《水墨成凰》 第一章 求医 天安城的秋天,比往年来的早。 城西归德将军府内,几丛高挑的扶桑花,借着秋风将凋落的花瓣抛了满院。此刻院中站着个少女。带了凉意的风吹着她宽大的夏日衣衫,几缕乌黑的发趁乱逃出了垂双髻的束缚,在她雪白的脖颈和耳后飞舞。 “我说表小姐,您也别在这杵着了,宁王殿下的宴席我们现在忙得团团转,哪来的人手去请大夫啊!”吴婶娘站在厨房里一边对院子里的少女提高了嗓门喊着,一边指挥手下的人忙个不停。吴婶娘是这归德将军府五姨太的陪房大丫头,嫁了将军府的管家,是这后院女眷内院的总管,腰间的钥匙有十几把,走起路来响个不停,像足了五姨太房里出来的人。 吴婶娘斜眼打量着院中那个少女,十年不见,当年那个只会在奶娘怀里的哭的小丫头如今还是那般单薄。一阵风起,似要将少女也吹走,藕色裙角飞起,露出凝脂般的一段脚踝,就像两根汉白玉的钉子纹丝不动地钉在院子中央。少女没有说话,还是一来时就有的那般神情,低眉顺目,眼神淡淡。想起十年前的种种,吴婶娘心中一阵不安,听说这丫头此次回来是因为今年年满十六了,要参加半月后的秀女大选,看这丫头的一双眉梢向下,眉间一点红晕,好好的脸便带了十分的衰败之气,确是十足的克夫相,五姨太说了这种面相正是选秀女的大忌。可看这野丫头的身材肤色倒是极好的,若是万一进了宫—— 吴婶娘不禁打了个冷战,“夏翠,你去前头大街上的医馆——”话未说完,就听院子里环佩叮当,一个娇中带媚的声音说道:“哎呦,我当是谁,原来是燕儿小姐,可是身子不舒服要请大夫?” 秦水墨的眉头皱了皱,“燕儿”,真是个陌生的名字啊,十年没人叫起了。十六年前的自己就是被叫着“燕儿”这个名字成为了归德将军秦玉德的外甥女进了这座将军府,成为了整个天安都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话。是啊,将军的亲妹妹与人私奔,被人搞大了肚子后抛弃,生下女儿后无颜于世吞金自杀,奶娘抱着孤女投奔将军府,这孤女连自己的父亲姓什么都不知道,只得跟了娘家姓秦,真是好大一个笑话啊。 秦水墨抬头,目光对上来人。来的是个二十五六的女子,头戴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身穿漫紫绯红纹花纱衣,累丝珠钗下,一双杏眼满是风情,来的正是五姨太。想起十年前的除夕夜,正是才过门半年的五姨太说自己陪嫁的鎏金玛瑙鸳鸯挂坠不见了,全府上下翻腾,终于在秦水墨的衣箱底找到。秦水墨平时吃的是厨房的剩饭馊饭可以忍,从来没有玩具可以忍,被下人当面背面有意无意叫做“小杂种”指指点点语带讥诮可以忍,对大表哥生辰众人家宴被“遗忘”饿的头晕心慌在奶娘怀里哭着睡去可以忍,唯独忍不了无中生有的冤枉。 那年除夕,正是舅舅秦玉德作为副将征战哥勿立下大功,被封为归德将军的第二年,圣意眷隆,特被皇上恩准留在帝都天安过年。府外长街十里,礼花满天;府内张灯结彩,洁白的雪花映着火红的灯笼,爆竹将火药特有的味道从外院传到了秦水墨和奶妈小房间里。秦水墨特别高兴,只有难得的有舅舅在家的一双手就能数出来的日子里,秦水墨才能穿上和表兄妹们一样的新衣服,才能不饿肚子吃到厨房送来的六菜一汤。 六岁的秦水墨很“知趣”,她会在秦玉德在家的日子里,按照舅妈和姨娘们需要的那样表现出养尊处优的小姐风范。她会巧妙地用衣衫遮住被舅妈“教训”时藤条留下的伤痕;戴上丝绸手套,盖住姨娘们让她和下人们一起打扫院子时手上磨出的水泡;她更会编出最精致时兴的胡人样式的发辫,把表姐们让她爬树去摘被挂住的风筝却被表姐们有意无意拽下来摔在额头的疤痕层层掩住。秦水墨不觉得委屈,因为舅母和五姨太早已暗示过,只有秦府的“表小姐”像个真正的“有教养”的大家闺秀,秦水墨才不需要换个奶妈来“教养”她。 但秦水墨今天是真的高兴,她穿着今天送来的新衣服,那是一条红上装蝉翼纱裙。秦水墨用手摩挲着纱裙,这料子轻薄而柔软,旋转之间红纱就像一条天上裁下的虹,衬着她乌的发,如玉的脸颊和晶莹的唇。 一旁的奶妈看着高兴得旋转的秦水墨,喃喃地说:“小姐,你在天上看见了吗?这才是我们家小小姐!”一边转过头去拭了泪,绕到秦水墨身后去帮她系上束腰的带子。 秦水墨却装没听到,她常想要是没有娘,也许奶娘和自己就不用只能在转过头去的暗影里才能流眼泪。 尽管知道过两天舅舅去北方戍边后,这条裙子就要被收回去,也许穿在哪个婆子的女儿身上,但秦水墨不在乎,因为年关时,她要穿着这件漂亮的衣服去给舅舅磕头请安,舅舅会用那双凤眼注视着自己,那双眼睛里有无奈,有怜悯,有怨,有痛,但唯独没有全府其他人的那种鄙夷。秦水墨没见过娘,奶娘说舅舅和娘最像的就是眼睛。舅舅,娘和秦水墨都有一双属于秦家人的丹凤眼。在舅舅的目光里磕三个头,是秦水墨离娘亲最近的时分,所有的眼泪都有了价值。除夕夜还会收到舅舅亲手递过来的红包。秦水墨想好了,按往年旧例,小孩子的红包里是二分银子,她要给奶娘买一件曾看过的吴婶穿着的棉坎肩,奶娘身体不好,这两年每到冬季都咳个不停,有了那件坎肩穿在外衣里头,旁人看不出却能遮风挡寒。还有今夜年夜饭上的金丝滑茸饺子,听李管事儿子说是江南名厨做的,一会儿晚间一定在席上用帕子偷偷包几个,回来和奶娘一起过年。 但是,当家丁在护卫的带领下,冲进来翻箱倒柜,从秦水墨仅有五件单薄衣衫的衣箱里翻出那件从未见过的鎏金玛瑙鸳鸯挂坠时,秦水墨呆住了。 气势汹汹的五姨太“人赃并获”,让婆子们从奶娘手里抢了秦水墨便往大堂而来,扑上来的奶娘被掀翻在地,跌的晕了过去。秦水墨被婆子们扯住经过抄手游廊时,挣脱了出来。刚刚挂上鎏金归德将军府牌匾的秦府,府门大开,管家带着小厮正在贴春联,挂宫灯。冷不防一个小小的身影,披着一道红纱便跃出了门。秦水墨沿着狭窄的道路狂奔,满心想的都是舅舅那双凤眼里满含的失望和轻蔑。六岁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那鎏金玛瑙鸳鸯挂坠就像是一座山,压得秦水墨喘不过气,隐隐间耳边似乎听到远处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更是沿着偏僻巷道飞快奔去。城西永安桥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慢慢印了上来,红纱已经不知在哪里被挂破,鞋子也跑掉了一只,小小的脚掌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秦水墨再也跑不动了,漫天的雪映进她漆黑的眸里,冰住她眼角的两滴泪。又饿又累的秦水墨一步踉跄,笔直地从青石板桥上跌进永安河。远处,天安城一岁相交的爆竹声响起,无人注意那泛着白色雪花的暗黑河水里,泛起的一圈涟漪。 收回自己飘回十年前的思绪,秦水墨的眼睛正如那年除夕夜的永安河,黑白分明却无任何情绪。 对面刚进院的五姨太看见“燕儿小姐”这神情正要发作,旁边吴婶娘急忙上来,贴着五姨太的耳边将事情说了个明白。五姨太杏眼一眨,冲吴婶娘喊道:“什么?奶娘?你莫不是当了几年总管婆子昏头了吧!一个下作人,也值得全府巴巴的正事不做,去医馆请大夫?今日中秋佳节,常来府里的几位大夫也都回家过节了,这临时跑医馆请大夫,你是要拿自己的体己银子去喂狗吗?” 五姨太又上前两步,满头珠翠玉环叮当作响,对着秦水墨撇了撇嘴:“我说,燕儿小姐,听说你这几年在岭南画馆学艺,想来也是个懂点文墨的地方,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胡闹?你舅父戍边在外,今晚宁王殿下代表皇家恩典前来秦府赐酒,你这么大个人不说帮忙也就算了,怎么还净添麻烦呢?”看着秦水墨依旧面无表情,五姨太提高了声调:“你如今要参加秀女大选,若是身体不适,将军府自然会延医问药,但是为个下人嘛——,大太太过世后,如今是我管家,你这到处乱跑,要是哪房哪院再丢了什么东西,我可不好交代啊!”恍惚之间,五姨太似看到秦水墨眼睛里有什么闪了一闪,定睛再看却又什么也没了。“来人,送燕儿小姐回房,燕儿小姐要是愿意帮忙扫扫花园倒是可以,这请大夫的事就算了吧!”五姨太对婆子们吩咐着。 秦水墨身子一抖,碰开要触到自己的婆子的手。眼睛平淡无波地注视着五姨太,“月饼”,秦水墨淡淡的语气却说得清晰。 五姨太看着这丫头心情烦躁正要说话,又想到秦水墨毕竟是待选秀女,上了内务府花名册的人,一口气咽了下去,眼神递给吴婶娘。吴婶娘立刻进厨房将早上扣了发往秦水墨处的月饼用桑麻纸包了两块,出来递给五姨太。五姨太三个指头捻着月饼作势要递给秦水墨,未待秦水墨来接,便一个不小心将月饼掉在了地上。一个月饼远远地滚了开去,落在院角,另一个摔了几瓣,散在桑麻纸上。“哎呀,你瞧我真是不小心呢,忘了告诉燕儿小姐,这次选秀女的内务府总管大臣正是我娘家的表亲,我看燕儿小姐定能雀屏中选!” 秦水墨俯身下去,将那块碎了的月饼拢起来包好,转头再不看任何人,快步走出。 五姨太瞧着她的背影,心里暗道,:“小杂种脾气到没变,想选上秀女?没门!”又想到自己今夜就可见到那名满天下,风流倜傥冠绝京华的宁王,立刻转身回自己房间去换那剑南道贡品丝绸做的大红暗金边薄纱套裙去了。 第二章 一块半月饼 秦水墨穿过下等女佣杂居的院子,走向西北角一间破旧的房屋。这是将军府里被中秋佳节遗忘的一角,满地晾晒的干菜和七扭八歪竹竿上搭着的钉满补丁的床单被褥就像一个老人缺了门齿的嘴巴,无声诉说着这里不同于大门口那鎏金牌匾上御笔亲题的大字的将军府的另一面。地上不知谁刚洗了衣服泼下一大盆水,在灰砖残破的地面形成深浅不一的水渍。秦水墨的绣鞋踩在水面上,溅起的泥点污了裙角,秦水墨却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因为她听见屋内的人又咳嗽了几声。秦水墨快步上前,一把掀开厚重的粗布门帘,望向屋内。屋内太过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衰败的味道,秦水墨定了一下待眼睛适应了暗光,向墙角望去。一张断了一条腿用几块青砖凑合搭着的木床上,佝偻着躺个人,她面向墙壁,灰色棉袍裹着身子,双腿蜷起,一动不动,只偶尔传来两声粗重的呼吸。 望着那瘦小的身影,秦水墨鼻中一酸,她想不明白记忆中那高大健壮的阿孟娘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小小一团猫儿似的气若游丝的“人”。无数个受尽委屈仓皇而难眠的夜里,出了天花被门口随便拉进来的江湖郎中断定必死扔在柴房无人敢近的日夜里,三九天滴水成冰在四处漏风的破屋里冻得睡不着的时刻里,是阿孟娘那带着甜甜奶香的温暖而柔软的身体紧紧抱着自己,在阿孟娘低声哼唱的歌谣里,幼时的秦水墨便会安然而恬静的睡去。腮边的泪珠会被风吹去不见,那人呢?一缕魂也会被风吹散吗?师父没教过自己,秦水墨也不敢想,一步扑向床边紧紧抱住那灰色棉袍下不剩几斤轻飘飘的身体,“阿孟娘!”秦水墨的眼中有晶莹的液体滴下,落在补丁层层的旧褥上。 床上人微微扭头,涣散的眼神看见秦水墨便渐渐有了点光彩。“燕——儿——”床上阿孟娘说了两个字便又是一阵咳嗽。秦水墨手指搭上阿孟娘瘦骨嶙峋的脉门,心底就如那年除夕夜的雪一般凉。秦水墨如今的医道早已超过寻常大夫,阿孟娘长年衣食无靠粗重苦力烙下的病根就如敲骨吸髓的毒虫吸去了她最后一缕生机,若不是自己随身带的丹药提着一口气昨日就已西去。秦水墨想起师父说朝菌晦朔,蟪蛄春秋,不过黄粱纸上着丹青,庄生梦里寻水墨,所以给自己取名水墨。秦水墨却不明白所谓天道无情,却为何对好人更无情。所以她明知阿孟娘旦夕间就要永远离自己而去,也要去五姨太那里争取求个大夫,万一自己看错了呢,也许阿孟娘还有的救,但悲凉的人生里又哪来那么多的也许。 秦水墨拽过墙角那一席锦被,盖在阿孟娘的身体上。阿孟娘却用自己最后的力气挡开了,“身上——脏——,被子——燕儿——嫁妆”,阿孟娘苍白而裂开了数道口子的嘴唇嚅嗫蹦出几个词。这被子是五天前秦水墨回府后拿来的。五姨太和吴婶娘对秦水墨不住小姐房,却独独跑到阿孟娘这里挤在一张破床上高兴不已,这下连下人开支庭院洒扫都省了。秦水墨唯独拿了这床锦被给阿孟娘御寒,阿孟娘却舍不得用,堆在床脚。秦水墨想告诉阿孟娘,燕儿才不要这秦府施舍的“嫁妆”,燕儿长大了,燕儿再不会为这些不相干的人心伤,却一句也说不出,低头将那方桑麻纸展开在阿孟娘的手上。“阿孟娘,月饼,甜!”秦水墨视线全部模糊,怀里的阿孟娘看着她心爱的燕儿瞳孔永远地暗了下去。 秦水墨的手攥着阿孟娘的手,像是要把这十年间错过的温暖永远的攥住。阿孟娘的手腕上有一道齿痕,那是秦水墨五岁时的中秋,府里难得将一块焦了的月饼送到了她和阿孟娘的住处,谁知大表姐却带着恶犬“遛弯”到了秦水墨的院子。阿孟娘一边护着秦水墨进了屋,一边去拿院中桌上白瓷碗里的那块月饼,那恶犬也狠狠一口咬下,后来如何秦水墨吓得闭了眼不敢看。当晚秦水墨在阿孟娘怀里吃这辈子吃到的第一块月饼,不,是半块,半块染了血痕的月饼,那月饼甜的不似人间的味儿,香的就像阿孟娘讲的故事里月宫中吴刚捧出的桂花酿。秦水墨伸出手指,从阿孟娘已经冰冷的手心上桑麻纸里捏出一小撮碎了的月饼渣子,慢慢放进嘴里,她要记住这味道,记住这十六年自己和阿孟娘所品尝过的除甜以外的味道。院中,乌云遮住了月光,将泥地上浅浅的脚印也隐入了黑暗。 将军府内水榭里的宴会仍在继续,丝竹声贴着水面传到了湖岸的假山一侧。秦水墨隐在假山的阴影里,望着远处水榭的灯火陷入沉思。昨日阿孟娘神志清醒时抓着自己的手,要自己千万不要怨恨娘亲,一定要在这老槐树旁假山东侧的第五块大石头下去拿个盒子。刚才秦水墨细细探过,那石头下面附土之下,只有半尺河沙,哪里有什么盒子?想来阿孟娘还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只是,自己又怎会怨恨母亲呢?世间的母亲所给予的又岂能深厚于阿孟娘?被那样温柔舒适的身体抱过,秦水墨从未觉得身世悲凉。正在沉思间,忽然听得脚步声响。 一人顺河边小路而来,特意用左手抓住了环佩不叫发出声响,右手却轻摇着一把宫廷式样团扇,薄纱套裙上暗金边一闪,可不正是五姨太。秦水墨踱步出了假山暗影,挡住去路。“你来了,等了好久么——?”五姨太声音媚的销魂,“怎么是你!”待得看清素白袍下的秦水墨,五姨太惊讶问道。“姨娘以为是谁?”秦水墨微微笑道。五姨太见这丫头笑着回话,眼珠一转四处看了一圈,没看见其他人,嘴角一扬,悠悠地说道:“倒是表小姐,深更半夜湖畔柳梢头,莫不是受了你那娘亲的嫡传,也要与汉子私奔了去?”秦水墨听到五姨太这恶毒的言语,却并不回应,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轻轻地说:“阿孟娘死了,她临死前说——这——里——要——要——”五姨太听秦水墨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上前一步问道:“要什么?” “要你陪葬!”秦水墨低喝一声,双手如电直向五姨太肩头翻去。五姨太仓促之间腰间一扭,脚下步子却向侧方滑了两步堪堪避开秦水墨指尖,左手横削秦水墨脉门。秦水墨顺势旋转半圈,肩上披风飘然而下罩向五姨太,同时双足一点向后跃起,两袖之中一蓬白雾散出。空中的秦水墨咬牙将头一侧,一缕劲风贴额而过,斩断几茎秀发飘落草中。秦水墨落地一头冷汗,背靠假山,胸口兀自起伏不停,喘着粗气。望着那披风裹挟的人影倒地抖了几抖便再也不动,秦水墨回头看那假山石上钉进一半的翠玉珠钗,暗自心惊。没想到这五姨太竟有武功在身,险些便着了道,若不是师门秘制的袖中暗器“万叶千松”的细针上粹了麻药,只怕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了。天空一道闪电而过,豆大的雨点打在秦水墨的素白衣衫上,原来她穿的竟是一件孝服。秦水墨收了披风和五姨太身上的银针,将人推入湖水,噗通一声便沉了底。秦水墨又将假山石上的珠钗取出,掷入水中,从假山的缝隙中抠了些苔藓盖在那珠钗的钉入的孔洞之上。秦水墨在湖边洗净了自己一双纤长而白净的手。大雨磅沱中,脸上现出两弯纤巧而精致的眉,一点红晕也早不知所踪,秦水墨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假山侧的暗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顶油纸伞。伞下,握住伞柄的手修长而有力,指节分明。暗红色罗袍上银线织就的彼岸花摇曳生姿,张扬而神秘。一双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点漆般的黑目中,似有点点星光闪烁。白玉雕刻般的五官纵使天神之笔也难以画出他十分之一的美!笼罩在氤氲水汽下,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下,寒光一闪,就如春雷惊起了万物,闪电破开了长夜,这世上大概没有一个少女会在这样的目光下不沉沦不怀春不愿醉在当中永不再醒吧?他远望着那白衣少女,看着她杀人,看着她洗葱一般白的手指,看她眉如春山目映秋水,看她在杀人沉尸后微微一笑。他的嘴角也微微上翘了一分,只是这一分,便盖住了满园秋色里的肖杀迷蒙,令人眼前如雪地中开出了片片殷红的桃花,暗夜里绽放了万道金光的烟花。她,转身离去;他,伞下注目。她不知他的笑,正如他不知她为何笑。 第三章 谁家秀女 这一夜,秦府下等女佣杂居的院子里,西北角一间破旧的房屋里,有灯光如豆,彻夜长明。秦水墨央求着院子里的婆子们帮忙连夜买来了寿衣和香烛纸钱等用品,那些婆子原不愿半夜起身做这些,但看到表小姐手中白花花的银子也就不大工夫就制备妥当。秦水墨为阿孟娘细细擦洗了全身,穿上寿衣,又将阿孟娘那灰白的发,梳成精巧的髻。秦水墨的双手一根根抿着阿孟娘的发丝,像是十年前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轻轻地为她的“燕儿”梳京城最流行的“双垂髫”。十年前的女子,也曾在粗衣陋袍之下如花般娇艳,也曾于不施粉黛的脸上偶尔一笑,现出明丽胜雪的一分颜色。阿孟娘的额角,亦有一新月般的淡淡伤痕,秦水墨记得那是自己四岁那年,秦府大管家丧妻后欲纳阿孟娘续弦,阿孟娘一头撞在门柱上,鲜血溅得大管家一脚,舅舅知道后震怒,大管家罚俸三个月,从此后再也无人敢提此事,后来大管家娶了吴婶娘,阿孟娘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此刻,当年那个明艳的少女已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她的眉眼平静,无风无波。阿孟娘,你的韶华青春如何在这深宅大院中辗转成灰?你的千千青丝如何在日与夜的消磨中斑驳成霜?谁人将你的坚毅和明艳搓揉成这腌臜院子里一丝淡若烟灰的污渍?谁人又将你的满身伤痕与病痛化作嘴角的冷笑与嘲讽?你当真不怨?不忿?不恨?我怨!我忿!我恨!秦水墨抚着阿孟娘额角的瘢痕,垂头下去在阿孟娘耳边轻轻说道:“欠的总要还,抢的拿命换,阿孟娘,你说对不对?” 天光未明,破败院子里的宁静被凶恶的犬吠声打破,人声噪杂而来,秦水墨嘴角一丝冷笑:“来的倒是早!”院中,十几条哥勿名犬“雪獒”四处乱窜眼光凶狠,一行人拥着个花团锦簇的女子进来,她红上装蝉翼纱裙外罩着一件描金线牡丹大红披风,足上却蹬着一双云海国式样的红毡轻底绣着五色云纹的马靴,艳丽中透出一份飒爽。来的正是秦府大小姐秦无双。此刻秦无双柳眉倒竖,厌恶地盯着满地污水杂物,右手一挥手中的马鞭,冲旁边战战兢兢地大管家和吴婶娘说道:“就是这里吗?”大管家盯着身侧上蹿下跳的雪獒双腿不住颤抖。秦家武将出身,秦玉德又对秦无双自幼骄纵,秦无双喜爱射箭养犬,骑射功夫倒胜似一般男子。此种雪獒乃是当年征战哥勿的胜利品,经名家调教于这天安城中养殖成功。此犬凶猛异常,于哥勿草原之上不惧狼群,一只犬便可胜一群狼,当年大兴征战哥勿,秦玉德的部队不少战马皆被此犬所伤,所以特意带回犬种和饲养名家,以备不时之需。大管家望着那半人多高的雪獒铜铃般双目中凶狠似虎,喉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想起十几年来不少专职饲养的下人被此犬咬伤,轻则掉皮脱肉,重则断骨伤筋,平时这些雪獒囚在犬房很少见到,现如今十几条上蹿下跳,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大管家却也汗湿重衣。听见秦无双发问,大管家咬咬牙定定心神,赶忙回答道:“正是!”一面朝秦水墨与阿孟娘所居的房子努了努嘴。 “给我搜!”秦无双马鞭一指,一众下人婆子气势汹汹冲到门前,当先的杂役一脚抬起正欲踹开房门,只听得一声“滚开!”声音并不大,但却透着彻骨的寒意,如万年雪山之巅彻夜的风,只一丝就令人如身陷冰窟,冷的无处可躲。那杂役的脚伸出一半,却也不敢再踢下去。竹帘一动,秦水墨全身缟素走了出来,站在门口。 吴婶娘看着秦水墨便觉得与昨日所见又有不同。秦水墨瘦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孝服里,单薄的就像那房间中悠悠的白烛,一点灯火随时就随风熄灭了,但她那微微的光芒却又令每一个人都不可忽视,似若隐若现的银针,刺得人心里一缩。 “呦,表妹啊!十年不见,风采——更甚!”望着秦水墨两弯垂眉,眉间殷红,一脸衰败之相,秦无双嘴角一抹讥诮。“我差点忘了,如今该叫秀女秦燕儿了吧,听闻昨夜有人私开府内角门,出入府外,未免有物品丢失,特来查验!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搜!”下人婆子正待要动,就听仍是那低低的一声说道:“谁敢?!”秦水墨还是那般身形一丝未动,但此刻那弯眉之下的眼中却射出了森森的光,凝如练,寒如铁,只一撇,便令人不可逼视,众人怔住。秦水墨看一眼秦无双,秦玉德原配夫人并无子嗣,长女就是这三姨娘所生的秦无双,比自己年长两岁,是为秦府长女,听说已经圣上指婚给当朝尚书之子张邦彦,故而不在今年秀女之列。 秦无双银牙交错,马鞭指着秦水墨怒喝:“你当你是谁?昨夜五姨娘重病回乡,此刻府内大小事务归我管辖,我有缉盗拿贼之责,这下人房如何搜不得?”秦无双将“盗”与“贼”两字说的极重,令满院人听得真真切切。吴婶娘也上前一步帮腔道:“是啊,表小姐,您这房间不让进,莫不是也偷偷藏了汉子?”说完掩面冷笑,一边斜眼瞅着秦无双邀功。 “本届秀女闺房,阿孟娘灵堂重地,哪个敢搜?!”秦水墨仍是面无表情淡淡说道。 秦无双秀口一张,发出一声短而急的哨音,鞭稍一指秦水墨,十几条雪獒立刻奔腾着向秦水墨呼啸而去!雪獒长长的鬃毛迎风而动,白而长的利齿配着血红的舌头,十几条雪獒就似一条奔涌的江河,怒卷着惊人的戾气奔向秦水墨,将她如一朵雪花淹没在江河里,在利齿下四分五裂。人们似乎已经看到殷红的血从残破的孝服上透出,就如点点梅花绽放在雪岭之巅。胆小些的婆子下人们捂上了自己的眼睛。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传来,喊叫声,撕咬声,犬吠声半点也没有了。人们朝那缟素的少女望去,不禁被惊呆了。那单薄的身影仍在门前屹立,纹丝未动,十几条雪獒却在秦水墨身前一丈外低头伏地,懒洋洋地失了精神,全无半分凶戾之气。 秦无双初掌将军府,听下人回报秦水墨昨夜自设灵堂,立时想起这个令将军府蒙羞十余年的表妹,气便不打一处来,正欲在全府立威,于是杀气腾腾而来,如今却被秦水墨堵在门口,雪獒反应异常她也顾不得细想,鞭稍一甩,冷笑着说:“你个无父无母的杂种,在秦府骗吃骗喝这些年,还犯下偷窃之罪,若不是父亲不愿声张,你畏罪潜逃,早就该送了官府大牢去,还能在这里充表小姐?阿孟这贱人倒是死得快,难怪这几日没人来喂雪獒,我的狗狗们都饿瘦了!” 秦水墨想到给阿孟娘擦身时,阿孟娘身上新新旧旧的犬牙伤痕,心中一阵抽痛。贝齿轻启,朗声说道:“秦府燕儿,父柏氏,卒。母,秦氏,卒。年方十六,生于乙未年九月初三辰时。” 秦无双听得秦水墨这没头脑的一句话,正要发作,却听秦水墨继续说道:“这是内务府造册,皇上与贵妃亲览的秀女名册所写。何人说我无父无母?是说这内务府勘察失责,朝廷蒙混塞听?还是这御笔朱批有假,皇上昏庸不明?我大兴朝,朗朗乾坤惶惶法度,如何便被你等宵小肆意诋毁?徽墨宣纸所写如何不见?玉玺丹砂所证为何不听?此等言论,有伤圣听,于法不容,更是心怀叵测,动乱朝纲!藐视皇权!其言可畏,其心可诛,死一万次也不多呢!这归德将军府真是好的很呐!” 秦水墨一席话,如刀光似闪电,说的又急又快,一句重似一句,众人不禁听傻了眼。这还是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表小姐吗?怎地三言两语自己就成了藐视皇权的重犯?其中几个头脑灵光的听着这几句,不禁额头冒汗,双手冰凉。 秦无双还要再说,手臂却被一人按住,侧身一看,“母亲——”,秦无双正待撒娇,却被三姨太打断!“双儿!”三姨太面若寒霜,“还不向你表妹赔罪!你执掌将军府四处查验倒也没错,但是惊扰秀女闺房确是不对!”秦无双还待再说,但见母亲脸色,便也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本也是聪明之人,见平日笑容可掬的母亲这般模样,便也回过神来。 秦水墨心中冷笑,三姨太几句话便说明了秦无双执掌将军府搜查院落师出有名,与自己冲突乃是无心之失,轻描淡写间将责任撇的干干净净,倒是个人物。暗想自己还有要务在身,此时与秦无双纠结倒也未必讨得好处,秦水墨朗声说道:“表姐为燕儿安危特意携男丁硬闯闺房于前,恶犬伤人于后,倒也真是用心良苦,只是任由下人污秀女名声,坏大兴法度,倒真是秦府管教有方,家法严明了!” 三姨太听得秦水墨言语中的寒气,想到皇上近年心性不定,喜怒难测,不想与秦水墨在此时再纠缠,厉声对吴婶娘说道:“都是你们这些个没见识的蠢货,没来由的道听途说搬弄是非,坏了她二人的姐妹情谊,还不向表小姐请罪!”吴婶娘对上三姨太冰凉的目光,手脚发抖,此刻五姨太又不在府中,无人撑腰,慌忙噗通一声上前跪倒在秦水墨身前,心下暗想众目睽睽之下,大小姐在侧,这个干巴巴的表小姐能将自己怎样,一边磕头道:“奴婢只听得昨夜有人肆意出入府外,实在不知表小姐在此设灵堂,还请表小姐责罚!”秦水墨听得她们避重就轻,将藐视皇权撇过,只说府内琐事,冷冷问道:“请我责罚?” “正是——”吴婶娘阴阳怪气应道,“是”字还未说完,但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自己立时耳中轰鸣不断,脑中“嗡”地一声,片刻回过神来,腮帮子传来一阵火辣辣钻心地痛,再看面前地上两颗带血的牙赫然在目。一时之间竟想不明白竟是挨了这这弱不禁风的“表小姐”一记响亮的耳光! 秦水墨用丝帕轻轻擦了擦自己的手指,轻快地说:“下次,可不是两颗牙这么简单了。” 众人望着那全身缟素的少女唇角弯弯,露出一抹无邪的笑,明明不是多美的面相,却也有种别样的风采,不禁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 秦水墨却再也不看任何人,转身进屋,“这才刚刚开始,你们不来找我还要去找你们呢!”她心中想到五姨太失踪这事竟也无人追究,倒是奇怪,自己未留任何痕迹,也不惧任何追查,若是没有对策也不会贸然动手,只是什么原因让秦府隐瞒了她的失踪?算了,不想了,今日大师兄玄机送给自己的御兽药粉果然有效,竟将雪獒训得服服帖帖,此刻从秀女大选中脱颖而出才是正事。 院中,各人怀着各人的心事,逐渐散去,远方院墙上一抹黑影如电而去。归德将军府,低等女下人杂居的院子里,又陷入往日的平静,只是这将军府又似与往日多了点说不清的不同。 第四章 轿子风波 八月二十二,酉时,天安城南的乡间路上。 秦水墨缓步独行。她回头望望身后山梁上一杯新坟,山路上几张纸钱随风而起,要下雨了! 山脚下,一阵唢呐嘹亮高亢,秦水墨抬头望望阴云密布的天,向唢呐响处而来。这几日秦府众人倒是安宁,阿孟娘下葬倒是出钱出力不少一分。秦水墨本想一人在这近郊走走,无奈未带雨具,只盼着前方有个避雨的所在。转过山坡,豁然便是一溜搭起的棚子,唢呐声正是由棚中传出,秦水墨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快步而入。进得棚内,但见十分宽敞,棚内摆了两排圆桌,足有五六十张,桌上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农家酒和熟肉的香气,再看大棚正中贴着一幅白底黑字的挽联,赫然写着:“吕老先生千古,音容笑貌宛在。”看起来,是附近乡亲为家中长辈办白事的“孝宴”了。此刻前来吊唁长者的宾客众多,主人家迎来送往敬酒还礼忙得团团转,秦水墨一身孝服,倒是无人注意。秦水墨望望棚外,豆大的雨点已开始洒落,打得棚顶一阵噼里啪啦爆豆一般,唢呐声也停了,乐班师傅们也都在棚内避雨。秦水墨四处望望,见角落里一张桌子上只坐了一个人,还有空位,便快步到前。 “这位兄台,打扰了!”秦水墨冲那正低头大吃的男子道了一声。 那男子头也不抬,犹自在吃面前那碗条子肉,口中吸溜呼噜之声不绝,含糊说道:“多——多谢款待!” 秦水墨一怔,低头看自己一身孝服,明白对方将自己当做了主人家。 秦水墨见桌上有酒坛泥封已开,顺势坐下,将桌上的粗陶碗摆开,倒了两碗酒。一口下肚,但觉这酒口感酸涩,但身上寒气却也解了几分。秦水墨见周围各桌人等虽是“孝宴”,但推杯置盏,高谈阔论好不热闹,每每个别还有笑声传出。秦水墨心下明白这是“喜丧”,乡间风俗,高寿老者寿终正寝,原不必悲伤,人生喜乐善始善终确是莫大的福气。只是自己这桌,那汉子吃个不停,自己默默饮酒,未免安静了些。 “吕老先生——”秦水墨没话找话悠悠说道。 “吕老先生是好人!”对面那男子又端过一碗猪蹄膀附和道。 “好人!绝对的好人!”秦水墨又喝一口劣酒。 “可不是,前几年手把手教我——种瓜,晚上——睡在——一个瓜棚里的——交情!”那男子口齿虽不清,意思却明白。 这附近是天安城有名的西瓜出产地,十里八乡都是瓜农,秦水墨是知道的。 “那是,老先生干活可是一把好手!”秦水墨又品一口酒。 隔壁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听他二人说话凑过来一张大脸,:“二位与吕老先生有交情?” “有!”那男子大嚼一口猪蹄膀,答得倒是爽快。 “干活一把好手?”大脸凑向秦水墨。 秦水墨忙点头。 “睡一个瓜棚的交情?”大脸转向另一边问那男子。 “可不是?”那男子端起酒碗与秦水墨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大脸转头,向棚中大喊道:“大伯,二伯,这两人说和我奶奶是睡一个瓜棚的交情!” 一嗓子喊出,周围人群静了下来。 “奶奶的,你奶九十岁仙逝,瘫痪在床三十年,哪个不长眼的和她睡一个瓜棚?”声如洪钟的声音带着十分怒气。 “在这里!”那大脸站起来手指着端着酒碗的秦水墨和口中咬着半个蹄膀的男子。 秦水墨看向那吃蹄膀的男子,乡间风俗高寿女子亦可称先生,“原来你不认得吕老先生?”秦水墨幽幽的眼神看向对方。 “原来你也是骗吃骗喝的!”吃蹄膀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戏虐,盯着秦水墨。 “兄弟们,抄家伙!骗吃骗喝倒罢了,污了老太太清白名誉,给我打!”棚中一声怒喝,几十条壮汉纷纷抄起扁担、锄头、板凳、鱼竿直奔过来,乡间人赴了宴本就是要下地干活,农具都是现成的。 山路上,暴雨如注!两道人影一白一黑,一条向东,一条向西,狂奔而去!那黑影奔跑中似乎摇了摇右手,手中半个猪蹄膀招摇而醒目。 九月初一,戌时,天安城中华灯初上,弯月如钩。 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从城西长乐坊最有名的的酒楼“问月居”出来顺长街而行,身侧牵白马,口中唱着歌,只那歌声曲调不似中原之声。那当中的男子高鼻深目,头戴金冠,拍开一坛高粱酒的泥封,大饮一口,赞一声:“好酒!”转身又对身侧少年说道:“你刚才哼的那曲,三年未听了,兄弟们唱起来!”说着将酒坛递给少年。少年抱起坛子喝了几大口,又递给其他人。大兴朝虽北有哥勿和云海,南有罗浮和拜月国,但除了十年前与哥勿一战后,如今天下承平。故而天安城中不实行霄禁。街道上,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踏月色而来,击节长歌,同饮共醉,身侧白马如雪,歌中豪情荡荡。坛中酒烈,烈不过少年心性,鲜衣怒马的飞扬;月下花好,好不过剑眉星目,琥珀眸子上浮起的流光。 几个少年醉意阑珊,正唱在兴头上,冷不防身侧街旁,吱呀呀一声,归德将军府的大门缓缓而开。 秦水墨穿着一身内务府统一发放的粉缎薄纱大袖宽领裙,步出了秦府大门。 “燕儿妹妹,今日秦府大开中门,特送秀女,还请准时入选,莫误了吉时!”秦无双依旧一身红袍站在府门口笑意盈盈。自那日吴婶娘挨了一巴掌后,秦无双强忍怒火听从母亲吩咐不去找秦水墨的麻烦。“今日,我看你怎样去应选!” 秦水墨望着门口空荡荡的街道,眉头轻皱,内务府本有接秀女的车架,但对五品以上在都城的官员府邸却可由各府车轿自行送往宫城北门。 “哎呀,燕儿妹妹我差点忘了,今日家中女眷去城北万安寺上香,一应车马轿子都派了出去,这可如何是好?”秦无双满眼幸灾乐祸看着秦水墨。 “她们,是在吵架吗?有趣有趣!”金冠少年醉眼朦胧地说。 “南边的女人,连吵架都比不上大漠的婆娘们,要我说就该直接上拳头!”托着酒坛的少年愤愤地说着,“不过,这个红衣服的,长得好看!” 秦府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街边还有看热闹的。 秦无双正想怒喝那几人无礼,但看见他们穿着华贵,又被人赞叹好看,虽然语言粗鄙了些,不过到底受用,脸上一抹绯红,身板却挺得更直了,向秦水墨笑道:“燕儿妹妹还不动身,是诚心误了吉时吗!” 秦水墨却不理她,缓步走下府门口的台阶,径直来到那头戴金冠的男子面前。男子琥珀色的眸子里便倒映着那个粉红衣衫的单薄身影,依旧是双眉长垂,眉间殷红,平淡无奇的五官。 “你觉得有趣?”粉衫少女问道。 “没错,很有趣!”男子英挺而轮廓分明的面容满是笑意,宝石般夺目的眼中,三分醉七分笑。 “那你想不想更有趣?”秦水墨眼眸一闪,那眼光,就如银光点点的海面,明亮却不刺眼,光洁却不单调。 不待男子回答,秦水墨从他手中拿过缰绳,牵过、翻身、上马,一气呵成毫不犹豫,“驾!”一声轻喝,月色下,长街上,粉裙随风而起,白马四蹄飞扬,十六岁的少女肤白如玉,乌发如云。秦水墨像一道白中带粉的闪电,惊破长空,那一刻的她神采飞扬,身姿如画,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留下一众目瞪口呆的看众,直奔神武门而去。 “好!”男子赞一声,指着秦水墨的背影喃喃说道:“这中原婆娘,倒是有趣!”脑中豁然闪过,那日雨中,“孝宴”上端着粗陶碗的身影。 “红衣服好看!”众少年对金冠男子的审美难得地表现了一致的不赞同! “粉衣服也凑合嘛!”男子喝一口烈酒吼道。 “红衣!” “粉衣吧!” “红衣!” “粉衣!” “……” “……” 半晌,人群中一个少年一拍大腿叫到:“老大!刚才那女人骑走的可是咱云海国价值万两黄金的照夜狮子!” 众少年面面相觑,“奶奶的,给老子追!” 众人上马呼啸而去! 秦无双愤然回府,秦府大门吱呀呀缓缓闭上,长街回复了平静。 宫城一角的窄巷中,一道黑影如苍鹰悄然翻落,跪倒在一听精致的轿子前,将一个册子递入。轿内暗红色罗袍上银线织就的彼岸花闪着微光,洁白而修长的手指端着一杯江南道新贡的“雀舌”。汝窑出品的白瓷细腻如脂,衬着杯中新绿的茶叶,将月光倒影如银。白的月光,白的新瓷,却白不过白玉般的手指,白玉般的下巴,此刻他右手翻看着册子,优美的唇轻轻抿起,唇角微微上扬,他的一个微笑便可令这天安城中无数少女春心暗动。而此刻他却为了一个并不美丽的女子轻笑,“湖畔杀人,府内训犬,掌掴恶奴,月下夺马,这个秀女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呢!”册子合起,四周寂静。 第五章 应选 大红宫灯映照之下,宫城以北的神武门缓缓关闭。 秦水墨与一众应选秀女在內监的引领下,五人为一队穿过高大的门洞,往顺贞门而去。秦水墨与众秀女一般敛眉低目,但又耐不住内心的好奇,偷偷抬起眼来四处打量。巍峨高耸的宫殿,宽广笔直的汉白玉道路,无不昭示着皇权天授的光明正大。琉璃碧瓦,玉阶丹砂掩在黑暗里,犹如这三百多名少女迷雾漫漫的前途。灯笼照亮脚下的路,通向何人的温柔乡,亦或是埋魂冢? 秋风乍起,夜凉如水,一众秀女单薄的衣衫抵不住更深露重,竟是已到子时。秀女们再顾不上內监的呵斥,一个个双臂紧抱保暖,体弱些的已开始瑟瑟发抖。秦水墨习得门内高深内功,自是不惧这点寒意,未免招摇,却也双臂环抱,作出不胜寒的样子。一个上了年纪的太监巡视到众女身边,摇摇头,笑眯眯慢悠悠地说道:“诸位秀女,请以张氏玉若为范,正自身仪容!”话未说完,但听內监手中的鞭子“啪”地响了一声!就如晴天霹雳,吓得众秀女一个激灵,便又在队形中站的笔直。秦水墨环顾身遭众女子,也有个别自进了神武门便身姿挺拔时刻保持着体态风度的,这当中站的最直,头昂的最高的,正是老太监所说的张玉若。 众秀女虽正了仪态,嘴里却是不消停。 “听见了吗?刘公公让我们以她为范!” “人家可是张尚书的长女!” “听说还是京城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比状元也不差!” “听说德妃娘娘已经内定她为本届秀女魁首,将来说不定也是贵妃!” “嘘——刘公公来了!” 众女子的窃窃私语被刘公公一声咳嗽打断,刘公公仍是笑眯眯地一脸和气,众女子却感到一道冰冷的目光闪过,各自噤声,再不敢言语。 秦水墨暗叹一声,果然是在皇帝身边行走的老太监,一道目光竟也如此凌厉。 隆德殿外,年轻的秀女们仍是五人一组进殿,内有负责初审的太监和教习嬷嬷。这里,便是秀女大选的第一关,仪容出色的就会将身上写有姓名年龄出身的木牌留下,否则即可便被遣返出宫。 快到秦水墨这一组时,她身侧的女子突然晃了一晃。秦水墨眼光一瞥,发现那女子似乎袖口一闪,在面颊上一带而过,竟是在拭泪。 豆蔻年华的少女,竟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秦水墨心中黯然,向那少女腰间木牌望去,“司氏兰心,十六岁——”,大兴朝司姓并不多,只有剑南节度使和正议大夫两个世族。 身侧少女却又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向中天之上的一弯如钩月牙遥遥凝视,眼中并无泪痕,反而生出无限温柔。 秦水墨暗暗看在眼中,觉得这少女一时哭一时醉,倒是像极了丹青师弟,莫不是有疯癫心疾。 那少女神色却又是一变,右手银光一闪,直向自己咽喉而去! 秦水墨身子一侧,牢牢扣住那少女的手腕,轻轻凑到少女耳畔说道:“死在这里就是满门获罪,不想中选也很容易。”不顾那少女眼中的惊愕,秦水墨从袖中取出刚才夺自少女手中的银钗,端正地别在少女的云鬓之上,一面冲她眨眼笑了笑。 那少女失了魂魄般愣住,俏丽的脸上不知是悲是喜,待回过神来已然轮到了自己进殿,斜眼焦急地直瞅秦水墨。 秦水墨却头也不抬矗立一旁。 那少女只得一咬牙迈步向前,在众人注视下步入大殿。掌事太监验了仪容,点点头,拿起少女递上的木牌收在盘中,少女顿时面如死灰。 “咦——?”一旁的教习嬷嬷却面露疑惑。 “慢着!”教习嬷嬷喝住正要转身的少女,用手中竹尺撩起了少女的衣袖。 只见光洁紧致的肌肤之上却起了几个黄豆般大小的红团。众人看的分明,那少女也呆住了。 “此乃风凉之疹,快快出宫,莫要接触他人!”一旁御医叫道。 掌事太监将盘中少女的木牌捡出,抛回给少女,一旁小太监立刻上前领着少女向外走去。那少女步履踉跄,满心悲喜竟无处表达,浑身颤抖。众人皆道此女未中选心中落寞,却无人看见她眼底的万丈波涛!经过秦水墨身侧时,少女轻轻地说道:“剑南道司兰心永记姑娘!” 秦水墨依旧淡淡一笑,迈步上前步入殿中。 掌事太监这次先叫嬷嬷和御医仔细查了,才上前来,看到秦水墨的一双垂眉和眉间殷红,摇摇头,说道:“送回!” 一旁小太监正要上前,秦水墨却仰起头来,向旁侧了一侧。一旁的刘公公正好看见,疾步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秦水墨几眼,悠悠说道:“留下吧!” 掌事太监心下立刻明白,这定是事先给了刘公公好处的,想来此种事情原也正常,每届秀女自有那钱能通神的,里里外外打点妥当,只是想不到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刘总管也来趟这浑水。掌事太监心中暗叹,此种姿色只怕白花花的银子也打了水漂,一边将木牌留下。 接下来四道复选试以绣锦、执帚、烹茶、操琴,秦水墨完成的倒是样样精彩,一路通过。 一路下来,天光已明,众秀女共有七十六人过选,一夜未眠,众人累的东倒西歪,冻得手脚冰凉,就是那张玉若虽腰身挺得笔直也不禁打了好几个哈欠。 辰时许,众入选秀女站在了坤宁宫外等待圣驾。 四周一片寂静,却迟迟不见人来。 秦水墨心中暗想:“师父推算果然准确,消息从拜月和大兴的边境经由驿道快马三日到达京城,今日早朝必是到了!” 一夜寒冷过后,秋日的太阳却又发了“秋老虎”的威力。滚烫的阳光炙烤着一众秀女,竟直到了午时也不见圣驾。不少秀女都是从远途而来,一路上舟车劳顿,如今又彻夜不眠,米水未进,不禁头晕目眩起来。不知谁带了个头,人群中竟响起了轻轻地哭泣之声,一时间人人都生出了无限的哀伤。 “我大兴朝秀女大选之喜,谁人哭泣!”內监轻喝一声。 未料到,不说还好,说完了哭泣之人更多。 “皇上就要到了,你们还哭,不怕鞭子吗!”正是满腹凄惋的娇娇秀女们听到这声呵斥,一时相顾失色,越发战惧欲绝,怒火攻心。几个体弱的秀女颤栗不止,就要晕倒。 “啪!”一声鞭响,长长的鞭稍带着劲舞呼啸的利风向快要倒下的秀女肩头而去! “住手!”一声娇喝。 鞭子停住,太监愕然地望着双眼明亮的秦水墨,鞭稍一甩就向秦水墨当头罩下! “你敢!”秦水墨一动不动,双眼含霜,鞭子却又停了。 秦水墨厉声说:“离家乡,辞父母,入皇宫,如若选上,就终身幽闭,不见父母。生离死别,人能无情吗?怎么不哭泣?我等死都不怕,还怕鞭子?” 太监愣在一边,还没有回过神来,却又听得有女声说:“以身事君,乃是我等秀女本分,亦是家族荣光,莫大的福分,哪来的生离死别?” 众人看去,说话的却正是张玉若,众秀女虽无人敢言,眼中却闪了闪。 “事君以色,能得几时?事君贵以诚,我等之情,发自真心,有何不可?”秦水墨答道。 “国之庆典之时,做啜啜之态;丹阶金殿之上,流惶惶之泪。无视家中教养,无畏宫中法度,好个发自真心,好个有何不可!”张玉若瞧见那一双垂眉眉间殷红的衰败之相,一声冷哼,嘴角一丝讥笑。 秦水墨不待她笑完,接口道:“羔羊跪乳尚知孝,乌鸦反哺孝亲颜;国之庆典之时,思二老难见之颜;丹阶金殿之上,念千里未报亲恩。皇上若是连这点真情也容不得,那也是个——” “内宫之中,岂容尔等喧哗!”掌事太监呼和一声,正要训斥,就听一声高呼:“皇上驾到!” “恭迎圣上!”內监嬷嬷们悉数跪倒。 “恭迎圣上!”众秀女也跪了下去。 一时无声,四周死一般的静。只有几声脚步声从坤宁宫一侧由远及近过来了。 众秀女中,也有几人是以往见过皇上的,但如今执掌天下的最高统治者便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也许眼光正落在自己的头顶,不禁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只听一个浑厚的声音满含威严地说道:“都起来吧!” “谢圣上!”太监嬷嬷们带着秀女们还了礼,众人缓缓起身。 “你刚才说朕若是连这点真情也容不得,那也是个什么?说下去!”皇上一字一顿地说,他今日早朝听了边关加急文书,心情本就烦闷,刚才兀自心绪不宁,在坤宁宫旁又听得这里的高声争吵,不禁动了气。 一旁的掌事太监额头冷汗直冒,瞧见皇上面若冬雪,暗叫不妙,知道主子阴鹜的心劲就要发作,急忙轻声向秦水墨说道:“秦氏燕儿,皇上问你话呢!” 秦水墨却不抬头,也不言语,一时间众人都觉得手脚冰冷,通体发凉,心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掌事太监大急,无奈之下正要再说,耳边却传来两个字,登时两眼一黑就要晕过去。 “昏君。”秦水墨不缓不急,轻轻说,每个人却听得清楚无比。 第六章 垂眉 坤宁宫外的空气,因秦水墨唇间吐出的两个字,瞬间凝结!就如三九天的寒风挂过众人身侧,让人身上一抖! 掌事太监牙关抖动,浑身筛子一般抖个不停,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总管刘公公也收敛了笑容,意味深长地瞥一眼秦水墨。 “但皇上英明神武,如今天下河清海晏,我等这点小女儿心态不过是博天子一笑罢了!”秦水墨说的清脆。 众人听得秦水墨惹怒圣上在先,几句没头脑的恭维说的也不甚高明,都觉此女既要表现博出位,但未免用力过猛,弄巧成拙,当今圣上是何等人物,今日她如此表现,立刻便会被人报与后宫知晓,便是德妃娘娘也定然不喜,心中顿时对此女看轻了几分。 “你是谁家女子?胆子倒不小!”皇上面上寒霜更甚,只觉今日诸事不顺皆由此女而起,眼中寒光一现。 “皇上问你话呢,抬起头来回话!”刘公公轻飘飘地说道。 “民女归德将军府秦氏燕儿”秦水墨缓缓抬起头来。 “哦——”皇上漫不经心地瞥一眼秦水墨,一句话未说完却没了下文。 望着秦水墨两弯垂眉,眉间朱砂,皇上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一瞥,就如闪电劈开了夜空,春江破开了冰湖,轰隆隆一片,坍塌的正是二十年间以为早已淹没的岁月。 那年,踌躇满志的少年皇子与莺声燕语的江南少女; 那年,新登大位的青年皇帝与已成路人的新婚少妇。 总以为红红翠翠殷殷艳艳慕慕朝朝,却不想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 诗仪,你在哪?你让我寻得好苦,你是在怨朕吗?你是借这少女之口来规劝朕吗? “你,不是她!”半晌,皇上已斑白的鬓角一抽,喃喃说道。 一旁刘公公一声提醒:“皇上!” “罢了!”皇上眼中敛去冲天浪涛再次变为深井无波,“此次秀女大选取消!”说罢,袖口一挥,转身竟带着一众宫女太监去了。 众秀女伏在地上,一时竟恍如梦中。秀女大选取消?这可是大兴朝从未有过的事,一时间惊诧、喜悦、失落、愤懑各种情绪在不同的女子心头各自呈现,百味杂陈。 “请众秀女在此侯旨!”掌事太监一声高呼,众人如梦方醒。 “皇上竟因了这女子,取消了秀女大选?” “她哪有那本事?早听说秦府有个克父克母的煞星,怕是皇上也怕触了霉头!”听见众人议论,张玉若柳眉倒竖,咬牙切齿地说。 “那不还是因为她?只可惜了京城才女这许多年的准备!”立时便有那煽风点火的回嘴。 “你——”张玉若想到德妃娘娘亲口的许诺,想到父亲为自己秀女之选的数年运作,想到自己琴棋书画日日练习的辛苦劳作,不禁双眼通红,正要再吵,只听得一声高呼:“众秀女接旨——” “朕上感天道,下承国运,为我大兴开万世之师,为天下戒骄逸之气,此次秀女大选着由内务府停办。所有秀女三日后于明城宫玉液池畔参与京城雅集以谢天恩!”太监宣旨完毕回宫复命。 众秀女在内务府指令下至宫门外散去。坐在内务府指派回秦府的轿内,秦水墨眉头紧皱。这可真是未曾料到,本以为皇上见了自己容貌定然念起旧情自己得以中选,却未曾想是这般结局。这三日后的京城雅集又是什么意思呢? 想起要回到秦府,秦水墨心中更为憋闷,便叫轿夫落了轿,取出刚才内务府分发各秀女的赏银打点给了轿夫。轿夫领了赏,便也高兴地去了。 秦水墨便顺道而走,永安河的河水依然如十年前那般缓缓而流,河上船来船往,都是一派繁华景象。秦水墨想到自己那年就是在这冰冷的河水里挣扎着坠入,幸好再次醒来就感受到师父刚刚熬好的草药香,那些噩梦般的人生永不会来了!正想的出神,便听见几声琴声,又有女子娇笑道:“公子,人家不弹啦!” 秦水墨回顾四周,脚下正是当年落水的青石板桥,只见永定河这一段已全没了刚才的热闹,两岸建筑错落有致,红的白的夹竹桃掩在碧绿的柳荫中开出一派风情。十年间这里成了永安城闻名天下的烟花之地。 “公子,你瞧,人家手都弹红啦!”声音从脚下的传来,一艘画舫正静静地停在水边。 画舫之上,船头摆着一架古琴,琴后一个翠衫窄袖香肩半露的女子正伸出一双手去。她面前一个身着暗红色罗袍的男子正在伏案作画。“公子——”那女子娇嗔一声,身体前倾,碰了那男子胳膊一下,“啪——”豆大的一滴墨滴在雪白的宣纸上,立时晕开了好大一片。 “啊!”那女子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浑身颤抖着立刻跪在一边说道:“公子,奴家实在不是故意的,请公子责罚!” 那男子缓缓抬起头来,白皙的脸却有一双墨般的眉,眉下是比墨更黑的一双眸子,眸子里闪着悠悠水色,似将这一河的秋色都收了去,聚敛成射入人心的光。秦水墨自来以为丹青师弟那恍若嫡仙不染一丝人间烟火气的男子之美冠绝天下,今日看到此人英挺冷峻的五官配着疏离的表情与暗红色罗袍银线的花纹,竟产生了一种孤傲与艳丽交织、清冽与霸道一体难以形容的美,方知世人只说美人如花,却不知如花般各色的男子。 “咚!”地一声轻响,跪在船上的女子浑身一抖,确是那男子轻轻将手中的笔搁在砚台上,悠悠地说:“海棠,你可知我为何从刘妈妈那里单独点了你?” “因为奴家是温月阁头牌——,善操琴——”女子头伏得更低,轻轻地说。 “错!因为你叫海棠,因为我今日要画这《海棠春睡图》!”那男子眉轻轻一扬说道。 “奴家实在是弹琴弹得手都起泡了,不是有意要坏公子的画——”那叫海棠的女子面色更白,浑身颤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哦,琴未弹好,画却坏了,那便废了那根起泡的手指吧!”那男子低下头去看画。 “公子——”海棠一声惊呼,抬起头来看那男子再不言语,想到传闻中此人的种种,心中懊悔不已,怎么见他丰神俊逸便把持不住来近身撒娇呢,如今却悔之晚矣。海棠牙齿紧咬嘴唇,从一侧的针线筐中拿出一把剪刀,伸出自己的左手食指,狠狠心冲着洁白的手指剪下! “慢着!”一声清脆的嗓音,海棠手中剪刀未合拢,听到这一声瘫倒在地。 “海棠春睡,睡的是慵懒美人,赏的是半闲光阴,花间抚琴者无心,柳下作画者无情,画本就是坏的,怎能怨恨手指呢?”秦水墨冲着那男子说的分明。 “哦,姑娘倒是个懂画的,那就请你来品评下?”男子向秦水墨一拱手。 秦水墨快步走到河岸,顺着跳板上了船,冲那男子行个礼,便向案上的画望去。 只见那画的左下角画着一树海棠,枝繁叶茂开的正旺,气韵生动遒迈,骨法用笔颇有名家风范,画的中间却是空白,一滴浓墨正印在那里,想来正是要画美人的地方。 “这画若是未毁,能饶了这位姑娘吗?”秦水墨向地上伏着的海棠一指。 海棠满含感激的眼里噙满泪水望了一眼秦水墨又低头下去。 “那是自然,姑娘补得了?”男子唇间一抹笑意。 秦水墨低头下去,拈起砚台上的笔,蘸了墨便向纸上画去,片刻之间一气呵成,搁笔,立在一旁。 男子向画上望去,原来,秦水墨并未画一笔一毫,只是在画的右上题了一首诗。他缓缓念到:“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公子心中无画,亦无美人,怎可在这仲秋之期画春睡海棠,就让这画空着岂不才是此刻心境?”秦水墨目光望向那男子。 那男子望着秦水墨目光中似有所动,淡淡一笑道:“姑娘原来不是作画的,是解谜的!罢了,海棠你去吧。” 海棠站起身来,向男男子深深行了一礼,下船去了。 秦水墨行礼告辞,那男子微一颔首,再不言语。男子立在画舫中望着秦水墨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个黑影钉子般地落在船头,闪进船舱,跪倒在地:“殿下,可要行动?” “不必!”那男子手一扬,“一个未进宫的秀女,不论她有什么目的也构不成什么威胁!”男子瞅一眼案上的画转而却背过身去望向那河上的天光云影。 秦水墨绕过几条街巷,向秦府方向走去,冷不防前面却闪出个身影。 “多谢姑娘搭救之恩,海棠终生铭记,永不敢忘!”确是海棠跪在了秦水墨面前。 “顺手而为罢了,你不必如此!”秦水墨扶起海棠。 “姑娘,我是温月楼的头牌,若有什么用得上海棠的就来找我!今日出来已久,海棠回去了!”海棠向秦水墨施了个礼眼中深深感激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第七章 遇袭 头顶之上,一轮弯月已登上了柳梢枝头;天幕上,太阳的余光却还未散去。 秦水墨望着海棠离去若有所思,四周的景物在逐渐暗去的天光中陷入一片沉寂。黄昏微凉的风中,传来了轻微的声响。秦水墨略一沉吟,身子一闪向刚才海棠离去的巷子疾奔!两道黑影却从墙边的阴影中闪现而出,悄无声息地腾空而起,直扑秦水墨而去!秦水墨侧身、移步,脚下方位一晃,整个人就如一缕柔软的轻纱堪堪从两道黑影中夺路而过!两道黑影似乎并未料到她竟能逃出封锁,略一迟疑。秦水墨却身子更快向前跃去,人在空中却见当头一张黑网迎空而下,四面均被封住!秦水墨银牙一咬,徒手向黑网劈去,也顾不得那网上是否有毒,鼻中却嗅到一丝异香。“糟糕!”秦水墨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浑身顿时酥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人还未触到黑网,便从空中直向地面跌去!秦水墨心中气恼,想不到这手段像极了那日自己对付五姨娘的种种,只可恨今日网中鱼儿成了自己。 千钧一发之际,似乎看到一道银光破空而来,漫天黑网散作柳絮般四散而开!秦水墨无力的身体并未感到地面坚硬,而是跌进了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属于他的温热而霸道的气息紧紧团着秦水墨瘦弱的身体。暗红色罗袍上,银线织就的彼岸花在眼前摇晃,秦水墨抬头,对上一张英挺俊秀的脸庞,高耸的鼻梁,精致的唇角,墨般的眉,比墨更黑的眸子。月光镀在这张完美的脸庞上,少了阴鹜忧郁,少了骄纵霸气,反而带上了一份圣洁!此刻那比墨更黑的眸子里倒映着秦水墨垂的眉和比纸更白的脸。困倦袭来,秦水墨再也支撑不住疲倦的眼皮,倒在了那坚实有力的怀抱里。 鼻中一缕淡淡的清香缓缓而来,令人浑身舒适,秦水墨睁开眼,竟是在床上!环顾四周,桌上一盏蜡烛放着明光,枕旁一个黑色的小瓶子拔开了塞子,那淡淡的清香正是从瓶中传出来的。秦水墨明白瓶中所放的定是所中迷香的解药。 是什么人向自己下手呢?此次行动并未开展,如何便被人盯上了?自己还是大意了,想来师父说江湖就是看不见的朝堂,朝堂就是明面上的江湖所言不虚。 秦水墨暗运内力,察觉自己身体基本恢复,便拿起了枕旁的小黑瓶,借着烛光看去。那小瓶子竟是上等墨玉打造,虽说不上价格不菲,却也是精巧异常非寻常之物。推开房间的门,秦水墨发现原来这里是朱雀大街的广安客栈,离秦府并不远。问了店小二,只说有人结过房钱了,是什么人却不清楚。 秦水墨怅然若失地走出客栈,手中摩挲着小黑瓶,想起那暗红色罗袍上的银线和温热而坚实的怀抱,是那日在画舫上遇见的公子?只恨自己迷蒙之际未曾将救自己的人看个仔细。“反正,那人长得倒是英俊!”秦水墨唇边现出一抹少女特有的微笑,轻步向秦府走去。 深宫之内,刚与内阁议完事的皇帝回到德妃的长宁宫,眉间挥不去的浓浓倦色,德妃在一旁小心细致地为皇帝捶着腿。 “听闻皇上三日后要办京城雅集?”德妃见皇帝此刻心绪平静,小心地挑起话题。她心内对皇上取消秀女大选实在是摸不透,莫不是自己内定了张玉若为魁首惹了皇帝起疑? “是也,如今拜月国因为追捕叛国的国师屯兵十万在边境,朕哪还有那个心思?”皇帝品一口桌上香茗,脑海中又浮现起二十年前那两弯垂眉,眉间殷红的少女,闭着眼说道。 “臣妾万万不敢窥探国事,只是此次雅集听说皇上要将秀女与众皇子和各未婚配的官员贵族之子处于一处,臣妾为六宫之首,却不知该如何办了。”德妃低着头柔顺地说,大兴朝虽民风开放,可这年轻男女混在一处却也着实少有。 皇帝微微一笑,“那秀女当中也不乏存了攀龙附凤心思的,朕总要安抚一下,至于这雅集倒确实是为了那棘默连王子了。” “哦?就是那云海国在大兴作为人质的王子吗?”德妃接口道,想到自己此言又与国事相关,旋即闭了口。三年前云海国仓吉可汗为与大兴联兵对付哥勿特派这棘默连来到天安城,名为学习中原文化礼仪,实为取信大兴的人质。 皇帝却浑然未觉,继续说道:“可不就是他,前几日金殿之上朕欲将福康郡主指婚给他,你料他怎么说?” “皇上指婚乃是莫大的荣耀,他不愿意?”德妃问道。 “他说要依大漠的规矩,他自己挑,朕便准了。顺便叫几个皇子和京城未婚的贵族子弟作陪,朕也要看看他们的心思。”皇帝吃了一口德妃递过来剥了皮的北地葡萄,微微睁开的眼中若有所思。 德妃心中顿时透亮,她自己并无子嗣,只是将已逝皇后的独子,也就是当今的太子养在膝下,所以皇后病逝后未再立后,自己却俨然后宫之主。如今太子与二皇子已婚,其他几位皇子却未成家,皇帝却也不急着指婚,心下想来是担忧皇子藉由婚姻与当朝各大势力行成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而造成政局混乱。皇帝的帝王心术确是要借着雅集看看各位皇子的心思了。 “臣妾明白了,臣妾就在这玉液池畔仿上元节赏灯的仪制,让他们赋诗猜谜可好?”德妃即刻回到。 “还是你最懂朕的心思!留心着给棘默连找个门当户对的侧阏氏。”皇帝抚了抚德妃的秀发。如今南边拜月国蠢蠢欲动,一旦战事开启北方蛰伏的哥勿必定要再与大兴兵戎相见,为了避免双线作战,大兴必须震慑四方,而可以牵制哥勿的云海国是花多少血本都要争取的盟友。 “侧阏氏?”德妃惊讶道,“皇上指婚,满朝秀女任选,竟然不是正室?” 皇帝眼光投向殿外的沉沉夜色,“北边有消息传来仓吉可汗病危,棘默连很快就是新的云海国可汗了!” 九月初五,玉液池畔宫灯盏盏,映的池水含光流波,璀璨胜过天上星辰。一侧的文华殿内,亦是明若白昼,摆下上百张桌席。 皇帝已有明旨,众秀女若有婚配之选的可不参加,余皆须列席。 秦水墨在太监的指引下,与众人一起穿花园步入内宫。秦水墨见绕着玉液池一周,布置的各色宫灯,灯下悬着制式统一的小木牌,木牌上写的是些灯谜。仔细看去都是些寻常谜语,简单异常,只是灯海如花,夜空明净,倒是在这宽阔寂寥的皇宫之中多了几分世俗的烟火气,却又透着雅致和贵气。內监传下话来,每人需选灯谜一个,然后可观灯饮宴。秦水墨看向面前的牌子,上写着:“甫入葡园枝累累,正临华苑草萋萋。谜目:花卉名”,遂摘了这牌子步入文华殿。秦水墨目光所及,今日这座次摆放的倒是有趣。除了北面设了主座和两侧陪坐,想来是德妃娘娘与其他娘娘的座位,其他座位循着摆放的花草、山石和丛丛绿竹错落有致地散开。看阵势就如在花园中饮宴,既别致风雅又不显局促,从主座位置看来却又一览无余开阔敞亮,秦水墨不禁暗暗也为德妃的机变处事能力赞了一声。 掌事太监看到秦水墨手中木牌,轻声说道:“姑娘请随便落座,德妃娘娘有命,今日宴席不分主次,但求舒心自然。” “这不是归德将军府的表小姐吗?” “什么小姐,听说是自己认上门的?” “小声些,你可没见三日前她的风采,连皇上都龙颜大怒呢!” “就她那姿色——” 不远处站着一群女子对着秦水墨指指点点,秦水墨目光转动,正对上众女子簇拥着的兵部尚书之女张玉若。想到对方一心要当贵妃的希望落了空,秦水墨摇了摇头走向角落里的一张案几坐下,自有宫女早已摆放好了的瓜果和干果蜜饯,外带一小壶酒,旁边还有一副文房四宝。秦水墨闻得酒香,不禁赞叹一声“好!”,一边拿了瓷杯自斟了一杯。酒色如血,透着扑鼻的清香,正是云海国雪山水灌溉的特产葡萄酿制而成的果酒。听闻这酒由云海国千里冰镇而来,不同于中原白酒越陈越香,这葡萄果酒确是一年后就口感酸涩了。此酒到了大兴皇宫后还要在冰窖以冬天时采自西流河的冰块镇住,引用时才可保持出产时的风味,真可称作有价无市了。秦水墨再不犹豫,轻品一口,唇齿留香,顿时心情大好。 “靖王来了!”众女子停止了闲聊和议论,纷纷向循着另一侧宫门而来的男宾望去。秦水墨再品一口酒,也向远处望了一眼,只见一个年近三旬的男子缓步而来,眉宇神态之间像极了皇帝。听说这靖王本来早应婚配,只是三年前生母娴贵妃病逝,这靖王孝行天下为生母守孝三年,深得老皇欢心。秦水墨心中冷笑,若是真心孝顺,又为何在守孝期间与拜月国的前国师密信来往不断?此人能在京城权力中心抽身而出,韬光养晦,倒是当今太子最大的威胁。 “睿王也来了!”各少女更加激动了些,不少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大步而来,虎虎生威。天安朝如今天下承平,各皇子明里暗里都存了较劲的心思,这睿王倒是个变数,向来只爱带兵打仗,数年在边关历练,于朝中诸事皆不参与。听说在边关也深受官兵爱戴,隐隐然一代名将风范,秦水墨不禁对这睿王有了几分好感。 “云海国世子到!”司礼太监高声叫道。诸位皇子都是自行前来,只有这个云海国世子是高呼报出名号,倒是显得十足的尊重。 “云海国世子?就是那个人质?” “小声!就是那个常在京中骑马,城郊种地钓鱼的粗人!” “那人我见过,生的膀大腰圆,粗陋不堪,听说他们那好里几个兄弟一个老婆,野蛮的紧!” “别提了,上次在城门口遇见,穿的兽皮,一身羊膻味——” “你爱吃羊***去云海正好!” “我嫁到那蛮荒之地,还不如死了算了!” 众女子偷偷议论着,一边拿帕子扇着凉风,仿佛羊膻味就在眼前。 “咦,来的是他吗?” “今日他穿的——” “真是俊啊——” 众女子见平日粗鲁的野蛮人今日这身行头,一时间娇羞之态难掩。 棘默连今日来到这京城雅集确是打扮了一番,他没有穿自己的服饰,而是换了一身中原公子的打扮。头上乌黑的发用金冠利落地束起,一身裁剪得体的天青色锦袍衬着他修长笔直的身材分外挺拔,束紧的袖口若隐若现地展示着他肌肉分明的臂膀,宽肩窄腰扎着青色玉带无一处不机敏矫健,麦色的肌肤上洋溢着青春而飞扬的神采,琥珀眸子里就如盛满了流光溢彩的宝石,透出震人心魄的光。 “宁王!是宁王殿下!”众少女一多半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将目光从棘默连身上收了回来。 暗红的罗袍上银线织就的彼岸花在烛光与月光下闪着盈盈的光,墨般的眉,比墨还黑的眸子,儒雅与霸道竟然毫不违和地存于一身,俊美的五官衬着眼底孤傲的神情,只需一眼就印进了众女子的心里。 竟然是他!宁王尹南殇!秦水墨心中一震,画舫之上的孤独冷漠,月下怀抱的温暖坚强,哪个才是真的他呢?也许今夜这个贵不可言,清冷华贵的皇子才是真的他? 文华殿内,三位皇子与棘默连分别行礼。众少女一时看花了眼,左边是眉目如画见之难忘的宁王尹南殇,右边是雄壮矫健气势逼人的云海世子棘默连,倒分明有种分庭抗争的意味。 秦水墨莞尔一笑,此景正合幼时师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打油诗:“十口心思,思君思国思社稷;八目共赏,赏花赏月赏秋香。如今正好改成十口思量,思君思国思嫁妆;八目共赏,赏花赏月赏东床。” 第八章 状元榜眼探花 一时间所有人都已到齐。内监传下德妃娘娘旨意:“所有人等自行饮宴,不必拘礼,各秀女请将所选灯谜赋诗一首。” 秦水墨听到这旨意,心中思量,看来此次京城雅集实在是煞费苦心,既让各秀女容颜身姿一览无余,又要考较诗词功夫,倒是给众皇子选妃的意思了。 想到此次雅集结束就可以回到画馆,见到师父和一众师兄弟,秦水墨不禁心中一暖。 秦水墨随手拿过身侧纸笔,暗想自己无心在此刻与众女子一较长短,显得自己不通诗文最好。为了应付旨意就将幼年时熟读的《千家诗》中郑思肖吟咏菊花的诗抄一首交差了事,挥笔写下“花开不并百花从,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自有宫女将各人所录诗句收了去。众秀女倒也不含糊,顷刻之间却也都完成了。秦水墨不知自己这些天四处闲逛,别人却对这次雅集下了十足的功夫,之前内宫传出消息要赋诗论才,各秀女可是早早请了名师大家坊间高手谋划好了。 当下众人赏灯饮宴,棘默连也未带随从,一个人四处行走。一众秀女瞧见他风华气度盖世,俊美五官配着唇边一抹笑意不禁看得痴了。“世子安康!”不时有秀女向棘默连行礼,脸上红云乍现,身姿摇曳如风中之柳。那棘默连却恍若未闻,快步走过,连礼也不回。 “哼,莫看今日穿的金尊玉贵,还不是野蛮人一个!” “就是,壮的像头牛,举止更是粗陋!” “那你刚才还对人家秋波暗送,笑意款款?” “莫胡说!谁对那个野蛮人秋波暗送了?人家钟意的是——” 众秀女在棘默连处受挫,一边纷纷议论,一边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睿王、靖王和宁王。睿王严谨有礼,负着手在湖畔赏灯;靖王端坐一旁正与礼部侍郎的公子沈知物闲聊;只有宁王尹南殇,悠悠然手捧一杯,姿态优雅,目光柔和,慵懒随意地半坐在案几之后。尹南殇间或望向众人的眼光令众秀女激动不已。 棘默连转了大半个玉液池,扫了无数姑娘的兴致之后,终于在角落里瞥见自己要找的人。那人却正没心没肺地大吃特吃,宫内菜肴配着云海国葡萄酒怎一个美字了得。 秦水墨正嚼了一口金丝芙蓉卷,就见身侧一人大手一挥夺去自己面前的酒壶,转头去看,却是那头戴金冠的云海世子,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正滴溜溜地盯着自己。 秦水墨皱皱眉,:“这不是你云海国的特产吗?怎么还舍不得让人喝了?”伸手便去夺酒壶,却被棘默连手腕一翻躲过。 “你们中原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夺了我的照夜狮子,还不许我拿壶酒做利息了?”棘默连面侧向秦水墨。 “哦,是你?那是借用好吗?以那绝世神驹,就算你不来追,也会自己识得回家的路。既是借了你的东西,那我敬你一杯!”秦水墨看着棘默连饮尽杯中酒。 “你还是和那日一样爱喝酒,只是这里的菜却比不上那农家的猪蹄膀来的香!”棘默连也自斟一杯一口喝下。 “巧了,倒是处处都有你啊!”棘默连瞧见秦水墨目中灵光一闪,就如深幽的湖泊荡起了层层涟漪,面上笑意就像夏风吹过了草原上的格桑花,原本平庸的五官显出了不一样的灵动与娇俏,心中一怔。 “你今日可伤了不少少女的心啊!”秦水墨目光望向远处。 “来南朝三年,和我说话的女子加起来也不如今夜的多,这些年别的不会,趋炎附势,世情凉薄这个成语还是学会的。”说罢,棘默连高耸的鼻梁凑近秦水墨,笑嘻嘻地说:“不过你放心,我永远不会让你伤心的。” “大庭广众与陌生男子同饮,成何体统!” “人家连圣上当面也敢触怒龙颜,自然是有的依仗!” “不过是归德将军府的表小姐有什么了不起?” “什么表小姐,还不知道哪来的野种呢?” “我真是羞于与她为伍!” 众女子簇拥着张玉若,冷眼瞧见与棘默连喝个痛快的秦水墨。望着棘默连煌煌气势如天神临凡,俊美绝伦的五官衬得麦色肌肤犹如琥珀,对面的秦水墨一脸衰败身形瘦弱,气便不打一处来。 “如此,我们别处去坐。”张玉若朱唇轻启,便欲起身。 “金樽对月,怎可辜负良辰?诸位可愿与棘默连共饮一杯?”棘默连矫健身姿如风中雄鹰,麦色手臂露出遒劲结实线条优美的肌肉,向众女一拱手。 张玉若与一众女子见棘默连一改往日,眉梢含情,唇边带笑,一双眼睛炽热似火,说出的话更是风雅别致,不由得脸红腮红,举起酒杯便饮了一小口。 “这大庭广众之下,与我这异族男子共饮一杯,滋味几何啊?”棘默连俊脸一仰,高声说道。 “你——”张玉若一时气结。 “都说中原女子温柔,却不知如此非议他人,也是礼仪教化,圣人之训?”棘默连又问。 噗!秦水墨听得棘默连如此文绉绉的几句,一口酒差点呛死自己,眼见张玉若那一群女子向自己投来恶狠狠地目光,忙掩袖捂住笑意。 “我等无才,非议的是她,与世子何干?”张玉若倒是未被棘默连的声势唬住。 “因为你们非议的就是我云海国世子棘默连的世子妃!”棘默连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秦水墨又被葡萄酒呛得咳嗽不断。 “我不是——”秦水墨话还未说完,便被棘默连送到唇边的紫苏蟹黄糕堵住了嘴巴。 “等我向皇上奏明,金册玉印,你就是了。”棘默连笑嘻嘻地坐在秦水墨身侧,轻轻对着气鼓鼓的秦水墨咕哝着:“吃吧,吃吧,这蟹黄糕可是名贵点心,到了云海皇宫葡萄酒管醉,这点心可不常有,要不我奏明皇上把这厨子给你带云海去?” 众人见他二人有吃有喝闲话家常,竟似小夫妻聊天一般,不禁又惊又气。忽听得太监高叫。 “德妃娘娘到!” “静嫔娘娘到!” “如嫔娘娘到!” 一时之间太监高叫之声不绝。一队宫女手持宫灯,金黄、赤、黑三色素扇紧随其后,七凤金黄曲柄盖下站着一个风姿绰约,仪态万方的的美妇,众人皆知这便是统御六宫的德妃娘娘了。左右各陪一个年龄相若的女子,便是静嫔和如嫔。 众人皆行礼,“免了!”德妃玉步轻摇,手扶太监走上主座,头上九头凤钗口衔明珠熠熠生辉,衬的她人宛若神妃仙子。 “圣上繁忙,今日雅集,就由我来代为发令。刚才众女皆有赋诗,如今名次已定!”德妃话说完,便有执事太监手持一黄绢榜而来。德妃摆一摆手,只听那太监朗声念到:“此轮灯谜赋诗,探花乃是安西都护府慕容佳,其诗咏雪,能以己及物,外物皆有己之心境,已是难得。请上前领御赐玉如意一柄。” 人群中走出一个黄衫女子,淡淡妆容衬着清秀五官,正是安西都护府定远将军慕容家的二小姐慕容佳。 慕容佳快步上前,跪倒接过玉如意,向执事太监及贵妃娘娘行礼。 “难得你家武将出身,又长年在边关苦寒之地,还有如此文才,倒是不易。”德妃嘉奖一句。 “承蒙贵妃娘娘嘉奖,慕容佳实无过人之才,只是长年见到边关士兵于塞北之地守冰封之疆土,故此对这以雪为题偶有感慨而已。”慕容佳朗声说道。 众人有见此女子行动举动全无扭捏之态,想到边关士兵的凄苦,不禁纷纷眼露赞赏之色。 其余众女子却也有那不服的,心道不过是借了我大兴边关情势的光,未必倒是文采有何过人之处。 德妃瞧见众女神情,微微一笑道:“这可不是我的评判,乃是内阁大学士纪如海老先生的评点。” 众人不禁哑然,想不到这雅集原以为就是附庸一回风雅,却是派出了大兴朝一代文宗纪老先生来亲自评判。各人心下顿时透亮,定是皇上的旨意才能请动这位大儒,是以众人对评判结果再无异议,心服口服,只是不知对秀女之才行这般考量未免太过,一时却也摸不明白圣上的心思了。 “榜眼乃是太常寺少卿府柳嫣,其诗状山,能以物观物,外物皆无我,更上一层。请上前领御赐玉如意一柄,金镯一双。”随着执事太监的宣告,从张玉若的身旁走出一个女子,正是一直紧跟着张玉若的柳嫣。 张玉若刚才见了柳嫣所作的诗,虽然也是名家代笔,但却万万不及自己的,心下明了这状元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不禁喜上眉梢,瞥了一眼德妃娘娘,正好德妃似乎也有意无意朝这边看了一眼,眼中满含嘉许。张玉若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按耐住激动的心情,作出大家闺秀的风范,一面偷瞄了一眼宁王尹南殇,面上飞出一抹绯红。 众女子早听得张玉若“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猜到这定是第一,却又不心甘地等着这状元之名花落谁家。 执事太监清清嗓子,朗声念到:“此次京城雅集的状元乃是兵部尚书府的张玉若,其诗咏桃花,已臻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之境界。请上前领御赐玉如意一柄,金镯一双,清凉珠一枚。” 众女子听到此处,眼中露出羡慕不已的神情。却原来,这清凉珠乃是拜月国南境深海所得天然宝珠,虽外观不起眼,却使携带者遍体生凉。想来炎炎夏日,各位小姐香汗淋漓,有这清凉珠在身却身遭生风,凉爽惬意,四处游走宛若凌波仙子,再无炎夏之苦,是以最得达官贵人女眷所钟意。只可惜此珠极为难得,当年拜月与大兴关系缓和时曾贡来五枚,听闻内宫也只德妃娘娘有两枚,如今两国陈兵边境,确是万金也难得了。 张玉若整装上前,冲执事太监行礼谢恩后,转向德妃娘娘行了大礼。 德妃娘娘眼中万般疼爱,笑颜舒展道:“玉若啊,快起来吧!到我身边来!” “是,谢谢姨娘!”张玉若喜形于色,上前站在德妃身前。 众人内有知道张玉若乃是德妃娘家外甥女的,也有不知道的,此刻见到这等情景却也明白了。 德妃笑意盈盈,款款说道“今日各位女公子倒真是才高八斗,得纪大学士如此评价,却也是长了女儿家的志气!在场各位少年才俊不也得给我们的女公子们些赏赐,博得个好彩头?!” 众人心下明白,德妃娘娘这推波助澜,是要众王孙公子将随身之物“赏赐”给张玉若,取两情相悦之意了。 第九章 钗头凤 “求各位王孙公子赏赐,玉若倒是不敢。只是听闻宁王殿下随身带的墨冰玉璃瓶有长久保持瓶中香气的功效,玉若斗胆想以御赐清凉珠作为回赠,不知宁王殿下可舍得割爱?”张玉若如带雨梨花般袅娜的身姿向宁王遥遥一拜,当真娇艳妩媚,胜过了一池秋荷。 张玉若早听德妃娘娘提起,宁王自幼“血热”,时常全身发热,酷暑之际最是难忍,如今这清凉珠倒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看来自己倒是与宁王十分的有缘。 张玉若远看一眼尹南殇,如画眉目如同烙在心头,不禁小鹿乱撞,手心也冒出汗来。 德妃娘娘看尹南殇一眼,目含深意。 尹南殇长身玉立,双目灿若星辰,向德妃娘娘及张玉若拱手道:“事不凑巧,南殇前日去永安河上游玩,将那瓶子遗失。只怕要让小姐失望了。” 张玉若听得此言,心下一乱,又见尹南殇仍是一派风流潇洒,面含春风,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一旁靖王尹玉成见状,淡淡一笑道:“五弟就是贪玩,想来是被不知哪家的姑娘拾了去。我这西域沉香木香盒倒是四季生香,可避百虫,祛时疫,赠与小姐这等风流人物也是它的福分。” 秦水墨心中一警,这靖王看起来淡泊隐忍,实则狡诈冷酷,一句话轻描淡写便将宁王风流于烟花之地遗失随身物件说的明白。又送出比墨玉瓶更加名贵的沉香木香盒来博取兵部尚书之女的欢心,的确不是个简单人物。倘若靖王与兵部尚书府结了姻亲,那就在武将人事任命上有了话语权,借以染指军方的势力。 秦水墨看一眼尹南殇,仍是那般清风霁月,风流天成,似乎未受王兄半点影响。 “沉香木西域至宝,有德之士方可具之。玉若不过写得几句粗浅文字,受之有愧!”张玉若银牙一咬,看一眼尹南殇,目中闪过一丝决绝,竟一口拒绝了靖王! 场中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想来张玉若竟是对宁王情根深种,不惜得罪靖王。只是京中无人不知宁王风流,想不到这目空一切的京城第一才女竟认准了风流王爷,倒真是无可奈何啊。 德妃眼中望着张玉若与宁王靖王,心下暗叹,正要说话,却听执事太监上前道:“娘娘,纪大学士还有评判。”德妃点点头。 执事太监环顾四周高声叫道:“诸位肃静!”又摊开手中另一黄绢念:“此次京城雅集,有诗一首,立意深远非今人可追;情操高洁非松竹可喻,纪大学士对此诗愧不敢言,乃在三甲之上!” 众人短暂沉默后,顿时议论不止,当场女子中竟有人的文采连纪大学士也自认不如,不敢着一字来评判,当真乃是大兴朝前所未有的事!令天下文宗之首愧不敢言,便是前朝第一才子,被誉为大兴朝两百年来的第一人的苏自恃死而复生也就是这般评价了。 执事太监却已带着一众宫娥太监将四副长轴纸卷悬在厅中,正是前三甲和那三甲之上的手写诗词卷轴。众人上前一览究竟。 秦水墨遥遥望去,心中不安又现。那悬在第一的,竟是自己手书的诗句。 一旁早有人将四首诗朗声念出,众人皆在感慨令纪大学士无法评判的佳作果然写得玉为骨,月为魂,洁净不似人间,高洁不可侵犯。 “请归德将军府秦燕儿上前听赏!”执事太监高叫。 秦水墨却满心疑惑,只得上前,心下思量,这《千家诗》乃是儿童启蒙之读物,上面的诗句应该人人耳熟,日日诵读。怎地却能拔得头筹?在场诸位难道没有一人读过?当真奇哉!一心要说自己不过是抄录古人诗句,又想到难道师门此书竟是孤本?倘若风波牵连到师门,倒是不妙。 待走到执事太监与诸位娘娘面前,还不见任何人提出异议,秦水墨只得俯身拜下。 只听执事太监又说:“你这诗乃是天下第一,纪大学士说了,如此诗作,配得上赏的只有玉中魂魄,雪中梅落。” 众人听得这赏赐乃是一句话,更觉的今日事实在出乎所料。 “如此赏赐,倒是奇了,可惜我那瓶儿丢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拔了头筹却空手而回。”尹南殇笑道,众人方觉一颗心跌宕起伏此时才得缓和。 秦水墨摸摸袖中那小黑瓶,莫非这就是那墨冰玉璃瓶? 一旁棘默连却钻了出来,如一道屏风挡在秦水墨与尹南殇中间,英挺的眉毛冲着尹南殇一扬道:“喂!我云海国世子妃用得着你打赏?我天目山脉的宝石都用来铺路了!” 众人听到棘默连公然唤这女子为“世子妃”,顿时觉得今日这出大戏情节反转太快。 宁王尹南殇听到“世子妃”三个字时眼中毫光一现,末了望着棘默连笑笑,拱手施了一礼回到自己桌前依旧临风举杯,风采华贵,只是那身影被烛光涂上一层淡金,显得有些疏离而遥远。 “玉若不服!”张玉若瞧着宁王尹南殇,秀眉一扬,“倘若是有人代笔提前准备也未可知!” “正是!我等也不服!”柳嫣也附和道。 “哦,汝等对纪大学士的评判不服?”刘公公扬声道。 “玉若不敢,此诗作——当得起如此评价,玉若只是不服一首诗便可定出名次,未免太过草率!诗虽第一,才却未必!”张玉若款款而言。 “此话倒也不假,诸位可有何提议?”德妃品一口茶,慢悠悠说道。 “不妥,不妥,方才你做状元时,不也是凭着一首诗便得了三件赏赐?如何我世子妃得了第一你便不服?真是人心那个什么吞象,还什么京城第一才女,头发长,见识不长啊!”棘默连阴阳怪气讥讽的张玉若脸色都白了。 秦水墨伸手拉一把棘默连的袖子,生怕这愣头青惹出什么事端,朗声说道:“诗词之道,本就是见心见性,明悟本身之道。虽夺不得天地造化,却也是质本天成,妙手偶得,正所谓书到今生读已迟,倘若用来争锋斗狠,本就落了下乘。” 张玉若听得秦水墨这一番言语,心中料定她是怕了不敢与自己一较高下,冲着秦水墨一指,咬牙说道:“我要与她比当庭赋诗!” 一旁静嫔得了德妃示意,帮腔道:“正是,这当庭赋诗啊,才是见真章!”。 如嫔也点头附和:“正是要让女公子们比一比才好!” 德妃娘娘正待点头,却见一个小太监大步而来。 小太监走的急了些,额头上渗出点细密的汗珠。与德妃耳语几句后,缓步上前,望了一眼众人,轻声缓说,声音不大,却满座皆闻:“请众人落座!” 待众人坐定后,小太监又说“此次长安雅集纪大学士感我朝文华盖世,乃设最后一题,此卷轴上的画,请诸位即兴赋诗一首,一炷香内得出佳作者为胜!”说罢将手中卷轴轻展,数十盏烛火映照之下明如白昼,确是一幅人物画。 秦水墨细细观之,但见画风简洁,用笔随意,画上画的乃是三个人。其中一男一女相伴,那女子于游廊之外回首,似是望向远处的几支桃花,又似望一眼桃花畔的另一男子。两男子均为背影,身形姿态都飘逸潇洒。宣纸微黄,似有二三十年光景。观其笔墨皆非名品,用笔风格也非本朝名家。只是背部所托之纸和轴头的用料倒是异常名贵,看来此画对装裱它的人弥足珍贵。整幅图并无突出之处,只是那女子眼中神情似悲似喜,身姿侧转,三分留七分走,令人印象深刻。 众人眼见这画,没有任何落款题记,人未深,景未满,以画为题当真是难极了,无处下笔。只有德妃望着这画,眼中波光悠悠闪动。 “南人就是麻烦,弄一幅破画,谁知道说的是个什么意思?”棘默连嘟囔着。 秦水墨听得这话,确是一笑:“也许画的主人也想知道这幅画是什么意思呢?” 棘默连见秦水墨眼中顽皮狡黠的神情一闪,就如月光洒在东山顶上,令人的心情也被熨帖的柔和而舒适,不禁看的着迷了。就如狼的猎物被别的野兽惦记一般,棘默连凭本能心头却感到另一道目光,于是挺直了身板将那目光挡住,并向尹南殇所坐的方向恶狠狠望去。 秦水墨却顾不得看别的,取过纸笔,挽袖低眉,顷刻之间便已写成,正是一首“钗头凤”,寥寥数十字写的工整,“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第十章 端宁郡主 有宫女上前收了秦水墨的手书,交与那小太监。张玉若见秦水墨顷刻之间已然写好,只得强提起笔来赋了一首诗,自己看了看差强人意,无奈只得交了上去。 一炷香转眼便到,只有寥寥数人完成了题做。 “看你写的飞快,到底写的啥?我看出这题的人古怪得很!”棘默连冲秦水墨眨眨眼睛。 秦水墨淡淡一笑,“那不是我写的。” “那是谁写的?”棘默连俊眉一扬。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秦水墨眼光迷蒙,似有氤氲水汽弥漫在月下的井水,棘默连似窥到了那井后世界的惊鸿一瞥,心中一动。“从前,有个人叫陆游,他与表妹唐婉结了婚。这两个人情投意合,夫妻恩爱。但是陆游的母亲担心陆游与唐婉沉醉于两个人的天地中,而影响陆游的登科进官,以婚后三年未有子为由,逼其与唐婉离婚。陆游是个大孝子,奉母命如圣旨。临别时,唐婉送一盆秋海棠给陆游作纪念,并说这是断肠红,陆游却说该称其为相思红才对呀!今后我将飘流在外,此花仍由你好好养护。十年之后,陆游回到老家,偶到当地有名的园林沈园去游玩,谁曾想却再这里遇见了昔日恋人唐婉。当唐婉走到陆游身边的那一刹间,时光与目光都凝固了,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都感觉得恍惚迷茫,不知是梦是真,眼帘中饱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是怜。好在一阵恍惚之后,已为他人之妻的唐婉终于提起沉重的脚步,留下深深的一瞥之后走远了。只留下了陆游在花园中怔怔发呆。和风袭来,吹醒了沉醉在旧梦中的陆游,他不由地循着唐婉的身影追寻而去。来到池塘边柳树下,遥见唐婉与离婚后所嫁的第二任夫君正在池中水榭上进食。隐隐看见唐婉低首蹙眉,有心无心地伸出玉手红袖,与夫君浅斟慢饮。这一似曾相识的场景,看得陆游的心都碎了。昨日情梦,今日痴怨,尽绕心头感慨万千。于是提笔在壁上题了千古绝唱的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第二年春天,抱着一种莫名的憧憬,唐婉再一次来到沈园,徘徊在曲径回廊之间,忽然瞥见陆游的题词。反复吟诵,想起往日二人诗词唱和的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心潮起伏,不知不觉中和了一首钗头凤,题在陆游的词后: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唐婉怀着旧情难忘而又难言的忧伤情愫,不久之后便郁郁而死。” 秦水墨自幼听师父讲这故事时,便记得深刻,如今望见那副画,便觉得画中女子正如唐婉再遇陆游时的一般心境。至于陆游数十年后还为唐婉悲伤落泪,秦水墨却不愿再讲,错已铸成,香魂已逝,作为男子却又哀哀怨怨写几首随风而去的酸诗又有何用? “奶奶的,管他是长生天还是玉皇大帝,若是我深爱的女子,天塌了也不会放手!”棘默连喝一大口酒,目光如炬,盯着秦水墨空濛悠远的双眸。 秦水墨却不理他,低头去用筷子夹案上的荷叶糯米团。 “你说这诗是千古绝唱?意思是很有名?我也听了李翰林三年的课,怎么就没听过什么陆游唐婉?那个沈园在什么地方?我们去玩玩好不好?”棘默连又喝一大杯问道。 “那是戏文里讲的,不知真假。”秦水墨听到棘默连的问题,心中一动,也许自己师门所学诸般种种真的隐秘于世不为人知,回去定要向师父问个明白。 养心殿内香炉升起阵阵清香,透人心脾。从文华殿收了众人新作的小太监大大咧咧地将手中的纸卷摊在案上,一面打个哈欠。 案几之上,皇帝手捧着一卷文书正在批阅。望见这“小太监”东倒西歪的身形,不禁摇摇头。 “莹月!注意仪容,成何体统!”皇帝虽在训斥,语气却全完没有了往日的森严冷漠,还透出一分绝少有的温和。 “哎呀,父皇!我不就是想看看我未来皇嫂们都什么样嘛,瞧您批奏折肩也酸了吧,让莹月给您捏捏!”那“小太监”却正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莹月公主!莹月乌溜溜的眼珠一转,脸上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来到皇帝身后,轻轻为皇帝捏起了肩膀。“不过父皇啊,您这幅画出的题也太难了吧,总共才收回了五份诗稿啊!” 皇帝向案头看了一眼,“你哪里知道,几年前翰林院新春诗会,我也曾叫纪如海将此画带去,也只不过有七人勉强为诗罢了。” “那画只有女子一人是正面,两名男子皆为背影,又无前因后果,确实不能凭空编故事。”莹月说着,手上的力度小了下来。 皇帝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莹月的手,“和你纪师傅学了几年诗词文章,倒也有些长进!” “说不定父皇的难题今日有人做得出也未可知!”莹月撅着嘴巴说。 “哦,此话怎讲?”皇帝本已累了,听到莹月这话,又来了兴致。 “我看今日那比状元还好的秦家小姐和状元张玉若倒写得都不慢呢!” “你纪师傅自愧不如的,是哪个秦家小姐?” “好像是归德将军家的,我看啊,棘默连对她倒有点意思,不过她长的嘛,平庸了些。” 皇帝无奈一笑,“莹月,若不是父皇舍不得你,你倒是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了。” “父皇!”莹月含羞不语。 “你今日也乏了,回寝宫歇息去吧!” 莹月瞥见案上各省各司报来的奏折还有很多,向皇帝一拜,“父皇,那儿臣走了,您也保重龙体!” 莹月公主走后,皇帝喝了杯参茶,缓缓将桌上的五卷诗作逐一打开。 ————————————————————————————— “还有没有比这个更好听的故事,快,再来一个!”文华殿内,棘默连悠悠地说,一张口喝下了今晚的第五壶酒。 “你当我说书的?赏钱都没,我凭什么要讲?”秦水墨瞧见棘默连宝石般的眼睛蒙上了三分醉意。 “等你嫁到了大漠,我们在篝火边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再慢慢讲,比这个四面不透风的天安城强百倍!” “你信不信,再说我是世子妃,我也问宁王要个什么瓶儿、罐儿的当信物?” “你——”棘默连终于闭口。 那厢,宁王尹南殇打个喷嚏,不知自己被秦水墨做了挡箭牌。 “圣旨到!”去而复返的刘公公,一扬拂尘,大步而来。 德妃带领众人拜倒。 “请归德将军府秦氏上前接旨!”刘公公高叫。 “咦,叫你接旨呢,莫不是给你我指婚了!”棘默连小声嘟囔。 秦水墨却无暇跟他斗嘴,急忙起身,走上前去再跪倒。 “秦氏燕儿,逸韵高致,举止娴雅。先拔得长安雅集头筹,后解本朝无字画谜,蕙质兰心,才堪一表。特封为端宁郡主,钦此!” 随着刘公公宣旨完毕,众人大吃一惊。原来刚才那幅画就是传说中难倒了翰林院学士的无字画谜,听说那画谜有二十余年无人能解,今日竟被秦府的小姐解开了?皇上竟然封她做端宁郡主!听说这表小姐在秦府地位尴尬,皇上究竟是何用意? 一时间众人心内腹议不停。有人想莫不是皇上要重用秦玉德对拜月国用兵?有人想莫不是这秦氏女子竟是皇上的私生女,可长得不像啊?更有人想难怪棘默连对此女青睐有加,原来人家一早就是赐婚的对象,这不封郡主了不是? 秦水墨坦然谢恩站起,正迎上张玉若两道目光。秦水墨淡淡一笑,还不认输吗?那便继续!原来自己十年前所听的故事,竟是专为这无字画谜而来。师父的苦心经营,千里布局竟耗了如此多的心力。秦水墨的目光越过乐呵呵的棘默连,越过捉摸不定的尹南殇,越过一脸不甘的张玉若投在西南方,那里正是天枢门的方向。 ———————————————————————————— “诗仪,诗仪,朕明白了!朕明白了!原来这才是你的心境,你还爱着朕,你还爱着朕!朕错怪你了,是朕负了你!”窗上人影起了又坐,坐了又起,仿若养心殿的烛火一夜摇晃。 刘公公彻夜未眠,在殿外守候。他的思绪也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的皇上还是个郁郁不得志的皇子;而那位容貌并不出众的女子却偏偏令皇上魂牵梦萦,之后的造化弄人,转眼间亦是天人永隔二十余年了。刘公公暗暗向诸神祷告,此番皇上心结的解,自然是好。只是大悲大喜切莫伤了身体,还是该请太医来瞧一瞧才好。刘公公远远瞥见德妃宫里的宫女青萝,连忙上前,悄悄说道:“请德妃娘娘宽心,皇上身体无碍,只是近几日政事繁忙,怕是要宿在养心殿了!” 第十一章 暴民之乱 香车一顶,珠帘轻垂,内务府的仪仗并着手持圣旨的太监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往城西归德将军府而来。 早已得了内务府告知的秦府,府门大开,华灯高悬,男丁门外列队,女眷内院肃立,等待着端宁郡主的车驾到来。 仪仗缓缓停住,素手翻起绿纱帘,单薄的身躯穿着粉色包边广袖纱衣立在车头。小小的身影就如绽放在枝头的一朵海棠,独立风雨,摇曳清霜,却依然占尽春风,笑看群芳。秦水墨抬头再次凝神望着归德将军府几个御笔手书的鎏金大字。秦府的门楣还与十年前的除夕夜一样,在宫灯的映照之下,气势巍峨。当年一抹红纱跃门而出的小女孩已成端宁郡主冉冉而来,阿孟娘怀中抱着的婴孩的哭声却仿佛从院墙的那一端隐隐传来。当年,就是这短短的几级阶梯吗?母亲,您也是踩着这阶梯遇见了父亲,抛却了小姐身份,短短几下便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阿孟娘,您也是跪在这阶梯外三天三夜,跪开了秦府大门,让怀中的婴孩成了秦府的表小姐?烛火摇晃,不经意间便变幻了落落红尘。 “郡主!该下车了!” 随行侍女一声轻语,秦水墨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右手搭上侍女的手臂,秦水墨玉足轻点,下了车驾。 “端宁郡主福寿安康!”众人齐声行礼,秦水墨的月白披风迎风一展已上台阶进去。 內监宣了旨便回去复命,秦水墨在丫鬟家丁簇拥下转回内院。 内院之中女眷依身份而立,在三姨娘率领下缓缓施礼,“端宁郡主福寿安康!” 秦水墨望着灯火明亮的将军府,却觉得眼前众人分外寂寞遥远,不发一言直往破败的佣人院落而去。 三姨娘赶忙而上,“燕儿,郡主!请往上房休息!” 秦水墨头也不抬,依然前去之势不改。 “你等今日都乏了,回去安歇吧,我这里一如以往,不需要人伺候。”秦水墨身影顿了一下,“所有人等不得进入此院!” 夜风起,秋露凉,秦水墨的声音却比雪还冷。 “不过是运气好被封了个空头郡主罢了,来日方长,今朝就忍你一忍!”三姨娘带众人在院外停住脚步,望着秦水墨的背影暗自思量。 这一夜,除了房檐上似有也野猫掠过外,睡的倒也安静。 次日晨起,听得院墙外远远传来嘈杂人声,秦水墨掀帘而出,便见到三姨娘派来伺候秦水墨的丫鬟早已立在门外。 “给端宁郡主请安!”几个丫鬟福了一福。 “何事喧哗?”秦水墨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打量着几个丫鬟。 为首的大丫鬟忙对身后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奔向前院而去。那大丫鬟带着人上前服侍秦水墨梳洗早膳。秦水墨半碗粥还未喝完,就见先前那小丫鬟已经折返而回,斜眼瞥了一眼那大丫鬟,冲秦水墨回禀道:“回郡主,是暴民,围了府门!” “哦!”秦水墨低头继续喝粥。 那小丫鬟,急切之间又怯怯懦懦地说:“那些暴民口口声声要见端宁郡主,要郡主——还他们——公道!” “这话从何说起?”秦水墨一怔,想来这太平年代哪来的暴民,竟然敢围了将军府,且自己昨夜才封郡主,如何这些人便冲自己来了,看来这郡主的名头倒也确实响亮。 秦水墨放下碗,“我们去瞧瞧!”,便穿院过厅直向府门而来。 到得门口,只见管家与护院带着男丁手持棍棒正虎视眈眈对着府外。 大管家见着秦水墨忙道:“郡主,暴民凶恶,还请回房,莫受了惊吓!” “暴民?”秦水墨眉梢一扬,“暴民为何却要见昨夜才封的端宁郡主?” 大管家看一眼秦水墨,额角抽动一下,却低了头再不言语。 秦水墨转身欲行,大管家咬咬牙急忙道:“刁民持械而来,郡主,还是等京兆尹的人马来了再出去吧!” “不必!”秦水墨淡淡地说,言语中却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不知为何,今日大管家见了秦水墨竟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只得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冲府内护院男丁一挥手,给秦水墨让出一条通向侧门的小道。 归德将军府广亮大门梁架高耸,上承飞檐屋顶,青色盖瓦起脊,鎏金皇帝手书大字熠熠生辉。 几十个手持棍棒农械老幼不一庄稼户人打扮的男男女女正准备强冲府门之时,那偏门却咿咿呀呀地打开了。 精壮的护院家丁手持一色环首刀堪堪逼住前进的人群。 “今日将军府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和你拼了!”领头老者一头白发,扬起手中的锄头,众人就要拥上! “哐!”护院寒光闪闪的环首刀半出鞘!萧杀之气立刻笼罩住场中众人,引得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也不禁一声惊呼,更有那带着孩子的母亲立时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慢着!”娇喝声清脆悦耳,如炎夏六月天飘了一瓣晶莹的雪花,令人心头燥热顿失,这雪花又仿佛带着九天之上众神的威严,令人心生惧意不敢违抗。 一身白衣的秦水墨,不施脂粉,就如一朵幽美的兰花,却有别样芬芳,虽无浓艳催开处,却凌波欲去,似只为那一点东风的挽留才在这十丈软红的尘世中驻足。晨风吹来,裙裾飞舞,花开一瞬于这猎猎刀光中,于这凡尘纷扰中,出尘而圣洁的身姿令众人全然忘记了身处何地,全然忘了今夕何夕。 “我滴乖乖呦,看见这神仙样的端宁郡主,架都不打了?”人群中一个高大的男子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原口音,一边痴痴地望着秦水墨一边嘟囔着。 为首那白发老者放下手中的锄头,回过头看着那男子,嘴唇哆嗦着说:“这——便是——郡主?” 那男子潇洒地耸耸肩,裁剪合适的鹿皮猎装衬着他矫健的身姿散出别样的风度,还不忘向秦水墨扬了扬黝黑浓密的眉毛,眨了眨鹰般明亮清澈的眼睛。 那老者转过身去,噗通一声向秦水墨跪了下去! 一时间噗通之声不断,那几十个农户竟然丢掉了手中的农具,尽皆跪倒! “请郡主为我等做主!”那老者高喊一声,花白的头颅磕在硬邦邦的青石板路上。 人群中几位女子的哭泣之声便再也抑制不住了。 秦水墨看着棘默连抛过来的媚眼,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难怪这些农户要见“端宁郡主”,感情是这位活宝世子在背后指点。 眼见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将将军府门前的大街围得水泄不通,秦水墨瞟了一眼棘默连,再看到那老者额头在青石板上磕的通红,不禁心中一酸。 此次回京,平静的表象之下危机重重,秦水墨修习本门离幽心法,参悟玄元造化,勘破生死机缘,本无意这庶人的生死伤悲。她自幼却有一样,见不得耄耋老者受苦。天地万物本有定数,红颜白骨沧海荣枯,千年时光流转亦不过一瞬。许是秦水墨自幼未曾承欢父母膝下,于孝之一道总有缺憾,许是她参悟心法时总执拗生命总有尊严,谁又能忍这百般萧索啃噬本已经年老迈的身心?怨不得师父说她离幽心法离得悲、欢、爱、恨、明、灭、生、死,这一生的进境却总不过八重。 翠步玉摇,素手轻挽,“老人家有什么事起来说话”,秦水墨轻轻说道。 老人忍着满眶泪水,向身后一指,便有人抬上来两张门板,上面躺着两个少年。本应活泼矫健的少年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痛苦呻吟声几乎低不可闻。一个少年大腿、右臂伤口翻开,露出森森白骨。另一少年喉间几个血洞,还有点点鲜血顺着已凝固的血痂不断涌出。两少年伤势极重,眼见处在生死之间。饶是周围众人刚才已经看见了二人惨状,如今细细端详仍是面露不忍。 秦水墨抬头看棘默连。 棘默连忙讨好地凑上前来说:“已经着人去取我云海的战伤药了,死不了!” 秦水墨点点头,向老者看去。 老者再磕了一个响头,颤声说道:“草民是城北尤家庄人氏,这些都是我的宗族子侄。只因昨夜有人在庄旁的天水围场纵犬夜间狩猎,惊得庄内孩子夜不能寐彻夜啼哭,这两个孩子气不过便带了弓箭前去与狩猎之人理论,却未料一言不合竟被那人驱犬咬成重伤,若不是庄里汉子听见动静群去抢了回来,只怕——只怕——”言未毕,双肩抖动,竟失声呦哭。 “什么人如此无礼?”围观众人义愤填膺。 那老者抬头看一眼将军府,咬牙切齿道:“就是这归德将军府的大小姐!” “休得胡说!”秦府大管家喝到,“我家小姐德容淑娴,怎会做这等事?” “是与不是,去天水围场一看便知,如今那狩猎人仍在围场!”人群中一个汉子吼道。 “一会自有京兆府尹前来,定可查个明白!”大管家看一眼日头,估摸着京兆府尹的人马也快到了。 “那都是官家,我等信不过!” “请端宁郡主为我等做主!” “请端宁郡主为我等做主!” 人群中群情激荡。 秦水墨看棘默连,棘默连眨眨眼睛,凑到她耳旁说道:“怎么,郡主不想伸张正义?” 秦水墨早已看出那两个少年身上正是雪獒噬咬所造成的伤痕,而京兆府尹刘升却正是秦无双未来婆婆尚书夫人的内弟,看来今日的事自己若是不出面,此事断然不会善终,又想到舅舅秦玉德在边关餐风饮雪,女儿却在京城飞扬跋扈,不禁心中叹息。 “那就请世子陪我围场一行,可好?”秦水墨冲老者一点头,转身对棘默连说道。 “你不叫我去我也非去不可!”棘默连朗声答道,一边手下自有人牵来两匹快马。 “京兆府尹的人马来了,就叫他们速到城北天水围场,不准扰民!否则我必当面圣陈情!”秦水墨冲大管家冷冷说道,牵过缰绳,翻身上马。 棘默连使个眼色不让手下跟来,着他们在原地护住农户并给那两个少年疗伤,翻身上马。 围观众人立刻让出一条通道。 一声长嘶,马背上风似刀,人如玉;女子白衣若雪,素手长鞭,男子丰神俊逸,矫健如豹。两骑并驰,在众人的眼光里冲城北飞一般而去。 第十二章 丹青 飞卷的马蹄,扬起官道上初秋的落叶,踏破田园诗画的宁静。 “我说丫头,你这姐姐可真是够彪悍的,也不知道养的什么犬,把人都快咬成碎片了。” “那可是将军之女,精骑射,善驭犬,世子万金之躯,一会可得小心!”秦水墨一拉缰绳,冲棘默连笑道。 “这么说和你一样都不是淑女了?”棘默连大笑着策马贴近秦水墨,顺手从路旁松枝上摘下一个松果,剥出一粒松子丢入口中。 “世子莫不是饿了?”秦水墨捋过耳畔一丝乱发,停马伫立。 此刻田间芦花飞藕花残,朝阳斜照纤尘不染。棘默连望着那沐浴在晨风中的女子,似她皱皱眉头,就是微风一缕,细雨一丝。晨露重,于白衣外镀上薄薄一层寒霜。她有薄薄的寒冷,他却有暖暖的夕阳,恨不得能将她拥在怀中,芳草便也开遍了天涯。 棘默连策马而上,浓眉深目中荡起层层涟漪,强壮的臂膀伸出,却终是只将一朵露薇花别上了秦水墨的额角。 秦水墨不明所以地望着棘默连眼中热浪翻滚却又戛然而止,片刻却又恢复了那笑盈盈的光彩。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将几颗松子递到眼前,“你也尝一尝吧!香的很呐——!”一语未竟,手掌一翻,手中松子化作几道乌光,于寂静中惊破晨雾,破风有声,瞬间向官道旁的草丛中疾射而去! 叮——叮——叮!金戈相交之声惊起几只水鸟,芦花荡了两荡,四周便归于沉寂。 “来的倒是高手!”棘默连一双大眼睛冲秦水墨眨了眨。 “不是她的人,她还没这个本事!”话音未落,秦水墨纵马前行。 “看不出来呀,这么多人都惦记着我的世子妃呢!驾!”棘默连一声长喝,催马赶上。 尤家庄旁的天水围场,只因西北而来的嵬水在此处撞上龙首山,便改了方向一路向东奔驰而去,所以此处地势不平,不易耕作,便郁郁葱葱,草长莺飞,成为了天然猎场。而皇家上林苑也在北边二十里处。 昨夜,知晓秦无双竟然在雅集上大放异彩,还得到皇上青眼有加封为郡主,秦无双便气不打一处来,带了这近百人的府兵到天水围场夜猎。谁知到了围场后所有的雪獒便现出异常,饮食不进,狂走低吠,眼中凶狠之光闪耀,训犬的府兵控制不住,竟将几个尤家庄的农户差点咬死。雪獒的异常引得众人不解,府兵统领当年曾跟随秦玉德做贴身小厮远征哥勿,不禁又惊又俱,忙禀告秦无双雪獒可能遇到了宿敌。但彻夜搜索到得这山脚下断崖边雪獒却又一声不叫,低头伏地满身瑟瑟发抖再也不肯前进一步了。众人原想是遇到了狼群,如今却大是疑惑。 待得子丑相交之时,秋月之下,蓬蓬衰草之上,竟然突然结起了大片的冰雾。 一阵风过,漫天黄叶飘下,随着一声震彻山谷的巨吼,一只花斑巨虎一跃而出,两只铜铃般的巨眼,透出盈盈绿光向众人藏身之处逼视而来。 所有的雪獒却先前异常之态立刻消失,不待发令,直接一跃而起冲那虎呼啸而去! 百兽之王岂是山间寻常猎物?四蹄生风,横空跃起,似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直向众人藏身之处扑来! 雪獒凶猛,数只死死扑上虎身,张口便咬! 那虎虽身在空中,却灵活异常,虎爪罩下同时虎尾横扫。嗷——嗷——嗷——几声吠起,一刹那之间战无不胜的草原之王雪獒竟然数只受伤! 众人仓促之间尚不及张弓射箭,只得护起秦无双立即后退! 冷风割面,漫天草卷中,白额花斑猛虎已到眼前!森森虎牙的银光亮的令人不寒而栗!眼见主人便要受伤,雪獒兀自狂吠却赶不上花斑虎的风一般的速度! “吱——”似短笛声清凉而悠远,于这缭乱纷杂眼看就要泛出血光的山谷中低低回响。 所有的雪獒立刻安静下来,望着那冰雾纷纷低下头,眼中迷蒙一片,温顺异常地一动不动了,就如信众朝圣一般,似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而那花斑虎也停止了进攻,转身,望着那冰雾中央,眼中毫光闪动,如临大敌。 冰雾之中,月光闪动,凝结成链,一个小小的影子端坐之上! 众人瞧得仔细,那竟然是一只小小的狐狸!浑身雪白,长尾一卷便升起一片冰雾,凉凉寒意便四散开来。 嗷——,百兽之王感受到挑衅,一声巨吼撕裂天地,凌空而起,虎爪当头泠泠而下!立时便要一爪子抓死那狐狸方才解恨! 那狐狸寒雾之中,月下回头,如人般的狡黠眼眸中红光一闪,分外妖异! 那虎在半空中却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又像被冻住了身体,一动不动便跌落下来,四野无声! 月下白狐淡淡瞥了一眼满地无声的雪獒,竟跃到那僵住不动的老虎身上,长尾轻卷,埋头下去! 秦无双带着所有人隐在这半山的丛林中,看到了眼前这永生难忘的奇异一幕,不禁惊呆了。 眼见这白狐狸一眼制服了猛虎,竟在这虎身上睡去了! “这,难道是哥勿的圣兽冰狐?”府兵统领若有所思喃喃地说。 “什么?冰狐?”秦无双转头问。 “正是,传说中是哥勿的圣兽,草原万物之灵,更能趋吉避凶!传说就是它的皮毛也可令穿戴者不入地狱,水火难伤——”府兵统领想起哥勿的传说。 “如此甚好,腊月初五是皇帝寿诞,我便将此物献与陛下,定能博得龙颜大悦!”秦无双心中大喜,暗想皇帝的寿礼定要压众人一头,特别是那新封的端宁郡主,断不能让她再出头。 “可是小姐,传说此物神圣非凡——”府兵统领的话却被秦无双打断。 “父亲带兵与哥勿交战数年,既是敌国的圣兽,必要毁去!活捉不成,便乱箭射死,将它皮毛做成披帛献给陛下!” 想起大兴与哥勿数年征战,将军府确是与哥勿势同水火,府兵统领不再去想那个可怕的传说,对秦无双说道:“小姐,这狐狸妖异得很,周身冰冷,我等围住它,等日头上来寒气退了再对付它!”。 此刻,日上三竿,艳阳高照,两骑快马如电,似两支贴地飞行的箭,将半人高的荒草在广袤山野间劈出两道深深的印痕。 秦无双此刻正带着一众秦府府兵,隐在嵬水河畔的高地上,从“千里眼”中望见两匹快马闯来,秀眉紧锁。 “小姐,有人闯进来了!”一旁府兵统领低声道。 “看见了,不要管别的,冰狐要紧!”秦无双发令所有人继续张弓引弦,几十张黝黑冰冷的铁弓森森的箭尖直指坡地下的草滩。 “是——是表小姐——!”周边有人报与秦水墨。 哼!秦无双一声冷哼,那几个刁民这么快就闹到了将军府吗?不过几个贱民罢了,就算咬死了咬残了,赔些银子也就罢了,怎么比得上这敌国圣兽重要!这新封的端宁郡主巴巴的赶来,倒是很会收买民心呢!秦无双玉手一挥,将来的两匹马放进了包围圈。 秦水墨与棘默连在山坡下勒住了马。 前方一头花斑猛虎倒在崖边地上动也不动。 “这是?”还未看清老虎是死是活的秦水墨,只觉得身前一凉,一个毛茸茸雪白的线团便在老虎背上立了起来。 低头望去,毛茸茸的小狐狸神情慵懒,眨了眨细长的双眼,眼中竟似通人意,突然微微地抖了一抖。 “你冷吗?”秦水墨笑着望望小狐狸。 小狐狸微微搭起前爪,竟似要让人“抱一抱”一般。 “放箭!”秦无双扬手一抖,此刻狐狸似乎没有防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嗖嗖嗖!破空之声撕碎寂静,携带着漫天杀意瞬间即至! 小狐狸白光一闪,如电般窜上了马儿,一头扎在秦水墨的怀中。 秦水墨早怀疑那林中伏着人马,却不料一瞬之间飞箭如雨而来,与棘默连忙向旁边跃马而去!堪堪避过箭雨,谁知地上那老虎,没了小狐狸的牵制,竟在瞬间恢复如常,一声狂吼,也奔秦水墨而来! 眼见后路也被老虎封死,秦水墨只得打马向前而去,前方便是嵬水河谷的断崖,已是无路! “放箭!”秦无双再发令! “小姐,那是表小姐啊!”众人惊愕。 “敌国圣兽,岂容有失?违令者军法伺候!” “射伤了人可以救,跑了那妖兽,都是死罪!”秦无双遥望着秦水墨眼中寒意森森! 秦无双自己拉开雕花碧海弓,玉手一搭,三支箭同时射出,正是秦家战场之上震慑哥勿的“追风弧箭”必杀一击! 秦府以军法治府兵,众人无人敢抗令! 箭雨如涛,将白衣少女紧紧锁死了每一个生机! 棘默连狂吼一声挡在秦水墨与猛虎之间,一拳挥出,气势如海,生生将猛虎击出三丈外! 白驹过隙,光阴一闪,如山的男子回首,却只看到白衫少女如一片晚春的玉兰花瓣,在箭矢密集的雨中陨落! 身侧有风!风中是无尽绵密的箭,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 秦水墨披风一展,挡住漫天箭雨,俯身斜冲!冷不防三支冷箭就如生了眼睛一般于马腹之下转了个圈,直奔自己面门而来。 秦水墨避无可避,双足一点,从马背上斜翻而去! 脚下!断崖深深!崖下!嵬水翻滚! 身后棘默连爆喝而起,矫健身姿如雄鹰飞腾而下,却于这生死一息之间慢了半拍! 少女翻飞如花的衣角伴着漫天箭雨从崖上跌落而去,云崖之上,却有白色水鸟惊起,叮叮几声,箭雨似被疾风扫去!飘落而飞! 云烟之上,似有白鸟化作人形飞起,托起秦水墨隐入茫茫云端,隐入浩浩水雾,再无踪迹。 断崖之上,身躯高大,矫健如鹰的男子,急红了的眼中透出笑意,长长吁出一口气,一拍大腿嚷嚷道:“我就说嘛,我云海国的世子妃岂是那么容易死的!?哈哈——!” 秦水墨两耳风声作响,眼前,白衫轻飘的男子,眉若远山之黛,目似瑶池之光,清冷绝尘,这巍巍宇宙,惶惶万物,于他眼中都宛若不存在。此刻,他俊美绝伦,不染烟尘的绝丽容颜面无表情,只一双如剪了昆仑之水的所有璀璨而凝成的双目中,隐隐现出嗔怪之意。 秦水墨坦然躺在这如万年冰川一般冷峻,皎洁又如凉空之月的男子怀中,笑颜一展,说道:“好啦,丹青不要生气啦,我知道自己错了,下回不这么冒险了好不好?哎呀,我的丹青师弟,原谅师姐这一回好不好?” 耳畔风止,男子衣带飘举,足间轻点,怀抱秦水墨停在一株参天古树之上。此处已远离了所有人的视线,四周寂静无声。碧树之顶,宛若天山之雪雕成的两人,在这无人之境美的不似人间。男子身材欣长,目光清冽,皎皎容颜,便是瑶池仙女也要嫉妒三分!女子绿鬓如云,身姿如蒲,眼中却泛起桃花! 望着那如白玉雕琢而成的精致脸庞,秦水墨禁不住抚着那一道精美绝伦的眉,痴痴道:“几年不见,我的丹青师弟真是比我美多了!” 话音未落,丹青身上一震,脚下的树枝再承不住两人的重量,啪地一声折断,二人自树上倒栽葱般摔落而下! 第十三章 去商州 变化骤起,噗通!噗通!二人直摔到地上! 幸而那地上年复一年堆满了层层落叶,秦水墨只是震得胸口发闷,心中暗叫:坏了,自己一时大意,竟没注意到丹青受了伤! 顶着满头落叶,瞥见不远处落叶堆里露出一线雪白衣角,急忙手脚并用将丹青扒了出来。 箭伤?秦水墨打眼望丹青全身衣衫雪白,并无血痕。中毒?伸指探上丹青的脉门,脉象平和,搏动有力。秦水墨忙望向丹青那颠倒众生的俊美脸庞,却看到那双敛尽天下秋水长天清绝颜色的眼眸里淡淡的怒意! “您这是生气了?丹青大爷?”秦水墨眼角含波,怯生生地问道。 “男人的头,女人摸不得!” 望着风光霁月,飘然无尘的丹青口中说出这么一句话,秦水墨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老血往上喷,一面却满脸谄媚地语气温柔地说:“丹青公子,丹青大爷,小的问一声,这混账话可是二师兄教你的?” 丹青脸上现出犹豫的表情,转而朝秦水墨掷地有声地扔出了一句:“他还说,男女授受不亲!” 秦水墨恨得牙根痒,嘴上不甘心地说“丹青长大了,与师姐是该不亲了!” 丹青白若神山之雪的脸庞却泛出了几分血色,争辩道:“不是的,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别人不懂丹青这没头没脑的话,水墨却懂。六岁那年除夕夜被大师兄从永安河救起,秦水墨伤寒入体,幸好大师兄一路小心照顾带回岭南画馆。入馆那日,师父恰好也从外地回来,却带了个眉清目秀雪样肌肤玉样颜色的小男孩回来,说是新收的徒弟。 师父听大师兄说了救起秦水墨的经过并且已打听清楚这女孩是归德将军府的表小姐。 师父摇头,说还是该送回将军府,毕竟那里有她的亲人。 秦水墨小小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死也不愿回去,并说若是送自己回去便从那玉笔峰跳下去。新入门的小徒弟也慌了,一伸手拦在秦水墨面前,大声说道:“你信我!我护你一生一世!少一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 小小的脸庞上,一个是清泪两行,惹人怜惜;一个是眉目无双,坚毅果敢。 师父笑叹一声,便说那就留下拜师吧!给将军府修书一封告知在岭南画馆学艺也就罢了! 因那小徒弟也未行拜师礼便与水墨一起向师父叩头,师父却拦住要他二人面向南方行三跪九叩之礼。 两个孩子不懂,便照做了,隐隐感到师父面色凝重。行完礼,待师父赐名时,两个孩子却争执了起来。那男孩子被师父先遇上,自然要做师兄;秦水墨不甘心与他比了生辰八字,确是一年所生,自己却比那男孩子还小几个月。秦水墨只得指着玉笔峰岭南画馆的门槛说自己被大师兄带着早他三个时辰进来,按入门顺序自然是自己是师姐。二人相持不下时,师父笑着说,赐名以年纪为准,按门内顺序正好轮到丹青水墨,男孩唤作丹青,女孩便叫水墨,却叫水墨当师姐如此便公平了。二人听了也觉得师父公允。 此后画馆便多了一对活宝,那也是秦水墨最开心的日子。每日里清净之地,文墨韵香里,两个六岁的孩子,那是今天撞了师父的蓝田玉砚,明日拔了大师兄养的青翎锦鸡的毛。弹弓呼啸里鸡飞狗跳,吓的二师兄将自己珍藏的酒具佳酿统统藏在后山,吓的连后山的飞禽走兽听见这对活宝的声音也立时无影无踪。 流光容易把人抛,无忧无虑的少年在师父师兄的爱护中长到了十三岁。顽皮依旧,师门技艺却也精进了。岭南画馆以画为生,师兄弟各有所长,丹青自幼学的确是山水画。师父本说水墨乃女子,武功由自己亲授,画艺却平常即可,每月后半月跟随自己的师妹学习丝竹音律歌舞女红。水墨却因与丹青形影不离,丹青学画时,便也在一旁陪学。二人天分极高,竟都于山水画上进境非凡。谁知世事难料,十三岁上,丹青却突然大病,高烧七日夜方退,醒来后却神思凝滞,智力大减,再不复往日风采。熬黑了眼圈的师父,长叹道,这孩子太过玲珑得天地所钟,如今智之一道受损也是命数使然,幸而捡回一条命来,优昙钵花,如今这样也未必对他不是好事,只是以后门内山水画一路只得由水墨秉承了。 三年未见丹青,听闻他因为三年前大病内力全失,经脉受损,只得跟随师父在后山闭关修习特别功法。今日再见,少年如雪鸟飞云般的身法,确是涅槃重生,大有所成。 往事已矣,一句“一生一世”,恍若让秦水墨又看到了那个玉笔峰前单薄的小男孩,双臂伸展,目光坚毅。累累思绪,透过那年秦府的红纱,透过阿孟娘怀里无数个难眠的夜色,透过永安河水的冰凉,透过画馆里无忧无虑的青葱岁月,原来,那年那个强行当了人家师姐的小师弟从未改变。 秦水墨眼圈一红,一把紧紧抱住丹青,鼻息间满是他温温清润的药草香,就如三年前自己抱着他生怕他就被那高热的体温烧成了灰离自己而去的七个日夜。如今要护我一生一世的小师弟回来了!我要抓紧他,不许任何人、任何疾病、任何不确定用任何的名义伤害他一分。 丹青浑身一震,脑海中似有某个朦胧的小小的身影,就要从玉笔峰跃下,又与自己一同在溪山行旅图的描摹画纸上落下淡淡一笔,又似乎那年浑身滚烫迷蒙之际听见某人不断呼唤自己的名字才慢慢升起的求生之意。 丹青的双手缓缓抬起,就要楼上那瘦弱的肩膀之时,感觉某人的手又从脑后抚上了自己的头! “男人的头,女人摸不得!” “嘣”! 秦水墨摸着被丹青一个弹脑瓜嘣弹得生疼的额头,望着再次霁月清风不染烟尘的白衣少年,心中下定决心要二师兄为他自己对丹青犯下的“累累罪行”付出代价!回师门后定要把二师兄珍藏的即墨老酒喝个精光,一滴也不剩! 突然,某个雪白的毛茸茸的面团在秦水墨怀中滚了两滚便又睡去。 秦水墨低头,那雪白的小狐狸毫发无损,空中飞行一场丝毫没有影响它的睡眠质量。 丹青也对那小狐狸感了兴趣,轻轻接过去抚着它雪白光洁的皮毛,觉得它似乎很冷,便将它轻轻拢在衣襟里。 秦水墨叹口气,对面一人一狐,都气质不一般啊,生而就美到极致,真是令人赞叹!只可惜了此等美人美景无笔墨画下,真是可惜。 一方透着药香的丝帕递到眼前,秦水墨一怔,笑着接了过来,看来丹青少爷不满自己这垂眉了。遂拿了那帕子将脸上特殊药物的易容擦去,秀气脸庞上一弯精巧的眉逐渐显露,白而均匀的肤色上纤巧的五官,虽说不上多美,但眉梢眼角也自有一段动人的颜色。 丹青摸摸冰狐的绒毛,点点头,对秦水墨现在的样子很满意。 “那么,丹青少爷,我们现在去哪里?” “商州!” “为什么是商州?”秦水墨偏头问丹青。 丹青面无表情,继续摸狐狸。 “这也是二师兄说的?” 丹青点点头,继续摸狐狸。 “那怎么去呢?丹青少爷?” “你知道。”丹青肯定地说,还是继续摸狐狸。 秦水墨眼前又一黑,“这也是二师兄说的对不对?” 秦水墨无奈地一摊手,“那二师兄还说什么了?少爷你一次都告诉我好不好?” “你负责一切,我负责跟着你!”丹青终于不摸狐狸了,思索良久,说了一句。 “然后呢?没了?”秦水墨抬眼望天,好吧,二师兄,算你狠!“我们走!去商州!” 嵬水下游,仙阳古渡,一艘货船撤了跳板正要起航。 “船家,咳咳——等等,咳咳咳——等等——”一个青衫书生一面向那撤了跳板的船工喊话,一面止不住地咳嗽。 “公子何事?”船工叫道。 “你这船,咳咳——可是去,咳咳——商州?能否载小生一程——咳咳?”那书生边咳边急切地问。 “哎呀,不凑巧,我们本是货船,船上只有两间客房在仓底,已经被人包了。公子还是等别的船吧!”年轻的船工收起缆绳,冲那书生答道。 “可是——下一班船,咳咳,要三日后,等不得啊!——咳咳——小哥你行行好!”那书生向船工不住作揖。 船老板是个四十左右的精瘦汉子,上来甲板,皱眉向那船工问道:“怎么回事,为何还不开船?” 船老板听完船工的话,望那书生一眼,行了个礼道:“这位公子,非是我等不行方便,实在是客房已被客人包下,万望海涵!” “无妨!”一身男装的秦水墨向船老板笑道,“我们让出来一个房间就是了,出门在外与人方便总是好的。” “可是——”船老板望着那书生不住咳嗽,面有疑虑。 “他那是风寒,是内腑受损,不会传给他人的。”秦水墨心知这走船在外,最担心的就是天气和疫症了,忙说:“小生略懂医术,不妨事,船钱我们也照付!” 船老板犹豫着,看见秦水墨衣着得体,神态谦和,想起另一位同来的公子更是容颜清丽,气质出群,倒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只得叫那船工放了跳板让对面青衫书生上船。 那书生颤巍巍走过跳板,袖口捂住颜面正要咳嗽,一阵风来,甲板轻摇,顿时步履不稳。秦水墨忙上前一步扶住,那书生站稳了脚步连口称谢,又对秦水墨让出了一间房千恩万谢。 秦水墨笑着还礼,望着那书生和船工下了楼梯往仓底的客房而去,冷不防身旁容颜逼人,光彩非常的丹青少爷,一双眼睛寒气森森。 “放心!我刚才试过了,他不会武功,倒是他的病——”秦水墨仰望着丹青高瘦的身材上眼中寒光似要变为利剑一般! “你为什么摸他!”丹青少爷眼光能杀人! 秦水墨呆了半晌,眼睛骨碌碌一转,“我饿了,去吃枇杷了!”转身从丹青身侧窜出,头也不回奔向仓底客房,背后寒气如刀。 秦水墨心有余悸,丹青大少爷生气起来可真可怕! 浊浪沉沉,货船离了仙阳古渡,便顺流直下经嵬水取道涵江,往商州方向而去。 第十四章 夜行船 客房之内,秦水墨剥了十个枇杷,精心地伺候着丹青大少细嚼慢咽地吃了,一边又苦口婆心地解释自己如今是男装,不能拿“男女授受不亲”的腐朽言论来做要求。随后又约法三章,第一不摸大少的头!第二不摸别的男子!第三坚决执行前两条,绝不再犯! 丹青大少终于满意地打个哈欠,准备就寝。 秦水墨望着那窄窄的仅可容纳一人的床铺,不禁开始后悔白天怎么就看那书生可怜让了一间房呢? “这怎么睡得下呢?少爷你睡床,师姐我睡地板好了。”秦水墨一面寻思用什么来打地铺。 “不好!”丹青摇头,“昨夜,冷!” 昨夜?秦水墨心中一暖,难怪昨夜秦府内听得夜半有野猫在房顶吵闹,确是丹青在附近保护自己,夜晚秋风凉,这少年莫不是在房顶上守了一夜?秦水墨却不知道,昨夜某王爷派来的某护卫却在秦府的房顶上吃了大亏,连对方是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都未看清就被打的鼻青脸肿点了穴道扔在街角阴沟里,如今正在王爷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某郡主的“邪恶势力”有多么卑鄙无耻又阴森可怕。 秦水墨正想今夜无论如何也得让丹青睡床,却不防背后丹青一把抱起她,便熄灯上床,两人共枕,盖了一床大被。秦水墨面向墙壁而卧,此刻心内感激起二师兄来,心道若不是二师兄教了丹青所谓的“授受不亲”,以丹青浑然天成,如璞玉一般的少年心性,估计此刻连衣服也脱了。秦水墨胡思乱想之际闻着丹青身上淡淡药草香,感觉到丹青睡在外侧将自己可能有任何人偷袭的角度全部封死,心中就如回到了师门一般充满了无限的安然与宁静,便也沉沉睡去。 船行半夜,仓底水浪轻轻怕打,船已然进入了涵江。 周围的空气,在不知不觉间却越来越冷,借着守夜船工折射入客房的黯然灯光,室内桌椅用具甚至地板之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秦水墨运起离幽心法,耳听得对门书生又开始咳嗽,却也并无其他异状,显然是寒气也侵入了那间客房。 临近子时,房中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黑色,那黑色渐渐浓郁,慢慢成为一团团无孔不入,竟像转为实质,将那本来就幽暗的灯光完全遮住,室内黑暗不见五指,令人呼吸压迫之极,甚为难受,房内温度也骤然下降冷凉彻骨! 秦水墨鼻中连丹青身上的药草香竟也闻不到了,心中暗叫不好!还未及行动,又听得对面客房书生压低了声音说道:“萱宁!”,一时又似乎慌忙起身,碰倒了什么东西。 “萱宁!是你吗?”那书生语音颤抖,似乎颇为激动却又充满了焦急。 “萱宁!”书生第三声呼唤已带了哭腔,充满了落寞与失望却深情心碎令人不忍。 秦水墨轻轻转身,正望见黑夜中丹青一双眼睛豁然睁开,透出清若明月般的光。 呼!屋内却有白光一闪,是那小狐狸跳上桌子,扬起鼻子似乎嗅了嗅空气中的黑色物质,尾巴一扫便将房内冷凉之意荡涤的一干二净!秦水墨胸中憋闷之感顿去,身周便又充满了熟悉的药草香气。 “唉——”暗夜中似有女子叹了口气,那空气中的黑色物质转瞬之间便也消失不见! 小狐狸大摇大摆地跳上丹青的胸口,钻进了衣襟继续睡觉! 秦水墨看一眼闭了眼伸手抚摸着小狐狸的丹青没有半点要出去一探究竟的意思,只得转身再躺好。暗夜中,似乎听见对门的书生也上了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偶尔的咳嗽声中夹杂着叹息。 次日晨,两人起床梳洗完毕。秦水墨与丹青吃了船工送来的清粥小菜就馒头,秦水墨便问那船工要了几条生鱼。 此刻秦水墨正用竹筷小心地剔了鱼刺,将鲜嫩可口的鱼肉送到小狐狸嘴里。 秦水墨发现,这哪里是什么哥勿的圣兽,简直就是肥猪转世。那小狐狸此刻肚子圆的像皮球,却仍不停地眼巴巴地盯着秦水墨,但有一样,带刺的不吃!带皮不吃!素的不吃!不新鲜的不吃! 秦水墨瞅一眼小狐狸,又看一眼丹青,心内暗暗将一人一兽做对比,恩!像!真像亲兄弟!一般的难伺候!似乎觉察到秦水墨不含好意的眼神,丹青缓缓转过头来,清澈的目光如水般照了过来。那小狐狸好像终于吃饱了,颤颤巍巍站起来,顶着个大如鼓的圆肚子,向秦水墨身边依偎过来。 秦水墨心中大喜,这小东西还算有良心,不枉自己辛劳了一上午。秦水墨目中得意之色尽显,一边抱起小狐狸,仰头对丹青说道:“怎么样?还是和我更亲一些吧?” 小狐狸似乎也听懂了秦水墨的话,更是吱吱叫着在秦水墨怀里拱来拱去。秦水墨手抚摸着那光滑雪白的皮毛,低头对小狐狸亲昵地说:“这才乖嘛,是我把你从围场救回来哦,以后要听话哦!” 小狐狸懵懂地抬起脑袋,瞧了一眼秦水墨。“不好!”秦水墨望见那狐狸眼中狡黠的光一闪,正要伸手抓住那毛茸茸的大尾巴,那雪白棉球却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线准准落入丹青的怀里。 “恩,小白嘴巴擦干净了?这才乖嘛!”丹青大少处之泰然地将那一团雪白塞进自己的衣襟。 秦水墨望望自己衣襟上泛着鱼腥味的几道污渍,一面气鼓鼓地收拾桌上的鱼刺,一面在心中哀叹:“苍天啊,这就是要护我一生一世的少爷,这就是我拼了命救回来的狐狸!” “对了,谁给它取的名字小白?这也太应付了,真是够白的!” “我!”丹青抚着小狐狸那一身白毛,喃喃道:“它就是很小很白啊!” 每日里运运功,喂喂小狐狸,再赏赏丹青少爷俊美非常的脸庞,秦水墨便这般悠哉悠哉地过了几日。对门那书生这几日却再未出过房门,除了每日船工按时送来餐食时,可以听到他与船工轻声地对话,只是夜间似乎咳的更重了些。那夜奇怪的寒潮和空气中的黑雾却也再未出现。 第五天晨,船只颠簸的分外厉害,秦水墨与丹青一起上得甲板。两人极目望去,船已进入涵江最为湍急的百里峡一段。两岸山势险峻,嶙峋怪石穿空而出,如利剑般高悬于头顶,江水泛着黄色浊浪于前方峡谷中轰鸣而去。船老板和所有船工神色紧张如临大敌,正在全神贯注地操纵船只在湍急狭窄的航道中穿行。 望见秦水墨和丹青,那船老板上前来说道:“二位客官,前几日天降暴雨,现今这百里峡水流湍急,航道标识不清,幸而这几日无雨,我等小心些总是过得去的。” 秦水墨冲那船老板点点头,微笑示意。一转眼却瞧见那对门的青衫书生竟也离了客房站在甲板上,倒是心中一奇。只见那书生遥遥望了望天边,面露忧色,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终是咳嗽了两声转身回房去了。 待到了正午,江水平静许多,船上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秦水墨于客房中听得对面的书生又出了两次房门,却是片刻就回,似乎只是上甲板观望了一眼便折返,心下更是分外留意起周围的动静来。 未时许,书生又出了门,却半晌都未回来。秦水墨看向丹青,丹青也恰好正看向水墨,二人目光相交,立时便心领神会同时推门而出跃上甲板。 那书生单薄的身子正倚在桅杆上,目光望着天边。秦水墨顺他所看的方向看去,天边一朵淡淡的红云染在半阴半晴的穹顶之上。 秦水墨,正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多虑了,人家只是出来透透风看看云罢了。正要和丹青回去,那书生却转过身来,喃喃道:“快停船!要下雪了!” “快!快停船!”那书生指着天边红云,大声喊道! 船上船工听见了,回道:“这位爷,那是火烧云,这百里峡常见,左右明天是个大晴天而已。虽说如今是深秋,却还不到下雪的时节,我们这船莫说是下雪,就是下雹子也不碍事!” “快停船!停船!”那书生却叫喊了起来,一把抓住那船工的领子,双颊显出病态的两团殷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 船老板听见甲板上喧哗,赶忙上来,冷不防才露头,就看到那书生舍了船工直向自己扑来!口中仍是尖喝:“快停船!停船!” 船老板一身粗布衣裳袖子竟被书生抓破!见那书生眼中渐渐显出癫狂之态,口中仍是翻来覆去喊着“停船!” 船老板一声怒喝,“公子莫要放肆!此处乃是百里峡内,万万停不得船!”一面回头冲船工喊道:“还不快把人给我拉开!” 众人上前将书生制住,那书生久病之躯,猛力一扑之下,已是力竭,如今被众人一抓,登时便晕了过去。 “碰上这等疯子,真是晦气!”船老板指挥众人将那书生送回客房,低头打量一下自己的袖子,见秦水墨与丹青仍在甲板之上,冲二人行了个礼说道:“我等水上讨生活的,哪里还能不懂天气,水龙王大开口,过了二月才叫人走!如今正是行船最平稳的时节,二位不必担心!” “若是我也觉得停船为好呢?”秦水墨笑笑。 “公子说哪里话,这一船货物,若是迟到一天,便是赔的小老儿半月的辛苦钱,还不提这船工的食宿和工钱——”船老板话还未讲完,眼见秦水墨取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便闭了嘴。 “这峡中停船本是大忌,但前方也许更危险,命和钱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你说是不是?”秦水墨将银子递到船老板手中,“给船工们加几个菜吧,休息好了明日再过峡。” “这叫什么事啊——”船老板讪讪笑着,不好意思地将银子揣进袖中,转身命令船工道:“停船!加菜!明日再过峡!” “好嘞!”众船工吆喝一声,货船便在江流平稳处停了下来,沉了锚,又将缆绳绑在岸边突出的巨石上。一时间到了晚饭时分,船灯映着江面,炊烟从水雾中升起,船上大锅飘出浓郁的肉香,于这冷凉江面上倒是多了一分人间气象。秦水墨与丹青和小狐狸在客房中有滋有味地品着这江上新鲜鱼虾和腊肉,喝着船老板专门送来的水酒,也是一团其乐融融。汤鲜肉明美,秦水墨不禁也对这渔家风味赞个不停。丹青因为宿疾在身长年服用门中草药,滴酒不沾。秦水墨满斟慢饮倒是痛快。那小狐狸竟也对秦水墨的水酒杯子感兴趣,舔一口秦水墨筷子头蘸的水酒,吃一口秦水墨递过来的鱼片和炒肉好不快活。秦水墨暗暗使坏,将那江上人家加了火红辣椒一锅红油和一大把青色麻椒的鱼片向那小狐狸递过去,那小狐狸竟一口吞了,舔舔嘴唇眼中精光大现。秦水墨高兴,将那一盆鱼片放在它面前,小狐狸趴在盆沿上唏哩呼噜吃的欢快,嘴角白毛也染得通红。秦水墨大笑:“小白还是和我更像啊!爱吃辣,爱吃麻!还爱喝酒!” 秦水墨放在小白身边一方布帕,指指对小白说:“喏,以后专用的擦嘴布!不许再在人身上擦!要不然可就没有酒和红油鱼片了!” 小白吱吱吱,叫了几声,终于乖巧地在布帕上蹭了蹭嘴巴,继续吃喝去了。秦水墨听得对面屋内书生醒来后一切如常,大概已然明白船终是停了,只是似乎并未起来用晚饭。 饭后秦水墨上得甲板,瞥见前方峡内水道之上,红云滚滚似乎压在江面上,耳内隐隐传来丝丝疾风之声。望着两岸高耸山峰呈天然的九死九生之格,一江浑水恰由震位经死门流入,秦水墨目中寒光闪烁,“借地势而成的寂灭天离大阵吗?终于还是按耐不住到中原来了吗?” 第十五章 寂灭天离大阵 已近亥时,寂静无事,涵江乃大兴南北交通主河道,夜间似乎有几艘船未曾停留向下游而去了。此处乃百里峡内,停靠峡内本是船行的禁忌。所以船老板早叫船工将几盏“气死风灯”挂在船只四角,以免其他的夜行船撞到。水墨觉得丹青整夜似乎绷成了一张弓,随时准备将自己向未知的风险箭一般地射出去。 想着前方诡异的红云,前几日那迫人的黑雾,秦水墨睡意全无,转过身。 暗夜中,丹青一双纯澈的眼中玉般的光彩闪闪流动,竟是也未合眼。 秦水墨正待说话,丹青却将手一扬,托出一个狭长的包裹。 水墨打开,里面一杆玉笛,一团非金非玉非棉非麻的白色线团,还有两张人皮面具。 秦水墨手一扬,那线团便瞬间不见,收在袖中。此乃天下五大奇虫之一的天蚕所吐的丝,听闻师父数年前偶得此宝,便说此物可刚可柔,水火不惧,最适合女娃儿用,便常常心心念念要给门内收个女徒弟。入门第二年师傅便将此宝给了自己,一晃九载,如今水墨使得天蚕丝十分顺手。 水墨笑道:“该我们师姐弟二人出手了吗?这二师兄准备的倒是齐全。”正要挖苦那远在天峪山却粗中有细的二师兄几声时,蓦然间,只听得山摇地动的一声如晴空炸雷响在耳畔!整个货船也震了一震! 丹青拉着水墨身形一晃已到甲板上,早已听的分明那声响正是来自前方水道峡谷之中。此刻那峡内水道却又归于沉寂,稀疏星光之下隐隐看到黑云低沉,再无异样。 船上船工打着赤膊也陆续出来了,一个个揉着惺忪双眼相互询问。船老板披着件外衣刚探了个头便被秦水墨一把拽住。秦水墨急切问道:“老板,可有小舟?” 那船老板扭头看一眼船尾喃喃道:“有是有一艘救命的小船?客官您——” “船借用一夜,船资加倍——”话刚说到第三个字二人已在五丈外的船尾。丹青双手交错一推船舷,秦水墨玉笛一展已将系小舟缆绳斩断。那舟子便轻飘飘如同枯叶一般平展飞出,二人如电光一闪便已立在舟上。待得船老板一句话听完,那小舟已顺水而下走出一箭之地!船上诸人哪见过这般人物,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船老板哆嗦着手指指着几乎已经看不见的舟影,结结巴巴说道:“这——这——这,是人是鬼?” 峡谷之内却当真在下雪,只是那雪花洁白之上泛着幽幽蓝色荧光分外诡异。 四处迷蒙水雾,河道之上竟也结起了块块寒冰,水流瘀滞。若不是脚下这艘舟子小巧灵活,这河道已是难以行船了。 两岸的岩石与山体黑的狰狞,耳中除了轻轻水流声,就是一片死寂。 水墨与丹青隔着人皮面具互视一眼。刚才的巨响呢?先前进入的船只呢?这河道内竟连水鸟也不见了踪影? 一声婴儿啼哭却从远处传来,惊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铃——铃——铃——”妖异而动人心魄的铃声骤然而起,每一下铃声都似乎敲打在人的心弦上,却一下比一下敲打的重,似要将听者的心也鞭打出血来!“嗡——”伴随着铃声空中传来怪异的声响,岩石上如墨般大块的黑色豁然腾空,露出岩石本身的青灰色。 那腾空而起的黑色,瞬间便形成一道黑色的漩涡,将刚才婴儿啼哭的岸边树丛团团围住! “妈的,老子跟这些妖魔鬼怪拼了!”河边树荫之下,一身材魁梧的汉子拔出雪亮的腰刀。 “哗——”那汉子顺势用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火把。火光照耀下,隐身在丛林中的十来人都抬头望向空中。 那旋转的黑色漩涡,竟是层层叠叠上万只蝙蝠,身形诡异,带着凌凌寒风在空中翻飞。看似杂乱无章的蝙蝠,却数万只层层叠进,疏密有序,旋转的漩涡将数人团团围住,就如同暗夜修罗统治下来自九幽的幽冥使者要将人拉入地狱! “铃——”悠悠铃声再响一声,万只蝙蝠身形一顿!“嗡——!”双翅一震,万只蝙蝠齐齐张口于空中一叫! 脑海中似有滔天巨浪翻滚,耳内五音嘈杂,又化作一声高过天际的破空之声,那左手持火把右手拿腰刀的汉子于那天际流火的一瞬竟看到了自己新娶的小妾在花园中盈盈而笑。 “放!”石诚瞧见半里外,所有的蝙蝠只是一停的瞬间,无声无息中那手持火把的汉子七窍之中流出鲜红的血,面带诡异的笑容倒下!石诚瞅着火把熄灭的一刻,手中令旗一展! “咚——”滔天巨响震彻山谷,两岸的碎石经不住震动,也纷纷滚落!一条火龙腾空而起,直向那空中的蝙蝠群扑去!蝠群被火龙冲的一散,半空中落下百余蝙蝠尸体,散发出焦灼的气味。 “铃——铃——”诡谲铃声再响,蝠群却转瞬便重新集结,向火龙所起之处集结而来!望着漫天如蔽日乌云般旋转翻飞的蝠群,回头看看兀自闭目运功的宁王尹南殇,石诚叹了口气。 想起数日来,作为宁王殿下一直以来最为器重的护卫,石诚被派往归德将军府监视将军府那位作为秀女回京的表小姐。任务一开始倒也顺利。谁知几日前,那女子被封为“端宁郡主”之夜,自己在秦府还未瞧清楚来的是何人,眼前白光一闪便被一拳打中鼻梁随即被点了穴道。次日自己醒来,就躺在兴正坊后的阴沟里,满身臭气淤泥,来不及洗澡便回府禀告。谁知王爷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便停了自己继续监视的任务。石诚自出道以来何曾吃过这等大亏!昨夜得到密报,暗属于王爷在军方势力的孙继业将军得皇上调遣经水路往拜月边境而去,沿途却有人意图刺杀!王爷说大兴与拜月一战在所难免,倘若孙将军此去有所建树,自己在军方便有了更大的助力。于是王爷便亲自用水军都督的印信从西郊昆明池点了一艘战船随行。本想此处涵江水道离京城不远,此水道已属震慑江南十余省的威远镖局势力范围,应无大碍。谁知昨夜船只进入百里峡后,乌云蔽日,寒雪铺面,河道冰封,更有无数的蝙蝠嗜血残忍,凡是咬着的人立时毙命! 远远见到前方孙将军全家所乘的客船被两岸塌落的巨石击沉,众人急忙要上前救援。但王爷所在的战船无论如何在航道中加速却生生到不得近前。王爷说看来此地地势已被人做了手脚,若要破去,先改地势,便命船上火炮朝江中最高的巨石上开了一炮。谁料那巨石坚硬,虽中了炮火却兀自未倒,两岸却震落数块飞石,将前方刘将军的府兵家将伤了不少!众人便舍了战船,沿岸而行。谁知那蝠群却将所有人团团围住,双翅一震,便有淡淡的黑雾笼罩众人,大家吸入黑雾,片刻便浑身乏力,胸中憋闷一阵腥气直往上涌!这黑雾竟是有毒!毒气借着幽蓝雪花的寒气瞬间便游走于众人脏腑经脉!中者立刻经脉受损,还有数人当时便冻僵而死。众人煌煌之间,随着诡异的铃声一响,蝠群却舍了刘将军那边将宁王领的水军团团围住!不待众人回过神,蝠群冲天而来!水军立时便有半数士兵死在蝙蝠口下。那刘将军也是作战经验丰富,当下便叫手下人熄了火把,噤声不语。王爷远远瞧见,也下令熄火噤声。暗夜中失了目标,蝠群也渐渐落在两岸岩石之上,如同黑色的墨染了苍茫的地。那似乎操控蝠群的铃声却再未响起,暗暗中如同有看不见的眼睛窥视着笼中的猎物。 谁知刘将军的幼子才刚半岁,刚才的几声啼哭便又惊起蝠群的新一轮攻击! 眼见火炮轰击只是让蝠群缓了一缓,石诚回头看尹南殇。尹南殇盘膝而坐,正在运功,眉间黑气笼罩,眼见也是中了那黑雾之毒。 暗夜之中,铃声再响!那万只蝙蝠就如同黑色流矢,滔天而下,似要将众人撕成碎片! “放箭!”石诚令旗再一展!训练有素的众水军将尹南殇围在中央,强弩利箭向蝠群射去。中箭的蝙蝠纷纷坠落,于众人立足的岩石旁积起厚厚一层尸体!一波箭雨过后,未得喘息,蝠群便已冲至身侧!数十名水军立刻被蝠群咬伤,从岩石上跌落下去!护着尹南殇的众人已缩小到不足两丈的区域,石诚剑光一闪护在尹南殇身前,拼着一口真气将剑舞的一团寒光,水泼不进!洋洋雪花飘落眼前,落在睫毛之上却糊住了石诚的视线,一刹那的停滞,剑光的间隙中,黑色幽灵一般的蝙蝠却已张开森森的口,冲着石诚的咽喉咬下! 冉冉红光,如火焰升腾,在暗黑中透出炽热的温度!如骄阳一出,便熔尽了天下万物!猎猎风卷,气势迫人的一剑!正是尹南殇的耀天剑出手!五丈内的蝠群便在烈火一般的剑光中燃为灰烬!众水兵身上一暖,顿时获得喘息之机。石诚眼前雪花化作水汽,回头看尹南殇如战神一般立于天地,黑色长袍在风中翻滚,灼灼眼神盯着黑暗之中,似要将这无边的黑暗撕出一个缺口! 蝠群却不再上前,漫天飞卷中,又是忽然一停。 “糟了!”石诚心中暗叫不好,刚才那刘将军的副将于万千蝙蝠虽无声却恐怖异常的齐声一叫中七窍流血却面带笑容的死浮在眼前。 “王爷——”石诚还未叫出口,那冥冥中吞噬生命的声浪已到。 眼前景物忽然扭曲,渺渺茫茫中,尹南殇感到似有人在呜呜哭泣,又似有人在唱着青州的小调。骡车泠泠而行,车内温暖而舒适,一个女子盈盈笑着将自己搂在怀中。桌上,吃剩的半个青团发出淡淡的香气。“南儿,睡吧!”那女子温柔一笑,口中哼唱着青州小调。“母妃!南儿不想睡!”小小的孩子努力想睁开眼,却愈发的眼皮沉重。 “噗——”尹南殇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出,眼前骡车母妃顿时隐去,头脑却清醒了几分。尹南殇眼见身旁仅剩的数十名水军和石诚都摇摇晃晃,双目微阖,却面露满足与沉醉,心中一急,正要以内力震聩诸人,却冷不妨手腕一痛,一只蝙蝠正狠狠啃噬在自己的左手上。尹南殇心神一散,耳中青州小调又起,母妃那久违的温暖怀抱实在令人留恋,“南儿这些年真的很累了,南儿真的要睡了!”尹南殇缓缓闭目,嘴角一抹微笑。 生死一瞬之间,青云之上,宛如有仙音礼唱,灵台之中,似有梵音缥缈。仙音梵唱于彼岸带着青莲幽香,穿越大千世界悲悯看于众人。 尹南殇灵台之上清明立显,豁然睁眼,汗透重衣,刹那流转,已然在生死之间走了一个轮回。 凝神聚力,尹南殇向那让人自寂灭幻境中警醒的悠扬乐声所起之处望去。 黝黑河道上,漫天蓝雪中,有孤舟一艘蜿蜒而来。船尾持篙者如青松写意,不着浮云;船头所立之人,白衣翩飞若瑶池莲花,身姿邃远似月神凌波,手持玉笛,踏破珈蓝,宛如神女降世于接引河畔,渡一切烦恼尘世之人离忧离患,无惧无怖。 第十六章 破阵 突来惊变起于无人入睡的暗夜,清越玉笛声击碎夺命的噩梦。玉衡星斜转投下蒙蒙星辉,将吹笛少女的肩头铺上一层薄纱。众人望着少女出尘身姿,竟都看得呆了。 “铃——”那仿若地狱修罗脚链间的铃音却又是一响! 漫天蝙蝠再起,盘旋在空中的蝙蝠还未结成阵势,但听得那少女玉笛声声,将那铃声的余音生生斩断!笛声清越,于漫天风雪中,只让人听得蓼花新绿,山果初红,弄影花筛月,飞香幔过风。众人心头一时暖融融地欢畅无比,直忘了身遭乃是地狱。 漫天蝙蝠却也似失了目标,漫无目的地横飞在空。 瞬息之间,铃声又变,似有一群铃铛同时响起,细细碎碎,如绵绵不尽的芦花飞起,悠悠飘荡在众人脚下。漫天蓝雪于这细碎的铃音中,却毫无征兆地停了!河道上的冰封开始瓦解,天幕上一轮圆月映在水中。大块的冰封融化不见,黝黑安静的河道就如斑驳经年的铜镜被人轻轻拭去了表面的浮尘,倒映着一弯孤舟,两个身影。 众人望着河道之内宛如画卷的静谧一片,却毛骨悚然,心下大骇。今日乃是初十,哪里便有了这般圆的月亮?更何况,那月亮竟是幽蓝一片,就如一只悬在天幕上巨大无比的眼睛,眼神里满是嘲讽和杀戮。 那立于船首,白衫玉笛的少女却一动不动。尹南殇远望着清风吹起她乌的发,白的裙,就如一朵梨花跃在早春三月嫩绿通透的枝头,虽然柔弱的似要在料峭寒风中粉身碎骨,却也带着不容亵渎的春的旨意绽放人间,誓要将那冬雷震震夏雨雪换做一分暖阳三分疏狂。 细碎铃音大震,铺天而下,就如从天而降的铃铛雨,铃音之中,隐隐竟有龙吟之声!黝黑水面,转而现出白影,白影破水而出,磅礴气势充斥天地。这世间竟真的有龙!数十丈高的白龙盘旋而起,如城门般的两只眼睛怒视着小舟上的少女,风雷隐隐,天帝震怒! 尹南殇带着石诚和仅剩的十余名水军并未与孙继业所领的府兵会于一处,而是相距数十丈,互为拱角,暗含兵法之道。 此刻眼见这白龙气势迫人,尹南殇手一扬,火炮手立刻将火炮口对准了白龙。 尹南殇紧紧盯着那风雷之中,白龙怒目之下,随时就要倾覆的小舟。那少女却双眼紧闭,嘴角一弯,却是笑了。秦水墨笑容就如那朵枝头摇曳的梨花,在静夜终于绽放出了柔嫩的蕊,于人心洒下一片馨香带露的白。白的轻柔,白的坚决,白的毫不妥协,白的如星梦碎影,只一瞬便换了人间。 笑容未竟,秦水墨玉手一翻,几十枚铜钱便如有了生命一般,四散着泼洒于天地。秦水墨不去看眼前凶神一般的白龙,耳中听得坎、艮、震三个方位飞出去的铜钱似有微微回响,立刻玉笛一指。刹那间如暗夜起了闪电,丹青一袭白衣携带着天水之青的剑光向水墨所指的方向疾射而去,正是白龙喉下两丈!身形之快,力道至强,如天外流星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而去! 白龙双目之内雷光闪动,硕大无比的龙口一张,空气似乎也凝了一凝,漫天寒气冻入众人骨髓,一道白色激流如银河倒卷向空中的丹青而去。 “小白,去!”自秦水墨手间飞起一团毛茸茸的雪白物件,身形虽然略有臃肿,速度却比闪电更快,直迎着龙口喷出的白色激流而去! 秦水墨心中暗叫罪过罪过,以后可不能给小白吃那么多红油鱼片了,瞧这身材,啧啧——整个肥了两圈啊! 半空中,小小狐狸一声尖嘶,竟将白龙喷出的白光尽数吸入了自己的嘴巴。众人周身寒气顿去。 须臾之间,丹青所化的流星已经狠狠撞上了白龙喉下两丈之处,一溜火花闪过,但听砰——一声响,似金属撞上了岩石。数十丈高的白龙长啸一声,隐有不甘,化作漫天冰晶,如一场绚烂的烟火,在月色之下悠悠然飘落。 天地再变,白龙隐去,丹青却未停。刚才一剑洞穿的白龙喉下之处,却正显出之前水道正中已被尹南殇击了一炮的巨石!月色之下,丹青犹如一条夺目的银线,于巨石之上纵贯而出! “砰!”巨石竟拦腰而断!黑色岩石裹挟着滚滚泥沙没入江中! 众人皆惊,难道是传闻中的蜀山剑仙?一剑斩神龙,一剑开山裂石,真真匪夷所思! 秦水墨心中却也惊讶,此阵乃利用天然地形人为改造,以风雪伤人,蝠毒惑人,更有烛龙之息幻化作白龙,委实惊险万分。幸而那作为阵眼的巨石,先前已被炮火击中,但其仍坚固异常,以人力劈而崩之,实在恐怖!只听说师父教丹青的乃是“擒拿术”,不同于练气的内功,是将自身身体运用到极限,务求一招制人。以丹青经脉尽毁,内力全无的病后之躯,今夜发出这破阵一剑,只怕当世之上再无几个敌手,只是—— “想不到哥勿的大祭司也来趟这趟浑水!”半空中传来悠悠人声,那声音漂移不定,一时在前,一时在后。一句之中毫无停顿,却仿佛可以瞬间挪移,同时站在无数个角落里同人讲话,又是何等武功可以达到这如鬼似魅,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秦水墨听着,冷笑道:“终于不装神弄鬼了吗?还有什么带毛野兽,混水泥鳅尽管叫出来吧——”身周河道清清,风雪不见,江水拍打着江岸,浪涛声声。寂灭天离大阵阵眼被毁,众人身遭幻象已除。 “放肆!你是大祭司的什么人?”那飘忽的声音满含怒意! 听得对方动怒,秦水墨笑的更冷:“果然还是烛龙后裔啊,叫一声混水泥鳅便受不了了吗?” “我不管你是不是大祭司派来的,今日你,必死——” “死”字还未说完,秦水墨与丹青却已动!秦水墨手中一扬,白链如光,却正是天蚕丝出手,于漫天织就一张亮白如昼的光网,只听得四下里叮铃铃响个不停。漫天黑色铃铛如雨而下,却丝毫近不得秦水墨身前,均被天蚕丝击落,叮铃铃一时间落入江水。丹青人如长链飞空,一面挥剑将铃铛化为齑粉,一面寒寒剑意释出锁住暗中那方才说话的鬼魅。 孙继业与尹南殇的兵士却没这般好功夫,那黑色铃铛沾身便腐肌蚀骨,片刻之间毒入血即死,一时间众人纷纷将武器舞作一团,但那叮铃铃的铃声却如噬骨之蛆,令人发狂,眼见便要坚持不住! “怎么还是老一套,除了这寂天铃,就不能有点新意?”秦水墨莞尔一笑,右手舞动天蚕丝如同一个雪白的蚕茧将周身护住,左手打、叠、历、颤、剁,一口中气绵延不绝,清脆的笛音立时绵延悠远,将那铃声破开! 众人心头一松,刚才那铃声逼人欲狂的感觉顿去!众人还未透出一口气,却听破空之声,一枚巨箭呼啸声中向人群中孙将军夫人怀中所抱的幼子而去!身遭众人从铃铛声中还未回过神来,蓦然之间竟动弹不得! 尹南殇腾空而起,迅如闪电追上那巨箭,伸手便要按住! 秦水墨心念一转,“不对!”脚下踱云步施展,天蚕丝一展,后发先至,于那巨箭在孩子面门前一尺,于尹南殇手就要触及巨剑的一瞬,将那箭生生向旁边带开!漫天炫目七彩流花,耀的不可直视!身在空中秦水墨一怔,这巨箭竟不是藏了硝石火药要爆炸,确是一朵巨大的烟花?心念流转之间,只见尹南殇也冲到了那孩子面前却扭头也对烟花面露疑惑。尹南殇身后,一个孙继业的家将,却突然将手中长刀悄无声息地冲尹南殇劈下! 秦水墨立刻明白先前的巨箭射向幼子只是虚招,却想不到那巨箭并不是杀人利器,只是释放出烟花晃人眼神,而尹南殇背后之人才是真正的杀招!这环环相扣倒真是步步惊心! “小心!”秦水墨手中光华流闪,天蚕丝卷住尹南殇向前一带,尹南殇却不回头,脚下也趁势一点,将腰间天蚕丝一拽! 秦水墨半空中被尹南殇拽的失了平衡,尹南殇目中寒光一闪,手中流火绯红,正是耀天剑出鞘!漫天火海中尹南殇冲秦水墨一剑劈来! 第十七章 山神庙 丹青眼见水墨遇险,青光一闪,身影急动。四下里黑铃破空,阻住去路,直攻向他全身诸要穴!身在空中无处借力,丹青身子如飞鱼般一扭,避过冲自己双目而来的黑铃,脚尖一点借力自己身侧横飞的铃铛,硬生生将身体提高两丈,手中剑光如水,跃出了包围! 夜色之中,尹南殇手中耀天剑亮如旭日,冲秦水墨颈项劈来! 秦水墨人在空中,被尹南殇牵动天蚕丝失了平衡,望着尹南殇一剑狠辣异常扑面而来,竟是避无可避! 电光火石刹那之间,秦水墨银牙一咬,脖颈稍歪。炽热剑锋贴着皮肤而过,一阵火辣辣的痛。 “啊——”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声。秦水墨扭头,一个黑影在自己身后,右手已然贴上了自己的背心。此刻黑影左肩中剑,身形一缓,手掌终是离秦水墨差了三分远!但掌风入体,一阵冰入骨髓的寒游走于四肢百骸,秦水墨真气凝滞,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刚才隐在孙继业家将中背后偷袭尹南殇的刺客,眼见空中的黑影一击不中,却也毫不犹豫,手心一扬,一把黑铃呼啸着奔空中的尹南殇、秦水墨和自己受伤的同伙而去!那人黑铃出手后,正要再下杀手,面前银光一闪,确是石诚一柄长剑递到面门。那刺客只得与石诚战在一处。 空中三人却是无处借力,向江水坠落!黑铃呼啸而来,尹南殇猛地拽一把腰间的天蚕丝,将秦水墨拉到身侧,高大身躯将秦水墨紧紧团在怀里,将自己的背悍然对上黑铃! 秦水墨四肢冰凉,浑身无力,眼望着面前人还是那般冷傲的神情,那剑一般的眉,那宽阔紧致触感良好的胸肌,那坚实有力的臂膀,不禁皱皱眉,心中嘀咕“宁王殿下,能不能不要每次趁我不能动的时候,就抱得这么紧呢?” 天青色一闪而落,丹青身形如电般游走,将袭向秦水墨和尹南殇的黑铃全数击落!那空中的刺客却没这般好运,噗噗噗,身上已然被同伙的黑铃击中。 不待丹青再动,数条黑影便缠斗过来。此刻刺客已然明白,场中诸人武功最高的就是丹青,是以几乎全数都在围攻丹青。 咚咚两声,尹南殇抱着秦水墨落入水中!那中了剑和黑铃的刺客也落入水中! 寒江水涌,蓝雪虽化,但水却透骨的凉! 四面冰水,如十年前除夕夜的永安河,往事如梦魇,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死死扼住秦水墨的脖子。 秦水墨当年被大师兄从河水中救起,虽一路上劳师兄用自身内力和药草驱寒,保住秦水墨冻坏的双足,但寒气入体,经脉受损。此刻秦水墨被那刺客的阴寒内力锁住气息,冰凉河水又将陈年惊心的记忆如潮水般翻起,秦水墨一口真气不继,气息立时凝滞。 淡淡月光透水而入,尹南殇怀抱秦水墨,虽隔着人皮面具看不清怀中女子的脸色,却见她双目紧闭,嘴唇青紫。 方才尹南殇动用真气横空一剑重创刺客,此刻蝙蝠毒未去,胸中亦是血脉翻涌,燥热难耐。尹南殇正欲抱着秦水墨跃水而出,却见无数飞影在江面洒下,确是那数只毒蝙蝠在水面盘旋。 尹南殇双臂环紧秦水墨,将自己灼热的唇印上了怀中女子冰凉的唇! 森凉幽静的江水中,黑袍男子与白衣女子长发交织,唇齿相依,就如两株纠缠在一起的水草。如银月光将细碎的影子揉作大捧的撒花,将这二人的生死之间添了几分旖旎的风情。 秦水墨朦胧之中,只觉那似乎扼紧了自己脖子的幽灵陡然一松手,肺腑内立时有了生机。 秦水墨睁眼,便看到那人一双透明澈亮的眼睛望着自己,如黑色无尽的天空深处沉着的两颗恒星。 秦水墨抬头,水面之上又有变化!一团白芒罩下,那无数横飞的乱影,立刻不动了! 秦水墨咬牙,天蚕丝如蛟龙击水,在二人头顶破出一丈见方。尹南殇立时会意,抱紧秦水墨从那一丈见方的水面游出! 出得水面,尹南殇见江面上大片浮冰冻住无数蝙蝠,身形立闪,几个起落便抱着秦水墨落在江边高崖之上!天边隐隐泛着青光,眼见东方既白。 尹南殇回头再看,只见石诚和刚才撑船的白衣少年将欲追击自己二人的数名刺客生生截住!那白衣少年武功奇高,乃自己生平仅见,却看不出门派路数,想来天下之大人才辈出。而那白衣少年怀中那只小小的白狐狸露着脑袋,时不时对着大片飞舞的蝙蝠喷出一口白气,便有无数的蝙蝠被寒冰冻住跌落而下。想来刚才莫不是这小狐狸冻住了江面,自己二人才能突破蝙蝠的封锁上得岸来? 尹南殇看看怀中的少女,面上几丝褶皱,想来是带着面具。但长长睫毛上晶莹的水珠在淡淡月光下微微闪烁,几缕湿发贴在额头上,一滴水珠顺着耳畔的发梢于雪白的脖颈前缓缓流下,湿了的轻薄衣衫贴在胸前那诱人的曲线。 尹南殇胸中一热,想起刚才水下为秦水墨度气时,唇上那娇嫩柔软的触感,一时失了神,将唇慢慢向少女的樱桃小口凑去。 蓦然间,少女樱口一张。 尹南殇暗叫一声不好,偏头而过,险而又险地避过了秦水墨口中发出的银针。 “人说女人心海底针,却是这般蛇蝎心肠,要害死救命恩人吗?”尹南殇望着怀中秦水墨一双水色氤氲的眼睛笑道。 “人说男人心海底参,却是这般轻薄人前,究竟谁是谁的救命恩人呢?”秦水墨浅笑轻答。 尹南殇大笑,眼中若有深意看着秦水墨:“看姑娘玲珑身姿飘飘若仙,行事却狠辣异常诡谲多变,难道哥勿国桑莫大祭司的门人都是这般正邪善恶不问乱七八糟胡打?” 秦水墨笑的更甚回道:“看阁下绣花枕头中气不足,面色却白而浮肿眼周黑青,果然大兴朝堂堂宁大王爷真是勾栏院里常客红粉堆中金主。” 二人正在斗嘴,冷不防眼前白光一闪,凉风冲尹南殇面门而来。尹南殇连忙双掌一错,“砰”一声与来人对了一掌,连退五步方才稳住身形。 眼见那武功奇高的白衣少年揽了秦水墨如白云掠影跃上小舟,小舟隐入晨雾再也不见,尹南殇苦笑。 玉衡斜转凝清晓,萋萋月白涵江道。星眸醉影漾寒沙,微茫疏雨织浪花。玉笛昨夜鸣千山,唤起金乌人难睡。涵江水冷,山水一程,昨夜种种如梦非真。 “王爷!”石诚带着众兵将跪在尹南殇身侧,手中捧着耀天剑。 “刺客都退走了?孙继业一家可还安全?” “是!”石诚答道。石诚见尹南殇望着江面方向,忍不住说道:“那位姑娘——” “哪有什么姑娘?”尹南殇摆手,“分明是个妖女。” “难怪能操纵那般妖狐,确是妖法作怪!”石诚若有所悟。 尹南殇扭头看看石诚,叹口气。 —————————————————————————— 货船客房内,丹青为躺在床上的水墨用雪白的丝巾浸了热水擦脸。 望着丹青少爷今日服侍自己的好生舒坦,秦水墨幽幽叹道:“看来受点小伤还是有点好处的呀。” 丹青眉毛一挑,似乎要说什么,却终是转身出门而去。 “奇了,今天没摸少爷的头啊,怎么这么大脾气?刚才给我擦嘴的时候怎么手劲那么大啊?” 蓦然想到水下那浮光掠影似的瞬间,唇间的炽热温暖,“啊!那小子要擦的是——” 秦水墨怔了半晌侧身躺在床上,抚摸着慵懒地躺在身侧的小狐狸,“小白啊小白,这次可多亏了你,我们才能借着桑莫大祭司的名头破了那寂灭天离大阵。可是,你那丹青哥哥生气了,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说来也怪,此次受伤秦水墨凝滞的经脉竟豁然疏通,体内离幽心法统御真气运行一个小周天,竟然更上了一层楼。 秋日晴光方好,货船一路平安无事穿过百里峡。秦水墨看河道之内昨夜厮杀的痕迹竟丝毫不见,想来尹南殇早已派人收拾了去。回想昨夜种种,拜月国国师白泽的寂天教竟如此大手笔布下寂灭天离大阵,貌似对付孙继业实则要置尹南殇于死地,秦水墨不禁同情起天安城中那位倒霉王爷了。 “你说是谁在惦记着宁王殿下呢?是深沉清雅的靖王呢还是勇猛刚毅的睿王呢?还真是兄弟情深呢。”小白不理会秦水墨的问题,打了个饱嗝,继续低头吃那盆红油鱼片。 晌午时分,船只停靠在一个小码头补充清水和饮食。 对门那青衫书生却结了船钱,下船而去。 秦水墨望着那书生边走边咳的背影,向船工打探:“大哥,这里可是已到了商州地界?” “不错。不过啊,这里山路崎岖,若是不走水路,也得三日路程才能到商州,且山路之上多野兽,甚不安全。”船工回答。 “哦?那他去哪里?”秦水墨指着书生的背影问道。 船工摇摇头,“不过他刚才问我,前面山峰上可是有个山神庙,看他那身板,想来要去庙里给自己求个平安签或者求能考个功名吧。读书人嘛,左右不过这些事。” 第十八章 威远镖局 秦水墨喝着第五壶茶,一边用右手食指在粗陶茶碗边上画圈,一边仍不死心地对丹青说:“我说师弟啊,咱真的不跟去山神庙看看?呐,我再给你分析分析啊,那青衫书生呢说不定和昨夜寂天教有什么关系,你听他那夜喊的名字‘萱宁’,倒真是个好名字呢。说不定这个什么萱宁就是昨夜偷袭我受伤的黑衣人,寂天教的功夫呢最是阴寒无比,那女子昨夜受了伤,必是要在正午时分阳气最重的时候行功疗伤。看这方圆数十里,只有那山神庙是最好的向阳之处。所以那书生必是奔山神庙去找萱宁了。” 丹青望着水墨,眼睛眨巴眨巴,剥了几颗花生一边喂小白,一边丢到自己嘴里,意犹未尽等着她说下去。 “看那书生神情憔悴,语气哀伤地呼唤萱宁,定是他的心上人吧。倒真是个痴情种子,哎——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水墨看一眼丹青和小白一幅茶水瓜子小板凳听书的架势,“啪”地拍了把桌子,“我说少爷,我这苦口婆心抽丝剥茧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地超强推理演绎能力,还不是因为小时候为了给你讲故事把后院天一阁师父锁了三把锁的大柜子里的话本子偷偷看完了的缘故?那些什么《西厢记》《红楼梦》《白蛇传》《天仙配》才子佳人的故事看多了才造就的我对爱情悲剧超于常人的掌控能力!你们两个听书也拿出点听书的诚意好吗?” “喏!”丹青将一碗剥好了皮的花生递到水墨面前。因水墨从小不喜欢吃花生的红色花生衣,此刻那静静躺在碗中的洁白的花生米终于让水墨露出了笑容。 “那个——嗯——到底去不去——嗯——山神庙——快说!”秦水墨一面大口嚼着香脆的花生,一面含混不清地问道。 这花生煮时入了盐、八角、桂皮、葱姜段、香叶,又用文武火煨干,着实脆而不燥,香而后甘,是中州姚记炒货的招牌花生。小时候每次各位师兄下山,水墨总要央了各位师兄带回来和丹青分享。此刻满嘴的家乡味道,着实令人心情愉悦。 “商州。”丹青轻轻说道。 “我当然知道要去商州嘛,因为上次在天安城偷袭我的人和那日天水围场外窥视我和棘默连的人正是威远镖局的人嘛,所以二师兄叫我们去商州,对吧?”瞧见提起棘默连时丹青眉毛皱了皱,秦水墨纳闷这云海国世子什么时候又惹了丹青少爷了?一想到威远镖局的人竟然用迷药想要掳走自己,虽然并未得逞,却着实坏了江湖规矩。眼前,恍然又想起那日永安河畔银光一闪破开黑网时身侧那个坚实有力的臂湾,秦水墨伸手摸了摸袖中,墨冰玉璃瓶冰凉清润,隐隐生香。 “商州到了!”丹青轻轻又说了一句。 船身微微一震,秦水墨听得四周人声渐响,果然已进了商州码头。 “你们!白白错过了一出现实版,良家少男和魔教妖女当主角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秦水墨犹自惋惜,想当年偷了二师兄的万能钥匙打开大书柜后,从里面拿出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读给丹青听,虽然里面很多的字词感觉怪异,但故事还是看得懂的。秦水墨边读边哭的稀里哗啦,无奈丹青却嘟囔着没有那本《基督山伯爵》好看。二人争持不休,直到偷到那本《射雕英雄传》后,两人才再度言归于好。今日看来,丹青的审美品位依然没有提高,对这类王子公主爱情悲剧一以贯之地嗤之以鼻。“唉——”秦水墨探口气,对一人一狐说道:“好吧,我们且去会一会那天下第一大帮的威远镖局!” 商州果不愧是南北水路交会的第一大城,商贾云集,热闹非凡,比之京城,也不遑多让。依秦水墨的本意呢,既然是来兴师问罪必是要堂堂正正拜拜这天下第一大帮的山门。无奈理想很丰满,现实呢却偏不骨感。 两人一狐下了船,本想找间馆子好好体会一下名闻天下的商州菜。因了商州地处大兴南北分界,故饮食上也博采众家所长,兼之水路通达,四方人物汇聚,久而久之成了国内享誉已久的知名菜系。本地饮食既有北方食材的厚重纯正,又加入了南方烹调的麻辣鲜香,更难得水产丰富,实在是不得不让人心向往之,最最有名的还属本地的名酿洞香春,在二师兄的醉仙谱上排大兴名酒第三。 怎奈何丹青少爷的容颜太过于惊天地泣鬼神。初始不过是码头上卖桂花糕的小姑娘,痴痴迷迷看了半晌,跑到丹青面前将两块粽叶包着的桂花糕向丹青怀里塞。秦水墨赶忙拦住接下,道了声谢。望着丹青雪白衣袖一闪,眉头微皱,秦水墨吁了口气。若是迟得半步,那桂花糕沾了丹青的衣角,只怕坏脾气的丹青少爷瞬时一袖子便将人甩入了河里。从幼时起丹青所用器物便干净整洁异常,绝不容别人沾染半分。有次五师兄不小心用了丹青的杯子,便不得不陪他练了一个月的离风掌,直练得自己腰酸背痛爬不起床,赶忙买了副上好的白玉杯还了他,才算了事。不过,水墨私下以为,单轮离风掌而言,那一个月后,五师兄确是担得起除丹青外的天下第一。 可谁知,桂花糕姑娘走了,桔子姑娘来了。两人一狐所过之处,迅速掀起一阵飓风。秦水墨一面伸直胳膊护住不断涌上前来的妇女群众,一面代为收礼收的手软,同时在心中暗暗将收的礼分类。萝莉们大多爱送华而不实的东西,比如刚才茶水小妹送的栀子花,卖鸡蛋的少女送的香炉,鱼摊老板五岁女儿给的梳子。中年妇女们送的明显要实惠一些,黄瓜大婶的几根黄瓜脆甜,梨妈妈的梨子水大沙薄,桂圆娘娘的桂圆那真是甜到心里,蒜婶婶的大蒜,嗯——等等,大蒜呀,我该把你怎么办。当然还有难以分类的,比如刚才那个尼姑竟然羞答答地递上前来一缕秀发,说是要为丹青还俗!还有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也扭捏上来要丹青收下他家祖传的杀猪刀作为定情信物! 秦水墨赶忙将杀猪刀递给尼姑,将尼姑的手放到横肉大汉的手里,对这种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那是必须要成全的。 秦水墨以前看过话本子讲掷果盈车,看杀卫玠。想来今日若是有个车,丹青估计也可以像潘安那般盈一盈。至于那卫玠身体确实不好,不过是被大姑娘二婶子一众粉丝迷妹里三群外三圈看了半日追个星,怎么就能死了呢?瞥眼瞅见丹青少爷气定神闲对周围众人浑然不觉,秦水墨放下了心。 眼见自己和小狐狸的肚皮就快被各种能吃的礼物撑破了,秦水墨拉起丹青的袖子兴冲冲地就往钱庄里冲。 “干啥?”丹青走了两步,眼中迷惑。 “我打听了,这钱庄老板有三个女儿,咱别浪费了资源,进去让她们看一看说不定给我们几个金锭子。” “嘣——”丹青少爷虽从来不一袖子将师姐甩进河,弹起脑门来却不手软。 “好吧,好吧,nb。” 摸摸袖中买过斗笠后仅剩的几块碎银子,秦水墨望着斗笠将脸遮了大半的丹青探口气:“就算不去钱庄赚金子,咱好歹也去卖斗笠的大婶那里站一站嘛,这不白花了两钱啊!两钱!” “二位可是来自中州?”一个少年冲秦水墨和丹青一抱拳。 秦水墨打量来人,一身褐红色短装,右袖护腕上绣着个“威”字,正是威远镖局的人。 “我们是从京城来的。”秦水墨没好气地说。 那少年却抿嘴一笑:“少镖头说了,若是姑娘如此回答,就对了。请二位到总舵,总镖头为二位接风洗尘!请二位上轿!”手一扬,旁边便有轿夫抬着两顶小轿过来。 想这威震江南十六省江湖第一大帮,明里暗里数万弟子遍布天下,最近确是多多可疑。先是京城伏击自己,再是眼皮子底下的百里峡被拜月国寂天教控制,布下寂灭天离大阵谋害朝廷亲王,倒当真透着古怪。自己与丹青从码头到市集闹出这么大动静,威远镖局的人也该到了。 刚才吃的那些个瓜果着实清淡,想想那接风宴上的商州河鲜和洞香春,秦水墨咽了口口水,二话不说拽着丹青便进了轿子。 那少镖头揣摩人心,略讨厌了些,不过在好吃的面前,秦水墨从来是没有什么原则的。 商州河道纵横,船桥相接,京城常用的马车并不方便,反倒是这种产自剑南道蜀山的毛竹所制的小轿极为实用。 轿夫抬得平稳却步履如飞,明显都有功夫在身。轿子虽是乍看平常的普通样式,但内壁触手光滑,表面涂有生漆,不会留有一般竹子的毛刺,更有西域边境出产特制名贵香料熏过每一根竹子,隐隐透出一股清逸的香气。 秦水墨暗道这天下第一大帮果真厉害,若不是富甲天下,又懂得韬光养晦,怎能在数十年间屹立不倒,单凭这份不显山露水的低调奢华有内涵这上官总镖头就算得上个人物。 第十九章 鸣香琴 一盏茶的功夫,轿子便停了。 “贵客远来,恕上官云未能远迎!”白墙青瓦的院落外滴水檐下,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声音朗朗。 秦水墨打量来人,仍旧是一身褐红色短装,右袖护腕上绣着个“威”字。但这身简单的镖师服穿在来者的身上却分外的妥帖合身,干净利落里透着份天生的潇洒。 “想不到闻名天下的上官少镖头倒是生的如此标致,想来风流债不少,功夫还没撂下吧?” “水墨姑娘说笑了,威远镖局以武立身,上官云不敢轻怠!” “那也是,要不然这涵江水道也不会如此风平浪静。”秦水墨将风平浪静咬得极重。 上官云眉头一皱,继而爽朗一笑:“姑娘说的是,二位请内院休息!” 秦水墨见他不接话头,想到先品了美酒佳肴再兴师问罪也不迟,便不再言语随着上官云的指引往内院而去。 秦水墨打量着上官家这天下第一大帮的私宅倒与当地富户无甚差别。只是满院遍植绿竹,显出几分不同于一般武学世家的清雅。然一路走来,绿竹之中花丛之下,似乎都伏有无数高手,在上官云的示意下潜伏不动,整座府邸于平静之下暗流涌动。总之,怎么说呢,就如上官云这个人一般。刚才所进之门乃是偏门,但一路之上只见房檐下,廊柱旁皆挂满了红灯,灯笼上书着个“寿”字。 “这是——”秦水墨望着红灯。 “昨日乃是家父寿诞之日,这三日仍是宴请宾客之时,所以才在偏门迎接二位,怠慢之处还请担待!” “少镖头客气了,我们二人也未曾带得寿礼,说起来还是我等失礼了。” 一路绿竹掩映中穿过影壁游廊,进得一个小院。院中一株金桂开的正浓。 进得客房,一派素雅洁净,云母镶银屏风上绘着松石花鸟。 上官云屏退左右,冲水墨和丹青深深施了一礼,道:“前日京城多有得罪,还请二位赎罪!” “少镖头既知我姓名,必也将我来历查得清楚,那您倒说说看哪里得罪我了呢?”秦水墨笑道。 “噗通!”上官云双膝跪地,向水墨行个大礼,急切说道:“威远镖局灭顶之灾,还望二位出手相助,救我上官家六十二口人命!” 秦水墨与丹青对视一眼,当前情景倒出乎自己意料。“少镖头说笑了,我们姐弟二人不过游山玩水路过商州,连上官家都无法应对的危机,我们两个小孩子有啥办法?”秦水墨拽了丹青向外就走,一边感慨罢了罢了,商州菜和洞香春今日是没口福了。 上官云急切之间身形一闪便挡住了去路。 秦水墨眼睛一亮,心中不由赞一声好靓的功夫,一面扯了扯丹青的袖子示意他莫要出手。 那上官云却又恢复了谦卑有礼的神态,“水墨姑娘留步,若姑娘解我上官家危难,我愿送出鸣香琴为报!” “鸣香琴?”秦水墨想起水月师伯每次教自己弹奏幻世曲时,总是对着手中那张价值万金的焦尾古琴感慨一声,没了鸣香琴,何谈幻世曲?幻世曲一曲九转,每年跟着水月师伯学一转,这感慨便也听了九次。只是想来那琴毕竟是个死物,犯不着拿丹青和自己的小命去换,便是水月师伯,也不会为了张琴,却把自己这个幻世曲唯一的传人给丢了去。当下,秦水墨再不犹豫携着丹青就要迈出门槛。 “姑娘不会连世上最后半张浮生六合图也不想看一眼吗?”上官云无奈说道。 “什么?”淡淡桂花香气中,上官云的脸色却多了几分凝重。 上官云一咬牙:“实不相瞒,此次欲在京城掳走姑娘,完全就是因为这半张浮生六合图。” “少镖头懂得倒是不少!”秦水墨赞一句。 “惭愧!惭愧!”上官云脸上却并无惭愧之色,继续说道:“一月前,威远镖局接镖,酬金一万两黄金,从罗浮国押送一批翡翠到京兆之地。”上官云顿了顿,继续说:“实则此镖乃是暗镖,真正要保的并非价值连城的翡翠,却是一幅卷轴。只是托镖之人不可拒绝,家父深知此镖关系重大,不容有失。威远镖局尽遣帮中好手,做了最详尽的打算。谁知——”上官云眼中明暗闪烁。 “谁知并没有人来劫镖,却还是出了岔子?”秦水墨笑道。 “姑娘冰雪聪明,确实如此!一路尽管有几路山贼,却也识得威远镖局厉害,未敢打扰!哪知行至途中,汾水峡谷那夜暴雨如注,装卷轴的箱子竟然自己起火,那卷轴便也被烧了一半!事关重大,家父与我只得将卷轴打开,却是一副残破的画卷,只得——来求姑娘。” 秦水墨转身,于黄花梨榻上坐下,秀眉一挑,问道:“只怕是天屿山的老头子让你们来找我的吧!” 上官云咳了一咳,正色道:“确是尊师指点,家父才得知此图乃是久未现世的‘浮生六合图’,也是——尊师指点——才知道姑娘人在——” “好了!”秦水墨一摆手,“老头子坑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是师父的意思,我便应允了,接风宴在哪里我和师弟都饿了,还有你们要先付利息,鸣香琴先拿来!” “那是自然,家父今夜便在水榭宴请贵客,姑娘稍候待我取了鸣香琴一同前去。”上官云径自去了。 秦水墨取下丹青头上的斗笠,替他理了理头发,望着丹青水一般的眼神认真地说:“丹青啊,师父这次如此坑我们,一会宴席上一定要捡最贵的吃,我好后悔早上吃了那些个瓜果啊!” “你知道哪些是最贵的吗?” “松枝玉露,天香果,玉璧灵芝——” “唉——傻孩子!那些都是天屿山的灵药。”秦水墨拉过丹青,“听仔细了!熊掌,鹿唇,燕窝,雪莲,鱼翅——一会只要上这几个菜,你就都吃光!你呢,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定要多吃肉!我呢自然也要也要多吃几碗,养养颜才是啊!” “咳——咳——”门外响起上官云的咳声。 琉璃灯罩下,一支白烛被上官云轻轻点起,已到了掌灯时分。 紫檀画案上,用玉帘巾单缩丝制成黑色琴囊,被上官云轻轻打开。 “水墨姑娘可还满意?” “无所谓了,只要师伯满意就好。” 一架深碧色的古琴赫然而现。深碧色的琴身,仿若凝渊,泛白的琴弦就如凝渊之上泛起的淡淡水雾,秦水墨轻轻拨动一下琴弦,满庭的桂花香竟霎时不见,仿佛被收入了古琴之中。悠悠水波荡起,仿佛空气中起了涟漪,一圈圈漾开。 绿竹轩窗上,却有巨大的黑影闪过。 “什么人?”上官云一声怒喝,人已如暗夜中掠起的惊鸟进了院中。 白光一闪,丹青已护在水墨面前。秦水墨玉手轻抚,鸣香琴黯然而止,空气中的水波消失不见。 巨大的黑影,在绿纱窗上蔓延开来,就像骤然绽放的一朵曼陀罗花。 丹青护着水墨步入院中,烛火摇曳之下,除了空气中浓浓的血腥气,一切似乎并无改变。只是金桂和碧纱窗上触目的血痕映着“寿”字灯笼上投下的点点红光,说不出的妖异。 上官云已将庭院细细搜查过,手中捧着一缕布条,随着风中摇曳的灯笼,依稀可见上面的半个“威”字。 顷刻之间,四下里跃进几条黑影,“少镖头!”来人在黑暗中冲上官云行礼。 “下去吧!加派人手护院,总镖头那里我去禀报!” “是!”几人四散而出,远处庭院里响起啾啾的鸟鸣声。 “是邢老四,本月已是第三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突然爆裂开来,除了几片衣物和血迹,再无他物!”上官云的面孔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二位,在下并未在此院中安排暗桩,”上官云苦笑道。 “少镖头,这几人可都是此次出镖的镖师?”秦水墨问道。 “正是!水墨姑娘可有高见?” 秦水墨看了看丹青说道:“是南疆寂天教的蝠蛊。” “蝠蛊?可是拜月国国师白泽所执掌的寂天教?”上官云若有所悟。 “正是,这几人在行镖途中已被下了蛊,所中蝠蛊之人并无异状,只是身上有淡淡的尸臭味,方才这院中金桂香气浓郁,正是蝠蛊傀儡隐藏的绝佳之处,只不过——” “只不过凑巧之下鸣香琴将金桂的香气敛去,这蝠蛊控制的傀儡眼看败露,便由体内自爆,而浑身肌骨早已被寄生体内的蝙蝠噬去,蛊虫破身而出,除了脓血便无一物。”上官云顺着秦水墨的话说下去。 “竟如此歹毒!我威远镖局与寂天教势不两立!”上官云咬牙切齿说道。 秦水墨暗想寂天教白泽前脚与拜月国国主翻脸,后脚便派人潜入大兴,所谋甚大。 上官云似乎也想到了这点,叹了口气。 “请二位随在下去后院水榭,家父设了晚宴款待诸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上官云做了个“请”的手势。 “昨日真是总镖头寿诞?”秦水墨随着上官云走入后院,不经意般随口问道。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姑娘,威远镖局只是借着家父寿诞之名,请来各方高人助拳罢了,此次失了暗镖,全家六十二口性命不保,唉,其实有什么用呢,这几日府里已有三个下人不明原因暴毙,想来那人的手段——”似意识到自己失言,上官云就此打住。 “无非是失了镖而已,如何便要的阖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那托镖之人原与家父签了生死镖,家父以全家六十二口人的性命担保,唉,谁能想到却是那南疆魔教,总是威远镖局的劫数。” “一切有劳姑娘了——只是姑娘切不可以天屿山来人的身份出现,谁料到这暗中还有多少寂天教的妖人。”说罢,又深深施了一礼。 秦水墨将人皮面具戴上,回礼道:“少镖头客气了,上官家有少镖头这等人物,单凭能说动天屿山的老头子这份能耐,即便没了水墨,也自有该得的福分。”秦水墨说罢,与丹青一同向水榭走去。 第二十章 谁是妖人 水榭之内,宴席半开。 上官云引着秦水墨和丹青在最靠外的几上坐了,便径自走到座首向端坐在上的一位中年人耳语了几句。 那中年人仍是一身褐红色衣衫,鬓角微霜,面容瘦削,正是威远镖局总镖头上官御风。 上官御风遥遥向秦水墨和丹青一颔首,秦水墨微笑还礼。 上官云向上官御风禀告完毕后匆匆步出水榭,经过秦水墨身旁时微微点头。 秦水墨将小白抱出来,放在几上一碟香苜蓿葱油耳片旁边。 水榭之内原有的两位宾客见到小白,目中皆露出惊异之色,只有上首的一位红衣男子不为所动。 秦水墨打量那红衣男子,一身红衣亮的逼人,满头黑发如瀑布般倾泻在洁白的脖颈上,手中拈着一支兰花。 “妖孽。”秦水墨在心中对红衣男下了这个评断后,扭头看一眼戴着斗笠的丹青,小声说道:“这红衣男虽然长得出众和你不相伯仲,可这一身的着装品味,当真是——” 丹青却吃了口菜,悠然道:“那是个女人——” “女人?”秦水墨扭头,盯着那红衣男子看了半天勉强看出胸部虽被布料绷住但仍稍微隆起的弧线。 秦水墨再扭回头,一把拍在丹青的肩膀上,道:“小子,可以啊。长大了,眼神有料!” 丹青却道:“是啊,长大了,所以你不要再——” 丹青话未说完,那红衣女子却说话了,用的依旧是男声,声音略低沉。。 “总镖头露滋三秀草,云护九如松,叠云恭祝总镖头福寿安康,特送上千芝草一颗,聊表心意。”说罢,红衣女子自袖中取出一个锦盒。 在座各人皆微微侧目。这千芝草乃是用千朵上好的灵芝做砧木,昼夜不停悉心照料费十年之功才可生出一支的灵物,传说中可生死人肉白骨。这千朵灵芝只要有钱亦不算太难,难的是有人熟悉药性又肯花十年光景守着一株草药,着实是心血之物。 “在下亦有薄礼一份为总镖头贺寿”下首一个满脸虬髯的壮汉将一个两尺见方的黑木箱子放在桌上,接着说话了,“这套千机锁子甲乃是小弟不久之前偶得,大哥莫要见笑。” 竟是公输世家上一代家主公输予制作的千机锁子甲?众人面上均是一动。秦水墨想到师门“数”部典籍所载,此甲隐藏三十六道变化,暗合天罡之数,可护主抵挡各种暗器和武器当真奥妙无穷。 右侧上首须发皆白的老者却哈哈笑道:“你们二人俱是大手笔,小老儿却没你们那般丰厚家底。只是前几日开了一炉丹药,机缘巧合炼成了可增五年功力的上清品凤髓丹,与上官老弟勉强凑个礼数。” 在座众人听得这话,均望向老者手中的蜡丸,眼中的光也炽热了几分。 “咦——”那先前献甲的虬髯壮汉忍不住叫道:“商老儿,你倒他娘的有好东西!” 自有下人将礼物接过摆在了上官御风的案上。 上官御风拱手抱拳,道:“在下区区,受之有愧!” 秦水墨心中称赞一声,还是总镖头脸皮够厚,拿了这几件惊世骇俗的礼物,眼皮都不眨一下。 席上众人却不再言语,均转头看着秦水墨与丹青。 “什么意思?别啊,你们继续唠嗑啊。我们可没什么寿礼。”秦水墨心中嘀咕。 那红衣女子眼中显出三分笑意,一双美目定定望着秦水墨,意思再明显不过。 上官御风却低头品茶,对场中的沉默似未留意。 “要不你牺牲一下,摘下斗笠让大家看看你的美貌?”秦水墨胳膊肘戳戳丹青,低声道。 感觉到斗笠下的丹青杀气迫人,秦水墨又看看上官御风,心里估摸着上官御风虽然叫“御风”,但可能不好这口“男风”,只得作罢。 “小白,要不你留在这?”秦水墨低头看看圆滚滚的小狐狸。 “吱吱——”小狐狸一声尖叫钻进丹青的袖子。 “咳咳——”秦水墨清清嗓子站起身来:“我二人一狐自哥勿远道而来,未曾备得厚礼,只这张琴还是少镖头所赠,实在惭愧。小女子便借花献佛弹奏一曲以祝总镖头寿诞之喜。” 水榭旁的湖中,藕花新残,荷香尚存。丹桂芬芳,随风而入。 秦水墨纤纤玉指抚上鸣香琴,《幻世曲》第一转倾泻而出。 满庭芬芳瞬时不见,化为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琴声婉转处,令人顿生出无限感慨。 鸣香琴幻世曲于口鼻之间的味道化作人间万事,既可依奏者心境,也可循聆者所感。 秦水墨此刻琴音渺渺,众人眼前也如早春绽放出朵朵春蕾,花枝烂漫处,翩翩佳公子折扇轻摇含笑转身。 待得辨清空气中弥漫的竟是荼芜香,秦水墨心中一惊,此刻自己的心境竟被那人牵扯的如此深?手下匆忙三个转音,便要换首曲子。 鸣香幻世骤然终止,三个突兀而清脆的高音骤现。 上官御风面色突然变了一变,“哇——哇——哇——”随着那三个高音吐出三口鲜血,晕倒在地。 一瞬间红衣女子、虬髯壮汉和白发老者将秦水墨和丹青围在中央。 “叮——叮——叮——”三声清脆的兵刃相交之声,一道白光以秦水墨为中心扩散开来,三人皆向后跃出五步,退出水榭,脸上阴晴不定,胸口起伏。 秦水墨看一眼丹青,衣袖似乎轻微摆动,身形却几乎未曾改变,仍端坐于席上。秦水墨不禁愕然,心中暗道:“师父也太变态了,培养出来的丹青简直匪夷所思,一招逼退三大高手,真真旷古烁今。” “啪——”四周机枢之声忽响,水榭旁的青砖开合,粗若小指的乌金丝弹射而出,将水榭围成一座牢笼。 秦水墨执壶,倒了一杯“洞香春”,又给丹青夹了一筷子金丝芙蓉蒸蛋。 二人对坐,丹青吃的仔细,水墨喝的畅快。 远处传来上官云的声音:“家父病重,怠慢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秦水墨又喝一杯,摸摸小白,悠然道:“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吃顿饭了。” 丹青低头吃菜低声道:“红衣!”。 水墨品一口“洞香春”问:“嗯?”。 丹青道:“水腥气!” 秦水墨问道:“你是说她身上有昨夜河道内的水腥气,所以也是昨夜袭击我们的寂天教的女子之一?你知道她是女人也是闻得?而不是看见——” 秦水墨见斗笠下的眼神清明透彻,便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秦水墨又问:“那你刚才说你长大了,要我不要再怎样?” 丹青怔了一刻,终是摇摇头再不言语。 一炷香后,秦水墨拎拎空荡荡的酒壶,瞅瞅丹青面前的八个空盘子,摇摇头道:“二师兄,你若再不出来,丹青就要吃的撑死了!” “呵呵——”屋顶上有人轻笑,“丹青师弟吃不胖,水墨师妹酒量倒是见长啊!” 秦水墨撇撇嘴,道:“丹青师弟不爱说话,我可是记得你上次送大师兄的两坛罗浮老酒掺了半坛子的水呀!” “哎呦,我的好师妹,师兄背你回山还不成吗?”水榭外落下一人,正是二师兄玄怀。 四周机枢轻响,乌金牢笼收入地底,三人相视一笑。 十一月初五,冬至,雪。 中州天屿山莽莽苍苍的翠竹都披上了银色的外装。 玉笔峰上,一座雅致洁净的院落内笑语欢腾。 竹窗撑起,凉风带着雪花涌入,又在满室温暖的水雾中化作虚无。 “和了!”五师兄玄朔将手中的骨牌一亮。 三师兄玄奇大声嚷嚷道:“玄朔你手气也太好了!莫不是师父教了你千门之术?” 玄朔却手持蘸满墨的软毫,毫不客气地在玩骨牌的其他三人脸上各画了一只小乌龟。 秦水墨脸上顶着八只乌龟,一边洗牌,一边囔囔:“人家是女孩子嘛,怎么能画的这么丑!” 四师兄玄玉不禁一笑,摇摇头道:“我们水墨师妹终于知道自己是女孩子了,这些年赢我们私房钱的时候可没手软啊!” 秦水墨却道:“我那是替你们保管,省的你们将来娶嫂嫂的时候拿不出彩礼!” 二师兄玄怀手里拿抱着个白瓷瓶子从外进来,听得水墨这话笑道:“那本是我们送你的嫁妆!咱岭南画馆可要风风观光地嫁你出去!” 秦水墨面上一红,正待说话。 一旁伺弄炭火的大师兄玄机却道:“绿蚁新酒已好,红泥火炉正旺。你们小孩子家赶快去请师父!” 玩牌的四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扭头齐齐冲后院喊道:“师父!徒弟恭请您老人家吃饭啦——” 玄机摇摇头,无奈道:“还是这般没规矩。” 门外却有一人,年约五旬,须发花白,手持拐杖佝偻着腰大笑而入,“想死我的乖徒弟们了,老头子来了!”。来的正是岭南画馆的馆主丹辰子。 “师父!”秦水墨箭步上前,抱住来人,扬起小脸道:“您年轻英武,俊朗飘逸,可是这天屿山中第一帅哥!徒弟给您请安!” 丹辰子伸手拍拍秦水墨的头,笑道:“嗯,我老头子还就爱听你这女娃娃的假话!喏——” 丹辰子手中托着七个红包,将最上面的最厚的一个递给秦水墨。 秦水墨连忙跪下磕个头接了。 天屿山中众师兄弟每年最隆重的节日便是冬至,大家会一起守夜吃团圆饭。丹辰子也会依年例给徒弟们压岁钱。 二师兄玄怀囔囔道:“师父老偏心了!年年给师妹的都是最大的!” 秦水墨冲玄怀扬扬手中的红包,叫道:“这都是师妹我攒给未来嫂嫂们的见面礼,二师兄努力娶个姑娘过门哦!” 玄怀叫道:“那也得大师兄先做个榜样啊!” 大师兄玄机却向秦水墨一瞥,又看一眼玄怀,正色道:“休得胡说!” 众人知道大师兄向来性子沉静,不苟言笑,便也做个鬼脸,不再取笑。 丹辰子哈哈笑道:“你们几个皮猴子,啥时候给我生几个小猴子,我老头子死也瞑目喽!” 秦水墨伸手捂住丹辰子的嘴,嗔怪道:“师父!您长命百岁,年年康健,水墨每年都要压岁钱呢!” 丹辰子捋一捋花白的胡子,笑道:“好——好——我老头子啊,一定活到一百岁!” 众人在大师兄玄机的带领下,依次向师父磕了头,领了压岁钱。 水墨四处打量一圈,问道“丹青去哪去了?怎么这会子都没见?” 玄机望望门外道:“来了!” 众人望去,漫天轻柔的雪花中,一白衣少年手捧红梅,翩翩而来。 丹辰子笑道:“果然天地造化,这一抹一笔,玉人红梅,纵是你等也难画神韵之万一。” 丹青进得屋内,将红梅插入先前二师兄玄怀搬来的白瓷瓶中,满室淡淡梅香,令人心旷神怡。 秦水墨上前将丹青肩头的雪花拍落。 二师兄玄怀又叫道:“早知道我便去摘梅花,辛辛苦苦搬了半天花瓶,也没人给我捏个肩膀啥的!” 秦水墨便转到玄怀面前,伸手重重捏上肩膀。玄怀龇牙咧嘴跑开,叫道:“这等艳福,还是留给丹青师弟消受吧!” 秦水墨一跺脚,“你们瞧瞧,这那里有个师兄的样子?你也该学学大师兄做个谦谦君子也才有姑娘看得上你哦!” 玄怀回嘴道:“那师妹你是看上大师兄还是小师弟了呢?” 玄机皱了皱眉。 水墨狠狠瞪玄怀一眼。 丹青却走到水墨身旁,并肩而立。 众人又是一笑。 水墨对丹辰子道:“师父,你看二师兄越来越没谱了!” 丹辰子道:“玄怀乱讲话!今日啊,就罚玄怀为大家看锅煮菜!” 第二十一章 赏茶花 十一月初五,冬至,雪。 秦水墨扫一眼身旁的半卷《浮生六合图》,慢慢放下了笔。 案上红烛已残,白光映上了雕花窗,又是一夜未眠。 来到这无名山庄已经满十日了,秦水墨望向案头尚未画出十分之一的《浮生六合图》叹了口气。 火盆中的炭火尚有余温,秦水墨却觉得憋闷,便起身掀开了窗。 漫天飞雪下的正欢,凌冽的风卷着片片雪花扑窗而入。 吸一口清冽的空气,秦水墨疲惫顿消,伸出手去,接两片晶莹的雪花。 天峪山中也下雪了吗?不知道诸位师兄弟又在做什么? 那日在威远镖局,二师兄玄怀传来师门密令。此次绘制这《浮生六合图》危险重重,着玄怀和丹青护水墨安全,若有变故,当机立断。 秦水墨心下思量师门中只有自己所学乃是山水画,这《浮生六合图》乃是天下山水总纲,其他人来也无益,便打发丹青和玄怀在后策应,有备无患。 谁知接自己来作画的人倒是机警异常,快马轻车,驾车之人矫健无双,沿途又分别换了几辆车,换马不换人一路行来竟甩掉了玄怀和丹青。 秦水墨凭着自身感应,只能大致推断乃是离京城不远的京兆之地。 看来此间主人大有来历,行事周密,想来万事只能靠自己了。 一缕清香飘来,令人精神一振。 秦水墨向暖阁外望去,白雪之下透出几点玫红。 秦水墨披上青肷披风,出得门来,门外站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行礼道:“姑娘好!” 秦水墨微一点头,走到刚才那几点玫红处细看,却是如碧玉般的绿叶上数十朵碗口大的花朵。 “这是茶花‘贞桐山茗’?” 那小厮回道:“回姑娘,正是。” “京畿之地天气寒冷,茶花偶有绽放,花期也在正月后,何能此时便开?” 那小厮恭敬回道:“这是我家主人专程从拜月国的点苍山移栽而来,昨夜才种下。” 秦水墨问道:“你家主人?” 那小厮轻声道:“主人说姑娘劳心劳力,清晨推门能看见这雪中红花,定会欢畅几分。” 秦水墨轻抚身上青肷披风的柔软绒毛,心中对这山庄主人却小心万分。 秦水墨自打来到此地,对山庄留心观察。此地虽离京城不远,却在群山环抱之中,人迹罕至。 这山庄以自己的所居的三层木质小楼为中心,皆是树木萦绕,曲径通幽。树木花草所植方位表面看起来杂乱无章,实则暗含兵法之道,乃是一座极厉害的杀阵。远远还可见到偶尔露出一角飞檐的其他建筑。但房屋之间所隔甚远。再外围则是四座木质高塔,晴天时塔上偶见寒光闪耀,想来是重弓弩手隐于塔上。 秦水墨但有要求,一应下人则呼之即来,不呼则踪迹全无。 表面看起来,秦水墨极度自由,似乎在园子里随便行走也无人阻拦。秦水墨供应的吃穿用度也精细异常。山庄主人更是贴心,这几日送来青肷披风,青铜鎏金熏笼,此刻这面前的朵朵茶花更是令人心醉。 但这表象之下隐藏的重重戒备,却让整个园子成为了一座巨大的牢笼。 秦水墨心中暗暗庆幸,幸好玄怀和丹青没有追上来,否则到了此处必然凶险。 一阵风过,树枝间落下积雪,如白雾笼罩。 新栽的茶花在风雪中落下几瓣,秦水低头去捡。 一把青骨油纸伞撑开在秦水墨的头顶。 秦水墨抬头,石青色襕袍的圆领上一双俊眼正瞅着自己,那眼中光华流转。 秦水墨叫道:“怎么又是你!” 来人微微一笑道:“可不就是我么,见过端宁郡主!” 秦水墨心中震惊不已,这无名山庄之主,威远镖局押运《浮生六合图》的幕后之人,竟然就是宁王尹南殇!想到自己在涵江水道内假冒哥勿大祭司的圣女出场时一直带着人皮面具,秦水墨心下稍安。 尹南殇却一步上前,伸手掠过秦水墨的耳畔。 温热而稍显粗糙的手指划过秦水墨的脸颊,似有若无的触碰却让人心仿佛饮了一口最烈的剑南烧酒。秦水墨急忙向旁边迈出一步,瞪着尹南殇道:“宁王殿下,请自重!” 尹南殇微微一笑,凑上一步,温热的呼吸几乎贴到了秦水墨的额头,轻轻说道:“在岭南画馆丹青圣手面前,我岂敢不自重?不过有雪花落在你的发鬓上,我帮你拂去了,你想哪去了?” 萧萧落雪在油纸伞顶上打出轻轻的声响,静的可以听到两人的心跳声。 秦水墨恨恨地抬头,尹南殇却不看她。 尹南殇低头望着秦水墨手中捧着的茶花花瓣,皱皱眉道:“你就为了捡这个,在大雪地里站着?” 秦水墨看尹南殇问罢又抬头,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说:“莫不是因为我这千里迢迢送来的‘贞桐山茗’感动了郡主?” 秦水墨咬牙,还了那嬉皮笑脸的尹南殇一个白眼,道:“我只是嫌你这庄园厨子不好,想做几个茶花饼吃!”说罢,秦水墨自尹南殇手中抢过油纸伞,扬长而去。 尹南殇淋着漫天雪花,想起方才秦水墨耳后飞起的红云,摇头笑道:“还是这般小孩子样!” 秦水墨快步走回自己的三层小楼,将房门关上,靠在房门上暗自生气。 秦水墨埋怨自己太不争气,离幽心法都白练了,见到这个嬉皮笑脸的尹南殇竟然乱了方寸。转而秦水墨又想到尹南殇对涵江上带面具的自己也是这般轻薄无礼,莫不是他对每个姑娘都是这般?秦水墨又想到那日尹南殇与温月阁的海棠在画舫之上,心中不知为何有了几丝怅然。 望着那半卷《浮生六合图》,秦水墨却无论怎样都画不下去了,想再出门去转转,又怕碰到尹南殇。秦水墨只得上了床休息,虽是一夜未眠,却辗转反侧,近午时方才朦胧睡去。 掌灯时分,轻轻地叩门声将秦水墨吵醒,看看天色是那丫鬟往日送晚膳来的时辰。 秦水墨揉了一把惺忪的双眼,无奈下床,又沿着楼梯下了一层去开门。 开了门后,秦水墨一边打哈欠,一边指着几案道:“就放那吧!” 尹南殇一手托着食盒,一手持着灯笼,望着黑乎乎的屋子,无奈道:“你倒是会给我省蜡烛灯油,只是你这不按时辰吃饭,若是病倒了,我到哪里再去寻一个能补《浮生六合图》的人来?” 灯笼发出浅浅的光晕,将一身玄色披风的尹南殇长长的身影投照在雕花门楹上。 秦水墨望着尹南殇眉间浅浅一抹暗色,想来他身上所中的蝠蛊之毒已解。沉吟之间,尹南殇已把室内的铜灯点着,灼灼火苗照着白釉莲瓣座灯,满室便充满了温暖宁静的光。 秦水墨便转身伏在几上,一手撑着腮帮子望着尹南殇。 尹南殇道:“你便是这般不梳洗就开门待客吗?” 秦水墨道:“我又不是那温月阁的姑娘,为何要梳洗打扮了等你这宁王殿下。再说了您宁王殿下神采风流名满京城,我便借着这灯光好好观赏一番也不吃亏啊!” 尹南殇听秦水墨说到“温月阁”,淡淡一笑,将披风解下,又走到案几旁,将手中的食盒打开,依次摆在案上。 秦水墨看时,却是四个菜一个点心,分别是香苜蓿葱油耳片、四色小菜拼盘、红油鱼片、农家酱蹄膀和金丝芙蓉卷,外带两盘饺子。 秦水墨心中一个激灵,这几个菜都是自己最近说过爱吃的,这一路行来所饮所食,竟都在尹南殇掌控之下,他此举定是警告自己莫要妄动。 尹南殇从食盒最下层取出一壶云海葡萄酒,斟满两个玉杯。半透明的玉杯漾着殷红的葡萄酒,泛出盈盈波光。 尹南殇举起一杯酒,冲秦水墨笑一笑:“不知郡主可赏脸与我共度这冬至之夜?” 秦水墨莞尔一笑回道:“冬至?我倒忘了。今日岂不是要举行祭天大典?宁王也不参加吗?” 尹南殇笑道:“我这个扶不起的风流王爷,不去岂不更好。” 秦水墨似乎看到尹南殇眼中一抹淡淡的冷光一闪而过,心中琢磨:“人说宁王自出生起便不受皇帝待见,生性放浪更是常惹皇帝震怒,果不其然。” 秦水墨也举杯道:“冬至祭天,也不过是演给世人的把戏。心中若有苍生,何须求助天地?” 尹南殇若有所思,冲秦水墨说道:“哦,郡主高见!” 秦水墨却放下杯子指了指二楼说道:“就如这《浮生六合图》,传说乃是前朝画圣姬明夜于瀛洲仙山所作,和天下气象,守江山兴衰,得之者可得天下。世人愚昧,若是一幅画便可主宰天下,江山又岂能轮到你尹家?” 尹南殇眼中碎光留影,看不真切,喝一杯道:“说得好,此一杯我们便敬愚昧的世人!” 秦水墨道:“王爷心思缜密,算无遗策,那些世人断不会是王爷的对手。” 尹南殇却笑道:“郡主是在夸我吗?还是在怪我将你囚禁在此?” 秦水墨笑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我自然也如同那些温月阁的姑娘,生死俱在王爷之手!” 尹南殇却靠过来,衣袖带起的风将烛火扑的一灭。 秦水墨只觉得眼前一黑,荼芜香便在弥漫在四周,身遭都是尹南殇身上男子雄浑的气息。 黑暗中秦水墨只听得耳畔尹南殇的低语:“我若说我设下这所有都为了将你留在我身边,你信也不信?” 男子炽热的气息吹动秦水墨右边耳畔的碎发,淡淡酒香在空气中弥漫。 秦水墨慌忙向左摸去,欲借几案站起,却听得尹南殇幽幽笑道:“莫要再摸了,再摸我便忍不住要你今夜做了宁王妃。” 秦水墨方觉左手所触并非桌面,似乎是尹南殇宽阔厚实的胸膛,随着他说话之间,还可感受到流畅而紧绷的肌肉传来温热的体温。 秦水墨双颊燥热,正待反唇相讥,却听见房门轻响,有人走了出去。 门外传来尹南殇的声音:“《浮生六合图》腊八之前请郡主务必完成,那跟着郡主而来的两位总还等得及回家过年。” 秦水墨心中一惊,额头冒出冷汗,难道玄怀和丹青已落入尹南殇之手? 第二十二章 浮生六合 玫红色的花瓣伴着雪花,收在洁白的笔洗里,恍如还长在枝头一般娇嫩。 秦水墨将白瓷笔洗放在屋檐下,转身走进小楼。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自冬至之夜后,尹南殇便再未出现。秦水墨也再未离开小楼半步。 负责在小楼外服侍的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此刻拦住了从小楼里出来的丫鬟。 那小厮看看丫鬟手中端的茶饭,皱皱眉问道:“那位姑娘还是一天只喝半碗粥?” 丫鬟见平日跟在王爷身边的大红人今日向自己问话,惶恐地答道:“回石大人,是!” 石诚摆摆手道:“下去吧!” 那丫鬟转身,未走两步却又被石诚叫住。 石诚又问:“你看姑娘精神可还好?” 丫鬟忙答:“精神看着倒还好,只是消瘦了几分。”答完话,低头半晌不见石诚回答。丫鬟抬头见石诚一动不动面向小楼而立,便悄悄退了下去。 初晴雪后,澄明的蓝天上落下明晃晃的阳光。小楼二层的烛光却依然未熄。 已经整整十日了,自那夜王爷走后,这小楼上的烛光便亮了整整十日。 石诚眯着眼,望着那隐隐绰绰的烛光,想到两月前开始负责监视这秦府秀女。自己眼看她入了宫,眼看她封了郡主,看她黄昏遇袭,看她雪中独立,真是个谜一般的女子。 此次王爷究竟要这女子做什么,石诚不清楚,但是这么一个女子十天来水米不进,却委实不正常。 石诚终是按下了进去看看的念头,只叫厨房准备些可口开胃的小菜每餐送进去。 五日后,丫鬟向石诚禀报:从阁楼端出的饭菜已经三日原封未动。 黄昏时分,一只信鸽从庄园一角腾空而去。 第二日清晨,急促的马蹄声打碎了庄园的宁静。 一身黑衣的尹南殇翻身下马,冲俯身施礼的石诚略一点头,便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三层阁楼。 阁楼一层空荡荡的,尹南殇焦急地上了楼梯冲向二层。凉凉晨风顺着未关严实的门缝吹入,吹起二层阁楼上重重帷幔。 帷幔深处,单薄衣裳的女子长发垂地坐在案前,缓缓抬起头来,冲尹南殇微微一笑。 尹南殇冲向前:“你——”,话还未出口,便见那女子伸出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尹南殇止住脚步,又见秦水墨下巴一点示意自己向地面看,便偏头看去。 巨幅宣纸之上,远山为黛,山石嶙峋,江河生波,湖海含烟,更兼行人舟楫,画眉翠鸟,好一幅人间万象! 尹南殇正想赞一声,又见秦水墨起身而立,手持砚台,将砚中残墨泼泄而出! 残墨于空中化作水雾,落雨一般溅在画卷上! 顷刻之间,远山生出绿竹,山石孕出兰草,江河游鱼生姿,行人雨湿衣袖。就那水牛背上吹笛的牧童唇角竟也含上了一分笑意! 尹南殇大惊,这哪里是画?分明已近幻术!眼睛却离不开画卷,只觉自己似乎也成了画中之人,悠悠眼神穿过迷蒙云雾,赏了落落红尘。 懵懂之间,尹南殇忽然觉得眼前有光,点点金光透过薄雾,略有些刺眼。脚下是丹阶千重,很熟悉的地方,似乎是含元殿?文武百官伏倒在地。他们在叫什么?似乎是在三呼万岁?身上衣服盘领右衽、黄色龙章,竟是龙衮在身?“万岁!”之声犹如滚滚麦浪从含元殿外扑面而来,身侧龙椅冰凉,玉玺泛着微光,可是胸中却有刺痛传来,痛的人喘不过气,周身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心中百味纠结化作满口的苦。 尹南殇周身真气流转,眼前景象扭曲消散,地上还是那副山水画卷。 尹南殇扭头却见秦水墨仍站在原地凝望画卷,眼神散乱迷离,只是她脸上的表情是幸福?甜蜜?还混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 尹南殇快步上前,一把抓住秦水墨的手,竟是触手冰凉,脉息散乱。尹南殇一股真气横贯,直冲秦水墨百会穴! 秦水墨身子一震,轻轻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尹南殇望着秦水墨一脸倦意,恨恨道:“这画有古怪!” 秦水墨微微一笑:“哦?看来王爷是不喜欢这《浮生六合图》了。” 尹南殇扣住秦水墨脉门,冷笑道:“这是《浮生六合图》?只怕是阎罗索命图!” 秦水墨摇摇头,轻轻道:“王爷真龙之身,要用这画中幻术伤王爷之体,水墨还没这个本事。” 尹南殇心下疑虑未消,手上却是松了力度,瞥一眼画卷,冷冷道:“你在画馆叫做水墨?你终究是画完了。” 秦水墨缓缓抽回自己的手,看着画卷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没画完,世上没人能画完。画圣姬明夜于‘画’之一道的修为已近鬼神,《浮生六合图》乃是用自身修为贯通天地,引宇宙运行的大道至笔墨之内。如此窥视天际,逆转乾坤的邪物,姬明夜定不会让它现世!” 尹南殇沉默不语。 秦水墨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不过勉强画了两分神韵在这赝品之内,只是姬明夜将自身鲜血为引,敛生人之气于笔墨的方法太过霸道,失了仙人风采,终究只算得个异人罢了。” 尹南殇侧目,问道:“什么?这画竟是用活人鲜血做引子?那你——” 秦水墨抬头,笑意盈盈地说:“我自然也是——”话未说完,秦水墨脸色一变,一口鲜血喷出,人便如纸片一般倒了下去。 尹南殇一步上前,抱住秦水墨,臂弯中的少女三千青丝如瀑布般撒落,面色苍白如纸,胸口点点血迹在白衣上就如雪地里绽开的茶花。少女的身体轻的没有一点分量,似乎随时就能化作一缕烟飘散。 “你听着!我是真龙天子,我以上苍的名义命令你活着!”尹南殇磅礴真气透掌而出抵在秦水墨的背心。 窗外,明月初上,圆润饱满的不似人间。 第二十三章 茶花饼 山庄内的丫鬟们这几天可是忙得累坏了。 自打那个什么神医一到,丫鬟们便日夜不休轮班守在炉火旁,守着砂锅熬制各种药品。什么灵芝,鹿茸,人参,雪莲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名贵药材都按照神医交代的法子细细熬煮。听说王爷更是寸步不离守在床边,年轻的丫鬟们心中暗想若是王爷也能在自己的塌边守一夜便是死也值了。 吃了价值上百两黄金的药材,又尹南殇在旁运功疗伤,秦水墨五天后终于悠悠转醒。 唇边是苦苦的味道,似乎是冰片加了雪莲,“怎么也不加点蜂蜜呀!”秦水墨心中嘀咕着,缓缓睁开了眼。 一旁的服侍的丫鬟正在打盹,秦水墨皱皱眉,轻轻咳了一声。 丫鬟见到秦水墨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不禁吓得“呀”的一声,又意识到做的不妥,赶忙伸手捂住嘴巴。 “婢子这就去禀王爷,姑娘醒了!” “慢着!”秦水墨眼珠一转。“王爷叫你在这里服侍我是吗?” “是——”丫鬟答道。 “我要洗澡!” “啊?” “啊什么啊?躺了几天人都馊了!” “是!婢子这就叫人准备!” 尹南殇远远望到暖阁门窗紧闭,窗缝中冒出浓烟,一步跃进房中,面前是一架屏风。尹南殇一掌将屏风劈为两半,浓烟混着水雾散去,竟是秦水墨呆呆站在浴桶中。 “你——”尹南殇四下打量,只见几个木炭火盆烧得正旺,又见秦水墨手中握着个木勺,想来是将水淋到了火盆中才生出了满屋烟雾水汽。 噗通!门口刚进来的小丫鬟看见破碎的屏风和怒气冲冲的王爷,吓得跪倒在地,拿着干净衣物的手抖个不停。 尹南殇冷眼怒喝:“这许多明火无人看守!走了水!下去领罚!” 那丫鬟面如土色,不停磕头道:“婢子,婢子,以为——以为——” “以为你们王爷守了我几日,我便真成了王妃?”秦水墨坐在浴桶中只将头露出水冷冰冰地说:“我只是你家王爷的一个犯人罢了,你断不该听我的话弄这些许火盆来。”转头又对尹南殇说:“其实这全怨你,谁叫你对人家那么暧昧来着。” 那丫鬟听到尹南殇淡淡说一句:“下去罢!”,心下惶恐,将衣物置在房内床头,便连忙出了房。 尹南殇双眼亮的能喷出火,对秦水墨道:“重伤初愈,你便烟熏火燎地洗澡,命是不要了吗?” 秦水墨望着尹南殇:“你怎么这样啊,盯着人家一个女孩子洗澡也没个正常男人的反应?” 尹南殇口气平静问道:“哦,什么是正常男人的反应?” 秦水墨道:“不是应该不知道看哪里好,又忍不住想看或者两眼放光,兽性大发什么的吗?” 秦水墨话未说完,便见“呼”地一声,漫天里黑乎乎一件物事当头罩下,人便被裹得严严实实。 尹南殇将棉被包裹的秦水墨打横抱在手中,一双眼睛紧紧盯住秦水墨的双眼,笑道:“你被男人盯着洗澡,不也没个正常女人的反应?” 不待秦水墨回话,便将她一把抱在床上。尹南殇背过身去,指指床头的衣物,听得身后悉悉索索之声。忽然,身后咕咚一声,尹南殇赶忙转身将要跌倒的秦水墨扶住。秦水墨趁势靠在尹南殇的胸口,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一滴滴地渗进尹南殇的衣服。秦水墨叹了口气哀怨地说:“没想到身子竟然这么差了,就穿件衣服便脱了力。” 尹南殇闻着秦水墨发丝间的栀子花芳香,瞧着她脖颈间毫无血色的肌肤,轻轻说道:“不碍事,养几天就好了。” 秦水墨却将手指在尹南殇的胸口轻轻画圈,神色黯然地说:“也许好不了呢。王爷可知,冬至那日我说要做茶花饼,却还没吃到呢,小时候阿孟娘常做给我吃的。” 尹南殇扶秦水墨在梳妆镜前的坐下,又将火盆内的炭火拨的更热,冲秦水墨问道:“你为何舍了命也要为我画那《浮生六合图》?” 秦水墨道:“我自幼学习丹青,这《浮生六合图》乃世间神物,怎能不一时技痒想要临摹呢?倒也不全是为了王爷,只是图现天机也只有那一次机会,未免可惜。” 尹南殇沉吟后问道:“当真?那你那日又在天机中窥见了什么?” 秦水墨笑道:“女孩子家自然是窥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啊!” 尹南殇问:“是何人?” 秦水墨摇头:“还未看清楚,就被你叫醒了啊。” 两人再不言语,室内寂静无声。 秦水墨见妆台上放着一个缠枝莲纹胭脂盒,便问:“这是给我的?” 尹南殇点点头。 秦水墨打开盒盖,用小指挑了一点放在掌心细细摊匀了再敷在脸上,毫无血色的脸上便透出了均匀的红晕。 尹南殇望着铜镜中的女子,眼若春水一泓,鬓似柳叶新裁,搭上两弯垂眉,眉心胎记虽说不上绝美,但也有几分动人的情致。 门口响起轻轻的叩门声和石诚的声音。 午饭便吃石诚带来的清粥小菜,虽然简单,倒很合大病初愈的秦水墨胃口。 饭后,秦水墨拿了那盛满茶花花瓣的白瓷笔洗一路跟着丫鬟往西而去。 虽是隆冬,这几日天气却还好,秦水墨身上披着尹南殇的玄色雀金裘披风缓慢而行。因着怕秦水墨吹风,尹南殇特别留下这件披风。 穿林过地,丫鬟带着秦水墨来到一座石头房子近前。秦水墨笑道:“这厨房也不大,两个人转不开,我一个人做这茶花饼就好,你在这里候着吧!” 丫鬟左右为难,想了想终是停了步子。 秦水墨进入石头房子,将所需的面粉、盐巴、糖、油、芝麻均找全后,一边生了火,一边拿着木柴在房屋四壁和地板敲打。 敲到某处,传来的回响空洞而短促,秦水墨笑笑,终于找到了。 此次兵行险着,秦水墨用自己的命换得了尹南殇的暂时信任,终是为自己逃出去争得了一线生机。秦水墨将自己眼前的情势仔细分析:尹南殇不会相信得《浮生六合图》者得天下的传言。对于生在宫闱的皇子们,如若没有实力和手段,只凭一句传言就能得到天下,简直是荒谬!而这种东西对于年纪已大的在位者却是莫大的安慰,具有特殊的吸引力。那日秦水墨说这《浮生六合图》当年姬明夜本就未完成,尹南殇并不惊讶,说明他一早就知道图本来就只有半张。所以,什么威远镖局失镖,要被灭门等等幕后的主宰就是宁王尹南殇!只是他到底在谋划什么,只看他想要什么就对了。尹南殇迫不及待地命自己在腊八前务必完成《浮生六合图》。腊八之后就是腊月十二皇帝的寿诞,这《浮生六合图》将会成为皇帝寿诞最隆重的礼物。可是尽管《浮生六合图》惊艳天下,尹南殇要想凭借这个扭转皇帝对他的印象倒也是无用。那么,这图能否有更大的用途呢? 秦水墨平日见送到房中的饭菜都热的烫口,想来送到尹南殇处的也是一般。而这厨房离自己所居的屋子甚远,如能做到即刻送到,地下必有暗道。这暗道秦水墨可没打算走,谁知道下面藏了多少机关伏兵。只是那日尹南殇似乎很忌讳在自己养病的屋子里用火,秦水墨猜想那下面的密道必然连着某个很重要的地方,药材?粮食?或是火炮库?这厨房地处庄园西北,平日又会运进各类消耗,必然是与外面最近的建筑。只要能一边在养病的屋子弄出火灾,一边从厨房向外突围,也许真能出的去。 锅中水开,秦水墨洗洗手,自言自语道:“宁王殿下,希望你喜欢这茶花饼。” 第二十四章 突围 尹南殇的案头,象牙雕玲珑提食盒散出微甜的气息。 尹南殇放下手中书卷,打开食盒的盖子,青翠如玉的竹筒上写着几个娟秀的字。“投我以茶花,报之以点心。” 尹南殇微微皱眉,心中琢磨:“这算是哪门子的诗,既不工整,也不对仗。只是那诗中的意思倒是明白。”尹南殇嘴角微翘。 竹筒轻轻打开,几个如龙眼般大的点心静静躺在中间。 尹南殇伸手欲掂起一粒。 身侧的绿衣女子,连忙拦住。尹南殇眉头一皱,那女子微微一怔,仍是从怀中取出银针。 绿衣女子将银针一一在糕点中扎入,再取出细细观察,半晌方点点头,缓缓开口道:“王爷,不是雅乐多事,实在是那女子虽在我们掌控之内,但却不得不防。有些事情王爷不愿做,雅乐却不得不做。” 尹南殇将茶花饼放入口中,细细品味,说道:“你不是已经做了吗?” 绿衣女子低头道:“救她性命实非我所愿,但若是——”。 尹南殇打断绿衣女子的话,细细品着茶花饼,缓缓说:“雅乐,这么多年你不在我身边实在是辛苦了!” 绿衣女子面色一变,拜倒在地,说道:“王爷,你是雅乐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雅乐从未觉得辛苦!” 尹南殇叹口气,道:“雅乐,你长大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有一天你也会遇见你自己喜欢的人——” 绿衣女子身上一震,如水的眼中氤氲了蒙蒙水雾,咬紧嘴唇道:“王爷,雅乐不明白您的意思。” 尹南殇摇摇头,再不说话,房中寂静无声,象牙雕玲珑提食盒里的茶花饼已经凉了。 次日,东北风起,沉沉乌云低垂在天幕。 铜镜前,缠枝莲纹胭脂盒半开。秦水墨施了薄胭脂正在地上翻弄一堆杂物。 尹南殇进得门来,石诚在身后将门掩上。尹南殇瞅着秦水墨蹲在屋子中央,想要走过去,方觉似乎无处下脚,只得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秦水墨不抬头,继续翻弄,答道:“《浮生六合图》虽已画好,但纸张的成色却不对。王爷找来的纸虽已接近当年姬明夜所绘的瀛洲雪宣,但我们的未免太新了些。” 尹南殇问道:“哦,水墨姑娘有法子做旧?” 秦水墨抬头,一指脚下:“便是用这些陈年黄柏枝子以文火烘烤,使色泽渗入纸张纹理之中。只是此法日夜离不得人,需以固定手法随时翻动,务必造旧如旧。” 尹南殇看看满屋黄柏枝子,问道:“所需几时?” 秦水墨伸出三根手指:“三日夜不得停。” 尹南殇点点头,秦水墨心下大喜,却又听他说道:“只是——” “嗯?”秦水墨手心冒汗。 “那茶花饼还能不能再做几个?” 秦水墨:“……” 秦水墨出门,轻车熟路地穿过园子往西北方而去。秦水墨今日穿了与那丫鬟差不多的黄色布裙。这是她为了烹饪专门找那丫头要的,原因当然是为了不让油点子毁了王爷这件价值连城的玄色雀金裘披风。 那丫鬟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也不像上次那般跟地紧了。 到得厨房前,那丫鬟便停了脚步,候着秦水墨一人进去。 秦水墨进得厨房,却未有任何动作,只在心里默默计数。她方才将蜡烛中段系上棉线,棉线另一端顺着桌面系在地下的黄柏上。那棉线已被几日前在厨房拿的菜油浸湿,地上黄柏也在昨夜烘烤干燥并泼上了菜油。 那蜡烛燃至中段便会引燃棉线。火焰被棉线引入黄柏,房间立时便会起火,院中人必然会去救那《浮生六合图》,如若火势再将附近的隐秘之处点燃那就更好了。 秦水墨心下数着时辰也该到了。果不其然,园中方向响起了尖锐的笛声,似报警之音。 厨房外站的丫鬟正向院中笛声方向张望,冷不防背后一凉,几大穴道被封,不但不能动连话也说不出。 秦水墨将玄色雀金裘披风披在丫鬟身上,转身再不犹豫,如一道黄色的风贴着地面向外急突。 西北方的塔楼之上,似乎发现了此地的异动,点点寒光一闪,却未有任何箭矢袭来,寒光竟又灭了。 西南方的塔楼之上,一个绿衣的蒙面女子,手中一面红色小旗一翻,便有数人往西北方前去查看,同时整座庄园周围的花草树木山石都似乎变了一变。 身形急闪的秦水墨却停了,四周花草树木山石土堆就像充满杀气的士兵,令人焦灼而不舒服。 “想不到,这庄园的布置,竟又是一个寂灭天离大阵。尹南殇,你的秘密还真不少呢。”秦水墨无奈摇头。此处不比那日河谷,河谷中因尹南殇之前的炮轰,已经阵眼动摇,又有丹青在旁。此时周围情况未明,阵眼似乎位置不定,秦水墨可没傻到四处乱闯送了性命。 长啸!一声长啸破空而来,漫天乌云上一朵黑云瞬间变大! 塔楼上的绿衣蒙面女子,一声冷喝,望着那迅速靠近的黑云,竟是一只巨大的怪鸟!怪鸟背上似乎还站着个人,正对自己微微笑。 绿衣女子手中令旗再展,无数鸽子腾空而起携带着快若流光的箭矢直向怪鸟袭去!那怪鸟却双翅一震,掀起一股狂风,将鸽子和箭矢逼退。绿衣女子吹起鸽哨,散乱的鸽子众多,在空中迅速集结竟要形成阵势将那怪鸟包围在其中! 突然院中某处却响起震天的爆炸之声,一道黑烟腾起。 绿衣女子稍一迟疑,那怪鸟已冲出了包围。 怪鸟一个翻身向西掠去,一道白光冲天而起,却是一道白丝牢牢缠住怪鸟的爪子。白衣少年如青烟薄雪借怪鸟之力腾空而起,如荡秋千般经过秦水墨身旁,一把将她抱起。怪鸟展翅而飞,丹青和秦水墨就如白蝴蝶的双翅,在隆冬的云层中消逝。 秦水墨身在空中回头遥望,正对上那绿衣女子面纱后的眼神。不知为何,秦水墨却觉得那眼神冰冷异常,甚于耳旁寒风,忙向丹青怀中缩了缩。 第二十五章 围炉夜话 除夕,中州,雪。 中州天屿山莽莽苍苍的翠竹都披上了银色的外装。 玉笔峰上,一座雅致洁净的院落内笑语欢腾。 竹窗撑起,凉风带着雪花涌入,又在满室温暖的水雾中化作虚无。 “和了!”五师兄玄朔将手中的骨牌一亮。 三师兄玄奇大声嚷嚷道:“玄朔你手气也太好了!莫不是师父教了你千门之术?” 玄朔却手持蘸满墨的软毫,毫不客气地在玩骨牌的其他三人脸上各画了一只小乌龟。 秦水墨脸上顶着八只乌龟,一边洗牌,一边囔囔:“人家是女孩子嘛,怎么能画的这么丑!” 四师兄玄玉不禁一笑,摇摇头道:“我们水墨师妹终于知道自己是女孩子了,这些年赢我们私房钱的时候可没手软啊!” 秦水墨却道:“我那是替你们保管,省的你们将来娶嫂嫂的时候拿不出彩礼!” 二师兄玄怀手里拿抱着个白瓷瓶子从外进来,听得水墨这话笑道:“那本是我们送你的嫁妆!咱岭南画馆可要风风观光地嫁你出去!” 秦水墨面上一红,正待说话。 一旁伺弄炭火的大师兄玄机却道:“绿蚁新酒已好,红泥火炉正旺。你们小孩子家赶快去请师父!” 玩牌的四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扭头齐齐冲后院喊道:“师父!徒弟恭请您老人家吃饭啦——” 玄机摇摇头,无奈道:“还是这般没规矩。” 门外却有一人,年约五旬,须发花白,手持拐杖佝偻着腰大笑而入,“想死我的乖徒弟们了,老头子来了!”。来的正是岭南画馆的馆主丹辰子。 “师父!”秦水墨箭步上前,抱住来人,扬起小脸道:“您年轻英武,俊朗飘逸,可是这天屿山中第一帅哥!徒弟给您请安!” 丹辰子伸手拍拍秦水墨的头,笑道:“嗯,我老头子还就爱听你这女娃娃的假话!喏——” 丹辰子手中托着七个红包,将最上面的最厚的一个递给秦水墨。 秦水墨连忙跪下磕个头接了。 天屿山中众师兄弟每年最隆重的节日便是除夕,大家会一起守夜吃团圆饭。丹辰子也会依年例给徒弟们压岁钱。 二师兄玄怀囔囔道:“师父老偏心了!年年给师妹的都是最大的!” 秦水墨冲二师兄玄怀扬扬手中的红包,叫道:“这都是师妹我攒给未来嫂嫂们的见面礼,二师兄努力娶个姑娘过门哦!” 二师兄玄怀叫道:“那也得大师兄先做个榜样啊!” 大师兄玄机却向秦水墨一瞥,又看一眼玄怀,正色道:“休得胡说!” 众人知道大师兄向来性子沉静,不苟言笑,便也做个鬼脸,不再取笑。 丹辰子哈哈笑道:“你们几个皮猴子,啥时候给我生几个小猴子,我老头子死也瞑目喽!” 秦水墨伸手捂住丹辰子的嘴,嗔怪道:“师父!您长命百岁,年年康健,水墨每年都要压岁钱呢!” 丹辰子捋一捋花白的胡子,笑道:“好——好——我老头子啊,一定活到一百岁!” 众人在大师兄玄机的带领下,依次向师父磕了头,领了压岁钱。 水墨四处打量一圈,问道“丹青去哪去了?怎么这会子都没见?” 大师兄玄机望望门外道:“来了!” 众人望去,漫天轻柔的雪花中,一白衣少年手捧红梅,翩翩而来。 丹辰子笑道:“果然天地造化,这一抹一笔,玉人红梅,纵是你等也难画神韵之万一。” 丹青进得屋内,将红梅插入先前二师兄玄怀搬来的白瓷瓶中,满室淡淡梅香,令人心旷神怡。 秦水墨上前将丹青肩头的雪花拍落。 二师兄玄怀又叫道:“早知道我便去摘梅花,辛辛苦苦搬了半天花瓶,也没人给我捏个肩膀啥的!” 秦水墨便转到二师兄玄怀面前,伸手重重捏上肩膀。二师兄玄怀龇牙咧嘴跑开,叫道:“这等艳福,还是留给丹青师弟消受吧!” 秦水墨一跺脚,“你们瞧瞧,这那里有个师兄的样子?你也该学学大师兄做个谦谦君子也才有姑娘看得上你哦!” 二师兄玄怀回嘴道:“那师妹你是看上大师兄还是小师弟了呢?” 大师兄玄机皱了皱眉。 水墨狠狠瞪二师兄玄怀一眼。 丹青却走到水墨身旁,并肩而立。 众人又是一笑。 水墨对丹辰子道:“师父,你看二师兄越来越没谱了!” 丹辰子道:“玄怀乱讲话!今日啊,就罚玄怀为大家看锅煮菜!” 屋内正中几上置着一口黄铜“五熟釜”,乃是一只铜制的锅内分为五格。铜锅底部有三只脚,腹部有一握柄。玄机早已将锅下的火盆中的炭火烧的正当好。 铜锅的五格中各加入不同分量的干辣椒、花椒、老姜、蒜头、陈皮、草果、小茴香、八角、山奈、桂皮、香叶、丁香等物。 锅中汤滚,香气四溢。 大家依着口味,围锅而坐。 大师兄玄机又将温热的“洞香春”拎来两壶。 山中不知岁月,陈酒飘起新香。 师兄弟们轮流敬了师父,又开怀畅饮。酒至半酣,丹辰子不胜酒力先去休息了。 桌上盘子空了一半。 大师兄玄机与二师兄玄怀送了丹辰子回房后,折返回来。 二师兄玄怀连忙给自己烫熟了两大碗鱼虾、羊肉和各式蔬菜埋头猛吃。 五师兄玄朔笑道:“二师兄果真和那《西游记》中的二师兄一般,都是净坛使者。” 二师兄玄怀拿筷子敲了玄朔一记,一边吃一边咕哝:“刚才服侍你们,给你们掌勺烫菜,添汤倒酒,可饿死我了!” 四师兄玄玉接口道:“谁叫你说话得罪师妹呢?” 二师兄玄怀看一眼歪头托腮的秦水墨道:“你们瞅瞅,师妹这脸画成这垂眉红胎记,简直没法看了!” 三师兄玄奇附和道:“也不是没法看,搁人堆里还算中上之姿。” 大师兄玄机望着水墨,微笑道:“明日我配了方子,给你洗了。” 秦水墨摇摇头,道:“我还要下山!” 众人一惊,大师兄玄机眼中现出忧虑之色。 秦水墨却道:“二师兄啊,那日威远镖局的红衣女子美不美?” 二师兄玄怀拍一把大腿道:“哎呀,你们是没看到呀,那女子当真——美的——美的——” 一旁丹青接口道:“美的怎样?” “美的——唉——我词穷,形容不出!”玄怀继续低头吃菜。 玄奇、玄玉、玄朔心中好奇,围着二师兄玄怀追问,玄怀却低头只顾着吃。 秦水墨举杯笑道:“便为我们机敏的二师兄也词穷浮一大白!” 众人笑着饮了一杯。 三师兄玄奇喃喃道:“今日手气不好,全输给了玄朔,要不咱们再来几把守岁,也好翻翻本啊!” 大师兄玄机说道:“以前都是小孩子,打打牌也就过年了。如今都已成年,你也不长进些!” 玄奇吐了下舌头。 秦水墨笑道:“大师兄说得对。小时候读《红楼梦》,那里边的人儿都是围炉赋诗行酒令,咱们便学他一回。” 大师兄玄机点头道:“这个好。以何为令?” 秦水墨从丹青怀中取出小白,道:“前日恰好得了把鸣香琴,我便蒙眼凑一曲,曲子停时,小白尾巴朝向谁,谁便对一句。还请大师兄出题!” 玄机略一沉吟道:“便以我们每个人的名字为题,每人句中须含在场一人的名字。” 二师兄玄怀笑道:“你们今年这个题目倒是刁钻!”一边拿了个鸡腿逗弄小白,小白啃得带劲,尾巴便堪堪正对着玄朔。 玄朔指玄怀,道:“二师兄才是真的千门之术传人呢!” 秦水墨笑道:“今日我是发令官,此等行为当罚扫院子一个月。”众人哄笑,小白也将鸡腿吃完,站起身来四处转悠。 秦水墨蒙上白沙,双手抚琴,一曲《白雪》倾泻而出。 盆中火暖,窗外雪浓,红梅送香。几个少年或卧或坐,身姿清丽,举止飘逸,倒将这茫茫雪山衬的仿若仙境。 琴音一停,小白不满玄怀只给了个鸡腿,将屁股正对着他。玄怀双手一摊,说道:“还好我有准备。”随即清清嗓子念到:“一种墨眉,下弦不似初弦好。” 众人听他诗中带“墨”,含了秦水墨的名字,又笑水墨的画的吊眉不好,虽是揶揄,却合情合景。 秦水墨琴声再停,小白尾巴却往大师兄处一扫,玄机吟道:“壮怀未老,何事伤心早?”却是含了玄怀的“怀”字。 琴声再停,玄奇望着瓶中红梅又看看丹青接口道:“素壁斜辉,青影横窗扫。” 玄玉接着说:“并肩何人,天机渺渺。” 听得此句,秦水墨想到那日尹南殇挺拔的身影映在画室的白壁上,不由接口道:“玉笔干,香晚到,候春春难早。” 众人见平素没心没肺的秦水墨,这句当中却带着些许遗憾,不禁微感诧异。 玄朔未等琴音,接着说:“奇山悄,乌啼月小。” 秦水墨自觉因自己一句无心之诗,使得整首格局渐小,更有些萧索之意,遂按下琴弦。小白恰好跳入丹青怀中,丹青朗朗清目望着水墨接出了最后一句:“朔江还去了。” 至此,一首终了,“墨”、“怀”、“青”、“机”、“玉”、“奇”、“朔”七字都已齐备。 秦水墨心中一震,竟一时无言。 玄怀哈哈大笑道:“你们几个小孩子比我们这些老人家做得好多了,是该将这词好好唱几遍,大喝几碗!”说罢,便敲着瓷碗合着《点绛唇》的调子唱了起来。词义虽婉转,调子也悠扬,但却生生被玄怀的粗嗓门唱出了贺岁锣鼓般的欢快感。 众人都是少年,此刻酒正酣,一时便合起来唱,欢声笑语盈满一室,已到子午相交一岁除夕。 第二十六章 血光 “玉笔干,香晚到,候春春难早。”秦水墨又饮一杯,随手拨弄着鸣香琴,合着节奏高歌。“早”字唱完,却觉头晕,一口气上不来,憋闷异常,身子摇摇欲坠。大师兄玄机不善饮酒,此刻发现秦水墨异状,急切叫道:“水墨!” 秦水墨摇摇头,示意无事,眼前却一黑就要倒下。 丹青一把揽住秦水墨。玄机也上前搭上秦水墨的脉门,却倒抽一口冷气,对玄怀和丹青说道:“你二人此次援手水墨师妹,可知她何时中毒?” 玄怀道:“我驯着金雕接应了丹青和水墨后,也曾为师妹诊脉,却无发现。据师妹所言,于山庄内曾身体衰弱晕倒,已被医治。” 说话间玄朔已领着丹辰子入门。 丹辰子右手运功护住秦水墨心脉,左手诊脉,脸上失色急忙叫道:“是千魂散!快去取凝元香。” 玄机摇头:“千魂散其味微甜,色暗红,师妹想来也异常机警,定是在医治时被人下了手脚。” 玄玉瞬时已取了凝元香回来,焚在丹鼎之内。 凝元香袅袅香气如清凉之水,让秦水墨疼的快炸开的头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瞧着秦水墨脸上有了血色,心下稍安。 突然,悬挂在房檐一角的护花铃“叮叮”两声。 “不好!”玄机叫道,“有人闯山,竟然过了护山大阵!玄玉、玄奇去瞧瞧!” 玄玉与玄奇似两道流光闪出室外,却再无声息,就如雪花落在泥沼之中。 玄机眼中寒光一闪,喝道:“玄怀和我出去看看!” “慢着!”丹辰子大袖一挥,“你们在此守着,不可妄动!”话未说完,满室绿光一闪,丹辰子携着疾风瞬间飘远。 秦水墨曾听大师兄说师父的兵器乃是绿玉浮尘,却从未见过师父出手。秦水墨此刻见到如此情景,心急如焚,强自保持镇静,右手指甲却紧紧掐住了丹青的手腕。 “叮——”远处似有一声兵器相交,一阵风过,屋内多了三个人。 秦水墨定睛一望,“啊!”地大叫一声。只见地上玄玉、玄奇两人,面目狰狞,双眼已被挖去,只剩两个黑黝黝的血洞,仍有暗红色血液汩汩流出。 众人皆是惊惧不已。 玄怀眼中血丝迸出,含泪上前检查两人尸体,沉声说道:“两位师弟呈守势,双手结印,并未出招。当世之上哪有人有如此功力能一招全然无声将二人毙命?” “他二人发不出内力。”丹辰子闭目沉声道。 “发不出内力?怎么会?”玄怀讶然道,忽然眉心一皱道:“我——我的内力也使不出——” 玄朔扫视四周,突然凭空劈出一掌,但内力几乎全无,掌风扫过,仍是堪堪将那丹鼎之中的凝元香扑灭。玄朔捂着胸口,脸色惨白,大口喘着粗气道:“是那凝元香——” “凝元香?”秦水墨惊叫。 玄机面若沉水,淡淡说道:“我们都中毒了,此毒甚为诡异,与凝元香同时作用后才毒性发作——” 秦水墨闻言,脑中一声炸雷,双眼一黑,面色白若新纸。是什么人能布下如此恶毒之局?什么人能预知自己今夜会毒性发作?又是谁向众人下了毒? 玄朔扭头向秦水墨,双目满是疑惑,叫了声:“师妹——” 秦水墨心如火烧,苦楚难耐,嘴唇已咬出了鲜血,一字一顿冲玄朔地说道:“师兄,你怀疑我?” “师父!”丹青急切叫了一声。 秦水墨忙向丹辰子望去,只见丹辰子脸上紫气翻腾,绿玉拂尘柄上竟透出点点血色。 “师父!”秦水墨扑在丹辰子身侧,面上泪水涟涟。丹辰子苦笑一声,伸手用拇指擦去秦水墨嘴角的血痕,眼含慈爱地说:“水墨,浮生六合图已成,天下将乱,去做你该做的事。” 说罢,丹辰子拂尘一扬,双目炯炯,朗声道:“敌人有备而来,你们五人分头散去,丹青照顾水墨。你等不要回头,为师在这里正面迎敌!” 五人齐齐一震,同声说道:“弟子不走!” “我丹辰子的徒弟哪有这般婆婆妈妈的!都给我滚!”丹辰子怒喝一声,须发无风自动,瞬间气势逼人,“记住!老头子我没那么容易死!” 几人咬牙,心下却明白今日生死关头,断不能让师父白白牺牲。四人遂相互看一眼,点头示意,只有秦水墨双眼空洞望着丹辰子。 丹辰子手中拂尘一扫,化作万道剑光,声势迫人。“嗬——”爆裂声中,竹屋坍塌,道道剑光横飞,向四面八方摧枯拉朽而去! 剑光中,四道白影向四个方向腾空而去。 秦水墨被丹青紧紧搂在怀里,在黑暗的树丛中潜行。眼前什么也看不清,除了偶尔雪地反射出点点细碎的光。林中干枯的草枝划得秦水墨的脸火辣辣的,她却感觉不到痛。 秦水墨心中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师兄死了,师父也要死了,可秦水墨你还活着,是你害了大家!眼前的黑与白都看不清了,晃晃悠悠的是一片血红,是师父拂尘柄上的血点,是玄朔眼中的怀疑,是玄玉和玄奇被挖掉的双眼中汩汩血流。不!我要回去,师父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似乎听到秦水墨心中所想,丹青突然停下脚步,片刻之后带着秦水墨无声地折返回去。 想到一会要救师父,秦水墨头脑冷静了下来。怎么丹青带自己走了这半天,却没遇到一个敌人?是了,敌人都料到我们中了毒,内力全失,却万难想到丹青本就没有内力。所以此刻丹青这惊世骇俗的武功完全突破了敌人的防线,只要我们回去,打个出其不意,一定能救师父! 破空之声响起,面前一丈之处,一个黑影牢牢钉在树上。 看形状,像是一支强弩。射箭之人臂力惊人,此箭破空而来竟然能钉入山中质地坚硬的罗汉松。箭尖似乎还有某件东西被钉在树上。 丹青带着秦水墨上前两步,却忽然伸手捂住秦水墨的眼睛。雪地微光下,秦水墨却已经看清了。那分明是玄朔的人头,被强弩一箭贯穿天灵盖钉在树上。 丹青感到捂住秦水墨双眼的手指缝中有温热的液体流出,秦水墨的身体抖个不停,只能在黑暗中紧紧环住那瘦小的身体。 第二十七章 春难早 四周却并无动静,丹青如一只大鸟带着秦水墨掠起,在树木的阴影中无声跳跃。前方一株参天古树,丹青带着秦水墨钻入亭亭如盖的树荫中,将秦水墨塞进一个可容一人的黑洞中。 秦水墨伸手触及粗糙的木头,想了半天才明白,这是师父平日居住的写云斋外的那棵千年柏。小时候秦水墨和丹青常到这棵树上掏鸟窝,无意间发现树干上端竟有一个经雷击焚烧而成的树洞。这里便成了两人躲避练功的“秘密据点”。年岁日长之后,两人便很少来了,洞中还有些平日练功留在这里的东西。 秦水墨略略前倾,向写云斋看去,黑压压的房屋寂静无声。 丹青蹲下,重重捏了捏秦水墨的手腕,在她手心用手指飞快地写字。 等到秦水墨感受到丹青写的是“等我”两个字时,丹青已经淡若云层投下的影子,向院中缓缓飘了下去。 秦水墨眼睛紧紧盯着院子,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心中一阵酸痛,这所有的人都在刹那间离开自己了吗? 秦水墨伸手在黑暗中摸索,指尖所及是一个坚硬的盒子,用手一掂,竟是盒半成品“万叶千松”,便收在袖中。当年自己求了二师兄半天,二师兄给自己做了这“万叶千松”。二师兄说这暗器只能近距离从袖中释放杀敌,最适合女孩子防身。却不料,盒子被丹青拆开弄坏了。二人不敢告诉二师兄谎称练功时掉到了山后溪涧里。二师兄无奈只得后来给自己补做了一副。 想到机灵古怪的二师兄玄怀,秦水墨心中又是一痛,二师兄你在哪里呢? 不知过了多久,无边的夜里,突然亮起了一点微光。 绿色的微光闪闪,在夜中的山林里分外妖异,似坟地里的鬼火,又如野兽的眼睛。 一点,两点,三点…… 鬼火越来越多,在四周一点点亮起。鬼火在空中,地上不断漂移跳跃。 秦水墨看那鬼火的方位,正是包围着脚下的写云斋。秦水墨心中顿时升起希望,师父和丹青一定没死,否则敌人早就冲进去了。 一阵风过,一盏绿色的灯笼随风飘来。风停,一个蒙着面纱的绿衣女子轻飘飘地落在写云斋门前。 “是她!”秦水墨顿时想起,那日在金雕带着二师兄、丹青和自己三人离开尹南殇的无名山庄时,正是这绿衣女子在塔楼上指挥整个寂灭天离大阵! 一声娇笑,那绿衣女子却说话了:“丹辰子前辈,你这天枢门也不过如此!” 秦水墨心下一惊,果然是有备而来,只是她口中的“天枢门”又是什么? 只听那绿衣女子又说:“你这号称天下第一奇门遁甲的天屿山瞬息之间也被我攻破了,真不知道你这几十年都在做什么?” 屋内却并无任何动静传出。 山林间不知何时现出大队的弓弩手,齐刷刷地将手中强弩对着写云斋。此刻,莫说是人,便是一只鸟也飞不出这院子。 绿衣女子娇笑道:“丹辰子,你自己怕死,难道连徒弟也不管了吗?”说罢,绿衣女子手一扬,一个人被抬了上来,看服饰正是二师兄玄怀! 秦水墨望去,只见玄怀一张脸被烧灼的面目全非,只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你若再不出来,你这徒弟我可送给阎罗王当小厮啦!”绿衣女子口气冰冷,只见那院中仍是毫无动静,手中银光一闪将玄怀胸口扎了把明晃晃的匕首。玄怀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便无声地死去了。 秦水墨眼中要渗出血来,正要冲下去又见一个全身黑色斗篷的男子走出来,冲那绿衣女子说:“不必多费口舌,烧!” “嗡——”秦水墨耳中一片嘈杂,良久方才回过神来。“是他!竟然真的是他!”秦水墨胸中如翻江倒海,尽管早有所料,却万万想不到竟然真的是尹南殇! 想到与他画舫相逢,雅集赋诗;想到那荼芜香气,雪中茶花,不禁心如刀绞。 那绿衣女子得了令,口中鸽哨声响起,漫天鬼火冲写云斋涌来!原来那些鬼火均悬挂在鸽子脚上,此刻训练有素的鸽子得了令,将鬼火抛向院子。 满天火起,碧烟腾空,纵使神功盖世也出不来了! 秦水墨银牙一咬,从树洞翻身而下!如一朵白雾笼罩向那黑衣男子的头顶! 碧火青烟中,竟无人注意从天而降的秦水墨! 感到头顶风声,绿衣女子抬头,一扬手,一团绿色火焰从手中的灯笼袭向空中的秦水墨!秦水墨却不躲不避,内力凝聚,直向尹南殇头顶抓去!“砰”一声火焰击中秦水墨前胸,秦水墨下坠之势立减,但人距那黑衣男子已不足两丈! “是你!”黑衣男子抬头,满脸惊疑。 “拿命来!”秦水墨人在空中却双袖一抖,袖中暗器“万叶千松”豁然发动,一团银光将黑衣男子与绿衣女子笼罩其中! 千钧一发之际,黑衣男子将手中斗篷舞作一团,只听叮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所有银针竟大半都被挡去。 秦水墨翻身退了几步方才立住,脚步踉跄,胸口白衣上沾满点点萤火,浑身仿佛千万蚂蚁在噬咬,痛苦不堪。怀中却有一物,叮当落地,滚了几滚,滚到黑衣男子脚下。 那东西通体乌黑,却在火光映照下散着微微光华,正是墨冰玉璃瓶,荧光泛在瓶上,就如少女腮边晶莹的泪一滴。 望着搂着那绿衣女子的尹南殇,秦水墨嘴角一抹冷笑,喉头微甜,“哇”地一口鲜血喷在衣襟上。 身后碧烟如云,烈火似刀。 白衣翩飞的秦水墨胸口绿色鬼火焚着鲜红血液,万千青丝在灰烬中肆意飞舞。少女衣裳单薄,但眼神却锋利异常,令人不敢逼视。 “水墨,你——过来——”亲南殇伸出手,无奈腿上仍是中了几枚“万叶千松”的银针,竟向前动弹不得。 秦水墨的眼睛望着尹南殇。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尹南殇原以为能看到伤心、失望、疑惑、痛苦。但是,什么都没有,暗夜中,那明亮的眼睛里仿佛只有无边的积雪,渗着入骨的寒冷。 秦水墨足尖一点,向后跃去,如一只飞蛾,扑进了无边的火海。 既然杀不了他!就我让我陪着师父和丹青一起死吧!雪白衣裳瞬间化为飞灰,衣带散去,广袖轻舒。 一根烧的通红的房梁,从空中落下,秦水墨当头迎上!繁华落地,万物无声!耳畔似有人在唱:“玉笔干,香晚到,候春春难早。” 第二十八章 日晚倦梳头 四月的宁王府,春光明媚,桃红柳绿。 王府西侧的猗兰轩内,却十分安静。一株梨树枝杈漫漫,将一树雪白的梨花罩在院子上。 树下,一个穿着鸡心领短襦长裙的女子正在拿着把团扇小心地扇着火炉。炉上砂锅里炖着一锅草药,满院梨花香气便被那草药气压了下去。 “吱——”院子的侧门开了,一个圆脸少女探头进来,瞧见那正在熬药的女子,忙蹑手蹑脚地进来,“啪!”地一巴掌打在熬药女子的肩上。 熬药的女子吓了一跳,扭头看见圆脸少女,当胸捣了她一拳,低声道:“芍药!你这丫头,大白天的吓死人呀!” 那叫芍药的少女笑道:“王妃打发我去取江南织造官船新进的胭脂膏子,恰好路过你这猗兰轩,便来瞧瞧你。” 熬药的女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我家夫人还在养病,说话轻些!”说罢,又转身看火。 芍药咧嘴一笑道:“言姐姐,你这一个人熬药也熬得忒用心了些!” 芍药从怀里掏出几个蜜饯果子塞到熬药女子的手里,低声说道:“言姐姐!这是前几日王妃赏我的,是王妃进宫拜见贵妃的赏赐,可甜着呢!你在这猗兰轩定是吃不到的。” 熬药女子拣出一个放到口中尝了尝,又挑一个塞到芍药嘴里。宫里带来的蜜饯果真入口甘甜,回味无穷,两个少女相视一笑。 芍药瞧见熬药女子用雪白的手帕将剩下的蜜饯层层包好,便问道:“言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熬药女子将蜜饯收好,轻轻道:“夫人每次喝这汤药,虽从不言语,可我瞧着眉头总要皱一下,这药极苦,留着这些每次含一含总是好的。” 芍药转头看一眼身后的房子,悄声说道:“听说夫人几日前醒了?我听王妃跟前的刘嬷嬷说御医诊了脉,夫人就算醒了,只怕这辈子都是个傻子!” 熬药女子打断芍药的话:“休得胡言!夫人只是不记得从前了罢了!” 芍药上前抓紧熬药女子的手,道:“好了言姐姐,我不胡说了。我这就要走了,你这么好的人却被打发到这里来,以后是没什么出头之日了。芍药有什么好吃的再给你带来啊!” 熬药女子捋一捋芍药耳旁的碎发,笑道:“我倒觉得在这猗兰轩中挺好的。倒是你,王妃金尊玉贵,表面虽和善,规矩却大过天,你这没心没肺的要多留神!快去吧莫误了时辰!” 芍药转身便快步去了。 瞧着火候好了,熬药女子便小心地将砂锅中的药渣用纱布篦了,将药倒进白瓷碗中,拿托盘端进房去。 进得房中,熬药女子却是一愣,往日躺在榻上的夫人,此刻却半卧在床上,像要挣扎着起来。 熬药女子赶忙上前,扶住夫人,一边从怀中取了汗巾子替她拭额角的冷汗。 “你叫阿言?”床上的少女面色苍白,口唇干裂,一双眼睛毫无神采,越发衬的垂眉红额,面容憔悴,只一双长长的睫毛,为整张脸添了几分灵动。 “回夫人,婢子贱名阿言。”熬药女子答道。 少女点点头,说这几个字已是力不从心。 阿言急忙将少女身后的被子叠了叠,扶着少女摆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又将桌上的白瓷碗端到跟前。 少女皱皱眉,就着阿言端过的碗,将药尽数喝下。 阿言替少女揩静嘴角,从怀中取出一枚蜜饯,轻轻放到少女唇边。 少女慢慢将蜜饯含了,眼睛盯着阿言,轻轻问道:“我当真是这王府的夫人?” 阿言忙回道:“您是端宁郡主,皇上赐婚的夫人啊!” 少女长长的睫毛一闪,悠悠道:“那我叫什么名字?” 阿言低下头去,小声回道:“夫人名讳,婢子不知。只是,王爷上次吩咐石大人将您安置在猗兰轩养病,好像叫您‘水墨’。” 秦水墨心中一片茫然,眼神越过半开的窗子,正瞧见白色院墙上斜下来的一枝梨花。 秦水墨轻问:“已是暮春了吗?” 阿言忙点头答道:“回夫人,正是四月光景,今日乃是四月初三。” 秦水墨道:“扶我起来,我要出去走走。” 阿言眼中含着泪花喜道:“夫人,看来您这病,真是要好了。” 铜镜之前,秦水墨望着镜中人影。脸型瘦削,面色雪白,弯弯吊梢眉,眉间一片红胎记。“这真的是我吗?”秦水墨口中喃喃,伸手抚上铜镜,似乎要将镜中这陌生的脸孔仔细描摹一遍。 阿言取来胭脂水粉,一边欢快地忙着,一边说道:“夫人您大病初愈,再养上一段时间定然会容姿焕发的。夫人今日这脸色,铅粉倒是不需要了,胭脂应当多些。” 秦水墨由着阿言将自己面上抹桃红胭脂飞上双鬓,涂梅红唇脂晶莹润泽。阿言还要画黛眉、贴花钿、点面厣、描斜红,却被秦水墨手一摆停住了。 阿言想想夫人身体虚弱,画这许多妆也确是吃不消,便住了手,拿出一把雕阔叶牡丹花的银梳篦要为秦水墨梳头。 秦水墨瞧见自己发梢卷曲,似有火烧之痕,又看看桌上那分量不轻的钗、簪、步摇,轻轻摇头道:“不必了,就这样吧。” 阿言一脸惊讶:“夫人!您这不梳头可万万使不得啊!” 秦水墨道:“你看我戴得动那些首饰吗?” 阿言心下思虑,咬着嘴唇道:“那我们就在门口走几步,透透气,万不可被别人看见了。” 秦水墨苦笑道:“我这样子能走多远啊!” 阿言又取来一件月白色厚披风,披在秦水墨肩头,随手取了手炉、软垫和油纸伞,方才要出门。 秦水墨摇摇头道:“阿言啊,我们又不是走十里八乡的,不过走个几步便回来了。” 阿言望望院中的阳光,扬扬手中油纸伞,道:“虽不下雨,拿来遮着日头,免得晒坏了夫人。” 二人相视一笑,便出得院来。 暮春风含暖,梨花香满阁。 秦水墨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感到舒爽宜人。体力似乎比自己想的要好,眼看着满院春意,竟能走得几十步。 猗兰轩外,正是一片池塘,塘边有个凉亭。 阿言便扶秦水墨进了亭子,将织锦软垫铺在美人靠上,扶秦水墨坐了,又将手炉放在秦水墨手中。 阿言一边手脚利落地收拾,一边说道:“这水边寒气重,夫人千万小心些,我们坐坐便回去罢。” 秦水墨点头,望着池塘中一汪碧水。此时荷叶还未出水,几支残荷立于水面。亭下几尾锦鲤正在戏水。 阿言便将随身带的花糕掰了一小块递在秦水墨手中。秦水墨抛下花糕,那些鱼儿便来争食,一时间五颜六色上下翻滚,五彩斑斓颇为好看。 二人正看得高兴,冷不防身后有人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端宁郡主啊!” 第二十九章 我叫水墨 秦水墨回头,只见亭子外站着个女子。那女子头戴云脚珍珠卷须簪,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耳畔红翡翠滴珠耳环,身穿淡粉蓝云瑞摆裙,广袖上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纱衣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用金镶玉跳脱牢牢固住,当真牡丹画一般,娇艳欲滴,国色天香。那女子身旁跟着个嬷嬷和两个丫鬟。 秦水墨看着那女子,心中正在感慨好一个大美人。身旁阿言却已经跪下去行礼,口中说道:“给王妃请安!” “王妃?”秦水墨看看阿言,又瞧那女子,心说:“原来这就是王妃啊,难怪有这般派头。” 那王妃见秦水墨仍悠闲自在地坐在美人靠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却向自己打量,冲身旁嬷嬷递个眼色。 那嬷嬷便上前一步,冲秦水墨说道:“夫人见了王妃,难道不行礼吗?” 阿言忙跪着说道:“刘嬷嬷,我家夫人身体虚弱,待婢子扶了她给王妃行礼!” 那王妃樱桃小口一张,冷冷说道:“身体虚弱?那为何不在猗兰轩养病?” 王妃仔细打量秦水墨,还是当日那垂眉红胎记,脸色煞白,但一双眼睛映着身畔碧水磷光,却添了一分楚楚动人的气质。想到那日长安雅集,这来自秦府的野丫头却不声不响夺了自己天下第一才女的风头,更令自己在尹南殇面前难堪,王妃冷笑道:“身为夫人,乱发披肩,不成体统,该当家法!” 阿言早已吓得失了颜色,急忙磕头道:“都是婢子的错,都是婢子的错!” “啪!”刘嬷嬷一记清脆的耳光扇在阿言的左脸上,眉头一扬说道:“王妃讲话,那轮得到你这贱人来回嘴!” 阿言早已吓傻,半边脸顿时肿起了老高,火辣辣滴疼。阿言一手捂着脸,眼泪在眼眶中转个不停,喃喃道:“婢子——婢子——” “伺候不好夫人,自然是你这贱人的错!该罚!”说罢,刘嬷嬷手一扬,又向阿言右脸扇去。 阿言忙闭眼,只听得“咚!”一声,脸上却未感到疼痛,忙睁眼看去。只见刘嬷嬷捂着额头,满脸惊讶,地上一个手炉已摔得变了形,众人都盯着自己身侧。 阿言忙转头,只见秦水墨扶着柱子而立,犹自喘息不停,手中的手炉却不见了。 “哎呦!”刘嬷嬷的嗓音如杀猪般地响起,“王妃!您瞧瞧,您瞧瞧!夫人这是要行凶打死老奴了!” 秦水墨喘着气,面色苍白,却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只听她说道:“夫人我讲话,哪里又轮得到你叫唤什么?” “啪!”王妃一阵风似的,冲到秦水墨面前,一个巴掌便狠狠抽在了她的脸上。秦水墨身体虚弱,眼冒金星,只得跌坐到地上。阿言慌忙上前扶住水墨。 “秦燕儿!”王妃柳眉倒竖,咬牙切齿道:“你莫要以为做了夫人,便攀了高枝!喜服未穿,堂都未拜,也敢来摆夫人的谱!” 秦水墨却抬起头来,静静望着王妃说道:“秦燕儿是谁?我叫‘水墨’,是端宁郡主,是皇上赐婚的夫人。” 刘嬷嬷见自家小姐竟然发这么大火,也是一愣,忙上前拉住王妃,轻轻耳语几句。 王妃望着秦水墨平静的眼神,冷冷道:“你当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心下却寻思那御医的诊断总不会错,这野丫头总是有‘端宁郡主’的名分在身,不好做的太过。但转念又想到自己竟与这天安城中被人耻笑的傻子同为人妇,当真可恨,王妃便笑道:“你倒有福气,昏睡了几个月,你可知自你入府后,王爷从未去过你那猗兰轩?说什么夫人,不过是养在府里的一个傻子罢了。”说罢带着嬷嬷和丫鬟转身而去。 回到猗兰轩,阿言忙打来热水,用帕子蘸了热水给秦水墨敷脸,一边喃喃道:“可别留了印子。” 秦水墨从阿言手中拿回热帕子,也将它敷在阿言红肿的左脸上。 阿言眼圈一红,忙说道:“都是婢子的错,让夫人受辱了。” 秦水墨握住阿言的手,轻轻说道:“阿言,你不是婢子,记住,你是我的姐妹。” “阿言何等身份,夫人你——”瞧见秦水墨眼中的坚定,阿言住了口,重重点了点头,泪水却又涌出。 秦水墨替阿言擦去眼泪,蓦然却“噗嗤——”咧嘴一笑。 阿言惊讶道:“夫人,您还笑得出来——” 秦水墨却说:“我笑,可惜了你给我准备的手炉,白白摔坏了。” 阿言想到刘嬷嬷头上那大包,估计这几日也是见不得人了,不禁也破涕为笑。 “不过话说回来,那王妃怎么那么大气性?我以前得罪过她吗?”秦水墨问道。 阿言将帕子放在热水中又重新拧干了,一边敷在秦水墨脸上,一边摇头回道:“王妃是兵部张尚书的长女,德妃娘娘的亲侄女,听说文采京华第一,便是男子也比不了。平素倒是端庄有礼,仪态万方的,谁想今日却——” 秦水墨问道:“王妃叫什么名字?” 阿言若有所思道:“好像闺名叫做‘玉若’” 秦水墨想想,闹钟还是一片空白,摇摇头若有所思道:“不论多玲珑可爱的女子嫁人后都会变得如此庸俗无趣吗?这王妃也着实当的乏味——” “那倒也不是,”阿言忙说道:“王爷对王妃可是宠爱有加,时常见到二人在花园散步,当真鹣鲽情深,令人羡慕——”阿言又想到王爷的确从未来过这猗兰轩,除了叫御医用心诊治外,怕是早已忘了这位夫人。阿言心下黯然,生怕秦水墨再问起王爷的事。 秦水墨却也再未说话。 阿言看看秦水墨面转向里,似乎不胜疲乏,已沉沉睡去。阿言忙将被子给秦水墨盖好,又去关了门。 四月春光仍是好,零零落落的梨花片片如雪,翻飞飘落在猗兰轩寂静的小院中。 第三十章 申时许,猗兰轩门口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阿言忙去开门,来的竟是石诚。阿言连忙行礼道:“石大人!” 石诚一点头道:“奉王爷之命,来看看夫人,夫人可醒着?” 阿言答道:“方才歇着,容我进去通报一声。” 石诚点头立在门外候着。 阿言进了屋,瞧见秦水墨已经醒了,眼角似乎有泪痕,心中一酸,不敢多看,低头禀道:“石大人来了,说是奉王爷之命来看望夫人。” 秦水墨眼中却无任何波动,叹口气道:“阿言,帮我梳洗一下。” 石诚站在院外,望着满地雪白的梨花瓣在地上随风翻滚,染上泥土颜色,竟一时百感交集。石诚心中正胡思乱想,便见阿言出来轻轻说了句:“石大人,夫人有请。” 石诚赶忙定了定神,一整衣冠跟在阿言身后进了屋子。“石诚给夫人请安!”石诚冲端坐榻上的少女施了一礼,一边说道:“王爷特命石诚将这活血化瘀的药和夫人的一些随身物事送来。” 说罢,石诚将手中物件逐一交到阿言手上。阿言忙仔细摆在案上,分别是一个青瓷双耳荷叶卷边罐子、一张包着玉帘巾单缩丝制成黑色琴囊的琴还有一个通体乌黑的小瓶子。 “石大人辛苦了,坐——”榻上端坐的少女声音如水。 不知为何,石诚心中一慌,本想放了东西就走,却又只得坐下。目光一瞥之间,那少女似乎比以前更加清减了,脸上胭脂也盖不住的苍白脸色,只一双眼睛却亮的逼人。眼见少女眼光扫来,石诚忙低了头。 “石大人想走吗?喝杯茶再走吧,这猗兰轩倒是很少有人来呢。”少女似是询问,又像在自言自语。 石诚如坐针毡,结结巴巴说道:“夫人——不是——石诚确实还有要务在身——” 那少女却笑了,涂了胭脂的唇角只淡淡一扬,满屋子仿佛都亮了起来。 石诚低头再不言语。 少女轻声道:“我只是想问问石大人,我当真是这王府的夫人?” 阿言在旁也是一惊,心说夫人莫不是真的傻了,上午不是才问过自己同样的话。 只见石诚“唰”地一下站得笔直,行个礼道:“夫人切莫胡思乱想,王爷只是公务繁忙抽不得身,王爷特叫石诚送来这琴和瓶子乃是夫人心爱之物,可以聊以解闷。王爷还说倘若实在憋闷,可以出府去转转,只是——只是切莫招惹东厢那位。” “东厢?”秦水墨不明所以,抬头看阿言,阿言轻轻摸了摸脸颊。秦水墨“哦”一声,缓缓说道:“请王爷放心,我这幅身子骨断然不敢去招惹王妃。” 石诚听得这话,嘴角抽动几下,终是未说出什么话。却听秦水墨说道:“茶也凉了,石大人请回吧!” 石诚随着阿言出了猗兰轩,在门口立了一刻,方才快步走远。 猗兰轩内,秦水墨将单缩丝制成黑色琴囊缓缓打开,一张深碧色古朴深沉的琴便显了出来,琴身沉静如渊,白色琴弦如淡淡浪花点在碧色海面上。 阿言心道:“这王爷也是的,赏别人都是古玩字画,玛瑙玉石,再不济也是绫罗绸缎,首饰玉佩,怎么今日堪堪就送几件旧物来。”阿言又瞧那小黑瓶,乌不溜秋,估计也名贵不到哪里去。 秦水墨却放下了琴,将那小黑瓶攥在手中,细细端详。 “呀——”阿言叫道:“这瓶子身上怎么有道碎纹!” 原也算得上晶莹的瓶身上,一道小小的裂痕映着烛光分外明显。秦水墨却不在意,轻轻摩挲着那道裂纹,仿佛在摸一道柔软的伤痕。 “我们这巴掌,算是白挨了,就换这么几个旧东西。”阿言抱怨道。 秦水墨将小黑瓶收在怀中,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小瓶子,秦水墨心中顿时欢快了几分。她冲阿言笑道:“怎么会白挨了呢?王爷不是说,我们可以出府去玩吗?” 阿言不过也是十几岁的孩子,顿时跳起来叫道:“当真——?” 秦水墨点头。 阿言笑道:“这么看来,挨这巴掌倒是值了!” ———————————————————————— “啪——”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被狠狠地掼在桌面上,鎏金铜镜中张玉若柳眉倒竖,一张俏脸也失了颜色。 邢嬷嬷忙上前,将步摇收在妆奁盒内,一边劝慰道:“小姐,您现在可是王妃,凡事收敛着点,切不可动怒——” 张玉若却怒气冲冲说道:“不过是打了她一巴掌而已,那石诚今日竟然送药过去,一个傻子竟然还有人惦记。可恨我和那傻子竟然同日嫁入王府,我就是气不过!” 邢嬷嬷使个眼色,周围丫鬟便退了下去。 邢嬷嬷一边替张玉若卸妆,一边语重心长道:“小姐,那不过是个傻子,您和她计较什么?王爷可是和您拜的天地,再说了王爷不是从未去过那猗兰轩吗。您今日实在不该动那么大气,她再怎么说也是王爷的夫人,总要顾忌王爷的脸面。”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一个秦府的野种,凭什么和我张玉若共侍一夫!何况她还拿那香炉丢了你!” 邢嬷嬷叹口气道:“小姐,凡事要懂得审时度势,今日我们已经给了她教训,我们此时应该向她示个好。您这样一来让王爷觉得您大度,二来将来即便有什么也好未雨绸缪,毕竟您才是这王府的王妃。” “王妃?我是什么王妃?王爷不也是没在我这——在我这——留宿嘛,有这么当王妃的吗?”张玉若眼神恨恨。 “小姐——”邢嬷嬷拉过张玉若对着铜镜,笑道:“王爷那不是成亲时身上有伤嘛。御医说了王爷这伤啊伤了肺腑,皮肤也有灼伤,加上王爷平日也有宿疾,是需要休养几个月的。小姐莫要着急——” 张玉若脸上飞起红霞,啐了一口道:“哪个心急了,他那身子还不是平日里风流落下的病根。” “喏——”邢嬷嬷指着镜中的张玉若道:“您瞧瞧这闭月羞花的,王爷还不是迟早天天宿在我们这里。那个傻子那里,我自有办法——” 第三十一章 人一双 猗兰轩内,这几日倒是过得平静。 秦水墨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秦水墨眼望着满院梨花落尽,梨树春叶勃发,不禁也想四处走走,又不想遇着那东厢的王妃,便和阿言往西花园去。 花园的正门与前部王府建筑由一座汉白玉石拱门相隔,进门后是一块高两丈的太湖石,石上书三个大字“亦乐峰”,既是园中点缀,又起着屏风的作用。秦水墨瞧那字迹,当真撇之发笔重,捺之发笔轻,折之发笔顿,裹之发笔圆,点之发笔挫,钩之发笔利。疏狂中带着一份难得的潇洒,秦水墨脚步为之一停。 “这字倒写的甚好。”秦水墨赞一句。 “夫人懂字?”阿言偏头问道:“这可是王爷手书。” “哦”秦水墨心中一酸,字写得这样好?人呢?又是什么样的人呢,是否也是一般的潇洒与风流? “夫人?”阿言见秦水墨不知在想什么,便轻轻唤了一声。 秦水墨回过神来,绕过了亦乐峰,信步园中。往北是一座九曲石桥,桥身通体采用白色花岗岩。过桥是一座宽敞大厅。厅前栽着数丛牡丹,此刻牡丹绿叶盈盈,花蕾初现。那厅正中悬着一块匾额,几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写的正是:“相辉堂”。秦水墨看那匾额,轻声道:“这只怕是当今皇上的御笔真迹了。” 阿言眨眨眼睛,欣喜道:“夫人,您可真神了,您从未来过这西花园,却能一眼看出皇上真迹,真是有本事!” 秦水墨摇摇头,心中暗想:“自己这个从未谋面的王爷夫君,只怕也是个甚不得宠的。牡丹花前,花萼相辉。老皇帝这‘花’自然指的是代表皇权的太子了,那这‘花萼’便是这宁王。这父子之间要有多深的猜忌,多大的嫌隙,才能将这‘安心作花萼,莫生非分之想,好好辅佐花’的言外之音于众目睽睽之下,悬于高阁,昭示宾客?” 秦水墨和阿言继续前行,过了一排堂阁小屋,便见一座数十丈高的小山,褐色山石上藤萝蔓蔓别有风致。 “这山叫做‘凝碧岩’,山顶之上有个‘对影台’,等夫人有体力了,我们爬上去可以看看全园子的景致。”阿言扶着秦水墨慢慢讲解着园中各处景致。 “‘对影台’?”秦水墨问道:“这名字倒别致,可有个什么说道?” 阿言笑道:“听说是什么‘对月成影’的意思,可大家都说那是个‘对影成双’——”阿言压低了声音凑在秦水墨耳边说道:“是有情人赏月的地方——” 话未说完,就听得前方有人声传来,细一聆听,有男有女。 秦水墨却不想见人,瞧着前边绿竹后有一个石凳,便绕过绿竹坐在那凳上。 一时便有人由远及近走来,秦水墨未回头,只听得是一男一女在轻声说话。 那男声道:“此处风景如何?” 女声道:“美则美矣,可是却没有月色可赏。” 男声笑道:“若要赏月,我们今夜便来——” 女声嗔怒道:“哪个要和你夜里来——” 秦水墨面上一红,心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不知又是哪儿来的‘对影成双’。”瞧见阿言也在一旁咧着嘴冲自己直笑,秦水墨伸指一点阿言的脑门。阿言却不敢发出声音,笑的弯下腰去,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嘴。 秦水墨亦是大气也不敢喘,僵僵定在那里。明知人家二人讲情话,听不得,却又不敢声张,硬着头皮听下去。 幸好那二人却未逗留多时,说话间渐行渐远,耳畔听不分明。 只听隐隐约约的男声道:“我最近……繁忙……见谅。” 女声道:“王爷……身体……保重。” “王爷!”秦水墨身子一颤,赶忙回头,绿竹掩映中看不真切,依稀瞥到淡粉蓝云瑞摆裙身侧立着个挺拔的身影,暗红色罗袍上银线织花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那挺拔的身影正在侧身同身旁女子讲话,明明看不清五官,秦水墨心中却分明感觉到一个男子,也是穿着这般衣服,但那面目确是模糊一片,立于画舫之上,缓缓念道:“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阿言见秦水墨面对绿竹纹丝不动,便也凑过去瞥了一眼,那二人却在前方转过弯去,再看不到。 “夫人——”阿言轻声道:“刚那淡粉裙子可不就是王妃前几日穿的那件?” 秦水墨方才回过神来,忙说道:“阿言,以后我们不来这西花园了,我不喜欢这里。” 阿言点点头,二人又候了一阵子,方才从绿竹后出来,绕着园子又溜达了半晌方才回猗兰轩去。 回到猗兰轩,秦水墨让阿言去找两套男装来。阿言只得向府中相识的小厮要了两套“缺胯”来。 秦水墨吩咐阿言换上男装。 阿言瞧着秦水墨穿着圆领、窄袖、缺胯,衣长至膝下,倒是精神利落不少。阿言笑道:“哪里来这么俊俏个小阿哥。” 秦水墨说道:“别愣着了,赶紧的——” 阿言瞪大眼睛:“夫人要做什么?” 秦水墨摇头道:“傻丫头,自然是出府了。从现在起你叫小言弟弟,我叫阿水哥哥。” 阿言:“夫人,啊——不,阿水哥哥,等我拿了伞和水粉盒子,还有披风、手炉、茶壶——” “小言!”秦水墨咳一声,“只带上银子就好——” 阿言:“……” 二人出得院来,面面相觑。 秦水墨:“怎么出府?” 阿言:“婢子不知啊,平日采买办事的婆子和小厮都有各门各院的出门的条子,我们——” 秦水墨:“管不得那许多了,随我来。” 阿言跟着秦水墨直走到小花园南边的院墙跟前。 “小言,蹲下!” “啊!?” “阿水哥哥,您要闹啥?” “翻墙啊,你会不?” 阿言拨浪鼓似的摇头,便蹲了下去,突然想到这两丈余的高墙,怎能翻得过,再跌出个好歹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言肩膀一低又一松,急忙仰头看去,不禁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秦水墨身手矫健猴儿也似的两下便攀上了院墙,又趴在墙上将衣带抛下来递给自己。 阿言抓住衣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爬到墙中间,正手麻胳膊酸,忽然听见不远之处有人叫道:“什么人敢闯王府?” 阿言唬的手一松便要摔下去,忽地一人如大雁凌空,一把抓起自己,眼前一花,便站在了围墙之上。 院内赶来的两名护卫,瞧见了围墙上站着的人,忙低头行礼:“石大人!” 石诚一身劲装,点头“嗯”了一声,说道:“我带两个手下熟悉下王府地形,你等各自忙去吧!” 秦水墨与阿言面朝府外,大气不敢出,只听得院内人应一声:“是!”便再无声响。 石诚双手轻提两人衣襟,便轻飘飘地落在了院外僻静的小街上。石诚瞧着二人这一身装扮,行个礼低声道:“夫人,你这是为何?” “不是你说王爷准许我出府散心的嘛?”秦水墨嘴角一扬。 “这——”石诚抬头对上秦水墨皎洁无暇的眼光,半晌低下头去自袖中取出一面铜牌和一支羽箭交于秦水墨。 石诚仔细叮嘱道:“令牌可出入王府大门,遇险时放出羽箭,石诚自会来救!” 秦水墨将令牌抛了抛,眉梢一扬道:“如此甚好,谢啦!”说罢大踏步拖着阿言消失在街角。 石诚瞧见秦水墨终是将羽箭收入了袖中,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只是出了一道院墙,那少女便突然有了轻快飞扬的模样。石诚转身看王府高高的青砖墙,将一支玉兰花挡在院内。 第三十二章 丫头和大娘 秦水墨带着阿言满街转悠。 四月春光里的天安城热闹的不像话。朱雀大街上南来北往的商客如流。街两旁的酒楼茶馆、布店、杂货铺、胭脂水粉铺子一溜的各色招牌旗子晃的人眼晕。 二人买了北地胭脂和南地珍珠粉,喝了甜豆花和酥油茶,手上捧了白糖糕和糖葫芦。阿言手中还捧着风车、鼻烟壶、蓼花糖和一包卤鸡爪,背上还背着个彩色蜈蚣风筝。远望去红的绿的蓝的紫的,活脱脱的移动染料坊。 用秦水墨的话说:“这叫‘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意思呢,就是王爷府对不起咱,咱就可劲的花他的银子。 阿言无奈地问道:“阿水哥,你这么个花钱法,那是几百年也拖不跨王府啊!” 秦水墨扭头:“瞧瞧你这见识,知道什么叫‘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吗?” “哎呦!”话未说完,阿言被一个小小的影子撞得七荤八素。 “这——这谁家的毛孩子——”阿言吆喝一嗓子,那孩子却转身钻进了胡同。 “小言!没事吧?”秦水墨问道。 “蓼花糖碎了,别的都没事!”阿言整理着手中的物品,忽然脸色一变,“糟了,钱袋子不见了——”阿言猛地抬头:“定是刚才那毛孩子——” “那还看愣着做什么,追呀——”秦水墨揽着阿言,冲进胡同。 冷不防“砰”一声,迎面却撞上了别人。 秦水墨连忙一把捞住要撞倒的人,定睛一看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太,身旁跟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 老太太一脸慈祥满头银发,周身绫罗绸缎,手带翡翠玉镯,头戴一颗鸡蛋大小的东珠,着实富贵逼人。小丫头稚气未脱模样端正,脖子上一个黄金长命锁。 “娘——您没事吧——”小丫头急切问道。 老太太一手托腰,一手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摇头。 “没什么大碍,估计就是腰伤的老毛病犯了!”小丫头说道。 “这可怎生得好?”阿言急的脸通红,“找个医馆给您瞧瞧吧?” “无妨,无妨,还撑得住!只是走不得路。”小丫头摆摆手。 那老太太面无表情,只是摇头。 “我娘耳朵不好,本来要去前面的绸缎庄买些料子,谁知——唉——”小姑娘叹口气。 “我们扶老人家过去吧——” 小丫头嘴角一咧,笑道:“那感情好,就有劳二位姐姐了,诺,就是前面那家,很近的。” 秦水墨瞧着那绸缎庄子不过一箭之地远,掀开门帘就瞧得见这胡同。 三人便扶了老太太缓缓进去。 进得绸缎庄,掌柜便上来招呼。 小丫头笑道:“我们姐妹陪娘亲来挑点上好的缎子,掌柜有什么好货就拿出来吧!” 掌柜见这几人通身的气派,忙叫伙计打开仓库拿了最好的出来。 老太太“哎呦”一声。 那丫头忙上前替老太太捏了捏腰,皱眉道:“前几日郎中开的膏药还在,一会我回去拿药,顺道雇辆骡车,就能回去了,还请二位姐姐辛苦照看一会子我娘亲。” 秦水墨点点头。 那丫头顺手将上好的绸缎拿了三匹,放下一锭银子,冲掌柜说道:“掌柜的,定钱我先放着,一会来接我娘时付你余下的。” “呀——”阿言摸着一匹宝蓝色珊瑚纹绸缎说道:“上次王——东厢的穿的就是这一匹呢。” 掌柜忙上来殷勤招呼道:“哎呦,这位——额——有眼光,这可是江南织造进贡的上好丝绸,本店这一匹虽是仿制,但也和皇家御制差不了多少了。” “那要多少钱啊?”阿言问道。 “二十两银子一匹!”掌柜捋捋胡子答道。 阿言指着那绸缎道:“阿水,听到了吧?这样的得来上几万匹,才能真的体现我们‘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 秦水墨“噗嗤”笑一声,道:“就算买了,也得再盖几间大房子放呢!” 掌柜摇摇头心中道:“这两个不男不女的,真是说什么疯话呢。” “哎呦”老太太又叫一声。 秦水墨与阿言忙上前道:“大娘,您怎么了?” 老太太抬起头来,眼中浑浊一片,“饿!” “饿?”秦水墨和阿言面面相觑。 掌柜一边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一边说道:“你们家老太君怕是饿了,快叫你妹子回来结了账去吃饭。” “那不是我妹子!”阿言道,“我们可不认得她!” “啥?”掌柜瞅瞅秦水墨和阿言,又看看老太太,忙冲后面喊叫:“阿大,阿二!” 后面冲出来两个小伙子,将门守住! 阿言忙站到秦水墨身前护住,一边紧紧握住秦水墨的手,颤巍巍叫道:“青天白日,你们要做什么?” 那掌柜捋着山羊胡道:“青天白日,也不看看我赵某人是混哪里的,竟然踩点子踩到我头上!”说罢,冲那两个小伙子一使眼色。 二人立刻冲上来! “你——你们要做什么!”阿言惊呼。 那二人却从秦水墨和阿言身边走过,一把抓住老太太。 阿言颤抖着说道:“你——你们真是无法无天了!” 那二人却不理睬,从老太太手上一把退下翡翠镯子。靠左的少年轻轻一捏,那镯子从中间断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粉末。另外一人又从老太太头上取下东珠,用手一撮,外面的白皮脱落,露出里面黑黝黝的一块。那老太太仍是端坐那里,痴痴傻傻。 “啊——这是——”秦水墨和阿言瞪大了眼睛。 “是什么?假的!快从实招来,你二人与这老太太是何关系?” 阿言结结巴巴将刚才的事说了。 “当真?你二人确实不是贼人一伙的?只是外地来投奔亲戚的?”掌柜眼珠一转,叫阿大上了茶。 秦水墨与阿言忙点头。掌柜叹了口气,说道:“如今之事,明摆着。先前那丫头不知从哪里寻了这痴傻老太太充作她娘,又拿了我的东西跑了。你二人若不是帮凶,便是受骗者,只能报官到京兆府尹。” 秦水墨听得这话,放下心来,想着到了京兆府尹处便可以寻着石诚,自然无事了。奔忙半日,二人着实渴了,便一边喝茶一边寻思对策。 谁知半盏茶刚入口,便觉得眼前房屋晃个不停,眼中那掌柜的身影愈发的朦胧,只听掌柜冷冷道:“我赵老四的银子,岂是那么好骗的?丢的东西要从你二人身上十倍找回来!” 秦水墨心中一惊,眼前却越来越黑,终是人事不省倒了下去。 第三十三章 危险游戏 冷!深入骨髓!痛!手脚剧痛! 秦水墨睁开眼,一片黑暗中,触手潮湿与冰凉。 身旁有微微的呼吸声和几乎低不可闻的抽泣声。 手和脚似乎被牛筋缚住了,勒得痛入骨髓,双手被缚在身后,只得双手同时移动,却碰上了身旁的另一件物事。仔细摸摸,尚有温度,似乎是人的手臂? “阿言——”秦水墨想说话,却发现嘴里被塞的严严实实的,发不出声。 “吱呀——”似有门轴转动的声音。 远远传来脚步声,听声音人还不少,光一点点的亮起来,转眼就到了眼前,眼前竟是牢笼般的木头柱子。 长久黑暗里的双眼,被火把刺的睁不开,秦水墨扭头向旁边望去,身旁影影绰绰竟都是被缚住双手双脚的女子,似有数十人之多。 “全部带走!奶奶的,今天爷们玩大了!”手持火把之人发了令,木门被打开,进来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彪悍男子,将女子们脚上的牛筋除去。 女子们被驱赶着走出了牢笼,沿着狭窄阴暗的台阶向上走去,两侧石壁潮湿滑腻,似乎是在地底。 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一个大厅,厅中燃着松油火把,很是亮堂。 “所有人按衣服颜色分成三队!”为首的人又发话。 秦水墨环视四周,竟有三十余名同样被缚住双手的女子。每人身上被套了一件粗布裙子,样式虽一样,颜色却分了黑、白、蓝三色。此刻火光明亮,众女子惊恐不堪,哪里还能排什么队,纷纷四处张望、躲闪。 “哐啷——”一声,十几个汉子拔出明晃晃的长刀,众女子眼中惊恐万状,嘴里却塞了布,喊叫不得。 秦水墨在人群中寻见阿言,忙用背在身后的手,抓住阿言。 顷刻之间,众女子虽手脚无力但也被那些人强行分了三队。 “蓝兄,你确定要赌的这么大?”头顶之上传来人声。 众女子惊讶朝头顶望去,原来“大厅”的四壁光滑异常,直向上高三丈,三长高的“墙壁”上竟然站着三个人。那三人头戴面具,身上也分别穿着黑、白、蓝三色的衣服。 秦水墨环顾四周,围绕着一圈的“墙壁”呈圆形,除了刚才大家进来的通道,四周再无出路。众女子所处之处就像是一口宽阔大井的底部,看来这“井沿”之上才是真正的大厅。 那穿蓝衣的男子却说道:“所谓赌,不正是用大的去博更大的?久闻白兄这‘人牌之局’实在惊心动魄,就不知是如何的玩法?” 那穿白衣的男子道:“说来也简单,我三人今日赌本乃是各十万两黄金,而她们——”说着手一指“井底”的女子,“便是筹码!” “哦,这便是‘人牌’了?”蓝衣人似有所悟。 白衣人继续道:“正是,本来呢,三十个女子,可为三组,每人代表一万两。今日蓝兄竟要一把定输赢,我只好出了血本了。” 蓝衣人目光扫过在场女子,众女子惊慌躲避。 秦水墨觉得那人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滞了一下,心中叫苦:“早知道待在王府多好,不过是挨几个耳光而已。此刻这些人必然不怀好意,想要从这里出去可比登天还难!” 那蓝衣人却继续说话了:“这场中却有三十二人?” 一旁一直未曾言语的黑衣人却笑了笑说道:“今日恰好有人送来这两张‘人牌’,可是花了白兄三百两银子呢,既然蓝兄第一次玩,便在蓝队中多加两人罢了。只是——”说着眼光在秦水墨和阿言身上转了转,干笑两声说道:“这两人盘儿倒是顺溜,死了可惜,蓝兄若不要,给小弟开个荤——” 那黑衣人虽戴面具,可是眼光里不安分的光令人不堪入目。 白衣人道:“黑兄,你那床,可比我这场子还可怕,死在你那床上的美人加起来快比上皇帝的后宫了,今日还要占蓝兄的便宜吗?” 黑衣人讪笑着道:“那是,那是,这还不得蓝兄割爱嘛——” 白衣人道:“蓝兄,莫要理那**,我的‘人牌之局’可是公平的很,你那队虽多了两人,但十二人都是新人。我和黑兄的队虽只有十人,可都是上次留下来的‘牌’,说起来你还吃亏了些——” 蓝衣人道:“愿闻其详。” 黑衣人说道:“老白,莫再啰嗦,先动起来。不过,一会儿留在最后的‘牌’老子可要尝尝鲜——” 白衣人道:“瞧你那点出息——”说话间手却一挥,看管众女子的壮汉便开始行动了。 众女子手被松开,恢复了自由,口中的布也被拿掉。 “你们依照身上服色分为三队,每人拿一把刀,哪一队帅先将其他两队杀死,便可活下来。” “啊!”秦水墨头脑中一片空白,阿言更是瘫倒在地。 白衣和黑衣的两队女子倒是相对平静,默不作声地依次上前从地上的一堆长刀中拿了一柄。 看管女子们的壮汉缓缓从通道退出,厚重的大门吱呀呀关闭,头顶传来人声:“我数十个数,数完就开始!劝你们还是快快拿了武器吧。” “十、九、八——”一声声的倒数从白衣人口中传出,仿佛地府催命的鸣钟。 周身的空气中弥漫了血腥和死亡的味道。 白衣和黑衣的女子已经开始占好有利方位,闪亮刀尖映着火光。口中似乎已感到刀尖那冰冷的味道。秦水墨扭过头去,深深呼吸几口,压下胸中想要呕吐的感觉。 秦水墨轻轻地拍了拍阿言的肩膀,俯下去在她耳边说道:“阿言,紧紧跟着我,我们不会死!” 阿言睁大茫然空洞的眼睛,定定望着秦水墨,半晌才回过神来。她紧紧拉着秦水墨的手,想哭但是又拼命咬住嘴唇忍住。阿言想说什么,颤抖着嘴唇,终究只是狠狠地点了点头。 “七、六、五——”白衣人依旧不带任何情感地倒数。 场中还有十个穿蓝衣的女子,茫然不知所措,想要四处逃开,又被黑衣和白衣女子的长刀团团围住!就像一群待屠宰的羔羊。几个蓝衣女子瘫倒在地,将脸孔埋在袖间,大声地嚎叫哭泣,似乎不看那些冰冷的刀尖,刀尖便不存在。 第三十四章 绝地 “四、三、二——”随着白衣人冷漠而嗜血的倒数,场内的白衣和黑衣女子手持尖刀一步步将蓝衣众女包围了起来。 “不要哭,所有蓝衣人听我的,拿起刀来!”秦水墨压下内心的恐惧,冷静地喊道。 蓝衣众女听到,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惊涛中的一根浮木,都抬起头来呆呆地盯着秦水墨。 “快!拿刀,所有人背靠背,刀尖向外!”说罢,秦水墨和阿言拿刀背靠背而立。其他几个蓝衣女子也忙靠上来,正在哭泣的那几个也慌忙拿起刀来凑了过来。 秦水墨冲众女喊道:“对,所有人背靠背,守住自己面前!敌人若靠过来,就一起砍!” “一!”白衣人终于报数完毕,短短的十个数字就像漫长的做了一场噩梦,每个人都紧张万分。不知是谁的牙齿抖个不停,咔嚓嚓的声音,令人烦躁! 蓝衣女子虽组成了圆圈,一致对外,但好几个人的手颤抖不停,还有人握不住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也不知是谁吓得小便失禁,人群中涌动着一股尿骚味。 白衣和黑衣女子一边小心地相互警戒,一边慢慢朝蓝衣女子组成的圆圈逼过来。蓝衣女子的圆圈立刻引发一阵骚乱,有人强行向后退,挤得队伍不稳,反而相互推搡,乱了起来! 秦水墨一边死死盯着对面的两个白衣女子,一边大声喊:“姐妹们!不要怕!害怕不可耻!流泪、尿裤子也不可耻!可耻的是那些站在台子上的人渣!要是还想活着回去见自己的亲人,就勇敢起来!” 蓝色的圈子安静了下来,秦水墨拿着刀凌空比划了一下,大声喊道:“大家一起喊口号,然后向前刺!” “一、二、刺!一、二、刺!”阿言忙附和着秦水墨大声喊起拍子!越来越多的蓝衣女子加入了喊口号的行列。虽然势单力薄,虽然身心恐惧,但是整齐一致的口号仿佛给了人无边黑暗中的一点力量。 “一、二、刺!一、二、刺!”随着口号的喊声越大,十二名女子刀尖齐齐向外刺出,虽然没有任何章法,但看起来却也气势逼人! 场中情形却又一变,穿白衣和黑衣的女子,本想蓝衣的一队本是砧板上的肉,先轻松解决了再说。此刻蓝衣女子组成阵型,却稍有棘手。心念一动,场中黑影一闪,却是一名黑衣女子趁对方不备,一刀劈向一名白衣女子。 “噗——”长长尖刀透胸而出,一道血箭凌空洒落。伴随着白衣女子凄厉的惨叫声,这染满鲜血的修罗场正式开启!白衣女子的血还未落地,那偷袭的黑衣女子长刀还在死人的胸口未及拔出,却被背后的两名白衣女子左右夹击。“砰——”一声闷响,两条臂膀被二人齐齐斩断,鲜血就像喷薄而出的岩浆,散落众人头顶。 “啊!”有蓝衣女子被鲜血溅入眼睛,忙用衣袖去擦,还未及看清眼前,便被冲过来的其他人一刀刺入下腹。蓝衣组成的圈子立刻有了缺口,几名黑衣女子直扑过来! 秦水墨双手持刀,奋力挥舞,避开一名黑衣女子,忙回头喊道:“快!组成圆圈!喊口号!” 阿言忙扑过去,堵住了先前的缺口,蓝色衣服又围成了一圈,黑衣白衣女子退后! 一瞬之间,地上已经多了五具尸体,残肢、鲜血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诡异而恐怖的画! 秦水墨打个寒战,明明有汗水滴下,却感到冷入骨髓! 场中,披头散发满身血痕的女子们,犹如笼子中的困兽,双眼血红,死死盯住每一个敌人! “够了!”秦水墨蓦然沙哑地喊出一嗓子,众人一惊。“杀了我们你们就能活下去吗?”秦水墨冲场上正准备厮杀的黑衣和白衣女子们喊道。 “别傻了!你瞧瞧他们!”秦水墨刀尖冲头顶看台上的三人一指。 “十万两黄金的赌注!能出得起这价码的,非窃国者不能!他们连脸都不敢露,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可能活命!” 一众白衣和黑衣女子暗暗朝秦水墨瞟一眼,手中的刀仍是紧紧握住。 秦水墨银色刀尖指着黑衣人,因那人先前言语之中恶俗下流,她心中着实恨死了这人。 “姐妹们!横竖是个死!为什么不将手中的刀对着那三个人渣!只有杀了他们,我们才可能活下去!就算是死,也要把上面的那三个人剁成肉泥给我们陪葬!” 沙哑的嗓音带着义无反顾的勇气落在众女子心中震惊异常!银色长刀带起凛凛寒风卷起满场的血腥之气!是啊,谁人不是父母生养,凭什么生命可以贱如草芥般任人践踏! “让我们砍下那三个面具下丑陋的头颅!为死去的姐妹们报仇!”随着秦水墨的一声高呼,众女子的长刀终于不再对着彼此,但握刀的手却握的更紧了! “啪——啪——啪——”几声清脆的鼓掌声,淡淡地响起,“有意思——有意思——”那白衣人鼓了鼓掌,望着秦水墨冷冰冰地说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女子当中还有你这等人物,只是——可惜了,老子只对你的尸体感兴趣——”白衣人看一眼蓝衣人,继续说:“蓝兄,今日竟是这等情景,实在想不到啊,就算平局吧。只是这‘人牌’却是留不得了——”说罢,手中折扇一扬,刚才那十几个壮汉手持弓弩,黑漆漆的弩箭对准场中诸女子。 黑衣人却凑上来,对白衣人说道:“白兄,可别射死了那领头的蓝衣服的,这等烈性子正合我意,老子定要她今夜在我胯下缴械投降!” “哼哼,就凭你那被掏空的身子?”白衣人冷笑一声。 “兄弟我有的是招,‘合欢散’一瓶等着小丫头消受呢!”黑衣人淫笑着,眼光肆意在秦水墨身上转悠。 “呸——”秦水墨牙关咬出了血,“你若敢动我分毫!便叫你断子绝孙!” 白衣人目光一冷道:“是够味道!不过,你这股子狠劲,还是留到地府去给阎王老子诉苦吧!” 第三十五章 执手持缰 “白兄!您这‘人牌之局’当真跌宕起伏,令人叫绝啊!”蓝衣人慢慢走近白衣人身旁,边走边说道:“不过么,以场中人数来看,是我蓝队赢了啊!特别是打头那个,当真是心机叵测,泼辣异常,咒人的一张嘴更是狠毒啊!” “哼,蓝兄说笑了!此刻由得她叫嚣!死了便安静了!”白衣人不知为何心中莫名烦躁起来,声音也没了之前的平静。白衣人手中折扇就要收下,壮汉们拉紧了弓弦。 场中死一般的寂静,森森箭尖下,闪着冰凉的光,透着死亡的气息。 场中众女子横刀相对,不少人闭上了眼睛。 “唉——这女子说要砍下你的头啊!你不信吗?我好害怕!”蓝衣人走的更近,似乎站在白衣人身边才有安全感。 “我不——”白衣人口中“信”字还未出口,便喉间一凉,多了一个透明的血窟窿!白衣人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惊变骤起,周围的壮汉还未及行动,刹那之间厅内火把全部熄灭,四周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黑暗是地狱的颜色,更是杀戮的信使!秦水墨什么也看不见,只听惨叫之声不绝于耳。秦水墨紧紧抓住阿言。二人背靠背防范着黑暗中潜伏的风险。 时间过去,耳畔的惨叫之声渐渐平息。汗水一滴滴无声地落在吸满了鲜血的泥土上,蒸腾出微甜的气息。黑暗似乎无尽绵长,永无休止。 隐隐约约中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长,又似乎只有一炷香。火光被再次点燃,场中众女子惊慌失措,却都活着! 抬头望去,高墙之上,蓝衣人仍旧戴着面具俯视全场,身侧却多了数十名黑衣剑客拱卫在侧。 “嘭!”高台上抛下一物,落在场内。 众女望去,竟是那白衣人的尸首!有那恨极了的黑衣女子走上前去,用刀挑开面具,却是高鼻深目的异域长相。众女子似乎无人认识,但眼中狠厉之色渐浓,几个黑衣白衣女子奔上去,口中一面哀嚎,一面奋力用手中的刀狠狠劈砍向那尸体!一时血肉横飞,众女子亦痛哭不已! 秦水墨拥着阿言,心中长舒一口气,哭吧!哭吧!让眼泪冲去所有魔鬼般的记忆!让眼泪证明我们还真切地活着!可是,那蓝衣人又有什么企图呢?秦水墨心下思量,冲那人望去。 一个黑衣剑士押着一人立在蓝衣人面前。 被擒住站在蓝衣人面前的正是先前那戴着面具参与赌局的黑衣人。 黑衣人身子扭曲不断挣扎,冲蓝衣人叫道:“你究竟是何人!潜入我明月山庄要做什么?!” 蓝衣人腰带一松,一把薄如纸般的软剑便已在手。想来刚才他正是用这把隐形软件将白衣人一剑封喉。蓝衣人向前迈一步,软剑便晃一晃!森凉箭尖如同吐蕊的蛇,寻觅着噬咬的猎物。 黑衣人面具后的眼神开始慌乱,想要挣脱黑衣剑士的束缚,却半点动弹不得,只能在原地扭着身子,就像一只困在网中的猎物。 黑衣人声音颤抖道:“你——你做什么——你敢杀我?你可知道,我是当朝一品大员的——”话未说完,便见那蓝衣人手腕一抖,一道寒光直奔黑衣人袭去! “啊!”黑衣人爆发出一声野兽般凄厉的叫声!便倒了下去,双手紧紧捂住胯间,痛的满地乱滚! 蓝衣人剑收入鞘,弹了弹衣袖,一脚踏住黑衣人的胸口道:“你怎么会跟当朝一品大员有关系,你不过是个聚众**,违法乱纪的犯人而已!如今断了你的子孙根,也替那些冤死的女子讨个公道!” 那黑衣人剧痛难忍又被蓝衣人胸口一脚,顿时昏死过去。 蓝衣人扭头冲众女子一挥袖,说道:“都回家吧!” 众女子一时百感交集,眼中满是不相信的喜悦。 有几位女子走过来,紧紧抱住秦水墨,眼泪在彼此中冲洗去了身上的伤痛。 木质大门吱呀呀被打开,众女子抛下长刀,三三两两出了牢笼般的坑底。秦水墨和阿言相互搀扶着,前方有黑衣剑士引路,顺台阶一路直上,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头顶传来阵阵清爽的凉风。众女忙加快脚步再走几步上去身边豁然开朗,原来之前身处都是在地下。 秦水墨抬眼看,满天繁星,明月当空,再回头望望出来的幽深黑暗的地道,不禁心有余悸。 秦水墨闭眼,深深呼吸了几口清爽宜人的空气,不禁生出再生为人的隔世之感。 “哒——哒——哒——”马蹄声响在耳畔。 秦水墨抬头,黑色矫健的高大骏马上,端坐着一个男子。 月光如银,洒在他漆黑的眉上,星光映进眼眸,蓝色长袍下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伸在自己面前。 秦水墨:“……?” “上马!”那男子的唇在月光下抿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手向前伸了一分。 秦水墨身心俱疲,直觉想握住那只手。只要握住,一定能汲取一点力量,来黏住自己今夜四分五裂的小心脏。那只手在月光下莹白如玉,却充满力量,想来必然是干净而温暖的,就如新晒过的棉被,有着阳光的味道。嗯,就是想的那样,暖暖的,舒适极了! 秦水墨还未捉摸明白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便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树叶般在空中翻飞了一下,便稳稳地落座在马上。 身后伸来两只温暖有力的臂膀,从秦水墨的身侧而过牢牢牵住缰绳。 “不要乱动!”耳畔男子声音温润而有磁性。 “不!这不合适!”秦水墨兀自挣扎着。 “我与自己的王妃共乘一骑有什么不合适?”男子的声音威严中透了一丝戏虐。 “你——”秦水墨呆住! 一旁有人骑马上来,却正是换了一身黑衣的石诚!石诚冲马上之人行礼后,一脸歉疚望着秦水墨道:“让王妃受惊了!属下有罪!” 秦水墨扭头,却只能看到身后人半张脸,墨画般的眉,细碎星光摇曳的眼底。秦水墨扭头,脸上花一般的笑个不停,指指身后的人,冲石诚问道:“真是我家王爷?” 石诚瞧着那少女满脸血污却终是笑的无忧无虑,鼻中一酸道:“正是宁王殿下!” 秦水墨傻笑着,小声冲石诚说:“这么俊啊!”又禁不住扭头看身后人,半张俊脸线条坚毅犹如刀刻,眼中却是温柔化不开的月色。 秦水墨又瞅见那一身蓝衫,忙指着隐在黑暗中的明月山庄说道:“你和这里的——” “不是!”秦水墨被冷冰冰的雄浑的男中音打断! 秦水墨扭头,道:“你早就知道——” “没有!”秦水墨又被冷冰冰的雄浑的男中音打断! 尹南殇紧紧搂紧那瘦小的身体,“驾!”一声长喝,黑色骏马四蹄如飞,如同一道闪电冲月色下的山脚如电而去! 第三十六章 新人 月色下,骏马飞驰。 这明月山庄其实离天安城并不远,就建在城东十里外的苍立山上。 黑色骏马四蹄如飞,随着马儿的颠簸,尹南殇感到身前那单薄的少女便贴在了自己的右肩。 尹南殇低头,怀中那脏成一团的人儿却早已熟睡,弯弯睫毛盖住了昨夜凄惶无助的双眼。脸上带着甜蜜满足的笑意,正如那日她定定盯着《浮生六合图》时一般。 马儿颠了一下,睡梦中的秦水墨眉头微皱。尹南殇便放慢了马,任它漫步一般向月色下天安城的东门缓缓走去。 夜露深,春风轻。尹南殇将胸口紧紧贴住少女的背。丝丝秀发沾满了昨夜的汗水与灰烬,却像此刻的春风撩拨着自己的脸。夜风凉,就让我用体温慢慢暖你的心吧! 半个时辰后,宁王府的门口,先一步到达的石诚已带着小厮和丫鬟在门口守候。 数盏灯笼明若白昼,张玉若带着邢嬷嬷和一众侍女也出得府来,立在石诚身侧。 石诚瞧见,忙上前行礼。 “免了——”张玉若手一挥,却随口问道:“王爷这么晚回府,可是有公务在身?” 石诚低头回道:“属下不知!王妃请回府等候,夜风凉,若是染了风寒——” 张玉若冷笑一声:“石诚,我虽是新嫁的妇人,却也是这宁王府的女主人。如今于府门口迎接自己的夫君可有哪里不合礼数?你既是做属下的,就守好你自己的本分!” “是!”石诚应一声,立在一侧再不言语。这位王妃,本身就是兵部尚书嫡女,又是当今最得圣眷的德妃娘娘的亲侄女。如今皇上虽未立后,但德妃娘娘代行皇后权力,掌管六宫。说起来,这位王妃可是相当于“国舅”府的长房嫡女。 马蹄声声,一匹矫健的黑色骏马沿长街缓缓而来。 尹南殇勒住马儿,抱着秦水墨从马背上轻轻跃下,转身将秦水墨递到石诚手中。秦水墨嘴角犹自带着那丝笑,睡的人事不省。 张玉若却轻轻上前,仪态万方地福了一福,脸上姣笑中带了一份嗔怪,道:“王爷——更深露重的,好教人一番担心呢!” 尹南殇一步跨出,持住张玉若的手,笑道:“南殇让王妃担忧了,是南殇的不是!”说罢,几声咳嗽,听着似有风寒。 “王爷——玉若已沏好了参茶,正好驱寒。”张玉若盈盈笑意,如此刻暮春中盛放的玉兰花。 “那便有劳王妃了。”尹南殇与张玉若持手向府内走去。 二人极有默契地谁也不提秦水墨,似乎刚才从未有人同骑归来。 明月当空,洒下一片温柔,宁王府慢慢归于平静。 ———————————————— 晃动——不停地轻微晃动—— 秦水墨缓缓睁开微肿的眼皮,眼前是阿言那张干净的小脸。 秦水墨伸手,捏捏阿言的小脸,转身,又合上眼。 “夫人——快起来洗澡——”阿言叫道。 秦水墨睁眼看看四周,傻呵呵地笑:“阿言,你罪大了,我刚才梦到王爷了,你就把我摇醒了!” 阿言:“啊——” 秦水墨无限遗憾地感慨道:“你是不知道啊,我梦见的王爷,长得那叫一个英俊,而且还抱我骑马来着——” 阿言伸手摸摸秦水墨的额头,“不烧啊!”阿言小声嘟囔着。 阿言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换了坚毅果敢地表情,吓了秦水墨一跳。 阿言咬牙切齿地说道:“夫人,您不能因为昨夜王爷去了东厢就这么萎靡不振!我们要振作!要在熹妃娘娘的寿宴上赢回一程!” 秦水墨倒抽一口冷气懒洋洋地伸手摸了摸阿言的额头,“也不烧啊,这孩子今天怎么吃错药了似的?” 阿言却顺势一把双手捧住了秦水墨的手,坚定地说道:“夫人,虽然昨夜王爷去了东厢,可是我看王爷和您共乘一匹马倒也般配,咱们可决不能气馁啊——” 秦水墨呆住:“你说啥?” 阿言声音越来越小道:“我说昨夜王爷去了东厢——” 秦水墨忙打断:“不是这句——” 阿言眨眨眼:“您和王爷共乘一匹马?” “啪——”秦水墨一拍阿言:“对对,就是这句!” “阿言!快,拧我一把!”秦水墨叫道。 阿言:“……” 秦水墨抓紧阿言的肩膀:“告诉我,不是在做梦,昨夜真是我家王爷载我回来的?” 阿言:“夫人!我去叫大夫!” 秦水墨眼中冒出无数星星:“我怎么能昨夜就睡着了呢?我怎么就能睡了呢?我还没看够呢!” “夫人!”阿言嗓门提高了八度,吓得秦水墨一哆嗦。 阿言伸出细细的胳膊,豪气冲天道:“我们要振作起来!要开始准备熹妃娘娘的寿礼了!” 秦水墨歪歪头道:“那个——话说——熹妃娘娘是谁?” 阿言低头望着秦水墨漆黑的眼珠一字一顿地说道:“王爷的母妃,夫人您——的——公——婆!” 秦水墨眨巴眨巴眼:“听起来很可怕的样子!” 阿言哼了一声道:“东厢那位送什么我可打听清楚了,咱们可不能落于人后!” 秦水墨心头欢喜地看着阿言:“你什么时候这么能干了?东厢的事儿都能打听到?” 阿言叹口气:“不是我能干,是她们——”说罢,一指外面,高声道:“进来给夫人请安了!” 屋外进来四个丫头,穿着粉色穿花的长裙,一起跪下行礼道:“婢子们给夫人请安!” 秦水墨瞅瞅阿言。 阿言笑道:“这都是王妃专程派来伺候夫人的。”说罢,近前俯身到秦水墨耳畔轻声道:“看来昨夜王爷对您的好,那位也看见了。” 阿言指着四人对秦水墨道:“这是芍药,丁香,司琴,问茶。” 秦水墨笑道:“名字倒都雅致得很。芍药,名儿倒像哪里听过似的。” 芍药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一下:“婢子与阿言姐姐向来相好,倒是来过这猗兰轩几次。” “哦——”秦水墨想起那日的蜜饯果子,就是这小姑娘送来的吧,转头瞧见阿言冲自己点头,便笑道:“都起来吧,这猗兰轩里不必那么拘束。” 第三十七章 寿礼 阿言指挥着新来的几个丫鬟给秦水墨添了一大桶洗澡水,又逼着秦水墨喝了碗羊奶炖燕窝后才让秦水墨进了浴桶。 秦水墨坐在温暖舒适的热水中,四肢百骸无比的轻松。秦水墨冲阿言笑:“言大总管,如今你手下底下也算人手充沛了,从哪里弄得燕窝来的?” 阿言回道:“夫人啊,阿言可没那个本事。是芍药去厨房要来的,芍药原是王妃那边的人,厨房总要给几分薄面呢。” 秦水墨一边用手打着水花玩儿,一边喃喃道:“这王妃也是的,前几日不是才打了咱们,这会儿又是送人来,又是给燕窝的,图个什么呢?” 阿言忙说道:“夫人,您可不能被这点小恩小惠给麻痹了,咱们呀可得小心那边的——不过芍药这孩子倒是心地不坏的——” 秦水墨笑道:“我们阿言长大了,懂得图谋算计了,那你说说东厢那边又在打什么主意呢?王爷已经是她们的了,我们这样子有什么是她一个正牌王妃值得算计的吗?” 阿言皱眉,却也终是摇了摇头。 秦水墨却忽地想起一事:“阿言,你说什么娘娘的寿礼又是怎么一回事?” 阿言道:“哎呀,这可是件大事。夫人你原先病着,和王爷没有行大婚仪式。这次熹妃娘娘的寿诞可不能马虎——” 秦水墨喃喃道:“熹妃娘娘想必极美。” 阿言侧目:“夫人怎么知道?” 秦水墨:“看王爷就知道了啊,能生出这么个倾国倾城的儿子的人,怎么会不美呢?” “噗嗤——”阿言掩面笑道:“熹妃娘娘也美,却和王爷无关,王爷自小养在熹妃娘娘身边,却不是熹妃娘娘所生。” “哦——”秦水墨道:“那王爷的亲娘呢?” 阿言摇头:“婢子不知,好像病去了。” 秦水墨想到尹南殇的生母也不知是何等的容貌,倘若活着必定冠绝六宫。他虽幼年丧母,但毕竟还有个亲爹,总是强过自己。但那皇帝御笔亲题龙飞凤舞的“相辉堂”三个大字却又浮现在秦水墨眼前。秦水墨想了想尹南殇虽有个亲爹在身旁,却又对他诸多猜忌,父子相疑,还是不如自己这无父无母的了。 晚来天晴,淡淡晚霞将绯红的余光印在院中。 猗兰轩多了几个丫鬟,倒是热闹欢腾了不少。 此刻秦水墨聘品着茶,正听几个姑娘议论该送熹妃娘娘什么寿礼。 众女子一时说来说去无非什么金银玉器,古玩字画。 秦水墨轻品口茶,道:“我看倒不必如此贵重,只要体现晚辈的孝心就好。” 众丫鬟想到自己这位“夫人”只怕手中着实羞涩,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贵重物件,一时便也住了口。 芍药歪着头,轻轻说道:“夫人说的是,不如咱们一起绣一幅绣品,诸位姐姐觉得怎样?” 阿言笑道:“夫人体弱,刚好我们也能帮点忙,听着倒是好。” 秦水墨皱眉,刺绣么?怎么净挑本小姐不会的来呢?忙说道:“这个,我头痛,瞧不得针线,画个花样子还是可以的。” 阿言笑道:“那就早些歇着吧,明日我们便开始罢。” 一夜无话,只是秦水墨偶尔间便又看到那泛着冷光的弯刀洞穿了少女的胸膛,口鼻之间满是血腥的味道。正在惶恐之际,却又见到一双修长洁净的手握住自己,身侧轻微颠簸,竟是又到了马上。秦水墨便回头,却看不清身后人的容颜,只有目光如水,刹那芳华。秦水墨轻轻道:“我知是梦,愿不要醒。” 第二日猗兰轩却当真忙碌了起来。芍药一早便奔管家处去寻料子。阿言带着其余三个丫鬟将里外打扫干净,在厅中收拾出一块空地,摆上几案,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秦水墨梳洗完毕出得内室,瞧见这厅内偌大的声势,忙一乍舌,挽了阿言便走。 阿言瞧着秦水墨一身婢女服色,急道:“夫人——” “嘘——”秦水墨冲阿言一摆手,拖着阿言便行到了府苑角门之处。 “您——”阿言眼睛睁的斗大。 “那绸缎庄老板的仇难道不报了吗?”秦水墨沉声说道。 “可是——我们——”阿言眼中闪出一抹厉色,又打了个寒战摇摇头,“夫人——那歹人凶恶,万万不可——” “哼——”秦水墨笑道:“阿言你今天好好瞧瞧你家夫人我的手段!” 角门上府兵拦住二人,冲秦水墨和阿言躬身,正欲说话,却见秦水墨手中一面乌黑的令牌一扬,便闪身一旁不再言语。 出得府门,阿言惊叫道:“您这又是什么手段?” 秦水墨笑笑:“那日与王爷共骑,就顺手拿了他的令牌。”又看见阿言眼睛比刚才还大了两倍,忙干笑道:“嗯——咳咳——顺手,真的只是顺手而已,用不着这么夸张地盯着我吧?” 阿言眼睛一眨不眨,目光越过秦水墨的肩头。 秦水墨回头。 石诚的脸黑的像碳一般立在那里,身侧还跟着个少年。 “石将军——”秦水墨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也一大早来散步呀,真巧——”说罢转身拽着阿言便走。 “夫人留步——”石诚浑厚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秦水墨无奈只得回头,一咧嘴囔囔道:“罢了,罢了,还给你就是了,喏——”秦水墨伸手将乌黑的令牌递到石诚面前,一面在心里暗自比较此刻是石诚的脸更黑一些还是令牌更黑一些。 石诚却低下头去行了礼道:“夫人可以出府,是王爷特许的,属下只是——” “哦,早说嘛——”秦水墨将令牌收入袖中,“那我走了啊——” “小武,无论何事,必要护得夫人周全!”石诚却向身侧那少年说道。 “是!”少年啪啪双袖一甩,身姿笔挺,只是嗓音沙哑,语调轻颤。 秦水墨打量那叫做小武的少年,步子沉实,动作利落,便拍拍他的肩膀道:“石将军推荐的人,想必武功是极好的,走吧,我们砸场子去!” 小武不敢抬头,涨红了脸,额角渗出了汗水,激动地应声道:“是!” 秦水墨心道这孩子估计在王府里闷坏了,听到要去打架便也如此兴奋,倒是个好苗子。 当下三人便穿街过巷向那朱雀大街的绸缎庄而去。 行至绸缎庄门口,但见黑漆大门紧闭,秦水墨冲阿武吩咐道:“小武,砸门!见一个抓一个!” 小武撸起袖子行至门口,伸出拳头狠狠拍在门板上,哐啷一声声势震天。秦水墨点点头,“嗯,就是这样!” 谁知锤了半天门,里面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小武,砸开!”秦水墨原地蹦起指挥道。 眼看小武一双手就要拍在门板上,那门板再也难逃四分五裂的命运。忽然吱呀一声,旁边的米店门开了出来一位五旬左右的老伯。 那老伯看看秦水墨又瞅瞅伸出双掌呆在原地的小武,摇摇头道:“世风日下啊,大白天也敢破门入室!” 秦水墨:“……”瞅了瞅阿言和小武,无奈上前行个礼道:“老伯,我们不是坏人,这店老板拐卖妇女,我们是来抓他见官的。” 那老伯眯着眼瞅了秦水墨半晌,摇摇头叹口气说道:“你说绸缎庄的董掌柜?前日夜里已被人杀了!” 秦水墨惊道:“什么?!人死了?这——” 老伯继续道:“京兆府已经派人来调查了,却也没个说法!” 秦水墨:“这——倒便宜了他了!” 老伯却不理她,转过身去喃喃道:“死了,有什么仇也该散了,姑娘口下积德!连他老婆孩子也寻不见了,估计凶多吉少。” 秦水墨语塞,心下寻思前日夜里死的,那岂不正是自己和阿言在山庄内被宁王救出的夜里?隐隐间有什么东西划过脑海,却又抓不住。等到想要反驳那老伯,老伯却又已走入米店关门进去了。秦水墨只觉心中一口气不顺,正要跟进去再询问。只见身旁的小武眼内冷光一闪喝道:“什么人?!”秦水墨似看到绸缎庄旁的巷道内黑影一闪,小武也如箭一般疾射而去。 眨眼之间,小武便又回来了立在一旁。 秦水墨问道:“怎么回事?” 小武低头红着脸道:“那人太快,小武追不上!” 秦水墨笑道:“你不是把他吓跑了吗?那不就得了?” 日上三竿,尽管是暮春时分,朱雀大街却也有了几分暑气。 秦水墨手一摊道:“既然今日一无所获,本夫人也不能让你们两个跟班的白跑一趟,走——我们喝酒去!” 阿言吐吐舌头:“夫人——去哪里啊?” 秦水墨:“这附近最贵的酒坊是哪里?” 阿言:“那该是长乐坊的‘问月居’了。” “好!”秦水墨一手拉住阿言一手扯住小武,“我们就去‘问月居’!” 阳光下,小武的脸晒得通红。 第三十八章 故人 问月居是天安城中最有名的酒楼。酒楼大,四层飞檐富丽堂皇。牌匾大,黑漆金粉美轮美奂。可是门口迎人的店小二脾气更大。 “几位客官——本店半年后的包间都已经预订满了,恕不接待散客!”店小二衣着整齐,语音平和,眼神中却对这三位往里直闯的冒失鬼浮过一丝轻蔑。 “我们加倍付钱还不行吗?”秦水墨心下忿忿,今日这是诸事不宜啊,吃个饭也这么难吗? “哎呦,客官,在别的地儿,成!在我们这问月居啊,有钱还真不成。要不,您前边走几步右转,温月阁那里新来了胡姬乐舞,有钱就是爷,最适合您几位了!”店小二瞧着这几人服饰平常,料想不过是哪里来到天安城的土包子,皇城脚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赶紧打发走了了事。 “店小二,本姑娘可是记得你的话了,若是那‘温月阁’不好,我可要找你算账呢!”秦水墨转身带着阿言和小武便走。若不是刚才瞥见宁王府服色的人进了酒楼,秦水墨立刻便改了主意,好在“温月阁”倒也不远。 及至转过街角,秦水墨不禁道一声:“妙啊!” 但见一条大街,沿着永安河蜿蜒而去。此时夕阳已去,皎月方来,一湾河水也仿佛晃荡着蔷薇色的光。岸边的绿柳丛中点起盏盏红灯,氤氲着五光十色的梦。管乐声声,丝竹阵阵。河中有船大的可坐二十余人,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橙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小船上只有油灯几盏,布置着方桌几案,既可以方便人们在船上饮酒游船,也可以渡人过岸,倒是方便敞亮。秦水墨着小武上前问了船家,小船上饮食俱备,亦可随时靠岸采买,便包下一条小船,往那溪光留影的深处摇去。 两岸十里烟花,醉红深处。岸边不时有衣着光鲜的客人在龟奴的接待下迎来送往。艘艘彩船如月影穿花,柳荫深处的歌姬轻唱更是撩动了人心底的散漫。一弯小舟摇着粼粼碧光,倒是十分的惬意。阿言与小武虽也曾出门走动,就算到得这里,也是远远一窥,哪曾见得这等旖旎风光。阿言兴奋地四处张望,偶尔看到河边花楼里出现的丽人,便兴奋地指指点点:“夫人,您瞧,那半面妆,画的真美!您再看,那金丝步摇,就是王府也没这么时兴的款式呢!” 秦水墨微微一笑,心道:只怕这天安城一半的富庶繁华都藏在这脂粉正浓处了。转头看小武,却见那少年低着头,只看眼前的一张方桌。秦水墨笑道:“小武想是饿了,我们便在这船上吃饭吧!船家,有什么好酒好菜尽管招呼来!” 秦水墨低头又轻声对阿言和小武道:“可有一样,我带你们来这里玩,万不能教旁人知道,总不能说我带坏你们小孩子吧——” 阿言兴奋地直点头,小武仍是不抬头低低地“哦”了一声。 那船家不过三十岁许的汉子,带着半旧的斗笠,长臂一舒便将小船轻轻巧巧地滑进了永安河去。 “客官要去何处?”船家声音沙哑地问。 “我们就赏赏河景,船家你尽往那最热闹的地方去便罢了。”阿言忙答,答完看一眼秦水墨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秦水墨微微一笑,低头品酒。 “哼!此等腌臜地方,哪来的什么风景!”船家轻哼一声,手中长篙一抖,船身一晃,秦水墨手中酒杯溅出几滴酒来,落在袖口之上。 阿言刚稳住了身子,忙拿出帕子来给秦水墨擦拭,一边抱怨道:“船家!仔细些!怎地这般莽撞!” “若嫌我莽撞,客官尽管换船便是!”那船家硬邦邦回了一句,手下撑的飞快。 阿言怒道:“你这船家好生无礼,我们付银子坐船,哪个惹得你来?” “银子?!便是这永安河的水也洗不净这世道上肮脏的银子!”那船家说道,斗笠下的眼睛透出凶狠的光。 小武一闪身便护在了秦水墨和阿言身前。 秦水墨瞧那船家汉子一张黑脸黑中透红,想是饮了些酒又心情不畅,便拉了拉小武的衣角。 小武便又坐下。 “大爷,您慢走啊!”岸边的青楼上传来一声姑娘送客的声音。 那船家汉子却猛然身子一震,手中长篙掉落,扭了头雕塑一般地定在那里。 三人冲那船家眼神望去,只见岸上柳荫中琉璃花灯下,一袭粉色身影一闪便进了楼去。 船儿失了操控,便顺着水流慢慢前行。 “船家!”阿言叫道。 那汉子身子软了下来,拾起船篙,却不再言语,缓缓撑着船。 半晌,那汉子低声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几位客官见谅!” “原来你有心事啊!”阿言问道。 那汉子却摇摇头道:“这永安河上又有几人没得心事?不怕各位笑话,刚才那是我娘子。” 三人惊讶。 阿言道:“那你——”又不知说什么好。 “我没本事!我们山南道遭了灾,一家人逃难到京城,为给两个娃子看病欠下了债,只能——”那汉子声音模糊,再也说不下去。 “山南道遭蝗灾,户部已经拨了赈灾银子,怎地还要逃荒?”却是小武沉声问道。 那汉子摇摇头道:“听说因我们那里临近镜湖,因近年常有水匪,官老爷们怕赈灾银子被水匪劫去,便没得发了。” “呯——”却是小武将手中茶杯重重拍在桌上,恍然又觉失态,忙对秦水墨低头施礼道:“小的因随王——掌柜办过此事,所以知道。王——掌柜可是将自己府上的银子也一并送去赈灾了!哪知道——唉!” “掌柜平素是个花天酒地的,还有这份心。”秦水墨手中攥着酒杯把玩。 小武忙答:“掌柜是着小武私下办的,由当地延生观将银子换了米施粥。” 那船家汉子听到“延生观”忙说道:“也听得延生观在山南道施粥,只是那延生观在北辰县附近,救不得我们镜湖三郡。” 想到自己的王爷夫君连赈灾也要私下筹谋,秦水墨心中一动,缓缓说道:“地方上贪赃枉法,总是有的,只是你二人何以落得如此境地?” 船家汉子叹一声道:“路上便饿死了老父亲,我和娘子千辛万苦来到京城,谁知两个娃子却得了鼓胀症,只得借了银子,却终是没救回来。也罢,也算他们的福分,这世道死了比活着好!” 听得这里,船上四人都不再言语,一时风如磨盘,压得人胸闷。周遭丝竹声喧闹声渐渐远去。 良久,耳畔传来一阵短促而明快的音乐。 那音乐节奏分明,明丽悦耳令沉闷的气氛稍微一缓。 四人循声而去,只见从上游水道之上远远行来一艘画舫,音乐声便从那里而至。 此乐似有数名弹奏者,远远听去,有箜篌、排箫和铃声。不同于中原之乐,共有七声,给人热烈昂扬之感,铿锵镗镗之声,虽从远处传来,却像响在人的耳畔。 画舫越行越近,画舫之上有一女子身着长外衣,外披坎肩,着筒裙,上身短至胸部,下身宽大,长及腿腹。衣物质地仿佛绸子,但却色彩鲜艳。随着高速旋转的舞姿,可见裙子里面穿长裤,裤子用彩绸缝制,裤角绣着花朵。 舞蹈跳至最疾处,腰鼓之声骤然而起,将整个乐曲带入高潮。一白衫男子金冠束发,腰间悬着腰鼓,与那女子舞至一处。男子身材高挑欣长,宽肩窄腰,舞姿充满力量却又灵动开阔;那女子犹如花间蝴蝶翩翩而舞,满头发辫甩出优美的弧线。 从来只见过女子舞蹈,但这眼前的男女舞姿浑然天成,不见一丝扭捏之气,令人不禁暗自赞叹。 那两边岸上早有人已喝起好来。 那画舫上舞蹈的男女却毫不避讳,随着男子手中鼓点愈急,两人脚步穿梭快若织梭。 那男子随着鼓点却又朗声唱了起来,发音虽生硬了些,但曲调清阔,声音沉稳,竟也让人不由得仔细品味。 只听他依着朗声唱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柳。东风欢情春如旧,桃花落,闲池阁。山盟长在,锦书好托!” 词虽是中原样式,但被他用异域曲调唱出,少了哀伤婉转却多了欢快跳脱,令听者愉悦。 唱至终句,鼓声歇,笛声停。白衣男子不动如山,金冠之下眉目如画。彩衣女子热情似火,碧波之上艳丽无双。 周遭众人更是连喝彩都忘记了,直直望着这一双男女回不过神。 “给世子请安!”小武却唰地一下拜倒下去! 那白衣男子从画舫上低头看了眼小武,朗声笑道:“你这小子,被宁王带的越发拘谨了,不好,不好的!”说罢向小武身侧的秦水墨和阿言扫了一眼。 秦水墨只见那琥珀般的眸子里宝光一闪,下一刻那男子便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还未及反应,一双手便被紧紧抓住。 “丫头!真的是你!”那白衣男子眼中光华闪烁,溢满了不可思议,下一刻他便仰天大笑道:“我唱了几个月的《钗头凤》终于唱回我的丫头了!哈哈——” 秦水墨身子后仰,无奈一双手被牢牢抓住,众目睽睽下被这男子抓住实觉不妥,只得扭头看小武。小武却眼中表情捉摸不定,完全没有解救自己的意思。阿言欲要冲上来,又摸不清头脑。 秦水墨皱眉,缓缓道:“公子唱的是《钗头凤》?怎么和我知道的不太一样呢?” 第三十九章 追凶 画舫之上,众人落座。 阿言吃着八凉八热京城名菜外带酥黄香脆的烤羊肉,不禁喜上眉梢。小武却低着头只吃肉。 这边云海国世子棘默连眉梢含情、面泛桃花笑吟吟地给秦水墨斟了杯葡萄美酒。那边刚才舞蹈的彩衣女子一双俊眼忽闪着弯弯的睫毛上下左右好奇地盯着秦水墨。 秦水墨被棘默连热的似火的目光和那彩衣女子分明带了几分锐利的目光盯得如坐针毡,一口烤羊肉入喉,也不晓得什么滋味。秦水墨端起酒来喝了一口,一抬眼望见棘默连眼中琥珀色眸子上泛起摄人的光,心神一岔,立刻被那酒呛住了,一阵猛咳。一旁棘默连自然无比地忙用袖子擦干净秦水墨的嘴边,又用宽大地左手轻柔地拍着秦水墨的背。秦水墨瞅着棘默连洁白衣袖上染得桃花般艳丽的酒痕,脑海中恍然浮现出朝露晨雾中,隐隐绰绰的露薇花,却又看不真切,忙向左转了半圈,躲开了棘默连温热的手掌,一面忙用言语岔开,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姑娘芳名?” 未及棘默连作答,那彩衣女子却站起来操着有些生硬的大兴话抢着说道:“你问我的名字吗?我叫阿史那柔云!” 秦水墨忙站起来还礼,微微含笑躬身说道:“秦水墨见过柔云姑娘!” 阿史那柔云一双浓黑眉毛一扬,俏丽的小嘴一张:“我知道你!” “那是我皇妹,小孩子一个,不用理她!”棘默连手去牵秦水墨的袖子,秦水墨却一闪避开。 柔云看一眼棘默连,嚷嚷一句:“我不是小孩子!”便气鼓鼓地又坐了下来,再不言语。 秦水墨一笑,一边缓缓落座,一边心中寻思:阿史那是云海国贵族姓氏,这姑娘一腔怒火怕都是身旁这白衣公子惹出来的,无奈却冲着自己来了,瞧着身旁的白衣公子浑然不觉俊脸之上满是满足望着自己,心中下定主意,这尴尬的饭局就此结束,正要开口告辞,却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吵闹之声,似乎有人在吵架。 “什么事?”秦水墨忙站起,心中暗想,这吵闹来的正好,起身便欲离开这画舫。 却未想到还有一人比秦水墨吃的更不自在,小武早已站起身来,朝秦水墨躬身一鞠,沉声道:“小武前去打探!”话音未落,人已纵身船外。 秦水墨又呆了一呆,脑海中似有相同的情景,也是一个少年,事事抢在自己之先,话音未落便已飞身船外,只是那少年是谁?自己何时又坐过船远行,却又茫茫然无可思绪。 秦水墨神思恍惚之间,听得外面呼喝之声又起,似有人动了武。 秦水墨担心小武安危,又忙于摆脱这里的尴尬饭局,脚步便动了。 谁知旁边那人瞧见秦水墨的举动,轻笑一声,长臂一舒,便已席卷着秦水墨到了岸上。刹那之间柔云也带了阿言立于岸上。 秦水墨还未及寻思棘默连这行为妥与不妥,便见四周一圈躺了五六名男子,嘴里“哎呦”之声不绝,在地上打滚。当中立着小武,小武手上却拎着一个人。 众人打眼望小武手中那人,一个汉子衣衫被扯破,嘴角有血渍,脸上也红肿了几块。 秦水墨和阿言却认得,正是刚才载他们的船家。 小武冲秦水墨和棘默连一躬身道:“禀夫人,公子,这船家被那青楼的龟公和打手们群殴,小武已将那些人打倒。” 船家汉子揉了揉红肿的眼眶,抬眼一瞧刚才便觉得气度不凡的几位客人此刻身旁又站了几位衣着华贵之人,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秦水墨冲小武点头示意,小武对那汉子道:“船家,那些人打你作甚?” 船家汉子欲言又止,摇摇头冲那青楼指了指:“我——我——娘子。” 秦水墨心下立时明白,沉声道:“叫你们老鸨出来!” 一旁暗处此刻挤出来了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年约三十,脸上虽惊慌,举手投资却仍然风情万种,轻声道:“哎呦,几位公子,小姐,大驾光临我这‘温月楼’,快请上座啊!” 那船家汉子得了小武的指示,颤巍巍抬起手臂指着那老鸨道:“我要寻我娘子,为何阻拦?” 老鸨瞧见那汉子,恨得牙痒痒,无奈早瞥见那画舫和舫上下来白衣金冠的男子,心中便与传闻中云海国那位贵不可言的世子画了等号,心下不敢得罪,便耐着性子道:“你休得胡言,我温月楼姑娘多的是,哪来你家娘子?” 船家喘着气道:“你睁大眼睛,敢说不认得我?” 老鸨冲棘默连福了一福,一双嫩白的手拢了下耳旁的细发,举手投足间不经意的风情,令在场众人也刹那间恍惚起来,仿佛此刻不是站在一团乱麻的青楼之外,而是在柔软春风里瞥见一个二八佳人最美的年华。 只是这风情的主攻对象,棘默连公子此刻一双眼睛都系在秦水墨身上,白白可惜了老鸨的心思,一旁柔云一声冷哼,那老鸨便缓缓转向船家,装着仔细打量了几眼道:“哎呦,我当是谁,这不是船家张二哥吗?” 那船家汉子哼了一声道:“刘妈妈,我要带我娘子回去。” “哎呦,”刘妈妈手中帕子一抖,“我说张二哥,这永安河上迎来送往的船家多了,来这青楼里寻娘子的我可头一遭遇见!” 一旁柔云早已急了,对船家喊道:“你娘子在哪,我们帮你抢回来!” 那船家指指二楼的雅间,口中却不住咳嗽,眼见刚才伤得不轻。 刘妈妈早已急的伸开双臂,话虽说的婉转,却也掷地有声道:“诸位不可!我们打开门来做生意,你们这样得罪了客人,我可怎么办呀!虽说青楼生意不上台面,可这也是大兴律法守法经营,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心下却暗自咒骂那张二哥,心道难不成如意当真是这穷鬼的娘子?想那如意姿色虽不如自己温月楼的头牌海棠,却胜在有一份良家女子的温婉之气,这一分气质,便已足够在这美人辈出的永安河畔立足了。谁曾想,这三月来竟有贵人花大价钱,包了如意,单单这三个月的收益,比海棠竟高出了三成。刘妈妈正在欣喜,温月楼又要多个摇钱树,哪曾想,刚才贵人前来,不过叫如意去岸边接了船,便引出这许多事。如今想着这云海国世子虽身份高贵,但是若是搬出大兴律法,那可是涉及两国邦交。就算是世子也要顾及几分,大不了改日再请诸位王公大臣破费些银钱再去跟着世子陪个罪,今日得罪客人可是万万不可,青楼规矩若不能保障客人安全,传出去温月楼的招牌要不保。 “刘妈妈,大兴律第三百二十二条,胁迫良家女子为娼者,可是重罪!”秦水墨病榻上养伤的日子,可也把一本大兴律翻得滚瓜烂熟。 秦水墨下巴一扬,小武已带着船家,闪到二楼,秦水墨暗叹一声,本不欲上去,生怕眼前现出难堪的一幕。却又听得,楼上一声惊呼“啊!” 众人便一阵风般到了二楼,却见雅间房门大开,进内一看,除了小武和张二哥,并无半个人影,屋内红烛摇曳,室内陈设井然有序,所有东西一丝不苟摆放整齐,连那床上丝被帷幔都一丝未乱,若不是红烛新剪,桌上一幅摆开茶具,就如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啊!”这却是刘妈妈的惊讶一声,“这——贵客呢?如意呢?” 秦水墨看一眼刘妈妈,虽是十丈红尘中打滚的浪尖能人,但此刻的诧异绝做不了假,再打量这房子,虽是雅间,陈设比一般房子华丽些,却也一眼尽收,两扇花窗正临永安河,出去的唯一通路,就是众人刚才上来的楼梯。就算刚才屋内之人听到动静,也绝无可能从窗户或者门逃走。秦水墨屋内走了一圈,看一眼刘妈妈,刘妈妈却着了慌,忙屏退众人,又关了门说道:“这——贵人和如意哪里去了我委实不知!” “这房间的密道在哪?”秦水墨沉声喝道。 “啊——姑娘——”刘妈妈瞥一眼秦水墨,眉梢眼角又涌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媚态,轻声快速说道:“姑娘倒是能人,晓得青楼暗道的秘密,我温月楼不是没有却不在此楼中啊!”原来这青楼生意,少不得来往达官贵人,甚至皇室宗亲,各国政要,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风波,总有些暗道密阁,以备这些人物随时来去。只是这如意不过温月楼的一般角色,虽说贵人包了,但也只是将这独栋二层雅阁单独腾了出来,这人却真是不知去向。 秦水墨心知刘妈妈所言不假,刚才屋内走了一圈,根据脚下的地板回声和排列手法推断,的确是与此楼同时建造一体而成,而这独栋小楼,四壁更是无法开凿密道,人究竟哪里去了?秦水墨眼光便向门外旁边的三层小楼望去。 刘妈妈晓得意思,点点头道:“那是我们头牌姑娘的房间。”秦水墨心知暗道便在那楼之上,只是世上绝没有人可以携带另一人在棘默连的眼皮底下,横纵数十丈而不被发掘。棘默连的身手秦水墨能判断的出,此人外粗内细,从他站在楼外的一刻起,全局必在他掌控之中。 秦水墨伸手触摸桌上茶壶,茶壶仍温,只是却是空的。 “咦——”棘默连盯着地板上的几滴水渍,凝神观看,俯身下去,却又站起来摇摇头。秦水墨忙去看,却除了几滴清水一无所获。 棘默连着人送那船家张二哥去医馆,张二哥却执意摇头,一声不吭。 秦水墨说道:“张二哥,放心!” 张二哥冲秦水墨磕了几个头,转身一瘸一拐走到岸边摇着自己的小船缓缓去了。 永安河畔又恢复了安静,波光流水将多少好时光也就载了去。 秦水墨伸个懒腰,“时辰不早了,回吧,不知道公子是否介意载我们一程?” “荣幸之至!”棘默连不胜欢喜,全不顾一旁柔云咬牙切齿。 登上画舫,秦水墨微微回头,烟水迷蒙里,那三层小楼的花窗上,映出一个淡淡的剪影。 “温月阁,头牌,海棠。”秦水墨缓缓步入画舫之内。 进了内间,秦水墨立刻精神大振,吩咐道:“小武,关窗!”雕花窗关上,湘妃竹帘子也都落下。 秦水墨轻声道:“小武,立刻带阿言回府!回去就说我酒喝多了,今夜就醉在柔云姑娘的香闺。” 小武错愕地抬头,阿言却抢着道:“夫人!这可使不得!” 秦水墨上前两步,轻轻握住阿言的手,凑在阿言耳边道:“阿言,那人来了!” 阿言盯着秦水墨,半晌才反应过来,眼中即刻由茫然涌出无尽的恐惧,颤抖着抱紧秦水墨道:“那更不可以,阿言和夫人在一起!不——我们回王府!” 秦水墨笑道:“那个王府,也许希望我永远回不去才是最好的。” “不——王爷他——”阿言看清秦水墨眼中又是一片朦胧,就像病榻之上那种看不出悲喜的神情,立刻便住了嘴。 秦水墨又对小武吩咐道:“三日后,若我没回王府,禀告石将军带三千兵马务必围住苍立山明月山庄!” 小武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了,低声道:“是!” 秦水墨转身,眼中那朦胧一扫而去,笑意盈盈对棘默连道:“不知道王爷,有没有空,陪我爬个山呢?” 第四十章 信任 大兴城东,十里外,小道上两匹马奔驰而来。此处虽离天安城只有十里之遥,却因地处城东北,本是通往河东、河北道的要道,只是近来与哥勿的局势又再度紧张,所以来往商队也几近绝迹。 棘默连与秦水墨一身普通猎户装扮策马而走。 好不容易哄着柔云不要跟来,此刻与秦水墨并骑狂奔,棘默连心情大好,无奈马上颠簸,竟未能一诉心中之事。 忽然,秦水墨却缰绳一收,停了下来。棘默连忙也原地勒住马儿,缓缓并了上去。 天空浓云密布,眼看一场风雨将至,四处连山民和猎户也没有一个,山路上寂静无声。 “公子也姓阿史那?”秦水墨转过头,一双眼睛明亮如水。 棘默连一愣,转而笑道:“丫头,说起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还真没亲口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我叫阿史那棘默连。” “我叫秦水墨,归德将军府小姐,端宁郡主,宁王侧妃。”秦水墨字字清冷,说的无比清晰。 “丫头,你莫吓我,莫不是哪里不舒服?”棘默连一只大手轻轻贴上秦水墨的额头,触手微凉,并未发热,棘默连松了口气。 秦水墨不躲不闪,一双明目紧盯着棘默连,“世子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棘默连摇摇头笑道:“你是草原上的云雀,不该困在牢笼中,我只是要给你自由和爱情。” “呵呵,”秦水墨的声音却更冷,“所以世子你堂堂一国储君,买通小武,将我引到温月阁,再到这明月山庄,就是要给我自由和爱情?” 棘默连愣住,“这——你说什么?!” 秦水墨手掌一翻,手中出现一个小小的杯子,语气更冷:“世子,就不要演戏了!” “这是——?”棘默连若有所思。 “这是温月阁如意失踪前用的茶杯,其他的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棘默连仍旧摇头。 “好吧,那我就把这出戏唱到底。”秦水墨接着说道:“那天茶壶虽是温热的,但却是空的。最后半盏残茶被人泼在了地上,世子你蹲下检查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吧?” 棘默连笑道:“我不明白——” “你将残茶的茶叶收了去,藏在袖中,因为如意便是被人用这茶叶中所放的药迷倒掳去。而这药,如果我猜得不错,就是你云海国青叶神山的莲魄回生引!” 棘默连苦笑:“丫头你懂得东西还是那么多——” 秦水墨摇头:“我不懂,我不过是恰好前几日被人掳到这明月山庄前喝过而已,莲魄回生引除了淡不可闻的一点莲叶清香再无痕迹,若不是亲口尝过,我又怎么能发现世子你的秘密呢?不过你也不要一时得意,我已用暗语命阿言回去,王府的兵马想必即刻就到,世子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棘默连一双眼睛睁得铜铃般,错愕、惊讶、痛苦第一次糅合在一起出现在这草原男儿的脸上,末了却是哈哈大笑两声,一双琥珀色眼透出疼痛:“丫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雨中共饮,同吃蹄髈,皇宫赋诗,围场御敌,你都忘了吗?你讲给我的故事,‘钗头凤’,我们还要一起去‘沈园’你都忘了吗?” 秦水墨闭眼喃喃道:“我不记得——” 棘默连望着秦水墨眉间的忧郁,恨不得一把揽她入怀,却终是叹了口气道:“丫头,你月夜下一身粉衣纵马飞驰,玉液池畔诗才三甲之上,天下的庸脂俗粉哪及你万一?端宁郡主如何?宁王侧妃怎样?丫头,跟我去草原吧!你受的这些苦,我棘默连会带着草原男儿踏破这天安城!”棘默连此刻胸中升起无名之火,雄壮有力的臂膀一挥,眼中放出俾睨天下的气势,就如磅礴云海,席卷众生。 秦水墨眉间紧蹙,手轻抚着自己平庸的容颜喃喃道:“月夜纵马,三甲之上?真的是我吗?”说罢身子摇摇欲坠。 棘默连忙一个纵身,在马下接住跌落的秦水墨,一边紧紧将她拥在怀中,一边手忙脚乱地唤着她:“丫头,丫头,你怎么了,都是我乱讲话!都是我乱讲话!” 秦水墨脑中眩晕,心中却明白。身边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亲切,但自己一路行来不论何时似乎总处在一张无形的网内,就在王府之中,那网似乎也无处不在,织网之人是谁,何人可信?茫茫中无可探寻,凡事若不谨慎便是步步危机。 其实,相信一个人又何须言语?如今这一番试探,早已明了棘默连真心,多日全面防备之下骤然松弛,旧疾复发,便闭目在棘默连怀中。此刻耳鸣之声倒渐渐远去,听得出山鸟鸣叫。秦水墨耳内棘默连的声音也似乎从天边由远及近似的渐渐清晰,仔细分辨只听得他说道:“哎呀,傻丫头,我也是怀疑那茶中放的就是青叶神山的莲魄回生引,此事必是冲我而来,才将那茶叶收了去,不想让你涉险,唉!我糊涂!” 棘默连自顾自地说着,却瞧见怀中人嘴角微微上翘,竟是在笑。秦水墨缓缓睁开眼:“好啦,我们快进山去吧!”说着离了棘默连怀抱站起。 棘默连见到秦水墨再次的笑容,倒是不好意思,喃喃道:“我说丫头啊,你一会便跟着王府的人回去吧?” 秦水墨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棘默连,半晌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我说草原上的雄鹰啊,你还是被云雀骗了呀,哪里有什么王府的兵啊!” 棘默连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都是诳自己来的,转念却又想倘若自己真是歹人,那此刻秦水墨的处境不堪设想,自己绝不会让围场的危机重演!忙并上几步,紧紧跟在秦水墨身畔。一边说道:“对呀,我真蠢,你那天说的是三天后王府的兵才会来嘛。” 秦水墨笑的更甚:“傻瓜,三天后也没兵!我昨天故意那么说怕隔墙有耳,只是障眼法罢了,宁王只是一般皇子,并无兵权,府兵也不过几十个,哪里来的三千人马。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侧妃罢了,哪里能调的动朝廷兵马。” “对呀,我真蠢!”棘默连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其实他一向外粗内细,胆识过人,只是一颗心全在秦水墨身上,关心则乱,反而未想到这一层。再看秦水墨单薄的身影,此刻只身涉险,身旁可信任之人就是自己一个,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热流,但那句跟自己一起去草原的心底话,却也不敢再提。 半空中一个惊雷,山路上一阵旋风卷起浮土,眼看竟是山雨欲来之势,棘默连将马上包裹打开,取出一件貂皮披风披在秦水墨肩头。 秦水墨却四处张望,远远望见远处透出一角灰白,欣喜道:“我们去看看,找个地方避雨吧!” 二人牵马前行,走过半里地,果然见到一座小庙,顷刻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已然下来,二人急忙进内,环顾四周,已咦破败不堪,只是大梁还算结实,虽然四处漏雨,但当中仍有丈许空地可容人避雨。 秦水墨再看那当中所供的神祇,不禁一笑。那塑像年久失修,泥胎外的金漆已经脱落,看不出是个什么神,一张坍塌的供桌上有些果核,想来附近偶有山民贡献的果子也被鸟兽吃了个干净。此刻雨势正大,可巧神像上方的屋檐破了个洞,雨水纷纷洒落,不知哪位过路的旅人,将一把半新的油纸伞搭在神像肩上,如此神像倒免了雨淋之苦。 “这个好!”棘默连飞身而起,拿下油纸伞,冲秦水墨“嘿嘿”一笑道:“前面就是明月山庄了,我们冒着雨也能走了!” “这雨看样子小了些,我们淋着去便是了,怎么好让这神仙当落汤鸡?!”秦水墨笑道。 二人虽语气轻松,心内却明了,此地已近明月山庄,自己一举一动也许皆在敌人眼内,是以在这里避雨绝非上策,如若天光暗下来,更是不便。 棘默连却结结巴巴说道:“我,不打伞可以,你不行——” “我为什么不行,我也常不打伞在山中行走的——”秦水墨脑中似乎涌现出茫茫山林,自己在当中穿行,只是这山林在何处,却不可寻,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似的。 “这——反正你就是不行!” 秦水墨看棘默连说话语调怪异,正要反驳,低头一瞧刚才雨点部分湿了自己的衣衫,那衣衫将胸前贴的更近,蓦然便现出了女子特有的曲线,不禁便也红了脸,只好握紧油纸伞向外走去。 二人正要出门,忽听得身后房梁之上一阵风过,似有物落下,隐隐还听到一声轻笑,在这寂静山谷,雨中破庙,不禁令人一惊! 第四十一章 身世 风此刻小了些,云却依然未散。 绿竹馆内竹叶沙沙作响,就像下着穿林打叶的雨。 一座竹制小桥邻水而建直通湖中的竹制小阁。到了桥边,婆子们都止步,只剩了两个掌灯仕女在前方引路。到了桥中间,掌灯仕女也垂手侍立两旁,颔首示意秦水墨继续前行。 秦水墨困得眼皮打架,心中暗暗埋怨不知这王爷发的什么疯,如此好夜不去睡觉,在这凉飕飕的湖面上弄得哪门子风雅。 阁内灯光透过门上银红的“霞影纱”,投出一片氤氲光亮。 到了门口,秦水墨却又生出莫名的忐忑,末了,咬咬牙,心一横顺手拉开了门。 湖面清风顺着门穿入,吹起雪白的帷幔,阁内甚是宽敞,除了四壁有几架书,就当中置着个书案。案上铜雀灯烛火因风跳跃,炉中焚着的苏合香也随风飘散。 瞧那烛火摇曳,秦水墨忙伸手关门,却又觉得此举不妥,应该门窗大开与那人清清朗朗面对才是。 她这里辗转心思,那人却伏在案上头也未抬,只是手中的笔在仍在写着什么。 “来了?坐。” “和我说话呢?”秦水墨心中嘀咕,只得盘膝跪坐下去,抬眼看去。 案上那人仍在奋笔疾书,一头黑色的发只松松挽着,穿着一身褐色常服。圆领之下是遒劲有力的肩膀,为避免墨汁沾染而撸起的袖管下,肌肉线条分明的手臂擎着一支紫杆狼毫。 秦水墨突然发现,尹南殇其实也没有平日所见那么瘦弱,他那带几分病态的容颜,偶尔的轻咳其实掩盖了他矫健挺拔的身姿。那有力的臂膀若是挥起剑来,一定也会是芝兰玉树般地飞扬洒脱。 尹南殇却突然抬起头来,一双眼正对上秦水墨,嘴角一弯。 秦水墨想自己应该将头转过去,却又觉得未免太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于是便也将一双眼睛望着尹南殇,心想:“既然王爷你秀色可餐,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未曾想,宁王倒先将头低了下去,继续书写,说道:“旁边几案上有几样中州小吃,你尝尝。” “我不饿。”秦水墨眼光一瞥,左手边第二座书架下,放着个红木小几。似乎置着几个小碟,只是那红木小几与整座书阁竹制的风格不太协调,显然是临时抬来的。 尹南殇却眉头一皱:“是在温月阁吃过了吗?” 秦水墨心中暗想这王爷今天是咋地了,自己不过是男装去了回青楼嘛,嘴上却回道:“只喝了几杯酒罢了。” 尹南殇手中仍是不停写,“云海国的烤肉好吃吗?” 秦水墨心中火起,他果然派人跟踪自己!立刻接道:“那青楼画舫,王爷不是常去?滋味如何应该更清楚才对!” 尹南殇停笔,望着不远处跪坐着的秦水墨,这个女子还是如此,嘴巴犀利的半点不饶人。此刻她那双烟锁尘封的眼眸里,还盛着如以往一般的目光吗? “本王自是那里常客,你这侧妃却与陌生男子把酒言欢终是不妥——” “谁规定烟花之地男子去得,女子便去不得?说到这侧妃,可是我要做的?你们何人问过我么?” “你——”尹南殇震惊,这女子脑袋里到底装的什么?这天下还有人要与男子共享逛青楼的权利?再听听她后半句,什么意思?后悔了?委屈了?但是好像确实没人与她商量过,是吧?那听起来也没错啊。自己今日是怎么了,不过为了让她尝尝中州小吃,怎么净说些指责她的话,尹南殇竟无语可回。 秦水墨也是一怔,这金尊玉贵的王爷,爱说啥就说啥呗,赶紧应付完了回房睡觉,自己干嘛和他还争上了什么男女平等?活脱脱巷口夫妻吵架,后半句更了不得,像是自己稀罕作正妃似的。秦水墨便也红了脸低下头去。 瞧见秦水墨脸上似乎泛了红云,尹南殇的心情却突然好了起来,不管怎样,她是他的。“喏——”尹南殇走到秦水墨身前,将几页墨迹未干的纸笺递给她。 “这是什么?”秦水墨接过,漂亮的小篆每个字都端正中韵着洒脱。 他的鼻尖凑近她的脸庞,淡淡荼芜香似乎唤着心底某个遥远的回忆。 “说到你这侧妃嘛,还真是我亲自和舅老爷下的聘,皇上亲自指的婚。” 秦水墨扭过头去,这人怎么突然间又嬉皮笑脸无赖地像个孩子,不过那眉眼倒是真真的俊俏。 “背熟它,明日舅老爷来探望,还有后日熹妃娘娘的寿诞,可不要失礼——”尹南殇说罢,脚步轻快地远去,只剩屋内若有似无的荼芜香久久不散。 秦水墨翻着手中的纸笺,那一个个字此刻又像极了某人的脸庞,油滑中透着痞气,读起来倒是明明白白:“秦水墨,乳名燕儿,年十六,归德将军秦玉德之甥。善丹青,能操琴——” 秦水墨读着,院内竹叶又开始沙沙地响,将如雨落般的声音,隔着湖面传了进来。 第二日倒是天气晴好。 秦水墨一早便被芍药拉起来梳洗。 秦水墨困得闭着眼睛休息,便由着芍药在自己头上鼓捣。 “好啦,夫人今日见舅老爷便可以安心叙叙家常啦。”芍药话还未完。 就听得门外婢女传话,请秦水墨到偏厅,归德将军来访。 秦水墨瞅一眼镜中人,倒也被芍药收拾的云鬓花摇的,气色好了很多,一双丹凤眼倒也有了几分神采。 芍药便合着另外两个小丫鬟,伴着秦水墨出了猗兰轩直向偏厅而去。 “阿言呢?”秦水墨偏头问芍药。 “夫人,您忘了,我们这几日赶着给熹妃娘娘的寿礼呀,阿言和屋里几个绣工好的今日一早便去绣房忙着呢,若不是昨天回来的晚,那寿礼此刻想必已经绣好了。”芍药低着头,话倒是答的清楚明白。 “哦,说起来最近这些天倒是辛苦你们了!”秦水墨才想起昨夜尹南殇所言,可不明日就是熹妃娘娘寿诞了。 “夫人说哪里话,折煞婢子了。”芍药回罢,便不再言语。 秦水墨抬头,偏厅已到,便与那偏厅外候着的侍女点个头。那侍女便引着秦水墨穿过游廊,转入厅内。 “燕儿——”厅内一人已然站起,对着秦水墨一声呼唤。 秦水墨定睛瞧去,眼前是位四十余岁的男子,穿着紫色圆领襕袍,窄紧直袖式样,玉带钩腰带上挂着个鱼袋。 “归德将军秦玉德,从三品,善征战,辖军驻守玉城关,屡破哥勿——”这是昨夜尹南殇交给秦水墨的纸笺上所书的关于秦玉德的介绍。 但此刻秦水墨压根不用想这些,她瞧见秦玉德与自己那双一模一样的丹凤眼,那眼中流露的便是血脉亲情。 “舅舅!”秦水墨拜了下去,鼻中一酸。 “燕儿——”秦玉德忙止住秦水墨施礼,转身便也用袖袍拭泪。 秦水墨抬头,忍了眼泪说道:“我舅舅是威震边关的归德将军,却叫水墨招的如此这般,叫水墨于心何忍。” 秦玉德转过头,仔细端详秦水墨,缓缓说道:“我上次见你,你才满六岁,便被他们逼得离开秦府,生死不明——年前听得你回府,未及相见,又——五月前,你又受了重伤,却被皇上指婚进了这宁王府,倘若你有个好歹,我如何向你死去的爹娘交代!”说罢,秦玉德眼中泛起红晕。 “水墨不是好好的吗?”秦水墨心中却也泛起一阵甜蜜的酸楚,忙扶了秦玉德上座。 “水墨?听闻你在岭南画馆学艺,这是你师父给取得名儿?”秦玉德问道。 秦水墨点头,一边有丫鬟上了茶,秦水墨便站起身亲手给秦玉德奉茶。 “你如今总算有所依仗,只是我秦府嫁女,却未曾与你好好操办一场,实在是舅舅的遗憾。”秦玉德品一口茶,却又觉得苦涩难咽。 秦水墨瞧着秦玉德那原本应该英俊的脸庞早早便被边关风雪刻上了沟沟壑壑,一双大手满是糙茧,举手投足虽虎虎生威,但眉间却隐有忧色,不禁也心下伤感。 “不知舅舅今日来,可有要事?”秦水墨问道。 秦玉德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舅舅有何话但说无妨。”秦水墨瞧见伺候的婢女都在偏厅门外,倒不影响舅舅与自己说些体己话。 秦玉德又喝一口茶。秦水墨瞧见他两鬓也已微霜点点,心内又是一痛。 “还不是为你那无双表姐。”秦玉德终是说出这句话。 “秦无双?”秦水墨心内将昨夜纸笺上有关秦府长女的信息一点点在脑海中拼凑出个将门虎女。 “不知表姐有何事,水墨能帮得上忙?” 秦玉德又叹一口气道:“便是她的终身大事!” 听得秦玉德说出一番话,秦水墨才算明白。原来秦无双早已许了兵部尚书之子张邦彦,如今张邦彦却身染恶疾,秦玉德便与张家毁了婚约,但秦无双却终究声名略受影响。 “张邦彦?恶疾?”秦水墨重复道。 秦玉德说道:“这本是家丑,你是自己丫头我才言明,那张邦彦半月前说是病了,探访的人却说除了形容憔悴些,身上倒看不出什么,只是终日不出府门。我便留了心,可巧与他诊治的乃是二十年前在乌山救过我一命的宋御医,我百般追问,才漏出一点实情,那张邦彦竟是断了子孙根!无双哪能进那个火坑?我忙寻借口毁了婚,那张家虽嘴硬,但心虚便也同意了。” “半月前?张家?”秦水墨心中一动。 秦玉德说道:“可不就是兵部尚书张琪?也就是你这宁府正妃张玉若的娘家,张邦彦便是她哥哥。” “哦,不知水墨能帮上无双姐姐什么忙?” “这——唉——燕儿,你若是有机会与宁王那里吹吹风,让宁王也纳了无双,这本是亏了你。可是如今无双在家里哭天喊地,非王孙公子不嫁,非京城一品人物不嫁!舅舅求求你,若是你们姐妹在一处,不也相互有个照应——” “这——”秦水墨心道,以宁王那风流本性,桃花债倒是不少。 “燕儿,舅舅不为难你,只是秦府如今得罪了尚书,只有这几个皇子敢娶无双,否则,舅舅也不愿她做人侧妃!”话一出口,秦玉德猛然醒悟秦水墨正是侧妃,不禁又是长叹一声,再不言语。 “舅舅说哪里话?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水墨怎能不愿无双姐姐好呢?” 秦玉德瞅一眼秦水墨,见她确无不悦之色,轻声道:“燕儿——水墨——难为你了!” 第四十二章 拜寿 熹妃娘娘毕竟是四贵妃之一,虽一项为人低调,但寿诞之日各路仪仗也是甚是繁冗。张玉若与秦水墨着盛装在丹凤门外瞅着进宫祝寿的女眷们络绎不绝,直到近午时方听得內监宣进。一路过御桥,穿鼓楼,过含耀门,穿少阳院,进崇明门,又在文思殿整理仪容后,方被宫女引领入了熹妃娘娘所居的绫绮殿。 皇宫明瓦,在日光下更显威仪;朱红宫墙,令人不由心生畏惧。 直至到了绫绮殿后,院中一片葱茏,放养着几只梅花鹿,方才令人胸中憋闷之气一扫。 张玉若虽也曾去德妃娘娘宫中数次,但大婚后首次来熹妃娘娘宫中,也是心中忐忑,一路上再无心思为难秦水墨。二人一路行来也是娇喘微微,在文思殿中喝了半盏茶方才稳住心神。 听得內监宣宁王府正妃及侧妃觐见,二人忙收聂心神,步入殿内。 远远见得雕花描金神妃榻上坐着个人,二人便忙依晚辈之礼行了跪拜之礼。 “快起来吧,都是自己人,不用拘礼。”榻上端坐的熹妃娘娘笑道。 早有宫女将二人搀起,让到下首月牙凳上坐了。秦水墨略略抬头,瞧那熹妃娘娘虽是过寿,但仍将自己收拾的淡雅素净,只是在蓝边轻纱百花裙外披了件绯红披帛,头上插着件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 熹妃娘娘也向张玉若笑意盈盈道:“玉若啊,几月不见,越发出落得水灵了,南儿娶了你倒是有福气。” 张玉若低头回道:“谢母妃夸奖,玉若哪里比得上娘娘仪态万千,气质出尘。” 熹妃娘娘笑道:“瞧瞧,宁王府的蜜糖啊,倒是甜得很。把你这小嘴养的越发的会说话了。” 熹妃娘娘便又向秦水墨道:“这位便是归德将军家的小姐吧,听闻你身子不大妥帖,如今可好些了?” 秦水墨忙起身答道:“水墨身体抱恙,不曾来给母妃娘娘请安,实在失礼。如今托母妃的福,已是全好了。谢母妃挂念。” 熹妃娘娘微笑点头。 张玉若手一扬,早有侍女上前将一个锦盒捧了上来,交于熹妃娘娘的侍女之手。 那侍女捧了锦盒,轻轻打开呈给熹妃娘娘过目,只见那盒内竟是十余颗鸽蛋大小的珠子,却墨一般地黑,透着盈盈雨润的光。 “这可是离海黑珠?”熹妃娘娘压住满腔的喜悦。 “母妃果然见多识广,这确是离海黑珠,磨成齑粉,内服外擦,可常保容颜,青春永驻。”张玉若瞧见自己这寿礼送的遂了娘娘的心愿,不禁也喜上眉梢。 熹妃娘娘道:“听说这黑珠,产自瀛洲附近的海域,风急浪涌,无法靠近。这里竟有十二颗,当真稀世奇珍。” 张玉若笑道:“这便是母妃的福分了,东海之滨有个异人,竟是冒着九死一生去过那离海,机缘巧合被我父亲结识,普天之下再无第十三颗黑珠了。” 熹妃娘娘大悦:“玉若真是有心了。” 秦水墨便也站起身来,方才那侍女便也将秦水墨所带的寿礼奉上。 熹妃娘娘兴致正高,笑道:“看样子是一副绣品。” 秦水墨忙施礼回道:“一点粗浅心意,恭祝母妃万寿金安。” 当下便有侍女将那绣品展开,熹妃娘娘嘴角含笑,脸上表情却突然僵住,眼中闪了闪,便又神色恢复如常,笑道:“也是让你费心了”。 秦水墨心中一惊,这绣品她昨日已看过,绣的乃是山水,绣工精巧,布局和谐,挑不出什么错,一时心下茫然。 “皇上驾到!” “德妃娘娘驾到!” 熹妃娘娘忙站起身,理了仪容,走到门口,便已看见皇上圣驾已进了绫绮殿,忙跪倒接驾。 大兴皇帝尹隆德今日也是心情尚佳,一手扶住熹妃,笑道:“今日是你的寿辰,原该我为你贺寿才是,虚礼免了吧。” 熹妃见一项薄情的皇帝今日倒也说出句暖人的话,眼中泪光闪动。 一旁德妃笑道:“哎呦,我说熹妃妹妹,今儿个就你这绫绮殿热闹,我便陪着皇上又来沾沾喜气。” 熹妃一面请皇上上座,一面心内思索:“这德妃早上便已来过,送了驾珊瑚屏风。此刻却又与皇帝齐来,不知有何目的。”嘴上却应承道:“姐姐说哪里话,妹妹这半天不过和几个小辈聊天,皇上与姐姐齐来,就是这绫绮殿最大的热闹。” 隆德皇帝看着跪倒在地的张玉若和秦水墨,冲熹妃娘娘笑道:“这是——” 熹妃娘娘给皇上奉了杯参茶,回道:“是宁王妃和侧妃。” 隆德皇帝“哦”一声,接着若有所思道:“可不就是玉若那丫头和端宁郡主吗?” 熹妃娘娘忙回道:“正是。” 隆德皇帝笑道:“都不是外人,两个丫头起来吧。” 一旁张玉若与秦水墨叩谢后,站起身,又向德妃娘娘施礼。 隆德帝看一眼德妃向张玉若笑道:“玉若啊,我和你姨娘可有阵子没读你的诗了,我们大兴女才子一颗心都用到宁王身上去了啊!” 张玉若施礼完毕,粉面微红回道:“父皇说笑了,玉若身为王妃,照顾宁王是分内之事。” 隆德帝看秦水墨面上一眼,动动嘴唇,终是未说话,转身向熹妃问道:“倒是南儿怎么不见来呢?” 熹妃忙回道:“南儿忙于正事,我也几个月未见了呢。” 隆德皇帝眉心一皱道:“就你心疼他,他整日介逍遥快活,哪里有什么正事!” 瞧见今日毕竟是熹妃寿辰,隆德帝便话锋一转道:“如今啊,连南儿也娶了正妃侧妃,我们倒是老了呢。” 张玉若忙笑回道:“父皇春秋鼎盛,二位娘娘芳华正浓,哪里会老呢?” 一旁德妃娘娘笑道:“这丫头,你母妃用了你那离海黑珠,自是青春永驻,我这当姨娘的倒真要老了。” “哦?”听得德妃此言,隆德帝笑道:“世间何物真能青春永驻?” 张玉若回道:“回父皇,乃是离海金蚌所孕育的黑珠。” 隆德帝点头道:“这倒是件稀罕物。” 一旁德妃道:“不知端宁郡主又是带的什么寿礼呢?” 秦水墨隐隐觉得这话问的突兀,无奈只得回道:“回父皇,德妃娘娘,水墨才疏学浅,只亲自绣了幅绣品,恭祝熹妃娘娘金安。” 德妃娘娘忙道:“我倒要赏鉴一下,这让纪大学士都赞赏不已,京城雅集三甲之上的才女,想来必是出手不凡。” 一旁张玉若隐隐带笑,瞥了秦水墨一眼。 秦水墨心内立刻明亮,心内一直隐隐所觉的不妥来自哪里。今日张玉若竟不曾为难自己半分,便是刚才德妃娘娘说自己三甲之上,她也始终未正眼瞧过自己,而刚才那一撇就仿佛渔夫看到上钩的鱼儿那种欣喜。 侍女已将绣品缓缓展开,果然,隆德帝盯着绣品看了几眼后,脸上神色瞬时凝重。 熹妃娘娘看一眼德妃,德妃正也观赏着绣品。 德妃缓缓道:“这山水葱茏,绣工精致。倒不似中原风景,倒像是——” 德妃回头看一眼隆德帝,见皇帝脸色乌青,忙跪倒在地:“臣妾一时失言,还请皇上恕罪——” 熹妃娘娘也跪倒在地,却并不言语。 隆德帝盛怒中,眉毛拧成一团,“呯——”地一声将手中茶碗拍的粉碎,身子抖个不停。 伺候的太监宫女吓得手足无措,忙都跪倒一片。 德妃熹妃见皇上头痛又犯了,忙搀着皇上坐下。 隆德帝看一眼跪倒在地的秦水墨摆摆手道:“德妃,你统领后宫,此事交由你处置,朕头痛不已,摆驾回宫!” 第四十三章 十指连心 “南儿!”绫绮殿内,熹妃一声力喝,止住尹南殇的步伐,“你到哪里去?你莫不是昏了头?皇宫内院,你是要去德妃那里抢人,还是要去你父皇那里请旨?” 眼见尹南殇立在当地,双肩却微微颤抖,熹妃心中也是一怔,走过去拉着他的手坐在榻上。 尹南殇面无表情,双眼中却露出寒芒。 这寒芒令德妃害怕,她想到他九岁那年,尹南殇的母妃病故。他第一次被带到这绫绮殿时,眼中偶尔闪的便是这令人害怕的光。 “唉——”熹妃叹口气,“没想到南儿你竟对她如此,只是莫说你此刻去已是晚了,纵然前去又能如何?此事原委想来便知,德妃真是巧样心思,一幅绣品,便令皇上生疑,将你我全然编排其中,你若前去,岂不更添事端?” 尹南殇却已神色如常道:“母妃提醒的是,是孩儿莽撞了。只是一幅永州山水,如何——” 熹妃拍拍他的肩膀:“我们母子虽非血亲,但这些年来风风雨雨也不少了。母妃将来就指望你了——在皇上心中,永州是永不能提及的禁区,也是你们父子之间最大的猜忌。设下此局之人着实——你向来知大局,懂隐忍,母妃倒是放心。” 尹南殇回道:“是。” 熹妃瞧着尹南殇,将一碟点心放到他面前道:“吃块点心,然后去丹凤门外候着。德妃不会要她的命,但苦头总是免不了的——我瞧张家那丫头,心虽在你身上,却未免蠢了些。” 尹南殇慢慢嚼一块点心,暗红罗袍下一只攥紧的右手,却早已被自己的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 “以皇上的心思,此事虽不至于牵涉你我。但近期务必谨慎,回府后切不可对那丫头上心!金吾卫暗中定会盯紧宁王府的!唉——你何必——”熹妃终是摇了摇头。 “是,孩儿省得了!”尹南殇沉声答道,他晓得熹妃娘娘的话,是他何必非要娶她?一阵风过,传来呜呜咽咽的胡笳声。 德妃娘娘的紫兰殿中,张玉若喜上眉梢。 “姨娘!你准备怎么对付那个野种!可不能轻饶她!” 德妃轻轻品一口新贡的“雀舌”,摇头道:“玉若,你这话说的不对,我是代皇后执掌六宫,赏罚分明。如今乃是宁王侧妃有心以旧事含沙射影,触怒皇上,不可轻饶!这当中可没有半分私人恩怨。” 张玉若含笑坐在德妃下首,笑道:“姨娘教训的是,玉若知道了。” 德妃拉着张玉若的手说道:“丫头!我那当惯了大家闺秀的姐姐把你教的吟诗作对样样精通本是不错。但这宫墙之内,靠吟诗作对可是活不下去的。要不然,何以长安雅集叫那野丫头占了上风?还混了个端宁郡主的名头?你若不多长几个心眼,这宁王妃也未必保得住!” 张玉若心中一惊,忙问道:“姨娘何出此言?” 德妃又叹一口气道:“我本不欲与你说这些,但是我们周家虽是承袭侯爵之位,却并无实权。你父亲眼下虽手握兵部,但戍边的二十万大军却无法辖制。宁王本是个风流王爷,那身子骨将来也无力去争皇位。这也是为何你兵部尚书之女和归德将军侄女能嫁与宁王的主要原因。皇上心里清楚得很,你二人嫁与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都可为他们在军方添一助力。只有宁王,绝无此心。眼下太子平庸,靖王隐退,睿王一心打仗,倒是平安无事,但是——”德妃虽已将殿内之人遣出,此刻仍是四处扫视一眼,接着说道:“若是皇上龙体欠安,一切可就难说了——” 张玉若头脑中如被闪电惊雷掠过,惊得合不上嘴喃喃道:“父皇,父皇不是龙体康健吗——怎么会——” 德妃附耳到张玉若身侧缓缓说道:“正月起便时常头痛,找了御医诊治,却终是无甚起色,眼看脸色一天天暗下去,我们不可不防啊——” 德妃又品一口茶,瞧见张玉若神不守舍,继续说道:“你这次做的甚好,那熹妃一副哀哀怨怨的样子,叫人瞧不透,她毕竟是宁王的名义上的母妃。此次绣品之事,将她和宁王侧妃都牵涉其中,短期内未免皇上猜忌,她也不会有何举动了。” 张玉若却突然回过神来惊道:“姨娘!那——此举不是也牵涉到宁王了吗?” 德妃瞥一眼张玉若,无奈笑道:“姨娘当年便说过,诸皇子中宁王最不讨皇上喜欢,你偏爱他风流俊俏。不过,以他那只懂得赏花遛鸟的脑袋,倒是不论将来何人登上大宝,总能落个逍遥王爷。你就安心过你的小日子吧。” 张玉若脸红道:“姨娘——不过,皇上为何不喜宁王?” 德妃一双眼睛闪过一丝阴狠的光:“看来我那姐姐、姐夫当真心疼你,只打算让你做个逍遥王妃么?你可知,宁王生母与熹妃都是永州人氏?” 张玉若忽然醒悟到,这莫非就是一直以来无人敢触及的那个王朝隐秘?她虽从小养尊处优,但十数年官宦之家,也能明白这大兴王朝繁荣平安之下,自有那永不可触及的秘密。想到此处,张玉若不禁打个冷战。此时恰从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声音透着无限的凄厉。张玉若睁开眼,茫然间不知身处何处,只觉得四周阴风环绕,冷的彻骨,忙叫道:“姨娘!” 德妃却不说话,只拍了拍张玉若的肩膀。 张玉若望着德妃眼中的光,终于对姨娘多年来貌似荣宠有加的生活有了一丝理解。张玉若点点头,眼中的光变得有些像德妃了,阴阴说道:“把那野种就此结果了吧!” 德妃却笑了起来,无奈道:“你呀,还是太年轻,皇上交由我处理,我却不能在这皇宫里便要了宁王侧妃一条命。但那丫头确实有古怪,一首诗便成了端宁郡主,真是令人想不到。” 张玉若恨恨道:“若错过此次机会,她再卖弄文采,写写画画,万一反而惹得宁王怜惜,岂不可惜?想她当日不就是作了首诗,便博得了父皇欢心?我要她再也无法拿起笔来!” 德妃沉吟一刻道:“那便遂你的愿,毁了她一双手!” 酉时,风一阵紧似一阵,漫天乌云狂卷,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雨点打在猗兰轩的梨树上,梨树叶子便也纷纷坠落。 “啊!”榻上的秦水墨惊呼一声,十指却又传来钻心地疼痛,那痛仿佛几十把刀在生生分割自己的血肉,眼前的光亮便在耳内的轰鸣中再次暗下去,她又陷入了黑暗中,但这黑暗反而不痛。 眼前还是德妃娘娘的紫兰殿偏房,那两个面无表情的老太监走进自己。秦水墨看的清,老太监脸上一丝丝地皱纹都在颤抖,那是看惯他人受苦的扭曲心灵兴奋地跳跃! 凉凉的拶夹轻轻巧巧就夹住了自己的手指,两个老太监相视一笑便扣紧了绳子。秦水墨瞧得清老太监泛黄的牙缝中填塞的肉沫,秦水墨闻得到他们兴奋张大的嘴里透出的酸臭。她想,就在这深宫里,他们吞噬了多少少女的皮肉,红的白的,一口一口下去,最后都化成了肉沫和酸臭。 拶夹上紧的那一刻,却并没想象中的疼,只是觉得自己的身子从中间炸开,心口似乎出现了一个洞,那洞越来越大,将自己吸进其中。她巴不得早点进那个洞,便可以离开这两个老太监。她想说你们下次做这事以前能不能漱漱口。 可她发现自己不能言语了,自己就要到那黑洞的底了。 真不可思议,那洞底下,竟有一双手,一双从银线织就的曼陀罗花罗袍下伸出的手,手很有力,紧紧抱着自己,银线织就的曼陀罗花暗红色罗袍上还有好闻的荼芜香气。还没待她多闻两下,那双手却突然撤去,无边黑暗吞噬了自己。 “呯——”一声,阿言望着秦水墨从榻上翻起来掉到地上再也不动,手中的托盘合着半碗新煎的汤药落下,跌得粉碎。 “夫人——”阿言手忙脚乱,扶起秦水墨,不慎又碰倒了她那刚刚包好,又渗出黑血的手,秦水墨又是一个翻腾,双眼上翻,眼皮抖了两下再也不动。阿言吓得松手,又将秦水墨重重跌在地上。 阿言只得将榻上的被子取下小心垫在秦水墨身后,阿言的眼泪再也无法停住了,她怨自己蠢,怨自己笨,怨自己什么也做不好,什么也不会做。她实在吓坏了。未时,秦水墨被两个老嬷嬷扶进来的时候,阿言觉得秦水墨就像是一张纸,薄的似乎透着光,除了那两只被包裹的手,如果那还能叫做“手”的话。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两个老嬷嬷将轻飘飘的秦水墨扔在榻上转身便走了。她忙扑上去,看到秦水墨胸口似乎还有起伏。这时几个凶婆子便来拉扯自己,他转身一瞧,猗兰轩所有的人都被赶着向外走。她挣扎,她转身要去秦水墨身边,脸上便吃了老嬷嬷几个耳光,她便什么也听不清了。转眼间,猗兰轩便只剩了她一个坐在地上。仔细想想,似乎刚才石将军来了,和个女人争吵了几声。那女人是宁王妃那边的邢嬷嬷?阿言记不清了,忙又爬起来去看秦水墨,此时却被人按在了椅子上。阿言费了好大劲终于看明白是石将军。石将军给了她一盒药膏和几副草药还有一包干净棉布,嘱咐她按时煎汤药给夫人服用,药膏每三个时辰给夫人涂抹一次,并更换包手的棉布。可她竟然这么笨!慌手慌脚不是炉子灭了,就是水添的太少,一边煎药一边不停跑去看榻上昏睡的秦水墨。好不容易煎好的一碗药,又摔了稀巴烂。“我该怎么办?”阿言闷了一下午的眼泪终于随着院子里的雨落了下来。 第四十四章 刺客 额头上有微凉的触感,秦水墨缓缓睁开眼,眼前是阿言肿的核桃般的眼睛。 “夫人!”阿言的声音抖得厉害。 秦水墨嘴角一弯苦笑:“怎么——”她喘口气继续道:“我每次——醒来——看见的都是——阿言在哭呢?” 阿言望着秦水墨淡无血色的脸庞哭道:“夫人——你的手究竟怎么了?” “手?”秦水墨感到指尖从混沌中慢慢有了针刺,那针转瞬变成了千根万根,根根顺着前臂游走在自己的全身,脑内又似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响起,眼前便又黑了一黑。 阿言瞧着秦水墨。秦水墨的脸颤抖地变了形,一双眼睛又闭上,睫毛闪个不停,额头上透出细密的汗珠。 “夫人——你怎么了——你可不要吓我呀——来人呀——来人呀——”阿言哭喊着,静静的猗兰轩中却只有风雨声。 “冷——疼——”秦水墨呢喃着。 “冷?冷?阿言去生火!”阿言猛然醒悟,失血过多的病人要火盆的温暖,忙冲出屋子。 一阵凉风通过半掩着的门“砰!”地一声吹开了虚掩的窗子。 秦水墨游离的神识慢慢又在疼痛中聚拢起来,她睁开眼,望着窗外乌黑的天空。 刹那之间一道闪电,犹如劈开大地!透过窗户,院中高大的梨树上似乎有个黑影。那黑影转瞬间越来越大,轻飘飘地从窗户进来落在面前。 那黑影浑身乌黑,乌黑的脸,铜铃般的眼,血红的口,就在自己的眼前! 秦水墨笑笑心想:“这世间果然有鬼的,看他要带自己奈何桥去呢。” 那鬼却半天不动,怔怔对着她。一滴水从那鬼脸上慢慢流下又落到地上。 秦水墨心想:“鬼也被雨淋湿了,雨真大!瞧,又是一滴呢!”这一滴却是从那血红的眼睛后面慢慢渗出来的! 一只手托在鬼的下巴上一掀,那乌黑的脸,铜铃般的眼,血红的口便落在地上。 一张清秀无伦的脸,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又出现在了那“鬼”的身上。 “丹青来迟了——!” “丹青?”秦水墨定定看着那张脸,心中一个声音在说:“你记得吗?记得吗?”另一个声音在回答:“我怎么会不记得?怎么会?” “算了,管它记得不记得。”秦水墨心想:“这张脸就像在自己心里画了千百遍一样,那眉毛,那下巴,无一处不熟悉,无一处不妥帖。只是,这张脸不该哭,这么俊的脸哭着,莫名地令人心痛。” 秦水墨颤颤巍巍地抬起自己的手触上那张精美绝伦的脸,钻心地痛却令自己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哎呀——”忍不住地痛,叫出来似乎便能好些似的。 门外阿言听见动静,忙进来。 丹青手一扬,阿言便顺着门框溜下去。 秦水墨忙要说话,两根温润的手指便贴在她的唇上。刚才痛的跌落的手却落在丹青手里。“她没事!”丹青哑着嗓子说。 他解开一层又一层透血的棉布,看那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层层血迹,那一层层剥的像是自己的心。他看一眼便在心里骂自己一句,棉布剥完,骂了自己千万句却不敢再看。他的眼中像要喷出火来,那火会将人焚烧千遍,粉碎成灰! 他定定神,将一粒绿色丹药轻轻塞入她口中,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瓶子将里面黑色的药膏柔柔地涂在她的手指上。 淡淡药草香从她口齿间漫开,她笑了,她知道他怕她苦,这药里面还放着蜜糖呢。指尖上渐渐不痛了,丝丝凉意透上来,身子也麻木起来。 他知道她不痛了,手下快若闪电,将所有变形的关节,破碎的指骨全部恢复原状!“二十九处!”他暗暗记下所有伤痕。他将她的手用特制丝绢包好,一月后这双手便可再抚琴了。 他抬起头,眼中比刚才的鬼面具还要红! 他说:“我带你走——” 她想说“好呀,”却看到他不解的眼神,原来她竟摇了摇头。 “丹青要杀人——”他一字一顿地说。 “该杀!”她又笑笑,她的丹青永远懂她。 他还未动,风已动。 漫天的雨竟然停住了,只剩风,携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扑面而来! 他却在此刻动了。优雅地戴上鬼脸面具,犹如盈盈蝴蝶,轻巧地穿过那些在空中纹丝不动的雨滴,脚步从容地迈出了门槛,才将满身怒火化作一道银白的剑冲天而去! 银光一闪,一件重物落在院中!那是一具尸体,双目圆睁,满是不可思议。这尸体,生前从无败绩,此刻他眼中只能看到漫天倾斜的雨,他发出的致命一击竟被敌人看都不看地舍弃在一旁,根本不用理会。他死前最后一个动作便是扣动了袖中的机括。 漫天雨幕里,一道金光直射天际。 “金吾卫?”望着那道金光,秦水墨的脑海中记起。 这便是皇上身边传闻中无孔不入,如影随形的金吾卫。传闻中,他们都是从无败绩万中选一的好手,传闻中只要被他们盯上那便已经死了。秦水墨想叫丹青快走。 院子里又落下一个身影。金吾卫如影随形,如蛆附骨,每次任务两人同行,从无失败。秦水墨心中焦急。 “好身手!”那人瞅瞅脚下的尸体。 “你——死——”丹青嗓音沙哑,他胸中的怒火不仅没有平息,反而烧的他难受,他迫不及待地想杀人。 “金吾卫盯上的人,你已是死人。你武功虽高,我却撑得下十招!”那人冷笑着说。话音未断,金光再起!那人已是向丹青发起攻击! 是的,十招足以。十招后其他的金吾卫将会被刚才示险的金光召集而来。无论你武功多高,五名金吾卫的手下,你也绝无活路。 叮叮——两声兵刃相交之声,那金吾卫身影又落在院中,脚步踉跄,显然受了不轻的伤。他却大笑一声仰身再上! 夜色中丹青却化作一道闪电,贴着屋檐疾驰而去!闪电却被一道金光死死咬住,飞星逐月一般都瞬间不见。 丹青走前眼中的目光秦水墨明白。他叫她等他,等他摆脱了金吾卫就回来接她。外面漆黑,但秦水墨却明明白白看清了那目光。于是,她不急。药丸发挥作用,她昏昏欲睡,浑身麻木,只是一双眼睛仍睁得大大的,瞅着院子。她想,刚才丹青要带她走时,她为什么摇头呢,她的身体一刻也不要在这里呀! 院门被推开,一把青油纸伞缓缓进来。纸伞在院中尸体处停了一下,便又缓缓走上台阶,步入厅内。油纸伞合住,立在门框上,旁边是熟睡的阿言。 暗红罗袍上的银线彼岸花便在她眼前缓缓展开来。 “唉——”她似乎听到一声叹息,叹什么呢?这结果他不是早都知道?脑中昏昏欲睡,四肢仍是麻木。 她觉得自己身体晃了晃,便已躺在他的臂湾。 油纸伞又撑开,撑开在他们的头顶。 口鼻中满是荼芜香气,她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耳畔满是他的心跳声。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滴滴答答分外好听! 她想,他的心跳的乱呢。乱的比雨打在伞上还乱,这里面有悔呀,有恨呀,是不是还能有点爱呢? 她终于想明白了,她刚才为什么对丹青摇头。 她的身体要走呀,她的一颗心却突突地跳在他的胸腔里。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她想,这句子说得真好。这伞便是一朵佛前的彼岸花,移动在茫茫的黑夜里,不管去哪儿,这是他们两个的小世界,跳着乱乱心跳的小世界。身上的药效让她动弹不得,她暗想不如让这一刻永恒,那便——死在他怀里。 第四十五章 绿竹馆 绿竹馆内的竹叶仍被雨水敲的轻响。 秦水墨却被轻轻安置在榻上。 她不睁眼,却感受到有目光留驻在自己的脸上。 长而匀称的手指抚上她的眉间。那眉却轻轻一跳。 “疼么?”那声音是她没听过的温柔。 她睁不开眼,困倦如潮水般袭来。 “水墨——”他低下头,前额贴上她的前臂,“我该怎样对你?” 温热的气息透过钿钗礼衣薄袖透入她的肌肤。 秦水墨拼了命终于将眼睛睁开一点,却出了一身汗。脑筋却却清楚了一点,“秦水墨!你不能死!”她对自己说,“不能死在波谲云诡的后宫里,更不能死在无依无靠的王府里!你的生命不是用来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丹青在危险之中,舅舅鬓角已白,秦府小姐不能不明不白便在此刻了了余生!” 尹南殇的心思,秦水墨不想再想。她只想将让这王府中看不见处算计的心思也尝到十指连心的痛! “你——你若真觉得对不住我,便——娶了秦无双。” 他抬头,欣长挺拔的身影挡住了烛火的光,暗影里看不出神情。 “你可知她——”他的声音里透着疑惑。 “她是我姐姐——” 是啊,姐姐,毕竟秦家血亲,这茫茫王府对她而言,太缺乏至亲之人了。他便不再言语。 “答应我——”她仍不放心。 暗影里,他点了点头。 秦水墨松了口气,桌上烛火跳了跳。 漆黑的人影映上白壁。 秦水墨微微一笑,我的丹青还是安全地回来了,只是我却无须再走了,你瞧他对我也没多么不好。 漆黑的人影却动了,三道黑而无声的流光,冲尹南殇的背后袭来! “丹青!不要!”秦水墨瞳孔骤然一缩,心中的话还未及出口! 尹南殇瞧见秦水墨神情骤变,心思一转,以手为剑,半空中画一个半圆,听声辩位中,便将那三枚暗器圈在一处,内力鼓荡之下,但听得叮当一身,三枚暗器相互撞击后,力道尽去,跌落地面。 “砰——”万千寒芒,就如流风疾雨,冲身形未稳的尹南殇贴身再上!尹南殇袖口一挥,迎上万千寒芒,脚下却已连退三步! 银光乍现,冷如冰般的寒光,却又再现! 一星寒光拖着长长的尾,径直扑向睡榻上的秦水墨!“不是丹青!”秦水墨猛然醒悟。 仓促之间,一切都已来不及! 砰——森凉透骨的寒芒,在离秦水墨胸口三分的地方停住! 眼前的男人,眉目如画,俊秀非凡,嘴角三分含笑。那嘴角弯弯,却咳了一声,暗红的血液便顺那洁白的嘴角落下,落在秦水墨钿钗礼衣的襟前! 一尺一寸五分三厘的横刀,从尹南殇的胸口透出,停在他抱住的秦水墨胸前。 那一击得手的黑影,还欲再动,却感到自己身后的危险! “王爷!”石诚一声惊呼,连人带剑猛攻那黑影,“有刺客!”石诚又是高喝一声。 那黑影却凭空一闪,半空中腾起一阵黄烟,烟雾升腾中,黑影就如滴在水中的墨汁,渐渐浅淡,终于消失。 “叮!”一声轻响,一柄长剑自暗夜中从天而降,落在院中。 一身黑衣的少年,如银河落下的谪仙,伸手携了剑冲在秦水墨面前。 秦水墨望那少年,剑尖一抹血红。 “伤了他,没死!”丹青说道。 石诚手中仗剑,护在尹南殇身侧。 “不能死!解药!”秦水墨看一眼尹南殇胸口透出的黑色血迹,又看丹青。 黑衣少年如风一般便又不见。 远处掠风的脚步声渐渐拢来,想是府中护卫已向此处集结。 秦水墨想到丹青武功胜于那刺客,心下稍安,转念又想到丹青刚刚力敌金吾卫,此刻又去追那诡异的刺客,也不知丹青有没有受伤。 尹南殇却又咳了一声,将一口腥甜生生咽了下去。 “你——”秦水墨望着尹南殇道。 那人一张俊脸上却仍是悠悠地笑,“我没事——”眼前一黑,终是体力不支。 石诚扶住尹南殇,粗着脖子焦急地向院中喊道:“来人——去请薛神医!” 药力沉沉中,秦水墨醒来,依然是猗兰轩内。 “夫人,您醒了?”阿言问道。 秦水墨一怔,只是个梦? 低头,十指间的雪白丝绸,不是梦。“那——”心下焦急,秦水墨忙问:“王爷呢?”阿言, 阿言摇头。 “什么时辰了?” “巳时。” “今日府中可有异常?” 阿言点头:“听来送饭的阿宝说,王爷今日亲向秦府下聘,要十日后赢取秦府小姐。” 听到此言,秦水墨一愣。 “我说的不是这个,王爷怎么样?” 阿言不解,摇摇头。 秦水墨暗自思量,既然府中并无异样,想来尹南殇生命无虞。她俯身四望,在枕侧发现一个桑麻纸小包,打开是一粒土黄色药丸。原来丹青已经来过了,那少年终是夺了解药。 “阿言,快,把这个药送去给石将军!” 阿言道:“王妃有命,猗兰轩所有人禁足在此,不得外出!” 秦水墨四顾,“所有人?不是就只有你我两个吗?” 阿言道:“芍药她们昨日都被赶走了,夫人到底发生了何事?” 秦水墨起身道:“取我的披风来,我要去绿竹馆!” 阿言再不做声,只是小心地避开秦水墨的双手,将披风裹住秦水墨。 她二人才出院门,便被两个护院拦住去路。 一旁一个老嬷嬷窜出来道:“王妃有令!猗兰轩所有人等,不得外出!”,却正是邢嬷嬷。 秦水墨心下焦急,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邢嬷嬷嘴角一瞥道:“老奴奉的是王妃的命!” 秦水墨眼光一瞥,凛然道:“我是皇上亲封的端宁郡主,宁王侧妃,我要去绿竹馆探望王爷,何人敢挡?!” 那邢嬷嬷本是奉了张玉若的吩咐,在此监视,此刻见秦水墨虽弱不禁风,却气势迫人,不禁一愣。转念又想到张玉若的吩咐,手下一摆,自有人飞也似地向张玉若报信去了,一边赔了个笑脸道:“夫人此话原也没错,只是这府中当家的只有一个王妃,夫人要违抗王妃,老奴职责所在,也顾不得这条命了!”嘴上虽说着,身子却死死挡住秦水墨去路。 “你敢!”一声怒喝,吓的邢嬷嬷腿一哆嗦。 小武一身劲装,护在秦水墨身前。 “你——你个愣头青——是要造反吗?”邢嬷嬷一张老脸气的变形,指着小武喝道。 小武不理她,护着秦水墨向外走去。 “站住!”一声娇喝。 正是一身紫绸三分挂肩纱裙的张玉若面若含霜分花拂柳而来。 望着秦水墨包裹严实的双手,张玉若笑道:“忘了告诉你,你已不是端宁郡主了,德妃娘娘下了旨,不日即请皇上用印。” 秦水墨抬头:“此刻还未用朱批玉玺,我如何便不是端宁郡主?” 张玉若笑道:“妹妹,你莫不是疼的失忆了?你那寿礼的事还没完呢,家法禁你的足也是德妃娘娘的意思!”说罢,转身看到小武,冷哼一声道:“什么时候这小小的侍卫也如此难训了?来人给我拿下!” “慢着!”秦水墨眼看着张玉若淡淡道:“王妃得意之时,切莫也贵人忘事!” “你这是何意?”张玉若柳眉倒竖。 “那寿礼的绣品用的是剑南道的一品蜀锦,猗兰轩还不至于僭越规矩。”秦水墨冷冷说道。 张玉若心中一惊,这个秦水墨果然不好对付,这蜀锦虽是御用贡品,但近年来在京城颇为流行。虽说市面上也不少。但仅限几个大绸缎庄供货。至于自己那匹,也是往年德妃娘娘给的,因颜色太素,便搁置了起来。以秦水墨宁王侧妃的规格却是僭越了。那日自己便叫芍药取了去。未想到秦水墨一眼便看了出来,若是细细追查,倒也有些麻烦。 秦水墨却将一个桑麻纸包递与小武,道:“速去交于石将军。” 小武看一眼秦水墨,转身便去了。 秦水墨回头带着阿言进了猗兰轩将门闭上。 张玉若瞪一眼邢嬷嬷道:“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心中却陷入沉思。 第四十六章 血亲 “噗通——”猗兰轩内,阿言跪倒,“都是阿言不好,若不是阿言信任芍药,夫人您的寿礼就不会出问题——” 秦水墨摆摆手,打断了阿言的话,轻轻道:“在这个权力交织的王府,大家不过都是身不由已。何况——”秦水墨顿了顿道:“她本是王妃的人。” 昨夜雨疾,猗兰轩院中几株石榴却孕出了新的蕾。 四月十五,宁王府与归德将军府的婚礼,热热闹闹敲敲打打,红火了半个天安城。 当夜,天晴月明,只几点稀疏的星光掩在月的清晖里。 张玉若在东厢胜逸轩内,却是坐卧不宁。 邢嬷嬷上前道:“小姐切莫心急,德妃娘娘的意思,那秦无双嫁入王府本是权宜之计。” 张玉若恨恨道:“我何尝不明白,哥哥他——”无奈又摇摇头道:“想我堂堂尚书府,竟被秦府退婚,如今本是嫂嫂的人却要与我共侍一夫,真是奇耻大辱!” 邢嬷嬷忙将门窗闭紧,慌道:“小姐,低声些!少爷如今——身体受损,小姐切莫再生事端!” “秦府悔婚,未来嫂子新嫁,城中风言风语四起,难不成也是我生的事端?”张玉若抓住邢嬷嬷的手道:“嬷嬷,你从小看我长大,我识字,学诗,作对,习武,我不知道父亲作何打算,让我嫁与宁王,可是您瞧他那身子,如今连房也不曾圆,我——”张玉若,动情之处,已是泣不成声。 邢嬷嬷抹了把泪,拍着张玉若道:“小姐,王爷身子虽单薄,可我看也还是在乎你的。听闻十天前受了伤,只是将消息死死瞒住。至于——那猗兰轩和新婚的侧妃,王爷也是顾不得的。” 听到此处,张玉若止了泪,三位王妃都未曾得到王爷眷顾,倒也聊可**,转头又问道:“他既受了伤,为何要隐瞒?也不知打紧不打紧。” 邢嬷嬷忙回道:“宁王虽说是闲散王爷,但王府刺客牵连甚广,且皇上也无追查的意思,听说连金吾卫也折损了。” 张玉若眼中恨恨道:“根子却在我们家这位王爷只怕压根不想追查。” 邢嬷嬷道:“老奴这就不懂了。” 张玉若咬牙:“猗兰轩那位听说当夜也在绿竹馆,宁王怕是要保全的是那位小贱人!当日宫中真不该只毁了她的手!” 似是呼应张玉若此话,远远竟传来了淙淙琴身,细细听去竟是一首《风入松》。 却总弹着“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的第一小节。 “此琴倒非俗物,王府中可有此等奇珍?”张玉若虽满心怨恨,但这琴音却穿云破空,隐有金石之声,便也捧了盏茶听着。 “这——”邢嬷嬷回道:“听方向,在东边,那猗兰轩中倒是有把琴。”说完,惊觉失言,邢嬷嬷忙住了口。 “不可能!她那手骨头全碎了!怎么可能还弹这些靡靡之音!”张玉若将邢窑烧制的白瓷茶杯重重掼在桌上。“这秦府也奇了怪了,专出倒贴货,嫁了一个来不够,又嫁一个,当我宁王正妃是摆设吗!” 邢嬷嬷听张玉若说的咬牙切齿,忙跪下回道:“小姐放心,任谁也休想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咱们的暗线回报,那秦府大小姐只怕比您还见不得猗兰轩那位,我们隔岸观火就好。” 张玉若猛然醒悟喃喃道:“是啊,我真是气糊涂了,秦无双的火爆脾气,我们只需添一把风,不怕猗兰轩不成飞灰。” 四月十六,晴。 邢嬷嬷将渠江薄片下在细腻白净的茶杯中,将在茶瓶中煮沸了的水,向杯中点注。 张玉若手持着碧玉茶筅在碗内环回击拂,一时茶叶片片如花瓣般散立,遂就着茶杯饮了一口,却不看下首站着的秦无双。 秦无双穿着大红撒花襦裙,倒真是有几分“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的风采。秦无双眼见张玉若怠慢,却也不动怒,只是再次施礼道:“秦无双给王妃请安!” 张玉若抬头带着三分笑道:“呦,是无双呀,我还当认错了人呢。快坐——” 秦无双径直走到一侧凳上坐了,笑道:“哎呀,今日来得急,竟忘了给王妃带的礼物,你们几个回去取来。” “是——”几个随来的丫鬟便出去了。 张玉若知她有话,便也将身边人等支走,只留了邢嬷嬷在旁伺候。 秦无双却“腾!”地站起身,冲张玉若道:“张玉若,你也休要如此!若不是你哥哥——你还得尊称我一声嫂子!” 张玉若却也放下茶杯,正色瞧着秦无双道:“果然将门虎女,气势不凡!” 秦无双却不与她打机锋,秀眉一扬:“你可知你哥哥被何人所伤?” 张玉若面如寒霜:“难不成你倒是知道?” “哼!”秦无双却又坐了下去,冷笑道:“枉你整日在这里摆出王妃的谱,却不过徒增笑料罢了!” “你——”张玉若喝道。 “我说秦小姐,你昨日大婚,我们小姐不想与你一般见识,若是无事,还请回吧。”却是邢嬷嬷说道。 “好!”秦无双冷笑更甚,“想不到堂堂尚书之女,竟是个窝囊废!你们怕她,我却不怕,我终要出了心中这口恶气!” “秦小姐——额,不,侧夫人,瞧您这意思,竟不是与我家王妃为难?可您这没来由的一堆话,倒是因何而来呢?”邢嬷嬷按住张玉若,问道。 “因何而来?”秦无双看着张玉若道:“因你这养在深闺,不敢为兄报仇的大小姐而来!” 张玉若怒喝道:“你说什么?!” 秦无双却毫不畏惧喝道:“我说我未过门的夫君,张家长子,堂堂尚书府,竟不敢向人索仇!我说你宁王正妃竟与仇人整日把酒言欢!我说我自己沦为天安城的笑话,悔婚之人还要嫁入王府,与仇人共侍一夫!” 张玉若气的手指颤抖:“你莫要泼妇般耍刁,把话给我说清楚!” 秦无双笑道:“好,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把话说清楚,那猗兰轩的野种本是我秦府之耻。只可惜上次围场我未送她归西。数月前你哥哥闭门不出,我父亲多方打听才知受的是断子绝孙的暗伤。只是伤于何人却终是无法求证。日前机缘巧合之下,我终于知道原来你哥哥受伤却正是在明月山庄。而当日恰好有你很熟悉的一人也在。” 张玉若手攥紧白瓷杯盖,一动不动。 秦无双继续道:“你猜那人是谁,就是我的好妹妹,你眼皮底下猗兰轩中的侧王妃!” “是她!”张玉若手中杯盖一震,重重落在茶杯上,一面心思如电,原来如此,那日宁王与她深夜共骑归来,她浑身疲惫宛若重病,便是那一夜,堂堂尚书府受了奇耻大辱! “这只是你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张玉若半晌说道。 “信不信由得你!”秦无双冷笑:“只是那野种身侧倒有个武功奇高的帮手,但我秦府却也不是怕事之人!如今有她无我,我只问你一句我要出手,你帮是不帮?” 张玉若终是点了点头。 “那便好,我可要去猗兰轩看看我的好妹妹了!王妃贵体安康!”秦无双说罢竟转身走了。 张玉若冷笑:“早听闻她们姊妹不睦,却不料是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王爷此刻有伤,这几日断不会与她圆房,所谓新仇旧恨,就是如此了。不过这秦府小姐火爆脾气,有她在前,我们倒是少了不少力气。”邢嬷嬷道。 张玉若目中光华闪动:“只是,倘若哥哥所受之辱,当真与那人有关,我倒是要帮她一把。” 猗兰轩内,秦无双却已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妹妹!”秦无双已是紧紧拥住秦水墨,“这些天来你可受苦了——”说罢便掏出手帕拭泪,一面又托住秦水墨的双手急切问道:“只是你这手,可还堪用?” 秦水墨瞧着秦无双虽无丹凤眼,眉梢眼角却也有舅舅的影子,心中一暖道:“无事。” 秦无双心下纳闷,怎么受了拶夹之刑的手,她竟说“无事”,却也来不及细想,招呼手下人道:“还不快呈上来!” 立时便有丫鬟将各色礼物呈上,倒是绫罗绸缎珍珠玛瑙,丰富得很。还有一盘,竟是些九连环、围棋之类的休闲物件。 秦无双一边给秦水墨指着哪样是她幼时最爱,一面惋惜道:“只是妹妹受了如此重创,以后可去不得围场狩猎了!” 秦水墨轻轻翻动了几个旧物,便停了手回道:“围场?水墨不曾去过呢。” 秦无双心中放心,那几个旧物不过是自己小时候玩过得,此时又提起围场,秦水墨也无反应。况且她自称“秦水墨”,怕是连名字也记不起了,人说秦水墨脑内淤血,失了记忆果然不差。想到此处,秦无双心下了然。 秦无双抚着秦水墨的肩坐下,叹道:“姐姐我来了,断不能再让你受那东厢胜逸轩的欺负!我们姐妹同心,怕她怎地?” 秦水墨心中温暖,道:“姐姐切莫因为妹妹而与王妃交恶,姐姐终身幸福才是舅舅的欣慰。” 秦无双笑道:“提起父亲我倒想起了,此次还是多谢妹妹,姐姐才能嫁入这宁王府,做了宁王侧妃!”说到“宁王侧妃”几个字时,秦无双不由自主地语气重了几分。 秦无双又笑道:“瞧我,一来就激动地和妹妹聊起天来了,想来妹妹大病初愈,倒是聒噪了。” 阿言瞧着秦无双一到来,这猗兰轩便热闹的像过年一般,连秦水墨也气色好了不少,心里对这位秦府小姐充满了感激,忙插话道:“幸好夫人您来了,要不我们家夫人可就闷死在这猗兰轩了。” 秦无双打量那几案上置着的鸣香琴,点头道:“病了的人,劳什子弹那些琴做什么?出去散散心才好呀!” 阿言又道:“我家夫人被禁足了!” “阿言!”秦水墨忙说。 “哎呀,自家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是你姐姐,五日后回门,我便带了你出去逛逛,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这怎么使得?”秦水墨问道。 秦无双笑:“有什么使得使不得?你是我秦府小姐,大婚之后你自己也未曾回门,何人能阻你?我不过只带你一人,谅她张玉若搬出德妃娘娘也没道理,你只说想去哪里,我来安排。” 秦水墨心中一闪:“城东杨庄可有个月老庙?” 秦无双心中寻思,那杨庄荒僻,途中还有一段崖边山路,暗暗道:“是你自己寻死,怪不得我了!”嘴上却笑道:“妹妹说去哪里,便去那里,那一路倒是有片桃林,此刻说不定新鲜的桃子倒能尝尝。” 第四十七章 夜色 秦无双嫁进宁王府的第二日夜晚,被禁足的猗兰轩门口依旧站着几名侍卫。 秦水墨却不在猗兰轩内。 明月被山中薄雾笼了去,苍立山便只闻一片虫鸣,偶有飞鸟被夜行的走兽惊起。 丹青如同一只蝙蝠,贴着夜的黑在树影中滑动,斗篷下的手紧紧拥着秦水墨。 秦水墨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却又茫然想不起。 明月山庄被焚毁的断壁残垣,就像一个个凶兽,在黑暗中张着爪牙。 丹青拥着水墨在一处坍塌的墙壁后立住。丹青长长的黑色披风将二人隐入无边的夜。 丹青不动,水墨也不动。丹青瘦而修长的身躯紧紧贴住水墨,一双手紧紧握住水墨的手腕。 秦水墨觉得不妥,仰头却望见暗淡月影下,丹青一双眸子却像不染尘世的宝石。今夜见他来到猗兰轩,她心中有许许多多的问题,却不知从何问起。丹青只将一根温温的手指触上她略凉的唇,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便已置身这里。 不论这里将发生什么,必然和她有关。 那断壁上,有一个小小的豁口,她从披风的缝隙中刚好可以向外张望。视线所及之处,十数丈外的土地,有个向下的凹陷,那凹陷的正中却有个土台微微隆起。 山风吹过,四面寂静无声。山间的虫鸟都在刹那间沉默。 秦水墨惊讶地发现,眼前朦胧中的凹陷和土台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那低下去的地方渐渐有黑影升起,就如一滩流动着的水,慢慢地漫过低洼处,将周围缓缓填平。 而那凸起的土台也渐渐与周围的地面合二为一,分不出彼此。 土台之上,却从茫茫虚无中,孕育出一点红芒。 那红芒颜色渐渐转浅,却也慢慢长大,变成粉嘟嘟毛茸茸的一团。 莫非又是幻术?秦水墨心中思量,但自己并未有人给予暗示,这幻术怎可无中生有? 就在那粉嘟嘟地一团渐渐暗下去的时候,一道白光飘然而至,紧紧缠向那粉光。粉色光团便摇摇欲坠中左右摆动,似要挣脱那白光束缚。 仔细看时,那白光却是一条银线,一端绕住那粉色,一端在黑暗中,想来是有人操控。 白光越绷越直,越绷越紧,粉红光芒却终是闪了几闪消失不见。 黑暗中有人叹一口气。紧接着却又有女子的笑声。 “你还不死心吗?”女子笑道。 “你管不着!”那声音嘶哑难辨,不知为何秦水墨的心却跳了一下。 女子又说道:“左护法,你虽然用的也是天屿山离幽心法,但这奇瑶之花,没有商氏血脉却是拿不到。” “哼!”那男子却不理会。 女子似也动了气道:“左护法,咱们此次在这里的任务已完,那日擅自刺杀宁王,已为本教召来麻烦,切莫在此地逗留!” 沙哑嗓音的男子道:“不劳阁下提醒!” 那女子道:“四日后的任务完成,咱们即刻返回总教!我希望在这几日左护法不要再给我惹麻烦!” 暗的夜中,再无声响,想来二人已经离去。 秦水墨头痛欲裂,“天屿山”“离幽心法”几个词揪住自己的心神,揪得人肝胆欲裂。恍惚中,耳畔阵阵清风,秦水墨缓缓睁开眼,天边是微微泛着青光,身上盖着黑色披风。 听得身后动静,丹青回头。 “丹青,那人是谁?”秦水墨问。 丹青摇头。 “我是谁?天屿山又是哪?” 丹青走近,一只温润的手掌贴上秦水墨的额头,怅然道:“你是水墨呀,你还记得师父和师兄们吗?” 眼前,竹海,雪原,鸟叫,虫鸣一晃而过,一个小小少年站在玉笔峰前,大声说道:“你信我!我护你一生一世!少一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 眼前仿佛又是那日除夕夜,师父酒醉微酣,几个少年唇红齿白,朗声道:“一种墨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壮怀未老,何事伤心早?素壁斜辉,青影横窗扫。并肩何人,天机渺渺。”秦水墨眼中有泪涌出,喃喃接道:“玉笔干,香晚到,候春春难早。” 泪光中,丹青轻吟一句:“奇山悄,乌啼月小。” “师父呢?玄怀呢?玄朔呢?我——我看到血——满手的血——”秦水墨突然情绪激动,满胸沸腾的苦楚就像烧灼的火焰噬咬着自己的心,胸中血气翻腾,一口腥甜涌上。 翻飞火光中,黑衣男子一翻手便破去了自己的“万叶千松”,他身侧绿衣女子笑容殷殷。 可那黑衣男子的面目却是一团云雾似的看不真切,秦水墨徒劳地睁大眼,脑海中却是一阵剧痛! “噗——”一口鲜血落在草地上。 丹青待水墨吐出一口淤血,解了胸中瘀滞,才将一粒丸药塞入她口中,同时手指快如闪电连点她身上五大穴道。 “丹青在这里,不要怕,都会好的!”丹青将秦水墨紧紧拥在怀中,淡漠情感的少年第二次流出眼泪。 吐出胸中淤血,秦水墨心中却清明不少。 秦水墨牢牢抓住丹青的手臂,生怕一松手便再也寻不到了,她用刚刚消了淤血的手,抚上丹青瘦削的脸颊,“真是我的丹青呀,我还以为你——” “师父——”丹青吐出这两个字,仿佛用了莫大的力气。 “师父还活着?”秦水墨满心感激与欣喜,却看到丹青摇了摇头,心中瞬时便又冷了下去。 丹青从怀中掏出一封羊皮卷塞在水墨手中。 秦水墨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解开羊皮卷,却是一页纸笺包在其中。 无比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吾徒水墨,见字如面。我天屿山秉承商氏一族天枢传承,护佑苍生。怎奈世人多奸,天道不再,故而天枢传承散落神州。今吾天屿山一脉遭此重创,但尔乃商氏血脉,千万珍重。生死须臾不过万物生长不变之道。尔切不可心怀仇恨,落入魔道。若要知前尘过往,可去我天枢圣地栖梧海。离幽离幻,万念同尘。切记切记——”秦水墨心中悲戚,“师父——” “我们,走——”丹青一字一顿说道。 秦水墨点头,“等我,三日。我要证明一件事。” 第四十八章 回门 猗兰轩内,阿言默不作声地将古琴、小黑瓶和一个缠枝莲纹胭脂盒子收拾整齐。 秦水墨见她眼圈红红,初始倒不在意,想是又受了门口护卫的气。一时却又见她将前厅双鱼吉庆柜打开,不知寻了件什么物事,背了自己在那西边黄梨木窗子地下仔细翻看,双肩隐隐抖动。 秦水墨心知自己今日一去,不知几时能会还,心中也着实放心不下阿言,便走了近前去。 阿言听得身后脚步声,忙一侧身,将手中物件笼入袖中,又取出手帕在面上拭了一下,方才回身向秦水墨施礼。 秦水墨见她面上泪痕犹在,袖中之物却露出雪白一角,上面坠着几点鲜红翠绿,便道:“是何物引你伤心?” 阿言咬咬嘴唇,将袖中物取出,摊在桌上。 秦水墨细看却是雪白的蜀锦上绣着一支半开芍药,倒是活灵活现,生动精致。 秦水墨问道:“这是芍药的绣工?” 阿言答道:“回夫人,是。” 秦水墨道:“你们几个女子,倒是只有她做得成这份安静。所谓绣工,经纬之间绣的本是女儿家的心事。凭着这份绣工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 阿言却忍不住眼泪直落道:“难得夫人不怪罪她,可她竟是个命薄之人,没那个福分了!” 秦水墨轻声道:“可是得了重症暴毙?” 阿言红了眼圈点头道:“今早厨房的小环送粥来,我才听说,自打十几日前回了家便一病不起,没几日就走了。” 秦水墨心中一凛,想来张玉若不是单单大小姐脾气,那诗书礼乐之下还有这般狠毒的算计,利用过的棋子便舍弃,当真半点情分不留。 秦水墨抬头望出窗子,重重王府之上的天空几只雀儿划过。这一重重的房子里有多少权谋,算计和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些黑色的秘密绵延数十里,从巍峨高耸的皇城到天安城一座座的高门宅邸,不知活生生要吞了多少人的性命才能罢休? 低下头再看那蜀锦上绣着的芍药,点点殷红都是女儿家的心头血。 秦水墨抚着那方蜀锦道:“一根蚕丝从收了蚕茧,到缫丝,煮茧,抽丝,生丝成绞,牵经,卷纬,投梭织绸,脱胶,染色,道道工序繁复,最后熬着时辰细细密密地待在这里,方成一幅绣品。每一根丝想待在那里,却是由不得自己的。人亦如此。” 阿言道:“夫人的话,阿言又不明白了。丝是死物,怎能和人相比?” 秦水墨叹口气,替阿言理理鬓角的乱发道:“我幼时跟在师父左右,也跟随师叔学习女红。师父师叔和师兄弟们是从不穿绸的。你可知一根丝便是一条性命,满身绫罗便是千万的性命。所以我自幼练习女红也是用的棉线,故而绣工也拿不出手。” 阿言抬头道:“夫人您是读过书的,您讲的话阿言不甚明白,依阿言看,蚕儿的命是在人手里攥着的。” 秦水墨点头道:“那人的命呢?” 阿言不自主地向东厢望了眼道:“在别人的手里攥着。” “那些攥着别人命的人的命呢?” “那——大抵是在皇上手里攥着!” “那皇上的命呢?” 阿言忙跪下,一身冷汗道:“阿言不敢乱说。” 秦水墨淡淡一笑扶起阿言道:“反正也不在他自己手里对吧?” 阿言不敢再答。 秦水墨双眼透出冷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谁又真的能一经一纬织出自己的命呢?” 阿言想到昨夜秦水墨吩咐将古琴、胭脂盒和小黑瓶一并收拾了,眼中透出不安道:“夫人,您今日和阿言说这么多,我怎么——怎么觉得——您是要出远门似的——” 秦水墨笑笑:“不过陪表姐回门而已,能到哪里去呢?就算要走也要看阿言嫁个如意郎君才好放心走呀!” 阿言耳根子通红,转身仍去收拾。 秦水墨心中一叹:终是要离开这里了呢。 宁王侧妃回门,虽无鼓乐敲打,却也是前呼后拥。寅时便从太仆处取来的马车,栽着秦无双和秦水墨,前后又有四名侍卫骑马拱卫,并丫鬟仆役各十名,还有挑夫挑着皇上御赐的珠宝玉石和绸缎布匹,以及宁王府五箱回礼。 一行人马倒也浩浩荡荡沿广济街右行,折向城西归德将军府。 秦府门口早已站了一圈人等待,不断有派出去的人回报。待回门车队过了洒金桥,便有人飞跑进府内报与秦玉德。 秦玉德武将出身,今日换上官服身着毳冕,冕有七旒,衣裳绣有五章纹,佩金饰剑。此刻秦玉德盼女心切,也顾不得礼数,忙走至门前台阶上热切盼望。 少顷,车马便已到门口。秦无双与秦水墨便先后下了马车,又有几个面皮白净年幼的小厮抬了轿子过来,二人便又上轿。轿子穿过二重门过了影壁,方才落下,小厮们便退了出去。又有几个婆子引着二人到了大厅。 秦府迎接的丫鬟婆子和一众姨太太们分列两侧,秦玉德早已从门口折返回来坐上座。 众人将二女迎入大厅内,秦玉德上座,秦无双又行了叩拜之礼。 此次回门虽是秦无双为首,但众人不过几日前才从府中送她入的宁府,此刻见她新为人妇,梳着乐游髻,一身红艳,倒比姑娘时更加艳丽几分。 不过,众人眼光有意无意倒是纷纷往陪着来的秦水墨处瞅个一眼,但这一眼,却叫众人心中兀自一惊。 众人眼里瞅着“表小姐”一身品竹色绿沙百花裙,头上梳着高高的双环望仙髻,浑身上下却再无繁杂装饰。身形依旧是瘦削的,眉眼依旧是无甚特别的。绚烂多彩的一众女眷中间,似乎可有可无的一个人影。但这份可有可无偏偏叫人揪心,偏偏令人不得不注意,姹紫嫣红热闹中那一份从不改变的清冷和淡雅,叫人不得不从心底里想读多两眼。众人不禁心中诧异,忙回了神,却又不得不在秦无双身后不停寻找那抹品竹色的绿纱。但那薄薄的一抹绿纱却是安安静静地又避开了众人的眼光。 三姨太望着秦无双脸色不错,心下稍安。但又忧心她初为人妇,可能应付得了,恨不得一把拉进房内,好好与女儿叙叙家常。无奈礼节繁琐,只得望着秦无双不断打量。间或瞅一眼秦水墨,却又倒抽一口冷气。三姨太心中叹道,这丫头身上那份千万人群中明明很低伏却又孤高不尘的清冷太熟悉了,略一沉吟,心下顿悟,可不就是那与人私奔的小姑子身上那股子让人忘不掉的劲?一时礼毕,三姨太也顾不得琢磨,忙借着观赏皇上御赐之礼,与秦无双细细说话。 为迎小姐回府,不一时便在秦府西花厅内,摆下一桌家宴。只为能一叙亲情,人便不多。秦玉德坐主位,几位姨太作陪,秦无双与秦水墨坐下首。 秦玉德瞧着女儿与外甥女,倒真是一个雍容,一个娴雅,若能一直如今日这般相处,倒也遂了自己妹妹在天之灵。拙於言词的秦玉德心中一时感慨,只是举杯道:“你们那两位哥哥仍在玉门关,我不日也要启程。眼见你姊妹二人感情和睦,也就放心了。” 秦无双与秦水墨陪着饮了一杯。 秦水墨眼见一项洒脱不羁常驻边关的舅舅此刻眼中竟也有几分留恋这世俗家园,不禁心中一痛。这秦府毕竟是自己幼时的家,虽不如意,却也长到六岁。阿孟娘的仇就算那五姨太沉在湖中,也算的报了。秦水墨心中暗想:秦无双啊秦无双,希望你尚念血脉之情,不要做出令人后悔之事。 一顿家宴,倒也团圆美满。 午宴后,秦无双禀明秦玉德,二人此次回门,也是难得的闲暇,想去城东月老庙转转。秦玉德见她姐妹一同散心,心下倒觉安慰,便允了,同时派出六个护卫随行。 二女未免招摇,舍了太仆处的马车,乘了府内女眷外出的青骡小轿,着那宁王府的四个侍卫和秦府的六个护卫一路相随往城东而来。 骡车虽小,载她二人倒不显拥挤。 秦无双瞧着秦水墨背着古琴,不禁笑道:“你怎么把家当都背上了。” 秦水墨也一笑道:“手上伤刚好,医馆的先生讲要多弹弹琴,好活络筋脉。” 秦无双一笑,却也不再言语。 不时出了城,上了乡道,骡车土路之上轻轻摇摆,那骡子脖下的铜铃便一路叮铃铃轻响,二女便在铜铃声中被晃得昏昏欲睡。 秦水墨闭目养神,手可触及袖中师父留给自己的半本残书,不禁细细回想起这几日自己翻看残书的所得来。 那半本残书却不是师父丹辰子的手迹,上面的字迹很是奇怪,有的字认识,很多字与自己所识却又并不相同,但又相似,只是笔划更为稀少,字体更为简单。秦水墨便半读半猜读下去,渐渐也就习惯了书中的字体,将意思也弄懂了大半。 这却原来是一个人的自传。 书中之人自称商彧,穷尽一生之力助好友“成”在乱世中开疆扩土,终于平定天下。看书中语气,商彧官拜右丞相,开府建衙,掌握军政大权,当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世事总是惊人般相似,商彧因革除旧习,改以法治天下,更因介入宫廷内闱,招来杀身之祸。商彧所支持的太子,岌岌可危,而他手下的“天枢”也出现了叛徒,一代高人竟也生出“高处不胜寒”的感慨。商彧眼见回天无力,心中唯有爱女放心不下,特将“天枢”遣散,将自己生平所学封存在神秘所在。书至最后,字迹潦草,显然情况危矣,未待写完便已搁笔。 秦水墨细细思量,此书是仓促之间从中间撕开成为上下两册,自己手中乃是下册,商彧从何而来,“天枢”究竟是何组织,商彧一身惊世骇俗的见解和手段又是如何而来却不知晓,想来应在上半部中。 大兴朝太祖皇帝名讳便是个“成”字,倘若商彧所写属实,那应是近六十年之前的事。本朝隆德皇帝之前倒确实有位太子兄长,在二十五岁年纪染疾而终,倒是与书中所述吻合。本朝史书所载,大兴朝六十年前强大异常,从七国争霸中迅速崛起,但终未统一天下,致如今天下五分,虽问鼎中原,但却也对其他四国无法压制。只是史书之中却未见只字片语说到这位右丞相商彧,便如完全不存在。 六十年前的事而已,如何便这般支离破碎,无法窥见全貌,想来历史大概便是如此,明明刚过去,白纸黑字的后人记载便已面目全非。秦水墨不禁心下凄然。依照师父信中所言,自己便是商氏一族的血脉,那秦府呢?自己那苦命的母亲与神秘不知所终的父亲又是何人?商彧的女儿又去了哪里?天屿山灭门又与这“天枢”一脉有何关系? 重重迷雾似乎在眼前拨开,但又陷入了更深的未知。 但无论怎样,自己身为商氏一族后裔,这当中曲折原委确是要弄明白的。 铃铃骡车速度突然慢了下来,车外有护卫回报已是到了万念崖边山路,离月老庙不足五里。 第四十九章 朱砂香 秦无双听得此刻已到了万念崖,双眼圆睁,再无半分睡意,立时叫丫鬟在骡车内摊开笔墨。因骡车毕竟狭小,此次秦无双只带了随行丫鬟一人。 “妹妹,你可知此处为何叫万念崖?”秦无双一边摊开一幅画卷,煞有介事地一边用毛笔蘸了墨,一边无处下笔的样子。 秦水墨淡淡回道:“水墨不知,还请姐姐赐教!” “哎呀,车子停一下,颠的我都没法画画了!”秦无双娇嗔道,车子便也停在了山道上。 秦无双转身冲随行丫鬟道:“你下去找找附近可有溪水,给我提一桶来研墨!” 那丫鬟见自家平时舞刀弄枪的小姐,今日却要画画,本已是惊奇不已,此刻又听得要自己去打溪水,忙奔下骡车四处去寻,心内知道自家小姐脾气大,也不敢叫那几个侍卫帮忙。 “听闻但凡世人来到这崖上,一面身临绝谷,一面登天无路,当真万念俱灰,所以叫做万念崖。” 秦水墨点头:“听名字倒是个失意的所在,姐姐春风得意之人,却不该来此!” 秦无双沉吟一刻,将手中一卷画作展开,铺在笔墨之旁道:“妹妹是这笔墨上的行家,能不能帮姐姐看看,这画怎么画才好?” 秦水墨听得此言,便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跪坐下来细看那画。 半幅熟宣的左下角画着一树海棠,枝繁叶茂开的正旺,气韵生动遒迈,骨法用笔颇有名家风范,画的中间一滴浓墨正印在那里,画的右上角题了一首诗。“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秦水墨双眼盯着画,画上的海棠红的让人心惊,一滴浓墨浓黑的影子里,照着那年那月永安河畔的俊秀身影。墨的眉,白的面,一道眼光锋利的如刀,将半幅画卷裁成支离破碎的东风,锤在无处安放的心上。 瞧见秦水墨面色惨白,秦无双心中欣喜,想不到张玉若给的这张画也有奇效。宁王书房平日禁止入内。宁王受刺客剑伤第二日,恰好雍州节度使常家送与张玉若的一对白玉夏候鸟,有一只丫鬟喂食时飞了出笼子,落在绿竹馆。书房倒是没人看守,张玉若便以寻鸟为名行至书房,想到前几日听闻王爷竟叫秦水墨夜半来此,心下不平,便进了去。那书桌上便摊开着这一副残画。只因画上题诗字迹娟秀,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张玉若便留了心,细细将那画记住,过后便找了画师依样仿了一张。 因着今日安排,必要画卷一张,张玉若便将那仿的画卷交与了秦无双。 秦无双虽不明白这画究竟与秦水墨有何关联,但见秦水墨表情有异,暗想莫不是歪打正着,收到了奇效,便笑道:“若不然,请妹妹代我将此画完成了罢。”秦无双将半砚朱砂和一支关东辽毫笔递过来。朱砂殷红,透着一分淡淡甜味。 秦水墨闻着那味道,身子一晃。 秦无双却也诧异道:“这朱砂好香,倒真是合了妹妹的情致,所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妹妹这一双素手,凝的怕不是梅上雪,要不怎么透着透骨香?” 秦水墨目眩神迷,心中似海浪翻滚不得停息,这朱砂中一点异香竟牵动旧伤,神思不稳。恍惚间,她想起幼时学画,师父言唐宋八大家之苏轼在任杭州通判的时候,一次坐于堂上,一时画兴勃发,而书案上没有墨只有朱砂,于是随手拿朱砂当墨画起竹来。后来人家问他:世间只有绿竹,哪来朱竹?苏轼答曰:“世间无墨竹,既可以用墨画,何尝不可以用朱画!”据说由于他的首创,后来文人画中便流行画朱竹了,而苏轼自然也被尊为朱竹鼻祖。只是唐宋又是哪朝哪代何年何月师父却也不讲了。门中所藏奇书众多,但多半年代纪元却与本朝历史不符。术中所载那一个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便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秦水墨又想到自己似乎曾在暖阁之内,瀛洲雪宣上,以朱砂点了雪中梅花,雨中残荷还有湘妃竹上的几点泪痕。 触目惊心的红艳中,有一男子身影落寞地接受万臣朝贺,山呼万岁;也有一女子,白衣胜雪,在凛然刀光中踯躅前行。往事点点,本以为忘记的却又记起。 “不好——”秦水墨心中一动,这朱砂中竟有奇毒!秦水墨睁眼,眼神冷凉似雪,看向秦无双。 秦无双望着秦水墨嫣然一笑道:“妹妹,我也和你一般手脚无力,怕是中了毒了!” “哦?”秦水墨也还以巧笑道:“世上下毒却毒到自己的人不多。” “是不多。”秦无双点头承认。 秦水墨接着说:“能毒到自己的女人就更少了。” 秦无双点点头道:“我算一个!” 秦水墨又笑:“费尽心思将别人毒倒,却马上又急着要给人解毒的,你也算一个!” 秦无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眼睛里翻滚着烈焰般的恶意,空气冷凉下来,两个女人在骡车内默不作声。 半晌,秦无双又笑了,仿佛刚认识秦水墨般打量着她,笑意盈盈道:“我倒未曾想,你竟还会给自己算命。” 秦水墨却不作声了,当真拿起那支笔来,就着朱砂画一片朱竹,晕开的残墨,就如竹林投下的影。 “你我这样脸色苍白,实在不像新嫁的侧妃。”秦无双道。 “谁又像呢?”秦水墨反问。 秦无双无端又生了气,是啊,宁王妃于那府中的三个女人都是言不符实的虚妄头衔,自己这般算计都仿佛是那虚妄的延伸,延伸成另一个笑话。她心头无端起了火,狠狠一巴掌打在秦水墨的脸上,“休要拿我和你比!你不配!” 秦水墨嘴角泛出腥甜的味道,脸上痛,心却似乎轻松了,心中那份纠结不安似乎在激怒秦无双时,便能逃开,她仰头笑道:“将门虎女,就这么点力气?” “呯——呯”又是两声,秦无双看着秦水墨在自己的掌下倒下去,轻的像一张纸。她心中想,我才不要上她的当,想激怒我?没门!手却在盛怒下不听自己指挥般地抡出去!她恼极了,一把揪住秦水墨的脖子。 秦水墨的脸上除了掌印子,依旧是那般平静,眼睛里迷迷蒙蒙看不真切的样子。 秦无双恨她这样子,她从小卑贱,从小贫穷,从小在秦府幽灵似得一闪而过。怯生生的表象下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凭什么?你凭什么?!”秦无双摇晃着秦水墨又将她重重摔在车内的地板上! “你害我成为城中笑话,退婚张家,还要屈居在你之下当个侧妃!你莫不是以为在宁王心里我也在你之下?今日就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第五十章 一个故事 “这故事还得从妹妹身上讲起。”秦无双从秦水墨袖中一把翻出个胭脂盒子,置在案上。 秦水墨偏过头去不看那盒子。 秦无双一把扭住秦水墨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胭脂盒,精巧的缠枝莲纹泛着冷凉的光。 “不愿意听吗?那可由不得你!”秦无双另一只手掀开胭脂盒的盖子,食指拈起一块胭脂膏子,狠狠抹在秦水墨的脸上,“我最不喜欢你这张脸,满脸都是心思和算计,让我给你打扮打扮!” 秦水墨仍不做声。 “你此刻气力恢复,却也不用装着吵不动架的样子。”秦无双嘴角一抹讥讽的笑。 秦水墨身上无力感渐渐消失,心中也清明起来。她知道秦无双接下来要说什么,她暗暗闭上眼不打算听,但秦无双的声音却清晰地跳进耳朵。 “枉你整日将这个破盒子带在身边,却不知道这便是那千魂散的解药!” “千魂散——”秦水墨嘴上念一声,心中痛一生。 谁人巧设相思局?将自己推入这万劫不复? 天安城中的逍遥王爷,那秀若芝兰的温润外表下,竟能藏着如此深沉的算计? 秦水墨啊,秦水墨,枉你也是天屿山传人。你身负重任来到这天安城,自以为能解天下之局,将他人当作棋子,巧样安排,连堂堂隆德皇帝也被你算计在内。 雅集之上的猎艳群芳,秦府之内的杀人决断,巧样手段下将群群众生画作一幅海棠图。 威远镖局奏响鸣香琴,花楼之上研开朱砂墨,浮生六合图现世,天下之局意乱。 你算得狠,算的准,却独独漏算一样,就是你自己! 你不知,雨夜之下,行踪败露,银丝织就的彼岸花,释放出的是阿修罗界的焰火; 你不知,雪中曼陀,素手炊烟,白糖芝麻的茶花饼,包裹住的是奔放流动的血花。 是谁轻轻抚摸着缠枝莲纹胭脂盒,带着奇毒千魂散回到天屿山?玄玉手中燃起的凝元香,凝住秦水墨细若游丝的命悬一线,却也吹响了自己魂归太虚的催命曲。 寂静松林,师兄弟们洒在雪上的血迹,已经被冻住。师父绿玉拂尘上透出的点点红光,将秦水墨的无忧过往全部封藏。 “好,好得很!白衣翻飞的秦水墨已经死在火海里。既然你处处算计,步步为营,就让我们看看终究是鱼死网破,还是兔死狗烹!” 秦水墨心下痛苦不堪,双肩隐隐抖动。 秦无双冷笑:“你不用怕,念着父亲对你的心思我不会让你死的。” 秦水墨亦笑:“我和你一同来这月老庙,我若死了,最脱不了干系的就是你,倒是白便宜了那替你出下如此计谋的张玉若了。” 秦无双笑道:“你却不笨。” 秦水墨笑道:“你却很笨!” 秦无双双目圆睁。 “今日这重重机密,步步算计,早已涉及了皇家隐秘,朝廷动荡之局。张玉若让你知道了这许多,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 秦无双胸中一惊,面色白了一白,却仍是笑道:“你说的原也有理,但我不过是个粗人,怎么及得上妹妹玲珑心思万般谋算?张玉若最容不下的始终是你!” 秦水墨叹口气:“一切立时分晓。” 话音未落,便听轿外打水回来的丫鬟一声惊呼。 半空之中,晴天霹雳一声响起个炸雷,轰隆而来! 万念崖壁上千斤巨石劈空落下!竟是山崩之势!万千流石滚滚而下! 几个侍卫待要来救,但自然的浩瀚之力,人却哪里能救得?山崩之声如平地生雷,早已惊了胯下之马!呼啸的泥石流携卷着漫天黄尘只一瞬间便将骡车淹没! “砰——”千钧巨石猛地拍在骡车之上,车辕子立时断裂,那拉车的骡子已被石块砸的血肉模糊!车索瞬时绷断,骡车如失了重心的陀螺,在空中连反两翻,便被土石挟裹着落入崖下而去! 车内两女,如笼中两只被缚的鸟,狠狠被撞在车轿的门板上!秦无双的恼怒立时之间便成了绝望,死亡下一刻便要来临了! 秦水墨却顾不得她,一把拉开琴囊,左手画太阳,太阴,右手三指末节以精巧无论的指法,在鸣香琴上弹出一音。正是一曲《谷神曲》的始音。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鸣香琴金木水火土五弦齐发出最强一音,在六度虚空中,造出生生不息的谷神玄牝之门。千钧一发之际,时空流转也为之一顿。漫天落下的泥石终于不动,翻滚的骡车也在空中一停!时光竟然凝滞,光影停住! 秦水墨将秦无双猛推一把,自己也抱着鸣香琴纵身跃出! 刹那流转的宇宙之力,因了这一顿,爆发出更强的破坏之力,轰隆声中,骡车碎石重重砸在谷底! 无人看见尘土飞扬的谷底,一只紫色蝙蝠,逆风直上,将身形隐在黄沙尘土里,向空中坠落的秦水墨直射而去! 千钧之际,一个青色身影迎空一挡!砰——紫色蝙蝠如一支利箭,洞穿了那身影,在空中洒下一串血珠! 紫色蝙蝠一击得手,在空中双翅一展,折个来回,又向秦水墨疾射而去! “吱——”一道白光却比那蝙蝠更快,迎面撞上! 紫光碰上白光,白光悄然一卷,却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白口一张,狠狠咬住那蝙蝠。 秦水墨咬牙,鸣香琴金木水火土文武七弦齐发,玄牝之门终于再开!时间再度停住! 虚空中,秦水墨拉住那青色身影的衣衫一角,手抚上那人胸口,手下的胸口却渐渐不跳了。 那人年轻稚嫩的脸上,露出笑容:“郡主!要记得小武。” 不管她记不记得,他记得。 秦府巍峨的归德将军府牌匾下走出的那个女子,白衣翻飞如花,身影清冷似月,让人忍不住都怜惜。 彼时的他,躺在地上,生死之间脑海中却满满的装进了她,此刻便是死了,有她,足矣! “小武——”秦水墨看着小武闭上眼睛!少年的头无力地偏向一侧,脖子上几个深深浅浅的瘢痕映入秦水墨眼中。 第五十一章 诀别 依稀那年,秦府门口,尤家庄抬来的两张门板上,躺着两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本应活泼矫健的少年满身血污,痛苦呻吟声几乎低不可闻。一个少年大腿、右臂伤口翻开,露出森森白骨。另一少年喉间几个血洞,还有点点鲜血顺着已凝固的血痂不断涌出。两少年伤势极重,眼见处在生死之间。 人间短短易过,生死天堑难越。 “请端宁郡主为我等做主!” “请端宁郡主为我等做主!” 尤家庄村民群情激奋的声音犹在耳边。 身侧又响起那日棘默连的声音:“怎么,郡主不想伸张正义?” 往事历历,刹那间便在眼前,活着的人却觉得千斤重般的记忆。 说什么世事如棋局局新,执子之人自己又被哪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拈起? 说什么抽丝剥茧制绸缎,经纬之间生命却像一朵残花留下了最后的印记。 小小少年,在恶犬口下逃生,在死亡线上轮回,捡回条命,却从此将秦水墨与棘默连认为亲人。 身体的创伤,慢慢愈合;秦府走出的少女,将月光般清冷的身影,瘢痕一样烙在了少年的心上。 仍是秦府门口,“小武,无论何事,必要护得夫人周全!”石诚向那少年说道。 “是!”少年啪啪双袖一甩,身姿笔挺,只是嗓音沙哑,语调轻颤。 秦水墨打量那叫做小武的少年,步子沉实,动作利落,便拍拍他的肩膀道:“石将军推荐的人,想必武功是极好的,走吧,我们砸场子去!” 小武不敢抬头,涨红了脸,额角渗出了汗水,激动地应声道:“是!” 如今白衣翻飞的少女,成了宁王侧妃;重伤已愈的少年,作了王府护卫。 少年才长出绒毛的下巴,和脸色一样苍白;下巴挡住了脖间瘢痕,风雪掩埋了青衣少年。 那张脸再不会一听去青楼便红了,那双手再不会紧紧握着剑跟在自己身后。 秦水墨想起,那日画舫之上与棘默连相逢后的对话。 棘默连道:“你是草原上的云雀,不该困在牢笼中,我只是要给你自由和爱情。” 秦水墨回道:“所以世子你堂堂一国储君,买通小武,将我引到温月阁,再到这画舫之上,就是要给我自由和爱情?” 那日之后小武便总是避着自己,莫不是当时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便已深深伤了少年的心。 少年将自己送到棘默连身边,原是知道棘默连是更有能力保护她的人! 倘若自己不曾轻率出口这伤人的话语,也许今日断不至走到如斯地步! “昂——”龙吟之声震彻山谷! 漫天雪花在盛夏飞起,寒风刺骨中,五爪金龙耀世升空! “寂灭天离大阵!” 杀机之中,再起杀机! 金龙掀起毁天灭地的黄泉之息,腾空奋力一击! “嗡——”鸣香琴悲鸣一声,《谷神曲》戛然而止! 金龙巨爪,当空向秦水墨胸口抓下!凌厉爪风下,秦水墨就如一片枯叶,在滔天巨浪中翻滚! 漫天里荡起红芒,炎炎烈火见风即长! 灼灼火海凝成一把赤红长剑与那龙爪奋力一撞! 龙吟之声震天,狂风卷着雪花肆意翻腾,巨龙前爪竟被斩断! 但那火红长剑,也被巨龙一掌拍下,红芒暗淡,落向深谷!深谷之中满天蝙蝠飞舞,就像等着吞噬人生命的修罗场! “呜——”圆润笛声响起,白衣少年纤长手指横持玉笛,离幽心法御着悠悠笛声,结成五彩琉璃胜境,将断了爪的金龙裹住! 尹南殇顾不得耀天剑跌入谷底,趁丹青困住金龙,忙半空中去拉秦水墨。 谁料秦水墨衣袖一抖,竟翻身落向崖底! 尹南殇一急,咬牙使个千斤坠,也向崖底俯冲,起落之间追上枯叶般的秦水墨,右手伸手一带,抓住纤纤素手,左手拼了全身功力,向那崖边石壁上狠命一啄! 五根手指聚起千斤之力,于花岗岩石上划出五道血痕! 幸而那石缝之内有泥土之处,尹南殇蓄力一击,五指如电,勾在石缝之内! 巨龙狂啸!周身寒气升腾!龙尾狠狠一摆,五彩琉璃胜境现出片片裂纹!! 丹青口中笛声不绝,但口角鲜血已将玉笛染成红色! 秦水墨内力全失,无法再奏离幽心法的玉笛金声;丹青却不会离幽心法,只是凭一身硬功迫笛发声;尹南殇耀天剑脱手,悬崖之上堪堪抓住秦水墨。 石缝中嵌入的五指已经血肉模糊!紧紧拉住秦水墨的手却纹丝不动! “你这又是何苦——”秦水墨嘴角苦笑。 “跟我回去!”尹南殇的声音随悬崖上的风四处飘荡。 “是不是你?”秦水墨几近疯狂。 “你说什么——”尹南殇浑身发凉,原来一切她已知晓,“回去,听我解释!” 秦水墨眼中的光,令尹南殇害怕。 头顶之上,五彩琉璃胜境完全崩塌,丹青人剑合一,化作一道七彩光,与那巨龙生死相搏! “师父,玄机,玄奇,玄玉——”秦水墨眼神涣散,喃喃自语。 尹南殇听不真切,心却凉了。 “还有——小武。”秦水墨报完人名,仰头,冲尹南殇一笑。 失了色的苍白脸上,凄楚的笑容,令尹南殇心中一悸。 “我若不死!必来索命!”秦水墨左手被尹南殇抓住,右手自发间拔下一支银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扎在尹南殇的前臂上! 她武功虽失,但认穴之准却更胜以往,锋利银钗正中间使穴! 尹南殇半条臂膀立时麻木,抓着秦水墨的手已然脱力! “不——” 秦水墨素手一甩,坠向崖底而去! 漫天风雪里,却有一只白狐尾巴一摇,快若闪电,跳向秦水墨而去! 丹青最强一击,巨龙终于不甘地长啸一声,云散而去! 万念崖上风雪已无处可寻,只有冻坏的草木在六月骄阳下化成一滩水。 尹南殇屹立崖边久久不动,血肉模糊的左手,鲜血滴滴落在脚下的岩缝中。 大兴朝隆德皇帝十九年,宁王府侧妃,端宁郡主秦氏,卒。 这是内务府册子上多的那一笔。 民间百姓却说,那万念崖有狐仙现世,将宁王侧妃掳了去,怕是要给狐仙作正室。 大兴朝这一年,北方与哥勿对峙,南方有寂天教作乱。 传闻此起彼伏,各路消息在天安城明里暗里四处游走。 不几日,狐仙之说也就被人忘记了。万念崖的草木已萌发了新枝在夏风中绿的迫人。 第五十二章 西出阳关 一队车马,骏疾如飞,驶出金玉关,向西而去。 此金玉关乃是大兴与云海的国界,立于苍茫戈壁之上,甚为壮观。数十年前,金玉关两侧一边碧草连天,一边黄沙万里,乃是一金一绿,故名金玉关。如今水草退化,戈壁之上寸土不生,都是一片清灰之色。但这荒凉自有一种长河落日的寂寥,与中原风光大是不同。 戈壁碎石与黄沙之中,却远远来了个白点。初时还远,不一刻却近在眼前,仿佛在沙中飘来,无根无基,浮在沙海之上。 直到白点近了马车,众人才看清,乃是一个白袍少年,身下骑着个毛茸茸的灰色大物。那物种与戈壁黄沙乃是一色,故而远远望去只见白袍少年。 到了车队跟前,那少年一个翻身落在车前,身手竟是极好,他冲车队旁骑马的几个人点了个头。骑马的人将手向第三辆马车一指,少年身影一闪便进了第三辆马车。 车厢内,新进来的少年冲也是一身白袍的棘默连合手跪倒:“拜见世子!” 棘默连一把拉起少年急切问道:“阿金,可有云海城的消息?” 那叫阿金的少年,瞅瞅车厢内除了棘默连,还有个沉睡的男子,旁边坐着个汉服女子,正在给那沉睡的男子喂水。 “都是我最信任的人,不用避讳!”棘默连说道。 “是!”阿金答道,“半月前还断断续续传来消息,老可汗病重,自清河公进入云海城后,这半月竟是半点消息也没了。” “盐田那边呢?”即墨连忙问。 “盐田公没有什么动向,只是城门紧闭。” “好,知道了,长途奔波,你也辛苦了!”棘默连眉头紧皱,拍拍阿金的肩膀。 “我在前面绿洲中,备好了骆驼和干粮,从这里往西北,一日可到。”阿金说完便闪了出去。 棘默连向车内那汉服女子道:“水墨,老可汗估计是不成了,柔云怕也是凶多吉少!” 那汉服女子却正是秦水墨,当日万念崖上一场恶战,丹青以一人之力独抗寂灭天离大阵,受伤颇深,终日昏睡。 秦水墨被冰狐救起,早有棘默连的人在天安城外接应。云海国局势骤变,棘默连一行便禀明隆德皇帝,领了通关令牌日夜兼程赶回云海国。为探听消息,阿史那柔云十天前便已先行返回云海城。可柔云一踏进云海城,飞鸽传信就断了,想来城中已是巨变。 秦水墨给丹青喂了小半碗水,一边给丹青擦额头上的汗,一边思量:若是老可汗健在,云海城的局面自然不成问题,只是如今情势,怕是清河公已经掌控了大局。清河公是老可汗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就是棘默连的伯父。清河公一直对父亲将汗位传给自己弟弟却不传自己耿耿于怀。只是云海国数年来一直处在哥勿的威胁之下,是以老可汗和清河公两大部落的多数兵力都投在了云海与哥勿的边境之上,所以一直以来表面上倒也平静。 秦水墨取出三个茶杯放在地上。她拿起第一个说道:“这是你父亲的云海城。”接着拿起第二个茶杯叠放在第一个杯子上面说道:“这是清河公。” 秦水墨拿起第三个杯子道:“那么,我们似乎只有一个选择。” 棘默连道:“那就是盐田公。” 秦水墨点头道:“盐田公是你表叔,继承了云海西边的部落,一向又与你父亲交好,他应该是站在你这边的。” 棘默连点头:“他手下的势力,虽比不上父汗和清河公,但是却是此刻最后的希望。” 秦水墨叹了口气,摇头道:“正是因为他太重要,清河公怎么会把他留给我们?” 棘默连摇头:“盐田公,我信得过!” 秦水墨反问:“你为何信得过?” 棘默连不自觉提高了音调:“盐田公是我们草原上的英雄,少年时便和我父亲出生入死,那是过命的交情!绝没有什么可疑的,何况——” “何况还有柔云,你们自**好,绝不会有欺瞒和背叛。”秦水墨接着棘默连的话说。 棘默连却不说话了,是啊,柔云,他有力的手指紧紧扣住腰间弯刀。 秦水墨也不说话了,柔云,那个画舫上云雀般美丽的女子,盐田公最珍贵的女儿,草原上的格桑花,此刻想必已成了清河公手下要挟盐田公就范的筹码。 又大又圆的落日隐入茫茫戈壁的地平线,黑暗开始在这片静寂的大地上蔓延。 马车忽然开始微微颠簸,便听见车外随行的侍卫,不停地呵斥胯下马儿的声音。 “怎么了?”棘默连一把掀开车帘问道。 “马匹有些不对劲。”一个侍卫回道。 棘默连见无论是拉车的两匹马,还是几个侍卫骑的马,都在原地不再前进了,马儿的四蹄纷乱地踏着步子,口中吐出粗气,鼻子发出呼哧哧的声音,焦躁不安。若不是几个侍卫手上使了暗劲控住缰绳,马匹只怕早已四散逃开! 只有阿金骑的那个比马匹更高大的坐骑,巍然不动,一片平静。 秦水墨心中赞叹一声,这应该便是术中所载,行驶于沙漠之上不饮不食也可赶路数日的“沙漠之舟”骆驼了吧,如今看来却是有非凡之处。 隐隐地,空气中似乎弥漫了一股特殊的味道。马儿显得更加焦躁不安了,它们相互靠近,马头向四周黑暗中不断张望,似乎那黑暗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要到来。 众人也借着一点星光,向四周望去,一切寂静如初,似乎没什么改变。 棘默连的目光却在东南方向的一个矮坡上停住了。 那矮坡不甚高,戈壁滩的风早已将它的棱角磨平,远远望去只是从大地上隆起的一条黑色弧线。 但那弧线上此刻多了一个小点。 “嗷——”一声狼嚎响在寂静的戈壁上,分外的悠远辽阔。 众人松了一口气,原来是狼。 草原上的男儿谁不曾见过狼呢?猎杀和驱逐狼,在它们口中夺下羔羊,是他们少年时在姑娘们面前引以为傲的趣事。 是云海国紧迫的局势,让大家绷紧了神经。狼而已,他们恨不得让狼赶快过来,一箭射穿,好出出多日来心中的憋闷。 星光下,驼背上的阿金伸手划动,抓住一把风,放在鼻子下面猛地一嗅。 “世子!不对!”他说话的声音充满了急促! 随着阿金的话音一落,众人似乎也觉得周围不太一样了。四面望去,漆黑的是大地,暗灰色的是天空,刚才的矮坡上,在那原先的小黑点旁边,又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众人一圈望去,起起伏伏的天际线上,一个、两个、三个——小黑点越来越多,竟然难以数清! “嗷——”“嗷——”“嗷——”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响成一片,如潮水般包裹着这一队人和马。 第五十三章 鬼蜮狼王 草原,从来就是杀戮和鲜血的天堂。 没有了遮挡,物竞天择之下,万物只能凭借本能活着。 群狼,毫无疑问是这一片土地上的霸主,没有人可以在群狼锋利的爪牙下生还。漫天遍野的狼嚎声更是把死亡的味道送进人和兽的每一个毛孔。此刻,就连阿金骑乘的骆驼也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但狼也是孤傲的动物,即便有狼群,也是以家族为单位,几只或者十几只为一群。此刻戈壁上聚起的狼群只怕有上千只之多。 “点火!”棘默连一声令下,侍卫们将火把点燃,马车四角都插上火把,苍茫戈壁上,燃起了一团温热。 狼是怕火的动物,狼群只是慢慢向马队包围过来,却并不发动袭击。 “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秦水墨给丹青压紧被子的边角,虽是盛夏,戈壁上的风竟也有些刺骨。 “没事的!狼怕火!”棘默连哈哈笑着,一双大手向秦水墨的手握来,又蓦然停住,慢慢缩回去。 秦水墨瞧棘默连连日来风尘仆仆,琥珀色的眼睛透着疲倦,却也盛满了善意和温暖。秦水墨便递过去一杯茶。棘默连忙接住喝了,身上也升起温暖。 “最可怕的是那隐藏在狼群中的东西吧?”秦水墨问道。 棘默连瞪圆了眼睛:“我说丫头,这天下间还能不能有点你不知道的东西?你连我们草原最隐秘的传说都一清二楚,我这草原王很没面子的好吧?” 秦水墨瞧他从天安城一路而来的十天里终于放松了些,心下稍安。 越是大敌当前,越要放松,两人都是人中龙凤,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秦水墨也一笑:“那你说得对,我倒是还知道世子你几岁打架,几岁尿床,几岁亲了隔壁家的姑娘。” 棘默连哈哈大笑:“我不信!前两样就是我母亲也不记得了。倒是这第三样,你倒是可以知道的。” 秦水墨瞅着那家伙又开始嬉皮笑脸了,忙收住话头正色道:“好了,莫要瞎说了。我可不是你们草原上的活佛,会预言。我只是懂些常识。狼是食肉量很大的动物,几十里地能有一只便不少了。此刻上千只狼,要说不是有人刻意饲养和驱使而来,却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棘默连便点头道:“确实。我们草原传说,连阴山以北有个部落,叫做狼族。白天幻化为人,夜间变回为狼。生生世世群居在鬼蜮黑河。但是如果离开了鬼蜮——” 秦水墨见他停住,便追问一句:“会怎样?” 棘默连眼睛望着远处,仿佛看见整个草原道:“狼出鬼蜮,长生天流泪,草原大乱。”其实后面还有一句是草原王死,棘默连却没说。 秦水墨细细咀嚼着这几句话,暗想当个草原的王倒真是不省心,这么多明里暗里涌动的野心,便恨恨地说道:“草原人逐水而居,生性淳朴,历来就有那居心不良的之人,造出这许多流言,意图蛊惑民心!天性的善良倒常常被这阴险所中伤和利用!这几句用你们云海国方言说起来是不是特别押韵,朗朗上口,便是三岁小儿也能歌谣般地说起来?” 尹南殇笑道:“你这句话,倒说的好像草原上的传说故事都是别有用心的人编出来的一样!” 秦水墨也被自己脱口而出这句话绊住了,她本是为了安慰棘默连便下意识地去寻找这传说当中的不合理之处。但心底涌现的这个想法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倘若从几十年前便开始口口相传的歌谣和故事都是人心和算计的一部分,那这人从几十年前就图谋的算计此刻可达成了目的?茫茫草原就像一张巨大的蛛网,但不知捕获的猎物能否满足织网人的野心? 棘默连皱眉:“是什么人呢?” 秦水墨略一沉吟道:“是和我一样,那种靠图谋和算计活着的人。” 棘默连哈哈大笑,一把抱起从丹青被子下面钻出来的冰狐道:“你是天上仙女下凡,连小白都喜欢你。” “我棘默连是这草原的天命之王,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耍花样!我若为可汗,定要将这些腌臜之辈去喂狼!我要让我草原子民永远生活在阳光之下!” 嗡——棘默连手中圆月弯刀就要出鞘,刀鞘上镶嵌的七色宝石在火光下,闪出一道流光。 呯——却是秦水墨将那弯刀又按住回了刀鞘,顺便将棘默连稳稳拉着坐下。 “唉,你呀——有胆色却未必是真英雄!”秦水墨笑道。 “哦?怎么说?”棘默连问。 “你要救你父汗和柔云就绝不能在这里硬拼,凡是敌人想要做的,我们偏偏不能让他如愿。” “这——道理好像是没错啦,那不杀出去又怎么去救父汗和柔云呢?”棘默连不解。 秦水墨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什么?” “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是说只有充分了解了自己和敌人,才能制定出致胜的方案。” “谁是孙子?” “以后再和你解释,你先告诉我这狼群中究竟隐藏着什么?” “狼王啊——” “狼王?” “嗯。” “还有呢?” “没有了!” “就这样?” “对啊!” 蹦——秦水墨狠狠弹了棘默连一脑门,“亏你是草原王,除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说,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你那些斥候都白养活了!” “我那些斥候都是人,怎么能知道狼的事情?”棘默连倒是答得理直气壮,半点不含糊。 突然,所有的狼嚎声都停了。 遍野的寂静,让人的心都揪住了! 嗷——一声狼嚎,声音虽远,但又似乎响在人的背上,听起来还有几分像人声,当真人兽莫辨,暗夜里令人一个激灵。 狼王?秦水墨与棘默连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一直在沉睡的丹青却在此刻睁开了眼睛,如玉般的脸上,便盛满了两潭碧湖般莹莹的光。 “我!” 秦水墨与棘默连扭头,望着丹青。秦水墨心中一阵心疼,这少年竟是在昏迷中也对危险保持着警惕和戒备?这是何等的心智,何等的毅力与苦修才能到达的境界呀。 丹青眼睛却直直望着棘默连,淡淡又说一句:“我!”声音虽轻,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 第五十四章 魔鬼禁地 秦水墨问:“我们的火把还能燃烧多久?” 棘默连道:“大概一个时辰。” 秦水墨点头:“一个时辰也够了。” 棘默连冲车外打个休息的手势,自己也就一句话不讲了,和衣睡去。 旷野上,群狼环伺,步步紧逼。 一众侍卫却纷纷进入马车睡去,熊熊火光燃烧在潜伏着危险的的夜里。嗷嗷狼的嚎叫声四处响起,众人却充耳不闻,抓紧时间休息。 秦水墨盖着张羊皮毯子,虽是计议已定,但心中却难以平静。倘若内力未失,运起离幽心法倒可以达到心境澄明的入定境界,此刻秦水墨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心静。 身侧两个男人,是此刻她最亲近的人,倘若一步算错,众人都将赔上性命! 一只瘦削却有力的手掌握住了秦水墨的手,修长的指节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 是丹青,他在让她放心。是啊,敌人驱使狼群,围而不攻,就是攻心之术,让他们承受压力而做出错误的应对。秦水墨感受到丹青手指的温度,心中渐渐安定。小白爬了过来,钻进毯子,将软绒绒的尾巴蜷缩在秦水墨的脖颈旁,秦水墨渐渐睡去。 一个时辰转瞬过去,几个火把,渐渐暗下来,随着最后一丝火焰灭去,茫茫草原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夜色中闪着的一对对狼眼泛出青光! 就在此刻!整个车队却动了! 马匹一声嘶吼,四蹄翻飞向前急冲而去! 骑马的侍卫手搭弯弓向西南方齐齐射出贴地的一箭! 立时便有狼中箭,嗷嗷嘶吼声燃起杀戮和恨意!空气中泛着血腥的气息! 火把骤灭,盯了几个时辰的狼眼骤然间失了目标。 强弓劲孥,将狼群在西南方撕开一道口子。弯刀带着寒光在身侧飞舞,准确地落在狼的腰间。狼虽强悍,也有弱点,所谓“铜头铁脑豆腐腰”。砍在狼腰间的刀伤,虽不致命,但却让它们慌乱和害怕! 蒙着眼睛的马匹,在骑手的驾驭下踏着群狼的尸体向西南方狂奔! 车队向西南方奔出五里,地平线上呈现出影影绰绰的隆起。 就是这里了!棘默连手一挥,马队冲入一片高低起伏的矮坡之中。 四周风顿时大了!尾追而来的狼群在高低起伏的矮坡前徘徊犹豫! 嗷——凄厉狼嚎响起,群狼鱼贯而入,潮水般涌进矮坡,追着马队的而去! 秦水墨打量四周。 四周黑乎乎地如同耸立着大大小小的城堡,高高低低参差错落。千百万年来,由于风雨剥蚀,地面形成深浅不一的沟壑,裸露的石层被狂风雕琢得奇形怪状。就像一个个狰狞恐怖的魔鬼。有的呲牙咧嘴,状如怪兽;有的危台高耸,垛蝶分明,形似古堡;这里似亭台楼阁,檐顶宛然;那里象宏伟宫殿,傲然挺立。 惨淡星光下可见在起伏的山坡地上,布满着血红、湛蓝、洁白、橙黄的各色石子,宛如魔女遗珠,散射出清冷微弱的光。 这里便是云海国无人敢来的魔鬼城了,此刻风起,呜呜呜——鬼哭一般,仔细听来,哭声有小孩,有大人,更有一个呜呜咽咽的女声,时刻在耳边萦绕! 风陡然大了,夹杂着碎石和沙子,打得马车噼里啪啦直响!车外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怪影迷离。如箭的气流在怪石山匠间穿梭回旋,发出尖厉的声音,如狼嗥虎啸,鬼哭神号。月光惨淡的夜晚,四周肃索,情形极为恐怖。 呯——什么东西被狂风吹着冲进了车厢,秦水墨低头看去,似乎是动物的骨架,看大小应是一只羊。秦水墨伸手触摸,骨架竟然微温,透过风沙的惨淡星光照在骨架上,暗红色未完全凝固的血迹上一个雪白的齿音清晰无比映入眼帘! 秦水墨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耳内嗡嗡直响。 漫天狼群疯狂着冲上来,将马队淹没! 利爪掏出血肉,狼牙咬住喉管,几匹马在挣扎中倒地,未及站起便已被撕咬成一具具尸体! 腥甜的血,从狼的齿缝中涌出,赤红双眼的狼群完全被激发出了野性! 侍卫们的弯刀如飞,但狼群众多,立刻便被淹没,只能各自为战,马车便失去了护卫。 套车的马儿早已被撕成了碎片,只剩缰绳上的点点血迹和碎皮毛在风里轻摆。 离马车十丈开外的形似古堡的高台之上,渐渐站起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危险正在来临!秦水墨隐在车厢一角的衣柜中,手心冒出冷汗。 狂风嘶吼中,众人皆难站立,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只能勉强撑住!还要向不停冲上来的狼群发起攻击。风中那呜呜咽咽哭泣的声音却陡然变了调,先前的大人孩子声,都小了,只有一个女子悲悲切切,似远又近,令人不寒而栗! 群狼的双眼血红,弑杀的本性似乎已经令它们疯狂!它们撕咬着,攻击一切活着的生命。马匹成为残渣,人将成为下一个目标,连身侧的同类也令它们焦躁不安! 勉力支持的侍卫们,难免也被狼群所伤,鲜血斑斑的双腿,渐渐乏力!弯刀的挥舞也越来越慢,但只要挥舞一次,便有一只狼倒了下去!狼群无休无止,坚持似乎变得遥不可及! 但慢慢地,他们发现了狼群的异动,刚才汹涌攻击的狼群,此刻似乎完全疯狂。它们焦躁不安地牙齿一边更凶猛地发动攻击,一边似乎向同类身上咬去! 渐渐地,陷入疯狂状态相互撕咬的狼越来越多,狼的尸体堆积起来,鲜血将黄褐色的土地染成红色,魔鬼城完全成为了杀戮的战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逼得人喘不过气! 矮坡上站起的高大身影,悄然而动,迅猛如电,在狼群中左右疾驰,如青黑的游光,在无人看见的夜色里,向马车狠狠扑去! 第五十五章 黎明之前 高大的黑影窜入车厢,黑暗中它的眼睛却看得分明。只见床上躺着个白衣金冠的男子正在沉睡,手中一柄圆月弯刀,刀鞘上七彩琉璃宝石熠熠生辉。 黑影再不犹豫,一声狂叫,双爪如电,直奔白衣男子而去!双爪就要撕开他的胸膛!牙齿就要咬上他的喉间!它感受到了他的气息,他受了伤,基本没什么武功,弱的就像一只绵羊。 双爪贴上白衫的刹那,那白衣男子却睁开了眼。 双爪狠狠扣上他的胸膛,砰——一声,火星四溅,竟无法再进分毫! 七彩琉璃宝石闪出彩光,圆月弯刀吐出寒芒,一刀斩上怪兽双爪,叮——又是一道火星,这双爪竟也是刀枪不入! 怪兽一击不中,心知有异,庞大身躯一震,向车外跃去!只见它两丈余高,半人半兽,突出的双眼阴森可怖! 跃在半空中的身躯,却被凭空拦住,弹了回来,星光下,车厢内,竟布满了细密蛛丝,俨然一张巨网,将怪兽困住! 怪兽爆喝一声,整个车厢开始猛烈摇晃,怪兽双臂一震,蛛丝轻颤,但蛛丝附着的木板却被扯下好几块;怪兽继续挣扎,吱吱呀呀的车厢就要崩塌! 白衣男子连人带刀狠狠撞在怪兽的胸口,车厢经受不住巨力,登时四分五裂! 一人一兽一把刀相互撕扯着,坠入风沙之中! “丹青——”秦水墨惊叫一声,爬出箱子。 黑夜中茫茫风沙铺面,哪里有那个少年? 秦水墨跌跌撞撞,看到前方卧着个黑色巨大身影,正要过去,脚下却被游丝般的东西绊了一跤。 细密游丝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山谷,水草般随着风流动,顷刻间风里似乎到处都是,闷得人喘不过气! 秦水墨伸手拨拉一把,只听风里有个幽幽怨怨的苍老女声说道:“哎呀,你干嘛拽人家的头发?” “头发?!”众人仰头,漫天遮云避月的黑丝,粘稠地飘在空中,不见头尾,不见始终,只有魔鬼才会生有这样的头发! “咯咯咯——”又是那个女声,却仿佛只有十岁的稚嫩。 笑声远去,忽然之间漫天的头发卷起那巨大的怪兽尸体翻滚着远去,就像退潮的海水挟裹着贝壳。风沙都停了,万籁俱静,稀疏星光下照着遍地狼尸的魔鬼城,就像是一座修罗场。 尚存的狼群突然失了目标,哀嚎几声叼起同类的尸体,瞬间退去,一切如梦,走了个干干净净,除了地上的殷殷血迹。 前方泥土上,躺着个白色身影,秦水墨扑上去,紧紧抱起他。 丹青,缓缓睁开眼,瘦长手指握住秦水墨。秦水墨笑着,眼泪却滴滴打在丹青雪白的手指上。 幸好,幸好有千机锁子甲,幸好有天蚕丝,幸好我的丹青还在! 秦水墨紧紧抱住丹青,生怕这少年就像刚才那般与狼王决绝地跃入沙尘,无处可寻。 棘默连清点人数,七名护卫除一人重伤外,其余人只是轻伤,当真万幸。 高大男子走到秦水墨和丹青身边,握住丹青的手道:“你是我棘默连永远的好兄弟!” 棘默连转身又对秦水墨道:“这样的事,以后我棘默连绝不会再允许!如果丹青出了事,我怎么对得起他!你可怎么办?” 秦水墨淡淡道:“我便陪他死!” 丹青睁眼,微笑。 棘默连半晌无语,幽幽说道:“我倒宁愿死的是我。” 秦水墨摇头:“你不能死,为了草原人不再血流成河,为了你的子民不在被人奴役,你不能死。活着就是你的使命!” “嗡——”棘默连拔刀,手掌被割开一道口子。 草原男子的豪气将这黑夜也撕开了一道口子,“拿酒来!”棘默连吩咐一声。 “是!”众侍卫齐喝一声。 鲜血滴进装酒的皮囊,棘默连大饮一口,递给秦水墨,秦水墨也饮一口,递给阿金。众护卫喝下鲜血染红的葡萄酒,头上天光将亮。 “我们就从这里,踏出征战的第一步!”高大英俊的男子将弯刀指向北方。 “是——”虽然只有七人,但那荡气回肠的声响在魔鬼城中久久不去。 第五十六章 活佛都引 趁着沙漠中黎明时难得的清凉,一行人终于步行来到一个小小的绿洲。 几十株胡杨林,遒劲有力地生长在沙漠之中。 这里是在雨季才会出现的一弯浅浅的湖泊,清凉的水边开满了大簇大簇的野花。 阿金早已安排下的几匹骆驼在树荫下,大口嚼着骆驼草。 蓝天上只有几丝白云,一望无垠的沙漠里,连只飞鸟都不见。 众人在树荫下修整,连日的奔波让他们疲惫不堪。 秦水墨在浅浅的湖泊中洗了个澡,长长的黑发浸在水中,引来几只小小的鱼儿。 “你说,昨晚的黑发是哪里来的?”秦水墨问。 丹青背对湖泊,靠在一棵胡杨树上,轻轻摇了摇头。 “这湖水表面被晒热了,下面可是冰凉!倒像是天屿山的寒泉。”想到天屿山,秦水墨心中一沉。 “幸好有千机锁子甲和天蚕丝。”秦水墨继续道,“当时我们在威远镖局,拿了那上官总镖头的千机锁子甲、千芝草和上清品凤髓丹,被二师兄背回了天屿山,这锁子甲是师父给你的?” 丹青又点头,开口道:“丹,你的,解毒后。” 秦水墨终于明白为何这几日,丹青日日用奇门手法替自己疏通经脉。丹青本身没有内力,武功全是夺命的机巧功夫,一旦出手不是敌死便是己亡,为了给自己祛毒,只能冒险行这经脉之法,但收效甚微。自己本就旧伤未愈,那日又再次被秦无双下了千魂散,只有彻底祛毒之后,才可以服用这上清品凤髓丹,虽不能完全恢复,但有望恢复七八成内力。 “那天蚕丝呢?我记得——”秦水墨想起,那日在苍立山明月山庄的废墟之上,那嗓音嘶哑的黑衣男子正是用天蚕丝收取“奇瑶之花”失败,怎么又到了丹青手上? “他给的。”丹青答。 秦水墨却明白,正是那个黑衣男子,那人究竟是谁? 秦水墨也曾追问丹青,那日万念崖边,骤然发动的寂灭天离大阵,没有自己的协助,丹青仅凭一己之力怎么能破阵。 丹青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秦水墨却明白,竟是最后时刻,那沙哑嗓音的黑衣男子陡然出现,撤去了大阵。想起那日明月山庄夜里,有女子声说他们四日后任务结束,便返回寂天教。那任务便是万念崖上截杀自己了。但为何紧要关头他却收手功亏一篑?他手里有自己的天蚕丝竟还会离幽心法,是寂天教的故布疑阵,还是相识的故人,想来竟不得头绪。 秦水墨穿上云海国的白袍男装,将自己破损的青叶轻纱裙轻轻拾起,准备找个地方深埋掉。 乌光一闪,一个小玩意儿落入沙中。 秦水墨轻轻拾起,竟是那有了一丝裂痕的墨冰玉璃瓶。画舫上画海棠春睡图的纤长手指,抱过她,挽过她;替她种下雪中茶花,替她写下生辰八字,也将这小黑瓶放在她枕旁。那温暖宽厚的胸膛,枕过她的发,跳过他的心,也在那石破天惊的一剑来临之际穿过凉的剑,护在她身前。点点滴滴乱成了一张网,就像瓶子上的裂痕,不知该向哪里去。她叹口气,到底哪个他才是真实的? 同一片天空下,他在天安城王府内继续他的阴谋算计,她在塞外风沙里进行她的决胜千里,也许今生永不会再见,哪个他才是真的,已经没有意义。 秦水墨轻轻拨开墨冰玉璃瓶的盖子,隐隐清香分外好闻。秦水墨胸中憋闷一扫而过,竟升腾起一种久违的感觉。她不确信,又吸了一口,丹田之内一丝气流腾然而起,运行小周天后重归宁静。 “丹青!解药!这竟然就是千魂散的解药!”她喜极而泣,恢复武功就再不用次次都让丹青舍命相护。 丹青像个孩子似的蹦起来,闻闻那瓶子,将里面的黑色药粉倒出一半,分成三份,先让秦水墨服了一份,剩下两份用纸细细包起来。 秦水墨知道,三份药服完,自己武功终将恢复。 遥望南方,那个深色罗袍上印着彼岸花,熏着淡淡荼芜香的男子,更让人猜不透了。在他手中她究竟是怎样一颗棋子呢? 夕阳再次落下,沙漠中的温度开始降落。留下那名受伤最重的护卫在此地休息,幸好他伤势稳住了,有了粮食和水很快就会痊愈。 众人骑上骆驼准备出发,此一程的目的就是都引活佛所在的青叶神山。 这亦是秦水墨的建议。 此刻云海城已然被敌人控制,柔云生死未卜而盐田公投鼠忌器,只有活佛都引处还有两千余人的兵马。 草原上,活佛都引和青叶神山是全体人民心目中的天境。无数的瘟疫疾病,无数的天灾人祸都是青叶神山上的活佛给他们身体和心灵上的慰藉。倘若获得活佛的支持,棘默连将会拥有更大的胜算。 “你觉得活佛都引是怎样一个人?”秦水墨问。 “青叶神山上的活佛是草原人心中的神,是长生天的人间使者。”棘默连答。 “我问你的看法。”秦水墨再问。 “不知道,我是人怎么能知道神的事情。”棘默连答道。 秦水墨很不满意,这个睿智果敢的世子,第一次对事情有了含糊不清的看法。 此行是吉是凶,当真难以琢磨。 当秦水墨到达青叶神山的时候,她终于明白棘默连说的长生天的使者是怎样的无法评价了。 第五十七章 青叶神山 一座高山拔地而起,将一望无际的荒漠与连绵成片的草原当中劈开。 皑皑雪山顶在阳光下闪着圣洁的光。 五彩经幡密密麻麻布满了整座大山,沿途不时有朝圣的牧民,边走边跪,口中念念有词。 神山之上,细碎点点的流光,迷蒙一片,恍然就如神仙宫阙,瑶池胜境。 秦水墨勒住骆驼,问道:“那是什么光?和你的刀鞘上的倒是有些像。” 棘默连笑道:“那便是我云海国的七色宝石,青叶神山的圣殿,镶满了宝石,远远看去就是灵光了。” 秦水墨点头道:“你云海国当真遍地宝石呀,难怪看着皇宫一般。” 棘默连笑道:“云海城的皇宫怎么能和青叶神山比?这青叶神山已有千年,云海城的皇宫大殿也不过镶嵌了七颗翡翠石,取七星照耀的意思,故名七星殿。” 秦水墨便问:“我看这朝圣的百姓,衣着也甚是普通,你云海国纵然宝石遍地,又怎么能修的起这般奢华的庙宇?” 一旁阿金忍不住插嘴道:“姑娘您就不知道了,我们这云海国的人,有馕吃,有奶茶喝,就不再想其他的了,世世代代所有的财富都献给了这神山圣殿。” 棘默连点头:“与你们中原倒是大大的不同。” 秦水墨道:“中原之人,也有笃信宗教的,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但改朝换代,政权更迭,任何寺庙道观也没有屹立千年不倒的。” 阿金便插嘴:“活佛世代守护草原,才能有云海国的平安。” 秦水墨便问:“那在活佛眼里,清河公做可汗和你棘默连做可汗有什么不同?” 棘默连眼睛眨眨:“大概——没什么不同。” 阿金叫道:“怎么能一样,世子是可汗的儿子,草原上的王,那清河公却是夺权篡位!” “那青叶神山屹立千年以来,草原上的争权夺利每日都在上演,神山可曾管过?”秦水墨语气冰冷。 阿金叫道:“那还是不同——!听我阿爸说,当年老可汗就是活佛指定,所以才——” 阿金忽然发现说错了话,拨转骆驼,向前奔去。 棘默连将手一扬,所有人便就地休息。 棘默连拉着秦水墨走到路旁的大石后轻声问道:“青叶神山,都引活佛,在云海人心中是不可亵渎的神圣存在,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秦水墨仰头,一身男装英挺,眼睛亮如繁星盯着棘默连道:“那你呢?” 棘默连哈哈大笑道:“我是草原的王,我的职责就是让草原人不会白白流血,过上好日子。” 秦水墨点头:“你确有王者之风!” 棘默连眼泛桃花,凑近秦水墨:“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当这草原的王妃呀!” 秦水墨白他一眼道:“我本就是王妃!” 棘默连嘟嘴,高大身躯上的高鼻深目露出孩子般的神情:“你那叫什么憋屈侧妃呀,你是我棘默连王座上最灿烂的宝石,我的弯刀愿为你挥舞,我的血愿为你流!” 秦水墨掩嘴一笑,当胸打他一拳道:“你先坐上那王座再说上面有没有宝石吧。此刻我便给你充当个狗头军师。” 棘默连忙躬身稽首,眼中一丝失望一闪而过,笑道:“军师有何高见,在下洗耳恭听!”中原戏文里的小生,倒是学的有七八分。 秦水墨抬头正色道:“如你所言,当年可汗与清河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棘默连回想道:“当年老可汗因与哥勿一战受了箭伤而死。清河公本是长子,但当年大兴在右丞相商彧的统领下,所向披靡,云海只是大兴的附属国。大兴成祖皇帝下旨,指定我父王成为新一代可汗。” 秦水墨听到“商彧”这两个字,心中一动。 棘默连继续说道:“清河公身为长子,自然是不服气的,但青叶神山上都引活佛,口出预言,证金乌择选的人必将是草原下一任的圣主。谁知第二日果然有金乌飞来,落在父王的肩上。此后再无人有异议。父王即位后,便厚待清河公,将云海最富庶的清河分给了兄长,成为清河公。” 秦水墨细细思量,这故事本来顺理成章中,又透着几分怪异,便接口道:“如此说来,当年大兴成祖皇帝和都引活佛一起,埋下了如今草原刀光剑影的祸因。” 棘默连惊讶,将活佛的指引当做恶意的安排,千百年来从来无人敢于这般揣测。面前的秦水墨纤细身影令人心疼。这女子是有怎样的经历,历尽了多少苦楚,才能世事都用阴谋来评判,来揣测?她是让人怜惜的,让人不得不珍惜的,生怕一个恍惚便随风而去了。 秦水墨却没留神棘默连的心思,继续道:“如今草原剑拔弩张,青叶神山却一派祥和,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青叶神山我们是万万去不得的!” 棘默连苦笑:“云海城被控,盐田公置身事外,青叶神山也有异,环环相扣竟是个死局?” 秦水墨摇头道:“环环相扣的死结,也正是打开绳子的关键!我们前被堵住去路,后有狼王追杀,在清河公眼里,我们也只能求助青叶神山,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想到“柔云!”只要救出了柔云,这死局就成了活局,棋盘上就不再是清河公的天下! 计议已定,众人拨转骆驼,折向东去。 朝圣路上,各色人等多了起来,走路的,坐车的,骑骆驼的,倒是络绎不绝。棘默连一行却也不显眼。 叮叮——一阵驼铃轻响,远处缓缓移近一支队伍。 朝圣的众人都慌得忘了行礼,立在路边,痴痴地望着。 棘默连一行人也忙闪开道路,秦水墨心中疑惑,莫不是清河公亲自来了青叶神山?怎么周围人反应如此剧烈。 极目望去,竟看到一群骆驼,高大异常,更更难的是竟是浑身雪白的白骆驼!单峰白驼乃是西域神种,传说中是昆仑山神仙坐骑。数十年也难见其一,但此刻缓缓而来的竟是四匹!无怪乎百姓们纷纷以为神仙驾临,庄重异常。 驼队渐进,四匹白驼列成方阵,背上竟抬着一架香车!蔓蔓白纱重重遮住,香车四角各挂一个金铃铛,随着香车轻摇,铃铛便荡出清脆声响,远远地水波似的晕染开。 第五十八章 圣城云海 白驼经过身侧,从青叶神山的雪山之巅吹下一阵凉风,香车上重重帷幔被吹动,薄薄轻纱之间,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轻轻拨开帷幔,弯弯睫毛下便荡起了层层水波蔓延开来,仿佛一桶冰水令人浑身一颤,那殷红的嘴角却微微一翘,众人又仿佛被放在炭火上炙烤般的煎熬!只这看不真切的一颦一笑,便已让人心动神摇,不敢直视,当真令见者心惊!美与不美不适合形容她!那是击穿人灵魂的媚,与她相比周围的一切,就算是青叶神山也消失了似的。周遭男子便纷纷低下头去,只有秦水墨目不转睛盯着那双眼睛。 车里的人却也在看她。 “好漂亮的姑娘!”秦水墨心内赞一声。 帷幔重重落下,香车内的惊鸿一瞥转瞬即逝。 “好俊的中原小伙子!”车内人隔着帷幔报一个曼妙的微笑。 叮叮——一几声金铃响,白驼香车擦身而过,车内伸出洁白晶莹的手臂,指尖上拈着一朵栀子花。 风吹花落,洁白的栀子花落在秦水墨手中,发着暗暗夺魄的香。江南的寻常花朵,在这塞外之地,却也是个异数。栀子洁白,芳香不假。 驼车看着慢,实则迅捷如飞,转眼沙路上不见踪迹,只有远远传来的金铃声。 棘默连胳膊肘撞一下秦水墨:“喂!她好像看上你了呀!有我这个草原第一的帅哥在旁边,这姑娘什么眼神!” 秦水墨笑:“谁叫你整天不洗澡,人家姑娘受不了那味道!” “哦,有吗?”棘默连在左右腋下闻闻,皱眉道:“挺好闻的呀,男人味儿嘛,你喜欢这味道不?” 秦水墨笑着骑骆驼跑远。 云海国人口不多,云海城却是一座大城。 西域地域广袤,人口分散。但实在是因为地域实在太广,沙漠雪山,部落草原,绿洲湖泊,林林总总呈星罗棋布之态。所以,究竟人口几何,倒没人说的清楚了。 只是数十年间倒也兴旺发达,更有从中原而来的各种货物与西方诸国的货物在此交易,遂成一交通要道,沿路长年商队不绝。而这散布在雪山绿洲之间的城邦也就大大小小不胜枚举,众人谓之“西域三十六国”。 这“三十六国”中自然是以哥勿和云海为最强盛,分别扼守住中原东北和西北两面。如今大兴与哥勿交恶,商队便只能取道云海,是以云海城便成为中原与西域之间最为兴盛的城邦。 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许多货物并不需要运送到目的地,只需在这里甩卖,再购回自己所需,各位客商便可回返。如此这般大大缩短了沿途运送的时间和风险,虽然不如长途运输获利丰厚,但贵在便捷,是以最受商人欢迎。如此,云海城各色人等汇集,一队队马队,一队队驼队,南去北归。胡人客商与中原掌柜讨价论价,胡姬艳舞与江南名妓一较高低,真真是人声鼎沸,车马如龙。城中大市,更是彻夜不休,热闹非凡。 纵然此时云海城内政局突变,但一应商贸往来却未中断,只是高高耸立的城门之下多了盘查的士兵。 秦水墨心想,这清河公倒也算个人才。云海偏僻,虽有铁矿盐矿马匹,但大多与大兴贸易交换。只有这个南来北往的客商,无须自己出力,便可落下来往的红利。单是这城中酒肆茶馆青楼商行的税收便抵得上全国一半的入项。如今清河公大局在握,商队往来如常。 秦水墨远望云海城,却与自己所想大不相同。 云海城依山而建,此刻傍晚,点点灯光如同星光闪烁,山体之上层层叠叠都是房屋,一重压一重,如同天上宫阙。那建筑既有中原式样的飞檐斗拱,又有圆顶穹窿式的西域房屋,更有些直接就在岩壁之上凿出洞穴。山体之上,一道飞瀑从九天之上降落,化为九曲溪流,在城内蜿蜒,最后顺城门外的城墙环绕半圈,渐渐流远。 因为有了水气滋养,云海城所在的山除了裸露的岩壁外,其他地方倒是花木繁多,虽然植株形态不大,但却生长的葱葱茏茏,一派繁荣。 秦水墨赞道:“想不到西域还有这般人间气象,倒是不枉来走这一遭。” 丹青怀抱小狐狸,仰头看着云海城天上盘旋的白色飞鸟。小狐狸看看飞鸟,嘴里流出口水。 棘默连右手放在胸口,弯下腰,做了个“请”的姿态。 秦水墨笑道:“看来世子倒也有些手段,入城想来不在话下。” 棘默连笑道:“清河公想将我拒之城外,却是办不到。但进入皇城,却要指望军师你了。” 秦水墨看到他眼中的凝重,心里明白棘默连担心亲人安慰,但进了云海城便陷入了重重危机,众人必须小心应对,一个出错,便再无回转余地。 第五十九章 甜甜西瓜 众人进得城内,虽然盘查严格,集市稍显清冷,但茶馆酒肆,客店饭铺大多正常营业,倒是一片安静景象。 未免麻烦,众人分开行走。 秦水墨与丹青扮作客商模样,在市井中溜达了半日。只见南北货物,丝绸茶叶,瓷器马匹,笔墨纸砚无一不全;甚至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佛珠檀香,灯烛花鸟,连带孩子们玩的九连环,竹蜻蜓应有尽有。二人倒也大开了眼界。 一队盐商的驼队经过,秦水墨与丹青便立在路边。 路边恰是一个西瓜摊子,卖西瓜的大婶,忙吆喝一声:“西瓜——我的西瓜大又甜——沙甜的西瓜——” 云海气候干燥,二人逛了半日,本就口干舌燥,此刻闻着清凉香甜的味道,早已忍耐不住。 大婶一边招呼二人坐下,一边早已将西瓜切好,递了上来。 此地西瓜极大,大婶也不切小,只用长刀一劈两半分成数牙。 二人各捧一牙,一口下去当真沙甜无比,化作甜水润了五脏六脾。 秦水墨赞一声:“好瓜!” 丹青一边吃一边将一牙西瓜放在地上,便有一只黑乎乎的小狐狸从丹青怀中钻出,呼哧呼哧抱着西瓜啃。 秦水墨心中暗笑,为了避免招摇,两人便将小白涂成了“小黑”,若是哥勿大祭司桑莫亲自来到,瞧见这黑煤球一团怕是也不敢认。 此地南来北往什么人都有,走狗斗鹰的不在少数,卖瓜大婶见了黑狐狸也不惊讶,还取了两枚酥梨放在“小黑”面前,小黑来者不拒都吃个干净。 秦水墨便与大婶聊天,问道:“大婶,这几日生意怎样呀?” 大婶便回:“比前些天差了一半,好在我就一个人随便卖几个瓜也就过了日子。” 秦水墨便在心中推算,这几日乃是一年中最热的时日,是西瓜最旺销的时候,左右看去也未见其他的瓜摊。这样说来,清河公控制云海城后,客商人流也仅下降了五成,说明衙门官吏运转如常,老可汗应当尚在人世。 但见到卖瓜大婶说自己一个人时,略有伤感,秦水墨便问:“那你家中人呢?” 大婶愣一愣,笑道:“死啦——如今就剩我一个了——” 秦水墨知道云海百姓大多生性豁达,又有活佛训诫,生死不过是天国尘世的转换罢了。 秦水墨便安慰道:“生老病死也是无可奈何。” 大婶听到“病”“死”两个字摇摇头道:“不是生病,战死的。” “战死?”秦水墨便问。 大婶点点头道:“我那当家的,还有三个儿子,都是战死的!云海国打仗打了几十年,家家的成年男丁十个里面死九个,您瞧这一条街,可不都是孤儿寡妇?就是你们吃的西瓜,也是女子带着娃娃在盐田城种出来的。” 秦水墨回想与丹青逛这一天,沿街本地人的小买卖,摆摊看店的确实都是女子,更有些上了年纪的白发婆婆。 无论怎样豁达,但孤苦无依到底也是人间凄楚,秦水墨脑子中又想起永安河上死了两个孩子又丢了妻子的船家张二哥。 秦水墨便问:“卫国而死,国家当有抚恤,为何度日如此艰难?” 那大婶看看秦水墨笑道:“姑娘你外地来的吧?我们都是巴依老爷家的,死了便死了,命都是巴依老爷的,哪个会管呦?” 一直不说话的丹青摇摇头道:“不对。” 那大婶瞅瞅丹青笑道:“我那小儿子要是活着,也和这巴郎差不多大了。”说着大婶撩起围裙拭了拭眼角。 “不吃了——”丹青将西瓜撇在桌上。 大神一愣,以为自己说错话,忙陪笑道:“我说错话了!” 秦水墨忙道:“大婶,我这哥哥心里有话倒不出来,他是听您说了这云海国的人日子过得苦,心里难受吃不下去,不是嫌您说他像您儿子!” 大婶“哦”一声,又看丹青目光醇和,便放了心,喃喃道:“原来是你哥哥,看你们玉雕的神像似得一双人儿,还以为是一对儿呢!这巴郎和我那儿子一模一样,都不爱言语,长得可比我那儿子强万倍呀,这神仙一样的人,将来不知道是哪家姑娘的好福气呦——” 秦水墨脸上微热,转头见丹青也在看自己,却变得高兴起来,嘴里念叨着:“一对儿。” 秦水墨忙打岔道:“赶快付银子!” 丹青从怀里掏出个银锭子递给秦水墨,脸上仍然满足地笑着,又念叨一句:“哥哥——” 秦水墨哪知从小到大,一直是自己争着做了师姐,这会儿无心之言,叫了声“哥哥”,丹青便魔怔一般。 秦水墨只得装看不见,将银子递给大婶,大婶慌了叫道:“这么大一锭银子,哪里找的开?些许西瓜不要钱,我请你们吃。” 秦水墨犯了愁,这倒是未曾想到,早该换点碎银子的,为难道:“这不合适——” “你这孩子,那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瞧你们两个年纪轻轻就跑这么远,家里爹娘还不心疼死,大婶不过让你们吃口西瓜罢了,你们吃了,就当我那孩子也吃到了——”大婶一把将银子推回秦水墨手里,又拿起一个大西瓜递过来,笑道:“我看这巴郎和那小狐狸都爱吃,你们带一个回去——” “这怎么好——”秦水墨还在推辞,丹青却紧紧抱住西瓜不松手,小狐狸也乐得跳在西瓜上。 大婶看着丹青和秦水墨,眼里流露出无限慈爱,叮咛道:“有空就到大婶这来吃西瓜啊——” 秦水墨掩面。 丹青抱着西瓜,小狐狸便在秦水墨怀里。 刚才的高兴劲儿过去,秦水墨听了大婶一席话,一路便不言语。 秦水墨看丹青一眼,见他今日抱的西瓜似乎格外沉重,眼中隐隐竟有泪光,心中刀割般地一痛。原来二人都在这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想起了从未谋面的娘亲吗?从六岁起,二人就在天屿山相识。两个没有娘亲的孩子便在互相依靠中抵抗着对亲人的思念。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慈爱,天下儿女却未必都能膝下尽孝。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固然令人伤怀,但这云海国无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却更令人心惊。 秦水墨转身站在丹青面前,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丹青,相信我,我们要让这云海国变个样子,所有的巴依老爷不能躺在奴隶的白骨上过好日子,像大婶那样的母亲,不能失去一个又一个儿子,你要帮我!” 丹青望望手中分外沉的西瓜,重重点了点头,那从来远若寒山的眼里,有什么东西跳了跳。 第六十章 北雁南归 云海城东南的客栈一角,客房内,棘默连望着圆滚滚的一个大西瓜和黑乎乎的“小白”,嘴巴咧的老大。 “你们这半天就干了些这个?”棘默连问。 两人一狐点点头。 棘默连又问:“那接下来呢?” “吃瓜呀!”秦水墨答。 丹青和小狐狸点头。 秦水墨一掌下去,大西瓜裂成数块! 秦水墨点点头:“上清品凤髓丹果然不同凡响,看我的手劈西瓜也算得上是云海一绝了!” 棘默连坐上桌子,从丹青和小狐狸手下抢出一块西瓜,咬一口,不禁甜的卷了舌头。 秦水墨、丹青目瞪口呆地看着棘默连风卷残云将整个西瓜吃下肚去,只得咽了咽口水。 只吃到一块西瓜的小狐狸冲棘默连“呜呜——”抗议两声,便将个屁股对着他,一头扎在丹青怀里。 棘默连瞧瞧只剩瓜皮的桌子,打个饱嗝,道:“你们三个也忒小气了,不就是个西瓜嘛。” 两人一狐摇摇头不搭理。 棘默连便道:“你们这西瓜我可不白吃,我刚刚探听到了大消息!” 瞧见秦水墨和丹青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棘默连便得意地说:“清河公今夜要在北雁南归楼宴请贵客。” 秦水墨点头:“这消息倒是值一个西瓜了!” 棘默连便笑道:“怎么样,比你们两个还是强很多吧?” 秦水墨点头,接着问:“那世子可知道清河公要宴请的是什么贵客?有为什么要在北雁南归楼设宴?” 棘默连挠挠头道:“这——”他眼珠一转,冲秦水墨嘿嘿一笑道:“莫非军师你知道?” 秦水墨笑道:“若不是举足轻重的贵客,清河公也不会冒着风险出了皇城亲自接待。” 棘默连便问:“哦,什么样的人才算举足轻重?” 秦水墨道:“自然是能左右天下之局的人。” 棘默连若有所思:“莫非——是大兴来的人?” 秦水墨点头:“如今云海内乱,大兴不会置之不理,不管你还是清河公当了可汗,他们都要早早筹谋,毕竟云海是大兴北方抵抗的哥勿的第一道屏障。只是隆德皇帝心思缜密,在你和清河公生死未见之前,他不会轻易表态。” 棘默连皱眉:“这么说,他们选择了清河公?” 秦水墨点头又摇头:“局势未明,大兴皇帝不会那么早下赌注,来者也许只是未雨绸缪。须知可汗变更,关乎天下之局,更关乎大兴的安危。此次来人乃是来安抚的。但时局动乱,来人若存心搅混水,却也不得不防。” 棘默连道:“能代表隆德皇帝前来云海,也要有相当的身份,否则如何取信清河公?来的不是王爷便是近臣。只是为何设在北雁南归楼?” 秦水墨便笑:“那自然是你们男人的心思。” 棘默连撇嘴:“我倒不明白了,我也是男人。” 秦水墨叹口气:“宴请这样的贵客,自然要奉上非一般的美女,世子以为云海城此刻谁最美呢?” 棘默连一双眼睛悠悠地盯着秦水墨,秦水墨别过头去不看他。 棘默连自言自语道:“自然是你,但是清河公哪里知道你来了。那——” 棘默连眼睛瞪得圆圆惊叫道:“柔云!一定是柔云!” 秦水墨无奈叹口气:“你倒是长点脑子!” 棘默连不解,双手一摊,一副无辜的表情。 秦水墨伸手,手上一朵栀子花。已经半枯萎的栀子花白色花瓣已变成奶黄,但仍有悠悠香气连绵不绝,就像那驼车四角挂着的黄金铃铛,一声悠远,余音不绝。 “哦——”棘默连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难怪美的惊心动魄,把人的魂都勾去了,原来是南雁北归楼的姑娘。”说罢嬉皮笑脸趴在秦水墨面前道:“可人家美人儿看上的是军师大人,大人也要牺牲下色相了。” 秦水墨便道:“好说好说,这等偷香窃玉的美事,求之不得。” 棘默连咽口口水,转头道:“要不然还是我牺牲一下吧,毕竟——我的身子壮实些!”。 “噗通——”丹青一袖子将棘默连甩出三丈远。 “哎呦,”棘默连叫唤一声,“丹青兄弟,你要想去,早说嘛,哥哥那会和你争——” “哎呦——”“哎呦——”“哎呦——”丹青连甩三袖子。 云海城虽是依山而建自成一派,但格局仍仿照天安城设了东市西市。 西市便是各国客商云集的交易之所。 西市当中的流苏长街上,一座中原式样飞檐斗拱的三层木质小楼格外引人注目。小楼四角挂着红纱宫灯,门口绿泥金漆的牌匾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北雁南归”。相传这牌匾是当年姬明夜亲手所书。四海之内,姬明夜以“浮生六合图”闻名天下,却从无一人得睹真颜,但画圣亲笔题字放眼天下却也只有这一间,于是“北雁南归”楼,规模不大,却是西域第一楼。楼内淙淙乐音如流水般倾泻出来。门外停着白驼香车,彰显着主人的财力和地位。 此刻的流苏长街,沿街三步一岗站满了侍卫,将人流与小楼分割开来。 清河公今晚宴请贵客的宴席就要开了。 一个长身玉立的公子,正在三层之上的琴阁里操琴。 只见他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托、擘、抹、挑、勾、剔、打、摘、轮、拨刺、撮、滚拂之间清音如水;左手有吟、猱,绰、注、撞、进复、退复之间流水如音。 “啪啪——”两声清脆的击掌,帘上花影摇动,玉手轻拈白花,“公子弹得好琴——” 那公子收了手,点点头。 帘子后面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倩影婆娑间,问道:“姑娘特地扮成江南小生的英俊模样,真叫奴家眼热心跳,只是姑娘来找我文武七,不是为了弹琴给我听吧。” 那公子正是秦水墨,却笑道:“那姑娘若不是看上了在下,又为何香花留情呢?” “哎呦——”帘后女子一声姣笑,“不论是男是女,舍得在我这北雁南归楼花银子,就是我文武七的朋友。” 秦水墨道:“古琴最初只有五根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加弦一根,是为武。你这名字文武七,倒是琴中圣手!” 甜若蜜一般的声音柔声道:“不敢当!” 秦水墨冷笑着问道:“只是,这天枢密卷里记载的故事,姑娘又从何得知呢?” 第六十一章 奇音惊梦 掌灯时分,北雁南归楼内却是灯火通明。一盏盏长信宫灯,燃着最好的松节油,明亮如昼,却无半点烟气,反而有种淡淡清香。 从森然戒备的大街上步入一个青年,他身穿云海国禁军服饰,手握一柄包铜弯刀,英气勃勃。 北雁南归楼的大堂总管却认得,慌忙上前招呼道:“契苾大人,您来了?快请坐。” 契苾道元冷峻的目光扫视全场只见今日北雁南归楼的大厅之中比往日的布置又有不同,当中是一块五丈见方的空地,四面以木板铺成阶梯,阶梯之上摆着案几和坐垫,每隔三层案几和座位便加高一尺的台阶,保证了即便在最远处也可对场中之事一目了然。契苾道元心中暗数座位竟有三百之多,不禁暗暗惊讶,就是云海城中权贵悉数到此也坐得下了。 契苾道元见楼阁洒扫干净,四处布置妥当,又四下里着重查验了进出通道是否通畅,楼中可以藏匿人的隐蔽之处,最后看了明火灯烛,四下里叮咛一番,方才松了口气。 那总管忙上前道:“契苾大人为清河公此次宴席真是辛苦了。” 契苾道元浓眉一扬道:“我乃云海国禁军统帅,这招待国宾的城内防务本是我职责所在,和清河公又有什么关系?” 总管摸不透这新上任一个月的禁军统帅的脾气,只得陪着笑站在一旁不言语了。 契苾道元摇摇头道:“罢了,准备的还算妥当,我先入席喝酒吧!”说罢袖袍一甩,向大厅走去。 总管使个眼色,立时便有眼明手快的酒保跟了上去。 总管擦擦头上的汗,嘟囔一句:“有本事,冲清河公发火去。”话一出口,却又捂住嘴四下里看看,并没有人听见,便摇着扇子去厨房查看。 三层琴阁之上,却有一双眼睛将这一切看得分明。 酒保引着契苾道元坐在了东首第七排,契苾道元坐下看到每桌还有个写了数字的小木牌,自己这块用云海文字写着“东七三”,原来每桌还有编号。一时有小丫头上来,手托着一个木盘,从中取了一块热腾腾的手巾递与契苾道元,“请公子擦脸净手!”热乎乎的手巾使人一身轻松,契苾道元见这手巾松软舒适还有淡淡香气,不禁赞叹道:“北雁南归楼真是大手笔!”。 那丫鬟却笑道:“这手巾都是全新洗过,又隔着茶花用笼屉蒸了,文姑娘说了唯有如此才显得出我们云海国礼待国宾的周到!” 契苾道元道:“文姑娘?可不就是这北雁南归楼最近声名鹊起的花魁?听闻倾国倾城,却难见真容,想不到一个手巾都能做出如此文章,实在是奇女子啊!” “正是!”小丫鬟看契苾道元此刻倒是平易近人,一面换上新手巾,一面说:“文姑娘还说了,这种待遇,便是天安城的御宴上也没有的。”低头之间,契苾道元只见那丫鬟一头秀发飘逸柔顺,阵阵茉莉清香袭来,不禁心神一动。“奇了,往日也曾来过,今日这北雁南归楼中姑娘单这头发便已胜过其他处许多。”那丫鬟羞红了脸,笑答:“文姑娘吩咐阁中女子今日必用‘夜来香’浸水洗发。”契苾道元冲琴阁所在方向看一眼问道:“今日这北雁南归楼倒是大变模样,不是你说,我还以为又换了新的姑娘。”那小丫鬟笑着去了。 一时又有小厮上来,布下四道茶点和一壶酒。 此刻清河公和贵客未到,本不开席。契苾道元心中不畅,便坐在那里自斟自饮起来。一众丫鬟小厮见他如此,也不敢过来打搅。 琴阁之上却传来一阵乐声,那乐声似从九天之上直落而下,及至低不可闻,间或几声如耳畔呻吟,又似离人呜咽。当真是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契苾道元想起自己孑然一人纵有心力报国,无奈壮志难酬,于此缥缈之世间,不禁眼中渗出泪来。那乐声正压的人喘不过气,却又瞬时之间一声声节律分明,跳脱潇洒。瞬时之间眼前乌云散去,桃红柳绿一派春景,使人忘了所处何处。契苾道元只觉得周身如泡在温泉般,无一处不舒适,恍恍然就要睡去。乐声最后戛然而止,一阵冰凉游走全身,心头立刻清明。身遭异感一去,契苾道元汗湿重衣,不禁心中惊叹世上竟有如此之音。 恰在此时,契苾道元听见楼外车马之声渐进,又有亲兵进来耳语几句,忙整肃衣装,出门迎接。却是清河公和贵宾到了! 一时众人鱼贯而入,除了几位声称“身体抱恙”在家的老臣,其余云海城的达官贵人几乎到齐了。众人左右顾盼,唯独不见清河公和国宾。众人在酒保接引下一一落座,却见正当中竖起一圈屏风,屏风后隐隐有人。场中走出清河公的家臣,那家臣高喝一句:“清河公率云海国诸位大臣为国宾接风洗尘——” 众人方知那屏风中央落座的正是清河公和来自大兴的贵宾。再细瞧那屏风,分明是名贵异常的雾隐云纱,外面的人瞧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能清楚明白地看清外面,不可为不妙。 细细思量,众人却也明白了,如今清河公控制云海城,老可汗不知生死,但听闻棘默连已经返回云海。清河公在这公众场合多一层防卫总是正当,且那位“国宾”更是神秘,只怕也不欲众人知晓。如此这般,既体现了清河公的诚意,又照顾了“国宾”的心思。 大堂总管拍一拍手掌,场中便出来一位女子,容颜俏丽,欲说还休,伸手便展开了一家古琴。只见她低眉轻挑,指尖便泛出一股古朴苍凉的意境。琴声绕梁,如江边晨雾带着水汽扑面而来,伴着林间松涛使人顿生寂寥之感。众人便说这首曲子是当年天下一琴师丹辰子所谱,曲名《风入松》,倒确实一派名家风范,让人想起传说中瀛洲仙山那海天一色,山水相依的磅礴景象。 但契苾道元听了方才琴阁上传来的一曲奇音,此刻这曲子便觉得不能入耳。 第六十二章 一舞倾城 伴着悠悠琴音,宴席便已开了。银质酒壶盛着鲜红夺目的西域葡萄酒,白瓷细盘装着精致切块的烤羊肉。象牙筷子挑起百样果脯,炭烧铜釜里闷着雪山鹿糜。契苾道元心想这云海城中,能摆的出这等规格宴席的,不在皇宫内,就在这北雁南归楼中。契苾道元便向那屏风之内瞅了瞅,影影绰绰见似乎有两人对饮,却又看不真切。 清河公与国宾虽不露面,但有清河公家臣主持此次宴会,场中诸位大臣也共举杯了三次。 三杯过后,台上抚琴的女子早已不知所踪,表演的却换了一位姑娘。这姑娘模样说不上很美,但一双眼睛却闪闪发亮,只见她一身束紧袖口裤脚的短打扮,随着鼓声响起将手中经过改装内嵌铃铛的蹴鞠抛向空中,铃铃几声脆响,蹴鞠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落入那姑娘的左手再经由手臂胸前笔直滚入右手。姑娘就地翻滚,脚尖一点那蹴鞠就如一艘波浪里的小船在每个浪尖跃起又落下,鼓声咚咚,那蹴鞠就上下飞舞,舞成一道银链。一时间场下喝彩之声不停。 只听屏风内的清河公说道:“今日王弟身体不适,由本公接待国宾,请诸位与国宾共饮此杯,祝大兴与云海世代交好!” 众人举杯,心下忐忑,听得清河公只将可汗称作王弟,此刻俨然已是一国之主。而大兴来的国宾显然也已经默许了云海国可汗更迭的事实,这便代表着大兴皇帝认可。虽有几个老臣称病不来,但已经左右不了局面了。俗话说“形势比人强”,这强便强在了清河公,众人只得将口中不知何味道的酒咽了下去。葡萄美酒,入口甘甜,后劲却不小,众人空落落的心中有了几分酒气,便也变得实在起来,一时便也开始大快朵颐。 契苾道元嘴唇碰碰酒杯,便放下了。他心中一股愤懑,本想借着巡查周边离了宴席,但又盼着一会儿那文姑娘出来会不会再演奏一次刚才那神秘莫测的曲子。 酒喝的平淡,那北雁南归楼的舞必然是跳的精彩。 台上已然站了三位姑娘,均是一身水蓝长裙,身材匀称,容颜姣好,纤腰一扭,随着笛声或婉转,或跳跃,在舞台四周烛火的映照之下就像一团跳动的蓝色火焰,当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六道长长的手臂伴着旋转闪烁的裙摆舞的一众宾客看的痴了。西域舞娘,本就擅长旋转和跳跃,而这舞蹈加入了中原舞蹈的灵动水袖,却是令人耳目一新。一曲舞毕,随着一声鼓响,长袖碎成片片落在台上,舞娘们露出晶莹白皙的手臂和修长优美的手指,指尖火红色的指甲上捻着一朵蔷薇花。 “好!”众人虽看惯了风月歌舞,此刻却不得不赞一声,情绪也变得高涨起来。 一阵细碎铃音洒下,烛光渐暗,虽是盛夏天气,却有一阵凉风徐徐而来。 云海地处高原,天气一日之内数变,还有常年不化的雪山之上时有冷风吹下,众人也不以为奇。 “雪?”不知何人惊讶叫了一声。 果然,一朵雪花,轻轻飘飘,缓缓落在当中的台上,化为无形。 铃声细碎缠绵敲打人心,如同阵阵潮水抚摸着雪白沙滩。 晶莹雪花,一朵,两朵,三朵——纷纷洒洒,在烛光灯影里随风起舞,跌落凡尘。 铃音中却有一声琴音,苍凉质朴,随着琴音在场中漫过,数十盏长信宫灯中燃着的松节油火焰同时闪了一闪。琴音流水般逝去,就如起了一波看不见的浪,将人打湿后又退潮而去。场中众人鸦雀无声,纵使看过无数声色犬马的红尘歌舞,今日这等奇异景象,还是第一次见。象牙筷子呆在空中,银质酒杯跌落脚下,而众人浑然不觉。 琴音与铃声渐远,契苾道元却觉得经过琴音洗涤过的大厅之内,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细细品味之下,原来满堂的松节油清香竟然一丝也不见了,就如同被那看不见的琴音融在音波里,随着翻滚的潮水全然退去。他正要细细辨别,这感觉是真?是幻?却又无可琢磨,这还能是北雁南归楼的表演吗? 众人正在惊疑之间,琴音却再起!铃声亦复现!三声古琴之音,听不出任何旋律,却如同万里江河倒悬,九天银河崩塌,带着如潮般的铃音以不由分说之势扑在众人耳边!顷刻之间,众人如置身奔流旋转的滔天巨浪,一种奇香以不可阻挡的强硬之势弥漫全场。 刚才的朵朵雪花已变作漫天风雪,挟裹着场中诸人!若说这雪花是幻?为何桌上地下一片雪白?若说这雪花是真,为何接在掌中,却不留一丝痕迹? 漫漫风雪与扑鼻异香之中,台上正中烛光照亮之处,却现出一个身影。纤腰不足一握,乌发随风似云,全身洁白长裙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分不清是雪作衣衫,还是衣衫似雪。人影淡淡,似流光凝结而成,不由使人生出疑问此处真的是人间? 风雪中的人影,化作白光,翩翩身影,如风卷起栀子花,伸手,踢腿,柔臂轻舒,广袖流云。寥落琴音直追古人意境,无形之舞令人目不暇给。琴声也如淙淙冰泉,从遥远的雪山之巅一路倾泻。众人目眩神迷之间,却见雪中开出一枝红梅,红光点点,暗香浮动,方才醒悟刚才鼻中所闻莫不是梅香? 白光掠影,场中高速旋转的女子忽然顿住,琴声铃声此刻戛然而止,风雪瞬间不见,满堂灯烛齐灭!却有皎皎月光如银光倾泻,照着场中白衣女子手中的一枝红梅!众人眼前立刻现出片片梅林,殷红如血的梅花迎风怒放,花中芬芳浓厚的化不开一般将人陷在当中!白衣女子轻纱遮面犹如月神,左手红梅便在这无边梅林的最中央,右手腕上一串铃铛脱落,眼看就要落在地上,发出璀璨一响。 却有人影从当中那屏风中跃起,轻巧如电,一伸手抓住铃铛,一个男子温润的嗓音响起:“这云海歌舞,确实不同凡响,只是一人独舞,岂不寂寞?让我来合一番如何?” 第六十三章 再舞成双 众人只见眼前片片闪耀的红梅林海中,站着个黑衣青年,面带黑木面具,裁剪得体的长衫衬着修长挺拔的身姿,虽巍然不动,但凉风吹起衣袖,翩翩神采从举手投足间叫人不得不喝彩。 那手持红梅的白衣女子,听到那男子温润沉静的声音,身子虽一动未动,但若离得近,便可看到她的面纱轻轻抖了抖。 舞步悄然变换,胡璇舞如云,胡腾舞如风,风云相依,在这梅林花海中,绽放出舞之天机!舞蹈起源于上古时期,称为云门。乃是沟通天地,模仿万物,为轩辕皇帝所用的奇迹。此刻这舞,也分明让雪与梅,钟天地之灵秀,生出一派天然的祥和风雅。 横笛与琵琶等丝竹之声又起,手持红梅的女子,玉手轻拂,将一朵含香吐蕊的梅花送到那黑衣男子的鼻下。 美人送花,公子风雅,这一出舞,倒更是叫人想不到。 女子白纱遮面,但曼妙身姿,令人不得不去猜想那面纱下是何等的惊世容颜!男子黑木蒙面,身形舒畅流转,潇洒飘逸的舞步下透着恬淡悠远的风雅气质。当真是一对无双璧人,惊起尘世间无限的美好。 黑衣男子手轻轻一托,捧起女子的手腕,口中赞一句:“好香!”脚下绕圈,另一只手却捧住女子腰间。他态度虽暧昧,舞姿却出尘。二人脚下如蝴蝶穿花,瞬间已走了几个来回。 众人看的屏住呼吸,黑衣沉静,白衣优雅,如同写意的水墨画。二人之间的红梅恰似那画卷上一点殷红的朱砂。 只有台上看似忘情而舞的男女看得清,刚才女子递出的红梅下,一道冰冷蓝光从男子的喉下贴着皮肤划过! 秦水墨的心彻底乱了!是他,是他,竟然是他! 从那男子跃出屏风,接住金铃一刹那,她就知道他是谁!等到黑木面具后的唇发出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舞步都已不在点子上了。所幸丝竹之声欢快跳跃,换了新曲。她脑中不及细想,借着红梅便将喂了毒的银针送向他的喉咙!左手却被那人托起,感觉到那人的手搭在自己的腰间,耳边却传来那人的轻语“谋杀亲夫可是重罪哦。” 千里之外,雪域云海,想过一千次一万次如何要他的命!谁曾想却是此情此景下,不期然的再遇!说什么?胸口重逾千斤,满腔苦楚。做什么?心中千丝万缕,理不清终是一个“乱”字。红梅飘香,玉手轻摇,织下这在劫难逃的网,布下这一击致命的局。 步步惊心,处处算计,终在今夜将清河公及一干高官陷在这鸣香幻境之中。谁能料到,又是他!一张网便有了缝隙,一场局却有了观棋的人。 金铃落地,乃是行动讯号,眼看就可控制住清河公,一举扳回云海国局势。谁能料,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个最难算之人。冥冥之中竟有这般运数?秦水墨心乱如麻。 可叹棘默连和丹青隐在暗处,此刻绝不能沉不住气,倘若行迹败漏,众人立刻便有杀身之祸! 秦水墨气得发抖,一扬手漫天红梅飞起,脚下胡璇舞步如飞,迅疾鼓点之间,手臂一挥,花瓣下的银针疾射对方面具后的双眼!只是那面具,隐隐间竟有几分熟悉。 “叮——”地一声,却是银针被那人手中金铃紧紧锁住,在节拍的点子上发出悦耳的声音。 黑衣男子舞起腾踏舞步,绕圈急行,舞步变化多端,时而刚毅奔放,时而柔软潇洒。如同醉后之人的毫不拘束,热烈昂扬中尽显男性阳刚之美。而他手下,带着白衣女子或交叉旋转,或凌空飞旋,手中一抛,女子就如风中花朵,又稳稳落在他的臂湾。 众人更是看得目眩神迷,这将女子的胡旋舞与男子胡腾舞结合而成的双人之舞,却配合的如此绝妙,正是人间难见,天上才有啊! 秦水墨失了银针,此刻落在黑衣人怀中,淡淡荼芜香入鼻,立刻以手作刀,直切他胸口膻中大穴。贴上他胸口时,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 “别闹!”那人却在耳畔轻语。 秦水墨内力一吐,就要再进,却听他又说道:“清河公不在,此地有异!” 秦水墨呆住,却感到袖子中塞进了一物,又听他说道:“欲救人,回去看!”说罢,手中一抖,二人腾空落下,雪驻!风停!梅林月光均不在,只有黑白两道人影,手中一枝梅花,暗自吐香! “好!”众人都是有身份的官员,却也按耐不住,喝起彩来! 白衣女子轻轻冲在场诸人行了个礼,隐下台去。 黑衣男子长身轻纵,便回到了屏风里面。 只剩空荡荡的舞台,在灯光烛影的照耀下,有些落寞。 今夜,北雁南归楼声名大噪于天下! 今夜,北雁南归楼除了画圣姬明夜的手书牌匾,除了琴圣丹辰子的一曲《风入松》,还有那如梦似幻的雪中丽人,暗香浮动的梅林花海,疏影横斜的双人倾城之舞。 只是那夜之后,再无人跳起那倾城一舞。 很多人都念叨着,再没了那般奇香的梅林。便有人传言,那日的梅花放出的并不是花香,而是类似中原一种叫做荼芜香的香气。 此后数年,见到花魁文武七的人纷纷称赞她的舞技已近神迹,不可以人间论。 花魁文武七便撅了小嘴,倾城容颜下笑一声:“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跳的舞?” 众人惊讶,却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作罢。 北雁南归楼的倾城之舞,在以后的无数年间,被众人口口相传成为天下绝唱。那画圣姬明夜的手书牌匾,琴圣丹辰子谱曲的一曲《风入松》,反倒渐渐被人淡忘了。 契苾道元与所有云海城的高官一样,无数次地回想起那夜里。夏夜雪花送来馥郁芬芳,烛光灯影里站着一人胜雪。暗香如惊涛般翻滚回响,红梅似火焰般将人灼伤。只有那面纱后清冷寥落的眼神,如当空闪耀的星辰,令人回想。这一想便是很久。契苾道元想不通,红尘中行走的花魁,怎会有那样一双忘尘的眼睛。那双眼睛只有在黑衣男子出现后才有了一丝属于人间的气息。直到后来,契苾道元于万千人群中看到新可汗即将迎娶的皇后时,他终于明白那双眼睛是属于怎样的女子的。 第六十四章 宝月玲珑 云海城东南的客栈一角,仍是那间客房内。 棘默连与丹青紧盯着秦水墨摊开在桌上的一张纸。 那纸上细细密密的线条勾画了一间阁楼,阁楼的空中布满了蛛网似的线,线网密集之处罩着一个盒子。 棘默连细细看那阁楼的形状,脱口而出道:“宝月玲珑塔?” 秦水墨抬头看看棘默连道:“你确定?” 棘默连说道:“我虽然近二十年不曾回过云海城,但这宝月玲珑塔却是幼年时见过几次,因为形制特别,倒是记得很清楚。” 秦水墨点头道:“那便不会错了,柔云就被关押在这里!” 棘默连惊道:“当真?这宝月玲珑塔可是看守着云海国千年圣物七色琉璃青莲子,机关重重,就是一只蝴蝶也飞不进去!” 秦水墨道:“看这图纸就知道了。当中那盒子想必就是千年圣物,只不过如今盒子旁边多了个柔云。”她的手指在图纸上游走,最后在盒子所在的部位,轻轻敲了一下桌子,道:“一只蝴蝶也飞不去,是因为蝴蝶没有图纸呀,我们有了这图,便不可同日而语。” 棘默连变了脸色问道:“你当真相信他?” 秦水墨便问:“你说谁?” 棘默连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除了他还有谁能让你在最后关头,放弃截杀清河公?如此多的心血,大好的机会,你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也许他只是要从我们手下救走清河公。” 秦水墨眼睛静静看着棘默连,半天没有说话。棘默连便也目光如炬,静静看着秦水墨。 秦水墨终于摇摇头道:“我不相信他。我只相信事实。” 棘默连便问:“什么是事实?” 秦水墨便将小白从丹青手里抱出来,将小白的脑袋凑近那张图纸,小白的鼻子嗅了嗅,便猛烈地打起了喷嚏。 秦水墨又将图纸凑到棘默连跟前,图纸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但却很呛人的味道。 棘默连皱眉:“这是——硝石的味道?” 秦水墨点头:“正是。今日且不说清河公到底有没有在那屏风内,那北雁南归楼四周布满了硝石火药,纵然我们得手,只怕现在也粉身碎骨了。” 棘默连道:“我不信,文姑娘怎么会害我们?” 秦水墨摇摇头:“不是文姑娘,北雁南归楼旁边便是盐场的商号,清河公若早早征用商号,进行布置,文姑娘也是不知道的。” “砰——”棘默连的拳头打在桌子上,“当真可恶——我们这就去救柔云!” 秦水墨道:“我们确实要快,今夜就行动,打清河公一个措手不及!只是我们需要兵分两路,我和丹青去救柔云,你带着阿金去救老可汗!” 棘默连眼看秦水墨激动道:“你是说——你是说——” 秦水墨拍拍草原汉子的肩膀,“以清河公今日的表现,明显还是有所顾虑,老可汗也许尚在人间——”秦水墨不忍再说。 二十多年未见的父亲,不知成了何等模样,棘默连眼中却已渗出泪水。 子丑相交之时,云海城皇宫换防之际,也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 两条人影如鬼魅一般闪现在宝月玲珑塔顶。 深沉的夜,有乌鸦惊起,叫着飞远了,两条人影却已闪进了塔内。 身着夜行衣的秦水墨和丹青,隐身塔内,却发现塔内竟有一层淡淡青光,借着青光,看的很分明。这宝月玲珑塔从外看是七层,从里面观看,却是五层。第一层塔身特别高大,用叠涩平座将之分为上下两段,在四个正面开了贯通上下段的塔门。下段的其余八面都是素面平砖,没有加以装饰。每一层塔的侧壁上分别装饰壶门、狮子、火珠垂莲。每一层塔身以上,叠涩出密檐十五层,每层塔檐之间距离甚短。塔刹用石雕刻而成。刹座是巨大的仰莲瓣组成的须弥座,须弥座上承托着梭形的七重相轮组成的刹身,刹顶是一个巨型的宝珠。 那流转塔身的淡淡青光,就是由刹顶的宝珠所放出。 二人向塔底望去,青光中确实有个蜷缩在一角的人影,除此之外,塔内并无守卫。看来所有的守卫都在塔外。 塔内中空,看不到那些图纸上所画的线条。 秦水墨从怀中取出天蚕丝,平时几乎无色的天蚕丝此刻竟也隐隐带了绿光。 “地蛛?”秦水墨轻语,倒抽一口凉气。 这天蚕地蛛本是天敌,天蚕丝至刚至柔,不惧水火。地蛛丝却绵软易断,蕴含剧毒。看来那图纸上所绘的线条就是这宝月玲珑塔中隐形的数十条地蛛丝了。如果不明就里闯进去,只要肌肤沾上一点,立刻便会中毒而死。而这条条无形地蛛丝一定还连着精绝奇巧的蛛铃,就算有一根断了,立刻蛛铃摇动,便会示警。 如此看来,这宝月玲珑塔当真是无法攻破,难怪千年来可以守护云海圣物。那么塔内没有守卫也就很好理解了。 秦水墨心中默想那图纸所画方位,细细在心中推算。推算已毕,秦水墨与丹青对视一眼,相互点点头。 丹青从怀中取出小狐狸,在小狐狸头上重重一点。 秦水墨玉手一指方位,小狐狸喷出一口寒气。 寒气沿秦水墨所指方向,急转而下,一根根蛛丝表面被冰霜冻住,而显出形状。 冰霜未及融化,丹青便一声长啸,人剑合一化作流矢,沿着寒气所进的方向冲塔底飞驰而去! 冰冻的蛛丝被剑气斩断,纷纷坠落,刹那之间丹青便已到塔底。身手如电之间,那塔底蜷缩的身影已被丹青封住六大穴位,丹青五指如电,抓住那人便一口气向上纵跃而起。毕竟是两人的重量,半空中又无可借力,眼看去势一缓,塔顶上的天蚕丝却扯住丹青的手腕。借了这腕上的力,丹青携着那人便跃上了塔顶。 秦水墨看一眼丹青手中人,正是阿史那柔云。二人再不犹豫,立刻从塔上窗子一跃而出! 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发生在顷刻之间。到了此时,丹青的啸声合着蛛铃的响声,才在皇宫内传开! 一时便有无数守卫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 塔顶之上却一声长鸣,一只巨型大雕从天而降,双翅展开,遮蔽了整个宝月玲珑塔。大雕双爪一展,抓住三人,飞驰而去!云海城中隐匿的弓箭手纷纷向那大雕引弓疾射,大雕翅膀一扇,卷起一整狂风,将那些箭矢扇的七零八落。须臾之间,雕声人影便隐在了茫茫夜色里,再不可寻。 第六十五章 错银虎符 宝月玲珑塔出现的异动,整个皇城的护卫都向这里集中而来。 只有皇宫西角的一处偏殿,值守的侍卫,一动不动,宛如黑色的雕像矗立在夜风中。 两条黑影趁着皇宫中的骚乱,向西角的偏殿摸了过去。 一刻钟后,那两条人影离开了偏殿,顺着宫墙夹道向皇城外走去。 沿途有值夜的护卫,望见两人也身着护卫服饰,便叫道:“口令!” 那两人便站在黑暗中不搭话。 值夜护卫弯刀出鞘,向远处巡夜的卫队打声口哨,便持刀向两人处走来。 “你们两个!给清河公送的安神茶可送到了?”一旁的宫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的军官冲黑暗中的两个人影喊道。 “送到了!”两人回答。 “那还愣着干什么?一天就知道偷懒,屁大点事都办不好。”军官骂道。 那值夜的护卫冲那刚进来的军官一打量,皇城墙上的灯笼将那军官的脸照得分明,剑眉星目,英气勃勃,忙躬身行礼道:“契苾将军?哎呦,这么晚了还不歇着?” 契苾道元一摆手,道:“清河公最近睡得不安稳,我从青叶神山求了些安神茶,特叫人送来。” 值夜的护卫冲赶过来的卫队一招手,卫队便住了脚,回到原位防守。 那护卫忙对契苾道元笑道:“将军对清河公的心思真是——” 契苾道元冷冷哼一声,那护卫便住了嘴。 “还不快走!”契苾道元转身,黑暗里的两人忙也跟上。 “将军——”那护卫陪着笑:“酉时后出皇宫,须有手牌,还请这二位——” 契苾道元转身挡在那护卫向两人打量的视线前,冷笑道:“我是云海国禁军统帅,这规矩还要你教给我不成?” “在下不敢!只是——几时入宫,几时出宫,总要登记核实,要不然上面怪罪下来——”那护卫忙低头回话。 “你不如直接写我契苾道元深夜入宫,图谋不轨,意欲行刺清河公——”契苾道元语气冰冷。 “小的不敢——”噗通——那护卫慌得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地抖个不停。 “哼——”契苾道元转身,带着那两人离开,皮靴踏在青石头路面上,哒哒哒地远去了。 清冷月光下,只剩那护卫跪倒在地,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进入禁军统帅的官邸,契苾道元带着两人一言不发进入卧房。 “棘默——” “契苾——” 两个汉子紧紧相拥在一起。 契苾道元抓着棘默连的肩膀笑道:“你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刚才可见到老可汗了?” 棘默连眼中的光暗下去,低头不语。 契苾道元便瞅瞅另外那个青年。 那青年眼中泪光闪闪道:“老可汗去了——” “啊——”契苾道元惊呼一声,虎目中也渗出泪来:“都怪我——都怪我——你不在云海,我连老可汗也保护不了——”说罢,契苾道元一拳捶打在自己的胸口。 眼看着契苾道元第二拳又要落下,棘默连收了泪,伸手抓住了契苾道元的手臂:“契苾——这怎么能怪你呢?能见到父王最后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了。” 契苾道元跌坐在椅子上,痛苦地说道:“老可汗看着我长大,如今——” 棘默连神色黯然道:“我幼年时便离了父王,这些年有你陪在他身边,倒是替我尽了不少孝心。” 契苾道元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据我所知,之所以将老可汗软禁在皇宫,是因为清河公并未拿到调动叶城大营的虎符,如果我们能调动叶城大营的两万人马,就可以和云海城的守军势均力敌,你——” 棘默连摇摇头。 “什么人?”契苾道元手握上官服外的刀鞘。这禁军统领府,防备人数虽不如大内皇宫,但是所有侍卫都是跟随契苾道元多年的亲兵,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府内换防均按照兵法布阵,所有防卫又用了云海国最新式的强弩,可谓铜墙铁壁,竟然有人能毫无声响就闯进来,当真可怕。 房中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个少年,白衣翩然,眼神冰冷。他周身上下并未携带任何兵器,此刻长身玉立,就如一个刚刚吟了诗作了对的书生,遍身纤尘不染,锦衣绣口安然。谁能想到,这少年是如何进来的,又是怎样毫无声息便站在了众人面前。他虽丰神俊逸,却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 棘默连忙按住契苾道元,转身冲那少年道:“丹青,丫头可还安全?” 白衣少年点点头,递过一封书信。 棘默连打开,在烛光下看完,又递给契苾道元。 契苾道元自幼学习中原书法,只见一手娟秀的纂花小楷工整地写着八个字:“契苾道元,叶城大营。” 契苾道元倒抽一口冷气道:“你这军师当真可怕,竟然将你我均计算在内了。莫不是青叶神山的人在帮你?只是,没有虎符,单凭我,恐难成事。那几个副将的武功也不含糊。” “嗖——”破空之声传来,白衣少年袖中甩出一物,直奔契苾道元面前。 契苾道元见那物件来的迅猛,奋起八成内里伸手接了,两根指头却被震得生疼,险些便捏不住。 契苾道元眼见那少年只是轻描淡写随手一掷,倘若全力施为,只怕有石破天惊之力。 契苾道元向手中之物看去,只见白绢包裹着沉甸甸的物件,隔着白绢摸去,长三寸,如虎作伏状,平头,翘尾,左右颈肋间,似乎还镌篆书两行。 契苾道元惊讶道:“这——这是——” 棘默连从契苾道元手中拿过白绢,手一扬,打开包裹,只见青幽幽一个老虎模样的物件,伸手一弹,坚硬无比。 契苾道元双眼圆睁,狠狠摸了一摸问道:“石头?” 棘默连亦苦笑:“是!” 阿金凑上前去,细细看了两眼道:“水墨姑娘做的?在这暗中看起来倒是很像错银铜制的呢!” 契苾道元问道:“姑娘?当真难以想象,为棘默兄你筹谋的军师竟是位姑娘?青叶神山何时竟有如此人物?” 棘默连此时无暇解释,郑重地盯着契苾道元道:“你我虽情同兄弟,但这件事我却本不愿你参与,你可以——” 契苾道元手一挥,止住棘默连的话,冲丹青一指道:“如今有了这位小兄弟,我们的胜算又多了一分。”他顿一顿,望着棘默连说道:“男儿在世,只求无愧天地,我们兄弟便并肩闯一闯这叶城大营!” 棘默连看看契苾道元,深深地点点头道:“事不宜迟,我们连夜便去叶城大营!” 第六十六章 篝火与酒 云海城外,皑皑雪山下,一片茂密的松林将夏夜微凉的风也染上了一层松香。 雪山上涌下的泉水,如同一道银色项链,在月光下优美地戴在了松林的脖子上。 皎皎月光无邪,潺潺溪水有情。明月未曾照到松间,牛羊晚归的叫声却传遍了草原。三三两两的人声,犬吠声和马儿的嘶鸣声无比和谐地交织着。 秦水墨望望远处云海城的灯光都远了,就像神仙宫殿似的,在半空中忽明忽暗,带着几分不真实,也带着几分清冷孤寂。 松林旁,小溪边的草地上,有篝火点起来了,冬不拉的琴声响起,将那熊熊篝火中的光和热便随着音乐撒开在草原上。 远远地有姑娘们窈窕的身影舞动在火光前,也有巴郎子们动听的歌喉将一首首歌曲送在耳边。那歌词是用方言唱的,秦水墨听不懂,但是里面热烈浓郁的情感却分明是少男少女初相见的炽热。 秦水墨望望更远处,东边地平线上隐约几点浮光,那是叶城大营的守夜灯火吧,今夜那里将会上演关于云海城未来的争斗。有人会死,有人会活。这风云变幻的草原却似乎影响不了这些牧民。篝火仍会一代代地亮下去,一个个年轻美丽的姑娘会在巴郎子们动听的歌喉被永远地唱在草原上。 草原男子的高鼻深目中,会永远驻足着长长发辫跳着胡璇舞步的姑娘。 草原姑娘弯弯的睫毛下,会永远长留着矫健身姿骑着高头骏马的男子。 没有误会和猜疑,没有矜持和闪躲,更没有试探和误会。篝火是他们爱的箴言,草原是他们爱的见证。长生天会为他们主婚,雪山草地都能感受到他们爱的温度。 有人拎着个篮子从秦水墨身旁经过,她停了下来,仔细打量了秦水墨两眼。 “姑娘!” 秦水墨转头,正是那集市上卖西瓜的大婶。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哥哥呢?”大婶问。 “我没事做,出来走走。” “那,不如跟我们去跳舞吧——”大婶热情地拉住秦水墨的手。 秦水墨摇摇头,道:“大婶,我——不去了”。 大神拉着秦水墨坐下,指指篝火旁边的人说:“你看他们,每天高高兴兴地不好吗?大婶看得出,你不开心。” 秦水墨笑着摇摇头:“我们是不一样的。” 大婶说道:“怎么不一样,你们都是年轻人。你看我,老头子死了,孩子们都死了,那又能如何呢?长生天会守着这片草原的,酥油茶总会热起来的。你这样漂亮的姑娘,会有很多巴郎子喜欢你的——男人们的事,让男人们去做,你这小丫头就痛痛快快地跳舞!” 说罢,大婶拉着秦水墨冲篝火跑过去。 不知为什么,秦水墨觉得大婶的手,温暖,舒适,像阿孟娘,但比阿孟娘的粗糙,有力,也许更像娘亲?秦水墨不舍得松开大婶的手,只得跟着她去了。 篝火比从远处看更大!更热!像把人的心情都点着了! 有从衣领到衣襟都嵌着漂亮的花边和亮晶晶的缀饰的姑娘走上来,拉着秦水墨到了篝火旁。 众人手拉手围成大圈,第一步先迈左脚,第二步右脚踏于左脚前,在身体向圈里扭动的同时,左脚又准备迈出,如此反复沿一个方向走动。一会又变成了跳行步。从右脚开始向左跳踏步,同时左腿成“小掖腿”,然后左脚跳落地,右腿屈膝并自然前抬。 青年男女立刻找到了舞伴,一个卷曲头发褐色眼睛的巴郎子走到了秦水墨身边,他浓浓的眉毛有些像棘默连,白皙的皮肤又像丹青,嘴角的微笑,却让秦水墨心中一惊,交错舞步的恍惚间又是那日北雁南归楼中的黑木面具。 冬不拉越弹越快,皮质的酒囊在众人手上轮转,清凉甘甜的马**酒将草原的月亮涂上了温情的颜色。众舞者手形连臂下垂,当左脚踏地右脚离地时,上身又略向后仰,手臂也略向前摆。舞越跳越快,酒越喝越多,原来大婶刚才篮子里的都是马**酒!身边的巴郎子换了一个又一个,手上的酒囊空了一个又一个。 舞蹈的间歇,有人告诉秦水墨这里的传说。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这地方十年九旱,天上的神仙便用手指划开一道沟,把深山里的水引来,故名神指河。河两岸对峙的山峰上层林滴翠,野花流火;河水簇拥晚霞欢唱流淌,鱼们成群结队地游翔,欢快而又自由。河这岸绿草如茵的开阔地中央,有三堆锯好的木头搭成规整的圆锥形,四周不见任何杂物。因为有了火,草原人才得以生存,一代代繁衍生息,因此特别崇敬火,跟火无比亲近。谁要玷污火草原人是不答应的!篝火点燃后,不准往火堆里泼水,更不能用刀、棍捅火,那样会伤害篝火的。 巴郎子们都穿着长袍,系着彩色的腰带,有的还佩挂猎刀,。老人们大多戴上古老的红缨帽,穿光面的黑靴子,显得别有兴致。 秦水墨喝了太多的酒,她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草根发出特有的清香。“男人们的事,让男人们去做——”秦水墨想到大娘的话,微微一笑。是啊,让男人们去做吧,自己就在草原上,在篝火旁每天跳着舞,跳到有了白发,子孙满堂,不是也挺好? 圆圆明月挂在天上,照着草原上的万物。 秦水墨凝视着明月想,草原就像那堆篝火,明亮,神圣。权力和欲望就是一桶桶泼向篝火的脏水,一根根拨弄篝火的棍子。长生天又能守护草原到几时呢? 微风吹过,秦水墨觉着醒了些,抱膝坐起来。 舞会不知何时已经散了,篝火只有袅袅青烟散着余热。“大神呢?”秦水墨拍拍额头,似乎想起来了,大婶说她先回帐篷去烧一壶酥油茶给自己解酒。帐篷?帐篷在哪呢?哦,大婶说在河边,顺着河走就到了。 秦水墨站起身,顺着银链子一般的河水,向前方几点灯火处走去。 第六十七章 叶城大营 彼时月亮就躲在几朵白云之中。从云的旁边散出的月色将草原远山洗的如同新出窑的瓷器,又将新磁打上一层釉,熠熠发亮,清丽异常。如黛青山格外显出轮廓,好比笔下留白,映衬出微鼾声响起的草原,则成了画中留白之外黑浓的湿墨。 秦水墨不由恍惚,犹如走在画中。前方平地而起一片氤氲。逐渐弥漫过来,氤氲中升起波光——夜游的水鸟,云的倒影,雪的冷光,饮水的马,如同一闪身便走入海市蜃楼,又仿佛自己的鸣香琴编织出的幻境。就在这时,一轮满月腾地冲出了白云,遍地白亮。一声清音荡水面过来,竟是中原乐器的箫声,秦水墨不由痴痴呆住了。秦水墨忆起《西子湖拾翠余谈》中评说西湖云:“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有几人哉!”秦水墨心想那汪珂玉若是见了眼前的这湖,不知更要作何种感慨,一方浩瀚之湖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草原上,伴月陪雪,那才方是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有几人哉?能吟咏出佳句的心胸,此刻在这凉凉明月照不到的深宅高第里呕心算计;能画出妙手丹青的指尖此刻在徐徐微风吹不进的行辕大营里擦亮刀尖。真正懂这湖水心事的,只有这些寂寥的飞鸟,晚归的夜马了。 湖面上的箫声,先还是些散音,东一声,西一声,撒得水面上都是,无数涟漪,逐渐地聚拢过来,左牵右挽,接成一串。一串接一串,又错落重叠,镶嵌垒砌。此时水面忽却纹丝不动,无波无涌,其实是潜深流静,有看不见的穿行回互,奔腾跳跃。不知多少个时辰过去,刹那间水面鳞波闪闪,像有无数条鱼一并齐地翻身;再一刹那,鱼跃陡地息止,浮出一池星星,原来箫声收了音。秦水墨再一看,月亮还在原处,只是更大更圆。 秦水墨的眼中盛满了一池月色,夜风吹起少女乌黑的长发,宽广衣袖随风摆动。是谁竟有和自己一般的心情?是谁也在这茫茫尘世有这份梗在心头的孤独?想不到在这塞外之地,竟能听到此等箫声,可见西北边陲也有真正懂得“乐为心声”之人,倒是不可小瞧了。 秦水墨瞅一眼箫声传来的西山,那山在月色下,如同一只昂首的凤凰,就要振翅飞去。 秦水墨看看手中,皮酒囊中尚存半袋酒。仰头,一口喝下,烈酒如同一线火焰顺着喉管流下,“好!”秦水墨赞一声,“这曲子值得我为你干一杯!” 少女将喝空的酒囊掷下,转身向云海城走去,身影决绝,白裙飞舞,如同一只蝶。 契苾道元一身武将装束完毕,又披了一件斗篷;到大门口,却见装束完毕的棘默连和阿金。契苾道元未及行礼,棘默连已经跳下马来。两个人火一样的目光,对视一眼,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契苾将军稍候一下。”阿金瞅一眼棘默连说道,“世子有话,怕您一个人应付着难,叶城大营主将颉利为人阴狠,一会就由我来拖住他。副将阿木尔是我表兄,当可助咱们一臂之力……”契苾道元诧异道:“阿木尔?记得不是你的对头嘛?你在我手下办事那几年,你们不是势同水火?”阿金笑道:“他是贵族子弟,生就的少爷脾气,这些年也历练出点人味儿了……我们如今处得倒好。”契苾道元不禁点头嗟叹,道:“你倒提醒了我,叶城大营虽然是我亲手调教的,但如今我任这云海城禁军统领也有三年;就是原来我使出来的,也难得没有变心的。世子当加倍小心!” 棘默连笑道:“有契苾陪着我,今夜不成功,便成仁罢了。” 契苾道元笑道:“兄长你这句话,十足的中原味道,我们兄弟并肩,定要拿下叶城大营!” 叶城大营主将颉利刚刚听了清河公传来的口谕,命他率领全军至云海城皇宫勤王护驾,他已经把文武将佐都传到中营,却迟迟不敢下令。文武百官如今俱在云海城,顶头上司们见他举事,若问起勤哪家子的王,护谁的驾?该怎么对答?皇宫内局势未明,听闻棘默连也已回到云海。两万人师出无名,困于云海城高耸入云的城墙之下,只消那些忠于老可汗的几个老臣登城一呼,自己立即就得碎尸万段!最要命的是,连颉利也不知道可汗是死了还是活着,万一活着,稍一露面,一指头就可把自己弹为灰烬……正躲在主将帐内疑虑重重,听见说契苾道元带着亲兵来了,不由精神一振,忙带着阿木尔把契苾道元迎进来,穿过中军,直让进主帐。颉利见契苾道元一行仅有三人,便不疑有他。只是那两个亲兵皆是目光炯炯神采非常,特别是年长一些的那个,俊目之中神光如电,举手之间风采绝伦竟将素有云海第一美男子之称的契苾道元压了下去,不禁心下暗暗称奇。 中营大帐里几十个游击千总被主将传来,却又不发令,早等得一肚皮的怒火,东一簇、西一群地聊天骂娘。正在焦躁,只见阿木尔从帐外迎进来两个人,均是英俊青年,一身的利索,迈着虎步便进了帐子。众人忽见当先的契苾道元头戴细鳞碎银紫金冠,身穿明光铠编外用铆钉缀甲片外罩“皂衣”,脚蹬青缎凉里鹿皮皂靴,大踏步昂然入内,众人不禁都是一呆。 这些人差不多一半都是契苾道元掌管叶城大营时遴选的军官,见了恩主,唿唿嗵嗵就跪了一地。请安的、问好的、庆贺的、寒暄的……什么样的全有——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这个大宗主为何而来。契苾道元想到阿金在后头已缠住了颉利,不禁微微一笑,向众人略一点头致意,从怀中取出那白绢包裹着的错银铜虎符来,回身拔掉正厅上的将令,方回过身来。众将佐早已看得呆了,偌大厅中立时鸦雀无声。 第六十八章 叶城大营 契苾道元一身武将装束完毕,又披了一件斗篷;到大门口,却见已骑在马上的棘默连和阿金。契苾道元未及行礼,棘默连已经跳下马来。两个人火一样的目光,对视一眼,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契苾将军稍候一下。”阿金瞅一眼棘默连说道,“世子有话,怕您一个人应付着难,叶城大营主将颉利为人阴狠,一会就由我来拖住他。副将阿木尔是我表兄,当可助咱们一臂之力……”契苾道元诧异道:“阿木尔?记得不是你的对头嘛?你在我手下办事那几年,你们不是势同水火?”阿金笑道:“他是贵族子弟,生就的少爷脾气,这些年也历练出点人味儿了……我们如今处得倒好。”契苾道元不禁点头嗟叹,道:“你倒提醒了我,叶城大营虽然是我亲手调教的,但如今我任这云海城禁军统领也有三年;就是原来我调教出来的,也难保没有变心的。世子当加倍小心!” 棘默连笑道:“有契苾将军陪着我,今夜不成功,便成仁罢了。” 契苾道元笑道:“兄长你这句话,十足的中原味道,我们兄弟并肩,定要拿下叶城大营!” 叶城大营主将颉利刚刚听了清河公传来的口谕,命他率领全军至云海城皇宫勤王护驾,他已经把文武将佐都传到中营,却迟迟不敢下令。文武百官如今俱在云海城,顶头上司们见他举事,若问起勤哪家子的王,护谁的驾?该怎么对答?皇宫内局势未明,听闻棘默连也已回到云海。两万人师出无名,困于云海城高耸入云的城墙之下,只消那些忠于老可汗的几个老臣登城一呼,自己立即就得碎尸万段!最要命的是,连颉利也不知道可汗是死了还是活着,万一活着,稍一露面,一指头就可把自己弹为灰烬……正躲在主将帐内疑虑重重,听见说契苾道元带着亲兵来了,不由精神一振,忙带着阿木尔把契苾道元迎进来,穿过中军,直让进主帐。颉利见契苾道元一行仅有三人,便不疑有他。只是那两个亲兵皆是目光炯炯神采非常,特别是年长一些的那个,俊目之中神光如电,举手之间风采绝伦竟将素有云海第一美男子之称的契苾道元压了下去,不禁心下暗暗称奇。 中营大帐里几十个游击千总被主将传来,却又不发令,早等得一肚皮的怒火,东一簇、西一群地聊天骂娘。众人正在焦躁,只见阿木尔从帐外迎进来两个人,均是英俊青年,一身的利索,迈着虎步便进了帐子。众人忽见当先的契苾道元头戴细鳞碎银紫金冠,身穿明光铠编外用铆钉缀甲片外罩“皂衣”,脚蹬青缎凉里鹿皮皂靴,大踏步昂然入内,众人不禁都是一呆。 这些人差不多一半都是契苾道元掌管叶城大营时遴选的军官,见了昔日主将,唿唿嗵嗵就跪了一地。叙旧的、问好的、庆贺的、寒暄的……什么样的全有——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这个老上司为何而来。契苾道元想到阿金在后头已缠住了颉利,不禁微微一笑,向众人略一点头致意,从怀中取出那白绢包裹着的错银铜虎符来,回身拔掉正厅上的将令,方回过身来。众将佐早已看得呆了,偌大一个中营大帐中立时鸦雀无声。 “契苾道元奉圣命前来叶城大营处置军务!”契苾道元双目微睨着众人,“众将听宣!” “是!” 契苾道元没有立即发话,他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寻找自己最熟悉的官弁,半晌才道:“阿木尔,哥舒毕,思磨——你三位参军,即刻升为叶城大营中郎将!铁力昆、巴龙、赫连春,你三位晋升为左右郎将……”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口中一个个点着名,看似随意,实则鹰一般的目光直射人心,不一刻中军大帐中的所有军官立地都荣升一级!契苾道元紧接着便分拨差事,阿木尔和哥舒毕各带原部人马扼守清河郡和云海城之间的要道,思磨和铁力昆随自己带领主力兵马围住云海城,末了,指着巴龙道:“当年铁夹沟一战,我们爷俩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条命便不是好送人的!十年前我就要用你,有人说你不过是命好捞了个胄曹参军,今儿爷给你个好差使,好歹你给爷挣回这个脸来!”巴龙脸涨得血红,“是”地答应一声,向前跪了一步道:“请将军的令!” “把龙喉给我剿了!”契苾道元脸上泛着青光,冷冰冰说道,“走了任何一人,惟你是问!” “得令!” 颉利听到中营主帐内一众人等“是”喊得山摇地动,忙撇了阿金赶来,此刻在旁边看着,已是气得目瞪口呆,直到契苾道元将任务分派完毕,才闪出来一挥手道:“慢!——契苾将军,您要做什么?”契苾道元冷冷一笑,指着桌上的白绢说道:“喏!没见可汗的虎符吗?我此刻是代可汗行王令!”颉利看着契苾道元寒凛凛的目光,心里不禁一抖。但他与清河公的关系实在太深,身家性命早就押上了。被契苾道元三下五去二就解掉了兵权,心中又惊又怒,也明白了云海城中大变在即,当此关头,荣枯存亡千钧一发。他不能不出面一争,遂冷笑道:“即使奉圣谕调兵遣将,我是主官,怎么能撂在一边?” “你忙着和阿金说话嘛!”契苾道元无赖地笑笑,“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我奉令勤王护驾,名正言顺,你在我这里叽歪什么?” “勤哪个王?” “棘默连世子!” “护谁的驾?” “可汗的驾!” “休得胡言,可汗昨夜已经故去了!” 颉利此刻也顾不得了,便信口胡诌道。 契苾道元冷笑道:“且不说你此言犯上,即便可汗故去,棘默连世子便是新的可汗!” 颉利舔一舔干的火辣辣地嘴唇,抖着胡子阴阳怪气道:“棘默连世子行踪全无只怕凶多吉少,契苾将军你此行是自己要成新的可汗吧?” 第六十九章 吹角连营 众人听得颉利先说可汗驾崩,又听他此言,想到契苾道元与清河公的关系,都是一怔。 “棘默连世子就在此处,谁敢胡言!”契苾道元一声呼和,惊破了众人胆。 契苾道元将棘默连让到上座,在惊异的眼光中走到众人面前,然后端端正正地冲着棘默连跪了下去。 众人一时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只听契苾道元道:“老可汗龙御归天,棘默连世子在此,你们还不下跪,是要谋反吗?!” 阿木尔喊道:“真的是棘默连世子啊!长生天保佑!云海有救了!”说罢,一头跪倒在棘默连脚下。 棘默连眼中神光闪动,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有几个游击千总二十年前曾在皇城走动,此刻望着棘默连的脸仔细辨认,不禁泪光闪动上前便跪倒在地。 “嗡——”阿金腰刀出鞘,指着帐中诸人喝道:“新可汗在此,还不跪倒,便是死罪!” 哗啦啦一时间众人跪倒。契苾道元呼一声:“可汗万岁!”众人齐呼一声:“可汗万岁!”声震天地。 颉利眼见事情出乎意料,横下了心,哈哈大笑道:“契苾将军真能取笑!事体不明颉利不敢奉命,得罪了——各位暂且回营,没有我的将令,一个兵都不准出营,违令者就地正法!” “放你娘的屁!”契苾道元咆哮大怒,“啪”地一拍案,说道,“——这虎符是假的?棘默连可汗是假的?老子是假的?别忘了——”他咬着牙,饿狼似地盯着颉利,“老子刀尖上舔血挣出的名头!可不是靠别人!别说老子奉的是浩浩王命,保的是云海千秋安宁,就冲你在可汗面前这疯狗劲儿,爷就敢剁了你的脑袋!你瞪什么眼?啊哈!你终于发抖了,不是?你说爷敢不敢?你说爷敢不敢?!”他的嗓音尖锐沙哑,震得中营大帐嗡嗡直响。 所有的人都被他吓呆了,木雕泥塑似地跪着一动不动。颉利一阵气馁,想想还是不能示弱,煞白着脸冲向桌前,一把打开白绢拿出虎符。 棘默连伸手制止住欲上前拦阻的阿金,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颉利道:“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叶。这虎符上的铭文可有错?” 颉利将虎符拿在手中,仔细摸索,从怀中又取出另一半虎符,无奈却合不在一处。他指着棘默连和契苾道元叫道:“你——你们——” 棘默连笑道:“颉利将军,我们怎样?有我这货真价实的可汗在此,你还要勘验什么虎符?” 颉利挥刀向后跃起道:“契苾将军受人唆使弄个假世子来,不要听他的,众人回去听令!” 眼见颉利跃起,棘默连一个纵身,半空中伸手便向他胸口抓去。颉利空中手一挥,幕帐之外飞进三条人影。三人合力一击快若闪电直刺向棘默连!契苾道元和阿金离棘默连最近,无奈那三人竟如同鬼魅,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喂了毒的黑剑便刺进了棘默连的衣袍。契苾道元和阿金大急,扑身便上,却已于事无补!叮——眼前银光一闪,却是那三人均已被斩为两截,扑倒在地,棘默连毫发无伤! 棘默连趁势一拳击中颉利胸口,举手之间下了颉利的兵器,将他抛在帐中地上。 大帐一角多了个粉妆玉琢的白衣少年。契苾道元眼见他不知用了什么功夫,一剑毙掉武功卓绝的三大杀手,也是惊讶不已,心中对那隐在幕后“军师”更是忌惮几分。 “阿木尔!”契苾道元嗓门儿声震天响,“你给我宰了他!” “是!” 阿木尔笑道:“跟着可汗和契苾将军做事儿真是妙极!”一边笑,一边“噌”地抽出弯刀来,不由分说,从颉利腰胯间一刀劈过去……抽出来,那血汩汩如泉涌了出来。颉利大叫一声顿时气绝。将佐们饶是胆大,也都看得五神迷乱。 “还有不奉新可汗王令的吗?”契苾道元恶狠狠地据案而立,问道。良久,见无答应,方渐渐气平。 棘默连扫视众人,点点头道:“云海的未来就仰仗大家了!照契苾将军方才的话即刻分头去办!” 清晨的云海城,似乎从薄薄的晨雾中醒来,没什么不一样,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但紧闭的城门,不时从街市飞驰而过的战马,从昨夜便未回府邸的官员都似乎在预示着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甚至有人发现连日夜穿行云海城的化龙河水都变小了似的。 天亮后,酒肆茶馆中的消息满天飞。有说可汗病重不治的,有说棘默连世子回来的,有说清河公要和棘默连决一死战的。但有一件,众人不用听别人说也明白的,云海城已经与外界断了一切联系。从云海城高处远远望去,草原上黑压压的兵营已经团团围住了云海城。东边与清河郡的联系被完全切断,西边盐田郡断然不会来救。城中百姓倒还安分,日子成什么样总得照样过。各路被困的客商却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奔走,打探消息,无奈却也没什么进展。 四匹单峰白驼拉的驼车之内,阿史那柔云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美丽的脸上此刻血色全无,眉头紧皱,失了神的大眼睛内充满了惊惧和不安。她的手脚缩成一团,牢牢地将自己抱住。她的眼睛缓缓扫视周围,似乎慢慢才认清了周围的人。 “柔云!”棘默连轻声呼唤。 阿史那柔云呆呆看了半天,突然一跃而起,扑进棘默连的怀中。“棘默哥哥——”她的手紧紧搂住棘默连的腰,呜呜地大声哭起来。她凌乱的头发遮挡着的脸庞枕在棘默连宽广的胸口,大滴大滴的眼泪将棘默连的衣服都打湿了。 “柔云!乖——”棘默连眼中泪光闪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像抚摸着刚出生的羔羊。 半响,柔云方才渐渐止了哭泣。 棘默连劝慰道:“现在让阿金护送你回盐田,我们要攻打云海城了。” “你们?”柔云茫然地看看四周,才看清旁边的秦水墨和阿金。 “不!”柔云发出一声尖叫,“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她双手将棘默连的腰环的更紧了。 棘默连看一眼秦水墨,秦水墨却正在看一张羊皮地图。棘默连轻轻解开柔云的手,轻声道:“傻孩子,哥哥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这里太危险,你父王也在盼着你回去。” 柔云看着棘默连,突然晃一晃,就要倒下。棘默连忙抱住她轻若无骨的身子。柔云脸上露出疲惫,一只手抚摸着棘默连的脸,喃喃道:“从小到大,棘默哥哥都在我身边,我不要你走——” “柔云姑娘身体虚弱,适宜静养,我还是到外面去吧。”秦水墨撇下一句话便下了驼车。 棘默连方要转身,便被柔云拽住,“我累了,棘默哥哥哄我睡觉好吗,就一会儿——好嘛——”柔云带着泪珠的脸颊让人心疼地不忍拒绝。棘默连点点头。她心满意足地靠在棘默连肩上,满是疲惫的眼睛里冲秦水墨的背影射出一道冷光,嘴角浮现一丝讥笑。 第七十章 丝竹八音 成凰山上的庙宇道观香火突然间旺了起来,无数人纷纷带着各种愿望而来。青叶神山远在天边,是顾不上了。彷徨无依的时候,人们有个神像拜一拜也总归是好的。延生观坐落在成凰山的“凰翅”之上,虽不是最高处,因了山势之故冬无罡风,夏无暑热。且观前翠竹丛生,观景台可俯瞰草原,独得了这山的灵秀。余守正见今日香客极多,便四处走动,以免失了火。他步出观门极目远眺,见这成凰山上远近各处庙宇均香火缭绕,叹一口气。余守正要回去,却见那观景台前站着个黄衫少女,因是背影,看不见面目。那背影渊渟岳峙纹丝不动,似乎与山化为了一体;但黄衫衣带纷飞,越发衬得少女小巧的身姿临风飘举,似要踩着这山化作的凤凰腾空而去。山之沉静,水之灵动,两种气韵竟和谐地呈现在一人之身,余守正不禁大为奇之。 那黄衫少女似有感应,缓缓转过身来,看到余守正在看她,便报以微微一笑。凌虚见这少女坦然处之,一颦一笑极尽自然,无一丝娇柔做作,心中大为佩服,便拂尘一扫,还了一礼。 秦水墨见余守正一身道袍破破烂烂,睡眼惺忪,左手拿着块油糕在啃,还算洁净的右手上持着一柄拂尘。师父丹辰子不拘小节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秦水墨心中却被牵的一动。 余守正见黄衫少女眼中凄楚之色一闪,心下黯然思量:如此出尘离世之姿,竟也有这般红尘凄苦?却不料那少女开口讲话了。 “道长仙府可是这延生观?小女子秦水墨有礼了。” 余守正忙将油糕一把塞进口内,再把沾了油的左手在道袍上蹭了蹭,点头含混着道:“在下正是这延生观管事的,小道余守正这厢还礼了!” 秦水墨见这人邋里邋遢,只是眉眼倒还周正,便笑道:“道长宛如混沌初开,一派天然,倒是守得人间正气!” 余守正将口中油糕忙咽下去,却不料咽得太快,呛住了。一边咳个不停,一边脸红脖子粗地直拍自己的胸口。秦水墨忙上前,在他背上肺俞、风门两个穴位轻轻一点。余守正立时止了咳,喘着嚷嚷道:“谢姑娘!但你刚才说得不对,人间一统,天地气象,何来正邪?” 秦水墨见他说话颠三倒四,像是有些痴傻,又有些迂腐,便不想再与他纠缠,转身要走之际,又想起一事,指着远处草原上一点金光问道:“道长久居此处,可知若在这观景台上吹箫,箫声可能到那湖边?” 余守正用油乎乎的袖子擦擦嘴笑道:“姑娘说笑了,那湖少说也在二十里外,莫说箫声,就是战鼓声也传不到。” 秦水墨点点头正欲离开,却听那余守正又叨叨:“但萧乃是丝竹八音之一,借的是天地所生,听者有所感,感的乃是天地之音,却未必是原本的箫声。”秦水墨听他又在掉书袋,犹如常年浸淫八股文章的老学究,开口闭口陈词滥调,一笑了之。但又想到自己所修鸣香幻世曲,也是借天地大道,窥生死玄机,便顺口问到:“那琴音呢?” 余守正慢悠悠道:“姑娘且听如今这擂擂战鼓,嘈嘈人声都是噪音,琴与萧乃丝竹,俱是清音,这好比俗人中的君子。” 秦水墨抿嘴又笑。余守正便红了脸道:“姑娘是笑我乃俗人嘛。”一边整整身上的破烂道袍,咕哝着:“雅和俗不能以衣冠论。” 秦水墨反问道:“那衣冠是否也分俗人君子?棉麻采自地之所生;绫罗乃是桑蚕孕育;神农地泽万物,生长棉麻;嫘祖养蚕缫丝,衣被天下;但无论棉麻丝绢却又经了人手,终归是清是浊?孰俗孰雅?” 余守正一双朦胧睡眼此刻瞪得老大,挠挠头道:“这我还真说不明白了,姑娘若有心,我师父定能解题。”秦水墨问:“道长不是执掌这延生观?怎么还有师父在此?”余守正一边领着秦水墨向观内走,一边甩着落了补丁的衣袖道:“我师父老糊涂了,哪里还能管得了道观的事,自然由我代劳。”秦水墨心想,不定怎样一个邋遢老道,只是心中确实有事想向上了年纪的人打听,便跟着余守正进去。过了香客众多的灵宫殿和玉皇殿,后面凌空一块大石悬在头上,一道灵泉从石缝中汩汩流出,石缝之上长着一棵树。秦水墨见那树生的奇怪,便多看了两眼。余守正便说:“这树叫做桑松,乃是半桑半松。”秦水墨细看果然半边树叶锯齿白脉,半边细叶如针,便是树干也两半颜色略有差异,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根所生,不禁赞叹一声天地之大。 “唉——难呀,难呀——”只听石后有人说话。余守正便笑道:“师父,您又在看那石像了?” 余守正示意秦水墨转过石头背后,却原来是一个依山壁而建的石窟,石窟侧壁上有十几尊雕像,地上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一边捻着胡须,一边看那石像。“外面战鼓咚咚响,就要杀人了,你个小王八蛋跑哪去了?”那老道并不回头,口中却与余守正讲话。 余守正脸上挂不住,冲老道抱怨:“师父,有客人,您给徒弟留点面子啊——” 老道回头,瞧见秦水墨道:“哎呦,我徒弟出息了,领回个仙女来了,我啥时候才能抱上徒孙呦——”余守正冏的面红耳赤,摇头道:“师父您老糊涂了,这是客人——” 老道眨巴眨巴眼睛,说道:“客人?会修石像吗?”余守正忙摇摇头。“不会修石像你往我这儿领什么呀?我还要琢磨我这石像呢?!哦,我明白了你小子看上人家了,不好意思讲,要我老人家给你做个媒?”余守正一张红脸摇的拨浪鼓一般。老道“哼”一声转过头去。余守正冲秦水墨愧疚一笑,又对着老道背影说到:“这位姑娘的问题,徒弟答不出,特来请教师父——”老道衣袖一摆:“姑娘?只怕是个杀生魔王!问题?还能有比我这石像更难的问题吗?快走快走,没空搭理你们!”说完气呼呼地转过头去,再不理二人。 第七十一章 天工人为 秦水墨见这老道一身道袍虽还干净,但人也是疯疯傻傻,实在比余守正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所想的事估计这疯老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而白白浪费了半日时光,秦水墨心中怒气渐生道一句:“修个石像有何难,只怕难的是银子不凑手吧?” “哎呦——好大口气,我这延生观虽比不上青叶神山,但要这城中富户捐个百两黄金不在话下,难的是没人有这手艺,有手艺的没这眼界。”老道不回头,硬撅撅地抛回来一句。 秦水墨一愣,光看着两个道士寒酸样子,还真忘了这是云海城的成凰山,老道所言倒是不虚。 秦水墨上前细看那几座石像,时间久远都已损毁,只有粗略的线条能看出来人形,五官面貌衣着均不清楚了。秦水墨道:“这些造像虽然损毁严重,但整体乃是粗犷、威严、雄壮一脉。体型清瘦,追求秀骨清像式,又透着一股活泼、清秀、温和。当是北魏时期的造像,距今已有两百余年,中间数年战乱,造像也毁于战火和风沙侵蚀。”老道转过身道:“嗯——有点见识,继续——”,余守正也侍立一旁静听。 秦水墨:“虽然北魏不可寻,但石像师傅的手艺却是代代传承,西域诸国多处石窟造像,只需用你那一百两金子于西域诸国细访,找到承袭手艺的后人,却也不是无法修复。” 余守正听秦水墨用那一百两金子揶揄老道“噗嗤”笑出声来,被老道瞪一眼,便拍拍满是补丁的道袍忍住了,眼中却仍是弯成了月牙。 老道仰天长叹一声道:“若是如此简单那倒好了,北魏已不可追,纵有手艺传承,又哪里有当年的神韵。强求当年之风,不正是逆天而行?” 秦水墨心中一惊,这老道话中竟有所指!却听他又问道:“那你二人说说,这塑像若要既得神韵,又有人间气象,最难雕刻的是什么?” 余守正抢着答道:“这我知道,必然是眼睛!”老道瞅一眼秦水墨见她似要说话又忍住了,便看着她道:“丫头,你说——”秦水墨咬咬嘴唇道:“衣裥”。余守正摇头:“明明是眼睛,眼睛里有精气神!”秦水墨便接口道:“衣裥里有风!”余守正还要再争辩,只见老道瞅着秦水墨半晌哈哈大笑道:“眼睛里的精气神那是人为,衣裥里的风却是天工。”虽未言明,但高下立判。余守正瘪着嘴再不言语。老道悠悠然说道:“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后辈里还有你这等夺天工造化的人物,我凌虚这白泉松茶你倒是有资格喝一杯。”说罢,老道背着手向偏殿走去。余守正招手秦水墨示意跟上。 偏殿也是倚着石壁建成的半木半石的结构,几扇大窗十分敞亮。殿内壁上燃着长明灯,供桌上置着七宝博山炉,没有任何塑像和神位,只是挂着一幅画像。那画像上是一朵花,五瓣花瓣内含着个阴阳鱼图案。那长明灯不知用的什么油点着,虽焰火明亮,却冒着一股黑烟。幸好这偏殿窗户敞亮,山风带走烟火气。但那画像日夜受黑烟侵蚀,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是勉强认得出图案而已。秦水墨便问:“凌虚道长当真脱俗,殿中不供三清,不敬天地,却挂着一朵花。好好挂着也还罢了,怎么又弄这劣质油灯,将画都熏坏了。”凌虚笑着冲下首一指,让了秦水墨落座。秦水墨瞧这偏殿,除了画像供桌,其余之处倒是纤尘不染,黄梨木雕花椅更是擦拭的雪亮,心中便想那油灯定是有意为之,便坐了等他细说分明。余守正已从外间沏了茶过来,细白瓷茶碗盛在黑漆托盘中。说不出的洁净优雅。秦水墨见二人衣衫破烂,但用具却整洁异常,不禁心下惊讶。余守正知秦水墨心中疑惑,笑嘻嘻道:“你看这邢窑白瓷茶碗便抵得上中等人家一年的收入,未免心中骂我师徒二人衣着破烂却用具奢华,做得表面文章嘛?”秦水墨不置可否。余守正却抱怨道:“师父,您瞧瞧,我说做几身新衣裳,您就是不让,说什么衣能蔽体便是礼,端的让人瞧不起!”凌虚怒道:“你小兔崽子有本事叫人家捐个几十件道袍,我师徒二人不就好些年都有新衣了吗?”秦水墨心下明白,这观中一应用具想来都是香客捐的香油钱,无人捐道袍,二人便也不置备新衣。 凌虚让了茶,自己也捧着茶碗吃了一口,“这黑火油乃是采自魔鬼城的沙海之中,此地牧民不会使用,嫌它做饭都熏了锅子,火力不匀。我见它点燃后灯火明亮,便用来点长明灯,自然造化物尽其用而已。想这西域百姓乐观虔诚,无论佛道均诚心信仰,只是那寺院道观所有烛火均用上等清油,确实浪费了些。”秦水墨听凌虚虽说的轻描淡写,但当中轻重却论的明白,想到青叶深山上七色宝石恍若天宫,不由对这邋遢老道肃然起敬,站起来躬身道:“道长此心才是真正的悲天悯人,不敛百姓之财,一衣一履均物尽其用,弟子末学后进,不知深浅,之前多有得罪。”秦水墨走到供桌前,伸手轻轻在桌上的黑烟灰上一点。凌虚老道眯着眼看她,也不做声。秦水墨转头道:“这黑火油除了点灯倒还能有更大的用场——”“嗯——”凌虚白胡子一抖,“就知道你这小丫头片子冰雪聪明,但凡是个物件,都逃不开你的眼睛。”秦水墨此刻看到那画像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签章,之前以为是块烟渍,待到看清楚那签章的样式,秦水墨的心咚咚咚跳个不停。 凌虚看她一眼慢悠悠说道:“小丫头说说,为何道观中必要供三清?”秦水墨笑道:“道长这话问得奇了,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乃是道家最高尊神,不供他们供什么?”凌虚便道:“那三清从何而来?”秦水墨答:“一气化三清。” “一气从何而来?” “一气即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由无名大道化生混沌元气,由元气化生阴阳二气,阴阳之相和,生天下万物。” “道从何来?” “这——”秦水墨顿一顿继续道:“道是万事万物不变的根本,盘古开天辟地,便已存在,乃世间之物必然遵循的法则与定律。” 凌虚站起身,手捋着长长的白胡须良久不说话。 秦水墨便也不说话。远远的战鼓声又传进偏殿内,但显得遥远而渺茫。这偏殿仿佛一个游离于尘世的须弥芥子,虽至小,小的只有三个人一幅画;却又至大,大的恒亘宇宙过去未来。 凌虚终于长叹一口气,转身看着那幅画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对着秦水墨说道:“倘若你真的见过那青莲于苍茫尘世外所传来的‘道’,你又会不会怀疑这世上本没有‘道’呢?” 秦水墨眼看着凌虚,心中的疑问再也忍不住了,深施一礼,虔诚地说道:“道长世外高人,还请指点水墨。这幅画乃是画圣姬明夜的真迹,这姬明夜与前朝右相商彧究竟有何干系?” 第七十二章 青莲花开 余守正早已退了出去。偏殿之内只剩两人一画,长明灯分外明亮,一股淡淡黑烟在风中散去。 凌虚目光囧囧地看着面前的黄衫少女道:“你果然是商氏后人!天下纷争将从你一人而起,无数杀戮将因你一念而生,天道不再,你可知晓?” 秦水墨摇头:“晚辈不知,是否商氏后人也是师父遗书所言,水墨一个女子,如何能动乱天下?尘世纷争又何尝是水墨所愿?前辈若能告知一二,水墨也不至于屡屡犯险而不自知,难道只因为水墨是商氏后人便不能容于世间?然我周遭之人又有何罪?世上算计水墨的险恶心肠,屠戮无辜的血腥杀戮,难道要我视而不见,束手待毙?” 凌虚摇头。 秦水墨冷笑道:“纵然水墨一死,难道世上再无纷争?天道即人道,水墨无害人之心,不过无奈保命之举。尚不能为师门血仇,又如何揽动天下?前辈既能洞明天道,难道也这般不通情理?” 凌虚静静盯着秦水墨半晌,终是笑道:“好!确有商氏一族处变不惊的风采!这天下动乱虽系于你身,但也未尝不可从你而终,只要你秉持此心,万劫应于一身终有定数。”凌虚扶起水墨,点起一支紫真檀在七宝博山炉内,幽幽清香弥漫在山风里。凌虚的眼睛半睁半开,仿佛陷入了沉思,口中悠悠说道:“大兴前朝右丞相商彧实乃不世出之奇才,六十年前横空出世,与大兴肃宗尹昂风云际会。当时七国争霸,大兴已被东边的北齐驱逐出了中原地带,在西部荒原半农半牧,国力乃是七国最弱。肃宗尹昂与商彧结为异性兄弟,愿分天下而治。商彧感肃宗知遇之恩,官拜右丞相,开府建牙,总览军政大权。君不疑臣,臣不疑君。短短十年间,大兴卧薪尝胆,知耻而后勇,一出明月关便天下皆惊!灭北齐,吞陈国,变七国为五雄。当真风云激变,英雄长歌!” 秦水墨听到此处,心中也是激动万分,问道:“前辈可亲眼目睹当时盛况?” 凌虚长叹一声道:“我只恨晚生了几十年,当时我只是跟在师父身边的一个小童子,如何能参与那等盛事。当年人物的是非功过暂且不说,但几位英雄纵论天下,捭阖千里的风采实在是令人钦佩!”凌虚呈现出一种庄重而肃穆的神情,眼神中露出无限追思。 “我商氏先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用民间传闻讲,那是通天地,明鬼神。驱策万物为己用。天文地理,趋吉避凶,直若天降仙人,有大智慧,大神通。” “那依道长所见呢?” “商彧前辈我并无缘一睹,画圣姬明月却有数面之缘。那二人一明一暗,一在朝堂高远之地决胜千里;一在江湖草莽之中暗伏潜行。能变天下运势,实在二人配合之功。只是世人只知商彧奇才,不知姬明月之能尚在书画之外。” 秦水墨思索良久问道:“我还是不明白,以他二人之力,无论多么天纵英才又怎能将一个贫穷积弱的小国变成为一方霸主?人力至极限,纵然巧计无穷,兵法如神,也只能一时胜利。国之相争,国力、时运、人心,所谓天地人综合较量,非数十年砥砺,宵衣旰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方可小有所成。如何十年便能争雄天下?周遭六国又岂能坐视大兴崛起而不行动?” 凌虚叹道:“何以你不明白,当世之上,除了当年那几个当局者,谁又能明白?正是因为这般波澜诡谲却又堂而皇之的崛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方才成为了不可追及的一代传奇。更有传言,商彧拥有感悟天道的神奇力量,才能克敌千里,预知阴阳。这种力量对于要称雄天下的野心而言,是最危险的诱惑。而丫头你今日的种种,也与这种力量有所关联。” 秦水墨摇头:“师门虽将水墨悉心教导,无非是些谋生之技,哪里有这般不可思议之事?如若那力量真的存在,已经几近妖法邪术,怎能存于当世?这般无稽之谈,世人愚昧竟也当成治世良方?”凌虚却苦笑道:“道法自然,和其光,同其尘。我本不该说这些。但家师恰与姬明月交好,而姬明月本是商彧最为信任的人。单说姬明月笔下画卷自成世界,超生死,离阴阳又岂是我等所能窥破的玄机?我师父弥留之际时曾言那画上青莲便是商彧与姬明月所来的天机之城,你说我当信不当信?”秦水墨回头,看那青莲画像,花瓣中含着的阴阳鱼就像一个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门。秦水墨想那《浮生六合图》确实不是世间物,便问:“难道那画圣姬明月与右丞相商彧均身有异能?那为何最终不知所踪?关于二人的传闻为何在中原也很少听闻?”凌虚无奈道:“你可知当年二人正是先来云海国?云海国当年雄霸西域富甲天下,可汗也颁出‘招贤令’广纳天下之才。当年谚语云‘天下大才,十分之九出云海’倒也算贴切。二人也同天下人一般来到云海欲展胸中所学。无奈云海可汗尊而不用,二人抱负难酬,方才转去大兴。我师父也是彼时与姬明月因画结缘。谁知世事无常,二人纵有鬼神之功,却终究是个人。大兴肃宗暴病而去,隆德皇帝继位,数月后夺其官位,戮其九族,生生将一代名相从史书中抹去,大兴境内再也无人敢于提起。而我云海地处偏僻西北,这些传奇逸事倒是常被人念起。只是云海百姓多不读书识字,近年战乱频起,对当年事鸿爪雪泥,知晓一二的老人家也越来越少了!” 话说到此处,二人陷入了沉默。“咚——”前方大殿传来一声钟响。 秦水墨冲凌虚深深鞠了一躬,又冲那青莲画像看了一眼,转身便走。 “丫头!”凌虚叫一声,见那少女黄衫身影停了脚步,道:“我知你意已决,只问你一声破城在何时?” “明日午时。”秦水墨转身冲凌虚又行一礼道:“道长顾念苍生,就请助水墨一臂之力!” 凌虚叹口气:“天下事终究天下人做。只盼你此一去少杀戮,轻浩劫,云海百姓能得安稳。” 第七十三章 兵临城下 旌旗猎猎卷起漫天尘沙,扑打在云海城高耸的石头城墙上。从城中高处望去,漫天遍野黑压压的大军将云海城前的宽广草原也涂成了黑色。战马嘶鸣,战鼓雷雷,明明是吵闹的,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传进云海城内。 广积粮,高筑墙的云海城号称坚不可破,但此刻与外界失去联系,就如漂浮在草原沙漠之中的一个孤岛。 清河郡方面两日没有云海城的消息,也数次派出斥候前来打探,无奈半路总被阿木尔和哥舒毕麾下的守军以各种理由堵了回去。清河郡守将虽焦急万分却也无可奈何。 焦躁和不安犹如瘟疫一般,在云海城内开始蔓延。 大人们的情绪开始变坏,满街的人要么无所事事,要么行色匆匆。只有孩子们此刻倒是少了大人的约束和管辖,在街头巷尾无忧无虑地打闹玩耍。 “呜——呜——”天空飞起一朵黑云,转身就向云海城俯冲下来! “快跑——”大人们冲街头的孩子们喊叫。还未及行动,便听噼里啪啦地声响,满地落下无头的箭矢,并不伤人。 大人们躲在屋檐下不敢动弹,却有那胆大的小孩子挣脱大人的手掌,跑上前去拾起箭矢。 “快丢掉!”大人喊。 “这上面有字!”小孩子早已手快地打开了箭矢后面的布帛。 有那识字的便从孩子手中接了过去念道:“棘默连讨贼,青莲花保命。” 一时之间云海城更加人心惶惶。 棘默连世子回来了,要与清河公决一死战,大家都懂。这青莲花是什么东西,大家可就糊涂了。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有人在房门上画莲花,有人把药店中带“花”的药材买个精光,更有人将云海城为数不多的几朵荷花荷叶都摘了来。无奈那荷花荷叶不一会就蔫吧了,无精打采地挂在门前。 云海皇宫城门紧闭。云海城内一队队的守军加强了巡城戒备。云海城防总兵卓伦指挥着士兵在城墙上却推出了三门红衣火炮,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城下黑压压的军队。“蹬蹬瞪——”脚步声响起。卓伦见契苾道元穿了一身用上好精铁打制的甲胄,衬着他矫健修长的俊美身材,甲叶摩擦时便发出清亮的振音。头上一顶青铜打制的上将头盔,一尺长的盔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径直五寸的两只护耳弧度精美,耳刺光滑异常。甲胄外罩一件等身制作的丝质大红披风,脖颈下的披风扣乃是两颗华光闪闪的大海珠。卓伦素听人说契苾道元仗着早些年的些许战功,奢靡华贵,骄横傲慢。卓伦以往见过几面尚不觉得,今日见他这身浮华招摇的装扮,虽英俊异常,终归不过绣花枕头,心中便有些不以为然。 卓伦上前施个礼道:“见过契苾将军。” 契苾道元微微点个头道:“城防可都布置完备?” 卓伦便回:“云海城墙高不可摧,本是固若金汤。敌寇不过是乌合之众,请契苾将军放心。末将必不辜负清河公的期望,管叫敌人有来无回。” 契苾道元冲着那城外远处接天蔽日的兵营一指笑道:“你口气到不小,那数十万敌寇经你一说便成了乌合之众?” 卓伦顺着契苾道元所指望去,只见敌军似乎比刚才更多了,密密麻麻的士兵直站到了天边,腿上一软晃了晃。 契苾道元一把扶住,冷笑道:“卓伦将军此刻还有没有信心?” 卓伦深吸一口气,强摄心神结结巴巴道:“敌人——敌人定是——虚张声势。纵然叶城大营倒戈,也不过三万兵马,我——我们仗着云海城坚守不出,敌人能奈我何?” “何况——”卓伦望一眼红衣大炮,心中有了底气,说话也利索了不少,“现下早依着清河公的吩咐,将火炮布置完备。敌人攻不下云海城,清河郡守兵亦会来救,到时敌军腹背受敌,能奈我何?” 契苾道元心中赞一声,暗想以前倒是小瞧了这个卓伦。再冲那三门火炮瞅一眼,契苾道元皱起眉头问道:“这火炮可是哥勿所产?” 卓伦道:“哪里产的又有何妨?能杀敌便是好的。” “住口!”契苾道元怒不可遏道:“我云海多少儿郎死在哥勿人的刀下,这等行为可定为叛国!” 卓伦眼见这位禁军统领今日不知何故和自己杠上了,便低头嘟囔道:“此乃清河公主张,末将只是到哥勿将火炮接回,这——” “哼——”契苾道元转身而去。 卓伦冲着契苾道元的背影阴狠地笑了笑:“等哥勿的大军一到,你就知道老子的厉害了。” 云海城外,中军大帐之内,棘默连一边看着云海地图,一边看着铜壶滴漏,还有一个时辰就到午时了。 “报——”大帐外棋牌官叫一声。 却是阿金、思磨和铁力昆前后脚均来向主帅复命,在大帐门口碰到。 “进!”棘默连冲账外喊一声。 三人进帐,分别冲棘默连一欲跪下行礼。棘默连忙上前一一搀住道:“如今契苾将军不在,我代行将令,只以军礼而行便可。”说罢将三人让到椅上坐了。 阿金素来知道棘默连的性子,那思磨和铁力昆见新可汗如此礼遇自己,倒是心中一阵热涌出。二人却都是武将,嘴上不说什么,便依次向主将汇报。 思磨道:“已尊可汗吩咐,将两万士兵分为五队,昼夜不息轮作,共扎了二十万个稻草人,披挂完毕后,按照行营编制,置于后方。” 棘默连赞一声:“干得好,如今我们便有了二十余万大军围城,四面八方想救援的部落也被震慑住,云海城内的清河公也不敢贸然行动。更对城内形成极大的压迫之力。铁力昆你那边怎样?” 铁力昆便起身道:“禀可汗,三千臂力最强的弓箭手已将六千余支绑了布帛的钝头箭射入城去,此刻云海城内所有人相必然都已知晓那十个字了。” 棘默连点头,又回头看一眼铜壶滴漏。 阿金道:“契苾将军已进入云海城,巴龙也夺下了龙喉!清河方面虽派出大军,但要到云海城下,还需两日。只是——” “只是什么?”棘默连警觉地问道。 第七十四章 青莲现世 阿金忙说道:“斥候回报,哥勿的兵马集结似乎不同寻常,恐怕是冲我们来的。” 思磨和铁力昆二人听到此处,对视一眼。 思磨再也忍不住了冲棘默连抱拳道:“可汗!我们虽只有三万人,但臣等均不是怕死之徒,思磨请命愿为这攻城的先锋!” 铁力昆也急忙说道:“是啊,可汗。倘若与清河公相持不下,让哥勿大军趁虚而入,我等如何面对百姓!臣愿用这条命,撞开云海城的大门!” 棘默连一摆手道:“两位说的,我明白。只是时辰未到,请二位稍安勿躁!” 思磨一跺脚咬牙道:“可汗,今日就算你杀了我的头,我也要说!我等乃是冲锋陷阵的武将,都是踩着人头升上来的。如今面对云海城围而不攻,只是放些冷箭,扎几个草人,难道就能破城?您是南边呆的久了,染了南人书卷子气。不真刀真枪拼上去,那硬的像石头的云海城什么时候才能破!” 铁力昆一把拉下思磨,擦一把冷汗忙说:“可汗恕罪,思磨实在是心中着急,无意冲撞可汗,还请可汗饶了他!” 阿金在旁说道:“你们那里能懂得军师的神机妙算。” 思磨却像一头豹子,愣哼哼地说:“我一家老小俱在城内,老子要杀进城去!不做这缩头乌龟!清河公也好,哥勿人也好,老子跟他们拼了!” 铁力昆气的说不出话,指着思磨道:“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棘默连却冲思磨和铁力昆深深施了一个大礼。 思磨和铁力昆呆住了,不知棘默连何意,连回礼也忘记了。 棘默连不慌不忙说道:“二位忠心报国,连家人性命都置之一旁,这份情棘默连永记心间。棘默连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我父汗惨死,只身北归。我们这三万将士却人人有家。正如思磨将军所说云海城硬的像石头,砸开这石头城,要死多少我草原儿女。更何况如今哥勿虎视眈眈,一旦城中大乱,我云海可能就此沦为他人国土,无数草原儿女成为他人奴隶。我不得不慎重。” 铁力昆道:“可汗高瞻远瞩,实非我等粗人所及。” 思磨仍是耐不住急脾气道:“那咱们就这样等着,云海城就破了?” 棘默连点头道:“城破就在今日午时,吩咐众将士,吃饱饭休息,午时进城。” 铁力昆却想到了什么,问道:“可汗此次安排,实在匪夷所思,末将这些年沙场之上从未见过这般交战情形。” 棘默连道:“铁力昆,你说的不错。策反叶城大营,夺龙喉水军,扎草人,放钝箭,乃至今日午时破城,确实非棘默连之才,都是军师之谋。” 思磨道:“这军师究竟是什么人?还有两个时辰便到午时,这军师难道会妖法?否则这城,难道用眼睛看就看破了不成?” 阿金“嘿嘿”一笑,冲着气鼓鼓地思磨说道:“思磨将军多看两眼,您火气大,说不定啊,真把守城的卓伦看死了呢!” 棘默连忙制止道:“休得胡言!” 这时只听得外面兵营一阵喧哗。 四人相视一眼,脸上均是诧异,这叶城大营乃是军纪极严的一支队伍。如此喧哗,莫不是有敌军入侵? 只见旗牌官报一声便冲进大帐,跪在棘默连身旁。 棘默连看他神色有异忙问:“外面发生何事?” 旗牌官忙道:“启禀可汗,成凰山有异状!” 棘默连忙说:“我们出去瞧瞧!”话未说完,人已掀起帘子出了大帐。 阿金与思磨和铁力昆也忙跟在后面出了大帐。 几人向成凰山上望去,不由得“啊——”地惊叫一声。 只见成凰山青褐色的山体之上,一道青光直冲蓝天,在白云下化作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色莲花,万道光芒连半个云海城都照亮了。青梗金叶,直与天齐。 “这——难道是蜃楼?”思磨震惊地张大了嘴问道。 云海地处沙漠草原各半的西部高原,沙漠之中云气蒸腾,时有长途跋涉的旅人,在沙漠中可见到一座大城,城中房屋鳞次栉比,道路四通八达,更有甚者,还能看到当中有人物,骆驼,酒肆,茶馆一应俱全。长途跋涉迷失了方向的路人饥渴难耐时,若是真以为是座城市奔跑而去,往往迷失在沙漠里,活活渴死。故而众人称之为“海市蜃楼”。虽说这海市蜃楼不一定每次都是那座大城,有时也会是雪山、草原、森林或者湖泊,更可见到成群马匹在湖边饮水,在林中奔走。但此刻这青莲从眼前的成凰山直冲而起,却是众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这莫不就是那布帛上所言‘棘默连讨贼,青莲花保命。’的青莲?”铁力昆因为负责此次钝头箭的制作与施放,此刻想起那布帛上的话,竟然当真有青莲现世,心下大骇,震惊不已! 阿金极目远眺道:“是从延生观升起的青莲。” 棘默连点头道:“传令下去,午时集结!” 猎猎大营,喧哗之声过去,立刻又成了整肃有度,法纪严明的一座军营。 半天中的青梗金莲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方才慢慢散去。 云海城中的百姓,恍然大悟之后交头接耳。于是一家家一户户,不管走的动的,走不动的,均扶老携幼向成凰山上的延生观走去。实在病的厉害或者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家,便由家人用门板抬着往山上走去。 城中官兵虽觉得此事诡异,但无奈云海素来对宗教虔诚,又有禁军统领契苾道元下令,不得阻拦百姓朝圣。那云海城百姓竟不一会就走了个精光!云海城虽在西域誉为第一大城,但人口数量与中原不可同日而语。全城人都到了西山之上,偌大的成凰山倒也不甚拥挤。 金莲散去,碧绿草原上,天蓝的似一面镜子,白云微风美的不像人间! 三万人的大营,已经集结完毕,刀出鞘,人轻装,战马一声也不叫了,全身紧绷,只待一声令下! 午时已到!晴空之下,没有任何征兆地“轰隆”一声巨响,震彻天地! 第七十五章 父子反目 成凰山上的百姓听到这响彻天地的一声之后,便是淅淅索索一阵细密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细密声音转瞬变成了鞭炮噼里啪啦般,渐渐又大起来,直如从天边响起的雷声,由远及近,直到人的耳边。 “水!” “水!” 人群中有人叫喊,众人茫然。 “化龙河!” “化龙河发水啦!” 众人忙朝云海城中的化龙河望去。 一道白线从山顶倾泻而下,身后跟着滚滚波涛,就如神女在天上抖开了一匹藏青色的丝绸,将所过之处罩在水波的布料之下。 “轰隆——”毁天灭地的水,挟裹着惊人的气势瞬间便将云海城覆盖在脚下。泛着浪花的潮头,就像一把剪刀,将云海城这块素锦从当中一劈为二,劈出藏蓝色的底子。 水势带起的狂风,卷着尘土和凉意扑向成凰山,狠狠地与青褐色的山体厮打着。狂风向山上扑去,卷起满山树木的枯叶,让山上的人们顿时站立不住!浓重水雾打湿了所有人的衣衫。刺骨的水寒气让人们身子一抖! 人们还来不及惊呼,满城的水便冲破了城门,冲着广袤无垠的的草原轰轰然奔腾而去!草原广袤,沸腾般的水流便慢慢地沉静下来,沿着地势,沿着河道缓缓流进了草原深处。 云海城大部分是石头建造,乍一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仔细看去,众人都大吃一惊。 从皇宫到街道,所有地方都浸泡在一片泽国之中,水面虽正在降低,但街道上的兵士,皇宫门口的守卫却已全然不见踪影。 “嘶——”又有声音传来,莫非又来了大水? 众人一惊,再看化龙河,已然和往常一样,一线银色链条从高高的山体上倾泻而下,像一道银河。 “是马叫声——” “大军入城了——” 云海城门早被洪水撞断了门销子。思磨带着一队身手矫健的兵作前锋三两下就登上了城门。城门上的红衣大炮早就哑了火,几个东倒西歪的兵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缴了械。守城的卓伦早已不知去向。 铁力昆带着骑兵营,飞驰进了云海城,所有人立刻分作六小队,对全城进行搜索。其后又有步兵跟上,仅仅一个时辰后,云海城中的敌军都已被俘。部分负隅顽抗的也被歼灭。 棘默连带着大军将皇宫重重围住! 包铜的宫门被撞开,棘默连身先士卒冲进皇宫,阿金寸步不离跟在左右。偌大的皇宫到处是湿漉漉的水迹和东倒西歪的家具物件。连那镶嵌了七颗翡翠石的大殿,也是湿漉漉一片。泥巴将翡翠石都盖住了三颗。皇宫内竟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大殿内的高台之上七扭八歪坐着几十个人,众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契苾道元将所带士兵,留在大殿外,只身进入大殿,大踏步走到棘默连身旁。 “禀可汗,末将带领手下禁军已在午时之前将全城细细搜寻一遍,将那些仍滞留家中的百姓送上了成凰山。” 棘默连点头道:“契苾将军辛苦了。此次破云海城你当立首功!” “可汗?你叫他可汗?!”大殿内的高台之上七扭八歪坐着几十个人中有人站起来高声叫道。 众人看去,正是衣冠不整,满身泥水的清河公。那几十个人原来是云海国的一班枢要文武大臣。 契苾道元皱皱眉,走到清河公跟前施礼道:“父王,难道到此时您还执迷不悟?棘默连世子正是新的云海可汗。” “哼——”清河公一甩衣袖冷笑道:“我真是养的好儿子,帮着外人来杀我,若不是你吃里扒外,就凭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能胜我?” 周遭之人听到他二人的对话,无不吃惊万分。 禁军统领契苾道元竟是清河公的儿子?此次破城,若不是契苾道元多方筹划,一力促成,还不知道要经多少波折。 只有棘默连等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人,明白契苾道元自幼志向高远,从小在兵营历练,从不告人自己的真实身世。十几年间从普通士兵升到禁军统领全凭自身本事。看到此情此景,虽不震惊,但心内也对契苾道元由衷敬佩,更是为这位好男儿的境遇唏嘘不已。 契苾道元双眼泛红转身走到棘默连面前,跪倒道:“求可汗开恩,免我父王一死。云海城之困,老可汗之死,全因我父王而起。破云海城也是军师妙计筹谋,契苾道元不敢居功,愿贬为庶人,只求放我父王一条生路。” “契苾!”棘默连一把扶起契苾道元,眼中也湿润了,“从小到大你都是我棘默连最好的兄弟!你——你怎能——如此自轻——”棘默连胸中一句“恕你和清河公无罪”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这千千万万的将士,满城的百姓,差一点就因为清河公的野心而失去生命,如今云海城破,正是赏罚分明激励将士的时机,如此轻易地饶了主犯,会让这些将士和百姓寒了心。 “呸——”清河公唾骂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孬种儿子。我云海人可以战死沙场,却不能苟且偷生!” “伯父!”棘默连冲清河公叫道:“父仇不共戴天,但这私仇我可以不报。我还尊你一句伯父,是因你刚才还自称云海人。你既是云海人,为何只因个人野心置我云海数十万百姓于不顾?你可知云海城动乱,哥勿趁机西进,若是再拖延两日,只怕哥勿的铁蹄就要踏破云海城门了!” “哈——哈——哈——哈——”清河公仰天大笑,眼中满是不屑“毛头小子,你真以为你是云海可汗,就能教训长辈了?南朝人讲‘成王败寇’,你叔父我还没输!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父王!”契苾道元悲愤交加。 “闭嘴!”清河公冲棘默连狰狞一笑“棘默连小儿我且问你,你当真敢杀我?你当真杀得了我?!” 棘默连望着被重重包围的清河公和一班文武大臣,又回头将一众跟随自己的将士扫视一遍,转头紧紧盯着清河公的脸道:“不能。” 第七十六章 男儿气壮 众人哑然。 清河公得意洋洋,嘴角一丝冷笑,背着手不可一世地站在众人面前。 思磨怒道:“可汗!此刻可不能妇人之仁!” 铁力昆等众将亦叫道:“清河公罪大恶极,不能轻饶!” “对!不能轻饶!” “如此罪恶行径,岂能不依法处置?!” “可汗切莫心软,契苾将军有功当赏,清河公有罪当罚!” “你等呱噪的很!”清河公一声怒喝,场中却也安静下来。 清河公清清嗓子,头一扬说声:“出来吧!” 众人顿时诧异,这清河公莫不是疯了?叫谁出来? 就听见大殿屏风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屏风后走出个七八岁的孩子,大眼睛中满是恐惧,脖子上驾着把弯刀。接着又走出来一个少妇,手中抱着婴儿,亦有一把刀顶在腰间。一时之间屏风后陆续走出二十余人,均是老幼妇孺,被十来个士兵雪亮的弯刀挟持着。 “儿啊!”思磨一声尖叫。 “夫人——” “母亲——” “孙儿——” 大殿上一时呼叫之声不绝。在场之人竟有十余人家眷都被挟持! 阿金与阿木尔两人使个眼色,二人带着几名好手,突然冲出,手快如电,眼看就要将那十来个士兵打倒!突然,六个身如鬼魅的紫衣剑士六柄黑剑奇快无比,将所有人质围绕在内,黑剑如毒蛇吐信向阿金和阿木尔刺来!二人不及提防,身上均挂了彩! “是哥勿桑莫大祭司手下的黑剑士!”有人叫道。 原来那日叶城大营内偷袭棘默连的也是哥勿的黑剑士!叶城大营目睹当日危机场面的诸位将领手心冒出冷汗,若不是那叫丹青的白衣少年,后果不堪设想!黑剑士身有奇毒,沾着便死!是活生生的地狱催命人!传闻黑剑乃是用七七四十九条魂魄练就的噬魂之剑,粹以天下奇毒,只要沾血便瞬间夺命!这六人更是使剑的好手,那黑剑之上更不知吸附了多少人的魂魄! 阿金低头看自己右手上的剑伤,伤口已经乌黑,手臂也渐渐麻木。再看也受了伤的阿木尔,肩头也是渗出黑血。 阿金一把抓住阿木尔张口咬住阿木尔的肩膀。 “你做什么?!”阿木尔欲躲开,却已来不及。 阿金吐出一口黑血,“呵呵”笑一声道:“妈的,老子活了二十年,也够本了。一条命换两条命,值了!你上有老下有小,死不得!我阿金孤儿一个,死便死了!” “阿金!”阿木尔从不曾有过泪的脸上,湿漉漉一片。 “别娘们似的!老子还没媳妇呢,你这样子,我都舍不得死了!”阿金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之间,左手一挥抽出弯刀,银光一闪!噌——地一声将自己右臂齐肘处斩断! “啊——”那些老幼妇孺虽身处险境,却也不由惊得高呼一声! “阿金!”棘默连与阿木尔一左一右抱住踉跄倒地的阿金,断肘处血流如注,喷红了棘默连的胸口! 棘默连伸手封住阿金的穴道,又拿过周围人递上的伤药,敷在阿金断臂之上。 阿金搂着棘默连的脖子站起来,脸色苍白地冲着清河公笑道:“想要老子这条命,你还不配!老子死也要拉几个叛国通敌的狗贼垫背!” 众人被阿金震撼的目瞪口呆,胸中也充满了豪情胆气。清河公也被这一幕吓得脸色发青,半晌说不出话。 契苾道元噗通一声跪倒在众人面前道:“契苾道元无能,未能保护诸位一家老小!” 阿金一把扶起他喘着粗气道:“这等卑鄙手段,防不胜防,与你何干。” 思磨早已按耐不住,“哐——”一声拔出刀来喊道:“清河公!若是条汉子就真刀真枪拼起来,这等下作手段,当真叫人不齿!” “嘿嘿——”挟持着一干老幼妇孺的士兵中,有一个笑出声来,道:“思磨,阿金,你们这等鲁莽武夫,动辄拼命,不过是烂命一条。” 众人打眼瞧去,认得是城防总兵卓伦。卓伦此刻穿着一身普通士兵衣服,头盔遮了大半张脸,众人方才并未认出他。 思磨向来和卓伦不对付,便骂道:“你这种行径,与禽兽何异?” 卓伦却笑道:“这些人的命便在你家可汗手里,与我何干?” 棘默连看看清河公摇头道:“清河公,说出你的条件。” 清河公微微一笑道:“拿你的汗位来换!” 棘默连舒了口气道:“只要这个?你承认了我是可汗?” 清河公干巴巴笑两声道:“我要你当着众人的面,当着长生天起誓,并且昭告天下,将汗位禅让于我。” 阿金笑道:“清河公,你是想当可汗想疯了?” 清河公手一扬,卓伦手中的刀便抵在了一个少妇雪白的脖颈上,“啊——”只听那少妇喊叫一声,已有滴滴鲜血顺着刀锋流下。 清河公扫视一眼周围众人道:“我是在和你们可汗说话,谁再多插嘴,我就杀了她。” “你——”众人义愤填膺,却也无可奈何。 “这不是巴龙的妻子吗?”有人窃窃私语。 “夫人——”一个青年军官面色苍白,正是刚从龙喉水军处赶来的巴龙。 棘默连道:“清河公,只要你也当着长生天的面立下誓言,终生不许哥勿踏进我云海一步!让我云海四大部族和平共处,我便将可汗之位让给你!” “可汗!万万不可!”思磨道:“清河公如此行径,岂能当我草原四大部族的天可汗?我草原人敬的是光明磊落的真汉子,大英雄!这等卑鄙小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思磨——”卓伦尖而细的嗓音大叫一声:“你儿子的命你是不要了吗?” 思磨身上一震,转头看那黑剑士控制的人群中那七岁的儿子。小家伙刚过了生辰,头发两边剃掉了,中间留了个小抓髻,上面用红绳子系住,是仿南朝小孩的式样。配着粉嘟嘟的小脸分外可爱。 卓伦一把拎起小男孩的领子,扯得那孩子喘不过气,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孩子脸上晃来晃去,阴沉沉地笑道:“嘿嘿——小巴郎子,阿叔和你玩个游戏——” 第七十七章 黄牙山羊 “卓伦!”阿金叫道:“你若敢动乌林答一根头发,我们在场的弟兄拼了命不要定将你和清河公碎尸万段!” “阿金兄弟,你就剩半条命了,还是省些力气的好!”卓伦笑道。 “清河公!你等此举实在令人心寒!”棘默连看一眼清河公,清河公仍是傲立一旁,显然默许了卓伦的行为。 棘默连冷笑道:“枉你也是三公之首,四大部族的首领,如此行为可有颜面立足于天地之间!” 清河公却不为所动道:“成王败寇,你父王当年夺我汗位时,也未必使得好手段!” 棘默连拔出长刀,将自己手掌一划,一溜鲜血洒在地上。“我棘默连在此起誓,你等若敢伤害无辜妇孺,棘默连定叫他终生在草原无立足之地!”棘默连神情庄重,说话之声贯彻天地,震得大殿嗡嗡回响之声不绝,就如从天而降的神的旨意。清河公和他身边一众大臣惊得胸口气血涌动。众人群情激奋,向前涌去,恨不能将卓伦踏死当场。 卓伦手中尖刀寒光一闪,众人却又不得不停住脚步! 清河公咳嗽一声,示意卓伦速战速决,再莫要拖延! “小巴郎——原来你叫乌林答?”卓伦雪亮刀尖对着孩子呜汪汪的大眼睛,干瘦的下巴上,一撮山羊胡一动一动,“乌林答,你说阿叔这刀子,是扎你的左眼好,还是右眼好呢?” 小男孩在卓伦手中,挣扎不停,无奈领口被抓住,一张粉嘟嘟的小脸此刻憋得通红。 “卓伦——你王八蛋——”思磨眼睛血红,像发了疯的猛兽。 “独眼龙可不好看呀——”卓伦一口黄牙凑近孩子,乌林答吓得直向后躲,眼睛里一汪眼泪却硬忍着没流出来。 卓伦笑道:“哎呦——哭了呀——哈哈——怪叫人心疼的。” “我没哭——我阿爹说过——男子汉在坏人面前——不流眼泪——”乌林答两只小手拼命掰着卓伦的手,脚在空中乱踢,无奈力气太小,不能动分毫!小男孩拼尽全力一口咬在卓伦的虎口上! “哎呦——”卓伦一声怒吼,“砰——”地一声将乌林答摔在地上。 孩子登时摔得说不出话来,只剩嘴巴一张一合喘着粗气。 “清河公!”棘默连叫道:“拿笔和羊皮来,我给你写让位的诏书!” “可汗——”思磨声泪俱下叫道:“我思磨追随可汗,不是为了自家的性命!是为了云海的百姓!今日为了乌林答放弃汗位,明日会有更多像乌林答一样的孩子为这些人的野心死去!” 棘默连拍拍他的肩膀道:“思磨兄弟,我棘默连不是为你,只要云海能结束内乱,共同抵抗哥勿入侵!任何人当可汗,我棘默连都愿为他鞍前马后!” “可汗!”思磨见棘默连眼中一片坚毅之色,知道他心意已决。思磨眼中热浪滚滚,草原汉子流下的伤心眼泪,令在场诸人不忍直视。 卓伦一脚踏在乌林答身上!“乌林答!只要你说你爹是猪狗不如的反贼!卓伦叔叔就饶了你!” 孩子无力说话,小小的脑袋摇了摇。 “乌林答!”思磨转身,朦胧泪眼中望着孩子单纯而惶恐的眼睛,“阿爹对不住你——送你上路——”说罢思磨突然纵身一跃,手中钢刀飞起一溜弧线,风驰电掣般扑向前方! 卓伦不曾想思磨突然发难,连忙闪身,早有黑剑士剑光一闪护住卓伦。 未曾想那钢刀却是冲地上的孩子而去!思磨眼中充满痛苦和决绝!乌林答粉嫩的小脸在今日便已是永别!原谅阿爹!不能再带你骑马打猎!来世我们再做父子! “叮叮——”钢刀被两道劲风生生击打的飘到一旁,疾斩卓伦双脚! “嗖嗖——”几道劲风分别冲六个黑衣剑士而去!“有暗器——”六大剑士同时手中剑一挥! 棘默连趁六大剑士和卓伦分神的刹那,飘身急进,手臂一伸一吐,立时抓起乌林答。六柄黑剑挡住了疾风,却也刹那间回转,六人心身一体,将棘默连浑身上下封死!棘默连使个“铁板桥”身法,身子贴地,向后平滑!胸口两柄黑剑又刺到! “嗖嗖——”风中又有劲风直冲黑剑而来!棘默连将乌林答护在怀中,顺势一滚便脱离了六剑士的攻击范围。周围早有诸将领持刀护上!棘默连将孩子递到思磨的手里,思磨摸着孩子的头发,跪倒在棘默连身前,泣不成声! 那六剑士刹那间收剑,望着地上的几枚暗器,竟是已被黑剑劈成数瓣的几颗松子! 几人抬头,望着松子飞来的方向! “什么人?!”卓伦的尖嗓子喊一声,手中尖刀指着大殿的大梁。 众人茫然,顺着卓伦尖刀所指方向望去。 大殿高耸穹顶的石头大梁上,不知何时并排坐着两个人。二人俱是十六七岁年纪。黄衫少女身子娇小,眼睛含笑,一双玉足蹬着双刺花布靴,在空中怡然自得地荡着脚。白衣少年眼若秋水一泓,颜似天山寒玉,出尘的风采,令人一见便终身难忘。众人心内不禁喝一声彩,如此粉妆玉砌,风采出众的少男少女,就如天仙下凡,春风拂面。少女和少年却对周遭恍若未闻。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喂!你说好笑不好笑?”那黄衫少女一双眼睛笑的弯弯,看着白衣少年,顺手丢一粒松子到嘴巴里,吐出松子壳从房梁上落下来。 “什么——”白衣少年俊脸也向着少女,不解地问。 “这黄牙山羊,老鼠屎一样的眼睛,怎么能生出粉嘟嘟的侄子?”少女仰头问少年。 “黄牙山羊?丑,真丑!生漂亮侄子?不可能,不可能。”白衣少年答得一本正经。 “那他咋叫人家小娃娃叫他叔叔?定是得了失心疯!”少女又将一颗松子嚼得嘎巴脆。 “恩,失心疯!失心疯!” 众人听得黄牙山羊,老鼠屎眼睛,不禁咧嘴一笑。更有人转头看看卓伦,心中便赞那少女形容的贴切极了。 卓伦气急败坏,又见这一对冰雪样儿的少男少女,风姿神采非凡,来的奇怪,也不敢贸然发火,冲那房梁上的一对儿人叫道:“二位是哪一路的朋友?” 第七十八章 黄衫白衣 黄衫少女将剥好的几粒松子送到白衣少年的口中,又将剩的一把松子塞到白衣少年的手中。黄衫乌发,似一只翩翩舞动的彩蝶,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落在卓伦面前。 “你在和我说话吗?”少女秀眉一扬,嘴角上翘,嘟着嘴问道。 卓伦见少女明眸皓齿,灵秀飘逸,一时之间竟愣在当场,脑中思索莫不是哪家王爷的公主,私自跑了出来玩耍,只得木然点点头道:“姑娘究竟是敌是友,府上又是哪家?” 黄衫少女嘴角弯弯,丹凤眼一瞪,道:“凭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 少女转身看看六名紫衣黑剑士,笑道:“你们几个表现不错,可以记上一功!” 六剑士愕然,众人亦倒抽一口冷气,这少女莫不是桑陌大祭司的人? 黄衫少女玉手一伸,房梁上一团雪白的物件跳入她的怀中。众人定睛看去,是一只雪白肥硕的小狐狸,咪咪着眼睛,蜷缩在黄衫少女的怀中。 “冰狐!” “哥勿的圣兽冰狐!” 在场之人均听说过冰狐名号,更知道它身具神通,神秘莫测。莫不是桑莫大祭司也来到了云海?众人连忙退一步各自警戒,更是对场中的少女一举一动警惕万分。 黄衫少女玉手轻抚着小狐狸雪白的皮毛,贝齿轻启,语气冰凉道:“圣兽现身犹如大祭司亲临,见了我这个圣女和冰狐,你们六个一点礼数都不懂吗?” 六剑士相互看一眼,虽从未听说过“圣女”的名头,但这圣兽冰狐却是货真价实,又见这少女举止从容,高高在上的姿态倒是像极了大祭司的派头。只得微微颔首,躬了躬身子。“你们几个倒是傲慢的很那!”黄衫少女对六剑士的行礼,十分不满。足下莲步轻移,打量了六人一圈。“你们既然看不起我这个圣女,我只好代大祭司教训教训你们了!”黄衫少女轻喝一声,手中松子化为七道劲风直奔六剑士和卓伦面门而去。七人见她突然出手,又摸不清来路,只得亮出兵刃格挡,也不敢贸然反击。哪知兵器还没碰到松子,耳后又传来风声。七人急忙跃起,堪堪避开耳后暗器,竟然又是松子。几人方才反应过来,忙结成剑阵,欲联手抗敌。这刹那之间,黄衫少女手上一拽,一张白丝大网已将所有人质护在中央。六剑士黑剑急攻,那网却不惧兵刃,坚韧异常。黑剑砍在上面隐隐发出金石之声!六人恍然大悟,方才那黄衫女子依次在六人面前走了一圈,却原来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将这怪网护住了人质。那六剑士也是心思缜密,眼看这少女一身古怪,急切之间未必占得及便宜。六人身剑合一无形剑阵排山倒海直冲棘默连头顶压下!这黑剑士一人即是顶尖高手,在场已难有敌手,如今六人合力一击,棘默连避无可避,眼看便是非死即伤! 一剑开天地,青光乍现!如一泓秋水,莹莹如玉的剑光与那六柄黑剑撞上! 白衣少年雪白衣袖一挥,青色剑光就如生出了层层藤蔓,将那六柄黑剑紧紧绞住。六剑士又惊又怒,当世之上竟有人可以凭一己之力与六人缠斗而不落下风,实在难以相信。 黄衫少女脚尖一点,如蝴蝶穿花,窜到清河公身后,银色匕首紧紧贴住清河公的咽喉! 少女娇喝一声:“都住手!” 场中众人一时之间被这一幕幕惊得合不拢嘴。 少女凤眼冲众人一扫,脸上浮现笑容,唇边一个酒窝乍现。棘默连看的神魂颠倒。 六剑士刚欲再动!黄衫少女手中银色匕首顺势下去半寸,清河公的脖子上也出了个血口子。 “啊——”清河公惨叫一声,声音颤抖:“你——你——你敢杀我——” “老头儿!”少女笑道:“被人拿刀抵着的滋味不错吧?” “哼——”清河公铁青着脸,不言语。 “哎呦,听不见是吗?”黄衫少女巧笑嫣然。 “噗通——”白衣少年将一个人扔在黄衫少女脚边。众人望去,正是狼狈不堪的卓伦,此刻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有一双老鼠屎般的小眼睛在眨巴。 少女手中银光一闪,一个物件带着串血珠子,啪——地落在大殿中央。“啊——”地上的卓伦干嚎一声,鲜血染红了他半个脸颊。众人望去,原来那带着血珠子落在地上的,正是卓伦的一只耳朵。 少女手中银匕首顶住清河公的心尖,脸上仍是笑意盈盈:“老头儿,我再说话你要是还装听不见,这地上躺着的可就是你的耳朵了。” 清河公面色乌青,哆嗦着嘴唇道:“你——你敢杀我?这里——没人敢杀我——” “咯——咯——咯——”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在大殿中声声回响:“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清河郡是云海国四大部族之一,实力占云海三成。此刻清河郡大军开拔,已向云海城而来。清河郡又是云海东边抵御哥勿的第一道防线,倘若不迅速回防,云海危矣!我说的对嘛?” 在场诸人方才明白清河公用心之险恶。 “你说的不错——”清河公强自镇定。 “所以,你料定棘默连无论你说什么,都会以大局为重,哪怕你要的是可汗之位。”少女伸手捋过腮边的一丝秀发,眼珠一转叹口气道:“可惜呀,我又不是云海人,我也不会顾忌什么大义,我就是看你不顺眼,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你——你——”清河公脚下一个踉跄,“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挖出你的心来,看看它的颜色呀——”黄衫少女手中匕首一送,噗嗤一声已经刺破清河公的锦袍,直抵住他的皮肤,“你说它是黑色的呢?还是红色的呢?” “水墨!”棘默连一声惊呼,“不可!” 秦水墨抿着嘴一笑,手下匕首却半点不放松。秦水墨瞪着清河公娇嗔道:“老头,你真的很讨厌,你让可汗都对我发脾气了呢——你说怎么办呢?”秦水墨一刀飞起,卓伦惨叫一声,在地上抽搐不已。众人看时,秦水墨刀尖上挑着另一只耳朵。 清河公又惊又气,哆嗦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七十九章 论罪当诛 “我就是要你命的人!”秦水墨手下尖刀一吐,刀尖深入清河公的肋骨。 “啊——”清河公眼前一黑,跌倒在地,却觉得什么东西顺着自己的嘴巴,咕噜一声落入腹内。 他冷汗涔涔睁开眼,面前黄衫少女笑意盈盈望着他。 “你——你——” “我什么我,老头儿,可汗舍不得杀你,我看在你在你儿子的份儿上,只好赏你一颗穿肠蚀骨的毒药尝尝。” 清河公怒不可抑指着秦水墨道:“你小小年纪,怎么竟如此狠毒?” 秦水墨冷笑:“你再指着我,信不信我剁你几根手指来下酒?” 清河公缩手,终于低下高高昂起的头,有气无力地说:“你究竟要怎样。” “那得看,这六位兄弟要怎样。”秦水墨纤纤玉指朝那六名黑剑士一指。 清河公点头,冲那几人使个眼色。几人相互对视一眼,眼见今日局势已难扳回。六人中走出一人道:“我六人即刻出城,回归哥勿。只是姑娘——”那人看一眼伏在秦水墨肩上的冰狐,终究未将话讲完,转身步出大殿扬长而去。 棘默连赶忙叫人护送着阿金和阿木尔去医治伤势。将卓伦押入大牢,来日再审。 大殿外恰有一行人走进来。 众人看时却是执掌朝廷律法的叶护大人,和掌管云海城的帕夏大人等几位老臣。这几人先前称病不出,拒不接受清河公的指令,如今听说棘默连世子回来了,从成凰山一下来便赶来了皇宫。 几位老臣见到棘默连便拜倒,眼中泪流不止。叶护大人满头银发颤巍巍地说“我追随了老可汗一辈子,怎么如今到先我而去了?”众人听罢,心头也一阵哀伤。棘默连忙将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臣让了座位。 “哼——”清河公冷笑。 帕夏指着清河公道:“若不是你,犯上作乱,老可汗也不会故去!” 清河公却不理他们。对秦水墨轻声道:“你还有什么要求,一次讲完!”。 “嗯,这才像个样子嘛,年纪大了火气就小一点,才能延年益寿嘛!”秦水墨手中玩弄着银匕首,笑道:“我的要求也简单。照刚才棘默连可汗所说你即刻让清河大军回防。另外,你回云海后三日内将所有兵权交给你儿子契苾道元。交接完毕后,自己去成凰山延生观寻一间静室颐养天年。” “好——我答应你——”清河公一咬牙。 “痛快——你早这么说,不就不用吃这些苦头了?”秦水墨起身,冲棘默连点点头,有人送上了笔墨和羊皮卷。 棘默连扶起清河公坐在椅上。 清河公冷哼一声,下笔在羊皮卷上写下誓言。书写完毕,清河公将笔一丢,看着棘默连大笑两声。 棘默连脸上神色凝重,拿过羊皮卷交与人收了。他高大身形上的战袍胸口鲜血片片,殷红得触目惊心,那是阿金的血。 “你——你——好得很!不但策反了叶城大营,还夺了龙喉水军?竟然在我眼皮底下蓄起化龙河水,水淹云海城!当真是大手笔!”清河公心有不甘地说:“只怕那青莲幻象也是你搞出来的吧!” 棘默连看一眼秦水墨,又看看道元,阿金,铁力昆一众将士,摇头道:“全赖各位将士同心协力,棘默连粗人一个,不敢居功。” 契苾道元上来扶着清河公,清河公“哼”一声,打开他的手臂,自己转身向外走去。 “那——这毒药——”清河公经过秦水墨身旁时头发散乱,舔了舔嘴唇问道。 “哦,差点忘了”秦水墨背着手道:“我每月初一和十五会派人将解药送到延生观,你连服三个月解药,毒便解了。” “延生观?”清河公冲秦水墨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青莲幻象,魅惑众生;天降妖女,亡我云海!”说罢,大笑着跌跌撞撞地远去。 契苾道元只得遣了几个贴身侍卫前去照顾清河公,先一步返回清河郡。 清河公一走,之前追随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倒是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棘默连扫视一眼在场的清河公身旁的一班文武大臣。 当中有个五十余岁的男子站起,噗通一声跪倒在棘默连身前。众人认得正是中书令齐远。 齐远大声道:“可汗,我等一时糊涂,不能保护老可汗周全。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便奉那清河公为主,实在糊涂!罪不可恕!” 上骑都尉左尔翰在旁边亦附和道:“说的不错!人人皆有妻儿。思磨危难之际能以大局为重,当真叫人佩服。我左尔翰做出这等卖主求荣的事情,自有草原人的规矩惩治我。叶护大人请出法刀来吧!让我们自行了断也好留个全尸!” 叶护大人颤巍巍的身板此刻站的笔直,面如寒霜,沉声道:“来人,请出法刀!” 只见有人端上一个大铜盘,上面盖着块牛皮。 叶护大人伸手一把扯下牛皮,露出铜盘上整齐排列的一溜白色骨刀。这法刀平时在圣庙供在执法罗汉供桌之上,今日叶护大人带了来,想必定是要惩治叛贼! 早有执法行走拿来一口铜钟立在当下,上前拿起白色骨刀,手中一震,只听嗡嗡之声不绝,骨刀一根根如没入泥沙中一般深深扎在铜钟之上!一连十二声钟响,方才停住!只见十二柄骨刀,刀锋没入铜钟。直至刀柄! 众人虽听过这骨刀乃是栖梧海中上古神兽的骨骼所制锋利异常,却未想到数十年未曾动用,还是这般削铁如泥! 执法行走将骨刀一柄柄抽出,整齐摆放盘中。日光下,一溜十二柄白色骨刀,形状大小一致,放着青莹莹的光。 执法行走向叶护大人行个礼道:“法刀验证完毕,请叶护大人鉴定!” 叶护大人,一头银发被风吹动,沉重地点点头。 中书令齐远苦笑一声道:“也罢,就由我先来!”说罢上前,却被左尔翰挡住。 左尔翰向前大踏一步道:“你虽官高一级,但是文官之首,并无执掌军队。这叛逆之罪实乃我武将无能,贪生怕死。我来!” 第八十章 青叶神山 一座高山拔地而起,将一望无际的荒漠与连绵成片的草原当中劈开。 皑皑雪山顶在阳光下闪着圣洁的光。 五彩经幡密密麻麻布满了整座大山,沿途不时有朝圣的牧民,边走边跪,口中念念有词。 神山之上,细碎点点的流光,迷蒙一片,恍然就如神仙宫阙,瑶池胜境。 秦水墨勒住骆驼,问道:“那是什么光?和你的刀鞘上的倒是有些像。” 棘默连笑道:“那便是我云海国的七色宝石,青叶神山的圣殿,镶满了宝石,远远看去就是灵光了。” 秦水墨点头道:“你云海国当真遍地宝石呀,难怪看着皇宫一般。” 棘默连笑道:“云海城的皇宫怎么能和青叶神山比?这青叶神山已有千年,云海城的皇宫大殿也不过镶嵌了七颗翡翠石,取七星照耀的意思,故名七星殿。” 秦水墨便问:“我看这朝圣的百姓,衣着也甚是普通,你云海国纵然宝石遍地,又怎么能修的起这般奢华的庙宇?” 一旁阿金忍不住插嘴道:“姑娘您就不知道了,我们这云海国的人,有馕吃,有奶茶喝,就不再想其他的了,世世代代所有的财富都献给了这神山圣殿。” 棘默连点头:“与你们中原倒是大大的不同。” 秦水墨道:“中原之人,也有笃信宗教的,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但改朝换代,政权更迭,任何寺庙道观也没有屹立千年不倒的。” 阿金便插嘴:“活佛世代守护草原,才能有云海国的平安。” 秦水墨便问:“那在活佛眼里,清河公做可汗和你棘默连做可汗有什么不同?” 棘默连眼睛眨眨:“大概——没什么不同。” 阿金叫道:“怎么能一样,世子是可汗的儿子,草原上的王,那清河公却是夺权篡位!” “那青叶神山屹立千年以来,草原上的争权夺利每日都在上演,神山可曾管过?”秦水墨语气冰冷。 阿金叫道:“那还是不同——!听我阿爸说,当年老可汗就是活佛指定,所以才——” 阿金忽然发现说错了话,拨转骆驼,向前奔去。 棘默连将手一扬,所有人便就地休息。 棘默连拉着秦水墨走到路旁的大石后轻声问道:“青叶神山,都引活佛,在云海人心中是不可亵渎的神圣存在,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秦水墨仰头,一身男装英挺,眼睛亮如繁星盯着棘默连道:“那你呢?” 棘默连哈哈大笑道:“我是草原的王,我的职责就是让草原人不会白白流血,过上好日子。” 秦水墨点头:“你确有王者之风!” 棘默连眼泛桃花,凑近秦水墨:“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当这草原的王妃呀!” 秦水墨白他一眼道:“我本就是王妃!” 棘默连嘟嘴,高大身躯上的高鼻深目露出孩子般的神情:“你那叫什么憋屈侧妃呀,你是我棘默连王座上最灿烂的宝石,我的弯刀愿为你挥舞,我的血愿为你流!” 秦水墨掩嘴一笑,当胸打他一拳道:“你先坐上那王座再说上面有没有宝石吧。此刻我便给你充当个狗头军师。” 棘默连忙躬身稽首,眼中一丝失望一闪而过,笑道:“军师有何高见,在下洗耳恭听!”中原戏文里的小生,倒是学的有七八分。 秦水墨抬头正色道:“如你所言,当年可汗与清河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棘默连回想道:“当年老可汗因与哥勿一战受了箭伤而死。清河公本是长子,但当年大兴在右丞相商彧的统领下,所向披靡,云海只是大兴的附属国。大兴成祖皇帝下旨,指定我父王成为新一代可汗。” 秦水墨听到“商彧”这两个字,心中一动。 棘默连继续说道:“清河公身为长子,自然是不服气的,但青叶神山上都引活佛,口出预言,证金乌择选的人必将是草原下一任的圣主。谁知第二日果然有金乌飞来,落在父王的肩上。此后再无人有异议。父王即位后,便厚待清河公,将云海最富庶的清河分给了兄长,成为清河公。” 秦水墨细细思量,这故事本来顺理成章中,又透着几分怪异,便接口道:“如此说来,当年大兴成祖皇帝和都引活佛一起,埋下了如今草原刀光剑影的祸因。” 棘默连惊讶,将活佛的指引当做恶意的安排,千百年来从来无人敢于这般揣测。面前的秦水墨纤细身影令人心疼。这女子是有怎样的经历,历尽了多少苦楚,才能世事都用阴谋来评判,来揣测?她是让人怜惜的,让人不得不珍惜的,生怕一个恍惚便随风而去了。 秦水墨却没留神棘默连的心思,继续道:“如今草原剑拔弩张,青叶神山却一派祥和,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青叶神山我们是万万去不得的!” 棘默连苦笑:“云海城被控,盐田公置身事外,青叶神山也有异,环环相扣竟是个死局?” 秦水墨摇头道:“环环相扣的死结,也正是打开绳子的关键!我们前被堵住去路,后有狼王追杀,在清河公眼里,我们也只能求助青叶神山,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想到“柔云!”只要救出了柔云,这死局就成了活局,棋盘上就不再是清河公的天下! 计议已定,众人拨转骆驼,折向东去。 朝圣路上,各色人等多了起来,走路的,坐车的,骑骆驼的,倒是络绎不绝。棘默连一行却也不显眼。 叮叮——一阵驼铃轻响,远处缓缓移近一支队伍。 朝圣的众人都慌得忘了行礼,立在路边,痴痴地望着。 棘默连一行人也忙闪开道路,秦水墨心中疑惑,莫不是清河公亲自来了青叶神山?怎么周围人反应如此剧烈。 极目望去,竟看到一群骆驼,高大异常,更更难的是竟是浑身雪白的白骆驼!单峰白驼乃是西域神种,传说中是昆仑山神仙坐骑。数十年也难见其一,但此刻缓缓而来的竟是四匹!无怪乎百姓们纷纷以为神仙驾临,庄重异常。 驼队渐进,四匹白驼列成方阵,背上竟抬着一架香车!蔓蔓白纱重重遮住,香车四角各挂一个金铃铛,随着香车轻摇,铃铛便荡出清脆声响,远远地水波似的晕染开。 第八十一章 圣城云海 白驼经过身侧,四蹄飞卷,就如沙海之中涌起一团雪!路旁百姓几乎以为是神仙降世在青叶神山,纷纷行礼跪拜。 从青叶神山的雪山之巅吹下一阵凉风,香车上重重帷幔被吹动,薄薄轻纱之间,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轻轻拨开帷幔,弯弯睫毛下便荡起了层层水波蔓延开来,仿佛一桶冰水令人浑身一颤,那殷红的嘴角却微微一翘,众人又仿佛被放在炭火上炙烤般的煎熬!只这看不真切的一颦一笑,便已让人心动神摇,不敢直视,当真令见者心惊!美与不美不适合形容她!那是击穿人灵魂的媚,与她相比周围的一切,就算是青叶神山也消失了似的。周遭男子便纷纷低下头去,只有秦水墨目不转睛盯着那双眼睛。 车里的人却也在看她。 “好漂亮的姑娘!”秦水墨心内赞一声。 帷幔重重落下,香车内的惊鸿一瞥转瞬即逝。 “好俊的中原小伙子!”车内人隔着帷幔报一个曼妙的微笑。 叮叮——一几声金铃响,白驼香车擦身而过,车内伸出洁白晶莹的手臂,指尖上拈着一朵栀子花。 风吹花落,洁白的栀子花落在秦水墨手中,发着暗暗夺魄的香。江南的寻常花朵,在这塞外之地,却也是个异数。栀子洁白,芳香不假。 驼车看着慢,实则迅捷如飞,转眼沙路上不见踪迹,只有远远传来的金铃声。 棘默连胳膊肘撞一下秦水墨:“喂!她好像看上你了呀!” 秦水墨头一扬:“那是,本姑娘也是玉树迎风,很招人待见的!” 棘默连和丹青相互对视一眼撇撇嘴。 秦水墨愈发地身姿挺拔。 棘默连摇摇头道:“丫头,借用你那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事儿有妖。” 秦水墨愈发嘚瑟道:“哦,何以见得呀?” 棘默连咂咂嘴:“有我这个草原第一的帅哥在旁边,这姑娘却视而不见,只对你抛媚眼!这还不够反常?” 秦水墨又笑:“你倒是还挺自信?” 棘默连道:“那可不,草原上的女子,凡事正眼不瞧我的,那一定是不喜欢男人。”棘默连若有所思道:“可看她那种美人,也不像好女风的呀!你说说吧,就算不喜欢我这粗狂美男型的,还有丹青兄弟神仙一品的人物,怎么看上你了呢?你瞧你,既不威武,也不雄壮,不理解——不理解——” 秦水墨又好气又好笑道:“其实,人家美人儿先看你来着——” 棘默连欣喜道:“真的嘛?那那姑娘还算有点儿眼神——” 秦水墨笑:“只是呀——” “只是什么?”棘默连忙问。 秦水墨答:“谁叫你整天不洗澡,人家姑娘受不了那味道!” “哦,有吗?”棘默连在左右腋下闻闻,皱眉道:“挺好闻的呀,男人味儿嘛,你喜欢这味道不?” 秦水墨笑着骑骆驼跑远。 云海国人口不多,云海城却是一座大城。 西域地域广袤,人口分散。但实在是因为地域实在太广,沙漠雪山,部落草原,绿洲湖泊,林林总总呈星罗棋布之态。所以,究竟人口几何,倒没人说的清楚了。 只是数十年间倒也兴旺发达,更有从中原而来的各种货物与西方诸国的货物在此交易,遂成一交通要道,沿路长年商队不绝。而这散布在雪山绿洲之间的城邦也就大大小小不胜枚举,众人谓之“西域三十六国”。 这“三十六国”中自然是以哥勿和云海为最强盛,分别扼守住中原东北和西北两面。如今大兴与哥勿交恶,商队便只能取道云海,是以云海城便成为中原与西域之间最为兴盛的城邦。 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许多货物并不需要运送到目的地,只需在这里甩卖,再购回自己所需,各位客商便可回返。如此这般大大缩短了沿途运送的时间和风险,虽然不如长途运输获利丰厚,但贵在便捷,是以最受商人欢迎。如此,云海城各色人等汇集,一队队马队,一队队驼队,南去北归。胡人客商与中原掌柜讨价论价,胡姬艳舞与江南名妓一较高低,真真是人声鼎沸,车马如龙。城中大市,更是彻夜不休,热闹非凡。 纵然此时云海城内政局突变,但一应商贸往来却未中断,只是高高耸立的城门之下多了盘查的士兵。 秦水墨心想,这清河公倒也算个人才。云海偏僻,虽有铁矿盐矿马匹,但大多与大兴贸易交换。只有这个南来北往的客商,无须自己出力,便可落下来往的红利。单是这城中酒肆茶馆青楼商行的税收便抵得上全国一半的入项。如今清河公大局在握,商队往来如常。 秦水墨远望云海城,却与自己所想大不相同。 云海城依山而建,此刻傍晚,点点灯光如同星光闪烁,山体之上层层叠叠都是房屋,一重压一重,如同天上宫阙。那建筑既有中原式样的飞檐斗拱,又有圆顶穹窿式的西域房屋,更有些直接就在岩壁之上凿出洞穴。山体之上,一道飞瀑从九天之上降落,化为九曲溪流,在城内蜿蜒,最后顺城门外的城墙环绕半圈,渐渐流远。这道飞跃九天的瀑布,如同蟠龙汲水,便叫做化龙河。云海城背靠的大山,乃是亿万年前火山喷发形成的坚硬岩石,从西向东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名为成凰山。 因为有了化龙河水气滋养,云海城所在的山除了裸露的岩壁外,其他地方倒是花木繁多,虽然植株形态不大,但却生长的葱葱茏茏,一派繁荣。 秦水墨赞道:“想不到西域还有这般人间气象,倒是不枉来走这一遭。” 丹青怀抱小狐狸,仰头看着云海城天上盘旋的白色飞鸟。小狐狸看看飞鸟,嘴里流出口水。 棘默连右手放在胸口,弯下腰,做了个“请”的姿态。 秦水墨笑道:“看来世子倒也有些手段,入城想来不在话下。” 棘默连笑道:“清河公想将我拒之城外,却是办不到。但进入皇城,却要指望军师你了。” 秦水墨看到他眼中的凝重,心里明白棘默连担心亲人安慰,但进了云海城便陷入了重重危机,众人必须小心应对,一个出错,便再无回转余地。 第六十九章 奇瑶之花 众人听得颉利先说可汗驾崩,又听他此言,想到契苾道元与清河公的关系,都是一怔。 “棘默连世子就在此处,谁敢胡言!”契苾道元一声呼和,惊破了众人胆。 契苾道元将棘默连让到上座,在惊异的眼光中走到众人面前,然后端端正正地冲着棘默连跪了下去。 众人一时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只听契苾道元道:“老可汗龙御归天,棘默连世子在此,你们还不下跪,是要谋反吗?!” 阿木尔喊道:“真的是棘默连世子啊!长生天保佑!云海有救了!”说罢,一头跪倒在棘默连脚下。 棘默连眼中神光闪动,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有几个游击千总二十年前曾在皇城走动,此刻望着棘默连的脸仔细辨认,不禁泪光闪动上前便跪倒在地。 “嗡——”阿金腰刀出鞘,指着帐中诸人喝道:“新可汗在此,还不跪倒,便是死罪!” 哗啦啦一时间众人跪倒。契苾道元呼一声:“可汗万岁!”众人齐呼一声:“可汗万岁!”声震天地。 颉利眼见事情出乎意料,横下了心,哈哈大笑道:“契苾将军真能取笑!事体不明颉利不敢奉命,得罪了——各位暂且回营,没有我的将令,一个兵都不准出营,违令者就地正法!” “放你娘的屁!”契苾道元咆哮大怒,“啪”地一拍案,说道,“——这虎符是假的?棘默连可汗是假的?老子是假的?别忘了——”他咬着牙,饿狼似地盯着颉利,“老子刀尖上舔血挣出的名头!可不是靠别人!别说老子奉的是浩浩王命,保的是云海千秋安宁,就冲你在可汗面前这疯狗劲儿,爷就敢剁了你的脑袋!你瞪什么眼?啊哈!你终于发抖了,不是?你说爷敢不敢?你说爷敢不敢?!”他的嗓音尖锐沙哑,震得中营大帐嗡嗡直响。 所有的人都被他吓呆了,木雕泥塑似地跪着一动不动。颉利一阵气馁,想想还是不能示弱,煞白着脸冲向桌前,一把打开白绢拿出虎符。 棘默连伸手制止住欲上前拦阻的阿金,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颉利道:“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叶。这虎符上的铭文可有错?” 颉利将虎符拿在手中,仔细摸索,从怀中又取出另一半虎符,无奈却合不在一处。他指着棘默连和契苾道元叫道:“你——你们——” 棘默连笑道:“颉利将军,我们怎样?有我这货真价实的可汗在此,你还要勘验什么虎符?” 颉利挥刀向后跃起道:“契苾将军受人唆使弄个假世子来,不要听他的,众人回去听令!” 眼见颉利跃起,棘默连一个纵身,半空中伸手便向他胸口抓去。颉利空中手一挥,幕帐之外飞进三条人影。三人合力一击快若闪电直刺向棘默连!契苾道元和阿金离棘默连最近,无奈那三人竟如同鬼魅,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喂了毒的黑剑便刺进了棘默连的衣袍。契苾道元和阿金大急,扑身便上,却已于事无补!叮——眼前银光一闪,却是那三人均已被斩为两截,扑倒在地,棘默连毫发无伤! 棘默连趁势一拳击中颉利胸口,举手之间下了颉利的兵器,将他抛在帐中地上。 大帐一角多了个粉妆玉琢的白衣少年。契苾道元眼见他不知用了什么功夫,一剑毙掉武功卓绝的三大杀手,也是惊讶不已,心中对那隐在幕后“军师”更是忌惮几分。 “阿木尔!”契苾道元嗓门儿声震天响,“你给我宰了他!” “是!” 阿木尔笑道:“跟着可汗和契苾将军做事儿真是妙极!”一边笑,一边“噌”地抽出弯刀来,不由分说,从颉利腰胯间一刀劈过去……抽出来,那血汩汩如泉涌了出来。颉利大叫一声顿时气绝。将佐们饶是胆大,也都看得五神迷乱。 “还有不奉新可汗王令的吗?”契苾道元恶狠狠地据案而立,问道。良久,见无答应,方渐渐气平。 棘默连扫视众人,点点头道:“云海的未来就仰仗大家了!照契苾将军方才的话即刻分头去办!” 清晨的云海城,似乎从薄薄的晨雾中醒来,没什么不一样,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但紧闭的城门,不时从街市飞驰而过的战马,从昨夜便未回府邸的官员都似乎在预示着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甚至有人发现连日夜穿行云海城的化龙河水都变小了似的。 天亮后,酒肆茶馆中的消息满天飞。有说可汗病重不治的,有说棘默连世子回来的,有说清河公要和棘默连决一死战的。但有一件,众人不用听别人说也明白的,云海城已经与外界断了一切联系。从云海城高处远远望去,草原上黑压压的兵营已经团团围住了云海城。东边与清河郡的联系被完全切断,西边盐田郡断然不会来救。城中百姓倒还安分,日子成什么样总得照样过。各路被困的客商却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奔走,打探消息,无奈却也没什么进展。 四匹单峰白驼拉的驼车之内,阿史那柔云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美丽的脸上此刻血色全无,眉头紧皱,失了神的大眼睛内充满了惊惧和不安。她的手脚缩成一团,牢牢地将自己抱住。她的眼睛缓缓扫视周围,似乎慢慢才认清了周围的人。 “柔云!”棘默连轻声呼唤。 阿史那柔云呆呆看了半天,突然一跃而起,扑进棘默连的怀中。“棘默哥哥——”她的手紧紧搂住棘默连的腰,呜呜地大声哭起来。她凌乱的头发遮挡着的脸庞枕在棘默连宽广的胸口,大滴大滴的眼泪将棘默连的衣服都打湿了。 “柔云!乖——”棘默连眼中泪光闪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像抚摸着刚出生的羔羊。 半响,柔云方才渐渐止了哭泣。 棘默连劝慰道:“现在让阿金护送你回盐田,我们要攻打云海城了。” “你们?”柔云茫然地看看四周,才看清旁边的秦水墨和阿金。 “不!”柔云发出一声尖叫,“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她双手将棘默连的腰环的更紧了。 棘默连看一眼秦水墨,秦水墨却正在看一张羊皮地图。棘默连轻轻解开柔云的手,轻声道:“傻孩子,哥哥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这里太危险,你父王也在盼着你回去。” 柔云看着棘默连,突然晃一晃,就要倒下。棘默连忙抱住她轻若无骨的身子。柔云脸上露出疲惫,一只手抚摸着棘默连的脸,喃喃道:“从小到大,棘默哥哥都在我身边,我不要你走——” “柔云姑娘身体虚弱,适宜静养,我还是到外面去吧。”秦水墨撇下一句话便下了驼车。 棘默连方要转身,便被柔云拽住,“我累了,棘默哥哥哄我睡觉好吗,就一会儿——好嘛——”柔云带着泪珠的脸颊让人心疼地不忍拒绝。棘默连点点头。她心满意足地靠在棘默连肩上,满是疲惫的眼睛里冲秦水墨的背影射出一道冷光,嘴角浮现一丝讥笑。 第八十二章 甜甜西瓜 众人进得城内,虽然盘查严格,集市稍显清冷,但茶馆酒肆,客店饭铺大多正常营业,倒是一片安静景象。 未免麻烦,众人分开行走。 秦水墨与丹青扮作客商模样,在市井中溜达了半日。只见南北货物,丝绸茶叶,瓷器马匹,笔墨纸砚无一不全;甚至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佛珠檀香,灯烛花鸟,连带孩子们玩的九连环,竹蜻蜓应有尽有。二人倒也大开了眼界。 一队盐商的驼队经过,秦水墨与丹青便立在路边。 路边恰是一个西瓜摊子,卖西瓜的大婶,忙吆喝一声:“西瓜——我的西瓜大又甜——沙甜的西瓜——” 云海气候干燥,二人逛了半日,本就口干舌燥,此刻闻着清凉香甜的味道,早已忍耐不住。 大婶一边招呼二人坐下,一边早已将西瓜切好,递了上来。 此地西瓜极大,大婶也不切小,只用长刀一劈两半分成数牙。 二人各捧一牙,一口下去当真沙甜无比,化作甜水润了五脏六脾。 秦水墨赞一声:“好瓜!” 丹青一边吃一边将一牙西瓜放在地上,便有一只黑乎乎的小狐狸从丹青怀中钻出,呼哧呼哧抱着西瓜啃。 秦水墨心中暗笑,为了避免招摇,两人便将小白涂成了“小黑”,若是哥勿大祭司桑莫亲自来到,瞧见这黑煤球一团怕是也不敢认。 此地南来北往什么人都有,走狗斗鹰的不在少数,卖瓜大婶见了黑狐狸也不惊讶,还取了两枚酥梨放在“小黑”面前,小黑来者不拒都吃个干净。 秦水墨便与大婶聊天,问道:“大婶,这几日生意怎样呀?” 大婶便回:“比前些天差了一半,好在我就一个人随便卖几个瓜也就过了日子。” 秦水墨便在心中推算,这几日乃是一年中最热的时日,是西瓜最旺销的时候,左右看去也未见其他的瓜摊。这样说来,清河公控制云海城后,客商人流也仅下降了五成,说明衙门官吏运转如常,老可汗应当尚在人世。 但见到卖瓜大婶说自己一个人时,略有伤感,秦水墨便问:“那你家中人呢?” 大婶愣一愣,笑道:“死啦——如今就剩我一个了——” 秦水墨知道云海百姓大多生性豁达,又有活佛训诫,生死不过是天国尘世的转换罢了。 秦水墨便安慰道:“生老病死也是无可奈何。” 大婶听到“病”“死”两个字摇摇头道:“不是生病,战死的。” “战死?”秦水墨便问。 大婶点点头道:“我那当家的,还有三个儿子,都是战死的!云海国打仗打了几十年,家家的成年男丁十个里面死九个,您瞧这一条街,可不都是孤儿寡妇?就是你们吃的西瓜,也是女子带着娃娃在盐田城种出来的。” 秦水墨回想与丹青逛这一天,沿街本地人的小买卖,摆摊看店的确实都是女子,更有些上了年纪的白发婆婆。 无论怎样豁达,但孤苦无依到底也是人间凄楚,秦水墨脑子中又想起永安河上死了两个孩子又丢了妻子的船家张二哥。 秦水墨便问:“卫国而死,国家当有抚恤,为何度日如此艰难?” 那大婶看看秦水墨笑道:“姑娘你外地来的吧?我们都是巴依老爷家的,死了便死了,命都是巴依老爷的,哪个会管呦?” 一直不说话的丹青摇摇头道:“不对。” 那大婶瞅瞅丹青笑道:“我那小儿子要是活着,也和这巴郎差不多大了。”说着大婶撩起围裙拭了拭眼角。 “不吃了——”丹青将西瓜撇在桌上。 大婶一愣,以为自己说错话,忙陪笑道:“我说错话了!” 秦水墨忙道:“大婶,我这哥哥心里有话倒不出来,他是听您说了这云海国的人日子过得苦,心里难受吃不下去,不是嫌您说他像您儿子!” 大婶“哦”一声,又看丹青目光醇和,便放了心,喃喃道:“原来是你哥哥,看你们玉雕的神像似得一双人儿,还以为是一对儿呢!这巴郎和我那儿子一模一样,都不爱言语,长得可比我那儿子强万倍呀,这神仙一样的人,将来不知道是哪家姑娘的好福气呦——” 秦水墨脸上微热,转头见丹青也在看自己,却变得高兴起来,嘴里念叨着:“一对儿。” 秦水墨忙打岔道:“赶快付银子!” 丹青从怀里掏出个银锭子递给秦水墨,脸上仍然满足地笑着,又念叨一句:“哥哥——” 秦水墨哪知从小到大,一直是自己争着做了师姐,这会儿无心之言,叫了声“哥哥”,丹青便魔怔一般。 秦水墨只得装看不见,将银子递给大婶,大婶慌了叫道:“这么大一锭银子,哪里找的开?些许西瓜不要钱,我请你们吃。” 秦水墨犯了愁,这倒是未曾想到,早该换点碎银子的,为难道:“这不合适——” “你这孩子,那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瞧你们两个年纪轻轻就跑这么远,家里爹娘还不心疼死,大婶不过让你们吃口西瓜罢了,你们吃了,就当我那孩子也吃到了——”大婶一把将银子推回秦水墨手里,又拿起一个大西瓜递过来,笑道:“我看这巴郎和那小狐狸都爱吃,你们带一个回去——” “这怎么好——”秦水墨还在推辞,丹青却紧紧抱住西瓜不松手,小狐狸也乐得跳在西瓜上。 大婶看着丹青和秦水墨,眼里流露出无限慈爱,叮咛道:“有空就到大婶这来吃西瓜啊——” 秦水墨掩面。 丹青抱着西瓜,小狐狸便在秦水墨怀里。 刚才的高兴劲儿过去,秦水墨听了大婶一席话,一路便不言语。 秦水墨看丹青一眼,见他今日抱的西瓜似乎格外沉重,眼中隐隐竟有泪光,心中刀割般地一痛。原来二人都在这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想起了从未谋面的娘亲吗?从六岁起,二人就在天屿山相识。两个没有娘亲的孩子便在互相依靠中抵抗着对亲人的思念。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慈爱,天下儿女却未必都能膝下尽孝。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固然令人伤怀,但这云海国无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却更令人心惊。 秦水墨转身站在丹青面前,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丹青,相信我,我们要让这云海国变个样子,所有的巴依老爷不能躺在奴隶的白骨上过好日子,像大婶那样的母亲,不能失去一个又一个儿子,你要帮我!” 丹青望望手中分外沉的西瓜,重重点了点头,那从来远若寒山的眼里,有什么东西跳了跳。 第八十三章 北雁南归 云海城东南的客栈一角,客房内,棘默连望着圆滚滚的一个大西瓜和黑乎乎的“小白”,嘴巴咧的老大。 “你们这半天就干了些这个?”棘默连问。 两人一狐点点头。 棘默连又问:“那接下来呢?” “吃瓜呀!”秦水墨答。 丹青和小狐狸点头。 秦水墨一掌下去,大西瓜裂成数块! 秦水墨点点头:“上清品凤髓丹果然不同凡响,看我的手劈西瓜也算得上是云海一绝了!” 棘默连坐上桌子,从丹青和小狐狸手下抢出一块西瓜,咬一口,不禁甜的卷了舌头。 秦水墨、丹青目瞪口呆地看着棘默连风卷残云将整个西瓜吃下肚去,只得咽了咽口水。 只吃到一块西瓜的小狐狸冲棘默连“呜呜——”抗议两声,便将个屁股对着他,一头扎在丹青怀里。 棘默连瞧瞧只剩瓜皮的桌子,打个饱嗝,道:“你们三个也忒小气了,不就是个西瓜嘛。” 两人一狐摇摇头不搭理。 棘默连便道:“你们这西瓜我可不白吃,我刚刚探听到了大消息!” 瞧见秦水墨和丹青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棘默连便得意地说:“清河公今夜要在北雁南归楼宴请贵客。” 秦水墨点头:“这消息倒是值一个西瓜了!” 棘默连便笑道:“怎么样,比你们两个还是强很多吧?” 秦水墨点头,接着问:“那世子可知道清河公要宴请的是什么贵客?有为什么要在北雁南归楼设宴?” 棘默连挠挠头道:“这——”他眼珠一转,冲秦水墨嘿嘿一笑道:“莫非军师你知道?” 秦水墨笑道:“若不是举足轻重的贵客,清河公也不会冒着风险出了皇城亲自接待。” 棘默连便问:“哦,什么样的人才算举足轻重?” 秦水墨道:“自然是能左右天下之局的人。” 棘默连若有所思:“莫非——是大兴来的人?” 秦水墨点头:“如今云海内乱,大兴不会置之不理,不管你还是清河公当了可汗,他们都要早早筹谋,毕竟云海是大兴北方抵抗的哥勿的第一道屏障。只是隆德皇帝心思缜密,在你和清河公生死未见之前,他不会轻易表态。” 棘默连皱眉:“这么说,他们选择了清河公?” 秦水墨点头又摇头:“局势未明,大兴皇帝不会那么早下赌注,来者也许只是未雨绸缪。须知可汗变更,关乎天下之局,更关乎大兴的安危。此次来人乃是来安抚的。但时局动乱,来人若存心搅混水,却也不得不防。” 棘默连道:“能代表隆德皇帝前来云海,也要有相当的身份,否则如何取信清河公?来的不是王爷便是近臣。只是为何设在北雁南归楼?” 秦水墨便笑:“那自然是你们男人的心思。” 棘默连撇嘴:“我倒不明白了,我也是男人。” 秦水墨叹口气:“宴请这样的贵客,自然要奉上非一般的美女,世子以为云海城此刻谁最美呢?” 棘默连一双眼睛悠悠地盯着秦水墨,秦水墨别过头去不看他。 棘默连自言自语道:“自然是你,但是清河公哪里知道你来了。那——” 棘默连眼睛瞪得圆圆惊叫道:“柔云!一定是柔云!” 秦水墨无奈叹口气:“你倒是长点脑子!” 棘默连不解,双手一摊,一副无辜的表情。 秦水墨伸手,手上一朵栀子花。已经半枯萎的栀子花白色花瓣已变成奶黄,但仍有悠悠香气连绵不绝,就像那驼车四角挂着的黄金铃铛,一声悠远,余音不绝。 “哦——”棘默连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难怪美的惊心动魄,把人的魂都勾去了,原来是南雁北归楼的姑娘。”说罢嬉皮笑脸趴在秦水墨面前道:“可人家美人儿看上的是军师大人,大人也要牺牲下色相了。” 秦水墨便道:“好说好说,这等偷香窃玉的美事,求之不得。” 棘默连咽口口水,转头道:“要不然还是我牺牲一下吧,毕竟——我的身子壮实些!”。 “噗通——”丹青一袖子将棘默连甩出三丈远。 “哎呦,”棘默连叫唤一声,“丹青兄弟,你要想去,早说嘛,哥哥哪会和你争——” “哎呦——”“哎呦——”“哎呦——”丹青连甩三袖子。 云海城虽是依山而建自成一派,但格局仍仿照天安城设了东市西市。 西市便是各国客商云集的交易之所。 西市当中的流苏长街上,一座中原式样飞檐斗拱的三层木质小楼格外引人注目。小楼四角挂着红纱宫灯,门口绿泥金漆的牌匾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北雁南归”。相传这牌匾是当年姬明夜亲手所书。四海之内,姬明夜以“浮生六合图”闻名天下,却从无一人得睹真颜,但画圣亲笔题字放眼天下却也只有这一间,于是“北雁南归”楼,规模不大,却是西域第一楼。楼内淙淙乐音如流水般倾泻出来。门外停着白驼香车,彰显着主人的财力和地位。 此刻的流苏长街,沿街三步一岗站满了侍卫,将人流与小楼分割开来。 清河公今晚宴请贵客的宴席就要开了。 一个长身玉立的公子,正在三层之上的琴阁里操琴。 只见他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托、擘、抹、挑、勾、剔、打、摘、轮、拨刺、撮、滚拂之间清音如水;左手有吟、猱,绰、注、撞、进复、退复之间流水如音。 “啪啪——”两声清脆的击掌,帘上花影摇动,玉手轻拈白花,“公子弹得好琴——” 那公子收了手,点点头。 帘子后面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倩影婆娑间,问道:“姑娘特地扮成江南小生的英俊模样,真叫奴家眼热心跳,只是姑娘来找我文武七,不是为了弹琴给我听吧。” 那公子正是秦水墨,却笑道:“那姑娘若不是看上了在下,又为何香花留情呢?” “哎呦——”帘后女子一声姣笑,“不论是男是女,舍得在我这北雁南归楼花银子,就是我文武七的朋友。” 秦水墨道:“古琴最初只有五根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加弦一根,是为武。你这名字文武七,倒是琴中圣手!” 甜若蜜一般的声音柔声道:“不敢当!” 秦水墨冷笑着问道:“只是,这天枢密卷里记载的故事,姑娘又从何得知呢?” 第八十四章 奇音惊梦 掌灯时分,北雁南归楼内却是灯火通明。一盏盏长信宫灯,燃着最好的松节油,明亮如昼,却无半点烟气,反而有种淡淡清香。 从森然戒备的大街上步入一个青年,他身穿云海国禁军服饰,手握一柄包铜弯刀,英气勃勃。 北雁南归楼的大堂总管却认得,慌忙上前招呼道:“契苾大人,您来了?快请坐。” 契苾道元冷峻的目光扫视全场只见今日北雁南归楼的大厅之中比往日的布置又有不同,当中是一块五丈见方的空地,四面以木板铺成阶梯,阶梯之上摆着案几和坐垫,每隔三层案几和座位便加高一尺的台阶,保证了即便在最远处也可对场中之事一目了然。契苾道元心中暗数座位竟有三百之多,不禁暗暗惊讶,就是云海城中权贵悉数到此也坐得下了。 契苾道元见楼阁洒扫干净,四处布置妥当,又四下里着重查验了进出通道是否通畅,楼中可以藏匿人的隐蔽之处,最后看了明火灯烛,四下里叮咛一番,方才松了口气。 那总管忙上前道:“契苾大人为清河公此次宴席真是辛苦了。” 契苾道元浓眉一扬道:“我乃云海国禁军统帅,这招待国宾的城内防务本是我职责所在,和清河公又有什么关系?” 总管摸不透这新上任一个月的禁军统帅的脾气,只得陪着笑站在一旁不言语了。 契苾道元摇摇头道:“罢了,准备的还算妥当,我先入席喝酒吧!”说罢袖袍一甩,向大厅走去。 总管使个眼色,立时便有眼明手快的酒保跟了上去。 总管擦擦头上的汗,嘟囔一句:“有本事,冲清河公发火去。”话一出口,却又捂住嘴四下里看看,并没有人听见,便摇着扇子去厨房查看。 三层琴阁之上,却有一双眼睛将这一切看得分明。 酒保引着契苾道元坐在了东首第七排,契苾道元坐下看到每桌还有个写了数字的小木牌,自己这块用云海文字写着“东七三”,原来每桌还有编号。一时有小丫头上来,手托着一个木盘,从中取了一块热腾腾的手巾递与契苾道元,“请公子擦脸净手!”热乎乎的手巾使人一身轻松,契苾道元见这手巾松软舒适还有淡淡香气,不禁赞叹道:“北雁南归楼真是大手笔!”。 那丫鬟却笑道:“这手巾都是全新洗过,又隔着茶花用笼屉蒸了,文姑娘说了唯有如此才显得出我们云海国礼待国宾的周到!” 契苾道元道:“文姑娘?可不就是这北雁南归楼最近声名鹊起的花魁?听闻倾国倾城,却难见真容,想不到一个手巾都能做出如此文章,实在是奇女子啊!” “正是!”小丫鬟看契苾道元此刻倒是平易近人,一面换上新手巾,一面说:“文姑娘还说了,这种待遇,便是天安城的御宴上也没有的。”低头之间,契苾道元只见那丫鬟一头秀发飘逸柔顺,阵阵茉莉清香袭来,不禁心神一动。“奇了,往日也曾来过,今日这北雁南归楼中姑娘单这头发便已胜过其他处许多。”那丫鬟羞红了脸,笑答:“文姑娘吩咐阁中女子今日必用‘夜来香’浸水洗发。”契苾道元冲琴阁所在方向看一眼问道:“今日这北雁南归楼倒是大变模样,不是你说,我还以为又换了新的姑娘。”那小丫鬟笑着去了。 一时又有小厮上来,布下四道茶点和一壶酒。 此刻清河公和贵客未到,本不开席。契苾道元心中不畅,便坐在那里自斟自饮起来。一众丫鬟小厮见他如此,也不敢过来打搅。 琴阁之上却传来一阵乐声,那乐声似从九天之上直落而下,及至低不可闻,间或几声如耳畔呻吟,又似离人呜咽。当真是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契苾道元想起自己孑然一人纵有心力报国,无奈壮志难酬,于此缥缈之世间,不禁眼中渗出泪来。那乐声正压的人喘不过气,却又瞬时之间一声声节律分明,跳脱潇洒。瞬时之间眼前乌云散去,桃红柳绿一派春景,使人忘了所处何处。契苾道元只觉得周身如泡在温泉般,无一处不舒适,恍恍然就要睡去。乐声最后戛然而止,一阵冰凉游走全身,心头立刻清明。身遭异感一去,契苾道元汗湿重衣,不禁心中惊叹世上竟有如此之音。 恰在此时,契苾道元听见楼外车马之声渐进,又有亲兵进来耳语几句,忙整肃衣装,出门迎接。却是清河公和贵宾到了! 一时众人鱼贯而入,除了几位声称“身体抱恙”在家的老臣,其余云海城的达官贵人几乎到齐了。众人左右顾盼,唯独不见清河公和国宾。众人在酒保接引下一一落座,却见正当中竖起一圈屏风,屏风后隐隐有人。场中走出清河公的家臣,那家臣高喝一句:“清河公率云海国诸位大臣为国宾接风洗尘——” 众人方知那屏风中央落座的正是清河公和来自大兴的贵宾。再细瞧那屏风,分明是名贵异常的雾隐云纱,外面的人瞧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能清楚明白地看清外面,不可为不妙。 细细思量,众人却也明白了,如今清河公控制云海城,老可汗不知生死,但听闻棘默连已经返回云海。清河公在这公众场合多一层防卫总是正当,且那位“国宾”更是神秘,只怕也不欲众人知晓。如此这般,既体现了清河公的诚意,又照顾了“国宾”的心思。 大堂总管拍一拍手掌,场中便出来一位女子,容颜俏丽,欲说还休,伸手便展开了一家古琴。只见她低眉轻挑,指尖便泛出一股古朴苍凉的意境。琴声绕梁,如江边晨雾带着水汽扑面而来,伴着林间松涛使人顿生寂寥之感。众人便说这首曲子是当年天下一琴师丹辰子所谱,曲名《风入松》,倒确实一派名家风范,让人想起传说中瀛洲仙山那海天一色,山水相依的磅礴景象。 但契苾道元听了方才琴阁上传来的一曲奇音,此刻这曲子便觉得不能入耳。 第八十五章 一舞倾城 伴着悠悠琴音,宴席便已开了。银质酒壶盛着鲜红夺目的西域葡萄酒,白瓷细盘装着精致切块的烤羊肉。象牙筷子挑起百样果脯,炭烧铜釜里闷着雪山鹿糜。契苾道元心想这云海城中,能摆的出这等规格宴席的,不在皇宫内,就在这北雁南归楼中。契苾道元便向那屏风之内瞅了瞅,影影绰绰见似乎有两人对饮,却又看不真切。 清河公与国宾虽不露面,但有清河公家臣主持此次宴会,场中诸位大臣也共举杯了三次。 三杯过后,台上抚琴的女子早已不知所踪,表演的却换了一位姑娘。这姑娘模样说不上很美,但一双眼睛却闪闪发亮,只见她一身束紧袖口裤脚的短打扮,随着鼓声响起将手中经过改装内嵌铃铛的蹴鞠抛向空中,铃铃几声脆响,蹴鞠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落入那姑娘的左手再经由手臂胸前笔直滚入右手。姑娘就地翻滚,脚尖一点那蹴鞠就如一艘波浪里的小船在每个浪尖跃起又落下,鼓声咚咚,那蹴鞠就上下飞舞,舞成一道银链。一时间场下喝彩之声不停。 只听屏风内的清河公说道:“今日王弟身体不适,由本公接待国宾,请诸位与国宾共饮此杯,祝大兴与云海世代交好!” 众人举杯,心下忐忑,听得清河公只将可汗称作王弟,此刻俨然已是一国之主。而大兴来的国宾显然也已经默许了云海国可汗更迭的事实,这便代表着大兴皇帝认可。虽有几个老臣称病不来,但已经左右不了局面了。俗话说“形势比人强”,这强便强在了清河公,众人只得将口中不知何味道的酒咽了下去。葡萄美酒,入口甘甜,后劲却不小,众人空落落的心中有了几分酒气,便也变得实在起来,一时便也开始大快朵颐。 契苾道元嘴唇碰碰酒杯,便放下了。他心中一股愤懑,本想借着巡查周边离了宴席,但又盼着一会儿那文姑娘出来会不会再演奏一次刚才那神秘莫测的曲子。 酒喝的平淡,那北雁南归楼的舞必然是跳的精彩。 台上已然站了三位姑娘,均是一身水蓝长裙,身材匀称,容颜姣好,纤腰一扭,随着笛声或婉转,或跳跃,在舞台四周烛火的映照之下就像一团跳动的蓝色火焰,当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六道长长的手臂伴着旋转闪烁的裙摆舞的一众宾客看的痴了。西域舞娘,本就擅长旋转和跳跃,而这舞蹈加入了中原舞蹈的灵动水袖,却是令人耳目一新。一曲舞毕,随着一声鼓响,长袖碎成片片落在台上,舞娘们露出晶莹白皙的手臂和修长优美的手指,指尖火红色的指甲上捻着一朵蔷薇花。 “好!”众人虽看惯了风月歌舞,此刻却不得不赞一声,情绪也变得高涨起来。 一阵细碎铃音洒下,烛光渐暗,虽是盛夏天气,却有一阵凉风徐徐而来。 云海地处高原,天气一日之内数变,还有常年不化的雪山之上时有冷风吹下,众人也不以为奇。 “雪?”不知何人惊讶叫了一声。 果然,一朵雪花,轻轻飘飘,缓缓落在当中的台上,化为无形。 铃声细碎缠绵敲打人心,如同阵阵潮水抚摸着雪白沙滩。 晶莹雪花,一朵,两朵,三朵——纷纷洒洒,在烛光灯影里随风起舞,跌落凡尘。 铃音中却有一声琴音,苍凉质朴,随着琴音在场中漫过,数十盏长信宫灯中燃着的松节油火焰同时闪了一闪。琴音流水般逝去,就如起了一波看不见的浪,将人打湿后又退潮而去。场中众人鸦雀无声,纵使看过无数声色犬马的红尘歌舞,今日这等奇异景象,还是第一次见。象牙筷子呆在空中,银质酒杯跌落脚下,而众人浑然不觉。 琴音与铃声渐远,契苾道元却觉得经过琴音洗涤过的大厅之内,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细细品味之下,原来满堂的松节油清香竟然一丝也不见了,就如同被那看不见的琴音融在音波里,随着翻滚的潮水全然退去。他正要细细辨别,这感觉是真?是幻?却又无可琢磨,这还能是北雁南归楼的表演吗? 众人正在惊疑之间,琴音却再起!铃声亦复现!三声古琴之音,听不出任何旋律,却如同万里江河倒悬,九天银河崩塌,带着如潮般的铃音以不由分说之势扑在众人耳边!顷刻之间,众人如置身奔流旋转的滔天巨浪,一种奇香以不可阻挡的强硬之势弥漫全场。 刚才的朵朵雪花已变作漫天风雪,挟裹着场中诸人!若说这雪花是幻?为何桌上地下一片雪白?若说这雪花是真,为何接在掌中,却不留一丝痕迹? 漫漫风雪与扑鼻异香之中,台上正中烛光照亮之处,却现出一个身影。纤腰不足一握,乌发随风似云,全身洁白长裙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分不清是雪作衣衫,还是衣衫似雪。人影淡淡,似流光凝结而成,不由使人生出疑问此处真的是人间? 风雪中的人影,化作白光,翩翩身影,如风卷起栀子花,伸手,踢腿,柔臂轻舒,广袖流云。寥落琴音直追古人意境,无形之舞令人目不暇给。琴声也如淙淙冰泉,从遥远的雪山之巅一路倾泻。众人目眩神迷之间,却见雪中开出一枝红梅,红光点点,暗香浮动,方才醒悟刚才鼻中所闻莫不是梅香? 白光掠影,场中高速旋转的女子忽然顿住,琴声铃声此刻戛然而止,风雪瞬间不见,满堂灯烛齐灭!却有皎皎月光如银光倾泻,照着场中白衣女子手中的一枝红梅!众人眼前立刻现出片片梅林,殷红如血的梅花迎风怒放,花中芬芳浓厚的化不开一般将人陷在当中!白衣女子轻纱遮面犹如月神,左手红梅便在这无边梅林的最中央,右手腕上一串铃铛脱落,眼看就要落在地上,发出璀璨一响。 却有人影从当中那屏风中跃起,轻巧如电,一伸手抓住铃铛,一个男子温润的嗓音响起:“这云海歌舞,确实不同凡响,只是一人独舞,岂不寂寞?让我来合一番如何?” 第八十六章 再舞成双 众人只见眼前片片闪耀的红梅林海中,站着个黑衣青年,面带黑木面具,裁剪得体的长衫衬着修长挺拔的身姿,虽巍然不动,但凉风吹起衣袖,翩翩神采从举手投足间叫人不得不喝彩。 那手持红梅的白衣女子,听到那男子温润沉静的声音,身子虽一动未动,但若离得近,便可看到她的面纱轻轻抖了抖。 舞步悄然变换,胡璇舞如云,胡腾舞如风,风云相依,在这梅林花海中,绽放出舞之天机!舞蹈起源于上古时期,称为云门。乃是沟通天地,模仿万物,为轩辕皇帝所用的奇迹。此刻这舞,也分明让雪与梅,钟天地之灵秀,生出一派天然的祥和风雅。 横笛与琵琶等丝竹之声又起,手持红梅的女子,玉手轻拂,将一朵含香吐蕊的梅花送到那黑衣男子的鼻下。 美人送花,公子风雅,这一出舞,倒更是叫人想不到。 女子白纱遮面,但曼妙身姿,令人不得不去猜想那面纱下是何等的惊世容颜!男子黑木蒙面,身形舒畅流转,潇洒飘逸的舞步下透着恬淡悠远的风雅气质。当真是一对无双璧人,惊起尘世间无限的美好。 黑衣男子手轻轻一托,捧起女子的手腕,口中赞一句:“好香!”脚下绕圈,另一只手却捧住女子腰间。他态度虽暧昧,舞姿却出尘。二人脚下如蝴蝶穿花,瞬间已走了几个来回。 众人看的屏住呼吸,黑衣沉静,白衣优雅,如同写意的水墨画。二人之间的红梅恰似那画卷上一点殷红的朱砂。 只有台上看似忘情而舞的男女看得清,刚才女子递出的红梅下,一道冰冷蓝光从男子的喉下贴着皮肤划过! 秦水墨的心彻底乱了!是他,是他,竟然是他! 从那男子跃出屏风,接住金铃一刹那,她就知道他是谁!等到黑木面具后的唇发出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舞步都已不在点子上了。所幸丝竹之声欢快跳跃,换了新曲。她脑中不及细想,借着红梅便将喂了毒的银针送向他的喉咙!左手却被那人托起,感觉到那人的手搭在自己的腰间,耳边却传来那人的轻语“谋杀亲夫可是重罪哦。” 千里之外,雪域云海,想过一千次一万次如何要他的命!谁曾想却是此情此景下,不期然的再遇!说什么?胸口重逾千斤,满腔苦楚。做什么?心中千丝万缕,理不清终是一个“乱”字。红梅飘香,玉手轻摇,织下这在劫难逃的网,布下这一击致命的局。 步步惊心,处处算计,终在今夜将清河公及一干高官陷在这鸣香幻境之中。谁能料到,又是他!一张网便有了缝隙,一场局却有了观棋的人。 金铃落地,乃是行动讯号,眼看就可控制住清河公,一举扳回云海国局势。谁能料,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个最难算之人。冥冥之中竟有这般运数?秦水墨心乱如麻。 可叹棘默连和丹青隐在暗处,此刻绝不能沉不住气,倘若行迹败漏,众人立刻便有杀身之祸! 秦水墨气得发抖,一扬手漫天红梅飞起,脚下胡璇舞步如飞,迅疾鼓点之间,手臂一挥,花瓣下的银针疾射对方面具后的双眼!只是那面具,隐隐间竟有几分熟悉。 “叮——”地一声,却是银针被那人手中金铃紧紧锁住,在节拍的点子上发出悦耳的声音。 黑衣男子舞起腾踏舞步,绕圈急行,舞步变化多端,时而刚毅奔放,时而柔软潇洒。如同醉后之人的毫不拘束,热烈昂扬中尽显男性阳刚之美。而他手下,带着白衣女子或交叉旋转,或凌空飞旋,手中一抛,女子就如风中花朵,又稳稳落在他的臂湾。 众人更是看得目眩神迷,这将女子的胡旋舞与男子胡腾舞结合而成的双人之舞,却配合的如此绝妙,正是人间难见,天上才有啊! 秦水墨失了银针,此刻落在黑衣人怀中,淡淡荼芜香入鼻,立刻以手作刀,直切他胸口膻中大穴。贴上他胸口时,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 “别闹!”那人却在耳畔轻语。 秦水墨内力一吐,就要再进,却听他又说道:“清河公不在,此地有异!” 秦水墨呆住,却感到袖子中塞进了一物,又听他说道:“欲救人,回去看!”说罢,手中一抖,二人腾空落下,雪驻!风停!梅林月光均不在,只有黑白两道人影,手中一枝梅花,暗自吐香! “好!”众人都是有身份的官员,却也按耐不住,喝起彩来! 白衣女子轻轻冲在场诸人行了个礼,隐下台去。 黑衣男子长身轻纵,便回到了屏风里面。 只剩空荡荡的舞台,在灯光烛影的照耀下,有些落寞。 今夜,北雁南归楼声名大噪于天下! 今夜,北雁南归楼除了画圣姬明夜的手书牌匾,除了琴圣丹辰子的一曲《风入松》,还有那如梦似幻的雪中丽人,暗香浮动的梅林花海,疏影横斜的双人倾城之舞。 只是那夜之后,再无人跳起那倾城一舞。 很多人都念叨着,再没了那般奇香的梅林。便有人传言,那日的梅花放出的并不是花香,而是类似中原一种叫做荼芜香的香气。 此后数年,见到花魁文武七的人纷纷称赞她的舞技已近神迹,不可以人间论。 花魁文武七便撅了小嘴,倾城容颜下笑一声:“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跳的舞?” 众人惊讶,却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作罢。 北雁南归楼的倾城之舞,在以后的无数年间,被众人口口相传成为天下绝唱。那画圣姬明夜的手书牌匾,琴圣丹辰子谱曲的一曲《风入松》,反倒渐渐被人淡忘了。 契苾道元与所有云海城的高官一样,无数次地回想起那夜里。夏夜雪花送来馥郁芬芳,烛光灯影里站着一人胜雪。暗香如惊涛般翻滚回响,红梅似火焰般将人灼伤。只有那面纱后清冷寥落的眼神,如当空闪耀的星辰,令人回想。这一想便是很久。契苾道元想不通,红尘中行走的花魁,怎会有那样一双忘尘的眼睛。那双眼睛只有在黑衣男子出现后才有了一丝属于人间的气息。直到后来,契苾道元于万千人群中看到新可汗即将迎娶的皇后时,他终于明白那双眼睛是属于怎样的女子的。 第八十七章 宝月玲珑 云海城东南的客栈一角,仍是那间客房内。 棘默连与丹青紧盯着秦水墨摊开在桌上的一张纸。 那纸上细细密密的线条勾画了一间阁楼,阁楼的空中布满了蛛网似的线,线网密集之处罩着一个盒子。 棘默连细细看那阁楼的形状,脱口而出道:“宝月玲珑塔?” 秦水墨抬头看看棘默连道:“你确定?” 棘默连说道:“我虽然近二十年不曾回过云海城,但这宝月玲珑塔却是幼年时见过几次,因为形制特别,倒是记得很清楚。” 秦水墨点头道:“那便不会错了,柔云就被关押在这里!” 棘默连惊道:“当真?这宝月玲珑塔可是看守着云海国千年圣物七色琉璃青莲子,机关重重,就是一只蝴蝶也飞不进去!” 秦水墨道:“看这图纸就知道了。当中那盒子想必就是千年圣物,只不过如今盒子旁边多了个柔云。”她的手指在图纸上游走,最后在盒子所在的部位,轻轻敲了一下桌子,道:“一只蝴蝶也飞不去,是因为蝴蝶没有图纸呀,我们有了这图,便不可同日而语。” 棘默连变了脸色问道:“你当真相信他?” 秦水墨便问:“你说谁?” 棘默连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除了他还有谁能让你在最后关头,放弃截杀清河公?如此多的心血,大好的机会,你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也许他只是要从我们手下救走清河公。” 秦水墨眼睛静静看着棘默连,半天没有说话。棘默连便也目光如炬,静静看着秦水墨。 秦水墨终于摇摇头道:“我不相信他。我只相信事实。” 棘默连便问:“什么是事实?” 秦水墨便将小白从丹青手里抱出来,将小白的脑袋凑近那张图纸,小白的鼻子嗅了嗅,便猛烈地打起了喷嚏。 秦水墨又将图纸凑到棘默连跟前,图纸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但却很呛人的味道。 棘默连皱眉:“这是——硝石的味道?” 秦水墨点头:“正是。今日且不说清河公到底有没有在那屏风内,那北雁南归楼四周布满了硝石火药,纵然我们得手,只怕现在也粉身碎骨了。” 棘默连道:“我不信,文姑娘怎么会害我们?” 秦水墨摇摇头:“不是文姑娘,北雁南归楼旁边便是盐场的商号,清河公若早早征用商号,进行布置,文姑娘也是不知道的。” “砰——”棘默连的拳头打在桌子上,“当真可恶——我们这就去救柔云!” 秦水墨道:“我们确实要快,今夜就行动,打清河公一个措手不及!只是我们需要兵分两路,我和丹青去救柔云,你带着阿金去救老可汗!” 棘默连眼看秦水墨激动道:“你是说——你是说——” 秦水墨拍拍草原汉子的肩膀,“以清河公今日的表现,明显还是有所顾虑,老可汗也许尚在人间——”秦水墨不忍再说。 二十多年未见的父亲,不知成了何等模样,棘默连眼中却已渗出泪水。 子丑相交之时,云海城皇宫换防之际,也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 两条人影如鬼魅一般闪现在宝月玲珑塔顶。 深沉的夜,有乌鸦惊起,叫着飞远了,两条人影却已闪进了塔内。 身着夜行衣的秦水墨和丹青,隐身塔内,却发现塔内竟有一层淡淡青光,借着青光,看的很分明。这宝月玲珑塔从外看是七层,从里面观看,却是五层。第一层塔身特别高大,用叠涩平座将之分为上下两段,在四个正面开了贯通上下段的塔门。下段的其余八面都是素面平砖,没有加以装饰。每一层塔的侧壁上分别装饰壶门、狮子、火珠垂莲。每一层塔身以上,叠涩出密檐十五层,每层塔檐之间距离甚短。塔刹用石雕刻而成。刹座是巨大的仰莲瓣组成的须弥座,须弥座上承托着梭形的七重相轮组成的刹身,刹顶是一个巨型的宝珠。 那流转塔身的淡淡青光,就是由刹顶的宝珠所放出。 二人向塔底望去,青光中确实有个蜷缩在一角的人影,除此之外,塔内并无守卫。看来所有的守卫都在塔外。 塔内中空,看不到那些图纸上所画的线条。 秦水墨从怀中取出天蚕丝,平时几乎无色的天蚕丝此刻竟也隐隐带了绿光。 “地蛛?”秦水墨轻语,倒抽一口凉气。 这天蚕地蛛本是天敌,天蚕丝至刚至柔,不惧水火。地蛛丝却绵软易断,蕴含剧毒。看来那图纸上所绘的线条就是这宝月玲珑塔中隐形的数十条地蛛丝了。如果不明就里闯进去,只要肌肤沾上一点,立刻便会中毒而死。而这条条无形地蛛丝一定还连着精绝奇巧的蛛铃,就算有一根断了,立刻蛛铃摇动,便会示警。 如此看来,这宝月玲珑塔当真是无法攻破,难怪千年来可以守护云海圣物。那么塔内没有守卫也就很好理解了。 秦水墨心中默想那图纸所画方位,细细在心中推算。推算已毕,秦水墨与丹青对视一眼,相互点点头。 丹青从怀中取出小狐狸,在小狐狸头上重重一点。 秦水墨玉手一指方位,小狐狸喷出一口寒气。 寒气沿秦水墨所指方向,急转而下,一根根蛛丝表面被冰霜冻住,而显出形状。 冰霜未及融化,丹青便一声长啸,人剑合一化作流矢,沿着寒气所进的方向冲塔底飞驰而去! 冰冻的蛛丝被剑气斩断,纷纷坠落,刹那之间丹青便已到塔底。身手如电之间,那塔底蜷缩的身影已被丹青封住六大穴位,丹青五指如电,抓住那人便一口气向上纵跃而起。毕竟是两人的重量,半空中又无可借力,眼看去势一缓,塔顶上的天蚕丝却扯住丹青的手腕。借了这腕上的力,丹青携着那人便跃上了塔顶。 秦水墨看一眼丹青手中人,正是阿史那柔云。二人再不犹豫,立刻从塔上窗子一跃而出! 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发生在顷刻之间。到了此时,丹青的啸声合着蛛铃的响声,才在皇宫内传开! 一时便有无数守卫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 塔顶之上却一声长鸣,一只巨型大雕从天而降,双翅展开,遮蔽了整个宝月玲珑塔。大雕双爪一展,抓住三人,飞驰而去!云海城中隐匿的弓箭手纷纷向那大雕引弓疾射,大雕翅膀一扇,卷起一整狂风,将那些箭矢扇的七零八落。须臾之间,雕声人影便隐在了茫茫夜色里,再不可寻。 第八十八章 错银虎符 宝月玲珑塔出现的异动,整个皇城的护卫都向这里集中而来。 只有皇宫西角的一处偏殿,值守的侍卫,一动不动,宛如黑色的雕像矗立在夜风中。 两条黑影趁着皇宫中的骚乱,向西角的偏殿摸了过去。 一刻钟后,那两条人影离开了偏殿,顺着宫墙夹道向皇城外走去。 沿途有值夜的护卫,望见两人也身着护卫服饰,便叫道:“口令!” 那两人便站在黑暗中不搭话。 值夜护卫弯刀出鞘,向远处巡夜的卫队打声口哨,便持刀向两人处走来。 “你们两个!给清河公送的安神茶可送到了?”一旁的宫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的军官冲黑暗中的两个人影喊道。 “送到了!”两人回答。 “那还愣着干什么?一天就知道偷懒,屁大点事都办不好。”军官骂道。 那值夜的护卫冲那刚进来的军官一打量,皇城墙上的灯笼将那军官的脸照得分明,剑眉星目,英气勃勃,忙躬身行礼道:“契苾将军?哎呦,这么晚了还不歇着?” 契苾道元一摆手,道:“清河公最近睡得不安稳,我从青叶神山求了些安神茶,特叫人送来。” 值夜的护卫冲赶过来的卫队一招手,卫队便住了脚,回到原位防守。 那护卫忙对契苾道元笑道:“将军对清河公的心思真是——” 契苾道元冷冷哼一声,那护卫便住了嘴。 “还不快走!”契苾道元转身,黑暗里的两人忙也跟上。 “将军——”那护卫陪着笑:“酉时后出皇宫,须有手牌,还请这二位——” 契苾道元转身挡在那护卫向两人打量的视线前,冷笑道:“我是云海国禁军统帅,这规矩还要你教给我不成?” “在下不敢!只是——几时入宫,几时出宫,总要登记核实,要不然上面怪罪下来——”那护卫忙低头回话。 “你不如直接写我契苾道元深夜入宫,图谋不轨,意欲行刺清河公——”契苾道元语气冰冷。 “小的不敢——”噗通——那护卫慌得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地抖个不停。 “哼——”契苾道元转身,带着那两人离开,皮靴踏在青石头路面上,哒哒哒地远去了。 清冷月光下,只剩那护卫跪倒在地,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进入禁军统帅的官邸,契苾道元带着两人一言不发进入卧房。 “棘默——” “契苾——” 两个汉子紧紧相拥在一起。 契苾道元抓着棘默连的肩膀笑道:“你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刚才可见到老可汗了?” 棘默连眼中的光暗下去,低头不语。 契苾道元便瞅瞅另外那个青年。 那青年眼中泪光闪闪道:“老可汗去了——” “啊——”契苾道元惊呼一声,虎目中也渗出泪来:“都怪我——都怪我——你不在云海,我连老可汗也保护不了——”说罢,契苾道元一拳捶打在自己的胸口。 眼看着契苾道元第二拳又要落下,棘默连收了泪,伸手抓住了契苾道元的手臂:“契苾——这怎么能怪你呢?能见到父王最后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了。” 契苾道元跌坐在椅子上,痛苦地说道:“老可汗看着我长大,如今——” 棘默连神色黯然道:“我幼年时便离了父王,这些年有你陪在他身边,倒是替我尽了不少孝心。” 契苾道元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据我所知,之所以将老可汗软禁在皇宫,是因为清河公并未拿到调动叶城大营的虎符,如果我们能调动叶城大营的两万人马,就可以和云海城的守军势均力敌,你——” 棘默连摇摇头。 “什么人?”契苾道元手握上官服外的刀鞘。这禁军统领府,防备人数虽不如大内皇宫,但是所有侍卫都是跟随契苾道元多年的亲兵,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府内换防均按照兵法布阵,所有防卫又用了云海国最新式的强弩,可谓铜墙铁壁,竟然有人能毫无声响就闯进来,当真可怕。 房中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个少年,白衣翩然,眼神冰冷。他周身上下并未携带任何兵器,此刻长身玉立,就如一个刚刚吟了诗作了对的书生,遍身纤尘不染,锦衣绣口安然。谁能想到,这少年是如何进来的,又是怎样毫无声息便站在了众人面前。他虽丰神俊逸,却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 棘默连忙按住契苾道元,转身冲那少年道:“丹青,丫头可还安全?” 白衣少年点点头,递过一封书信。 棘默连打开,在烛光下看完,又递给契苾道元。 契苾道元自幼学习中原书法,只见一手娟秀的纂花小楷工整地写着十六个字:“契苾道元,叶城大营。龙喉水军,西山灵境。” 契苾道元倒抽一口冷气道:“你这军师当真可怕,竟然将你我均计算在内了,莫不是青叶神山的人在帮你?这前三句我都明白,最后一句——罢了,没有虎符,单凭我,恐难成事。那叶城大营几个副将的武功也不含糊。” “嗖——”破空之声传来,白衣少年袖中甩出一物,直奔契苾道元面前。 契苾道元见那物件来的迅猛,奋起八成内里伸手接了,两根指头却被震得生疼,险些便捏不住。 契苾道元眼见那少年只是轻描淡写随手一掷,倘若全力施为,只怕有石破天惊之力。 契苾道元向手中之物看去,只见白绢包裹着沉甸甸的物件,隔着白绢摸去,长三寸,如虎作伏状,平头,翘尾,左右颈肋间,似乎还镌篆书两行。 契苾道元惊讶道:“这——这是——” 棘默连从契苾道元手中拿过白绢,手一扬,打开包裹,只见青幽幽一个老虎模样的物件,伸手一弹,坚硬无比。 契苾道元双眼圆睁,狠狠摸了一摸问道:“石头?” 棘默连亦苦笑:“是!” 阿金凑上前去,细细看了两眼道:“水墨姑娘做的?在这暗中看起来倒是很像错银铜制的呢!” 契苾道元问道:“姑娘?当真难以想象,为棘默兄你筹谋的军师竟是位姑娘?青叶神山何时竟有如此人物?” 棘默连此时无暇解释,郑重地盯着契苾道元道:“你我虽情同兄弟,但这件事我却本不愿你参与,你可以——” 契苾道元手一挥,止住棘默连的话,冲丹青一指道:“如今有了这位小兄弟,我们的胜算又多了一分。”他顿一顿,望着棘默连说道:“男儿在世,只求无愧天地,我们兄弟便并肩闯一闯这叶城大营!” 棘默连看看契苾道元,深深地点点头道:“事不宜迟,我们连夜便去叶城大营!” 第八十九章 篝火与酒 云海城外,皑皑雪山下,一片茂密的松林将夏夜微凉的风也染上了一层松香。 雪山上涌下的泉水,如同一道银色项链,在月光下优美地戴在了松林的脖子上。 皎皎月光无邪,潺潺溪水有情。明月未曾照到松间,牛羊晚归的叫声却传遍了草原。三三两两的人声,犬吠声和马儿的嘶鸣声无比和谐地交织着。 秦水墨望望远处云海城的灯光都远了,就像神仙宫殿似的,在半空中忽明忽暗,带着几分不真实,也带着几分清冷孤寂。 松林旁,小溪边的草地上,有篝火点起来了,冬不拉的琴声响起,将那熊熊篝火中的光和热便随着音乐撒开在草原上。 远远地有姑娘们窈窕的身影舞动在火光前,也有巴郎子们动听的歌喉将一首首歌曲送在耳边。那歌词是用方言唱的,秦水墨听不懂,但是里面热烈浓郁的情感却分明是少男少女初相见的炽热。 秦水墨望望更远处,东边地平线上隐约几点浮光,那是叶城大营的守夜灯火吧,今夜那里将会上演关于云海城未来的争斗。有人会死,有人会活。这风云变幻的草原却似乎影响不了这些牧民。篝火仍会一代代地亮下去,一个个年轻美丽的姑娘会在巴郎子们动听的歌喉被永远地唱在草原上。 草原男子的高鼻深目中,会永远驻足着长长发辫跳着胡璇舞步的姑娘。 草原姑娘弯弯的睫毛下,会永远长留着矫健身姿骑着高头骏马的男子。 没有误会和猜疑,没有矜持和闪躲,更没有试探和误会。篝火是他们爱的箴言,草原是他们爱的见证。长生天会为他们主婚,雪山草地都能感受到他们爱的温度。 有人拎着个篮子从秦水墨身旁经过,她停了下来,仔细打量了秦水墨两眼。 “姑娘!” 秦水墨转头,正是那集市上卖西瓜的大婶。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哥哥呢?”大婶问。 “我没事做,出来走走。” “那,不如跟我们去跳舞吧——”大婶热情地拉住秦水墨的手。 秦水墨摇摇头,道:“大婶,我——不去了”。 大神拉着秦水墨坐下,指指篝火旁边的人说:“你看他们,每天高高兴兴地不好吗?大婶看得出,你不开心。” 秦水墨笑着摇摇头:“我们是不一样的。” 大婶说道:“怎么不一样,你们都是年轻人。你看我,老头子死了,孩子们都死了,那又能如何呢?长生天会守着这片草原的,酥油茶总会热起来的。你这样漂亮的姑娘,会有很多巴郎子喜欢你的——男人们的事,让男人们去做,你这小丫头就痛痛快快地跳舞!” 说罢,大婶拉着秦水墨冲篝火跑过去。 不知为什么,秦水墨觉得大婶的手,温暖,舒适,像阿孟娘,但比阿孟娘的粗糙,有力,也许更像娘亲?秦水墨不舍得松开大婶的手,只得跟着她去了。 篝火比从远处看更大!更热!像把人的心情都点着了! 有从衣领到衣襟都嵌着漂亮的花边和亮晶晶的缀饰的姑娘走上来,拉着秦水墨到了篝火旁。 众人手拉手围成大圈,第一步先迈左脚,第二步右脚踏于左脚前,在身体向圈里扭动的同时,左脚又准备迈出,如此反复沿一个方向走动。一会又变成了跳行步。从右脚开始向左跳踏步,同时左腿成“小掖腿”,然后左脚跳落地,右腿屈膝并自然前抬。 青年男女立刻找到了舞伴,一个卷曲头发褐色眼睛的巴郎子走到了秦水墨身边,他浓浓的眉毛有些像棘默连,白皙的皮肤又像丹青,嘴角的微笑,却让秦水墨心中一惊,交错舞步的恍惚间又是那日北雁南归楼中的黑木面具。 冬不拉越弹越快,皮质的酒囊在众人手上轮转,清凉甘甜的马**酒将草原的月亮涂上了温情的颜色。众舞者手形连臂下垂,当左脚踏地右脚离地时,上身又略向后仰,手臂也略向前摆。舞越跳越快,酒越喝越多,原来大婶刚才篮子里的都是马**酒!身边的巴郎子换了一个又一个,手上的酒囊空了一个又一个。 舞蹈的间歇,有人告诉秦水墨这里的传说。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这地方十年九旱,天上的神仙便用手指划开一道沟,把深山里的水引来,故名神指河。河两岸对峙的山峰上层林滴翠,野花流火;河水簇拥晚霞欢唱流淌,鱼们成群结队地游翔,欢快而又自由。河这岸绿草如茵的开阔地中央,有三堆锯好的木头搭成规整的圆锥形,四周不见任何杂物。因为有了火,草原人才得以生存,一代代繁衍生息,因此特别崇敬火,跟火无比亲近。谁要玷污火草原人是不答应的!篝火点燃后,不准往火堆里泼水,更不能用刀、棍捅火,那样会伤害篝火的。 巴郎子们都穿着长袍,系着彩色的腰带,有的还佩挂猎刀,。老人们大多戴上古老的红缨帽,穿光面的黑靴子,显得别有兴致。 秦水墨喝了太多的酒,她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草根发出特有的清香。“男人们的事,让男人们去做——”秦水墨想到大娘的话,微微一笑。是啊,让男人们去做吧,自己就在草原上,在篝火旁每天跳着舞,跳到有了白发,子孙满堂,不是也挺好? 圆圆明月挂在天上,照着草原上的万物。 秦水墨凝视着明月想,草原就像那堆篝火,明亮,神圣。权力和欲望就是一桶桶泼向篝火的脏水,一根根拨弄篝火的棍子。长生天又能守护草原到几时呢? 微风吹过,秦水墨觉着醒了些,抱膝坐起来。 舞会不知何时已经散了,篝火只有袅袅青烟散着余热。“大神呢?”秦水墨拍拍额头,似乎想起来了,大婶说她先回帐篷去烧一壶酥油茶给自己解酒。帐篷?帐篷在哪呢?哦,大婶说在河边,顺着河走就到了。 秦水墨站起身,顺着化龙河银链子一般的河水,向前方几点灯火处走去。 第九十章 冷月凉萧 彼时月亮就躲在几朵白云之中。从云的旁边散出的月色将草原远山洗的如同新出窑的瓷器,又将新磁打上一层釉,熠熠发亮,清丽异常。仿佛又是那绘制《浮生六合图》的暖阁,绿竹杆狼毫笔下,如黛青山格外显出轮廓,好比笔下留白,映衬出微鼾声响起的草原,则成了画中留白之外黑浓的湿墨。 秦水墨不由恍惚,犹如走在画中。水和墨在白宣纸上随风流动,前方平地而起一片氤氲。逐渐弥漫过来,氤氲中升起波光——夜游的水鸟,云的倒影,雪的冷光,饮水的马,如同一闪身便走入海市蜃楼,又仿佛自己的鸣香琴编织出的幻境。就在这时,一轮满月腾地冲出了白云,遍地白亮。一声清音荡水面过来,竟是中原乐器的箫声,秦水墨不由痴痴呆住了。滋润了云海城的化龙河蜿蜒到此处与雪山上下来的溪水竟汇集成一个宽广的湖泊。秦水墨忆起《西子湖拾翠余谈》中评说西湖云:“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有几人哉!”秦水墨心想那汪珂玉若是见了眼前的这湖,不知更要作何种感慨,一方浩瀚之湖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草原上,伴月陪雪,那才方是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有几人哉?能吟咏出佳句的心胸,此刻在这凉凉明月照不到的深宅高第里呕心算计;能画出妙手丹青的指尖此刻在徐徐微风吹不进的行辕大营里擦亮刀尖。真正懂这湖水心事的,只有这些寂寥的飞鸟,晚归的夜马了。 湖面上的箫声,如同被草原的风吹散了,左边来了一段,右边扯了一声,零零总总抛得水面上到处都是,平静安稳的湖面上渐渐起了无数细密的涟漪,涟漪在清波摇曳中汇聚起来了,相互撕扯着,牵拉着。堆砌而在一起,如同耳语般诉说着无数的秘密。湖面平整如镜,结了冰似的湖面下,暗流汹涌,藏匿着不听话的波涛。这一丝藏匿便如同过了数十年,又像只是一瞬间,万千鳞波在夜中陡然闪烁,如同有渔夫收了网,网中千千万万的鱼儿跃出水面,鱼尾奋力拍打着水面;渔网陡然扬起,,千万尾鱼儿不安分地跳跃便住了,幽幽暗暗中浮出一池极亮的星星,原来箫声收了音。秦水墨再一看,月亮还在原处,只是更大更圆。一时之间不知今夕何夕,人在何方? 秦水墨的眼中盛满了一池月色,夜风吹起少女乌黑的长发,宽广衣袖随风摆动。是谁竟有和自己一般的心情?是谁也在这茫茫尘世有这份梗在心头的孤独?想不到在这塞外之地,竟能听到此等箫声,可见西北边陲也有真正懂得“乐为心声”之人,倒是不可小瞧了。 秦水墨瞅一眼箫声传来的西山,那山在月色下,如同一只昂首的凤凰,就要振翅飞去。 秦水墨看看手中,皮酒囊中尚存半袋酒。仰头,一口喝下,烈酒如同一线火焰顺着喉管流下,“好!”秦水墨赞一声,“这曲子值得我为你干一杯!” 少女将喝空的酒囊掷下,转身向云海城走去,身影决绝,白裙飞舞,如同一只蝶。 云海城的西山,因为形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便叫做“成凰”。因为这西山与云海城所背靠的大山实为一体,渐渐地竟无人知道大山的名字了,都跟着西山叫了成凰山。 成凰山间有道观延生观,佛寺成安寺等大大小小十数余个,甚至还有西来的“景教”也在此开宗立派。 西域百姓淳朴,安然自在。但往往天命无常,越是与世无争的百姓,日子却越是艰难。除了云海城、盐田郡和清河郡,其余地方气候变化无常,冬季极寒或者夏季干旱便会饿死了牛羊,人也跟着遭殃。而云海处在大兴和哥勿之间,是天然的屏障和战略缓冲地带,连年的战争人祸更是令百姓苦不堪言。生性豁达的草原百姓便笃信宗教,虽有青叶神山的都引活佛在草原无人不敬,但东来西往的各种宗教也在这成凰山上扎了根。 此刻,成凰山的“凰翅”之上,站着个黑衣男子,手中一支竹箫已被按下。夜色浓,看不清他的表情,山上风大,将他的黑衣吹起,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一旁有人走上前,将一件青肷披风欲披上他的肩头。黑衣男子一扬手,挡住了。 “王爷,北地山风可不比中原,您还是——” “石诚——”黑衣男子转过身,他的眼神是无比的暗淡,仿佛永不见底的深渊。他看一眼石诚手中的青肷披风,语气中动了怒:“怎么又是这件披风,不是说了这件再不穿了吗?!” 石诚低下头去,此次陪同尹南殇来这云海国,本是轻松而来,谁知越近云海,王爷的心情似乎越坏,有时半天一句话也不讲。昨夜参加清河公夜宴后,王爷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但今夜又在这山腰吹了半晚上的萧。石诚虽然听不懂那萧,但箫声无端让石诚也觉得冷。那种冷,石诚倒是曾经听过,那是在王府内,那已经故去的侧妃居住的猗兰轩里偶尔传出的琴声就是那种冷。冷明明无形,却如三九天冻住的雪霰子打在人心上,终年不化。这件披风本是王爷最爱,轻薄小巧又极为防寒,去岁冬雪之后不知为何再也不上身了,却走到哪里都叫备着。 石诚嬉皮笑脸道:“王爷,这西北苦寒之地,要不要召雅乐姑娘来服侍您——” 尹南殇打断石诚:“如果连这点风也经不起,我又怎么去搅动这天下之局?” 石诚仍自喃喃不休道:“这——搅动天下之局也不耽误有人给暖个被窝呀——” 尹南殇叹口气,问道:“你说她会原谅我吗?” 石诚笑一笑道:“王爷说谁?”接着便感到两道刀光一般的目光戳在自己脸上。 尹南殇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石诚便笑:“瞧您说的,一夜夫妻百日恩,您两位怎么着也有几十年的恩了,还谈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尹南殇目光一闪道:“连石诚也不能和我坦诚相待了?” 石诚还欲插科打诨,搅动天下之局他不会,搅动王爷凝滞的心情是他最拿手。 但尹南殇却转了头,面对着山脚下连绵的草原。有点点火光从远处传来,就像稀疏的星辰落在了草原上。 石诚低头,看看手中的青肷披风,心想不知道那年披着它雪中赏茶花的人还会不会与王爷并肩而立,心下也不免唏嘘。 第九十一章 叶城大营 契苾道元一身武将装束完毕,又披了一件斗篷;到大门口,却见已骑在马上的棘默连和阿金。契苾道元未及行礼,棘默连已经跳下马来。两个人火一样的目光,对视一眼,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契苾将军稍候一下。”阿金瞅一眼棘默连说道,“世子有话,怕您一个人应付着难,叶城大营主将颉利为人阴狠,一会就由我来拖住他。副将阿木尔是我表兄,当可助咱们一臂之力……”契苾道元诧异道:“阿木尔?记得不是你的对头嘛?你在我手下办事那几年,你们不是势同水火?”阿金笑道:“他是贵族子弟,生就的少爷脾气,这些年也历练出点人味儿了……我们如今处得倒好。”契苾道元不禁点头嗟叹,道:“你倒提醒了我,叶城大营虽然是我亲手调教的,但如今我任这云海城禁军统领也有三年;就是原来我调教出来的,也难保没有变心的。世子当加倍小心!” 棘默连笑道:“有契苾将军陪着我,今夜不成功,便成仁罢了。” 契苾道元笑道:“兄长你这句话,十足的中原味道,我们兄弟并肩,定要拿下叶城大营!” 叶城大营主将颉利刚刚听了清河公传来的口谕,命他率领全军至云海城皇宫勤王护驾,他已经把文武将佐都传到中营,却迟迟不敢下令。文武百官如今俱在云海城,顶头上司们见他举事,若问起勤哪家子的王,护谁的驾?该怎么对答?皇宫内局势未明,听闻棘默连也已回到云海。两万人师出无名,困于云海城高耸入云的城墙之下,只消那些忠于老可汗的几个老臣登城一呼,自己立即就得碎尸万段!最要命的是,连颉利也不知道可汗是死了还是活着,万一活着,稍一露面,一指头就可把自己弹为灰烬……正躲在主将帐内疑虑重重,听见说契苾道元带着亲兵来了,不由精神一振,忙带着阿木尔把契苾道元迎进来,穿过中军,直让进主帐。颉利见契苾道元一行仅有三人,便不疑有他。只是那两个亲兵皆是目光炯炯神采非常,特别是年长一些的那个,俊目之中神光如电,举手之间风采绝伦竟将素有云海第一美男子之称的契苾道元压了下去,不禁心下暗暗称奇。 中营大帐里几十个游击千总被主将传来,却又不发令,早等得一肚皮的怒火,东一簇、西一群地聊天骂娘。众人正在焦躁,只见阿木尔从帐外迎进来两个人,均是英俊青年,一身的利索,迈着虎步便进了帐子。众人忽见当先的契苾道元头戴细鳞碎银紫金冠,身穿明光铠编外用铆钉缀甲片外罩“皂衣”,脚蹬青缎凉里鹿皮皂靴,大踏步昂然入内,众人不禁都是一呆。 这些人差不多一半都是契苾道元掌管叶城大营时遴选的军官,见了昔日主将,唿唿嗵嗵就跪了一地。叙旧的、问好的、庆贺的、寒暄的……什么样的全有——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这个老上司为何而来。契苾道元想到阿金在后头已缠住了颉利,不禁微微一笑,向众人略一点头致意,从怀中取出那白绢包裹着的错银铜虎符来,回身拔掉正厅上的将令,方回过身来。众将佐早已看得呆了,偌大一个中营大帐中立时鸦雀无声。 “契苾道元奉圣命前来叶城大营处置军务!”契苾道元双目微睨着众人,“众将听宣!” “是!” 契苾道元没有立即发话,他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寻找自己最熟悉的官弁,半晌才道:“阿木尔,哥舒毕,思磨——你三位参军,即刻升为叶城大营中郎将!铁力昆、巴龙、赫连春,你三位晋升为左右郎将……”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口中一个个点着名,看似随意,实则鹰一般的目光直射人心,不一刻中军大帐中的所有军官立地都荣升一级!契苾道元紧接着便分拨差事,阿木尔和哥舒毕各带原部人马扼守清河郡和云海城之间的要道,思磨和铁力昆随自己带领主力兵马围住云海城,末了,指着巴龙道:“当年铁夹沟一战,我们爷俩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条命便不是好送人的!十年前我就要用你,有人说你不过是命好捞了个胄曹参军,今儿爷给你个好差使,好歹你给爷挣回这个脸来!”巴龙脸涨得血红,“是”地答应一声,向前跪了一步道:“请将军的令!” “把龙喉给我剿了!”契苾道元脸上泛着青光,冷冰冰说道,“走了任何一人,惟你是问!” “得令!” 颉利听到中营主帐内一众人等“是”喊得山摇地动,忙撇了阿金赶来,此刻在旁边看着,已是气得目瞪口呆,直到契苾道元将任务分派完毕,才闪出来一挥手道:“慢!——契苾将军,您要做什么?”契苾道元冷冷一笑,指着桌上的白绢说道:“喏!没见可汗的虎符吗?我此刻是代可汗行王令!”颉利看着契苾道元寒凛凛的目光,心里不禁一抖。但他与清河公的关系实在太深,身家性命早就押上了。被契苾道元三下五去二就解掉了兵权,心中又惊又怒,也明白了云海城中大变在即,当此关头,荣枯存亡千钧一发。他不能不出面一争,遂冷笑道:“即使奉圣谕调兵遣将,我是主官,怎么能撂在一边?” “你忙着和阿金说话嘛!”契苾道元无赖地笑笑,“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我奉令勤王护驾,名正言顺,你在我这里叽歪什么?” “勤哪个王?” “棘默连世子!” “护谁的驾?” “可汗的驾!” “休得胡言,可汗昨夜已经故去了!” 颉利此刻也顾不得了,便信口胡诌道。 契苾道元冷笑道:“且不说你此言犯上,即便可汗故去,棘默连世子便是新的可汗!” 颉利舔一舔干的火辣辣地嘴唇,抖着胡子阴阳怪气道:“棘默连世子行踪全无只怕凶多吉少,契苾将军你此行是自己要成新的可汗吧?” 第九十二章 吹角连营 众人听得颉利先说可汗驾崩,又听他此言,想到契苾道元与清河公的关系,都是一怔。 “棘默连世子就在此处,谁敢胡言!”契苾道元一声呼和,惊破了众人胆。 契苾道元将棘默连让到上座,在惊异的眼光中走到众人面前,然后端端正正地冲着棘默连跪了下去。 众人一时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只听契苾道元道:“老可汗龙御归天,棘默连世子在此,你们还不下跪,是要谋反吗?!” 阿木尔喊道:“真的是棘默连世子啊!长生天保佑!云海有救了!”说罢,一头跪倒在棘默连脚下。 棘默连眼中神光闪动,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有几个游击千总二十年前曾在皇城走动,此刻望着棘默连的脸仔细辨认,不禁泪光闪动上前便跪倒在地。 “嗡——”阿金腰刀出鞘,指着帐中诸人喝道:“新可汗在此,还不跪倒,便是死罪!” 哗啦啦一时间众人跪倒。契苾道元呼一声:“可汗万岁!”众人齐呼一声:“可汗万岁!”声震天地。 颉利眼见事情出乎意料,横下了心,哈哈大笑道:“契苾将军真能取笑!事体不明颉利不敢奉命,得罪了——各位暂且回营,没有我的将令,一个兵都不准出营,违令者就地正法!” “放你娘的屁!”契苾道元咆哮大怒,“啪”地一拍案,说道,“——这虎符是假的?棘默连可汗是假的?老子是假的?别忘了——”他咬着牙,饿狼似地盯着颉利,“老子刀尖上舔血挣出的名头!可不是靠别人!别说老子奉的是浩浩王命,保的是云海千秋安宁,就冲你在可汗面前这疯狗劲儿,爷就敢剁了你的脑袋!你瞪什么眼?啊哈!你终于发抖了,不是?你说爷敢不敢?你说爷敢不敢?!”他的嗓音尖锐沙哑,震得中营大帐嗡嗡直响。 所有的人都被他吓呆了,木雕泥塑似地跪着一动不动。颉利一阵气馁,想想还是不能示弱,煞白着脸冲向桌前,一把打开白绢拿出虎符。 棘默连伸手制止住欲上前拦阻的阿金,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颉利道:“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叶。这虎符上的铭文可有错?” 颉利将虎符拿在手中,仔细摸索,从怀中又取出另一半虎符,无奈却合不在一处。他指着棘默连和契苾道元叫道:“你——你们——” 棘默连笑道:“颉利将军,我们怎样?有我这货真价实的可汗在此,你还要勘验什么虎符?” 颉利挥刀向后跃起道:“契苾将军受人唆使弄个假世子来,不要听他的,众人回去听令!” 眼见颉利跃起,棘默连一个纵身,半空中伸手便向他胸口抓去。颉利空中手一挥,幕帐之外飞进三条人影。三人合力一击快若闪电直刺向棘默连!契苾道元和阿金离棘默连最近,无奈那三人竟如同鬼魅,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喂了毒的黑剑便刺进了棘默连的衣袍。契苾道元和阿金大急,扑身便上,却已于事无补!叮——眼前银光一闪,却是那三人均已被斩为两截,扑倒在地,棘默连毫发无伤! 棘默连趁势一拳击中颉利胸口,举手之间下了颉利的兵器,将他抛在帐中地上。 大帐一角多了个粉妆玉琢的白衣少年。契苾道元眼见他不知用了什么功夫,一剑毙掉武功卓绝的三大杀手,也是惊讶不已,心中对那隐在幕后“军师”更是忌惮几分。 “阿木尔!”契苾道元嗓门儿声震天响,“你给我宰了他!” “是!” 阿木尔笑道:“跟着可汗和契苾将军做事儿真是妙极!”一边笑,一边“噌”地抽出弯刀来,不由分说,从颉利腰胯间一刀劈过去……抽出来,那血汩汩如泉涌了出来。颉利大叫一声顿时气绝。将佐们饶是胆大,也都看得五神迷乱。 “还有不奉新可汗王令的吗?”契苾道元恶狠狠地据案而立,问道。良久,见无答应,方渐渐气平。 棘默连扫视众人,点点头道:“云海的未来就仰仗大家了!照契苾将军方才的话即刻分头去办!” 清晨的云海城,似乎从薄薄的晨雾中醒来,没什么不一样,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但紧闭的城门,不时从街市飞驰而过的战马,从昨夜便未回府邸的官员都似乎在预示着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甚至有人发现连日夜穿行云海城的化龙河水都变小了似的。 天亮后,酒肆茶馆中的消息满天飞。有说可汗病重不治的,有说棘默连世子回来的,有说清河公要和棘默连决一死战的。但有一件,众人不用听别人说也明白的,云海城已经与外界断了一切联系。从云海城高处远远望去,草原上黑压压的兵营已经团团围住了云海城。东边与清河郡的联系被完全切断,西边盐田郡断然不会来救。城中百姓倒还安分,日子成什么样总得照样过。各路被困的客商却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奔走,打探消息,无奈却也没什么进展。 四匹单峰白驼拉的驼车之内,阿史那柔云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美丽的脸上此刻血色全无,眉头紧皱,失了神的大眼睛内充满了惊惧和不安。她的手脚缩成一团,牢牢地将自己抱住。她的眼睛缓缓扫视周围,似乎慢慢才认清了周围的人。 “柔云!”棘默连轻声呼唤。 阿史那柔云呆呆看了半天,突然一跃而起,扑进棘默连的怀中。“棘默哥哥——”她的手紧紧搂住棘默连的腰,呜呜地大声哭起来。她凌乱的头发遮挡着的脸庞枕在棘默连宽广的胸口,大滴大滴的眼泪将棘默连的衣服都打湿了。 “柔云!乖——”棘默连眼中泪光闪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像抚摸着刚出生的羔羊。 半响,柔云方才渐渐止了哭泣。 棘默连劝慰道:“现在让阿金护送你回盐田,我们要攻打云海城了。” “你们?”柔云茫然地看看四周,才看清旁边的秦水墨和阿金。 “不!”柔云发出一声尖叫,“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她双手将棘默连的腰环的更紧了。 棘默连看一眼秦水墨,秦水墨却正在看一张羊皮地图。棘默连轻轻解开柔云的手,轻声道:“傻孩子,哥哥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这里太危险,你父王也在盼着你回去。” 柔云看着棘默连,突然晃一晃,就要倒下。棘默连忙抱住她轻若无骨的身子。柔云脸上露出疲惫,一只手抚摸着棘默连的脸,喃喃道:“从小到大,棘默哥哥都在我身边,我不要你走——” “柔云姑娘身体虚弱,适宜静养,我还是到外面去吧。”秦水墨撇下一句话便下了驼车。 棘默连方要转身,便被柔云拽住,“我累了,棘默哥哥哄我睡觉好吗,就一会儿——好嘛——”柔云带着泪珠的脸颊让人心疼地不忍拒绝。棘默连点点头。她心满意足地靠在棘默连肩上,满是疲惫的眼睛里冲秦水墨的背影射出一道冷光,嘴角浮现一丝讥笑。 第九十三章 延生问乐 成凰山上的庙宇道观香火突然间旺了起来,无数人纷纷带着各种愿望而来。青叶神山远在天边,是顾不上了。彷徨无依的时候,人们有个神像拜一拜也总归是好的。延生观坐落在成凰山的“凰翅”之上,虽不是最高处,因了山势之故冬无罡风,夏无暑热。且观前翠竹丛生,观景台可俯瞰草原,独得了这山的灵秀。余守正见今日香客极多,便四处走动,以免失了火。他步出观门极目远眺,见这成凰山上远近各处庙宇均香火缭绕,叹一口气。余守正要回去,却见那观景台前站着个黄衫少女,因是背影,看不见面目。那背影渊渟岳峙纹丝不动,似乎与山化为了一体;但黄衫衣带纷飞,越发衬得少女小巧的身姿临风飘举,似要踩着这山化作的凤凰腾空而去。山之沉静,水之灵动,两种气韵竟和谐地呈现在一人之身,余守正不禁大为奇之。 那黄衫少女似有感应,缓缓转过身来,看到余守正在看她,便报以微微一笑。余守正见这少女坦然处之,一颦一笑极尽自然,无一丝娇柔做作,心中大为佩服,便拂尘一扫,还了一礼。 秦水墨见余守正一身道袍破破烂烂,睡眼惺忪,左手拿着块油糕在啃,还算洁净的右手上持着一柄拂尘。师父丹辰子不拘小节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秦水墨心中却被牵的一动。 余守正见黄衫少女眼中凄楚之色一闪,心下黯然思量:如此出尘离世之姿,竟也有这般红尘凄苦?却不料那少女开口讲话了。 “道长仙府可是这延生观?小女子秦水墨有礼了。” 余守正忙将油糕一把塞进口内,再把沾了油的左手在道袍上蹭了蹭,点头含混着道:“在下正是这延生观管事的,小道余守正这厢还礼了!” 秦水墨见这人邋里邋遢,只是眉眼倒还周正,便笑道:“道长宛如混沌初开,一派天然,倒是守得人间正气!” 余守正将口中油糕忙咽下去,却不料咽得太快,呛住了。一边咳个不停,一边脸红脖子粗地直拍自己的胸口。秦水墨忙上前,在他背上肺俞、风门两个穴位轻轻一点。余守正立时止了咳,喘着嚷嚷道:“谢姑娘!但你刚才说得不对,人间一统,天地气象,何来正邪?” 秦水墨见他说话颠三倒四,像是有些痴傻,又有些迂腐,便不想再与他纠缠,转身要走之际,又想起一事,指着远处草原上一点金光问道:“道长久居此处,可知若在这观景台上吹箫,箫声可能到那湖边?” 余守正用油乎乎的袖子擦擦嘴笑道:“姑娘说笑了,那湖少说也在二十里外,莫说箫声,就是战鼓声也传不到。” 秦水墨点点头正欲离开,却听那余守正又叨叨:“但萧乃是丝竹八音之一,借的是天地所生,听者有所感,感的乃是天地之音,却未必是原本的箫声。”秦水墨听他又在掉书袋,犹如常年浸淫八股文章的老学究,开口闭口陈词滥调,一笑了之。但又想到自己所修鸣香幻世曲,也是借天地大道,窥生死玄机,便顺口问到:“那琴音呢?” 余守正慢悠悠道:“姑娘且听如今这擂擂战鼓,嘈嘈人声都是噪音,琴与萧乃丝竹,俱是清音,这好比俗人中的君子。” 秦水墨抿嘴又笑。余守正便红了脸道:“姑娘是笑我乃俗人嘛。”一边整整身上的破烂道袍,咕哝着:“雅和俗不能以衣冠论。” 秦水墨反问道:“那衣冠是否也分俗人君子?棉麻采自地之所生;绫罗乃是桑蚕孕育;神农地泽万物,生长棉麻;嫘祖养蚕缫丝,衣被天下;但无论棉麻丝绢却又经了人手,终归是清是浊?孰俗孰雅?” 余守正一双朦胧睡眼此刻瞪得老大,挠挠头道:“这我还真说不明白了,姑娘若有心,我师父定能解题。”秦水墨问:“道长不是执掌这延生观?怎么还有师父在此?”余守正一边领着秦水墨向观内走,一边甩着落了补丁的衣袖道:“我师父老糊涂了,哪里还能管得了道观的事,自然由我代劳。”秦水墨心想,不定怎样一个邋遢老道,只是心中确实有事想向上了年纪的人打听,便跟着余守正进去。过了香客众多的灵宫殿和玉皇殿,后面凌空一块大石悬在头上,一道灵泉从石缝中汩汩流出,石缝之上长着一棵树。秦水墨见那树生的奇怪,便多看了两眼。余守正便说:“这树叫做桑松,乃是半桑半松。”秦水墨细看果然半边树叶锯齿白脉,半边细叶如针,便是树干也两半颜色略有差异,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根所生,不禁赞叹一声天地之大。 “唉——难呀,难呀——”只听石后有人说话。余守正便笑道:“师父,您又在看那石像了?” 余守正示意秦水墨转过石头背后,却原来是一个依山壁而建的石窟,石窟侧壁上有十几尊雕像,地上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一边捻着胡须,一边看那石像。“外面战鼓咚咚响,就要杀人了,你个小王八蛋跑哪去了?”那老道并不回头,口中却与余守正讲话。 余守正脸上挂不住,冲老道抱怨:“师父,有客人,您给徒弟留点面子啊——” 老道回头,瞧见秦水墨道:“哎呦,我徒弟出息了,领回个仙女来了,我啥时候才能抱上徒孙呦——”余守正冏的面红耳赤,摇头道:“师父您老糊涂了,这是客人——” 老道眨巴眨巴眼睛,说道:“客人?会修石像吗?”余守正忙摇摇头。“不会修石像你往我这儿领什么呀?我还要琢磨我这石像呢?!哦,我明白了你小子看上人家了,不好意思讲,要我老人家给你做个媒?”余守正一张红脸摇的拨浪鼓一般。老道“哼”一声转过头去。余守正冲秦水墨愧疚一笑,又对着老道背影说到:“这位姑娘的问题,徒弟答不出,特来请教师父——”老道衣袖一摆:“姑娘?只怕是个杀生魔王!问题?还能有比我这石像更难的问题吗?快走快走,没空搭理你们!”说完气呼呼地转过头去,再不理二人。 第九十四章 莲下问道 秦水墨见这老道一身道袍虽还干净,但人也是疯疯傻傻,实在比余守正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所想的事估计这疯老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而白白浪费了半日时光,秦水墨心中怒气渐生道一句:“修个石像有何难,只怕难的是银子不凑手吧?” “哎呦——好大口气,我这延生观虽比不上青叶神山,但要这城中富户捐个百两黄金不在话下,难的是没人有这手艺,有手艺的没这眼界。”老道不回头,硬撅撅地抛回来一句。 秦水墨一愣,光看着两个道士寒酸样子,还真忘了这是云海城的成凰山,老道所言倒是不虚。 秦水墨上前细看那几座石像,时间久远都已损毁,只有粗略的线条能看出来人形,五官面貌衣着均不清楚了。秦水墨道:“这些造像虽然损毁严重,但整体乃是粗犷、威严、雄壮一脉。体型清瘦,追求秀骨清像式,又透着一股活泼、清秀、温和。当是北魏时期的造像,距今已有两百余年,中间数年战乱,造像也毁于战火和风沙侵蚀。”老道转过身道:“嗯——有点见识,继续——”,余守正也侍立一旁静听。 秦水墨:“虽然北魏不可寻,但石像师傅的手艺却是代代传承,西域诸国多处石窟造像,只需用你那一百两金子于西域诸国细访,找到承袭手艺的后人,却也不是无法修复。” 余守正听秦水墨用那一百两金子揶揄老道“噗嗤”笑出声来,被老道瞪一眼,便拍拍满是补丁的道袍忍住了,眼中却仍是弯成了月牙。 老道仰天长叹一声道:“若是如此简单那倒好了,北魏已不可追,纵有手艺传承,又哪里有当年的神韵。强求当年之风,不正是逆天而行?” 秦水墨心中一惊,这老道话中竟有所指!却听他又问道:“那你二人说说,这塑像若要既得神韵,又有人间气象,最难雕刻的是什么?” 余守正抢着答道:“这我知道,必然是眼睛!”老道瞅一眼秦水墨见她似要说话又忍住了,便看着她道:“丫头,你说——”秦水墨咬咬嘴唇道:“衣裥”。 余守正摇头:“明明是眼睛,眼睛里有精气神!”秦水墨便接口道:“衣裥里有风!”余守正还要再争辩,只见老道瞅着秦水墨半晌哈哈大笑道:“眼睛里的精气神那是人为,衣裥里的风却是天工。”虽未言明,但高下立判。余守正瘪着嘴再不言语。 老道悠悠然说道:“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后辈里还有你这等夺天工造化的人物,我凌虚这白泉松茶你倒是有资格喝一杯。”说罢,老道背着手向偏殿走去。余守正招手秦水墨示意跟上。 偏殿也是倚着石壁建成的半木半石的结构,几扇大窗十分敞亮。殿内壁上燃着长明灯,供桌上置着七宝博山炉,没有任何塑像和神位,只是挂着一幅画像。那画像上是一朵花,五瓣花瓣内含着个阴阳鱼图案。 那长明灯不知用的什么油点着,虽焰火明亮,却冒着一股黑烟。幸好这偏殿窗户敞亮,山风带走烟火气。但那画像日夜受黑烟侵蚀,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是勉强认得出图案而已。 秦水墨便问:“凌虚道长当真脱俗,殿中不供三清,不敬天地,却挂着一朵花。好好挂着也还罢了,怎么又弄这劣质油灯,将画都熏坏了。” 凌虚笑着冲下首一指,让了秦水墨落座。 秦水墨瞧这偏殿,除了画像供桌,其余之处倒是纤尘不染,黄梨木雕花椅更是擦拭的雪亮,心中便想那油灯定是有意为之,便坐了等他细说分明。 余守正已从外间沏了茶过来,细白瓷茶碗盛在黑漆托盘中。说不出的洁净优雅。 秦水墨见二人衣衫破烂,但用具却整洁异常,不禁心下惊讶。 余守正知秦水墨心中疑惑,笑嘻嘻道:“你看这邢窑白瓷茶碗便抵得上中等人家一年的收入,未免心中骂我师徒二人衣着破烂却用具奢华,做得表面文章嘛?” 秦水墨不置可否。 余守正却抱怨道:“师父,您瞧瞧,我说做几身新衣裳,您就是不让,说什么衣能蔽体便是礼,端的让人瞧不起!” 凌虚怒道:“你小兔崽子有本事叫人家捐个几十件道袍,我师徒二人不就好些年都有新衣了吗?” 秦水墨心下明白,这观中一应用具想来都是香客捐的香油钱,无人捐道袍,二人便也不置备新衣。 凌虚让了茶,自己也捧着茶碗吃了一口,“这黑火油乃是采自魔鬼城的沙海之中,此地牧民不会使用,嫌它做饭都熏了锅子,火力不匀。我见它点燃后灯火明亮,便用来点长明灯,自然造化物尽其用而已。想这西域百姓乐观虔诚,无论佛道均诚心信仰,只是那寺院道观所有烛火均用上等清油,确实浪费了些。” 秦水墨听凌虚虽说的轻描淡写,但当中轻重却论的明白,想到青叶神山上七色宝石恍若天宫,不由对这邋遢老道肃然起敬,站起来躬身道:“道长此心才是真正的悲天悯人,不敛百姓之财,一衣一履均物尽其用,弟子末学后进,不知深浅,之前多有得罪。” 秦水墨走到供桌前,伸手轻轻在桌上的黑烟灰上一点。凌虚老道眯着眼看她,也不做声。秦水墨转头道:“这黑火油除了点灯倒还能有更大的用场——” “嗯——”凌虚白胡子一抖,“就知道你这小丫头片子冰雪聪明,但凡是个物件,都逃不开你的眼睛。” 秦水墨此刻看到那画像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签章,之前以为是块烟渍,待到看清楚那签章的样式,秦水墨的心咚咚咚跳个不停。 凌虚看她一眼慢悠悠说道:“小丫头说说,为何道观中必要供三清?” 秦水墨笑道:“道长这话问得奇了,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乃是道家最高尊神,不供他们供什么?” 凌虚便道:“那三清从何而来?” 秦水墨答:“一气化三清。” “一气从何而来?” “一气即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由无名大道化生混沌元气,由元气化生阴阳二气,阴阳之相和,生天下万物。” “道从何来?” “这——”秦水墨顿一顿继续道:“道是万事万物不变的根本,盘古开天辟地,便已存在,乃世间之物必然遵循的法则与定律。” 凌虚站起身,手捋着长长的白胡须良久不说话。 秦水墨便也不说话。远远的战鼓声又传进偏殿内,但显得遥远而渺茫。这偏殿仿佛一个游离于尘世的须弥芥子,虽至小,小的只有三个人一幅画;却又至大,大的恒亘宇宙过去未来。 凌虚终于长叹一口气,转身看着那幅画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对着秦水墨说道:“倘若你真的见过那青莲于苍茫尘世外所传来的‘道’,你又会不会怀疑这世上本没有‘道’呢?” 秦水墨眼看着凌虚,心中的疑问再也忍不住了,深施一礼,虔诚地说道:“道长世外高人,还请指点水墨。这幅画乃是画圣姬明夜的真迹,这姬明夜与前朝右相商彧究竟有何干系?” 第九十五章 一代传奇 余守正早已退了出去。偏殿之内只剩两人一画,长明灯分外明亮,一股淡淡黑烟在风中散去。 凌虚目光囧囧地看着面前的黄衫少女道:“你果然是商氏后人!天下纷争将从你一人而起,无数杀戮将因你一念而生,天道不再,你可知晓?” 秦水墨摇头:“晚辈不知,是否商氏后人也是师父遗书所言,水墨一个女子,如何能动乱天下?尘世纷争又何尝是水墨所愿?前辈若能告知一二,水墨也不至于屡屡犯险而不自知,难道只因为水墨是商氏后人便不能容于世间?然我周遭之人又有何罪?世上算计水墨的险恶心肠,屠戮无辜的血腥杀戮,难道要我视而不见,束手待毙?” 凌虚摇头。 秦水墨冷笑道:“纵然水墨一死,难道世上再无纷争?天道即人道,水墨无害人之心,不过无奈保命之举。尚不能为师门血仇,又如何揽动天下?前辈既能洞明天道,难道也这般不通情理?” 凌虚静静盯着秦水墨半晌,终是笑道:“好!确有商氏一族处变不惊的风采!这天下动乱虽系于你身,但也未尝不可从你而终,只要你秉持此心,万劫应于一身终有定数。”凌虚扶起水墨,点起一支紫真檀在七宝博山炉内,幽幽清香弥漫在山风里。凌虚的眼睛半睁半开,仿佛陷入了沉思,口中悠悠说道:“大兴前朝右丞相商彧实乃不世出之奇才,六十年前横空出世,与大兴肃宗尹昂风云际会。当时七国争霸,大兴已被东边的北齐驱逐出了中原地带,在西部荒原半农半牧,国力乃是七国最弱。肃宗尹昂与商彧结为异性兄弟,愿分天下而治。商彧感肃宗知遇之恩,官拜右丞相,开府建牙,总览军政大权。君不疑臣,臣不疑君。短短十年间,大兴卧薪尝胆,知耻而后勇,一出明月关便天下皆惊!灭北齐,吞陈国,变七国为五雄。当真风云激变,英雄长歌!” 秦水墨听到此处,心中也是激动万分,问道:“前辈可亲眼目睹当时盛况?” 凌虚长叹一声道:“我只恨晚生了几十年,当时我只是跟在师父身边的一个小童子,如何能参与那等盛事。当年人物的是非功过暂且不说,但几位英雄纵论天下,捭阖千里的风采实在是令人钦佩!”凌虚呈现出一种庄重而肃穆的神情,眼神中露出无限追思。 “我商氏先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用民间传闻讲,那是通天地,明鬼神。驱策万物为己用。天文地理,趋吉避凶,直若天降仙人,有大智慧,大神通。” “那依道长所见呢?” “商彧前辈我并无缘一睹,画圣姬明月却有数面之缘。那二人一明一暗,一在朝堂高远之地决胜千里;一在江湖草莽之中暗伏潜行。能变天下运势,实在二人配合之功。只是世人只知商彧奇才,不知姬明月之能尚在书画之外。” 秦水墨思索良久问道:“我还是不明白,以他二人之力,无论多么天纵英才又怎能将一个贫穷积弱的小国变成为一方霸主?人力至极限,纵然巧计无穷,兵法如神,也只能一时胜利。国之相争,国力、时运、人心,所谓天地人综合较量,非数十年砥砺,宵衣旰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方可小有所成。如何十年便能争雄天下?周遭六国又岂能坐视大兴崛起而不行动?” 凌虚叹道:“何以你不明白,当世之上,除了当年那几个当局者,谁又能明白?正是因为这般波澜诡谲却又堂而皇之的崛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方才成为了不可追及的一代传奇。更有传言,商彧拥有感悟天道的神奇力量,才能克敌千里,预知阴阳。这种力量对于要称雄天下的野心而言,是最危险的诱惑。而丫头你今日的种种,也与这种力量有所关联。” 秦水墨摇头:“师门虽将水墨悉心教导,无非是些谋生之技,哪里有这般不可思议之事?如若那力量真的存在,已经几近妖法邪术,怎能存于当世?这般无稽之谈,世人愚昧竟也当成治世良方?”凌虚却苦笑道:“道法自然,和其光,同其尘。我本不该说这些。但家师恰与姬明月交好,而姬明月本是商彧最为信任的人。单说姬明月笔下画卷自成世界,超生死,离阴阳又岂是我等所能窥破的玄机?我师父弥留之际时曾言那画上青莲便是商彧与姬明月所来的天机之城,你说我当信不当信?”秦水墨回头,看那青莲画像,花瓣中含着的阴阳鱼就像一个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门。秦水墨想那《浮生六合图》确实不是世间物,便问:“难道那画圣姬明月与右丞相商彧均身有异能?那为何最终不知所踪?关于二人的传闻为何在中原也很少听闻?”凌虚无奈道:“你可知当年二人正是先来云海国?云海国当年雄霸西域富甲天下,可汗也颁出‘招贤令’广纳天下之才。当年谚语云‘天下大才,十分之九出云海’倒也算贴切。二人也同天下人一般来到云海欲展胸中所学。无奈云海可汗尊而不用,二人抱负难酬,方才转去大兴。我师父也是彼时与姬明月因画结缘。谁知世事无常,二人纵有鬼神之功,却终究是个人。大兴肃宗暴病而去,隆德皇帝继位,数月后夺其官位,戮其九族,生生将一代名相从史书中抹去,大兴境内再也无人敢于提起。而我云海地处偏僻西北,这些传奇逸事倒是常被人念起。只是云海百姓多不读书识字,近年战乱频起,对当年事鸿爪雪泥,知晓一二的老人家也越来越少了!” 话说到此处,二人陷入了沉默。“咚——”前方大殿传来一声钟响。 秦水墨冲凌虚深深鞠了一躬,又冲那青莲画像看了一眼,转身便走。 “丫头!”凌虚叫一声,见那少女黄衫身影停了脚步,道:“我知你意已决,只问你一声破城在何时?” “明日午时。”秦水墨转身冲凌虚又行一礼道:“道长顾念苍生,就请助水墨一臂之力!” 凌虚叹口气:“天下事终究天下人做。只盼你此一去少杀戮,轻浩劫,云海百姓能得安稳。” 第九十六章 兵临城下 旌旗猎猎卷起漫天尘沙,扑打在云海城高耸的石头城墙上。从城中高处望去,漫天遍野黑压压的大军将云海城前的宽广草原也涂成了黑色。战马嘶鸣,战鼓雷雷,明明是吵闹的,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传进云海城内。 广积粮,高筑墙的云海城号称坚不可破,但此刻与外界失去联系,就如漂浮在草原沙漠之中的一个孤岛。 清河郡方面两日没有云海城的消息,也数次派出斥候前来打探,无奈半路总被阿木尔和哥舒毕麾下的守军以各种理由堵了回去。清河郡守将虽焦急万分却也无可奈何。 焦躁和不安犹如瘟疫一般,在云海城内开始蔓延。 大人们的情绪开始变坏,满街的人要么无所事事,要么行色匆匆。只有孩子们此刻倒是少了大人的约束和管辖,在街头巷尾无忧无虑地打闹玩耍。 “呜——呜——”天空飞起一朵黑云,转身就向云海城俯冲下来! “快跑——”大人们冲街头的孩子们喊叫。还未及行动,便听噼里啪啦地声响,满地落下无头的箭矢,并不伤人。 大人们躲在屋檐下不敢动弹,却有那胆大的小孩子挣脱大人的手掌,跑上前去拾起箭矢。 “快丢掉!”大人喊。 “这上面有字!”小孩子早已手快地打开了箭矢后面的布帛。 有那识字的便从孩子手中接了过去念道:“棘默连讨贼,青莲花保命。” 一时之间云海城更加人心惶惶。 棘默连世子回来了,要与清河公决一死战,大家都懂。这青莲花是什么东西,大家可就糊涂了。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有人在房门上画莲花,有人把药店中带“花”的药材买个精光,更有人将云海城为数不多的几朵荷花荷叶都摘了来。无奈那荷花荷叶不一会儿就蔫吧了,无精打采地挂在门前。 云海皇宫城门紧闭。云海城内一队队的守军加强了巡城戒备。云海城防总兵卓伦指挥着士兵在城墙上却推出了三门红衣火炮,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城下黑压压的军队。“蹬蹬瞪——”脚步声响起。卓伦见契苾道元穿了一身用上好精铁打制的甲胄,衬着他矫健修长的俊美身材,甲叶摩擦时便发出清亮的振音。头上一顶青铜打制的上将头盔,一尺长的盔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径直五寸的两只护耳弧度精美,耳刺光滑异常。甲胄外罩一件等身制作的丝质大红披风,脖颈下的披风扣乃是两颗华光闪闪的大海珠。卓伦素听人说契苾道元仗着早些年的些许战功,奢靡华贵,骄横傲慢。卓伦以往见过几面尚不觉得,今日见他这身浮华招摇的装扮,虽英俊异常,终归不过绣花枕头,心中便有些不以为然。 卓伦上前施个礼道:“见过契苾将军。” 契苾道元微微点个头道:“城防可都布置完备?” 卓伦便回:“云海城墙高不可摧,本是固若金汤。敌寇不过是乌合之众,请契苾将军放心。末将必不辜负清河公的期望,管叫敌人有来无回。” 契苾道元冲着那城外远处接天蔽日的兵营一指笑道:“你口气倒不小,那数十万敌寇经你一说便成了乌合之众?” 卓伦顺着契苾道元所指望去,只见敌军似乎比刚才更多了,密密麻麻的士兵直站到了天边,腿上一软晃了晃。 契苾道元一把扶住,冷笑道:“卓伦将军此刻还有没有信心?” 卓伦深吸一口气,强摄心神结结巴巴道:“敌人——敌人定是——虚张声势。纵然叶城大营倒戈,也不过三万兵马,我——我们仗着云海城坚守不出,敌人能奈我何?” “何况——”卓伦望一眼红衣大炮,心中有了底气,说话也利索了不少,“现下早依着清河公的吩咐,将火炮布置完备。敌人攻不下云海城,清河郡守兵亦会来救,到时敌军腹背受敌,能奈我何?” 契苾道元心中赞一声,暗想以前倒是小瞧了这个卓伦。再冲那三门火炮瞅一眼,契苾道元皱起眉头问道:“这火炮可是哥勿所产?” 卓伦道:“哪里产的又有何妨?能杀敌便是好的。” “住口!”契苾道元怒不可遏道:“我云海多少儿郎死在哥勿人的刀下,这等行为可定为叛国!” 卓伦眼见这位禁军统领今日不知何故和自己杠上了,便低头嘟囔道:“此乃清河公主张,末将只是到哥勿将火炮接回,这——” “哼——”契苾道元转身而去。 卓伦冲着契苾道元的背影阴狠地笑了笑:“等哥勿的大军一到,你就知道老子的厉害了。” 云海城外,中军大帐之内,棘默连一边看着云海地图,一边看着铜壶滴漏,还有两个时辰就到午时了。 “报——”大帐外旗牌官叫一声。 却是阿金、思磨和铁力昆前后脚均来向主帅复命,在大帐门口碰到。 “进!”棘默连冲帐外喊一声。 三人进帐,分别冲棘默连一欲跪下行礼。棘默连忙上前一一搀住道:“如今契苾将军不在,我代行将令,只以军礼而行便可。”说罢将三人让到椅上坐了。 阿金素来知道棘默连的性子,那思磨和铁力昆见新可汗如此礼遇自己,倒是心中一阵热涌出。二人却都是武将,嘴上不说什么,便依次向主将汇报。 思磨道:“已尊可汗吩咐,将一万士兵分为五队,昼夜不息轮作,共扎了二十万个稻草人,披挂完毕后,按照行营编制,置于后方。” 棘默连赞一声:“干得好,如今我们便有了二十余万大军围城,四面八方想救援的部落也被震慑住,云海城内的清河公也不敢贸然行动。更对城内形成极大的压迫之力。铁力昆你那边怎样?” 铁力昆便起身道:“禀可汗,三千臂力最强的弓箭手已将六千余支绑了布帛的钝头箭射入城去,此刻云海城内所有人想必都已知晓那十个字了。” 棘默连点头,又回头看一眼铜壶滴漏。 阿金道:“契苾将军已进入云海城,巴龙也夺下了龙喉!清河方面虽派出大军,但要到云海城下,还需两日。只是——” “只是什么?”棘默连警觉地问道。 第九十七章 青莲现世 阿金忙说道:“斥候回报,哥勿的兵马集结似乎不同寻常,恐怕是冲我们来的。” 思磨和铁力昆二人听到此处,对视一眼。 思磨再也忍不住了冲棘默连抱拳道:“可汗!我们虽只有三万人,但臣等均不是怕死之徒,思磨请命愿为这攻城的先锋!” 铁力昆也急忙说道:“是啊,可汗。倘若与清河公相持不下,让哥勿大军趁虚而入,我等如何面对百姓!臣愿用这条命,撞开云海城的大门!” 棘默连一摆手道:“两位说的,我明白。只是时辰未到,请二位稍安勿躁!” 思磨一跺脚咬牙道:“可汗,今日就算你杀了我的头,我也要说!我等乃是冲锋陷阵的武将,都是踩着人头升上来的。如今面对云海城围而不攻,只是放些冷箭,扎几个草人,难道就能破城?您是南边呆的久了,染了南人书卷子气。不真刀真枪拼上去,那硬的像石头的云海城什么时候才能破!” 铁力昆一把拉下思磨,擦一把冷汗忙说:“可汗恕罪,思磨实在是心中着急,无意冲撞可汗,还请可汗饶了他!” 阿金在旁说道:“你们哪里能懂得军师的神机妙算。” 思磨却像一头豹子,愣哼哼地说:“我一家老小俱在城内,老子要杀进城去!不做这缩头乌龟!清河公也好,哥勿人也好,老子跟他们拼了!” 铁力昆气的说不出话,指着思磨道:“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棘默连却冲思磨和铁力昆深深施了一个大礼。 思磨和铁力昆呆住了,不知棘默连何意,连回礼也忘记了。 棘默连不慌不忙说道:“二位忠心报国,连家人性命都置之一旁,这份情棘默连永记心间。棘默连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我父汗惨死,只身北归。我们这两万将士却人人有家。正如思磨将军所说云海城硬的像石头,砸开这石头城,要死多少我草原儿女。更何况如今哥勿虎视眈眈,一旦城中大乱,我云海可能就此沦为他人国土,无数草原儿女成为他人奴隶。我不得不慎重。” 铁力昆道:“可汗高瞻远瞩,实非我等粗人所及。” 思磨仍是耐不住急脾气道:“那咱们就这样等着,云海城就破了?” 棘默连点头道:“城破就在今日午时,吩咐众将士,吃饱饭休息,午时进城。” 铁力昆却想到了什么,问道:“可汗此次安排,实在匪夷所思,末将这些年沙场之上从未见过这般交战情形。” 棘默连道:“铁力昆,你说的不错。策反叶城大营,夺龙喉水军,扎草人,放钝箭,乃至今日午时破城,确实非棘默连之才,都是军师之谋。” 思磨道:“这军师究竟是什么人?还有两个时辰便到午时,这军师难道会妖法?否则这城,难道用眼睛看就看破了不成?” 阿金“嘿嘿”一笑,冲着气鼓鼓地思磨说道:“思磨将军多看两眼,您火气大,说不定啊,真把守城的卓伦看死了呢!” 棘默连忙制止道:“休得胡言!” 这时只听得外面兵营一阵喧哗。 四人相视一眼,脸上均是诧异,这叶城大营乃是军纪极严的一支队伍。如此喧哗,莫不是有敌军入侵? 只见旗牌官报一声便冲进大帐,跪在棘默连身旁。 棘默连看他神色有异忙问:“外面发生何事?” 旗牌官忙道:“启禀可汗,成凰山有异状!” 棘默连忙说:“我们出去瞧瞧!”话未说完,人已掀起帘子出了大帐。 阿金与思磨和铁力昆也忙跟在后面出了大帐。 几人向成凰山上望去,不由得“啊——”地惊叫一声。 只见成凰山青褐色的山体之上,一道青光直冲蓝天,在白云下化作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色莲花,万道光芒连半个云海城都照亮了。青梗金叶,直与天齐。 “这——难道是蜃楼?”思磨震惊地张大了嘴问道。 云海地处沙漠草原各半的西部高原,沙漠之中云气蒸腾,时有长途跋涉的旅人,在沙漠中可见到一座大城,城中房屋鳞次栉比,道路四通八达,更有甚者,还能看到当中有人物,骆驼,酒肆,茶馆一应俱全。长途跋涉迷失了方向的路人饥渴难耐时,若是真以为是座城市奔跑而去,往往迷失在沙漠里,活活渴死。故而众人称之为“海市蜃楼”。虽说这海市蜃楼不一定每次都是那座大城,有时也会是雪山、草原、森林或者湖泊,更可见到成群马匹在湖边饮水,在林中奔走。但此刻这青莲从眼前的成凰山直冲而起,却是众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这莫不就是那布帛上所言‘棘默连讨贼,青莲花保命。’的青莲?”铁力昆因为负责此次钝头箭的制作与施放,此刻想起那布帛上的话,竟然当真有青莲现世,心下大骇,震惊不已! 阿金极目远眺道:“是从延生观升起的青莲。” 棘默连点头道:“传令下去,午时集结!” 猎猎大营,喧哗之声过去,立刻又成了整肃有度,法纪严明的一座军营。 半天中的青梗金莲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方才慢慢散去。 云海城中的百姓,恍然大悟之后交头接耳。于是一家家一户户,不管走的动的,走不动的,均扶老携幼向成凰山上的延生观走去。实在病的厉害或者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家,便由家人用门板抬着往山上走去。 城中官兵虽觉得此事诡异,但无奈云海素来对宗教虔诚,又有禁军统领契苾道元下令,不得阻拦百姓朝圣。那云海城百姓竟不一会儿就走了个精光!云海城虽在西域誉为第一大城,但人口数量与中原不可同日而语。全城人都到了西山之上,偌大的成凰山倒也不甚拥挤。 金莲散去,碧绿草原上,天蓝的似一面镜子,白云微风美的不像人间! 三万人的大营,已经集结完毕,刀出鞘,人轻装,战马一声也不叫了,全身紧绷,只待一声令下! 午时已到!晴空之下,没有任何征兆地“轰隆”一声巨响,震彻天地! 第九十八章 城中巨变 成凰山上的百姓听到这响彻天地的一声之后,便是淅淅索索一阵细密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细密声音转瞬变成了鞭炮噼里啪啦般,渐渐又大起来,直如从天边响起的雷声,由远及近,直到人的耳边。 “水!” “水!” 人群中有人叫喊,众人茫然。 “化龙河!” “化龙河发水啦!” 众人忙朝云海城中的化龙河望去。 一道白线从山顶倾泻而下,身后跟着滚滚波涛,就如神女在天上抖开了一匹藏青色的丝绸,将所过之处罩在水波的布料之下。 “轰隆——”毁天灭地的水,挟裹着惊人的气势瞬间便将云海城覆盖在脚下。泛着浪花的潮头,就像一把剪刀,将云海城这块素锦从当中一劈为二,劈出藏蓝色的底子。 水势带起的狂风,卷着尘土和凉意扑向成凰山,狠狠地与青褐色的山体厮打着。狂风向山上扑去,卷起满山树木的枯叶,让山上的人们顿时站立不住!浓重水雾打湿了所有人的衣衫。刺骨的水寒气让人们身子一抖! 人们还来不及惊呼,满城的水便冲破了城门,冲着广袤无垠的草原轰轰然奔腾而去!草原广袤,沸腾般的水流便慢慢地沉静下来,沿着地势,沿着河道缓缓流进了草原深处。 云海城大部分是石头建造,乍一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仔细看去,众人都大吃一惊。 从皇宫到街道,所有地方都浸泡在一片泽国之中,水面虽正在降低,但街道上的兵士,皇宫门口的守卫却已全然不见踪影。 “嘶——”又有声音传来,莫非又来了大水? 众人一惊,再看化龙河,已然和往常一样,一线银色链条从高高的山体上倾泻而下,像一道银河。 “是马叫声——” “大军入城了——” 云海城门早被洪水撞断了门销子。思磨带着一队身手矫健的兵作前锋三两下就登上了城门。城门上的红衣大炮早就哑了火,几个东倒西歪的兵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缴了械。守城的卓伦早已不知去向。 铁力昆带着骑兵营,飞驰进了云海城,所有人立刻分作六小队,对全城进行搜索。其后又有步兵跟上,仅仅一个时辰后,云海城中的敌军都已被俘。部分负隅顽抗的也被歼灭。 棘默连带着大军将皇宫重重围住! 包铜的宫门被撞开,棘默连身先士卒冲进皇宫,阿金寸步不离跟在左右。偌大的皇宫到处是湿漉漉的水迹和东倒西歪的家具物件。连那镶嵌了七颗翡翠石的大殿,也是湿漉漉一片。泥巴将翡翠石都盖住了三颗。皇宫内竟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大殿内的高台之上七扭八歪坐着几十个人,众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契苾道元将所带士兵,留在大殿外,只身进入大殿,大踏步走到棘默连身旁。 “禀可汗,末将带领手下禁军已在午时之前将全城细细搜寻一遍,将那些仍滞留家中的百姓送上了成凰山。” 棘默连点头道:“契苾将军辛苦了。此次破云海城你当立首功!” “可汗?你叫他可汗?!”大殿内的高台之上七扭八歪坐着几十个人中有人站起来高声叫道。 众人看去,正是衣冠不整,满身泥水的清河公。那几十个人原来是云海国的一班枢要文武大臣。 契苾道元皱皱眉,走到清河公跟前施礼道:“父王,难道到此时您还执迷不悟?棘默连世子正是新的云海可汗。” “哼——”清河公一甩衣袖冷笑道:“我真是养的好儿子,帮着外人来杀我,若不是你吃里扒外,就凭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能胜我?” 周遭之人听到他二人的对话,无不吃惊万分。 禁军统领契苾道元竟是清河公的儿子?此次破城,若不是契苾道元多方筹划,一力促成,还不知道要经多少波折。 只有棘默连等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人,明白契苾道元自幼志向高远,从小在兵营历练,从不告人自己的真实身世。十几年间从普通士兵升到禁军统领全凭自身本事。看到此情此景,虽不震惊,但心内也对契苾道元由衷敬佩,更是为这位好男儿的境遇唏嘘不已。 契苾道元双眼泛红转身走到棘默连面前,跪倒道:“求可汗开恩,免我父王一死。云海城之困,老可汗之死,全因我父王而起。破云海城也是军师妙计筹谋,契苾道元不敢居功,愿贬为庶人,只求放我父王一条生路。” “契苾!”棘默连一把扶起契苾道元,眼中也湿润了,“从小到大你都是我棘默连最好的兄弟!你——你怎能——如此自轻——”棘默连胸中一句“恕你和清河公无罪”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这千千万万的将士,满城的百姓,差一点就因为清河公的野心而失去生命,如今云海城破,正是赏罚分明激励将士的时机,如此轻易地饶了主犯,会让这些将士和百姓寒了心。 “呸——”清河公唾骂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孬种儿子。我云海人可以战死沙场,却不能苟且偷生!” “伯父!”棘默连冲清河公叫道:“父仇不共戴天,但这私仇我可以不报。我还尊你一句伯父,是因你刚才还自称云海人。你既是云海人,为何只因个人野心置我云海数十万百姓于不顾?你可知云海城动乱,哥勿趁机西进,若是再拖延两日,只怕哥勿的铁蹄就要踏破云海城门了!” “哈——哈——哈——哈——”清河公仰天大笑,眼中满是不屑“毛头小子,你真以为你是云海可汗,就能教训长辈了?南朝人讲‘成王败寇’,你叔父我还没输!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父王!”契苾道元悲愤交加。 “闭嘴!”清河公冲棘默连狰狞一笑“棘默连小儿我且问你,你当真敢杀我?你当真杀得了我?!” 棘默连望着被重重包围的清河公和一班文武大臣,又回头将一众跟随自己的将士扫视一遍,转头紧紧盯着清河公的脸道:“不能。” 第九十九章 少年阿金 众人哑然。 清河公得意洋洋,嘴角一丝冷笑,背着手不可一世地站在众人面前。 思磨怒道:“可汗!此刻可不能妇人之仁!” 铁力昆等众将亦叫道:“清河公罪大恶极,不能轻饶!” “对!不能轻饶!” “如此罪恶行径,岂能不依法处置?!” “可汗切莫心软,契苾将军有功当赏,清河公有罪当罚!” “你等呱噪的很!”清河公一声怒喝,场中却也安静下来。 清河公清清嗓子,头一扬说声:“出来吧!” 众人顿时诧异,这清河公莫不是疯了?叫谁出来? 就听见大殿屏风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屏风后走出个七八岁的孩子,大眼睛中满是恐惧,脖子上驾着把弯刀。接着又走出来一个少妇,手中抱着婴儿,亦有一把刀顶在腰间。一时之间屏风后陆续走出二十余人,均是老幼妇孺,被十来个士兵雪亮的弯刀挟持着。 “儿啊!”思磨一声尖叫。 “夫人——” “母亲——” “孙儿——” 大殿上一时呼叫之声不绝。在场之人竟有十余人家眷都被挟持! 阿金与阿木尔两人使个眼色,二人带着几名好手,突然冲出,手快如电,眼看就要将那十来个士兵打倒!突然,六个身如鬼魅的紫衣剑士六柄黑剑奇快无比,将所有人质围绕在内,黑剑如毒蛇吐信向阿金和阿木尔刺来!二人不及提防,身上均挂了彩! “是哥勿桑莫大祭司手下的黑剑士!”有人叫道。 原来那日叶城大营内偷袭棘默连的也是哥勿的黑剑士!叶城大营目睹当日危机场面的诸位将领手心冒出冷汗,若不是那叫丹青的白衣少年,后果不堪设想!黑剑士身有奇毒,沾着便死!是活生生的地狱催命人!传闻黑剑乃是用七七四十九条魂魄练就的噬魂之剑,粹以天下奇毒,只要沾血便瞬间夺命!这六人更是使剑的好手,那黑剑之上更不知吸附了多少人的魂魄! 阿金低头看自己右手上的剑伤,伤口已经乌黑,手臂也渐渐麻木。再看也受了伤的阿木尔,肩头也是渗出黑血。 阿金一把抓住阿木尔张口咬住阿木尔的肩膀。 “你做什么?!”阿木尔欲躲开,却已来不及。 阿金吐出一口黑血,“呵呵”笑一声道:“妈的,老子活了二十年,也够本了。一条命换两条命,值了!你上有老下有小,死不得!我阿金孤儿一个,死便死了!” “阿金!”阿木尔从不曾有过泪的脸上,湿漉漉一片。 “别娘们似的!老子还没媳妇呢,你这样子,我都舍不得死了!”阿金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之间,左手一挥抽出弯刀,银光一闪!噌——地一声将自己右臂齐肘处斩断! “啊——”那些老幼妇孺虽身处险境,却也不由惊得高呼一声! “阿金!”棘默连与阿木尔一左一右抱住踉跄倒地的阿金,断肘处血流如注,喷红了棘默连的胸口! 棘默连伸手封住阿金的穴道,又拿过周围人递上的伤药,敷在阿金断臂之上。 阿金单手搂着棘默连的脖子站起来,脸色苍白地冲着清河公笑道:“想要老子这条命,你还不配!老子死也要拉几个叛国通敌的狗贼垫背!” 众人被阿金震撼的目瞪口呆,胸中也充满了豪情胆气。清河公也被这一幕吓得脸色发青,半晌说不出话。 契苾道元噗通一声跪倒在众人面前道:“契苾道元无能,未能保护诸位一家老小!” 阿金一把扶起他喘着粗气道:“这等卑鄙手段,防不胜防,与你何干。” 思磨早已按耐不住,“哐——”一声拔出刀来喊道:“清河公!若是条汉子就真刀真枪拼起来,这等下作手段,当真叫人不齿!” “嘿嘿——”挟持着一干老幼妇孺的士兵中,有一个笑出声来,道:“思磨,阿金,你们这等鲁莽武夫,动辄拼命,不过是烂命一条。” 众人打眼瞧去,认得是城防总兵卓伦。卓伦此刻穿着一身普通士兵衣服,头盔遮了大半张脸,众人方才并未认出他。 思磨向来和卓伦不对付,便骂道:“你这种行径,与禽兽何异?” 卓伦却笑道:“这些人的命便在你家可汗手里,与我何干?” 棘默连看看清河公摇头道:“清河公,说出你的条件。” 清河公微微一笑道:“拿你的汗位来换!” 棘默连舒了口气道:“只要这个?你承认了我是可汗?” 清河公干巴巴笑两声道:“我要你当着众人的面,当着长生天起誓,并且昭告天下,将汗位禅让于我。” 阿金笑道:“清河公,你是想当可汗想疯了?” 清河公手一扬,卓伦手中的刀便抵在了一个少妇雪白的脖颈上,“啊——”只听那少妇喊叫一声,已有滴滴鲜血顺着刀锋流下。 清河公扫视一眼周围众人道:“我是在和你们可汗说话,谁再多插嘴,我就杀了她。” “你——”众人义愤填膺,却也无可奈何。 “这不是巴龙的妻子吗?”有人窃窃私语。 “夫人——”一个青年军官面色苍白,正是刚从龙喉水军处赶来的巴龙。 棘默连道:“清河公,只要你也当着长生天的面立下誓言,终生不许哥勿踏进我云海一步!让我云海四大部族和平共处,我便将可汗之位让给你!” “可汗!万万不可!”思磨道:“清河公如此行径,岂能当我草原四大部族的天可汗?我草原人敬的是光明磊落的真汉子,大英雄!这等卑鄙小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思磨——”卓伦尖而细的嗓音大叫一声:“你儿子的命你是不要了吗?” 思磨身上一震,转头看那黑剑士控制的人群中那七岁的儿子。小家伙刚过了生辰,头发两边剃掉了,中间留了个小抓髻,上面用红绳子系住,是仿南朝小孩的式样。配着粉嘟嘟的小脸分外可爱。 卓伦一把拎起小男孩的领子,扯得那孩子喘不过气,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孩子脸上晃来晃去,阴沉沉地笑道:“嘿嘿——小巴郎子,阿叔和你玩个游戏——” 第一百章 阴险卓伦 “卓伦!”阿金叫道:“你若敢动乌林答一根头发,我们在场的弟兄拼了命不要定将你和清河公碎尸万段!” “阿金兄弟,你就剩半条命了,还是省些力气的好!”卓伦笑道。 “清河公!你等此举实在令人心寒!”棘默连看一眼清河公,清河公仍是傲立一旁,显然默许了卓伦的行为。 棘默连冷笑道:“枉你也是三公之首,四大部族的首领,如此行为可有颜面立足于天地之间!” 清河公却不为所动道:“成王败寇,你父王当年夺我汗位时,也未必使得好手段!何况,他现在死了,我也未曾亏待了他!已将他葬在我阿史那家的大墓之中!” 众人之中大部分第一次听到老可汗之死,心中悲痛。棘默连见清河公如此对待人质,心中愤懑,拔出长刀,将自己手掌一划,一溜鲜血洒在地上。“我棘默连在此起誓,你等若敢伤害无辜妇孺,棘默连定叫他终生在草原无立足之地!”棘默连神情庄重,说话之声贯彻天地,震得大殿嗡嗡回响之声不绝,就如从天而降的神的旨意。清河公和他身边一众大臣惊得胸口气血涌动。众人群情激奋,向前涌去,恨不能将卓伦踏死当场。 卓伦手中尖刀寒光一闪,众人却又不得不停住脚步! 清河公咳嗽一声,示意卓伦速战速决,再莫要拖延! “小巴郎——原来你叫乌林答?”卓伦雪亮刀尖对着孩子呜汪汪的大眼睛,干瘦的下巴上,一撮山羊胡一动一动,“乌林答,你说阿叔这刀子,是扎你的左眼好,还是右眼好呢?” 小男孩在卓伦手中,挣扎不停,无奈领口被抓住,一张粉嘟嘟的小脸此刻憋得通红。 “卓伦——你王八蛋——”思磨眼睛血红,像发了疯的猛兽。 “独眼龙可不好看呀——”卓伦一口黄牙凑近孩子,乌林答吓得直向后躲,眼睛里一汪眼泪却硬忍着没流出来。 卓伦笑道:“哎呦——哭了呀——哈哈——怪叫人心疼的。” “我没哭——我阿爹说过——男子汉在坏人面前——不流眼泪——”乌林答两只小手拼命掰着卓伦的手,脚在空中乱踢,无奈力气太小,不能动分毫!小男孩拼尽全力一口咬在卓伦的虎口上! “哎呦——”卓伦一声怒吼,“砰——”地一声将乌林答摔在地上。 孩子登时摔得说不出话来,只剩嘴巴一张一合喘着粗气。 “清河公!”棘默连叫道:“拿笔和羊皮来,我给你写让位的诏书!” “可汗——”思磨声泪俱下叫道:“我思磨追随可汗,不是为了自家的性命!是为了云海的百姓!今日为了乌林答放弃汗位,明日会有更多像乌林答一样的孩子为这些人的野心死去!” 棘默连拍拍他的肩膀道:“思磨兄弟,我棘默连不是为你,只要云海能结束内乱,共同抵抗哥勿入侵!任何人当可汗,我棘默连都愿为他鞍前马后!” “可汗!”思磨见棘默连眼中一片坚毅之色,知道他心意已决。思磨眼中热浪滚滚,草原汉子流下的伤心眼泪,令在场诸人不忍直视。 卓伦一脚踏在乌林答身上!“乌林答!只要你说你爹是猪狗不如的反贼!卓伦叔叔就饶了你!” 孩子无力说话,小小的脑袋摇了摇。 “乌林答!”思磨转身,朦胧泪眼中望着孩子单纯而惶恐的眼睛,“阿爹对不住你——送你上路——”说罢思磨突然纵身一跃,手中钢刀飞起一溜弧线,风驰电掣般扑向前方! 卓伦不曾想思磨突然发难,连忙闪身,早有黑剑士剑光一闪护住卓伦。 未曾想那钢刀却是冲地上的孩子而去!思磨眼中充满痛苦和决绝!乌林答粉嫩的小脸在今日便已是永别!原谅阿爹!不能再带你骑马打猎!来世我们再做父子! “叮叮——”钢刀被两道劲风生生击打的飘到一旁,疾斩卓伦双脚! “嗖嗖——”几道劲风分别冲六个黑衣剑士而去!“有暗器——”六大剑士同时手中剑一挥! 棘默连趁六大剑士和卓伦分神的刹那,飘身急进,手臂一伸一吐,立时抓起乌林答。六柄黑剑挡住了疾风,却也刹那间回转,六人心身一体,将棘默连浑身上下封死!棘默连使个“铁板桥”身法,身子贴地,向后平滑!胸口两柄黑剑又刺到! “嗖嗖——”风中又有劲风直冲黑剑而来!棘默连将乌林答护在怀中,顺势一滚便脱离了六剑士的攻击范围。周围早有诸将领持刀护上!棘默连将孩子递到思磨的手里,思磨摸着孩子的头发,跪倒在棘默连身前,泣不成声! 那六剑士刹那间收剑,望着地上的几枚暗器,竟是已被黑剑劈成数瓣的几颗松子! 几人抬头,望着松子飞来的方向! “什么人?!”卓伦的尖嗓子喊一声,手中尖刀指着大殿的大梁。 众人茫然,顺着卓伦尖刀所指方向望去。 大殿高耸穹顶的石头大梁上,不知何时并排坐着两个人。二人俱是十六七岁年纪。黄衫少女身子娇小,眼睛含笑,一双玉足蹬着双刺花布靴,在空中怡然自得地荡着脚。白衣少年眼若秋水一泓,颜似天山寒玉,出尘的风采,令人一见便终身难忘。众人心内不禁喝一声彩,如此粉妆玉砌,风采出众的少男少女,就如天仙下凡,春风拂面。少女和少年却对周遭恍若未闻。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喂!你说好笑不好笑?”那黄衫少女一双眼睛笑的弯弯,看着白衣少年,顺手丢一粒松子到嘴巴里,吐出松子壳从房梁上落下来。 “什么——”白衣少年俊脸也向着少女,不解地问。 “这黄牙山羊,老鼠屎一样的眼睛,怎么能生出粉嘟嘟的侄子?”少女仰头问少年。 “黄牙山羊?丑,真丑!生漂亮侄子?不可能,不可能。”白衣少年答得一本正经。 “那他咋叫人家小娃娃叫他叔叔?定是得了失心疯!”少女又将一颗松子嚼得嘎巴脆。 “嗯,失心疯!失心疯!” 众人听得黄牙山羊,老鼠屎眼睛,不禁咧嘴一笑。更有人转头看看卓伦,心中便赞那少女形容的贴切极了。 卓伦气急败坏,又见这一对冰雪样儿的少男少女,风姿神采非凡,来的奇怪,也不敢贸然发火,冲那房梁上的一对儿人叫道:“二位是哪一路的朋友?” 第一百零一章 玉人无双 黄衫少女将剥好的几粒松子送到白衣少年的口中,又将剩的一把松子塞到白衣少年的手中。黄衫乌发,似一只翩翩舞动的彩蝶,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落在卓伦面前。 “你在和我说话吗?”少女秀眉一扬,嘴角上翘,嘟着嘴问道。 卓伦见少女明眸皓齿,灵秀飘逸,一时之间竟愣在当场,脑中思索莫不是哪家王爷的公主,私自跑了出来玩耍,只得木然点点头道:“姑娘究竟是敌是友,府上又是哪家?” 黄衫少女嘴角弯弯,丹凤眼一瞪,道:“凭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 少女转身看看六名紫衣黑剑士,笑道:“你们几个表现不错,可以记上一功!” 六剑士愕然,众人亦倒抽一口冷气,这少女莫不是桑陌大祭司的人? 黄衫少女玉手一伸,房梁上一团雪白的物件跳入她的怀中。众人定睛看去,是一只雪白肥硕的小狐狸,咪咪着眼睛,蜷缩在黄衫少女的怀中。 “冰狐!” “哥勿的圣兽冰狐!” 在场之人均听说过冰狐名号,更知道它身具神通,神秘莫测。莫不是桑莫大祭司也来到了云海?众人连忙退一步各自警戒,更是对场中的少女一举一动警惕万分。 黄衫少女玉手轻抚着小狐狸雪白的皮毛,贝齿轻启,语气冰凉道:“圣兽现身犹如大祭司亲临,见了我这个圣女和冰狐,你们六个一点礼数都不懂吗?” 六剑士相互看一眼,虽从未听说过“圣女”的名头,但这圣兽冰狐却是货真价实,又见这少女举止从容,高高在上的姿态倒是像极了大祭司的派头。只得微微颔首,躬了躬身子。“你们几个倒是傲慢的很那!”黄衫少女对六剑士的行礼,十分不满。足下莲步轻移,打量了六人一圈。“你们既然看不起我这个圣女,我只好代大祭司教训教训你们了!”黄衫少女轻喝一声,手中松子化为七道劲风直奔六剑士和卓伦面门而去。七人见她突然出手,又摸不清来路,只得亮出兵刃格挡,也不敢贸然反击。哪知兵器还没碰到松子,耳后又传来风声。七人急忙跃起,堪堪避开耳后暗器,竟然又是松子。几人方才反应过来,忙结成剑阵,欲联手抗敌。这刹那之间,黄衫少女手上一拽,一张白丝大网已将所有人质护在中央。六剑士黑剑急攻,那网却不惧兵刃,坚韧异常。黑剑砍在上面隐隐发出金石之声!六人恍然大悟,方才那黄衫女子依次在六人面前走了一圈,却原来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将这怪网护住了人质。那六剑士也是心思缜密,眼看这少女一身古怪,急切之间未必占得及便宜。六人身剑合一无形剑阵排山倒海直冲棘默连头顶压下!这黑剑士一人即是顶尖高手,在场已难有敌手,如今六人合力一击,棘默连避无可避,眼看便是非死即伤! 一剑开天地,青光乍现!如一泓秋水,莹莹如玉的剑光与那六柄黑剑撞上! 白衣少年雪白衣袖一挥,青色剑光就如生出了层层藤蔓,将那六柄黑剑紧紧绞住。六剑士又惊又怒,当世之上竟有人可以凭一己之力与六人缠斗而不落下风,实在难以相信。 黄衫少女脚尖一点,如蝴蝶穿花,窜到清河公身后,银色匕首紧紧贴住清河公的咽喉! 少女娇喝一声:“都住手!” 场中众人一时之间被这一幕幕惊得合不拢嘴。 少女凤眼冲众人一扫,脸上浮现笑容,唇边一个酒窝乍现。棘默连看的神魂颠倒。 六剑士刚欲再动!黄衫少女手中银色匕首顺势下去半寸,清河公的脖子上也出了个血口子。 “啊——”清河公惨叫一声,声音颤抖:“你——你——你敢杀我——” “老头儿!”少女笑道:“被人拿刀抵着的滋味不错吧?” “哼——”清河公铁青着脸,不言语。 “哎呦,听不见是吗?”黄衫少女巧笑嫣然。 “噗通——”白衣少年将一个人扔在黄衫少女脚边。众人望去,正是狼狈不堪的卓伦,此刻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有一双老鼠屎般的小眼睛在眨巴。 少女手中银光一闪,一个物件带着串血珠子,啪——地落在大殿中央。“啊——”地上的卓伦干嚎一声,鲜血染红了他半个脸颊。众人望去,原来那带着血珠子落在地上的,正是卓伦的一只耳朵。 少女手中银匕首顶住清河公的心尖,脸上仍是笑意盈盈:“老头儿,我再说话你要是还装听不见,这地上躺着的可就是你的耳朵了。” 清河公面色乌青,哆嗦着嘴唇道:“你——你敢杀我?这里——没人敢杀我——” “咯——咯——咯——”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在大殿中声声回响:“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清河郡是云海国四大部族之一,实力占云海三成。此刻清河郡大军开拔,已向云海城而来。清河郡又是云海东边抵御哥勿的第一道防线,倘若不迅速回防,云海危矣!我说的对嘛?” 在场诸人方才明白清河公用心之险恶。 “你说的不错——”清河公强自镇定。 “所以,你料定棘默连无论你说什么,都会以大局为重,哪怕你要的是可汗之位。”少女伸手捋过腮边的一丝秀发,眼珠一转叹口气道:“可惜呀,我又不是云海人,我也不会顾忌什么大义,我就是看你不顺眼,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你——你——”清河公脚下一个踉跄,“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挖出你的心来,看看它的颜色呀——”黄衫少女手中匕首一送,噗嗤一声已经刺破清河公的锦袍,直抵住他的皮肤,“你说它是黑色的呢?还是红色的呢?” “水墨!”棘默连一声惊呼,“不可!” 秦水墨抿着嘴一笑,手下匕首却半点不放松。秦水墨瞪着清河公娇嗔道:“老头,你真的很讨厌,你让可汗都对我发脾气了呢——你说怎么办呢?”秦水墨一刀飞起,卓伦惨叫一声,在地上抽搐不已。众人看时,秦水墨刀尖上挑着另一只耳朵。 清河公又惊又气,哆嗦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一百零二章 素手锋芒 “我就是要你命的人!”秦水墨手下尖刀一吐,刀尖深入清河公的肋骨。 “啊——”清河公眼前一黑,跌倒在地,却觉得什么东西顺着自己的嘴巴,咕噜一声落入腹内。 他冷汗涔涔睁开眼,面前黄衫少女笑意盈盈望着他。 “你——你——” “我什么我,老头儿,可汗舍不得杀你,我看在你在你儿子的份儿上,只好赏你一颗穿肠蚀骨的毒药尝尝。” 清河公怒不可抑指着秦水墨道:“你小小年纪,怎么竟如此狠毒?” 秦水墨冷笑:“你再指着我,信不信我剁你几根手指来下酒?” 清河公缩手,终于低下高高昂起的头,有气无力地说:“你究竟要怎样。” “那得看,这六位兄弟要怎样。”秦水墨纤纤玉指朝那六名黑剑士一指。 清河公点头,冲那几人使个眼色。几人相互对视一眼,眼见今日局势已难扳回。六人中走出一人道:“我六人即刻出城,回归哥勿。只是姑娘——”那人看一眼伏在秦水墨肩上的冰狐,终究未将话讲完,转身步出大殿扬长而去。 棘默连赶忙叫人护送着阿金和阿木尔去医治伤势。将卓伦押入大牢,来日再审。 大殿外恰有一行人走进来。 众人看时却是执掌朝廷律法的叶护大人,和掌管云海城的帕夏大人等几位老臣。这几人先前称病不出,拒不接受清河公的指令,如今听说棘默连世子回来了,从成凰山一下来便赶来了皇宫。 几位老臣见到棘默连便拜倒,眼中泪流不止。叶护大人满头银发颤巍巍地说“我追随了老可汗一辈子,怎么如今到先我而去了?”众人听罢,心头也一阵哀伤。棘默连忙将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臣让了座位。 “哼——”清河公冷笑。 帕夏指着清河公道:“若不是你,犯上作乱,老可汗也不会故去!” 清河公却不理他们。对秦水墨轻声道:“你还有什么要求,一次讲完!”。 “嗯,这才像个样子嘛,年纪大了火气就小一点,才能延年益寿嘛!”秦水墨手中玩弄着银匕首,笑道:“我的要求也简单。照刚才棘默连可汗所说你即刻让清河大军回防。另外,你回云海后三日内将所有兵权交给你儿子契苾道元。交接完毕后,自己去成凰山延生观寻一间静室颐养天年。” “好——我答应你——”清河公一咬牙。 “痛快——你早这么说,不就不用吃这些苦头了?”秦水墨起身,冲棘默连点点头,有人送上了笔墨和羊皮卷。 棘默连扶起清河公坐在椅上。 清河公冷哼一声,下笔在羊皮卷上写下誓言。书写完毕,清河公将笔一丢,看着棘默连大笑两声。 棘默连脸上神色凝重,拿过羊皮卷交与人收了。他高大身形上的战袍胸口鲜血片片,殷红得触目惊心,那是阿金的血。 “你——你——好得很!不但策反了叶城大营,还夺了龙喉水军?竟然在我眼皮底下蓄起化龙河水,水淹云海城!当真是大手笔!”清河公心有不甘地说:“只怕那青莲幻象也是你搞出来的吧!” 棘默连看一眼秦水墨,又看看道元,阿金,铁力昆一众将士,摇头道:“全赖各位将士同心协力,棘默连粗人一个,不敢居功。” 契苾道元上来扶着清河公,清河公“哼”一声,打开他的手臂,自己转身向外走去。 “那——这毒药——”清河公经过秦水墨身旁时头发散乱,舔了舔嘴唇问道。 “哦,差点忘了”秦水墨背着手道:“我每月初一和十五会派人将解药送到延生观,你连服三个月解药,毒便解了。” “延生观?”清河公冲秦水墨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青莲幻象,魅惑众生;天降妖女,亡我云海!”说罢,大笑着跌跌撞撞地远去。 契苾道元只得遣了几个贴身侍卫前去照顾清河公,先一步返回清河郡。 清河公一走,之前追随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倒是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棘默连扫视一眼在场的清河公身旁的一班文武大臣。 当中有个五十余岁的男子站起,噗通一声跪倒在棘默连身前。众人认得正是中书令齐远。 齐远大声道:“可汗,我等一时糊涂,不能保护老可汗周全。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便奉那清河公为主,实在糊涂!罪不可恕!” 上骑都尉左尔翰在旁边亦附和道:“说的不错!人人皆有妻儿。思磨危难之际能以大局为重,当真叫人佩服。我左尔翰做出这等卖主求荣的事情,自有草原人的规矩惩治我。叶护大人请出法刀来吧!让我们自行了断也好留个全尸!” 叶护大人颤巍巍的身板此刻站的笔直,面如寒霜,沉声道:“来人,请出法刀!” 只见有人端上一个大铜盘,上面盖着块牛皮。 叶护大人伸手一把扯下牛皮,露出铜盘上整齐排列的一溜白色骨刀。这法刀平时在圣庙供在执法罗汉供桌之上,今日叶护大人带了来,想必定是要惩治叛贼! 早有执法行走拿来一口铜钟立在当下,上前拿起白色骨刀,手中一震,只听嗡嗡之声不绝,骨刀一根根如没入泥沙中一般深深扎在铜钟之上!一连十二声钟响,方才停住!只见十二柄骨刀,刀锋没入铜钟。直至刀柄! 众人虽听过这骨刀乃是栖梧海中上古神兽的骨骼所制锋利异常,却未想到数十年未曾动用,还是这般削铁如泥! 执法行走将骨刀一柄柄抽出,整齐摆放盘中。日光下,一溜十二柄白色骨刀,形状大小一致,放着青莹莹的光。 执法行走向叶护大人行个礼道:“法刀验证完毕,请叶护大人鉴定!” 叶护大人一头银发被风吹动,沉重地点点头。 中书令齐远苦笑一声道:“也罢,就由我先来!”说罢上前,却被左尔翰挡住。 左尔翰向前大踏一步道:“你虽官高一级,但是文官之首,并无执掌军队。所谓‘文死谏武死站’这叛逆之罪实乃我武将无能,贪生怕死。我来!” 第一百零三章 万将归心 左尔翰伸手便抓向铜盘中的白色骨刀。 “慢!”棘默连高喝一声,右手一伸,雄劲内力送出,将左尔翰的手挡住! 上骑都尉左尔翰是云海军中数一数二的猛将,一声猛力无人能及,此刻被棘默连三丈外便止住,众人也是惊讶不已。 左尔翰惨然一笑道:“怎么,可汗不许我自行了断吗?” 草原规矩,卖主求荣,反叛部落之人是要被乱刀劈死的,左尔翰心中黯然。 棘默连走到铜盘跟前,伸手如电,抓起一把骨刀。左尔翰闭目以待。 只见白光一闪,“噗——”那柄骨刀齐根没入棘默连左肩,只剩寸许长的刀柄。 众人惊呼一声,左尔翰睁眼看时,不禁呆了,大叫一声:“可汗!” 棘默连面不改色,冲叶护大人一拱手道:“叶护大人,圣庙规矩,族人犯罪,族长可以血洗之?” 叶护大人面无表情,点头道:“是有这么一条,但是——可汗当思量值不值得。” 棘默连大笑一声:“好!只要不违反祖宗规矩就好!”说罢,伸手又拿起两把骨刀,“蹭蹭——”插入自己的左右肩头! “可汗!”众人尖叫。 殷红血液慢慢洇出,与棘默连胸口阿金的血渐渐融为一体。 棘默连一摆手,止住了上前欲搀扶自己的众将。 那一干以中书令齐远和上骑都尉左尔翰为首的有罪之人慌忙跪下! 棘默连俯身,大手托起齐远和左尔翰,道:“齐大人,七年前北方尤里部落南侵,你一封伪造书信,让部落内乱,尤里兄弟自相残杀。” 棘默连高鼻深目下眼光如鹰看向众人:“我草原之人,最重信义,看清权谋。但齐大人这一封信,免了我草原数万男儿战死沙场,当真一字抵千军!” 当年之事,本来因为并非光明正大之途,所以除了当事人,外人皆不知。如今棘默连提及,齐远老泪纵横。 “左尔翰将军,五年前哥勿大军西进,你刺杀数名大将,最后哥勿终于撤军,无功而返。此事别人不知,我棘默连却永记在心!” “可汗——”左尔翰眼中酸涩,凹陷眼窝中,满是泪水。 “啊——”众人窃窃私语,原来当时哥勿大军西进,途中数名大将暴毙而亡。更有传言,哥勿西进乃是触怒神灵,降下灾难,却不想是被人刺杀。 当年之事,为了避免哥勿报复,所以秘而不宣。众人眼见棘默连虽人在大兴,却对云海形势了如指掌,均对其佩服不已。 棘默连铁袖一挥,其余九把骨刀同时刺入自己两肋! “不可!”帕夏大人一声惊呼,忙扯住叶护大人道:“快叫可汗住手!” 一向铁面无私的叶护大人,此刻也不禁动容,沉声道:“可汗,这一干人等,原也并非个个死罪,您今日之血,已将诸人罪孽洗干净了!” “好——”棘默连大笑一声,内力一震,十二把骨刀齐齐飞出,“叮——”一声钉在地上。点点鲜血顺着白色的刀锋,渗入地下。 黄衫一点,秦水墨轻身急上,顺手封了棘默连胸口几道大穴,将疗伤止血的药粉敷上。 齐远和左尔翰为首一班戴罪之人,恨不能自绝当场,羞愧的无地自容。 齐远叩头道:“可汗如此待我等,我等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齐远本是南朝人士,少年游历到云海,便在此安家立业。虽做到中书令,官拜二品,但心中总觉得北地人粗鲁,难以教化。如今见棘默连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胸襟,当真心悦臣服,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君恩。其余草原男儿早已被棘默连的雄浑气势所震慑,打心眼里敬佩自己的新可汗。 “哈哈——”棘默连脸色苍白,却风采不减,大笑道:“拿酒来——今日我要与兄弟们痛饮一杯!” “不可——”叶护和帕夏一左一右喊道,“如此重伤,饮不得酒!” 棘默连笑道:“酒喝得多,伤才好得快,拿来!” 叶护和帕夏面露为难之色。 “云海城百废待兴,居民家多有水淹,诸位大臣安抚百姓,论功行赏,还有诸多操劳,确实不能饮酒。”秦水墨说道。 “对——对——姑娘说的极是!”叶护和帕夏目中充满感激地望着秦水墨。 “酒也不能喝呀——也罢——”棘默连不无遗憾地笑道:“那就三日后大婚之时我们再痛饮吧!” “大婚?”众人面面相觑。 “这——不知道皇后是何人?”帕夏问道。 “就是她——”棘默连满面笑容,一双大手捧起秦水墨的手。 大殿之上,群臣眼中。 男子屹立如山,金冠之下,深目中满含深情,胸口殷红朵朵如花; 女子轻灵优雅,长发如云,眉宇中清凉似雪,黄衫翻飞片片如蝶。 契苾道元看黄衫女子那双眼睛清冷寥落,如当空闪耀的星辰。他终于明白,那夜北雁南归楼中一舞倾城,雪中红梅的女子不是红尘中行走的花魁,而是如今棘默连对面那一双忘尘的眼睛。 “这——”叶护大人心中迟疑。棘默连是云海国可汗,他的皇后不仅牵动着五国之间的局势,更是云海国的四大部族的大事。素来听闻盐田公的独女,阿史那柔云与世子关系非同一般,没料到可汗要娶的竟是个来历不明的南朝女子。如今这场大婚,在局势初定的云海,还不知道要掀起怎样的波澜。 帕夏胳膊肘一戳叶护,低声道:“叶护大人,您瞧可汗那眼神。这女孩子倒是权谋机变,长相身手当得起这个皇后!” 叶护看棘默连,眼中如两团燃烧跳跃的火焰,映得他整个人都亮了。 “水墨——”棘默连捧着秦水墨的手,“你可愿与我一同护佑着草原上的百姓,让他们挺直了腰杆活在蓝天白云之下?” 秦水墨望着眼前的男子,高高身躯就像万年屹立的雪山,浓黑眉毛下,双眼中盛满了比湖水还纯净的真诚。 “我——愿意。” 话虽出口,隐隐间不知为什么胸腔内的东西揪成一团,几乎让秦水墨眼前一黑。她深深吸了口气,天安城里的一切终究要与她再无牵挂,可胸口刚才揪成一团的东西却仿佛永远地丢失了,空落落的难受。 年轻的将士们欢喜鼓舞,口哨声喝彩声响成一片。 “可汗——”叶护大人说道“历来可汗大婚,还需青叶神山的都引活佛证婚!” “哦,那好办!”棘默连高兴地孩子似的,手臂一甩,牵扯着胸口的伤势,抽了一口冷气,“三日后我们就上青叶神山!” 第一百零四章 铁山新坟 叶护大人年事已高,不胜劳累。众人在帕夏大人和契苾道元的分派下,安抚百姓,重整家园,加固城防,并加强了城中戒备,以防不测。城中各地商人货物逐项清点,有损失的登记在册。今后三到五年内凡是来云海做生意,皆可以根据损失的多少免费在官府驿馆休息和停放物资一定时日,算是减免了税费。帕夏和契苾道元对秦水墨提出的这个建议赞不绝口,这既避免了官府支出,又可以稳固商队再来云海,对云海国贸易恢复大有好处。 叶城大营也已回原地驻扎,以防哥勿异动。 为了方便照顾,本来将阿木尔、阿金安排在皇宫静养。这样和棘默连同处一处,方便御医看护。御医看过阿木尔伤势,倒无大碍。阿木尔便回了家。此刻棘默连与阿金都因失血过多沉沉睡去。 秦水墨便出了皇宫,四处走动。满城忙碌之中,倒也井然有序。 前方大街上几个士兵正在争执。 秦水墨上前去,只见一张席子,似乎盖着个人。 “什么事?”秦水墨问道。 几个士兵并不认得她,懒得搭理,仍是自顾自地争论不休。 一个说:“我觉得应该水葬!” 另一个说:“被淹死的,还能水葬?” 第三个说:“刚才不是下了命令,让找个地方埋掉吗?” 秦水墨眉头一皱,问道:“什么人淹死了?” 那几个士兵,方才回过头来,看到这少女穿着倒是不一般,便行了礼道:“有个小乞丐,大概平日没地方住,便藏在枯井里。谁晓得没有逃出来,就——”士兵看面前少女脸色苍白,住了口。 秦水墨数日劳累终于爆发,摇摇晃晃,被一双手从身后扶住了。 契苾道元正骑了马准备出城,眼见秦水墨在路边神色有异,便上来扶住。 “契苾将军——”几个士兵行礼。 契苾道元点点头,刚才也听了个大概,此刻看一眼席子便明白了。 “速去,葬在城东的铁山,那里没有狼。” “是!”几个士兵拖着席子走开了。 “我要看着他下葬!”秦水墨突然尖叫一声。 契苾道元点点头,扶了秦水墨上马,自己牵着缰绳跟在那几个士兵身后。 一路无人说话。 到了铁山,几个士兵很快便挖好了坑,将那八九岁的孩子埋了进去,然后冲契苾道元行了礼便走了。 秦水墨一声不吭,坐在高高的山梁上看着他们挖坑,看着孩子半大的脚被沙土掩埋,彻底不见。 契苾道元叹口气,从马背上取了酒囊,递在秦水墨面前。 秦水墨伸手,一饮而尽,指着那新起的坟头道:“他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 契苾道元自己取了另一个酒囊,喝了两口道:“你也还是个孩子。” 秦水墨仰头,仔细看了半天,方才回过神来道:“原来是契苾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契苾道元苦笑道:“托皇后您的福,回清河郡交接兵权。” 秦水墨道:“原来是新任清河公,想必可汗过两日便会有封号了。”说罢,又目光直直地看着那坟头。 契苾道元坐在秦水墨身旁。 “你说,他会不会怪我?” “不会!” “可他还是个孩子,就这样没了命。” “他是替全城千千万万的孩子没了命。” 秦水墨苦笑:“你一定没孩子。你若是这孩子的父母,定不会这样说,你会恨不得杀了我。” 契苾道元:“这人世,若是再没有战争,这孩子也不会没了父母,成了乞丐!” 契苾道元顿了顿说道:“请问一句,姑娘为何来到云海?” 秦水墨摇摇头:“没地儿去!” “姑娘之才可动乱天下,也可安邦定国。以今日看来,姑娘费尽波折才能既破了云海城,又保了百姓性命。这份心思,这份难得,可汗和云海百姓会记在心间!”契苾道元又喝一口酒。 秦水墨道:“我既是你云海皇后,这些事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契苾道元笑道:“你既然是我云海皇后,就不要摆出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样子!你可知天下多少人觊觎我云海的国土,又有多少人恨不得杀我云海百姓而后快,回你的皇城去,拿出你云海皇后的样子!” 说罢,契苾道元翻身上马,两条修长的腿,紧紧夹住马匹。“驾——”一声,骏马奔驰而去,将秦水墨撇下。 “契苾将军不送我回去吗?”风中飘来秦水墨的声音。 “云海皇后若还要人送,也当不了几天皇后!”契苾道元不敢回头,疾风中咽下几口烈酒。只有将那女子拋得远远地,他才能不去想那胸口传来的痛。那日北雁南归楼的一舞倾城之后,他曾多方打探,也曾拜访过花魁文武七,无奈却再也找不到那双寥落星辰般的眼睛。谁料,今日再见,她将要成为云海皇后! 上苍为何要让他们遇见?让他看到她坚强果敢后的迷茫脆弱?那是为了深深折磨他吗?让他永世永夜不得安宁?烈如刀的酒,穿喉而过,草原男儿牙关紧咬。 秦水墨捧起一把新土,堆在小乞丐的坟上。 步行回了云海城,进了皇宫。 已到掌灯时分,一轮明月在天空中洒下清辉。 棘默连还在沉睡,秦水墨探了探他的额头,并未发热,心下稍安。正要转身去将桌上的烛台吹灭,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拉住。 “水墨!”棘默连苍白脸上浮起孩子般满足的笑容。 “醒了?” 棘默连点点头。自从认识他,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温顺的时候。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倒盏茶。” 他紧紧拉住她,摇摇头。 “就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他固执地像个孩子。 “你这又是何苦?”秦水墨问道。 “嘘——”他一根手指点在唇上,示意她不要说话,“听我说——” 棘默连眼中泛起层层水波:“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秦水墨点点头。 “那时的你,大口喝酒,我本以为你是那主人家的,却原来和我一样是个骗酒喝的!”棘默连爽朗一笑,却牵动伤口,嘴角一咧。 第一百零五章 再饮一坛 秦水墨一急,他却摆手,示意她没事。 “第二次见你,是在秦府门口,你一身粉衣,夺了我的照夜狮子,奔驰在天安城的大街上。从那时起,我就认定了只有你才能是我棘默连的妻子!草原的皇后!谁知你,却是秀女。我原本想着,老子只有夺了那隆德皇帝的大兴,才能娶你了。谁曾想你成了郡主,雅集夺魁,后来又有了小五他们庄子的事——” 秦水墨递过一盏茶给棘默连。“你当真会为了我与大兴开战?” 棘默连一口茶呛住,咳嗽不停,秦水墨忙给他拍拍背。 棘默连脸涨得通红,摇头道:“不会,我怎么会让草原男儿为我棘默连娶老婆丢了性命?” 秦水墨点头。 棘默连接着笑道:“但我会一个人夜入皇宫,偷了你出来,哪怕死在一起。” 秦水墨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深情睿智,矫健聪慧,天生的王者之风。 棘默连却收了笑容道:“所以我认定了你,不管你做什么选择。这云海国的皇后永远都只会有一个!” 秦水墨欲说话,棘默连却冲她摇头道:“水墨,不要说,永远不要说出你的决定。给我个希望好吗?至少我会带着希望一天天等下去,好过绝望。” 秦水墨半晌无语,点点头,一滴清泪顺着腮边留下,就像此刻皎洁的月光。 “你知道吗,一个比小五还小的孩子,被水淹死了。都怪我!” 棘默连伸手,拭掉秦水墨腮边的泪珠:“那怎么会怪你?”棘默连眼光投向远处,“要怪,只能怪我这个可汗,保护不了自己的子民!唯有天下休战,刀兵入库,放马南山,百姓才会真正过好日子!” 棘默连抓住秦水墨的手道:“所以,我的皇后,哪怕是不住在一个屋的皇后,”棘默连脸上顽皮的笑容收起,正色道:“请你一定要帮你的可汗,断不能让他的子民再受刀兵战火之苦!” 秦水墨郑重地点头。棘默连说了番话十分疲惫,沉沉睡去。 秦水墨替他盖好被子,吹熄了烛火,出了屋子。 此刻,月上中天,满天星子都黯淡了。细碎月光洒满云海皇城。 秦水墨抬头,屋梁上一抹白衣,白的就像月光。 “唉——”秦水墨叹口气,看来今夜的酒还没喝完。 月下白衣少年,如寒玉雕工,冷雪捏成。 瘦长身躯卧在屋脊之上,刀刻般的鼻梁,清亮悠远的眼神。 秦水墨鼻中一酸,为何之前未曾留意,丹青竟消瘦成了这般? 白衣少年伸手,拎起一坛酒,喝一口,却又忍受不住那辛辣,猛地咳起来,吐了大半口。但他又将酒壶拎起,灌了两口下去。身侧五六个空酒坛七零八落,一副被人虐待的样子。 月色映在他清亮透彻的眼睛里,凝成了一段挥之不去的月光。少年瘦长手臂再拎酒,手上却空了。 秦水墨手捧酒坛,皱皱眉:“上好的西域葡萄酒,你小子就给我这么糟蹋?”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拿来!” 秦水墨一仰脖,咕咚咚喝了个干净,一摊手:“没了!”说罢,坐在少年身边。 两人并肩而坐,看着远处闪闪的繁星。 草原的夜,格外的透亮清澈,星星就像顽皮孩子眨着眼睛! 从屋脊上看去的星星,就如两人幼时从天屿山树洞中并肩看的星星一模一样。 浮光掠影,十年间。星斗变换,昼夜交替,不因任何人慢一分,也不因任何人快一点。 悄然而过的时光,就是堆砌成了眼前这十六岁年华的两个人? 陪伴玩耍的那些山中飞禽可曾在烈火中劫后余生?陪伴练剑的那些鸣泉飞瀑现在是否如初?陪伴成长的那些张张笑脸远去不见,只剩了相依为命的我们。 “丹青还记得你说的吗?‘我护你一生一世!少一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丹青扭头,眼中月光闪闪:“皇后呢?” 秦水墨抿嘴一笑:“傻小子,当了皇后也和丹青在一起呀!” 丹青眼中的酒气散开了,散成漫天星光,揉碎在一片湖水里。 浑身轻松的少年拉起秦水墨的手一跃而下:“困了!” 秦水墨今日的酒喝得多,觉也睡得踏实,一沾枕头,便到了天明。 第二日清晨,快马自城外而来,一个消息被带进了云海皇宫。 秦水墨听完传令兵的汇报,眉头皱一皱缓步走到床边。 床榻上的棘默连睁眼道:“什么事?” 秦水墨说道:“盐田那边传来消息,柔云病了。” “病了?” “嗯。” “你怎么看?” 秦水墨苦笑:“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棘默连正色道:“谁叫你是我的皇后。” 秦水墨略一沉吟道:“那日柔云已经苏醒,御医诊脉并无大碍。此时突然病了,事情倒是蹊跷,我的意思是我亲自去一趟。” 棘默连道:“说了你是皇后,哪有可汗不陪着的道理。何况,柔云那丫头我也放心不下。” 秦水墨皱眉:“可是你的伤,再说如今云海千头万绪——” “不妨事——”棘默连道:“有叶护和帕夏大人,有思磨、铁力昆等一干武将,云海城我们大可放心。这次夺云海,倒是历练出了几个人。” “而且——”棘默连悠悠笑道:“那盐田郡倒是离青叶神山很近呢,我巴不得早一日大婚!” 清晨的草原,淡淡薄雾轻纱一般笼罩着草地。牛羊还在睡觉,半点声音也没有,一切甜蜜而安详。只有早起的的牧民,帐篷顶上升起一缕炊烟。 轻纱般的薄雾里,偶有一角探出头来,那是若隐若现的高耸雪山。太阳虽未出来,但草原并不黑暗。柔柔的光线与薄雾纠缠在一起,就如一桶乳白色的牛奶,将草原浸泡在当中,透出一丝甜蜜的意味。 驼车铃响,一辆车在薄雾里出了云海城,直奔盐田而去。无人知道,云海国的可汗正躺在车内。 依着棘默连的意思,此次事情不便张扬。云海可汗坐镇与哥勿更近的云海城与清河郡互为照应,可以震慑哥勿大军。叶护大人本来极力反对,但是知道有那武功深不可测的白衣少年同行后,方才勉强同意。故而此次盐田之行,只有三人,连云海城内也仅有数人知晓。 第一百零六章 盐田胜景 驼车内秦水墨苦笑:“从大兴来的时候,是丹青躺着,你坐着。如今是你躺着,丹青坐着。你们两个人总有一个要我照顾呢——” 棘默连笑道:“所以,最辛苦的其实是皇后你呀——” 秦水墨摇摇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柔云此次的病,不简单。” 棘默连道:“柔云是草原的女儿,哪里有那么娇气。何况有你这神医妙手在,还有什么怕的。” 秦水墨看一眼坐在车厢一角的丹青道:“也就你们两个傻瓜,愿意给我这‘蒙古大夫’练医术。” 棘默连问道:“‘蒙古大夫’?这是什么意思?蒙古在哪里。” 丹青却笑了,寒冷冰山似的少年如春水映开了桃花,眼中一抹得意之色闪过。 棘默连恼了,指着丹青对秦水墨说道:“快告诉我,凭什么他知道,我不知道。” 秦水墨叹口气:“我和他一起长大,同吃同住,这是比不了的。” 棘默连摇头:“只要没有一起洗过澡就行!” 秦水墨眨眨眼。 “不会真有吧?!”棘默连直起身子。 “小时候,有几次。” 棘默连一张脸黑的象碳一样,眼睛能喷出火,瞪向丹青。 冰肌雪骨的少年却不理他,闭目养神。 盐田郡除了有西域最大的盐湖,还是云海出产瓜果的最佳地区。 湛湛蓝天之下,澄碧色的盐湖一望无际,平静的像是一面镜子。白云雪山倒映其中,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偶尔清风拂过,细碎波浪轻轻拍着雪白的岸边,发出微微的声响。清风吹过,湖面恢复了平整,再次成为一面魔镜,倒映着蓝天。 驼车轮子碾压在洁白的盐路上,发出咯吱的声音。 秦水墨隔窗望去,细碎洁白的盐花就像舒缓的沙滩,细密地延伸到天尽头。 盐湖之上,一道晶莹剔透的桥横亘在湛蓝水波之上。驼车上桥,稳健异常。秦水墨和丹青却趴在车窗上看的目不转睛。骆驼四蹄踏着几乎透明的桥面,桥下水波几可见底。 小狐狸探出头,“吱吱——”两声。 丹青摸摸它:“没有鱼!” 棘默连坐在车内,笑笑道:“你们两个再见多识广,也没见过我云海的盐桥吧?” “若非亲眼所见,确实匪夷所思!”秦水墨道:“这盐湖所产的哪里是盐,分明是黄金!” 棘默连点头道:“我云海数十年前,国力雄厚居七国之首,依仗的便是这盐田和清河郡的铁山,只是——” “只是如今受制于人,盐和铁都与大兴交换了货物。”秦水墨接口道。 棘默连点头:“盐与铁不仅是云海,也是大兴的命脉。如今云海所产十之八九都与大兴换了丝绸、茶叶、瓷器等用物,自己反而连兵器铸造也拮据起来。上天予我云海不可谓不丰,无奈——” 秦水墨道:“盐、铁、马匹是断不能再与大兴予取予求,将来反而养虎为患,但这贸易又不可断,须想些替代之法才好——” 棘默连道:“这当中的利害关系,我也明白。但如今须得击败哥勿,方能有所喘息。” “如今当务之急是与哥勿休战。”秦水墨沉声道:“云海如今急需休养生息,男丁已所剩无多,倘若与哥勿死战,侥幸得胜,也是元气大伤,只能被他人瓜分。” 棘默连眼睛亮了起来:“水墨,你可有法子让我云海千万百姓免受战火之苦?我棘默连代草原百姓感谢你!” 棘默连说着就向秦水墨弯腰拜倒。 秦水墨连忙扶了他道:“我不是这云海的挂名皇后吗?我只是想让我的子民过点好日子罢了。” 棘默连眼望着秦水墨道:“你可以不挂名的,可汗大帐天天为你留着——” 棘默连嘴里被塞进一把葡萄,噎得说不出话。 白衣少年抱着白狐狸从眼前飘过。 秦水墨笑道:“我们丹青少爷可是很少伺候人的,你有福气。” 三日后,驼车缓缓驶到了盐田郡。棘默连强健的体魄当真恢复起来神速,人已好的七七八八了。 三人到了城下,下了驼车,看这盐田风光又是不同。 阡陌之中的大块农田里面飘来阵阵果香,细细望去有瓜田,桃林,梨林,间或几块水田还有片片水稻。杨树柳树在田埂上抽枝吐绿,倒真是一派中原风光。秦水墨心下想:当真不到西域,不知西域之大。山川河流,地理气候一地一样,多彩纷呈。 驾车的车夫跳下驼车,去城门那里出示通行令牌。 三人望着他空荡荡的右袖子,心中一阵难过。 那车夫正是阿金,断臂之后便在云海皇宫内休养,那日得知棘默连要去盐田,阿金便也闹着要来。 他重伤之后如何能受这等颠簸之苦,棘默连一口拒绝,要他好好休息。 阿金跪地信誓旦旦道:“可汗,如今阿金已是废人一个,难道连给你赶车都做不成吗?那阿金还不如死了算了!”说罢,长跪不起。 棘默连无奈,只得应允。 一路之上阿金一条左臂,将驼车驾的又快又稳,笔直背影看不出半点受伤的样子。 秦水墨看着棘默连和阿金,心道草原男儿当真是铁打的,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听到那独臂少年吹奏的欢快嘹亮的叶笛之声? 一行四人进了盐田郡便冲盐田公的府邸而来。 到了门上,阿金将自己的腰牌着看门人传了进去,不一刻便有人接引四人进入内堂。 内堂之上,一个中年人穿着白色缀着金丝花边的过膝长袍,眉眼之间与柔云有几分相似。 那人一伸手屏退左右。 “阿叔!”棘默连大踏步向前,弯腰行礼。 那人一把扶起棘默连,上上下下打量半天方才含泪说道:“一晃二十余年,当真是棘默连吗?” 棘默连眼中带泪道:“阿叔!是我呀!” 盐田公道:“参见可汗——”说着就要行礼。 棘默连忙拦住道:“阿叔!身体可还康健?柔云怎么样了?” 盐田公一听到柔云的名字,眼神暗了下去,道:“多谢可汗挂念,柔云——”盐田公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可汗远道而来,先用了饭再说吧!” 棘默连心中急躁,正欲再问,一旁秦水墨扯了扯他的袖子。 第一百零七章 郡中探病 盐田公的宴席,不可谓不丰盛,各色瓜果合着新鲜炙烤的羊肉。只是在座的几个人都没有什么胃口。 棘默连几次欲言又止,满脸的焦急之色。盐田公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席间,有人急匆匆地走来,伏在盐田公耳畔说了几句。 盐田公点点头,神色凝重,走到棘默连身旁道:“可汗恕罪,并非我有意隐瞒,实在是柔云那丫头——” “柔云究竟怎样?!”棘默连慌得站起,衣襟带翻了桌上一口未动的酒杯。 “唉——”盐田公叹口气:“几位也不是外人,就请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说罢,盐田公向后院走去,四人连忙跟上。 进了后院,穿过一条长长的廊道,廊道上的葡萄藤缠枝累累,垂下串串晶莹的果实。 廊道越走越深,浓密葡萄藤将外面的阳光遮挡住,最后来到一扇大门跟前。 盐田公掏出一串钥匙,要开那门上的锁。 盐田公的手哆哆嗦嗦,几次钥匙都对不准锁眼。 秦水墨与棘默连对视一眼,难道柔云竟然被锁在里面? 棘默连的手紧紧攥着。 盐田公终于打开了大门,几人连忙进去,却见这屋子空无一人,空荡荡地一间厅。 盐田公继续往里面走。 棘默连眉头紧皱问道:“阿叔,这——” “这是存粮的库房——”盐田公走到墙根,掀起墙上的门帘,原来后面还有一道门。 盐田公深吸一口气,拿出另外一把钥匙,这次倒是立刻打开了门。 “你们进去,一看便知。”盐田公伸手推开木门,进了里面。 棘默连赶忙一步跟上。 屋子里面光线昏暗,众人眼睛适应了以后方才看清,室内陈设极为简单,当中一个木质圆桌,靠墙角放着一张大床。 床沿上坐着个女子,一身白裙,脸色比裙子还白,散乱长发下,一双眼睛闪了闪。 “棘默哥哥,是你吗?”柔云的嗓音依旧甜美。 “是我,柔云,你怎么样——”棘默连忙冲上前。 “别过来——”柔云尖叫一声,那声音凄楚凌厉,将众人吓得不敢再上前一步。 棘默连却冲到床前,一把握住柔云的手道:“柔云——是我,棘默哥哥呀——” 柔云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定定望着棘默连,半晌方才一把抱住棘默连的腰,哭喊着:“棘默哥哥,柔云终于等到你了——” 棘默连摸摸柔云散乱的长发,看她除了消瘦苍白的厉害,漂亮的大眼睛下面一圈青色,并没有想象中的奄奄一息。 “柔云,棘默哥哥带你出去——” 听到棘默连这句话,柔云却仿佛被吓到了似的,手脚一缩,整个人向后一闪便蜷缩在床的一角。随着柔云一动,哗啦啦一阵金属碰击的声音。 棘默连细细望去,原来柔云手上脚上都栓了拇指般粗细的铁链,铁链连着四条床腿。 棘默连眼中喷出火来,怒道:“谁敢锁着你!”一边内力一震,就要将那铁链扭断。 “可汗!”盐田公老泪纵横道:“不可,是我将柔云锁起来的!” “什么?!”众人皆惊。 棘默连一呆,手中铁链落下,与那床腿相碰,发出“嗡——”的一声。原来这大床也是精铁打造。 “柔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为什么——”棘默连怒气冲冲地望着盐田公,看盐田公流泪不止,只得咽了下半句。 “棘默哥哥——” 棘默连忙低下头去,只见柔云直呆呆地伸出手来,方才清亮的眼中似乎升起了一团雾气。 “柔云——”棘默连抓住柔云的手,那双细腻洁白的小手此刻冷的像冰一样,手心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的眼睛怎么了?”棘默连望着柔云在迷茫中四处游弋的眼神。 柔云定了定神,眼睛方才聚起了光,惨白色的脸上一笑:“我看到你了,寂寞哥哥——”她忽然又像见了鬼似的一把掀开棘默连,喘着粗气,大喊着:“走开——走开——我不要见到你——” “柔云——”盐田公背过身去,拭着眼中的泪。 “啊——”躲在墙角的柔云像是一只困兽,突然跃起,又被铁链牵扯住,重重地落在铁床上。她木然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痛苦,扑上来扯住了棘默连的手臂。 修长指甲早已被剪去,但指缝还是在棘默连健硕的手臂上抓下十道血痕。 “柔云——”棘默连尚未喊出声,柔云就像失了魂魄似的倒下去。“砰——”地一声重响,柔云轻飘飘的身子将铁床也砸出了声。她像离了水的鱼儿似的在床上不停翻滚,颗颗冷汗从脸上流下来,将长长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脸上。 “难受——难受——”柔云双手扯破衣衫,似乎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一样,朦胧中瞅见身侧的棘默连。柔云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寂寞哥哥——杀了我——杀了我——”她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一双手狠狠掐住自己的咽喉! 棘默连忙伸手抓住柔云的手腕。 “柔云——醒醒——”棘默连满心焦急,感到柔云拼命挣扎,手上不自觉用了力,又怕伤了柔云,额上也沁出汗来。 柔云雪白的牙齿狠狠咬上了棘默连的手臂,鲜红血液从她失了色的唇边留下,十分恐怖! 黄衫飘过,十指如电,柔云晃了一晃倒下去。 “你——”棘默连望着突然出手的秦水墨,眼中满是疑惑。 “她这不是病——暂时让她睡两天。”秦水墨拉过床边的锦被,盖上柔云的身体,也遮住不整的衣衫。 秦水墨指尖一弹,一缕黄色烟雾贴上了棘默连手臂上被柔云噬咬的伤口。 棘默连顿时觉得一阵清凉舒适。 秦水墨看一眼伤口:“不会留疤痕。” 棘默连大手一挥:“谁还在乎这个?” “我在乎——”秦水墨语气平和,但说的坚定。 棘默连抬头看一眼秦水墨,心中一暖,原来她在意这个? 秦水墨瞧他神色有异,想说什么却终是闭了口。 “可汗——”盐田公眼中满是忧色,“如您所见,柔云从回来后就是这样子,无药可医啊!” 秦水墨问道:“柔云是否不发作时,心中清明,而发作时痛苦难熬?” 第一百零八章 神山之雪 盐田公瞅瞅秦水墨,这黄衫南朝女子,也不见多么美艳动人,却自有一份清冷和孤高。盐田公想到棘默连就是要娶这个女子为皇后,也不知此女究竟有何等惊人的手段,便点头道:“姑娘说的不错,这究竟是何病症?” 秦水墨摇摇头:“这——委实不像是病症——倒是——” “可是中了邪?”盐田公问道。 “中邪?”秦水墨皱眉,“云海也有这种说法?” 盐田公忙道:“不瞒可汗和姑娘,这几日我也请了无数的名医,各种方法都试过了,功效全无呀!”清河公叹道:“若说是中了邪,我原本也不信的,但如今——” “如今怎样?”阿金急脾气忍不住问道,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鲁莽,忙道:“盐田公,阿金冒犯了。” 盐田公一颗心全系在女儿身上,又知阿金素来与棘默连关系密切,摆摆手道:“如今云海国千年圣物丢失,也难免会有些——”盐田公眼睛瞅瞅棘默连,心下寻思如今新可汗尚未正式继位,此言恐怕不妥,又看一眼沉睡的女儿只得咬牙道:“难免有些妖魔作祟,臣唐突了。” “千年圣物?”秦水墨看一眼棘默连,“可是救柔云的宝月玲珑塔内的七色琉璃青莲子?” 棘默连点点头,看来他是早已知晓。 秦水墨问道:“为何不见你提起?” 棘默连道:“救柔云时,塔内机关遭毁,宵小之辈趁机盗取,慢慢寻回来便是。” “可是,可汗——”盐田公还欲再说什么却被棘默连打断。 “那依阿叔之见,柔云该如何医治?”棘默连问道。 盐田公:“我正准备这两日带她上青叶神山,又怕哥勿那边有动静,不敢擅自离开盐田郡。” 棘默连点头:“如今哥勿大军确是动向不明,此次我也是避人耳目而来。” 棘默连看一眼秦水墨、丹青和阿金道:“不如由我们带着柔云上青叶神山,求活佛医治,不知阿叔可放心我?” 盐田公忙行礼道:“由可汗出面,那是再好不过,活佛必定有法子治好柔云。” 棘默连转头看一眼仍在沉睡的柔云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 青叶深山隐在薄薄雾霭之中,金色的阳光从云朵的边缘洒下,就有点点浮云在洁白的雪地上投下不断移动的影子。 清风吹起,雪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便腾起一阵白雾。 五彩经幡在风中哗啦啦地响个不停,将整个神山衬得庄严无比。 缀满七色宝石的圣殿,在阳光下折射出各种绚烂的色彩,令人目眩神迷。 高大神像下,数万盏长明灯齐放光明,宛如另一个世界。 悠悠檀香浸入鼻内,众人都觉得浑身舒适安逸。 一路之上柔云的病症发作的频率越来越快,只有依靠着点了昏睡穴位才能勉强控制。 此刻在这神殿的檀香之下,柔云也安静了下来,抿着嘴坐在一边。 “青叶神山果然灵验!”阿金看看柔云,轻声说道。 棘默连点点头道:“倘若连都引活佛都无法医治,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了。” 小狐狸却喷嚏打个不停,想来是不耐檀香味道。丹青就抱着它在大殿外立着。 秦水墨闻着那檀香,确是凝神安定,令人舒爽,暗暗皱一皱眉头。 “叮——”一声悠远的铃铛声,大殿后响起脚步声。 一众八人红色袍子袈裟的年轻喇嘛抬着个红帐大轿款款而出。 这八名年轻喇嘛,周身隐隐竟有宝光流动,显然身上带着名贵法器。 随着大轿越来越紧,神殿之中隐隐传来一阵唱和之声,似乎从无穷无尽的天尽头而来。一阵浓烈异香充彻神殿,就像全天下的花儿都在一时之间全部开放。 四人只觉得那香气甜中带蜜,蜜中带馨,说不出的醉人。 而耳中的唱和声悠远宁静中又带着些许迷离未知,令人生出敬畏之感。 大轿停在神殿中央。“叮——”又是一声悠远的铃铛声,红色大轿的厚厚帷幔打开,一个八九岁的小喇嘛拖着个身披黄色袍子的瘦小老者,缓步迈出轿子。 瘦小老者闭着眼睛,干瘦的脸上满是皱纹。 小喇嘛手上持着个法铃。 “叮——”法铃再响一声!黄袍老者拖着小喇嘛闭着眼睛向前走出一步,脚上黄色的靴子下的地面上便生出一朵璀璨的红莲! 小喇嘛右手的法铃摇了七下,二人便也向前迈了七步!七朵红莲在黄袍老者脚下隐隐一闪便逐渐消散。 漫天唱和声此刻达到极致,仿佛四面八方的仙人在天上歌唱;香花宝烛的香气将众人包裹,明明无形的味道,竟将人压迫的喘不过气。 黄袍老者转个身,远远地在蒲团上坐下,将瘦削的背影对着大家。 “阿史那棘默连与阿史那柔云及秦水墨和阿金拜见都引活佛!” 棘默连与阿金早已双手合十,跪拜下去。柔云此刻也恢复了清明,忙跟着跪倒在地。 秦水墨躬身行了个礼。 那小喇嘛,似乎低头与都引活佛说了句什么,便转过身来,法铃一响。 漫天唱和声便消散不见。 那小喇嘛一字一句地说道:“都引活佛说了,棘默连世子光临,九天之上的伎乐天也唱起梵音前来相迎。” 棘默连正色道:“棘默连不敢打扰活佛清修,只是眼下却不得不来。” 小喇嘛低下头,与背朝着大家的活佛耳语几声后,挺直了身子道:“活佛已经知道你的来意,柔云公主的病乃是邪物缠身,到了青叶神山,即刻就可痊愈。而世子你若要得到活佛的祝福,成为草原的天可汗,必须找回我云海国的千年圣物!” 说话之间,已有两个喇嘛引着柔云去往偏殿。 棘默连略一沉吟道:“活佛所言不错,历代可汗的确身负保护千年圣物的责任!但棘默连此次前来,实在是有另外一件事情!” 说着,棘默连抬头看一眼秦水墨。 小喇嘛却喊一声:“你不必说了!”接着又低头与活佛耳语,只见活佛的肩膀似乎抖了抖,整个人变得极为激动。 第一百零九章 伎乐天舞 小喇嘛抬头,手中法铃冲秦水墨一指道:“此乃天降妖女,是我草原的敌人!棘默连世子速速将此女除去!” 棘默连浑身一震,忙抬头望着都引活佛的背影回道:“怎么可能?水墨救我云海城于危难,解除我云海内乱,若非如此,此刻哥勿大军只怕已经踏破云海,棘默连立誓要娶她为云海皇后!” 小喇嘛毫无表情,一字一句道:“世子你此刻还不是云海可汗,怎么就能娶皇后?若不是这个女人出现,我云海的千年圣物又怎么会丢失?青莲幻象,诱惑众生,世子你只怕也是被迷了双眼!” 小喇嘛手中法铃一响,先前那抬轿的八名青年喇嘛,立刻分站八方,将秦水墨困在当中! “住手!”棘默连一声怒吼,护在秦水墨身前。 “世子莫不是想违抗活佛的命令?”小喇嘛的声音虽然稚嫩,但语气冰凉。 “此事定有误会,还请活佛明察!”棘默连冲那巍然不动的消瘦背影喊道。 小喇嘛却脸色平静地说道:“能在青叶神山的金刚伏魔阵下活着走出去的人,目前还没有出现过,世子你再不出阵,休怪青叶神山不留情面!” 八名青年喇嘛太阳穴高高突起,眼中精光流转,身上袈裟鼓荡,无风自动。 秦水墨与棘默连齐齐心中暗叹。 这青叶神山果然是数百年来西域第一。 这八名青年喇嘛单独任何一人已经足以名动天下。而八人此刻占据八门方位,手中分别擎着宝光流转的法器,此刻八人身上散发出的深厚功力如同排山倒海一般重重叠叠向二人压迫过来。 秦水墨与棘默连抵抗着这股压力,浑身衣衫湿透,便是稍微动一动身子也难如登天!这八名青年喇嘛如若同时出手,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死。 小喇嘛所言能在青叶神山的金刚伏魔阵下活着走出去的人,目前还没有出现过,倒是一句大实话。 棘默连心中焦急,奋起内力一把将秦水墨拉到自己身后,高大身躯,紧紧护着秦水墨。 “嗡——”阿金手中圆月弯刀出鞘,独臂与棘默连并肩。 “棘默哥哥——”一道宝蓝色身影,从八个青年喇嘛组成的包围圈外一跃而入,立在棘默连身前。一身宝蓝长裙的柔云紧紧抓住棘默连的胳膊,冲都引活佛的背影喊道:“活佛慈悲,不要伤我棘默哥哥——”说罢,柔云冲都引活佛深深跪倒在地。 都引活佛干瘦的右手慢慢抬起,冲身后伸出了捻出了一个手印。 “叮——”小喇嘛手中法铃一响,八名年轻喇嘛收了法器,立在一旁。 包围圈中的四人,此刻周遭压迫尽去,方能长长出一口气。 小喇嘛仍是毫无表情一字一句道:“青叶神山今日网开一面,棘默连世子愿你迷途知返!那妖女,还请速速下山去,青叶神山不欢迎你!” 都引活佛在小喇嘛的搀扶下步入轿内,八个青年喇嘛抬着轿子远远去了。 棘默连关切地问道:“水墨,你——还好吧?” 秦水墨淡淡一笑:“若是他们八个刚才出手,我还真的接不住呢。” 秦水墨转身对着道:“柔云,你身体怎么样了?” 柔云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此刻竟有了几分红晕。 “是什么药?竟然如此神奇?”阿金收了弯刀,问道。 柔云见大家都看着自己,打开手掌,手中托着一个小盒子。她轻轻打开盒子,盒子里是几十粒黑色药丸,散发着清香。 “只要三天服一粒,便会痊愈,你们瞧我现在不仅没病,还精神了不少呢!”说着,柔云轻巧地旋转了个圈,宝蓝色长裙转成一朵云。 棘默连和阿金瞧她脚步稳健,腰身柔软而有力,一张脸孔更是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就像早晨带着露珠的格桑花,都长长出了一口气。 秦水墨闻着那药丸发散出的清香,绵远悠长,提神醒脑,问道:“这香味?” “这是我云海国特有的薰衣草香,可香飘十里不散,最是受人喜爱!”阿金答道。 秦水墨问道:“薰衣草?可有药效?” 棘默连和阿金摇摇头。 秦水墨眉头更皱:“没有药效的东西加在药丸里,是要用着浓香掩盖什么呢?” “秦水墨!”柔云喊道:“你莫不是还要怀疑都引活佛救我的药吧?我现在好端端地在这里,你想说什么?” 秦水墨苦笑道:“柔云——” “你不要再说了——”柔云俏丽的眉毛拧成一团道:“都引活佛说的没错,你确实是妖女,从我棘默哥哥在大兴遇到你之后,老可汗死去,云海城被淹没,千年圣物丢失,连棘默哥哥都被你连累的当不成可汗,草原不欢迎你!” “柔云!”棘默连喝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诋毁水墨?” 柔云却转身哭了起来:“寂寞哥哥——你明明最喜欢我的,怎么她来了,什么都变了,她若不是妖女,怎么今天不是我当云海皇后?” “柔云!”棘默连无奈道:“我一直当你是我的亲妹妹!如何你竟这般想?” 柔云止了哭泣,一双弯弯睫毛带着盈盈露珠,大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道:“寂寞哥哥——你被妖法迷惑,不要柔云了?柔云还不如死了,治这病做什么!” 说罢,柔云将药盒子重重摔在地上,几十粒药丸散的满地都是。 阿金忙用一只左手四处去拾。 柔云却趁阿金低头,一把拔出阿金的腰刀,向自己脖子上砍去! “胡闹!”棘默连双手急上,欲夺下弯刀。 柔云却闪身躲过,拿着刀向一旁跑去。 棘默连心中焦急,只得跟上。 “告诉可汗,我先下山了。”秦水墨冲阿金点点头,转身便走。 阿金张了张嘴,终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草原的落日已经隐在了大山背面,点点闪烁的神殿与天上稀疏的星辰相会辉映。 秦水墨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没有了神殿中异样的奇香,胸中格外的舒畅。 秦水墨四处看看,没见丹青和小狐狸,想来是耐不得寂寞,早就四处转转去了,便直向山下走去。 第一百一十章 且诉真情 半山之上,秦水墨途径一片黑松林,一只苍鹰振翅飞起。 寥落星光从高高的松树顶洒下,如细碎银粉,清亮透彻。 松林边立着个穿黑袍的瘦高身影,如黑松一般笔直。 秦水墨抬头看时,那人却笑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像是落在黑松上的点点星光。 “你——”秦水墨停住脚步,四处张望。 “你不用找了,我已叫石诚将丹青引开了。”那人笑着逼上前来。 秦水墨站住不动,定定望着那人道:“我却不知,连青叶神山也是宁王的后花园!” 尹南殇嘴角一抹笑容,眼中若繁星闪耀:“我来与我的王妃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有何不妥?” 秦水墨怒道:“收起你这嬉皮笑脸的样子,真是令人讨厌!” 尹南殇一步逼近秦水墨的面前,脸上收了笑容道:“你喜欢这种严肃型的?” 秦水墨愤而转身,腰上却被尹南殇紧紧搂住,张嘴欲说话,却冷不防被一副热烈灼烧的唇紧紧贴上! 脑海中轰鸣一片,秦水墨睦然之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觉得周身像被滚烫的烈火焚烧,那焚烧的灼热之下,令人四肢百骸半丝力气也没有了。脑中缺氧一般的炽热难受,却又偏偏无法抗拒,无力抗拒,整个人便如木偶一般无法移动分毫,眼中也慢慢迷离了起来。 尹南殇望着怀中秦水墨双眸第一次失了神采,那些如常年不化的薄雾覆盖的眼睛,此刻黑白分明地定在那里。尹南殇吓坏了,伸出双臂使劲摇晃秦水墨的双肩,焦急叫道:“傻丫头!你倒是吸气呀!” 秦水墨仿佛突然从无尽深水中苏醒过来,双唇一启,贪婪地吸着大口大口的空气,眼前的重重黑雾一层层散去,方才看清那张心急如焚的俊脸。 “你——”秦水墨羞愤交加,玉手一扬,指尖一枚银针直刺尹南殇的眼睛。 尹南殇一双覆在长长睫毛下点漆般的眼睛,正在全神贯注看着脸色苍白的秦水墨,哪料到银光瞬间便到眼前,不及躲避,只得将头一偏。 “蹭——”银针在他浓黑修长的眉宇上留下一溜血痕。 “啊——”秦水墨呆住! 尹南殇转过头来,一滴鲜血顺着他的眉弓滑下。 秦水墨心乱如麻,这个时时防备,心机深沉的宁王,今日怎么不躲了?看见他白皙脸庞上的鲜红血滴。此刻他的样子似乎是生气?是震惊?还带了一点点可怜?秦水墨心中更乱,可是震惊、生气、可怜的人,明明应该是自己呀!除了上次水底因为渡气的缘故,不得已和眼前之人的权宜之计,这可是自己的初吻呀!秦水墨脸上红云尽出,感受到尹南殇一双有力的大手还在自己腰间,她使劲挣扎。 尹南殇却动了气,一双手牢牢抱住她,沉声说道:“你当真要杀了自己的夫君?” 秦水墨心中一万个后悔不该和丹青分开走,嘴上却恼了:“我没有夫君!” 尹南殇脸色铁青,眼中如万年寒冰,盯得秦水墨心中一颤。 尹南殇单手环住秦水墨,右手“哗——”地一声将自己的皂色衣衫解开,露出白皙而肌肉紧致的上身。 “你——无耻!”秦水墨身子在尹南殇臂弯里扭动的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尹南殇恶狠狠地一把抓起秦水墨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你就好好看看我有多无耻!” 秦水墨挣扎着抽回手去,指尖却触到了火热异常的皮肤,并非想象的光滑紧致,而是粗糙不平。 璀璨星光下,如条条蚯蚓拧成一团般的瘢痕豁然显露在尹南殇光滑如玉的肌肤上,看起来分外触目惊心。 “这——” “这就是我无耻的代价!这就是你要抛弃的夫君!这就是你要当云海皇后的理由吗?!”尹南殇像发了狂的野兽,冲着秦水墨怒喝。 秦水墨怔住,绿竹馆内黑衣人那毫无征兆迅若流星的一剑,竟然伤的如此深,如此险,再偏一分便入心房!那时的他,也是这般护在自己身前,透过他胸前的长剑滴下点点殷红的血花,就像此刻挂在他眉梢的那一滴。 尹南殇见秦水墨眼中神色渐变,心中一软,收起了凶巴巴地表情,咧嘴笑道:“反正我是不会让你当云海皇后的!” 秦水墨回过神来,伸手一推,脚下急退三步,离开尹南殇远远的。 “我的事你管不着!”秦水墨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明明自己满腔委屈,明明自己有杀他一千次的理由,为何出口却是这么轻飘飘地一句话。眼前的男子是何等的精明强悍,自己怎能乱了方寸? 果然,尹南殇慢慢整好衣衫,左手伸上眉弓,修长有力的手指抚了一下血红的伤痕,咧咧嘴道:“那日跳舞时你便使这招,怎么也不换换?我这眼睛若真瞎了,以后怎么和你享闺房之乐?” “呸!”秦水墨转身便走,心内下定主意,以后断不能和他单独相处,若要杀他,也得叫上丹青才好。 身后传来那人郎朗清声:“只要你不做云海皇后,我帮你找回那千年圣物,怎么样?” 秦水墨再不理他,快步走远,生怕他嘴里再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语。 石诚几个起落,身姿矫健地回到尹南殇身边。 尹南殇笑问:“怎么样,可还顺利?” 石诚咧咧嘴道:“甭提了,那丹青身法诡异,几个起落之间就差点擒住我!还有个白狐狸帮助他拦截,幸好我反应机敏,随机应变才脱得了身。” 尹南殇沉思道:“丹青的武功神鬼莫测,你还能跑掉?” 石诚心想:王爷你太狠心了,明知我跑不掉,还叫我去做这差事。 石诚挠挠头道:“嘿嘿——那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干净,我迎着风冲他撒一泡尿过去,他便远远躲开了。” 尹南殇无语。 石诚瞧着尹南殇衣衫凌乱,嘿嘿一笑道:“王爷——那个——您和夫人处的如何呀?” 尹南殇长长手指掠过自己的唇,眼中充满追思,失神道:“唉——本王的初吻呀——算是交出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千层酥糖 石诚眼睛瞪得老大,只得低下头去默默不语,心中道:“王爷您也忒不要脸了,您这烟花丛中长大的,哪里还有初吻?” 尹南殇忽然想起一事道:“给丹青传的话可带到了?” 石诚拱手答道:“带到!” 尹南殇点点头,二人下山而去。 “那个——王爷——”石诚吞吞吐吐道。 “嗯?” 石诚满脸惶恐道:“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尹南殇停步:“有话你就说,跟我还来这套?” 石诚咬牙:“这——真是您的初吻?” “嗯!” 石诚忍不住:“那您之前——” “本王说是,它就是!不许多言!”尹南殇快步前行。 “不是您说的有话就说嘛。”石诚小声嘟囔着。 “嗯?” 石诚忙闭了嘴。 星光下两人身影隐在黑松林中。 丹青半山上遇见心不在焉的秦水墨,瞧她鬓角几丝乱发不由得怔住了。 秦水墨一头碰在丹青胸口,方才停了步子。 “丹青,你到哪里去了?”秦水墨上前紧紧抓住丹青的手,仿佛怒海中的一叶孤舟,终于找到了停泊的码头。 瞧见眼前白衣少年温和亲切的眼神,秦水墨心中终于安定下来。 她未曾注意,握住丹青洁白手指的一刹那,丹青身上似乎晃了晃。 “我——追——”丹青牙关中蹦出两个字。 “然后呢?”秦水墨忙问,一边审视丹青有没有受伤。 “没——追到。” 秦水墨心中一惊,以丹青的武功还有追不到人,想想都令人害怕。 丹青拧着眉头又动了动嘴唇:“他说——药有毒!” “什么药?我知道了,是柔云服的药,对不对?” 丹青点头。 “那人是谁?”秦水墨追问。 丹青嘴唇扁了扁,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秦水墨寻思一下刚才尹南殇的话,笑道:“是石诚?” 丹青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现出嫌弃的表情,转过头去再不言语。 秦水墨摇摇头,这宁王府的主仆没有一个是正大光明之辈,当真可恶的紧。她拉起丹青道:“我们快去找可汗。” “不用找,我来了!”远处响起棘默连爽朗的笑声。三个身影从山脊上快步走近。 “呦——谁惹我们小丹青了?”棘默连看着丹青皱着的眉笑道。 丹青再转身,将背对着棘默连。 秦水墨摇头,自从那日在云海皇宫屋檐上二人对饮之后,虽然丹青对自己一如既往,但却再也不理棘默连了。 秦水墨忙道:“柔云你可吃了活佛给的药?” 柔云秀眉一扬,冷冷对着秦水墨也不言语。 阿金看看丹青和柔云摇头道:“什么时候你们两个都开始练这‘不说话神功’了?” 棘默连和秦水墨倒是满脸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 回盐田的驼车上,仍是阿金驾车,车内四人却满是沉默。 秦水墨无奈,只得伸手蘸着茶水在地上写了“药有毒”三个字。 棘默连看后点点头。 柔云也向那三个字看一眼,无奈却不懂汉字,只得作罢。 棘默连侧身轻轻说道:“柔云——” “嗯?”柔云一双眼睛深情地看着棘默连。 “那个——活佛给的药——拿来。” 柔云眼睛瞪得老大,嘴角一抿问道:“棘默哥哥——你怎么可以怀疑活佛——” 棘默连不说话,静静望着柔云,眼前一片安宁。 半晌,柔云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手中捧着那个小盒子。 棘默连伸手接了,眼睛却继续盯着柔云一动不动。 柔云低下头去,一双手绞着自己的裙角,再抬起头,看看棘默连悠远深邃的目光,只得将右手伸出来摊开。 棘默连将柔云手心攥着的两颗黑色药丸也收在盒子里,方才冲柔云点点头。 随着药盒子的盖子开合之间,驼车之中漫出一阵薰衣草香气。 柔云嘴巴一扁,瞪一眼秦水墨,在棘默连身侧俯身下去,躺在他的大腿之上。 “棘默哥哥——我累了——”说罢,便沉沉睡去,只剩下长长睫毛在光洁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毛茸茸的影子。 路过盐田郡时,棘默连已着人通知盐田公,要带柔云回云海医治。 三日后,驼车便驶入了云海城。 在云海皇宫宽阔的大床上,秦水墨终于安心睡了个好觉。 日上三竿,静幽幽的庭院中却传来啪嗒嗒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有一阵猛烈急促的敲门声。声音不大,但却拍门拍的飞快。 “谁呀?”秦水墨伸个懒腰问一声。 “婶婶——婶婶——”稚嫩的童音。 婶婶?秦水墨摸不着头脑,叫我呢?秦水墨忙穿好衣装,喊一声:“进来吧!” 门被推开,伸进来粉妆玉砌的一张小脸,虎头虎脑地似乎乱看。正是那日被卓伦用刀逼着,却半点不畏惧的思磨之子乌林答。 “乌——乌林答——”秦水墨笑笑。 “嗯——”小家伙窜进来,朝前走几步,有模有样地冲秦水墨跪倒:“乌林答感谢婶婶救命之恩!” “噗嗤——”秦水墨笑出声,问道:“是思磨教你的?怎么叫我婶婶?” 乌林答抬起粉扑扑的小脸:“我阿爹说了,姐姐是云海皇后,只能叫婶婶!” 秦水墨笑着一把将孩子拉到自己怀里,万没想到乌林答却一把甩开,小脸红扑扑的。 “哎呦——你还害羞?你娘亲难道不抱你的?”秦水墨问道。 乌林答小圆脸上的眼睛忽闪忽闪:“乌林答没有娘!” 秦水墨心中一惊,抓起案上的千层酥糖递给乌林答。 乌林答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脏乎乎的小手。 秦水墨将千层酥收回去,摇摇头道:“这可不行——” 乌林答眼中失望之情顿现。 秦水墨却将帕子在水中浸湿,转过身捧着乌林答的小手,几下就将那双手擦得洁白干净。 “喏——”秦水墨将千层酥盘子放到乌林答面前。 “真的可以吗?”乌林答高兴地问道。 秦水墨点点头。乌林答抓起酥糖左右开弓,不一时便连吃了三块,他刚要伸手拿第四块,盘子却被秦水墨收走了。 “吃太多,牙会坏的——”秦水墨笑着将帕子洗净又给乌林答擦了擦嘴。 “我阿爹从来不管的。”乌林答嘟囔着。 “那你喜不喜欢我管呢?”秦水墨蹲在乌林答身侧笑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十日之期 乌林答看看千层酥糖盘子,又瞅瞅自己洁白清香的小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秦水墨抓着乌林答的小手。 乌林答这次只是挣了一下,便不动了。 “你阿爹呢?”秦水墨问道。 “在前边和可汗议事!”乌林答小大人一般说的清楚。 秦水墨笑笑:“能告诉我娘亲去哪了吗?” 乌林答圆圆的眼睛闪了闪,又暗下去,终于只是摇了摇头。 突然,乌林答的眼睛睁的两倍大,盯着门口。 丹青立在门外,也看着秦水墨和乌林答。 乌林答突然挣脱秦水墨的手,飞一般冲向丹青。 秦水墨一怔,这吃牛羊肉长大的孩子,果然有劲! 丹青素来与人少交往,除了秦水墨从不与他人接触。若是迎面飞来一剑,他倒是一千种方法处理。此刻对着肉球一般直冲上来的乌林答,丹青蓦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身子不动,脚下步法交错,如在冰上滑行一般向后溜出三丈。 秦水墨眼瞅着乌林答伸开双臂要拥抱丹青却在门口呆住了的背影,心想:糟了,这孩子要失望了。 乌林答呆了半天却突然手舞足蹈叫起来:“哥哥果然会飞!阿爹没骗人!” 丹青呆了呆,终于明白孩子的意思,缓步走到乌林答面前。 “你——喜欢?” 乌林答拼命点头。 丹青向前一步,伸手抱起乌林答,脚下一点。两个人便如翩翩白鸟从云海皇宫的屋脊之上如风般掠走了。 秦水墨大急,一步冲到门口,只见湛湛蓝天,哪里还有丹青的身影。 “这丹青没个轻重,吓坏了这苦命孩子可怎么办!”秦水墨正在嘟囔,就听“唰——”地一声。 丹青仍是稳稳地抱着乌林答落在院子中间。 乌林答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小手死死抓住丹青身前衣服。 秦水墨心道:“糟了!糟了!这孩子该不是吓傻了!” “咯咯咯——”却见乌林答突然笑个不停,小脚乱蹬,“太棒了——太棒了——哥哥你真厉害——” 秦水墨松一口气,却见丹青怀中的乌林答转脸冲自己喊:“婶婶——婶婶——哥哥真的会飞!” 秦水墨想,这辈分可真够乱的。 丹青却看一眼怀中的乌林答道:“想学吗?” “我?”乌林答不可置信地盯着丹青:“想——想——想——”小脚丫子蹬得更加欢实。 秦水墨皱眉:今日丹青少爷怎么转了性子,不但让人抓着他,将一身白衫蹬黑了也不发脾气。 却听丹青一字一顿地对乌林答说:“你不准叫她‘婶婶’,我就教给你——” 秦水墨无语。 成凰山下的连绵草原上,日光正好。 乌林答坐在丹青的身前,小手上持着缰绳,除了腿夹不住马肚子,整个身姿倒是与马尔贴合的很好。 一群小巴郎子跑来,看着乌林答叫喊:“乌林答我们去河里玩!” 乌林答在马背上大声喊:“我和我师父骑马呢!我师父可是会飞的!” 小巴郎子们叫喊:“真的吗?那你飞一个!” 乌林答扬起圆圆的小脸:“你们不懂!” 丹青腾身一跃,抱着乌林答轻飘飘像羽毛般落在小巴郎子们身侧。 小巴郎子们惊得鸦雀无声。 “去玩吧!”丹青冲乌林答说一声。 乌林答点点头,终于和小巴郎子们跑远了。 秦水墨笑道:“恭喜师弟收了个徒弟!那日” 丹青点点头:“他——好的——” “你好好教他练气打坐,培元固本,十年后也能为云海出力了!” 丹青摇摇头:“小孩子——等不得——” 秦水墨问道:“你莫不是教了他不需内力便可御气的功夫?” 丹青笑笑。 “天峪山在这云海国也算有了个小徒弟,师父老人家如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欣慰。” 秦水墨讲完这句话,便与丹青一同坐在草地上看远处的小孩子们玩耍。 几个小孩子围成一圈,只见乌林答站在中间,身子一侧,双手顺势一推,便将一个小孩子摔倒在地。不一会,每个小孩子都被乌林答摔了一遍。 正午时分,孩子们渐渐散去。 乌林答高兴地向丹青和秦水墨跑过来。 “师父!姐姐!我摔跤赢了所有的人!” 秦水墨笑道:“你这徒弟,天资倒是不错。关键是小小年纪难得的有股坚毅勇敢,倒是男儿本色。” 乌林答跑到二人身前,满脸喜笑颜开,说道:“师父教我的功夫,真厉害,今天摔跤全赢了!” 丹青点点头。 秦水墨伸手将乌林答满身的灰土拍了拍,问道:“乌林答饿了吗?” 乌林答点点头! “想不想吃好吃的点心?” 乌林答重重点头。 “让你师父给你阿爹说一声,姐姐带你去吃素点心!”说罢秦水墨拉着乌林答向成凰山上的延生观走去。 十日前,秦水墨送了清河公一颗穿肠蚀骨的毒药,逼迫他自己到延生观反省。此刻十日之期已到,是该给清河公送解药的日子了。 延生观仍是那般香烟缭绕,香客却比从前更旺。青莲现世,半空中浮现的蜃楼之景早已传遍西域。 幽静客房内,清河公坐在秦水墨对面饮着酥油茶。 秦水墨笑笑:“看来清河公生活的还不错?连这延生观也对你照顾有加,酥油茶也能带进来。” “哼——”清河公一声冷哼,“解药呢?” 秦水墨将一个纸包甩在清河公面前的茶桌上。 清河公轻轻抖开纸包,一颗黑色药丸出现在面前,一种淡淡香气在室内升腾。 “薰衣草味道?”清河公拿起药丸放到鼻前仔细闻了闻。 清河公的脸色巨变,一把将药丸掷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东西!” 秦水墨微微一笑:“这是都引活佛赠给柔云治病的良药,怎么,解不了你身上的毒吗?” 秦水墨上前一步:“还请清河公速速服药!” 清河公气呼呼地瞪大眼睛道:“你——你——你——” 他连说三个“你”字,脸面通红,手指狠狠扣着桌面。 秦水墨眼光冰冷,语气森凉:“原来你知道这是什么?” 清河公别过头去怒道:“妖女——休要玩弄心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再见故人 “那就请清河公服了解药!”秦水墨将黑色药丸递到清河公面前。 清河公脸色变得铁青,紧闭的牙关中挤出几个字:“你——你莫要欺人太甚!” 秦水墨伸手点了清河公的穴道,将药丸和上一次一般弹入他的喉咙。 清河公眼睛瞪得铜铃般。 秦水墨解了他的穴道,伸手端过一杯清茶,坐在他对面。 秦水墨不喝茶,只是拿那茶杯盖子,在茶杯边缘上轻轻晃悠。 杯盖之间摩擦的声响,在两个人中间显得极为清楚。 二人都不说话,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乌林答欢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姐姐,道长请你去吃素斋!” 秦水墨答一声:“好嘞——”站起身来便向外走。 清河公终于开口:“妖女,解药呢?” 秦水墨回身微笑:“什么解药?” 清河公怒道:“十日前毒药的解药!” “你本没有中毒!” “什么?” “十日前,你吃的本是清热去火的滋补药丸!” “你——” “不过,你刚才吃的是什么我倒是很想知道。” “我——” 秦水墨道:“我来猜猜吧,就是你在宝月玲珑塔内囚禁柔云时候,给她吃的药丸吧!” 清河公想说什么却咬咬牙,忍住了。 秦水墨继续道:“只怕那就是掺了薰衣草香气的青叶神山的‘莲魄回生引’吧!” 清河公脸色一变道:“‘莲魄回生引’是青叶神山不传之迷药,可以起死回生,怎么会舍得这般送人?” 秦水墨冷笑一声:“那你就替柔云在这里‘起死回生’吧。”说罢,转身出门去。 第二日一早,又有急促地敲门声惊醒秦水墨的好梦。 “乌林答吗?进来吧!”秦水墨懒洋洋地叫一声。 却听一个青年男子高声说一句:“水墨姑娘醒了吗?” “阿金?” “是!” “有什么事吗?” “有人在皇宫外面求见,我已经领了进来。” “怎么会有人找我?” “是个中原女子,说叫什么‘阿盐’!” “阿言?”秦水墨激动地跳起来:“快让进来!” 话音未落,房门已被推开,阿言一头撞进来,紧紧抱住秦水墨激动道:“夫人!阿言可算见到你了!” 说罢,阿言竟趴在秦水墨怀中呜呜大哭起来。 秦水墨也不禁落泪道:“阿言,你是怎么来的?” 阿言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道:“是王爷接我来的!” “王爷?” “是呀,王爷说您在这里一个人不方便,让阿言来伺候您!” 阿言眨眨眼睛:“夫人您真的不回去了?” “我走这些天你肯定受苦了!” 阿言擦了眼泪笑道:“那倒是没有,只是您那日回门省亲后失踪,都说您——那个——不测。王爷回府大发雷霆,将王妃和侧王妃都禁足一个月,把我调去绿竹馆饲养鹦鹉。” “啊——” 阿言继续道:“后来王妃和侧王妃都顾忌王爷,也没有再来为难我。夫人您——” “我——早已不是什么夫人了,阿言你既然来了,我们就姐妹相称。” 阿言咧咧嘴:“王爷说,您要真当了云海皇后,我就是您的陪嫁丫头!” 秦水墨心道:宁王啊,宁王,您这是唱的哪一出? 又听阿言嘟囔:“其实,王爷挺好的,虽然看着没新可汗结实,可是长得倒是胜他一点。虽然不能让你当皇后,但是现在也是在三个夫人中,最倾心于你把。两人算是打平了。您毕竟先嫁了宁王,这——不好吧!” 秦水墨心下顿悟:尹南殇感情是找了个说客啊。 秦水墨忙打断阿言道:“阿言,你既然来了,我带你四处转转吧,好好看一下云海风光!” 听到要逛街,阿言小女生本色显露无疑,一口答应道:“好好——再忘了这什么夫人皇后之分。” 二人换了云海男装,一路看下去,云海街道整洁,商埠如云,南北货物,东西服饰倒是看得人眼花缭乱。更因西域女子服饰繁复多彩,颜色亮丽,引得阿言连连惊叫不已。 若不是两个女人扮成男装太过显眼,二人真要在女装店待上整整一天了。 正午时分,两人缓缓而行,转过前方街角,几株老槐树掩映之下,一栋黑漆竹门分外显眼,门口立一块一人高的大石,石上刻着几个字。阿言仔细看看,却不认得,只觉得结构修长,笔画细劲。 “这是招贤馆,里面住的都是天下各地来我云海的,以后要做丞相的读书人!二位可也是来应我们可汗‘招贤令’的?”门口的文员轻轻地说。 秦水墨听到这话,不禁一愣。自己不过之前给棘默连讲史书,无意间说了云海地处西域,应该广纳天下贤才。谁曾想竟进展的如此迅速,也不知招来了几个贤能。 秦水墨忙拉着阿言对那文员道:“我们也是渴慕读书人的风流,来学习瞻仰的!” “我们进去!”秦水墨抬脚。 “这——”阿言拉住秦水墨。 “放心,天下名仕汇聚的地方,大不了不让进,还能吃人不成?”秦水墨笑着 那文员伸手一展,指了个方向,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看来来这里交流学习的读书人倒是不少。 进门之后,却是长驱直入,没有任何人阻拦。走过一道影壁,是一个四面开阔,八根大柱稳稳托起的大殿,殿内摆着桌案,那桌案三面围住,最北面却是一个两人高的木架,上面挂着一幅图。 瞧见这厅中布置古朴典雅,一派中原布置,秦水墨暗暗点头。 “公子这边请。”一个穿红色官服的年轻人迎上来。 秦水墨拉了拉阿言的袖子,示意不要说话。 那年轻人领两人来到西南角一处桌案面前,行了一礼便去了。秦水墨见周围三三两两也有人在座,便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跪坐于桌案后。不多时,那年轻官员又来,秦水墨的桌上就多了两壶酒,两条鱼和两碟牛肉,还有四个馒头。 秦水墨四周望去,原来每人面前均是如此,只是自己这桌是双份,便和阿言坐下,也学着周围人掰着馒头喝酒吃肉。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下为何 “这饭菜,唔得下口!”东首一位中年人皱着眉头说。 “酒虽差了些,菜确是极好的,诸般挑剔非臣子本分!”西边一个正吃得津津有味的少年不无厌恶地反驳道。 “酒淡如水,菜清无味,如何食得!”南边一个一身劲装打扮的壮汉喊道。 “这云海酒菜虽贱,但也是百姓所生产,比不得陈国的庖厨的技艺高超!”那少年却是嘴不饶人。 “你——”那壮汉一拳敲打在桌面上,站起身来对那少年怒目而视。 秦水墨心下暗叹,陈国已灭,这少年一句戳到壮汉痛处,却也是不该。 “我又如何,云海国不计尊卑,不较才学深浅,招待各位,但有本事,就请论出这天下之势,自然当得起云海丞相,想吃什么还不是稀松平常。”那少年拿起筷子冲北边木架上挂着的图一指。 邻桌一个面色微黄的青年,笑道:“这孩子语气虽恶,理却不糙,诸位还请各抒高见!” 秦水墨再向那木架上望去,原来挂的乃是一幅当今天下云海、哥勿、大兴、拜月和罗浮五国地图。 秦水墨却想,如今天下大争之年,云海百姓日子艰难,棘默连却对来往士子酒饭任取,有才者可拜为丞相。就算流于表面文章,就算是作秀一场,单这白日纵论国事毫无顾忌,也比天下无数的君王强了百倍去。 “如今哥勿虎狼之邦在侧,云海当年在狼山之战中与大兴联手流矢射死哥勿大单于,逼得哥勿失玄阴山及河西之地,几近亡国。哥勿与云海及大兴乃是不可解之世仇。如今陈国、北齐两国已灭,两国国土尽归大兴所有,而我云海与大兴也渐行渐远!”南边一个青衫老者喟然长叹道。 “也不尽然,云海国世代繁华之地,天下财富汇聚于此,单是这云海城墙就是西域第一坚固,只要我们坚守不出,城中粮食供给三年也够,看他哥勿云海能奈我何!”人群中有人反驳。 “那可不一定,月前不是还被你们云海皇后水淹了云海城吗?城墙坚固有何用?再说了,云海百姓逐水而居,单单保了云海皇城,又有何用?” 众人听得此话,纷纷觉得有道理,点头称赞。 看那说话之人,仍是先前奚落陈国壮汉的少年。 此刻那少年面露得意之色,自斟自饮了一杯茶,脸上得意之色在大眼睛上闪了又闪。 瞧着那少年脸上的机灵活泼,秦水墨心中觉得在哪里见过,却又记不起来。 “拜月之偏安一偶,罗浮之散沙一盘。然则,哥勿若与我云海开战,最不能不防的反而是大兴,若从背后捅刀子,实在防不胜防。”此人言论一出,人群中无数人点头。 “大兴虽强,我云海男儿又有何惧?大兴虎狼上不行天道,擅引战火于寰宇之内;下不泽苍生,尊商彧残暴之法御民,实乃天人共诛之国!我云海当顺天命起而伐之!”一穿着华贵的男子义正言辞地说着。 “说起来商彧此人,实乃大恶,本谋职于云海,却辜负可汗之心,叛国逃大兴,实该受车裂之刑!” “是呀,任他领大兴丞相之职,到头来还不是身首异处,大兴卑鄙,商彧无耻,倒是凑得一对!天命也!” 秦水墨眼见众人,因由天下局势之论,转而攻击起为大兴崛起奠定基础的商彧,不禁冷笑一声。 果然千百年来书生误国,文人相轻,自己羡慕嫉妒恨却背后做出泼妇般骂街行径的“读书人”古来皆有啊。随着秦水墨的冷笑,周围数人投来几道目光。 “这位小兄弟似乎对商君之议,颇有微词?”邻桌那青年拱手道。 “商彧贼子,食云海俸禄,却将我云海强国之法奉与大兴,何以称君!”有人叫嚣着。 啪——,秦水墨忍无可忍一双筷子掷到桌上,大厅中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住口!堂堂七尺男儿,上不能齐家治国,下不能桑麻柴米,在此地吃白食,在背后嚼已故之人的舌头,你倒是不卑鄙,不无耻,高雅的紧呐!”秦水墨贝齿一咬,胸中怒火喷薄而出。 “然也,然也——”身旁的青年人敲着酒壶附和着。 那刚才发言之人,万想不到有人对自己骂得如此坦白,如此彻底,倒是一愣。转而面色变得如猪肝一般,就要还口。 “我还没说完!”秦水墨全然不顾阿言一直在拽自己的衣袖,只觉心中不吐不快,“商彧经由贤者数次举荐于魏王,不得用。此等就如明珠蒙尘,弃之如敝履。大兴奄奄一息之际,商彧入大兴,与成祖皇帝相知,从此风云际会,大兴一举而强。就算商彧不入大兴,哪国君王可做到与商君共治天下?谁可做到因商君之法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流放,将自己的胞兄劓刑?将举国数百年基业生死存亡交于外姓人之手,生死任之?谁能?”众人鸦雀无声。 “天下大才均由云海,无数能者均抱负而来,无奈而去,谁之过?云海不是无才,而是如你等庸才过多,无大材立足之地!” “大兴之暴政,大兴皇帝之无道,岂能因你几句,就变了?商彧车裂之邢难道不足证?轻开战端,滔天之罪,天厌之!”有人反问。 秦水墨怒不可抑,张口却说:“天道渺渺,人道茫茫,天下之大有德者居之。大兴成祖暴政,对贵族暴,对士大夫暴,百姓耕田织布采桑皆可封爵,白衣上阵杀敌亦可授勋。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何罪之有?大兴如今屠戮功臣,抹杀商君功劳确实不对,但我云海又能真正推行商君法治天下的正道吗?” “七国之内百年间多少战端,死伤无数,与大兴何干!云海也未尝没有问鼎天下的野心,只可惜时不在我!如今天下只余五国,你等饱读诗书,心中的天下却忒小了些!云海之北还有大国,大陆之西还有大陆,东海之外亦有文明。我虽心中不愿再有战争,但天下若不能强盛统一,必将沦落于外族铁蹄之下!” 第一百一十五章 乱世歌女 “孟子有言,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百姓只要能吃饱饭,穿暖衣没有战争的生活。谁作君王与民何干?你们读圣贤书,死者为大,你们不去安邦定国,在这里恶毒中伤他人,你们就读成了如此的斯文败类,衣冠禽兽吗?”秦水墨一通话说完,胸口起伏不定。她此刻一心为商氏一族正名,倒是忘了这孟子乃是自己师门典籍所载人物,此地并无人知晓。 众人之中唯有那面色微黄的青年和先前活灵活现的少年眼中火花闪了闪。 众人一时定住,想起天下之大,海外仙岛传说难道是真?大陆之外真的还有大陆?又听到“斯文败类,衣冠禽兽”八个字羞愧者有之,怒火中烧者亦有之。 “妙哉,妙哉,骂得好,骂得好啊!”身侧那青年不顾众人目光,击掌笑道。 秦水墨见他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见自己和阿言成了众人注视的对象,秦水墨脚底抹油就想溜了。转身便走。 “公子高见,罗浮国屈南佩服,他年若有缘,还请罗浮一聚。”那面色泛黄的青年站起身来已不胜酒力,摇摇晃晃掏出一面黑木牌递给秦水墨,秦水墨接在手中,还礼道:“这里众人,就阁下见识不同常人,谢谢!告辞!” “请问公子现居何处?我等再与公子请教!”人群中有人喊道。 “北雁南归楼!”远处飘来秦水墨的声音。 “斯人已去,何来公子。”那青年坐下,一杯酒又下,喃喃自语道。不顾周围冷冷射来几十道目光。 带着阿言速速逃出招贤馆的大门,秦水墨擦了擦一头汗,与这些人说话真累!特别是那旁边煽风点火的青年,着实可恶,让那些气急了的酸秀才去对付他吧,掂量下手里的木牌,质地沉实,想来价格不菲。 “夫人,你——你刚才在跟那些读书人吵架?那可是要当丞相的一群人啊!”阿言尖叫。 “阿言,刚才的鱼不好吃,我们花钱去吃点好的,呵呵,还有,叫我姑娘,我可不是谁的夫人。”秦水墨诡异一笑。 “姑——娘要去哪里?”阿言问。 “当然是北雁南归楼啊,小傻瓜!” “啊,姑娘!”阿言嘴嘟了起来,满脸大写的不高兴。 “快走!”秦水墨在阿言头上敲了一下,眨眨眼睛,转身快步前去。 日暮时分,残阳如血,云海城这座天下最负盛名的西域大城开始展现它特有的风姿。城南的几条大街上,灯笼盏盏摇曳如花,王孙公子鲜衣怒马。当真是:暂得金吾夜,通看火树春。停车傍明月,走马入红尘。 秦水墨带着阿言进了北雁南归楼大门,楼内花灯如昼,气派依旧,丝毫看不出月前水淹的痕迹。秦水墨带着阿言便直向观看歌舞的大厅走去。 走到大厅门口,却被酒保拦住。那酒保恭敬地说道:“二位公子可有订座?” 秦水墨摇摇头。“没有订座不能进入,本店订座已排至一月后,还请公子见谅!” “交钱也不行吗?”秦水墨问道。 “若是出的起十个共屯赤金,也是有雅间相待的!”酒保答道。 “十个!”阿言一声惊叫,话音中却漏了女儿态。 看那酒保目光向阿言身上打量过来,秦水墨连忙挡住,说道:“既是如此,我们改日再来!” 秦水墨嘴上虽如此说,眼睛却看着琴阁之上。 果然楼上有丫鬟跑下来,将秦水墨与阿言引入琴阁。 文武七见到秦水墨,轻轻一笑,打趣道:“今日公子倒是俊俏的紧呢!” 阿言初次见到文武七倾国倾城之色,倒是吃了一惊。 秦水墨正色道:“姐姐不要取笑人,我可是真心前来感谢上次援手!” 文武七含羞带露地笑道:“哦——上次让我不花银钱赏了一段双人之舞,又平白让我文武七的舞技天下驰名,我倒是谢谢姑娘还来不及呢。” 秦水墨目光如炬盯着文武七道:“你究竟为何帮我!” 文武七抓起秦水墨的手,指尖升起一股凉意。 秦水墨一怔,那凉意游走自己四肢百骸一圈后,又回到文武七的手上,毫无凝滞之感。 “这是——” 文武七冲着秦水墨躬身一拜道:“这可是离幽心法?文物七参见商氏一族后人!” “你莫非也是天枢一脉传承之人?”秦水墨问道。 文武七点头道:“所以——姑娘若有所求,文武七断然不会拒绝。” 秦水墨瞧瞧琴阁之内布置的风雅自然,叹道:“你如此姿容又蕙质兰心,怎么流落至此?” 文武七眼中悲色一闪:“姑娘可是嫌弃这青楼污了天枢一脉的名声?烟花之地的女子又有何资格成为天枢一脉?” 秦水墨见她误会,忙说:“姐姐这话不对,女孩们长在这歌舞之地,以艺事人,若无男子消受,何来伶人艺伎?我们靠自己双手双脚挣得干净钱吃饭,总比那招贤馆内白吃白喝的读书人强的许多!” 文武七见秦水墨说出这一番话来,倒是惊奇的呆了。仔细咀嚼又心下感动,歌舞伶人强于读书人,今生自己倒是第一次所听。想起姐妹们平日种种遭遇和自己的所听所感不禁掉下泪来。 秦水墨却不知自己如何就触到了文武七的心事,忙好言宽慰,一面将拭泪的帕子递到文武七手中。 文武七本是坚韧的女子,当下止了泪说道:“北雁南归楼随时可以关门,只是诸位姐妹却难得有个栖身之所。” 秦水墨听文武七娓娓道来,才明白乱世中青楼女子命运的可悲。 这北雁南归楼中的女子,半数出身于贵族之家,只因家中有人犯了罪,便被夺了自由,从小禁锢在寒苑之内。其中一半均是孤儿,有得几分姿色的也被寒苑收养。 这些姑娘长到十岁起教习音乐歌舞,当中佼佼者才可被选入官办青楼。来到楼中,每位姑娘需为官家盈利至二十五岁。 想那女子二十五岁尚未婚配,已误了大好年华。这般出身,若再没有大笔钱财作为嫁妆,就是那渔人农者,贩夫走卒也是不屑娶的。 即使嫁了人家,那粗陋之人,又有几人可真心相待,日日打骂夜夜悲啼者十之八九。 这楼中半数女子竟是三十岁也不过就悲戚戚离了人世。真是半生情真无人付,一缕香魂归何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再践前约 文武七慨然道:“这乱世天下,哪里又有女子真正的安身之所呢?不过都是颠沛流离,等着男子赏口饭吃罢了。” 秦水墨持着文武七的手道:“姐姐万不可自轻,天地之间若无女子,哪里又会有男子?总有一日,这天下终会安定,女子也不会永远依附男子!五国烽烟将起,我们女子也要让世人刮目相看!” 文武七眼中悠悠水色荡漾不停。 阿言也目瞪口呆看着秦水墨。 出了北雁南归楼,只见云海长街之上飞骑踏街而过,直奔皇城而去。一路马蹄飞起黄沙,紧紧擦着行人的身侧而过。 阿言惊道:“怎么这云海人在城里也能骑如此快的马!” 秦水墨摇摇头:“那是驿站快马,看样子哥勿大军还是向云海来了。” 秦水墨与阿言还未进皇城,就见阿金早已单手持着缰绳快马飞奔而来。阿金远远看见秦水墨一个飞身落在近前,神色凝重躬身道:“可汗请姑娘速回皇宫!” 皇宫之内棘默连与众将士早已汇聚一堂,听得阿金禀报秦水墨已回皇城,急切间也不避嫌,直接迎出来。 秦水墨在白色石壁的屋檐下笑道:“可汗的招贤馆当真不错——” 棘默连嘴角一动,勉强挤出微笑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秦水墨笑道:“当然是云海国战败,清河铁山落入哥勿之手的时刻到了!” 棘默连一怔,双目圆睁,渐渐明白过来,额上渗出汗水苦笑道:“我这可汗,即将成为云海第一个割让铁山的可汗了。” 秦水墨附身道:“水墨请命,为可汗寻回千年圣物,让您成为真正的天可汗。而您,当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安抚满朝文武不战而败的情绪!” 棘默连苦笑:“这倒真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秦水墨点点头:“我要问可汗借一个人用。”说罢,眼睛看着身后的阿金。 棘默连点头:“准了!” 阿金忙道:“可汗!哥勿大军来袭,阿金请求参战!” 棘默连:“一切听皇后安排!” 阿金狠命咬咬嘴唇,只得应一声“是!” 回到寓所,秦水墨取出纸笔,手书四个大字“再践前约”。 她将字条交给阿言和阿金道:“你二人即刻去一趟成凰山的延生观,将这字条交给余守成道长!” 阿金应一声道:“这送个纸条,我一人即可!” 秦水墨转过身看着阿金:“阿金!你勇敢果敢,能成大器。如今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比应付哥勿入侵更为艰难。倘若千年圣物寻不回,可汗不被都引活佛认可,整个草原将陷入分裂和屠杀!你——当真不愿帮我?” 阿金忙单膝跪地道:“阿金,不是这个意思。” 秦水墨道:“那你就带着阿言去吧,让阿言熟悉这些,对我也算是个助力!” 三日后,云海国西侧与中原接壤的天境山。 半空中一个惊雷,山路上一阵旋风卷起浮土,眼看竟是山雨欲来之势,尹南殇将马上的包裹打开,取出一件蓑衣披在秦水墨肩头。 秦水墨却四处张望,远远望见远处透出一角灰白,欣喜道:“我们去看看,找个地方避雨吧!” 二人牵马前行,走过半里地,果然见到一座小庙,顷刻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已然下来,二人急忙进内,环顾四周,已咦破败不堪,只是大梁还算结实,虽然四处漏雨,但当中仍有丈许空地可容人避雨。 秦水墨再看那当中所供的神祇,不禁一笑。那塑像年久失修,泥胎外的金漆已经脱落,看不出是个什么神,一张坍塌的供桌上有些果核,想来附近偶有山民贡献的果子也被鸟兽吃了个干净。此刻雨势正大,可巧神像上方的屋檐破了个洞,雨水纷纷洒落,不知哪位过路的旅人,将一把半新的油纸伞搭在神像肩上,如此神像倒免了雨淋之苦。 “这个好!”尹南殇飞身而起,拿下油纸伞,冲秦水墨“嘿嘿”一笑道:“前面就是明月山庄了,我们冒着雨也能走了!” “想不到明月山庄在云海果然也有地盘。这雨看样子小了些,我们淋着去便是了,怎么好让这神仙当落汤鸡?!”秦水墨笑道。 二人虽语气轻松,心内却明了,此地已近明月山庄,自己一举一动也许皆在敌人眼内,是以在这里避雨绝非上策,如若天光暗下来,更是不便。 尹南殇却笑道:“我,不打伞可以,你不行——” “我为什么不行,我也常不打伞在山中行走的——”。 “这——反正你就是不行!” 秦水墨看尹南殇说话语调怪异,正要反驳,低头一瞧刚才雨点部分湿了自己的衣衫,那衣衫将胸前贴的更近,蓦然便现出了女子特有的曲线,不禁便也红了脸,只好握紧油纸伞向外走去。 二人正要出门,忽听得身后隐隐一声轻笑,在这寂静山谷,雨中破庙,不禁令人一惊! 秦水墨与尹南殇回头,破庙之内,供桌之旁,不知何时竟站着个白衣青年。 尹南殇忙将秦水墨护在身后,冲那青年道:“你是何人?” 那青年微微一笑,悠悠道:“我是这庙的守庙人,你们拿了神仙的伞,我可怎么办好呢?” “哼——”尹南殇一声冷笑,“拿便拿了,我们草原上的神都是不打伞的!” 白衣青年摇头,“你这人说话我不爱听。” 他眼见尹南殇右手护着秦水墨,突然说道:“既然不醒悟,那就都留下吧!” 秦水墨与尹南殇只觉那青年手一挥,眼前立刻泛起五颜六色的光华,炫目的不能自持,漫天光华中那青年竟化成三人同时向眼前飘来。 “装神弄鬼!”尹南殇耀天剑出鞘,红光一闪中那三个青年又合为一人,依旧立于供桌旁,只是手中却扣着秦水墨的脉门。 “放开她!否则你走不出这庙门!”尹南殇怒喝道。 “不错——”那青年慢里斯条说到:“我是打不过你,不过杀她还是绰绰有余。” 第一百一十七章 百变莫名 尹南殇望着秦水墨,额上青筋迸出,透出豆大的汗滴。 雨,不知何时已经小了,庙中静的只可闻及雨滴声。 秦水墨却轻轻抖开那青年的手,施了一礼道:“阁下究竟何人,不过总要说声谢谢!” 原来,方才那青年与尹南殇交手,借着那漫天彩光与诡异身法扣了秦水墨,秦水墨却感到那青年袖中一股药香,脑内立刻清明不少。 方才他叩着自己脉门,却有一股清明真气直入自己体内,流转一周天后,胸中憋闷之气大为好转,自己的离幽心法似乎更上一层,已经到了第八重的小圆满。 秦水墨心知这青年并非敌人,此番卖弄,只怕是故弄玄虚。 果然那青年咧嘴笑道:“你们两个太不好玩——”说罢,右手光华流转渐渐凝住不动。 秦水墨细看,原来是一柄一尺来长的烟斗,通体洁白,上面镶着五色斑斓的数十种宝石。秦水墨细想原来刚才漫天光华就是这烟斗造出来的,竟是件奇门兵器。 “你二人可是要去明月山庄?”那青年笑道,:“我来给你们做个帮手如何?” “你?”尹南殇道:“我信不过!” 那青年将烟斗缓缓靠近嘴边,贪婪地吸了一口,空中便弥漫着烟草特有的气息。 “寂天教,寂天教呀——”那青年瞧了秦水墨一眼,继续说道:“凭你二人绝对讨不到便宜,若非我百变莫名徐子义出手,你们只怕连那天境山也进不去,更休提去明月山庄救人了。” “百变莫名徐子义?江湖上有这号人物?”尹南殇挠挠头。 秦水墨亦摇摇头。 “你们——幼稚!肤浅!”那青年气的将烟斗抽的吧嗒响,“你们可知道,如今这明月山庄虽被皇家内院查封,但里面布下天罗地网,寂天教精英悉数在此,没有我,你们也进不去——” “既然你那么大本事便自己去吧,我们回去。”尹南殇拉了秦水墨便走。 “哎——你们二位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呢?”烟雾缭绕中,那青年似乎一动未动,又似乎是庙在旋转,转眼之间,青年已经牢牢守住了庙门出口。 “你若再阻拦我二人去路,休怪我耀天剑不客气!”尹南殇向前逼近一步。 那青年吸一口烟斗,叹道:“王爷,您这又是何苦呢?你们要找云海国千年圣物,我也要找千年圣物,殊途同归,为何不相互援一把手呢?” 秦水墨上前一步道:“援手?阁下若要援手不妨拿出点诚意来,我到底该称呼你延生观余守成道长,还是罗浮国屈南,或者百变莫名徐子义呢?” 那青年吐出一口青烟,微微一笑道:“水墨姑娘好眼力,余守成也好,屈南也好,徐子义更佳。所谓百变莫名,就是百种身份却无一有名的意思。徐某好奇,姑娘究竟是如何知晓我身份的呢?” 秦水墨摇头:“大兴城内永安河畔的温月楼头牌海棠的房内,徐先生施展的水生青莲的幻术与那日水淹云海时延生观升起的青莲蜃楼如出一辙,只是更为高明。二者又与云海圣物或者青叶神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先生手持烟斗时,拇指微微翘起,倒是与持拂尘时候极为相似。” 秦水墨看一眼隐在烟雾后平静的徐子义继续说道:“与其说我知晓,不如说先生处处留下蛛丝马迹暗示与我。” 徐子义面上不漏声色,持烟斗的拇指却悄悄按了下去。 尹南殇俊眉一皱道:“如此说来,驰名天下的百变神偷徐先生就是阁下了?” 徐子义笑道:“想不到小可在王爷心中倒还有点名气。” 秦水墨摇摇头道:“这千年圣物我是必然要到手的!阁下既然要偷,我们便断然不是同路,我丹青师弟就要到了,请阁下让路!” 徐子义与尹南殇对视一眼。 徐子义悠悠说道:“莫说姑娘的师弟,便是二位徐某也未必是对手。只是若要破这明月山庄,三位却非与我联手不可了!” “哦?此话怎讲?”尹南殇笑道。 徐子义抖一抖华贵丝质长袍,手中烟斗滴溜溜一转道:“二位可知明月山庄究竟是何等所在?” 尹南殇抱拳道:“愿闻其详!” 徐子义沉声道:“明月山庄,青叶神山,二为一,一为二,本是相同。实为寂天教与青叶神山联手,当世之上,纵然是当年商彧前辈手下的‘天枢’,也未必是其敌手!” 说罢,徐子义看一眼秦水墨。 秦水墨道:“如此说来,徐先生倒是胜卷在握了?” 徐子义躬身道:“若是只有在下一人,倒是不能成事。如今有了商氏一族的水墨姑娘,又有宁王殿下,再加上小可,倒真是能够一战!” 尹南殇笑道:“听起来,先生倒是筹谋良久,不妨说出来听听,如若真有胜算,也不是不能合作。” 徐子义道:“那是自然。这明月山庄与青叶神山共同设下六道关卡,当中奇门五行遍布,杀机四伏,还有极为厉害的人物坐镇。本来也是固若金汤,只是——如今我们有了商氏一族的水墨姑娘,奇门五行倒是不在话下;至于其它几道关卡,我也会约来高手相助。只是一旦闯过关卡,到时候谁能得到千年圣物全凭个人本事。不知道徐某人的这个提议可能接受?” 秦水墨摇头道:“那寂天教光是凭借寂灭天离大阵,已经夺了小武姓名,差点害死我和丹青,还有——” 秦水墨看一眼尹南殇道:“连宁王殿下也差点被阵法所害,又岂是先生所讲如此简单的几道关卡?” 徐子义点点头:“姑娘所虑极是,但徐某也绝非夸夸海口,所邀之人也绝非泛泛之辈。我单说一人,姑娘便可知实力。” “哦?”秦水墨问道:“是我所认识的人?我倒不知,我所熟识的人里,还有这份能耐的?” 徐子义扭头,看着西北方向道:“魔鬼之城,玄阴姬安魂之曲,想必前些日子姑娘倒是有所体会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兵分两路 秦水墨想起狼王带领群狼袭击自己和棘默连一行人时,那魔鬼城中诡异难辨老幼的女子歌声和漫天飘舞令人难以呼吸的瀑布般的头发,身上一阵寒战。 秦水墨身后,尹南殇火热坚实的身体靠上了她。 秦水墨身上一暖,却赶忙前行一步,避开了身体接触。 她看着徐子义道:“难怪延生观老道士能烧得起魔鬼城的黑火油,原来你这小道士倒是与那地头蛇交情匪浅!” 徐子义讪讪一笑道:“惭愧惭愧!” “呜——呜——”远处隐隐传来号角之声。 秦水墨跃上一株千年老树,足尖立在树梢之上向云海城方向眺望。 尹南殇身形一晃,也并肩而立。 尹南殇瞧瞧云海方向,转头看看秦水墨问道:“你在担心他?” 秦水墨瞅尹南殇一眼轻轻说道:“他若连这点事也做不了,如何当云海的天可汗?” 秦水墨转头望着茫茫草原的尽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尹南殇诉说道:“我的决定对铁山的百姓当真是对的吗?” 尹南殇宽大炽热的手掌攥住秦水墨冰凉的指尖。 秦水墨抽手,尹南殇却攥得更紧,一阵炽热磅礴的气息席卷秦水墨全身,将她身上的寒气驱散。 云海城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全城森严戒备,所有人等一律禁止出城。 云海皇宫更是压抑异常,议事大厅上五大内阁和六大将领齐聚,却无一人说话,气氛凝重。 “这便是最近大梁城中女子最时兴的玩意儿?”大梁城卫戍将军府中,将军望着眼前的托盘,伸手拿出一粒龙眼大小的蜡丸看了看又放下,又掂起一个做工精致的陶瓶,拔开封口的软木塞子,一阵茉莉花的芳香充盈室内。 “将军,这便是‘豆蔻丹’和‘夜来香’,如今城中女眷争相竞购,听皇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连长公主也赞不绝口。”一旁的老奴回答道。 “哦?有意思。”将军想到这几日也见到不少女眷指尖如红云,倒是平添几分姿色,最近自己小妾的秀发分外飘逸柔软,夜间枕榻之上闻着发间清香倒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只当作是一时的小玩意,也没在意。却原来远在深宫之中的长公主竟然也对这小东西念念不忘,倒是自己大意了。 想到自己那温香软玉的小妾,此刻却在将军府内花园里的湖畔小筑与太子殿下缠绵悱恻,卫戍将军手中一紧,一个装夜来香的陶瓶子碎为齑粉。 “其价几何?”将军问道。 “一个共屯赤金,只是——”,老奴咳嗽了一声,“听说有钱也没地买去。” “这是为何?”卫戍将军又问,无非是借着问题将自己的思绪从湖畔小筑引开而已,那边的可是太子,那个人可不是自己所能揣摩评价的,如今他既然看上自己的小妾,自己还是收起心神,莫再理会的好。 见平日少言寡语的将军殿下,今日倒对这女子闺阁之物有了兴趣,老奴继续说着:“此物只由温月阁出售,每天只有‘豆蔻丹’五十枚,‘夜来香’三十瓶。一经上架便立时售罄。” 将军冷笑,:“这闺阁之事,你倒是清楚!” “只因老奴家中两女天天议论此事,故而——”老奴又是一阵咳嗽。 “这三十份‘豆蔻丹’和‘夜来香’都是温月阁专送将军府的?”将军又问。 “是,来人还在外面候着,要不要——”老奴轻声问。 “来的可是墨兰?''将军急切地问,眼珠一转,想起墨兰那柔若无骨的身姿,将军心中因小妾而勾起的无名火起,目光变得热辣,声音也因急切而有了几丝颤抖。 ”是另外一位姑娘。“老奴心底暗叹一声。 将军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既然来了,就叫进来吧!“ 老奴将几位随从留在了正厅,带着白小莫穿过开满扶桑花的小园,往将军书房而来。白小莫见道路蜿蜒,越走越僻静,不禁心下狐疑,这古代大官见个客人也如此大费周章?左手轻轻抚摸着右手腕上冰凉的玉镯,白小莫的心稍有平静。 进得书房,只见书架之旁立着一个男子,容貌并不出众,但双眼之中放出的毫光令人望而生畏。 ”温月阁白小莫见过将军!愿将军福寿安康!“白小莫施了一礼。 ”见了本将军也不下跪!“将军沉声喝道。 白小莫心中一惊,自己到这古代,别的还好,只这跪拜之礼,实在学不来,自己这辈子除了回老家给外公上坟时跪过可还真没跪过活人,这可如何是好,这些达官显贵心情不好要杀人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罢了,倒像是墨兰调教出来的人!“将军言语依然冰冷,只是没了刚才的怒气。 白小莫轻轻吁了一口气,心下打定主意在这些位高权重者面前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这‘豆蔻丹’和‘夜来香’都是你温月阁特制?“将军却先开口了。 ”是!“白小莫答道。 ”听闻售价昂贵,更是因为每日出售数量寥寥,有价无市,这扰乱商市,囤货居奇按大魏法度可是死罪!“将军向前走了一步,佩刀与盔甲相碰发出一声轻响,无形的威压向白小莫而来。 ”果然要破财免灾!“白小莫心中暗想,额头渗出冷汗,一面赶忙回话道:”将军明察,实在不是温月阁坐地起价,皆因温月阁人手有限,生产材料亦不足,故而每日只能限量售卖。此物都是明价销售,皆因市场有人炒作囤积才有价无市,实非小女子所愿!“ “哦,可有解决之道?”将军转到白小莫身后,鼻息间的浊气喷到白小莫的肩上,如同饿狼锁定猎物。 “有!“白小莫答道,白小莫欲要转身却发现动弹不得,自己腰间一只手如铁打一般压得生疼,紧紧箍住自己。” 不要脸,白小莫心中又惊又怒,伸手要想狠狠抽对方一耳光,勉强拧过上半身,对上那双野兽般的眼睛,确是轻轻撩了一把肩头的秀发,盈盈一笑说道:“小女子心想未免有人中间盈利,温月阁愿意将制作之法让与官府作坊,如此即可保证货源充足造福大梁百姓!” 第一百一十九章 玄阴歌姬 “幽离塔,无妄崖,噬牙剑底葬桃花——” 白小莫从一片混沌中慢慢醒来,漂浮在无边的黑暗之中。耳边一个仿佛来自天边的声音,轻轻吟诵着一句她听不太懂的话。这声音,迷蒙而缥缈,如同来自于九天之上要带你乘云而去,又带着幽冥地底的气息仿佛要将人的魂魄拖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好美的声音,它慰藉着白小莫心底的每一寸空间,她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胎儿时期,在母亲的身体里,虽然没有光,但是温暖舒适,令人没有一处不愉悦,她的眼皮又开始发沉,宁愿就此睡去,永不再醒。 “你,还不醒吗?”那个甜美的声音钻入脑海。 “是在跟我说话吗?”白小莫心中一紧。 刹那之间,周围景物大变,白小莫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身边层层黑雾旋转而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层层漩涡之中,又有星星点点的浮光掠影,看不真切,像是一扇扇小小的窗,又像摇曳跳动的烛火。白小莫再看脚下,黑雾沉沉看不到底,自己就如凌空站在层层翻滚的黑云之上。从小就恐高的白小莫,吓得不敢再看脚下,目光急忙向旁边转去。暗沉之中,右侧的一束光亮极为惹眼,只见那空虚之中,巨大漩涡的中心之处,立着一座三层小鼎,小鼎通身刻着古朴典雅的云纹,鼎中一簇幽蓝的火焰正在跳动,火焰不大,但却将周围映的蓝盈盈一片,如一湾碧蓝的海水,分外好看。 “这是什么文物啊”,白小莫心里不禁嘀咕道。白小莫特长天赋又开始作怪了,平时她学习上不但是女学霸,年年一等奖学金,课外更号称百科全书。只因白小莫生性内向,别的少女情窦初开的美好时光,白小莫都和书本电视电影一起过了。什么金古梁温外带黄易、,什么徐克,周星驰、倪匡,从胡金权的黑白电影到《捉妖记》《美人鱼》,从《一帘幽梦》、《金锁记》到《花千骨》《琅琊榜》,那是悬疑推理青春武侠志怪无所不读,各种好片烂片兼容并包啊。前年春游,白小莫参观过仓吉庙,这尊小鼎的花纹与仓吉庙中的那个大鼎上的倒有几分相似。可据说那是春秋时期的文物啊,这小鼎看起来比那个做工要精致不少,但立意古朴,阳文流畅写意,风格自成一派,不知道谁家高仿的,看来中国制造大有前途啊。 “你来了——”那个声音又响起。 “谁?”白小莫吓得身子一抖就要摔倒,但却丝毫动弹不得,周围的空气仿佛充满空间的羽绒被,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不用丝毫力气竟也站的稳稳当当,白小莫不禁心底又吃了一惊,这分明就是《火星救援》里那失重的太空舱嘛。 而来不及白小莫琢磨这环境究竟是怎么模拟的地球十六分之一的重力系统,她不由得又为眼前的景象张大了嘴巴。 穿过小鼎中蓝色氤氲的火焰光,从那巨大漩涡的深处,慢慢走出一个人影,不,确切地说是“飘”出来的。那人浑身被朦胧的星光笼罩,一头长发无风自舞,像蔓延的水草,长长的白色裙摆飘在空中,纤细的腰肢真的担得上“盈盈一握”,薄薄的面纱之后面容看不真切,但白小莫却前所未有的肯定,这是自己生平仅见的绝色,即使身为一个女生也不禁神魂颠倒,对面纱后的容颜胡思乱想起来,“真像雅典娜啊”,白小莫赞叹道,幼儿园时看的动画片《圣斗士星矢》里那美到人间极致的女孩就是白小莫心里最难忘的形象之一。 “南明璃火已燃,你还等什么?”原来,那绝美的声音就是来自眼前这神秘的女子。 “和我说话吗?”白小莫颤颤巍巍地问。 没有回答,不过白小莫觉得那女子似乎轻轻点了下头。 “伸出手去!”脑海中的声音命令着。 白小莫不由自主地走到小鼎旁边,向那幽蓝色的火焰伸出自己的双手。奇怪。这火远看明亮无比,触摸时却毫无热度,如同穿过空气加湿器发出的水雾。“这又是哪一出啊!”还没等白小莫琢磨完,瞬时之间,指尖的火焰窜腾而起,光亮度提升了千倍,“啊!”指尖传来痛彻心扉的疼痛,而火焰也如有泼了汽油一般,顺势而上,迅速蔓延全身,将白小莫包裹其中。全身的肌肤都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疼痛,而这疼痛通过白小莫的神経末端感受器,经由脊髓传导纤维,直达大脑,白小莫眼前一黑,就要晕过去。“我可不是紫霞仙子,我不要作灯芯啊!”白小莫心中大喊。 “想不到两千多年了,你的情还是这么深?就让这南明璃火断了你痛苦的根源吧!”白衣女子左手摆了一个奇怪的法印,指尖顺势向火光中一点。刹那之间,那火焰由蓝转白,再由白转红,火势熊熊滔天。白小莫的身体就如纸片一般,丝丝焚尽,化作虚无。身体传来的痛已无从感知,灵台一点清明,也即将消散。 正在此时,却见虚空之中,一阵凉风飞驰而来,转瞬风势大作,夹杂着片片雪花,又转成漫天风雪冲入那红色火光,重重一碰,轰隆一声,冰晶和灰烬四散而下,整个漩涡也被撕开无数个口子。 那漫天风雪的来处,瞬时之间,一道黑光由远及近,扑面而来,化作一头双眼闪着幽光的黑色野兽,背上生着双翅,长长的獠牙透出森森寒光。 “无妄,你敢!”白衣女子一声怒喝,千丝秀发随风而长,化作雷光千道冲那怪兽而去。那怪兽却不闪躲,仰头长啸,口中吐出一道黑气,冲出重重雷光,紧紧缠住白小莫最后一点神识,像漫天漩涡中的一点星光飘去。即到跟前,白小莫才发现整个黑色漩涡就像一座塔,那星光果然是一扇扇小小的窗,窗外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白光大炽,一股吸力猛然而来就要带白小莫出塔。白小莫回头望向塔底,雷光电闪之中,那怪兽浑身是血,片片黑色羽毛,四散而飞。 接下来,白小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章 腹背受敌 耳边似有丝丝寒风吹过,稍微有点冷,却也并不让人难受。 “呱呱——”是青蛙的叫声,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听到了。这叫声让白小莫想起自己八岁时无忧无虑的假期,逮蟋蟀,捉知了,下河抓小鱼,在开满了荷花的池塘里捞那种像小跳蚤一般火红的虫子回家喂热带鱼。还有那有时暴躁但大部分时间可爱的爸爸,做了一锅热腾腾的火锅,等着自己下第一筷子。想到白小莫最爱的火锅,她的腹内一阵翻腾,火烧般的难受。白小莫明白自己是饿了,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咦?”既不是在自己卧室那贴着吴亦凡的海报,放着“水果姐”唱片的小床上,也不是在宿舍架子床那沁着洗衣粉味道的蓝色米奇床单上,睁眼望去,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高悬天上。白小莫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圆,离自己又这么近的月亮。 她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长满不知名野草的浅坡上,抬头向四周望去,两侧看不真切得黑色巨大影子直彻云天,是山吗?我竟然躺在一个峡谷中睡觉?“那蓝色火焰呢?美女与野兽呢?”白小莫伸出双手捧近眼前,虽然是夜晚,但皎白月光照得分明,那一双青葱般的嫩手,完好无缺地在自己的眼前。“还好,还好,将来科可是要当大医生呢,手要是坏了我的梦想就完了。”更别说白小莫平时有事没事还喜欢画几笔水彩,偶尔弹弹琴,这哪样也离不开手啊!“美貌可随时光而去,才能才是安身之本。”对这句小学班主任的名言,白小莫无比赞同,当然那也是因为白小莫对自己的“美貌”从来没有比对自己的双手更有信心。可是现在,我们心灵手巧的学霸小白同学饿了,还没等她想明白此处离学校多远是哪个旅游景点的时候,旁边的草丛中传来“咚”的一声。“谁?”白小莫吓得一骨碌站起来,没人回答。“是谁,快说话!不然我报警了!”白小莫一边顺势摸起一块石头壮胆,一边迅速在口袋里摸手机。奇怪了,这衣服竟然没有口袋,全身上下哪里还有什么手机啊!她额头渗出冷汗,我怎么不记得我还买过这种款的衣服。这荒郊野岭不见人声,要是遇上歹徒,先奸再杀可怎么办!白小莫心头揪得一紧,“呸呸呸!白小莫你有点出息,不要自己吓自己”,不是人,那就是吃人的野兽,“这里不会有狼吧!”白小莫强迫自己从可怕的联想中出来,紧紧盯着前方。 她硬着头皮,手拿石头向旁边的草丛探去。 一阵风过,荒草像断了头的尸体四散倒下,一个黑影伏在草中,动也不动。白小莫牙关一咬,手中的石头飞出,重重打在黑影上,黑影似乎抽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像白小莫预想的那样跑开或者一跃而起扑过来。 “哈!”白小莫对着黑影大喊,可是依然没有回应。 “姑奶奶可是上过解剖课的人,怕什么,拼了!”总不会有比那白衣女子和黑毛野兽更可怕的存在了吧!白小莫颤抖着,上下牙齿不断碰撞发出一连串爆豆般的声音。她手握成拳,疾步上前,借着月光看的分明,那黑影赫然竟是一个“人”! 那人身着黑色斗篷,全身上下裹的严实,双目紧闭,面无血色。“死人!”天啊,警察叔叔在哪里啊,有命案啊! 但见那“尸体”突然突然腿登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然后又不动了。“诈尸!”“不会是碰上僵尸王将臣了吧,”白小莫的脑洞大开,没办法谁叫她看那么多的港片呢。“不对啊,这世上哪有僵尸,要有,能碰上个《暮光之城》里帅帅的吸血鬼gg,死了也值了啊!”白小莫的思维继续狂奔在脱线的大道上。“莫不是还没死吗?是人!”安静下来的白小莫终于理性战胜了感性,开始用符合逻辑的自然知识分析。身为医者,要真是人,得赶紧抢救啊!白小莫忘了她这个“医者”可还没有合法的执业医师证呢。 凑上前去,白小莫经过多年训练而来的专业技能立刻启动,凑近胸膛看,竟然稍有起伏。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搭上黑衣人的左颈部,指尖似乎还能感到一丝丝细微的波动。“心跳未停!”白小莫不禁大喜过望,脑海中飞速过着徒手心肺复苏的流程。 说做就做,白小莫双手较差,掌跟重叠,胳膊垂直,手掌抵住黑衣人胸骨中下三分之一交界处,以固定的频率,迅速开始了有效的胸外按压。 黑衣人的面色渐渐转红,但是他喉咙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似乎极为痛苦。白小莫一边按压之余,一边快速分析,黑衣人全身没有明显的伤痕和血迹,证明不是外伤,而现在通气困难!换言之,现在黑衣人心脏仍在跳动,但是因为肺脏里没有氧气,再耽误下去,他将被活活“闷死!” “怎么办!”白小莫,心下一横,想起日剧《医龙》中的经典桥段以及在急诊科看老师实施过的气管切开。她眼光所及,旁边正好有一丛类似芦苇的植物,看起来有着中空的管茎。顾不得那么多了,白小莫飞奔过去,一把掰下一节茎秆,还好,不像芦苇那般脆弱,倒有点像竹子,具有一定的坚韧度,很合适。白小莫将植物的茎秆迅速折断做成一截大概十厘米长的中空吸管。她奔回黑衣人身旁,左手食指顺着喉结向下探着,“甲状软骨,环状软骨,第二气管环——”她深吸一口气,就是这里了,成败在此一举,要是自己操作失误,或者不小心刺到了颈部的大血管,这人将立时毙命,那自己岂不成了杀人犯?“但是——”白小莫咬牙,将脑海中的杂念统统赶走,右手又狠又准刺破了黑衣人的环甲膜。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血液混合着分泌物,从植物的茎中喷涌而出。“啊!”白小莫吓得闭上了眼睛。但见黑衣人痛苦地团作一团,双手捂着脖颈,但呼吸却从急促渐渐转为平静,死灰一般的脸上渐渐透出血色。 第一百二十一章 情牵一线 白小莫躺在宿舍的架子床上,双眼直直地望着上铺的床板。 人生第一次,她,白小莫,逃课了。 医学院的课程是紧张而忙碌的,特别是白小莫正在经历的大五。学习、备考、找工作、做简历、面试就像一张交织在一起的网,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白小莫问自己,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呢? 要不是昨晚舍友告诉她,看见白小莫大学相处了四年的男朋友亲昵地搂着“级花”的腰走进了电影院,白小莫估计一辈子也不会发现自己被“劈腿”了。 对,白小莫就是这么一个女生,后知后觉,从不防备,对感情充满了近乎疯狂的坚贞。 昨晚,当白小莫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他的电话,她本想听到对方的解释。可是对方却云淡风轻地说:“对,我们在一起了。”“为什么!”白小莫用尽心头所有的力气,说出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想,我可能遇到了我的真爱,对不起。” “我——”白小莫摁断了电话。从那时起的12个小时起,白小莫都在这张床上,一张真正属于她的床,永远都不会背叛的床。她不是应该找到这个渣男狠狠抽他耳光吗?或者像小时代里一边流泪一边走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洒满一地哀伤吗?可是不争气的自己哭着哭着竟然睡着了,这大概是最没有美感的失恋吧。白小莫的鼻子开始发酸,她把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桌上,早上室友帮忙买的早餐已凉,二月冬天的阳光穿过雾霾,把广玉兰的叶子投射到墙上。 突然,手机在桌上一边震动,一边发出噪杂的音乐。白小莫本不想动,可是估计着时间快到中午了,一会舍友们回来,自己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呆在床上“挺尸”。于是她伸手够到了手机。是系主任莫老师打来的,“糟糕!该不是今天没去实习,系主任亲自找来了!” 白小莫赶紧接通了电话。原来周末学校舞蹈团要到名胜古迹去为本次毕业季拍摄宣传片,随队医生急诊科王主任因为对白小莫在急诊科实习期间理论扎实,动手能力强,不怕辛苦的表现印象深刻,所以特地选了三名实习学生作为助手。“我能去,时间没问题!”白小莫几乎是跳着回答的。她太需要离开这个校园了,她不想去任何有可能和渣男碰面的场所,这里的食堂、花园、自习室、开水房仿佛是一个个早已搭建好的舞台,准备随时上演痴情女再遇渣男的烂俗的偶像剧情节。 “可惜只有一天,要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就好了。”白小莫一边想着,一边下了床,走进了盥洗室。 白小莫想迅速逃开这里,可是她做不到,她只能抱紧了王主任交给她的小小急救箱蜷缩在大巴的最后一排,并把头扭向窗外,而大巴本身在奔向兵马俑博物馆的路上飞驰。 白小莫在心里不住地骂自己。“我真是头猪,怎么会在这里!”原来,这次毕业季的宣传片,不仅有校舞蹈队的倾力奉献,还网罗了学校大部分的文艺骨干,而在男生中广受推崇的“条顺,人美,胸脯高;能歌,善舞,油画好。”的“级花”赫然在列。 从“级花”穿着阿玛尼新款长裙在所有男生灼热的目光里登上大巴车的那一瞬起,整个车厢就成了“级花”的主场,她和每位老师都能亲切地聊几句,神情之间既有学生的青涩又带着社交名媛的“范儿”。当她转过身来和男同学们寒暄时,白小莫感到整个大巴都被照亮了。 整整一个上午白小莫的脑子都是乱的,她甚至在听到了王主任的指令后,也无法做出正确的反应。好心的王主任让白小莫去山坡上坐着休息,并给出了他对白小莫的最后诊断“晕车”。 白小莫挑了个向阳的地方斜倚在落光了树叶光秃秃的石榴树上望着远处的舞蹈团。这里是秦始皇陵,与旁边的兵马俑博物馆同在遗址保护区并且是世界文化遗产。说起来白小莫所就读的城市还真是古迹遍布,文化荟萃。而此次毕业季的主题就是“舞动青春,共襄文华”,、所以全校六十多个社团都在用各种创意将自己与这座千年帝都的古老城市联系在一起。此刻的秦始皇陵上摄影机、照相机、摇臂都在繁忙地运作着,而舞蹈团的同学们正在朝阳映照的黄土地上做出一个个高难度动作,他们或腾跃,或舒展,或旋转,或下腰,而这籍由力与美而创造的美好瞬间又被摄影器材捕捉成为一帧帧数字的影像。白小莫终于知道为什么这次医疗队会需要四个人了。舞蹈团的同学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黄土上做出如此高的腾跃和各种劈、翻、扑的动作的确是有一定危险性的,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季而热身又不完全的情况下。听说这里的黄土都是用大锅炒熟的,所以才会寸草不生,只有西域引进的石榴才能在这里生长。白小莫望着远方的渭水,陷入了沉思。数千年前的人们啊,他们在这里挥汗如土的时候,可能想到几千年后会有一个小女孩独自站在石榴树下品尝自己失恋的苦涩么,伟大如始皇帝,他也曾被感情所伤,从空旷的咸阳宫中午夜梦醒吗? “呦,这不是学霸小白同学吗?怎么一个人啊?” 正当我们可怜的白小莫伤春悲秋,不胜感伤之际,“级花”甩着一头秀发带着甜甜的笑容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她的唇膏分外的红,妆容精致而动人,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分明就写了两个词,青春与骄傲。她看起来就像参加颁奖礼的大明星,而脚下的黄土分明就是载她而来的红毯,也明艳了起来。白小莫在她面前就像这冬日里还来不及抽条的柳枝,纤弱,渺小,连奋力抽芽的努力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 一百二十二章 月下论剑 白小莫躺在宿舍的架子床上,双眼直直地望着上铺的床板。 人生第一次,她,白小莫,逃课了。 医学院的课程是紧张而忙碌的,特别是白小莫正在经历的大五。学习、备考、找工作、做简历、面试就像一张交织在一起的网,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白小莫问自己,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呢? 要不是昨晚舍友告诉她,看见白小莫大学相处了四年的男朋友亲昵地搂着“级花”的腰走进了电影院,白小莫估计一辈子也不会发现自己被“劈腿”了。 对,白小莫就是这么一个女生,后知后觉,从不防备,对感情充满了近乎疯狂的坚贞。 昨晚,当白小莫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他的电话,她本想听到对方的解释。可是对方却云淡风轻地说:“对,我们在一起了。”“为什么!”白小莫用尽心头所有的力气,说出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想,我可能遇到了我的真爱,对不起。” “我——”白小莫摁断了电话。从那时起的12个小时起,白小莫都在这张床上,一张真正属于她的床,永远都不会背叛的床。她不是应该找到这个渣男狠狠抽他耳光吗?或者像小时代里一边流泪一边走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洒满一地哀伤吗?可是不争气的自己哭着哭着竟然睡着了,这大概是最没有美感的失恋吧。白小莫的鼻子开始发酸,她把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桌上,早上室友帮忙买的早餐已凉,二月冬天的阳光穿过雾霾,把广玉兰的叶子投射到墙上。 突然,手机在桌上一边震动,一边发出噪杂的音乐。白小莫本不想动,可是估计着时间快到中午了,一会舍友们回来,自己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呆在床上“挺尸”。于是她伸手够到了手机。是系主任莫老师打来的,“糟糕!该不是今天没去实习,系主任亲自找来了!” 白小莫赶紧接通了电话。原来周末学校舞蹈团要到名胜古迹去为本次毕业季拍摄宣传片,随队医生急诊科王主任因为对白小莫在急诊科实习期间理论扎实,动手能力强,不怕辛苦的表现印象深刻,所以特地选了三名实习学生作为助手。“我能去,时间没问题!”白小莫几乎是跳着回答的。她太需要离开这个校园了,她不想去任何有可能和渣男碰面的场所,这里的食堂、花园、自习室、开水房仿佛是一个个早已搭建好的舞台,准备随时上演痴情女再遇渣男的烂俗的偶像剧情节。 “可惜只有一天,要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就好了。”白小莫一边想着,一边下了床,走进了盥洗室。 白小莫想迅速逃开这里,可是她做不到,她只能抱紧了王主任交给她的小小急救箱蜷缩在大巴的最后一排,并把头扭向窗外,而大巴本身在奔向兵马俑博物馆的路上飞驰。 白小莫在心里不住地骂自己。“我真是头猪,怎么会在这里!”原来,这次毕业季的宣传片,不仅有校舞蹈队的倾力奉献,还网罗了学校大部分的文艺骨干,而在男生中广受推崇的“条顺,人美,胸脯高;能歌,善舞,油画好。”的“级花”赫然在列。 从“级花”穿着阿玛尼新款长裙在所有男生灼热的目光里登上大巴车的那一瞬起,整个车厢就成了“级花”的主场,她和每位老师都能亲切地聊几句,神情之间既有学生的青涩又带着社交名媛的“范儿”。当她转过身来和男同学们寒暄时,白小莫感到整个大巴都被照亮了。 整整一个上午白小莫的脑子都是乱的,她甚至在听到了王主任的指令后,也无法做出正确的反应。好心的王主任让白小莫去山坡上坐着休息,并给出了他对白小莫的最后诊断“晕车”。 白小莫挑了个向阳的地方斜倚在落光了树叶光秃秃的石榴树上望着远处的舞蹈团。这里是秦始皇陵,与旁边的兵马俑博物馆同在遗址保护区并且是世界文化遗产。说起来白小莫所就读的城市还真是古迹遍布,文化荟萃。而此次毕业季的主题就是“舞动青春,共襄文华”,、所以全校六十多个社团都在用各种创意将自己与这座千年帝都的古老城市联系在一起。此刻的秦始皇陵上摄影机、照相机、摇臂都在繁忙地运作着,而舞蹈团的同学们正在朝阳映照的黄土地上做出一个个高难度动作,他们或腾跃,或舒展,或旋转,或下腰,而这籍由力与美而创造的美好瞬间又被摄影器材捕捉成为一帧帧数字的影像。白小莫终于知道为什么这次医疗队会需要四个人了。舞蹈团的同学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黄土上做出如此高的腾跃和各种劈、翻、扑的动作的确是有一定危险性的,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季而热身又不完全的情况下。听说这里的黄土都是用大锅炒熟的,所以才会寸草不生,只有西域引进的石榴才能在这里生长。白小莫望着远方的渭水,陷入了沉思。数千年前的人们啊,他们在这里挥汗如土的时候,可能想到几千年后会有一个小女孩独自站在石榴树下品尝自己失恋的苦涩么,伟大如始皇帝,他也曾被感情所伤,从空旷的咸阳宫中午夜梦醒吗? “呦,这不是学霸小白同学吗?怎么一个人啊?” 正当我们可怜的白小莫伤春悲秋,不胜感伤之际,“级花”甩着一头秀发带着甜甜的笑容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她的唇膏分外的红,妆容精致而动人,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分明就写了两个词,青春与骄傲。她看起来就像参加颁奖礼的大明星,而脚下的黄土分明就是载她而来的红毯,也明艳了起来。白小莫在她面前就像这冬日里还来不及抽条的柳枝,纤弱,渺小,连奋力抽芽的努力都变得微不足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歌姬魅影 鬼哭一剑并指成剑,缓缓抬起的手指,却带了凌厉狠绝的气势,冲那漫天旋转的树叶风暴中一点! 纯真至美的童音瞬间扭曲,发出极不和谐的音调。如同演奏完美的乐队中,一架坏了的乐器发出吱吱呀呀地不和谐声响。 这几声极不和谐的声音却将众人的灵台瞬间清明。 徐子义手中七彩烟斗一转,彩光斑斓照射向周围黑暗中旋转的树叶。光线虽闪烁不明,却从树叶的间隙点点漏过,投向无穷无尽的魔鬼城。 倘若从外面看起来,定然像极了一个琉璃灯罩被打碎,透过黑色的灯罩向外散射出点点细碎的浮光。 徐子义沉声道:“玄阴歌姬,这就是你招待老朋友的方式?” “哈哈哈——” 半空中传来女子的声音,空灵而悠远,但又真真切切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那女子笑道:“徐子义,真想不到偷了我的东西还敢再来这魔鬼城?” 女子声音一会儿稚嫩而纯净,一会儿苍老而恐怖,随时变化却又自然之极! “是了!”秦水墨心中了然,这正是那夜与狼王激战时幽幽切切唱歌的女子!那一夜漫天黑发铺满魔鬼城,最后挟裹着狼王尸身遁入魔鬼城深处。那庞大的狼王尸身对她又有什么用呢? 周围几人却是第一次听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心中倒存了十分戒备。 徐子义道:“找你来,自然是有好东西要和你分享!” “呵呵呵——”女子笑中带哭,不似人声道:“进我魔鬼城者!死!特别是你!” 徐子义听到此处,苦笑道:“你的脾气还是没变!” “哈哈哈——”女子鬼哭般的笑声大作,明明低沉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却如爆炸般震彻耳膜! “你还是自求多福吧!”女子声音笑着远去,漫天旋转的树叶和脚印消失无踪。 被遮蔽的稀疏星光再次洒下,魔鬼城中恢复了平静,一切如同梦中苏醒! “徐兄,你莫不是偷了这姑娘的心,怎么她竟如此恨你?”尹南殇戏谑道。 徐子义苦笑摇头,看了一眼天上星斗,对身遭众人道:“右前方五里就是玄阴歌姬的迷幻丛林,我们先到那里再说!这一路上——” 徐子义停住,眼光看向周围。 “吱吱——咕咕——”奇怪的声音响起。 一团团黑影缓缓立起,向着众人而来! 黑影有大有小,形状各异! 众人细细辨认而去,有站着的,有爬着的,有两条腿的,有四条腿的,竟然还有三条腿,和一条腿的! “这究竟是什么?”乘风忍不住问道。 “行尸!”徐子义答道。 风中,玄阴歌姬的歌声细细如丝,如泣如诉。伴随着歌声的节奏,那叫做“行尸”的黑影渐渐逼近! 众人这才看的明白,所谓“行尸”当真可称作“行走的尸体”! 高高低低各型各样,有狼、虎、熊、豹、人,身形干枯,双眼空洞。想来都是无数年间死在这魔鬼城中的各种生物。 此刻在这鬼魅般的歌声的指引下,竟如同回了魂一般纷纷站起来向众人走来! 很多的干尸身体残缺,四肢不全,但除了行动迟缓一些外并不影响他们的行进! 没有脚的便用手爬,爬不成的便张开骷髅般干枯的嘴唇,用森森白牙咬住行进的其他尸体,一同向前行进! 难以想象,若是这些“行尸”冲到自己身边,那森森白牙啃噬的将会是什么! “啊——啊——啊——啊——”玄阴歌姬的歌声突然变得动感跳跃,如一支欢快洒脱的舞曲,只是那嗓音人鬼莫辨,令人不安。 如若不是在这匪夷所思的场景中,真的要让人以为这里是云海城的北雁南归楼了! “行尸”们听到这歌声,瞬间兴奋了起来,行进速度立刻加快了好几倍!可惜的是“行尸”们并不会跳舞。 乘风怒道:“徐子义!你倒是想办法呀!” 徐子义无奈道:“这些东西无意无识,哪有什么办法?” “你!”乘风怒极,一个干尸已经冲在他的面前! “砰——”乘风手中弓弩射出一支快箭!飞速的箭矢瞬间洞穿了干尸的颅骨,带起一阵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强大的冲击力下干尸仰面向后倒下! “能杀死?”乘风看着干尸皱眉。 话音未落,那干尸却缓缓站起身子,又冲着众人而来! 五人背靠背凑向一处!铺天盖地的“行尸”之中,一步尚且艰难,更不知那些干尸身上是否有剧毒?如此这般,又怎么到徐子义所说的右前方五里? “魑魅魍魉,乃敢作祟!”鬼哭一剑说话之间人已化作一道流星,冲右前方冲了出去! 满头红发闪出火焰般的一道光华! 鬼哭一剑所到之处所有干尸齐齐粉碎!化作齑粉!势不可挡的剑气将齑粉荡涤的无影无踪! 铺天盖地的“行尸”当中显出一条笔直的长路!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尹南殇手上一带,拉起秦水墨也化作流星飞一般的跟在鬼哭一剑身后! 乘风与徐子义也毫不犹豫,如风如电一般跟在后面! 众人行进之中,掌中真气蓄力而发,将不断扑上来的“行尸”推向一边! 如此这般便形成了一个大通道,以鬼哭一剑为首,迎面开辟道路,其余四人在后形成合力,如同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真力之墙,避免“行尸”再度扑上!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竟然生生向前推进了五里! 眼看着身后层层叠叠的“行尸”又将刚刚开辟出来的通道填的满满当当,鼻息中充满恶心难闻的腐臭气味,秦水墨心中一阵恶心。 影影绰绰的魔鬼城堡之中,出现了一些漆黑阴暗的树木,光秃秃地没有一片叶子。让人不禁怀疑之前漫天飞舞的树叶都是这里出来的。 鬼哭一剑向前的行进却突然停了! 众人望去,黑暗幽森的树林中,再也没有任何“行尸”了。 “呵——呵——呵——”黑色树冠下,现出一个华服女子,一身银色宝石镶嵌的长袍将她的身体映照的雪亮。她身材曼妙,曲线玲珑,浑身充满着致命的吸引力! 第一百二十四章 幻影魔镜 眉梢眼角巧笑含情,只是她苍白的脸上嘴唇和眼梢是青黑色!长长的额发上,竟然生长着两只弯弯的触角!但那青黑的眼梢和唇色,不仅没有破坏她的美,反而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妖媚!弯弯触角让人惊悚的同时,却更衬得她如雪般的肌肤晶莹剔透! 北雁南归楼的文武七已美的不似人间,但那是“媚”。 眼前的异类美人,却如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诱惑!那火热的吸引中充满了死亡的味道。也许快乐的极致便是死亡?那眼前人就是与你在死前最后一个热舞的舞伴! “真是个美人啊!”尹南殇嘴角弯弯一笑。手却轻轻捏了捏秦水墨的掌心。 秦水墨心中笑道:这个人呀,难道还以为自己会吃醋不成?如此娇艳的美人,自己若是个男子也早早动心了呢! “呵呵——你倒是个识货的——”美人纤长优美的指尖托着一把素纱团扇。团扇轻扇一下,细长如柳叶的眼睛朝尹南殇眨了眨。 “玄阴歌姬,徐子义已按照约定来到了迷幻丛林,怎么还不迎接我们进去?”徐子义吸一口烟问道。 “哦——我看帅哥看的眼花,倒是差点忘了——”玄阴歌姬轻抚耳畔垂下的一缕秀发,轻轻掩住口,不胜娇羞地含着笑将目光从尹南殇身上移开。“一、二、三、四、五——”她眼光在五人身上一一看去,就像看着自己心爱的玩具。 “竟然一个都没死,徐子义你这次带的人还算有点本事呀——呵呵——”玄阴歌姬嗤笑着,火辣诱人的身材一扭,万种风情令人难以抵挡。 她身后高高的黑色枯木上垂下长长的绳索,竟是一件秋千! 玄阴歌姬坐在秋千的横板上,玉足点地,轻轻荡漾起来。 倘若不是刚刚经历一场生死大战,任人如何清醒,也会被眼前这幅“美人秋千图”所迷醉。 “提莫呀——提莫呀——”玄阴歌姬黑色嘴唇轻轻开启,令人沉醉的歌声再度响起!黑色丛林中升起点点萤火,银色闪耀长袍的女子,如同丛林中的仙女! 众人已经疲惫不堪,此刻咬牙强提真气护住心头清明,以免又被歌声所迷惑! “够了!”乘风手一扬,黑色弩箭势不可挡直冲玄阴歌姬面门而去! 那秋千上歌唱的女子却仿佛根本看不到,已然笑意盈盈地唱着“提莫呀——提莫呀——” “呯——”弩箭撞上玄阴歌姬的面庞,竟然如同撞上了一面琉璃制成的镜子! 玄阴歌姬和身后的秋千碎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每一块碎片都闪着银色宝石般的光! 碎裂的声音如银铃轻摇,悦耳好听。 碎片纷纷飒飒,如同在黑暗丛林中落在身畔璀璨夺目的烟花雨! 细细望去,万千碎片中,每一片上都有玄阴歌姬那含笑带露的脸庞! 万千个玄阴歌姬此刻都在吟唱“提莫呀——提莫呀——”,世间最好的听的合唱便在此刻!令人不由得在心底盼望,这歌声千万不要停,能多听一刻也是好的! 万千闪耀的碎片却渐渐落地了,歌声也渐渐小了! 闪耀着银色光芒的碎片,在黑暗丛林里向前缓缓延伸,竟然形成了一条星光铺就的道路。 歌声停止!银色道路闪烁不明,却指向迷幻丛林的最深处。 “她是在欢迎我们进去,我们走吧!”徐子义当先迈上星光之路。 鬼哭一剑也毫不犹豫跟上。 尹南殇笑道:“不光人美,这一手更是漂亮!” 秦水墨不理他,紧跟上上去。 尹南殇笑笑也跟在秦水墨身后。 乘风左右巡视两眼,也只得跟上。 路却不长,转了两转便到了一座桥边。 桥是九曲桥,通向黑色潭水中一幢三层的黑色阁楼,阁楼上的窗户却有点点烛火跳动。 眼见那潭水,黝黑浓稠,深不可测。如若过去,再生什么事端,当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徐子义却冲众人点一点头,示意不必多虑,率先踏上九曲桥。 众人无话,依次穿过九曲桥。 黑色阁楼门虚掩着,里面有灯光漏出。 徐子义拍拍门。 里面那千娇百媚的声音慵懒地说道:“连人家的幻影魔镜都打碎了,此刻还装什么正人君子呢,还不快进来——” 徐子义推门进去,众人只得跟上。 大厅内却是灯火通明,一身银色长袍的玄阴歌姬半躺在美人榻上,酥胸半漏u,眼角含情看着众人。 “数年不见,歌姬你愈发玲珑有致,韵味十足了!”徐子义笑道。 玄阴歌姬雪白的右手食指绕着自己的耳畔秀发,细长柳叶眼冲徐子义一眨,半嗔半怒道:“你这话好像在说我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好不中听——” 徐子义笑笑道:“说实话,冲你这当世美人,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我说什么都是错!” 玄阴歌姬手中团扇捂住嘴巴,微微一笑,双眼弯弯,射出动人心魄的美! 徐子义脸上一红,忙低下头去,瞧见大厅一周已经设下五张小几,上面菜肴杯著俱全,忙赞一句:“有劳了!”说罢招呼众人入席! 众人奔波一天,委实劳顿辛苦,也顾不得其他,纷纷坐下。 那些菜肴倒是没什么古怪,清淡可口,颇为诱人。 “你——就是打碎我幻影魔镜的人?”玄阴歌姬细长食指上黑色的一寸长的指甲轻轻点向乘风。 乘风的脸隐在斗篷下的阴影里,冷笑一声道:“正是,你要如何!” 徐子义忙打岔道:“哎呀,歌姬你那魔镜无穷无尽,何止成百上千,你这国色天香的脸一生气我们都吃不好饭了,不要生气,生气可是会增加皱纹的——” “呵呵——”玄阴歌姬媚眼如丝,笑道:“今日呀,属你们两个会说话!”说罢,眼睛一撇徐子义和尹南殇,道:“看在你们两个帅哥的面子上,我就不和一个死人计较了!”说罢,腰身一扭,隐入大厅后的帷幕之中。 “你说什么?”乘风怒道。 “我玄阴歌姬从不说谎,青叶神山就是你的埋骨之所!哈哈哈哈——”玄阴歌姬的声音从顶楼传下,听起来遥远而神秘。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臂之力 众人此刻心情各异,食不知味,匆匆填饱了肚子便欲休息。 阁楼二层之上倒是恰好有五间收拾好的客房,徐子义便将众人分配了房间。 尹南殇和秦水墨的在最后两间。 “此处诡异莫测,不如晚上上我们睡一起吧?”尹南殇嬉皮笑脸地站在秦水墨的窗前。 秦水墨笑道:“好呀,只怕你安耐不住要夜访美人,我岂不成了个亮腾腾的打灯笼。” 尹南殇笑道:“你这话,听着有几丝酸溜溜的味道,倒是令我欣慰!” 秦水墨默然,暗想先前在宁王府,纵然张玉若和秦无双恃宠而骄,几次三番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即便对自己百般羞辱,自己也从未有过半分想法。 怎么这玄阴歌姬一个半人半妖的女子,竟然令自己心生不快?问题不在玄阴歌姬身上,竟然是自己的心开始柔软了吗?自己竟对眼前之人有了期待?不!此人绝非良人,更有师门血仇与他有重大干系,自己万不可一时糊涂! 秦水墨眼光转了几转,投向窗外。 窗外,三亩见方的黑色池塘无风无波,池塘表面落着厚厚的枯叶,黑色九曲桥也隐在黑暗中难以辨认。 远处的暗黑色丛林中,隐隐约约会有几点流光闪烁,让人能大致判断出池塘的边际。 “你那师兄乘风,倒是神箭手,一支弓弩上搭八支箭,同时分别袭击八个不同方位,厉害无比!”秦水墨转移话题。 尹南殇转头看着秦水墨,眼中若有所思道:“他的功夫,便是一箭射三十六支,分袭周身三十六天罡方位,叫做‘一箭散万星’,若是发出,神仙也拦不住他!” “哦,那日他只搭上八支箭,可是为了保存实力?”秦水墨问道。 尹南殇摇摇头,一双黑漆般的眼睛紧紧盯着秦水墨,像是要把她看进心里去。 秦水墨见一向油滑真假难辨的尹南殇此刻双目沉似水,眼底灼灼清波亮的逼人,倒不好意思再看,只得转头。 尹南殇半晌说道:“他那日只用八支箭,是因为八支箭已经足够!” “足够?!”秦水墨猛然警醒,当日众人周遭不同方位出现三双脚印,乘风便搭了三支箭。后来脚印不断增多,他却只增加了五支箭! 想来后面的五支箭,不是对付外面的脚印,而是要射向同行的其他人!一旦时机不对,刹那间解决掉所有可能的威胁,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可——他身边只有四个人,如何要五支箭?”秦水墨不解。 “如若不测,最后一支箭是留给他自己的!这是幻愁海的规矩!”尹南殇淡淡地说。 “幻愁海?”秦水墨心中惊疑,这不正是尹南殇和乘风的师门吗?倘若幻愁海的规矩是落入敌手便是死亡,那么所有门人终生不可失败?对尹南殇来说,也是同样的规矩? 秦水墨看向尹南殇。 尹南殇轻轻点点头。 秦水墨身上不寒而栗,这幻愁海是什么地方?尹南殇一个王爷,如何能去这样的地方学了武艺?幻愁海定下此等恐怖的规矩,又是为了什么样的秘密呢? 尹南殇见秦水墨半晌不语,眼中光华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俊俏的脸上微微一笑道:“傻丫头,你虽聪明,但这江湖险恶所知太少!此行危险重重,一定要小心应对!莫要担心你的王爷夫君,我不会有事的!” 秦水墨扭头道:“哪个担心你,我看你还是防好你那个“一箭散万星”的师兄吧!” 尹南殇高大身躯猛地逼近秦水墨,淡淡荼芜香气笼罩着二人。 尹南殇一双眼睛近近端详着秦水墨。 秦水墨忙别过头去,心中又想,自己凭什么不敢看他,便又扭过头来。 数日大漠奔波,烈日将尹南殇白皙的皮肤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麦色,倒显得他更加活力四射。肌肉线条分明的脖颈上,已经出了一层青色胡茬,更让他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采。 尹南殇的头慢慢低下。 “做什么!”秦水墨心中暗叫。 尹南殇却只是将下巴轻轻顶在秦水墨的头顶。 硬硬的青色胡茬,穿过秦水墨柔软的长发,轻轻抵在头皮上。 头顶便如闪电般穿过一道暖流,流遍全身,四肢都没了力气,秦水墨只得靠在尹南殇肌肉坚实的前臂上! 房中静的吓人,似乎整幢楼的人都睡了!呼吸变得急促! 秦水墨听着愈发急促的呼吸,脸上红的难以忍受!无力的四肢又变得僵硬!半分也动不得了! “傻丫头,这次你是非要拿到千年圣物不可吗?”尹南殇却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秦水墨的窘境,并未像往常那般取笑她。只是用下巴微微轻触,摩擦着她的额顶。 秦水墨使尽全身的力气,终于让自己的头点了点。 硬硬胡茬轻轻划过头皮的感觉,就像在秦水墨的心海重重地掀起了滔天巨浪!这浪头打的她自己晕头转向,不知身处何方! 秦水墨忙恢复成木偶般一动不动。 “那夫君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尹南殇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秦水墨道:“早点歇着吧!” 话音未落,尹南殇便已出了秦水墨的房间。 听着隔壁的房门一开一合,秦水墨的一颗心才轰然落地,身上有些许力气。 不争气呀,不争气!您这哪里是“一臂之力”,分明是“双臂环绕”!秦水墨坐在床沿上,奋力打了枕头一拳!怎么他如此这般,你就那样那样了呢?唉——唉——唉—— 秦水墨满脑子胡思乱想本是睡不着。无奈玄阴歌姬这姑娘太懂得人了,想来更懂的应该是男人。她收拾的床铺是又大又舒服,不由得秦水墨翻了几番之后便进了梦乡。 睡梦中秦水墨似乎听到隔壁尹南殇的房门开合,却并未有人进得自己房来。 青叶神山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秦水墨半梦半醒中再不做他想,赶快睡够了保存体力才是正事! 松软清香的床铺,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管他什么迷幻丛林,什么黑色潭水。这地方,本姑娘喜欢!喜欢极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星夜奕剑 黑色阁楼的三层之上,玄阴歌姬的房中,黝黑一片。 尹南殇望望漆黑的房间,眉头皱了皱,转身欲走。 “帅哥——来了怎么不进来?”屋内传出千娇百媚的一声。 尹南殇笑笑,推门而入。 “怎么还怕我吃了你不成?”墙角传出玄阴歌姬魅惑而慵懒的声音。 “这大漠风沙,我数日未曾沐浴,你若不嫌弃,随处下口!” “呸——”玄阴歌姬啐道:“那个稀罕咬你!” 尹南殇笑道:“我看徐子义倒是比我白嫩些,咬他算了!” “哼!”玄阴歌姬冷哼一声,一道劲风直冲尹南殇而去! 暗夜之中看不清来的是什么,只觉得惊声呼啸中带着一股腥气! 尹南殇腾空而起,连转三圈还未落地!那破空而来的东西却像生了眼睛,在随着他转了三圈,仍然直奔咽喉而去! 千钧一刻之际,尹南殇耀天剑出手!火红的光在空中化成一个火圈,将那飞来的东西紧紧困在当中! 那东西大概寸许来长,在火圈中左右突围,终是未曾找到出口! “吱吱——”那东西狂叫两声,身子突然涨了有数倍大,竟是一只肋生双翅的黑色蜈蚣! 此刻黑色蜈蚣的眼睛射出森蓝的光,双翅急速翻腾,发出呜——呜——地鸣叫!一头冲尹南殇迎面撞来! 尹南殇脚下急退,手中耀天剑轻轻一磕,将那蜈蚣如球一般弹向那隐在幕后的玄阴歌姬! 玄阴歌姬玉手一翻,轻轻握住蜈蚣,在它背上轻抚几下。 蜈蚣吱吱叫了两声,便缩回原本的寸许长短,钻入玄阴歌姬的袖中了。 “想不到你手握的耀天剑,正是我魔族的克星!”玄阴歌姬轻轻说道。 尹南殇擦一把额头冷汗笑道:“想不到,上古一脉的魔族公主,竟然也使这暗箭伤人的招数!” 玄阴歌姬轻轻一笑,眼角堆起万种风情,慵懒地横躺在薄薄的帷幕之后。 尹南殇忙摆摆手道:“停!你如此这般,是个男人也忍受不住!” 玄阴歌姬玉手轻轻摆在自己腰胯上,腰间银色的宝石闪闪生辉,惹火的曲线释放出夺命的吸引力。 只听她媚笑道:“我若是伤了你,情愿养你一辈子——不过——你今夜来总不是为了陪我的小黑玩玩吧?” 尹南殇笑道:“我想知道,徐子义究竟偷了你什么?” “无可奉告!” 尹南殇得到这个答案本在意料之中,他接着问道:“那你又想要青叶神山的什么?” “看在你这么英俊的脸上,我便告诉你。”玄阴歌姬轻声道:“那千年圣物本是我魔族之物!” “听闻上古魔族,早已不在世间。你是魔族在人间的唯一血脉,如若此次有个好歹,岂不是魔族就此灭绝?”尹南殇问道。 “听起来,你倒是蛮关心人家的?”玄阴歌姬轻笑一声,“如此漫漫长夜,何不到我的卧榻上来,我慢慢讲给你听——” “求之不得——只是——”尹南殇冲楼下庭院中望一眼,耸耸肩满心遗憾地笑道:“你瞧,那里的棋局已经摆好了,我可不得不去呢。” “哼——”玄阴歌姬冷笑一声:“你关心的事还真不少呢——” “我只是希望此次任务圆满完成罢了。”说罢,尹南殇轻身一纵,稳稳落在庭院当中。 满天繁星入水,银色星辉散在黑色阁楼和庭院中。 银色星光下,火红长发的人如雕塑一般静静坐在院中。 他的面前,一副白玉棋盘静静躺在星辉之下,双色玛瑙棋子放置在翠绿色的竹笥里。 鬼哭一剑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眼睛一动不动紧盯着棋盘。 尹南殇滕腾腾前行三步,走到棋盘一侧,大咧咧地将耀天剑往布着棋盘的石桌上一放,便坐在了鬼哭一剑的对面。 尹南殇一只脚搭在石凳上,瞅一眼光秃秃的棋盘,咧嘴道:“一个子都没下,也值得半夜不睡觉盯着?” 鬼哭一剑微微耸耸肩膀道:“有心弈棋的人,又哪里在乎有没有棋子呢?” 尹南殇挠挠头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没话反驳你了!” 鬼哭一剑下巴微扬:“你是为他而来?” 尹南殇摆摆手:“不!我是为能顺利到达青叶神山而来!” 鬼哭一剑:“你想让我在到青叶神山之前不要杀他?” 尹南殇点点头。 鬼哭一剑胸前交叉的双手缓缓放下:“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尹南殇看到棋盘旁摆了副茶具,一边揉揉肩膀打个哈欠道:“折腾了半夜还真累了,我给你倒杯茶,你便不可动手!” 说罢尹南殇伸手去拿茶壶。 鬼哭一剑右手伸出,却抢先拿了茶杯,道:“我还不想喝茶!” 尹南殇目光沉静,全身肌肉放松,调整着呼吸缓缓道:“你确实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鬼哭一剑也不动,手中攥着茶杯道:“你一落地时,本可以起手‘追魂三式’攻我不备!” 尹南殇摇头:“你气机沉稳,一招‘抱元守一’我反而落入被动。” 鬼哭一剑:“可你接下来置剑于石桌之上,却完美地避开了我所有可能攻击的要害,并且突入到我的三步之内!” 尹南殇笑道:“我哪有如此厉害,歪打正着罢了,你双肩微沉仅凭剑气,我便不是对手!” 鬼哭一剑摇头:“我鬼哭一剑出剑必胜,当时我并没有必胜的的把握!所以,你料定我不会出剑!” 尹南殇伸手夺下鬼哭一剑手中的杯子,一边缓缓斟了一杯茶递到鬼哭一剑面前笑道:“现在你有必胜的把握了!” 鬼哭一剑伸手接了茶杯品一口道:“可是,现在我不想杀你了!” “好茶!”鬼哭一剑赞一声,道:“你可知道十年来你是第一个可以碰到我手指的人!” “十年前那个碰到你手指的人,恐怕也已死在你的剑下!” “是!”鬼哭一剑答道。 “那么今夜就让我多碰几次,机会难得呀!”尹南殇笑道。 “嗯?” 尹南殇抓起鬼哭一剑的手将一把黑子塞到他手里笑道:“下棋呀!有茶无棋岂不无趣?” 男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上一刻还要拼个你死我活,下一刻已经成了朋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六大关卡 星夜之下,乌沉潭水的中的小楼之下。 当世第一杀手鬼哭一剑与幻愁海高徒宁王尹南殇,就在那星光之下,下了一个时辰的棋! 若有人在旁观棋,定会惊讶不已。 那棋盘上黑白子散乱无章,既无人争抢天元,也无人占角,更无人去下那下星位、小目、目外、高目。 一堆棋子挤挤拥拥乱在一处,二人却紧盯着棋盘杀的难解难分。 “哈哈——”我赢了,尹南殇狂笑一声。 “哪里便赢了?”鬼哭一笑眉头紧皱,认真的像个孩子。 “喏——这里——”尹南殇手指着棋盘上三个连成一线的白子道:“这三个已经成三,我若在这里再下一子,岂不就赢了!” 鬼哭一剑看着尹南殇手指所点的部位,倘若那里再来一子,当真西南方又有三个白子成线,摇头道:“不成,不成,再来一把!” 尹南殇笑道:“这五子棋你可真不是我的对手!” 鬼哭一剑笑道:“你少吹牛了,今日我才学这东西,你也不过十中胜六,此刻分明已是五五对开的胜算,再来几盘,我便可领先了。” 这一夜,两大震惊天下的人物,在玄阴歌姬的魔鬼城中,执拗地玩起了孩子们的“五子棋。”并且乐此不疲,直到天明。 第二日清晨,众人看到他二人乌黑的眼圈,不禁都是愕然。 徐子义清清嗓子道:“今日我们从离此三十里的明月山庄塞北分号进入,便正式踏入了青叶神山的势力范围。” 乘风道:“明月山庄遍布五国数家分号,都是青叶神山的?” 徐子义摇头道:“据我所知,能够连同青叶神山的只此一家!” 尹南殇也问道:“明月山庄与青叶神山少说也有上百里路程,二者如何连接起来?倒是令人费解!” 徐子义正色道:“所以我在此要郑重提醒各位!青叶神山屹立千年不倒,它的强大超乎了我们任何一个人的想象!一旦进入山庄,面对何等复杂的环境,我们却是一无所知。” 徐子义扫视一眼众人道:“首先我们会遇到七大关卡,第一关乃是黄泉阴兵,传说乃是驱使镇守黄泉的阎罗殿阴兵。此阵对敌,不惧刀枪水火,阴兵也无法被消灭。只能有劳玄阴歌姬了。” 玄阴歌姬掩口笑道:“人家的歌,可不是唱给那些东西听的。” 徐子义接着说道:“当玄阴歌姬唱起安魂曲,阴兵沉睡时,我们要迅速穿过阴兵鬼阵。过了阴兵鬼阵便是巨石猿人。这猿人力大无穷,非人力可敌,只有集中全力攻击他颈部的要害,我们才有一线生机。” 徐子义眼睛看看乘风道:“听闻猿人高达百丈,只有乘风前辈的精妙箭法可以远程制敌!” 乘风仍是隐在斗篷中,淡淡道:“好说。” 徐子义点头继续说道:“如若我等运气够好过了前两关,便是‘万星河’了,这万星河号称密宗法卷第一愿力长河,浩瀚无边,聚集了尘世无数人的愿力,一旦沉迷其间,便永不可苏醒!” 众人听到此处,都觉得这关是在匪夷所思,前两关至少还是有形之物,这愿力凝结的长河,又要如何渡过? 徐子义眼瞅着秦水墨躬身行礼道:“这一关,可就要全凭水墨姑娘了。” 秦水墨抬头看着徐子义,众人也等着徐子义接着说。 徐子义却立着不说话了。 “徐兄,你倒是说呀——”尹南殇皱眉道。 徐子义皱皱眉道:“没了——” “没了?”尹南殇耸肩摊手。 徐子义叹口气道:“宁王觉得当世之上能有几人闯过这三关?” 尹南殇愣住,轻轻道:“没有人。” 徐子义点头道:“我手中情报,只到此处。” 鬼哭一剑不禁也问道:“那后四关呢?” 徐子义摇头道:“从来无人闯过前三关,自然也无人能知道这后四关是何等模样,想来那侥幸闯过两关之人,也被陷在了‘万星河’中,再无生还。” 众人均是身经百战阅历丰富之人,听闻徐子义如此说,不禁也心中震动。 “过不去那‘万星河’我们转身回来,就是了——”玄阴歌姬一扭柔弱无骨的腰身,身上的宝石闪出点点光辉。 徐子义摇头道:“且莫说那‘万星河’变化万千,一旦踏入,便再不可回转。便是如今那前两关,有了寂天教的加持,是何等状况也是难说得很!寂天教的‘寂灭天离大阵’本就夺人心性,迷惑人心。那寂天教又是烛龙后裔,更听闻身有烛龙之息护持,不死不灭。” “哎呦——如此可怕呀。”玄阴歌姬手捂胸口,绵软腰身靠在徐子义的肩上。 徐子义笑道:“怎么美人怕了吗?” 玄阴歌姬笑道:“怎么不怕,小心脏跳的扑通扑通的,不信——你摸摸——” 说罢,玄阴歌姬拉着徐子义的手便往自己雪白丰润的胸脯上放。 鬼哭一剑阴沉着道:“哪个有心情看你们打情骂俏,快说正事!” “哼——”玄阴歌姬白了他一眼,甩甩略带微卷的长发道:“一点风情都不懂的男人,真是无趣。其实,诸位倒也不需害怕,如若各位死了,我可以祈求魔界之主复活各位,只要各位效忠我魔界便是了——” 乘风冷笑道:“你那魔界,上古之时,已被轩辕氏屠戮尽了。哪里还有复活之时?就是你妄称什么魔界公主,谁知是真是假。” 玄阴歌姬却并不生气反而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道:“嗯,还是你的话有意思。希望你记得清楚,莫要到时候还来求我!” 徐子义不好意思地打圆场,笑笑道:“这青叶神山据在下所知,也仅止于此。所有的情报也是十数年前的旧事,天下间敢于挑战青叶神山的人也就我们几个了。今日一路之上,各位还要通力合作,小心谨慎才是。” 乘风冷笑道:“你那魔界,上古之时,已被轩辕氏屠戮尽了。哪里还有复活之时?就是你妄称什么魔界公主,谁知是真是假。” 玄阴歌姬却并不生气反而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道:“嗯,还是你的话有意思。希望你记得清楚,莫要到时候还来求我!” 徐子义不好意思地打圆场,笑笑道:“这青叶神山据在下所知,也仅止于此。所有的情报也是十数年前的旧事,天下间敢于挑战青叶神山的人也就我们几个了。今日一路之上,各位还要通力合作,小心谨慎才是。” 第一百二十八章 路在何方 众人抬眼望去,那草原沙漠相交之处的山脉上,倒也是葱茏一片,原来已经到了明月山庄外围。 众人不禁哑然,这明月山庄到魔鬼城的数十里地,竟然瞬间穿越,当真不可思议。 回头再看,魔鬼城已经远在天边只剩隐隐的一角。 “美人儿,你这缩地成寸的法术,倒是真像妖法。我看,那什么‘万星河’交给你来对付最合适了。”尹南殇笑道。 “呸——”玄阴歌姬身子扭的愈发妖娆,笑道:“我这是正宗的魔门秘法,哪里是那些不入流的妖术。你可不要心疼你家小娘子,她那聪明劲儿,对付青叶神山的老头子可是正好!” 尹南殇笑笑,看一眼秦水墨。 秦水墨板过脸去不讲话。 “到了——”徐子义低声说道。 众人看时,这明月山庄虽建制犹在,但早已荒废多年,半人高的荒草中坍塌着偌大的几十间房屋。 秦水墨仔细辨认,整个庭院的走向和建筑分布倒是和天安城郊外的那座一模一样。 徐子义带着众人拨开重重杂草,向前走去。脚下的道路依稀难辨,看起来已经数年无人来此了。 虽说这明月山庄早已荒废,但是众人仍然小心谨慎,谁知那一座座坍塌的房屋内,会不会隐藏着不可知的风险。 “哗啦啦——”右前方的草丛中一个黑影凌空而起! 众人凝神看时,却是一只秃鹫,不禁松了口气。 如此在荒草中摸索了一炷香的时间,徐子义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乘风问道。 徐子义指指面前道:“诸位请看——” 众人顺着他所指望去,眼前荒草之中一道窄窄的路径,显然是刚刚踏过去的。 “这——” “这是我们刚才走过的路!”秦水墨说道。 徐子义看一眼秦水墨道:“姑娘说的不错——” “这怎么可能?”乘风道:“太阳一直在我们的右前方,此刻是卯时,也就是说我们一直在向北方行进,方位既然没有变,怎么可能会在兜圈子?” 徐子义皱眉道:“看来此地虽然荒废,但是奇门五行阵法依然在运行。二位姑娘都是此中高手,看看有无办法破解。” 玄阴歌姬笑道:“怎么明明是六人分别对付六大关卡,怎么平白地让我们女孩子多出力——” 徐子义笑道:“谁叫你人美功夫好呢?” 玄阴歌姬笑的更甚,细长眉眼泛出摄人心魄的光道:“百变莫名的偷王之王这话说得,奴家哪里美,哪里又功夫好了,还请细细讲来。” 乘风见他二人这般,早已不耐烦,大声喝道:“大不了一把火烧了这劳什子鬼山庄,那入口总会显现,也犯不着惧怕这什么‘鬼打墙’。” 尹南殇看乘风一眼,默不作声。 乘风的脸隐在斗篷里,身子却微微转向尹南殇道:“我倒忘了,师弟呀!当年师父便说你天资聪颖,命格贵不可言——我看这青叶神山就由你打头阵,反正你的命总是好的。” 尹南殇脸色突然变得铁青,身上玄色衣袍无风自舞鼓荡起来,一双俊眼能喷出火来,死死盯着乘风道:“不要跟我提师父!你——不配!” 秦水墨从未见过尹南殇这般不禁也呆了。 自从天安城中永安河畔初相见,他公子风雅,倜傥无双。举手投足魅力十足,心中更是机关算尽。 在他身上无时无刻不绵延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优雅,但也无时无刻不渗着一种叫人难以捉摸的疏远和冷静。 深宫中的深沉算计,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眼底的冷漠和无情,又仿佛来自一颗石头般坚硬的心。 此刻尹南殇却浑身上下燃烧着熊熊怒意,丝毫不收敛地直指乘风。 秦水墨不知,他是有意为之要激怒乘风,还是他的师父当真是他和乘风心里解不开的死结。 可若是乘风真的出手,恐怕尹南殇没有胜算。 秦水墨心中刚刚起了个念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天蚕丝紧紧扣在手中。 “好了——好了——敌人还没露面,总不成我们自己倒打了起来。”玄阴歌姬伸手揽住尹南殇的袖子,轻轻道:“忘了我那日说的话吗?你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她话语极轻,又是背着乘风,但偏偏叫尹南殇身侧的秦水墨听的真切。 说罢,玄阴歌姬冲秦水墨抛过一个挑衅的眼神道:“既然几个大男人都对这明月山庄束手无策,跑来对付人家却连进门的路都寻不出来,那就看看妹妹的手段吧?” 秦水墨极目四望,周围坍塌的房屋尽收眼底。 这破败山庄也不是很大,总共也就三亩见方,明明看得见四周边界却走不进去倒是诡异的很。 “这里进过明月山庄的人,只有水墨姑娘,确实要请姑娘费心了。”徐子义拱手。 秦水墨将四周仔细打量完毕后,缓缓道:“我虽进过一次,但那时是被掳进去的,严格来讲,我没有进过山庄,只是从那里出来过一次而已。而天安城外的明月山庄是建制完好的,此处却是废弃的,地形地貌也有不同,一时之间,倒也——” 秦水墨想到那时明月山庄之内嗜血厮杀,差点和阿言都死在其中的“死亡游戏”,还有那神秘的戴着面具的蓝衣人、白衣人和黑衣人。那夜黑衣人猥琐的目光,此刻想来还令人觉得恶心。若不是那带着黑木面具的蓝衣人,自己当真不敢设想—— 秦水墨身子一抖,却被身侧的尹南殇不漏声色地紧紧抱住了。 秦水墨看看他,脑海中一个疑问浮了上来。 玄阴歌姬见秦水墨半晌不说话,料她也是没什么好办法,便娇笑着顺着众人走了一圈道:“看来,还是要我出手呀,那就有劳各位给我护个法了——” 徐子义笑道:“那是自然,是我等的荣幸。” 一直默不作声的鬼哭一剑环抱着剑转身面对着北方。 乘风见高傲的鬼哭一剑此刻也开始为玄阴歌姬护法,知道此时事关重大,若是不通力合作恐怕当真毫无胜算,只得转身去护住东面。 第一百二十九章 路在脚下 徐子义守了南面。 尹南殇横跨一步守住西面,他横跨之时将秦水墨一带,置入了四人合力围城的安全范围中间。 玄阴歌姬瞧见,掩嘴一笑,眼梢瞥一眼秦水墨,似有深意。 一阵轻风拂过,玄阴歌姬一头如水般的长发在风里蔓延。 黑色长发上两支弯弯的触角,如同漂亮而精致的发箍。 她闭着眼睛,脸上再没了那些风情万种的表情。 她双手结出古怪的法印,黑色双唇轻轻呢喃,发出古怪的语言。 那语言古老而神秘,带着天然的魔力,令听者的心随着跳跃。 轻轻呢喃慢慢变成风中缠绵的歌曲,玄阴歌姬双手一伸,满地枯草如同有了生命,随着她的手势在风里跳起舞蹈。 玄阴歌姬歌声乍停,平伸的手臂下,茫茫荒草如万臣来朝,拜伏在她的脚下! “我以魔族公主之身份召唤你们,给我找出这里的入口!” 草丛之中,不知何时站起了成百上千个灰绿色的小人。 那些小人并无面目五官,却四肢俱全。此刻成百上千的小人得了玄阴歌姬的令,哄地一声向四面八方涌去! 玄阴歌姬缓缓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 秦水墨虽知万物众生有灵,但能驱使草木之灵为己用,倒真是惊叹不已。 一炷香的功夫,就见一个小人远远冲到众人面前拜倒在玄阴歌姬的脚下。 小人冲玄阴歌姬磕了三个头后,小小的胳膊向后伸着,直指西北方。众人望去,那西北方十五步正有一块灰色大石。 玄阴歌姬道:“原来所有真实的房屋反而是诱敌深入的虚假,只有那大石才是真的!想必就是入口了!” 众人心下顿时明白,原来虚实转换正是障人耳目,难怪此地不需要任何守卫。 几人忙向那大石奔去! “慢!”秦水墨喝道。 众人刚迈出三步,便就此停住。 “妹妹可是对我这魔灵大法有所怀疑?”玄阴歌姬脸上掠过一丝不快问道。 秦水墨摇摇头道:“不!” “那你为何不让我等前行?”玄阴歌姬继续问道。 众人也不明就里,筠看着秦水墨。 秦水墨道:“正是这魔灵大法太过神奇,驱策万物之灵乃是接近天道之法。所以,绝不会出错!所找到的必然是入口!” 乘风冷冷道:“那你为何——” 秦水墨道:“我只是因此法太过霸道,才想到以魔族公主之名,会此绝世之法,这法术以前当然会大大有名!” 玄阴歌姬道:“不错,此法相传为我九黎一族的上古秘法,就是当年的轩辕氏也要敬畏三分!” 秦水墨皱皱眉道:“问题正在这里,我们虽然对数千年前的魔族秘法知之甚少,但以青叶神山屹立草原上千年,想必不会对你这魔族公主一无所知吧?” 玄阴歌姬愣住:“你是说——” “我是说也许青叶神山设下这奇门之阵,也许正是要我们借助你这秘法找到那块石头!”秦水墨道。 尹南殇点点头道:“我觉得水墨说的有道理,那入口虽真,但下面的路却未必走得通,我们还是不可不防!” 徐子义道:“那依水墨姑娘之间,真正入口又在何方呢?” 秦水墨道:“我想,奇正相反,虚实相克,真假相依。这假的入口所相对方位的十五步内,如能找到入口,便定是真的入口了!” 众人便半信半疑地,反方向行走了十余步仔细查验。 那里是一片齐腰深的荒草,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可疑的。 徐子义在荒草中查看半天后说道:“倘若说这一片地有什么不同的话,只能是这株骆驼草了。” 众人便走过去,将那一团生长着绿色坚硬的如刺一般的叶子的植物围住。 这骆驼草本是沙漠和戈壁之中最常见的植物,也是骆驼在茫茫沙海中唯一可以食用的植物。 若是生长在恶劣的环境中,倒也平常。 但这明月山庄所处地势看起来倒是水草丰美,绿树成荫。 那么,此处出现的骆驼草,不禁让人多想一想。 此刻正是八月间,微小的粉红色钟型花朵还未褪去,但花序上已经生出了长长的刺。 秦水墨道:“听闻这骆驼草极能耐干旱,纵然白杨都难以生长的环境中,只有它可以扎根?” 徐子义点头道:“没错,骆驼草在春季雨季就可用强大根系汲取一年生长所需的水份,故而可以度过沙漠的干旱季节!” 秦水墨继续问道:“这骆驼草冠幅在三尺以上,那根系可达多深?” 徐子义道:“一般而言,根系至少是冠幅的三倍左右。” 秦水墨道:“如此看来,这株骆驼草的根系,至少应在十米深的地下?” 乘风道:“如此说来,入口在这地下?” 徐子义忙说:“那我们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说罢,徐子义将七彩烟斗往腰间一别,伸出双手避开尖锐的刺,牢牢抓在骆驼刺的主干之上。 “噗嗤——”玄阴歌姬轻笑一声道:“看不出你倒是个干农活的把式!” 徐子义顾不得她的取笑,双手运起内力,奋力一拔! 谁知那骆驼刺除了地面上的树冠晃了晃外,整个根茎竟然纹丝不动! 以徐子义的内力,这一拔,少说也有上千斤力气。 众人见他这般,顿时明白这号称沙漠中最强悍植物的根系已经牢牢扎进了泥土岩石之中,就如生长成了一体般的坚固。 鬼哭一剑伸手抵在徐子义背心,雄浑内力绵绵不绝送出! 集合当世两大高手之力,徐子义双掌奋起,将那骆驼草向上一拔! 骆驼草仍是纹丝不动!但强大根系却带动周围三丈见方的地面齐齐一震! 如同地震一般,脚下先是左右一晃,接着上下一震!众人立足不稳,尹南殇紧紧抓住秦水墨的手。 六人所站的骆驼草周边三丈见方的区域,就如沙漠中的一片孤岛,迅速向地底沉去! 眼见周围的树木山庄如同流星般迅速向后逝去,脚下的地面迅速沉入黑暗之中! 第一百三十章 敌暗我明 众人一面勉力稳住身形,一边暗自运功戒备,防范这黑暗中未知的危险! 下落的时间却并不长,片刻之间便脚下一震,鼻息中传来一种潮湿泥土的腐烂浊气。 “啪——”黑暗中亮起一团火焰,是徐子义手中的火折子。 “诸位还好吧?”他轻轻问一声。 六人竟然毫发无损,众人便借着徐子义手中的火折子,向周围看去。 这里竟然十分宽阔,周围是坚硬的花岗岩,看起来应该是在山体之内。只是这花岗岩多处表面摸起来湿漉漉的,附近定然有水源。 秦水墨细细看那周围花岗岩上的痕迹,果不其然是人工开凿而成。 徐子义将灯光贴近地面,地面上倒是干燥的粗砂,踩上去微微发出些声响。 “墙上有灯托!”乘风向墙上远处轻轻一指。 众人望去,却瞧不真切什么,因为徐子义手中托着的火折子更加看不清远处黑暗中的事物,这便是俗称的“灯下黑”了。众人不禁对乘风多年练习弓弩的眼神也是心下佩服。 徐子义顺他所指的方位而去,果然前方九步开外的墙壁上,有个青铜底座的突出物件。 徐子义手中火折子贴近那物件,果然是青铜做成的如鸟首一般的横托上托着个灯盏。灯盏内乌沉沉的不知放的是些什么油,黑油当中浸泡着一根小指般粗细的灯芯。 徐子义火折子凑近点燃灯芯。灯芯冒了几阵青烟之后,闪闪烁烁还是亮了起来。 火焰渐渐明亮,将周围照得慢慢清晰。 原来众人所处的竟然是一个地下开凿出来的甬道,宽阔笔直,直向远处延伸而去。那墙壁之上,三十步远的地方在相对的一侧又有一个灯托。 徐子义苦笑道:“这甬道倒好像是专门为我们而开凿似的。” 秦水墨仔细看看那灯托上的花纹道:“这里的青铜纹花图式,像是月氏人的遗留,如果这甬道当真为我们而开凿,那么可能从八百年前这开凿工作就开始了。” 徐子义道:“姑娘当真学识渊博,这月氏人在各路史书之中所知甚少。因原不与中原文明往来,不被后世人所知。姑娘竟能仅凭花纹便可推断出年份和渊源,徐某佩服。” 尹南殇看看这宽阔的甬道,横着走过去丈量了一下道:“这甬道宽十九步有余,若是只是为了行人,就太浪费了!” “确实!”鬼哭一剑道:“以八百年前月氏人之国力,即便可以修建如此庞大的地下通道,只怕也是倾一国之力而为之,所费甚多!” “如果不是用来行人的,那么这通道是做什么的呢?”玄阴歌姬轻轻一笑,问道。 “不是行人,那自然是走车的。”乘风道。 秦水墨道:“逸礼《王度记》曰: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即天子车辆中驭六匹马,诸侯车辆中驭五匹马,卿车辆中驭四匹马,大夫车辆中驭三匹马,士人车辆中驭两匹马,庶人车辆中驭一匹马。以当时天子驾六的规格而言,此地同行天子御驾倒是正合适。” 徐子义皱眉道:“天子御驾?这月氏国又哪来的天子?连接青叶神山的甬道和月氏国又有什么关系?” 乘风接口道:“听闻寂天教乃是上古烛龙后裔,会不会是寂天教的排场?” 徐子义走上前去点燃了右前方的第二盏青铜灯,小心地沿着岩石墙壁靠边走回来后对着乘风说道:“我也正有此一问,所以刚才仔细观察了甬道内部,这通道表面的沙石浮土都是经年累月无人行走一层层落上去的,绝不是伪造而成。” 尹南殇笑道:“你们几个倒是厉害,一个灯座而已,连天子和烛龙都推演出来了,有什么玄虚我们前去看看不就都明白了。” 徐子义道:“当下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诸位多加小心!” 所幸已经点燃的两盏青铜灯倒是明亮的很,只是灯光所及的二十步外全然一片漆黑,长长甬道似乎永不见底!众人只得向前走去。 方才走到第二盏灯下,徐子义正准备上左前方点燃第三盏青铜灯时,脚下的灯光暗了暗。 鬼哭一剑止住步伐道:“后面有动静!” 玄阴歌姬回头看看笑道:“第一盏灯熄灭了而已,如此看来我们要走快一点,一盏灯的灯油连一炷香时间也撑不到呢!” 秦水墨却疑惑道:“我方才查看灯座时,看的分明,那灯座中的油脂虽然早已凝固,但只要能被点燃就可支撑不少时间,怎么说灭就灭了?” 尹南殇道:“莫不是我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跟着我们也下了这甬道?” 乘风听闻此言,中指一弹,一缕劲风将此刻亮着的唯一一盏青铜灯也灭了。 众人心下明白,若是有人也进入了甬道,此刻敌暗我明,自己就成了任人攻击的靶子,熄灭灯光是最好的选择。 秦水墨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她运起离幽心法,调匀呼吸。黑暗中尹南殇的手抓住了自己,似乎满是温暖和安全。 半晌,只听黑暗中玄阴歌姬笑道:“怎么可能有人下来?刚才我在那株骆驼草旁边已经部下了一面幻影魔镜,若是有人闯入我即刻便知。” 诸人都是当世高手,那第一盏灯所在的位置离众人不过只有三十步。 三十步开外哪怕一片落叶也不会逃开这几人的耳目。 第二盏青铜灯再次被点亮,徐子义收起手中的火折子。 乘风看一眼玄阴歌姬道:“你说什么?你在入口的骆驼草处下了幻影魔镜?那是不是我能否出的去全在你的掌控中了?” 玄阴歌姬媚笑道:“你说哪里话?我不过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而已。” 乘风却继续道:“我看未必,以你的幻影魔镜要改变入口的位置和样式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玄阴歌姬仍是笑着,只是口气却变得冰冷:“乘风大侠是要指责我别有用心吗?”她冷笑两声道:“诸位是否也有相同想法?若是此处不需要我,我倒是可以退出!” 第一百三十一章 黄泉阴兵 “幽离塔,无妄崖,噬牙剑底葬桃花——” 白小莫从一片混沌中慢慢醒来,漂浮在无边的黑暗之中。耳边一个仿佛来自天边的声音,轻轻吟诵着一句她听不太懂的话。这声音,迷蒙而缥缈,如同来自于九天之上要带你乘云而去,又带着幽冥地底的气息仿佛要将人的魂魄拖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好美的声音,它慰藉着白小莫心底的每一寸空间,她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胎儿时期,在母亲的身体里,虽然没有光,但是温暖舒适,令人没有一处不愉悦,她的眼皮又开始发沉,宁愿就此睡去,永不再醒。 “你,还不醒吗?”那个甜美的声音钻入脑海。 “是在跟我说话吗?”白小莫心中一紧。 刹那之间,周围景物大变,白小莫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身边层层黑雾旋转而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层层漩涡之中,又有星星点点的浮光掠影,看不真切,像是一扇扇小小的窗,又像摇曳跳动的烛火。白小莫再看脚下,黑雾沉沉看不到底,自己就如凌空站在层层翻滚的黑云之上。从小就恐高的白小莫,吓得不敢再看脚下,目光急忙向旁边转去。暗沉之中,右侧的一束光亮极为惹眼,只见那空虚之中,巨大漩涡的中心之处,立着一座三层小鼎,小鼎通身刻着古朴典雅的云纹,鼎中一簇幽蓝的火焰正在跳动,火焰不大,但却将周围映的蓝盈盈一片,如一湾碧蓝的海水,分外好看。 “这是什么文物啊”,白小莫心里不禁嘀咕道。白小莫特长天赋又开始作怪了,平时她学习上不但是女学霸,年年一等奖学金,课外更号称百科全书。只因白小莫生性内向,别的少女情窦初开的美好时光,白小莫都和书本电视电影一起过了。什么金古梁温外带黄易、,什么徐克,周星驰、倪匡,从胡金权的黑白电影到《捉妖记》《美人鱼》,从《一帘幽梦》、《金锁记》到《花千骨》《琅琊榜》,那是悬疑推理青春武侠志怪无所不读,各种好片烂片兼容并包啊。前年春游,白小莫参观过仓吉庙,这尊小鼎的花纹与仓吉庙中的那个大鼎上的倒有几分相似。可据说那是春秋时期的文物啊,这小鼎看起来比那个做工要精致不少,但立意古朴,阳文流畅写意,风格自成一派,不知道谁家高仿的,看来中国制造大有前途啊。 “你来了——”那个声音又响起。 “谁?”白小莫吓得身子一抖就要摔倒,但却丝毫动弹不得,周围的空气仿佛充满空间的羽绒被,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不用丝毫力气竟也站的稳稳当当,白小莫不禁心底又吃了一惊,这分明就是《火星救援》里那失重的太空舱嘛。 而来不及白小莫琢磨这环境究竟是怎么模拟的地球十六分之一的重力系统,她不由得又为眼前的景象张大了嘴巴。 穿过小鼎中蓝色氤氲的火焰光,从那巨大漩涡的深处,慢慢走出一个人影,不,确切地说是“飘”出来的。那人浑身被朦胧的星光笼罩,一头长发无风自舞,像蔓延的水草,长长的白色裙摆飘在空中,纤细的腰肢真的担得上“盈盈一握”,薄薄的面纱之后面容看不真切,但白小莫却前所未有的肯定,这是自己生平仅见的绝色,即使身为一个女生也不禁神魂颠倒,对面纱后的容颜胡思乱想起来,“真像雅典娜啊”,白小莫赞叹道,幼儿园时看的动画片《圣斗士星矢》里那美到人间极致的女孩就是白小莫心里最难忘的形象之一。 “南明璃火已燃,你还等什么?”原来,那绝美的声音就是来自眼前这神秘的女子。 “和我说话吗?”白小莫颤颤巍巍地问。 没有回答,不过白小莫觉得那女子似乎轻轻点了下头。 “伸出手去!”脑海中的声音命令着。 白小莫不由自主地走到小鼎旁边,向那幽蓝色的火焰伸出自己的双手。奇怪。这火远看明亮无比,触摸时却毫无热度,如同穿过空气加湿器发出的水雾。“这又是哪一出啊!”还没等白小莫琢磨完,瞬时之间,指尖的火焰窜腾而起,光亮度提升了千倍,“啊!”指尖传来痛彻心扉的疼痛,而火焰也如有泼了汽油一般,顺势而上,迅速蔓延全身,将白小莫包裹其中。全身的肌肤都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疼痛,而这疼痛通过白小莫的神経末端感受器,经由脊髓传导纤维,直达大脑,白小莫眼前一黑,就要晕过去。“我可不是紫霞仙子,我不要作灯芯啊!”白小莫心中大喊。 “想不到两千多年了,你的情还是这么深?就让这南明璃火断了你痛苦的根源吧!”白衣女子左手摆了一个奇怪的法印,指尖顺势向火光中一点。刹那之间,那火焰由蓝转白,再由白转红,火势熊熊滔天。白小莫的身体就如纸片一般,丝丝焚尽,化作虚无。身体传来的痛已无从感知,灵台一点清明,也即将消散。 正在此时,却见虚空之中,一阵凉风飞驰而来,转瞬风势大作,夹杂着片片雪花,又转成漫天风雪冲入那红色火光,重重一碰,轰隆一声,冰晶和灰烬四散而下,整个漩涡也被撕开无数个口子。 那漫天风雪的来处,瞬时之间,一道黑光由远及近,扑面而来,化作一头双眼闪着幽光的黑色野兽,背上生着双翅,长长的獠牙透出森森寒光。 “无妄,你敢!”白衣女子一声怒喝,千丝秀发随风而长,化作雷光千道冲那怪兽而去。那怪兽却不闪躲,仰头长啸,口中吐出一道黑气,冲出重重雷光,紧紧缠住白小莫最后一点神识,像漫天漩涡中的一点星光飘去。即到跟前,白小莫才发现整个黑色漩涡就像一座塔,那星光果然是一扇扇小小的窗,窗外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白光大炽,一股吸力猛然而来就要带白小莫出塔。白小莫回头望向塔底,雷光电闪之中,那怪兽浑身是血,片片黑色羽毛,四散而飞。 接下来,白小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地底惊魂 耳边似有丝丝寒风吹过,稍微有点冷,却也并不让人难受。 “呱呱——”是青蛙的叫声,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听到了。这叫声让白小莫想起自己八岁时无忧无虑的假期,逮蟋蟀,捉知了,下河抓小鱼,在开满了荷花的池塘里捞那种像小跳蚤一般火红的虫子回家喂热带鱼。还有那有时暴躁但大部分时间可爱的爸爸,做了一锅热腾腾的火锅,等着自己下第一筷子。想到白小莫最爱的火锅,她的腹内一阵翻腾,火烧般的难受。白小莫明白自己是饿了,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咦?”既不是在自己卧室那贴着吴亦凡的海报,放着“水果姐”唱片的小床上,也不是在宿舍架子床那沁着洗衣粉味道的蓝色米奇床单上,睁眼望去,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高悬天上。白小莫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圆,离自己又这么近的月亮。 她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长满不知名野草的浅坡上,抬头向四周望去,两侧看不真切得黑色巨大影子直彻云天,是山吗?我竟然躺在一个峡谷中睡觉?“那蓝色火焰呢?美女与野兽呢?”白小莫伸出双手捧近眼前,虽然是夜晚,但皎白月光照得分明,那一双青葱般的嫩手,完好无缺地在自己的眼前。“还好,还好,将来科可是要当大医生呢,手要是坏了我的梦想就完了。”更别说白小莫平时有事没事还喜欢画几笔水彩,偶尔弹弹琴,这哪样也离不开手啊!“美貌可随时光而去,才能才是安身之本。”对这句小学班主任的名言,白小莫无比赞同,当然那也是因为白小莫对自己的“美貌”从来没有比对自己的双手更有信心。可是现在,我们心灵手巧的学霸小白同学饿了,还没等她想明白此处离学校多远是哪个旅游景点的时候,旁边的草丛中传来“咚”的一声。“谁?”白小莫吓得一骨碌站起来,没人回答。“是谁,快说话!不然我报警了!”白小莫一边顺势摸起一块石头壮胆,一边迅速在口袋里摸手机。奇怪了,这衣服竟然没有口袋,全身上下哪里还有什么手机啊!她额头渗出冷汗,我怎么不记得我还买过这种款的衣服。这荒郊野岭不见人声,要是遇上歹徒,先奸再杀可怎么办!白小莫心头揪得一紧,“呸呸呸!白小莫你有点出息,不要自己吓自己”,不是人,那就是吃人的野兽,“这里不会有狼吧!”白小莫强迫自己从可怕的联想中出来,紧紧盯着前方。 她硬着头皮,手拿石头向旁边的草丛探去。 一阵风过,荒草像断了头的尸体四散倒下,一个黑影伏在草中,动也不动。白小莫牙关一咬,手中的石头飞出,重重打在黑影上,黑影似乎抽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像白小莫预想的那样跑开或者一跃而起扑过来。 “哈!”白小莫对着黑影大喊,可是依然没有回应。 “姑奶奶可是上过解剖课的人,怕什么,拼了!”总不会有比那白衣女子和黑毛野兽更可怕的存在了吧!白小莫颤抖着,上下牙齿不断碰撞发出一连串爆豆般的声音。她手握成拳,疾步上前,借着月光看的分明,那黑影赫然竟是一个“人”! 那人身着黑色斗篷,全身上下裹的严实,双目紧闭,面无血色。“死人!”天啊,警察叔叔在哪里啊,有命案啊! 但见那“尸体”突然突然腿登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然后又不动了。“诈尸!”“不会是碰上僵尸王将臣了吧,”白小莫的脑洞大开,没办法谁叫她看那么多的港片呢。“不对啊,这世上哪有僵尸,要有,能碰上个《暮光之城》里帅帅的吸血鬼gg,死了也值了啊!”白小莫的思维继续狂奔在脱线的大道上。“莫不是还没死吗?是人!”安静下来的白小莫终于理性战胜了感性,开始用符合逻辑的自然知识分析。身为医者,要真是人,得赶紧抢救啊!白小莫忘了她这个“医者”可还没有合法的执业医师证呢。 凑上前去,白小莫经过多年训练而来的专业技能立刻启动,凑近胸膛看,竟然稍有起伏。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搭上黑衣人的左颈部,指尖似乎还能感到一丝丝细微的波动。“心跳未停!”白小莫不禁大喜过望,脑海中飞速过着徒手心肺复苏的流程。 说做就做,白小莫双手较差,掌跟重叠,胳膊垂直,手掌抵住黑衣人胸骨中下三分之一交界处,以固定的频率,迅速开始了有效的胸外按压。 黑衣人的面色渐渐转红,但是他喉咙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似乎极为痛苦。白小莫一边按压之余,一边快速分析,黑衣人全身没有明显的伤痕和血迹,证明不是外伤,而现在通气困难!换言之,现在黑衣人心脏仍在跳动,但是因为肺脏里没有氧气,再耽误下去,他将被活活“闷死!” “怎么办!”白小莫,心下一横,想起日剧《医龙》中的经典桥段以及在急诊科看老师实施过的气管切开。她眼光所及,旁边正好有一丛类似芦苇的植物,看起来有着中空的管茎。顾不得那么多了,白小莫飞奔过去,一把掰下一节茎秆,还好,不像芦苇那般脆弱,倒有点像竹子,具有一定的坚韧度,很合适。白小莫将植物的茎秆迅速折断做成一截大概十厘米长的中空吸管。她奔回黑衣人身旁,左手食指顺着喉结向下探着,“甲状软骨,环状软骨,第二气管环——”她深吸一口气,就是这里了,成败在此一举,要是自己操作失误,或者不小心刺到了颈部的大血管,这人将立时毙命,那自己岂不成了杀人犯?“但是——”白小莫咬牙,将脑海中的杂念统统赶走,右手又狠又准刺破了黑衣人的环甲膜。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血液混合着分泌物,从植物的茎中喷涌而出。“啊!”白小莫吓得闭上了眼睛。但见黑衣人痛苦地团作一团,双手捂着脖颈,但呼吸却从急促渐渐转为平静,死灰一般的脸上渐渐透出血色。 第一百三十三章 石猿巨人 “嘘——”丫头轻轻拿走捂住白小莫嘴巴的手,示意大家噤声。 只见那水潭中的巨石之上,一点如豆的幽光,似火苗轻闪,明暗不定,分外诡异。三人的身影被投照在石壁上,与那先前水渍形成的黑影相互交织,形成一幅幅狰狞的画。 “啪”一声,“火苗”爆出一声脆响,一分为二,两瓣相依,竟似一株豆苗随风轻摆。 白小莫见丫头也是一脸不解地盯着那株豆苗。白小莫向右望去玄旷腰间匕首出鞘,年轻的脸上满是凝重,左臂伸直将自己与丫头护在身后。 再看那豆苗又起变化,两片子叶中,又抽出新枝,新枝之上再生新杈,片片小手掌般的真叶迎风舒展,喘息之间,便爬满了那巨石,贴着潭水四处蔓延开来。 “这简直就是魔豆啊!一会不会有巨人吧?!”白小莫心下嘀咕。 那“魔豆”却兀自长个不停,藤曼已长成碗口粗,爬满了洞中石壁。幽蓝色的植物与石壁上的黑影交织成一幅幅神秘莫测的拼图,只是不知道拼出的是什么样的世界。 顷刻之间,整个洞窟已被幽蓝色的藤曼爬满,三人就像在一个幽蓝色的鸟笼中,来时路早已不见,四下里一片茫然。 耳中,那之前一直隐隐绰绰如婴儿啼哭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刹那间由远及近,就像无数个婴儿在耳边齐声痛哭,三人顿时一阵眩晕,白小莫身子一软,急忙攥紧了玄旷的衣袖。 四周的藤曼无风自动,树叶迎风哗啦啦直响,就像无数个小手在鼓掌;那婴儿啼哭声也像有生命一般冲人脑中钻来;刹那之间藤蔓上蓝光频闪,就像迷蒙雨夜中透过车窗的霓虹。 一阵莫名的烦躁涌来,白小莫心中悲伤、烦闷、欣喜、失落种种情绪交织作一团,一颗心嗵嗵直跳,胸膛感觉就要炸开之际,突然青光一闪,周围万籁俱静,身上种种不适如潮水般褪去。 白小莫贪婪地大口呼着周围的空气,定睛望去,周围星星点点,身侧无风无波,耳中千古寂静。 仿佛置身于浩瀚银河之中,白小莫低头,自己的手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玄旷的半片衣袖!身侧确是半个人影也没有! 脚下,光洁平整,似悬在空中的玻璃走廊,又似一面平整的镜子,倒映着绚烂星河,无尽宇宙。 十丈开外的地方,一颗粉红色毛茸茸的小植物,伫立在那里。植物大概三十厘米高,像蒲公英一样毛茸茸的顶着个大球,分外可爱,长长的根须似一根根光纤一样放射状延伸到宇宙虚无,又好像连着无限光年远处的颗颗繁星。白小莫不禁童心大发,走到那植物跟前,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噗——”冲着那植物吹了长长一口气。一阵风铃般悦耳的声音响起,粉色的羽毛一般轻柔的种子随风而起,一阵粉红色的烟雾朦胧升起,逐渐稀释,填满了整个宇宙,脚下光如明镜般的地面上映出一个欣长的身影,似乎立于云海之上,又似乎站在群山之巅,白小莫觉得心跳的好快,只见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天地玄黄,引血为疆,给我——破——”伴随着雷霆般的一声怒吼,白小莫脚下的镜面瞬间崩塌,人迅速坠入无底深渊!还未及惊叫出声,眼前风景瞬间一变,依旧是阴暗诡异的石窟,依旧是玄旷和丫头在身旁。看了玄旷一眼,白小莫大吃一惊,只见玄旷将匕首咬在齿间,上身赤裸,全身都是血迹,这血迹在他身上汇成神秘的花纹。玄旷双手结成古怪的法印,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白小莫顺他的目光望去,正是之前“豆苗”生长的巨石,巨石上除过一面小小的铜镜空无一物,再看四周幽光藤曼编成的鸟笼早已不见 “姐姐!”确是丫头紧紧抓着白小莫的手,“你怎么样?” “我?——刚才——”白小莫不知该如何描述。 “刚才我们都入了幻境,要不是玄旷,我们都死了。可是现在他,他的血就要流干了!” 白小莫才发现玄旷身上的血迹并未干,顺着他的肌肤缓缓流动,滴入地下。 “玄旷,你——怎么样!”白小莫焦急地问。 “我没事,这镜子已被我制住。”不等白小莫和丫头松口气,玄旷接着说:“它们来了,小心!” “是公子他们来了?”不待玄旷回答,白小莫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先前洞壁上,斑驳狰狞的黑影,似乎一个个活了过来,它们旋转着,奔跑着,狞笑着,化作一只猩红色战甲的部队,战车凛凛,射手齐张弓,长矛甲士持枪围住! 只是这支部队那盔甲下的脸却一片黑气萦绕,看不清楚。丫头手中抽出一张机弩,对着周围盘旋不断地影子部队射出几支箭矢,却如泥牛入海,不见踪迹。影子部队冲到三人近前,一时间刀枪剑戟纷纷向三人袭来。而那边玄旷似乎与那镜子相持不下,目光紧盯铜镜,无暇分神。 耳听得兵器破空之声呼啸而来,白小莫和丫头抱作一团,眼睛一闭,立时便要殒命。 “死门不死,生门不灭!”虚空之中六个银甲银盔十丈余高的战士忽然出现,手中银刀一闪,破开影子部队。只见他们大杀四方,银光交织如风一般撕扯着影子部队化作了层层黑粉。 白小莫抬起头,看见白衣公子带着胜、昙儿和乐先生快步一声走来,待到近前,白衣公子抽出佩剑,只听一声龙吟响彻九霄,寒光闪过,那面铜镜顿时失了光彩,碎为两瓣跌落地上。 玄旷长吁一口气,顿时脱了力,就要跌倒,丫头赶忙扶住。 “竟然用玄天鉴守住死门,用这里的地下亡魂做引,用黄泉之息布此等绝杀大阵!真是大手笔!”乐先生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将地上散落的六个小小陶俑拾了起来。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啊!”白小莫问道。 “有人想要我们死!”胜冷冷地回答。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万星之阵 马车缓缓停下,白小莫伸了个懒腰,这么多天可算睡了个好觉。只听得外面盔甲佩刀撞击之声由远及近,一个洪亮的声音伴着爽朗的笑声扑面而来。 “王贲来迟,公子莫怪!”哗啦,一行四五人全身盔甲拜了下去。 那冰块脸难得的面露一丝微笑,双手扶住来人最前面的一位,“王将军,咸阳一别三年,可还安好?” “劳扶苏公子挂念,一切安好!”一个黝黑皮肤的年轻将领抬起身来,抱拳说道。 “扶苏!他竟然就是公子扶苏!”白小莫心中惊讶着,顿时却也明白了,为何这支“商队”会有胜那种武艺高强的护卫,乐先生那种异人,为何可以将大秦律法要处死的犯人救下,为何看到张良辱骂白起的刻字他会如此愤怒。当然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想来对于这位传说温润如玉的公子也是家常便饭了。 白小莫可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历史课本上的名字,看看天,踩踩地,顿时生出恍如隔生的无奈感。 心绪不宁之间,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众人下了马车,如何学着昙儿的样子对众人还了礼,又是如何作为扶苏的随从走进了晚宴的大帐。 当辛辣刺鼻的烤饼合着茶水的浓郁扑鼻而来,白小莫才从思虑中回过神来。抬眼望去,公子扶苏坐了主位,王贲在旁作陪,其余众将在下一溜排开。每人面前一张小几,饮食均是一碗浓茶和两个饼就着一大块牛肉。 “诸位,公子扶苏代秦王巡视,军中无酒,王贲与众将士饮茶一碗为公子洗尘!”王贲身强体壮,此刻换了一身布衣,举手投足之间虎虎生威。望着这名将王翦的儿子,白小莫不禁多看了几眼,史书说此人年少时便有勇有谋,自幼熟读兵书,军事才能似乎不在其父之下。“这就是名将风采吗?”白小莫心下琢磨。 “王将军与众将士长途奔袭,秦王倒是挂念的紧。扶苏只是发现了韩申徒张良等一众贼人的行踪,所以前来与众将士合计!”扶苏对着军中将士再没有惜字如金,也没有文邹邹地儒生做派,简单明要地说明来意又打消了众人对自己贸然到来的疑虑。白小莫心中暗自赞赏,“看来这扶苏倒是没有书本上说的那种迂腐气,有趣!”但转而想到,此人未曾当一天皇帝,便身死异乡的种种传闻,不禁暗叹一声,但又想此时秦尚未统一六国,秦王还未改称始皇帝,也许司马迁的《史记》也未必就无差错。 军中一切从简,宴席毕后,众人各自歇息。 兴许是白天睡的太多,白小莫在营帐中,却睡不着了。整座大营仿佛沉入了无边黑暗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主帐之内犹有昏黄的烛光,想来也是扶苏和王贲在商量如何对付张良为首的韩国老旧贵族和剑士纠集的部队。白小莫努力回忆相关的历史,此刻韩国已经被灭,而韩王却还没死,张良纠集人马就是要抢回被秦国控制的韩王,但是都是徒劳的啊!白小莫念叨着,七国一统的大趋势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吧。又想起狼山石窟,那里必定就是长平之战秦国战神白起坑杀赵国三十万大军的地方了。关于白起将赵国降兵不留活口,全部活埋的惨剧,白小莫可是记忆犹新。真实原因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粮草不足,有人说是为了彻底断绝赵国东山再起的希望,甚至于是白起自作主张还是秦王密令,也是历史之谜。想来白起后来被封为武安君,终其一生都在为秦国效命也难逃一死,白小莫不禁心里有些混乱。以前看这些都如故事一般,感慨一下战争的暴虐和无常也就忘了。如今触摸到真实的边缘,再想到昨夜那石窟中种种诡异,张良利用三十万冤魂设下的恐怖杀招,玄旷身上的伤痕和扶苏斩断玄天鉴时眼中的镇定,白小莫彻底失眠了。 丫头从旁边的卧榻上下来,轻轻叫了声“姐姐。” 白小莫一笑:“小丫头你也睡不着啊,来陪姐姐聊聊天!” 丫头借着月光走到走到白小莫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肩不住颤抖。 白小莫急忙扶起,月光下,丫头长长的睫毛浸满泪水,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被月光镀上一层圣洁的白。 “小美人,夜半哭什么呀,想情郎了?”白小莫打趣道。 “姑娘——”丫头破涕为笑,虽未看见,想来红云也爬上了耳根。 “其实,我并不是爷爷亲生的孙女,十二年前爷爷采药时发现了不满一岁的我被人弃在荒野于是将我抱了回来,家中人对我甚是冷漠,只有爷爷真心对我好,将采药的手艺悉数教给了我,谁知家中又遭此横祸,幸好姑娘与公子搭救,丫头这条命是姑娘的,丫头愿意侍奉姑娘左右!” “唉,傻丫头!”白小莫心中一酸,想她小小年纪必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楚,自己家中并无兄弟姐妹,看到丫头时心中也时时生出怜悯。白小莫一把将丫头拉入怀中,抚摸着她的秀发,一边想到自己十二岁时,有了委屈就趴在母亲的肩头的场景,鼻子一酸眼泪就要落下。“你以后就是我的亲妹妹!不要说什么侍奉之类的话!” 白小莫擦了眼泪,又说:”我与扶苏只是路上偶遇,想要救你家人还得去求他。“ 丫头又跪下说道:”姑娘!丫头真心侍奉姑娘为主人,并非要攀附权贵!“ 白小莫见她小脸上一派坚毅,心下感动,握起一双小手,并排坐下,轻声说:”叫姐姐!“ ”姐姐——“,丫头声音低不可闻。 白小莫想来此时正是奴隶社会末期,自己那一套人人平等以礼相待的法则并不适用,以后再慢慢灌输给她吧。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白小莫问。 ”丫头就叫丫头,没有名字。“ ”这——“看来两千多年前,女子的社会地位不是一般的低啊。”那你亲生爹娘果真找不到了吗?有没有留下什么玉佩啊,血书之类的?“白小莫又问。 第一百三十五章 情之所钟 “这里真的有狼吗?”站在月影之下,望着灰褐色如魔鬼般的群山,白小莫幽幽地问。 触目所及,一片荒芜,不时有风呼啸而过,吹起满地的石子,混乱滚着,哗啦啦地响,众人细听风声之中似乎还有另一种呜呜咽咽的声音。 白小莫不禁身上发冷,分外想家。 一袭轻软温暖的黑色斗篷,披上了白小莫的肩,低头一看昙儿正在给自己系上领口的绳结。 “这是——”白小莫轻触披风,这暖暖的感觉令人舒适。 “可不就是那晚姑娘穿的那件?”昙儿笑答。 “此地虽唤狼山,但因多年前那场仗后,并未见过狼,倒是风过山中石窟会发出呜呜之声。”采药姑娘对白小莫解释道。路上已知,这采药姑娘年纪不大,却数次来这狼山采摘奇瑶之花,概因古代女性地位低下,并无名字,只被家人唤作“丫头”。 “狼山甚大,听说石窟更有数百,请问姑娘如何寻花?”却是乐先生冲着丫头发问。 白小莫心中暗笑,这老先生用词倒贴切。 丫头摇头道:“我家数年来此狼山,也只明白月圆之夜较平时容易开花,但能否见到,全凭机缘。此山有两条路可行,如若分两路,倒是可碰碰运气。” 白小莫抬头,但见惨淡的浮云之中,一轮圆月露出半边。 当下众人分作两边,白衣公子带着乐先生,侍卫胜和昙儿去了。 白小莫因见这一双少年似璧人无双,心下便生好感,又实在讨厌在那叫胜的侍卫监视之下,便于这二人一处。 丫头见公子一行走了,正要再拜小莫谢她救命之情。小莫连忙扶住,想到自己来处的世界,如这姑娘一般大时,正是不识愁滋味的豆蔻年华,这丫背负了这许多,不禁心下一酸。笑道:“我既无出力,也无出钱,你倒是该谢谢那救美人的少年英雄!”羞得玄旷和丫头不知说什么才好。“你就叫我姐姐吧。”白小莫继续说道。 丫头点点头,眼里噙着泪花转头拭了,正色道:”姐姐,这狼山不高,山路却是难行,你且走在中间,切切小心!“ 白小莫心下感动,握住丫头的手,点了点头。 上了山,白小莫终于明白丫头所说的”难行“了。 狼山之上,却无多少泥土。四处都是是风化的石头,所谓的“路“不过是采药人用简陋的斧凿在那岩壁上凿出轻微的小坑。刚好能容纳多半个脚掌而已,白小莫气喘吁吁,欲停下休息,却找不到站坐处。山风渐渐凉若刀锋,切得面颊生疼。只见丫头确如脱兔,轻盈的身姿蝴蝶穿花般向上攀去。 仰头看的呆了,白小莫不留心脚下一滑,脚踝部一阵刺痛,一声惊呼,立时便要到滚落。 身后一双大手牢牢在腰间托了一下,白小莫只觉身形立刻稳住,却靠在一个如生铁一般坚硬的胸膛上。 ”谢谢!“白小莫看了眼身后的玄旷,继续前行。夜色中,谁也没看见少年剑客从脸到耳根红若桃花。 听到小莫惊呼,几个喘息之间丫头折返回来,看到小莫无事,长长吁了口气。 ”难为姐姐走这路,我们慢点吧!“一面俯身下去检查白小莫的脚踝。 白小莫累的无力说话,摆摆手。示意继续前行,但脚踝部却阵阵痛楚。 ”还好,只是扭伤,回去敷点药就好,只是这山路,却不宜再走。我前面走得快,其实是去探路,这奇瑶之花,倒也不一定就在最高处,一切都要看缘分.“ “这世上当真有缘分?''白小莫疑惑不解,玄旷也侧耳倾听。 ”却是,有的人终其一生也难见这花一面,有的人却一夜之间可见数朵,花开花落都无定数,前人才走过的山洞,后面那人进来,花却开了,这不是缘分却又是什么?“丫头喃喃地说。 ”照此说来,我们坐在这里和爬上山去,没什么分别嘛!“ ”确是这个理。不过姐姐,那花只生在洞窟背风处,我们到前面洞窟里去歇歇吧!“丫头一双妙目看着白小莫说。 ”倒是个美人坯子“,白小莫心下思量,向四处看去,周围确实连棵野草也没有。 进来洞窟,丫头扶白小莫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白小莫发现这里不仅背风,也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干燥,,再一打量,发现洞窟竟然向山体内延伸不知几许深,迷迷蒙蒙看不真切。 ”这狼山石窟向来如此,山中很多石窟相连,就如迷宫密道,偶有胆大的进去却迷了方向,有回来的也有回不来的。“丫头也顺着白小莫的眼神往进去,眉头轻皱。 ”但这奇瑶之花也就在这些洞窟之中,崖壁之上。“丫头轻声说。 ”那还等什么,进去!“玄旷毕竟少年意气。 丫头看了眼白小莫的脚。”我没事“,白小莫立刻站起来,想到因自己耽误了采药,那可是几条人命啊,再说软组织扭伤而已,回去找点红花油什么的也就好了。于是白小莫坚持要想深处走去,三人便行动了起来。 打亮了随身带的火折子,丫头在前摸索,白小莫居中,玄旷在后。 进了洞窟,白小莫仔细观察,发现洞中并不憋闷,还有思思微风,料想丫头说有的洞窟相连倒是没错。如果是死路一条,应该氧气越来越稀薄,火折子也i点不着才对。 耳边渐渐狼山的风声也听不到了,倒是之前掩盖在风声里那呜呜咽咽的声音显了出来,白小莫觉得像很远的地方那种老式收音机断断续续的京剧,又像小孩子夜半的啼哭,透着悲切。正在心绪不宁时,听到前面丫头说:”快看!“ 原来洞窟到了一处较为宽阔的大穴,三人借着火折子的光打量。 四周一圈石壁,手触一片湿冷,似有山泉在附近,滴答水滴声不绝。难怪刚才觉得空气不干燥,几天没做面膜了,保湿一下也是好的,白小莫心想。继续向四面望去,那崖壁上的水渍形成片片黑影,就像贺兰山的岩画。再看洞穴中央,有一汪浅浅的水潭,水潭中几块巨石。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杀人动机 茫茫星空绵延在脚下,四周俱是一般的广袤无垠。 可腹内的饥饿感并没有因为美丽的五彩星星而减轻不见。 秦水墨瞧着那彩色的星星,恨不得它们是一个个红皮鸡蛋,填饱两人的肚子。 “什么好吃的?”尹南殇突然停住问道。 “我看你是饿晕了,这里到处都只有星星。”秦水墨拉着他继续前行。 尹南殇却停住脚步,抽了抽鼻子道:“真的有好吃的——” 这次秦水墨也没有反驳他,因为她也闻到了一阵清香怡人的味道,五脏六腑内的馋虫不断翻腾,真的是好诱人的香气呀! 秦水墨四面张望,五颜六色的星光没有一丝改变。 “这边——”尹南殇却转身向右边走去。 “你怎么知道是这边?”秦水墨问道。 尹南殇笑笑:“你难道没听说过瞎子的耳朵和鼻子是最灵的吗?” 秦水墨扭头注视着尹南殇的脸庞,幽幽道:“我一定会医好你的!” 尹南殇楞了一下,笑的更甚,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道:“医好我?医好我好向我报师门的仇?” 他笑的轻松,她却步履沉重地愣在那里。 乘风的话,他们两个都听的真切;那历历鲜血凝成的伤疤,原是无时无刻不再有新的裂口。 她不想听,他却继续在说:“现在我目不能视,万万抵挡不了你的‘万叶千松’,想报仇的话,可是最好的时机!”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对。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也想过前方如果有暗器袭来,她应该躲在他身后,将他作为吸引敌人的活靶子。 她本该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可是她却不得不继续想下去。 倘若他中了箭,流了血,死在了自己面前,她该如何与无穷无尽的敌人周旋,她该怎样继续活着回到云海。 师门的仇报了,她本该一身轻松去做她的云海皇后,可是这个与她有过名存实亡婚姻的男人确是永远地死了呀! 一想到这里,她全身都失了力气。 “我想,你说得对!”她的唇却愈发冰冷地吐出这几个字。 这一句冷冰冰地话,就如一场透骨的风,吹走了二人之间的一切热度。 万千彩色的星星悬在眼前,可是它们再不浪漫和美丽;它们每一个都在无声地说着:“杀了他!杀了他!” 秦水墨的指尖冰凉,全身的热度都被风抽走了! 她食指扣紧细若发丝的天蚕丝。 只要她轻轻一挥,那细细的天蚕丝就会缠上他的脖颈。 她瞧着他高高隆起的喉结,想象着天蚕丝割破它,鲜血喷出的情景! 漫天的星,仿佛发出耀眼的光芒,一个个像有生命般尖叫着:“动手吧!动手吧!” 秦水墨脑中一片模糊,冰冷的手指却从袖中奋力弹出天蚕丝!细细的杀人利器向他脖颈狠狠地缠去! 但那天蚕丝却落了空,在空中毫无目标地画了个圈。 因为谁也没想到,他却恰好伸出手来,紧紧地拥住了她。 她挣扎着,却被他环的更紧!她不顾一切地挣扎,手指深深嵌入他背部! 他将她的头紧紧拥在自己的怀中!宽大的手掌抚摸着她柔软清香的秀发。他感到她浑身的紧张和颤抖。 他的声音轻柔而好听,缓缓说着:“不要看周围!不要看那些星星!” 她的挣扎在他怀里慢慢无力,她的眼睛因为在他怀里陷入一片黑暗。 感觉到她渐渐安静下来,他的唇靠近她的耳朵轻轻说道:“如果你要我的命,我可以给你,但不是现在!” 秦水墨愣住,她疯狂跳跃的心,就像那失了内力控制的天蚕丝,轻飘飘地落下来,再无一丝力气。 她紧紧嵌入他背部的手松弛下来,感觉指尖湿漉漉地一片。 她将双手抽回,看看指尖。 血!殷红滚烫的鲜血!比那些最红的星星还耀眼! 她想起了,他将她护在那小小的石窟之中时,用自己的背抵挡了石猿怎么样的一轮轮袭击! 她要看他身后,他却将她继续环在怀中。她只得伸手摩挲他的背,湿漉漉的厚重血痂仿佛一张铠甲硬的吓人! 秦水墨的眼睛慢慢渗出泪来,洇湿了他胸口的衣衫。 “我该拿你怎么办?”她哭了。 多年压抑的泪水原来如此汹涌,不经意间便如河水一般倾泻出来! “我要杀了你——”她哭得更凶,头却无力地靠着他。 “那日围攻天屿山,是我向父皇请命的!”他轻轻说道。 她浑身如触电一般,颤抖了一下。“天屿山”三个字依然是她十几年生命中最深沉的依恋。 “我若不请命,只怕父皇也会派我去。”他抱住她继续说着。 “商氏一族‘天枢’传承,父皇是很忌惮,但他最忌惮的‘天枢’势力落在我这样的皇子手中!”他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们注定是仇人,对吗?可我听到圣旨那一刻,还是欣喜的。只要当日带队的是我,我总还可以救了你出来。可我——万想不到——你不但认出了我,还如此决绝地弃我而去!” 那一日天屿山写云斋前熊熊大火中的“万叶千松”豁然发动! 那一日万千心思化成几道裂痕爬上摔在地上的墨冰玉璃瓶! 那一日碧火如烟中少女青丝成灰迎着倒下的房梁而去! 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不见,谁晓得此时此刻怨流年。 “我不听——”她无力地摇着头。 “别看那些星星,它们会让你疯狂。”他说道。 “不——”她的眼神渐渐清亮,“它们只是唤醒了我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他不说话,只是用手臂紧紧拥抱着她无力地身躯。 很久之后,他的身躯终于一震! 她从他怀中跃起。 “我虽然看不见星星,但我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却是——我饿了,你呢?”他问道。 她明白,他的伤毕竟还是严重了,站了这么久,他已经站不住了。 经尹南殇一提醒,秦水墨腹内的饥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先前飘过身边的那股香味,又再次浓烈起来! 满天星星在秦水墨眼中又似乎变成了一个个等着剥皮的茶叶蛋! 第一百三十七章 黑木面具 “那边——”尹南殇道。 秦水墨仍是拉着他的手,小心地前行,只是他的脚步似乎沉重了些! “好香——”感受到她渐渐温暖的小手,他的心情终于好起来。 微笑又爬上了他弯弯的嘴角。 他吸吸鼻翼笑道:“真的是茶花饼的味道呀——” 秦水墨皱皱眉道:“我怎么觉得是清香的茶叶蛋呢?” 二人俱是一怔。 尹南殇郑重道:“看来此地十分诡异,竟是我们想什么就会出现什么。” 秦水墨思量再三道:“不管什么情况,我们总要去探一探。只是你如今受了伤,切不可让敌人知晓你的眼睛——” 尹南殇笑笑:“这个好办。” 说罢,他伸手向怀中探去,取出一个黑木面具戴在脸上。 这面具,秦水墨倒是熟悉。 那夜北雁南归楼中二人的一舞倾城,尹南殇就戴着这个面具。 当时自己心慌意乱,只想着用银针刺瞎他的双眼,未曾料到今日他的双眼却是真的瞎了。 无常的世事,又岂是一张面具能够遮盖的? 黑木面具上黄色颜料涂得应当是萨满教的巫师图画,双目圆睁,呲牙咧嘴。 狰狞的面具戴在尹南殇修长高大的身材上,却显出了几分玉树临风的神采。 他今日一身血污的黑衣,多处破损,本是狼狈至极。但他天生华贵不凡的气质,倒是衬得这一身褴褛不仅不显狼狈,反而多了份潇洒不羁的味道。 秦水墨暗想,倘若配上一件新衣服,即使是重伤的尹南殇也是如此光彩照人。 一件新衣服? 有什么东西在秦水墨脑中闪了闪。 新衣服?蓝色新衣服?蓝色衣服配上这黑木面具? 这——这不是—— 秦水墨脑中轰然一响,身子晃了晃。 “你怎么了?可是受伤了?”面具后的尹南殇虽目不能视,却听得她的异动,连忙一把扶住,急切问道! 对了——是他!是这声音! 秦水墨一步跃起,伸手环上尹南殇的腰间! 尹南殇不明所以,倒是愣着没动。 秦水墨的手在他腰间细细摸索,果然腰带下一个宽约两指薄而软的东西环了一周。 “你这护身软剑,做的倒是精巧。”秦水墨语音颤抖。 “嗯?你喜欢?我可以送你防身!”尹南殇也是摸不着头脑。 秦水墨却半晌无言。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却吐不出一个字。 秦水墨忘不了,明月山庄中戴着黑木面具的蓝衣人,一剑洞穿白衣人的喉咙,又一剑断了黑衣人的子孙根。 那如梦魇般的一夜,是秦水墨最不愿回想的记忆。 血腥,杀戮。 无数女子热烈的血洒在冰冷地上,只是换回他人一万两银子的赌注。 鲜活的生命消失在潮湿阴暗的地牢,只是博得别人轻蔑的一笑。 那黑衣人望向自己的无耻目光,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令人作呕。 那夜黑衣人胯下受伤后尖利的吼叫声,听起来真是痛快! 黑衣人——胯下受了那一剑——断子绝孙。 秦水墨仰头看着黑木面具后的尹南殇轻轻道:“你倒是毫不留情,随手就断了老丈人家的香火。” 尹南殇怔住,半晌,点头道:“你都知道了。” 秦水墨问道:“为何不告诉我。” 尹南殇道:“那夜不是我们共骑一匹马回的王府?” 秦水墨到被噎住,说不出话。 是呀!怪得了谁呢?人家王爷亲自扶自己上的马,自己却不知道救自己的人是谁。 秦水墨问:“那夜为何救我?” 尹南殇笑道:“你这话问的可奇了,我救我的王妃有何错?” 秦水墨直视着尹南殇丝毫不会转动的眼睛道:“哦,我以为倘若我真是王妃便不会落入歹人之手!” 尹南殇听得秦水墨语气有异,顿了顿说道:“我只料得她毕竟是尚书之女,我又在府中从未表露过衷情于你。何曾想她也如村野泼妇一般悍妒。” 秦水墨心中一震,原来布局的是那宁王府的正妃,兵部尚书之女张玉若。 秦水墨再问:“那黑衣人便是张玉若的兄长张邦彦?你那夜让他断子绝孙是气恼他对我有非分之想?只因我骂他要断子绝孙你便下了狠手?” 尹南殇语气瞬间冰冷,一字一句道:“他该死!” 秦水墨断想不到一向涵养过人的尹南殇竟然动了怒,便叹口气摇摇头。 尹南殇虽目不能视却问道:“你不相信?那你说说我为何伤他?” 秦水墨张口欲言又止,终是轻声道:“我说了,你可别动怒。” 尹南殇语气平淡道:“你说。” 秦水墨贝齿紧咬下唇,心一横道:“你和你几个兄弟比起来,最欠缺的的便是军权。兵部尚书的独子受了那等伤,张家便绝了后。你迎娶张玉若,此后便可借以染指兵部。离那众人之上的宝座便又近了一分。” 尹南殇没有说话,二人之间静的可怕。 半晌尹南殇不怒反笑道:“好好——果然是商氏一族的传人,心思机敏,智计无双。对我这身处权力漩涡中的皇子分析的很到位呀——我这生来便不受待见的皇子,若不使出这等手段,怕早已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你这几句也足可引为知己!” 尹南殇话说到此处,身子晃了晃。 “噗——”一口鲜血喷在地上!新伤旧伤,任是尹南殇内功深厚终是难以抵挡!何况,还有那不知伤在哪里的心! 秦水墨不知为何心中一痛,想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大手,却又停住! 尹南殇欣长的身躯立在满目繁星中,显得清冷而遥远。 “走吧!”尹南殇的声音嘶哑,沉重的像瞧在秦水墨的心上,每一个字都让秦水墨心悸。 她有些慌了,难道自己说的不对? 不不不,她没有错,他这种生来就比别人深沉阴狠的人,哪里便会受不了这几句话。况且,她字字句句又有哪里讲错了? 她这里正自胡思乱想,他已经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黑木面具染了血迹,却并不显眼。 玄色衣衫盖了伤痕,似无人看见。 漫天繁星,五彩斑斓的光芒,似在笑着人间的痴儿怨女。 何处惹风情? 半点换人间。 第一百三十八章 树下妇人 二人循着越来越浓烈的香气前行。 此刻倒是与先前变了模样。 尹南殇在前,虽目不能视且脚步沉重,但走的却快。 所幸那地面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倒是十分平坦。 秦水墨在后紧跟,倘若尹南殇一个踉跄,她定然可以及时扶上。 她愿他不知,她走在后的目的。 她愿他不知,心伤的不是只有他一个。 好在,路并不远。 一柱香的功夫也就到了。 那里,竟然有棵树。 树冠亭亭如盖,遮盖了好大一片星空。 树下有人。 炊烟袅袅,香气宜人。 若不是在这诡异的万星之阵当中,秦水墨几乎要以为那是一座茶点铺子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在用蒲扇扇一个灶头上的火。 灶头上的几个笼屉里,冒出热腾腾的蒸汽。 阵阵扑鼻的清香勾引着人心底最深的饥火,肠胃不客气地闹着要进食了。 秦水墨打量那妇人,虽上了年纪,却很难看出实际年纪。月白长袍浆洗的倒是很干净,头上的发也是乌黑,松松在脑后挽了个髻。 她面色素净,脸上也看不出明显的皱纹。 说她上了年纪,是因为她扇火的动作缓慢,像老人般迟钝而专注。 倘若只说面相也许只有四十?三十?抑或二十八九? 总之,她就是那种看不出年纪的女人。 “敢问您这里可是在做茶花饼?”尹南殇行个礼道。 他的礼行的潇洒而谦卑,任谁看也绝看不出他受了伤。 那妇人缓缓抬起头来,冲着尹南殇微微一笑。 秦水墨不得不承认,那妇人虽然五官平庸,但刚才那一笑却笑得很倾城。 秦水墨想:倘若尹南殇没有失明,也许便会觉得她很好看。 不得不承认,这妇人若是笑起来,称得上是非常好看。 这种好看与年龄无关,就如陈年窖藏的美酒,醇醉的香直击人心底。 秦水墨上前一步,紧紧攥着尹南殇的手,下巴轻轻抬起,露出不服输的姿态。 那妇人又是一笑。 这一笑却是平常之极,眼底便已看穿了秦水墨的小女儿心态,唇边全是满不在乎,仿佛秦水墨的所作所为在她眼里半点意义也没有。 秦水墨本后悔自己抓紧了尹南殇,像足了那些没见识的小丫头。 此刻见那妇人眼含轻蔑,不禁心头一阵火起。 茫茫星空下,诡谲万星阵中,一棵大树底下,两个女人,便如村头大嫂对上了新嫁的小媳妇。 火药味便盖住了笼屉中的饭菜香。 尹南殇左手被秦水墨猛地攥住,心中倒是万万没想到。 他面具下的脸终于露了笑容。他便顺势在那娇小滑腻的手掌上狠狠地摸了摸。如此送上门的美色,可不要辜负了。 秦水墨此刻顾不得尹南殇的小猥琐。两人的手掩在尹南殇黑色宽大衣袖中。 秦水墨的指尖在他手掌中飞快地划着,将面前的情景在尹南殇手中画了个草图。 “大树?女人?”尹南殇嘟囔着。 秦水墨扭头,凶狠目光注视着尹南殇。 只可惜尹南殇看不到,若不然已早被这目光杀了千万遍。 “你不喜欢她?莫不是吃醋了?”他在她耳边轻声嘟囔着。 她不讲话,手指划的更快。她要让他明白,这个女人不寻常,他们必须保持警惕。 他却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茫然,看不清他面具的下的表情,莫不是伤势加重了? 他却颤抖着终于笑出声来。 “痒——呵呵——痒——痒——”他抖得像个筛子。 “我最害怕手心——哎呦——”他手心被秦水墨狠狠掐了一把后终于止住了笑。 秦水墨丢开他的手,他却复又抓住她的手,紧紧地,再不松开。 “你是什么人?”秦水墨冲那妇人道。 那妇人笑笑,手中蒲扇轻轻晃晃道:“你们来到了我的地方,却问我是什么人?你说好笑吗?” 秦水墨心道:这妇人果然难对付!秦水墨无话可说愣在那里。 果然恋爱中的女人都是没有智商的;那嫉妒吃醋中的女人智商简直就是负数了。 眼睛虽然看不见,心却看得见的尹南殇说话了:“这位大姐,我们夫妻二人迷了路,还望您指点前途!” 秦水墨听他呼那妇人“大姐”,心中稍平。 那妇人笑道:“还是这位小哥哥会说话,不但声音好听,想必人长得更俊。” 秦水墨瞧她眼中冲着尹南殇光芒直闪,硬邦邦地说道:“他长得俊不俊你怎么知道?” 那妇人像听说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笑个不停。 秦水墨恼了,只得蹬着一双眼睛盯着她。 等她笑够了方才用蒲扇指着秦水墨缓缓说道:“你如此在乎他,岂不是恰好证明他长得俊?” “有道理——有道理——”尹南殇在旁忍不住附和道。 秦水墨摇头,这妇人一张嘴全是歪理却难以反驳。秦水墨索性不说话,冷冷看着她。 那妇人却全然不在意秦水墨的态度,转身去往炉灶中填了几根柴,便坐在灶火旁像是自言自语道:“你还不让他喝了我的汤,是想他伤重不治武功全失还是失血过多力竭而死呢?” 秦水墨一惊道:“你说什么?” 那妇人却不再理她,径直揭开笼屉。 白色蒸气升腾中看不清妇人的脸,只听她声音穿过蒸汽道:“喝不喝随你。” 妇人将笼屉中取出的一样四色白瓷碗摊在面前的小桌子上。 秦水墨看时却是一碗茶花饼,一碗茶叶蛋,另外两碗盛着白色的浓汤。 尹南殇耸耸鼻子道:“好香——真的是水墨你做的茶花饼呀——” 尹南殇目虽不能视物,听觉却甚是灵敏。他方才已从摆放碗碟的声音中判断出了桌子的方位,先前秦水墨已将周围大概在手心中画给了他。 此刻他一撩袍角,顺势坐在那小木桌旁的长条凳上,拿起一个茶花饼便往口中塞去。 秦水墨忙上前将他的手按住。 尹南殇笑道:“她若要害我们,直接饿死我们就好了,吃吧!再说了,临死前还能吃到你当年做给我的茶花饼,我也不算冤枉鬼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孟婆香汤 秦水墨低头再看看四个白瓷碗,冲那妇人道:“这茶叶蛋和茶花饼和我二人心中所想的一样。只是这汤是什么汤?” 那妇人用蒲扇轻轻掩了嘴笑道:“这汤呀——本没个什么名字。奴家姓孟,若要说起来——那便是孟婆汤呗——” 秦水墨愣住道:“孟婆汤?你这里难道是黄泉?” 孟婆笑道:“八百里黄泉,无花无叶,可是清冷寂寥的很。哪里比得上我这里万星闪耀,绿树如盖的美景?” 一旁的尹南殇却不管她二人在聊些什么,伸手取过一个龙眼般大小的茶花饼,狠狠咬了一口。 “嗯——嗯——”尹南殇一边香的直卷舌头,一边嘟囔着:“就是这个味儿!” 秦水墨侧目看那茶花饼,白中透红,酥中带糯,且每一个都用花瓣的红色汁液在皮儿上绘制了一朵半开的茶花。 茶花饼人人都可以做,味道也可以模仿,但这皮儿上画的茶花乃是那年尹南殇专程为自己移植到无名山庄的“贞桐山茗”。 而每朵茶花的花萼都略略向内卷曲,正是自己的手笔! 秦水墨紧紧盯着孟婆。 孟婆笑笑道:“做这饭的可不是我,是你们自己——” 尹南殇咂咂嘴道:“常听人说密宗无上法可以借人之愿力凝结虚妄,逆转时空,倒不想今日可以亲身一试。” 孟婆笑道:“王爷睿智。” 尹南殇又道:“这几个虚无缥缈的茶花饼也只是画饼充饥罢了,快快变出些红烧牛肉,剑南烧春来才好!” 孟婆笑笑道:“到了这万星河内,还如此镇静潇洒的人,五十年来,您是第一位。” “五十年?”秦水墨惊道:“这么说,你已经五十岁了?” 孟婆一双乌黑的眼睛瞅瞅秦水墨道:“你这小丫头不会说话的很!”转瞬又笑了笑道:“算了,看在大你那么多的份上便不与你计较了。这九亩松下的孟婆我已做了五十年了。若认真算起来我六十五了。” 饶是秦水墨与尹南殇对她的话本是半信半疑,但仍是不免心中暗自吃惊。 “好了——”那孟婆语气一转道:“汤快凉了,赶快喝吧!” 秦水墨瞧着面前两个白瓷碗中乳白色的汤,淡淡蒸汽下厚厚一层如同酥油般的凝脂。一股浓烈的奇香从汤碗中不断涌出。 秦水墨指着汤碗道:“你不是说这茶花饼,茶叶蛋和汤都是人心中所想经由愿力变幻出来的吗?吃不吃,喝不喝又有什么区别?” 孟婆笑道:“这饭是你们自己想出来的不假,但这汤却是我亲手熬的。不记得我说的话了吗?” 秦水墨想到孟婆所言,尹南殇若是不喝这汤将会伤重不治武功全失或者失血过多力竭而死,心中一紧。可这来路不明的妇人平白无故送上的汤,说什么也是不能入口的。 秦水墨道:“你说这汤可治他的伤?我却并未受伤,为何也有一碗汤——” “呵呵——”孟婆笑道:“你可不要聪明太过反误了卿卿性命,踏入万星河不饮孟婆汤,在这愿力长河中可是半点内力也没有了。” 秦水墨忙催动丹田,当真一丝真气也凝聚不出,试了十几次,皆是如此,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 眼见面前的汤是不得不喝了,但若汤中有毒,那不是将自己的性命白白交到他人手上? 不行!秦水墨心道:尹南殇伤势沉重眼睛已盲,断不能让他再受伤害,只得自己先尝一尝两碗汤了。 心念一动,秦水墨正欲端碗,就听尹南殇在耳畔轻声说道:“我闻着向左三十步外,有一株紫尾萱草,正是这汤中之毒的克星,你去采来!” 秦水墨扭头,见不远处却有一朵紫色大花,忙起身去采。 秦水墨走了几步心中寻思:只听说萱草可以食用,无非有些安五脏,利心志,令心好欢乐无忧,轻身,明目的功效,固也成“忘忧草”。何时能解毒了?何况他又怎知道这汤中是哪种毒? 一念至此,秦水墨急忙回身,只见尹南殇已将白瓷碗放下。 秦水墨忙一步奔回尹南殇身旁,瞧见他面具下的下巴上还滴着两滴汤汁。 尹南殇笑道:“我实在饿得慌,便替你尝了尝汤,味道不错呢——萱草呢?” 秦水墨赌气道:“有你这个试毒的大活人,还要那些花花草草做什么?” 说罢,秦水墨坐下,面对着白瓷碗,心中百感交集。 尹南殇在她耳畔轻轻笑道:“喝吧,没毒。” 尹南殇捧起自己面前的白瓷碗一饮而尽。 秦水墨端起碗,将脸埋在淡淡雾气里。 汤汁入口却是鲜香无比,秦水墨却品不出什么味道,只有点点泪珠落入碗中,添了些许咸涩。 孟婆看着尹南殇和秦水墨,叹口气道:“倘若当年他对我也能如此,我又怎能落得在这万星河苦守五十年的境地?” 尹南殇饮下孟婆汤后,自觉精神气力大为好转,背上的伤势也减轻了几分。尹南殇道:“多谢前辈赠汤,晚辈已觉得好多了。难道这万星河中只有前辈一个人?” 孟婆摇摇头道:“这万星河中,根本没有人,我只是——”说到此处,她却打住。 孟婆叹口气道:“时候不早了,二位还是启程吧。” 尹南殇接口道:“前辈既然不愿在此处,为何不离去?有什么是我们可以效劳的吗?” 孟婆一怔,笑道:“你们莫不是以为这万星河是幻术所成禁锢人的牢笼?” 尹南殇不回话。 孟婆继续道:“我们都是自愿守在这里的,无人强迫。” 一直未出声的秦水墨接口道:“你们?前辈的意思是这里还有其他人?” 孟婆听秦水墨已换了称呼叫自己“前辈”,冲她微微笑道:“两位向右,沿着这九亩松最长的枝杈所指的方向走,便会遇到你们认识的人了。其他的,恕老身无可奉告。” “那这万星河究竟存在多久了?”秦水墨问道。 “具体无人知晓,总在千年以上了。”孟婆缓缓道。 秦水墨看看尹南殇,便拉着他站起身来告辞。 第一百四十章 萱宁旧事 临走之时,秦水墨仰头看看树冠如云覆盖了数亩地界的“九亩松”,回头冲孟婆道:“前辈,您这九亩松,半松半茶,应当叫做‘松茶’吧?倘若移栽在成凰山上延生观的白泉之旁,倒是很合适呢。” 孟婆听闻秦水墨此话,眼中幽深的光闪了闪,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秦水墨与尹南殇走出好远,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说的那‘松茶’是什么东西?”尹南殇问道。 “我想——”秦水墨喃喃道:“我知道孟婆等的是谁——” “你在这里等等我。”秦水墨转身向九亩松下跑去。 秦水墨恭恭敬敬向孟婆施个礼道:“请问前辈,他的眼睛可能医好?” 孟婆摇摇头道:“金光鼠乃是上古五异数之种,当世之上无药可医。” 秦水墨心下黯然,只得低头施个礼。 “姑娘,他——还好吗——”孟婆轻轻问一声。 “凌虚道长身子倒还健朗,如今只守着延生观修石像。”秦水墨答道。 “他终于还是做了道士——”孟婆弯下腰去继续扇那灶内的火。 秦水墨再转身,只是一刹那,孟婆乌黑的发间已爬上了霜白的发丝,秦水墨终是不忍再看。 “你又回去做什么?”尹南殇问道。 “没什么,想给你要半斤红烧牛肉路上吃。” 尹南殇摇摇头:“我早闻出来了,她那蒸笼里头什么都没了。”说罢,心满意足地将一双大手递到秦水墨面前。 秦水墨只得轻轻携了那双手,沿着九亩松最长的枝杈所指的方向前去。 万星河中虽无太阳,但那天色却由蓝色慢慢转为紫红,渐渐有些发暗。 无尽星空中出现了一座小山坡。 山坡上碧绿的青草随风摇摆。 大片的金色萱草在紫红色的天空下开出了金灿灿的一片。 风吹过,饱满厚实的花朵就像一个个金色的铃铛。 “太漂亮了——好多花——”秦水墨叫道。 尹南殇仔细闻闻道:“是大花萱草,什么颜色的?” “金色,像阳光的那种金色——”秦水墨兴奋道。 “你喜欢?”尹南殇问道。 “我喜欢!”秦水墨在开满萱草的草地上奔跑。 “我以后为你种上十里花海,可好?” 晚风中的他,身姿挺拔,气质超群。 黑木面具配上玄色衣衫,整个人高贵而神秘。 倘若有一日,与他相依花海,共老此生,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好——”她轻轻答道。 眼角,不知何时已渐渐渗出泪水。 “丫头,过来——”他语气中竟是不曾有的温柔。 她走近,黄色衣衫恰如金色萱草中走出的精灵。 他的指尖,将一支双头萱草稳稳别在她的发间。 他的动作谨慎而沉稳,庄重地像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两朵大花萱草在她发间迎风送出缕缕清香。 “为这一刻——我等很久了。”他深沉的嗓音说的无比郑重。 他伸手,轻轻揽住她,将她一头瀑布般的秀发拥在怀中。 她靠在他的胸口,一动不动。为这一刻,她又何尝不是等很久了呢? 金色花海反射着紫色的星光,为两个人的剪影渡上一层金色。 清风送来花香。 谁也不必说话,谁也不能说话。 又有什么话抵得上此刻的温柔? “喂——谁摘了我的萱草?” 二人惊得慌忙分开。 手却在衣袖下粘的分不开。 他的手在动,绵绵情意便在指尖跳个不停。 她的手也在动,点点滴滴说不出的心跳。 手与手的交流,怎么都不来劲,说不出的难受。 手与手的交流,却又怎么都来劲,让人片刻也舍不得分开。 “是你们摘了我的萱草?”山坡上缓缓下来一个书生,青色衣衫,背上背着竹篓,手中拿着药锄。 那书生眉清目秀,长得倒是十分俊俏,只是眉宇间透着几分病态。 他身上的青衫已经很旧了,但是洗的非常干净;裤脚和手中的药锄上沾了点泥土,显然正在田间劳作。 秦水墨望着他清秀的脸庞,淡然而超卓的神采,不禁觉得几分眼熟。 却不知那书生也在看着她,眉间露出不解的表情道:“姑娘,是你?” “你是——裴斯年?”秦水墨叫一声。 裴斯年脸上泛起红晕,点点头。 在这万星河中碰到这个书生倒是出人意料。 想起那年和丹青坐了去往商州的客船,这书生便是一身病态上了船,却又没有客房,自己编让了一间出来。谁想到那书生半夜咳嗽不停,半夜喊着“萱宁,萱宁——”竟然真招来个女鬼上了船。后来才发现这书生原来与寂天教倒是有几分关系。再到他独自一人下船去了山神庙,自己便尾随他,又遇到尹南殇。那时的山神庙前身为寂天教观风三使之一的“萱宁”为了救裴斯年与其他二位使者展开生死搏斗,无奈最终“蝠蛊”发作,跳下悬崖香消玉殒。当时自己要尹南殇去救病种的裴斯年,却不知为何他在此处? 秦水墨仰头想问尹南殇,黑木面具后的尹南殇却捏了捏她的手。 秦水墨看看尹南殇,心道:唉,这个男人呀,总是有无穷无尽的秘密。 秦水墨对裴斯年笑道:“当日我本是男装,不想你竟然还记得——” 裴斯年脸色红红道:“姑娘钟灵毓秀的神采,大概所有见过的人都会过目不忘的。” 裴斯年看看戴着黑木面具的尹南殇道:“这位大概就是与您在船上同居一室的那位公子吧?” 秦水墨笑道:“他其实就是——” 手上却被尹南殇轻轻一捏,秦水墨只好就此打住。 裴斯年道:“当日多亏姑娘和公子仗义相助,在下才能住的起客房。如今寒舍就在前面,如若不弃,还请赏光。” 说罢,也不等他们作答,便转身引着他们往山坡上爬去。 秦水墨心道:短短一年时间,一个人竟然可以变化这么大。当时裴斯年形容憔悴,穷困潦倒,此时虽说仍是一身布衣,但神采飞扬,完全变了个人似的。除非—— 她心中正在这里寻思,冷不防手上一紧。 尹南殇紧紧抓住她,凑在她耳边道:“你和丹青住一间客房?!” 第一百四十一章 花海情侣 秦水墨不答尹南殇的话,却轻轻反问道:“当日他伤在萱宁的刀下,不是让你救他,为何又到了此处?” 尹南殇咂咂嘴道:“救活了就是了,我又不好‘男风’留着俊俏公子做什么?” 秦水墨听他话里有话,便不再询问。 转过开满金色萱草的山坡,一座村舍便立在花海之中。 黄泥做墙,青木为门。 这村舍虽简陋,却整洁,清雅,就像裴斯年本人。 青木门推开,房间虽小,却井井有条。几张小桌子,小板凳,洁净异常。 这不像是个男人独居的房子,窗前木头花瓶中插着的几片绿叶分外雅致。灶台前的碎花围裙斜挂在一边。 秦水墨心中疑惑,难道这里还有别人? “相公今日怎么回来的如此早?”里屋有女子温柔的声音传出。 听到这声音,秦水墨心中疑窦顿生。 “遇到恩公了,今日多做几个菜!真是难得的欢喜!”裴斯年冲屋内说道。 里屋有人挑帘出来。 那人瞧见秦水墨和尹南殇一愣;秦水墨和尹南殇也是一愣。 挑帘出来的女子峨眉淡扫,面色素净,头上只用头巾包裹着满头秀发,却仍是挡不住她的倾城容颜。 来的,正是那日因蝠蛊发作,跃下悬崖的萱宁! 是呀,不是她,还能是谁呢?但当日山神庙前蝠蛊发作,香消玉殒的情景就如历历在眼前,秦水墨不敢相信的自己的眼睛。 萱宁见到他二人脸色瞬间惨白,忙对裴斯年道:“那屋后墙上挂着我上月熏好的笋干,相公去取来,我好为你们填个下酒菜。” 裴斯年倒不疑有他,应一声便出门往后头去了。 萱宁强自镇静道:“二位如何能来到这万星河中?” 秦水墨看着萱宁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萱宁姑娘!” 萱宁身上一震道:“你们果然是认识我的!” 秦水墨道:“那姑娘又是如何来到这万星河中的?” 萱宁张张嘴,欲言又止,听得外面脚步声,只得摇摇头。 秦水墨也望着萱宁的眼睛点点头。 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在裴斯年面前装作不认识。 这一餐,倒是吃的舒爽。 熏笋干子炒腊肉,香煎豆腐,青稞蒸羊羹,外带一壶烈烈的酒。 萱宁话不多,先是忙着下厨,饭菜齐备后方才上了席面。 裴斯年却比一年多以前开朗健谈许多。 此刻与尹南殇已将半壶烈酒灌了下去,正天南海北地聊得不亦说乎。 萱宁端起一杯酒,冲秦水墨和尹南殇道:“相公乃是读书之人,却与萱宁在这无人之地荒掷了青春,实在是萱宁的罪过!” 裴斯年酒正半酣,听得这一句,忙道:“与萱宁在一起才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萱宁看一眼裴斯年,又转面对着秦水墨和尹南殇道:“村野夫妻,让二位见笑了。”说罢,一饮而尽。 秦水墨瞧着萱宁眼角泪光一闪,心中也不禁黯然,忙端着酒杯也一口喝下。 杯中酒烈,如一线燃烧的火焰落入腹中。这酒,竟是哥勿和云海国交界处草原牧民常喝的青稞酒。 秦水墨幼时学天下之风物地理,对这酷寒之地竟能生长出的麦类作物,便很感兴趣。对青稞酒的制作也有所了解。 洗净的青稞倒入锅中用水煮,当锅中的水已被青稞吸收完了,火就不能烧得过旺,边煮边用木棍把青稞上下翻动,以便锅中的青稞全部熟透,并随时用手指捏一下青稞粒儿,如还捏不烂,再加上一点水继续煮。 等到八成熟时,把锅拿下来,凉上一炷香的时间,这时锅中的水已被青稞吸收干了,趁青稞温热时,摊开在已铺好的干净布上,然后就在上面撒匀酒曲。撒曲时,如果青稞太烫,则会使青稞酒变苦,如果太凉了,青稞就发酵不好。撒完酒曲之后,再把青稞酒装在锅里,用棉被等保暖的东西包起来放好。在夏天,两夜之后就发酵,冬天则三天以后才发酵。如果温度适宜,一般只过一夜就会闻到酒味儿。假如一天后还没有闻到酒味儿,就说明发酵时温度不够。青稞酒若要更甜,这每一环节都要准确把握,出不得半点瑕疵。 酒酿好后,把它装入过滤青稞酒的陶制容器中。如果要马上用酒,就要加水,等泡四个小时后就可以过滤后饮用。 秦水墨饮下的青稞酒,如火一般的灼热后,却是无穷尽的回味甘甜。 她再看那盛酒的陶罐,形制古朴,胎质细洁,色纯白而极坚硬。釉色白润,有的微微闪黄,带些乳白色。作风朴素,不带纹饰。当真“皎洁如玉”当为邢窑烧制的白瓷。 陆羽《茶经》中讲:“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瓷类雪,越瓷类冰”。 眼前的茶罐釉色洁白如雪,造型规范如月,器壁轻薄如云,扣之音脆而妙如方响。看来倒是御用贡品的规格了。 秦水墨满腔疑惑要问萱宁,偏偏那萱宁又说身体不适,饮了一杯酒便回了卧房,临走前又给三人填了壶热酒。 这万星河不是愿力凝结么?怎么今日这小屋中的种种却是真真实实的? 萱宁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那蝠蛊竟可以治愈? 裴斯年又是如何在这幻境中常年生活的? 尹南殇却与裴斯年相聊甚欢。 两个人此刻全无半点风度,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刚才二人说到中原风物景致,山川地理乃至国策民生都滔滔不绝,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秦水墨摇摇头,只得给二人面前迅速空掉的杯子续上新酒。 尹南殇红着脖子大手一挥道:“裴兄学富五车,当真可以纵论天下!那以裴兄之见,云海国又如何在哥勿与大兴的夹击之下寻得活路?” 尹南殇说这话时,似有意无意瞅了眼秦水墨。 秦水墨抬头看他,他却又若无其事地看着裴斯年。 裴斯年对着桌上摇曳的烛光,摇了摇通红的脸庞,笑道:“云海之重,当在铁山!若要翻身,将铁山赠给哥勿便是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村舍夜语 听得此话,秦水墨心中一惊不禁看了尹南殇一眼。 尹南殇也恰好向秦水墨转了下头。 秦水墨才想到尹南殇早已目不能视,却见尹南殇仍微微向自己点了点头。 二人都明白:眼前的书生竟然对云海之困一语中的。 困扰云海多年的难题竟在他一语之间便轻松点破了,且与秦水墨的想法不谋而合! 秦水墨不禁将头拧向窗外,窗外仍是紫红色的星辰一片。 她心中叹一声:不知道此刻已将铁山送与哥勿的云海怎样了?那云海城里的新可汗又能否在这次的惊涛骇浪中全身而退呢?还有,丹青—— “叮咚——”裴斯年手中酒杯跌地,竟是已经醉了。 “裴兄?”尹南殇叫道。 “嗯?今日——高兴——我们再喝——”裴斯年伏在桌上,口齿不清道。 尹南殇听声辩位,准确地一把扶起裴斯年将他搀到卧房门口。 萱宁忙挑帘出来接了进去。她衣衫整齐,显然并未休息。 萱宁熟稔地一把搀过裴斯年,口中道了谢便进了房去。 尹南殇转身走到秦水墨面前,伸出手。 清冷烛火下,他的手宽大温厚,像一支浆,要带她驶出无边的夜。 “什么意思?”她扭头。 他笑了:“夜深了,请夫人安息。” 秦水墨打开他的手掌:“当我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说罢,迅速迈进角落里的小客房。 还未等通通跳的心静一静,身后那人微带酒香的气息便漫进了小屋子。 “你——”秦水墨忙后退一步,可恨这房间太小,除了一张床外,再无他物。秦水墨本想向床边走走,又觉得不妥,只得背靠在墙边。 “我——困了,难不成要让我这重伤刚愈的瞎子睡地上?” “你睡床——”秦水墨忙道,手朝床一指,想到他看不见忙又补充道:“那边——” 不知为何,今夜的心跳的如此的快?秦水墨摸摸发烫的脸颊,心中念叨:真不该喝酒,人说酒后乱那个啥,这—— 秦水墨慌得又记起即便指了床的方位那人也瞧不见,只得走上前去。 本想拽着他的衣袖,让他上床休息,自己打地铺算了。 未曾想,那人却抢先一步上来。 宽大衣袍下坚实有力的身体紧紧拥住她! “你——”她惶恐。 唇却被更热烈的唇封住。 淡淡酒香和霸道的男性气质铺天盖地涌上来! 这家伙,莫不是酒上了头! 秦水墨伸手直点他背后的魂门穴!未料手还未触及对方,自己胸口一凉,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尹南殇竟先一步点了秦水墨的穴道! 秦水墨身体被打横,抱在怀中。 尹南殇手虽抱得坚实,脚下却轻飘飘晃了晃。 “这上等青稞酒倒是真烈!”他嘟囔着,黑暗中冲怀中秦水墨一笑道:“就像你!” 秦水墨额上渗下汗来,倘若——不行! 暗沉沉的夜中,尹南殇脚下一滑,二人就如同油锅中翻滚的油花,跌倒在床上。满屋子都是灼热的令人透不过气的温度。 锦被上,长发如漆般翻滚,交织着动人而不必说的情话。 秦水墨又羞又怒,恨不能扬手给这小子一巴掌,无奈穴道被封受制于人,感觉到身后那人呼出的热气灼热异常,快将自己融化了似的! 她狠狠瞪圆了眼睛,又想到那人看不见,只得作罢。 悉悉索索地声音传来,那小子竟在脱衣服! 秦水墨羞愤异常,只得全神贯注运起内力强冲穴位! 那人却贴着她的背躺下,轻轻抚了把她的秀发道:“不要再运内力了,省些力气好好品味闺床之乐不好吗?” 秦水墨刚凝聚的内力被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一丝也没了,心下焦急如焚,却又一丝一毫也动不得。 “我怎么忍心让你睡地上?”他的声音温柔地升上来,如水一般撩拨着她耳后的发。 “你是我的娘子,就要我来心疼你——”他的鼻尖轻轻嗅着她的秀发,“是夜来香的味道?从我第一次抱着你,你的发上就是这个味道——”他的手漫上来握住她的手,如浪花托着洁白的海鸥。 他将她拢在怀中,她紧张地牙关紧咬。 忽然他猛地转过头去,大口喘着气。 她愕然,难道是伤势加重了?真是天助我也! 黑沉沉的夜里,他囔囔着:“抱着自己娘子,却不能——忍得真辛苦!” 说罢,尹南殇又转回头来,身子离得秦水墨远了些,只是手指绞着她的手指。 他枕在她柔软的发梢上,轻声说着:“水墨——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这一夜,她以为她会防备着他难以入睡,却睡得很安心,一夜无梦。 这一夜,他望着她的侧影出了神,一条左臂被她枕得发了麻,却一动未动。 天光大亮,秦水墨翻身,瞧见正在床旁端坐的尹南殇。他换了身青色衣衫,但稍有些短,胳膊露在外面一大截,想来应该是裴斯年的。 尹南殇手中端着个粗瓷碗,一动不动。 听得秦水墨翻身,他问道:“睡得好吗?” 她揉揉眼睛,道:“我是不是听错了,还以为是阿言叫我起床!” 他答道:“夫君叫娘子起床,也未尝不可!” 她不再理他,穿了鞋子下床。 他仍是小心地端着那粗瓷碗。 她不解,问道:“你吃早饭了?” 他摇摇头。 “那你总端着碗粥做什么?”她瞅见床旁放着的铜镜和木梳,心中赞一声萱宁的心细如发。 他却认真地将碗举到她面前道:“好了,粥凉的差不多了,可以喝了。” 她手一抖,木梳落在地上。她转头看着他。 他坐在那里,安静,沉稳,眼睛微闭,嘴角轻扬。 那双大手里端着的粗瓷碗却比人更安静,满腔的话语,在白粥微微的热气里,氤氲如雾,散入心脾。 她上前端过,手却抖得厉害。 他的手将她的手和粥碗紧紧捧住。他不解地问道:“水墨——你——哭了?” 她摇头,声音却变得哽咽道:“你——当真是宁王?” 他亦摇摇头,缓缓道:“以前是我对你太不好——如今,可还来得及?”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各在青山 窗外,竟然有风。 将遍野萱草的清香迎进小小的村舍。 若非窗外浩瀚星空,谁能想到这是幻境? 秦水墨与尹南殇出的门来,却见萱宁已站在厅中。 蓝色天光映在萱宁光洁的五官上,显得有些朦胧。 萱宁招手,示意秦水墨和尹南殇就坐。 “对了,裴兄呢?”尹南殇问道。 萱宁道:“我让他到前面田里去寻些新鲜蔬果,中午饭咱们可以丰富些。” “如此,多谢嫂夫人了。”尹南殇拱手施了个礼,从容落座。 粗木桌上,放着个针线箩筐。 秦水墨瞧着那箩筐中有一双未完工的鞋垫,上面绣着绿色的藤蔓。 秦水墨赞道:“好精致的绣工,这可是绣给裴兄的?” 萱宁低头为秦水墨和尹南殇添上茶水,腮上却飞了淡淡的红晕。 萱宁轻声道:“闲来无事,就随手绣了几株‘女萝’。” 秦水墨轻声道:“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说罢,静静望着萱宁。 萱宁看看秦水墨道:“让妹妹见笑了,对了,这绣活有几处我总也做不好,还请妹妹指教指教。” 秦水墨看一眼怡然自得地品着茶的尹南殇,点点头。 萱宁拿起针线箩筐,与秦水墨进了里屋。 秦水墨打量屋内,与昨夜自己所居的卧室竟是一般简陋,只是床旁放着一张小几,上面有些胭脂水粉还有一把梳子。 萱宁转头看着秦水墨,微微一笑道:“多谢妹妹将李太白的佳句赠我。” 秦水墨心中一惊,这李太白诗集也是师门孤本中的一册,自己向来十分喜爱,怎么她也知道。 萱宁似乎知道秦水墨心中所想轻轻一笑道:“这李太白诗集乃是相救萱宁的人留下的,我和相公都非常喜爱。” 说罢萱宁转身从柜中取出一本经折装的书籍,纸色泛黄,右侧边角褶皱,显然是经常翻看之故。 萱宁将书递到秦水墨手上道:“这李太白也不知是何人,竟然有此等惊天之才。相公当日读了此书,先是三日三夜未曾合眼欣喜而狂,之后又大哭三日,末了才出了屋子,仰天大笑道:世上仅此一本诗集足矣,此生我裴斯年再不作诗。” 萱宁叹口气道:“姑娘若识得此人,定要为相公引荐,得尝他心中所愿。” 秦水墨手中握着诗集,心中却是巨浪滔天。 这《李太白诗集》不正是天峪山中幼年与师兄们背的滚瓜烂熟的那一册吗? “这——这书——”秦水墨喃喃道。 那日天屿山的熊熊火光,不仅烧掉了师父丹辰子的写云斋,也将师门藏书焚毁殆尽,这一切可都是秦水墨亲眼所见。 萱宁看秦水墨面色巨变,忙道:“看来,姑娘与这本书倒是旧相识了。” 秦水墨抬头欲站起身来道:“这——这书的确是水墨幼年所读,只是早已焚毁,如何——” 萱宁轻轻按住秦水墨的肩膀,让她静静坐了。 萱宁转头看着窗外蓝盈盈的星空悠悠道:“这便是这万星之阵的力量了。” 秦水墨抬头道:“万星之阵?” 萱宁点头道:“想必姑娘也发现了,这万星河中,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可将你脑海中的事物化为现实,在前方孟婆那里,想必你们已经有所察觉。” 秦水墨想起孟婆蒸笼中的茶叶蛋和茶花饼,便点点头。 萱宁继续道:“这便是万星河的愿力。” 秦水墨问道:“愿力?” 萱宁点点头道:“西域百姓虔诚笃信宗教,这每一个人笃信的精神力量就是愿力。而这万星河就是世世代代虔诚百姓的愿力造出的须弥世界。” 秦水墨扶着桌子站起来道:“这怎么可能?精神力量的愿力怎么可能造出真实的世界?” 萱宁笑道:“姑娘当真是身在山中,反而不识山的本来面目了。” 秦水墨一怔,喃喃道:“难道这身遭所有都是幻境?但这幻境却如此真实?” 萱宁点点头道:“我本是寂天教观风三使之一,我寂天教的寂灭天离大阵也是威震天下。” 秦水墨道:“我明白了!这万星河就像寂灭天离大阵,只不过依靠的不是河流山川奇门遁甲,而是世世代代的西域百姓,以天地作为阵法,以愿力作为动力驱动而成的幻境!” 萱宁看着秦水墨,点点头又摇摇头。 秦水墨上前抓住萱宁的手,她的手苍白冰凉。 秦水墨急切问道:“那给你这本书的人,现在在哪里?” 萱宁脸色苍白道:“那是救我的恩公,将我救到此处便再也未曾见过了。” 秦水墨稳住心神,还欲再问,却见萱宁脸色凄楚,口中喃喃不止。 只听萱宁念叨着:“幻境!幻境!我难道也只是幻境?” 秦水墨方才想到这萱宁在山神庙蝠蛊发作跳下悬崖而死,却离奇出现在此处,而裴斯年难道也只是幻境? 秦水墨心中疑问万千,却不知从何问起,又见萱宁心神震荡,只得强忍着心中的疑惑。 半晌,萱宁终于回过神来,对着秦水墨惨然一笑道:“让姑娘见笑了。” 秦水墨忙摇头道:“那你究竟是如何来到此处?那日山神庙究竟发生了何事?” 萱宁理了理头发,眼中若有所思,仿佛一年前的事情已经遥远的不可闻及,终于缓缓开口道:“山神庙我用手中匕首伤了相公,引得另外两名观风使放松警惕,才能一击必中,从她二人手下救得相公一命。可是那两人发动蝠蛊之毒,我也难逃一死。我落下悬崖被恩公所救,醒来后便身处此处,两个月后相公便到了这里,我们便如此生活着——” 秦水墨忙问道:“那裴斯年他——” 萱宁知道秦水墨的意思,摇摇头道:“相公是真真实实的大活人,不是幻境。” 秦水墨长出一口气,转念想到萱宁口中的“大活人”三个字,头上冒出冷汗,对萱宁道:“那你——那你——莫非——” 萱宁苦涩难言,半晌含泪道:“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水墨姑娘,你赠我的李太白《古意》,是不是还有这四句?我和相公当真是会面不易,各在青山。”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再奏鸣香 秦水墨看萱宁瑟瑟发抖的身躯,不禁心中也是悲凉,忙上前扶住她,口中安慰道:“裴兄不是在你身边吗,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萱宁眼中豆大的泪滴滚滚而出,一把握住秦水墨的手哽咽道:“我知道我留住他不对,可我真的舍不得——” 不知为何,秦水墨心如刀绞眼中也渗出泪来,缓缓道:“我看裴大哥倒是很开心,你们二人如此这般也很好呀。” 萱宁却将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滚烫的泪将鬓角的发都打湿了。 萱宁哀叹道:“我这样的身体,怎能在这里困他一生?怎能耽误他大好前程?我究竟怎样认识了他?” 秦水墨轻拍着萱宁的背,宽慰道:“你们不是在裴大哥的村子相识得吗?只是——听那两个观风使临死前说,你们——你们因为要布下寂灭天离大阵,所以将全村人都——” 萱宁听到此处,全身一阵战栗,将头深深埋在秦水墨胸前。 半晌,她抬起头来道:“那是后来,当年我在村口第一眼见到他,便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秦水墨疑惑道:“莫不是你们曾经相识?” 萱宁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也曾百般试探过夫君,他除了十五岁时去过商州便再未曾出过村子,我又偏偏什么都不记得。” 秦水墨暗道:寂天教的观风三使又岂能什么都记得。 萱宁抬头缓缓拭去泪痕,紧紧抓住秦水墨的手道:“此次你们来到这万星河,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姑娘你带相公离去吧!” 秦水墨道:“姐姐,你——不走吗?” 萱宁抬头,看着秦水墨嘴角一丝苦笑道:“水墨,你冰雪聪明,如何还要说这样的话?我如今只怕算不得活人了,只是在这万星河中勉强活着罢了。” 秦水墨心中一动,想到那日饮酒所用的精美陶罐,便问萱宁道:“姐姐可擅长茶道或酒道?” 萱宁茫然摇头。 秦水墨问道:“那裴大哥呢?” 萱宁苦笑道:“我冲什么茶,他就喝什么,酒虽喝一些也是从未在意过这些。” 秦水墨暗想,这万星河虽说是愿力幻境,但也未必没有些许真实。 秦水墨便道:“如此说来那日刑窑的酒具并非你二人所幻化出来的?” 萱宁听到此处,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惊道:“确实如此,这些该是西域百姓供奉的贡品。” 秦水墨抑制住心中狂喜,激动道:“如此说来,这万星河中也有真实的物件存在?” 萱宁点点头。 秦水墨笑道:“那便是了,不管这万星河有多么庞大,愿力凝结有多么深厚,本质上不是还与寂灭天离大阵一模一样么?” 萱宁眼中明灭闪动道:“你是说——你是说——” 秦水墨点点头。 萱宁又摇摇头道:“这万星之阵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幻境无穷无尽,你要找出阵眼,当真难上加难。” 秦水墨却抚掌道:“总归有希望了不是?倘若我的鸣香琴在手,倒是可以探一探这万星河。” 萱宁却接口道:“妹妹为何不凝神聚力,将鸣香琴借这万星河的愿力幻化出来?” 萱宁点起一支长香,阵阵香烟升腾,整个房间如云雾翻滚。 萱宁道:“妹妹此刻只管去想那鸣香琴的形状就可。” 秦水墨点点头,当下再不犹豫,凝聚心神,心中将鸣香琴的样貌细细描绘一番。 随着秦水墨的心神流转,那满屋的烟雾渐渐翻腾起来,似开了的水一般。 沸腾的云气中央,一架古琴渐渐凝结成实体。随着秦水墨缓缓睁开眼睛,那空中的最后一丝烟雾缓缓贴上古琴质朴的琴身,化为淡淡的琴弦。 秦水墨上前捧起古琴,玉手轻拨琴弦。琴弦发出一声空远的颤音。正是那鸣香琴的音色。 外间尹南殇听到琴音,轻声问道:“可有什么事?” 秦水墨将琴放到桌上,冲萱宁笑笑,转身出了房屋,只见尹南殇一脸的焦急,等在门口。 秦水墨笑道:“没事,我——将鸣香琴幻化了出来。” 尹南殇点点头道:“威远镖局的一干粗人,也就这琴还有点风雅,倒是配得上我家水墨。” 秦水墨仰头看着他道:“果然威远镖局也是你的人。” 尹南殇却上前一步,他眼中虽不能视物,但秦水墨分明感到了两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语气轻柔却又不容辩驳地说道:“不错,你也是我的人。” 秦水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怕他又冒出些更肉麻的话语,只得不理。 “我——”秦水墨开口。 听到她语无伦次,他笑了,却不说话。 “我要再造鸣香幻境,你可为我护法。”秦水墨忙收住心神道。 “什么?那要多久?”尹南殇问道。 秦水墨道:“一个时辰吧。” 尹南殇:“一个时辰?天呀,又一个时辰见不到你,我不许!” 尹南殇冲上前来,紧紧抱住秦水墨,就像孩子抱着一个心爱的玩具。 秦水墨倒未曾料到这王爷突然之间转了性子,身体僵硬地不知如何是好。 秦水墨忙道:“慢着——你——” 尹南殇却抱得更紧道:“你说过,你是我的眼睛——我要和眼睛在一起——” 秦水墨想到这王爷此刻倒真是可怜,伸手拍拍他的额头道:“那你可能保证不捣乱?” 尹南殇笑道:“自然!” 秦水墨叹口气道:“好吧,我们一同进去。” 尹南殇满怀欣喜点点头,心满意足地跟在秦水墨身后。 进得萱宁房中,秦水墨冲萱宁抱歉一笑。 萱宁点头,招呼二人落座。 秦水墨道:“姐姐真想知道和裴大哥究竟有何渊源吗?” 萱宁看一眼桌上的鸣香琴道:“莫非妹妹有法子?” 秦水墨点头道:“我用这鸣香琴可以造出鸣香幻境回到你二人相识的地方,只是——这法子略有凶险,这万星河中施展鸣香幻境,我也是没把握。不知姐姐可愿一试?” 萱宁沉吟片刻道:“若是不能知晓来龙去脉,我心中实在不安。弄清了过往,我也好不再耽误斯年的前程。” 第一百四十五章 初识公子 秦水墨心中想到,如今只有依靠着鸣香琴才能一探万星河的阵眼所在,而这萱宁也许正是打开阵眼的关键,听她如此说,当下再不犹豫。 秦水墨道:“那我们便开始,请姐姐如同我刚才一般,脑海中想着与裴大哥相识的那一刻,我便借着鸣香琴的力量将时间向前推进,也许可以发现些什么。” 秦水墨转身对尹南殇说道:“你给我护法,可好?” 尹南殇额角的头发动了动,想来是在皱眉,问道:“这——可有危险?” 秦水墨摇头道:“这鸣香幻境似真非真,乃是进入他人回忆梦境之中,只要不被打扰,倒是梦醒时便出来了。” 说罢,秦水墨坐于琴旁,伸手抚弦,淙淙琴音如水般倾泻而出。 萱宁闭目凝神,渐渐进入梦境。 小小屋内五色光华流转,分外好看。 梦境将成,秦水墨冲着五色光华的中心一步踏出。 未料到,秦水墨的手腕却被一人狠狠抓住。 刹那之间,眼前云遮雾罩陷入一片昏暗。 “你——” “我怎样?” “不是叫你护法吗?” “我护着你便是护着法呀——” “唉——”秦水墨叹一口气。 “怎么啦?”尹南殇问道。 “如今你跟着我进了萱宁的梦中,只好找找她了。” “什么?到哪找?” 秦水墨摇摇头,抬头看看云遮雾罩的天空。 几滴冰冷的雨滴落在二人身上。 尹南殇伸手接了几点雨滴,不可思议地问:“不是在梦境中吗?怎么下雨了?” 秦水墨答道:“这是萱宁的梦中,可不是我们的,她梦里出现的所有对于我们来说却和真实的一般无二。” 尹南殇伸出手道:“那你可要拉近我,不要把我弄丢了。” 天光渐渐亮了一些,梦境之中的尹南殇却未戴面具,俊美的容颜上带了几分孩子似的顽皮。 他的眼睛依旧清亮,却如梦境外一般看不见东西。 秦水墨轻轻伸出手去,纤细的指尖触到尹南殇温热的指尖,就如有一团熊熊的火燃了过来。 尹南殇轻轻上前一步,可秦水墨却觉得似乎自己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她奋力定了定神,脸上火辣辣地烧着,身子也不由得晃了一晃,却落在尹南殇有力坚实的手掌里。 “你冷么?如何便这般抖?” “啊——”回过神来的秦水墨忙将一张红脸转向远处,又想起那人什么也瞧不见,怕个什么,便转过头来。 “我们快去找萱宁吧。”秦水墨拉着尹南殇向前疾走。 尹南殇的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意。 天光虽渐渐亮起来,但浓黑的云还像是能拧出水来。 脚下的路渐渐清晰,却是在一个小山坡上。坡下有涛涛江水连绵而去,山坳之中似乎有个小村子。 二人向村内走去,村口有一棵参天的大榕树。 “有人!”尹南殇突然停住脚步,伸手拉住秦水墨。 秦水墨四处看看,天蒙蒙亮的小山村,寂静而悠远,却未瞧到半个人影。 秦水墨问道:“哪里有人?” “树下。” “树下?”秦水墨向树下望去。 果然,那树下有个灰色的人影。 二人上前近了几步,却看那人穿着灰色的衣服,满身泥泞,趴在树下。 远远地从村内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们——要不要躲一躲?”尹南殇问道。 “不用,这是梦境,没人看的见我们。”秦水墨答道。 村内泥泞的小路上走来一个年轻书生,身穿浅灰色布袍,背上背着个书箱。他的袍子虽旧,却浆洗的很干净,只是此时布袍的下摆也被溅上了点点泥点。 “明明是六月里的天气,怎么竟下起老霖雨了?”书生抬头望望天,嘟囔着。 仔细瞧瞧那书生的五官,可不就是裴斯年,只是带了几分青涩。 忽然,他发现了大榕树下的人影,忙奔上前来。 “喂——”他冲那人影喊。 那人却伏在树下一动不动。 那书生想叫人帮忙,向左右张望,却无一人。 书生只得弯下腰,扶起那人,灰色头巾下,长长青丝滴着点点雨滴。那人竟是个女子! “这——”书生手忙脚乱,忙松了手,脸上泛起红云。 那女子跌在地上,口中发出“哎呦——”一声,眼睛缓缓睁开,果然便是萱宁。 裴斯年瞧着那女子,急的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只好搓着长袍的衣角,在原地直打转。 终于,裴斯年还是下定了决心,扶起萱宁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萱宁悠悠转醒,灰蒙蒙的眼睛看着裴斯年竟渐渐透出一丝炫目的光。 “你——”萱宁想说什么,却又好像记不得了,只是慢慢抬起手,轻轻按在了裴斯年的脸颊上。 裴斯年的脸红的好像炭火一般,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得口中叫着:“姑娘——姑娘——” 萱宁却晕了过去。 裴斯年咬牙,将萱宁抱起,向村内走去。 “这是磨盘村?”尹南殇问道。 秦水墨道:“应该是了,你可记得山神庙前裴斯年说的话?他说他们相识在磨盘村,萱宁晕倒村口。这是他们初相识。” “不是吧?我看那萱宁明明认得裴斯年的样子。”尹南殇胸有成竹地说道。 秦水墨歪着头,右手食指绞着鬓边几丝秀发,沉思道:“说的也是——她方才那神情分明是——”秦水墨突然扭头看着尹南殇道:“不对呀——你怎么看得见?” 尹南殇面对着秦水墨眉毛弯弯笑道:“丫头,这是在做梦呀,谁的梦是用眼睛看的?” “那刚才——”秦水墨扭过身去,刚才自己那扭捏的样子岂不全被这讨厌鬼看去了,真是丢死人了! 漫天云雨却在刹那间停了,蓝天上洁白的云朵间投下灿烂的阳光。山坡上的野花姹紫嫣红地怒放着。 看来萱宁的心情不错,虽是在梦中,但这灿烂的心情也让二人觉得无比的轻松。 “我们快去看看他们。”秦水墨向村内跑去。 “喂——”尹南殇却叫住她,向前平平伸出一只手。 “你不是看得见吗?”秦水墨嘴角一撇。 “我看的见他二人,却看不见这些路呀——”尹南殇说的无比认真,嘴角却噙着一丝笑。 第一百四十六章 尘封往事 “真的假的?”秦水墨只得转回来,轻轻牵起他的手。 “这鸣香琴是你弹的,只有你才知道是真是假呀。”尹南殇微微一下,无比牢固地抓着秦水墨的手。 “哼——我看多半是假的——” 似乎是为了回应秦水墨的话,尹南殇被脚下不平坦的地面绊了一下,半个身子紧紧靠着秦水墨。他顺势将她拥在怀中。 暖风吹起秦水墨的发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气萦绕着二人。 秦水墨心道:“看来他确实看不见路。” 尹南殇心道:“光顾着看她的侧颜了,那粉嫩的小耳垂,看得人眼热心跳,却没留神脚下,唉——”想到这梦境结束后,便又看不见眼前人,尹南殇依旧侧着头,看那珍珠耳坠在秦水墨的乌发间跳跃。 不一时,二人便到了村尾的一间农舍。 几只兔子在院子里随意走动,毛茸茸的身子分外可爱。 裴斯年正在屋内窗下念书,听他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准备科举的八股文章。 “萱宁——”裴斯年放下书叫道。 “嗯——”萱宁在外间答应一声。 萱宁手中正拿着大红锦缎,身旁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二人手中的金丝绣线正在绣上面的云纹。 裴斯年却从里间来到外间,瞧着那大红绣服道:“你的身体才康复,这针线活倒是少做些。” “娘——”裴斯年冲那中年妇人道:“你的眼睛也不好,歇会吧。” 中年妇人笑道:“自从吃了萱宁的药,我这眼睛竟一天好似一天了,我多做会儿,倒是萱宁你去歇歇吧。” 萱宁笑笑摇了摇头,仍是继续手中的活计,口中说道:“下月就要成亲了,这喜服绣不完,我不安心。” “那是——那是——我可是急着抱孙子呢。”中年妇人笑道。 一句话便叫站着的裴斯年和坐着的萱宁都红了脸,手中红彤彤的喜服也分外耀眼。 裴斯年羞的进了里屋,捧起书卷,又不知想起了什么,用书卷掩着口痴痴傻笑。 低头的萱宁看着已完成了大半的喜服,抿嘴一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眉毛拧紧。 零碎的梦境,看来这是萱宁到了裴家之后的几个月了。 眼前情景忽然又是一转,一道闪电划过夜空。 萱宁在屋后,面前站着两个女子。 那两人之一冷笑道:“身为观风三使之一,倒想起过平凡日子了?” 两个女子当中的另一人闪身欲进屋,却被萱宁挡住! 萱宁煞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她冷冷地说道:“不要伤害村中任何一人!我跟你们回去!” 闪身欲进屋的女子道:“若不是圣女对你网开一面,你犯下判教之罪,早该以死谢罪!如今还提什么条件?” 那先前说话的女子伸手一摆,上下打量了萱宁几眼道:“也罢,既然你如此说,我们便走吧!” 黑沉沉的夜风中,三个女子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还剩几针便可完工的大红喜服,在如豆的灯光下闪着凉凉的光。 尹南殇皱眉道:“这都是萱宁遇到裴斯年之前的事,你不是要看他们如何相识吗?” 秦水墨沉思道:“如此看来,萱宁记忆中与裴斯年的相识就是在这磨盘村,那——” 尹南殇问道:“那怎样?” “那便等鸣香幻境的第二重。” “第二重?” 秦水墨点点头道:“梦中之梦,当可探究到萱宁心中连自己也不记得的往事。” “哦?”尹南殇大感兴趣。 秦水墨抬头看看乌黑一片的天色,只有天边泛着几丝青灰色。 “就是此时了!”秦水墨拉着尹南殇朝那青灰色的地方冲过去。 二人眼前五色光华一闪,竟是站在一座城中。 这座城人烟稠密,树木以阔叶为主,各色不知名的花儿开的分外艳丽,只是空气略显潮湿燥热。 “是拜月国的都城秀岭。”尹南殇轻轻说道。 “秀岭?”秦水墨百思不得其解,这裴斯年不是除了去过商州哪里也没去过吗?怎么萱宁丢失的记忆里竟然来到了拜月国的国都,寂天教的老巢秀岭? “喏——那里!”尹南殇一指身侧的三丈高竹牌楼。 秦水墨抬头,几个拜月国的文字刻在黑漆大匾上。 “这——云鬓招——这是青楼!”秦水墨叫道。 “是呀——喊什么呀,又没叫你进去。”尹南殇坏笑着看秦水墨。 这时,一辆马车停在青楼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丽人,云鬓珠钗,小山眉下,面上斜红,点了金面靥,一步三摇扶着侍儿进了青楼。 却不想一阵风起,将手中的帕子吹得飞到了大街上。 那帕子恰好落到个青年面前,那青年停了步子,拾起了帕子。 丽人回头,望着青年淡淡一笑。 那青年却如同被雷光闪电劈中,失了魂魄般呆立在那里。 “哎呦,姑娘可回来了——”楼内迎出个老鸨,挡在青年和丽人中间,将丽人一把扶住,嘴巴凑在丽人耳边轻声道:“楼上司寇大人可是一阵好等,怎么公子宣那里不好应付吗?” 丽人笑道:“若是好应付,能耽误到这个时辰?” 老鸨抓着丽人的手,“心肝肉——”地叫着捧在手心里,一面说着:“姑娘辛苦了,妈妈不会亏待你的,今日司寇大人的赏,你就自个儿留着。” 老鸨一面招呼着侍儿将丽人扶上了二楼,这才转身看到仍立在那里一动未动的青年。 “嗯——”老鸨冲手下的龟奴哼一声,手一指那青年手中的帕子。 龟奴上前道一声:“谢过公子。”拿了帕子转身便走。 那青年却走到青楼门口,向内张望。 老鸨瞧着青年笑道:“公子可是要进来逛逛?” 那青年方才回过神来,眼神呆呆地望着老鸨道:“刚才那位姑娘——” 老鸨笑道:“呦——公子眼光不错嘛,瞧上了我这云鬓招的宝贝!” 青年羞涩道:“不知——” “有什么知不知的——”老鸨瞥一眼青年粗朴的长衫和脚上那双皂底平靴,嘴角一撇道:“公子呀,我们这里就是敞开门来做生意,只要有这个——” 老鸨手中掂量着一锭金子。 第一百四十七章 花楼真心 “这——”青年面露难色。 老鸨笑笑道:“我这云鬓招的宝贝,可是王族公卿的座上客。当然我们敞开门来做生意,别的姑娘也是不错的——” “不!”青年坚定地摇摇头,“我只要她——” 老鸨笑道:“有志气!我这宝贝本是一千五百金子一晚上,看你是个读书人,我与你打个折扣,一千金一晚上,怎么样?” 老鸨高高竖起一根手指头,望着青年。 青年咬咬牙道:“我会来的。” 老鸨微笑着送青年远去。 秦水墨皱眉道:“萱宁竟是青楼里的招财树?这青年看面貌五官分明与裴斯年相像,可年纪却比裴斯年大些。” 尹南殇却抓紧了秦水墨的手朝青楼里面努努嘴道:“进去瞧瞧不就全明白了。” 进了云鬓招,尹南殇却拉着秦水墨直奔二楼。 “慢着——慢着——”秦水墨喊道。 “怎么?”尹南殇问道。 秦水墨歪着头道:“你对这里很熟吗?” 尹南殇笑笑道:“天下的青楼都差不多,花魁的房间定然是在二楼或三楼了?” 秦水墨语气冰冷道:“哦?当真如此?” 尹南殇额角冒出汗来突然结巴起来挠挠头道:“也——也不尽然吧——我在这方面实在也是没什么经验。” “我——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尹南殇突然捂着眼睛道。 “你——”秦水墨气鼓鼓地甩开那人的手向二楼而去。 当中那雕花紫檀木的门后正是萱宁的房间。 房内却是空无一人。 “这里是青楼——”尹南殇不知何时到了秦水墨身后,凑在她耳边道:“找人——当然是要到床上找啦——” 秦水墨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尹南殇继续道:“这可是你造出来的鸣香幻境,若是有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可与本王爷无关呀——” “你还说!”秦水墨口中恼他一句,眼睛却不由自主迅速向床铺扫了一眼。 心不知为何跳的扑通扑通的,好在眼角所及,那床铺上空空如也。 秦水墨松一口气。 “说真的,我可是自从娶了你就不曾来这种地方了。”尹南殇幽幽道。 房中安静,寂静无声。 “哦,那是为什么呢?”秦水墨问道。 “你说为什么呢?”尹南殇低头,一双眼睛如水如雾地瞅着秦水墨。 秦水墨一惊,这王爷自打眼睛看不清楚后,怎么含情脉脉地吓人。 “谁管你——”秦水墨扭头。 尹南殇一笑,便也再不言语。 房中有人进来,点上一对红烛。 秦水墨看看天外,不知何时竟已是深夜。一弯如钩新月掩在薄薄的云影之中。 老鸨入得门来,眉开眼笑地引着个人。 却正是那五官酷似裴斯年的男子。 老鸨笑道:“公子,今夜我这云鬓招的宝贝可就归你了。” 那男子点点头道:“不知姑娘人在何处?” 老鸨笑道:“姑娘今日去太子府应酬,回来的会晚些,公子不必心急,您这一千金买的可是我们姑娘的整整一夜呀。” 那男子脸色血红,紧紧咬了咬嘴唇。 老鸨轻轻击掌,有人进来不一时便摆上了一桌酒菜。 老鸨笑道:“公子慢用,若有需要随时吩咐。”说罢,众人退出。 那青年男子看着满桌佳肴,却没什么胃口,只是自斟自饮了三杯酒。 “他当真花了一千金?”秦水墨问道。 尹南殇点点头道:“只怕连娶老婆的本钱都花进去了。” 秦水墨瞧那青年,上次见时,虽衣着简朴,但腰带上还嵌着块美玉。如今他却是一身布衫。 秦水墨不禁叹口气。 窗外月光偏西,东方微白,两只红烛竟然快燃尽了。 这秀岭城中不实行宵禁,姑娘竟然还未回来。 那青年也是焦躁不安,长吁短叹。 恰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两个人。 扶着萱宁的侍儿看到那青年,便将手中的萱宁交到青年手上,转身便出去了。 萱宁东倒西歪,一身酒气竟是醉了。 青年手忙脚乱扶着萱宁。 萱宁脸色红润,双眼紧闭,脚下却是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青年欲扶着萱宁上床而去,不料萱宁脚下一歪,竟一步跌倒在青年怀里。 那青年身子单薄,双手忙扶住萱宁,却手触到一团温软。青年面红耳赤,慌得只得抱住了萱宁的腰身。 两人费了好大劲终于挪动到了床旁。 青年将萱宁放上床,伸手便去解萱宁的衣服。 秦水墨暗叫一声:“糟糕!”立时便要出去,却被尹南殇紧紧拉住。 “你——”秦水墨心中怒火中烧,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尹南殇。 尹南殇却依旧是风度翩翩,嘴角一丝笑意,伸出食指轻轻按在秦水墨的嘴唇上。 秦水墨张嘴就咬,尹南殇却笑着将手指挪开,向那床铺上一指。 秦水墨心中暗骂:“无耻!”心中却也跳的如同打鼓一般,小心翼翼地将眼角余光冲那床铺瞥了一下。 却见那青年已经直起身来,将一床锦被盖在萱宁的身上。 秦水墨长出一口气,眼前却是眼中含着坏笑的尹南殇,秦水墨只得装着看不见。 萱宁却突然直起身来捂着胸口。 那青年急忙上前。 萱宁眉头紧皱。 “姑娘可是要吐?”那青年问道。 萱宁头晕目眩无力回答。 那青年四处找可接呕吐物的器物,但房内却是偏偏连个木盆也没有。 “姑娘你这身衣服可是价值不菲,万万污不得——”那青年话音未落,只见萱宁已经忍无可忍,一伸脖子便张口。 一时之间那青年也顾不得许多,将自己的布袍拽起,直接当做承吐之物。 一时间满屋弥漫出酒气和酸涩味道,那青年却丝毫不嫌,伸出另一只手轻拍萱宁背部。 待萱宁吐完,书生赶忙将自己的布袍脱下,扔在墙角,又打来茶水让萱宁簌了口。 折腾半夜,萱宁终于沉沉睡去。 那青年却再也未曾离开半步,他望着萱宁沉睡中的脸庞,不时用自己的袖口拭去萱宁鼻尖上细腻的汗珠。房中气闷,那青年开了窗,又恐风大,只好开了半扇,便拿了把团扇轻轻为萱宁闪凉。 东方大白直到日上三竿,那青年便这般瞅着萱宁过了一夜。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会面不易 有龟奴前来敲门,瞧见那青年坐在床头,倒是一愣。 “公子——”龟奴却被那青年伸手制止了。 青年走到门边,将门后污了的长衫拾起,回头看一眼卧榻上的萱宁,轻轻掩门而出。 “这孩子花了一千金就这样走了?”尹南殇道。 “那你还要怎样?”秦水墨问道。 “不是——”尹南殇笑道,这里可是青楼。 “哼——”秦水墨扭头不理他。 半晌尹南殇幽幽道:“难道我对你不是如此吗?” 秦水墨万料不到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不知该回他什么好。 尹南殇却将秦水墨紧紧搂在怀中道:“若不是看你眼圈红红的,我也不会讲那混账笑话了。” 秦水墨靠在他胸膛上,两点泪珠无声滚落。 二人静静相拥,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只觉得冗长生命中,似乎哪一刻也不如此一瞬。 剧烈的晃动惊醒了秦水墨和尹南殇。 窗外的天空血红一片,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电闪雷鸣轰然而起。 “快走——”秦水墨喝一声,抓着尹南殇便向楼下冲去。 “怎么了?”尹南殇问道。 “梦境就要崩塌了!我们得赶快出去!”秦水墨叫道,脚下一步踉跄。 尹南殇一把抱起秦水墨,风一般冲出了云鬓招。 “那边——”秦水墨伸手一指远处。 尹南殇发足狂奔,远处平原上响起噼里啪啦地声响。 “梦境开始崩塌了!”秦水墨紧紧抓住尹南殇的臂膀。 “你个骗子!你不是说没什么危险吗?”尹南殇脚下如飞,口中也不闲着。 “嗯——确实没什么危险——只不过——” “只不过怎么样?” “只不过——可能陷在里面出不来罢了——” 尹南殇楞一愣,道:“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幸好我跟来了。” “右边——”秦水墨猛地推一把尹南殇,尹南殇向右边一纵。 一块三丈方的巨石落在他们旁边,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尹南殇紧盯着秦水墨。 “我们还是出去吧!”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四周的地面开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大面积的崩塌,天空中也纷纷落下巨大的石块。整个秀岭城也已被洪水淹没。 前方出现一个耀眼的光球。 “就是这里!”秦水墨喊道。 尹南殇抱紧秦水墨奋力向光球一跃。 眼前五色光华流转,三人仍在萱宁的小屋子里,耳边仍是回想着鸣香琴最后拨弦的余音。 尹南殇摸摸自己空空的怀抱,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眼前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秦水墨一双眼睛也望着尹南殇,瞧着那人黑木面具后脸焦急张望,双手怀抱空空,心内一阵酸楚。 “我在这里——”秦水墨道。 尹南殇却突然奔上,走得太快,脚下竟被矮桌绊的身子一歪。 秦水墨忙扶住他。 尹南殇一把抓住秦水墨的手,方才放下心来,激动道:“水墨,你没事?你当真没事,那便好了!” 秦水墨扶他在一旁坐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尹南殇方才万分不愿地松开了她的手。 秦水墨望着房间一角,脸色铁青的萱宁道:“姐姐,你没事吧?” 萱宁仿佛才从梦中惊醒一般,苦笑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秦水墨将一盏热茶放到萱宁手中,萱宁饮了两口,方才渐渐回过神来。 萱宁静静望着秦水墨。 秦水墨也静静望着萱宁。 良久,萱宁叹一口气道:“那人便是裴永年。” “裴永年?”秦水墨问道:“可是裴大哥的兄长?” “是!”萱宁道。 “那他如今——” 萱宁眼中暗淡,两行清泪无声滴落。 “他——死了——” “啊!”秦水墨惊道:“怎么会这样?” 萱宁摇摇头道:“当年我被教主派往青楼意图刺杀公子宣,计划尚未实施,却被公子宣识破,我本千杯不醉,却在执行任务那夜,烂醉如泥。” “就是我们所见那夜?”秦水墨问道。 萱宁点头,低头喝了口茶继续道:“不知为何,他们却没杀我,想来也许只是因为怀疑罢了,可是那夜恰好永年来探我,又因服侍了我半宿,看到了我卸妆后的容貌。所以——” 秦水墨想到寂天教一向的行事手段,便问道:“所以教中人便杀了他?” 萱宁点头,浑身无力跌坐在床上。回忆起这些往事,对她而言,当真痛苦难耐。 “我也曾百般恳求教主——无奈——”萱宁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那后来——”秦水墨问道。 萱宁定了定神,道:“后来,教主未免我痛苦,用十方封神大法将永年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 “我明白了,所以那日你在磨盘村见到裴兄才会似曾相识。”秦水墨缓缓道。 萱宁泪如雨下道:“可怜永年,对我一片真心,竟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我,我——我有何面目再与相公相见!罢罢罢,我将一身修为送了相公出这万星阵去吧!” “不!”门外却冲进来一个人。 正是青衫在身的裴斯年,他一把抓住萱宁道:“娘子,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萱宁呆住,身子一阵冰凉,望着裴斯年清秀俊逸的脸庞道:“相公,你都听到了?” 裴斯年点点头道:“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丢下我?让我永世受苦?” 秦水墨听到此处,心中也是哀伤,扭头看一眼尹南殇。 尹南殇却正好伸手过来,摸索着寻秦水墨。 二人十指交扣,却都没有作声。 “我——我害了你兄长!”萱宁道。 “不!”裴斯年咬咬牙道:“兄长是寂天教害的,若有机会,我自会报这个仇!” 裴斯年盯着萱宁的脸道:“难道你不信我对你也能像兄长对你那般吗?如今你要与他共赴黄泉,留我一个在这人世受日日夜夜的煎熬之苦吗?” 萱宁滚滚热泪洒在衣袖上,与裴斯年的泪滴在一处,再也分不开了。 秦水墨轻轻拉着尹南殇回到隔壁的小屋。 这一夜,他们谁也没有讲话,二人在小床上和衣而眠。 窗外不知是风声还是雨声,呜呜咽咽了一夜。 只有二人紧紧扣着的手,让人觉得安心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