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春情》 第1章 归来 “老祖宗,大爷回来了。” “老祖宗,大爷他回来了……” 一道略显苍老浑厚的声音自城阳侯府门房处爆开,紧接着外院下人都跟着乱了起来。一句大爷回来,搅乱了整个正阳侯府的内外宅。 江老夫人正领着侯府女眷在海棠园听戏,眼看着府中老嬷嬷涕泗横流爬了进来。 “老太太,大爷他回来了,大爷他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宋挽坐在江老夫人身旁,闻言心中猛然一悸。 “易儿,易儿他……” “老祖宗,大爷回来了。” 老嬷嬷悲怆中带着兴奋的哭声万分惹人怜,还不等整理脑中思绪,宋挽便见门外走进二人,当中男子身形颀长,眉峰如剑。 他仍是那副俊朗倜傥的温润公子模样,只是没了少时的青涩腼腆,多了几分成年男子方有的坚毅同冷峻,仿似一柄收剑入鞘的利刃,敛着那股锐意锋芒。 “易儿。” 江老夫人扑上前,将侯府嫡孙紧紧抱进怀中。 男人低声安慰着自家祖母,待抬起头见到宋挽时,忽是一怔。 宋挽朝他福身行礼,心头思绪颇多。 江宋二府世代交好,她同江行简相识十二载,自幼定下婚约。自她六岁读书识字初学女工起,便日日被府中教养嬷嬷耳提面命教导妇言妇功,只为日后做江家妇而准备。 可谁都没想到,六年前江行简同城阳侯去边关押送粮草,被邻国游军偷袭,父子二人双双殒命。 而她,则成了上京中年纪最小的望门寡。 她抱着江行简灵位嫁入城阳侯府那年不过十一二岁,如今守寡六年,她的夫君却突然平安归来,且还带了位女子。 宋挽去看站在不远处的女子,那女子生得清秀娇美,一双猫儿眼似的眸子灵动俏丽,身上穿着件葱绿色攒丝软烟罗曳地裙,头上简简单单插着根白玉嵌珠发簪,颇有几分娇俏可人的模样。 她收回目光,静默不语。 “易儿,快来让娘亲看看。” 江母拉着江行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江老夫人在一旁默默垂泪。 宋挽见她二人哭得失了声,指着丫鬟让人去请府医,待江老夫人同江母情绪和缓下来,二人才将宋挽拥到江行简面前。 “祖母与你娘亲有甚苦的?府里上上下下多得是人伺候,倒是苦了你同挽儿。你在外多年餐风露宿,身边又无个丫鬟小子照顾,祖母真真不知你这六年是如何挺过来的。” 江老夫人抹着泪,拉着宋挽的手不放。 “挽儿年纪轻轻便做了望门寡,照顾我同你母亲多年,如今你回来祖母这心也算是放下了,日后你夫妻二人若能给祖母生下个小玄孙,老婆子我这一生,足矣。” 江老夫人说着,边将宋挽的手放到江行简手中,江行简动作微僵,宋挽心中一叹将手抽了出来。 “老太太这话说得重了,夫君刚回府怕是正疲惫着,不妨让他先歇歇,您同婆母也静静心神。” 轻抚了抚江老太太的背,宋挽柔声道:“您素有心疾,心情不可这般大起大落。” 说完这话,宋挽对江行简道:“夫君一路劳顿理应先去梳洗,只是您携了娇客归府不好怠慢。” 宋挽语气半点未变,仍是清清淡淡的,江行简知她性子自幼冷僻,可不知为何,如今见她这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颇为不适。 他抬头去看宋挽,仔细打量了几分。 上一次见面还是他离开上京她来送行那日,那时候的宋挽不过十岁出头,稚嫩的小脸儿裹在红狐披风里,嫩生生的很是喜人。宋府乃钟鸣鼎食之家且以诗书传代,最是讲究规矩礼教,她小小年纪便一口一个妇容,一口一个妇德,端是可爱。 本以为六年过去,记忆中那个软嫩的小姑娘早已被他忘却,却未想今日得见,昔日情形竟悉数涌上心头。 记忆中那张埋在狐狸毛中的小脸,如今愈发秀丽絶俗,哪怕江行简知她自小儿便生得清秀,也没想如今大了容貌长开,竟这般美得令人心惊。 “行简哥哥。” 少女娇软甜音响起打断他的思绪,江行简回头,只见林葭玥捏着手,一脸局促不安地看着他。 他回过神,向府中众人介绍:“这位是林姑娘,孩儿可从边关安全折返,多亏了她。” 林葭玥好似不满这简单一笔的带过,她睁着一双笑盈盈的眸子,笑道:“我叫林葭玥,叫我小玥儿便好。” 小姑娘抿着唇,笑着的时候面上浅浅浮现出一对儿笑涡。 本以为介绍完自己,侯府众人便不会同方才那样视她如无物,林葭玥满脸都是笑意,可不过片刻笑容便僵在脸上。 她没想到根本没有一人答她,江行简的生母老城阳侯夫人,甚至颇为隐晦的撇了她一眼。 林葭玥满面通红,一时有些尴尬。 “林姑娘安好。” 宋挽淡淡接了一句,抵消了她的不安。 林葭玥感激看向她,大概守寡的缘故,宋挽只穿着一身缟素,头上身上没有任何饰品。可那身极淡的素服配上不施粉黛的娇颜,反倒别有一番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的意韵。 白色素袍勾着腰身,林葭玥脑中又忽然浮现出一句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来。 对方五官精致,乌黑长发只用一根木簪子挽住,素袍外若隐若现露出一截白皙到仿佛泛着柔光的手腕,让她一个女生看着都微微有些心痒。 林葭玥抿唇,不安地看着江行简。 “府里荫花楼同绣烟阁都空着,不知相公想安排林姑娘住在何处?” 荫花楼在外院乃客宿留居的地方,绣烟阁则在澜庭院内。 澜庭院是江行简同宋挽的院子,一个外院一个内院,江行简明白宋挽问的是林葭玥的身份。他微微蹙眉,看着一脸懵懂的林葭玥终是道:“将林姑娘安排在绣烟阁吧。” 他这话一出,江老夫人微微拧起了眉,而江母则隐隐有些厌恶地看了林葭玥一眼。 宋挽点头吩咐身边丫鬟:“将绣烟阁收拾出来,送林姑娘入住。” 第2章 钗裙 城阳侯府乃世袭爵位,江行简本该是最后一代,但怎奈他同父亲边关遇难,当今圣上不忍江家得此遭遇,便降隆恩让侯府再袭一代。 可城阳侯府只有江行简一个嫡出,余下虽还有几个庶子但江行简同侯爷去世之时,几个庶子尚未成气候,这爵位便保留下来未曾定下袭爵人选。 如今江行简回来,怕是可直接袭爵成为上京新贵。 这般喜事本是要进宫谢恩以及知会宋府,但圣上同后宫嫔妃,以及宋挽父兄共去了避暑山庄,是以这入宫一事便先耽搁了下来。 江行简走进宋挽房间,见她正提笔书写,猜她是给宋蓝安和宋扶去信。 他未言语,一人打量起房间来。 按说宋挽本该住澜庭主院,大约是不想挪动他的“遗物”,嫁过来后便一直住在了主院东边的拢香斋。如今这里空空荡荡,除了整面墙的书籍再无其他,唯一显得有些志趣的,便是窗上放着的一排生肖木雕。 江行简微微挑眉。 他上前执起一个把玩,只见那木雕刻法生疏,粗制痕迹依稀可见。但许是经常被人放在手中摩挲的关系,上头的刻痕变得圆润且富有光泽,他心中一动,转头去看宋挽,果然见她耳尖微红,仿似染了一层绯色。 江行简垂眸,片刻后又将木雕放回原位。 “你竟然还留着。” 宋挽闻言面颊更烫,却未发一言。 不知怎的,见她如此,江行简忽然升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只是千头万绪在心头翻腾,脱口而出的时候,唯化作一句淡淡的我不知你会嫁过来。 宋挽有些恍惚,好半晌才垂眸道:“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江宋两府为世交,两家婚事又是你我未出生便定下的,无论为了宋府声誉亦或女子清名,我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抬起头看着江行简,丢下一句你不该不知便继续写信去了。江行简回京于两府来说都是大事,她必须给父兄去信。 三两笔写完,宋挽将信笺封好,交给身边丫鬟送了出去。 江行简还在屋中,二人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好在门外跑进来一只皮毛油滑且身骨硕大的肥猫,宋挽见到它才堪堪露出个笑容。那笑容仿如冬雪消融,衬得整个拢香斋都亮堂起来。 那大肥猫喵呜喵呜叫着,拱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宋挽怀里蹭,宋挽招来身边丫鬟让她们拿了肉羹来。 “再吃些。” “喵呜……” 大肥猫吃完直接翻了个身露出一片白白肚皮给宋挽抚摸,若摸得不舒服还要抗议似的喊上几声。 江行简正看得有意思,就见蘅芜挽了珠帘进来。 “大爷,林姑娘求见。” 宋挽摸着猫的手一顿,江行简拧着眉走了出去。 林葭玥站在门外有些好奇的往屋内看,只是她面前有两个颇有年纪的婆子,还有个十来岁扎着丫鬟髻的小姑娘盯着,她一时不好意思只能撇撇嘴扭过头去。 江行简出来的时候,就见她百无聊赖的捏着指头,很是不耐的模样。 “行简哥哥。” 见到江行简,林葭玥笑了起来:“侯府果然奢豪,不愧是贵族,只是为什么你娘亲喊你易儿,而你却告诉我你叫行简?该不会是假名字吧?” “江易是名,行简是我的表字。” 江行简见她满眼笑意,语气也柔和起来:“你可有什么不习惯?若觉得哪里不方便我让祖母再派两个丫头去你院中。” “不必了,我不习惯有人贴身伺候我。” 见对方不讲话,林葭玥眨着眼调侃:“真是没想到,你府里居然有个这么漂亮的夫人,若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回来了。毕竟我可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真没兴趣插足别人的婚姻,做什么第三者。” 江行简不语,似是不知该如何说。 他的反应让林葭玥有些不满,只是她实在喜欢眼前这个长相帅气,举止又极其有风度的男人,一时也不忍把话说得太过。 “呐,我只问你以前你同我说过的话,做过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江行简点头:“自然。” 他那时真不知宋府会履行这段婚约,尤其在他查出父亲同自己遇难的真相后。 江行简垂眸沉思,林葭玥却道:“你这样说便好,也不枉费我千里迢迢跟你来到上京。” 她看着江行简,似是亲昵似是不小心的轻轻碰了下他的手:“其实我找你是有点事啦。” “方才江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来给我送衣物首饰,让我今晚同你一起赴宴,只是送来的衣物都太过花俏,不是翠绿便是大红的,我实在不想穿,你可不可以帮我另外找一条裙子?” “我让人通知绣房给你做一套。” 林葭玥咬着唇:“只半日时间哪里来得及?我看你夫人穿的一身就很是素淡,你就不能找她借条裙子给我?” 江行简不悦皱起眉头。 他祖母根本不可能给她送红色衣饰,林葭玥这点小心思他并非看不懂。 “行简哥哥?” 小姑娘抿着唇,一张脸有些涨红,想到她无父无母只身一人,江行简心软下来。 “我知道了。” 他说完便又返回了拢香斋。 宋挽手中正拿着个颜色鲜艳的布球逗弄猫儿,她的丫鬟蘅芜站在珠帘前,见江行简返回很是不屑地朝着自己的姐姐蘅芷努了努嘴。 蘅芷瞪她一眼,走到宋挽面前将那胖猫抱走。 猫儿离开,宋挽面上便有些淡淡的。 江行简道:“葭玥想同你借件衣裙,不知可方便?” “既林姑娘想借为何不自己开口?” 宋挽的乳母赵嬷嬷站在一旁,见自家小姐态度冷淡,忙笑着打圆场:“姑爷回府本是天大的喜事,但今日之前夫人还是孀居身份,这衣柜中尽是素服又如何给府中贵客穿?若真拿了去才是怠慢了人家。” “若那位姑娘不嫌弃,蘅芜蘅芷那边还有府里新作的衣裙,不若老奴拿来给您瞧瞧?” 江行简看着面色冷淡的宋挽,心中莫名不快:“素服亦无碍,下人的衣物给葭玥穿终归不妥。” 第3章 口舌 宋挽没什么反应,倒是赵嬷嬷同屋中的众丫鬟都不高兴起来。 她们家小姐到底是平章政事府千金,捧着牌位嫁人又守寡多年,如今终得老天垂怜夫君死而复生,怎却是这么个光景? 蘅芜抿着唇正要说话,却被宋挽打断:“蘅芷,带大爷去妆房。” 蘅芷点头,带了江行简出去。 二人离开,蘅芜立刻掐着腰骂了起:“什么东西?葭玥葭玥,不过是个不知礼数的小贱蹄子罢了。大爷怎还就当成了宝哄着捧着?下人的衣裳穿着不妥,我瞧她连下人都不如呢!礼义廉耻都不知怎么写的东西!” “小姐,您是没听见那小狐狸精在外头同大爷说什么。” “她跟大爷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大庭广众的自报闺名给外男不说,无媒无聘的就同男子回了家,这般轻挑行径连个门子里的小娼妇都不如。” 蘅芜拉起袖子,越骂越气:“但凡好人家的姑娘,哪个敢无名无分随随便便就同男子有了私情的?做出这种腌臜事,同跟男子淫奔有什么区别?就算日后一顶小轿收了她入房,也是先奸后和,于那薄祚寒门之家都上不得台面的玩意,更何况咱们侯府?” “小姐,您就这么由着姑爷抬举那下作东西?” 宋挽听蘅芜气得喘息都粗了半分,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赵嬷嬷既是宋挽乳母,又是她的教养嬷嬷,听见蘅芜这话立时呵斥过去:“呲什么胡话呢?你明知那女子出身卑贱上不得台面,还让小姐以千金之躯同她拈酸吃醋?那小姐成了什么人?” “且自古爷们纳妾便是正事、常事,你如今倒好,想挑唆着小姐做那遭人唾骂的妒妇不成?嫡妻善妒同乱家之贼有什么区别?日后这种没规矩的话,少在小姐面前胡说。” 蘅芜本就堵得慌,再被赵嬷嬷呵斥一顿心中更是替小姐不值。 “君子背后不言人,日后不要再谈论这些了。” 宋挽淡淡开口,一句话便阻止了二人的争吵。 赵嬷嬷瞪了蘅芜一眼,又朝着屋外扬了扬头,蘅芜见状这才咬着唇安静下来。 侯府到底不是宋府,说话不自在,她若言行出错,只会连累小姐担个无力管教下人的名声。 宋挽见她还气哼哼的,因笑道:“你在这儿哼哧哼哧的做什么?若无趣便陪金丝虎玩绣球去,只是仔细莫让他跑出了院子,吓到老太太养的八哥便不好了。” 蘅芜知道小姐心疼自己,福身行礼后默默退了下去。 只是她现在哪有心思配金丝虎玩儿,反而三两步去了主卧里头的妆房。 她可不能让大爷把小姐的东西,给那小贱蹄子拿去。 刚到妆房,就见江行简指着件浅珊瑚色锦边绣银的暗花罗裙说不错。 “这件不行。” 蘅芷还未说话,蘅芜便将那件裙子抢了回去,重新挂进衣橱中。 “大爷难道没瞧见这整个柜中都是素服,唯独这件暗花罗裙不同?夫人还未及笄就守寡,终身穿不得带颜色的,用不得胭脂水粉,是老太太心疼,在夫人本该大办的笄礼那日送了这套衣裙。” “这么多年夫人都未舍得穿,就这一件您还要拿走?” 被一个丫鬟抢白,江行简心中不悦,他眯起眸子正欲开口,蘅芷却道:“蘅芜性子急大爷莫同她一般计较。没她说的这样严重,比起这些,怠慢府中贵客才是失礼。” 蘅芷把那罗裙从一排素服中重新挑出来,又在妆匣中拿了宋挽唯一一套首饰头面递给江行简。 “女子梳头也要些时间,大爷快些去吧。” 江行简身后的丫鬟接过衣物,二人扬长而去。 蘅芜见自己姐姐将小姐的东西给了人,气的哇一声喊了起来:“你你你……你是不是瞧大爷回来生了什么歪心,才心眼子偏成了这般?” 蘅芷被她说得脸色一红,哭笑不得伸出手指戳在她脑袋上:“往日赵嬷嬷说你是个没脑子的我还不愿听,如今看看果真如此。” “我把那衣裙给大爷自有我的用意,你喊个什么?赶紧回去给小姐梳头更衣。” 直到二人回了拢香斋,蘅芜还在口中念叨着小姐除了素服根本没衣裳穿之类的话。便是为宋挽梳头,她那张小嘴儿还同炒豆子一般嘟嘟囔囔个不停。 宋挽莞尔,挥手让二人下去自己更衣。 待到屋中安静下来,她才坐在蒲团上微微出神。 蘅芜说了,江行简知道那是她的笄服,也是除素服外唯一可穿着见客的衣衫,却还是将它拿给了林葭玥…… 屋外烈阳高照,宋挽却觉得拢香斋安静空荡得过分,她起身走到窗台小榻前坐下,望着手边摆放的一排生肖木雕,伸出纤长皙白的手指轻轻推倒一只。 江行简归府,今夜江老夫人邀了东西二府、江家嫡庶两支所有人去福鹤堂赴宴,虽然众人都知宋挽以前孀居从不现于人前,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在这等喜庆场面再着素服。 选了身素色长袍,又去蘅芷柜中拿了件色鹅黄色绣花海棠软烟纱褙子套在外头,虽看着还有些寡淡,但到底不似之前那般压抑。 宋挽看着镜中自己,又随手从蘅芷的妆匣里抽出两根百珠花小簪别在头上。 蘅芷进屋的时候,看着自家小姐这般模样,也忍不住红了眼。 她们家小姐在宋府娇养了十几年,只因嫁给江易就吃了这般多苦头,任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不是见我穿了你的衣饰便心疼得哭出来吧?” 宋挽见蘅芷偷偷抹泪,柔声安慰:“待日后我送你一整套金镶翡头面可好?” “小姐惯会嘲笑奴婢。” 蘅芷被逗笑,却是愈发难受。 宋挽知她担心自己,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想了半天只温声开口:“我知你们心意,只是侯府到底不比自己家。澜庭院上百个伺候的,人多口杂,你多提点些蘅芜莫让她落人口实,日后被人抓了把柄我也未必能担待得住。” 蘅芷点头,表示知道她的意思。 女子外嫁等同脱离母族,尽要看婆家脸色过活,若得夫君敬重,那日子也仅略略能过得去。可看她家姑爷今日抬举林葭玥的做派,怕是小姐日后还有苦头吃。 蘅芷想到此,心头忽然冒出个大不敬的想法。 第4章 门户 福鹤堂是江老夫人的院子,是整个城阳侯府最为尊贵的地方。它位于侯府正中,不仅位置最佳占地也极广。侯府中小辈虽然日日都会来晨昏定省,但如今日这般嫡庶两支东西二府尽到的场面,也并不多见。 宋挽身为侯府嫡长孙媳,这般场合必要帮着婆母操持,是以她到得最早。 刚进到江老夫人的院子,便碰上了侯府中来请安的其他庶出子弟。 江老夫人见屋中男儿俊秀,女娃乖巧可爱不由打心眼里欢喜,她喊过宋挽又让一群姑娘小子来到面前,给她一一介绍过去。 “为首的这孩子是易儿庶弟江晏,只比易儿小了两岁,这小子是个乖顺识礼的,倒从不像其他小子那般淘气惹人嫌。” “再小的那个是江昂,今年刚满十岁,也算个大人了,只是不比他两个兄长文秀。” “这三个丫头是你三妹妹、五妹妹同六妹妹,你日后得空多携带携带她们,如果养成你这般柔顺和软的性子,我才安心。” 宋挽笑着答应下来,这才去看江行简的几个弟妹。 她往日孀居不好见府中男眷,老太太和江夫人便免了她晨昏定省,是以嫁入侯府六年,她同江行简的这些弟妹也不甚熟络,打过一二次照面的唯有江晏一人。 江晏比江行简小了两岁,按说已到及冠之年,只是方才没听老太太提及他表字,想来是生辰还未到。 “给嫂嫂请安。” “二弟弟、三妹妹、四弟弟、五妹妹、六弟弟安。” 宋挽回了礼,又示意蘅芜端了大漆钿螺盘来,将上头的吉祥物件一一发给几人。 江晏接过红封的时候,抬头望了眼宋挽又很快低下头去。 屋内众主子正谈得热闹,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宋挽向外望去,原是江行简带着林葭玥也到了福鹤堂。 林葭玥身上穿的正是她那件浅珊瑚色锦边绣银罗裙。那罗裙颜色雅致,搭配的首饰也俱都以浅淡素净为主,虽显清雅,但与林葭玥的年纪并不相衬。 孩子们虽然年幼,但生于公侯富贵之家不比寻常百姓,七八岁上就已经知事,见他二人过来便一个两个都不再言语。 林葭玥也不理会因她冷下的场面,她大方走到江老夫人面前温顺陪笑。江行简似乎也有意让她多与老太太亲近,便坐在跟前陪着。 不耐看这二人行径,宋挽带着蘅芷蘅芜退到门边,静静赏玩老太太房中花草。 “嫂嫂。” 宋挽抬头见江晏站在自己身边,她略略一笑把身边位置让了出来。 江晏也不动,在离她身边一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看着眼前端庄明媚,星眸若嗔的女子,江晏只觉浑身血脉都灼热起来,那股激荡汹涌澎湃,激得他双手微微颤抖。 只是他向来克制,骨血中流淌的兴奋之意都被压在心底,只浅浅化作缠绵在舌尖的两个字。 “嫂嫂……” 宋挽微笑着点头,举止间带着明显的疏离。 江晏也不在意,他移开视线不再盯着宋挽,只是声音中仍带着几不可查的暗哑:“弟弟今岁及冠也该取表字了,这几日刚想到予迟二字不知嫂嫂觉得如何?” 宋挽一愣,不明白江晏怎么会同她提起这个。 “予迟?” 她轻声重复,江晏心头一震,随即露出个极其克制的笑容。 “二弟同我夫人在谈些什么?” 江行简不知何时走到二人身边,他低头审视江晏,心中暗忖对方变化颇多。 当年离府,江晏不过十二三岁,虽少年老成但远没有今日这般气度。 他身穿紫金团花箭袖外袍,脚蹬湘色朝靴,黑发用银簪绾成,整个人显得异常利落英俊。只是肤色过于苍白,人也略显清瘦。虽乍看之下有种温润如玉的文雅书卷气,可江行简却在他那双如墨黑眸中看出几分野心同莫名狂热。 “你面色赤红,是身有不适?” 江行简眉尾微挑,神色淡漠。 江晏微微躬身:“劳兄长挂心,弟弟无碍,只是屋中人多冗杂弟弟来这处透透气。” 二人语气平和一副兄友弟恭模样,宋挽却忽然想到若江行简未归,这城阳侯的身份势必要落在江晏身上,只如今却绝无可能了。 一想到日后府中兴许会闹出兄弟阋墙的戏码,她便觉有几分无味。 “相公同小叔先聊,我去助母亲摆饭。” 宋挽无心同他们寒暄,便领着乳母丫鬟去了内堂。江老夫人同江母以及林葭玥在屋中,江母看着林葭玥身上的衣裙又气又急。她祖上乃武将出身,自小也甚少学什么规矩礼教,还是嫁进侯府后方养了一段性子,倒不如江老夫人同宋挽那般沉得住气。 她扫视林葭玥一眼,冷脸问道:“老太太不是送了衣物给你,怎得偏抢了挽儿的笄服?” 林葭玥不懂什么是笄服,猜想自己身上这衣服应该有些来历。她只想证明在江行简心中,自己比那个空有名分的妻子重要,至于江老夫人同江母她完全没想过要得罪。 因此林葭玥赔笑道:“江老夫人送来的衣物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穿着不甚合身,行简哥哥便帮我重新寻了一套。” “老太太面前一口一个你呀我呀的,也不知是什么人家养出的规矩。” 江母皱眉看着林葭玥,心中愈发堵得慌,她身边丫鬟瞧出自家主子不满,便上前道:“倒怨不得林姑娘,小门小户出身自然不懂咱们府里的规矩,夫人也不必担忧,奴婢初初入府的时候也是这般莽撞不知礼数,日后寻了嬷嬷教导教导便成。” 林葭玥赔了一天笑脸,再听如今这话到底忍不住,她看着那丫鬟冷笑道:“我家虽然不是什么钟鼎书香之门,但也是华夏隐世之族,你们没听过也是正常,但小门小户四字我可担待不起。” 说这话的时候,宋挽正往内堂来,她身上穿得依旧素雅但通身端庄气质,完全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林葭玥看着憋闷,只是想到这人也是封建时代的受害者,心头芥蒂方消散几分。 她深呼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我家族专攻各种奇门巧技,于士农工商皆有助益。江行简邀请我来侯府,也是因为他知道我的厉害,特意请我过来的。” 第5章 圆房 林葭玥说完心中颇为痛快,她以为众人会对她另眼相看,哪知江母只是瞥了她一眼再无表态。 “祖母、母亲,该入席了。” 宋挽进来后,一群人连带着主子丫鬟离开,林葭玥这才脸色通红的冷哼一声。 待到江行简身边的丫鬟来寻她,林葭玥才跟着走到正堂。 侯府的富贵是她未想象过的,不过一顿家宴桌上便有上百道珍馐,金银瓷具无数。 她暗暗咋舌,又不得不暗骂两句骄奢淫逸。 “林姑娘,随我这边来。” “你叫什么?” 那丫鬟恭敬答了怀素二字,便邀着林葭玥来到桌前。 江老夫人左手边坐着江母,右手边坐着江行简,而宋挽没有坐在他旁边,反坐在了江母身边。 林葭玥见江行简身边无人,便顺势坐了下来,哪知刚坐下就引来所有人注目,上百双眼睛看得她如坐针毡,甚至头皮都有些发麻。 怀素也红了脸,完全没想到林葭玥这般没有规矩。她低头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道:“这是晏二爷的位置,林姑娘请随我来。” 林葭玥一顿,扭头去看江行简。 于小事上江行简或许可由着她,但这种伦常规矩,便是贵为一府主母的江老夫人都不可破,江行简拧着眉隐隐露出不悦,林葭玥无法只能委委屈屈起身,跟在怀素身后。 就在她以为自己该坐在宋挽身边的时候,怀素却领着她一直走到几乎是主座对面的位置。便是她再不懂侯府规矩,也知晓这地方差不多是地位最低的位置。 林葭玥咬着牙,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整张脸红成一片。 到了地方她想坐下又被怀素拉住,她回头正要爆发,却见怀素冲她使了个眼色。 林葭玥抬头去看,只见所有人都是按着身份地位一个个入座的,她心头一紧咬着牙等到身边人坐下,才坐在凳子上,还未等坐稳怀素又轻轻点了点她的背。 憋气了一整晚,林葭玥只觉自己已临近崩溃边缘,她猛地扭动身子甩开了怀素的手。 身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诧然看了她一眼。 林葭玥知道自己的举动,在这群千金小姐眼中必定又十分出格,只是她实在懒得管。 她索性拿起筷子要夹菜,却又有些迟疑,忍不住抬头观察着场上众人,才发现除了她整个桌上一二十个主子没有一个人动筷。 她心中一抖,又讪讪收回了手。 亏吃得多了,她才升起看看别人如何行事的心思。 一圈观察下来,她更加难受。 她先是见身边的小姑娘,整个身子只略略坐在椅子边,脸也并非朝着眼前餐盘而是微侧向江老夫人的方向。 怪道刚才她一坐下怀素便点了点她身后,想来这坐姿是有问题的。 再仔细看去,果真所有人都是这般。 林葭玥抿着唇脸上冷得厉害,只是最终拗不过心中别扭,还是欠着身子轻轻坐到沿边上。 侯府用餐的主子辈有一二十个,加上这些人近身伺候的丫鬟乳母,以及上菜等小丫头,整个正厅来来回回不下上百人穿梭,却不闻一声咳嗽以及碗盘碰撞声。 用餐环境寂然无声,令林葭玥别扭不已。 且她到底不是从小学着各种规矩,不过虚坐了一会儿便觉腰酸眼晕,加上跟江行简赶路数日,到了侯府又乍听闻他家中有妻,一通折腾下来身心俱疲,如今看着满桌美味珍馐在眼前,不免饥饿难忍起来。 她偷觑宋挽一眼,见她正吃着东西,心下放松便提起筷子夹了眼前一道不知是蹄髈,还是肘块的菜。 刚夹进碗中,身旁的小姑娘又难掩惊讶的看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险些让林葭玥暴跳起来。 “自家人吃饭不必守那么多规矩,尽兴便好。” 江老夫人开口她却并未觉得被安慰,反而有种被揭穿的羞耻感。 林葭玥咬着牙犹豫在三,强撑着最后一点脸面将筷子塞进嘴里。入口肉质软嫩鲜甜,风味又很是独特,但她却感觉同嚼蜡没有分别。 吃了一口,她便再吃不下任何东西,全幅心力都放在了观察宋挽身上。 只见宋挽从用餐开始便未曾夹向任何一道菜,且每一道菜都必端到江老夫人面前,她先尝过后,其余伺候主子的丫鬟们才会用精致的镶珠银筷同银羹匙,夹出三五道菜放到各主子面前的小碗中。 除了布菜的丫鬟和林葭玥外,无一人自己动筷夹菜。林葭玥眼睁睁看着所有女眷只吃了三五七口便放下筷子,仿佛夹菜吃食的数量也有规定。 她心头如梗着一根刺,尤其在看见传菜的下人将所有菜肴都送到江老夫人面前,唯独略过她夹过的那一道,这种羞愤更是到了顶点,直到用膳结束。 “祖母用茶。” 用过膳后,宋挽陪在江老夫人身边伺候她用茶,而江行简则带着江晏等众庶出兄弟给西府叔伯送行。 男眷离开正堂,屋中顿时自然几分。 江老夫人轻抿一口宋挽递过来的茶水,笑着道:“这是梅水泡的茶?” 江母回:“老太太当真厉害,媳妇方才便未尝出。” “这确是梅水,是挽儿去年冬日在院中自梅花上的雪收集而来,用来沏茶不仅带着梅香也比寻常泉水更清冽顺口。” 江老夫人知道宋挽往日孀居,整日除了看书礼佛便再无其他可做,她身下又无孩儿寻常也不能出院子,只能做这些打发那并不好打发的日子。她一想便觉心疼,又见林葭玥亦步亦趋跟在江行简身后,也难免不高兴起来。 她朝着身后的大丫鬟宝珠道:“去,让库房将红烛喜被都送到澜庭院里,那里灰扑扑的看着便让人腻味。” 江老夫人吩咐完,又对宋挽道:“既易儿已经回来,我同你母亲便绝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今儿你同易儿把圆了房,日后诞下一儿半女,这侯府便真真由你做主了。” 宋挽闻言脸色倏然绯红,她先是有些羞窘,随后又微微颦起了眉。 第6章 威胁 “祖母知你素来守礼,只是女子家的终不能同自家相公太过生疏,易儿回来,你也趁着今晚好生同他亲香亲香。” 宋挽被江老夫人说得愈发面红,见她面露羞怯老太太轻推两下:“去,去找易儿,整日陪着我们两个老的算什么。” 江母也笑着点头,让宋挽去寻江行简。 刚转过碧翠围屏,宋挽就听江母对江夫人道:“那什么林家姑娘真真可笑,行事言谈一股子矫揉造作的小家子气,竟还敢夸下海口说自己出身隐世之族。我倒想知道,究竟哪一族行事这般无礼,又是哪一族的姑娘如此骨贱身轻,不知自爱。” 江老夫人幽幽叹息:“那女子虽无柔和之姿又一派娇小作态,确是轻薄了些,但你也不好给她难堪。到底是易儿带回来的,六载不见你母子二人若为这么个东西伤了和气,实在不该。” 宋挽走出屋外,倒是不知二人又说了些什么。 门外林葭玥、江行简江晏站在一处,宋挽方走到正厅就听林葭玥似笑非笑道:“侯府的规矩也太大了些,是因为这规矩多得让人吃不下饭,才一个二个只舔了舔筷子便下桌了?” 江行简江晏闻言齐齐皱眉,便是院中的几个婆子都面露鄙夷之色。 她们还没见哪个姑娘家说话这般粗鄙的。 见众人反应,林葭玥心里愈发不舒服,她看着江行简道:“江易,我跟你回侯府可不是来受气的。” 一声江易让所有人都睁大了眼,江晏甚至颇有兴致的看了她一眼,只是回身见宋挽脸色苍白的站在身后,方收敛了三分。他略一思索,自己半退一步,将林葭玥同江行简二人的身影让了出来。 “你这小蹄子,竟直呼大爷姓名?” 一个身材丰腴的婆子站了出来:“谁教你指名道姓的喊人?整个侯府上上下下除了老夫人同太太,谁能直呼大爷姓名?你这小蹄子从哪儿学的规矩?” “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这么点道理你都不懂?你不知礼数也别带累了我们大爷。” “李嬷嬷。” 林葭玥被骂得气急,正想让江行简好生处置这个下人的时候,却见他同这婆子好声好气的打着招呼,她一时鼻酸,泪涌了出来。 那嬷嬷见状冷哼一声:“搔首弄姿,不知廉耻。” “你!” 林葭玥挽起袖子,红眼看江行简:“江易你说,我到底可不可以直呼你姓名?” 江行简未开口,江晏却道:“仪礼有云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君父之前称名,他人则称字。姑娘确实不可直呼兄长姓名,如此行径同辱骂无异。” 李嬷嬷闻言不住点头:“但凡读书识字人家出来的姑娘,就没有不懂这道理的,大爷便是想护你,也不能乱了祖宗规矩。” “行简哥哥……” 豆大的泪珠滚落,林葭玥咬着牙转身便走,江行简皱眉想要去追,却被李嬷嬷拦下。 “大爷,您这是做什么?” 江行简道:“她不懂规矩是我没有教好,日后我教她便是,届时还要劳烦您老旁中协助。” 说完,便寻林葭玥去了。 江晏看着二人背影微微挑眉。 “劳碌一日嬷嬷辛苦了。” 宋挽自屋中走出来,李嬷嬷向她行礼却被拦下:“您既是母亲陪嫁又是相公乳母,挽儿当不起这礼。” 李嬷嬷回道:“大奶奶千万别这样说,这可折煞老身了。” “母亲今晚喝了几盏茶,想来夜间要忙,您老多注意身子莫事事亲力亲为,若身子乏了便喊那些小的行动,万不要累着自己。” 宋挽示意蘅芷拿一两银子给李嬷嬷,又笑说最近暑气大,让她去打些冰饮吃吃。 李嬷嬷眉开眼笑接过来,千恩万谢道:“大奶奶仁善又和顺,这是府里无人不知的,怪道往日老太太同夫人赞不绝口,那些个小门小户出来的,真真连大奶奶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宋挽笑笑让蘅芜送她回江母的绛香院,随后又朝着江晏点头示意,这才跟蘅芷往澜庭院走去。 江晏见她面色如常,仿佛丝毫未被江行简以及林葭玥影响,心中不由莫名失落。正准备也离开时,忽见地上遗落条素雅洁白的帕子。 在侯府,用素色帕子的唯有宋挽一人。 他盯着那帕子许久,才对边上一个穿着石青色锦裙的小丫头道:“易大奶奶落了东西,你洗干净送她院中去。” 小丫头愣愣点头,一张小脸儿粉得不行。 席上江晏喝了几盅酒,按说他平日酒量尚可,这点子算不得什么。可今日不过三五杯下肚便有些眩晕。不仅胸间雀跃雷动得过分,就连脑中也时不时嗡嗡作响,一道袅娜身影翻来覆去浮现,闹得他不知安宁。 好不容易回了毓灵斋,江晏脱下外袍直接躺在了二道厅里的罗汉床上。 “二爷?” 江晏睁开眼,见是青斋拿了浸过热水的帕子为他净面,便坐起身来。 “我方才睡了?” 青斋恭敬道:“您回来便睡了,只是睡得不久。” “有事?” 江晏接过帕子自己擦了擦脸,放下手时见帕子边角上绣着的小字,不知为何又有些出神。 半跪着将铜盆和帕子收起,把东西交给房中的二等丫鬟后,青斋边给江晏更衣边道:“外头来了个外院的小厮,说有重要事找爷,奴婢问了几遍他也不说,想来是真有什么紧要的,奴婢便唤您起来了。” “让他去书房。” 江晏皱眉,穿衣裳去了书房。 刚坐下不久,便有个身形干瘦眼珠子乱转,一脸不安分的小厮进来。他方进房,就从怀中拿出个油纸包放在书案上。 那小厮咧嘴笑道:“虽然易大爷是侯府嫡出,但这几年小人一家多靠二爷提携,若非有您,小的早不知哪里去了。” “这份恩情小的一直铭记于心,如今终于寻到报效二爷的机会,实在不枉小人对您的一片赤诚。” 看着那脏兮兮的油纸中露出一角柔软纯白,江晏不由青筋一跳,额头突突疼了起来。 第7章 灭口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十指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小厮看了暗暗艳羡。 一双手,便足以看出这人的雍容同贵气来。 “你倒说说如何报答我?” 江晏向后倚去,语气中带着几分慵懒。他看都未看那小厮,目光却多次自那一抹纯白上扫视而过。 “回二爷的话,小人只知这六年您管理侯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易大爷一回来便可捡着现成的爵位?这几年府里分明都是您支应着,如今眼瞧着爵位就要下来,却被易大爷横插一杠,着实可惜。” 江晏懒懒哼笑:“你不过是觉得我手握侯府六年,比兄长更有胜算想借此扶摇直上罢了,倒不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再见那碍眼的油纸,江晏似是不能忍受。他伸出两指将还带着淡淡冷梅香气的帕子抽了出来。 “不愧是二爷,行事真是畅快。” 江晏也不理他那些虚言和恭维,只将那块帕子小心放到一旁。 “有话直说,我没时间同你耗。” 见江晏面露不耐,他忙道:“小人想过了,易大爷回府不日便会上折申爵,他是侯府嫡出袭爵名正言顺,可小人实在看不过这不平事,便想出了个法子让他不能顺利袭爵。” “世人都知大奶奶是由她姑母芸妃亲自带大,这些年最心疼大奶奶的便是芸妃。如今芸妃正受隆宠,小的想若是大奶奶在府中出了什么事,易大爷必会受到牵连。” 江晏抬头,忍不住露出一丝讥笑:“继续。” “小的想若是大奶奶被府里发现与人私通,进而被处置,说不得会引起芸妃震怒。” “若是日后芸妃查明这些事实则都是易大爷一手操控,为的只是给此次带回府的那个姑娘腾出嫡妻位分,二爷您猜这会如何?” “我猜?” 江晏微微眯起眸子,似乎真在琢磨芸妃震怒处置江行简的场面。 那小厮一脸喜色,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呼风唤雨,做城阳侯身边第一人的场景了。 “你倒有些急才,你是哪一家的?” 江晏站起身,拿起桌上那块素色巾帕走到盥洗架前,轻轻揉洗起来,那小厮看得一脸不解却还是道:“小的并非府上家生子,是大总管前年买进府来的。小的平日在随侍处伺候着,同各院小厮都颇为熟络。” 洗干净帕子,江晏把笔架将上头所有名家名制一一摘下,将帕子晾了上去。 “你同今日那个四等丫鬟是什么关系?” 小厮答:“是我妹子,大总管心善,允我二人一同进府,也算有个照应。” 江晏半弯下腰,将帕子上的褶皱一点点掸平,待没有一丝痕迹时才站起身。他走到百宝阁前,从上头取下个蹴球大小的螭纹青铜香炉,反手便狠砸在那小厮后脑上。 只听嘭一声,那人便倒地不起,一命呜呼了。 将青铜香炉丢在地上,江晏唤了青斋进来。 “二……” 看见地上氤出一滩血迹,青斋吓得魂飞魄散,只是她不敢喊叫出声,只能牢牢捂住自己的嘴。 江晏洗着手道:“小心处理了,老太太院中还有个四等丫鬟同他是一家,你寻个由头将她发卖了去。” “奴……奴婢知晓。” 青斋从房中拿了软垫将地上腥红血渍擦干,江晏却好似全然不在乎书房中有个死人。他只是将那块帕子从笔架上撩起,小心叠整齐握在掌心里。 回了卧房,江晏从书几最底层抽出个白玉匣子,将手帕放了进去。 江晏的心思无人知晓,毓灵斋也一如往日般安静无声,倒是澜庭院今夜颇为热闹。 大红色的喜烛、绣了鸳鸯的大红喜被、石榴红的帷幔、曙红色的瓷具甚至是系了红绸的银盆银桶,不停送入澜庭院。 宋挽看着被堆满的正厅,面色木然的让蘅芷蘅芜,以及香草绿竹搬入房内。 澜庭院的主仆除了赵嬷嬷外,面上俱没什么喜色。 “小姐,这衾褥……” 宋挽摸了摸翻着肚皮的金丝虎,淡声道:“不必换了,放大厨里收着便成。” “小姐。” 赵嬷嬷抱过喜被,蹙眉道:“今儿个是您同姑爷圆房的日子,怎能不换喜被?若是待会儿姑爷瞧见,还当您对他有什么不满呢。” 说完,她便一人去拔步床中张罗起来。 宋挽猜江行简今夜不会过来,倒也懒得扫乳母的兴。 房中小丫鬟见主子未开口,便顺着赵嬷嬷的意把那大红寝具一一搬入内堂,正往屋中走时,迎面碰上了江行简。 一屋子丫鬟婆子上前见礼,唯宋挽抱着恹恹的金丝虎坐在美人榻上未动半分。 “大爷……” 小丫头抱着大红衾被,屋中点着搀了花香的喜烛,江行简转头去看宋挽,只见她穿着月白纱软袍静坐在那未动半分,丝毫不像有同他共寝的意思。 他眸色渐沉,心中生出几分猜忌。 轻撩衣摆坐在宋挽面前,江行简拧着眉似是想说些什么,可也不知是那满室红绸把气氛衬得旖旎暧昧,还是那带着暖香的喜烛让人恍惚,他想说想问的话,忽然就停在了嘴边。 他坐得太近,男人高大身躯带着强烈压迫感,让宋挽不自觉抱紧了金丝虎,她双颊渐渐浮现出点点绯红,白皙的颈子也透着浅淡樱粉。 这幅羞怯娇媚的模样,惹得江行简心头微漾。 他忽然想起六年前离开上京那日,托了母亲的名邀她给自己送行,临行前,他将亲手刻好的白玉梅花簪轻轻插在她头上。 那时候的宋挽也是这般,一脸羞容但仍紧守着礼数不敢靠近他半分。 印象中,这人既乖顺又有些执拗气,像个想讨糖吃却又耻于开口的孩子。 金丝虎被抱得紧了,哼唧着抗议,宋挽心疼不已,忙放在床铺上。 江行简看着枕头边的绣花猫窝,狠皱了下眉。 “它歇在这里?” 宋挽站起身远离江行简,淡淡开口:“夫君有事同我说?” 江行简道:“这是我屋子,我来不得?” 见宋挽不答,他收敛神色,认真道:“确是有事寻你。” “葭玥不懂侯府礼仪,亦不知寻常礼数,你既无事,不如教教她行事规矩可好?” 第8章 拈酸 宋挽闻言道:“天晚了,夫君早点歇息,明日一早还要给祖母请安。” 她说完便吩咐蘅芜打水拆妆,再不理会江行简。 碰了个软钉子他亦不好再提,便不甚高兴的离开了正房。 卸了妆又拆了发,宋挽倚在大红蟒纹垫子上微微出神。 “喵呜……” 金丝虎从地上跳了上来,好似能感觉到她的心情一般,不住歪头蹭着宋挽。毛茸茸的大脑袋在宋挽掌心翻来覆去的磨蹭,时不时还会用温热的小鼻尖轻点她的掌心。 “可是肉羹吃完了?还是想我陪着你玩玩?” 金丝虎极有灵性,好像能听懂宋挽的话一般又喵呜喵呜的轻声喊了两声。陪伴多年,她们也算有些默契,宋挽摸了摸那肉嘟嘟的猫爪爪,将它抱进怀中。金丝虎哼唧着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呼呼睡去。 宋挽笑着以指尖梳理它的毛发,静静听着呼噜呼噜声。 心头烦乱随着一声声咕哝消失,宋挽看着窗上摆放的一排木雕,随手拿起一个递到蘅芜手中:“丢了吧。” 蘅芜惊讶:“小姐,您往日最珍……” “给我。” 蘅芷从蘅芜手中接过那木雕,很是利落的跑了出去,随手丢进花坛中。 看着少了一个的木雕,宋挽心中微有些抽痛,只是感受着金丝虎在她怀中传来的温暖,又莫名安心。 翌日一早,她早早起身由着蘅芷姐妹更衣梳发,正上着妆,院外来了个面色和善的婆子求见。 “好妈妈,您这么早就过来了?” 那婆子笑道:“绣房里有大奶奶的尺寸,老奴想着大奶奶往日素衣多,艳色的裳裙却没有几件,便让丫头们连夜赶了几套出来,且老太太同夫人让我们开了库房,拿最好的布匹给大奶奶挑选。” 蘅芷接过衣裳鞋袜,又让蘅芜从屋中拿了几吊钱出来:“辛苦您老,这您拿着给绣房的姑娘们添些茶水,买些瓜果祭祭脾胃。” 那婆子笑着拿了钱,留下几匹宋挽选好的布料,这才离开。因着处理这点子事,她主仆几人出门便耽搁了片刻,到院中时,江行简已等在那里。 “夫君久等了。” 宋挽微福身,走到江行简身后半步的位置停下:“夫君先行。” 江行简抿唇,对这种有礼到疏离的态度颇有微词,只是时间已不早,总没有让长辈等的道理,便未曾谈及其他。 晨昏定省是侯府每个晚辈必做的功课,若遇上江老夫人留饭便会耽搁到巳时后。 林葭玥在绣烟阁等了许久都未见二人回来,她本就有些吃味,待在院中见到江行简同宋挽一起回来,那副男人俊秀潇洒,女人温婉美艳的画面,更是让她泛酸不已。 “行简哥哥。” 二人刚过了垂花门,林葭玥便高声喊了起来。 怀素抬头看她一眼,无奈叹息。 “行简哥哥,今日你可有什么事?若无事带玥儿去上京逛逛如何?” 她在侯府一天便觉得要闷死了,且身边跟着个怀素处处提点她这不行那不让的,实在烦心。 江行简刚挣脱林葭玥手臂,宋挽就已经回了主院。他按了按眉心,朝怀素递去个眼神。 “姑娘若是无事,不如奴婢陪您在府中转转。” “怎么,我不能出去?” 怀素道:“后宅女子确实不好出去抛头露面,且也有规矩妇人无故不窥中门,这先人传下的礼数实不可破。” 林葭玥脸色一僵,冷笑道:“难不成整个侯府的女眷,都不能出院子不成?” “若无大事确是如此。” “行简哥哥……” 林葭玥抿唇看向江行简:“你真不能陪玥儿出去逛逛?若玥儿就想今日出去呢?” 江行简未曾答话,怀素道:“林姑娘想出府也不是不行,只是侯府内宅规矩多,老太太同夫人是万容不下心思活络的,为了侯府其他女眷着想,林姑娘若是出去怕是不好再进内宅了。” “呵。”林葭玥冷笑一声:“你口口声声说侯府规矩多,可怎主子未开口你一个下人便先说话了?” 怀素道:“是奴婢逾矩。” 说完,她便退到江行简身后不再说话。 林葭玥却是未曾看出她有什么悔过的模样。 江行简不悦道:“怀素原是老太太屋里的,自老太太房中出来的,身份自不比其他下人。” 按说怀素是江行简贴身伺候的丫鬟,原也该抬成姨娘。只是府中突变,江行简离开时这身份未过了明路,如今倒是不好提起。 若计较起来,林葭玥还应当喊她一声姐姐。但怀素速来处事稳妥,也无意同林葭玥拈酸吃醋便一直不曾言语。 见林葭玥咬着唇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江行简道:“既你在侯府住不惯,不如我在外头买个宅子给你。” “我不要。” 若离开了侯府她岂不真成外室了? 林葭玥红着眼:“行简哥哥不想要那火药方子了吗?” 江行简看她一眼,不再提及买外宅一事。 今日这闹剧便算揭过去。 江行简离开上京六年自是许多事要处理,交代怀素继续教林葭玥侯府规矩后,便外出访友去了。 怀素知她不待见自己,便喊了写意灵韵两个丫头来。 “今日夫人寻我有事,你二人陪着林姑娘,照顾仔细了。” 二人点头,怀素便到绛香院寻江母去了。 “走了一个倒来了两个监视的。” 林葭玥心中烦躁,随处寻了个地方便坐下,写意想要提点却被灵韵拉住。 她二人是江行简身边的二等丫鬟,这两日本就忙得很,如今还要看着一个时时闯祸的林葭玥自然心生不满。 灵韵见院子里也没有其他人,便懒怠起来,偷躲进假山里乘凉。写意让她看好对方,自己也忙别的去了。 在抄手游廊里坐了大半日,林葭玥才觉得心里舒服一些,她正准备回房喝点水解解暑,就见游廊处摇摇晃晃走来一只大胖橘猫。 那橘猫胖得腮帮溜圆,配上一对儿大眼睛显得异常可爱。 林葭玥看着金丝虎心中一喜,忙上前把它抱进怀里,正想带回房中呢,就见灵韵从假山里冲了出来。 “林姑娘,这是大奶奶养了多年的宠儿,整日抱在怀里的那种,您可千万小心,莫抓疼了他。” 才缓好的心情瞬间又冷了下去,林葭玥沉着脸道:“怎么她养的我就碰不得了?” 第9章 毒死 “奴婢并非此意。” 灵韵说完便伸手去抱金丝虎,林葭玥侧着身子一躲偏不给她。 “我抱到屋中玩玩,待会儿就还给她。” 金丝虎沉甸甸的,抱在怀里又乖又老实,猫咪亲人的举止,让林葭玥有了几分想哭的冲动。 回房让人煮了鸡胸肉来,她把金丝虎放在竹篮中一一撕了喂给它吃。 “那个冷冰冰的女人倒是把你照顾得很好,看来她也不是如表现的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嘛。” 金丝虎嗷呜一声,甩着尾巴仿佛在回答林葭玥。 “就是你身上实在脏了些,也不知是跑去哪里玩了。” 林葭玥洗了温水帕子给小家伙擦干净身上,又闻到它口中带着点儿腥气,不由惊讶道:“你不是去池塘里抓鱼了吧?吃生鱼会有寄生虫的。” 她顿了顿手,一时有些不敢再去摸金丝虎。 外头游廊走来两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她们都穿着靛蓝色衣裙,还扎着丫鬟髻,林葭玥知道这是侯府的低等丫鬟便问道:“灵韵哪里去了?” “方才见灵韵姐姐往主院那边走了,林姑娘可是要寻她?” 听闻灵韵跑去告状,林葭玥脸气得铁青,她指着小丫鬟:“府里有没有兽医?” “有的。” 东西二门边上都有马厩,侯府的马儿俱都是万里挑一的良驹,那身价便是捆一百个下人也比不上,自然是有专门伺候的兽医在。 小丫头也不知林葭玥要做什么,便乖乖道:“兽医都在外院,小厮们才去得,若姑娘要见得问过大爷才行,奴婢没有权限放人进内院来。” “不见不见,你去帮我要点东西总行吧?” 林葭玥翻了个白眼,见小丫头点头才道:“你去帮我寻些驱虫药,要外用安全的,回来拿给我就成。” “奴婢晓得了。” 小丫头蹬蹬跑出去寻看守垂花门的婆子去了,不多时便将东西给林葭玥拿了回来。 “成,你下去吧。” 小丫头抿着唇,见她也既无意打赏也不曾说一句体己话,委委屈屈走了出去。 “看在你主人够可怜的份上,我便帮你驱驱虫好了,毕竟这时代的规矩这么严,女人是不可能再嫁了吧?说不得她日后就得跟你相依为命,孤苦一生了。” 林葭玥打开纸包,看着里面的白色粉末有些犯愁。她光知道宠物要驱虫,但具体怎么操作却是不大明白。 金丝虎闻到那股药粉味慢慢躁动起来,它想走却被林葭玥直接抱住:“你也别觉得我说话太刻薄,我也不想的,可我总不能因为可怜她就断送自己的爱情吧?” “我同江行简认识的时候,他可是清清白白的单身汉,哪儿就知道你主人还能莫名其妙嫁给一个死人呢。” 林葭玥嘟囔着,伸手抓了些药粉直接涂抹在金丝虎身上。 “这样应该成了吧?” 猫儿嗅觉极灵,刺鼻粉末粘在身上,它便使劲扭着身子去舔舐,林葭玥见状忽然有些慌:“你别舔啊,都吃肚子里可别药死了。” 眼见着金丝虎越舔越来劲,林葭玥慌张抱着它放进铜盆里。 她想给金丝虎清洗干净,只是洗着洗着发觉手里的小家伙喘起粗气,身子也一点点僵硬起来,她越来越慌,不住的给金丝虎冲洗身上。直到猫咪开始吐白沫,才哇一声喊了出来。 “来人,快来人啊。” 江行简刚从府外回来,就见林葭玥抱着湿漉漉的金丝虎从屋中冲了出来。 “江易,你救救它,救救它。” 江行简皱眉:“它怎得了,吃了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只是见它身上有虫便想着帮它驱虫,但是我没想到它会把那个药吃进肚里去,我特地嘱咐了兽医要安全且毒性低的,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林葭玥很是慌张,抱着金丝虎的手不住颤抖。 江行简安慰几句便让院中下人去寻府医来,林葭玥正慌着,就见蘅芜远远提着个铃铛,甩来甩去喊着金丝虎。 “去请蘅芜过来。” 蘅芜被小丫头带过来,见金丝虎浑身湿漉漉不停吐着白沫,吓得脸色惨白呜一声哭了出来。 “阿姐,阿姐,你快来看看金丝虎。” 蘅芜把金丝虎抱在怀中,疯了一样朝着主院跑去。 这几年小姐未曾被守寡的日子折磨疯魔,多是因为有金丝虎在一旁陪着。小家伙极通人性又惯会哄人开心,若不是它,这几年大家困在拢香斋早就受不住了。 小姐虽然未曾说过,但却是拿金丝虎当亲生子一样看待,若它没了,还不知小姐要如何伤心。 蘅芜一路哭着喊宋挽,宋挽从她手中接过金丝虎的时候,小家伙已经开始抽搐。 “怎么回事。” “大爷说是吃了什么药物,已经寻府上大夫来了。” 宋挽抱着还在不停吐白沫的金丝虎,恐慌得浑身颤抖起来。江行简进屋的时候,忍不住伸手扶了她一把。 那摇摇欲坠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疼。 “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不过是想要……” “送客。” 宋挽呵斥一声,林葭玥便被蘅芷推了出去。 江行简见状微微蹙眉,却在看见宋挽那双殷红眸子的时候,将话咽了回去。 往日胖乎乎威风凛凛的金丝虎,如今浑身湿透万分狼狈的躺在宋挽怀中,小东西的一双腿已经僵硬,唯独又大又圆的一双橘色猫眼还在眨着。它张着口呼气,吸气却是愈发困难。 宋挽忍不住抱紧了它,眼泪一串串滴落在它身上。 “喵呜……” 气弱的叫声喊得宋挽心都疼了,她忙把脸颊贴在金丝虎的小脸上,柔声安慰着:“小虎不怕,娘亲在呢。” 小猫努力伸出自己的小爪子想要触碰宋挽的脸,只是还不等抬起,便不停抽搐起来。 猫儿眼中也开始落泪,水盈盈的大眼睛望着宋挽,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来不及一般。 “小姐,府医来了,让府医看看。” 香草拖着府医侯在院外,这时候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直喊着看门的婆子让她通传。哪知她未等到自家小姐,却是将蘅芷等了出来。 “请老先生回吧,金丝虎它……” 蘅芷微微哽咽却是不敢落泪。 第10章 贱妾 院子里的丫鬟都别过头去,唯有林葭玥哭着道:“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真不知道会这样。” 香草狠狠瞪她一眼,三两步回了屋子。 屋中宋挽还抱着金丝虎不松手,蘅芜红着眼站在一边,并不敢开口劝。 “小姐……” 蘅芷抱来了一个楠木匣子,里头放着宋挽亲手缝制的小褥子布铃铛等物什,每一件的边角处都有金丝虎三个绣字。 江行简见一屋子丫鬟小姐小姐的喊着,心中虽有不快却也不好表态。 他也并非想象不到宋挽这六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女子豆蔻至二九之年,本是最该享受父兄呵护,夫君疼爱的年纪,她却孤寂守寡空守着一个畜生伴在身边,也当真有些难为她。 “你莫伤心,待回头我去寻只一模一样的给你。” 江行简不说这话还好,这话刚一出口宋挽便忍不住扭过头去,再不看他一眼。 许久后,她抱着已经僵硬变冷的尸身语带哽咽:“送大爷出去。” 被下了逐客令,江行简不得不站起身,走至雕窗前他正好瞧见林葭玥也坐在外头,捂脸痛哭。 江行简停下脚步,低声道:“葭玥并非有意,我问过那送药的小丫头,是她误解了葭玥的意思,去马厩要了为马驱虫的药剂……” “大爷忙了一日,回绣烟阁歇着吧。” 蘅芷站在他面前,遮挡了江行简的全部视线。 江行简挑眉,可见满屋子的姑娘都红着眼,只能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火气。 他离开后,宋挽才在香草的安慰下将金丝虎放进楠木匣子里。 “小姐,您莫哭了。” 赵嬷嬷也红着眼,开口却道:“姑爷归来乃是大喜,您万不可于人前落泪。轻则落个不知轻重的名声,重则怕得担晦气二字。若传到老太太夫人耳中,便更不好了。” “知道的说小姐仁善,不知道的兴许要编排些您不喜大爷归府的话头来。” “嬷嬷让小姐一人歇歇吧,你们都同我一起。” 蘅芷招呼屋中人退出了卧房,在无人之处宋挽才可痛快落泪。 她将为金丝虎写的超度经文和诔文,以及小家伙的玩具,厨房刚烘的鱼干一同装进匣子,又将自己前些日子缝了却未完成的小褂子一一放入其中。 直到天色黑了下去,赵嬷嬷再三催膳她才将匣子扣好,吩咐蘅芷将金丝虎埋在她窗下的花坛里。 宋挽半倚在窗前,木然看着姐妹二人将土填上。 抬眼再见余下的十一个木雕,她随手抓了三个丢出窗外。 第二日宋挽早早等在了院门口,江行简见她神色如常,只眼皮微微泛红,不由暗叹不愧是宋府教养出的姑娘。 “夫君先请。” 宋挽福身请江行简先行,快到福鹤堂时,她忽然道:“前些日子夫君说想要林姑娘多学学规矩,此话可是真心?” “自然。” 林葭玥不知礼数闹出这么多难堪,便是他也觉着实不体面了些。 “挽儿知晓了。” 宋挽陪着江行简进到福鹤堂,二人给江老夫人同江母请安过后,江老夫人先提起了金丝虎:“实在是造孽……可惜那小东西了,只是去便去了,许你们只有这几年的缘分,挽儿切记莫太过伤心,仔细身子要紧。” “祖母说得是,挽儿知晓的。” 江母闻言颇为愤慨:“可不就是造孽了?那小门小户出身的东西,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手?挽儿的一件衣裙她瞧着好,养了只猫儿她也觉着好,眼皮子这么浅的东西,实我生平仅见。” 江行简静默不语,宋挽闻言道:“林姑娘既已经入了侯府,总不好日日以外客的身份居住。这等既不给人名分又收了人进房的行事,着实有失体面,若是传了出去世人只会说侯府不成体统。” 江母点头:“此话中肯。” “夫君虽不曾给过林姑娘身份,但挽儿身为嫡妻却不能坐视不理,由着她一直没规矩下去。” 宋挽抬起头,淡淡道:“按说林姑娘救了相公,该给个高位,但奈何她同夫君未有媒妁,便订私盟……” 话还未等说完,江母便皱着眉:“高位?一个与人淫奔在前的轻贱东西,还想要什么高位?若女子都由此淫浪行径进入侯府,还能得个高位,那侯府成什么地界了?” 江行简未想到宋挽会突然提出纳林葭玥为妾之事,他被打个措手不及却也无可反驳。 他同林葭玥确实私德有亏,再说不出什么。 若无宋挽,他自可说服祖母同母亲让他娶林葭玥为妻,可如今……再谈只会愈发污了葭玥名声。 “所以挽儿想不如趁着夫君归府大喜,将纳妾事宜一并办了,如此也算热闹。” 宋挽自袖中拿出两张薄帖,上头写着女子姓名同生辰:“既纳了林姑娘,怀素的身份也该给了。” 江老夫人叹息一声:“一遭纳了吧,怀素那孩子等得不比挽儿轻松。” 公侯世家,爷们贴身伺候的姑娘,大都要走这一条路。 宋挽将两张粉帖递给江母,江母看着心中欢喜:“挽儿贤惠是没得说的,易儿也不知修了多少福分才能娶到这样的良配。” 江母又道:“按说怀素可升为侍妾,但她是老太太房中出的,总不好给这样低的身份,我想着就将怀素提为良妾挽儿觉着如何?” 宋挽道:“怀素性情温柔又向来细致,娘亲的意思再贴切不过。” 江母笑着点头:“这林姑娘妇德有亏,实不堪大位,若是也给了良妾的位置,岂不是说怀素同她品德差不多?” “不成不成。” 江母手一挥,便将粉帖给了身旁伺候的人:“就将怀素提为良妾,将林葭玥纳为贱妾。二人一应用度同月银,就按着府中以往份例给。” “母亲。” 江行简不赞同的看着江母,江母却是笑说内院之事男子不该插手,便搪塞回去。 小门小户之女子,总以为可以依仗男子宠爱倾轧嫡妻,却不想世府联姻,看得从不是单单一人。她先前懒得同林葭玥计较,不过是觉得对方虽鲁莽无状,但到底不影响她什么,直至昨日她才发现自己实不该心软。 林葭玥口中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无耻又可笑。 看了眼江行简面色,宋挽心道她还未提及今日真正目的,便心疼了? 思及此,宋挽淡淡开口:“祖母、母亲,挽儿还有一事相求。” 第11章 不甘 “你这孩子说什么求不求的?跟祖母有话直说便可。” 宋挽柔柔开口:“既林姑娘已是侯府女眷这行止规矩便不能像往日那般恣意随性,挽儿是想请祖母同母亲拨一二人出来教怀素同林姑娘些女眷规矩。” 江母道:“挽儿这话说得正经儿,往日没名没分的不好说什么,如今既做了易儿的房中人再闹出什么难堪事就是给咱们府上丢份了。” 江老夫人也跟着点头,只是她心中另有盘算,对此并不在意,便随口对江行简道:“那丫头坐无坐相,站无站相着实不妥,确要安排几个教导嬷嬷教她行事规矩。只我身边也抽不出多人,便让齐顺家的同你奶母李氏教她如何?另外两人便从你娘亲房中出,如此既全了你娘俩的情分,也不会过于严苛。” 若四个教导嬷嬷都由老太太房里出,未免有插手他房中事的嫌疑,江行简知道祖母用心良苦,便低声应好。 江老夫人暗暗点头,看着柔顺坐在一旁的宋挽道:“你也知这几年你母亲思子过度伤了身子,这府中便一直没个能人撑起这担子,如今易儿回来你不必守在院子里,我想着咱们侯府这掌家的事宜便交给你如何?” “也不会让你如何劳累,背后终究有我同你母亲。” “是啊挽儿,由你协助娘亲,娘亲也能宽乏些。” 将中馈权力交给宋挽,是对江行简带人回来的弥补也是城阳侯府对宋家的安抚,宋挽深知自己不接也得接,只能柔顺点头应承下来。 如今江行简回来,江老夫人同江母越看宋挽越是欢喜,这边她刚答应接掌府中事务,另一边江老夫人便让管事婆子将府中对牌拿来给她。 “若你有什么不懂的,便去问江福媳妇。” “挽儿知晓。” 接过对牌,宋挽将珐琅嵌贝的楠木匣子交给了蘅芷。 在福鹤堂用过膳后,江行简同宋挽往澜庭院去,一路上二人沉默许久,待看到院门时候江行简才道:“葭玥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威胁,你又何必急着给她套个贱妾之位?” 宋挽眉头微挑,却未言语。 “日后袭爵,我会将葭玥抬为侧室。” 宋挽淡笑:“夫君在外多年想来规矩礼教都淡忘了,莫说林姑娘与夫君淫奔在前没了清名,绝不可能成为侯府侧室,便说今日祖母同母亲亲自定下她的位分,夫君日后又如何再动?” “上京的规矩夫君偶尔忘了片刻算不得什么,但若是连孝字都丢了,怕是要让城阳侯府历代祖宗蒙羞了。” 二人正说话,江福媳妇带着一群管事婆子远远走了过来。宋挽见状垂眸道:“夫君为个妾室扯了面皮不要还是小事,但城阳侯府同我宋家的百年清誉总糟蹋不得,还望夫君莫给两府蒙羞。” “葭玥她……” 话刚出口,宋挽便转身招呼府中管事婆子去了。江行简一句她身份不比寻常还未说完,眼前佳人便已远去。 他皱眉不语,反倒憋了一肚子火。 不过一日,宋挽便搅乱了他的计划,江行简按着眉心进了绣烟阁,心中正盘算着该如何将这事告知林葭玥。刚进屋,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小姑娘双臂紧紧圈在他腰间,语气娇软:“行简哥哥,你知不知道每次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玥儿心里就说不出的疼。” “本来我们说好回到上京你便娶我为妻,可如今这府里有个正牌夫人同大佛一般镇着,我又成了个什么了?若早知如此,我不如留在涑河,总比如今强。” 江行简拉开林葭玥,再次觉着她这行为实在不妥。 往日二人在外,林葭玥仗着年纪小虽偶尔露出些女儿家娇媚样子,但这等出格之事万不会做,如今许是她心中不安总免不得想要同他亲近一二,以证明二人情意相通。 只是…… 江行简按了按额角,颇有些疲累:“老太太给你安排了教养嬷嬷,今日便会有人来教你侯府规矩,嬷嬷们教导时你要用心,若还如现在这般肆意妄为,日后怕是要吃亏。” 听见教养嬷嬷四字,林葭玥脸色一僵:“我不想学那些压抑人性的糟粕规矩,难不成你希望我变成那个木头大佛?” 江行简只做听不见:“若你想留在侯府,这规矩是必要学的,且宋挽是我嫡妻是日后城阳侯府的主母,便是你不想称她为夫人,也不能如此无礼。” 林葭玥站起身,面上娇柔可爱全无:“她空有一个名分就要排在我前头去?行简哥哥……” “今日祖母已将你姓名生辰填到府中册部,你日后便是府中妾室,宋挽确实排在你前头。” “妾室?我不同意做妾,她们凭什么将我写到什么册部?且我的生辰我自己都不知,她们凭什么给我做主?我怎么可能去做一个妾室?行简哥哥,你知道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江行简被林葭玥吵得头痛:“你若不想做妾,我今日送你出府。” “……” 林葭玥咬着唇,万般不甘心。 她不能离开侯府。 自从莫名其妙在这个时代醒来,她好不容易才脱离了原主穷苦得以吃草根树皮为生的家庭。而江行简则是她所遇之人中,身份地位最为高贵的那一个。 且她也是真心喜欢江行简。 一个出身公侯富贵之家的男人,姿容出众、身材挺拔,行为举止绅士且极具风度,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再遇见这样的男人,而就算遇见,她也未必会喜欢。 林葭玥低着头,咬唇犹豫。 虽然是个妾室,她日后也能扶正的吧?只要自己把江行简的心牢牢握在手中,她不信自己比不过一个木头一样的古代女人。 “你明知我舍不得离开你,更不会离开侯府,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便肆意欺负我罢了。” 林葭玥楚楚落泪,江行简见状轻声叹息。 为她擦去眼泪,江行简道:“日后袭爵我会将你抬为侧室,你无需担忧。” 林葭玥闻言却在心中暗忖,男人的话半点都靠不住。 她根本就不可能去做个侧室,且她一个受过堂堂现代教育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到封建时代给人做个妾呢? 真是可笑。 第12章 二房 安抚过林葭玥,江行简走出后宅。 他并非爱色之人,此时便难免觉得孔圣人那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再贴切不过,林葭玥哭缠得令他心烦,而宋挽…… 思及此,江行简脑中浮现出昨日她抱着金丝虎欲哭不哭的模样。那双眼愤怒中带着委屈,心疼中含着悲戚,似怒非怒似嗔非嗔的情态让他忍不住头皮发麻。 江行简颦眉。 “兄长身有恙?” 江行简未答,反问道:“你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江晏点头称是,说完便站在一旁,眉宇间尽显恭敬。 侯府乃仕宦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最是讲究纲常礼教。江行简同他不仅隔着嫡庶之分,更有长幼之别。江晏知那人最不喜无礼莽撞之人,这些年便克己复礼力求做个端方君子,千古完人。 便是面对江行简,他也能神色自若,打从心底尊敬这个兄长。 江行简看着眼前少年,忽而叹气:“我有些心烦,你同我一处走走?” 二人走至花园里白玉桥前,江行简看着桥下荷花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兄长言重了。” 江行简回身只见江晏眼中未有一丝波澜,心道他这庶弟要么对爵位不感兴趣,要么便是个城府极深之人。 会出言邀请共行本是一时冲动,如今说了两句便没什么话来。 江行简略略一顿,提起了宋挽。 “昨日你嫂嫂房中那只猫儿被毒死了,她……” “金丝虎被毒死了?怎么回事?” 江晏语气微高,江行简眉尾轻挑,似是不知他如何得知那猫儿姓名的。 “你知道那猫儿?” 江晏抬眸,一双乌黑眸子显得异常明亮,江行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日在福鹤堂见到的他,某一瞬也如此刻一般,给人种病态狂热的违和感。只是那眸中光亮一瞬而逝,恢复如初让他来不及细思。 “兄长不知,那猫儿在府里也算颇有名气,且金丝虎本也是从柳姨娘手中送到……长嫂房里的。” 柳姨娘乃江晏生母,江行简闻言便不再多说。 一时无话,可江晏却像是来了兴致般问起了那猫儿的情况,江行简无法只得将林葭玥误伤金丝虎一事说给他听。 江晏听着虽面露温和笑意,身后的双拳却是越握越紧。 她待金丝虎犹如亲子,如今却被那轻佻贱妇残害致死,也不知会如何伤心难过。 江晏拧着眉,双眸不自觉微眯。 江行简以为他不满林葭玥所为,摸了摸鼻子有些歉疚道:“葭玥并非有意,此事实在是个误会。” “兄长这话不该说给弟弟听。” 江晏抿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只是终未能开口,他沉吟片刻说出一句稍等便回了毓灵斋。半炷香后,江晏抱着个竹编篮筐走过来。 “我院中猫儿前日刚下了崽子,兄长可送给嫂嫂以表歉意。” 竹篮中一只黄白相间的猫儿正喵喵喊个不停,不过巴掌大的小东西气量倒是够足,喊了好一会儿也未曾停歇。 江行简捏着那猫崽后颈将它提了起来:“生得倒是不错。” 江晏默不作声从他手中拿回猫儿,小心放在竹篮里的软垫上,又在上头盖了块靛蓝色方形软褥子。 江行简见他这般模样,轻声淡笑:“这东西皮实着不必如此小心。” “到底年幼,轻些为好。” 把那竹篮交到江行简手中,江晏垂眸道:“弟弟知兄长并非有意带他人回府,只是于公于私,侯府嫡夫人的体面都折损不得半分。” “……” 江行简抱着还在喵喵叫的猫儿,一时无言。 如今在侯府,无论是祖母母亲亦或是江晏,甚至是下人眼中,他都是那等宠妾灭妻不知轻重的混账东西了。 江行简想要辩驳,只是支吾片刻也未能想出什么有力言辞洗刷自己的冤屈。 半晌后,他才沉声从喉间挤出一句为兄心中有数,这才抱着竹篮和猫儿往澜庭院去。 江晏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出一阵无力和艳羡。 他不知有多么羡慕江行简,既羡慕他比自己早生了两年,也羡慕他托生为侯府嫡系。 “二爷。” 身后小厮出言轻唤,江晏神色恹恹,没有兴致。 那边江行简抱着猫儿回了澜庭院,宋挽在正厅同管事婆子交涉,他略一思索抱着竹篮去了书房。书房中,怀素正在收整案上书籍,见他抱着个竹篮进来便起身去接。 “抱好,莫要摔了。” 停顿片刻,他又道:“别让葭玥看见。” 怀素点头,将那猫儿小心放在书房的软塌上,又让写意去小厨房端了碟肉羹来。直到晚间饭时,那些婆子方陆续离开澜庭院。 江行简抱着吃饱喝足如今正四仰八叉睡得深沉的猫崽子,大步去了澜庭院正房。 “大爷来了。” 外头看更的婆子向屋中通传,二道厅的二等丫鬟听见又去寻蘅芷蘅芜,待江行简走进屋的时候,宋挽已换了外袍站在二人寝房前迎接。 江行简瞟过书案上满满的账册同桌上拨乱的算盘,皱眉道:“府中账数有问题?” “是不大好,若夫君无事待用过膳后可同挽儿一起看看。” 江行简点头,随口让房中丫鬟摆饭,留在这里吃。 等膳间,江行简将手中竹篮递给宋挽:“这猫儿……金丝虎被毒我也有责任,这只猫儿是我送来弥补你的。” 到底心中有愧,这底气便弱了三分。 有些僵硬的抱着竹篮,宋挽轻轻撩起上头的软被子。 只见里头毛茸茸的小家伙睡得正香,露出的肚皮同粉嫩的小爪子直挺挺摊在软垫上,宋挽见状却并没有开心的模样,反而鼻尖一酸想起了金丝虎。 这只猫儿同金丝虎小时候生得一模一样。 宋挽伸出手指在它肚皮上轻轻一点,又拈了猫儿身下的垫子。 那软垫用的是靛蓝色蜀锦,蜀锦并不算贵重但这料子上的浅色暗纹却有些来头,是前些日子二房江星画的联珠孔雀纹。当时绣房织出后,还送了匹素色的给她,她还让蘅芜回了件掐丝攒银的彩宝珍珠匣。 府里只有她跟江晏养了猫,这猫儿是江晏送来的。 第13章 分化 宋挽正出神,蘅芜端着宣窑瓷盘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摆饭的小丫鬟,几人动作利落不多时便将一桌子饭菜拾掇好,宋挽让蘅芷照顾猫儿,自己则坐在江行简身边。 桌上放着六个巴掌大的翡翠荷叶盘,两个白玉汤盅,并十六个粉白色汝窑小碟。 六个正菜四热二凉,分别是爆灼羊肚、烧笋鸡、鱼肚煨火腿、野山菌炖鸡,凉菜小厨房备了凉拌酸素菜同红油炝鲜笋。 宋挽口味清淡,便单独给她做了虾仁鲜笋汤,另一份则是江行简的瑶柱乳鸽汤。 汝窑小碟四个成一份,分别放了点心四份、干果四份、蜜饯四份、同清口小菜四份。 江行简夹了块螃蟹小饺送入口中。 蟹味鲜甜淡雅,虽只是份小点,倒也能看出掌厨之人的技艺。 二人用膳时并不言语,举止亦轻巧无声,宋挽只略略吃了两口,江行简便知她已用好了,只是礼数在她不得先放筷。 身边人的端庄守礼是刻进骨子里的,江行简看着一桌珍馐,脑中浮现出林葭玥在侯府家宴那日的窘迫。 世族出身无论男女,自幼便恪守礼法礼教,无论衣食住行总别于庶民。限量而食,饮食量少、类多而质精,是他们自出生以来便时刻遵守的规矩,莫说如宋挽这般贵女出身,便是澜庭院中的一等丫鬟,也知这些…… 江行简忽而没了胃口,他放下筷子接过身边丫鬟递来的净手巾。 擦过手后,绿竹同香草又端了漱盂进来。 二人漱口后,江行简走到宋挽书案,随手翻起了府中账目,零零总总分门别类约有三四十册,他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宋挽道:“自侯爷同夫君离开,侯府便呈颓相,如今六年过去府中事务繁多,照比以往花费不减,但进项却是少了大半。” “且……” 宋挽略顿,从书案下翻出一本红皮账册递给江行简。 “自江妃入宫后,宫中上下打点亦是一笔巨数,如今侯府架子犹在,但内中却不好支撑。” 江家嫡长女江曼七年前入宫为妃,江行简离开上京时她正怀有龙子,这几年光是给江妃打点内宫,同侯爷丧事花费的银子,就已经掏空大半侯府。 只是侯府到底有些积累,虽不能同鼎盛时期比,但照其他仕宦人家来说,还算过得去。 但也只能说过得去。 侯府主仆上下远超千数,光是寻常吃喝就让人咋舌,更何况宫中还有两位更不得怠慢的。 遇上年节需要人情往份打点孝敬的时候,银子更是如流水一般,这副模样再有个三五年,怕是连如今勉强撑起来的尊荣,都维系不住了。 宋挽猜到侯府艰难,却未想到会如此棘手。 江行简道:“近年府里庄子的进项,怎会少了这么多?” “最出息的庄子同田地,前些年都打点司礼监掌印太监段公公了。” 宋挽说得有几分尴尬。 说来城阳侯府同宋府的关系,这几年实有些微妙,她姑姑乃当今芸妃,正受隆宠。而江行简的嫡姐入宫一年便怀有五皇子,侯爷同江行简边关遇害的消息传回上京后,圣上为弥补城阳侯府,便把江曼从婕妤提为江妃。 早年国力薄弱,圣上立了出身最不堪的二皇子为太子,五岁不到便将他送往邻国为质,十二年质子生涯,待回朝时只剩一具半死不活的躯壳,如今瘫在东宫已有八年,若非这时候褫夺他太子之位会被天下人唾弃,圣上怕是早将他谪为庶人。 大皇子乃皇后嫡出,若无质子一事这太子之位非他莫属,原本他只要熬到太子病故,便可稳坐大宝,怎奈大皇子为人太过不堪,实难当重任。 三皇子乃她姑母所出,刚过了九岁生辰,四皇子早夭,宋家…… 宋挽垂眸,翻看账册的手微微一顿。 自古财帛动人心,更何况是无上权力,她不信宋家对那个位置毫无想法,且自她兄长之名便可看出爹爹颇有野心。 宋挽看了江行简一眼,二人又齐齐避开对方视线。 片刻后江行简道:“我知你素习喜静,不耐管这些琐碎之事,只是府中事务总要劳你伤神。” “至于外头的往来……如今我既已平安归府,便没有继续用外务烦你的道理。” 宋挽道:“谢夫君体恤。” 将几本红皮账册一一找出,宋挽整理妥当交给江行简。 所谓外务,不过是江妃以及五皇子沈千沭相关,她倒也乐得脱手。 二人一时无话,蘅芜却是眼带怒气走了进来:“禀大爷,绣烟阁的林姨娘有事寻您,这会已打发丫鬟来催三五遍了,想来是有什么急事。” 江行简闻言眉心紧蹙,颇有些下不来台,房中人行事无状,他终归面上无光。 “去回林姨娘,就说我同夫人有要事相商。” 蘅芜福身行礼,甩着袖子走了出去。 “既提到林姨娘,我正有事同夫君说。” 宋挽道:“府中妾室一月一两例银,掌管贴身衣物钗钏等丫鬟二人,扫洒浆洗婆子四人,怀素可享此份例,林姑娘那边便按级降等,夫君可有异议?” “……” 若林葭玥方才不曾三番两次越界到正房来寻他,他兴许还能说上一二句,如今再让江行简开口,他却是没脸了。 “夫人按府中份例行事,为夫自然无异议。” 宋挽道:“澜庭院虽还有空院,但封闭六年总要修葺一番才可住人,怀素身份不同以往,总不能再留在下人房同丫鬟们同出同入,所以这段时日我安排怀素住绣烟阁,夫君觉得如何?” “如此不妥。” “那我将拢香斋让出来给怀素。” “如此更不妥。” 江行简皱眉。 宋挽抱着灵位嫁入侯府孀居六年,上京无人不知。他带葭玥回京已是极不体面的做法,同明着给宋府难堪并无区别。 如今若再让她将往日孀居之所让给其他侍妾,哪怕为了宋府颜面,圣上避暑而归都要向他问责。 且他自己也担不起一个宠妾灭妻,昏聩好色的名声。 “依你安排。” 江行简说完起身离开。 宋挽聪慧如斯,自不会放下身段跟葭玥计较,她只需将侯府同宋府的脸面,以及他的名声摆在台前,他便自会舍林葭玥而去。 不过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便反手一个贱妾之位按在葭玥头上,再将怀素送到绣烟阁,如此宋挽不必使任何手段,便可轻易分化他二人。 她自幼聪慧,打蛇七寸也使得娴熟,处理起内宅之事自是如鱼得水。 江行简无奈一笑,却又很快将笑容压了下去。 第14章 姨娘 江行简离开,宋挽便洗漱更衣继续看账册去了,只是那只猫儿醒后喵喵叫个不停。 “想你娘亲了?” 将猫儿放在掌心,宋挽轻轻安抚着,也不知是那猫儿喊累了还是觉得安全,竟在她掌心又睡了起来。 宋挽将它放在软垫上,自己则拿起针线,三两下缝了个布铃铛系在它脖子上。 布铃铛里面放了些可安神的银丹草,那猫儿戴上后果真安静不少。 宋挽唤来蘅芷,轻抚着毛茸茸的小家伙道:“明日送还给二房青斋,便说我如今无暇养它。” 虽说着无瑕饲养,但她的动作很是温柔,蘅芷见着心疼:“小姐若是喜欢留下又何妨?奴婢这次会好生照看,绝不会再发生上次那种意外。” “哪里是小心照看的事。” 宋挽看着猫儿沉睡模样,心中又是一酸。 这几日她好似还能看见金丝虎的身影,夜间睡得迷糊时,还会觉得金丝虎就在她身边。她不舍金丝虎是真,但也并不想再寻只猫儿代替它。 六年情谊,岂是说取代便可取代的? “你也知金丝虎小气得很,若是知道我养了新的猫儿,它该生气了。” 宋挽拨弄着小猫崽身上的布铃铛,强压下酸楚。 金丝虎意外身亡,那罪魁祸首喊了两日不是故意便再未提过。江行简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偌大一个侯府,除了她同蘅芷几个谁会在意一只猫儿的生死? 若连她们也急急寻了只新猫,也太对金丝虎不起。 “好生照料着,莫让它着凉。” 宋挽交代完便继续拢账去了。 第二日,蘅芷抱了那小猫崽去了二房,未等到青斋,却碰上了从福鹤堂请安回来的江晏。 江晏见她抱着那竹篮,英眉微蹙。 “见过晏二爷。” “怎么抱着它在这?” 蘅芷道:“我家奶奶说她如今无暇饲养,让奴婢谢谢二爷好意。” 按说这猫不该由宋挽的贴身丫鬟退还给他,但江晏见到蘅芷,便知是那人不信任江行简,怕他再伤了无辜性命。 想到宋挽信他更甚自己夫君,江晏心中一悸,只觉双手发抖,难以自控。 他嗓音微哑:“嫂嫂可是不喜欢?” 蘅芷摇头,语气带了些伤感:“我家奶奶挂念金丝虎,见了它便要心疼,这才让奴婢退还给二爷的,想来是奶奶清楚这猫儿在二房方能过得安稳。” 江晏双颊因兴奋而微微泛红,只是声音还算平稳:“你回去同嫂嫂说,让她放心,在我这里万不会有任何差池。” “蘅芷代我家奶奶谢过二爷。” 蘅芷将竹篮递给江晏身后的丫鬟,自己行礼后便离开了毓灵斋。江晏则抱着竹篮回了自己寝房。 将那猫儿从中捞起,江晏看着那双琥珀色眸子抿唇一笑:“你倒是有些运道。” 他将那个小巧简洁的布铃铛摘下,看着上头平整细密的针脚微微出神。 布铃铛散发出一股淡淡草香,做得颇为随意,一看便知不是出自丫鬟之手。 江晏小心握在掌心,心情颇好地对那猫儿道:“她是我的了。” 好生把玩了一阵布铃铛,才依依不舍拿出个白玉匣子将东西放了进去。看着里面一本旧书,一块素色巾帕,江晏眼露温柔。 青斋进屋的时候,就见他仰头半倚在梨花木交椅上,眉眼透露出一股并不多见的愉悦。 “二爷,柳姨娘求见。” “不见。” 听闻柳姨娘三字,江晏面色冷了下来,只是还未等再说一句,外头便传来一阵刺耳女声。 一个容貌美艳身段风流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只几步路,那妇人腰肢便似要扭断一般,头上戴了七八件钗环,叮当环佩之声吵得江晏眯起了眸子。 “个黑心下流坯子,自己的老娘也敢拦在院外头?便是你翅膀硬了,有了能耐,不也还是从老娘肠子里爬出来的?这几年你愈发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这院子里的几个烂货丫鬟,也敢到我头上拉屎了?” 柳姨娘刚进屋,便抢白一顿,满口污言秽语让江晏同屋中丫鬟齐齐皱眉。 她本以为江晏袭爵是板上钉钉的事,哪知道一个早该死透烂透的人,突然又诈尸回来了。到手的荣华富贵鸡飞蛋打,柳姨娘气得夜不能寐,食不能安。 更可恨的是她想寻自己的儿子商量下对策,哪知被人一拦拦了三日。 若不是今日挠花了看门丫头的脸,她还进不来呢。 “窝囊搋子,对付我倒有的是办法,你有这心气怎么不去……” 青斋轻咳一声:“姨娘慎言。” 柳姨娘狠狠剐她一眼,冷哼道:“小娼妇,有你指摘我的份?” “你跑到我院中发什么威?” 江晏示意青斋同房中丫鬟出去,自己则按了按眉心,方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让她们出去做什么?有什么话她们听不得的?你整日也不知忙些什么,难道你想让江行简那个死人头,稳稳当当的袭了侯爷爵位?” 江晏嗤笑:“他是侯府嫡长子,袭爵名正言顺,莫说我对侯爷之位没有半点想法,便是日后我袭爵做了城阳侯,于你又有什么干系?” “你个黑心烂肺的小杂种,你是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做人母亲的还沾不得孩儿的光了?” 柳姨娘说着,便伸出艳红的指甲去抓江晏的脸。 自侯爷故去她在院中撒泼惯了,虽然知道江晏不待见她,但也仗着自己是他生母的身份,没少提过分要求,只是以往她念着江晏日后要袭爵,不若今日这般癫狂罢了。 本以为自己还能如幼时一样拿捏这个儿子,却未成想手刚伸过去,江晏便牢牢捏住她的手腕。 “你算哪门子的母亲?自古以来有哪一家的妾室,敢称自己为生子之母的?” 江晏的手如铁钳一般死死捏住柳姨娘,柳姨娘被他眼中狠厉吓退,支吾着不敢说话。 “日后无事别出现在我面前,好好在府中做你的姨太太,若你再来招惹我,别怪我拿柳呈祥开刀。” “你敢,你还想对你舅舅如何?啊……” 江晏抓住柳姨娘寸长殷红的指甲生生一掰,四片指甲齐齐断落。柳姨娘疼得哀嚎不止,却被江晏随手塞进口中的白瓷茶盏止住喊声。 “舅舅?我敢喊也不知他有没有命认我这个外甥。” 江晏冷哼一声,将柳姨娘推出门外。 不多时酥绵走了进来:“二爷,大房那边闹起来了。” 第15章 出身 “怎么回事?” 江晏皱眉询问,酥绵道:“听府中婆子说,是大爷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在绣烟阁吵起来了。” “你去江星房中寻个丫鬟,找个由头去瞧瞧。” 酥绵应是,去了澜庭院。 澜庭院中不少丫鬟婆子都围在绣烟阁前,原是林葭玥知道怀素也被抬为妾室,且身份还比她高一级这才闹腾起来。 “侯府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莫名其妙娶进一个寡妇,如今还找个下人来打我的脸?” “林姨娘这话可是有意思,你又哪里来的脸面?” 说话的是随侍处管事齐顺媳妇,原本她被江老夫人拨来给林葭玥做教导嬷嬷还颇为高兴。 江行简袭爵是必然,而他能顶着两府压力将林葭玥带回,便说明这姑娘极受宠爱。如宋挽那样的高门贵女,出嫁必是配着宋府人手,她们这些人很难近身成为主母心腹。原想着不若就跟林葭玥打好关系,日后她也可沾沾光,又哪里知这人竟是个蠢货。 “小门小户出身的闺女,若清清白白的咱们也能给上三分薄面,高看一眼。可你又是什么东西?咱们府里的粗使丫鬟都知避讳男眷,你倒好小小年纪就丢了清白不要,真真是给祖宗脸面都丢尽了。” “你放屁,我何时丢清白了?” 林葭玥气得眼泪直打转。 这些日子不管是府里的主子还是下人都瞧她不起,那鄙视的眼神藏都藏不住,不是说她跟江行简淫奔便说她涉于淫滥,这种难听的话不知听过了多少,天知道她跟江行简连嘴都没有亲过。 “皇天祖宗呦,你还想如何丢?姑娘家家无媒无聘的就跟爷们厮混到一处,还想要如何丢?” “什么厮混?我何时同他厮混了?” 她这话说出口,满屋的婆子外加看热闹的小丫鬟齐齐撇了嘴,更有那偷偷捂唇讥笑的。 林葭玥心底一慌,这才明白问题出在了何处。 想着这些日子听到最多的无媒无聘,不通姓名之类话语,林葭玥忽然意识到她眼中的寻常往来,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丢了清白,涉于淫滥。 这个时代,这些侯府高门里的女眷,怕是跟男人见个面说句话都叫淫滥失贞。 林葭玥只觉脑中嗡一声响,一股眩晕感让她险些站不住脚。 江行简乳母,李嬷嬷见状出来打圆场:“行了,闹成这样成何体统?都给我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轰走那些看热闹的,她走上前上下打量林葭玥。 “虽然姨娘大错已成,但你如今到底是侯府女眷,日后把规矩学好,好生伺候大爷同大奶奶,也是可将功补过的。” “让我伺候人?做梦去吧。” 她一个有手有脚受过教育的人,让她做低伏小? 林葭玥根本没打算乖乖听话,正想反驳,却被李嬷嬷掐在腰间,狠拧了一把。她从未受过这种侮辱,腰间剧痛让她再也忍不住气。 气不过也忍不住,林葭玥撸起袖子反手给了李嬷嬷一巴掌。 蘅芜正偷偷摸摸趴在绣烟阁假山后看热闹,见此一幕险些惊掉下巴。 她捂嘴看看李嬷嬷,又看看林葭玥突然蹑手蹑脚一溜烟跑回了澜庭主院。 “小姐,小姐……” “怎么毛毛躁躁的?奶奶正午歇呢。” 蘅芜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拉着蘅芷悄声进了宋挽午歇的锦隔纱幮中。 “小姐,您睡了么?” 宋挽撩起石榴红撒花帐子,柔声道:“还未睡下,怎得了?” 见她起身,蘅芷蹲下帮她换了室内穿的厚底软鞋,又寻来一件海棠色烟纱褙子伺候她换上,宋挽笑着打开妆台上摆着的翡翠描金嵌彩梳具盒,从中挑出一把莲花纹月牙梳,以及圆头剔篦递给她。 蘅芷拈了一小块桂花油,点在掌心轻轻揉搓起来,不多时屋中便弥漫着一股淡淡花香气。 宋挽见蘅芜喘着气,让她喝口茶顺顺。 喘息平稳,蘅芜道:“小姐,那林姨娘可了不得,她方才就这样……” 抡起胳膊,蘅芜学着林葭玥的模样给宋挽看:“啪一声甩在李嬷嬷面颊上,好大一巴掌,吓得奴婢赶紧跑了回来。” “啊?” 蘅芷惊得掉了手中梳篦,就连宋挽也怔愣一瞬。 实在是此事太过惊骇,让人一时找不出言语形容。 “除了府里那些个粗使婆子,奴婢上次听闻有人动手抽人嘴巴,还是十来年前,咱们府里庶出三房老爷纳的那个伶人拈酸吃醋打府中小丫头呢。” “奴婢原先只以为林姨娘出身不显,如今想想怕是很不堪了。” 宋挽也蹙眉,有些纳罕江行简究竟是如何同林葭玥扯上关系的。 如侯府宋府这样富而好礼的人家,无论男女嫡庶,都万万做不出这种撒泼打滚的事情来。世宦之家最重名声,家家自祖宗开族立府以来,最忌讳的便是出那等暴殄轻生的孽祸之人。 但凡做主子的,无论心中如何龌龊也没有人前苛责下人,明晃晃打人脸面的道理。 久处后宅的世家贵女,面对下人更是从来只恩多威少,从无作践的。再不济的世家祖训中,也必会有一条对下宽柔以待。 若一房出了个行事霸道的,整族的女儿家都会受到牵连。 今日这事实是少见。 且李嬷嬷身份大不同,先不说她是江母陪嫁,便说她乃江行简乳母,这哺育之恩外加半母之谊,便是她同江行简见了也需得敛着性子说话行事,更遑论动手了。 便是侯爷在世,也不敢拿这般大的架子呀。 宋挽同蘅芜蘅芷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一会儿,宋挽才道:“那位林姨娘行事出格,你们不要去沾,今日起绣烟阁有任何响动都不要近前。” 怀素居在绣烟阁,有什么问题她自会同江行简说。 她与江行简之间的夫妻情分本就淡薄,若再因林葭玥导致这点子表面情都维系不住,怕是会让江宋二府更为难堪。 主仆三人正在房中交谈,绿竹询问过后悄声走了进来。 绿竹道:“夫人那边派了十几个丫鬟婆子,都往绣烟阁去了。” 宋挽抿唇,暗道林葭玥怕是要吃些苦头。 第16章 受苦 林葭玥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巴掌吃这样大的亏。 她打了姓李的老货一巴掌后,就被绣烟阁其他婆子拖进屋中。那些个婆子整日做粗活,手劲大得吓人,不仅挣脱不开,就连想要骂上两句都无能为力。 口中被人塞着软巾,而其他嬷嬷则端了一堆看着精巧,但让人心生不安的东西候在一旁。 “林姨娘也算有福气,这些物件都是老祖宗开族立府时特制的,百年来还无人享用过。” 李嬷嬷从大漆扇形盘中,选了个淡黄色玉质长板,那长板小臂长、巴掌宽,前宽后窄薄润透光。 林葭玥支吾挣扎着,李嬷嬷道:“将林姨娘放开。” “老东西,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动我一下。” 林葭玥有些怕,但她笃定这群下人不敢对她如何:“江行简平时见我都万分有礼,从不说一句重话,你们这群伺候人的东西,又敢怎么对我?” 齐顺家的哼笑一声:“大爷大奶奶体恤下人,就是见了府中拾掇夜香的都会说几句体己话,打赏两吊钱,姨娘可万不要以为是自己如何得大爷青眼。” “且大爷的名号也不是你能直呼的。” 李嬷嬷笑道:“正好不知这规矩该从何教起,便先改改姨娘这信口开河,没大没小的毛病。” 从红木盥洗架上抽了条软帕子,李嬷嬷用凉水打透后,缠在那犀角戒尺上。 林葭玥看她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有些害怕。 “林姨娘不用怕,犀角戒尺薄且缠了凉水帕子,虽然打着疼但既不会留痕,也不会真正伤你。” 话音刚落,林葭玥就听啪一声,脸颊顿时痛了起来。 又薄又韧的东西抽在脸上,脸颊很快便发热起来,但因为又缠了吸过凉水的帕子,那股子热便一直憋在肌肤底层,又疼又发不出的胀感,让林葭玥觉得牙龈同舌根都麻了起来。 “啪。” 一戒尺下去,李嬷嬷高声唪诵:“贤女谨口,不出无稽之词,不为调戏之事,不涉秽浊,不处嫌疑。” “啪……” “妇德静正,妇言简婉,妇功周慎,妇容雅娴……念出声!” 林葭玥四肢被人牢牢按住,她死死咬着牙无论如何都不开口。 李嬷嬷冷笑一声,反反复复念叨着同一句,念一遍,便伴随着啪一声。 她自幼在江母身边伺候,梁府十五年外加侯府二十几年生活,还没有哪个主子说过她一句重话,如今让个小辈贱妾劈了巴掌,这几十年的体面算是白白丢尽。 往日她虽瞧不上林葭玥,但也从未想过如何为难,如今却是说不准这规矩要学到何种程度了。 “纯一坚贞,持身之道……” “纯一坚贞……” 林葭玥遭不住一下又一下的抽打,终是坚持不住缓缓开口。 见她乖顺,李嬷嬷冷哼一声:“请林姨娘过来,同老身学行卧踏坐的规矩。” 她丢下戒尺,示意扎着丫鬟髻的小丫头给林葭玥换衣。 小丫头七手八脚扒下林葭玥衣衫,她只觉羞耻却无力反抗。 新换的衣裳不知用什么东西浆洗过,硬邦邦的,穿在身上又疼又不舒服。 随后又走上前一个婆子,手中拿着卷绣花针,快速别在林葭玥的衣裙上。 李嬷嬷拿出一根细长藤条,冷声道:“请林姨娘跟老身学行礼动作。” 林葭玥只觉满口牙咬得没了知觉,却不得不跟着李嬷嬷行动,只是浑身的衣裳同铁板一般,稍稍不慎还有银针扎入皮肉中,只不过走了三两步她便疼得浑身是汗,痛苦难当。 “啪。” 细长藤条抽在林葭玥腿上:“立莫摇裙。” “啪。” “行莫回头。” “啪。” “语莫掀唇。” “啪……” “轻行缓步,敛手低声……” 直至夜半三更林葭玥突然从梦中惊醒,口中还猛地喊出一句立身之法,惟务清贞。 回过神来,她忍不住啜泣出声。 “咳,林姨娘可要用茶?” “不……不必。” 林葭玥红着眼重新躺回衾被中,从未有一刻如此厌恶这个时代。 雕花大床厚重精美,一个木雕床中便涵盖了妆台同小桌,床里面还有数十个精致木匣,给使用者放置各种精巧物件。 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很是喜欢,甚至不由自主想像澜庭主院中的大床,又该是怎样精奢的样子。 可大床外就是值夜丫鬟的绣塌,美其名曰就近照顾,可实则她晚间翻身都会有人出声提点。而贴身丫鬟睡得绣塌外又是粗使丫鬟的耳房,再往外便睡着看更婆子。 若她晚上说句梦话,明日便会传得沸沸扬扬。 林葭玥看着头上的青色纱幔,咬着被子无声哭了起来。 半梦半睡,似醒非醒的煎熬了一夜,天色还未有光亮,林葭玥就又被李嬷嬷推搡起来。 她好不容易挨过昨日,正幻想今日江行简会来寻她,会如踩着七彩祥云的英雄一般来救她于水火,却不想这般心思被李嬷嬷一眼看穿。 李嬷嬷嗤笑道:“林姨娘可是想着大爷会出现?” 林葭玥抿唇不语。 “呵,老身实话同姨娘说吧,这等痴心妄想实在不必。当今圣上同江妃芸妃避暑回宫,大爷同大奶奶今日天未亮便入宫面圣去了,哪怕回宫,二人也还要到宋府回门省亲。” “没有个三五日,大爷同大奶奶是不会回来的。” 林葭玥一脸震惊,面色青中泛白,李嬷嬷见状道:“大奶奶是个有福气的,林姨娘还是早早祈祷大爷同大奶奶能诞下贵子,不然这避子汤喝多了来日可不好受孕。” “虽妾室诞下子嗣需得送至嫡母身下抚养,但若你乖顺好生求求大奶奶,也未必不会开恩。” 林葭玥咬着唇,齿痕处氤出点点鲜红。 她在这为了江行简受苦受罪,江行简却跟宋挽一起入宫见皇帝,甚至是回宋府? 林葭玥恨得心都碎了,却不知宋挽入宫也未舒坦到哪里去。 第17章 入宫 寅时刚过,宋挽便起身准备入宫面圣的妆容。 “你绾发的手艺是最好的,不必这般下力气。” 宋挽起身,见绿竹一夜未眠,缠着香草给她绾了一夜的头发不免心疼。 绿竹笑道:“奴婢太久未绾发了,这手生得不是一点半点,好在这一夜有香草在,让奴婢找回些感觉。” 正说着,绿竹用白玉勺舀了滴茉莉香露点在手腕间,又轻轻揉搓至散发香气,这才撩起宋挽头发轻轻绾了起来。 “奴婢给小姐选了朝云近香髻,按说入宫应该绾牡丹头的,可咱们府里的嫁妆未有适配的头面首饰,实在撑不起那富贵样子。” “老太太同夫人虽送了几套来,但富贵有余,朝气不足。” 宋挽半阖着眼,有些困倦:“好绿竹,便由你做主。” 她也知绿竹为难。 侯府如今入不敷出,老太太同江母送来的首饰头面大多是二人的陪嫁,虽然价值不菲但到底不是新兴样子,颜色款式也不太适合她。 而她又是以望门寡的身份嫁入侯府,嫁妆中莫说首饰头面胭脂水粉这些,便是连匹带颜色的料子都没有。 按说江行简回京,宋府该给她重新送嫁妆,但父兄都同圣上去山庄避暑这事便耽搁下来。 “小姐,您瞧瞧成不成?” 绿竹轻轻唤了宋挽一声,宋挽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陌生。 “绾了六年素髻,偶然戴了一头钗钏我竟是有些不适。” 镜中少女在金灿灿的海棠穿花步摇,同红宝石榴点翠簪的衬托下,显得容色绝丽,娇美无比。她肌肤胜雪又腻皙白若脂,如今只微微打扮,便让满室芍药牡丹失了颜色。 宋挽抿唇,双眸弯弯露出个略显克制的笑意。 “小姐真美。” 蘅芷同蘅芜端了衣裳进屋,见到上了妆的宋挽很是被惊艳了一瞬。 衣裳宋挽选了妃红色绣银碧霞纹霓裳裙,她如今勉强算新婚,穿红倒也应景。 待一身行头穿整妥当,天已渐亮。 江行简在院中候着,他今日也穿了一身妃红,宋挽在蘅芷的搀扶下姗姗而来,二人站在一处确有种天造地设,天然而成的般配感。 “夫人请。” 江行简撩起院中翠锦小轿,宋挽行礼后坐了进去。放下轿帘前,她看见江行简耳后至脖颈绯红一片。 宋挽抿唇,面上泛起点点羞意。 四个婆子抬着轿子行至垂花门外,那里还有一顶给随行丫鬟们准备的空轿。蘅芷蘅芜坐进去后,抬轿的四个婆子退下,另八个容貌周正,腿脚利索的小厮从他处行来。 轿子行至侯府角门前,府中婆子撑着青色纱幔遮挡出一道纱墙,至如此,蘅芷蘅芜才下轿服侍宋挽上马车。 江行简坐在马车上,伸出手扶宋挽上车。 宋挽面色微红,将手轻放在男人掌心中。 马车内空间逼仄,二人又穿得繁琐,身体伸展不开双膝难免碰触。 江行简只觉今日天气闷热,不多时面上便浮现出点点汗意,他撩起软纱一角以求透一口气。 宋挽睫毛微颤,放至双膝的掌心因紧张而有些发烫。 入宫规矩繁琐,二人很早便在宫门等待,待圣上口谕传来,江行简只觉里衣近乎被打透。 下马车时,他伸手去接宋挽,二人掌心相贴,热意灼人,烫得二人又双双松开。 “夫人……” 江行简喉头一紧,忙轻咳一声缓解尴尬。 宋挽还在车上未曾下来,蘅芷见状想要上前搀扶,江行简却快她一步,一手扣住宋挽纤柔腰肢,将人从车上半抱了下来。 二人从未这般亲近过,少女身上馨香馥郁,淡淡花意染了男子的龙涎冷香,颇有几分醉人之气。 宋挽落地,江行简立即收手。 蘅芷抬头去看,就见自家小姐同姑爷好似去熏笼里走了一遭,两个人从头到脚双双透着绯色,她家小姐的耳珠,更像是要滴出血一般。 江行简如今还未袭爵,只算是白身一个,圣上会召二人进宫,多也是出于体恤臣子之心。略问了几句当日情形,又御赐些金银珠宝略表安慰后,便处理政务去了。 是以江行简同宋挽便先去了芸妃的长信宫。 长信宫中,宋芸宁方看见宋挽便滚落一串热泪。 “拜见芸妃娘娘……” “挽儿快起,姑母瞧不得你行这大礼。” 芸妃三两步下榻将宋挽圈在怀中,不停摩挲她的后背。 她大宋挽七岁,说是姑母却情同母女。宋挽小时便乖巧懂事,她瞧着欢喜就将人放在自己院中带着。 可自对方嫁入侯府,二人六年未曾见过了。 宋芸宁紧紧搂着宋挽,语带哽咽。 姑侄二人亲热叙旧,江行简便在一旁陪着,直到宋芸宁担心宋挽哭花了妆,才不再提伤感之事。 “快看姑母都给你准备了什么。” 芸妃身边的女官向外通传,不多时十几个太监鱼贯而入,六七个半人高的箱子被抬了进来。宋芸宁一一打开,里面俱是这些年她为宋挽攒下的首饰布匹等物。 “往日我见到这些便想给你留下,本以为就是用不到日后也好……” 她话刚出口便戛然而止,江行简却明白芸妃的意思,这些东西是她准备给宋挽日后陪葬所用。 “如今好了,也不枉费姑母的一番心意。” 宋挽推脱,芸妃却很是强硬:“这些算不得什么,姑母这有件真正的好东西要送给你二人。” 芸妃道:“这是我特意从二欢道人那求来的,待你们回了侯府,便将它挂在房中取个好彩头。” 宋挽从女官手中接过一幅画,见芸妃让她打开看看,便以为是什么名家手迹,毫无防备的打了开。 江行简站在一旁帮她虚扶着卷轴,看到画中内容时二人齐齐红了脸。 画上是一对金童玉女,金童手持嫣红红桃,玉女手执荷叶莲花,二人相互依偎很是喜人。若论画技,此画人物神态憨然可掬,形神具备,一看便是可传家传世之作。 只是这幅图…… 宋挽慌张将画合上,却忘了江行简一手还扶着底轴,一时险些撕损那画作。 江行简见状不疾不徐握住宋挽的手,无声安抚后,才将手中的和合二仙图收了起来。 和合二仙图乃是洞房花烛夜必要供奉的二仙,既意味着欢乐和合,也有连年荣华、多子多福之意。 江行简捏着手中的和合二仙图,忽而喉间发痒。 第18章 世仇 离开长信宫,宋挽还觉得双颊发烫,颇为拘谨。 而江行简也不知是忘了还是如何,一直牵着她的手未曾放开。 宋挽知道姑母的意思,江行简已纳两房妾室,而她二人却一直未曾圆房。 若侯府出现庶长子日后必有乱局,姑母心疼她,不想让她亦或是她的孩儿受了委屈。 只是…… 宋挽低头看着二人相牵的手,心中晦涩不明。 若是他未有边疆一遭,亦或是不曾同林葭玥相识,她二人必可琴瑟和鸣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而如今,却是不知日后会有何样局面了。 宋挽鼻尖发酸,微微用力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只是她刚动动手指,就被江行简用力握住。 男人既不回头也未曾开口,只是握着她的手愈发紧。 “夫君……” 江行简停下,身后跟着的蘅芷蘅芜,以及芸妃派来照应宋挽的太监都停下了脚步。 “主院东面放熏笼的墙上位置,可是空着的?” 宋挽愣愣点头。 江行简僵着脸,抿唇道:“倒是可挂幅名作。” 宋挽眼神慌乱,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他,少女满面羞怯,愣怔怔的模样显得有几分傻气。江行简强压住心中喜悦,拉着宋挽往江妃的衍庆宫去。 直到进入衍庆宫宫门,宋挽才稍微回过神来。 衍庆宫中静悄悄的,丝毫没有长信宫里盛情热闹的模样。 “江公子,娘娘候您多时了。” 长信宫中的管事太监迟迟而至,江行简拉着宋挽正准备去见自家姐姐,却听那太监道:“江夫人请慢。” “前些日子钦天监说了,娘娘近日身体有恙,见不得属兔属蛇属羊属狗的,未免冲撞了娘娘,您还是在小花园处等等吧。” 江行简皱眉,宋挽却是无声叹息,身后跟着的长信宫太监也眯起了眼。 “夫君去吧,莫让娘娘久等。” 宋挽松开二人牵着的手,微笑着站在衍庆宫外。 江行简不放心,叮嘱身边太监好生照顾宋挽,这才一个人去见江曼。 长信寝宫,江曼身穿一身月牙白宫缎锦裙,头上只带着一只银丝蝙蝠珍珠簪。虽不如之前宋挽守寡时候穿的素,但在宫中也是极少见的寡淡模样。 寝宫里,只有江曼的一二心腹在。 “阿姐。” 江曼眼眶微红:“这几年辛苦你了。” “是弟弟无能,未能为阿姐解忧。” 江曼伸出纤长手指,泛着樱粉柔光的指甲,显得异常莹润有光泽,身边宫女扶着她的手,带至江行简身边。 “那女子手中的火药方子,真如说的那般可移山平海?” “弟弟见过,威力不小。” 江曼捂唇:“也不枉你在边关筹谋多年,有了此人此物,爹爹的大仇必可得报。” “……” 江行简抿唇,面色微微发白。 江曼眉眼锋利,是女子中少见的英气相貌。若单论五官,她照比性情温和的宋芸宁差了三分娇媚,两分温婉,但江曼生了对举世无双的眸子。 那双眼明媚而多情,哪怕冷眼看着人的时候,也自带一股子欲语还休的撩情魅意。 若这样一双眸子生在寻常女子身上,只会给人行事轻佻之感,但在她身上,却是无端添了几分让人想要征服的欲望。 若非她实有过人之处,也不会入宫仅一年便诞下五皇子。 宫中尔虞我诈的生活过得久了,她对人心人性也看得愈发透彻,更何况是自幼看着长大的弟弟。 一个眼神,她便知江行简在想些什么。 “你想问我,为何不曾告诉你宋挽嫁入侯府之事?” 江行简挺直脊背,手脚微僵。 “你跟我来。” 二人走至殿中耳房,江曼搬开小佛堂供奉的白玉观音,露出后面的牌位。 “跪下。” 江行简看着父亲名号,毫不犹豫跪了下来。 “当年我意外入宫身怀龙子后,你同父亲便立刻被安排前往边关押送粮草,此差事本不该落在你二人身上,是也不是?” “是。” “爹爹身亡,侯府迅速衰败,大皇子德行有亏,太子瘫痪多年,千沭的出生于三皇子沈千柏最有威胁,是也不是?”. “是。” 江曼红着眼:“你我二人心知肚明,无外家支持的皇子犹如浪里扁舟,无风也难行。你不要告诉阿姐,你看不出宋蓝安的野心,宋芸宁之企图,看不出是谁在背后暗害了你同爹爹性命!” 江行简抿唇,眸中光亮慢慢散了去。 “易儿,阿姐知你心悦宋挽。” “你幼年送给她的那些宫灯、木雕、手钏,都是阿姐陪着你一刀一刀做出来的的,阿姐也知道你自幼便等着娶她入门。 “可那又如何?” “杀父之仇不可泯,你要怨,便怨她投胎无门,托生到了宋家,你要怨,便怨宋蓝安宋芸宁那勃勃野心去吧。” 江曼抓着江行简肩膀,太过用力导致食指指甲绷断都未曾注意。 她身边的宫女上前,却被江曼挥手屏退。 “若来日宋府家破人亡,只余宋挽一人,阿姐便允你同她一起,可若宋蓝安,宋芸宁一直未倒,阿姐不介意必要时候拿宋挽开刀。” “我……” 江行简痛苦闭上眼,片刻后沉声道:“阿姐,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江曼见他似下定决心,虽心有不忍,却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姐弟二人这才慢慢叙起旧来,却好似都刻意遗忘了还在殿外等候的宋挽。 宋挽站在衍庆宫外晒得头脑发晕,跟来照顾她的小太监急得直跺脚。 “江夫人,您就同奴才回长信宫去吧。” “不可。” 宋挽笑道:“若无娘娘通传便自行离开,怕会落下个不敬皇妃的罪名,挽儿知道公公仁心,不忍我在此暴晒。” 抬头看着衍庆宫花园,宋挽指着假山道:“不若公公陪挽儿去那处逛逛,避避暑可好?” 那太监哪有不答应的?忙招呼着宋挽去到花园阴凉处,只是还未走进,就听见角落里窸窸窣窣的,一群小太监正围着个浑身是伤的洒扫太监欺负戏耍。 宋挽看着地上人背影,微微颦眉。 第19章 牵手 “小杂畜,由得你们撒野?” 长信宫的太监指着几个欺负人的厉喝一声,那些人一哄而散,跑了个没影。 那太监撇了嘴,嘟囔一句江妃驭下不严,便上前给地上的人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 “无事。” 那太监佝偻着身子,腰脊弯得厉害,身上穿着宫中最下等的太监服,脏旧得没法入眼。就连脚踝和手腕都露在外头,想来是无人给他置换衣裳。 宫中当差命有不同,待遇也天差地别。若是命好得了哪一宫主子赏识,或可成为人上人,若是人笨嘴懒不招待见,便不比处在地狱好哪里去。 宋挽看着眼前太监裸露在外的手脚肌肤,心下不忍。 那手上满是青紫血痕,外露的细小伤口无数,手心手背又尽是冻疮反反复复发作留下的疤痕,一看便知这人是常年受苦不曾得闲的苦命人。 这样的伤,往日她还只在医书上瞧见过。 “你在何处当差,怎得在这里?” 小太监道:“小的名唤吉荣,今日得东宫王公公吩咐,来衍庆宫寻常胜公公拿些东西。” 长信宫太监闻言解释:“都是奴才未听过姓名的,想来是这群小杂畜私下里赌输了钱派他来要银子,这才被人敲了闷棍。” 宋挽见被欺负的太监点头,便让蘅芜拿了二两银子给他:“若你在宫中实在无处安身,可去长信宫寻我姑母。” 他身上的确是陈年旧伤并非作假,言谈也不似寻常内监圆融,这种人在宫中定然吃不开,长信宫不怕多他一个扫洒太监,但对吉荣来说,却或许可保住一条命。 哪想他闻言只呆呆摇头:“小的在东宫当差。” “你这小杂畜,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宋挽淡笑:“无妨,他有处安身即可,且我亦敬重太子殿下,在东宫并未有何不好。” 这话说完,吉荣同宋挽身边的太监都愣了愣。 东宫之主瘫痪半年,太子尊位形同虚设,就是他们这群太监提起东宫,都难免语露不屑,倒没想宋挽这等贵女会说出敬重太子的话。 毕竟太子五岁便去往邻国为质,回来时已成废人一个,在宫里实在没什么存在感,倒是她姑母所生的三皇子,是下一任太子的大热人选。 宋挽说完便转身离开,吉荣却喃喃道:“为何……敬重太子?” 宋挽回头:“王者父天母地,太子乃天子所出,自然也同天子一般福厚延绵,他们庇佑江山百姓多年,是以我尊重太子。” 吉荣看着宋挽离去背影,心头诧异。 他一路回到东宫,只见整个东宫同冷宫无异,清冷孤寂不说,宫女同太监也散漫不堪。 “你跑到哪去了?里头那东西又尿在榻上了,骚哄哄的还不快去收拾。” 见他回来,一个坐在东宫寝殿前的宫女厉声催促,吉荣闻言木讷走了进去。 处处明黄的太子寝宫弥漫着一股骚臭,他走到金榻前,看着面颊凹陷,一身肉都瘦干了的太子道:“你也不是白遭了一场罪,还是有人念着你那功劳的。” 说什么福厚延绵,不过是托词罢了。 朝廷国力薄弱,送个五岁孩童给邻国为质,本就是奇耻大辱。当今圣上用太子之命换取十年太平,可当太子回朝,迎接他的并非荣宠加身,反而是唾弃鄙夷。 只因太子活一日,整个朝廷从君至臣,便需背负无能之名,太子一日不死,以孩童之躯换天下安稳的不堪事实,便无人能忘。 是以,从无一人敢说这十二年的太平是太子给的,也无一人敢说句敬重太子。 吉荣看着目光浑浊,口中无意识发出嗬嗬之声的太子,无奈将他扶了起来,手脚利落的换了身下衾褥。 世人都在等东宫早薨,却不想他生生挺了八年。 若非如今三皇子还小,大皇子又实难当大任,圣上怕是早除太子于后快,以消心头耻患。 宋挽今日的话不仅吉荣听着震撼,就连长信宫那太监也心有戚戚。 “夫人日后莫再提那一位。” 见他指了指东面,宋挽笑着点头。 闹剧已过,几人在衍庆宫小花园里逛了起来,直到离开前,她都未见上江妃一面。 看着江行简出来,宋挽遥遥对着百花窗内的江妃拜了一礼。 “宋挽尚可。” 江曼摆弄着绷断的指甲面无表情,身边宫女闻言道:“大爷自幼心慕宋家女,娘娘既觉得宋挽尚可,为何棒打鸳鸯?” “为何?” 江曼叹息:“为宋芸宁诞下三皇子,宋家挡了本宫的路罢。” “老侯爷边关之事……” 江曼挑眉,满目野心:“无论爹爹是不是宋府所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来日三皇子同我的沭儿必有一争,虎兕相逢胜败犹未可知,我不能让易儿分半点心,有一丝一毫心软的可能。” “且长痛不如短痛,若两人注定不能有个好结局,倒不如最初便不曾开始。” 江曼看着江行简的背影低低出声,见他走出殿外这才离开。 宋挽只见江行简自衍庆宫出来后,面上神色便淡了几分,远不如先前那般温柔和煦,她心下怅然,一时有些无措委屈。 江行简沉着脸走在前头,眼中隐有挣扎痛苦。 他心知宋挽无辜,却也明白她与宋府一体同心,若无宋府谋划在前,便无宋挽荣华在后。 女子心思细腻敏感,见他这副冷淡模样,宋挽便知定是江妃说了什么。她看着江行简忽而生起几分勇气。 他是她的夫,她总不能任由二人如此冷淡下去。 宋挽面色绯红,抿着唇快走了几步。 她看着江行简的手许久,才鼓足一腔勇气轻轻握了上去。 哪知江行简手臂一僵,思索片刻后,将她甩开,再未回头。 第20章 兄长 “阿挽?” “母亲。” 宋挽堪堪回神,发觉已回了宋府。 她方才一味沉浸在羞悔中,连宋夫人坐在自己面前都未曾注意。 宋夫人和煦笑道:“怎魂不守舍的模样?可是哪里不舒服?” “许是今日热了些,晒得孩儿有些晕。” 宋夫人闻言连忙让身边丫鬟给她送冰酪来,宋挽接过尝了一口便放在手边。 “这几日本该去侯府看看你的,但我忙着给你整理嫁妆便耽搁了,倒是没想你同行简今日归宁,老爷许久未见他,想来要多谈一会儿,你若实在不舒服便回房歇歇,你房里的东西未有人动过。” 宋挽腼腆一笑:“哪儿有那样娇贵?母亲不必担心。” “如此便好。” 宋夫人乃宋挽亲姨母,宋挽生母过世后父亲便娶了苏家庶女,一来为巩固宋苏二府姻亲关系,二来也是为了更好的照顾阿兄同她。 只是宋夫人嫁过来的时候,宋扶已过了后宅女子教养的年纪,她也被姑母接去自己的院子,是以这些年同宋夫人相处便不咸不淡的,说不上多么亲近。 一时没了话语,好一会儿宋夫人才干干道:“我让管事将你的嫁妆单子取来,你也好看看有无缺漏。” 不多会儿,宋府的管事婆子捧着个黄花梨木匣子走了进来,宋夫人打开递给宋挽过目。 宋挽看了一眼并没什么问题,不仅将她母亲的嫁妆完完整整放在里头,府里还出了几个位置极好的铺子,同京郊两处庄子以及二百亩良田。便是在上京,这份嫁妆也是极亮眼的。 “这几日辛苦母亲了。” “哪里的话,都是我该做的。” 二人说完,又没了言语,若是往日宋挽必不会这般不周全,只是如今她心头繁乱,纷纷扬扬的思绪让她无心寒暄。 直到府中管事婆子来寻宋夫人,她让宋挽回自己的院子歇歇,二人才轻松不少。 走出院子,宋挽就见一男子站在游廊下,仿佛正在等她。 那男子长眉入鬓,眉眼冷傲,孤身站在那处却透着一股傲然之意,宋挽看了片刻,认出这人是她阿兄宋扶。 宋扶转头,见她呆呆看着自己,不由露出三分温柔笑意。 “阿挽,过来。” 男人招招手,宋挽便加快几步走了过去。 “见过阿兄。” 见到宋扶,她忽然有些忍不住委屈,语气也带了点不容察觉的哽咽。 宋扶仔细盯着她的脸,半晌未说话。 记忆中她还是个喜欢吃糖糕的小丫头,若是哪日他从府学归家,不曾给她带些糖点,她就会委委屈屈的看着自己。 同今日有些像,却又不尽相同。 以前的她若是委屈了便会第一时间同他说,可如今她只低着头,生怕自己会看出来。 宋扶拧着眉,开口道:“行简已归,你在侯府不同往日,切记平日和顺做事、宽以待人,多孝敬长辈,与小姑妯娌之间也莫要争锋……” 刚说了几句就见宋挽眼眶泛红,宋扶急急停下。 宋挽红着眼轻笑一声:“阿兄这话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口吻好似后宅里头上了年纪的老嬷嬷。” 宋扶微顿一瞬,有些窘迫。 他怕宋挽无母亲提点,无人教她这些后宅之事,这才绞尽脑汁想了几句叮嘱,哪知自家妹子听了是这般反应。 “后宅之事阿兄不懂……” “挽儿知晓的。” 一句阿兄不懂,惹得宋挽眼眶一热险些落泪。 宋扶见状便知她在侯府并不顺心,只是他为人兄长的,也无法插手妹夫房中事。 想了许久,宋扶才道:“吏部那边有个缺,如无意外阿兄今岁会入吏部任职。” 他去年已在国子监任监丞一职,若按父亲所言,他在国子监沉寂数年,便可入中书省。中书省有父亲保驾护航,自可平步青云。只是这般的话,近十数年他都要韬光养晦,不展锋芒。 宋扶看了宋挽微红的眼眶,微微颦眉。 去中书省太慢了,十数年他可等,宋挽却等不得。 宋家嫡出两子三女,宋挽虽是嫡长女却并非父亲唯一女儿,且同城阳侯府的联姻实不稳妥,如今风波未显,他却可见平静之下的暗涌。 若来日三五两派争斗起来,宋府怕是不会全力保全她。 三两息间,宋扶便推翻宋蓝安数年准备。 “吏部乃六部之首,哪里来的空缺?阿兄莫不是唬挽儿守寡六年,不知世事?” “且父亲怎会让阿兄去吏部?” 宋挽柔柔道:“阿兄莫要多想,挽儿在侯府很好,老太太同夫人待挽儿如亲女一般,夫君……夫君温柔体贴,我二人又是青梅竹马,感情不知多么深厚。” “只是多年未见阿兄,挽儿念阿兄念得紧罢了。” 父亲对兄长如何安排她不得知,但肯定不会让他去吏部便是。吏部确有实权,但又哪里是那么好进的?他这般说,怕是见了她以为她过得不好,才急急去吏部想要给她撑腰。 可她又哪能这样自私? “阿兄好生听父亲安排,莫……” “男人家的事你莫管。” 宋扶半弯手指在宋挽脑袋上轻轻一敲,见她捂着头又笑着从怀中掏出个小木匣子。 “阿兄给添你的嫁妆。” 宋挽打开,里面装了满满一匣子银票,各种面值都有,有千两也有百两,甚至还有两张五十两的。她鼻尖一酸,咕哝着:“府里一月才给二两例银,这里头有三四千两了吧?阿兄攒了多久才攒出这一盒子?” 宋扶皱眉:“问这些做什么?阿兄给你的,你拿着便是了。” “一定是阿兄从小攒的。” 宋扶看她一眼:“姑母以前整日念叨,女儿家若无嫁妆到夫家是会被瞧不起的。” 宋挽捏着木匣,死死抿着唇,生怕一不小心眼中泪便会落下来。 宋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微叹息:“阿兄是男儿,想要银子自有来处,不是你一个内宅女子可比的。” “阿兄不求其他,只希望你好好的……” 兄妹二人正温情叙旧,江行简自远处轻咳一声,宋扶见状将手收了回来。 第21章 挣扎 “夫君。” 见江行简过来,宋挽朝他温婉一笑。 江行简心头一紧有些不敢看她。 “同父亲聊过了?” “是。” 宋扶点头,见宋挽面上甜甜的不由笑道:“宫中规矩多你二人忙了一日回院歇吧,待晚间我二人畅饮一番。” “遵兄长教诲。” 江行简目送宋扶离开,夫妻二人面上笑意齐齐淡了下来。 二人沉默前行,宋挽紧紧抱着宋扶给的小匣子,心中宽慰许多。 从宫中出来后,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羞惭同委屈,以及那若有似无的情愫和被拒绝的沮丧惊慌,在见过兄长后一一消失。 “夫人,院中很干净,想来府里时常打扫,且床上的衾褥都换过新的,若您累了可去内卧午歇一下。” 进了宋挽幼时居住的院子,蘅芷四处看了看。 她们姐妹同宋挽都是在这院子长大的,如今故地重游难免心中欢愉。 “小姐,你以前亲手挂的竹铃铛还在廊上。” 宋挽看了眼早已褪色的铃铛,抿唇一笑。 自松开她的手,宋挽再未曾主动上前,江行简见主仆三人走进院子后无一人搭理自己,心中又不适起来。 宋挽已经进了屋子,他也莫名加快了脚步,只是刚进她幼时闺房,二人便都愣在了门口。 离开六年,宋挽早已不知房中都放了什么,如今再见那些东西,只有种人非物换的茫然。 她的闺房中,处处可见江行简的痕迹。 二人自幼定亲,她话尚说不利索的时候,就知自己日后的夫君名为江易。 侯府宋府乃世交,寻常年节都有往来,江行简小时候很喜欢给她送一些小东西,或是一本字帖,或是一个泥人,又或是一串瓷珠子手串。东西并不多么昂贵,但大多精致小巧,她很喜欢。 带去侯府的那套生肖木雕,更是她的心头好。 十二个,一年四个,他刻了三年,她宝贝了九年,亲眼见证着刻痕从粗糙童趣,到神形俱似。 “这簪子……” 少女闺房处处透着温馨俏皮,满屋子的纱幔都是鹅黄或月青色,偶有一两件粉白瓷具点缀,显得雅致清新,同她在侯府孀居的拢香斋,有巨大差别。 屋中最显眼的螺钿妆台上,摆着一只白玉梅花簪,下面还特意配了同样花色的螺钿摆架。 宋挽脸色灰白,有些后悔让江行简进她的闺房。 “这簪子……为何不带去侯府。” 离京那日,他亲手将这只自己雕了许久的梅花簪戴在她头上。原本是作为她那年生辰礼的,但江行简怕自己赶不回,便提早送了。 如今摸着触手生温的白玉,他心头微窒。 至如今,他似乎还能感受到自己当日那种雀跃的心情。 “孀居之人理应清净守节,这些物件带不得侯府去。” 宋挽从他手中拿回白玉簪,又从妆台下寻了个红绒布锦盒放了进去,见江行简盯着她,她略一思索,将想要放回妆台的手又抽了回来,转身递给蘅芷。 “小姐姑爷,衾被晒好了,可要午歇?” “铺上吧。” 天未亮就起身入宫,又被江妃晾在小花园大半日,宋挽早觉支撑不住。她见江行简对她闺房很有兴趣的模样,便由他观察,自己则入了纱幮午歇去了。 江行简回头,只见纱幔之下一道窈窕身影正拆着头上发饰,少女身段玲珑纤细、妩媚轻曼,他面上一热移开视线。 蘅芷蘅芜见他既不出去,也没有要午歇的意思,一时犯了难。 “下去吧。” 江行简压低了声,打发二人出去。 屋中一时只剩下他同宋挽,只是那人想来是困倦极了,这一会儿便传来浅浅呼吸,竟已经睡着,江行简淡淡一笑,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又冷下脸来。 方才去见宋蓝安,他句句不离这六年为何迟迟不归,以及在边关做了什么。 江行简只觉他是做贼心虚,却不得不小心应对。 方才升起的点点念头,又因这想法消散,他看着纱幮中午歇的宋挽眸光渐沉。 “小姐……” “嗯?” 宋挽双目惺忪,被蘅芷唤起的时候还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姑爷说要回侯府,让奴婢为您梳妆净面。” “我睡了多久?” 蘅芷垂眸:“还未到半个时辰。” “……” 宋挽蹙眉看着坐在绣墩上的江行简,忽而有种想让他自己回去的冲动。 “罢了,帮我梳妆吧。” 蘅芷重新为她整理了妆发,又换了宋夫人送来的衣裙,穿着整齐后便跟江行简去同父母兄长辞行。 “府上已备了酒菜,何不用完再回?左右咱们只隔着两条街,也不会晚到哪里。” 宋夫人出言挽留,江行简却道:“侯府事忙,如今阿挽还掌着府里中馈,离不得她。” 宋府众人闻言这才放心不少,宋夫人让人准备马车,将宋挽的一应物具,以及嫁妆都抬到侯府去。蘅芷蘅芜手中也捧着不少东西,加上芸妃给的添妆,宋挽今日一行,身家倒比得上大半个侯府了。 回到侯府,她开始登记造册,将芸妃所赐之物同自己的嫁妆一一记录下来。 嫁妆详单需给到府中档房登记,且澜庭院还要开辟出一间库房安置这些东西,零零总总事情也不算少,待宋挽同澜庭院里的丫鬟忙碌完后,天已黑得瞧不出五指。 “小姐,东西都齐了,只独独少了一样。” “少了什么?” “芸妃赐的和合二仙图。” 宋挽闻言脸色一红,却是知这东西除了江行简无人会拿。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愈发看不明白那人。 “罢了,将画册记录在案,回头姑爷如何处置都随他。” 宋挽不知江行简拿那和合二仙图做什么,江行简自己也是不知。 他看着铺在书案上的画,面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他也不想对宋挽动心动情,可…… 江行简狠揉了一把脸,万分颓然。 第22章 理家 自见了兄长,宋挽心中生了几分底气,便不去琢磨江行简的心思。 且她如今接掌中馈,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一早上方给老太太请完安,她便见了府里的管事婆子。 “几位辛苦,待我家奶奶换了衣裳便来。” 蘅芜端了茶又备了点心,那些个婆子只细看过宋挽一次,便是初初交接的那日。如今三五日过去,宋挽也未有什么举措,众人便觉她虽出身名门,但到底年岁还小,难免生了几分轻视之心。 又见蘅芜对她们很是敬重,再想起宋挽素来仁和温顺,先前升起的敬畏便少了几分。 十几岁的姑娘以前又未曾理过家,想来如今多要依仗她们。 几人交换眼神,面上露出几分轻松。 宋挽出来的时候,就见众人吃吃喝喝好不热闹。她柔声道:“来得晚了些,劳几位久等。” “大奶奶哪里的话,您贵人事忙,老婆子们等等也是应该。” 那婆子说话时口中还咀嚼着点心,宋挽看了一眼笑意未减。 “这几日事忙,未能同几位详说府中境况,今日方得空是我的不是。” 宋挽示意起身的婆子坐下,自己则坐在了主位上,蘅芷端了沏好的玉兰花茶放在她手边,又抱了厚厚一叠账册过来。 众人见她架势摆得足,不由好笑。 做掌家太太哪里是气势够就成的?若她行事得当,说不得她们高看一眼,面上恭敬二分。若是心软无能,少不得要向往日那般阳奉阴违。 她们都是侯府的老人,世代家生子,可不是一个新媳妇能拿捏得住的。 江福媳妇乃内宅管事,自是她先开口:“大奶奶事忙,今日既召了婆子们来想必是有所交代,如今大伙儿都齐了,还请奶奶吩咐。” 宋挽笑道:“倒没什么大事,只是嬷嬷也知如今侯府不比从前,现下出多入少,我便想着减少些不必要的开支。” “大奶奶说得是,咱们府确实不比从前。” 江福家的见宋挽淡笑,话锋一转:“只是咱们府里到底乃公侯之家,应有的份例同规制可不能少,若是因着俭省丢侯府脸面,岂不失了体统?” 皇族公侯之家,无论衣饰用度亦或出行配备,皆有严格规制,但凡不是整族的男儿无一个出挑的,也不会在日常用度上做文章。若真到连体面都不得维持的时候,外人只会觉得侯府大厦将倾,行将就木。 这等于告诉世人族将不族,那些同侯府息息相关的姻亲,以及朝中盘根错节的盟友,对侯府的态度都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这般浅显的道理宋挽又怎会不懂? 她笑看江福媳妇一眼道:“嬷嬷多虑,我所言并非这些。” 江福媳妇讪讪一笑,宋挽也未为难她。 “如今不比往昔,虽日常用度俭省不得,但有些用项应当减减。” 随手翻开一本账册,宋挽指着上头的条目道:“各府小厨房日日备得东西都相同,如母亲的绛香院同老太太的福鹤堂日日都备了牛乳,可老太太素来不喜牛乳腥膻。” “母亲那里同澜庭院日日都备了武昌鱼,这鱼虽鲜美,但据我所知,我同大爷都不喜欢这些,寻常也并不见此菜。” 掌管内宅厨房采买的婆子忙站出来道:“夫人不知,虽然平日未必见其上桌,但若是主子们突然想吃了,厨房没有是不行的。是以有些东西不见得日日用得上,却是不能缺的。” “没什么不能缺的。” 宋挽语气仍温温的:“今日起,福鹤堂绛香院以及澜庭院小厨房的采买,统一由府里大厨房拟定,若主子想吃什么,会提前一日通知到大厨房,届时照着单子采便可。” “大奶奶,这……” 她一开口,就将府里老太太同夫人以及自己院中的便利摘去,府里其他院又怎么敢越过她们去? 这分明就是拣那最大头的镇压作筏子,她们做下人的怎敢、又怎能说什么? 那婆子悻悻退后,心里疼得流血。 宋挽也不管那些,扫了眼往日各院菜单以及采买单子,粗粗算了下,一日竟可省下七八十两之多。 “大爷二爷房中的间食点心,也一并取消了。” 掌管毓灵斋的婆子面露为难:“这……各院小厨房没了备菜再取消点心,怕是不妥。” “大爷二爷都已及冠,白日甚少在府中,这一月十两的间食点心是给谁吃的?” 宋挽又抽出各院账册,取消种种零碎边角等不必要支出。 先前那些婆子还不太将她放在眼中,如今一个二个却是有些明白她不好糊弄了。毕竟那些毫不起眼的花销,往日老夫人同夫人都不曾看在眼里过。 可如今想想,这般积少成多,也是笔不小的数目。虽不能解决燃眉之急,但长此以往俭省却能减轻不少负担。 有那心思聪慧的婆子已心生敬畏,但也有被短了利益心中不服的。 蘅芷抬眸扫视众人,又低头看了看宋挽眼下的青黑,不免心疼。 她家小姐几日不眠不休,为的就是反反复复翻看这些账册,从那一两二两银子中条条勘验对比,如此数日,方挑选出那些可俭省几分的条目,可忙了几日也未见大爷来主院同小姐说一句体己话。 蘅芷替宋挽不值,暗暗怨江行简冷心冷肺。 “府中旧例需改的只这几处。” “大奶奶没有别的吩咐了?” 宋挽道:“还有些事情。” 几个婆子脸色又沉了半分,却也只敢在心中嘀咕两句。 “刘顺家的,林良郜家的,以及张长胜媳妇……” “哎哎,老婆子在呢。” 三个身穿绫罗绸衣的婆子走了出来,战战兢兢道:“大奶奶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只是这几日发现账数有些问题,想着今日一并说了。” 宋挽找出几张府中领票,以及前几个月报过的府例递给几人。 “今岁二月报了青绸三十匹换府里爷们的马车,上月又报了十二匹八团锦重修皂盖,这领票上未写颜色,我让香草翻了许久库房,方对上是少了十二匹梅子青的。” 宋挽微微一笑:“宫中规制,侯伯用辇青盖、青帏、绿幨,这梅子青的并不符宫规。” 林良郜媳妇闻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第23章 惩奴 “老奴该死,实是老眼昏花竟犯了这等错处,还好大奶奶目光如炬,寻到这由头。” 那婆子狠狠抽了自己两嘴巴,啪啪声震得其他几人都敛了敛身子。 “既然报错了,便将这账数补上就是,又何必如此?” 宋挽让蘅芜扶那婆子起身,又对张长胜媳妇道:“你是外院笔札房管事家媳妇吧?” “回大奶奶,正是。” “咱们侯府不讲究女子无才方是德,是以各院小姐都识文断字,平日于书画也有涉猎。只是内宅女儿不比大爷们白日府学念书,晚间又多练功课。” “但我发现姑娘们于这笔墨纸砚上的用度,倒比府里几个小少爷加一起还多。” “光是你今年报的仿古雪义堂墨便有四锭。” 张长胜媳妇讪讪一笑:“大奶奶以往孀居,并不知府中事,咱们府上的小姐可不比上京其他人家。别府的姑娘平时喜好些针黹纺绩之事,可侯府的姑娘们更喜欢读书画画儿。” “便说咱府里二房的三小姐,她便最喜画些鱼鸟走兽,是以这纸啊墨的可不就比爷儿们用得多了些?” 见宋挽不答,她愈发扬起了头:“夫人仁善,对府里嫡庶从无分别,无论姑娘小子都一视同仁,这姑娘们喜爱书画同老奴要些笔墨,总不好不给罢?” “如今大奶奶有话,老奴日后定会注意,只是不知府里小姐们,会否觉得大奶奶行事狷狂了些,毕竟往日夫人掌家,也不会克扣府中庶出小姐们的用度。” 她声音越来越大,宋挽只淡淡道:“仿古雪义堂墨价值中等,它并非府中最好的,但一锭也抵得上三四十两银子。你大概不知,这雪义堂墨乃是由桐油烧制再加香料而成,而油烟墨的特点便是光泽较亮但墨色略淡。” “府中几位小姐的画作……” 宋挽从白瓷画缸里抽出两幅山水图,打开后递到那婆子面前。 “此二幅画墨色深重却不姿媚,但因胶质尚轻缺少光泽,这是典型的松烟墨。” “这两种墨虽然都不粘不涩,细腻柔滑,但当中差别委实大了些。” “许是……许是老奴弄错了,老奴这就回去将领票领贴同账目查算清楚。” 宋挽点头:“自是要查对清楚。” 她说完,刘顺家的先绷不住了:“大奶奶明察,老奴上交的账数向来没什么纰漏。” 侯府里头刁奴众多,因老太太六年前突然丧子丧孙,身体垮了大半,而江夫人又是个心思粗大,寻常甚少过问这等小事的。 一日两日有老太太余威镇着,时日久了摸清了大夫人的性子,她们自然抵不住诱惑。 便是有那行事稳妥的,见身边同级的管事婆子各个捞得油水充足,又从未东窗事发过,一来二去心思自然也就活络了。 倒是不曾想,今日被个年轻媳妇捉住了手脚。 本有几个是来看笑话的,正寻思好好瞧瞧宋挽无力招架她们的窘态,回头再编排两句是非,谤一二笑料给后宅仆从添些乐子,哪知这会儿后背冷汗把亵衣都打透了。 “确是没什么纰漏。” 宋挽对刘顺家的微微一笑:“只是你这领票写得实在潦草了些,我辨认得有些费力。” “回大奶奶,老奴日后定勤加练字,万不会再这般了。” “成,你回去吧。” 一群人战战兢兢,都竖着耳朵听宋挽吩咐。 她看着先前账目有问题的二人,柔声道:“你二人一个负责外院杂项修葺,一个管着内院各库,这几年着实辛苦了些。总不好一味辛苦你们,我便想着换个轻爽的差事给二位。” “张家媳妇把账数补上后,便调入吉祥苑做管事,林良郜家的去茶水房当差。原吉祥苑婆子去大厨房负责采办,孙婆子去……” 宋挽调配了几个婆子,将侯府内院重要管事换了一圈。 这些婆子总在一处当差,府中纰漏摸个门清,上下人员也打点得差不多,便是不说全都同流合污也差不到哪里去。 如今打得一团乱,也能制止一下这歪风邪气。 张长胜媳妇闻言哀嚎一声:“大奶奶,老奴有错,老奴确是粗心大意了些,但老奴可保证绝无下次。” 吉祥苑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府中丫鬟婆子养病,以及姬妾、未成的小丁发丧所在,整日阴气森森不说,还无一点油水可捞。 她如今管着内宅库房,虽不敢动账上东西,但寻常让自家爷们从笔札房多出些文房四宝,挂到小姐们名下,一月也可捞上几十两银子,一次都顶上她二年例银了,她又哪里舍得? “大奶奶饶老奴这一次,老奴日后定竭尽所能伺候您。” 张长胜媳妇哭嚎不止:“老奴年纪大了,实在去不得吉祥苑,看在老奴伺候老太太夫人多年的份上,便给老奴一次机会吧。” 宋挽蹙眉:“说的也有理,你年岁大了却是不好再去吉祥苑操持。” “是了是了……” 那婆子正喜于宋挽年轻,面薄心软,就见她从桌上翻出个木匣子,从中拿出张卖身契递还给她。 “你年岁大了,也该放你回家荣养了,今日我便替祖母开恩放你归家。” “大奶奶……” “大奶奶老奴错了,老奴去吉祥苑,老奴不想归家……求求您了,老奴一家子儿女都在府里,世世代代都是侯府家生子,您又让老奴去哪里呢?” 宋挽朝蘅芜点头,蘅芜又翻出五六张卖身契:“你也算侯府老人了,既如此不舍家人便与儿孙一同归家吧。” 富贵知礼的人家从无发卖下人一说,便是犯了天大错处也不过是还了身契,开恩放归。只是这对在侯府生活了一辈子、有头有脸的仆从来说,比杀了她们还难受。 侯府待下宽容,从不苛责下人,哪怕做个最低等的管事婆子,衣食用度也比穷乡僻壤的官家夫人强上许多。 更别提她们的子侄行走在外,还可靠着侯府得利不少。若是哪一个入了家主的眼,赏了一官半职,就此改换门庭光宗耀祖也并非不可能。 若女儿家做了如蘅芜蘅芷这样的一等丫鬟,那更是祖坟冒青烟,说不得哪日就可一朝翻身,做了姨娘主子。 张长胜家的想着小女儿那张明媚小脸,哇一声哭了出来,凄厉之音可比先前诚挚多了。 满屋婆子见她被拖走,都吓得腿肚子发颤,生怕宋挽那澄澈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第24章 迷惘 “梁管事。” “回大奶奶老奴在。” 见她眼露担忧,宋挽道:“我听闻您家中老母亲前些日子病了,一直未将养好可有此事?” “禀大奶奶,老奴母亲身体康健,老奴近日也未曾归家,并不曾玩忽职守……”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宋挽接过蘅芷递来的一方红绒布,随手打开:“我房中有半只上五十年的人参,原是老太太给的,你若不嫌弃可拿回去给你母亲补补气血。” 梁婆子双腿一弯直接跪在了地上。 “多谢大奶奶,老奴替家中老子娘谢大奶奶恩典。” 蘅芷上前将人搀扶起来:“莫要如此,谁往日辛劳咱们奶奶心中有数,该你的总少不了。” 江福媳妇闻言面色难看。 她是后宅里的大管事,今日宋挽虽未说她一句不好,可先前所为件件都在抽打她脸面,怎奈她又心服口服,难生半点怨气。 “周嬷嬷。” “老奴在。” 宋挽见她恭恭敬敬给自己行了礼,不由温声道:“听闻你家孙儿五岁便能识上百个字?” 周嬷嬷点头,宋挽道:“这孩子有些灵性,我想着莫浪费了天赋,不如送到咱们族学中,跟府里少爷们一起开蒙,说不得日后还能出个小状元来。” 孙儿是周嬷嬷的心头肉,若这孩子一味淘气也就算了,如今老天开恩生了些了不得的天赋,她自然有所奢想。 若孙儿日后真能做个状元,便是让她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周嬷嬷跪在宋挽面前,二话不说磕了三个响头。 “大奶奶开恩,老奴日后定马首是瞻,鞠躬尽瘁。” 宋挽将人扶起,笑说一点小事不值如此。 “诸位嬷嬷也知澜庭院的境况,往日院里清净,丫头自然也少了些,如今大爷回来,院中又添新人,人手上便短缺几分。我对府中人员尚未熟悉,免不得需要几位挑选些乖巧伶俐的丫头过来。” “若是你们有得力的,或是家中女儿孙女儿符合的,也可送来给蘅芷瞧瞧。” 众婆子你看我,我看你,心中乐开了花。 主子的院并不好进,尤其是澜庭院。 而进了澜庭院便有机会近身伺候大爷,灵巧的,说不得哪日就伺候进大爷房中去了。 她们都是家生子,世代在侯府为奴为婢,谁家没个女儿孙女儿的? 但凡有一个能傍上大爷,全家也跟着得道升天了。 几个婆子跃跃欲试,已在心中盘算起人选来了。 宋挽见状笑意渐深:“府中粗使婆子同丫鬟活计最累,月银却少了些,我想着再给这些丫头们每月添上五十文钱,冬日十一、十二、一月各加棉衣一套,夏日六七八月加薄裙一条,另冬夏二季再额外发两吊钱,可让她们买些瓜果炭火一类。” “大奶奶仁善……” 一群婆子争前恐后恭维宋挽,她只淡淡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江福媳妇。” “哎哎,老奴在,大奶奶有何吩咐?” 宋挽并未有什么不满,反而一脸歉疚:“大爷不在的这几年难为你了。” “奶奶哪里的话,都是老奴应该做的。” “哪有什么应该的?” 蘅芷递来一个木匣,宋挽转交给她:“您同江伯为侯府操劳了一辈子,终归是侯府亏欠你们的。” 江福家的愣愣打开,只见里头是一张荐书。 “您小儿子江有才跟大爷一起长大,按说如今大爷回来,该将他放在身边使唤。但我同老太太都觉得屈才了,便请人写了份荐书,举荐他去织染局做个副使。” “位置低了些,但到底是个官身。” 江福家的握着那荐书,一双眼瞪得血红血红。 “大奶奶……老奴……” 宋挽柔柔一笑,拍了拍她的手。 余下再没什么正事,宋挽简单交代一二便放众婆子离开,屋中清净下来,她才看见江行简站在角落,也不知待了多久。 宋挽略略出神:“夫君有事?” 江行简摇头,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其实他今日过来,本是不放心。 他想着若是宋挽被刁奴为难,自己也好出面给她撑撑腰,却哪知不过半日,她就将那些婆子治得服服帖帖全无二话。 先是一记杀威棒立下威严,又拆分府中奴仆勾结现状,重新平衡权力分布。再解决内院中饱私囊之人后,又收入澜庭院。 若想自家女儿得主子重视,她们自然要乖乖听话,为她所用,甘心受她拉拢驱使。 至于给府中最底层丫鬟婆子恩惠…… 江行简淡笑,想来不用半日,整个侯府近千数的仆从,都要知道府中大奶奶是个和善仁慈的了。 江行简拈了拈指尖,暗道这家让他来理,也不会比宋挽更好。 谈笑间杀伐决断的宋挽,他从未见过,如今初见,不免颠覆对她以往的印象。 “你……” “大爷,大奶奶。” 写意从屋外进来,同二人行礼后道:“大爷,绣烟阁林姨娘病了,想请大爷前去看看。” 江行简抿唇,忽而想起自己几日未见过林葭玥。 他看了看身边的宋挽,却见她半眯着眸子,一副欲睡不睡的困倦模样。 “夫人先午歇,我晚些再来。” 宋挽睁眼疏离笑笑,同蘅芷蘅芜回了寝房。 二人伺候她歇下后,轻手轻脚走出了屋子。 颈下的玫瑰香枕散发清香,香气清而不浊,芳香舒郁,往日宋挽最喜这香味,今日闻着却有些烦心,久久未能静下气息。 还未躺上一炷香时间,她便坐了起来。 昨儿夜里下雨,蘅芷便将窗上的生肖木雕放回屋里,如今八个木雕正放在绣塌边沿,摆得整整齐齐。 宋挽红着眼一一摸去,神情愈发迷惘。 第25章 情长 江行简到了绣烟阁,只见林葭玥确实病得厉害。 “行简哥哥……” 林葭玥躺在榻上,双颊因高热而泛红,只几日她便清瘦了不少,一双猫儿似的眸子愈发显大,湿漉漉的看得江行简心中不忍。 “怎得突然病了?” 林葭玥抿唇,欲哭不哭的盯着他。 她整日吃不饱睡不好,白日挨打挨骂,晚上担惊受怕又怎么会不生病?未见江行简之前,她甚至都恨上了他,可再见这人,林葭玥却发现自己究竟有多喜欢他。 “江行简……” “我在。” 林葭玥忽而痛哭:“我喜欢你,你知道吗?我喜欢你才为你吃这样多的苦,可你看见了吗?” “因为我喜欢你,跟你从涑河来到上京,因为我喜欢你,我留在侯府学那些规矩,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委屈自己。” “可是江行简,你值得我喜欢吗?” 因为高热而烧得浑身发痛,林葭玥舔了舔紧绷到发疼,却看不出丝毫受伤痕迹的两腮,哭得更加厉害。 那犀角戒尺又薄又韧,缠了过水的帕子确实看不出面上有伤,可是她每晚都会神经痛,她牙齿痛,头痛,脚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痛的。 她再怎么学规矩,也无法成为宋挽那样的闺秀淑女,就是李嬷嬷教她十年,甚至是百年,她也变不成他们要求的贵女! “我是喜欢你,但我不能为了你江行简一辈子过这种受人裹挟的日子。” “江行简,这几日你在哪呢?我生病受苦的时候你在哪呢?在陪着宋挽吗?” “江行简,我真的受不了侯府的生活。”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林葭玥挣扎着起身,滚烫的泪滴落在江行简掌心,烫得他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葭玥……” “抱歉,我并非有意冷落你。” 江行简揽着林葭玥的腰,将人横着抱进怀中。 怀中少女肌肤滚烫,浑身因高热而泛着不正常的红,她一直在落泪,却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偶尔啜泣得厉害才会小声呜咽几句。 林葭玥向来欢脱吵闹,从未如此脆弱过。 将人小心放进衾被中,江行简皱眉道:“葭玥病成这般为何不寻府医?” “府医在院中候着,是林姨娘说未见大爷,不让府医进来的。” 江行简看了眼被中少女,捏了捏眉心。 “让他进来。” 府医为林葭玥开了方子,喂过药后,她方安稳睡去。 直到夜半三更,才悠悠转醒。 “你醒了?” 林葭玥带着浓浓鼻音轻嗯一声。 江行简撩开床幔,坐在她身边,林葭玥转过身不看他,却又忍不住落泪。 “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 她将头埋进被子中,咬着唇宣泄痛苦。 江行简把人抱出来,将她牢牢拥在怀里。他神情木然的看着眼前一点,淡声道:“我知你钟情于我,我亦如是。” “但江宋二府联姻,宋挽抱着牌位嫁入侯府孀居六年,上京人尽皆知,侯府现在绝不可能停妻再娶。” 林葭玥似要挣动,江行简却是勒紧手臂:“我答应你,会竭尽全力给你想要的。” “你的意思是,我想要侯府嫡妻之位也可以?” 江行简不语,却也未出言拒绝。 林葭玥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开口,不由鼻尖一酸:“你是在哄我,还是真有什么打算呢?我还能相信你吗?” “信我。” 江行简轻抚着她的发,温柔哄慰:“我明日会搬入绣烟阁。” 如他同宋挽这样的世家嫡出,无论男女皆受全族之力供养,他们身上背负的乃是一族兴衰荣败,绝无可能因一己之私弃全族安危不顾。 且杀父之仇不可泯,更何况三五必有一争,江宋二府只可存一。 无论日后两家谁胜谁败,他都会将宋挽安顿好,护她安危以全幼时情谊。 他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江行简想到此,心尖忽然一疼。 他相信若是阿挽处在他的位置,也会做一样的选择。毕竟世家子、世家女,从来身不由己,更遑论儿女情长。 将林葭玥哄睡,江行简一人去了自己的书房。 芸妃送来的那张和合二仙图,被他收在锦匣里,江行简拿出来端详许久,唇边勾出淡淡笑容。 男人视线由上至下细细描摹,认真模样仿似要将这幅画刻进脑海中。 “大爷。” 灵韵端着个黄铜盆子进来,江行简让她放在地上后道:“明日将我的东西搬入绣烟阁。” 灵韵惊讶抬头,见他主意已定只能默默应是。 江行简手中还拿着那副图,仔细看过后拿起桌上烛火,顺着边缘点燃。 火舌很快将画作烧成灰烬,一副传世佳作就此烟消雾散。 第26章 羞耻 “小姐……” 宋挽刚起不久,就见蘅芷脸色难看的站在绣榻旁,她看了眼屋中丫鬟噤若寒蝉的模样,笑问道:“大爷那里出什么事了?” “大爷昨儿个夜里,便让灵韵将自己贴身的东西送入绣烟阁,今儿一早,连寝具同贴身丫鬟也搬了去。” “小姐……” 蘅芜双眼泛红,豆大的泪珠挂在眼中,却不敢哭。 “大爷他……太欺负人了。” 她家小姐才是侯府八抬大轿,从正门里抬进来的嫡妻,是正经拜过祖宗天地的。宋府还没没落呢,侯府怎么就敢欺辱她们到这个份上? 上京虽有那宠妾若宝的人家,但也没听说哪个府里的爷们为了妾室一直不跟嫡妻圆房的。 这若是说出去让外人知晓,还当她们家小姐有什么恶疾,生得如何难看呢。 “小姐,大爷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防着您诞下侯府长子,好给那小娼妇的孩子让位吗?” “小姐……” “好了蘅芜,你吵得我头都痛了。” 宋挽笑着安抚她,只是面色却灰败的厉害。 蘅芷也是双眼通红,语带不忿:“在宫中那日,大爷分明说要同小姐圆房,还说要将那和合二仙图挂起来,如今这又是做什么呢?可是林姨娘同大爷说了什么,大爷才这般的?” 香草咬着牙道:“不行,不能由着他二人如此下去,奴婢去找老夫人,若老夫人也不理,奴婢今日就回府寻老爷去……” 香草说完便想往外跑,却被宋挽喊住。 “去同老夫人说什么呢?” “难不成要让老太太压着他同我圆房?这岂不是更难堪?” “小姐,那如今该怎么是好?若是那小娼妇诞下庶长子,日后您可怎么办啊?” “庶长子也占了一个庶字,大不了从族中过继个孩儿。” 见一个两个都红着眼,宋挽笑道:“梳妆了,再磨蹭下去要误了时辰的。” 四个丫鬟瞪着八只兔儿眼为她梳妆,宋挽先前还撑着笑意,发觉几人未曾注意自己,这才面露一丝惶惶。 书上说夫者,天也。 天不可违,夫不可离,却不曾说过如她这般的情况要如何。 娘亲未教过她,她也不敢将这些事同姑母说,而父兄虽待她十分好,天下却也没有女儿家回门诉苦房中事的道理。 她是穿着一身白衣嫁来侯府的,新婚那日也未有婆子同她说过,日后要如何同夫君相处,一切只能凭她自己。 宋挽看着镜中人,微微抿唇。 梳妆过后,宋挽同蘅芷蘅芜出了屋子,江行简一如往昔在院中等她,她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日自己主动牵他的手,却被甩开的场景。 熟悉的羞耻感席卷全身,宋挽只觉手脚僵硬,喉间发紧。 她活了一十八载,从未如此愧恨过自己那日的行为。 走至江行简身后两步远,宋挽敛声静气,满心的不自在。 “夫君先请。” 看着二人之间的距离,江行简眉宇间几不可查的一皱。 他向前一步,宋挽忙后退一步。 江行简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你……” “祖母怕是已经等着了,耽误了时辰不好。” 说完站在他身后,江行简沉默一瞬,转身去了江老夫人的福鹤堂。 如今虽是宋挽掌管府中对牌,但侯府真正掌权之人仍是江老夫人。 府里有旧例的事宜自可遵守旧规,但如给仆从增长月银,以及放奴仆归家之事,还是要得到老夫人首肯。这些事宋挽提前打过招呼,但真落实到实处,仍要跟江老夫人禀告一二。 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时间,江行简陪在一旁,见她讲得口都干了,便顺手递给她一杯茶。 看着男人手掌,宋挽怔愣一瞬,未抬手去接。 江行简挑眉,略一思索后将那茶盏放在了茶几上。宋挽本不欲喝,可见江老夫人同江母都盯着自己,这才脸色微红的执起轻抿一口。 “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林葭玥见江行简从福鹤堂回来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出声询问。 江行简回神,并未说他觉得今日的宋挽性情怪异,让人琢磨不透。 “你捧着账本看了一上午,可是有什么难办的事儿?不如你同我说说,我也好给你出个主意。” 江行简想她平日就有些奇巧主意,又有心哄她打发时间,便将府中近况同林葭玥粗粗说了一遍,又说了几句前些日子宋挽处理的结果。 听完后,林葭玥拿过账本,又从房中找来一根裹着几层布的细细炭条,在纸上快速计算起来。 “我的天啊,侯府如今入不敷出,这么点收入怎么支撑这么大的开销?这样下去,怕是再有个几年就得坐吃山空了。” 江行简淡笑:“确是如此。” 林葭玥微微勾唇:“我有办法扭亏为盈,你信不信?” “你有办法?” “当然了,可是……我不告诉你。” 林葭玥丢下手中炭条,似笑非笑道:“反正现在侯府也不是我当家,既然老夫人同夫人那么相信主院那个,那就让她自己想办法去咯。” 江行简淡笑,不发一言。 “怎么,你不信我有办法扭亏为盈?还是说你觉得宋挽做的很好?” 她声音略高了些,江行简道:“你病还未愈,再去歇歇。” 林葭玥单手撑着下巴,眨着一双圆眼笑盈盈看着江行简:“你可知道什么叫开源节流?” “明主必谨养其和,节其流,开其源,而时斟酌焉……” 江行简放下手中账册,问道:“此话出自荀子富国篇,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 林葭玥一顿,有些意外。 她一直以为开源节流来源自后世经济学,如今听江行简这样说,竟有些尴尬。 随后,林葭玥哼道:“你知道,那宋挽总不知道了吧?如果她知道又怎么会想出那么笨的法子?与其节流,不如开源,更何况你看她节那三两二两的手笔,要什么时候才能堵上侯府的窟窿?” 第27章 风骨 江行简笑笑,低头自顾自拨弄算盘。 林葭玥不满他的举动,啪一声按住了算盘珠子,江行简微一皱眉,终是未发作出来。 “我说我有办法为侯府开源,你不信?” 被江行简的淡漠模样激起几分斗志,林葭玥道:“我好歹也……管理过好几个商铺,这点经验还是有的,不说比别人强,但比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后宅闺秀,应当还是厉害上不少的。” 江行简深吸一口气:“此话日后休要再提,女子抛头露面绝非礼数,更不要说涉及商贾之事。” “怎么女人就不能涉及商贾之事了?我们从涑河一路到上京,也没少见女子在外行走,街头上卖浆酪卖水粉的婆子不多得是?” “世家女同庶民不同,你只记着这一点便好。” 看出他不耐同自己掰扯这些规矩,林葭玥撇撇嘴,只是见到江行简的目光时,忽然想起李嬷嬷曾因她“挤眉弄眼”而抽过来的犀角戒尺。 林葭玥莫名烦躁,把玩着手中炭条,终于忍不住开口:“其实我真有一个很好的主意,可以让侯府赚大笔银子。” “侯府可以开一个青楼,然后网罗搜集天下美女,我可以帮她们炒出名声,让上京所有男人对她们趋之若鹜,为见一面豪掷千金。” “青楼不仅可以赚钱,还可以搜集很多情报,毕竟这里鱼龙混杂,往来之人高官走卒无数。如此上京所有大事小情,花边逸闻皆可掌握在侯府手中,到时候便是售卖这些消息,也可让侯府赚得盆满钵满。” “当然了,侯府的青楼一定要定位高雅,并不能什么人都……” “够了。” 江行简拍向桌面,额头青筋迸得厉害。 林葭玥眨着眼,一脸无辜:“怎么了?” “你们先下去。” 屋中写意灵韵纷纷退下,出屋前脸上的震惊鄙夷之色还未消退。 江行简按着眉心,满脸烦躁。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怎……怎么了?” 她这种身份搞个青楼不是挺正常的吗?怎么江行简的反应这么大? “以皮肉之资换取侯府荣华富贵,那我宁愿侯府明日便分崩离析。这种猪鼠弗如之言,切莫再提。” 林葭玥面色涨红:“我没有说让那些女子做什么皮肉生意,我只是说可以建立这样一个场所,给上京官员一个可以放松的地方,平日里听听小曲,看看歌舞……” 江行简只觉自己头疼得厉害:“身为女子你张口青楼闭口皮肉,李嬷嬷的规矩究竟是如何教你的?” “如此损阴德的买卖,你……” 手中笔越抓越紧,江行简这一刻突然明白,为何祖母同母亲对林葭玥颇有微词。 他往日只觉她过分活泼了些,虽不知礼数但心思澄净,纯简善良,那些略显亲昵的举动,也并非出于轻佻淫贱,只不过是缘于动情而不自知。 可今日她言之凿凿说出开青楼的话,江行简方知她缺了风骨。 江行简下颌紧绷,许久才吐出一句不义之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再不开口。 林葭玥不服,翻来覆去解释自己并没有让女子做皮肉生意的意思。 被她缠得烦了,江行简道:“前朝官员狎妓成风,仕宦沉迷寻欢作乐,以致朝纲松弛。是以我朝青楼皆乃官营,其中女子全部都是重罪者家中女眷。” “我朝律法明令禁止官员宿娼,无论公私宴席,寻歌姬陪酒者徒刑两年,杖责八十。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罢职不叙。” “你所言‘大事小情,花边逸闻皆可掌握在侯府手中’,你可知这话只要透露出半个字,明日侯府就会被冠上个忤逆谋反之名?” “缉访刺探、察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乃东厂专职,如今侯府越俎代庖,是想要做什么?” “林葭玥,你胡言乱语之前,能不能考虑一下侯府上下近乎千数之人的安危?” 江行简脸色铁青,汹涌怒意抑在胸腔让他无处发泄。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懂。” “我只是看人家都这般做,我以为可以……” “这几日我让怀素来教你什么可说,什么不可说,你还在病中,多多养身为要。” 江行简说完,拂袖离去。 林葭玥哽咽出声:“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帮帮你。” 江行简脚步一顿,却未停下半分。 他一路来到澜庭主院,蘅芷蘅芜正在园中晒书,见他过来二人齐齐低下头,仿似未曾看见一般。 虽被丫鬟如此对待,但江行简也不知为何,方进入主院,心头那股郁气便消散泰半。 略略思索,他抬脚走进了进去。 宋挽正在书房看书,手边放着一碟红豆酥。江行简只见最上头的一块缺了小巧半圆,想是她先前浅尝过。 他轻咳一声,赶走那一丝幽微的不自在。 “夫君有事?” 宋挽放下书,起身将书房主座让了出来。 “无事。” 见他神色肃沉,显然是有些不快,只他不说宋挽也无意追问。 沏了茶放至江行简手边,宋挽刚准备去寻些别的事情做,就听他道:“是有些事想寻你。” “府里的事?” 她回身坐下,却并未坐在他身边。 江行简微微捏拳,低声道:“有人建议侯府开源,做些营生。” “只是如此?” “嗯。” “若只是如此你不会有这般反应,可是因为那人提议的营生不太稳妥?” 江行简并未回答她。 他只是看着宋挽,就觉满心焦躁烦乱都被涤荡干净,江行简忽然想知道若是她,会如何看待开源这事。 “若让你说,侯府再寻些什么样的营生好?” 宋挽微微沉思,片刻后道:“德之所在,天下归之,我想利亦如是。” “若是想做些利益长远的营生,大抵脱不开免人之死,解人之难,救人之患,济人之急的买卖。” 江行简闻言心头一震。 他想,女子之风骨,亦当如是。 第28章 婚事 “既今日说到此,我也有些话想同夫君说。” 宋挽道:“侯府不同寻常人家,一时的利益得失并不可解决问题根源,开源也好节流也罢,终归不是最紧要的。” 她几日未睡,思索了江宋二府的无数种可能,终于想到一个能保住根基的万全之策。 “世人都道富贵如蜜糖,我却觉富贵如霜刃,富且贵犹是。” 她方一说,江行简便知宋挽是何意思。 江妃芸妃三五皇子之势,犹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似风光无限却说不得哪日便要一夕倾塌。能不能保住性命尚未可知,更遑论做什么营生。且太子苟延残喘多年,随时有暴毙可能,皇权之争一触即发,如何保下二府根基才是重中之重。 江行简也为此着急,却没能想到什么好的法子。 保全一族根本,实非易事。 他抬起头,很想知道宋挽是如何想的。 “一族根基无非子孙凝聚,佳子弟繁衍不息。” “如此,哪怕来日侯府真……有何变故,根基子孙在,也算保全祖宗血脉。” 江行简道:“祖茔在,族不会散。” “祖茔虽在,但无所供给也不可。若侯府失了这泼天富贵,子孙怕是也无力祭祀,日久天长的,总会慢慢怠惰无人打理。” 江行简皱眉,心知宋挽说的极对。 “夫人可有办法?” 宋挽道:“如今侯府虽日渐败落,但尚有能力购置祭田。若族中有恒产,便可保江氏血脉不至流散各地,无处安身。” 江行简闻言眉尾微挑,看向宋挽的眼神亦多了几分凝重之色。 祭田固然可以保祖宗香火四时祭祀,但更重要的是,朝中律法明文规定‘坟茔田地,不在抄剳之限’,所以日后哪怕五皇子败,江氏一族被流放亦或抄家,祭田也不会充公,而族中有田产,就可保族人不被饿死。 江行简指尖微颤。 宋挽今日所言,是为侯府最后做打算。 “其二还要为族中子弟提供读书识字,知荣辱明事理之机。” “族学。” 宋挽看着江行简柔柔一笑。 江行简只觉胸中砰砰直跳。 江家东西二府、嫡庶两支,子孙男丁何止数百人?只要能保下一房,让他们有片瓦遮头,有谷粟饱腹,男儿可习文断字通晓人情,这一族便不算败落,说不得还有东山再起之日。 他双手忍不住颤抖,看向宋挽的目光也越来越深沉。 宋挽被他盯得不甚舒适,便淡笑说还有其他事要处理,姗姗离开。 江行简心中大石落地,便寻人处理祭田事宜去了。 天知道他这段时日所愁的,便是如何保全一族根基,至于侯府短暂的收支失衡,根本算不得问题。 离开澜庭院,他奔着毓灵斋而去。 江晏听闻他来拜访,心中有些纳罕,二人虽算不上针锋相对,但也实在不是什么兄友弟恭的关系。 “兄长有何指教?” 将宋挽有关祭田同族学二事说给江晏听后,江行简道:“此乃族中大事,我想着寻你商量一二。这些年你掌管侯府,可知东西二府哪一房的子弟人品尚可,担得起掌管钱粮供给之事?” 江晏沉思片刻,也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他细细琢磨几人,又将几人行事平生简单说与江行简听后,不由于叹道:“兄长思深忧远笔笔周到,弟弟敬服。” “倒并非我所想到……” 江行简微微勾唇:“是你嫂嫂想得周全,今日同我说的。” 提起宋挽,江晏喉间微动,指尖泛起一股酥麻痒意。 他哑着声道:“嫂嫂聪慧,实乃闺中典范。” 看着江行简与有荣焉的一笑,江晏满心艳羡。 那个人太过高洁美好,美好到哪怕他觉得江行简不知珍惜,各种不堪,也不敢生出半点狎昵心思。 “阿挽她……” 笑意深达唇边,却又被江行简压下,他看着江晏道:“你今岁弱冠,婚事理当提上日程,如今因我耽搁下来,实心中有愧。” 江晏婚事本不该拖到这时候还未定下,但因他是庶出,之前却又有袭爵可能,所以在新妇人选身份上便为难起来。 门第高的并不看重他,门第低了侯府又瞧不上,是以一直拖到如今。 现下他回府,这事更是麻烦。 “也不知你喜欢何样的姑娘?若有钟情的不妨同你嫂嫂说,她如今常同世家女眷打交道,有她斟酌必可办得妥当。” 江晏温和一笑:“若是能寻个嫂嫂那般的,便再好不过。” 江行简闻言一愣,忽而笑出了声。 笑过之后,喃喃道:“似阿挽那般的女子,怕是不好寻。” 江晏笑意也淡了三分,眼神略显幽深。 “若得空你去同她说说,有她帮你掌眼定不会错。” “弟弟知晓。” 江晏的婚事本不该落在宋挽头上,但江老夫人心中只有死而复生的江行简,江母又是个不大管事的。 江晏虽有生母,但不过是个妾室,在府中地位尚不如有头脸的管事,这差事兜兜转转便落在宋挽头上。 所以当江晏找上自己的时候,她也并没有惊讶。 “若非兄长有令,弟弟也不敢叨扰嫂嫂,还望嫂嫂莫怪。” 江行简今日去族中谈族学祭田之事,不在宋挽身边,江晏在福鹤堂前院等了许久,却未有一丝一毫的不耐。 “哪里谈得上叨扰,小叔言重了。” 宋挽站在一旁,似乎是在琢磨合适的世家小姐人选,江晏则静静在她身边,看着地上拉长的身影勾唇浅笑。 他看着看着忽而挪动一步。 地上的两道身影因他的动作而变得重合,看上去好似二人交颈相依,耳鬓厮磨一般。 江晏呆呆看着,笑容愈发难掩。 “我太久未外出参宴,虽想到一二合适人家,但却不知小姐们品性如何,小叔若是不急容我再斟酌两日,见见她们。” “终归是婚姻大事,草率不得。” 听着宋挽温软嗓音,江晏抬起头,满目柔情。 他看着宋挽双眼,轻声道:“全凭嫂嫂做主。” 第29章 拨银 “小姐,这是齐府给您送来的帖子。” “哪个齐府?” 蘅芷低头看了看手中名帖,回道:“现任当家乃是原李国公之孙齐伦,这帖子是他家嫡长孙媳送来的。” 宋挽接过那张名帖,仔细在脑中回忆这人,好半晌才道:“怪道我觉着名字眼熟,原是我未出阁时候见过她。” “若奴婢没记错,她是忠靖郡王府庶出的小姐吧?” 宋挽秀眉微颦,应了一声。 蘅芷道:“齐府也算贵族出身,只是老国公去世后族中未有出色晚辈,便一代代没落下来,如今嫡长孙竟是同忠靖郡王府中的庶出联姻了,实在令人唏嘘。” 蘅芜闻言凑了过来:“她今日下帖,可是因为前些日子小姐放出风去,要给府里几位爷同小姐相看婚事?” “应当是了。” 宋挽笑道:“齐府出身虽高,但如今实不够看,二爷虽是庶出却也不是齐府可匹配的,这帖子你帮我寻借口回了吧。” “奴婢记着齐府有个嫡出小姐今岁刚及笄……” 赵嬷嬷在里间收拾宋挽衣物,听蘅芜这般说便道:“嫡出的小姐也不成,便是品性再好小姐也不能为二爷做这门亲。” “为何?” 蘅芜不解:“不是都说低娶高嫁?先前小姐中意的那个孙家姑娘,父亲不过是一个五品的东阁大学士,照比这齐府还差了一大截呢。” 宋挽闻言撑着下巴笑了起来:“傻蘅芜,这当然不同了。” “孙大人虽只是五品,但孙家小姐的嫡亲兄长未满弱冠便得了进士,且孙家小姐的嫡亲舅舅如今在兵部。” “而东阁大学士虽官位低但却隶属内阁,是正经的官家近臣。孙家小姐的闺塾师请了太仓州王家出身的梅山居士,说明孙王两家亦有往来。” 宋挽眨着眼:“这王家……” “哎呦小姐,奴婢就就听不得这些,听得奴婢的脑袋混混绕绕的。” 赵嬷嬷抱着晒软的被子笑道:“便是老婆子我不懂这些,也知道那齐府的小姐不能说给二爷。” “为什么啊,可是齐府小姐有什么不妥?” 赵嬷嬷照着她背后拍了一下:“胡说什么,闺阁小姐的清名也容你这般诋毁?” “这点子事儿都看不明白,白长了一身大傻个子,问你阿姐去。” 被赵嬷嬷抢白一顿,蘅芜哼唧着询问蘅芷当中缘由去了。 蘅芷笑答:“孙家位卑却手握实权,而齐府则空有个光鲜出身,若是小姐给二爷选了这样的人家,外头要么说咱们奶奶目光短浅,要么说心思歹毒,作践二爷。” “啊……” “怪不得小姐这几日整天翻看各家名册,原是想得这般深。” 蘅芜见宋挽眼下青黑愈发明显,不由愤恨:“要奴婢说小姐就不该如此上心,姑爷待小姐一点都不好,凭什么让小姐受苦受累为侯府盘算?” “呸,你这小蹄子几日不挨打,皮子紧得厉害。” 赵嬷嬷听见这话,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再见宋挽面上笑意敛了大半,忙翻出屋中挑杆要抽蘅芜。 蘅芜被她撵得满屋子乱转。 赵嬷嬷一边追,一边道:“整日胡言乱语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怎么啦,奴婢哪句话说错了?” “大爷不做人事,府里还有夫人同老夫人呢,便是不讲这些,小姐若真撒手不理,难不成将这管家之权让给那小娼妇吗?” “你眼皮子怎就这么浅?光看了眼前这一点得失,你就不想想若小姐万事不管只求自身安闲,侯府乱起来她能置身事外?你就没听过那句……什么巢……什么卵?”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宋挽在桌子后捂着唇笑接了一句。 “对对对,就是这句。” “小姐既嫁到侯府,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当我不心疼小姐?可你见我说过什么?” 说着,赵嬷嬷眼眶也红了起来。 宋挽是她奶大的,巴掌大小的时候便由她护在怀里养着,如今好容易伺候成这般天仙模样,哪就想嫁了江行简这样的人?若是早知道江行简如此,还莫不如让她家小姐一直守寡呢。 这都说不上哪种日子更折磨了。 赵嬷嬷越想越气,她想着宋挽人前强端着一府主母的架子,人后却没心没肺同未长大的小丫头似捂唇偷笑,就心疼得厉害。 她家小姐十二岁守寡,在拢香斋一困就是六年,说到底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傻孩子呢。 蘅芜只见赵嬷嬷追着追着,噗通一声趴在绣塌上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宋挽蘅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查看,蘅芜在后头呵呵傻乐,直到屋中传来低低啜泣,她才慌张闭上了嘴巴。 “好嬷嬷,我再不胡说乱说了。” “这出了嫁的姑娘们哪个不得克己慎行,步步为营?妇道人家活一辈子也就为个清名贤名,看着小姐日日受累,哪个会不心疼呢?在咱们府里,老奴是连滴水都不让小姐沾的。” “更别提有那拨算盘,拨得指甲都断了的时候。” 赵嬷嬷捧着宋挽纤嫩手指,心疼得直抽噎。 她家小姐除了幼年学女红摸过几次针线,那是再没做过粗活的,如今日日拨那算盘,指甲边都皲出细血口子来了。 “要是夫人地下有知,不知得疼成什么样子……” 宋挽被赵嬷嬷紧紧抓着手,心中也生出几分酸楚,只是并非因为江行简,而是为关心她的人。 想了想,她如小时一般撒娇的趴在赵嬷嬷怀中,咕哝道:“嬷嬷哪儿的话,我在侯府已算是很轻松了,不过是掌家理账又有何难?哪一个宗妇不是这般过来的?” “老奴说的并非掌家一事,老奴说的是小姐日后。” 宋挽心中叹息,却是笑着道:“夫君同我青梅竹马,有幼时情谊在总不会一直这般的,待过几日说不得便想起我的好了。” 蘅芷蘅芜也觉心酸,几人正感伤,就见绿竹手执府中领票走了进来,刚进屋就气冲冲道:“小姐,姑爷患癔症了,他竟给绣烟阁林姨娘拨了两千两开铺子,他难道就不知小姐是多么辛苦,才为侯府省下的这些银钱?如今竟都拨给了那物件,实在欺人太甚。” “什么?姑爷疯魔了不成?” 赵嬷嬷倏地站起身,晃得宋挽脑袋一晕。 宋挽扶着头,无奈道:“慎言……慎言……” 第30章 可笑 “小姐,那林姨娘还在院外等着。” 绿竹将手中领票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气得一双杏眼瞪得老大。 宋挽整理好头发,让蘅芷陪着自己出去。 林葭玥身边跟了两个小丫头,看见宋挽的时候齐齐行了礼,林葭玥面露微笑,举止动作乍看之下很有闺秀气韵。 “我方才将行简写的领票给了你的丫鬟,如今是来领银子的。” 宋挽道:“夫君既写了领票予你,你直接去府中总务拿银子便好,不必寻到我这里来。” 让房里二等丫鬟端了茶水,宋挽便等林葭玥开口。 江行简既越过她拨了银子给林葭玥,便说明他也知这举动不合情理,是绝不会让林葭玥来找自己的,如今她找上门来,也不知是想炫耀一二,还是准备耀武扬威一番。 果然,宋挽不过端起茶沉默片刻,林葭玥便沉不住气。 “江行简给我银钱开铺子,你就不生气?” “你的规矩学得实在不好。” 听闻规矩二字,林葭玥面色一沉:“他就喜欢我这样的性子,不会太过无趣。” 宋挽捏着茶杯的手一紧,轻笑一声后准备离开,却听林葭玥道:“你这样有意思吗?空守着一个嫡妻身份守活寡每天自欺欺人,真的会快乐吗?” “放肆,夫人面前岂容你无礼?” 宋挽摆手,蘅芷退后不再言语。 “那依林姨娘之见,我又该如何?” 林葭玥看着宋挽,眼露坚定:“我对你并没有敌意,我只是不明白行简不喜欢你,你又为什么要一直待在侯府?你已经浪费了六年时间,为什么还要继续蹉跎下去?” “……” 宋挽重新坐回主位,淡淡道:“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 “这有什么不懂的?我跟行简两情相悦,他曾说过回到上京会娶我为妻,可谁又能想到这世上居然有那么傻的女人,竟会抱着个牌位嫁进来守寡?” 林葭玥看着宋挽,也是满心的不自在。 明明是她跟江行简相爱在前,怎么如今搞得好似她插足了别人一般?她虽然对自己有信心,但江行简跟宋挽在一起的时候,也忍不住担心。 她是他名义上的嫡妻,他们每日早晚一起去福鹤堂给老太太请安,他们院中的东西全部都成双成对,提起宋挽的时候,江行简眼中满满都是未曾说出口的夸赞。 虽然他二人不曾有过什么亲密举动,但林葭玥就是忍不住心生醋意。 明明,江行简是她的爱人才对。 “你可曾想过,你对自己不负责任的做法,也会给别人带来困扰?” 宋挽眨着眼,想要试图理解林葭玥口中,给别人带去困扰指的究竟是什么。 她往日自诩聪明,但林葭玥的言语却实在无一句能听懂的。 抬头打量着眼前姑娘,宋挽至今也不明白江行简究竟钟爱她哪一点? 若说皮囊,她自觉更胜一筹,若说家世背景她同江行简之间也算不得高嫁,难不成真如林葭玥所说,她太过无趣了? 可她自幼琴棋书画,针黹女红都算精通,就连诸子百家、诗词歌赋也有涉猎,怎么会无趣呢? “你家世好出身高,就算离开江行简也可以再寻个意中人吧?” 原本宋挽还在琢磨自己是否无趣之事,听闻这句眉心拧得紧紧的。 蘅芷气不过,抄起眼前热茶猛的泼到了林葭玥面上:“你自己喜好出乖弄丑,整日提溜着满身贱气勾着大爷打转不够,还想污我们家小姐的清名?你这女人当得是黑心烂肺,死不足惜。” “蘅芷。” 见她还要上前,宋挽拦住了她。 那热茶虽然不烫,但被人兜头泼了满脸也实在羞辱,林葭玥气不过大喊道:“我是为了你好,你们发什么疯啊?” 两个小丫头上前帮林葭玥擦面,宋挽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许久,她才确定眼前人除了一股子蔑视她的傲然,确实没有恶意。 林葭玥真认为自己所言是为了她好。 宋挽忽然就好奇起来。 “世家从无和离妇,你所言的离开根本不可能发生,且你难道不知我朝律法规定,毋为妾为妻,以妾及客女为妻者,徒一年半?” “若是商贾庶人便罢了,如侯府这般的世家大族,便是来日我身死也要另选继室,是绝不会做那等抬妾为妻、有违伦常之事的。” 若林葭玥不是妾身,哪怕是个不上宗谱的外室,这事情或许还有可转圜的余地,至到如今,一切尽是空谈。 “不可能。” 林葭玥脸色惨白:“我不信世家不能和离,难不成就算是一对怨偶,也要死都绑在一起?” 宋挽垂眸,淡淡道:“你如此笃定和离一说,可是夫……他同你保证了什么?” “他……” 江行简保证一定会娶她为妻,让她做侯府的女主人了吗? 林葭玥细细回想,突然发现自回到侯府,江行简再没说过这样的话,便是搬到绣烟阁那日,他也只说了一句信我。 面上浮出细细汗水,林葭玥突然有些惶恐。 宋挽见状道:“世家从无和离妇是因为和离乃宗族大事,需得两府亦或两宗焚香开祠,两族族长祭拜过祖宗天地,且上达天听求得祖宗同意后,方可和离。” “和离虽少,但休弃却多,男子不满家中嫡妻可以七出亦或义绝休弃妻子。” 林葭玥猛地抬头,心中升起一份希冀。 宋挽勾唇,只觉林葭玥的想法愈发可笑。 莫说她有宋府同姑母撑腰,侯府生不出休她的胆子,就说她为江行简守寡六年一事,圣上也不能让侯府停妻再娶就是。 “夫君为何给你拨两千两银钱开铺?” 林葭玥白着脸:“我找到了可以夏日制冰的法子,为侯府赚取银钱。” “你先前问我夫君给你银钱开铺是否生气,我如今答你。” 宋挽目光平静无波,她看着林葭玥道:“女儿家唯有嫁妆是私产,如今侯府未分家,一切所出所入皆是公中账目,其余人,便是相公同府里叔伯也是没有私产的,至少明面上,不会有也不能有。” “而你妾室出身,本无嫁妆一说,便是相公疼宠你,也无非给你一二体己银子,所以你问我是否生气,实在是……” “有些可笑。” 第31章 相看 林葭玥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她眼中可怜可悲的宋挽说可笑。 她面色青白交杂,一时羞愤难当。 宋挽见她如此,淡漠道:“下次耀武扬威时,探明白了再来。” 她说完离开,惹得林葭玥险些撕烂手中帕子。 “去寻李嬷嬷,便说林姨娘的规矩学的不可,再去教教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蘅芷闻言点头,去福鹤堂寻李嬷嬷去了。 连让宗子嫡妻改嫁的话都说了出来,林姨娘怕是跟大爷一起得了疯病。 想到此,蘅芷加快了脚步。 送走林葭玥,宋挽一人坐在书案前沉思,赵嬷嬷也听见她二人所言,整理好心情安慰宋挽。 “奶奶不必同那小娼妇计较,男子爱色,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大爷新鲜劲儿过了会看到小姐的好。” 绿竹拧着眉道:“若大爷爱色,也应该爱小姐的颜色才是,小姐比林姨娘不知美上多少。” “是了,也不知大爷中意林姨娘什么。” 香草也是不解,低声嘟囔了一句,宋挽闻言眨着眼,竖起耳朵探听。 蘅芜斟酌一二,恍然大悟:“奴婢知道了,大爷定是喜欢林姨娘那股子不守规矩,轻佻浪荡的模样,咱们府里三房老爷就很喜欢伶人妓人,那些个女子也如林姨娘这般,一身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整日除了拈酸吃醋到三奶奶面前耀武扬威,便是缠着三老爷不放,如今想来,确有男子钟爱这样的。” “呸呸呸,什么伶人妓人的,你一个小丫头还没出嫁,口中便没了把门的什么都敢说,看我不……” “撕烂我的嘴。” 蘅芜笑嘻嘻接过赵嬷嬷的话,气得赵嬷嬷上前拧她的肉。 宋挽却是呆呆的,心中暗忖江行简是不是真就喜欢女子少条失教、轻薄无礼的模样。 她正想着心事,蘅芷回来报说门房送了帖子。 “谁家的?” “孙家的帖子,请小姐去智通寺礼佛。” 宋挽闻言笑道:“还以为孙家会回了我,既如今约见我,想来对二爷也有些心思,你去禀了老太太就说我明日要外出。” 蘅芷心中高兴,急忙忙禀告江老夫人去了。 毕竟是江晏的婚事,宋挽想了想派人到二房通知了青斋。 江晏晚间回府时,听闻此事略有出神。 “今日香草来寻奴婢的时候,柳姨娘也在,她打听了一二句,听闻大奶奶回绝了李国公之后的齐府,一下午都愤愤不平,说是大奶奶存了私心故意给主子选了门第低的。” “晚间时候还闹去了夫人院中,夫人不耐打点这些,便将柳姨娘推给了大奶奶。” “她去寻她了?” 青斋垂眸点头,不敢多置喙一个‘她’字。 江晏满脸烦躁,眼中郁气渐渐深浓,青斋见他手止不住发抖,想了想退至屋外。 她站在门边,直到屋中恢复安静方再次打开房门。 书房一片凌乱,江晏却是恢复温润模样,唯有面上因发泄躁郁而染起的病态绯红,显出几分心境不平。 “柳呈祥如今在哪当差?” “上月同玉喜坊的管事到江南走货去了。” 江晏双拳猛地握紧,呼吸也微有急促,青斋见状道:“柳姨娘的侄儿柳连升,如今正在瓷库当差。” “打断他的腿,让他告诉柳朱安分些,再有下次,就将柳呈祥一家送去南疆守药材铺子。” 说完,江晏站起身走到红木大厨前。 青斋只见他翻弄衣袍,却一直不曾满意。 “爷明日要出去?” “去智通寺。” 青斋上前拿出一件绀色蜀锦直裰:“奴婢觉着这件文雅些。” “文雅?” 江晏闻言褪下衣衫,青斋帮他穿好后,退到一旁。 “确实雅人深致,颇具君子风度。” 他眼中明亮,似十分欢愉。 “明日可要府上备车?” 江晏温笑道:“不必。” 智通寺位于京郊,香火不算鼎盛但胜在清幽,且此处有专给女子使用的山路,是以上京各家后宅女眷,都愿意来此处礼佛。 只是今日智通寺来了两位稀客,萧霁野进到竹林厢房的时候,还颇为纳罕。 “你今日倒是好性儿,竟寻我到这么个清净地方。” 他抬头打量江晏,冷笑一声:“头一次见你穿得人模狗样。” 江晏低头,笑问道:“可是颇有端方温雅之感?” “颇有衣冠禽兽之感。” 萧霁野大马金刀的坐在石凳上:“寻我何事?” 他同江晏有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合作四五年也算契合,虽说不上有过命的交情,但勉勉强强称得上肝胆相照。 “听闻你那个兄长回来了,可是耽误了你袭爵?” 江晏摇头,今日性情异常平和,他慢条斯理抽出棋匣一一摆放好:“陪我下一盘。” 萧霁野眉尾微挑,伸出满是伤痕的手,执起黑子乱放一通。 江晏也不生气,自顾自下着,直到一墙之隔的厢房出现人声,他才面露笑意。 见他全副精力都放在那低柔女声上,萧霁野也来了兴致,屏声静气听着隔壁说话。 “多年未见江大奶奶,想不到出落得这般秀丽。” 宋挽将手中提盒递给孙家丫鬟,笑道:“上回见您还是七八年前,我还记得您给我带的桂花糖呢。” “你这孩子,记性好得很。” 宋挽抿唇一笑,仿佛先前在山下等了孙家半个时辰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谈婚论嫁,为表矜持女方姿态拿得高些也是寻常,她没什么不满的。 “见过江大奶奶。” 一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同宋挽行礼,宋挽转头看去,只见孙家小姐生得柔媚可喜,娇憨动人。 小姑娘脸儿圆圆的,一双大眼水盈盈十分可爱。看人的时候眼里尽是羞涩笑意,只一眼宋挽便很是喜欢。 她从蘅芷那接过一个玉匣子送给孙家小姐。 孙夫人见状道:“这太贵重,实在不能收。” 宋挽柔柔一笑:“我见孙姑娘便喜爱得紧,想来我姐妹二人有些缘分,姐姐给妹妹的东西有什么不能收的?” 一墙之隔的江晏闻言,眸中似喜似悲。 第32章 不伦 萧霁野将一枚黑子夹在指尖翻滚把玩,凝视江晏的神色颇为好奇。 与江晏合作多年,此人给他的印象便是喜怒不定,亦正亦邪。但如今日这般有闲心听女人墙角的,还是头一回。 他听了半晌,也未听出几人身份有何蹊跷,直到见对方这副神色,方明白应是同私事有关。 “孙姑娘可及笄了?” 要提及婚事不好给未出阁的姑娘听,孙夫人让丫鬟领人离开,这才回道:“转了年才到岁数呢,如今正是淘气的时候。” “都是那时候过来的,我幼时也这般。” 孙夫人哎呦一声,笑说若是女儿像宋挽,自己死也能闭眼了。 二人寒暄一阵,宋挽方进入正题:“不知孙家属意怎样的男儿,说不得我知晓有合适的。” 孙夫人笑道:“我们家老爷虽官位低了些,但犬子尚有几分文采,是以我想着绣绣日后的夫君,最好也是个好读书的。” “不拘什么身份,能知书识礼待人温和便是上选。” 宋挽笑道:“我倒还真晓得个才华横溢,谦和有礼的。” 孙夫人一笑:“家中可和睦?你也知咱们这种人家,最讲究伦常礼数,实在怕家中有些品行不端,行事出格无状的带歪了性子,且日后惹出什么麻烦来,终归受牵连,” 宋挽抿唇,未有言语。 孙夫人这话说得明白,孙府不在乎江晏是嫡出还是庶出,只要读书识字性情温和便可。但孙家也不满江行简无媒带林葭玥回侯府的举动。 “我也知一族那般多的人,不大可能各个都性情端正,但关系远着尚且好说,若是什么亲兄长亲叔父的德行有亏,便只能分府而居了。” 宋挽淡淡一笑:“父母在不分家,到底是一族骨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里会因着娶新妇便离府的呢?且若是让外人得知娶孙家的姑娘必须分族分府,外头人该如何想绣绣?” 孙夫人笑意减淡,宋挽又道:“女儿家寻个知冷知热的夫君倒比什么都强,且到底是女眷,寻常多在后院,与其挑拣未来夫婿的兄长叔伯,不若看看府里的几位夫人妯娌。” “若是主母和善,妯娌性情温顺,绣绣在后宅也待得安心。” “哎,话虽是这样说,但若是府中人不安分,今日收个伶人明日纳个瘦马,整个后宅乌烟瘴气,闹得一地鸡毛,才是最恼人的。” 孙夫人叹息一声:“且你说一个男子整日看着自家兄长招蜂引蝶的,他心思会不活络?” “这一府家风如何方是最重要的,现在人再好,再知书识礼还能保证一辈子都这般?待日后女子容颜不在,会过得如何,凭借的便是男子秉性同处事底限了。” 宋挽静静听着,心中无来由烦乱。 只是她记挂这门亲事,便生出两分真心:“孙夫人如此说,我便不再拐弯抹角了。咱们府上晏二爷性情如何,想来夫人也打听到三分。” “这外人说得是不错,可我这为人母亲的,到底不放心。” “别的不敢说,但我对晏二爷……” 宋挽语气微微一顿,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江晏在另一边捏着白子,呼吸都停了三分。 他面色凝重,微蜷着身一动不动,萧霁野在一旁眉挑得老高,眼中尽是玩味。 府中晏二爷……今日是来给江晏相看的。 只是瞧江晏这模样,倒不是太在乎未来夫人是谁,反而更在意那个说话轻轻柔柔的年轻姑娘。 萧霁野捡了桌上黑子丢进棋匣,轻微哗啦声惹得江晏不满。 墙外宋挽开口,江晏侧头去听。 “尚有几分了解……” “这几年府中外务都由二爷打理,无论府中下人亦或外头,都未听过涉及他的秽言,想来二爷是个人情练达处事圆融的。” “后宅中也未见他沉溺脂粉狎戏丫鬟,房中亦是干干净净再挑不出什么。” 宋挽微微停顿,在脑中思索着同江晏仅有过的几次接触,除了她方到侯府守寡那次有些特殊不太好说外,其余时候江晏都是一副彬彬有礼,谦逊柔和的模样。 “我嫁入侯府六年,同二爷相处不多,但年节祭祀总见过几次,若夫人信我,我觉得他会是个好夫君,至少会是个尊妻敬妻仁爱温和的人。” 江晏听着一张脸红得厉害,眼中柔情流转,又渐生黯然。 萧霁野俊眸微眯,拧着眉道:“你嫂嫂?” 江晏回神,眼中满是柔情笑意:“是我嫂嫂。” 嫂嫂二字被他咬得缱绻暧昧,听得萧霁野汗毛倒竖。沉默良久,他方冷冷吐出一句:“你真不是人。” 面上笑意迅速消退,江晏脸色由红转白,继而变得惨淡灰败。抓着棋匣的指骨愈发用力,分明就快维持不住眼下的端方君子模样。 萧霁野勾唇浅笑,慵懒向后仰去,口中低低说了句你嫂嫂在。 下一秒,就见江晏情绪平稳,呼吸渐缓。 “啧,真是有趣。” 江晏仔细摆好方才碰乱的棋盘,低声问道:“你不觉我恶心?” 萧霁野嗤笑:“世家大族暗昧之事还少?不过是肖想你嫂嫂又有何恶心的,那等父子同牝,聚麀之丑的我亦见过不知凡几,你这又算得什么?” 江晏喃喃:“可她必是觉得恶心的。” 隔壁孙夫人还在为难宋挽,但江晏同萧霁野都听得出宋挽很看好孙家姑娘,言语间身段放得很低。 江晏如饮蜜饮醋,内心甜酸糅杂。 他在府中万不敢露出半分端倪,可却又忍不住想要让世人知晓她待他与别个不同。思来想去,这等大不韪之事也只敢让萧霁野这混不吝的人知晓。 “便是她不觉着恶心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同自己的嫂嫂有个什么首尾?只觊觎一二美色便罢了,可瞧你这模样也不似玩玩能算了的。” 萧霁野挑着眉,浑不在意道:“这种事终是女子丢丑,若真事发,男子大不了得个风流浪荡之名,你嫂嫂却要一尺白绫吊死拉倒,端看你舍得不舍得了。” 江晏眸色幽黯,脸色白得厉害。 第33章 野心 孙夫人被宋挽的言语打动,只是还有忧虑,言谈便很是端着。 宋挽也知婚姻大事不是一日两日可谈妥的,便点了几句说起其他来,期间又同孙家小姐谈了会儿女红琴技,方跟二人一一拜别。 见她要走,江晏提前离开,只剩了萧霁野在厢房。 今日也不知哪家女眷不懂规矩,横着马车堵在山脚处,侯府的马车被堵了小半日,热得宋挽半撩开一角车帘透气。 正盘算着同孙家的婚事,就见智通寺后山阴影处,一人目光灼灼盯着自己。 那男人站在阴凉地,虽看不清容貌但能察觉出他身形极为高大,树影明暗斑驳间,堪堪露出一双似若点漆的幽深黑眸。 只一瞬的对视,宋挽就皱起了眉。 那目光太过灼人,当中暗含的审视同锐利令人不适,她拧着秀眉放下车帘。 萧霁野眼露玩味,恣意一笑。 宋挽放下车帘后,对身边蘅芷道:“天气愈发炎热,府里马车还用着蜀锦绣面实在憋闷,回头让府里换成软纱,如此,各房主子出行也不至于如我今日一般遭罪。” 蘅芜闻言忙加了三分力气挥舞手中团扇。 主仆几人回到侯府,正准备去福鹤堂给老太太回禀今日事,就见江晏从当中出来。宋挽见了他开口道:“今日得巧儿,我正刚回府。” 江晏温声询问:“嫂嫂去了何处?” “前些日子选了几户人家,今日拜访了东阁大学士孙大人妻女,孙家姑娘性情柔顺,规矩也学得极好,我想着于你也算般配。” 江晏垂眸:“嫂嫂目光如炬,选的人定不会错。” 宋挽浅笑:“你莫看孙家门第低了些,但……” “嫂嫂的苦心哪有不懂的?孙家乃圣上近臣,孙正淳如今虽位卑官弱,但也只是一时,比逐代没落空有贵族之身的齐府强了不止百倍。” 江晏眸色深幽,低声道:“柳姨娘目光浅薄,嫂嫂莫同她一般见识。” 宋挽闻言微微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看得江晏心中一紧。 “弟弟再信嫂嫂不过,日后江星的婚事还要劳嫂嫂操持。” “自家人谈何操劳,你们婚事顺畅,夫妻和美才是正事。” 江晏语气柔软:“嫂嫂所希望的,定会达成。” 他这话听来有几分怪异,宋挽隐隐觉得不妥,只能笑笑推脱去了福鹤堂。 江晏站在她身后,想得却是萧霁野那句‘一尺白绫吊死拉到’。 他眉心一蹙,心下陡然一疼。 宋挽不知江晏心思,便抛过不提。 去了福鹤堂,简单同江老夫人说了孙家的态度,老太太也看重孙家手握实权,日后可做江行简助力,便笑说宋挽是个掌家的好料子。 同老太太交谈几句,宋挽回了澜庭院。 往日她甚少出门,六年未与人打交道,冷不丁交际倍感疲惫。 “女婢去通知香草准备热水,小姐一会儿好生泡泡解解乏。” 宋挽点头,正说到让蘅芷选瓶玉兰花露配着,就听绣烟阁里头吵得厉害。她微微蹙眉,心下没来由的厌烦。 “小姐……” “回主院。” 也不知为何,自昨日林葭玥信誓旦旦说她会和离后,宋挽就不耐烦琢磨自己同江行简这一遭剪不断理还乱的糟心事儿了。 “你说啊,世家从无和离妇是真的还是假的?” 绣烟阁的丫鬟婆子见宋挽自门外走过,一个个吓得缩着身子,尤其听见这句和离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了宋挽不快。 府里到底是大奶奶掌家,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还要看她脸色行事,是以一个二个既不敢出言阻拦,也不敢帮腔,都杵在那里,活似只会喘气的木桩子。 江行简被林葭玥闹得头痛欲裂。 “江行简,你在骗我对不对?你说的一切都是假话对不对?” 江行简按着眉心,心中烦乱。 “你什么话都不说,只让我一个人去猜,可我能猜到什么呢?” 林葭玥哭红了眼:“你放任我喜欢你,放任我跟你来到上京,放任宋挽欺辱到我头上,你们未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就将我定下一个贱妾的身份……” “江行简,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是一介孤女,而你呢?你出身贵族有身份有地位,在侯府你有祖母有母亲,甚至还有个出身名门的妻子。” “可我呢?我只有你,我也只能依靠你。但你是如何做的?” “你由着宋挽欺负我,不仅不帮我,还同她一起骗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跟宋挽根本不可能和离?” “我何曾骗过你?” “是,你不曾骗过我,你只是隐瞒了事实,任由我自己脑补猜测罢了,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不作为,你清高,你无辜,最傻的就是我!” 林葭玥哭得声嘶力竭,既有对世道不公的愤怒,也有对江行简的怨恨,更有一丝她不想承认的不甘。 江行简只皱眉看着,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同宋挽在一起的时候,他无需将自己所言所想一一剖白清晰,可林葭玥……她既看不清时事,也不懂他的苦心,她的全部心思尽在女儿情长之上,让他只觉莫名。 思索许久,江行简道:“我本不欲同你说这些,但为免日后你还纠缠在这些是非上,我今日便同你说个清楚。” 将三五皇子同江宋二府之间的渊源同嫌隙略略一提,江行简道:“江宋两家日后必有一伤,无论三五一派谁胜谁输,我同宋挽……” 江行简心尖一痛:“都绝无可能。” 林葭玥未曾注意到他的神色,眉宇间反而带着隐隐兴奋。 “侯府是要参与夺嫡之事?原来如此。” 林葭玥擦干面上眼泪,满目野心:“只要侯府胜,宋挽就可以跟着宋府一起……” “行简哥哥。” 林葭玥柔媚一笑:“你说的话我全都懂了,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第34章 贵妾 江行简同林葭玥说清楚后,她确实不再纠结宋挽,反而一心琢磨起奇淫巧技来。 宋挽忙着谈同孙家以及江星的婚事,倒也无心管这二人。好容易等到孙夫人那边软了些口风,她方能好生歇歇。 刚沐浴完,宋挽正由着蘅芷蘅芜为她涂抹养肤的香露。绿竹也取了锦绣堂的镇店香膏护为她养头发。 外头蝉鸣嗡嗡,宋挽却只觉热得昏昏欲睡,懒怠得不行。 “小姐,今夏实在是太热了些,便是穿着霞影纱也觉烦热得厉害。” 宋挽半趴在美人榻上,睡眼惺忪的嗯了一声。 “小姐,听说林姨娘那个制冰的铺子卖了不少银钱,前些日子夫人还给她院里送了进上的瓜果。” 香草在一旁为绿竹打下手,小心翼翼开口。 宋挽睁开眸子,略有失神,片刻后才道:“果真有过人之处,我想着她也不该如此平庸才对。” “小姐……奴婢听梁婆子说,那冰铺半月功夫便赚了一二千两银子,大爷给的本金已经回来,现如今连夫人都对她另眼相看,也不似往日那般张口闭口骨贱身轻……” “小姐,我们要如何是好?” 宋挽揽了揽衣衫,因天热而有些发烫的面颊透着淡红,她接过缂丝仕女图团扇,有一搭无一搭的扇着。 “如何什么?她可为侯府赚取银钱,于我们来说不也是好事?” “咱们的衣食用度不也是从公中出的?” “小姐……” 香草焦急唤着宋挽,宋挽睁开眼道:“我知你忧心什么,可你要知道,脸面从来都是自己挣的。若我无能,维持不住侯府嫡妻应有的体面,光是靠着老太太同夫人抬举,又能抬举多久呢?” “难道我们就只能看着林姨娘耀武扬威,勾缠大爷?” 宋挽淡笑:“一个人有本事终是令人敬服的,若她真有那份能来我面前耀武扬威的底气,我也欢迎。” 她起身,蘅芷见状忙拿起前些日子芸妃送来的云纱料子制成的内裙,为宋挽穿上。 “一个制冰的铺子而已,起不到什么作用,以林葭玥的性子,无人在后帮忙,想成气候实有些困难。” “如今可不就是大爷在后头撑着?” 宋挽淡淡道:“倒不担心他。” 穿好了衣裳,宋挽去了书房看书,刚看得入神,就见赵嬷嬷来寻。 “芸妃娘娘口谕,接了大爷同林姨娘入宫。” “是娘娘口谕还是大爷带了林姨娘去?” 赵嬷嬷脸色难看:“是娘娘口谕亲点了要见林姨娘。” 宋挽捏着手中书,眉头紧皱。 无非就担忧这点子事,如今倒正来了。 接到口谕的林葭玥兴奋不已,她本就对皇宫向往无比,且在了解到三五之争后,更是留心朝中动向,如今再配合江行简所言,林葭玥自觉可起到不小的作用。 “我穿这件衣裙如何?” 林葭玥扯着件桃红色曳地裙在身前比划,江行简见状拧着眉道:“不可,入宫不是儿戏,规矩礼数半点不可少。” 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模样,江行简却只觉烦心。 悻悻换了件鹅黄色的,直到入了宫中她还闷闷不乐。好在进入江妃的衍庆宫后,林葭玥端起了满面笑容。 “民女林葭玥拜见芸妃娘娘。” “起身吧,多亏有你,易儿方能捡回一条命在,本宫还未曾谢谢你。” 江曼一身宫装气质出尘,面容温和婉约,配上那一双多情眸子,看得林葭玥对这个温柔姐姐万分喜欢。 “娘娘言重了,行简亦是玥儿的心上人,救自己的心上人……” 林葭玥脸色一红:“天经地义。” 江曼淡笑一声,为江行简林葭玥二人赐座,在宫中用起了只有三人的家宴。 席间林葭玥使尽浑身解数,哄得江曼心情大好。 “你是个好姑娘,是易儿委屈你了。那制冰的法子当真厉害,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有这份能耐。” “不过是一个制冰的铺子,若是民女想,再多的银子也赚得来。” 江行简闻言不自觉皱眉,江曼却是淡淡哦了一声。 林葭玥满脸笃定:“并非民女托大,若是侯府交由民女管理,不出半年必定转亏为盈。如制冰铺子这样的营生,只要民女想,再开出十个八个也不是问题。” 江行简放在桌下的手捏得死紧,若非江妃在场,他怕是要一口桂花糕将林葭玥整张嘴堵上了。 江曼虽是他阿姐,但既入了宫便是皇家人,但凡跟皇权扯上关系的,哪里有那般简单? 今日口出狂言,日后侯府做得到,需要做得更好。 做不到……怕是性命难保。 江行简垂眸,愈发后悔。 心中有自己的算计,林葭玥自然不理会江行简如何想的。她今日方明白,无论爱情还是权力,都要自己争取,而江曼就是她为自己争取的靠山。 “只可惜民女人微言轻,在侯府中又无话语权,便是看见了……掌家奶奶的错处,也不好出言点拨,只能兀自着急。” 夹起一块蜜饯金枣,江行简道:“你素日爱吃甜食,不若尝尝宫中御厨的手艺。” 林葭玥害羞一笑,握住江行简的手。 “是吗?侯府掌家奶奶出了什么错处?不如你说给我听听?” 江曼淡淡开口,江行简只觉心中发凉。 “民女虽不是大家出身但见识颇多,掌管后宅自是要雷霆手段,如此方能立住掌势者威严,一味求个善名清名,倒是束手束脚了。” 江曼点头赞同:“沽名钓誉不可取,你说的有些道理。” 略想了想,江曼道:“你也算对侯府有恩,一个贱妾之位确是过于侮辱,我今日会给母亲去信抬你升为贵妾,至于……” 斜昵了林葭玥一眼,江曼似笑非笑道:“若是日后你于侯府有大功劳,我或许可求圣上予你一个平妻之位。” 平妻…… 林葭玥听见这两个字只觉通体舒畅。 宋府和宋挽日后必会倒台,可她却忘不了宋挽那日冷冷说她可笑的模样。 她倒要看看信誓旦旦自己会一辈子做侯府嫡妻的宋挽,在面对她成为江行简平妻那日会是个什么表情。 “多谢娘娘,民女日后定竭尽全力协助侯府,协助娘娘。” 江曼柔柔一笑:“如此也好,侯府不能由外人一手掌控……” “易儿,今日回府你同宋挽说,让葭玥同她一起管理侯府中馈,她二人互补之下,想必事半功倍。” 第35章 协理 离开衍庆宫,江行简质问林葭玥为何自作主张。 林葭玥却是嬉笑道:“你是不信我可以管理好侯府,还是不信我可以为侯府赚更多银子?” “冰铺的成功你不是看见了?且就连娘娘也相信我,还给了我五千两银子开新铺面,你又有什么担心的?” 江行简一脸阴沉:“你可知拿了娘娘的银子,这生意便定要营利?” “做生意哪有保证肯定会盈利的?娘娘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 笑挽着江行简的手臂,林葭玥甜甜道:“不过这生意由我做,必然可成功的,你放心吧。” 江行简甩开林葭玥的手,大步离去。 江曼第一次见她,必是同他最初一般觉得林葭玥机灵聪慧,可这种机灵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在侯府她有了什么错处,自有他为之兜底,可于皇权之下她若有了纰漏,也不知颠覆整个侯府可不可担待得起。 江行简脸色难看,想着江妃那句让林葭玥同宋挽一起掌理侯府,更是烦乱不已。 江曼既是他阿姐,也是五皇子生母,后宫嫔妃不需要开铺赚取银钱,但皇子却需要有力外家。如今江妃开口,这掌家一事便不仅仅是侯府的私事,他根本无法回绝。 看着林葭玥捏着五千两银子的模样,江行简愈发烦闷。 二人回到侯府,林葭玥便忙着回房琢磨生意去了,江行简冷着一张脸去了福鹤堂。 “你阿姐自幼便是个要强的性子,沭儿如今五岁不到,她动作便这样快,也不怕手伸得长了抻着胳膊。” 江老夫人半眯着眼,手中执着沉香珠子慢慢拨弄。 江行简跪在一旁,低声道:“皇宫多艰险,阿姐于其中举步维艰,咱们府里自是能帮便帮,且如今皇妃有令咱们亦不好不从。” “你自幼便被你阿姐拿捏得死死的……” 江老夫人站起身,江行简忙起来搀扶,只听江老夫人道:“你姐弟二人相互扶持自是好的,只是曼儿性子激进,当年我便不同意她入宫,若她不入宫你同宋挽也不会闹成今日这般。” “有宋挽这样贤惠聪敏的姑娘做你贤内助,加之你的天资秉性,未必不可再保侯府百年荣耀,如今却是要铤而走险抢那劳什子镜中花,水中月……” “就怕将来挣不出富贵荣华,反落了一身腥。” 江行简绷着脸,心中却道事已至此,早无回头路了。 “罢罢,既侯府交给了你,这府中事便由你做主,老婆子我又有几年好活的?免得我如今指手画脚,日后闹得你们姐弟不和,我反成了罪人。” 江老夫人一挥手,让身边大丫鬟宝珠送了江行简出去。 待人都走了出去,江老夫人才低低叹息:“历代皇子皇孙半路夭折的不知凡几,如今为一个五岁小娃,便要拼上整个侯府与宋府为敌,怕是宋蓝安知道江曼蠢成这般,都要笑出声来。” “既然老太太知晓不妥,为何不劝劝大爷?” 一婆子扶着江老夫人坐下,又低声安慰。 江老夫人道:“你看着江曼长大,还不知她那性子?当年我不过说一句她性情狂妄,不好嫁入高门做宗妇,她转头就勾搭了皇帝入宫。” “如今她要插手府中事,若我拦着易儿,只会让她心生芥蒂,与侯府渐行渐远。” “她乃江家所出,真闹出什么来难道侯府脱离得开?倒不如让易儿在一旁看着稳妥。” 那婆子也跟着叹息,除了说几句安慰话,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从江老夫人房中出来后,江行简一脸难色去了澜庭主院。 他到时府中婆子正同宋挽报账,一个二个再恭敬不过,手中账目写的既清楚规范,又详实细致,宋挽端看一会儿,笑着签了府中领票。 “大奶奶,这是本月府里厨房开销。” 宋挽接过一一看去,只见还未到整月已剩下数千两银子。 “大奶奶理家有道,内外院无不称赞的。” 梁婆子道:“是了,是了,前些日子天热得厉害,若不是大奶奶熬了解暑的绿豆汤给外院小厮,如今怕是要病上几个呢。” “寻常小事,不值当说。” 宋挽快速拨着算盘,见自己先前改的府例确是省下不少银子,心堪堪放松。 “大奶奶,您昨日送到孙府的那副秋月揽山图,这账数要如何入?” 宋挽头都未抬:“不必入了,当我私下送给孙夫人的。” “张少卿的真迹?” 江行简闻言走上前,一群管事婆子纷纷行礼,他抬手一挥几人不再言语。 “没有拿女子嫁妆填补夫家的道理,那副真迹我后日折成现银给你。” “夫君做主便好。” 宋挽朝他淡笑,又低头理账去了,江行简想了想屏退了那些婆子,坐在宋挽面前。 “夫君有事要说?” “确有些事要同你……商量。” 江行简眉头紧锁,想了半天也无法开口。宋挽看出他的为难,便知定是同林葭玥有关,她也不催促只是低头整理府中领票,更无意打探。 许久后,江行简才道:“江晏同孙家的婚事进展如何?” “孙夫人那边还有些顾虑,虽未曾应允但已谈得差不多,待孙小姐及笄礼后,许是可定下。” “有何顾虑?江晏同那孙家小姐还算相称,孙府不该不允这桩婚事才对。” 宋挽淡淡道;“孙夫人不喜行事出格不守规矩的人家,亦怕后院人多杂乱带累了孙小姐。” “侯府哪……” 刚吐出几个字,江行简便讪讪闭嘴。 本还想说让林葭玥同宋挽共同理家之事,如今却是不好开口了。 直到宋挽今日账目清算完,江行简还未说出来意。 她心中隐隐不安:“等了这般久想来是有要事,不若直说的好。” 江行简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我想让葭玥与你共同理家。” 第36章 膀臂 “夫君所言我未曾听清,不若夫君再说一遍?” “我……” 江行简抬头,只见宋挽澄净潋滟的眸中满是失望。 后半句话忽然就卡在了喉咙中,再说不出口。 宋挽却是第一次不依不饶,冷冷问道:“夫君方才说了什么,我未曾听清。” 她性情虽冷但从来温柔和顺,还未有这般咄咄逼人过。 江行简思索再三,解释道:“我同葭玥入宫,娘娘……” “江行简。” 宋挽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眉宇间冷若冰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江妃娘娘见过葭玥很是喜欢,已将她提为贵妾,她见葭玥有些巧才,便提出由她与你共同打理侯府内宅。府中事务冗杂,多个人也可帮你分担一二,并无什么不妥。” “好一个并无不妥。” 宋挽抓着巾帕手抖得厉害。 她是正经官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前头活了一十八载从未受过什么委屈,如今却被江行简三番两次羞辱,如何能承受得住? “全天下怕是也找不出三代主母俱在,却由一个妾室执掌中馈的人家,若早知侯府礼崩乐坏罔顾伦常,我宋府万不会与之联姻。” “我今日会将府中对牌交还老夫人,至于日后谁去理家都于与我无关,免得出了脏事烂事还要扣在我宋家女的头上。” 宋挽转身离去,蘅芷跟赵嬷嬷连忙跟上前,蘅芜看着脸色青红交加的江行简,啐了一口:“伤风败俗。” 澜庭主院里的丫鬟婆子呼啦啦散了个干净,唯独留下了有苦难言的江行简。 “小姐……” 赵嬷嬷看着一进屋就拿了笔墨在勾画账册的宋挽,鼻尖酸得厉害:“小姐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真要将掌家之权让给那小娼妇?” 宋挽的手一顿,片刻后又很快忙碌起来。 “将这些日子所有领票同对牌统计一下,香草,去把我的嫁妆单子拿过来。” “小姐……” 宋挽眼皮泛红,淡声道:“嬷嬷觉得林葭玥可能管理好侯府?” “自是不能,她行事疯癫又不守规矩,日后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确是如此,所以这家我不能同她一起掌。” 宋挽捏着毛笔的骨节泛着粉白,她略略呼吸方压下心头烦躁。 “世人谁知林葭玥?若侯府掌家出了纰漏,所有错处必由我宋挽所担。宋氏一族所有姑娘的才名,不能由我败坏干净。” “可小姐,若是林姨娘既有了大爷宠爱,又掌管府中中馈,您日后的日子便更不好过了,您如今才什么年纪?难不成以后都要受那小娼妇的恶气?” “嬷嬷不必担心。” 宋挽强压下心头思绪:“常言道登高必跌重。” “此事是江妃开口,侯府不会不从。若我一味把持着中馈反惹人疑窦,不若交出去,也试试林葭玥到底有没有那理家的才能。” “不过是开了一二铺子,众人便觉她颇有大才,如我不让她试,反倒让人惦记她的功德。而我做得再好,别人也会认为林葭玥可以做得更好。” “这机会我给,端看她能不能接住了。” 宋挽按着气得发抖的手,拿来自己嫁妆单子勾勾点点:“除了我勾选的这些衾褥布匹同家具摆件放着不动外,所有药材现银以及田地铺面都帮我送至兄长手中。” “小姐这是做什么?” “告诉阿兄,让他收购上京能收的铺面,哪怕高出市价一两成也可。” 赵嬷嬷虽还是不明白,但人却已经动了起来。 宋挽又抽出一张单子,里头尽是芸妃给她的名贵首饰。 宫中赐下的东西不可私自变卖,且她也舍不得,宋挽端详一二又随手放下。 理家并非易事,林葭玥此人有小才却未见君子之大道,让她掌权不出三月侯府必乱,她不得不提前为自己做准备。 所有东西整理妥当,宋挽让蘅芷抱着府里对牌匣子和账册跟她一起去福鹤堂。路过绣塌的时候,她瞥见上头摆放的八个木雕,随手捡起一个丢出窗外。 福鹤堂中,江老夫人同江母都在,见宋挽抱着账册过来都微微一叹。 “好孩子,委屈你了。” 宋挽笑道:“有何委屈的?夫君既已归府便只有挽儿享福的,哪里来的委屈?” 江老夫人抿唇不语,江母臊得脸色涨红。 “祖母。” 宋挽回头,见江行简同林葭玥一起走了进来,林葭玥朝着她甜甜一笑,又柔柔拜见了江老夫人同江母。 宋挽眼神淡漠,让蘅芷将账册放在桌上。 “江妃娘娘远在宫中都知孙媳掌家不力,挽儿实在心愧难当,既府中有能人,挽儿乐于让贤。” 江老夫人看着洋洋自得的林葭玥,只觉心口窝着一口气,哽得她难受不已。 若这东西真是个有才能的便罢了…… “胡说什么?” 江母紧紧拧着眉:“哪有越过三代当家主母,让一个妾室掌家的?这说出去还当我侯府嫡出女眷都死光了。” 江行简额头青筋一跳,江老夫人深深叹气。 “府里是什么状况我并非不知,挽儿你理家理得再好不过,不必在意外人说些什么。” 江母拉着宋挽的手道:“母亲知你的苦楚,但如今府里艰难,万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并非挽儿任性……” “好了。” 江老夫人出声打断,她抬手招宋挽到跟前,语重心长道:“你的顾虑祖母都懂,你母亲有一点说得对,府中艰难你是知道的,便不为了别人,只为祖母这六年当你做亲孙女疼宠,你也不能丢下侯府不理。” 宋挽心头一酸,看着江老夫人满鬓白发心生不忍。 这些年老夫人确实待她极好,真心还是假意她总能分得清的。 “祖母年岁大了,操劳不起这些琐事。一家没有两个主子管事的道理,但娘娘有谕我们亦不能不从。” 江老夫人对江行简道:“府中还是由挽儿做主,至于林姨娘……便让她在一旁看着,给挽儿打打下手,做个膀臂。” 江母闻言点头:“如此甚好,林姨娘也算有点用处,日后同挽儿共同协作,再寻几个如冰铺那样的营生,也算解了侯府的燃眉之急。” 第37章 卖铺 宋挽垂眸:“挽儿知晓了。” 江行简心中一松,实怕宋挽真的就丢下府中不理,全权交给林葭玥。 掌家一事尘埃落定,除宋挽外唯有林葭玥对此结果很是不满。 她心中有许多想法,如果是给宋挽帮忙,日后这些功劳岂不是都要算在宋挽头上? 稍微一想林葭玥便没了兴致,但好在她也知自己不能操之过急,唯有一步步精打细算慢慢来。 思及不过几日自己就从贱妾升为贵妾,林葭玥勾唇一笑,眼中尽喜意。 “府中事忙,挽儿先告退。” 同江老夫人同江母行礼后,宋挽退出了福鹤堂,林葭玥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勾唇,正准备追上去却被江行简一把拉住。 二人离开福鹤堂的时候,林葭玥眨着眼:“为什么拉着我?” “府中事务皆有定例,平日无需你忙什么,倒是府外的铺子需你多多费心。” 江行简拉住林葭玥,一脸凝重:“江妃赐下的本金必保稳赚不赔,你可知晓当中的重要性?” “你放心吧,我如何不知?” 林葭玥挑眉一笑,搂着江行简的胳膊十分自信:“我已经想好要做什么了。” “你可知这世上什么人的银子最好赚?” “是女人和小孩,所以我想开个胭脂铺子,里面女子的服装首饰应有尽有,到时候这银子定会如流水般涌来。” 江行简闻言略略放心:“你心中有数便可,若是需要我从府中司房拨一二管事给你。” “也好。” 虽然她也想掌握侯府话语权,但江妃的差事可比侯府重要得多,是以林葭玥将全副心力都投入到府外的营生去了。 宋挽乐于她不在自己面前转悠,仍一如往昔处理着府中各项事务。 “小姐……” 赵嬷嬷刚从外院回来,她今日去见了宋挽陪嫁庄子的庄头媳妇。 女子虽嫁了人,但总有些田庄铺面等嫁妆需要打理,是以自有些在外行走的管事和婆子奔忙这些。 “嬷嬷回来了?” 赵嬷嬷应是,凑上前低声道:“小姐,绣烟阁那个买了您前些日子挂在大少爷名下的铺子。” “多少银子?” 赵嬷嬷道:“一万两千两银。” “也不知最近上京怎得了,自从小姐让大少爷收购铺子后,上京的铺面突然就紧俏起来,原本四五千两能买一间不错的,如今却是连主街都进不去了。” “还有人在收铺面?” “嗯,没打听出是谁,只知道背后东家姓萧。” 宋挽微微凝眉,一时没想到上京哪户人家姓萧。 想不到便罢,她接过赵嬷嬷递上来的匣子,随手翻看了里面的银票。除了卖铺子的一万多两,还有庄上的出息,零零总总加一起不过一万三千多数。 “不是说这银子送阿兄那里去?” “大少爷说了,让小姐您自己保管着。” “大少爷还说……” 赵嬷嬷略一顿:“大少爷让小姐日后不要做这等事情,会损了您同姑爷的情分。” 宋挽抿唇一笑,并未言语。 她抽出自己的嫁妆单子,在前些日子新购入的三间铺子上微微一点:“卖出的是哪一间?” “城南那个。” “不过半月怎会涨了这般多?” 她这铺子只不过花了四千多两,十几日的功夫竟是涨了三倍,实在怪异。 赵嬷嬷道:“听琅婆子说那姓萧的掌柜在小姐收铺子第二日,便放出风要高价收上京的铺面,您手里陪嫁的那间如今都涨到六七千两了,也不知是谁家竟阴差阳错帮了小姐一把。” “原本小姐默默收铺便有人猜测铺面要涨,这姓萧的大爷再锣鼓喧天的嚷嚷着要高价收,一来二去那些个手中有铺面的都不敢出了,生怕官家有什么新动向。” “如今上京都在传,铺子日后要大涨,若不是大少爷见再涨下去怕侯府实在拿不出,也不会吐口卖了的。” 宋挽闻言不由失笑:“阿兄心疼我。” 赵嬷嬷叹息:“大少爷一听是林姨娘要买铺子做生意,气得狠了才……” 赵嬷嬷看着侯府乱象也是一肚子火气,若不是江行简太欺负人,她也不会让小姐铤而走险出这一步棋。 “若让人知道这铺子是从小姐手中出的,怕是还要闹出些别的风波。” “不会。” 她信她阿兄。 半月不过便赚了八千两银,宋挽心情着实不错,她将银票收拢一番道:“将这些银子送到阿兄手中,便说我还有事情要麻烦他。” “另外,除了原先府里给的陪嫁铺子外,另外收的趁着如今价高全卖出去。” “小姐不等那铺子再涨了?” 宋挽捏着笔略略思索后摇头:“若真想收铺子不会这般大摇大摆的嚷嚷出来,这人倒像是故意帮我似的。” “既不稳妥,我又无力照管这么多铺面,倒不如早早卖出去。” 赵嬷嬷想了想也觉自家小姐说的在理,点头将所有文书整理妥当抱着匣子走了出去。 蘅芷在一旁磨墨,低声盘算道:“江妃娘娘给了林姨娘五千两银子,而侯府能动用的银子也不过三两万之数,大爷怎么会同意拿这么多银子让林姨娘买铺子?光是一个铺面就花了这么多,这生意可还铺得开?” 宋挽道:“这铺子不买也得买,林葭玥的营生日后能不能如她说得那般日进斗金还未可知,但铺子的价值是不会变的。江行简买下这铺子,日后必要送给江妃。” “若林葭玥能赚银子还好,赚不来,这便是林葭玥的买命钱。” 蘅芷闻言只觉憋了一肚子气。 她家小姐费尽心力帮侯府省那三五十两的碎银,江行简却豪掷千金为林葭玥收拾乱摊子铺后路,这如何能让人不气? “小姐……” “嗯?” 宋挽抬头,只见蘅芷一双眼亮晶晶的:“林姨娘要做胭脂铺子是吧?不若小姐也开个胭脂铺子,让她在上京做不下去。她既什么海口都敢夸,也要让她尝尝话说过头的苦果。” 宋挽闻言一笑:“傻蘅芷,又何需那般麻烦?” 第38章 说媒 宋挽随手抽出《齐民要术》同《外台秘要》翻到制作口脂那一页道:“熟朱、紫草、红蓝花都是胭脂主料,去寻个外地商人,让他吆喝着高价收这些东西。” “收多少?” 宋挽将书重新放回书几中:“大张旗鼓的吆喝,质精量少的收。” “小姐好聪慧。” “可是,小姐这般做不会引起江妃娘娘不满吗?若是姑爷知晓……” “便是我不做这些事,江妃便会对我满意吗?” 宋挽淡淡一笑,继续拨算盘去了。 蘅芷闻言也知自己问得多余,她家小姐守寡六年,初初入宫江妃竟是见都不见,既连最起码的面子情都不维持了,她家小姐又凭什么还要忍着? “奴婢去寻赵嬷嬷,让她将这事一起办了去。” 正往外走的时候,蘅芷碰见了来寻宋挽的周姨娘同侯府三小姐,她行过礼后便让香草接了二人进屋。 初见周姨娘同江景宋挽有些惊讶,只因这二人在侯府实在太安静了些,她几乎都要将周姨娘遗忘了。 “大奶奶,今日来寻您,是有些事想求您帮着掌掌眼。” 周姨娘一笑,露出面上两个浅浅梨涡,她面容秀丽说话慢悠悠的,很温柔的模样。 江景也一脸羞容,小姑娘十几岁正是模样出挑的时候,一双桃花眼妩媚多情,但因着年岁还小,显得纯净无垢,一身皙白肌肤如明珠美玉般动人。笑着看人时面上一对浅浅梨涡若隐若现,让人不由自主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宋挽起身给二人让座,周姨娘却是推脱着坐在了靠西面的绣墩上,而江景则乖乖巧巧站在她身后。 见此行径,宋挽知她二人都是规矩守礼的。 “姨娘也算挽儿半个长辈,谈什么求不求的?若是有话直说便是,一家人何需客套?” 周姨娘一笑:“是景儿,她今岁十四了。” 宋挽一听便知周姨娘来意,让香草带了江景去院中玩耍后,她问道:“姨娘可是为了三妹妹婚事而来?” “正是。” 周姨娘点头:“不瞒你说景儿这婚事……实是我一块心病。” 老侯爷突然故去,她身下又只有江景一个女儿,没男丁撑腰她母女二人在府中过得很是艰难。 她性子弱,年轻时候被柳姨娘压得死死的,如今老侯爷不在她又被掌管后院的几个刁奴辖制。 若非老太太同夫人还算仁善,她这日子真不知该如何过了。 好在宋挽前些日子将那刁奴一家打发出府,她同江星才舒坦几日。 周姨娘左思右想,也不敢去江母那里提及江景婚事,一来她有些怕江母,二来江母性子她多少了解一些,是不会尽心帮景儿寻夫家的。 思索许久,她才鼓足勇气带着江景求到宋挽这里。 “景儿大了,再拖下去怕是说不到什么好人家,所以想请大奶奶帮忙掌掌眼。” 周姨娘说着,边从怀中掏出个红绒匣子,很是羞赧的递到宋挽手中。她一脸涨红吶吶道:“我知道大奶奶见过许多好东西,但这……是我一番心意。” 宋挽心中一酸,将那红绒匣子打了开。 里面放着一只珍珠簪,正经的东珠,不仅莹润形状亦十分漂亮,还泛着微微淡粉。只可惜这珠子不过指甲大小,这般品相寻常连蘅芷蘅芜都瞧不上。 宋挽见了却很是爱怜的拿了出来,还让周姨娘帮她戴上。 “便冲着这么漂亮的簪子,我也定给三妹妹寻个好夫家。只是不知周姨娘想寻个什么样的?” 周姨娘想了想道:“不挑家世身份,最重要的是人品心性要好。景儿性子像我,懦弱了些,她这性子是担不起家的,若是可以还请大奶奶帮着挑个府里的小儿子,便是年纪大了些家中清贫些也不要紧。” 宋挽心里一软,知道周姨娘是真心疼爱江景。 “姨娘放心,三妹妹的婚事交给我便好。” 周姨娘千恩万谢拉着宋挽,许久才依依不舍离开澜庭院。 宋挽摸着头上的珍珠簪,微微叹息。 周姨娘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娘亲,想来若娘亲在世,也要这般小心翼翼帮她打点万事。 “小姐,您找什么呢?让奴婢来。” 蘅芷回来就见宋挽半蹲着身翻红木大厨,她搀扶宋挽起身,见她抱着几批料子道:“小姐可是要做新衣?” “给三妹妹寻的。” 想着方才周姨娘同江景身上的穿戴,宋挽又道:“去我妆匣中拿两套金丝彩宝头面,同这料子一起送到三妹妹房中,她母女平日甚少出院子,缺了什么少了什么我也不知,想来日子过得拮据。” 蘅芷点头,指使院中二等丫鬟送了去。 宋挽忙碌完又翻起上京世家的册子,其实她还真觉得有个人很适合江景。 “蘅芷,你可知沧州兰家?” “奴婢知道,兰家原本是官身后来因些事情受了牵连,被先皇夺了官位,但听说兰家上一代家主很有些经商才能,如今生意做得极大,十分富庶。” 宋挽点头:“兰家原是官身家风极正,不似寻常商贾那般计较利益得失,且族中子弟品性尚可,我有意将景儿说给兰家。” “若奴婢没记错,他家有个辈分很高的庶出男丁,如今刚弱冠不久一直未曾娶妻,他同大少爷还有些往来,小姐可是看中了这人?” “嗯,我记得阿兄提过这人几句,是个有些才能的。兰家富贵,且他辈分大身上又无担子,景儿嫁过去便可做家主叔母,可直接享福。” “小姐是真心为三姑娘打算,三姑娘有福了。” 宋挽淡笑:“周姨娘的一片慈母心,谁又能辜负呢?” “帮我研墨,我要给兰家主母递张帖子,看看能不能敲定兰家那位叔公同景儿的婚事。” 正兴致勃勃下帖的时候,江行简走了进来,蘅芷见状面上笑容全无,行了个礼后沉默离开。 宋挽看着江行简,方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连落笔都显得滞涩了几分。 第39章 放下 虽然她的动作并不明显,但江行简仍能感受到一丝不受欢迎。 他微微抿唇,却不得不将心中不快强按下去。 “我在院中遇见了周姨娘同江景,她二人可是有什么事?” “周姨娘是为三妹妹婚事而来,如今三妹妹到了年纪,这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江行简点头:“你可有人选?” “沧州兰家有位辈分颇高的庶出子,此人同我阿兄有些交情,我想着差人问问他可曾定亲。” 听闻沧州兰家,江行简略略思索便知这门亲事极好。 兰家家风正,虽祖上曾被贬官但族中富庶,且宋挽提及的人他也有所耳闻,是个行事沉稳妥当的。 只是据闻此人性格略桀骜了些,是以这些年婚事才一直未曾定下。 “兰家家主有一嫡子,今岁方过总角,据闻此子天赋极高,颇有才情,配以兰家巨富之财来日成就怕不会小。” 宋挽淡淡一笑:“家风肃正自是佳子弟频出,兰家再次入朝也不过早晚的事。” 江行简暗暗赞同,心中知道这门亲事再合适不过。 若真能跟兰家这样的巨富之族联姻,对宫中两位也只有好处。 “那就麻烦夫人了。” 宋挽淡笑,继续给兰夫人写帖子去了。待让绿竹送出后,她才询问江行简今日为何而来。 “倒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我呈了袭爵的折子,若爵位下来还要劳烦夫人多多操持后宅之事。” 宋挽闻言垂眸不语。 若是江行简袭爵,她不仅要操持后宅,更要跟上京的各家夫人打交道,若是以往便罢了,如今有个林葭玥横亘在中间,她实在有些不耐。 “除此外还有一事,兵部职方清吏司孙良孙大人,今日被升为员外郎。” “孙小姐的亲伯父?” 江行简道:“正是。” “由此可见圣上确有重用孙家的准备,且今日后已有三两家上门提亲,但据闻都被孙夫人挡了回来,想来孙家是同意了与侯府的联姻。” “二爷于上京众多世家子弟里也算拔众,孙家这点眼力总该有的。” 江行简闻言挑眉,看宋挽面上淡淡的并未如何认真,这才将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点点酸意压在心底。 “孙夫人给您送了礼。” 香草拎着个硕大藤编捧盒进来,见江行简在又粗粗行了礼,这才把东西放在宋挽面前。宋挽拿起上头的小签拆开,看了几眼笑道:“看来府上好事将近。” 随手将小签递给江行简,宋挽打开了捧盒。 里面摆放的是一块块千层糕,方一开盖米香味便扑鼻而来。 宋挽很是好心情的捏起一块轻咬一口,又指着香草让她分给屋中人。 江行简接过千层糕,端在手中没有动。 直到回了绣烟阁,宋挽小口咬着千层糕的景象仍盘旋在他脑海中。 江行简失笑,提笔给江曼写了信。 江晏同孙家的婚事,已是城阳侯府如今所能挑拣的最好选择。 城阳侯府虽有爵位但到底手无实权,而江曼的皇妃身份对侯府来说亦是好坏参半。 若无江曼,江晏的婚事兴许可以再往上提提,可身为皇子外戚,侯府的姻亲就不能再往上选了。 思索一二,江行简又将宋挽看重沧州兰家之事一并写在其中。 林葭玥同管事忙完胭脂铺子等事后来寻江行简,见他正给江曼写信便开口问写了什么。 江行简随口答了,林葭玥闻言道:“照你说这孙家同兰家倒是不错,可宋挽怎么会这么好心?难道她看不出江宋二府的未来局势?” 江行简微皱眉:“姻亲关系盘根错节,无论孙家还是兰家同宋府亦有些关联,且不管江宋二府日后如何发展,她如今都还是侯府宗妇,是不会在这等大事上做文章的。” “是吗?” 林葭玥撇撇嘴,眼露不屑。 对于江行简口中宋挽识大体,什么都好一类话早听得厌烦不已。 “宋挽不是在侯府闭门守寡六年吗,怎得她既认识孙家夫人又认识兰家夫人的?难不成她守寡的时候也未闲着,整日交际去了?” 见林葭玥越说越难听,江行简心中不耐:“上京才几户人家?这些人家世代交好,说家家沾亲带故也不为过,你并非世家出身自是不懂。” “你不会是瞧不起我的出身吧?” 懒得理会她的歪缠,江行简让人把信送入宫后,问起了胭脂铺子的事。 “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办事再妥当不过,再有半个月铺子装修完,你同江妃娘娘只等着收银子便好。” 林葭玥一脸笃定,江行简这才堪堪放心。 脑中再次浮现出宋挽捏着千层糕的景象,江行简捏了捏眉心,将那道曼妙身影从脑海中驱逐。再抬眼时,就见林葭玥正帮他整理书案上的凌乱杂物。 他微微叹息,拉住她的手将人拥进怀中。 “对不住。” 他对她太过不耐,江行简不忍。 是他将她拉进这场旋涡,林葭玥又何其无辜?他无法忍受自己对一个满心是他的姑娘,尽是利用,也不想更不能沦落为不择手段利用女人的小人。 紧紧抱着林葭玥,江行简那颗悬着的心安稳几分。 “没关系,我知道你心烦。” 林葭玥喃喃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我,也知道你心中有宋挽,但我不怕,我可以等。只要以后你如现在一般坚定的选择我,我们就一定可以稳稳走下去的。” 江行简重情,她知道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爱上这个男人。 青梅竹马的爱情经不起考验,江行简爱的宋挽是他在心中对初恋的美好幻想,而自己才是陪在他身边的人。 林葭玥不信自己会比不过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内宅女人,她对自己有信心。 “爱情是需要经营的,只要我们两个的心在一起,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林葭玥笑着踮起脚去吻江行简下巴,江行简见状略低下头,在她唇上深深一吻。 葭玥说得对,只要他二人的心在一处,他总会放下宋挽。 第40章 毒害 今年夏日格外炎热,林葭玥的制冰铺子进项日益见长,流水般的银子涌入侯府,倒是让江母同江老夫人对她另眼相看。 这几日晨昏定省,江行简都带着林葭玥一起,先前江母还会说嘴几句,这些时日只当做瞧不见便罢了。 “葭玥的胭脂铺子就要营业,她选定了几个名字给老太太过目。” 江行简拿出一张红贴递给宝珠,江老夫人却是直接推给江母:“你瞧着选一个吧。” 宋挽坐在一旁仿似一切与她无关,只捏着团扇静静扇着,心中却是颇为纳罕。 她让赵嬷嬷盯着林葭玥胭脂铺子的动向,可并未见她收任何同胭脂方子有关的药材,且也未见她拿出什么方子,怎的这便要开业了? “这焕颜斋不错,瞧着便知是做什么的,挽儿你说呢?” 江母将手中名单递了过来,宋挽略看一眼笑道:“母亲选的自是极好。” 林葭玥闻言一笑,眼中带了几分自信。 她这几日同江行简如蜜里调油一般,再甜蜜不过,如今看着宋挽也不若先前那般不顺眼,且她越是跟江行简感情好,便越是觉得宋挽可怜。 联想到这几日江母多次给她院子中送了东西,林葭玥也不计较宋挽给她的铺子选名一事。 “既然母亲觉得好,那玥儿便用焕颜斋这名字好了。” 母亲二字一出,宋挽挑眉去看,见江行简虽微微颦眉却并未出言阻止,而江母同江老夫人却好似没听到一般,不由心下冷笑。 这侯府的规矩,崩得愈发厉害了。 同来请安的众人见状也都低下了头,不敢多看宋挽一眼,唯有江晏眉头紧锁一脸怒容。 宋挽无意在这浪费时间,同江老夫人与江母打了招呼,便带着蘅芷蘅芜离了福鹤堂。 “小姐,这……” “回去再说。” 几人回到澜庭院,蘅芷道:“老太太同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林姨娘不过是赚了些银子,便可直呼夫人为母亲了?侯府真是落魄至此?为了些铜臭便可连规矩伦常都忘了?” “不说这些,倒是那胭脂铺子是怎么回事?我并未听说她收了什么方子,怎得这么几日便要开铺了?” “奴婢也不知,奴婢去寻赵嬷嬷。” 赵嬷嬷回来的时候,宋挽正对着窗外出神,她见状心疼道:“小姐,老奴让人盯了几日,确实未见那小娼妇收过任何原料。” “罢了,待她铺子开业,你让人买些回来我瞧瞧。” 宋挽本想看看林葭玥这胭脂铺子是如何开起来的,却不想还未等她派人去购,绣烟阁的小丫鬟便带了一大匣子胭脂水粉过来。 “禀大奶奶,这是我家主子让奴婢送过来的,说是给大奶奶同主院的姐姐们把玩把玩。” 那小丫鬟打开红绒匣子,宋挽只见里头箱子套箱子,匣子套匣子十分繁复。 当中最大最名贵的匣子,使用的是金丝楠木,打开后里面是一整套胭脂水粉,光是口脂就有七八种颜色。 更与以往不同的是,无论装水粉的匣子亦或是装口脂的纯金掐丝瓶,都极尽奢华。 上头东珠彩宝镶点,做工精美复杂到就连宋挽看了,都不得不承认这东西实在扎眼得紧。 “这几份是给蘅芷蘅芜几个姐姐的。” 将看上去最为名贵的套盒打开后,那小丫鬟又陆续打开几个相对普通的套盒。这些套盒里面的做工不如宋挽那套奢华,但无论所用的匣子亦或瓶身仍很不寻常。 “我家主子送给大奶奶这套名为洗颜,这水粉具有修缮肌肤暗沉同淡斑美白的功效,给几位姐姐的这套名为驻颜,具有……” 小丫头滔滔不绝讲着,宋挽上前拿起最为扎眼的那个掐金攒丝水粉盒,打开后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浓郁芳香刺得她微微皱起了眉。 倒并非难闻,只是她素喜淡雅,不太喜欢这股味道。 伸出指尖拈了一小块,宋挽将它涂抹在手背上。 只见这水粉细腻清透,抹在肌肤上光滑白皙十分贴合。 “是好东西。” 那小丫鬟听了喜得眉开眼笑:“自是好东西,我家主子说了,送给大奶奶的这套要六百六十两银子,且如今整个上京也只有二十套。便是送给几位姐姐的也都需要二百两的高价,整个侯府除了老太太同夫人房中的丫鬟们,便只有蘅芷姐姐几个有了。” 蘅芷闻言上前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套递给小丫鬟:“既你喜欢,我的送你。” 那小丫头惊慌推拒,却被蘅芷哄着送走。 宋挽见状笑道:“既是给你的,何不就收着?” “奴婢不稀罕她的东西。” 蘅芜香草等见状,也拿了属于自己的那套,挨个分给了院子里的粗使小丫头。 “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这东西自也是如此。” 宋挽笑道:“好你们便用着,何必同东西过不去?” 香草道:“再好的东西只要是那小娼妇出的,奴婢也不稀罕。” 宋挽无奈,随几人去了。 她自己则琢磨起林葭玥送来的胭脂水粉。 听那小丫鬟所言,林葭玥这胭脂铺子并非头脑一热便开了,而是经过精心琢磨的。那套什么淡斑美白的说辞讲得头头是道,想来是不知从何处翻来的古方。 宋挽再次打开水粉盒子,细细嗅闻,却始终未能想出半点头绪。 “怪道赵嬷嬷没打听到她采购一事,想来是为了保密方子行动严谨,不曾透露半点风声。” 赵嬷嬷闻言道:“倒是低估那小娼妇了,竟是个心思深的。” 主仆二人正研究着水粉同胭脂,就见绿竹拉了个院中最低等的小丫头匆匆走了过来。 “小姐……” 绿竹一脸惨白:“小姐,绣烟阁的林姨娘想要害你,这水粉中有毒。” 宋挽只见绿竹拉着小丫头的手伸到自己面前,上头擦了水粉的位置黑漆漆一片。 第41章 胡粉 小丫头惊慌失措道:“奴婢什么都未做,只方才绿珠姐姐送了奴婢一盒水粉,奴婢瞧着甚是喜欢就在手背上试了试,也不知怎的这一会儿便黑起一片,其余的奴婢什么都不知。” 绿竹不解道:“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林姨娘生了恶心,想要毁您的容?” 宋挽摇头:“不像是。” 林葭玥小心思不少,但却称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宋挽不信她有毁容杀人的胆量。 “把剩下的水粉拿过来。” 赵嬷嬷把屋中未送出去的水粉一字排开放在桌上,宋挽不顾绿竹阻拦一一擦在手背上仔细辨别,半晌后她皱着眉道:“这应该是胡粉。” “胡粉?” 赵嬷嬷很是惊讶:“这东西前朝以前很是盛行,可老奴记得早就无人使用了。” 绿竹不解:“何为胡粉?” 宋挽道:“胡粉又名铅粉,色白且细,具有光泽。《余冬序录》同《本草纲目》都有记载,嵩阳产铅,居民多造胡粉,其铅气有毒……” 从屋中书架上翻出几本书,宋挽细细查看起来,半晌后她对几人道:“前朝出了个疯癫道士,他所著《无名丹方》有写‘胡粉又名铅粉’而铅属热毒,女子长期使用不仅会让肌肤粗糙不已,时日久了更会呈现青灰之色。” “本草纲目同本草纲目拾遗亦有记载,铅醋之气有毒,能铄人肌骨,且其性燥烈……长幼为毒熏蒸,多萎黄瘫挛而毙。” 宋挽捏着手中金丝水粉盒,眉头皱得厉害:“这东西消失有些年头了,我也只在一些地方志上看过只言片语。前朝以前胡粉盛行,一盒胡粉甚至能卖至百两黄金亦供不应求,可自无名丹方问世,这东西便消失匿迹,也不知林葭玥从何处寻来制作胡粉的方子。” “哎,老奴想起一件事儿。” 赵嬷嬷猛地拍掌:“那小娼妇怕不是寻了什么方子,而是不知从何处找了个作坊制作的这些。” “先前您让老奴安排人去查那小娼妇收了什么,来人回报只说她派出去的管事整日在燕山街那头转悠。那地界不干净老奴也未细问,如今想想那小娼妇怕是黑了心肝,用燕山街那群给烟花女子做胭脂水粉的低等匠人,做这焕颜斋的东西。” 宋挽皱着眉,喃喃道:“用最奢豪的粉盒装最廉价伤人的铅粉,自是可一本万利,她甚至连师傅都不必请。” “可……” 江行简知道林葭玥这做法吗? 这等奸诈取巧的行事法子,真是她所认识的江行简会同意的? 宋挽捏着金丝粉盒一脸凝重。 “我去寻大爷,有些话我要问清楚。” 刚走出澜庭院,宋挽就见江行简身边的大丫鬟写意一脸喜色匆匆而来。 她将人拦下还未开口,就听写意道:“奶奶大喜,圣上下旨命大爷袭爵,如今大爷正在福鹤堂给老太太报喜,奴婢正是回来通知大奶奶的。” “袭爵的圣旨下来了?” “是啊,奶奶大喜。” 宋挽点点头,面上倒未见有什么喜色。 将手中粉盒递给蘅芷,宋挽略思索一番去了福鹤堂。 福鹤堂中一派欢天喜地模样,江行简同林葭玥站在正堂,侯府各房之人围着二人连连道喜。江行简意气风发,林葭玥面上噙着甜笑,两人亲热模样俨然一对璧人。 宋挽的步子忽然顿了顿,随即嗤笑出声。 若是没有江行简的首肯,林葭玥一个后宅女子又如何在外开劳什子胭脂铺?便是她开口问了也无非自取其辱,反显得她不够有眼力了。 “大奶奶……您来了。” 福鹤堂里的丫鬟,捏着江行简刚给的红封走了过来,小丫头满脸笑意,口中不停说着恭贺之词。宋挽让蘅芷拿了些银稞子赏给院中下人,自己走了进去。 “嫂嫂。” 江晏率先开口,宋挽闻言朝着他柔柔一笑,这才去到江老夫人身边。 江老夫人搂着宋挽,笑道:“好好好,挽儿是个有福的,易儿袭爵,日后你便是侯爷夫人了。” 宋挽淡淡一笑,并未开口。 倒是林葭玥面色有些难看,故意走到江行简身边,挽着他的胳膊道:“最近真是多喜临门,不仅制冰铺子日进斗金,行简还成为了侯爷,待我的焕颜斋开起来,侯府必定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江晏闻言抬起头,见宋挽面色平静并未有被人挑衅的愤怒,方略有些心疼的收回目光。 “确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江母站起身轻轻摩挲江行简的脸,眼中带泪道:“我还以为这辈子都看不见易儿穿朝服的模样。” “母亲……” 江行简面露羞赧,他拉下江母的手去看宋挽,却见宋挽察觉他的目光后淡淡垂眸,面上未见一丝喜色。 他正想上前,却被身旁的林葭玥死死拉住。 那股想要同宋挽分享的喜悦瞬间消散,江行简回过神,握住了林葭玥的手。 屋中人的小动作尽被江老夫人收入眼底,她微微叹息,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 江母还在滔滔不绝讲着要如何宴请四方宾客,宋挽只静静听着,心中想的却是焕颜斋私卖铅粉一事。 若今日去澜庭院送东西的小丫头所言是真,那以林葭玥水粉铺子的定价来看,她所谋必不是寻常百姓商贾之家。 一套胭脂水粉近七百两银子,也决计不是普通官员女眷可用得起的。 怕是林葭玥想要以侯府为靠山,将东西送入宫中亦或是上京世族之家。 可这水粉若是寻常东西便罢了,铅粉可是有毒的。 若不是今日澜庭院的粗使丫头带了银镯导致铅粉发黑,她也未必能想到林葭玥胆子如此大,敢用胡粉糊弄整个上京。 若是她这东西一经放出便被人拆穿还好,若是给宫中贵人,亦或上京里哪位夫人使出了问题,侯府怕是大祸难逃。 宋挽心事重重听着众人恭维林葭玥,自己则一直等到人群散场,才寻了宝珠说要见江老夫人。 江老夫人正准备起身,就被身旁的江母一把按住。 “孩儿知道挽儿是为了何事,母亲累了一日让孩儿去劝劝她。” 想到方才宋挽一直未见笑脸,江老夫人猜测怕是年轻人心气高,落了风头心中不愿,便点点头道:“那你去劝劝挽儿,绣烟阁那个近日是猖狂了些,你劝过后再去敲打敲打,莫寒了挽儿的心。” “孩儿知道了,母亲您先歇歇。” 江母拿了夏毯为老太太盖上,随后便走了出去,对江老夫人的话一点都没听进去。 第42章 嫂嫂 “母亲。” 见江母出来,宋挽微微行礼正准备去见江老夫人,却被她出言拦下。 “挽儿你过来,娘亲有话同你说。” 江母拉着宋挽走到耳房,只剩她二人的时候,江母道:“其实娘亲今日猜到你为何而来。” “母亲知晓?” 宋挽捏着手中金丝粉盒,一时有些怔愣。 “娘亲也是打你这年纪过来的,又有什么不懂的?” 江母一脸为难:“我也知易儿同林姨娘走得近了些,尤其是府中这制冰铺子同胭脂铺子一开,你心中更是不快。可挽儿你放心,无论何时在娘亲同老太太那里,林姨娘都越不过你去。” 宋挽正捏着焕颜斋的金丝粉盒出神,听闻这话微微蹙眉。 江母看见她的动作,略一叹气:“江曼同易儿虽然给林姨娘开了两间铺子,但这些银子最后都是要进入公中的,同林姨娘自身并无关系。” “母亲,挽儿并非嫉妒林姨娘。” 江母一笑:“母亲知道你不是个眼皮浅的,自然不会去嫉妒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只是母亲担心你胡思乱想,同易儿渐行渐远。” 门外江母的贴身丫鬟走了进来,手中捏着一个红绒布封,江母接过来递给宋挽:“这是春风街的一个糕点铺子,是娘的陪嫁,营收还算凑合你先拿着。” 把铺契塞入宋挽手中,江母继续道:“说到底,咱们女人就是不如那些个男子,寻常也未有什么见识,许是多读了两本书,但在常年奔走在外的男子面前,也只能浅浅掉两句书袋。” “可于男子来说,这样的女子是没什么用处的,许是都不抵身边亲近伺候的得用。为人妇者,首要是传宗接代,再则便是打理好后宅让男子无后顾之忧。” “你瞧瞧老镇国公夫人,那位夫人出身不显,只是个边陲小族首领之女,可那女子十分擅长医理,如今外头的医铺,至今还有六成都是老镇国公家的。这百十年来,整个上京又有谁敢低看这位夫人一眼?” “所以挽儿你看,这女子啊,出身容貌家世背景是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能为自己的夫婿带来什么。” “什么忙都帮不上自家夫婿只知拈酸,便是正头夫人又有何用处?” “娘亲觉得作为女子,这眼光就是要放得长远些,一笔总写不出两个江字,无论是谁,只要对侯府有功,最后得益的不还是咱们这些女人?” 江母从宋挽手中拿过那个奢豪得过分的金丝粉盒,笑着打开看了看:“虽我看不上绣烟阁那个,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东西,是个能为侯府翻身的好东西。” “挽儿,你觉得呢?” 宋挽险些被江母的一番敲打气笑了。 她低下头,不知为何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有几分心酸。 “母亲说的有理。” 宋挽站起身,说了句回去好生反省后便要离开,待到一只脚都迈了出去,又听见江母道:“你也不要生娘亲的气,实在是……易儿钟情她,为人母亲的总拧不过自己的孩儿。” 江母站起身走到宋挽面前,一字一句道:“我原本也以为那林葭玥,是个烟视媚行只会勾搭男子的轻贱妇人,但如今看看倒是个有些才华的。” “此女子亦算有立身之本,又得易儿宠爱,你一味同她拈酸吃醋,只会惹易儿不快,闹得家宅不宁。” “娘亲劝你,做女子的身段该软便软,不要总同易儿拧着,也不要总盯着别人,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才是。你同易儿……” “还未同房吧?” 宋挽闻言脸色惨白,粉唇亦变得惨淡无比。 江母这话同将她扒光丢入人群并未有什么区别,福鹤堂一众小丫鬟闻言个个噤若寒蝉,都悄悄退了出去。只是心中难免嘲笑两句宋挽这个侯爷夫人做的,实在窝囊得紧。 “母亲今日这话……” “母亲可还记得挽儿如今还掌着府里中馈?” “自是,你怎得突然说起这个?” 宋挽垂眸:“若是母亲不想挽儿在众下人面前威严扫地,便莫在这里纠缠了。母亲今日所言挽儿都明白,挽儿会自省吾身,反思己过的。” 说完,宋挽便白着一张脸走出了福鹤堂。 江母看她一双眸子红得厉害,也觉自己今日这话重了些,再想追出去的时候,却只能看见个宋挽的背影。 宋挽大步向前走着,脑中一片茫白。 她只觉耳中嗡嗡直响,眼前的路也变得扭曲起来。 直到撞进男子健壮胸怀,她才红着眼找回一丝理智。 江晏哑着嗓子道:“嫂嫂,你没事吧?” 他等在福鹤堂院外许久,见宋挽从院中出来本想随意寻个借口上前询问一二,却未想她竟是一步未停,直直朝着他撞了过来。 温软馨香入怀,江晏脑中空白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将人送出怀中。 他的手握在宋挽双臂上一触既离,见人站稳后,又快速向后退了一步。 虽万般不舍,却是不敢再多亲近半分。 “嫂嫂……” 江晏抬头,就见宋挽往日清冷的眸子如今红得厉害,急欲压抑的泪珠,在二人相撞的时候再忍不住,顺着面颊滑落而下。 见自己失态,宋挽动作飞快的抹了抹脸,强撑出一个笑颜道:“让二爷见笑了。” “是我唐突了嫂嫂才是。” 眼前人面颊绯红,还带着点点泪意的双眸看得江晏腰腹一紧,后脊滚烫。 突如其来的汹涌情绪附骨而上,江晏仿佛看见自己浑身骨血燃烧沸腾的模样。 宋挽向他点点头后便要离去,却被江晏开口喊住。 “二爷有事?” 女子软软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哽咽,江晏只觉自己心尖又疼又痒,手也忍不住微微抖了起来。 他将双手放于背后,紧捏成拳。 “我……我想问问嫂嫂,弟弟同孙家小姐的婚事。” 宋挽闻言勾唇笑道:“前些日子我还同孙夫人有过往来,想来这婚事是定了的,二爷尽管放心。” 江晏紧盯着宋挽渐渐恢复血色的樱唇,耳尖灼烧得厉害。 至于他同孙家的婚事,他丝毫都不在意进展如何。 第43章 打发 只不过从福鹤堂走回澜庭院,宋挽便觉浑身如脱力一般,刚回了自己的院子便褪了外衫坐在美人榻上。 她脑中还不停浮现着江母敲打她的那些话,每每想起一个字,宋挽便觉心尖疼得厉害。 “小姐,你没事吧?” “无事。” 宋挽接过赵嬷嬷递来的团扇,轻轻扇了起来。 也不知是白日气急还是在外头晒了烈日,到了晚上宋挽竟发起热来。 “丁大夫,我们奶奶这是怎得了?” 赵嬷嬷捧着宋挽伸出帘外的手,小心放回衾被中,见丁大夫正收拾着自己的脉枕,上前低声问道。 “大奶奶心烦壮热此乃阳邪之症,散了热便好了,待老夫抓几味药必药到病除。” 蘅芷蘅芜听了放下心来,绿竹则跟着大夫去了药房。 宋挽烧得浑浑噩噩,赵嬷嬷见状心疼不已。她一整夜未眠,忙着帮宋挽擦汗换衣喂药退热。待宋挽退了烧,赵嬷嬷这才顶着眼下青黑哭天抹泪的拜谢神佛。 “小姐,您怎么突然就病了呢?这一夜可心疼死老婆子我了。” “让嬷嬷担心了,是挽儿的不是。” 宋挽哑着嗓子,面上浮现出一个柔柔笑容。 虽病一场,但她却觉得畅快许多。 由着丫鬟服侍自己沐浴更衣,洗漱过后宋挽去了书房。 “小姐病还未愈,怎不多休息几日?” 宋挽摇头:“夫君袭爵侯府要办大宴,这名单同请帖总要先拟定了。” 写了大半日,宋挽才将写好的名帖递给蘅芷,让她送去府中礼房。 礼房专管府中祭祀礼仪之事。 寻常主子诞辰以及祖先忌日,又或者平日同各府往来下帖送礼,都由他们专管。今日这名单送了下去,明日请帖便会送至各府受邀主母手中。如江行简袭爵这种大宴,必是内外院男女眷分开大办,是以光是宋挽一人定忙不过来。 “此三人以我的名义去请。” 蘅芷打开看了一眼,这孙家夫人同兰家主母她倒能理解,可上头有一吏部员外郎白夫人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兄去了吏部,如今还只是个未入流的副使,这白大人是他顶头上峰。” 提及宋扶之名,蘅芷悄悄红了脸,愣愣点头后捏着定好的名册走了出去。 赵嬷嬷见状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她家小姐性子清傲,若是以往定不会做这种行侯府便利,为自家少爷谋私之事。如今既做了,只怕是对侯府彻底失望,不耐维持情面了。 赵嬷嬷想劝,可双唇开开合合终是未能发出一言。 江行简的袭爵大宴,宋挽负责了邀请名单同菜系后再未管其他,这些大宴府中都有旧例,只要安排管事婆子办好分内差事,便可求个无功无过。 准备好一切,又与江老夫人同江母禀告过后,宋挽再未过问,便是听闻江母又将管理大宴的一部分权力交给林葭玥,也未曾言语。 只是后来偶有婆子来报,言辞间含含糊糊说林葭玥又改了府例,宋挽也只问一句夫人是否知晓,听闻江母知道且仍让林葭玥全权负责后,她便彻底放了权,让婆子们尽管听林葭玥的指示。 “小姐,您就不怕那小娼妇捅出什么篓子?” 管事婆子刚走,赵嬷嬷便坐不住苦口婆心的劝:“您都让那小娼妇操持,若当日真出了问题,小姐的一世贤名岂不是被糟践了?” 宋挽捧着书淡笑:“你昨日同我一起去的绛香院,可见到夫人的态度了?” 最近炎热,江老夫人整日病恹恹的,既没有胃口身上也疲乏得厉害,除了宋挽同江行简偶尔还能见上一两面,其余人的早晚课都被老太太免了。府里所有事情交由江母负责,宋挽不好拿杂事麻烦老太太,便只能告知江母。 林葭玥的焕颜斋刚开业便有不少生意,可观的进项让江母同江行简对她信心倍增,对她主持大宴一事也有了底气。 宋挽不过刚提及旧例不好改,便被江母一句陈腐窠臼无趣无味顶了回来。 “如今我说什么都无用,再说得深了便是气量狭小,只知拈酸吃醋瞧不得侯府好了。” “咳。” 宋挽话音刚落,就见江行简面色微妙的站在屋中。赵嬷嬷生气的看着香草,香草刚想回话,江行简便道:“是我不让她通传的……” 他也没想宋挽在房中提起了他同林葭玥。 宋挽懒懒抬眸,丝毫没有被人撞破私话的尴尬。 她这幅平淡模样,倒是让江行简有些别扭,好似自己多余一般。 “江妃赐了东西给你,我帮你带了过来。” 将手中木匣放在桌上,江行简坐了下来。 这段时日他有意疏离宋挽,许久未曾来过澜庭院,本以为宋挽会有所怨怼,却未想她竟丝毫不在意。 “你若是觉得葭玥何处做得不好,自可出言拒绝,说到底你才是侯府嫡……” “让一介妾室掌管中馈,侯府祖宗规矩伦常礼教都抛在脑后了,我又有何可说的?” 宋挽放下手中《文史通义》淡漠道:“人重自重者,若侯府不自重,又怎么指望别人强拉着?” “我倦了,夫君回吧。” 不过刚坐下来便被下了逐客令,江行简面上讪讪却是无颜辩驳。自决心放弃宋挽的那一刻,他在她面前便再直不起腰,也没脸说一句重话了。 终归是他负了她。 江行简抿唇,略一犹豫离开了澜庭院。 “小姐,老奴觉得姑爷心中是有小姐的,如今江妃娘娘又赐下重礼,想是有心缓和同您的关系。” “若是侯爷迷途知返,小姐您还是听听夫人的劝,身段放软了些吧……” 宋挽看了眼桌上放着的楠木匣,淡漠道:“哪里是要缓和什么关系,不过是见我为二爷同三妹妹说了孙家与兰家的婚事,觉得满意罢了。” 做得好了便打发一二件玩物,让她继续为侯府奔波筹谋,若是她无用,便如先前那般入了宫也别想见她一面。 说到底江妃也只是拿她当个跑腿出力的使唤下人而已,说不得于江妃心里,她还不如衍庆宫一个下等女官。 拿起那楠木匣子,宋挽开都未开随手递给赵嬷嬷:“收起来吧。” 第44章 僭越 城阳侯府大宴当日,宋挽天还未亮便起身梳妆。 身为城阳侯夫人,她今日不仅要迎宾待客,更要同上京各家夫人女眷打好关系。男子于外拼搏女子于后院也要周旋于各家夫人中,许多不好谈,不能拿于明面之事便要看各家夫人的手腕如何了。 宋挽虽不耐为侯府做这些,但却又不得不做。 绿竹同香草一个帮她绾发,一个帮她上妆,忙了近一个时辰方打理好一切。 待装扮妥当,宋挽在蘅芷的搀扶下出了澜庭院。 澜庭院外,江行简同林葭玥已等在外头。 宋挽只见林葭玥身穿一条樱紫绣金牡丹绡纱长裙,腰间垂着榴花红串珠宫绦。头上挽着飞仙髻,鬓边插着红宝鸾鸟点翠步摇。 就连压裙的白玉禁步,都是宫中所出的上等物件。 宋挽视线自红色宫绦同鸾鸟步摇上扫过,眼神淡漠。 也不知是林葭玥不懂规矩,不明白这些东西远非她妾室身份能用的,还是明知僭越却非要压她一头。 宋挽收回目光,只当做未看见。毕竟还正怕她今日不够猖狂。 几人一同去了福鹤堂拜见江老夫人,今日大宴老太太自是要出席。 众人请了安,用过早膳,宋挽跟着女眷一起去了海棠园。 海棠园内假山怪石林立,当中楼台水榭尽有。 园内有一人工湖,湖内有一小岛,岛上居住的便是侯府养着的梨园弟子。世家大族都有几个常用的戏班子,如侯府这等人家府中更是常年供养着自己的戏班。 今日这等大宴,几出大戏是不可少的。 林葭玥心不甘情不愿的站在最后,跟着众人一起穿过东西内院关墙,她本以为自己对侯府已算了解,到今日才发现侯府之大之奢豪,远超她的想象。 走出关墙,便见外头绿柳周垂,两旁树木一高一矮,脚下是大块的白玉石板,置身其中可感受到一阵徐徐凉风,在夏日里显得格外清爽舒适。她正惊讶于自己平日从未来过这处,便见远处亭阁遍布,苍松翠柏无数,比侯府后院不知大上多少倍。 进了海棠园后,院正中是巍峨戏楼,近百数身穿戏服的伶人一字排开,方一见到江老夫人便齐齐行礼。 “都起来吧,老太太不喜这些。” 江母面色红润满眼笑意,让身边丫鬟端来红封后一一赏赐下去:“侯府多年未办过大宴,今日你们可莫要给府里丢份,若是谁演砸了,小心我回头抽你们鞭子。” 班主接过红封,笑道:“夫人放心,万不会演砸的。” 江母捂唇笑了半晌,又转头问宋挽:“挽儿,其他事宜可处理妥了?” 宋挽笑道:“娘亲忘了,大宴之事挽儿只负责了名单同菜系,其余万事皆是林姨娘负责的。” “林姨娘负责的?” 江老夫人闻言眼皮猛地一跳:“怎么没人同我说?” “这点子小事,哪里需要劳烦您老人家?媳妇瞧林姨娘有些才华,办理个几百人的宴席不会出什么差头。且府中还有挽儿同那些管事婆子看着,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江老夫人心头一窒,看着宋挽道:“你可知晓林姨娘都安排了什么?” 宋挽低着头:“林姨娘都同母亲报备过的。” “那就是你不知她如何办的了?” 见江老夫人音量拔高,江母笑道:“母亲不必担忧,林姨娘虽非大家出身,但能力终归是有的,便是有些细微小节处理不妥,挽儿也会帮府里圆过去。这两个孩子一个沉稳内敛,办事稳妥,一个胆大心细妙想奇多,二人联合自是锦上添花。” 宋挽面无表情,也未接言,江老夫人一看便知绝非江母所言那般简单。 “让林姨娘过来。” 林葭玥从人群后施施然走过来,朝着江老夫人笑着行礼,江老夫人刚见到她这一身,便立刻暴怒开口:“谁准许你穿成这般样子?你不知今日是什么场合?” “你当那些个世妇都如你一般眼皮子浅,看不出你那些个龌龊心思不成?” 老太太暴怒,侯府一行女眷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江母这才看见林葭玥一身行头,皱着眉道:“你怎得系了红色宫绦还戴了鸾鸟步摇?这些远不是你一个妾室能用的,快换了去。” 被当众呵斥,林葭玥心下不满,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她低着头道:“这些东西都是江妃娘娘赐下的。” 听闻娘娘赐下,江母不再言语,见江老夫人还一脸怒色,不由开口劝解:“既是曼儿赐下的便让她穿着吧,如今这时辰再换也来不及了。” “你糊涂啊。” 江老夫人瞪着江母,心中大为不快。 今日这等场合,乃是江行简同宋挽第一次正式显于人前,他二人一个是城阳侯府的一府之主,一个是城阳侯府一府主母,代表的是城阳侯府的脸面,远非江易同宋挽二人。 在这等场合公开抬举一个妾室打宋挽的脸,同向整个上京宣告城阳侯府与宋府决裂有何区别? 且上京所有人都知宋挽抱着牌位嫁入侯府,是守寡六年之久的孀妇。宋府姑娘大仁大德妇容典范上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他们侯府一朝翻身,第一件事便是急着踩宋挽的脸,这让世人如何看待侯府,侯府还有何家风可言? 江老夫人气得脑袋一冲,险些晕厥过去。 宋挽忙上前搀扶,却被老太太死死抓住胳膊:“你知晓……为何……为何不阻止……” 手臂一阵剧痛,宋挽却只是低着头不开口。 见她这模样,江老夫人又是一阵头痛。 她了解宋挽,若非是受了什么不可调节的大委屈,她是不会这般任性,不把侯府前途放于心上的。定是她病中这段时日,江母不知说了做了什么。 想到此,江老夫人又是一阵后悔,后悔当初让儿子娶了江母这样一个武将之女过门。 “母亲您没事吧?快传府医来……” 江老夫人死死拉着江母,断断续续道:“送林姨娘……回绣烟阁,今日……万不要让她出来……见人。” 江母闻言忙道:“不成啊母亲,今日还要林姨娘为众府女眷讲解焕颜斋的胭脂水粉呢,林姨娘说若是今日事成,焕颜斋必定一炮而红,日后再不愁销路的。” 听闻侯府大宴竟被人安排成充满铜臭的商贾卖货之流,就连宋挽那波澜不惊的性子,都惊讶的抬起了头。 侯府一众女眷,更是齐齐蹙眉不语。 江老夫人见江母如此油盐不进,气得眼白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第45章 靠山 “快传府医。” 江母吓得惊慌失措,宋挽拉开她,指着几个粗使婆子抱起江老夫人,送到梨园厢房中。 府医为老夫人施针后,江老夫人方悠悠转醒。 “让林姨娘回……回绣烟阁。” 江母泪眼婆娑,慌忙点头:“您老放心,媳妇会让她回绣烟阁的。” 心头大石放下,江老夫人留下身边宝珠同翡翠,支开江母同宋挽,让二人不必管她,还是以府中大宴为要。江母同宋挽出了厢房,二人面上神色都有些紧张,只是想的事却是南辕北辙。 “挽儿……” 宋挽回神:“母亲请说。” 江母一脸为难:“林姨娘那边……可如何是好?” 宋挽垂眸,一时没有开口。 “你说话啊。” 宋挽道:“母亲可知祖母为何让林姨娘回绣烟阁?” “知道啊,老太太向来疼你,不忍你受了委屈。可眼下是侯府大事,娘亲相信同侯府的前程相比,这点子委屈你不会在意的……是吧?” 江母小心看着宋挽,心中有些焦急。 她是管过侯府中馈同账册的,那账上有多少银子她再清楚不过。而如今江行简回府,男子在外行走打点所需花费更是巨数。而原本府里的开销并没有减少,相反自从江行简回来后,往宫中同东厂那边送的银子更多了。 毕竟侯府还想为江行简谋个实缺。 这一来二去她焦得睡不着觉,自己的嫁妆也全都填了进去,却是杯水车薪不值一提。 若非侯府的缺如此大,她也不会抬举一个看不上的林葭玥。 江母幽幽叹息:“娘亲也不是不知你为难,但侯府的境况你并非不了解,如今林葭玥有了法子挣银钱,咱们就只有高兴的份儿,再没有拖后腿的道理。” 宋挽低着头,口中话到底咽了下去。 好一会儿,才在江母的催促下低低道:“林姨娘的事挽儿不好做主,还是母亲决断该如何做吧。” “我这不是不好拿主意才问你的?” “那就端看母亲觉得什么更为重要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挽儿做不得这个主。” 究竟是江行简的名声同侯府的家风后路重要,还是眼前短暂的银钱收入重要,她不好做决定,只能让江母自己去选。 “你说的对,我让林姨娘准备一番,一切照旧。” 江母拍了拍宋挽的手,随后便匆匆离开。 在江母心中自是想不到那般远,在她眼里宋挽一时的颜面落地,同林葭玥斩钉截铁保证今日必有大笔银钱进账,自是后者重要。至于江老夫人那边,江母已有决断。 待老太太知道今日收获抵得上庄子五年甚至十年收成的时候,自会平息怒气。 “……” 宋挽看着江母离开的背影,呆愣了好一会儿。 “小姐,来客了。” 蘅芷凑到宋挽耳边低声开口,宋挽去了垂花门迎别府女眷。 孙夫人带着女儿过来的时候,就见宋挽同兰夫人相谈甚欢,身边还站着一位衣饰简约,她从未见过的夫人。 孙夫人上前打着招呼,宋挽笑着为三人介绍。 兰夫人同白夫人也都带了自家女儿来,几个小姑娘性子都很是温婉。 “海棠园设了戏台,不若咱们一起去瞧瞧?” 白夫人笑道:“可好,我有些日子未听戏了,不知今儿都唱了哪几出?” 白家不比孙兰二府,她知自己托了谁的福才能踏入侯府。且白夫人也是个圆融聪慧的,方一来便将自己知道的有关宋扶之事,说了个大概。 宋挽正不知该如何谢她,听闻这话忙道:“这会儿应该唱着《寄生草》若白夫人有喜欢的,一会儿点几出便是。” 一行人说说笑笑往海棠园走去,刚进园子就见林葭玥捧着一套胭脂水粉,正挨个往穿着富贵的女眷身边凑。她一边捧着胭脂,一边滔滔不绝讲着什么。 孙夫人见状有些好奇,笑问道:“那是谁家媳妇?瞧着很是活泼。” 因着林葭玥身上的穿戴,众人都以为她是侯府哪一房的正头夫人,先前一个二个虽不耐烦,亦觉侯府没有规矩,但到底未曾说过什么。 可有那了解侯府的,知道侯府除了江晏其余几个小的男丁还未到娶妻的年岁,而江晏也从未听闻已成了亲,便嘀嘀咕咕同人打听起林葭玥的身份。 只是大伙儿问了一圈,也不知这人是哪房媳妇,如今听见孙夫人问宋挽,一个二个都竖起了耳朵。 宋挽看着眉飞色舞推销胭脂水粉的林葭玥,脸色一红,竟生出几分无地自容的窘迫。 她活了一十八载,还从未听闻哪一个世族大家有这般行事的,便是商贾出身的人家,但凡读过几本书,看过礼记懂得廉耻,也不会如此唐突宾客。 好一会儿,宋挽才道:“是府上林姨娘。” “……” 江行简从外带回一个女子,还为了她闹得府中不宁,上京人都知道。如今听宋挽这般说,一下明白了林葭玥身份。 有那古板人家的主母见侯府放一个妾室出来胡闹,脸色立刻黑沉得厉害。 再有那仔细观摩了林葭玥穿戴,同张狂言行的,更是频频朝宋挽投去怜悯、疼惜等目光。 宋挽说完也不抬头,只照常问候各位夫人。 林葭玥见自己忙了许久都没人搭理,如今宋挽一来所有人都围到她身边去,气得双手发抖。 众人却是如看不见她一般,一个二个入了座,高高兴兴听起戏来。 一折戏刚落幕,衍庆宫总管太监常公公来传江妃口谕,先是好生赞美了宋挽一番,又陆续赐下不少好物件。宋挽笑着接过,又重谢了常公公后,这才重新回到人群。 江妃给她做面子并非抬举宋挽,而是让孙兰二府知晓侯府背后有个五皇子沈千沭,宋挽心知肚明,那些东西收过便罢。 余下的各家夫人多少也知这一出为的是什么,简单恭维几句便抛开不提,唯有林葭玥看此场景心里酸得厉害。 第46章 挑唆 “三妹妹?” 林葭玥看着今日隆重打扮过的江景微微一笑,她等江景许久了。 “林姨娘?” 江景面露羞赧,不知林葭玥喊她做什么。 “你这是准备去戏楼给众夫人请安?” “嗯。” 扯了扯身上的银绣百福曳地裙,江景小脸一红,很是害羞。 今日要见未来夫婿的家人,是以她打扮得很是好看,新做的长裙配上宋挽送来的头面首饰,显得娇美又富贵。 江景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漂亮。 “若林姨娘无事,我先去给嫂嫂请安了。” 周姨娘耳提面命一早上,让她今日好生表现,如今就要见到兰夫人,她心里正忐忑着,自是无心同林葭玥寒暄。 江景提着裙子要走,却听林葭玥道:“你知道那位兰公子是什么人吗?你可曾见过他?” “林姨娘在胡说什么?哪……哪家未出嫁的小姐见过外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江景竖着一张小脸,林葭玥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关于兰家少爷的。” 将江景身边的小丫鬟支开,林葭玥拉着她躲进海棠园假山后。 她目光自下而上打量着江景,心中愈发不爽。 江曼同江行简都说那兰家公子如何如何好,她却只觉得可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见都没见过那个男人就要跟他结婚生子,这种包办婚姻怎么可能会幸福? 就算她拆散了这桩婚事,也是在做好事。 “你都没见过那个兰公子,就要跟他谈婚论嫁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你今年才十四吧?据我所知那兰公子比你大了七八岁不止,你觉得你们两个会幸福吗?” “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经守礼的姑娘家都未见过自己的夫婿,林姨娘到底想说什么?” 江景知道林姨娘同江行简未有媒妁便苟合一处的,如今她跑来同自己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江景转身想走,却又被林葭玥拦住:“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真是为了你好。” 林葭玥有些焦急:“我知道所有人都在说兰家这桩婚事很好,可你就不想想这所谓的好,究竟指的是什么?” “兰家富贵不假,可这样富贵人家出身的男人,怎会这么晚才说亲,还说了个你这样年纪小的庶出女过去?你就没想过这所谓的好,是对侯府好,还是对你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江景捏着帕子,一双大眼直直看着林葭玥。 只因林葭玥所言句句都戳在她心上。 她没见过那兰家公子,自然也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尤其是在周姨娘和身边所有人都说这桩婚事极好的时候,她更为忐忑。 这样好的婚事,如何会落在她身上呢? 江景低下头,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林葭玥见状抿唇道:“我也不跟你拐弯子了,侯爷同我说这桩婚事之所以会谈成,是因为宋挽的兄长跟那兰家公子相识。” “而侯府推举这桩婚事,则是因为兰家富贵,日后对侯府有所帮助。” “可我总觉得不妥。” 林葭玥摸着江景的长发,忧虑道:“以前侯府入不敷出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联姻对象,可如今侯府有了我便不再需要这些了。你今年才十四岁,宋挽怎么能拿一个豆蔻少女的青春,去换银子呢?” “她指望着让你提携侯府,可她就没想过你嫁入兰家以后,难不成还能跟兰家要银子补贴娘家不成?” 江景闻言心尖一抖:“这……这不可能。” 她一个外嫁女,如何跟夫家要银钱贴补娘家?且她还只是个庶女,只有生母周姨娘亲近自己,凭什么侯府缺银子要用她来填补?一个处处伸手问夫家要银钱的媳妇,怎么可能会受到夫家的喜爱? 难不成嫂嫂就没想过她日后的处境? 江景慌得面上出了薄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虽没见过那个所谓的兰公子,可我想他都这个年岁了还不娶妻,定然有很大的问题。” 林葭玥拉着江景,皱眉道:“自从行简同我说兰公子同宋挽的兄长相识,我才想明白这事情的关键。” “宋挽怕是拿你做人情,送给兰家了。” 她也是想了好久才想到这一点。 林葭玥一直不信宋挽看不清两府未来局势,可江行简就好像被猪油蒙心一般,口口声声说她不会在这等大事上做手脚。 可这手脚如何不能做呢? 女儿家的婚事再容易利用不过了。 这个时代所有女人不管嫁得好坏,都只有打落牙齿混血吞的。江景又是庶女,没背景没靠山,宋挽想要如何拿捏都可以。 “把你嫁入兰家,她可以得到江妃得到江行简同老太太夫人所有人的称赞,也能让兰家承她哥哥的情。她一箭三雕唯独只委屈了你一个,这样厉害的手段,谁又能说一句不高明?” 林葭玥皱着眉道:“我承认我有私心,不希望这桩婚事成功,让她得到众人的称赞,可我也是真心为你着想。” “这婚事摆明了对谁都有好处,去独独要苦你一人,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她所说全是真心,至于江景是会聪明的反抗,还是没脑子的顺从宋挽,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林葭玥说完,便走出了假山。 林葭玥潇洒离开,却是留下江景一人在假山内汗流不止。便是丫鬟寻来的时候,她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她一张小脸煞白,险些吓哭小丫鬟。 “小姐您怎么了,可不要吓杏儿。” 江景红着眼,又气又急的将林葭玥的话转述给杏儿听。 “小姐,那林姨娘所言是真的吗?兰公子真的有问题?” “我也不知,可她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样好的婚事又怎么会落在我身上?” 她在侯府从无人关心,自幼便同周姨娘备受柳姨娘欺辱,往日哪怕一个得脸的婆子也敢拿捏她母女二人,夫人虽未曾打压过她们母女,却也从来不闻不问,仿似府里没有她们存在一般。 她这样的庶出,又怎么会轮到什么好的亲事呢? 周姨娘在侯府,就是制约她的把柄,若是她不能为侯府要来银钱,府里人势必会用周姨娘辖制她。 江景越想越怕,抓着杏儿的手道:“我不能坐以待毙,若真如林姨娘所说,我同周姨娘日后的日子怕是比先前还不如的。” 第47章 截胡 江景带着杏儿去了戏楼。 戏楼中,宋挽正同孙、白、兰三位夫人交谈,身旁坐着的是几位夫人的女儿以及府中侄小姐。 宋挽看着白家小姐道:“白姑娘这绣活实在灵巧,我是万万不如的。” 小姑娘腰间挂着个八角系铃铛香囊,上头还绣着缠枝菊花纹,图案不大却极其精美,很考究女子绣功。 兰夫人闻言抬头看着白小姐,心中暗自点头。只是她今日是来相看江景的,称赞两句便提起了其他。 “三妹妹在何处?几位小姐都在,不若让她们见见,日后交得几个手帕交,也能多个消遣。” “是啊,还未见府上三姑娘呢,瞧侯夫人这气派三姑娘也定不会差了。” 周围几位夫人出声附和,宋挽转头让蘅芷去寻江景来给兰夫人请安。 蘅芷方准备去找人,便见江景带着身边丫鬟缓缓走了过来。小姑娘今日穿了身鸢尾蓝长裙,腰间扎着蔻梢绿丝带,整个人显得鲜嫩俏丽,十分可人。 刚见到人,宋挽便笑了起来。 她实在很喜欢小姑娘这娇俏模样,很有生气。 “这就是府上三姑娘?” 兰夫人见到江景,双眸也是一亮。 府中幺叔的婚事她无权做主,到底是长辈她不好越过人家私谈婚事。好在前些日子她小心打探,那位比她小了十几岁辈分却高了一截的祖宗终于点头,兰夫人这才接下侯府抛来的橄榄枝。 见到江景,她这心也算放下了。 小姑娘嫩生生的,长得漂亮年纪又小,不会越过她头上去,若是江景本分,她们一家也只有宠着的份儿。 兰夫人越瞧越欢喜,朝着江景招手道:“好姑娘,过来让我瞧瞧。” 见兰夫人的表现,宋挽便知她很是满意,不由笑着去看江景。 众人都在这等着呢,哪儿知江景站在远处一动不动,混似没听见兰夫人的话一般。 “呵,是个有性格的。” 兰夫人收回手,宋挽面上笑容也淡了去,望着江景蹙眉不语。 许是众人的反太过冷淡,江景怯生生走到宋挽面前,只做没看见兰夫人,喃喃道:“嫂嫂……” “三妹妹来了?同白家小姐以及兰家姑娘一起玩儿去吧,她二人不熟悉府中环境,你多照顾一二。” “啊……” 江景有些诧异,她还未做什么推拒这场婚事,嫂嫂怎么就推她出去了? 正疑惑间,蘅芷笑带着几位姑娘去了海棠园不远处的小筑。 “这欢喜班原是江南有名的戏班,小凤翎身段好唱技也佳,不若兰夫人点一折戏咱们听听?” 将戏折子递给兰夫人,宋挽笑着让人送了茶点来。 众夫人都将江景方才的举动看在眼里,一个两个摇着头,知道这姑娘日后怕是不好说亲了。长得虽好,但不仅没规矩,眼力也差了些,娶回家怕是也得不到什么助力。 兰夫人从容接过戏折子,笑盈盈点了一出《玉簪记》。 而兰家同侯府的婚事谁都再未曾提起,仿佛两家从未有过这般心思。 “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优伶开嗓,宋挽以眼神示意蘅芷,让她去查查方才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江景突然这般无礼起来。 一曲终了,兰夫人借口下楼歇歇,孙夫人也同其他后来的世家主母打招呼去,只剩下白夫人在。白夫人看着宋挽,忽而笑道:“要说虎父无犬子,我想着这虎兄无犬妹也是适用的。” 见白夫人又提起宋扶,宋挽知她这是有话要说,便邀着白夫人去了海棠园里的望月亭。 “我听相公说,宋公子会去吏部本就不寻常,实在是屈才了的。” 宋挽笑道:“阿兄疼我,他想着去了吏部可帮挽儿撑腰,才忤逆了父亲,若不然自是要留在国子监的。” 她这话说得真诚,让白夫人一愣,随后也认真起来。 “宋公子是个好兄长,女儿家能得此长兄,一生也算足矣。” 虽说女子出嫁从夫,但夫婿同父兄又怎么能一样?没有娘家支持的女子,在夫家也是直不起腰杆子的。再如宋挽这般,府里有两个糊涂的长辈,再有个冷心薄情的负心夫君,若是无父兄在背后撑腰,还不知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怪道今日那林姨娘都骑到她头上去了,也不见宋挽半点焦急。 想必是今日事若宋府知道,必不会善罢甘休,自是不用宋挽歇斯底里出面给自己谋颜面。 白夫人思绪颇多,一时也感伤起来。 “你是个好的,宋公子自也不错,只是吏部实在不适合他,若是宋大人有法子不若将宋公子调回国子监,总好过在吏部白白蹉跎了时光。” 宋挽闻言微微垂眸。 她知道白夫人在示好,也知道阿兄在吏部会比在国子监艰难许多,但白夫人分明话中有话。 白夫人的夫婿虽只是吏部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员外郎,远不值得宋家看入眼中,但白夫人的生父却是吏部左侍郎郭清的老师。郭清向来尊师重道,对白夫人的父亲十分敬重,寻常年节都会上门拜访。 宋挽从最开始看中的便是郭清的路子,她想为宋扶搭上郭清。 阿兄性子高傲,不屑做这些,她却不得不为宋扶打算。 思索片刻,宋挽道:“可是有人为难我阿兄?” 白夫人淡淡一笑,并未答话。 宋挽也不再追问,反而笑着提起了白家小姐:“白姑娘生得灵秀,性子又温婉,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绣功连我瞧了都羡慕不已,也不知哪个府上有福气,能娶得白小姐这样的姑娘。” 白夫人哈哈一笑:“前些年是有不少人家上门提亲,可我实在舍不得,想多留她几年,这一拖二拖的婚事便耽搁了下来。” “不知白夫人中意什么样的人家?若我有相熟的或可帮着举荐一二。” 白夫人拉着宋挽的手,好不亲热道:“不拘府上有什么官职,只是希望那男子辈分高些,如此嫁过去不必受拘束。我家姑娘虽性子温顺,但胆子也小了些,寻常规矩守得厉害,每日只知在房中弄弄针摆摆线的,若男子辈分高又长她几岁再沉稳些,便再好不过了。” “……” 竟是看上了兰家。 白家门第实在低了些,若无人保媒便是兰家如今乃一介商贾,也很难能入他们的眼。 宋挽微微拧眉,许久后才道:“我阿兄倒是认识这样一个男子,这事我需得问问我阿兄。” 白夫人一脸喜色:“自是自是,若是宋公子帮我家珠儿拉了这根红线,便是我们白府的大恩人了,这恩情我白府必有回报。” 宋挽微微勾唇,看来这白兰二府的婚事,只能成,不能败了。 第48章 撑腰 海棠园中唱了大半日,今日来参宴的宾客方陆续到齐。 宋挽同江母招待着众女眷前往鹿灵院用膳,一进院却都愣在门口。 只见偌大一个庭院未有一张桌椅,最前面搭建了一座大台,上头堆满繁花还竖有红色锦卷,那锦卷上书焕颜斋几个大字。前头摆放一排长桌,上面尽是些造型奢豪金贵的胭脂水粉。 而院中左右两侧也摆放了一整排长桌,上面佳肴点心应有尽有,看着十分壮观。 宋挽看着站在大台中央一脸喜色的林葭玥,微微抿唇。 蘅芷看见院中场景吓了一跳,随即道:“林姨娘就是这般执掌府里中馈的?简直胡闹。” 宋挽回头看她一眼,蘅芷低着头:“是奴婢逾矩了。” 宋挽知道蘅芷是故意当着上京众夫人面,爆出府里由林姨娘掌权为她脱身。 宋挽垂眸,语带歉意对众人道:“是挽儿管家不严,方闹出这些闹剧。” 江母闻言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忙按着额头:“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便是江母再想要银子,也万万想不到林葭玥的吃相会如此难看。 眼下这是做什么?将宴请宾客的食物都摆在露天下不说,竟还连把椅子都不放?难不成林葭玥所谓的今日会有大笔银子进账,就是让这些夫人买了她的胭脂水粉才能得把椅子,吃一口热食? 这念头不过刚浮现在脑中,江母便觉一张老脸烧得厉害。 那小娼妇是怎么有脸这般做的? 一想到待会儿众人的鄙夷目光,江母就觉眼前一黑,顺势闭眼上假装晕了过去。 出现这等丢人事儿,她是万万担不起这责任的。 今日来参宴的尽是上京各个世家的主母,大多掌了一辈子家,又如何看不出江母的心思?一个二个憋着轻视指着身边丫鬟上前帮忙,自己却是站在院门口再不向前一步。 林葭玥在台上见江母一进院竟是直挺挺晕了过去,慌忙跑到众人面前。 宋挽让身边丫鬟请了府医,又送江母离开后,对着众人福身行礼:“今日是挽儿未能招待好诸位,家母身体欠安,这宴……便散了吧。” “宋挽,你在说什么呢?” 林葭玥见自己的发布会还未开始就被宋挽宣告结束,拧着眉毛怒视她。 她为了今日的发布会写了无数版稿子,每一句话都经过细细斟酌,就连今日的商品都是选了又选,甚至还拿出镇店之宝准备了拍卖环节。如今却是让宋挽一句话,直接抹杀了大半月的努力。 “放肆。” 宋挽未出言,一个手拄鎏金玛瑙拐杖的老妇人严厉开口:“莲金是怎么管理侯府的?一个出身下贱的妾室竟敢同正经主子大呼小叫?卿舟故去后,她就是这样败坏侯府规律名声的?” 莲金乃江老夫人闺名,而卿舟则是老侯爷的表字。 宋挽见这老妪如此称呼江老夫人,便知她应是元国公府的老太君,老侯爷的姑祖母。 “姑太祖息怒,伤了您老的身子实不值当。” 那老妪瞥了宋挽一眼,心下不满。 整个城阳侯府三代女主子都是废物一般,竟由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耀武扬威,实在是丢了她们江家的脸面。 元国公老太君越想越气,手中拐杖重重一杵,头也不回打道回府去了。 众女眷见状朝着宋挽歉意一笑,打过招呼安慰几句也陆续离开,不过一炷香时间,竟是走了个干净。林葭玥几次阻拦都未能成功,正准备冲宋挽而去的时候,宋挽早同蘅芷离开了鹿灵院。 刚一出院,宋挽便道:“去寻几个小丫鬟……” 她附在蘅芷耳边低声几句,蘅芷闻言点头忙跑了出去。 这边女眷散尽,外院的江行简也是一脸青黑。 “三宾象三光,四面之坐象四时也,主人者尊宾,故坐宾于西北……” “宾者,接人以义,主人者接人以仁,故坐于东南。” “天下礼自所成,这主家宾客所坐所行皆有定数,怎得老祖宗的规矩到了你江行简这儿便可丢了,抛了?今日所至宾客,长幼皆全,你是想让年过艾服的宋大人同我家玄孙儿一同站着抢食不成?这成何体统?” “江行简,你欺人太甚!” 朝中御史方大人痛骂一通,甩袖而去,身后又跟来一位皮笑肉不笑的中年男子。 “城阳侯好大的架子,在下敬服。” 那男子离开,又一满面白须的老者上前:“不求天下长惠幼顺,君仁臣忠,但如城阳侯府这等人家,礼义廉耻四字总该知道如何写的,江侯爷,好自为之。” 宋蓝安同宋扶父子站在远处,宋蓝安一脸肃色,见此情景冷声道:“可惜了挽儿。” 宋扶则满脸冷意,面色不善的看着江行简。 来参宴的男客一个二个冷着脸离开,待离开侯府同自家女眷汇合后,方痛骂起来。 孙夫人被孙大人好生责怪一番,孙夫人捏着帕子低声道:“今日这事侯爷同侯夫人是不知的,尽是府中带回的那小妾搞出来的。” “到底是小门小户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眼皮子浅不说,得了点势便猖狂起来。” 孙大人道:“宋蓝安的女儿怎么会连一个妾室都摆不平?还让她如此胡闹?那江行简也是草包一个。绣绣同侯府的婚事我不同意,这般人家,便是再富贵我都不会与之联姻。” “闹成这般,丢人现眼。” 孙夫人闻言忙解释:“这桩婚事我又不是冲着城阳侯府去的,再说先前你不也说那江晏是个有才能的?同绣绣再匹配不过?” 见孙大人不语,仿佛在权衡,孙夫人轻叹:“且今日这事怨不得宋挽,并非她无能,实在是……” 孙夫人指了指马车顶:“宫里那个不省心。” “江妃?” “嗯,刚才出来时,听见侯府几个小丫鬟在那嘀咕,若非江妃撑腰,那妾室又怎么敢如此猖狂?” 孙大人剑眉倒竖:“蠢货一个,五皇子有此生母,难成大器。。” 第49章 谋算 一场大宴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江行简脸色黑得几乎能泛出水来。 他大步奔向后院,正准备找林葭玥问个清楚,哪知刚走进垂花门就被她扑个正着。 “江行简,你管管宋挽!” 林葭玥扯着袖子不忿道:“也不知是不是她嫉妒我,怕我为侯府赚银子,我那边还不等开始宋挽便开口将所有客人赶了出去,我就说她没安什么好心,你还处处维护……” “够了。” 江行简抓着林葭玥手腕,沉声道:“今日大宴你如何做的?为何府中菜肴都放在院中,且竟无桌椅?” “你抓疼我了。” 甩开江行简的手,林葭玥道:“这是自助餐,自助餐有助于人们交流感情,大家想说什么想同谁接触可以直接交流,不比坐在椅子上方便得多?” 江行简咬牙切齿:“你为何不早说?” 林葭玥笑道:“说了要给你个一鸣惊人的惊喜嘛,怎么样,那些宾客是不是都很高兴?” 江行简正想说待客规矩繁多,主家、宾客如何行走,如何进座,长幼尊卑如何安排皆有定数,谁人坐东谁人坐西伦理方位更是大忌,她这一番胡闹侯府丢了颜面是小,明日被人参上一本是大。 可话还未等出口,宋挽便自远处走了过来。 林葭玥面上一沉,正欲开口却被宋挽抢了先:“我有话要说,去澜庭院吧。” 江行简抿唇,看见宋挽时面颊突然热得厉害。 前些日子他才在江母同她面前,信誓旦旦保证林葭玥可办理好府中各项事宜,谁又能想到这一巴掌来得如此狠快。 江行简深呼一口气,大步跟了上去,林葭玥嘟着唇也不甘心的走了过去。 三人刚到澜庭院,周姨娘同江景便跟了进来。周姨娘心中忐忑,护着江景小声询问:“这是怎得了?” 让房中丫鬟沏了茶,宋挽道:“今日寻周姨娘来,是想说说三妹妹同兰家的婚事。” “景儿同兰家的婚事如何?可是兰家有什么不满的?” 宋挽道:“兰夫人很满意三妹妹,只是不知三妹妹为何自己拒了这桩婚事。” “我……我没有。” 周姨娘猛地抓住江景,江景怯怯道:“我并没有拒绝这婚事,我只是……我只是……” “三妹妹不必紧张。” 宋挽淡淡道:“同兰家的婚事是我牵线,成与不成皆需告知府上,三妹妹无需害怕。” 周姨娘一听宋挽这话,气得使劲拍了江景两下:“还不给你嫂嫂道歉?兰府这样好的人家你都不要,你还想要什么样的?你知不知道为了你同兰公子的婚事,你嫂嫂做了多少努力?一桩婚事哪是那般好成的,你说不要就不要,你到底如何想的?” 周姨娘出身不显,但她就江景一个女儿。自从听闻宋挽为她说了兰家的婚事后,便使尽了手中银子寻人到处打听兰家同那位兰公子。 虽只听个大概,但她也知道这是极好极好的亲事了,若非宋挽真心待她们母女,是不会如此上心选这样的人家的。 如今宋挽这话分明是撂挑子不管了,府里除了她,谁人又有能力给江景选个比兰家更好的? 周姨娘唯一所求便是女儿能嫁得好不走她的老路,如今念想落空,竟当着众人面哇一声哭了出来。 见生母痛哭,江景也红了眼:“姨娘别哭了,你就不想想,兰家这样好的婚事怎么可能落在我身上?这样好的婚事又凭什么落在我身上?” 宋挽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蘅芜却是被江景说得一肚子火:“三姑娘说的什么话,你的意思是我家小姐故意选了个下作人家作践你?三小姐多大的脸面,值得我家小姐这般看重?” “怎么回事,江景同兰家的婚事吹了?” 江行简拧着眉,宋挽抬头勾唇道:“这话你不若直接问林姨娘。” 林葭玥闻言冷哼一声:“是,是我让三妹妹推了兰家婚事的,怎么了?” “我撕了你的嘴!” 还在痛哭的周姨娘突然冲到林葭玥面前,面目狰狞的拉扯她。都说为母则刚,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到今日方生出几分血性。 林葭玥吓得躲在江行简身后:“你是不是昏头了?宋挽为江景同兰家牵线,不过是为了给宋扶做人情,你当她真为了江景好?” “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看着江行简同林葭玥又吵了起来,宋挽冷冷开口:“多说无益,今日找几位来,不过是告知兰家这门姻亲结不成了而已,日后不必再问我,至于三妹妹的婚事……” “恕我无能,实在挑不出比兰家更好的。” “至于你们要吵亦或要闹,都请自便,只是莫在我的院子中。” 放下茶盏,宋挽说了句送客,便一人回了寝房。 屋外周姨娘还在哭求,江景在一旁劝诫,林葭玥扯着嗓子大喊自己会为江景再寻一门更好的亲事。江行简看着眼前闹剧,只觉额头青筋直跳,一时间甚至不知自己该先处理谁的哪一件事。 蘅芜沉着一张脸将人该轰走的轰走,该劝离的劝离,待重新回到宋挽身边时,宋挽已躺在美人榻上闭目休憩了。 “小姐,今日林姨娘闹成这般,该如何是好?” 宋挽抬起头,按着眉心道:“侯府……不成了。” “我本以为林葭玥虽蠢,但无非也就是闹出些无伤大雅的笑话来,却是不知她闯下的祸事一次比一次棘手。” 绿竹上前为宋挽轻轻按摩头颈。 “经这次,姑爷怕是不会再信林姨娘了,江妃……应当也不会再支持她了吧?” 宋挽抿唇,不知思考什么,许久后她才喃喃开口:“白夫人说阿兄在吏部行得艰难,除了江曼无人会处处为难一个尚未入流的吏部副使。” 看着床边摆放着歪歪扭扭的木雕,宋挽沉默一瞬道:“将江妃娘娘抬举林葭玥,以及她让林葭玥主持侯府中馈之事散播出去,务必将二人死死绑在一起。” “小姐。” 赵嬷嬷不赞同道:“您就应该趁着这次机会将林姨娘一举拿下,最好是禀告老夫人让她把那小娼妇赶出府去。如此您同姑爷日后才能和和美美,恩爱一世。” “做什么将那小娼妇同江妃绑在一处?如此岂不是更助长她的气焰?” 蘅芷闻言喃喃道:“小姐……是为了大少爷。” 宋挽拉着蘅芷的手,温婉一笑。 她不仅是为了阿兄,更是为了姑母同三皇子。 林葭玥此人是个祸患,将她同江妃绑在一处,日后只有连累侯府同江曼的份,尤其那焕颜斋使用胡粉一事还未爆出…… 江妃不好,她姑母同阿兄才会好。 至于她同江行简日后会如何…… 宋挽垂眸,实在是不提也罢。 第50章 死心 “夫人醒了说要见小姐。” 宋挽刚在美人榻上歇了一会儿,听闻这话只能起身更衣去了绛香院。 刚进院子,就见江行简同林葭玥吵得不可开交,只是二人见到她都齐齐闭上了嘴,看着倒十分有默契似的。 “你来了。” 江行简冷冷开口,宋挽也只轻轻应是便进了江母屋子。 “你究竟是如何理家的?那东西将府里大宴搅成这个样子,你难道就一点不知,一点不过问?” 宋挽一只脚刚踏进江母寝房,江母便撑着身子厉声呵斥:“侯府中馈交由你掌管,你便是这样不上心的?枉费我同老太太信任于你,你倒是说说你如何做的?” “好好一场大宴,竟是让诸府宾客站着用膳,我侯府百年声誉被毁,这责任你担待得起?” 宋挽低着头,一时无言。 江母头上绑着抹额,面颊唇色泛着病态的白,想是这一会儿明白了大宴失败的严重性,竟真染了几分病气。 “母亲教训得是,是挽儿无能。” “你……” 她认错太快,竟让江母哑口无言。 许久后,江母带着几分啜泣声道:“易儿在边关吃苦多年,这六年他不知过得多么艰难,好不容易挨到回了侯府,怎么你们一个二个就不能让他顺顺心,省省力?” “他方袭爵便丢了颜面,日后如何在朝中立足?” “男子忙于外,怎么这豆大一点儿的后院你都处理不好?他日日辛苦难不成这后院之事还需要他来操心,来操持?” “母亲教训得是。” 宋挽乖顺站在一旁,无论江母说什么都只是一句挽儿知错,梗得江母心头难受,一口气憋着上不去下不来。 她心中有火,便免不得要埋怨宋挽:“你好说歹说也是宋府教养出的闺女,连一介妾室都处理不妥当?宋府教出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母亲。” 江行简自外进来,正听见自家母亲攀扯宋府。他眉头紧锁,心中愧疚。 这事本就同宋挽无关,他们又哪来的脸面去攀咬宋家? 江行简本想解释一二,却听宋挽道:“挽儿知母亲心急,但母亲不必太过忧心。今日大宴虽与以往不同,但挽儿觉得林姨娘所为也算破了陈腐旧套,更不落窠臼,不至无趣无味。” “你……” 江母皱眉,愈发生气。 前些日子宋挽的确说过府例不可破,她便是这般回她一力推举林葭玥办理大宴。 可她哪里知道,那林葭玥会疯癫成这般? 江母站起身,一脸怒色:“你如今是在怪我?” “挽儿不敢。” 宋挽福身行礼,许久未曾起身。 江行简深吸一口气,同江母告了罪拉着宋挽走出绛香院。 方一出院子,宋挽便挣开江行简。 “今日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挽点头:“我知晓。” 江行简道:“三妹妹同兰家的婚事,还要劳烦你多费心,兰家这门婚不可断。” “同兰家的婚事怕是不成了,今日三妹妹当着众夫人面踩了兰夫人的脸,若侯府再强推这桩姻缘,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宋挽语气淡淡,听得江行简不是滋味。 半月前她提起侯府未来,还是一副忧心忡忡关切备至的模样,怎得几日过去,她对江景的态度冷淡了如此之多? 江行简不解,只能强压下心头不安道:“若是兰家不成,你又觉得上京哪一府更为匹配?” “夫君是不是忘了……” 宋挽抬眸,盯着江行简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三妹妹的婚事我无能为力,夫君又何必强人所难?” “你这是心中有气?” 江行简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宋挽。 在他心中,宋挽从来都是乖顺的,哪怕有些冷情但于大事上她从来明理大度,不曾耍过小性儿,特别是在面对他与侯府的前途之时,更是谨小慎微处处留心。 “夫君觉得挽儿应因何而气?” 宋挽轻笑一声,看着江行简青白交加的面色眼中渐冷。 他迟迟不与她同房,让她成为府中下人口里的笑料,让江母因他的不重视而看轻。江曼一个出嫁女,伸手捏着府里中馈,侯府上上下下不仅毫无抵触,反而对一个后妃插手娘家事处处维护纵容。 江行简明知林葭玥为人轻浮,万不可能办理好府中大宴,却还是任由她掌内宅之权。她苦心为江景筹谋婚事,被人三言两语挑唆前功尽弃,他轻轻巧巧一句同兰家婚事不可断…… 如今,他却来问她是不是心中有气? 宋挽想着想着险些笑出声来。 “挽儿有事要忙,便不在此打扰夫君了。” 也不管江行简什么反应,宋挽转身便走,毫无一丝留恋。 大宴过后,江老夫人同江母都病倒了。 江老夫人身子本就不太好,大宴之事府里人都瞒着她,她还不知林葭玥闯了大祸,而江母一病不起则是因为江行简到底被人参了一本。 有御史参他行事乖张,擅纂礼仪,败世家声名,假沽清名实结狼虎之属,敛财冒进等罪名。 据闻原本江妃为江行简同圣上求了个实缺,被参过后,江行简被圣上赐了上林苑监监正一职。 上林苑监主管牧养牛羊猪,饲育鸡鸭鹅、种植花果树木、时蔬瓜菜等事,是个再清闲不过的闲缺。 圣旨下来那日府中大厨房都未曾备膳,整个侯府静悄悄的,唯有绣烟阁咿咿呀呀不知在吵些什么。 只是宋挽懒得管,她如今正忙着其他事。 因她先前寻人四处攀扯江曼同林葭玥的关系,焕颜斋的生意竟很是不错。 倒并非是因为林葭玥的胭脂水粉做得如何好,而是大多数人都想要借此卖江妃一个人情。 听着蘅芷报外院账数,宋挽抿唇笑而不语。 “那焕颜斋如今的营收就快要追上冰铺了。” “无妨。” 宋挽淡笑:“这营生铺得越大越好。” 正盘算着什么时间寻个机会帮白兰二府两位夫人引见一二,宋挽便听院外传来哭哭啼啼声,原是周姨娘又来求情。 宋挽颦眉,片刻后道:“让她们母女进来吧。” 香草去外通传,不多时周姨娘同江景走了进来,而二人身后还跟着一脸冷笑的林葭玥。 第51章 通房 “还不快给你嫂嫂赔罪?” 周姨娘方一进门便红着眼推了江景一把,江景见状强忍着泪跪在了宋挽面前。 小姑娘哭着道:“是景儿小性歪派了嫂嫂,还望嫂嫂大人有大量,原谅景儿这次。” “是啊大奶奶,您万不要同她一般见识。姑娘家的婚事再重要不过,若是寻不得一门好的,这一辈子也就毁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同一个小娃娃计较可好?” 周姨娘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却被蘅芜一把拉了起来。 蘅芜性子爆,这几日已经忍得肝肺都痛了,今日见林葭玥同无事人一般,扭着腰甩着胯轿嗒嗒走了进来,再憋不住心中怒火。 她扯着嗓子皮笑肉不笑道:“三姑娘给我们奶奶跪就跪了,主子辈分在那三姑娘跪一下也不算亏,周姨娘这是做什么?您好歹也算得上我们奶奶半个长辈,这是想让我们主子传出个逼迫公爹房中人的刻薄名声,还是想偷偷摸摸折我们奶奶的福气?” “蘅芜姑娘言重了,我没那个心思的。” 周姨娘又哭了起来。 “周姨娘莫哭了,三妹妹也起来吧,我当不得你们这一跪。” 宋挽将人扶起来,又让绿竹给二人拿了帕子,沏了安神茶。 “林姨娘这是有事寻我?” 林葭玥勾唇浅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这几日她同江行简吵得厉害,江行简甚至从绣烟阁搬了出去。不过是因为她搞了个自助餐,就被对方连着给了大半月的冷脸,她实在气不过。 可气不过归气不过,她却是不能让宋挽在此时趁虚而入。 “夫人哪里话,江妃娘娘有口谕,让葭玥同您一起打理侯府,前些日子葭玥忙着焕颜斋一事,如今焕颜斋生意蒸蒸日上,我得了空便来为你分担。” “葭玥人笨,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您可莫同我计较。” 蘅芜眼神怪异的瞥了林葭玥一眼,却是没有开口咒骂。她这爆炭一般的性子能忍住,倒是让林葭玥有些纳罕。 “给林姨娘看座。” 林葭玥看着宋挽神色淡漠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有种这人一直在等她来的感觉。 “周姨娘……” 看着周姨娘哭得红肿的眼皮,宋挽语气软了三分:“三妹妹同兰家的婚事定是不成了,您也不必如何伤心。当初本也未曾说准,你便全做未有这回事罢了。” “呵。” 林葭玥在一旁冷笑出声,却未想整个屋子无人搭理她。 “大奶奶就不能帮景儿再想想办法?我问过景儿了,那日她也并未做什么,只不过兰夫人招她的时候,她一时未曾答话而已,您同兰夫人好生解释一番,她大人大量不会同景儿计较的。” 宋挽闻言面上神色淡了许多,她淡淡道:“那不知周姨娘觉得我该如何解释?” “便说景儿那日未曾听见,或是景儿她年岁小,不知礼数近日回家好生学过规矩了……” “兰家虽为商贾却是官家出身,兰云鹤身为兰家族长之叔,辈分之高不必挽儿多说,您觉得兰夫人会接受一个临出嫁才开始学规矩的姑娘,做她的叔母?” “不过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这婚事吹便吹了,再寻一个不就是了?三妹妹是女儿家,生得又不丑,我还没见过哪个姑娘能臭家里去的。” “我呸。” 林葭玥刚说完,周姨娘便一口啐在她面上:“你当全天下的姑娘都同你一般不知羞耻,见个男人就无媒无聘就苟合厮混至一起?若不是你个搅家精,会害得我景儿至此地步?” 周姨娘一双眼血红血红,这几日泪都哭干了:“那兰公子是什么人?兰家有巨富之财,我景儿嫁过去就是整个兰府辈分最高的,她上无婆母下无妯娌,便是兰氏族长见了我景儿都要称一句叔母。” “那兰公子早年便在广渠门买了座五进的宅子,只为成婚后便自立府去。” “景儿嫁过去便可做富庶奶奶,这般好的命道却全被你给毁了!” “你光想着兰家富贵,怎么就不想想那兰公子是什么人?他再富贵若是日后妻妾成群,江景嫁过去也不会幸福!” “我呸。” 周姨娘大呵道:“阴阳交合乃天地之道,这天下哪个男子不纳妾?我景儿嫁入兰家便是正头夫人,便是兰家公子纳妾也无人能越过我的景儿。” “我知道了,定是你出身下贱又为人妾室见不得我景儿做正头娘子,才如此恶毒挑唆她丢了婚事,我扒了你的皮!” “你神经病。” 林葭玥怒瞪周姨娘一眼,懒得同她这泼妇计较。 宋挽在一旁品茗,丝毫未将眼前闹剧放在心上。 澜庭院吵得厉害,门口一个妇人领着个小丫头一脸尴尬的站在那里,似是有话要说却不知怎么开口的模样。 “郑姨娘。” 蘅芷出声招呼,周姨娘见到郑姨娘瞬时收了声,拉着江景站在一旁。 郑姨娘腰肢款款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头戴银簪子的小丫鬟。小丫鬟怯生生的,长得很是清秀。 周姨娘一见她便没了声音,心中又气又急被对方瞧了自己窘态。 当年她本很受老侯爷喜欢,若非郑姨娘使了手段夺了她的宠,她又怎么会只有江景一个女儿?一想到郑姨娘儿女双全,周姨娘便觉骨头缝里都透着酸。 “给大奶奶请安,今日我来是有事要劳烦大奶奶。” 宋挽柔声道:“郑姨娘请讲。” 抬手扶了扶头上金钗,郑姨娘笑得花枝乱颤:“是我那儿子江昂,他十岁了,我想着也到房中该安排人的年岁了,这才选了个伶俐的小丫头,想让她给昂儿做个通房。” “府上规矩抬了通房姨娘的都得上册,我想着同大奶奶说一声,什么时候得空,您帮我将这丫头的名字添上册子?” 抬了通房或姨娘,这每月便有了例银,郑姨娘说着,笑将手中小丫鬟的庚帖递给宋挽。 宋挽接过正欲点头,就见林葭玥蹭一声站了起来,尖着嗓子道:“房中人,姨娘?” 她一把扯过宋挽手里的庚帖,仔细算了算上头的出生时辰,一脸铁青道:“你们有毛病吧?让一个十岁的小孩子纳妾,娶一个十三四岁的姨娘?神经病,我不同意。” 说着,林葭玥将手中庚帖撕了个粉碎。 第52章 幸灾 林葭玥动作太过突兀,惹得屋中人都惊在原地。 待周姨娘反应过来,却是很微妙的捂了唇。 想到自己并非被那搅家精祸害的唯一受害方,周姨娘心里的痛苦莫名缓解了些。 老侯爷故去后,郑姨娘同周姨娘一样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如今冷不丁被林葭玥如此对待,她一时呆愣住,干巴巴眨着眼睛。 “你做什么?” 最先开口的,竟是那个头戴银簪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拧着秀眉,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不解的看着林葭玥:“好好的你撕我庚帖做什么?” “我这是在救你,你傻的吗?” 林葭玥将手中庚帖丢到地上,痛骂宋挽:“你这是什么心思?残害少女很有趣吗?她才十几岁,凭什么给一个十岁的小男娃做通房?” “她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要被你断送,你还是人吗?” 宋挽眉头一挑,不知林葭玥怎么又犯起了疯病。 “你滚一边儿去。” 林葭玥只觉肩膀被人死死扣住,猛地将她推到一旁。 郑姨娘扶着头上摇摇欲坠的发簪,一脸狰狞:“我给府中四爷收个通房与你有何关系?且香梅本就是我房中人,你在这癫狂个什么劲儿?难不成你那一身骚骨头痒得厉害,还想要伺候到四爷房里去?我呸,下贱东西也不瞧瞧我们四爷看不看得上你!” 周姨娘先前还泪眼朦胧的,见郑姨娘同年轻时候骂她一样泼辣难听,心中最后一点子愤恨也消失不见。 若非时机不对,她真想拍手叫好,让郑姨娘再骂上几句难听的。 “三姑娘的婚事你要阻拦,四爷纳个通房你又要阻拦,你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郑茹娟头上动土?这城阳侯府、大奶奶的澜庭院轮得着你来指手画脚,作威作福?” 郑姨娘说完,抽下头上银簪子就往林葭玥胳膊上刺去。 林葭玥啊一声,疼得眼睛泛红。 “够了,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胡闹?” 赵嬷嬷爆呵出声,郑姨娘嘤哼一下顺势倒在地上,抚着胸口泪眼吧嚓看着宋挽。 宋挽只觉从江行简回府后,她的头就一直在痛,从未好过。 默默觑了郑姨娘一眼,宋挽耳尖发热。 她长这般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骂架这样难听、撒泼打滚使得如此熟练的。 真是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沉默片刻,宋挽对那同样慌得不知该往哪看的小丫鬟道:“你可愿意被四爷收入房中,做个通房?” 小丫鬟跪在地上,大声道:“禀大奶奶,奴婢愿意。” 做下人的能被主子收房已是最好的出路,从奴身变成半个主子,来日再诞下一儿半女这辈子便算圆满,就是将来见了老父老母她也只有受称赞的份儿,傻子才会不愿意。 更别提她早一天提为通房,便能早一日领一两月银。 香梅回答的十分响亮,不仅全无被逼迫的不愿,相反还有种恨不能马上落实通房身份的急切。 林葭玥恨其不争,气得她大喊我不同意。 “由不得你同意不同意,这府里也不是你说了算。” 郑姨娘啐了一口,转头去看宋挽的时候,又是一副抚着心口的病恹恹模样。 宋挽扶着额头,以手遮挡了郑姨娘视线:“既然郑姨娘同香梅都愿意,这事便定了,你们先回去吧。” “不准走。” 林葭玥伸出胳膊,挡在众人身前:“今日谁都不准走,我不能眼看着你们做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被银簪扎伤的胳膊涌出血渍,夏日本就穿得轻薄,这一会儿血都滴在了地上。宋挽看着地上鲜红,示意香草去帮她包扎一二。 “总之今日必须等侯爷回府,我倒要问问他同不同意你们让一个少女给劳什子四爷做通房!” 林葭玥推开拿了伤药的香草,死死守在众人身前。 宋挽气得额头抽痛,却是拿她无法。 她实在不擅长同这种撒野放刁,无理取闹之人周旋。 “罢了,既然她愿等,便等侯爷回府好了。” 重新坐回书案前,宋挽随手拿起一本杂记看了起来,只是她如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满屋子的人便是一声不吭也让她烦闷不已。 郑姨娘拉着香梅坐在绣墩上,林葭玥抱着臂倚在门前。周姨娘也不知怀了怎样的心思,江景拉了她四五下示意要先行离开,都被她反手拒绝。 众人一直对峙到江行简从上林苑监散值回府,刚下轿,他就被婆子催着来到澜庭院。 “发生什么事了?” 刚进门,江行简便见宋挽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还未等他细细品味对方对他到来的期待,林葭玥便冲了过来。 “你回来的正好,我有事同你说。” 听见林葭玥的声音,江行简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 “她们都疯了,让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给十岁的男孩做通房,你不觉得这事情很离谱吗?” 江行简按了按眉心:“有何问题?” “有何问题?问题大了!” 林葭玥一会指着宋挽说她助纣为虐,一会儿大骂郑姨娘残害下人,转头又指着香梅说她猪油蒙心,骂着骂着又开始说江昂小小年纪,便色欲熏心,沉湎淫逸。 她话音刚落,宋挽站了起来,郑姨娘又扑上前要去撕林葭玥的嘴,江行简则是啪一声拍在桌子上。 巨大声响让林葭玥猛然闭嘴,万分不解的看着他。 “今日话传出去,江昂一生都要背负色欲熏心之名,你信口开河江昂却要前途尽毁,话出口之前你能不能动动脑子?” 声音之厉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宋挽更是从未见过青筋暴起,双目赤红的江行简。 她所认识的江行简,一直都是温润有礼光风霁月的模样,从未像今日这般失态过。 宋挽垂眸不语,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或许她同江行简,从未真正认识过对方。 林葭玥还在纠缠,她口口声声侯府残害下人,听得澜庭院中所有主子下人齐齐嫌恶的看着她。 江行简头痛欲裂。 如今的城阳侯府,名声早已臭不可闻,再由着林葭玥胡闹下去,怕明日侯府就成了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人间炼狱了。 “挽儿,你同她说说,到底为何要给江昂安排通房。” 江行简败下阵来,无奈的向宋挽求助。 宋挽垂眸遮住眼中厌烦,对江行简同整个城阳侯府彻底失望。 第53章 设陷 未出嫁前,宋挽便熟读宋扶书房里的所有书籍。 她自认掌管一个城阳侯府,为侯府理家执事必如饮茶品肴般简单。却不想如今简简单单掌一个中馈,会让她累成这般。 往日她自诩性情平和,可自遇见林葭玥后,她愈发性烈浮躁,心境不稳了。 “你二人先回去,我明日为香梅上册。” “多谢大奶奶……” 江行简方才的模样吓坏了郑姨娘同香梅,二人见自己大事解决,飞似的逃出了澜庭院。 林葭玥还想阻拦,却也被江行简一个眼神吓退。 “至于周姨娘同三妹妹……兰家已有了新妇人选,你不必再执着兰家,三妹妹的婚事我也无能为力,过几日我会请夫人帮三妹妹相看。” 周姨娘刚想哭诉,宋挽道:“蘅芜送客,三妹妹婚事未定前,我不会再见周姨娘。” 屋中只剩下江行简同林葭玥,宋挽略思索片刻,眉目冷淡道:“为府里男丁收人入房是旧例,同府里四爷品性如何并不相关。府中无论少爷小姐亦或姨娘丫鬟,月例都有定数,早一日抬为通房,郑姨娘的院子便可早一日多领一份府例。” “既开口,若无过分要求,无论是谁无论哪一府里的主母,都会答应下来。” “至于你口中残害之言更是无稽之谈。” 宋挽皱眉,片刻后脸色微红道:“世家大族自男子……通精起,便会为其安排通房或贴身女侍。” “一来可让府里爷们了解情欲声色之事,不至来日于府外耽溺烟花女子,沉沦闺阁风情。二来也要确保其有传宗接代之能。” “三来,男丁自有通房后,便由小丁变口,不再以孩童身份示人。” “你所阻拦的并非单纯一个通房,而是江昂接任族职府职的权利。” 这些事,但凡是个世家出身的姑娘,哪怕是个庶出亦或得脸的丫鬟都知道。 若非林葭玥躲得快,郑姨娘的簪子怕不光会扎在她胳膊上,再掰扯两句,许是要被郑姨娘扎成筛子了。 宋挽说完这几句,便觉得疲累得不行。 林葭玥浪费了她一整日功夫,可府里那些个杂事乱事却不会消失,光是想想都让人心烦得紧。 “林姨娘不满四爷收人入房也好,亦或是不满四爷承府职也罢,都不是我一内宅女子可置喙的,如今侯爷在你自可问他。” “今日事忙,您二位也早些回院歇息去吧。” 朝江行简福身行礼,宋挽自己进了妆房。 外面陆续传来林葭玥尖锐嗓音,宋挽摘下头上玉簪掷到妆台上。 “小姐,我让小厨房为您炖了百合羹,您吃一口再歇歇?” 蘅芷端来甜点,宋挽沉默摇头,示意她没有胃口。 绿竹心疼的帮她拆发,宋挽闭着眼道:“我不想日日跟在林葭玥身后收拾她闯下的烂摊子,亦或给她解释劳什子‘规矩’同‘府例’了。” “整日做一被他人拖二,既浪费了时间心力又凭白添了许多闷气,有这等精力不若多为阿兄同姑母打算。” 宋挽按着额角:“得想个办法让林葭玥再闯大祸……” 最好能将宫中那位一起拉下,如此方可保宋府无忧。 宋府无忧她便不用管侯府如何,左右父兄在一日,侯府都要供着她,又何苦吃这没必要的苦头? 蘅芷咬着唇:“可经此几次乱象,侯爷怕是不会再信任林姨娘了,有侯爷在一旁照看想让她闯出大祸,有些困难。” “说得有理。” 纤长手指在妆台上点了点,片刻后宋挽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 “世间万物皆相互依存。” “强弱、进退、攻守、福祸互为前提,不可单一而论。” “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福中祸祸中福,想要让林葭玥闯下大祸,势必要先给她予她,将她捧至高位跃入云端,如此爬得高,方能摔得重。” “她性情张扬,一旦有了权、势,不知要如何猖狂得意,可人得意的时候,便就危险了。” 宋挽杵着下巴,懒懒道:“待我寻个机会或借口,将府里中馈全交给她,让她在狂上一狂。” 赵嬷嬷担忧道:“若您手中一点权力没有,会不会……” “不必担心。” 宋挽道:“林葭玥此人市俗重利,虽有几分歪才但心气极高。她一直未把我放在眼中,我虽不知她这份底气同笃定从何而来,但却知便是她大权在握,也不会对我如何。” “毕竟她从未看得起我。” 林葭玥所表现出的自傲同优越让她很是莫名,先前她一直以为对方如此,是迷惑他人所为,现下却能确定这人就是刚愎自用骄傲自大的性子。 “她这性子一旦得权更不会将我放在眼中,八成会依己所见大刀阔斧改变侯府。” “可以她的见识同性子,以及那从未有过的敬畏之心,真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患来。” 若江曼只是为难她,宋挽不会如此快弃侯府不顾,可江曼千不该万不该将手伸到吏部。 更何况今日江行简让她以嫡妻身份同一介妾室解释府例,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连个敬字都做不到,这样的夫家不要也罢。 宋挽随手将乌黑长发绾起,漫不经心道:“我也想看看林葭玥掌权后,会将侯府闹成什么样子,又会将宫里那两位连累至何种境地。” 赵嬷嬷同蘅芷对视一眼,虽心中有所担忧,但她们也都相信自家小姐。 “小姐想做什么便去做,便是天塌下来也有奴婢帮您顶着。” 宋挽娇媚一笑:“哪里舍得让你们顶着了?便是闯了祸,也还有父亲同阿兄,再大不了我绞了头发回宋府家庙做姑子去,侯府能拿我如何?” “呸呸呸,小姐又胡乱说话。” 轻轻推搡了宋挽一把,赵嬷嬷见她笑盈盈的,心里直泛着酸。 她家小姐这般好,怎么就嫁进城阳侯府来了呢? 宋挽不知赵嬷嬷心中所想,她全部心力都用来琢磨该寻个什么借口,将府里中馈推给林葭玥。 却未想不到半月,便等来了一个绝佳时机。 第54章 挖坑 今夏炎热,上京已有几位上了年岁的老国公老太君因病而逝。 但接到锦乡伯长媳暴毙的消息,仍让宋挽很是唏嘘。 这锦乡伯长媳只比她大了五六岁,未出阁的时候还曾去宋府给她送过花灯,二人虽不熟络但也算有些交情。 所以在收到消息后,宋挽忙吩咐府中婆子准备路祭吊唁等事宜。 “大奶奶在忙?可有玥儿能帮忙的?” 林葭玥端着盘杂果冰酪笑盈盈走了进来,将东西放在宋挽面前后,她笑道:“前些日子我忙着给三妹妹说亲去了,这户人家虽没有兰家富贵,但却是正经官家出身,门第也比兰家高了不少。” “不知林姨娘为三妹妹说了哪一府?” 宋挽头都未抬,随口问了句敷衍林葭玥。 江景同兰家婚事告吹,她又拒绝再为江景寻夫家,这事便落在了江母身上。但江母如今还病着,且又要帮府里对江老夫人隐瞒江行简去了上林苑监一事,如何还有功夫管一个庶出丫头? 听闻宋挽不管,她便直接将这事丢给了林葭玥。 虽然江母不待见她,但自那日宋挽在绛香院顶撞自己后,她心中便生了几分底火。如今有意抬举一个姨娘,也有想要敲打宋挽,让她知道这府里究竟谁说得算的意思。 江行简虽不满林葭玥出头处理此事,但他一个外男如何能管江景的婚事?无奈之下也只能再三叮嘱林葭玥万事细心,不懂的事务必要多问宋挽。 便是这一句话,让林葭玥膈应了许久。 但她前几件事都未办好,又自觉理亏,也只能应承下来。 但到了宋挽面前,她却是低不下头。 “是詹事府学士陈大人府上,他家儿子只比三妹妹大了三岁,这年纪同家世与三妹妹也算相称,你觉得呢?” 陈家…… 宋挽一听便皱起了眉。 陈家在上京颇有些名望,家风尚可又向来走直臣的路子,原本是不错的。 但到了陈大人这一代,便不太好说了。 陈大人宋挽并不熟悉,但陈夫人她却是了解一二。 有一年宋母生辰,陈夫人到宋府做客,顺走了府里一套金如意摆件。那金如意不大但做工极其精巧,据说是苏家舅舅高价自琉球收来的。本也只是借宋母生辰那日摆摆场面,给众宾客见识见识,却不想宾客散尽,东西便丢了。 后来过了许久,她小舅舅才在上京一家典当铺子里找回,托人打听多日,方知是陈府夫人拿去典当的。 毕竟未亲手捉贼拿赃,宋府只能吃了这哑巴亏。 让宋挽记得这般久还是因为那时宋母赔不出银钱,哭了大半月,最后是父亲从公中拿出了银子,方填补上。 陈夫人贪小,后来宋母多方探查才知她惯来喜欢投机取巧,不仅手脚不干净还纠集了一群人在上京放印子钱,虽做得隐秘,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灵通的多少都有耳闻。 这样一户人家,寻常人躲都来不及,林葭玥却是不知如何沾上的。 放下笔,宋挽道:“你可打听清楚这陈府人品了?” “当然。” 林葭玥勾着唇,笑得灿烂:“陈夫人是焕颜斋的大客,她为人爽朗大气,我同她一见如故仿若忘年交,三妹妹嫁去陈府定不会受亏待。” “你若是不放心,也可等陈夫人来府里的时候亲自去见见,正好我约了她后日来府里赏花。” “只是不知那样洒脱的人,你瞧不瞧得惯。毕竟你……素喜矫情。” 一只脚踩着小杌子,林葭玥半倚在门柱上轻笑着看宋挽。 也不知为何,她就是不喜欢对方那种高高在上,假模假样的派头。 宋挽很完美,但这种完美让她厌恶不已。 她也很端庄,端庄到走出的每一步都相同,如经过丈量一般精准。 她从不失态,林葭玥就没见过宋挽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守寡六年的丈夫带回心爱之人,她面无表情。她同江行简恩爱非常,她也面无表情。 甚至就连江母江行简漠视她侮辱她的时候,她还是如木头一样没有反应。 这种虚假且不露声色的端庄,这种被所有人认为是大家闺秀风姿的高傲姿态,只让她觉得恶心。 就如她现下一句云淡风轻的‘你可打听清楚了’就能轻易勾起人心头怒火。 这姿态,好似她林葭玥天生就矮了宋挽一等般,让人不适。 “你打听清楚便好。” 林葭玥哂笑:“我还以为你会说陈府如何不好呢,毕竟你斩钉截铁说不再为三妹妹相看夫家,搞得好像侯府离了你不能运转一般。” 宋挽抬眸,见林葭玥那毫无规矩可言的仪态,秀眉微颦。 再低头见了自己为锦乡伯长媳撰写的诔文,宋挽忽然生出个念头。 她不再理会林葭玥,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丝毫未将林葭玥的挑衅放在眼中。但越是这般,林葭玥越是气恨,一时狠咬着唇暗暗生气。 待宋挽写完,方执起诔文吹干叠好放进白色简封中。 “将这两张帖子送去礼房,再将这份路祭所需的物品交给梁婆子,让人按着这上头安排。” “你让我去跑腿?” 宋挽捏着手中帖子,淡笑着道:“你好似从未弄清事实。” “无论你身后有江妃亦或侯爷撑腰,你也只能在侯府下人面前飞扬跋扈,趾高气昂。” “出了侯府大门,你永远是那个上不得台面与人先奸后合的淫奔之妾。” “今日你能为三妹妹说亲,并非你才能出众,只单单是因为我不耐理此事,你又有何可得意的?” “无论喜丧诞节,别府的拜帖都只能送到我面前,由我代侯府回复应对,而你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参与这些事。” “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不过虚幻一场,你这整日为自己面上贴金,编制黄粱美梦的做法真真可悲。” 宋挽语气温和且淡,丝毫听不出她有任何动怒意味。那股冷静淡漠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足以让林葭玥溃不成军。 就是这样,在宋挽面前,无论她怎么表现,最终都会被衬托得如小丑一般。 面上血色瞬间退至脚底,林葭玥只觉后脊冰凉,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寒得她浑身都叫嚣着想要掀翻面前桌案,撕扯掉宋挽脸上的冷静假面。 但是她不能,越是失控发疯,越会显得她更像一个笑话。 强压下胸中暴怒,林葭玥皮笑肉不笑抽走宋挽手中名帖:“行啊,我帮你送。” 见她转身离开,宋挽对身旁的蘅芷道:“找人盯着礼房,看林葭玥何时去送诔文,当中可寻了其他人没有。以及路祭在哪一日举办,另外探探送去的路祭物品帖中,丧服准备的是什么规制。” 第55章 闯祸 “小姐,林姨娘今日才去礼房送了帖子,路祭事宜也尽是按照小姐吩咐所做,有些奇怪的是她送去了两份诔文。” 今日才送? 那怕是应她所想了。 宋挽淡笑,便知自己昨日说的那番话,必会激得林葭玥强出头。 “我如今倒有些怕了,林葭玥这经不住激又没脑的性子,若来日真掌了侯府中馈,也不知会不会连累于我。” 蘅芷抿唇,也有点担忧。 “小姐,您可要多留些后手?” “自是留的。” 宋挽懒懒杵着下巴,竟少见的游移不定起来。 “罢了罢了,左右都行至这一步,再退缩便无趣了。” 捡起书案上的彩线,宋挽打起了络子。 方才赵嬷嬷见过琅婆子后,同她说阿兄前些日子散值去上林苑监寻了江行简,二人拳脚相加打得厉害。且江行简被御史参了一本,也是父亲在背后推波助澜,想到这些,宋挽便忍不住心生愉悦。 白夫人说得果然没错,夫家不成器,有个得力娘家同父兄才是正经。 “蘅芷,你说这络子打成苍青同螺青,还是黛蓝同藏青的好?” 蘅芷微微低头:“奴婢觉着黛蓝更适合大少爷。” 宋挽点点头,从笸箩里抽出一卷黛蓝团线,动手打了起来。 两日才把给宋扶的络子打好,被锦乡伯府骂上门来的时候,宋挽还未起身呢。若不是外院的管事婆子找上澜庭院,她怕是还要睡会。 “大奶奶,您快救救老奴吧。” 绿竹上前帮宋挽绾发穿衣,那婆子见状语气焦急:“锦乡伯府一早派人拉了两辆粪车来,兜头泼在咱们府大门上,且那两个婆子骂得难听,竟是……竟是连大奶奶您同宋府都连累上了。” 宋挽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粪车?” “是啊。”那婆子猛拍大腿:“现下府门前聚集了好多人,如今天气又热,若日头上来热气蒸腾的……” “成了成了,你别说了,实在恶心得紧。” 蘅芜捏着鼻子,仿佛已闻见了异味:“骂上门来你们不会骂回去?这锦乡伯府也太没规矩了些,竟还敢攀扯我们奶奶同宋府?寻一二十个婆子将人打发去你都不会?” “等等。” 宋挽语带疑惑:“无缘无故的,锦乡伯府怎么会在丧期做这种事情?” “你先把人请进来,待我仔细问询过再做决断,至于府门外的污秽物,先寻小厮清理干净,参与清理之人一人赏五百钱。” 那管事婆子连忙点头应是,急匆匆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她又带着两个身强体壮,身穿丧服的婆子走了进来。 那二人方一进澜庭院,便是一通污言秽语,骂得之难听让宋挽都觉睁不开眼。 “给二位嬷嬷沏茶。” 好容易寻了个空处,她方插上一句嘴:“二位嬷嬷辛苦,只是不知今日这事因何而起?说不得当中有什么误会,不如摊开来讲讲,若是侯府有错,也好让我寻个机会向锦乡伯府赔罪道歉。” “哼,怎敢劳烦侯爷夫人纡尊降贵,给我们锦乡伯府赔罪?” 那婆子虽是这样说,却是随手甩出两张纸丢到宋挽面前,蘅芜刚想暴起便被蘅芷拉住。 今日事她心中有点数的,定同林姨娘有关,只是不知林姨娘闯了什么祸,惹得人家做出上门骂架泼粪之事。 将那两张纸递到宋挽手中,宋挽接过迅速看了两眼,一张俏脸顿时红得不成样子。 这是林葭玥同自己写的诔文,林葭玥夹到给礼房的三份贴子中,一起送到锦乡伯府去的。 先不说她字迹难看,逝者称号姓名完全写错,上头还犯了个荒天大谬。 怪不得对方打上门来,若是她府上得此羞辱,也是要上门讨个说法的。 宋挽羞得厉害,面颊臊得如同马上要燃起来一般。 “这份诔文并非我让人加在祭品中,侯府也绝无羞辱之心。” 将手中薄薄纸张折起收好,宋挽满眼愧疚:“此事我定会给锦乡伯府一个交代,还请二位回禀锦乡伯等上两日。” 那两个婆子见宋挽面上愧悔不似作假,相互对视一眼叫骂着走了出去。 待人离开,宋挽才略有些慌乱的坐在榻上。 “小姐,那林姨娘究竟写了什么,让锦乡伯府这般气恼?” 宋挽摸了摸脸颊,让那热度下去一些,这才将林葭玥写的诔文打开指给蘅芷看:“这……尽都不符合诔文写法,不符格式便罢了,那锦乡伯长媳闺名卢婉,她夫君乃五品提刑按察使司佥事。” “五品之妻封宜人,但为敬重死者,增其哀荣,丧仪皆会虚抬一等,也就是将五品宜人抬为四品恭人。” “无论灵牌亦或灵前供应等物,正确写法应是诰授程门卢氏恭人,可林葭玥通篇都将逝者姓名写成了卢恭人……” 宋挽看了眼满纸呜呼哀哉、泪满腮帮,以及挚友卢恭人,便觉眼皮跳得厉害。 她那日故意激林葭玥,确实是想让她强出头插手吊唁之事,她在诔文以及路祭帖中设了几个不大不小的陷阱,若是懂规矩的必知其深意,可若是不懂,怕要闹出些笑话。 可宋挽本意也不过是让林葭玥自以为抓住她一些小失误,从而告到江行简面前,而她则可以用不堪受辱为由,借此彻底推了中馈之事。 可让宋挽万万想不到的是,林葭玥什么都不懂,就因为被激了一句身份底下无资格参与别府事宜,便敢提笔写诔文,还胆大包天直接送到锦乡伯府去。 “更过分的是……” 蘅芜惊呼出声:“还有更过分的?” 宋挽苦着脸:“这处,想来她是照着我那份诔文改抄过的,将那句官宦世家贵胄之后,写成了宦官之后……” “啊……” 蘅芷拍着脑袋哀鸣道:“小姐,若奴婢没记错的话,这锦乡伯府败落许久,为求出路,前些年他府上一个嫡系之孙拜了东厂段公公为干爹……是吧?” “是啊。” 宋挽捂着眼睛,喃喃道:“所以在锦乡伯府看来,咱们是故意在丧礼时上门羞辱挑衅的。” “死者为大,便是两府有血海深仇,也没这般把事做绝的……” 蘅芜吶吶道:“就连奴婢都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锦乡伯府怕是恨死咱们了,日后八成要落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第56章 脱手 宋挽很是困扰。 原本她准备让林葭玥抓着自己的小把柄借势脱身,可现下惹出这样大的麻烦事,倒是不好处理了。 思虑许久,宋挽拿起桌上羊毫沾了墨汁将那句宦官之后涂黑。 “现下时辰还早,待侯爷起身定会来问锦乡伯府之事,你们不要提及这句,我自己同他说。” 蘅芷等人点头应是,宋挽则坐在书案前思考该如何将烫手山芋丢给林葭玥。 破晓之时,江行简寻到澜庭主院。 他如今并未住在澜庭院,而是暂居外院客房,是以一早起来便听说锦乡伯府来人大闹一场,两个婆子还被宋挽请进了内院。 江行简一听,便知八成是林葭玥又惹了什么祸事。 想到林葭玥,一股莫名烦躁席卷心头,却又不得不强行游说自己是他未尽家主之责。 “锦乡伯府是怎么一回事?我听松烟说天未亮便来闹了许久。” “正要同你说此事。” 宋挽让蘅芷备了早膳,邀江行简坐在屋中。 “前日我让林姨娘将给锦乡伯府的诔文同路祭帖送去礼房,哪知她竟自己写了份诔文夹在当中,一起送去了锦乡伯府。” 边说,宋挽边从桌上拿出一张薄纸递给江行简。 江行简目光先是被那处黑色墨点吸引,他微微蹙眉,待回神见到满纸卢恭人后,额头突突跳个不停。 男人伸出修长食指按上眉心,不仅不能驱逐胸中烦闷,还反添七八分窝火。 他也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委屈。 以宋挽的能力,府中本不该出现这些丢丑之事。林葭玥能这样胡闹,若说无她纵容,江行简是万万不会信的。 只要她想,整个城阳侯府定能护得如铁桶一般。 可如今又为何差错频出? 江行简眉心微攒,不敢深想当中原因。 “先用膳吧。” 看着蘅芷端上小桌的早膳,再看看江行简面色,宋挽莫名多了几分胃口。 因江行简也在,今日早膳便多准备了几份,光是小点就有澄沙饼、蝴蝶卷子、八宝馒头同宝妆饼四种。粥食小厨房做了鳆鱼粥同翠玉粥。看着乳白粳米粥上飘着的翠绿蔬叶,宋挽忽而食指大动,让香草端到了她面前。 见她神色平静,满心只想用膳的模样,江行简略带委屈道:“你……明知葭玥性情浮躁,怎能让她去送劳什子诔文?便是她想去,你也该出手拦着便是。” “……” 宋挽放下手中玉箸,被他一句话搅了胃口。 蘅芜在旁冷笑一声:“要奴婢说,做家主还得做侯爷这这般的,省心。” “自己抬举出一个张狂东西搅得满城风雨,搅得好,便是您慧眼如炬,任人唯贤,搅出祸,便是我们奶奶监管不力,不知那东西性情浮躁。” “怎么府里将掌家之权交给她的时候,您又不知她性情浮躁,脑袋愚笨了?” 被兜头盖脸招呼一顿,江行简抿着唇,终于自七分窝火升成了满心窝火。 宋挽低着头,想了想重新执起玉箸,夹了面前的椒醋鸡放入口中。鸡肉入口带着椒麻酸气,于这夏日清晨十分开胃。 “侯爷同大奶奶在,那容得你来撒野?” 蘅芷假模假样照着蘅芜手臂上抽打两下,随即让香草将人带了下去。再见宋挽今日胃口不错,又夹了块炙烤蛤蜊放到她面前小碟中。 江行简满心郁气,喉间如堵着棉花,哪里还能吃得下去? 宋挽却是难得吃了块手指大的蝴蝶卷子同一小碗粥,净口过后,对还在出神的江行简道:“这份诔文活像是故意上门侮辱人家,锦乡伯府那头如何都要给个交代。” “我今日登门道歉,为逝者上香鞠躬。” “似是不够。” 江行简抿唇,一时也没了主意。 他还未遇见过这种事情,一时半会确实不知该如何赔礼道歉。毕竟整个上京也从无这等……荒谬先例。 想到那句宦官之后,宋挽臊得牙都酸了,她轻咳一声继续道:“侯爷方才怨我不曾拦着林姨娘,倒也不算冤枉了我。” “我确实不想拦,也无意拦。” 宋挽随手将额边碎发拢在耳后,淡笑道:“我拦过的,结果如何?” “让林葭玥掌中馈之权我拦过,让她主理大宴我拦过,三妹妹婚事、四爷收人入房哪一桩哪一件我未拦过?可我拦着的时候,你不是一力支持,且口口声声林姨娘有大才,必可为侯府锦上添花吗?” 江行简垂眸,心中有苦说不出。 “我知她性情轻浮,可我怎知不过是让她将诔文送至礼房,也能闯出这样大的祸事?” “大宴之后我宋氏女声名扫地,如今又被锦乡伯府的粗使下人连声咒骂大半个时辰,期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宋挽面色愈发冷淡:“我向来循规蹈矩,恪守妇德,今夏不过月余便成了上京声名狼藉、人人所不齿的无能蠢妇,你还想让我如何?再帮侯府兜着,我来日身死魂消,用什么脸面去见宋家列祖列宗?” “江行简,莫说我今日不会拦着林葭玥,以后也再不会管她半分。” “侯府这掌家之权,我撑不起也但不住。” “本来江妃娘娘便有口谕,如今不若让林姨娘独揽大权,如此府中下人也不至心思混乱,不知该听从哪一个主子的话好了。” “阿挽……” 听闻宋挽要甩开手中责任,江行简忽然慌了神。 让林葭玥掌家?他想都不敢想。 “方才是我话重了,我并无怨你之意。” “锦乡伯府的事,夫君想好该如何给人交代了?” “我……” 宋挽轻笑:“妾身帮夫君想了个法子。” “你去锦乡伯府灵堂跪上三日,我则交出侯府掌家之权搬入小佛堂为程夫人诵经念佛,以求她原谅侯府。如此,或能求得对方原谅。” “阿挽,我……” 招来蘅芷,宋挽让她将早已收整妥当的侯府对牌,以及领票账册都拿了出来,一并推给江行简。 江行简这才知道宋挽是真心的,她不想管侯府,也不想管他了。 他口中泛着苦,正欲辩解时林葭玥走了进来。 她满脸怡悦,笑得甜软:“听闻锦乡伯府派人来闹了一早上?出什么事了?可是……有人犯了什么错处?” 第57章 无力 宋挽让她送的那几份帖子她看过了。 难为往日宋挽自诩什么大家闺秀,说话咬文嚼字,却是连给人写个祭文姓名都能写错,真是可笑。 走进屋,林葭玥径自坐在二人身边,见宋挽同江行简齐齐皱眉的模样,丝毫不在意。 “给我拿双筷子,谢谢。” 朝蘅芷轻笑一声,林葭玥也不管别人是否欢迎她,伸手捏起一道点心放入口中。 宋挽不是最喜欢展现自己的闺秀风度,日日将什么规矩君子的挂在嘴边?那既选择做了伪君子,再看她不顺眼,也只能在心里憋着忍着! “这点心真好吃,明日也往绣烟阁送一份成吗?你不会介意吧?” 宋挽淡笑:“喜欢便吃,再多也赏得起。” “呵。” 林葭玥面上笑意冷了下来,片刻后又对江行简道:“行简哥哥许久未来寻玥儿,可是还在生玥儿的气?” “我虽做错了事,但这几日也竭尽全力弥补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侯爷安心用膳,妾身失陪。” 话音刚落,江林二人连宋挽的背影都未看见,人便已回了寝房。 “这东西也不是那么好吃嘛。” 丢下手中点心,林葭玥道:“锦乡伯府为何上门来闹?” 自她发现宋挽那份祭文写错姓名后,便连夜重写了一份。 好在她先前替公司副总写过一次,且还得到了全公司的认可,如果不是有此经历,她也不敢提笔上手。 虽然文绉绉的写起来麻烦了些,但照着宋挽那份缝缝改改也不算什么问题。 林葭玥自认写得情深意切,自己看着都要动容落泪,才故意没有将宋挽的那份抽出,而是一起放了进去。 有对比,才能显现出宋挽沽名钓誉之嫌。 想到今日刚起床就听下人说锦乡伯府来人骂了她大半个时辰,林葭玥便忍不住想笑。 “怎么不说话?” 江行简看着桌面上被林葭玥咬下一口,随手丢出的宝妆饼,神色冷漠:“为何私自做主写了诔文送到锦乡伯府?” “诔文……为表哀思,这东西不是谁都能写吗?我还特意问过怀素同灵韵,她二人都说我可以写的。” 江行简眼皮微垂,有火发不出。 “那火器方子你何时能确定下来?” 他等得太久,着实等不下去。 江行简从未想过以此事催促林葭玥,可今日忽然忍不住了:“自回上京后,你再未研究过此物,反把心思都放在开铺掌家之上。” “我想着如今你既得空,不若尽快将那火器研制出来,也好早日为娘娘分忧。” 林葭玥闻言脸色一垮。 天知道初见江行简救他于狼口的时候,她随口编的谎话会被记到如今?可如今看着江行简眼神认真神情肃穆,她又不敢开口了。 林葭玥抿唇,片刻后道:“在研究了,过段时日给你消息。” “好。” 江行简深深呼气,回想那日她口中火器制造出的恐怖场景,心神微定。 为了阿姐同五皇子他已放弃太多,如今这火器他万不能放弃。 “你可吃好了?” 见他面色和缓,林葭玥眨着眸子:“你还未说锦乡伯府来人是为了什么呢。” “你那封诔文将逝者姓名写错,锦乡伯府不满这才找上门来。” 他语气不好,林葭玥却是比他反应更大:“不可能,写错名字的分明是宋挽那张,我仔细检查过了。” 江行简垂眸:“你可知程夫人姓甚名谁?” “那上头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叫卢恭人吗?” 江行简站起身,已没有力气再同她多说一句话。他一会儿还要去锦乡伯府给程夫人磕头,若晚了更显没诚意。 “你等等,是不是有人换了我的那份祭文?” 江行简回头,眸色深沉:“程夫人闺名卢婉,恭人是她的封号。” “……” 林葭玥有些慌张:“我哪知道那么多?她叫卢婉便卢婉,写什么卢恭人?那两份帖子上头写的都是程门卢氏恭人,我真不知这是她的封号。” 双拳背在身后捏得死紧,江行简耳中突然响起一阵嗡鸣。 林葭玥怯怯上前,红着眼拉起他的手:“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可只是写错了名字,锦乡伯府不会那般斤斤计较的吧?我倒是觉得他们这样生气,许是因为宋挽将卢夫人的姓氏都写错了。” “我只是个妾室,他们又怎么会同我计较?” 少女弯曲手指,在江行简掌心细细写下一个卢字。 “她就是这般写的,这个字分明写错了。” 江行简捏紧拳,许久后才哑着嗓子道:“死者为大,为表敬重通常要避死者讳,更读缺笔乃最常见做法。” “我……” 少女双眸泛红:“我真的不知道,这么多的规矩说法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很用心在写那份祭文了,我真的很用心了。” “罢了,我去锦乡伯府登门道歉。” “我同你一起。” 江行简步子一顿,却是未曾理会她。 宋挽坐在书案前听着院中交谈,很是疑惑的问:“说来奇怪,林葭玥识字,虽写不出什么锦绣文章,但听她谈吐也不似没有见识之人,可怎会如此砭庸针俗,不知半点礼数?” “奴婢也不知晓。” “寻常百姓之家有人能识得三五字已是不凡,林葭玥以女子之身读书识字,便可说明她出身不低,可哪里的大族之后,会如此行事的?” 宋挽想了许久也未想明白,只好抛过不提。 “小姐,府中账册同对牌侯爷未曾带走。” “寻人送至侯爷房中,就同他说账数已经对完,若还有不明的地方可来问我。” 蘅芷点点头,寻了婆子将东西送往江行简住处。 江行简正在屋中更衣,见那硕大木匣面色肃沉。 “罢了,随我搬到母亲的绛香院里。” 去到绛香院,将东西放下江行简低声道:“还要劳烦母亲再操劳一段时日,挽儿她……暂时无力掌管府里中馈。” 江母扶着头,病恹恹起身:“她又耍性子了?往日在府里守寡时,分明乖巧孝顺得很,怎的如今你回府了,她倒生出这么多事来?” “她这般小性儿,以往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同宋府定这桩婚事。” 第58章 傻货 江母扶着额头,一副万分不适的模样:“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吵嚷着不理家?” “与挽儿无关,是葭玥给锦乡伯府写了份诔文,将逝者姓名写错,锦乡伯府今日派人上门骂了挽儿大半个时辰。” 江行简抬手捏了捏眉心,身心俱疲道:“为表歉意我今日会去锦乡伯府登门道歉,挽儿那边……这几日会斋戒沐浴帮程夫人抄写经书念诵佛经,以求她在天之灵多多包涵侯府。” “什么?” 江母闻言刷一声下了地:“那小娼妇连逝者姓名都能写错,宋挽是疯了不曾将这东西送到锦乡伯府去?” “同挽儿无关,是葭玥自己夹到信笺中送去礼房的。” “这个蠢货!” 江母气得浑身乱颤,手也抖得厉害:“这蠢妇害我儿不浅……” 江行简上前安慰哭哭啼啼的母亲,眼见着再不去锦乡伯府便要误了时辰,这才道:“孩儿这几日许是不能归家,劳烦母亲多费心府中事宜。待挽儿从小佛堂出来,再将这中馈之权交还与她。” “我知道了,你去吧,好生给锦乡伯府赔罪。” 说着说着江母又觉难受起来:“我侯府百年清誉算是被祸害个干净,这世上怎会有那种傻货蠢物?” “许是江家列祖列宗嫌我不孝,故意送了这么个东西来折磨我。” 江行简垂眸,沉默片刻终是无声离开。 本以为侯府姿态已放得足够低,却未想去到锦乡伯府后,江行简很被为难一番。对方听闻他来灵前磕头认错,侯府主母也交出掌家之权退至小佛堂亦不满足,硬是压着江行简答应在锦乡伯府守灵半月方才算完。 江行简只觉锦乡伯府欺人太甚,锦乡伯府却又觉便是让他在灵堂上以死谢罪,亦不能除心头之恨。 双方僵持,终是江行简败下阵来。 既已决定赔罪,自是不好再拿乔,不若痛快答应还可博一个好名声。 江行简被绊在锦乡伯府,宋挽则是在抄写完超度经文后,帮白、兰二家牵起了线。 没有江行简同林葭玥的骚扰,她很是快活了几日,如今又见兰夫人满意白家姑娘,心情更欢愉不少。 “小姐,兰家同白家的婚事,算是成了?” 宋挽道:“未到两家交换庚帖那日不敢说一定可成,但八成机会总是有的。” 香草叹息:“三小姐真是傻得厉害,兰家这样好的婚事竟也能自己推了,如今同劳什子陈家相看,实令人唏嘘。” “为何这般说?” “小姐不知,大前日林姨娘邀了陈夫人来府里赏花,还喊了三姑娘过去,陈夫人话里话外打听三姑娘的陪嫁,三姑娘那脸色白得不像样子。” 香草皱着眉:“哪有八字还没一撇,就上门打听未出嫁小姐嫁妆的?可恨的是林姨娘还当着三姑娘的面,同陈夫人商量了许久嫁妆聘礼等婚礼事宜。” “奴婢听玉安院的小丫头说,那日三姑娘脸色白的厉害,回房便哭了大半日。” 哪有当着闺中女子面谈婚论嫁的?林葭玥不懂陈夫人却不会不懂,会如此不过是未把江景放在眼中罢了。 宋挽垂眸,低声道:“府中三代主母都不出面为她主持婚事,只派一个妾室打点此事,陈夫人又怎会高看江景?直问嫁妆也不过是此桩婚事中,这是陈家唯一看重的罢了。” “小姐,那陈家如此不堪,您可要……” 香草话还未说完,就被蘅芷打断:“你觉得小姐是为了置气,才不再管三姑娘婚事的?可我却要同你说,小姐管不了三姑娘的婚事。” “大宴那日,海棠园中尽是各家夫人,谁又看不出兰家是去相看三姑娘的?可她又是如何做的呢?竟是直直驳了兰夫人同小姐脸面,那些个夫人尽是老道之人,怎会看不出三姑娘心思?” “一个闺阁女当着众人面公然挑拣起未来夫家,那些夫人会容她进门?” “小姐说自己无能为力确是真话,在上京三姑娘再说不到好人家的,若是硬说给哪一门,那不是上赶着让人背后咒骂小姐?” “可若是寻个门第差的,那位胳膊长的必不会满意,珠玉在前,她怎会容忍丢了金如意再寻个烧火棍?届时少不了又是一通埋怨。” 蘅芷叹息:“既怎么做都不得好,倒不如丢下不管,让那愿意强逞能强出头的管去,左右胳膊长的同强出头的沆瀣一气,乐意搅和在一起。” 香草被说得瞪大了眼:“原是这般,那小姐不理她才是正理。” 宋挽听着二人拌嘴,淡淡笑了起来:“蘅芷说得没错,确实管不得。” 且同江星相比,自是她阿兄的前途更为重要。 “夫人那边可将对牌交给林葭玥了?” 绿竹道:“并未有呢,林姨娘最近忙着外头铺子的事情,奴婢只打听出她四处寻做炮仗的作坊,至于府里中馈还未拿到手。” 宋挽不解:“做炮仗?她要开炮仗铺子?” 众人皆摇摇头,宋挽杵着下巴亦是满心疑惑。 “罢了,日后总会知道她要做什么,如今让她将掌家之权拿到手才是正事。” 宋挽道:“香草,你去探探林葭玥都什么时候去绛香院。” 想来江行简离府之前有过交代,让江母暂时先管着中馈,可如今四五日过去,江行简怕是马上要回府,若再不出手怕没得机会了。 香草点头应是,一溜烟跑了出去,待到申时一刻,才回澜庭院。 “小姐,林姨娘同怀素都在绛香院,可要现在过去?” “去吧,许久未给夫人请安,今日也该去瞧瞧夫人病情,且林葭玥迟迟未有动作,我也该助她一臂之力才是。” 换好了衣裳,宋挽同蘅芷蘅芜去了绛香院。 江母房中,怀素同林葭玥都在,宋挽进房的时候,几人正围坐在桌子前摆弄花牌,屋中不时传来嬉笑声,主仆混淆,上下无分的模样十分扎眼。 只是这欢声笑语在宋挽到来后瞬间消失。 怀素站起身朝她行礼,林葭玥低头摆弄着手中花牌做看不见状,而江母则拉长着脸,满眼被人打扰的不愉。 第59章 亲近 宋挽视线自小方桌上扫过,随后笑道:“母亲身体大好,挽儿便放心了,若是老夫人知晓定十分高兴,怕是身子要轻爽大半。” 江母闻言唇角微抖,这才想起自己婆母还在病中,她为人媳的竟拉着下人玩闹一处,实在不成体统。 “大奶奶来了还不快将这东西收起?” 画眉手脚利落将东西收起,随后对宋挽道:“大奶奶恕罪,是奴婢贪玩手痒这才拉着府里两位姨娘在这处玩的。” “夫人病还未好,奴婢想着让夫人也活泛活泛身子,奴婢知错。” “哪里的话,为母亲病中解闷亦是正事,该赏你的。” 蘅芷从怀中荷包捡出两粒银稞子,递到画眉手中:“劳烦姐姐给其他妹妹买些糖吃,甜甜嘴儿。” “哎呦,那奴婢多谢夫人。” 见江母点头,画眉这才喜滋滋接了过来,转身走了出去。 宋挽坐在江母床下的矮凳上,看着系着棉巾抹额又恢复一脸病容的江母道:“母亲现下可好些了?” 林葭玥笑接了一句:“夫人方才是好些了,可如今见到大奶奶又不太好了。” 宋挽只做未听见,对江母道:“挽儿如今不再掌家,虽是清闲但到底担忧母亲,所以我想着若是母亲还不舒服,不若挽儿再替您分担几日,您觉得如何?” “这自是……” 刚想应好,江母的话就被林葭玥打断。 “大奶奶如今不理家事了?” “是,为平锦乡伯府怒火,我应承对方替程夫人斋戒诵经四十九日。” 宋挽语气淡然温和,没有半点被连累的迁怒,林葭玥唇角一抽,强笑道:“怪道这几日府中管事婆子时常来寻我。” 一听二人话中夹枪带棍,江母便觉头痛:“怀素留下帮我按按额头,至于你二人便都回去吧,我头痛得厉害,实在无力招呼你们。” “那挽儿不打扰母亲了,母亲若哪里不舒服,必要告诉挽儿。” “我知道了。” 江母翻身背对着宋挽,送客之意十足。 宋挽行礼后,轻手轻脚退出了江母寝房,林葭玥见状咬着唇也跟了出去。 “林姨娘在笑什么?” 林葭玥皱眉:“我何时笑了?且就算我笑了又如何,你管得倒是多。” 宋挽垂眸,语气冷淡:“我以为你真蠢到连程夫人的名字都写错,却原来你为的是今日。” “可就算我不掌中馈,不再理家,侯爷宁愿将掌家权交还给夫人也不愿给你,你又有何可得意高兴的?” “呵。” 林葭玥眼皮一跳,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冷笑出声。 宋挽说完便同蘅芷蘅芜回了澜庭院,林葭玥却是咬着牙站在院中沉默许久。 “日头晒,姨娘不若回绣烟阁去?” “嗯,回吧,回去我给你做些冰酪吃,消消暑。” 林葭玥牵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浅碧,二人晃晃悠悠回了绣烟阁。 回到绣烟阁后,林葭玥心中很是难受。 宋挽说得对,江行简宁愿将掌家之权交给昏庸无能的江母,都不愿给她,确实让她笑不出来。 可她自己又没脸跟江行简说要掌家的话。 “浅碧,府里有木匠是吧?” “自是有的,姨娘又想要做花牌?” “不是,我要做马吊。” 林葭玥将头发挽起,抽出一根炭笔在纸上快速写画起来。既然她能用改良花牌亲近江母,便能用国粹马吊重新拉回江母的心。 没有什么比在牌桌上更能亲近感情的了。 将马吊雏形画了出来,林葭玥急忙让轻红送去府中木匠处,晚间刚制作好,她便一个人趁着夜色去了绛香院。 江母先前还很是不愿她勾搭着自己玩这无用之物,可听闻玩法又不情不愿打了两圈后,便彻底上了瘾,玩得不亦乐乎,夜不能寐。 便是做梦都要想着如何胡牌,如何做牌。 林葭玥惯来嘴甜又喜欢给江母喂牌,只几日,便将江母哄得服服帖帖,二人活像亲母女一般。 接连通宵玩了多日,江母倒真累得一病不起,林葭玥便趁此机会提出帮江母掌管侯府。 “她想要理家,我虽是开口推了可又实在不耐处理这些琐事。老太太今夏病了许久,如今还一日有大半日都在瞌睡,昏昏沉沉的不知今夕何夕。” 江母对怀素道:“那日宋挽虽说可重新掌家,但前些日子她叫嚣这个不管,那个不管的,如今真交权出来也能说这软话了,还不是不舍得放手?” “且我总不想如此轻易还给她,好似侯府离了她,再不成一般。且她也是个无用的,如今都未与易儿同房,想来易儿真心不喜她。” “至于林姨娘……她办事实不妥帖,我不放心。” “你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又自幼照顾易儿,这府里我最信任的便是你。” “你同我说说,这掌家之权到底该交到哪个手中?” 怀素低头为江母按着腿,闻言柔柔笑道:“让奴婢说还是交给林姨娘好些。” “哦?为何?” “侯爷钟爱林姨娘,想来这府里中馈早晚要交到她手中的。且林姨娘以前虽做过些错事,可越是这般,她日后越会谨慎。” “侯爷也摸清了林姨娘的性子,会在一旁提点她的。” 江母点头:“你说得有些道理。” “且林姨娘在府里管家,上头又有夫人您看管着,想来不会再闹出什么。至于那小来小去的失误,有个几处也是寻常,时日久了吃过几次亏慢慢就学会了。” 江母抿唇:“那你说宋挽日后要如何?” 怀素道:“大奶奶就在府里,若林姨娘真扶不上墙,再将中馈还给大奶奶便是,可若是林姨娘能够独立掌家,于夫人于侯府都是益事。” “那时候,也就不用被谁钳制,被谁要挟了。” 江母连连点头:“若林姨娘真学会掌家,她同宋挽也可相互制衡,到时就不怕这二人翻出什么花样来了。” 看着温温柔柔的怀素,江母叹息:“好孩子,句句都说到我心坎里。” 让宝珠从自己的妆匣里,拿出个水头极好的玉镯子,江母强套进怀素手上。 伺候江母睡下,怀素捧着玉镯回了绣烟阁。 房中自幼同她一起长大,如今做了她贴身丫鬟的石竹小声问道:“姐姐为何让那位掌理侯府?下人里头可无人喜欢她。” 第60章 玩烂 怀素道:“我亦不喜欢她,可奈何侯爷钟意。” 她自幼便在江行简身边伺候,对他了解甚多,她不信江行简会喜欢林葭玥这种人,可如今又偏偏被她迷得厉害,怀素总觉当中有些蹊跷。 “我猜林姨娘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蛊惑了侯爷,才让侯爷忘了心心念念的大奶奶。” “你也知自林姨娘入府以来,为府里闯下多少祸事,继续留在侯爷身边只会带累了侯爷。” 怀素拆了发,将头上发簪放进妆匣中。 她的妆匣零零散散,并无几件值钱东西。先前在老夫人房中伺候还得了不少赏赐,但自被江老夫人赐给江行简后,这手上便紧了许多。 江行简不在的六年,她同宋挽并无区别,只是一个明着守寡,一个暗着守寡罢了。 近日跟江母同林葭玥日日打牌,又输了不少银钱,如今已捉襟见肘。 石竹不解:“既姐姐也知林姨娘带累了主子,为什么还支持她掌家?” “我不是支持她,我是相信大奶奶。” 怀素将妆匣扣起,轻声道:“你在府里长大,虽说同大奶奶接触不多,但原先咱们好歹都在一个院子,你觉得大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奶奶聪慧,性子又好,我往日总觉得大奶奶是天底下最和善的和善人。” “你说得没错。” 怀素语气微微低落:“大奶奶的确是顶顶聪明的人,所以她怎会容许林姨娘那种粗蠢之人,在侯府上蹿下跳,还妄想染指中馈?” “可她既如此做了,便说明大奶奶心中有她的成算。” “什么成算?” 怀素道:“捧杀吧。” “让她掌了权,理了家,再做出些捅破天的大事,这人也就好赶出府去了。若不这般,林姨娘仗着娘娘的势同侯爷的宠爱,还不知要猖狂多久。” “怪不得,我也觉得奇怪,大奶奶是宋家出身的姑娘,怎会被林姨娘骑在头上。” 石竹压低声音:“姐姐这般说我便懂了。” “侯爷自幼便恪守君子之道,遇见林姨娘后却同她无媒淫奔,败坏了名声,这样的人是万不能留在府里的。” 怀素坐在榻上,抱着软枕喃喃道:“唯有大奶奶那样神仙般的人物,方能配得上侯爷,林姨娘又算什么?侯爷也只有同大奶奶恩恩爱爱,才能得到宋府助益,不然将来这结亲不成反因林姨娘落了宋府埋怨,于侯爷前途才是不利。” “所以我得想个法子,早日让大奶奶计成,好将那搅家的东西赶出去才是。” 石竹拉着怀素的手,不住点头:“姐姐说得有理,可有妹妹能帮忙的地方?” “倒还真有一处。” 怀素在她耳边小声嘀咕几句,二人才去卸妆拆发准备安寝。 第二日午时,怀素抱着个红木匣子去寻林葭玥。 “林姨娘……” “你找我有事?” 虽然与怀素同住一个院子,但二人平日并没什么交情,林葭玥也颇为奇怪她今日为何寻上门来。 “是有些事的。” 怀素面色一红:“我知林姨娘生财有道,很有些法子门路,便想着不知能不能提携提携,让我也挣一二两银子宽宽手头。” 将手里的红木匣子推到林葭玥面前,怀素继续道:“这些是我手中本金,虽薄了些但已是我大半家当了。” “你这是最近输得多了?” 想到自己这几天变着法哄江母开心,连带着让怀素也输了不少银钱,林葭玥不免有些过意不去。 想了想,她从枕头下翻出一个荷包,从中抓了一把金豆子放到桌上。 “这些你拿去,东西我就不要了。” 怀素轻轻一推:“无缘无故的我不能要林姨娘东西。” “你没银子我有我给你些不就得了?何必推来推去的?” 说完,林葭玥抓起桌上金豆强塞给怀素。 怀素略有为难,轻叹一声:“既如此我便不同林姨娘客气了,我这手头着实紧了些。” “我知道,早上轻红瞧见你身边小丫头偷偷寻婆子,说要典当东西了。” 见怀素有些羞窘,林葭玥大方一笑:“咱们都在一个院子住着,有什么困难你尽管开口,不必藏着掖着。” “能得林姨娘救济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再没有别的事好叨扰的。” 怀素温温柔柔,说完这句略停了一下:“林姨娘性子爽利,是个心性宽大的,可在侯府心宽有心宽的好处,可有时也免不得要吃了心宽的亏。” “是这个理。” 明白怀素不想欠自己人情,不知要提点她什么,林葭玥趴在桌上做洗耳恭听状。 “夫人对林姨娘很是看重,只是平日姨娘性情洒脱处事不羁,让夫人担忧了些。若是林姨娘能再稳妥几分,日后定有大造化。” “不知你所说这处事不羁,都指了什么?” 怀素温柔笑道:“大奶奶待人接物乃世妇典范,无论对谁她向来不远不近,不疏不亲。往日我们做下人的从来瞧不出谁得她心,谁又讨了她的嫌,长此以往,下人们摸不透她的性子,自是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细细数来,侯府主子辈不过数十位,下人却有千数,是以有时候宁愿得罪了主子,也不可得罪下人。” 林葭玥皱眉:“我何时得罪下人了?” 怀素抿唇,随后叫了个院中小丫头去杂房要些东西,小丫头回来后,怀素语气和婉道:“费心你跑一趟,不若在门下坐坐,我让石竹打碗茶给你吃。” 小丫鬟笑回:“奴婢不吃了,前院杏枣母亲来看她,给带了好些酸糕,奴婢想着去吃上一块。” “难为你了,竟误了你们姐妹欢聚。” 从袖中掏出一小角碎银子,怀素笑意盈盈:“拿去同小姐妹买些糕点,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林葭玥眼见着那小丫鬟从跑腿前的眼露不愿,到如今的欢天喜地,眉心微锁。 怀素见状道:“体下也是有说法的,言语体恤、茶酒招待、金银赏赐缺一不可,如此方能抓牢人心,让她们为林姨娘所用。” 林葭玥本想说不过是让下人跑个腿,至不至于这般麻烦,可恍惚间,她忽然想到宋挽好似也是这般,时常听见她或是她身边的丫鬟对那些婆子丫头说什么打酒吃,买糖吃,亦或什么买些瓜果糕点的。 见她听进心里去了,怀素抿唇退了出去。 林葭玥趴在桌上思索许久,喊来浅碧问道:“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奴婢觉得再没有比姨娘更好的主子了。” 方才怀素的话她也听见了,想了想浅碧道:“不过怀素姐姐说得没错,府中其他主子都是这般待下的,侯府宽仁待我们都十分好。” “奴婢觉得怀素姐姐也是好心,方提点姨娘这些。” 林葭玥哼笑一声:“她话说得有理却未必是因为好心,我看倒更像是让我早早拿了府中权力,赶紧一心对付宋挽。” “这借刀杀人她坐享渔翁的招数,我都玩烂了。” 第61章 孤立 “姨娘的意思是怀素姐姐不可信?” 林葭玥摇头:“她现下要向我示好,所说的话必然是真,但日后如何便不好说了。” 给浅碧做了碗小女孩爱吃的冰酪,林葭玥细细琢磨起怀素的话。 先前她三番两次出丑,都是因为对当下的规矩礼教风俗习惯等不了解。她不了解那些繁文缛节对这群人有多么重要,所以才屡次在这上头犯错。 虽林葭玥觉得宋挽也好怀素也好,都很有些伪君子的假模假样,但她不得不承认入乡随俗是对的。 “你今日帮我缝一个荷包,再绞些碎银子进去,另外你自己也准备一个,里面放些铜钱之类。” 浅碧眨着眼:“放多少银子?” “每日放个三两五两便好。” 浅碧有些为难:“可是姨娘妆匣里头,已经没有多少银子了。” “怎么可能?” 林葭玥打开装贵重物品的妆匣,只见里头孤零零放着几个碎银锭子,不过五六十两的样子。 “姨娘每月只有一两的例银,先前妆匣是有些银子的,可这段时日您同老太太打牌,几日过去早就见了底。” 林葭玥狠狠皱眉,心里有些不舒服。 自到了侯府后,她的衣食用度都由侯府分发,且平日一直被关在后院,从进来就再未出去过,没地方花钱自然也就忘了银子的重要性。 如今匣子里这些银子和那一袋金豆,还是她刚进府时江行简给她的。她以前从来不打赏下人,方才见怀素手紧,还大方的抓了一大把金豆给她,只因她觉得在侯府根本没有需要用银子的地方。 “早知方才就少抓些了。” 林葭玥咬着唇,心中愈发别扭。 她整日忙里忙外帮侯府又是开胭脂铺,又是开冰铺的,那盈利的银子日日流水似的进入公中账目,结果她反落个一毛钱都没有的下场? “不行,我得给自己也开几个铺子。” 浅碧道:“姨娘要如何开铺?奴婢还从未听说有女子开铺的。” “怎么女人不能开铺吗?” 浅碧点头:“开铺要写契书,女子如何写契书?” 林葭玥不解:“女子怎么就不能写契书了?” 想了许久,浅碧眼带困惑道:“奴婢也不知为何,许是律法不容,不然奴婢寻个外院的管事嬷嬷来,姨娘问问她?” 林葭玥点头,浅碧很快带回来一个身穿靛青色绫衣的中年妇人。 “方才浅碧说女子不能开铺,可有这回事儿?” 那婆子笑道:“确有此事。”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是不能有私财的,且女子不好抛头露面,如何能沾染那商贾之事?女子唯一可拥有的私财便是嫁妆,寻常嫁妆中虽有些庄子铺面,但大多都落在掌柜名下。” “这些掌柜都是家生子,亦或身契在主子手中捏着,是以也算安全。” 林葭玥咬着唇,愈发憋闷。 嫁妆…… 她当然没有那种东西了,她是个妾! “除了嫁妆,女人就再没别的办法置办产业了?” “也是有的,若是去衙门里办了女户也可以经商,可这女户需家无男丁,也就是无夫无子的寡妇才成。” “……” 林葭玥一道秀眉蹙得厉害。 “那就是说我想要私产,一点办法没有?” 婆子一脸震惊:“姨娘说得什么话?女子哪能有私产?女子藏私房钱等同盗窃,乃七出之一,更遑论提什么私产铺子了。” 怪不得那些内宅女子为个掌家之权打破了脑袋,这要是没点家底没有嫁妆,怎么在后宅过活? 林葭玥越想越气,冰铺同胭脂铺都已经交出去了,还如何要回来? 银子直接进入公中,就连江行简都花不到一分,更别说她了。 啪一声,林葭玥一掌拍在桌子上:“这掌家之权,看来我是争也得争,不争也得争了!” 想了想,她拿上那袋金豆子,领着浅碧去府中寻人兑换银子去了。 接下来几日,林葭玥一改往日处事风格,上下打点得十分周到,拜见江母的时候,也时时将李嬷嬷教导的规矩言行放在心里。 不过装了五六日,江母便在牌桌上满心欢喜的将侯府中馈交给了她。 “往日倒是错怪了你,还以为你处事不周全。” 高高兴兴从林葭玥手中接过银子,江母看着抽屉里满满的收获,笑得合不拢嘴。 “鸳鸯,将去年宫中赐下的那几匹烟纱拿来,让林姨娘同怀素好生挑挑。” 随手自小抽屉里抓了一把碎银,江母兴致高昂的赏给屋中婢女。 这些银子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哪怕翻上百倍千倍,也买不到半匹赏给二人的软烟纱。 但从别人手里赢来的,就是让人心情愉悦,远比它本身的价值更大。 “谢夫人赏,夫人牌顺手气顺,葭玥便不同您客气了。” 大大方方选了匹自己喜欢的,林葭玥又拉着怀素也挑了一匹,二人抱着布走出绛香院,她忽然道:“这布你可有打算?” 怀素摇头:“可是林姨娘想做什么?” 将手中布匹递给林葭玥,怀素道:“若林姨娘喜欢,拿去便好。” “那我就不同你客气了。” 林葭玥也未解释,将怀素手中那匹也接了过来。 第二日午时,她抱着两套几乎一模一样的长裙去到怀素房间:“昨儿我让浅碧送到府中绣房做成了衣裙,你来看看喜欢哪一件?” 怀素看着那曳地裙一怔,在林葭玥的不停催促下随意选了一套。 二人在屏风后换上,林葭玥笑道:“果真好看,不若穿着去给夫人瞧瞧,也好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还未等怀素拒绝,林葭玥便拉着她跑出了屋子。 刚出绣烟阁,二人就在澜庭院中,碰见了正同蘅芷蘅芜折取凤仙花,准备染蔻丹的宋挽。 宋挽抬眸看着穿得一模一样的两人,勾唇浅笑,怀素却是血色尽退,白着一张小脸低下了头。 林葭玥瞥她一眼,笑盈盈对宋挽道:“大奶奶好兴致,不知一会儿忙不忙?夫人昨日将府里中馈交由我手上,我有许多不懂的,还得多请教你才是。” 收回视线,宋挽温声开口:“不忙,随时恭候。” 第62章 供养 看着宋挽仍是不温不火,不动怒不嫉妒的模样,林葭玥自己先憋了一肚子气。 她回身拉起怀素的手,笑着丢下一句给夫人请了安便过来,就离开了澜庭院。 蘅芜皱眉道:“怀素怎同她厮混到一处去了?她难道不知那小娼妇是什么人?” 宋挽伸手在蘅芜鼻尖上一点:“说过多少次了,莫这般称呼她,让人听见成个什么样子了?” 蘅芜委屈讨饶,蘅芷却也眉心紧锁:“小姐,怀素是老太太房中出来的,往日做事亦大方周全,按说不该同林姨娘凑做一处,如今这二人好得不成样子,实是奇怪。” “这有何奇怪的?术不精则败,反受其害罢了。” “小姐是何意思?” 宋挽笑道:“方才见怀素面露难色,想来是被迫与林葭玥做此亲近之态。” “林葭玥心思好猜,无非是想借夫人怀素孤立我,以证自己在府中受宠引起我的嫉妒,亦或她不信任怀素投诚,故意做了这一出。” “而怀素会被林葭玥算计,必是她先有所谋,却技艺不精反被辖制。” 把红色凤仙花放进藤编小钵,宋挽顺手将颜色浅淡的挑了出去。 蘅芷抿唇,略带气恼道:“小姐往日待怀素不薄,她又想在林姨娘身上谋什么?” 蘅芜冷哼一声:“总不会是好事罢了。” 宋挽抬起头,想了想道:“人者多欲,这心思是最不好猜的,只是也不必处处提防,若这份防备流于表面,反会中了林葭玥的计。” “那咱们还如往日一般待怀素?” 宋挽笑着摇头:“自是不行的。” “无需小心防备却也要牢记今日之事,若哪日你觉得她何处不对,哪怕说不出什么问题,也得放在心中细细揣摩。” “切记信人莫若信己,防人勿存侥幸之心。” 把适用的凤仙花挑出后,宋挽舀起一瓢山泉水将花瓣洗净,一一摘了放进石臼中捣碎。 林葭玥回来的时候,就见四五个人围在院中石桌上,正染着指甲。 见那笨拙工具同粗劣手法,她不由嗤笑出声。 这种东西,白给她都不要。 “大奶奶还忙着?” 皙白纤细的手掌放入瓷盆中细细洗净,宋挽接过绿竹递来的软巾仔细擦干。 林葭玥看着她那慢悠悠,却极具雅致韵味的动作,不甘心的咬住了唇。 “林姨娘随我进来。” 让浅碧捧着代表侯府中馈的箱笼,林葭玥再次踏入澜庭主院。 她亲手将权力从宋挽手中夺走,本以为会看见对方的嫉妒不甘,甚至是痛苦失态,却未想宋挽仍旧温温淡淡的。 “天泉水冲得枫露茶……请用。” 蘅芷将茶盏送至林葭玥面前,随后便退了出去。 “你有什么想问的?” “我问你就会说?” 宋挽莞尔,执起黄釉花口茶盏轻品起来。 这摆明不屑做那等卑劣事的磊落模样,让林葭玥放于桌下的手死死捏紧。 直到手中帕子被扯得抽了丝,才舒缓了心中情绪。 沉吟片刻,林葭玥也学着宋挽的模样执起茶盏轻抿一口。 “好茶。” 宋挽抿唇:“水好罢了。” 林葭玥耐着性子学她的模样,也慢悠悠的顾左右而言他:“什么水?” “天泉之水。” “何为天泉?” 宋挽道:“雨雪之水皆称天泉,天泉水质清味淡,与枫露茶更为适配。” “……” 不过三两句,林葭玥便再谈不下去,憋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夫人将府里中馈交给了我。” 宋挽点头:“我知。” 对方这淡漠模样让林葭玥犹如一拳打进了棉花中,心中那股子战胜她的雀跃,也如被人一盆冷水浇了下来,再升不起一丝波澜。 “你有何不懂?尽管开口。” 林葭玥咬着牙,一时无话。 她没什么懂的,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不懂。 先前虽说江曼让她跟宋挽一起管理侯府,但林葭玥并未插手做什么。她从来没接触过这些,冷不丁全权交给她,竟是有些招架不住。 可她不愿意问宋挽,更不愿在她面前露怯。 “府里的对牌都兑齐整了?” 宋挽抬眸,只听这一句便知林葭玥全无掌家理事之能。她皱着眉,却是不等说话就听对方道:“茶很好喝,打扰了,这些小事我问外院的管事婆子便好。” 说完,林葭玥带着浅碧快速离开。 逃一样回了绣烟阁,她双目无神的摊倒在曲尺罗汉床上。 许久后,林葭玥才打开那代表侯府女主人地位的箱子,将里面东西全部拿了出来。 憋在房中三天两夜,她才堪堪对侯府现状有个了解。 “疯了,真的是疯了。” 浅碧道:“姨娘在说什么?” 林葭玥冷笑一声:“你知道侯府有多少个主子吗?东西二府,所有嫡庶旁支加一起才刚刚过百,可你知道侯府有多少个下人吗?” “府中大厨房便有三十一人,负责给来府客人斟茶煎药做点心的茶房有十五人,负责迎客引客入院的门房有十七人,随侍处光是侯爷的抬轿护卫就有十六人。” “外院管理侯府日常开销,整理各院月例以及买物办事、核对赏钱的司房有二十八人,负责看管家庙,整理祭器的有七人。” “负责轮值守夜巡更看护的更房有十六人,吉祥苑十三人,衣库器库乱七八糟等各库并一起七十二人。” “专管写折子同各式文书以及负责笔墨的笔札房十一人,礼房八人,保存侯府老档的档子房八人……” “外院供爷们休息办事的大小书房有九人,负责看守房屋陈设扫洒等洒房十八人,管理温室以及地窖花园等园匠十五人。” “这些便罢了,竟还有负责猛禽喂养的虎把式,鸽把式、鱼把式、各种把式十六人。” “你知道吗,侯府里头还养着一整个戏班,那些梨园戏子所有吃喝开销穿衣道具,全部都是侯府供给。更疯魔的,府中还养着一个什么……” 林葭玥找出一本账册翻看片刻:“平翠庵!” “侯府里面,还养十几个诵经念佛做法事的尼姑!” “这些还是小数,如老太太、夫人同侯爷的院子,身边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三等丫鬟以及粗使婆子,都成倍上翻。” “内院掌衣服掌钗环、管梳头穿衣,管浆洗扫洒守更的……数不胜数。” 林葭玥一脸肃沉:“光是外院伺候的男丁便有七百三十一人。” “内院各房丫鬟婆子共有八百零六人,别说府外的庄头掌柜等。” “刚过百的主子,单单府里就一千五百三十七个伺候的下人,你说江行简是不是疯了?” “养着这么多人,怪道侯府入不敷出。” 林葭玥脸色铁青:“我就是再开一百个铺子,怕是也养不起这么多人!” 第63章 博弈 “每月光这些下人的例银便有七百多两,加上主子辈的月例,支出超过千两。” “这还未曾算上给下人的赏银。” 林葭玥翻看手中账目,每月给下人的打赏足足有十多页,她粗略估算了一下,只这一项又多出二百多两银子。 “还有这房屋修葺,布匹纸墨、各库耗材、食物采购……” 那账目看得人头脑昏沉,胆战心惊。 “侯府虽还有几处盈利的营生,同出息的庄子,可那都是靠天吃饭按年收益,我那冰铺同胭脂铺的收入,如今竟是侯府主要收入来源。” 林葭玥抿着唇,心中愈发不甘。 偌大个侯府几乎都靠她在养着,可她却还得处处看人脸色? 嘭一声摔了账册,林葭玥气得挑眉冷笑:“怪不得打牌时候,夫人话里话外称赞我是个能生财的,我还当她是夸我会给她做牌。” “如今想想,她说的根本是我那两个铺子。” “难怪她每次都会有意无意提起,让我再张罗一二个营生,原是在这等着我。” 林葭玥咬着牙,气愤不已。 她本以为能把府里中馈拿到手,是因为自己机灵聪敏,日日哄得江母心花怒放,连老太太的生死都不顾了。哪里知道人家是早早算计好了,要将这烫手山芋交给她。 毕竟看着这一团烂摊子,若她手里真有什么赚钱的项目,会不拿出来? 双手紧握成拳,林葭玥面色泛白。 江母算对了,就算她手里没有赚钱的营生,也会硬创造出几个来。 刚入侯府时候,老太太同江母视她如无物,她说话甚至无人会搭理半分,混似不存在一般。可自冰铺同胭脂铺挣了银子,江母又是如何待她的?下人又是如何待她的? 在侯府内院,她无名无分无背景,想要压过宋挽就必须证明自己有能力,以及手握府权! 林葭玥明白,人必须证明自己有价值,才有被人高看一眼的资格,可…… 她就是不甘心。 宋挽不过是出身比她好,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站在云端,可她却需要一边养着这群吸血鬼,一边努力讨好她们! “浅碧……” “奴婢在呢。” 林葭玥垂眸,许久后才迟疑开口:“我这般做了侯府妾室的,若想离开,有什么办法?” 浅碧被她吓得惊呼出声,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 “姨娘千万不要乱说。” 浅碧环着林葭玥,在她耳边低声道:“奴婢虽然不曾读书识字,但也明白人情事理。姨娘同寻常女子不一样,您是个女英雄,比很多男子还要厉害的。” “在绣烟阁,姨娘从不拿我们当做下人,平日同吃同坐亦未嫌弃过。” “可姨娘再厉害,困在这侯府内宅也是出不去的。” “您别嫌奴婢说得难听,妾乃贱流,同下人没得区别。妾室想要离开主家,只有三条路可走。” “要么犯了错处被主家发卖,要么被主家送出,亦或赏赐给其他下人或府客。” “被发卖出去的下人通常没有好下场,不死也要脱层皮的。而侯府宽仁,从未有过送妾待客的先例。” 林葭玥喃喃道:“第三条呢?” “私逃离府。” 浅碧道:“奴婢曾听闻,有人家的小妾同府里下人有了首尾,想要逃府私奔。可如侯府这样的地方,姨娘是绝不可能逃得出去的。” “府里四处都是人,便是晚间起夜想去院中走走,都会有婆子来问,更别提各个院中有角门,角门上不仅有守更的婆子,更有巡守的人。便是侥幸出了澜庭院,姨娘也绝对不可能走出内院。” 浅碧半蹲下身,又收敛了几分声音:“哪怕真的逃了出去,不出三日也定会被人抓回。” “无论军民,无路引者,都出不去百里之外。” “姨娘没有户贴没有鱼鳞符,去哪里办路引呢?” 说着说着,浅碧落下泪来:“姨娘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这世上再没有比侯府更好的去处了。” 若是林葭玥跑了,第一个死的就是她!无论如何,浅碧都要打消她的念头。 “如今姨娘深受侯爷宠爱,又刚拿了府中理家之权。待您日后诞下侯府庶长子,整个侯府都在您掌握之下,届时姨娘想要什么没有?” “姨娘,听奴婢一句劝,万不要行差踏错。” 抬手擦去浅碧面上泪水,林葭玥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重新收整心情,她拿出炭笔同纸微微出神。 一步错,步步错,既不明不白跟着江行简进了侯府,如今再想出去便难了。且她对江行简确实有情,也不舍得如此离开。 强压下心中不甘,林葭玥写画起来。 第二日一早,她便拿着一叠画纸去了绛香院。 “夫人今日觉得如何,身子可还乏累?” 江母笑道:“好了许多。” 林葭玥言笑晏晏,轻快开口:“玥儿昨日想了一整夜,又想出一个会赚银钱的铺子。” “哦?”江母双眸明亮,面上笑容也诚挚许多:“是何样的营生?” “玥儿想开个卖杂货的铺子。” “杂货……” 眼见江母面上笑容退去七八分,林葭玥垂眸遮掩眼底冷意:“玥儿的杂货铺子同寻常人家不同,我这铺子里卖的所有东西,在整个上京……甚至全天下都是独一份。” “只是玥儿心中不安,想讨夫人一句准话。” 听见全天下独一份后,江母便知这营生差不到哪里去。她上下打量着林葭玥,片刻后道:“你有何要求,尽管说与我听听。” “葭玥出身低微,身后又无依靠,虽夫人同侯爷待我不薄,可玥儿却时时惶恐,心头难安。” “如今虽掌了府里中馈,但到底……抓不稳健。” 江母闻言眉头微蹙,思虑许久方让鸳鸯拿来一块牙牌。 “这是我的牙牌,你尽管拿去,日后府里就由你做主,只是你行事万要谨慎,有什么拿不准的便来问我,亦或问府中嬷嬷都可。” 林葭玥接过,浅笑着应下,转身离开。 江母的陪嫁婆子见状担忧出声:“夫人这是做什么?给那小娼妇这样大的权利?日后大奶奶见了象征您身份的牙牌,也得退她一等,如此您同大奶奶可就彻底离心了。” “离心不离心的又能如何?” 江母叹息一声:“咱们这样的人家娶妻不过两个用处,一来结门好姻亲,可在仕途上帮助易儿,二来便是为府里开枝散叶传宗接代,诞下继承祖业之人。” “如今那宋挽一个都做不到,我要她何用?且……” 轻轻按了按额角,江母脸色颇为僵硬:“如今这都几月了?仲秋还得给宫里娘娘上进,司礼监那位掌印胃口又向来大得吓人。” “往年易儿未归,为了娘娘咱们侯府都是咬着牙、勒着肚的送,去岁连最出息的庄子都拱手让了去,我本想着今年怕是要卖佃户家的田地了,哪想蹦出个小贱蹄子解了我燃眉之急。” 扶着额躺在榻上,江母幽幽道:“若不为这点子银钱犯难,先前大宴我就当场给她赶出府去,还容得她一介贱流与我谈条件?” 第64章 悔痛 “小姐,绣烟阁那边这几日闹得厉害。” 蘅芜半跪在地上为宋挽穿鞋,蘅芷则端着盛了沾过温水软巾的大漆螺钿盘,候在一旁。 宋挽拿巾帕细细净面后,方懒懒开口:“安静了几日这又忙起什么来了?” “听梁婆子说,林姨娘将内外院管事婆子全召集起来,给了她们一份名册。” 香草递了一张薄薄纸片给宋挽,宋挽扫过一眼,只见上头写着什么旷工、早退、本职完成度优良可劣云云。 “这是何物?” 香草摇头:“奴婢也不知,那梁婆子亦说不明白,只说让她们每月都要填写,除了各主子的院子,余下所有人都有。” 宋挽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看了好半晌,也不知这东西是做什么的。 “罢了,左右同咱们无关,都随她。” 随手将那薄纸揉成一团,宋挽道:“侯爷还未归府?” “昨儿二更来了信儿,小姐睡下奴婢便未唤您起身。” 蘅芷拿出一封简笺呈给宋挽,宋挽打开微微蹙眉:“说是上林苑监蕃育署养的鸡鸭生了瘟病,死了大半,他这段时日要住在上林苑监,不能归府。” “这……” 看出蘅芜想问什么,宋挽道:“侯爷方去任职便出了此事,自是要亲力亲为以表尽忠守职,若是不管不顾,怕要再被人参一本对上不敬,不满官职等言。” 余下有关侯府理家之事、温柔叮嘱小意哄慰等言,她只略略看过便将信收了起来。 “如此也好。”蘅芜随口道:“给了林姨娘搅乱侯府的时间。” 宋挽点头,安心用起早膳来。 白兰两家的亲事定了下来,兰夫人邀她去府上做客,想谢谢她这保媒之人。宋挽提早应承下,如今方起来便开始绾发上妆,更衣备礼。 “小姐,这件桃色银纹上裳,配如意百褶裙如何。” 宋挽点头,由着蘅芷为她换衣。 因着去见故交,宋挽便让绿竹绾了个相对简约的发髻,再随意拈了两根尾部包金的梁式竹节钗戴上,便准备出门。只是刚走出澜庭院,就被守在一边的江景拦住。 江景眼中泛红,流着泪道:“对不住嫂嫂,是景儿先前不懂事,误会了您的心意。” “如今景儿知错,还望您原谅景儿。” 宋挽闻言,温声道:“哪里说得上什么原谅的?你也万不要这般丢了世府小姐的姿态体面。” 拿了帕子递给江景,她又柔柔一笑:“姑娘家哭哭啼啼的可就不美了。” 江景擦了泪,鼓足勇气:“我昨个在夫人那里听到嫂嫂今日要去见兰夫人?嫂嫂能不能再给景儿一次机会,让景儿也见见她。” 当林葭玥将陈夫人引荐给她,当陈夫人在她面前口口声声询问嫁妆的时候,江景才知道丢了兰家这门亲事有多愚蠢了。 林姨娘一口一个陈夫人性子豪爽,日后她定不会是个磋磨媳妇的婆母。甚至连在她面前谈论嫁妆聘礼,林姨娘都满口称赞,说什么谈明白谈透彻方无后顾之忧。 想着想着,江景忽然哭出声来:“景儿知道懂规矩的姑娘家不该谈及婚事,更不能挑拣婆家,可景儿不得不为自己打算。” “侯府只有景儿同周姨娘相依为命,若是嫁入陈府那等乌烟瘴气、七颠八倒的人家,日后如何能让周姨娘放心?” “嫂嫂……” 江景说着便要跪,却被蘅芜蘅芷死死拉住。 “嫂嫂……景儿求求你,只求嫂嫂带我见兰夫人一面,无论事成与否,景儿都不会再叨扰嫂嫂。” 澜庭院外不少下人聚在一处,不知为何,宋挽觉得今日侯府格外散乱。仿佛所有人都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一个二个四处晃荡,闲闲散散的模样。 宋挽皱眉,再见眼前哭得泪人儿一般的江景,叹道:“擦了泪,我带你去兰家。” 只有让江景亲眼看见兰家已有了新妇人选她才会死心,不然无论自己说什么,对方都只认为是她故意刁难。 宋挽不惧被人误会,却实在是厌了这种时时被打扰的意外。 一路上,江景都在蘅芷的帮助下整理衣饰妆容,宋挽静坐旁不发一言,偶尔江景心中不安小声问询时,她才会软言细语安慰上两句。 进了兰家大门,被主家请进后院,江景才松开抓了一路的帕子,勾起一个既甜又媚的笑容。 “给侯爷夫人问安。” 兰夫人一见宋挽便笑意盈盈 上前迎接,待看见身边跟着的江景时,她步子一停,视线快速自上而下扫过。 见小姑娘眼睛红红,帕子捏得尽是褶皱,身上衣裙也带着些不该出现的折痕,便知她并非宋挽主动带来,想是未经过允许硬求着来的。 陈夫人曾去过侯府跟一个姨娘谈相看之事,她也有听说,同是上京常来常往的人家,谁又不晓得谁呢? 兰夫人略一想,便知小姑娘是悔了,如今又想来找补一二。 “夫人唤我挽儿便可,如此方亲近。” 从蘅芷手中接过嵌百宝花鸟八方提盒,宋挽递给兰夫人:“亲手做了几道茶点,今儿给各夫人尝尝。” 二人笑着寒暄几句,宋挽拉着江景跟兰夫人一起进了兰家花园。 兰家富贵,府中也极气派,花园中有一暖阁,四面镶着福字琉璃窗,日头打过,光影浮浮、美若烟霞。 江景目光触及,心下微涩。 侯府亦设不起这般昂贵的琉璃窗。 “给城阳侯夫人问安。” 白夫人拉着白家小姐上前给宋挽请安,白家小姐满目娇羞,眸中尽是感激。白夫人亦十分热情的介绍了几位夫人给宋挽认识。 按着她的出身,原是很难同宋挽这样的高门贵女相熟,可因宋扶之顾,宋挽主动结交,还给自家拉了门好亲事,白夫人自懂得投桃报李。 今日来的几位夫人虽同她一般出身不显,但她们要么是夫家在吏部任职,要么就是娘家父兄在吏部颇说得上话。 宋挽承了白夫人好意。 她本就圆融练达,几番言语下来一群人已万分熟络,不多时便嬉笑至一处。江景见状只得在一旁干干笑着,偶尔帮蘅芷为宋挽端茶送水,好不贤惠的模样。 “这哪儿是小姐们该做的事?去,跟你姐姐妹妹一块玩去罢。” 兰夫人笑着招来自家两个女儿,让她们拉着江景离开。 两个小姑娘也不过十二三的年岁,正是活泼时候,江景有意讨好,便一路小心恭维着,待到三人走到满是奇珍异草的暖房时,已处得十分亲昵要好。 还未等三人推门进去,就见琉璃窗下一个小姑娘正弯腰嗅着盆金盏蕙兰。 兰家七小姐见状捂嘴一笑:“这便是未来九叔婆吧?好秀气的模样,文文静静的想来是个性子糯的,同九叔公正相配。” 稍大些的兰家小姐瞪她一眼:“打趣长辈,让娘亲听见看不抽你的嘴。” 小姑娘好似怕了,摇头讨饶,江景却觉眼前一黑,心中悔痛不已。 兰家,竟真有新妇人选了? 第65章 嫁祸 浑浑噩噩跟着兰家小姐走进暖房,白蕊珠忙起身同三人见礼。 兰家两位小姐一脸笑意,江景却是有些笑不出来。 白蕊珠同她的名字颇为相称,照比上京纤弱娇软的姑娘家,她更显丰腴,珠圆玉润的模样很有几分富贵意韵。勾唇浅笑时一双圆圆杏眼微弯,看着便十分和气温柔。 “初次见面,这给你们做个见面礼……是我自己绣的。” 从怀中拿出荷包,白蕊珠将里头绣了如意蝙蝠纹的香丸坠子送给几人。 江景愣愣接过,心中不是滋味。 小小的香丸坠子做得很是精巧,她是万没有这份手艺的。 “多谢白姑娘。” “唤我蕊珠就成。” 兰七小姐笑道:“这可唤不得,还是先唤白姑娘礼貌些。” 白蕊珠面色一红,娇怯怯的模样万分惹人怜惜。 江景看着只觉口舌发苦,再想到陈夫人那急功近利毫无体统的模样,不由牙龈泛酸,心中伤感。 三个小姑娘相谈甚欢,江景低着头垂眸出神。 “这是九叔公养的十二国色,平日最是宝贝,若不是今日贵客来府,我们还来不得这浮香亭呢。” 白蕊珠抿着唇,羞得说不出话。 她性子雅静,口舌也笨,这时被人打趣只会羞红着脸傻笑,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兰七同兰四小姐见状都愈发喜欢这个叔婆,两人拉着手笑得欢快。 江景站在三人身后,温声道:“这十二国色当真好看,就是不知那盆上刻着什么字?” “世人都道托物言志,不知那上头是否也言了……什么?” 她这话出口,三个小姑娘都升起几分好奇,尤其是从未见过兰云鹤的白蕊珠。 这年岁的姑娘家本就揣着三分少女情真,又哪里能抵得住对未来夫君的好奇?如今听江景这般说,不由半蹲下身子,仔细去瞧那养着十二国色的瓷盆。 兰家两位小姐也探过头去,三人越凑越近,江景则咬着唇,捻起一株未开海棠上的红色小蛛,隐秘而小心的弹在了白蕊珠脖颈处。 “啊!” 颈间不知什么东西蠕爬起来,白蕊珠吓了一跳猛地起身,却未想动作之大直接将面前那盆十二国色推翻在地,摔得花瓣四落。 “哎……呦。” 兰七小姐瞪大了眼,随后慌张道:“这……这是九叔公最喜欢的一盆,平时娇惯得厉害,可……可如何是好?” “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一来便闯了大祸,白蕊珠眼眶泛红却是不敢落泪。 “先莫慌,我……我让人寻九叔公,九叔公不会责罚我们的。” 白蕊珠红着眼道:“是我鲁莽,万望四姑娘帮我同兰公子带句抱歉,这十二国色我……我府上会赔的。” 兰四小姐拉着她的手轻声安慰,出暖房唤了丫鬟去寻兰云鹤后,四个姑娘家慌里慌张站在琉璃窗下,翘首以盼。 江景瞥向白蕊珠,见她欲哭不哭心慌意乱的模样,暗暗愧疚。 她并非有意害人,实是女子出嫁乃关乎性命的大事,若她真去了陈家,在陈夫人那样粗鄙奸猾之人手中讨生活,怕是不出三两年便要香消玉殒,没得日后了。 江景红了眼,拉起了白蕊珠的手。 白蕊珠抽着鼻子拍了拍她:“你们莫怕,是我一人过错万万不会连累你们名声的,都是我自己鲁莽,同其他小姐没任何关系。” 江景闻言眼眶一红。 虽是对不住她,可她真的比白蕊珠更需要兰家这门亲事。 如今江景只希望白兰两家婚事告吹,兰夫人可再瞧瞧她,若能顺利嫁入兰家,下半辈子她定日日给白蕊珠烧香念佛,以求佛祖护佑她顺遂一生。 兰云鹤贴身丫鬟捧着东西过来的时候,就见四个小姑娘都苦着一张脸,惨兮兮的。 她目光在白蕊珠面上细细打量,走得近时方收回视线。 “对不住,是我鲁莽碰坏了兰公子的十二国色,我方才用手帕包起来了,不知能不能救。” 白蕊珠急忙开口:“不管能不能救,我府上都会赔的,不知这十二国色何处有售?劳烦姐姐告知一二,待我回府便寻人……” 那丫鬟笑着道:“这十二国色是九爷六年前自冠峰崖带回,说是长在崖边好容易才摘下,世上再无第二株了。” “那……那如何是好?” 白蕊珠圆润小脸涨得通红,泪珠蓄在眼中不敢落,只能强忍着道歉。 那丫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九爷说了,是他同那十二国色缘分已尽,不关白小姐的事儿。” “九爷还给几位小姐备了礼,让小姐们莫因此事搅了兴致,也让你们别放在心上。” 丫鬟将四个檀木雕花盒送至几人手中,兰四兰七以及江景手中盒子,大小雕花皆相同,唯有白蕊珠那份比其他三人大上许多。 江景脸色惨白,嘴唇微颤道:“这……这不好吧。” “长者赐,不可辞,九爷送的姑娘们收着便是,合规矩的。” 以为江景是不敢收外男东西,那丫鬟轻声解释,又细细安慰白蕊珠几句,这才姗姗离去。 “莫怕莫怕,既叔公说了不怪罪便不会怪罪,不若咱们看看叔公送了什么,整个府里就他老人家好东西最多。” 兰七小姐急忙打开匣子,只见里头放着一个玉柄镶彩宝的小羊皮拨浪鼓。 “我同四姐都什么年岁了,九叔公竟还送这些小儿玩意。” 江景也愣愣打开,木匣中物品与兰家两位小姐相同。 兰七催促着白蕊珠,白蕊珠红着脸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串赤金缧丝嵌玛瑙璎珞圈,虽也是给小儿戴的东西,但一看便知十分名贵…… 直到江景如丢了魂儿一般回到宋挽身边,脑中浮现出的,还是那句‘九爷说他同十二国色缘分已尽,怨不得白小姐’,以及木匣中刺目晃眼的赤金璎珞项圈。 上了侯府马车,江景都未曾回神。 宋挽看着她面色灰败,两颊泛青的模样淡声道:“你做了什么?” 江景身子一颤,死死抿唇不发一言。 转过头看向车窗外,宋挽悠悠开口:“福祸无常,人自招矣。” “祸由己作,便应自己承担,嫁祸于人非君子所为,你亦不应如此。” 第66章 根基 从兰家回府后,江景便一病不起。 宋挽让蘅芜送过几次药物吃食,问过大夫得知无碍后便再未曾管过,有些事总要她自己想开。 林葭玥安生几日,宋挽才知她先前给到各院婆子手中的那张薄纸,是做什么的。 “听说已经发卖了五六人,还有几人谴出了府。” 蘅芷拧着眉,一脸担忧:“小姐,侯府百年从未有过发卖下人的先例,且如今林姨娘又闹出个什么轮岗制,惹得好多人都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听梁婆子的意思,下头已乱了起来,只是各院主子还不知晓。” “发卖下人?” 宋挽眉心紧蹙,语带不解。 如宋江二府这种翰墨诗书之族,若非祖上根基已尽,是绝不会发卖伺候过府里几代主子家仆的。 “林葭玥此举,夫人知晓?” “应该不知。” 蘅芷道:“夫人将牙牌给了她,如今她拿着夫人牙牌狐假虎威,那些下人便没有不从的。且发卖下人并非一日而成,先前林姨娘给下的薄薄纸张,是用来给人评定优劣,被评为劣等的下人就会被发卖。” “那些个管事婆子多有不合,如今为排除异己一个个竟是杀疯了心。” “下头人人自危,那些个管事的则忙于安插自己的人手,一来二去乱象频出,林姨娘平日又不方便四处去,只能由着那些婆子哄骗。” “听浣洗房的寺儿说,最低等的粗使婆子同小丫头,如今一个个发了狠的坏,明着不敢闹,暗中却是什么脏的乱的都使上了。” 宋挽垂眸,蹙眉沉思。 世家大族从不发卖下人,确有展现其宽仁大度家风之因,但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人不可动,也不能动。 即便是昌明隆盛之邦所出的簪缨世胄,也必有些不可与人言的暗昧之事。若涉及仕宦人家,上有朝廷稽查,下有敌系虎视眈眈,更不可轻易妄动。且江妃性子虽称不上跋扈,但张扬二字亦不足以形容,如此心性不知得罪多少后妃。 且更有五皇子在前为靶…… 若是被有心人拿了侯府下人,编造出一二空心架子、阴事逸闻,那真是会出了大祸。 短短一瞬,宋挽想了许多。 片刻后,她喃喃道:“我先前想着她会搅些风雨出来,却不想她总能釜底抽薪,次次拿了要害。” “小姐,林姨娘再这般发疯下去,必会连累到您。” 宋挽道:“自我嫁入侯府那日起,无论我愿意与否,都要与侯府共存亡,侯府荣我荣,侯府损我损,又谈何连累不连累?” “且我将掌家权推给林葭玥,便想到会有今天,不过是未算到会来得这样快,这样令人措手不及而已。” 有些烦闷的杵着下巴,宋挽皱眉,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 原本她想过些对策,可林葭玥这出人意料的一举,实令人叹为观止。 若非她不是侯府宗妇,必要拍手称赞叫好。 “不成,无论什么都做不得。” 宋挽语气带着淡淡厌嫌:“蘅芷,你明日放出风去,将侯爷在锦乡伯府守灵半月的缘由,以及夫人将牙牌给了林姨娘,让她全权理家之事都宣扬出去。” “另外再说一句老太太重病未愈,我心难安,决定自今日起搬入小佛堂斋戒半月,为老夫人祈福。” “蘅芜,去将拢香斋收拾出来,今晚你们便同我一起搬进去,至于澜庭主院……” “封起来,谁都不理。” 招惹不起,她总还躲得起。 林葭玥犯错在先,江母给牙牌在后,侯府如此处事她偏居一隅万事不理,世人只会说她不堪受辱,惨淡避世。虽听起来窝囊了些,但那些人嚼起舌根也会给予三分宽容,不至连累宋家女名声。 她如今早已不在乎自己声名如何,能不拖累父兄同姑母,以及族中姐妹便好。 宋挽说完便忙着让赵嬷嬷同蘅芜等人搬入拢香斋,进入后便交代不见府中任何人。 余后几日便真安心抄写佛经,为老太太祈求佛祖庇佑。 周姨娘来求了许多次宋挽都不见人,她没了法子只能去找林葭玥,想要打听一番那陈家公子为人如何。 林葭玥打着包票说陈公子为人温雅绅士,绝非游手好闲的膏粱子弟,周姨娘虽心里还担忧着,但她到底没什么法子,只能同意下这门婚事。 宋挽得知此消息的时候,只叹一声若江景日后自强,未必不能将日子过好便揭过不提。 她在拢香斋一躲十几日,江老夫人清醒的时候愈发少,江母担忧下人照看不好,便衣不解带日日守在福鹤堂,生怕她有什么不测。 如今三代主母一个病重一个整日照看病患,一个避世不见人,整个侯府倒真成了林葭玥的天下。她日日忙得脚不沾地,下人打发的打发,发卖的发卖,不过半月竟是少了近百人。 宋挽百无聊赖看着《坛经》,蘅芷在旁帮她沏茶研墨,配上窗外蝉鸣颇有意趣。 香草端着一碗冰镇百合雪莲羹匆匆进门,刚放下便一脸焦急道:“小姐,府里彻底乱了起来。” “昨日被发卖出去的下人,竟有尤嬷嬷的孙女。” 宋挽一时未想起这尤嬷嬷是何许人,便随口问了一句。 香草压低声音道:“尤嬷嬷原是老太太房里陪嫁,听府里下人说老侯爷幼年染了天花,是尤嬷嬷一人抱着老侯爷去了郊外庄子,自己在里头整整照顾了二十七日。” “只是可惜老侯爷痊愈,尤嬷嬷却染了病,为不将这病带回侯府,她送老侯爷出庄后,竟是一把火将自己连同庄子烧了个干净。” “老太太念着尤嬷嬷的恩情,便对她留下的儿子十分看重,尤嬷嬷儿子同老侯爷一起长大,伺候了老侯爷一辈子,后来同媳妇一起跟老侯爷去了边关,夫妻俩自此一去不回。” “尤嬷嬷的儿子身下只傻姐儿一个,那姑娘脑子不太灵光,是个痴傻人儿。” “但这些年老太太一直养着,给傻姐儿在大厨房安了个看鱼的差事,每日只喂养喂养府里暂不杀的鲜鱼活鱼。哪知如今下头乱得厉害,有人竟打上这喂鱼数鱼的活计,竟撺掇着林姨娘将傻姐儿给发卖了出去……” 第67章 流言 宋挽蹙眉:“就无一人同林葭玥说过傻姐儿身份?” 香草摇头:“小姐您不知,府里如今彻底乱了套,林姨娘让底下人做那劳什子轮岗制,所有人都为厨房库房等肥缺打破了头,哪儿还有人提点她任何事?” “大伙儿巴不得府中再乱些,左右已查不出在谁人手上缺了数目。奴婢听寺儿说,底下日日丢东西,账数却越填越多,如今轮来轮去,早不知是谁人那头出了问题,怕是神仙下凡也断不明这糟心账了。” 宋挽眸光微沉,沉吟片刻道:“让琅婆子寻牙人打听打听,若寻到傻姐儿便将她买下送到我陪嫁庄子上去。” “忠仆之后,不该得此待遇。” 香草点点头,转身去办。 “蘅芷,你去寻些瓜蒂备用,另外告诉下人,侯爷回府立刻来通知我。” 宋挽捏着帕子站在拢香斋的雕花窗前,心中愈发觉得眼下日子无趣无味。她往日最不耐处理这等蝇营狗苟、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却是时时与之为伍,实令人烦心。 “府中管事婆子何时同林葭玥报备府事?” “大概明日巳时。” 宋挽点头,重新坐回蒲团上,又念起经文来了。 第二日巳时一刻,宋挽便领着蘅芷蘅芜去了绣烟阁。 绣烟阁中围了七八个婆子,这些婆子有手里拿着瓜子的,有吃着点心的,还有正吐着茶沫子的,最为过分的是站在门边一个面生的婆子,正不知拿什么东西剔着牙。 一群人咕咕唧唧讲个不停,吵得宋挽拧紧了眉头。 “大奶奶。” 几个婆子见到宋挽,倏地起身,手上瓜子丢的丢,洒的洒,脏乱得不成样子。 “林姨娘呢?” 一婆子道:“林姨娘去小厨房给咱们做冰酪了,她说吃了消暑,心静气顺了方能事半功倍做活。” 宋挽垂眸,看着满地脏污微微向后退了两步。 蘅芷见状开口道:“你们哪还有个做下人的模样?虽林姨娘是一介妾室,但她如今掌着家呢,算得上你们半个主子。如今这上下混淆,主仆不分的混账行径,是谁教的?” “是我让她们这样做的,你有意见?” 林葭玥同浅碧端着大漆托盘,上头盛放了几碗冰酪。 她刚进屋,就听见蘅芷开口训斥那些管事婆子。 “我让她们如此的,都是人还分什么三六九等?你愿意日日跪着伺候别人,不代表别人也愿意。在我绣烟阁,就没有让人跪着说话干活的规矩。” 她最不耐看宋挽身上那股子高贵傲然的派头。 “下人也是人,不过是帮工而已,何必往死了作践?” “你胡呲什么……” 宋挽抬起手,蘅芷便收声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她不耐烦跟林葭玥扯这些无用的,她今日来只有一个目的。 “听说你发卖了不少下人?” “是又如何?你可知侯府根本用不上这么多人?” 宋挽道:“城阳侯府自国朝定鼎,如今已传世百年,府上从未有过发卖下人的先例,你可知晓?” 林葭玥冷笑一声:“这先例就在我这开了,你要如何?” 见宋挽面色淡漠,不苟言笑,林葭玥哂笑出声:“不是你在负担侯府营收,你自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侯府这么多人,不清减一批下去岂不是要被活活拖累死?” 林葭玥竟以为是她在养着整个侯府?凭借什么,她那两个所谓赚钱的铺子? 宋挽一时有些好笑,往日虽知这人骄傲自大,但不知她会自大成这般。 只是这些都同她无关。 “我只是来告诉你,府中下人不可发卖,既侯府没这个先例,到你这里也绝对不可破此规矩。” “你凭什么同我说这些?” “就凭我是城阳侯夫人。” 林葭玥冷冷一笑,从怀中掏出江母牙牌丢到桌面,她本想再说上两句,却听宋挽道:“你拿孝道压我?” 说完,便转身而去。 她想要的,也不过这一句而已,目的达到便再没有纠缠下去的必要。 宋挽来的莫名,走得突然,林葭玥皱着眉,只能说服自己对方这是恼羞成怒,再撑不下去。 “不必理她,大家先吃,吃完了再谈正事。” 几个婆子心有戚戚互相对视一眼,方才突然见到宋挽险些吓出一身冷汗,可瞧大奶奶明显不想管事的模样,一个二个心中又乐开了花。 “林姨娘是个宽仁的,如今整个侯府就无人说一句你的不是。” “是了是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何曾在主子面前有过这等体面?在别处院子那是连个小杌子也坐不上的。” 众人恭维起林葭玥,林葭玥却是看着宋挽的背影抿唇不语。 走回澜庭院,宋挽道:“明日寻府医来为我诊脉,就说我自绣烟阁被林葭玥以孝道压身后,便病得厉害。” “奴婢晓得了。” 自此宋挽以养病的名义躲清闲去了,直到江行简从上林苑监忙完,她都未再见府中任何人。 江行简还不知侯府已翻了天,他刚控制住蕃育署的瘟病便去朝中述职,方下朝,便有人凑到他身边。 “侯爷好艳福,只是实在不懂怜香惜玉,蹉跎了夫人青春。” “于大人此言何意?” 江行简脸色难看,极度不喜有人用这般戏谑口吻提起宋挽。 那人轻笑一声,扬长而去。 江行简正疑惑间,东阁大学士孙大人走上前道:“侯爷今日可得空?” “不知孙大人有何指教?” “先前拙荆同侯爷夫人相看过小女婚事,虽两府未曾定下,但我想着此事也不该再拖下去,成与不成总要有个论断。” 江行简道:“自是如此。” “改日不如撞日,我夫人现下正在马车上,不若我邀她一同去贵府见见晏二爷?” 江行简微微一愣,不知孙家为何突然这般着急,竟是都等不得下帖再寻个好日子。只是侯府已经丢了同兰家的婚事,孙家这个姻亲再丢不得。 略一思索,江行简点头,很是痛快的应承下来。 孙大人挑着眉,意味深长看他一眼,随后动作利落上了自家马车。 第68章 懊恼 江行简同孙大人回府后,门房本该有人来接,可他下了马车许久,都未等到迎客引客的小厮。 “咳,孙大人孙夫人请同我来。”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孙夫人捏着手中帕子满心忧虑。 最近上京流传出许多关于侯府的传言,若只是些有心人传出的逸闻笑料便罢了,可就连城阳侯府的一些闺中秘事,也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不免疑惑侯府是否真如流言所说,到了根基已尽,内囊都维持不住的地步。 若真如此,她必不能让绣绣嫁入侯府。 “孙夫人孙大人请坐,在下去去便来。” 江行简沉着一张脸出了待客的正堂,却未想寻了许久都没找到一个下人婆子。 好容易遇见个匆匆而行的粗使婆子,江行简面上郁色已到顶点。 “怎么回事?门房同茶房当值的下人都到何处去了?” 那婆子慌忙道:“禀侯爷,大伙儿都忙着呢。” “胡闹,还有什么比待客更重要?去唤茶水房当差的来,另外派人通知夫人同二爷,让二爷来外院寻我,让夫人准备招待孙夫人。” 强忍着怒火,江行简撑着疲惫外出陪客。 同孙家夫妇寒暄许久,直到江晏出现,都没看见本该来上茶丫鬟的半个身影。 孙夫人看着孙大人,终是叹息一声。 看来外头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拜见孙大人,孙夫人。” 江晏进门便向二人问安,只是在见到江行简时目光复杂万分,当中幽微情绪看得江行简颇为不解。 “江二公子一表人才,实在难得。” 孙夫人很看好江晏,不仅此人看着温文尔雅,且行事规矩有度,便是如今也未曾听见他房中传出什么过分传言。 “奴婢给侯爷赔罪,奴婢罪该万死。” 还不等孙夫人多看江晏几眼,门外便冲进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只说了一句话便跪倒在地瑟缩着不敢起身。 江行简面色冷峻,一双薄唇抿成一道直线。若非还有外客在此,他势必要发作一番。 见他不言语,江晏出声道:“去为客人斟茶。” 小丫鬟慌里慌张爬起身,趔趄着走了出去。 孙夫人叹息一声,朝着孙大人失望摇头。 “老夫今日来,是想同侯爷说小女实在高攀不上贵府,先前谈过的婚事便作罢,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江行简皱眉,刚要开口,就被江晏抢先道:“是小子无才,配不上贵府小姐,孙大人雅量为小生周全名声,实在愧不敢当。” 孙夫人见状心中更是悔痛,恨得她眸光不善的瞪了江行简一眼。 “……” 江行简一头雾水,正还想再出言挽救一番两府联姻,就听孙夫人道:“江二公子风流蕴藉,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是小女无福……” 孙夫人说完,拉着孙大人快步离去,仿佛侯府是什么脏晦之地。 江行简死死拧着眉,看向江晏道:“为何如此轻易推了孙家婚事?” 江晏垂眸,脑中却是不停闪过这几日听到的内宅秘事。 许久后,他方垂眸收敛了情绪:“侯爷不若问问房中林姨娘。” 说完江晏便行礼而去。 听闻林葭玥之名,江行简只觉喉咙腥甜,胸口郁结难纾。一整月未曾休息,如今回到侯府他只想寻一处安稳地界休憩片刻,哪里想如此小事都成了奢望。 “来人。” 侯府一片寂静,往日成群的丫鬟婆子小厮随侍,如今竟一个都不在。 江行简强忍怒火对身边松烟道:“这外院管事都死绝了?去,让他们都去小书房等我。” 他方交代完,便大步走进侯府内院。 只是内院也未比外头好上多少,都走到了澜庭院门口,江行简才见两个婆子坐在游廊中谈笑。 “夫人被林姨娘气病多日,看样也是个不得用的,日后还得指望林姨娘才成。” 另一个婆子撇着嘴道:“你我在侯府多少年,见过这般理家的?虽咱们囊中丰盈,但可苦了侯府列祖列宗,若江家祖宗地下有灵,得知出了这么个祸害,怕是要从底下上来掐死……侯爷!” 那婆子话还没说完,吓得咕咚一声从游廊上翻落,摔在江行简面前。 江行简怒火万丈,厉声道:“怎么回事?我不过出府月余,侯府竟乱成如此?你二人口中所说夫人病重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婆子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禀侯爷,是……是前些日子大奶奶阻止林姨娘发卖下人,结果林姨娘拿出了夫人牙牌,这孝道压身夫人不敢置喙,便一气之下生了病症。” “发卖下人?我侯府自开宗立府以来,从无发卖下人的先例,她将谁发卖了?” “发卖……发卖了近百数,老奴也不知都有谁,名单唯有林姨娘……” 江行简眼前一黑,松烟忙上前搀扶。 怪不得,怪不得今日他下朝于大人、孙大人都如此之怪异,于士泉言辞轻佻,万分不敬。 近百数被发卖的下人…… 江行简想都不敢想会引发何种后果。 他稳定心神,好不容易撑住身体,这才往澜庭主院而去。 宋挽听下人来报,说是江行简回府,便一早让蘅芷取来准备好的瓜蒂冲煮。 瓜蒂苦寒,有微毒。 “小姐,侯爷走至院外,马上便要往拢香斋而来。” 宋挽不疾不徐吹了吹茶盏中的瓜蒂水,慢慢喝了下去。 江行简方推开拢香斋的门,就见宋挽穿着一身素衣,皙白面庞未施粉黛,素净得令人心生怜意。 只是如今她秀眉微拧,唇色亦泛着苍白,病恹恹的。 千言万语自舌尖翻涌而上,又被江行简压了下去。 “听府中下人说你病了?可好了些?” 宋挽白着脸点头,仿佛很不舒服的模样。 江行简薄唇微张,他想问宋挽掌家之权怎么会又落到林葭玥手中,亦想问她母亲为何将牙牌给了林葭玥。他还想问府中发卖下人她知不知,可看着宋挽的面色,却是一句都问不出来。 许久后,江行简道:“你这里有没有地方,容我休息片刻?” 宋挽不解抬眸,似是未曾想过江行简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沉吟片刻点点头,指着屋中罗汉床示意蘅芷收拾一下,供江行简休息。 让屋中丫鬟为他打了热水,江行简净面后躺了下来,不过须臾便沉沉睡去。 宋挽坐在绣墩上,忍着不适微微懊恼。 第69章 颓势 若早知江行简如此知情识趣,她又何苦喝那瓜蒂水,让自己忍受胃中翻疼的苦楚? 宋挽捂着唇,看了眼躺在榻上的江行简。 “小姐……” 蘅芷担心上前,宋挽摆手示意无事,翻开《古方八阵》细细研读。 林葭玥收到江行简回府的消息很是高兴,她已有整月没见过人,心中正念得紧。哪怕听婆子来报说侯爷回府后大发雷霆,也未曾放在心上。 “八成是蕃育署的事不顺心,一会儿你们长点眼力,别再惹了他不快。” 对着铜镜换了身更显鲜嫩娇俏的绢纱白蝶戏花裙,林葭玥笑问道:“侯爷在何处?” “听下头人说侯爷方回来便去了大奶奶那边,奴婢见主院那头的翠微在厨房烧了水,想来如今是歇下了。” “他去找宋挽了?” 林葭玥捏着拳,脸色难看的冲进了拢香斋。 屋中宋挽正坐在书案前看书,江行简自己躺在榻上补眠,见二人离得甚远,林葭玥这才压下心头怒火走到他身边。 她半蹲下身,轻轻推搡几下:“江易?别睡了。” 在锦乡伯府跪了十来日,又同上林苑监的瘟医在家禽棚外守了十几日,江行简只觉三魂七魄丢了大半,被林葭玥推搡了许久才悠悠转醒。 屋中阳光甚足,刺得他微微眯起眼:“阿挽?” 面上温柔笑意险些维持不住,林葭玥唇抿得死紧,却只能强逞着笑道:“侯爷,我是玥儿。” “你可是累了?怎么睡在这儿?太给别人添麻烦了。” 说着,便伸手去扶他。 看清眼前人是林葭玥,江行简沉默坐在榻上,半弯着腰按着额头许久未出一声。 宋挽放下书,对蘅芷蘅芜道:“侯爷身有不适,帮林姨娘送侯爷回绣烟阁。” 江行简抬起头,眸中晦涩不明。 “侯爷,奴婢送您……” “不必。” 江行简甩袖便走,林葭玥起身跟了上去,心中却是微有不安。 进了绣烟阁,江行简冷冷开口:“你们都下去。” 林葭玥讪笑:“你怎么了?可是没休息好?” 江行简道:“无人同你说侯府百年从未发卖过下人?你难道不知发卖下人会有何种后果?” 话音刚落,江行简便冷笑一声:“你不知,你什么都不知道,但你却什么都敢做。” “我离开之时未曾将管家之权交予你手,你不明白是何意思?” “自你进入侯府,闯下多少祸事,你还不知收敛?我不过离府月余,你便又捅出这滔天巨祸,你究竟能不能安分一些?” 林葭玥面如土色:“你让我安分?我若是安分,谁给侯府开冰铺、胭脂铺?” “够了。” 江行简眼神阴冷:“你若如此看重这铺子,我今日便还给你,你道如何?” “你什么意思?” 林葭玥眼眶一红,眼泪瞬间滑落。 “我一路跟你来到侯府,为你甘愿做妾。我想尽办法为侯府开铺赚钱,会发卖下人也是见侯府被拖累得难以喘息……” “我处处为你着想,如今你一句还给我?江行简,你有没有心?” 江行简沉默不语,心中烦乱不堪。 “日后侯府掌家之事你不要再理,好生在后宅想想那火器方子才是正事。” 他早已懒得说,也懒得教林葭玥了。 哪怕他小心提点让她处事谨慎,多想想侯府数千人,可在林葭玥心中,这世上最为重要的也只有她自己。至于其他人是死是活,她根本毫不在意,更遑论侯府名声亦或什么未来。 “将被发卖的下人名单给我,我试着让人寻回。” 林葭玥不解他今日为何闹得这一出,更不懂侯府无缘无故养着那么多没用的人是为了什么。自己都要被拖累垮了,却还死死撑着那豪门的架子,实在可笑。 愤恨将被发卖的下人名单丢给江行简,林葭玥坐在床上默默落泪。 江行简仍冷声开口:“母亲的牙牌。” “还你。” 啪一声丢在地上,江行简额头青筋暴起,却只是咬着牙强忍着走了出去。 问过下人得知江母正在福鹤堂,江行简匆匆赶去。 刚进福鹤堂,还不等他质问江母为何将掌家之权交给林葭玥,就听江母哭着道:“易儿你可回来了。” 江老夫人躺在床上,闻言也急急抬起头。 “好孩子,过来让祖母瞧瞧。” 江行简上前搀扶江老夫人,口中话全部咽了下去。 “祖母身子好了?” 江老夫人点头:“多亏你娘亲日日衣不解带陪在我身边,有她照顾我方能醒来,不然啊,此次怕是……” “呸呸呸,老太太说得什么话?” 江母拿着帕子按在眼角,她脸色蜡黄,眼底泛着青,且脸颊消瘦不少,一看便是受了些苦楚。 江老夫人一笑,疲惫开口:“府里最近如何?可有什么事?那日大宴可曾听我的话将林姨娘送回绣烟阁?” 江母讪讪一笑,转开视线不敢看她。 江行简道:“自是按着祖母的吩咐而来,府中一切正常,挽儿她理得很好。” “挽儿是个好孩子,侯府交给她我亦放心。易儿,无论你多么钟爱林姨娘,同挽儿都不可离了心。妻贤则惠及三代,挽儿心性聪慧坚毅,日后定可帮你共护侯府百年。” 江行简垂眸:“易儿知晓。” “经此一场,我这身子大不如前,祖母只希望……之前,能见我玄孙降世。” “祖母身子康健,定然无事,莫要胡说。” 江老夫人哼笑:“竟是敢调侃祖母了。” 老太太身子尚未完全康复,说了几句便觉疲惫不堪,江母见状上前拿了软枕,为老太太寻个更舒适的姿势。 江老夫人睡下后,江行简拉着江母走出寝房,正想同她说近日府中乱象,却见江母一脸委靡的敲了敲自己的腿。 侍疾本就是件十分磋磨人的事,更何况江母年岁又大。 江行简薄唇张张合合,终是道:“母亲回院休息,今日我守着祖母。” “不成,哪儿能让你劳累?你方忙完正事,快回院子歇着,老太太这有娘亲在,你万不用多费一丝心思。” “……” 江行简沉沉呼气,终是麻木点头。 自府中走了许久,他才将心中烦懑压下,去了澜庭院。 侯府内宅出了这样大的纰漏,除了宋挽无人可挽回如今颓势,且侯府在上京的名声同发卖下人一事,也唯她有能力处理得滴水不漏。 第70章 退婚 “小姐,侯爷来了。” 蘅芷皱眉来报,宋挽放下书轻拍额头,颇为烦扰。 她抿着唇喃喃道:“就知逃不过。” 也不知江行简中午过来为何不问个清楚,害得她如今又要喝那瓜蒂水,再遭一次恼人滋味。 江行简进屋时候,就见宋挽面色比先前更为苍白,她正倚靠在石青色洋罽靠背上,眉心紧拧着极不舒适的模样。 “你可寻府医看过了?” 宋挽点头,却未言语。 江行简见状担忧不已,忙让蘅芷寻府医来。 “不必了,白日府医刚看过,没什么大毛病。” 宋挽起身,蘅芷过来搀扶。 “侯爷过来,是有什么事?” “是有些事寻你。” 低头看看手中捏着的被发卖下人名单,江行简忽然有些不好开口。 “你直说无妨。” 宋挽伸出手邀江行简坐下,斟了两杯热茶。 江行简面色微霁,将那名单推到宋挽面前:“这是府中被发卖的下人,我已让人去寻他们下落,只是府外应当已有些传言……” “且今日孙大人同孙夫人到府,推了两府婚事。” 宋挽蹙眉,随即很快恢复如初。 同孙家的婚事她耗费良多,落得如今下场她亦不愿看见。 “你可有法子能让侯府不受牵连?” 宋挽垂眸,遮掩眸中情绪。 江行简只当她在思索对策,哪知她坐了片刻,再抬头时脸色白得吓人,且看着分明在忍受痛苦的模样。少女额头氤起阵阵冷汗,竟仍强作镇定拿起那名单细细看了起来。 “罢了,身子为要,你先休息,府中事我自己想想办法。” 从宋挽手中抽走名单,江行简一脸担忧:“先去房中歇歇。” 宋挽也不逞强,艰难起身走回房中。 夏日本就穿得轻薄,她一转身江行简方发现她背上衣衫竟是被冷汗打透,贴在肌肤上。 江行简抿唇,犹豫后跟了上去。 “我让府医来为你诊脉。” 蘅芷道:“这几日府医日日都会来给奶奶把脉,也未瞧出是什么问题,只说让多多静养,万不要劳神费力。” “前些日子府里三四个府医轮着班的来,折腾得奶奶一日要换好多遍衣裳,我瞧着竟是比他们未来时更重了些。” “若侯爷怜惜奶奶,少折腾些她就好了。” 蘅芜在旁冷声道:“怎能少了折腾?府里乱成这样,小姐就是爬也要爬出去为人收拾烂摊子。” 二人叽叽咕咕好一通含沙射影,江行简僵着脸只留下一句好生休息,便离开了澜庭院。 他一离开,宋挽才蜷缩着窝进被子中。 “小姐,奴婢灌了汤婆子您暖暖身子。” 将汤婆子抱进怀中,宋挽这才舒缓几分。 “小姐是侯府主母,理家一事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您不能总这般伤自己的身子。” 宋挽闭着眼,轻叹一声:“外头流言四起,宋府必会有所动作,我想看看父亲……会如何做。” 她心中有所奢望,虽知并非易事,但终归心向往之。 蘅芷蘅芜也看出几分她的心思,不免心头一酸,伺候得更为仔细。 因宋挽还在病中,江行简只得自己处理侯府乱事,他白日上值,散值还要学着妇人一般管理后宅,自是吃不消。好在怀素尚能帮他分担一二,见怀素处理得还算妥当,又同府中管事婆子相熟,便慢慢放手交给她。 林葭玥对此大为不满,只是如今江行简处处躲着她,让她一时有气无处使。 “姨娘,陈夫人求见。” “她来做什么?” 浅碧摇头表示不知,林葭玥无奈迎客,却是刚见到陈夫人就被她所说的话惊住了。 林葭玥听得一脸震惊:“一万两嫁妆?” “是啊,如今上京谁人不知侯府三小姐平日在闺中,爱看些邪书杂书?如此不守妇道无规无矩的女子,哪一户人家敢要敢娶?” “什么杂书邪书?” 林葭玥满脸不解。 陈夫人嗤笑道:“外头流言……倒也算不得流言,不是侯府自己发卖出的下人?有那下人说了,侯府三姑娘年纪轻轻最喜看些杂书,寻常还要在屋中低声诵读,这般年纪便移了性情,如此不知贞洁的姑娘家,我陈府还愿意求娶,已是背了莫大的委屈。” “可看在咱们两家已交换了庚帖的份上,我便只当吃了哑巴亏,可这嫁妆,少了一万两莫谈。” 林葭玥抿着唇,直到此时才略略明白为什么宋挽和江行简都说下人不能发卖。 只是…… “你这是威胁我?” “林姨娘这话说得便难听了,侯府的姑娘不懂规矩,怎得变成我们的错处了?” 林葭玥眯着眼,不屑道:“我倒是想知道,什么邪书杂书值一万两银子?” 陈夫人斜昵她一眼:“许是什么《莺莺传》《牡丹亭》的,我哪里得知?” “我看你是想银子想昏了头,用这种东西来威胁我?你倒是出去说说看,见有没有人愿意搭理你。至于侯府同陈府的婚事,你爱结不结,我还就要看看侯府的姑娘少了你们陈家,是不是会嫁不出去!” “好好好。” 陈夫人险些被气得仰到。 她猛地起身,狭长眸子里满是算计精光:“莫说我今日未告诉你,这姑娘家的名声若是臭了可就只有一条路能走,你想明白了?” “我侯府的姑娘就是臭家里,也不嫁你陈家人。” 林葭玥冷笑一声转身离开,只觉陈夫人当真是疯魔了。 不过是看个莺莺传牡丹亭就叫丢了贞洁,说出去还不笑掉谁的大牙? 本就被江行简骂得怒火高涨,这陈夫人又找上门来威胁,若非她不想再闹出什么事,方才一定泼陈夫人满脸热茶。 先前她一力推举陈家,定下江景婚事,如今陈夫人突然反水,她实在不好于这关头火上浇油。且她算准了对方不过是来侯府落井下石,便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哪知陈家那边转头便大摇大摆上门退亲,用的理由自是侯府三小姐不守贞洁,于闺中不学《列女传》《女四书》等,竟看起了不正经的东西。 第71章 殒命 宋挽得知陈家上门退亲,且还闹得声势浩大,不得不出面相谈。 虽她不想管侯府之事,但女子被夫家退婚,是万没有别路可走的,更别说如江景这般担了污名的姑娘家。 让人将前来退亲的婆子、官媒迎进府,宋挽冷着脸道:“退亲乃两府大事,你们胡乱攀扯我侯府姑娘,败坏侯府名声,不知可是做好了要同侯府撕破脸皮的准备?” 前来退亲的官媒嬉笑道:“夫人哪里的话,如今这不是上京流传……” “你也知是流传,既是流传又未真正抓到把柄,如此草率便给府中三小姐定了罪,既如此我是否也可说陈夫人手零脚碎,陈家满府淫恶肆意,上下无德?” “哎呦呦,这便是你们侯府不讲道理了。” 陈夫人耷拉着眼皮,有些不敢看向宋挽。 “说你们侯府牵扯我做什么?什么手脚……那不是林姨娘自己说的侯府女臭在家中,也不会嫁为我陈家妇?” “这婚事是她先退的,侯府三小姐不守妇道看那杂书邪书,也是林姨娘自己承认的,如今你同我掰扯什么?莫不是侯府还想仗着位高,压我们一头不成?” “……” 饶是宋挽自诩言语锋利,如今听闻林葭玥自己承认了江景看那些杂书,也一时无言。 “这婚事,可不是我们陈家要退的。” 陈夫人见宋挽语塞,抚了抚头上簪子道:“既侯府看不上我们陈家,也不必两相结怨,痛痛快快退了亲,对谁都好。” 宋挽凝眉:“侯府不接受陈家退亲的理由。” 江景绝对不能背一个不守妇道的名声。 好好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背了这样的名声日后要如何? 宋挽回眸看了眼江行简,江行简神色阴郁的朝着她点了点头。 “庚帖已换,这亲事便是定下,陈家只等下个月十五上门迎亲,若陈家悔婚,我侯府必追究到底。” “陈夫人好自为……” 宋挽话还未说完,便见周姨娘哭喊着自内院而来,她哭得撕心裂肺,惊得众人微微出神。 “侯爷,快救救我的景儿,景儿她投了井……” 江行简倏地起身,他让宋挽在此等候,自己则让人唤了几个外院粗使婆子前去帮忙。周姨娘一路哭喊着跟了去,陈夫人见状讪讪道:“未曾想侯府三姑娘竟是个性烈的,想来那些都是谣言。” “既侯府出了这样大的事儿,我不便在此叨扰,先回府了。” 陈夫人拉着官媒想走,却听宋挽冷声呵斥:“给我拦下。” “你今日最好祈求我府里三姑娘毫发无损,若三姑娘有个什么好歹,我侯府必同陈家不死不休。” 一群粗使婆子上前拦住陈夫人,陈夫人大喝道:“混账!我家夫君也是朝中重臣,你敢如此待我?” 宋挽捏着拳,心中砰砰直跳。 脑中浮现的,是那日周姨娘带着江景去澜庭院请安的景象,小姑娘腼腆笑着,一对儿梨涡点在双颊边,显得俏皮又可人。 那时候她未沾染世俗事,圆圆的一双眼满是少女天真。 可如今…… 宋挽掌心满是汗意,眼眶也微微发热。 她忍着泪,冷声道:“若三姑娘安安稳稳则万事好说,若今日江景因陈家咄咄逼人而丧命,七日后陈家等着办白婚吧。” “你敢!” “你且瞧瞧我敢是不敢!” 执起手边茶盏,宋挽看着微颤抖的手又重新放了回去。 不多时,内院爆出一阵悲鸣,椎心饮泣之声听得她心头一抖。 很快粗使婆子抬着竹担沉默而出,上头盖着薄薄白布,堪堪凸显出一道纤薄身形。 “江……” 喉中哽咽,宋挽眼眶一红脚下踉跄,竟是不能相信前些日子还见过的鲜活小姑娘,今日竟真的香消玉殒。 周姨娘被府中婆子拦在玉安院,江景的尸身则要送去府中吉祥苑。 江行简冷面如霜,沉郁难言。 婆子抬着江景尸身自众人面前而过,那竹架微抖,白布之下滑落一只纤细小手。手中死死攥着一个白玉柄小羊皮拨浪鼓,偶尔颠簸,还会发出清脆响声。 林葭玥瘫坐在影壁前,眼睁睁看着人抬着竹架离开,一副魂消魄散的模样。 江景是未嫁女,不设灵堂,不入祖坟,只能在吉祥苑发丧。宋挽不忍她落得如此下场,垂眸对身边婆子道:“寻十个家丁押送陈夫人回府,七日后为三小姐同陈家公子举办婚事。” 江行简点头,身边婆子便寻人去了。 陈夫人大喊婚事是林葭玥退的,同陈府没有半点关系,却是无人回应她。 宋挽在蘅芷蘅芜的搀扶下回了澜庭院,江行简走至影壁前,林葭玥已哭得泪流满面。 “怎么有人这般傻,会为了劳什子虚无缥缈的名声而投井?在自己房中读几本情爱小说,哪里就算得上失了贞洁?为这样的理由投井……怎么会如此可笑?” “都是一群疯子,一群疯子……” 林葭玥脑中尽是江景那双惨白无比的手,耳边亦是清清脆脆的皮鼓声。 她满面是泪,目光颓然而空洞的靠在影壁上。 江行简经过她身边,却是停都未停,径自离开。 整个侯府静悄悄的,虽走了一位姑娘,府中却未见一丝白,唯有吉祥苑设了一口楠木棺材,放一二烧纸钱的铜盆,几个零散下人不时麻木丢入几张黄纸。 宋挽坐在书案前,红着眼却未落泪。 “寻两个婆子同丫鬟去玉安院陪陪周姨娘,另外从我嫁妆中出五百两银子,给江景置办嫁妆。” “府中乱得厉害,找人护住江景棺木,莫让人随意打开动了陪葬的东西。” “寻人问问侯爷,陈家同江景的婚事要如何办,若陈家一味不从,侯府是否退让,又要退至何种程度。” 蘅芜抹了泪去寻江行简,得到一句不惜任何代价,必要将江景葬入陈家祖坟后,宋挽点头幽幽叹息:“倒未如我想象一般,彻底软了骨头。” “小姐,三姑娘的事可要通知夫人同老夫人?” “派人知会夫人,至于同不同老夫人说,让夫人自己决定。” 香草去院中寻传话的小丫鬟,江行简那边也派了小厮通知府中其他人。 而江晏未在府,他正与萧霁野在酒肆商谈正事。 第72章 醉酒 上京酒肆颇多,但江晏同萧霁野却独独钟情寻一小舟,泛舟江上。 “尝尝。” 随手丢出一壶酒,萧霁野道:“好东西,你未必喝过。” 江晏冷笑一声,打开竹塞。 壶中酒液清亮且透着蜜色,一股芬芳醇香扑鼻而来,令人未饮先醉。江晏勾唇一笑,拿出酒盏斟满。 “啧。” 萧霁野眉尾轻挑,语带微嘲:“你心情不错,可是听了上京流言?” “据闻你那侯爷兄长冷落发妻,二人如今还未同房……” 想到那日惊鸿一瞥,萧霁野摇摇头,笑得恣意:“当真是暴殄天物。” 江晏闻言脸色渐冷:“她不是你可随意狎戏取笑之人。” “你将她视若珍宝,她却被人弃如敝屣,这世间事当真有趣。” 抄起桌上酒壶一饮而尽,蜜色酒液顺喉结而下,萧霁野抬手擦去,动作潇洒而落拓。江晏看着忽而心生艳羡,羡慕对方随性恣意,从未将世俗看在眼中。 “不过……” 忍了又忍,萧霁野仍是没忍住,他半弯下腰神色桀骜:“你是如何想的?” “不知你在说什么。” 萧霁野嗤笑:“在我面前又何必端着那假惺惺的端方君子之态?我又不是你嫂嫂,中意看这些玩意儿。” 江晏捏着酒盏的手微微收紧,眸中目光由清明温和渐渐转为阴鸷。 “如此我方看得顺眼。” 江晏想要发作,却终是压了下去。 初初听闻兄长房中事,他并非未动过心思。可相比得到那人,他更怕对方用嫌恶而憎恨的目光看他。 江晏垂眸,心头无力,手中力道也缓缓泄了下去。 她是万不会容下他这番心思的。 醇香酒液顺喉而下,再是清冽甘甜、绵柔芳香的滋味,搅着他那卑龊心思以及黯然悲苦,也变得晦涩酸楚刺人心舌。 见他颓然模样,萧霁野忽而有些好奇,究竟那女子有何种魅力,能将江晏迷得这般神魂颠倒。 微微向后仰着身子,萧霁野呲牙一笑,眸中满是嘲讽之意。他万不会如江晏这般蠢,将自己之喜怒哀乐交予他人掌控。 “你上次借我之名大肆在上京收铺,可知闹得我损失了多少银钱?” 江晏淡漠道:“三佛齐那批货回来,送你一成。” “甚是大方。” 见带来的酒喝完,萧霁野又搬上一坛,二人畅饮一番,萧霁野道:“将侯府搅得天翻地覆的女子,究竟是何许人?竟能让城阳侯守着娇妻而不入门?” 江晏眉头微拧:“庸脂俗粉罢了。” 他甚至未想起那人面貌。 “除了你嫂嫂,哪个女人于你眼中不是庸脂俗粉?” 萧霁野笑得邪肆,江晏略带警告看他一眼。 “以你的手段,想要整治那个蠢东西还不容易,何需借了我的姓名?” “……” 江晏垂眸嘲讽:“你懂什么?” 他一个刀尖舔血之人哪懂女子风情?更遑论男女之事。 喝上一口烈酒,江晏苦笑:“纵然我有万般手段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要除掉她,看着那二人自此亲亲热热?” “那就容着那妾室压在你嫂嫂头上?” 萧霁野不解,若是他的女人他绝不会让任何人欺她辱她半分,江晏这婉转心思,着实令人猜不透。 “不过一个出身低贱的妾室,只要她不能诞下侯府庶子,便什么都不是。” 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江晏神色温柔:“她是个再干净不过的水晶人儿,自不屑使什么肮脏手段。她不屑不肯做的,我来替她做,她所想所愿,我亦会替她达成。” “她想提前收铺赚那蠢妇一笔,我便替她炒高上京所有铺子,她想让我娶孙家女,我便娶。她不想再助力侯府,我便迫孙家退婚。” “宋扶于吏部行得艰难,她心疼不忍,我便散尽私产助宋扶上位。” “我有万般手段,却独独不愿拆散江行简同那蠢妇。” 江晏垂眸:“我愿祝那二人今生今世永偕同心,我日日巴望他二人琴瑟调和、比翼连枝。” “可我又不愿见她孤苦一生,我……” “你醉了。” 萧霁野淡淡开口,打断江晏的话,玩笑说说便罢,谈得深了便不好了。 江晏口中发苦,只笑笑再饮下一碗烈酒。 二人抛开私事不谈,又说了几句日后生意,待到船只飘到下游已过了戌时。侯府小厮正在岸边焦急等着,江晏方下船就见身边伺候的人道:“二爷可算回来了,府中出了事。” “什么事?” 那小厮道:“是三姑娘,三姑娘殁了。” 江晏挑眉:“怎么突然没了?” 将今日事细细说给江晏听,他却只淡淡颦眉,却未见任何惋惜之色,直到小厮提到大奶奶许是惊吓过度,回院便召了府医,他才略显慌张。 正想同萧霁野道别,却见他一脸肃色低头同身边之人低语。 江晏只听见一句不甚真切的瘫子要不行了,便见二人走远。 “回府。” 乘车回府,江晏刚进后院,就见宋挽极不寻常的站在垂花门不远处。 他微一怔愣,随即耳尖染红。 江晏站在门边不敢上前,生怕一身酒气污了宋挽的鼻。 “见过二爷。” 蘅芷出声提点,宋挽这才回头。 “二爷饮酒了?” 江晏耳尖愈发灼热,心中懊恼不已,沉吟片刻才躬身道:“确同友人小酌了几杯。” 宋挽淡笑,随口说了句饮酒伤身便侧了身子让他先行。 江晏抿着唇,心有不舍,又见她今日行踪有异,不该于这时还未回澜庭院,便开口道:“嫂嫂这是在……” “在等蘅芜,我让她去吉祥苑为三姑娘添几张纸钱。” “……” 江晏这才想起他被人寻回府中,正为了此事。 仿佛看出他有些迷醉的模样,宋挽温声道:“可是身有不适?” “是我吃酒误事,嫂嫂放心,予迟日后必滴酒不沾。” 说完,江晏躬身离开,回毓灵斋洗漱更衣准备丧事去了。 见他离开,宋挽道:“观其行,知其德,二爷乃大雅君子,光明磊落实在难得。” 思及此,宋挽忽然想到,若是江行简未归由江晏袭爵,侯府必不会礼崩乐坏,形如末世。 第73章 公道 江行简事忙,便把江景同陈家白婚一事交给了江晏。 也不知江晏使了什么手段,原本抵死不从的陈家第二日竟是灰溜溜筹备起婚事,满院子挂了白布不说,还寻人浇筑了白色喜烛。 只是整个陈府上下所有人,脸色阴沉惨败得不啻于过世的江景。 江景成婚那日,宋挽倚着串了玉石珠子的靠背微微出神。 她今日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也无心做什么,看得蘅芷蘅芜担忧不已。 “小姐,您吃些东西?” “我吃不下。” 她没有胃口,只想一人静静处上片刻,哪知刚闭上眼,便听园中匆匆跑来一人,待瞧清楚了,竟是江母身边的大丫鬟云雀。 “大奶奶,夫人让您快快去福鹤堂。” “出什么事了?” 宋挽起身下榻,蘅芜忙跪下帮她穿鞋。 “是周姨娘,她趁着玉安院婆子不备跑了出来,如今正往福鹤堂去。老夫人还在病中,府中这些事什么都不知呢,现下周姨娘那样子实令人不安,夫人怕自己劝不住她,便让奴婢来寻您。” 云雀一脸惊慌,很怕老夫人出了什么事。 宋挽抿着唇,换了衣裙跟云雀走了出去。 待到福鹤堂的时候,江母正指使着满院婆子按住周姨娘。 周姨娘温顺了一辈子,也怯懦了一辈子,今日却是如出了闸的猛兽般,见人便上去撕扯。 “凭什么不让我见老太太,我要跟老太太说说这府中乱事,说说你们戕害我景儿,害得她小小年纪横死家中。” “你身为侯府女主子,无能昏聩,从未将我景儿当做个人看。” 周姨娘指着江母,声声泣血:“若不是你上梁不正,从不管府中庶出子女,我景儿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你!” 周姨娘指着刚到的宋挽,哭着大骂:“我知我景儿犯了错处,听信了那猪狗不如的东西挑唆,可你二人斗法,凭什么拿我景儿做祭?” “你斗不过那卖弄风骚的残花败柳,便于我景儿身上作筏子,生生拦着她跟兰家婚事,你还是不是人?” “侯府由着一个娼妇出身的贱货败坏,老夫人究竟管不管?” “今日老夫人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便一头撞死在府中正门前,让城阳侯府从此之后永无宁日,所有人不得好死!” 周姨娘一口咬下来抓她婆子的手指,那婆子凄厉惨叫,顿时退后数米。 身边围着的人再不敢向前,周姨娘疯了似的往福鹤堂闯。 远处遥遥跑来一个身穿素色褙子,头戴银钗的妇人,她见周姨娘在粗使婆子中横冲直撞,突然冲了过去一把将人死死抱住。 郑姨娘哭着道:“你疯了不成,福鹤堂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在此放肆?” 她死死抱着周姨娘,虽不让她挣扎,却也不让那些婆子上前。 “你是不是疯魔了?不想要命了?若不想要命回自个儿院中死去,跑到这处撒什么野?” 周姨娘一愣,似是未想到眼下来拦住自己的,是这个跟她斗了一辈子,踩了她一辈子的女人。可也不知怎么了,见到郑姨娘面上的泪,周姨娘再也忍不住心中委屈,嚎啕大哭起来。 她拍着大腿,痛苦哭嚎:“我的景儿,我的景儿没了。” “我的景儿没了……” 郑姨娘抿着唇,任由眼泪淌了满面:“那般不孝的东西没便没了,日后我让江昂给你养老,左右都是老侯爷的孩儿,他喊你一声姨娘又如何?” 老侯爷不算是个贪恋美色的,早年虽胡闹了一阵纳了几房妾室,但新鲜劲过去便搁下了,待到后头老侯爷故去,老太太便给她们开了恩,还了身契让人离开。 生下庶子不曾离开的唯有她同周姨娘,以及江晏江星的生母柳姨娘。 柳姨娘身段好模样佳,且性情十分泼辣,又是府中家生子,地位自比她二人高上许多。早些年二人捆在一起也动不得柳朱一根汗毛,后来发现周姨娘性子最软,她便联合柳姨娘一起欺负周姨娘。 可年轻时候争风吃醋还有个奔头,如今老侯爷都不在了,这几年她们便都安生了许多。 虽然打打骂骂了一辈子,但在侯府,除了那些丫鬟婆子,能证明她们这群寡妇鲜活存在过的,也唯有彼此了。 郑姨娘不喜欢周姨娘,她甚至都不喜欢江景,可看着一群粗使婆子想要上前捆对方的时候,还是冲了出来。 她死死扯住周姨娘,哭着道:“你听我一句劝,好生活着,万不要给夫人同老太太添麻烦。” “我的景儿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一辈子只有这一个孩儿,可景儿没了!” 周姨娘一口咬在郑姨娘手臂上,却是未像方才那般用了全身力气。 “都在这儿闹什么呢?” 江老夫人在宝珠翡翠的搀扶下,颤着身子走了出来,江母一见吓得立时软了腿。 “还不快扶着老太太回屋去?小心吹了风,加重老太太病情。” 江老夫人怒瞪江母一眼,随后皱着眉看着满院下人:“你们都退了去,让周氏同我说话。” “老太太,您可要为景儿讨个公道啊!” 甩开郑姨娘,周姨娘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将林葭玥这段时间所作所为,全都说了个底掉。江老夫人听闻江行简被圣上赐为上林苑监监正,同侯府下人被发卖时,突然捂住胸口痛苦向后仰去。 “老太太,我的景儿,您要为我的景儿做主。” 江母见周姨娘还在纠缠,上前一脚蹬在了她肩膀上。 “你想逼死老夫人不成?你口口声声说我不管庶子庶女,又怎么不提我开过的恩?我让你们自己抚养府中少爷小姐,现下闹出事你来怨我?你倒不若怨自己养出个不守妇道,带累了侯府所有姑娘家的祸头子。” 周姨娘被一脚踹下高阶,咕噜噜滚出老远。 恍惚间听见江母辱骂江景,她面目狰狞爬起,又冲了过去。 江老夫人气得直直抽搐,周姨娘则同一群粗使婆子纠缠在一起。 宋挽看着眼前乱象,抿着唇站在一旁垂眸不知想什么。场面乱成一团时,林葭玥顶一脸病容自院门走了进来。 她看着周姨娘忽而哭着道:“同其他人无关,是我害了江景,你若有什么不满尽管来找我。” 宋挽看了眼短短几日便瘦得脱了相的林葭玥,幽幽长叹。 第74章 无常 “是你,就是你害了我的景儿,今日我要你给景儿下去陪葬。” 一见到林葭玥,周姨娘疯癫得更厉害,她推开院中婆子冲到对方面前,伸手便狠狠一巴掌拍了下去。 林葭玥几日未吃未睡,这一巴掌下去眼前一黑直接摔倒在地。 虽面颊疼痛,但她却觉心中松泛许多。 她到如今也想不明白江景为何投井而亡,是真的为了那劳什子不贞洁的名声,还是因为陈家退婚。可无论什么原因,林葭玥都清楚同自己脱不开干系。 周姨娘用力捶打着林葭玥,她茫然而麻木的任由对方发泄。 直到周姨娘死死掐住她的脖子,窒息感袭来,林葭玥才奋力挣扎起来。 她怕了。 濒死后,她害怕了。 可如今周姨娘的手如铁钳一般死死不松,任是由她如何挣扎都不能甩开。 江老夫人昏厥,江母惊慌守在一旁,见老太太脸色发青一口气未曾提起,忙摘下头上金簪刺入她人中穴,江老夫人这才将那口气急喘上来。 郑姨娘上前拉扯周姨娘,若真在老太太面前闹出人命,周姨娘必死无疑,只如此想着,她便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整个福鹤堂乱成一锅粥,宋挽站在江母身后静静守着江老夫人未曾离去。 江老夫人清醒过来,宋挽忙上前搀扶。 老夫人指着地上躺着的林葭玥道:“将这乱家的根源给我打出去……” “老夫人您要给景儿做主!” “够了。” 江行简匆匆赶来,他今日刚上值还未等进蕃育署,便被府中小厮驾马寻回,再见眼下情形江行简只觉头痛欲裂。 “去拉开周姨娘。” 林葭玥被几个外院小厮救下,侯府乱得甚至维持不住男女大防,只能唤外院小厮进内院处理她。 周姨娘被人钳制住,双眸猩红,面色狰狞的看着江行简:“侯爷今日可否给妾身一句准话?这害死我景儿的乱家根源,你到底除是不除?” 林葭玥捂着脖子,眼底透着血红,止不住的大口喘息。 再次经历濒死的感觉,让她全身汗毛都炸了开,心底被恐惧点点蚕食,骇得她脑中一片茫白。 周姨娘情绪和缓,她瞪着几个抓住自己的小厮狠狠甩开。 到底是内院女眷,那些男丁亦不敢轻易动手,且见江行简未表态,一个二个便松开了手。 “侯爷,我只问你这乱家的根源除是不除?” 江行简忽而有点恍惚,似是被问得怔住。 唯有宋挽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了眸。 这一刻,他竟是动了杀心。 瞬间的沉默让对生死格外敏感的林葭玥红着眼抬头,江行简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低声开口:“送周姨娘回玉安院。” “哈哈哈,乱了乱了,这侯府乱翻了天。” 眼见江行简根本没有处理林葭玥的意思,周姨娘彻底失望。她拢了拢头发,眼含着泪浅浅一笑,双颊边的梨涡隐隐显现,一如平日温柔。 “侯府有此后人,老侯爷怕是在地下也难得安稳。” “侯爷景儿,我来陪你们了……” 周姨娘说完,猛的向福鹤堂院中抄手游廊柱上撞去。嘭一声闷响,鲜红血色四溅,人直直倒下没了气息。 院中人吓得傻在当场,蘅芜却是发现不对早早将宋挽护在身后,蘅芷则扯了帕子遮挡在她眼前。 江行简面色如雪,林葭玥只觉头皮瞬时炸开,浑身打着摆子冷冷颤抖。 江老夫人见此情形连惊带吓彻底晕厥过去。 唯有郑姨娘哭着褪下身上褙子,走上前轻轻盖在周姨娘面上,低声啜泣:“都说了让你莫要闹,闹来闹去又能闹出个什么结果呢?咱们的一条贱命,能拿得住谁?” “送大奶奶回房。” 江行简厉呵一声,蘅芷蘅芜忙护着宋挽回澜庭院。 江母那边派人寻府医,福鹤堂的丫鬟忙着抬老夫人回寝房,江行简指挥着府中婆子处理周姨娘尸身,郑姨娘哭着被丫鬟拉走…… 唯有林葭玥一脸呆滞看着鹅黄色褙子下,隐隐露出的苍白手臂。 七日内有两人横死家中,侯府人心惶惶,哪里还有人去管林葭玥。 众人于她身前身后穿梭,却是无人上前过问一句。 直到浅碧轻红寻来,二人才拖着丢了魂的林葭玥快速离开。 府中未见哀鸣,未见半匹白布半张黄纸,廊柱同白玉地砖上的血渍被下人擦干,周姨娘之死再无一人提起,仿佛侯府从未有过此等悲惨事。 第二日大厨房做了酥香肘子、清蒸鹅、咸豉豆皮羊肚盘等十八道荤菜,送往各房。 郑姨娘啃着肘子一边哭一边笑,江老夫人沉睡不醒,江母一夜白了双鬓。 江行简坐在院中自斟自饮,一夜未眠。 宋挽则在赵嬷嬷同蘅芷蘅芜的照看下,浅浅睡了几个时辰,只是一夜之间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反应最大的是林葭玥,她已经几日不吃不睡,身子透着病态的疲虚,且如今还添了个不寻常的毛病。 她再瞧不得少女皙白手臂,亦听不得清脆皮鼓声。 侯府一片寂沉,宋蓝安携夫人上门时,江行简甚至有些恍惚,一时不知他这岳丈大人亲自登门所为何事。 “府中有事,未能恭迎父亲,是行简失礼。” 宋蓝安道:“听闻侯府近日多有烦事,老夫便过来看看,且拙荆思念挽儿,今日便想着让她母女二人见上一面。” 江行简忙让府中婆子带了宋夫人去澜庭院,他则留下陪客,同宋蓝安寒暄。 二人说了几句不咸不淡无关痛痒的话,宋蓝安忽然道:“听闻上京流言,城阳侯对家中嫡妻很是不满?” “说到底也是本官教女不严,未能将府上千金教成世妇典范。” 江行简下颌一紧,忙道:“父亲这话折煞行简,挽儿并未有什么不好,都是小婿鬼迷心窍,以致冷落挽儿。” 双拳紧紧握起,江行简绷紧了身子:“是行简有错在先,日后万不会再负挽儿。” 宋蓝安冷冷嗤笑:“侯爷言重了,这上京谁人不知我平章政事府的姑娘无德无才,理家无能呢?” 从怀中掏出两张素贴,宋蓝安推到江行简面前:“侯爷的庚帖同挽儿的婚书,城阳侯府这门亲我宋家高攀不起,还望侯爷寻了两族长老,选个日子吧。” 第75章 从父 江行简死死抿唇,未接宋蓝安的话。 侯府如今再经不得半点风吹雨打,宋挽更是不能在此时离开。 且私心里,江行简亦舍不得宋挽半分。 他放低了声音道:“侯府艰难,家中祖母又在病中,挽儿此时离家于她同宋府亦没有好处。” “父亲之意行简明白,日后必加倍细心对待挽儿,万不会再出现此等情况。” 将茶盏放在手边,宋蓝安不发一言,只静静坐着。 宋夫人由侯府下人引入澜庭院,宋挽早得了消息换好见客衣衫,恭候一旁。 刚进院,宋母便亲热握住宋挽的手:“我的儿,许久未见你瘦了许多。” 宋挽柔柔一笑:“母亲心疼孩儿,方觉着孩儿瘦了,前些日子蘅芷还说以前的旧衣衫紧了半寸,想来是侯府悠然,孩儿反胖了几分。” 母女俩亲亲热热,一见便觉感情十分亲厚。 宋母让贴身丫鬟拿了赏钱给侯府婆子,宋挽亦说了几句贴心话。那婆子喜得无可无不可,唱笑着说二人母女情深这才不舍离开。 将宋母迎进澜庭院,宋挽又让香草绿竹去小厨房准备茶点。 屋中没了侯府下人,宋挽同宋夫人反倒冷淡下来,一个坐在绣墩上静静喝茶,一个坐在几边看着窗外风景。 许久后宋夫人道:“你父亲今日来时,从书房拿了你的婚书。” 宋挽放在桌下的手猛得一紧,略一思索道:“今夏炎热得厉害,挽儿记得咱们府上在城郊有处庄子,虽不大但颇为精致,又临着河。” “那处庄子旁有山有水,想来是个避暑的好地方,自己又有出息,不必府上记挂。” 宋夫人垂着眸:“确有这么处庄子,只是那地方离上京城没个几步远,便是有条河又能凉快到哪里去?且地方紧窄,周围村子又杂,终归不安全,不抵侯府里宽敞舒适。” “母亲说得有理。” 宋挽微微勾唇,笑意却未达眼中。 宋夫人叹息一声:“你家中两个妹妹如今也到了年岁,正要开始相看的时候。宋摇还好说,性子温吞寻个文人书生的就算般配。” “倒是宋拈让人头疼,自幼念了几本书性情刚直,若生为男子还好……女子养成这般性子,可是不成。” “妹妹们天生丽质,敦厚良善,婚事自不会艰难,母亲放心。” 宋夫人笑道:“还是挽儿会安慰人。” 略一停顿,宋夫人又道:“你妹妹们到底是女儿家,这婚事还算好说,老爷如今愁的是咱们家大爷的婚事。” “大爷前些日子违背老爷意愿去了吏部,父子二人因此闹了好大不愉快,你也知道你父亲性情,这般于府中有碍之事,他是万容不下的。” “可大爷性子拗,这父子俩已经许久未说过话,我亦不知该如何劝。” “你也莫怪老爷有气,也不知大爷怎得了,国子监好好的监丞不做,非要去吏部做个不入流的小吏,整日被人呼来喝去,竟同个跑堂小二没个区别。” “也不知扶儿为何吃这等苦头,平白辱没了他一身本领。” 宋挽白着一张脸,一句话未接。 宋夫人叹息:“前段时日你父亲看重商崇商大人家的嫡孙女儿,说是那姑娘得了商老真传,本想将这门婚事说给大爷,可对方听闻大爷如今在吏部做个副使,便再未提这事了。” 宋挽捏紧了帕子,眼皮微垂。 “不过未成便未成吧,商家姑娘有个身有恶疾,一辈子未嫁的姑母养在府中,这无论于族势亦或家运都不是什么好事,世家都看重这个。” “这几年商家子嗣的婚事,也确有不顺。” 香草端来茶点,蘅芷又给二人斟了茶。宋夫人轻抿一口,语带惋惜:“不过这事儿也怨不得她,她身有恶疾亦不想如此,若有选择这天下女子,又有几个愿在家中拖累父兄姐妹的呢?” “母亲说的极是。” 宋夫人用了两块茶点,笑着称赞几句后道:“先前你提起的那个庄子可是喜欢?若你真心喜欢,我明日让人将地契给你送来。” “只是忽然想到,倒并非如何喜欢。” 宋夫人点点头:“我手上还有处庄子那里田产土地也多,原是我的陪嫁,你若想瞧瞧风景,不若要那处,就是位置远了些在盐城附近。” 宋挽闻言轻笑出声:“挽儿许久未见母亲,怎好一见面就要母亲的东西?两位妹妹怕是还没有这般好的庄子,我作人姐姐的怎好同妹妹们争?” “那两个丫头再如何也比不过你的。” “母亲谦虚了,您将妹妹们养得极好,上京谁人不知。” 宋夫人浅浅一笑,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便起身说宋父还在外头等着,问宋挽愿不愿见上一见。 宋挽点头,随着宋夫人走至府中花园。 那边去人通传,等了片刻宋蓝安同江行简出现。 宋挽克制且得体地朝父亲行了礼,又细细问询了近日饮食起居,宋蓝安亦一一回答,语气慈爱。 说了半晌,宋蓝安道:“外头有些流言……” 宋挽捂唇轻笑:“父亲何时也听信起外头流言了?都子虚乌有的事,让父亲为这些东西挂心,是挽儿不孝。” “如此便好。” 宋蓝安又交代二人几句,让二人早日诞下子嗣,让江行简对朝廷之事多多上心,这才同夫人离开。 看着宋蓝安的背影走出垂花门,宋挽忽而鼻尖一酸。 江行简在旁不是滋味,低声道:“着实对不……” “我瞧着林姨娘那日受到不小惊吓,夫君这几日可寻御医看过了?” 江行简抿唇:“自是瞧过了,不大好。” “许是那位御医不擅此道,我一会儿回房写个帖子,瞧瞧能不能请徐老过府给林姨娘探探脉。” 二人站在花园前正交谈,灵韵匆匆而来。 “奴婢见过侯爷见过大奶奶……” “老夫人寻两位主子,让您二位速去福鹤堂。” 江行简眉头紧拧:“可是有什么岔子?” 灵韵压低了声音,沉声道:“老太太……不大好。” 第76章 成全 江行简心头一跳,宋挽亦凝着眉心中不安。 二人匆匆赶去福鹤堂,就见老太太那张拔步床前围满了御医府医。 “祖母。” 见江行简过来,众人让开一条路。 江老夫人额头手臂扎得满是银针,一位满面白须的老者掐着针不停刺入老夫人周身大穴。原本江老夫人已半昏迷中,听闻孙儿召唤自己,这才急急睁开眼。 “让我……让……同易儿夫妻说……” “祖母,孙儿同挽儿都在,您有何想说?” 江行简红着眼跪在床前,宋挽亦乖巧跟上跪在他身边。 那白须医者道:“老夫有几句话同想同夫人商议。” 江母闻言急忙跟上前,其余大夫亦顺势离开。他们都知老夫人将油尽灯枯,如今怕是有不少事要交代。 屋中一时只剩下江行简同宋挽,江老夫人拉着江行简的手,目光浑浊:“那林氏乃败家根源……你势必……要将她打出府去。” 老夫人眼中带泪,江行简心绪复杂,有口难言。 “挽儿……” “祖母,挽儿在。” 宋挽向前半步,也将手放至老夫人手中。 江老夫人握着二人手掌,艰难道:“城阳侯府子嗣不丰,易儿自幼便受他父亲宠爱……以致性情朴直不知变通,容易受人哄骗。挽儿你……聪慧知机变,易儿身边有你……祖母方放心。” 宋挽垂眸,敛着眼神让人看不出心思。 江老夫人却是知她在想什么一般,喘着如风箱般粗杂的气息,死死抓住宋挽的手。 “答应祖母,日后与易儿同心同德,共护侯府百年基业……” “答应……祖母。” 宋挽抚着江老夫人的手,温柔道:“老侯爷不辟斧钺勇猛无敌,夫君身上流着他的血,怎会受人哄骗?祖母莫再想着这些,好生养病方是要紧。” 听闻此言,江行简猛地转头去看宋挽,宋挽却是盯着江老夫人未曾看他半分。 “挽儿……” 江老夫人眼角滚落一滴热泪,那泪水氤进眼尾皱纹,让她显得愈发苍老颓败。 她怎么会听不出宋挽这是跟侯府彻底离了心,冷了情?但凡她心中对江易还有半点情愫,亦不会在此时此刻,顾左右而言他。 江老夫人胸口一痛,猛的仰起身子。 这偌大个侯府,若是无人管理该要如何? “呵……” 一股不甘之气生生顶着江老夫人半直起身,江行简忙上前将人扶起。 “挽儿……去……去唤你母亲进来,我……有话同她说。” 知晓江老夫人要单独嘱咐江行简,宋挽福身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祖母知你中意林氏……但那林氏并非良人,虽有些小才但难以撑起侯府……挽儿她如今彻底同你离了心,若……不能挽回,侯府危矣。趁着祖母还……还在,你速速同挽儿同房,待她有了子嗣,便再……再脱不开……” “女子有了子嗣……也就被绑着了,为了孩儿……她会全心全意……为侯府打算。” “你……可知晓?” 江行简红着眼:“孙儿知晓。” “今日……今日你便搬去澜庭院,等不及了……若祖母未能撑过这一关,你同挽儿守丧三载,夜长梦多……还不知会出什么差头。” 江老夫人目光浑浊,拉着江行简的手死死用力,江行简一个壮年之人,都被这股力道拽得前倾。 “答应……祖母。” “孙儿答应祖母,今日便同挽儿同房,祖母莫要担忧此事,您只管好生养病,必能挺过这一遭。” “挺不挺得过……” 浑浊的一双眼中迸发出强烈不甘,江老夫人狠命提着一口气,生生坐了起来。 她不放心,她怎么放心将侯府交给江母?她亦担忧宋挽真的放弃侯府,任由那小娼妇将府里搅得一团乱。再则江曼惯来会用家姐身份拿捏易儿,她野心勃勃,若无自己照看,易儿怕要被拉入皇权之争,供她驱使做那先行祭旗之人。 凭着这股气劲,江老夫人硬是将面色逼至红润。 “去,去准备同挽儿行房,祖母还要等着看玄孙出生。” 挥手推搡着江行简,江老夫人粗粗喘息。 江行简忙喊了御医上前查看。 江老夫人却是摆摆手,示意他去办正事。 忙碌许久,老夫人沉沉睡下,御医告知侯府众人虽情况危急但近日应无大碍,众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江母让江行简同宋挽二人回院,她一人留下照顾江老夫人。 宋挽走出福鹤堂,江行简突然道:“我今日宿澜庭主院。” 宋挽瞪大了眸子,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江行简心头一涩,终是明白他二人已形同陌路,再回不去。 可他先前虽这般想过,但真到了此时此刻,他却是怕了,怕宋挽再不会用最初看他时那种羞赧温柔的目光,亦怕宋挽……心中再无他。 想到就连祖母近乎临终之言她都抵死不从,江行简抿着唇心中悲凉。 “我今日宿澜庭主院,一会儿我让灵韵将东西送去,你……收拾一下。” 心尖莫名羞涩,面颊亦有些温热,江行简说完这句匆匆离开。 宋挽却是如遭雷劈,愣在院中许久未动。 “小姐……” 蘅芷上前询问,宋挽这才拧着眉心看向她。 “如此亦是好事,若小姐日后诞下侯府嫡长子,您便算有安身之所了。” 蘅芷眼中泛红,拉着宋挽的手心疼万分。 便是她也能猜测出定是老夫人交代了什么,侯爷才会突然要同小姐圆房,可无论如何,这终归是好事。 “上次夫人来探望小姐,说的那番话无非是告诉小姐宋府管不得出嫁女,那副生怕您回府带累了二小姐三小姐的嘴脸,实令人窝火。” “小姐,何处都不如您自家,说不得……说不得诞下小世子……您同侯爷便能安生过日子了。” 蘅芷边说边哭,怕是自己也不信这话的。 宋挽抬手擦去她面上泪痕,淡笑道:“莫哭了,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垂着眸,沉吟片刻:“蘅芜,你去寻个小丫头,将侯爷今夜要宿在澜庭院之事告知林葭玥。” 林葭玥不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她给她机会。 若是林葭玥今日来拦,江行简应下,她便成全二人再不管侯府任何事,若今日林葭玥拦不住江行简…… 她便认命做侯府宗妇,做江行简的妻。 第77章 浮木 傍晚时候上京下起了雨,濛濛雾雾润着微风催人欲睡,宋挽半趴在房中嗅着窗外青草气息微微出神。 偶一阵潮湿之气扑在鼻尖,细碎凉意扰得她愈发心烦。 “小姐,新的被褥同您的小衣准备好了……” 蘅芷抱着一叠大红衣衫站在榻边,轻声唤着宋挽。 宋挽转头去看那绣了并蒂莲的红色小衣,垂眸不语。 主仆二人都沉默着,灵韵同写意却是一人端着方形大漆盘,一人抱着叠男子衣物进门。 “蘅芷姑娘,侯爷的东西。” 灵韵笑得甜美,放下江行简的衣衫说了句让下人备上热水后,又姗姗离去。蘅芷抿着唇看向蘅芜,二人又齐齐低下头。 唯有赵嬷嬷双手合十跪在西南边,口中絮絮叨叨的拜谢漫天神佛。 她家小姐终于要跟侯爷圆房了,若是能诞下侯府嫡子,小姐日后便有了依靠,如此即便侯爷再纳上三五妾室,小姐也不惧什么。 “小姐,侯爷进院了。” 宋挽身子一僵,下意识抓着裙摆:“绣烟阁那边可有动静?” 蘅芷摇摇头,宋挽抿着唇,神色怔怔。 许久后她才缓缓起身,走向浴房。 浴房中热意蒸腾,浴汤里的兰草香气搅得宋挽心烦意乱,她忍不住走到连扇绣花屏风后,随手支起了窗。 外头潮湿气顶得她鼻眼发酸。 雨越下越大,宋挽坐在穿衣绣榻上,呆呆等了起来。 江行简进屋时,唯有赵嬷嬷面上带着一丝笑意,蘅芷几人一张脸木得厉害,看得他强压下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大奶奶呢?” “小姐在浴房。” 江行简面色微红,转身坐在宋挽的拔步床上。 床上放着几个软枕,许是里头充了花瓣的缘故,四处都透着一股淡香。 随手扯了扯身下新换的鸳鸯喜被,江行简下颌微绷,突然有股无来由的紧张。 “不必伺候了,你们下去吧。” 江行简沉声开口,几个丫鬟慢慢退了出去,赵嬷嬷见蘅芜犹犹豫豫的模样,上前一把将人拉了出去。 屋中顿时只剩下他一人,寂静得令人心慌。 浴房中没有半点声响,江行简知她心中芥蒂便不催促,只静静站在门外等候。 看着映在门上的身影,宋挽眼眶微红。 她同江行简自幼指腹为婚,闺中十二载所学所行皆为做江家妇准备,未曾开蒙她便知江行简是她的夫。幼年时,她只觉自己的未来夫君是谦谦君子,盖世无双。 所以她可凭借着一根他亲手雕刻的白玉梅花簪,就心甘情愿守寡六年。 可如今…… 门外身影一动不动,宋挽咬着牙也未起身。 二人沉默对峙,直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嘈杂雨声拱人心火,江行简才失了几分耐性,轻轻敲门。 “挽儿?” 宋挽死死抿唇,不吭一声。 江行简略有焦急:“你可还好?若不出声,我便进去了。” 男人脚步声上前,就要推开门的时候,外头蘅芜扯着嗓子大喊一声:“侯爷,侯爷,林姨娘来寻你了!” 宋挽一听,倏地从绣塌上站起身,胡乱抹了抹面颊道:“我无事,夫君可去先忙。” 她语气带着催促,让江行简莫名顿了一瞬。 “侯爷,林姨娘来寻……” “带她回房。” 江行简额侧发紧,如今只听闻林葭玥之名,亦会让他生出些难以言说的不适。许多时候,他都在怀疑当初为了那火器放弃宋挽,究竟值不值得。 蘅芜还想再说些什么,江行简眸光狠厉,她那满肚子话忽然便咽了回去。 “开门。” 江行简没了耐性,伸手去拉浴房的门。 不过刚拉开半寸,就听里头咚一声,被人重新关起。 “宋挽。” 江行简语气低沉,再想起先前她拒绝了祖母的临终之言,心头愈发气恼。他手上加了几分力道,竟是生生将门推了开。 宋挽抵在门边,被他突然推得向后退了两步。 她身上还穿着常服,头上珠钗更是一样未卸,江行简垂着眸,敛下眼中情绪。 她是真的不愿同他亲近…… “江行简。” 宋挽正不知该如何表态之时,蘅芷扶着林葭玥走了进来。 外头雨大,林葭玥浑身湿透,怯怯站在二人身后。 江景同周姨娘之死,让她彻底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不合时宜,她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太简单,又自顾自美化了许多苛刻而沉重的世俗观念。 可这是以两条人命为学费的代价。 林葭玥瘦得厉害,本就生了双猫儿似的大眼,如今更显楚楚可怜。 “江行简,你答应过我的。” 豆大的泪珠滚落,烫得她心尖灼痛。 她不能失去江行简,如果连江行简都失去了,那她一切所作所为,江景同周姨娘的两条人命,又成了什么呢? 林葭玥上前牵江行简的手,江行简低头,只见她手上带着薄薄一层纱套。 宋挽抬眸,视线自林葭玥面上扫过,随后皱了皱眉。她并未在对方眼中看见爱恋之色,林葭玥眼底显现的尽是茫然和执念。 江行简拉开她的手,轻声道:“你病了,我让蘅芷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 “我回不去了,我回哪里去?” 她身上湿透,滴落的水渍在脚底氤出一个圆圈,仿佛被禁锢的无形枷锁让人难以逃脱。 “江行简,信守你的诺言,我也会信守我的诺言。” 林葭玥忍着哽咽,微微一笑:“跟我回绣烟阁,五日后我带你去看那火器如何?” 江行简眸中晦涩不明,宋挽示意蘅芷,见她为林葭玥披上干净外袍后,柔声道:“去备伞,送侯爷同林姨娘回绣烟阁。” 林葭玥回眸,忽而狼狈又慌张的避开宋挽视线。 蘅芷扶着林葭玥,蘅芜动作利落的撑了伞等在门口,江行简看着宋挽勾唇冷笑,随后方扶着人走了出去。 二人回到绣烟阁,江行简便让她好生休息,林葭玥却褪了身上衣衫,牢牢抱住他。 江行简想躲,林葭玥哭着吻上他唇:“别走,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真的不能没有江行简。 抱着男人劲瘦蜂腰,犹如溺水之人牢牢抱着手中浮木,林葭玥哭着将人拉到罗汉床上,抬手勾掉了系着帷幔的绳扣。 第78章 狠手 雨势渐歇,二人的背影早已融入黑色消失不见,宋挽站在廊下喃喃道:“蘅芷,你们可有过成亲的念头?” “奴婢不想成亲,更不想离开小姐。” 蘅芷红着眼:“奴婢只想永远伺候小姐,哪也不去。” 蘅芜性子急,听闻此言瞬时跳了起来:“是不是外院哪个杀千刀的觊觎我们美色,寻到小姐这儿来讨恩典了?小姐可千万莫要上当。” “那些个臭烘烘的男人,竟是痴心妄想到咱们头上了?” “……” 原本她心中还有些惶惶不定,却是被蘅芜这几句话说得愁雾四散,轻声笑了起来。 “厚脸皮,可没有谁来讨你。” 宋挽鼻尖微皱,眼中满是笑意:“你倒是会夸,我瞧着你不如改了姓名日后唤王婆好了。” 蘅芷也笑了笑,却是不若蘅芜那般没心没肺。 宋挽回了房,坐在床上打开枕边的楠木匣子,将身边几人身契拿出细细摩挲,直到眼中浮现出薄薄水雾,她才轻轻折好走了出来。 蘅芷蘅芜正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赵嬷嬷立在檐廊下,朝着绣烟阁的位置大声咒骂,那不堪入耳的难听话,若非宋挽亲眼所见,根本不敢想是日日提点她规矩的赵嬷嬷所说。 “怎么不哄着些赵嬷嬷,让她这般动怒做什么?” 将人唤了回来,宋挽拉着蘅芷蘅芜以及香草绿竹,还有赵嬷嬷坐在房里。 她眼尾泛红,抿着唇道:“水深而鱼悦,林修而鸟喜,禽鸟鱼虫亦知道这个道理,我们人又为何非困在一个愈发走下坡路的地界?” “小姐……” 蘅芷同赵嬷嬷最先看出宋挽的意图,眼眶瞬时就红了起来。 “不管小姐做什么,老奴都跟着您,您是老奴奶大的,比我闺女还亲上几分,老奴不能留你一人在这无规无矩,上下不分的贼窝。” “哪儿就这般严重了?” 宋挽笑道:“走吧,您老也到了该荣养的年纪,前年我奶兄便给您生了小外孙,也当回去照看孙儿了。” 从木匣中抽出身契同银票,宋挽忍着泪:“这里有一千两,足够您在乡下安然生活……” 将银票给到赵嬷嬷手中,她又道:“钱财您自己拿好,万不要都给了出去,便是亲眷也不见得靠得住。万般苦皆不敌老来贫,您手中有银钱,儿孙也会一直孝敬着。” “小姐!” 赵嬷嬷抱着宋挽痛哭出声,恨得想啖江行简的肉,饮江行简的血。 “香草,我记得前些年你哥哥被父亲开了恩,到咸川江那头做掌柜去了?” 香草哭着摇头,宋挽摸着她的面颊道:“去寻你哥哥,让他给你找户好人家。” “绿竹,我记得你母亲早年为你说了门亲事可对?” 江行简身死她到侯府守寡,蘅芷蘅芜四人不忍她孤单过活便一同跟了来。绿竹本是家生子,她母亲亦是宋府下人,早些年便给绿竹说了门亲事,据闻是府中小厮。 “前几日我向琅婆子打听过了,他这些年一直未曾娶妻,还等着你。” 提起竹马,绿竹眼眶一热,心觉愧疚。 “奴婢对不起他,可谁也没有小姐重要,奴婢不走。” 宋挽摇头:“不走,日后是要给江行简做媵妾的。” 世家女带来的陪嫁丫鬟,自是给夫家做陪房用的,若她当年不是嫁来守寡,哪里会带着蘅芷四个?而江行简回府后乱事一遭接着一遭,让她一直腾不出心思处理这些。 他人无望,她便要自己趟出一条路来。 而身边跟着太多人,她不放心。 将身契同银票给了二人,宋挽看向蘅芷姐妹。蘅芷笑道:“我同蘅芜既无爹娘又无亲事,小姐又能给我二人送往何处?” “就是,甭管给侯爷做什么,奴婢都不会离开小姐。”蘅芜咬着牙,娇媚面容显得异常坚定。 宋挽垂眸略略思索,终是点了点头。 她二人无处去,就是将人放出府,她也不安心。 一屋子姑娘嬷嬷伤心欲绝,宋挽却是死死咬住话头,绝不让三人留下。 第二日一早刚送走赵嬷嬷,宋挽便听蘅芷说老太太房中的宝珠来寻她同江行简。 她低着头,知晓为了什么。 江行简未曾回府时,老夫人是真心疼她,可再怎样她也越不过人家的嫡亲孙儿去,是以如今阖府上下自是万事以江行简为要。 以往她是孀居之人,侯府百年基业不必她忧心,如今却是不同了,江母同林葭玥撑不起侯府担子,为不留后患,老夫人必会使尽办法让她接下理家之权。 收敛情绪,宋挽转身回了澜庭院。 见老夫人需得换衣,她走至红木大橱前,看着底下的红木雕花海棠银脚大柜子默默出神。 再出院子时,江行简正站在院中等她,宋挽上前行礼,一如寻常柔柔说着夫君先行。 江行简面色肃沉,未如往日一样等她,甚至故意加快了步子。 待到了福鹤堂,江老夫人用力躬着身子想要见二人,江行简赶忙上前,牢牢握住她的手。江老夫人伸着头去看,见他耳下染着暧昧红痕,不免心头放松。 “挽儿。” “挽儿在。” 宋挽凑到江老夫人身边,江老夫人道:“男子上了年岁……这心性也就定了,待日后你二人有了孩儿,行简便会彻底收了性子。” “侯府总归是你二人的……帮祖母好好护着它。” 江行简道:“祖母不必忧心,我已去信给阿姐,让她自宫中拨一到年龄可放归的女官,日后府中万事自有女官打点。” “挽儿……挽儿为何……” 江老夫人艰难喘息,宋挽忙伸手去扶。 伸出的半边手背都透着紫红色,仿佛被重物伤过一般。江行简皱眉握在掌心,宋挽轻轻抽回。 “是挽儿不小心伤了右手,夫君心疼挽儿,方寻娘娘引荐一宫中女官的,祖母安心,万不要多想。” 她话说得温柔,江行简眸中却阴云密布,满是怒火。 江老夫人眼中落泪,终是断了让宋挽再度理家的心思。 当年她一个未及豆蔻的姑娘家,敢抱着灵位嫁入侯府,她便知宋挽是个心性坚韧的。那时她一心为孙儿惋惜,未能同这般好的姑娘白头偕老,厮守一生。 如今,宋挽未变,可她的孙儿却是再得不到这般好的姑娘了。 宁可对自己下如此狠手,也不愿给侯府半点机会,挽儿她是……恨毒了她们啊! 第79章 火器 自福鹤堂回到绣烟阁,江行简的一身怒火便窝在心口,久久无法散去。 宋挽对他抵抗的态度太过明显,让他极其在意。 “行简?” 林葭玥虚弱下地,穿上绣鞋后坐到他身边。见江行简神色凝重,不免小心翼翼开口:“可是有什么事?” 江景同周姨娘之死给了她太大冲击,到如今林葭玥终收敛了张扬性子,但却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我是不是又做什么惹你生气了?” 江行简捏着眉心,淡淡说没有。 林葭玥忽然开始恐慌,她感受得到对方的冷淡,这种疏离让她不自觉浑身发冷,心底泛着虚。她不敢强问,只能低低呢喃,翻来覆去的嘟囔。 被她说得烦了,江行简便将宋挽宁可伤了自己手,也不愿接下侯府理家之权的事说与她听。 “可……可只是伤了手,也不耽误理家的。” 江行简垂眸,心底失望,他不耐再讲这些,又问起了火器。 “后日我便带你去看那火器的威力。” 说完林葭玥低着头,遮住眼中心虚:“不若……不若告诉江妃一声?她怕也急着知晓情况。” 那是她如今唯一底牌,江妃到底诞下皇子,必然比江行简更看重这等杀器。 林葭玥低着头,抓着衣摆不敢说话。 “我让人给宫中去信。” 林葭玥沉沉呼气,放下心来。 三日后一早,她早早起身换衣梳洗,待收拾妥当后浅碧递给她一顶轻纱帷帽。林葭玥抓着那遮到腰间的帷帽愣愣出神,许久后还是妥协一般戴了起来。 马车驶出侯府那一刻,林葭玥只觉眼眶灼热,险些哭了出来。进入侯府也不过月余,她却觉得像是过了半辈子那么久。 车帘被风吹得轻轻卷起,江行简只见林葭玥神色虔诚的微微躬身凑到窗边,细细嗅着外头的气息。 见她如此,他忽而有些心软。 男人抬手将车帘撩起,林葭玥再也绷不住喊了声行简哥哥。 “待一会儿去了荒山,我同你下车走走。” 林葭玥抿着唇,许久才说出一句多谢。 荒山之上站着几个面白无须的男子,他们身形瘦弱嗓音尖细,刚见到二人便齐齐上来行礼。林葭玥站在江行简身后不敢说话,生怕自己做了什么影响他人,亦或性命攸关的事。 “无事,在几位公公面前不必避嫌。” 江行简让人自马车上搬出一口大箱子,林葭玥打开箱子一人细细琢磨起来。 东西是她找人分开定制的,每一份上面都有图案,这世上除了她自己再无人能看懂。 想了想,林葭玥快速组装起来。 江行简同那几个太监只见她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放进竹节中,又拿出些许黄纸包裹在外,忙碌了大半个时辰,林葭玥做出两件硕大无比的蠢笨纸匣子。 她咬着唇,低头道:“如今没有专业的器具,再精巧的东西我就做不出了,只能给娘娘看看这火器的雏形。” 忐忑的擦了擦手掌汗意,林葭玥让人小心将纸匣子搬至远处后,神色呆滞的站在一旁。 她不知道这东西会不会炸。 未认识江行简前,她所居住的地方偏僻临山,村中时不时还会有狼群出现。 为了驱赶狼群,村中制作炮仗的方子世代相传,那半月本该她家领了炮仗去山中挂起的,可这户人家日日下地种田,这活便交给了她。 她那时又是突然到了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哪有心思管什么炮仗狼群? 她懒怠动,便将东西都藏在家中地窖里。 后来有一天听村人说山下进了狼群,有个外来的年轻人被困,她才吓得抱着攒了许久的炮仗跑下山。 一见到江行简,她就将所有炮仗捆在一起点燃投了过去。 村中的炮仗杀伤力并不大,却是架不住量多,那日一整捆炮仗丢出去,林葭玥只觉一阵惊天巨响,像是天都被劈开个大洞般。 一阵黑色浓烟滚过,狼群尽散,江行简自也被震得昏迷过去。 她照顾了许久,待后来江行简苏醒问她使了什么东西,她便随口扯了句自己出自华夏隐世之族,方才那东西是她做出的绝世火器,可挡千军万马杀伤力巨大。 她没想过江行简会信,就像她没想过江景会因为看几本情情爱爱的小说,就丢了性命一样。 林葭玥看着远处的纸箱,咬住了唇。 这东西是她寻了好几个炮仗作坊凑来的,虽只是个改了火药配比的巨大炮仗,但她在纸匣子当中加了几竹节面粉,另外一个则加了两桶桐油。 会不会炸她不知道,但她只能赌。 “做好了,只是做得有些粗糙,且时间也仓促了些,若是效果差了,来日我再改良一二。” 江行简点头,那几个太监也饶有兴致的看着,直到林葭玥再拦不住,才说需要有人以火箭引爆。 “拿弓来。” 太监拿来一支点了火的羽箭,江行简拉弓放箭一气呵成,直直射在纸匣之上。 那纸匣子燃烧起来,却无半点变化。 林葭玥正想开口找补一二,众人就听嘭一声巨响,炸开漫天火雨。那火雨便是在空中爆开的桐油,落在各处亦不会熄灭,仍烧得旺盛。桐油崩落在另外一个纸匣子上,不多时也炸得漫天火光。 “着火了,着火了。” 一个中年太监掐着嗓子大喊,荒山之上很快烧了起来。 林葭玥看着窜起的漫天火光,忽而疯癫笑了起来。 许久后,大火才被附近赶来的红铺火丁官军扑灭。 看着烧得满地狼藉的荒山,林葭玥面上笑容止都止不住。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侯爷真乃雷公转世,天神下凡。” 远处一太监狼狈上前朝着江行简不住恭喜,即便所有人都知这些东西出自林葭玥之手,却也无一人称她一句。 “若圣上得知这东西有此等神威,必会大肆褒奖侯爷。” “圣上?” 林葭玥喃喃低语,江行简道:“此等火器怎可掌握于世家手中?自是要禀告圣上。” 扶着林葭玥上了马车,他又徐徐开口:“有了此物,圣上应会将我调入神枢营。” 林葭玥呆呆望着江行简,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东西本是她于后宅的自保之物,她原想着江妃必要占为己有,为五皇子打下来日登基夺权的基础。如此只要她握着这方子,便可一直在侯府后宅高枕无忧。 可如今竟牵涉到了皇帝…… 若真如江行简所说皇帝会将他调入神枢营,那岂不是她要把自己的护身符拱手相让? 第80章 送礼 从荒山回来不过三日,江行简果真被圣上调去神枢营。 林葭玥无法再按着火器的秘密,便只能将制作炮仗的流程让人无限繁琐的写了下来,且将改过的火药配比告知江行简。 拿到想要的东西,江行简便投入神枢营中,几日未曾归府。 自他离开,林葭玥便日日坐在绣烟阁廊前发呆,往日再闲不住的一个人,如今却是安分得吓人。 偶尔经过院子,宋挽见她那副模样都颇为不适。 蘅芷为宋挽打着扇,蘅芜坐在一旁绣着花鞋,屋中静悄悄的,远没有往日热闹。赵嬷嬷同香草绿竹被陆续送离侯府,偶尔想起三人,她心中总要难受上一阵。 “大奶奶,来了位平翠庵的小师傅,想来是您先前所求有了回音。” “我去见见。” 宋挽下了榻,将府中平翠庵的灵玉师父请了进来。 灵玉虽是出家人,但因受侯府供奉便说不上脱离红尘世俗,是以为人说话行事十分机灵圆融。 宋挽让蘅芷沏了茶过来,又将灵玉请到内厅,这才道:“不知前些日子询问过的事情,清霜师父那里可有回应?” “回大奶奶,师父让灵玉将此物交给您,其余的灵玉不知。” 宋挽打开灵玉送来的那张薄纸,里面是一处地址,乃一座破旧尼姑庵,她看着看着忽然一笑。 “劳烦小师傅,一会儿我让院中丫鬟送了香火供品去。” 灵玉笑着离开,宋挽却是颇为落寞的坐在榻上。 她本想寻清霜师父的帮助,用修行以求暂时避世,躲开侯府的纷纷扰扰,哪知出家人也会低头折节,拒绝得如此干脆妥当。 甚至连句揭语,亦或尘缘未了之类的搪塞理由都未给,就这般明晃晃告诉她若能出去,自有得是可带发修行的地方。 丢掉手中纸条,宋挽终是承认她并无路可走。 “罢了,本也知他人无望。” 收敛了繁杂心绪,宋挽带着蘅芷蘅芜在澜庭院中过起了半隐居生活。 江行简去了神枢营,江老夫人重病江母免了所有人的晨昏定省,一人独自守在福鹤堂。林葭玥整日呆坐在廊中,也不似往日那般处处寻人麻烦,倒是让府中上下都无趣了不少。 宫中江妃派来位管事女官日日同怀素一起处理府中事务,如此平静生活让宋挽有种回到孀居时候的错觉。 因她素习喜静,倒格外贪恋眼下悠闲。 只是岁月如流,入了八月侯府又不得不忙碌起来,而当中最为紧要之事,便是为掌印太监段宜亭送上仲秋节礼,以及入宫拜见几位娘娘同圣上。 按说朝廷之事亦或同朝臣来往等,本不该同宋挽扯上关系,往年不过由府中管事去到段府放下节礼,再同门房说上几句吉祥话便好,但今岁却不知是福是祸,侯府竟是接到了段公公口信,说要亲自拜见老夫人。 段宜亭本是个落魄书生,对于经文史籍略有涉猎,可年轻时不知受了什么打击,竟是自阉入宫做了太监。他为人细心又善察听,且十分擅长拿捏人心,无论先皇亦或当今圣上都对他深信不疑,备受宠信。 可据闻此人前些年同东厂万公公斗得厉害,已久不现于人前,如今却是不知怎么突然对侯府生了兴趣。 宫中内监不同外男,既段宜亭说要亲自拜见老夫人便是要入后宅,侯府自然需得设宴接待。 如此所有女眷,尤其如宋挽这等宗妇更是避无可避。 这几日侯府忙着为府中人做衣制鞋,上下里外打扫得纤尘不染。可便是如此,临到段宜亭到府那日,宋挽也颇有些焦躁。 “小姐,奴婢的绾发功夫比不得绿竹。” “无碍。” 看着铜镜中盛装浓抹的自己,宋挽缓缓勾出个雅致温婉的笑容。 只是笑容仅维持了一瞬,便很快淡去。 “小姐,段公公在宫中养病许久,除了每月初一十五会给圣上请安外,已许久没出现了,怎么会突然找上侯府?” 蘅芷半蹲下身为宋挽穿戴首饰,只是她心中有疑惑,不免出言询问。 宋挽摇头:“我也不知。” 段宜亭生性狡诈多疑,又喜怒不定,且自上了年岁后更是反复无常。 前一日同人谈笑风生,后一日便害得你家破人亡之事亦未少做。可同理,先前对你爱答不理,过后突然喜爱非常,拉着阖府上下鸡犬升天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可无论前者亦或是后者,于宋挽都不是好事。 “其他倒还好说,只怕是江妃做了什么,拉了段公公上船。” 今日段宜亭来侯府未必不是一个信号,若有了他的支持五皇子必可再添两分胜算。 “前几日我让你准备的烟纱帔帛呢?” “已准备好了,奴婢去取。” 蘅芜捧来一条质地轻软的帔帛,宋挽低头轻轻嗅过,只闻到上头带有淡淡花香。 早些年听说有人为段宜亭送上两盆稀有芍药,可却惹得他起了红疹疼痒不堪。后来他一气之下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送礼之人发配至南边,如今还未归来。 为不让侯府攀上段宜亭,宋挽自几日前便用染指甲的红蓝花水浸泡这条帔帛,有无效用尚未可知,但……聊胜于无。 宋挽站起身让蘅芷为她穿戴好,随后莲步轻移走出澜庭院。 今日侯府万分热闹,正堂中大小主子都在,就连林葭玥同怀素也在丫鬟的陪同下,一同出席。 一时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江行简在外院等着迎客,而江晏则坐在门边位置,同府中几个还在上族学的小辈交谈。 宋挽还未进门,就见他神色柔和听着几个小的叽叽喳喳炫耀功课。 稚嫩童语引人发笑,但江晏眼中满是认真同耐心,见此场景宋挽不由微微一笑。 “嫂嫂……” 几个小的见她进门,便一一拜见行礼,宋挽回礼过后,江晏道:“嫂嫂请慢。” “前些日子柳管事自江南走货回来,带了好些尖俏物件,弟弟已给府中各房送去,这份是留给嫂嫂的。” 江晏从桌上捧起一叠书籍,垂着眸隐隐摩挲几下,方递给身后的青斋。 宋挽视线扫过屋中各丫鬟,见确有几人手中捧着笔墨之类,这才示意蘅芷接过,随后笑道:“劳二爷费心,替我谢谢柳管事。” 江晏紧抿着唇,压抑住想要勾起的唇角和躁动之意,温声点头:“弟弟知晓。” 第81章 基业 收了东西宋挽便同蘅芷走进正堂,江老夫人同江母不在,她便是这内宅里地位最高之人。 不时有晚辈上前同她行礼,她便一一回问几句。 最想见的人已经来了,江晏再无心思哄那些个小的,便退至檀木屏风后隐忍而爱怜的看着宋挽。 不多时,外院婆子来报说段宜亭的轿子已到了侯府门口,正堂众人瞬时安静起来由宋挽带头走至堂外迎接。 半盏茶时间,方见远处抬来一顶小轿,轿子停下后众人低头拜见。 宋挽只见一双黑色官靴自轿中探出,随后略带着尖细嘶哑的苍老男声响起:“起来吧,都杵在这儿做什么?” 这声音听着十分刺耳,却是无人敢表露出半分。 段宜亭站在轿前,身边小太监忙上前搀扶,江行简陪在一旁,面色亦带着几分恭敬。 实在此人太过无常,不得不小心招待。 宋挽勾起身上披帛走上前,站至江行简身边。 段宜亭抬眸打量她一眼,视线又不经意扫过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江晏,这才收回目光。众人不知他今日来意,一时也不敢轻易开口。唯有林葭玥站在队伍末端,睁着一双圆眼去看,却未想这老太监如此锐利,瞬间便朝她看了过来。 林葭玥呆愣愣眨着眼,随后才低下了头。 “祖母近日身子不适,是以未能拜见印公,还望印公恕罪。” “无妨。” 话音刚落,段宜亭便转身坐回轿子中,高喊一声回府。 瞬间,城阳侯府上下老小俱都愣在当场。 江行简面色苍白,宋挽却是微微蹙起了眉。 按说段宜亭已过花甲之年,身子佝偻得厉害,但那双脚怎会大得出奇?只是她一生也未见过几个男子,除了父兄同江行简外,再无亲近之人,是以也无从对比。 将这奇怪心思抛开,宋挽低头捏了捏身上披帛,心头暗忖不知是不是它起到了作用。 江行简追上前去,似乎想解释一二,却是走到外院都未能将人拦下。 一时间侯府人人自危,宋挽垂首站在一旁,心中倒是快慰。 “印公向来如此随性,侯爷不必担心。” 青薇原为宫中典赞,负责朝见宴会之事,她曾同段宜亭打过交道,知道此人虽是喜怒无常,但这几年已很少再做杀戮之事,便劝江行简放心。 “谢姑姑提点。” “侯爷客气。” 这几日帮侯府掌管家事,青薇对江行简颇有好感,如今自然愿意出言安慰提点。 “既印公先前要来拜见老夫人,想来是同老夫人有些交情,不若侯爷前去询问一番,或许能得到答案。” 江行简闻言觉得十分有理,便遣了众人自己去了福鹤堂。 福鹤堂前,江母正拦在门口不让他进。 这段时日一直是江母照顾江老夫人,府中其他人都未曾见过,今日江母再三阻拦,让江行简心中生疑。 “母亲可是有事在瞒着我?” “哪里的话?” 江母眼神闪闪躲躲,不停避开江行简视线。 “今日印公突然前来,听闻不能见祖母便转身而去,孩儿想问问祖母同印公是否有交情,不然孩儿心中无底。” 江母叹息:“老太太同印公是否有交情我能不知?若是有,咱们府里这几年也不会险些被掏空。你是不知前几年庄子收成不好,咱们府是如何打点他的。” 提起段宜亭,江母满腹怨气。 这几年印公也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如何,大肆敛财。她们侯府年年送去段府都有万两之数,却是连一次印公的面都没见过。每到年节府中管家都会到段府拜见,却是次次都让他放了东西便走。 前年她想着或许印公根本未将侯府看在眼里,便私下断了上供的银子,那知未出三日江曼就托人带了口信,说自己在宫中处处被太监为难,问她是否做了什么。 那无根的老东西连个后人都没有,也不知要这些银钱做什么。 江母气得牙根都咬得痛了,却又不敢将这些心思说出一句半句。 江行简却是不耐听母亲的弯绕,她是个什么性子,他这为人子的再清楚不过。 强行推开福鹤堂的门,江行简大步走了进去。只是刚见到江老夫人就整个人骇住,不敢置信。 “祖母,祖母。” 江老夫人眼窝深陷,眼珠浑浊不堪,听闻孙儿声音,那干枯的眼皮也只是微微动了动,却是没有半点反应。 “怎么回事?为何不请御医?” 江行简掀开江老夫人被子,被褥下只剩干干一副骨头,往日略为丰腴的老夫人,如今竟瘦干了肉,堪堪只剩了骨与皮。 抬手抱起江老夫人,江行简正准备去喊府医,却听老太太喉咙中发出两声粗哑得如砂砾磨过般的嗬嗬声。 江母红着眼道:“你当是我的主意?是老太太吩咐我这般做的。” 一串清泪划过,江母拿了帕子按在眼角:“你如今刚去到神枢营,若老太太这时候故去你需得回家丁忧。这刚到手的实缺必然鸡飞蛋打,先前侯府闹得厉害,你姐姐在宫中与圣上求情许久,都未能让你从上林苑监出来。” “如今去了能摸着兵权的实缺衙门,老太太喜都来不及,怎么会容许自己拖累你?” “老太太的身子早就不行了,这段时日都是府医用兽药吊着,倒是能保有一口气在,可人早就不成了。” “府医也说了,这药何时断,老太太便何时……” “老太太一生待我如亲母,你当娘亲能忍得下心见她这般痛苦?” 江母坐在榻上哭得歇斯底里。 “可不这般又能怎么样?娶妻娶个万事不理的,纳妾纳个只会搅家的祸头子,府里要人无人,要银钱无银钱,冰铺同胭脂铺子赚的银子,还不够给段公公同娘娘打点一次的。” “印公要打点,东厂亦要打点,若是这时候你再丢了神枢营的差事,日后我们侯府可怎么办呢?老太太说了,这百年基业是万万不能毁在她手中的。” 江行简脸色铁青,他死死捏着拳,嗓音嘶哑:“那祖母便一直这般拖着?又要拖到何时?” 第82章 变天 将老夫人重新放回软被上,江母道:“你不是从那小娼妇手中拿了劳什子火器方子?” “老太太说了,无论如何都要拖到你在神枢营里站稳脚,待到你回府丁忧圣上必会夺情之时,她老人家便不撑了。” 这几日江母都不知流了多少泪,可泪流干了她也得强撑着。 小心翼翼为老夫人盖好被子,又选了几个鹅毛软枕放在她手肘关节下,江母这才问道:“对了,那火器制得如何了?可足够让圣上夺情起复,非你不可?” 江行简闻言垂眸不语。 林葭玥给出的那劳什子火器方子,方送到神枢营便被负责研制军器之人一眼看穿。方子虽写得万分繁杂,却分明就是个威力强些的大炮仗。 这种东西只刚送去便被人丢入一旁,再无人问津。只是好在她在当中加了桐油以及面粉之事尚算奇巧,那些匠人如今正研究着可否加入军器中。 若非看在五皇子同江妃娘娘的面子上,他怕是早被人参上一本,从神枢营踢出了。 如今他日日前去,也无非是上下打点,力求能在其中立得安稳些罢了。 但无论如何,他借此离开上林苑监亦是好事一桩。 江行简转头看向一手带大自己的老夫人,悲不自胜。只是再面对江母时,他却是淡笑道:“那火器十分了得,母亲放心府中万事有我,您不必过于担忧。” 江母闻言泪流满面。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老太太这边……” 江行简咬着牙,不忍去看江老夫人,沉默许久方缓缓道出一句:“还望娘亲同祖母帮孩儿再撑一段时日。” 说完,他无法面对二人,狼狈逃了出去。 江行简恍然走至外院,却只觉被烈阳炙烤都不能消除身上冷意。 侯府百年基业传世几代,绝对不能断送在他手中。 想到段宜亭的莫名来访,同祖母于病中形销骨立、苟延残喘的模样,江行简便觉胸中如压了巨石般沉重。 “兄长可是身有不适?” 江晏方从毓灵斋出来,便见江行简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略略思索方开口询问。 江行简回神,发现自己竟是来到了毓灵斋门口。 囫囵搓了把脸,江行简道:“你今日可有事?若无事我兄弟二人小酌几杯?” 江晏垂眸道:“荣幸之至。” 将人邀进毓灵斋,青斋同酥绵为二人备了菜,江晏拿出一坛酒放在江行简面前。 “一位朋友送的,说是弟弟未曾尝过的好酒。往日喝了几杯,确是上品。” 打开泥封,江晏抬手倒酒。 方一开盖江行简便闻酒香四溢,他看着杯中蜜色酒液微微挑起了眉。 “不知你这朋友是何出身?” 江晏笑道:“出身草莽,未有什么名号。” 江行简执起酒碗细细品尝,随后道:“此酒名为满殿香,出自大内,我也是于幼时同父亲去宫中参宴,方有幸品尝过。” 江晏闻言俊眉紧拧,江行简见他不似作伪,不由道:“江湖之人门路广,许是不知从何而来。” “这般珍贵的东西他肯与你分享,实是不错的交情。” 说完,江行简一饮而尽。 酒意醉人,且他如今本就满腹心事,不过喝了大半坛眼前便云山雾绕,分不清襄王神女。 “兄长醉了。” 江晏出声,江行简却是目光僵直,许久后他方喃喃道:“当下来说,我竟是羡慕你的。” 庶子有何不好? 身为庶子无需背负振兴家业之责,身为庶子不必受宫中辖制,身为庶子江晏可不拘形迹悠闲自得。 “庶子又有何不好?” 江行简轻声呢喃,江晏闻言敛眸不语。 他又何尝不想要那嫡子身份? 沉默许久,江晏喝下最后一碗酒,指着已经醉倒的江行简道:“送侯爷……” “澜庭院,送我回澜庭院。” 江行简轻声呢喃,口中似唤出几声宋挽。 江晏紧抿薄唇,脸色在听闻那人名字时顷刻由红转白。他盯着江行简半晌,神色阴郁道:“送侯爷去怀素房中。” 青斋去寻怀素的时候,她正在房中为江行简缝制内衫。她本就是江行简的贴身丫鬟,如今虽被抬为姨娘,却也同往日没什么区别。 她知江行简心中或有宋挽,或有林葭玥,却从不在意这些。 她中意江行简,只要在他身边便足够了。 可怀素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能成为他枕边人的那日。 看着喝得烂醉的心上人,怀素红着脸帮他换衣擦洗。 翌日一早,江行简只觉怀中温热,似正抱着软玉温香,他脑中尚未清明,只当自己在林葭玥房中。 可待宿醉带来的迟钝同茫然散去,他才发现怀中人比正在病中的林葭玥丰润不少。 江行简忽而僵住了身子,似是不敢相信心中所想。 “挽儿?” 怀素睁着眼,却是未曾回头。 她既羞于面对江行简,又耻于自己趁虚而入,更苦于自幼服侍的人心中从未有过她。 宋挽之名刚喊出口,江行简便察觉出不妥。 以挽儿的性子,根本不会让他醉酒进房,又怎会…… 江行简自顾自起身,怀素则红着脸裹着衾被呆呆看他。 “更衣。” 见他未询问一句关于昨晚之事,怀素心中忽然不知该喜该悲。 “侯爷稍等。” 利落穿了衣裳,怀素便匆匆下地服侍江行简,刚为他穿戴妥当,石竹便来禀报,说是松烟已在外院等候多时,不知有什么大事发生。 江行简按压额角,忍着头痛寻到松烟:“发生何事如此焦急?” 松烟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道:“不好了侯爷,宫里要变天了。” “昨日宫中来信,印公于深夜暴毙,而太子……太子醒了。” “虽还病重,但的确已经苏醒。” 江行简闻言大惊:“段宜亭暴毙?他昨日不是还好好的来了侯府?” 松烟抿着唇,也是一脸担忧。 宋挽得知这两个消息已是半日之后,听闻段宜亭突然暴毙,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明明他白日还来了侯府,怎会一夜之间就…… 看着昨日那条披帛,宋挽忍着害怕让蘅芷拿了火盆来,将它烧成黑灰。 眼见火势慢慢吞噬,她担忧开口:“要变天了,望姑母同三皇子安。” 第83章 放手 蘅芷将那盆灰烬端出去处理干净,宋挽坐在绣墩上默默盘算宫中事宜。 太子苏醒究竟是身体好转亦或回光返照如今还不可知,若是回光返照随后暴毙,宫中必有一番争斗。若是身体好转,又不知要闹出什么来。大皇子身后有皇后同皇后母族撑腰,大皇子妃亦出身名门家世显赫。 但大皇子本身是立不住的,可即便如此,他身后两族也会推着他争上一争。 而无论太子是生是死,三五皇子也都会被推至风口浪尖。 宋挽垂眸摸了摸眼前桌几,随后道:“蘅芷,去将我的嫁妆单子拿来。” 先前她收购上京铺子,已把能换成现银的东西都送至宋扶手中,如今还有些不好挪动的,便是姑母在宫中赐下的那些。 当中彩宝首饰金银细软无数,可谓价值连城。而她自是不会留下姑母的东西填补侯府。 “姑母赐下的东西,寻个借口一点点送到琅婆子那里,让她找个安全的庄子收起来。” “小姐,您这是?” 宋挽叹息:“无论太子如何,江妃同姑母都有一争,若我同江行简情意相通,或许还可让侯府留有一丝情面,不至拿我开刀。” “可如今,若江妃落了下乘亦或想要压制姑母一头时,定会以我为饵。” “小姐,那可如何是好?” 蘅芜慌慌张张跪在宋挽面前,拉着她的手满面忧虑。 宋挽摸了摸她的发,柔柔一笑:“若真有那日,我定能护你二人周全。” 她会想办法将蘅芷姐妹送出侯府,让二人安然度过后半生。 蘅芷红着眼还要说些什么,宋挽却是摆摆手制止二人:“你二人的身契自己收好,若将来……我的嫁妆便送与你二人。” “小姐,奴婢不要,奴婢哪里都不去,便是真有被侯府捉去威胁娘娘那天,奴婢也必要死在小姐前头,绝不让小姐孤零零上路。” “呸呸呸。” 蘅芷怒瞪蘅芜一眼,上手拧着她胳膊:“小姐面前说什么晦气话?” 心疼的摸了摸蘅芜手臂,宋挽道:“你们也不必担忧,不过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我虽觉不会落到那一步,但留条后路总是好的。” 蘅芷蘅芜也知她家小姐的性子,只能红着眼答应下来。 屋中还放着些从宋府带来的物件,二人开始慢慢整理起来。 “小姐,二爷送得这几本书给您放在何处?” 蘅芷开口,宋挽才想起江晏送了东西给她。 她上前翻了翻,忽然咦了一声:“竟有两本孤本。” 蘅芷道:“这柳管事倒是比柳姨娘强上不少,竟还懂得孤本。” 宋挽点头:“二爷文采学识、品性风度于世家公子中都算上乘,想来柳管事眼界亦低不到哪里。” “只是这几本书所需花费应当不小,回头你拿二百两银子寻个由头送到柳管事那。” 手中书籍尽是她平日喜欢且又迟迟未寻到的,也不知柳管事如何得知。 这几本书倒是送到她心坎去了。 小心放进自己收藏的珍本孤本箱子中,宋挽又落上锁头。 “小姐,这些东西如何处理?” 蘅芜指着收在妆台中的几个木雕同白玉簪,还有些褪了色的花灯手串等物件询问宋挽,宋挽看了两眼伸出手指:“都收在角落那口箱子里。” 那口箱子放的是一些没有价值又不好处理的东西,如江妃先前的赏赐,以及宋夫人拿来的一些茶砖澄心纸等。 随手选了个木匣子,蘅芜手一挥将所有东西一股脑丢了进去,咔哒一声丢入箱子角落里。 屋中瞬时清爽不少,宋挽坐在美人榻上,心下轻松。 也不知怎得,虽然知道自己或有可能成为江妃用来辖制宋府同姑母的靶子,可她却不曾害怕,反还有几分终要解脱的疏朗同安闲。 “去院中走走吧。” 宋挽换了身清爽素淡的长裙,同蘅芷蘅芜走了出去。 许是今日心情不错,便是看见林葭玥坐在院中,她心中都未曾升起一丝波澜。 浅碧与轻红在一旁守着她,宋挽只听轻红道:“姨娘怎得还在绣花?您可知昨夜侯爷他到……” “你做什么!” 林葭玥忽然站起身,脾气来得十分突兀:“你没见我在这绣花吗?总嘀嘀咕咕打扰我做什么?什么事情都不要跟我说,你吵着我了。” 她说完才见宋挽有些错愕的看着自己,林葭玥心中一抖,抓着手中竹绣撑便往绣烟阁走。 恍惚见,宋挽只见那撑子上绣着乱糟糟的一团,不仅形状怪颜色也怪,完全瞧不出绣得是什么。 宋挽微微蹙眉,低声道:“去问问守更的婆子,昨日侯爷做了什么。” 蘅芷点头离开又很快回来:“守更婆子说昨日侯爷同二爷饮酒,侯爷醉后宿在了怀素房中。” “怪道她那般失态。” 宋挽突然想到林葭玥初入侯府时,大声喊着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模样。她垂着眸,忽然就懂了周姨娘身死,为何郑姨娘会有那样的反应。 “回吧,过几日还要入宫拜见各位娘娘,也该给娘娘们准备节礼了。” 宋挽失了赏景的兴致,转身回房。 入宫那日,宋挽让蘅芷帮她选了件鹅黄色烟纱宫装,头上戴了支云鬓珐琅步摇,一身妆容并不如何富丽,却很是雅致。 今日并非仲秋大宴,是以江行简并未同行,宋挽乐得自在。 往日宫中一派森严,到了八月却是处处都透着喜气,往昔暗潮涌动皆被喜乐祥和所取代。 还未到长信宫,便传来悠悠丝竹琴瑟之声,宋挽只觉萦耳动听,心境都畅快几分。 “城阳侯夫人到。” 传信的小太监一脸喜意,宋挽见他忽而温柔一笑。上次入宫便是他带着自己去各宫行礼拜见娘娘,如今再见很是亲切。 “见过公公。” “夫人莫多礼,娘娘已等候多时,您快去吧。” 说完,小太监迎着宋挽入了长信宫。 第84章 宫宴 宋芸宁正在宫中焦急等待,身旁是坐得笔直的沈千柏。 一见到宋挽,二人齐齐站了起来。 “挽儿。” 宋芸宁走到宋挽身边,还未等她行礼便一把将人按住:“怎的穿得这样素淡?姑母上次不是给了你好些首饰头面,难道就没一件喜欢的?” “彩笄,去本宫妆匣将那支宝碟赶花顶簪,同鎏金百花冠拿来……” “还有昨日制好的宫装,都一起送过来。” 宋芸宁摩挲宋挽面颊,心疼得不行。 便是在宫中,她也听见那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一想到她自幼带大的姑娘在侯府被人欺负成这样,宋芸宁便觉心口生疼。 “柏儿,过来给你阿姐请安。” “姑母。” 宋挽忙拉开她的手,慌忙福身拜见三皇子。 “阿姐莫这般,都是自家人如此客套,反倒远了情分。” 沈千柏虽还未到十岁,但行事进退有度,又极为聪慧伶俐。 他将宋挽虚扶起,笑着道:“若是受了阿姐这一拜,柏儿怕要被母妃打手板。” “混小子。” 摸了摸三皇子面颊,宋芸宁推着沈千柏让他找地方玩去。 “柏儿性子爽朗又敬重姑母,很有几分阿兄小时候的样子。” “若像你阿兄那般省心便好了。” 将宋挽带到妆台前,宋芸宁为她摘下头上步摇,又亲自将彩笄送来的百花冠为她戴上。 看着铜镜中的宋挽,她忽然红了眼:“当初姑母不让你嫁,你非是要嫁,如今可是悔了?” “不悔。” 宋挽抿唇一笑,眼中带着只有见到宋芸宁才会出现的撒娇和柔软。 “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悔恨二字,挽儿从不看过去,只谋前路。” “且有姑母护着,挽儿不怕。” 宋芸宁闻言强笑着道:“若姑母能护得住,你如今也不会还在侯府蹉跎了。” 二人深知对方艰难之处,未免亲人伤心,只能各自咽下苦楚。 同彩笄一起帮宋挽换了宫装,宋芸宁叹息:“那日印公去侯府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会突然暴毙?且我听宫中太监说,他被人发现的时候混似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气,竟是一夜之间血气尽失,尸首干干瘪瘪,同白日大不相同。” 宋挽惊讶抬头,似是没想到当中还有这桩蹊跷事。 她垂眸不语,芸妃见状将身边人都屏退下去。 将段宜亭到侯府那日的所作所为,以及自己把披帛浸过红蓝花水一事告知芸妃,说完宋挽颇为担忧:“也不知是不是我……” “嗤。” 宋芸宁冷笑一声:“若只凭这点手段便能将印公祸害至那般境地,这些年来他早不知死过多少回了,你莫害怕,同你无关。” “据你所说那日并未发生什么奇特之事,想来是他不知在何处中了谁的暗算。那等惨状,也不知是何人手笔。” 轻轻拍了拍宋挽的手,宋芸宁眼带忧虑:“如今宫中尚且人人自危,你远在侯府,让姑母如何放得下心?” “挽儿有自保手段,姑母莫为挽儿担忧,倒是江妃愈发得宠,有时竟能压过皇后一头去,如今局势有变,也不知她会如何对付您。” “宫里事无需你操心,你只管护好自己便罢。” 重新给宋挽打扮一番,小姑娘如今朱唇榴齿、明眸善睐,比先前来时不止艳丽百倍,宋芸宁心中这才舒服了些,拉着人走出长信宫。 “那江曼于宫中斗不过我,便想着将手伸回侯府折腾你,挽儿且看姑母今日如何帮你出气。” 宋挽乖巧跟在她身后,闻言也不劝慰,任由芸妃发泄。 御花园中粉黛飘香,不仅六宫嫔妃尽在,就连上京门第稍微高些的世家主母,及大家小姐也都盛装出席,一时间说百花争艳亦不为过。 宋芸宁方一入场,便有不少人围上来拜见行礼。 江曼坐在皇后下手,冷眼看着二人。 “江妃这般早就到了?” “臣妇拜见芸妃娘娘,娘娘千岁。” 宋挽站在芸妃身后,笑着向江妃行礼。 “挽儿怎么这时候才过来?本宫等你许久了。” 亲热将人拉到身旁,江妃笑着道:“你许久不入宫,阿姐想见你一面比面圣还难,好在如今看你气色不错,阿姐也算放心。” 让宫女搬了绣墩在自己身旁,江妃满面和气邀宋挽入座。 宋芸宁笑得明媚:“还是江妃疼你,比我这做人亲姑母的不知好上多少倍,便是你入了宫未给江妃行礼,也从不曾怨过你。” “且知你身子弱,侯府众多事也不让你费心,府外生意有姨娘操持,侯府内宅又有宫中女官代为打理,我这嫡亲姑母也是做不到这一点。” “快,还不谢谢江妃?嫁入侯府这么久都不曾给她敬过茶,真真不知礼数。” 让彩笄送了软垫来,宋芸宁接过似笑非笑丢在江妃面前。 宋挽提着裙摆幽幽跪了下来,彩笄又送上一盏茶:“挽儿见过江妃娘娘,娘娘万福……” 江曼面色阴沉,看着宋挽举在面前的茶许久未动。 周围人看似各忙各的,却都暗暗关注着这边。 见宋挽跪在江妃面前时,几个夫家身居高位的世妇,默默于心中暗忖江妃年轻气盛,沉不住气。 不过是在宋芸宁手中落了几次下风,便连面子情都懒得回护。还让人在如此场合,将这杯六年前就该敬的弟媳茶逼至面前,实在愚蠢至极。 再想到她一个外嫁女插手侯府内宅事,又个个心中不屑。 江曼勾着唇,僵笑着接过抿了一口。 “还不扶城阳侯夫人起身?” 彩笄将宋挽扶起,宋芸宁幽幽叹息:“江妃心疼城阳侯才爱屋及乌,莫说是你,便是府里那位淫奔的侍妾,待其也格外宽厚。不仅没怪罪她丢了天下女子的脸面,还给她银钱开了铺子。” “若圣上知晓,定会欣慰江妃平易近人,与民同乐。” 江曼眸子眯起,眼露不悦。 后妃插手商贾之事,实非正道,她辩无可辩。 宋芸宁继续感叹:“据闻那女子颇通些神奇术法,不仅让江妃同侯爷格外看重,做出的那些个物件也是极好的。” “夏日制冰便罢了,那焕颜斋的东西才真真令人惊艳,就是听说不太容易得,甭管皇族世家,就是捧着银子上门也不见得能买到。” 江曼脸色渐渐阴沉:“若芸妃喜欢,本宫送你一套又如何?” 宋芸宁道:“怎好凭白拿了芸妃的东西?且皇后娘娘德妃贤妃俱在,本宫又哪能越过几位娘娘独占呢?” 江曼捏紧了拳,强笑出声:“这天下至宝哪有皇后娘娘得不到的?焕颜斋不过一个小小胭脂铺子,不值得娘娘们看在眼里。但既然芸妃今日提起,本宫明日让人送几位娘娘些,也好赏玩赏玩。” “多谢江妃。” 宋芸宁眉眼含笑,冲着宋挽道:“瞧瞧,瞧瞧,江妃为人向来爽朗,本宫实是喜爱她这性子。” “城阳侯应是也得了江妃真传,边关险死还生苦了六年,回京后本可鹤立鸡群,却放下身段日日闻鸡起舞,如今终是借机奋起,去了神枢营。” “如此斗折蛇行,峰回路转也从未见他露出过什么难色,得此夫君,姑母真为你高兴。” 噗呲一声,也不知谁人笑了出来,皇后见二人已吵得差不多,方悠悠开口请众人入席。 第85章 东宫 皇后赐下月饼瓜果,众人却大多无心品尝,反都还沉浸在方才芸妃的言语机锋中。 宋芸宁并非是个喜欢逞口舌之快的,今日会明褒暗贬讽刺城阳侯府同江妃,想来也是气得狠了。 宋挽回想方才姑母那一通闻鸡起舞、斗折蛇行便忍不住勾起唇角。 想到江行简与蕃育署那群鸡鸭鹅厮混多日,又费尽心机只进了神枢营,她便想长叹一声世事无常。 原本他只安分回京,仗着老侯爷边关军功同江妃于宫中斡旋,就可得个重差实缺。如今兜兜转转,污了侯府百年清誉,又拖累了江妃同五皇子名声,才求个神枢营的差事,也不知究竟图些什么。 宋挽抿唇淡笑,眼中多了几分嘲弄之意。 江老夫人是个眼光深远的,但奈何江母从不耐谋算这些。江母性情耿直,心中甚少有什么弯绕,自老侯爷带着江行简离开侯府后,她便一直被老夫人护在羽翼下,未曾经历风雨。 想来自己未嫁入侯府之前,侯府中有二人为她遮风避雨,这性情的短处方没露出来。 宋挽抬头看了看喜怒俱挂在面上的江曼,心下感叹。 江曼的性子同江母有七八分相似,却是比江母多了几分魄力同阴毒。若江曼长于江老夫人之手,必要比如今难招架百倍。 夹了块皇后赏赐的月饼,宋挽缓缓放入口中。 今日姑母那番话为她出气是其一,其二则是告知今日来客五皇子有江曼这样的母妃,怕是天资有限。 这也是皇后看戏许久,都未曾出言阻止的原因。 放下玉箸,宋挽视线向参宴众人一一扫去,并在心中暗自琢各家背后盘结势力。 皇后坐在高位,将众人一举一动皆收入眼中。 “皇后娘娘……”一面白颌尖的太监凑至皇后身边:“到时辰了。” 皇后点头,眼中沉寂如水:“去探探他是死是活,是真的瘫了,还是这些年一直在我眼皮下装神弄鬼。另外回头去查查芸妃口中的胭脂铺,若无问题她不会反复提起。” 那太监点头应是后恭敬退下,随即动作快速奔向东宫。 东宫寂寥冷清,八年来都是一片死寂,但近日太子苏醒一事就像是一颗巨石投入湖中,瞬时炸起漫天水花。 沈千聿沉着脸,将已经凉了的泥壶小炉重新点上火。 开水沸腾,升起阵阵水汽。 听闻外头有些异响,他翻身回了金榻之上重新躺下。 “荀……荀公公。” “太子呢?” 那宫女吓得瑟瑟发抖,从未想过皇后身边的总管太监会突然出现在东宫。宫女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道:“太子……太子还瘫着呢,在寝宫里啊。” 荀攸大步走进太子寝殿,只是刚一进去便突然顿下了脚步。 整个东宫弥漫着一股骚臭味,熏得荀攸不得不拿了帕子捂住口鼻。 “公……公。” 一个身躯佝偻得厉害的小太监,从寝宫走了出来,荀攸目光自上而下扫视一眼,未曾搭理。 他急急走到太子床榻前,看着榻上人拧眉不语。 “太子殿下?” 唤了两声见人未曾答话,荀攸冷哼一声想要伸手去揭太子身上的明黄色寝被。只是手都伸了出去,却在即将要碰触到太子的时候又堪堪收了回来。 “这屋中怎么这么臭?” 先前的小太监满目呆滞:“臭?奴才不知。” “嗤,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圣人诚不欺我。” 荀攸指着那床明黄色被子:“掀开。” 小太监拉起被子,直直拉到太子双膝之上。 “都拉开。” “太子瘫痪多年,平日吃喝拉撒俱在此处,所以未能穿……” “成了成了。” 荀攸捂住鼻子,低头看太子露出的双腿。 那双腿从脚至膝头满是伤痕,双脚脚踝处俱有半掌宽的铁镣痕迹。这痕迹深入皮肉,想来是做质子之时被人常年栓在一处导致。 其余伤痕他只能看出些鞭伤烙伤,再其余的年代久远长得半好不好,他辨认不出。 荀煦细细打量太子面容,忽而问道:“自印公过世后,太子可还曾醒过?” “醒过一次,但这几日又如先前一般,再无反应。” 荀攸闻言目露杀意,他曲起五指瞬间向太子双膝抓去,只是在快要碰到太子皮肉时,再次收回了手。 他素来喜洁,实在是……太脏了,下不得手。 扫视一圈太子寝宫,荀攸见了桌上正沸腾着的陶泥手壶走上前执起,一点点浇在太子双腿上。 很快男人皮肉便被烫得血红,上头慢慢生出数个水泡,荀攸目光一瞬不瞬看向太子,只见这人如同死了般毫无反应,甚至双腿都未曾抽动一下。 丢了手中泥壶,荀攸道:“好生照顾太子,照顾好了咱家有赏。” 说完便捂着口鼻快速退了出去。 那小太监见人离开,忙上前道:“主子,您没事儿吧?” 沈千聿冷笑一声:“无事。” 刀锯鼎镬等酷刑他又不是没经历过,如今不过是被开水烫几下,于他来说又算得什么。 下了榻半蹲至床沿下,沈千聿伸手从中翻出一小瓶香油倒在腿上。 “主子,奴才这里有药。” 以竹签挑开腿上燎泡,沈千聿道:“近日东宫不安全,这些东西莫往宫中带,以免打草惊蛇。” 粗略处理身上伤口,他翻出一套太监衣服,佝偻着身子走出东宫寝殿,而方才的小太监则脱衣躺在了榻上。 “吉荣,你站住。” 沈千聿低着头停下脚,那小宫女道:“方才荀公公来,是不是为了看太子死没死?” “这东宫不安生了,我去求棋姑姑给我换个院子,你可要同我一起?” “多谢,不必了。” 也不管小宫女掐腰跺脚的骂,沈千聿躬身离开。 段宜亭的突然暴毙不在他预料之中,本以为自己还有个一年半载可细细筹谋,如今却是有些麻烦。 没了段宜亭的掌印身份,他再想出宫就不是那般简单的事了。 沈千聿坐在墙角阴暗处,嚼着草茎啧了一声。 段宜亭收敛来的万贯家财尽在他手中,东厂万宵亦是他心腹之交,他于宫外虽勾搭了几个世家庶子,但真正能在朝堂之上支持他的人,近乎为零。 吐出草茎,沈千聿皱着眉。 空有银子和几个太监手下,可坐不稳太子之位。 这可真是……有点麻烦。 第86章 有孕 天色渐暗,沈千聿自角落起身走出东宫。 他于深宫混迹多年,早对各处幽暗偏僻的暗路了然于心。 不多时,他便到了御花园。 今日设宴,上京各家夫人小姐俱在,沈千聿对上京世家了解甚少,门第高的犹甚。多年来他无法利用太子身份接近任何人,虽三年前反杀段宜亭,又顶着他之名偷梁换柱,但未免穿帮,他甚少现于人前。 今日这等认人的机会,他实不想错过。 沈千聿顺着墙根走到假山后头,静静打量园中各人。 在场之中大多都是三皇子拥趸者,大皇子虽有母族撑腰,但早年秽乱后宫无人不知,虽圣上因回护皇后体面未曾公之于众,但知道的人亦是不少。 原本三五呈分庭抗礼之势,但自江行简诈尸回京后,城阳侯府声名尽失,那些个墙头草纷纷投至三皇子旗下。 想到那日去城阳侯府见到林葭玥的情景,沈千聿嗤笑出声。 不过几月时间便将百年世家搅得臭名昭著、天翻地覆,甚至连累了五皇子背后根基。 这等将才,也不知世上还有多少,若是能收拢三五个至麾下,送到大皇子母族同宋家,怕是不出三年,他便可稳坐东宫。 正琢磨着不知如何才能培养出林葭玥这等善才能手,沈千聿便见宋挽同身边丫鬟走至他不远处,赏玩宫灯。 这处位置偏僻隐秘,在不显露自身的前提下又可将众人收入眼底,沈千聿眉尾微挑,不知宋挽此举是无意还是有心。 他敛着身子向后,将自己隐入阴影中。 “小姐,这处有灯谜。” 蘅芜指着几个宫灯笑道:“这几个字奴婢认得,小姐您来猜猜?” 宋挽转身看着廊上宫灯,朦胧烛光映在她面颊,将本就姿容出众的人照得愈发端丽冠绝,如梦似幻。 名媛美淑,绝色难求。 脑中暗暗浮出八字,到今日沈千聿方有些明白,为何江晏对他这个嫂嫂如此心心念念,魂牵梦绕。 “小姐,皇。” 宋挽淡笑:“白玉无瑕。” “黯。” “有声有色。” “泪?” “颠三倒四。” 蘅芜捂着唇:“小姐阅览群书,这等灯谜竟都不用想的。” 宋挽笑道:“还是要想的,不过想得快了些。” 她笑得轻快,完全不似在侯府时那般谨慎戒备。 宫中宴会一过,芸妃便派了人护送宋挽回府。刚下轿她便发现内院婆子面色怪异,看着她时闪闪躲躲,不同寻常。 宋挽寻来院中丫鬟,让她去探听探听今日府中出了何事。 那小丫鬟回来道:“禀大奶奶,原是绣烟阁林姨娘白日在院中晕了过去,请了府医后说是……说是林姨娘有了身孕。” 宋挽眉头一拧,心下诧异。 江行简一直未让林葭玥喝避子汤,如今竟连庶长子都有了? “可禀告夫人了?” 那丫鬟点头:“夫人知晓。” “如此便好,辛苦你了。” 蘅芷送了小丫鬟离开,回头帮宋挽拆起妆发来。主仆三人再未提林葭玥有孕一事,这庶长子生与不生,同她们并无什么关系。 宋挽这边落灯睡下,林葭玥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抚着肚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惊得浅碧轻红二人担忧不已。 “姨娘可是哪里不适?” 林葭玥喃喃道:“我如今没什么感觉,听说怀孕害喜要三个月以后?府医说我如今月份还小,是感觉不出什么的。” 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在这世上,我也有了血亲,一个同我血脉相连的孩儿!也不知他是男是女,长得像侯爷还是像我。” 浅碧轻红对视一眼,二人齐齐低下头。 “要是男孩儿,我希望他能学些武艺,将来于江湖上游走做些行侠仗义之事,看看那些我不曾看过的大好河山。” “若是女儿……” 林葭玥眼眶一红,抿着唇不说话。 她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悲凉:“到时辰做女红了。” 从笸箩中拿出竹绣撑,林葭玥双目无神的绣了起来。 浅碧见她绣着绣着,将自己手臂上带着的软纱都缝了上去,不由上前阻止,可还未出声提醒,便被轻红拉住。 轻红摇摇头,示意她莫要去管。 二人蹑手蹑脚退了出去,浅碧道:“往日姨娘虽总说着傻话又疯癫了些,但却从未苛责过咱们,我如今瞧她这模样,心里好生难受。” 轻红咬着唇:“你也别想那么多,这些事哪是我们做下人管得了的?侯爷几日未来姨娘院子,今晚怕是要来的,我看咱们还是寻个地方出去躲躲好。” “躲什么?” “你傻了?” 轻红压低声音:“这孩子根本要不得,说不得……说不得侯爷今晚就会端着碗落胎药来,届时我们要如何?” 上去拦肯定是不敢的,但眼睁睁看着林葭玥痛苦哀嚎,她又不忍心。 “一会儿我寻个差事由头去老太太院中避避,至于你要如何,我可管不得。” 说完,轻红便沉沉叹息,扭头离开了绣烟阁。 江行简回府已过亥时,本以为府中各院都已歇下,却未想他方进内院就听守更的婆子说夫人等他许久,让他回来必先去福鹤堂。 虽心中疑惑,江行简还是赶了过去。 方一见他,江母便眉心紧锁:“你可知林氏有孕?” 江行简一愣,随即狠狠皱起了眉。 他忘了让林葭玥喝避子汤。 侯府近日乱得厉害,且又无主母管这些房中事,他一个男子何曾记得这些? “我还以为你是……” 江母叹息:“若早知你并非有意让她怀有身孕,今日我就该让府医一碗落胎药灌下去,绝了这祸根。” 江行简沉默不语,愁绪如麻。 许久后他才道:“此事我自会处理,母亲不必担忧。” “这胎儿留不得,你万万不要心软。” 江行简抿唇,转头走了出去。 去到绣烟阁时,林葭玥还未睡下,她正坐在烛火前默默出神,浅碧站在一旁眼皮耷拉着,困倦得神魂都丢了似的,连江行简进屋都没发现。 他轻咳一声,二人这才恍然回神。 林葭玥一见他,立刻勾起明媚笑容:“我知你最近忙,所以不敢打扰,可我想着你今天总会来的,便一直等着。” “江行简,咱们有孩儿了。” 第87章 隐秘 “这感觉真是神奇。” 林葭玥摸着小腹,眼中带着点点温柔:“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如今有了你又有了孩儿,好像生命也被填满了一样。” 她仰头看向江行简:“你喜欢他吗?期待他的到来吗?” 江行简沉默不语,林葭玥低下头:“我猜你一定喜欢,没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孩儿。” “我们给他取个名字好不好?” “你觉得什么字比较……啊!” 正说话间,林葭玥突然面色惨白蹲在地上,浅碧被惊得跳起,江行简亦皱着眉。 “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响?” 脑中忽然浮现出江景被人抬出院子时,垂落在竹架外的皙白手掌,还有周姨娘触柱而亡迸溅得到处都是的点点红色。 林葭玥抱着头蹲在地上,惶恐惊慌。 江行简看向浅碧,她慌忙摆手示意并非自己所为,两人在屋中查找许久,才发现是盥洗架上挂着的珍珠串断了线,珍珠咚咚落在铜盆里。 浅碧慌忙将东西收拾起来,江行简把人抱了起来。 林葭玥搂着他脖颈,小心翼翼问道:“是江景吗?是江景同周姨娘回来找我了吗?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想过会害了她二人性命。” “只是珠子断了线,你不用担心。” 江行简摸着她的头,幽幽叹息:“你好生歇着,养好身子为要。” 林葭玥呆呆点头,将人哄睡后江行简离开,去了怀素房中。 刚进门,怀素便连忙起身帮他褪去外袍,又从桌上端来温度刚好的热茶,江行简轻抿一口递还给怀素。 “侯爷,净口的青盐。” 江行简净口后,躺在榻上任由怀素帮他按着额头。 二人再无言语,但江行简却觉得再轻松不过。 “葭玥有孕一事府里都谁知道?” 怀素道:“澜庭院同夫人那边应当是知晓的,其他各院府医不会说。” “明日你告诉院中人,让她们嘴都紧些。” 怀素手一顿:“侯爷是……想留下这孩儿?” 江行简未答,闭上眼沉沉睡去。 看着他的睡颜,怀素咬着唇满目担忧。 第二日一早,林葭玥身边便多了两个嬷嬷,一个是江行简乳母李嬷嬷,一个是江母身边伺候多年的人。 二人一到便将绣烟阁看得如铁桶一般,任谁也无法进出。 瞧这架势,宋挽便知对方决定留下这孩儿。 正修剪花枝的手一停,她淡笑着摇摇头。 蘅芷见状道:“小姐,侯爷是不是疯了?” 宋挽垂眸,目光认真的盯着手中花枝剪:“如此做派,他应当是想着不会有人知道侯府有了庶长子,说不得明日后日还要封了澜庭主院让我不得出入,如此十月过后,再将那孩儿送至我膝下抚养,充做嫡子。” “这样一来,侯府既有了嫡出,外头的流言也可不攻自破。” “小姐!” 蘅芷面色一白:“他这般做,就不怕咱们府里知道后饶不得他?” “只是猜想罢了,不然我实在不知江行简为何留下这孩儿。” 侯府的名声已足够令整个上京世家退避三舍,如今莫说府中几位小姐少爷的婚事不好谈,就连宫中江妃同五皇子亦受到很大影响。这样紧要时候,再闹出庶长子之事,必是百害而无一利。 便是江行简再怎样看重林葭玥,舍不得她腹中孩儿,应当也不会拿江妃同五皇子,以及侯府百年基业作陪。 所以宋挽想不通。 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侯府这十月严防死守,让她不能同宋府传递消息。 待林葭玥生产之日,她落个“难产而亡”的下场,日后这孩子便可以名正言顺成为江宋二家血脉。 只是这话宋挽未说出口,她怕蘅芷蘅芜忧心,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今日传琅婆子进府,试试江行简究竟如何想的。” 蘅芷点头,慌忙去传。 同蘅芜在院中等着,二人心中都十分焦灼,可让宋挽没想到的是这消息竟真递了出去,且没受到半点阻拦。 晚间琅婆子进府,她还有些惊讶。 思索再三,宋挽让她给宋扶带了信,将庶长子一事细细交代清楚。做完这一切,琅婆子道:“前些日子大爷被调去文选清吏司开设科,做了五品郎中,大爷让老奴见了大奶奶时说一声,免得您总记挂。” “当真?” 宋挽抿唇一笑:“阿兄经纶满腹,去了哪里都会大放异彩。” 二人又说了几句府外事务,琅婆子方离开。 待她走后,宋挽不解道:“我可将侯府有了庶长子一事传出,说明江行简并无那样打算,这可真是奇了。” 蘅芷点头道:“奴婢也觉得侯爷不敢混淆江宋二府血脉,若东窗事发,老爷同大少爷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宋挽秀眉微颦:“瞧不出他所想所行,实令我心中难安。” 江行简的所作所为不仅宋挽不懂,连江母同江晏亦是看得云里雾里,但江母做惯了甩手掌柜,如今儿子一句不必担忧,她便真的抛开不管,专心侍奉江老夫人,力求让老夫人多活两日。 江晏则是用了自己的法子帮宋挽铲除危害。 青斋刚端着新砚进屋,便听江晏道:“侯府不应出现庶长子,今日你去寻浅碧,她知道该如何做。” “奴婢晓得了。” 将东西放置书案上,青斋去库房取了金银绣线离开。 今日之前,她还不知浅碧是二爷的人,想来林姨娘刚进府时,二爷就已安插好了棋子。 思及此,青斋眼露敬崇。 去到绣烟阁门前,她寻了澜庭院中的低等丫鬟让她去找浅碧。 不多会儿浅碧站在房里,青斋隔着窗户同她说话:“前几日领府例时,听闻你说林姨娘这里金银绣线不够,我这月多了些,便给林姨娘送了来。” 将东西递给李嬷嬷,还未等她接到手,便听浅碧道:“劳烦青斋姑娘了,我们姨娘最近懒怠动,好久不做绣活了。” “不过绣烟阁确实没了金银绣线,奴婢还欠着怀素姨娘两团,不知青斋姐姐这份可否让给我?” 青斋点点头,将东西给了李嬷嬷,让她转交怀素。 回到毓灵斋时,江晏正侍弄花草,青斋道:“禀二爷,浅碧说怀素先于咱们动手了。” “怀素?” 青斋点头,江晏却是眉头紧皱:“必要时助她一力。” “奴婢知晓。” 见江晏全副精力都在笔下画卷上,青斋小心退出书房。 江晏于笔下勾勒出一道曼妙身影,他下笔熟练,仿佛每一道线条都经过无数次描摹,那人的眉眼亦如刻入他骨血,每展现一点他便忍不住耳尖发热。 待到心中人跃然纸上,他眉眼舒展,却是痴中带悲。 小心将画作收卷起来,江晏寻来火盆慢慢点燃。 纸灰飘摇四散消失于世,仿似他心中那不可道与人说的隐秘心思,终难显于光天化日。 第88章 为兄 得知江行简要保下庶长子,宋扶只觉城阳侯府河决鱼烂,从上至下再寻不出一根好木头。 他本就忧心于宋挽处境,如今更是彻底放弃对江行简会迷途知返的奢望。 连保下庶长子之事都做得出,想来江行简早生了同宋家决裂的心思。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挽儿再在侯府待下去。 先前江行简三番五次羞辱宋府,让挽儿颜面扫地,他便想不顾一切将宋挽接离侯府,若非父亲上门江行简百般赌咒发誓,他又怎会将此事轻轻放下? 宋扶忍下心中怒火,匆匆至府中书房寻宋蓝安。 宋蓝安正在处理公务,见他进门悠悠放下手中折子。 “何事?” 宋扶道:“父亲可知江行简同那姨娘有了庶长子,还打算生下?” “此子定无法诞于世,你多虑了。” “父亲怎如此笃定?若他偏要保下这胎,又如何?” 宋蓝安面露不霁:“便是江行简想保,宫中那位也不会放任他留下,你如今性情浮躁,怎得连这点小事都看不清?” “你应将心思多放于仕途之上,而不是一味关注侯府中事。” 宋扶闻言紧抿着唇,心中失望。 当初得知江行简边关遇难,他便提出让父亲出面推了与城阳侯府的婚事,可父亲却以母亲生前遗愿为由拒绝。 正是自那时起,宋扶方得知挽儿是抵不得父亲的野心,以及官名声威重要的。 宋扶沉着脸,片刻后道:“无论江曼亦或江行简都未将宋府放在眼中,他们几次三番至挽儿名声性命不顾,这般姻亲要来何用?且宫中局势有变,世人都知挽儿乃姑母软肋,若来日……” 抬手打断宋扶话语,宋蓝安眸色深沉:“你口口声声挽儿挽儿,怎么挽儿是你妹妹,宋摇宋拈便不是了?” “你将宋府阖族上下,二房三房的宋招、宋拟以及你堂兄弟那些儿女又至于何处?” “为我宋蓝安一人之女,坏了族中上下几代近百数女儿家声名,你觉得外人会如何看我这个宋氏族长?” 宋扶闻言道:“若我宋府无缘无故破坏两姓之好固然不妥,可如今是侯府无礼无度在先,若我宋府袖手充耳、漠然置之,岂不更损宋氏风骨?” “若开此先例,是否等同告知世人,我宋府的姑娘外嫁后可被人随意欺辱?” 宋蓝安道:“那依你所见,又应拿挽儿如何?” “孩儿想聚二府族亲见证,让江行简写下放妻书。” 宋蓝安看着宋扶不发一言。 “太子苏醒,宫中局势有变,虽五皇子不至总角,但江妃野心不小,必会有所动作。父亲迟迟不管侯府之事,可是想让江妃亦或江行简对挽儿动手,借此以告知世人江妃手段阴损、品性有瑕,连残害弟媳之事都可做出?” “如此宋府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立于不败之地?” 一旦江妃使出这种肮脏手段,必会人心尽失,若父亲想不战而胜,说不得日后还会推波助澜,亲自迫江妃对挽儿动手。 宋扶只要想到此,便觉心头愤懑难抑,恨不能立刻将宋挽接回府中。 见自家嫡子言辞激烈,宋蓝安微微眯了眸子:“这便是你同父亲说话的态度?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进入吏部,做了个五品郎中便可游离宋氏族外,自立门庭?” “孩儿不敢。” “不敢?我瞧你胆子大得很。” 宋蓝安哼笑:“区区一个五品郎中,便让你目中无人同父叫嚣?难不成你以为这官职是白来不成?” “若你不是宋家子,又怎会坐上这位置?” 宋扶道:“父亲的意思,这郎中之位乃族中安排?” 宋蓝安冷哼一声,既不应下亦未否定。 “想让挽儿离开侯府,也并非难事。” 将面前奏折一一合起,宋蓝安站起身:“我既是挽儿父亲,又是宋氏族长,怎可因一己之私带累宋氏一族?你这般想我实令为父失望。” “且你身为宋府嫡子,日后这一族的担子亦要交给你,若挽儿此时归家,你要如何自处,你的婚事又怎好与高门女子相看?” “你日后要接任族长之位,更需撑门拄户,是以宋家下一任主母出身必不能低。” “你当为父不思虑这些?” 宋扶垂眸,一时不知这是父亲真心,还是对他婚事有了想法,借挽儿辖制于他。 他双手垂立,任由宋蓝安左右。 宋蓝安淡淡道:“你的婚事我已有人选,待两家定下宋府无了后顾之忧,万事方好谈。” “不知父亲中意哪一府?” “英国公府二房嫡出九小姐,不知你觉得如何?” 宋扶抬眸看向宋蓝安,许久后微微颔首:“凭父亲做主。” 英国公原乃齐国公之子,父子二人皆葬身于四十年前同南庆的大战中。英国公之妻乃当今圣上嫡亲姑母,懿和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生有两子一女,九小姐乃嫡出二公子所生。但早年二公子病逝,九小姐生母悲愤殉情,是以英国公府九小姐一直被大长公主养在房中。 上京传言九小姐极受大长公主喜爱,其嫡亲舅舅乃兵部侍郎严同甫,亦是万分疼宠她。 按说这般身份远非宋家可匹配,但上京从未有人见过这位九小姐,据闻她患有语阻之症,说话不甚利落。大长公主不忍她被人取笑,方从不让她外出见客。 这般女子出身再好,想要做一府主母亦是不可能,可大长公主性情跋扈眼光奇高,上京世家子中甚少有人能入她的眼。 更莫说那些膏梁纨袴同庶出子弟。 父亲能同大长公主搭上线,将这门婚事说成,想来是费了不少功夫。 宋扶垂眸遮住眼中神色:“孩儿婚事已定,挽儿是否可接回府?若府中不便,孩儿亦可将她安置在别处。” 宋蓝安淡笑:“待你大婚过后,便可独当一面,这些小事你可自行处理。” 第89章 定数 宋扶同英国公府嫡出九小姐明湘定下婚约后,一直无人告知宋挽。直到两府庚帖已换,这婚事再无转圜余地时,她才得知这个消息。 这还是因芸妃生辰邀了宋挽入宫小聚,长信宫太监来传芸妃口谕,她方知晓父亲给阿兄选了这样一门亲。 脑中回想英国公府现况,宋挽不自觉皱起了眉。 蘅芷面色亦有些难看,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蘅芜忍不住开口:“小姐,这英国公府九姑娘您可知晓?” 宋挽点头:“九姑娘算是老来子,据闻英国公府二房夫人嫁去多年未有子嗣,但她同夫君情深意笃,二老爷一直未曾纳妾,直到年近三十,二人才艰难诞下九姑娘。” “二老爷病逝后,二夫人隔年便跟着去了,二房留下九姑娘一人被老太太养在房中。据闻她口齿有些问题,小时候被家中刁奴嘲笑过,这些年便一直再未出来见客,一直被大长公主护得很好。” 蘅芜视线扫过蘅芷,喃喃道:“这样的姑娘……老爷怎会说给大少爷?” “九姑娘母舅是严同甫严大人,父亲有自己的成算。” 宋挽微微握拳,忍不住失望。 她从来知道如自己这样的高门贵女,唯一作用便是为族中联一门好亲,所以无论父亲做何抉择,她从不曾心生怨言。 女子艰难,但世上女儿皆如此,所以她不攀不怨。 可宋扶不同。 她阿兄日后要顶门立户,无论于朝堂亦或后宅,若无一个能掌得住家的夫人,怕将来要愁多喜少。 虽说甚少人像林葭玥那般惯会惹是生非,但如江母那种性子,也足够让人忧心。 且九姑娘又不好出面交际,日后阿兄在官途上便少了大半助力。 宋挽抓着裙摆,胸口憋闷。 “大长公主已年至古稀,九姑娘不过刚及笄,寻常教导应是疼宠怜爱居多,掌家理事的本领怕是学不到几分。” “虽出生世府之家,但她自幼无严父慈母教导,天性尚不知如何……” 宋挽生母故去得早,自幼便无人教她明事理晓进退,若非侯府孀居日子难熬,以致她被迫博学宏览,如今尚不知要生成个什么性子。 这般无人教导之亏她尝过,是以宋挽心中并不看好这桩婚事。 便说父亲看重大长公主身份,同严大人背后关节,亦不该用宋府主母之位置换。大长公主年岁渐长,她故去后不知圣上还会念英国公府几分恩情。 且严大人不过是九姑娘母舅,严家前前后后尚有十数个闺中女眷,便是严大人自己的嫡庶闺女便有三五个不止,她实在不知对方会有几分心思放在她阿兄身上。 这桩婚事对宋氏一族,同她阿兄的好处实在有限。 “不知父亲是如何想的。” 宋挽眉宇间染上淡淡哀愁,可如今亲事已定,其他一切都是徒劳。 因芸妃生辰要同江行简一起入宫,宋挽想到此更是兴致缺缺,蘅芜见自家小姐与蘅芷都闷闷不乐,亦不敢多言多语,只在一旁整理芸妃生辰那日要穿的衣物。 晚间宋挽睡下,蘅芜方拉了蘅芷在外间绣榻上小声询问。 “阿姐,大少爷要成亲了,你可是……” “胡呲什么?这等话日后再也莫提。” 拉了被子为蘅芜盖上,蘅芷一人缩在角落里偷偷摸了眼泪。 女子爱俏,对大少爷那般金玉一样的公子动心实是寻常。 但她向来知道这天下再混的混人,也没有收亲妹子房中女婢的,是以蘅芷从来都晓得心中万般情思,皆是空谈。 扯了被子将头蒙上,蘅芷偷偷哭过一顿,便不再想其他。 入宫那日天气渐凉,宋挽整理好妆发后,见江行简正在门外等她。 说来他二人也有些时日未见过了,今日她才发现江行简消瘦得厉害,也不知为何事难成这般。 她无意询问,江行简亦无心提起,二人一路沉默,冷淡模样混似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江行简垂着眸,只见宋挽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抚在膝上一副谨慎防备的模样。他忽然就想起上次二人一起入宫时,于马车中膝头相触的情形。 当日车中情愫蒸腾,曾让他心头躁动不已。 可如今宋挽避他如蛇蝎,再不见当日温柔小意。 同一辆马车,同一条路,二人心境却是不尽相同。 直到进入长信宫,两人才齐齐勾出笑意,仿如是多年恩爱夫妻,如胶似漆、鸾凤和鸣。 宋挽夫妇到得早些,拜见过芸妃后江行简便跟随衍庆宫太监去见江妃,原本他还邀了宋挽一起,却被她拒绝。 “今日到底是姑母生辰,你不在便罢了,总不好我二人都不在这边。” “你平日寻不到机会同江妃叙旧,不若趁此多陪陪娘娘,不必急着回来,姑母不会怪罪。” 江行简沉默一瞬,转身离去。 江曼正在衍庆宫等待江行简,上次宋芸宁于众人面前落她面子,实让她难以忍受。若非顾全大局,她倒想寻个由头整治那人一番。 “祖母如何了?” 江行简摇头:“怕是撑不住几日,娘娘可有什么拖延的法子?” 江曼颇有些烦躁的摆摆手。 她在深宫之中,哪里能管得了祖母死活? 只是见江行简近日消瘦得厉害,她心中不忍:“再想办法拖几日,若不行就将老太太尸身藏至冰窖,待将来治丧寻个借口莫开棺便好。” “宫中我亦有些安排,宋芸宁同沈千柏……” 江曼垂眸,话未说透。 “你也莫要过于忧心,伤了身子便是阿姐的过错了。” 江行简道:“这话应该我讲给阿姐听。” 姐弟二人会心一笑,江曼淡淡道:“我知林氏有了孩子,按说这胎儿本不该留,但既是你第一个孩儿若你想要便留下吧。” “寻个偏僻地界将她送走养胎,待时局已定再将人寻回不迟。” 江行简却道:“我知该如何做,弟弟心中自有定数。” 第90章 纳妾 江行简去了衍庆宫,便只剩下宋挽一人。 今日虽说是家宴,但她来得早,又正逢其他嫔妃来给宋芸宁送贺礼,她懒怠寒暄,便在园中寻了个安静位置静静赏景。 “城阳侯夫人,奴才给您端了茶点。” 先前有过几面之缘的太监,端着镶银漆盘走了过来,又为她摆好点心。 “多谢公公,先前便劳烦您许久,今日竟又要麻烦你。” 那小太监一脸笑意:“夫人说得什么话?都是奴才该做的。” 他见宋挽同自己说话时竟站起了身,不由心中舒坦:“奴才名唤昌平,夫人日后直唤小的姓名便可。” “劳烦昌平公公。” 宫中向来踩低捧高,虽昌平在长信宫里地位颇高,平日无人敢对他呼来喝去,但下头人阳奉阴违,亦或有些主子辈口蜜腹剑,人前孝敬人后冷眼的不知见过多少。 宫中混迹久了,说有双火眼金睛也不为过,不过一二眼昌平便知宋挽是真心敬他,难免对她殷勤几分。 二人在角落中,一个赏花一个作陪。 昌平正怕宋挽无趣,便见院中进来几个担着木箱的小太监。 “咦,夫人您瞧瞧,那个佝着身子的像不像上次遇见过的东宫小太监?” 宋挽抬头望去,确有些眼熟,还未等她答话昌平便将人喊了过来:“你过来,过来给城阳侯夫人请个安。” 沈千聿闻言躬身缓缓走了过来。 “见过城阳侯夫人。” 小太监声音含糊低哑,倒让宋挽有些进退两难。 她从无拿这些苦命人打趣解闷之意,但又不得不领昌平的情,是以只好站起身,淡淡询问两句。 见那小太监答话亦艰难,宋挽心下不忍。 今日蘅芷蘅芜未同她一起进宫,是以无人带着打赏下人的金银锞子。 宋挽手略一停顿,从袖中拿出一张本准备用来打点长信宫太监的银票。 “辛苦你了,待会儿带着几位公公买些茶水喝。” 眼前手掌细润如脂、指甲粉嫩干净,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 沈千聿低头瞅了瞅自己前些日被玉玺宫总管太监踩断,如今正青肿不堪的手指微微出神。 他本能将手伸了出来,又突然缩了回去。 宋挽的手没有收回,就那般直直举着,沈千聿下意识在衣摆处仔细擦了擦手心手背,这才捏着银票一角收了起来。 “多谢夫人。” 行礼后沈千聿跟随院中太监一一退了出去,宋挽则坐在石墩上继续赏景。 不多时长信宫进来两位面生之人,那中年妇人眉眼凌厉,身上穿着套海棠红云纹绣衫,一头乌发梳得高耸隆起,目光如炬神情肃穆。 身后跟着的是个圆脸小姑娘,许是年岁尚小,小姑娘面上透着淡淡绯红,双颊未施粉黛却仍似朝霞映雪,十分可爱俏丽。 最让宋挽喜欢的是她那一双眸子,小姑娘目光澄净,清眸流转间处处透着少女娇憨。 那妇人刚进院便看见坐在角落中的宋挽,她勾唇露出嘲讽一笑,如没看见般大步走了过去。 反倒是那小姑娘瞧着宋挽站起身,很是害羞的停下朝她悠悠行礼。 二人都不知对方是谁,直到那姑娘进了内殿拜见芸妃,宋挽才猜测她应该就是英国公府的九姑娘明湘。 想到方才小姑娘明眸善睐,素齿朱唇的可爱模样,她忽而勾唇一笑。 这般娇娇俏俏招人疼的姑娘,想来阿兄也会喜欢。 继续坐在一旁,宋挽等着英国公府的人来寻她。 方才那位应是这代英国公夫人,虽看着傲慢跋扈了些,但应当不是不懂礼数的。 果然,不过半盏茶时间,明湘便在婢女的陪同下,红着小脸儿走了过来。 她平日很少见客,又不熟悉宋挽的性子,加之眼前人又是未来夫婿的嫡亲妹妹,明湘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她比宋挽年轻几岁,按说要尊称一声姐姐,可自己日后辈分又高她一点,但如今她又还没嫁入宋府,这…… 一来二去明湘愈发紧张,小脸儿憋得绯红,宋挽见她紧张得鼻尖都氤出了汗意,不由柔柔出声:“是英国公府的九姑娘吗?” 明湘眸子忽然瞪大,眼中亮晶晶的看着宋挽,好似再问她是如何知道的。 宋挽勾唇浅笑,面上虽未显出半分,但心中却略有忧虑。 明九姑娘到如今还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宋挽拿出个小小巧巧的蝙蝠络子递给她,这络子打得精致又复杂,七八种色彩鲜艳扎眼,蝙蝠双眼处还嵌了彩宝。 “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我照着书中做的。” 看着那络子明湘一双大眼瞬时弯成一道新月,眼中的欢喜和羞涩止都止不住,她眨着眼小心翼翼接了过来。 小姑娘声音嫩生生的:“多……多……多谢……城阳……” “姑娘饮茶。” 明湘身边丫鬟从桌上举起一盏茶,递到她面前。 宋挽只见被人打断后,小姑娘眸子中天真又欢欣的神色渐渐淡去。她垂着眸将身上坠领摘下递给身后丫鬟,又将宋挽送的小蝙蝠络子挂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才抿着唇朝宋挽怯怯一笑。 宋挽只觉心中忽而一软,拉了小姑娘到身旁细细护了起来。 直到芸妃生辰至众人离开前,明湘都一直陪在宋挽身边,只可惜小姑娘再也不曾开口说一句话,倒惹得宋挽既心疼又担忧。 心疼她被生生抑住本能,又担忧她日后无法支撑宋扶掌理宋府。 直到芸妃生辰宴散去,宋挽都再未见小姑娘吭过一声。 江行简来接宋挽时,已是席终人散。 二人在昌平领路下离开了长信宫,英国公夫人看着二人背影冷哼一声。 到明湘坐在马车上,她才露出几分柔软:“伯母瞧你同那城阳侯夫人处得还不错?” 明湘勾着唇笑盈盈点头。 “如此便好。” 待回了英国公府,又送明湘回房后,英国公夫人才嗤笑一声:“老爷昏了头,才给湘儿说了这样一户人家,也不知婆母瞧上那宋扶何处了,上赶着寻宋蓝安。” “先前探过一遍,被人家拒了,如今因着华新要娶金吾将军之女,他宋蓝安立刻又同意了两家婚事,这样以利当先的人家怎会待湘儿好?” 话音刚落,她身边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道:“祖母眼光应不会错,小湘儿是祖母的心头肉掌中宝,虽宋家急功近利些,但这宋扶必是个好的。” “且宋大人看重严家门路同咱们府上姻亲兵权,爹爹又何尝不是在押宝三皇子?不过各取所需,倒说不得谁更吃亏了。” 英国公夫人面色稍霁:“明日我便寻人教湘儿掌家理事,说不得……” 明十一摇摇头:“祖母护了湘儿一辈子,如今学得了什么?有这时间倒不如寻一二有能力的忠仆陪嫁,日后帮湘儿打理府中,不让妾室压她一头方是正事。” “总不能让宋家那继室操持府权。” 明十一想了想又道:“宋夫人母族还有个庶兄,身下有两个姑娘尚未成婚,如今想想这二人怕不是为宋扶准备的。” “娘亲临时抱佛脚抬举湘儿,不若先想法子打消宋府纳妾之心。” 第91章 逼迫 秋风微凉不时吹开马车纱帘,让宋挽感到几分冷意。 江行简见她僵着身子微微蹙眉,抽开马车暗格将当中软毯拿了出来。 “多谢夫君。” 随手披在肩上,宋挽又是那副淡漠模样。 江行简双手紧握,侧过脸去。 她永远都是这般,不生气不恼火。 她可推脱祖母临终嘱咐,又可淡淡唤他夫君,很多时候江行简根本看不透她心中所想。 宋挽跟林葭玥不同,林葭玥生气会指名道姓喊他,会哭会闹,若是二人柔情蜜意,她会撒娇调笑,但宋挽从不如此。 江行简甚至觉得,就算有一日他突然暴毙在宋挽眼前,她也只会用这般清清冷冷的眼神看着他,既不悲伤也不会欢喜。 心中烦闷,他抬手掀开车帘想要透气却又很快想起什么,将车帘小心压好。 二人回到侯府,宋挽一句夫君早些歇息便转身离开。 宫中一日她只觉万分疲惫,回了澜庭院蘅芷同蘅芜便帮她卸妆梳洗,宋挽半眯着眼困顿得不行,直到蘅芷拿了帕子帮她净面,才寻回几分神志。 “小姐,今日绣烟阁那边出了问题。” “发生什么事了?” 蘅芷道:“白日林姨娘突然疯疯癫癫跑了出来,口口声声说听见了鼓声。我瞧她那模样,实在病得厉害。” “确实如此。”蘅芜拧着眉道:“小姐您是没见林姨娘那模样,听说她日日晚间如此,闹得李嬷嬷同刘婆子整宿整宿睡不着,二人白日刚打个盹儿,就闹出了这事。” “奴婢听院里小丫头说,绣烟阁所有人都被林姨娘搅得神志不清,白日李嬷嬷睡着睡着也说听见了异响。” 宋挽闻言眉心微拧:“李嬷嬷也听见了?” 蘅芷半跪下身,凑在宋挽耳边道:“小姐,您说会不会是怀素姨娘?” “不会。” 宋挽道:“怀素自幼侍奉侯爷,最是忠心不过,我虽不知她是否生了嫉妒之心,但没有江行简的命令,她绝不会做残害侯府子嗣之事。” “那可否是侯爷……” 宋挽愣愣摇头:“若江行简不想要这胎儿,送一碗落胎药便好,又何必做得这般复杂?” “想来是林姨娘患了癔症。” 主仆三人正交谈,就听绣烟阁那边又是一阵吵闹,宋挽见蘅芜兴致勃勃的模样,忙让她好生在院中,莫要去寻热闹。 澜庭院上下静悄悄,从主至仆皆安静睡下,绣烟阁却是闹得人仰马翻。 林葭玥扶着小腹捂住耳朵惊慌哭泣,她在孕中本就情绪不稳,如今接二连三受到惊吓,身体状况愈发不好。 江行简进门时只见她一双眼空洞无神,因过分瘦弱,全身只堪堪显出个隆起的小腹,瞧着颇为骇人。 他眉目微敛,上前将人抱回床上。 “不舒服?” “行简,我怕。” 江行简道:“不过是心魔做怪,你安心养胎。” 轻轻摸着林葭玥小腹,他幽幽开口:“你日日这般睡不好吃不好,可会对腹中孩儿有影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别再问了,你日日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林葭玥捧着小腹,心焦不已:“我有好好吃饭,也有好好休息,他不会有事的。” 一边哭一边轻摸着肚子,想了想她艰难从床上爬起:“我去吃些东西。” 喊来浅碧让小厨房给自己做了补品,林葭玥拿出银针一一试验后,才吃了起来。 她没有胃口,只喝了几口汤食便吃不下。 江行简见状担忧道:“只吃这一点怎么成?你不多吃些,腹中孩儿怎能身体康健?若是来日诞下有了什么问题……” “你别说了!” 林葭玥猛地掀翻桌上餐盘,温热补汤烫得她手臂微红。 仿佛被烫得回神,她哭着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好烦……江行简,你总说孩儿有问题,我听着好烦。” 江行简站在一旁,垂眸道:“我只是担忧你,也担忧我们的孩儿。”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林葭玥扯了扯头发,晦暗发丝缠绕手指脱落数根。她烦心甩开,又重新坐回桌面抓起点心往口中塞。 江行简只静静看着不发一言。 直到她撑得不住呕吐,他方上前轻抚她的背:“慢些吃,休要如此折腾自己,你身子垮了,孩儿亦不会好。” 林葭玥浑身一抖,暴躁同烦闷,以及想要发疯的冲动让她眼前一黑。 可抬头看着铜镜中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自己,再看看身边仍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江行简,她又将满心烦躁咽了下去。 只是越是压抑越让人近乎疯狂,林葭玥推开江行简自己漱了口躺回床上。 江行简坐在一旁沉默等她入睡,林葭玥背对着他许久后低声道:“你去休息吧,不必管我。” “我陪着你,夜间风凉,待你睡了我便离开。” 轻轻摸着她的发,林葭玥在烦躁中慢慢闭上眼。 夜深人静,林葭玥睡得半梦半醒,忽然听见窗外有淡淡鼓声,她害怕惊慌,却又在暴躁情绪下被逼着冲出了屋子。 黑暗中什么都没有,唯月光清冷,林葭玥再忍不住哭了起来:“江景?是我对不起你,你放过我好不好?” 李嬷嬷和刘婆子见她又闹了起来,二人上前将人架回屋中。 如此迷迷糊糊挨过一夜,林葭玥只觉自己做了好长一场梦,恍惚醒来,江行简正在床边满目柔情看着她:“听说你昨夜又出去了?可冷着了?” 林葭玥红着眼摇头,江行简将她搀扶起来:“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了肉羹汤,府医说多吃可保腹中孩儿顺利诞生。” “江行简……” 林葭玥眼眶一红:“我如今的状态是不是很不好?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孩儿生下来会有问题?” 他整日都在问孩子如何,孩子如何,林葭玥只觉压力好大。 她懂的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多,腹中的这个孩儿怕是不会太健康,无论生理亦或心理。 “你说,他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如今没有产检,她又不相信中医,那些个大夫只把把脉便说可治病,她总觉心中没底。 摸着小腹,林葭玥哭着问:“你说话啊。” 江行简眼皮微敛,遮住眸中神色:“世人都道母子连心,孩儿好不好你作母亲的自当知晓。” “怎么,难道你觉得自己不能护住他,让他健康降世吗?” 第92章 落胎 林葭玥心中烦闷。 先前江行简总是问这孩儿会不会顺利出生,会不会健康,她只觉烦得要命,今日却仔细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了。 摸着突兀隆起的小腹,林葭玥闭上了眼。 江行简薄唇微抿,神色淡漠。 “我去神枢营,你好生照顾我们的孩儿。” 林葭玥微微一抖,不敢讲话。 她躺在床上一整日,浅碧轻红二人坐在门边小杌子上低声细语:“姨娘昨夜又闹了?” 浅碧点点头:“闹得凶咧,姨娘总说能听见鼓声,可我从未听见。” 轻红咬着唇:“不知是不是被姨娘念叨多了,我也觉得晚间阴森森的,会时不时出现那鼓声。” “你说会不会是……大奶奶不想让姨娘……” “胡说什么!” 一把捂住轻红的嘴,浅碧皱眉道:“若让人听见你污蔑大奶奶,看李嬷嬷不撕烂你的嘴,要了你小命。” 二人正撕扯着,就见林葭玥如鬼魅般站在自己身后。 “林姨娘。” “我想去澜庭院。” 林葭玥悠悠往外走,却被浅碧轻红同两个婆子死死拉住。 “我要去寻宋挽,我有话问她。” 推开李嬷嬷,林葭玥自己走了出去。 澜庭院中宋挽正同蘅芷蘅芜配置香丸,蘅芷拿了洗净的沉香,用银臼慢慢捣成颗粒,蘅芜倒入白芷同香粉,宋挽面前则放了蜂蜜,她正细细搓着香丸。 主仆三人慢慢聊着香丸方子,正说到兴处时,就见林葭玥身后带着一群丫鬟婆子走了过来。 方见到林葭玥,她很是惊讶了一瞬。 实在是这人被折磨得没了人形,浑身上下无二两肉,唯独一个隆起的小腹突了出来。 宋挽见状微微皱眉,随手将点燃的香丸以香铲压灭。 林葭玥随意坐了下来,随后便开始出神。 澜庭院主仆三人满眼莫名,一个二个都不知她是何意思。 虽说林葭玥三不五时便要疯上一回,她们已习惯不少,但自江景同周姨娘故去后这人便安静下来,今日不知又添了什么毛病,竟死灰复燃重振了旗鼓。 宋挽看着林葭玥,满目不解。 “你当我是疯子?” 一瞬间,宋挽有种被看穿的理亏感,她放下手中香丸道:“你有何事?” 林葭玥又低头不语。 许久后,她才喃喃开口:“你说得对,我不该发卖下人,江景的婚事也不该插手,是我对不起她们。” 说完,这人又失魂落魄的离开。 宋挽主仆面面相觑,都不知她又闹得哪一出。 林葭玥回了房,看守她的几人放下心来,刘婆子同李嬷嬷在耳房中补眠,轻红不知跑到哪里去躲懒,唯有浅碧在屋中陪着。 “林姨娘,该用膳了。” 林葭玥呆呆道:“浅碧,你说我腹中胎儿能健康的生下来吗?” 浅碧低着头:“姨娘怎么这般问?” 林葭玥喃喃自语:“怕是不能的。” “我身子不好这里又没有医生,我又没有经验,万一他生出来是个不健全的,亦或是缺了手脚指头的又要怎么办?江行简就很是担心,我觉得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何况就算身体健全,他生下来也只是个庶子!” “你知道什么是庶子吗?” 泪水不住滑落,林葭玥哭着道:“庶子就是像江晏那般,他要喊夫人为母亲,他的生母见到他要喊二爷,郑姨娘在院外见到江昂还要行礼。” “她唤他四爷,江昂唤她郑姨娘。” “庶子的婚事姨娘是不能做主的,庶子成婚要给主母敬茶,庶子生了孙儿姨娘也要喊主子。” “可生了庶子还是好的,若生了庶女,便全完了。” “庶女跟我一样,一辈子都不能出这个院子,庶女甚至连莺莺传都不能看。” 林葭玥哭着哭着呲一声笑了出来:“是不是有毛病?” “浅碧……你说我生下他干什么?生来受苦受罪吗?” “浅碧,你帮我寻府医来。” 林葭玥寻来府医,让府医给她配了落胎药,她心绪繁杂未瞧出府医面色如常,仿佛早知会有今日。 不多时,浅碧端着一碗猩红药汤走了过来。 林葭玥看也未看,仰头喝了下去。 不过半个时辰,她便觉腹痛难忍,躺在床上打起了滚。府医上前看过,切了片上五十年的人参塞入她口中,随后便转身离开。 浅碧听着屋中惨叫,心慌得厉害。 想了想,她跑去自己房中,将匣子里的散乱珍珠重新串起来,又处理了一大包安神的药材。 绣烟阁不大,女子痛苦哀嚎传遍每个角落,怀素在隔壁房中听着,从床底拿出一个陈旧的拨浪鼓,放进铜盆里点燃。 城阳侯府绝对不能先出庶长子,若如此侯爷的名声便彻底毁了。 想到昨日刚承了欢,怀素从柜中掏出一包避子汤,自己熬煮起来。 江行简回到城阳侯府的时候,绣烟阁已安静下来,他去了林葭玥房中,淡漠看着床上熟睡的人。 如此结果,倒也称得上皆大欢喜。 宋挽听闻林葭玥落胎很是惊诧,待问明是她自己同府医要得落胎药,方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宋挽喃喃低语,面色泛白。 江行简让人护住绣烟阁并非保护林葭玥,只不过是不想让侯府有了庶长子一事传出罢了。 在这孩子未出生之前,宋家绝不会打草惊蛇叫嚷出来。而这孩子从一开始便无机会出生,所以他根本不怕宋府知晓。 宋挽薄唇微抿,骇得说不出话。 好半晌她才低喃道:“不知进退则祸至……” “原来他并非不恨林葭玥将侯府败成这个样子。” “他只是……” 他只是知晓谋大者无形,他只是知晓打在女子身上何处最痛,他只是知晓在上京所有人都等着抓侯府把柄时,如何保全自己声名,全身而退。 宋挽颓然坐在绣塌上,直到今日她方知自己幼年时空空想象出的英雄夫君,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真小人。 第93章 自救 虽是对江行简早没了情意,但一想到自己曾心慕这样的人,宋挽便觉侮辱了幼时一颗真心。 蘅芷也想明白当中关窍,不由替她家小姐心寒。 “小姐,这一切是不是侯爷安排的?” 宋挽摇头:“他甚至不需要安排什么。” “林葭玥心思浅显,为人张扬又从不掩饰自身欲望,她喜怒哀乐尽显在面上,想要拿捏她再容易不过。” “既知道了她之所想,窥探其心,只要顺其想法与渴求予之,便可轻易收服,反之亦然。” “江行简知她爱重自己,必对腹中孩儿十分珍视,这才亲手逼着她落了孩儿,若非他心生恨意,根本无需浪费这等心力。” 颇有些烦躁的拢了拢秀发,宋挽继续道:“他既想要名,又想要财,是以一边打压着她,又不想她彻底恨上自己。” 宋挽下意识抚了抚心口。 “小姐您不舒服?” “不是,我去给阿兄写信。” 将心中寒意同憋闷压在心底,宋挽将林葭玥自己落了胎一事写下,想了想又添了几笔,把英国公府九小姐是个极其可爱漂亮的精致人儿,一起告知宋扶。 最后一句,宋挽写了明湘语阻问题,又道她许是害怕同人交流,让宋扶提前寻几个年岁小又乖巧面善的丫头来,届时可陪着明湘不至她刚嫁去宋府担忧害怕。 其余的宋挽虽是担忧,但她已是出嫁女管不得娘家事便一句未提。 将信送至宋扶手中,收到回信已是七八日之后。 宋挽看着信中交代,眼眶微红。 宋扶于信中交代说自己已劝父亲接她回府,只是如今尚有阻碍暂时不得着手办理,但他仍告知宋挽让她多注意自身安危,在侯府中护好自己。 其二则交代府中已过了礼书给英国公府,对于明湘宋扶只略略提及。 世家婚事从相看到大婚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七八年,如她阿兄这般快的她几乎未曾见过。若婚事定得急了,通常会给人女子不够矜持恨嫁之感,尤其英国公府这般门第。 宋扶信中寥寥数笔,便让她看出对婚事的急切之意,只略一琢磨便知这婚催得急八成同她有关。 宋挽红着眼,心中酸涩。 寻常人家的姑娘多能给父兄族中带去助力,到了她这反倒处处给阿兄同姑母添乱,让二人为她担忧妥协。 她自幼便不喜落于人后,如今成了最亲近之人的包袱,让宋挽莫名悲戚。 “小姐,大少爷信中说了什么?” 见宋挽面色苍白,蘅芜忙上前询问,宋挽将信笺折起轻声道:“阿兄说想接我回府。” 蘅芜眨着眼,一双圆眼瞪得溜圆:“这不是好事?” “于我来说许是好事,可这却是阿兄对父亲妥协换来的。” “罢了,多说无益倒不如做些正事。” 让蘅芜拿了本册子出来,宋挽仔细翻看。这上头都是她让人记录过的,一些买过焕颜斋胭脂的人,其中世家女占了大半,虽不算详实但也足够她做些文章。 “谭家夫人身边的婆子一月去了四次焕颜斋,怕是有些问题。不知是不是中了铅毒。” “胡粉用久了肌肤会出现青黑斑痕,只能加大剂量掩盖,而其余水粉是盖不住这青瘢的。若真是如此,焕颜斋应该已经出了问题,怕是掌柜不敢说,而谭家又不想声张。” 宋挽捏着账本,轻声道:“上次姑母在宫中提起焕颜斋,八成有人听进心里去。” 宫里哪里有善茬,说不得什么时候已有人做了手脚,只不过一直按而不发,等待时机罢了。 “明日寻人放出风去,便说江妃人情达练出手阔绰,侯府送进宫的那些名贵水粉她一个都不曾用过,尽赏了下人。” “另外找几个妇人去街上宣扬,便说家中有亲眷在富贵人家做仆,拿了贵人赏赐的水粉用出了问题。” 宋挽将手中账册丢进铜盆浸湿:“先看看有无人出手,若是有人我便送她一股东风,若是无人我便寻人去接触谭家。” 蘅芷点头,蘅芜却道:“小姐,眼下是多事之秋,不若好生等大少爷接您回府,何必还要铤而走险,去招惹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自从知道江行简黑心烂肺的连林葭玥都算计了去,她便连一声侯爷都不愿叫了。 寻常那二人亲亲热热的,一个口口声声一双人,一个满口葭玥葭玥的,哪儿想这才多少时日就下此等毒手? 明明刚回府的时候还宝贝得不行,宁愿踩着她家小姐给心上人做面子。怎么如今突然就翻了面皮,恨不得你死我活了? 蘅芜越想越怕,不由抓紧了宋挽的手:“小姐,我怕他对您不利,这人对着自己的心头肉都这般狠毒,谁又知他会如何对您?” “不若咱们还像现在一般,就等着大少爷来接,左右大少爷也说就这一年半载的事儿。” 宋挽闻言眉眼一弯,笑得温柔:“傻蘅芜,便是阿兄要救我出这火坑,也需得我自己先伸了手才是,不然只怕自救不成反连累了人。” 见蘅芜听了自己的话乖巧点头,宋挽淡淡一笑。 若阿兄真有把握,只会直言何时何地接她回府,根本不会说什么尚有阻碍。这般知会她,只怕阿兄心中无底,既想让她放心,又怕空欢喜。 要知道权势二字取之不易,守之尤艰,局势一日未曾明朗,九间朝殿最上头那把椅子一日未定下谁人去坐,她父亲便不会轻易得罪江曼同侯府。 世事无常,朝堂之上你来我往,谁又知今日穿了紫蟒袍,明日会不会沦为阶下囚? 侯府败得再厉害,也未见得不能翻身。 宋挽低着头,口中发苦。 她不怨父亲放弃自己,她只担忧阿兄为了她同父亲离了心,若那般便是她不孝不悌了。 “若我可凭一人之力逃出牢笼,便尽量不去拖累家中,不然我心难安。” 蘅芷蘅芜心里也酸着,主仆三人齐齐叹息。 第94章 清醒 让人在京中散播焕颜斋流言一事,过了几日还没有动静,宋挽正准备自己出手寻谭家人,却突然收到了中宫皇后要见林葭玥的懿旨。 她这才知那日姑母三言两语,竟被皇后听进了心里。 “让人去绣房拿套新衣衫来,你二人随我去绣烟阁。” “小姐,林姨娘那性子若是入了宫,会不会闯出什么连累您的大祸?侯爷呢?侯爷去不去宫中?若是林姨娘……” 蘅芜嘴上嘟囔个不停,入宫她不怕,见皇后娘娘她也不怕,可她实在怕同林姨娘在一处,万一她在皇后面前疯了起来,还不知要惹出些什么祸患。 “小姐,奴婢害怕她又犯了疯病。” 宋挽闻言无声叹息:“皇后懿旨不得不从,我乃侯府宗妇,哪里能让一个妾室单独入宫。” 蘅芷性子利落,闻言立刻指使了房中二等小丫鬟去绣房。 带着衣物去绣烟阁时,宋挽只见林葭玥坐在游廊中,不知在冥思苦想些什么。 她刚失了腹中孩儿身子还未养好,如今又是秋日虽说冷不到哪里,但身子弱的人到底受不住。更别说此次入宫还不知要受什么磋磨,宋挽于心不忍,看着浅碧道:“怎得不给林姨娘披件衣裳?” 听闻她的声音,林葭玥这才缓缓抬头:“你来寻我,什么事。” “皇后懿旨召你入宫,我同你一起。” 蘅芷蘅芜将林葭玥扶进屋,二人帮她换了新衣。 “去端些吃食来,再备些热汤。” “我吃不下。” 宋挽淡淡开口:“还是吃些,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吃上。” 林葭玥这才回过神:“皇后找我有什么事?” 宋挽皱眉道:“铅粉有毒,你可知晓?” “什么是铅粉。” “……” 宋挽眸子微睁,似是从未想过她会问出这么一句。 “焕颜斋里的水粉用得是燕山作坊里的铅粉,你不知道?” “什么是铅粉?” 宋挽被问得愣住。 她自诩聪慧,但不知为何,每次对上林葭玥她都有种不知天南地北的茫昧同眩晕。沉吟半晌,宋挽道:“你不知是什么东西,便用在自己的铺子里卖给他人?” 林葭玥目光空洞:“贴牌货而已,利润大效益高,我不需要知道里面是什么。” 实在不懂这人在胡诌些什么,宋挽只能将胡粉有毒,而今怕是宫中有人查了出来一事告诉她。 到此,林葭玥才有些慌乱。 她对皇权没有敬畏之心,但那是以前,是在江景同周姨娘以及她腹中孩儿没死之前。 如今的她,知道疼了,亦知道怕了。 宋挽就见眼前人又开始怔怔出神,直到蘅芷蘅芜为她穿好衣裳梳好头发,林葭玥才幽幽开口:“前些日子我睡不着,让浅碧去要些安神的药,府医没有给我。” 不上不下的一句话,却是让宋挽捏紧了帕子。 沉吟良久,她才道:“府医要瞧了脉象用朱笺写下病症与药方,再送去药房由坐堂大夫记录脉案,如此方能要到药。” “这样啊……” 林葭玥眼眶泛红,喃喃低语。 见蘅芷蘅芜为自己收拾妥当,她提着宽泛得过分的裙摆跟在宋挽身后。 马车上只有两人时,林葭玥突然开口:“是有人被铅粉毒死了吗?” “铅粉伤人肌肤,久用才会伤及性命。” 她的焕颜斋经营不久,还未到能伤人性命的程度,宋挽见她眼露愧疚,便不再言语。 若是寻常人,她见之便可摸清三四分想法,但林葭玥她是无论如何都看不透。 车中沉默下来,快到宫中时林葭玥又道:“我此去是否必死无疑?” “我不知。” “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活下来?” 宋挽垂眸,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若真有难,今日江妃必会全推到林葭玥身上,如此结果并非她所愿。 “上者疑,下者……” “我听不懂,你说人话。” 宋挽抿着唇,顿了一瞬道:“上位者疑心重,你越是推脱便越显得可疑,反之你若是不顾一切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兴许可以脱身。” “你没唬我?” 说完林葭玥又自己笑了起来:“你不会骗我,你根本不屑骗我,你一定觉得我很蠢,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她红着眼,眸中泪欲落不落,宋挽却在她眼中看见一丝清明。 若说原来的林葭玥仿似明珠蒙尘……猪油蒙心,如今的她看着倒聪明了几分。 侧过头微微掀起车帘一角,宋挽看着窗外道:“成事拼了命的揽功,事败打破头的推诿过错,此乃人性。宫中主子各个都生了颗七窍玲珑心,你越是反其道而行,她们越不会称了你的心,让你如意。” 那些铅粉是否真送到了宫中娘娘手里,还未可知。而林葭玥又算得个什么,无论皇后亦或那些后妃都不会将她放在眼中,众人目标在江曼,今日召她来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只是走这过场的后果,不太好说。 使对了计,说不得能留下一条命。 宋挽松开手,放下车帘。 二人刚入宫便被带去皇后寝宫,方一进殿宋挽便发现里头坐了十数个嫔妃,不仅江妃同她姑母俱在,就连久不露面的容贵妃都出现在此。 她拧着眉,带着林葭玥走了进去。 拜见过众人,宋挽站至一旁,林葭玥则孤零零站在众人面前。 “你就是林氏?那焕颜斋里头的香粉是你制作的?” “你可知这东西害了多少人?将这等有毒之物大肆送入宫中,你究竟是何心思?你可知毒害宫中娘娘,该当何罪?” 林葭玥红着眼,哀哀怨怨看了江曼一眼,江曼被她瞧得火大,气得猛地抓住香几,险些绷断指甲。 “回禀娘娘,是妾身做的,是妾身一手做的。” 噗通一声,林葭玥跪了下来:“都是妾身的错。” “是妾身钟情侯爷,一切都是妾身的错,妾身只是爱慕侯爷,想着帮侯府赚些银钱……” 还不等宫中女官再问些什么,林葭玥便将罪名全都揽了下来,未曾提及江曼一句。 不仅如此,她张口闭口尽是对江行简的绵绵情意,她将二人是如何一见钟情,曾说过的海誓山盟都说了出来,浑然一副之死靡它,此生不渝的模样。 她这段时间本就病得厉害,如今再这般不知羞的恣意谈论自己与江行简的情爱之事,癫狂模样惹得诸位娘娘都皱了眉,眯起了眼。 倒是宋挽见她所言所行颇为惊讶,似是没想到林葭玥也没她想得那般傻。 第95章 会审 林葭玥疯疯癫癫的模样实在不似装出来的,皇后冷眼看着让人召了江行简来。 江曼心头窝火,恨得险些咬碎一口贝齿。 她先前还当林葭玥真有什么异才,不仅可凭空于夏日制出冰来,手中还握有火器。本以为真是什么隐世之族的高人,却未想是个蠢透腔子的憨货。 从侯府嫡女一路升至宫中嫔妃,江曼也算识人无数,可便是如此,也没见过哪个出身低贱的东西,却敢对着皇妃胡说八道轻诺寡言的。 大言不惭以手中有火器为名,哄骗侯府世子成为侯爷妾室,用有毒的铅粉,信誓旦旦同她保证再多的银钱都可赚来……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 江曼将手放在膝上,紧紧握了起来。 不多时江行简被人带来,林葭玥一见到他便立刻哭着喊行简哥哥,芸妃闻言扯着帕子遮住唇边讥笑。 江行简眉头微皱,却很快恢复正常。 “行简哥哥,对不住,玥儿给你闯祸了。” 她病容憔悴,如今又哭得满眼血丝,看着十分可怜。 “行简哥哥,你怕我伤心难过宁愿冷落嫡妻一片真心待我,我却总是给你闯祸,玥儿辜负了你,玥儿该死。” “皇后娘娘,都是妾身的错,所有事情都是妾身做的,您千万不要怪罪行简哥哥。” “他是无辜的,他只错在太爱我了。” 宋挽站在一旁,听着这话面色微红。 实在是替林葭玥臊得慌,也替自己没脸。 好好的姑娘家,大庭广众说这种话,着实不得体,只是心中不适一阵过后,她又目光深幽的瞟了她一眼。 林葭玥是聪明的,这等时候只有将自己同江行简牢牢绑在一起,才不至于被抛为弃子。 这一番深情表态,说得江行简头皮发麻。 看林葭玥哭得双眼血红,江行简忍下怒火将人护了起来。 她今日作态好似二人忠贞不渝、誓无二志一般,他又岂能临阵退缩,反口将她推出去以息皇后怒火? 如此世人要如何看他? 江行简额角青筋直跳,把林葭玥掩在自己身后,做尽保护姿态。 “不知皇后娘娘召微臣前来,所为何事?” 皇后一摆手,宫中女官将焕颜斋售卖铅粉一事重新说了一遍。 江行简沉着脸道:“娘娘明鉴,葭玥乃内宅女子根本出不得外院,如何知那铅粉有毒?她虽是帮府中打理一二铺面,但铺中事都由掌柜过手,实同葭玥无关。” “是臣妾管教不利,让人钻了空子。” 江曼幽幽开口,林葭玥被如何她管不着,但江行简不能出事,她同侯府不能担个毒害后妃的罪名。 “江妃一句管教不力,便想推脱残害宫妃之名?” “容贵妃此言差矣,这焕颜斋的水粉可并非本宫要送入宫中的,倒是芸妃那日不知中了什么邪,咬着侯府不放,可是芸妃知道这水粉有问题,才让本宫送给其他娘娘的?” 宋芸宁闻言哼笑:“江妃这话说得真是有意思,自家铺子卖掺了毒的东西,竟是怨到买货人身上了。” “若不是江妃利欲熏心以次充好,把给娼妓优伶用的物件重新拾掇一下,再以高出原价百倍千倍的数目招摇过市,本宫也注意不到这小小的胭脂铺子。” “话说……” 宋芸宁眨着眼:“江妃这铺子赚了不少吧?也不知一介后妃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皇后淡淡瞥了江曼一眼,江曼面色微冷:“芸妃何必怪声怪气,皇后娘娘还在,究竟是侯府被栽赃嫁祸,还是别有用心之人计算本宫,娘娘自有定论。” “江妃再聪慧不过的人,怎会被栽赃计算?五皇子肖母,若真如江妃这自谦之语,他怎会如现在这般敏而好学,伶俐睿智?” 前几日五皇子刚因懒怠功课被圣上责罚,今日宋芸宁便来戳她肺管子。 江曼面色阴沉得不像话,正打算反击时外面太监通传,说圣上已到。 文惠帝进门众人皆起身拜见,一声平身后,屋中沉默下来。 “怎么回事?闹出这般大的阵仗?” 宋挽微垂着眸,并未直视文惠帝,倒是林葭玥一双眸子转来转去有些好奇的模样。 女官将前因后果一一禀告,文惠帝听后道:“那水粉可有送到宫中?” “因宫中……” 皇后话未说完,便被文惠帝打断:“那就是没有了?既如此这般兴师动众做什么?” 皇后阴沉着一张脸,宋挽却见江曼眸中露出一丝讥讽,而她姑母神色淡漠,众嫔妃则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怪道江曼行事张扬,原是独享帝王专宠。 “城阳侯说得不无道理,这林氏不过一后宅女子,哪有那般能耐?怕是铺中掌柜做的手脚。” “这种欺上瞒下的恶徒,确该好生惩治。” “来人,将那胭脂铺掌柜杖责八十,收缴货银返还百姓,身下三代再不得行商坐商……” 不过三两句话,文惠帝便将此事定性。 宋挽站在一旁心下微沉。 她同姑母及皇后辗转手笔皆被轻轻拿起,一一抹除。 “这点小事搞出个三堂会审的模样,简直荒唐。” 文惠帝起身要走,皇后面色阴郁道:“这毒胭脂与城阳侯府无关,但城阳侯宠妾灭妻却是事实。” “既是事实皇后惩治便是,难不成这点小事你还处理不好?” “都散了吧。” 文惠帝大步离开,皇后脸色青白交加十分难看。 自从大皇子被爆私德有亏后,她在文惠帝面前再未能直起腰来。责备江行简几句,皇后也愤恨离去。 众人一一散去,林葭玥跪在一旁泪眼婆娑道:“行简哥哥,咱们是没事了吗?” 有那地位底下的嫔妃还未走出屋子,见她这般作态冷笑的冷笑,鄙夷的鄙夷。 林葭玥只当没看见,娇娇怯怯的躲在江行简身后,甩都甩不开。 宋挽站在一旁神色平静,不急不躁。 虽未能把江曼如何,但今日过后,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江行简同府中姨娘情深义重,不惜为她深宫赴险。 前有侯府乱事频出,后有江行简宠妾灭妻,怕有眼睛的都知侯府自上至下,尽是些豆渣脑筋的蠢货。 看了眼愈发娇柔缠人的林葭玥,宋挽暗道今日一遭倒也不算白费力气。 第96章 点灯 回到衍庆宫,江曼一把摔了香几上的钿螺六角香炉。 “好个皇后宋芸宁,二人竟是联手陷本宫于不义。” 常公公在一旁轻声哄慰:“娘娘何必动气,左右二人未能将您如何,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你懂个什么?” 江曼抓着香几强压怒火:“她们哪是想对我如何?她们是想败坏城阳侯府同沭儿的名声。” “宋芸宁今日一口一个沭儿肖母,便是在讽刺本宫天资有限,生不出什么天赋绝佳的儿子!” “皇后将易儿召入宫中,你当她真的想把易儿怎样?她不过是想看易儿出丑,让众人知道我城阳侯府出不来好笋!” 越说越气,江曼猛地推翻手中香几。 皇子夺嫡,必得争分夺秒,前有占嫡占长的大皇子,后有个半死不活占了东宫之位的太子。虽是中间几年后宫斗得厉害,多个皇子未能出生,就折在宫妃肚子里,但沈千柏的存在也犹如她心头一根刺。 三皇子小小年纪便初具锋芒,如今在朝中呼声愈发高,超半数朝臣都是他的拥趸者。 而当今圣上性情懦弱,又无大才,若非当年他前头几个皇兄斗得厉害,死的死残的残,又哪能轮到他登上皇位? 朝臣本就知皇帝无能,几个皇子又多无建树,是以本朝自三皇子出生后,便一直对他赋以重望。 她的沭儿本就年岁小,又不比前头几个皇兄筹谋时间长,若是她现在不争不抢,无所作为,待到三皇子长大成人大局已定,她母子二人怕是更挣不上抢不过了! 原本她费劲心思花费七八年时间,才能落得让沭儿跟沈千柏并驾齐驱,却不想一个出身低贱的贱妇,三五月便搅得侯府天翻地覆,名声扫地。 如今竟还带累了她同沭儿。 江曼心中窝火,万分悔恨自己轻信了林葭玥。 “严之章那里可有回复?” 常公公道:“严大人说自己才疏学浅,没资格做五皇子师,娘娘……奴才觉得严大人不过一个食古不化的道学先生,的确没有资格教导五皇子。” “他虽是迂腐但学问深厚,更重要是他为人刚直不阿,若沭儿拜在他门下必有所成。” 江曼双手微蜷,眉眼凌厉:“本宫便是看重他恪守师道,执教严厉,若是个圆滑懂得逢迎之辈,本宫反倒瞧不上了。” “如今拒绝八成是忧虑侯府声名不好,本宫所生之子天资有限。” “皇后同宋芸宁……哼。” 江曼冷笑一声:“她二人不是惯会见缝插针,一个鼻孔出气?本宫便给她们机会,让她们抱着一起下黄泉好好讲讲姐妹情深。” “你那在大皇子府的两位同乡,是时候让他们动一动了。” 常公公闻言一怔,随后点头。 甩掉方才崩坏的玉镯,江曼面色阴沉。 宋芸宁簧口利舌,但也只会搬弄是非,耍得到底都是些后宅女子手段。今儿给她泼盆脏水,明儿给她安个罪名又能奈她如何? 她不过是懒得跟后宫这些妇人,扯口舌之争罢了。 “让那二人多吹吹风,三皇子死,这天下还不是他沈千炽的?” 太子瘫了这么多年咽气是早晚的事,眼下沈千炽同沭儿名声差不得哪里去,沈千炽又占嫡长,年岁也比沭儿大近两旬,此时若有人推他一把,他必会心动。 说不得那蠢物脑袋一热,还能将那老东西拉下马。 江曼轻掸裙摆,眼中寒芒尽显:“真当我城阳侯府都是一群傻子了。” “大皇子府的事你交代易儿一声,本宫不想见沈千柏活过今年冬日!” 常公公应是,转身离开。 宋挽同江行简林葭玥一同回府,三人同坐一辆马车气氛万分沉闷。 林葭玥窝在江行简怀中,也不管他浑身僵硬得厉害。 “行简哥哥,玥儿好怕。” 宋挽垂着眸,面颊发热,却只能在心中不断提点自己非礼勿视。 马车本就拥挤,如今再多了一人更显逼仄,林葭玥却是整个人都扑在江行简身上,一字一句诉说着自己的担忧害怕,以及爱慕和感激。 不过入宫一日,林葭玥却好似换了个人般,早些时候还病恹恹的,如今眼中却满是令人看不懂的生机与狂热。 “都是玥儿的错,那胭脂铺子必是开不下去了,行简哥哥你别怕,玥儿还准备了一个杂货铺子……” 江行简按住林葭玥,沉声道:“你身子还未养好,无需思虑这些。” “那怎么行呢?你是不是不信任玥儿了?我知道错了,这杂货铺子定不会这般。” “行简哥哥,你再给玥儿一个机会,这次我只负责出设计图,当东西做出来后,你觉得没问题再放入铺中售卖可以吗?你相信我,给玥儿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江行简脸色难看,宋挽却是万分希望他答应下来,她想知道林葭玥日后想如何。 不得不说,林葭玥之前的手笔,勾起了她几乎没有过的好奇心。 马车到达侯府,江行简逃似的下去。 晚膳时候,众人便收到焕颜斋被圣上查抄的消息,那掌柜未能挨过八十大板,早早断了气。 青斋同江晏禀告此消息的时候,江晏淡淡道了句可惜。 “让人给他妻儿送些抚恤银两,另外将他们送出上京。” 说完,江晏便继续低头用膳,再未提起。 他在林葭玥手里安插了一些人,本是准备于必要时助那人一力,哪知如今事态发展远超他的预期。 想了想江晏放下手中玉箸,没了胃口。 他接过青斋手中的软巾,擦干净了手。 五日后乃仲秋,今岁圣上选了三皇子去东直门前的登天楼点宫灯,那日阖府必会出动尚灯。江晏不自在的拈了拈发痒的指尖,强压下心中躁动。 自从那人不再掌侯府中馈,老夫人又在病中免了府里晨昏定省,他已许久未见过她了。 仲秋点灯,怕是入冬前能见到她的唯一机会。 思及此,江晏眸中浮现一丝温柔。 他走至屋中红木衣橱前,雀跃而认真的挑选起了那日所需的衣衫。 第97章 毁约 仲秋大宴前,城阳侯府正在忙制月饼瓜果,挂灯换绸。 宋挽同蘅芷蘅芜坐在屋中糊花灯,她见灯上素雅便提笔写了几字,正忙着,外头小丫鬟来禀说宋夫人到了。 让人将东西收拾干净,宋挽去了澜庭院正堂。 昨日宋母便遣人送了帖子来,只是宋挽不知她怎会在这大节前后上门拜访,宋府此时本也该正忙着。 将人迎进门,宋挽为她斟茶后乖巧坐在一旁。 宋母浅抿一口,叹息道:“我亦不愿过来寻你,实是府里如今也没了办法。” 她凝视宋挽,直言道:“你可知扶儿为了能让你离开城阳侯府,都做了什么?” 宋挽抬头看向宋夫人。 “家里同英国公府的婚事已经定下,你阿兄与九小姐庚帖已换,礼书也送了去,你父亲让他于仲秋上门拜访,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 宋挽拧着眉,不发一言。 宋府注重礼仪,英国公府乃阿兄妻族,适逢大节必要上门拜访,如今婚事已定更该去府上拜见,若是不去,不仅丢了宋府诗书礼仪传家之名,亦等同公然侮辱英国公府。 若是这般,两家便等于结亲不成反结仇了。 “你自幼便知礼数,应当了解此番作态十分不妥。” “最近时日你阿兄只顾着在上京寻宅子,为此不惜忤逆你父亲,我看着心中不安。” “扶儿刚入吏部,若是让人知他如此大逆不道,为了妹妹同生父作对,不光是你的名声,便是他的官路也会就此葬送。” 宋夫人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契,轻轻推到宋挽面前:“扶儿为你选的宅子,在京郊智通寺不远处。” “我先前寻人打听过了,是个极优美安逸的地方。” “我知你兄妹二人自幼亲厚,也知晓你必不会同意他这般胡来。” “在宋府如何都好说,可丢人丢到外头去,便就不该了。母亲也不想你落个出嫁女带累母族父兄的名声。” “且便是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自己的孩儿,同你阿兄日后的孩儿考虑。” “连累你阿兄那未出世的孩儿,担个父不孝之名,母亲猜你必于心不忍。” “过几日便是仲秋大宴,入宫之前你阿兄也会去看点灯,若是你见了他,便劝劝吧。” 宋夫人说完,便起身想走,宋挽却道:“母亲茶还未用完,不若再坐坐。” 知她这是有话要说,宋夫人又坐了下来。 “阿兄的性子挽儿最是了解,他绝不会忤逆父亲。且阿兄向来重诺,自也不会答应了英国公府的婚事又半路反悔。” 将眼前的地契拿起,宋挽柔柔一笑:“的确是个好地方,阿兄费心了。” 仔细将地契收起来,宋挽看着宋母:“母亲乃父亲续弦,您嫁来得晚,不知阿兄性子也是正常。但身为宋家人您一口一个忤逆,一口一个胡来……实在不识礼数了些。” “还不等外人往咱们身上泼脏水,您又何必急着给阿兄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 “母亲说阿兄不去英国公府,怎得不说家中应承阿兄的事没有做到?” “既府里先毁了约,阿兄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宋母闻言眉头紧皱:“你这话的意思,是赞同你阿兄带你离开侯府了?你可知宋苏二府,百年都未有被休弃同和离的妇人?” 宋挽捏着帕子紧抿着唇,宋夫人见她如此,语气软了几分:“女子嫁人稍有不顺实是寻常,莫说是你,便是再高贵的,都有不顺心气儿的时候。” “你如今同城阳侯还未有子嗣,待有了子嗣日后也就好了。” 宋挽垂眸,一言不发。 “世上哪个女子可事事顺心?若是都因着一点半点的不顺意便吵着要父兄带回家,这世道岂不是乱了套?” “母亲劝你再忍忍。” “孩儿知晓了。” 宋挽起身将宋母送出澜庭院。 蘅芷在旁小心候着,却是不敢上前。 蘅芜性子急,慌忙问道:“小姐,便算了吗?” “算?” 宋挽喃喃开口:“往日我一心害怕带累府里同族中儿女名声,是以处处忍让恪守本分。可如今却因我顾忌这虚名,累得阿兄为人辖制。” “我在侯府一日,阿兄便不放心一日,也就会被人辖制一日。” “为我之生死忧安,要阿兄一辈子被人牵着鼻子走,我实在不甘。” “我为名为族,却单单害了最亲近的嫡亲兄长,这是个什么道理?” 宋挽拿起桌上地契,轻笑道:“府里知我看重名声,注重家族,方以此拿捏,也知阿兄重情重诺,让我二人互为牵连,互相制衡,互为枷锁,实在打得一手好算盘。” 将地契递给蘅芷:“查查这位置在何处。” 蘅芷拿了地契,出院打听去了。 澜庭院她的嫁妆已送走差不多,如今唯一舍不下的便是那一屋子书。 看着书房,宋挽忍痛将一些实在不好寻的孤本收拾起来。 她对不住宋府和宋氏一族的姑娘家,可阿兄同姑母比这世上任何人事物都重要,若俗世真容不下她,她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以此给宋府一个交代。 总之就算死,她也绝不再给任何人挟她以趋使阿兄的机会。 宋挽重新提起笔,在花灯上安心题字,再不想其他。 将花灯制好挂满了澜庭院,也就到了仲秋大宴那日。 宋挽一早便起身,开始筹备晚间大宴所需衣物配饰。因着要先去登天楼前看三皇子点灯,后去宫中赴宴,她便准备了两套头面。 “小姐,这绣房送来的衣裳,怎么抽丝了?” 蘅芜将衣物拿过来,这才发现衣襟有道寸长痕迹,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勾出来的。 “瞧瞧能不能补,若是不能补,便换姑母先前送的那件宝相穿花纹锦裙。” “奴婢瞧瞧。” 宋挽刚点头,却忽然觉得腹中绞痛,十分难忍。 不过片刻,额头上便浮起点点薄汗。 蘅芷满眼担忧,慌忙让府中小丫鬟寻府医去了。 “大奶奶这是食用了不相应的东西,才会如此。” 府医让蘅芜端来先前宋挽吃过的食物,他一一查看后,指着其中一盘道:“这是藜芦。” “藜芦苦寒,有毒,大奶奶正是误食这东西才会腹痛不止。” “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毒害我们小姐?” 第98章 暗杀 蘅芜咬着唇气得大步跑去小厨房,不多时便拎着两个小丫鬟走了过来。 “小姐,奴婢问过了,是这两个小丫头闹出的幺蛾子。” 见宋挽要处理院中事,府医便指着药童去熬药,自己也退了出去。 两个丫鬟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哭着道:“禀大奶奶,奴婢不是有意的,是环儿生了头疡自己采了藜芦准备治病的,哪里知道她将这东西带去了小厨房。” “这东西同茖葱长得很像,奴婢没见过便错用了加入大奶奶的餐食中,但奴婢绝对不是有心毒害奶奶的。” 两个小丫鬟不过十几岁,是院子中最低等的下人,经历这事都吓得瑟瑟发抖。 两个人跪在地上砰砰磕着头,不一会儿头上便氤出一大片血红。 “起来吧,今日这事便算了,日后你二人去院中做扫洒之务,厨房莫要进了。” 挥手禀退二人,宋挽捂着腹部强忍疼痛。 蘅芜哭着道:“小姐,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未管好小厨房。” 宋挽摇头:“同你无关,院中人手短缺哪里是你的错。” 小厨房原本是赵嬷嬷在管着,她将赵嬷嬷同香草绿竹送出府后,这院中人手便不足够。且先前林葭玥发卖出好多下人,闹得各个院子都少了使用的,还乱糟得很。 且她近日心思也不在澜庭院上,会出现纰漏也是正常。 左右腹痛一些,当不得什么。 唯一有些麻烦的便是今日乃仲秋大宴,她这样也不知会不会耽误事情。 “扶我起身,先梳发上妆。” “小姐……” 蘅芷将宋挽扶了起来,又拿了软巾帕帮她擦去额头冷汗:“小姐,您吃了府医的药亦未见好转,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我可忍着。” 仲秋花灯本该由圣上亲自点燃,以求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但自文惠帝登基后这点花灯一事便交由皇子手中,这也算是一年当中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宋挽身为城阳侯夫人若是不出现,必会惹人争议。 这还不是紧要,更为紧要的是她想借此盛宴,见见宋扶,她有话要同阿兄说。 宋挽坐在妆凳上,让蘅芷帮她上妆。 蘅芷拿了花钿贴在她额间,可不多时便会被冷汗染花。 “小姐,你这般实在不成。” 哪儿有人喝了药越来越痛的?这一会儿宋挽已虚弱得坐不直身子了,更别提被汗意打透的内衫。 秋日本就风凉,这要是出去必得受寒。 蘅芜急得团团转,正忧心时候,江行简从外面走了进来,刚进门就见宋挽唇色泛白,十分憔悴痛苦的模样。 江行简拧着眉:“听府医说你误食了毒物,现下可好些了?” “谢夫君关心,喝了药已好多了。” “看着倒不像好多了的模样。” 上前把宋挽手中的胭脂放在妆台上,江行简道:“你好生在府中养病,今日莫要出去了,你这模样伤身是小,若于圣上面前失礼才是大事。” 宋挽闻言垂眸不语。 江行简怕她殿前失仪倒也正常,城阳侯府最近闹出的丑事一件接着一件,比折子戏还精彩不少,他应当也怕再出什么纰漏。 虽她想见宋扶,但江行简都这般说了,若她执意要去,反倒像图谋不轨心怀鬼胎似的。 “那劳烦夫君帮我给几位娘娘带话,妾身身体抱恙实在去不得了。” “我晓得,你好生休息。” 说完,江行简便转身去了绣烟阁。 绣烟阁中,林葭玥看着绣房送来的衣裙拧紧了眉。 这般鲜嫩翠绿的颜色,穿着跟野葱成精一般,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若非她今日还想着当众同江行简大秀恩爱,彻底坐牢他宠妾灭妻之名,她是死都不会穿的。 刚忍着嫌弃将新裙换上,林葭玥便见江行简无声进了屋。 “行简哥哥。” 她捏着裙摆站在江行简面前,一脸甜美笑意:“玥儿这裙子可好看?” “赏心悦目。” 江行简坐在红木交椅上,细细打量林葭玥。 许久后他才道:“今日东直门定有不少百姓赏灯,若去得晚了怕要进不去车,你若收拾妥当我二人先行过去。” 二人? 林葭玥眨着眼:“大奶奶不去吗?” “她误食了东西,今日去不得了。” 江行简说完便问林葭玥是否可以出发,林葭玥愣愣点头,心中却慌乱起来。 往日她看宋挽不顺眼,自是觉得对方处处不好,可时移世易,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宋挽此人虽是清冷孤高得令人生厌,但却异常聪颖擅机变。 所以她根本不相信以宋挽的谨慎性子,会在这么重要的日子吃错东西。 林葭玥垂眸,遮掩眸中担忧。 思索片刻后她才笑着道:“自是收拾妥当,行简哥哥我们走吧。” 林葭玥走在江行简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面色愈发肃沉,见他不曾注意,她把手伸到头顶,将掌心狠狠按在发钗上。 “行简哥哥,你扶我一下。” 二人走到内院小轿前,林葭玥笑着伸出手。 江行简握住她的手,正准备送她上轿,只是方一转身,他便皱眉道:“你裙子脏了。” “嗯?” 林葭玥不解:“哪里?” 江行简面色难看,以眼神示意她染了脏污的位置。 “啊……我这是来了葵水。” 伸手摸向身后,林葭玥快速将手上血迹给江行简看了一眼:“我去换身衣裳。” “不必了,你好生在府中歇着。” “行简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玥儿很快就换好了,你等等我……” 话未等说完,江行简便大步走出了内院。 见他一人出来,松烟凑上前:“主子,今日这……” “计划有变,取消弓手让他回吧。” 松烟点头:“小的知晓。” 江行简又道:“其余可准备妥当?” “一切准备妥当,护栏位置也向外移了数尺,绝不会伤无辜百姓性命。” 江行简点头,翻身上了马。 成王败寇,端看今日点灯仪式了。 第99章 相识 登天楼高九层宽三丈,平日有禁军把守,唯逢仲秋此等大节方能提前开启大门,以供装点。时逢良辰,会由天子亦或天子血脉登楼,以祈求上天降下恩泽,保天下太平,万物安宁。 大皇子未爆出私德有亏前,皆由他代表皇族登楼祈福,但自他在宫中同秀女厮混被文惠帝发现后,便未再获此殊荣。 这一二年到登天楼点灯一事,就落在三皇子沈千柏身上。 登天楼对面是上京最为奢豪的酒楼,此处与登天楼遥遥相望,正可将楼内景象收入眼中。只是翠微楼并非寻常百姓可入,尤其顶层俱被上京各权贵常年包下。 按说以城阳侯府的地位,本也能在最上层寻个厢房,但最近侯府名声扫地,自被剔除在外。 江行简来到翠微楼二层,脸色阴郁很是难看,他推门而入正见江晏回身,一脸柔和笑意模样。 只是这笑容在看清来人只有江行简一人时,很快淡了下去。 说不出的烦躁于心底蒸腾而上,江晏将手背在身后道:“今日兄长一人前来?” 江行简点头:“祖母那边离不开人,母亲需得留下照看,你嫂嫂身体抱恙,未能前来。” 江晏淡笑,随即转身看向窗外。 只是抓着廊沿的手不自觉越收越紧,似是控制不住心中烦躁。 青斋见此端过茶盏递到他面前:“主子用茶。” 江行简抬眸看了江晏一眼,随后便收回目光,满心戒备看向登天楼方向。二人心中皆有盘算,都未曾注意对方异常。 屋中寂静,江晏率先没了耐性。 “弟弟方才看见一位故友,想前去拜见。” “自去忙你的,无需理会我。” 江晏点头正准备离开,又听江行简道:“今日乱,若无事你不若早些回府,莫在街上瞎转。” “弟弟知晓。” 走出房门,江晏疑惑皱眉。 江行简此话似有深意,令他不得不放进心里,略一沉思他决定打道回府。 哪知刚下了翠微楼,便瞧见了站在三楼的萧霁野。 萧霁野会出现在此江晏并不意外,但此人在顶层厢房却令他有些疑惑。 “你先回去,我去楼上看看。” 让青斋先行回府,江晏去了方才见过萧霁野房间。 他同萧霁野相识已久,虽二人暗中合作过不少生意,但他对此人来路却半点不知。江晏只知他姓萧,说话时偶露南庆口音。 原本江晏以为萧霁野乃南庆国世家子,可自上次江行简说出满殿香的时候,他才觉得对方身份大概没这么简单。 敌国口音外加大内贡酒,再逢今日入翠微三层,不得不说这让他颇为好奇。 见到江晏,萧霁野倒是没多么意外,直接将人引进门。 屋中只有萧霁野一人,江晏见状道:“你在此出现,让人很是好奇。” 萧霁野轻笑一声,拿起桌上酒坛为二人斟满:“有何好奇?这翠微楼本就是我的。” 江晏诧异,微微挑眉:“我若没记错,这翠微楼同东厂有些关系。” “确是没记错。” 萧霁野笑得恣意,却未解释其他。 江晏也是个知情识趣的,见此便不再过问。 二人浅谈几句,萧霁野喝了大半坛酒,才发现江晏的酒碗一直摆在面前,未喝过一口。 “怎么,你这是怕我下毒?” “并非如此。” 将面前酒碗推至一旁,江晏眸光柔和:“答应过她不再喝了。” 一见他这表情,萧霁野啧一声捏了捏腮帮,牙酸得要命。 他也见过那宋挽几次,虽说得上姿容出众心性良善,但何至于让江晏如此? “好好的爷们整日耽溺情爱,实不知所谓。” 萧霁野摇头又摇摇头:“女人如蛇蝎,避之尚不及,你竟为此进退失据,真是傻物一个。” 想起自己那一身伤,他眸色微沉,甚至被酒劲勾出几分杀意。 江晏闻言,语带落寞:“世上无人知晓她的好,江行简不知,你也不知,天下人都不知,唯有我知。” 萧霁野不解,对这情情爱爱更是不懂,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走到窗廊外看向登天楼。 登天楼不远处有一座明黄祈台,上面坐得都是皇家人。为避免有人暗放冷箭,此祭台距翠微楼极远。 萧霁野眯着眸子,眼中晦涩不明。 “在看什么?” “在看那位有没有来。” 江晏哼笑:“自是没来。” 文惠帝性情懦弱,据闻是当年皇子夺嫡厮杀惨重,将他吓破了胆子,他上位这么多年一次皇宫都未曾出过,今日自也不会例外。 萧霁野收回目光,认真道:“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咳。” 江晏还未说话,便听隔壁厢房传来一声男子轻咳。他二人齐齐回头,房中走出一温润男子。 “晏二爷。” 宋扶朝着江晏淡淡一笑,眼中满是善意。 早年宋挽在侯府孀居,曾给他去信说多得二房照顾,是以宋扶对他印象十分不错。 “宋大人。” 见到宋扶,江晏不自觉挺直了脊背,方才眸中的不屑尽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幼童见到长辈般的恭敬和乖顺。 萧霁野看着宋扶,暗道此人神色清正,是磊落君子之相。想了想,也跟着喊了声宋大人。 “我于厢房备了酒菜,若二位无事不妨同在下共饮一杯?” 萧霁野看向江晏,询问他的意思。 江晏笑道:“宋大人相邀,予迟不敢违。” 二人走进宋扶厢房,只见桌上清淡菜色同点心繁多,桌旁还放了两包刘记酥糖,备着的酒也是更适合女子饮用的果子酿。江晏视线扫过满桌菜点,于心中暗暗记下。 在看见两包刘记酥糖时,他唇角微微勾起,面色亦有些发热。 他从不知那人喜欢这些。 萧霁野却是不管这些,拎着两坛酒放在桌上,又寻小二重新上了桌荤菜,这才坐下同宋扶寒暄。 宋扶见他行事落拓又颇为豪爽不羁,好感渐生,便拎起酒坛为二人斟酒。 萧霁野眸中带笑,见此场景有些好奇的看向江晏。 也不知他那嫂嫂的兄长来斟酒,他喝是不喝? 第100章 三五 江晏接过酒碗后轻声道:“这酒本不该不喝,但予迟近日身体抱恙,实在……” “无妨,我让人换了茶来。” 宋扶将酒碗拿回自己面前,却未见一丝不悦。萧霁野见此提碗敬酒,圆融揭过此事。 三人都是八面玲珑、面面俱到之人,是以谈得宾主尽欢,且萧霁野心有谋算,又生了结交宋扶的心思,再加江晏从中周旋,不过半个时辰,三人便张口称兄道弟,好不熟络。 酒过三巡,东直门前热闹起来,宋扶这才笑着向二人告辞。 马上便是点灯吉时,他还要去拜见姑母同三皇子。 萧江二人同声应好,三人约了下次痛饮,宋扶方离开厢房。 为仲秋搭建的明黄祈台上,此刻已陆续坐了不少宫中贵人。文惠帝不在,大皇子占长,是以坐在首位,三皇子次之,五皇子则站在三皇子身旁。 而皇后同几位后妃则坐在登天楼西方。 芸妃同江妃落座时,二人相视一笑。 仲秋大宴祈福仪式十分繁琐,众人枯坐在台上接近一个时辰,方听见太常寺卿唱完祈词邀三皇子上登天楼点灯。 三皇子年纪虽小,却已初具天子威仪,举手投足颇有威势。 宋扶拜见过芸妃同三皇子后,便一直在皇家祭台不远处等待点灯事宜。如今见沈千柏带着十数护卫走向登天楼,不免勾唇浅笑,与有荣焉。 三皇子走至登天楼下,宋芸宁看向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太监,只见那太监微微点头,又悄悄退下不知做什么去了。 “芸妃好运道,能生出三皇子这般钟灵毓秀的孩儿。” 看着沈千柏走进登天楼,江曼忽然开口。 她知今日大皇子必会动手,虽未打探到具体计划,但也不妨碍她心中雀跃。 只要沈千柏死,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宋芸宁闻言笑道:“比不得江妃运道好,五皇子虽愚钝了些,但到底省心。” “呵,芸妃这嘴向来不饶人,就是不知能不能一直硬下去。” 二人斗嘴几句,很快便将目光聚集在登天楼上。 登天楼上缓缓现出一道身影,三皇子沈千柏举起手中火把,慢慢点燃巨大龙凤花灯。 花灯亮起,瞬时照亮半边天空。 萧霁野同江晏也站在宋扶不远处,只是二人都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许是方才喝多了酒,我去去就回。” 江晏点头,将目光自登天楼中收回。 不知为何,此时他脑中想得尽是宋扶厢房里那包酥糖。 今日这等场合,宋扶会特意带来,想必那人是极喜欢的。 他一时懊恼,自己往日竟半点不知。 江晏抬头四处望去,见不远处果然有家酥糖铺子。 他想也未想便走了过去,只是刚走出不远突然被江行简拦住。 “去何处?” 江晏道:“去前头瞧瞧花灯。” 江行简正想让他回侯府,便听一道破空之声自远处而来。 “有刺客,我去寻五皇子。” 丢下一句,江行简便冲向皇家祈台。 江晏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道利箭直奔祀台上的大皇子而去。大皇子惊慌失措,忙拉了身旁女官前来挡箭。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弓手?不是说了让弓手撤回?” 那祭台之上的女官穿了一条鲜绿纱裙,身上还披着颜色鲜艳的月蓝披帛。 松烟亦搞不清楚此时状况,不等回话便被百姓牢牢困在人群中。 “啊!” 有那胆子小的嫔妃惊呼出声,江行简挣脱人群去看,只见利箭自那女官脑中穿透,射在大皇子眼眶中。 沈千炽痛得满地打滚,歇斯底里的痛苦哀嚎不断传入人群中,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句南庆打过来了,惊得百姓四处流窜,拥挤成一团。 有那躲避不及的,直接被人踩在脚下再没了生息。 东直门前瞬间人头攒动,无数百姓肩挨着肩,腿靠着腿,宫中禁卫皆被阻挡在原地,无人能动弹半分。 萧霁野借着夜色掩盖,将手中落日弓从房顶丢入人群,又将自己隐入黑暗。 大皇子中箭,祈台之上的江曼同宋芸宁压下心中惊诧,各自奔往三五皇子身边。五皇子在太监的掩护下,正拖着小身子哭着喊母妃。 江曼心中担忧,不免加快脚步。就在要将沈千沭抱进怀中时,角落里猛地冲出一个低等太监。 那太监直直奔向五皇子,抱住他跳下祈台。 “沭儿!” 江曼睚眦欲裂,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抓五皇子。 从祈台摔下虽不致命,但街头百姓正不断朝此处涌过来,看着亦十分危险。江曼只见那太监捂着胸口从地上爬了起来迅速溜走,而沈千沭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百姓越涌越近,用来区隔人群的围栏陆续被推倒,而护在最外围的禁军被百姓牢牢扒住,生怕自己倒下便被人踩成肉泥。 眼见无人能救沈千沭,江曼屈膝准备跳下祭台。 “娘娘!娘娘您不能去啊!” 常公公拉住江曼,自己噗通一声跳了下去。 江曼只见自己的孩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而身后无数百姓想要爬上祈台求生。他们拥挤着推搡着向前走来,她甚至已经看见有人重重踩在了沈千沭腿上。 “母妃……” 哇一声稚子啼哭,江曼死死咬住唇,再次准备跳下救人时,方见江行简从人群中挣脱而出,将沈千沭牢牢护在身下。 他将自己蜷成一团,把沈千沭塞入怀中,紧靠在祭祈台脚下。 沈千沭被牢牢夹在祈台同江行简中间,断裂的伤腿让他哭闹不停。 江行简咬着牙,只觉不断有人踩着他往台上爬,江曼被太监死命往皇宫方向拉,弹指间,便再见不到二人情形。 远处江晏也被推进人流动弹不得,惊慌间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死死拉住他。 “跟我走。” 此时唯有攀至高处方能脱险,萧霁野面色冷峻,拖着江晏往登天楼去。 江晏文弱隽秀,不抵萧霁野人高马大身形强劲,遇此情形他毫无招架之力。倒是萧霁野横冲直撞,为二人冲出一条路来。 好不容易走到登天楼附近,萧霁野道:“去前面找地方,爬上……” 话音未落,二人只听登天楼顶爆出通天巨响。 “三皇子!” 江晏惊呼出声,萧霁野抬头,只见登天楼上一弱小孩童身影,直直落了下来。 第101章 明月 “千柏!” 巨大火光炸开,零零散散的火点坠落至四处,被烧伤的百姓又开始一股脑往相反的方向跑。 登天楼通身都是楠木制作,大火之下很快燃烧起来,瞬时变成一座火楼。 三皇子从高空坠落,宋扶惊得伸出双手慌忙去接。 “宋大人,小心。” 烧焦的登天楼不停发出木头炸裂的哔剥声,木块接二连三掉落,江晏眼见一块巨大木架从上至下,斜斜落向宋扶头顶。 来不及反应,他便飞身上前将人扑至身下。 他知道三皇子对宋家多么重要,但他更知道宋扶对那人有多重要。 于那人心中,怕是这世上的人都死绝了,也不抵一个宋扶活着。 巨大木架坠落得十分快速,江晏来不及再起身躲避,只能牢牢护住宋扶头部。 他扑出去的动作太快,萧霁野甚至没能伸出手将他拉住。不远处沈千柏亦跟随火光坠落,萧霁野无从顾忌其他,只能借力而起,将从楼顶跌落的三皇子抱在怀中。 将人救下后,他才发现沈千柏半边脸同身子,都被炸得血肉模糊。 “江晏……” 来不及细想,将三皇子轻放在一旁后,他忙去看江晏,只这一眼便让萧霁野瞪圆了眼。 巨大木架砸在他背上,散落的火炭夹杂着鲜红血渍四溅至各处,江晏软软趴在宋扶身上,不知生死。 萧霁野上前将木架推开,又将江晏半圈在怀中。 “江晏,你醒醒。” 宋扶亦是满目惊诧,伸出手探向江晏鼻息。 “跟我回宋府,原太医院院判正在我府上。” 翻身爬起将沈千柏抱进怀中,宋扶见他面上伤痕,眉头狠狠一皱。 街上百姓还未散去,四处都是哭喊同哀嚎,萧霁野只觉双手被温热液体染红,有一瞬他甚至不敢低头去看江晏面色。 “唔……” 颠簸拥挤中,江晏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宋府了。” 萧霁野低头,却见江晏目光平静的看着眼前酥糖铺子。 也不知为何,他见此突然生起一股火气。 “走这里。” 宋扶指着一处人家,二人翻墙而过,险些将倚着门防止众人冲入的夫妻,吓丢了魂。 宋府距东直门并不算远,自小路抄过后便是宋府后院,宋扶走至门前一脚踹开角门。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同三皇子回来了。” 门房惊得大声呼喊,听闻沈千柏在,呼啦啦上来一群人将宋扶围上。 “大少爷快请,贺老正在前厅。” 宋府内外院涌出十数人,其余家丁都外出寻宋蓝安同宋夫人去了。今日本是仲秋大宴,阖府都在外头,如今外头乱了起来,自家老爷却还未有下落,以至于众人都慌了神。 好在眼下宋扶带了沈千柏回府,方让他们有了喘息余地。 一群人架着宋扶和沈千柏急忙离开,倒是将萧霁野同江晏甩在了身后。 萧霁野跟上前去,正欲发火却突然被江晏拉住衣袖。 “我想……见见她。” “先顾好你自己。” 都这等时候了,他竟还想着那个劳什子嫂嫂,真不知江晏脑子里都是些什么。 江晏闻言神色怔怔,眼露悲哀。 他想见见她。 抬头看着天上明月,江晏忽然想起初见宋挽那日。 于他心中,宋挽便如这清冷高洁的月一般,令人只可仰望,却永远无法触碰到。 江晏闭上眼,神色平静而柔软。 萧霁野见此英眉倒竖,心中愤懑。 他抬眸打量一圈,见四周无人,不由心下一横直接抱着江晏翻入垂花门。 宋府后宅唯有一处院子屋中未曾点灯,如今又无下人看守,他猜这便是宋挽闺房,略一思索翻身而入。 少女闺阁处处可见灵巧小物,萧霁野甩开门上珠帘,将江晏放在少女绣床上。 “你在这等着,我去寻大夫来。” 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将桌上烛火点燃,萧霁野退出了屋子。 昏暗烛火飘摇不定,江晏摸着身下衾被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这是她的闺房,他知晓的。 她的东西便同她的人一样,虽然是清冷端庄,但细探却总可窥见些寻常人不易于察觉的温柔。 少女绣床上放着三四个香枕,江晏伸出手轻轻抚过,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半分。 直到感受到身上血液缓缓染透身下被褥,他眼中方露出几分懊恼。 到底脏了她的东西。 这屋子虽许久没有人住,但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丫鬟婆子前来收拾,江晏躺在其中还可闻到淡淡花香。 这股花香让他既熟悉又感陌生。 恍惚中,江晏好似看见了幼时的宋挽。 初见宋挽那日,柳姨娘又如寻常一样,强迫他去夫人面前尽孝。 彼时老侯爷同江行简边关遇难的消息刚传来,侯府上下都弥漫在悲伤之中,唯有柳姨娘的唇角日日勾起,压都压不住。 老侯爷在世时,她会偶尔折磨他,让他带着一身伤栽赃周姨娘、郑姨娘,亦或打着让侯爷心疼庶子的心思,故意将他于冬日晾在院外,或用什么东西压伤他的手脚,以求将侯爷勾到自己院子中。 这招数先前总是好使的,可自从老侯爷发现他每月不是在病中,便是不断受伤后,终是看透了柳姨娘的心思。 江晏知道老侯爷对他确有几分父子情,也正是如此,他才慢慢疏远了他们母子。 可他错了。 往常侯爷若去了柳姨娘的院子,柳姨娘总会感叹他有些用处,是以接下来三四日,适逢柳姨娘心情好,便会放过他给他些吃食,亦或给他个好脸色。 可当柳姨娘发现他没了用处,再不能通过折磨他来吸引侯爷注意时,他的日子才真正难过起来。 柳姨娘发了疯似的变本加厉折磨他,先是为求老侯爷注意,后则为泄私愤,这种情况直到边关传来侯爷同世子阵亡消息,方才作罢。 那段时日,是江晏未遇见宋挽前,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了。 他的生母日日抱着他,说他乖巧聪慧,说他天资卓绝。 在他有限的印象中,柳姨娘唯一一次给他做了衣裳,也是那段时候。 那时候他会想,自己终于可以跟江易江星一样,被生母照顾,时刻护在怀中呵护安慰了。 他想,神仙终于听到了他日日祈求之言,让柳姨娘改情换性,变成像周姨娘郑姨娘一样的人。 可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是生而带来的秉性,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城阳侯府一下没了城阳侯同世子,他便成了最有可能袭爵之人。 柳姨娘日日笑脸,也不过是为了让他讨好夫人同老夫人,她甚至希望夫人可以大发慈悲,将他记在自己名下,让他一朝成为侯府嫡出,名正言顺将城阳侯府握在手中。 江晏思及此,唇边露出一道嘲讽笑意。 柳朱的确是个蠢货,还是个惯会异想天开的蠢货。 为了让他讨好夫人,柳朱不知从何处寻了江行简的衣裳给他穿,又让他去给夫人斟茶。 江晏还记得那日夫人一见到他,便愣在当场,许久后,她抄起托盘上的热茶狠狠砸在他头上。 “小畜生,你以为我易儿没了,你便能取而代之?做梦!” “低贱胚子生的下流玩意,妄想充当我的易儿?你怎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滚烫的茶水兜头浇在脸上,江晏又痛又怕,哭着回了柳姨娘房中。 “姨娘,夫人不喜孩儿穿成这般,孩儿再不要穿成这般了。” 江晏哭着脱下身上衣物,头上鲜血直流,鲜红血液遮住眼眸,让他一时看不清柳姨娘面色。正抬手想要擦掉面上血渍,江晏便觉被烫伤的面颊一阵剧痛。 柳朱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拍在他面上:“小畜生,你可知这衣裳费了我多大的功夫才弄来?你说脱便脱,怎得不将你那一层烂皮一遭脱了去?” 尖尖的指甲掐上江晏面颊,江晏只觉面皮仿佛被人生生扯掉一般。 “畜生崽子,我看你是翅膀硬了,连我的话也敢违背?去给夫人道歉,若是夫人不原谅,你就在绛香院跪到死。我倒要瞧瞧老太太会不会管府里这一棵独苗苗。” 柳朱扯着江晏的耳朵,将他直接丢出房门。 青斋在一旁等着,看着自家少爷满头满脸的伤,也跟着哭了起来。 会被分到二房来,本就是没什么背景的家生子,她只能看着柳姨娘日日打骂自己的主子,却又不知该如何阻拦。 “主子,奴婢给您擦擦……若是叫府里下人瞧见,老太太要说的。” 江晏抿着唇,满眼慌乱。 姨娘本来变好了的,今日却不知怎得了,又成了以前的样子。 江晏怯怯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弯曲的手指,忽然想起上一次姨娘也是这般,生生用砚台砸在他手上。 她本想让侯爷心疼来瞧瞧他,却哪想刚见到侯爷,对方只是夸奖了一句她近日将他照顾得不错,柳姨娘便再未提起他手上有伤之事。 “主子。” 青斋想要上前去拉江晏的手,却被他推开。 “没人在意的。” 没有人在意他是否受了伤,是否会疼。 江晏推开青斋,一个人跑出了柳姨娘的院子。 他要去找舅舅,舅舅应当还是在意他的。 江晏跑出内院直奔柳呈祥的下人房去,可还不等进门,便听柳呈祥在屋中道:“老的小的都死了,只要咱们把柳朱哄得舒服,这侯府日后还不都是咱们的?” 柳呈祥的妻子垂着眸道:“再怎么哄着你妹子,也不能让她那般对二爷,我瞧着日日都下了死手的打,打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保不齐二爷日后大了,要记恨她,你也跟着受连累。” “你放心吧,不会的。” 柳呈祥哈哈一笑:“那没用的东西好似没断奶一般,日日跟在柳朱身后姨娘姨娘的叫,便是柳朱给他个好脸色,都能乐得他跪下恨不能舔他姨娘的脚。” “那东西狗崽一样的性子,打得越狠他跟柳朱越是亲近。” “你放屁,我怎么没见你打过咱们家连升?” 柳呈祥瞪她一眼:“咱们家连升,可不似那个打不走的贱皮子。” 江晏呆呆蹲在门外,从不知他的舅舅是这般看他的。 往日舅舅分明对他很好,会给他从外头带糕点,偶尔还会给他两颗饴糖。 记忆中,舅舅给的饴糖,总是很甜…… 江晏从台阶上跳下,浑浑噩噩钻进了假山中。 他不喜欢侯府,不喜欢老夫人,也不喜欢江母,更不喜欢周姨娘郑姨娘,亦不喜欢所有侯府庶子。 他知自己比不过江易,但凭什么同样的庶出,江景江星同江昂都过得比他好? 他见过江景在院中扑蝶,扑累了后周姨娘会抱着她笑。 周姨娘笑得很温柔,她甚至还会在院子中,给幼年的江景扎头发。 周姨娘也给他扎过头发,可他不敢多见周姨娘。 他怕见多了周姨娘,自己会憎恨柳朱。 郑姨娘对江昂也很好,江昂还小,她走到哪里都会抱着他,江晏甚至还看见过郑姨娘弯下腰,轻轻吻在江昂的脸颊。 柳姨娘没有亲近过他,柳姨娘也没有为他梳过头发。 那一刻,江晏终于明白自己是不同的。 他跟嫡子出身拥有万千宠爱的江易不同,亦于拥有姨娘宠爱的其他庶子不同。 江晏哭着爬过假山,迫切的想要离开侯府。 他想去找同他一样的人,同他一样受尽苦楚的人,同他一样无人关心无人在意的人。 可侯府太大了,江晏顺着假山爬了许久,都未能见到府外的风景。 他颓然坐在墙根下,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谁在那里?” 一墙之隔外传来女孩轻细嗓音,江晏闻言哭着道:“你又是谁?” 对面没了声音,江晏忽而有些害怕这人也离自己而去。 沉寂许久,他才听对方道:“我乃江易遗孀。” “原来你是我嫂嫂。” 府里前些日子有位捧着牌位的姑娘嫁进来,他知道的。 他很羡慕江易,江易活着有人宠爱,死了竟还有人记挂。 江晏想若是他死了,必定无人在意,就仿如冬日枯草缓缓烂入泥中,在任何人心中都掀不起半点波澜。 想了想,他又哭了出来。 宋挽在墙的另一边,轻轻出声:“你是江晏?” 第102章 揽怀 “你知道我?” 江晏坐直了身子,眼露希冀。 “知道。” 江家的人她都知道,同她差不多年岁,还喊她嫂嫂的唯有江晏一人。 “你在哭什么?” 宋挽站在墙边低声询问。 她来侯府守寡不久,却觉得时间十分难熬。 偌大一个澜庭院只住着她同几个下人,让宋挽颇为不适,若非如此,今夜也不会到院中闲逛遇见江晏。 “哭什么?” 江晏喃喃重复,随后带着哭腔道:“我哭我生来便与众不同,亦哭世上无人疼我爱我。” “我哭夫人眼中只有江易,从不管我死活。” “我哭柳呈祥本为我血亲母舅,却一心只想从我身上谋求好处。” “我哭姨娘无有真心,从未拿我当亲子看待,只当我为牵扯父亲的筹码。” “我哭我明知他人无心,却仍祈求他人真心待我。” “我哭世上众人都母子情深,唯独柳姨娘安忍残贼,不留余地。” “我哭我明知她待我刻薄,却被血脉牵掣,不知如何挣脱。” “我哭我纵然知她万般不好,却挣不开孝道的捆绑勒索。” 江晏从排水口伸出一只手,少年细白手掌沾染了泥土又混合了血渍。宋挽也不知他如何想的,硬是生生从那排水口中爬了过来。 排水洞窄小狭长,江晏顶着满头鲜血,哭着走到她面前。 宋挽被他吓了一跳,慌忙退后七八步。 “你是我嫂嫂,你教教我,我该如何?” 蹭了一身的泥土,江晏哭得整张脸花成一团,正说着话,豆大的泪又不停从面颊上滚过。 十岁出头的少年,竟是比她还矮着半个脑袋。 宋挽拧着眉,本想说他不仅逾矩,还十分失礼,可见他满头血时,又不由心生怜悯。 “你随我来。” 将人带到拢香斋院内,宋挽道:“你在这里等我。” 她进了屋端出一个大漆盘,轻手轻脚放在江晏面前,身后蘅芷跟了过来,手中端着黄铜盘子。 “晏二爷,奴婢为您净面。” 蘅芷上前为江晏擦干净头上污渍,又小心为他敷了止血消肿的生肌粉,做完这一切方退到不远处。 宋挽站在游廊灯笼下,目光平静的看着他。 江晏只见眼前姑娘落落大方,她站在院中最明亮的地方,一时令人移不开眼。 宋挽微微抿唇,想了片刻轻声道:“世上无人爱你,你便自己爱自己,何必为他人贪嗔痴,爱憎恶乱自己心神?” “且他人之爱不掌在自己手中,他一日爱你,未必能日日爱你。今日爱你,你欢喜愉悦,明日不爱你,你怨憎悲苦,届时落得你不成你,他不成他,又是何必?” “至于你说柳姨娘……” 宋挽拧着眉,并不想参与他母子之事。 所谓疏不间亲,她一个外人,怎好说江晏生母的不是? 可宋挽抬头见江晏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急于得到救赎的渴望,她终是忍不住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便是血亲也逃不过此。” 江晏按着头,红着眼道:“可她是我生母,她该疼我爱我,护我亲我,天底下的母亲都是这般对待孩儿的,为何唯独她不同?” “我二人血脉相通,她不该这般对我。” 江晏躺在床上,望着眼前串了粉色小珠的帷幔,心中一疼。 他那时年岁小,只当宋挽自幼博学,可那番话现在想来,应也是她心中疑问。 在无人所知的时光里,江晏猜想她定然翻阅了许多书,方找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 他记得那时宋挽沉默许久,才幽幽道:“常言道生与养,其恩相半。” “虽柳姨娘予你生命,可若她未曾养过你,这恩情怕也是要折半的。” “既恩情折了半,想来你心中的孝,也该分给饲育你长大的嬷嬷一半。” 江晏愣愣眨眼,知晓她所言之意,是可对柳姨娘孝心折半。 “书上还说,结交在相知,何必骨肉亲。” 宋挽抓着手中绣帕,眼中亦带着点点茫然。 无缘无故之人未必不能相知相许,骨肉之亲,大约也不必非亲不可。 “你说自己被血脉牵扯不知如何挣脱,却怎不想并非血脉牵扯住了你,而是你甘于受它勒索。” 从漆盘上拿出一本书,宋挽递给江晏:“送予你。” 江晏呆呆翻开,只见其中一页带有密密麻麻的红字批注。 他仔细看去,原是《论衡·物势篇》。 江晏盯着看了许久,终有释然。 只是他不知自己该如何,方能走出眼下困境,他盯着宋挽双眼,愣愣询问。 宋挽想了想道:“修身养性、读书明理,做一个通达君子。” “待你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心无旁骛可不受外界诱扰时,大概就可随心所欲,畅行无阻。” 江晏思索片刻,点头应是。 嫂嫂的意思应是当他负君子之盛名,哪怕偶行小人之事,也无人敢置喙什么。 江晏抬起头,只觉宋挽不仅博学还异常温柔。 他看着灯下的少女,情思一动再动。 江晏怔怔站在原地,宋挽见他身形瘦弱面色苍白,又让蘅芷给他端了碗赵嬷嬷正在喝的养血补气汤。 那汤腥苦,江晏喝得舌根发麻。 “是苦了些,这给你吃。” 第一次,宋挽伸出手将一把包着油纸的琥珀色石蜜递给江晏。 江晏知道这东西,此物名为石蜜,唯岭南有售,他以前只见江行简吃过,自己却从未得到过半块。 剥开一颗放入口中,江晏红着眼道;“晏儿日后还能来寻嫂嫂吗?” 宋挽摇头:“不合礼数。” 江晏一手握着石蜜一手捧着书,喃喃低语:“只是不合礼数,并非讨厌晏儿?” “为何讨厌?” 宋挽抿唇淡笑:“无论什么人只要知善恶懂进退,行事磊落持君子之风,就都会被人喜欢。” “嫂嫂也喜欢这样的人?” “自然。” 喜欢…… 江晏低着头,唇边勾出浅浅笑意。 原来只要他做个君子,嫂嫂就会喜欢他。 江晏紧紧捏着手中书,神色虔诚且认真:“今日过后,我必好好读书修身养性,做个君子。” 宋挽莞尔,点了点头。 离开时,宋挽跟在他身后直将人送至角门,江晏数次回头,看着灯笼下的少女依依不舍。 他面上被茶水烫出的伤痕泛着红肿,宋挽看着那指甲掐痕开口道:“刚无柔不利,反之亦然。一味顺从可欺,只会让施暴者得寸进尺。你虽是柳姨娘所出,但也应牢记自己身份。” “你是主,她是奴,以下犯上罪无可恕。” “下次,莫让她再动手了。” 江晏红着眼低声道:“我可以吗?” 宋挽坚定点头:“自是可以。” 那日的宋挽不似他后来见过的模样。 江晏用手指轻轻勾起床头上挂着的如意结络子,将它捏在手心。 这络子打得一板一眼手法又稍显稚嫩,必是宋挽幼时打来玩的。 他细细摩挲过上头似有褪色的痕迹,满心欢喜放入怀中。 江晏知他不该如此,此行非君子之道。 可他这辈子大约是做不成君子了。 若是可以,他只希望做宋挽眼中的君子,待有朝一日她想起他,能淡淡感叹一句二爷磊落便成了。 “这里。” 萧霁野拉着宋扶同太医院院判走了进来,江晏缓缓抬眸,冲他一笑:“我的东西,留给她。” 他的身份没什么能给宋挽的,唯有同萧霁野在府外做的那些生意同银钱可留给她。江晏知晓她定不会要,可他还是怕。 他怕女子艰难,尤其是已经外嫁的她。 三皇子情况不太妙,他怕来日江行简不会好生待她。 有道是世路难行钱做马,虽铜臭于她来说等同粪土,但有了银子起码可保她衣食无忧。 江晏信得过萧霁野,他虽行事狂妄了些,但…… 他信他。 见萧霁野点头,江晏闭上眼。 他听见宋扶不断唤自己的名字,亦听见大夫说不可留在此处。 江晏只觉浑身剧痛难忍,再撑不住晕了过去。 “这里无药,带他去老夫的医庐。” 满面白须的老者将一粒红丸塞入江晏口中,又吩咐宋扶将人带离。 萧霁野本想跟着离开,却被宋扶拉住:“江晏他……” 江晏为何要救他? 今日千柏重伤必有侯府手笔,所以江晏为何会奋不顾身救他? 眼见江晏已被人抬走,萧霁野垂眸道:“如何?” 宋扶抿唇,又想对方应也不知江晏心思,便松开了手。 “晏二爷大恩宋扶此生难忘,日后必有报答,但今日乱事频出,我离不得府上,只能劳烦仁兄代为照看。” 萧霁野抱拳:“宋大人放心,二爷乃萧某友人,萧某自会照顾得当。” 说完,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宋扶看着几人背影,心中不安。 “去侯府寻人,务必将今日事告知挽儿,若侯府阻拦直接带她回府,不计任何代价。” 身边小厮点头,慌忙去府里寻人。 先前家丁都散出去寻家主同家主夫人去了,如今便费了些时间。待到众人到了城阳侯府时,整个城阳侯府被下人护得死死,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江行简同沈千沭是被人抬回侯府的,刚回府他便让人将大门同后宅护了起来。 今日事太过奇怪,三皇子因江妃挑唆被大皇子暗算,而千沭则伤于宋芸宁之手。 可射杀大皇子的,又是哪一方人马? 江行简虽第一时间想到了东宫,可转瞬一想又觉不合理。就算东宫那个瘫子突然好转,又为何要对沈千炽动手? “主子,您怎么样?” “无……事。” 方才府医看过,他身上至少有六七处折疡,轻轻按住胸口,江行简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告诉母亲,祖母那边到时辰了,另外……” 江行简垂眸,思索片刻道:“小心将澜庭院看管起来,今日事莫惊动夫人。” 他不想让宋挽知道今日之事,她性子烈,若是知晓二人之间必会割恩断义,反目成仇。 死死咬着唇忍住疼痛,江行简满心烦乱。 虽早早便知会有今日,可为何这局面到来他会如此惶恐? “小的知晓。” “将沭儿送于我房中,今日务必护住五皇子。” 射杀大皇子的幕后之人还未找出,他不能轻举妄动。今日外头大乱,宫门必会关闭,无论如何,他都要将沭儿安安全全护到回宫那日。 想到沈千沭的断腿,江行简心下担忧。 如今他只能期盼沈千柏或死或残,不然先前所筹谋的一切,皆要前功尽弃…… 看管下的侯府内宅一片寂静,宋挽还不知外头所发生的一切,她只隐隐听出今夜颇为嘈杂,但想到今日乃仲秋百姓都在外赏灯游玩,又觉得正常。 “小姐,您可好些了?” 宋挽点头。 其实江行简刚离开侯府不久,她便觉腹中疼痛渐渐缓解,不过半个时辰便不再疼了。 “未看见阿兄同姑母,也不知二人会不会为我担心。” 宋挽半倚在绣塌上,语带黯然。 提起见宋扶,蘅芷有一瞬不自在,却又很快恢复。 主仆三人在房中摆弄着花灯,突然听见窗上咔哒一声。 宋挽回头去看,险些被林葭玥吓出泪来。 众人只见她披头散发一手一脚都扒在窗户上,正行迹诡异的往屋中爬。 “别出声,过来帮我一把。” 她抬头见宋挽蘅芷等人呆愣愣看着自己,不由压着嗓子喊了一声。 “去帮忙。” 蘅芷蘅芜忙上前将她扶了进来,林葭玥却是一进屋子便吹熄了房中蜡烛,一人坐在绣塌下。 见此动作,宋挽便知她不想让人发现自己身影。 外头有人? “发生什么事了。” 她面色冷峻,立时戒备起来。 林葭玥坐在地上静静看着她,沉默片刻后道:“你今日未去赏灯,是为了什么?” 见她费尽心机爬了窗户进来只为问这些废话,蘅芜不由气恼:“还不是因为你胡乱发卖府中下人,闹得小厨房出了问题,害我们小姐被粗使丫鬟误落了毒?” 林葭玥闻言淡淡一笑:“原来不是你自己主动留下来的。” 她不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既不是宋挽自己的主意,那必定是江行简的主意。 一定是他知道今夜外头会出事,才故意留下宋挽保护她。 想到此,林葭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甚至笑出了泪。 傻笑过后,她看着宋挽道:“你知道吗,今夜外头出大事了,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 第103章 恩断 “怎么回事?” 宋挽拧着眉,心下一凛。 今日乃仲秋大宴,各皇子都会出席,会引发乱象,必是出了大事。 宋挽焦急看着林葭玥,却只听她道:“我房中有个婢女名为轻红,她啊……” 慢悠悠抬起眼看向蘅芷蘅芜,林葭玥心中一酸。 她自问对浅碧轻红也算不错,可照比宋挽身边的蘅芷蘅芜却是差得远了。 那两个丫头,没有一个胳膊肘往里拐的。 “她啊,是个惯会偷懒耍滑的,今儿过节她在外院伺候的哥哥出去看花灯,她心思便活了,我瞧她那火急火燎的模样烦得慌,便让她自己出去玩了。可谁知道不过一会儿,她便跑回来说外头死了人。” “她哥哥说登天楼那边不知怎么起了火,然后就发生了踩踏,他去得晚没能凑近看,这才捡回一条命。” 登天楼! 宋挽倏地站了起来。 千柏今日点灯,必在登天楼之上。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拿出外袍披在身上,宋挽道:“我去寻江行简,可要送你回绣烟阁?” “我自己能回去。” 林葭玥看着一脸沉着的宋挽,忽然语带哽咽:“你今日误食了东西,定是他为了保护你故意做的,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事先知情。” 宋挽道:“我知。” “那你知不知道,他今日原要带我去赏灯的?还给我送了一身绿得人发慌的衣裳。” 林葭玥哭了又笑:“就是在夜里也能一眼瞧见的那种绿。” 宋挽抿唇:“你要如何?” 伸出手在怀中摸了摸,林葭玥掏出一把匕首,蘅芷蘅芜见状瞬间将宋挽护在身后。 “这东西送你,有些下场是他该得的。” 红着眼将匕首递给宋挽,林葭玥道:“给你防身,若是可以,帮我多捅他两下。” “你……” 接过匕首,宋挽忽而不忍:“你可知他同怀素……” “我知道。” 她跟怀素同住一个院子,怎么会不知二人发生了什么?只是先前她自欺欺人不愿相信,现在又不再在乎罢了。 林葭玥挽着头发,转身想再从窗户爬出去,宋挽略一犹豫,还是开口:“你若想离开侯府,我可帮你恢复良籍。” “不必了。” 她动作狼狈的趴在绣榻上,就好似自进入侯府后的处境一般。 “我离不开,也不能离开。” “这里有我做下的孽,亦有别人欠我的因,未偿罪,未得果,我不能走,也不会走。” 林葭玥离开,宋挽捏着匕首对蘅芷蘅芜道:“去换衣,我要去问问江行简究竟对千柏做了什么。” 主仆三人提着灯走出了澜庭院。 刚走出院门,便有婆子来拦问她们有何事情,蘅芜见状二话不说照着那婆子头上便是一闷棍。 “哎呦……” “滚,莫挡了我家小姐的路。” “打人啦,快来人啊。” 那婆子大声呼喊,宋挽却道:“你们不必白费力气,我有事同江行简说,你们拦不住我。” 她向前走一步,那婆子想要扑住她的腿,却被蘅芷一脚踹开。 “你们都退下吧,既不敢伤我,又何必白白挨打。” 宋挽说完,大步奔着江行简书房而去。 一群婆子面面相觑,停了下来。 她们的确不敢真伤了宋挽。 侯爷只说不让夫人出澜庭院,却是没说要如何阻拦,若把夫人碰伤了,她们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不敢妄动,只能目送宋挽离开。 走至江行简书房,宋挽轻轻推开门。 屋中江行简裸着上半身,身上贴满了续骨的膏药,见她进来,男人忙伸手去拿身边衣物,只是刚一动,他便疼得狠狠皱眉。 五皇子睡在内榻,两条腿都绑着木条,宋挽视线略过沈千沭,冷着声音道:“你对千柏做了什么?” 江行简抿唇不语。 “千柏现在如何了?” “我不知道。” 江行简道:“今日外头大乱,大皇子三皇子五皇子都受了重伤,我不知三皇子如今是何情况。” “大皇子受伤是谁所为?” “不知。” 宋挽垂眸:“我向来知道三五皇子必有一争,但可笑的是我一直当你为坦荡君子,却怎想你如今行事愈发不堪。” “便是不提你在府中做得那些荒唐事,便说今日,你怎能对千柏下毒手?” “他方不到十岁!” 江行简咬着牙,语气焦急:“那沭儿呢?你当你宋府行事如何磊落?宋芸宁还不是使人抱着沭儿跳下高台?今日若非我,沭儿便要被人生生踩成一滩肉泥,你怎得不说沭儿方不到六岁?” 宋挽面色冰冷:“姑母同江妃不得不争,江妃为夺嫡打压于我,我可曾为此迁怒过你?我可曾对五皇子生过什么恶心?” “夫妻一体,便是三五要争,我亦从来将侯府放在心上,可你城阳侯府是如何做的?” “江妃同姑母如何斗法我不过问,但江行简你总该知,但凡你对千柏出手那日,必是你我恩断义绝之时。” 宋挽将白玉梅花簪子丢到江行简面前,转身便走。 玉簪断裂发出一声脆响,江行简看着宋挽决绝背影忽然慌了神。 “挽儿……” 不过刚站起身,江行简便因一阵剧痛突然向前倒去,宋挽躲避不及被他抱了满怀。 江行简正欲解释,却唔的闷哼一声。 “你……” 宋挽抓着手中匕首,眼中露出淡淡惊慌。 只是她虽怕,手却是极稳极坚定,江行简低头看着腹部,她竟是半点未留情,将整把匕首狠狠扎进他腹中。 “你想我死?你恨我至此?” 江行简眸中猩红,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妻,他自幼陪着长大的小姑娘恨不得他死? 温热鲜血顺着匕首低落在地上,宋挽松开慌张退后,蘅芷蘅芜见状忙把她扶起,主仆三人站在角落,静静看着躺在地上眼神凌厉的江行简。 “江行简,你我今日恩断义绝,只愿此生再不相见。” 她要离开侯府,她永远不会原谅任何伤害过姑母同阿兄的人。 “来人。” 江行简爆呵出声,松烟慌忙跑了进来,见到正躺在血泊之中的主子,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江行简咬着牙,沉声道:“拦住夫人,绝不能让她走出侯府半步。” 第104章 义绝 侯府忽然上来一群婆子围住宋挽,可她们又不敢对她动手。 到底是侯府夫人,虽同侯爷闹得如此不堪,但谁也不知江行简要如何处置她,且就算侯府容不下她,背后的宋家也不是她们一群下人能得罪得起的。 一时间,宋挽三人同侯府下人僵持不下,宋挽只大步向外院走去,婆子们则围成一个圈不远不近的跟着劝着。 “夫人三思,这前头可就是外院了。” 走至垂花门前,宋挽看着那道内外之隔的关墙,停下了脚步。 一墙而已,却是隔绝了她十八年人生,无论是在闺阁之中,亦或嫁入侯府,她都从未一人踏出过此门半步。 宋挽下意识抓紧了裙摆,心中恍然。 “夫人莫同侯爷置气了,这外院不是您可去的,外头尽是家丁小厮,若被外男冲撞了,夫人要如何是好?” “小姐……” 蘅芷亦抿着唇,拿不定主意。 “走。” 宋挽狠狠抓着裙摆,终是向前迈出第一步。 若她今日连侯府内院都不敢出,日后又谈何不拖累姑母阿兄? “夫人出院了,男丁回避。” 见她真出了内院,一众婆子阻拦的阻拦,清场的清场,更还有慌慌张张跑去内宅为宋挽拿帷帽的。 蘅芷蘅芜抱着浣洗丫头的洗衣棒槌,战战兢兢护在宋挽身边。 众人正僵持不下,却忽闻府中传来四声钟鸣。 宋挽步子一顿,看向福鹤堂方向。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老太太去了,数个婆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宋挽亦是有些诧异,虽知晓老夫人身子早就不行,却未想会在今日过世。 她微微抿唇,终是咬着牙说了句走。 围堵她的下人互相对视,分出一半跑向福鹤堂。 “夫人您就同老奴回去吧,这外院真不是您可去的,您今日又能走去哪里?府中无车无马,外头又乱成一团,出了这门子可就危险了。” “是啊,夫人同老奴回去吧。” 梁婆子同齐顺家的向来敬畏她,她于二人有恩,此时二人亦不舍宋挽闹出个无法收场的境地。 她们这边还在苦苦劝慰,侯府正门处却是叮叮当当响起了打斗之声。 两拨人虽缠斗得厉害,但双方都不敢真正伤人,是以虽吆喝声大,又咒骂得起劲,但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纠缠了快一个时辰,宋府家丁同婆子方打进侯府大门口。 宋挽这边亦闹得厉害,几个婆子吵吵嚷嚷的被宋府人听见,众人只见一身形魁梧的妇人猛地推开守门家丁,哭着便往侯府里头冲。 “大小姐,老奴来救您了。” 听见这句,宋府人仿佛从心底生了胆子,这才手脚放开挥着手中木棍扒犁等物,狠狠敲向侯府众人。 “打回去,侯爷说了绝不让夫人离开侯府半步!” 话音刚落,先前如同玩闹一般的两方人马,立时便开了红见了血。 宋挽被蘅芷蘅芜同五六个宋家婆子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婆子为她戴上帷帽,小心护着。怎奈侯府到底人多,不多时宋挽同宋府下人便被逼退回内院。 江行简被几个下人抬着出来,见此情形眸色深沉。 “挽儿,回来。” 他悔了,他不想放她走。 “江行简,你别忘了五皇子还在房中。” 宋挽头戴帷帽,江行简看不见她面上神色,可他能听出宋挽言语中的决绝之意。 他垂眸遮住眼中阴沉,强压下心中狠戾。 “千柏生死未卜,若你今日强行拦我,我便同五皇子玉石俱焚,就是不知你担不担得起江妃怒火了。” 宋挽掀开帷帽,顺手扯了廊檐下花灯,丢在四处挂着的白绸上。 刚刚挂起的白绸瞬间点燃,宋挽继续扯下花灯丢在四处。 江行简按住腹部伤口,唇色因失血而显得异常苍白。 火势越烧越猛,侯府下人一面救火一面守着宋挽,直至江行简开口他们才一一散去。 “你以为今日离开侯府,便永远离开了?” 宋挽淡淡道:“起码我今日离开了,我们走。” 走出城阳侯府大门的一瞬,宋挽只觉有种淡淡眩晕感。 她微微踉跄,被同样红着眼的蘅芷蘅芜搀扶住。 先前那身形壮硕的婆子亦抹着泪道:“大小姐,老奴送您回府。” “不成。” 宋挽摇头:“今日事乱,千柏亦在府中,父亲同阿兄定还有其他谋算,值此紧要时机,我不能给府里添乱。” “去郊外庄子。” 上了马车,宋挽长舒一口气。 她虽担忧千柏,但眼下还不是回府添乱的时候,她只能等,等千柏无事,等府中想好该如何处置她。 紧紧抓住裙摆,宋挽鼻尖微酸。 又要麻烦阿兄为她担忧…… “什么人?” 走至城门处,宋府马车突然被拦了下来,那婆子同守城将领交涉片刻后,回来道:“小姐,城门已关说是今夜城中混入了敌国细作,七日内所有人不得出入。” “七日?” 那婆子一脸愁容,无奈点头。 宋挽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听外头有人走了过来。 “车上可是宋扶宋大人胞妹?” “正是我们小姐。” 那官兵上下打量眼前婆子一眼:“你们可以出去了。” 宋挽疑惑,未曾想城门已关竟还能再出去,她一时没了主意,既不敢轻易出城,怕中了谁的诡计,又担忧自己在城中为家中招来祸事。 犹豫片刻,她方柔柔开口:“敢问是哪位大人给了可开门的命令?” “东厂督主万公公。” 那士兵说完,便前去为宋挽开门放行。 蘅芷见状道:“小姐,咱们出城吗?” “出。” 宋挽摘下头上帷帽,轻声道:“无人敢借东厂之名行事。” 虽不知宋扶何时同东厂扯上了关系,但今日她必出城不可。 马车很快驶出城门,万宵站在高楼之上,颇为不解他家主子今日怎多管闲事起来。 “主子,城阳侯夫人……” 萧霁野摆摆手,并不在意宋挽如何。 “今日大皇子已废,三五皇子更是伤的伤残的残,主子回宫便可恢复太子身份,属下实为主子开心。” 萧霁野闻言道:“还不是时机。” 莫说这几日回不去东宫,不知吉荣可否撑住,便说此时‘病愈’,定会引多方猜忌今日幕后之人是他。 江宋皇后等三人,也必会合力将三个皇子伤残之责安在他身上。 倒不若继续韬光养晦,坐收渔翁之利。 二十几年都等了,他又哪里在乎这几日? 沈千聿倦懒地倚在窗边,面无表情将刻着萧霁野之名的鱼鳞符,丢入屋中渣斗。 第105章 骗人 马车驶出城门直奔京郊而去,宋挽摩挲着袖中那张地契,慌乱之意逐渐安稳。 无论何时只要有阿兄在,她便不怕不慌。 蘅芷同蘅芜呆呆坐在马车里,听着身后哀嚎痛哭不断,不由心中戚戚。 “小姐,城里这是怎得了?” 宋挽将地契收回袖中,哀声道:“自古权势争夺皆是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哪一个上位者不是踏着尸山白骨堆爬上去的。” 她不敢听,亦不敢细想城中百姓经历何等惨状,宋挽抿着唇将车帘轻轻按下,仿佛如此便能隔绝那些失去挚爱之人的悲鸣。 “小姐,到了。” “多谢琅嬷嬷。” 琅婆子本是照顾她阿兄的嬷嬷,可阿兄不放心她,便将琅婆子送到她身边来,当初本该是她陪着自己去侯府守寡,但赵嬷嬷自幼待她如亲女,实在离不开她才跟着去了侯府。 后来琅婆子便被宋挽安排在外头,帮她照看嫁妆铺面庄子等物,这些年她同赵嬷嬷二人里里外外将她照顾得十分妥当。 今日遇见琅婆子,更是让宋挽心头安稳,就好似见到了宋扶一样。 “小姐说得什么话,老婆子我早想将您从那狗屁倒灶的侯府抢出来了。” 被她扶着下了马车,宋挽这才看见宋扶为她准备的宅子。 只是光看见刚修好不久的院墙,她便觉眼中发热,心尖酸软。 这高大围墙几乎顶她两个高,四周皆有宅院,且位置不近不远。 既不会孤零零的让她害怕,亦不会挨得太近惹她生烦。 宅子大门是用十分厚重的柏木制作,上头刷着朱红色桐油,宋挽进门,琅婆子快速拉上三道门栓。 两进的宅子明亮宽敞,里头收拾得干净整洁,宋挽走过院子,穿过中堂便是她的闺房。 内院不大,只有两处厢房,但宋挽看着门上挂着的珠帘,同床上散着花香的软枕,浅浅笑了起来。 “都是我小时候喜欢的。” 屋子里帷幔纱帘挂得到处都是,尽是些新鲜颜色,宋挽看着突然觉得自己早已枯寂的心,仿佛又重新跳动起一般。 蘅芜见此猛地拍掌:“好看,好看,可算不用看那满屋子的白了,真真是让人晦气得慌。” 琅婆子笑道:“这些东西都是大少爷给了银子让老奴去置办的,也不知小姐喜欢不喜欢。” “多谢嬷嬷,我很喜欢。” 宋挽勾着门前珠帘,看着屋中空空书架,忽然想起自己未有机会带走的孤本收藏等。 只是这念头刚刚闪过,便被她抛在脑后。 她再不想提起任何同侯府有关之事。 “往后老奴就在这宅子里陪着小姐,大少爷说了,这宅院小,若是人多反倒不安全。且大少爷本来寻了几位会些拳脚的丫头预备给您防身,只是如今出不来城。” 宋挽摇头:“无妨,如此便很好。” 琅婆子去厨房烧了热水,蘅芷蘅芜帮宋挽拆了妆发后,三人坐在屋中拔步床上红着眼傻笑。 蘅芜笑过后,抹着泪道:“小姐,咱们真从侯府逃出来了吗?奴婢怎么感觉同做了场梦一般?” 蘅芷鼻尖红红:“小姐,咱们日后还会再被送回去吗?” “不会。” 宋挽摸着身下金莲花橙色的蚕丝被子,语气欢喜:“既费尽千辛万苦从侯府出来,阿兄同姑母便不会再让我回去。” “蘅芷、蘅芜,咱们以后不会再回去了。” 主仆三人窝在一张床上,都毫无睡意,她们讲着这几年的点点滴滴,愈发唏嘘。 夜半三更时,宋挽睡不着,又去了房中寻来笔墨,为赵嬷嬷同香草绿竹一一报喜。 第二日一早,琅婆子为几人做了五米粥同酱菜,见宋挽吃得津津有味,她哽咽着背过身擦了眼泪。 “这宅子里别的不缺,但粮油是没有的,这几日进不得城,老奴一会儿去周围转转,看看有无挑担子的农户。” “嬷嬷不必劳累,有什么吃什么便成。” 蘅芜不住点头:“小姐说得对,在这处吃什么都是香的,就算嬷嬷拿了生米来,奴婢吃着也不会积食。” “这心情舒畅,吃什么都好克化。” 宋挽抿着唇,浅浅一笑。 城门不开,主仆三人便在这小宅子里生活起来,早起不必给夫人老太太晨昏定省,晚间亦不必盘账处理杂事,不过六七日,宋挽便养得气色红润,姿娇形媚。 城门大开那日宋扶来见宋挽,为她这未施粉黛却肤润如脂,双颊泛绯的康健模样大感欣慰。 “阿兄。” 宋挽穿着身蟹壳红掐花褙子,下身配着粉青的银丝绣花裙,头上插着两支珍珠鬓簪,甚至还带了绢花。 就连脖子上,也挂了红彤彤的仿石榴籽鎏金嵌宝璎珞圈。 脚下的绣鞋,亦镶着珍珠同铃铛,走起路来叮铃叮铃响。 宋扶细细打量,笑道:“怎穿得这样艳?倒不似你平日喜欢的样子。” 话音刚落,宋扶便知自己说错了话。 “你这样穿很好看,阿兄喜欢。” 宋挽羞赧一笑:“是蘅芷同蘅芜选了这一身,说是瞧着喜庆。” “千柏的伤好了,我心情亦好。” 前些日子收到宋扶飞奴送来的信笺,宋挽担忧几日的心才放下,今日得见,终于能亲口问问三皇子情况。 “千柏受伤可喊疼了?可落了什么伤痕疤痕?” 宋扶垂眸,随后笑道:“都无事了,你不必担心。” 沈千柏虽然性命无忧,但那日花灯中被人放了炸物,炸得他半张脸容貌尽毁。宋芸宁不忍让宋挽也跟着心疼难过,再三叮嘱不要将此事告知她。 他的妹子好不容易方得几天快活日子,他同姑母都不愿让朝堂这些恼人事烦她。 “我给你带了吃食同家中书籍,你若无事可看着解闷……” 宋扶边说边往内堂走,宋挽却是怔怔站在原地,皱着眉道:“阿兄骗人。” “阿兄不会说谎,更骗不了挽儿,千柏出事了对不对?他怎得了,伤了何处,可于性命有碍?还是……于大位有碍?” 第106章 审时 宋扶虽知自己这妹子自幼聪颖,但如此敏锐仍让他有些惊讶,沉默一瞬后宋扶道:“怕是日后无法继承大宝。” “据千柏说他到登天楼点灯那日,刚点燃龙凤花灯便闻到一股浓烈的焦臭味,他忙让跟上的禁军下楼,可点燃的一瞬,龙凤花灯便炸了开。” “花灯不是检查过多次,没有问题方送到登天楼上的?” “应是临时被人做了手脚。” 宋扶抿唇,语气沉重:“我检查过了,花灯内部的竹篦扎架损坏最为严重,应是有人在其中放了易于引燃之物。” “而千柏当时距离花灯最近,他的半面脸……” 毁了。 宋挽心中一沉,再说不出一句话。 许久后她喃喃道:“这等火器,是出自江行简之手?” “不是。” 宋扶一顿:“但同他亦脱不开关系。” “制作花灯的匠人同登天楼守卫,与皇后一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跟父亲都认为对千柏下手的是大皇子。” “大皇子故意选用了火器,怕是为了嫁祸江妃,他本想坐收渔翁之利,却未想自己被人射瞎了一只眼睛。” 宋挽不解:“大皇子受伤,究竟是何人所为?难道是江曼?” “不知,但我觉得不是。” 宋挽兄妹走入宅子正堂,蘅芷蘅芜在院外忙碌,不多会儿蘅芷端了香茗上来,为二人斟茶后又利落离开。 宋扶见二人对宋挽照顾细致周到,暗暗放下担忧。 宋挽一面为沈千柏心疼,一面琢磨朝中局势,只是她到底为女子,不若父兄了解得多,一时也没什么头绪。 “花灯节一事圣上如何说?” 宋扶闻言狠狠蹙眉:“大皇子被射瞎一只眼,千柏破相沈千沭断了腿,不知圣上是不想追查还是真认为乃南庆作祟,竟是把此事都推到了南庆头上。” “圣上向来惧怕南庆兵力,如今将这事推到他们身上,应是准备不了了之。” 先皇子嗣众多,但当年夺嫡前前后后死了二十几位皇子,当中不乏才能出众有治世之才的肃安王,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可逼退南庆的肃成王,甚至还有知人善任用人唯贤的肃康王。 这些人连宋挽这种闺中女都曾闻其大名,其余皇子亦有些十分了得的才能,可唯独当今圣上…… 微微叹息一声,宋挽垂眸不语。 许久后她才轻声开口:“那千柏日后要如何?” 沈千柏身负宋氏一族希望,如今破相怕与大位无缘,而宫中多年未再育有子嗣,世人都说文惠帝身体有恙,许是无法再诞下龙子。 如此一来,大皇子同千柏以及沈千沭,竟是又入了一个死局。 “五皇子呢?他伤得可重?” “那日我在城阳侯府见他双腿俱断,不知可会落下残疾?” “如今尚不知,宫中人人自危,消息亦不好传出。” 宋扶微顿,有些犹豫道:“我心中有一猜想。” “阿兄请讲。” 宋扶道:“你说射杀大皇子之人,会不会是东宫太子?” “太子自八年前回京,便一副生死不知的模样,当年皇后为证他并非装痴装瘫,不知使了多少恶毒手段试探。据宫人说太子初回皇宫本未病至如今模样,会瘫在床上八年,皇后功不可没。” “而如今局势先有大皇子被射瞎,后有千柏沈千沭伤残,如此一想竟是东宫最为受益。” “虽我知不太可能,但也寻不到其他答案。” 宋挽闻言低头沉思。 她从不轻易反驳他人,哪怕觉得东宫太子能在皇后手下蛰伏隐忍八年,有些天方夜谭,但听宋扶如此说,也动了几分心神细细琢磨起来。 “如今局势乍看之下的确对东宫最为有利,可对千柏动手的是江妃,而五皇子的伤应是姑母手笔。若东宫真有推动花灯节折损三位皇子的能力,应当不会沉寂八年之久。” “若挽儿没记错,太子出身十分不堪。” 宋扶点头:“太子生母是圣上未登基前的府中歌姬,据闻容貌极佳但出身官妓。” 宋挽点头:“太子没有母族帮扶,又在南庆为质多年,回宫后便再未现于人前,便是他如今空有太子身份,但身后无一人拥趸,在朝中也是站不住脚的。” “且不说朝中对南庆的憎恶,只说一点,但凡将来提起太子都只能让出皇位。” “何事?” 宋挽道:“身份。” 当年太子被南庆送回上京,正是大皇子如日中天,继位呼声最高的时候,那时根本无人在意太子,文惠帝更是连见都未见这个在敌国为质多年的儿子。 “太子五岁不到便去了南庆,归来时已有十几岁,即便我们都知太子就是圣上所出,但只要皇后亦或江妃咬住太子身份不明,东宫便不可能有半点继位可能。” 东宫是不是真太子并不重要,但只要让众朝臣有一丝半点怀疑太子身份,亦或扣上个南庆细作之名,他便永远都不可能登上皇位。 除非朝中所有皇子死了个一干二净,其余人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份。 宋挽说完,微带疑惑看着宋扶:“挽儿能想到的事,阿兄不应想不到才对,可为何阿兄还是提起了太子?” “可是有什么挽儿不知道,阿兄又不好说的?” “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宋扶站起身,眉眼中带着一丝烦躁。 “你也知父亲向来只重大局,他虽为我二人生父,但亦是宋氏族长,更是朝中重臣。” “父亲他……目光长远,非你我所能看透。” 只淡淡几句,宋挽便觉身上寒毛倒竖,脑中发晕。 她哑着嗓子不可置信道:“阿兄的意思是,若千柏于大位无缘,父亲准备转而支持沈千沭?” 宋扶抿着唇,无力模样让宋挽心中升起一阵绝望。 是啊,朝中本就只有沈千炽、沈千柏以及沈千沭三位皇子,大皇子已瞎,千柏破相,这当中自然只能拔出个沈千沭来了。 宋挽眼中一红,手指微微发抖:“若父亲真的转而支持五皇子,那我同江行简岂不是……” 言语未尽,蘅芜便惊慌失措地从院外走了过来:“大少爷,小姐,老爷……老爷带着夫人同族中两位族老过来了。” 第107章 清誉 宋挽闻言有些慌乱。 对于父亲,她不敢违亦不能违。 “无事,一切有我。” 宋扶淡淡安慰宋挽,二人起身走向外头迎接宋蓝安。 “见过族老,见过父亲。” “挽儿见过族老,见过父亲。” 宋夫人眉眼低垂站在几人身后,十分安静。 “这宅子不错,扶儿眼光甚好。” 轻轻一句夸奖,宋蓝安便大步走进中堂,看都未看宋挽一眼。两位上了年纪的族老,更是面色凝重,跟在宋蓝安身后坐了下来。 宋夫人笑着道:“挽儿今日穿得甚是喜庆,瞧着比在侯府时候康健许多。” 宋蓝安闻言冷哼一声,宋挽低着头沉默不语。 “妇之大礼唯敬顺二字,你伤夫婿在先,私逃出府在后,此等不贞不贤行径,实败坏我宋氏女声名。” “族老息怒。” 宋夫人去唤蘅芷蘅芜端来茶水,自己则笑着道:“族老莫气,那日上京乱,城阳侯说不得是担忧挽儿安全方送她来此,且先前城阳侯不是也说了,待他身子好了便来接挽儿回府。” “挽儿,城阳侯如今身有重伤,你不该一人躲在此处,今日同娘亲收整一下,待会儿娘亲同你父亲送你回侯府。” 宋夫人语气温柔,十分柔婉的模样。 宋蓝安执起茶盏轻轻拨弄浮沫,沉默品起茶来。 “挽儿已同江行简恩断义绝,族老今日来得正好,宋扶请二位做个见证,退了这门亲事。” “放肆。” 一直未曾出言的大族老暴呵一声:“我宋氏一族百年未有休弃妇人,这先例绝不能开。” “这等有违天道忤夫逆父之事,我宋氏一族万万容不下。若她不知悔改,要么去侯府家庙伴青灯古佛,要么让我请出族法杖毙这等不贞不孝之妇。” 宋夫人眉头一皱,遮住眼中轻蔑之色。 宋挽面色惨白,却是不能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 若她开口狡辩,更是彻底坐下不贞不孝,无德无耻的罪名了。 “侯府辱我宋氏女在前,伤千柏在后,且江行简宠妾灭妻上京无人不知。宋氏有没有休弃妇我不管,但我妹子一身傲骨绝不能折在城阳侯府和他江行简手中。” “无论族中支持与否,我宋扶的嫡亲胞妹,都已经同城阳侯江行简恩断义绝了。” “若有人打着将挽儿送回侯府的主意,莫怪我翻脸无情。” “宋扶你敢!” 两位族老颤颤巍巍站起,宋蓝安放下手中茶盏幽幽道:“怎么同族老说话的?” “孩儿不敢。” “哼,我看你敢得很。” 气急败坏的老者齐齐看向宋蓝安,正欲让宋蓝安好生教训一顿宋扶,却哪知他又端起茶喝了起来。 宋挽抿着唇,眼中酸涩不已。 她的父亲,大约也是心疼她的。 先前为了族中名声不得不让她忍,可如今既都闹到了这种地步,再回城阳侯府同送上门给人羞辱有何区别? 她知晓父亲身为一族族长,便是不愿有些姿态也是要做的。 看着一言不发的父亲,同始终站在自己身前的宋扶,宋挽强忍回眼中热泪。 她知道阿兄方才为何提起东宫太子了,若是父亲同族中真的决定支持五皇子上位,那她日后是必要回侯府去的。 再回侯府,她便不是孀居六年德行俱佳的世妇典范,而是曾私逃离府无耻无德的妇人了。 没了一个好名声傍身,她的境遇只会越来越差。 所以阿兄提起东宫,怕是有想改投东宫的心思。 阿兄的一切打算,都是为了她。 不能帮上父兄什么,却是处处给他们添乱,实让她心中难受。 “孩儿有错。” “错哪里了?” 宋扶面无表情:“孩儿错在不该同族中长辈如此说话。” “你知道便好。” 宋蓝安说完又幽幽喝起茶,那两位族老这才看明白他的态度。 他们虽是心中气愤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如今整个宋氏一族全靠宋蓝安一人扶持,虽平时宋蓝安十分敬重族中,但他若真下定决心支持宋挽离开侯府,他们也不敢强压他低头。 可虽说如此,但只要想到宋氏一族出了宋挽这等下作妇人,还是让他们倍感耻辱。 若为外人知晓,只会说他们宋氏一族教女不严,届时定会连累族中所有男女亲事。 那族老想了想,冷声道:“并非族中逼迫无知妇人,而是宋氏百年清誉不可毁于你一人手中,若你咬定主意不回侯府,便自求个清名干干净净去吧。” “去哪?” 宋蓝安瞥了宋挽一眼,宋挽方才生起的心思突然散去。 宋扶亦瞪了那族老一眼,眸中尽是怒火。 见场面僵持起来,宋夫人道:“老爷下午还同翰林院的陈大人有约,如今快到时辰了。” 宋蓝安站起身,仍旧未看宋挽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两个宋氏族老见状,面色铁青跟了出去。 方出宋挽的宅子,其中一人语气阴沉道:“族长似乎有意偏袒自家嫡女?您今日为女行私日后要如何服众?” “并非我宋蓝安偏袒那丫头,族老不知,实在是宋扶翅膀硬了,我拿他无法。若您老有办法,尽管让宋扶开口拿了挽儿回侯府,我绝无二话。至于我,是万万不敢得罪大长公主的。” 说完,宋蓝安躬身作揖上了马车。 宋夫人坐在马车上,沉吟许久方道:“老爷可曾想过摇儿同拈儿的日后?” “摇儿同拈儿如何?” 宋夫人抿唇不再言语,宋蓝安沉默许久方垂眸道:“若江行简钟情挽儿,挽儿在侯府方有些用处,既然江行简待挽儿无心无情,我宋蓝安又何必将好好的闺女送给他磋磨?” “不能牵制江行简,挽儿便同废子一般,倒不如卖扶儿一个情面,省得他日日看我这个当爹的不顺眼。” “老爷说得是。” 宋夫人捏着手中帕子,满肚子郁气。 说什么牵制宋扶,还不是看重这一对嫡出儿女?若今日私逃出府的是她的摇儿拈儿,怕是第一时间便打死以保宋氏清名了。 宋夫人转过头,不再看向宋蓝安。 “挽儿莫怕,你安心在这里住下,其余事莫要再理。” “给阿兄添麻烦了。” “说得什么话。” 宋扶抬起手虚虚在她头顶抚过,看着安然健康的妹妹心中熨帖。 “阿兄留下一起用膳吧?我给阿兄沏茶。” “好。” 见宋挽忙着温具,宋扶道:“你同江晏可算熟识?” 第108章 化灰 “说熟识倒谈不上,但在侯府总见过一二回,阿兄怎么突然问起了他?” 宋扶微微蹙眉,犹豫片刻道:“花灯节那日江家二爷同他的友人救了我同千柏,江家二爷……伤得不轻。” “竟有此事?” 宋挽微微诧异,忙问道:“二爷如今怎样,可于性命有碍?” “应是还在贺老那边……” 怕宋挽担心,宋扶话音一转:“贺老术精岐黄,有他在不必担心。” 宋挽亦听过原太医院院判之名,闻言稍稍放下心来,不知想到什么她忽而道:“二爷性情敦厚,襟怀磊落,他为人抱诚守真,是个再端方不过的君子,会救阿兄亦不出奇。” 于她心中,江晏虽幼年苛苦,但其人性情谦恭仁厚,如今看来还具一颗侠肝义胆,着实令人敬佩。 “说来,我一直觉得若是侯府交由二爷手中,必不会出现此等颓势。” “江行简有此庶弟,实是他之幸事。” 宋挽点头:“将二人相提并论,亦是侮辱了二爷之名。” 宋扶看向宋挽,有些话终是未说出口。 “阿兄先前提到太子,可是有站队东宫之意?” “确有此意,若射杀大皇子幕后之人真是东宫太子,想来此人可忍常人不能忍之事,只是不知心性如何。” “若他人品心性尚可,投奔东宫也不失为一条明路。” “总比支持沈千沭上位强了百倍。” 宋挽闻言眉眼染上一丝心疼。 姑母她应当还不知父亲和族中打算吧?若是知晓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 “千柏同沈千沭身子还未养好,说不得届时沈千沭也……” 想到对方只是个孩子,宋挽又将话咽回腹中。 “沈千沭等得,我们却是等不得,你也知朝中那些没骨头的墙头草好不到哪里去,这才不过几日,便有许多人借着侯府老夫人的丧事前去显忠诚。” “且眼下无人了解东宫太子,想要跟此人接上头绪还不知要花费多久时间。” 花灯节那日上京死了太多人,圣上下旨夺情,以维朝中正常运转。 如今整个朝廷乱成一团,往日为三五之争打破脑袋的两派如今要么在观望,要么如墙头草两边游走,此等境况让宋扶很是焦躁。 毕竟东宫太子是人是鬼尚未可知,而他们却是毫无选择余地。 “东宫……” “我先前同东宫一个小太监有过两面之缘,不知可否通过此人接触到太子?” 将见过吉荣之事告知宋扶,宋扶道:“此人在东宫受尽屈辱还不离开,说不得是因为知晓太子状况,亦或本就是太子心腹。” “在宫中,越是地位底下的太监宫女,越是无人在意,行事也就方便许多。” 宋扶指尖轻轻拈了拈,拧眉道:“我让姑母查查此人。” 宋挽摇头:“如今不成,千柏刚受了伤咱们便急着投奔太子,姑母该多么寒心?不若再等上一段时日,我知阿兄担忧挽儿,但父亲今日既未让我回城阳侯府,这段时间内怕是不会管我,不如咱们再等等?” 千柏重伤未愈,姑母在宫中一人照顾还不知要如何痛心,若得知自己的兄长同族中这么快便放弃自己,必会伤心。 她不能让姑母觉得自己被所有至亲之人背叛。 “阿兄知晓了。” 宋扶淡淡一笑,却另有计较。 挽儿心善却不知局势不由人。 若东宫太子真在后宫所有人眼皮下,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八年,说明此人心性坚韧城府极深。这样的人只可交好不可为敌,若姑母知道东宫出了这么一位太子,说不得要比他们更早一步抛出橄榄枝。 宋扶不愿宋挽担心这些,说了两句便转到其他事情上。 约过了半个时辰,蘅芜来报说宋府送来两个小丫头,宋扶让人带了进来,转头道:“阿兄为你寻来的丫头,会些拳脚,给你守宅子用。” 蘅芷带着两个小丫鬟进来,宋挽只见两个姑娘不过十五六岁模样,一个脸儿圆圆一个脸尖尖眉眼带着英气。 脸儿圆圆的姑娘轻声开口:“奴婢锦书,见过小姐。” “奴婢鸾笺,见过小姐。” 宋挽见了两人说了几句体己话,又让蘅芜拿了银子赏给二人,这才让她们寻自己的房间去。 将宋挽安置妥当,宋扶放心不少,又简单交代几句让她多注意安危方离开。 送走宋扶,宋挽将江晏受伤一事告知蘅芷蘅芜,主仆三人又是一阵唏嘘。 “奴婢去拜拜菩萨,求菩萨多多保佑二爷。” 宋挽点头,不知日后该如何报答江晏大恩。 不光是宋挽兄妹担忧江晏,城阳侯府中青斋同酥绵亦十分担忧他。 江晏已多日不曾回府,且青斋未收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等了多日,青斋终是面无表情去到江晏书房,从书几最下头翻出一个白玉匣子。 “你要做什么?” 酥绵红着眼看向青斋,堵在门口不让她出去。 将白玉匣子抱在怀中,青斋道:“让开。” “不让。” 酥绵哭着道:“你要毁了二爷最宝贝的东西对不对?二爷还没回来,你做什么动他的东西?放回去。” 青斋敛着眸,遮挡眼中水雾:“二爷交代过,若府中亦或他出现任何异象,便将这东西处理了,我如今也是奉命行事。” “我不管,没有亲耳听见二爷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碰他的东西。” 说完酥绵便上前去抢夺青斋手中的匣子。 “放手!” 酥绵死死抓着匣子不放,二人一时扭打在一起,那白玉匣子也因着撕扯动作而跌落在地上。 玉匣应声而碎,露出里头包裹细致的一个小小包袱。 二人伺候江晏十几年,虽他的心思隐藏得十分隐秘,但到底瞒不过身边人。 虽她们不知这当中是什么东西,但多多少少能猜到同宋挽有关。 青斋看着落在地上的包袱,红着眼将它捧起,直接丢入屋外事先烧好的炭盆子里。 眼见全部东西被火苗吞噬化成黑灰,青斋这才咬着牙落下一滴泪。 酥绵呆呆从地上爬起,哭着道:“她一定知道二爷在何处,我要去问问她二爷的下落。” “就算二爷真下落不明,也不能让二爷这些年的一片真心空空化作灰烬,二爷为她做得那些事,她……她总该知道的呀。” 第109章 故友 听闻这句青斋走上前,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抽在她面上。 “清醒了没?你在二爷身边伺候这么久,还不知二爷的心思?你是想污了二爷小心翼翼守了多年的名声,还是想毁了那人?” “既你今日说出这话,便说明你不适合再在二爷身边伺候。” 从书房中翻出卖身契,青斋丢在酥绵面前:“念在你我尚有几分姐妹之情,你走吧。” “青斋姐,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 酥绵抹着泪,哭得愈发伤心。 她只是心疼二爷,不忍见二爷一腔真情无人知晓罢了。二爷为那人做过那么多事,可是她却半点不知…… 只要想到此,酥绵便觉心如刀绞,替自家主子不值。 可她也知道青斋说得对,若她真将二爷心思吵嚷开,不仅会害了一个无辜女子,更会连累二爷名声。 毕竟在二爷唯一心愿,也不过是做个那人眼中的君子罢了。 “你走吧,你已经不适合再留在二爷身边了。” 酥绵捏着手中卖身契,沉默许久终是点头。 城阳侯府近日忙碌,未曾发现毓灵斋少了个婢女,倒是沈千聿一直派人关注着城阳侯府,知晓酥绵被放出府外。 “此女也算忠心耿耿,只是留在上京怕会惹出后患,你寻人将她送至江南,给她买处宅子安置。” 万宵点头,将此事交予手下去办。 沈千聿坐在翠微楼中,眸中显出几分不耐。 宫中戒备森严,皇后同江妃芸妃或许已经怀疑到他身上,是以他已多日未能回到宫中。 万宵虽可出入皇宫,但此紧要关头若师出无名频繁入宫,也会惹人生疑。 “吉荣这几日怕是要吃点苦头。” “主子不必担忧,我已让东厂暗探关注东宫,必要时会保吉荣性命无忧。” 沈千聿点头,实在是未曾想到花灯节那日,三方会同时动手。 按他原本计划本是要将射杀大皇子一事,嫁祸宫中其他人,他也可不动声色继续暗谋时机。 哪想那日大家同看了黄历,知晓是个该动手的好日子。 “这几日上京戒严,你不必再过来了,免得有人见到我二人有联系,待我寻到时机回宫,自会给你消息。” 万宵应是,正欲离开时,忽然收到属下飞鸽传书。 “主子,贺老那边的消息。” 沈千聿接过,捏在掌中微一沉默,方才打开。 上书寥寥几语,却是让他看了良久。 万宵只见自家主子眼露惋惜,随后便道:“你先回吧,我有事要做。” 沈千聿坐在房中,看着厢房里摆放的满殿香忽然皱眉,随后他上前斟满一饮而尽,略带着酒意离开了翠微楼。 花灯节一事上京损伤惨重,几乎各家门前都挂了白绸同白色灯笼,走至街头,沈千聿停在了烧毁的登天楼下。 “婆婆吃糖……” 身旁一个扎着红绳髻的孩童捧着一包油纸,上头的红色封贴在满目素白的街上显得异常刺目。 沈千聿看了许久,转身向后走去。 刘记铺子中一个人都没有,掌柜百无聊赖地叠着油纸,见他进门忙笑着开口:“客官需要些什么?” “捡些女人爱吃的。” 那掌柜笑着挑了好多种饴糖酥糖,见沈千聿也不过问,好似并不在乎这收礼之人会不会喜欢,便各种捡了三五块。 接过满满两包酥糖,沈千聿放下二两银子离开。 正拎着糖准备出城时候,他却听身后有人在唤自己。 “潇兄,好久不见。” “钱大人?” 沈千聿看着眼前人颇有些莫名。 此人乃巡捕营左参将,先前在翠微楼曾有过几次接触。只是不知今日此人喊住自己是为了什么。 沈千聿停下脚步,拱手作揖。 “提着酥糖……萧兄这是要做什么去?” “替友人送些东西,不知钱大人有何贵干?” 钱晁笑道:“确实有些事想要找萧兄,只是此处谈话不便,不知可否到本官府上一叙?” 见沈千聿兴致缺缺,钱晁又道:“上次萧兄托本官办理之事已有眉目,改日不如撞日,咱哥俩喝上一杯?” “钱大人请。” 沈千聿心下生厌,却只能跟钱晁离开。 早年他尚无根基,想要赚些银子笼络人心没少跟此人打交道,这几年交情倒是淡了下来。 今日他邀约,他亦不好推辞。 跟着钱晁去了钱家别院,二人坐在正堂品酒用膳。 沈千聿看着眼前象箸玉杯,同四周鼎铛玉石的奢豪摆设,不由垂下眼眸心生杀意。 不过一个芝麻大小的官员便收拢这么多钱财,可见平日尽虎饱鸱咽、鱼肉百姓去了。 “今日本官邀萧兄前来,其实是有话想要问问。” “若本官没记错,萧兄来自南庆可对?” 早年他南庆口音颇重,是以走到何处便直接以南庆人自居。这几年虽不再提起,但如钱晁等以前相识之人对此还有些印象。 沈千聿无法辩驳只能应是。 “萧兄也知前段时日花灯节所发生的事罢?” “如今上头有令,让五城兵马同锦衣卫捉拿南庆细作……” 见沈千聿眉头微挑,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钱晁哈哈一笑:“本官自然知晓萧兄乃正经商人,毕竟你我已相识多年,这点子信任总还是有的。” “只是……”钱晁一顿:“这上京本官说得不算,本官知晓萧兄清清白白,可别人不知道啊。” 沈千聿将手中糖包放在桌上,哂笑道:“钱大人有话直说便可,绕来绕去我听着烦。” “哈哈哈,萧兄光棍,本官甚是喜欢你这性情。” 钱晁一笑,随后道:“实不相瞒,如今上头催得紧,这抓捕南庆细作一事迫在眉睫,今日便不是本官,其他五城兵马也会寻到箫兄头上。” “只是如今咱们兄弟交情在,本官便放你一马,不拿你去顶那细作的缺了。” “但本官头上还有上峰,这打点之事……” 沈千聿嗤笑一声,打断他的话:“要多少?” 钱晁搓了搓手:“萧兄的买命钱,总抵得过一个翠微楼吧?” 话音刚落,沈千聿冷哼一声:“没想到你脑子没多大,胃口却不小,也不怕一口撑死你个蠢货。” 第110章 酥糖 “箫兄之意是不想拿这买命钱?” “那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 钱晁抬手啪啪拍掌,屋中瞬时围上来十数人。 这些人身穿靛蓝色粗布下人服,一个个长得却穷凶极恶,一见便知是养在家中的走狗爪牙。 “本官老实告诉你吧,朝廷有令,本月底之前必要抓出蛰伏在上京的南庆细作,箫兄若是不想……” “屁话真多。” 他话还未说完,沈千聿抄起桌上茶盏直接砸在钱晁头上。 那茶盏乃釉里红高足杯,一个狠劲下去断裂处的瓷片直接插进钱晁眼眶中,沈千聿的手亦被岔口割伤,鲜红血液滴落在地上,惊得院中爪牙都愣在当场。 钱晁疼得在地上直打滚,从未想过有人这般蛮横,话还未说完便一瓷片扎过来,险些要了他的命。 “啊啊啊……给我拿下他……” 正哀嚎着,沈千聿弯腰将人提起,两指之间夹着碎瓷片,紧握成拳后对着他额角狠起狠落,又来了两下。 不过几息,钱晁便在惊慌中丢了性命。 丢掉手中瓷片,沈千聿随意在身上抹了抹手上鲜血。 “钱……钱……大人?” 这些亡命徒往日虽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但自从做了钱晁的走狗,已许久未见这等场景,几人一时都有些呆滞。 沈千聿眉目冷傲,挑着眉道:“愣着做什么,上来啊。” 他转头看了看四周,踢开已经凉了的钱晁,上前拎起香几从中掰下一条桌腿,又在手中掂量一二,似乎很是满意。 “上!兄弟们,抓了这个南庆细作去朝廷领赏银,说不定还能混个小官当当。” 那些壮汉听闻此言,俱都兴奋起来,一个个冲上前。 沈千聿身形高大手劲又重,且性子里又带着几分邪佞,是以下起狠手来毫不心软。 大约是在南庆时杀那些欺辱他的人杀得多了,如今出手虽无章法但却招招致命,出奇有效。 不过半日,正院便横尸满地,血流成河。 沈千聿身上亦受了不少伤,只是他伤惯了,疼痛于他来说早已麻木,如今自然也不觉有什么不适。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沈千聿反手拎着个红木交椅坐在堂中央。 他低头看了看已经被红褐色染透了的外袍,啧一声道:“真是麻烦。” 这副模样走出去,怕是要吓坏不少人。 低头将钱晁拉起,沈千聿利落扒下他身上锦缎外袍套在自己身上。只是他身形比钱晁高大太多,如今穿上很是短了一截。 沈千聿也不管这些,拢了拢衣襟走到烛灯前将架子推在屋中帘幔上。 “倒是可惜了这些财物。” 见天色已黑,他走到茶几前去拿酥糖,可伸出手才发现自己手掌浸满褐色血渍,脏污得不行。 “麻烦。” 捏着糖包上的麻绳,将酥糖放进怀中用干净衣物包裹起来,又留下让东厂收尾的记号,这才往宋挽的宅子走去。 宋挽的宅子虽也在京郊,但位置距上京并不算近,哪怕坐马车也需得两盏茶的时间。沈千聿面无表情在月色下慢慢走着,甚至没发觉自己走过的路上留下一串鲜红脚印。 月光澄莹皎洁,沈千聿却是无心欣赏。 他心中思绪繁杂,脑中不端盘算眼下局势。 直到走到宋挽的宅子前,他才狠狠皱了皱眉。 这么高的院墙,是在防什么? 沈千聿抬头望着比他还高出许多的高墙,眉心拧得死紧。 若将手中糖包丢入院内,势必会摔得四分五裂,若被那女人骂上一句,他反倒好心办了错事。 沈千聿绕到门口,见那刷了不知多少层桐油的厚重大门,叹了一声。 这宅子也不知是谁人买的,好似生怕有人飞出来似的。 想了想,沈千聿走到院墙边,提起一口气借力而上,三两步便跳进院子中。 他手中拎着刘记酥糖正准备放下便走,却哪知身后忽然一道劲风袭来,未等站稳便立时被不知什么东西砸了后背,直接飞出数丈远。 “什么宵小之徒敢进我家小姐的院子?” 半人高的水缸在锦书手中犹如无物,沈千聿躺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说,你是谁,进我们小姐的院子做什么?” “……” 沈千聿躺在地上,只觉这一下带得全身伤都痛了起来。且被个小丫鬟用水缸暗算,让他心中万分窝火,便索性装起死来。 锦书只见自己不过轻轻砸了下他,这人便躺在地上氤出一滩血一动不动,顿时吓得面色发白。 她虽是有些蛮牛力气,但也从没杀过人啊…… 颤颤巍巍将水缸放在地上,她小声喊起了鸾笺。 宅院本就不大,且蘅芷蘅芜要值夜睡得又浅,几嗓子下来便将所有人都喊了起来。 宋挽披着外袍走出来,见地上躺着个衣着怪异的男人也吓了一跳。 “小姐……这人好像是死了,该……该怎么办?” 月色清莹,照在白玉砖上显得异常明亮,沈千聿身下的那摊血渍自然也被衬托得无比明显,宋挽被蘅芷蘅芜护在身后,眉心轻颦。 沉默半晌,她看着沈千聿微起伏的胸膛道:“人还活着,只是伤得颇重。” “夜路更深摸到人家院中,必不是什么君子,蘅芜你去房中拿了参片放进他口中,然后捆了送到河边。” 她们一屋子女眷,无论这人是生是死都不能留在宅子里。 “天未亮便会有人去河边洗涮,只要今夜不死,明儿个白日会有人送他去衙门的。” 沈千聿听着深眸微凝,半晌后他轻咳一声自己坐了起来。 锦书同鸾笺立刻挡在他身前,蘅芷蘅芜则紧紧把宋挽围在身后,琅婆子忙抄起院中挑杆做防护状。 看着一屋子女眷如临大敌的模样,沈千聿懒懒挑眉:“不必惊慌,在下不过受人所托来送些东西而已。” 他将一直抱在身旁的刘记酥糖放到身前,又慢慢向前推了推。 宋挽见那熟悉的酥糖包,微微愣了愣:“你同我阿兄认识?” 只有阿兄知道她喜欢这个,幼年时每次回府都会给她带上一二包。 “你就当是吧。” 沈千聿垂眸,正准备起身离开,却听宋挽突然道:“我好似见过你,你是东宫那个名唤吉荣的小太监?” 第111章 公公 沈千聿有些惊讶宋挽的敏锐。 他在东宫以吉荣的身份四处游走,从未被任何人看穿。宫中踩低捧高惯了,从未有人仔细端详过一个不知会不会活过明日的低等太监。 且他在东宫时亦有遮掩,今日月色下能被宋挽认出实在令他意外。 沈千聿于脑中将眼下东宫同三五皇子之势快速琢磨一遍,猜想宋家起码宋挽现在对东宫不会抱有什么恶意。 他垂眸思索片刻,点头应下吉荣身份。 见他应承下来,宋挽也有些不敢相信。 她未见过几个男子,虽吉荣只是个内侍算不得正经男人,但于她来说印象亦足够深刻。 本只是随意一问,竟真确认下东宫太子并非无能瘫子。 沈千聿见宋挽圆眸微睁,松下一口气的模样不由挑眉淡笑。 竟是赌对了。 宋家真有接触他的心思,只是不知这是宋扶的意思,还是宋蓝安的意思。 沈千聿坐在地上,倒也不急着离开了。 无论宋扶还是宋蓝安,于他这孤家寡人来说都是一大助力。 “将他扶起来,送到厢房中,琅嬷嬷劳烦您帮我给这位公公拿些止血的伤药。” “哎,老奴知晓了。” 听闻是个公公,琅婆子心下放松,转身去小库房找药物去了。 蘅芷蘅芜也站到一旁,不再遮挡宋挽身影。 宫中内侍坏不了她家小姐名节,倒不必如此紧张。 看着沈千聿身上短小花俏的锦缎袍子,蘅芜暗自点头,的确是宫里公公们喜欢的花色样子。 她记着他们就喜欢这种扎眼又富贵,但是颇为俗气的东西。 蘅芜视线扫过沈千聿头顶,见他没戴着女人的金簪还有些失望。 将几个女子心思看得透彻,沈千聿坐在地上按住伤口笑了起来。 “哎呦这位公公,你怎得伤的这般重?不成,老奴得给你寻个大夫……” “不必麻烦,给些药物便好。” 将那止血药从琅婆子手中接过,沈千聿将整个白色瓷瓶中的粉末,都倒在自己伤口之上。宋挽在旁边看得不适,微微侧过脸避开视线。 见她站在厢房门口,沈千聿道:“城……” “公公唤我宋挽便好。” 装久了太监,沈千聿也不觉有何不对劲,从善如流喊了句宋姑娘。 宋挽点头,琅婆子端着铜盆进来,放下热水后道:“公公可用此洗漱。”说完又去厨房准备餐食。 “公公今日先行休息,宋挽便不打扰了。” 那句今日,让沈千聿知晓此人有话要同他说,只是碍于礼数不好劳人带伤交谈,这才让他先行休息。 沈千聿心中暗道宋挽果真大家出身,行事合礼有度,从不逾规越矩。 怪道江晏不敢将心中情思展露一丝半点,怕是这古板女夫子知晓他的之爱慕之心,会羞愤欲死。 目光扫视过宋挽,沈千聿点头应下。 他亦想知道宋家是如何打算的。 二人心中各有算盘,这一夜睡得不算安稳。 第二日一早,沈千聿醒来时身上伤已好了大半,若非得益于他这天赋异禀的体质,怕是这些年早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换了琅婆子昨日给他备的粗布衣衫,沈千聿走出了厢房。 这处宅子只有二进,是以他一出来便见宋挽穿着身莲青色锦裙,外头罩了件银纹纱衣,正捧着本书在房中细细研读。 她模样长得不错,又生了一颗尚算聪慧的脑子,看着倒不令人心烦厌倦。 “公公伤可好些了?” “好些了,谢姑娘关心。” 见沈千聿出现,宋挽放下书走到院中,得知他已用过早膳后便让蘅芷沏了茶来,邀他在院中闲谈。 “昨日公公留下想必已有打算,不知挽儿可方便问询一二?” 东宫太监会出现在自己的院子中,本就不同寻常,宋挽怎会相信这是个巧合?她昨日想了许久,猜测是太子亦有同宋家联手之意,只是宋挽不知他带的那包酥糖有何用意。 蘅芷沏茶后又端着方形雕花漆盘送来茶点,上头有沈千聿昨日送来的刘记酥糖。 沈千聿知晓她这是在试探自己,便开口道:“不知宋姑娘今日同在下相谈,代表的是宋家亦或宋扶?” “小女位卑,代表不了宋家。” 沈千聿点头,暗道有个宋扶也不错,他又不挑。 见他没反应,宋挽视线瞥过桌上酥糖,猜想应该是东宫已同自己阿兄联系上,不然吉荣也不会到此处来寻自己。 只是…… 宋挽道:“这酥糖是上京颇为有名的小吃,不知公公是否知晓太子在南庆多年,可喜欢这种吃食?” 沈千聿挑眉,眼中露出一丝玩味。 这宋挽倒有些意思,看似问这幼儿小食,实则探寻他在南庆多年是否念过上京,亦是在问他对上京是何看法。 沈千聿微微蹙眉,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 他自幼被送往南庆为质,对上京的一切都十分陌生,更不知上京有什么出名的小食,但有一点他可以告诉宋挽,那便是他虽憎恨文惠帝,亦对上京无甚归属感,但比之于此处,他更加痛恨南庆。 沈千聿淡笑:“若说这世上谁人最痛恨南庆,那必是太子无疑。” 宋挽缓缓点头,暗舒一口气。 见她这模样,沈千聿淡淡一笑。 未想宋挽一介妇人竟还心怀家国,颇有几分兴邦立国的大志,倒是比钱晁那等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人强上不少。 “太子既如此憎恨南庆,必是于南庆受到不少非人折磨。” 沈千聿下意识扫过自己裸露在外的一双手,随即毫不在意的移开眼神。 她怎会知晓,他在本国受到的折磨不亚于南庆。 只是沈千聿向来不是个喜欢沉湎旧事之人,那把椅子他争是为活命,挣得过算他命里带富贵,挣不过便算他命途多舛,活该受人欺辱一辈子。 抬手将面前茶杯倒满,沈千聿颇为潇洒地仰头饮尽。 见他举止狂放,宋挽忽而觉得有些违和,好似这动作,不该是个常年在内宫被人磋磨指使的太监能做出来的。 第112章 太子 宋挽只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却又很快消失,让她未来得及细细思索。 “你有话想问本……公公?” 见宋挽眼露疑惑,沈千聿淡淡开口,打断她的沉思。 宋挽点头:“不知公公何时投入太子麾下?” 这是怕他在太子面前并无话语权,以至于自己白费力气同他周旋? 想不到这人还是个思绪缜密,做事滴水不漏的。 想了想,沈千聿道:“八年。” 八年,也就是太子方回上京他便在太子身边,这等人必十分受东宫重视。 宋挽放下心,不再怕白忙一场。 只是她还有个疑问,虽不知此人会不会答她,但想了片刻她仍旧开口:“不知公公可方便告知,太子为何在花灯节对大皇子下手?” 沈千聿闻言忽而笑了起来。 这女子真真是聪颖过人。 “宋姑娘是想问太子究竟是在回京八年后,才有对付大皇子的手段,还是想问他有实力却为何在大皇子已废的时候动手?” 前者问的是他现在的实力,后者是在问他有没有值得宋扶投效的心性同气量。 沈千聿看着宋挽,似乎有些明白江晏为何一直将他这个嫂嫂置于心尖。 此女确有过人之处,倒并非他原来所想的空有一张秀丽皮囊。 想到江晏,沈千聿皱眉,再觉惋惜。 宋挽见他问得直白,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后宅之中言语交锋大多婉转隐晦,恨不能拐十个八个弯绕,按说后宫之人更该如此才是,只是不知眼下这人为何不似她寻常见过的太监。 宋挽疑惑,便也学着沈千聿的性子直白问出口。 果然沈千聿面露霁色,宋挽知晓此人喜欢直来直往。 “我出自东厂。” 大抵是这些年净装太监了,沈千聿这谎话扯得驾轻就熟。 “怪道公公同宫中内侍有些不同。” 宋挽只听过东厂恶名,未曾见过东厂鹰犬,自是不知东厂同宫中内侍有何不同,听他这般说便觉也算合理。 “不知公公可否代答?” 沈千聿道:“倒是可以。” “太子会在花灯节对大皇子动手,并非之前未有机会,而是因为大皇子未被圣上放弃之前,乃是继位最热人选。” “彼时三五皇子年岁尚轻,若大皇子突然暴毙朝廷必生内患。” 外有南庆,内生祸患,于国于家不利,沈千聿不屑做此事。后来爆出大皇子私德有亏被圣上圈禁许久,他未寻到机会才拖到如今。 “私人恩怨罢了,太子心中自以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社稷为要,岂会因小失大?” 他再不喜欢沈千炽同文惠帝,也不会为一己之私挑起朝廷内战,这点子男儿血性他还是有的。 捡起块酥糖丢入口中,沈千聿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宋挽睁圆了眸子,眼中略带错愕。 “我不能吃?” 她呆呆摇头:“自是能吃。” 她就是没见过,如此……如此放纵之人。 将视线从沈千聿身上转开,宋挽道:“太子大仁大智、大义大勇兼备,实为朝廷之幸。” “哦?” 听闻此言,沈千聿来了兴致。 此乃宋挽真心之言,但心中也带了几分投诚之意,思索片刻她道:“太子自幼受偏私之苦,从未被公正对待,且又在南庆为质多年,必遭受许多非人折磨。但太子行事未见阴损,心性尚含光明。” “亲尝世间险恶,却仍存善意懂百姓疾苦,久经黑暗又不失赤子之心,可见太子本性至善。” “未经困苦背叛一味良善,许是只能说句天真,可如太子这般见多了人心险恶,仍能将他人存亡置于自身之前……” 宋挽淡淡一笑:“我想太子之仁心,方能真正称上一句大善。” “且花灯节一事他出手干净利落,未曾因仇恨丢了心中大义,长久折磨憎恨之人。可见其心性豁达,既不懦弱又有血性。” “我朝江山若落于太子手中,必可海晏河清,万世太平。” 沈千聿闻言先是面色呆滞,随后又哈哈笑了起来:“这阿谀奉承之道,宋姑娘十分擅长啊。” 宋挽被他说得气急,面染绯色。 虽然她确实因想要投诚挑了些好话来说,但这话中亦有八分真心。倒是眼前这内侍不知怎么回事,好好的竟嘲笑起她来。 宋挽微微抿唇,略有一丝生气。 沈千聿见状知晓她竟是真心,不免暗中叹息。 这普天之下有一人懂他之苦,为他说一句公道话,他便觉足够了。那些在南庆因伤痛羞辱而无法入眠的日夜,好似慢慢变淡,心中因无能改变现状,无法挣脱身份责任枷锁的愤怒和愤懑,也因宋挽这几句话渐渐平息。 沈千聿淡笑:“今日宋姑娘所言我会传达给东宫太子。” “只是据我所知,宋大人似乎更属意五皇子,若宋家抱有脚踩两船之心,可要想想日后会不会翻船掉进沟里。” 宋挽捏着帕子,一时没有言语。 沈千聿知她做不了宋蓝安的主,倒也没有为难。 能得到宋扶的支持已算今日收获之外,相比宋蓝安,其实他更看重身在后宫的宋芸宁。 沈千聿知晓若自己想要坐稳太子之位,少不了宋芸宁的身份帮忙。 “此话我会原封不动带给阿兄。” 沈千聿点头,不再细究宋家之事。 二人一时沉默,宋挽正欲离开时,沈千聿突然道:“听闻……你阿兄说你读过很多书?” “略读过几本。” 沈千聿道:“太子自幼去南庆为质,无人教他应对进退,礼乐射御书数等玩意,可想要于世家斡旋必要知如何同他们接触,太子不知上京世家那些人情往份的东西,你若无事,可教教他修己治人的功夫。” 若说回到上京最令沈千聿头痛之事,便是同那些世家大族打交道。 他身边无有谋士,又不敢轻易暴露身份,是以这么多年来,仅凭借他同东厂之力,也不过结交几个芝麻大小的官员,同大家庶子。 银子没少丢,有用的人却是一个都没能交下。 沈千聿一直不懂,为何自己始终融不进那些世家宗子中。 不过刚提起此事,宋挽便知晓沈千聿的意思。 想了想宋挽道:“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富贵传流之家行走坐卧,举止进退皆有其规矩,如何穿衣如何吃饭,何时该说什么话,何时又该闭嘴不能开口皆是学问。” “不懂亦或一处失礼,自是再融不进这些世家子弟中。” “太子未自幼受其熏陶,确实很难与之交流。” 第113章 耍诈 “宋姑娘所言正是。” 沈千聿道:“不知宋姑娘有何办法?” 他在后宫夹缝求存已是艰难,这两三年刚有翻身余地,是以始终未能真正进入上京权贵中心。 这让沈千聿十分被动。 往年三五皇子年岁尚小,他还有时间细细谋算,可如今看似三五两败俱伤,实则局势比先前更为胶着。 大皇子已废,三皇子容貌尽毁无缘大位,五皇子伤了腿,可一旦他断骨伤愈行走正常,这皇位便可说十拿九稳。 他出身不抵沈千沭,又有南庆为质经历,朝廷更是以他为耻。再则他身无长物,身后又无支持者,想要翻身称之为天方夜谭亦不为过。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求救无门来询问一个女子。 “不知太子的人,往日以何种形式结交世家子弟?” 沈千聿道:“无非一起吃肉喝酒,于花楼……” 思及宋挽是个古板的,生怕自己说去花楼听曲令她不适,沈千聿将话咽回肚中。 “只是这等事情银子没少花,收获却小。” 宋挽勾唇浅笑:“这样是不成的。” “若我没猜错,往日太子时常做东请那些纨绔子玩乐可对?” “正是。” “太子所想并未有错,只是世家贵子不是这般玩的。” 宋挽柔柔一笑:“做东有讲究,上位对下位这个东如何做,宴要如何摆,东西座位皆有说道。而太子的人一开始便将自己摆在下结上的位置,如此,若宴中没能拿出些一鸣惊人的手段机巧,那些贵胄是不会看在眼中的。” “于他们而言,能来赴宴已是莫大的赏赐,其余的自不会多给,更无缘结交。” 沈千聿眉心微锁,面上神色亦端正了三分。 见他未有轻视女子之心,宋挽轻声道:“如何玩,怎么玩都有讲究。谁人带入局,局中想要结交谁,因何结交,为何结交,所求之事同此人背后盘结势力可否相悖,各家利弊都要盘算清楚。” “上位者不可轻易宴请,下位者不可轻易相邀,上位者如何请,下位者如何邀都是学问。” 沈千聿细细品味宋挽的话,呼吸微促。 他最是烦这劳什子世家规矩,人情份往。 “想同上京世家子玩在一处,吃喝为下。” 宋挽微微垂眸,回忆那些个膏梁纨绔都喜欢玩些什么。 “就拿观舞听曲来说,要看宫中风向,若前日宫中贵人听了琵琶曲又大加赞赏,那这段时日外出便要多听多赏琵琶曲。” “这是为何?” 宋挽道:“向人告知你通晓宫中消息。” 沈千聿瞬时便明白宋挽的意思。 能知晓宫中内情,尤其是这些小事的人必有些身份,起码是能跟宫里说上话的,若在局中有此一动,必会吸引同等身份之人。 身份远近高低立现,看得懂局势的自然立马凑到一起。 沈千聿神色复杂地看了宋挽一眼。 “文有酒令、字令、对弈观花,武有冰嬉狩猎,蹴鞠投壶牵钩捶丸等,这些都要懂且要精。” “会玩又玩得精说明此人出身显贵,家中富庶,玩得雅说明家中诗书传代非商贾之流可比。” 沈千聿越听面色越沉。 自他记事起,便日日为能否活过第二日担忧,又何曾知晓这些东西?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哪怕只有段宜亭攒下的金山银山,也能在上京为所欲为。 却未想他到今日才知于那些贵胄子弟心中,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沈千聿正想说自己没有时间去学习这些东西,便听宋挽疑惑开口:“只是此等方式只适合徐徐图之,并不适合太子结交朝臣。” “便是结交几位世家子于东宫也无用处,为何太子不直接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如此总比结交那些膏梁纨袴强上不少吧?” 沈千聿看了宋挽一眼,不知为何,宋挽在当中看出几分哀怨。 她微微抿唇,星眸微圆:“为何?” 沈千聿面无表情:“太子结交这些人,为的便是在朝中安插人手。” 羽翼未丰之前,沈千聿并不敢随意暴露自己身份,若非明确知晓宋府状况,他根本不会同宋挽承认吉荣身份。 所以除了东厂外,朝中再无一人站队太子,他们甚至都快忘了东宫还有个太子。 “何必如此麻烦?” “你有法子?” 宋挽道:“公公出自东厂,说明太子所依靠的势力便是东厂?” “是。” “我有个法子,公公且听一听。” 宋挽道:“太子可让东厂之人去寻朝中重臣,让他们向东厂的主子效忠。” “我不懂你的意思。” “眼下无人知东厂的主子是谁,日后也不必说,亦不能说。” 沈千聿挑眉,立刻明白了宋挽的意思。 她教他耍诈。 借用东厂之名,拉朝臣上名为三五皇子实为东宫的船,先将东宫所求之事办好办妥,如此借力打力既不会暴露他的身份,又可以达到目的。只要不是可影响夺嫡大局的事,无人会质疑东厂的立场。 他们也不敢越过东厂,向真正效忠的主子询问那些无关痛痒的小安排。 而日后一旦他恢复太子身份,东厂只要亮出自己真正效忠的主子,那些已经在船上人便是不想认,也必须要认下。 沈千聿只觉欣喜若狂,未想此女三言两语便帮他解决困扰许久的问题。 “宋小姐大才,若是男儿身必可出将入相,匡时济世。” 宋挽抿唇一笑,面露点点羞赧之意。 沈千聿来了兴致,又道:“按宋小姐所言,不知你觉得太子何时告之世人还有位东宫之主最为合宜?” “如今五皇子伤情未愈,小女觉得太子还应韬光养晦,若沈千沭真落下残疾,日后太子便可不战而胜。” “而眼下江妃心力全在护五皇子平安伤愈之上,太子也可趁这段时日润物无声,借五皇子之名行事。” 这倒同他想得一样。 又想到几人,沈千聿暗自琢磨应该将他们安排在何处。 他正思索间,宋挽道:“太子恢复身份之时,还需向世人证明他之贤才大能,如此才能震慑朝臣,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东宫驱使。” 听闻此言,沈千聿敛眸不语,细思他自去南庆为质子后,时至今日的所行所遇。 第114章 联姻 他自幼被送去南庆为质,便与南庆奴隶无异,自是没什么好提的。 若说回到上京进入后宫…… 沈千聿眸中渐冷,周身弥漫淡淡寒意。 他刚回京正值大皇子声名鼎沸之时,沈千炽占嫡占长朝中拥趸无数,那时三皇子沈千柏方为襁褓婴儿,五皇子还未出生。 皇后怕他成为沈千炽的绊脚石,便不断派人入东宫刺杀他。 先前他殊死抵抗,后期却是发现但凡皇后派人去东宫,宫中禁卫必消失不见,时日久了他便知这一切都是圣上默许。 沈千聿嗤笑一声,将过往抛之不提。 按说便是他命再硬,也架不住皇后同大皇子三天两日派人来,今日毒害明日暗箭,属实让人无力招架。 能求有一线生机,还是因为皇后久不成功,寻了段宜亭来。 想到自己险些被段宜亭捏断颈子的场景,沈千聿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小畜生,倒是生了一双好眼睛。” 太监尖细且阴柔的嗓音,听得沈千聿汗毛立起,他死死盯着段宜亭,有一瞬甚至想若他就此掐死自己,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你这双眸子咋家很喜欢,像狼崽子一样不屈。” 段宜亭松开手,一撩衣摆坐在东宫金椅上。 “皇后让咱家来探探你的路子,若是个有脑子的,便将你那脑子扣出去喂狗,若是个蠢的,便留你一具全尸,你说,你是个有脑子的还是个蠢的?” 沈千聿斜眼看着段宜亭,冷哼一声:“我是个有根的。” “你!” “小畜生,咱家要你的命!” 段宜亭飞身上前,曲指狠狠抓在他咽喉处,沈千聿只听咔嚓一声,喉间一阵剧痛。 他眼前泛白很快便觉难以呼吸,脑中亦是茫茫一片。 沈千聿闭上眼,正觉解脱之时却听段宜亭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那老太监松开他,又一巴掌扇在他面上,竟是让他生生喘上来最后一口气。 “你倒是有身硬骨头,咱家来瞧瞧这身骨头到底有多硬。” 那段时日,沈千聿只觉生不如死,那老太监日日寻了东厂刑堂里的阴损酷刑折磨他,又一边用着宫中秘药为他续命。 后来也不知那老太监发什么疯,折磨不死他便让他喊自己爹。 那死太监以为他身为东宫之主,必受不住此等屈辱,却未想他不知喊得多真情实感。 认个死太监做干爹便可保住一条命在,这般划算的买卖他不应才是傻子。 东宫太子?虚名而已。 沈千聿捏起眼前茶盏,慢慢喝了起来。 可笑的是他这一生,直到认了段宜亭为父后,才算过了段安稳日子。 真是时也命也,若无段宜亭他怕是还活不到今日呢。 后来他养好了身体,同段宜亭另外一个干儿子万宵,联手将那死太监废在东宫毒个半死,充当瘫了的东宫太子。 借由东厂秘术,沈千聿自此与万宵及吉荣游走在不同身份之间,以谋大业。 沈千聿快速回想昔日经历,还是找不出半件能证明他之贤才大能之事。 想了许久,沈千聿道:“若说太子之才能,那大约是忍辱负重,能屈能伸。” “……” 宋挽笑容一滞,柔柔开口:“这大约是不行的,太子所受的苦难不能歌颂。” 沈千聿冷笑一声:“歌颂?怕是连提都不可提及。” 一国太子毫无尊荣,每每提起,怕都会刺痛那些朝臣软弱而无能的心。 所以他日后想要上位,不仅不能向世人告知他曾受过的苦,反要帮那群酒囊饭袋粉饰太平。 怕还得说他去到南庆后,依仗着大朝威仪过着安富尊荣、养尊处优的日子。 沈千聿双手猛地握紧,却又无力地缓缓松开。 宋挽转过头,不再看向沈千聿。 世间万事便是如此,公平二字说得容易却极为难寻。且指有长短人分贵贱,生来注定无可改变的事,要去何处寻个公平? 为沈千聿斟了茶,宋挽又将那装着茶点的田字瓷碟向他面前推了推。太子在宫中亦过得不安生,更何况是他身边的一个太监? 想起两次见到吉荣的场景,宋挽有些不忍。 “太子于宫中多有不便,不知可有小女能帮得上忙的?” 见沈千聿掌心还有被碎瓷扎伤的痕迹,宋挽道:“我去让蘅芷准备些药物送予公公。” 说完宋挽微微福身便转身离开。 不多时她端了药物回来:“这当中有些温补药物,亦有止血化瘀等外伤药粉。” 将几种药物一一介绍给沈千聿,宋挽又拿出两个绒袋放在药盘上。 两份药品规格数量全部相同不分尊卑,沈千聿微有沉默,随后将东西收了起来。 “昨日多有叨扰,惊了小姐同院中婢女实在不该,若有机会来日定会回报。” 宋挽柔柔一笑,未将这报答之言放在心中。 沈千聿离开后,她写信将已同东宫太监交涉过一事说与宋扶听,宋扶收到信笺后十分欣喜。 东宫果然如他猜想一般非无能之辈,宋扶将手中信笺处理好,去了宋蓝安书房。 宋蓝安正在书房赏名家墨宝,见宋扶进来,他仔细放下手中收藏,淡淡道:“有事?” 宋扶点头,想了想将自己的猜测,同宋挽今日送过来的消息告知宋蓝安。 “孩儿知父亲有另投五皇子的打算,但便是为了姑母同挽儿,父亲也不该走此步棋。” 宋蓝安哼笑:“一个内宅女子是如何同东宫有联系的?你就不怕挽儿是中了谁人诡计,被拱着做那出头鸟?” “但凡涉及宋家,挽儿必会慎之又慎,父亲不信挽儿,孩儿却是信的。” “难道父亲觉得挽儿会拿阖府性命,去赌个未知?” 宋蓝安挥挥手:“此事我知晓了,你可以走了。” “父亲要作何打算?” 父子二人正交谈间,宋夫人同婢女走了过来,宋扶见状退了出去,宋夫人端着自己刚炖好的汤品走到宋蓝安身边。 “给老爷炖了些补品,老爷莫要太过劳累。” 宋蓝安正不知在盘算什么,听闻此言只轻轻嗯了一声。 宋夫人本该离去,却未动一下,宋蓝安皱着眉道:“你还有事?” 宋夫人道:“崔家那边已许久未提起同摇儿的婚事了,我想着是否因挽儿之故,让崔家生了什么顾虑?老爷也知崔氏清贵,能嫁入崔家的都……” “既然崔氏不满摇儿,这婚事便作罢。” 宋夫人猛地捏紧手中巾帕,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宋蓝安却不在意:“摇儿同拈儿的婚事你不必再理。” 想到宋扶方才所言,宋蓝安继续道:“她二人婚事我自有安排。” 第115章 捉奸 “不知老爷有何打算?” 宋蓝安皱眉:“你今日好似无什么事,后院的事情都做完了?” 宋夫人讪讪一笑:“家中无事,只是妾身关心摇儿姐妹。老爷也知摇儿就快及笄,这婚事已一拖再拖,若再不定下怕是日后不好寻上等人家了。” “老爷先前不也十分看重同崔氏的婚事?” “崔家十二郎刚考中进士,学问亦是顶顶的好,崔氏并非寻常富贵人家,他们是正经以诗书传代各个有真本事的。” “揽儿如今已过三岁,就要开蒙,妾身想着崔家……” 宋蓝安眉头紧皱:“崔家再好,不满意摇儿又有何用?你可见过两府相谈婚事,有女方上赶着要嫁的?” “再说揽儿开蒙同崔氏一门有何干系?你还能将他送入崔家族学不成?” “且我说对摇儿拈儿的婚事另有打算,你可是听不懂?” “老爷误会了,妾身哪里敢。” 强撑着笑意,宋夫人将还热着的温补汤盛给宋蓝安。宋蓝安吃过,她又亲手收拾了碗筷这才带着笑意离开。 只是刚出书房门,她面上笑意便凝滞起来。 “夫人,老爷说对二小姐的婚事有安排,究竟是何安排?” 宋夫人眼眶微红:“安排?他何时关心过摇儿拈儿?这同崔家的婚事,还是我求爷爷告奶奶好容易谈来的。崔家满门清贵,上下三代出了多少朝廷官员?” “这样的人家本就重规矩、讲礼数,先前我费尽心力方入了崔家老太太的眼,现下倒好,谈得十拿九稳的婚事终究不成了。” “先前那宋挽同城阳侯府闹得轰轰烈烈,一摊子丑事整个上京没有不知的,那崔家三太太几次言语敲打,都是我陪笑揭过。” “宋挽身为宋府嫡长女,如今私逃出府吵嚷着要同夫婿恩断义绝,崔氏那等人家哪里瞧得上如此行事的?” 将手中帕子往地上一丢,宋夫人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好的她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如今大爷竟还私自在外办了宅子给她,这算个什么事儿?宋府行事愈发没有规矩了,若我是崔家太太亦看不上这等人家。” “你且去打听打听,上京所有出身高些的,谁家有这样的嫡长女?一府嫡长行事都这般无稽,还能怪着人家瞧不起咱们?” 身旁伺候的嬷嬷道:“夫人莫急,说不得老爷真有更好的打算。” “便是有好的,也轮不到摇儿拈儿。” 宋夫人语带哭腔:“你也不是不知他那人如何偏心,这些年可曾管过我诞下的三个孩儿?他那心思都不知偏何处去了,你瞧瞧那两个的名字,再瞧瞧摇儿拈儿揽儿?一股小家子气。” “这些年府里什么好的,不是紧着大的来?他是一府嫡长子咱们比不过拼不过,我认。” “可如今呢,老爷最重规矩的一个人,竟也说出不能把闺女送给侯府磋磨这种话。” “侯府是磋磨不到她了,我的儿女却被连累得连亲事都说不上,他可还有心?” “夫人莫要如此想,老爷必有其打算。” 捏着帕子按在眼角,宋夫人语气绝望:“这话你自己说着怕也是不信的,摇儿眼看就要及笄,哪里等得起他慢慢打算?” “不成,这事我还得靠自己。” 宋夫人抹干眼泪轻声开口:“过几日,你陪我一起去寻宋挽。” 那婆子本想说如此不好,若大爷知道必会生气,可见自家夫人哭得眼皮红肿,再联想到被连累的两位小姐,到底将这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宋夫人的心思无人知晓亦无人关心,都不影响宋扶得了空便去京郊的宅子探望宋挽。 先前宋挽在侯府守寡,根本出不得侯府大门,他这为人兄长的亦不好去妹子夫家探望,只能年节时候托宋夫人带些合制的东西给她。 可他同宋夫人并非亲生母子,这当中隔着一层也就十分不便。 如今将妹妹放在自己眼皮下照顾起来,宋扶便忍不住常来看看,既能带些东西又能来瞧瞧宅子里是否安全。 “大少爷来了。” 琅婆子一脸喜色将人迎了进来,见门外又带着成车的东西,不免一笑。 大小姐招人疼,可家里好似只有大爷会疼惜她了。边心里难受,琅婆子边让人将东西放在门口,见那些个送货的小厮离开,她才喊来锦书。 锦书自幼力气大,这一车的东西不多会儿便都抬进了院子里。 宋扶见宋挽站在中堂内看着自己,不由笑道:“来看阿兄给你买了些什么。” 手中捧着个锦盒,宋扶递到宋挽面前:“打开瞧瞧。” 宋挽接过缓缓打开,一见满盒子姹紫嫣红、五彩斑斓的绢花笑容都僵了一瞬。 宋扶道:“上次瞧你喜欢艳丽的,阿兄便给你选了些,掌柜说是南边来得新货,上京还未有的。” 宋挽伸手捡起一朵鹅黄色带金丝线的绢海棠,笑着将它别在头上:“多谢阿兄,挽儿很喜欢。” 硕大一朵绢花,衬得宋挽一张俏脸小了三圈,宋扶见状认真点头:“喜庆又灿艳,很适合你。” 低头看着一匣子绢花,宋挽笑着一一摆弄整齐。 “今日琅嬷嬷做了酥骨鱼同虾肉豆腐羹,还有千里脯以及炉焙鸡,都是阿兄喜欢的菜色,待会儿阿兄多用几碗。” 宋扶笑着点头,又叮嘱宋挽自己给她备了绫罗绸缎,待过几日天冷记得做新衣新鞋等琐碎事。 兄妹二人正站在中堂交谈,忽闻门外传来一阵嘈杂。 二人转头去看,只听外头有人不住砸门。 “我去看看。” 让蘅芷陪着宋挽进房,宋扶一人走了出去。 琅婆子正抵着门栓不让外头人闯入,门外一直有人大力拍打,无论琅婆子怎么问话都不回复。 “我来。” 宋扶上前将门栓抽开,只见一个身形丰腴的婆子直直摔了进来。 “哎呦,谁家的下人如此跋扈?” 琅婆子惊呼一声,宋扶却是拧着眉道:“英国公夫人?” 明湘站在英国公夫人身后,又羞又急地不停拉着她的衣摆,见宋扶出声她下意识抬头去看,只是刚瞥见那人便娇羞得低下了头。 第116章 夫责 “宋公子,实在是巧得很。” 英国公夫人脸色铁青,刚见到宋扶便冷哼一声推了门进来。 她带着明九同十一回娘家给老太太祝寿,住了几日刚回上京就见宋扶从首饰铺子出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小厮车上拉了不少布匹,那花色样式一瞧便是送给年轻女子的。 他们这等人家府里都有绣房,哪里瞧得上这种成衣铺子卖的货色?也不知宋扶拿了这些东西讨好什么样的下贱女人。 英国公夫人见此,忙让车夫跟上,没想到竟是在京郊寻到这样一个宅子。 两府刚定了婚事,他便养起了外室,实在欺人太甚。 “宋公子不若说说,青天白日的你在这地界做什么?” 明湘站在英国公夫人身后,不停拉着自家伯母的衣裳,她性情温顺,实在很怕同人生了嫌隙,尤其这等当面对质的情形让她有些无地自容。 明湘觉得便是宋扶真养了外室,她们也不该如此打上门来,只回头将婚事推了便成,左右不是她英国公府的过错。 她同明十一站在英国公夫人身后,都未带帷帽,两个姑娘面对外男都不知如何应对,尤其宋扶这身份还颇为尴尬。 明湘急得一双圆眼氤出淡淡水雾,她口舌又不利落,不知该如何说,只能默默示意英国公夫人快快离开。 宋扶视线看向三人,在见到明显又急又羞的明湘时目光微顿。 待他将目光收回,英国公夫人正要往屋中闯。 “英国公夫人同明九姑娘到了?” 宋挽从屋中出来,笑着迎接几人:“挽儿已等了许久,几位先进屋吧。” 见宋挽出来,英国公夫人面上一愣,很快便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她神色微缓,僵着声开口:“到得早了些。” 宋扶将位置让了出来,对宋挽道:“既然你约了客,阿兄便不打扰了。” “阿兄不必急着离开,都是一家人无需避嫌,更何况英国公夫人也在。” “既赶了巧,不若一同留下用个饭,夫人您说呢?” 知晓宋挽意在化解方才尴尬,英国公夫人看着宋扶,又看了看一张圆脸已憋得通红的明湘,终是点点头。 明湘同寻常人不一样,能让二人提前见见也好,左右庚帖已换合乎礼数。 “那便叨扰了。” 宋挽这处宅子小,正堂只有一张大桌,宋扶同明湘坐下后,英国公夫人借口有事同宋挽说便去了后宅,明十一则十分知趣的去了院中同锦书赏花。 宋扶静坐在一旁,明湘一双小手抓着膝上衣摆,紧张得仿佛要晕过去一般。 她本就甚少见人,更何况又是外男,且这人还是她未来夫婿,只要一想到此明湘便觉脸颊发烫,浑身不适。 “挽儿同城阳侯恩断义绝,我如今为她置了宅子安顿在此。” 明湘闻言睁大了眸子。 少女眼儿圆圆,鼻尖小巧精致十分可爱,睁着眼看人的时候眼睛水汪汪的,眼神纯净无垢,一见便知是个天真心善的小姑娘。 听闻宋挽同城阳侯义绝也未见鄙夷之色,只是单纯惊讶于这世上竟还有夫妻义绝一事。 宋扶见状微微抿唇:“城阳侯府宠妾灭妻你可有所闻?” 明湘呆呆点头。 宋扶见状不再说话,二人一时有些沉默。 她口齿不利是以很怕同行之人不言不语,可明湘又不敢在宋扶面前开口,只能眨着眼以求宋扶再说些什么。 宋扶垂眸,随后道:“挽儿日后会由我供养一生,你可知晓?” 明湘看着宋扶,忽而双颊晕红。 他这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宋扶是怕她日后容不下宋挽,才先问过她的,想来若是她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便要不满了。 明湘忍着羞涩,认真地点点头。 她自是没有意见,作为兄长理应如此,她日后若是做了宋挽的嫂嫂,也要疼她的。 想到此明湘抿着唇偷偷一笑。 虽她年纪小了些,但为人嫂嫂护着妹子是应当的呀。 捏着裙摆的手渐渐松开,明湘脸儿红红,圆圆的一双眼腼腆而愉悦的看着宋扶。 他知晓先问过她的意见,想来对她并无不满。 宋扶就见眼前的小姑娘一会儿笑一会儿害羞,自己也被她瞧得莫名有些羞意。想了想,宋扶从怀中拿出一个贴身带着的万福绣花布袋,放在明湘面前。 “仲秋本该带些东西给你,可我有事耽搁了,这个……你先收着。” 湖蓝色的布袋鼓鼓囊囊的,明湘伸出小手,拿到自己面前小心捏在手中。 宋扶神色严肃:“你可打开看看。” 明湘红着脸打开,里头是一颗硕大东珠,那东珠光滑莹润形状极佳,阳光下看去仿佛闪耀着润泽光芒。 明湘有些惊讶的抬起头,颇为手足无措。 “是我母亲留给你的,你收好便成。” 明湘捏着那东珠,心跳得厉害。 这东珠太贵重了,她本不该要的,可是…… 想到宋扶日日将这东西带在身上,只为遇见她时交给她,明湘便觉心尖被蜜浸透,浑身都喜滋滋的。 “我……我……收下……了。” 宋扶点头,面色凝重:“你口齿不利更不该耻于开口,既说不好,又怎能怕说?” “说得多了说得久了,许是就说得利落了。” 明湘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扶,眼中似有泪意。 “怕……怕别……别人烦。” 宋扶神色郑重:“你可慢慢说,说予我听。” 她是他的妻,无论是何出身,他都应负起为人夫的责任,若一面利用妻族一面又嫌弃嫡妻,如此行事,同江行简那样的畜生有何区别? “嗯,说……说予你……你听。” 明湘语带哽咽,一对儿眸子却是亮晶晶的。 宋挽在中堂看着,柔声对身边的英国公夫人道:“夫人不必担忧九姑娘,我阿兄会将她照顾得很好。” 英国公夫人沉着脸道:“他最好是。” 只是虽她面色难看,但英国公夫人仍将宋挽手中的茶点接了过来,颇为放松的摆弄起装茶点的小瓷盘来。 第117章 下套 几人用过膳后,宋扶护送英国公夫人同明湘等人回府。 想着方才宋扶同明湘的相处情形,宋挽淡淡笑了起来。 “我先前便觉得,阿兄会喜欢那样可爱的姑娘。” 蘅芷闻言勾唇一笑。 九姑娘的确是个温婉可爱的妙人儿,同大少爷亦十分般配。 她瞧见二人温情模样,也替大少爷开心。 蘅芜扭头偷偷看蘅芷,见她放下宋扶,心里轻松不少。 大少爷可不是她们这群丫鬟能肖想的。 二人手脚利落收拾好屋子,便整理宋扶送来的物品去了。她家小姐从侯府走得急,许多日常用的东西都未拿到这处宅子,先前虽把贵重嫁妆都送了出来,但芸妃赐下的那些都太过隆重,平日无法当常服穿着。 蘅芷蘅芜挑选了一些料子,准备给宋挽制作秋冬新衣。 主仆三人在小院子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日子,却不知沈千聿那边用着宋挽的法子,已将多人安插在朝中,虽是些不起眼的位置,但危急时刻却能起到极大的作用。 如今他正以萧霁野的身份在城阳侯府吊唁,看着灵位上的名字,沈千聿神色肃穆弯腰祭拜。 宋扶站在他身边,二人眼中悲伤弥漫,却静默不语。 这段时日上京办了太多丧事,但如城阳侯府这般接二连三治丧的却是不多。 灵堂内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沈千聿同宋扶站在一处,倒显得格外扎眼。 “未想今日兄长会到。” “并非为你。” 江行简拖着一身伤,在下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他伤得极重不仅身上多处折疡,腹部被宋挽捅得一刀也还未好。 想到宋挽为了能离开侯府,竟故意做出杀夫举动以绝后患,江行简便又恨又疼。 “兄长若得空,可否帮在下规劝挽儿,让她尽快回府?” 宋扶抬头看向江行简:“无空。” “劳烦萧兄,帮宋某多上炷香。” 说完,宋扶便转身离开,再未多看江行简一眼。 倒是沈千聿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他,心中暗忖这蠢货怕还不知自己的那位夫人,有多么聪颖绝伦。 但凡他脑子不傻成这样,这天下也没有他沈千聿什么事了。 沈千聿再次感叹时也命也,他竟并非是最惨的那个。 再看江行简身为侯爷,一头长发灰黄无光,唇上干裂泛白,整个人狼狈不堪的模样,他便忍不住暗中点头。 这一家子都是运道不好的。 想起那位长相寻常,但手段却异常厉害的姨娘,沈千聿再次遗憾未能将这等将才收入麾下。 被他左一眼右一眼的打量,江行简面色又沉了几分:“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为何这般看本侯?” “鄙姓萧,侯爷多虑,在下只是略通术数,方才观侯爷面相看出侯爷流年不利,乃命途艰难,孤苦伶仃终世不成之相,想要出声提点几句罢了。” 话音刚落,城阳侯府一众下人立刻直起腰杆,更有那擦胳膊撸袖子的家丁愤怒看向沈千聿。 江行简亦是面色难看,咬着牙未曾言语。 “在下给侯爷一句忠告,再娶之后,对新夫人好些。” 说完,沈千聿大步离开。 江行简却是被气得喉头腥甜,险些怄出一口血来。 他近日因宋挽收获良多,不免心中感激,从城阳侯府出来后,沈千聿自觉为宋挽出了一口恶气。 想了想,他去到城中铺子备了拜师六礼。 虽说宋挽是女子,但在沈千聿心中她比谁人都够格做天子之师。 知晓宋挽看重规矩礼教,他对拜师之事便很是重视,六礼全部用红绳红纸扎好,又特地写了拜师的帖子。 落笔前沈千聿想了许久,还是在上头写下太子之名。 将一切准备妥当,他拎着手中红豆桂圆莲子肉干等物,去了京郊宅子。 宋挽的宅子位置很好,虽四周有其他人居住,但距离相对较近的只有一处,前些日子他已将那处宅子买下,且放了几个东厂暗哨进去。 想到今日江行简还对宋挽虎视眈眈,沈千聿便觉他所为并非无用功。 若宋挽真回了侯府,折的可是他半壁江山。 正琢磨着要如何让江行简打消接宋挽回府的念头,沈千聿便见前方宅子出现一道窈窕身影。 虽那人带着帷帽,他也一眼认出是宋挽无疑。 见她同宋夫人一起上了马车,沈千聿略有失望。 想了片刻,他决定将六礼先交由蘅芷蘅芜。 “呦,公公今日来得不巧,我家小姐刚同夫人离开。” 琅婆子一脸笑容,将沈千聿往屋中迎。 沈千聿随口问道:“我今日是来送礼的,确是不巧。” “确实有些不巧了,往日我家小姐都在宅子里,唯独今儿个夫人来接,说是英国公府那边邀了大少爷同小姐齐聚,大少爷已在城中等候多时,若您早到片刻,说不得就见上了。” “宋公子?” “是啊,公公认得我家大爷?” 沈千聿微微皱眉,敷衍一二推拒了琅婆子请他入宅喝口茶的提议,自己离去。 只是刚走出不远,他便觉十分不对劲。 英国公府这等人家必会提前几日下帖,今日宋扶同他一起去城阳侯府吊唁,又怎么可能同时受了英国公府的邀请? 沈千聿皱着眉,转身奔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而去。 马车中宋挽沉默坐在一旁,宋夫人捏着帕子垂眸道:“你如今一人住在外头着实不妥,如今日英国公府邀约,还要我这做人长辈的来接,说出去岂不是丢了体统?” 宋挽不语,并不想同宋夫人谈论这些。 宋夫人也不管她,自顾自道:“前段时日我为摇儿说了同崔家的婚事,你觉得如何?” 宋挽道:“崔家清贵,且又是仁善好礼之家,二妹妹嫁过去必会同夫君琴瑟和鸣,恩爱白首。” 宋夫人淡淡道:“确实如此,只是眼下不成了,崔家因你之故推了同摇儿的婚事,老爷亦让我罢手。” “挽儿,你身为侯府嫡长女,怎会不知自己如今这私逃离府的行径,会带累族中姐妹?听母亲一句劝,回侯府吧。” 话音刚落,还未等宋挽言语,就见宋夫人掀开车帘。 马车驶到一处无人地界,前方站了四五个城阳侯府的婆子。 为首的是江福媳妇,她一见到宋挽便忙道:“夫人回娘家住得够久了,今日便跟老奴回府吧,侯爷已在府中等着夫人了。” 第118章 绣鞋 宋挽看着宋夫人,勾唇淡笑。 怪不得今日她不让蘅芷蘅芜跟随,原是存了将她送回侯府的心思。 她抬起手,宋夫人身旁的丫鬟忙上前搀扶,宋挽借着丫鬟的力下了马车。 “老奴给夫人请安。” “劳嬷嬷走这一趟,我同母亲还有些话说,可否等上片刻?” “夫人您请。” 江福媳妇赔着笑脸同侯府婆子向后退去,让宋挽可以跟宋夫人好生交谈。 宋挽捏着帕子,想了想道:“按着父亲的地位,所选续弦的出身本不该如母亲这样低微。您应当知晓是挽儿生母过世前,她同父亲提了要求,让父亲从苏家再选一位庶女以做继室。” “虽有保持二府联姻之意,但亦看重续弦同我与阿兄尚有一丝血缘,会善待我二人。” “父亲爱重挽儿生母,是以同意她的提议。” 宋夫人闻言面色如土,紧抿着唇沉默不语。 “母亲会成为父亲续弦,还是因为苏家舅舅的一句老实可靠,您方能顺利进府。” “可舅舅应是没想到,这老实人生了私心,竟比那笑里藏刀的麻烦上百倍。” 宋夫人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宋挽,却是一句辩驳之言也不敢说。 宋挽目光沉了下来,语带冷意:“那等笑里藏刀的虽会为己谋私,但脑子总是有的,起码还瞧得清楚局势。而老实人生了歪心,除了坏便只剩下蠢了。” “父亲爱重挽儿亲母,是因为挽儿亲母为人聪慧,虽有着为人母的私心,但所思所想从来以大局为重。” “您天资差得多些,这么多年唯有‘老实’尚算优点,如今这点子优势也丢了,不知日后父亲要如何看你。” 也不管宋夫人面红颈赤,怛然失色的模样,宋挽继续道:“您以为崔家同摇儿的婚事不成,是因我之故,实在是可笑至极。” “先不说我同江行简义绝崔家是否知晓,便说如今局势,就不是谈论摇儿婚事的最好时机。” 千柏毁容受伤,五皇子双腿尽断,但凡生了些智慧的人家都蛰于暗中,静待朝中发展。 先前千柏名声斐然,崔家有心同宋府联姻实是寻常,如今沉寂下来亦绝非顾虑她声名。 “虽说外嫁之女闹得同夫君义绝会带累族中儿女声名,但父亲并未执意将我送回侯府,您可知为何?” 宋夫人捏着帕子,惶惶看着宋挽。 宋挽淡淡一笑,眼中带着三分嘲弄。 她这个母亲,实在是……不甚聪明。 “若五皇子双腿落了残,朝中仍会恢复三五鼎立之势,届时我回不回侯府都无影响,便是我同江行简义绝,父亲亦可告知世人宋家女不徇私情铮铮铁骨,为族抛夫。” 若三五重回之前相互制衡的局势,宋家只要将江行简宠妾灭妻,江曼身为后妃插手朝中重臣家事,以及江行简暗害三皇子等事吵嚷出来,便可以此攻讦沈千沭母族德行有亏,不堪继位。 而她就是最好的人证。 宋挽语气平缓,并无起伏,好似说得事同她无关一般。 “若五皇子伤愈,千柏彻底没了希望,那时方是将我送回侯府的最佳时机。” “当然,父亲也不会用今日这等小人行径将我送回便是。” “届时定会同江行简重谈成婚一事,为保宋府颜面,父亲会让侯府大办我二人婚礼,以告知世人江宋二府强强联手,更比往日。” “而母亲今日所做,实在是……蠢得厉害。” 宋挽看着已经有些惊慌的宋夫人,温笑着道:“挽儿在此拜别母亲,回府的路上,母亲不若想想该如何平息父亲怒火,以将功赎罪。” 说完,宋挽朝着宋夫人微微福身,转身走向侯府马车。 沈千聿掩在槐树后,眼露欣赏。 聪慧之人行事,果真让人瞧得顺眼。 “挽儿……” 宋夫人慌忙上前,她面带惊慌好似要将宋挽带回,哪知宋挽头都未回直接上了城阳侯府的马车。 江福媳妇笑着跟了上去,其余的婆子上了后头一辆马车,两车往城中驶去。 沈千聿看看四周,随手捡了两根粗木树枝拎着向前走去。 女眷所坐的马车速度不快,向来只求稳妥舒适,沈千聿快跑几步追上后面一辆马车时,将手中粗木直接插进车轮缝隙中。 车上人只听哐啷一声,整辆马车直接向侧边翻去。 马车沉重,侧翻的时候又将拉车的马匹拽倒在地。 沈千聿只见里头咕噜噜滚下三个婆子,连同驾车的一共四人,被他一人一棍敲晕在车上。 马车侧翻发出巨响,吓得前方赶车的婆子加快了速度。 沈千聿挑眉,有些意外。 他还以为这婆子会下车查看…… 将手中树枝丢在地上,沈千聿拆了车辕上的绳索,骑着马追上前去。 待追上前方马车,他从袖中甩出一柄柳叶刀扎在马屁股上,马匹吃痛猛地挣脱缰绳跑了出。 马车被甩出好远,沈千聿下马走到车前。 “宋小姐?” 宋挽虽然被甩开,但因有江福媳妇护着,倒是没磕没碰,她缓过心神隔着车帘轻声道:“吉荣公公?” “是,宋小姐可有事?” 宋挽柔柔说了声无事,这才掀开车帘。 沈千聿站在车下,见宋挽露面抬手以支撑她下车。 “这些婆子可会有事?” “没伤,死不了。” 宋挽点头,在他搀扶下下了马车。 知她这种贵女重视规矩,沈千聿收回手背在身后:“我送姑娘回府。” 正说话间,二人就见一道马匹残影消失在远处。 “……” “稍等片刻,我去追回马儿。” 正准备动身,沈千聿就见宋挽微微抿唇,好似不愿他离开一般。 他见状眉眼带笑:“姑娘害怕?” 宋挽低着头,垂眸不语。 她从未一人在荒山野岭待过,确实有些怕的。且也不知那马儿跑到何处去了,若那些婆子先于他寻马醒来,她不知要如何应对。 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软底珍珠绣鞋,宋挽微微懊恼。 这荒山野岭的,她就是跑也跑不动呀。 第119章 娇女 眼前人佯装镇定实则忐忑的模样,让沈千聿认识到宋挽也不过是个寻常姑娘家罢了。 他眼露温和:“山中不安全,我陪姑娘从小路绕回上京,待到了城门口我寻人赶车来。” 宋挽抬头,双颊晕红着点了点头。 小路虽绕远但人烟稀少,他如此也是为了照顾她不好抛头露面。 “多谢公公。” 沈千聿点头,走在宋挽三五步前。 不过刚从官道转去山路,宋挽便觉得不太好。 姑娘家的绣鞋底子又薄又软,她自出生便未曾离开过后宅,就是偶尔去到别府或哪里做客,亦都只在铺了白玉砖的花园转转,似如今这等山路,她从未走过。 宋挽从不知山路竟这样硌脚,疼得她面上氤出点点细汗。 “可是累了?” 沈千聿听着身后人轻巧而缓慢的脚步声,颇为惊讶。 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这样走山路的。 她腰背挺直步子轻缓,便是上山头上带着的步摇耳珰也仅仅只是微微摇动。 少女身姿婀娜娴雅,袅袅婷婷与眼下这荒山野地十分不相称。 沈千聿只觉眼前画面奇异,有种莫名违和。 也不知为何,他心头忽而生出如宋挽这般女子,只适合待在富丽堂皇的绣房中,离了那等泼天富贵场、珠帘温柔乡,便会如名花脱土凋零而亡的念头。 “并未疲累。” 宋挽朝着沈千聿柔柔一笑,沈千聿见她面颊鼻尖都透着疲红,不由浅笑。 知她性子要强,沈千聿站在一旁等人静静跟上。 余后的道路他放缓了脚步,跟着宋挽的步调在山上慢慢行走。 本三四个时辰就可回城的路程,二人愣是走了一个时辰还未走出荒山。 沈千聿缓缓走在前面,只觉这一路比从南庆回到上京还艰难上三分。 天色都黑了下来,二人也才刚刚走到山脚,这一段路途因二人绕远,实际并未走出多少。 沈千聿看着面色苍白的宋挽,轻叹一声:“前头有个破屋,前去歇歇?” 宋挽抬头:“还未到城门附近?” 沈千聿摇头,也未言语,直接带着她向破屋走去。 如宋挽这种世家贵女,出行必会乘车,不仅如此,身前身后还会跟着数个婆子招呼伺候,如今日这般‘贵脚踏贱地’的机会可不多有。 他自知这怨不得宋挽,快走几步去到破屋里,解了外衫铺在地上。 “坐,我去附近捡些柴火。” 山中风大,他是没什么,但宋挽这等娇贵的金枝玉叶,怕是出了汗再吹吹风就要倒了,届时他更麻烦。 “多谢公公。” 少女音如蚊呐,沈千聿也不抬头,生怕看了她的窘迫模样,她更得羞到无地自容。 走出破旧木屋,沈千聿只在宋挽看得见的地方捡些柴火,又很快回来。 他回来时见宋挽已将周围简单收拾干净,他的衣衫亦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沈千聿见此,忽而勾唇。 世家贵女,果不负盛名。 “我先生火。” 宋挽好奇地看着他从怀中拿出火折子,又将枯叶搓成碎绒。 她往日除了偶尔在小厨房见过丫鬟生火外,这样生火的还是第一次见。 沈千聿将碎绒点燃,随手丢入眼前枯枝堆,见火势升起才慢慢往上头添柴。 火光燃起,宋挽坐在一旁呆呆出神,也不知是在谋算什么。沈千聿扫过一眼便转开视线。 他正低头往火中添柴,忽见地上有颗指甲大小的珍珠。 皱眉捡起,男人细细凝视,忽然想起什么,他向宋挽看去。 宋挽正侧着身出神,沈千聿自上至下打量一遍,在看见她露出的一双绣鞋时忽然皱了眉。 “你……” 沈千聿出声,宋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自己脚上的绣鞋早已被山路石子磨破。 月白色的绣鞋外圈崩了线,边缘处还有红褐色血迹透出。 那血迹四周泛黑,中间鲜红,看着颇为刺目。 虽知道眼前人是宫中内侍,但宋挽亦莫名有些羞涩,她慌忙收回双脚,用裙摆将脚尖盖起。 “啧,怎么这样娇……” 男人无奈站起身,走至宋挽面前蹲下,宋挽惊得向后一缩,却被沈千聿虚扶着拉了回来。 “怪不得走得这样慢,受伤了怎不说?” 往日二人虽有过接触,但如今日凑得这般近的还未有过,宋挽眼露不安,面上露出一丝怯意。 “你躲什么?” 沈千聿伸出手,宋挽不停向后躲。 “怕什么?我是个内侍还能将你如何不成?” 她这娇娇娆娆的,难不成要在山上过夜? 沈千聿背对着宋挽蹲下:“上来,再磨蹭下去后日也走不回上京。” “公公不必……” 沈千聿站起身,直接将人打横着抱起,快速向山下跑去。 要他说这些贵女聪明归聪明,但麻烦也是真麻烦。 行事扭扭捏捏不说,又不知变通。 不过走个山路也能走出上刀山的模样,实令人费解。 男人身形高大,步子却异常稳健,宋挽发觉他将双臂略横于胸前,故意拉开了他同自己的距离,心中颇为汗颜。 人家救了她还要如此麻烦照顾,实在是……让人羞愧。 宋挽闭上眼避免自己羞愧而死,而沈千聿则手臂平稳地抱着人穿梭在小路上。 也不知跑了多久,沈千聿慢慢停了下来。 “前面有人。” 此处已快到京郊,如今却有三五个人提着灯笼不知在寻些什么。 “是我阿兄。” “你可确定?” “嗯。” 沈千聿将人放下,宋挽红着脸道:“那灯笼上有我和阿兄的记号,他来寻我了。” “城阳侯府的几个婆子应当早回了城,她们未接回你的消息,宋扶也该知道了。” 只是她是女子不好张扬,只能派三五个人乔装打探。 “去寻你阿兄,我在这里看着你。” 宋挽点头,低声道:“今日多谢公公相救,若有来日……” “你我便别说什么来日不来日的了。” 这话他前几日刚说过一模一样的。 随手将宋挽歪掉的步摇扶正,沈千聿道:“去吧。” “还是要多谢公公。” 宋挽红着脸朝沈千聿福身,行礼过后慢慢向宋扶走去。 见到宋挽,宋扶面上的惨白才慢慢散去。他死死抿着唇上前扶住宋挽,蘅芷蘅芜亦提着灯笼哭着走了过来。 她二人身上都穿着小厮衣裳,既不敢喊宋挽的名字,又不敢闹出太大声响。 让婆子将马车赶到宋挽面前,蘅芷蘅芜扶着人上了马车。 马车离去,宋扶忽然转身朝宋挽回来的方向看去,不知为何,他总觉宋挽不是一人回来的。 黑暗中无声无息,宋扶微微蹙眉随后离开。 他根本不知地上还躺着个已经累瘫的沈千聿。 沈千聿如今正摊着双臂大口喘息,许久许久,才长长舒出一口气:“今日一遭,不啻东厂刑堂走一趟……” 第120章 看重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了京郊宅子,宋扶神色凝重:“母亲说你回了城阳侯府,可我派人去城阳侯府打听,却并未听见你的消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会突然要回侯府?” 宋挽在蘅芷蘅芜的搀扶下回了屋,她以裙摆盖住双脚,温声道:“母亲前两日派人来传,说今日得了英国公府的邀约。” 宋扶倏地站起:“是她骗你出去,准备送回城阳侯的?” 听闻宋挽要回侯府,宋扶未来得及细问便去城阳侯府要人,可门房说并未见过宋挽。他本不信,正欲往府中闯便见几个婆子狼狈而归。 他抓了个婆子逼问才知宋挽被人劫走了。 “我顺着那些婆子所说的地方找了许久,都未能找到你。” 听闻这一切都是宋夫人所为,宋扶眼中满是怒火:“我去找她。” “阿兄……” 宋挽敛眸,淡淡摇头:“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不应再为我闹出些什么来,朝中局势不稳,哪怕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都有可能被有心人捏了把柄,日后以此来攻讦阿兄。” 宋挽笑道:“我自有法子应付,阿兄不能为了挽儿搭上自己前途。” “正因为值多事之秋,才方便阿兄做事。” 将屋中人屏退,宋扶沉默片刻道:“前些日子父亲见了应寻应大人。” 宋挽皱眉:“应大人是老侯爷故交,他待江行简姐弟犹如亲子侄,父亲这是想左右逢源,两头都……” “应是如此。” 宋扶亦有些烦躁:“同父亲说了太子一事后,他一直未表态,可见父亲并不看好太子。但父亲向来走一望百,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他算准了太子手下无人,能同你我有所来往必是有些交情。” 不管是雪中送炭的交情,还是相互利用,宋蓝安都知短期内太子不会动他兄妹二人。 宋挽捏着帕子,语气低柔:“虽然父亲不看好太子,但也不会得罪他,既是太子主动找上门来,便是让宋家占了先机。” “所以父亲不仅不会就此支持太子,反而会更坚定支持五皇子。” 三五抗衡之时,太子突然出现打破了平衡,可因太子是颗暗棋,唯有宋家知晓,这便成了宋蓝安握在手中的一个利器。 明面上他支持五皇子,而他兄妹改投太子,日后无论谁人上位,都可保宋家无忧。 “你说得没错。” 宋扶点头:“但太子不是傻子,能容忍宋家左右摇摆。” 宋挽抿唇:“阿兄要向太子投诚?” “父亲会同意的。” 宋挽闻言眼露担忧:“阿兄莫要做得过了,无论如何她都占个长字,莫因小失大污了你的清名。” “你放心吧,阿兄心中有数。” 兄妹二人心意相通,三言两语便知对方打算。宋挽见宋扶心意已定,也不再劝阻,只是不住说自己无事,让他不必担心。 宋扶本想问问是谁送她回城,可想了许久,终未开口。 “你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阿兄为挽儿忙了一路,也早些歇息。” 宋扶点点头,离开了宅子。 他刚离开,宋挽便皱着眉将脚上绣鞋脱掉,蘅芷见她脚上有伤,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琅婆子忙打了热水拿了药来,蘅芜帮宋挽处理好伤口,蘅芷小心包扎上。 “她个黑心肝的竟然还打上小姐的主意了,往日奴婢瞧她那吊眼梢子的模样,就知不是个安分的,现下真真是应了奴婢所看,她个吃里扒外……” “说什么呢,有你这么编排夫人的?” 蘅芷推了蘅芜一把,怒瞪着她。 “小姐莫怪蘅芜,她不是有心的。” 琅婆子出言为蘅芜求情,若往日宋挽必会提点几句。 宋夫人如何做都不是她们能置喙的,到底是长辈,她为人女子也只有敬重的份。 哪怕今日对方真给她送回城阳侯府,她也无处伸冤,外人也只会说宋夫人做得再正确不过。 可今日她实在累了,又饿又累。 宋挽长这般大,从未经历过今日这种奇遇,她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由着蘅芜喝骂,自己则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琅婆子视线自宋挽颈间腰间看去,见她头发衣衫完整,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宋挽睡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腹中空得难受才悠悠转醒。 “小姐可是饿了?奴婢给您做了羊肉包同鸡脆饼汤,还有些小菜。” 蘅芷端着东西过来,摆到宋挽面前,过了会儿又端来一碗莲子羹。 “今儿个吉荣公公拎了东西过来,说是来给小姐送礼,见您不在便将东西放到琅嬷嬷那里了。” 蘅芷将沈千聿的拜师六礼放在桌上,宋挽看得微微一愣。 待打开最上面放着的投师贴后,更是惊讶得瞪圆了眼睛。 “这……” 太子怎会向她递了投师贴? 宋挽双颊染红,她……何德何能? “这不成,这些东西你先收起来,尽量好生保存,若下次吉荣公公来,还要原封不动还给他的。” 她一个后宅女子,怎能做天子之师? 若被人知晓,必会遭天下人口诛笔伐,遗臭万年,甚至还会带累了太子。 小心将投师帖折好放回,宋挽轻轻抹了抹温热面颊。 太子此人实在离经叛道,竟能拜后宅女子为师。越想宋挽越觉得面颊滚烫,忍不住下意识以手扇风,想要驱逐这种热意。 可…… 想到太子如此郑重的选了拜师六礼,又亲自写了投师贴,宋挽便觉心头一跳。 她这一生,还从未被人如此看重过。 想了想,宋挽忍着心中雀跃,重新打开了那张帖子,仔仔细细观摩起上头的字迹来。 都说字如其人,太子落笔遒劲有力,可见是个心性刚直之人。字体自成一派写得随意,可见他性情放达不羁,不是个循规蹈矩的。 这张帖子还能看出太子平日甚少读书识字,所以写得……有些潦草。 宋挽一笑,重新将帖子收拾起来,放回六礼中。 无论如何,这都是除了姑母和阿兄外,头一回有人如此看重她。 这实在是令人心生愉悦。 第121章 离府 宋扶回到府中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直接去了宋家主院。 宋蓝安还未歇下,听下人来报说宋扶寻他同宋夫人有要事,便穿衣一起去了正堂。 “这么晚了,你有何事?” “父亲不若问问母亲做了什么?” 宋夫人在一旁捏着帕子低头不语,宋蓝安瞥过一眼皱起了眉:“怎么回事?” “老爷……” 宋夫人眼尾泛红,眼带惶恐:“妾身只是心疼挽儿,见她一人独自在外不甚安全……” “够了。” 宋蓝安语气阴沉:“当你那点子心思谁看不明白不成?” 他眸子微眯:“你倒是生了不少能耐。” “孩儿说过,无论是谁都不能打挽儿的主意。” “你待如何?” 宋扶道:“母亲故去前定有交代,父亲心中若还念母亲半点情分,便不该包庇此人。” 宋蓝安拧着眉:“若我不呢?” “那孩儿唯有说一句不孝,离府而居了。” 说完此话,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宋夫人哪敢背个继室逼府中嫡长子离府而居的恶毒罪名?若这名声传出去,世人会如何看她的摇儿拈儿,尤其是同样身为嫡子的揽儿? “扶儿你误会了,娘亲对挽儿绝无恶意,娘亲只是觉得挽儿不该一人居在府外,这……这不合规矩。” 宋扶一脸冷意:“父亲未曾言语,您便越了父亲做事,便合规矩了?” 宋夫人慌忙解释:“此事的确欠妥,我明日去给挽儿道歉。” “您是想再让挽儿背个不孝的名声?” “我绝无此意!” 宋夫人红着眼,着急辩驳。 原本她不觉得将宋挽送回侯府有何不对,但今日宋挽所言,的确让她听进了心里。 她同宋蓝安同床共枕多年,再清楚不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人冷心冷肺,心中只有江山社稷同宋氏一族,他之所行所想她从未看懂过。可宋挽像她生母,必是瞧得明明白白,所以她今日的确犯了大错。 “孩儿明日搬出府,也好就近照顾挽儿,父亲早些休息,孩儿告退。” 宋扶转身离开,宋夫人慌忙跟上前。 “够了。” 宋蓝安语气淡漠,却是让宋夫人瞬间停住了脚步。 “再过几日便是观音诞,你去帮府中人抄写百份经文捐赠庙中,便当给府里几个孩子祈福。” 说完宋蓝安转身离去。 宋夫人咬着唇欲哭无泪,心头万分悔恨。 她恨自己不若宋挽生母聪慧,懂得走一步望十步,亦恨宋蓝安不论何事都不同她说。 他心中对宋挽有计较,对摇儿拈儿有所安排,却从来都不会同她说一声,哪怕偶尔来了兴致同她说几句话,也多是敷衍之词。 宋夫人眼中滚烫,心中苦涩却不知能与何人言。 宋扶离开宋蓝安院子,就见门口有两个面容相似的小姑娘在等着他。 年长些的穿了身宫缎云纹妆花裙,容貌秀美,只是此时眼中含泪含怨,一瞬不瞬的盯着宋扶。 年纪小些的倒是面容平静,还未退去稚气的面容,有几分宋挽小时候的样子。 见宋扶出来,那年纪小的道:“阿兄可否想过,您若搬离府上会让外人如何编排娘亲?阿兄只注重长姐,可想过还有两个妹妹?” “二姐及笄在即,若此时母亲得个恶毒继室之名,您让二姐姐如何自处?拈儿恳请阿兄在府中多待些时日,便当怜惜我们成不成?” 宋摇眼底血红,眼中含泪却是强忍着不让它落下:“说这些有什么用,这些年阿兄心中只有长姐,可曾想过我二人如何?你且问问他可知我二人生辰?可知道我二人喜欢什么?” “他一心只把长姐当做妹妹,心里可有咱们姐妹的地儿?” 宋扶盯着宋拈,淡淡道:“今日果并非我中下的因,你二人寻我问罪实在不该。” 宋拈道:“拈儿并非问罪,拈儿只是求阿兄多多怜惜,这样也不可以吗?” “人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一二再再而三知错行错,错后求人怜惜,求人宥恕,实非君子所为。” “不求犯错之人能真诚恻怛的道歉补过,但至少你们不该也不能如此轻易张口,说出求兄长怜惜这等话。” “一来损了女儿家风骨,二来若我答应,又要置挽儿于何处?” “我知你二人生性聪慧,但若真是有大智慧的,就该看着母亲让她少做出些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夜里风凉,你二人快些回院。” 宋扶说完,让二人的嬷嬷送她们回去。 宋摇看着宋扶背影,瞬时流下一串儿泪珠:“你同他说什么怜惜?他何时怜惜过我们?” “他心里就只有那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哪管咱们死活了?母亲不过是心疼我因长姐丢了个好亲事,可他不也因心疼长姐就毁了娘亲名声?他说娘亲错,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 “他能守着护着长姐,凭什么母亲就不能为咱们打算了?” “他只想着自己的嫡亲妹妹,还不允许咱们自求出路了?” “二姐姐少说些胡话,你我都是宋府嫡女,什么叫自求出路?若让教养嬷嬷听见又该罚你抄书了。” 宋拈说完,拉着宋摇往自己的院子走。 只是她虽天资聪慧,但到底年岁轻,遇见这等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她当然知道什么求怜惜之话不成体统,但事已发生,兄长又一心为长姐出气,她能如何呢?她所能做的,无非就是用最快的法子阻止阿兄搬离府上啊。 宋拈轻轻叹息,只觉自己还是不够聪颖,决定日后要像长姐一样多多读书。 兄妹三人各自回房,宋扶却是召来身旁小厮,让他明日去寻个大些的宅子,不拘城中城外。 若是往常他根本不可能搬出府去,如今借着太子名头行事倒是方便许多。 暗暗于心中感念未曾见过的太子之恩后,宋扶方沐浴歇下。 待到这消息由东厂暗哨传到沈千聿耳中时,他却是直呼不成。 “若让宋扶买了宅子,我日后还如何见宋家小姐?” 他是内侍这等言语,哄哄未见过几个男子的后宅姑娘还成,宋扶那里当然骗不过。 他还想多从宋挽那里学些东西,此时若宋挽再回内宅,他二人断了这师徒情分,实在可惜。 沈千聿看着万宵道:“派人看着宋扶,无论他在何处买宅子,都务必让人给他搅黄了才行。” 第122章 情郎 宋扶从宋家搬离后,一直未找到合适的宅子。 他本想借此机会将宋挽护在羽翼之下,日后由他供养,如此既不必受制于族中,也可避免如宋夫人自作主张这等事。 只是也不知怎得了,这几日托人看的那些宅子,要么大小不合适要么便是价格高得出奇,且当中本有一处宅子都下了定银,结果第二日竟被东家双倍返还。 一来二去宋扶无法,只能先歇在宋挽的陪嫁庄子里。 今日下值,宋扶拎了些糕点去看望宋挽,如今离府而居虽有许多不便,但他可陪伴妹妹的机会倒是多了不少。 宋挽陪嫁的庄子离这宅子也不算远,若是骑马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能到,这几日宋扶都在此用晚膳。 “太子为人襟怀洒落,用人不拘泥形式,算是个明主。” 宋扶看着面色晕红的宋挽,宠溺一笑:“太子也算目光如炬,瞧得出我宋扶的妹子是个有真才实学的。” “若挽儿是男子,阿兄也比不过的。” “阿兄何必嘲弄挽儿?” 宋挽抿着唇,带着三分羞意笑了起来。 兄妹二人用过膳,坐在院中饮茶交谈。 “不知何时有机会见见那位吉荣公公,说来他机缘巧合救了你,我应当好生答谢他。” “大概他出宫不易何时会来又无定数,才频频错过,若下次他到这里我同他定个时间,让阿兄与他见上一面。” “如此也好。” 宋扶点头,随后又道:“太子应是已有所动作,我最近有意留心各部,发现八九品同不入流的位置颇换了几批人,不过因着官职实在太低,倒没引起他人注意。” “如此细细渗透润物无声方安全稳妥,这些人行动方便,倒是比那一举一动皆被无数人看在眼中的位置强上不少。” “挽儿说得有理。” 宋扶道:“这段时日一直没有沈千沭的消息传出,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若江妃一直沉寂下去,倒是能给太子争取不少时间。” “沈千沭的腿……” 宋挽拧着眉:“应当问题不大。” 沈千沭年幼,虽容易受伤但恢复也快,若真出了什么大问题,宫中太医必有消息传出。如今无论江曼还是城阳侯府都静悄悄的,倒像是在尽量拖延时间,以让沈千沭痊愈。 “我亦是这般想的。” “衍庆宫被围得滴水不漏,除了前些日子江行简带了那个姨娘进宫,便再未传出任何消息。” “姑母同皇后的人几次试探,都没能成功。” “林葭玥?” 宋挽皱着眉,总觉得她同江行简一起进宫很不寻常。 “是。” 看出宋扶没有将林葭玥放在眼中,宋挽捏着裙摆眼露担忧。 林葭玥此人,她看不透所以不好说。 “你忌惮那人?” 宋挽点头:“我瞧不透她,也摸不清这人的心机手段。先前她钟情江行简,处处使心使力帮他和侯府,可侯府现下如何阿兄也瞧见了。” “如今她恨江行简,若真存了要暗中报复之心,我实在担忧又会弄巧成拙,反倒帮了江曼什么忙。” “阿兄甚少听挽儿说这等刻薄之言,倒是有些意思。” 宋挽一愣,忽而笑了起来。 她并非挤兑林葭玥,实是此人手段诡奇,令人防不胜防。 “罢了,不提她。” 宋扶道:“这段时日,我想查查江行简在边关六年都做了什么。” “他不会无缘无故在边关待六年之久,此事他三缄其口必有蹊跷,以我猜想他应是在边关……” 宋挽垂眸:“屯私兵。” 宋扶闻言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此事要从长计议,若不能抓住其把柄,反容易惹火烧身。” 兄妹二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见天色已晚宋扶骑马离开。 他刚走出宅子不远,旁边的一处宅院中,有人站了起来。 沈千聿放下手中茶盏,低头理了理坐皱了的衣衫。 万宵看着微微一笑。 沈千聿只见对方眸中似带着几分揶揄,他略有不满道:“你笑什么?” “主子这模样混像是准备去会情郎的姑娘家,小心谨慎生怕何处招了人厌弃。” “胡言乱语。” 沈千聿嗤笑一声:“这世间沉溺温柔乡的爷们,有几个可成就大业的?” 随意掸了掸衣摆,沈千聿满不在乎:“你觉得我是那等会沉迷美色,在意情爱之人?” “属下并无此意。” 万宵面上还带着浅浅笑意,沈千聿正准备出门,转身又听万宵道:“主子落了东西。” 院中石桌上放着个方方正正的锦盒,沈千聿闻言拎起,大步走向门外。 这锦盒还真有几分重量,坠得他两臂发酸。 动了动养了好几日的胳膊,沈千聿轻哼一声。 他只是觉得宋挽学识不比天下男儿差到何处,令人敬佩罢了,万宵惯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什么会情郎…… 万宵一个太监懂个屁情郎。 走到宋挽宅子门口,沈千聿低头看了看有些皱的衣衫,仔细整理了两下方轻轻敲门。 琅婆子一脸笑意将他迎进门,又去禀报宋挽。 宋挽从屋中出来腼腆一笑,见到沈千聿时双颊瞬间染上一层绯红。 上次她实在狼狈还连累了对方照顾一路,今日再见难免有些窘迫。 “那日的事还未谢谢公公。” 沈千聿手一挥:“小事而已,何足挂齿。” “今日来,亦是有事询问姑娘。” “公公请。” 宋挽将人带至院中,二人坐在院中交谈。 “早知今日公公会来,方才就该让我阿兄再等上片刻,如此挽儿也可将我阿兄引荐给公公。” 沈千聿淡笑,心道宋扶再不走,他都要等睡了。 “这是我……家主子让我带给姑娘的,姑娘之法十分得用,我家主子已将人手放入各部,算是解了心头大患。” 将锦盒推到宋挽面前,沈千聿打开锦缎包裹。 里面是个方方正正的红雕漆盒,男人抬手打开一股清甜果香袭来。 沈千聿道:“这是金顶谢花酥梨,我……家主子让人快马加鞭从宁陵送来的。” 第123章 外男 这金顶花谢酥梨本是贡品,上贡的那批还在路上,他手中这些是整个上京头一份。 “这太贵重了,小女不能收。” 宋挽微微摇头,神色坚决。 “有何贵重的,不过几个梨子而已。” “宋姑娘为太子出谋划策劳力劳心,几个梨子当得起。” 沈千聿语气慵懒肆意,仿佛这些东西真就只是寻常物件一般。 “姑娘且收着,不收反倒让我家主子不高兴了。” 宋挽无奈,只好收下。 收下后,她让蘅芷将沈千聿先前送来的拜师六礼捧了过来。 “这金顶花谢酥梨我收着了,可太子的拜师礼同投师贴,无论如何小女都不能收。” 宋挽站起身朝沈千聿一拜:“若太子真拜小女为师,日后必会让天下人耻笑,而小女也难逃世人口诛笔伐,还望公公请太子殿下收回这投师帖。” 见宋挽说得认真,沈千聿站起身应承下来。 沈千聿比宋挽高上许多,宋挽只堪堪到胸前而已,如今二人离得近了,他居高临下正好能瞧见对方一双染了粉的耳尖。 万宵那句会情郎忽然在耳边响起,沈千聿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姑娘所言在下知晓,定会一字不漏禀报给太子殿下。” 宋挽柔柔一笑,眉眼里尽是温柔。 也不知今日怎得了,许是万宵胡言乱语,方让他同宋挽相处得如此不自在。 微微收敛了性子,沈千聿重新坐了回去。 “其实今日来,还有一事相求。” 宋挽柔柔道:“公公请说。” 她语气恬淡,说话间还带着姑娘家独有的娇软,沈千聿只觉宋挽今日的语气格外柔和,听得人昏昏沉沉脑中发晕。 他轻咳一声,愈发端正了神色:“太子知姑娘同芸妃情同母女,不知可否向姑娘借个物件以做敲门砖?” 宋挽点头:“自是可以。” 在后宫太子到底不如后妃行走方便,且这些年应当也无余力在宫中安插人手。 如今会提出想要结交姑母之言,亦在她设想之中。 宋挽起身进屋,不多时拿出个巴掌大的盒子。 将它放到沈千聿面前,宋挽道:“姑母见到此物,定会相信太子殿下的人。” 沈千聿打开,只见盒子里面的红绒底布,衬着一颗完美无瑕的珍珠。此珠略略散发出莹润粉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将珍珠捏在手中细细查看,沈千聿道:“这东西做不得假。” 如此完美的品相,世间难寻第二颗。 宋挽笑着点头:“此乃母亲遗物,挽儿自幼贴身带着,姑母认得它,的确无人能作假。” 贴身带着…… 沈千聿只觉捏着珍珠的两个指尖,仿佛被灼伤一般,烫得人发疼。 他下颌紧绷,慌慌忙忙将那颗珍珠小心放回。 “在下……定妥当保管。” 宋挽轻轻点头:“劳烦公公。” “天色已经不早,在下先行告退,此珠日后必完整奉还。” “公公交由姑母即可。” “定然,定然。” 也不知沈千聿怎么了,突然着急忙慌告辞,急匆匆的模样好似发生什么大事一般。宋挽有些莫名,忙安排蘅芷送他离开。 见客离开,她回房拆发卸妆,净面休息去了。 沈千聿走出宅子仍步履匆匆,待回了自家宅院后,面色铁青的看着万宵。 “主子这是……这么了?” 万宵放下手中酒碗,恭敬站起身。 虽说他二人曾死里逃生相互扶持多年,但万宵知晓自己身份,从不会逾矩。 沈千聿怒瞪他一眼,坐了下来。 “倒酒。” 万宵笑着为他斟酒,沈千聿一饮而尽,面色肃沉。 胸口还放着宋挽方才给他的那颗珍珠,大约是烈酒烧喉的关系,沈千聿只觉胸口处升起一股怪异热意。 “这是什么酒?” “竹叶青。” 沈千聿皱眉,不发一言。 “殿下在宋姑娘府中遭遇何事?” 沈千聿瞥他一眼,还是没有开口。 直到万宵一人喝光了壶中酒,他才缓缓道:“宋挽今日十分不寻常。” 万宵眉眼瞬时变得凌厉:“可是宋家生了背叛之心?” “非也。” 沈千聿眉头紧皱:“今日的宋挽……” “如何?” “神色语气皆不同往日。” 万宵唇边勾起一道嗜血笑意:“可是她想要谋害主子?” “倒也不是。” “那是如何?” 沈千聿神色凝重:“她今日眉眼间,尽是温婉笑意。” 他在南庆为质时,那南庆妖女也会偶尔露出此等媚态,多是为引诱他,让他沦为她的裙下臣。 可笑他根本不屑此道,宁愿受尽那妖女的折磨,也不愿多亲近一分。 万宵闻言一愣:“宋家嫡女不一直都是这般温婉雅娴的模样?” 他暗中见过几次,只觉那女子是个柔软无害的,大多时候面上都带着浅浅笑意,很是寻常。 沈千聿摇头:“往日如何未曾留意,只觉今日十分不同。” 他垂着眸,面无表情道:“不知可否是宋家又生了送女入宫的心思,方以此道……” “主子,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万宵眯着眸子微微向后仰去,视线不停打量沈千聿。 片刻后万宵道:“宋姑娘不一直当您是吉荣吗?她身为宋家嫡女,便是沦落为城阳侯府的弃妇,亦不会打一个宫中内侍的主意吧?” 沈千聿面色一顿,倏地起身:“你懂个什么?” 说完,他黑着脸大步走向自己的院子。 万宵皱着眉,也不知太子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正琢磨间,只见沈千聿又拧着眉绕了回来。 “宋挽并非城阳侯府弃妇,是她与江行简义绝在先。” 万宵怔愣:“有区别吗?” “你懂个什么!” 沈千聿道:“她虽未接下我的投师贴,但我敬重她的学识。” 万宵就见沈千聿说完这句,头也未回匆匆离开。 “这人……不是您自己说宋家姑娘今日反常,如何又是我不懂了?” 他二人在宅子中拌嘴,却是不知宋挽宅子附近有个中年妇人已在暗中窥探许久,见沈千聿这样一个高大威武的陌生男人,踏着夜色而来又踏着夜色而归,不由险些惊掉下巴。 她抿唇思虑许久,着急忙慌地坐上马车回了城阳侯府。 第124章 死后 那鬼鬼祟祟的婆子,正是城阳侯府随侍处总管齐顺家的媳妇,上次来接宋挽结果被沈千聿打伤的便有她一个。 马车侧翻的时候,她虽同众人一起滚落车下,却并未晕厥,正瞧见了沈千聿行凶的模样。 是以齐顺家的知道宋挽被一个陌生男人劫走之事。 与侯府夫人清白有关的大事她不敢不说,一回了侯府便偷着告诉了江母。 想到夫人当时气急败坏的模样,她狠狠打了一冷颤。 今日会来此,也是得了她的命令偷偷监视宋挽,夫人有话,若是宋挽在外遇难丢了清白,她们侯府便借此奉上休书,可若是…… 齐顺家的咬着牙,眼中尽是纠结不定。 往日宋挽对她不错,但这勾引野汉子不贞不洁的行为,实在是……太过放肆! “走,回府里去。” 齐顺家的咬着牙一路回了侯府。 江老夫人同府中庶子女先后过世,让江母一下老了十几岁。原本多年养尊处优的富贵日子,将她娇养得如三十出头的美艳妇人,如今却是一夕之间白了大半乌丝,仿似老了十岁。 “夫人,柳姨娘又来了。” 江母捧着黄铜手炉,闻言眸中闪过一丝不耐。 “可要奴婢打发她走?” “不必了,让她进来吧。” 抬手捏了捏眉心,江母道:“丧子之痛我亦经历过,为人母亲的怕是恨不能替儿子去了,你让她进来,我开解开解也好。” “这一年府里没了太多人,我这心里……” 捂着胸口,江母微叹一声:“亦不是滋味。” 往日府中处处有老太太操持并不用她管事,多年来她便养成个不愿理事的懒怠性子,府中出的庶子庶女她自然也懒得养在膝下。 可那些庶出虽然不是她自己生养的,但活生生的人没了,她也不好受便是。 更别说这府里短短几月时间,先后走了四人。 一想起此,江母就觉心中发冷,紧捧了捧手中暖炉进怀。 她心中厌烦柳朱,尤其是这几日柳朱要了府中不少东西同银子给江晏治丧,但此事她虽有微词却也都一一应下了。 难不成她还怕她发死儿子的财不成? 不过是当母亲的一番悲苦之心,无处纾解罢了。 江母穿着一身白,掩盖满眼疲惫。 柳朱刚进门就见江母坐在那出神不知寻思些什么,她眼珠子一转,瞬时挤出几滴泪来在江母面前。 “夫人,你要给晏儿做主啊。” 江母长舒一口气,垂着眸道:“这是又少了什么?” 柳朱抹着眼泪:“这几日我去到毓灵斋,却发现晏儿房中什么东西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呢?往日我瞧他出手阔绰,不像是没银子的模样啊。” “且外院的柳管事也说晏儿几次拖他南下带了东西,那些东西都不便宜,怎得如今都没了?” 江母皱着眉:“你来就为了这事?” “爷们在外与同侪交际,买卖些物件都是寻常,他一个庶子房中能有什么?且江晏尸骨未寒,你便去他房里翻找银钱?你怎么做人姨娘的?” 江母厉着眉眼,语气凌厉:“这几日你打着为江晏治丧的名义跟府里要这要那,那些东西呢?可用在江晏身上了?” 柳朱扭过头,躲避江母视线。 她儿子都没了,不多给自己留些银子怎么成?死都死了,还非得将银钱都带地下去? 想到江晏,柳朱皱了皱眉。 那孩子小时候分明乖巧懂事,待她又好,也不知长大怎么就变了个性子,对自己的生母日日冷着脸,像是谁人欠他八百吊似的。 如今短命,怕也是他不孝的报应。 “自然用在二爷身上了,二爷是从我肠子里爬出去的,除了我同夫人还有谁能心疼他?” “你知道便好。” 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子,江母无心细究,说完便想要打发柳朱回自己的院子,哪想柳朱跪在地上满面哀怨:“只是夫人,晏儿房中真少了许多东西,就连他身边的两个丫鬟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虽是青斋同府中管事打了招呼,拿了身契离开,可妾身就是觉得不对劲啊,晏儿手中的细软定是被她个小贱蹄子卷走了,夫人,咱们应当报官。” “您是不知晏儿往日出手多么阔绰,九成在外头有些私产……” 柳朱一脸焦急。 她曾经可亲眼见过江晏给她嫂子送了套十分贵重的翡翠头面,那翡翠水头极好,值上千两银子呢。 她偷偷寻人打听过,至少一千五百两银子是有的。 若江晏手中没有私产,哪里能买得起这种东西? 柳朱越想越急,躬起的腰恨不能扑在江母身上。 “够了。” 江母嘭一声将暖手炉砸在地上:“江晏人都去了你还编排他?庶子藏私是个什么名声,你上赶着给一个死人泼脏水?” “为了那么点银子你脸面都不要了?” “李嬷嬷。” 江母气急,额边青筋都暴了起来:“柳姨娘胡言乱语,请了家法给我好生治治她这毛病。” 李嬷嬷踌躇不决,江母却是扯着嗓子道:“还不快去!我如今算是瞧出来了,这府里不用些雷霆手段是不成了。去,今日就让柳氏好生长长记性,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让她一次学个明白。” “学不会,别放她出来,另外将江星给我带来瞧瞧,这样的姨娘能养出什么样的闺女?” 江星今年方九岁,江母对这个庶女只有个唯唯诺诺的印象,今日瞧柳朱连死去的儿子都要编排,实是忍无可忍。 很快下人将江星带了过来,江母一瞧险些气得晕死过去。 如今就快要入冬,江星身上还穿着初秋的衣裳,光是走到绛香院这儿,小姑娘就冻得双手青紫,脸蛋通红。 江母扶着额,气得不成样子:“将江星送……” “送往澜庭院让林氏同怀素带着,至于柳朱,她如今既无丈夫又无儿子,留在侯府也无甚用处。” “侯府待人向来宽厚,就不用她给侯爷守一辈子了,家法伺候完给我送出府去。” “再去给我将柳呈祥带来,让他好生管教管教这个东西,若是她敢在外胡言乱语,就将柳家一家子全赶出去!” 第125章 毒哑 见江母动怒,李嬷嬷连忙拉着柳朱走了出去。 柳朱还在不断哀嚎,却是被李嬷嬷用手中巾帕直接塞到了嗓子眼儿。 柳呈祥亦被人带了来,江母一见他便冷叱一声,吓得柳呈祥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婆子将江母的话复述给他听,只见柳呈祥不住磕头:“夫人放心,小的必好生看管柳朱,绝不让她在外说侯府一个字。” 江母怒瞪他一眼,万分厌恶的摆手让人将他带下去。 柳呈祥一出绛香院,脸色便阴沉下来,他站在垂花门外静静等着柳朱。 满眼白色的城阳侯府透着一股阴森之气,平日各院喧嚣热闹,如今却是寂静无声,就连下人走路都会下意识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什么。 柳朱被带出来的时候,双颊被人扇得青肿不堪,见到柳呈祥时她忍不住咧嘴哭了起来。 鲜红血渍布满牙缝,可见今日李嬷嬷是下了狠手的。 “哥哥……” 柳朱挣开李嬷嬷,猛地扑向柳呈祥。 “您帮我同夫人求求情,我不能离开侯府啊……” 她若是离了侯府,还如何吃香喝辣过姨太太的生活?且她父母早就过世,唯一的亲人就剩下柳呈祥一家,她还指望着柳连升给自己养老呢。 如今江晏都没了,若再离开侯府让她怎么活? “哥哥,我真的不能离开侯府。” 柳呈祥眼皮抽动,咬着牙死拉着柳朱回了自己所在的下人房。 柳朱哭了一路,到柳呈祥居住的院子时,她哭得更是厉害,周围下人出来看热闹,待问清是柳朱被夫人赶出府后,一个个都缩回了脑袋。 “你先看着她,我马上就回。” 柳呈祥将柳朱推进屋中,柳朱嫂子站在门外红肿着眼皮盯着她一言不发。 “嫂……” “我呸。” 柳家媳妇一口唾沫吐在柳朱面上:“你个挨千刀的活该有今日,晏儿……” 她语气哽咽,眼中瞬时落下一串泪:“晏儿那么好的孩子会短命,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克来的,该死的是你才对!” “打小我就同你说过,让你莫日日苛待他,你为了荣华富贵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活该,活该你临老被赶出府去。” 柳家媳妇咬着牙,一声声咒骂柳朱。 江晏不是她的孩儿又多了一层主子身份,平日里她甚少能见到他,可她知道晏儿那孩子是个好的,心里头软着呢。 晏儿回回见了她都会喊一声舅母,且私下里亦送过不少东西给她。 她不过就是在江晏挨打挨得狠了时,偷偷借着柳呈祥的名义给他送过几次药同吃食,这孩子就一直记在心里。 甚至前段时日青斋离府时,还给她送了些银票来。青斋原话便是不能给柳姨娘留一分主子的东西。 她这几日心疼江晏心疼得浑身无一处不疼,眼皮子都哭得睁不开了。 而柳朱呢? 她哪有个儿子去了的模样?双颊红润饱满不说,面上还敷了粉! “就因为你黑了心肝,晏儿才早早去了,因为老天爷知道不能让晏儿这样的好孩子给你养老,你老了就只配沦为大街上乞食的乞婆,日无三餐夜无居所。” “就是你克死了晏儿,就是你。” “你活该过那人人喊打,过街老鼠一样的日子!” “你放屁。” 柳朱猛地起身,口齿不清道:“我对那小畜生还不够好?我是短了他的吃,还是短了他的穿?他能在人前做风风光光的晏二爷,还不是我一直在府中从上到下狗一样的谄媚打点?” “且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这些年我收来的银子大半不都进了你们家?好啊,现在我儿子没了,你敢挺起腰杆同我大声说话了,怎不见你往日对我呼呼喝喝?” “你别忘了,哥哥同连升答应过给我养老,我这些年可是给了你们不少的银子!” 她对那小畜生如何不好了?若是没有她柳朱,那小畜生能托生在侯府里,一出生就做了侯府二爷? “那小畜生不孝生母,死了倒好,免得生出个跟他一样的东西,还要遭我这份罪。” 柳朱怒瞪着自己的嫂嫂,很是笃定柳呈祥不会将她如何。 这么多年她都是如此嚣张跋扈过来的,且柳呈祥拿了她那么多体己银子,怎么敢不好好对她? 若是不好好对她,怕是地下的爹娘也不会放过他。 “我待那小畜生不好,你怎么舔着脸说的?我是他生母我能待他不好?他福薄没那个享受富贵的好命道,也能怨上我来?” “我呸,贱人。” 柳家媳妇听闻此话双眼猩红,直接跳到柳朱身上,左右抡着胳膊抽她。 柳呈祥端着碗进门,大呵一声:“干什么呢?” “哥,你媳妇打我。” 柳朱捂着脸,趁柳家媳妇不备狠狠挠在她面上。 二人又缠斗在一起,柳呈祥上前大力将两人甩开。 柳朱起身挑衅地看着自己嫂子。 “这些年我给了你们那么多银钱,别以为光……呜……” 话还没说完,柳朱就被柳呈祥掐住了下巴,死死按住牙关。 “给她灌进去。” 柳家媳妇闻言二话不说,亦不问是什么东西接过便往柳朱口中灌。 柳朱挣扎着想要往外吐,却被自家哥嫂狠狠按住口鼻。 见那碗药物全部被柳朱喝下去,柳呈祥夫妻才将人松开。 柳朱只觉喉咙处烧灼得厉害,她疼得满地打滚,一口口往外喷着血却说不出一句话。 柳家媳妇惊慌道:“这是什么?” “真硇砂合五倍子水,外院除铁锈的物件。” “那柳朱她,她不会死了吧?” 柳呈祥冷哼一声:“死不了,烧坏了嗓子而已。” “你跟我一起将她丢出去,免得她在院中闹人。” “丢……丢出去?” “怎么,你想违背夫人的命令,还是你想养着她?” 柳家媳妇一听,跟着柳呈祥一人架着柳朱一只胳膊,直接丢出城阳侯府外。 婆子将柳朱被他二人赶走之事禀告给江母,江母闻言淡淡点头,懒得再理会。 齐顺家的见这乱象都处理妥当,这才走上前凑到江母耳边,轻轻嘀咕了两句。 第126章 臣服 “你说什么?” 江母身子猛地向后仰去,齐顺家的连忙将人护在怀中。 “跟我去寻易儿,我要让易儿将那贱人缢死。” 江母死死拉着齐顺家的,心中怒火顶得她说不出话。 她本想着若宋挽在山中被人劫去,看在对方为易儿守寡六年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如此也算给自家府上积阴德了。 可既然那女人不知羞耻私通外男,那她就绝对不能放任宋挽苟活在这世上,丢城阳侯府的脸面。 “去澜庭院。” 江母拉着齐顺家的往澜庭院走去。 江行简现下就住在澜庭主院中,他伤得重,太医告知需静养三个月。花灯节后朝中三位皇子均受重伤,文惠帝急着捉拿南庆细作,闹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长眼力的大多都安静蛰伏下来,江行简也不例外,顺势安心在府中养病。 怀素正帮他揉捏肩颈,久不下床江行简只觉浑身发僵。 “爷可受得住这活络油的味道?” 江行简闭着眼淡淡嗯了一声。 因着他身上还有伤,这活络血脉的药油剂量不可重了,怀素便用小银勺舀出一点点,放在掌心仔细搓热,再将双手轻轻敷在男人颈上。 怀素动作认真而仔细,揉捏片刻她略带着犹疑道:“爷,夫人那边是不是该接回来了?” 侯府接连治丧,好在花灯节前后上京去了太多人,各户人家均手忙脚乱无暇到别府吊唁,才让城阳侯府的慌乱显得不那么明显。 府中如今虽然有个从宫中出来青薇在操持府务,但奈何她身份不当不正,许多事管起来很是不便。 眼下看着好似一片太平,实则各处问题不小。 于怀素眼中,这府里谁人都不如宋挽,唯有宋挽可将侯府管理得妥当,上下齐心。 “还不到时候。” 怀素只觉掌心下的江行简身子一僵,方淡淡吐出这句话。 江行简睁开眼,没了兴致。 他何尝不想接宋挽回府,可他知道还未到时机。 宋挽如今正恨他欲死,若执意带人回府,以她的性子必然更为痛恨自己。且如今局势不稳,事情发展亦超出了他当初想象。 若早知同三皇子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分出个胜负,他当初就不会如此对待宋挽。 一步错步步错,谁能想到他本想护着那人,却反弄巧成拙。 现下他做什么宋挽都只会恨他,倒不如慢慢等,等朝中局势平稳,等沭儿成为继承大宝的唯一人选,那时他便可同宋蓝安谈和,他相信宋蓝安必会将宋挽风风光光送回。 江行简穿上衣衫,眸中尽是笃定。 让宋挽恨宋蓝安,亦好过恨他。 若挽儿回到他身边,他必会好生待她。 江行简淡淡勾出一个笑容,却在林葭玥进门的时候又缓缓散去。 林葭玥拉着江星的手走了过来,见怀素垂首站在一旁她微微一顿,转头装看不见。 “行简哥哥,你好些了吗?” “已经大好了。” 林葭玥心疼地摸上江行简脸颊:“真的好了吗?行简哥哥真的不是怕我伤心而骗我的?” 江行简拉下林葭玥的手,并未言语。 “五皇子可用了我说的那复健法子?上次玥儿说的祥瑞你同娘娘……” “五妹妹怎会在这里?” 林葭玥将江星生母被赶出府一事学给江行简听,江行简闻言只淡淡说了句让林葭玥好生照看她。 “是啊,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五妹妹的,我会拿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行简哥哥,你说先前我们的孩儿是男还是女?可惜我没有能力,未能让他诞生在这世上。” “行简哥哥,他是你第一个孩儿,想必你也是心疼的对吧?” “若是男孩儿,说不得会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而你就可以教他习字练武……” 林葭玥说完,在江行简心脏之上轻轻一点,江行简面色微冷,下意识抿紧了唇。 她的手顺着江行简心脏慢慢向下滑去,江行简僵硬着身子面色泛青。 “那祥瑞之象这几日应当会有人报给上京吧?若是得了好消息,行简哥哥可别忘了告诉玥儿,玥儿还有其他法子,必能帮五皇子保住地位。” 说完,林葭玥朝怀素笑笑,拉着江星走了出去。 刚回到绣烟阁,林葭玥道:“你莫学我。” 江星不解抬头,只见她微红着眼:“你不要学我,我是个为人妾的,今日你瞧见的所有举动都不要学。” 她把江星拉到身边,摸着她的头:“你瞧见你娘的下场了?” “做人妾室的就是这般下场。” “你要记得,在这个世道里若无良好家世,那你所能依靠的便只有一个贤惠的好名声。你要学,就去学宋挽,去做那样的大家闺秀。” “那些封建礼教害人,可换个角度想,那些封建礼教也是在保护像你、像江景一样柔弱的姑娘。” 林葭玥仰着头,将眼中泪眨了回去。 “始乱之,终弃之。” “你日后万万不要行差踏错一步,便是有再心动的男子,也必要以礼定情,不可涉于淫滥,不可先行失贞。” “我以往只当这些封建教条是对女子的迫害,可在这个世道,女子坏了礼教,就等于失去了礼教的保障。” 林葭玥擦干眼泪,强撑笑意:“江星,你要记得在这里女子处于一个非常劣势的地位,尤其是在面对爱情的时候。” 林葭玥抿着唇,哽咽道:“在这个世道,但凡涉及一个情字,女人都只会、也只能是唯一的受害者。” 周姨娘江景还有她腹中孩儿,三条人命方让她看清这个道理,代价不可谓不大。 她怎么会傻到认为女性只要做到跟男人一样的事情,得到跟男人一样的待遇就是平等,就是解放? 没有人可以脱离现实因素和整个社会的制度与观念生活,那只是她盲目而冲动的幻想而已。 “你日后要好好读书,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在本该好好读书的年纪,跑去追求爱情,到头来一段感情都没有维持住。好好读书,学做一个聪明人,像……宋挽那样的聪明人。” 江星半懂不懂的点着头,见林葭玥哭得厉害,自己也红了眼。 她不是很明白离对方的意思,但江星知道没了柳姨娘,日后就不会有人再打骂她,她也可以吃饱穿暖了。 小小的江星怯怯伸出手握住林葭玥,低声喃喃:“我日后会多读书,做像大奶奶那样的人。” 第127章 珍珠 林葭玥揽着江星又哭又笑,发泄过情绪后她又帮着江星梳头换衣。 青薇在府里代掌中馈,但因着她不是府中主子,对于林葭玥的无理取闹便十分头痛。 见林葭玥吵着要给江星裁衣做鞋,青薇翻查账册,发现派去给二房的衣衫明明已经发下,却也不得不重新再做几套。 江星扯着林葭玥的手,小声道:“府中是给做了的,只是都被姨娘拿走了。” 府中发下的衣衫等物品,柳姨娘大半都会拿给柳呈祥让他去当掉换些银子,有时候明明价值八两五两的衣裳,柳呈祥便是只分给她二三百钱,她也乐此不疲。 她兄长说姨娘是个蠢冒烟的,她觉得兄长说得没错。 想起江晏,江星双眼一红心中难过。 “不必在意那些,日后我带着你。” 林葭玥拉着江星,目光平静地看向侯府的一切。 二人正往绣烟阁走,正见江母白着一张脸,气势汹汹同齐顺媳妇走了过来。她微微蹙眉,拉着江星回了绣烟阁。 “江星,你要记住好奇害死猫,不聪明的人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江星点头,同林葭玥回了绣烟阁。 江母那边一进了主院大门,就将所有奴仆都遣了出去,就连怀素亦被她打发离开。 “母亲有何事?” 屋中只剩下他们母子,江母双眸猩红:“怪道那贱妇宁愿伤了你也要私逃出府,原是她在外早有了姘头,你竟还处处回护。” “母亲在胡说些什么?” 江母厉色道:“胡说?你让齐顺家的同你说说那贱妇在外都做了什么好事。” 齐顺家的木着一张脸上前,将于夜中看见一高大男子进出宋挽宅子之事说给江行简听。 “挽儿绝不会做出此事。” “不会?” 江母按着额头:“你到现在还护着她,可她是如何对你的?且她有什么不会的?若真是个守妇道的,便不会宁愿刺伤你也非要义绝出府了。” “以宋挽的学识品性,她绝对不会做出这等违礼之事,母亲不必再说,城阳侯府再经不起这等风波。” 江母咬着牙,恨其不争。 江行简让齐顺家的将人送回绛香院,自己闭目琢磨起此事来。 以他对宋挽了解,她绝对不是这种自甘堕落头脑不清之人,亦不信有什么男子能入得她的眼。 但齐顺家的定不会撒谎,所以…… 江行简找来松烟,让他寻人去看着宋挽的宅子。 他如今怀疑那处宅子或许只是个障眼法,要么里头住了其他什么人,要么便是那男子身份有些问题。 松烟刚离开,陶泓便走了进来。 陶泓亦是江行简身边小厮,只是他平日多在外头奔走为侯府打探消息,已许久不曾回来。今儿刚进府,便急匆匆来寻江行简。 “侯爷,事成了。” “如今宁山城、青南县、饶河古村、栅水以及姜东镇五地都有稀世明珠现世,当地知县已快马加鞭将东西送至上京,小的也已按照主子的说法处处散播相关事宜。” “且东龙城沭字碑凭空出现,亦让百姓有众多猜忌。” “如今各地都出现了白色祥鹿,金色鲤鱼,亦或是寺庙显出七彩宝光等。” 江行简道:“她给的那东西真能照出七彩宝光?” “回主子,小的按照林姨娘所说,将那东西放在太阳下,的确显出了七彩宝光。” 江行简垂眸,沉默片刻让陶泓继续在上京散播消息。 各地出现祥瑞之事很快在上京流传起来,且传说这些祥瑞都同“五”有关。 宋芸宁坐在长信宫中,看着面敷药巾的沈千柏心下酸涩。 投身帝王家,有些时候有些事并非她们愿意去争,想要去争。可若是不争,赔上的就是自己,甚至是整个族人的性命。 抬手将沈千柏面上的药巾换下,宋芸宁仔细帮他擦去血痂。 “奴婢瞧着三皇子已好了不少,如今只眼睛下还有些明显,这脸上已瞧不出许多痕迹了。” 宋芸宁点头:“确实如此。” 彩笄见状跪在地上,低声道:“娘娘,外头都传五皇子乃真龙降世,虽如今忌惮着圣上,但朝中重臣同天下百姓都……” “不必说了。” “千柏他争不过,亦争不得了。” 为沈千柏盖好被子,宋芸宁喃喃道:“宋氏一族已放弃了千柏,虽然我知此是保全宋家的最好办法,但我心中亦无法接受。” “可我又不得不承认,千柏他……” “若我还想让千柏留下一条命在,就不能再拱着他去做那黄粱美梦。” 她宋芸宁斗得起,自然也输得起。 “江曼的心思手段不过如此,花灯节她借了大皇子的力方伤了千柏,日后我不会再给她机会了。” “我会护着千柏长大,等到他封王出宫时,本宫也算功成身退。” 宋芸宁为沈千柏梳拢起沾染了汗意的凌乱发丝,柔声道:“做个逍遥王爷,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娘娘难道就任由沈千沭上位,让江曼骑在您的头上?” 宋芸宁道:“我亦不想让他上位,可难不成这后宫中谁人还生得出六皇子不成?” 说完她冷笑一声:“且沈千沭上位又如何,他赢不代表江曼赢。” 若不是实在无法,她亦不想看着仇人之子登基为皇。 二人正低声交谈,外头一个宫女来报说是有位小太监求见。 “如今什么东西都能得见娘娘?还不打发出去?” “那位公公呈上此物件,说务必给娘娘过目。” 彩笄将东西接过来,呈到宋芸宁面前。 宋芸宁打开,看着里面粉润珍珠忙道:“将人请进来。” 沈千聿佝偻着身子跟随宫中女官进了长信宫寝殿,宋芸宁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随后同彩笄道:“你们都退下。” “娘娘……” “退下吧。” 屏退殿中人后,宋芸宁皱着眉道:“你不是宫中内侍,你是什么人?” 沈千聿眉尾微挑,暗道这混迹后宫的女人果真都不同凡响。 他站起身,高大身躯展现在宋芸宁面前,只刚抬起头,他就看见了对方手中的那颗珍珠。 第128章 软蛋 那颗粉润珍珠被宋芸宁捏在手中,沈千聿微微皱眉又转开视线。 “我的确非宫中内侍。” 沈千聿拉来身边黄花梨卷草纹玫瑰椅,颇为招摇地坐了下去。 那椅子小而精致,衬得他一身浪荡气。 宋芸宁眉目一厉:“你是谁,手中如何有挽儿母亲的遗物?” 听闻宋挽之名,沈千聿莫名其妙觉得有些拘谨,他轻咳一声,坐正了身子,想了想又站起身来。 “芸妃娘娘莫要惊慌,在下沈千聿。” “你是太子?” 宋芸宁很是惊讶,她已多年未在后宫听闻太子之名,微怔一瞬,这股讶异便很快被胸中谋划取代。 “你怎会接触到挽儿?” “你未曾得到宋蓝安的助力也应去寻宋扶,怎会拿着挽儿母亲的遗物?” 沈千聿道:“东厂之人同宋姑娘有过联系。” “万宵是你的人?” 沈千聿点头:“生死之交。” 宋芸宁道:“让东厂的人离挽儿远些,我不想将挽儿牵扯进这些事情中。” 沈千聿挑眉,并未言语,宋芸宁正想再说什么,他突然道:“今日来寻芸妃娘娘,是在下想同娘娘寻个合作,我日后可保三皇子无忧……” “可。” “娘娘就不怀疑我的身份?” 宋芸宁淡笑却未曾回答。 她无需怀疑也不用怀疑,便是个假太子她也要让他上位! 宋芸宁如此痛快的模样,倒让沈千聿有些不适。 见他面色一滞,宋芸宁冷哼一声:“都是穷途末路之人,何必再搞那些弯弯绕绕?扶你上位,自是比让沈千沭上位强得多,毕竟本宫可从未对你出手过。” “既娘娘如此痛快,我亦痛快些,娘娘于后宫中助我一力,日后我可保三皇子宋扶宋挽三人一世无忧。” “可以。” 宋蓝安不曾出面站队太子,人家不提宋氏一族亦情有可原,宋芸宁也不是个贪婪的,能护着三个孩子于她来说便够了。 二人性情爽直又颇为投契,是以只三五句话便将同盟一事聊得清楚。 沈千聿准备告辞,却听宋芸宁道:“你如此行事日后必为朝臣诟病,你身上……” “实无龙子威仪。” 宋芸宁上下打量沈千聿,继续开口:“可需我寻人授你皇子规矩?” “在下有一良师,无需娘娘费心。” 想了想沈千聿又道:“不知娘娘可否将宋小姐的粉珠归还?” “粉珠?” 这无头无尾的一句让宋芸宁一时未反应过来,怔了一瞬她皱眉道:“挽儿的珠子?待她下次入宫本宫会亲手交给她。” “还是由我属下归还好些,毕竟拿了宋小姐的东西理应原样送回。” 宋芸宁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微一犹疑后将那粉珠放回盒中递给沈千聿。 虽这珠子值些银钱,但她也不怕沈千聿会私藏了如何。 将珠子拿回,沈千聿走出长信宫。 刚一出来,他便将盒中粉珠拿出,用衣袖仔细擦干净。他这等尊师重道之人,怎会不懂礼数?既是他借去的物品,当然应由他亲自归还。 重新将珠子放回,沈千聿小心回了东宫。 他许久未回东宫,吉荣为他挡去不少危机,称得上险死还生。 “没事吧?” “奴才无事。” 吉荣面色惨白一见便是受了重伤,他捂住胸口嘶哑道:“皇后那边已有所怀疑,这几日动作频频,不再如以往一般小打小闹,应是想到大皇子受伤是殿下所为。” “无妨,你能瞒到如今已十分了得。” 沈千聿让吉荣将东宫中藏下的一坛子黑臭物件拿出去丢弃,自己则坐在铜镜前勾唇一笑。 见惯了这张脸,他竟是有些不记得自己原本的模样了。 “主子,万宵那边已准备好,可要将人召回东宫?” “自然。” 沈千聿站起身,随手扯了东宫金榻上的破旧被褥。 “收拾一下,这东宫该开门迎客了。” 吉荣恭敬跪地应是。 三年时间东厂暗探已尽被万宵掌握手中,宫中并非无沈千聿的人,只是这些人散落四处蛰伏养晦而已。 时机未到,东宫大门自是不能开。 夜色渐浓,往日寂然无声的东宫今日却十分热闹,宫女太监手脚利落的打扫着各处灰尘。 沈千聿大刀阔斧坐在太子金椅上,指尖把玩着一个白色玉牌。见东宫灯火亮起,他对身边吉荣道:“让人送大皇子上路。” 为质十二载,忍辱求生五年,三年谋划等的不过就是今日。 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人来报大皇子已殁,东厂暗探得手。 沈千聿啧一声,万分心疼的将手中玉牌交给吉荣。 东厂天字号暗探,一生只动用一次,既已功成,这一暗棋亦不算白白浪费。 “主子,可要奴才为您准备明日上朝的冕服?” 沈千聿淡笑:“上什么朝?今日不过是告知世人,宋家同本宫站到一处罢了。” 他明日会将东宫出现之人都推到宋芸宁头上,他二人联手必会引人猜忌,但大皇子已死,皇后便不足为惧。 至于皇后母族…… 沈千聿嗤笑一声。 这些个世家大族哪里来的骨肉亲情?怕是大皇子还未出殡,便要迫不及待选人上船了。 而宋蓝安想要做墙头草,亦要看他答不答应。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天下祥瑞尽出,五皇子声名大噪之时隐入暗中伺机而动? 他偏不。 他偏要在此时大张旗鼓将宋蓝安同自己绑定,宣告世人他与宋芸宁联手,让宋蓝安不得不上东宫这条船。 吉荣不解:“殿下不准备明日现于人前?” 沈千聿摇头:“若圣上无昭,你便帮本宫继续瘫下去。” “这几日世人只会猜究竟是东宫同宋芸宁联手,还是宋氏一族为对抗五皇子借东宫使的障眼法,若无朝臣上奏,圣上绝不会召见本宫。” 伸出手摸了摸胸前放着的珍珠盒子,沈千聿道:“趁着那群蠢货都在等他人出手的这几日,本宫还要去寻人学学为君之道。” “如此日后也好糊弄那一群昏庸无道的软蛋朝臣。” 第129章 酥痒 沈千聿踏着夜色出宫,很快便到了京郊宅子处。 他刚进宅子,就见万宵坐在院中饮酒,沈千聿微微皱眉:“你怎会在此?东厂无事做了?” 万宵道:“属下是来给殿下报信的。” “报什么信?” “城阳侯府派了婆子来,这几日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 “可曾进宅?” 万宵道:“这倒是不曾。” 沈千聿点头,转身便往他房中走去,万宵见他所行方向,并非距离宋挽宅子更近的后门,不由开口:“殿下不去宋家嫡女的宅子?” 沈千聿闻言步子一顿:“你……” “属下不懂。” 万宵提着酒壶似带着几分醉意,沈千聿嗤笑一声:“深更半夜闯女子闺房,你当我是什么人?你又当人姑娘家是什么人?” “如此不顾女子名节,如此宵小之行岂是君子所为?” 万宵张口,还未出声沈千聿又道:“那内侍只是明面上的身份而已,我到底是个男子,岂能因她不明真相,便欺负一个娇柔女子?” “且你难道不知外头还有城阳侯府的人在?明知会给他人带去祸患还执意前往,我是这等卑鄙无耻的人?” 这几句话沈千聿说得铿锵有力,万宵一张薄唇张张合合,终是闭得死紧。 这义正辞严的模样,让万宵险些以为前几日趁黑进入宋挽宅子的人是自己。 “厨房可烧水了?” 万宵点头,沈千聿道:“我去沐浴,明日再去见宋家嫡女。” 说完,沈千聿离开,留下拎着酒壶一脸莫名的万宵。 也不知他家主子最近怎得了,言辞奇怪不说,大晚上跑到这里来沐浴,实令人费解。 将沈千聿抛在脑后,万宵拎起酒壶径自喝了起来。 这处宅子不大,浴房中只有一个木桶同盥洗架,及盛放衣物的小几。 沈千聿掏出怀中珍珠放在小几上,将衣裳随手丢在地上跨进浴桶中。 男人闭目休憩,睁眼正瞧见了肩头上硕大一个奴字烙印。 这东西是那南庆妖女发疯时烙在他身上的,这么多年早跟那一身伤疤融为一体。 他往日从无感觉,不知为何,今日见到却觉得十分刺目。 拿起水中巾帕狠狠擦了两下,沈千聿烦躁丢下起身穿衣。 待穿戴妥当,他方收起小几上的珍珠盒子揣进胸前。 一夜无梦,第二日沈千聿便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推着辆装满青菜的木车去了宋挽的宅子。琅婆子开门见他这副装扮心中忽而一跳,瞬时便知晓附近有人盯梢。 将人迎了进来后,沈千聿方直起身。 宋挽正在院中同蘅芷蘅芜、锦书鸾笺融虫白蜡绞红花汁做口脂。旁边摆放着几盘已经做好凝固的,宋挽正拿了一个细细抹在唇上。 手中的铜镜恰好将进门的沈千聿映在其中,宋挽惊讶回头去望。 “吉荣公公到了?” 忙拿了手中帕子将唇上胭脂擦干净,宋挽面色微红,只觉自己仪容不整的模样十分失礼。 她耳上带着薄红,邀沈千聿入正堂落座。 “姑娘的东西,今日奉还。” 将那珍珠放到宋挽面前,沈千聿淡淡开口。 “劳烦公公。” 把母亲遗物小心收起,宋挽一如既往体贴,并未问东西为何没留给芸妃。 沈千聿将昨日东宫入人同大皇子殁之事告知宋挽,宋挽闻言眨着眼一时无言。 她本就姿容出挑,如今未施粉黛只唇上沾染淡淡口脂余色的模样柔媚可喜,惹得沈千聿面色紧绷,僵硬着移开视线。 他便说万宵不懂。 若万宵在场,怕也会同意他先前所言。 沈千聿一脸肃色,看得宋挽几不可查的轻轻颦了眉。 这吉荣公公一边将逼迫父亲站队之事告知,一边神色寡淡严肃,可是对宋府不满? 一时猜不透他的意思,宋挽心中不免担忧起来。 思索片刻,她柔声道:“这段时日同公公相处也算有些情分,有些话挽儿便直问公公了。” “不知太子可是对宋家不满?” 沈千聿正默默咂摸那句有些情分,听闻此言淡淡摇头:“太子并无此意,姑娘怎会生出这般想法?” 宋挽只见沈千聿面色愈发沉凝,有些紧张的捏起了手中帕子。 太子此举已将整个宋府拉上船,若太子对父亲不满,日后说不得要秋后算账。 想到虽然是宋扶先同吉荣相识,但到底是她将宋家拉拢到太子面前,思及此,宋挽便觉心中不安。 “公……” “宋小……” 二人异口同声,沈千聿道:“宋姑娘请说。” 宋挽摇摇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说得多了只会给太子留下一个宋家贪婪无度的印象,如此反倒不美。 沈千聿似乎明白宋挽所想,略一思索道:“审时度势而已,太子不会因此记恨宋大人,宋姑娘自可放心。” 他可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会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今日来是太子有一问题不解,想要问问姑娘。” “公公请说。” 沈千聿道:“虽太子如今可在后宫站稳脚步,但众朝臣同天下人怕不会承认我……家主子的身份,此等窘境不知该如何化解。” 宋挽垂眸,琢磨此话。 太子虽然背靠东厂同姑母,但眼下也仅仅只能暂时保住太子之位而已,想要让朝臣和百姓承认他的身份实是艰难。 他一无母可依靠,二无真心相扶的朝支持臣,背后可说空无一人,想要在朝中行走可谓举步维艰。 想了想,宋挽轻声道:“太子身无长物,只能以德致位。” “姑母眼下支持太子,待太子出现在人前后,她之拥趸定会琢磨太子之势,若太子是个值得追随的明君,必会有人投诚。” “五皇子实在年幼,等其成长便是好大一个未知,更遑论无人知晓他日后会长成个什么样子。” “莫看这几日天下各处祥瑞尽出,可那些东西哪能糊弄朝中众人?说是祥瑞,倒不如说是江曼借天降异象之名,洗刷侯府先前闹剧留下的各种污名蠢相。” “太子虽无母族,但只要其仁义礼智根于心,日后能实行仁政,造福天下万民,会有人自愿跟随的。” “毕竟眼前大好人选在,又何必去等一个未知慢慢长大?” “太子礼贤下士,视群臣如手足,时日久了群臣必视君如腹心。” 宋挽的语气温温软软,许是二人在谈论这大逆不道之言让她有些拘谨,是以有些个字咬得不甚真切,听在沈千聿耳中好似一个个棉花团子弹在心尖上,又酥又痒。 他抬眸隐隐瞥了一眼宋挽,只觉宋家一定是安了些不太正经的心思。 第130章 前夫 “公公觉得何处不对?” “没有。” 宋挽只觉他今日实在怪异,也不知是不是东宫对宋家生了什么误会。 正暗暗揣测太子心思间,院门突然被人敲响。 琅婆子凑上前询问是哪一府的哪一位,门外停顿一瞬一道男声响起:“我家主子城阳侯亲临,请夫人开门。” 琅婆子一惊,忙让身边的鸾笺去通知宋挽。 “江行简?他来做什么?” 宋挽拧着眉,心下生出一丝厌烦,只是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转头仍态度温和同沈千聿道:“公公不便出现在此,委屈公公到厨房暂避片刻可好?” 沈千聿挑眉,他倒是没什么不好出现在江行简面前的,只是他不想令宋挽为难罢了。 大步进了中堂后方的小厨房,沈千聿拉了个小木凳直接坐了下来。 院门开,江行简坐在竹椅上被几个婆子抬了进来。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人瘦了大半,看似憔悴,宋挽却见他进门时视线淡淡扫过门口装菜的木车。 宋挽垂眸,遮掩眼中一丝淡嘲。 将人抬到正堂前,江行简看着宋挽心中颇不是滋味。 看得出她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恣意悠闲不说,人也不似在侯府中那般紧绷。 她今日穿了件粉底染杏黄花的对襟褙子,头上插着一根银点翠花簪,小小巧巧显得很是活泼俏丽。 在侯府时,他从未见她这般穿过。 江行简见此淡淡一笑:“你这般穿十分秀丽,我很喜欢。” 沈千聿坐在厨房中,哧一声冷笑出来。 “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江行简道:“我来接你回府。” 他本不急着接宋挽回侯府,以他对宋挽的了解,便是齐顺家的看见有男子出入此处,他亦不信她会做什么违背妇德之事。 所以江行简一直在等,等宋蓝安将宋挽风风光光的送回去。 可昨日东宫有变,让他生了一丝危机感。 “三皇子同五皇子……如今已说不上谁欠了谁,我向你保证日后无论江妃娘娘亦或是侯府,都不会对三皇子同芸妃出手。” “挽儿,同我回去,日后我定会以正妻之礼待你,夫妻和顺。” 宋挽垂眸:“虽我乃弱质女流,但也知什么是言信行果,说一不二。既你我已恩断义绝,就绝无回旋余地。” “你回吧,不必再说这些。” “义绝……” 江行简轻声道:“未经过两族族长同意,只要我不追究你杀伤我一事,又谈何义绝?” “挽儿,莫再同我置气,与我回府。” “我不会同你回去,你有这缠磨的时间,不若好生待府中其他两位姨娘。” “江行简,我二人放过彼此不好吗。” “你我二人是夫妻,你是我城阳侯府明媒正娶拜过祖宗天地的妻,何为放过?挽儿,你是我的妻,生死不论。” “日后便是你我百年,你亦要入我城阳侯府的祖坟,享我城阳侯府的香火,又谈什么放过?” 江行简按着胸口,缓解坐久的浑身钝痛,继续道:“如今大局已定,你此时同我回府总好过岳父大人送回,若落得个被母族遣回的下场,你日后又要如何维系侯府主母的威严?” 宋挽抓着帕子,气得咬紧了牙。 “此次回府,我绝不会如先前那般待你。” 江行简一脸真诚,他用力按着身下小轿强撑着站了起来。宋挽向后躲去,江行简道:“挽儿,若你再主动伸手,我绝不会松开。” 宋挽闻言气急且羞,她怒瞪着江行简抿唇不语。 江行简正要上前去揽宋挽,便听厨房中哐啷一声巨响。 沈千聿砸了柜上瓷碗,手中正挥着锅铲挨个比量。 他着实听不下去,烦躁同怒火越积越多,若非还有残存一丝理智,他只想冲出去将江行简身上其他没断的骨头一一敲断,让他今生都下不了床。 这闹出的动静让院中人都吓了一跳,江行简垂眸道:“齐顺家的说你在此私会外男,我是不……” 私会二字刚出,宋挽便瞪圆了眼睛,她怒视江行简,眼中全是被污蔑的怒气。 “锦书,送客!” 锦书站在一旁瞬间抬起了头,见江行简艰难站在自家小姐面前,上前说了句见谅,便一手环住江行简的腰将人勒在腋下,走到那竹轿旁边又伸出一只手将小竹轿拖了出去。 “侯爷,侯爷……” 几个粗使婆子被锦书这阵仗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们知江行简身上有伤,并不敢轻举妄动。 而江行简空有一身武艺,却疼得在此时半点动弹不得,只能被锦书勒着送出了宅子。 出了院门口锦书将江行简轻轻放下,看着还有一半落在门内的简轿,她抬起脚将它踢至门外,咚一声将大门关起。 “侯爷,您没事吧?” 陶泓只见江行简面色惨白十分渗人,忙上前将人背起送进马车。 江行简躺在马车上缓了许久,才忍过浑身剧痛。 他以手遮住眼,有些烦躁道:“宅子中外人在,气息粗重确实不是女子。” “以挽儿的性子绝不可能收留外男在宅,厨房里的应当是个阉人。” “宋芸宁同东宫联手并非宋家使的障眼法。” “谁能想到东宫太子,藏得这样深……” 江行简皱眉强忍疼痛道:“通知娘娘让她堤防东宫太子,另外务必护好千沭,尤其要小心宫中宫女太监。” 大皇子突然暴毙,太医说他乃重伤不治。 可江行简不信会这般巧合,东宫刚有动静与之有旧怨的大皇子便突然没了? 先前多年无人察觉此人,只能说明东宫太子手上,有远比他们想象更为厉害的隐秘手段。 江行简心中烦躁,莫名不安。 这边他刚离去,沈千聿便面色阴郁地走了出来,见宋挽双眸怔怔的模样,心头愈发愤恨。 “实在委屈了公公。” “宋姑娘哪里话。” 沈千聿皱着眉,此刻忽然有些不喜宋挽的模样。 她眼底忧虑未散,面上却仍勾起温和笑容,好似江行简对她的欺辱她从未放在心上过。 她惯会粉饰太平,不争不怨,不嗔不怒,甚至永远都是那副温婉柔和,敛手低声、轻行缓步的模样。 “你……” 沈千聿狠皱着眉,在见到宋挽带着浅浅笑意看着自己时,又将话咽了回去。 说得深了,太失礼。 沉默片刻,沈千聿道:“城阳侯府那边,可有需要太子帮忙的地方?” 第131章 对食 宋挽柔柔一笑:“不妨事,我处理得来。” 见吉荣关心,宋挽心中一暖出言提醒:“江行简方才定猜到我同东宫有所联系,还望公公提醒太子,莫让他坏了太子的事。” “坏不得什么,左右太子这几日便要上朝,世人都会知东宫太子活得好好的。” 宋挽微微抿唇,未想到太子动作如此之快。 先前她本还想着太子会再蛰伏一段时日,如今却是不知发生了什么让太子改变了主意。 她正暗暗琢磨,沈千聿眉心微拧:“若是侯府逼人太甚,宋姑娘或可求助于太子殿下。” 宋挽淡笑:“这等小事哪值得惊扰殿下。” “女子从父、从兄、从夫,同江行简义绝之事除了父亲同我阿兄,谁人都帮不上的,若真说与他人听,也不过徒惹人厌烦罢了。” “公公不必为小女劳心,不妨碍。” 宋挽眼中带着安抚性笑意,少女眸光流转间,眼底眉梢透着往日不常见的娇与甜。 沈千聿眸色渐深,心中微微不适。 他忽然发现,宋挽并非如他想象得那样聪慧。 她将所有人都考虑到了,宋家、宋扶、宋芸宁,曾在宫中仅有过片面之缘的吉荣,甚至是如今未曾得见的太子。 可她却从未考虑过自己,亦从未为自己活过一日。 她好似是个无喜无悲的化外之人,青葱之年却透着一股行将就木之人近乎暮气的包容。 沈千聿不知为何,这一刻忽然有些气愤。 这股怒意不知从何而来,他说不清亦道不明。 宋挽见他一直神色深沉,只当他今日遇见了什么棘手之事,她也不过多询问,只进屋捧了一叠书过来。 “这些书,应于太子有益劳烦公公代为转交。” 沈千聿视线扫过,只见宋挽递来的书册崭新整洁,上头书肆绑着的绳结亦未曾拆过。 她在避嫌。 哪怕只是几本书,她亦不会落人口实。 沈千聿接过,抬眸看了眼眼前人心中一滞,若日后她得知自己并非内侍,不知要如何。 这般沉闷之意一直回了自家宅子亦未消除。 万宵只见他拎着一叠书回来,面色如土。那如丧考妣的模样令万宵咧了咧嘴。 “你怎么还在这里?” 万宵让人端了酒来,请沈千聿一起。 他一言不发,想来今日不会再挨那没来由的训斥。 将手中书籍放在身旁的石凳上,沈千聿同万宵一起用膳。酒至酣处,他皱眉将江行简今日到宋挽宅子的事说了一遍。 万宵夹起一块酱肉,随性道:“这城阳侯说得也没错,虽宋家嫡女叫嚣着义绝,但未经两族族长开祠同意,来日人家不认好似也没办法。” 他还没见过真敢以杀伤之罪,强行义绝分开的女人。 这宋挽可说是上京头一人。 “此事虽有律法但无先例,结局如何终不好说。” “就算现下宋蓝安突然过来,要将女儿送回侯府,亦无人能阻拦。” 莫说他家主子是太子,就是圣上也没理由阻止人家夫妻团聚。 万宵刚提起筷子,正要将筷中酱肉放入口中,就听沈千聿沉着声道:“你懂个什么,一日只知吃吃喝喝,你既不懂,又何必瞎说?” 想到宋挽会被送回城阳侯府,沈千聿便觉莫名烦躁。 他乃尊师重道之人,如何能亲眼瞧着同自己有着恩师之情的宋挽再入火坑? 沈千聿捏着酒壶,竟是个气急的模样。 万宵无奈叹息:“那您倒是说说,此事要如何解?” 沈千聿略略思索,随后道:“若是这二人再娶亦或再嫁呢?” “若二人在此期间有了其他婚约,是否便默认此段关系作废?” 万宵皱眉:“未有前例,但应是如此。” “只是城阳侯府声名狼藉,应当不会做出此等事。且主子这几日便准备入朝,属下猜测江妃同江行简只会于暗中窥伺衡量您的真正实力,不会在此期间做任何出格举动。” “且城阳侯府,也找不出比宋家更合适的人选了。” “若主子真同三皇子分庭抗礼,形成相互制衡之势,那城阳侯府更会牢牢抓住宋府。沈千柏已不足为惧,宋家同江家由敌转盟亦并非不可能。” 应该说,江曼会用尽一切办法拉拢宋府。 沈千聿闻言,指尖轻轻拈了拈:“那若是宋挽再嫁呢?” 说起再嫁,沈千聿心尖猛地一抖。 万宵漫不经心道:“再嫁何人?宋府之女伤夫义绝已是惊天丑闻,这嫡女二嫁更不能听了。” “且亦宋挽的身份,谁会、谁又能、谁又敢娶她为妻?” “上京可同宋家匹配的人家,不会娶一个二嫁之女,而能娶二嫁之女的宋府必然看不上,且谁又愿意为一个二嫁之女,得罪江曼同城阳侯府?” 沈千聿目光沉沉,幽幽道:“若是我娶她呢?若是我娶了她,便可同宋府站到一处,且宋挽此人聪慧知机变,她之夫婿必可得其全部助力。” “届时亦不必如此鬼祟,日日出宫请教于她。” 沈千聿越想越觉得一箭数雕,再完美不过。 他数次同宋挽见面,娶她为妻也不算唐突,那人如此重规矩如他先前的行径,怕只能娶人入门方算负责。 万宵举着酒盏,木然道:“您怎可能娶世家贵胄被休弃的弃妇为妻?便是您想收她做太子良娣都无可能,更别提太子妃之位了。” 将酒饮尽,万宵眨着眼:“主子三番四次为那宋家嫡女愁肠百结,可是您对她有意?” 沈千聿嗤笑一声:“大局未定,我怎可能于这小情小爱之上浪费心力?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万宵只静静看着他,不发一言。 沈千聿冷哼一声:“若我无法娶宋挽为妻,亦不能让她再回城阳侯府。我二人之间到底有些……师徒情分,我怎可亲眼见她再入火坑而无动于衷?” “便是宋挽再嫁,我亦要亲自帮她选一个可托付终身的自己人,如此方是两全其美之道。” 万宵道:“您哪里认识什么自己人,除了一个宋扶,便是东厂这群太监,哪个称得上两全其美了?” 话音刚落,万宵忽而皱着眉道:“其实若宋家同意,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同那宋挽做对食。我虽是侍人,但这东厂督主之位亦足够震慑世人,帮您拉拢宋府也正合适。” 第132章 真容 话音刚落,万宵就见沈千聿啪一声将酒壶重重落在桌上。 “你想做太子师公?” 万宵面色一顿,恭敬道:“属下不敢。” 他抬眸觑了沈千聿一眼,心道他家主子这心思真是不好猜。 说要为那宋家嫡女寻个自己人的是他,如今不愿让人做太子师公的也是他,怪道人家说伴君如伴虎,果真诚不欺我。 沈千聿眼皮微垂,想了片刻道:“还是不成,无人够格做太子师公。” 万宵眼神空洞:“您心思变化实在快了些。” “你懂什么?兵者诡诈也。” 万宵拿起桌上酒壶,心道这都是不挨着的事儿。 不想再纠结这无关紧要的问题,他为沈千聿斟了酒道:“主子选这几日现于人前,可是因为江曼搞出的那些祥瑞?” “正是。” 沈千聿勾唇一笑:“这祥瑞又没写名字,我亦可说是为我所降。我本就是太子,名正言顺,几处祥瑞当得起。” 万宵暗道虽厚颜无耻了些,但亦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虽说那祥瑞未写沈千沭的名字,可却也处处暗含五皇子之名。” “就好似那五颗明珠……” 沈千聿道:“你去段宜亭库中再翻出四颗补上,凑个至尊之数便好。” “那沭字碑?” “让东厂的人在同地界继续立碑,每隔个三五日再立个知府、知县碑,再隔半月将那什么村长、族长、里正碑都立上。” 他嗤笑一声:“不足一月,沈千沭之名只会成为笑柄。” 万宵笑道:“好手段。” “那七彩佛光?” 沈千聿眉尾一挑:“你去寻几个人到市井上吆喝,便说那佛光中显现出太子身影亦或太子面容之类,百姓惯喜人云亦云,时日久了传着传着也就成了真。” 万宵无言以对,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确是个好法子。 他放下手中酒壶道:“属下这就去办。” 蛰伏多年,他亦迫不及待想要大展拳脚。 他匆匆离开后,沈千聿看向身旁石凳上的书籍,他眉眼见笑将之细心打开。 随手翻看,只见书中写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上下不和,令乃不行……”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沈千聿眼中浮上淡淡笑意。 那女子是个光明磊落的,自然觉得言谈举止皆需同书中君子一般胸吞百川流,豁达坦荡。 可她哪知君子累其名,富贵却不论奸小? 她是个女中君子,也未见她过得如何,反日日被那虚名所拖累。 虽然如此想,沈千聿眸中仍带出点点不自知的疼惜。 将那些书小心收拾妥当,他决定晚间熟读一二。 虽不屑于君子之名,但沈千聿不得不承认若为世人眼中的君子,行事会畅顺不少。 回到东宫已是晚间,吉荣告知今日有多方人马暗中来探,皇后宫中的总管太监想要硬闯,被东宫之人伤了腿拦了下来。 沈千聿挥手打断吉荣的话。 “你处理便好。” 将手中书籍放在屋中,沈千聿让人打了热水来。不多时宫中女官端着黄铜盆子走了过来,将水盆同明黄色布巾放在他面前。 “去寻两个懂宫中礼仪之人。” 吉荣应是,恭敬退下。 沈千聿低头看着眼前软巾,微微蹙眉,随后将它丢入水中。 温热巾帕敷在面上,让沈千聿难得感受到一阵放松之意,他仰躺在木椅上静静等待时间流逝。待发觉面上出现麻痒之意时,方用软巾仔细擦掉面上薄物。 待卸掉东厂专为探子所准备的改容秘术时,沈千聿微微皱眉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铜镜面容令他陌生,虽同之前有几分相似,但又不是十分相同。 镜中男子衣襟半湿,面色因久不见日光而显得有些苍白。沈千聿眉尾微挑,只见镜中人英眉挑动,黑眸中波光流转带着几分狷狂同邪肆。 这张脸他很不喜欢。 “殿下,奴婢为您更衣。” 宫女端来一件明黄色内衬为沈千聿换上,又拿来一件绣着银线竹纹的紫色外袍披在外面。 沈千聿坐在铜镜前,任由宫女为他戴冠。 墨黑缎发披下,将那张俊美到带了三分妖冶意味的俊颜,衬得更为放荡妖艳。 沈千聿垂眸,遮挡眼中不屑。 一个男人生成这般模样,实在是恶心。 他嗤笑一声,却是吓得身后宫女险些摔了玉冠。 “不碍你事,继续。” 不再看向面前铜镜,沈千聿闭目休憩。 若非这张脸,他在南庆之时或许也不会受到那么多无端羞辱。 思及旧事,沈千聿心中愈发烦躁。 他双眉微蹙,精致到带着锐意的五官带出冷意。身后宫女只觉镜中人无一处不散发着强烈的傲然之意,令人心生敬畏。 她心中暗忖,怪道这些年主子不曾用真面目示人,面容如此锋利俊美令人见之难忘,若是不做遮掩怕是方一出现在人群便会被注意到。 “殿下,教导之人已到。” 沈千聿睁开眼并未再看铜镜一下,站起身走了出去。 这几日他还要学龙子威仪同宫中规矩。 想到自己突然出现在众朝臣面前,他们有可能的反应,沈千聿饶有兴味的笑了起来。 第133章 阳谋 太子用九旒冕,玄表朱里,贯五色玉珠九颗。 九颗玉珠是沈千聿从段宜亭府中翻出,而这太子所用的九旒冕同冕服,亦是他让东厂之人寻宫中尚服偷偷所制。 沈千聿看着宫女手中端来的玄色冕服,淡淡勾唇。 “奴婢给殿下更衣。” 宫女帮他将素纱中单以及蔽膝换上,系好素表朱里的大带,又把玉佩、大绶以及玉圭一一佩戴妥当,这才恭敬退下。 看着铜镜中穿着太子冕服的自己,沈千聿勾唇一笑,走出东宫。 文惠帝果真如他猜测般毫无动静,不知是无颜面对他这个为质十二载的太子,还是根本不屑于见他。 无论如何,这倒是让沈千聿时间充裕几分。 只是他无意再等下去,待听闻那四颗明珠快马加鞭送入上京,他便决定先行入朝。 沈千聿出现的时候,鸿胪寺官员正在奏报入京谢恩之人,他甫一出现,文武百官连同坐在御座之上的文惠帝,皆露出一副不可置信之色。 他们虽不认得太子,但他们认得沈千聿身上的那套太子冕服。 这几日东宫之名频频出现在众人耳中,只是所有人都隔岸观火,等那先行出手的出头鸟探探风向之时,太子竟自己出现了。 乾清门前鸦雀无声,无一人先行开口,所有人都不知眼下是个什么境况。 有那消息不算灵通的,还在琢磨这瘫太子怎得突然跳了出来,实在匪夷所思。 沈千聿却是一脸肃沉走至文惠帝面前,叩头至地。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文惠帝眸子微眯,片刻后才淡淡说了句平身。 沈千聿起身,看着御座之上的文惠帝忽而大声道:“儿臣可全身而退,多仰仗父皇多年的暗中相护,如今终幸不辱命,带回南庆秘辛。” 他双手一伸,将手中奏折递出。 这没头没尾的一出让众朝臣摸不清状况,只是能站在这里的多不是傻子,便是没有那治世之能,明哲保身的功夫修得也好。 无人做那无头鸟,文惠帝只能让身边太监将沈千聿手中的奏折接了过来。 他接过打开,见上头只是些南庆舆图同官员信息,便又沉着脸合上。 “辛苦你了。” “儿臣谈何辛苦,倒是连累父皇担忧多年,实是儿臣不孝。” 沈千聿容貌出众,如今一身太子冕服更衬得他仿如有千丈凌云之志,凛凛不可侵犯。 文惠帝睁着一双略显浑浊的眼,冷冷看着他。 沈千聿与之对视,勾唇淡笑后沉声道:“五年前南庆袁恒之子落马而亡,三年前南庆国君暴毙之事若无父皇派人相助,儿臣必无今日。” “原本儿臣还以为父皇已忘了我这个儿子……” 沈千聿边说,边哽咽两声。 站在御道两旁的文武百官,却是都在心中嘀咕上了。 原来东宫那个瘫了八年的太子是假的,真正的太子竟一直蛰伏在南庆暗中筹谋?不仅如此,他还同圣上一起暗中除掉了有南庆战神之称的袁恒嫡子,和南庆国君? 众朝臣心中大骇,都讶于懦弱无能惧怕南庆的文惠帝,竟会在暗中做出这种事情。 就连听闻过太子之名的宋蓝安,此时都有些拿不定沈千聿所言是真是假。 他微微蹙眉,沉默不语。 文惠帝眯着眼看向沈千聿,知他这一番话尽是胡言乱语。 但…… 送太子去敌国为质,同让亲子隐于敌国狙杀敌国国君,这之间的差距不可谓不大。 他怎会不知朝中重臣同天下百姓如何看待自己? 他一生虽无建树,但也算勤俭勉励,可称得上一代明君,但史书可会如此认为? 沈千聿设下的这一陷阱,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入不入瓮端看他的选择。 瞬息间,文惠帝便做好了选择。 他站起身沉沉开口:“辛苦我儿……来人,为太子赐座。” 太子二字从他口中一出,沈千聿便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仰起头,看着头上湛湛蓝天心头畅快。 自今日起,他终不必隐名换姓隐于黑暗,他终于可堂堂正正活在人世间,不必东躲西藏苟且求生。 沈千聿目光扫过台下面无表情的宋蓝安、一脸惊诧的江行简,以及看不出情绪的大皇子外祖,眉目舒展。 天时地利人和,果真缺一不可。 若花灯节之前他想要得皇帝的一句“太子”,还不知要难成什么样子。 沈千聿坐在御座旁,居高临下看着今日上奏的朝臣,眼露玩味。 怪道世人都说权力好,这上头的风景的确赏心悦目,令人心旷神怡。 江行简站在御道边,只觉太子视线往他这边瞥过多次,他眉头紧锁,心中烦乱不堪。 直到宣布下朝,这糟心的感觉都没有散去。 尤其在看见太子直直朝着宋蓝安而去,行至对方面前躬身行礼时,更是到达了顶峰。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 宋蓝安连忙将太子扶起,沈千聿却是笑着道:“这一礼是宋大人应得的。” “这段时日多亏了宋大人。” “太子哪里话,都是老臣应做的。” 还未散去的朝臣一个二个打量二人,有那同宋蓝安关系不错的,都在暗自咬牙,心道他倒是将这秘密藏得够紧。 “哪里有什么应该不应该?” 宋蓝安面上笑得和蔼,心中却是将沈千聿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这一出,等于直接告诉世人他一直同东宫有联系,怕是那一堆南庆之事,日后也要算在他的头上。 见过礼贤下士三顾茅庐拉拢谋臣的,还没见过当啷一个麻袋问都不问直接将人套上的。 沈千聿看着宋蓝安淡淡一笑,宋蓝安便也干干回笑。 江行简死死咬着牙,只觉浑身又疼了起来。 昨日收到江曼口谕让他今日务必上朝,他本以为朝堂之上有什么大举动,哪想竟是看了这么一出大戏。 如今看来昨日那口谕,也分明是太子假传。 眼见沈千聿同宋蓝安一副君臣和乐的模样,江行简紧紧抓住了衣摆。 若宋家真搭上太子,他同宋挽再无可能! 思及此,江行简只觉胸口一痛,再提不起浑身气力,向后倒去。 “城阳侯?城阳侯!” 身旁两位上了年纪的大臣忙上前搀扶,三人手脚都不甚利索,一时反倒抱成一团齐齐摔下。 沈千聿急忙上前将两位老臣搀扶起来,又一一向二人行礼。 “张大人,徐大人。” “太子知道老臣?” 沈千聿点头:“张大人于十四年前在溯江县治水,救了一城百姓,当年百姓感念您还曾为您立过庙。” “徐大人编撰的《农政全书》让天下人受益,实是百姓之福。” “太子竟知道老臣的《农政全书》……” 徐大人眼眶泛红,沈千聿忙上前安慰:“有您这样的老臣坐镇,实乃国之幸事。” 沈千聿同两位大人相谈甚欢,江行简却是被人晾在一旁,待他好不容易忍着疼起身,沈千聿才走了过来。 “城阳侯……” 沈千聿笑道:“据闻城阳侯十分擅长饲育鸡鸭鹅,前段时日蕃育署生了瘟病,那些鸡鸭鹅未能全军覆没,全赖城阳侯悉心照料,本宫替它们谢谢你。” 第134章 胭脂 “太子谬赞。” 江行简黑沉着一张脸接下沈千聿的恭维后,又向张徐两位大人道谢过,转身进入散朝的队伍跟随众人走了出去。 沈千聿一直将两位大人护送出御道外,这才回到了东宫。 方才一路他尽展大雅君子之风,惊艳了不少不明就里的朝中重臣。 今日出场算得上旗开得胜,沈千聿心情很是不错,便是东宫宫女都能从他面上看出几分欢愉。 “此拜帖送至宋府,明日本宫要见宋大人同宋扶。” 吉荣小心接过,派人送了出去。 今日这场仗不可谓不漂亮,沈千聿心中自得,却是苦于无人可分享。待见到屋中那一摞书册的时候,他忽而有种想要尽快见到宋挽的急切。 只是这无由冲动很快便压了下去。 他如今虽恢复了太子身份,但东宫却无辅臣。 太子三师需由皇帝定夺,沈千聿未奢想过文惠帝会将他放在心上,便直接跳过此琢磨起其他位置人选来。 直忙至天边晚霞点点,他方挑选出几个大致人选。 吉荣见他正忙,本想退下却听沈千聿道:“有什么事?” “今日东宫来了许多打探之人,奴才听从主子意思将之一一打发,只是方才芸妃娘娘同江妃娘娘都派人送了东西来,不知殿下可要看看?” 沈千聿道:“什么东西。” “大多是些吃食一类。” “她二人斗法,不必理会。” 吉荣应是正想退下,沈千聿却皱着眉道:“我可这么快恢复太子身份,宋家嫡女功不可没,你说我要如何感谢她?” 吉荣道:“若是寻常身份殿下或可纳入东宫,可宋家嫡女……” 沈千聿一挥手:“她不屑此道,再想些别的。” “既不能给她身份,那可惠及其父兄,如此也算……” 沈千聿摇头:“她父兄是她父兄,我亦不会亏待便是。” 吉荣看着沈千聿,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你难道就不知女子喜欢什么?” “这……奴才瞧宫中那些宫女,平日都喜欢些头面首饰,金簪银镯等物,要不然便是喜欢些胭脂水粉。” “那等庸脂俗粉怎能同她相提并论?” 吉荣被训得一声不吭,沈千聿拧眉不耐挥挥手。 吉荣退下,沈千聿杵着下巴打量东宫宫女。 他只见这群宫女虽衣饰装扮一模一样,但面上妆容却各有特色,虽然都是浅妆淡粉,但细看之下的确不尽相同。 想到那日自己去了宋挽的宅子,正巧看见她同家中丫鬟在做口脂,他忽而心中一动。 好似吉荣说得也没错,女子的确喜欢这些物什。 沈千聿召来吉荣,问他可知道如何制作胭脂。 吉荣擦了擦额头汗水,支吾道:“这奴才的确不知,不过奴才瞧身边宫女都让那些太监带宫外养颜坊的口脂,想来那处卖的东西应当不错。” “那怎么成?她岂是没见过好货之人?” 让吉荣帮着寻本制作胭脂的书,沈千聿又细细叮嘱他这几日好生休息养伤后,自己扎到寝宫暗暗研究去了。 “嫩吴香、小春红、露珠儿、万金红……” 沈千聿皱着眉,实在是被这些种类迷晕了眼。 他哪里知道宋挽喜欢什么样的? 一页页翻找过去,待看见名为石榴娇之名的口脂方子时,他暗暗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看见这名他便想起宋挽那日粉唇生香的模样。 好容易寻宫女采到了红蓝花,沈千聿便在深夜时一人在东宫捣鼓起来。 书上写杀花法需要碓捣使熟,他便将新鲜花朵放入石臼中反复捶捣成厚浆,再用布袋绞出纯汁,放入瓮中加醋石榴调和。 他不知这胭脂颜色做到何种程度方算适合,做了几次都觉得颜色过于薄了,便不住往里头加那花汁,直到看着钵中颜色深红,他方暗暗放心。 那人素来寡淡,不若其他女子鲜艳多色,每每思及此,沈千聿便替她不值。 这几日他上午上朝,下午于宫外结交各大臣,晚间则一心给宋挽制作胭脂,如此七八日才勉强选出一个还算满意的。 将那拳头大一罐的胭脂瓶子小心收好,沈千聿传人沐浴。 “不必伺候了,你们下去吧。” 宫女将已经伸到他身前,正准备为他更衣的手收回,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鼓捣了几日胭脂,沈千聿只觉身上透着一股子腻味的脂粉味,他褪下衣衫快速洗去满身花香,又在脸上折腾一番,这才拿了胭脂出了皇宫,去到宋挽宅子。 再见宋挽,他只觉有几分恍惚。 “吉荣公公?” “宋姑娘。” 宋挽微微一笑,好似未曾发觉他出神的模样。 沈千聿回神道:“太子近日已拜见多位大人,对比多日不曾出现的五皇子,呼声亦越来越高。” “太子平易近人又真诚坦荡,得各位大人青眼也是寻常。” 沈千聿道:“若无姑娘相助,太子想要有今日的成就,还不知要费多少周折。” “公公言重了,小女不敢当。” 宋挽被他说得面红,她何曾帮上什么忙?不过是掉两句书袋罢了。 往日太子是无人教导,若来日寻得名师,凭借太子天资只会成长得更快。 想到近日太子所为,宋挽也不得不称赞一句精彩。 暗杀敌国国君这等功绩,日后就连史书也要记上一笔,而原本江曼为五皇子所准备的祥瑞,也都成了百姓口中为迎接太子归而引出的异象。 如今不仅仅是朝廷,就连百姓亦对太子十分推崇。 “太子不仅宽容大度且还足智多谋,便是没有小女,恢复身份也不会费多久时日。” 宋挽抿唇一笑,为日后天下有这样的国君而感到开心。 她的笑容让沈千聿怔愣一瞬,视线扫过那带着淡淡粉色双唇时,心又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他将手伸进怀中,犹犹豫豫掏出个大瓷瓶来。 宋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刚一见这人她便瞧见了他怀中的东西,只是未曾想这东西是给自己的。 “太子殿下送姑娘的谢礼。” “这是何物?” 沈千聿双颊发热:“女子……用的口脂。” 宋挽闻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第135章 告别 见她皱眉,沈千聿方察觉此物很是不妥。 只是如今已经拿了出来,这话便不好再咽回去,想了想沈千聿道:“太子知晓我同姑娘熟识,让我帮着挑选姑娘喜爱的东西。” “上次我见姑娘同府中丫鬟一起做口脂……” 想到自己失礼的模样,宋挽两颊晕红。 沈千聿看着呆呆一笑:“我便亲手做了这东西,不知姑娘喜不喜欢。” “自是喜欢,多谢公公。” 原是吉荣亲手所做,如此心意当真难得。 他乃宫中内侍,寻常接触也能瞧出此人同太子一样,不大懂那些繁文缛节。但吉荣为人率直,见她做了口脂便觉自己缺少这东西,也算心意满满。 虽有些怪异,但……想来他原先也给宫中其他嫔妃做过此物。 宋挽柔柔一笑,从沈千聿手中接了过来。 见遮掩过去,他咧着嘴一笑。 二人交谈一会儿,宋挽又帮着他细细想了朝中重臣一些,不为寻常人知的脾性嗜好、家族轶事等。 事关后宅她讲得更是十分详细,谁家的夫人性情如何,谁家背后暗藏哪一股势力都说了个透。 沈千聿知晓这是让他另辟蹊径,教他那些看似不好啃的骨头,从何处更好下嘴。 沈千聿静静听着,时不时同宋挽相视而笑。 二人聊了许久,才将上京这些世家逸事说了个大概轮廓,待到月上枝头,二人才渐渐沉默下来。 “日后怕是不能再来姑娘这边了。” 沈千聿看着宋挽,喃喃出声,语气中带着不自知的留恋。 宋挽眉眼一弯:“日后入了宫,许还可再见。” 沈千聿面上闷闷,宋挽见状竟也生出淡淡不舍,她想了想道:“公公稍等,我亦有些东西要送你。” 进屋捧了个小匣子,将它递给沈千聿后宋挽道:“本想着冬日再拿给公公,如今……公公先收着吧。” “里头是护手的脂膏,添了些药物,对冻伤冻疮有好处。” “这冻疮看似是小问题,但据闻犯时又疼又痒,且夏日亦十分不适。我在古籍上瞧见这个方子,也不知有没有效用。” 初见面,宋挽便对吉荣手脚上的伤印象颇深。 她并非没见过宫中的粗使太监宫女,但如吉荣这般伤得如此厉害,甚至留下那么深印子的,她还是头一次看见。 之前从宫里回侯府,她还曾寻了侯府里头主管浣洗的婆子们来问,那些人手上也有冻疮,可都不如他这样严重。 后来她给那些婆子每人每月多添了五十文买抹手的脂膏钱,也不知如今可曾被砍了去。 思及此,宋挽又道:“这伤要以养为主,冬日里若实在避不开冷水,过后便多涂些这脂膏。” 她说完又怕吉荣每月月钱不够,便添了句:“若是没有了,公公可派人来这儿取。” 沈千聿死死捧着匣子,只觉心尖发热。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月光下好似带着点点莹润光泽的皙白手掌,下意识拉了拉衣袖,遮住手背上的冻疮疤痕。 见他动作,宋挽忽然想起林葭玥那句都是人,还分什么三六九等、高低贵贱。 心中有一瞬的不舒服,她微微颦眉,眼露迷茫。 清冷月光下,宋挽静静站在台阶上沉思,沈千聿只觉这画面犹如一张画卷,洋洋洒洒描下的,全是点点温柔。 脑中忽然浮现出江晏那句她的好,谁都不知。 直至今日,直至此时此刻,沈千聿才堪堪懂他的意思。 宋挽很好,江行简不是她的良人。 “宋姑娘……” 宋挽抬起头,眉眼明亮温柔。 她的柔顺让人卸下防心,不由自主想要袒露一番心声。 沈千聿拧着眉,满眼认真:“江行简不值得,城阳侯府亦不值得。” 宋挽有些惊讶,微微睁圆了眸子。 沈千聿道:“姑娘心善,又聪慧柔婉,是……就算离开城阳侯府,也定会有个好前程。” 他想说有人识得她的好,有人将她护在心尖多年,珍而重之,小心翼翼不敢轻易触碰半分。 他想说有人曾为她付出一腔真情,虔诚到觉得想起她都是一种亵渎。 他想说是人都比江行简好上太多太多,可话到嘴边,又只能强咽下去。 江晏用性命守护的秘密,他不能说亦不敢说。 思索许久,沈千聿才缓缓开口:“姑娘放心,此次回宫我定让太子殿下为你解决后顾之忧。” 宋挽正摇头,就被他打断。 “姑娘偶尔也要为自己着想,你不心疼自己,只会让心疼姑娘的人更为难过。” 宋挽薄唇微张,眸中带着惊奇。 静静思索后她笑着点头,心尖微暖。 沈千聿抱着药匣向门外走去,待走至一半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 宋挽仍浅笑着站在原地,见他回头唇边笑意加深。 沈千聿道:“祝姑娘日后一帆风顺,得遇良人。” 宋挽也笑道:“祝公公一生顺遂安康,前途似锦。” “借您吉言。” 说完,沈千聿大步离开。 目送他离开后,宋挽捧着那拳头大的瓷罐子,轻轻打了开。 里头一股浓郁花香飘来,香得人头脑都被顶得清醒了一瞬。 她伸出手轻轻抹在那口脂上,只见莹白指腹沾染一道血红胭脂色。 她微微怔愣,随后笑了起来。 蘅芜送客落了门栓后回来,见她指头上那红到有些发黑的痕迹皱眉道:“吉荣公公从何处买来的?这么大一罐还如此深红,涂在唇上活似刚吃了谁家孩子似的。” 宋挽闻言一笑:“他人一番心意,值得好好珍藏。” 说完,便将那胭脂妥妥帖帖放在了自己的妆匣里。 那边沈千聿离开宋挽的宅子,一人抱着药匣看着大门微微愣神。 今日过后,这世上便再没有他这个“吉荣”了,日后就算宋挽入了宫中,也不会见到他。 说来,今日竟是二人最后一次可无需避讳,安逸如常的相处。 不知为何,沈千聿莫名浮躁,心难平静。 在门前待了许久,他才和缓心情抱着药匣消失在夜色中。 第136章 慈父 靠着宋挽的提点,加之东厂搜集来的各方消息,沈千聿这几日在朝中可说是蛟龙得水、如虎添翼。 后宅女子的手段不同东厂,她们更讲究婉转柔和徐徐图之。 他身边虽有万宵,亦可将东厂作为手中利器,但让东厂之人威逼利诱打家劫舍尚可,用来拉拢朝臣只会适得其反。 如今的他放得下身段又惯会演戏,不是今儿上朝时候扶着年岁高但官职低的大臣,便是明儿下了朝偶尔往谁家送块别人随口一提的点心。 且沈千聿主动结交的从不是有名望有地位的重臣,大多都是些四五品甚至官位更低的官员。 哪怕在侯朝的直房遇见负责茶点的太监,他也是一副温和宽容模样。 万宵就曾亲眼见过他将手中暖炉送给一个低等小太监,那小太监看向身穿太子冕服的沈千聿时,虔诚得犹如见了神明下凡一般。 东宫中,万宵看着愈发具有天子威仪的沈千聿,由衷赞叹道:“殿下这装模作样的功夫,愈发纯熟。” 沈千聿嗤笑一声:“你懂什么。” 宋挽教他君子和而不流,实是妙哉。 万宵抿唇,心道他如今越来越不懂自家主子了。 不愿再挨那莫名其妙的训斥,万宵道:“为何主子不直接拉拢那些重臣?” “我拉拢他们做什么?” 沈千聿眼露得意:“他们平日被人恭维惯了,如今我越是高看他们,他们越觉得我需要他们的支持,如此我便失了主动落了下乘。” “且他们能做的有限,大部分还不是交给底下人去办?” “如今我越过这群东西,让真正办事的人直接为我所用不是更好?” “且……” 沈千聿冷哼一声:“本宫越是不理,他们越会着急,待太子贤名天下皆知,便要他们反过来哄着我了。” 这同宋挽所说的怎么玩、如何玩,有异曲同工之妙。 手中把玩着翡翠无事牌,沈千聿面上和乐心中却莫名浮躁。 “话说你今日闲着无事?跑来东宫做什么?” 万宵眼皮一跳,知晓又要挨呲。 “属下是来告知殿下,芸妃娘娘那边已有所动作。” 沈千聿一挥手:“等得就是今天。” 他指尖微弯将手中无事牌弹入匣中,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东宫太子未下拜帖直接亲临,让宋蓝安有些莫名。他并非看不出沈千聿在前朝玩得那些把戏,但又不得不承认太子将欲擒故纵耍得出神入化。 那日他当众对自己行了拜礼,过后却又反复推拒他让宋扶传达的邀约,如今他正准备施压给太子时,这人又大摇大摆直接上门。 宋蓝安坐在书房中,想了想哼一声笑了出来:“是个人物。” 说完他让家中下人寻了宋扶回来,自己则出门迎接。 “拜见太子殿下。” “宋大人无需多礼。” 沈千聿穿着一身素色直裰,满面笑意将宋蓝安扶了起来。 他左手拎着上京老铺子的四样茶点,以及一只翠微楼的特色薰鹅,右手则拎着两坛子酒。 宋蓝安一看,不由自主勾唇一笑。 太子这人实有些趣味,便是他见这场景,也难掩心中好感。 沈千聿看着宋蓝安,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真伪相合方是正道。 若一味做真君子必会败于小人刁钻术法中,唯有守君子本心,但又可以小人之法还以小人,方可事半功倍。 “这几日东宫事忙,未能来拜见宋大人,实是本宫失礼,今日特来给宋大人请罪。” “太子殿下言重了,老臣当不起。” “您当得起,本宫能有今日宋大人功不可没。” 手一伸,沈千聿道:“本宫带了酒肉,宋大人可赏脸?” 宋蓝安哈哈一笑,迎着沈千聿进了宋府待客厢房。 正往厢房中走的时候,宋蓝安在身后暗自笑着摇头。 真是没想到,他竟也是吃这溜须拍马的一套。 “谨以此杯酒,谢宋大人慧眼识珠之恩。” “老臣当不得啊。” 太子目光太过诚挚,竟是让宋蓝安难得的有些心虚。他正准备抵住太子酒杯时,沈千聿道:“宋大人无需担忧,本宫从未将您曾想支持五皇子一事放在心上。” 他说得诚恳,宋蓝安却是讪讪一笑。 若真不放在心上,他今日又提个什么劲儿? 往日与朝中人句句机锋惯了,偶一听见太子这直来直往之言,竟让他颇为不适。 “宋大人不必多心,本宫确实没放在心上。” 宋蓝安抬眸看向沈千聿,片刻后将鹅腿推到他面前。 沈千聿从善如流,夹起放进口中。 “太子殿下今日前来,可是有事寻微臣?” “确实有事。” 宋蓝安神色微正,心道寒暄许久终于谈到了正事上。 “请殿下指教。” “指教谈不上,本宫倒是有一事相求。” “哦?” 宋蓝安直起身:“老臣哪里当得住一个求字,殿下折煞老臣了。” 虽如此说,他话落却是将桌上酒盏执了起来,轻抿一口。 沈千聿微叹一声:“本宫是为府中嫡长女宋挽前来。” 哐啷一声,宋蓝安手中酒盏掉落在桌上。 沈千聿只见他眉头瞬时一拧,脸色也很快沉了下去,怕是不知想到何处去了。 “不知小女同太子殿下有何渊源?” 沈千聿道:“前段时日,本宫身边的内侍吉荣曾见过宋家小姐,亦是她为本宫同宋扶牵线相识。” “说来宋家小姐同宋公子方是本宫之伯乐,若无他二人,今日本宫也不能在此处同宋大人畅饮。” “今日来是因为城阳侯府太过不堪,本宫不想宋姑娘再回火坑。” “谢太子关心小女,臣也正有此意。” 宋蓝安面上轻松,淡淡一笑。 原是怕他再两头倒,方寻了这样一个借口,他还当宋挽于闺中同太子有了什么牵扯。 若如此,她才是真不能留了。 “殿下放心,老臣早已将小女同城阳侯义绝分开的手书送至里甲那里,小女黄册同户籍半月前也已经迁回我宋府。” 沈千聿大笑点头:“宋大人实乃慈父,令人敬佩。” 第137章 前缘 沈千聿说完此事便不再言语,只一味让宋蓝安喝酒。 但越是如此,宋蓝安反倒想得越深。 二人寒暄一阵,沈千聿吃饱喝足后大摇大摆走出了宋家。 宋扶回来时二人刚好错过,宋蓝安带着一丝酒意问道:“你可知挽儿同太子有何关系?” 宋扶道:“太子身边有位名为吉荣的内侍,这段时日一直是他通过挽儿同孩儿联系,应当是那位公公曾在太子面前提起过挽儿。” “父亲怎会突然问起此事?” 宋蓝安摇头,联想到沈千聿之前反复提起当时不曾主动站队一事,愈发觉得他是借宋挽之名敲打自己。 “你今日寻人将挽儿户籍迁回府中,办理文书的时日改到半月前,处理完就将挽儿接回府中。” 宋扶心中狂喜,知晓定是太子来府上敲打过父亲,父亲为表忠心,强行说自己在半月前便下定同城阳侯府决裂之心。 “孩儿这就去办。” “这是我的手书,办理得妥当些。” “孩儿晓得了。 宋蓝安摆摆手,经过今日他便彻底同太子站到了一起。 思及此,宋蓝安淡淡一笑,心中满意。 虚虚实实,看似他一路被动,可谁又知这是他早就算好的结局? 心情大好,他竟难得哼起了小曲儿。 宋府之势因太子水涨船高,江曼却是险些气死在衍庆宫中。 多年谋划顷刻间分崩离析,谁又能知晓早该死了的东宫太子,如今竟然又活蹦乱跳的跑出来唱戏。 “皇后这么多年都没能弄死那个东西,究竟是做什么吃的?不仅如此,大皇子死得无声无息,她竟就这么算了?” “娘娘慎言,娘娘息怒。” 江曼身边的总管太监道:“并非皇后娘娘不追究,而是她派出去的人都折在了东厂手中。” “东厂?太子何时同东厂有了牵连?” 那太监凑近江曼耳边:“奴才有些相熟的同乡在东厂,听说太子同万宵关系不一般,早年曾一起在段掌印手中讨生活,二人有过命的交情。” “这几年太子未死,也是因万宵先将东厂握在了手中一路相护。” “此事先前一点风声没有?” 江曼说完更是气愤。 她也知太子有些能耐,若非如此也不会隐藏这么久。 这样的人,哪里会将立身之本轻易泄漏? 可她就是忍不住生气,多年准备化为一场空,任谁都无法接受。 更何况这一切还都是建立在,她日日谄媚讨好那个懦弱无能老不死的痛苦上换来的。 哐当一声掀翻小几,江曼气得双眼猩红。 沈千沭正趴在床上,摆弄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正玩得起劲时被江曼一把抢过,随手丢了出去。 “还在玩,你可知何为玩物丧志?整日沉迷这些东西日后怎么跟太子斗?” “孩儿知错了。” 沈千沭红着眼却是不敢哭,若是哭了母妃只会更加生气。 “怎么伺候主子的,整日给他这些东西?且我不是说过林氏送来的那些物件,不要再给五皇子?” 说完她猛地将床上放着的各种小玩意,都扫到地下。 沈千沭双腿还牢牢绑在木板上,他一动不能动亦不敢哭出声,只默默坐在床上落泪。 小小的人儿因断了双腿而显得异常瘦弱,他这段时日亦未少受折磨。 心中怒火发泄出去,再见他那可怜模样江曼心中愧疚,只是苦于母亲威严不好上前哄慰。 江曼深吸一口气,挥手让宫女将东西都收拾起来。 “娘娘,城阳侯府给五皇子送了东西。” 门外走进一个宫女,江曼正欲叱责不要再收林氏送来的玩意,可余光见小小的沈千沭听见此话眼睛一亮,心中又生了不忍。 “拿去给五皇子挑挑,不要让他沉迷此道。” 沈千沭高兴得扭动两下,江曼心中一紧,再不愿看下去径自离开。 “殿下,今日还是只能选两个小的。” 太监将林葭玥送来的箱子放在床边,沈千沭兴高采烈一一把玩起来。 把玩许久,他才仰着头对那太监道:“福祥,这些东西一会儿你带去哪里?” 福祥四处瞅瞅,凑到沈千沭耳边低声道:“主子您放心,小的都偷偷给您放到寝宫红色大橱柜下头了。来日主子好了,再去那里找这些玩意。” 沈千沭闻言高兴起来,随手从中拿起两个小巧物件后,冲着福祥眨了眨眼。 这些都是城阳侯府那个妾室给他送来的奇巧玩意,他从来都没见过。 小来小去给他解闷的有积木魔方,大的有冰鞋、滑翔翼、还有高跷等物。 那林氏说可等他伤好了再玩,他却是有些迫不及待。 尤其是那滑翔翼,大大的两个翅膀好看又好玩,那林氏藏在八卦盒子中的说明上写了,穿戴后,他便可在空中翱翔。 趁着宫女未曾注意他,沈千沭偷偷将今日送来的两个八卦盒子拿出来,果真又在里头找到一张近乎透明的纸片。 “独轮车?” 五皇子躲进被窝,看了几眼上面寥寥数语说得骑车方法,笑着将糯米纸塞进口中。 这是他同林氏的秘密,上次林氏进宫时曾说过,日后会给他送好多玩具帮他解闷。 想到林氏温柔模样,沈千沭抿着唇笑了起来。 江曼不知林葭玥同五皇子之间的交流,她如今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拉太子下马之上。听闻太子今日去了宋府,更是冷冷一笑。 “去告诉侯爷,今日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将宋挽接回城阳侯府。无论他是用绑的还是用捆的,宋挽都绝不能再离开侯府半步。” 她身边宫女道:“如今怕是很难再同宋家联手,娘娘三思。” “呵,本宫不必同宋家联手。” 江曼垂眸遮住眼中愤恨:“便是本宫先放弃宋家,亦不会让宋蓝安舒舒服服投奔太子就是了。” “只要宋挽跟易儿婚事不断,太子早晚跟宋府离心。” “这人心最忌猜测,猜着猜着便就散了。” 那宫女点头,恭恭敬敬给江行简传娘娘口谕去了。 收到江曼口谕,江行简长长呼出一口气。 不知为何这一瞬他竟生出几分庆幸,庆幸眼下局面至此,让他可同宋挽再续前缘。 第138章 血性 刚下朝,江行简便去了宋挽的宅子。 宋扶选的这处宅院很好,有种隐于喧嚣的别样宁静之感,就好似宋挽给他的印象,恬静淡雅却让人无法忽视。 江行简站在门口,心中思绪复杂。 他从不否认自己为她所吸引,无论是幼年还是如今。初回上京见到宋挽嫁入城阳侯府时,他无疑是喜悦的,可同时又颇为痛苦。 他痛苦于自己不受控的受那人吸引,哪怕宋挽什么都不做只静静站在那里,他也难掩心中雀跃。 江行简垂眸,眼露一丝挣扎。 边疆之行,他同父亲被人围困。 虽说那些人穿着南庆衣衫操着南庆口音,可他同父亲都知道,那群对他们穷追不舍的兵马出自上京。 彼时江曼刚有身孕,临行前,他父亲便说过此行或许有危险,让他好生待在府中。是他年少气盛,生了想建功立业幼年成名之心,偷偷跟在了父亲的队伍中,以至于父亲为救他而亡。 思及此,江行简紧紧握住了拳。 他越是受那人吸引一分,心中就越是痛恨自己。 可当宋挽真的离开侯府不在他身边时,他又觉得世间一切都失了鲜活,笑与哭都不再痛快。 静静看着眼前那扇朱红色大门,江行简艰难向前一步。 “城阳侯?” 江行简回头,只见万宵双手插袖,懒懒站在一旁。 他微微皱眉,回了声万督主。 “城阳侯好兴致,这是在此赏景?” “夫人在此静养,今日来接。” 万宵说了句原来如此,接着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阖着眼皮好似睡着了一般。 江行简挑眉,不知这人是何意思。 早年段宜亭兼任东厂督主之时,东厂这群阉人很是嚣张跋扈,直至段宜亭身体渐败,不再出现于人前,东厂方慢慢交由万宵手中。 他也是今日方知万宵同太子交情匪浅。 可哪怕太子不愿见江宋二府重修于好,也不至于出动万宵来阻止他接宋挽回府。 猜不透眼前人的心思,江行简却直觉此事宜快不宜慢。 “万督主请自便。” 说完江行简错过万宵,朝他身旁走去。 哪想他刚迈出一步,万宵便紧随其后重新堵在他身前。 江行简冷笑一声:“督主这是何意?” 万宵仍垂着眼皮,一副未曾睡醒的模样:“在下见不得别人夫妻团聚,看着心头不爽利。” “……” 江行简眼皮一跳,一时竟未能找到什么话语答兑。 怪道都说太监心思诡谲阴暗,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江行简冷哼一声:“那督主继续不爽利下去,恕本侯无法奉陪。” 正准备硬闯的时候,江行简见宋扶自远处而来,直奔着他二人这处走了过来。 “万督主,您怎会在此?” 宋扶朝万宵拱手作揖,万宵将双手从袖中放下,一脸笑意道:“宋大人来探望宋家小姐?” “正是。” “宋大人快请。” 二人笑着寒暄,江行简见此也开口道:“兄长。” “你在此正好,我有事寻你。” 江行简道:“不知兄长寻我何事?” 宋扶从袖中拿出几张文书递给江行简:“城阳侯府宠妾灭妻不义在先,我宋府高攀不起这桩亲事,今日起,我宋家女同城阳侯府再无一丝关系。” 薄薄几张文书捏在掌心,江行简却觉得有千斤重。 他目之所及不过三五句今已不和、反目生嫌等话,可却让他心中一涩不敢再看。 “兄长这是何意?岳丈大人必是有所误会,还请容我同他解释一二。” 宋扶还未言语,万宵一脸笑意道:“我前段时日,听闻城阳侯府家中妾室越过宗妇执掌中馈,这样的荒唐事想想也不可能发生,侯爷真该好生解释解释,岂能容天下人如此误会您?” 宋扶冷哼一声:“还请城阳侯好生过目,免得日后胡搅蛮缠不认账。” 江行简紧捏着宋蓝安亲手写的两府义绝手书,语气暗哑:“我不同意。” 万宵又道:“听闻侯爷为府中妾室守身如玉,如此冰清玉洁实乃世间罕见,此事亦过于荒唐,莫要忘了将此事也好生解释解释。” 江行简面色铁青,他冷冷看着万宵道:“万督主有闲心管他人府中琐事,还不若去洗洗东厂人身上那股子羊狠狼贪的腥膻味。” 听闻此言万宵也不恼,且还抬起胳膊放到鼻端下闻了闻:“本督主不觉得有腥膻味,倒是城阳侯身上一股子脂粉气,刺鼻得很。” “你……” “江行简,够了。” 宋扶打断二人言语:“挽儿替你守寡六年,你若良心犹在,且还有三分男儿血性的话,就不应再想着折磨于她。” “女子不易,放她一条生路吧。” 说完,宋扶朝着万宵伸手,邀请他入宅饮杯茶水。 万宵笑道:“正说得口干,歇歇亦好。” 二人离开,独留江行简木然站在宅院外。 秋风刮着手中文书哗哗作响,他低下头只见寥寥数字从眼前闪过。 “缘业不遂,见此分离。” “具名书之,各还本道……” “各还本道……” 江行简低低呢喃出声,随后心尖一痛激得他眼眶酸涩,口舌发苦。 “侯爷,娘娘说今日务必要带夫人回府,无论是用绑得还捆得。” 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陶泓语气急切。 “罢了。” 江行简淡淡一笑,语带嘶哑:“罢了。” “女子不易,放她一条生路又如何。” 他不舍、不忍、亦不愿,可他怕。 他怕自己沉沦那人的温声软语,又怕自己再次因无法面对父仇未报的愧疚,折磨于她,亦折磨自己。 他怕江曼日后再拿宋挽做两府斗争的筏子,亦怕自己会对她于心不忍。 幼年心慕之人,他不敢恨,亦不敢爱。 或许如今,已是他二人最好的结局。 江行简摸了摸怀中那根断裂的白玉梅花簪,缓步离开。 少年鸳盟定,本该是一场大好姻缘,却因权、因利未能一路相携,执手百年。 他悔不得,怨不得,疼不得,恨不得,自然也爱不得…… 宋扶说得没错,但凡他还存有一丝男儿血性,便该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江行简回望那扇朱红色大门最后一眼,苦笑着离开。 第139章 挤兑 宋扶邀了万宵进宅,宋挽见自家兄长领了外人来,颇为惊讶。 待知晓万宵身份,她才放下拘谨笑着向万宵行礼。 “不过是来讨杯茶水喝,宋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笑说两句,万宵便借口事忙离开了宋挽的宅子。 “万督主怎会管这些小事?” 听闻万宵帮着挤兑了江行简,宋挽不解开口。 宋扶道:“许是同那位吉荣公公相熟,不然我亦想不到是为了什么。” “总之不管为何,自今日起你便彻底脱离了城阳侯府,阿兄替你高兴。” 宋挽勾起唇角,甜甜一笑。 她终于彻底断了同城阳侯府的关系,实令人欣慰。 想到吉荣离开那日曾说过必会让她如愿,宋挽心头一热,十分感激。 “万督主应当是受了吉荣所托,方出面帮忙。他虽是侍人但比寻常男子更具魄力,说话亦一言九鼎,让人敬佩。” 简单将吉荣说会帮她处理城阳侯府之事说给宋扶听,话还未尽便听宋扶道:“应是此人相助。” “如若不然,太子也不会亲临府上迫使父亲促成此事。” 宋扶说完又笑着道:“我今日亦是遵循父令,来接你回府的。” 宋挽淡淡一笑,眼中却未有多少开心。 宋扶见状心疼开口:“阿兄知晓你在此十分舒适,但女子长期孤身居在外实不像话。” “家中一切有阿兄,你不必担忧。” “挽儿知晓,我让蘅芷蘅芜收拢东西去。” 宋扶点头,坐在院中静静等待。 回了房,宋挽面上才露出几分忧郁之色。 “小姐……” 蘅芷温声询问,宋挽淡笑道:“阿兄接咱们回府,惯用的东西收一收,其余的府中都有,便留在此处吧。” 琅婆子闻言最先动了起来。 锦书同鸾笺到底不如蘅芷蘅芜二人了解宋挽,听着琅婆子的招呼,动作也麻利起来。 蘅芷站在一旁同蘅芜对视一眼,二人心中都有些沉重。 “小姐,容老婆子说句话。” 琅婆子轻声道:“这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今小姐断了同城阳侯府的关系,回府方是正理,婆子也知晓小姐担忧什么……” “嬷嬷不必说了,挽儿都明白的。” 宋挽勾起个甜甜笑容,起身看着静坐在窗外的宋扶喃喃道:“有阿兄在,挽儿必会有个好前程。” 无论何时,她阿兄都会护着她的。 “去收拾东西吧,别让父亲同母亲在府中等得急了。” 蘅芷蘅芜点头,转身收拾宋挽的贴身箱笼去了。 宋府今日静悄悄的,所有下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因众人都瞧得出宋夫人情绪低落,并不十分开心的模样。 如今宋夫人同宋摇宋拈正穿戴整齐等在屋中,三人面上淡淡,都提不起说话的兴致。 宋夫人身边的陪嫁婆子见此,出言安慰:“看样还需一些时候大小姐方能回府,夫人同两位小姐不若回房歇歇,待人回来了老奴再通知几位主子。” 宋夫人垂着眼皮轻轻揉着手腕,未曾言语。 宋拈却道:“还是等着些好,礼数不可废,若让人知晓会说咱们瞧不起大姐姐。” 宋摇看了宋拈一眼,遮住眸中气愤。 一个敢伤夫义绝的外嫁女,如今不以为耻,归家竟还要全府人给她做面子,也不知爹爹的心都偏到什么地方去了。 看了眼宋夫人,她微微捏紧了帕子。 因着上次的事,母亲一直在佛堂抄写经文,若不是为迎接宋挽,至今日父亲怕也不会让母亲出来见客。本就是宋挽的错,如今倒好似成了她们母女的错一般。 宋摇不甘心,却也不敢说些什么。 “哎呦,嫂子在这儿,倒省了弟媳去外头找您的气力了。” 宋府三房宋苍顺之妻杨翩枝,自门外悠悠走了进来。 她身上穿红挂绿,甚是鲜艳。 宋夫人见她这模样,带着几分疏离笑意:“难得三弟妹大驾光临,这盛装模样是有喜事?” “喜事谈不上,糟心事儿倒是有一件。” 杨翩枝道:“还不是宋招,再有两年她就要及笄了,可眼下这婚事还没定。” “我家老爷不如大爷有能耐,命道也不如大老爷好。” “自然我们招招同嫂嫂的摇儿拈儿也不一样,她们不是宋氏一族族长之女,亲事当然没那么好说。” “且如今兄长又从外头请了这么一尊大佛回来,平日也不知要如何供着。长兄有能耐会做官,说话又有底气,大房自家出些香火我们没话说,可却是没有让其他房一起跟着出祭物的道理。” “我们招招,耽搁不得。” 宋夫人笑道:“三弟妹这话说得好生逗趣儿,何为大佛,何为祭物?” “难道是说前些日子三老爷在外狎妓,争着抢着要将府里老太太留下的百宝鼎,拿去送妓人的事?” “要我说你就不该管,左右三老爷房中已有十来房姬妾,多一个少一个的又能如何?这么多年你还未看开?” 杨翩枝脸色瞬时沉了下来:“嫂子真会说笑,说招儿的婚事同我家老爷有何关系?” “招儿的婚事?” “招儿的婚事怎得了?三老爷不在朝为官,招儿的婚事可选择的余地比摇儿拈儿多得多。便是三弟妹母族那样大的一方豪绅也可随意说得,怎就让你为难了?” “嫂嫂真会说笑。” 杨翩枝皮笑肉不笑答兑一句,随口扯了些有的没的,又荡荡悠悠地离开。 宋夫人身边婆子道:“三夫人愈发不像话,竟来大房敲打起夫人来了。她一介商贾之女,既想指望着夫人为宋招寻一个门第高的,又瞧不得老爷将大小姐接回,这模样好似如今府中,她能说得上话一般。” 宋夫人紧抿着唇,冷笑一声:“谁说不是呢,往日瞧见我毕恭毕敬的,如今她这上不得门面的东西,也敢挤兑到我面前了。” 说完,她又幽幽叹息:“可咱们又能如何?还不是……立身不正让人捡了话头把柄去?若是自家家门清正,容得着这种人来说?” “且瞧着吧,日后这种不知所谓的混人,要说些什么,要挤兑些什么还不知道呢。” “毕竟这都是老爷他……” 刚浅浅将自找的三个字咽回,宋夫人便听外头婆子来报,说是大小姐同大少爷回府,正往大房这边来呢。 第140章 为难 宋夫人捏着帕子,长舒一口气带着宋摇宋拈走了出去。 宋蓝安站在大房内院中,宋挽方跟宋扶进来便见宋蓝安等在前头,她微微福身轻声唤了句父亲。 “回来便好,我已让你母亲将你的院子收拾妥当,若有何事便同你母亲说。” “谢父亲关心。” 宋蓝安点头,丢下一句还忙便离开内院。 宋扶指着身后抬箱笼的婆子,让她们先行回院,众人刚离开,宋夫人同宋摇宋拈便走了过来。 “挽儿见过母亲,见过两位妹妹。” 宋摇宋拈亦齐声道:“见过大姐姐。” “挽儿一路累了吧?先回房歇歇,一家人不必多礼。” 宋摇宋拈站在宋夫人身后,再无一句话。 宋挽轻笑着点头:“那挽儿便先回房了,母亲同妹妹亦多多休息。” 说完,她朝着几人微微福身,蘅芷蘅芜以及锦书鸾笺跟在自家小姐身后,一一拜见过府中主子,这才跟随宋挽离开。 回了自己的院子,宋挽面上笑意方真诚几分。 “小姐,奴婢去寻管事婆子要些布匹,这床上纱幔瞧着都旧了,如今也该换新的了。” “小姐,奴婢去给您拾掇箱笼,原来大橱里头的香囊怕是无味驱不得衣虫了。” “小姐,奴婢……” 蘅芷蘅芜忙得起劲,宋挽坐在自己的拔步床边,静静看着眼前一切。 屋中的物件既熟悉又陌生,她有一瞬的恍惚,好像六年时日须臾而过,未留下半点涟漪。 可平静过后,又好似这六年曾翻起滔天巨浪,直至如今方缓缓平息,一切又归于平静。 “咦。” 蘅芷去摘床上帷幔,原本系着帷幔的绳结突然断开,轻薄内纱自宋挽面前撩过,她笑着抬手抚开。 “怎的了?” 蘅芷笑道:“小姐先前打过的如意结络子少了一个,怪道这绳结断开……” 宋挽抬头去看,只见确实少了一个她幼时拿来练手的络子扣。 那如意结本是赵嬷嬷教她日后打给夫君的,却不想无人有此福气享受。 思及此,宋挽忽而一笑,暗暗为自己的厚脸皮羞赧一瞬。 “都摘了收起来吧,再无用了。” 房中还有些江行简幼时送来的节礼等物,宋挽吩咐蘅芷将它们与房中旧物放到一起,收进库房中。 “这帷幔内层换成鹅黄色轻纱,外头换成水绿色的锦缎,窗纱壁橱帐子也换鲜艳些的。” 琅婆子边说边对着锦书道:“你同我一起去寻管事的,给老婆子借用一下你那把力气,咱们将小姐这屋里头全都换上一圈。” 锦书笑着答好,随琅婆子一起走了出去。 宋挽杵着下巴看向窗外,唇边淡淡浮现一丝笑意。 回宋府的这几日,倒是无人来寻她,宋挽也只顾着收拾庭院无心管其他的,可不过刚清净三五日,便有人坐不住,拖家带口的赶上门来说嘴。 杨翩枝带着一脸怯怯的宋招过来,刚见宋挽身上那件橙黄色百福绣银褙子,双眼便立时直了起来。 那褙子模样寻常,但料子极好,一看便是宫中赐下的好东西。 她心头不舒服,便忍不住夹枪带棍起来。 “挽姐儿好气派,不知是不是城阳侯府养人,瞧着可比出嫁前气色好多了。” 宋挽柔柔一笑:“多谢三叔母夸奖。” 杨翩枝哼一声坐在她面前,正欲说几句难听的让自己痛快痛快,就见宋夫人带着宋摇宋拈走了过来。 见她来,杨翩枝哼笑两声,悻悻扯着宋招离开。 宋夫人见状干巴巴道:“她还指望我为宋招说门好亲事,下次再来烦你,你不必往心中去。” 宋挽乖顺点头:“挽儿知晓。” 宋夫人不再言语,宋摇一瞬不瞬盯着宋挽,语带不甘:“妹妹有一事不明白,不知可否请大姐姐赐教?” 哪怕宋摇尽力掩藏着眼中锋芒,语气亦难免露出一丝怨怼。 宋挽见此唇角微勾:“二妹妹请说。” “妹妹不解,往日大姐姐最守规矩不过的一个人,怎得如今却做出了伤夫义绝又归府一事?” “书上说女子要慎修名节,言行举动,必合于礼而不苟……” “说夫者天也,天不可逃,夫不可离,行违神祇,天则罚之。” “大姐姐自幼亦读书明理,怎会不知这书上的道理?” 宋挽微微颦眉,并未言语。 她同江行简义绝,的确有违妇德…… 正想忍下宋摇的质问,她却忽然想起吉荣站在月光下,轻轻说的那句姑娘应多为自己着想。 她从不曾如林葭玥那般恣意放肆过一次,可如今看着宋夫人默认宋摇不敬长姐,质问她时,到底生了三分火气。 “二妹妹是以什么身份质问于我?母亲平日便是如此教你同兄姊说话的?” 宋挽转头看向宋夫人,宋夫人捏着手帕皱眉道:“怎么同你阿姐说话的?这些话是你能说的?” “是摇儿逾矩。” 见宋摇低声赔礼,宋夫人微垂着眸子道:“挽儿,并非母亲有意为难你,实是摇儿说得有些道理。” “如今你回来,实闹得家中不宁,便是不说家里你几个妹妹的婚事,就是外人的挤兑,你亦承受不起。” 宋挽淡淡一笑:“那不知母亲觉得挽儿去何处更为合适?还是说母亲想再把挽儿送回城阳侯府?” 宋夫人抿唇,未曾答话。 宋摇却是低声嘀咕着:“若摇儿是大姐姐,定会去寻个庵子,此生常与青灯为伴。” 宋挽闻言未曾生气,反笑着接了一句:“若如今府里是宋揽做主,我自会寻个庵堂做姑子去。奈何如今是父亲做主,父亲让女儿回府,做人子女的不敢不从。” 见母女三人面色不霁,宋挽淡淡道:“我回宋府乃是太子殿下同父亲博弈的条件,若母亲强行让我回城阳侯府,便是让父亲公然同太子作对,转而支持五皇子。” 说到此,宋挽略顿后道:“且若我没猜错,父亲应说过对二妹妹和三妹妹的婚事有所安排,这才让母亲放弃同崔家的婚事。既然如此,母亲为何还如此短视,日日将精力放在为难挽儿身上?” 第141章 鳏夫 宋夫人讪讪道:“挽儿你实在误会母亲了,你这般想我,可是还怨我先前之事?” “挽儿不敢。” 宋挽轻声回了句,再未说其他。 三番两次被一个小辈说目光短浅,宋夫人心中难堪却无力辩驳,只能干干说两句让宋挽好生休息,不必管其他人言语,这才拉着宋摇宋拈离开。 母女三人刚走出宋挽的院子,面上神色齐齐沉了下来。 “她实在……” “闭嘴。” 宋夫人低喝一声,宋摇忍着委屈将话咽了回去。 待三人回了自己的院子,宋摇才红着眼默默哭了起来。 宋挽说父亲对她同妹妹的婚事有所安排,可宋摇心中却更是忐忑。父亲往日只看重兄长,何时管过自家女眷之事? 母亲常说父亲偏心宋扶宋挽,可偏心都能将宋挽送去守寡,她这种不得父亲心意的,又能轮到怎样的婚事? 她虽心中害怕,却又不敢说一个不字,未出阁的姑娘家挑拣起婚事来,若传出去怕是父亲会打死她。 宋摇越想越委屈,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二姐姐别哭了。” 宋拈看着满面愁容的母亲,又看看哭得伤心的姐姐,心中也跟着发酸。 许久后宋拈才道:“母亲同阿姐如今应做的,可不是在这里哭天抹泪,您便是将城门哭塌了也无济于事。” “倒不如留着这把子力气,想想该如何应对才是。” 宋夫人坐起身幽幽道:“你向来聪慧,倒是说说我能如何?你姐姐能如何?” 她虽名义上是宋府主母,可宋蓝安待她向来淡漠,更从未有过热络的时候。这些年她总隐隐觉得自己不如先前那一个,行事说话自然也就少了几分底气。 尤其上次因她生了私心,想要送宋挽回城阳侯府后,这家中老老小小待她更不如从前。 以往宋扶宋挽见她还会喊一声母亲,宋扶亦待她尚算恭敬,如今呢? 如今宋扶见了她,连声母亲都不唤的。 “我现在哪儿还敢做什么?再做什么怕是你爹爹也要同我义绝,将我赶出府去了。” 宋拈拧着眉:“越过父亲行事自是不成的,师出无名必为人诟病。” “可莫要掉那书袋了,你若是有什么好法子,早些说来听听。” 宋拈暗暗叹气,随后才道:“父亲不会让大姐姐一直待在府里的,母亲不若直接问问父亲,可有再为大姐姐寻一门亲事的想法。” “没错。” 宋摇站了起来:“既然大姐姐同城阳侯府彻底义绝,便不可能再回去了。那不若早日为她寻一门亲事,最好是嫁得远一些。” “上京每日那么多新鲜事,怕是不过三五月,众人便将大姐姐忘到脑后去了。” 宋拈摇头:“不可操之过急,要徐徐……” “母亲,您快去问问父亲,若父亲同意,您便早日为大姐姐相看人家吧。” 她马上便要及笄了,还如何能等下去呢? 上京能同宋府说得上亲事的人家可并不多,她是一点儿都不想外嫁的。 宋摇催促着母亲去询问宋蓝安,宋夫人抿着唇,心道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了。 再为宋挽寻一门亲事,将她远远嫁出去,这府里还会同以前一样,恢复平静。宋挽丢去的脸面,也会由府中其他姑娘家再一一捡回来。 思及此,宋夫人拿了帕子按了按眼角,起身寻宋蓝安去了。 宋拈在她身后张着嘴,正想说什么却被宋摇一把拉住:“陪我回房打络子去。” 宋拈心中叹息,只能随这二人去。 宋夫人去寻宋蓝安时,他刚从府外回来,见她过来,宋蓝安道:“正有事寻你。” “老爷有何事?” “外头有两个宫中出来的教导嬷嬷,你去安排一下。今日起,将这二人送到摇儿拈儿身边,让她们好生学学宫中礼仪。” “宫中?” 宋夫人瞬时便想明白,先前宋蓝安所说的自有安排是何意思。 她忍不住心中窃喜,露出个温婉笑容来:“妾身知晓了。” 宋蓝安继续道:“这段时日两个孩子的女红先停了,莫伤了眼睛,另外注意不要磕碰留下外伤,其余事你自己看着安排。” 宋夫人笑着应下。 见宋蓝安心情不错,她又道:“妾身还有一事想问老爷。” “你说。” “是挽儿之事。” 见宋蓝安面上无甚反应,宋夫人微低着头:“不知老爷想如何安排挽儿?若是老爷没有想法,妾身想着不若再帮挽儿找一户人家?” “女子青春韶华又有几年?再蹉跎下去实是耽误了挽儿。” 宋蓝安皱眉,宋夫人一笑;“老爷对摇儿拈儿有安排,若是日后有人以挽儿攻讦摇儿二人品性,届时可就不好处理了。” 宋蓝安似笑非笑看着宋夫人,宋夫人心头一怵,有些紧张地捏紧了帕子。 “你做主便好,仔细选个上等人家,也算是给太子一个交代。” 提起太子,宋蓝安多了几分兴致:“太子此人有些能耐,如今已获得朝中大半支持,便是圣上也一反常态默认起太子身份来。” 圣上一心只想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他生怕自己被史官讨伐,如今知晓太子上位对他只有益处后,便也顺势应承下来。 说到底,文惠帝实无大能。 “挽儿的婚事不可随意,你好生挑选。” 宋夫人一脸喜色答应下来,再不计较先前宋蓝安对两个孩子不管不顾的态度。 她急着回房告知宋摇宋拈这好消息,说了句老爷先忙便退了出去。 知晓宋摇的婚事有了这样好的着落,宋夫人步子都轻快了几分。她正往大房走去,就听杨翩枝远远喊住了她。 “大嫂嫂,且慢。” “三弟妹有事?” 今日见了她,宋夫人都觉对方不若以往面目可憎,倒还有几分爽利可爱,说话自然也比往日亲热三分。 杨翩枝却是皮笑肉不笑道:“大嫂嫂这是怎么了?喜成这个样子?若是府里有什么好事,可不要忘了我们三房啊?” “怪道你母族可发达成这样,三弟妹这凡走过必揩点便宜的性子,若说不能发家我必是不信的。” 杨翩枝嘴角抽搐,却是不好发作。 许久后她道:“还不是我那侄儿,他如今正在府中做客,我想着让宋扶带他在上京见见世面,他二人年岁差不多,到底……” “你那侄儿?” 宋夫人眨着眼:“若我没记错,他鳏居多年可对?” 第142章 冲撞 “大嫂嫂是瞧不起我那侄儿?” “我并未有此意。” 宋夫人看着杨翩枝,想了想道:“三弟妹母族也算得上江南望族,只是不知您那侄儿为何不曾再娶?” 杨翩枝见她话语中虽带着好奇,但并没有嘲弄之意,便随口答道:“我长兄长嫂皆已过世,无人帮他打点亲事。且我那侄儿是个老实的,性情木讷又一心只想着家中生意,这才一直未能再娶。” “如今到上京来,也是族中有意让我为他说一门亲。” 说着说着,杨翩枝微微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面露笑意:“我这侄儿人长得俊秀,性情又稳当,且说句大逆不道的我那短命的兄嫂早早去了,若是谁家姑娘嫁过去可是能直接当家做主的。” “若那姑娘家聪慧些,拿捏我那侄儿亦是件容易事。” “更重要的是,我侄儿久居江南……” 瞟了一眼宋夫人,杨翩枝哼唧一笑:“江南距离上京远着呢,轻易他不好回来。” 宋夫人闻言抿着唇:“这人确实不错,你为人姑母的可要多帮着费心些。” 说完,宋夫人讲了两句其他,便又淡笑着离开。 见她走了,杨翩枝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还当她要给我那侄儿做媒呢。” 想到府中就有个现成的人选,杨翩枝眼珠子一转,心思瞬时活络起来。 她那侄儿的确不错,若非宋挽出身高,背后又有个芸妃娘娘捧在手心,这样的残花败柳还入不了她的眼,配不上他侄儿呢。 那日宋挽穿着的百福绣银褙子在眼前一闪而过,她勾起个笑容,满心欢喜寻自家侄子去了。 宋挽手中有不少好东西,可别便宜了外人。 扭着腰身向外走去,杨翩枝喜得浑身带风,腰杆子都比方才挺了许多。 回了三房,杨翩枝身边丫鬟问道:“三夫人今儿怎会如此高兴?” 她勾下头上坠得颈子痛的金簪,笑着指了指大房方向:“那个生了歪心,想把前儿个接回府那尊大佛打发出去,可想来是不好自己主动张口,这饵便甩到我面前来了。” “是说挽姐儿?” “可不就是。” 那丫鬟道:“那这饵,夫人咬还是不咬?” 杨翩枝眉眼一挑,眼露喜色:“既这天上落下的馅饼都砸到我头上了,自然是要咬的。不过就是想让我主动些,她顺水推个舟届时把自己摘拔出去落个干净而已。我只是担个恶名,又有什么不敢做的。” “且挽姐儿聪慧,若成了我那侄儿捡了大便宜,若是不成,她也不会怪我这个隔了房的叔母。” “那这事可要告诉杨六爷?” “不同他说,他那人呆得很,必不会同意。” 说完,杨翩枝便细细琢磨起此事该如何下手了。 不过浅浅透露个口风出去,宋夫人便再未管此事。她心中急切宋摇与太子之事,哪儿有心思为宋挽寻什么好人家? 且宋挽的身份如此丢丑,若真到了知根知底的人家提起给她做亲,怕还会被人误会是上门羞辱男方去的。 杨翩枝那侄儿是个鳏夫,宋挽配他绰绰有余,对方必也无甚可挑拣的。 “夫人就不怕三夫人不上钩?” “哼,她那眼皮子浅的怎么会不上钩?且挽儿到底是平章政事府嫡长女,她那侄儿是个什么东西?你且瞧着吧,不出三日她定有所动作。” 宋夫人身边的陪嫁婆子点点头,又小心提起了宋摇宋拈同宫中嬷嬷学规矩之事。 待过了三五日,府中门房来报,说是杨翩枝那侄儿今日上门拜见姑母,宋夫人便知晓机会来了。 “再过几日怕是会落雪,今儿你将三位小姐都寻来,我带她们去府中库房选铜婆子,做大氅。” 宋夫人身边婆子应了一声,笑着走了出去。 宋挽收到府中丫鬟传话时正在屋中读书,听闻此话淡淡应了下来。 “小姐,奴婢去帮您点手炉。” 蘅芷进到屋中,夹了红炭放入黄铜手炉里,又在外头小心套个加厚缝棉的软皮子递给宋挽。 蘅芜则帮着宋挽穿上小袄,正准备自己换衣的时候,却听宋挽道:“让锦书同我一起。” 捧着手中暖炉,宋挽同蘅芷锦书一起去了宋夫人的院子。 “前些日子宫里赏了些银鼠皮子,品相同颜色都是极好的,我同你们父亲都不喜这物什,便想着给你们姐妹做件银鼠皮马甲。” 宋夫人看着宋挽姐妹,笑吟吟道:“只是这马甲以往府中做得少,不知你们姐妹如今的尺寸,今儿正好一起量量。” “另外摇儿同拈儿身量好似也高了些,房中大氅也一起换了吧。” 芸妃赐下不少皮毛大氅给宋挽,宋挽不缺这东西,倒是宋摇宋拈甚少能得一两件。宋挽听闻此言也无异议,只静静跟在宋夫人身后一起向绣房走去。 出了大房院子,刚走至垂花门附近宋夫人突然道:“既都做了银鼠皮马甲,不若再给你们姐妹,一人做一身绣彩并蒂莲的浣花锦袄子?” “眼瞅着便要过年,浣花锦喜庆又富贵,适合你们这年岁。” 宋夫人边笑,边对宋摇宋拈道:“你二人跟云锦去将库房中那四匹浣花锦拿来,路上小心些,莫刮断了丝。” 眼见宋摇宋拈离开,宋挽眼皮微垂,站在一旁等候。 宋夫人见状温声道:“挽儿可冷?母亲的手炉给你。” “谢母亲关心,挽儿不冷。” 宋挽转头看了锦书一眼,锦书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后。 几人正静静等着,垂花门外忽然走进三四个人。其中为首的正是杨翩枝,而他身后跟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一见到众人,便忙停了脚步想要退回至垂花门外,却被身后杨翩枝的婆子堵了个正着。 他一趔趄,颠了几步方站直身子。 杨翩枝好似混不知外男冲撞了府中女眷一般,笑着同宋夫人和宋挽打起招呼来。 “嫂嫂这是做什么?领着挽儿来赏景?” 第143章 再嫁 “珣儿,过来给大夫人见礼。” 杨翩枝高声笑着将杨珣喊了过来,杨珣垂着头紧紧皱眉。 他这姑母因嫁了宋家最不成器的三老爷,这些年行事愈发疯癫了,如今竟打起了这样下作的主意。 心中暗气一阵,他方上前几步向宋夫人见礼。 宋挽打量着他的举止知晓这人并不知情,便转过脸去。 宋夫人道:“一家人客气什么,你许久未同三弟妹见面,想来思念得紧,你二人快去叙叙旧不必理会我们。” 杨珣温声回复:“今日见过姑母知晓她身体康健便放心了,眼下正要离府的。” 再次朝宋夫人行礼,杨珣转身便往外去。 杨翩枝在后头不住喊人,见实在叫不住她方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你是个傻的吗?今儿这么好的机会让你相看宋府嫡女,你跑什么?” 一把拉住杨珣,杨翩枝拧着眉道:“你可知那姑娘什么来路?她可是宋挽,若不是她被城阳侯休弃,哪儿能轮得着你见呢?” “姑母慎言。” 杨珣气红了脸:“您今日这做法实在欠妥,你……” 不好指摘长辈,他只能咬着牙袖子一甩再度离开。 “你给我站住。” “要不是哥哥故去前让我多多照看于你,我还不愿管这些烂事呢,你今儿是什么意思,瞧不上宋挽?她虽是个破……” “姑母!” 杨珣冷着一张脸:“您莫要忘了招儿亦是女子,您行事说话前为招儿留些脸面,亦为杨家留些脸面吧。” 说完杨珣扯回自己的袖子,逃似的向外走去。 “什么东西?人家母亲愿意拎着她同你相看,你还拿上乔了?真真不知所谓。” 杨翩枝气得恨不能按着杨珣的脑袋,今日便让他同宋挽拜堂成亲。而宋挽那边却是一片淡然,甚至未露出半分异样神色。 宋夫人看着她面上那似有若无的通透笑意,不知为何心中一紧。 她抿了抿唇,干笑道:“你三叔母实在不像话,竟是领着自家侄儿在内院中乱闯。” 见宋挽不答话,她身边婆子打着圆场:“都怪老奴年老头昏沉,未能注意到前院动静,若是老奴多留心,方才也不会让人冲撞了大小姐。” “确实如此。” 宋挽轻声笑道:“若是挽儿没记错,孙嬷嬷一直在母亲身边伺候,已有二十几年了吧?” 孙婆子同宋夫人都不知宋挽此言何意,宋夫人微微皱眉,孙婆子则愣愣点头。 宋挽道:“是个忠心的,怪道母亲十分看重你。” “摇儿拈儿回来了,母亲请。” 见宋摇宋拈抱着浣花锦回来,宋挽朝着绣房方向一抬手,示意她先行。 宋夫人看着她的眼睛,拧着一颗心不安地朝绣房而去。 待重新量了三姐妹尺寸,众人又同绣房的婆子说明尺码样式后,宋挽方回了自己的院子。 “小姐,您是说夫人打了将您许给杨家的主意?” 蘅芜咬着牙,气得眼珠子发疼。 便是真想给她家小姐说媒,也远没有这样的方式。如今这算什么?是怕男方人家瞧不上她们家小姐,这才急吼吼的拉了人去给他瞧颜色? 世家小姐哪有这样说亲的?这根本就是存着作践人的心思。 蘅芜还要再说,却被蘅芷拉了一把,不让她言语。 小姐回府会被老爷重新许配出去是必然的,她家小姐并非不懂这个理。可如今夫人敢用如此粗糙且上不得台面的方式,说明定是经过老爷同意的。 若没老爷的首肯,夫人哪敢如此行事? “小姐,这……府中也太急了些……” 蘅芷抿着唇,语气因气愤而带了几分哭腔。 这样急切,怎会给小姐选到什么好人家?怕是到头来还不抵城阳侯府强呢。 且杨家是个什么东西? 杨翩枝能跟宋府说上亲,还是因为三老爷不仅为庶出,更是个要什么没什么的膏粱纨绔。 若非当年上京实在寻不到人选,方找了同家中带了些八竿子打不着亲戚关系的杨翩枝,对方现下想进宋府大门给她家小姐行个礼,怕是还进不来呢。 这样的人家,怎能摆到她家小姐面前? 唇上咬出一道血痕,蘅芷憋着气不让自己在宋挽面前哭出声音来。 “哭什么?我都不在意。” 轻轻抖了抖手中信笺,宋挽笑着递给蘅芷:“送到苏家舅舅手中去。” 宋夫人到底是她的长辈,她不好拿她如何,可这并不代表宋夫人可以随意拿捏她。 将那信笺送出,宋挽再没有提那日的事。 几日过去,宋夫人一边为杨珣的不上道而恼怒焦急,一边心中隐隐不安。直到见宋挽这几日都风平浪静无声无息的,才慢慢放下心中忐忑。 “要老奴说夫人还是太过忧虑了,再怎么样您都是大小姐的母亲,您为她说婚事寻夫家乃天经地义,便是急切了些又能如何?大小姐不会拿您如何的,难不成她还敢冒大不韪向老爷告您的状不成?” “且便是上次您将大小姐送回侯府一事,她亦不过是说嘴两句,如今这点子小纰漏,便是老爷知晓也懒得理会的。” “夫人放宽心,莫太忧虑。” 宋夫人按着眉心,轻轻摇头:“我亦知她不能奈我何,可也不知怎得,我就是莫名不安。” 二人正交谈着,外头进来个身穿锈红色锦缎夹袄的小丫鬟。 “夫人,苏家夫人到了,大小姐让奴婢来禀告夫人,说若是您现下得空,便去大小姐院子中见见。” “苏夫人?” 宋夫人眼皮一跳,下意识捏紧了帕子。 就连她身边的孙婆子也跟着呼吸一窒,突生惶然。 “好好的我嫂嫂怎会过来?挽儿也真是的……” 她看着孙嬷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生拾掇了一番衣饰妆发,这才沉着脸走了出去。 二人一到宋挽的院子中,就见宋夫人的嫡兄之妻,宋挽的嫡亲舅母李蓁站在院中央。 李蓁一见到宋夫人立时爽朗笑道:“许久不见七妹妹,未想你如今变化不小,再不似未出阁时候那副怯生生,见了人话都说不利落的模样了。” 宋夫人面皮一紧,强压着怒意说了句嫂嫂别来无恙。 李蓁笑着应下,又道:“进来坐,在那里杵着做什么?” “挽儿,快给你母亲斟茶,我姑嫂二人今儿可要好生聊聊,聊聊这些年苏府同宋府发生的事。” 宋挽乖巧站在一旁,为二人斟了茶水又安静站在自家舅母身后。 李蓁见此眼露赞赏,转过头对面无表情的宋夫人勾唇一笑:“今儿我来也并非只为叙旧,实则还带了东西给七妹妹,你……” 正说着她话语一顿,指着宋夫人身边的孙婆子道:“我若没记错你可是姓孙?” 孙婆子眼皮一抽暗道不好,她可算知晓今日李蓁是为何而来了。 第144章 大败 “禀大夫人,老奴的确姓孙。” 孙婆子一脸谄媚,满眼讨好。 李蓁道:“那便对了,你老子娘还在府中荣养身子骨也不错,你那对儿女如今也得了府中差事,做得亦好,是个满门忠心的。” “夫人仁善,是我们做下人的福气。” 三言两语,李蓁便越过宋夫人,将场面捏在自己手中反客为主,宋夫人攥着帕子想要扳回一局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李蓁见她动作,笑道:“忘了同你说吴姨娘身子也还成,你不必忧心。” “劳烦嫂嫂这些年对姨娘的照看。” 宋夫人干笑着接下,说完又沉默下来。 苏家同样是簪缨诗书之家,李蓁出身更是高贵,她一嫁入苏府便接了府中中馈直到如今。 她是个雷霆性子,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十分利落,未出阁前府中姨娘庶女们没少被她敲打。便是如今宋夫人身份不比她低在哪里,但见到李蓁,仍有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畏意。 “我哪里照看得好?今日见你其实也同吴姨娘有关。” 李蓁看着孙婆子道:“你去把当年从苏府陪嫁的人都寻来,我有事同你们说。” 宋夫人猛地抬起头:“嫂嫂这是何意?” “还不快去?” 未看宋夫人一眼,李蓁厉起秀眉,眼神凌厉看着孙婆子。 孙婆子心头一抖本不想动,可犹豫再三仍听了李蓁的命令颠颠跑出去,将宋夫人抛在脑后。 跟在宋夫人身边安逸太久了,她甚至都忘了自己的老子娘、儿女以及她自己的身契,都还捏在苏府手中呢。 当年苏家嫡女病重,为保苏宋二府联姻同一双儿女前程,她力排众议选了能力颜色都不算出众的苏家七姑娘。 如今苏家七女成为宋夫人多年,让她们早已忘了苏家嫡女的手段。 孙婆子一拍大腿,这才想到当年跟着陪嫁过来的所有人,可都是苏家大小姐亲自挑选的。 她真真是昏了头,十几年过去,竟将自己真正的主子忘了个干净,还算计起宋挽来了。 孙婆子一脸冷汗,忙将所有从苏府陪嫁过来的人都找了来。 一群人到了宋挽宅子中,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一声。 见自己人全被拎了过来,宋夫人红着眼看向宋挽:“挽儿,究竟母亲何处做错了,让你这般待我?” “先前我要送你回城阳侯府是我看不清局势,可平心而论我真的有错?” “还是你记恨我前几日带你见了杨家公子?” 宋夫人死死捏着帕子,紧盯着宋挽:“你清楚自己不可能一直待在府中,且我帮你琢磨婚事亦是老爷同意,并非我自作主张。” “你难道真以为自己可在府中守一辈子?我只是想着趁你尚且年小,不如早些为日后做打算。” “你回来的时日短,家中还有些情分在,若真拖得久了将家中人情分全拖没了,又是何苦?” “不过这点子小事,你还需寻了苏夫人来?” 宋夫人越说越气,气得她口不择言:“你将城阳侯府搅和得一团乱不说,如今回了宋家,还要继续搅和母族不成?这点子家丑你真的恨不得嚷得整个上京全都知晓?” 宋挽闻言只淡淡道:“母亲失态了。” 宋夫人一噎,被这轻轻一句憋得面色涨红,再说不出一句话。 李蓁见状呵一声笑了起来:“七妹妹激动个什么劲儿?咋咋呼呼吓我一跳。” 微敛着眼皮,李蓁手一抬,身后一个尖脸儿丫鬟递上来一个楠木匣子。 她将手按在那楠木匣子上,看着眼前众人道:“吴姨娘年岁大了,你们都是七姑娘身边的老人,也是时候为她尽尽孝道了。” “今个儿起,你们就跟我一起回苏府,日后吴姨娘荣养的责任便交给你们了,如此宋夫人也放得下心。” 那些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十分不愿。 她们在宋府十几年,又是正头夫人身边的心腹,手中的活计都是又体面又有油水的。 这时候回苏府能做什么呢? 难不成,这般岁数了还给人做小伏低伺候姨娘不成? 几人都不动弹,孙婆子咬着牙走到李蓁身旁,不敢看宋夫人一眼。 她一家子都靠李蓁眼色过活,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宋夫人红着眼,直直看向宋挽:“挽儿真要如此逼迫母亲?” “你说的那是什么话?难不成你不想给吴姨娘养老?” 李蓁冷笑一声:“这才多少时日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吴姨娘知晓你有这不孝的心思,怕是要哭死了。” 宋夫人咬着牙,不敢再说什么,生怕李蓁给她扣下个不敬生母的帽子。虽吴姨娘并非她嫡母,但嫡母已去她若不敬顺吴姨娘,只会连累宋摇等人的名声。 往日或还可狡辩一二,可如今摇儿的前程不同往日,她半点耽误不得。 “其他人都不愿是吧?” 李蓁眉尾一挑,身后走上来一个面色黝黑的婆子。 李蓁道:“这位是府上专管佃户的王管事……” 打开掌心下的楠木匣子,她从中拿出一叠薄薄身契:“若不愿跟我回府,你们一家子就全去王管事的庄子给府上种田刨土去吧。” 这些身契全部都是要么父母双亲在苏府,要么子女相公在的。 慢条斯理点了几个名字,随着李蓁的声音,那些个婆子一个二个全都站到了她身边。 “这不就成了?给你们半个时辰收拾细软,马车在宋府门口等着,来晚了的就跟王管事去庄里。” 话音刚落,李蓁手一挥众人便呼啦啦退去。 宋夫人恨得牙都痛了。 她恨自己先前明明防备过这群人的。 可一年两年好防备,谁又能日日防备身边人?且她又没有能力再重新培养那么多心腹,时日久了也就自然而然将这群陪嫁用了起来。 “大小姐。” 屋外走进一个身穿对襟褙子的妇人,她手中捧着一叠账册,毕恭毕敬向宋挽行礼:“您找老奴有何事?” 宋挽抿着唇微微一笑:“母亲孝顺,将自己身边的人都遣回苏家照看吴姨娘去了,您今儿个再寻些人手安排给母亲。” 被赐了主家姓名的宋嬷嬷道:“老奴知晓了,即刻便安排。” 说完,她看向宋挽眼中带着淡淡慈爱:“这几日天冷,老奴让府里木匠打了全新的熏笼给小姐,省得小姐日日看书手脚凉。” 第145章 求娶 “劳嬷嬷费心。” 宋嬷嬷点头,笑着离开。 宋夫人面色灰败,宋挽视线自她面上扫过,又很快收了回来。 虽然宋挽对生母已没有太多印象,但据阿兄说母亲当年是上京中有名的才女。 当年想要求娶母亲的人家不知凡几,便是城阳侯府老夫人,先前也曾想过为老侯爷求娶母亲。 她不知因何缘故母亲最后嫁到了宋家,但宋挽可以肯定,她母亲是个极其聪慧的女子。 自幼她便知晓母亲在府中给她留了很多老人,莫说宋府的后院总管事宋嬷嬷,是抱着她长大的,便是一些边边角角的管事,亦都是她母亲留下的心腹。 母亲曾告诉宋嬷嬷,人心易变,眼下木讷胆小之人,不见得有了自己的孩儿还会胆小,还会坚守本分。 只是以往宋夫人所做并不过分,她幼年时宋摇宋拈年岁尚小,宋夫人无暇管她,她自然不知对方心性,便也一直未曾动用母亲留下的这些手段。 后来她早早去城阳侯府守寡,亦未将她放在心里。 除了年节拜见送些节礼,二人再无交集。 直到宋夫人动了私心,想要将她送回城阳侯府时,她才对宋夫人失了几分耐性。 而前些日子杨珣一事,才真的让她有些烦了。 宋挽微微垂眸,懒得去看宋夫人欲哭不哭的模样。 她并非没提点过,只是宋夫人看得太浅太近,她实在无法年年日日、朝朝暮暮提点她看得再长远些。 半个时辰已过,那些婆子一个个都收拾妥当站在宋挽院子前,李蓁让身边人将她们一一带走,惹得宋府许多年轻下人看得一脸惊愕。 宋摇宋拈站在院外,宋摇正要上前,却被宋拈一把拉住。 “阿姐做什么?” “我要去质问大姐姐,凭什么这般对母亲?这么多年来,母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她将母亲身边所有人全都送走,这让母亲日后还怎么在府中立足?” 宋摇眼中发红:“如今府里都知母亲连自己的心腹都护不住,日后还有谁会高看咱们,为咱们所用?” “母亲做了十年的宋府主母,今日事儿若是传出去,岂不成了上京最大的笑话?” 宋拈一脸严肃拉住宋摇:“今日事传出去只会说母亲送人回本家照顾姨娘,你若不管不顾将此事吵嚷开,才真的会让母亲成为上京最大的笑话。” 管不住下人又管不住女儿,让宋府嫡出二小姐公然同舅母吵嚷叫嚣,她必背上一个跋扈无礼不敬长辈的名声,而母亲无能无德之名,这辈子怕都洗不干净。 她早就说过,大姐姐的婚事不能操之过急,怎奈母亲同宋摇嫌她年纪小,从不曾听她的。 如今倒好,这惹出的叫个什么事儿? 宋拈沉着一张小脸:“二姐姐别哭,我已经找人寻了父亲来,父亲会为母亲做主的。” 她二人在院外等了许久,直到宋夫人浑浑噩噩走出宋挽的院子,宋蓝安都不曾出现。 宋夫人离开,宋挽寻了个位置坐在李蓁身旁,二人静静饮茶都不曾开口,直到蘅芷蘅芜收整妥当李蓁给宋挽带来的见礼,二人才相视一笑。 宋挽道:“为这点子小事让舅母跑一趟,实在是小题大做了些。” “倒也不是全为了你。” 李蓁拍了拍宋挽的手:“是你那不成器的三表弟……” “你舅舅送他入了径山书院,便是你未曾给我去信,我也是要送他来上京的。更何况你舅舅知悉你同城阳侯府的事,也早说让我过来瞧瞧可有家里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让舅舅舅母挂心,是挽儿不该。” “什么该不该的。” 李蓁叹息一声,眼中带了几分疼惜:“你莫怪舅母说话直,苏七虽做事混了些,但她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你在宋家不是长久之计,倒不如早早为自己打算。” 宋挽闻言浅浅一笑,眼中却带了三分落寞。 少女面颊粉润,只柔柔一个眨眼的动作便透出七分撩拨风情,李蓁见状心思忽而一动。 “挽儿!” 宋挽抬起头,面上仍带着明媚柔情。 李蓁抓着她的手,笑道:“挽儿,你说苏榭如何?” “三表弟?” “是啊。” 李蓁眼睛一亮:“苏榭虽比你小两岁,可你毕竟是嫁回自己家,不论你舅舅亦或我,都会把你当亲闺女一样对待。” 越说越觉得此事有谱,李蓁笑着道:“苏榭那小子不成器,你进了门也能帮舅母好生管教管教。” “挽儿,好好考虑一二,舅母是真心的。” 她拉着宋挽的手,一字一句道:“与其把婚事交给别人做主,不如你自己早早做决断,若是你同意,舅母就让苏榭上门提亲娶你过门。” 宋挽一时有些惊讶,却不得不承认李蓁的提议让她很有几分心动。 舅母说得没错,与其将婚事交给宋夫人,还不如她嫁去舅舅家。 舅舅同舅母不会看低她二嫁之身,而苏榭上头还有两位兄长,她的表嫂亦都是和善人,无论日后苏榭喜不喜欢她,她都可在苏府求一片无人打扰的天地。 宋挽抿着唇,暗暗思索起这桩婚事来了。 瞧她也有三分意动,李蓁十分欢喜。 苏榭本性良善但性子跳脱,寻常姑娘家怕是管不住他。但挽儿不同,挽儿貌美又温顺且脑子生得聪慧,她家苏榭必然会喜欢这个表姐。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是了解,但凡苏榭见过挽儿,必会动心。 李蓁越想越觉得这姻缘再好不过,她将挽儿接回府,她相公也不必日日忧虑宋蓝安不会善待挽儿了。 “你且想想、你且想想,我给你舅舅去信让他也高兴高兴。” 宋挽正想阻拦,就见李蓁笑着跟身边丫鬟回宋府待客的厢房去了。 第二日李蓁离开的时候,还再三嘱咐宋挽好好考虑一下。 宋挽自己拿不定主意,便将此事说给了宋扶听。 宋扶这段时日也正为她的前程发愁,听闻此事也有些心动。 先不说苏榭如何,光是舅舅舅母同大表哥苏桢便会护着挽儿,让挽儿一生安然无忧。 他日日思虑妹妹后路,便是在吏部上值的时候,得空了亦忍不住分神。 沈千聿颇为好奇地看着一脸愁容的宋扶,想了想忍不住凑上前去。 “本宫见宋大人自顾神伤,不知是有何愁事?” 第146章 般配 “太子殿下。” 宋扶恭敬行礼,沈千聿抬手虚扶他起身。 自沈千聿恢复身份后,便一直属意将东宫辅臣之位留给宋扶。只是先前一段时日他尚未寻到合适时机,这几日刚好到吏部有些公事,便先寻他来了。 怎知宋扶今日一脸愁容,不知为何伤神。 宋扶起身,看见沈千聿面容的时候微微一顿。 他总觉得太子跟江晏友人十分相似,但仔细看去却又略有不同。 “太子……” 沈千聿痛快一笑:“宋大人想得没错,还望帮本宫保守这秘密。” 宋扶微微惊讶,但很快便将这份惊诧收进心里。 二人也称得上一句旧相识,宋扶对沈千聿便少了几分戒备心。他薄唇微张,想了想淡笑道:“是为了府中胞妹之事。” “哦?宋家嫡小姐?” 想到宋挽同太子间接也算相识,宋扶点了点头没有避忌。 “家中有意为她再说一门亲事……” 沈千聿睁圆了眸子,正想再打听下去,却见外头进来一位吏部同僚。 那人刚见到宋扶便道:“宋郎中,外面有位杨姓公子寻你,说是你府上亲眷。” “杨?” 宋扶拧眉,知晓这人应是杨珣。 “多谢李大人。” 同传话之人道谢后,宋扶走出吏部衙门。 沈千聿同李大人寒暄几句便没了耐性,大步走向衙门口跟在宋扶身后。 “太……” 沈千聿磊落一笑,丝毫没有打扰到别人的自觉:“本宫同你一起出去。” 宋扶被他这举动闹得满头雾水,只是他无法像打发其他人那般打发太子,只能让沈千聿跟着。 待见到杨珣时,他丢下一句宋大人先忙本宫不急,然后便走到衙门口另外一处位置。 虽看似给了宋扶同人交谈的空间,可到底……稍一大声些便能听见二人交谈。 他这举动令宋扶不解,但宋扶向来觉得只要行得磊落,也没什么怕人知晓的,便随他去了。 “宋兄。” “不知杨兄今日来所为何事?” 杨珣微微抿唇,随后道:“实不相瞒,今日来是想向宋兄提亲。” “按说本该去宋府面见宋大人,但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同宋兄说说方好。” 杨珣声音温和,语气也和善,沈千聿却听得很不顺耳。 他在一旁眉头紧锁,斜着眼上上下下打量杨珣。 这人同他年岁差不多,但生得实在普通,且整个人看上去温温吞吞毫无魄力。身上衣物看似考究却非文人士庶常穿的直裰。 微一拧眉,沈千聿心下不满。 这人应出自商贾之家。 他眉尾挑得老高,早将自己以游商身份遮掩多年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知自己配不上宋府嫡女,但……” 杨珣浅笑着继续开口:“我想着总要试一试,左右未过了明路,若宋兄不满意在下,在下也绝不纠缠。” 那日杨翩枝所为他的确十分不齿,对宋挽亦无什么想法。但后续听闻杨翩枝所说,宋挽将宋夫人身边所有下人一起送走,这才让他生出几分赏识。 见宋扶不言语,杨珣继续道:“我家中父母皆已过世,房中亦无姬妾,若是宋姑娘可下嫁,家中所有都可交予姑娘。” “在下手中颇有些田产,宋姑娘下嫁虽可能无法过跟宋府一样的生活,但衣食无忧定可保证。” 杨家的家底在江宋这种簪缨世家里头,着实不够看,但于地方上也是响当当的望族。 且眼下杨家皆由他做主,宋挽嫁去便可做当家主母。 宋挽的性情手段他有所耳闻,这对他来说十分难得。 若是宋挽嫁给他,对杨家只会有益处。 至于她是否为再嫁之身,如杨家这样的商贾人家根本毫不在意。这些东西,唯有上京里头的世家大族看在眼里,去了江南谁人又知她的身份来历? 杨珣道:“还望宋兄多考虑一二,成与不成……” 将手中提着的拜礼递到宋扶面前:“都是小可一番心意。” 宋扶垂眸,一时未做出什么反应。 他也是头一次经历这种事情。 杨家的身份太低了,但这于宋挽来说并非全是坏事。 杨珣出身低挽儿嫁予他虽会受些委屈,但同样杨家十分好拿捏。便是挽儿自己,捏住整个杨氏一族也不成问题。 就是不知挽儿会不会属意杨家。 “我知晓了,此事你容我考虑考虑。” 将杨珣手中拜礼接过,宋扶淡淡应了下来。 沈千聿在一旁瞪圆了眸子,只觉这宋扶也不若他想象中待宋挽那般诚挚。 这样的人家他竟然还说考虑考虑? 一个低微的商贾之家,他还要考虑什么? 沈千聿面色微沉,又目光苛责地打量杨珣去了。 这男人不仅家世不妥,长相亦十分普通,丢入人群里怕是闪个神就再寻不到了,这样的人也不知读过几本书,可能同宋挽说得到一起? 怕是没读过几本书的,说不得大字都不认得几个。 沈千聿面色阴郁站在一旁,暗自摇头。 这人实在不堪,哪里能做得天子师夫婿? 杨珣刚离开,沈千聿便走到宋扶身边一脸严肃:“此人想要求娶宋家嫡女?” 宋扶略有些窘态,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太子。 宋府嫡女同杨家做亲,确实不太妥当。 正琢磨要怎么开口,宋扶便听沈千聿道:“这户人家地位着实太低了些,宋姑娘嫁给这等人,日后回了上京见人都要行礼下跪,与家中亲眷往来时皆会落人一头。” 宋扶尚未想到这层,如今沈千聿一说他方觉得不妥。 确实如此,日后若宋摇宋拈,哪怕是宋招都不会嫁给商贾庶民。 挽儿这做人嫡姐的见了她们还要行礼…… 刚刚升起的心思瞬间淡了下去,宋扶道:“的确是我疏忽了,如此看来还不若让挽儿嫁去苏家。” “苏家?” 沈千聿暗忖这何时又出现一个苏家? “是我兄妹母族。” 沈千聿眉心紧锁:“苏骞苏大人之子?” “正是。” 苏骞之子好似无可挑剔,半晌后沈千聿缓缓吐出一句:“家世尚算般配。” 第147章 表弟 直到回了东宫,沈千聿还在为宋挽的婚事忧虑。 苏骞虽为宋挽的嫡亲舅舅,应该不会苛待她,但那苏骞之子却不知是个什么性子。 这女子嫁人过得又不是公婆,若枕边人性情恶劣日后又怎能有个安生日子? 宋挽对他帮助良多,他怎么忍心看她再入火坑,再次所托非人? 略显烦躁地掸了掸衣摆,沈千聿起身去了东厂。 东厂中万宵正百无聊赖地饮酒听曲儿,见太子一脸阴沉不由暗暗叹息。 也不知为何,一见沈千聿这表情,他便觉得今日事有七成同宋家嫡女有关。 “你倒是悠闲,东厂无事做?” 万宵眼带哀怨,心道自家主子这到处找不痛快的模样,九成九同宋挽有关。 “可是宋府嫡女出了什么事情?” 沈千聿眉眼立时瞪了起来:“你有所闻?” 万宵暗道一句果然。 他眉心微皱,视线瞟向沈千聿,忽然福至心灵一下就明白了他家主子反常的原因。 只是…… 这事儿实在是不好办呐! 收敛面上笑容,万宵道:“不知殿下指的是何事?” “你说的又是何事?” “属下前段时日听闻宋夫人身边伺候多年的老奴,都被宋家嫡女送回了苏府。” “为何缘由?” “据闻是宋夫人带了外男到府里给宋姑娘相看。” 沈千聿眸中一厉:“可是姓杨?” 万宵点头:“正是。” “好一个宋蓝安!他究竟是做什么吃的?让人如此作贱自己的嫡女?可是他也觉得宋挽离了城阳侯府,便可被人肆意羞辱了?” 沈千聿语气中带着七分恼怒,万宵偷觑一眼,不敢讲话。 他生怕自家主子突然就开了窍,惦记上宋家嫡女。 “你怎得不说话?往日不是很有些话说?” 万宵眉头紧蹙,半晌挤出一句宋蓝安当真不做人。 沈千聿闻言却道:“虽宋蓝安的确称不上慈父,但他到底是宋挽生父,亦称得上本宫师爷,你怎能如此说他?” “……” 万宵轻咳一声,只觉自己近日最好寻个远些的差事,出去走个三五月方好,省得日日挨呲闹得他如今话都不会说了。 “你又做什么锯嘴葫芦?” 万宵长长叹息一声:“属下让人为您熬碗祛火降噪的凉药,殿下稍等,属下去去就来。” “大冬日的喝什么凉药……” 虽是如此说,但沈千聿仍随万宵去做,并未阻拦。 实在是他也不知这满心的烦躁之意从何而来,无来由的憋闷让他想恼又寻不到可恼之处。 许是他最近真的肝火旺盛,方瞧什么都不顺眼。 万宵端来一碗放凉了的苦茶递给沈千聿,沈千聿看也不看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他道:“你去寻两个人,查查这苏杨二子人品心性可否值得托付。” 万宵一挥手,走上来两名东厂探子,他交代几句便打发二人去查。 待身边无人,万宵幽幽开口:“属下觉得宋姑娘若真能嫁去苏府,对她来说百利无一害。” 抬眸看了沈千聿一眼,他继续试探道:“宋姑娘早晚要再嫁,她乃二嫁身份,能入得苏家的门已是最好的结果了,不知殿下还有何不满?” “本宫有何不满?本宫并无不满。” “只不过本宫尚不知那苏家子品性如何,若是个性情顽劣的酒囊饭袋,倒还不如不嫁。” 万宵摇头:“属下倒是觉得去到苏府比留在宋府好得多。” 沈千聿凝视万宵:“你如今惯会同我唱反调。” “属下不敢。” 不敢试探太过,万宵看着沈千聿眼角眉梢都透着浮躁的模样,闭口不言。 他如今并不想多说,若是那宋家嫡女能顺利再嫁,让他家主子这还未升起的心思直接按下,便再好不过了。 一时无话,沈千聿把玩着小几上头的流苏穗子,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派出去探查之人不过半个时辰便回到东厂,其中一人道:“禀殿下,苏骞苏大人家中只有三位嫡子,长子苏桢同次子苏檀都已娶妻,其妻族为……” 沈千聿一挥手:“三子如何?” 那探子道:“三子苏榭今岁方过十六,此次同苏夫人上京乃是因他要进入径山书院求学,此子伶俐乖巧,但因年岁小颇有些执拗之气。” “苏家家风清正,苏榭平日除了跟同窗读书游玩外,唯一爱好便是斗蛐蛐玩玩蹴鞠等物。” 简单说了两句苏榭平日接人待物之事,沈千聿略带躁意挥手打断。 另外一人谈及杨珣时同他自己说得差不多,唯一区别在于,这杨珣早年曾跟自己恩师家的闺女提过亲,怎奈那女子双腿有些残疾,又接连为父母守孝耽搁了花期,这才拒绝了对方。 如今二人虽有些往来,但多是杨珣接济此女,倒也说不上有什么首尾。 沈千聿闻言道:“此话一听便知是郎有情妾有意,不过碍于女子面皮薄,曾拒绝一次不好再开口而已,两人一个未婚一个未嫁,本宫觉得十分般配。” “你去寻个机会,让那杨珣娶自己恩师之女,如此也算成就一段佳话。” 万宵对那一头雾水的探子使了个眼色,那探子愣愣点头退了下去。 他于东厂多年,稽查暗杀之事做过不少,但这给人扯红线做冰人的,还真是头一回。 剩下的另一个探子看着沈千聿,眼中同样带着几分莫名。 沈千聿勾着小几上的穗子神色不明,万宵开口道:“苏家三少爷同宋姑娘着实很般……” “本宫亲自会会他。” 他眼神凌厉看着万宵,万宵轻声道:“属下觉得此法可行。” 沈千聿起身,眉眼间的烦躁瞬时散去,步履轻快地离开东厂。 苏骞一家长居保定府,所以苏榭虽对上京不算熟识,但也有几个昔日同窗在上京求学。如今他来到此,自然要做东请同窗饮茶叙旧。 沈千聿只派人稍一打听,便见到了身量尚未长开的苏榭。 苏榭年岁尚轻,面上还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轻狂与张扬。但因苏家人长相都很出众,他看着便也有种少年如玉的清俊,配上浑身隐隐散发出的矜贵世家子气韵,颇能让人心生好感。 沈千聿站在翠微楼门口,看着正在为友人斟茶的苏榭眉尾一挑,从容走了进去。 第148章 南庆 翠微楼本就是沈千聿的地盘,此处原是东厂用来查探市井传闻,以及察听上京各衙门官吏可有不法之行所在,后被段宜亭占为己有、为己所用。 沈千聿同万宵联手废掉段宜亭后,这处地方便成了二人宫外的歇脚地。 此处无论掌柜亦或小二俱是东厂之人,是以沈千聿方一出现便有人上前。 走至掌柜身边,沈千聿让人为苏榭所在的座位送上两壶好酒,一盘熏肉。 “这是我们东家所送,几位公子慢用。” 苏榭同窗道:“子轩在上京还有其他友人?” 苏榭摇头,略有疑惑问道:“不知掌柜东家是哪一位?” 那掌柜指着不远处站着的沈千聿道:“那位便是我们东家。” 见苏榭等人看向自己,沈千聿大方走了过去。 “孙公子,今日得见实为有幸,不知令兄可好?” 苏榭身旁一位面容倨傲的少年眯着眸子看向沈千聿,想了许久方吐出一句原来是你。 “这位乃我家中兄长之友人,姓……” “敝姓萧,虚长各位几岁,几位小公子若赏脸可唤我一句萧兄。” 姓孙的少年喊了声萧兄,苏榭亦跟着喊了一句。 孙姓少年的父亲乃光禄寺少卿,他兄长长袖善舞,与京中各家子弟都有些交情,沈千聿以前常跟他兄长打交道,同他亦见过几次。 只是以往沈千聿未曾用真容出现,是以这少年很是琢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面前人是谁。 苏榭见沈千聿容貌出众,且举手投足处处透着上位者风范,不由猜测此人应该有些来历。若能与之交好必有利无害,便让出身边位置请他坐下。 那孙姓少年不住打量沈千聿,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来。 沈千聿未把他放在心上,倒是跟苏榭相谈甚欢。 他见多识广人又圆融练达,不过三两杯酒下肚,便让几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眼露敬仰。便是先前的孙姓少年亦丢了倨傲,盯着沈千聿不住赞叹。 这段时日他不知收服了多少朝中老狐狸,几个小娃娃更不在话下。不过一炷香时间,苏榭几人便对他推心置腹,说起体己话来。 一位崔姓少年喝了些酒,红着脸道:“所以啊……我家中便为我说了这样一门亲。” “若我那姐姐是个男儿身,我也不必娶那处处管着我的母老虎了。” 沈千聿闻言眸中一亮,总算寻到个话头。 转头看向吃得津津有味的苏榭,他轻咳一声低声道:“娶妻还是选性情娇柔些的好。” 苏榭赞同地点点头。 见苏榭听闻娶妻之言仍面色如常,浑然不觉如何,沈千聿便猜苏夫人还未曾同他说过与宋挽的婚事。 略想了想,他又道:“常言道妻贤夫祸少,但这身边人光贤惠也是不成。” “尤其女子若年长于自己,定会端庄自持寻常难见娇柔之色,若再是个性情古板的,岂不是要将相公当儿子管了?” “这好不容易成了亲,不仅不能软玉温香在怀,还要再多个‘娘’敬顺管教,如此……不成不成。” 沈千聿摇着头,苏榭举着酒杯亦跟着直摇头。 见他听进心里去,沈千聿将手中酒盏放下:“若是来日定了不符合自己心意的亲事,定要早早推脱,免得受你那同窗之苦。” 苏榭叹息一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亲事真的定下,哪里又有回旋的余地呢?” 沈千聿拍了拍苏榭的肩膀,温声笑道:“那可就要跟自己不钟情的女子,相对无言过一生了。” 说完,沈千聿让翠微楼小二帮着给几人再上些酒菜,自己则去了三层。 他今日出宫,远不是为了苏榭这等小事。 收敛一身酒气,沈千聿推开翠微楼厢房之门。 走至厢房最深处,他抬手叩开衣橱后的暗门弯腰踏了进去。 “属下拜见主子。” 柳长阙跪地行礼,沈千聿扶他起身。 “闫叔如何了?” 柳长阙道:“属下已将东宁国国主暗杀国君之事传到南庆,秦湛大发雷霆,如今朝中正欲派秦娆出使东宁,想来主子不日便可见到闫叔。” 秦娆。 听闻秦娆之名,沈千聿眸中杀意翻涌,却被他很快压了下去。 对方知晓闫叔对他有恩,若出使东宁必会将闫叔带来,以此为要挟他的筹码。 “可说何时出发?” “据属下推算,大约明岁冬日前可到。” 沈千聿点头,已是迫不及待想要再会秦湛秦娆两兄妹。 “南庆在东宁的探子名册可拿到手了?” 柳长阙从怀中掏出一枚巴掌大的玉简递给他,沈千聿接过放在烛火前,墙壁上隐隐透出七八行字迹。他快速扫过记在心中后,猛一用力将那玉简掰成数瓣。 “你回去吧,回去照顾闫叔,来年冬日再见。” 柳长阙跪地磕拜,随后从屋中离开。 沈千聿则从密道重新回了自己的厢房,又将床下的玄色弓箭拿了出来。 待到夜色渐深,他方穿着一袭黑衣离开翠微楼。 无论是文惠帝亦或江曼都以为他意在太子之位,只要恢复了太子之位,他便可心满意足止步于此。 可他要的远不止这些。 捏紧手中玄弓,沈千聿隐于暗街小巷穿梭在上京之中。 南庆的探子不能留,文惠帝也同样不能留。 他在南庆所受的每一份屈辱,虽出自秦湛秦娆之手,但文惠帝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他的对手从不是那两个还未戒奶的孩子,他望得一直都是沈千炽,以及他那个名义上的父皇。 暗自蛰伏在屋顶,沈千聿一瞬不瞬盯着一座三进院子。 冬日瓦片寒凉刺骨,他趴在上头却犹若无物。 南庆为质时,他曾被秦娆栓着脚镣锁在马厩中,裸身躺在雪中一夜,眼下这般又算得什么? 深夜寂静,偶尔出现几句梦呓犬吠也不能让沈千聿失神半分。 天色微亮,院中出现一道身穿白绸里衣的男子身影。他一只脚刚踏出屋外,沈千聿便拉弓放箭一气呵成。 咕咚一声,那男子仰躺在地,再未引起半点声响。 沈千聿提着弓,很快便消失在上京街头。 第149章 跳井 他昨日未回东宫,万宵便在东宫守了一夜。刚一回来,便被他堵在寝房门口。 “殿下可知属下在此等了您一夜?” “你等我做什么?东厂实在太闲了些。” 万宵抿着唇,看了眼满面不耐的沈千聿,皱眉道:“要不属下再让人给您熬一碗凉药?” 他算是看透了,宋挽同苏家的婚事未搅黄之前,他家主子这火气怕是消不下去了。 “熬,熬来本宫喝喝,省得日日心烦意乱,不知所谓。” 大刀阔斧仰躺在东宫的金榻之上,沈千聿慵懒地将手放在脑后:“另外再派人仔细打听苏家的动静。” 万宵低低吐出个好字,无奈站在一旁。 二人正沉默无话,外头来个小太监,万宵微一皱眉走上前去。 “禀督主,昨日詹事府大学士赵大人一早被射杀在家中,那贼人出手利落一箭直中眉心,未留下任何痕迹。” 沈千聿闻言站起身走上前,拧着眉对万宵道:“这手法似曾相识。” 万宵将那太监挥退,这方开口:“同殿下射杀大皇子之势近乎一样。” “的确。” “这人前些日子好似刚投效殿下。” 沈千聿面色肃沉,缓缓点头。 万宵道:“殿下昨日在外可遇见什么不寻常之事?” “不曾,你莫不是怀疑我?” 强按捺住想要叹息的冲动,万宵道:“若殿下想杀一个小小的詹事府学士,还用得着您亲自动手?” 沈千聿道:“也是。” 宫女将熬好的凉药端来,沈千聿大口喝着,边听万宵猜测此事是何人所为。 他并非不信任万宵,只是他习惯将不同事分与不同的人去做。 无论前朝后宫,与他相关之事事无巨细,万宵皆知晓。而他以萧霁野之名在外同江晏所做的那些生意,除了他同江晏再无人所知。 柳长阙亦是如此。 南庆相关,除了他二人再无人可窥探其中。 将碗放下,沈千聿看万宵已猜到了江曼身上,不由道:“这点子小事猜来猜去有何意义?是不是江曼所为又能如何?” 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将江曼同沈千沭放在眼中。 一个女人,一个豆大的吃奶孩子能同他争什么?只要他借南庆之手将文惠帝除掉,这天下还有谁能威胁到他? 万宵也知他家主子未将江曼作为敌手,略一猜测后便也失了兴致。 他如今倒是对另外一件事生了些兴趣。 万宵轻咳一声,试探问道:“主子如今地位已稳,可曾想过太子妃之事?” “太子妃?” 沈千聿挑着眉打量万宵:“你想女人了?” “属下问得是殿下心中可有太子妃人选。” “殿下年岁已经不小,大皇子在您这年岁已诞下四位郡主,您……若再无子嗣,日后怕是要为朝臣诟病,于皇位不稳。” “诟病?” 沈千聿不屑道:“本宫就是绝了嗣这皇位也是稳的。” “……” 万宵不想再理他,正准备寻吉荣去,一条腿还未迈出,便听沈千聿道:“不过这太子妃总是要有的。” 说起太子妃,沈千聿满脸轻蔑。 他向来厌恶女子,便是想到日后身边要跟着个一无是处,只会耍狠拈酸的女人,就觉得心烦的不行。 他那嫌恶的样子实在是太过明显,万宵想了想道:“殿下该将此事提上议程,朝中有资格做太子妃之人实在不多。” “女子韶华短暂,到了年岁便要议亲,若定了亲的便是再适合,殿下也不好抢臣子之妻只能另选他人。” 沈千聿道:“天下女子不都那个样子?你随意挑选一个便好。” 还天下女子…… 万宵叹息:“殿下同几个女子打过交道?” “三两个吧。” 沈千聿浑然不在意。 除了宋挽对他有恩师之情,他从未将对方当做寻常柔弱女子外,其余所接触的都是些心狠手辣之徒,足够令他厌恶。 万宵本想顺着将太子妃人选定下,只是他又不敢深说,在那支吾了片刻便跟沈千聿一起丢了耐性。 他是个太监,哪里懂得这些? 这些风花雪月情情爱爱的,还是交给他家主子自己发愁去吧。说不得不等他家主子开窍,那宋家嫡女都再嫁过几个来回了。 双肩一耸,万宵彻底放弃自家主子的房中事。 二人又谈论几句朝中局势,才见万宵身边随侍走了进来。 原是外头有人来报,说是苏榭今日被宋扶按在府里头打个厉害,据闻其哭爹喊娘地好不凄惨。 沈千聿听闻此言,笑着站了起来。 “哦?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那人道:“探子来报,说苏榭苏公子今儿一早便去了吏部衙门寻宋郎中。待宋郎中下值,二人又一起回了宋府,还未曾走至宋郎中院子,苏公子便被宋郎中一拳打倒在地。” “苏公子倒地之前曾说休想把二嫁之身的表姐塞给他,他死都不同意这门亲事。” “岂有此理,他还挑拣上了?” 沈千聿厉着眉眼,心中憋火。 他都不敢诋毁一句的女子,那毛都没长齐的苏榭,竟敢上门羞辱? 少年心性最经不住激,他知晓自己说得几句话,必会让苏榭抵触比他大,又素有古板守礼名声的宋挽。 可他万不曾想苏榭竟敢拿宋挽二嫁之事,拒绝这桩婚事。 这等明晃晃的羞辱,那敏感之人知晓必又要暗自神伤,强颜欢笑了。 那日月光下宋挽浅浅微笑的模样浮现在眼前,沈千聿又觉莫名烦躁,心火翻涌。 万宵看着他,只觉他家主子实在是走了步臭棋。 那苏榭想要推拒这门婚事,必会拿此说嘴,毕竟唯有这一点,能让心疼胞妹的宋扶下死决心拒绝苏家。 苏榭怕是同苏夫人闹过,实在不成才自己跑到宋家去的。 偷偷觑了沈千聿一眼,万宵暗暗替那宋家嫡女惋惜。 若没有他家主子从中搅和,这宋挽说不得已得了桩大好姻缘,嫁去苏府享尽舅舅舅母疼爱去了。那女子本就聪慧,拿捏一个年纪尚小的少年有何难的? 如今倒好,义绝之名本就难听,再添个被人找上门拒绝二嫁的名声,怕是光家中上下的白眼都看不尽了。 思及此,万宵眉头一皱。 那女子……该不会想不开一头跳了井吧? 第150章 少年 沈千聿自榻上起起坐坐,反复数次未能平复心情。 他自觉对宋挽还算了解,知晓那女子是个心思敏感,万事存于心而耻于向他人示弱的。如今遭了这样的大的羞辱,怕是也不会说苏榭什么,为了不让家中兄长舅母担心,怕还要反过来安慰他人的。 越想,沈千聿气息越粗,竟是自己给自己气着了。 万宵见状揉了揉鼻子,轻声道:“殿下……” “如何?” 他这语气冲得很,万宵轻咳一声:“您前些日子不是说寻宋郎中有要事?” 沈千聿道:“确实如此,既今日得空便去寻宋扶商谈一二。” 说完,沈千聿换了身常服,到宋府拜访去了。 宋府如今正热闹着,实是宋扶动手打人之事,乃今生头一遭。 一群丫鬟婆子等下人既想要拦,又不敢上前,无奈之下只能将此事告诉宋挽。 “阿兄……打人了?” “小姐您快去瞧瞧吧,若是给表少爷打伤了,可不好了。” “表少爷?” 宋挽微微眨眼,瞬时便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定是苏榭不同意这门亲事,上门寻她阿兄来了,而能让阿兄丢了君子之风动起手来,必是苏榭说了什么不中听的。 放下手中络子,宋挽喊了锦书同鸾笺一起去宋扶的院子。 “表哥你今日就是打死我,我亦不从,抵死不从。” 宋挽进院的时候,就见苏榭泪眼婆娑地躺在院中央。 而宋扶则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 今日苏榭找上他,他便知对方是为了两家结亲之事,宋扶亦有心同苏榭好生详谈,便让人跟自己一同回了府。 哪知他二人刚进府,苏榭便迫不及待要推了这门亲事。 他宋扶的妹子岂容人这般羞辱? 越想越气,宋扶正准备再教训一顿这被惯坏了的表弟,便听宋挽出声道:“阿兄,府中有客?” 宋挽语气轻缓,只一句便让宋扶收敛了脾气。 倒并非看在苏榭的面上,而是他怕苏榭口无遮拦,再说出些什么难听话来让挽儿伤心。 “你怎得过来了?” 宋挽道:“听苏家三表弟前来拜访,挽儿过来见见。” 她朝身边锦书微微点头,锦书上前正准备将苏榭扶起,却见苏榭愣愣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手忙脚乱整了整衣衫。 “表……表姐?” 苏榭红着一张脸,看向宋挽的时候有些不敢抬头。 无人同他说过挽儿表姐,长得如此秀丽娇美啊? 少年心浮气盛很有些喜怒无常的味道,宋挽不知他心境转变,走上前上下扫视一眼,见苏榭身上并无明显外伤这才放下心来。 若为了她惹得苏宋两家结了梁子,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见苏榭面色泛红,宋挽道:“你小时我还曾送过饴糖给你,不知三表弟可还有印象?” “记……记得的。” 苏榭不敢抬头,只觉自己胸中咚咚跳个不停。 “听闻舅母说你入了径山书院?我早为你备了贺礼,赶巧你今日来正好可带回去。” 鸾笺上前将手中一套文房四宝递给苏榭,苏榭呆呆捧着,不敢看向宋挽。 他低着头,见那文房四宝上头还有个长辈初见小辈才会给的红封,不由心中恍惚,愣怔怔抬起头看向宋挽。 宋挽神色柔和面上还带着浅浅笑意,见苏榭望着自己便盈盈一笑。 清丽绝俗。 脑中浮现出这四字后,他便昏昏涨涨再想不出其他的来。 “既见过了三表弟,挽儿便先回了,阿兄下值想是累了,还望多多歇息。” 知晓这是怕自己再动手的意思,宋扶点头让身边婆子陪宋挽回院。 “送客。” 苏榭抬头,宋扶也见到了宋挽给他的红封,他冷哼一声:“回吧,还让我留你用膳不成?” 说完,宋扶大步回了自己的屋子。 宋扶身边贴身伺候的婆子道:“三少爷,您的乳母阮婆子乃是老奴的妹子,您莫怪老奴说话不中听。” “两家婚事还未定下,您便这般巴巴跑上门来退亲,这举动实在是失礼得很。好在都是自家人,若是其他人家怕是两府就要结仇了。” “再者说,您是大小姐表亲,夫人本就存了护着小姐颜面,给小姐做脸的意思,您这般既伤了小姐的心又驳了夫人的脸,真真是……” 那婆子叹息一声,不赞同地皱着眉心。 苏榭抱着怀中贺礼未曾听进一言。 他目光牢牢盯在字迹娟秀的红封上。 其实他是知晓宋家这个表姐的。 平章政事府千金同城阳侯义绝归府这样大的新鲜事,便他不在上京也曾听闻。且在保定府时,常有同窗在他面前说嘴此事。 外人面前他向来回护宋挽,可于己心中,他是有些怨的。 一个不守妇道只幼时见过几面的表姐,害得他面上无光,害得他羞于面对同窗,害得他苏家被骂门风不正…… 他身为苏家子怎会不怨?怎会不心生不满? 是以他对宋挽早存了些嫌隙。 因此昨日母亲跟他提了与宋家的亲事,他当场便拒了。 可母亲不仅不曾听他的,还一味说宋挽配他绰绰有余,是他苏榭烧高香求三辈子,都不见得能求来的姻缘。 他年少冲动,哪里听得这样的话?一气之下便跑到了宋府来。 他那时满心都是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二嫁之女配他绰绰有余? 凭什么他要照顾姑母之女,娶一个被人休弃过的妇人? 凭什么他一个在保定府赫赫有名、婚事可随意挑选的世家子,要娶同窗口中的残花败柳? 可见过宋挽,苏榭才知晓母亲说得那句,他见到就会喜欢的意思。 看着身旁婆子,苏榭呆呆开口:“我……我……我也不是……” “快送他回驿站去。” 苏榭还在支支吾吾,宋扶怒喝一声,让人赶紧将他送走。 宋嬷嬷站在宋扶身边道:“表少爷实在不成,家中幺儿肩上无担,苏家老爷同夫人平日怕是甚少规束他,这方养成个天真烂漫,好逞血气之勇的性子。” “便是大小姐嫁过去,怕也要夫妻不合,多受累的。” 苏夫人的心思她能猜想到一二,无非是瞧着大小姐性情温婉端庄,可帮忙管束着些表少爷。可不知苏夫人有没有想过,少年性情跳脱,做人父母的都管不住,做媳妇的又如何管束得好? “表少爷年少,不懂疼惜小姐反知刺她哪里最痛,如此看倒还不若那杨家子了。” 宋扶眉头微皱,不自觉点头。 第151章 婚柬 宋挽离开,还未曾走回自己的院子,便见外院管事婆子拿着一张红帖走了过来。 见到宋挽,她笑着道:“大小姐,白家送了帖来,本月初九白家小姐大婚,白夫人邀您参宴。” “竟这般快便大婚了?” 宋挽面上勾勒出一道浅浅笑意,将帖接了过来。 兰云鹤到了年岁,应是随了男方意这婚事方办得急了些。 提及兰云鹤便不得不让她想起江景,宋挽心头滞涩,有一瞬伤感。 “小姐可要去?” “自然。” 宋挽柔柔一笑:“劳烦嬷嬷请门房帮我回张帖子,便说那日我会去给白家小姐添妆。” “老奴知晓了。” 那管事婆子又问了宋挽要带的贺礼,告知会准备妥当后才退下。 宋挽心思沉沉,捏着那包了红绸的帖子往自己院中去。 “大姐姐。” 宋摇同贴身丫鬟幽幽走了过来,站在宋挽面前咬着唇不语。 “二妹妹有什么话直说便可。” 宋摇道:“大姐姐真要去府外参宴?” “如何我去不得?” 宋摇不答,转而道:“大姐姐将母亲身边的老人都遣送回苏府,如今母亲身边无人可用,便是晚间想要让小厨房传个炖汤都无人来应。母亲于府中威严扫地,大姐姐可开心?” 宋挽微微皱眉:“二妹妹身边的教养嬷嬷是哪一位?” “怎么大姐姐要将妹妹的教养嬷嬷,也送回苏家去?” 宋挽语气渐冷:“将你教成满口胡言,混淆是非的婆子怕是苏家也不会要的。” “妹妹何时满口胡言了?” 宋挽对身边锦书道:“去将厨房的管事婆子全部寻来,看看究竟是谁敢如此对待府中主母。” 宋摇神色慌张,急着张嘴:“长姐为何要如此?自从您回府后,府里便被长姐搅得乌烟瘴气。长姐深知自己名声不成,为何还同意与苏家的婚事?如今还让三表哥上门拒婚,您可知这对家中其他女儿来说,有多么丢脸?” 女子被拒婚本就足够丢丑,宋挽还让人接二连三的休弃,身为她的嫡妹,她的脸皮都跟着丢光了。 “昨日妹妹的手帕交还曾写信来问这些乱事,如今长姐不在府中禁足,反还要出门参宴丢人现眼……长姐难道真不怕将宋府最后一点颜面,也抖落个干净?” 宋挽正欲张口,却被身后的宋嬷嬷出言打断:“大小姐,太子到府,还给您同以及几位小姐赐了礼。” “太子?” 宋摇抿着唇,面颊晕上一层薄红。 父亲安排了两位从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送至她同宋拈身边,她便对自己的婚事有了些猜测。 且母亲虽然没有将话过了明路,但言谈举止透出的口风,已足够让她猜到什么。 也正是如此,她才会这般气恨宋挽。 宋挽一而再坏宋家女名声,她自己是休弃妇当然不怕什么。可她同宋拈却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毕竟宋家嫡女的身份,够得上太子妃之位,而若是因宋挽之故,届时只能做个太子良娣,这当中的落差可不是一点半点。 想到自己或许会因宋挽而失去成为一国之母的资格,宋摇便觉心头憋闷,堵着一团气咽不下去。 “大少爷来问小姐,可要去拜谢太子?” “虽应拜谢,但主母不便,后宅女子不好见外……” “怎得大姐姐如今又说不便见人了?方才不是还要外出参宴?” 宋摇声音越来越低,语气亦有些急切。 她想见太子。 宋挽不愿见,她却是想见的! 捏着手中帕子,宋摇急红了一张脸。 宋嬷嬷瞥她一眼,眉心紧蹙:“小姐……” 宋挽淡笑道:“既然二妹妹想见太子,便去拜谢好了。” 宋摇一喜,丢下句去更衣便转身离开,宋挽则同锦书鸾笺回了自己的院子。 待回了院,她方看见屋中堆着五六个盒子,宋挽有些惊讶:“这些都是太子赐下的?” 蘅芷点头,凑到宋挽身边道:“府中理档的婆子来说,太子指名将这些东西赐给小姐,二姑娘三姑娘那边一人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盒,里头放着两根指甲盖大小的如意玉雕。” 宫中贵人赐下的东西都需妥帖保存,除日常用物会发到个人手中外,其余都要收进府中库房避免磕碰损伤。 那理档的婆子将东西送来后,好生赞叹了一番小姐好运道。 若她家小姐未嫁,这太子之意便很明显了,可如今…… 实在说不上是个什么意思。 蘅芷目露疑惑,宋挽随手打开桌上盒子,只见当中皆是些应季贡物,除了吃食点心还有些瓜果茗茶。 宋挽甜甜一笑:“应是吉荣同太子说了些什么。” 赐下的东西还算寻常,但比给宋摇宋拈之物厚上太多,这抬举之意实在明显。 “怕是吉荣知晓我将母亲身边人送出,猜测到了什么。” “备笔墨,我想给吉荣送封信。” 将手中红贴递给蘅芷,宋挽给吉荣写了封简短信笺。信中言辞虽平淡,但却透着一股亲近熟络之意。 写完后,宋挽将信笺小心封起:“送去给阿兄,告知他寻个机会送到吉荣手中。” 吉荣乃太子近侍,今日八成会同行。 忙完见屋中只剩下自己人,蘅芷捏着白家请柬道:“小姐,您真的要去参宴?” “外头怕是不知会编排些什么……” 宋挽笑道:“人活于世,怎可能不被毁之谤之?” “圣人亦常常被无知宵小大张挞伐,又何况寻常人呢?” 同江行简义绝一事也好,苏榭上门拒婚也罢,确实让她丢了名声,可她不觉是自己的错。宋挽自认行得正坐得端,她上不畏神鬼,下不愧人心,为何她要觉得无颜见人? “蘅芷,我本无错。” “君子不言人,那时时刻刻将人艰难之处挂于口上的,大抵都不是什么君子罢。” “那我又为何要为小人之言畏惧苟活?” “我越是惊惧他人流言,反越会听见这样的声音。因为那些人见你怕、见你躲,越是知你痛,知如何伤你最重。” “言语乃伤人利器,可若我不怕不畏,便无人能奈我何。” 宋挽起身将沈千聿送来的吊柿打开,笑着凑到鼻尖闻了闻。 “蘅芷,我们不仅要去白家参宴,还要高高兴兴地去。当那些想要伤害我的人,知晓我并不为他们的言语所动,亦不会被他们的言行所伤,他们无趣自然也就罢了。” 蘅芷闻言红了一双眼,狠狠点了点头。 她主仆二人在屋中品着太子赐下的吊柿,沈千聿却是听闻宋家小姐正在更衣,一会儿便要来拜谢行礼后,突然坐立不安起来。 第152章 娶她 他今日以太子身份前来拜访,本就预想过会被宋挽看穿。可眼下就要以真容相见,他竟又莫名不安起来。 他实在不知宋挽会如何反应。 那女子素来重礼,若知晓他以吉荣身份与她相交,会不会恼他出言欺骗? 若是她恼了,他要如何解释?若他解释了,她可会信? 她可会以为自己有心戏耍于她?她可会以为他心存不敬之意? 自宋府下人禀告过小姐会来拜见太子后,沈千聿已起起坐坐三五次。 如今他正低头看着身上的常服,暗道这檀色实在不够鲜亮,也不知会不会将他衬得有些暮气。 他边皱眉边低头沉思,万宵就见自家主子一会儿抻抻袖口,一会掸掸衣摆上褶皱,不由长叹一口气。 好在宋扶还生着苏榭的气心思不在此,也就没注意到沈千聿的反常。 二人默默各想其他,待到院中传来声响,沈千聿才略显拘谨地放下手中茶盏。 门外女子脚步轻缓,一道粉绿色裙角自门边轻轻闪过,不知为何沈千聿忽然觉得心头一紧。 便是当年在南庆为秦娆斗獒时,他也未曾如此紧张过。 诧异低头,看着微微有些汗意的掌心,他眉心微蹙很是疑惑。 “拜见太子殿下。” 宋摇走进屋中,对着太子柔柔一拜,娇甜欲滴的嗓音喊得沈千聿同宋扶双双一愣,随后二人又齐齐皱眉。 见到太子,宋摇便觉两颊似要烧灼起来,羞得她眸中含水,恨不能躲到丫鬟身后去。 宋扶略一顿道:“此乃微臣嫡妹,行二。” 沈千聿兴致缺缺,耷拉着眼皮说了句宋二姑娘便再不开口。 他容貌肖母,五官精致锐利,不言不语时有种令人难以承受的压迫感。宋摇心中惶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还是头一回未在母亲陪同下见外男。 “既拜谢过太子,你便下去吧。” 宋扶淡淡开口,心中不悦。 沈千聿也不开口,知晓今日见不到宋挽后便什么兴致都没了,整个人恹恹生烦,只想早些回东宫,听那些老臣说些有用没用的东西。 “是……大姐姐同三妹妹身有不便,这才让妹妹替她二人来谢过太子殿下。” “哦?宋挽不便?为何不便?” 沈千聿直起身,心中暗道不知宋挽是否被苏榭伤了心,如今正神伤落泪呢? 面色染上几分阴郁,沈千聿看向宋摇眼带急切。 宋摇略一思索,低声道:“大姐姐为外头流言……” 嘭一声茶盏重落在木几上,还未等宋扶说话,便听沈千聿道:“本宫事忙,宋大人不必相送。” 宋扶还未起身,他便冷着一张脸大步离开。 宋扶怎敢让太子受此怠慢,也跟着起身走了出去。 直到听不见宋摇那娇娇弱弱的啜泣声,二人方停下脚步。 “惊扰殿下实是微臣教妹不严,微臣……” 沈千聿一挥手:“先不提这些,我只问你为何宋挽在宋府受此苛待?比她年小的妹妹都能压她一头?且她还妄图在本宫面前诋毁宋挽声名?” 宋扶被他这言辞肃正的模样,问得有些怔愣。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太子这态度有些怪异,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想了想宋扶道:“太子殿下多虑了,挽儿在府中并无人欺……” “无人欺?” “若是无人欺,怎会接连给她说两桩并不相称的婚事?” “你可知那杨珣听闻同乡说恩师之女跌落湖中,连是真是假都未曾核实,便连夜赶回了江南?若来日此女以恩相挟,你让宋挽如何?” 宋扶眼露愧疚,心中瞬时便没了说话底气。 他实在不知此事。 “她方回府你们便如此急切地帮她寻求婚事,这般急匆匆仿若打发人似的,还说她在府中未受人欺?” “这……” 宋扶薄唇张张合合,一句辩驳之言也说不出来。 他一个男子,从不涉及后宅之事,又哪里懂如何说婚定亲? 这些本该由宋夫人操持,可宋夫人说不得比他还…… 思及此,宋扶忽然抬头。 太子这义愤填膺的模样,为何比他这做人嫡亲兄长的还要激动? “殿下为何如此关心微臣胞妹?” “我……” 沈千聿语气一滞,气势忽然就落了下来:“本宫向来把宋家嫡女当做恩师看待,对待恩师自然关切了些,这有何不妥?” “好像……并无不妥?” “自然。” 收敛面上神色,沈千聿眼神严肃:“今日同户部王大人有约,本宫先告辞了。” “殿下稍等。” 宋扶知晓太子曾给宋挽下过投师贴,如今想想他这说辞好似也没什么不对,便将心中怪异之感抛在脑后。 从袖中掏出一封小笺,宋扶道:“不知哪位是东厂吉荣公公?” 站在万宵身后的吉荣抬起头,沈千聿却是盯着宋扶手中的小笺睁圆了眸子。 “原来您就是吉荣公公,往日多谢您对在下嫡妹的照顾。” 思来想去,宋扶还是决定当着太子的面,将宋挽的小笺给他。若是私下传送没得落个瓜田李下让太子猜忌,大大方方反倒不惹人疑窦。 宋扶伸出手,吉荣看向沈千聿,见对方向他使眼色便抬手接了过来。 三人刚走出宋府,沈千聿就将手一伸。 “殿下。” 沈千聿打开,见上头只有寥寥数语,还尽是些寻常问候。 来回看了几遍,他方小心将信笺叠起放至袖中。 他眸中柔情满溢,万宵不由牙酸道:“太子接连坏人婚事,只怕宋家姑娘知晓会怨恨殿下。” 沈千聿嗤笑道:“你当宋挽是什么人?会看重杨珣那种功利之人,同苏榭那等毛头小子?” “便是宋姑娘瞧不上那二人,日后也是要再嫁的,殿下搅得了一桩两桩,难不成还能个个都搅了?” “您又不能娶宋姑娘回东宫,搅这一桩二桩的做什么呢?” “娶回东宫?” 沈千聿心中一动,突然觉得万宵此言亦有些道理。 他先前可不也生过这等心思? 如今万宵同他想到一处去了,可见这是个极好的法子! 第153章 呵护 若宋挽入了东宫便无人敢再欺她半分,他对她敬如师长,必会好好尊她待她。 得他之庇护,日后如她继母继妹表弟等人,还怎么嫌她二嫁? 且让宋挽进入东宫于他来说也有益处。 天下女子,唯有宋挽他瞧着还顺眼一些。 沈千聿看着万宵道:“你所言有些道理。” 万宵抬眼,只见自家主子眼角眉梢尽是柔情春色,不由道:“属下并非此意。” “此事需得从长计议,并非一朝一夕可成。” 沈千聿皱着眉:“回宫,我要见芸妃。” 宋家有个万事不理的宋蓝安,宋扶做不得主,他所想之事唯有芸妃能帮得上忙。 且他能看得出芸妃对宋挽,可比宋蓝安真心得多。 “主子……” 万宵开口:“主子……属下不是……” 沈千聿拍了拍他肩膀:“东厂事忙,你先回吧。” 说完,他大步离去。 同朝臣处理完正事,天色已暗了下来,若是往日他会留各位大人在东宫用膳,今日却是未曾提及,很是利落的将人都打发了出去。 这几日江曼同皇后都不安生,是以沈千聿举止动作十分小心。 再次同吉荣交换了身份,他踏着夜色跟随东厂之人去了长信宫。 沈千柏的伤势虽好了大半,但半面额头同眼角都留下了大面积烧伤痕迹,自沈千柏受伤后,宋芸宁便在长信宫许久未出,一门心思陪伴自己的孩儿。 见到沈千聿时,她还很是震惊。 “太子如此打扮,是为何事?” 沈千聿道:“娘娘近日事忙,许是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宋芸宁眉目一厉:“发生什么了?” 能让太子如此鬼祟行动,必不是什么小事。宋芸宁在脑中思索自己所知前朝后宫各种异动,正暗自恼怒她不知何处疏于防范,被人钻了空子时,沈千聿突然道:“是宋挽。” “挽儿?” 宋芸宁皱眉:“可是她母亲又做了什么?” 沈千聿闻言眸中一亮,满眼都是止不住的赞赏。 他就说来寻芸妃必不会错,芸妃才是真心心疼宋挽之人。 将宋夫人同宋扶为宋挽说了两门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的婚事讲个透彻,沈千聿道:“本宫觉得宋府并非真心待她。” “……” 宋芸宁沉默一瞬,目光幽深:“你深夜乔装而至,就是要跟我说这件事?” “是也不是。” 沈千聿面色肃沉:“本宫希望芸妃娘娘可告知宋蓝安,让宋府不要再插手宋挽的婚事。” 宋芸宁沉默无言,一时没明白沈千聿是个什么意思。 思索许久她才皱着眉:“不知太子是何意?你不妨直说。” “宋挽对本宫有恩在前,本宫不忍她只因同城阳侯义绝,便沦落至许配商贾之家,亦或求亲族庇佑嫁予表亲的地步。” “苏家婚事看似完美,实则问题甚多。” 宋芸宁哼笑一声:“有何问题?” “苏家以施恩者身份求娶宋挽,一旦她嫁入苏府便等同低苏家一步,这一步她之一生都不可能追平。便是亲族,便是嫡亲母舅,也无法保证可永远待她如闺中甥女疼爱。” “与人媳同与人亲眷,怎会相同?” 宋芸宁淡淡一笑:“太子继续。” 沈千聿觑她一眼,义正辞严道:“本宫便不同了,本宫敬她若师,她进入东宫不仅会得本宫敬仰,还会拥有至高身份,再无人可欺她辱她。” “至高身份?” 宋芸宁冷笑:“你的意思是要给挽儿正妃身份?” “自然,难不成还能让本宫恩师做侧妃不成?” “……” 宋芸宁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模样噎了一瞬,一时间竟找不到什么话答对他。 “你知不知道挽儿是何身份?” “当然知晓。” 宋芸宁唇角微勾:“你想让挽儿以二嫁之身做太子妃?” “本宫想让宋挽做中宫之主。” 他不怕展露自己的野心。 宋芸宁怔在当场,居然被沈千聿说得动了几分心弦。 他太笃定也太自信,那股子傲然挺立睥睨天下之意,竟让她生出些许臣服之意。 天子威仪,应当如是。 抬头打量沈千聿片刻,宋芸宁忽然笑道:“你如此执意娶挽儿,是为了什么?” “宋挽才学深厚德容俱佳,且她于本宫有恩,本宫敬她为……” 宋芸宁手一挥,打断沈千聿的话:“这天下没有睡一个被窝的师徒。” 睡一个被窝? 跟宋挽? 沈千聿耳尖一红,随后又紧紧皱起了眉。 他身上皮肉完好的地方实在太少,宋挽又娇,她定会害怕,且那奴字烙印…… 熟悉的烦躁涌上心头,沈千聿垂眸半晌方抬头道:“芸妃说得什么话,本宫从未想过此。” 他又不是嗜好女色之人。 “本宫只是不忍宋挽以贵女身份下嫁至此,且她待本宫有恩……如何就说到别处去了?” 宋芸宁盯着他,见他这嘴硬模样愈发想笑。 她忽然有些好奇,太子在南庆究竟都经历了什么,方养成这么一副不懂情爱的性子。 “你需要多久时间?” 宋芸宁道:“我总不可能帮你一直拖下去,且……” “你可曾问过挽儿,若她不愿做中宫之主你又要如何?” 沈千聿皱眉:“这世上竟还有女子不愿做中宫之主的?” “别人不知,挽儿不好说。” 沈千聿闻言也觉有几分道理,那女子并非寻常庸脂俗粉,别人喜爱的她真未必看在眼中。 想起二人宅中分别时那人落寞笑容,沈千聿心中不忍。 “若她不愿,我自不会强求。” 若是强求,还算报哪门子的恩? 至于时间…… “来年冬日前,还望芸妃娘娘帮我拖至来年冬日。” “好,我答应你。” 宋芸宁微微一笑。 她会看着沈千聿如何一步步为挽儿扫清障碍,迎她入主中宫。也会看着沈千聿何日同挽儿入一个被窝。 思及此,宋芸宁盯着一脸‘恩情为重’的太子,突然笑得花枝乱颤。 也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这憨呆之人,日后会将挽儿捧在手中小心仔细地疼爱,珍而重之地呵护。 第154章 添妆 宋芸宁笑得癫狂,笑得沈千聿一脸莫名。 他朝芸妃说了句多谢,转身离开长信宫。 待回了东宫,沈千聿对吉荣道:“前几日不是有几个老臣上奏要给本宫选太子妃?” “让他们接着上折子,将那些门第高的人选送到皇后面前。” 吉荣点头,恭敬应下。 沈千聿这边不声不响将自己同宋挽的婚事定下,哪里知晓宋府因他今日拜访险些闹开了花。 太子刚离开,宋扶便将宋摇一人去拜谢太子,且惹了太子恼怒之事告知宋蓝安。 “孩儿知晓父亲打算,但摇儿不是姑母,这般性子若真有居高位那日,怕只会给族中带来无尽祸患。” “为父知晓了,你下去吧。” 宋蓝安眉心微颦,指尖轻轻点在书案之上,见宋扶离开他方对身边丫鬟道:“去将夫人请过来,另外去二房将宋拟带来。” 那丫鬟应是,不多会儿便将宋夫人带了过来。 宋夫人这几日过得实在不好。 宋挽未归家之前她是一府主母,哪怕府中正经的管事婆子都是前人留下的心腹,便是她插不进手但好歹身份在,也无人敢对她不敬。 可自从宋挽回府,她在府中地位一落千丈,如今更是连自己的左膀右臂都被人砍了去。 她连自己的贴身婆子都护不住,府里哪还有下人肯尽心给她做事? 这几日虽不曾被人怠慢,但下人眼中的轻视她并非看不懂。 且她正窝火着还想再扳回一城,未等动作就又被宋蓝安身边婆子告知,老爷让她继续为府中几位小姐少爷抄写经文…… 揉按着手腕又缓缓顺气许久,宋夫人才端正了神色走进宋蓝安书房。 “老爷,您寻妾身?” “坐,等宋拟过来。” 宋夫人不解,不知宋蓝安是何意思。 不一会儿,二房的宋拟在丫鬟陪同下走了过来,刚进屋她便朝着宋蓝安福身一拜:“见过大伯父。” 宋拟与宋摇同岁,二人皆到了要准备谈婚论嫁的年岁。 宋拟之父乃宋蓝安嫡亲胞弟,但这些年一直外放至永州府未曾调回,教养宋拟之名便落在宋蓝安身上。 “自明日起,你同摇儿拈儿一起跟教养嬷嬷学规矩,其余的我会去信告知你父亲。” “拟儿知晓。” 利落回复后,宋拟便跟着身边丫鬟退出宋蓝安书房。 她没有过多询问亦没有好奇,乖顺守礼且端庄的模样,让宋蓝安想起幼时的宋挽。 太子出现的太晚,若…… 宋蓝安眼露惋惜,又很快恢复寻常。 “明日开始,宋摇宋拈以及宋拟的教养之事,都交由宋嬷嬷看管,你安心在府中礼佛,莫要打扰几个孩子。” 宋夫人闻言心下惶恐:“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您不让我管教女儿?” “且老爷将宋拟喊来同摇儿一起学规矩又是何意?老爷不是属意摇儿做太……” 宋蓝安眼皮轻轻一抬,宋夫人瞬时住了嘴。 “你自己去问摇儿,好生问问她做了什么无规无矩、丢人现眼之事。” 说完,宋蓝安站起身走出书房。 “云锦……” “夫人,奴婢名唤檀竹。” 檀竹说完便垂下头退到宋夫人身后。 “罢了,去寻二小姐。” 宋夫人咬着牙硬生生逼回眸中眼泪,大步离开。 宋夫人如何哄慰宋摇不得而知,只是自在太子面前丢丑后,宋摇便收敛了自己的性子,一心一意跟宫中教养嬷嬷学起规矩来。 她不再处处盯着宋挽,倒是让宋挽轻省不少。 到了初九那日,宋挽早早起身让蘅芷蘅芜帮她梳妆绾发。 “今儿是个好日子,一大早的奴婢便看见外头喜鹊成双成对的飞,想来是个好兆头。” 宋挽笑道:“我亦觉得如此。” 听阿兄说姑母派人传了信,让府中不要插手她的婚事,姑母自有打算。 得知此消息她彻底放下心来,再不去想那些令人着恼之事。 她信姑母,姑母为她安排的路必然是最好的。 “小姐,戴这支石榴簪如何?” 那石榴簪红艳艳的,红宝石娇翠欲滴,仿佛能让人闻见榴花香气。宋挽见状微微勾唇,露出个略显腼腆的笑容。 “便戴它,喜庆且应景。” 蘅芷闻言哎一声,小心为宋挽戴上。 衣裙同样选了喜庆富贵的样式花色,且破天荒的,宋挽还在胸前挂了串略显孩童气的翡翠憨猫压襟。 “走吧,到时辰了。” 马车一路驶到白家接待女眷的院子,宋挽在锦书蘅芷的搀扶下,慢步自马车上下来。 白家的婆子一早便等在此,刚见到宋挽便满脸笑意迎上前。 “宋大姑娘,我们家小姐太太可等您好一会儿了,我们小姐一直念叨着您呢。” 一句宋大姑娘让宋挽眼中浮现点点笑意,白家满满的善意让她心中一暖。 “劳烦嬷嬷大冷天在这儿受冻。” “宋大姑娘折煞老婆子了,您快请进,廊中放了挡风的帘子同炭盆,莫给您冻着了。” 喜气洋洋迎了宋挽进廊,直把人送到白蕊珠所在的喜房那婆子才离开,且还推了宋挽准备打赏的银稞子。 “挽儿。” 白夫人满面喜色地喊了声宋挽,从屋中甩着帕子走了出来。 她今儿身上穿了件绛红色金丝绣百福莲花褙子,头上带着甚是扎眼的金丝绒海棠绢花。 令人一见便知她极为满意这桩亲事。 “挽儿,你到了?” 亲昵拉着宋挽的手,白夫人笑着将她拉进喜房中。 来给白蕊珠添妆的夫人小姐着实不少,白夫人一一给宋挽介绍去过,众人面上神色各异,白夫人却是一直护在她身后。 屋中满是摆出来给人观赏的聘礼等物,宋挽扫视一圈淡淡一笑。 先不说这些东西价值几何,实是男方心意满满,很看重这门亲。 给人做了门好亲事,她亦觉积德不少,上前为新娘子添妆的时候满心都是欢喜。 “挽儿你自便,我去前头儿招呼蕊珠表姑母,你万万不要拘谨。” “夫人去忙,不必忧心我。” 白夫人哎呦一声,笑得合不拢嘴,又颠颠儿走了出去。 没了白夫人在屋中,一群夫人小姐面对宋挽的时候态度便淡了许多。宋挽也不在意,自己一人走到院中赏景去了。 院中枯树枝桠交错,本透着几分萧疏凋零,但因裹着红绸又生生添了几分喜意,一枯一荣融合交错,乍看去好似伤情中参杂几分滑稽,反倒成了幅别样美景。 宋挽看着看着,忽而抿唇笑了出来。 林葭玥在一旁捧着手中贺礼,眼神微微一黯。 第155章 萧瑟 “你……” 林葭玥刚开口,宋挽便转过头,二人对视眸中神色皆有些复杂。 宋挽看着林葭玥身穿一身素色棉裙,头上也只戴了根白玉簪子,微有些不适。 她变了许多。 并非样貌,而是好似换了个人一般。 片刻后,林葭玥柔柔一笑:“宋姑娘。” 不知为何,宋挽听闻这一句宋姑娘,心尖竟是泛出一阵酸涩之意。 “我先去给白姑娘添妆,若你得空可在此等等我。” 宋挽淡笑着点头,指了指檐廊尽头,示意自己在那处等待。 林葭玥从房中出来,便奔着宋挽所在而去。 其实她同宋挽没什么好说的,但今日得见,却忽然就生了些叙旧的心思。 “你如今可好?” 宋挽点头,说了句身体康健便未再开口。 她也实在不知能同林葭玥说些什么。 二人沉默许久,宋挽才淡笑道:“你身子如今养得怎么样了?” “身子恢复得不错。” 林葭玥沉稳了许多,往日眉眼间处处透着的意气风发,仿佛被城阳侯府蚕食殆尽,再不见半点踪影。 宋挽想了想,柔声道:“没想到你今日会来。” 林葭玥道:“本不应来的,府中老太太同二爷接连过世,我来添妆本也不合规矩。” “但……” 她想来看看,她想看看嫁给兰云鹤的白蕊珠,今日是个什么样子,也想看看兰家公子是不是个值得嫁的人。 今日她看到了,心中却更为愧悔。 “二爷过世?” 宋挽一脸震惊:“何时的事?” “你不知晓?” 林葭玥道:“有段时日了,花灯节那日他受了重伤未曾挺过去。” 宋挽微微张口,话语尽堵在喉咙中,未能发出一声。 那个浑身是伤哭着说世上无人爱我疼我的孩子,为救她阿兄重伤不治过世了…… 为何一直无人同她说? 宋挽皱眉,心中憋痛。 再提及江晏,她所能想到的还是那日满头泥污血渍流淌,脸上布满掐痕,喊着嫂嫂你教教我的少年。 “我的确不知。” 宋挽语气中带了些讶异和疼惜:“自离了侯府,再无人同我说过侯府之事。” “是你府上心疼你,不忍再提起那些不堪过往。” 林葭玥说完,又淡淡一笑:“你说得很对。” “什么?” 还沉浸在江晏过世的消息中,宋挽愣愣抬头,只见对方眼中带了淡淡的红:“你说的很对,兰云鹤是个好夫婿。” “若他不是个好的,白夫人同白小姐不会是今日这般喜笑颜开,再欢欣不过的模样。” “白夫人面上完全没有不舍女儿出嫁之意,想来她是极满意这个女婿的。” 江景同周姨娘之死,仿若是林葭玥心上的一根刺,摸不得看不得。 宋挽听闻这几句话,才有些明白她心中所想。 林葭玥她,不想亦不能放过自己。 宋挽抬头,看着对方眼底那用水粉也遮掩不掉的淡淡青黑,微微叹息。 心魔已生,她亦不知应做何解。 二人站在檐廊角落处看着院中宾客穿梭,一时仿佛同这满院子喜气割裂开来,淡淡颓靡衬得檐廊上的大红灯笼都不若先时那般灿艳鲜活。 “江行简纳了青薇入房……” 话刚出口,林葭玥便蹙眉道:“你应当并不想知道这些。” 宋挽笑着摇头:“青薇乃宫中典赞,操持侯府于她来说并不算难,但她身份未明行事多有不便,收她入房亦是寻常。” “嗯。” 林葭玥也不知为什么,大约宋挽曾见过那个不同于现在的自己,让她颇有些难言的亲切。也或许是宋挽此人,确有些君子风骨让她由衷敬服。 想了想,林葭玥又道:“二爷过世,柳姨娘被赶出府,江星如今收养在我房中。” 话落,林葭玥见宋挽眉心紧蹙,淡笑道:“我知不合规矩,可夫人不管,我不忍心见那孩子被踢来踢去,便养在身边。” “你不知,江星乖巧得很。” 宋挽道:“应是像二爷。” “我能求你件事么?” 林葭玥眨去眸中水雾:“来日待江星大了,你能帮她挑件婚事吗?” “如兰家这样的就成,不求富贵荣华不求高门大户,只求那男子能待江星好些,疼爱着她些。” “哪怕门第低了亦没关系,我手中有些挣钱的营生,可给她存些嫁妆。” 她语气有些哽咽:“你眼光比我好,总不会挑差了的。” “自然。” 按下心酸,宋挽笑着应承下来:“往日我在侯府曾受过二爷恩惠,便是看在二爷的面上,我也定会为江星选个妥当的,你不必过于忧心。” “多谢你。” “何许客气。” 说完这句,二人再没了话语。 林葭玥转身离开,柔弱背影显得异常疏落凄凉。 她步子走得缓慢而端庄,但那一步步却好似踩在宋挽的心尖上。 这一刻,宋挽忽然想起刚回侯府时,大声喊着要跟江行简一生一世一双人,眉眼灵动恣意的林葭玥。 “小姐。” 蘅芷上前道:“兰家公子已来接亲,咱们该回了。” 宋挽点头,上了宋府马车。 马车驶出白家,宋挽撩开车帘,正好看见了街头扶林葭玥上马车的江行简。她放下车帘,再未曾动一下。 宋府马车驶过,江行简这才忍不住回头去望。 “行简哥哥。” 林葭玥冲着江行简甜甜一笑,江行简回过神点头后上了马车。 马车中林葭玥依偎在他怀中,看似恩爱非常。 江行简不知在想些什么,林葭玥神情麻木,语气却甜腻得好似在撒娇一般。 “这月底便要在保定府开第七个杂货铺子了,玥儿未曾想过这铺子竟如此赚钱。” “五皇子虽失去了许多支持者,但玥儿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够,总会有能重新同太子抗衡的那一日。” “嗯。” 江行简淡淡应承一声,甚至都不知他有没有听见林葭玥在说些什么。 林葭玥也不恼,笑着搂住他的腰幽幽道:“行简哥哥,今日你想吃些什么?玥儿再给你做如何?” “行简哥哥,这世上啊,也唯有你能让玥儿甘心洗手作羹汤了……” 第156章 选妃 宋府马车驶得平稳缓慢,宋挽敛眸坐在车中兴致远没有出门时高昂。 蘅芷同锦书都不愿打扰自家小姐,便一个静静看向车外,一个沉默垂首很是安静。 “小姐,是柳姨娘。” 蘅芷惊讶开口,指着外头衣衫褴褛满面是疮的女子瞪大了眼睛。 “真的是她。” 宋挽喃喃低语,凑到蘅芷面前细细打量远处的柳朱。 往日在侯府,宋挽不常跟柳朱打交道,对她也不算熟悉。但印象中不多的几次相见,柳朱都打扮得妖娆鲜嫩,完全不似诞下两个孩儿的姨娘。 可如今的柳朱衣衫破旧,脸上红红肿肿有着不少疮口坑洞。她身边跟着一个满面油污秃头癞脸的男子,那男子大步走在前头,偶尔见柳朱不曾跟上还会叱骂几句。 宋挽听着街头随风而至的咿咿呀呀嘶吼,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蘅芷透过车帘,就见那乞儿男子抬起手将柳朱勒在胳膊下,死命地拖着往前走。 她于心不忍,低声道:“小姐,可要奴婢上前接济一二?” 宋挽一时未答似是在思考,待到马车驶过,再看不见柳朱身影时她才淡淡道:“因果早定,不必理会。” 锦书同蘅芷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纳罕。 待回了宋府,宋挽坐在榻上休憩,蘅芷才呐呐开口:“小姐今日身子不爽利?” 宋挽摇头:“二爷去了。” “江家二爷?” 轻应一声,宋挽道:“今儿你去寻琅嬷嬷,让她去智通寺添些香火为二爷做场法事。” 城阳侯府怕是无心管江晏丧事,她实在于心不忍。 蘅芷得了令,同样面露惋惜寻琅婆子去了。 冬日渐渐冷了下来,宋挽寻常不耐出门,便日日在府里读书抚琴消磨时日,幼年时她尚算活泼,可孀居六年她的性子实在磨平不少,如今愈发懒怠动。 赶巧今儿下了大雪,宋挽便披着芸妃娘娘赐下的红狐狸毛披风出了院子赏雪景。 宋扶进院的时候,就见她窝在皮毛斗篷里站在树下呆呆出神。 “去给小姐备个暖炉。” 宋扶身边丫鬟点头,忙不迭为宋挽寻暖手炉去了。 “阿兄今日怎得过来了?” 见宋扶站在院中,宋挽抿唇一笑迎上前来。 “今日休沐我便想着来看看你,且也受人所托带了东西给你。” 将一个小匣子递给宋挽,宋扶道:“东厂万公公托我带给你,我不知是什么。” 宋挽也有些好奇,但来自东厂必然与吉荣有关,她微微低头在宋扶面前打了开。 巴掌大的匣子里装着一个纯金掐丝小盒,上头还嵌着各种彩宝十分耀目。她轻轻提起只听咔哒一声,那小匣子四周又弹出手指宽的小抽屉。 “是个精巧物件。” 见宋挽颇为喜欢,宋扶轻声称赞。 “的确精巧。” 匣子下方压着一张小笺,宋挽拿起快速看了几眼,不由露出个浅浅笑容。 原是吉荣说今岁冬日他时常擦她送的脂膏,手脚冻疮都没有再犯,且今冬他到现在也没有再疼痒过,是以特意托万宵寻了个趁手的小物件送与她,以表感激。 见那脂膏真的让吉荣少受不少折磨,宋挽心中欢快,高兴不少。 “若阿兄方便,可能帮挽儿再带些东西给吉荣公公?” “当然,万督主曾说若你有回复告知他便可,想来是方便的。” 宋挽点头,让蘅芷去库中又多装了两罐子防冻疮用的脂膏,递给宋扶。 “这东西好用,明日我将方子写出来,交给府中药堂,让药堂也做些发给做粗活的嬷嬷们。” 宋扶点头,很是支持。 难得兄妹二人都有兴致,宋挽便让蘅芷在檐廊下备了泥炉,二人一边赏景一边暖酒小酌。 宋扶道:“如今太子地位越来越稳,江曼早已翻不出什么花样,想来大局已定,府中至少可再安稳二十年。” 太子为人懂变通又放得下身段,不过百多日便哄得朝中众臣甘愿效忠,实是罕见。虽说跟文惠帝子嗣单薄亦有些关系,但不可否认太子的确很会做人。 便是宋扶亦觉得太子实乃明主,令他甘愿为其披肝沥胆,供太子驱使。 “如此便好。” 宋挽闻言眉眼微弯,心头轻松。 二人小酌过后,宋扶拿了东西离开。 收到宋挽的回礼已是第二日,沈千聿接过万宵递来的盒子迫不及待打了开。 见里面放着两个眼熟的瓷罐他亦未失落,反倒兴高采烈将东西拿了出来。 宋挽的回信仍十分简短,只说了两句让吉荣多擦脂膏,不要觉今岁未犯便粗心放弃,让他最好日日涂抹争取去了这病根。 沈千聿默默点头,将那瓷罐打开后,还特意让宫女寻了银勺子小心从中挖出一坨。 万宵就见自家主子面色严肃,仿似在做什么要紧事一般,反反复复揉搓着手心手背。 更有甚者,他还让宫女寻了薄布套护在手上,满眼虔诚的等待脂膏融化。 看着看着,万宵眯着眼再看不下去。 往日他家主子在宫中以吉荣身份行走时,冬日里二人累了渴了,便直接伸了手去抓地上雪块充饥解渴。 那时候他二人手脚都是冻疮,也未见主子有什么疼痒的模样,还不是照旧整日冷水里沐浴,冷水里洗涮? 那时他将手插进袖口都要被说一句矫情,如今他这模样,也不知称什么合适了。 万宵转过头,实不忍再看。 一炷香熄灭,宫女上前将沈千聿手掌打理干净,看着手上伤痕减淡不少,他满意一笑。 “殿下,罗大人、黄大人、贺大人已到。” 吉荣进屋禀报,沈千聿朝着万宵点头,三人一同离开。 朝中如今正忙着为太子选妃,因太子妃身份贵重,是以光人选名单便拟定了许久,今日终将名单拟好,三人便急不可耐送至东宫。 实是太子年岁已过,再拖下去怕太子也同文惠帝一般子嗣不丰,凭生事端。 三人一见到太子,便将手中名单呈递上去,沈千聿接过扫视一眼,很快便皱起了眉。 第157章 良娣 “这便是你们选了这么久的太子妃人选?” “太子可是有何不满?” 三位大人面面相觑,不知太子是何意。 名单之上的女子皆为上京中出身名门,才德兼备之女。她们大多容貌出众,性情温和,且更重要的是母族强大,可为太子助力。 太子各方面都挑不出错处,唯独身后没有母族支持,虽无外戚干政之忧,但对眼下的太子来说并不算什么好事。 若妻族强劲,便可弥补此遗憾。 三位老臣也是琢磨许久,方选出这些人选。 “并非不满,只是觉得这些人不堪为太子妃。” 沈千聿道:“本宫知晓几位大人殚精竭虑,选出之人尽是才貌双绝,于闺中便颇有声名的女子,但……” 朝万宵一点头,万宵上前递给几人一张东厂秘贴。 “几位大人提出的人选,同本宫所想几乎无差,是以本宫早已让东厂之人,暗查这些女子是否真如传言一般德行俱佳。” 三位大人凑上前,打开东厂秘帖细细看去。 只见上头女子姓名都被隐去,但何年何月何日,这些女子或明或暗咒骂族中长辈,亦或行事跋扈打骂府中下人皆记录在册。 几人还在上头看见一则女子将幼鼠放入丫鬟衣衫,看丫鬟滚地求饶以下人痛苦为乐、未在长辈陪同下私见外男者等记录。 “这……这,这……” 沈千聿手一挥:“同你们无关,若无东厂谁人能知晓这些女子表里不一,两面三刀?” “这些人实不堪为太子妃,便是太子良娣、良媛亦是不妥。” 沈千聿身子微微向后仰,迫人姿态令三位老臣不由自主低头以避其锋芒。 其中一位年岁大些的道:“不知太子心中可有太子妃人选?” “这倒是没有……” 见那老臣微微松口气,沈千聿勾唇一笑:“本宫觉得太子妃家世样貌如何,可先不说,但德行必要为天下女子之首。” “太子说得有理。” 罗大人道:“老臣可否问一句,于太子心中何样女子称得上德才兼备?够格入主东宫?” “若让本宫说,那大概是……” 沈千聿勾唇一笑:“应当如商崇商大人嫡女那般的。” “商崇,商大人?” 商大人同他们年岁差不多,他的嫡女各个都已年过三十,这哪儿还有未出嫁的嫡女? 罗大人眨着眼,看向身旁的黄大人,黄大人微微一愣,突然啊一声:“太子殿下说得是早年为救祖母,在寺中被狼扑倒咬伤的商家姑娘?” “自然。” 沈千聿道:“此女孝感动天,狼口救人可谓义勇双绝,此等德行方可称得上女子典范。” 一直未开口的贺大人狠狠皱眉:“此女因狼咬之后落下残疾,且也不知是否被惊吓过度,据闻她时不时还会抽搐倒地,如此方年过三十还未嫁过人。” “此等女子虽有大德,但实在不可做太子妃啊!” 罗大人黄大人异口同声跪地反对,沈千聿急忙上前搀扶:“几位大人误会本宫了,本宫未有让此女做太子妃之意。” 三位大人齐齐舒了一口气。 若不是商家姑娘已久不见人,他们都要猜测是否太子与其早有了什么首尾,如此才会找出这样一个人选来。 只可惜三人这口气还未喘匀,沈千聿又道:“做太子良娣勉强够格。” “这……此女比太子大上许多……年岁上实不相配。” 沈千聿摇头:“女子年岁算得上什么?本宫只看重人品并不在意女子皮相,颜色再好,若生了虎豹豺狼之心,除了祸国殃民、祸乱后宫又能如何?” “至于太子妃的人选,你们便按此女德行标准去寻。” 三位大人张着口,开开合合许久未能说出一个字。 上京刚及笄的贵女,怕是再也寻不出一个能狼口救人义勇无双的了! 这等标准,他们要去何地寻找?怕是再有个十年八年也寻不出啊…… 可三人又无法辩驳,总不能说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无需德行。 贺大人摇头:“这等标准实在太高,微臣不好办呐。” “你是说整个东宁无一个德行俱佳的女子?” “微臣并非此意,微臣……” “贺大人。” 沈千聿温声道:“本宫并非让你现在便将太子妃人选定下,你不必多虑,事关社稷太子妃可慢慢寻,慢慢找。” 罗大人皱眉,正想太子是否不想娶妻时,沈千聿又道:“至于这太子良娣同太子良媛,你们便先拟定下来,当然德行也需参照商家嫡女。” “另外,这些女子俱都令人敬佩,若来日拟定人选,还需派人去这些女子府上询问,若她们不愿入宫,便赏金五百两放回家中。” 罗大人眼眶微红,三呼太子贤明。 黄大人同贺大人亦不甘落后,也紧跟着跪拜天子,直呼太子体下爱民。 万宵看得眼皮抽痛,实忍不住伸出手按在眼角。 眼下哪个女子,敢说自己比以身饲狼救祖母的商家嫡女德行更佳? 这太子妃之位怕是得空上许久咯。 且那些家世高的女子,必定不愿只做个太子良娣良媛,怕也要打退堂鼓了。 至于自家主子说的良娣人选……万宵长叹一声,实不敢想会选出些什么人来。 黄大人却老泪纵横,只觉太子不沉迷美色且注重德行,实在有千古帝王之姿。 他头脑一热道:“殿下,老臣斗胆举荐府中女儿,老臣之女熟读经史子集,学问人品皆是一等,老臣并非有贪权之心,实是殿下英明,老臣愿将女儿托付给太子殿下。” 贺罗两位大人闻言,直后悔自己慢了一步。 “黄大人之女必是女子之中的典范,万宵……” “臣在。” “将黄大人府中未出嫁之女,全部记录在册。” 黄大人一愣:“全部?” 沈千聿点头:“记录在册而已,此等名册还要交予皇后过目,选太子良娣良媛之事岂可不过问皇后娘娘?” 万宵接过宫女递来的笔墨,微微垂眸后,提笔将黄大人府中所有未出阁女子记录在册,此举看得三位老臣后脊一凉。 怕是不只黄大人府里被东厂摸了个透彻,那些连他们都记不得的庶出孙女年岁姓名,如今竟一笔一划落于万宵笔下,实令人心中恐慌。 直看到自己最为疼爱,尚且未满十岁的嫡出孙女也被记录在太子良娣名单上,黄大人终于后悔自己的一时口快,忙出声阻止:“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老臣嫡孙女儿年岁尚小,她年岁尚小啊……” 第158章 旧情 黄大人直觉太子有些不对劲,可具体倒也说不出哪里违和,但将自己府中未出嫁的女眷全上了名册可不成。 毕竟这名单一经呈上,上头的女子在未得准话前,都不能谈婚相看,若太子拖上个一年半载,可就把女儿花期全耽误了。 贺罗两位大人见黄大人惶恐,又暗自庆幸方才慢了一步。 待万宵停笔,沈千聿道:“若是这几日还有哪位大臣想送家中女眷入东宫,告知万宵便可,本宫会让东厂之人将他府中女眷记录在册,几位大人不必忧心。” “微臣知晓。” 三位大人面上不太好看,沈千聿见状大手一挥,让人收整名册递到皇后面前去,并未搭理他们。 事已至此,三人也没什么可说的,支吾一阵便退出东宫。 皇后因大皇子之死着实癫狂了许久,整日在寝宫不是往母族递信,便是命荀攸找机会要太子的命。 先前皇后母族还会回复一两句,如今递出的消息皆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声息。 皇后眉眼狰狞,扯着宫中女官嘶吼不止。 “本宫口谕父亲可收到了?” “收到为何不派人给本宫?” “一群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鲜红指甲抠向眼前宫女,那宫女害怕本能向后一躲,却惹得皇后更为恼怒。 “敢躲?” 皇后厉着眉眼,满目猩红死死盯着那宫女,正欲动手时荀攸进入殿中,将沈千聿呈上的选妃名单呈给她。 “请娘娘过目。” 见到荀攸皇后才找回一丝理智,强压下心中翻涌的莫名愤怒,接过道:“什么东西。” “东宫太子呈上的选良娣的名单。” 皇后冷笑一声:“他倒是好命,竟能活到今日。” 说完,她抬手猛地将名单扯过,荀攸手一痛,竟是被皇后指甲生生挠出五道鲜红血痕。他垂眸退至一旁,未敢言语。 当年宫中传太子病愈,皇后曾让他去东宫试探。但如今想来,自他踏入东宫时,太子便算好了每一步。 如今想想,太子手握东厂必对宫中之人了如指掌。知晓他素来喜洁,那人便故意将东宫弄得骚臭不堪,让他万分嫌弃。 那被褥亦故意闹得尽是污秽物,他见之心生厌恶不愿多看一眼,更遑论亲自动手。 现下想想,若东宫真对太子怠慢至此,那桌上又何必放着个正烧着的泥炉?难不成是给太子沏茶喝的? 那泥炉分明就是给他用来试探太子的。 一个瘫子哪有这等穿心透肺的算计,实是他们一群人轻敌,被太子哄骗多年。 那人处处占领先机,将他所行所思的每一步都预想到了,当真了不得。 荀攸看了眼手上伤痕,心中冷哼一声。 罢罢,这也是他欠皇后的。 皇后对他有气,若是不出日后怕要凭添祸事。 将手背至身后,荀攸沉默不语。 见他如此反应,皇后亦觉自己举止有些过格,召来身边宫女为他处理伤口后,自己则打开名册一一看了过去。 片刻后她冷笑一声:“好一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太子此人倒是有些头脑。” 皇后随手将名册递给荀攸:“他身无长物,倒是知晓如何利用名声,为自己谋求好处。” “这上头的女子……” 荀攸见状皱着眉道:“这等残的废的,有暗病恶疾的,太子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左不过是想要为自己谋个贤德至圣之名,来糊弄朝中那一群愚臣和天下百姓罢了。” 皇后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神色阴毒:“本宫就成全他,待到后宫一群老弱病残无有美人时,他会不会有色胆迷天,败德丧行之日!” 她就不信这世上有不重欲爱色的男子。 将手一伸,身边宫女连忙递上笔墨。 仔细看了看名单及注解,皇后狞笑着勾勒几笔,方将册子丢在地上。 “拿去给太子,让本宫瞧瞧他是不是真能为了名声,做到这个地步。” 荀攸将名册捡起,快速瞧了一眼,只见上面勾出六人,两位太子良娣分明是恶疾缠身、年过三十的商家嫡女,以及出生便面带黑红胎记,但性情温顺的御史独女。 余下四位太子良媛要么身有残疾,要么接连守孝年岁比太子还高出半旬,还有两位是上京里出名的面貌丑陋,身形痴肥之女。 荀攸见此微微皱眉,此六人实在是太过明显。 皇后之心昭然若揭,此名册一出必惹朝臣震怒。 他抬起头刚想劝慰,就见皇后发丝凌乱双眸如兽,未存半点理智。 荀攸一顿,将口中话语又咽了回去。 大皇子已死,皇后已被母族放弃。在她母族要求皇后将族中女送入东宫的时候,她就已经疯魔了。 如今会不会被朝臣弹劾,于她来说根本不重要。 已至穷途末路,她还在乎什么? “奴才明白。” 荀攸躬身退了出去。 皇后懿旨一出,果然引起朝中反弹,数位大臣联合上奏,御史劈天盖地讨伐皇后,惹得文惠帝烦不胜烦。 沈千聿倒是每日跟没事人一般,满脸温和笑意。若遇见哪位为他抱不平的老臣,还会仔细聆听,再轻声安慰。 如此几日,朝中上下提起皇后便恼其不贤,就连皇后母族亦被牵累。 皇后嫡嫂多次想要入宫面见,皆被拒绝。 此事闹了大半月,直至文惠帝受不住朝臣挞伐,不得不到皇后寝宫警告她收敛一些。 看着早已失去理智,愈发疯癫的皇后,文惠帝狠皱着眉,叱其德不配位。 “德不配位又如何?难不成你能废后?” “沈丛邑,你有这胆子吗?” 皇后光脚踩着地上厚毯,指着文惠帝大骂道:“你个懦夫,炽儿被人残害你这个为人父的可曾问过一句?” “你分明知晓千炽乃被太子所害,可你就为了那么几句恭维,几句莫须有的史笔描述便轻轻翻过,你还是不是人?” “当年所有皇子中,唯有你最恇怯无能,可我下嫁之时你是如何信誓旦旦承诺于我的?” 皇后母族强盛,若不是当年文惠帝赌咒发誓上位后必有回报,她岂会下嫁? 若他婚后没有日日甜言蜜语哄骗,她岂能甘心举全族之力,帮他除掉十七、十九最后两位皇子? “若不是本宫母族,你能有今日?” “当年你跪地发誓,赌咒说定让本宫的炽儿登基为皇,哪知那全都是哄骗本宫的混话。” 皇后掀翻挂着宫灯的灯架,癫笑道:“沈丛邑,你背盟败约必不得好死!” 第159章 懿旨 文惠帝被皇后的话激得勃然大怒。 他走上前猛地抬起手掌,却是未曾落下。 “你敢动本宫?” 推开文惠帝,皇后赤脚踩在那双明黄色靴子上。 “你疯了不成?” 奋力掀翻皇后,文惠帝上前一脚踹在她腹部,随后道:“你个恶妇。” 皇后被踹得跌倒在地,凤簪沉重,这突如其来的一下不由歪歪滑落,连带着勾落一绺灰白相间的发丝。 那发丝衬在绛红色地毯上格外显眼,皇后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 文惠帝懦弱,但他未登基为皇时,二人也曾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时日。 她出身显赫难免性情张扬跋扈了些,文惠帝虽然怯懦又窝囊,但他压得下身段。是以往日二人若因小事生了嫌隙,也从来都是文惠帝先低头认错,告饶求恕。 世间再尊贵的女子,也经不住枕边人日日花说柳说,时日久了,她便就信了文惠帝那些虚情假意的屁话。 可如今想想,文惠帝的话又有几成真,几成假? “从你将炽儿圈禁的那日起,本宫就该看清你的真面目。” “沈丛邑,本宫问你,炽儿秽乱后宫一事有没有你的手笔?” 她往日不曾想过此,可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将此话问出了口。 文惠帝闻言不曾辩驳,却是眼神闪躲。 “哈……本宫就知道,本宫的炽儿并非那等好色的蠢货!” 滚烫热泪自眼中滑落,皇后趴在地上疯狂笑了起来。 难怪她的炽儿被发现淫乱后妃,却一句话都不为自己辩解。如今想来怕是他早有所猜测,知晓那幕后之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洗脱这罪名。 难怪,难怪自那以后炽儿性情大变,变得暴怒多疑。 皇后自地上爬起,看见远处散落的梅花酥冷笑一声。 “沈丛邑,你真是会装,装久了怕是连自己都骗了。” 她幼年最爱吃这梅花酥,自成婚后,文惠帝便时常让人送与她,每每见此,她都会念及昔日旧情。 可如今散落满地的梅花酥,更像是在讽刺她的愚蠢! 抓起地上掉落的糕点,皇后死命朝文惠帝丢去。 “恶妇。” 见那梅花酥,文惠帝忽而疯狂起来:“来人,给朕掰开她的嘴。” 皇后寝宫中的宫女太监,都吓得跪地不敢再动,荀攸想要上前阻止,却被文惠帝身旁的太监拦下。他微一犹豫,停在了原地。 两名太监自文惠帝身后走上来,二人行动利落反手将皇后制服在地,一人掐住皇后下颌,强迫她张开口。 文惠帝捡起地上散落的梅花酥,死命塞进皇后口中。 “三十二年前岁首宴上,你对着肃安王搔首弄姿,敬献梅花酥一事你当朕不知晓?这么多年来,只要见此物,朕便能想到你当时那令人作呕的模样。” “这些年你见此物便眉开眼笑,当朕不知你存了什么心思?” “今日朕便成全你,让你想个够本,让你可下去同肃安王早日同聚。” 文惠帝死命往皇后口中塞着梅花酥,皇后闻言却是死死咬紧下颌。 腥甜温热的血液流入口中,两个太监心下惶恐,松开手去扶文惠帝,文惠帝却是狠劲一巴掌打在皇后面上。 “呵……呵……” 三十多年的事,她还未曾及笄,她二人还未曾有婚约时候的事,他竟然记到如今? 混着血水吐出口中残渣,皇后笑道:“鼠肚鸡肠、无能且奸,沈丛邑啊沈丛邑……” “给朕拔光她的一口利牙,看她还如何辱骂朕。” 这些年,他早受够了。 文惠帝一甩衣袖,大步离去。 走出皇后寝宫,他对身边太监道:“今日事不可传出半点风声。” “奴才知晓。” 略一思索,文惠帝又道:“亦不要让皇后母族知晓。” 那太监点头,转身处理后续事宜去了。 那日过后,便传出皇后思子过度病重的消息。 皇后病重前,曾下懿旨定下太子良娣良媛人选,如今懿旨已下朝臣不好驳皇后颜面,只能不断给皇帝上折,以求文惠帝作废皇后懿旨。 但也不知是文惠帝心虚,还是并不在意太子良娣都是何人选,迟迟未有动静。 这边朝臣不停上折,那边沈千聿却站出来,直言皇后选择的女子皆是德行高尚之人。是朝臣爱重女子颜色,以貌取人。 且如今皇后正在病中,若是众人执意驳了皇后懿旨,便是陷他于不忠不孝之境地。 如此几次,为此事上折之人越来越少,除了罗大人还不死心,数次寻找沈千聿外,其余人皆随太子而去不再管此。 “太子殿下。” 罗大人年岁已高,却一直为此操劳,沈千聿实在于心不忍。 “罗大人,太子良娣一事您不必再劝,本宫心意已决,绝无更改可能。” 见罗大人满面忧虑,沈千聿微微叹息:“本宫知晓您老是真心为社稷着想,可本宫今日不妨实话实说,这些女子是必要进宫的。” “本宫有自己的计较。” “太子之意是……为了声名?” 沈千聿幽幽看他一眼,违心道:“正是。” “且如今不过是良娣二人,良媛四人,这太子妃、承徽、昭训、奉仪之位尚且空置,您又何需担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老臣迂腐了。” 罗大人点头,看得沈千聿心中一酸。 原来这朝中,倒并非如他所想尽是些贪财慕势,惯会阿谀奉承之人。 说服罗大人后,朝中彻底没了反对之声,不过半月余,文惠帝便下旨命太子良娣良媛人选,择日入东宫。 “你可曾问过那些女子愿不愿?” 万宵从吉荣手中接过明黄大氅,随后点头道:“这些女子皆愿入宫。” “如此便好。” 宋挽心思纯善又重君子之风,若让她知晓他利用无辜女子为她铺路,届时定会将他当做无耻小人看待,若那女子着恼,一时气恨不愿入宫又要如何是好? 思及此,沈千聿微微蹙眉:“真是那些女子自愿,并非东厂威逼?” 万宵垂下眼皮,无奈道:“殿下可知这些婚事艰难的女子,在府中会遭受何种境遇?” 只会比宋挽在宋府更差,她们又如何不愿进入东宫? “如此便好。” 沈千聿放下心来,话音刚落,便听吉荣来报说宋蓝安宋大人求见。 第160章 拉媒 沈千聿整理过衣襟,起身等宋蓝安拜见。 一君一臣寒暄片刻,宋蓝安方说起正事来。 原是中书省参议魏大人突患恶疾上奏请辞,圣上已准其请求,今日宋蓝安便是为接替人选而来。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完全没有单独拎出来说的必要。 二人交谈三五句,沈千聿便知晓对方还未表明真正来意。 直至正事说完宋蓝安准备离去前,方淡淡称赞了句太子简贤任能,就连东宫几位良娣良媛都是些品性出挑的。 沈千聿闻言爽朗一笑:“女子可家贫貌丑,亦可才拙性愚,但其必要温柔卑顺,德才兼备。” “东宫良娣虽性情尚可,但照比宋家女,还是少了些贤名与灵气。” 宋蓝安轻叹一声太子谬赞,这才笑着离开东宫。 回到宋府后,他更加悉心培养宋拈宋拟等人。 冬去新春来,皇后选好的太子良娣及太子良媛已进入东宫一月有余,对比半年前满是萧瑟冷意的模样,如今的东宫不仅添了几分人气,亦多了些热闹喧嚣。 那些女子大约看惯了冷眼,是以对他人的态度拿捏的极为精准。 除刚入宫时还有一二人日日给沈千聿请安外,自发现他丝毫没有宠幸她们之意,便一个两个都如家中一样,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沈千聿待她们也算宽厚,一时间整个东宫竟相处得分外和谐。 待树上绿芽渐生,花明柳媚,冷寂了一整个冬日的上京,才渐渐从萧疏中舒缓过来,透出几分盎然。 时逢看春节,文惠帝难得生了几分兴致,让人在宫中设宴,邀请朝中重臣同家眷共同赏春。 因皇后久病不愈,这负责宫宴一事便落在了江曼身上。 原本圣上有意让芸妃处理此事,但芸妃以三皇子面伤未愈推脱了去。 “娘娘将这差事推出,便不怕江妃娘娘今日从中作梗?” 宋芸宁看着面前摆放着的各种皮质、银质遮面,漫不经心道:“太子之位越来越稳,她已无暇顾及我同千柏,便是想使什么手段也不会冲着本宫来便是。” “至于太子那边,他能处理得好。” “你过来瞧瞧,哪个好些?” 彩笄上前跟宋芸宁挑选起面具来。 “宫中难得热闹一次,奴婢觉得这银质雕花的看上去清雅矜贵些,更衬三皇子。” 宋芸宁闻言嗤笑一声,未曾接话。 今岁会在宫中举办看春宴,并非文惠帝转了性子,而是因他前几日上朝之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睡了过去。 据闻那日御道之上鼾声震天,震惊朝野。 帝王迟暮,可他不敢承认。 而如今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硬撑门面想要告知朝臣他还有些用处罢了。 宋芸宁将手中银质面具放入锦匣递给彩笄,便询问起了宋挽。 她想宋挽想得紧,便早早将她召入宫中于宫宴前见上一见。 “应是快到了,奴婢去问问昌平公公。” 彩笄捧着锦匣走了出去,不多会儿便领着宋挽走过来。 “挽儿,过来给姑母瞧瞧。” 皇后重病后,后宫戒严,一整个冬日宋芸宁都没见到宋挽。今日得见她喜得眉开眼笑,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宋挽的面颊。 “姑母觉着你丰润了些。” 宋挽腼腆一笑:“在府中无忧心事,想来是应了那句心宽体胖。” “丰润些好,往日你太过瘦弱姑母瞧着心疼。” 正说着,宋芸宁唇角微微勾起,轻咳一声道:“你同东宫那小太监还有往来?” “姑母知晓吉荣?” 宋芸宁未答,却是意味不明的笑着看她一眼。 宋挽有些莫名,却是乖巧答道:“一整个冬日传过五六回信笺,大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吉荣好似很热衷让东厂给宋扶带各种物件,只是她觉得于礼不合,多数时候都让宋扶原路返还,这段时日好似再未听过吉荣有送东西来。 宋芸宁看着眼神清澈,对男女之事尚且天真懵懂的宋挽,心中一软。 暗中咒骂江行简几句,她心头方舒服些。 “姑母怎问起了此事?” 宋芸宁轻声一笑:“随口问问罢了。” “来,姑母帮你绾发,你这头发梳得不好。” 宋挽微有些迟疑,却是被宋芸宁拉着坐到铜镜前。 抬手抽掉她头上发钗,宋芸宁又将发髻拆散。柔顺青丝落下,宋挽羞红了耳朵。 宋芸宁一脸肃色道:“既然都同江行简义绝,你又何必梳着这妇人发髻?” “姑母知晓你守礼,可挽儿……” “别苛待你自己。” 每每瞧着宋挽梳着妇人不妇人,姑娘不姑娘的头发她便心疼。莫看只是个髻,她却能从中瞧出挽儿的不安。 她不知自己该如何生活,是以未出阁的姑娘身份,还是以妇人身份。 宋芸宁微微抿唇,小心为宋挽梳起头来。 “彩笄,去将这些老气的东西都丢了,省得本宫瞧着碍眼。” 见彩笄将她头上拆下的发簪捧了出去,宋挽轻声道:“姑母莫气,何必同东西过不去?” 宋芸宁冷哼一声:“你少说些话,一个二个木头似的,何日能逢春?这春日都来了,再不开花儿要等到何时?再到冬日吗?你们等得起,姑母却是等不起了。” “什么木头花儿的……” 宋挽笑抿着唇,不懂宋芸宁在说些什么。 “瞧瞧,这多好看?” 一头青丝落下,因先前挽着髻的关系,发尾微带些卷曲弧度,可这样不仅不让人觉得失礼,反添了几分娇俏女儿家的媚意。 “蘅芷这手艺着实不行,你脸蛋本就美,素净些轻点个口脂便成,浓妆艳抹的倒不适合你。” 蘅芷站在宋挽身后,忙开口讨饶。 她手艺着实比不得绿竹香草,便是她每次给自家小姐上了妆,也总觉得还不如不上时美。 如今芸妃三两下改了宋挽的妆容,让蘅芷都瞧得呆了。 虽她家小姐本就姿容倾城,可也从未如今日这般灵动天然。 宋芸宁从妆匣里拿出一只蝶扑海棠步摇,轻轻戴在宋挽头上。 “成了,今儿个你啊便就跟在姑母身边,哪里都不要去,这般美的模样,多给姑母瞧瞧,让姑母多高兴高兴。” 宋挽看着镜中的自己,甜笑着点头。 蘅芷上前仔细瞧她家小姐的妆容,准备好生学学。 宋芸宁则后退一步对彩笄道:“你去东宫寻太子,便说本宫找他有事,让他宫宴结束后来长信宫。” 第161章 巅峰 宋芸宁实在瞧不得太子那不开窍的模样。 他行事拖拉,挽儿又是个守礼守旧的性子,若无人添一把火,这二人不知何年何月能说上一句话。 若是真随着这二人的性子来,怕是她孙儿都抱上了,这二人还未能走到一处去呢。 将宋挽拉了过来,宋芸宁道:“你今儿也好生帮姑母瞧瞧,谁家的姑娘适合千柏。” 上京里头未有婚约的姑娘们,参加宫宴是唯一可公然露脸的机会,怎奈文惠帝往年最怕生事,甚少举办这等宴会。 “你是不知,这十几二十年,世家里头的婚事都艰难了不少。” 宋挽轻轻拍了拍宋芸宁的手,示意对方说话谨慎着些。 “你呀,你这性子日后就适合寻个跳脱些的,不然两人要烦闷死。” “姑母打趣挽儿。” 宋挽一笑,水润润的眸子弯成一道新月,瞧得宋芸宁喜欢得不行。 “你今日便这样多笑笑,也好让那些毛头小子知晓,这上京里头谁家姑娘才是最美的。” 被打趣得双颊晕红,宋挽拉着宋芸宁的手无声讨饶。 姑侄二人在殿中聊了许久,方走出长信宫至御花园参宴。 宋挽来得早,且又直接被昌平接到芸妃那里,自然跟宋夫人宋摇宋拈等人不是一路。如今宋夫人带着女儿坐在一品大员家眷之后,看着宋挽坐在最前排。 只是宋挽性子内敛,虽位置瞩目但一场宫宴下来,从未东张西望一眼。她自然也不知坐在皇帝下首的沈千聿早已坐不住,目光满宫宴中游离。 万宵在下方瞧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家主子自进场,百官跪拜行礼时,便满脸希望那人抬头瞧自己一眼,怎想那宋家嫡女如此守规矩,始终不曾逾矩。 想到此,他转身去看宋夫人身边的三位少女。 一个面色羞红时不时偷觑他家主子,一个沉稳内敛一直不曾抬头,还有个年岁尚轻的正低头打量面前菜色。 目光在宋拟面上顿了顿,万宵转过头,暗道唯独这姑娘尚有几分贵女风范。 场中心思浮动的不只沈千聿,江行简看着面庞婉秀时不时浅笑的宋挽,亦觉心头苦涩难当。 没有了宋挽的城阳侯府,于他来说同冰冷难捱的牢笼没什么区别。 宫宴行至半路,文惠帝兴致大涨很是奖赏了几位才情出众的贵女,宋摇亦在其列。 从宫女手中接过文惠帝赏赐,她忍不住去看沈千聿。 沈千聿百无聊赖勾着玉箸,心思却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唯有万宵知晓,若非他家主子还尚存一丝理智,怕是早盯着宋挽不放了。 一场宫宴,众人皆有心思。 好不容易挨到文惠帝退场,沈千聿率先离开。 “挽儿,姑母也累了,你陪姑母回长信宫歇歇?晚间姑母寻昌平送你出宫如何?” 宋挽点头,让蘅芷告知宋夫人后扶着宋芸宁离开。 “母妃,你陪沭儿玩儿……” “别扰母妃。” 江曼将沈千沭推开,他如今虽能下地行走,但还是不若以前方便,若是走得急了便难免会趔趄摔跤。 如今被江曼这么一推,当下便摔倒在地。 “你……” “喜璋,照顾好五皇子。” 低低丢下一句话,江曼也快速离去。 趁着文武百官还在宫中,她尚有要事需做。 如今太子地位愈发稳健若再不动手,怕是日后便彻底没了机会。 匆匆向远处一个宫女使了眼色,江曼很快消失在御花园。 喜璋上前抱起五皇子,将他送回了衍庆宫。 衍庆宫今日完全不似其他宫那般喜庆,整个衍庆宫静悄悄的,人都不知被调用到哪里去了。 沈千沭被送回自己寝殿后,忍不住在福祥面前哭了起来。 “主子莫哭,小的陪着您。” 福祥年岁不大,刚净身的时候也就跟沈千沭差不多的年纪。 他是个憨直忠心的,因着江曼不喜心思复杂之人,是以沈千沭身边都是些如福祥这样的老实太监。 从红色大橱柜中翻找出林葭玥送来的一箱子稀奇物件,他将东西偷偷送到沈千沭面前。 “主子选个心仪的,奴才同陪您一起玩儿。” “我想让母妃陪我。” “娘娘事忙,待明日,明儿个娘娘必会陪着小主子。” 沈千沭看着福祥,瘪瘪嘴落下一滴泪。 福祥急得满地乱转,看见床下的独轮车,便忍不住拖出来尝试。他摔倒了爬起,爬起了接着摔,如此反复逗着沈千沭。 “呵呵呵……好玩儿。” 到底小孩心性,不过一会儿,沈千沭便被带跑了心思,踮着脚下地跟福祥玩到一处去了。 “咱们去池子里放船,这木船我早想放了,只是先前我出不去。” “五殿下,这会儿咱们可出不去,明儿……” 见自己刚说一句明儿,沈千沭便弯着嘴欲哭不哭,福祥急忙道:“外头有值夜的,咱们过不去。” “无妨,我知晓道路。” 拎着两艘制作精良的三层木船,沈千沭拉着福祥,偷偷从墙院下溜到衍庆宫内的荷花池。 “真的能浮起来。” 二人缩在小石桥下,捂着唇笑得畅快。 “殿下,该回了。” 福祥心中害怕,只玩了半炷香时间便急着回寝宫。 沈千沭点头,他也知晓自己不好贪玩,便弯腰去抓池子里的木船,准备离开。 只是他人小手短,哪儿够得着? 方往前一使劲便噗通一声掉进池子里。 “殿下。” 福祥惊出一身冷汗,想也未想便跟着跳进池中。 五六岁的孩子掉入池子里,还未等扑腾出什么声响便很快没了动静,福祥扑到沈千沭身边,拼了命想要将人拉回岸边。 只是他年纪也不大没什么力气,在水中折腾了一会儿便也失了力。 无奈下,福祥只得放弃,自己一人游至岸边。 月色莹润,福祥只见银鳞闪闪的水面上,漂浮起一道小小身影。 “五殿下……” 福祥边哭边咬着牙,想了想又重新跳回池水中。 衍庆宫宫女发现五皇子不在寝宫时,俱都吓破了胆。几人不敢声张,都准备找到人后再将此事禀告给江曼。 而江曼什么都不知,她此时正伺机而动,准备给予沈千聿迎头一击。 唯有将太子拉下马,她的孩儿方可重回巅峰之势。 第162章 开窍 一整个看春宴,沈千聿的心思都放在文惠帝何时离开上。文惠帝刚走,他便也跟着离去,只为让宋芸宁可以早些带宋挽离开。 走出御花园,沈千聿同吉荣一起往东宫方向去。 “这花儿开得不错,江妃娘娘有心了。” 吉荣看着摆放满地,将宫中正路都占用上的花盆,不解地看了沈千聿一眼。 昨日他家主子分明还说这东西累赘得很,不仅劳民伤财且还阻断了宫道,今日怎得就变成江妃有心了? “你不必跟着,去将白日里本宫准备的节礼捧来。” 白日他已往宫中各殿送去节礼,唯长信宫的留了下来。虽逢正节,但晚间亦不好无由去到皇妃寝宫。 吉荣很快将沈千聿准备好的节礼送了过来,他抬起掂量两下,自觉分量足够方一人大步往长信宫而去。 只是路途上总有宫女太监上前行礼,他心中厌烦,打发了三两拨人转而换了条相对偏僻的路线。 途经凝香阁,沈千聿只听里面传出一阵悦耳琴声。 “装神弄鬼。” 嗤笑一声,他半点不曾停留。 怪道今日所遇太监宫女多得不像话,原是在这里等着他。 面上神色微凝,他心中升起一丝烦躁。 若是有人在此埋伏,那芸妃派人所传之话是真是假? 他微一顿,想了想步子迈得更大。 若是假,无非白跑一趟,可若是真的他却不赴约,那不成不知礼数狂妄自大之人了? 沈千聿如此想,心中莫名雀跃几分。 只是还未等他高兴多久,刚走出凝香阁不远便觉身后袭来一阵香风,浓重脂粉气让沈千聿狠狠皱起眉。 “什么人?” “太子殿下,您救救小女。” 身后跑出一位衣衫不整的女子,那女子身段风流,腰肢纤弱得仿佛一掐就会断似的,软得不成样子。 且她说话间双眸含水,似嗔似怕看着沈千聿的娇怯模样,楚楚动人也十分勾魂。 “殿下,救救小女。” 那女子跌跌撞撞哭着扑向沈千聿,沈千聿一动未动,却在那人歪着身子马上要倒进自己怀中的时候,猛地侧身。 噗通一声,那女子跌在地上摔了个实打实。 被人扯得凌乱的外衫,顺着滑腻肌肤缓缓滑落到地上,少女露出皙白脊背,娇娇趴在地上半晌没有起身。 沈千聿正欲离开,却听少女用那婉转如莺啼的嗓音啜泣道:“太子殿下,有贼人在小女身上落了催情香,殿下救救小女……” “方才殿下也闻见了小女身上的香味,若是不解,于身子有伤。” 少女抬起头,露出一张绝世娇颜:“殿下,小女……” 将身上衣物拢了拢,她满面羞色:“小女清白已无……小女不求名分,只求能留在殿下身旁为奴为婢,以守名节。” “名节?” 沈千聿打量那女子一眼,冷笑道:“深更半夜衣衫不整你哪里来的名节?能说这么多废话,想是摔得不够疼。” 懒得同她多说,沈千聿低头看了看手中提盒,见东西歪都未歪便利落离开。 直到他走出很远,那女子疼得都未能起身。 “废物。” 江曼自阴影处走上前,低头看着地上的女子眼神阴鸷。 “娘娘。” 少女欲哭不哭,柔声求饶:“太子殿下中了民女的魅香,不应没有反应,娘娘再给民女一个机会,民女定然……” 江曼朝身后太监不耐一瞥,那太监无声上前捂住少女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若知晓这东西如此没用,本宫也不会费尽心思将她借由看春宴接入宫中。” “娘娘,那今日?” 江曼眉目一厉:“你当太子是傻得吗?一计不成他还等着你再施一计?” 宫女沉默退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回衍庆宫。” 几人离去后,出现一个身形瘦弱的太监,打扫四周,将周围痕迹全部抹去方无声离开。 沈千聿心中有事,懒怠管他人的歪心思,一心一意往长信宫走去。 刚进入长信宫,他就见宋挽在芸妃寝宫外的石桌上,与蘅芷边写边贴祝春字画。 今日的宋挽与往日格外不同。 沈千聿一时也说不清她变了哪里,但就是让他觉得如何都看不够。 宫灯下的宋挽,仿佛带着一层浅浅光晕,她本就眉目柔和,如今沐在橘色灯火下,更添温柔妩媚气息。 沈千聿只觉胸中雷动,滚烫血液自心间处流淌至全身,很快便灼得他拎不住手中提篮。 心念起,情欲动。 沈千聿忽然就慌了神,抓着提盒的手也忍不住紧张攥了起来。 实在是……不应该! 他怎么会……怎么会呢? 呆呆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沈千聿紧紧皱着眉头,心中纳罕。 南庆时候秦娆也给他吃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但除了年少时曾有过一二次躁动,之后那些药物于他来说早就失了效用。 今日那女子手中的东西,总不会比以淫逸放荡、狗走狐淫出名的南庆皇族更好了。 他根本不可能受其蛊惑。 所以,怎么会? 沈千聿呆呆站在院门前,宋挽同蘅芷贴完宜春帖,刚一转头就见一高大男子站在身后不远处。 还不等瞧清那人面目,宋挽便双膝跪地低头拜见起太子来。 太子冕服太过刺目。 “宋氏长女拜见太子殿下。” 见自家小姐都跪了下来,蘅芷也忙跟着跪了下来。 沈千聿脑中纷乱,他低头看着宋挽仍旧是心如擂鼓。 今日宋挽穿了身矮领褙子,低头时乌黑长发自肩头滑落,露出一只如白玉般的耳朵。 沈千聿向后退了一步,不曾言语。 宋挽跪在地上,太子不曾发话,她亦不敢开口起身,只能静静等太子动作。 哪儿想过了片刻,她只听咣当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着一阵凌乱脚步声响起。 待听见太子已经跑远,宋挽才愣愣抬头。 “小姐,方才那个……可是太子?” 宋挽亦眨着眼:“身着绛袍,脚踩赤舄,应是太子无疑……”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皆不知是个什么境况。 宋芸宁抱着披风从寝殿中出来,就见这主仆二人跪在地上,都呆愣愣的。 “怎么回事?你二人跪在这处做什么?正是反寒时候,仔细坏了膝盖骨。” 将宋挽拉起,宋芸宁皱着眉:“做什么呢你?” 宋挽道:“姑母,方才好像是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来了?在何处?” 宋挽指着地上散落的一堆东西,神色忧虑:“不知呢,丢下这些便跑了。” 第163章 情义 “跑了?” 宋芸宁一脸震惊。 宋挽点头,面色也不好看。 宫宴过后太子一人来寻姑母,应是有要事,可她在此也不知是不是耽误了什么。 且太子的反应着实太奇怪了些,实是如何想都想不明白。 宋挽只觉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才让太子失态至此。 可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什么样的事情能让自幼为质的太子,慌张成这般。 宋芸宁皱眉:“不必理会,再的大的事明儿也就知道了。” “姑母说得没错。” 将手中织锦披风为宋挽穿上,宋芸宁道:“我让昌平送你回府。” 宋挽点头,哪里知道沈千聿回了东宫,心都未曾静下来。 万宵同吉荣在东宫看着宫女粘宜春帖,二人站在檐廊下,就见沈千聿面沉如水,急匆匆自外面大步而来。 “殿下不是去……” 万宵还没说完,他家主子就已消失在面前,只留下一阵刮人的风。 “怎么了这是?” 吉荣摇头,二人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沈千聿褪了太子冕服,一头扎进东宫里的白玉池中。 二人进来,吉荣捡起地上衣物,万宵则半蹲在池边,看着闭眼且一脸烦躁的沈千聿。 “殿下这是怎么了?” “别吵。” 他有些事情未想明白,如今正在想。 沈千聿心脏还咚咚跳个不停,他睁开双眸掬起一捧水泼在自己面上。 “我应当负责。” 万宵不解:“负什么责?” 他同宋挽数次相见,应是坏了她的名节,理应负责。 沈千聿抿着唇,没有开口。 不对,这些都是借口,他对那人生了欲念,同那女子口中的催情香有关又无关。 脑中浮现起今日宋挽的一举一动,沈千聿将头扎进白玉池中许久方出来。 他竟然对宋挽生了那样的心思! 想到宋挽,沈千聿忽然一愣,他方才就将那人丢在原地,自己跑了? “派人去长信宫问问,宋姑娘可曾离开。” 吉荣应是,转身走了出去。 万宵一脸兴味看着沈千聿,暗想今日真是难得,他家主子居然化身那晒裂的葫芦瓢,开窍了。 见他一脸躁意,万宵笑着寻宫女给太子熬凉药去了。 二人离开,沈千聿扯过软巾囫囵擦了擦脑袋。 若不是钟情宋挽,他哪里会生出那样的心思? 南庆皇族无论男女,都是嗜淫好欲之人,他在南庆皇宫见过不少荒唐事,实对男女之事恶心得紧。 可如今他竟对宋挽生出亲近之心,必是不知不觉爱慕了她。 沈千聿眼皮微垂,莫名有些羞意。 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又觉近日所作所为实在是蠢得很,好在那人不知也想不到别处去。 盘膝坐在白玉池边,沈千聿已经琢磨起,要如何将宋挽拐回东宫好生护着了。 吉荣从外头回来,禀告宋家姑娘已经离宫,只是他说话时面上悻悻,很是无精打采。 “发生什么了?” 吉荣哀怨抬头:“殿下可是得罪了芸妃娘娘?娘娘扯着奴才骂了大半个时辰。” “……” 沈千聿轻咳一声:“辛苦你了,明儿我去长信宫给她赔罪。” 他还有事想要求芸妃娘娘,若不好生赔罪,怕是难夫妻共白首了。 在东宫辗转反侧一整夜,天刚蒙蒙亮,吉荣便来报,说昨日五皇子沈千沭跌落池水中被淹死了。 沈千聿皱眉:“谁的手笔?” “是意外。” 吉荣道:“早上宫女在荷花池子里,发现两具尸首。” “应当是五皇子晚间领了身边随侍去池中放船,今早打捞出来的时候,他手中还攥两艘木船。” “衍庆宫那边……死了不少人。” 沈千聿微微皱眉,停顿片刻道:“让东宫之人远着些衍庆宫。” “主子是怕芸妃娘娘对咱们下手?” 沈千聿摇头:“本宫不愿做那痛打落水狗之事,实不体面。” 亦非君子所为。 思及君子二字,沈千聿淡淡一笑,到此时此刻,他方明白为何饱受苛待之人会钟意宋挽。 因为只要站在那人身边,便会心境平和,生出无畏勇气。 随手拿起枕边宋挽赠予他的书,沈千聿翻至那句‘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时,又是勾唇一笑。 修身求己做君子,行光明事,果真是快乐的。 起身换上常服,沈千聿去了长信宫拜见宋芸宁。 宋芸宁方见到他,便觉此人举止气度大有改变。 原来的沈千聿狂妄有余,落拓不足,今日的他却无论神色举止,皆显潇洒超脱。 本还想问问沈千沭之死是否与他有关,如今却是不必再问了。 想了想,宋芸宁道:“你昨日怎么回事?” 沈千聿轻咳一声:“让姑母看笑话了。” 一声姑母,喊得宋芸宁眉眼间满是欢欣愉悦。 “如何想明白的?” 他哪敢在宋芸宁面前,大谈自己那想要“欺师灭祖”的心思? 沈千聿淡淡一笑带了过去。 “不想说?” 宋芸宁面上笑意变得温和了几分:“说吧,今儿来寻我所为何事?” “想请姑母召挽儿入宫,我有些话想同她说。” “看来你已有万全准备。” 沈千聿笑而不语。 如何让挽儿一步步走向至高之位,他早有定夺。如今难得并非是此,如今难得是如何让挽儿心甘情愿进入东宫。 宋挽守礼,她绝无可能与任何男子,于缔结婚姻之前先有私情。 若想要她来自己身边,唯有一个办法。 沈千聿看向宋芸宁,神色肃正:“姑母放心,我今生必以真心待挽儿,护她一世无忧。” 宋芸宁双眼一热:“你好好待她,挽儿也会好生待你的。” 她的挽儿温柔又柔软,若是真心喜欢一个男子,必然全心全意待他。只是不知沈千聿有没有那份福气,能打开挽儿的心了。 “姑母放心。” 他生于皇家,长于囹圄,虽流着皇室血脉,但他并无皇家人的薄情同寡义。 他见过黑暗,亦知晓世间万物尤其是人之善意最为难得,所以他绝对不会轻易挥霍宋挽的真心。 他也会好好将宋挽护在羽翼下,直至身死魂消。 第164章 妥当 “娘娘连召小姐入宫,可是为了五皇子之事?” “应当不是。” 宋挽捏着帕子,也觉得有些奇怪。 “阿兄说圣上派人仔细巡查过,五皇子的的确确是意外身亡,无论太子还是姑母,如今都没有对五皇子下手的必要,所以今儿召我入宫,应是其他事。” 宋挽抿唇:“只是不知为了什么。” 蘅芷道:“小姐无需忧虑,应该不是什么要紧事。” 从衣橱中选了件樱红色百花裙,蘅芷刚要为宋挽更衣,便见她摇头:“换身雅致些的。” “宫中有丧,虽五皇子年幼不办丧仪,但我们亦不好招摇过市。” 待换过鹅黄色披风同月白长裙后,宋挽这才坐上昌平来接的马车。 宋芸宁一早便在长信宫等她,见人过来不由笑着称赞她今日穿戴。 说了几句后,芸妃轻笑道:“今日姑母也是受人所托,有人想见见你。” 宋挽不解,正欲询问,宋芸宁又开了口:“让他自己同你说。” 示意蘅芷跟自己离开,整个院中便只剩下宋挽一人。 正不知眼下是个什么情形,她便听有人轻咳一声。 沈千聿身穿太子常服,几步走到宋挽面前,宋挽看着他的面容,神色数变。 “参见太子……” 她刚准备跪拜,便被沈千聿虚扶一下,阻拦了她要下跪的动作。 宋挽向后退了一步,仍旧跪了下来:“见过太子殿下。” “姑娘快起。” 沈千聿刚向前,宋挽便起身继续后退一步。 她微微低着头让人猜不出心思,沈千聿却是知晓她恼了。 “我并非有意欺瞒,实是先前在宫中只能以吉荣身份苟活,方让姑娘误会。且我亦从未有过戏耍姑娘之心,你万不要如此想我。” 知晓宋挽不适,沈千聿主动拉开二人距离。 宋挽仍低着头默默不语,任由他一人开口解释。 “我知晓自己所行不端,并非君子所为,但当初乃形势所迫,实在别无他法这方唐突了姑娘。” 听他这推脱之言,宋挽只觉羞愧难当。 太子以内侍身份与她相交,不仅不合礼数,更是……毫无体统。 紧捏着帕子,宋挽气红了一张脸,许久才吐出一句:“不知太子召臣女入宫是为何事?” 沈千聿眼神一黯,便是知晓若有今日,他二人必回不到从前。 但他不是个轻易认输之人,反倒越挫越勇。见宋挽抵触自己的亲近,沈千聿神色肃正几分:“今日寻姑娘前来,是因本宫想同姑娘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宋挽微微蹙眉,这方抬起头看向太子。 “一箭数雕的交易。” 将手被在身后,沈千聿暗暗吐出一口气,以缓解心中紧张和羞赧。只是他面上装得四平八稳,颇有人样。 “本宫想让姑娘入东宫……” 宋挽正要反驳,他抬手打断对方:“姑娘先听本宫说完。” “虽之前本宫不得不隐瞒身份欺瞒姑娘,但本宫对你,对宋家从来没有恶意。” 见她神色似有所动,沈千聿继续道:“姑娘亦知本宫自幼到南庆为质,莫说读书识字知进退,便是看几份文绉绉的折子都颇为费劲……” “所以本宫身边需要一个人,一个有能力辅佐本宫,性情沉稳又可帮本宫保全皇家颜面之人。” “本宫觉得唯有宋姑娘的人品学识,足以胜任。” 沈千聿见她神色愈发松动,不由忙跟了一句:“本宫并无以权欺弱、要挟姑娘之心,本宫搜罗上京数位才德兼备之女,可奈何本宫实在无法放下防心接近她们,更无法如信任姑娘这般信任她们。” 急急表明自己对她的一片真心,沈千聿喃喃:“思来想去,还是姑娘最为适合。” 宋挽眉宇间微不可查的皱起一瞬。 “当然,本宫不会让姑娘白白受委屈。” 沈千聿站起身向前一步:“若是姑娘愿意进入东宫,我必以后位许之。” 宋挽惊讶得睁圆了眼睛。 “此言真心,绝无欺骗。” 见宋挽不为所动,沈千聿道:“你不必惊讶,这是本宫同宋家的交易。” “宋家?” 宋挽抿着唇,信了他的话。 若不是与家中通过气,姑母也不会安排太子与她相见。 而父亲……根本不会拒绝太子的提议。 少女秀眉轻轻颦起,沈千聿心头一软,柔声哄着:“本宫敬重姑娘学富五车,实不忍姑娘只因先前所托非人,便要落个碌碌一生的下场。” “若姑娘入了东宫,无论对你兄长亦或是芸妃娘娘,都只有益处。” 果然,提起宋扶同宋芸宁,宋挽眼中的戒备之色瞬间转淡,她双目微敛,似是已在盘算如何行事方能为自己的兄长同姑母,谋取最大利益。 沈千聿唇边勾起淡淡一笑,心中既是无奈又是心疼。 心疼她到了如今,也不曾为自己打算过一日。心疼她只听入了东宫于宋家有益,便将身处后宫有可能遭遇的艰难抛却,一心琢磨如何助力宋扶宋芸宁去了。 伸出一只手,刚伸到宋挽面前,沈千聿又收了回去。 险些,险些未控制住自己抚上她的发。 轻咳一声,沈千聿将手背在身后。 “来日入了东宫,你同芸妃娘娘便可整日相见,三皇子未赐封地前,你也可近身照顾。” “待日后宋扶大婚,英国公府也不敢借大长公主之势,轻视了他去。” 宋挽沉默许久,这才捏着帕子道:“我的身份无法进入东宫。” 沈千聿呼吸一窒:“此……此事姑娘不必担忧,一切有本宫。只要姑娘答应进入东宫,本宫……其余的所有俱都由本宫想办法。” “只是先前或许要委屈姑娘一二,入宫的分位应不会太高。” 宋挽摇头:“全凭殿下安排。” 她这再嫁之身,怕是不会说上什么能帮到姑母同兄长的婚事了。如今能入东宫,日后可为家中增添一分助益,已是意外之喜。 沈千聿闻言,语气急切道:“姑娘放心,放心……本宫必安排得妥妥当当,万无一失!” 第165章 承徽 听出沈千聿语气中的激动,宋挽视线自他面上扫过,很快便转到一旁。 沈千聿却是在思索,日后要将她安排至哪个院子里。 需得离他最近的,如此他才能放在眼前就近照看。 正琢磨些有的没的,便听宋挽道:“不知殿下可同臣女父亲商议过此事?” “自然。” “宋大人知晓此事,姑娘放心。” “殿下可还有其他事要交代?” 沈千聿摇摇头:“本宫不打扰姑娘同芸妃娘娘叙旧,本宫告辞。” 说完,沈千聿免了宋挽的礼,大步走了出去。 皇后被文惠帝以重病之名囚禁许久,如今也不知还能拖到什么时候,万一哪日他那个心胸狭隘,鼠腹鸡肠的父皇,又想起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送了皇后入黄泉,他想要将人送进东宫可就有得等了。 沈千聿暗暗摇头,加快步子回了东宫。 “明日将这些东西送去宋府。” “这单子上的东西,瞧着可不像是给宋家嫡女的。” 沈千聿眉尾一挑:“瞧着不像?如何不像?左右本宫未指名道姓,想要送与谁不成?” 万宵目光扫过礼单,笑看着自家主子。 这些东西并不如何贵重,但都是些稀罕玩意。从女子用的胭脂水粉至头面首饰,再到布匹衣物应有尽有。 但这些东西都有一个特点,便是样式富贵浮华,颜色鲜艳俏丽。 若是熟知宋挽性子的人,乍看之下便会觉得不是送与她的。 可…… 万宵轻笑出声,暗道他家主子实在是奸。 “属下知晓该如何做了,主子只管静候佳音。” 耗费半日,万宵方将名单上的东西收整妥当,第二日刚下朝便去了宋府。 宋蓝安见他上门,满面笑意上前迎接。 “今日来是为了正事,宋大人无需如此客气。” 万宵一脸诚敬:“殿下有谕,宋家女勤勉柔顺,性行温良,今日赐艳霞色百蝶穿花纹蜀锦六匹,吉祥如意云纹罗纱六匹,百福……” 将沈千聿赐下的物件一一念出,万宵指使着身后太监抬进宋府院中。 宋蓝安神色不显,仍一脸笑意谢过太子。 待将万宵送出后,他眼中客套方慢慢淡去。 太子派人赐下不少物品一事传入后宅,宋夫人早就一脸喜色等在旁边,如今见宋蓝安面色难看,不由上前询问:“老爷这是不高兴?” 宋蓝安瞥她一眼,没有言语。 又讨个没趣,宋夫人面皮一抽,险些将手中帕子扯断。 “这些东西……” 宋蓝安将所有东西一一打开,看着琳琅满目的物件沉默不语。 宋夫人见那一堆好物却是眉眼一亮。 “这些……都是赐给摇儿的?” 宋蓝安冷哼一声:“你怎知是赐给摇儿的?” “这……这些东西的花色、样式,除了摇儿还有谁适合?难不成太子赐下东西之时,没说过是赐予谁的?” 宋蓝安冷哼一声,仍未回答。 宋夫人被他这模样折磨得心神俱疲,每一次他的冷哼、他的无视都让她痛苦万分。 只是以前她不敢亦不想问,今日却不知是不是被太子亲手筑下的美梦,养足了勇气。她终于忍不住道:“若老爷觉得妾身愚笨,便多同妾身说说您心中所想,老爷不说,妾身又如何能猜到?” “妾身知晓我不如姐姐聪慧……” 刚提起宋扶宋挽生母,她便见宋蓝安面色一沉。 宋夫人忍着愤然,红着眼道:“妾身只不过是问问老爷为何瞧见太子赐下这些物品,仍心头不快,这也不能说?” 宋蓝安看她一眼,语气淡漠道:“太子赐下这么多闺中玩意,你瞧不出是何意思?” 宋夫人本想说是太子看重宋府,看重宋摇,可见宋蓝安那面色便知定然不是。 她摇摇头,望向宋蓝安。 “罢了。” 宋蓝安道:“私下赐礼,说明太子并无让宋家女做太子妃之意。” 说完,宋蓝安大步离去,再无心思搭理宋夫人。 既不是太子妃之位,这些东西是赐给谁的,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太子心思缜密,太子妃之位悬而未决,定是因太子心中早有人选。 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太子妃定下后,这皇后之位便不会轻易更改,宋家怕是无缘皇后母族了。 他匆匆而去,只留下一脸惊愕的宋夫人呆在原地。 宋夫人苦着脸,心下委屈。 是了,若是太子有意让摇儿做太子妃,怎么会私下赏赐东西?太子大婚必由宗人府操办,纳采问名下聘之事,根本不可能私下进行。 如今这样送了东西来,给的位分怕是不会高了。 太子良娣位置已满,如今最高位分也只剩下个太子良媛…… 宋夫人心中一拧,万分不舒服。 太子妃之母尚能得太子礼待三分,这太子良媛之母,都还不如她诰命夫人的身份来得值银钱。 想到宋摇宋拈如今还在后院同嬷嬷学规矩,宋夫人便觉得眼前一黑,晕得厉害。 “夫人您没事吧?” 檀竹扶着宋夫人,将她搀扶回房。 晚间宋摇宋拈以及宋拟结束了课业,一起过来给宋夫人请安。 见宋夫人身体不舒服宋拟便早早离去,十分得体。 “母亲白日还好好的,怎得这会儿便不舒服了?” 宋夫人拉着宋摇的手,将今日太子赐礼与宋蓝安所言都说给宋摇听。 宋摇闻言眼睛一红,瞬间委屈起来。 宋拈在一旁轻声哄慰,却是收效甚微。 见母亲同宋摇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宋拈柔声道:“倒也不必如此伤心,虽如今只是个太子良媛的身份,但日后……还是有机会的。” “只要父亲同兄长立下功绩,阿姐还有再进一步的可能。” “莫说太子良媛,便是为承徽日后也有能升位分的时候。” 宋夫人闻言道:“拈儿说得没错,如今算不得什么,日后太子登基,你的好日子才来呢。” “母亲说得对。” 宋摇抹了抹眼中泪水,笑着道:“摇儿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待摇儿有了身份,父亲同宋挽便再不敢苛待母亲了。” “母亲放心,摇儿定给您挣个称号,让府里所有人都不敢再小瞧您一眼。” “摇儿乖。” 宋夫人抿着唇,心中这方略略安定下来。 第166章 门生 劝慰过宋夫人后,宋摇拉着宋拈走出宋夫人房间。 “二姐姐……” 太子式微时宋家便已同太子站到一处,且宋家嫡女无论地位还是实力,都足够胜任太子妃一位,所以太子今日举动实在很有问题。 于宋府来说太子良娣身份已算不得高,而如今一个良媛位分不啻于羞辱宋家,父亲不该不知晓此事,可为何父亲未曾言语? 宋拈心思繁乱却知这些事情同母亲说,也只会让她白白焦急,起不到任何作用。 如今她正准备开口提点宋摇,可还不等开口,就被宋摇拉着往府中库房走去。 “二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去库房瞧瞧太子送来的东西。” 想到沈千聿,宋摇脸色微红。 “库房已落锁,此时……” 哗啦一声,宋摇甩了甩手中的铜钥匙:“我们偷偷去库房瞧,不碍事的。” 宋拈皱眉:“这钥匙是母亲给二姐姐的,还是二姐姐自己拿出来的?” “这于礼不合。” “你整日在那礼礼礼的,你倒瞧瞧这府中还有谁守着个礼字?那个……” 指了指宋挽院子所在的方向,宋摇轻哼一声:“伤了夫婿不说还有脸归家,便是回了府中亦不曾敬重母亲,连发送母亲身边人之事都做得出来,你瞧她可曾守礼了?” 宋拈摇头:“我们不该背后议论大姐姐,且她不遵从礼数同我们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她不遵从礼数,我们便可以学着她吗?” “难不成大姐姐伤夫在前,我们也要跟着学在后?” 宋拈抬起手,想要去拿宋摇手中的库房钥匙。 “你夺什么?这是母亲给我的。” 勾着黄铜钥匙向后一躲,宋摇瞬间又从宋拈手中将东西夺了回来。 “嘶……” 钥匙边缘划过掌心,淡淡血痕浮现,疼得宋拈甩了甩手。 “你没事吧?我领你去房中涂些止血的药粉。” “不必了,小伤口。” 宋拈长长叹息,盯着手掌心怔愣不语。 “怎么了?不会就为了这点子小事,记恨上自己阿姐了吧?” 宋摇抓起宋拈的手,轻轻吹了吹:“小伤口,没得那般娇贵。” “我无事。” “阿姐,我去房中涂些药物,你……你自己要做什么便去吧,小心些。” “知晓了,还用你说。” 轻点了宋拈鼻尖,宋摇转身离开,刚走过垂花门她又回头:“记得别沾水,免得落了疤。” “拈儿知晓了。” 宋摇一笑,抿着唇走了出去。 宋拈抬起手掌,看着掌心上的血痕微微出神。 她一直都知晓宋摇的性子,往日里她总想要拉着些对方,让她别走了歪路,可无论母亲还是二姐姐都不信她。 宋拈垂眸,心中有些烦闷。 母亲虽是府中主母,可父亲对她母女三人,实在说不上有多看重。 父亲眼中先有社稷,后有宋氏一族,再其次便是日后要接掌宋府,以及宋氏族长之位的宋扶。 其余的,便是大姐姐都不见得,是否真被父亲放在心里。 后宅女子,不得父兄喜爱本就艰难,若母亲再是个立不起来的,便真没什么日后好说好想了。 宋拈捏了捏掌心,暗自沉思。 她真的要一直拉扯着宋摇不放手吗? 如今日这般她规劝宋摇反被连累之事,她日后还要继续做下去吗? 宋拈眨着眼,眸中带着点点茫然。 宋摇已经及笄,她的后路已经定下,可她呢? “银粟……” “三小姐,奴婢在。” 宋拈圆嫩脸蛋还带着一丝稚嫩,她望了望身后宋夫人紧闭的房门,终究摇了摇头。 “回房吧。” 宋拈黯然离去,并不知宋摇不仅去了府中库房,还偷偷将太子赐下的物品一一打开查看、把玩。 尤其在看见那几匹花色纹样都顶顶鲜亮的布匹时,更是喜不自胜。 小心打开装了玉簪的匣子,宋摇轻轻摸上去笑得甜美。 这簪子,真的很衬她。 “这些东西明明是太子赏赐于我的,怎会被父亲收到库中来?” 上次她同宋拈只得了两个小小的如意扣子,让她怄了许久,今日这东西正是能找回颜面的,哪儿想却被父亲送到了库里。 宋摇抿着唇,小心将手中玉簪戴在头上。 她同宋拈手里并非没有好东西,但为数不多也是真。唯有几件可拿出手的,也都是芸妃娘娘早年赐下,或赐给母亲,母亲转赠给她们的。 母亲为苏家庶出,在外祖家亦算不得受宠,手里自然没好东西,而父亲根本没心思去管后宅女子的妆匣是满是疏。 将玉簪从头上摘下,宋摇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番才重新放回箱笼中。 她并非眼皮浅中意这些个贵重东西,她只是心中不平。为何同为宋府嫡出小姐,她与宋拈跟宋挽的差距会这般大? 宋挽身上穿戴无一不好,无一不精。哪怕她守寡,芸妃也会给她攒一堆名贵物件。 更过分的是芸妃宁愿把那些东西留给宋挽陪葬,也不愿给她们母女一点半点! 明明……明明她们都唤芸妃一声姑母,明明她们都是一家人。 合上箱笼时,宋摇忍不住咬牙暗自发誓。 她一定会进入东宫,也一定会居后位,让所有轻视她们母女的人,以后都只能跪着拜见她。 仔细将东西收拾好,宋摇走出库房。 宋蓝安回到书房后,越想越觉得太子今日举动有所深意,正想再重新查看一番送来的物件时,便见宋摇一脸野心自库房中走出。 他微微皱眉,转身离开。 宋府管家陪在他身边,见此情形也有些诧异。 宋蓝安长叹口气:“到底是不成。” 宋府管家低头道:“二小姐年纪尚轻,许是日后进宫就好了。” “日后,要等到多久后?难不成等到她将整个宋氏一族都带累进去,方能懂些规矩,长些眼力?” 管家不敢再出声,宋蓝安道:“明日你去我门下寻几个性情持重,人品端方的门生,摇儿的婚事该定了。” 无论太子有什么打算,他都不能让宋摇进入宫中。 他不求宋摇为族中谋利,只求他宋蓝安之女不要祸及族人。 宋蓝安说完又皱眉补充一句:“无需考虑出身背景,为人品性上,你好生挑拣挑拣。” 第167章 事成 管家点头,已在心中盘算起来。 投靠老爷门下的门生,虽不是世家出身,但大多也都是有些才干的,虽于二小姐来说着实算低嫁,但二小姐性子的确也不适合与世族联姻。 府里已有一门结亲不成反成仇的,若再添一对怨偶,方真是坏了祖上风水。 “老爷门下有位胡姓少年人不错,家世亦算得上富庶。” 这胡姓少年懂礼知恩,每年年节都会给府中送节礼,还会亲自来给老爷请安。虽老爷没见过几次,但他从无怨言。 “明儿个老奴去问问,他家中可曾娶妻。” 宋蓝安摇头:“你亲自去查,莫要开口问他。” 若那人是个贪权心狠的,别为他做出什么伤人性命之事。 交代完一切,宋蓝安回了姨娘院子。 本以为太子赐下闺中物件,是给宋府一个提醒,哪想第二日罗大人便上门拜访。 原是今日太子殿下送了份帖给他,让他…… 罗大人老脸一红,说不出口。 好在宋蓝安不是个傻的,一见罗大人便知晓他今日来意。 他没有为难对方之心,二人刚坐下,宋蓝安便道:“昨日太子殿下赐了些东西给府中女眷,今日罗大人便过来……” “罗大人不妨直说,太子想要接微臣哪位女儿入东宫?” 罗大人轻咳一声,一脸褶子都挡不住他面上羞愧。 “是……府上嫡长女。” “哪一位?” “府上嫡长女。” 宋蓝安眉心紧蹙,大呵一声:“这成何体统?” “她乃二嫁之身,如何能入得东宫?罗大人莫不是糊涂了,竟然纵着太子如此行事?您同黄大人难道就没劝过不成?” 罗大人道:“老夫同宋大人同朝为官多年,亦知晓宋大人清廉正直,但……” 长叹一声,罗大人望向他:“令嫒虽是二嫁之身,的确不符入东宫之条件,但老夫便同宋大人说句交心话。” “您同太子相识于微时,太子得您助益必会给宋家女在宫中留一个位置。不瞒您说,老夫同黄大人原本择了贵府二小姐,可贵府二小姐……” 宋摇私见太子一事东厂知晓、宋蓝安知晓,罗大人亦同样知晓,只略略提及,宋蓝安便满面教女不严的愧疚,将此事揭过。 罗大人亦没兴趣去说嘴一个比他家嫡孙女还年幼的女儿家,二人便不再提起此事。 “府中三姑娘年岁不符,二房之女太子又觉不够有诚意,这方择了府上嫡长女来问询我们几个。” “同宋大人说句实话,老夫也觉得于礼不,但的确没有比她更为合适的人选了。” “虽令嫒曾与城阳侯府结亲,但如今只是个承徽身份,亦没什么大碍。” 让宋家嫡女入宫,做个还不如宫中女官地位高的承徽,罗大人便是说出口心也是虚着的。 他说完见宋蓝安面色不好,又急忙道:“太子东宫良娣良媛众多,令嫒也不差什么。” 宋蓝安抬眸瞥罗大人一眼,罗大人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可事实也是如此,太子良娣有恶疾的有恶疾,面容半毁的半毁,如今一个二嫁之身的承徽,好似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 “宋大人不必有何负担,此次同府上嫡女一同入宫的,还有昭武将军之女。” 罗大人想想,继续劝道:“太子行事虽无章法,但心中确有成算,宋大人不必担忧朝中众臣之言。” 自商良娣同吴良娣入了东宫后,朝中重臣已知晓太子野心同品味。 如今除了太子妃之位他们还看得紧些,其余位分太子要如何折腾,他们都懒得再管了。 二嫁总比患恶疾的强上不少。 “宋大人好生考虑考虑,太子说了若您不愿,亦不会勉强。” 宋蓝安眉头紧锁,犹疑道:“让本官想想……让本官想想。” “那老夫便不打扰宋大人了,若是宋大人有了决断,还望告知老夫,老夫让宗人府来办此事。” 见宋蓝安满脸烦闷,罗大人贴心告辞。 直至罗大人走出院子,宋蓝安方哼一声笑了出来。 “倒难为他如此为挽儿铺路了。” 到了今日,再回想沈千聿所作所为,他不得不赞一句此子心奸。 眉眼含笑走至宋挽院中,宋蓝安收敛笑意方进院子。 宋挽正在房中看书,见他前来忙出来迎接。 “挽儿见过父亲。” “自家人不必多礼。” 宋蓝安略一顿:“你可知太子要接你入东宫之事?” “挽儿知晓。” “哦,你何时知晓的?” 宋挽道:“父亲让姑母接挽儿入宫见太子那日。” 她哪里晓得沈千聿两头瞒着,自己一人上蹿下跳便将她入宫一事定了下来? 如今宋蓝安这般问,宋挽便如实回答。 宋蓝安闻言看了她一眼,见她还被蒙在鼓里,不得不叹太子这一出独角戏唱得妙。 “可需府里为你备些什么?” “挽儿不缺什么,谢父亲关心。” 怕宋蓝安担忧自己,宋挽柔声开口:“姑母在宫中会照顾挽儿,父亲不必担忧。” 宋蓝安轻应一声,本想提点两句,但宋挽的性子他尚算了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沉默许久他方说了句:“若遇见什么难事,可去钟阳宫寻袁公公。” “挽儿知晓。” 父女二人又沉默下来,但宋蓝安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宋挽便候在一旁。 “宫中多有要打点之处,为父让宋嬷嬷送些银票予你。” “谢过父亲。” 宋蓝安点头,这方幽幽离去。 东宫催得急切,且承徽之位又低,入宫不必大操大办。从沈千聿动心动念起,不过三两日宋挽便被无声接入东宫。 她虽自幼便常入宫探望宋芸宁,但也从未有过今日这般心境。 跟随太监自宫门走入东宫,宋挽在迈进东宫大门的那一刻,忽然顿了一下。 “宋承徽?” “公公请。” 来接她的太监满面恭敬,宋挽淡淡一笑跟了上去。 方进东宫,她便见沈千聿站在不远处。 那人见到她温和一笑,眉眼中带着令宋挽安心的熟稔。 也不知怎得,她忽然就放松下来。 大概是笃定自己所熟知的那个“吉荣”,的确无坑害她之心。 第168章 改名 “宋姑娘……” 沈千聿急急上前几步,刚一开口又觉实在生疏,他想了想又唤了一声宋承徽。可这承徽分位让沈千聿觉得好似在羞辱宋挽一般。 他皱着眉,一时很是不舒服。 想了想,他试探开口:“挽儿?” 宋挽微微抿唇,只觉这声挽儿太过亲昵,让她颇为不适。可她好似也无法反驳太子,总不能说太子不可唤她闺名。 说来,她如今已是他的房中人。 忽略心头不适,宋挽点头应下。 见她并未反感,沈千聿唇角勾起的弧度愈发明显,若非担心宋挽瞧出些什么,他怕是要大声喊上两句以表心中激奋。 “本宫让人为你安排好了院子,本宫带你去瞧瞧。” 也不管宋挽如何反应,沈千聿侧身站在她身旁示意要为宋挽领路。 宋挽却是朝着他微一福身,向后落了半步。 宋家虽同太子有旧在先,可宋挽亦不敢逾矩。 人心易变,如今太子感念她先前帮扶,可日后未必不会因她曾看过他狼狈落魄模样,而心生厌恶。 若她一味拿大,只会让太子猜忌是否宋家曾因龙困浅滩,而心有鄙薄不敬。 入了宫,虽她不怕“吉荣”有戕害之心,但她亦绝不可逾矩,惹帝王疑心。 将身子落在沈千聿后两步,宋挽恭恭敬敬等着对方先行。 她这小心谨慎的模样,好似有根针噗一声扎进他心尖,疼得沈千聿浑身一凛。 越同宋挽相处,他便越是爱重此人,如今他恨不能将自己一颗心剖出来给她瞧瞧,让她放下戒备,让她可放肆些,再放肆些。 他心疼她步步紧逼自己,小心于后宫中探索生存的模样。 怎可惜他如今什么都不能做。 沈千聿目光柔软,朝周围太监点头示意,众人都退下他方领着宋挽去了日后所居的院子。 “此处名为来仪阁。” 宋挽微微皱眉,只觉这地方实在不妥。 沈千聿在此事上却是不愿遂她的意。 他自信在后宫之中完全可护她周全,且一个来仪阁而已,她当得起。 更重要的是此处离他居所最近,待过几日挽儿住得熟悉,他再将寝宫后头的那堵墙拆了,如此他便等同跟挽儿住了一个院子。 日后再徐徐图之,说不得便能住到一起去了。 沈千聿越想越欢快,带着满身的炫耀之意邀着宋挽进入来仪阁。 “小姐……” 刚进入自己日后的寝宫,宋挽便见蘅芷蘅芜、锦书鸾笺四人穿着宫装站在里头,她眼中一热,险些落泪。 承徽位分低,以往多是给突然受宠的宫女,亦或出身低微秀女的封号,因此根本没有从宫外带人的资格。 宋挽虽然知道姑母定会派可信之人到她身边,但那些人到底不如蘅芷蘅芜她们得她心意。 “多谢太子殿下。” 入宫大半日,她面上神色终于有点点放松之意,沈千聿心下宽慰不少。 “本宫知晓你与她们情同姐妹,入了宫有她们在你身边陪着,本宫亦放心。” 几句话贴心话说得宋挽双颊晕红,不知该如何反应。 沈千聿见她有些羞意,不由晕陶陶的咧嘴一笑。 “本宫已将她们上了宫女名册,待年满二十五若你有心,也可将她们放出宫去。” 脑袋晕乎乎的,沈千聿说完又指着锦书道:“这姑娘是把子耍缸的好手,有她在你必不会遭人欺辱。” 锦书面上还带着突然见到小姐的喜色,听闻这句脸上笑容突然就垮了下来。 想了想,锦书略向后退了一步,站到鸾笺身后去了。 她咬着唇心中满是担忧。 也不知来日太子会不会突然记恨起她,报当日她用缸砸人之仇。 屋中人都没瞧出锦书的害怕,沈千聿正忙着为宋挽介绍来仪阁里面各种物件的用处。 大到耳房小到屋中桌几俱都被他细细介绍个遍,宋挽只静静听着,也不出言打扰。 当将房中物品看全,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后,沈千聿才恋恋不舍准备离开来仪阁。 若不是见她有些疲累,他还能再讲上两个时辰。 “挽儿……你多歇歇,本宫晚间再来。” 宋挽一愣,忽而有些拘谨窘迫。 虽是进了宫,她亦早知晓自己身份,但听沈千聿谈及此仍有些不适。捏紧了帕子,宋挽惶惶点头。 沈千聿哪晓得她的心思,只满脸喜色回了东宫。 见到万宵又在宫中,沈千聿道:“东厂真如此闲?” 虽这口气带着不耐烦,但他面上却无不满,万宵见状道:“那些个千户百户并非摆设,属下自然忙不到哪里去。” “倒是殿下,可接了宋承徽?”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她又无需东厂监管。” 想了想,沈千聿道:“派几个人到其他人那里,免得她们生出什么异心对挽儿下手。” 万宵道:“若殿下想护着宋姑娘,直接送人到她身边不更为方便?” 沈千聿斜睨他一眼:“你懂个什么?” “挽儿性子素来害羞内敛,若去了生人她必会不适,且万一她误会本宫有猜忌她或宋家之心,又如何是好?” “到不如将这所有危险扼杀在萌芽中,如此方可绝后患。” “再则她身边有个力气出奇大的姑娘,护她安危应不成问题。” 力气出奇大? 万宵皱眉,想起位故人来。 “江曼那边也派人看着些,虽她自五皇子夭折后便沉寂下来,但也不得不防。” 沈千聿道:“若她有异动告知芸妃便可,本宫不能夺了芸妃一番慈爱之心。” 将方方面面都想了一遍,沈千聿这才觉得心中安稳些。 吉荣见他已处理起国事来,便上前道:“殿下,昭武将军之女要如何……” 话还没说完,沈千聿打断他:“你随意找个地方给她,此女不是个安分的,让人多看着些。” 吉荣应是,刚准备退下就听自家主子开口喊住自己:“你且等等。” 上下打量吉荣一眼,沈千聿道:“你若无事不要往来仪阁附近去,另外你这名字……若在挽儿面前,你便改叫吉祥,待日后本宫同挽儿之间的嫌隙说开,你再改回来。” 免得挽儿见了吉荣,总想起他欺瞒身份之事。 “……” 哀怨看了沈千聿一眼,吉荣终应了句是。 第169章 姐妹 自沈千聿离开后,宋挽方放松几分。 她同太子若说陌生也不至于,可若说熟识也谈不上。但无论如何能在宫中见到蘅芷蘅芜等人,她还是十分感激太子的。 来仪阁并不算宽敞,甚至都不若宋挽先前的宅子大,但如此也有个好处,不会充斥着太多来路不明的人。 如今房内有蘅芷四人,屋外有芸妃派来的四个太监同四个宫女,都是宋挽曾在长信宫见过的,倒不会让她觉得如何陌生。 “今儿怕是有人会来此处,咱们快些收拾。” 蘅芷点头,将从宋府带来的箱笼一一打开,一件件往寝房中的衣橱里放。 宋挽看着从箱笼中拿出的那些个纹样繁复、花色鲜亮的布匹微有些出神。 离开家中的时候,父亲将这些东西从库房里拿出,很是惹了宋摇不快。虽她刚从院中冲出来便被宋拈带离,她仍看见对方一双眼红肿得厉害。 莫说宋摇没想到入宫的人她,便是她自己也是没想到的。 将香几上的铜胎掐丝珐琅香鼎打开,宋挽让锦书把香点燃。 袅袅青烟随风而上,屋中瞬时弥漫起淡淡木质香。 宋挽坐在放着粉青相间厚毡靠背枕的圈椅上,静静看着来仪阁中景色。 入了宫,前尘往事皆如云烟,红墙黄瓦内自成天地,而墙外,已同她再无关系。 “小姐……” 蘅芜刚开口就见宋挽摇了摇头,她微微抿唇低低唤了声承徽。 “李承徽……便是今日同主子一起进宫的昭武将军之女,想要见主子,如今正在外头候着。” 宋挽起身道:“我去见她。” 走出寝宫,宋挽就见门口站了位身形高挑眉眼略带傲气的姑娘。她身穿一件蝙蝠银纹袄子,见到宋挽的时候,眉目冷淡:“你同我一起去拜见几位良娣、良媛。”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丝毫没有想要等宋挽回复的意思。 蘅芷挑眉,宋挽却朝她摇摇头。 初来乍到,尚未摸清众人性子,实不宜逞能强出头。 二人一前一后走至商良娣寝宫,刚进去便见里头坐着六位女子,燕瘦环肥姿容各异。 李笙目光扫过众人,不屑的勾起唇角。 坐在首位的两个女子,一个面容憔悴脸上敷了厚粉都遮不住蜡黄,且她一脸老态瞧着便知是常年在府中养病,身有恶疾的商家嫡女商蓉。 她身边的女子面上带着巴掌大的黑红胎记,眼神温和到有些怯懦。 这是吴御史独女,吴喜香吴良娣。 下方四位太子良媛便更有意思了,一个袖口长长举止畏缩不敢露出手掌的,定是身残生有六指的齐家长女齐卿铃。一个是如今三十有五,因接连守孝耽搁花期的赵南璋。 李笙视线瞥过坐在绣墩上的痴肥女子,眼中不屑更甚。 这是相看时曾吓退男方的陆幼筠。 余下一个,长相勉强能称一句齐全的是上京里头有名的恨嫁女张宝桢。 李笙目光瞥向宋挽,心头更怄。 忘了身边还有个二嫁的残花败柳。 嗤一声,李笙哼了出来。 也不知太子如何想的,为了名声竟将上京里头所有四角不全的东西,都收进了东宫。 长呼一口气,李笙面皮抽动,只觉自己被这些人都拉低了身价。更让她难以承受的是,她的位分竟比这些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还低下。 她站在门口不进不退,宋挽直接越过了她进屋拜见几人。 “见过商良娣、吴良娣。” 还要给几位良媛行礼时,身形圆胖的陆幼筠笑着道:“无需客气,日后咱们都是一个宫里的姐妹,整日拜来拜去的倒显生疏。” 宋李二人进门的时候,她一眼就瞧见了宋挽。 商良娣说太子会将她们收进东宫,必不只是为了名声,定是在为何人铺路。 若只是做名声,根本无需娶这么多个世人眼中有瑕的女子。 今日见到宋挽,再看看其他几位姐妹的眼神,她一下便知晓是这人了。 平章政事府的嫡出千金,跟夫婿义绝的前城阳侯夫人,定不会错。 按着太子的心思,她们进了东宫便等同守活寡没什么区别,但别人如何想的她不知,她自己可是很愿意入宫的。 宫中御膳房好吃的东西多,太子又懒怠搭理她们,每日唯一需做的,便是跟其他同处困境的姐妹聊天赏景,日子实在是再舒坦不过了。 自入了东宫再无人咒骂她痴蠢如猪,父亲母亲也不必日日栓着房门想要饿死她,更不用听家中姐妹的冷言酸语。 到了东宫,陆幼筠只觉自己呼吸都顺畅了七八分,心情也好得不得了。 如今便是瞧见了李笙眼中的鄙夷轻视,她亦不觉得如何难受。 左右她位分比李笙高,也不怕她欺负自己。 端着桌上御膳房新烤的羊肉酥皮包子,陆幼筠递到宋挽面前:“你便当在自家府里一样就行。” 宋挽还是头一遭遇这等被人送包子的事,她睁圆了眼,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接。待目光扫过屋中其他人,见她们眼中都带着温和包容的善意时,她方微微一笑准备接过来。 只是还未等动手,李笙便道:“陆良媛赏赐的,你怎不接?” 她语气中满是嘲讽,正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坐在主位的商蓉突然病恹恹道:“李承徽言辞不敬,将她拖出去送回家中。” 李笙瞬间瞪大了眼,刚张嘴想要讽刺几句就见身边站出来两个太监,捂着嘴将她拖了出去。 入东宫不过半日,张狂之人便被送了出去。 “吃吧,味道属实不错。” 商蓉一脸温柔地看着宋挽,又笑着抬手在虚空中点了点陆幼筠。 明眼人都瞧得出那李笙是为了给宋挽做衬方收入东宫的,她打发出去只会为太子解忧,而不会惹太子厌弃。 “我知晓你。” 商蓉抬手招了招宋挽:“你过来让我瞧瞧。” 宋挽走上前让商蓉仔细看着她。 “你许是不记得我了,但我幼年时还曾抱过你,我同你母亲是旧识。” 宋挽惊讶得睁圆了眸子,可转念一想倒也寻常。商家嫡女身份显赫,又同母亲年龄相差无几,往日相识也不奇怪。 商蓉摸了摸宋挽的头,推了推她:“陪幼筠吃包子去吧,她一时不吃些东西便不舒坦。” 虽话是如此说,但她语气中满是长者对小辈的宠爱和喜欢。 赵南璋亦柔柔出声:“我去沏些好茶来。” 见此情形,宋挽终于放下所有担忧,学着陆幼筠的样子安心吃了起来。 几个女子就这般在商蓉的寝宫内,聊到日头落山。 这些女子虽无娇媚容颜,但大多温柔平和,且还有如商蓉这样通透饱览群书之人,同她们在一处宋挽只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甚至破天荒的,忘了沈千聿白日里说得那句,晚间去来仪阁寻她。 第170章 亵渎 等宋挽想起沈千聿的话时,太阳已落了山。 她自商蓉寝宫出来,便急着往来仪阁赶。 蘅芷见她焦急,便轻声道:“承徽不必急着赶回去这时候还未到晚间,太子殿下应当不会来得这般早,且若是殿下到了来仪阁未见到承徽,也定会派人来寻。” 白日太子并未说要在来仪阁用膳,想是不会这样早便到。 轻声安慰宋挽几句,二人方渐渐缓了步子。 宋挽慢下脚步时也觉自己有些过于小心,这时辰怕是太子还未忙完政事。她朝蘅芷淡淡一笑,二人往来仪阁回。哪儿想刚走到来仪阁附近,就见里头灯火通明分明是太子已经到了的模样。 宋挽一惊,忙走了进去。 沈千聿正坐在屋中的美人榻上批折子,不远处便是遮了帷幔的拔步床,但他并不敢多看一眼。 将身子背对那令人遐想颇多的地方,他百无聊赖翻着手中折子。 这上头大多都是些没用的东西,看得多了难免让人心生火气。 “宋承徽。” 见宋挽进屋,鸾笺轻轻唤了一声,沈千聿抬起头急忙下榻将又要跪拜的宋挽扶了起来。 “你们都退下吧。” 屏退众人,他指着自己对面空出的位置道:“坐。” “不知殿下来得这般早,若妾身知晓下次定……” 沈千聿摇头,语气温柔:“挽儿,你不必如此。” “你莫要将我当做天子看待,你将我……当寻常男子看待便成。” 沈千聿耳尖微热,见宋挽听了他这话眸子瞪得圆圆的,他不由略有些腼腆:“先前我隐瞒身份在先确实不对,可我很喜欢你那般平常心对我。” 他自幼为质,无人教他洒扫应对等事。沈千聿自觉能活到今日,一来凭借得是他命够硬,二来便是他向来凭借本能行事。 在还未知晓自己心慕宋挽的时候,他便已经生了将此人护在身边的心思,如今他看清自己内心,更是希望二人早日情意相通。 他的挽儿是个聪慧的女子,若一味欺瞒哄骗只会让她心生戒备,倒不如将自己所有心思倾吐个干净。以他对挽儿的了解,便是对方如今不中意他,也不会因此而对他心生反感。 以宋挽为人,他待她以诚,必会收获她之真心。 沈千聿从身后拿出一包刘记酥糖,缓缓推到宋挽面前:“这……一位友人知晓你爱吃,我今日买了送你。” 宋挽看着眼前的刘记酥糖,有些不解他话中含含糊糊的意思。 知晓她喜欢吃这酥糖的,不就是她阿兄? “我帮你打开。” 伸手剥开酥糖外面的油纸,沈千聿继续道:“你我二人先前也算相识,你知晓我的性子我对你亦有所了解,既你如今已经入了东宫,日后我也必会以后位待之,那我们……” “便做对寻常夫妻好不好?” 宋挽猛地抬头,实在是……从未听过这种话。 “你不必急着回复我,你先听我说。” 沈千聿抿着唇,略思索后道:“自古以来,帝后情感多半不合,是因其参杂了太多算计,可我知挽儿心性,你必不喜这些。” “我自幼生长于外,见识过太多人心险恶,终不想往后余生还要于睡梦中提防枕边人。” “挽儿,你我二人都知真心难得,可真心这东西总要有一人先展露出来,若我能以真心换得你心,那我愿先将其抛出任你察验。” 从油纸包中拿出一块酥糖递给宋挽,宋挽愣愣接过捏在手中。 沈千聿也不急着让她表态,只默默等着。 他的挽儿又聪慧又善良,若知晓了他人善意她也定会报之以歌。 果然,宋挽垂着眸,许久后方柔声道:“其实我不是很中意这酥糖。” 她的笑容温柔缱绻,语气也带着淡淡的舒缓:“小时候总爱吃这些东西,阿兄下了学常会给我带一些,可后来我……” 宋挽抬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沈千聿:“后来我嫁去城阳侯府,便许久未曾吃过了。” 沈千聿道:“挽儿不必如此小心试探,若我有低看你二嫁之心,便不会接你入东宫。” 他的直白让宋挽有些招架不住,忍不住带着些羞窘转过了脸。 沈千聿也不急,只正襟危坐在她对面,静等待宋挽对他敞开心扉。 “侯府孀居时候吃得大多清淡,少肉无酒,时日久了便也连带着觉得这酥糖过于甜腻。” 这是沈千聿第一次听宋挽说出她不喜、不愿这种话。他喜得无可无不可,甚至一时有些坐不住,只得不停调整坐姿。 他的挽儿对他说不喜这酥糖! “你若是不喜什么,日后要同我说。” 宋挽看着沈千聿,笑着点头。 往日她不说这些,是因为她实在觉得这等无关痛痒的小事不值一提,说一句喜欢能让送礼之人开怀,她亦高兴有何不好?可不知为何,听沈千聿说那句想同她做一对寻常夫妻时,她实在是忍不住心生神往。 做一对寻常夫妻…… 她曾也生起过这念头,只是不知这样的心思何时淹没在人心难测中。 宋挽想了想,低声道:“我不知寻常夫妻是个什么样子。” 无论她同江行简亦或沈千聿,都注定做不得寻常夫妻。 可她想试试。 不论日后她二人如何离心离德,眼下她想试试。 寻常夫妻大概就是过着男耕女织,有商有量的日子。她不必防心他会坑害于她,她亦不用时时谋划要如何在他身上寻求好处。 若是此刻开始,她二人可携手同心真诚以待,说不得他们就可以像市井中寻常夫妻一样,相互扶持度过碌碌一生。 “我亦不知。” 沈千聿一手按着跳动如雷的心口,一边强行控制着快要咧到耳边的唇角道:“便先从你一点点告诉我你不喜什么如何?” 宋挽唇边带着点点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沈千聿见状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磕磕巴巴道:“我……我要拉你的手了,若是你不喜便告诉我。”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掌附在少女柔软皙白的手上,原本日日使用脂膏护手的手背伤疤已经淡去很多,但眼下两只手相衬在一起,沈千聿仍旧觉得自己那因常年受伤而骨节略有变形的手,难看到刺目。 难看到抚在宋挽掌心上,好似亵渎了她一般。 第171章 拒婚 沈千聿心中一抖,生怕宋挽嫌弃了他。他急忙将手抽回,却被人重新拉住。 宋挽双颊自耳尖再到脖颈,都染了一片薄红,淡淡绯色看得沈千聿心中又酸又疼。 能遇见她真好。 得见此人,他方知柔情绕指多么令人心醉。 反手将宋挽的手握进掌心,沈千聿沉默不语。 宋挽垂着眸,思绪繁杂。 她也曾主动牵过他人之手,可遗憾的是她未曾获得同等回报。那日被人拒绝的羞愧同后悔,曾折磨她许多个日日夜夜。 可今日也有人主动握了她的手。 她体会过求而不得的嗔痴怨恨,自然不舍再让他人体验。 抬眸看向沈千聿,宋挽抿唇淡笑。 不沉湎旧事,不困于悲悔,有人向她伸手她必然会去接。 韶华短暂,世事无常,她向来只看前路,从不回头。 二人双手紧握,都不敢再动弹一下,沈千聿只觉耳边寂静无声,唯能听见的是胸中咚咚巨响。有一瞬,他甚至觉得眼前景象扭曲变形,而自己仿佛沉浸在一场不敢想象的黄粱美梦中。 过了许久,他才望向宋挽。 “挽儿之好,并非我一人见到。” 宋挽眼带疑惑看向他,沈千聿却是笑道:“江行简不懂你的好,我往日也不懂,可我如今懂了。” 时过境迁,那样热烈赤忱的爱意,那样无法扼制的情感,他懂了。 宋挽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也不知如何应对这种近乎亲昵无间的话,便只低着头不言语。知晓她面皮薄,沈千聿只略略提及便不再多说。 屋中好似染了层淡淡暧昧,直到宋挽觉得手都酸了对方才放开她。 “你晚间还未用膳,我让人传膳你用些东西。” 宋挽道:“在商良娣宫里吃了些点心,如今还不饿。” “那挽儿帮我诵读折子可好?” “这不合规矩。” 沈千聿一笑:“你便读吧,这一叠全都是些废话。” 能送到他这里来的本也没什么大事,虽他如今稳坐东宫,但也无心惹文惠帝猜忌,倒不如躲一阵清闲。 宋挽见他如此说,正要再坚持时忽然想起林葭玥曾说她如木头一样无趣。 想了想,她拿起桌上折子轻声诵读起来。 沈千聿静静听着,先前那些请安、报喜、上供、汇报各地雨水冰雹等无聊折子,如今听起来都显得有趣了许多。 二人在此静享温情时光,却不知外头已因宋挽入宫之事炸开了锅。 自从宋挽被接入东宫,宋夫人便一病不起。哪怕对方的位分只是个承徽,她也觉无法忍受。 “母亲不若往好地方想想。” 宋拈站在床榻旁一边服侍宋夫人,一边柔声劝慰:“大姐姐入宫府里便由母亲做主,若母亲上心这中馈还是可重新握回手中的。且不日兄长婚事便需提上议程,母亲此时重病只会让父亲以为您对大姐姐入宫一事不满,借此使性子。” “女儿说句不体贴的,如今母亲便是病得再厉害,也需做个样子给父亲瞧瞧……” 而不是如眼下这般锁在房中,一句身体不适便再不出门,只是这半句她未说出口。 宋拈谆谆劝导,却只得了宋夫人的满腔抱怨。 “扶儿大婚他想起我是府中主母了?他根本就只在乎宋扶宋挽,他可在意过摇儿?” 宋夫人哭得厉害:“这府里什么好东西不是给了宋扶宋挽,你们姐弟三人有个什么?什么都没有!” “你难道没瞧见你父亲的心都偏到何处去了?摇儿本应做太子妃的,如今倒好,落得一场空不说,他还要将摇儿许配给门下门生!” “那门生是个什么出身?薄祚寒门都算抬举的人家他竟然说给了摇儿?” “摇儿本是要做太子妃的……” “你父亲偏心,方送了宋挽入宫。” 宋拈长叹一声,实在不知该如何劝了。 听宋夫人哭哭啼啼许久,她方喃喃道:“母亲可是想拿兄长婚事威胁父亲?” 英国公府比宋府地位高出太多,若两府婚事不是主母操持必然惹人说嘴,亦会惹得英国公府不满。 看母亲这模样,宋拈瞬间便知晓她的心思。 宋拈低着头,声音轻飘飘的:“母亲还是不要用此来试探您在父亲心中的地位……” “你胡说八道什么?” 宋夫人扶着抹额,瞪着一双眼:“你如今是瞧你阿姐不中用了,还是怕我在你父亲那里丢了脸面,连累于你?” “如何说我也是宋扶宋挽的长辈,如今我身子不适难不成还要拖着病体去给小辈操持婚事不成?” “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你不必在此,去瞧你姐姐吧。” 自从宋摇知晓自己入宫无望,还要嫁给一个出身低贱只有个进士功名的人,她便日日不食不语。如今已两日两夜滴水未沾,便是宋拈去劝,对方也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一般。 宋拈从宋夫人房中出来,心头却像是压着块大石一般。 “小姐,我们去寻二小姐吗?” 宋拈摇头:“罢了,都随她。” 能说的、能劝的、能做的她都尽力了,如今也再没了办法。 看着身边丫鬟宋拈幽幽道:“回房吧,抄些经书静静心也好。” 她的母亲同姐姐直到现在还认为让宋挽入宫是父亲的主意,也不知为何,她们就是不愿相信那是太子本意。 先前那放于掌心都看不清的玉如意,难不成暗示得还不够明显?太子分明是在说她二人连个玩意都算不上。 宋拈一张小脸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稚嫩,叹息时却仿佛暮气沉沉的老人。 “三小姐……” 喜璋担忧地看着自家小姐,亦是满心无力。 “管不得说不得,再说下去母亲同二姐姐倒要恨上我了。” 宋拈眼中红红,满心失落跟喜璋回了房。 那边宋蓝安得知宋夫人说自己身体抱恙,恐无法操持宋扶婚事后,他也只是淡淡冷哼一声。 “你明日同我去英国公府拜见大长公主。” 管家点头,又问道:“老爷,二小姐的婚事要如何?” “既然她不愿嫁人便随她去,我还能逼着她不成?” “老奴知晓了。” “另外你让宋婆子去夫人那里将库房钥匙同对牌拿回来,后宅不可无人打理,既她身体不适日后便不必再操劳这些琐事了。” 管家闻言恭敬点头,却于心中暗叹继夫人同原夫人犹若天渊之别,也不怪他家主子待她如此不耐烦。 继夫人……实在是立不起来啊。 第172章 新妇 第二日一大早,宋蓝安便带着宋府管家去了英国公府拜见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已年过古稀,但身子骨尚算硬朗,宋蓝安一见到对方,便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倒是让老人家很是惊讶。 两府如今正谈婚论嫁,他今日这模样定是有什么大事相求。 大长公主拄着手中鎏金拐杖,面色肃沉瞧不出喜怒。 宋蓝安起身笑着道:“今日前来拜见实是晚辈有一事相求。” “你且说来听听。” “眼下正是两府孩子要结亲的紧要时候,怎奈拙荆近日病重,为不影响二府结秦晋之好,在下想请大长公主为两个孩子操持婚事。” “且今日也受犬子之托,不知可否麻烦英国公府先遣几人去寒舍帮着打点一二?” 听闻此言,大长公主眼中渐渐浮现出笑意。 宋夫人病重是真是假她不得而知,亦不想知道。但如今宋蓝安的态度很明显,让英国公府的人提前去宋府帮着打点,便是在做出让步。 新妇还未入府便让手下人帮着打理夫家事务,这是宋蓝安在告知她日后明湘进门可直接接掌中馈的意思。 大长公主很满意宋蓝安的诚意,三两句应承下来便让人准备去了。 办妥此事,宋蓝安走出英国公府。 马车上,宋府管家道:“将府中掌事交给明家姑娘,可会……” 宋蓝安摆摆手,漫不经心道:“苏宜早年安排妥当这么多年来府中亦未出过乱子,如今也不怕什么。且那明九虽是个不中用的,但英国公府之人可不是,我相信她日后管得好府里。” “且宜儿必会给宋扶留下后手,你我无需担忧。” 提起发妻,宋蓝安语气倒是多了一丝人气。 “再则日后府里总要交给扶儿,便是明九扶不起来也是他要头痛之事,能为他铺的路都已铺好,若如此再走不顺当,我这个当人爹的也没法子。” “大少爷沉稳睿智,必可青出于蓝。” 宋蓝安一笑,眼中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骄傲。 他同苏宜的孩儿,怎会不优秀? 微微垂眸,宋蓝安半敛着眼皮休息起来。 春日已到,宋扶同明湘的婚期愈发接近,可宋夫人却是越来越慌。只因她发现如今自己整日待在房中,也无一人来寻她。 整整三日,她能听见府中下人嘈杂交谈,却仍无一人来请她出门操持府务。 “外头这样吵,可是在为扶儿的婚事做准备?” 檀竹点头:“府中正在准备后日祭祖事宜,可是吵到夫人了?” “祭祖?” 宋夫人猛地起身:“为何府中祭祖无人通知我?拜祖宗天地一府主母不出面,成何体统?” 将头上抹额扯了下来,宋夫人正起身准备更衣,却听檀竹道:“夫人不必忧心,老爷说让您多多休息,养好身子为要。” “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爷交代奴婢陪着夫人静养,将身子彻底养好再思虑其他,夫人如今体弱,还是回床上继续歇着吧。” 宋夫人一脸不可置信。 宋蓝安这是什么意思?想要禁足她不成? “我要去找老爷。” 她披着外衫便想要离开,刚走到门口就被檀竹拦了下来:“夫人还是回榻上歇着吧,老爷今日不在府中,您出去也寻不到老爷。” 宋夫人眼眶一红,心中又慌又怕。 她哪里晓得自己兢兢业业伺候了宋蓝安十几年,不过因他偏心宋挽便借口装病两日,他便就这样将她禁足了? 这些年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就不能跟她说一句半句的软话? 宁愿让宋府嫡长子大婚时主母空缺,宋蓝安都不愿稍稍哄她一次? 眼前一黑,宋夫人猛地向后倒去。 这几日她推脱身体有恙,几乎不曾吃喝,如今怒急攻心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檀竹上前扶起宋夫人,在她舌下放了参片。 浓重参味自舌底蔓延至口中,宋夫人只觉得舌根发麻,整个胸腔甚至于喘息都透着苦味。 檀竹将人平放在榻上,转身去寻府医,刚出门便同宋摇碰个正着。 “你去哪里,母亲呢?” “夫人这几日病重,二小姐还是不要打扰得好。” “母亲还未好?” 宋摇神色恹恹,她寻宋夫人还有事想要商议。 自她断食断水两天两夜后,父亲果然再没有提起要将她嫁给那门生一事。她派身边丫鬟打听过了,府中管家也没让人继续去胡家打探过什么。 想来是见她不愿,父亲便收手作罢。 宋摇本想同宋夫人商量一下她的婚事,可母亲却一直未愈。 站在门口想了许久,宋摇道:“我进去看看母亲。” “二姐姐。” 将正想进门的宋摇拉住,宋拈将人带到一旁:“这几日母亲因你同那门生的婚事很是忧心了一阵,如今母亲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你便不要再去扰着她了。” 宋摇咬着唇,点头示意檀竹先离开。 将人拉回自己的院子,宋拈轻声一叹:“兄长婚事不容出错,二姐姐这几日万不要在府中吵闹,若是惊扰了新妇便是咱们的罪过了。” 见宋摇一脸不以为意,她放软了性子将话掰开揉碎又细细讲了一遍。 “父亲先前既有将二姐姐许配给门生的心思,想必日后也不会再为二姐姐的婚事上心。” “可新嫂嫂不同,她刚入门便是为了给自己闯一个贤明的名声,也必会竭尽全力给咱们说一门好亲事。若是嫂嫂进门,二姐姐定要好生对她,将她……” “你说的什么话?” 宋摇嗤笑道:“你傻了不成?母亲还在呢,你我的婚事轮得到一个新妇做主?且还是个口齿不利,甚少与人来往的新妇?” “虽嫂嫂口齿不利,但英国公府可不是……” “你怎么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且父亲怎会对你我的婚事不上心?便是我不能入东宫,父亲也不会随意将你我嫁给什么不堪的人家便是了。” “这胡姓门生,九成是父亲用来吓唬我的。” 宋摇说道此,眼中露出点点悲哀;“府中嫡女除了宋挽便是你我,我们的用处大着呢,父亲怎会……” 白白将这一二颗好用的棋子浪费了? 第173章 洞房 宋拈咬着牙,几欲张口都未能成功。 她以往只知人不可自贱,如今却发现若无自知之明更为可怕。 她同宋摇是嫡女不假,可如今大姐姐已经入宫,按照太子先前所作所为想来她日后必不会止步于承徽一位。若大姐姐以后有了大造化,便是宋府无她二人怕也可再鼎盛三十年。 所以父亲不再强迫二姐姐嫁给那胡姓门生,这真是好事吗? 她怎么瞧着倒像是父亲因有了更好出路,而彻底放弃了宋摇? 还有母亲…… 听着府中外院传来的阵阵嘈杂,宋拈的心越来越沉。 兄长婚事在即,却无人去请母亲出来为兄长操持婚事。不仅如此,这几日没有任何一个管事婆子去询问母亲府中事务。但库房却开着,府中人来来回回拿出拿入,也没见谁去母亲那里报备过,或拿取对牌过。 母亲这分明是……已被父亲架空了。 看着还一脸傲然的宋摇,宋拈咬着唇说不出一句话。 她二人是何心思无人在意也无人关心,宋明两府的亲事在宋府有条不紊的准备下,慢慢推进。 待府中祭拜贡物准备妥当,宋蓝安便带着宋扶、宋揽祭拜祖宗天地以告知宋家列祖列宗府里将添新妇。祭祖过后,宋扶再拜床母,同府中婆子小厮将新床安放好后,便只等着明日迎亲了。 “起轿!” 锣鼓响起,宋扶翻身上马前去英国公府迎亲。 明湘身穿正红色对襟宽袖长衫,头戴凤冠身披霞帔,静静等着宋扶来接。 她本是个略有些怯懦的性子,可自从上次在宋挽的宅子见过宋扶后,她便一直在等着今日。 每每想到宋扶那句你慢慢说,说与我听,明湘便觉一颗心像是浸了蜜一般,甜得不行。 “小姐,姑爷来接亲了。” 明湘的陪嫁丫鬟凑到她身边轻声提点,她红着一张脸缓缓点头,静等宋扶来接。 轿子在城中绕了许久,方从宋府大门进入。 咚一声轿子落地,一只骨节分明五指纤长的男子手掌撩起轿帘,喧嚣中她却一下便听清了宋扶的声音。 “我扶你。” 明湘将手覆上去,一颗女儿心酸甜忧虑,却又充满着对未来的期许。 “这嫂嫂好大的架子,竟带了这么多陪嫁之人。” 宋摇轻哼一声,看向宋拈道:“瞧瞧,方才我数了下,光是近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便不下二十人……” “你去哪儿啊?” 见宋拈要走,宋摇拉着她的手皱眉道:“今儿个府里乱,你不要乱跑。” “我去给未来嫂嫂送些吃食。” “呵。” “成成成,你便去讨好你的未来嫂嫂好了。” 宋摇抿着唇,似笑非笑的看着宋拈,好似她在做什么自甘堕落的蠢事一般。 宋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十分喜庆的粉绿色绣金牡丹褙子,又轻轻理了理有些缠绕的压襟,大步向着小厨房走去。 “姑娘是府上二小姐,还是三小姐?” 一个容貌和善的小丫头站在新房门口,见到宋拈很是热情的张口询问。 宋拈扬起个甜甜笑意:“我行三,今儿是想来见见新嫂嫂。” 将手中印着红色喜字的点心向前一推:“我怕嫂嫂起得早未来得及吃些东西,方拿了喜点来给嫂嫂填填肚子。” 她人小又机灵,不仅满面笑意且一口一个嫂嫂听得满屋子英国公府的人都笑开了花儿。 “好姑娘,快进来坐。” 屋中走出个面相和善的婆子,她脸上满是笑意。 将宋拈迎进新房后,那婆子从怀中摸出个大大的红封:“给姑娘敬上,还望三姑娘给老奴个薄面。” “谢谢嬷嬷。” 那嬷嬷喜笑颜开放了宋拈去新房最里头见明湘。 “嫂嫂,我是你三妹妹,来给你送些喜点,你一会儿记得用些。” 想到明湘说话不利落,她说完便笑着离开,丝毫不纠缠。 待宋拈离去,满屋子的丫鬟婆子都对她赞不绝口。谁又会不喜欢嘴甜的小丫头呢? 明湘见了那盘子喜点亦很是高兴,在未来夫家收获的第一份善意,她心领了。 夜色渐黑,屋外喧嚣越来越近,明湘咬着唇绞着手指,满心娇羞与害怕。 “见过姑爷。” 屋中声音此起彼伏,明湘就听一道温朗男声缓缓开口:“今日辛苦。” 同明湘一起陪嫁来的嬷嬷笑说不辛苦,正想同姑爷讨个彩时,就见宋扶面色肃沉下来。 “我有一事想问。” 见他面色严肃,屋中人包括明湘也都将一颗心提了起来。 “在英国公府时,府里可有不让你们家小姐说话的规矩?” 那婆子一愣,仔细思索一番方喑哑着声道:“小姐她……因着不合世家体统,在外头时确有会拘着小姐说话的情况。” 宋扶道:“我不知英国公府的规矩,但到了我宋府日后不必也不可再拒着她说话。” 她本就说不利落,再三番五次打断岂不更是雪上加霜? 宋扶早先便不喜英国公府这规矩,只是以前虽知晓但他无法开口指摘罢了。如今明湘嫁予他为妻,他自然不愿再让对方受此委屈。 “你们都退下吧,不必伺候了。” 宋扶不愿喜婆在一旁候着,将人都打发了方走到明湘面前。 感觉到宋扶站在她身边却迟迟未有动静,明湘不免紧张担忧起来。 “夫君……” 少女细细甜甜的嗓音自盖头下传出,宋扶闻言一愣,语气瞬时温软了七八分。 “我身上染了些酒气,怕薰着你。” 他伸出手挑起秤杆掀开盖头,盖头下的少女睁着一双圆圆笑眼呆呆望着他。 宋扶也不知怎得,忽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少女两颊晕红,好似羞涩,又好似不知羞似的痴痴看着他。 “你……” 被她瞧得有些拘谨,宋扶轻哼一声:“实在……拿你无法。” 说完,他以手轻轻覆上明湘那双勾他心弦的乌黑眸子,将唇覆在少女点了浅浅胭脂、微微张开的口上。 “唔。” 她一惊讶,下意识啊了一声,却正给了宋扶攻城掠地一点点将她蚕食殆尽的机会。 一手勾了床上大红色喜帐,宋扶将明湘圈在怀中揽了人向后倒去。 “夫君……” 一声夫君不知被少女偷偷唤过多少次,宋扶丝毫听不出口齿不利的痕迹。 他支着手臂撑在明湘面前,低声道:“你可多唤几声,唤与我听。” 说完,便轻柔覆身上去。 第174章 请安 春宵苦短,稍纵即逝。 宋扶只觉刚刚闭上眼,便听见屋外丫鬟放轻了的脚步声。 “大爷,到时辰给老爷夫人奉茶请安了。” 说话的是明湘带来的陪嫁婆子,她语气轻缓却不得不唤二人起身。新妇第一次给婆母公爹奉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迟到的。 她说完,又指着身旁丫鬟去备热水。 宋扶睁开眼,轻轻为怀中人将额头凌乱发丝拢在耳后,低声唤道:“明湘……” 他轻轻出声,明湘却是无意识伸出手将自己拱进了宋扶怀中。 “呵。” 宋扶轻笑出声,将人抱起。 少女一脸疲容,眼睛半睁不睁惺忪迷惘的模样,惹得宋扶心头温软。 他起身将二人昨日的衣裳一一捡起收整妥当,又去衣橱中拿了他夫妻的内衫等衣物。 待宋扶走回床前,明湘还趴在床上睡得安稳,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 屋外婆子又敲了敲房门,宋扶道:“你们先去将今日入宫的东西准备妥当,其余洗漱更衣不必你们搭手了。” 笑着把睡成软软一滩的小媳妇从被子中捞起,宋扶扯了小衣帮她一点点穿上。 直到他逗弄还睡得傻乎乎的人儿时,明湘才愣怔怔地睁开眼。 只是方见到赤身的宋扶,她便噌一下整个人从头红到了脚。 “夫夫……夫……我……” 她想抬手去抢宋扶手里的内衫,刚伸出手又羞得急急缩回了被子里。昨日二人交颈缠绵,唇齿更融的景象悉数回笼,明湘只觉自己的一张脸皮都要烧着了。 “你慢些说。” 宋扶低低一笑,低沉声音仿佛带着魔力一般,让明湘听后整个脑袋昏涨涨的。 连人带被抱入怀中,宋扶扯了柔软内衫为她穿上。 “我……我……” 宋扶眼中满是笑意:“我记得昨日你夫君夫君,喊得很是利落。” 本就说不明白,再被宋扶这般调笑明湘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宋扶也不急,只如同摆弄小娃一样一一为她穿好衣物鞋袜。 被人拉着出房门的时候,明湘脑中还晕着,恍恍然不知东南西北。 “奴婢为奶奶上妆梳发。” 丫鬟上前给明湘净手净面,又好生梳了个妇人髻点了胭脂水粉后,方领着她去到宋扶面前。 “你可好些了?若不适我让府中婆子为你抬轿。” 明湘闻言连忙摇头:“自己……自己……” 她指了指自己,示意无需人抬轿。 本来嫁入宋府她带得丫鬟婆子数量便很不合规矩,可祖母心疼她,又怕她日后无掌家之力。这才安排了许多可给她帮忙的管事。 她感念祖母疼爱,但也怕引得宋府人不满。 若如今再坐轿去给公婆奉茶,传出去怕要被人说新妇拿大。 她越是焦急便越说不出话,屋中各个婆子丫鬟都屏气不敢出声,生怕新婚第一日自家小姐便惹了夫君嫌弃。 哪儿想宋扶只是笑着点头:“那一会儿我扶着你。” 明湘脸一红,抿着唇甜甜笑了出来。 二人一路去到宋蓝安的院子。 给祖宗上香后,宋扶陪同明湘一一见了府中长辈、晚辈以及管事婆子。宋府阖府上下几乎全都出现,就连杨翩枝都早早一脸喜色等在正堂,唯有宋夫人缺席。 夫妻两拜见过所有人,明湘又见过府中弟妹给了见礼,直忙至午时方抽空歇了歇。 宋扶还好,他怀中人却是倦得不成样子。 “夫君,我……我……夫人……侍疾?” 宋扶摇头:“不必。” 想了他又道:“日后你便知晓了。” 虽然明湘心思澄净但也是出身世家的姑娘,只听这话便知宋夫人病重是假,当中应另有隐情。 仔细想了想宋夫人出身来历,她便觉猜透了四五分。 “父亲将府里中馈交由你手,你尽管接着便是,若有不懂的便去问宋嬷嬷,她是母亲留下的老人你可放心。” 明湘抿唇浅笑,眼中满是对宋扶的爱慕。 二人在宋府用过午膳才坐马车去了宫中。 马车上,宋扶揽着明湘让她倚着自己小憩,直至马车驶到宫门口他方将人唤醒。 “姑母和善,你不必忧虑。” 昌平来接人的时候,就见这对儿小夫妻恩恩爱爱好不甜蜜的样子,他捂唇一笑,连忙将人迎到长信宫。 宋芸宁同宋挽早已等在长信宫中,二人今日穿得很是喜庆,就连沈千柏都穿了身满是银纹绣福的水红色直裰。 几人坐在寝宫中静静等待,宋芸宁甚是紧张地拨弄着头上金钗。 “姑母今儿怕是要比新妇还拘谨些。” 宋挽柔柔一笑,调侃着宋芸宁。 “竟嘲笑起姑母来了。” 被打趣一番,宋芸宁心下放松,摸了摸沈千柏面颊道:“见你表兄无需带此面具。” 沈千柏闻言一顿,将脸上遮面摘了下来。 明湘踏进长信宫的时候,就见里头三人齐齐站了起来,她本就紧张,见此情形方才在心中暗念了一路的称谓,又变得艰难陌生起来。 “见过芸妃娘娘、三皇子,宋承徽。” 宋扶向三人行礼,沈千柏同宋挽齐齐向一旁侧了身子躲开他的礼。 自家夫君音落,明湘紧张开口:“见……见过……娘娘,见过……三……皇皇子,见过……承……承徽。” 她说得缓慢,面上却早已急红了脸。 面对宋扶时她尚且未觉得如何羞窘,可在面对宋芸宁同宋扶晚辈时,她便有种给夫君丢了脸面的羞愧。 哪知沈千柏同宋挽都未在意这些,二人齐齐回了句见过表嫂、嫂嫂。 宋芸宁也是爽朗一笑:“好孩子,无需紧张,说得不好你便慢慢说,左右都是要相处一辈子的一家人,哪儿能急这一时片刻?” “嫂嫂便听姑母的,准没错。” 几人并未嘲笑明湘,也未如她以前见过的其他人那般装作无事,不提不念她语阻的问题,倒是大家都给予了温柔善意,让明湘打从心底生出三分倔劲儿来。 凭什么她就得一直如此坑坑巴巴的讲话? 扭头看了看一脸温柔望向自己的宋扶,明湘暗自发誓,下次入宫时她定能利利落落给芸妃几人请安。 第175章 不轨 芸妃留了二人在长信宫用晚膳,宋挽自然在此作陪,只是在见到宋扶处处照顾明湘时她也不由有些面红。 这几日沈千聿每晚都会到来仪阁寻她,偶尔让她帮着念念折子,偶尔他会在宫外带些以往没见过的吃食小物给她。 想到此,宋挽捏着玉箸的手一紧,莫名有些脸热。 每当这时候,他都会拉着她的手一遍遍问她讨厌还是喜欢。 她对那些东西哪儿谈得上喜欢与否? 可她说不出沈千聿便追着问,问得她烦了只好说一声喜欢或是不中意,可即便如此他仍不依不饶,还总要再追问几次因何喜欢,因何不喜。 她入宫已有些时日,也不知那人从何处找来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时时问,日日问。 宋挽眼中带着些莫名笑意,无声轻叹。 宋扶心思敏锐,见她捏着玉箸心思却不知飞到何处去的模样,淡淡一笑。 他没有问过宋挽在宫中过得如何,一来太子时不时去寻他问些有的没的,十分重视她的模样。二来宋挽方才虽暗自叹息,但她眼中尽是啼笑皆非的欢喜。 她在宫中活得轻松,如今瞧着倒是比在宅子一人生活时更为惬意。 只因他再也见不到宋挽眼中飘忽不定的担忧,和先前那种不知后路的惶然。 宋扶抿唇一笑,终是放下心来。 他们一家人在长信宫享受着亲人相聚的温馨欢快,沈千聿却是独自守在东宫浑身不适。这段时日他已经习惯下朝就同宋挽厮守在一处,二人或是一起批改折子,或是一起享用些以往未曾见过的珍馐美馔。 可今日宋挽不回,让他亦没了用膳的气力。 万宵就见自家主子盯着手里的折子,一会儿眉头紧蹙,一会儿不耐叹气,先前他还以为朝中又出了什么大纰漏,或是东宁要亡了。直到见沈千聿拿着一张请安的红折亦是同样神色,方知晓朝中无事国土尚安。 想了想,万宵道:“快要过酉时了,想来不多会儿宋郎中便要出宫。” “哦,已经快酉时了?” 沈千聿抬头,面上明显多了几分喜色。 “吉荣,帮本宫梳发。” 吉荣走上前,帮沈千聿重新梳了发又戴了玉冠。 待将自家主子拾掇得整整齐齐,吉荣道:“殿下,白玉池中已放了水,太医调配的润肌膏也已备好。” 他说完,又抬头看了看沈千聿。 也不知他家主子突然寻太医做了一堆后宫妃嫔用的润肌膏要做什么。听太医讲那东西有祛疤生肌同润肤养颜的作用,原本他还以为是给宋承徽备着的,哪儿想他家主子却在东宫留了一大箱笼这东西。 “做好了?” 沈千聿伸出手,看着上头暗沉伤痕微微挑眉。 太医将那东西夸赞得天上有地下无,也不知到底得用不得用。 若是得用,待他去掉一身伤痕便可同挽儿…… 面上一热,沈千聿微有羞意,后又敛了敛神色。 他可并无唐突挽儿亦或……有什么不敬的想法,他只是知晓挽儿心善,若真有坦诚相见的那日,挽儿见他一身伤痕定是要心疼的。他怎舍自己放在心尖之人为这等小事牵神动魄? 且便是挽儿不心疼,也定会害怕。 她那般娇,怕是见不得那样明显的伤痕。 沈千聿为此竟是生出好些忧虑来。 “先备着,待本宫晚间回来再用。” 说完,他便准备去来仪阁等宋挽。 刚迈出步子,就听身后万宵道:“属下护送您去来仪阁。” 他笑着起身跟在沈千聿身后,沈千聿本想推脱,可转念一想挽儿还不知要多久才能从长信宫中回来,若他等得无趣也可同万宵说说话。 “可。” 二人到了来仪阁,万宵目光自屋中扫过,见上前拜见的两个丫头中的确有个面相相熟的,不由皱了皱眉。 锦书同鸾笺拜见过沈千聿,便静静退到一旁,万宵微有沉思,看着锦书道:“给太子上茶。” 沈千聿闻言挑眉看着他,万宵朝他无辜眨眼,很是莫名的模样。 锦书不懂他二人的你来我往,恭敬应是后便走了出去,万宵略一思索,也跟了上去。 正把玩着宋挽放在桌上的压襟,沈千聿手一顿,看向万宵背影。 锦书心思浅显,虽有一把子力气但她不仅心肠实又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听万宵让自己给太子沏茶,便老老实实端着茶盘走了出来,压根没注意身后还跟着个行路无声的东厂头子。 走进茶房,锦书正低头摆弄茶叶,万宵却是倚着门手抱双臂盯着她不言语。 直到锦书选好了准备沏泡的茶叶,他才三两步走到少女身后抬手便将手掌伸进人家的衣领子里。 “啊……” 锦书吓了一跳,抓着衣衫猛地转身,只是余光间万宵仍看清她颈下靠肩头处带着的一块圆形粉色胎记。 “你你你……登徒子!” 紧紧拉着衣裳,小丫头立起一双眸子愤怒看着万宵。 “我不是……” “你你……你不准说话!” 茶房角落中放着两个高粗且装满了水的木桶,锦书想也没想上前拎起便向万宵追去。 “你听我说,我不是……” “登徒子,你别走。” 小姑娘眼眶红红,盛满水的木桶在她手上却显得轻飘飘的。可惜万宵遁逃有术,无论如何锦书都追不上他。哪怕有时候眼看一伸手便能将人抓在手里,却是一眨眼功夫又被他逃了过去。 二人在来仪阁中你追我赶,沈千聿杵着下巴看得一脸惊奇。 “奴婢去教训锦书。” “不必。” 淡淡拒绝鸾笺的话,沈千聿饶有兴味地看着一脸狼狈的万宵。 真是想不到,他也有今日? 想到自己曾被那蛮牛一样的姑娘用缸砸出内伤之事,沈千聿哼一声笑了出来,竟是看起热闹来。 宋挽送兄嫂二人离开前,听她阿兄说还要带着嫂嫂去一趟家庙。 她问过缘由,宋扶说是去给友人敬香上供。知晓他说得是江家二爷,宋挽正心思沉沉怜惜对方英年早逝时,便被来仪阁内的景象吓了一跳。 只因她刚同蘅芷蘅芜踏进院子,就见锦书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手中还捧着好大个木桶。 锦书眼眶通红指着万宵,朝宋挽道:“小姐,他……他意图对奴婢行不轨之事。” 第176章 温情 宋挽见状愣愣看向万宵,一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但她了解锦书,锦书是个实心丫头,断不会生出冤枉万宵的歪心来。 宋挽秀眉微颦,上前将锦书扶了起来。 “怎么回事?” 见自家小姐信任她,锦书哭着道:“奴婢正在茶房烧水泡茶,他……他上前将手……” 说到一半,小姑娘羞愤难当止住声音。 宋挽见她身上衣衫的确被扯了开,不由抬眸望向万宵。 她神色平淡,既没有贴身女侍被扰的愤怒,也没有想要息事宁人的求全。 “宋承徽,这是个误会。” 万宵欣赏宋挽护下的举动,不由耐心解释:“实是这位姑姑误会了。” “这位姑姑在茶房沏茶,我只是想问问这茶沏泡好没有,哪想忽然从棚上落下只蝼蛄……” 将手掌摊开,上头果然有一只被捏死的蝼蛄。 “瞧瞧,我也是好心办了坏事。” 他边说边满眼无辜看向锦书:“姑姑方才转身太猛,想是自己勾坏了衣衫。” “不过这事倒也怨我,虽是好心但到底惊扰了人……” 宋挽虽觉万宵这借口着实站不住,但也想不出他说谎的必要。 她转头看向锦书,无声询问对方。 锦书那边还扯着衣襟,听闻万宵如此说,自己也糊涂起来。 好似……好似也是这样一回事? 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她也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如今想想,许是她真的误会了万督主也说不定。 锦书眨着眼,一脸羞愧不安。 “无事,我让蘅芷送你回房。” 宋挽轻声安慰小姑娘,锦书欲哭不哭:“对不住承徽,奴婢给承徽惹麻烦了。” “没有的事。” 让蘅芷揽了人回房,宋挽站在万宵面前微微抿唇。 正欲开口,沈千聿走了过来。 他先是一脸欢喜看着宋挽,小声询问几句今日在长信宫可有用好晚膳,晚间都吃了什么,可有积食等问题,见宋挽一一答了,他才有功夫看向万宵。 “你方才做什么呢?好好的你去招惹人家姑娘做什么?” “主子冤枉,属下乃一介侍人,无端端的青天白日招惹姑娘家做什么?” 他一脸无辜,反倒是给宋挽和沈千聿说得没了言语答对。 沈千聿微微皱眉,看向宋挽道:“好似说得也有道理。” “……” 万宵一脸无奈,向二人请安后离了来仪阁。 沈千聿看向宋挽,宋挽眨眨眼也是搞不清眼前状况。 “不必理会他。” 扭捏着将宋挽的手捞进掌心,沈千聿道:“等挽儿许久你方回来,本宫如今亦算是体会到何为独守空……” 宋挽耳尖一红,忙摆手打断他的话。 “不说便不说,挽儿抽手做什么。” 嘟嘟囔囔重新牵回宋挽的手,沈千聿拉着她在院中慢慢行走。 “殿下莫要,莫要再说那些胡话了。” 若被朝臣听见,实是失了体统。 宋挽拉了拉沈千聿的手,温柔劝慰:“世上无不透风的墙,虽来仪阁尽是殿下的人,但殿下也应谨言慎行,循规合矩。” 沈千聿缓缓点头:“挽儿说什么都是对的。” 宋挽笑叹一声,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实在拿太子无法。 二人牵着手在院中走了半晌,直到宋挽步子慢了几步,沈千聿方停了下来。他低头看着宋挽脚上的绣鞋,抿着唇一脸严肃。 “我不记得了。” “殿下不记得什么?” 不记得她娇。 沈千聿在心中暗暗回答,却是知晓此话绝不能说出口。挽儿面皮薄,若提起她怕是要羞。 想了想沈千聿道:“绣鞋底薄,走多了脚痛。” 说完他便半蹲下身,想要去看宋挽的脚。 他往日哪里见过娇成那般的姑娘家? 他活至今日也不知姑娘家随意走走,会走出流血的伤口来。 沈千聿一脸认真伸手去捏宋挽的脚踝,宋挽被他吓了一跳,正往后躲着时候被他一手抓在脚踝上,险些摔到地上去。 “啊……” 宋挽轻呼一声,沈千聿连忙将人抱在怀中。 “殿下又在做什么?” 将人小心放在地上,沈千聿面色微窘:“瞧瞧你的脚。” “……” 宋挽双颊绯红,一时无话,也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从沈千聿以吉荣身份与她相交时,她便有些看不懂对方心思,如今二人相处她越发看不透太子举止了。 略略抿唇,宋挽道:“殿下晚间可用过膳了?” 沈千聿摇头。 拉着人回了寝宫,宋挽又让蘅芜和鸾笺去小厨房做了些简单吃食。沈千聿不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于他来说能吃饱便好了。 不多会儿,蘅芜便端了小银锭馒头一叠、煎香酥鱼一盘、切好的卤拌鸭半只,以及焚羊肉同猪肉竹节汤一碗。 将玉箸递给沈千聿,宋挽又执起一双为他布菜。 有佳人陪伴,沈千聿方觉腹中空荡。接过宋挽盛好的汤食,大口吃了起来。 在朝臣面前他还能装出几分龙子威仪,可在宋挽面前沈千聿便装不住了,他大口吃得开怀,亦不讲究什么筷不动多的规矩。 见他吃得豪迈,宋挽便在一旁柔柔笑着,时不时帮他夹菜亦或帮他挽了衣袖上去。 一餐饭用完,男人才后知后觉今日菜色十分得他口味。 他呆呆看向宋挽:“挽儿。” “嗯?” 宋挽手中拿着沾过温水的帕子,正低头帮他净手,她动作轻缓举止温柔,便是简简单单一个擦手的动作,亦能让人感受到她的认真和不敷衍。 沈千聿愣愣瞧着她的动作,看似平静耳中却是翁翁轰鸣。 “挽儿?” 宋挽笑着抬头:“殿下又怎得了?” 太子很喜欢在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先前宋挽听了总会害羞不适,如今却仿佛习惯了一般,任由他说,她也不被他搅得窘到说不出话来。 为他擦干净手后,宋挽将帕子递给蘅芜。 待她转过头时,就见沈千聿伸着胳膊,在她身后上上下下手足无措地比划着。 宋挽笑道:“殿下这又是做什么呢?” 第177章 突逢 “无事。” 沈千聿收回手,心中却是痒得厉害。 他看着宋挽背影,终还是忍不住轻轻抚上她的发。 察觉背后人的动作,宋挽抿唇一笑,却是未曾回头任由他去。 同太子相处久了,她便觉这人骨子里透着些孩子心性。 他好似对一切跟她有关的事都很好奇,吃喝用度、衣衫首饰、甚至她读的书被沈千聿瞧见,他也要拿过去翻看翻看再还给她。 有时候宋挽能瞧出他想亲近,却又怕唐突失礼,一人急得手足无措的模样。 她眉眼一弯,心中想笑。 此刻这般,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的珍视。 心中泛起点点甜蜜,宋挽转身将沈千聿的手握在掌心:“殿下……” “挽儿?” “殿下想说什么?” 沈千聿看着宋挽,眼神诚挚:“寻常丈夫可能抱抱妻子?” “……” 宋挽笑了出来,向前走了两步环住沈千聿的腰。 好似遇见太子后,她便再守不住矜持了。 只因宋挽知晓若她说不能,他定要刨根问底追问为什么。若是她说能,他必又要问何时能抱,他抱着她,她欢不欢喜,若是不喜定要说等等一些烦话。 她被扰了几日,对太子追问起便没个尽头的执着,惹得既是羞又是愁。 如今她倒宁愿自己主动着些,也好过他一边揽着她,一边在她耳边嘟嘟囔囔的问东问西。 将脸颊贴在沈千聿胸膛,宋挽想着忍不住哼笑出来。 “挽儿,我能环你的腰吗?” “若环了,我亦不乱动。” 宋挽就听沈千聿胸中如雷动,震得她有些发晕。 再闻此话,她抬手拉住男人手腕将对方手臂环在自己纤细腰肢上。 “殿下可欢喜了?” 沈千聿抿着唇,既有些羞又有些喜。 他不好回答。 他怕张口又问出什么挽儿不愿听的。 他怎不知挽儿不喜他问来问去?可沈千聿总觉得若是不问,以她的性子就是无端受了委屈也不会说。 她只会将那些委屈放在心中,不定何时,那些失望痛苦便慢慢发酵,酿成他不能承受的苦果。 他的挽儿看似心软,可有时又带着些世家儿女的凉薄。若她有冷心冻肺的那一日,再任他如何哀求挽留,她都不会再多瞧他一眼。 沈千聿紧紧抱着人,许久方哼唧一声欢喜。 宋挽哭笑不得揽着男人略显紧张僵硬的身躯,心中却生出几分宠着金丝虎时方有的怜惜。 二人静静抱着,直至临近亥时,沈千聿才一步三回头地跟宋挽道别。 刚松开手呢,他便觉周身空荡荡的。 “挽儿在此守着殿下。” 宋挽提着宫灯站在来仪阁院门处,沈千聿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望着她。 宫灯昏黄,照不亮多远,沈千聿甚至无法看清宋挽面上的表情。 但只要想着她站在自己身后,沈千聿便觉心中发暖。 “挽儿,你回吧,外头风凉。” “殿下快些回吧,殿下回了妾身便也回了。” 少女柔柔嗓音带着笑意,沈千聿闷闷嗯了一声,这才离开。 回到东宫时,他就见万宵一脸木然地躺在院中木椅上,不知在寻思些什么,连他进来都未曾发觉。 沈千聿凑到他身边,皱着眉道:“你今日去欺负人小姑娘做什么?” “属下并未欺负小姑娘。” 沈千聿啧一声:“你那点子把戏,骗骗那耍缸的姑娘家还成。” 万宵坐起身,苦笑道:“属下今日去查了锦书的档子,她来自保定府。” “同你有关?” “算是吧。” 说完,万宵又躺了回去,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万宵本家亦来自保定府,且他家中自幼富贵,是有名的一方豪绅。 沈千聿只知晓万宵家中得罪了段宜亭,一大家子被段宜亭抄没。对方贪了他家中银钱不说,还将万宵同几个堂兄弟丢入宫中。 万宵本也不姓万,这万姓还是他当年刚进宫时为求保命,拜了一个管事太监做干爹方得来的。 沈千聿在他身边站了片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男儿大丈夫,再苦的苦楚也吞得下,他无需安慰,亦无有可安慰之处。 若万宵想说,自会开口。 沈千聿起身,回了寝宫。 入房后吉荣过来伺候他更衣,待剩了最后一件内衫时吉荣恭敬退下。 见人离开,沈千聿褪了衣裳一头扎进白玉池中。 若往日身上伤痕只让沈千聿觉得碍眼,如今便说得上是憎恨了。若无这一身伤,他今日便可留宿来仪阁,也不必同挽儿分开。 越想越是烦躁,沈千聿匆匆洗漱后,扯了块明黄软禁披在腰间出了池子。 吉荣早已将润肌膏备好放在一旁,沈千聿拿起拔了上头瓷塞微微蹙眉。 这东西,该用多少? 略一思索,他伸手直接舀了大半罐出来涂抹在身上。 厚厚一层黏腻膏体粘在肌肤,沈千聿皱着眉坐在池边烦躁等待。 膏体清润且散发一股淡淡茶香,沈千聿闻久了却觉头疼不已。 直到一池温水凉个透彻,他才重新洗净走到铜镜前。 “啧,沽名钓誉。” 什么润肌膏,丝毫未见半点效用。 略为气闷的将手中东西放在一旁,沈千聿扯了被子蒙头大睡。 第二日一早,万宵已恢复正常,仿似昨日从未有过消靡之态。 “有人给殿下送了东西去翠微楼,昨日东厂之人送入宫中的。” 接过秘信,沈千聿看着上头独有印花微微挑眉。 他打开信笺只见唯有泞河二字。 “烧了吧。” 将手中信笺递给万宵,万宵扫过一眼不解道:“这是何意?” 沈千聿道:“南庆使团已到了泞河。” “南庆使团?南庆要来访?” 万宵皱眉:“怎会如此突然?朝中并未收到消息。” “不知。” 淡淡答了一句,沈千聿便上朝去了。 一整日,他都一副神色恹恹的模样,直到晚间去长信宫接到宋挽时,方露出些笑意。 “殿下今日心情不爽利?” “发生何事了?” 二人手牵着手走在宫中,宋挽几次欲抽回都未能如愿,最后也只好随着他去。 只是偶尔见到太监宫女的时候,她仍忍不住下意识想要收手。 可越是这样,沈千聿握得越紧,闹得宋挽着实无奈得很。 沈千聿正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将南庆来访一事说给她听,就见有人急急往衍庆宫方向去。 待停下脚步,三人正走个面对面。 沈千聿面色肃沉,江行简却目光愕然地看着眼前二人相牵的手掌。 第178章 再孕 三人成对立之势,沈千聿同江行简都没有言语,宋挽轻轻动了动还被太子紧紧握在掌心的手,从中抽了出来。 “见过城阳侯。” 她福身行礼,语气平静淡漠,甚至没有过多的起伏,可听在江行简心中却如平地起雷般令人措手不及。 怎么会? 宋挽怎会入宫且还同太子厮混在一处? “你……” 他刚刚出声,便看见宋挽头上戴着象征承徽之位的青鸟簪。 “宋家送你入了宫?” 江行简艰难开口,脑中心中却是白茫一片,一时片刻丝毫再想不起其他。 这几日整个城阳侯府都在为五皇子夭折之事奔忙,他根本无心管外界发生何事。回想这几日朝臣似笑非笑的打量目光,亦或有人欲言又止的模样,江行简突然生出一阵怒意。 天下人皆知,却唯独他不知晓。 江行简抬眸盯着沈千聿,眼中尽是寒芒。 如今想想,江晏丧仪太子曾用化名到府上香,他是否认识江晏真假难说,但对方那时便盯上宋挽才是真! 若他对宋挽无心,又怎会说出让他善待新夫人之话? 紧捏双拳,江行简切齿愤盈。 他缓了许久,方久久吐出一句:“那日你在京郊宅子,藏于厨房的可是太子?” 这话一出,沈千聿同宋挽面色都有些不自然。 虽那时他二人未曾有过其他心思,亦是再清白不过。可世事便是如此,瓜田李下惹人疑窦之事想要解释是解释不通的,尤其如江行简这般已有定论之人。 再说,于他人眼中也不过是巧言善辩,越描越黑罢了。 宋挽未说其他的,只大大方方承认了下来:“确是太子无疑。”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江行简死死抿唇不愿开口,许久后他将一口混了酸与恨的心头血饮下,冷嗤一声寡廉鲜耻,无耻之尤。 “你……” 沈千聿刚开口,宋挽便拉住他的手。 朝江行简再次福身行礼,宋挽示意沈千聿离开。 再大的火也抵不过宋挽的心思,沈千聿沉默一瞬,怒瞪江行简一眼揽着宋挽离开。 二人走出好远,沈千聿仍闷闷不乐。 “委屈你了。” 宋挽不解:“殿下怎突然说起这个?” 沈千聿摇头,心中却想要尽快将他的挽儿送上后位。 见他面色不霁,宋挽柔声道:“不必理会他人,殿下知晓妾身是何性子便成,何必为他人言心伤动怒。” 轻轻拍了拍沈千聿手背,二人缓缓往来仪阁回。 而江行简在他二人离开后许久,都未能回过神,仍旧僵直站在原地。 “侯爷,侯爷在这处站着做什么?您快去劝劝娘娘吧,娘娘不好了。” 衍庆宫中的小太监急着上前催促他,江行简假借整理衣衫之姿强压怒火,许久后才走进衍庆宫。 寝宫中江曼正跪坐在地上,周围放着十数个酒壶酒坛。 满屋子酒臭薰得江行简更为烦躁。 “娘娘莫再自伤贵体了。” 夺走江曼手中酒盏,江行简甩到一旁。 “呵呵呵……” 喑哑粗粝之声响起,江曼厉着一双眸子嘶吼道:“那贱人的命呢!本宫让你将那贱人头颅砍下,你胆敢抗命不从?” “江易,你好大的胆子。” 曲起已经破碎折断多片的指甲,江曼鼓足满身恨意朝江行简双目扣去。 “你疯了不成?” 一把将她推开,江行简眸中猩红:“千沭夭折我同阿姐一样心痛,但阿姐憎恶自己,悔恨自己未尽人母之责,又何必迁怒他人?” “五皇子的确因林氏送入宫中的物件而亡,可归根结底,千沭之死难道同您就没了关系?” “阿姐,你便是疯,也给城阳侯府留条后路罢。” 先前有沈千沭在,城阳侯府便等同拥有一条可直入青云的康庄大道。而如今这条通天路半路夭折,他便必须重新为城阳侯府想其他去路。 林葭玥不能死。 江行简将江曼从地上拉起,沉声道:“城阳侯府往昔为给千沭同阿姐铺路,已呈百业萧条、西风残照之相,恕易儿无能,不能再由着阿姐拖累侯府下去。” “您总要给母亲同家中上千口留下条活路。” 江行简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江曼看着他背影,癫狂哭了起来。 踩着哀痛哭音,江行简离开了皇宫。 回到城阳侯府,他鬼使神差走到了宋挽孀居时候住的拢香斋。 拢香斋佛龛前跪着一人,那人背影纤细窈窕、腰身笔直,未见面容便可窥其虔诚之意。 江行简倚在门边,只觉眼前人的身影化作宋挽,朝他回头淡淡一笑。 “行简哥哥。” 林葭玥转身,眉眼间带着淡淡哀愁同悲悯。 江行简心尖一抖,只觉她如今,愈发让人陌生了。 少女莲步轻移,腰肢背脊挺直,迈出的步子犹如丈量过一般。 “你回来了?玥儿先前给你炖了补汤,我端来给你。” 转身走出拢香斋,林葭玥淡笑着往小厨房方向去。不多时浅碧轻红二人帮她端了羹汤、菜肴回来。 “行简哥哥,你入宫这么久定是饿了,快来用些热汤。” “虽是春日,但夜风尚凉,暖暖身子也好。” 江行简坐下,从林葭玥手中接过汤碗。 只是他毫无胃口,胸中无来由的憋闷同愤怒饱肚涨腹,顶得他五脏六腑都是痛的。 林葭玥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问道:“可是不合你胃口?若是不合,我让人再换了来。” 江行简摇头,屏退浅碧二人。 “今日……我入宫时遇见了宋挽。” 林葭玥圆眸微张:“怪道你这般神色。” “她入宫做了太子承徽。” 这句话落下,方让林葭玥瞪圆了眸子。 宋挽那人……竟是入了宫? “呵……” 她仰头娇笑,竟是笑出点点泪来。 宋挽那等一身清高孤傲之人,竟也只能委身宫中做个地位低下的承徽,这倒霉世道实在是不给女人留活路。 她笑着笑着,眼中柔光流转。 瞪着一双媚意十足的眸子,林葭玥道:“行简哥哥,玥儿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将脸凑近对方,林葭玥语气甜腻:“行简哥哥,这个月玥儿未来癸水,白日我让府医给玥儿把过脉,他说玥儿有了。” “行简哥哥你高兴吗?我们的孩儿又回来了。” 第179章 使团 江行简看着她似哭似笑,眉眼间既含克制又隐隐透出癫狂的模样,抬手摸了上去。 “对不住。” “对不住葭玥。” 林葭玥听闻这几句,痴痴笑了出来:“行简哥哥,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握住江行简抚在她面庞上的手,林葭玥道:“是玥儿爱你啊。” 轻轻蹭了蹭贴在她面颊的掌心,林葭玥这才笑睁着一双眸子询问:“行简哥哥,我又有了你的孩儿。” 她伸出纤细掌心细细摩挲江行简的脸,眼中带着令人看不懂的狂热。 因压抑许久变得麻木而疯癫的心脏,此刻疯狂跳动,林葭玥期望着江行简说乖,我们不要这个孩子。 她要他再次亲手打掉自己的骨肉,打掉他这辈子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孩儿。 “行简哥哥,我们的孩儿来寻我们了。” 将男人的手掌贴在自己小腹上,少女语气幽幽:“府医说你现在还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可再过两个月,他就跟我们第一个孩儿一样大了。” “行简哥哥,你说他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江行简看着她,目光深幽。 他似乎在林葭玥的身上,看见了宋挽当年毫不犹豫捅伤他愤然义绝的模样。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的少年恋人啊,究竟何处出了差错,让宋挽如此,让林葭玥也如此? 江行简心尖抽痛,拉起林葭玥的手,温声道:“我希望他是男儿。” “城阳侯府子嗣不丰,若是男孩我可教他学祖父那般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若是男孩,你可教他奇技淫巧,火器良方。” 林葭玥闻言,面容有一瞬的扭曲,却是很快又笑了开:“行简哥哥说得没错,我们的孩儿定然优秀,定可所向披靡。” 她将头埋在男人怀中,遮掩眸中不屑。 他说得真是好听,可她不怕,她等着江行简再使阴招那日。 她这次一定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子嗣,断绝在他面前,她要让他痛,她要让江行简这辈子见到婴孩,都会疼如刀绞,难以喘息。 二人相拥在一起,看似甜蜜。 江行简轻轻抚着林葭玥单薄柔弱的脊背,心思却不知飘摇至何处。 “行简哥哥先忙,玥儿去拢香斋看看书静静心。” 收拾好碗筷,林葭玥走出屋子。 方一出门,她面上笑意便渐渐僵硬,面无表情去了拢香斋小佛堂。 “一切邪执皆依我见,若离于我则无邪执……” 她拿起宋挽留下的经书,一遍遍诵读,直至读到嗓音嘶哑,再难说出半句话。 小佛堂的佛龛后放着四个无字牌位,最新的那一个前头还供奉着一个巴掌大的瓷玩偶。 林葭玥将它握在掌心,泣不成声。 “我不是有意的……” “不,我是有意的。” “是我对不住你……” 瓷器握在掌心渐渐被体温捂得发热,林葭玥咬着牙跪在小佛堂前时而狞笑,时而痛哭。 她想过害沈千沭性命,可她又下不去狠手。她送了许多危险的东西入宫,也曾想过或许小小的五皇子会有一日因那些东西丧命,可是…… 可是她…… 林葭玥咬着唇,既痛恨自己,又自我厌恶至极致。 她恨自己既做不到至善,可原谅江行简亲手逼她杀掉骨肉之仇,又厌恶自己无法拥有大奸大恶之心,可无视无辜人命。 她恨她平庸,亦恨自己无能。 林葭玥仰躺在地上,死死咬着唇默然流泪。 她日日都能感受到灵魂剥离肉体的痛苦,以及贪嗔五蕴郁结,无法纾解的绝望。 江星坐在拢香斋檐廊上,未曾紧闭的房门随风透出点点痛苦哀鸣,她满目悲伤看着,却无能为力。 她知晓林姨娘不愿她看见对方疯魔模样,可她又着实不放心留她一人挣扎于苦楚之中。 夜风习习,江星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发,温婉端庄地继续坐在原处。 “小星星,你来陪我了?” “玥儿姐。” 江星站起身,把手伸到一脸笑意的林葭玥面前。 林葭玥握住她的手,轻轻搓了搓:“这么凉呀,可冻着了?” “星儿不冷,倒是您穿得单薄了些。” “瞧着单薄,可我里头还有件加了棉的里衣呢。” 牵着江星从拢香斋走回绣烟阁,二人还一起打了会儿络子方各自回房。 天色渐晚,城阳侯府各房陆续熄了灯,沈千聿却还在来仪阁中坐如磐石,半点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倒不是他今日存了什么歪心,而是南庆使团来访一事,让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宋挽似乎也瞧出他有事想说,便静静坐在一边,等沈千聿开口。 她不催促也不询问,温温和和的模样却让沈千聿那颗躁动的心奇异的平静下来。 想了片刻,他将宋挽的手握在掌心中,闷闷道:“我收到秘信,南庆使团要来东宁。” “南庆?” 宋挽蹙眉,实在对这嗜杀好掠之国无甚好印象。 南庆兵力强悍,且无论男人女人皆可上战场。他们不仅好战,更好嗜杀抢掠。据闻可逼退南庆边军的,唯有早早死于夺嫡之战的肃成王。 四十年前东宁、南庆交战皆元气大伤,更令东宁人所不齿的是那一战直接抽了文惠帝的骨头。 这些年,文惠帝几乎到了谈南庆色变的地步。 若非如此,当年他也不会做出将太子送与南庆为质的决定。 “怪道殿下今日心思烦躁,原是如此。” 轻轻捏了捏沈千聿掌心,宋挽轻声安慰:“殿下可是对南庆有什么顾虑?若殿下愿意,可说与挽儿听听。” “倒没什么不愿的。” 沈千聿语气平缓:“南庆皇族多嗜淫好色,上至国君下至郡王公主皆是如此。” “南庆老国君有一子一女,倒并非他只生下这二人,而是唯有这二人他承认是他的种。” “南庆新任国君秦湛乃老国君同皇后所生,而公主则是老国君同南庆涟漪夫人所生。” 宋挽瞪大了眸子,半晌方拧着眉道:“若挽儿没记错,涟漪夫人是南庆老国君的……” 沈千聿道:“嫡亲姨母。” 因过于惊讶,沈千聿就见她眼中神色慢慢涣散,似乎想努力找回神志,来说些什么回应他。 将人揽在怀中,沈千聿哼笑一声:“不说,亦是怕脏了你的耳朵。” 他的挽儿人虽聪慧但太守规矩,她根本不知这世上还有如南庆皇族那般可笑至极,可恶至极的人间炼狱。 想了想,沈千聿道:“秦娆,便是此二人的亲生女,她……” 思及秦娆,男人话语一顿,似乎是在琢磨该从何处谈起。 第180章 抚触 想了片刻,沈千聿方缓缓开口。 “不知是否因秦娆乃不伦之物,所以才惹了天罚,让她自幼无知无觉。” “我曾亲眼见她赤脚走在碎了满地琉璃片的宫殿中,一路鲜血横流,她都毫无反应。” 宋挽闻言有些惊讶,她从未听闻过有这种人。 “她无法感知一切,没有痛楚大概也感受不到欢愉。” “但不知为何,秦娆自及笄后便收了无数入幕之宾,我离开南庆时,她甚至还跟秦湛睡在一个寝殿中。” 宋挽眨着眼,面颊绯红。 这南庆皇族实在是……实在是秽乱不堪。 不知想起什么,沈千聿嗤笑一声:“秦湛也是个疯的,暴虐成性却对这个嫡亲妹妹宠爱有加,秦娆因生有缺陷便常以折磨他人为乐,我方到南庆不久,就曾见过她将铁凳烧红,强迫宫中宫女去坐。” “我如今还记得那些宫女坐下后,响起的一阵阵皮肉焦灼声。” 见宋挽眉头紧锁,沈千聿抬起手轻轻捂住她的耳朵。 “罢了,何必将这些东西说与你听。” “我想听。” 宋挽抚上男人手掌,笑着道:“我想听,亦想知道殿下去南庆的那几年,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无论是苦的还是甜的,挽儿都想知道。” 她面上带着温柔笑意,如水一般柔和温润的嗓音,让沈千聿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若挽儿想听,我便说。” 被宋挽那句想知道他的过去,打动了满腔深情,沈千聿将人揽在怀中,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 “秦湛很是疼宠这个妹妹,亦从来不管她所作所为。南庆宫中女官宫女等,原本都是些官家子女,但后期死伤太多逐渐无人肯送女入宫,这宫女便由民间选进。” “民间女子……境况更为恶劣。” “坐铁板、躺烙铁、沸水烫人等事日日在南庆后宫上演,我那时觉得南庆皇宫之上,弥漫的尽是枉死之人的怨气。” 宋挽抿唇,许久后才道:“怕是那秦娆想要以此感受他人痛苦,看着别人痛不欲生,好似她也感受到了一般。” 沈千聿点头:“许是如此。” “她可曾伤害过你?” 太子以吉荣身份苟且求存时,她便见过对方手脚之上那深入骨的伤痕,如今想来八成同这秦娆有关。 宋挽垂眸,遮住眼中厌恶。 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秦娆此人,猪鼠弗如。 再抬头时,她环住沈千聿的腰低声喃喃:“她也伤害殿下了对吗?” 沈千聿有一瞬的犹疑。 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同宋挽说那些曾经受过的苦楚。 他一个大男人本也不觉如何,且早已过去的事他都记不得太多了。 只是宋挽想要了解他,他亦想将全部的自己都展露给她。 有些事,她早晚会知道。 沈千聿将人抱起,走到屋中那张他从不敢多看一眼的拔步床前。 宋挽有些惊诧,还顾不得羞便见他将蘅芷蘅芜等人都屏退了去。 “有一件事,你应当知晓。” 她坐在床沿边,沈千聿半蹲在宋挽面前,握着她的手放入自己衣衫内。 男人肌肤带着灼热温度,宋挽指尖微动,感受着指腹下凹凸不平的伤痕起伏。 她摸着摸着,忽而一顿。 “你想看看吗?” 宋挽抿唇,片刻后点点头。 沈千聿站起身,男人高大身躯将她笼罩在阴影处,宋挽就见他将手伸至腰间,解开明黄绦带。 衣衫滑落,男人劲瘦身躯上满是伤痕。 左肩至腰腹处长长一条,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勾出的疤痕,细密整齐长短相似。而肩头上还烙有一个硕大的奴字。 宋挽只觉心尖仿似被人死死掐住一般,疼得她下意识捂住了心口。 “挽儿……” 沈千聿背对着她,带着淡淡鼻音:“你怕吗?” 宋挽摇头,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男人听不见她的回应,不由慌张转头,蹲下身时才发现宋挽眼中似有泪意。 “疼吗?” 少女伸出柔软掌心,一下又一下抚摸在他肩头的疤痕上。 细细酥痒自心底蔓延全身,沈千聿身子猛地一抖,险些腿软跪倒在地上。 “别……别这样。” 他红着一张脸,言语支吾。 宋挽还心疼着,见他如此脑中只浮现出他还疼着几个字。 “我摸摸,如今可还会疼?” 轻柔抚触落在肩膀,沈千聿环住宋挽的腰将人抱到拔步床上。 他也如认了命般侧躺在她旁边,一副随她摸随她看的模样。 只是他一直侧过脸,不敢同宋挽对视。 宋挽也未管他,正全神贯注细细抚看他身上的伤痕。 从肩头至腰身,一寸寸小心抚摸过去。 她的心越来越疼,甚至恨上了从未见过的秦娆。 少女柔软指尖划过男人劲瘦脊背,沈千聿身子越来越僵,直至紧绷的皮肉如铁板一般宋挽方微微回神。 她收回手,从心疼与愤怒交杂的情绪中脱离,脸上才慢慢爬上几分灼热。 “对不住。” 理智回笼,多年教养让她羞于面对眼前情形,宋挽捂着脸挣扎起身。 “别。” 沈千聿翻身将她圈于手臂下,又把人拉进怀中。 二人紧密相贴,沈千聿咕哝道:“挽儿再摸摸。” “……” 宋挽爆红了一张脸,也跟着手足无措起来。 她想要起身,沈千聿不愿放弃二人亲密时刻,可手臂刚本能一动作,便又很快克制的放了开。 他怕宋挽不喜。 宋挽坐起身,不敢回身去看赤身的男人。 “挽儿不再摸摸了吗?” 男人趴在衾被上,语气满是遗憾不舍。 宋挽回头,见他双眸满是哀求,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红着脸笑了出来。 “殿下……” “唔。” 意味不明哼了一声,沈千聿睁着眼一瞬不瞬瞧着宋挽。 她无奈叹息,眼露几分宠溺俯身轻轻摸了摸太子的脸颊。想了片刻,又低下头轻轻在那刺目的奴字烙印上,浅浅落下一吻。 沈千聿猛地一抖,忽然翻身将宋挽压在身下。 “挽儿……” “嗯?” 沈千聿盯着宋挽的眸子,只见当中满是少女柔情,他心头甜蜜,也低下头将吻印在那双肖想已久的唇上。 第181章 来访 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咚咚心跳声羞得二人丢了气力,软了手脚。 “挽儿……” 沈千聿低着头,睁着一双满是殷切的眼嘟囔道:“当年秦娆还曾将我丢入斗獒场……” “那獒犬抓伤了这里。” 他握着宋挽的手放在腰后,轻轻划过已经愈合多年的伤痕。 宋挽满脸了然笑意:“挽儿帮殿下吹吹,吹吹便不痛了。” “哼。” 沈千聿轻哼一声,似乎是在抗议她太过敷衍。 他将头埋在宋挽颈边,语带委屈:“我还曾被她拴在马厩中,于雪地躺了一夜。” 宋挽摸着他的耳朵,轻轻揉了揉:“殿下那时一定很冷吧?” “倒是还成,男儿大丈夫雪地中过一夜算得了什么?再困苦的环境我亦是经历过的。” 抬手抱了抱满腔委屈的太子,宋挽的心早化成了一摊水。 越同太子相处,她便越是心疼这人。 甚至恨不能时时将人捂热了揽在怀中。 天下无人知晓他经历过什么,宋挽想,若是她今日不问,许是他今生都不会再提起这些。 她忍不住抱着男人的颈,凑上前轻轻吻在他面颊。 “挽儿……” “挽儿……” 沈千聿将人牢牢困在怀中,眼中委屈渐渐被野心取代,他眸中欲色渐浓,低头喑哑着在宋挽耳边道:“你可嫌弃?” 她可嫌弃他的身、他的经历、甚至他曾为活命而挣扎求存的卑微低劣? 他想问,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只淡淡化为四字。 话虽未尽,但宋挽已窥其真意。 她捏了捏沈千聿红到灼人指尖的耳廓,轻轻一笑:“不嫌。” “那我……那我……” 颤颤巍巍伸出手,沈千聿从宋挽头上摘下一支金簪。 她不拦不躲,男人盯着她的眼,又将她头上戴着的鬓钗也摘了下来。 宋挽仍不言语,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沈千聿动作。 男人小心将她发饰全部摘下,凑到她耳边道:“你若不嫌,本宫可要欺师灭祖了。” 宋挽捂着面笑成一团,沈千聿也跟着笑,笑得眉眼不见眉眼。 待她笑脱了力,沈千聿方将手探向散落在床上的青丝,郑重执起一绺缠在自己的发上。 他目光认真,手上动作也收了力,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打成结。 只是二人头发顺滑,并不能缠绕在一处。 宋挽就见男人神色从虔诚转为慌张,她笑着起身从他手中抽出二人长发,用打络子的方式绑在一起。 “如此很牢固,绝不会散。” 男人低沉哼笑,又将人揽在身下。 沈千聿看着宋挽,心中鼓胀。 看了许久,他才鼓起勇气低下头,拆了她颈上的珍珠盘扣。 少女如脂肌肤细腻皙白,沈千聿低下头凑上前去。 宋挽羞得闭上了眼睛。 “……” 温热液体滴落在她面上,宋挽愣愣睁开眼,只见沈千聿鼻下正汩汩冒着血。 “殿下?” 她吓了一跳,忙推开呆愣愣捂着口鼻的男人,拿了落在床边的巾帕为他擦拭。 “可要传御医?” 沈千聿慌忙摇头:“不必不必。” 挽儿九成不知这事,他却是懂得,若让御医知晓他日后还有什么颜面? “无碍,我无碍。” 正说着,宋挽的帕子被一点点氤红,她心底惊慌正欲下床,却被二人绑在一起的头发扯得一痛。 “挽儿别忙,别忙。” 囫囵擦了擦鼻端,沈千聿一脸恹恹,他将人重新搂在怀里,面上却臊得厉害。 “殿下真无事?” “挽儿勿问。” 他着实羞于回答。 宋挽拿了帕子轻轻为他擦拭,见平缓了好一会儿不曾流血,才放下心来。 沈千聿抱着宋挽去盥洗架中净手洗面,又将人重新抱回拔步床上。 一刻都不想同宋挽分开。 “挽儿,我今日宿在来仪阁可成?” “殿下想宿在何处,便宿在何处。” “那挽儿你可愿意?” 沈千聿闷闷道:“若挽儿不愿,我便回……” “挽儿愿意。” 她轻笑一声,满心疼惜和包容。 将人塞进被子中,沈千聿也利落翻了进去。他抱着宋挽忍不住再次心猿意马起来。 男人以指尖细细描摹宋挽面上轮廓,只觉如何都不足以表达心中爱意。 二人交颈相拥,沈千聿扯掉她身上外衫,正欲再进一步时候,只听宫中自远而近传来一阵阵嘈杂之声。 蘅芷站在门外,轻轻敲起房门:“殿下、承徽,宫中出事了。” 沈千聿眉头紧蹙,一声不吭趴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宋挽却是忙推了推他。 “殿下莫耽误了正事。” 男人恹恹抬头,乖乖起身不敢有半点不愿。 拿了针线笸箩里的银剪剪下二人缠在一起的发,沈千聿小心收进怀中,这才转身想帮宋挽穿外衫。 正动作时,门外蘅芷急急道:“太子殿下,皇后崩了。” “皇后崩了?” 宋挽微微蹙眉,沈千聿却是如遭雷劈。 皇后崩了! 他才刚同挽儿亲近亲近,皇后早不崩晚不崩,现在崩了? 仿佛瞧出他的心思,宋挽微微摇头。 “皇后崩了,殿下身为太子需祭告太庙,赴几筵殿祭祀。” “且后三日缀朝还需有人遣百官祭祀午门、钟山,所忙之事尚有许多,殿下快去。” 宋挽抬手,在他肩上奴字烙印处轻轻抚了抚:“皮肉而已,殿下莫要在意。” 皮肉之苦尚可承担,若烙在他心中便不成了。 不多时,蘅芷禀报说吉荣求见,宋挽推了推还闷闷不乐的沈千聿:“定是吉荣送丧服来了,我为殿下更衣。” 从吉荣手中接过丧服,宋挽帮他穿上又不忘细细叮嘱:“丧服需穿二十七日,除服后还需着素服百日,殿下记得多注意内衫鞋袜,不要在这上头落人口实。” “殿下记得……” 宋挽小心叮嘱,沈千聿静静听着,仿似真如寻常夫妻一般,恩爱相守有商有量。 太子穿戴好后很快离开,宋挽也让蘅芷蘅芜换下来仪阁中的红色灯笼。 第二日天色将亮,沈千聿便接到圣旨代替文惠帝祭告午门钟山等神。 好不容易忙完皇后丧礼,南庆使团便正式给文惠帝递了折子,说要来访。 一时间朝堂震动,都不知南庆所行有何企图。 沈千聿还不等从钟山归来,便又一道圣旨降下。 南庆使团亲点了沈千聿之名,请他前去相迎。 第182章 相聚 “那老东西听见南庆之名,骨头都吓酥了。” 满目冷凝之色将圣旨丢到一旁,沈千聿眸中杀意浮动,且还带了三分烦躁。 南庆使团还未到东宁国境,让他现在去接岂不是要离开上京几月之久?他怎舍此时跟宋挽分开? 二人方情意相通,正是浓情之时,让他这时候离开与要他的命也没甚区别了。 “殿下息怒。” 万宵上前将圣旨重新捡起:“宋承徽若是知道殿下在皇后丧期动怒……” 沈千聿怒瞪他一眼,万宵耸肩:“怕是要觉得殿下不识礼数。” “可笑,本宫岂会为这点小事动怒。” 他冷哼一声:“你今日随我先行,让迎接南庆使团的仪仗在后头跟着。” 若他以太子之名出行,怕是磨蹭半年也走不到两国交界处。 “属下与太子同行?” “你整日无所事事,不若与本宫一起。” 沈千聿说完,已让身边太监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去了。 宋挽于宫中收到沈千聿要离开的消息,心中亦颇为不舍。但她不是个会将情绪宣之于口的人,只让蘅芷蘅芜连夜收拾了不少东西送到钟山别宫。 “挽儿,你快来迎迎我。” 刚忙完太子出行一事,陆幼筠便穿着一身丧服同丫鬟走进来仪阁,宋挽上前迎接,就见她手里拎着个硕大竹篮。 “陆良媛今日怎得来了?” 她让锦书接下东西后,又忙给气喘吁吁的陆幼筠斟茶。 陆幼筠喝下一大口,这方小声道:“太子不是领旨要去迎接南庆使团吗?这一路舟车劳顿怕是吃不好睡不好。” “咱们几个姐妹收拢了些东西,想着让你一起送到太子那。” 宋挽点头:“我这处也备了些,届时一起送去。” 陆幼筠开口附和,却是神色恹恹。 皇后丧期京城内外百日内都不能宰杀牲畜,意思就是她要许久都不能吃肉、不可饮酒,甚至不能听齐良媛弹琴唱曲儿。 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折磨。 宋挽见陆幼筠满心愁楚,不由安慰道:“殿下出行有万宵吉荣照看,必不会出什么岔子。且殿下虽在南庆为质多年,如今已今非昔比,再遇南庆之人亦不会如往日那般任人欺凌。” “你不必太过忧心。” “啊……确是如此。” 陆幼筠怔怔点头,不好意思顺着宋挽的话点了点头。 见她仍忧心忡忡不乐的模样,宋挽道:“前几日蘅芷做得蜜渍山楂应是好了,我让她给你取两罐来。” “这怎么好意思呢?” 陆幼筠圆圆胖胖的脸蛋儿一红,羞赧抿唇一笑:“不麻烦吧?” 宋挽见她嫩生生的小脸上染上一层红晕,不由心生欢喜。 东宫之中唯有陆幼筠同张宝桢年岁小些,两个小姑娘性情温顺又和善,十分得宋挽的心,是以她总忍不住多照顾一二。 且听闻前段时日陆幼筠家中母亲同亲妹入宫,张口便问她要三千两银子,陆幼筠拿不出,她们便强逼她留陆府四小姐留宿东宫。 陆家打得什么主意再明显不过,只是这做法实在难看了些。 听蘅芷说陆家很是闹腾了一段时日,最后还是商良娣出手方将陆家人打发出去。 宋挽轻叹一声,莫名唏嘘。 陆家笃定陆幼筠无法得宠,便急急将其弃之,实在是过于凉薄。 “这蜜渍山楂你拿了回去,可不能贪嘴多食。” 把东西好生装在红木雕漆提盒中,宋挽又细细叮嘱:“山楂化食积,行结气,又可健胃宽膈,但多食损齿且嘈烦易饥。” “你往日容易积食,若脾胃不舒服便含用或者冲服几颗。” 陆幼筠点头,心中欢喜。 她入了东宫后才有人这般温柔的同她说话呢,实不知比陆府好上多少。要知她在陆府时候,便是下人也多爱于背后嚼她舌根,骂她粗蠢。 陆幼筠一脸感激道:“我同映红说,让映红瞧着我,我不多食。” 名为映红的宫女点头记下,二人这才离开来仪阁。 宋挽目送她们离开后,便回书房看书去了。 她位分低,并无给皇后上香资格,若平时无事还可去商良娣寝宫同众人饮茶闲聊,如今却是不能随处行走触犯忌讳。 后宫之中所有人都如宋挽这般生生憋了二十七日,方可身穿素服出自己寝宫与他人相聚。 初初去到商蓉寝宫的第一日,商、吴两位良娣,齐赵张陆四位良媛外加宋挽七人方一见面,便齐齐于心中长叹一口气。 也不知怎得,不过几月的相处,众人竟是生出不少深情厚谊。 “商良娣可是最近未休息好?” 吴喜香温柔询问,时日久了大家对她面上的印记已是看惯,她如今便也不再遮掩倒是比在家中自在不少。 商蓉抚着胸口,面容艰难点了点头。 皇后崩,宫中时有诵经声传出,她听得心烦很难静养,是以这段时日心浮气躁反倒是病得更重了些。 齐卿铃见状心中忧虑,上前轻声道:“家中祖母亦时常头痛,我学了套按摩舒络的手法,若商良娣不嫌弃,我帮您捏捏?” 众人都知当年商蓉乃在寺中被狼扑倒咬伤,如今这诵经声定是引起她许多不好回忆影响了她休息方会如此。 但齐卿铃虽是心中担忧,却因她六指不敢轻易上前。 商蓉却道:“好孩子你快些罢,这疼将我折磨坏了。” 她虚弱一笑,躺在了美人榻上。 见商蓉未有嫌弃之色,齐卿铃伸出手上前轻轻为她揉按额头。屋中几人悄悄退了出去,却是不舍离开,都坐在了院中。 她们几人中有识字的,也有未曾读过书的,是以几人凑在一处多是闲谈。 陆幼筠讲说自己幼年吃过一处巷子里的油饼,那油饼外酥里糯又香又甜,是她吃过最为好吃的东西。 吴喜香道:“我是家中独女,却生来面带恶印,实给父亲添了不少麻烦。入东宫那日,我头一次见父亲哭得那般厉害。” 宋挽微微摇头:“胎中带来的印记如何便成了恶印?世人多爱寻些由头来恶意曲解,亦或编排些无稽之谈来宣泄心中恶念,实是可笑。” 身形瘦弱枯干的张宝桢闻言道:“自是,自是,难不成吴良娣那印记夜里从面上跳脱出去,扇了那说浑话之人的嘴巴不成?” 噗嗤几声,众人齐齐捂唇发笑。 赵南璋也笑着道:“确实如此。” 她及笄之时母亲难产一尸两命,守丧三年后家中祖父祖母又接连过世。她耽搁几年花期便被世人传成妖魔,如今也未见她嫁入东宫刑克了谁。 几个女子对视一圈,皆会心一笑。 她们只知世人茫昧,若听着他人之言过活,哪儿还能如今日这般舒坦? 第183章 思念 几人正交谈间,锦书来报说是宋家大奶奶入了宫,如今正准备去来仪阁寻宋挽。 宋挽闻言起身,去长信宫接了明湘。 见到宋挽,明湘抿着唇柔柔一笑。 她如今愈发娇媚,眉眼间尽是享尽疼宠的娇憨和柔情。宋挽一瞧便知她同阿兄生活得十分愉悦,不免打从心里为二人高兴。 “见过嫂嫂。” 二人走至无人处,宋挽眨眼笑着调侃。 明湘双颊晕红,轻轻推搡她一下:“取笑……嫂嫂,该打。” 她开口宋挽便发现明湘口齿利落了许多,更重要的是她如今行事落落大方,端庄中透着女儿家独有的柔媚,再无未出阁时候的娇羞怯懦。 宋挽凑近她身边,轻声道:“想来阿兄很是疼爱嫂嫂。” “你……入了东宫,比往日……活泼许多。” “太子,也疼你。” 眼前的小姑娘眨着眸子,满眼都是打趣。宋挽却是倏地红了脸,别过头去。 明湘猜她思夫心切,不忍再揶揄下去,进入来仪阁,二人方轻松交谈起来。 “我如今日日……同府中下人还有……夫君讲话,已是……熟练许多。” 宋挽道:“嫂嫂声甜,应多说说,悦悦大家的耳。” “不知嫂嫂管家可还顺利?” 明湘点头:“父亲将府中中馈……交于我手后,底下管事嬷嬷……便是信服的,且有宋嬷嬷从旁协助……也算得心应手。” 原本她还以为自己会被宋夫人为难一二,却未曾想宋夫人一直到皇后崩前,都未出过屋。 皇后丧仪,她才满面憔悴入宫敬送皇后。 而宋夫人自“病愈”后,便整日沉默寡言且从不插手府务,倒是让明湘省心不少。 只是这些话她不好同宋挽说。 她们二人到底是晚辈,无有指摘长辈的道理,便略略提及便不多说此事。 “我先前为……宋拈说了门亲事,待皇后……结束,应是能成。” “咦,哪一家?” 明湘淡笑:“英国公府。” 宋挽闻言眼带笑意。 英国公府子嗣众多,当中很有些优秀男儿。宋拈是嫡出又跟宋扶一房,是以说得应是英国公其他房子弟。虽是旁出,但明湘所选之人必是个性情好的。 虽宋挽对宋摇宋拈二人说不上有多少姐妹情谊,但见她二人有个好归宿她总是开心的。 “是我十七……弟,他性情极好。” 明十七乃英国公府四房所出,虽是旁支但他本人性情沉稳为人谦和,同宋拈定能相处融洽。且便是看在她的面上,四房日后也不会轻视宋拈。 原本她还以为将宋府嫡女说给英国公府旁支会遭到家中反对,哪想宋蓝安只略问了几句便同意下来。 “嫂嫂所选之人,定不会错。” 二人又交谈几句明湘借口要走,宋挽想了想开口挽留:“东宫之中很有几位奇女子,不知嫂嫂想不想认识一番?” 未出阁前,明湘被英国公府拘得厉害,身边既无手帕交也无个可说话谈心之人。宋挽如今虽能称得上她一句半友,但她本身性子略闷,并不足以让明湘开怀。 “她们性情良善,且为人风趣,若是嫂嫂见了定会喜欢。” “挽儿……喜欢,我便喜欢。” 明湘笑得眉眼弯弯:“见。” 东宫良娣良媛各有奇异之处明湘也有耳闻,虽市井传其尽是侮辱之言,但明湘知晓宋挽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她说此话必是因那些女子有过人之处。 心中生起点点好奇,明湘跟随宋挽一起去了商蓉寝宫。 商蓉已醒,她二人进去时几个姑娘家还在叽叽咕咕交谈。 “见过……商良娣、吴良娣……” “你是宋扶的夫人?” 明湘点头,不知商良娣怎会知道宋扶。待听闻宋挽解释过后,她才有些惊讶的看了商蓉一眼。 “方才幼筠说饿了,我让小厨房做了些糕点你们一起去吃。” 知晓商蓉易疲累,明湘点头应下跟着宋挽坐在陆幼筠身边。 陆幼筠性子活泼,见明湘口齿不利也不在意,拉着她便开始讲自己吃过的油饼金丝糕等物。吴喜香在一旁听着,笑骂道:“幼筠一道吃食一个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说得人都馋了,也吃不到。” 明湘道:“我亦想吃。” “自是真的。” 陆幼筠用手比划着:“那金丝糕有这般大一块,外头是油炸得金黄酥脆的面丝儿,里头裹着蜜枣泥馅料,一口咬下去外头的面丝儿咔嚓咔嚓地掉,哎呦……那酥得咧……” “蜜枣泥要提前用上好的蜜浸着。” “待浸得整个枣子都是蜜香,再一点点蒸熟碾成泥裹在熟面里……哎啊!” 陆幼筠正说得流口水,忽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指甲大的蝼蛄落在她手上。她惊得猛地一甩,下一瞬便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蹲在一旁。 明湘离她最近,见她反应这般大忙从桌上拿起只茶碗丢了出去。 那茶碗丢出后,正巧将蝼蛄扣中。 “幼筠,你无事吧?” 宋挽上前扶起陆幼筠,她吓得瑟瑟发抖魂儿都不知飞到何处去了,见齐卿铃将那茶碗处理掉时方堪堪回过神。 “我最怕蛇虫鼠蚁……” 她面色惨白,方才一见蝼蛄便捂着唇的样子让宋挽心疼不已。 “莫怕,已经处理了。” 宋挽安慰着陆幼筠,张宝桢却是惊讶地看着明湘:“宋夫人好生厉害,方才那一手当真漂亮。” 明湘面上有些羞色:“君子六艺……我……射术最强。” 商蓉闻言笑着道:“国公之后果然名不虚传。” “算不得……好,我几个兄长……方厉害、百步穿杨。” 英国公府的爵位是靠祖宗从战场之上厮杀以血浇筑而来,明湘作为他之后人骑射之术自然从不曾落下。 府中便是女儿身,亦没有不能上马拉弓的。 宋挽也仿佛第一次了解明湘一般,眼中尽是惊喜。 经过这一场闹剧,明湘与众人快速熟络起来,交谈得更为起劲。直到天色渐暗她不得不出宫,几人方依依不舍各回寝宫。 宋挽回了来仪阁,瞧着静悄悄的模样,竟是思念起沈千聿来。 原本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日复一日的孤寂同枯燥,哪晓得身边没了那人反复催问琐事的絮叨,她竟如此不能适应。 想了想,宋挽抿唇笑了出声。 却哪知沈千聿比她更甚,甚至在秦娆呼唤他的时候,仍在走神心心念念想着他的挽儿可否有吃饱睡好,以及念着他…… 第184章 青梅 “东宁太子,许久未见。” 沈千聿骑于马上,丝毫未发觉秦娆已经走至自己面前。 秦娆年岁同他相差无几,二人同长于南庆皇宫之中,说来实能称上一句旧相识。但如今多年已过,再度相见一人眼中满是厌恶,一人眼中却饶有兴味。 女子薄唇染了大红口脂,眉眼慵懒恣意,满是妖娆魅态。 她纤腰似弱柳枭枭半卧在一身形壮硕的男子身上。 那男子赤着上身将秦娆扛在肩头,秦娆勾着裸足时不时摩挲着男人劲瘦腰腹。她动作媚若天成,哪怕是一眨眼一呼吸,都可撩拨得男子情欲波动。 “殿下,南庆公主已到。” 万宵仰头提醒,沈千聿听闻这话方转过头。 “既然公主已到,今日便启程回京。” 说完,沈千聿下马同南庆此次来访的官员交换两国国君手书,又寒暄几句便转身想要离开。 “蛮奴。” 娇娇娆娆的一声响起,秦娆自那高大男子身上一跃而下,赤脚走到沈千聿面前。 “蛮奴忘了小娆儿吗?小娆儿还想着你呢。” “自你离开南庆,再无人帮小娆儿赢得斗獒大比,你……” 将手伸向沈千聿腰间,她正欲勾住男人腰间绦带,却被人一巴掌拍开。 女子素白柔软的手背瞬时浮现一层深红,不过片刻便自下而上泛出点点青紫,一见就知沈千聿不曾收力,是下了狠手的。 “放肆,你敢对……” 南庆使团中一身穿玄色银胄的男子刚要呵斥,就被万宵抢了先。 万宵眉眼一厉,大声道:“放肆,你敢对太子不敬?” 他直视秦娆,倒是惹得秦娆勾着眼尾斜了万宵一眼。 两国使团刚一碰面便立刻剑拔弩张,与沈千聿同行的鸿胪寺少卿左正延,连忙上前调停。 他先是大力夸赞南庆国力,又将秦娆从头至脚恭维个遍,惹得秦娆不住瞥向沈千聿咯咯娇笑。 她时不时伸手或伸出脚趾去勾左正延,南庆使团见怪不怪,却是闹得东宁人各个目不斜视,实不耐看这等不堪入目之相。 左正延已近艾服,哪里能承受秦娆这般作态? 说了两句实在受不住,他连连告饶退回至沈千聿身后。 秦娆见状扭着腰身娇笑不止,待笑得打颤仿似站不住时,先前那赤身男子半跪于地,秦娆踩着他的膝重新坐回他肩膀上。 万宵看向那男子微微皱眉,不知在思索什么。 进入东宁国境,秦娆便提出要在驿站休憩几日再出发,沈千聿虽是不愿但拗不过鸿胪寺一众官员,也只好应承下来。 只是他实在不耐同秦娆共住一处,当夜便自驿站搬出,到山脚空地扎营。 万宵见他一副焦躁模样,便知他家主子这是又想起宋承徽来了。 “主子许久未见宋承徽,思念得紧?” 沈千聿皱眉道:“四十三日。” 他已有四十三日未见过挽儿了。 他曾借东厂之手给宋挽带去口信,可却只收到挽儿寥寥数语回复。 “主子未再给宫中去信?” “挽儿不让。” 沈千聿轻叹,语气中隐带哀愁。 万宵在一旁勾唇偷笑,只觉他家主子这模样着实得趣。 二人随意闲聊,万宵忽然提起了秦娆:“那南庆公主姿容妖媚,便是在东宁亦寻不出这样绝色,世间传闻南庆公主美艳非常,勾魂动魄,果真所言非虚。” “看来那涟漪夫人天下第一的美名,亦非南庆吹嘘而来。” 沈千聿闻言嗤笑一声:“勾魂恶鬼的美名,她倒是称得上。” 见不得万宵有半句夸赞,他以指尖在万宵面前点了点:“莫说我没告诉你,你离那勾魂恶鬼远着些。秦娆无知无觉又向来以玩弄他人为乐,她身上常年喷洒催情药物做为香粉使。” “男子于她身边亲近久了,多半会出现问题,便是侍人,长久血气翻涌亦伤身太过。” 万宵道:“怪道我瞧那赤身男子眼部凸起,尽是猩红之色,原我还当他练了什么邪门功夫,竟是这样一回事。” 沈千聿点头,再未言语。 二人于帐中交谈,不多时吉荣来报说是南庆公主求见。 “不见。” 话音刚落,秦娆娇媚之声传出:“蛮奴好狠的心,便是不念你我二人往日情谊,那闫太医同闫蜻你总归不会忘吧?” 抬手掀开帐帘,秦娆一进帐子便坐在木榻上。 她乌发披散,肌肤胜雪,身上穿着件极衬她美色的蓝色纱裙。只是那纱裙在人行走时瞧不出什么,如今她一坐下,只要微微挣动便会露出裙下若隐若现的皙白裸腿。 万宵眉头微微一挑,心下鄙夷。 沈千聿却道:“错把风骚做风情,东宁娼门中怕也未有公主这般浪荡自贱之人。” “谢蛮奴夸奖。” 沈千聿冷笑一声:“不知涟漪夫人在她甥儿面前,是否也是这般令人作呕的模样。” 一直面带媚惑笑意的秦娆闻言,脸色瞬时沉了下来。 “满帐子骚臭,刺鼻。” 沈千聿说完也不管其他,转身便要向外走,秦娆哼笑道:“你恢复东宁太子身份后,果真大不相同了。” 自榻上爬起,她边说边向沈千聿走来,待二人离得进了些秦娆抬手探向他肩膀。 “让小娆儿看看,本公主为你赐下的印记可还在?” 到底相识许久,二人皆知对方痛处,说是刀刀见血亦不为过。 沈千聿面色也沉下来,扭头离开再未言语。 万宵亦紧跟着走了出去,沈千聿见到他后道:“这几日你派人探查一下,南庆使团中可有一对姓闫的父女。” “若是发现,寻机会将二人救出来。” “属下知晓。” 万宵离去,沈千聿抿唇离开不曾理会秦娆。 待到傍晚时候,万宵回禀说南庆使团的确有一对闫姓父女,只是状况瞧着并不大好。且秦娆手下看管十分严厉,东厂之人也不好接近。 沈千聿知晓秦娆必会以他二人威胁自己,听闻此话倒也不算意外。 “罢了,不必妄动。” “既然她特意带了闫叔父女来东宁,那必会以这二人为饵同本宫交涉,本宫只需等她开口便可。” 第185章 竹马 万宵道:“这二人于殿下有恩?” 沈千聿点头。 离开东宁时他年岁尚小,身边没了自幼伺候的太监宫女,他心中惶恐不安日日哭闹不休。 到南庆之时已病得厉害,只堪堪留下一条命在。 他虽为质子,但也不可丧命于南庆,是以刚到南庆皇宫便被送入太医院,由闫叔照顾他。 “这么多年来,本宫未死于南庆皇族之手,多亏了闫叔。” 思及为质十二载,沈千聿微微勾唇。 闫叔实在是救他多次,若无对方,便没有今日的东宁太子。 说来他可成功离开南庆回到东宁,也是闫叔之恩,只是这一点除了他同闫叔知道,世间再无第二人知晓。 万宵闻言微微蹙眉:“若是这般,那南庆公主怕是不会轻易放手。” “不肯轻易放手也总是要放的,端看她提个什么条件罢了。” 知晓自家主子性情落拓,万宵想想也是此道理二人便抛过不提,静等秦娆开口。 也不知秦娆是否看出沈千聿急着回京,故意跟他作对,第二日非要在驿站办劳什子洗尘宴,左正延无法,只能来寻太子求他帮着出个主意。 “这点子事还需来询问本宫?皇后崩,百日内不可奏乐享乐、官民不得祭祀嫁娶你不知?” 沈千聿眉目冷厉:“左正延,你身为鸿胪寺少卿,可知自己职责所在?” “下次开口前,先过过你那没用的脑子。” 今日若是让秦娆在皇后丧期内,于东宁国境他眼皮之下饮酒奏乐寻欢作乐,他怕是明日就能让百姓将脊梁骨戳断。 这左正延不敢得罪南庆又不想担那骂名,竟是将主意打到他头上来了。 沈千聿拈了拈指尖,只觉怕是自己往日做出的那副礼贤下士模样,太过深入人心。竟是让朝中这些个软骨头的家伙,当成可任意拿捏之人。 “别让本宫觉得你那项上人头是长来好看的,若真无用便丢了吧。” 大步走出万宵帐子,沈千聿对外头随行的南庆官员道:“今日拔营启程,若谁有异议让他来寻本宫。” “太子好大的威风。” 秦娆自沈千聿的帐子中走出来,她仍旧赤着脚,有东宁官兵见此,忙晕头转向地寻了块毯子放在秦娆脚下。 “还是你们东宁人疼我,南庆那些没用的东西只会让我疼。” “嗤。” 沈千聿冷笑一声,秦娆面色一凝,放开勾着那官兵的手。 “太子好生威风,小娆儿喜欢。” 走到沈千聿面前,秦娆微抿着鲜红薄唇:“本公主倦了,今日不想赶路,除非蛮奴你哄得本公主高兴。” “你不愿赶路?” 秦娆撩起乌黑长发,眼中透着三分慵懒:“怪到你如今都未有太子妃,不懂风情。” 她看着沈千聿,眸中波光流转:“不若小娆儿给你做太子妃如何?你我二人也算青梅竹马,你是东宁太子,我是南庆公主,无论于公于私你我都称得上天赐良缘……” “你不若考虑一二?” “呵。” 沈千聿闻言忽而一笑。 他抱着双臂上上下下打量秦娆,半晌后挑着眉道:“南庆要亡了?哦,本宫猜错了,应是秦湛要败了。” 秦湛虽为南庆国君,但南庆内斗向来厉害,且婀嫚夫人同宁王都不是个安分的,秦湛没了老国君的支持,又有秦娆这么个得罪南庆上下官员的胞妹…… 狼前虎后环伺,他怕是已无出路才让秦娆来东宁。 怪道柳长阙说本该冬日才到的南庆使团,如今却提前了这么久。 怕是秦湛那边不容乐观。 若非如此,秦娆也不会说出要嫁入东宁之事。 她向来以南庆皇族血统为贵,为此还不惜霸占秦湛多年,今日如此说怕是秦湛危矣。 果然,此话一出秦娆面色瞬时巨变,她神色深沉看着沈千聿,未想他竟如此敏锐。 片刻后秦娆娇笑着道:“蛮奴心中果真有小娆儿,时隔多年竟仍将本公主……摸得一清二楚。” 最后几个字她咬得暧昧不清,媚意十足。 沈千聿冷笑看着她,片刻后喊了声拔营便转身离开。 “本公主不想今日出发。” “若不想,便滚回南庆去。” 头都未回,沈千聿大步回万宵的帐子收拾东西去了。 出发前挽儿曾给他送来几身衣衫,虽知晓并非挽儿亲手所做,但他亦不愿被人随意收拾到不知何处。 左正延在旁听见二人交谈,心中暗道原是南庆此次存了求助太子之心。他顿时有了底气,面对秦娆时腰杆子也直了许多。 “公主也请通知南庆使团,若动作迟了寻不到适合扎营之地,便得连夜赶路了。” “这位大人……” 秦娆微微歪着头看向左正延:“您贵姓?” 左正延被她问得一愣,犹疑片刻道:“本官姓左,乃东宁鸿胪寺少……” 卿字还未出口,他面上便觉一阵剧痛。 竟是秦娆不知从何处甩出一只软鞭,鞭尾带了密密麻麻一排刺目金属钩,若非万宵在他身后拉了一把,这鞭下去,非得要他半条命不成。 便是如此,那软鞭也扫过他面上。 左正延被打得眼冒金星,未来得及反应。 万宵道:“此乃东宁并非南庆,公主行事未免癫狂了些。” 他说完示意身后二人送秦娆出东宁营地,秦娆还想动手,却被东厂之人架住手臂送回驿站。 “公主。” 先前与秦娆同行、身穿玄色银胄的男子见此情形忙愤怒上前,正欲动手之时却被秦娆拦了下来。 “淮珄回来。” 秦娆满眼阴毒看着东厂之人离开,却是未让任何人追上前去。 “这群东宁贱贼竟敢不敬公主,让本将……” “罢了。” 既被沈千聿看穿,她便在那人面前失了主动,再多纠缠也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想到沈千聿方才挑眉淡笑、风姿卓然的模样,她忽然妩媚一笑。 以前她便喜欢蛮奴那张脸,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不仅没有生厌,反而更受其吸引。 秦娆将脚伸进淮珄腰间,气吐如兰:“本公主心情不好,赏你个好生伺候的机会。” 她指尖勾着男人衣襟,继续道:“一会儿将闫蜻找来,他不在乎本公主,总该在乎闫蜻的。犹记得往日在宫中时,他二人总在一处,实在令本公主不悦。” 第186章 挟恩 秦娆同淮珄于驿站内共度春宵,闫蜻被人带至房门外静候二人事毕。 屋中靡靡之音传出,闫蜻却是木然着一张脸等在外头。 待听见屋中窸窸窣窣穿衣声,淮珄方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去侍奉公主沐浴。” “是。” 闫蜻走进屋,秦娆神色空洞地望着窗外,听见声响她转过头来。 “过来为本公主穿衣。” 秦娆起身展露出一身血红牙印。 视线扫过那些带着浅浅血痕的痕迹,闫蜻快速转过头去。 “你怕?” “奴婢不敢。” 秦娆仰起纤细颈子,似笑非笑看着闫蜻:“兄长说这是欢快事,可是为何本公主感受不到?” “你感受过吗?” 闫蜻惊慌摇头,惹得秦娆咯咯娇笑。 笑声还未落,她便猛地拿起榻上掉落的发簪,狠劲刺入闫蜻手臂。 “啊。” 一声惊呼出口,却又很快被人压了回去。 闫蜻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呼痛。 她并非第一日伺候秦娆,若她越是对痛苦表现出强烈反应,秦娆便会下手越狠。 她绷紧面皮,不让自己透露出半分痛苦之色。 “无趣。” 丢掉沾了血的簪子,秦娆道:“本公主见到了蛮奴……” 见闫蜻动作微微一顿,她嗤笑一声:“本公主记得你二人甚是熟稔。” 闫蜻既不敢回答,亦不敢动作。 秦娆喜怒不定,若一句言辞不得她心意,便会引起她的猜忌,届时免不了一阵折磨,轻则重伤几日,重则怕要将命丢在东宁。 想了想,闫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秦娆见她这模样顿时没了兴致,她坐在榻上以脚尖抬起闫蜻下巴。 “姿色平平,倒是那股子纤弱可怜劲儿有些看头。” 闫蜻不敢抬头,只能将视线放在秦娆脚背上。 “滚吧,去寻蛮奴,告诉他本公主不想今日启程,你想办法让他留下,明日再出发。” “奴婢知晓。” 忍着心中激越,闫蜻咬着牙退出屋中。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沈千聿,她眼中一红,竟忍不住直接落泪。 淮珄将她送至东宁营地时,沈千聿正在给宋挽去信。 若今日启程,快些的话他便可在下月中旬见到宋挽,届时距皇后丧期已过百日,他回京便可同挽儿…… 红着脸隐隐一笑,沈千聿将信笺收整妥当,仔细封口。 “殿下,南庆婢女求见。” 沈千聿正琢磨如何快马加鞭赶路下,又能给挽儿带回些地方特有吃食,听闻此话不由皱眉说不见。 不多会儿,吉荣进帐说那婢女姓闫。 “闫蜻?” 沈千聿挑眉:“让她进来。” 闫蜻进入帐中,只见沈千聿正低头摆弄笔墨。 他当年离开南庆时不过十六七岁,面容虽出众却远不如今日这般慑人。 她曾经认识的沈千聿青涩稚嫩,虽偶尔会露出几分幽暗同不甘,但却从未有过如今这种气势。 权势养人,当真不假。 看着已今非昔比,不再如她一般需挣扎求存、满身傲然之气的沈千聿,闫蜻再度落下泪来。 她身形瘦弱,面色苍白,痴痴望着沈千聿落泪的模样,很是楚楚可怜。 如今的沈千聿已不是她所熟悉的蛮奴,闫蜻心中不安,两手拘谨地抓着衣摆不敢言语。 “你哭什么?” 沈千聿抬头,见闫蜻眼眶微红面颊带泪,不由微微皱眉。 “我……” 吶吶出声,她好似忽然反应过来二人如今的身份,忙又跪了下来。 “奴婢见过东宁太子,太子万安。” 说完,闫蜻的手下意识覆在方才被为秦娆刺伤的手臂。 她微微蹙眉,好似在强忍疼痛。 南庆宫女的宫装为靛蓝色,上头绣着南庆皇族特有的图案。沈千聿先前并未瞧见她受伤,如今一动作,他才瞧见对方衣袖已被血染透了大半面。 “我让人寻太医为你处理。” “殿下不必为奴婢如此。” 闫蜻面上一副早已认命的麻木,沈千聿却道:“处理一下为好。” 召了随行太医,有人帮闫蜻处理伤口,沈千聿便坐在书案前没有离开。 秦娆疯癫,他在南庆早已见怪不怪,倒也不觉闫蜻受伤有何意外。 “姑娘若觉得疼,可同老夫说。” 闫蜻咬着唇,清秀面庞略显脆弱:“老先生只管动手便是,奴婢不觉得疼。” 她说完又喃喃低语:“奴婢……早已习惯了,小伤而已。” 沈千聿闻言道:“确实如此,受伤多了疼痛迟缓且钝,你不必轻手轻脚,止住伤口为要。” 闫蜻闻言微微抿唇。 沈千聿百无聊赖看着,只觉那太医动作实在太慢了些。 到底上了年岁,处理起伤口磨磨蹭蹭。 撒些药粉止血便可的简单事,被他处理起来却如此麻烦。 闫蜻又不是挽儿那般娇的贵女,被扎几下能如何? 思及宋挽,沈千聿皱眉面露忧虑。 二人刚情定,他便出来这般久,且先前挽儿回信瞧着冷冷淡淡的,也不知是不是她这段时日已经清醒,不再中意他了? 沈千聿越想越是担忧,眸中神色亦渐渐幽深起来。 闫蜻就见他紧紧蹙眉,面上担忧之色明显,这方缓缓吐出一口气。 好在,好在他对她还有几分幼时情谊。 好在她爹爹于沈千聿有再造之恩。 看着自己手臂上浅浅淡淡颇为密集的伤痕,闫蜻咬了咬牙下定决心。 “姑娘这几日莫要沾水,如此方不会留下疤痕。” “多谢大人。” 那太医行礼过后退了出去,沈千聿这才道:“闫叔此次同你一起?他身体可好?秦湛秦娆二人可有为难他?” “父亲身体康健,君上同公主不曾为难爹爹。” 沈千聿点头:“秦娆让你来寻我,是有事?” 闫蜻咬着唇,眼中含泪道:“公主说不想今日启程,让奴婢来求太子殿下。” “不知太子殿下可否先暂缓一日?” 沈千聿眉头紧锁:“一日二日有何区别?她若不想今日出发,那便明日出发,这又有何可值得说的?” 他今日先行,南庆明日也可赶上,不知秦娆又耍什么公主威风,特意来说这一趟。 沈千聿语气不屑,懒得猜秦娆心思。 见自己开口沈千聿便应下,闫蜻咬着唇偷觑他,暗中欢喜。 第187章 求报 有了底气,闫蜻搅着手指轻声道:“太子殿下……” “如何?” 她鼓起勇气,睁着满是水雾的眸子低声喃喃:“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知殿下可否帮帮爹爹?” “闫蜻并不贪心,只希望太子可救爹爹离开南庆。他年岁大了,实在经不住……” 秦娆的祸害。 只是这等大不敬的话,她并不敢说出口。 沈千聿闻言道:“我本也有此意,你无需忧心。” “多谢太子。” 闫蜻说完,捂着手臂面露羞赧。 她没想到沈千聿竟还记挂着她,还对她父女二人如此关心。 见闫蜻处理完伤口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沈千聿微微蹙眉,心下烦闷。 只是他也不好开口驱赶,只能面色肃沉地坐在那里。 待闫蜻发觉对方无意同她交谈后,不由满心失落告辞离开。 她刚走出万宵的帐子,沈千聿便让人拔营启程。不过一个时辰,就已将营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当当。 待秦娆午歇后起身,东宁之人竟走得一个不剩。 “不过见了一次东宁太子,你这胆子便大了许多,竟敢哄骗本公主?” 闫蜻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沈千聿已答应她明日出发,哪晓得她回屋换完衣裳再出来时,东宁人已连营带马走得一干二净。 “奴婢不敢哄骗公主,东宁太子的确同奴婢说公主今日不想出发,便明日出发……” 闫蜻咬着牙,因恐惧而不停颤栗。 “蠢货。” 本以为自己又要挨一顿折磨,却哪想秦娆骂完这一句竟咯咯笑了起来。 “罢了,今日启程便今日启程,你去告诉淮珄即刻出发。” “奴婢……奴婢知晓。” 闫蜻跪地行礼,正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又被秦娆喊住。 “等等,抬起头来。” 她上前抓住闫蜻下颌,左右打量着,冷嗤一声后又猛地将人推开。尖尖指甲刮在面上,很快便浮现出一道血痕。 “滚。” “奴婢告退。” 离开时,她身后传来低低哼曲儿声,闫蜻只觉后脊浮现出阵阵冷汗,手脚也变得酸软无力。 往日在宫中时她都尽力躲着秦娆,如今这一路避无可避,也不知她还能保命到何时。 想到沈千聿,闫蜻咬着唇寻父亲去了。 闫太医于南庆太医院实在排不上名号,他虽医术尚可但家世不显。平日无论秦湛还是秦娆都无资格求见,更别说医治宫中贵人。 若非他早年对沈千聿照顾有加二人有些因果,怕是这辈子都入不得秦娆的眼。 说来如今被秦娆自南庆拎出,也算遭了池鱼之殃。 只是闫太医是个随性的,又无野心。这段时日在南庆使团中好吃好睡,半点未受影响。 闫蜻来寻他的时候,闫太医正在房中饮酒,且喝得酒兴大发,正对着驿站里头的铜盆子高声吟诗。 “爹爹,你又喝酒了?公主已下令启程,您快些醒醒吧。” 门外还站着五六个盯梢之人,她父亲却仍无反应,实让闫蜻气恼。 从盥洗架中拿了帕子浸透,闫蜻将冰凉的帕子糊在闫太医面上。 “哎哎……好闺女,你这是做什么?” 闫蜻红着眼低声道:“公主下令启程,爹爹还未醒酒?” “醒了,醒了。” 闫太医囫囵擦了擦脸,闫蜻见状从他手中抽走巾帕。 低着头时她低低道:“孩儿见过蛮奴,他如今已是东宁太子,他已答应孩儿会救爹爹出南庆。” “如此甚好,甚好。” 见自家爹爹一副漫不经心,并未放在心上的模样,闫蜻咬着牙道:“爹爹于他有恩,若去了东宁必会受到重用。” “不必,不必,老夫如此便好。” 闫太医站起身,迷迷糊糊嘟囔:“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南庆是虎怎得东宁便不是了?傻闺女,你尚且年轻,尚且年轻啊。” “爹爹!” 下巴和脸颊处的伤痕还隐隐作痛,闫蜻却被闫太医气得双眸红肿。 她爹便是如此,一辈子不敢争不敢抢,明明眼前便有条康庄路,他却非不敢向前多走一步。 闫蜻抓着衣摆,恨得牙齿打颤:“爹爹不愿做的事女儿来做,爹爹只管这辈子浑浑度日好了,您也不必管我的死活。” 闫太医长叹一声,随意摆摆手示意自己要更衣,便再不管其他。 闫蜻气恨至极,却拿自己的父亲没有半点法子,只能急匆匆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待再见沈千聿,已是三日后。 这三日沈千聿马不停蹄赶路,若非南庆马力比东宁壮上不知多少倍,怕是到上京了也追赶不及。 长久赶路,就连闫蜻这等惯能吃苦之人都有些受不住,莫说向来养尊处优的秦娆。 两方人马刚一汇合,秦娆便瘫软在淮珄怀中,没了力气去找他人麻烦。 闫蜻则趁此机会偷偷寻沈千聿去了。 见沈千聿之前,她自头上拆下金簪,在自己手臂上猛戳几下。 瞬间几个血洞浮现,闫蜻忍着疼将衣袖放下。 “请问这位公公,太子可在?” 万宵看着苍白虚弱,可怜娇柔的闫蜻淡淡一笑:“殿下今日外出,闫姑娘可入帐中等殿下。” 闫蜻微微一顿,眼露挣扎后方扶着手臂走了进去。 不多时,万宵便带了上次给闫蜻包扎过的太医过来。 “姑娘又伤了?” 那老太医也知秦娆之名,随口一问再未说什么,利落给她处理伤口起来。 只是袖子方撸上去,万宵便微微挑眉,且看了看闫蜻头上带着的金簪。 “不知殿下今日去了何处?” 万宵同那太医都未回答,闫蜻讪讪闭上了嘴。 沈千聿还不知有人在等自己,他此时正在城中为宋挽挑选物品。 可他不知女子家家都钟情些什么东西,便将所看见的奇巧玩意都买了些,直到途径书肆,他方有些犹疑地站定在门口。 挽儿喜好看书他是知晓的,但他从未送过挽儿书籍。 一来他腹中墨水有限,实不知该如何挑选,二来他亦怕送得太过浅显,让挽儿记起他胸无点墨之事。 沈千聿站在那处琢磨许久,直到书肆掌柜从中走出朝他招了招手:“客官要的我这儿都有,您进来瞧瞧吧。” 待走进书肆,沈千聿疑惑开口:“你知我要什么?” 那书肆掌柜从案台下捧出半人高的一捆册子。 “合欢秘戏图,春宫谱,鸳鸯册老夫这里都有,端看客官需要些什么。” 第188章 绝情 沈千聿自城中回到营地时,闫蜻已在此等了快一个时辰。就在她快要耗不下去之时,沈千聿大步走进帐中。 “殿下今日所获颇丰。” 万宵笑着上前接他手中东西,却被沈千聿拒绝。 “不必,本宫自行处置。” 闫蜻就见他自进了帐子后,便开始摆弄手中物件。那里头并未有什么名贵的,大多都是些街头寻常可见的东西。 可大至绣鞋布匹,小至水粉胭脂皆是女子所用。 还不等想这些东西是太子准备送给谁的,便听对方开口:“秦娆让你来寻本宫,又有何事?” “并非公主遣奴婢前来。” 她声如蚊呐,细细软软的,沈千聿竖着耳朵方听清楚。 万宵识趣退至帐外,沈千聿道:“你有何事?” “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到太子这里讨个清闲。” 闫蜻苦笑着将太医刚为她包扎好的手臂展露出来,语似哀泣:“殿下莫怪奴婢叨扰。” 沈千聿闻言淡淡点头,手却一直放在一个被靛蓝绸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匣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奴婢可是耽误了殿下忙正事?若是碍了殿下,奴婢这便离开。” 她说完便红着眼往帐子外走,只是步子踩得极缓,留足了让沈千聿唤她的余地。 可闫蜻未想她一只手都已抓在了明黄色帐帘上,沈千聿也未曾吭一声。 她眼皮微垂,想了想转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奴婢求殿下看在往昔情分上,怜惜奴婢一二,奴婢实在是没有生路了。” 女子本就娇纤,尤其如闫蜻这般自带三分羸弱,眸中含泪苦苦哀求的女子更惹人心怜。 她低声抽泣,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不会。” 闫蜻正哭得动情,听闻此言愣愣抬起了头。她先有一瞬疑惑,顿了片刻道:“奴婢不知殿下意思。” “本宫说你不会没有活路。” 瞥了一眼那靛蓝包裹,沈千聿道:“在秦娆未同本宫达成合作之前,闫叔同你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是无性命之忧,但亦要受皮肉之苦。” 闫蜻抿着唇,眸中满含忧愁继续道:“殿下也知晓奴婢身处何种境况,奴婢……” “你且忍忍。” 指尖在那木匣上轻轻点了点,想到那日窘境,沈千聿下意识摸了摸鼻尖。 闫蜻好似也发现他根本心不在焉,心底渐渐浮上一层不甘。 “看在当年爹爹对您多有照顾的份上,殿下可否救救蜻儿同爹爹?” “本宫说过你且忍忍,眼下还不是时候。” 沈千聿终于将手自那包裹上移开,他转头看向闫蜻。 秦娆将她父女二人带至东宁,便说明对方笃定他看重闫叔父女,此时他但凡展露出半点在意之色,便会让秦娆更为变本加厉。 也不知闫蜻这些年是不是被秦娆身上的催情香粉毒傻了,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知。 “时机到了本宫自然会出手。” 闫蜻紧抿着唇,再三逼问:“殿下难不成忘了昔日……” 沈千聿不耐制止了她。 “你且说说,想让本宫如何做?” 闫太医于他有恩他无可推脱,若闫蜻之言并不过分,他亦可尽全力满足。 “本宫自认是个有恩必报之人,你且说来听听。” 闫蜻闻言终是放下一直悬着的心,她红着眼道:“奴婢并不求殿下什么,只求殿下可同公主要了奴婢,奴婢愿给殿下当牛做马,只为求殿下庇护。” “不可。” “为……为何?” 闫蜻不可置信看向他,眼中满是震惊。 “奴婢不曾提出什么过分要求,为何殿下不同意?” 她死死抓着衣襟,未曾想过沈千聿会拒绝得如此痛快。 只是一个婢位而已,这都不行? 她满目哀求望向已极具上位者威严的沈千聿,却再也找不回当年她所熟知的蛮奴模样。 当年的蛮奴明明十分敬重父亲,且也待她很是和善,为何对方如今却连这般小的要求,都不肯让她如愿? 闫蜻抓着手臂语气绝望:“殿下真不能念些旧日情谊?爹爹他……” 沈千聿抬手打断闫蜻的话。 男人直起身,眉目冷冽:“本宫不做外出带回女子之事,无论是何身份。婢女也好,妾室也罢,本宫不做此等事。” 有江行简这块“美玉”在前,他岂敢再戳挽儿心窝? 若他外出,回朝后也带个旧相识放在身边,定会恶心得挽儿三日噎不下饭食。 沈千聿视线瞟过手边匣子,微微垂眸。 真带回这么个东西,届时莫说想跟挽儿睡一个被窝,怕是想再让挽儿亲亲摸摸都难了。 意兴阑珊拨弄着给宋挽买的瓷人,沈千聿淡漠开口:“你需知于本宫有恩的是闫太医,而并非你闫蜻。若非看在闫叔面上,本宫实懒得同你废话。” 男人站起身,满眼不耐:“你三番五次提起往日恩情,可你需知往昔种种本宫认,方是恩,你挟恩求报,便是仇。” 在宫中浸淫这般久,闫蜻竟连如此简单之事都瞧不明白,实是蠢得出奇。 “你回吧,必要时候本宫会出手救你同闫叔离开。” 本以为自己仗着旧时相识,可在沈千聿这里谋个后路,哪想他如此冷心绝情? 闫蜻瞪着双眸,满眼不甘。 她不甘心啊! 人之一生不该蹉跎至此,但凡有一丝上位可能,她都需抓住机会。若是错过沈千聿,她今生再无脱离秦娆之手的可能了。 “蛮奴,你莫气。” 眼中泪缓缓落下,闫蜻道:“我只是太念着你我二人当日言语。” “犀光殿檐廊下,你曾说过若有朝一日重返东宁,定会救我同爹爹于水火,这么多年我等着盼着都只是为了今日。” “是我逾矩,是我不该奢想那些不能想的。” “是我不该傻傻抱着那些念头,让你生了我挟恩图报的误会。” “我只是等你等得太久了……” “我以为只要我心诚意笃,便可如愿以偿。” 闫蜻哭得十分可怜,口中不停念着往日旧情。 或许是见过太多次宋挽于困境中仍怡然自得,从不以卑弱模样示人的气节,乍见闫蜻这般矫揉造作的姿态,沈千聿便觉十分不适。 但他并无落井下石之心,想了想仍依了三分旧情开口劝慰:“若心诚意笃便可如愿以偿,那本宫早登基为皇了。” 第189章 鬼祟 被沈千聿一句话说得面红耳赤,闫蜻再不想承认,也知对方讽她异想天开。 话说到如此份上亦不能打动沈千聿,她也没脸再纠缠下去。 至少她,没有资格。 “是奴婢僭越,望太子殿下莫放在心上。” 失落离开,闫蜻捂着唇满脸羞愧。 “闫姑娘走了?” 万宵扯了帘子大步走进帐中,他看着沈千聿道:“这恩人之女,不知殿下想如何处置?” “说来那话本子里写到此种情形,对方多是会以身相许,便不知主子是个什么心思了。” “什么话本子,你少看些没用的。” 也不知怎得,万宵在他家主子面上瞧出几分心虚来。 他微微抿唇:“殿下不是真有意收此女入东宫吧?” 沈千聿冷哼一声:“你当我是谁?江行简那等心瞎眼瞎,随处捡人的物件吗?” 怒瞪万宵一眼,沈千聿很不喜他将自己与江行简相提并论。 且别人不知便算了,万宵明知东宫之人尽是他精挑细选选入宫中,如今又怎会放一个不知是何心思的人,去接近挽儿? 莫说闫蜻那多年不见,一见便期期艾艾黏黏腻腻的模样惹他碍眼,便是闫蜻性情纯和,他亦不会让久处秦娆身边之人接近宋挽。 他实怕有人将秦娆身上那股子癫臭气,带至宋挽身边薰了他家挽儿。 想到宋挽,沈千聿面色柔和,又摆弄起先前买来的东西。 万宵见状道:“殿下若无心思也好,属下方才见那位闫姑娘手臂伤口乃自右向左、自下由上使力,伤口右深上浅,多是自己右手持簪所为。” 他出身东厂,刑讯之事无人比他更为娴熟,什么伤、什么东西造成的伤口,他瞧上一眼便看得七七八八。 他家主子这恩人之女,实不是个心思浅的。 “她自己所为也好,秦娆所为也罢,本宫都会救闫叔同她脱离南庆,至于其他的,实是她想得多。” 小心将今日所买的东西收拢至一处,沈千聿蹲下身在那箱笼之上贴下东宫封印。 万宵见状不解:“什么东西?若是隐秘的,殿下可由东厂暗线送入宫中。” 沈千聿动作一顿:“不必,本宫自己带回去。” 自家主子少见这等鬼祟模样,万宵眨眼,只觉多半又同宋承徽脱不开关系。 他二人闲来无事,闫蜻却被沈千聿一番绝情之言说得又羞又愤。 回到南庆营地时,又被秦娆身边的男宠骚扰,她心头愈发憋闷,实是憋不住再次去找了闫太医。 她知晓父亲性子,她父亲虽性情软弱,但心性极为良善,只要她求父亲对方必会帮助自己。 走至闫太医帐中,闫蜻强撑起一个浅浅笑意。 “爹爹今日未饮酒?” 闫太医呵呵一笑:“总不能日日都饮。” “蜻儿瞧今日无人守着您老。” “都累了,且我一个老头子又跑不了,何需日日看守着?” 闫蜻抿唇,笑容愈发勉强。 闫太医轻声叹息:“你可是在东宁太子那,碰了钉子?” 见闫蜻惊诧,闫太医道:“你总把东宁太子当做蛮奴看待,却不想他回到东宁已过九载,且他如今能稳坐东宁太子之位,这如何是以前那个性情直白的蛮奴,所能达到的成就?” “于南庆他是蛮奴,于东宁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他怎么会由你搓圆捏扁?” “若东宁太子是个能被人以区区恩情,牵着走的软弱者,便压根坐不稳如今的位置。” 闫太医从药匣中拿出个绿色瓷瓶递给闫蜻,摇头道:“你我二人来日能得他拉扯,走出这吃人牢笼,便已算天大的幸事,其余的莫再奢想。” “父亲说得真是轻巧。” 闫蜻冷冷一笑:“父亲对他有恩,且为他得罪了公主,我们凭什么不能多奢求一步?” “父亲本是太医,如今却因当年对他伸出援手变得如阶下囚一般,女儿为何不能求他补偿?这本就是他欠我二人的。” 闫太医摇头:“当日施恩出自我一人意愿,又并非太子所求,你如今挟恩图报也非君子所为。” “父亲清高,女儿实在不及。” 闫蜻将双袖撸上,又抬高了下巴凑近闫太医:“父亲不在后宫亦不必每日对着那人,父亲这话便说得再轻松不过。” “可您睁开眼瞧瞧,瞧瞧女儿这一身伤,一身痛,您怎么不瞧瞧呢?” “您不施恩图报,可您也别报他人之恩啊!” “您为了报恩,将恩人之女换出宫中,送女儿入宫做那劳什子的女官,害得女儿生不如死,一生惨淡,您真的不曾悔过,不曾恨过?” “如今女儿有机会过轻松日子,只要您为女儿说几句话,说几句求太子的话,便可让女儿后半生脱离苦海,您为何就不能成全女儿呢?” “难道父亲就是要亲眼看着女儿受尽折磨,心中方舒坦?” 闫太医被闫蜻逼问得老脸通红,嗟叹不已。 他的确愧对闫蜻,可他亦不愿违背君子之道,去强迫沈千聿做自己不愿做之事。 更为重要的是,他看出闫蜻野心不小,所图非智。 “爹爹,就当女儿求求您了。” 闫蜻哭着跪地:“女儿实不想再在公主身边提心吊胆苟活于世,您帮帮女儿吧。” “只要父亲开口,太子定会应承下来。” “女儿也不求其他,您只要让太子开口收下女儿便可,便是在蛮奴身边为奴为婢,女儿亦心甘情愿。” 闫太医被闫蜻哭得心痛难忍,只能忍痛点头答应下来。 “待有机会见到东宁太子,我自会求他收留于你。” 闫蜻听见此话,这方不再哭泣,笑着问询闫太医可用了午膳。 闫太医兀自叹息,无奈摇头。 沈千聿不知二人算计,只归心似箭。 一路上只要马匹休息得当,他便不停赶路,绕是秦娆喊破了嗓子,甚至要威胁他将闫太医同闫蜻挂在马后拖行致死,亦未能让他改变主意。 路途行至一多半时,秦娆终于忍受不住,让淮珄锁着闫太医同闫蜻去到沈千聿帐中。 “本公主说过,不想再赶路了。” 沈千聿挑着眉,看向多年未见于他有再造之恩的闫太医。 在他心中,闫太医还是当年处处护着他,给他伤药为他医治的伟岸男子。 记忆中如父之人,如今已佝偻成白发苍苍的老头,时光荏苒,实令人唏嘘。 沈千聿视线自二人身上转开,看向秦娆道:“兴师动众,有何贵干?” 秦娆一脸阴沉:“本公主无心再陪你玩下去了,我此次来东宁有要事,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这二人便交予你。” 第190章 跪拜 “说来听听。” 沈千聿看向秦娆,面色平淡。 “既然你已知皇兄势危,本公主便也痛快些。” 秦娆媚笑道:“本公主要你助皇兄坐稳帝位,以东宁之力予他帮助。” “嗤。” 沈千聿闻言,嗤笑出声。 他看向秦娆,眼中满是嘲讽:“想拿箩筐换玉冠,公主莫不是癫病未愈,青天白日便说起了胡话?” 秦娆抿唇,正欲说话沈千聿又道:“世间万物皆有其重量,公主以为拿捏着本宫两位故人,便可对本宫为所欲为?” “本宫不妨实话告诉你,闫太医确对本宫有恩,但你想以这二人换本宫背上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怕是秦湛骨头凉了也等不到那日。” 说完,沈千聿似笑非笑看着秦娆,一副瞧蠢货的稀奇模样。 秦娆自出生便贵为南庆公主,南庆女子地位尊贵,从未有人敢如此与她说话。她勃然色变,捏着手中软鞭直接甩向沈千聿。 南庆时候,沈千聿不知被秦娆抽过多少次,那时的他身陷囹圄无力反抗,如今却是不同。 抓住软鞭中间位置,沈千聿拉紧猛地一扥,那鞭尾直接向后飞去,刮在秦娆面上。 软鞭尾部尽是金属小钩,这一下刮得秦娆从耳下至面颊尽是血淋淋一片。 “公主!” 淮珄同赤身男子齐齐出声,秦娆却是怒目瞪向二人:“何事?” 她无知无觉,面上血流如注亦完全不知。 淮珄连忙自怀中掏出柔软巾帕,和止血药粉为秦娆处理。 “东宁贱贼,你敢伤我南庆公主?” “便伤了,你奈我何?” 沈千聿讥笑道:“既求人就拿出个求人的样子,这里并非南庆,我亦不是秦湛那等残暴昏聩、无耻淫秽之物。” “你敢辱骂南庆国君?” “便骂了,你奈我何?” 淮珄自腰间拔刀而出,万宵上前一步,秦娆死死按着巾帕眸中满是阴毒愤恨。 片刻后,她低声道:“将闫菖蒲父女挂于本宫马后,何时到上京,何时将二人尸骨取下送与东宁太子。” “公主饶命。” 闫蜻哭着哀求,淮珄示意将二人带下,沈千聿转头对万宵道:“将公主丧心病狂虐死南庆官民之事宣扬出去,必要让南庆百姓人人皆知当朝公主乃是个刁天厥地,残暴不仁之物。” 沈千聿似笑非笑:“再加一句,便说公主为震慑东宁,虐杀南庆太医给自己做威风。” “想来婀嫚夫人与宁王都十分喜欢公主这拖累秦湛,臭他名声的做法。” 秦娆闻言怒视沈千聿,却是生来头一次敢怒不敢言。 沈千聿处处扼她要害,打得她毫无还手之力。 淮珄看向秦娆,一时不敢动作。 “蛮奴真的同以前不一样了。” 秦娆微眯着眸子,笑得娇艳。 随手扯了帐中木椅拉到身边,沈千聿潇洒落座。 他半倚在椅上自下而上看着秦娆。 “秦湛并非蠢货,不会让你单单领着两个人来与本宫谈合作之事。” “但公主如今很没有诚意,本宫甚是不喜。” 沈千聿勾唇淡笑,笑意却未及眼底:“本宫无心陪你玩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秦娆,错过今日,无论你再拿出何种条件,本宫都不会助秦湛一力。” 秦娆咬着牙,至如今都在悔恨当日一言不备,被眼前这男人抓了把柄,威胁至此。 沈千聿哼笑:“滚吧,既无诚意,又何必浪费本宫心力。” “你要何诚意?” 沈千聿瞥向闫太医,何种意思不言而喻。 许久后,秦娆死死抓着软鞭,垂下眼皮道:“放了他二人。” “公主。” 淮珄还想再劝慰几句,秦娆却是一鞭抽在他背上:“本公主说放人,你敢抗命不尊?” “放人。” 淮珄低低开口,身边护卫将闫太医父女松绑放开。 沈千聿见状,冷笑道:“公主识趣。” 他看着秦娆死死抓着软鞭,恨不能抽他面上的手,咧嘴一笑:“公主出发前,秦湛定给过公主求本宫出力的底线。” 秦娆微微皱眉,沈千聿便知自己猜测没错。 他看着秦娆一字一句道:“让本宫猜猜秦湛有几分诚意。” “金银珠宝……” 秦娆面无表情,沈千聿摇头:“他不会蠢到认为这等身外之物可打动本宫。” 轻轻拈了拈手指,他抬起头:“难不成是南庆城池?” 秦娆转头看向沈千聿,沈千聿笑道:“到底是南庆国君,出手当真大方。” 秦娆死死咬着唇,一淌殷红血渍自她唇边流下,看得沈千聿心生嫌恶。 淮珄再次掏出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粉,轻轻抹在秦娆唇上,便是秦娆的巴掌落在他面上,亦无动于衷。 万宵和吉荣一齐皱眉,二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出几分嫌恶和不解。 怪道他家主子提起南庆便一副疾首蹙额、嗤之以鼻的模样,实是这几日所接触的南庆人中,无一人健全有智。 上上下下打量秦娆,万宵只觉南庆皇族实是块风水宝地,竟出了这么些个凤毛麟角、举世莫比的干才。 “只是不知几座城池,能换得秦湛帝位稳固。” 秦娆如今知他洞察人心,敏锐异常,闻言低下头沉默不语。 沈千聿哼笑一声:“大约还有月余便可到上京,公主可在回京前给本宫答复。” “万宵,送客。” “本宫还要跟恩人谈谈心,便不留公主在此了。” 秦娆怒剜他一眼,拂袖离去。 淮珄连忙跟上,待南庆人都退出,万宵朝吉荣示意,二人也退了出去。 帐中一时只剩下沈千聿同闫菖蒲父女二人,闫蜻红着眼扶着父亲站到一旁。 她未曾想到自己同父亲,如此轻易便脱离了秦娆魔爪。 更让她未想到的还在后头,沈千聿站起身,撩起下摆直接跪在闫菖蒲面前。 “承蒙您老照顾多年,实无以为报,这一拜还望闫叔应下。” 说完,沈千聿两手拱合,叩首一拜。 闫菖蒲一惊,慌忙上前搀扶:“太子莫如此,老夫受不起啊。” 闫蜻在一旁紧紧抓着衣摆,只觉心跳如雷,激动得面色赤红。 第191章 跳河 “太子如此大礼,老夫当不得,当不得啊。” 沈千聿借势起身,笑道:“若无闫叔,本宫不知死过多少回了,您自然当得起本宫一拜。” 闫菖蒲唯有闫蜻一个女儿,未有衣钵传人乃他人生憾事。当年他见沈千聿着实可怜,便生了想收他为徒的心思。 可对方心性实不适从医,最后便也作罢。 但他不忍见沈千聿被秦娆折磨,这方多多回护,时日久了也生出几分犹如父子的情分。 他离开时,闫菖蒲着实忧心许久,如今再见,瞧沈千聿气势摄人不免心中欢喜。 老爷子宽慰一笑,拍了拍已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孩子。 “比往日健硕许多,确有男儿模样。” 沈千聿也磊落一笑,拍了拍闫太医的手。 男子不若女子情感细腻,只简单一个动作,便将这忘年之交往日的情分勾了回来。 “爹爹……” 闫蜻一脸忐忑拉了拉闫菖蒲的衣袖,闫菖蒲忙道:“这是小女,不知殿下可还记得?” “自是记得。” 闫菖蒲老脸一红,面皮微微抽动。 他并非挟恩图报之人,此时面对沈千聿颇有种赶鸭上架的窘迫。但闫菖蒲心中亦觉愧对女儿,思来想去还是讪讪开口。 “老夫……老夫年岁渐大,唯有一事常挂心头,便是我这女儿。” “若太子……方便,还望日后多多照拂小女。” 沈千聿看向双颊晕红的闫蜻,利落道:“自然。” “不知闫叔日后有何打算?若您还想行医,本宫可安排您入太医院,如闫叔不想再同皇族之人打交道,本宫亦可在东宁为您开药堂,引学徒。” 闫菖蒲闻言眸中一亮:“太子竟还记得此事。” 闫蜻见二人交谈至别处,不由有些心急。 “爹爹这些年一直念着太子殿下,想必殿下也是如此。” 闫菖蒲干笑一声,心头微窒。 闫蜻未入宫前,并非如今这种急功近利的性子,十几年后宫浸染,竟让她也生出几分贪婪心。 她哪里知晓富贵逼人命,如今有机会安安全全清清白白做个富家翁,又有何不好? 抛家舍业至他国求存,可顺利安家便非易事,再多的实不该求啊…… 闫菖蒲抿唇不语,闫蜻拉着他的衣袖面露焦急。 衣袖被越扯越紧,闫菖蒲面色发红,终是拗不过血缘亲情。 “说来惭愧,老夫有一不情之请不知殿下可否应下?” “闫叔请讲。” 闫菖蒲道:“殿下也知老夫就蜻儿一个牵挂,若殿下不弃,可否给蜻儿一个容身之所?” “这等小事,自无需闫叔开口,待回了东宁本宫可为闫蜻亲指一门婚事。” “老夫不是此意。” 闫菖蒲一张老脸越来越臊,他不知沈千聿是故作不懂还是如何,沉思半晌勉强道:“老夫可否求太子给蜻儿一个身份?” 沈千聿道:“不知闫叔说的是何种身份?” 时至此时此刻,闫菖蒲终于明白沈千聿对闫蜻根本无意,不免心中失落,可为让闫蜻死心,他还是继续开口:“若太子不嫌,可收蜻儿入房。” “她下半生有殿下照看,老夫也放心。” “哦……” 沈千聿仿似刚刚反应过来一般,拉长了音感叹一句:“原来闫蜻想入东宫为妃。” 这一句,说得闫蜻面色爆红。 闫菖蒲却长叹一声。 此言出,往日他对沈千聿的各种恩义,他二人之间的情谊算是一夕倾塌。 “本宫想想。” 沈千聿垂眸道:“闫蜻乃本宫恩人之女,位分低了实有羞辱之嫌,如今东宫之中唯有太子妃之位空悬,倒不算辱没了她。” 这话中讽刺之意让闫菖蒲忍不住弯下了腰脊,闫蜻亦是面色惨白不堪。 东宁太子怎可能娶南庆宫女为妃?此话说出口,作践之意甚是明显。 闫菖蒲再说不出一句话,闫蜻却是鼓足勇气道:“闫蜻命贱,不敢肖想其他,只求能随侍殿下身侧做牛做马。” 她面色涨红,一股脑道:“闫蜻钟情殿下,多年来一直盼望能与殿下有再聚之缘。” “还望殿下给蜻儿一个随侍在侧的机会。” 沈千聿摇头:“怕是不成。” 他看着闫蜻道:“东宁宫规甚严,女子无貌无才入不得宫。” 闫菖蒲臊得一张老脸都要缩进腔子里,闫蜻还欲说什么,却被他一把拉开,死死捏住手腕。 “多年未见,实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老夫不多叨扰了。” 帐外吉荣正候着,见二人出来,便上前问询,安顿好他二人后方回帐中禀告。 沈千聿心情大好,正把玩着一个翡翠玉牌,见吉荣进来懒懒开口:“安顿妥当了?” 吉荣点头,他又道:“让人看着二人些,若有异动告知本宫。” 闫蜻那点子心思于他面前哪里够看? 若非看在闫叔面上,他早将人丢出营外自生自灭去了,何苦浪费他气力,纠缠多日。 将此事抛在脑后,沈千聿拿起笔墨,向宋挽邀功去了。 他好生将秦娆如何纠缠,他如何聪明应对反制其要害,以及闫蜻挟恩求报,甚至肖想他之事洋洋洒洒写了数页。 当中着墨最多的便是他如何意志坚定,说出自己绝做不出外出一趟,便带回一二心存不轨女子之事。 看着潦草字迹,沈千聿写完后轻轻掸平,又重新誊抄一份。 待抄至他意志坚定一段时,男人想了想又加了几句隐含贬踩江行简之言。 “本宫文采斐然,情真意切跃然纸上,挽儿必可重新寻回对本宫的钟爱之心。” 沈千聿兀自点头,小心将信笺封存。 正欲让万宵送回上京时,吉荣自外进来,急声禀告:“主子,闫太医往东面的阑河去了。” 沈千聿长叹一声:“你随本宫去看看。” 闫菖蒲此人良善有余,魄力不足。他心存善念,是以当年会对身处困境的他伸出援手,但也因魄力不足惯容易受人裹挟。 尤其是如闫蜻这种亲近之人。 怕是方才父女二人离开,闫蜻又迫他做了什么,闫菖蒲未免晚节不保,亦有强行留下遗孤逼他照看之意,这才生了死志。 沈千聿轻叹一声,未曾想本该真诚无垢的一段昔日旧情,竟因沾染世俗沦落至蝇粪点玉的地步。 “如此也好。” 大步向前,他紧走两步正欲追上闫菖蒲,却只瞧见对方行至河边,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而起,直接跳落河中。 第192章 立誓 未来得及说一句话,沈千聿便也跟着跳了下去。 吉荣见自家主子跳了河,不敢耽搁跟随而下。 太子落水并非小事,一时间河岸两边接连传来噗通声。闫蜻听闻父亲同太子同时落水,吓得手脚酸软跌撞着跑到河边。 好在她到的时候,沈千聿已将闫菖蒲自河中救了出来。 秦娆窝在赤身男子怀中,一手勾着他的颈子,一手按着面上的伤笑盈盈看着热闹。 她眸光不时扫过闫蜻又慌又惊的神色,心中愈发觉得痛快。 原本她还当蛮奴有多看重闫蜻,如今瞧着竟是不如一个老头子。秦娆咯咯娇笑,声音刺耳至极。 “爹爹,爹爹你没事吧?” 将气若游丝的闫菖蒲扶起,闫蜻落泪不止。 闫菖蒲面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沈千聿却是浑身湿透站起身,神色淡漠道:“闫叔,这救命之恩本宫便算是还了。” 他话音刚落,闫蜻便满目震惊抬起头。 闫菖蒲却是暗自舒了一口气,看向沈千聿时带着几分不可察觉的感激。 这份恩情,于他来说竟是份负担,而如今他终于将这担子卸下。 “太子殿下……” 闫蜻呆呆起身,沈千聿却是头也不回往自己帐中走。 秦娆看着一脸傻相的闫蜻,笑得张狂。 “爹爹……” 吉荣上前将闫菖蒲扶起,看都未看闫蜻一眼。 “殿下给您老安排了车马,今日便送您老离开。” 闫蜻跟在二人身后,不解询问:“离开?离开去到何处?太子殿下曾说过会救我父女……” 吉荣笑道:“离开营中,至于去何处,我们殿下不理。” “我要见殿下……” 闫蜻转身朝沈千聿帐中走去,走至门口却被万宵拦了下来。 “送闫太医的车马已经备好,闫姑娘若是不走,一会儿便追不上自己的爹爹了。” “我要见太子殿下。” 万宵哼笑:“太子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闫姑娘还是早日认清自己的身份为好。” “殿下有话,若闫姑娘今日不离开,晚间可回南庆营中。公主看重闫姑娘,想来一直在等你。” “太子……真的半分旧情不念?一点活路不留?” 万宵双手插袖,语带讥诮:“若让本督主说,殿下与闫姑娘怕是没什么旧情可言,同闫太医的那点子旧情,今日也已经还清。” “至于闫姑娘所谓的活路……” 万宵耸肩:“你是死是活无人在意。” 闫蜻满目绝望,泫然欲泣看着万宵,正想再辩白一二,万宵却道:“南庆已来人接闫姑娘,您请回吧。” 终于知晓沈千聿对她没有半点情愫,闫蜻咬着牙,彻底死心,慌张去追送闫菖蒲离开的那辆马车。 将人打发走,万宵进帐回复沈千聿。 “你来得正好,帮本宫动手。” 帐中水气弥漫,沈千聿赤着上身从浴桶中走出。 他手中执起烧红的烙铁随意递给万宵。 “这里。” 万宵看着那刺目的奴字狠狠皱眉。 “殿下是想将这烙印……破坏?” 沈千聿道:“不能回宫动手。” 若挽儿知晓他受伤,怕会心疼不已,他不愿见挽儿因他伤神。 以往他将南庆种种存于心中,难以释怀。 苦难也好,闫叔曾给予过的微薄善意也好,都萦绕于内多年未能释然。而经今日事,他方发现,旧日种种实无他所想那般重要。 那些恨意、那些不甘,随时间流逝变得微不足道,无足轻重。 他如今不在意这奴字烙印,可挽儿必然在意。 思及此,沈千聿勾唇浅笑。 他的挽儿最守规矩,却是会主动将吻落在这烙印上。 想必那日她心里定是疼他…… 肩上一阵剧痛传来,沈千聿猛地抓紧椅沿怒视万宵。 “你怎得突然便动了手?” 竟是让人半点防备都没有! 万宵一手拿开烧红的烙铁,一手将药粉洒在伤口上头,无辜道:“殿下满面笑意,怎会知疼?” 随手扯了一旁准备好的软巾,万宵利落将伤口包扎上:“好了。” “……” 沈千聿木着一张脸,略顿了顿才将内衫和外袍穿上。 肩上疼痛引得浑身不适,他这时只想回到宋挽身边,若挽儿在他身边定会温柔哄着,有人轻声细语的陪着他,他哪还会这般疼呢? 越想越急,将衣裳整理妥当,沈千聿下令拔营。 自秦娆被他拿捏死死之后,便也安分下来。只一路跟着死命往上京赶。 本该月底方能到的路程,硬是整整提前了十几日。 秦娆先前还能维持一身媚态,如今却是眼皮子都睁不开。 “公主,东宁太子求见。” “他来做什么?” 淮珄道:“属下不知。” 秦娆疲倦摆手,让人放行。 沈千聿甫一进帐,便开口直言:“本宫要入宫,今日是你最后期限。” 秦娆冷眼看着他,正想吊他几句胃口,却不想沈千聿转身便走。 他归心似箭,毫无心思同秦娆扯那些有的没的,他眼下只想回宫,回宫好生抱抱挽儿,也让挽儿可同他亲近亲近。 秦娆本以为沈千聿是故作姿态,哪知她一个不留神,人都要走出营帐去了。 “你慢着。” 她咬牙追赶上对方,沈千聿满脸不耐,焦急之色十分明显。 秦娆蹙眉:“你如此急着回东宁皇宫,为什么?” 沈千聿不答,转身又是要走。秦娆被他气得连脾气都生不起来,只能急急掏出秦湛割让城池的手书给他。 “邑都?” 沈千聿嗤笑一声:“孤璧荒凉、赤地千里之地,不要。” 随手将秦湛手书丢出,沈千聿面无表情正欲离开,却又被秦娆狠狠拉住。 “慢着。” 满面迟疑从怀中掏出另外一份手书,秦娆还未等送到沈千聿面前,便被他夺走。 “奉郡?” 沈千聿淡笑:“好地方。” 秦娆堵在他面前,一脸凝重:“你收了皇兄的奉郡,便要助皇兄一力。” “自是如此。” “天下岂有白收他人之物的道理?本宫自会助秦湛一力。” 秦娆咬着牙:“你立誓。” “我沈千聿立誓若违背此言,今生于皇位无缘,如何?” “不够,我要你娶我为妃,直至皇兄稳固朝堂为止。” 第193章 好物 “娶你?” 沈千聿好似听见什么笑话一般,两指头一甩将秦湛手书丢了出去。 这次再如何任秦娆呼喊他都未曾回头。 将万宵留下等待圣旨,沈千聿自己急急回了宫中。给文惠帝请安后,他便奔着来仪阁而去。 宋挽接到太子回宫的消息,已早早等在院中,她虽神色不显,心中却颇有些急切。 她,已思念那人许久。 沈千聿自外头走进,就见宋挽身穿鹅黄宫装翘首以盼,见到他时,也只淡淡红着面温柔浅笑。可只这一个笑容,便安定了男人自离开后一直患得患失的心。 他的挽儿还中意他。 沈千聿走上前,抬起手想要摸宋挽面颊,只是方伸到她眼前又觉不妥。 他的挽儿面薄,最是不喜他在外有任何亲昵举动。 沈千聿正准备收回手,却被宋挽握住。 少女双颊绯红,按着他的手在面上轻轻擦拭而过,便很快放开。 沈千聿呼吸一促,只觉自己耳尖都要烧起来了。 男人喑哑着嗓音,咕哝道:“一路风尘身上脏,不然我便抱抱你。”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听得宋挽心尖一软,心疼不已。 拉起沈千聿的手,宋挽轻声道:“我让蘅芷备了水,你可要洗漱一番?” “洗……” 轻咳一声,沈千聿装模作样思考了片刻。 只是他一张嘴直咧到耳根,眼中神色亦飘忽不定起来,实不像是需要犹豫思考的模样。 他要在挽儿的浴房洗漱一番? 只想到此,沈千聿便觉脑中晕陶陶,好似眼前一切都被蒙上层白纱般,变得朦胧起来。 宋挽见状面带羞赧,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二人牵着手走进来仪阁,沈千聿褪下衣衫去向寝殿后浴房。 可刚走出去两步,他便回过头低声道:“挽儿可否在一旁陪陪我?我念你念得紧,只想瞧着你。” 宋挽闻言未曾犹豫,面带笑意走上前。 她怀中还揣着沈千聿前段时日派人送来的信笺。 先前她正拿在手中再次观看,虽已对上头每一句言语都牢记在心,但再读之仍能生出八九分欢喜。 想到沈千聿暗含在信中的贬踩之语,宋挽便觉他可爱至极。 大抵这便是爱屋及乌。 中意了那人,便觉他做什么都惹人心喜。 拉着沈千聿走进浴房,男人扭捏脱衣,宋挽在一旁捂着面浅笑不止。 屋中氤着水汽,伴随夏日蒸腾,颇有几分黏腻拉扯之意,宋挽坐在小木凳上,红着双颊浅浅哼笑。 耳边传来呼啦水声,沈千聿道:“挽儿,你瞧瞧我。” 宋挽抬眼,便见男人趴在木桶边沿,睁着一双黝黑眸子凝视着她。 她眨眨眼,男人便也跟着傻愣一笑。 她皱皱眉,男人便急得挣动出满地水花。 二人对视许久,直至宋挽面红耳赤转头,方瞧见沈千聿肩上伤疤。 她走上前,伸出手指反复摩挲查看。 沈千聿僵着身子任她肆意动作。 “殿下动的手?” 沈千聿道:“万宵动手的。他乃掌刑千户出身,对这等事儿拿手得很。” “他想让人疼便疼,不想让人疼便不疼。” 将宋挽的手掌贴在面上,沈千聿道:“所以不疼。” “胡说。” 宋挽抬起手,以指尖轻轻描摹他的眉眼,眼中柔情满溢,但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沈千聿胸中激荡,却是不敢唐突宋挽,生怕自己露出些急色模样,让他的挽儿心生厌恶。 想了许久,他也只是抻长了脖子暗示宋挽。 男人仰着头,宋挽瞧着他俊秀眉眼,只觉眸中清清楚楚写着挽儿亲亲四个大字。 宋挽轻声一笑,扶着他面颊低头一吻。 被心上人柔情以待,沈千聿扭着身子在水中扑腾起来,宋挽拿了一旁干爽的软巾,小心为他擦起头发来。 “殿下日后莫要如此,不可再为挽儿做伤身之事。” 沈千聿拉着宋挽的手,似好奇又似亲昵地捏捏她指尖,时而又轻柔地描着她手中掌纹。 宋挽被他闹得手心发痒,却仍宠溺的随他去。 “不是为挽儿,是为我自己。” “是我自己瞧不得那东西。” “殿下骗人。” “没骗挽儿。”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亲昵,丝毫没有多日未见的生疏同隔阂。 沈千聿换了衣衫,躺在榻上枕着宋挽双膝,一手环着她的腰身,将人牢牢困在怀里。 多日赶路令他疲惫不堪,可一见到他的挽儿,他又觉亢奋异常,实难安歇。 “我便这样一路吊着秦娆,将她唬得云中雾里。” “秦娆本以为可用闫叔父女牵制我,未想我始终不接招,她便乱了阵脚。” “我本就知南庆内乱一事,所以从一开始便不停赶路,累得她头晕脑胀来不及细想。再加我一路不断激怒她,以秦娆的性子必会因怒急攻心而做下错事。” 指尖勾着宋挽的发尾,男人爱不释手。 宋挽道:“那奉郡殿下当真不要?” 沈千聿点头:“要娶她的话,莫说奉郡,整个南庆给我,我亦不要。” “瞧着她烦。” 撒娇似的紧了紧手臂,沈千聿哼唧着:“且奉郡地处南庆要地,看似是块肥肉,实则东宁根本啃不下。想要将奉郡拿在手中,便需派兵至南庆。” “而我若派兵,秦湛必会以此做文章。” 宋挽点头:“便是不借你之势,也会以此为借口暂缓南庆内乱。” 而无论秦湛借势也好,南庆内乱休战以缓生息也罢,对东宁都不是一件好事。 将奉郡拿出,既有求助之意,也有迷惑东宁不让东宁在此时对南庆下手,形成内忧外患之境的目的。 “秦湛虽残暴不仁,但帝王心术不可小觑。” 不愿听宋挽夸奖别人,沈千聿哼一声:“他这招对文惠帝许是能使一使,对我怕是不好用的。” “若殿下不接奉郡,圣上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圣上若知晓奉郡一事,怕是会让殿下娶南庆公主为妃。” 毕竟文惠帝畏惧南庆国力许久,若南庆示好他必然会接。 沈千聿道:“奉郡不接,手书却是要接的,至于秦娆,我有办法。” 宋挽闻言略一思索,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二人在屋中述说衷肠,吉荣同三个小太监抬进来一个硕大箱笼。 宋挽疑惑开口:“这是何物?” 沈千聿笑道:“是我在外搜来送给挽儿的好物。” 宋挽正有些好奇,沈千聿却突然想起什么,坐了起来:“挽儿莫开,莫开。” 第194章 设计 慌张下榻,沈千聿按着箱笼垂眸不语。 “这……有些东西,不方便。” “那妾身让人帮殿下送至寝宫?” 宋挽退后一步,离那箱笼远了些。 “不必,这些东西就是送与挽儿的。” 沈千聿一手按着箱笼,一手伸到宋挽面前。方才她轻轻退后的一步,便让沈千聿觉着刺目不已。 他的挽儿太过小心敏感,也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对他放肆些。 想到箱笼里的东西,沈千聿面色一红。 最好就像那样……那样放肆。 宋挽就见他面上一会儿焦急一会儿有些羞色,实让人无法看透他心中所想。 “那妾身让蘅芷将这箱笼先收放起来,待殿下何时方便,再打开如何?” 沈千聿摇头:“要打开的,我自己来。” 说罢,他抬手将箱子上的封印条子解开,又掀开箱笼。 里面的东西展露在宋挽面前,宋挽低头去看,只见都是些寻常物件,并没什么不能她瞧的。 “这是我途径阑河附近,为挽儿选得草鞋。” “据当地老妪说这草鞋轻便实用,几乎人人都穿。我知你用不上,可我想让你瞧瞧。” 将那编得精巧的草鞋递到宋挽面前,宋挽接过,当真惊讶且好奇地摆弄了一会儿。 “挽儿未见过。” 沈千聿勾唇一笑:“我见过了,便想让挽儿也见见,如此也好知晓我都去了何处,做了什么。” 世家里,便是最低等的洒扫粗使,也没有穿草鞋的,她自然从不曾见过。 再从箱笼中翻出一匹粗布,沈千聿道:“阑河便是闫叔跳河的那处。” 边说,他边将手中布匹抖落开:“你瞧瞧。” “这花色实有些奇特。” 宋挽轻轻摸了摸那布匹,只觉粗糙刺手,但上头带着些花卉纹路,看着别有一番乡野志趣。 “听卖布的人说,这花纹是以新鲜花草一锤锤敲上去的,我未见过,便买回来给你瞧瞧。” 将箱笼里的东西一件件翻找出来,每一样沈千聿都给宋挽讲了来历和用处,宋挽好奇地摸着看着,开怀不已。 这些东西,她从未见过。 “这泥人,实是稀奇得很。” 巴掌大的泥人做得憨态可掬,她把玩着眼中满是新奇笑意。 “并不稀奇,街头上满是这些东西。” 宋挽抿着唇,淡笑不语。 沈千聿瞧着心疼,便道:“挽儿莫怕,日后在宫中都有我同你一起。困着两个人,不会无趣。” 他说得诚挚,宋挽先是一愣,随后笑着轻轻点头。 箱笼里头只剩下一个靛蓝包裹,沈千聿见到这东西,突然支吾起来。 “这……这并非送与挽儿的,这……这是万宵的东西。” 将那靛蓝包裹从箱笼里拿出,沈千聿又让蘅芷寻了个带锁的匣子,将之放进锁了起来。 “这东西先放在挽儿这处,待来日万宵得空,我让他拿走。” 宋挽点头,也不细思他那反常模样,只笑着让蘅芷收起。 她信任太子,有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她不会追根刨底去问。 二人交谈间,吉荣来报说是秦娆寻他有急事。宋挽见状道:“殿下去吧,莫引公主徒生疑窦。” “无妨,我越是拖着不接奉郡,她越是着急想要把东西推给我。” 秦娆虽然喜怒不定,但心思还算好猜。 越是骄纵之人,越不能忍受他人悖逆,好在秦湛生性多疑,才让秦娆来同他交涉,方让他寻得先机。 “且拖着,拖到晚间她入宫之前。” 南庆使团刚到,如今还住在上京驿站,待安顿好必会入宫拜见文惠帝。而沈千聿就是要在对方入宫见到文惠帝之前,让一切尘埃落定,让文惠帝不能在南庆之事上胡作非为。 “挽儿。” 宋挽看向沈千聿。 沈千聿低声道:“我烦。” 才刚同他的挽儿亲热亲热,便又要去见秦娆,实在是令人烦心得很。 明知他是故意讨她亲近,但见沈千聿如此,宋挽还是莫名心疼。 她伸出手环在男人腰间,轻声道:“这样如何?” “还是有些烦……” 宋挽紧了紧手臂,轻笑道:“这样如何?” 沈千聿低下头把人紧紧拥在怀中,仿似要将他的心尖儿重新融进骨血一般。 抱了许久,宋挽才低低道:“殿下该去寻南庆公主了,晚了怕误事。” “误不得,再抱片刻。” “不,再抱一刻。” 知晓宋挽宠他,沈千聿哼唧着同她谈条件。 二人也确实许久未见,宋挽的思念之情未比沈千聿轻多少,闻言便也静静揽着意中人,忙中偷闲。 直到吉荣再次来催,沈千聿方恋恋不舍松开。 “我要出宫了,今晚不回,你早些睡莫等我。” 晚间还要跟南庆众人一起拜见文惠帝,朝中会设宴,杂七杂八事不知要忙到几时。他若深夜来扰,挽儿必休息不好。 “明日宫中应会设大宴款待南庆使团,我明日怕也不能来见你……” 男人语气愈发哀怨,宋挽听着浅笑哄他:“设宴过后,殿下便可来陪挽儿,挽儿会一直在来仪阁等着殿下。” “嗯……” 沈千聿长长应了一声,当中缠绵不舍之意听红了宋挽的耳。 待他走出来仪阁已是大半日以后,秦娆早已被晾得心烦意乱。 她从未受过此等侮辱,越想越是愤懑。 “公主,东宁太子已到。” 沈千聿走进驿站正堂,看着咬牙切齿的秦娆淡淡道:“你三番五次寻本宫,到底要做什么?” 秦娆将手中割地手书递给沈千聿:“本公主希望你一言九鼎,来日助皇兄稳固皇位。” 沈千聿接过那手书,看过两眼后递给万宵。 “婀嫚夫人已死,你可知晓?” “你说什么?” 秦娆瞪大了眼,她还不知皇姑母身死的消息。 “宫里有你的人?” 沈千聿哼笑:“你以为就秦湛聪明,其余人都是蠢货?” “虽如今婀嫚夫人已死,但宁王还在,秦湛之位仍不稳妥,所以……” “求人的态度,公主还是摆得端正些罢。” 说完,沈千聿走出驿站。 甫一出来,他便将秦湛的割地手书递给万宵:“拿去鸿胪寺,再送至宋大人处,秦娆入宫之前,务必让朝中上下所有人,全部知晓南庆国君为本宫敬上奉郡一事。” 第195章 中计 “殿下好计谋。” 万宵将割地手书小心折起放入袖中,笑道:“若属下未猜错,殿下一路戏耍南庆公主,为的便是今日吧?” 他家主子一路压着秦娆,将秦娆拱得满肚子火气,早丢了理智。事到如今,对方满脑子只想同主子作对,再无其他想法。 这手书如此轻易给了出来,怕是公主晚间见了文惠帝便要后悔。 沈千聿嗤笑一声:“若圣上知晓有这等东西,莫说让本宫娶秦娆,便是给本宫赐婚御膳房里头的肉猪他也做得出来,本宫不早做打算怎能成事?” 送子至南庆为质,是文惠帝终其一生都难洗脱的耻辱,而南庆国君送上奉郡,如此功绩他怎会轻易放弃? 沈千聿就是要先下手为强,将奉郡捏在手中,并踩着秦湛将这威名扣在自己身上。 奉郡到手,文惠帝便不会被秦娆要挟,让她成为太子妃。 他也可借此收服众朝臣,立下威名。 如此一石数鸟之计,沈千聿自己都忍不住想赞叹一声。 “找几个人护着挽儿,莫让秦娆近了她身。” “属下知晓。” 沈千聿道:“另外将秦娆身边有众多入幕之宾,日日笙歌之事也宣扬出去,本宫不想有任何节外生枝的机会。” 就算文惠帝为他指婚秦娆,他也有办法推脱,但沈千聿实在不愿跟秦娆扯上一丝半点的关联。 万宵点头,想了想问道:“婀嫚夫人真的死了?” “本宫哪里知晓她是死是活。” 他不过是仗着两国遥远,消息传输不便诈秦娆罢了。以他对秦娆的了解,若对方知晓婀嫚夫人已死,只剩下宁王一人同秦湛争夺南庆帝位,她必会以为秦湛胜于二人,重新捡回三分张狂。 而他,就是要秦娆狂,如此日后栽些罪名到她头上,方不算突兀。 万宵点头,暗道一个奸,便准备去处理正事,又听沈千聿道:“有一事……” 他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我在挽儿那放了些东西,她应当不会过问,可万一她或她身边丫鬟问起,便说是你的。” 万宵疑惑道:“什么东西?” “你少管,总之是有用的东西。” “……” 万宵就见他家主子说完便大步离去,未有半点迟疑。 他无奈啧啧两声,方办正事去。 今日虽不设大宴,但秦娆进宫拜见文惠帝时,也换了一身相对端庄的宫装,且极为罕见地将面上浓妆擦去,只浅浅敷了一层薄粉。 “公主过目。” 南庆女官将鎏金铜镜递给秦娆,秦娆拿在手中眸色阴沉。 她面上尽是细细小小的伤口,前段时日被沈千聿所伤的下颌,更是明显。 “废物。” 咚一声将铜镜丢在桌上,秦娆心中恼怒却未发作。 “公主……” 赤身男子跪在地上,邀她乘坐,秦娆却一脚踢在他肩上:“滚。” 正欲外出乘轿进宫时,淮珄突然自外头走了进来,慌张道:“公主,那东宁太子将国君出让奉郡一事,吵嚷得人人皆知,使团中……也都知晓了。” “你慌什么?既给了他,本公主就不怕别人知晓。” 秦娆面色虽不好看,但也猜到沈千聿必会用此事做文章,为自己揽不世功名。 早有猜测的事,何须慌慌张张。 轻扶了头上凤绕海棠步摇,秦娆欲离开,却听淮珄又开口:“可那东宁太子说国君送上奉郡手书,是为答谢东宁帮他暗杀老国君一事。” “放肆,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秦娆一双眸子瞬时赤红,不多时双眼便因愤怒而染上点点血丝。 她此次出使东宁,打得本就是来东宁兴师问罪的幌子。 前段时日有人传她父皇乃东宁皇帝同太子暗中刺杀,皇兄方以此为借口安排她出使东宁。 明为兴师问罪,实则她是来为皇兄求取一线生机。 却未想如今…… “那贱人竟敢摆本公主一道?” 联合敌国太子弑父夺权之名若传到南庆,宁王定会拿此事作筏子弹劾皇兄。 “公主,眼下如何是好?” 淮珄皱着眉,丝毫不敢提割地手书交得太过草率一事。 如今想来,那东宁太子一路都在激怒公主,他欲擒故纵让公主中了他的奸计。如今割地手书已经交出,无论对方如何编造,他们也只有强行认下的份。 秦娆咬着牙,面颊抽动得厉害。 直到双颊近乎痉挛、淮珄轻轻抚摸为她舒络许久后,秦娆才双目猩红道:“你觉得婀嫚夫人可会如蛮奴所言,败落身亡?” 淮珄摇头,看向秦娆。 若婀嫚夫人真如此容易应付,她也不会跟宁王同国君成鼎立之势多年。 “本公主也觉得不会。” 秦娆面色狰狞:“他一路都在骗我,甚至不惜以东宁帝位为誓。” 将手一伸,秦娆道:“将本公主的蝎尾鞭拿来,本公主要入宫好好问问蛮奴,何至于此。” 淮珄点头,跟秦娆一起走了出去。 刚走至屋外,便有南庆使团随行官员前来质问。 只是那人刚刚开口,就被秦娆一鞭子抽在胸膛。 “啊……” 那人胸膛皮肉被生生刮落一大块,周围人顿时噤声,再不敢言语一句。 “识相的就不要惹本公主晦气,其余的待我自东宁皇宫回来再说。” 长袖一甩,秦娆将蝎尾鞭收入袖中,上了宫中轿辇。 万宵将一堆不堪入耳之言传得到处都是,秦娆还未进宫,就已引起许多大臣不适。文惠帝亦有所闻,听过后只得将一些心思摆下。 “南庆秦娆,拜见东宁国君。” 见文惠帝时,秦娆并未行跪拜之礼,只双手一拱便作罢。 沈千聿坐在文惠帝下首位置,见此微微勾唇。 他眉尾微挑,尽是挑衅之意,秦娆视线自他面上扫过,却是未发一言很快移开。 “公主一路舟车劳顿,实是辛苦,来人,为南庆公主赐座。” 太监将凳椅搬来,秦娆沉着脸坐了下来。 她目光扫过大殿,环视一圈后落在沈千聿身边女子身上。 虽为洗尘宴,但文惠帝、沈千聿以及宋芸宁,甚至许久未出现在人前的江曼都在场,可见文惠帝对南庆的重视。 秦娆见状微微抿唇,思索一番后才开口道:“秦娆谢过圣上款待,只是本公主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圣上可否应允。” 可未等文惠帝询问,沈千聿便打断她的话。 第196章 抚琴 沈千聿道:“公主可是为居所一事犯难?” “公主于南庆时身娇玉贵,到东宁亦不该受任何怠慢,这驿站自然住不得人,但父皇已下令在别宫外为公主建造南庆别馆,公主不必为此事生忧。” 说到此,沈千聿微微一顿:“至于跟随公主的一众男宠面首,亦有安顿,公主怜惜之意本宫必妥当安置。” 面首男宠等言一出,殿中所有人面色都微妙起来。 秦娆憋不住气,忍不住反击:“太子怎知本公主身娇玉贵,还需得东宁劳民伤财建造别馆?若太子真有心款待,本公主入住宫中也是无碍。” 文惠帝闻言哈哈一笑:“入住宫中有何难?今日朕便下旨让人将朝霞殿收整出来,公主即刻便可入住。” 说完,文惠帝摆手让钟鼓司之人继续奏乐。 鼓声响起,秦娆才发现自己竟又掉入沈千聿设下的圈套。 他故意打断她,目的便是不让自己说出要入主东宫的想法,且他还故意在文惠帝面前贬她男宠众多,彻底绝了她开此口的机会。 秦娆紧抓膝上裙摆,兀自气愤。 她本打算成为东宁太子妃,将自己与沈千聿牢牢绑在一起,迫使他不得不出手稳固妻族势力。 却未想他三番五次拒绝。 秦娆抬起头,目光恶毒看向沈千聿。 沈千聿却是浅浅一笑,眼中尽是讥诮。 “殿下……” 齐卿铃有些紧张,细哑出声,沈千聿低头看向她。 今日洗尘宴,东宫众多嫔妃无一人出席实在不妥,沈千聿从不轻易将宋挽带至人前,唯有询问齐卿铃。 齐卿铃虽只是个良媛身份,但无论是商蓉还是吴喜香、亦或其他人都不合适。 将六指小心收进衣袖,齐卿铃微微抬头道:“南庆公主对殿下可是有什么敌意?” 那公主咬牙切齿盯着她许久,她实在害怕,终忍不住开口询问。 “无妨,你不必理会。” 殿内乐曲声不绝于耳,齐卿铃说话声音又细弱,沈千聿不得不低头凑近同她讲话,这一幕看在秦娆眼中便成了对方故意羞辱之态。 他在告诉她,他宁愿对一个容貌勉强称得上清秀、出身低微之女温柔以待,也不给她半分成为太子妃的机会。 秦娆仔细打量着齐卿铃,只觉她的确是一般男子会喜爱的娇柔孱弱样。 一曲终,殿内众人皆兴致缺缺,文惠帝正准让人撤宴之时,秦娆突然道:“不知太子良媛可否为本公主献艺解闷?” “不可。” 沈千聿冷冷回答,秦娆倏地站起身,文惠帝见状道:“南庆公主远道而来,太子良媛为公主解闷逗趣儿又是什么大事?” 得了南庆的割地手书,有这等东西他如今死而无憾,哪里还在乎一个太子良媛的脸面? “你……” 文惠帝不知齐卿铃姓名,只轻轻一点,示意她照秦娆话去做。 眼神木然的江曼闻言,冷冷看了文惠帝一眼,宋芸宁则垂眸遮掩了眼中轻视。 沈千聿正准备再说什么,齐卿铃缓缓站起身。 太子庇护她们良多,她没什么可回报太子的,如今不让他因己添麻烦便算回报了。 齐卿铃站起身走到殿中央,向文惠帝江妃芸妃等人行礼过后,方让钟鼓司的人抬了琴过来。 宋芸宁看着她的动作,心中暗道整个东宫除却挽儿,唯有齐卿铃出现在太子身边不算突兀。 铮一声,琴音响起,众人一起抬头看向抚琴之人。 谁人都不曾想到,其貌不扬的齐良媛琴技竟如此高超。 且齐卿铃抚琴之时,整个人竟迸发出一阵摄人魅力。她仿佛自畏畏缩缩的壳中走出,忽然便大放异彩。 一曲终了,殿上众人还沉浸在她琴音中,久久不曾回神。 便是沈千聿这种不通音律之人,也不得不称一句妙哉。 坐回座位时,齐卿铃脸色涨红心中激越。 “赏。” 文惠帝满面喜色,隐有种春风得意之态。 所有人都面带笑意,唯有南庆使团一个个面色肃沉。 可他们不敢做任何反应,一路行至东宁,敢开口劝慰指责秦娆之人,都未能活着走出南庆。 “呵,好琴技。” 秦娆皮笑肉不笑的夸赞,齐卿铃也只是微微勾唇,展露出一个略显腼腆的笑意。 文惠帝今夜兴致大好,便是被宋芸宁搀扶着离开时,面上笑意仍旧未散。 “公主,请随奴婢来。” 散席时,宫女要带秦娆离开,淮珄上前阻拦,却被秦娆推开。 “你们都回驿站,本公主今日入宫。” 虽沈千聿让她很不高兴,但今日文惠帝的态度却让秦娆觉得很有些意思。 或许她从一开始便找错了人。 “你们回驿站等我消息。” 淮珄劝阻无果,只能由她跟宫女离开。 “本宫同你一起回东宫。” 齐卿铃点头,走在沈千聿身后,到齐卿铃的听月馆时,沈千聿道:“这几日你不要随处走动,尤其不要出现在秦娆面前。” “妾身知晓。” 少女红着脸,转身跟丫鬟走回寝宫。 沈千聿看着她背影转身对吉荣道:“寻两个人看着些秦娆,不要让她在后宫中胡来。” “奴才知晓。” 二人无声往太子寝宫走,待行至来仪阁时,沈千聿望了眼已熄了灯火的院子。 “罢了,回吧。” 独自安睡,第二日一早沈千聿上朝,齐卿铃则被陆幼筠等人早早围了起来。 陆幼筠捧着一匣子商家自宫外送来的贡橘,喜得不亦乐乎。 吴喜香则笑着对齐卿铃道:“听闻昨儿个齐良媛技惊四座,大显神威?” “吴良娣可是取笑妹妹?” 面带羞赧推了吴喜香一把,齐卿铃看向商蓉无声求饶。赵南璋同张宝桢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宋挽则被陆幼筠拉着给几人剥橘子。 商蓉一脸慈爱道:“我亦不知你还有这等手艺,不如也给咱们几个弹上一曲如何?” 赵南璋道:“卿铃来,姐姐陪你一起。” 从袖中掏出一支短木笛,宋挽瞧那木笛已被人摩挲至玉化,猜测这应当是赵南璋的心爱之物。 盛情难却,见诸位姐妹都颇有兴致,齐卿铃让人摆琴弹了起来。 待一曲结束,商蓉忍不住出声叫好,宋挽亦是满眼惊艳,赞叹不已。 她一个许久未曾摸过琴的,亦被勾出七八分兴致。 齐卿铃正受众人夸赞,见宋挽眼中隐有渴望之色,忙拉了她坐在琴前。 “宋承徽也来一曲罢。” “那挽儿便献丑了。” 宋挽将手抚于琴上,不甚熟练的弹了起来。众人都知晓她曾孀居六年,如今琴技生疏亦无人取笑。 齐卿铃站在她不远处,偶尔开口指点一二。 众人正玩闹着,秦娆带着四人一脸笑意走了进来,且还颇为和煦的同商蓉打了招呼。 第197章 杖毙 商蓉并不了解秦娆性情,见她出现在自己的寝宫很是诧异。 倒是站在院门口,距离秦娆最近的齐卿铃有些莫名胆寒,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东宫几个良娣良媛身边都有东厂之人,昨日太子有令让众人仔细看着秦娆,今日她一出现,几个宫女太监便各自站至自家主子身前。 “你昨日琴弹得不错。” 秦娆笑嘻嘻看着齐卿铃,齐卿铃吶吶说了句多谢公主。 “你说什么?” “多谢公主夸……” 话音还未落,众人毫无反应之际,秦娆便十分突然的从袖中甩出一根长鞭,直直奔向齐卿铃面上。 周围瞬时蹿出三四个太监,可无一人来得及阻止。 秦娆疯得太突然,自她走进商蓉院子至对齐卿铃出手,不过一瞬息时间,宋挽还坐在琴前不曾起身。 她自秦娆进门,便抬眸打量,还未等琢磨出是否要对秦娆起身行礼之时,便觉一股温热血腥喷了自己满脸。 “啊……” 陆幼筠大声呼喊,宋挽茫然抬手抹掉面上鲜红血液,刚睁开眼便见秦娆手中的长鞭尾处,挂着一大片皮肉。 而齐卿铃早已倒在地上,挣扎哀嚎。 她的面上,没了大半面脸皮。 “卿铃……” 张宝桢同赵南璋慌张上前搀扶,宋挽愣在当场,还未从惊惧中走出。 “你……你……” 商蓉猛地起身,正欲说些什么,却因身体不堪如此打击,刚吐出两个字便突然口吐白沫倒地抽搐,宋挽这方回神,慌张推翻琴台向商蓉走去。 她一动作,秦娆便瞧见了她。 宋挽于东宫这群女子中实在出众,也不管她的身份,秦娆手中长鞭再次甩了出去。 行至半路,却被锦书一把抓住鞭尾。 这鞭尾尽是金属钩刺,锦书吃痛猛地一拽,将秦娆拽飞出去。 东厂之人紧忙上前将秦娆团团围住。 所有人都未想到,这南庆公主竟会疯癫至,于他国后宫之中大开杀戒。 鸾笺蘅芷与其他宫女都在处理眼前乱况,蘅芜见此大步跑去东宫让人去前朝寻太子。 东宫之中哀嚎痛哭不止,秦娆从地上缓缓爬起,看着围住自己的几人娇媚笑道:“还不扶本公主起身?” 她身边的宫女走上前,将秦娆扶了起来。 派来暗中监视秦娆的几人面色都十分难看,可她身份特殊,便是东厂之人一时也不知应拿她如何。 “矫揉造作,本公主瞧着十分不喜,且见到本公主不知行礼,死有余辜。” 秦娆眯着眸子,面色不善的看着锦书。 “将本公主的蝎尾鞭还来。” 她那长鞭尾部都是暗钩,锦书出手抓鞭尾实出于本能,如今钩刺扎透她骨肉,若非锦书有一把子力气,方才半只手都要被秦娆刮成白骨。 如今那长鞭还刮在锦书手上,她疼得不行,只能吧嗒吧嗒落泪,半分不敢动。 秦娆正准备上前,宋挽却突然站了起来。 “公主疯够了没?” 她方才坐在矮处,满头满脸都是鞭子抽甩时喷洒的血迹。宋挽无瑕处理,只捏着双拳死死盯着秦娆。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如此跟本公主说话?” 秦娆咯咯一笑,伸手便想去抓宋挽。 宋挽不动不躲,她目光看向鸾笺,二人正准备在秦娆动手之际折她手臂,她的手却突然被一只飞来的木刺贯穿。 那木刺自宋挽面前飞过,直直穿透秦娆手掌。 木刺的贯穿力将秦娆手掌打偏,她却只低头看了眼,便毫不在意的伸手将穿透骨血的东西拔了出去。 “公主过了。” 万宵面色阴沉大步而至,目光扫过宋挽面庞,心头一震。 待发觉她并未受伤后,这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他家主子对宋承徽有多看重,他还是知晓的。 心下刚放松,他便看见了捧着一只手、将长鞭一头挂在肩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锦书。 万宵紧紧蹙眉,转头对宋挽道:“劳烦宋承徽照顾其他几位主子,先将受伤的两位主子安顿一番。” 宋挽红着眼看向万宵,心头不甘。 她平生第一次,生出希望有人立刻暴毙而亡的恶毒念头。 可耳边齐卿铃还在哀嚎,商蓉还在抽搐,她强忍下悲愤,转身照顾齐卿铃去了。 “可去寻太医了?” 陆幼筠哭着道:“已经去了,挽儿姐,怎么……怎么办……” 宋挽一脸肃色:“别慌,抓住卿铃的手,不要让她触碰面上伤口。” 她拉住吴喜香,语气微微发颤:“按住卿铃双脚……” “万督主,请公主赐药。” 宋挽半蹲着扶住齐卿铃的头,强忍着泪提醒万宵。 南庆公主无知无觉,定时常受伤,她身上必有止血生肌的药物,且定是上品。 万宵也反应过来,示意围住秦娆的东厂之人上前搜身。 秦娆视线瞥过宋挽,嗤笑一声:“你敢。” “若你今日对本公主不敬,从而引起两国交恶,你可担待起这个责任?” “公主不若先考虑考虑自己。” 说完,万宵上前直接伸手探向秦娆腰间。 “放肆。” 秦娆身边一个宫女开口,随手将怀中药粉丢给万宵。 再如何,她们都不能眼看着公主被东宁人羞辱。 万宵接过药粉,打开瓷瓶放至鼻尖闻了闻发觉并无问题后,递给了宋挽。 宋挽忙接过来,将所有药粉倾倒在齐卿铃面上。许是那药物刺痛了伤口,齐卿铃瞬间拱起腰身,猛地将宋挽和吴喜香掀翻在地。 万宵垂眸站在秦娆面前,心中却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等沈千聿下朝赶来。 好一会儿,沈千聿才面色阴冷,满目急切地奔入东宫。 他方一进来,就见宋挽趴在地上满面鲜血,顿时吓得心窒一瞬。 宋挽抬起头,朝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后,沈千聿方愣愣张嘴,将胸中惧怕缓缓吐出。 “将公主送回朝霞殿,其余人杖刑至死。” 沈千聿冷冷开口,背在身后的手却因愤怒而紧握成拳。 他看向秦娆,一字一句道:“将陪同公主入宫之人全部杖毙,让公主亲眼看看她做下的蠢事,害死多少南庆子民。” 万宵示意东厂之人照做,自己则跟沈千聿留了下来。 四位太医姗姗来迟,万宵看着所有人都在为商蓉齐卿铃等人察验伤口,想了想走到锦书身边。 万宵看着锦书,将她的手拉至自己面前。 第198章 暗病 太医将商蓉和齐卿铃送入殿中,其余人则被沈千聿打发回各自寝殿,宋挽也被他拉回了来仪阁。 蘅芷红着眼端来铜盆,沈千聿从她手中接过铜盆和巾帕,半蹲在宋挽面前为她小心擦拭面上血渍。 “挽儿可是吓着了?” 男人低声开口,仿似怕吓到宋挽一般。 温热帕子将她面上凝固的血渍一点点擦干净,宋挽握住他的手轻轻摇头。 “秦娆今日……她是故意的。” “一切都太突兀了。” 宋挽喃喃道:“从她见到齐良媛至出手伤人,都太过突兀迅速,就好似她今日本就是打定主意来害人的。” “可是没有道理。” 宋挽红着眼,心中发苦。 卿铃的伤太重,怕是……不太好。 “秦娆便是再疯癫,也不该在南庆国君腹背受敌之时做如此狂态,她今日在试探什么?” 宋挽只要一闭上眼,便是齐卿铃被刮落半张面皮,倒在地上挣扎不休的恐怖模样,她脑中白茫茫的,耳边尽是齐卿铃往日温柔腼腆和柔说话的模样。 她今日,就站在自己面前温声提点琴技,下一瞬一个好好的姑娘便生死不知。 宋挽伸出手捂住面,豆大的泪自指间滑落,滴在沈千聿手背上。 “无需担心其他,秦娆我自会处置。” “齐良媛那里……” 沈千聿将宋挽的手握在掌心,喃喃道:“若她真有不测,我会补偿齐家。” 伸手将宋挽面上泪珠拭去,沈千聿让蘅芷给她沏了安神茶,自己则抱着人回寝中美人榻上。 “你睡片刻,莫要胡思乱想,我在这处陪着你。” 将宋挽抱在怀中,沈千聿并不知该如何劝解她,只能一下一下轻柔顺着她的背。 “往日若我觉得痛苦煎熬,便会小憩一番。” 为宋挽拆了发,他伸手将人圈在怀中,小声哄着。 蘅芷蘅芜等人也都吓坏了,可锦书还伤着,她们不敢懈怠。 “你们也去歇着吧,此处有我。” 万宵扶着锦书的手,打发走了蘅芷二人。 锦书还在默默哭泣,万宵瞥她一眼,低声道:“你这伤不好处理,唯有一个个将那金钩摘下,你可能忍?” “能……能忍。” 小姑娘哭哭啼啼好不可怜的模样,万宵自怀中抽出块帕子,伸出一只手囫囵抹在她面上:“别哭了,丑死了。” 锦书还疼着呢,可再疼姑娘家被人说丑也是不爱听的,她将万宵的手拨开,怒目瞪着他。 还不等锦书开口反驳,万宵便将手边的褐色药液全部倒在锦书手上。 “啊……” 锦书长大了嘴,刚想哀嚎,万宵又将桌上点心整个塞入她口中。 “唔……” “你且吃着,我将这金钩为你挑开。” 方才那药液有止痛之效,待锦书将口中点心咀嚼咽下,手上伤口便不若最初那般疼痛。 万宵低头摘得认真,锦书啜泣道:“上次,上次是奴婢误会了万督主。” “你今岁多大了?” 锦书不知他如何就问到了这处,却也呆呆回道:“一十七岁了。” 万宵头也不抬:“虽宫女任职十年可外放出宫,但你若不想在宫中,我可向太子求情放你出去。” “奴婢不想出宫。” 万宵手一顿:“为何?早日出宫嫁人生子亦是人生乐事,何必在此蹉跎。今日事未必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外头哪里不比宫中快活?” “奴婢有夫婿了,不必出去嫁人生子。” 万宵蹙眉:“既有夫婿为何不早早成婚?” 锦书叹息:“我夫婿族中遭了难,人亦不知死活。这些年来有人说他还活着,也有人说他死了的。” “我想着找一找,说不得可以找到。” 万宵垂眸:“天大地大,到何处去寻?” “我二人定了亲,这夫妻缘分总归是有的,说不得哪日便寻到了。” “万督主,你继续摘啊,这东西刮在手上很疼……” 见万宵停了手,锦书瞪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眨巴着催促让他动作利落些。 万宵眉心紧锁,继续为锦书包扎起来。 终于将所有金钩自肉皮上摘下,万宵这才道:“你怎会突然入宫,你爹娘呢?” 他话中深意锦书未来得及细想,只有问必答道:“爹爹为寻我夫家四处奔走,这些年将家底都搭了进去,娘亲生了重病,已经过世。” “娘亲过世爹爹也未寻到奴婢夫婿一家的消息,他既觉愧对旧友,又觉愧对母亲,也早早跟着去了。” “后来我被接去外祖家,过了几年外祖母去世后,舅母便把奴婢同鸾笺姐卖去了宋大人府上。” 锦书笑眯眯道:“小姐待奴婢极好,也曾说过若我寻到夫婿便让奴婢出宫,且还会给奴婢一笔嫁妆。” 万宵抬眸看着锦书,眉头皱得厉害。 张伯一家为他族中奔忙至此,他并不知情。 “太子殿下。” 沈千聿自屋中走出,就见万宵看着锦书怔怔出神。 待锦书开口,他才起身。 “你随本宫来。” 二人走出来仪阁,沈千聿道:“挽儿说今日秦娆之举十分不智,应有所图。” 万宵答:“属下并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但宋承徽向来聪颖敏锐,她既如此说应不会假。” 沈千聿点头:“秦湛式微是真,秦娆已收敛性子许久,今日突然发疯应同昨日圣上让齐良媛为她抚琴一事有关。” “圣上以逗趣解闷之词应对秦娆,十分不妥。” 万宵嗤笑一声:“太子地位比一国公主不知高出多少,便是太子良媛给一个公主逗趣解闷,这话亦不应从圣上口中而出。” 这不是摆明了东宁太子没有南庆公主位贵? 东宁国君敬畏南庆公主,秦娆应是从此看出些端倪今日方有这般举动。 沈千聿眉心紧蹙,心下不耐。 今日之事,文惠帝必不会处置秦娆。 沉吟片刻,沈千聿低声开口:“秦娆的那些入幕之宾日日吸闻她身上催情物不得纾解,在她身边时不敢有什么异动,但如今定会寻法子排解欲望。” 万宵只见自家主子双目微敛,吐出几句他未曾想到之言。 “你让人去暗娼馆子寻几个有暗病的女子,找机会送到那些人身边。” 万宵道:“这法子虽恶毒了些,但亦算有效。” 他们不能让秦娆死在东宁境内,可若是秦娆因淫乱致病而亡,天下人亦说不出什么。 “确是恶毒。” 沈千聿冷笑一声:“自秦娆手中使出的法子,便没有不恶毒的。” 南庆时候,她用这种法子不知害了多少不支持秦湛上位之人,他如今不过以牙还牙罢了。 第199章 联手 “另外,宫中之人换一批。” 沈千聿皱眉:“今日虽事出突然,但亦不应毫无反应。” 万宵点头,心中将那些个没有眼力的暗骂一通。 自太子地位稳固后,东宫甚少出现什么问题,他也知晓那些人不知秦娆性情,未将她放在眼中。 可太子有令,渎职便是不敬,这些人也确实不能留在宫中了。 万宵应下,转身去了朝霞殿。 朝霞殿内摆着六具已被打得血肉横飞的尸首,秦娆面无表情看着殿前还未散去的东厂之人,冷笑不止。 “今日动手,又岂知她们的今日不是你们的来日?” “他们的来日如何,不必公主挂心。” 万宵走进院中,身后跟着六个面容肃穆的宫女。 她六人在万宵的示意下,走至秦娆身边,站在她身后。 “本督主精心为公主所选的宫女,还望公主笑纳。” 秦娆勾唇淡笑:“本公主已向使团送去消息,今晚使团便会禀奏东宁国君让本公主出宫,你猜东宁会不会放人?” 见万宵不答,秦娆笑道:“本公主猜会,不仅如此,东宁还会恭恭敬敬将本公主送至使团。” 万宵不说话,秦娆走进朝霞殿内,一撩裙摆斜斜倚在黄花梨贵妃榻上。 既然沈千聿不接她的招,她便从文惠帝下手。 一手撑在耳下,一手勾着自己身前的发尾,秦娆闭目修养心神。 万宵无意在此作陪,便去到文惠帝寝宫前等沈千聿。 “圣上仍要放人?” 见自家主子一脸阴沉,万宵面色也难看起来。 “不仅如此,圣上还赏了不少东西给秦娆以做安抚。” 沈千聿面色铁青,胸中憋闷得厉害。 任他和一众大臣在文惠帝面前阻拦大半日,将南庆眼下局势掰开揉碎了讲,文惠帝也只是减了三成御赐之物来堵他们的嘴。还呵斥众臣若两国因此交战,他们便是害他遗臭万年的罪魁祸首。 文惠帝对南庆自骨子里的畏惧,怕是今生都无法洗刷干净。 “罢了,遂她的愿又如何?” 沈千聿眉目阴沉:“若她不闹,本宫后手亦不好施展。” “让你寻的人,可寻到了?” 万宵点头,沈千聿摆手让他照做。 处理完此事,沈千聿回到来仪阁,却被蘅芜告知宋挽去了商蓉寝宫。 “本宫在此等她,你们自忙自的去。” 将人打发走,沈千聿便在来仪阁处理起正事,宋挽则坐在商蓉身旁,面色凝重。 商蓉已许久未犯旧疾,今日突然受到惊吓竟是一病不起,宋挽既担心她,又担心齐卿铃。 她刚从齐卿铃殿中过来,心下忧虑。 正垂眸思索间,商蓉幽幽开口:“我知你在想些什么,但是不可以。” 宋挽抬头,微微捏紧了帕子。 商蓉虚弱道:“南庆虽是内乱,但国力比东宁强出数倍乃不争事实。秦娆敢在东宁如此张狂,倚仗的并非只是圣上对南庆的畏惧,更有故意挑起两国交战的意思。” 宋挽双眸微敛,轻叹一声:“她轻易失了奉郡,太子又将南庆献上奉郡一事说成是秦湛弑父的酬谢,若此谣言真传到南庆,秦湛必输无疑。” “秦娆也是知晓此事,方有今日的试探。” 商蓉点头:“你继续。” “若圣上果真如秦娆预想,畏惧南庆良多,挽儿猜她下一步应会逼迫圣上出兵以助秦湛。” “奉郡是名,亦是饵,圣上对南庆有畏惧又有执念,若想拿捏并不算难。” 商蓉盯着头上帷幔,目光空洞道:“即使圣上不畏惧南庆,她亦会出手故意挑起两国争端。” “秦湛不能背负通敌弑父之名,可若两国交战,他这罪名便不成立了。” “两国交战,南庆会暂缓内乱以应外敌,如此秦湛可休养生息,若再将宁王推出对抗东宁,他更能获渔翁之利。” 商蓉拉着宋挽的手,低声道:“所以无论是谁,今日都躲不开,东宫中人必会有此一遭,你不必愧疚。” 今日秦娆出手十分快速,无一人预想得到。 卿铃因提点宋挽琴技,站在琴前亦是距离秦娆入院最近的地方,商蓉看出宋挽因此愧悔,不由出声安慰。 “东宁与南庆必有一战,躲不开的。” 商蓉继续道:“秦湛胜,会追究秦娆在东宁所受屈辱,所以太子不会让秦湛胜。” “我猜太子应是已准备好在秦湛同南庆宁王斗得两败俱伤时,对南庆出兵。” 以文惠帝的性子决计不会同意对抗南庆,所以商蓉猜测沈千聿对文惠帝另有安排,只是这等话她不可轻易说出口。 如今见宋挽面色平静,未有惊诧之意,她便知对方应也明白太子所想。 “所以我们不能轻易出手,莫坏了太子的大计。” 宋挽捏着帕子,沉思许久缓缓点头。 “秦娆不会安分的。” 商蓉喃喃开口,宋挽抿唇不语,却是知晓她说得没错。 若秦娆知晓文惠帝心思,必会得寸进尺,而哪怕文惠帝强硬以对,她也会故意做出些能挑起两国争端之事。 所以无论如何,有些事都避不开。 宋挽同商蓉心有不甘,可她们无能为力。 莫说二人在这后宫之中,地位低下着实不够看,便是身居高位,也无法参与前朝之事。 “挽儿知晓了。” 低低说出此话,宋挽见商蓉满脸疲惫之色,帮她整理好被枕,这方轻手轻脚退出去。 待离开商蓉寝宫,她又去了听月馆看望齐卿铃。 吴喜香和张宝桢也在,陆幼筠胆子最小,逢今日吓至高热不退,赵南璋在照顾她,二人并不在此。 宋挽进来时,张宝桢正按着眼角偷偷落泪。 三人无话,对视一眼沉默坐在一旁。 宋挽垂眸,视线扫过桌几,正看见上头摆放着的南庆秘药。 “这是秦娆随身带的伤药?” 张宝桢点头:“问过太医,说是极好的药物,给卿铃用亦无碍。” 宋挽捏着那形状模样都十分别致的瓷瓶,微微凝神。 许久后,她让蘅芷将药物倒出,只留下少许在瓶中。 “这东西,我有些用处。” 张宝桢见状突然道:“我外祖乃前太医院院判,我虽不曾学医,但家中有不少医书。” 宋挽闻言眼中泛红,浅浅一笑。 第200章 虎符 宋挽捏着带有南庆独有印记的瓷瓶回了来仪阁,沈千聿见她心不在焉,上前问询。 “挽儿不适?” 宋挽摇头,将掌心摊开。 沈千聿低头看着,将东西从她手中拿走。 “我已经寻人……” 那法子着实腌臜,他不愿说与宋挽听,沈千聿想了想道:“我已让万宵去寻东厂之人,你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他轻轻摸着宋挽面颊,柔声道:“有人曾说你是个再干净不过的水晶人儿,你不该做这些,一切有我。” 宋挽虽不知谁人这般说过她,但她此刻无心询问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抬手自沈千聿掌心拿回那瓷瓶,宋挽捏在手中眼皮微垂:“此无谓干净与否。” “人活于世坦荡为要,我自幼敬重君子之道,可君子并非唾面自干,亦非一味软弱可欺。” “寻常之事,无有计较之意乃是因不足记挂于心,可卿铃……” 宋挽抬眸:“卿铃不该白白受此劫难,你……” 将手轻轻抚在沈千聿肩上,宋挽道:“你亦不应受此羞辱。” 她捏着那瓷瓶,目光平静:“有些事,可做不成,却不得不做。” 商蓉说得没错,秦娆不能死在东宁,可既然东宁南庆必有一战,她便并不能让秦娆如此平静度日,仿似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些因她而伤、因她而死之人,应该得到慰藉。 她知道沈千聿已出手,可她也有她想护着的人。 为那些人,她需要让自己做些什么。 宋挽紧紧抓住那伤药,红着眼道:“妾身不会误殿下大事,所以今日来问,妾身可做到何种程度?” 沈千聿温声道:“她不能死在东宁宫中,其余挽儿可随心所欲。” 将人拉到怀中,沈千聿闷闷出声:“对不住,是我没护住你,亦让齐良媛受了伤。” “无人想到的。” 没有人会想到秦娆能张狂成这般样子,也无人猜到她存了心想要挑起两国争端。 “秦娆这段时日不会出现在宫中,若挽儿想动手只能等七月七宫中设宴,在此期间你需要什么都可寻万宵帮忙。” “多谢殿下。” “你我二人何须言谢?” 将人抱在怀中,沈千聿轻声叹息:“往后一段时日,怕是不会安闲了。” 宋挽道:“不知东宁南庆之间的平静,可撑到何时。” “应当不会久。” 二人温情相拥片刻,万宵便来寻沈千聿,二人离开宋挽则捏着手中瓷瓶暗自思索。 第二日一早,她便拿着几本书籍去商蓉寝宫寻张宝桢。 将自己的想法说与几人听后,吴喜香道:“这钉耙虽易得,但着实便宜了她,我倒是有个好物件。” “我表兄乃御马司监官,他那处有挽儿能用上的东西。” 张宝桢道:“那药粉我昨日细细闻过,当中有一味药物东宁少有,我已托表兄去寻,想来需得三五日。” 赵南璋双目微红,淡笑着开口:“那日总要有人亲自动手,我要做那为卿铃亲手报仇之人。” 宋挽摇摇头:“无需有人亲自动手,我自有办法,若处理不当,圣上日后怕要追责。” “便是再缜密的计谋亦不能保证无有意外,我们只有这一次动手机会,若想做到万无一失,总需有人来托底。” “往日我同卿铃最好,她受伤我最不能忍。” 赵南璋擦去眼角泪水,喃喃道:“咱们都是艰难处一路走来,最珍惜这段姐妹情不过,挽儿你往日言语寡淡,从不是个好热闹的。可就连你这外冷的性子都压不住那股子火气,我又如何能忍得下?” “我知咱们姐妹都想为卿铃做些什么,你便让我去,让我亲自动手。” 赵南璋勾唇冷笑,眸中迸发三分狠劲。 “小明湘说君子六艺她射术最强,哪里知我年轻时候亦是射御俱佳?挽儿你体弱,挥不动那等东西,届时莫报仇不成反受其害。” 赵南璋说完撩起裙摆,做了个拉弓之势,只三两下众人便知她所言非虚,并非只有个花架子。 宋挽红着眼,便是在宋府她同宋摇宋拈之间,亦从未生过今日这番相互扶持之情。 陆幼筠今儿早才刚退了热,可她不耐在自己寝宫中养病,一大早便跟映红抱着被卷枕头来商蓉寝宫,如今她还在榻上躺着,闻言亦哭哭啼啼询问自己能帮上些什么。 宋挽想了想道:“你陪我一起,那日我去做饵。” 秦娆伤卿铃后,第二鞭抽得便是她,可见秦娆对她已生敌意,那日若她出现应会引得秦娆上当。 商蓉就见她们几个商议起事来,无奈摇了摇头。 宋挽如此做,怕是太子已有同南庆交战之意,她思索片刻只能随众人而去。 将一切商议妥当后,宋挽日日跟张宝桢研制南庆秘药的方子,而赵南璋则每日去御花园来回走动。 如此忙碌四五日,宋挽终被沈千聿堵在来仪阁中。 “我已许久未见挽儿,挽儿这几日都在忙碌些什么?” 男人语气中带着淡淡哀怨,宋挽闻言浅浅一笑。将她跟吴喜香等人的计划同沈千聿说了一遍,待交代后宋挽道:“此事一出秦娆必会震怒,只是不知她会否忍不住气,对东宁出手。” “会。” 沈千聿道:“秦娆此次出行东宁,手中有支七千余人精锐,这是秦湛给她保命之用。” “秦湛虽癫,但对秦娆无话可说,此次他将这支精锐留给秦娆带出南庆,我猜测他怕是无力支撑同宁王以及婀嫚夫人之间的斗争。让秦娆来东宁,亦有为她留最后一条活路之心。” 前日他刚收到柳长阙来信,知晓秦娆暗中带兵出行,想来这精锐化整为零不知守在何处。两国遥远,他收到这信息之时不知秦湛如何,若运气不好说不得如今南庆已改朝换代。 若秦湛真被逼至绝境,以他性情死前必然反扑,南庆如今应正如风中残烛,不堪一击。 他现在在等柳长阙的第二封信,若他猜想是真,便绝不能给南庆以休养生息的机会。 “届时便是秦娆半路反悔,我亦有法子逼她亮出兵力。” “南庆兵力强悍,七千精锐亦不好对付,殿下可想好应对之策了?” 沈千聿道:“挽儿可记得严同甫严大人?” 宋挽点头:“自然,严大人乃我阿兄妻舅,亦是兵部侍郎。” “英国公府第六子明淳乃武节将军,虽我手中无兵权,但届时我上奏领兵亲征,严大人以及岳丈大人都会上折支持,明淳亦会随本宫一起南下。” “待我掌有虎符,所能做的便多了。” 第201章 激怒 “殿下要亲征……” 宋挽有所担忧,却也知沈千聿身为太子迟早要走这一步。话刚出口,她便闭口不言。 说,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挽儿无需担忧,我对南庆将领多有了解,对上他们也有胜算。且如今南庆内斗得厉害,总归要伤些元气,眼下正是极好的时机。” 当年文惠帝不仅送质子去南庆,更是答应每年给南庆送去价值近百万两白银的贡物,东宁国库本算充盈,可这几年愈发捉襟见肘。 在南庆时候,沈千聿每每见后宫之人挥霍无度,都会觉他们是在吸东宁之髓。 如今有机会亲手将属于东宁的东西一一夺回,他虽死无悔。 宋挽知他心中抱负,虽忧心却也为对方的男儿热血折服。 二人将万般情愫化为浅浅一笑,将之融进骨血中。 宋挽虽喜至情至圣之人,但人之一生必是家国为先,情爱为后,她纵有万般不舍,也绝不会阻拦沈千聿。两人心意相通便是一言不发也不觉疏离,相对无言时甚至更有一丝缱绻温情。 宋挽握住沈千聿伸过来的手,轻轻攥了攥他的掌心。 秦娆徒生事端,导致宫中人人自危,直至七月七乞巧节时宫中方见到几分欢欣笑意。 宋挽一大早便去了商蓉寝宫,今日她们几人很有些大动作。 “今儿巧节会,咱们也让那南庆的木疙瘩公主瞧瞧咱东宁女儿的手,究竟够不够巧。” 赵南璋袖中藏着个精巧弹弓,这段时日她白日练晚上练,几人寝宫里头所有的茶盏都被她崩得稀烂。若不是万宵重新送了几套来,她们今日饮茶还得一人捧着个茶壶。 陆幼筠正往绣囊里头装西瓜子,一边装一边嘟囔:“这可是商良娣让小厨房特意给我做的,新鲜的西瓜子加细盐小火焙来的……” “话说南璋姐为何喊那南庆公主榆木疙瘩?” 张宝桢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莫问,装你的。” 说了幼筠也记不得,她们已懒怠说了。 宋挽坐在商蓉妆台前,赵南璋正给她盘头上妆。宋挽甚少以浓艳模样出现在人前,今日却是尽可能往富贵娇艳里拾掇。 商蓉身子不适,留在齐卿铃寝宫陪她。 陆幼筠、张宝桢以及赵南璋准备好一切,先行离开。 而吴喜香则跟宋挽落后一步。 巧节会宫中设了九引台,高台之上挂着硕大一个五彩丝线组成的绣球,丝线四面垂落以供今日登台的后妃女眷等穿七孔针。 无身份登楼的姑娘家则会在九引台下放置水碗,待午时烈阳暴晒过后,放针入碗以乞巧。 今年乞巧节因南庆使团在,办得格外盛大,不仅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家中女眷皆入宫参宴,未出阁的小姐们也可向芸妃禀报以登台。九引台下绣布小桌摆了近百数,上头放的尽是瓜果肉脯、茶酒点心。 文惠帝身体不适今日并未出席,女眷中宋芸宁同江曼本应坐在主位,可江曼自沈千沭夭折后整日颓丧不见人,文惠帝不闻不问,宋芸宁更是懒得理会,她不出席也无人去管。 同宋芸宁并驾齐驱的乃是秦娆之座,自她伤人又大摇大摆出宫后,秦娆的举止更为张狂了。 今日便是连件正经的衣衫都未穿,皙白一双腿隐隐显于酡红纱裙下,十分浪荡。 宋芸宁看过一眼便瞥过头去,眼中满是轻蔑。 东宫之人来得晚了些,但她们身份贵重无人置喙。吴喜香带着几人向太子和宋芸宁见过礼后,方一一落座。 而宋挽出现时,很让人惊艳几分。 沈千聿从未见宋挽如此装扮,他的挽儿平素多以轻巧简约为要,如今日这样浓妆艳抹还是头一次见。 男人目光受其吸引,不由自主勾唇浅笑,眼中亦满是未尽情愫,便是不开口也让人面颊生晕。 吴喜香瞧着朝宋挽挑眉一笑,转身想跟陆幼筠打趣时,只见陆幼筠双目炯炯有神盯着眼前的肉脯瓜果,好似在琢磨一会儿先抓哪一个。 宋挽未曾理会这些,她只静静看着秦娆,面色平静的将目光自上而下,又自左而右打量着她,待看见她隐隐露出的双腿时,淡淡一笑神色饱含不屑。 她那副清高淡漠模样,彻底惹怒了秦娆。 秦娆正欲说话,宋芸宁突然道:“南庆公主也要登九引台穿七孔针?” 她回过神,见宋挽已落座,太监正高唱乞巧祝词。 “穿针又有何难?” 秦娆站起身,满面笑意指着宋挽:“我要她跟我一起。” “承蒙公主厚爱。” 宋挽起身,眉目冷淡看向她。 沈千聿见状紧握双拳,随后又缓缓松开。 他的挽儿聪敏机智,他信她可轻松应对。 宋芸宁以及其他几个皇妃登台祈福后,方轮到东宫女眷,吴喜香与陆幼筠等人位分比宋挽高,是以先登台穿针取好彩头。宋挽见几人上去,伸手作势邀请秦娆。 “你先行。” 秦娆一脸媚笑,指着九引台示意宋挽先行。 宋挽也不礼让,转身走了上去,秦娆紧跟其后,待到九引台之上,秦娆刚走到宋挽身边便猛地抬手冲她而去。 “你……” 陆幼筠上前一步,正巧挡在宋挽面前。她身形丰腴便是秦娆用力一推也纹丝不动。 “公主手巧,妾身认输。” 刚走到九引台宋挽就转身离开,陆幼筠则一脚踩在秦娆脚面上,狠狠自她脚上踏过。口中也跟着嘟囔一句:“妾身也认输。” 吴喜香和张宝桢见状,齐齐开口说了句妾身也认输,接连下了台。 几人好似戏耍一般的举动让秦娆大发雷霆,她阴沉着脸回到自己座位,心中怒火却是许久未能平静。 “公主……” 秦娆身边的南庆宫女低声开口,还未说出后半句便被她一巴掌抽在面上。 宋挽一直盯着她,见此情境捂着唇轻笑,笑得眉眼间满是鄙夷轻蔑。 东宫几人一而再,再而三故意挑衅,秦娆早已绷不住心中怒火,好不容易等到巧节会结束,她便一脸阴毒地跟在宋挽身后,也跟着走向御花园。 第202章 烙印 “挽儿姐,她可跟上来了?” 陆幼筠抓着西瓜子,偶尔在指缝中漏出几个。 “若是没跟上,可要我再多丢些?” 宋挽摇头:“秦娆不曾受过他人羞辱,尤其我们这些她眼中低下卑贱之物的鄙薄轻视。她受不得这等气,定会中计。” 说完,宋挽又道:“南璋姐那边如何了?” 又露出三五个西瓜子,陆幼筠也收敛了声音:“炭盆已经烧好,那烙铁也准备得当,修假山的木架子昨日便搭建完成。” “只差南庆公主这阵东风了。” 想了想,陆幼筠有些担心:“挽儿姐,待会儿你到那木架下,定要寻好位置,记得将南璋姐的位置让出,莫让她误伤了你。” “前些日子我同宝桢试验过,那东西落在肉皮上便是垫着粗布也会被灼伤,你待会儿定要小心。” 宋挽点头,拉着陆幼筠的手轻拍着安慰。 她不怕,甚至连沈千聿提出要万宵帮忙,都被她拒绝了。因为宋挽知晓东宫几人为卿铃讨回公道的心,有多么坚决。 她们是为卿铃,亦是为了自己。 “挽儿姐,那炭盆子放在木架上,你可莫要同那南庆公主走得太近,以免炭盆子掉落殃及池鱼。” 陆幼筠一路小声嘟囔,宋挽瞧出她心中害怕却强作镇定,心中不由一暖。 几人当中,唯有陆幼筠胆小又怕疼,如今她却是强迫自己做伤人之事,可见卿铃对她多么重要。 宋挽抿唇浅笑,拉着对方肉嫩嫩的手无声安慰。 “挽儿姐,那药粉子可备好了?” “备好了,秦娆进宫时,万督主以怕她再携伤人物件为由,搜了几个宫女的身,那药粉已经换了过来。” “这便好。” 陆幼筠想了想又道:“南璋姐也已备好,她会确保让那东西准确掉落在南庆公主身上。” 二人一路往御花园而去,一路压低声盘算那些个细微末节,她二人先前走得快,如今陆幼筠却是渐渐放缓了脚步,只等秦娆跟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宋挽同陆幼筠对视一眼,忽然加快了动作往搭建好了的木架处而去。 哪晓得二人刚转过垂花门,便愣在当场。 她们搭建好的木架正被几个太监拆除,而那烧红的炭盆子也已被熄灭,唯有上头的烙铁还透着几分红。 江曼站在御花园中,眉目冷漠地看着宋挽。 宋挽双拳一紧,垂眸不语。 目光扫视过一旁的炭盆子,江曼轻声嗤笑,一个瞬间便猜到这几人要做什么。 可她今日无心管这些,只瞪了二人一眼便转过头沉默看着御花园土壤中新栽的一朵美人菊。 栽种美人菊的土壤颜色较深,一见便是有人刚动手栽上去的,宋挽看着身穿佛青色绣银团福褙子,满头素钗的江曼,忽然想到今儿既是乞巧节也是沈千沭的生辰。 往日在侯府,乞巧这日侯府都会给沈千沭多送一份生辰礼。 宋挽抓着帕子心有不甘。 “见过江妃娘娘。” 向江妃福身行礼后,她看着陆幼筠微微摇头。便是再不愿,她也不能让江曼这变数出现在秦娆面前。 示意陆幼筠给江曼行礼后,二人正准备离开,却被刚刚跟上的秦娆出声拦住。 “站住。” 她大呵一声,制止二人。秦娆穿着一身红衣身姿曼妙,她摇曳着走至宋挽面前,行动间皙白肌肤若隐若现,引得江曼眯了眸子。 “滚出这里,本宫不想看着你们。” 她呵斥出声,却惹得秦娆转头挑眉怒视:“你敢这般同本公主说话?” 被一群南宁贱贼处处戏耍欺辱,如今一个没什么名号的嫔妃也敢跟她说一个滚字? 秦娆视线扫过江曼面前孤零零的美人菊,嬉笑道:“你死了孩儿?” 见她神色阴沉,秦娆捂着唇笑弯了腰:“无福的崽子早死方是他的福气。” 说完秦娆踮起脚尖,用力踏上那支美人菊。 花瓣凋零,被秦娆踩在脚下碾入泥土中,再不见一丝颜色。宋挽和陆幼筠死死皱眉,二人正犹豫该不该上前时,便见江曼抬起手啪的一巴掌狠狠扇在秦娆面上。 秦娆被这一巴掌抽得踉跄几步,退后时将土带出正露出土中埋着的物件。 美人菊下,浅浅埋着一艘木雕船。 “沭儿!” 江曼眼眶血红,蹲下身去拾那木船。 “你找死。” 便是南庆国君也从未对秦娆说过一句重话,更遑论有人敢打她的脸?秦娆站定身子,刚稳住便上前一脚踢在江曼胸口,江曼被踢开后,她上前捡起那木船,猛地向地上一砸。 木船应声碎裂,细微处木屑迸断,零落得到处都是。 江曼目眦欲裂,见手边放着个炭火盆子,抬手抄起当中的烙铁便扑向秦娆。 陆幼筠见状猛地上前一步,将秦娆的退路死死堵住。 秦娆身后的宫女正要上前,却是被暗中扑出来的赵南璋和宋挽阻挡下来。 宋挽只见秦娆退后未果,被气急败坏的江曼抄着已看不出是否还有温度的方形烙铁,死死按压在面上。 江曼心狠手狠,下手时从未犹豫过半分,宋挽看不见秦娆面上状况,可她却是闻见一阵皮肉焦灼之味。 “娘娘……娘娘三思啊……” 衍庆宫宫女急忙上前,江曼被人拉开,手中烙铁掉落在地,衍庆宫宫女看着一脸烧伤的秦娆惊得面如土色。 便是江曼亦狠狠蹙眉,眼中带着几分惊骇。 宋挽闻着那焦灼味,出声道:“为公主敷药。” 赵南璋松开先前死死拉着南庆宫女衣衫的手,也跟着附和:“公主受了伤,还不给公主……” 她话还未说完,众人就见秦娆转过身来,瞬时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喘息。 陆幼筠结结巴巴:“药……药粉。” 那南庆宫女颤抖着从怀中拿出止血粉,帮秦娆一点点撒在面上。 药粉落在伤口上,秦娆微微侧头,只觉今日的药粉格外刺目。她蹙眉接过放在鼻下一闻,这方重新丢出去。 “本公主的脸怎么了?受伤可重?” 方才场面乱成一团,她只知江曼不知用什么打了她,如今见众人这般反应,方觉得不妙。 “说话!” 跟随秦娆而来的南庆宫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都哭着低下了头。她们根本不敢开口,开口必然会没了活路。 秦娆的面上,被人清清楚楚烙上了东宁战马四字。 第203章 亲征 周围无人说话,秦娆伸手摸着凹凸不平的面颊,怒喝一声拿铜镜来。 南庆宫女早已吓得跪趴在地上,江曼见状却是学着先前秦娆的疯癫模样,捂唇弯腰大笑:“无福的贱人,做我东宁战马方是你的福气。” 秦娆闻言大惊,慌忙摸向面上。 她一动作,面上瞬时血流而下,模糊不堪。陆幼筠瞧着心中害怕,侧着身子走到宋挽身边。 江曼收敛面上笑意,视线瞥过宋挽冷嗤一声利落离开。 秦娆还想再继续纠缠,万宵同吉荣却是自远处而来,二人瞧见秦娆的惨状时,也不禁沉默。 许久后,万宵道:“公主受伤,可需要本督主帮您传太医?” “今日屈辱本公主必铭记于心,你们只管等我南庆踏平东宁那日!” 秦娆以手捂面,已是怒极到唇齿难开。她转身大步离开,竟是连身边的南庆宫女都未曾理会。 “赵良媛、陆良媛、宋承徽,今日宫中人多事杂,还请三位早些回寝宫安歇。” “多谢万督主提点。” 宋挽同陆幼筠以及赵南璋行礼过后,一起去了齐卿铃的听月馆。 这几日齐卿铃一直高热不退,商蓉片刻不离陪伴,而张宝桢以及吴喜香早已等在此处,就等宋挽等人回来告知可否事成。 “什么?你说那印被江妃盖在了公主面上?” 陆幼筠打着哆嗦道:“我们也未想到会在那处遇见江妃,江妃今日也不知怎得了,好生吓人。” 商蓉闻言低声开口:“秦娆此伤过重,并不在你计划之内,那些东西你可收好尾了?” 宋挽也微微蹙眉:“确实未在我想象之中。” 二人对视一眼,都略有担忧。 “罢了,事已发生不必再琢磨这些。” 宋挽点头:“修葺假山是宫中许久之前便上报过的,那烙铁也经由多人转手带入宫中,本是给修葺山石的匠人烫皮子搅胶用,虽牵强但总归寻不到咱们身上。” “且还有万督主善后,定然无碍。” 虽如此说,宋挽却还是有些担心。圣上对南庆忌惮已久,如今秦娆受此重伤怕是会追究以平南庆怒火,届时不知可否会旁生枝节。 商蓉亦知晓她的担忧,轻轻拍了拍宋挽的手以作安慰。 几人正交谈间,来人报说陆家人求见陆幼筠,陆幼筠一脸沮丧离开,众人便也跟着散去让齐卿铃好生休养。 回到来仪阁时,宋挽就见沈千聿已等着她。见她回来,男人双眸微亮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宋挽忽而有几分羞涩,不安地抹了抹面颊。 “挽儿莫擦。” 沈千聿上前拉开宋挽的手,将人拥进怀中细细密密吻在她面颊耳后。 二人耳鬓厮磨许久,沈千聿方将从头羞红至脚的宋挽放开。 “殿下……” 宋挽撑着男人胸膛不让他近身,想说他怎得突然……突然对在此事如此娴熟热衷,可话至嘴边还是羞得未能开口。 沈千聿却是知晓她想说什么,眉眼间尽是春风得意的喜气。 “挽儿莫问,我是不会说的。” 他将人拉到盥洗架前,亲手浸湿了帕子帮宋挽一点点净面,待将她面上妆容擦拭干净,又拉着人至妆台前,帮她卸下钗环。 “这等小事有蘅芷,无须劳烦殿下。” 沈千聿温声道:“我想做,给挽儿做任何小事我都甘之如饴。” 忍不住爱怜的摸着宋挽的长发,沈千聿小心而轻柔的帮她将一头乌发梳得柔顺后,又拿了长丝帕子为她将头发绑起。 “秦娆伤得很重,刚回驿站便下令返回南庆,想来是气急了。” 宋挽道:“今日事妾身未曾想到。” “无妨。” “便是没有此事,她也总会寻出些其他由头。” 二人不再管秦娆如何,只静静依偎在一处,谈着乞巧相关事宜。 沈千聿说南庆并不重视乞巧节,宫中只有宫女会在这日穿针引线,缝些简单香囊等。宋挽则说她也许久未参与过乞巧节,往日这天侯府老太太会给拢香斋送去染红了的鸡蛋。 提起往昔,想到老太太同沈千沭,宋挽微微叹息。 “挽儿莫想别处,想着我便好。” 二人嬉笑交谈,吉荣却是踏着夜色而来。 “禀殿下,南庆公主上书要求东宁出银三千万两并将涑河以北的荪城和赤羊两地交予南庆以作赔偿,圣上如今大发雷霆,宋大人以及黄大人罗大人等都在太极殿,圣上召殿下前去,以商对策。” 沈千聿微微蹙眉。 莫说三千万两,便是秦娆要二两银子他都不会应允,更何况荪城和赤羊。且文惠帝的反应也让他所料未及。 想了想,沈千聿道:“我去瞧瞧,挽儿不必等我。” 宋挽点头,目送沈千聿离开。 沈千聿到达太极殿时,文惠帝正在气头上,见到他来亦未有好脸色。 “无知妇孺,真当朕怯他南庆?三千万两白银她如何说得出口?” 便是将东宁国库掏空,也凑不出三千万两。 “狂妄小儿不知死活。” 殿内站着数位大臣,闻言都一副老怀安慰之色。 虽南庆兵力强于东宁,但也无一味避让的道理。且往昔一退再退不仅未得安宁,反养大了南庆野心。如今一个不知所谓的公主也敢开此巨口,怕是真当他们东宁男儿都死绝了? 几位老臣面露愤然,文惠帝双目赤红,一副怒极模样。 沈千聿上前跪地道:“秦娆手中有支七千人精锐,儿臣猜想这些人应集结于书涑河一带,如此她方提出索要荪城与赤羊。” “儿臣愿请兵亲征,望父皇应允。” 听闻秦娆手中有支近万人精锐,文惠帝微微眯眸,有一瞬沉默。沉默半晌,他方道:“南庆兵力强于东宁数倍,你可有把握?” “儿臣无把握,但男儿马革裹尸九死无悔。” “好,好一句九死不悔。” “朕允了,朕等我儿得胜回朝那日。” 沈千聿长长呼出一口气,未曾想此事如此顺利。 殿中其他大臣虽觉太子亲征不妥,但涑河乃东宁要地,设有都司。辖内涵五个千户所,这便足近六千人,且太子亲征京中亦会设总兵官调兵前往,保太子安危总不是难事。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看出太子野心,是以众人缄口不语,唯有宋蓝安看向沈千聿时,眉心微蹙,并不安宁。 第204章 春宵 自太极殿回到东宫已是夜露更深时候,沈千聿如往日一般先去来仪阁瞧一眼宋挽。 往日若他让宋挽早些歇息,宋挽都会乖乖听话,哪想今日这时辰了她寝中仍点有一盏烛火。 沈千聿有些惊讶,想了想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宋挽正趴在窗前烛火下,她长发微散目光柔柔看向窗外。二人一内一外,对视良久。 许久后,沈千聿打发了吉荣,撑着窗沿跳进屋中。 宋挽起身,轻声笑道:“破窗而入,宵小之徒。” “何曾破窗?不是挽儿正等着我?” 沈千聿也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郊外宅子那日,他二人月下相送的模样。 男人抬起手,为宋挽将散落在耳边的长发轻轻挽至耳后,喃喃道:“那时我不知自己已动心动念,虽整日惦念着你但总以尊你为师做借口,如今想来我定可笑得厉害。” “不知挽儿那时看我,是个什么模样?” 宋挽垂眸想了想,不多会儿笑了起来。 “殿下那时以吉荣之名自称,挽儿只觉这位公公着实怪异得很。” 想起沈千聿在她面前吃酥糖的模样,宋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殿下那时既不像东厂之人,也不像东宫储君,总之惹人疑却也足够鲜活。” 往日她瞧着林葭玥,虽纳罕对方不知礼教,但她亦不得不承认曾几何时,她不知几羡慕对方那鲜活模样。 “殿下可会觉得挽儿无趣?” 沈千聿道:“挽儿说什么傻话,于我心中,挽儿再有趣不过。无论挽儿一颦一笑、亦或一举一动都让我瞧不够。” 宋挽双颊染红,眼露羞涩。 沈千聿抬手摸着她小巧嫣红的耳,低声道:“那日你与‘吉荣’分别,我曾祝挽儿得遇良人,终未能如愿。” “挽儿已遇良人,殿下便是挽儿的良人。” 沈千聿眼中微红:“若我不姓沈,亦或未投身帝王家,定是挽儿的良人。” “此言差矣。” “良人与否何曾以身份地位而论?无论殿下是太子还是乞儿,都是挽儿的良人。真心待我,便是良人。” 宋挽笑着拥进沈千聿怀中:“殿下何时出征?” “应是后日。” “与谁同行?” “武节将军明淳与兵部崔成栋崔大人。” 宋挽沉默不语,只是手臂越勒越紧。 “若是我……” 沈千聿吶吶出声,话音未尽便被宋挽打断:“亦是挽儿良人。” “世人常说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可挽儿觉得白头易、偕老难,自殿下说出先付予真心给挽儿察验之时,挽儿便觉此真情足矣。” “殿下心有抱负,身负家国,挽儿与有荣焉。” 宋挽眼眶一热,纵然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强行忍下,终低低化为一句:“大义为先。” 沈千聿只觉愧对宋挽,一时无法言语。 宋挽紧贴在他胸膛喃喃道:“殿下今夜可要歇在来仪阁?” 沈千聿闻言一愣,竟是有些不知宋挽的意思。 “殿下……” “你何须至此?” 宋挽抿唇不语,却睁着一双如水眸子直直看向沈千聿。虽她也知晓此次与秦娆交战并非难事,可纵然如此总也无人敢保一个万全。 沈千聿声音颤抖,支支吾吾许久才红着脸问出一句可以吗。 宋挽眉眼见笑,未曾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 “我……我去洗漱一番。” 浴房中,除了偶尔带起的哗啦水声,便是沈千聿心如擂鼓的咚咚之音,他将帕子打湿遮于面上许久,都未能降低双颊热度。待好生洗漱后,他方捂着心口走出浴房。 临要进入寝中时,还微微摸了摸鼻端。 “挽儿……” 宋挽坐在床榻上笑得温柔,沈千聿一见忽而也跟着傻笑起来。 他凑上前,半蹲在地上揽住宋挽的腰。 “挽儿,我怕。” 他怕跟宋挽亲近,亵渎了她,也怕自己一去无回,耽搁了她的花期。 更怕丢丑。 若万一他有去无归,挽儿岂不是都要记得今日他的模样? 沈千聿一人嘟嘟囔囔的模样,惹得原本羞涩,且还带着三分对情事畏惧的宋挽哭笑不得。他这般一搅,倒是让她将扭捏同不安丢得一干二净,只生出满心柔情暖意。 “若殿下怕,便早些歇息。” “……” 沈千聿身子一僵,红着脸抬起头来。 他本俊秀,如今双眼含情将往日眸子里的心思算计洗刷得澄净无垢,瞧着倒似个孩子一般。他呆呆看着宋挽,眼中有哀求也有挣扎。 两人都顶着一张大红脸,混似刚从戏台子走出的模样。 噗嗤一声,也不知谁先笑了出来,下一刻宋挽便被沈千聿揽着腰抱入帷幔中。 帐中胭脂染春色,美人髻鬟偏脱。 春宵尽,情却长,一夜而过二人情深缠绵更胜寻常。 天色已亮,宋挽睡得还沉,沈千聿以指尖细细描摹怀中人眉眼,只觉如何都喜不够,爱不够。 他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遇见宋挽这般女子。 直至日上三竿二人都未起身,蘅芷蘅芜在屋外等候,直至万宵而至。 “殿下还未起?” 蘅芷点头:“万督主可要奴婢去……” “不必,我今日是来寻锦书的。” 蘅芷虽惊讶,却也将锦书寻了过来,且还贴心离开为二人留了交谈之所。 “督主寻奴婢可是有事?” 锦书睁着一双大眼,眉眼中带着淡淡笑意。万宵见状浅浅一笑:“上次你曾说要寻夫婿,你可知东厂是做什么的?” 锦书不解眨眼,万宵道:“你若想寻他,我可以帮忙,你可要寻?” “自是要的。” “寻来作何?” 眨了眨眼,锦书垂眸好似在思考,万宵沉默等着未有半分不耐。 片刻后,锦书道:“我爹爹寻他们许久,他好与不好我总要告诉爹爹以慰他在天之灵。” “且我二人有婚约在身,若是他还活着,我总要问问这些年他为何不来寻我?” “若他未曾娶妻,我二人总要成婚的,若是他娶妻生子,也要先退了婚事我方能另嫁他人。” 万宵闻言淡淡道:“若是他死了呢?” 第205章 暗箭 “好生的万督主咒我未来夫婿作何?” 锦书瞪着眉眼看向万宵,万宵平静与她对视,许久后锦书方喃喃道:“其实奴婢也想过他或许已不在人世。” “所以,若他死了呢?” 万宵一再追问,惹得锦书生了三分火气。 “若是死了我自然要为他守节,我二人可是有婚约的。” “你见过你那夫婿不曾?便大言不惭为他守节?” 不知为何,万宵也生了几分底火:“待你年岁到了便让你家主子放你出宫,好生选户老实人家嫁了,寻一安稳营生平静度日不好?” “要你管。” 锦书掐着腰,怒气冲冲看向万宵:“你怎知我未见过我夫婿,我爹爹说我幼时是在我夫婿背上长大的,他去哪里都会背着我,他不知多喜欢我。” “我爹爹说我自幼生了一身蛮力,常误伤身边之人,唯有我夫婿不嫌弃整日陪着我,我都记得的。” 她虽然年幼,但牙牙学语至孩提之时,也总有些影影绰绰的记忆。 她就是知道,若寻到她夫婿,那人定会待她很好。 万宵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轻笑一声:“那么多年过去,可值得?” “要你管?” 哪有人一直咒人夫婿早死的?锦书听着心中有气,憋了许久她方恨恨道:“劝他人之妻改嫁,你不要脸皮。” 便是他官大,也没有这般咒人的道理! 锦书皱着眉,转身大步离开。 万宵被她骂得一愣,见小姑娘气得打颤的背影,无奈笑了出来。 苦笑过后,他回了东宫。 吉荣正在为沈千聿收拾随身用物,万宵坐在椅上沉默良久忽然道:“此行若我不能归来,你寻个年二十三上下无双亲氏族的男子。” “作何用处?” “选那人品心性俱佳,且身体康健的。” 从袖中掏出一封小笺,万宵懒懒递给吉荣:“上头有身份安排,你帮他照着这身份做份户籍。” 吉荣不解:“此人作何用?” “东宫宋承徽身边有个丫头叫锦书,这……” 捏了捏眉心,万宵语带疲惫:“选好了人,让他娶锦书为妻。” 吉荣看着万宵,捏着手中小笺微微用力,许久后方缓缓松开。他二人同船合命,只简单几句吉荣便知晓了万宵的难处。 沉默许久,吉荣道:“若你回来,这人可还要接着寻?” “自然。” “或许那姑娘不介……” 话音未完,万宵嗤笑一声:“我欠她一家良多,再不能作孽至此。” 二人无言,万宵拍了拍吉荣肩膀,转身走出东宫。 随太子亲征,他亦有些东西需整理,如今回东厂还来得及。 吉荣捏着那小笺颇有种物伤其类之感。 东宫连着忙碌两日,临别时沈千聿没有去见宋挽。他怕自己见了那人,便再生不出什么雄心壮志,而只一心想沉溺于温柔乡中。 宋挽亦知他心思,他离宫那日,一人静静坐在来仪阁中望向宫门方向。 “殿下,印信。” 将领兵印信交给沈千聿,万宵走至他身后翻身上马。 此次出兵文惠帝自上京神枢营中拨出千人,另携火器三百件,若至涑河都司也足七千数,可与秦娆手中精锐抗衡。 沈千聿手握缰绳,回头望向宫门一眼方策马离开。 昨日点兵,众人集于京郊守备营处,如今只等沈千聿以及明淳等人到来便可出发。 “殿下,到了。” 万宵下马将文惠帝手书交予守营之人过目,待进入中军帐方发现明淳与崔成栋都未出现。 “怎么回事?明淳并非目无军纪之人,怎会此时还未到?” 万宵摇头,正不解时,江行简自远处而来,见到沈千聿二人面色都有些难看。 “怎会是你?” 江行简神色寡淡:“微臣昨日夜里方接到圣上圣旨,陕中遇急,武节将军明淳急调陕中,此行由微臣率神枢营随殿下而行。” 沈千聿狠狠皱眉,片刻后方开口:“崔成栋呢?” “崔大人带粮草先行,昨日便已出发。” 说完,二人皆沉默无言。 沈千聿并不知明淳被急调是否真因陕中出了问题,且江行简此人同他有夺妻之恨,也不知可否会阵前生乱。 但如今箭在弦上,他已无回头路可走。 明淳虽不在,此行副总兵、把总、提调官等皆是东宫之人,沈千聿思索片刻还是决定今日出发。 南庆内斗他已许久未收到柳长阙消息,是福是祸尚且不知,可眼下时节淮珄秦娆等人必在病中,若对方一路人困马乏拖至涑河,说不得他可不战而胜。 几人商议一二皆无异议,当日便拔营出发。 一路艰辛,行至涑河已是三月后,众人一路劳顿终只慢秦娆一步抵达。 一河之遥便是秦娆手中精锐驻扎之处。 沈千聿方下马,崔成栋便急急来报。 “禀殿下,涑河都指挥使方邢礼接到圣上密令,已于半月前将所辖五个千户所的兵丁全数带至陕中,如今都司只剩下五个百户所,不足六百数。” “你说什么?” 沈千聿与江行简齐齐惊呵出声,崔成栋哭丧着一张老脸,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刚走至中军帐,沈千聿便将身上印信猛地摔了出去。 “他怎敢?他怎敢!” 身为一国之君,文惠帝怎敢拿家国疆土如此儿戏? 江行简也是一脸凝重之色,他阴沉着眸子低头许久,方缓缓道:“圣上是何意思?他想你这一国太子葬身于此?” 烦躁抹了把脸,沈千聿敛着眼皮:“不对,朝中已无人可用,便是他再不喜我出身亦不会推我送死。” “那圣上究竟是何意思?” 沈千聿咬着牙,愤恨道:“他怕是私下允了秦娆什么,方故意撤走兵力,不让我二人与南庆生了冲突。” 江行简面皮猛地抽动:“所以圣上出兵,只是做给朝中重臣看……” “私下却是暗度陈仓,与南庆暗通款曲,允了秦娆所求?” 江行简声音猛地提高:“东宁根本拿不出白银三千万两,所以圣上打算将荪城与赤羊拱手相让?” “荪城易守难攻,过之便可进入陇东,届时若南庆真有异心,直达关中也非难事,而赤羊土地肥沃,乃我朝产粮要地,他……他怎么敢!他难道就不怕史笔挞伐,书这万般罪状?” 沈千聿眸中生起三分杀意,切齿愤盈道:“史笔?史笔怎会知晓今日事?” “你乃总兵,若真丢了荪城与赤羊,你当你还有命回上京?” 说完,沈千聿看向崔成栋:“让你先行必有其他目的,他究竟让你传何话给南庆?” 除他之外,文惠帝压根没打算留此行任何活口,所以崔成栋定有其必死理由! 第206章 大礼 “殿下……殿下是何意思,微臣不懂。” 崔成栋言语瑟缩,不敢直视沈千聿。 “不懂?” 沈千聿站起身,忽而伸手掐住崔成栋的脖子狠命用力。男人手掌如铁钳一般死死勒紧,崔成栋很快便面色泛红难以呼吸。 朝中重臣都道太子乃文雅君子,竟从不知他还有此种面目。江行简也未反应过来,被沈千聿这突兀动作吓了一跳。 只是他心知太子所言有理,便不曾出言阻拦。 “还是不懂?” 崔成栋狠命支吾挣扎,不多时便抵不住濒死恐惧慌乱点头。 沈千聿将人放下,厉声道:“你所行为何?” 被伤了嗓子的人跪趴在地上大口喘息,沈千聿正欲再问,却被进帐的万宵打断。 “殿下,秦娆求见。” 江行简蹙眉:“恐防有诈。” 沈千聿垂眸思索片刻,还是大步走了出去。 文惠帝根本没有同南庆交战的意思,江行简虽有侯爷之名但城阳侯府早已败落,沈千沭死后他更无用处,是以此人死活都掀不起任何风浪。 而他却不会丧命于此,并非文惠帝对他有什么父子情意,怕只是需要他这个储君来帮自己背负痛失两座要地的千古罪名。 文惠帝年岁已大,自知早晚守不住这江山,便只想让自己终于敌国亲手奉上割地手书一功绩前。至于家国疆土,至于臣子百姓,他根本丝毫不在意! 怕是文惠帝当他亦是软骨头一副,见都司兵力被撤便会束手就擒窝囊回京,为皇位听他差遣。 怪道秦娆一路畅通无阻,原是早有依仗。 沈千聿紧捏双拳,大步走出军营。 秦娆站于涑河浅滩面带帷帽穿着得体,她身后站着两个面生之人,先前入京的赤身男子与淮珄皆不在她身边。 沈千聿见状嗤笑一声,怕是二人已染了病,一病不起。 “许久未见。” 秦娆的嗓音如被粗粝砂石打磨过一般粗哑得令人难以置信。江行简同万宵站在沈千聿身后,二人齐齐挑眉看向她。 秋风劲爽,一阵风袭来,秦娆面上的帷幔被轻轻带起,沈千聿眉心紧锁,心头一震。 她面上东宁战马四字疤痕清晰可见,不仅如此,许是宋挽同张宝桢当日研制的药物生了效,如今几个月过去秦娆面上伤口仍未愈合,说话间面皮微动便会流下一道乌黑血痕。 沈千聿站在风口下,秋风吹过,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恶臭。 万宵皱眉看向秦娆,只见她面色泛红显然还在高热,想到先前为南庆使团寻找的几个女子,他了然于心。 秦娆见自己说话沈千聿不曾开口,不由冷哼一声。 “你应该知我本无意与你为敌。” 将帷帽撩起,秦娆眼中满是恶毒之色:“可如今,皆是你们自找的。” 沈千聿冷嗤一声:“你没有与东宁交战的打算,我并非文惠帝,能被你这区区不足万数兵力吓至将两处要地拱手奉上。” 秦娆心系秦湛,不会愿意在涑河耽搁时间,她以七千兵力便吓破了文惠帝的一颗鼠胆,怕也出乎她之所料。 她多为秦湛,而秦湛如今却未必有多少时间等她攻下涑河。 “蛮奴还是如此聪慧。” 秦娆淡淡开口:“我在东宁浪费了太久时间,若早知东宁皇帝生了这么一副软骨头,本公主根本不会入上京。” 她看向沈千聿,一字一句道:“东宁皇帝不值得你为他效忠。” “不若你与本公主合作如何?” 秦娆缓步走至沈千聿身边,沈千聿以及万宵甚至江行简齐齐退后一步。 怒火蔓延至秦娆双眸,她却是死命忍下:“你与本公主联手,本公主可帮你除掉东宁皇帝扶你上位。” “不必。” 沈千聿拒绝得很是干脆。 “秦湛其人暴厉恣睢,他在位只会令南庆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本宫不屑与此等人为伍。” “笑话。” 秦娆厉笑一声,粗哑嗓音十分刺耳:“你说皇兄暴厉恣睢,那你且说说东宁皇帝又是个什么货色?” “你还不知晓他为本公主奉上什么大礼吧?” 秦娆抬手一挥,身后离开两个身穿南庆甲胄的年轻男人。 “七千兵力,本公主只不过随意诈诈那老东西,他便私下里送来三百万两以及荪城同赤羊,这种没骨头的东西可为东宁国君,你又有什么脸面说本公主的皇兄不堪为君?” “简直贻笑大方。” 沈千聿几人被说得面色青红,就连身后跟随而来的上京神枢营之人也面露愤懑。 “本公主予你两条路,要么你答应与我合作,我帮你取那窝囊皇帝项上人头,你以东宁之力助我皇兄稳固帝位,要么你将荪城赤羊拱手奉上,我带着这两城回南庆为皇兄收复民心。” “本公主无意做那老东西手中利刃,白费力气收你们的脑袋。” 秦娆说话时视线扫过万宵以及江行简,目中无人之态摆得十足。 东宁皇帝让她留沈千聿一条命在,其余人都送与南庆祭旗,她却是没那善心给老东西善后,她更想见东宁父子相残,以让南庆可获渔翁之利。 轻轻将面上帷帽整理妥当,秦娆道:“本公主给你一日时间,你可好生想想。” “另外,东宁皇帝送与本公主的大礼,本公主今日奉还。” 众人只见秦娆侧身望向身后军营方向,方才两个男子从中拖出一人。先前几人还未看清是谁,待那些人走得近了,他们才发现是一个身无寸缕、披头散发的女子。 那女子浑身是伤,无一处好皮肉,身上只堪堪围着块破布,待二人拖至沈千聿等人面前,江行简心头巨震,惊呼一声:“阿姐。” 秦娆闻言眉目一冷:“原来这贱人是你阿姐。” “如此也好,你正可为她收尸。” 江曼浑身被人用烙马印烫得无一处好肉,从面至脚便连头皮都被焦烫得脱落大半,江行简脱下衣衫将人裹在其中,咬牙怒视秦娆。 秦娆嗤笑一声:“瞧本公主做什么?她一个东宁皇妃若无皇帝应允,本公主怎会将她从皇宫带出?” “说来本公主还未离开上京,东宁皇帝便急急将此人连夜奉上,也实在惊了本公主好几日。” “真是难以想象,东宁皇帝的骨头,都没这贱妇千分之一硬。” 秦娆掸了掸衣袖:“明日此时,本公主等你的回复,至于这贱妇,便当本公主敬她三分,留她一条贱命。” 说完,秦娆笑着大步离开。 第207章 临终 “阿姐。” 江行简轻轻抱着江曼,双眸血红。可怀中人狼狈不堪,面上青肿甚至看不清五官在何处。 他的阿姐一生清高孤傲,何曾有过这般模样? 江行简只觉腹胃被憎恨烧灼,恨不能立刻回京将文惠帝斩杀于九间朝殿之上,让天下人瞧瞧他那一颗心究竟是何颜色。 男儿悲怆隐忍的哭声响起,东宁兵将见状一个个不由心生怨怼。 听那南庆公主所言,他们这些人根本就是被文惠帝推出来白白牺牲的。 他们虽为军籍,可也有人出身商贾,亦或书香门第。 只因他们身为男儿,唯恐一身热血不能报国,方投身军中,为的正是有一日可与南庆堂堂正正一战。 从上京出发的那一刻,他们便做好埋骨荒凉处,赤沙掩铁衣的准备。 可他们能死、敢死,却不能折于如此可笑的理由! 跟随沈千聿前来的兵将一个两个抓紧了手中军器,愤怒却又无能为力。 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他们无处怨,亦无处悔! 沈千聿回头,只见身后众人面上写尽荒唐二字。 他咬紧牙关,纵然心有万般言,却发不出一语。 许久后,他才沉沉道:“本宫与你们同生死。” “若要战,本宫必位前线,若要亡,本宫先以皇族血脉祭东宁军将。” 沈千聿挺直脊,走回军营。 中军帐中,他面色青黑垂眸不语。帐外,是东宁将士们窸窸窣窣的言谈之声。 他听不真切,却能猜出十之八九。 万宵道:“秦娆留江妃一条命在,为的便是此,往日倒是小看她了。” 沈千聿囫囵抹了把脸,低声道:“明日……” 他话音未落,便听帐外引起一阵骚动,二人走出帐中只见江行简手持长枪,将崔成栋刺死在营前。 “助纣为虐之徒,不配为我东宁男儿。” 温热鲜血喷溅在江行简面上,他眼中猩红犹如索命的恶鬼,可满营的将士却无一人出言制止。 崔成栋,该死! 见沈千聿出营,江行简丢下手中长枪,撩起衣摆跪地道:“臣违抗军令,理应……” 沈千聿摆手:“本宫说过,崔成栋有其必死的理由。” 如今军心不稳,他同江行简再不能内中生乱。 沈千聿寒声道:“保家卫国,护东宁妇孺、守一方平安乃本宫身上责、心中愿。偷将朝中皇妃私送敌国虐辱,折损的是东宁万千男儿风骨,寒的是天下万民之心,崔成栋死得不冤。” 营中将领道:“守我东宁河山,护我东宁百姓我们死而无憾,可我们不能因……懦弱便来送死。” “本宫知晓。” 沈千聿口中发苦,却无力再承诺什么。 众将领也知他难处,无人言语,可一股低迷之气弥漫东宁军中。 愤懑不甘,怨恨憎恶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如今莫说南庆兵强马壮,且七千精锐对一千神枢营,便是东宁如今有万人,也未必能应下南庆一击。 沈千聿回了帐中,将万宵同江行简也喊了进去。 “江妃如何了?” 江行简抿唇不语,只眸中血红泄露出几分濒临绝望的意味。 万宵道:“军中有随行医者……他们多精通外伤。” 此话说得并无底气,江行简咬紧两腮想说些什么,最终只落于沉默。 三人正准备商议明日应对南庆之事,却突然有人来报东厂有信送至此,传信人要亲手送至太子手中。万宵让人进帐,沈千聿接过秘信打开。 他快速扫过几眼,随后便皱紧眉头。 “秦湛半月前死于南庆寝宫。” 万宵挑眉:“那宁王和婀嫚夫人?” “宁王已登基,婀嫚夫人下落未明,不知死活。” 沈千聿咬着牙:“宁王此人野心不小,对东宁向来虎视眈眈,若让他知晓涑河都司全部兵力被撤,他必会趁此机会攻下荪城同赤羊。” “涑河一战,必要速战速决,秦娆此行人,一个都不可放回南庆!” 江行简抬头看向沈千聿,又很快转开目光。 “本宫要去信京中,此事宜急不宜缓。” 万宵摇头:“若圣上打定主意将此事掩埋,殿下怕是很难将消息传出。” 文惠帝再胆小怯懦,也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他若想,便是将上京封锁任所有消息都入不得京亦非难事。 “总要试试。” “秦娆手中之人咱们拼上性命或许还可抵挡一二,可若宁王知晓涑河消息,不出半月怕就能直接攻入关中,取下上京也不过是几日功夫罢了。” “本宫要将涑河消息告知朝中重臣。” 起码,他若真不能抵挡,总要有人继他而后抵御外敌,不至将整个东宁拱手让人! “微臣有法子传消息入京。” 江行简道:“微臣府中……” 他略略一顿,垂眸开口:“有一妾室,她曾教微臣一种秘言,当今世上除我二人外,再无第三人知晓。” 江行简找来笔墨,迅速写下几团意味不明的符号。 “殿下可将信息书写下,由微臣传入京中。” 沈千聿没有犹豫亦没有任何怀疑,快速将寥寥数语落于纸上递给江行简。 如今的处境,已不适合再互相猜忌,想来江行简也不会视整个东宁为儿戏。 接过书信,江行简转身回了自己的帐中。 一夜过去,他方将所需之言拓于布上,交由沈千聿亲信加急送回京中。 待办妥这一切,江行简方走到榻前看望江曼。 哪知江曼早已苏醒,正眯着眸子呆呆看向帐子顶。 她眼睛青肿想要张开已是难事,江行简看着记忆中待他最好的阿姐,终是忍不住痛哭出声。若早知再见是今日这番情景,他那日于宫中必好生劝慰,与她好好说话,而不是因宋挽入宫迁怒于她。 逢此际,他方知除却生死皆非大事。 他的阿姐最是清高,遭逢此难…… 江行简不敢再想,跪于地上含悲饮泣。 “哭什么。” 江曼淡淡出声,语气中带着不屑。 “你过来,我有要事同你说,与父亲有关。” 第208章 私兵 江行简不解抬头,江曼道:“过来。” 江曼眯着眼看向江行简许久,这方缓缓开口:“父亲之死并非宋蓝安所为。” 江行简惊诧,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曼。 他眼中满是震惊,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许久后,他喑哑着声音:“是谁所为?而阿姐……又是何时知道的?” “是圣上所为,你同父亲自边关传来死讯后的三个月,我便知晓了。” 江曼冷嗤一声:“沈丛邑这窝囊废不仅生了一身软骨头,心胸更是狭窄幽暗得可怜。” “我入宫第一日,他便生了这心思。” “宋家送女入宫,宋芸宁诞下沈千柏,江宋二府联姻,他怕啊。” “他怕江宋二府联手对他帝位有威胁,他那雀儿肠肚的斗筲小人怎能容得下皇子母族文武勾结?” 那时宫中多年未有子嗣出生,文惠帝未想过会出现后日局面,又亦或他想过但仍怕。是以那阴险小人自她入宫便开始布局,哪怕她后来怀有千沭,他亦怕千沭不能顺利诞生,做了手脚。 她也是同文惠帝处了多年,才慢慢猜测到此事。 江曼看着江行简,闭上眼道:“同宋家无关,你莫认错了仇人。” 江行简面上仍旧带泪,喉中却好似被什么堵住一般发不出一丝半点声音。 许久许久,他方挤出一句为何。 “为何告诉我?” 若他不知,他便可在心中安慰自己未能与宋挽白头乃二人宿命,为了父仇他可放下心中情爱,一心与林葭玥厮守。若他不知,他便可死心,哪怕看宋挽与太子相知相守。 为何,为何阿姐要告诉他此事? 他宁愿一辈子都不知。 如今知晓,他却要背负一生悔意,他为了至亲之人的寥寥言语放弃了挚爱之人,生生活成了一个笑话。 他宁愿不知,他宁愿一辈子都不知! 江行简猛地站起身,他想指责江曼,他想说江曼害他错过今生挚爱,他想说江曼害他在最爱之人心中留下最不堪的印象。 可是他不能。 他的阿姐不成了啊!此时此刻,他如何去指责眼前这个孤傲了一辈子,张扬了一辈子的人?江行简泣不成声,终是跪趴在地再直不起腰身。 他这一生,究竟算得什么? 听着江行简嚎啕痛哭,江曼于被下死死捏紧了拳。许久后,她艰难起身,撑着一口气坐了起来。 江曼看向帐外士气颓丧的士兵,裸足缓缓走了出去。 军中人皆知晓她的身份,见她满身烙印、尽是疤痕不由噤声。 “本宫乃衍庆宫之主,已故五皇子生母江曼。” 江曼立于军营中央,语气平静淡漠:“南庆公主面上被本宫烙下东宁战马烙印,圣上将本宫送至敌营,本宫虽恨,但本宫不悔。” “本宫虽为女子,但亦是东宁女儿,我东宁女儿风骨,虽死不折。” “帝王昏聩,乃万民之殃,我东宁君王窝囊,但东宁儿女皆有铮铮铁骨。” “本宫今日愿以热血祭东宁战旗,只望诸君来日护东宁安,守国门抵外敌,知我东宁女儿不屈不折,值得东宁男儿以命相护。” 说完,江曼忽的抽出身边将士腰间佩刀立于颈间。 “阿姐,不要……” 江行简自营中追出,却只见江曼面带笑意缓缓倒下。 她已无生路,只盼自己临终时可重振士气,为她这唯一亏欠的弟弟拼出一条活路来,让他可重回上京。 他已为人父,她只望他可抚儿膝下顺遂安康。 她也盼他恨她,如此方不会惦记她,亦不会对她之事生愧疚之心,背心魔于身。 眼前红色血雾弥漫,临终前,江曼方觉人之一生当真可笑。 她求了一辈子权力富贵,到头来皆如浮云一场。她望子成龙,推着她的沭儿去争那把椅子,却只沦得个亲手将沭儿推开,害他孤单死于池中的下场。 江曼闭上眼,只期盼若有来生,她定会好好待沭儿,陪他做任何他喜欢的事…… “阿姐!” 殷红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东宁众兵将只觉目之所及尽是刺目鲜红。 不知为何,人群中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悲鸣,随后而来的是东宁将士齐齐卸下兵刃跪地之声。 沈千聿喉间一动,心下凄凉。 世人多俯视闺阁女儿,却哪知闺中出英雄,便是江曼亦不知强于一国君主多少。 江行简跪地痛哭,一夕间,他失了至亲,亦失了存活于世的信念。 万宵站于沈千聿身边,轻声道:“殿下,城阳侯那支私兵……” 沈千聿抬手制止万宵言语。 他确实自知晓文惠帝将涑河都司之人调离后,所言所行都在谋江行简手中那支私兵,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听天由命。 若江行简因此痛恨皇室亦或一蹶不振生了死志,他亦无法。 二人站在帐前,静静听营中传来的男子哭声,思绪复杂。 众将领沉默上前,帮江行简处理江曼尸身。期间虽无一人张口,但众人皆知江曼之死犹如狠狠敲在他们心头上的重锤。 将昨日低迷之气敲散。 江曼说得对,他们为的并非金銮殿那苟且求生的九五之尊,他们为的是东宁百姓,是在京中等待自己归来的家中女眷。 涑河不可破,他们就算死也要将尸身堵在南庆攻入上京的每一条路前,便是拖至粉身碎骨,他们也要拖到朝中支援。 文惠帝窝囊,可他们信东宁的满朝文武不尽是文惠帝那般的窝囊废! 营边荒地又添孤坟,灰扑而简约的土包让人如何都想不出,黄土之下埋葬的曾是万人之上,矜贵而尊的一国皇妃。 许是有人生了几分怜惜,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块巴掌见方的粗麻花布,以石子压在坟上权做祭物。 再其他的,便是连炷香、数张黄纸也没有。 江行简站在坟前许久,眸中带着恍惚,直至沈千聿站在他身后,江行简方低低开口:“我知殿下在等什么。” 他转过身,一字一句道:“当年父亲死于边关,我于边关六年未回的确是在屯练私兵。” “若殿下信得过,我今日离营十日后便可带人支援。” 沈千聿并未讲话,直接自怀中将印信丢出。 江行简抬手接过,低头垂眸许久方轻笑道:“殿下信我?殿下就不怕我临阵脱逃?” “你不会。” 沈千聿道:“抛家弃国?你没有那份胆魄。” 江行简没有,他亦没有。 人皆有私欲,可人人心中亦有大义。 他们生于东宁,哪怕未长于东宁,但他们身上永远流着东宁血脉。他们所爱、所珍惜的人皆在身后。 所以沈千聿信江行简,信他会跟自己一样为身后百姓,为身后所爱之人,战至最后一刻。 “主帅印信交予你,本宫今日便会出兵,望能杀秦娆个措手不及。” “若本宫未能等到你回来,你替本宫坚守此处,守到京中援兵到。” 江行简捏着手中印信,缓缓点头。 第209章 传信 十一月初,京中各家已开始为入冬做准备,城阳侯府却显得格外寂静。 自从江行简再次披甲出征,府里从上至下便各个提心吊胆,生怕多年前情景再次上演。 江母日日在小佛堂敲经念佛,林葭玥只在房中安胎,何处都不去。便是偶尔怀素想瞧瞧她,她亦是懒怠见,整日只无所事事困在拢香斋,随手翻看宋挽留下的那些书。 江行简不在府中,她便好似失了斗志,提不起任何精神,唯有江星在的时候,她才会强撑着陪她读书识字,亦或刺绣打络子等。 江母原先还十分不待见她腹中胎儿,近日却时常派了府医来为她把平安脉,倒惹得林葭玥心烦不已。 若江行简不曾离京,这腹中的小东西怕是早没了。 林葭玥轻轻摸着隆起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温柔。 “林姨娘,杂货铺的许掌柜求见。” “见我?” 齐顺家的点头道:“老奴也觉着奇怪,问出了何事也不说,老奴陪您去见见?” “见吧,许是铺子出了什么问题。” 她神色淡漠走了出去,齐顺家的看着她的言行举止,只觉异常熟悉。 许掌柜乃侯府在上京的杂货铺总管事,是个年过花甲的精瘦老人,林葭玥只在开铺时随江行简见过一次,如今他来寻自己实令人纳罕。 出了澜庭院,林葭玥缓步走向垂花门附近的小榭,如今虽未入冬,她确也觉得有几分寒凉。 将身上大氅紧了紧,她一脸无趣的看着面前老人。 许掌柜也未说什么,只将手中一个包裹递给她:“有客人说铺中货物出了问题,让老奴必要将这东西亲手交给东家。” “侯爷不在,老奴想着这东西理应交给林姨娘。” 林葭玥皱着眉,将东西接过随手打开,只见里头杂七杂八的物件有好几个,也瞧不出什么问题,倒是最底下那件破破烂烂的衣衫引得她注目。 “什么东西……” 将那衣物抖落开,林葭玥扫过一眼突然面色一变。 许掌柜见她反应知晓对方心中了然,行礼后留下一句有何事可吩咐他后便转身离开。 “这些物件有何问题?老奴怎得未瞧出来?” 林葭玥将那些东西收拢在一处,面色淡淡道:“匠人制作的模子出了纰漏,我拿回屋中瞧瞧。” 回了屋中,林葭玥将那衣物平铺在桌上,又找来纸笔将上头内容一一抄下,待看清江行简所传信息后,她颓然坐在椅上兀自出神。 这东西,便是八百里加急送到上京,怕也得十几日,如今江行简和太子之人说不得早已全军覆没。 林葭玥将手中纸笔丢在桌上,轻蔑嗤笑。 可笑着笑着,她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若是……若是他们还未死,还在苦苦支撑呢? 想到上头所说的江曼已被人残虐致死,林葭玥咬着唇,许久未能平静。 她以为自己恨江行简也恨江曼,甚至是痛恨整个城阳侯府所有人事物,她以为哪怕是城阳侯府里头的一块石,一株草她都是恨的。 可为何…… 为何得知江行简被困涑河,得知江曼死于如此荒诞的理由,她却只觉惊讶而无半点快慰? 林葭玥摸着小腹,眼中满是痛苦挣扎。 “玥儿姐。” 江星推开房门,刚微微探头就被突然起身大步走向门口的林葭玥吓了一跳,她刚想开口询问,便见林葭玥已捧着肚子跑了出去。 “您仔细身子……” 刚出拢香斋,林葭玥便被青薇拦住。 “林姨娘这是做什么?小心身子。” “快,我要入宫见宋挽。” 林葭玥睁着一双眼,心下凄苦。 谁人能想到,她在异乡经历过生死背叛后,遇见大事唯一信任的人竟是宋挽? 青薇原为宫中典赞,操持府务已久,前段时日江行简收她入房,可当时也只是将她写入府中册部。那时正值老太太过世,府里还在孝期,若不是侯府接连出事青薇身份又着实尴尬,怕也不会出此下策。 也许是正因如此,她对林葭玥亦或林葭玥对她都没什么敌意,虽偶有些小来小去的冲突,但大事之上二人还算拎得清。 “怕是不好办。” 青薇道:“姨娘身份低下递不得贴进宫,若真有大事怕也只能让宫中主子召见。可宋承徽位份也低,也无权召见宫外之人。” “若您真有急事,我说不得可托人问问芸妃娘娘,若芸妃娘娘应允,您或许可同宋承徽见上一面。” “不行,不能见芸妃。” 江行简和太子有难,朝中只剩下三皇子沈千柏,若太子一行尽数折于涑河,沈千柏便可直接上位! 让她以江山为诱惑去考验人性,她做不到。 林葭玥抓着青薇,眼露焦灼。 “这……” 青薇思索片刻道:“那林姨娘只能求老夫人了。” 江母身有诰命,若是她想见宋挽递个帖入宫便可,应当无人阻拦。 “老夫人?” 林葭玥一愣,心中发苦。 于她来说,江母甚至都不若她自己可靠。 可此时已经耽搁不得,多耽搁一刻,或许就会死更多的人。 林葭玥一咬牙,转身去向江母的绛香院。 “毛毛躁躁的做什么呢?” 江母正在小佛堂打坐,林葭玥突然推开房门惊得她狠狠挑眉。 “你们都出去,我有事情同夫人说。” 林葭玥看向屋中的丫鬟婆子将人都遣了出去,李嬷嬷心下不满正欲叱责她两句,却被林葭玥大喝一声滚。 “母亲,涑河出事了。” 将所有人都推了出去,林葭玥落泪道:“圣上明面派侯爷去涑河,暗中却是与南庆达成协议,将涑河都司全部兵力撤走,如今只留下个空壳子在。” “且江妃娘娘被圣上暗中送到南庆公主手中,早已被折磨至死。” “圣上打定主意要绝城阳侯府的命,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我要入宫见宋挽,母亲,您帮帮我!” “帮我!” 第210章 扶持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江母听见此言,眼前倏地一黑,再也站不住直直向后倒去,林葭玥死死拉着她却因身子不便也被拽倒在地。 她恨透了江母这副出了事便装晕瘫软的模样,林葭玥一急大声道:“别晕了,你是想让江妃和侯爷全都死在涑河才甘心?” “眼下什么时候了,您该成些事了。” 林葭玥愤恨将人拉扯起,江母哭着道:“我要入宫,我要入宫质问圣上他为何如此待易儿?我城阳侯府百年……” 啪一声,林葭玥狠命拍在江母面上。 “清醒了吗?入宫?你现在入宫你觉得还能有命出来?” 越说越气,林葭玥又伸手狠拍了两下。 “皇帝摆明了就是拿侯府给南庆公主出气,你现在送上门是嫌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江母好似被拍醒了一般,眼中神志慢慢恢复:“你说的对,我不能入宫,那我能如何?” “你递帖子,我要见宋挽。” “见她有何用?” 林葭玥咬着牙:“宋家有用,宋扶有用,宋蓝安有用。” “宋挽在东宫,若太子死宋家前程便会化为灰烬,他们定会想办法派兵救太子,派了兵有了支援,侯爷就多了一份存活的希望。”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现在就要见宋挽。” 江母点头:“我现下便递帖。” 她急急走出去,刚走了两步又道:“我们为何不直接找宋蓝安?” “太子不是唯一可继承大宝之人,若是直接寻宋蓝安,他将此事隐瞒下你又待如何?” “别废话了,赶紧写。宋挽会有办法让宋府出力的。” 江母狠命抽在自己面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提笔时却道:“不能直接见宋挽,我不能入宫。” 她眸中泛红,连唇舌都有些发僵。 “若你所言是真,必有人盯着侯府,而你不同,你只是一介妾室,我帮你写个帖给陆良媛。” “陆家与咱们府上有几分拐着弯的关系,我以外姑婆的身份写个帖给你,就说让你入宫给她送些东西,待入了宫你让陆家女为你引见宋挽。” “那孩子是个痴蠢的,不会怀疑。” 江母快速写下几笔,又吩咐府上备了些吃食布匹急派人送入宫中。她二人在府里等了许久都未等到消息。 林葭玥干哑着嗓子道:“宫中会不会已经戒严,不让任何人出入?” “不会。” 江母死死抓着帕子:“宫中突然戒严反会引起他人猜忌,如今圣上必会竭力维持表面现状,不会做任何打草惊蛇之举。” 二人等了许久,宫中方传来消息说陆良媛让林葭玥入宫相见。 林葭玥站起身正要出门,江母却道:“将你面上泪擦一擦,见人多笑,嘴甜些莫让人瞧出什么。” 林葭玥点头,刚要离开,江母忽而哽咽开口:“易儿可否平安归来便看你了,你切记多求求宋挽,若她记恨于我,来日等易儿归来我亲自入宫给她赔罪。” “哪怕是爬着去,跪着去,都成。” “她会救出侯爷,我信她,她会的。” 林葭玥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陆幼筠还在猜测这突然冒出来的外姑婆是怎么一会事,便见林葭玥大着个肚子从院外被太监带了进来。 “你身子重,还让你送东西给我实是辛苦。” 笑着将林葭玥迎进门,陆幼筠坐在椅上不再开口。林葭玥没时间同她寒暄,开门见山道:“不瞒陆良媛,今日入宫我是想求见宋承徽的。” “宋承徽?” 林葭玥点头:“我二人先前有些渊源,家中二爷有个妹妹,宋承徽曾经应承过帮家中姑娘相看婚事,如今姑娘们年岁到了,我瞧了几户人家合计着想请她帮忙掌掌眼。” “原来是这事。” 陆幼筠心思单纯,且她知晓宋挽同城阳侯府的关系,闻言也未多想转身让映红去来仪阁询问。 等待期间,林葭玥笑得面都僵了,宋挽才缓步而来。 “宋承徽。” 宋挽面露温和笑意:“你今儿怎得来了?” 许是因为这胎怀得稳当的关系,林葭玥比上次见丰腴了不少,再没有先前病态纤弱的模样。她二人许久未见,再见时宋挽心中竟生出几分偶见故友的欢欣。 林葭玥见到宋挽,忙站起身拉住她的手腕,死死用力。 她的力道很重,宋挽就见林葭玥看似笑着但实则眸中带泪,满是祈求。 她眉头微颦,随后笑道:“幼筠院中有处小亭,我们去那里坐坐?那里视野广阔,透透气你也舒坦些。” 视野广阔,便无人能偷听,林葭玥忙点头拉着人走了出去。 “今儿个借陆良媛贵地见旧友,不知可能再麻烦幼筠帮我二人备些小点?” “这有何麻烦的?我这处就吃食多。” 陆幼筠一脸笑意:“你二人先去谈着,我去去就来。” 宋挽浅浅一笑,拉着林葭玥走出了院子。 待走到院中时候,宋挽又让蘅芷给林葭玥取了软垫和披风。待将人都支走,她方轻声道:“你可是出了什么事?” 林葭玥摇头:“不是我,是太子和江行简。” 将与江母所说的话说与宋挽听,林葭玥继续道:“信上还说秦湛已死,宁王登基……” “我们如今该怎么办?眼下已过去这么久,他们可还活着?” 宋挽闻言只觉好似被人用冷水从头淋到了脚,寒意自心底泛至指尖。 她抓着裙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片刻后,宋挽沉声道:“应当无事,起码现在宁王不知涑河境况,说明秦娆手中兵力被拖住。” 她知道江行简手中有支私兵,如今看来定是这支私兵拖住了秦娆。 宋挽道:“此事,需尽快闹得天下皆知。” 两人红着眼眶,却是知晓如今不是哭的时候,都强忍着不让泪落下。 “唯有人尽皆知,圣上才会迫于朝中压力出兵支援。” “若不将他逼至绝境,他决计不会有任何动作,反而会倾其所有抹去此事痕迹,以求史笔书写莫须有的功绩。” “葭玥……” 宋挽目光坚定:“我需要你的帮助。” 第211章 弑君 “你说,只要我做得到我定会尽力去做。” 宋挽道:“你可有法子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上京所有人都知晓此事?” “有!” “另外我身处宫中传讯不便,你帮我将此事告知我兄嫂。” 林葭玥点头:“我今日回府便让人刻印传单,明日之前我定将狗皇帝做的烂事,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宋挽不知她话中意思,但她同林葭玥相识不只一二日,知晓她手中的确有些剑走偏锋,又格外有力的法子。 “至于你阿兄,我回府便派铺中人去寻他,你可有信物?” 宋挽将一颗珍珠项圈自颈间摘下,挂在林葭玥脖颈上。 “你入宫容易,出宫未必方便,这物件不会引人怀疑,我阿兄见了也会相信你。” “其余的,交给我。” “你好生在府中安胎,莫要多想。” 林葭玥红着眼,轻笑一声:“你难道不曾怀疑我的话?若我撒谎,你今日所作所为皆会变成催命符。” 宋挽坚定道:“不曾怀疑。” 她见过林葭玥天真烂漫、乐天达观的模样,也见过她因背负人命追悔莫及、痛不欲生的样子。她不曾害人,更没有理由害她。 “圣上精力应都放在隔绝涑河入京的消息上,这几日上京不会戒严,若你有想做的动作快些。” 林葭玥忽然就听懂了宋挽话中的意思。 只是她终是淡淡摇头。 她已不是初入上京无畏无惧的林葭玥了,如今的她心中生了畏惧,反倒还不如宋挽心有魄力,敢于走出困住自己的那座牢笼。 “你……也多保重,我先回了。” 宋挽点头送走林葭玥,自己则加快了步子去了商蓉寝宫。 商蓉乃商崇嫡亲孙女,商大人是朝中出名的清正之人,世人皆知他无偏无党、堂皇正大,此事若他知晓定不会袖手旁观。 到商蓉寝宫时,对方正坐在榻上看书,见宋挽进门很是高兴地朝她招了招手。 宋挽让她屏退身边人后,将涑河一事尽数说给她听。 “这……” 商蓉咬牙低声道:“岂有此理!” 宋挽闻言语带哽咽:“挽儿觉得南庆国君暴毙,圣上定然知晓。” 文惠帝虽软弱,但并非蠢货,这样大的事他岂会不知?可到如今朝中都没有传出任何消息,只可能是他将全部消息扣下不表。 商蓉蹙眉道:“若是他知晓,为何不派兵增援涑河?难不成他真想让南庆攻入东宁,将这江山拱手让人?这说不通。他虽无能,但这江山是姓沈的,他肯让出荪城同赤羊,不代表他可以将全部江山都送给南庆。” 宋挽抓着帕子,心中慌乱不堪。 “圣上懦弱不假,但帝王该有的手段他并不比谁弱上几分。” 在来商蓉寝宫的路上,她有一个猜测。 “明家六子同涑河都司全部兵力都被调入陕中,我猜圣上对南庆局势已有判断,等的就是南庆攻破涑河夺下两处要城。” 商蓉张大了嘴,只觉心口憋闷难以喘息。 她身患重疾情绪不可大起大落,如今宋挽方一提点她便想到是何原因,立时气得头脑昏沉,四肢止不住发抖。 宋挽忙帮她顺气,半晌后商蓉缓过来,这方咬紧牙关狰狞道:“秦娆手中有支精锐他未想到,但太子请兵他为洗刷软弱之名,只能欣然应允。” “太子临行前,他突然将全部兵力提前调入陕中,一来是向南庆示好,想暗中平息秦娆怒火,二来则是他早猜到无论秦湛与宁王最后谁人上位,都会借此机会攻下涑河。” “所以他提前将兵力布置在陕中,如此一来,哪怕太子守不住涑河,让南庆夺下荪城和赤羊,他在陕中也有布置,南庆不会轻易攻入京中。” “而无论陕中一战是胜是败,他都不会留下任何污名。若陕中胜,他甚至还会得史笔一句雄才大略,功盖春秋之赞。” “太子,则会成为好大喜功,急功近利的蠢徒!” “他为那莫须有的赞许将百姓、江山全数抛之脑后,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后世流传寥寥数笔的祭物!” “他疯了,文惠帝疯了。” 商蓉咬紧牙关,咬得牙根又疼又木。 宋挽眼眶发红,眸中满是恨意地点头。 不过是几句虚名,文惠帝却想要为此颠覆天下,颠覆江山,以东宁军将之血为毯,以百姓累累白骨为梯。 而为的,只是几句莫须有的虚名! 身为太子枕边人,身为东宁百姓,她们怎会不恨?她们怎会甘心? “你要尽快将此事宣扬出去,我今夜便去信家中告知祖父。另外,你将东宫所有人都找来。” 东宫之女皆出身官家,除陆幼筠张宝桢外,其余总能在家中说上一句半句话。 “吴喜香乃吴御史独女,让她告知吴御史。” “如今宫中可能传出消息?” 商蓉点头:“我有办法。” “你当我这年岁是白长的吗?” 宋挽抿唇淡笑,商蓉却只瞧出几分苦意,她眸中发狠:“如今难的并非传消息出宫,难得是……” 宋挽道:“就怕届时朝堂之上百官求情,圣上也不会改变自己部署。” 文惠帝已疯魔至此,无人能猜到他还会做出些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容不得他想与不想。” 商蓉坐直了身子,看向宋挽:“若他一意孤行,我们就送他上路。” “你的意思……” 宋挽瞪大了眸子,未曾想过商蓉会说出类似弑君之言。 她自幼循规蹈矩,这般言语她不曾想过,甚至连听都不曾听过。 “若文惠帝执意不出兵,朝臣又逼迫的情况下,他定会封锁宫中,届时他只要拖个三五日怕就能让南庆攻入涑河。” “他敢拖,我们却不敢。” 商蓉一把抓住宋挽的手:“无论前朝后宫,皆要有所准备,若真到那一步,我们必要留有应对之策。” 宋挽眸中渐渐坚定起来,看着商蓉缓缓点头。 若文惠帝执意不出兵增援涑河,她愿背负千古罪名,做那弑君之人! 第212章 补汤 同商蓉交谈后,宋挽将东宫几人凑到一处,把事情始末及自己跟商蓉的猜想一一告知,唯独未提及弑君之言。 哪想刚将身体养好,已久未开口的齐卿铃突然道:“如此说来,圣上怕是不会轻易出兵。” 她摸着凹凸不平的面颊,语气颓丧:“若太子不能回京,我们这群东宫之人亦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齐卿铃被秦娆重伤后,性子比以往阴郁了许多,众人平日都小心护着,如今见她这颓唐模样不由心疼。 陆幼筠刚想出言安慰,就听齐卿铃道:“若圣上……” 她捏了捏手中帕子:“若圣上执意如此,我们需得想个法子让他不能拖太子后腿。” 宋挽和商蓉对视一眼,二人敛眉不语。 陆幼筠却慌慌张张道:“如何才能让圣上不拖太子后腿?难不成我们还能翻了天逼宫不成?” “死人不会拖后腿。” 视线自宋挽和商蓉以及齐卿铃面上来回探视,半晌后赵南璋喃喃出声。 “先将消息传出宫中,其余的我们慢慢想办法。” 吴喜香拿了纸笔,快速写下一封意味不明的信笺,那封信便是商蓉瞧着亦看不出其中深意。 赵南璋也有样学样,很快将想要传至家中的消息交给商蓉。 几人都有动作,唯有陆幼筠面色发红,不一会儿竟是眸中带泪。张宝桢在一旁瞧着,上前无声安慰。 她二人都是家中不得宠的,又因各种原因导致这些大事上,竟是半点都帮不上忙。 莫说她们根本无消息可传,便是传回家中怕是也无人会理。 二人咬着唇,心中因不能帮助东宫而异常失落。 “你二人无需如此,后续有得是需要帮忙的地方。” 商蓉淡淡开口,一如既往令人信服。 “此事,宋承徽可曾告知芸妃娘娘?” 宋挽摇头:“还未来得及,正准备现下去告知姑母。” 长信宫中,宋芸宁正攥着绣福巾帕死死抿着唇。 她面色青白胸中怒意翻涌,听宋挽说到江曼被偷偷送去秦娆手中折磨致死时,忍不住眼皮狠狠一抽。 当宋挽说到自己的猜测,以及文惠帝对陕中部署时,她终于忍不住按着唇跑到盥洗架前,呕了起来。 许是腹中无物,待宋芸宁吐出几口清水方舒服许多。 宋挽见状目光愕然,宋芸宁却是冷笑一声道:“莫想多了,姑母不过是被沈丛邑恶心得受不住罢了。” 她眨着眼将眸中酸苦逼回后,拉着宋挽的手许久没说出话来。 她入宫时只是个刚及笄的小丫头,虽知晓自己入宫是为族中铺路,可在与沈丛邑相处时,也曾动过一片真心。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十几岁,又未经世事的天真之人,沈丛邑惯会在闺中做小伏低哄女人开怀,她怎会不动心? 他是她的夫,她为他诞下千柏,她怎会终年无动于衷? 思及此,宋芸宁弯下腰哇一声又呕了出来。 便是如今二人之间情爱已失,但宋芸宁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如此嫌恶沈丛邑。 往日虽知他懦弱,但她也不过当那人被吓破了胆,生性怯箬罢了,未曾想此人如此不堪! “挽儿,你回东宫去。” 宋芸宁净口后,唤来彩笄让她护送宋挽,宋挽不愿却被宋芸宁强行送离。 待宋挽离开,宋芸宁道:“昌平,你去将千柏寻来,我有事同他说。” 沈千柏出现时,面上还带着银质遮面,宋芸宁朝他招手:“过来让母妃瞧瞧。” “母妃怎得了?” 沈千柏站在宋芸宁身旁已同她差不多高,沈家人皮相都好,沈千柏若是容貌未毁,如今定也是个风姿绰约的翩翩少年。 慈爱地将手伸至沈千柏面颊,宋芸宁道:“江妃没了,被你父皇偷偷送至秦娆手上,听闻死状凄惨。” “父皇……” 沈千柏一脸不可置信。 朝中所有皇子,唯沈千柏得文惠帝喜爱。他自幼便被文惠帝当做储君教养,也是唯一一个曾被文惠帝抱在怀中,与他学习帝王之术的皇子。 在沈千柏心中,他的父皇虽谈不上至圣至明,但亦是个内政修明、勤政爱民之君。 他如何能相信自己的父皇,竟做出这等下作事? 沈千柏还怔愣着,宋芸宁却是将宋挽所言尽数告知。 “母妃需要你今日出宫,去宋府寻宋蓝安,你替母妃将所有事告诉他,并留在宋府不要回宫。” “母妃想做什么?” “做母妃该做的事。” 说完,宋芸宁唤来昌平,让他带着沈千柏离开长信宫。 而她自己则寻了小厨房,将晚间给三皇子煨了许久的温补汤端了出来。 今日过后,文惠帝定会受万民唾弃,而朝中重臣弹劾的折子也可生生压弯他的脊骨。过了今晚,以他性情必会龟缩壳中,再不出后宫。 所以她没有时间了,她不能让文惠帝犯下滔天大错,以整个东宁去赌他流芳百世之名。 拎着捧盒,宋芸宁行至皇帝寝宫等太监通传。 “你怎得来了?” 见到宋芸宁,文惠帝面露笑容,瞧着十分愉悦的模样。 “千柏今儿提起圣上,臣妾便来瞧瞧您。” 她语气不咸不淡,瞧着不甚欢喜的模样,文惠帝却是见怪不怪。 如今他上了年纪,反倒是愈发喜爱宋芸宁的性情。 “千柏面上的伤好些了?” 宋芸宁闻言动作一顿,瞪他一眼没什么好模样地将捧盒里头的饭食摆在桌上。 “圣上可用过餐食了?若是用过,臣妾这便收走免得碍您的眼。” 说着,她正要将手里汤盅往捧盒中收,见文惠帝未答,宋芸宁淡漠道:“瞧着是同江妃一起用过了。” “何曾用过?朕正饿着。” 他最近心情不错,是以愿意哄着后宫这些个女人三分。 “辛苦你了。” 从宋芸宁手中接过汤碗,文惠帝同她一起坐下用膳。 见她自汤盅舀出一羹匙热汤,如往常一样先喝了下去,文惠帝方一口口喝起来。 第213章 江山 看着他的动作,宋芸宁垂眸遮挡住眼中鄙夷。 她对文惠帝那短暂升起的情爱之心,怕是就消散在这些个令人瞧不上眼的细微末节中。 腹中隐有痛意,宋芸宁夹起糟笋放到文惠帝面前的白瓷小碟上。 “难为你还记得朕钟情之物。” 宋芸宁淡笑道:“千柏刚出生的时候,圣上十分疼爱将他整日抱在怀中,也从未讲究过什么抱孙不抱子之言。那时圣上便是想吃这糟笋了也会忍住,说是怕身上沾染了酒气惹千柏不适。” 文惠帝眸中一软,长叹一声:“朕是真心想让千柏……” “罢了罢了,不提这些。” 宋芸宁抚着小腹,眼中似有痛苦,她抬起头刚想说话却是噗一声喷出口黑褐淤血。 “你……” 文惠帝大惊失色,正欲让人传太医之时,突然腹中剧痛猛地弯下腰。 “圣上。” 屋中随侍太监上前,见文惠帝骤然倒地慌忙去传太医,而阴暗处则走出一身形佝偻之人,他走至文惠帝身边,自怀中掏出一个两指宽瓷瓶,倒出一颗赤丸后送入文惠帝口中。 宋芸宁见此心下大恨,她心知今日事败必会连累宋挽以及宋府,不由绝望开口:“圣上,随臣妾一同走吧,不要再犯那滔天大错了。” “你是何意?” 文惠帝眯着眸子,眼中尽是阴狠。 宋芸宁道:“圣上在千柏心中乃千古明君,他尊你敬你,与他而言圣上是圣帝明王,是自幼将他抱在怀中长大的慈父。” “臣妾不想您毁了千柏心中巍峨父皇模样。” 边说,宋芸宁边大口向外呕着鲜血。 挽儿是她带大的孩子,她一举一动,存了什么心思她怎会看不出?可弑君并非易事,若挽儿事败,文惠帝定会震怒置她于死地,更会牵连整个宋氏一族。 而她便不同了,她二人之间到底有几分夫妻情分,更有千柏在其中。且文惠帝在意声名,不会愿意将这种事闹得人尽皆知。 哪怕她今日必死,他也会如处置皇后同江妃那般静悄悄寻个借口,以粉饰太平。 宋芸宁看向文惠帝,低声喃喃:“千柏已经够苦了,臣妾不能让圣上毁去他心中的父亲。” 她跟在文惠帝身边十几年,从未见过今日这老太监,更是不知文惠帝手中还有如此保命手段。 文惠帝道:“你如何知晓南庆一事?” 宋芸宁苦笑一声:“你将江曼送出宫中,瞒得了臣妾一时,又哪里能瞒得了臣妾一辈子?” 文惠帝微微眯起眸子,一双浑浊老眼中满是审视。 看在沈千柏份上,他待宋芸宁向来不同,却未想她生了这般恶毒心思。 宋芸宁面上血泪横流,满眼恳切。 文惠帝瞧着她,终是叹息道:“朕向来敬重慈母,你待千柏又从来真心。” “只可惜朕的母妃并非如此,她自幼便教朕韬光养晦、趋利避害,方害得朕养成了这般性子。” 踉跄起身,他居高临下看着宋芸宁:“千柏受伤后,你未曾迫他同太子争位,朕很欣慰。” “朕不想伤了千柏的心,今日便留你一具全尸。” 先前殿中的小太监上前扶起文惠帝,而那佝偻老者早已不知躲到何处去,再没了踪迹。可宋芸宁知晓他必定随时守在文惠帝身边,以护他安危。 殿外走进两人,来人将宋芸宁以衾被裹起,抬出文惠帝所在的朝晖殿。 直到走至宫中偏僻处的甘泉井,两人才停下脚步。 其中一人放下宋芸宁,塞入一颗丸药至她口中。 “娘娘今日太过冲动,此事应徐徐图之。” 宋芸宁浑身被汗意打透,如今被冷风一激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寒颤:“便是即刻圣旨下,朝中调兵遣将亦需得三五日,圣旨抵达陕中,明家六子出兵至涑河亦需得十来日,边关事不容缓,哪里容得我徐徐图之?” 她不忍太子兵败让挽儿再度守寡,更不想让千柏接手文惠帝留下的这片江山。 若南庆真攻破涑河、闯过陕中,她的千柏要如何收拾那满地疮痍?是如他父亲这般做个软弱无能、龟缩在后的窝囊君王,还是如太子这般至两军阵前以身试险? 所以沈丛邑这等绊脚石必须死,且必须尽快死! “芸宁有一事相求……” 宋挽坐在来仪阁中,不断跟赵南璋盘算明日宫门开之事,二人正忙碌着,蘅芷低声上前说外头有位姓袁的公公求见。 “袁?钟阳宫的袁公公?” 宋挽有些惊讶,她入宫前父亲曾说有何困难都可去寻他,略一思索,宋挽走出来仪阁。 “宋承徽。” 袁溶看向宋挽,语气淡漠的将今日宋芸宁毒杀文惠帝未果之事告知,又提到赤丸同那深藏不露的老太监,将一切交代完,袁溶便想离开,却被宋挽拦住。 “姑母现下如何?” “性命无忧,其他的便不知了。” “她在何处?” “安全的地方。” 瞧出袁溶不愿同自己说太多,宋挽蹙眉低声道:“入宫之前父亲曾说若于宫中有难,可寻袁公公相助。” “奴才早些年的确受过宋大人恩惠,亦曾应下会帮他一忙。” 听出他无意插手宫中乱事,宋挽捏着帕子朝袁溶微一福身:“今日事我替父亲谢过公公。” “无须客气。” 没有多停留之意,袁溶说完很快便离开了来仪阁。 赵南璋自屏风后走出,抓着宋挽的手担忧道:“连芸妃娘娘都毒杀未果,那我们……” 她们先前制定的计划,便是寻人在文惠帝的膳食中落毒,如今看来,这法子根本无可行之处。 宋挽捏紧了拳,心中烦乱。 她既担忧太子又担忧姑母,也怕明日宫门开,百官上朝却无一人知晓涑河之事。 却哪知,今日远非她一人心烦意乱、夜不能寐。 沈千柏站在宫门口许久,都未能下定决心是否要出宫去寻宋蓝安。 身边自幼伺候他的太监,见自家主子未曾动作,不由怯怯道:“主子……” 沈千柏抬眸,银质遮面下是一双明亮而澄净的眸子。 那太监瑟缩着身子,支支吾吾道:“主子,若是……若是太子他回不来,这皇位、这江山便是您的了。” 第214章 义商 沈千柏闻言微微蹙眉,但不过片刻他便笑着摇头:“出宫去宋府。” “主子。” 那小太监似有不解,沈千柏大步向前,将令牌交予稽查出入的宫中守卫。 待二人走出宫门,沈千柏方道:“我信母妃。” 若那位置是个好的,母妃定会为他筹谋,如今她母妃再未提过那把椅子,便说明那把椅子已经不适合他去抢了。 想明白此事,沈千柏大步奔向宋府。 “主子,您看。” 二人刚走出不远,那小太监仰头指着天上。沈千柏顺着他的动作抬头去看,只见天上不知从何处飘来数以千计的白色纸笺,上头洋洋洒洒将太子被困涑河文惠帝按兵不发,以及将宫中皇妃送与南庆、荪城赤羊拱手让人等事尽数写上。 “别看了,赶紧回家。” “这事儿可是真的?” “真假也不是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可管的……” 街上百姓匆匆而过,一些方才还开着的酒肆铺子,见了那纸笺所书后也已匆忙关铺,沈千柏自地上捡起一张,眉心紧锁。 “主子,是谁一夜之间写了这么多东西?可是不要命了?” “不是写的。” 纸笺上的笔迹如出一辙,一看便知是有人做了木模拓印出来的。 “上京要乱了。” 沈千柏起身,暗暗叹息后急忙往宋府而去。 今夜宋府灯火通明,宋蓝安、宋扶以及英国公明华新和英国公府第五子明河皆在正堂中。沈千柏进堂时,众人起身行礼。 “现下不是讲究这些虚礼的时候,母妃让我来寻舅舅,但如今看来您已知晓发生何事。” 宋蓝安点头,沈千柏从未见过他面色如此难看的模样。 众人还不等说什么,宋府管家来报说是兵部侍郎严同甫、吏部左侍郎郭清、鸿胪寺少卿左正延等几位大人皆向府中递了帖。 这几句话还未说完,又有人来报说径山书院那边,苏家三少爷带着一群同窗往宫中方向去,苏家主母李蓁想求他家公子劝慰一二,莫在今日惹了忌讳。 宋扶皱眉,只听这接二连三之言,便知上京已经乱了起来,只是不知会乱到何种程度罢了。可他现下哪里有闲力去管苏榭之事?只能让府中管家派些人手去照看那些学子。 “老爷,郑大人去了宫中。” 沈千柏闻言凝眉不语。 郑云山乃中书省左丞,郑老大人年过古稀前段时日身体抱恙已许久未上朝。 那针对他父皇铺天盖地的罪状撒得到处都是,可朝中重臣同天下百姓,甚至是径山书院的那些学子,竟无一人质疑真假。 他的父皇啊…… 于这天下人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罢了,我二人不若也直接入宫,想是众位同僚都在宫中。” 宋蓝安开口,英国公点头二人皆往宫中方向去。 他二人离开,留下英国公府第五子明河,明河对宋扶道:“家中祖母手里有三千精兵,乃先皇留给她老人家的,这支精兵如今并在京营,英国公府有一半印信。” 宋扶抬眸,知晓他的意思。 无旨出兵等同谋逆,且无圣上手谕便是大长公主亲临,京营亦不会放人。 只是明河这话并非说给他听,而是说给沈千柏听的。 沈千柏这方知晓宋芸宁今夜让他来宋府之目的,他自怀中掏出三皇子金印递给明河。 “持此金印再加大长公主印信,应可调兵出京。” 宋扶道:“明小将军何时启程?我府中还有数百护卫……” “我手中有三千虎贲军。” 沈千柏淡淡开口:“明小将军持此金印,可去虎贲营寻虎贲中郎将许莫山。” 宋扶和明河俱惊讶不已,沈千柏垂眸,心下酸涩。 父皇待他人如何他不知晓,但待他向来亲厚。这三千虎贲军乃他受伤以后文惠帝亲自交予他手中,跟那虎贲军印一起的还有一道皇帝遗诏。 他父皇将东宁最好的地方划予他做番地,他怕日后太子生了削藩之心,连几十年后的事都为他打点到了。 沈千柏咬着牙,久久未能言语。 明河接过三皇子印双手抱拳行了武将之礼,随后便转身离去。 “微臣要去宫门前,殿下可要随行?” “我同表兄一起。” 二人相顾无言,皆忧心忡忡往府外走去。宋扶刚出宋府大门,就见街头停一鼠毛褐色粗布马车。他方站定,马车上便下来一人。 “兰九?” 兰云鹤身穿一件松霜绿宽松直裰,身上还带着淡淡酒气。瞧这模样,应是不知在何处应酬急忙抽身赶到这里的。 “是真是假?” 他话语含糊,语气却是十分沉稳。 宋扶同他乃昔日同窗,二人很有些交情,若非如此当年兰家也不会经由宋挽做媒,让兰云鹤与白家小姐成婚。 “是真的。” 兰云鹤点头:“我已让家中奴仆准备粟米、草料各三千石,另备金疮等伤药物品送与涑河,若宋府有何物想带至边关,可送到京郊兰家庄子。” 宋扶双手作揖,已说不出什么感激之言。 兰家虽是巨富之族,但也没有蹚这浑水的必要,能做到此已令人敬佩不已。 “英国公府明小将军今夜会带兵赶往涑河,若赶得及可让兰家人随他们一起。” “圣上下旨?” 宋扶摇头,兰云鹤了然,想了想道:“让他们先行,我在城中再备些东西。” 既然文惠帝能将江妃私下送与南庆,怕是他毫无出兵之心,若如此那些个粮草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他还要再备些才是。 “你二人先忙,若有事我会来寻你。” 兰云鹤说完,向宋扶沈千柏二人一抬手,利落回了马车。 他为人洒脱,也未管眼前一个是当朝皇子、一个是朝廷命官,上了马车后自车帘内伸出一只手,随意挥动示意二人不必相送后便潇洒离去。 宋扶无声叹息,沈千柏以手掩盖脸上遮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吧,咱们一起去宫门前瞧瞧。” 二人一起去向宫门处,只见宫门紧锁,而宫门外跪了满地的人,为首的是一身白衣素服的城阳侯府老夫人。 第215章 学子 江母穿着一身白披着麻衣跪在宫门前,她眼前放着一个黄铜盆子,当中正燃烧数张黄纸。 粗糙黄纸被火舌吞噬,卷着冷风盘旋而上,跪在宫门处的众人鼻尖都被那股子烧纸钱独有的味道刺得鼻眼发酸。 “城阳侯府已故老侯爷江卿舟之妻,求见圣上。” 将手中一叠黄纸丢入黄铜盆中,江母声嘶力竭道:“城阳侯江易之母,求见圣上。” 宫外已闹了一阵先前宫门还开着,可待入宫觐见皇帝之人越来越多,宫中下令将宫门紧闭,且派八百御林军在此严守。江母眼中带泪,每每往铜盆子中丢入一叠纸钱,便要大声疾呼一句求见圣上。 宫门处的人越聚越多,林葭玥拉扯着江星瑟缩在街头一处门面半开半合的杂货铺子中。 她身后,是城阳侯府中正在不停印刷传单的下人。 “葭玥姐,那位可是宋扶宋大人?” 林葭玥伸着脖子望向铺外,只见果真是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宋扶。 “是他,看来方才入宫之人确有宋蓝安。” 她今日刚从宫中出来,就赶忙支了铺子中的人去宋府寻找明湘,并将宋挽的信物同涑河一事告知。 如今看来宋府已有动作。 江星自出生后,便从未出过城阳侯府,今日第一次出门便遇见这等场面心中不由有些怯意。怀素站在她身后,轻轻抚摸着江星的发小声说了句五小姐莫怕。 “怀素,你去告诉老夫人让她莫如此声嘶力竭的喊,做做样子便可,我们还需引来更多的百姓。” 她怕江母身子撑不住,未到天明便倒下。 怀素轻轻点头,想了想拿起林葭玥先前准备好的麻衣孝帽穿在身上。 正准备走出铺子的时候,怀素站在门槛下回眸看着她:“林姨娘,你同侯爷于涑河相识,可否告知怀素那处是个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林葭玥将目光自宫门处收回,看着怀素眉心紧锁:“是个荒凉的穷地方,吃不好睡不好照比上京差得远了。” 也不知怀素怎得突然问起了这个,她心下不耐,继续抻着脖子看向外头。 随后她朝身后管事道:“去,去给我找上京给人做白事的班子,将那些个哭丧、吹号、吹唢呐、奏哀乐的都给我喊来。” “皇帝一日不出兵增援涑河,整个上京就别想有一人睡得着!” 她一脸肃色,誓要将狗皇帝逼出来给城阳侯府一个交代。 “林姨娘这是要……” “问那么多做什么?江妃娘娘惨死敌手,咱们府上还不能祭奠了?” 一手扶着肚子,林葭玥一手将已经干硬的点心死命往口里塞。 她如今饿得快,却吃不下,正噎得难受时江星递来一杯温茶,轻轻抚着她的背。怀素皱眉道:“你如今身子重,还是早日回府中歇着为好。” “管不得那些了。” 将口中点心咽下,林葭玥又开始指着那拓印传单的下人将东西都收拢进竹筐,趁着天色黑正好可寻个高处撒向上京。 如今风大,她希望明日一早便将狗皇帝罪状书铺满所有街道。 怀素见她忙得抽不开身,微微勾唇转身走向宫门处。 “老夫人累了,让奴婢来。” 她跪在江母身边,接过江母手中的纸钱一点点丢入黄铜盆子里。 怀素道:“林姨娘说得对,若不闹出些什么来,圣上不会重视亦不会派兵去涑河救侯爷的。” 江母粗哑着声音,面上因哭喊了一夜而显得异常苍老。 “圣上这是要绝了我城阳侯府的根啊!” “不会的。” 怀素语气温柔,轻声安慰江母。 “总归有办法的。” 宫门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先前还有些人对那纸笺之上的言辞有所怀疑,可宫中始终未有任何响动,有那晚来未能入宫的臣子,一直在宫外求见江妃娘娘也无人出来应。 宫门处愈发寂静,渐渐的众人都知传言怕是为真。 远处巷子里忽而传来刺耳诵经送葬声,怀素见那嘈杂之音越来越近,转身道:“城阳侯府待怀素有恩,怀素无以为报,今儿……” “便算成全奴婢了。” 江母愕然抬头,怀素微微一笑:“若侯爷回来,老夫人可能帮奴婢带句话给侯爷?” “你说。” 二人面上都已落泪,怀素看着江母,心中有万般言语此刻却不知应从哪一句说起,许久后才低声道:“望夫人帮奴婢转告侯爷,怀素……不悔。” 她站起身,走向守城将领身边大声道:“城阳侯府妾江门于氏,求见圣上!” 那禁军头领大呵一声:“宫门禁地,无关人等不得靠近。” “城阳侯府妾江门于氏,求见圣上!” 每说一句,怀素便向前逼近一步,守门将领抽出腰间佩刀,寒光映在怀素面上却是未能阻止她半分。 “城阳侯府妾江门于氏,求见圣上!” “站住。” “我城阳侯府效忠朝廷百年,已故老侯爷边关对敌战死沙场,妾身夫君与敌国对战生死不知,圣上为书虚名绝我忠臣良将满门,我城阳侯府……” “冤!” 女子凄厉之声划破长空,宫门前众人瞬时哑然。 怀素说完这句,猛地向宫门冲去,那守城将领手起刀落,怀素瞬间人头落地,只余下满地热血。 夜风袭来,一阵浓重血腥味传来,挤在宫门前的人群中突然爆发一阵声响。 “怀素!” 江母痛哭流涕,跪爬到怀素尸首前哀嚎不止。 “皇帝昏庸无道、寒天下学子赤诚之心惹天怒人怨,沈丛邑他不堪为君。” 径山书院的一众学子里,不知是谁率先喊出一句大逆不道之言。这一声好似泼入滚沸油锅中的一盆冷水,瞬间噼里啪啦炸得宫门前众人再忍不住心中愤懑。 苏榭看着江母跪地磕头,头破血流的模样亦心生不忍。 他喉间一动,又爆呵一声:“我们乃天子门生,宫中禁卫不敢对我们动手,冲,今日便是横尸于此咱们也势要见到圣上。” “咱们代天下学子问问圣上,我东宁百姓的命,于他心中到底算得个什么?” 苏榭说完,一群学子紧紧向前拥去,挤得守宫门的众多禁军齐齐后退。 第216章 告急 宫外闹得人仰马翻,而宫内文惠帝正竭尽所能想要粉饰太平,奈何今日无人顺应他之所想。 文惠帝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雕龙髹金宝座上,居高临下看着跪了满地的重臣。 宋蓝安道:“还望圣上出兵增援涑河。” “今日事闹得天下皆知,荪城赤羊无人镇守之事不出十日定会被宁王知晓,届时便是朝中派兵也鞭长莫及。” 文惠帝面目狰狞道:“朕说了,此乃无稽之谈,你们这一群蠢物听不懂朕所言不成?” “圣上。” 宋蓝安起身,高声道:“若是传言,还望圣上将江妃娘娘请出让众臣见上一见。” “宋蓝安!” 一道请兵折子丢在宋蓝安脚下,文惠帝愤怒拍桌而起,一双眸子因怒极而猩红不已。 吴喜香之父吴御史跪地大声道:“请圣上出兵。” “请圣上出兵。” 众臣随声附和,文惠帝只觉腹胃烧灼,疼得他趔趄着跌入龙椅之中。 只是眼下无人关心他龙体是否康健。 吴御史自地上而起:“圣上想垂范百世名留青史,竟妄以这等卑劣之举成事,实为奇想天开。” “圣上可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您今日折损我无数东宁兵将,来日待您宾天之时,如何有颜面见我东宁列祖列宗?” “圣上以东宁国土、太子及万将之躯为祭,便是将这清名留给圣上,圣上又如何背负得起?” “圣上当天下万民都如您一般心瞎眼瞎,鬼迷心窍了不成?” “放肆。” 文惠帝猛地趴在御案之上,抬起眼死死瞪着吴御史。 “来人,将吴仕良拖出去杖五十,今日殿上四品之上官员,夺俸……” “圣上三思。” 郑云山颤颤巍巍开口,大声道不可。 吴仕良却是道:“郑公莫为下官求情。” “为臣者谏诤辅拂方为本道,今日未能致圣上心阔眼明,乃老臣无能。” “可老臣知晓何为忠君。” “臣不愿圣上遗臭万年,成为那与桀、纣齐名之流,唯愿速死以荐青天,敲圣上心门。” 说完,吴仕良三两步跑至云龙柱前,一头狠狠撞在了鎏金大柱上。 “你……你……” 文惠帝死死抓着心口,发不出一丝声音。 宋蓝安视线自吴仕良尸首上扫过,微微蹙眉不忍再看,他甩袖跪地:“请圣上出兵。” “请圣上出兵。” 众朝臣高声请求,文惠帝抓着心口身子猛一抽搐,直直自御案之上摔落到地上。 “圣上……” 随侍太监上前将文惠帝扶起,众朝臣却是长跪在地一直不起。 宫中太监将文惠帝抬回寝宫,由太医诊治。待到天色微亮时,他方幽幽转醒。 “那群逆贼可还在……” “禀圣上,郑老同宋大人他们跪在寝宫外。” 文惠帝抓住心口,气急至险些再度晕厥。 他昨日被宋芸宁那贱妇伤了心肺,虽以宫中秘药强护性命,但定于寿数有碍。从昨日起他便觉五脏六腑灼痛难忍,饮水吞咽皆如受刑。思及此,文惠帝手一挥,召来那身形佝偻的老太监,又自瓷瓶中取出一粒赤丸。 吃下那赤丸,文惠帝面上添了几分红润。 待舒缓后文惠帝按住胸口,沉声道:“传旨下去,便说朕龙体欠安,即日起罢朝十日,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既他们愿跪,便让他们跪。” 说完,文惠帝随太监出了皇帝寝宫。 待罢朝圣旨下,宋蓝安等人彻底对文惠帝失望,有那年岁大的朝臣当场失声痛哭起来。 郑云山更是抓着圣旨颓然瘫坐在地,一脸家国将破的绝望和悔恨。 英国公长叹一声:“眼下如何是好?” 宋蓝安起身走至郑云山面前:“劳烦郑大人。” 将罢朝圣旨接过,他随手递给明华新:“圣上下令封锁宫门,还望英国公宣旨。” “宋大人所言极是。” 将圣旨捧在手中,明华新眸中带出三分狠劲。郑云山看着二人动作,嘴唇张合,终是未将阻拦之言说出口。 昨夜宫外吵闹一夜,无数人跪地祈求以见文惠帝一面,那些个学子更是直冲至宫门下,若非宋扶等朝中众臣阻拦相护,怕是早已被斩于守城将领的刀下。 怀素的尸首还横在宫门前,江母早已支撑不住哭晕在地。 林葭玥身子不便,被青薇护在杂货铺中。 昨日夜里,送葬人吹打了一夜,直敲到如今,以至于上京街头巷尾挤满了百姓。 本有那先前还想着莫犯皇家忌讳,惹了圣上不悦怕掉脑袋的,如今一夜过去,众人皆被昨日未能入宫跪在宫门前的文武百官所打动。 “早年将太子送去南庆,便不是那带把儿的男人所为,如今又将皇妃送给南庆人折磨,这皇帝老儿骨头软成这个样,怎不将那一颗脑袋塞入裤裆里去?” 一身穿粗布,身挑货担的男子在人群中大喝一声,有那与他相识的忙拉扯着他衣袖:“你不要命了?快卖你的货去,在这处凑什么热闹?” “这小哥儿说得没错,你没见那满地纸笺都写了什么?皇帝老儿将自己的女人送出去不说,便连荪城和赤羊也拱手让人。” “这可不就是昏君所为?” “别说了,小心你那脑袋。” 先前那货郎嗤笑一声:“可不见得那皇帝老儿有敢要人脑袋的魄力。” 百姓越说越是气愤,见咒骂皇帝前头跪着的百官同守城的禁军也无动于衷,一个二个都跟着骂了起来。 沈千柏听着耳边百姓之言,心中憋闷得厉害。 不多时,宫门微开,明华新自宫中走出宣文惠帝圣旨。 正当百官以为至暗一夜已经过去,文惠帝终顶不住文武百官相求时,那罢朝十日之言一出,众人方知文惠帝打定了主意,要将他轻易得来的江山祸害到底。 “我呸。” 原先本还在压抑怒气的径山学子,有一人闻言竟是抄起地上砖石猛地砸向守宫门的禁军。 这一下,仿似两军对垒中放出的第一支冷箭,那禁军啊一声刚抽出佩刀,便被一群学子同百姓猛扑上去。 “报……” 宫门被堵得严严实实,自外策马而来的传令兵呼啸而至。可行至宫门前,马匹再踏不近半步。 那传令兵不知发生何事,但他手中军情紧急,行至人群前只能朝身穿英国公朝服的明华新大喊一声道:“报,涑河告急……” 第217章 后宫 街头百姓听闻此,皆自行散开给那传令兵让出位置。有性子急的高声向前方大喊涑河告急。 一时间,上京街头此起彼伏尽是告急之声。 “哎,你倒是说说涑河如何了?难不成是太子殿下……” 货郎大喊一声,在提到太子时身后人嫌他口中话不吉利,狠命向前推搡一把。 “是啊,你倒是说说涑河怎样了?那荪城和赤羊又如何?可是南庆新皇知道涑河之事了?” 上京地杰人灵,便是百姓也对朝中政事略知一二。有那头脑灵活的,甚至不比朝中官员差上多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给那传令兵说得满眼惊诧。 这军情密令怎得就闹到人尽皆知了? “哎,你倒是说啊,涑河怎样了?” 百姓推搡拉扯着他,那传令兵面色惨白被人来回推搡得头脑发晕,再加他不停赶路未得休息,如今便昏昏沉沉开口道:“南庆新君登基后,便率六万精兵往涑河方向而去……” 啊一声,百姓口中一片哀鸣。 “那是几日前的消息了?” “六日……” 他一路未曾停歇,途经十一个驿站方自涑河赶到上京,如今涑河境况如何,他亦不知。 “咱们朝廷在涑河有多少兵马?” 有那百姓道:“不知……” “不足两千。” “两千如何对抗南庆六万大军?” “不知……” 上京百姓又哭又骂,心中对朝廷万分失望。南庆都要打到家门口,他们的皇帝却还龟缩在宫中不知在做些什么。 “听说英国公府明小将军在京郊点兵,怕是会带些人手过去。” “那亦不足万数,能做得了什么?” “在何处?” 货郎挑着担抻长脖子道:“我去,我跟明小将军一起到涑河去。” “咱爷儿们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只有一把子力气,说不得到了涑河还能帮太子殿下杀一二南庆狗贼。” 他将身上担子一丢,对身后一个面容熟悉之人道:“劳烦这位嫂子将扁担送与我家中。若来日我有命自涑河回来,还得指望它养家娶媳。” “哎……哎。” 那妇人先是有些怔愣,随后上前小心扶起货郎的担子放在身前护着。 “我……我同你一起。” 人群中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急声开口,他身穿跑堂衣衫,跳着想要往前去,却被身后掌柜模样的男人一把拉住:“不要命了你?皇帝都不管的事儿,你去做什么?” 那跑堂小二将头上布巾摘了下来,言语稚嫩道:“正是因为皇帝不管,我才要去涑河支援,若我去了能为朝中多争取一日,哪怕一个时辰,说不得便有援军可到。承蒙师父照顾多年,您之大恩,来惠唯有下世相报。” 那名为来惠的小少年说完,三两步追着货郎而去。 “我去……” “我也……” 有那身高体壮的爷们伸头举手,却被身后或是妻女,或是父母狠狠拉住。 可也有那心意已决的紧随货郎、跑堂二人脚步。 甚至有一手持布幡,看模样已过半百的游医亦晃晃哒哒背着药匣跟在众人身后。 宫门之前,有朝中百官有东宁百姓,亦有哭声有叫喊声,却唯独没有退缩之声。 明华新站在宫门下,看着星星散散往京郊跑去的百姓,眸中带泪。他转身对宋扶道:“今日你便传书给明淳,让他带兵赶去涑河。” 宋扶眉心微锁,却是很快点头。 事到如今,已无人在意文惠帝的旨意了。 明华新看着自发从家中拿出银钱米粮的百姓,淡淡一笑。 他想,便是来日英国公府因抗旨被满门抄斩,到了黄泉之下他也能、也敢说一声不曾愧对明家列祖列宗。 径山书院的众多学子亦蠢蠢欲动,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低声安抚。可邦国殄瘁浇不灭男儿热血,枪刀剑戟抹不去凌云之志,当下便有人褪去文人长衫,奔京郊而去。 苏榭亦想上前,却被宋府跟来的下人抽了腰带困在身前。 东宁因兵力、因文惠帝之故软弱了数十年,此刻众人却皆挺直了腰杆。 “伯父。” 明湘搀扶着大长公主由远而近,宋扶见她淡淡勾唇。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将情意隐在心中。 大长公主自怀中掏出一面金牌,递给明华新,明华新又交予守城的将领。 “开门。” 守在宫门前的将领闻言皱眉:“圣上有旨……” 大长公主随手一挥:“有什么老身也是他的皇姑母,老身要入宫,先帝都拦不住,莫说他沈丛邑的一道圣旨了。” “开宫门。” 那将领还在犹豫,身后的副将却已走到宫门处将宫门打开。 大长公主转身看着宋扶:“你让他们跟我一起进宫。” 身后齐刷刷站起数十位臣子,江母亦赶忙站起身跟在大长公主身后。径山书院的一群学子也想进宫,却是被禁军阻挡在外。 明湘扶着大长公主走在最前,而身侧则是禁军随行。 众人浩浩荡荡往宫中去,宋挽则跟陆幼筠等人坐在商蓉寝宫,焦急等着什么。 “朝臣随大长公主进宫了。” 吉荣进入商蓉寝宫,低声禀报,又将南庆新皇率六万精兵赶往涑河一事告知。 齐卿铃坐不住,焦急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南庆异动,大长公主进宫,圣上可会改变主意出兵?” 商蓉摇头:“不知。” “所以他还是……” 齐卿铃咬着牙,心下愤恨。 陆幼筠和张宝桢年纪最小,二人在一旁帮不上什么忙,便只能去到小厨房给几人烧水沏茶,二人刚出院子,就见东厂太监急匆匆自外头跑了进来。 二人心下诧异,跟着那小太监进了屋。 “各位主子,圣上带着十几个禁军往后宫来了。” 赵南璋皱眉:“他这是何意?” 宋挽捏着帕子,绝望道:“圣上这是打定了主意不见众人,怕是非要拖至山河破碎、东宁国破家亡才算甘心。” 第218章 阻拦 “今日宫门外闹得厉害,听昨夜人声鼎沸的模样,想来巡察京师同锦衣卫、禁卫军等一时片刻都进不来后宫。” 齐卿铃淡淡开口,宋挽却是微微摇头。 早先她们的确生过弑君之心,也曾预想过许多法子。可无论是动用商、宋几家还是沈千聿留下的东厂人手,都很难接近文惠帝。 后宫看似松散,可一旦事关自身安危,文惠帝便防范得滴水不漏。 四司八局十二监中,但凡可同帝王有接触之处,皆是文惠帝亲信。 “芸妃娘娘都做不到的事,于我们来说更是难如登天。” 商蓉道:“且那日提及的赤丸及老太监怕不过只是帝王保命手段之一,在我们不知的地方,许还有更多后路。” 宋挽眉头轻蹙,站起身向外走去。 “挽儿姐,你作何去?” 宋挽道:“能迫帝王出兵的,唯有百官和天下百姓,可若圣上真进入后宫罢朝十日,涑河怕再无翻身可能。” “这后宫,不能让圣上进来。” “我同你一起。” 商蓉站起身走到宋挽身边:“以你之力怕是难以抵挡帝王脚步,我商府愿尽绵薄之力。” “我也去。” “我同你们一起。” 几人皆急忙开口,陆幼筠道:“我们去求圣上,能拖一时是一时。” 宋挽点头,对身边吉荣道:“劳烦你派几人去迎大长公主,若是方便让他们动作快一些。” 吉荣点头,又让东宫几个宫女太监随行以护着几人。 “我们几人带一个贴身宫女便可。” 商蓉亦道:“将东厂之人撤了吧,若是一群人去拦圣驾,怕是还未到便会被禁军斩于刀下。” 几人整理了衣衫向外走去,蘅芷轻轻拉扯宋挽:“小姐,您身子……” 宋挽摇摇头,轻轻拍了拍蘅芷的手,同她一起走了出去。 几人急匆匆走至乾清门附近,刚停下脚步便见文惠帝带着禁军匆匆而来。商蓉与吴喜香二人跪在最前,其后是东宫四位良媛,而宋挽跪在最后处。 文惠帝一脚刚迈入乾清门,便见几人跪在自己身前。 他瞬时便感满心烦躁,想要大步离去。 “请圣上出兵增援涑河。” 商蓉大声开口,其余几人皆齐齐附和。 再度听见出兵以及涑河二字,文惠帝瞬间怒从心起,目光狰狞且恶毒的看着东宫几人。 这几日,他听够了出兵,也受够了众人将涑河挂在嘴上。 他正欲叱责几人,却是突然抓着心口唇眼抽搐。 “请圣上出兵……” 商蓉刚一开口,文惠帝突然抬起脚一脚踹在商蓉肩头。 “商良娣……” 吴喜香跪地上前扶起商蓉,宋挽则道:“南庆已集六万精锐去往涑河,若圣上不出兵,怕会遗臭万载、为人畜所不齿。” “放肆!” 高亢之声震得几人身子一缩,文惠帝双眸瞪至极致,当中满是猩红血丝。不知是否宋挽戳中他之痛处,文惠帝身子骤然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身旁的随侍太监赶忙上前搀扶,却被文惠帝一把推开。 他疾步走向宋挽,一脚一脚踢在她身上。 “朕知晓你,你乃宋蓝安之女……” “女子不得干政,莫不是宋家对朕的江山觊觎多时?” 赵南璋上前将宋挽护在身下,口中却是不停大喊请圣上出兵。 陆幼筠同张宝桢吓得边哭边跟着附和,二人口中来回念叨着请圣上出兵。 “该死,你们都该死。” 盛怒之下,文惠帝跳起猛踢几人,几个女子抱成一团,口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出兵。 “将她们都拉下去,杖毙,死后将尸首交予其府上,朕要让世人瞧瞧忤逆之人的下场。” 宋挽闻言大声道:“圣上一生所有胆气皆用在残害后宫女子之上,您夜里可能睡得安稳?” “你找死。” 文惠帝仰着身子再度嘶吼,这一声却是犹如拉破了的风箱,卸了劲再无气力。 宋挽推开几人跪在文惠帝面前,眼中泛红:“请圣上出兵增援涑河……” “圣上一意孤行,可背负得起亡国之名?” “你……” 文惠帝死死抓住心口,周围上来数个禁军正要拖拽几人时,商蓉猛地起身:“圣上要做败国丧家之犬,你们也要跟着做那助纣为虐的走狗不成?涑河的将领,可都是咱东宁男儿,说不得还有你们同出一门的父兄。” 禁军不听商蓉之言,将人反手按至地下,还有二人上前将宋挽掼于地上。 宋挽心有不甘,她怕今日不能拖住文惠帝脚步,让他躲回后宫真的罢朝十日。 她凄然落泪:“亡国之君,死不足惜。” 文惠帝推开辖制宋挽的禁军,正抬脚欲狠狠踩在她面上时,突然被扑过来的陆幼筠紧紧抱住双腿。 她死死钳制着文惠帝,无论身旁禁军如何上前拖拽,她都不松手。 宋挽想要上前帮忙,却是被禁军队伍中突然出现的一个佝偻老者,抬脚踢出数丈远。 文惠帝死命挣扎,可陆幼筠双手紧扣,咬紧了牙关不曾松手。 那佝偻老者上前,立起手掌狠狠拍向陆幼筠头顶。 一阵剧痛袭来,陆幼筠只觉耳唇鼻端皆有温热液体缓缓流下。 脑中嗡鸣时,她只能听见身边此起彼伏响起的,几个朝夕相处的姐姐唤她的名字。 陆幼筠咧嘴一笑,露出已被鲜血染红的一排贝齿,而她双手双脚却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文惠帝。 头上再度传来剧痛,她哭着闭上眼,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 她不能让文惠帝踏入后宫,她一定要保护好东宫里面的所有人,包括远在涑河的太子。 唯有太子生,其他人才有活着的希望! 耳边女子的哭喊声和苍老帝王的咒骂,渐渐变得缥缈,陆幼筠好似回到了还在陆府,受尽姐妹兄弟欺凌的时候。 第219章 驾崩 陆府上下有数百人,却是上至父母双亲,下至庶出弟妹皆少有喜爱她的。 她自幼便生了副圆润模样,幼年时候尚还好,可长至七八岁年纪时,母亲便日日都要念她狼吞虎餐,丝毫没有官家小姐的气度。 可她也不知为何,打小儿便总是觉得腹中饥饿,哪怕刚用餐不久也会感到腹胃里空荡得难受。 年岁小的时候,众人都夸赞她喜庆可人,但大了便再无人说过这等话。 母亲嫌弃她整日吃得多,身子愈发粗蠢,便让家中奴仆断了她的点心间食,又减少了她每日餐数。她本就饿得快,哪里可承受如此摧残?不过十几日便饿得头晕眼花,眼前泛白。 她上十岁的时候,母亲领她去别府相看,如今她虽早已忘了那户人家姓甚名谁,可她犹记得那户人家主母温柔说话,给她面上摆放各种小点的模样。 “筠儿尝尝这金丝饼。” 那位夫人摸着她的头,手上还带着淡淡花香气。 数碟点心摆放在眼前,她那时许久未曾吃饱过,自是忍不住抓来眼前的金丝饼便往口中塞。 她也不知自己吃了多少,直到母亲将她眼前碗碟推翻,她方停下手。 她太饿了。 陆幼筠想,上京里头的大家小姐,大抵除她之外,再没有一个受过这等苦楚的。 那日发生了什么,她记不得了,只记得母亲将点心推翻在地上,她蹲下身去捡的时候被母亲强拉着回了府。 自那以后,府中再无人和颜悦色同她说过一句话。 便是嫡嫡亲的妹妹,也宁愿整日同庶出玩在一处,与她们一起辱骂自己,作弄自己。 那段时日,她越是饿,母亲越是不让府中给她饭食,偶尔陆四、陆七几个姑娘家凑在一处,便是变着法的用吃食欺负她。 她们会将蝼蛄或者其他什么虫子放入吃食里,再笑着递给她。 思及此,陆幼筠觉得很是委屈。 明明,她不曾做错过什么呀。 “阿姐来吃。” 她的嫡亲妹曾在她面前,笑意盈盈地将蝼蛄塞入油饼里。 “阿姐要不要吃?” 她要的呀。 陆幼筠忍不住心生委屈,却还是从陆四手中接过那油饼。 那油饼是她们托了外院的兄弟们,自府外买来的。油乎乎滚烫烫的,外头酥里头糯,还带着豆儿馅别提多香了。 唯里头被她妹子塞了虫子,瞧着很是糟践东西。 “她真的吃呦。” 陆七叉着腰伸手指着她,笑得眉眼弯弯,陆四却是一脸鄙夷的看着她,眼中满是嫌恶。 “蠢如猪的玩意,吃的这样狼饕虎咽,简直羞死个人。” 周围站着的下人也捂唇偷笑,指指点点的模样让她如今都忘不掉。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呀,她整日饿得睡不着,白日里又要被教养嬷嬷打骂练习贵女娇姿,她是真的饿啊。 未入东宫之前,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便是那金丝饼同油饼了。 直到入了东宫以后,她方能日日吃得上饱饭。 想到太子派东厂之人去陆府询问她是否要入宫时,陆四陆七面上愕然、惊诧同不可思议的神情,陆幼筠便觉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入了东宫,她方知原来人还可过这样的神仙日子。 每日无人管教她,且小厨房也可随意做吃食给她,不仅不用挨饿,若是想吃些什么新鲜的,她还可去其他人那处转转。 她们知晓她爱吃,便总会给她留各种各样的东西。 偶尔商家自宫外送了什么金贵的,商良娣也会留给她一大部分,剩下的才给东宫其他姐妹分上一分。 想到东宫之人,陆幼筠心里疼得厉害。 方才狗皇帝对着挽儿姐猛踢了好几脚,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 陆幼筠想要睁开眼去看,却是发现眼前红雾雾的一片。 罢了,她闭上眼,又想起了商蓉。 商良娣待她比娘亲还好,不知日后再见不着她会否伤心,她身子不好若再为她伤心可是不成。 吴良娣性情温和,但她是吴御史独女,入了东宫后,日日总为见不到父亲而担忧。若是太子自边关回来,说不得能开恩让她父女二人见上一面。 卿铃面上被那南庆妖女伤了好大一片,也不知日后还会不会长好了,若是不能长好,她怕是要一直消沉下去。 宝桢同她年岁相当,二人又都是不受家里重视的,日后她怕是再陪不得宝桢去摘花染布,制蔻丹了。 南璋姐先前曾说过要教她骑射,如今看来她怕是也没机会了。 陆幼筠只觉身上越发软绵,她咬紧了牙死命箍住文惠帝,任由自己的意识一点点涣散,消失于这片给予过她最幸福日子的地方。 “嗬……嗬……” 陆幼筠身重,如今整个人死命抱住文惠帝,竟是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未能挣脱开。 那佝偻老者一掌掌拍向幼筠的后颈,也未能让她松手半分。 文惠帝死死按住心口,只觉浑身血脉翻涌呼啸,心口处胀痛发紧,疼得他眼皮直跳,发不出一点声音。 禁军见此情形,松开几人上前帮助文惠帝。 宋挽先前被那老者踢出,竟是躺在地上许久未能起身。 “嗬……” 眼下乱成一团,可众人却是不敢发出一句声响,只因文惠帝面色青紫狰狞,正大口喘息,一副痛苦难当的模样。 那佝偻老者自怀中掏出瓷瓶,正想要倒出其中的赤丸喂给文惠帝时,明湘和宋扶搀扶着大长公主,带着身后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齐步而来。 大长公主站在最前,视线自文惠帝胀紫面上扫过,未等众人反应她便高声道:“圣上糊涂,你怎可置涑河及太子于不顾?” “还望圣上你体恤民情,早日出兵增援涑河。” “还望圣上早日出兵,增援涑河。” 大长公主身后的文武百官齐齐跪地,高声重复:“还望圣上早日出兵,增援涑河……” 文惠帝望着眼前跪了满地、黑压压一片的百官,死抓着胸口仰着身子大口喘息。 那佝偻老者忙自瓷瓶中倒出一粒赤丸,想要将它塞入文惠帝口中。 可他却未能如愿,只因文惠帝突然僵硬着身子,直直向后仰去。 赤红药丸自他唇边滚落,骨碌碌滚在地上。 咚一声,众人只见文惠帝直挺挺、重重摔在了地上。 第220章 粮草 “圣上……” 大长公主三两步迈进乾清门快速走至文惠帝身边,四周禁军同那佝偻老者皆满目震惊。 “护驾不利,理应当斩。” 抬手指向皇帝身后禁军,大长公主让人将那佝偻老者以及先前护在文惠帝身边的十几个禁军押下,自己则伸手探向文惠帝鼻息。 半晌后,她沉声道:“圣上驾崩了。” 宋扶同明湘站在大长公主身后,二人视线却一直放在蜷缩在不远处、不知生死的宋挽身上。 “圣上驾崩了?” 一人喃喃出声,好似一时无法理解大长公主的话,又像是不可置信。 待禁军被押下,东宫几人脱离桎梏,迅速奔向陆幼筠同宋挽,几人轻轻将早已没了生息的陆幼筠安放在一旁,哀声痛哭。女人的痛哭声提醒了众臣,乾清门外先是沉默一瞬,随后传来稀稀疏疏、断断续续的哭声。 不多会儿,太医院院判以及宋蓝安郑云山等人匆忙赶来,宋蓝安看着文惠帝横躺在眼前的时候,眼皮几不可查的一抖。 “三殿下……” 郑云山看着眼中似有哀意的沈千柏低声道:“圣上驾崩,还请三皇子代为监国,如今涑河之事不可再拖。” 众臣闻言亦跟着附和:“请三皇子代为监国,接玉玺下诏书出兵涑河。” “殿下,事不容缓,万不可再耽搁了。” 沈千柏强忍泪意,银质遮面下一张薄唇张张合合终是未能发出声音,只能强忍着点头。 大长公主看他一眼,沉声道:“大行皇帝停殡之事由老身代为暂管,事急从权,你们以边关战事为要。” 国丧乃大事,大长公主分明是要从简之意,几位老臣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决断。 商蓉祖父在几位大臣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上前跪地道:“圣上体恤臣子,终年历精为治为我东宁河山,如今驾崩亦不会愿天下万民为此劳心,我等为人臣子的应继圣上遗志,守我东宁江山为要。” 宋蓝安等一众跪在乾清门外,齐齐附和。 大长公主一挥手,按着眼角说了声准后,便让人将文惠帝尸身妥善抬走。 “还请三殿下至太极殿商议正事。” 郑云山急急出口,其他臣子亦满心焦急,不多时便拥着三皇子去至太极殿。 众人离开,东宫几位女眷同宋扶急忙跑到宋挽身边。 “挽儿?” 宋挽面色惨白,早已晕厥没了意识。 宋扶想要将人抱起,却是被大长公主阻止。她指着身边内侍道:“将宋承徽送回东宫。” 那内侍将人抱起,众人方见她身下氤出一滩血迹。 宋扶正欲上前,却是被明湘阻拦:“后宫不便,夫君去寻爹爹……挽儿,我来照看。” “劳烦夫人。” 明湘肃着一张小脸,认真点头:“夫君放心,湘儿会好生照顾妹妹。” 大长公主待他夫妻二人说完话,方让身边宫女陪着明湘去了东宫。 宋挽醒来时天色已黑,她只觉腹下痛得厉害,半边身子都好似麻木了一般。正要起身时,明湘端着一碗温了许久的汤药过来。 刚见她那虚弱模样,明湘便红了眼:“你醒啦?” 宋挽微微点头,语气虚弱道:“幼筠她……” “国丧期间,陆良媛的丧事只能从简。” 宋挽鼻尖发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明湘在一旁静静等着,待哽咽声转淡方开口:“你可知……” 宋挽抬起头,眸中似带哀求,明湘于心不忍再问不出口。 “三皇子可曾出兵增援涑河?” 明湘点头:“已调涑河周围五处都司、八十五卫所兵力赶往。” 说话时,她眼中神色似有迟疑。 宋挽忍着腹痛道:“可有其他纰漏?” “国库,没银子了,这粮草怕是不好筹备。” 朝廷这一仗来得猝不及防,往日国库里的银子又被文惠帝掏空一大半送至南庆,便是连内帑钱粮也被他私下送到秦娆手中。东宁这一战,实不知后路应如何走。 微微叹息一声,明湘道:“如今夫君正同朝中大臣四处筹备银钱粮草,还不知……能撑多久。” 宋挽捏着衾被,心下一紧。 她心中焦急却是不知该如何。 纵然她往日自诩尚有几分聪慧之处,但遇这等大事,她竟没有半分法子。 她之一生皆被困在后宅之内,所见所识也只有一方天地。待出了这一方天地外,她一无所知。她未曾见过后宅之外的景石树木,亦未见过庶民百姓吃穿用度。 书上写了许多修身、通理的道理,却唯独不曾教人如何赚取银子。 “嫂嫂,挽儿可否求您一件事?” 明湘眨着眸子,眼中带着淡淡笑意:“我做……做人嫂嫂的……莫说求不求。” 小姑娘有些害羞,许久未曾出现的语阻此时也因羞赧冒了出来。 “我虽比你小了几岁,但做人嫂嫂的……理应疼妹妹。” 虚弱且白着一张脸的宋挽听见这话,忍不住浅浅笑了起来。 “你说,无论何事嫂嫂定帮你办到。” “嫂嫂可否帮挽儿接城阳侯府林氏入宫?” 此时此刻,宋挽深知自己远有不如林葭玥之处,她往日觉得对方少条失教,却不想林葭玥眼界不知比她宽了多少。那人行事虽让人瞧不清看不透,可她手中的法子都是再好用不过的。 便如那日她应承下一夜间将文惠帝所行告知天下,便真的做到了。 军饷粮草等事,朝中众臣束手无策,她却不见得没有法子。 “这事儿好办,你好生养身子,嫂嫂明日便将她带来见你。” 若是他人在国丧期间怕不好带人入宫,可明湘却能做到。如今大长公主暂居后宫协理后宫政务,唯有她可说得上话。 将宋挽好生哄着休息下,明湘便寻人去城阳侯府宣林葭玥明日入宫来了。 第221章 众筹 林葭玥入宫时,身穿一身素白常服,身无半点钗环。宋挽则也同样素白一身,寡淡得犹如二人初次相见,因国丧期间不可上妆,她一张脸白得刺目。 二人对视一眼,先是齐齐勾唇浅笑,转瞬又双双落泪。泪中有唏嘘,亦有伤感,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仿似劫后余生的庆幸。 林葭玥抹了抹泪,温声道:“你瞧着不太好。” 宋挽微微勾唇,却是带下一串泪珠。 “受了些惊吓,倒是无碍。” “怀素她……没了。” 将怀素那日之举讲给宋挽听,林葭玥说着说着再度落泪。 “东宫之中有位极好的姑娘,为救我也折于昨日。” 二人皆抬头看向对方,面上俱是似哭非笑的模样。 宋挽如今方知沧海桑田、苍黄翻复几字的分量。 往日她二人于城阳侯府中所有嫌隙,到如今竟是如经风霜洗礼百年,变得模糊不堪,若非存心探究实难以触及其半点轮廓。 “你今日寻我来可是有事?” 擦掉面上泪水,宋挽道:“国库空虚,内帑无一物,如今朝中无军饷无粮草,我想问问你可有什么法子?” 林葭玥垂眸沉思片刻,轻声道:“有。” “我便知你有。” 宋挽柔柔浅笑,眸中似有星光坠落。 “可此事我一人办不成,你得为我引荐几个朝廷官员,有他们协助才行。” “我为你写张帖,你可去寻我阿兄或者爹爹。” “成,你在宫里等我好消息。” 林葭玥利落应承下来,她性子急,答应了的事便想立刻去做,可刚走出来仪阁她又转身对宋挽道:“你瞧着虚得厉害,思虑过度多伤身,且看得开些。” “多谢关心。” “你回吧,不用送我。” 少女转身,大约因焦急步子显得有几分凌乱,宋挽却瞧着颇为舒心。 不知是否因一身长才得以施展,林葭玥终是恢复了几分往日她最艳羡的鲜活模样。 城阳侯府中,江母身穿丧服站在垂花门前,怀素去后,她竟是将满心依赖托付在了林葭玥身上。 齐顺家的陪着林葭玥从外院走回,只见江母殷切站在影壁下,抬头张望。 这几日她仿佛被人抽干了心力血气,满头乌发灰白了一多半,眼皮亦耷拉着瞧不见一丝往日支撑着她的傲然之气。 江曼之死以及在涑河生死不知的江行简,让江母受尽煎熬,痛不欲生,如今的她竟是生生蹉跎成一个寻常老太。 “宋挽邀你入宫做什么?可是涑河又有什么消息?易儿可还安全?有未消息说朝中大军几日可到?” 林葭玥摇头:“国库空虚,朝中无力支撑军饷以及粮草,宋挽问我可有法子。” “那你可有法子?” 江母站在林葭玥身前来回踱步,往日从来挺得笔直的腰杆如今微微弯曲。她在园中来回转着圈子,片刻后指着齐顺家的道:“府里还有多少银钱?将那可抽用的都调出来。” “将外头几处铺子的账目都拢一拢,印公暴毙后府上应存了不少……” 正说着,江母忽然哭出声来:“你可有法子将曼儿尸骨带回?她往日最爱干净的一个人,在那等荒凉地不成的啊……” “她养尊处优惯了,在府中非精细物不吃,非稀世名贵料不穿,涑河那等穷地方她待不安心。” 战事吃紧,南庆大军又将赶往沭河,大战过后江曼尸骨如何能寻到?可林葭玥却是眸中含泪淡笑道:“我派人赶往涑河,定将皇妃尸骨完整带回。” 带回的尸骨是否为江曼并不重要,能安眼前这为人母的一片慈爱之心方是正道。 “至于军饷同粮草我已有办法,我现下准备去宋府拜访宋大人,母亲莫太过忧心。” 江母瞧她大着肚子满脸憔悴,唯独一双眸子熠熠发光的模样鼻眼酸涩:“我让府中备了餐食给你,吃些再忙。” 林葭玥点头,用过饭后方去宋府。 宋蓝安这几日都宿在中书省,倒是宋扶见了林葭玥。 “你说你有法子解决粮草军饷等事?” 林葭玥点头:“众筹吧。” “何为众筹?” 林葭玥道:“找上京家大业大的世家,让他们捐钱捐物。” 宋扶眸中一亮,忽而想起那日在宫门处百姓自发捐银捐粮草之事。滴水难成海,可若是积少成多便可解燃眉之急。 “宋扶代涑河将领谢过夫人。” 双手作揖,宋扶郑重朝林葭玥行下一礼。 “我回府后会将具体事宜写下,你们可参考具体操作之法。” 简单交代几句,林葭玥便离开了宋府。 走出宋府时,她忽觉身上一派轻松。 看着街头巷尾百姓匆忙为生活奔忙的景象,她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个轻松笑容。 原来人之一生的价值并非自他人口中而得,也并非需要世人皆知自己都做了什么。 她想她终于可以放下往日执念,在这个世界好好生存。以保全自己,又可为天下百姓尽绵薄之力的方式。 轻轻抚着肚子,林葭玥温柔一笑,在浅碧的搀扶下缓缓走上马车。 自她离去不过三五个时辰,朝廷便在宫门处按着林葭玥所言搭建木台,上京官员在此一字一句告知百姓朝中困境,而宋蓝安及明华新以及郑云山等几位朝中老臣,则在府中广下拜帖。 世家多累积几世之财,不多时便集出一笔巨数。 而东宫之中,宋挽亦让吉荣将自己往日嫁妆以及太子可动用私产尽数送出。 吉荣看着宋挽,颤巍巍道:“全数送出?” 宋挽点头:“若国破,这些身外之物反会拱手让于南庆,我信便是太子在亦会同我做一样决定。” “宋承徽此言在理。” 太子私产着实不少,尤其往日接收段宜亭之财物更是惊人。 可宋承徽说得没错,若国破这些物件又有何用处? “小的这便派人收整库中财物,以供粮草军饷。” 东宫之人在行动,其余世家亦或大族同样在尽全族之力筹集军需。 有那上京百年药堂购得药材无数送往朝廷,亦有江南布商连夜送信将府库布匹送往涑河。扬州盐商、徽商以及晋商等三大商帮更是竭尽全力购买粮草马匹等物。 兰云鹤更是以一己之力购得六万石粮食,送与军营。 可众人心中仍无底气,只因他们不知这场仗要打至何时,又要拖至何年何月方能结束。 第222章 苦撑 粮食送至京营时,宋扶正巧跟同僚在此,兰云鹤见到他利落自马车上翻身而下。 “此时还可买到这般多粮食,实属不易。” 兰云鹤道:“尽己之力罢了,当不得什么。” 宋扶淡笑点头,未再言语。 上京米价三日内翻了四倍,这六万石粮食需得近十万两银,便是如兰家这等巨富之族怕也难以承担。更遑论这粮食都是以兰云鹤私人之人名捐赠。 可宋扶也未说其他的,宋府此次也送了不少钱粮,除却家中妇孺的嫁妆私物,公中同族里都出了不少。他能理解兰云鹤所想。 他们这些世家子身有他责,未能亲自赴边关保家护国已是不该,其余的自当多多出力。 “若无事,寻个酒肆小酌一番?” 宋扶伸手向前,笑着道:“请。” 二人寻一酒肆浅饮几杯各自回府。 白蕊珠自嫁入兰家便同兰云鹤住在广渠门那五进宅子中,因兰云鹤辈分高他分出府也无人敢说什么,如今上无公婆下无妯娌,让白蕊珠很是自在。虽府中有几位先前纳的妾室通房,但也甚少会跋扈到她面前去,是以夫妻二人尚算情深。 今见兰云鹤晚归,白蕊珠很是担心。 “夫君今儿未曾回府用膳,我让府中婆子给你温了饭食,现下可要用些?” 她比兰云鹤小了七八岁不止,兰云鹤待她从来富有耐心,听闻此言温声道:“劳烦夫人。” 白蕊珠面色一红,圆润脸蛋儿透着三分喜色。 小姑娘自嫁入兰家后愈发丰润喜人,兰云鹤每每见她便觉喜庆,心境也开阔三分,所以很是疼宠。 见她为自己端来餐食后,兰云鹤抽出玉箸递给白蕊珠:“陪我一起。” 夫妻二人共同用膳,待晚间休息前,白蕊珠突然自箱笼中拿出一包银子。 “妾身知晓夫君前些日子被族中埋怨购粮一事,可妾身觉得夫君没错。” “蕊珠年纪小,又自幼困于后宅,自知不若男子有见识。但夫君这段时日为银钱奔忙蕊珠都是瞧在眼里的,这包银子夫君拿去,虽不多但也是我一番心意。” “这些虽不抵什么,但总该让别人都知道咱们夫妻同心,夫唱妇随。” 兰云鹤打开包裹,见里头包着两三千两银票,同十来个金锭子不由笑出声来。 “这些怕是不够的。” 兰云鹤轻笑道:“若想帮朝廷打赢同南庆这场仗,怕是将咱府整个填出去都不够。” 白蕊珠道:“我不懂这些,只知晓无论夫君作何决定,我都支持。” “若我想将咱们府填进去,你也支持?” 白蕊珠理所当然点头,又从绣架上拿出一幅绣了大半的观音图。 “这是梁夫人前些日子托我绣的,还补了三千两辛苦银,原本我怕给夫君丢份不想接,可现下觉得这也没什么丢人的。” “接了这观音图既生功德又可助力涑河将领,我瞧着再合适不过便应下了。” 她绣功在闺中时便出了名的好,若非有这名声当年兰夫人也未必会同意跟白家做亲,只是她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用此换银子罢了。 “寻常人家一年能有多少进项?我接一绣活做上三五月便够府里一年的嚼用,吃穿用度维持住了,旁的便不那么难了。” “待东宁战胜休养生息,夫君总可东山再起。” 兰云鹤看着法相威严的观音图,微有怔愣。 他对这小妻子疼宠有余,但若说男女之情怕是并没有多少。可今夜于这烛火下,看着白蕊珠一字一句盘算府中吃穿,却突觉心口发热。 男人哼笑一声,让白蕊珠把观音图收拢起来,自己则将人抱起放至床榻上。 “往后府中是要拮据些,怕是养不起姬妾,改日若有再惹到你面前去的,将人打发出去便好,也可省一口银粮。” 白蕊珠闻言呆呆眨着眼,心中知晓虽这话做不得真,但他待她却不同往日,可具体变了何处她说不上,只知应是件好事。 夫妻二人拥至一处,琴瑟调和更胜旧日百倍。 上京如他二人这般心怀家国者不胜枚举,是以不过一二日朝中便开始将筹来的一批批粮草送往涑河,以求可赶在南庆大军抵达之前。 虽文惠帝驾崩,朝中出兵增援涑河后便立刻以八百里加急送信至边关,可当中最快也需六日时间,却不知这六日已远超涑河所不能撑至的极限。 沈千聿双唇干裂,绽出深重血痕。 他已在涑河久撑二十一日,前十日沈千聿带不足两千数兵力突袭秦娆手中七千精锐,虽因出其不意险胜一场,但余后便被秦娆节节逼退至黔州城。同江行简来涑河之人皆出身上京神枢营。虽手中有三百火器,但苦撑至第八日时便已弹尽粮绝,再生不出半点法子。 最后两日,更是死伤无数方苦等到江行简带侯府私兵归来。 说是侯府私兵,可也不过是江行简在涑河时候勉强聚集的一群流民山匪,且只有五千数多。但对于那时的沈千聿来说,这五千人是可挽救整个东宁的曙光。 江行简将这些人带来之时,城中将领与他皆难掩心中激荡,一个个站在城墙之上抱头痛哭。 那十日,每日都要折损千八百数,昨日还曾月下交谈之人,明日便不知会死于南庆铁蹄还是敌国骑兵的柔弓之下。 见到江行简带增援而来的那一刻,沈千聿瘫坐在城墙之上无声哽咽,许久未能发出半点声音。 万宵则仰躺在他身侧,跟身边将士一起号啕痛哭。 再多一日,他们便要撑不住了。 万宵甚至早已不去想他们可否将秦娆抵挡在涑河外保下荪城同赤羊,他所想的仅仅只有一件事,便是希望自己今日见过的军将,还可活过明日。 可他们好不容易盼来了江行简带兵回来,又花费十几日将秦娆手中人折损大半,却终未能盼到朝廷增援,反等到了南庆新君出兵涑河的消息。 第223章 增援 沈千聿舔了舔干得皮开肉绽的唇,倚在城墙之上目光迷惘。有一瞬他不知自己死守涑河究竟有何意义。 他忍不住想,或许文惠帝所为也并无错处,他胆小怯懦,却是避免了朝中将领死伤。 而他,在眼睁睁看着与自己并肩作战之人一个个死于敌手时,终是忍不住怀疑自己。 “若我不出兵涑河,或许……” 江行简淡淡道:“若殿下不出兵涑河,等待东宁的唯有山河破碎,生民涂炭。” “殿下走吧,去陕中,圣上在陕中必有部署。” 将一个硕大竹筐紧紧背在身上,江行简喃喃开口:“为今之计,只有放弃这两地,日后再做打算。” “我与你们一起。” 江行简摇头:“太子若死,东宁必乱。届时内忧外患,如何翻盘?” “我陪侯爷一路。” “不必。” 看着万宵,江行简轻声拒绝:“万督主定要护送太子回京,将涑河一事说与朝臣听。” “再等等。” 沈千聿开口制止:“再等两日,我信朝中必会出兵增援涑河,我亦信挽儿,她虽是女子但绝不会放任朝廷将领轻易折损在此,他们会有办法的,再撑两日。” “我与你再等两日,若两日后未等到增援,你做何事我都不会阻拦。” 提到宋挽,江行简眸中似有一瞬不舍,可他终究摇了摇头。 在后宅之内宋挽或许有些手腕,可她只是内宅女子,于这朝臣都束手无策的朝堂之事,她能有何办法?便是有些女子之法,亦不见得会有何用处。 他轻声一笑,眸中带出几分眷恋与温柔。 将手伸进袖内,江行简从中掏出一个小心珍藏许久,细长且用布巾仔细包裹之物。 将那布巾一点点展开,当中渐渐露出一根白玉簪子,只是那簪子中间有处镶嵌痕迹,一看便知它曾被摔成两段过。 江行简小心摩挲那根白玉梅花簪,眸中似喜还悲。 他同挽儿指腹为婚,又是青梅竹马,乃这世上最有缘分不过的夫妻,可他二人却沦落个劳燕分飞的下场,实令人唏嘘不已。 他悔过也恨过,可事到如今除却叹息,再无其他。 “劳烦殿下将此物带回,归还宋承徽。” 江行简眸中泛红,低声道:“还望殿下帮下官带句话……” “若是可能,便让她当下官从未再回上京过,只望她还将下官当做她幼年记忆里的江易。” 将梅花簪递给沈千聿,江行简背着竹筐走下城墙。 他身上背着的,乃是使用林葭玥最初方子制作的火器。 那火器方子交给朝廷后,虽由神枢营匠人改良变得威力更为强劲,但除却圣上和专管此物的官员外,再无一人可窥其一二。 所以他手中只有林葭玥最初哄骗他时,可做出的粗劣之物。 但火器再粗劣,杀人也是好用的。 眼见江行简决然走下城门,沈千聿起身却被肩头左腿之上的数个贯穿箭伤制止,他挣扎爬起,想要阻拦那些悲壮赴死之人。 “殿下,城阳侯说得没错,您不能……” 万宵哽咽,咬牙将沈千聿背在身上,又以布条将人牢牢绑在自己腰间,大步下了城墙。 沈千聿眸中血红,却无泪滴落。 城中所剩无几,他们不能再留在这里,若宁王至,他们必要全军覆没。 可东宁太子不能死,也不可以死。 为给他留下活路,江行简带最后几人身背火器,打算以自身为载,带那蠢物至敌军脚下与之玉石俱焚。 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给他求一条活路。 江行简走至城门下,身后跟着的是曾与他同吃同住六年之久的兄弟。虽这些人原为山匪流民,远不抵正规军,但这群汉子心中血性却未必比谁人弱上半分。 “未能兑现当日承诺,还反连累诸君丢了性命,江易死不足惜。” 有一面色黝黑的汉子嗤笑一声:“咱爷们就是没那封侯拜相的福气,怨不得侯爷,这几年若没有侯爷支撑,咱几个怕是早被官府捉拿下狱。” “上下左右都是个死,死前能拉上几个南庆狗贼垫背,也不算赔。” “就是,俺们都是贱命一条,倒是侯爷可惜了……” 江行简微微勾唇,将手中火折子吹燃夹在指间。 “没什么可惜的,跟兄弟们一起上路还可作个伴,到了下头咱哥儿几个再把酒言欢。” 站在阵前,江行简手一挥,身后几十人上前将城门合力推开。 他利落翻身上马,率领身负火器的众人冲了出去。 “一群缩头孬种,舍得出现了?” 秦娆立于阵前,原来的赤身男子以及淮珄等人,早已死在东宁将领刀下,倒是她身负重伤却仍站得笔直。 只可惜她面上伤口一直不曾痊愈,自面颊溃烂至脖颈,再隐入衣衫内。伤口间血脓混合,深处甚至可隐见白骨。 即便如此,她也未曾感受到半点痛意,仍站在阵前叫嚣得厉害。 皇兄已逝,如今再回不去南庆,倒不如跟这群东宁贱贼决一死战。 秦娆抬起手掌,示意身后将领冲入城内。 他们虽只剩不足千数人,但踏平黔州城绝非难事。 江行简一手握紧缰绳,一手将指间火折子丢入身后竹筐,淡淡烟火味传来,他冲入南庆阵中时忽然有些恍惚。 自离开上京,他从未想起过林葭玥,可如今大限将至,脑中却突然浮现对方模样。 战场之上浓烟四起,爆炸声接连不断,万宵忍不住停下马驻足回望,却只瞧见滚滚浓烟与漫天沙尘。 沈千聿死死咬着牙,眸中血泪混合,无声眺望。 “走。” 万宵哽咽出声,众人忍泪转身策马奔向陕中。 一路疾驰,待月落日升,众人就要进入荪城之前,却突见不远处尘烟滚滚,且伴随着震耳的铁蹄声。 万宵干哑着嗓子,鼻酸道:“殿下……” “东宁军已到。” “殿下,东宁军到了,朝中增援已到,殿下……” 万宵俯在马背上痛哭流涕,沈千聿则僵硬着身躯,死死按在腿上伤口。 疼痛让他寻回三分理智,许久后,直到明淳下马跪地拜见太子,他才幽幽转头看向对方。 第224章 消逝 “主子,涑河有消息了。” 吉荣匆匆赶至商蓉寝宫,见到商蓉等人后忙将大军已抵涑河之事告知。 “战事吃紧,朝中虽不断调兵过去,但想要抵抗南庆也并非容易事。” 赵南璋低低出声,眼皮微垂,说话间好似没什么兴致的模样。 商蓉闻言道:“这些年咱们虽库中无银钱,但南庆也未好到哪里去。” “宁王出兵东宁也是因南庆内斗多年伤了根本,想要侵占我东宁以换取生机。若放在十年前,南庆至少可集结十多万兵力,如今却是不成了。” 其余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往日陆幼筠的专属之位怔怔出神。就连宋挽亦有些憔悴地看着那处空荡位置,心下生涩。 “你抱着些,暖暖手。” 从宫女手中将暖手炉塞进宋挽怀中,吴喜香轻轻顺着她的发,无声安慰。 众人都提不起精神,直到彩笄来寻宋挽,宋挽方急急起身跟她一同去了长信宫。 “姑母。” 刚见到宋芸宁,宋挽便急走上前将她仔仔细细从上至下打量一遍,见对方好似并无受伤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姑母无事。” 将宋挽拉至自己身边,宋芸宁揽着她的肩满眼心疼。 “听闻你被那老东西伤得不轻?” “不过是挨了几下,只是皮肉之痛没得什么,倒是姑母这些时日在何处,可曾受伤?” 几日未收到宋芸宁消息,宋挽已做了最坏猜想,如今再见姑母她这悬了几日的心才安稳三分。 宋芸宁哼道:“藏在江曼的衍庆宫。” “她的衍庆宫没人了,姑母便在那处躲了几日。” 轻抚宋挽的背,宋芸宁感受掌心下明显单薄瘦弱了许多的姑娘,眸中一酸。 那日她被袁溶救下后,实则躲在了太监直房。 她虽被袁溶以吊命之药强压下毒性留有一条命在,可身子却伤得厉害,但宋芸宁不愿将这些说与宋挽听。 “你可知江易为救太子,带着涑河仅存兵力与秦娆同归于尽之事?” 宋挽秀眉微颦,轻轻摇头。 方才吉荣应当就是要告知众人此事,可她忧心姑母急急离开,并未听到这消息。 “到底是老侯爷的种,不是个孬的。” 见宋挽不说话,宋芸宁小心道:“你二人自幼相识,若伤心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不可忧心太过。” 宋挽摇摇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来她与江行简的渊源不可谓不深,可自入宫后她便很少回想城阳侯府之事。如今听见江行简已逝,她所想竟是林葭玥知晓了,不知会作何反应。 宋挽淡淡道:“只是有些惋惜罢了。” “若他平安归来,便可亲眼见自己的孩儿出生,如今却是……再无机会。” 宋芸宁闻言长叹一声,抿唇久久不语。 从长信宫回到来仪阁,宋挽才发现自己妆台之上放着封东厂密信,且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木匣。 “方才吉荣公公送来的,奴婢帮您放在台上了。” 蘅芷端来一碗温补热汤,给宋挽暖身子。 将那热汤放至一旁,宋挽先将台上信笺打开。 上头并未写什么特别的,沈千聿只简单说了几句等到朝中增援时的心情,且告知她一切平安,唯有事关江行简反多提了三五句。 看过信笺后,宋挽淡笑提笔给沈千聿回信。她将陆幼筠因文惠帝而死之事略略提及,又告知对方自己同东宫众人一切安好,只等他平安归来。 写完信后,宋挽小心将信笺递给蘅芷,待蘅芷去寻吉荣,她方打开那木匣。 木匣中,是她曾珍藏多年的白玉梅花簪。宋挽将它拿起凝视许久,随后又轻轻放入匣中,让锦书收进箱笼。 “鸾笺,我记得你在郊外宅子里,曾刻过两次木簪可对?” 鸾笺点头:“奴婢闲来无事雕着打发时日的,做得并不精细。” “可能麻烦你为我刻一简单的?” “奴婢明日便给小姐。” 宋挽点头,放鸾笺到院中寻木料去。 第二日,宋挽收到鸾笺雕刻的木簪后,便寻了个匣子让东厂之人送到城阳侯府林葭玥手中。 城阳侯府自收到江行简在涑河阵亡消息后,便一直悄无声息,大门紧闭。 江母将自己锁在绛香院一夜未出,林葭玥则抱着肚子倚在美人榻上,神色木然且空洞的看着屋中烛台。 “葭玥姐,门房送了东西来,说是自涑河送到东宫,东宫又送到府上来的。” “送了什么?” 林葭玥接过木匣随手打开,只见里头放着一根崭新木簪。 “可是侯爷送来的?” 江星小心翼翼偷觑林葭玥,只见她捂着面不住落泪。 她捏着那木簪又哭又笑,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平息下心中情绪。 担忧她心绪大起大落对腹中胎儿会有影响,江星一脸担忧在旁护着。 “我无事。” 擦干眼泪,林葭玥道:“应是他送的,我往日在涑河见过他刻这些小东西,也曾让他刻些给我,他却是一直推脱,如今……” “也算圆我往日心愿了。” 轻轻捏了捏那木簪,林葭玥随手放进妆匣最下层收藏起来。 “这东西我想要的时候他不给我,我不想要的时候他却送到我面前,可见我二人的确有缘无分,天注定的。” 虽是如此说,林葭玥面上神色却比先前释然许多。 毕竟她也曾一腔孤勇全心全意爱过江行简,也曾恨他恨到夜里辗转反侧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可如今,那些个恨、那些个爱都随那人的消逝而消逝。 那人已死,且死前还曾想过她便足够了,其余的她不在意,也想要放过自己。 轻轻摸了摸肚子,林葭玥转头对江星道:“帮我寻些吃食,待吃饱了你跟我一起去府中寻那些管事。” 江行简死,城阳侯府突然成为无主之地,定会生些乱子。江母又是个立不住的,如今再逢白发人送黑发人,怕是要遭。 若她同青薇不管,这府里不知会闹出些什么来。 轻轻摸着肚子,林葭玥眼中露出几分慈母爱意。 为了她的孩儿,她一定会将城阳侯府打理妥当,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第225章 主母 “母亲?” 用过膳后,林葭玥去了江母的绛香院。她推开江母寝房大门,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江母正背对着她坐在纱幮里,口中喃喃不知在嘟囔些什么。林葭玥走上前拉开纱幮帷幔,却是被眼前一幕惊得怔住。 一夕之间,江母头上为数不多的灰发也染了白,满头之上竟再寻不出半点乌色。 林葭玥喉中一哽,想说的话尽堵在舌尖。 许久后她才轻声道:“云雀说您一日未进过水米,这般下去身子垮了可如何是好?” “我哪里还吃得下?我的易儿没了,曼儿也没了,我甚至连他二人的尸骨都不能带回上京安葬。” “你让我如何吃得下?” 林葭玥抿唇,不知该如何劝慰江母。 “你出去吧,我不想见任何人。” 江母捂着面痛哭不止,竟是全然没了生志的模样。 “我知母亲伤心,可您还需以身子为要,无论如何您总要见孙儿出世,养他成人。” 说完,林葭玥便走了出去。 青薇已同府中管事婆子聚在正堂,林葭玥出来时众人皆满目悲伤。可也有那心思不正的,一双眸子滴溜溜瞟着四周,不知在盘算什么。 林葭玥站在众人面前,垂眸叹息。 刚入侯府时,她很是瞧不上宋挽掌家小心翼翼捧着那些家奴的模样,可如今她竟也能体会到当年宋挽的苦心。 这偌大一个侯府,寻常人是撑不起的,她也撑不起。 亏吃得多了,她方认清自己斤两,也对这时代生了几分敬畏之心。 “娘娘同侯爷……” 这话刚一出,侯府里众多下人便开始哽咽起来,众人捂面的捂面,痛哭的痛哭瞧着都十分忠心的模样。 “前段时日朝中有难,府中出了不少银钱大伙儿也知晓,如今又逢侯爷涑河遭难,这侯府怕是要艰难了。” 如今侯府男丁只剩江昂一个庶出,这时代没有男子支撑的家族只有一条路可走,而林葭玥不想拖到那等时候。 侯府下人众多,这些人心思各异,眼下许是还未曾生出什么歪心,可时日久了他们瞧着府中尽是女眷幼童,也不知会不会做出杀主之事。 她不想冒险,也不想整日提防这些人。 “今儿我寻大家来,是有一事想告知。” “府上已经支不出各位的月例,所以我想着问询大家,可否能陪侯府共度难关。” 齐顺家的同江福媳妇以及周梁二婆子皆抹泪道:“莫说只是眼下发不出月例,便是日后老奴出去帮着给侯府赚取银钱都是应该的。” “咱们世世代代生在侯府,长在侯府,这等紧要关头怎会落井下石?” “有你们这句话就够了,侯爷在天之灵亦会欣慰不少。” 若是往日她们未必会愿意同林葭玥如此和颜悦色说话,可谁让她腹中揣了个城阳侯府的金疙瘩?若她此胎得男,这侯府便是她母子二人的天下,谁人又会在此时找不自在。 是以众人对她虽有微词,却是不敢表露出来。 林葭玥不管这些,只是淡声道:“话虽如此说,但越是忠仆我越是不能寒了大家的心。” “说句不怕大家笑话的,侯府早已负担不起这样大的开销,待今日你们回去,便告诉下头人,若是有那到了年岁想要出府婚配的,亦或是年纪大了想要回家荣养的,都可来寻我,我代老夫人开恩,将身契奉还。” 林葭玥说完,便屏退众人,只留下了江福媳妇。 “今日留你,是想你一会儿帮着到平翠庵以及海棠园走一趟。” 侯府养了一堆尼姑戏子,她看不惯已久,只是一直未有机会送她们出府,如今她可做主,却是不能再养着这些人了。 “你便如实将侯府境况说与她们听,想要留下也可,只是做不得小姐了,只能去园中捡些粗活来做,若是同意你便留下她们,若是不同意的,你一人给二两银子做路费,打发了便成。” 江福家的默默点头,心中却是知晓这城阳侯府百年兴旺,真维持不住了。 江福媳妇以及梁婆子等人将林葭玥的意思传达下去,那些个丫鬟小厮甚至上了年岁的婆子都很不以为然,可等到侯府真发不下月例,以及清减了主子同下人的餐银补给后,众人才知林葭玥说的并非假话。 这时候,方有人陆续寻她拿了身契,自觉要出府。 再后来,众人见林葭玥将无人居住的宅子都封了起来,甚至就连已故老太太的福鹤堂以及二爷的毓灵斋都未能幸免,他们这方不甘承认,侯府的的确确已到了连架子都维持不住的地步,一个个皆自请离去。 “林姨娘,昨儿个档子房有个小厮,晚上将两个在府里马厩当值的同乡放进了档房,几人偷了些文房四宝如今被人绑了丢在外院,您瞧这如何处理?” “要么送官,要么就地打死,让他二人自己选。” 林葭玥捏着帕子,一脸肃容。 她便知道侯府总有一日会发生这等事情,而她正等着杀鸡儆猴呢。 “这……” 江福媳妇眼露迟疑。 无论是送官还是打死,都不是仕宦之家的做派,她有心提点林葭玥,却被对方制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开口了。” “眼下若我不用些雷霆手段,日后那些个刁奴便会爬到府中主子头上去,侯府跟以前不同了,你莫要心软。” 江福家的被她眼中威意震慑,竟是头一次在对方眼中看出几分当家主母的气派。 她呐呐点头,忙不迭去处理此事。 城阳侯府虽偶尔会出些乱子,但在林葭玥亲操井臼、恩威并施下还算安稳。 几月过去,江母仍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步不出,郑姨娘也天天拘着江昂不让他到林葭玥面前去。林葭玥知晓她的心思,可如今却是懒怠管,只因她已到了月份,马上便要临盆。 快要生产之前,她入宫见了宋挽。 宋挽如今身子也将养得差不多,恢复往日面色红润模样,只是比以往更加沉寂寡言。 林葭玥一见到她,便皱眉问道:“瞧你这面色不是太好,可是边关战事有何变动?” “这段时日我都在府上忙那琐碎事,倒是未曾留意战事,有什么你且同我说说。” 她夹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轻声嘟囔道:“咱们如今同宁王也打三四个月了,怎得还未打出个章程来?” 第226章 为父 将桌上点心推到林葭玥面前,宋挽轻声道:“有些困难。” “几十年前东宁与南庆一战,致使国力大损,这些年国库不丰,亦难以支撑长久作战。” “虽先前众筹之法得以缓燃眉之急,但却无法抽钉拔楔。” “且对方如今虽只有六万兵力,但南庆崇尚武力,南庆之人无论男女老少皆以牛羊乳为饮,其肉为食,他们大多生得人高马大,兵强马壮也并非说说而已。” 宋挽眉心染上点点忧愁:“乍看之下,东宁虽兵力比南庆多上不少,可东宁超过半数都是负责辎重事务的辎重营之人,并非真能上阵杀敌之人。” “而南庆六万兵力皆可上阵杀敌。” “不仅如此,南庆战马亦强于我朝数倍……” 林葭玥闻言眉头紧蹙:“可咱们不是还有火器吗?这火器杀伤力总该很大才是。” 宋挽抿唇微微一笑,却是没有回答林葭玥。 东宁的确有火器不假,可使用火器的条件太过苛刻。一来涑河多潮湿,火器受此影响。二来火器需配得一定数量方有大效。且不说它射程有限,命中低,便是装弹、清膛等先前准备便需大量时间。 是以这火器虽有些用处,但却并非致胜法宝。 “且宁王手中有一支铁骑,他们身穿重甲,极擅骑乘,刺斫无伤。这支铁骑人人以钩索将自身链在马上,便是死亦不会落下马匹。” “对阵之时,南庆就以铁骑打头在前,冲散我朝布阵……” 宋挽语气愈发轻柔,说到最后一个字忍不住轻声叹息。 这些事,是她这几日日研读兵书以及从涑河传至上京的消息中,琢磨出来的。她只恨自己生就柔弱女儿身,未能亲临涑河为东宁出力。 “这铁骑……” 林葭玥杵着下巴,皱着眉不知在思索什么。 宋挽看着她,心下一紧。 林葭玥道:“便没有什么办法阻挡战马吗?” “自是有的,钉板陷马器等物虽有,但对上南庆铁骑作用却是不大。” 林葭玥看着宋挽,轻轻挠了挠面颊:“我有个办法,就是腌臜了些。” 轻咳一声,林葭玥道:“这南庆铁骑的战马是公马、母马还是骟马,亦或都有?” “此时应是公马居多,南庆唯有马匹发情时节,才会用骟马。” “为什么?” 宋挽道:“南庆甚少阉割战马,只因母马无长力,骟马又不够凶猛好斗,而南庆人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精通驯马之术,又多注重良驹繁衍,他们世代以此为国之根本。自是不会自断良驹血脉。” “且南庆人最喜性烈的马儿,唯有将马匹送与他国才会阉割,以确保去其灵野之性,又防止他国繁衍战马。” 林葭玥轻咳一声:“既然如此,我这有个法子。” “现在虽不是发情的季节,但咱们可以强行让母马发情……” “嗯……用点药。” 看着宋挽瞪大的眸子,林葭玥有些不自在。 她知晓这时代的人对马匹有种奇异的热爱和珍视,往日江行简时常念叨什么马超八尺为龙,亦或是什么马之美者,青龙之匹的,自是不会生出她这样的想法。 不甚自在的直了直身子,她继续道:“将母马发情的气味弄在身上,只要引发南庆战马发情,许是便能破这铁骑。” 宋挽眨着眸子,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样剑走偏锋的法子,怕是也唯有眼前这人可想出来了。 许久后,宋挽弯着眸子一笑:“我让东厂之人告诉朝中和太子。” 林葭玥笑道:“成。” 二人一起用了午膳,吃过饭食后林葭玥与宋挽坐在来仪阁中闲聊。二人讲着讲着便说到了城阳侯府。 “几月未发例银便走了大半人,我如今方觉这担子清减许多。” 宋挽道:“你处理得很好,若是我也只有这般处理的份。” “是啊,我想过了,不可发卖下人但他们自行离去总是可以的。如今侯府是个什么境况上京人尽皆知,且兵荒马乱的谁又有那闲心讲他人闲话?” 更重要的是,她压根不怕别人讲什么。 “不会说什么的。” 宋挽轻声道:“这般离开侯府跟叛主并无甚区别,便是去了他府也只会说侯府仁善,是开了恩放他们出来的。” 她看着林葭玥,只觉对方跟任何时候都不同。 眼下的林葭玥身上虽无二人初相见时那般恣意跳脱,但也不像兰白二府大婚时,那样心如枯槁。 如今的林葭玥,沉稳有余又透着世家妇少见的鲜活。 宋挽抿唇淡淡一笑,只觉眼下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模样。 二人又闲谈许久,林葭玥方开口告辞。 “这若是生了,怕有段时日不能进宫来看你了。” 宋挽笑道:“待孩儿大些,你带他一同入宫,我还要给他见礼的。” “那是自然,准备些贵重的,我喜欢贵重的。” “……” 这天下间,怕是也唯有林葭玥会如此直白光棍的讲话了,宋挽先是一愣,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也不知为何,听对方这般说她反倒觉得亲近不少。 “你放心,我定准备些你瞧得上眼,又贵重稀奇的。” “那你给我也准备一份,待日后你生了孩儿,我也回送你个新奇好玩儿的。” 宋挽抿着唇,笑得眉眼不见眉眼。 一边打趣林葭玥用好玩换贵重的,宋挽一边送她向来仪阁外走去。 刚送人出了东宫,长信宫总管太监昌平便来报,说是宋蓝安眼下正在长信宫,问宋挽可要见他一面。 “公公稍等片刻。” 回到来仪阁中,宋挽提起纸笔将林葭玥方才所说的法子写在纸上,整理妥当后方跟昌平离开。 “公公可知今日父亲入宫所为何事?” 她父亲无事又岂会入宫见姑母?定是朝中出了什么纰漏,且七成跟涑河有关。 宋挽捏着帕子的手有些发僵,面上却是不得不勾着唇带出三分浅淡笑意。 进到长信宫时,院中只有宋蓝安同宋芸宁,二人都沉默不语,面上更是一片肃沉。 见到宋挽,宋芸宁方带着笑道:“过来暖暖手,见见你爹。” 第227章 投诚 宋蓝安坐在长信宫院中的水榭里,里头架着个黄泥炉子,上头还温着茶。宋挽见此微微拧眉,一时不知父亲为何事进宫。 “过来坐。” 宋蓝安指了指身边绣墩,让宋挽入座。 “父亲近日身子如何?前些天听姑母说您险些雪中摔伤,可觉得哪里不适?” “为父身体康健,劳你费心了。” 宋挽垂着头,淡声道:“是女儿该做的。” 说完这几句话,父女二人便没了言语,宋芸宁暗中叹息,起身道:“你二人先聊着,我去屋中再备些茶点。” 宋芸宁离开,水榭中唯有沸腾的水声浅浅划破沉默。 “你近日可好?” “东宫众人和善,大家都有照顾挽儿,挽儿生活得很好。” 宋蓝安叹息:“如此便好。” 两句话过后,父女二人再次归于沉默,半晌后宋挽捏着帕子低声道:“父亲今日入宫可是有事?同涑河有关?” 宋蓝安抬手为宋挽斟茶,一边动作一边漫不经心道:“有关,也无关。” 将茶盏推到宋挽面前:“也是为父想见见你二人。” “圣上驾崩时发生太多事,我这为人兄长为人父的,总该来瞧瞧你二人如何。” 宋挽抿唇一笑,不知该说些什么。 将那张薄薄纸笺从袖中掏出,宋挽递到宋蓝安身前:“孩儿这有个法子,或许可破南庆铁骑。” “哦?” 随手接过,宋蓝安打开扫视一眼,不多时大笑出声。 “这法子阴损又缺德,不像是你想出来的,说吧,谁给你支的这法子?” 宋挽面色一红,满心羞愧。 “这……是孩儿自书上看来的。” 宋蓝安嗤笑一声,随手将那信笺丢入火炉中。 “父亲可是觉得此法不可行?” 宋蓝安道:“小儿玩笑之言,毫无可取之处。” “为何?” 面上笑意慢慢转淡,宋蓝安道:“东宁撑不住了,朝廷决定向南庆投诚,做南庆顺民。” “……” 手中捏着的帕子被猛地抓紧,因太过用力甚至刮断数道丝线。宋挽微微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是说不出话来。 千言万语堵在喉中,一道热泪自面颊滑落,宋挽抬手抹去面上泪痕,轻轻颦眉。 抹去眼中泪,宋挽鼻尖发酸道:“若非实在没有办法,朝廷亦不会做出此等决定,可只要能保东宁万民的性命,如此……也好。” “你不怕?” 宋蓝安又将桌上点心推到宋挽面前。 “孩儿不怕。” 投诚南庆不知是要割地、赔款还是…… “太子可会回来?” “会。” 宋蓝安道:“东宁还没亡。” “投诚使节谁人去……” “我,我同商大人还有鸿胪寺几位官员。” 宋挽话还没说完,宋蓝安便淡淡打断她:“明日启程。” “为何?” “商大人清名在外,你爹爹我……在这天下间也算有几分名望,去涑河正合适。” 宋蓝安心有算计,却是未同宋挽说。 “此事让父亲做……” 双眸一红,宋挽忙转过头去,待擦干净后她方忍着泪道:“父亲一生最重名声,若做这投诚使节日后怕要遭天下唾骂,百年不得安生。” “身外之名罢了。” 宋蓝安轻笑一声,听闻宋挽这话面上带了些慈爱之意,他长叹道:“就是要连累你同扶儿了。” 宋挽心中一酸,没想到父亲是为此事方入宫的。 他怕自己连累她同姑母阿兄,这方入宫来向她们告罪。 身外之名…… 宋挽眼眶染红,喉间哽咽。 她父亲再重这身外之名不过,如今却是要背负天下骂名,遭后世之人唾弃,只要想想宋挽便觉胸中憋痛,于心不忍。 “外人不知父亲乃为天下百姓,女儿却是知晓的,如何有连累一说?” “太子待女儿极好,且东宫又无歪心之人,女儿日后也会跟现下一样顺遂安稳,父亲不必忧虑挽儿。” “只是委屈了父亲。” 宋蓝安笑着挥手:“商老都不委屈,为父委屈什么?” “父亲应该提早知会挽儿,如此挽儿也好备些东西给您。” “府里什么都有,衣食用物都不缺,你尽管放下心。” “父亲何时能回京?” “处理完正事便回。” 难得的,父女二人说了几句体己话。许久后宋蓝安突然道:“当年让你嫁入侯府,你可曾怨过为父?” “从未怨过。” “家族为先,此乃父亲身为族长之责,挽儿不曾怨过。” 宋蓝安欣慰一笑:“若我非宋氏族长,便不会让你嫁入城阳侯府守寡。” 此言一出,宋挽再忍不住眸中泪,任由它一滴滴滚落。 宋蓝安站起身,掸了掸身上官服:“我走了,府中还有些琐事未交代,就不在这耽搁了。” “你日后……” 看着宋挽,宋蓝安道:“这些年多亏你姑母照看你,是为父亏欠。待此行事毕,为父送你件大礼,便算做恭贺我儿大婚之喜。” 说完,宋蓝安丢下句不必相送,便转身而去。 宋扶已知朝中准备,在府中见到宋蓝安时眸中血红,他站在宋府院墙下,沉默看着他。 “你随我来。” 二人走进书房,宋蓝安叹息道:“若你是我也会如此抉择。” 抬手拉开书案下的暗匣,他从中拿出数张封存信笺递给宋扶:“你知晓该如何做。” 宋扶点头,宋蓝安又道:“这一份,是给太子和挽儿的。” “父亲……” “去吧。” 宋蓝安微微向后一仰,语带叹息:“做你该做的去。” 离开书房,宋扶去到府中为宋蓝安准备明日去涑河所需的物品,宋夫人此时却是拉着宋摇急急走了过来。 “老爷,府里人说您明日要去往涑河做投诚使节可是真的?” “是。” 宋蓝安目光平静看着宋夫人:“你有何事?” 宋夫人捏着帕子,忍不住气恨得哭了起来:“老爷为何要接此差事?您难道不知若是您从涑河回来,会面对什么?这天下人口诛笔伐便可戳断咱府上人的脊骨,你为何要出风头做这等挨骂不讨好之事?” 第228章 发疯 宋蓝安捏了捏眉心,遮掩眸中烦意。 只是宋夫人还在屋中哭哭啼啼,听得他很是心烦。 “老爷,您便推了这差事吧,如今千柏监国您同他说一声,他总会应承下来的。” “你若无事,便退下去回佛堂抄抄经,静心养神亦是不错。” 宋夫人红着眼,心中气急:“老爷整日只知让妾身抄经抄经,妾身做了十几年府中主母,临了却落得个被休弃的归家女,遣走身边心腹的下场。” “这件事老爷从未说过府中大姑娘一句不是,却是将妾身的颜面丢在地上践踏。” “妾身知晓自己出身低微,不配同挽姐儿相提并论,可老爷不看重妾身,妾身认了,但您不能拿摇儿同揽儿的未来做儿戏。” 宋夫人抓着帕子站在宋蓝安书案前,第一次居高临下看着眼前人。 “宋扶如今已在吏部待得安稳,挽姐儿顶替了摇儿去到东宫,他二人皆有好出路,可摇儿和揽儿呢?” 听闻宋夫人提起自己,宋摇垂眸站在一旁,却是牙根都咬得痛了。 “摇儿已经及笄,婚事却一直未定,若是老爷背负一个国贼骂名,摇儿日后待如何?咱们府里有了这样的名声,妾身还如何给摇儿选取夫家?” “揽儿如今还是个半大孩子,他日后又能走哪一条路?” 宋夫人双手拍在书案上,厉声道:“老爷一辈子为族中打算,为宋扶、宋挽打算,可却是独独不曾为我母子四人打算,您这又算得什么呢?” 宋蓝安眉头紧蹙:“何来国贼之名?此令乃朝廷所下,也就那不懂政事的坊间百姓会说道几句不中听的,为官者如何会认这国贼之名?” 难得生了几分耐心,宋蓝安解释道:“摇儿的婚事你不必着急,待我从涑河回来会有安排,眼下兵荒马乱的,谁人家有心思谈婚论嫁?” “但凡骨头硬上三分,头脑清醒的人家也没有在这时候相看婚事的,你且等等罢。” “等?” 豆大泪珠接连滚落,宋夫人看了眼站在角落中的宋摇,揪着一颗心疼得整个人都打了颤。 “老爷给个准话,您想让摇儿等到何时?” “不是说了等到我从涑河归来?” 宋蓝安死死皱眉,看着宋夫人撒泼模样,眸中耐性一点点消散。 “妾身不想等,妾身不想等到宋府声名狼藉之时,草草为摇儿选一寒门之家。” “那你便不等,你……” 指着身旁的婆子,宋蓝安道:“去将大爷和大奶奶请过来。” 那婆子点头应是,转身出去将宋扶同明湘请了过来。明湘站在宋扶身旁,看了眼角落中不住落泪的宋摇心下叹息。 刚嫁入宋府的时候,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待府中几个姑子的,可无论是宋拟还是宋拈她都可与之圆融相处,唯独宋摇总惹她心中不喜。 也不知是未能为自己求得一门顺心婚事还是如何,她时常见对方同宋拈说话时夹枪带棍,有时面对她,亦要明中暗里的讽上几句。 她二人年岁相差不多,明湘懒怠在她面前摆做人嫂嫂的谱,自然也不愿多管她的事。 今日在这里见到宋摇,明湘便知定是府上对她有安排,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微微站直了身,明湘等宋蓝安开口。 “你可是要自己为宋摇相看婚事?” “自然。” 宋夫人红着眼,算是彻底看透了宋蓝安的性子,他是绝对不会管摇儿的。但凡他心中有摇儿,亦不会到如今还拖着摇儿的婚事,说什么等他归来再处理。 “那府中二小姐的婚事便交给夫人。” 说完,宋蓝安挥挥手示意几人离开,宋扶却是拧着眉道:“眼下战事吃紧,稍有底蕴的人家都不会在此时谈婚论嫁,不若再等上一段时日,待父亲涑河归来,摇儿的婚事也可更上一层……” “你说得倒是轻巧。” 宋夫人将手中帕子一挥,咬牙切齿道:“宋挽抢了我摇儿的运道,你这为人兄长的也想将她踩到泥中去不成?” “你自己同英国公府做亲,得了条青云路,却是硬要压着摇儿不让她嫁个好人家?” 满腔悲愤都在此时爆发,多年来的隐忍和委曲求全,让她再不能心平气和同几人讲话。 宋蓝安不待见她,她不在意,可摇儿已及笄,上京出身好看些的姑娘,有谁到了摇儿这年岁还未曾定下亲事的? 她怎会不急? “母亲莫急,摇儿妹妹的婚事我会好生看人家的。” “看?你又要拖到何时才给摇儿相看?往日怎得不曾给摇儿相看婚事?” 宋夫人双眸通红:“也不知你安得是什么心,越过了摇儿给拈儿说了英国公府的亲,你这是想她们姐妹不合不成?” “谁人府中的主母,会越过姐姐给妹妹做亲?” 宋夫人声音越来越大,她只觉心口憋闷着一股郁气,若今日不全吐出来,怕是能生生将自己憋疯在这里。 “你给拈儿说了那么高门第的人家,你让摇儿如何想?让摇儿如何在拈儿面前自处?” “够了。” 宋蓝安拍案而起:“宋摇,你且来说说,你的婚事是要听从你母亲的,还是等我从涑河回来再选人家?” 宋摇低着头,喃喃道:“孩儿……孩儿不懂这些,一切都听母亲安排。” “好好好。” 宋蓝安连连感叹:“你二人也听见了,宋摇的婚事由着她母亲做主,府中其余人谁都不可插手。” “日后无论这婚事做得如何,你二人都不要后悔才是。” 说完,宋蓝安甩袖离开,再不愿看二人一眼。 宋扶紧随其后,他满心记挂投诚之事,哪里有那闲心去管宋摇定亲与否。 “若母亲有什么紧缺的,可派人来寻湘儿。” 朝着宋夫人福身行礼,明湘面带淡淡笑意走了出去。 她走出去的时候,只见宋拈站在檐廊下,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明湘薄唇微启,片刻后终是一句话未说,随着宋扶一起离开。 宋夫人自屋中出来,宋摇不住落泪跟在她身后,二人见到宋拈时,面上都有些微的不自在。 第229章 出发 宋夫人软了声:“你站在这处做什么?” 宋拈道:“银粟说瞧见母亲带着二姐姐来父亲这里,我便来此处等母亲。” 只是她未想自己会听见这样一番话罢了。 “随我回房。” 将姐妹二人带回房间,宋夫人道:“你方才也听见我同明湘说了什么,你是如何想的?” 宋夫人有些紧张的看着宋拈。 虽她也疼爱宋拈,但宋摇是她的第一个孩儿,倾注了她全部精力和爱意,便是宋夫人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说她更偏爱宋摇一些。 尤其想到如今宋摇处境尴尬,过了年岁又不得宋蓝安喜爱,她便愈发心焦。 且宋蓝安先前还曾生过随意将摇儿打发给胡姓进士一事,让她不得不打起精神为宋摇筹谋。 宋拈听着宋夫人的话,面色淡漠:“母亲认为孩儿会如何想?” “你姐姐还未曾说亲,你这便……” 宋拈淡淡道:“母亲莫不是想让孩儿推了英国公府的亲事,让二姐姐宽心?” “我何曾有那等意思?” “那母亲是何意?” 宋夫人捏着帕子一哽,心下烦躁起来。 “你怎得这般同母亲说话?” 宋摇上前,哭着看向宋拈:“你如今定了亲事无惧无愁,怎得不想想我的艰难处?” “二姐姐。” 宋拈轻声叹息:“嫂嫂入门那日我曾说过新妇上门便是为求贤名,也定会给我二人寻一门好亲事,可有此事?” 宋摇咬着牙,不曾言语。 “妹妹也曾说过,让二姐姐好好同嫂嫂相处,可二姐姐又是如何说的?” “二姐姐说你我的婚事,岂容得一个口齿不利的新妇做主,此话是你说的不是?” “你现下是何意思?” 被向来乖巧温顺的宋拈当着母亲面顶撞,宋摇又羞又气:“不过是同英国公府做了亲,你这腰杆子便挺成这样?还未曾嫁过去呢,何必拿国公府的款?” “且你别忘了,那明十七不过是明家旁支,还并非国公府嫡系,你如今还没过门就狐假虎威上了,也不怕笑掉他人的大牙。” 见宋摇连这种疯话都说了出来,宋拈实在懒怠跟她再说下去。 她转身看向宋夫人,语气轻柔:“母亲在父亲面前,指责嫂嫂不该越过二姐姐给拈儿做亲,可曾想过若嫂嫂是那等心胸窄小的,会不会牵连了孩儿?” 宋夫人讪讪道:“英国公府出身的姑娘家,怎会是小鸡肚肠的人?” “若今日同明家定下婚事的是二姐姐,母亲可会为拈儿这样出头?” “自然会的。” 宋拈只见母亲眼神闪躲,不肯看向她,不由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孩儿还有些绣活未做,便不打扰母亲同二姐姐了。” 说完,宋拈转身离开。 “母亲,您瞧瞧她。” 宋摇哭着道:“连我自己的妹子都轻瞧了我,日后女儿还如何见人?” “你莫哭了,我今日便给其他夫人下帖,问问看谁人家有适合的人选,早日将你的婚事定下来。” “母亲,您说……” 捏着衣襟,宋摇期期艾艾道:“不然便等父亲归来再做打算?” “哼。” 宋夫人冷笑一声:“他会如何给你打算?再给你寻个出身低微的门生不成?你若是能吃得那贫贱寒门的苦,为娘亦不阻拦。” “母亲!” 宋摇慌忙摆手,忙说将一切都交由宋夫人处置。 宋府内外都在忙明日宋蓝安离京之事,宋夫人却是在房中,反反复复给自己所认识的大家主母下帖,一下午而已,便送到门房十四五张。 内院管家宋嬷嬷将这些个帖子自门房截留下,送到了明湘手中。 “真是病急乱投医。” 将那些个帖子一一翻看后,明湘道:“这几位夫人性情刚烈,定瞧不上国难当头却还只重儿女私情之人,这几张莫发出去了。” “这三位夫人……” 明湘又抽出三张帖,宋嬷嬷见状道:“这三位前段时日宫中闹得厉害时,都是先皇一派,若来日太子登基怕是前景不好。” 明湘点头:“这两张,也不能发。” 宋嬷嬷了然,这两家门第太高,送去也只凭白给人增添笑料罢了。 余下的四五张明湘看得直皱眉。 这几府,虽门第可同宋府匹配,但都不是什么清正人家,家中或多或少有些供人说嘴的事儿。 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多少都透着几分不端正。 宋嬷嬷轻叹道:“大奶奶总不能将夫人的帖子全扣下来,若夫人一个回复都未收到,怕是更要认为您同大爷一心阻拦二小姐婚事了。” “嬷嬷说得有理。” 看着那几张帖子,明湘微有迟疑还是递给了她。 “便如此吧。” 若她再伸手,反倒真应了宋夫人的话,成那别有用心之徒了。 将宋夫人的贴送出后,明湘便寻宋扶一起为宋蓝安准备出行物品去了。 第二日一早,宋蓝安便至京郊处,等候后方辎重,此次他们所携带的有为前线军将准备的粮草,更有准备上供给南庆的金银器具等。 东宁经此战元气大伤,可用的真金白银不多,唯有用这些器物来凑。 “东西都准备好了?” 商蓉祖父颤巍巍走过来,宋蓝安赶忙上前搀扶。 “老大人这年岁不该,不该啊……” 商崇道:“臣子本道,何来该与不该,上车,不必顾忌我。” 老爷子年岁大,手扶在马车上却是如何都爬不上去,宋蓝安满脸肃沉,半跪在地将商崇半托半扶送上了马车。 “劳烦宋大人好生照顾我曾祖。” 商家一个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少年,满眼是泪拉着宋蓝安,宋蓝安看着他淡淡点头。 “马车内铺了软垫,这一路……” 话到此,宋蓝安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少年站在马车下,咬着牙无声落泪。 身后一个中年男子上前,他眸中满是鲜红血丝,朝着宋蓝安缓缓鞠行了个大礼:“这一路,劳烦宋大人照顾家父。” 宋蓝安双手作揖,回敬对方。 商老爷子撩起车帘:“十三,你过来。” 那少年走到马车前,哭着看向他。 商崇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膀:“好生读书,日后不可做那等贪花恋酒,赌博浪荡的纨绔子。要谨记心存善念,多帮苦难,若遇家境蹇穑之人,你且多多帮扶。” “犹记不可仗势欺人,不能持富贵而生傲慢之心,谦卑恭谨方为处事正道。” 商十三哭着点头,商崇道:“且回吧,不必记挂。” 说完,商崇朝众人挥手以作告别。 第230章 肱骨 “宋大人,东西都备好了,可要出发?” 宋蓝安转身看向数百个造型粗简别致的木箱,让人将它们都送到队伍最前方去。他自己则站在原地眺望上京城门许久,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众人一路疾驰,可便是如此抵达涑河也已是春暖花开之时。 两国交战死伤无数,涑河更是被鲜血白骨浸染,泛着锈红。如今休战,漫天都被焚烧过后的黑烟遮蔽,瞧不见半点蔚蓝。 宋蓝安扶着因连日赶路而生了重病,已形销骨立的商崇下了马车。 “老大人可还能撑?” 商崇摆摆手,却是已说不出半点话来。 “两位大人,里边请。” 一个身穿甲胄的将领将几位大人领进中军帐,沈千聿见到几人眸中血红,艰难站起身。 “太子辛苦了。” 宋蓝安看着浑身是伤双颊凹陷,唯有一双眸子熠熠发光的沈千聿浅浅笑出了声。 “两国交战,俱都元气大伤只是咱们先前耗损多年,不比南庆撑得久罢了。” “并非太子殿下的过错。” 商崇亦点头,艰难开口:“殿下已做得极好,有太祖皇帝之风。” 几位朝臣皆赞赏附和,沈千聿走到众人面前伏地叩首。宋蓝安上前搀扶,沈千聿却是跪趴在地上嚎啕痛哭起来。 左正延笑道:“殿下实乃性情中人。” 示意万宵将太子扶起,商崇道:“既然已到涑河,今日便做正事吧。” 他年岁大了,一路劳顿已消耗不少,再蹉跎怕是要坏事。 将皇帝印信交予沈千聿,众人换上官服,手持归顺国书同圣旨,越过涑河去往南庆驻兵之地。沈千聿站在涑河以东,一河之遥望向那百人队伍,止不住泪流满面,万宵则死死咬着牙看向队伍末尾的那些个粗简木箱抱头痛哭。 宋蓝安搀扶着商崇,经过层层检验后进入宁王帐中。 宁王立于高座之上,见到几人忙起身自上走下。 “见过商大人。” “商大人学子遍天下,我南庆万民亦同样受益匪浅,这一礼您老当得。” 南庆新君,往日的宁王殿下朝着商崇作揖行礼,商崇无声摆摆手,整个人好似脱力一般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宋蓝安心中忧虑,上前小心问询。 宁王道:“召军医来。” 宋蓝安感激拱手,宁王一笑:“二十年前有幸见过宋大人一面,不知宋大人可还记得?” “自然。” 宁王也不在意他的态度,若他是战败之人,怕也生不出什么好脸色。 满面嬉笑坐在高座之上,宁王眸中满是胜利者的洋洋得意。 他本未曾想过与东宁一战会僵持这般久,若是知晓他怕是不会御驾亲征。 可如今他大获全胜,不仅得东宁十一座城池,更得金银无数。思及此,宁王笑道:“虽几位大人千里迢迢自远处而来,本该我南庆尽地主之谊,可瞧商大人……还是先将正事办妥,再商议其他如何?” 宋蓝安淡笑:“自然。” 左正延将手中捧着的明黄色锦匣放在宁王书案前,宁王身边的将领上前接过,一一打开。 “所送物品与名单相符,末将一一察验过并无错漏。” “仁义礼智乃东宁之魂,他们不屑作假。” 宁王一笑,却是姿态十足地将清单打开。 “这上头不仅有金银细软,竟还有毛皮、瓷器药物?” 宁王哈哈一笑:“竟是连这种东西都凑了上来,看来这一战东宁损失不浅呐。” 东宁众人都未曾言语,他们沉默模样实是取悦了宁王。 “这米面桐油等低贱物,还要几位千辛万苦送至涑河,几位大人当真辛苦。” 草草看了眼数量,宁王心满意足将之折起,同宋蓝安签订起两国百年不犯之协议。 宁王正要动笔时,那南庆军医却是突然道:“这位大人……” 众人回头,只见商崇商老爷子坐在原地,竟是已没了生息。宋蓝安一怔,忙上前半蹲在他面前,眼露惋惜。 “宋大人。” 左正延上前,低低唤了宋蓝安一句,宋蓝安淡淡点头:“是时候了。” 沈千聿还呆呆站在涑河前眺望南庆军营,他同万宵以及强撑这场战役许久的众将领,面上都带着热泪。直到轰隆一声巨响传来,沈千聿方无助跪地,遥遥跪拜南庆军营方向。 那一声巨响好似只是个开始,自那后爆炸声接连不断传出,周围地动山摇烟尘漫天,黑烟仿似绵延了千里,一眼望不到边。 沈千聿只觉耳边嗡鸣,震得他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 万宵亦是泪中混着血色,趴地不起。 他心痛啊…… 与南庆这一战,东宁折损的何止是那些军将同国库中的银钱? 东宁损得是支撑他们行走百年的肱骨和脊梁。 许久许久,漫天黑烟渐渐散去,涑河以东却弥漫着震耳哭声。 沈千聿艰难自地上站起,举起手指向南庆方向:“随本宫攻入南庆,遇降不杀,百姓不杀,妇孺不杀……” 话音落,大军越过涑河,肃清障碍后一路前行。 万宵则带领辎重营中人去到深坑之处,沉默无声寻找那些个举国之力搜集来的金银之物。 有一约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自泥土中寻到一块巴掌大的金银绣仙鹤首碎布,他垂眸看了许久,方将之捏在掌心中无声落泪。 万宵亦坐在深坑中,捏着已然变了形状的半面鸿胪寺腰牌,悲痛欲绝…… 第231章 渊源 又是一年春。 上京也到了该贴宜春帖之时,东宫中早有人将所有物品准备妥当,可却无人有那兴致。 自从商崇以及宋蓝安等人去往涑河后,商宋二府便受尽白眼,便是宋挽在宫中,也偶能听见外头流传到她这里的污秽之言。 吉荣见她神色淡淡,曾提议惩治那些人,却是被宋挽制止。 那些人眼界不深方说出此话,她不忍苛责,且也正是因为那些人心怀东宁,才有这番热血。 吉荣看着宋挽,未曾说苏家三公子叫骂得最是厉害,苏夫人当街教子让府中管家打得他皮开肉绽,都未能阻止他第二日寻到宋扶面前去。 如今商、宋两府的大门日日紧闭,半点不敢打开。 其余官员家中虽也受到些挂落,却是不似商宋两家被骂得那样凄惨。 这些事,吉荣不敢跟宋挽说。只因涑河已许久未有消息传来,无论前朝后宫都忧虑不已,他无意再给众人添乱。 “承徽,宋府大奶奶求见。” 蘅芷进屋禀报,宋挽起身相迎。 明湘手中提着个捧盒,见到宋挽柔柔一笑。 “嫂嫂今日怎得来了?可是府里有什么事?” 长叹一声,明湘张了张口却是未能说出话来,待酝酿片刻后方道:“是有些事,不过没什么大事。” 将明湘邀请入座,姑嫂二人这才交谈起来。 “你向来聪颖,便是我不说你也该知晓外头如今对府里是个什么看法。” 宋挽点头,眼露哀伤。 她父亲最重清名,若听见百姓如此咒骂怕是要气急了。 “府中上上下下如今都闭门不出,便是怕做了什么引发百姓不满,府里已几日未外出采买,实是怕惹天怒人怨。” “辛苦嫂嫂了。” 明湘摇摇头,一双大眼里满是无奈:“我并非想说此事,我想说得是母亲非要在这关头给宋摇定亲,如今在府中已闹了许久,父亲不在,我……” 如此说,宋挽方知晓明湘的意思。 宋夫人虽为继室但也是明湘长辈,如今父亲不在府中,她便不好处处驳宋夫人的脸面。若传出去,总要被人说道一句新妇厉害,压得婆母喘不过气。 可眼下哪里是为宋摇说亲的时候? 她父亲刚顶着天下骂名去敌国投诚,若此时再大肆操办婚事,不啻火上浇油。 “父亲临行前,说让母亲全权做主宋摇的婚事,我……” 明湘眼眶一红:“我不忍心。” 她哪里忍心让宋蓝安和宋府背负这样难堪的骂名?宋摇的婚事何时说不成,怎得就急在这几日? 可她心里烦闷,却又不好忤逆宋蓝安和宋夫人之言。 “阿兄如何说得?” “夫君说全权交由母亲去办,让我莫要过问。” “可我心疼父亲,父亲一辈子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如今却要被枕边人……” 她如何甘心? 又怎么会甘心? 明湘抿着唇,强忍眸中泪:“挽儿,我不怕天下人骂我,我甚至不怕天下人骂了宋扶去,只因我知晓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可父亲不同,这天下人都可以不懂父亲,我们为人儿女的也可以不理解他,可她不同啊。” “夫妻一体,她所言所行同父亲别无二致,她怎么能,又怎么敢呢?” 她这举动,同将宋蓝安架在火上烤又有什么区别? 明湘擦着眼泪,气愤过后心中郁气散了不少。 “我不知此事该如何处理,便想着进宫问问你同姑母,可昌平公公说姑母这几日忧虑涑河,晚间睡得不安稳,这会儿正午歇,我便来寻你支个招。” “随她去吧。” 宋挽淡淡一笑:“她不懂父亲,但父亲却是了解她的,她能做什么会做什么父亲怕是已想到了百步远。” “既然父亲临行前有言在先,嫂嫂便尽管去做。” “涑河一行父亲对兄长必有交代,父兄二人皆说随她所愿,嫂嫂便遂了她的愿就成。” 明湘道:“若是父亲回来,被万人唾骂……” “百步之后,父亲定有后招,嫂嫂不必忧心。” 经宋挽一番开解,明湘终是放宽了心。她拉着宋挽的手,呢喃道:“我心中害怕。” 自父亲去到涑河,宋扶的反应便十分不寻常,他常常站在父亲书房外许久许久,那副模样就好似在缅怀昔日景象一般。 她心中知晓定是父亲临行前交代过什么,可每每看着宋扶那模样,她便不知该如何劝慰。 明湘担心又怕,可她知道自己不该问也不能问。 宋挽拍了拍明湘的手,柔声道:“不必害怕,涑河有商老大人同父亲在,府中有阿兄在,我们什么都不必怕。” “我知晓了。” 拍了拍明湘,宋挽笑道:“母亲为摇儿选中了哪一户人家,让她这般焦急?” “挽儿可知晓李国公之后的齐家?” 宋挽眨了眨眸子:“娶了忠靖郡王府庶出小姐的齐家?” “正是。” “母亲为宋摇选了齐府嫡五孙齐肃伦。” “既然挽儿知晓,也该知道他家是个什么光景。” 宋挽眉头微皱:“齐府虽是贵族出身,但多代未出佳子弟,如今已只剩个空壳架子在,早便不成了。” “且……” 宋挽微微一顿:“我同齐府嫡长孙媳还有些渊源。” “往日闺中时候,我二人曾见过几次,早先在城阳侯府,我曾为府中二爷相看过亲事,这齐府送了帖子来,被我推拒了。” 明湘瞪大了眼:“这……该不会那齐府将此事铭记在心,生了什么歪意?” 宋挽摇头:“应当不会,这两府相看不成的人家太多了,若因着这点子小事,便记恨到要娶其姐妹回府,实在匪夷所思了些。” “挽儿说得有理。” 明湘道:“城阳侯府庶出都不会考虑的人家,母亲却是上赶着要做亲,也不知她究竟为了什么。且眼下这时节齐府能有所回应,可见不是个行事稳妥的。” “我倒是知晓为何。” 宋夫人此人宋挽对她还算了解,若说害人之心她是没有的,只是从不知何为深谋远虑。 她向来只瞧着脚尖前一两寸的地方,选了齐府,怕是因为只听了个李国公之后,且又是嫡出可让宋摇不至于被宋拈压一头,便应承了下来。 “她一向偏爱宋摇,应是不想宋摇日后在宋拈面前无端矮一截,又或许是因宋摇闹得她没了办法,这方草草下了决定。” “她不会不知齐府境况,可仍一意孤行,可见是一心只想要个门第高的。” 而眼下宋府名声不好,她这婚事又催得急切,也只能选上这一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了。 姑嫂二人齐齐叹息,一时不知该为谁感叹一句可惜。 “既如此,那我便不再拦着母亲了,摇儿的婚事便随她做主吧。” 宋挽无奈点头。 无论是宋夫人还是宋摇,都是那等悬崖上越拉越跳之人,你若松手说不得她反倒生了胆怯心。 可一旦她们开始大加阻拦,那必要闹出些蠢事来的。 宋挽叹息:“都随她吧,生死有命,说不清的。” 第232章 报丧 明湘点头,心知宋挽所言并无错处,她拦不住的。 “听挽儿这般说,我心里总能舒缓些,那今儿回去,我便告诉母亲同齐家的婚事我不拦着了。” 宋挽淡淡一笑,送了明湘出来仪阁。 虽明湘觉得同齐家的婚事很不妥,可此时也做不得什么,只能让人通知门房任由宋夫人同齐家定下婚约,两府交换庚帖。 齐家空有个贵胄架子,内囊却是羞涩许久,在上京能与之说亲的人家也着实不多。门第矮的他们瞧不上,高的瞧不上他,如此齐肃伦的婚事才拖到如今。 眼下能跟宋府定亲,齐家老太太很是满意,两府都急,是以还未相看便将这庚帖换了过来。 齐肃伦皱眉看着他母亲,对这门亲事很是不满。 “孩儿敬重宋大人,亦知晓宋大人去涑河乃朝廷之令,可与宋家这亲事做得实在不成。” “怎会有一府主母在此时为家中嫡女定亲?莫说宋大人正处漩涡中,便是寻常人家也少有刚过国丧,正值飘摇之时钻营儿女亲事的。” 齐夫人连忙摆手:“胡说什么?若是被你祖母听见,为娘又要挨一顿训斥。” “你当我瞧得上那宋家二女?” 将帕子一甩,齐夫人蹙着眉:“先不说宋家嫡长女乃二嫁之身,上不得台面,且说宋蓝安此次做的便不是个光彩事。” “你娶了那宋家女,日后说不得还得跟着背上骂名。” “可老太太说得也没错,那宋蓝安虽会被天下唾骂,但他此次乃是为朝廷出力,别人不知但太子殿下总是知晓他之委屈艰难处的,说不得日后会从别处补偿他。” “而你若娶了宋家二女,他总也该提挈提挈自己的女婿。” 齐夫人话落,眼中带着三分轻蔑:“那宋挽以个残花败柳之身还能入得东宫,可见是个厉害的,且你可知道她在东宫那住处叫什么?” “可见太子被这狐媚子勾得丢了魂魄,日后宋家怕有大造化。” 齐夫人话语中带着不屑,心中更是气恨宋挽当年推拒了她让大儿媳送去的帖子。虽说那江晏是个短命的,但对方瞧不上她齐府的嘴脸也让她记恨多日。 眼下这宋家二女眼巴巴赶着要同他们家做亲,才让齐夫人当年心中吃得那一口憋闷气,吐出去不少。 齐肃伦听着母亲的话,眸中黯淡却没有再言语。 齐府没落,这几代掌家的从家主到府中主母,皆少有能成事的,无论宋府日后怎样辉煌,能在这档头给女儿相看的,就不是什么头脑清醒之人,这样主母养出的女儿…… 齐肃伦长叹一声,只盼望那宋家二女是个头脑清醒的。 这桩婚事并非齐肃伦一人不满,便是宋摇也十分不喜。同为上京的嫡出贵女,她对齐府之事亦有耳闻。 可母亲说得对,齐家虽家底单薄,可好歹还有个爵位在身,日后她也不至于与宋拈同宋挽相差太多。 同是一门姐妹,若她如父亲那般安排嫁给一个府里门生,日后她如何在姐妹之间抬起头来? “你也莫要多想,虽齐府不如往日,但齐肃伦乃嫡出正统,他齐府还能短了你二人吃穿不成?” 宋夫人拉着宋摇的手,苦口婆心安慰:“他行五,你嫁过去既无掌家压力也无子嗣压力,小夫妻只和和美美过日子便成。咱们女人家的有夫婿疼惜又衣食无忧,这一生便算做极好的出路了。” “娘亲说得是。” 被宋夫人的话一点点开解,宋摇放下心中担忧缓缓勾起一个笑容。 她母亲说得没错,只要未来夫婿疼惜,府里又短不了她吃穿用度,便就成了。 且那齐肃伦到底是李国公嫡支,比那明十七不知强上多少。 宋摇心中大石落地,便一心筹备起自己的婚事来,宋夫人则喊了明湘说要为宋摇同宋拈准备嫁妆。 “府中嫁妆都有定数,母亲说的数目现下府中着实拿不出。” 紫檀炕桌、雕花大椅、百宝柜拔步床、屏风、梳镜以及碗碟布匹等等,都是府中原先就备下的。可宋夫人如今却又额外要铺子六间,外加一人两千两现银。 “若是未同南庆打仗之前,这个数目算不得什么,可眼下府里确实拿不出。” 当日宫门前众筹军费,上京各大家都出了不少,父亲更是将他的私库以及公中三成银子划出,送入朝廷。 但这事明湘并不知宋蓝安未曾跟宋夫人说。 “呵。” 宋夫人冷哼一声:“宋扶同宋挽的婚事便可大操大办,轮到我摇儿拈儿府中便拿不出银子了?先前我掌家之时并非不知账上有多少银子,你如今同我说这话,不觉亏心?” “不觉。” 明湘淡淡一笑,冲着宋夫人微微福身行礼道:“夫君的聘礼同挽儿的嫁妆超过一半都是自嫡夫人的嫁妆分出去的,母亲不该不知。” “若母亲无事,湘儿便去忙了。” 说完,明湘便转身离开,再不理会宋夫人。 既然父亲说让宋夫人全权处理宋摇婚事,宋扶同宋挽也都让她不必理会宋夫人的无理取闹,她又何必自寻苦头? 自此后十几日,明湘都未曾出现在宋夫人面前。 宋夫人气急,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将自己当年嫁入宋府的那些个三瓜两枣嫁妆,分给宋摇和宋拈。 “母亲都留给二姐姐吧,孩儿不需要。” 宋拈放下手中正绣着的大红鸳鸯卦,轻声道:“孩儿有府中给的嫁妆便已足够,女儿嫁得虽是明家旁支,但境况要比齐府好上一些,二姐姐比孩儿更需要这些银钱。” “且母亲手中也总该留些,莫日后我二人……” “谁要你的银子?” 宋拈话还未说完,宋摇便一把抢过宋夫人手中的银票丢在她面前:“你那意思是自己比我嫁得好不成?什么叫明家虽是旁支,但境况比齐府好?” “你且说说,这明家又比齐府好在哪里?” “罢了罢了,拈儿也是为了你好。” 将地上的银票捡起,宋夫人低声劝慰二人,又将手中银票小心塞进宋摇手中。 宋拈垂眸看着眼前一幕,却是一句话都不曾说。 母子三人各怀心思,正沉默着,便听屋外一声又一声的哭喊由远而近传入耳中。 宋夫人呆呆抬眸,愣愣看着府中粗使婆子一路哭嚎着跑了进来。 第233章 回朝 “哭嚎什么?报丧呢?” 宋夫人眉目一厉,怒视着那粗使婆子道:“青天白日鬼哭狼嚎的,成何体统?” “夫人,老爷没了,老爷他没了。” 宋夫人闻言面皮不自觉抽动一下:“胡说什么,老爷怎会没了?” “原来老爷此次去南庆,并非是去投诚的。” 将南庆一事说与宋夫人听,那粗使婆呜咽:“太子殿下已攻入南庆都城,占领南庆皇宫,不日东宁大军便将归京。” “只是老爷同商大人,还有朝中此行投诚官员却全都……全都……”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宋夫人一把推开那婆子,匆匆去向正堂寻宋扶以及明湘。 宋摇在她身后,手中捏着银票目光呆愣,宋拈却是站在一旁大颗大颗落泪。 自得知这个消息后,明湘便已哭得脱力,如今正在房中休息,宋扶却是忍着泪随管家以及宋嬷嬷为宋蓝安操持后事。 “做什么呢?这铺天盖地的白,可是咒老爷有去无回?” 一把将下人手中的白色灯笼抢夺过来,宋夫人丢在地上用力踩了上去。 “老爷好端端的去南庆投诚,怎会突然遭此不测?” 宋夫人边哭边道:“他不是还说待回来后,会给摇儿相看婚事吗?” 宋摇宋拈跟在宋夫人身后,宋摇还是一脸茫然,宋拈却是一听便知晓了父亲苦心。 父亲同商大人等定是一早便同朝廷与太子商议好,借由投诚为借口以接近南庆新君,他们一行人从最开始便抱着有去无归之心,而父亲会那般说,分明是知晓此事过后,宋府必能扶摇直上。 待太子殿下登基,前去投诚的全部使节都会受到重用。 在脑中快速盘算了一下她所知晓的那批官员,宋拈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 那些个人家,要么是太子亲信,要么便是如商宋二府这般家族之中子弟出色的。同父亲一起去的那些个老大人,既是为国,也是为族为家。 父亲…… 以自己为祭,为族中所有人铺了一条青云路。 以父亲的年龄,若他健在大战过后必得重用,而父亲已处高位,他不退兄长便无再进之机。 宋府在宫中还有位宫妃,可大姐姐身份有瑕,不可封后,可经此事定再无朝臣反对,宋府外有兄长在前,后有一国之母护航,宋氏一族只要不生叛乱之心,必是百年无忧。 而父亲反复告诫母亲,让她等自己归京再为二姐姐相看亲事,为得也是此。 这样的宋府之女,何人敢欺凌?二姐姐便是闭着眼也可挑选一门最好的。 可她…… 宋拈看向一脸惶惑的宋摇,哭得站不住身。 父亲为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后路,可母亲同二姐姐却是生生辜负了他的心意。 “送夫人回房。” 宋扶面色肃然,并不理会宋夫人疯癫模样。 他还有要事需做,何曾有心思见她撒泼? 宋嬷嬷同其他两个婆子将宋夫人搀回房中,宋扶则去到书房,红着眼将父亲临行前给挽儿的信拿了出来。 涑河传来消息时,宋挽正在商蓉寝宫同其他几人闲庭对弈。 宋挽商蓉二人棋艺相当,吴喜香则拉着齐卿铃碾花做花枕,赵南璋与张宝桢沉默捏着贡橘,二人将橘皮一点一点收进纱袋中,眼中却没什么笑意。 陆幼筠不在,涑河一直无消息,她们虽看似凑在一处,实则各做各事,不过是因自己一人在寝宫孤寂,想凑到一处来寻个伴罢了。 吉荣自外归来,手中捏着宋府送来的信笺,心中念着今日传来的消息,站在门廊处许久不曾向前迈一步。 “你站那处做什么?” 商蓉抬头看见吉荣,招了招手示意让他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模样瞧着不太好。” 宋挽抬头,心下一紧。 众人只见吉荣面色惨白,头上还氤着一层薄薄虚汗。 “涑河传消息……” 齐卿铃同吴喜香齐齐抓紧帕子,咬着牙不敢大声喘息。吉荣看着商蓉同宋挽,语带哽咽:“东宁胜了,可商大人同宋大人还有同去涑河的所有人,都……都没了。” 将众人带了朝中特意为南庆所准备的火器箱子,与敌国同归于尽之事说与几人听,吉荣道:“殿下已经返京,不日将归,这封信……是宋大人离开前留给承徽的。” 商蓉和宋挽都怔愣在当场,其他众人听闻当时惨状各个眼中泛红,却是不能落泪。 身为后妃,无法为家中人披麻戴孝,无法为家中人祭祀奔丧,她们只能忍着泪,将一切苦楚咽回腹中。 商蓉沉默许久,方眸中带泪道:“祖父毕生心愿便是望东宁强盛,如今他老人家心愿已成,我替他高兴,亦替东宁高兴。” 宋挽却是捏着手中信笺,怔怔起身,在蘅芷的搀扶下离开。 吴喜香想要上前安慰,却是被张宝桢拦住,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回到来仪阁,宋挽一人坐在榻上回想起宋蓝安入宫,所说的那句待为父回来,送我儿大礼贺新婚之喜之言。 事到如今,她还有何不懂的? 父亲所做,为国为家,亦为了她。 宋挽抓着裙摆,无声痛哭。 许久许久,直到天色都暗了下来,她方提起三分精神将父亲送与她的信笺打开。 那封信不长,言语间亦未说什么重要事,只是略略提了两句让她日后谨言慎行,莫做为族中蒙羞之事等。其余寥寥数语,则提起了苏宜同宋挽儿时。 待宋挽看见那句我儿肖母,为父甚喜之时,她方再次绷不住咬牙落泪。 自此日后,朝中接连有好消息传回上京,伴随上京第一场冬雪落,沈千聿同万宵以及明河等未驻守南庆的将领,终于回到上京。 宋挽站在来仪阁前,见到经万般淬炼后好似脱胎换骨的沈千聿,浅浅笑了起来。 第234章 封地 男人消瘦了不少,他身穿甲胄只单单站在宫门下,便令人心生畏惧。 许是战场厮杀已久,他身上那股子肃杀之气还未消散,看向宋挽的时候眼中还带着淡淡戒备,直到她淡淡一笑,沈千聿眸中的血色才逐渐淡去,染上点点柔情。 宋挽眸中泛红,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自他离开,已过一十八月,这当中发生太多太多,未到两年的光景宋挽却是觉得走了半辈子那般长。 “对不住……” 沈千聿走到宋挽面前,喉中哽了许久才艰难挤出这没头没尾的三个字。 可宋挽知晓他所有未尽之言。 她浅笑着道:“这天下并非殿下一人的天下,我相信无论是爹爹还是商老大人,亦或是那些不知姓名的军将、百姓,甚至是幼筠……” “都从未怨过殿下。” “妾身让人给殿下备了水,殿下洗洗好去尘土。” 沈千聿点头,走进来仪阁。 如往日一样,他屏退全部下人只留下宋挽,待退去一身甲胄,他躺在美人榻枕在宋挽的双腿上沉默不言。 宋挽轻轻摸着他枯黄干燥的长发,心下酸涩。 这一仗,胜了,可所有人都无胜利之喜。 将南庆并入东宁疆土,沈千聿之名足以流芳百世,可直到如今他都未曾下任何旨意以宣告万民此事。即便是宫中人,也是在他将要回京时方知晓东宁大胜。 一点一点以手指拢着沈千聿的长发,宋挽眼露悲戚。 沈千聿第一次背对着宋挽,未让她瞧自己面上神情,可不过片刻,宋挽便觉双膝之上被湿凉打透。 她手指微微一顿,也跟着染红了眸。 “殿下的发长了,挽儿帮殿下洗洗。” 沈千聿握住她的手,捂在双眼前,无声落泪。 将梳篦捏在手中,宋挽动作轻柔地帮沈千聿梳起头发来。直到水温渐凉,他才在宋挽的催促下进入浴桶,只是沈千聿拉着宋挽的手却未曾松开。 “挽儿就在此陪殿下,哪里都不去。” 抬了木凳来,宋挽坐在沈千聿身旁,以指尖轻轻描绘男人的眉眼。 “水温可还好?” 他身上再添无数伤痕,宋挽却只做瞧不见,低声柔柔询问。沈千聿拉着她的手贴在面颊,低声道:“正好。” 男人看着宋挽浅笑盈盈的眉眼,忍不住将唇吻在她掌心。 “陆幼筠是如何伤重过世的,那日宫中发生了什么?” 沈千聿担忧许久,却一直不曾写信问宋挽,他知晓对方不会说,也不会让他在边关还担忧宫中的人和事,而如今他回宫,终是能问上一句。 宋挽轻声道:“那日先皇下旨罢朝十日,幼筠同我们一起去阻拦先皇,被他身边之人动手重伤。” “陆家……” 宋挽轻轻摇头:“陆家无一人待幼筠好。” 男人抿唇,还有事情想问最终却没有开口。 他知晓宋挽与他一样,从不愿将自己所经苦难挂于口上。就如他不愿与她说沙场之上的尘烟白骨一样。 伤痛不值得为人所铭记,亦不值得歌颂,更不必反复提及。 拉着宋挽的手,沈千聿走出浴房。 今日刚回朝,虽还有许多事要做,可沈千聿却是谁人都不想见,他只想好生休息一番,再面对其他。 任由宋挽为他轻轻擦着发,沈千聿躺在她的床榻上,静静睡了起来。 男人睡相极不安稳,他时而蹙眉,时而低声喃喃,宋挽心中一软拉住他的手,合衣躺在他身边。二人歇到月上梢头,沈千聿方疲惫转醒。 他已许久未睡得这般沉,刚一醒来甚至有种恍惚茫然之感。 宋挽闭着眼伸出手,将双手抚在他面颊上,沈千聿这才寻回些神志,清醒过来。 “我让万宵将去涑河投诚的全部之人,以及军中能查出姓名的阵亡军将等立书成册,明日会将此行一战东宁折损所有人姓名,告知百姓。” “只如今国库空虚,未能发出抚恤银子,待来日休养生息,我定将这些银钱补上。” 宋挽轻轻点头,满目温柔看向沈千聿。 “殿下说到此,挽儿有一事相告。” “先前朝中军费空虚,挽儿便做主将殿下私库中的银子都送了去。” 她将一双眼睁得圆圆的,眸中带着一丝紧张,沈千聿轻笑出声,刚想说她做得没错,可还未开口,便想起那私库中还有他人财产在。 他的一瞬犹疑让宋挽不安眨眼,沈千聿将人揽入怀中,请声道:“那私库中有帮友人暂管之物,但是无妨。” “他已不在,挽儿如此做无错。” “便是他在,也会同意挽儿所作所为。” 宋挽见他眼中似有遗憾,便未再谈及其他。 休息过后,沈千聿起身办理公务,他如今虽未办登基大典,但皇帝印信却早已在他手中。 沈千聿拿出纸笔,将回朝后续所要做的安排一一书写下,这方揽着宋挽和衣而睡,直至天明。 第二日一早,他最先去寻了宋芸宁。 长信宫中,宋芸宁正准备起身行礼,却被沈千聿制止:“姑母无需多礼,我今日来是有事相商。” “殿下请说。” 沈千柏站在宋芸宁身后,他面上仍带着银质遮面,但自那双眼中却可窥其坚毅心性及气魄。沈千聿视线落在他面上,却是让宋芸宁微微蹙眉。 “姑母无需担忧,我不是那等过河拆桥之人。” “经涑河一役,殿下沉稳了许多。” 宋芸宁轻声一笑,想起了当年沈千聿来长信宫求见她之事。 “姑母过奖。” 话音落,沈千聿又道:“我今日前来,乃是为南庆之事。” 如今他虽将南庆打下,但无可信之人坐镇并不能让他安心。而朝中唯有千柏身份得当,又可得他以命相托。 若是可能,他想将南庆暂时划予千柏做封地。 南庆二字一出,宋芸宁与沈千柏便知对方打算。宋芸宁微微垂眸,转头看向沈千柏。 “臣弟愿意。” 沈千柏缓缓点头,应承此事。 宋芸宁微微抿唇,忍住眸中酸涩,她一边欣慰自己的孩儿大了,可独当一面,一边又苦于日后怕是要背井离乡,余生再难见挽儿和宋扶一面。 第235章 气数 千柏乃皇子身份,必要封王,而封王又需封地,眼下看的确并无比南庆更适合的地方了。 宋扶日后九成要入内阁,瞧太子对挽儿的深情,入主中宫也不会是戏言。如今宋氏一族又盛名在外,若千柏执意留京亦或在东宁内,时日久了怎会不惹帝王猜忌? 无论曾经多么深厚的情谊,都不容这般试探。 千柏本无野心,去至南庆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安排。 只是…… 宋芸宁转头看向沈千柏,眸中浮上一层水雾。 千柏去封地她必要跟着的,如此今生怕是再难见到挽儿同宋扶了。她还未曾看见自己的侄孙和小侄外孙,实在是心有不舍。 捏着帕子按在眼角,宋芸宁道:“不知殿下想让千柏何时启程?” 沈千聿道:“越快越好。” 他知宋芸宁舍不得宋挽,可他忧虑南庆那方出什么纰漏,只有委屈二人了。 “我知晓了,待这几日收整好,我二人便出发。” 向来都知晓宋芸宁是个利落性子,可听闻此言沈千聿仍觉心中一热。 他站起身朝着宋芸宁弯下腰身,行了一礼:“我定护挽儿同宋氏一族无忧,姑母放心。” 宋芸宁鼻尖一酸:“还望殿下谨记今日所言,好生照看挽儿。” “我会的。” 虽他不在宫中,可并不代表宫中发生的事他不知晓。可有些事有些话挽儿不说,他便愿做不知。 离开长信宫,沈千聿去到太极殿,见前朝众臣。 “太子殿下回京,这登基大典该提上日程。” 罗大人低声开口,沈千聿却是道:“此事不急。” 将手中圣旨递给吉荣,吉荣又接过转交罗大人。 “自今日起,定国丧百日,以慰为东宁牺牲的所有英魂。” 沈千聿说完,将另外一份手书交予几人,罗大人打开一看,只见上头尽是朝中官员调动,以及如城阳侯府这等降恩加袭一代之令。 “另外,国库空虚,登基大典设百日后,同封后大典一齐简办。” “封后?” “嗯。” 沈千聿道:“皇后之位,便从东宫商、宋两府之女选。” “这……这……这不合适。” 太极殿中一众官员齐齐开口,沈千聿目光凌厉,看向几人道:“若此二人不合适,诸卿又觉得何人适合?” 罗大人垂眸不语,却是有那心思活络之人暗生算计,可刚开口就被沈千聿打断:“你若可只身炸灭敌国数万将领,你家女眷也可入主中宫。” 那人刚张开的嘴突然就闭了上,沈千聿目光扫视几人,意兴阑珊道:“那皇后人选便定为宋家女。” “……” 还有那不死心的想再说什么,沈千聿双手握拳,重敲御案:“你们还能活着站在此处同本宫废话,该谢谁不必本宫多言。” “想空手捞那滔天富贵,也得看本宫的心气顺不顺。” 众朝臣听闻此言,再不敢多说什么。 若再出言阻拦,岂不真成了太子口中那想要空手捞富贵之人了? 是以他们一个二个虽万般不满封宋氏女为后,却只能强行将心中不愿压下。 “既无事,就都散了吧。” 说完,沈千聿便起身离开,理都未理众人。 众人看着他只觉涑河一役后,太子比之先前实判若两人。 国丧圣旨一下,天下百姓才知朝中先前乃假意投诚,商、宋几位大人并非国贼而是慷慨赴义之人。 街头巷尾百姓哭声不断,都自发为商崇宋蓝安以及在涑河牺牲的将领烧香烧纸。有那家中富庶的,还为众人出资建庙,以求英烈再护东宁百年。 而沈千聿封宋挽为后的圣旨传出,民间百姓更是拍手叫好。而最为高兴的,便要属齐府之人。 齐肃伦之母听闻宋蓝安于涑河牺牲,皇后之位给了宋挽后,便一直喜笑颜开,通身舒畅。 若非如今只正值国丧,她恨不得让人在自家府门口敲打上一天一夜。 “如何,母亲没有说错吧?娶那宋家二女实是个再实惠不过的买卖。” 齐夫人笑得眉眼张扬,头上特意带出的金步摇亦甩得飞起,一见便知这喜悦乃发自内心。 “国丧期间,母亲穿金戴银笑逐颜开的,成何体统?” 齐肃伦死抿着唇,气得双颊紧绷。 齐母却是不以为然:“国丧又如何?左右那南庆也未打过来,且……” 伸手扶了扶头上步摇,齐夫人道:“且咱们府上有天大的喜事儿,如何不能让人乐呵乐呵了?” “娶了那宋家二女,你便是天子妹婿,咱们齐府就要一步登天咯。” “母亲说什么疯话?” 齐肃伦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宋大人尸骨未寒,母亲这般说就不怕寒了天下爱国之士的心?” “天下人又听不见我一内宅女子说了什么,我儿何必如此担忧惧怕?” “母亲!” “那宋家二女绝非良人。” 齐肃伦道:“宋大人去涑河之前定然知晓自己有去无回,以他心性怎会不将宋氏一族安排妥当?而作为宋大人嫡妻嫡女二人,宋大人又怎会不曾留下一言半语?” “可她二人还是在宋大人去往涑河之际,草草定下婚事,一副生怕被连累名声的模样,这说明什么?” 齐夫人笑道:“说明咱们齐府的运道来了!” 齐肃伦闻言厉呵一声:“说明此二人要么蠢钝至极听不懂宋大人的意思,要么自私自利怕自己被宋大人连累。” “那宋家二女若是个聪慧明理的,就该拦着她的母亲。” “母亲且瞧着,这等人必会后悔婚事草草定下,从而来寻母亲商讨退婚之事,若是宋夫人来寻,母亲便赶紧将这门婚事推了去。” 几句话说完,齐肃伦只觉眼前发黑,耳中嗡鸣。 他一生所愿唯有娶一聪慧伶俐、不似他母之妻,可如今造化弄人,竟是真让他定了这样一门糟心亲事。 齐肃伦咬着牙,心中暗道若真将此女娶回,那齐府气数必尽。 第236章 人愿 这婚事并非齐肃伦一人不满。 自从宋摇知晓宋挽被封为皇后,她便如患了失心疯一般,整日患得患失。 府中还在丧期,她却没有心思想宋蓝安,反倒是白日黑夜都心如蚁噬,嫉恨与不甘折磨着她,让她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而宋夫人自知晓宋蓝安亡故后,便一直颓靡得厉害,宋摇几次寻她对方都是一副失魂落魄、魂不守舍的模样。 几次过后,宋摇便承受不住,无奈之下,她只好去寻了宋拈。 宋蓝安丧事,她们这等未出嫁的姑娘家无法到前院守灵,宋拈便一直在房中抄写超度经文,见宋摇推门而进她也只是微微抬头,又很快继续书写起来。 “见到阿姐怎么连话都不说?” 悻悻坐在宋拈身边,宋摇道:“可是还为前些日子而气?” 宋拈微微皱眉,却是没有停笔。 “我承认那段时日待你苛责了些,可那并非我本意。你也知晓阿姐艰难,才忍不住脾气的。” 抬手拉住宋拈,宋摇撒娇似的摇了摇:“你就别怪阿姐了。” 她这般一甩,豆大的墨汁滴落在纸面上,氤出一圈污渍,宋拈怔怔看着那一团黑,终忍不住望着宋摇道:“阿姐可知如今正值国丧,且亦是父亲丧期?” “父亲尸骨未寒,阿姐有什么重要事,不能缓缓?” 宋拈放下笔,眼中泛红:“且阿姐究竟有何艰难处,不妨说与妹妹听?” 宋摇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话是说父亲过世我不伤心不成?我不过是未将这悲愤之情,如你一般表于面上罢了。” “且不说这个,你何时又对父亲这般……” 她往日怎不知宋拈对父亲这样孝顺?报丧那日她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衬得她好似那无情无义之人一般。 宋摇哽咽两声:“父亲向来偏心大的两个,你瞧瞧,若不是父亲偏心我如何会落到这种地步?” “若不是父亲阻拦,如今在做……本该是我。” “可现下倒好,凭白让我一个出身世家的嫡女,嫁予一个破落户,这当中差距可谓天差地别。” 她捏着帕子,满心酸气。 宋拈张了张嘴,有千言万语想说却是未能发出一言。 她往日不知,她的二姐姐竟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之人。她往日只觉二姐姐因母亲疼宠而任性了些,哪里想到父亲临死都在给她铺路,她在意的却只是她嫁得如何。 宋拈低着头,喃喃道:“与齐府说亲,不是二姐姐自己同意的吗?若不是怕父亲拖累,如二姐姐这样向来好高骛远之人,又怎会如此急迫应了母亲的意思答应下来?” “如今父亲得以正名,二姐姐便想要反悔了不成?” 她抬头看着宋摇,一字一句道:“父亲用血肉浇筑的宋氏清誉,二姐姐是准备在父亲丧期未过之时,便将之玷污吗?” “你今日来寻我,是想让我帮你劝服母亲退婚是也不是?” “宋拈!” 宋摇气白了一张脸。 “二姐姐回吧,妹妹做不到,也不会做。还望二姐姐谨记自己是宋家女,身上背负宋氏一族清誉,过河拆桥、危难时借人之势,发达便翻脸无情,这并非我宋家族人能做出的龌龊事。” “二姐姐,请回吧。” 宋拈将面前沾染了墨点的经文轻轻折叠起放在一旁,又重头开始。 宋摇气得双颊抽动,只能愤恨离开。 这几日上门吊唁父亲的人络绎不绝,她听府中下人说,外面百姓已开始给父亲建立庙宇,宋家盛名在外,若是她不抓紧眼下时机,趁着天下人还不知宋府与齐府定了亲事将这门婚推掉,日后再想推便难了。 宋摇抿着唇,咬牙去寻了明湘。 “二小姐要见我?” 明湘一身缟素,唯有眼周泛着红,她正忙着招呼前来吊唁的其他府女眷,听闻宋摇寻她便皱着眉问了句何事。 “奴婢也不知,二小姐只说是急事。” “我知晓了。” 明湘同几位夫人告罪,转身去了宋府后院。 宋摇正站在檐廊下,未见到明湘的时候满眼都是烦躁。 她就是忍不住气父亲。 明明父亲什么都知晓,却就是不同她与母亲说。若是父亲将这些事都说与母亲听,母亲又怎会为她寻这样一桩不合人意的人家? 兄长也不知存了什么心,他事事都知晓,却只冷眼看她热闹,从未有过一丝兄妹之情。 心中既委屈又气愤,宋摇站在檐廊下一个人无声哭了起来。 明湘见到她这模样心中一软,先前的不耐少了几分。 “摇儿寻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宋摇红着眼道:“嫂嫂,大姐姐会被封皇后之事,你是不是早就知晓了?” 明湘眉头一皱,不知宋摇是个什么意思。 “若嫂嫂早就知晓,为何不告诉摇儿,为何不阻拦母亲与齐府草草定下摇儿的婚事?嫂嫂可是觉得……” 宋摇质问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明湘打断。 “父亲一介文官却战死沙场,我们为人儿女的,不求能为父亲做到何种程度,但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你却只满心惦记自己身上那点子芝麻蒜皮的小事……” “宋摇,你头脑可还清醒?” 明湘一脸怒意,她万万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宋摇还在惦记她的婚事。 明湘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但只要齐府不退亲,这门亲事府上便不会主动退。” “孝期过后,你便等着风风光光大嫁吧。” 说完,明湘转身而去,再不理会她。 晚间时候,明湘将此事说与宋扶听,宋扶闻言蹙眉道:“既她已定下婚事,府中便只待她出嫁便可,其余的无需你为她忧心。” “人重自重者,她既行事轻狂便怨不得人看轻。” “日后宋夫人和宋摇那里,你不必再费心,尽管交予宋嬷嬷。” 明湘点点头,心中熨帖。 夫妻二人一起用过膳,宋扶去到书房忙碌,明湘则将府中事书写成信交予到宋挽手中。 宋挽收到信的时候,已过戌时,她正在来仪阁为沈千聿研墨念折子。 二人往日习惯一直保持到如今,偶有什么不好拿捏之事,还会一起探讨一番。 吉荣拜见过二人,又将信递到宋挽手中,宋挽打开快速扫过,看完后微微蹙起了眉。 第237章 嫁人 沈千聿道:“何事?” “是宋摇。” 宋挽随手将明湘的信笺递给沈千聿,沈千聿接过看了起来,看见宋夫人在宋蓝安远在涑河时候,急匆匆为宋摇定了齐家婚事时,也是眉头紧锁。 而在看见她眼下又琢磨起退婚几字,更是不满。 “不知所谓。” 宋挽淡淡摇头:“母亲眼界有限,宋摇又一直困于内宅,会生此等私心也是寻常。” 沈千聿却道:“宋大人丧期未过,她便急不可耐上下钻营,实令人心寒。” “不过是怕自己与齐府定亲一事被外人知晓,想尽快摆脱齐府罢了,挽儿心善方为她寻什么眼界的借口。再无眼界之人,也没有在父亲孝期内这般做事的。” 沈千聿知晓宋摇此人,对她并无什么好印象,此时提起也未有好言语。 宋挽道:“齐家多代未出能撑得起门庭之人,这门亲事怕是不会轻易退了。” “若宋摇执意退,必会伤两家情分。” “你无需担忧,待国丧后我下旨为二人赐婚,让那宋摇安安心心嫁去齐府便罢,何必为她伤神?” 那女子不过是要个虚名,为了宋蓝安和宋府他给了又如何。 将宋挽手中的信笺抽出,沈千聿随手放到一旁:“别管这些个无用的。” 拉着宋挽的手,沈千聿看起折子来。 涑河一战他又受伤不少,只是平日他从不表现出来,如今坐得久了沈千聿便觉双膝发麻,酸痛得厉害。 无意让宋挽担心,沈千聿松开她的手,轻轻抚在膝上。 宋挽见状自妆台上拿来一块长条红绒布,半弯着腰拍了拍沈千聿的腿。 “作何?” 宋挽笑道:“殿下莫不是以为自己不说,挽儿便瞧不出你不适?” 将那红绒布捆在沈千聿膝上,宋挽轻声开口:“这里头放了舒经活络的药物,还有一个靛蓝色的内中放了粗盐同驱寒之物,若平时酸痛殿下便用这红色的,若是阴雨天不舒服,便用那靛蓝色的。” “粗盐的用之前,需先让人炒热了。” 沈千聿看着站在他身前,动作轻柔面色温婉的宋挽,莫名红了耳尖。 也不知为何,哪怕他二人已做了正经夫妻,可只要宋挽温柔待他,他便忍不住心中羞涩与激越。 沈千聿拉住宋挽的手:“我不想你做这些。” “为何?” 沈千聿道:“不舍你这般,哪怕是为我。” 男人脖颈都染了红,一双眼柔情满溢,低声嘟囔的模样让宋挽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坐在沈千聿身边,手上动作却是未停,缓慢且轻柔的为他揉按着酸痛处。 宋挽一边动作,一边垂眸道;“殿下不是说要同挽儿做寻常夫妻?挽儿觉得寻常夫妻大概便是这般。” “寻常夫妻也应是做人丈夫的多疼妻子,我应多疼挽儿方是。” 话虽如此说,沈千聿却是笑得合不拢嘴。 见他恢复往日傻气模样,宋挽温柔一笑:“夫妻同体,各司其责,天下没有丈夫单疼妻子,也没有妻子单疼丈夫的道理。” “往后那么长的日子,总要相互扶持方不觉得疲惫乏累。” 沈千聿抿着唇,仿似在强忍笑意不让自己过于失态,他轻轻抬起手摸着宋挽面颊。哪怕他二人只是静静在一处坐着,沈千聿也觉心中安稳。 国丧期间二人不可同房,沈千聿忙完便在吉荣陪同下回了太子寝宫。 万宵仍旧躺在院中躺椅上,见到沈千聿进院正想起身,却被他制止。 “歇着吧。” 涑河一役,万宵数次以命相护,这方让他能全须全尾回京。沈千聿本以为自己伤得重,却是未想万宵在涑河时候未怎样,回到上京反而一病不起。 “你可感觉好些了?” 万宵道:“属下好多了。” 沈千聿让他好好回房休息,吉荣却是凑到他身边,喃喃道:“你让我寻的人,我寻到了。” 万宵有一瞬沉默,并未接言。 “若你反悔,我便寻个肥差给他,打发了便是。” “为何反悔?” 万宵坐起身看向吉荣神色淡漠:“品性如何?可有恶习、恶疾?” “并无。” “长相如何?” “身高体壮,面容英俊。” 万宵垂眸,许久后道:“明日我见见此人。” “你想好便成。” 说完,吉荣拍拍他的肩,也转身离开。 第二日一早,万宵便出了东宫,去见那男子。 那男子果然如吉荣所言,除性情木讷外再寻不出其他,他随口追问几句,见对方将家中事倒背如流,又可说出三五件锦书幼年趣事,便放下心来。 他家中遭难时锦书年纪尚小,应不认得他,如今这男子出现怕是也不会引她生了疑心。 从怀中掏出个雕兔白玉佩,万宵捏在掌心回宫去寻锦书。 “万督主。” 两年不见锦书出落得更为秀气,小姑娘往日说话做事还有几分憨态,如今瞧着却是沉稳不少,想来在宫中两年成长颇多。 抬手将那圆形玉佩抛出,锦书下意识接在手中。 万宵笑着道:“可认得?” 将那玉佩放在手中反复查看,不多会儿锦书啊一声。 “万督主,你寻到我那夫婿了?” “嗯,寻到了。” 锦书眼眶一红,捏着那玉佩喃喃出声:“他可还好?” “很好。” “这些年他为何不来寻我?” “寻了,未曾寻到。” “他族中人呢?” “都过世了。” 锦书抹了抹眼泪:“那他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苦,我还有小姐同鸾笺姐在身边,他却是什么都没有的。” 万宵垂眸,轻笑道:“也是有些兄弟朋友的,虽说吃过些苦头,但男儿大丈夫谁不是这般过来的?” “尚有条命在,便很好了。” 不知为何,万宵这话说完却是莫名戳动了锦书的心,她忍了许久的泪再绷不住,倏地落了下来。 “那他可曾娶妻成家?” 万宵轻笑:“不曾,在等你。” 小姑娘抬手抹了泪,缓缓绽放出一个灿烂笑容来:“那他现下在何处?我想见见他。” “若他还愿意娶我,待国丧结束后,我便要出宫嫁人了。” 第238章 夫婿 万宵抬眸,静静看着锦书,许久后他淡声道:“他会愿意的。” 锦书红着脸,甜甜一笑。 “多谢万督主。” 小姑娘福身行礼,转身离开时面上满满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开怀。 回了来仪阁,锦书面上的喜色还未散去,宋挽坐在榻上正与蘅芷蘅芜交谈,三人便见她眯着一双眼,笑盈盈走了进来。 “小锦书,何事笑得这般开怀?” 蘅芜站在宋挽身旁,见状打趣。 “承徽,蘅芜姐……” 羞红着一张脸,锦书走到几人身前:“奴婢找到我那夫婿了。” “咦?” 蘅芷惊喜出声,就连宋挽眸中也染上了点点喜意。 “好锦书,你且说说是如何寻到的?” “是万督主帮奴婢寻到的。” 宋挽闻言笑道:“若是东厂帮你寻到的,那定不会有假,如此我也可安心放你出宫了。” 她抬手将锦书招到自己身边,柔声道:“万督主可说了何日带你去见他?” “说了,后日奴婢便可去寻他。万督主给他安排了一个营生,奴婢想着总不好处处麻烦万督主,便寻了个他方便的日子。” 宋挽点头:“那日我让蘅芷陪着你。” “蘅芷行事沉稳,且也可让他知晓你得宫中主子看重,二来蘅芷看人的眼光不会错,也让她帮你掌掌眼。” 虽说那男子是锦书自幼定亲的夫君,但二人这么多年未见,也不知那人生成了什么心性,若是他性情不好,她还要再想他法。 锦书也知宋挽好意,羞赧着答应下来。 “我去寻宫中司制的姐妹,求她们帮忙给你做件新衣裳,虽素净但也好看些的。” 蘅芜拉着锦书,给宋挽行礼后二人一起离开。 蘅芷则一脸温柔笑意看着二人,宋挽道:“说来你同蘅芜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她二人年岁已到,宋挽无意让蘅芷蘅芜蹉跎了好青春,若是二人有心仪之人,她很愿意成全。 那知蘅芷却是连忙摇头:“奴婢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在宫中陪着小姐。” 城阳侯府孀居六年,不仅磨了宋挽心性,同样也让蘅芷对那等深宅大院,从骨子里透着畏惧。哪怕她不会如自家小姐那般嫁入高门宅邸,但城阳侯府经历的那些事,也着实让她腻味得很。 她同宋挽情同姐妹,自是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见今日自家小姐提起此事,便有心同宋挽说几句贴心话。 “奴婢知晓小姐是为奴婢着想,可奴婢实在不想出宫。” 蘅芷勾着唇微微笑道:“殿下待小姐情深,奴婢跟着小姐身份亦水涨船高,后宫里头又清净,这样富贵悠闲的日子,便是让奴婢过一辈子,奴婢也是愿意的。” 宋挽闻言拉着蘅芷的手,总觉得委屈了她。 但她也知蘅芷向来是个好静的性子,且沈千聿后宫也没什么倾轧之事,确实是个悠闲之处。 “若日后你有心想出宫瞧瞧其他风景,记得同我说。” 蘅芷点头,痛快应了下来。 二人正交谈,一个小太监进屋来报,说是城阳侯府老夫人今日过世,问宋挽可要赐下什么物什。 宋挽闻言先是有些怔愣,随后便让人按着往日宫中旧制处理。 蘅芷听闻此消息,眼中也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想当年奴婢同小姐一起去到城阳侯府的时候,夫人她还……” 宋挽抬起头,也回想起一些往日旧事。 那时候老夫人还健在,江母虽在府中万事不理,可待她还算不错。 初入城阳侯府那几日,江母日日都会派人去拢香斋问她可短过什么。那时她刚离开宋府,满心都是不安和惧怕,江母便将身边的大丫鬟云雀送到她那处。 直到江行简归府之前,老夫人同江母待她都十分宽厚。 她年幼失恃,也曾想过若是母亲健在,或许也会如江母那般待她。 宋挽曾真心将江母当做至亲长辈对待过,如今听闻对方已逝,她心中难免有些怅然。 “夫人她也算圆了全部心愿罢。” 蘅芷看着宋挽,喃喃开口。 林葭玥前段时日为侯府诞下孙儿,虽江曼同江行简已去,但城阳侯府第五代甫一出生便被赐下爵位。既见到了孙儿,又知侯府百年基业未毁,于江母来说许是可以安心了。 “奴婢听闻林氏将侯府打理得很好,虽府中下人被遣大半,但也算去了许多累赘。如今护着小侯爷安全长大应不成问题。” 宋挽点头:“她性情烂漫,养出的孩儿定不失赤子之心。” 蘅芷也跟着点头,主仆二人相视一笑。昔日的困惑和不甘尽数消散。 两日后,便是锦书去见自己夫君的时候,宋挽一早便给了她出宫腰牌,蘅芜则拉着她为她梳妆换衣。 “你脸儿圆,我帮你梳个高髻,如此看着显娇媚些。” “这衣裳虽素净,但我让司制的女官帮你收了腰身,穿着更显曼妙婀娜。” 从自己妆匣中抽出一支海棠鬓簪,蘅芜小心帮锦书戴在头上。 “如此打扮既不显俗又添少女娇俏,你那夫君定然喜欢。” 锦书看着铜镜中从未如此漂亮过的自己,忍不住抿唇,露出个羞意满满的笑容。 她爹爹活着的时候便一心想找到她夫婿一家,如今她夫婿全族只剩下一人,她也会继承阿爹遗志好生照顾他,以全儿时旧情。 将两家的订婚信物挂在衣襟前,锦书将那白玉雕成的小兔子摆正,抿唇一笑。 “蘅芷姐,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将二人送到来仪阁外,蘅芜看着锦书的背影不免鼻尖一红。 “小姐,你说锦书出了宫,日后是不是再难见到了?” 宋挽轻轻应了一声,却是忽然想到了宋芸宁。 姑母这几日忙着去南庆之事,她几次三番提出要去长信宫帮忙,却都被姑母拒绝。她知晓姑母是怕见了她心中舍不舍,一来二去伤心神不说,又会耽误了正事。 宋挽抬头看着锦书,忽然也同蘅芜一样眼眶泛红。 出了这道宫门,日后山高路远再想相见便不易了。 二人一直目送锦书背影消失在眼前,才恋恋不舍回了来仪阁。 锦书站在宫门前,捏着宋挽给她的腰牌忽然停了下来。 “怎得了?” 蘅芷轻声询问,锦书却愣愣摇头。 不知为何,她此时突然想起了万宵。 环顾四周,见未寻到那人身影,锦书喃喃道:“今儿万督主没来?” 第239章 憾事 “万督主事忙,怕是不会来,你可有事?” 手中腰牌带着淡淡体温,锦书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他,便问问。” 蘅芷以为她要见故人生了些胆怯之心,便摸着她的发柔声安慰。 说不出为何,锦书看着那道宫门忽然就有些犹豫,直到蘅芷安慰她许久,她方愣愣点头同蘅芷一起出了宫。 锦书同那人约在了翠微楼,二人与宫中几个小太监到的时候,屋中已坐了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看着那人背影,锦书只觉陌生无比。 “你可是我李伯伯家儿子?” 那男子转过身,露出一张尚算英俊的面孔。 锦书面色一红,向后退了一步。 她对自幼定亲的夫婿已没什么印象,唯二的记忆便是她幼时常被那人抱在怀中,轻声细语的哄着。 记忆中,那人确实比她高上许多,健壮上许多。 “桃芊。” 那男子低低开口,锦书闻言忽然便落下一串泪珠。 “蘅芷姐,他是我自幼定亲的夫君。” 自爹爹过世,便再无人唤她的名字,如今她自己都快忘了她本不叫锦书,而是保定府望春街张家的闺女。 她自幼家中富贵,爹爹与隔壁的李伯伯都是保定府的富户。 当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据爹爹说李伯伯一家被人连夜捉拿下狱,自此全族之人都如人间蒸发一般,再无踪迹。 锦书抹了泪,止不住哭道:“当年你家发生了何事?我爹爹寻了你们许久,都未能寻到只言片语。” 那男子淡笑:“当年家中遭了祸,具体我亦不知。” 锦书点点头,知晓或许是他那时年幼不知事,也或许是他不愿再提过去伤痛。 蘅芷打量那人,见这男子眼神清正不是个有歪心的,便放下戒备让他与锦书交谈。 锦书问询了几句当年家中人姓名,同她所记得之事,那男子皆应对如流,不仅如此,他还知晓一些锦书都不知道的事。 待那人将昔日一切都说得有声有色,锦书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自己寻了许久的未婚夫婿。 确认了这人身份,锦书便再没了言语。 只因她虽知晓这人是她夫婿,可她就是生不出亲近之心。 “你如今也到了年岁,可还愿嫁我为妻?” “我……” “自是愿意的。” 她爹爹找了这人这么久,她也寻了他这么久,怎么会不愿意嫁他为妻呢? 锦书抬起头看向那男子,怯怯笑了起来。 “若你愿意,我今日便回家中准备聘礼,待国丧过后便娶你为妻,你可有想要之物?” “没有的。” 想了想锦书又道:“如今张李两家都没了长辈,若是我成婚还需我家主子同意,你可能等我一段时日?待我将宫中活计打点妥当,便求主子开恩。” 那男子点头,温和一笑应承下来。 不过片刻,这婚事便定了下来,锦书同他再寒暄几句,便转身跟着蘅芷回了宫。 马车上,蘅芷见她神色郁郁,不免担心道:“你可是有什么忧虑?” 锦书摇头,却是捏着衣衫下摆不说话。 不知为何,她就是在那男子身上寻不到幼时的熟稔感。 他何处都很好,但锦书就是觉得有些……别扭。 紧张地擦了擦手中汗,锦书看着蘅芷呐呐开口:“我听说女子要成亲前,都是会怕的,我也说不出什么,可就是觉得心头不安,惶惶的。” 将手放在心口,锦书抿着唇眼中迷惘。 “蘅芷姐,按说我寻了他那般久,可为何我见到这人还会怕,还会不安呢?” “许是同近乡情怯一样的原因吧。” 蘅芷拉着锦书的手,轻声道:“虽他是你自幼定亲的夫婿,可你二人到底许久未见,觉着有些生分也是寻常。” “许是寻常的吧。” 锦书缓缓扬起一个笑脸:“那我便等国丧后,嫁他为妻,圆我阿爹心愿。” “好锦书,日后好好过日子,小姐会一直照拂你的。” “嗯。” 锦书重重点头,一颗悬着的心缓缓安定下来。 二人回到宫中时,万宵正倚在东宫廊柱下不知在盘算什么。 吉荣走到他身边轻声道:“锦书见了那人。” “可有露馅?” “应该没有。” 万宵轻笑:“如此便好。” 知晓锦书自那日回宫后,便开始筹备起婚事所用之物,万宵思来想去寻了半匣子质地极好的珍珠送到她手中。 锦书收到时很是惊讶,因那东西着实贵重,她受用不起。 “小姐,您说万督主为何送奴婢如此贵重的大礼?” 这东西她拿在手中总觉得是个烫手山芋。 她寻人想要还给万宵,却是几次被送了回来。 “奴婢实在不能收,这东西……还请小姐帮奴婢收着。” 宋挽见到那半匣子珍珠的时候,也觉得十分不寻常。万宵此人看似嬉笑易处,可实则骨子里透着一股淡漠,她亦想不通万宵怎会突然送锦书这般贵重的物件。 想了想宋挽道:“你先收着,待我去问问殿下,若是不妥我再去寻万督主。” 锦书点头,满是感激的看着宋挽。 下朝后,沈千聿回了来仪阁。 宋挽帮他换了常服,才将白日万宵送了锦书一匣子珍珠之事说了出来。 “万宵处事圆融练达,不似会做这等无分寸之事,他怎会突然生了送锦书珍珠之心?” 为沈千聿斟了茶,宋挽又从他手中接过皇帝私印小心放到一旁。 二人边准备用膳,边随意交谈。 听宋挽此话,沈千聿有一瞬犹豫,不知该如何同她说。 “确有内情?” 沈千聿点头:“确有内情。” 见宋挽眉头微蹙不知在思索什么,他轻叹一声道:“万宵也出自保定府。” 这话一出,再联想到万宵初次锦书时的反应,宋挽瞬时便猜到当中真意。 她微微惊讶:“所以锦书前些日子见到的男子,并非她夫婿?” 第240章 家宴 沈千聿点头,眼中带着无可奈何。 他亦是男子,自是能理解万宵的做法,若他是万宵也会做同样选择。 宋挽却是摇头,并不赞成万宵如此处事。 “锦书一家为寻万宵付出不少,如今这般似不够真诚,且对锦书来说亦十分儿戏。” “我虽知其出于善意,但若日后锦书知晓真相又要如何自处?” “锦书不会知晓。” 沈千聿道:“虽我不曾与万宵详聊过当中内情,但我知他的性子。正是因锦书一家为他付出良多,他方如此抉择,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他二人年幼分开,说有几分情意怕也不多,且万宵族中出事时,锦书还是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扒泥孩子,她懂得什么?” “锦书寻的并非是万宵,而是她自幼定亲的夫婿。” “只要她的夫婿敬她一生,宠她一生,于锦书来说便足矣。” “那万宵呢?且若是那男子待锦书不好,又要如何?” “万宵……” 沈千聿苦笑一声,没有开口。 万宵同他的性子最像,若非如此他二人也不会相互扶持到如今。可也正因为像,沈千聿很是能明白万宵的想法与做法。 “万宵不重要,重要的是锦书。” 锦书一家为寻万宵付出太多,万宵又如何能再耽误她之一生? 若他同处万宵的位置,也会放宋挽离去,哪怕于暗中护她顺遂,哪怕她永远不知。 就如……江晏。 沈千聿抬起手轻轻抚着宋挽的发,心下平静而柔软。 他们是男儿大丈夫,心中珍惜之人活得快活,他们便快活,其余如何都不重要。 “那男子会对锦书好的。待她好,万宵可保他一生高官厚禄,衣食无忧。若不好,便需以他项上人头来抵。” “所以他会待锦书好的。” 宋挽握着沈千聿的手,淡淡摇头:“万宵不能替锦书做决定,无论出于任何目的。” “此事总该让锦书自己去选,她知道了,未必不会选万宵……” “不是未必,是一定。” 沈千聿轻笑道:“我总觉得锦书那一把子耍缸的气力,乃是用心眼换来的,锦书一家亦是如此。”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家太可贵,也太令人敬佩。” “万宵也正是因知道锦书会义无反顾选择最艰难的那一条路,才会如此费尽心力,为她亲自创下一条康庄大道。” “什么都不知,锦书反而会快活。” 沈千聿将人揽在怀中,温声开口:“你不必为他二人忧虑,万宵并非冲动无知的小儿,他会将一切打点妥当。” 有万宵和宋挽护航,又有何人敢欺负锦书? 宋挽轻轻点头,再未同沈千聿提起过此事。 第二日见到锦书,小姑娘正摆弄着蘅芜送她的香囊。 那香囊里头缝了些驱虫的药物,可避蚊虫且十分好用。锦书正在手中把玩轻嗅,宋挽见状走到她身前淡笑起来。 “锦书可是喜欢?” “嗯。” 小姑娘面上羞红,低声道:“奴婢想问问蘅芜姐这里头放了何物,若是方便,奴婢想给未来夫君也做一个。” “里头的方子是我给蘅芜的,我写一份给你。” 宋挽笑着将锦书拉进屋中,自己则拿了笔墨来,正写着的时候她状似不经意道:“那日去见了你夫婿,觉着如何?” 锦书红着脸,抿唇羞笑:“先前是觉着有些别扭的,许是太久未见的关系,可如今想想应是极好的。” 宋挽手上微顿,淡淡一笑。 想了想,宋挽又道:“有件事我拿不准主意,想问问你的意思。” 锦书瞪大了眸子:“奴婢脑子笨,怕是不能为主子分忧。” “无妨。” 将笔放下,宋挽道:“若你发现有人哄骗于你,你会如何?” “为何哄骗奴婢?” “大约是为了不让你伤心,亦为让你生活得更好。” 锦书不解:“为何为了奴婢好,还要哄骗奴婢,不可直说吗?” “若是说了,大抵会让你同他都很难过。” “啊……” 宋挽将手中方子递给锦书,见锦书小心将它折起放于袖内,宋挽道:“若是如此,你会如何?” “小姐,奴婢不懂。” 锦书腼腆一笑:“奴婢也不知要如何,可是奴婢觉得若有人哄骗奴婢,是为了奴婢好,那这人便是个好人。奴婢不想让好人难过,所以他哄骗了也就哄骗了。” “他为了奴婢好,奴婢也想为他好。” 宋挽闻言温柔一笑,拉着锦书的手低声道:“好锦书。” “这方子上的东西来仪阁都有,你去寻蘅芷她会帮你准备好的。” “多谢小姐。” 笑着给宋挽行了礼,锦书满眼欢快走了出去。 宋挽却是坐在屋中长叹一声。 说来,万宵所做也并无错处。 若真将当年真相揭开,除了令锦书伤心外,许是还会令万宵难堪。 而那男子若真能做到一辈子将锦书护于羽翼下,怕也就没了哄骗一说。 且她先前说万宵不该替锦书做决定之言为实,她亦不该插手锦书二人之间的事。 收敛心神,宋挽同蘅芷去了长信宫。 长信宫中,宋芸宁正卧在榻上小憩。 她最近愈发懒怠,身子也比以往金贵了不少,偶吃一口半口不好克化之物,便会腹痛难忍,严重时甚至还会呕出血丝来。 这几日彩笄同昌平都十分担忧,她怕耽搁千柏,又怕宋挽担心竟硬是撑着未寻太医。 宋挽进来的时候,就见宋芸宁气色灰败,瞧着十分不适的模样。 “姑母怎得了?可是哪里不舒坦?” 宋芸宁一摆手:“忙了几日未曾吃好睡好,可不是憔悴了许多?” 她淡淡一笑:“这女子啊,无论何时都需得养好了血气,吃与睡半点都耽搁不得。” “姑母何须如此急切?无论如何也应万物齐备后方能出发。” “我是不急,可南庆那头急,我总不好拖了千柏后腿。” 宋芸宁坐起身来,摸着宋挽面颊道:“明日我让宋扶同明湘入宫,咱们一家人一起用膳可好?姑母想见见你们,见过了方放得下心去南庆。” “免得姑母总是记挂你们。” 第241章 后位 宋挽点头,心中却有些酸楚。 从长信宫离开后,她便让人给明湘送了信去。 虽说是家宴但到底要入宫,绝不能怠慢。明湘收到消息便寻府上绣房连夜置了衣物,同入宫需准备的东西。 宋府后宅忙了起来,宋摇瞧着心头十分不适。 “爹爹偏心两个大的,芸妃娘娘也偏心那两个大的,怎得入宫只唤了她二人去?难不成我同拈儿揽儿,还有宋拟宋招都不是人不成?” “便是宫里那个瞧不上二房三房的,也不该越了我们姐弟去。” 将手中帕子捏得皱成一团,宋摇恨恨咬着牙。 “这让外头人知晓,会如何看我们姐弟?这岂不是明摆着告知天下人,她瞧不起我们?” “小姐慎言。” 宋摇身旁的丫鬟闻言连忙摆手,却是更惹得宋摇更加气愤。 “都是些不中用的。” 她母亲如今还整日趴在屋中哭哭啼啼,不知在做什么,父亲在的时候母亲挺直了腰杆子同父亲叫嚣,硬是不让她等父亲回来再定亲事。 可她母亲倒好,转头便不听父亲话应了齐家。 如今父亲去了,该到她硬起来当家做主的时候,她却只知哭哭啼啼,半点用处都无。 她同宋拈的嫁妆未从家中要出,她的婚事也未退成,母亲却是一头缩起来再不见人,这算个什么? 想到齐夫人三天两头上门,大肆宣扬宋府和齐家的婚事,她便恨得牙都要咬碎了。 “那老东西近日可又来了?” “小姐。” 宋摇的丫鬟白着一张脸:“小姐慎言。” “齐夫人是您未来婆母,您怎能说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小姐的名声还想不想要了?” “名声?我都要嫁入齐家去了,我还要什么名声?” 眼见宋摇性子愈发左了,那丫鬟也不敢多言,生怕自家小姐再闹起来,只能紧闭嘴巴不敢言语。 见她无话,宋摇心头的愤恨才消去一些。 可她心中憋闷无法彻底纾解,只能再次去寻宋拈。 去到宋拈房中的时候,宋拈面前正放着个硕大木匣,她垂眸看着久久未曾动手,见宋摇进来才让银粟拿到一旁去。 “什么好东西,还需背着自己阿姐?” 宋拈未接她的话,反问道:“阿姐今日来又是为了什么?” 也不知怎的,如今只要宋拈开口,宋摇便觉得万分不喜。 “你倒说说那是个什么东西,为何你有我没有?难不成明日宫宴芸妃娘娘召了你去,却独独甩下了我同母亲?” “并非宫中之物,明家送来的。” 宋拈脸色微红,眸中有些羞意。 两家订了婚,也交换过庚帖,她自然知晓明十七的生辰,前些日子她托明湘给他送了生辰礼,如今明十七回礼罢了。 只是这些她不愿同宋摇说,说了怕平添麻烦。 “明家送来的?这不年不节的为何要送你东西?你且拿出来我瞧瞧,也不知都有些什么物件。” 她说完,便坐在宋拈身边等着银粟将东西重新拿回来。 银粟看着宋拈,见她点头这方动作。 “你打开我看看。” 宋摇催促着宋拈,宋拈垂眸将那木匣打开。 最上头放了封明十七的回信,上头字迹整洁端正,瞧着便知其人性情持重,是个可靠的。 宋拈扫过一眼暗自点头。 信笺下头放着一大两小三个锦盒,大的那个里头装着时下小姐们都喜爱的嵌彩宝银镜一枚,余下两个一盒装的是蝴蝶绒花簪,一盒是一支白玉梳。 宋拈看着淡淡一笑,耳上发红。 明家姑娘多,那人定是问过姐妹眼下小姐们都喜欢何物才送来的。而那蝴蝶绒花簪应是他怕送了银镜她不喜,便又补了个中规中矩的,而那白玉梳…… 宋拈将锦盒合起,心下羞涩。 白玉梳多有白头偕老之意,那明十七是将她做正经嫡妻看待的。 宋府跟齐府在父亲去涑河时急急定下婚事,先前还无人知晓,但这几日在齐夫人的大肆宣扬下闹得人尽皆知,宋夫人也常被人暗中嗤笑上不得台面。 她也是有心试探,方在明十七生辰前送了东西去,便是想探探那人的意思。 如今瞧着,明十七并未有看轻她之心。 将东西小心收好,宋拈将她未来夫婿的信笺放在一旁。 宋摇看着那几样东西,却是嗤笑出声。 “街头上的寻常物件罢了,你竟也如此看重。” “那绒花簪子不知有没有二两银子……” 宋拈心情不错,也不愿跟她计较,坐下后不言不语听着宋摇念叨些有的没的。 “我说话你可听见了?” “听见了。” “那你怎得不言语?” “不知应言语些什么。” 宋摇冷笑一声,只觉宋拈还未嫁去明家,便一副万事以明家为先的模样实令人瞧不上眼。懒得理会她跟明十七的事,宋摇又念叨起芸妃设宴,却未邀请她们母女等话。 “你就不觉着委屈不平?” “不觉着。” 宋拈低头摆弄手中帕子,硬是不接宋摇的话。 她不觉着芸妃娘娘未请她们母子三人入宫,有何不妥。 大姐姐与城阳侯义绝之后与母亲几度交手,二人之间嫌隙不可谓不大,芸妃娘娘早年对她们母子还算有几分面子情,可这点子表面情谊都不愿维持的态度,也并非一日两日了。 如今大姐姐就要为后,芸妃又要去南庆,更是懒怠搭理她们。 尤其是母亲自父亲去涑河后做下的这些事儿,莫说是芸妃,便是她也看不过眼的。 宋拈抬起头,对宋摇淡淡道:“阿姐,人贵自重而他人重之,如今阿姐还未嫁去齐府,一切都还来得及,你便不要再做什么出格之事了。” “大姐姐为后,阿兄日后高官厚禄不会少,只要你我二人静悄悄的,无论去到何处都只有被人敬着供着的份,若闹得大姐姐连最后一丝情分都无,那才真是好日子过到了头。” “你到底是我阿姐,一荣俱荣,我不想你行差踏错,抱憾终身。” “如何叫我行差踏错?” “二姐姐我乏了,妹妹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宋拈!你如今怎得成了这个样子?可是瞧宋挽捞着个后位便觉是了不得的大事,恨不能跪到她面前摇尾乞怜?” “若不是父亲偏心,如今该坐那位置的人就是我!” 宋拈微微皱起了眉:“二姐姐莫不是到如今还未看出来,从一开始那太子妃、皇后之位便是为大姐姐准备的,自始至终、从来就没有二姐姐什么事。” 第242章 离别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摇阴沉着脸,面色铁青看着宋拈。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姐姐,宋拈不愿她在沉湎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又因着这些事记恨上父亲同母亲,想了想宋拈道:“你且看看东宫那些个女子,便明白了。” 宋摇并非蠢傻之人,她只是不愿相信自己从未有过为后的机会罢了,如今经宋拈点拨,便很快想明白当中内情。 她惨白着面色道:“你的意思是大姐姐在闺中时候,便同太子有了首尾,如此太子才大费周章为她铺路?” “说不得大姐姐在城阳侯府便同太子厮混到一处去了,如此她方要死要活的与城阳侯义绝。” 越说,宋摇眼中恨意和不甘越重,宋拈垂眸,心下暗叹她这二姐姐着实没得救了。 “二姐姐这般想,可是因为会让你心中舒坦些?” “你将大姐姐扣上这些个腌臜污秽之名,你心里可会好过些?” “二姐姐诋毁大姐姐的清名,污大姐姐的清誉,无非是想自欺欺人大姐姐不如你清贵,不如你清白。可是二姐姐,你我皆是宋家女,你可想过这话被天下人知晓之后,会如何看待宋家?” 先前宋拈一直不愿将此事说与宋摇听,便是怕她胡乱嚷嚷些有的没的。 以太子待大姐姐的态度和宋家如今的地位,大姐姐不会受到半分影响,她二人却是不好活了。 “二姐姐明明知晓大姐姐不会做那等事,却偏要如此说,偏要向世人证明你有比她强之处。” “哪怕是以如此小人的方式。” 宋摇愤恨看着宋拈,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若不是她二人一开始便有了首尾,太子又为何早早选定了大姐姐?” 宋拈道:“自然是因为父亲同阿兄。” “世人皆知太子最初出现在上京的时候,便同我宋府有所联系,我猜想太子未回京之前,便不知跟阿兄做了什么交易。那时正值大姐姐离开城阳侯府,爹爹怕是当下就生了送大姐姐入东宫之心。” “为何,爹爹为何宁愿选择一个被休弃之人,都不选你我?” 宋拈看着宋摇,淡淡道:“就凭二姐姐到如今还在问为何,爹爹便不会选你入宫。” 宋摇目光短浅,太子又比她自己大了一旬还多,宋家除了宋挽再无合适女。 “大姐姐聪慧,入了宫也可很快赢得帝王之心,爹爹也正是看在此才敢去涑河。” “大姐姐跟阿兄乃一母同胞,二人又向来亲近,爹爹为族中曾张望过五皇子,怕惹太子疑心宋府所以爹爹要退,给阿兄让出位置。” “不出十年,阿兄必是朝中第一等人,宋家必可再登青云,这一切都是爹爹早早便算好,看透了的。” “所以二姐姐莫要再说那等可笑之言。” 宋拈实在是怕。 无论宋摇如何在家中张扬,甚至是胡言乱语都没事,家中御下严格无人会到处乱说。可她实在是怕宋摇疯魔了,真的认为那一国之母的位置她唾手可得。 若这事成了她之心魔,日后到了齐家还如此嚷嚷,那才真会要了她的命。 “这些事,阿姐好生想想吧。” 本想让银粟送客,可见宋摇一脸呆滞站在原地,想了想宋拈带着银粟走出屋子,去到府里花园闲逛。 也不知宋摇是否想明白了,宋拈回房的时候她已不在。 将明十七的信笺拿出时,宋拈长长叹息一声。 她很是希望宋摇能借此安下心来,好生做齐家妇。 宋摇嚷嚷的那些个混话,第二日便传到了明湘耳中,明湘听闻后很是疲惫的捏了捏眉心。 “我往日只当宋摇被夫人娇宠得厉害些,便生了几分骄纵同跋扈之心,却是未曾想她从芯子里头便坏了。” “污蔑自家阿姐,往自家姐妹身上泼脏水的事儿都做得出,想来是这坏中里头还带着些蠢。” 宋嬷嬷闻言不曾言语,自觉面上无光。 明湘如今虽是宋府主母,可宋摇到底是自小生在宋府长在宋府的,说出今日的话不仅令人心寒,还丢宋家的丑。 “还好宋拈是个拎得清的。” 说完这话,明湘抿着唇再叹一声。 初初嫁来宋府,她一心只想做个好嫂嫂,要待宋摇宋拈好,且还不惜帮家中弟弟做了亲。 如今她却是后怕不已。 好在宋拈未让她失望,性子沉稳脑袋也算清醒,若当初她未察觉时将宋摇说给家中,怕是日后连明家大门都走不进了。 “罢了,不去管她,入宫所需可准备妥当了?” “都准备妥当,只等老爷同夫人出发了。” 明湘点头,换了衣衫妆容同宋扶入了宫。 如今还在国丧之中,众人便是入宫参宴也只能身穿素色,且不可饮酒作乐,但都是自家人本也只是为了小聚一番,便无人在意那般多。 宋挽早早到了长信宫中陪伴宋芸宁,沈千聿同宋扶沈千柏下了朝后,也直接到了长信宫。 明湘坐在宋挽身边,虽她同宋芸宁相处不多,但却十分喜欢这个姑母。 当年刚同宋扶定下婚约之时,明湘因口阻之症很是怯懦,便是芸妃娘娘软言哄慰,她方生了些勇气。 如今知晓芸妃要去南庆,她也免不得伤心难过。 南庆太远了,这般山高路远之地但凡去了,今生便再难相见。 席上众人皆知此事,因此整个席间都弥漫着一股离别伤感。直到天色已晚,宋扶与明湘不得不出宫时,宋芸宁才道:“我定了明日启程,你们不必相送。” “姑母。” 明湘惊讶开口,宋芸宁却是拉着她的手微笑道:“姑母不喜欢面对那等场合,你们几个小的哭哭啼啼必要引得我也跟着落泪。” “姑母可不想让你们瞧着我那软弱模样,今儿便当送姑母了。” 宋挽闻言眼眶倏地一红。 她同宋芸宁感情最是亲厚,便是宋扶亦要差上一等,虽已知晓姑母早晚要离开,此时却突觉难以承受。 两个姑娘家都红了眼,宋扶虽也伤感,却是不若宋挽和明湘那般难过。 沈千聿看着强忍泪意却是不敢落泪的宋挽,只觉心拧碎成一片片,再粘不起一般。 第243章 登基 从长信宫离开时,沈千聿拉着宋挽往来仪阁中走。 二人一路沉默,十指紧扣的双手却都死死用力。 宋挽重规矩,从不轻易在人前落泪,如今她身份贵重更是不能将喜怒形于色。可沈千聿见她这般并不觉得如何好,反倒令他心疼万分。 “挽儿若难过,便哭出来。” “挽儿不难过,只是有些不舍姑母。” 宋挽仰着头,看向沈千聿的时候面上还挂着浅浅笑容。可在沈千聿眼中她眸中湿润,眼尾也泛着红。 “宫灯。” 沈千聿转身向后,伸手自太监手中将宫灯要了过来:“你们退下吧。” 他遣了身后众人,独自拉着宋挽的手往东宫走。 “眼下无人,若挽儿想哭便哭。” 本心中还有些伤感,可他这举动一出宋挽又哪里哭得出来?她拉着沈千聿的手,淡笑着摇头:“挽儿不想哭。” “你哭,只我一人挽儿不怕。” 沈千聿只当宋挽羞于在他面前失态,便提了宫灯至眼前吹熄。 “挽儿哭吧,如今我也瞧不见你,无人知晓。” “挽儿哭不出。” 被他闹得哭笑不得,宋挽哪里能哭出来?沈千聿却是不依不饶,一心只当她强忍着情绪不敢发泄。 “挽儿……” 伸出手环在宋挽腰间,男人手臂用力将人拉进怀中,他丢了宫灯紧紧将怀中的娇儿按进自己胸膛。 “我知挽儿克制,可我不喜欢你这般委屈自己。” “许你皇后之位,是因为我想把这天底下最好的、最尊贵的给你,我想让挽儿可做这天底下最恣意放肆之人。而不是以一个皇后之位将你套牢,让你困于这金色牢笼中,一生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我想挽儿恣意些,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不喜时你便尽情发了脾气,快活时你又可高声欢唱。” “挽儿,我怕……” “我怕我将你困于后宫,让你背上一身枷锁,终生不敢喜不敢忧,只为了那劳什子的皇后体统。” 沈千聿抱着宋挽,一字一句在她耳边低声述说。 他将人搂得很紧,好似要将宋挽揉进他心中去。 男人胸膛滚烫,灼得宋挽双耳都要烧起来一般。 “挽儿想哭便哭,我不会笑你。” 他更怕看见宋挽那从不落泪的模样。 他最是看不得她笑意盈盈以温柔和善待人,却委屈自己强掩落寞的神情。 他心疼那般善良懂事的宋挽,也承受不住因己之故,不得不折她双翼的实事。只要想到他用心疼着宠着的人,却要为了他委屈自己,他便无法忍受。 走至角落处,沈千聿将人放下,按着宋挽的后脑在自己胸前:“挽儿哭……” 这一路他将人提起放下,一会儿勒紧,一会儿放松,宋挽被他折腾得晕头转向,如何还能哭得出来? 如今又被男人大掌按得死死的,她挣脱几下都未能挣脱开。宋挽索性放弃抵抗,趴在沈千聿怀中缓那头晕劲儿。 耳边听着男人还在不停催促她快些哭一场的言语,她实在是忍受不住,在他怀中笑了出来。 “殿下莫不是想将挽儿闷晕……” 他手劲大得很,说到激动处还要再多用上三分力气,宋挽心中对姑母要离京的伤感,被他这一下两下折腾得干干净净。 “闷着挽儿了?” 沈千聿将人拉开,仔细帮宋挽整理略微散乱的发。 宋挽拉下他的手,柔声道:“殿下不必忧心,若挽儿心中难过自是会同殿下说。” 想了想她又补了句:“笑与哭,都只同殿下说。” 她怎会瞧不出沈千聿生怕她受了委屈的模样?他有此心,她又如何会不动容? 经历使然,沈千聿称得上真正的孤家寡人,宋挽知他在意自己,便也愿让他安心。 她挽着沈千聿的手臂,予他回应:“若日后挽儿心中不舒服了便去寻殿下,定巨细无遗告诉殿下,不藏着亦不忍着届时殿下不要嫌烦才是。” “怎会?” 沈千聿一脸喜色。 他怎会嫌她烦? 知晓宋挽并非寻常闺中女子,她不愿依赖他人,可这正是沈千聿一直介怀之处。 “日后挽儿所有心情,都说予我听,我不嫌烦。” “挽儿知晓了。” 宋挽笑着站在沈千聿身旁,直到将人送入来仪阁他还恋恋不舍。 “殿下回吧,莫让人担心。” 沈千聿点头,这才一人回了东宫。 坐在拔步床中,宋挽眼前摆放的尽是宋芸宁以往送与她的精巧物件。有珠钗有环佩,有水粉胭脂,亦有难寻摆件。 自小到大,姑母寻得了任何好物皆会为她准备上一份,哪怕她去城阳侯府守寡用不得许多物件,姑母也会帮她存放在宫中。 将那些东西一一放在手中把玩过后,宋挽小心将之收起。 明日便是姑母离京之时,她知姑母为何不让她同阿兄前去相送。 太不舍,见了要更心痛。 “蘅芷,帮我放起吧。” 第二日天色刚微微亮,宋挽便醒了过来。她坐在来仪阁中看着窗外景象怔怔出神。 这时候,姑母同千柏应当已起身穿戴好,只等宫门开便要离去了。 “小姐,奴婢陪您出去走走?” 宋挽点头,同蘅芷走出来仪阁。 “今儿天色正好,无风无雨。” 蘅芷道:“芸妃娘娘定可一路顺遂,平安抵达南庆。” 二人站在距离宫门很远之处,宋挽眼见着姑母乘了车同千柏一起离开。临至宫门下,宋芸宁才在彩笄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车。 她站在宫门处向内遥望许久,又不知转身同彩笄说了什么,方再次上了马车。 那马车驶出宫门,直至宫门关闭宋挽才回过神来。 她的姑母,真的离开了东宁,她不知今生可还有再见可能。 “小姐……” “走吧,姑母会平安的。” 说完,宋挽同蘅芷一起回了来仪阁。 宋芸宁离去,宫中日子便平淡非常,俯仰之间,百日转瞬而逝,新皇的登基大典亦来至眼前…… 第244章 出宫 “司设监已将天子御座设于奉天门前,钦天监也已告知天地宗社,太庙已祭,礼部官员也……” 沈千聿摆手,打断吉荣的话。 他对登基大典之事并不算在意,朝中多有能臣,岂会连这点子小事都做不好? 吉荣亦懂他心意,想了想将有关登基大典的折子都拿到最后,转而抽出了有关封后之事的折子。 “太常寺已祭告过天地宗庙,奉天殿内册宝案、丹墀内彩舆、香亭等全部设置完毕。” “余下只等本月初九大典之日,圣上同皇后共祭天地,宣读诏书……” “知晓了。” 想到那日他会携手宋挽一起走入奉天殿,沈千聿不由心生期待。 按说登基大典本应先于封后之前,可沈千聿以国库不丰为由,将登基封后并为一日。朝中虽有人上折直言不符祖制,却尽被沈千聿退回。 他如今愈具威仪,朝臣知晓新帝不是先帝那等怯懦性子,他性情乖戾,于天下社稷相关等大事上尚可听众人三分劝诫,其余的他皆不耐众人多辖制。 偶有那性情执拗之人,总想以旧制裹挟,却屡次被沈千聿骂到抬不起头来。 就如这封后大典,无论是皇后人选亦或仪式都不合朝臣心意,可却硬是无人敢置喙。 只因沈千聿乃真真上过战场,且有不世战功的皇帝。 这天下,是他实打实自己打下来的。 时日久了,那些个朝臣自知拿他无法,便也只能随他而去。 初九那日,方至吉时沈千聿便身穿皇帝衮服,携宋挽随鸿胪寺官员行至奉天殿,朝中百官分文武两列,文官跪至御道东方,武官跪至御道西方等在殿外。 奉天殿之上,由礼官吟诵唱词,以同上天沟通,请求旨意。 沈千聿听着那庄重而严肃的唱词,心思却是飞至宋挽身边。 他忽然想起初见宋挽那日,她口中那句“太子乃天子所出,福厚延绵。” 沈千聿勾唇浅笑,眼露温柔。 为质十二载,险死还生。几番恶劣处境让他从不信天地鬼神,可自遇见挽儿后,他方信了天子血脉的确乃有福之躯。 “圣上,礼毕。” 沈千聿点头,扶着宋挽的手从奉天门而下。 进入奉天殿,文武众臣鱼贯而入,因吉荣已被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是以这新皇登基、以及册封皇后的诏书便由他宣读。 三日后,新帝颁诏天下,改年号为泰安,并大赦天下、免赋税三年,便是后宫亦受其恩泽。 年满二十五或入宫十年以上者,若想出宫皆可上书皇后,锦书便是此时被宋挽开恩,放出宫去。 沈千聿登基后,宋挽便迁至长乐宫,东宫其他人亦各自封妃、赐下宫殿。 眼下锦书正跪在宋挽面前,红着眼叩谢皇后隆恩。 “好锦书,何须如此?” 轻声让人将锦书扶起,宋挽道:“我让蘅芷在上京为你准备了宅子,待你出宫后便先住在那处。” 想到先前万宵送她的那一匣子珍珠,宋挽心中微涩。 那一匣子珍珠锦书到底不曾留下,强放在她这处,前些日子她已托人送还给万宵,只不知万宵见到有何感触。 “可定了何时成亲?” 锦书腼腆一笑:“今年夏日吧。” “怎定得这般急?” “奴婢同夫婿二人年岁都大了,他亦不想拖拉,奴婢想着早晚的事,的确不必拖来拖去。” “成婚不是儿戏,你且察验好了,若那人人品心性俱佳,再嫁亦不迟。” “奴婢知晓。” 锦书笑盈盈点头,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许。 将出宫文书递给蘅芷,蘅芷又转交给锦书。 锦书接过,却是突然红了眼。 她在宋挽身边伺候多年,宋挽待她犹如亲姊妹,也从未将她看做下人对待,如今她要离开众人,竟是万分不舍。 “皇后娘娘……” 小姑娘红了眼,豆大的泪珠儿滚落,看得宋挽亦十分不舍。 “好锦书,去吧,若来日生活得不顺意便去宋府,我让嫂嫂接你回宫。” 听闻这话,锦书哇一声哭了出来。 蘅芷蘅芜二人亦红着眼,却是上前温声将她哄了出去。 宋挽接过宫女递来的朱笔,继续批起其他宫女、女官等人出宫请求。 正忙碌间,外头太监来报说是吴妃娘娘求见。 吴喜香走进长乐宫,正要行礼却被宋挽拦下。 “既然皇后免了臣妾的礼,臣妾便厚着面皮受了。” “吴姐姐这般说,可是打趣挽儿?” 宋挽温柔浅笑,吴喜香也跟着莞尔。 许久后,吴喜香道:“其实今日来是有一事想求问皇后娘娘,请娘娘开恩。” “可是吴姐姐亦想出宫?” 吴喜香闻言眼眶微红。 她生来面上便带黑红印记,可父亲却从未将她视作不祥女,也从未以她为耻过。 “臣妾父亲一生清廉,心系家国,他老人家乃庶人出身家中称得上贫寒,即便如此他为官后亦将多数积蓄用于接济贫寒者。” “臣妾母亲过世后,臣妾多次劝父亲再娶一房,可父亲却说此一生有臣妾一女,已足矣。” 吴喜香抬起手摸了摸面上终生不可去除的印记,温柔一笑。 “可惜我一生未能做什么为父亲争光之事。” 父亲虽为御史,但他一生两袖清风,家中甚至可称拮据,她自很小便做些零散活计贴补家中。好在吴家只有她父女二人,加老仆三个,因此倒也可维持官家体面。 但难免她会受到些非议。 “东厂之人去到家中问臣妾愿不愿入东宫之时,臣妾十分欣喜。” “只因终于可扬眉吐气,为父亲面上增光。” 她婚事艰难一直都是父亲一块心病,直到入东宫后父亲才放下心来。 “臣妾入宫是为了父亲,如今他已不在……” “臣妾想出宫去父亲老家瞧瞧。” 吴喜香看着宋挽,眼中热泪滚落。 “臣妾这一辈子最开心的日子便是在东宫与众姐妹欢聚之时,可如今臣妾想替父亲去看看咱们东宁的大好山河。” “不知皇后娘娘,可否成全臣妾?” 第245章 他妻 “我不舍吴姐姐。” 宋挽捏着帕子,一日内再逢分别让她又添感伤。可她知晓即使再不舍,也没有理由强留吴喜香在东宫。 “臣妾亦不舍皇后娘娘。” 二人沉默一瞬,宋挽拿起朱笔亲自批下允吴喜香出宫的懿旨。 “给皇后娘娘添麻烦了。” 此事于理不合,可宋挽却未有一丝半点推脱之意。 接过皇后懿旨,吴喜香紧紧捏住许久未能说出半句话。她在上京已无牵挂,此一去怕是再不会回上京了。 待看过东宁大好河山,她或许会去到父亲祖籍之地,瞧瞧往日父亲口中的那些个美景,又或者她会停留在某个小村落,安然度余生。 再三谢过宋挽,吴喜香这才离开长乐宫。 沈千聿下朝之时,便见宋挽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挽儿可是不舒服?” 宋挽摇头,她本想说无事话到嘴边却突然道:“确实心中不甚舒服。” “为何?” 沈千聿眉头紧蹙,连忙捉了宋挽的手腕小心放了三指在上,宋挽瞧他那模样笑着将手收了回来:“臣妾怎不知圣上还会号脉诊断?” “往日同闫叔学过些皮毛。” 他正要传太医,却被宋挽打断。 “臣妾身子无事,臣妾只是觉得这宫中愈发冷清了。” “姑母同锦书,还有吴姐姐都要出宫,一时有些感伤罢了。” 沈千聿闻言这才微微放下心,轻声哄劝道:“分分合合实乃寻常,且无论是姑母亦或锦书、吴妃皆是奔向更好的出路,挽儿莫要介怀。” “南庆虽远,但千柏为一方之主,姑母会比留在上京更加自在。” “锦书出宫嫁人生子过寻常生活,夫君日后更有无量前途,她亦会比在宫中为婢强得许多。” “吴妃……” 沈千聿无心后宫,无论是先前东宫之人亦或其他女子,他皆无亲近之心,后宫的那些个女子若非为了家族,留在宫中便要空负青春,离去亦不见得不是条好出路。 “所以挽儿应为她们开心才是。” 宋挽点头,浅浅扬起个笑容。 这些道理宋挽怎会不懂?只是离别在前她难免失落罢了。 “圣上开解的是。” 宋挽柔柔一笑,沈千聿却是握住她的手:“挽儿从未唤过我夫君,若无他人之时,挽儿可否唤我夫君?” “夫君。” 沈千聿抿唇一笑,眼中尽是喜色。 挽儿在他面前终于不再将不合规矩等言挂在嘴边,他终于得了挽儿的全副信任。 屏退众人,沈千聿抱起宋挽便要往雕了金凤梧桐的凤榻上去。 “圣上……” 沈千聿将人置于榻上,自己则把头埋在宋挽颈边:“说好了唤我夫君。” 宋挽红着面无奈一笑:“夫君不可。” “为何不可?” 男人轻哼一声,温热气息喷在宋挽耳边,惹得她不住向后躲去。 “挽儿都不想我吗?我十分想念挽儿。” 男人压低了声喃喃自语:“挽儿真的不想为夫?” “天色还亮着……” “放了帷幔便暗了。” 宋挽无奈,语气软了三分且带着几分宠哄之意:“夫君乃一国之君,行坐皆需……” 话还未说完,沈千聿便低头吻在她唇上。 蘅芷蘅芜退出寝宫,又安排了人备下热水。 只可惜那备着的水渐渐变凉,又再次烧热数遍沈千聿才抱着宋挽自寝宫中走出。 帝后皆不喜他人伺候,尤其二人共处之时。待浴房只剩下两人,沈千聿抱着宋挽坐入白玉池中。 宋挽红着面,耳珠嫣红混似要滴出血来。 “挽儿再唤声夫君听听。” “挽儿……” “挽儿……” 沈千聿将人抱在怀中,任凭宋挽如何推他都纹丝不动。他眉眼间尽是餍足喜色,看得宋挽心中莫名生起三分火气。 只是她向来都是个温软性子,奈他不可只能闭上眼任凭男人在她耳边咕咕叨叨些羞人的话。 宋挽越听面颊越热,忍不住伸出手轻拍在他肩上。 “挽儿拍我。” 男人咧着一张嘴,笑得眉飞色舞,宋挽闭上眼不愿见他那憨傻模样。 “挽儿再拍拍我,再拍拍……” 宋挽无奈只得伸出一只手捂住男人的唇,不让他言语。 他二人整日如胶似漆,夫妻情深,沈千聿恨不能昭告天下他之幸福美满。吉荣每日瞧着亦跟着合不拢嘴,可待回到宫中直房见到万宵之时,却又难免心中憋闷。 这日日白日喜,夜中悲的情绪恼得他承受不住,终是忍不住寻了个时机去探万宵口风。 “这离了东宫后,你便搬到这里来坐着,怎得不回你那宫外的督公府邸?” “不耐回。” 万宵仰躺在木椅上,悠闲万分甩着手中酒葫芦,哼哼呀呀不知在唱着什么。 吉荣叹息:“来,咱哥儿俩喝一杯。” 将万宵自从椅上拉起,吉荣寻宫女找来酒盏,又从房中搬出一坛满殿香于月下对饮。 知晓吉荣为他担忧,万宵将炒熟了的花生米丢入口中,笑着道:“你无需担忧我,何曾有什么大事。” “你若不让我担忧,便莫要整日做出这颓然姿态,瞧着让人心里怪不忿的。” “有何不忿?” 万宵淡笑,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我只有快活的份,你又不忿个什么?” 是他一心望着那人好,如今也正见她越来越好,自是只有高兴的份,又如何会不忿?想到锦书日后会过上寻常人那种平淡且富足的生活,他便替那姑娘开心,也替张伯一家开心。 吉荣想问他是否真的甘心就这般眼睁睁看着自己之妻另嫁他人,可话到嘴边吉荣又觉得问不出口。 不甘、不愿又能如何?难不成他们能娶妻? 思及此,吉荣露出个苦笑,举起酒盏二人相碰,仰头而尽。 “若得空,你再去瞧瞧她吧。” 待日后锦书成了婚,便不好再相见了。 吉荣说完望着万宵,许久之后见万宵轻轻点头方叹息一声。 二人饮酒至深夜,万宵却是毫无睡意,待第二日下值,他寻去了锦书在上京的宅子。宋挽给锦书准备的宅子并不算奢豪,但位置同方向极佳,出了门不远处便是正街,有种闹中取静之意。 万宵站在锦书宅子门口,望着大门许久不曾动作。 直至站了快半个时辰他方觉得自己实在唐突,正准备离去之时,锦书却正巧推开了门从中走了出来。 小姑娘方一抬头,便看见了不远处的万宵。 第246章 喜宴 “万督主。” 锦书将手上挂着的竹篮放在门口,上前几步走到万宵面前。 “万督主今儿怎会来我这处?可是寻奴婢有什么事?” 万宵笑道:“你已出宫,为何还自称奴婢?” 锦书憨然一笑,有些莫名羞赧。 她喊惯了,一时片刻总改不过口。 万宵抬头看着她,只见对方身穿一身粗布裙,头上也只简简单单系着块布巾,十足寻常百姓的模样。 唯有手上戴着两个纤细素雅的银圈手镯,偶尔动作间会响起一两声清脆叮当声,显得有几分活泼开朗模样。 他低头看着,又看向方才锦书丢在门口的竹筐,敛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万督主还未说今儿来寻我做何事呢?” 万宵道:“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让我来瞧瞧你过得如何,今日得空我便过来看看,没什么正经事。” 说完,万宵停了片刻又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想去街头买块豆腐,晚间做来吃。” “可有银钱?” 话刚说完,大约是觉得有些不妥,万宵又笑着找补一句:“皇后娘娘怕你初出宫,生活拮据。” “哪里能呢。” 锦书拍了拍腰间鼓鼓的荷包,弯着眉眼回复:“出宫时候娘娘给了我不少银钱,鸾笺姐同蘅芷蘅芜姐也给了我不少银子,生活总是够的。” “且万督主还为我夫婿在京营寻了个营生,他如今大小也做了个把总,每月的俸禄足够我二人生活。” “你夫婿待你如何?” “自是好的。” 锦书说这话的时候,一张小脸满是羞涩,眸中也似闪闪发光一般。万宵瞧着勾唇浅笑,低低念叨了句如此方好。 “你二人可定了婚期?” “定了的。” 莫名有些紧张的在衣背后擦了擦手,锦书语气中满是甜腻之意:“定了七月初十,我二人家中都没了人,婚礼那日应也只有几个街坊同我鸾笺姐会来,若那日万督主无事,可来喝杯喜酒。” 也不知万宵这般高的身份会否来,锦书说完便觉有些后悔。 他只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来瞧她过得好不好,她贸然出口邀请,说不得会惹人厌烦。 她心思浅显,所思所想尽显于面上,万宵看着淡淡一笑,点头应了下来。 二人一时无话,正欲离开时候,他却见一身形高大的男子自街角而来,对方手上提着数段粗大木头,瞧着有些费力的模样。 万宵见状有些意外,未想今日会见到这男子。 “承祖哥。” 一见到那男子,锦书便扬起满面笑容跑了过去。 “我力气大,我来提着。” “不成,这东西上头有土,莫脏了你的衣裙。” 锦书甜甜一笑:“脏了再洗便是。” “这几日井水冷,我提便好。” 那男子语气温和,提着几段木材大步往锦书宅子这处走,在门口见到万宵时他亦是一愣,放下手中扁担愣愣唤了句万督主。 这男子仍旧有些木讷的模样,瞧着并非机灵之人,可也正因如此,他目光澄净毫无算计之心,透着几分老实与坦诚。 “我承皇后娘娘之命来看看锦书,你这是何物?” 那男子道:“前些日子京营伐了些木材做军中所需之物,这些个不符要求的边角便被丢在京营外,我今日休沐便想着为锦书挑些回来,劈了给她冬日做柴火用。” “剩下些好点的,扎几个木凳……” 那男子答话恭敬,所谈间尽是寻常百姓每日所烦心的柴米油盐,人间烟火等言。 万宵听着缓缓点头,露出个笑容来。 这男子并非有大才之人,但过日子倒是一把好手。 看着锦书正弯腰查看那些个木头,又时不时抬头看着他二人傻傻一笑,万宵便知这丫头日后的生活不会错。 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久后,他才喃喃道了句很好。 “今儿还有其他事,我便不扰二位了。” “万督主尽管去忙,不必担心奴婢。” 锦书看着万宵道:“劳烦万督主回禀娘娘,便说奴婢生活得很好,千万莫让娘娘忧心奴婢。” “我知晓了。” 万宵点头,拜别过二人后转身离去。 走出后,他便听身后传来女子细软和男子低沉平稳的交谈声。 “承祖哥,让我来吧。” “我来便成,莫扎了你的手。” “我昨日让孙婆婆给我留了豆腐,早上还在街市上买了些鲜鱼同羊肉,今儿晚间我给你做个鲜鱼豆腐煲和汆羊肉丸子如何?” “成。” “你屋中那衣柜脚有些软烂了,想是前任主家未养护好,我一会儿帮你寻块好木料替换上,莫等来日烂大了歪倒下来。” “多谢承祖哥。” “承祖哥……” 万宵站定身子却未回头,那宅子大门缓缓关上,他仍许久未动弹半分。 直到街头巷尾、酒肆商贩的吆喝声愈发刺耳,他方淡淡一笑大步向宫中走去。 攻下南庆后朝中再无难事,百姓生活也算得上安居乐业。沈千聿知人善任,又是极少见的无猜忌之心的帝王,因此朝廷上下空前齐心,官员皆一心为国为民。哪怕偶有那等有钻营心思的,也多摄于沈千聿那喜怒不定的淫威之下,不敢造次。 朝中无事,万宵便觉时日过得极快,不多久便到了锦书成婚之时。 七月初九晚,他便接了宋挽送与锦书的贺礼出了宫去,第二日一早便到了锦书的宅子。 鸾笺也早早来了锦书家帮忙,这场婚事双方都无长辈参与,是以便未遵循旧例。 鸾笺同万宵都未表明身份,因此前来祝贺的街坊便都以为二人是锦书远方亲眷。 席间大伙儿共同举杯欢庆,俱十分高兴。 那男子身穿一身新郎喜服,将整个人映衬得明朗帅气。万宵看着他面上遮掩不住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位兄弟,你看着有些面熟。” 席间一男子看着万宵,微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万宵见状笑道:“许是不知何处见过,这位兄弟作何营生的?” “我乃承祖同僚,我二人都在京营。” 那男子看着万宵许久,过后又摇了摇头:“不过我原先是在上京做货郎的,许是先前走街串巷的时候同你见过,无妨无妨,兄弟你莫放在心上。” “我夫君原本是个货郎,前些年众臣在宫门……那日,他听闻太子有难便丢了扁担跑涑河去了。” 男子身旁坐着个面容清秀的妇人,她说话时语气温柔,带着几分对自家夫君的爱慕和敬仰。 “谁知他临行前将那扁担丢给了我母亲,母亲不知如何是好,便一直帮他保存着,且时常去他家中看看有无宵小光顾。” “待后期我夫君回来,还曾多次上门谢过我母亲。” 鸾笺闻言看向那女子,称赞其母正直后,又继续称赞她夫君心怀大义,乃真男儿典范。 “男人大丈夫该做的,不值一提。” 说完,那男子小心碰了碰自家媳妇,眼中带着几分不好意思。 众人见状哄笑成一团,锦书穿着喜服从屋中走出,手里还端着两道菜。 “笑什么呢,这般高兴?” “笑你今儿瞧着漂亮。” 说话的是个身形丰腴的婆子,万宵闻见她身上带着浓重豆香味,猜测这人应该就是锦书口中卖豆腐的孙婆婆。 市井人家的婚礼没有高门大户讲究得那般多,尤其二人又无父母高堂,因此先前行礼之时拜得都是两家牌位。 礼后众人都坐在院中吃宴,万宵却是寻了个借口走到这宅子后堂。 走至一处暗屋前,万宵脚步微顿,沉默片刻方抬起手将门推开。 屋中摆放着一个神台,神台之上有十数个先人神主牌位。万宵视线扫过那些牌位,只见满眼尽是先曾祖考张公神主、先考李公府君之神位、张母许氏、李母王氏、家兄李府承稷、家姐李惠神主等字样。 他站在神台之前,怔怔望着那些个他以为早已于脑海中淡忘去,但实则从未褪色半分的名字默然落泪。 神台之上放着未点燃的香、火,万宵走上前抽出三根香一一点燃。 他跪在神台前对两府先人行过叩拜之礼,这方缓缓起身。 手中香火散发淡淡青烟,他走到神台之前,却是未敢将香插入香碗中。 他身有残缺,实愧对祖宗天地,今日可为二府先人点香已算圆他心愿。 小心将手中香火横放在香碗旁,万宵这方转身离去。 他走出屋的时候,正巧见锦书夫妻二人从外院进屋拿那木凳,锦书要自己拿,却是被她夫君阻止。 万宵见到二人微微点头示意,转身回到正院坐回席位上。 “咦,万督主怎会走到这处?” 锦书看着万宵背影,眼露疑惑,那男子看着眼前小屋微微抿唇,随后走了进去。 “承祖哥,你做什么?” 锦书跟上前,走入屋中。 二人只见神台之上横放着三根香,那香还燃烧着,青烟盘旋而起,便是无风也莫名游动。 “这……” “这是万督主做的?他为何……” 那男子走上前,略略沉默片刻,执起还燃着的香抬手插入眼前香碗中。 “走吧,还需招待客人。” “那可是万督主做的?” 李承祖道:“是。” “为什么?” 万宵并非那等行事无状之人,怎么会突然做出这般奇怪的事儿?锦书百思不得其解,不由抬头去问李承祖。 “许是……” 他略略犹豫,片刻后道:“许是想尽一点孝心。” 这话说得奇奇怪怪,锦书一时听不明白当中真意。可李承祖平日话语也不算多,大多时都算得上沉默寡言,但待她是极好的,锦书习惯信他的话,虽其意不明但也莫名觉得有些道理,便不再纠结此事。 二人婚礼过后,万宵等人尽数离开,锦书这才将众人送来的贺礼一一打开。 宋挽赐了她一副金银翡翠的头面,价值贵重是可传世之作。蘅芷蘅芜二人送了她一副百子千孙绣图,极其喜庆。 鸾笺姐送她一支金镯,同样很是贵重。 唯有万宵送来的那个锦盒,她瞧着颇为眼熟。 锦书微微一愣,捧了过来将其打开。 只见里头放着一张小笺上书贺新婚之喜便再无其他。 匣子中,仍是她曾托宋挽返还给万宵的那一匣子珍珠。 “原来万督主的珍珠是贺我新婚之用。” 李承祖道:“应也是护你衣食之用。” “嗯?” 锦书抬起头,眼露不解,李承祖笑着开口:“这东西名贵又好出手,若是你来日无银钱度日,这东西可为你救急。” 看着锦书圆圆的一双眸子,李承祖上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发。 “原来是这样,我未想到万督主瞧着冷漠,却还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他待我当真不错。” 李承祖微微点头,眸中带着几分唯有他自己才懂的动容。 宅子之中灭了烛火,万宵站在翠微楼之上眺望锦书所在方向,笑得释怀。 过了今夜,世上有万宵,有李承祖,锦书也有了夫婿。 过了今夜,他终可放下心中包袱、同对锦书一家的愧疚,俯仰天地间无有愧悔心。 站在高台之上,万宵将手中酒洒向地面,泪流满面。 今夜之后,数年之后,他保定府张李二族还可再延血脉,承二府祖志。 再度执起酒壶,万宵自斟一杯,仰头而尽。 今日之后,他总算…… 总算可对得起锦书,对得起张伯一家,也对得起自家父母。 饮尽壶中酒,万宵笑着将酒壶放在一旁,大步回了宫中。 吉荣已在宫门处等他多时,正准备回自己直房的时候,便见万宵一身轻松自外头走了过来。 “我以为你今日不会回来。” “你以为我不会回来,还在这处守个什么?” “……” 吉荣闻言微微耸肩,也不知自己担心个什么劲儿,如今瞧着他,竟是比自己还快活。 “知晓你担忧我,待日后我寻了好酒送与你。” 二人晃晃悠悠往内宫走去,刚步入乾清门就见太医院几个太医,被沈千聿身边的太监拖着往长乐宫方向跑。 万宵皱眉,吉荣却是抬手抓住一人,忙声问道:“发生何事,怎跑得这样急?” 第247章 喜脉 被拉住的太医道:“禀印公,皇后娘娘不适,圣上召了我们几人去长乐宫。” “我同你们一起。” 吉荣说完也往长乐宫方向去,万宵随后跟上。 一群人很快到了皇后寝宫,宋挽正坐在凤榻上瞧着并未有什么不适。倒是沈千聿面色不太好,眉眼冷凝十分严肃的模样。 “圣上……” 几人正要跪拜,沈千聿大手一挥让人上前为宋挽诊脉。 “无妨,不必忧心。” 宋挽伸出手腕让那太医为她把脉。 片刻后太医道:“恭贺圣上,皇后娘娘脉象回旋有力,圆润如珠,此乃喜脉。” “当……当真?” 沈千聿面色狂喜,他转头看向宋挽却见她眉眼中喜色甚淡,似有惆怅之意。 “挽儿不适?” “只是有些惊讶罢了。” 宋挽抬起头看着沈千聿露出个温柔浅笑。 “圣上同皇后娘娘不必忧心,娘娘身体康健,此胎怀得极稳。” “如此我便放心了。” 宋挽点头,心中这方安稳些。 沈千聿心中欢喜,却又满怀忧虑。 他自幼在南庆宫中长大,见过不少后宫有孕女子,可能平安诞下孩儿之人少之又少,如今宋挽有孕他狂喜过后便只余满心担忧。 将人都屏退下去后,沈千聿半蹲在宋挽面前小心仔细将手探在她腹部之前。 “挽儿,我可能摸摸?” “自然。” 宋挽抬起手摸着沈千聿面颊,随后握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腹部。 “如今小家伙还小,夫君摸不出什么。” “我能。” 宋挽垂眸,只见男人一脸严肃,一双英眉挑得老高,正全神贯注感受着掌心下的触感,宋挽瞧着好笑微微勾唇笑着看他。 “挽儿,你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如今月份还小,同平日并无区别。” “是吗?” 沈千聿皱着眉:“若挽儿有何不适,定要同我说。” “嗯。” 宋挽笑着点头,站起身将沈千聿也拉了起来:“不必担忧,你这模样倒令得我也紧张起来。” “不担忧,怎会担忧?” 沈千聿咧嘴一笑:“太医都说此胎稳妥,那必定是稳妥的。且这小家伙乃天子血脉,福厚延绵,必会健康落地。” “我的孩儿,无需担忧。” 他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的模样,惹得宋挽笑了起来。 “挽儿你且去歇着,我有些事要办。” 小心搀扶着宋挽走到寝宫深处,又半推半哄的将人哄睡,沈千聿这才急急出了长乐宫。 他刚离开,宋挽便笑着坐了起来。 “这青天白日的如何能睡得下?这一阵又有得烦了。” 蘅芜见沈千聿走了出去,笑着上前道:“娘娘虽这般说,可心里不知美成什么样子呢,瞧瞧,瞧瞧娘娘这眉眼都带着笑的模样,可不像是心烦的。” “去,你竟还打趣起娘娘来了。” 将蘅芜推到一旁,蘅芷道:“小姐可曾觉得哪儿不舒服?若是身子有不适的地方,可要同奴婢说。” “无妨无妨。” 宋挽温声笑着:“怎得你们一个二个都学了圣上那模样?” 几人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沈千聿张罗着众人抬了个硕大的罗汉床进到皇后寝宫。 “先放在这处,莫再凑到里面去。” “圣上这是做什么?” 眼看着沈千聿让人将那罗汉床摆在屋中,宋挽无奈询问。 “你有了身孕我二人不能同床,可我去别处看不见你怎会安心?待你腹中孩儿出生之前,我便宿在这里。” “如此于规矩不合,言官会上折子……” “他们整日正事不做,盯着朕房中事时倒是有能耐。” “你二人……” 沈千聿指着身边一个小太监道:“你二人将朕今日之言传出去,便说朕有话,让那些个言官将自己的嘴管好。当年先皇不出兵的时候一个二个嘴闭得死紧,若现在他们将心思都放于朕内宫之事上,朕便追究他们当年装死之责。” 宋挽闻言眉头轻蹙,沈千聿见状忙又道:“只是说说而已,我怎会做这等混账事?” “我如今十分守礼,岂会胡来?” 常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听了,一个两个都在心中暗自嘀咕,他这话实不太可信。 宋挽也知晓沈千聿是个性子执拗的,她不提还好,若是再提,反倒要让他记恨上那些个御史言官了,便浅浅笑笑随他去了。 皇后有孕之事很快被商蓉几人知晓,趁着白日沈千聿上朝,众人便拎着贺礼一一而来。 自文惠帝过世沈千聿登基后,她们几人便彻底放下了心中担忧。 几人都没什么野心,对沈千聿的心思亦摸得十分清晰,都知晓只要自己不生什么不该有之心,便会风光一生,是以众人愈发懒怠悠闲起来。 大约是在后宫没什么忧愁事,商蓉的身子比先前好了大半,如今瞧着面色红润,相较入宫之前看着康健许多。 赵南璋自从吴喜香跟陆幼筠离开后,便搬去齐卿铃的寝宫,二人本就趣味相投性情相近,如今更是如亲姐妹一般同进同出。张宝桢原本性情胆怯,可自陆幼筠过世后她也算看清世事,如今行事大方无畏了许多。 几人听闻宋挽有孕,一个二个再开心不过,尤其商蓉最喜活泼可爱的小孩子,一接到信便携了众人来看宋挽。 几人在长乐宫待了许久,直到沈千聿下朝前一刻才不舍离去。 “她们几人又来烦你了?” “说什么烦,我在宫中正无趣着,若没商贵妃等人相陪,怕是要闷出……” 宋挽话还未说完,沈千聿便慌忙摆手:“挽儿莫说些不吉祥的。” 男人紧紧皱眉,看着她的时候十分警惕,好似若宋挽再开口,他便要上前捂住她的嘴一般。 宋挽被他那紧张模样闹得想笑,却仍乖顺的不再开口。 不知为何,自宋挽知晓有孕后,每日便觉十分疲惫,同沈千聿说了几句话她便不由眼皮发沉。 “挽儿去睡,我在你身旁守着。” “圣上莫要太过劳累,若乏了便回养心殿休息。” “我知晓了,挽儿莫要管我。” 推了宋挽去休息,沈千聿拿了奏折慢慢批了起来。 宋挽有孕后作息颠倒,常常白日入睡夜里清醒,赶着今日睡至三更左右她又醒了过来,抬眼却见寝宫内还点着烛火。 第248章 爱我 沈千聿怕长乐宫里的宫女太监进进出出扰了宋挽休息,所以平日除了蘅芷蘅芜以鸾笺外,其余人都打发得远远的。 若他在的时候,更是将所有人都屏退出去,独留自己陪在宋挽身边。 如今宋挽起身,便见沈千聿一手握着书,一手撑在罗汉床边沿打起瞌睡来。 “圣上?” 她轻轻走上前想要将人唤醒,却是看见了沈千聿身前摆放的那一堆满是批注的书籍。 什么产孕四要、女科附注等竟是被他搜集个遍。 纸上密密麻麻都是摘抄,宋挽探着头向前看去,只略略瞧见几句气调则胎安、忌饱食、避寒暑等言。 瞧见那龙飞凤舞没甚章法的字迹,宋挽只觉潇洒美观至极。 她如此想着,不由觉着有几分好笑,便轻轻笑出声来。 “挽儿你怎得起来了?是口渴,还是腹中饥饿?” 宋挽笑着摇头。 沈千聿起身后,眼中惺忪瞬时不见,刚睁开眼便下榻走到桌前为她斟了碗还温着的清淡热汤。 “乌雌鸡汤,气味清淡又可补气,挽儿过来喝一些。” 沈千聿摸着碗底,见不热不冷温度正好才递到她手上。 “我让人将上头的浮油撇了去,挽儿尝尝可喝得惯?” “喝得惯的。” 宋挽接过碗端到唇边一口口抿着喝了下去。 这汤无油盐,确实清淡甘甜,宋挽喝了后满心柔软看着沈千聿。 她向来不愿将自己内心剖于人前,可今夜许是这碗热汤,又许是沈千聿那凌乱却让她爱之不及的摘抄字迹,酥软了她一颗心,宋挽将手中汤碗放下后,凑进了沈千聿怀中。 “挽儿可是冷?” 将人打横着抱了起来,沈千聿扯过罗汉床上的薄毯裹在她身前。 将头埋在他怀中,宋挽笑着道:“不冷,只是心慕夫君,想同夫君亲近亲近。” 她说完便仰头看着他,只见沈千聿听了这话一双眼逐渐瞪圆,满脸不可置信。 “怎得,夫君不想同挽儿亲近?” 宋挽作势要起身,沈千聿连忙将人困在怀中,可他不敢太过用力,只能虚环着手臂将人轻轻护在身前。 于他心中,宋挽本就娇弱,如今再怀了孩儿更是如琉璃一般轻易触碰不得。 宋挽就见他以一个极其费力的姿势环着自己,忽然想起了当年她被宋夫人送回城阳侯府,他以吉荣身份前去解救之事。 “夫君。” “如何?” 她抬起手将沈千聿双臂拉下,自己则紧紧搂住他的颈子,沈千聿见状连忙将人揽在怀中。 “那日你在京郊荒山处抱着我跑了许久,可曾觉着疲累?” “当然不曾。” 沈千聿道:“挽儿轻若鸿毛,且我臂力极佳,怎会只因抱着挽儿走几步山路,便觉疲累?” “挽儿实是小看为夫。” 男人边说边微微提高了声音,宋挽面色有些微红,低声喃喃道:“我从未想过有今日。” 自嫁入城阳侯府后,她便一心抄经念佛为江行简积攒功德,后江行简回府,她也只念着过寻常生活。 却哪想世事无常,她同沈千聿有了今日。 “夫君不知,其实荒山那日后,我便……” “什么,挽儿便什么?” 沈千聿心急追问,宋挽却是笑而不答。 “挽儿可是那时便中意我了?我便知晓。” 沈千聿轻哼一声:“虽那时我借了吉荣身份,但我几次三番都瞧出挽儿对我有了情意,如今想来的确未曾看错。” 他半仰着头好似一副得意之态,可眸中狂喜同无法控制的颤栗,令宋挽知晓他是多么开心。 宋挽捧着沈千聿的脖颈,轻轻吻在他喉间。 男人没了言语,抱着怀中人的手却是越来越紧。 宋挽轻轻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颈子,便听男人带着略微哽咽的声音道:“挽儿……” 沈千聿低声喃喃:“我之一生,从未想过会有人爱慕于我,钟情于我。” “怎么会,挽儿爱慕夫君,亦钟情夫君。” 宋挽眼中露出三分心疼之色,却是不愿让他瞧见。 他贵为一国之主却护她护得小心翼翼,爱得如履薄冰,宋挽不忍见他如此,亦不愿他妄自菲薄。 她知晓有些事,有些话该如何说可解他心结,所以宋挽愿小心宠着他,爱着他。 “未见殿下之前,挽儿便觉太子令人敬崇,见过‘吉荣’后,挽儿又觉太子身边的人如此恣意潇洒,太子定然也是个旷达磊落之人。” “可我同夫君所扮的吉荣相处久了,又觉这世上再无比吉荣更好的人了。” “那日夫君将我自城阳侯府的马车救下,挽儿便觉夫君是这世上最英伟的男子,无人可及。” “我想,大概那一日夫君便在挽儿心上落了痕迹。” 沈千聿红着眼,强忍哽咽:“原来挽儿那般早便看出我的好……” “嗯,挽儿很早便看见了夫君的好,在挽儿心中,夫君就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日后也会是这世上最好的夫婿,更会是这世上最好的父亲。” 沈千聿仰起头,许久不曾言语。 无人知晓曾几何时,他也曾困于心魔多年。 在南庆的无数个日夜,他曾不停问询是否因他不够机灵,不够惹人喜爱才会被父皇送去别国为质。 在被秦娆折磨、被秦湛羞辱之时,沈千聿也曾无数次想过是否因他无奇才异能、亦或无伐谋善断之智,才会沦落至如斯境地。 回到东宁他不得不忍辱偷生,跪拜段宜亭唤一阉人为父时,他曾想过,或许他之一生便要如此奴颜媚骨,永远在阴沟中苟活求片刻喘息。 他从未想过今生会有人爱他、敬他,也未想过会有人如挽儿这般为他生儿育女,与他执手偕老。 所以他在发觉自己对宋挽有情后,便一直小心求她疼爱自己。 大概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每一次她主动走近他身边,她的每一次主动拥抱、抚触、亲吻,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挽儿……” “我在。” 沈千聿低下头,男儿热泪顺着面颊而落。 他说挽儿,你要好好爱我,好好爱我。 第249章 夫妻 宋挽抬起头,抱着沈千聿细声安抚。 在心爱之人的温声软语中,沈千聿终能释怀往昔种种,不再患得患失时时怕宋挽眼中无他。 二人于烛火下低喃,互诉了一夜情话,虽未曾缠绵床第,却更觉亲密无间。 夜幕泛白时,沈千聿方将宋挽于自己怀中哄睡。把人小心放下后,他轻手轻脚走出长乐宫上朝。 宋挽起身已过辰时,蘅芷上前帮她更衣净面。 “我竟睡到这般晚,怎不唤我?” 蘅芷道:“圣上上朝前吩咐奴婢,让奴婢莫扰了娘娘休息。” 将手中浸了温水的帕子递给宋挽,蘅芷又让鸾笺端来餐食。 “炖了一晚上的药膳粥,娘娘用些。” 宋挽点头,拿了羹匙用过三两口。 “我有孕的消息可告诉府里了?” 见蘅芷摇头,宋挽让人给明湘去信,将自己有孕一事告知。 收到消息后,明湘喜得拉着宋嬷嬷的手笑了许久。 “嬷嬷竟喜得眼眶都红了。” “若是……小姐在便好了。” 往日宋嬷嬷面容严肃,甚少有什么外露的情绪,明湘也没想到她听闻宋挽有孕的反应会如此大。 宋嬷嬷按着眼角,似乎想起了什么,片刻后淡笑道:“小姐千算万算,也不曾算到小小姐会嫁入宫中去。” 谁又能想到呢?谁能想到小姐当年费尽千辛万苦为小小姐定下的婚事,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若是小姐知晓城阳侯府未曾好生珍视她拼了命才诞下的女儿,怕是不会放过江行简,也不会放过侯府一众。可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不值得再提。 想到苏宜和宋蓝安,宋嬷嬷忍不住落泪。 “挽儿有孕,我做人嫂嫂的亦十分高兴,可府中还在孝期这酒肉便免了,今月一人多发五成例银好了。” 明湘道:“倒也不必说为了什么,就说嬷嬷见大伙儿辛苦,犒劳犒劳府里众人。” “哎,老奴知晓了。” 宋嬷嬷转身去办,不过片刻便处理妥当。 府中人皆涨了月例,宋摇身边的秋水,宋拈身边的银粟,甚至是后调去服侍宋夫人的檀竹都不例外。虽府上未说这喜从何来,但宋拈听闻银粟说先前宫中来了人,便猜到同宋挽有关。 她浅笑着:“大姐姐有孕,不知怀得是皇子还是公主。” 银粟道:“小姐好聪慧,竟一下便知。” “圣上看重大姐姐,后宫无人敢与大姐姐争锋,有孕也无须藏着掖着怕人动什么手脚。嫂嫂高兴才会给大伙儿涨银子,可到底月份还小不好大声嚷嚷了去。” 也正是如此,她方猜到是宋挽有了身孕。 大姐姐怀孕,若此胎是皇子那宋府地位便算稳妥,宋拈微微勾唇,心中替父亲畅快。 “若是父亲知晓,必会开心。” 银粟点头,很是赞同她家小姐的话。 “小姐,夫人唤您过去。” 朱叶自外头走进,将宋夫人要寻宋拈一事告知,宋拈闻言垂着眸,半晌后才道:“我知晓了,这便去。” 她母亲自父亲过世便很是消沉了一阵子。 不仅将自己关在房中几十日不说,还哭伤了眼睛。原本宋摇经过她上次点拨,已有几分认命之感,但偏巧这时候母亲又说自己无事,从屋中走了出来。 如今宋摇见母亲身子渐好,竟又生起要退婚的念头。 看着双颊凹陷、神情呆滞却还在不停劝慰宋摇的宋夫人,宋拈长叹一声,站在门边未曾向前。 “拈儿,你站在那处做什么?快进来让母亲瞧瞧。” “拈儿很好,母亲不必担忧。” 宋摇闻言将头扭至一旁,不看宋拈一眼。 “听摇儿说你同明家十七子相处不错,他待你如何?” “说不上相处,不过是定了亲后年节有些往来,除此再无其他。” 宋夫人闻言淡淡一笑:“如此便好。” “母亲既然振作起来,为何还不快些将府里中馈接管过来?如今父亲过世,母亲便是府中老太君,您还在呢,哪儿有让媳妇掌家的道理?” “往日父亲有命,如今父亲都不在了,母亲总不能仍任由咱们被人压着一头。” 宋摇有些焦急:“大姐姐贵为皇后,她出身有瑕定不会纵着兄长欺压母亲一头,这孝顺的名声她跟兄长总还是要的。” “兄长日后会登高位,万万不敢背上不孝之名的,母亲……” “便是为了我同揽儿,你也该振作起来。” 若母亲不是府中主母,如何与其他主母相交周旋?如今嫂嫂掌家,又怎么会真心替她们着想? 更为重要的是,母亲不做主母,谁人为她退齐家的婚事?再寻高门? 宋摇急得病了几日,如今还可用父亲丧期推脱,可若是父亲丧期过,她便要嫁入那等落魄人家了。 皇上登基后开始重用英国公明华新,明家门第愈发金贵,便是身为旁支的明十七如今也跟着水涨船高。 可唯有齐家被衬得愈发不堪。 她本是母亲娇生惯养宠溺了一辈子的,如今本该守寡的宋挽摇身一变成了身份尊贵的皇后,宋拈也嫁入高门,唯独她,唯独她要嫁给一个空有爵位,要银钱没银钱,要前途没前途的人家。 这让她如何甘心? 宋摇瞪着一双泪眼,看向宋夫人:“母亲,你快些振作起来将中馈捏在手中,为我们姐弟三人多打算打算。这般日日龟缩在房中,又算个什么呢?” 宋拈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只低头静静听着,混似一切都同她不相干的模样。 “摇儿,这掌家之权母亲接不下。” 宋夫人望着帷幔顶子,语气深幽:“你父亲他从我嫁入宋府,便从未有过将中馈交于我手的心思,从我嫁入宋府第一日,他便在防着我。” “他怕我苛待宋扶和宋挽,所以虽将府中对牌同库房钥匙给了我,可府中做主的,从来都是宋嬷嬷。” 嫁入宋府这么多年都未能培养出自己的心腹,往日她只当做是苏宜手段了得,死了十年还能让府中下人俯首称臣,只认她一人为主。 可这段时日她终不得不承认,根本就是宋蓝安一直默认了宋嬷嬷掌家之事。 他从未信过她,甚至这十几年来一直在防着她。 第250章 赐婚 “我身为宋府主母之时都未能将中馈掌握在手,如今宋扶做了家主,我又能如何?” 宋夫人无奈看着宋摇,轻声哄道:“摇儿,你便认了命吧,好生同齐肃伦过日子,总会将日子过好的。” “我不认命,我凭什么要认命?” 宋摇哭着道:“宋挽一个寡妇都可做一国之母,我又凭什么要认命?且齐家婚事是母亲为孩儿选定,难道母亲便无愧疚、不甘之心吗?” “明明父亲都说了待他自涑河回来再议婚事,为何母亲如此愚钝,听不懂父亲的弦外之音?” “二姐姐。” 宋拈开口,拧着眉看着宋摇。 “如何?你又要如何?还要教训我是吗?你又凭什么?” 宋摇哭得一张小脸被泪水染湿,声嘶力竭道:“我不想认命,不想嫁入齐府有错吗?为何母亲的错要让我来承担?” “母亲有何错处?当日父亲问你可要答应婚事,不是你自己说全凭母亲做主吗?” “好了拈儿,是为娘的错,是为娘未曾听懂你父亲之言,摇儿说得没错。” 宋夫人哭着起身,她拉着宋拈低声哀求:“拈儿你生性肖父,又向来聪敏,你帮摇儿想个法子让她可退了同齐家的婚事。” 宋摇说得没错,她也是后悔的。 若早知宋蓝安去涑河并非向南庆投诚,她怎么会为宋摇说到齐家去呢? 那齐肃伦着实不是良人啊! “拈儿,帮你二姐姐想想办法。” 宋拈抿着唇,许久未曾答话。 “她如今满心都是如何搭上身为皇后的大姐姐,哪里有心思管我的事情?” “拈儿,就当母亲求求你。” 事到如今,她也看出宋拈往日所说尽是真言,若早听从宋拈的话,或许摇儿就不会沦落到眼下这地步。 宋夫人抹了抹眼泪:“拈儿,母亲求你了,你为摇儿想想办法。” 宋拈叹息:“母亲觉得孩儿能有什么办法?孩儿只是个未出阁的闺阁女子,上不可插手掌家之事,下出不去宋府这座宅子,母亲觉得孩儿能有什么办法?” “这……” 宋拈看着双颊凹陷,眼神迷蒙双唇还泛着灰白的宋夫人,生平第一次生出七八分委屈。 她红着眼道:“母亲从未考虑过孩儿,孩儿嫁去英国公府,母亲却处处让孩儿同嫂嫂作对,母亲一心为了二姐姐,难道就没想过若我一个未出阁女子,在府中上蹿下跳搅和自家嫡姐婚事的名声传出去,孩儿会如何?” “往日您偏爱二姐姐同揽儿,孩儿从未生过怨怼之心,可如今瞧着母亲似乎完全不顾孩儿死活,只一心惦念二姐姐日后过得如何。” “母亲这心偏得实在左了,方将二姐姐生养成这好高骛远,眼高手低的性子。” “母亲还是多多休养身体,若无事孩儿便不打扰了。” 宋拈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拈儿……” 宋夫人慌忙起身,突然有种自己会失去宋拈的不安,她想要下地去追,却是被宋摇拦住。 “女儿说了她如今一心只想攀附皇后,可她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嘴脸,大姐姐又如何会管她的死活?” “母亲,您快振作些,齐府那老妇人日日在外念叨她儿媳出身宋家,女儿实不想同齐府扯上关系。” “若是不成,母亲入宫求求大姐姐吧,孩儿只能指望您了。” 宋摇哭着跪在宋夫人面前,一直催促她入宫见宋挽。 宋夫人无奈,只好答应让人给宋挽送张帖子,若宋挽见她,她便开口问问。 “孩儿去给母亲拿笔墨。” 哭着将笔墨拿了过来,宋夫人提笔写下几字让宋摇送去门房。 宋摇拉着秋水急急去寻府中婆子,想将宋夫人的帖子送出去,正走到垂花门的时候,恰巧见宋嬷嬷拿着明湘给宋挽的回信,以及府中要送入宫的东西往外走。 “宋嬷嬷。” “二小姐寻老奴有事?” “瞧嬷嬷手上东西的规制,是要送入宫中的?正巧母亲这儿有一封信,劳烦嬷嬷替母亲一齐送入宫去。” “可。” 宋嬷嬷接过,当着宋摇的面便拆了开,宋摇见状捏紧了拳,气恨得死死抿着唇。 她母亲本应是府中主母,可如今却处处受一个老奴掣肘,让人如何能甘心? “二小姐回吧,老奴会将帖子送入宫中的。” 上头只写着宋夫人要入宫见宋挽,宋嬷嬷知晓此时此刻宋挽不会见她,便顺个人情将帖子同明湘的回信放在一处走了出去。 宋摇看着她的背影,满心又气又急。 信笺和府中送入宫的东西未曾到宋挽手中,而是先送到了沈千聿面前。 自宋挽有孕后,沈千聿看似松散,实则对后宫严加看管,如今这东西甫一入宫便被他一件件拆开来看仔细查看,瞧着无甚危险才拎回长乐宫。 “宋府送来的东西,我正在外碰见太监往这儿送,便帮你拿了过来。” 宋挽道:“应是嫂嫂送来的。” 东西都是些带有吉祥寓意的物件,并无吃食或贴身用物,宋挽把玩一阵便放到一旁,拆开两份信笺。 明湘说了些恭贺话语,宋挽看过后笑着打开另外一封。 沈千聿道:“我放才看过了,宋夫人要入宫求见,挽儿可要见?” 他虽是询问宋挽的意思,可提及宋夫人时那满脸嫌弃的模样却遮都遮不住。 宋挽瞧着浅浅一笑:“不见。” “我知晓她为何要见我,不过是为了宋摇和齐家的婚事罢了。” 她怎会用父亲以性命换来的宋府清誉,去满足宋摇的私欲? “回了吧,便说我现下无暇顾及她。” 蘅芷闻言点头,正要离去的时候沈千聿却突然道:“她这般跳脚实惹你心烦,待我下道赐婚圣旨与她,将这婚事彻底坐实,她也好早日死了这心。” 沈千聿召来吉荣,让他代为拟定赐婚圣旨送去宋府,做完此事便拥着宋挽陪她用膳去了。 自宋嬷嬷离去,宋摇便一直痴痴等在垂花门下,却不曾想未等到宋挽召母亲入宫的懿旨,遂她心意脱离那桩不尽人意的婚事,反等到了赐婚的圣旨。 待圣旨宣读完,她仍跪在地上许久未曾寻回神智。 宋扶见状再三谢圣上隆恩后,方将圣旨收起。 明湘看着满脸绝望,站在原处摇摇欲坠的宋摇,淡声道:“恭喜二妹妹,待过了丧期,嫂嫂一定让你风光大嫁。” 第251章 绞发 “你……” 宋摇仰起头正想说话,却是被宋扶一个眼神制止。 她身后的丫鬟秋水慌忙拉住自家小姐,低声同明湘告饶。 “送二小姐回房。” 明湘开口,随后让宋嬷嬷带宋摇离开。 看着几人背影,明湘道:“今日夫人往宫中递了帖子,想是圣上厌烦了方赐下圣旨。” 她没想到都这般久了,齐宋两府庚帖已换,只待丧期过便要过门的人竟还未死心。 也不知宋夫人是如何想的,宋摇的婚事她该管的时候不管,不该管的时候却铆足了劲儿在后推波助澜。 明湘眉宇间带着淡淡厌烦,宋扶也眉头紧蹙,很是不耐。 父亲丧期未过,宋摇却是一刻不闲的折腾,好在她一直都只在家中后院闹,若是闹出了府丢了宋氏一族的名声,他都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在天之灵。 “你也累了,去屋中歇着吧。” 夫妻二人回了宋府主院,不再理会宋摇。 可宋摇却仿佛被今日的圣旨刺激了一般,方一回到自己的闺房便大声哭了起来。她知晓圣旨已下再无反悔可能,可她就是不愿、不甘。 宋府正如日中天,哪怕兄长在家丁忧亦常有人上门拜访,众人皆知宋扶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就连二房三房的宋拟、宋招,也有不少往日她都不敢肖想的好人家前来说亲。 而向来不得母亲疼宠的妹妹也可嫁入英国公府,凭什么她一个宋府嫡女,却反要嫁去破落人家? 宋摇趴在桌上嚎啕大哭,秋水急得上前安慰却是毫无成效。 迫不得已,秋水只能将屋中门窗关得紧紧,又拉着宋摇回了拔步床中让她在此处哭。 “小姐莫怪奴婢逾矩,可圣旨已下若是让他人知晓小姐如此作态,定会被人当做不敬圣上,不满圣上赐婚的。” “我便是不满这赐婚……” 宋摇刚张嘴,便被秋水小心捂上:“小姐莫出此言,您不想要脑袋了吗?” 秋水眼眶泛红,心中怕得不行。 “让我嫁入齐府,我倒宁愿不要这脑袋了。” 猛地掀翻秋水,宋摇三两步跑去宋夫人的院子。 “母亲您救救孩儿,孩儿不想嫁给齐肃伦。” 宋夫人见她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头疼得厉害。 她忙下了地将人抱在怀中,细声安慰:“齐家虽落魄,可到底有爵位在身,且齐肃伦乃正经嫡出,齐家不会亏待你的。” “娘亲到如今还想用这等空话来哄骗孩儿吗?难不成您自己不知这齐府,是个什么样的人家?” 宋夫人心中泛苦:“可如今圣旨已下,再无转圜可能,摇儿你便认了命吧。” “我不认。” 宋摇哭喊着站起身,一字一句控诉宋夫人当初不听宋蓝安的话,强行让她嫁入齐府之事。 “圣上待大姐姐如珠如宝,说不得会看在大姐姐的份上收回旨意,母亲,您再帮帮孩儿。” “这几日宋拟宋招都有人来上门提亲,夫家门第不知比齐府好了多少,我怎么能比她二人嫁得还低呢?那齐府实在是没有半点可拿出说的地方啊。” “圣上怎么会收回圣旨?摇儿你莫要闹了。” 宋摇的指责就好似尖锥,不停刺入宋夫心尖最疼的位置。 她在宋府委曲求全了一辈子,为的也只是几个孩儿,可为何到头来她只换得枕边人防了她一辈子,最为疼爱的大女儿不解她之苦心,小女儿如今如何都不愿再见她一面? 宋夫人越想心中越是疼痛,她瘫坐在地上不停抹着眼泪,任由宋摇哭闹。 拈儿说得没错,是她放纵摇儿,方将她养成了这般不知轻重的性子。 见自己无论如何哀求,宋夫人都无动于衷,宋摇知晓她不会再帮自己。 万念俱灰之下,宋摇冲到桌上摆着的绣线笸箩前,抄起里头的银剪指向自己脖颈。 “女儿真不想嫁去齐府,若无其他出路,女儿宁愿一死。” 她向来高傲,从未将府中其他几个姐妹放在眼中。 便是宋挽,她也只同情她自幼做了寡妇,心中却是从未瞧得起自己这个阿姐。 可如今,往日寡妇都能做了皇后,她却只能嫁去一个空有门面的人家,她如何能甘心? 更让她难受的是,三房出身的宋招都有三四家前来说亲,其中还有最初未瞧得上她的崔家。 宋摇咬着牙,按着银剪的手却异常的稳。 宋招是什么?她父亲乃宋府庶出,是上京出了名整日只会流连花街柳巷的废物纨绔,她外祖一家甚至都非官身,只勉强可称一句出身望族。 她呢? 她爹爹是平章政事,母亲出身清贵苏家,长姐为皇后,兄长乃宋氏一族族长,她这样的出身怎么可以嫁得比宋招还低? 崔家舍弃她选了宋招,她怎么能选比崔家低了的门第? 她是宋氏女,亦有自己的骄傲,她绝对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宋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抬起手便要往自己颈上刺。 “摇儿。” 宋夫人一惊,扑上前争夺宋摇手中的银剪。 “你这是做什么?圣上前脚赐下圣旨,你随后便要自戕,你是想抗旨,想让圣上降罪于宋府吗?” “你是想让圣上厌弃宋府,让你父亲一生努力全化为灰烬吗?” 宋摇还死死抓着那银剪,宋夫人却是气得狠了,一口咬在她手上。 当啷一声,那银剪落地,宋夫人哭着将它执起,愤恨抓过自己的头发一把把绞了下去。 “你恨我,你便恨,我亦恨我自己。” 大片青丝被剪断,宋夫人如疯癫一般扯着自己的头发。 她这一生也不知都做了什么,自己的夫君对她无情,两个亲手带大的女儿亦与她离了心。更让她寒心的是,宋摇一直在责怪她,却从未想过她心中痛苦之处。 “你既恨我,我再不出现在你面前,我去宋府家庙与青灯为伴,可你无论如何都要嫁去齐府。” 她还有揽儿,怎能让宋摇将宋蓝安以性命换回的宋氏前途毁于一旦? “待这家中再无你可仰仗之人,我倒要瞧瞧你还如何闹下去。” 她亲手带大的女儿为了自己让她抗旨,这分明是想逼死她,这让她如何甘心! 第252章 家庙 母女二人在房中撕扯成一团,宋夫人一头青丝绞得豁牙露齿,凌乱不堪。 秋水上前拉扯许久都未能将二人扯开,且还在挣扎中弄伤了自己。 檀竹却是没有参与,她早已跑去外院寻宋扶前来。 “够了,住手。” 宋扶与明湘进屋的时候,就见满屋子断发混着血迹散得到处都是,他伸手将明湘掩在身后,自己则指着身后婆子让人将她们分开。 “在闹什么?想抗旨?” 宋扶面色阴沉看着宋摇,见她哭哭啼啼的模样冷声道:“你何时学了这寻死觅活的把戏?身为宋家女你的气节何处去了?” “气节?” “宋家女有何气节?” 宋摇看着满地狼藉,不仅未曾收敛,还愈发癫狂起来:“宋家嫡长女为求功名富贵,不惜以城阳侯府宗妇之名与太子苟且,如今她攀上高枝儿便作践府中姐妹,这是宋家女的气节?” 她不过是想要母亲入宫求宋挽帮她推了齐家的婚事,她却转头让圣上下了赐婚圣旨,做下如此恶毒之事的宋家女,还有什么气节可言? “寡妇再嫁还能成为一国之后,可笑,可笑。” “你胡说什么?” 明湘厉声呵斥,气得面颊滚烫。 宋摇今日所言,足够让宋挽同宋府声名扫地。 她出身宋府,此话一出无论真假都会被人相信,更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宋挽为后本就备受非议,若不是圣上强行压制朝中反对之声,同父亲舍命相托,挽儿哪里能有今日?且挽儿正在孕中,若宋摇闹出什么徒惹她心烦,万一…… 明湘气恼,正欲开口说什么时,却被宋扶拦住。 宋扶走进屋中,居高临下看着宋摇:“你想如何?” 宋摇道:“我要同齐家退婚。” 见宋扶开口,她心中略略放松。 宋扶最看重宋挽,绝不会让人说她半分不是。宋摇自然也不会蠢到抹黑宋挽的名声,她知晓无论宋府还是自己,都需借宋挽之势再登青云。 可她如今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便只能以此威慑宋扶。 宋摇哭着道:“阿兄,摇儿真的不想嫁入齐家,若是阿兄非要强迫摇儿嫁入齐家,摇儿宁愿一死。” 宋扶闻言皱眉:“你的意思是要抗旨?” “圣上钟爱大姐姐,只要大姐姐为摇儿说几句软话,圣上会同意收回成命的。” 当年宋挽回府,太子前来府中给宋挽赐下许多东西,还借此讽她跟拈儿不自量力,可见那时太子便对宋挽情根深种。 只是如此一点小事,宋挽开口圣上定会同意。 宋摇扬起头,再三哀求宋扶。 “兄长,你便成全摇儿吧。” 宋扶站在原地未曾开口,片刻后他转头看向宋夫人:“母亲是何意思?” “我……” 宋夫人狼狈瘫软在地,她盯着宋摇许久才喃喃道:“你同挽儿是做人兄姐的,便成全摇儿这一次可好?婚姻大事,事关女儿家后半生性命,算我求求你,扶儿,你成全摇儿罢。” 宋扶微微垂眸,片刻后他对着身后的宋嬷嬷道:“母亲因父亲忧思过度,自断其发欲出家修行,族中允了。” “老奴知晓。” 宋夫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宋嬷嬷与其他几个婆子拉了出去。 “你确要同齐家退婚?” 眼见母亲被拖了出去,宋摇此时有些不知所措,她怔怔看着宋扶,心头满是惧意。 不知为何,这一刻宋摇好似看见了父亲,惧得她喉间发紧,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晓了。” 宋扶说完便转身而去,明湘见状紧紧跟在他身后。 “老爷还在书房?” “嗯。” 明湘身边的小丫头轻轻点头。 从宋夫人房中离开后,宋扶便一直在宋蓝安书房中许久未出,明湘心下担忧屏退了身边人自己去了书房外。 房中,宋扶正握着本书出神。 他神色肃穆不知在想些什么,明湘便呆呆站在一窗之外,静静看着他。 天色由亮至暗,明湘在窗外檐廊处站了多久,宋扶便在房中出神了多久。 直到三更梆子声响起,宋嬷嬷才前来复命。 “夫人。” 明湘哑着声:“都处理好了?” “嗯。” 她淡淡点头:“你去吧。” 宋嬷嬷向前走了几步,要入书房的时候她忽然又转过头来走到明湘身边。 “老爷当年刚接手族中的时候,也曾有过今日这番场景。” “那时小少爷已出生,小姐也是这般坐在书房中,一言不发陪着老爷。” “小姐说此乃必经之事,早早晚晚。” 明湘抬头:“是谁?” 宋嬷嬷道:“旁支的兄弟,三人。” “为何?” “那时老爷刚入中书省,风头正盛,那兄弟三人嗜赌成性,输光了祖业便打起了老爷的主意,去寻了当时同老爷斗得最厉害的许世诚。” “他们编撰了些要命的东西,于族中损害不小。” 明湘闻言浅浅勾唇。 明家子嗣众多,嫡庶两支何止千百人,当中何样心性的子弟没有? 这等事如她同宋扶这样世家出身的,虽不敢说常见但也常有耳闻。 可当这事落于宋扶身上时,她才觉格外心疼。 明湘看着宋嬷嬷,温柔一笑:“嬷嬷不必担心我,亦不必忧心夫君,他只是走父亲走过的路罢了。” “父亲在意的、想要保护的,这份责任日后会由夫君来承担,无论是宋府的清名亦或宋氏一族的安危,夫君都会如父亲一般以命相护。” 宋嬷嬷眼眶一红:“老奴替小姐开心,若小姐还在,见到小少爷同小小姐如此,定会万分欣慰。” 明湘点点头,抓着帕子的手更为用力。 她的夫君已是一府之主,一族之长,她日后也要更为坚韧才是。 明湘站在窗外,看着宋嬷嬷同宋扶说了几句话,宋扶惊讶抬头看向她,她浅浅一笑,抬起手轻轻朝他招了招。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温柔勾唇。 宋嬷嬷禀告过后,宋扶从房中出来,将身上外袍脱下披在明湘身上:“辛苦你了,让你担忧。” “湘儿不辛苦,湘儿要一直陪着夫君。” 宋扶点头浅笑,夫妻二人一起回了房。 第二日一早,宋拈在房中还未起,便被匆匆跑来的银粟推搡起来。 “可是宋摇又闹了什么?” 她虽知晓昨日宋摇又闹了开,可她实在懒怠管,便一直未曾让银粟打听昨日事,今儿见银粟的模样,她便猜宋摇不知又闯了什么祸事。 “二小姐……” “夫人……” 银粟咽了咽唾沫,平缓下来道:“二小姐昨日护送夫人去家庙时,跌入山下人……人……当场……没了。” 第253章 结果 宋拈闻言倏地起身:“你说什么?” “怎么回事?” 她盯着银粟,满眼惊诧:“好好的母亲怎么会去家庙?且就算是去家庙,又为何会由二姐姐护送?且为何在夜中行事,谁人都不曾说?” “二姐姐又怎会突然摔下山去?” 银粟摇头:“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听外院婆子说的。” “今儿一早奴婢早起去厨房寻张婆子,过去的时候,正见她同其他人叽叽咕咕,奴婢凑近听了一耳朵,便听她说夫人昨个儿自己绞了头发,说要去家庙与青灯为伴。” “奴婢打听过,当时夫人院中许多人都听见了这番话,秋水更是为此事伤了手臂,流了满院子的血。” “好好的,母亲怎会要去家庙?” 银粟低声道:“下人们都说是二小姐逼迫的。” “夫人同二小姐吵起来后,檀竹便去寻了家主,家主来的时候将人都遣了去,后头发生什么便无人知晓了。” “昨儿夫人同二小姐院子都静悄悄的,奴婢去看过了,果真都被封了起来。” 银粟红着眼:“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宋拈抓着裙摆,也是慌了神。 想了好一会儿她才道:“揽儿呢?” “现由宋嬷嬷照看着,小少爷那头倒是无碍。” “容我想想。” 宋拈垂眸片刻,烦躁地擦了擦掌心汗意。 “阿兄和嫂嫂昨日在何处?” “一直在老爷书房不曾出来。” “宋嬷嬷呢?” “奴婢不知。” “昨日可有人来接母亲同阿姐?” “没有听说昨儿府上来人。” 宋拈颓然坐在绣墩上,眼眶微红道:“便是母亲想不开要常伴青灯,也不应连夜将她送走。兄长这般做定是母亲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惹得兄长不快。” “二姐姐她……” 怕是不知吵嚷了什么要命的东西。 兄长虽同她们算不得亲近,可也不是鼠肚鸡肠会秋后报私仇之人,会如此做,多半是二姐姐做了什么危及宋氏一族的蠢事。 只片刻,宋拈便将宋摇所说的东西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抿着唇,眼泪顺着面颊滑落至领口。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二姐姐面前说那些个话,既知晓她心性,我又为何将那些要命的猜测说与她听?” 那些个话被兄长听见未必会如何,可被宋氏一族的族长听见,二姐姐她岂有活路? 宋拈捂着面,落泪不止。 “小姐,奴婢不懂。” 银粟压低声音道:“小姐的意思是,二小姐的死乃府里……为何?” “她要么胡言乱语抹黑皇后贞洁,要么是想让宋府挟圣上对长姐的深情,为己谋私。” 想到昨日的赐婚圣旨,宋拈紧紧捏住帕子。 银粟睁大了眼:“小姐的意思是二小姐想让宋府仗皇后的势,推翻赐婚圣旨?” “这……这……” 听闻这话,宋拈再忍不住捂着面小声哭了起来。 银粟都瞧得明白的事,为何二姐姐就是不懂呢? 长姐贵为皇后宋府看似锦上添花,可如何又不是烈火烹油之势?芸妃同三皇子在南庆,看似圣上对宋府推心置腹,可宫中的大姐姐又如何不是牵制芸妃娘娘的存在? 这段时日,便是向来不着四六的三叔都夹起了尾巴做人,她的二姐姐却一而再、再而三的闹腾个不休…… 前段时日,她分明沉寂下来,却是又因她的一番傻话陷入魔怔。 宋拈哭得伤心,万分痛恨自己那日收敛不住脾气,非要同宋摇争那些个无用的意气。 “小姐你莫哭了,府中还未……还未报二小姐的丧,说不得是下人胡说的。” “不会报丧,起码此时不会。” 宋拈哭着道:“昨日圣旨刚下,二姐姐便出事太过蹊跷,此事兄长会禀明圣上,明面却不会有任何言语。” “为何?” 银粟不解。 “告知圣上以表忠心,不发丧是为了保宋府颜面。” 她的二姐姐只能如此悄无声息的去,那落山之言也只是搪塞下人的理由。 这理由漏洞百出,且无端引人猜测之处太多,可也正是如此,那些下人才会三缄其口,生怕犯了主家忌讳。 宋拈一时不知该怨兄长狠心,还是恨自己逞口舌之快害了宋摇。 主仆二人正在房中暗自抹泪,朱叶从外走了进来。 “小姐,宋嬷嬷寻您。” 宋拈站起身擦了擦面上眼泪,知晓定是明湘有话要同她说。 此事府中下人同其他两房可以不知,她却是不能不明真相。 且嫂嫂也需看她对此事的反应。 净面过后,宋拈缓缓走了出去。 宋府正堂,明湘正同几个管家婆子商议事情,见宋拈过来她微微挥手屏退众人。 她动作自然流畅,虽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但眼神与其散发出的气势却是无人能敌。宋拈微微垂眸,已想不起她刚嫁入宋府时候,讲话还不甚利落的模样。 “你来了,坐。” 随手点了点眼前座椅,明湘道:“今儿你可听府里人说什么没?” “你如何想的?” 宋拈沉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久后她才道:“她言辞不敬还是恃宠生娇?” 她这话问得无头无尾,明湘闻言却是淡淡勾唇,心下赞赏。 “我往日便知你聪慧,却是不知你如此聪慧,既你能问出这话来,便说明你是个知礼的。” “你阿兄怕你对府中生了嫌隙,这方让我来开解开解你。” 明湘长叹一声:“往日我未嫁到宋府前,很是不解父亲为何会任由挽儿去到城阳侯府守寡,可如今我知晓了。” 她语气中带着无可奈何:“有些事身为兄长可以无动于衷,身为一族之长却不能不做。” “揽儿日后会养在我房中,宋嬷嬷也会在旁教导。” 宋拈微微张口,心下酸楚却不得不说上一句嫂嫂辛苦。 见宋拈未有怨怼之色,明湘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好在宋拈她不似宋夫人同宋摇,倒真令人欣喜。 第254章 渐远 宋摇没得悄无声息,不曾在宋府掀起一丝波澜。 她本就是深闺中的小姐,家中无人问津外头更无人知晓。 宋拈坐在房中看着窗外景色,性子愈发沉默起来,偶尔见到明湘的时候,才会扬起个甜甜笑脸以展示她活泼伶俐一面。 年节之时,她也会同兄嫂以及二房三房的人一齐用膳,宋扶愈发有父亲的样子,有几次宋拈看着他的背影同侧颜,都会生出几分恍惚,仿似又在府中见到了父亲。 而她的嫂嫂,则变成了她心目中一个主母该有的模样,变成了她曾经最希望母亲该有的样子。 “小姐,您送去家庙的信都被老夫人退了回来。” 宋拈接过信笺,低声道:“是她退回,还是府中人退回的?” 银粟道:“是夫人亲自退回的,夫人说她如今已远离尘世,让小姐您不必记挂她一个方外之人。” “母亲她……” 宋拈低着头,并不知母亲是无心管她,还是终于醒悟不忍拖累自己。 她想不明白,便索性不再去想。 将那些信丢入铜盆子,宋拈点了火,亲眼看火舌将纸笺吞噬,变为黑灰。 “银粟,日后不必再去家庙,府中人会好生照看母亲的。” “小姐……” 宋拈笑着摇头:“若她如往日一样心中无我,我去探她只会让她想起二姐姐,反令她伤心难过。” “若她心中有我……应该会希望我恨她,再不理会她,安安心心嫁去明家。” 银粟看着自家小姐明明正处豆蔻年华,眸中却硬是透着沉沉暮气的模样,酸了鼻尖。 宋拈性子本就乖巧,如今更是安静得仿佛府中没有她这人一般,明湘每每想起她成婚那日,宋拈端着点心送与新房甜甜喊她嫂嫂的画面,便觉涩然。 “在想什么?” 宋扶站在明湘身后,伸出两指轻轻划过她面颊。 明湘红着脸:“夫……夫君。” 宋扶哼笑一声:“你如今在外口齿伶俐得很,怎得在房内与我一处的时候,说话反倒不利落起来?” 明湘瞪他一眼,耳尖红得厉害。 “明……明知故问。” 从手边抽出一本书,宋扶放到明湘面前,自己则换了常服倚在榻上,明湘把书拿起翻至昨日未唪诵完的地方,念了起来。 这算是她夫妻二人的闺中情趣,自嫁给宋扶那日起,宋扶便每日都会寻些书让她慢慢读给他听。 先前一晚上也读不完一页,可宋扶从不失耐心,还会一个字一个字陪她反复练习。 想到往日情形,明湘心中羞涩,突然走神念错了一句。 宋扶抬起头,似笑非笑看着她,惹得明湘红透了一张脸。 他如今言辞愈发少了,可便是宋扶不开口,她也能瞧出这人眼中的打趣同调侃。 明湘皱着鼻子怒嗔他一眼,可不仅未能摄住宋扶,反惹得他低沉一笑。 不敢再看他,明湘敛了心神慢慢读书去了。 直至二人要休息之时,宋扶才缓缓道:“挽儿月份大了,日后莫要再往宫中去信,渐渐淡了罢。” 黑暗中明湘轻轻嗯了一声,乖巧应承下来。 挽儿便要生产,若诞下皇子便是圣上的嫡出皇长子,若府中孝期过他重回朝堂,这前朝同后宫便不好再来往了。 宋扶仰躺着望向头顶帷幔,想起他幼年时候,父亲曾抱着他同姑母一起在院中酿酒的情形。 那时的父亲也很是疼爱姑母,可自姑母入宫,他兄妹二人便渐行渐远。 少年时宋扶不懂,至如今他追随父亲脚步,方能一点点理解他当年感受。 有些情,虽未表,确仍存于心中。 抬手将明湘揽进怀中,宋扶叹息:“听闻挽儿此胎怀得累,反应又极大,不知她可还好。” 明湘伸手握住宋扶的手:“圣上爱慕挽儿,会给挽儿最好的照顾,夫君莫要忧心。” 宋扶低低嗯了一声,片刻后又道:“你不知,挽儿小时话极多,她牙牙学语时便整日阿兄、阿兄的喊着,后来她长到丁点大,正粉雕玉琢惹人喜的年纪,每每见了我都要喊一声阿兄甜甜。” “何为甜甜?” “那时不知宋嬷嬷从何处买了些刘记酥糖给她甜过嘴,她便记下了。” “挽儿自幼便聪慧。” 宋扶笑道:“自那后我便总给她买些酥糖吃,七八岁年纪时,她吃掉了牙这方吓得我再不敢买给她。” 明湘捏了捏宋扶的掌心,不知该如何安慰。 圣上待挽儿再好,也先是一国之君,后为挽儿夫婿。 宋府虽会借挽儿之势青云直上,可也注定双方再不能如往日那般亲密无间。 “不知挽儿同圣上的孩儿,会是什么性子?” 宋扶想了想道:“应会聪慧无比。” 他夫妻二人闺中夜话好不亲昵,却不知沈千聿整个人憔悴不已,犹如重病一场。 宋挽此胎反应极大,从显怀之时便开始食不下咽,且但凡屋中有些什么奇味异香,她便会面色发白,腹胃翻滚,且一整日吃多少吐多少。 若非她状态尚可,并无颓靡模样,沈千聿都要掀了太医院屋顶,让那些个老太医日日受风吹雨淋、暴晒严寒之苦了。 将煮得微微泛着油光的纯白米粥端到宋挽面前,沈千聿拿了羹匙让她张口。 “这白粥是我亲手熬的,未经他人沾手过,绝无胭脂熏香味道。” “这羹匙也是新烧的,未曾舀过荤腥,挽儿你尝一口。” 宋挽扶着肚子伸手去接那瓷碗。 “我自己来便好,你如今这模样,瞧着比我憔悴多了。” “且哪里需要这般娇养,让小厨房之人去熬便成,我不忍你如此疲累。” 宋挽语气温柔,话中又透着心疼,沈千聿听着她口中软软的你呀我的,心中甜出了花儿。 往日挽儿殿下圣上的唤他,他不觉如何,可待到如今他方感受到,自己终于一点一点走进了挽儿心中。 沈千聿笑得憨傻,男人大掌捏着特制的小巧羹匙,顶着眼下黑青美得喜不自胜。 “挽儿心疼我,唯有我煮的才会多吃些。” “挽儿张口。” 宋挽无奈一笑,只能由着沈千聿去。 她这一胎也不知怎的,怀得格外辛苦。 不仅折腾她,还折腾沈千聿,看着沈千聿比她更显憔悴疲惫的模样,宋挽下意识低头摸了摸肚子。 第255章 选秀 “挽儿觉着不舒服?” 宋挽摇头,心疼地摸了摸沈千聿面颊。 男人微微歪着头在她掌心蹭了蹭,继续舀了碗中白粥喂宋挽。 桌上放着四个甜白釉小碟,简单朴素并无花纹的素雅白瓷底,配上只用热水汆烫过的翠绿青菜,看着清爽非常。 这般菜色才能引起宋挽的点点食欲。 沈千聿将油绿的青菜夹起,放入熬出米油的白粥上,再次送到宋挽眼前。 “今儿腹胃还泛酸?” “不曾了。” 宋挽只吃了两口便觉吃不下,可她不想沈千聿担心只能勉强自己再用一些。 “若吃不下便别吃了,待晚上你饿了我煮些汤面给你。” “圣上这几日一直陪在我身侧都不曾休息好,要不今儿您回养心殿歇一日可好?” 她白日吃不下,晚间却常会突然饿得难受,总要寻了身边人起来给她准备吃食,沈千聿已许久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宋挽总觉心疼。 可他性子执拗,无论如何说都非要宿在长乐宫,倒是让宋挽心头愧疚。 “挽儿莫唤我圣上,不爱听。” 将桌上碗筷收拾起来,沈千聿半扶着宋挽去到凤榻上坐了下来。 “挽儿来。” 将太医院专为宋挽研制的润肤霜捧在手中,沈千聿帮她褪了衣衫缓缓擦了起来。 他擦得心无旁骛,动作温柔轻缓,即便二人因有子嗣未能同房,沈千聿也从未有过怨言。 许是孕期心境起伏过大,宋挽看着他的动作眼中发酸,染了几分泪意。 沈千聿正帮她轻轻揉着肿胀得厉害的小腿,一抬眼就见他的挽儿双眼泛红。 沈千聿一惊,僵硬着抬起双手慌张道:“可是捏疼了?” 宋挽摇头。 “挽儿……” 沈千聿凑上前,将人揽在怀中小心翼翼问道:“可是觉着委屈了?” 她为他生儿育女吃了这般多苦头,定是委屈了。 沈千聿愈发心疼,忙扯了衣摆将手上滑腻霜膏擦净,帮宋挽拭去面上泪。 “挽儿你怎的了?” 他语气焦急,多次催问后方听宋挽道:“前段时日前朝上折让圣上选秀女入宫,圣上不该推拒。” 沈千聿闻言怔愣低头,心中正委屈难过时,就见宋挽睁着一双眸子,眸中尽是柔情缱绻,和他往日从不曾见过的依赖。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宋挽眸中看见这样的情绪。 沈千聿先是一阵狂喜,随后又立马涌起满腔怜惜。 他与宋挽相识已久,见过她茕茕孓立却可独当一面的英毅模样,也见过她果决利落斩断情丝毫不手软的绝情之态,可唯独这份依赖柔软,他从不曾在宋挽眼中看到过。 沈千聿想了想,轻声道:“我曾说过要跟挽儿做寻常夫妻,此话是真心之言。” “寻常夫妻家中没有的事,在我二人身上也不会发生。” “我可没见外头那些个杀猪匠、打铁匠隔年便要选秀女的。” 沈千聿低头把玩着宋挽耳边长发,低声道:“我知挽儿虽听进了这话,心中却是不信的,所以你哪怕心里有我,也总不停提点着自己我是一国之君,而不是你的夫婿。” “挽儿心中依赖我,却又不停提醒着自己要防备我。” “虽我知你并非有意,但……” “我也会伤心委屈。” 沈千聿的语气带了些急切:“挽儿不要因我的身份防备我,也不要因我的身份在心中偷偷远着我。” “我知世人口中誓言多如镜中花、水中月,是那一切看似繁华至极实际却缥缈空洞之言,可我说的话从来发自真心。” “我知挽儿不信我的话,可挽儿能不能试着信我、依赖我,就在当下。” “今日我值得信,你便将自己交予我,来日我不值得信,你尽管抛弃我,防备我。” “人心易变,我不敢承诺对挽儿至死不渝,可眼下,在你想要依赖我信任我的时候,你别拘着自己,别强迫自己时时小心防备。” 他想让挽儿依赖他,不想见宋挽于脆弱时小心翼翼的试探他之真心。 他的挽儿就该永远都如天上月,清冷矜贵。他宁愿一直仰望着挽儿,也不忍见她露出半点小心试探之色。 挽儿有孕后心思颇重,加之她身子不适吃睡艰难,很被折磨一番。这期间她几次心情浮躁、苦闷难言却也只埋藏于心,从不表露出来。 他日日在她身边,自然能感受到宋挽的情绪变化,可他寻不到缘由,亦无法开解。 唯有今日,他方在她眼中窥探出一丝端倪。 “挽儿,你若厌烦我你便开口,我会到远处躲一躲,可你若中意我,亦或不愿朝臣再提起选秀之事,也要同我说。” 他性子粗苯,难懂女儿家纤柔细腻的情感。 沈千聿低声呢喃:“你莫让我猜你心中所想,你若不说我便总是怕自己会猜错。” “挽儿……” “你可是不愿有人提起选秀之事?” “不愿。” 许久后,宋挽点头。 同江行简成婚之时,她从未在意过对方纳妾抬妾与否。甚至当年在林葭玥喊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时候,她也只觉可笑又愚蠢。 可与沈千聿成婚后,哪怕她略想到日后会有人站在他身边,如她一般得他照看,宋挽便觉心中烦闷。 “不愿……” 沈千聿喃喃重复,脸上笑容却如何都掩饰不住。 无人知晓他等今日等了多久。 他一直期望挽儿在他面前可恣意一点,放下一直禁锢着她的规矩和伦常,今日终于等到了。 沈千聿低头轻轻将唇印在宋挽唇上,感受着心爱之人的淡淡体温。 “挽儿,真好。” 只要想到这世上只有他,能让宋挽自束缚住她的规矩条框中走出,只为他一人绽放柔情媚态、甚至为他拈酸吃醋,沈千聿便觉此生足矣。 “挽儿放心,日后不会有人再拿选秀之事来烦你了。” 宋挽虽不愿见沈千聿身边再有其他女子,可也知晓皇家子嗣不丰于社稷有碍,正想让他不必理会自己的言语时,却被他打断。 “挽儿不必再说,我心意已决。” 只单单想象若他身边躺着的不是宋挽,沈千聿便觉浑身都不适起来。 他想,他这一辈子应是离不开挽儿,也无法适应没有挽儿的生活了。 第256章 时晏 二人交谈过后,朝堂之上再有人提及选秀之事,沈千聿便以国库不丰东宁没银钱为由拒绝。 有那不死心的,沈千聿便放言谁人提选秀,谁人府上便出银子举办。 时日久了这选秀之声便慢慢淡了下来。 宋挽也好似撑过孕中最为不适的阶段,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可沈千聿却好像照顾宋挽入了迷一般,仍整日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 直到发动那日,他都不曾离开一步。 宋挽生产不算顺利,不知是否因腹中胎儿随了沈千聿,小家伙身强体壮个头亦不小,出生时候让宋挽很受了些罪。 沈千聿等在产房外,浑身发冷不停打着颤。 “圣上不必担心,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定会母子平安。” 吉荣在一旁轻声安慰,万宵站在远处同为自己的小主子忧心。 沈千聿目光直直盯着紧闭的大门,耳中却是谁人的话都不曾听进去。 他只觉自己三魂七魄不知飞到何处,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茫然同恍惚中。直到屋中传来一阵嘹亮婴儿啼哭,他方仰天长叹,险些腿软跪至地上。 “恭喜圣上,皇后诞下大皇子,母子均安……” 太医院负责产科的大小方脉齐齐站起身擦去额头汗水,稳婆则抱着皱成一团的襁褓婴儿,一脸笑意走了出来。 “万宵,照看朕的皇儿。” 沈千聿说完,便推开宫女想要走入产房。 “圣上不可。” 还不等众人阻止,他便三两步走到宋挽身边。 “圣上……” 蘅芷同蘅芜手中正端着铜盆准备为宋挽清理,沈千聿默不作声上前将铜盆接过,亲手为她擦拭身上污渍。 “挽儿,你可还好?” 宋挽惨白着一张脸,面如金纸,凌乱发丝沾了汗水贴在面上,狼狈万分。 可沈千聿却觉他的挽儿无论何时,都美得令他心惊。 “挽儿辛苦。” 宋挽虚弱着摇头,笑他这话偏颇。 那亦是她的孩儿,何来辛苦? 只是她如今着实虚弱,未能说出只言片语便半昏半睡了过去。 待到她醒来已是晚间,自己身旁放着个明黄色摇篮,沈千聿坐在她身边,轻声逗弄他们的孩儿。 “挽儿醒了?” 将那白胖白胖的小家伙抱到宋挽身边,沈千聿轻声道:“你瞧瞧他,他长得十分似挽儿。” 宋挽见他抱着孩子的双手熟练稳健,动作亦十分顺畅,颇有些惊讶。猜到他或许不知在何时偷偷练习过,不免心中一暖。 “挽儿,你瞧瞧咱们的孩儿。” 不知为何,沈千聿突然哽咽,眼中发酸。 宋挽笑着望向他,又微微抬起头去看他们的孩儿,只刚看一眼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豆大的婴孩瞧着丑兮兮的,也不知沈千聿从何处瞧出像她的。 宋挽轻笑过后,却是忍不住伸出手将那小娃娃抱在怀中。 “挽儿为咱们的孩儿起个名字吧。” “不合制。” 沈千聿轻哼一声:“什么合制不合制的?你是他娘亲,费尽千辛万苦生下他,还不能给他起个名字了?” 半蹲下身,沈千聿虚环着自己的妻儿,笑盈盈道:“如若不然,你我二人一人为他选一个字可好?” “挽儿先选,待挽儿选过了我再选。” 宋挽抬头看着一脸兴致勃勃的沈千聿,淡笑着应承下来。 她垂眸想了片刻轻声道:“选一个‘时’字可好?” 沈千聿道:“时字好。” “挽儿一直喜男子遵君子之道,这时字乃集君子之大成,甚好、甚好。” 见沈千聿知晓自己的意思,宋挽浅浅一笑。 “圣上呢?圣上欲选一个什么字?” 沈千聿看着宋挽,又看了看怀中幼儿,温柔吐出一个晏字。 “晏有平静安闲之意,我希望我二人的孩儿日后可做一个安闲度日的君子。” 说完,沈千聿低下头看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小娃娃,心生柔软。 多年前的花灯节,他曾失去一位友人。 可也正是那人方让他结识这世间最为美好的女子。 江晏的一片情不可说,那他便帮他藏于心底,可沈千聿又觉挽儿值得这世上一切最为诚挚的情意,不忍将其埋没。 “晏?” 宋挽抬眸,有些惊讶。 “怎得?挽儿觉得不好?” “并非如此。” 她想了想道:“确是极好的。” “城阳侯府的二爷名中带有一个晏字,他乃正经的大雅君子,端方自持。花灯节那日,他为救我阿兄重伤过世,我同阿兄都觉十分亏欠。” 她知晓阿兄在家庙为江家二爷点了长明灯,只是斯人已逝,再做什么都是徒劳。 可如今沈千聿竟神来一笔选了此字为她的孩儿命名,莫名的,宋挽觉得十分合适。 “我希望咱们的孩儿,日后也可像江家二爷那般做个仁人君子……” 沈千聿接言道:“亦或盛世明君。” 他同挽儿的嫡长子,必为储君。 此话沈千聿说得,宋挽却是说不得,她只淡淡一笑,伸出手戳了戳沈时晏的手臂。 沈千聿知她心思也未勉强,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虔诚吻了下去。 襁褓孩童长得飞快,不过一二月便模样大变。因着沈千聿后宫特殊,沈时晏一出生便成了众人捧在手心的至珍至宝。 商蓉更是喜欢得整日抱在怀中,恨不能连晚间也带回她寝宫去。 张宝桢也好似寻到了乐趣,整日抱着针线笸箩给沈时晏缝制衣衫,大到大皇子用的被褥,小到百福兜兜、虎头鞋虎头帽,甚至是一二岁上的衣裳,都缝了不下四五件。 而赵南璋则已经开始在家中选起皇子陪读来,只等着沈时晏能开口,便让家中子弟陪他练武、学习骑射等术。齐卿铃更是早早开始搜集天下琴谱,只为让沈时晏日后可通晓音律,沟通天地,志清心明。 就连万宵这百事不管的清闲人,也难得忙碌起来。 他将东厂所有密探搜集成册,又至各地挑选那些个天赋异禀之童,以为沈时晏训能为他一人所掌握的近侍、亲卫。 而沈时晏,一个还只会咿咿呀呀的小娃儿,甫一出生便已享尽万人疼宠…… 第257章 发丧 又是一年春,沈时晏已从咿呀学语长至蹒跚学步年岁,虽如今说话还不算利落,但父皇母后已喊得十分流利。 商蓉正抱着他,手中拿了个咚咚作响的鎏金手摇铃逗弄着,宋挽则坐在一旁处理后宫政务。 齐卿铃瞧着窗外花明柳媚李白桃红的模样,忽然道:“宫中许久不曾设宴,不知今岁可否设一看春宴?” “甚好。” 商蓉抱着沈时晏,一脸慈爱:“我们家小十三在有几年便要及冠,也该到了该相看媳妇的时候,不若趁着这机会,让上京那些个未成婚的姑娘小子一起聚聚,咱们也好扯几条红线,拉几桩和美婚事。” 宋挽闻言忽然想起了二房三房的宋拟和宋招,还有一直未对外发丧的宋摇。 略一思索,宋挽道:“如此也好,宫中几年未见热闹,也可趁此时机见见家中小辈。” 赵南璋最喜繁华,听闻此立刻开口附和。 几人一拍即合,当即决定于下月十五举办看春宴。 晚间沈千聿下朝,便见宋挽正在书案前写画。他从蘅芷手中将沈时晏抱进怀中,轻手轻脚走近她身边。 “挽儿在忙什么?” “今日卿铃提议说要在宫中举办个看春宴,我想着这主意极好,正准备同你说。” 沈时晏在沈千聿怀中乖顺得不行,宋挽看他一眼心中好笑。 这小家伙十分粘他父皇,父子俩平日一刻不见都要细细询问几遍,方才沈千聿未下朝,沈时晏还在殿中哭闹不休,如今见到他父皇倒是乖顺得跟个猫儿一样。 “后宫之事挽儿做主便好,无须问我。” 宋挽也知晓沈千聿不耐管这些小事,简单说了几句便揭过不提,交由蘅芷去办。 宋府收到皇后懿旨让家中女眷入宫参宴时,明湘正在同宋嬷嬷整理府中账目。 听闻这消息,明湘开口:“二小姐的事,该处理了。” 先前府中虽一直不曾提过宋摇之事,但自去岁冬日,宋府便明中暗里向齐夫人透露宋摇正在病中,虽不是重疾但也一直未好。 齐夫人几次要见,都被明湘拒绝。 如今距离圣上赐婚已过去许久,倒是可以慢慢将宋府二小姐病逝之事向外宣布。 宋嬷嬷也知晓她的意思,点头过后便去了齐府报丧。 因着宋府的丧期马上便要结束,齐夫人正在家等新妇上门,不仅家中额外置办了不少物件,就连齐肃伦的院子都选了大房最好的。 “虽我儿非长,但谁让他娶了一门好媳妇?” “这女子娘家得用,到了婆家的身价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连带着我儿面上也十分有光。” 齐夫人扶着头上刚融了旧日首饰,新打得金簪,笑得合不拢嘴。 她身边站着的乃是忠靖郡王府庶出三姑娘,如今的齐家长媳许氏。 许氏一直知晓自家婆母是个拎不清的,倒未曾跟她计较,可心中却愈发不齿齐府做派。 “夫人说得着实有意思,老奴只听过母凭子贵,至今还未听过夫凭妻贵的。” 说话的是许氏乳母,她看不惯齐夫人已久。 齐家落末乃不争事实,娶了他们忠靖郡王府的姑娘已算是高攀。可齐夫人一边想借郡王府的势,一边又瞧不起她们家小姐为庶出,便着实让人看不下去。 “不可如此同母亲说话。” 许氏淡淡叱了那老嬷嬷一句,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还嫌那嬷嬷说得不够难听一般。 “嗤,这庶出的教养到底不敌嫡出的。” 齐夫人瞥了许氏一眼,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 “这妯娌之间啊,地位高低瞧得可不是长幼,而是母族的实力,同自身能为夫家带来多少实际好处。” 掸了掸身上衣摆,齐夫人道:“你虽是我齐府长媳,但日后还是要看清自己的位置,切莫仗着辈分拿了大,不然若得罪了宋府,惹得皇后娘娘不喜,便不好看了。” 许氏捏着帕子,垂着眼皮不吭一声。 她身旁那嬷嬷则道:“齐家门风清正,男儿一个个俱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老奴可从未听大爷五爷说过还要庇妻族荫成事的话。” “夫人这般讲,实是看扁了家中几个爷,且……” 那嬷嬷嘟囔一声:“夫人从未帮齐府拢来什么实际好处,也未见老爷贬夫人无用。” “放肆,你怎敢这样同母亲说话?” 许氏回过头,大声叱责那婆子,那婆子闻言忙抬起手作势抽打自己的嘴巴。 “瞧瞧老奴这张嘴,便是管不住。” “夫人莫同老奴一般见识,您大人大量万不要小肚鸡肠同老奴一个下人计较,凭白生气亏了身子。” “哼,眼下你二人一唱一和,舌尖嘴利的揶揄我,不过是瞧着我脾性好懒怠同你们计较,可待你五弟妹入门,我倒要瞧瞧你这腰杆可还能抬得起来。” 这许氏仗着自己出身郡王府,便日日拿大,先前刚嫁入齐府的时候还想骑到她头上去。 若不是这几年一直未有所出,性情方收敛了些,不然怕是早将整个齐府的房顶掀了去。 齐夫人扶了扶头上发髻,看着许氏满眼不屑。 “夫人,宋府来人拜访,想要求见夫人。” 婆媳二人正交谈,齐府下人来禀,齐夫人闻言嬉笑着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许氏身边的婆子见状伸长了脑袋啐了一口。 “老不正经的东西,没见谁家的主母有这般明晃晃指着儿媳妇发家的,她母族那一身秃毛都要抖落干净了,还敢挤兑小姐您?” 许氏闻言微微垂眸,却是没有说什么。 这内宅终究是女子天下,她往日还可仗着母族出身高些,挺直了腰杆在齐家做人,可如今她嫁入府里多年未育,便是自家夫君都已有了怨言,更何况是齐夫人。 如今若宋家嫡女入门,她在府中怕是更无地位了。 许氏捏着帕子,打算再为齐正伦收两房妾室。 心中正琢磨间,便见齐夫人喜洋洋出去,转眼却是被四五个婆子抬着回了内宅。 许氏一愣,正纳罕着,她身边的婆子眸中却闪过一丝喜色:“哎呦呦,夫人这是怎的了?大奶奶莫急,老奴前去瞧瞧……” 第258章 功利 “夫人怎得了?谁给夫人气成这般样子?” 齐夫人面色泛白,人中不知被哪个婆子掐得发紫,整个人恹恹的,瞧着出气多进气少似的。 那婆子瞧着心中发乐,看过热闹后退到一旁让人抬着齐夫人回屋。 待有人跑出来唤大夫时,她才拉住一人询问发生何事。 “宋家二小姐没啦。” “听闻去岁冬日便已染了病,一直拖着未愈,直到前日撒手人寰……” “哎呦。” 许氏乳母道:“眼瞅着宋府便要出了孝期,两府要结亲了,怎会这般突然?” “许是宋大人稀罕这闺女,给带走了也说不定。” 许氏乳母跟着附和,说完用帕子遮了嘴,掩饰唇边笑意。 齐夫人还不知自己被长媳看了笑话,她只觉自家幺儿的登天路忽然腰斩,齐府再没了翻身的指望。 想到自己为宋摇嫁入齐府所做的那些个准备,以及花了大手笔新采买的物件,她便觉肉痛得厉害。 齐肃伦看着好似要一病不起的母亲,出声安慰道:“是孩儿同宋家女有缘无分,母亲莫如此伤心。” 虽宋摇过世他亦觉十分惋惜,但内心深处,齐肃伦却莫名有几分轻松之感。 “肃儿。” “孩儿在。” 齐夫人伸出手,万分不甘从床榻之上爬起:“肃儿,为娘有个法子你且听听。” 齐肃伦微微蹙,却是不敢拒绝。 “肃儿,这宋府的婚事咱们家不能丢。可眼下宋摇已死,咱们同宋府怕要断了联系。” “可你也知晓圣上多么看重皇后,且如今大皇子出生,按着当今圣上的性情必会封他为储君。” “这宋扶前途亦不可限量,中书省还有缺,九成是为他所准备。” “所以肃儿,这婚事不能断。” 齐肃伦闻言面色阴沉:“母亲莫再说些胡话,那宋摇已过世,这婚事如何不断?难不成母亲想让我娶她的牌位过门?” “呸呸呸,你怎好说如此晦气的话?” 齐夫人道:“我是你娘亲,哪里能让你做出这种事?且便算我同意,你父亲也不会同意。” “母亲身体有恙,还是先歇歇吧,其余事父亲会为孩儿做主。” “你且慢。” 见齐肃伦要走,齐夫人开口道:“你听我把话说完。” “虽那宋摇过世这亲事作废,但只要让皇后娘娘亦或宋府觉着愧对于你,咱两府便不会断。” “母亲有何打算不妨直说。” 齐夫人病恹恹的:“娘亲是这般想的,这宋摇过世咱们府若立刻另娶,实令人寒心。且给宋府瞧着也不像样子。” “既我儿短期内不好说亲,便不如对外说你是为那宋摇守孝,全夫妻情意如何?” 齐肃伦闻言面色铁青:“母亲这是疯了不成?孩儿还从未见过天下哪个男子,给未过门的妻子守孝的。” “正是天下无男子做此事,我儿做了方能显出你来。” 齐夫人一脸笃定:“你便这样放出风去,为那宋摇守上一年又如何?左右府里不会这样快便为你说亲。你若如此做了,天下谁人不会说一句我儿情深?” “且那宋府和皇后娘娘也会觉得过意不去,日后准能多照拂于你。” 一双拳捏得死紧,齐肃伦只觉自己又气又憋闷。 让他堂堂七尺男儿,利用未曾过门的亡妻谋求前途,便是日后真让他飞黄腾达享尽富贵荣华,他又如何能抬起头来? “母亲休要再胡说,您这般作态,若传出世人只会觉得我齐肃伦一心钻营,为谄媚皇后一族不惜做媚主小人。” “得了这样的名声,我又如何能在朝堂立足?” 齐肃伦说完,便朝着齐夫人一拜转身大步离开。 “你这孩子。” 见齐肃伦并无听话的意思,齐夫人捂着心口咚一声躺了下去。 “夫人不必焦急,若让老奴说五少爷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何来道理?” 齐夫人身边两个下人争讲起来:“奴婢觉得夫人说得有理。” “既五爷一时半会儿不能说亲,为何不可顺势而为,便说了是为那宋家小姐才守的又如何?” “奴婢觉得夫人可自行放出风去,如此便是五爷不愿认下,也无法在外说自己并非心甘情愿,这岂不是自打嘴巴?” “你胡呲什么?” 先前说话的婆子厉着眼,很是将那眼珠子乱转的小丫头呲了一番。 齐夫人听闻这话却是眸子一亮,将那丫头留了下来。 “你且说说,你真认为我那话有理?” 那丫头道:“禀夫人,奴婢觉着您说得有道理,本就需等上一年,不过顺势卖宋府人情而已,何乐不为?” “我亦是这般想的。” 齐夫人见那丫鬟眉眼娇媚,忽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唤雪梅,原本是大爷房中的,大奶奶嫌弃奴婢便将奴婢送了夫人的外院来。” 她今儿也是寻了许多机会方可近齐夫人的身,想着齐正伦,雪梅心下微动。 后宅女子的心思齐夫人没有不懂的,见雪梅这腰身容貌便知许氏是生了嫉妒之心,她微微垂眸,想了片刻转头便将雪梅抬成了妾室,送回齐正伦院中。 雪梅之言说到了她心中去,第二日,齐家大门前便挂了两盏白灯笼。 但凡有人来问,齐夫人便要着重描绘齐肃伦对宋摇的一番真情。 待齐肃伦下值知晓此事后,上京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宋府得知这消息,却是每个人反应都不尽相同。 反应最大的并非宋扶亦或宋拈,反而是宋府三房主母杨翩枝。 杨翩枝以往同齐夫人有些交情,二人性情颇为投契,但往日因着宋府三老爷声名在外之故,杨翩枝难免觉得面上无光,很不愿与那些个夫人凑做一处。 如今听闻齐肃伦为宋摇守孝一事,她竟是生出几分别样心思。 将手中挑选来挑选去都未定下主意的几户人家拜帖放下,杨翩枝去了宋招的院子。 她推开门时,宋拟正同宋招在一处描花样子,杨翩枝见状道:“你姐妹二人且停停,我这儿有一事想说。” 第259章 权衡 宋拟站起身道:“既三伯母有事同妹妹说,我便不在此打扰了。” 她微微福身正欲离去,却听杨翩枝道:“你留下,这事你也听听。” 边说,杨翩枝边走到二人身边寻了个绣墩坐下。 宋招性情柔顺,甚至到了有些怯懦的地步,倒是宋拟不声不响的,瞧不出什么来。 “这事儿啊也同你有些关系。” 抬手倒了碗桌上茶水,杨翩枝嘟囔着:“你那不是东西的爹,早年为了个妾室宁可舍家撇业外放十年几不回,应当也没心思管你了。” “你这婚事啊,我瞧瞧也一齐给你做主得了。” 宋拟捏着帕子的手微微用力,暗自叹息。 宋招却是不停看着杨翩枝,示意自家母亲休再说这些个令人窘迫的言语。 “怎么了?还有什么说不得的不成?那宋老二跑出去多年不回谁人不知?有什么不可说的?” 转过头杨翩枝又道:“你母亲也是的,这么多年缩进佛堂不管不顾,如今你年岁大了,这婚事总要理一理吧?我想着你这年岁都到了,她可算能出来见见人,哪想她连自家亲闺女都不管了。” “母亲喜静,且也知晓拟儿有伯父伯母照看,总不会吃了亏去。” “我是会管着你,其余人便不知了。” 杨翩枝看着宋拟,见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心下满意。 “皇后娘娘下了旨,说是宫中要举办看春宴,让你二人去参宴,八成是对你们的婚事有了想法。” 提起宋挽的时候,杨翩枝眼中思绪复杂,既有淡淡不屑,又带着几分艳羡。 “若是入了宫这婚事便要交由他人做主,谁知道她什么心思,是真好心还是假好意?” “所以我想着来问问你们对自己的婚事,有何看法。” 宋招看看宋拟,顿时红着一张脸,慌忙摆手。 她娘亲做事总不贴着,着实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还未曾听说过谁家的姑娘可自己挑拣婚事的,这若是传出去名声可要毁了。 且她娘亲单只说她还好,若连累了宋拟,她都不知要如何赔罪。 抬手拉扯着杨翩枝,宋招道:“这婚姻大事便由家中做主,母亲莫要再羞我二人了。” “羞什么羞?没瞧见这四门紧闭,屋中就你我同拟儿三人?” “你这孩子,女儿家的婚事乃最最紧要的,哪里能交由别人手上?” “我且同你说,自从大房那个攀上高枝儿,你二人的婚事也跟着热乎了起来,来家中递帖子的不知多少。” 宋招和宋拟都低着头不言语,杨翩枝轻哼一声:“你二人不说话我便直说了,招儿你这婚事我瞧上了齐家。” “齐家?” 宋招瞪大了眼:“那不是说给宋摇的?” 杨翩枝点头,面上却略带了些惆怅之意:“说实话,前来咱们府上送帖的很有些高门大户,可我都觉着不太好。” “招儿你清楚咱们三房是个什么境况,就拿那崔家来说,先前他们连宋摇都瞧不上,如今却是转而将这拜帖送到了你娘亲我的手上。” “你说那崔家算个狗屁的清贵人家?我瞧着就是一家子沽名钓誉的玩意。” “这样的人家,宋拟能去你都不能去。” 宋拟抬头看了眼杨翩枝,微叹息一声又敛眸做沉默状。 她这三伯母行事怪诞出格,往日她只觉对方故意给她难堪,可多年相处下来,宋拟不得不承认,她三伯母多数时候竟都是真心为她。 宋拟半垂着眼皮,全当自己未听见杨翩枝的话语。 宋招却是面红得不成,小心在桌子下扯着杨翩枝的衣袖,朝她眨着眼。 “你做什么?” 将宋招的手挥开,杨翩枝继续道:“如崔家这种势利眼子,是断然不会瞧得起咱们三房的姑娘。” “一个被夫家瞧不起的媳妇,活得该如何艰难?” 说着,杨翩枝语气淡了下来。 宋苍顺虽是宋府三老爷,但他实在不是什么好饼。 当年她一心攀高枝,却未想攀上了一颗烂了根子的孬货,这些年她于府中府外,便未曾让人瞧得起过,自是不想自家的闺女再过这种日子。 “那齐府虽然落魄,但这齐肃伦倒还有个人样,如今竟还为宋摇守起身来,亦算个有情有义的男子。” 宋拟闻言抬头,微微抿唇后却是不曾言语。 宋招红着一张脸,喃喃道:“他应不是为此。” 这般简单道理,她母亲却是瞧不出,宋招捏着帕子,只觉她娘亲为她选婚事着实不令人放心。 杨翩枝却道:“别管他是为了什么,你且听娘亲将这当中的道理说与你听。” “若是这齐肃伦乃真心,那说明此人性情端正是个汉子,若他不是真心,便说明这齐府钻营之心满到天上去了,乃是一家子的糊涂蛋。” “其实以我对齐府的了解,这事儿倒像是齐夫人做出来的。” “招儿,这样的人家看似行事腌臜上不得台面,可越是如此,你在其中越能如鱼得水,活得自在。” “你可知为何?” 宋招摇头。 “只因这世上任何关系,尤其是躺在一处的夫妻,最该讲究利益。有了利益在其中牵扯,这情分反倒要牢靠七八分。” “他齐府越想钻营皇后母族的路子,便越是会将你供起来捧着,反观如崔家那样的,看似清贵名声在外,可实则行事要比齐府还不如。” “他们先前瞧不上宋摇,如今又给咱们房送了帖子,你说你嫁入了崔家,他们能真心待你?” “娘亲就怕他们一边想要利用你亲近皇后,亲近大皇子,一边又打从心底瞧不起你。” “这样不磊落的人家你嫁过去,往后也只有被夫家作践的,万不会待你如何好。” “所以娘亲觉着,他们还不如齐府这等将贪相摆在面上的,起码来日你想拿捏他们也很容易。” “只要大房那个不倒,你便能一直受婆家敬重。更重要的是,若你在齐府受了委屈,娘亲还能帮你周旋,便是打上门撕了齐家老妇的嘴,她也不敢奈我何。可若去了崔家,你受了苛待娘亲也说不上话。” 宋拟闻言眸中似有所动,宋招也渐渐觉得她娘亲这话说得有理。 想了想宋招略有些愧疚:“既崔家这般不堪,母亲便莫说拟儿可嫁过去了。” 杨翩枝摇头道:“宋拟与你不同,她父亲即便不在上京也是个官身,且她母亲出身望族,你同她……” 说到此,杨翩枝微微一顿:“是比不得的。” 第260章 为母 “娘亲这辈子吃过的苦,不忍你再吃一回。” “齐家虽然不堪,但你若嫁过去,却是可拿你当个物件供着,那崔府可不知能不能拿你做个人看。” 杨翩枝嘴巴一瞥,同二人嘀咕道:“世人多觉如齐府那等混不吝的人家不好沾染,可娘亲却是觉得崔府那样的地方才不好去。” “高门大院的规矩多又严苛,哪日随便寻了个什么由头让你病逝,娘亲都没地儿哭去。” 她这话指向性太强,宋招和宋拟都微微蹙了眉。 “我也不是说让你二人马上将婚事定下,眼下大房那尊佛爷要办宴,待去到宫中多会为你们指定人家。” “我呢,是这般想的,你且听听她给你指了哪一家,若是好,你二人便点头同意。若是不好便说已同崔家亦或谁人家正相看着呢,她到底是你二人堂姐,这点子宽容还是有的。” 杨翩枝打心底里瞧不太上宋挽,可谁让人家如今攀了高枝儿?便是为了两个闺女好,她也得小心赔笑着。 “那齐府为娘觉着不错,招儿你想想,若你觉着成,母亲便想法子会会齐老妇去。” “便是我儿嫁入齐府,我也得让她哭嚎着上赶着来求才成。” 说完,杨翩枝站起身咚一下推开门走了出去。 宋招同宋拟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息一声。 片刻后,宋招低声道:“这女儿家的婚事如何,意味着咱们日后是做人还是做鬼,虽然齐府听着很不堪,但我觉着娘亲说得也有些道理。” 她虽出身宋府,看似身份高贵,可三房是个什么模样上京的人家谁人不知? 真去了崔家,怕得应母亲那句话,一面被他们借势,一面还要被瞧不起。 “我这性情你也知晓,不如你同宋拈聪慧且又沾了些胆怯,若真被夫家欺辱了,我怕是不敢如何的。门第高的人家,内里真不见得能瞧得起我所出的宋家三房……” “齐府虽名声难听了些,但也不过是传出些家中落魄,亦或齐夫人行事糊涂、待人接物愚蠢不周到之言,至于那阴狠毒辣事反真未曾听说。” “可将一家子名声立成这般,想来整府没甚聪明人。” 宋招拧着帕子,眉目温顺:“咱们二人是亲眼瞧见母亲受过苦的,万不敢想什么同夫君和美白头之事。” “我若嫁去齐府,只要大姐姐一日为皇后,堂兄地位稳健,我便可一日在齐府安生度日。” 宋府二房三房都是乍听着不错,实际真真拿不出手的。 她宋招也不如宋摇心气高。 她从未想过要嫁给什么无双君子,母亲说齐府在她面前不敢拿大,会擎着供着她,于她来说便足够了。 “拟儿,你说呢?” 宋拟想了许久,微微点头。 齐府在世人眼中好与不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宋招嫁过去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想了想宋拟道:“婚姻一事,并非求世人眼中的圆满无暇,而是要看咱们自己所处其中时,能否舒畅快活。” “高门大户、如玉公子,别人瞧着完美登对,可不见得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也可琴瑟和谐、其乐融融。” “反之外人说齐府再不好,可若堂姐借宋府之势能一直压齐府一头,以至于嫁去后可如鱼得水,如在自家一般,那这便是顶顶好的婚事。” “哪儿有万般好的人家?端看适合不适合罢了。” 宋拟语气淡淡,话语中却透着几分温柔通透。 “成,那我便同母亲说,让母亲同齐府交涉交涉,至于可成不可成,便不是咱们可管的了。” 姐妹二人笑着点头,不再琢磨其他。 婚事她们做不得主,既做不得主的事,又何须担忧太过? 说完,宋招唤来身边丫鬟。 “你去同母亲说,便说她所说之事我觉着极好,其余便交由母亲。” 宋招同意后,杨翩枝来了劲头,转头便让人给齐夫人递了贴。 齐夫人正在家中愁得舌根发木,心中发苦,听闻杨翩前来拜访瞬时找回三分力气,当日下午便邀了人来家中。 想着那宋府三房还有个未出阁的闺女,她这心思又活络起来。 “今儿吹得什么风,将您给迎来了?宋三夫人当真是贵脚踏贱地,令我们府上蓬荜生辉!” 甫一见到人,齐夫人便扬起个谄媚笑脸,看得杨翩枝通体舒畅。 齐夫人虽然做事混不吝,可她这打从骨头里透着势利的贱相,却很得杨翩枝喜欢。 瞧当今圣上对宋挽那个热乎劲儿,她宋府几十年内是倒不了的。 而齐夫人这等人若是个出身落魄的嫁入她们家,她必会在媳妇面前耀武扬威整日以大欺小。 可若如宋府的背景,怕是招儿嫁过来后,这齐老妇恨不能日日给她家招儿端茶倒水,伺候得服服帖帖。 杨翩枝想着,眼中露出一丝不屑,口上却是道:“哎呦老姐姐,您可万不要这般客气。” “今儿登门拜访是因着我有要事相求。” 将自家收了许多高门大户人家的拜帖,以及媒人上门说亲之事讲给齐夫人听。 说完后杨翩枝叹息道:“老姐姐也知我在上京没什么熟识的,唯跟您亲近亲近,这儿不是正想着来问问,这些个人家哪一户做事和善,能待我儿好些。” “咱们为人母的,也就这点记挂了。” 听闻杨翩枝没有跟自家做亲的打算,齐夫人面上笑容一下垮了下来。但她如今知晓宋府人不能得罪,便勉强撑起几分精神,胡言乱语一通。 杨翩枝心中冷笑,开口却故作忧愁:“瞧老姐姐这话,这些个人家都是不成的。” “不瞒你说,我如今也未想让招儿嫁什么高门仕宦之家,只想着寻一可靠男儿,可待我儿好些,二人能情投意合,家中婆母性情宽厚便可。” “因着眼下这宋府啊……” 她拉长了音:“是万不缺前途富贵的。” 齐夫人闻言一双眼熠熠发光,亲昵拉着杨翩枝的手死死不松。 她如今也知晓自己府上,断然比不上对方口中提起的人家,无奈之下只能让府中下人将齐肃伦自衙门里喊回。 齐肃伦听闻母亲病重,忙自衙门赶回家中,却是刚回府便被人拉到杨翩枝面前。 齐夫人道:“这是小儿子肃伦,往日宋三夫人不曾见过,今儿您正好见见。” 杨翩枝抬头打量着齐肃伦,只见对方容貌端正眼神正直,一瞧便不是个像他母亲这样的糊涂蛋。 她对这婚事的满意之心,瞬间又提升了七八分。 想了想,杨翩枝做出满脸为难状:“老姐姐将府上公子急急召回来做何?您这行事实在是太……不成了些。” 说完,她又仰起头满脸慈爱看着齐肃伦:“好孩子,莫同你母亲一般计较,都是我今儿来得不是时候。” 见齐肃伦面色微霁,杨翩枝这才淡淡笑了起来。 第261章 说亲 看春宴那日宋府已出了孝期,一早明湘便带着穿戴齐整,装扮清秀可人的宋拈等在院中。 不多时,杨翩枝也领着宋招同宋拟自三房走了过来。 姐妹三人年岁相差不大,虽穿着相同的云纹海棠绉纱褙子、外戴银点翠花簪,但三人风华不一,春兰秋菊各有所美。 宋招年长于二人,只是她性情敦厚温婉,眉宇间满是小女儿的娇媚。宋拟生性冷淡,行事举止带着几分淡漠清冷,瞧着很是端方雅致。 而宋拈最为惹眼,只因她年纪小小本该活泼俏丽,但举手投足却异常知礼克制,一瞧便知是名门淑女典范。 明湘看着姐妹三人,不由抿唇一笑。 杨翩枝今儿是知晓自己要做正事的,早早便起身将自己拾掇得雍容华贵,珠围翠绕。 “扶哥儿媳妇……” 杨翩枝看着明湘,向来跋扈的人今日却收敛了性子,小心询问:“三伯母有一事相求,不知你今儿可能帮我这忙?” “三伯母请说,若湘儿帮得上定会尽力。” 杨翩枝道:“是这样,我知晓皇后娘娘有意给两个孩子相看夫家,可我想着能不能让你先给娘娘带个话。” “因着两个孩子我都正在给相看,手中也有几家瞧得上眼的,若娘娘那有瞧着好的,可否能先过问一下我?” 她也知自己这话傲慢失礼,杨翩枝面色讪讪:“你同娘娘关系近,帮三婶子问问可好?” 明湘想了片刻,点头应承下来。 她知晓宋挽的性子,便是杨翩枝不提也定会为自家妹妹选最好的人家。她出言安慰几句,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几人入了宫便去到长乐宫拜访皇后娘娘,跪拜宋挽之时,杨翩枝亦是恭恭敬敬,举止端庄。 宋招有些纳罕,母亲今日的模样实为罕见,宋拟同宋拈瞧着则都勾唇淡淡一笑。 府中谁人不知三房主母是个惯会搅事的? 平时在府里行事张扬跋扈不说,若来了脾气,任你是谁撒泼打滚便没有她不敢做的。 宋拈看了眼眸子澄净还透着几分天真之色的宋招,忽然心生艳羡。 哪怕三房两老都是出了名的混人,但二人待宋招一直都是好的。 “自家人,无需行此大礼。” 宋挽温声开口,让几人平身。 三个小姑娘齐齐站到一旁,动作轻盈雅致,瞧着很是赏心悦目。 因着自己同宋挽有些旧怨,杨翩枝自入了长乐宫便谨言慎行,甚至一直躲闪着她的目光。 瞧出她的担忧,宋挽也无心计较。 “母后……” “母后……” 几人正说话间,沈时晏自外头颠颠跑了进来,商蓉跟在他身后小心护着。 “拜见商贵妃。” 明湘等人起身,朝着商蓉福身行礼。 商蓉抬手一挥让众人起身,自己则将满地跑的沈时晏抱回怀中。正转头呢,恰好瞧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乖乖巧巧站在一旁。 她盯着看了几眼,不由笑了开。 “这宋家的姑娘果真名不虚传,个顶个招人喜欢。” “几人都多大了?可曾定亲?” 杨翩枝闻言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忙笑着道:“回商贵妃,除了我们家拈儿,其余两个都及笄了。” 商家是正儿八经的书香望族,祖上三代为官,比崔家不知清正了多少倍。且商家无论男女皆教养得十分优秀,他们一门行事向来沉稳低调,也少见族中嫡庶有在外败坏家门的。 这样的人家,即便往日的宋家女,也是万进不去门的。 杨翩枝抬眸看了眼自家闺女,又看了眼微微低头的宋拟,心中一紧。 若是招儿可嫁入商家,定无人会小瞧了他们三房,她家招儿性情温和,但凡品性端正的男儿都会待她好的。 可…… 抬头看了眼自避锋芒的宋拟,杨翩枝心中瞬时不舒服起来。 宋拟他爹不是个东西,她娘也不是个东西,这孩子打小便等同她带大的,虽不曾接到身边养过,但她待对方同招儿也没什么不同。 招儿还有她,便是嫁不好她还可舍得一身剐,学着宋蓝安将招儿接回家。 可宋拟呢? 电光火石间,杨翩枝微叹一声,一个箭步上前将宋拟拉了出来:“这是我们府上二房嫡女宋拟。拟儿,快来拜见商贵妃。” 她笑得一脸谄媚,直将宋拟推到商蓉身前。 宋挽抬头,似是有些没想到。 商蓉也挑眉看着宋挽,见宋挽淡笑着朝她点点头,这方将目光停在眼前的宋拟面上。 宋家人容貌都好,便是未张开的宋拈,如今眉眼也如明珠璀璨,愈发娇美。 而宋拟更是有沉鱼之貌,最让商蓉喜欢的,是她眼中那一双遇事波澜不惊的眸子。 无喜无悲、不卑不亢,便是面对她或宋挽时也端庄有礼,举止妥当。 商蓉越见越是欢喜,又抬头看了看一脸羞涩,满心为堂姐欢喜的宋招,不免缓缓笑了开。 三个姑娘,都是个好的。 商蓉喜怒不形于色,杨翩枝瞧不出她的意思,她心中焦急不停念叨着宋拟的优秀之处。 “三婶婶,本宫有事想要问你,你且坐过来些。” 经宋挽温声提点,杨翩枝这才发觉自己太急切了些。 两家相看哪里有女方如此不矜持的?这般想着她讪讪坐到宋挽面前,眉眼耷拉着仿似做了错事一般。 她这喜怒哀乐都挂在面上,若是换个人家定要挑出些边角来,可商蓉不在意。 她只在意宋拟眸中自始自终都只带着淡淡感激和温情,并未有半点觉着被对方拖累的埋怨。 “好姑娘,是个懂感恩的。” 这人啊,年岁越大越是喜爱心怀感恩的人。 抬手招了招身后宫女,商蓉道:“去让小十三来给皇后娘娘行个礼。” 杨翩枝闻言整个人倏地站了起来,面上颓然之色瞬间转变为满满的喜气。 商十三,商家嫡子,是个顶顶好的男儿! 杨翩枝心中有一瞬后悔,可见自家闺女都满眼笑意为宋拟高兴,她这为人母也不由咧嘴笑了起来。 “今儿天气好,你这小姑娘可愿陪我去院中走走?” 商蓉虽开口询问,却已站起了身。 还不等宋拟回答,杨翩枝便赶忙点头道:“拟儿尽快去,这里有我们陪着皇后娘娘。” 宋拟闻言红着面,朝众人行礼后跟随商蓉走了出去。 第262章 恍惚 知晓商蓉是想带着自己同商家十三子相看,宋拟乖顺站在她身边,垂眸不语。 不多会儿外面便走进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 少年形貌昳丽俊秀非常,身穿窄袖束腰长衫,腰间系着绛红色银纹腰带。整个人明朗利落,十分潇洒的模样。 宋拟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眸子,并未因他容貌出众而有所心动。 “小十三。” “十三见过商贵妃。” 商蓉满眼欢喜,询问起他近日所学功课。 商十三方进院便见到宋拟,他知晓商蓉意思,只是他如今尚未立业挣得功名,暂无娶妻打算。但这等心思他放在心中,万不会在此落女儿家脸面。 应对几句,他便不再言语,由着商蓉带他入长乐宫。 商蓉转身往皇后寝殿中走,宋拟安静跟在她身后,正欲转身,商十三却突然抬起手伸向她面颊。 宋拟蹙眉,猛地捉住他手腕。 “这……姑娘误会了。” 宋拟抬头,只见他两指之间捏着片落叶,应是方才从树上掉落下来的,她面色一红,赶忙松开。 “对不住,我并非有意。” 她语气温温柔柔,瞧着还是先前那等清冷乖巧模样,可商十三却觉她并非表现出的这般乖顺。 方才被少女捉住的手腕还带着淡淡余热,商十三将手背在身后,面露羞赧。 “无妨,是我方才动作唐突,惊吓了姑娘。” 宋拟朝着商十三微微福身,转身离去。 直到这时商十三才发现眼前的姑娘,面对他时并未有半分羞涩之意,瞧着竟比他还干脆三分。 也不知怎的,他突然便觉着人家姑娘未瞧得上自己。 “……” 莫名的,商十三心里有些在意起来。 入了长乐宫拜见过皇后,他方知人家姑娘出自宋府。 目光瞥过神色淡漠的宋拟,商十三于背后捏了捏手腕,勾起唇角。 “一会儿便要开宴,便不打扰皇后一家团聚了,十三你随我来。” 商蓉带着商十三离开,一时间长乐宫中便只剩下了宋府一群人。 宋挽抱着沈时晏帮他擦了头上薄汗,一边抬头对杨翩枝道:“婶婶可是为招儿选定了夫家?” 方才杨翩枝的举动让她颇为惊诧,实是在她印象中,自家这三婶是个惯来爱占些蝇头小利的人。 若非宋招的夫家比商家好出百倍,宋挽着实想不到对方为何会放弃商十三。 哪想杨翩枝笑着道:“是瞧好了一户人家,只是不知合不合适我们招儿。” 宋挽闻言淡淡一笑,并未开口再问。 显然是无意打听宋招婚事的意思。 她了解杨翩枝的性子,若自己表示对宋招有所安排,反而会为她所疑。 对方再混不吝待自家女儿也是好的,宋挽并不担心宋招的婚事,便抱着沈时晏自顾自照看起来。 原本杨翩枝对宋挽还有些抵触同防备,可见对方真的不管不顾她们家宋招,心头又难受得厉害。 “你三人先出去走走,我有话同娘娘说。” 将三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支出去,杨翩枝搓着手道:“我为招儿瞧上了齐府五子,齐肃伦。” 她这话一出,不仅是宋挽就连明湘都惊愕起来。 以宋府如今的地位,他们宋家的姑娘是万不该同齐府结亲的。 明湘道:“三婶子怎会瞧上齐家?这……招儿可选更好的,齐家耽误她了。” 杨翩枝讪讪道:“常言道低娶高嫁,但我却觉得嫁得高了也未必就好。” 她自己便是高嫁的,外人瞧着不知多气派了,可自己过得什么日子她最是清楚。 嫁给那等高门大户有什么好?整日晨昏定省,吃喝拉撒都受人拘束,便是夫妻同房也要经过府里计算安排,一家子人,理不尽的麻烦事。 大户人家做人媳妇的,想要单吃一口带荤腥的,都得给府上报备。赚取的银钱亦要交予公中,小夫妻再情投意合,一年不见有孕便需给夫君抬姬纳妾,开枝散叶。 这样的人家,她瞧着都够了。 杨翩枝不想宋招嫁到这样的府邸去,她想让宋招过小夫妻自己的日子。 想了想,杨翩枝道:“我这几日寻人打听过了,那齐府虽有个做事玄妙的主母,但这齐家五子是顶顶不错的。” 那日她去到齐府,便瞧好了齐肃伦,且也看出他很是不耐那齐老妇。 还未进门丈夫便同婆母离了心,日后何愁媳妇站不住脚? “我不愿招儿受大户人家的规矩,我准备若二人婚事能成,便让宋老三使使力气,把那齐肃伦外放至省外,让招儿随他一起,小两口过自己的日子去。” 明湘蹙眉道:“齐肃伦只是个礼部未入流的小吏,这要如何外放?” 且宋府三老爷是个什么样子,别人不知她这为人妻的还不知? 哪有摆布外放官员的能力? 杨翩枝拢了拢发,讪讪道:“也并非现在,待二人成婚个三两年后,再做打算也不是不可。” 宋挽闻言淡淡一笑。 杨翩枝这话便是说给她听的,想让她帮着给宋招撑腰,亦或是日后为齐肃伦寻个省外的缺。 还未如何,自家人便先盘算上让她后宫干政,为自家谋利了。 “晏儿可热着了?若是热,母后让蘅芷帮你把这衣衫脱了。” “晏儿不热,晏儿想母后陪晏儿玩。” 宋挽温柔拍了拍沈时晏的背,抬头对明湘道:“招儿她们独自在宫中应会拘谨,嫂嫂同三婶婶不若去陪陪她们,莫让宫里人冲撞了。” 明湘点头,笑着起身将还有话说的杨翩枝拉了出去。 蘅芷将众人都送了出去,这才将胖墩墩的沈时晏从宋挽怀中抱走。 “三夫人也太不像话了些。” 蘅芜一脸气愤,宋挽却是笑着道:“随她去吧。” 左右她无心插手前朝的意思,亦无法越过人家母亲为宋招说亲,她心疼宋招,也唯有在其他方面多多照拂了。 宋挽正哄着沈时晏,宫女前来禀报说是城阳侯府老夫人携城阳侯、城阳侯府五姑娘觐见。 听闻城阳侯府老夫人几字,宋挽不觉有些恍惚…… 第263章 立命 林葭玥穿着一身沉香褐金丝纹宽袖褙子,发髻全部盘起梳得老高。一根足赤金海棠簪插在髻旁,衬得她还算青涩的小脸颇为滑稽。 她手中拎着盖住块红绒布的竹筐,身旁是已出落得窈窕秀美的江星。 几人进殿后,她同江星牵着半人高的小城阳侯江涑齐齐跪拜宋挽。 让人起身,宋挽赐了座给林葭玥一行。 “放我下去。” 沈时晏踢着两个小脚丫,不停挣动。蘅芷将他放到地上,任由沈时晏跑到小小的城阳侯江涑身边。 江涑性情活泼,平日又被林葭玥教养得嘴甜舌巧,看着沈时晏走到自己面前,便翻身顺下椅子,爬了下来。 “弟弟乖,唤哥哥。” 小小的江涑一把环住沈时晏,凑过头便要去亲他。 江星见状忙伸手将人拉开,小心提点江涑应唤沈时晏为大皇子。 瞧着两个白胖的小胖墩团在一起,宋挽忍不住轻笑出声。 “小侯爷着实招人喜欢。” 林葭玥闻言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慈母笑意。 “蘅芷,你去陪五姑娘一起,莫让两个小的淘气。” 眼见着江涑同沈时晏从哥俩好模样玩闹至打成一个球,宋挽指了蘅芷让她去帮江星照看二人。 待身边只剩下她同林葭玥,宋挽才笑着开口:“我还从未见你穿过这般模样,可会觉得不适?” 林葭玥低头看了看身上那五六十岁老妇才会穿的衣衫,浅浅笑了开。 “如今身份在那处,便是我不喜也得支出个老夫人的派头来,若不拿出如此模样,便总架不住有人想要压我城阳侯府一头。” 宋挽道:“你有难处?” “难处是没有的,只是总会遇见些被鬼遮了眼,不识相的人撒泼到我面前。” “但多数都好处理得很。” 林葭玥说着这话,面上带着淡淡上位者威严,宋挽瞧着有些出神。 江涑小小一人,虽有个城阳侯的爵位,但整个城阳侯府终要靠林葭玥一人撑起门面。 这三两年她也曾听闻不少城阳侯府传闻。 有嗤笑侯府以贵胄之身行低贱商贾事之言,也有赞赏侯府乐善好施,但凡遇天灾人祸必会施粥、为贫苦人发放口粮等事。 宋挽看着面庞还稍显稚嫩,但一双眸子却透着锐利锋芒的林葭玥缓缓一笑。 她想了想温声道:“好似每次瞧见你,你都同往日不一样。” 初见林葭玥,她浑身娇小之姿,满心满眼都是江行简。 在城阳侯府的时候,她二人时常争锋,却未想艰难时候自己得她助力才可走出侯府。 再后来见,她犹如被霜打过的娇花,颓然枯萎,好似再难绽放。 可如今,林葭玥又成长至另一模样。 宋挽在她眼中瞧见了果决狠厉,和那些个传言背后,被层层包裹的一颗纯善之心。 “对了,我今儿带了东西给你。” 将盖着红绒布的竹筐拎到面前,林葭玥小心掀开,露出一篮子金灿灿毛茸茸的小奶猫。 “原来府中二爷养了好些个猫儿,我将毓灵斋封了后,便将这些小家伙都请了出来。” 林葭玥边说边叹息:“这些个小家伙平日吃得多睡得多,生得也多,我整日蒸鱼蒸肉都不够忙别个了。” “如今又下了崽,我寻思你喜欢,便挑了些好看的让你来选两只。” 林葭玥说着,边伸出手缓缓摸向那些个脆弱的小家伙,眼中还尽是不舍。 宋挽瞧着却是心都缠成了一团。 抬手摸着那毛茸茸触感时,她鼻尖一酸。 “我对不住你,这一句道歉迟了许久,可我总该亲自说与你听。” 伸手把几只睡得正香的小东西用掌心拖起,林葭玥低声道:“很多话说了矫情,但我想你知晓我的心意。” “知晓的。” 宋挽温柔一笑:“当初我便知晓你不是故意。” 彼时的林葭玥或许鲁莽冲动,或许少条失教无规无矩,但自始自终,她从未对任何人生过什么恶毒心思。 林葭玥闻言微微抿唇,眼中带着几分释然。 “侯府东南处有个院子,叫平翠庵你可还记得?” 宋挽点头,林葭玥继续道:“我将那庵堂里头的老尼姑都赶了出去,又把平翠庵四周的路都封死在南街单独开了个门。” “为何?” 林葭玥一笑:“我一直想做点什么,以江景和周姨娘的名义。” “可我又不知该做些什么,直到生涑儿的时候,我才找到个目标。” “我生涑儿用了两天一日,险些便母子……” “可大约是我在这里还有使命未完成,所以老天爷不让我死。” “时下女子生产犹如赌命,全靠稳婆一人助力产妇。可稳婆并非大夫,如遇棘手之事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产妇一尸两命。” 这个时代,虽有专门医治带下病的大夫,可这些大夫多为人所不齿,生产科的也是如此。因此学这一门的医者,有如凤毛麟角。 “产妇拼尽了命,若遇难产却是要为名节避讳,生生自己扛着,实在是……” 林葭玥想说可笑,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片刻后她道:“我将平翠庵收整出来,又广收稳婆来免费学习生产相关医术,如今已初具成效,但却是遇见个了一个问题。” 宋挽看着她,笑着道:“民间大小方科大夫虽有,但专门负责生产的却少之又少,你想让我自太医院拨一二人给你,以助你教那些个稳婆?” “没错。” 林葭玥甜甜笑开:“我最喜同你说话,你聪明,便是我眼皮动一动你就知我要做什么。” “怎么样?你可能帮忙?” “自然。” 宋挽语气温和:“为生民立命,乃我等之荣幸。” “为生民立命……” 林葭玥喃喃重复,眼中却好似找到了新的目标。 她想,或许她也并非一无是处,或许她是可以达成自己最初梦想的。 改变这个时代,以这个时代可以接受的方式。 想明白此,林葭玥心中一宽,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其实今儿我来见你,还有件事想让你帮我拿拿主意。” 第264章 来日 “可是江星的婚事?” 她曾答应过江家二爷要为江星择一门好亲事,林葭玥也一直记挂着这一点。 如今江星已经及笄,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 “可是你有哪一户瞧得上眼的人家?” 林葭玥摇头:“没有,我便是想来询问你此事。” “往日我在城阳侯府做不得主,便想着来日为江星寻一门好亲事。可如今府中由我做主了,我便想让江星自己拿捏未来。” 她看着宋挽,无奈一笑:“虽两府相看成亲,可我总觉得犹如买卖一般。权衡利弊为先,小儿女的情感在后真的可行?日子总要小夫妻自己过,若是选错了可一辈子都回不了头。” “所以我问过江星,她不愿嫁。” “柳姨娘是个什么性情你不是不知,江星她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一点也不想离开侯府。” 尤其如今侯府由她做主,府里生活自在无忧,比嫁去不知什么人家强多了。 江星将这话说与她听,林葭玥便觉很有道理。 许是其他人不能理解,但林葭玥却可以同江星感同身受。 “我自是没什么不同意的,可我怕耽误了江星,便想着问问你对此事的看法。” “不嫁……” 宋挽略一思索,随即温柔笑了起来。 “都说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江星既无高堂又无兄长,这婚事你为她拿主意便成。” “而我往日觉得生儿育女乃女子天性,可宽了眼界方知晓众人皆有所求,所求又尽不相同。” 她之一生尚未过一半,可却已见过许多奇女子。 若江星真可为自己所选择之路负起责任,日后亦不对他人生怨怼之心,那她觉得无论江星嫁与不嫁都是好的。 “人之面貌各有千秋,这生活亦不该过成一个模子,若她不愿便罢了。” 林葭玥道:“可我又怕纵容着她,选了一条与世人背道而驰的路来日会辛苦,会需要承受异样目光,受人非议。” 说这话的时候,林葭玥心中带着几分无人知晓的悲哀。 她本该是最不怕这些的,可见过白布披盖的竹架,见过院中喷洒遍地的赤红,她终是怕了。 她不怕自己为世所不容,却是不忍江星受半点苦楚。 所以她想问问宋挽。 她觉着在这世上,唯有宋挽能知晓她在说什么,且帮她寻到答案。 “这世上任何一条路都不好走。” 宋挽浅浅勾唇,语气不急不缓。 “我想着人之痛苦并非来于他人眼光、非议,亦或与众不同。” “若行路艰难,应也是来自于自身的摇摆不定。” “有些路,便是不好走,可只要选定了不听不闻不看,大概也可虽悲无悔,虽未至而心意足。” 林葭玥闻言愣愣睁圆了眸子。 若往日她听了这话,怕还要让宋挽再用人话重说一遍,可今日却忽然便懂了。 是了,心若不受蛊惑、不摇摆、不做那朝更夕改之人,一心只奔着自己所求而去,大约是不会痛苦的。 怕就怕走至山腰想下山,下了山又后悔,继而再攀再悔。 “我回去问问她,若真不怕人非议,我便随她,大不了来日她有了心仪之人,我再给她多添嫁妆再谋良缘。” “正是如此。” 宋挽点点头,温柔应下。 如今的她们并非往日受人摆布,无法挣脱的可怜傀儡,既有了底气,何不为自己谋一条最舒坦的大道? 林葭玥笑道:“我以为你会让我为江星选一高门而嫁的,你亦变了许多。” 她眼中的宋挽,一直是个被封建制度驯化得服服帖帖的标准化女子,可这样的女子竟也能说出生活不该过成一个模样,女子不愿嫁人便罢了等话。 实在是……情理中,意料外。 听林葭玥说自己变了,宋挽浅浅一笑,不曾言语。 “娘娘,看春宴已开始,您可要前去瞧瞧?” “自然。” 宋挽站起身,转头对林葭玥道:“我们一起。” 二人走出长乐宫,林葭玥去寻了江星同江涑。 沈千聿则站在宫门口,将在院子中连滚带跑的沈时晏一把捉了起来,夹在手臂下。 “父皇求饶……” “父皇……” “父皇求饶?为父向谁讨饶?” 把沈时晏单手拎到眼前,沈千聿笑着将他抛起,丢到自己肩头上。 “你也不嫌他滚得一身脏。” 宋挽笑着自沈千聿肩头处抽出一根干草屑,又帮他好生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襟。 “嫌什么?他哪日是干净的?” “你还说?” 宋挽抬眸瞪他一眼,眸中似嗔似笑。 她这边寻了人教养沈时晏规矩,那边沈千聿却日日陪着他泥地里打滚,雪地中埋果子。 他便是再忙,每日也要陪晏儿玩闹上一阵。 如今父子二人君不君臣不臣,都不知被言官参了几次。 “今儿外头人多,你待会莫要由着他缠你。” 沈千聿轻应一声,又将宋挽的手握在掌心。他一手环着沈时晏一手牵着宋挽,往御花园走去。 男人掌心滚烫,宋挽低头微笑着瞧了一眼,回握过去。 发觉她的动作,沈千聿转过头咧嘴笑了开。 “圣上莫笑,瞧着脚下路。” “挽儿害羞,我便不笑。” 将头转开,沈千聿抓着宋挽的手愈发用力。 挽儿总不信他之心意至死不渝,可沈千聿自己却是知晓,他心中的钟爱之情日益渐深,从未淡过半点。 “挽儿。” “如何?” “今儿晚间回了长乐宫,我二人一同观摩观摩那名家著作如何?” 宋挽闻言面色绯红,还不等答话,沈千聿又道:“就是靛蓝包裹里的那些,上次我给你瞧过……” “挽儿。” 宋挽紧抿双唇,如何都不言语。 沈千聿却是一遍一遍低声嘟囔,反反复复问着好不好,成不成。 “圣上……闭嘴。” “那我当你答应了。” 前方便是御花园,直至看见众臣身影,沈千聿方收起满面嬉笑,将沈时晏放到地上。 父子俩站在阴影处,齐齐肃着一张脸,又一同掸了掸身上褶皱,方面容肃沉走了出去。 “大皇子同圣上当真是……一模一样。” 蘅芷看着二人背影动作,不由淡笑着开口,宋挽却是看着小小的沈时晏无奈一笑。 也不知晏儿何时被他爹爹带成了第二个沈千聿,小小年纪惯会眼观六路、随机应变。 “娘娘,奴婢扶着您。” 蘅芷伸出手,将宋挽扶进御花园。 她脚步刚至,便听耳边传来三呼万岁、千岁之言。 宋挽抬起头,只见沈千聿牵着沈时晏,站在高台之上回眸望着她,眼中满是温柔缱绻。 她忍不住勾起唇角,心中柔情满溢。 林葭玥说她变了,她自己亦知晓。 京郊庄子外,沈千聿化身吉荣与她告别那日,那人站在月下回头望向她,眼中便如今日这般灿若繁星,情愫缠绵。 那时她便知这人心慕于她,却不自知。 只是那时的宋挽不知眼前人会劈波斩浪,一路走到自己面前,将她护于羽翼下。 走上高台,沈千聿万分自然伸出了手。 看着眼前男人布满伤痕的手,宋挽轻轻放了上去。 一如往昔、一如来日。 第265章 争亲 宫中各宴多为君臣联络情感之用,可对于那些高门大户的主母来说,此时也正是给自家孩儿相看的好时机。 商十三被商蓉召去长乐宫,商家人便知晓定是商贵妃不知看中了哪家姑娘,想要为自家子侄牵那红线。 商十三的母亲见儿子从长乐宫回来,不由笑着道:“你姑母瞧中了谁家姑娘?” “怎闷闷不乐?可是人家不中意你?” “不过这也是寻常,你姑母目光如炬,看人断事再厉害不过,那姑娘定是个极好的,许是好多人家都中意。” 商十三抬起头:“母亲怎这般说?难道儿子差在何处了不成?” “呦,你这反应是真让娘亲说对了?人家姑娘真未瞧上你?” 说着,商夫人捂唇笑了起来。 商大人见自家夫人笑得开怀,转过头问发生何事,商夫人答:“蓉儿给十三相看了一个姑娘,人家未瞧得上他。” 说完,商夫人又咯咯笑了起来。 “哦?谁家的姑娘?你姑母的眼光可不会差了。” 见父亲母亲面上都是笑意,商十三面上挂不住,耳尖微微泛红。 “是宋家二房嫡女。” “宋荐平之女?” 商夫人闻言道:“宋府二房当年闹得有些厉害,这宋荐平多年不曾回京,连他之妻刘氏也许久未露面人前。” “虽宋扶如今简在帝心又是皇后母族,但你姑母不会因着这个原因,便瞧好宋家姑娘。” “能让你姑母特特唤你去相看的,八成这姑娘很是出众。” 商夫人满面笑容:“这姑娘在府中境况娘亲大约可想到一二,但她见你未露喜色,说明不是个只看重门庭的肤浅之人。” “我儿皮相不错,小姑娘也未一眼瞧中,说明她心有成算,不易受人蛊惑。” “这样的姑娘多是能持家的旺夫好手,若你喜欢,我儿可要抓紧了。” “娘亲这话说得早了些。” “是吗?” 商夫人道:“那一会儿年轻的姑娘小子们吟诗斗画展长才,母亲让你十一哥去,他还未定婚事,说不得那宋家姑娘会喜欢。” “母亲。” 商十三眉尾挑起,男儿俊秀之貌瞬时显出几分凌厉来。 商夫人却笑得合不拢嘴。 “年轻人不经逗,你逗弄他做什么?” 商大人拍了拍妻子的手,示意她年轻人的事由他们自己做主。 商家信任商蓉眼光,对宋拟已有了三分天然好感,商夫人也打定主意一会儿趁着众家夫人相看时,去瞧瞧这宋府二房的小姑娘,是否真如自己猜想那般好。 看春宴行至一半,帝后相继离开,众府主母开始领着自家晚辈交谈拜访。 御花园内设水榭两亭,两处不远不近,既互不打扰又可观对面之人的举动。 上头有宫女同太监摆设的书案笔墨,琴台棋盘等。 这一处往日多是给未出阁的世家女展现自己长才所用,若有姿容出众、才情兼备之人,说不得还会得帝王青眼,继而被纳入后宫。 但沈千聿对此无意,朝中又无未婚皇子公主等,这两处水榭如今便成了给仕宦之家用来相看的场所。 宋家三女都不是爱出风头的性子,尤其宋拟同宋拈更是清冷无比。 宋招偶尔还会望向那水榭之上,瞧瞧他人吟诗作对,宋拟宋拈却是站在亭台之下,沉默陪着明湘同杨翩枝。 商十三同一众世家子弟站在一处,原本还想着在那女子面前显一二自己的功夫,可哪儿想宋拟竟是对今日场的男子全无兴趣,根本不曾出现。 未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他不由神色淡淡,提不起兴致。 “明十七怎得上来一阵便下去了?我还想同他对弈一回。” “方才瞧着他同英国公夫人往水榭外头去了,想是不知要拜访哪家。” 两个身穿华服的世家子捏着棋子,心不在焉地落子。 家中已为他们定下亲事,如今上来也不过是凑一热闹罢了,几个无心显示自己的走到一处,有一搭无一搭交谈。 “应是去拜访宋夫人,明宋二府本是姻亲,这明十七说不得也会娶宋家女。” “明十七跟宋家定亲了?” “不知,未曾关注过。” 几人嘁嘁喳喳提过便算,却是被商十三听进了心去。 他眉尾一挑,一手支起水榭中的围栏翻身跳了出去。 “哎呦小祖宗,您可悠着些。” “汤公公,劳烦您去寻我母亲,便说我想拜访一下宋家长辈。” “奴才这便去,您万不要再这般吓奴才了,若有了磕碰商贵妃可饶不了咱家。” “知晓了。” 丢下一句,商十三便奔着宋家女眷所在的方向而去。 宋府地位显赫,明湘自进宫后便未曾歇着,尽送往迎来忙于同其他世府主母周旋交集去了。便是眼下她身前也围着数位夫人,话中明里暗里打听府上几个姑娘的婚事。 杨翩枝在一旁瞧着暗自满意,正想着齐肃伦左右摇摆之时,就见齐夫人一脸喜色走了过来。 她一靠近,先前那些个谈得还算热络的人家便相继离开。 众人都知她是个什么心性,生怕凑做一处,她闹出丢丑事自己府上也跟着臭了名声。 明湘也不知该如何同齐夫人相处,眼见着远处自家伯母带了明十七过来,她便急忙拉着宋拟宋拈走上前迎接。 行至半路,商十三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拦在众人面前。 宋拟同宋拈站在明湘身后,眉眼未动,都微微垂眸不曾抬头。 “商家十三子,给宋夫人请安。” 见他突然走了出来,明湘有些诧异。 今儿虽说是给未定亲的姑娘小子们相看的日子,可无家中长辈相陪,便突然走到众女眷面前的行径,也着实唐突了些。 明湘刚想皱眉,便听商十三道:“家母方才有事路上耽搁了些,她怕怠慢宋夫人便指我先来拜见。” 商十三回头,就见商夫人领着两个商府丫鬟,大步往明湘这处来。 经过英国公夫人与明十七时,她甚至还加快了步子,硬是后来居上,抢在众人之前站在明湘同两个小姑娘身前。 第266章 闺话 商夫人见了商十三,眨了眨眸子。 “宋夫人,别来无恙。” “商婶子。” 明湘甜甜开口,见到商夫人时笑得满面温柔。 她祖母很喜欢商家姑娘,她同商府几位小姐也有些交情。只是如今她们夫家都不在上京,这些年方断了联系。 今日见到商夫人,她颇为开心。 二人交谈几句,商夫人便将目光放在宋拟同宋拈身上。 两个小姑娘都容貌出众,性情也颇为相似,她不知哪个是宋拟,但见二人都微微垂首乖巧沉着,心中十分满意。 “湘儿。” “大伯母。” 英国公夫人身边也跟着一个少年,来人正是明十七。 虽明十七并非英国公府嫡系,但因着英国公夫人想念明湘,便寻了由头带他一起前来。 两个少年站定,相互对视一眼又齐齐转开头去。 明湘则看着商夫人又瞧了瞧自家伯母,忽然笑了开。 “我寻你有些事,咱们到那阴凉处说去,让几个小的在这晒晒日头,动动筋骨。” 商夫人笑着开口,将明湘同英国公夫人都支了开。 这便只剩了宋拟宋拈,以及商十三同明十七在场。 只令人纳罕的是,寻常这般景况多是女子羞涩,可待到两个小子抬头看着眼前佳人时,两个小姑娘竟一个比一个更为淡漠。 “我今儿带了两匣青瓷珠子,是前段时日我随父亲去朝中官窑收来的,虽不贵重但可放在手中把玩。” “若串成链子,夏日时候还可降温去热。” 明十七将手中的小匣递给宋拈,语气温软而磊落。 说来他同宋拈定下婚事许久,二人却是今日才得以相见。 往日虽经家中手鸿雁传书收送过几次节礼,但他到底不知对方是圆是扁。今儿得机相见,明十七方放下心来。 他并非爱色之人,可见宋拈生得清秀娇美,心中也更添了三分怜惜之情。 “多谢,我今儿未带回礼,待回了府上另补一份予你。” 宋拈朝着明十七微微福身,面上虽淡淡的,可一张俏颜终是在开口时,染上一层薄薄绯色。 她一向知晓对方人品,可得他时刻惦记,终不免被叩动心门,生出柔情。 “你我二人,何须客气。” 明十七语气轻柔,话语中的独占意味却是不小。 商十三听着淡淡一笑,心下开怀。 他看了看对方,又抬头看了一眼宋拈身后的宋拟,笑着开口:“方才唐突了宋姑娘,在下来赔个不是。” 商十三侧身走到宋拟面前,看着对方一如先前的淡漠模样,不由摸了摸鼻子。 也不知怎得,他就觉着人家小姑娘不是很待见他。 可商家子向来敢作敢为,他心中对宋拟有几分好感便不曾扭捏,直直问出了口。 “商宋二府有意联姻,你对这婚事是如何想的?” “我是十分中意你,你可愿意?你若愿意待过了看春宴,我便去你府上提亲。” 少年语气笃定,意气风发,眼中满是磊落大方。 明十七同宋拈被他这直接之言唬了一跳,宋拈听红了脸,明十七则看着商十三暗自赞赏。 男儿豪放坦荡,实令人欣赏。 宋拈虽因自幼不得父母双亲喜爱,后天生成了几分清冷性情,可她到底还是个刚及笄不久的姑娘家,听闻这种少年炽热之言难免觉得有些胆大。 她一时为宋拟担忧,不由抬头望向她。 明十七以为宋拟会羞着逃走,商十三以为对方多会说一句婚事由府里做主便罢。 正等着姑娘家含糊回应的时候,哪想宋拟直言道:“愿意,若两府同意,你可前来提亲。” 商十三惊讶抬眸,只见宋拟眸中清澈如水,既未见女儿家的羞涩,亦没有耻于谈情的扭捏。 虽说两府长辈为二人相看在先,眼下也有长辈在侧,但宋拟这般坦荡荡的模样,也让商十三有些…… 羞涩。 少年盯着小姑娘的眸子,对方比他一个大男儿还坦荡荡的模样,实让他颇为着迷。 不安扯了扯腰间玉带,商十三抿唇轻笑。 怪道他只瞧宋拟一眼便觉着心动,这姑娘的性情着实对他胃口。 少年抬起手掩饰羞意似的随意抓了抓脑后,忽而轻声道:“那后日我便去你府上提亲,你喜欢什么,若有喜欢的我也一齐寻了送与你。” “那青瓷珠子如何?你可喜欢?” 明十七闻言眉尾微挑,宋拈捧着匣子的双手蜷缩用力,颇有些窘迫。 “不必,合规便好。” 商十三粲然一笑:“成。” 明湘同商夫人在阴凉处瞧着,远远就见商十三那刺目笑意。 英国公夫人见状对商夫人道:“恭喜恭喜,瞧这模样府上好事该近了。” “同喜同喜,届时您可要给我个薄面,来府上喝杯喜酒。” 商夫人说完,捂着唇又笑:“也说不得我要先去您府上讨杯喜酒呢。” 这两府婚事便算定了,待到看春宴结束,众人皆喜气洋洋,满目欢欣。 蘅芷给宋挽讲述今日事的时候,宋挽捂着唇笑得眉眼弯弯。 “未曾想到,拟儿竟生成了这般干脆性子。” 她出阁时候家中姐妹年岁不大,平日来往亦不多,宋挽从未想过拟儿平日清清冷冷的,办起终身大事来却如此果决。 “想来三姑娘同二房的拟姐儿,婚事都要近了。” 宋挽点头,由衷为几个妹妹开心。 “招儿如何?三婶婶今日同齐夫人可有动作?” 蘅芷还未答话,蘅芜便抢先开了口:“娘娘不知,三夫人今儿同齐府主母聊得十分热络,宫中小太监说她二人好得似亲生姐妹一般,和气得不行。” “也不知是否宴上无人敢近二人身的缘故,奴婢听扫洒太监回报,说是待看春宴结束,二人还依依不舍不忍分开。” “看来三婶婶是真瞧好了齐家,铁了心想让招儿嫁过去。” 蘅芷道:“奴婢记得娘娘曾说过齐府不成的。” “何人不成?” 话音刚落,沈千聿自外面走了进来。 蘅芷蘅芜与等在一旁伺候的见状,俱如往日一般自觉退下,将屋中清净让给宋挽二人。 “在说招儿与齐府的婚事。” 沈千聿对此并不感兴趣,见屋中无人,他凑上前去,将宋挽揽在怀中:“天色暗了,挽儿可还记得白日里答应过我的事?” 第267章 不苦 “不知,我不记得答应过什么。” 宋挽淡笑着开口,将沈千聿推开。 “桌上备了饭菜,还温着,你净过手快些来吃,若凉了晚间容易腹胃痛。” 沈千聿轻哼一声,放开宋挽洗手去了。 今儿小厨房做了猪膂肉、酒糟虾以及烧笋凉糕等。他二人对吃食要求并不精细,寻常也多在长乐宫解决饭食。 二人落座,沈千聿抬手自芝桃仙鹤纹青花盘中,夹起一只酒糟虾为宋挽剥了起来。 “你家中那几个妹妹可是说亲了?我瞧着先前你心情不错的模样。” 沈千聿说完,正准备将手中剥好的虾子放进宋挽碗中,哪知他还未动作,宋挽便将另外一只剥好的虾仁放入他碗中。 “今儿二房的宋拟同商家十三子相看,想是这亲事要定下的。” 将沈千聿手中的虾夹入碗中,宋挽淡淡一笑。 他夫妻二人时常有这般举动,先前还会惊讶彼此心意相通,甚至暗生甜蜜,时日久了,便觉这应该就是寻常夫妻都会有的状态。 沈千聿知晓宋挽不爱吃那些个费力的,就将盛了凉糕的碟子拿至眼前,用银勺挖成容易入口的小块。 边动作,沈千聿边道:“你可知今日晏儿寻到我这,诉苦诉了许久?” “他有何苦?” “前日商贵妃给他留下功课,他躲去了赵南璋宫里,哪里知道不仅未能将功课躲掉,还反被拉着学了一日的射术。” “好似是从扎马步学起的。” 宋挽闻言轻笑出声:“他应躲去宝桢宫里才是,宝桢疼他不忍让他累着,去一日总能休息上半日。” “我亦同他这般说,却没想晏儿听闻这话哭得更是厉害。” “说是张宝桢不知何时迷上了裁衣制鞋,他去到便被小太监拉着换了半日的衣裳。” 说道此沈千聿一顿:“他说有数十套之多,我想着应是夸大了来说的。” “所以他便跑到你哪儿去了?” “说是中间还寻了万宵,但我已无心再听下去。” 见宋挽一脸笑意,沈千聿道:“我将晏儿送至齐卿铃那处,今儿无人会来打扰我二人。” 宋挽面色一红,一时无话。 沈千聿见她已经吃饱,拉着人去到盥洗架前,拿了帕子为她擦净十指。 宋挽看着他的动作,低声道:“我唤蘅芷为我拆发。” “我为你拆。” 小心将她头上的发簪摘下,沈千聿又举止轻柔地将缠绕在上面的发丝一点点勾开。 “我瞧着蘅芷眼神愈发不好了,有好几次扯断你的发,你亦未曾说过什么。” “女子带钗,勾断一二发丝有何稀奇的?她手已极轻,我未觉得痛过。” 宋挽说完,又温声道:“刚去到侯府的时候,我们主仆几人都缩在拢香斋,头一年里我心难静,晚间不好入睡,便常点了烛火看书习字。” “我不歇下,几个伺候的便要在旁候着。赵嬷嬷年岁大,其余几个丫头又小,蘅芷便让她们去休息自己留下陪我。” “我读书她便绣花,许是那时伤了眼睛。” “那日后我帮你拆发。” 知晓她同蘅芷姐妹情深,沈千聿不再言语,小心将宋挽的发髻松开,又拿了白玉梳篦将她的头发一点点梳至柔顺。 把她的发用明黄色丝带缠起,沈千聿道:“可会觉着紧?” “不会,如此正好。” 宋挽看着铜镜中神色肃穆认真,好似在做什么紧要事一般的男人,忽然轻声道:“夫君可能同挽儿讲讲,你方去到南庆时的状况?” 他去到南庆之时,不过是个总角孩童。 那般年岁便背井离乡,宋挽很想知他幼年时都经历过什么。 往日她不忍心问,今儿却生了几分好奇之心。 “南庆?” 沈千聿道:“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我去到南庆之时年纪尚小,只记得刚到南庆皇宫便生了场重病。闫叔照顾我近一年之久,待我病好了,便已适应了南庆生活。” “虽幼子为质,看似残忍……” 沈千聿略略一顿,随后嗤笑一声:“但也算幸事。” 他语气中若有似无的苦涩听得宋挽心尖一紧。 幼年为质,定艰难非常。 可又因幼年,尚对故土亲眷无甚情感、记忆,所以不过区区一年他就适应了他国风土人情,当真令人心酸。 宋挽看着沈千聿,忍不住将手覆盖在她抚慰过无数次的伤疤之上。 若是寻常孩童,五六岁之龄去到敌国早该忘却故土。 穿他国之裳,饮他国之食,习他国风俗……但凡那处待他有一分半点温情,沈千聿也不会心怀东宁半分。 必是在南庆的每一日、每一夜都令他倍感痛苦,那远在万里之遥的家乡,才能成为他心之所向。 怕是回到东宁这个念头支撑了他对生的全部渴求,才会在多年后,让沈千聿对东宁百姓以及这片故土如此眷恋。 宋挽甚至能够想象到,幼小的沈千聿只身一人在离家万里的角落中暗暗思乡,却又无可思念之人。 “夫君幼时定然辛苦。” 宋挽起身环住沈千聿的腰:“我幼时觉得命运不公,可如今想来这世上本也无公平一说。” “世人皆苦,众生皆苦。” “可苦后总有回甘那日。” 沈千聿揽着宋挽,疼惜抚着她的发:“世上本也无一蹴而就之事,大丈夫顶天立地便是寻常,万般苦楚也不过是人生历练的一遭,走过便罢。” “所以挽儿不必心疼,为夫不苦。” 其实他何尝觉得不苦? 在见到闫叔日日将宫中赏赐下的点心同珠宝,让人捎给闫蜻时,看着秦娆日日被秦湛护在怀中,看着柳长阙之母,将温软油腻的糖饼藏于怀中,徒步数日只为让他尝一口家中之物时,他怎会不觉得苦? 可待他识得万宵,知晓这世上总有人比自己活得更为艰难时,他便觉着好似也不是那般苦了。 待他与宋挽相识,发觉她一介女子都可绝地翻身,蹚出一条路来,他便觉着剩下的那点子苦,也算不得什么了。 待到如今他温香软玉在怀,日日可与心爱之人赏春雨冬雪、谈日常琐碎,他又觉人生哪里有什么苦楚? 分明万般皆是甜。 沈千聿低下头,轻柔而怜惜地吻在宋挽额头。 “我不觉着苦,我有挽儿,挽儿可抵世间万种不甘,同一切痛苦。” 第268章 照拂 沈千聿常说自己性子粗笨且口舌不灵,宋挽却觉他是这世上最会说情话的人。 虽未有什么疼了爱了之言,但那些话总能轻易让她动心动情。 “挽儿?” “我在。” “那名家画作……我们一起观摩观摩如何?” “……” 宋挽沉默片刻,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不答我便当你答应了。” 沈千聿将人横着抱起,二人一同跌入晒得香软的被子中。 屋中心融骨酥,发丝缠乱,屋外暴雨倾盆,雷声大作。 待到深更,宋挽突然自沈千聿怀中惊醒。 男人睡得很不安稳,不时弯曲双腿,似有不安。挣动间,还会紧蹙着眉心仿佛疼痛得厉害。 宋挽听着外头雷雨声,心下疼惜。 她披了宽袍下地,唤了今日值夜的人炒过加了药物的粗盐来,小心系在他腿上。 “挽儿……” 灼热触感烫得他瞬间清醒,沈千聿坐起身道:“我扰着你了?” “不曾,我被雷声惊醒了。” 宋挽继续拿出手中滚烫软袋,隔着衣衫放在沈千聿后腰伤口处。 涑河一战后他身上再添新伤,连带着仿似勾起了往日所有疾患。 知晓他是伤了底子,宋挽不愿露出担忧之色让他烦心。 “你再睡一会儿。” 沈千聿摇头:“我陪着你。” 床榻之上散发着止痛之物的药香气,沈千聿在这种雨夜时总觉浑身疼痒难抵,让他倍感不适。 “那夫君揽着挽儿睡。” 褪下宽袍,宋挽重新回到他怀中。 男人胸膛体温高得吓人,受过伤的腿却是泛着冰凉。宋挽凑得更近了些,缓缓闭上眼睛。 外头仍雷雨声轰隆,屋内二人却仿佛听不到一般,睡得安稳。 第二日一早,身上的粗盐袋子早已凉透,沈千聿轻手轻脚将它踢出被子外,揽着怀中人心猿意马。 宋挽在他身边之时,他从不知餍足,尤其如眼下这等时候。 不知是否因他目光太过灼热,宋挽睁开惺忪睡眼,就见沈千聿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尽是渴求。 “我倦了。” 将人笑着推开,沈千聿却道:“后宫清冷,是否该添个小公主了?” “我想要个如挽儿一般可爱的小女娃儿。” “最好是眉眼性情都如挽儿一般,这样我便可弥补未曾看挽儿长大的遗憾。” 宋挽闻言笑着道:“那若是再诞下个皇子要如何?如你这般眉眼性情都像的?我已不想再看一遍皮猴一样的幼年夫君了。” 她这话说完,沈千聿眼中的兴致勃勃突然便转为哀怨。 沈时晏着实像他像得厉害,尤其是尤喜哭鼻子这一点。 将手枕在脑下,沈千聿抿着唇暗暗摇头。 若真再生个沈时晏,他怕是要疯的。 夫妻二人正在床榻之上交谈,殿外便传来叽里咕噜的说话声。虽不曾听清什么人在说些什么,但沈千聿同宋挽都知晓,定是沈时晏又闹了起来。 “夫君去哄晏儿。” “我不想去。” 将脑袋拱在宋挽颈间,沈千聿委屈嘟囔道:“我不想离开挽儿。” “那我去。” “别。” 不忍宋挽被沈时晏的哭闹声吵得头痛,沈千聿起身,利落换上常服走出殿外,将那还在闹腾的小家伙抱进怀中。 “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 刚把小家伙抱进怀,沈时晏便收了哭声,一脸嬉笑给他请安。 “你心眼倒多。” 把人丢给蘅芷,帝后二人起身拾掇穿戴。 因昨日暴雨今日不必上朝,所以可陪妻儿享一日悠闲。 三人用过早膳,沈千聿便带了沈时晏去到御花园钓鱼去了。父子二人闹到中午,方拎着一条硕大肥美的锦鲤回了长乐宫。 宋挽看着沈时晏笨拙提着木桶的模样,笑得开怀。 “母后,晏儿贡鱼一条,极胖,鲜美。” “多鲜美?” 宋挽笑着蹲下身,正欲探头去瞧那桶里的鱼儿,可还未等看见,便觉一股土腥气直冲面门。 “……” 微垂着眸将那股熟悉的反胃之意压下,宋挽起身后似笑非笑的瞪了沈千聿一眼。 “怎得了?” “无事。” 说完,她又笑了起来。 不知是否因沈千聿心心念念盼望着小公主,真让他在今日将小家伙盼了来,还是…… 转头看了看还在扑腾那鱼儿的沈时晏,宋挽捂住了唇,心下好笑。 下午万宵来寻沈千聿,宋挽便让蘅芷请了太医来。 “恭喜皇后娘娘,的确是喜脉。” 宋挽闻言未曾如何,蘅芷同蘅芜却是高兴得眼眶都红了起来。 “娘娘,可要告诉圣上?” “不必,待他回来我亲自同他说。” 几人正高兴间,外面有人来报说是宋夫人求见。 “嫂嫂?快请。” 进入长乐宫时,明湘一脸喜色,宋挽正想询问可是家中有什么喜事,便听明湘道:“娘娘猜猜,今儿谁人同我一起?” 她话音刚落,锦书便被鸾笺带了进来。 小姑娘成亲几年,面上青涩同稚嫩早已散去,正双颊晕红带着几分婚后妇人方有的柔情喜意。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快起。” 蘅芷上前将锦书扶起,锦书望着宋挽羞涩一笑。 “上次见锦书时,她问我若有机会可否带她入宫见见娘娘,我今儿正巧想入宫同娘娘报府中喜事,便让人请她随我一起。” 宋挽闻言惊讶道:“可是有什么事?” 锦书摇头:“奴婢只是想入宫谢谢娘娘,谢娘娘这些年对奴婢的照拂。” 将手中拎着的食盒微微松了松,宋挽这方看见她隆起的肚子。 “竟是有了?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 锦书面上羞红一片,满眼都是生活悠哉幸福之人才有的平和同朝气。 “这几年我夫君多受娘娘提拔,已从把总升为都司,奴婢知晓都是娘娘暗中回护,便一直想着入了宫来谢谢娘娘,给娘娘磕个头。” 想了想,锦书笑着抚了抚肚子:“带着他一起。” 三年之内从把总越级升为都司,的确是有人照拂方可做到,可宋挽知晓这并非她的意思,一时替那背后之人惋惜。 想了片刻,宋挽道:“是李承祖行事妥善方得上峰青眼,倒并非我有意照拂。” 第269章 无分 锦书知晓宋挽不过是不想让她承情罢了,也未反驳,跪地咚咚给她磕了三个头。 这举动让宋挽备受惊吓。 “你这是做什么?腹中还揣着个小的呢,万不要动了胎气。” 蘅芷上前将锦书扶起,宋挽则把人拉到自己身边,细细打量着她。 宋挽只见锦书面色红润,且大概是因为有孕的关系,整个人圆润了四五分。一张小脸莹润有光泽,举手投足未见半点拘谨,想来是平日在家中做主惯了。 宋挽见此微微勾唇,心下满意。 她想了片刻轻声道:“你同夫婿相处如何?他可是你儿时记忆中模样?” 锦书闻言面色一红,随后透着一脸娇羞:“他同幼年没什么区别,待奴婢亦十分不错。夫君不耐管家中大小事务,家里便俱交由奴婢做主。” 摸了摸隆起的腹部,锦书笑道:“夫君他生性寡言,奴婢有孕后时常馋嘴,半夜里突然想吃腌透的酸笋时,他也会拘着性子去隔壁李婶子家讨要……” “他要连着上值三日,离家之前从来都会将水缸柴火等琐碎物准备妥当,便是需要上街采买的肉菜等物,也会给隔壁婶子三日银钱,让她们帮我备好。” “奴婢想着,我阿爹没看错,承祖哥他的确是个好夫婿。” 锦书说着,自己先红了面。 她也不知那些个话本子上情呀爱的是个什么东西,但李承祖知晓她力气极大,也从不让她做粗重活计,锦书便觉着他就应当是如幼时一样珍爱她的。 “他待你好,我便放心了。” 宋挽摸了摸锦书的头,心绪复杂。 她亦希望锦书过得好,想来她过寻常生活亦是那人所愿。 “娘娘放心,奴婢生活得很好,您万不要担忧。” 宋挽点头,放下心来。 明湘同宋挽还有些宋府的事需交谈,锦书体贴,自己提出要同蘅芷姐妹三人叙旧。 四个往日旧友结伴走至长乐宫廊檐下,坐在一处低声交谈。 可不过一会儿,蘅芷蘅芜便被宫中其他殿内的女官唤走。 沈千聿同万宵自外头走进长乐宫,便见锦书、鸾笺坐在暖阳下,沈千聿瞥万宵一眼,这方知晓为何今日这人非要护送他回长乐宫。 “拜见圣上。” “起身吧,鸾笺你随我来。” 二人行过礼,沈千聿张口将鸾笺调离,只剩下万宵同锦书在。 “万督主。” 见到万宵,锦书浅笑嫣嫣,颇有些乍然遇故人的欢喜。 往日在宋挽手下做事,无论蘅芷蘅芜还是鸾笺都很是护着她,需同外人打交道的费力事也从不唤她去做,倒让锦书在这宫中甚少结识到什么人。 可万宵不同,万宵曾帮她处理过伤口,还帮她寻到自家夫婿,锦书觉着二人称得上有几分交情。 见万宵没有跟沈千聿进殿,锦书笑着同他打了声招呼。 “怎得今儿入了宫?” 万宵双手插袖,面上满是玩世不恭的笑意。 “许久未见皇后娘娘,我家中一直得她照拂,便总想寻个机会来拜见一番,给娘娘磕个头答谢娘娘。” 万宵闻言淡淡一笑。 “瞧你这是有了身孕,怎还如此颠簸?为何不等顺利生产后再入宫?” “哪里能等奴婢寻了日子?今儿也是借了宋夫人的光,奴婢方能入得宫中。” 锦书说话时,一双眼满是笑意,万宵看着微微勾唇,却是未曾说话。 他插袖垂眸,片刻后才低低问了句他待你如何。 这话一出锦书只觉莫名怪异,可想着大抵他也是关心自己,便灿然一笑:“好着的,寻常日子里无论衣食住行,夫君总会紧着奴婢为先。” “如此便好。” 万宵眼中染上点点疼宠:“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之一生若可保衣食无忧、无病无灾便够了。” “是呀,奴婢亦是这般想的。” 万宵闻言又摇头:“你既已出宫,唤民女即可,已经不适合再自称奴婢。” “奴……民女一时改不过来,尤其再进了宫中,更觉拘谨。” “那便不要再入宫了。” 万宵道:“你如今的身份不便入宫,你在宫外过好自己的日子娘娘便会放心。” 见锦书不解,万宵却是没有再回答,反而问起了她可曾为腹中孩儿取名。 锦书抚着肚子笑道:“取了的。” “我夫君说若是生下男孩儿,便唤一个瑞字,若是女儿便唤一个珍字。” “极好。” “不是李家祥瑞便是李家珍宝,这寓意真真是极好的。” “我也如此觉得。” 锦书羞赧一笑,透着几分儿时的娇俏。 “你若无事,我便送你出宫,想来娘娘同宋夫人还有话说。” “倒是无事,只是还应给娘娘行礼……” “无妨,你有孕在身,在此等下去只会让娘娘心生惦记。” “这……” 锦书拿不定主意,看着万宵颇有些为难。 “我让人禀告娘娘,你不必多虑。” 说完,也不等锦书反应,万宵自顾向前走去。待身后传来笨重脚步声,他方缓缓放慢步子,让锦书追赶上。 他知晓锦书是个没主意的,为她做主不让她多费脑子反令她轻松。 二人缓缓往宫外走去,待看见宫门之时,万宵道:“可需我派人送你回家?” “不必的,我夫君在宫门外等我。” 虽她今儿是同明湘一齐入宫,可李承祖怕皇后见她有孕会派人先送她出宫,便约好会在宫门处等她。 “我夫君说了,若我同宋夫人一齐出宫,便让我乘宋府轿子回去,若我一人提前出来,便去东门寻他。” 见她满口不离我夫君三字,万宵终于放下心,由衷替她开心。 “那我送至此便罢,其余的路你自己来走。” 锦书未懂他言外之意,只欢快着点头。 今儿日头晒,她也不知承祖哥可有地方遮阳,心中如此想着,锦书加快了脚步。 “锦书……” 万宵突然开口,锦书回过头愣愣看着他。 “若遇何难事,可去东厂寻我。” “多谢万督主。” 二人之间隔了颇远的一段距离,锦书看着万宵和善眉眼,忽而道:“万督主……” 第270章 知恩 锦书想说她去京营送李承祖上值的时候,曾在那附近见到一个院子。那处院子中满是气色灰败,无人照看的老人。 她打听许久,方知晓那里住着的都是从宫中出去的侍人。 侍人同宫女不同,宫女年过二十五,亦或在宫中任职十年可离宫外嫁,可侍人因其特殊身份,一生都只能囿于这红墙黄瓦之中。 往往宫中无力负担那般多的开销,待到年岁大了,他们多会被送至宫外随其自生自灭。 那些个侍人下场大多凄惨,无人照看不说亦时常被人上门欺凌。 她便曾见过几次,虽于心不忍但却也无能为力。 不知为何,想到万宵日后,或许也会落得同等境地,锦书便觉于心不忍。 她想说若万宵日后身无后人,待他年迈或可让她的儿女多多接济。 可这话刚至嘴边,锦书又觉十分不妥。 他身份之高,无论如何都不该会落得那般下场。自己说出这话,也只会被人认为是谄媚讨好之言。 想了想,锦书扬起个笑容:“民女是想同万督主说,民女改了名字,若下次再见,万督主可唤民女为桃芊。” 万宵微微怔愣,许久之后方淡淡一笑:“桃芊。” “哎。” 锦书咧着嘴傻傻一笑,又抬手对着万宵摆了摆:“万督主贵人事忙,您不必再送了,前头这路民女自己走便好,您快些回去吧。” “好。” 万宵点头,转过身大步向宫内走去。 锦书看着他的背影甜甜一笑,也转身往宫外而去。 听见那人脚步声渐行渐远,万宵停下脚步,顿在原地许久。 可他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承祖哥。” 走出宫门,锦书便见李承祖坐在木车上,满头薄汗。 他性情木讷老实,说了在何处等她便不会再动弹半分,锦书瞧他晒得双颊泛红,不由心疼。 “你怎的不寻个阴凉地方等我?” 李承祖道:“怕你出宫瞧不见我。你上去,我推你回家。” “不必我自己走便成。” 李承祖摇头:“坐吧,你有孕在身,且宫中贵人多,这大半日定无你歇息之处。” 将木车上的粗麻垫子扯到锦书面前,李承祖把人半拉半扶送上了车。 烈阳下男人推着木车被晒得满面紫红,锦书心疼万分,几次想要从车上下来,却都被李承祖阻止。 他低下头看着满眼心疼的锦书,笑着用袖子擦了擦汗。 这是他的妻儿,他从不觉得是负担。 往日他无名无姓备受欺凌,如今可得天降之恩过寻常生活,已足够他感激涕零。 虽名字是假的,可眼下的生活是真的这便足够了。 抬手将车上的宽大荷叶递给锦书,李承祖道:“你遮着些,日头晒。” “我给承祖哥也遮着些。” 将那荷叶高高举起放在二人中间,哪怕不曾为任何一人带来阴凉,小夫妻亦觉十分舒爽。 “对了承祖哥,今儿我入宫见到了万督主,他让我日后不要再入宫去见娘娘,这是为何?” “我知他是为了我好,可我总想不透这其中道理。” 李承祖低头看了看满眼天真的锦书,笑着道:“你现在身份不同,若入宫去见贵人多会以为你有所求。” “且若让身边亲朋知晓你同当今皇后娘娘有这份交情,也只有害处而无益处。” 他们身份低微,是万护不住这份恩情的,被人知晓只会徒增烦恼。 锦书想了片刻,也明白了其中道理。 “我知晓了,那日后我再不入宫去了。” 想了想锦书又道:“承祖哥,若你明日有空,可能再去京郊那半荒的院子里?我想着明日做些猪肉包子给那几个老……人送去。” “好。” “承祖哥。” “嗯?” 李承祖专心推着车,力求不让它颠簸。 “我见过那院子里的老人后,心中总是不舒服。若来日万督主也落至那等地步,我可否让咱们的孩儿奉养他至故去?” “在宫中时他便对我多有照顾,且你亦是他帮我寻找到的,若他真有那般狼狈之时,我想着咱们最好可搭一把手。” 可这事儿她不能自己做主,总要问过自家夫君才行。 “自然。” 李承祖推车的手异常平稳,语气亦带着几分理所当然:“承他人恩,还他人情,世间道理便是如此,你这般做是对的。” “我也是如此想的。” 锦书闻言眉眼间满是笑意。 她看着自家夫君,终是忍不住羞红着脸摸了摸李承祖推车的手。 男人低下头,笑得憨实。 “若经过酱菜铺子咱们去买些酱菜可好?你爱吃的那八宝萝卜好似也见了底,且我这几日也总想吃些酸甜味的。” “成。” “还要再买些软布,眼下这月份也该准备孩儿所用之物了,我先前懒怠,这几日不再坐卧都难受,想来能做些轻便活计。” “成。” “我还想再给你纳双短靴,先前做的都厚了些,如今早已穿不住了……” “我自己亦要再缝双软底子的。” “李婶子说再过几月这腿脚要肿的,往日的鞋子怕是穿不下。” 李承祖性情木讷,只一路成、成念个不停,锦书坐在车上,盘算这几月需要准备的物件,他便在一旁牢牢记着。 直至二人采买过全部东西,方回到家中休息。 送走锦书,万宵才回到宫中寻吉荣去。 如今吉荣做了沈千聿的掌印太监,虽平日十分忙碌,但见他寻来也立刻放下手中活计。 “你又如何了?” 将身边人都挥退下去,他满面无奈看着万宵与平日有别的模样,微微叹息。 “我方才听长乐宫的太监说锦书今日入宫。” “你可瞧见她了?” “嗯,瞧见了。” 吉荣道:“她过得如何?” 万宵淡笑:“过得很好,我应谢谢你。” “那男子是个知恩之人,他待锦书很是不错,想来锦书父亲一家泉下有知,终可安心瞑目。” 他二人都是尸山血海中一路走过的,这点子看人的准头总是有的。 吉荣闻言淡淡一笑:“你不怨我才好。” “怨你作何?” 说完这话,万宵拍着吉荣肩膀,低低开口:“说来我还有件事想要麻烦你。” 第271章 盼女 “何事?你直说便成。” 万宵道:“女子生产不易,你帮我自太医院寻一医术了得之人护她一程。” “莫要让人知晓是我所为。” “成。” 将林葭玥入宫向宋挽求大小方科太医之事说与万宵听,吉荣道:“皇后娘娘将此事交予我来处理,如今正可顺势为你寻一妥当稳婆。” 万宵笑着道谢,转身回长乐宫寻沈千聿。 哪知刚至长乐宫院门处,便见宫女太监满面喜色。 “何事笑得如此开怀?” “皇后娘娘有喜,娘娘有喜了……” “甚好,甚好。” 万宵眸中也满是欢喜。 帝后情深意笃,但皇帝冷落后宫致使子嗣不丰亦是事实,皇后也因此被诟病许久。 如今皇后再度有孕,倒可让朝中众臣少些话语。 若此胎还是皇子,便更好了。 他同沈千聿吉荣相识多年,兄弟三人一路走来能得今日实为艰辛。 如此想着,万宵眼中浮现起一丝笑意。 “恭喜圣上,恭喜皇后娘娘。” “喜,确是大喜。” 沈千聿咧嘴一笑:“若非国库不丰,朕甚至想再赦天下,再减赋税。” 宋挽瞧他一眼,摸着小腹温柔浅笑。 她这一胎怀得不似先前那般难受,腹中小娃儿乖乖巧巧的,从不闹她。 只是不知为何,宋挽怀这胎的时候胃口好了许多,整日都觉腹中饥饿。 待到有孕五个月时,她整个人便圆了一圈,瞧着比往日丰腴许多。 沈千聿也借此养出一个新习惯,每日乐得给宋挽喂食。 “挽儿再吃一口,小厨房煨了许久的五味鸭,软烂好克化,味道亦鲜甜。” “我问过太医,这些个食量不会造成负担,挽儿不必忧心。” 宋挽闻着肉香味,只觉鲜美异常。 她看着沈千聿夹着鸭肉送到唇边,不由微微张开了口。 待咽下那鸭肉,宋挽道:“宋拟宋拈二人婚后我一直未曾见过,若明日得空,不若唤她夫妻四人一起入宫?” “你身子可还成?” “自是成的。” 她抚着小腹,温声笑道:“这小家伙不似晏儿,从未让我受罪。” “咱们的女儿,定似挽儿一样乖巧。” 沈千聿帮宋挽擦过嘴,这方轻声道:“既你身子无事见见家中姐妹也好,我亦怕你在宫中无趣,或觉得烦闷。” 宋挽点头,应承下来。 她这一胎虽不曾受什么罪,可因着身体丰腴不少,有些时候颇显笨重,可沈千聿却偏偏爱看她从未有过的笨拙模样。 “今日我宿在挽儿身边。” 二人怀沈时晏时还知晓分床而睡,如今沈千聿却早已懒得避讳,连先前寝宫里的拔步床都早早搬了出去。 将宋挽扶到床边,沈千聿小心帮她换了衣衫。 “我自己……” “我帮挽儿。” 将柔软内衫披在宋挽身上,沈千聿又为她调整了软枕。二人和衣而卧,沈千聿轻轻用手梳理着她的长发。 “不知她会不会生得同挽儿一个模样?” “不知。” “我觉得会。” 沈千聿自榻上爬起,小心将耳朵贴在宋挽隆起的小腹前。 宋挽见状淡淡一笑:“你可想好她的名字了?” “想好了。” 男人翻身下地,从书案之上抽出厚厚一沓写满了单字的金花笺。 他凑到宋挽面前:“我选了二十几日,可选来选去还是中意这个娇字。” “我想她做我二人的娇娇儿。” “我想她一生有人疼宠,不只是你我。” “娇儿的未来夫婿要由我来定,若是不能比我待她更好,那我宁愿留娇儿在宫中一辈子。” 宋挽只见沈千聿说着说着竟哀愁起来,不免觉着好笑。 孩儿还未生下,他便筹谋起那么远的事,实不知若真有小公主出嫁那日,他要如何。 摸着小腹,宋挽竟忽然有些发愁。 沈千聿如此喜爱小公主,可若是再诞下个小皇子,他又要如何? 思及此,宋挽轻笑起来。 “挽儿觉着这名字不好?” “甚好,我喜欢咱们的娇儿。” 夫妻二人秉烛夜谈,直到宋挽又觉腹中饥饿,沈千聿帮她端了熬煮许久、米香四溢的肉羹粥来慢慢吃进口中,她方觉得安稳。 这胎宋挽怀得轻松,第二日宋拟、宋拈携各自夫婿入宫时,她早早起身却是未觉半点疲累。 “拜见皇后娘娘,拜见商贵妃。” 四人拜见过宋挽同商蓉,这方一一落座。 宋拈看着许久未见的宋挽,心中颇有些惊讶。 宋挽有孕后同往日变了许多,许是因腹中怀有胎儿之故,她目光柔和平静,满是慈爱之色。 往日在宋府时,虽对方举止温柔看似乖顺,可宋拈总能在她眼中看到几分防备同审视。 可如今的宋挽,眼中唯有淡淡温柔,以及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恬淡释然。 她今日只穿着一身常服,头上简简单单用一根珍珠簪挽起,毫无皇后威严之姿。 可莫名的,同她对视之时,任谁都无法忽视她的凌人气韵。 并非宋挽如何张扬,而是…… 宋拈低下头,淡淡一笑。 大概是权势养人罢。 这样的生活,怕就是宋摇一生所求,却穷其一生又难以企及的。 将目光自宋挽身上收回,宋拈静静听着席上他人所言,脑中却不由自主想起了宋摇。 到底宋摇同她一起长大,虽后期姐妹二人几次闹得不愉快,可于她心中,宋摇总比宋挽同她更为亲近。 想来这便是骨血亲缘的力量。 哪怕她明知宋摇为人,她也还是念着她自己的嫡亲阿姐。 “夫人可用些热茶。” 见她眸中一闪而逝的哀思,明十七将茶盏推到宋拈面前。 “多谢夫君。” 低声谢过明十七,宋拈将面前茶水端至唇边轻抿一口。 她兴致不高,实是因为她方才突然想起若是今日宋摇也在场,会是个什么模样。 朝中因涑河一役失去多位肱股之臣,这上下位置便很是动了一番。 先前父亲为宋摇指的胡姓进士,今岁亦进了刑部为官。虽未在什么重要之位,但他亦算是宋氏一派,日后兄长位置再动,他也不会差到何处去。 而宋招同齐府的婚事,也已正式定了下来,虽还未到过三书六礼的地步,可也板上钉钉,再无变处。 那齐肃伦同齐夫人,亦未有宋摇想象的那般不堪。 第272章 浑人 杨翩枝平日在府中瞧着好似浑人一个,可遇上自家闺女的婚事时,倒似变了个人一般。 想到杨翩枝做下的那些事,宋拈垂眸,心中酸涩。 宋摇瞧不上的齐府,却是被杨翩枝当做了宝贝一般。 她先是时不时去到齐府,寻齐夫人聊天打花牌,随后又常对齐肃伦嘘寒问暖。 待到齐肃伦觉得她行事体贴,又颇为和蔼可亲之时,她又立刻带了宋招去齐府。 怕是她算准了那齐夫人是个拎不清的,故意给了对方机会,生生让她诓骗了齐肃伦,冲撞了宋招。 齐肃伦本就瞧不上自家母亲的那些个做派,如今又冲撞了敬重长辈家里的千金,杨翩枝还未说什么他便先绷不住,倍感愧疚起来。 齐夫人不知多想落成这婚事,立刻顺着这般借口,让两府定下亲来。 杨翩枝捏准了她的心思,借此狮子大开口,逼着齐夫人签下让齐肃伦日后分府而居,且今生不得纳妾、不得休妻之言。 宋拈思及此,忽而有些羡慕宋招。 往日母亲不知暗中骂过多少次杨翩枝,说她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阴沟腌臜货,可这样一个惯会撒泼打滚之人,为了自己的闺女却机关算尽,硬给她谋来一段尚算不错的姻缘。 齐肃伦性情尚可,虽小夫妻分府而居,但到底未曾分家。如此他既可享世家贵胄的体面,又无需在家中受婆母妯娌磋磨。 且不仅如此,那齐肃伦心中对亲母生了嫌隙,还未娶妻便一心向着妻子母族,这日后亦不知要省下多少麻烦。 她还未出阁前,杨翩枝日日在府中折磨三叔宠妾,迫他掏出体己给宋招添妆不说,还让他为齐肃伦谋个差事。 那段时日,三房时常传来鬼哭狼嚎之声。 据下人说,是三夫人同三老爷动手厮打得厉害。 如今她已出嫁,不知齐肃伦的差事可否定下。可无论是否定下,宋拈觉着以杨翩枝的性子,这事无论如何都会成功。 三叔若受不住定会去寻兄长,他乃长辈,兄长总会给几分薄面。 宋招日后会幸福的,甚至怕是会比她同宋拟都要好上许多。 明、商二府虽是贵戚权门,但当中烦心事亦实在不少。 便是刚嫁入明家几日,宋拈便已对家中妯娌时时都要打那言语机锋、举止行事必要处处小心谨慎的境况感到厌烦。 唯一宽慰之处,便是明十七待她尚算体贴。 宋拈抬起头,看向明十七的时候温柔一笑。 明十七伸出手,于桌下将宋拈的手牵在掌心中。 他的妻沉默寡言,眸中偶会带着点点伤感,这总令明十七不由自主生出怜惜。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宋拈浅浅勾起唇角。 见她面上展现笑容,明十七松开手,心中宽慰。 宋拈得到安慰顺势抽出手,执起桌上玉箸。 动作间,露出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粗糙佛珠。 宋拈看着眼中微微泛酸。 这是她出嫁前母亲派人送来的,这串佛珠做工粗糙,珠子应是人一点点磨出来的,可虽肉眼看着不够精巧,但她每一颗都仔仔细细摸过。 那些个珠子瞧着平庸,可通身没有一处刺手的地方。 质朴的木头手串戴在宋拈手上,同她那一身绫罗绸缎,翠鬟珠钗实不相称,可宋拈只有戴着它时,才会感受到一丝平静。 “夫人……” 明十七轻轻唤了宋拈,她抬头去见,发觉宋挽正满面温柔瞧着自己。 知晓方才应是皇后同她说了什么,可她正在出神未曾听见。 “无妨,只是见三妹妹未曾用什么东西,问问是否不合你口味。” “合口的,谢娘娘关心。” 宋挽轻轻点头,一笑而过不曾追究。 她想着若自己是宋拈,怕也难以对自己生出什么姐妹之情。 骨肉血亲,有的人大概也只能“血”亲,而难以情近。 宋挽向来通透豁达,不可勉强亦不必勉强之事,便任它由它,随它恣意发展去。 她同宋拈虽同出一房,但双方之间的冷淡众人皆知,商蓉瞧了几眼便不放在心上,一心喜欢起宋拟来。 “这两对儿小夫妻实是登对,男娃俊秀,女娃娇美,若诞下孩儿不知多伶俐可爱。” 宋拈同明十七略为羞涩。 都是新婚的小夫妻,说起这般话语,难免觉着有些羞人。 可宋拟却未有什么反应,面色仍自然冷静,不曾扭捏半分。 商十三见状,在桌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 宋拟转头看向他,商十三眉尾一挑,好似在说娘子你应做些羞赧之色…… 可他未想到宋拟竟是在桌下反手按住他,曲起一指在他掌心轻轻写下一个静字。 她嫌他闹腾…… 商十三英眸一瞪,气哼哼看着自家夫人,可掌心传来的痒麻之意,却直通心底。 少女掌心温热,商十三想要挣动,却是被宋拟轻轻按住。 她的动作很是轻柔,商十三却瞬间老实下来,耳尖染着点点红晕。 男儿大丈夫,如何能跟一个女子计较?她不愿他闹腾,他听话便是,左右晚间无人管他,他可在床榻之上随意闹腾。 想到这几日他二人之间缠绵榻上的瞬间,商十三面色爆红,掌心也灼烫起来。 宋拟感受他的体温愈发升高,不由诧异瞥了他一眼。 二人到底是夫妻,他一举一动哪怕一个眼神,她便知这男人在想些什么。宋拟睁圆了眸子怒瞪他,商十三瞬间低下头,安安静静吃饭去了。 见他老实下来,宋拟方微红着面转开脸。 两对儿小夫妻、四个年轻人的一举一动看似隐秘,却尽展现在宋挽同商蓉眼底下,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扬起个哭笑不得,却又为她们欢喜的笑容。 “这年轻啊,当真是好。” 她这话一出,四人齐齐面红。片刻后,商十三笑着道:“姑母同皇后娘娘亦还年轻着,怎得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他这一句惹得商蓉笑开了花,宋挽亦是摸着小腹心下感慨。 再过十几年,或许她的孩儿也会如今日一般,与相爱之人牵着手走到她同沈千聿面前,将这世间最为纯净的情感展现给她看。 只是…… 宋挽微微一笑。 就是不知腹中这小娃儿,到底是小皇子还是她同沈千聿心心念念的小公主? 第273章 折磨 沈时骁出生在冬季里最为寒冷的一日。 怀沈时骁的时候,宋挽不曾受半点罪,可未想生产之时竟全都找补了回来。 众人本以为她这胎怀得安稳且又非头胎,八成可顺利生产,可宋挽硬是整整撑了两日,方将他顺利生了下来。 那两日的折磨,沈千聿一生都未感受过。 至今他还记得屋中不停传来女子嘶哑低吼,以及痛苦呻吟。 宋挽的声音变得陌生,沈千聿罢朝两日未曾吃喝只苦苦等在外面。 他几次想要冲进屋中,却都被万宵拦下。 “圣上进去只会让那些个稳婆担忧惊惧,不仅无法帮到皇后娘娘,还反会添乱。” 沈千聿赤红着一双眼:“那我要如何?只什么都不做傻站在这处等着不成?” 他知晓万宵说得有道理,可沈千聿痛恨自己无能为力的模样。 “圣上……或可为皇后娘娘祈求上天之佑,以庇护其顺利生产。” 沈千聿闻言撩起敝膝直接跪在产房之前。 万宵同院中众人见状,皆齐齐跪了下来。 “尊无二上,今日祈上天降泽以庇吾妻顺利生产,吾愿以余生之年终身茹素,换吾妻平安。” 沈千聿跪地,虔诚祈祷。 他这一生不信鬼神,不畏天地。可自今日起他愿信世间一切神佛,愿生敬畏之心,只要他的妻可以安全无恙。 林葭玥亦跪在院中,地上石砖刺骨冰凉,可所有人都好似感受不到一般跪得笔直。 她看着最前面,那一抹身穿明黄色长衫的男子,忽然有些恍惚。 跪得久了,她双膝疼得不行,转头看了一圈见无人注意她,便索性瘫坐下来。 若宋挽无忧,她是坐是躺皆无碍,宋挽不会跟她计较,可若宋挽撑不过这一关,瞧沈千聿这疯癫模样,怕是她同自己带进宫来的那些个稳婆都够呛能活。 既然活都活不了,她何苦死前受罪? 想到此,林葭玥将身上的厚重大氅铺在地上,安稳坐着等待结果。 耳边是男人絮絮叨叨错字连篇的念经声,林葭玥听着那笨拙但赤诚的声音,心中渐渐平缓下来。 她望着沈千聿的背影,心中酸涩。 往日她嘲笑古人不懂爱情,可如今瞧着,人家如何不懂? 不懂的是她才对。 脑中闪过江行简的面庞,林葭玥眨眨眼将之驱赶出自己的脑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许多人都支撑不住跌倒在地,沈千聿却犹如无知无觉一般,仍跪得笔直。待到深夜,便是连万宵都承受不住,侧身坐了下来。 一时间,整个院子中除了沈千聿无人能再挺直脊背。 万宵担忧看着对方双膝,却不曾上前去劝。 这般时候,沈千聿愿做何事都只能随他而去。 这一夜中,稳婆进进出出不知端出多少盆血水,直至天色将亮,众人才听屋中一中年妇人大喊一声娘娘生了,同婴孩尖锐的啼哭声。 “圣上,娘娘生了,娘娘顺利诞下二皇子……” 稳婆将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抱了出来,沈千聿却是未看一眼便向屋中走去。可他跪了一夜,双腿早已麻痹,还未等起身就直直向前摔去。 万宵等人忙上前搀扶,沈千聿却是挥开众人努力向前爬了几步。 “奴才逾矩了。” 吉荣见状眼眶一红,将沈千聿拉起背在身上大步走进房中。 “挽儿……” 难产两日宋挽早已昏迷,哪里能听见沈千聿的呼喊?沈千聿只见宋挽深陷在软枕中,面色惨白,一动不动。 他忍不住伸出两指探向宋挽鼻尖。 女子微弱气息证明她还活着,沈千聿想要摸一摸她的脸,可伸出手他瞧见上头的青紫之色时,才想起自己的手掌冰凉无比。 连忙将手收回,他动作僵硬地搓了搓手,这才隔着厚厚的被子摸了摸宋挽。 看着宋挽眼皮微动,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 “照顾好二皇子,其余无关人等都退下吧。” 吉荣上前拉起沈千聿,让太医为他把脉后方把人搀扶到椅子上。 沈千聿双腿仍无只觉,太医为他施针许久,他才逐渐感受到灼热且痒麻等怪异疼痛。 “圣上许久未曾进食,可要用些羹粥?” “不必。” 沈千聿愣愣看着宋挽睡颜,低声道:“宣御膳房,日后朕之膳食不得见荤腥。” 吉荣蹙眉,可见他这状况也只能先应承下来。 “圣上,二皇子之名……” 太监端来沉香木盘,上头乃是二皇子的生辰八字。 沈千聿提起笔略一顿后,随手写下沈时骁三字。 他未曾想过此胎会是皇子,皇子之名也从未取过。眼下他无瑕顾及其他,本想题一个骄字,却未想下笔时候竟写成了骁。 “便这般吧。” 推开那太监,沈千聿继续守起宋挽来。 不知是否生产时伤了气血,宋挽睡了多日才慢慢转醒,她刚睁开眼,便见沈千聿满面青茬,神色憔悴的模样。 “你守了我几日?” 她嗓音嘶哑,刚一开口便惊得沈千聿抬起头来。 “你醒了?” “我守了你五日,这五日我如何唤你,你都不曾应我一句。” 男人语气委屈,抓着宋挽的手紧紧贴在自己面颊不敢放松片刻。他总觉得只要稍一放松,这人便会离他而去。 宋挽闻言孱弱一笑:“我累了便休几日,怪道我觉得睡不安稳,原是你总在一旁吵着我。” 她摸着男人面颊,心下一软。 瞧他这憔悴模样,这几日定是怕了。 他啊,遇见与她相关之事便格外胆小,往日那泼天大胆也不知哪里去了。 宋挽心疼的厉害,抓着沈千聿的手许久不松。 夫妻二人沉默无言,却是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 许久后,宋挽轻笑一声:“所以我们的孩儿是小公主,还是小皇子?” 听闻这话,沈千聿眉眼瞬时耷拉下来。 他用微带着疲惫的鼻音道:“是个混小子。” 宋挽心下微有遗憾:“无妨,下一个便该是小公主了。” 破天荒的沈千聿未曾答话,他拉着宋挽的手将头转向别处,不再开口。 第274章 信任 沈时骁出生后,又恢复了安静性子。他若是吃饱喝足便从不哭闹,很是乖巧。 “母妃,父皇不是说这应是个妹妹吗?怎得是个皇弟?” “晏儿不喜弟弟?” “喜欢的。” 沈时晏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沈时骁,忽而咧着缺了几颗小牙的嘴,笑得开怀。 “无论是皇弟还是皇妹,晏儿都喜欢。” 他自出生便备受宠爱,如今亦从不吝啬自己心中之情。将还透着肉墩墩模样的小手伸进怀中,沈时晏从中掏出一枚翡翠玉牌。 “商娘娘说玉佩收惊,我给皇弟。” 小心将那玉佩挂在幼儿的摇床上,沈时晏拉着沈时骁的手许久不松。 生下沈时骁后,宋挽时常将沈时晏接到长乐宫让兄弟二人相处,她希望他们兄弟之间可如她同宋扶一般相互照拂。 沈时晏也好似知晓她的心思一般,很有兄长的样子。 因着生产艰难伤了身子,宋挽生产过后好一段时间,御膳房都在为她做调理身体的药膳。 宋挽未觉身子调养如何,人却是日益圆润了起来。 “娘娘,刘尚功送来了新的裳裙,您穿着试试可还合身?” 宋挽站起身瞧着铜镜中的自己,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起来。 “我往日总想着丰腴些好,很不喜整日看着弱不禁风的模样,可如今丰润了,瞧着竟不适起来。” 这段时日补得多动得少,她养得肤色皙白面容红润,宋挽自己瞧着都觉比往日美上三分。 可也不知为何,沈千聿已许久未在长乐宫留宿,有时哪怕回了长乐宫陪她用膳后,也会急匆匆离开宿在养心殿。 她二人成婚多年,他从未这般反常过。 “今日圣上可说要宿在何处了?” “圣上说今儿不留宿长乐宫,让奴婢们伺候娘娘先就寝。” 宋挽闻言眉头微蹙,却是没有再言语。 蘅芜见状低声道:“娘娘,您说会不会是有那不规矩的,凑到了圣上身边?” “不会。” 夫妻这般久,她对沈千聿这点信任总是有的。想了想,宋挽道:“怕是我生骁儿时,让他忧心了。” 她同沈千聿之间从无秘密,便是夫妻二人心中有了什么疑惑嫌隙也会直言相问。 所以这不留宿长乐宫一事,宋挽也并未放在心上。 待沈千聿下朝之后,她便将此事明明白白问了出来。 “圣上不留宿长乐宫,可是因怕我再度有孕伤身?” 她问得直白,沈千聿便红着眼点头应了下来。 宋挽不会知晓她对他有多么重要。 两次生产,沈千聿都等在那一门之外。他亲耳听着宋挽在房中痛苦呻吟,亲眼看着稳婆们端出一盆盆血水,他如何可以安宁? 刀山火海他不怕,可他实在是怕了宋挽再有孕一事。 “挽儿,我不想见你再度有孕,亦不想再要孩儿。我只想你我二人今生可平安相伴,直至老去。” “你不想再要个同我生得一模一样的小公主了?” “我只想要挽儿。” 宋挽抱着沈千聿低声道:“若是我想要个女儿呢?” 明湘抱着可爱乖巧的姩姩入宫时,她着实喜爱得不成,且便是不为自己,她也想圆沈千聿的心愿。 他心心念念那么久的小公主,她不忍让他生了遗憾。 “挽儿想要亦是不成的。” 他已让太医院的太医秘密为他开了方子,无论有意亦或无心,他都不会让宋挽再孕育子嗣。 女子生产一关着实难过,他再经不住那般惊吓了,哪怕只有一次。 沈千聿将宋挽搂在怀中,低声道:“挽儿再等我两月,待我……便重新宿回长乐宫。” 他怕自己定力不足,坏了事。 事关宋挽,他不得不小心为上。 沈千聿的话虽说得含糊,但宋挽却是瞬时便听懂当中的未尽之言。她惊讶抬眸看了沈千聿许久,终是浅浅笑了起来。 身为帝王,他此行此举着实……大胆。 若被世人知晓他有这颠覆江山之举,必会被史笔记上两句昏君之言。 可身为她的夫婿,宋挽心中却只有感动之情。 与他成婚多年,她一次又一次放下心中戒备,终于一点点将眼前男人,真当做了寻常夫婿来看。 在她心中,这个男人终于不再是帝王为先,而是夫君在前。 宋挽紧紧环住沈千聿的腰,哪怕明知晓他在南庆还有暗线,亦再不会生出他是否怀疑姑母同千柏的疑心。 他人面前他乃一国之君,而面对自己时他只做她的夫,这便足够了。 “我等夫君。” 多久时间,她都等得起。 帝后成婚多年都不曾分宫而居,可自诞下二皇子后,沈千聿许久未曾留宿长乐宫之事,很快便传得前朝后宫人尽皆知。 世人都道皇后独宠终于到了头,后宫说不得要再添新人。 不过半月,这话便传得沸沸扬扬,传至宋挽耳边时,她听了也只微微一笑不曾放在心上。 可她不急,却是急坏了长乐宫里的其他人。 蘅芜听闻后整日忧心忡忡,她心中担忧却又不敢去问宋挽,生怕惹了自家娘娘烦心。 “娘娘,您可听了外头的传言?” 宋挽抬头,未想先开口提及这事的不是向来急性子的蘅芜,而是一直沉默少言的鸾笺。 “如今宫中很有些心思活络的宫女时常往圣上身边凑,娘娘执掌后宫多年,一直仁善。怕是那些个不安分的觉着娘娘没有雷霆手段,继而想要爬到您头上去了。” “是了,是了。” 蘅芜闻言再忍不住:“若娘娘有令,今儿奴婢便去敲打敲打那些个心思不正的,让她们瞧瞧这宫中究竟是谁人做主。” “无妨,不必理会。” 宋挽笑道:“圣上何曾变心?你们不必为此担忧,待过段时日圣上忙过前朝之事,便会宿回长乐宫。” 说完,她轻轻拍了拍鸾笺的手。 这番安慰下,蘅芜鸾笺方缓缓放下心来。 可还未安心上半个时辰,众人便见蘅芷匆匆自外头走了进来。 她屏退下人,凑到宋挽身边道:“娘娘,方才养心殿的太监来报,说是圣上沐浴之时留下个面容姣好的宫女…… 第275章 相处 宋挽闻言道:“这来传信的养心殿太监,你可识得?” 蘅芷被问得一愣,这方细细回想那前来传话的太监容貌。 她想了许久微微皱眉:“确实是个面生的。” 宋挽道:“圣上从无狎戏宫女之心,沐浴更衣等事亦从不让人近身伺候,怎会突然留下个宫女在旁?” “且这面容姣好四字实令人遐想非常,但也着实故意了些。” 夫妻多年,沈千聿最不喜人前脱衣,这沐浴留人之言实在站不住脚。 “怕不过是近日后宫之中流言多了,让一些人生了别样心思,这方故意前来试探。” 宋挽温柔一笑:“若我借机发作,便等于坐实善妒之名,怕是明日便有人以此为借口攻讦我把持后宫,干涉皇嗣。” 蘅芷蘅芜等人面色一紧,暗道自己近日实被外头流言搅乱了心神。 “怪道这段时日总有人会凑到奴婢身前嚼舌根子,原是有人设了圈套想陷害娘娘。” 鸾笺捏着拳,双唇紧抿。 “娘娘定要查清幕后之人,好生严惩一番。” “不成。” 宋挽笑道:“这事儿查不得,随他们去吧。” 她同沈千聿夫妻情深是真,作为寻常百姓乃美事一桩,可沈千聿作为皇帝专宠一人,便是不该。 前朝那些个臣子会有此试探并非不敬之事,她同沈千聿反倒要负些责任。 “不查尚可不了了之,若大张旗鼓闹了起来只会惹得众人不满,借此发挥。” “拒人拒事婉之为上,且众不可敌,同他们牵扯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倒不如顺势而为。” 见宋挽面上未有半点气愤亦或动怒之色,蘅芷等人才放下心来。 自家小姐遇事从来不急不缓,让她们这群在她身边伺候的,性情也愈发沉稳下来。 宋挽拿起一个制作精巧的布铃铛逗弄着三只肥猫,而沈时骁则被猫儿环绕在最中心位置,时不时咯咯笑上一阵。 一个时辰后,沈千聿自外头匆匆走进,面上满是黑沉之色。 他甫一进殿蘅芷等人便退了出去。 “你怎得了?如此气急的模样?” 宋挽刚开口,沈千聿便道:“先前在养心殿抓了一个刺客,现被万宵带去东厂刑房,可那人什么话都没说便咬舌自尽。” “我不知这幕后之人是谁又有何心思,眼下亦无甚头绪。” 宋挽闻言手微微一顿:“刺客?” “宫中怎会突然出现刺客?” 沈千聿道:“我亦不知。” “我吃了药在养心殿午歇,醒后发汗正想沐浴一番,哪知有人摸进养心殿突然勒住我颈子。” “……” 宋挽皱眉:“是男是女?” “身穿宫女宫裙,应是女子。” 若是刺客怎会故意派人来长乐宫通知了她? 宋挽抬头,不解问道:“她手中可拿了什么武器?” “这倒不曾。” “她如何勒住你颈子的?” 沈千聿道:“我正在浴桶中闭目休憩,这人向我探出一只手来,被我生生折断了手臂摔了出去。怎得了,可是有什么问题?” “对了,长乐宫中也要多派些人手,晏儿那里我让万宵多派人看顾着些,未查明谁人动手之前你要小心。” 说完,沈千聿眉心紧蹙:“不知何人因何对我生了杀心,且此人隐藏极深,虽无身手但她心思狠绝,一入了东厂方见到万宵便咬舌自尽。” “这般心性,许是培养多年的暗探。” “……” 沈千聿丝毫未往女子自荐枕席之上想,他一见到那女子便将其扣上刺杀之名,许是那女子怕连累族中只能求死。 这般痛快怕是出身不低,应也是个世家子。 宋挽抬头看着沈千聿微微一笑,倒是没有将此事说破。 他这举动,怕是会直接断了那些个生了歪心之人的念头。 想到此宋挽心中好笑。 “你头发还湿着,天气寒凉莫受了风寒。” 从盥洗架上拿了明黄软巾,宋挽走到沈千聿面前帮他一点一点擦拭起头发。 女子指腹柔软,一点点抚过沈千聿头顶,让他很是不自在地拧了下身子。 可刚一动,他便觉左膝一阵钻心疼痛。 “怎么了?” 沈千聿咬着牙强忍过那阵剧痛:“无妨,天冷打了个寒颤。” “既受不得寒,怎么不穿我给你缝的那件加了棉的内衫?” “不忍穿。” 沈千聿咧嘴一笑:“挽儿亲手为我缝制的,我不舍。” 他是长至这般大,还从未有近亲之人为他亲手缝制过衣衫鞋袜。 亲眼看着宋挽只为他晚间临睡前,随口说了句这几日畏寒,便接连忙碌几日,沈千聿便觉那件加了厚棉的内衫沉重且金贵无比。 “穿坏了我再缝给你。” “我已让宫中绣娘去做了,挽儿不必为此操劳。” 知晓她心疼自己,沈千聿心里甜得厉害。 “我今夜陪你宿在长乐宫,那幕后之人一日未浮出水面,我便一日不能安心。” “好。” 帮他将头发一点点擦干,宋挽又将手伸进他的衣襟中轻轻探了探。 “挽儿做什么?” 沈千聿压着衣襟颇为扭捏:“这段时日不成,你若是想……也要再过段时间。” 男人抬头看着宋挽,语气认真:“挽儿莫再撩拨我。” 宋挽闻言一笑;“探探体温罢了,你想到何处去了?” “屋内点了炭火盆子,你去换一身厚重的。” 自大橱中拿了几件更为厚重的,宋挽帮他一点点换上。 往年冬日沈千聿身如火炭从来炽热灼人,而自今岁入冬后他便手脚冰凉,有时二人歇在一处,还会将她冰得惊醒。 且他也开始畏寒,冬日早晚时常会无意间嚷出个冷字。 帮他换衣的手一顿,宋挽微一蹙眉,很快又遮掩过去。 “我让宫中典饰做了几个轻薄小巧的手炉,待你再上朝时候,可将它放在袖中或前胸,如此可更暖着些。” “不过是今年冬日格外寒冷了点,不必如此娇惯我。” 沈千聿口中拒绝,咧着的唇角却是许久都不曾放下。 “往日我在南庆,便是裸身宿在雪中过夜也不是难事,怎会被这冬日吓倒?” “确是如此。” 宋挽柔柔一笑,顺着沈千聿的话应了下来。 可她眼中却无笑意,反而颇为忧心。 实是今岁冬日…… 并不算寒冷,便是比之去年,亦要暖和上几分。 第276章 岁月 幼小孩童见风便长,不过七八年过去,沈时晏同沈时骁便已长成至半大孩子。 兄弟二人容貌相似,性情却大不相同。 沈时晏的性子随了他父皇,看似嬉笑怒骂性情张扬,内里却是个极有成算的。且被商蓉赵南璋等人自幼疼宠到大,他生性也十分豁达。 可受尽万千宠爱的沈时晏,亦并非没有烦恼。 朝中多有人猜测他同沈时骁日后,说不得会兄弟相争,为这片江山闹出兄弟阋墙之事,可他却总觉得若沈时骁真有这般念头,自己怕是反要高兴一些。 “你又看这些个佛经做什么?” 将沈时骁手中的经书抽走,沈时晏横眉倒竖:“昨儿赵妃娘娘不是让你去寻她学骑射之术?怎得你昨日没去?” “皇兄莫气,是骁儿忘了。” 沈时骁抬头,羞赧一笑。 “若是忘了我派人去你宫中寻你,怎半日都未找到人?” 沈时骁低下头,不敢言语。 他昨日躲在御花园假山下研读佛经,不知不觉便入了迷忘却了时辰。待到天色渐暗瞧不清字迹他方反应过来,急匆匆去寻了父皇母后。 “是骁儿的错,下次不会了。” “如何不会?你都诓为兄多少次了?” 沈时晏一手按住桌上经书,心头却烦乱得很。 “你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整日看这种东西做什么?难不成日后还要出家做和尚?” “读书可明心开智,同做不做和尚无关。” 沈时骁站起身,乖巧上前拉住沈时晏的手:“今儿皇弟便陪皇兄练骑射去,皇兄莫再生气了。” 自家弟弟乖乖讨饶,沈时晏还哪里生得起气来?只是他说什么练习骑射全是哄慰之言。 他这皇弟名字里虽有个骁字,却是同骁勇半点都沾不上边,反倒文质彬彬十足一个文秀书生模样。 “那你答应为兄,日后不准再看这些个东西了,带歪了你的性子如何是好?” “骁儿不会做和尚的,父皇同母后说骁儿日后要帮皇兄打理江山,骁儿知晓自己身上的责任。” “你倒也不必如此想,这天下有为兄在,你自可尽情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肩负天下之责实为沉重,若沈时骁有那份心思,他大可将这江山拱手让与他。 可他知晓沈时骁根本没有野心。 他的弟弟喜静喜读书,对劳什子为王为帝无半点兴趣。 爱怜地摸了摸骁儿脑袋,沈时晏道:“你想做什么都行,唯独不能做和尚做方外之人。” “皇兄放心,骁儿不会的。” “人生来便肩负使命,骁儿有骁儿的使命,不会避世逃避应负之责,喜好钻研佛法也不过是因佛法强大,可静心罢了。” 沈时晏也不知他口中的使命是何意思,但为人兄长他向来疼宠弟弟,听见这话只笑笑随他去。 “我们今儿可要去赵妃娘娘宫里?” “不去,母后让蘅芷唤我二人去用膳,我过来接你。” 兄弟二人牵着手往长乐宫走去。 自沈千聿封沈时晏为东宫太子后,便日日将他带在身边。他本就对做皇帝没什么野心,如今还未至不惑之年,便整日念着如何将东宁交予沈时晏,安心做他的太上皇去。 “也不知晏儿何时可独当一面。” “总要等他及冠方成。” 每每提起这话头来,沈千聿都会沮丧大半日。 宋挽见他耷拉着眉眼兴致缺缺的模样,笑着道:“晏儿聪慧,你可慢慢将手中……” “母后又在撺掇父皇撂挑子。” 沈时晏刚进入长乐宫就听见宋挽这话。 “母后只知心疼父皇却不知心疼孩儿,江涑说了,孩儿这般早便处理那么多折子,日后会长不高的。” “胡说什么?” 沈千聿站起身:“你母后不心疼朕心疼谁去?你日后自有你媳妇去疼。” “骁儿过来,让父皇瞧瞧。” 沈千聿招手喊来沈时骁,把人拉到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你日后少在夜里读书,免得小小年纪伤了眼睛。” “儿臣知晓。” “乖。” 伸出大掌拍了拍沈时骁的头,见他红着脸抿唇一笑后,沈千聿心中方舒坦不少。 虽未能生下个同挽儿生得一模一样的小公主,但骁儿性情同挽儿极像,也算弥补他多年遗憾。 “去净手,过来用膳。” 沈千聿率先坐下,虽满桌都是素菜不见半点荤腥,但一家都食得很是尽兴。 这些年沈千聿果真不沾半点荤食,但他不愿委屈宋挽,便时常让小厨房额外做了荤菜给她。 可宋挽也心疼他,不忍在他面前吃他往日最喜的那些个东西,慢慢的夫妻二人便都开始茹素,一直坚持到如今。 用过膳后,沈时晏带着沈时骁离开,沈千聿则卧在榻上小憩。 他这几年愈发觉得身子沉得厉害,人也渐渐懒怠起来。 宋挽见他睡得沉,便拿了绒毯帮他盖上。 前些年蘅芜同鸾笺都被她放出宫婚配去了,唯有蘅芷还留在身边。她劝过几次,可蘅芷不愿出宫,她也就放弃了。 也不知是否她同沈千聿都喜静的关系,这些年来身边愈发不愿留人伺候,渐渐的,这偌大一个长乐宫愈发空荡起来。 屋中只余沈千聿轻缓鼾声,宋挽一边听着,一边轻手轻脚忙自己的事情。 “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个时辰。” 见沈千聿醒来,宋挽将手中楠木小箱合起,转身为他斟茶。 “我帮你。” 沈千聿想要起身,却是在刚一动作时忽然僵了下身子。 “先润润唇舌,不急。” 将手中茶盏递到沈千聿唇边,见他大口喝了,她方叠起他身上的小毯,轻轻为他揉捏起双膝来。 她力度适中,按压的穴位亦十分精准,不过片刻沈千聿便觉小腿之下的僵硬麻痹之感,缓缓散去。 “够了挽儿。” “可舒服些了?” 沈千聿点头,用鼻音嗯了一声。 宋挽见状温柔一笑,正欲起身时却被他拉住手腕。 沈千聿抬起头,轻声道:“以往我年岁轻,并不觉如何,可近些年年岁上来,我方觉往日伤了底子的病痛,眼下都找了回来。” “挽儿……我实在怕,我怕我这身子若撑不得几年,可该如何?” 第277章 别院 “寻常人伤了底子不好处理,可你是一国之君,东宁最好的医者俱供你差遣,又怎会医治不好你身上的旧患?” 宋挽走到沈千聿身边,拉着他的手柔声道:“往日你性子执拗,又不耐配合太医以针灸药膳调养身体。如今年岁上来,倒知这事严重了?” 宋挽打趣道:“刀子不落在自己的肉皮上,终归是不知疼的。” “自今日起,我让许太医为你日日施针,让傅太医为你制定药膳,如此将养上几年总能好上大半。” “会吗?” “自然。” 拉着沈千聿的手,宋挽垂眸:“有生必有死,寿数这东西强求不来,你放宽心思,不要日日汲汲于寿数一事。” 早年他在南庆时身子亏得厉害,涑河一战又添不少新伤,这几年他身体不适的症状愈发明显,她看在心里亦为此焦急。 可宋挽知晓人之生老病死既无可避免,亦不能逃脱,因此并不执着于让沈千聿去谋什么长生之道。 “与其日日担忧自己的身子,不若放开心中忧思,还身心自在。” “人自在了,身子也会好上大半。” 帮沈千聿将身前压了褶皱的衣衫一点点展开,她笑道:“且我知你心疼我,不会舍得丢我一人先行离去,所以我从不担心这些,你也无需担心。” 沈千聿胆小又是个粘人的性子,这几年对她愈发魔怔了,一时片刻不见便要整个后宫里去寻。 想着他那模样,宋挽心生酸涩,却是疼惜更甚。 他幼年时候无人关心无人疼爱,性情坚韧自强,哪知人至不惑反愈发生了孩童心性。 偶尔她甚至觉得对方比沈时晏、沈时骁更似孩童。 “我不会的,今生我绝不会丢下挽儿先行撒手。” 这话说完,沈千聿心中好似撑起一股子劲来,不再像往日那般恹恹无力。 “我这一生认准了的事便没有做不到的,挽儿且看着,我定能撑着走在你后头。” 沈千聿站起身,仿似回到幼年在南庆孤立无援时候。 他就是那等前路越艰难,愈生斗志之人。 自这日起,沈千聿日日听从宋挽安排,早晚让太医施针医治双膝,吃食也多以温补药膳为主。 也不知是太医的调养起了作用,还是他心中有了可支撑自己的那股子精气神,沈千聿的身子竟真渐渐硬朗起来。 沈时晏十岁出头时,沈千聿便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培养。如今沈时晏刚刚及冠,他便急急禅位于子,自己安心做起了太上皇。 新皇登基那日,最为高兴的并非沈时晏,而是终得自由身的沈千聿。 “吾之一生责任尽矣,自今日起终可安心同挽儿度日,闻人间烟火,品五谷杂粮,做极乐逍遥之人。” 将长乐宫凤榻之上用惯了的软枕丢入箱笼中,沈千聿又伸手去摘床上挂着帷幔。 宋挽瞧着他的动作无奈开口:“这物件你摘了作何用处?那别院位置紧窄,它同屋中的拔步床尺寸亦不合,便是拿了过去也用不得。” “无妨,我裁剪裁剪。” “母后由着父皇去罢,父皇终将肩头担子卸下,如今正在兴头上。” “骁儿说得有理。” 沈时骁面上带着浅笑,站在一旁看着他父皇忙碌。 他如今已长成翩翩少年,单只站在那处便令人望之静心。他虽年轻,但在他身上甚少能感受到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与风流得意。 沈千聿常说沈时骁随了宋挽,年纪轻轻便被书香气腌透到骨子里。 “皇兄到如今还未来,想是心中正委屈着。” “为兄不在,你便在父皇母后面前编排起为兄来了?” 沈时晏自屋外而进,抱着手臂倚在一旁。 他长身玉立,身形高挑,竟是比沈千聿还要高出半掌。 商蓉曾说她们几人合力培养出的孩儿,应是个头角峥嵘朝气蓬勃之人,哪想沈时晏越长,越透着一股子沈千聿年轻时才有的邪佞劲儿。 幼年时还好,待到登基后,他眸中多幽冷凌厉,同儿时大不相同,甚是骇人。 赵南璋曾言这是天生的帝王相,宋挽却觉得赵南璋太过疼爱晏儿,以至于瞧他就没有不好的地方。 “皇兄难道不曾委屈?” 沈时骁微微一笑,沈时晏见状轻哼一声。 他父皇同母后一心要搬出皇宫到别院生活,还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又在后宫偏僻处开了个相对安静的院子,且劝了许久,二人方决定留在宫中养老。 沈时晏知晓父皇是为彻底让权。 父皇既已离开权力巅峰便再无插手朝政之意,也是想让他安心做一个帝王。 可对沈时晏来说,他是帝王,也是父皇母后的孩儿,这帝王身份如何能敌得住骨肉亲情? 思及此,沈时晏道:“自是委屈,可想着委屈也得不到父皇疼惜,便只能将这份委屈咽下,暗自神伤。” 沈千聿收整箱笼的手一顿,回头嫌恶地看了一眼沈时晏。 沈时晏同沈时骁见状,二人顿时笑了起来。 他们向来兄弟情深,二人长至这般大从未生过任何嫌隙。 沈时晏不愿沈千聿二人搬离皇宫,自也有不舍弟弟同万宵,以及后宫里头的几个老太妃的意思。 他兄弟二人是这些人一齐看着长大的,若都去了别宫,他便真成孤家寡人一个了。 父皇母后留在皇宫,他便有种一家未散的感觉。 谁说帝王无情? 若让他来说,皇家同样也有重情之人。 将东西搬往小院,沈千聿牵着宋挽的手悠悠走在后头。 小院里头为商蓉沈时晏、沈时骁等人都留了屋子,可能与他们长住的,怕是只有万宵吉荣以及蘅芷了。 “微臣见过……” 刚一进小院,万宵同吉荣便要下跪行礼,沈时晏快步上前将二人扶了起来。 “您二老这礼我可受不起。” 他同沈时骁是在这二人掌心里宠大的,亦师亦友亦主亦仆,如何能承他二老的礼? 吉荣还想再跪,沈千聿道:“在这院中,这些个繁文缛节便免了罢。” 都一把老骨头了,真真折腾不起。 “这箱笼交给奴才吧,奴才给几位主子烧了热水,主子们前去歇歇。” 说话的是跟在吉荣身边的小太监,名唤六垚,乃沈时晏身边近侍,也是吉荣一手带出的徒儿。 他为人聪敏动作也利落,说话间便已将箱笼接了过来安放在屋中。 万宵几人进了屋子,沈千聿看了看自己同宋挽的寝房,淡淡一笑。 瞧这屋子便知沈时晏是用了心的。 他的皇儿知晓他身子不好,畏寒惧冷。是以这小院地下建了火道,如今烧着地龙,屋中温暖如春。一路自长乐宫走来沾染的寒气,进了这屋子也很快消散。 “这屋子好,小且精致,冬日亦不会冷。” 宋挽看着沈时晏,慈爱一笑。 她面容不负年轻时秀美,眉眼间也带了淡淡细纹,可沈千聿瞧着仍觉心动。 “你们几个小的都留下一起吃顿便饭,待过了今日,便莫总来这处打扰了。” 指着屋中几个年轻人,沈千聿淡淡开口。 沈时晏同沈时骁没什么反应,倒是六垚同万宵早些年收的干儿子崔荇,恭敬应是。 几人用过膳后一一离开,沈千聿同宋挽回了屋中休息,唯独崔荇站在万宵身边,语带担忧:“眼下还凉着,义父不若去屋中休息?” 万宵躺在躺椅上,闭目晒着太阳。 许久后,他道:“李家二子前段时日去了南庆,如今可安全到了?” “到了,已在南庆落脚。” “义父可要孩儿暗中予些帮助?” “不必。” “不必了……” 崔荇闻言微微抬头,不知义父今日为何未再给李家人庇护。 从他被万宵带至身旁接手东厂后,崔荇便时常可在他口中听见有关李家人之言。 有的时候是稍加援手为李承祖疏通官路,有的时候是为李家长子求一名师,亦或其他琐碎小事。 他暗中探查过这户人家,与朝中世家并无关系,同他义父亦没什么交情。 据他所知义父已多年未曾出宫,也没见过这李姓人家的谁。可他时不时便会接到万宵的一二指令,去处理同这户人家相关之事。 最令他纳罕的是几年前他刚到万宵身边,突有一日,义父让他去处理一个京营守备。 那守备身份并无异常,他妥善处理后回宫禀报,他义父却微微挥手示意不耐听。 “那李氏珍娘如何?” “李氏珍娘……” 崔荇被万宵问得一愣,一时未能答话。 那是崔荇第一次在万宵口中听见李家人之名。 “去查,而后好生安顿。” 万宵只留下这一句,便让他去安顿李氏珍娘了。 他当时不懂义父的意思,待细细查看过后,方知晓那京营守备乃李氏之夫。他在外为人慷慨重义,好似是个至善之人,可实则嗜赌成性,卑劣不堪。 他暗中将李氏嫁妆尽还了赌债不说,还逼迫李氏向母族索要银钱。 李氏的母亲心疼女儿便给了几次,甚至还给出了半匣子珍珠。 可那守备不仅不曾感恩,胃口还愈发大了,时常对李氏拳打脚踢,很是恶劣。 后来崔荇将李氏夫婿暗中处理,不多时李氏便被休弃回家,且还带着两个女娃儿。 也是自那以后,他每隔一年半载便会听见义父问起这一家,直到今日。 “去了南庆便不是咱们能管的了,哪怕是东厂的手,也不可伸得那样长。” 万宵站起身,崔荇连忙上前搀扶,将人扶进屋中。 沈千聿与万宵几人便在这院中安顿了下来,宋挽这些年为照顾沈千聿,同太医学了不少医术。 平日施针推拿便由她动手,沈千聿原本还有些不忍,可宋挽坚持他也就随她去了。 入了这小院中后,时间好似缓缓停滞下来。 二人早起去到御花园走动走动,待累了便回院中歇歇,亦或同万宵蘅芷几人一同用午膳。 偶尔商蓉赵南璋等人前来,众人还会一齐品茗对弈,消磨时间。 在小院中居住的这几年,沈千聿将身子养得不错,宋挽心中亦放松不少。 沈时晏愈发有帝王之威,偶尔来到院中陪他二人用膳时,不时会露出几分凝重之色。宋挽不知是否前朝出了什么状况,但她同沈千聿都懒怠询问。 这江山既交予到他手中,她夫妻二人便信沈时晏可将之管理好。 宋芸宁去世时,沈千柏曾回过东宁一次,既是来报丧,亦有想将南庆归还之意。 宋挽不知千柏同晏儿是如何商议的,她只知骁儿不久后同千柏一起回了南庆。 知晓姑母死讯同沈时骁离京时,宋挽都不曾落泪。倒是一个秋日里,沈千聿突感风寒一病不起,令她眼红了几日。 本只是个普通风寒,可沈千聿就是拖了许久都未好。 宋挽心中焦急,面上却从不表半分。 “今儿又喝药?” “最后一碗。” 沈千聿凝眉:“你昨儿个也是这般说的。” “是吗,我怎记不得了?” 宋挽边说边将手中药碗送到沈千聿面前,又拿了羹匙一口一口喂给他喝。 “苦……” “你小皇孙喝药都不曾喊过一个苦字,你喊什么?” 再次将半温不凉的药送入沈千聿口中,宋挽再不开口。 知晓她气自己未护好身子,故意一口一口喂他吃这苦药,沈千聿不敢再说什么,唯有咬着牙一口口咽了下去。 “下次可还敢只穿着内衫在院中饮酒?” “不敢了。” “真不敢才好。” 宋挽自瓷罐中夹出一颗糖渍梅子放入沈千聿口中,沈千聿臊眉耷眼含着,一句反驳之言都不敢有。 “挽儿,你鬓边生了白发。” 沈千聿抬起头,忽见宋挽两鬓旁边多出许多银丝,他愣愣看着,好似十分惊奇。 “又不是今日方有的,你怎得大惊小怪起来?” “且我二人都什么年纪了?没有白发才更稀奇。” 沈千聿看着站在阳光下的宋挽,呆呆道:“可于我心中,挽儿一直都是京郊别院里,站在月光下那清冷绝美的模样。” “以前是,如今也是。” “那你快些好起来,待身子康健,你带我再回京郊别院一趟,我想去那处瞧瞧,再瞧瞧当日的月色,想再听你说一句一帆风顺,得遇良人。” 沈千聿仰着头,眼中展露点点笑意:“好,我一定再带挽儿回一趟京郊别院……” 第278章 生死 沈千聿一直想带宋挽回一次京郊别院,可奈何他的身体反反复复,不曾好利索。 此病过后,沈千聿消瘦不少,双膝问题也愈发严重,有时站立久了都会感到难以负荷。 转年春日,他方将将可去到院中走走。 春日已不再寒冷,可沈千聿身上却披着厚重裘皮,坐在院中晒太阳之时怀中还要捧个暖炉。 他几次提起不需众人费心抬他出来,却都被宋挽温声拒绝。 午时日头烈,晒过之后能让他晚间睡得好些,宋挽这才一直坚持下来。 陪他坐在小院中,宋挽额头之上已泛起细密汗珠。 沈千聿瞧着心疼,将手伸到她面前。 “怎的了,你可是热了?” 回握住沈千聿的手,宋挽道:“若是热了我让六垚送你回屋。” 沈千聿摇头:“无事,我只是心有愧疚,一直惦记着未能带你回一趟别院。” 他壮年时候手掌修长且饱满,如今人瘦得厉害骨节便格外明显。 宋挽低头细细摩挲他的手,指尖在黑沉疤痕上缓缓划过:“夫妻之间谈何愧疚?” “只要你在我身边,在何处我都满足。” “总是愧疚的。” 沈千聿喃喃道:“我同你夫妻一场,却未能做到身体康健,且这几年亦多有拖累,以至令你时时担忧,心神操劳。” “若早知今日,早些年我就该多爱惜身体,不做那般多的危险之事。” 他一生所选从来行得坚定,不曾悔过。 沈千聿向来觉得悔过之言,俱乃愚者同弱者的推脱狡辩之词。 但凡可将前路操纵于自己手上的人,便不会浪费光阴湎于旧日的行差踏错。一步错了,前方总有千万选择可另寻生机,可待到此情此景他方知悔过滋味。 “若我少时在南庆可说一二句谄媚之言,如今或许便可多陪挽儿三五日。” “若我少时懂曲意逢迎,哄得秦湛兄妹开怀,或许便可不被三番五次丢入斗獒场。” “若我……可折一身骨头,逃得雪地一夜,说不得今日便可陪挽儿回京郊别院,再赏一番圆月。” 他悔。 他悔了。 “挽儿,我不甘心。” 用力拉住宋挽手腕,沈千聿道:“我不甘心只陪了你短短几十年时间。” “我不甘心不能在我二人无职无责时,陪你出去看看。” “明明应该有机会的。” 沈千聿语带哽咽:“你不知,南庆有一处地方名唤云里海。那处日升之时,云中会卷起浩瀚烟波,混似天地倒翻,海入云间。” “那等景色,我想带你去看。” “挽儿,你可知涑河边长有一种浅色白花?它模样普通,但味道极香,且一到春夏便开得到处都是,犹如置身花海。” “那等场景,极美极美。” 他拉住宋挽的手愈发用力:“可是如今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真心想带你去瞧瞧。” 宋挽闻言弯着眉眼柔柔一笑:“可我不耐去了。” “在城阳侯府孀居之时,我曾想若能出了院子,哪怕听听嘈杂人声也好。可同你相识后,我便何处都不想去了。” “有你相伴,虽未到百年,但一日一时胜似百年。” 抬手摸过沈千聿的白发,宋挽又抚了抚鬓边:“未享百岁之好,但你我白头共老……” “这结果已是极好的。” 沈千聿眼中发热,浅浅而笑。 春夏过后便迎秋冬,沈千聿身体时好时坏,宋挽不知疲倦日日候在他身侧。 夫妻二人早起一起用些白粥酱菜,午时一个在榻上,一个在罗汉床上小憩。 偶尔沈千聿睡得一身汗意,宋挽还会帮他用沾了温水的帕子轻轻擦拭干净。 “辛苦你。” “谈何辛苦?” 宋挽帮沈千聿一点点揉按僵硬冰冷的双腿,忽而笑道:“我怀晏儿时折腾得不轻,那时你晚间不也如此帮我揉按双腿?” 她那段时日双腿时常转筋,痛麻难忍,可宋挽却从没为此烦恼过。 只因无论她何时不舒服,沈千聿都会感知到。 而如今,不过是换她来照顾他罢了。 “那时候你照顾我,可曾觉得辛苦?” 沈千聿道:“自是不曾。” 宋挽闻言一笑:“我亦如此。” “并不辛苦,且甘之如饴。” 将纯铜打造的汤婆子灌满热水,宋挽在外包裹上一层厚厚的棉巾,将它塞入沈千聿的被子中为之驱寒。 “挽儿。” “嗯?” “明日我们去京郊别院可好?若时间不足,我想去那处与你共度余生。” “不好。” 宋挽笑道:“我知你心思,你何尝是想到那京郊别院去?你不过是记挂着曾答应过会带我回去,却一直不曾实现这诺言,心中有所执念罢了。” 他重诺,事无巨细难易,但凡应承过自己的他如论如何都要做到。 可眼下并不是他兑现承诺的好时机。 “宫中小院温暖,且有太医随时侯在侧,这处比京郊别院更适合你养病。” 轻轻拍了拍又生执拗心的沈千聿:“这事你不要惦记了,且欠着我罢。” 见他想要说话,宋挽笑道:“待来生,待来生你来寻我,再还此情。” “好,来生我定再寻挽儿,还今生所欠的情意。” 这话说完,沈千聿心中大石放下,不再困于去京郊一事。 又过三年,沈千聿的身体已呈油尽灯枯之势。多数时候他都陷于昏迷中,不知世事。 宋挽仍如往昔一样静静在他身边候着,白日他沉睡,她便侍弄花草亦或同蘅芷唠唠家常,念叨念叨过去。 但不管沈千聿何时清醒,她总会在他身旁。 盛夏一日,沈千聿忽然起身。 “挽儿?” “我在。” 他伸出双手胡乱在空中抓了几下,宋挽见状连忙握住他的手。 沈千聿转过头,看着宋挽落泪道:“挽儿,我好似睡了许久。” “我好似许久不曾见过你。” “昨日刚见过的。” 沈千聿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将手伸到宋挽面前,轻轻抚着她的面颊。 相濡以沫多年,他怎么还是瞧不够眼前女子? 指尖在她眉眼间滑过,沈千聿心中抽痛。 他的挽儿苍老了许多。 女子不复少年时皙白肌肤,不施粉黛的双颊也透着淡淡青斑。可她的眼神从未变过,日久经年,她眸中仍是他们少年夫妻相伴时的温柔和软。 “挽儿。” “我在。” “你别恨我,别恨我会先你而去。” 沈千聿双眼浑浊,话语含糊:“挽儿,我怕。” “我怕……” 他的手掌十分有力,好似从心底迸发出一股怪力,拉着宋挽的手许久都未曾松开。 “无需怕,有我在,无论何时何地都有我在。” “晏儿……” “你想见晏儿?” 沈千聿抬起头看着宋挽默默落泪:“让晏儿照顾好你。” “若我去后,你应多食肉食,晚间身侧留人。” “我知。” 一颗颗泪砸在二人紧握的双手上,宋挽心头剧痛,万般不舍。 “别哭,你不喜哭。” 沈千聿看着宋挽,眸中满是留恋。 “我去后,不入沈家皇陵,你让沈时晏为我二人寻个山明水秀之处。” “好。” “若我去后,国丧改为二十一日,准民间嫁娶、开市。” “莫耽误万民生计。” “好。” “骁儿……” 宋挽道:“我让晏儿给骁儿去信,赶得及。” 沈千聿点头。 沈时晏同沈时骁虽都是他一手带大,但私心里,他总更怜惜沈时骁一些。 沈时骁性情似宋挽,从不说半点自己的心酸委屈,他瞧着沈时骁,便总能想到处变不惊的宋挽。 若是可以,他想见沈时骁一面,若是不能,便也罢了。 “我还是不放心你。” “谁人照顾你一日三餐?穿衣用饭?” 沈千聿眼神空洞,喃喃自语:“你心重,不耐与人说心中事,怕是别人伺候不周也不会言语……” 他越说越是不甘,眸中泪水更甚。 宫中宫女侍人千千万,可挽儿不会同他们说心中之言。 他垂垂老矣,落起泪来格外悲痛,惹人心碎。 沈时晏收到六垚传信的时候,丢下一众大臣跑到小院。他进屋时候,沈千聿还拉着宋挽的手,久久不曾松开。 见到自己的第一个孩儿,沈千聿淡淡一笑。 “晏儿。” “孩儿在。” 沈时晏双膝跪地,侯在床榻前。 沈千聿看了他许久,最终方低声道:“照顾好你母后。” 几句话已费尽他全身力气,沈千聿只觉身上困顿,忍不住浅浅睡了过去。 众人都以为他撑不到多久,却未想他昏迷许久,仍留有一口气在。 哪怕已多日未进一滴水,他胸前仍有淡淡起伏。 宋挽见他这般,亦久久食不下咽。 “母后,你前去歇歇,父皇由孩儿来守。” 他母后已守候父皇多时,身子早已吃不消。沈时晏瞧着心疼,便让身边宫女强搀宋挽去榻上小憩。 听着耳边呼吸声,沈时晏跪在床榻之前默默落泪。 眼看着幼儿时常将自己扛在肩头,如山巍峨的父亲如今两颊青黑,胸膛凹陷,沈时晏便觉呼吸困难。 他将手伸进被子中,哭着道:“父皇,你走吧,孩儿会好生照看母后……” “母后身子孱弱,再经不起煎熬,您恕孩儿不孝,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沈千聿的身体已呈现青黑色,太医亦说他如今仅存一口气吊着,实则人早已故去。 太医院有人曾进言,说可将太上皇先行放入棺椁之中,说不得搬动时这一口气便散了。 可沈时晏不愿这般。 他不知父皇有何心愿未了,但无论如何他都想让自己的父皇安安心心地走。 沈千聿的手掌冰凉,沈时晏握在掌心如何都不能将他捂暖。 “莫哭了。” 宋挽自榻上坐起,缓缓走到沈时晏身前。 “我知你父皇有何心愿,他啊……” 宋挽淡淡一笑,坐在沈千聿身边。 “你父皇性情执拗,认准的事任是谁人都劝慰不动。眼下他这脾气上了来,你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温柔摸了摸沈时晏的头,宋挽道:“我二人衣裳可备好了?” 这话一出,沈时晏便知宋挽的意思,他微有怔愣,随即哭了起来。 “母后……” “你去忙吧,我来劝劝他。” 将沈时晏支开,宋挽看着沈千聿轻声笑了出来。 “我年岁大了,记性差了些,这些日子我一直以为你在等着骁儿,放方才躺下歇歇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你往日曾说若有今日,定要走在我后头,想来是这事让你不能释怀。” 宋挽抬起手,轻轻抚摸过沈千聿的面颊。 她日日在他身边照顾,未曾瞧出他有什么变化,可每每见沈时晏来给他请安时的惊愕目光,宋挽才知他如今应很是骇人。 她自幼与江行简指腹为婚,自有记忆以来便知江行简是她的夫,是来日会与自己共白首之人。 在江行简未回上京之前,宋挽一直以为自己对他是有情的。 她以为世间情爱便是如此,苍白而寡淡。 可识得沈千聿后她方知情爱如烈火。 少年时的情愫存于心,存于眉梢眼角,一举一动皆令人心动不止。再经多年相处,那些炽热爱意化为对冷暖饥饱的牵挂,她方懂情之一字,尽在生活琐碎里。 “我二人,竟真做了一辈子寻常夫妻。” 宋挽将沈千聿的手拉开,如过去千百个日夜一般枕在他臂弯。 “往日听者无意,可一生须臾而过才知晓寻常二字,已极不寻常。” 环住沈千聿腰肢,宋挽道:“下辈子,我还同你做一对寻常夫妻。” 沈时晏在院中等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屋中仍未传来半点声响,他方满面是泪走进屋中。 屋中床榻之上躺着两人,就如多年前他闯入长乐宫中时,偶尔会看见的画面。 可他知晓无论自己发出什么声响,疼爱他一生的父皇母后,都不会再像幼年那般一个气急败坏追得他满殿跑,一个在后头温声细语让他仔细脚下,莫要摔跤。 “圣上……” 沈时晏跪在屋中,忽如儿时一般嚎啕大哭。 他便知,他便知会有今日。 他的父皇母后向来情深,哪怕生死亦不能将他们分开…… 他一直都知道的。 第279章 万宵 沈千聿与宋挽故去后,万宵同吉荣便整日坐在小院中沉默对饮。因先皇有遗诏,丧期庶务从简,是以二十一日过宫中便再听不见哭声。 万宵仰躺在椅上,身上穿得还是白色素服,有几分皱但尚算干净。 好似自沈千聿离开后,他同吉荣便不知该如何生活了。 皇帝身边有六垚照看,东厂亦有崔荇接手,他同吉荣两把老骨头如今竟再无用处。 “今儿太阳晒得厉害,晒得我骨头都酥了。” 吉荣坐在廊檐下,轻声喃喃。 万宵闻言嗤笑一声:“如何是晒得酥了?分明是老得不中用了。” 他握着手中酒壶,悠哉悠哉晃了起来。 “咱们……也该寻一地界养老了。” 艰难站起身,吉荣走到万宵身边淡声道:“这院子已不适合你我,以我对圣上的了解他怕是要将这里封存起来的,咱们便不在这里耽误圣上时间了罢。” 万宵闻言指尖无意识拈了拈。 他二人的确不该再留在此处,可不在此处又有何处可去? 宫中虽有别院,但他二人自高位而退,若是识趣便不该再留在宫中,而是该给六垚同崔荇让出位置。 而出宫…… 他同吉荣在宫外俱有府邸,可偌大一个宅子空荡荡的,他二人并不耐去。 万宵回头看了一眼沈千聿同宋挽曾住过的屋子,长叹一声。 如今那屋子门窗紧闭,可他好像可听见沈千聿的声音一般。好似下一刻,沈千聿便要歪歪斜斜从屋中出来,再呲上他几句。 想到此,万宵哼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且说,咱二人要住到何处去?” “我不知,正想问问你。” 动作滞涩蹲下身,吉荣坐在白玉石阶上,仰头看着晴空微微勾唇。 他们这样的身份,无所去处。 内侍同寻常男子不同,年纪越大身体愈发不堪。他想着自己同万宵还可做个伴,总不至于一人孤独至死。 “你我二人既无亲朋,又无姊妹兄弟,只能咱们哥俩儿相依为命了。” 吉荣一手搓着自地上揪起的草籽,一边无意识喃喃。 早些年蘅芜出宫外嫁,如今已儿孙满堂。自太上皇与太上皇后丧期过,蘅芜便托了人将蘅芷接回她家中。 前段时日蘅芷还曾给他二人带来口信,说是在外过得不错,让他二人不必忧心。 “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吉荣摇头,不知自己前路在哪。 打从他七八岁有记忆起,便在宫中做了内侍。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中又有何人一概不知。 如今自然也没什么想去的地界。 万宵知他境况也不多说,只是问吉荣愿不愿意同他一起回保定府。 他生在保定府,如今几十年过去他想回去看看,去看看张李二府的旧址可还在。 二人正在交谈,崔荇自院外走了进来。 崔荇面容不显,生得很是寻常,但他性情却极得万宵的心。 此人艰难时不怨天尤人,富贵发达亦不张扬炫耀,无论处在何等境地,皆可保持沉着镇定。 “义父,孩儿来看看您。” 他手中提着酒肉,走进院子后动作自然放在桌上。 吉荣瞧着哈哈一笑:“咱爷儿仨正好可喝点,我去拿了碗盘来。” 将地方让给父子二人,吉荣转身进了屋。 “您老这几日都没换外衫?” 说话间,崔荇自檐廊下摆着的竹筐中,拿了条薄毯盖在万宵腿上。 “换什么换?且干净着。” “你今日来为的什么?” “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来看看义父。” 崔荇家中贫困,兄弟又多,几岁上他便被父亲送入宫中净了身。在家中时候他从未吃过一顿饱饭,到了宫中虽可吃饱,但如他这种身份低微的,即便一直安分也免不了被人欺凌。 直到万宵将他带到身边,崔荇才过几年安生日子。 万宵待他虽严厉,但崔荇也拿他当了生父看待。 虽为未育他,但给他生机犹如再造之恩,唤一声父亲也并不吃亏。 见万宵闭着眼瞧都未瞧他,崔荇淡笑道:“我在宫外买了座宅子,想接您同吉荣师父一起去那处养老。” “有孩儿在身旁伺候,您二人也不至感到无趣。” 万宵闻言缓缓抬起头,想了片刻方说不去。 “不给你添麻烦,若养一二日又嫌我二人累赘,要如何是好?” “若嫌你二人累赘,孩儿便再买处宅院搬出去便是。” 崔荇一笑,只觉万宵又无端闹起了脾气。 人年岁大了总有些怪癖,他这义父自上了岁数后性情便愈发刁钻了。可即便如此崔荇也不恼,说话仍旧语气温和。 “宅子位于乾金街,地方安静又远离闹市,且一趟街只有四家宅子,这处宅子对过乃是镇抚李承祖家。” 话音刚落,万宵便睁开眼直直看着崔荇。 “早些年因家中人口多,李家便换到这处,正好乾金街那里有户人家外放离了京城,孩儿便将那宅子买了下来。” “宅子里头没什么可换的物件,房屋也已修葺干净,孩儿已跟圣上提过接义父出宫荣养之事,若您答应,今日孩儿便可接您同吉荣师父住过去。” 万宵蹙眉:“怎么想起在这里买了宅子?” 崔荇道:“这些年义父一直暗中帮衬李家,想来是您老旧故。如今您出宫荣养,在他们身侧想来更为放心。” 他一直未查到义父跟李家的关系,按说他手握东厂,不该如此小事都探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如今既无所获,多半是义父有令亦或抹去了自己同李府之间的关联。 义父同李府之人定有些不同寻常的交情,但他无意过问。 “几十年不见的老朋友,虽不能上前相认,但在附近瞧瞧也好。” “这话说得没错,你该听崔荇的。” 吉荣端着酒肉走了过来,将东西摆放好后道:“去瞧瞧吧,他们应早已记不得你是谁了。” “都一把年岁了,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怕去看看。” “李家子孙众多,住其旁边咱们也能享几分热闹。” “我去给义父收拾东西。” 也不管万宵是否同意,吉荣同崔荇就将此事敲定下来。 二人手脚利落把东西收拾整齐,连日便搬到了乾金街的宅子里。 这乾金街已出了上京繁华地,是以很适合清净养老。且崔、李两家大门正对着,虽是三进的院子但也并不显空旷,若两家大门都开着,还可瞧见对方家里院。 万宵同吉荣搬进去时,院中住着个年岁不大的跑腿小太监。 “两位老祖宗,小的名唤安康,祝您二老安安康康之意。” 吉荣笑道:“唤师父便成,喊什么老祖宗?” 他让安康将自己的包袱卷儿收进屋里,又站在万宵身边跟他一起看向李府。 “保定府有一繁华地,唤望春街,一整条街上只有两户,一户姓李,一户姓张。” “你可知那条街为何唤望春?” 吉荣笑着摇头,万宵道:“待到春日山上春花开,站在望春街可一眼望见春日来,因此当地人皆唤那处为望春街。” “张李两家都是当地有名的儒商,且又是商帮之首,多年来他们捐钱捐物帮难者无数。那时保定府提起张李两家,谁人都得道一个善字。” 万宵指着街头外种得一棵榕树,笑道:“这树我瞧着熟悉,想是幼年我家中也有的。” 吉荣望向那颗已枯败得不成样子的榕树,心下一叹。 “这处……挺好。” 转过身,万宵缓缓走入院中,随意寻了一间房进屋小憩。 第二日他从屋中出来,便见院中摆着个黄花梨雕海棠花摇椅,那把椅子摆在院中间,正对着李家门口的榕树,万宵见状淡淡一笑,坐了上去。 伺候他二人没什么活计,洗涮之事有婆子处理,安康平日便只负责陪着两人,给二人逗逗趣儿。 若赶上哪日万宵心情不错,他坐在万宵身旁静静陪伴便好。 今儿也不知是什么日子,隔壁李家自早上起便吵吵闹闹的,一群孩子嘁嘁喳喳你追我赶,听着好不热闹。 安康怕吵着万宵正准备去关院门,却是被他阻止。 “你且回屋,我一人在这处静静神。” 安康走后,万宵便躺在摇椅上,看着李家门口一群跑来跑去的小娃娃出神。 那当中有个身穿红蓝绣福字纹小花袄的丫头,看上去不过三四岁模样。可无论哪个孩子瞧见,都会自她身边匆匆跑过,惹得小姑娘一阵阵哭鼻子。 她嗓子嘹亮,万宵只觉这小丫头一早上哭声就没停过。 “陪我,陪我……” 小姑娘气急败坏去抓身边同伴,久抓不到时,她气愤得举起门口大石,咚一声砸在地上。 万宵瞧见这场面,忽而站起了身。 那大石不小,砸在地上留下一道浅坑,一群小娃儿被她吓了一跳,呼啦一声四散而去。 万宵瞧见这模样哼笑出声。 小姑娘听见他的笑声,撇着小步子吧嗒吧嗒朝着他跑了过来。 “你笑我……” “没有。” 小姑娘嘴巴一撇又要哭鼻子,惹得万宵忙蹲下道:“不曾笑你,女娃儿力气大些好,来日可保护自己。” 豆儿大的泪珠挂在面上,那小姑娘抽搭两下,抹了抹脸又笑了起来。 原是她瞧见万宵身后的那把摇椅了。 “我……” “我去……” 小女娃儿伸出短短白白的一截指头,指着椅子去拉万宵的裤腿。万宵将她抱上摇椅,自己在一旁浅笑不止。 这小丫头,也是空生了一把子力气,脑袋同桃芊一样不太灵光。 “安康,给姑娘拿碟饴糖。” 一碟饴糖放在小女娃面前,万宵递给她,小娃儿便吧嗒吧嗒吃了起来。 小孩子易困顿,前脚还含着糖,后脚便眼皮发沉在椅子上睡了过去。万宵静静看了半晌,方让安康去李家寻人。 不多会儿一个男子匆匆自李家走了出来,他一见万宵便弯着腰致歉。 “我家这小孙女儿皮得很,未想跑到了您老这里,这一会儿可给您老添麻烦了?” “不曾。” 李瑞上前抱起那女娃儿,又跟万宵说了声叨扰。 待他要离开的时候,万宵突然道:“这女娃儿甚是讨喜,我瞧她力气大得厉害,可真稀奇。” “哪里稀奇。” 李瑞笑着道:“这小娃儿是随了她曾祖母,自小儿便生了一把神力。” 说起这一身神力,李瑞笑得满是自豪,不过简简单单一句话以及略带笑意的眸子,万宵便知桃芊这孩儿是个孝顺的。 他勾起唇一笑:“她可取名了?” “取了,唤云香。” 万宵听后缓缓点头。 李瑞见他和蔼便多聊了几句,离开时小云香眨着睡眼惺忪的眸子,欲哭不哭瞧着万宵,惹得万宵忽而想起好多旧事。 他的父亲同桃芊父亲乃儿时旧友,张父去得早,剩下孤儿寡母在世时常为生计发愁。李家自小要比张家富贵些,因此他父亲幼年时常接济张伯母子,这一接济便是很多年。 后来张家老太太去世,张伯守孝过后说要出去闯荡闯荡,他父亲不忍张伯身无长物,便寻了放印子钱的地痞,支了三十两银子给张伯。 万宵还记得他父亲同张伯小酌时,常会念叨此事。 “你是不知,那日我自江南回来,就见你爹爹被人打得鼻青面肿,原是他借了印子钱还不上,被人追得东躲西藏,几年不得安生。” 说到兴头,张伯还会拍着他父亲的肩落几滴泪。 后来张伯在外发了家,回到保定府将李家滚出天价的印子钱还了不说,还将他多年打拼下的产业一分为二。 如此,他们两家才能在短短十几年年中自保定府脱颖而出。 而他与桃芊的婚事,也正是两家最为鼎盛之时定下的。 今日见了小云香,万宵便觉又看见了儿时的桃芊一样。 他大了桃芊五六岁,张伯一直子嗣艰难,待到桃芊出生时,他上头已有兄姊四人。 无人合适,这婚事便落在了他身上。 桃芊刚出生时长得粉雕玉琢,极小的年纪双手便十分有力。平时他逗着她玩耍,还会被她软乎乎的小手拉得挣脱不开。 待到她如小云香这般年纪,就已经能自己端着铜盆满地走了。 她力大又不知轻重,时常会抓伤同龄人,为了看着她,他那时便将小小的桃芊放在背上,走到何处都带着她。 而这平稳日子过得并不久,当年李家出事,出得很突然。 多年过去,他已对那时的事记不大清。可万宵隐约知道当时两家不知在上京盘了个什么生意,那生意本该写两家姓名,张伯却说将此做桃芊嫁妆,提前送到李家去,这方只落了他父亲一人手印。 万宵还记得事发那日已是夜深人静,月朗星稀之时,他躺在榻上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只因白日里桃芊将手上带着的珍珠链子抓断,噼里啪啦洒落了厨房一地。 本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可那晚他却生了想要寻回的心,一个人去了厨房。 他正蹲在厨房四处摸寻,便听外头传来低低呜咽声。 万宵已不记得当时都发生了什么,他只知晓待自己回过神来,李家满门已被屠杀殆尽。 他亲眼看着那些人将父母兄姊的尸首丢入车上,连夜运送出去。 而他跟几个年岁更小的堂兄弟,则被人勒住脖颈,生生勒晕了过去。 不过一夕之间,家毁人亡。 再后来他被带入宫中净身做了太监,而跟他一起入宫的几个堂兄弟,因着年岁小亦或这样那样的原因,未能扛过那一刀,都接二连三死在净身房了。 眼皮一动,万宵嘲讽一笑。 宫中着实是个吃人的地方。 他来时未到十岁,却几次险些丧命,后来他知晓要在宫中活下去,只可将自己瞧成个畜生,而不是把自己当人。 为求活命,他拜了宫中一个管事太监为师,也是自那日起他摒弃李家子身份,成为宫中一个低等太监,改名为万宵。 辗转多年后,他方打听到灭族缘由,知晓是谁人害得自己家不成家,人鬼难辨。 说来可笑,他李氏一门被灭,仅仅是因为张李两家在上京置办了一个酒楼,也就是后期被段宜亭捏在手中,又辗转流落到沈千聿手上的翠微楼。 当年段宜亭想以低价购入,他父亲不曾同意,所以一夜之间李家上下百口,无一生还。 搓了搓指尖,万宵敛着眸忍不住面色阴沉。 那年在宫中再见桃芊时,他很是惊诧。 只因他曾经设想过张伯一家会如何。 他那时想张伯大概会找他们几日,而三五年七八年甚至是十年过后,他们便会忘却李家,忘却跟李家定下的婚事。 而桃芊也会再寻一门好夫婿,过寻常一生。 毕竟那时候的张李二家在保定府多有人脉,他想,多年累积的善缘必可庇佑张家,哪怕李家不复存在,那些个曾受两家恩惠之人,也会护张伯一程。 可桃芊入宫,他便知怕是那些受到恩惠之人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应还曾落井下石。 再听闻桃芊讲述张伯一家下场,他更觉心痛不已。 那个本该过富庶生活,被父母独宠掌心的神力小女娃儿,最终却沦落至与人为奴的下场。 这实令他不忍、不甘。 他欠张伯一家,护桃芊一生无忧是他该还的债。 万宵坐在黄花梨摇椅上,看着对面李家大门淡淡笑了起来。 桃芊这一生过得很好,有他护着也从未受过什么委屈。 如今她儿孙满堂,虽有其他烦恼,但终归在他背上长大的小姑娘,不曾受人间疾苦。 这于他来说便足够了。 第280章 全文完 【林葭玥番外】 “给母亲敬茶。” 江涑身穿崭新银丝团花纹云锦直裰,同身旁生得水嫩秀气的小姑娘给林葭玥跪地敬茶。 他二人昨日刚刚大婚,小姑娘小了江涑近一旬,今儿面上满是嫣红羞色,但眼中却水涔涔的尽是爱慕之情。 林葭玥看着二人,勾唇笑了起来。 她其实也未曾想过江涑会娶小他这样多的一个姑娘。 “好孩子,快快起身。” 苏清珞略微拘谨地站起身,站到一侧不敢言语。 她这婆母是个厉害的,是当今圣上都曾下旨赐匾的一品老封君。 且不说她以一人之力支撑侯府数十年,生生让城阳侯府一朝翻身重回权势巅峰,便说她开遍天下的杂货铺子,这些年便不知救助过多少有难之人。 而由她同太上皇后所办的女子产科以及教导出的数千稳婆,又不知拯救多少女子性命。这整个上京城之中,但凡闺中女子便无一人不敬崇她,不想成为她。 哪怕她身上多有谩骂之声,但自圣上赐下匾额,这些个难听之言也渐渐消散,再无痕迹。 苏清珞看着林葭玥,有些惧怕地捏了捏衣摆。 “好孩子,你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将手中的鎏金鸱吻拐杖在地上轻轻一敲,林葭玥笑了起来。 她年轻时容貌清秀柔美,可如今年岁大了,多年来又一直忙于侯府琐碎及万民生计,是以这一张脸老得厉害不说,还没半点柔善之色。 有时林葭玥照看铜镜亦会被镜中人惊吓一瞬。 可她从不后悔。 毕竟面容和善的老太太,可支不起这偌大一个侯府,直到如今。 看着已生得丰神俊朗,眉目凌厉的江涑,林葭玥心中一软,硬挤出几分慈爱。 “先前老郡王府那事……” 不过刚提了个话头,苏清珞面上血色便瞬时白了下来。 林葭玥叹息道:“你不必紧张,我是想说咱们府上不看重那些个虚名,既然你已嫁进城阳侯府,日后便无需日日揣着对此事的担忧,生怕何时被人翻弄出来,以此羞辱于你。” 说来这苏清珞还是故人之后。 她父亲乃径山书院院士苏榭之子,这小姑娘出身宋挽母族,林葭玥听闻有这么个人的时候,还未见便已生了三分欢喜。 原本这小姑娘定了一门亲事,可前段时日上京老郡王府设宴,也不知席上出了什么问题,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儿跌入池水中,一群姑娘未有一个动弹的,倒是她这傻儿媳当时不曾犹豫,噗通一声便跳进了水中。 余下的便是那些个她早已看够的老套把戏。 同苏家定亲的人家咬准苏清珞丢了名节,第二日便大张旗鼓退婚去了。 想到听见这消息的那一刻,林葭玥端着茶盏的手仍旧抖得厉害。 许是人老了,总能想起些旧事来,林葭玥轻咳一声,继续道:“你做得对,你不顾己身舍命救人,看在我眼中是再良善不过的,也就是那些个愚货蠢货,会以此抨击你丢了清白,说那些个可笑之言。” 江涑转头看了看面容稚嫩的小妻子,又看了看母亲,温柔一笑。 他也觉得母亲说的没错,自家这小妻子是个勇善的。 “咱们府上也不兴纳妾收人入房那一套,我瞧你带来的几个陪嫁丫鬟,都是为了此吧?” “是……” “都送回苏家去吧,只要我活着一日,涑儿房中便不会再有他人。” 苏清珞惊愕抬头,满眼是泪看着林葭玥。 苏家虽有名望且又是太上皇后母族,但她父亲一心钻研学问,在文人之中可称一句声名鼎沸,但他到底并非官身,她亦与城阳侯身份相差太多。 更何况她前有失贞之实,后有被夫家退婚之耻,无论身份地位亦或声名,都同城阳侯江涑差得太多。 得城阳侯府媒人上门提亲,至她昨日进入洞房之前,苏清珞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嫁入侯府。 母亲怕她在夫家受了苛待,又怕夫婿嫌她出身被退婚等事,因此特意在家中选了四个容貌出众的丫鬟,以为日后帮她固宠所用。 可苏清珞未想刚入门第一日,她那看似严厉无比的婆母,便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 小姑娘面皮薄心思又纯,听了这几句心中的担忧害怕忽然排解出,再忍不住先前受到的委屈抹起泪来。 “莫哭,大喜的日子。” 将人拉到自己身前,江涑轻柔拭去小姑娘面上泪痕。 “母亲说得没错,既娶了你我便不会再生歪心,妾室乃乱家根源,那些个女子你遣回苏府去吧。待一会儿我让人备车,陪你回苏府一趟。” “可……可今日并非回门……” 林葭玥道:“不讲究那些。” 看着小姑娘满心满眼都是江涑,林葭玥忽然想起了刚到城阳侯府的自己。 那时候的她也跟苏清珞一样,心中尽是对夫婿的爱恋之情。 放眼望去,她们只觉眼前路途皆是繁花,未来光明而璀璨。 那时的她怎会知晓自己的一场爱恋,竟换得个众人皆不安宁的后果。 如今再见情窦初开小姑娘那可为情舍弃一切的眼神,林葭玥便止不住心生害怕。 她呀,实在怕眼前的小姑娘也跟她一样,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抬手招了招苏清珞,林葭玥放软了声音:“今儿回去一趟吧,同你母亲将话说明白,不然这三日里她还不知要如何担心。让涑儿陪你一起回去,有什么担忧的,她见到涑儿便可解了。” 林葭玥不敢说自己将儿子养得多么多么好,但她却是敢说自己这儿子,怕是这天下里头最懂尊重女性之人。 他先前不愿娶妻,她便随着他,那日听闻苏清珞之事她问他可愿意同这姑娘相看,他也从未生不满之心,暗中相看过后两府便将婚事定了下来。 往日林葭玥觉得盲婚哑嫁实不可取,可人见得多了世事经历得多了,她方知晓一场婚姻可否幸福,只同人有关。 若两人知礼懂进退,心无算计恶念,想来这日子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眼看着新婚小两口离开,林葭玥拄着拐杖缓缓走出福鹤堂。 刚到正堂不久,林葭玥就见江星一脸疲惫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半大孩子。 “我的小星星们回来了。” “给老夫人请安。” 一群姑娘嘁嘁喳喳上前,围着林葭玥转个不停。林葭玥一一在她们稚嫩的小脸儿上摸了过去,挨个说了声安。 江星见状笑道:“您老真是一时都不得闲,多休养休养不好?何必日日来接?” 问过江涑同新妇,听闻二人回了岳家江星也只是点点头,丝毫不曾生起新人未给她请安的不悦。 只因她如今也忙得脚不沾地。 幼年时江星只知自己不愿离开侯府,却是未想过自己的一生可做些什么,后来她在府中待得无趣,便不时去寻前来学习产科的稳婆们学习医术,这久而久之的,她也生了几分兴趣来。 再后来,她阴差阳错救过一个生下便没了气的婴孩,这方彻底走上救死扶伤这条路。 那时多有人诟病她一个未出阁女子行医不妥,却是被林葭玥三言两语骂了回去。 这些年,江星已成为上京有名的大小方科女大夫。 “人若休养久了,反倒生懒怠心,不如多动弹动弹。” 说完,林葭玥招了招手:“孩子们,吃饭去了。” 一群小姑娘跟在她后头叽叽咕咕往前走,林葭玥瞧着心中万分舒畅。 这些个小姑娘也多是出身贫苦的,自她将平翠庵改成专研产科的药堂,便开始有出不起银钱请稳婆的产妇,待到发动时故意去到药堂前,求人接生。 原先只是偶有几个来生子的,后来竟有产妇生下孩儿便直接丢在她这处。 这些年来,这样的孩子她收留了不少。 如今看着这些个孩子一点点长大,林葭玥心中愧疚好似也被一点点抹平。 “老夫人……” “怎得了?” 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落在最后,她仰头看着林葭玥,眼中似有话说。 “可是有什么事?零花钱不够了?想买饴糖还是绢花?” “都不是。” 小姑娘红着脸,眼眶微红:“今儿药堂去了一对夫妻,他们说是我双亲,要来接我回家去。” 林葭玥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我不知。” 小姑娘落泪,心有不甘:“我知晓他们是瞧着我如今生了能耐,想接我回去换银钱呢。可我这心头又是恨,又是……” “有所期待是吗?” 林葭玥站定了身子,轻声道:“若心有期待,你便回去瞧瞧,左右我知晓他们家住何处,不会让你丢了去。” “回去瞧瞧,若真待你好,便留下,若待你不好你再回来。” “我不回去。” 小姑娘抹着泪:“我不想做那种被咱们堂里救了,还要倒打一耙的白眼狼,我要留在侯府给老夫人尽孝。” “傻孩子。” 林葭玥摸着她的头,微微一笑。 这些年她的确遇见过许多受她恩惠却反咬一口之人,但她根本不在意这些。 轻轻为小姑娘拢了拢头发,林葭玥开口:“若我图回报,便不会去做这些事,各修己心,咱们莫攀求别人。” “且若我施恩图报,那这恩不施也罢。” “可是夫人您做了好事却被人利用,不会不甘心吗?” “若我开始便不求他人回报,又怎会不甘心?” 林葭玥轻轻一笑:“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只要咱们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成。你做什么出自你的本心,他人做什么出自他人本心,我们何尝能管,又何必去管?” “此事也是如此,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若想回去看看,那便回去。” “你若违心,日后必要后悔,这又何苦?” 小姑娘闻言咬着牙,许久后方哭着点点头。 她还是想回去瞧瞧的,无论她的双亲当年出于什么目的抛下她,她都想回去瞧瞧。 若真相不堪,她也可尽死了心留在侯府。 “下午我安排人送你回去,若一旦违了心,为这事生了心魔,日后做什么都不得消停。” 林葭玥说完,牵着小姑娘的手一直走到正堂用饭处。 孩子们还是长身体时候,一个两个能吃得紧,看着这些孩子累了一上午,吃起饭香得不行的模样,林葭玥同江星会心一笑。 她啊,往日总想着要改变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一鸣惊人,名留青史。 如今瞧着那样自己,她只觉天真。 捧起面前的瓷碗,林葭玥慢慢吃了起来。 虽然她不能改变天下众生命运,但她可以护好身边之人也很不错。 她可以护住眼前这些女孩子,可保证嫁入城阳侯府的苏清珞一生无忧,无需同后宅姬妾争风吃醋,便已经很好了。 这些年,她看着江星,看着宋挽,看着身边人一点点受她影响而有所改变,林葭玥便觉得值了。 她没能改变这个时代,但她见证了一个时代。 她改变了一些人,又亲眼见证了那些人的爱情和生命、困惑和精彩。 她参与进许多人的故事中,伴随他们走过一生,看着这些人演绎那些精彩纷呈的故事,她便觉得足够了。 她呀…… 也算不虚此生。 -- --- ---- ------------------------------------- 完结撒花~ 感谢一直追到完结的小伙伴们,真的十分感谢。 这篇文可以写到现在要多亏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真的感谢。 写到最后,有一些大家一直有疑问的,我想趁着这个机会解释一下 【因为以后再想写大概也没有机会啦~】 很多宝子对这本书最大的疑惑大概就是江晏不是男主,为什么要给他写得那么好,还有就是江晏死是不是因为要给男主让位。 我看见评论区很多宝子说到这个问题,所以在此解释一下。 答案当然是,不是啦。 很多宝贝说江晏是工具人【no,并不是】。 其实在写这篇文的时候,大纲就已经设定好了,通篇走向在故事最初就已经定下基调,每个人的结局也是设定好的。 对于我来说,江晏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心中有爱情但更有道德。 作者不喜欢时下【爱情大于一切】的观点。 相信关,注我围脖的宝宝都知道这个,这里就不多赘言。 作者认为,江晏之所以完美,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具备成年人理智和道德底线的正常人类,作者很讨厌歌颂爱情至上的观点【个人观点,无对错之分】。 爱情从来都不应该也不能失去道德约束,不能因为说一句我爱你/他/她,就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道德法律之上【个人观点,无对错之分】。 所以我写了江晏这个人物。 【个人观点表达】 其二,这篇文再受诟病的就是关于林葭玥这个人物。 很多宝子说作者丑化现代人,歌颂封建时代糟粕思想。 no,不是这样的!首先我以前就在评论区说过,一个角色不能成为一个时代的代表,林葭玥何德何能能代表整个现代人? 作者也不能代表谁 【甚至有时候,我自己都不一定能代表自己。】 对于作者来说,林葭玥是一个天真,有着热血的人,她所做的事冲动而不合时宜,但心从不是凉的。 对于我来说,林葭玥就像是初入职场的小白,冲动热血会做那些个老油条不会做的打抱不平事。 我们看着觉得十分愚蠢,是因为我们聪明吗?我觉得不是,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们过于圆滑,甚至有些成年人处事哲学的“狡诈”。 第三。 关于人物。 作者讲述一个故事的时候,从来认为人物大于剧情,人鲜活了故事才会动听,所以书中的人对于作者来说,每一个我都是非常非常爱的。 第四,关于新书。 新书正在筹备,作者是会把整个故事大纲全部定好再动笔的人,所以大概还需要几个月时间【中途还要学习一些资料】,大家如果喜欢,可以去我围脖等待新书消息。 如果开了新书,我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哒。 最后,还要再说一句最重要的,那就是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陪伴,有你们的支持我会更努力去写好下一个故事~ 爱你们,??(????????`)比心。 再次感谢,很开心。 咱们新书再见! 番外 好久不见 哈喽大家好,有几个消息想要告诉大家,第一个是《缚春情》实体出版已经上线,现在可以直接购买啦。 但因为春情两个字被销售平台屏蔽,所以搜不出,大家可以各平台搜欣梦享、当当、博文轩等官~方图书店铺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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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づ ̄3 ̄)づ╭?~ 第二,番茄畅听出了好几版缚春情的有声,我去听了,真的是太绝了,超级大的制作,质量真的太高了,而且非常贴心的出了好几个版本,哪怕一个不喜欢,也还有得选择哦。每个版本的制作都很精良,我真的是太太太喜欢了,忍不住分享给你们。 另外,漫画大概也是快要上线了的,如果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哒。 (????)?" 第三个消息是,我的新书《锁娇笼》开始更新啦~ヾ(?°?°?)?? 如今已经更新到十一万字了,如果有喜欢的小伙伴,记得去看呀。 新书锁娇笼讲述的是一个少女全家被屠,然后进入傅府改变身份复仇的故事。 (づ ̄3 ̄)づ╭?~ 女主云纤人设是冷静淡然中,带一丢丢疯批属性,精神状态类似于一言不合豆沙了那种,是我以前没有尝试过风格。 而文章内容带有一点悬疑感,伏笔和钩子都很多,据目前看过的小伙伴反应,都说很带感。 男主和男二的人设也很有意思,看起来绝对不会无聊。 如果有对疯批少女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看我新书呦!ヾ(=?w?=)o (づ ̄3 ̄)づ╭?~(づ ̄3 ̄)づ╭?~ 下面附上新书简介一枚~ 【无穿越、无重生】 上京有一云姓积善之家, 家中幺女名唤云纤。 少女容色清秀,笑颜如花。 京中媒人馋红了眼, 却皆知她与李家儿郎自幼定亲,有了婚约。 李璟棠清隽如竹,有济世之才, 偏生于寡母独儿之家,家境贫寒。 好在云家多年接济,令他可读书识字,成栋梁之才。 竹马绕青梅,两小无嫌猜。 世人赞好的一段金玉良缘, 在一夕间恩情断绝。 云家突遭横祸,满门被屠。 云纤侥幸逃出,求李家短暂庇护,却被背叛。 她选择忘记前尘一心复仇。 历经生死盗取他人身份,她嫁给仇人之子,欲屠湘王府满门。 哪知大婚当日,她见到少年恋人为她为奴,蛰伏王府。 湘王世子卫凤鸣,眼中满是温柔:“为你我愿弃一身傲骨,只求我二人岁岁年年,朝朝暮暮。” 少年恋人、新婚夫婿皆为真心, 唯有她手持利刃,伺机而动。 (づ ̄3 ̄)づ╭?~ 新书风格跟缚春情不太一样,但我觉得小伙伴应该也会喜欢的,大家可以尝试一下,觉得好不好都可以给我留言呀。 最后,期待可以在新书中看见小伙伴们的留言和互动,咱们江湖又见啦! dengbidmxswqqxswyi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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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江闲之 落霞村位于东宁以北,位置偏僻物资不丰,但此处风景极美。落日时晚霞披天,艳红色可遮盖整个村庄。村中人口不多只二三百户,生活虽不富足但十分安闲。 村中有户姓江的人家,本是落霞村的外来户,但因着江家老大娶了个兄弟众多的本村媳妇,如今在村中也算扎下根来。 前些时日江家大媳妇有了身孕,算得上村中的大事。 原是这江家大媳妇嫁给江大已有七八年,可成婚多年二人一直未孕有子嗣。夫妻二人本以为今生与子无缘,哪料人到中年竟是突然有了。 将为小儿准备好的细软尿布洗漱干净,江大又烧了热水仔细滚烫着。 “老蚌怀崽子,到底精细。” “咱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竟还用上那细软白布了,可要知道老婆子我这辈子还未摸过那般软的细布。” 江大母亲佝偻着腰倚在墙边,边心疼看着灶膛中噼啪燃烧的柴火,边撇着嘴直嘟囔。 江大闻言手上动作微顿,继续不声不响将火烧得更旺。 城里的产科大夫说过小儿精细耐不住脏物,尤其刚生下的婴孩所有东西都应处理妥帖,最好是用那热水净水烫过方好。他自听了便开始攒钱买布买羊,生怕自家儿子生下没得布用,没得奶吃。 江大默不作声做自己的事,江老太见他那怂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可她到底不敢说什么,朝着小儿媳挤眉弄眼半天,半咒半骂回了自己屋子。 谁让他家当年为了在村中落户,不得不娶了个村子里头有名的悍妇 江大媳妇在屋中摸着滚圆的肚子,面色不善地看着窗外。直到江大将洗好的东西一一拧干晾晒好,她面上忿容才缓和几分。 “你今儿可觉着不舒服了” 江大进屋便上前搀扶自家媳妇。 “没觉着不舒服,就是心里头堵得慌。” “那我同你出去走走。” 江大言语不多,听闻自家媳妇不舒服便拿来外衫给媳妇披上,搀扶着肚子滚圆的媳妇走出了院子。二人一出门,便有坐在树头下乘凉的村中闲汉磕起牙来。 “呦,又领媳妇回娘家吃肉去” 江大媳妇闻言面色一沉,抿着唇瞥了江大一眼。 她家祖祖辈辈做的都是杀猪卖肉的营生,是以家里头无论老子娘亦或几个兄弟都生得凶神恶煞,虎背熊腰,连她一个姑娘家也不例外。 往日在村里虽有人打她的主意,但她李秋花也不是个吃素的,一眼便能瞧见那些个东西生得什么心思。 不过是瞧她家在村中富庶,想顿顿吃得上肉罢了。 原本李秋花对这些个想占李家便宜的东西很是不屑,可哪儿想头几年村中来了家外来户,她却是一眼就瞧中了家中有个精明算计老太的江大。 看了眼面容英俊,肤色细白的男人,李秋花心头酸涩不已。成亲这么多年,哪怕二人如今有了子嗣,李秋花也知晓江大会娶她不过是为了在村中落户扎根而已。 “别在意他们说啥。” 拍了拍李秋花的手,江大领着她往李家走去。 李家吃用要比江家好上太多,李秋花回了家便直奔厨房而去,叮当掀开灶台锅盖端起锅中蒸得软烂的猪头肉便吃了起来。 “哎呦娘的花儿,你慢些吃。” 李母看着吃了一嘴油花的姑娘,心疼得帮她擦嘴。 江大见她心情还算好,便走到院中帮李家爹爹劈柴去了。李秋花也不知怎的,今儿心头就是不甚舒坦,哪怕嘴里塞着大肉呢,心也惶惶的。 李母见她黑着脸的模样也不敢轻易出声,只是默默又去了厨房帮闺女割腊肉去了。 “今儿娘再给你拿五斤肉,你回家去好炒……哎呦我的儿嘞……” “他爹,他爹你快来,咱闺女要生了。” 李母刚进屋就见李秋花捧着个肚子,地上是一滩破了的羊水,她瞧着心头一紧猛地甩飞了手中腊肉。 “娘……” 李秋花自幼便帮家中杀猪,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了,可眼下却是生了胆怯心,双腿摇摇晃晃便要往地上坐,正头晕着就见江大在院外丢了斧头,一把推开李母跑了进来。 “媳妇别怕,娘,你去寻村头孙稳婆,生产所需的银钱我前些日子给过,物件也都备齐全了,您同俺爹只管将人接过来,其余的莫怕莫慌。” 李母闻言同李父忙推了木车往外走,江大抱着李秋花低声安慰:“莫怕,东西都备齐了,你定没事。” 李秋花看着江大焦急眉眼,心中也不那么害怕,她拉着江大的手将多年猜疑缓缓放下。 孙稳婆乃参与朝廷正经教学的稳婆,经验老到人也沉稳,李秋花虽因身形原因不好生产,但好在有惊无险把这孩子生了下来。 将孩儿抱在怀中的时候,那孙稳婆哎呦一声。 “是个俊俏的小公子嘞,俊得很,俊得很。” 孙稳婆抱着小婴孩哄了好一会儿才将他放在铺满细软棉布的摇篮里。 自此后落霞村便出了个百年难求的漂亮男娃。 江大按着族上传来的族谱给这孩儿起了个名字,取其安闲之意。那孩子生得俊性子也与众不同,寻常小儿喜欢的他从不喜欢,整日最常做的便是坐在院中木凳上不知在寻思些什么。 李秋花也不知怎么的,瞧着自家儿子那黝黑的眸子时常觉着莫名胆寒,就好似这孩子早生神志一般。 “嗤,长得俊有啥用,这年纪了连话都不会说,说不得是个傻子。” 江老太看着独孤坐在院中的孩子,撇着嘴嘲弄。 “吃肉都堵不上您老的嘴。” 李秋花一把将江老太手中的肉碗夺了过来,转头倒在了家中猪圈里。做完这些不等江老太开口咒骂,她上前一胳膊捞起坐在小木凳上的小娃,夹在怀中大步走了出去。 被人抱在怀中,那小娃微微蹙眉,可下一瞬又恢复了平静面容。 李秋花大步走出院子,将怀中娃娃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这方摸着孩子的小脸儿道:“听你奶在那胡呲,我儿便是不说话也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孩子,娘亲都知晓。” 小娃娃瞪着黑黝黝深不见底的眸子看着李秋花。 “且我儿便是个痴傻的又能咋娘亲还养不活你不成” 她低下头将怀中娃娃身上的衣裳扯了扯,随后笑着道:“你外祖前些日子给了娘亲二两银子,没人知晓,今儿娘亲带你去县城割块布子,要那绫的罗的、最细最软的。” 那小娃视线自女人晒得焦黑粗糙的面容上扫过,又缓缓落在她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粗麻衣裙上。 未生他前,李秋水在村中过得出了名的好,顿顿可吃得上肉食不说家中也穿得起细棉衣裙,可自生了这金疙瘩儿子,她同江大的生活便一落千丈,三年了都未做过一件新衣。 可即便如此,但凡家中有点子碎银,她便要领着儿子去县里挑些农户人家从不会看的金贵东西给孩子。 “江大媳妇,又带你家孩子去县里” 同村媳妇远远走来,看着李秋花眼露艳羡,只是这艳羡中还深藏了三分鄙夷同两分嫉恨。 “你家这娃子生得真好,就是瞧着不像江嫂子。” 身旁一个媳妇酸溜溜道:“生得这样俊又迟迟不开口,说不得是天上下来历劫的,怕是几年以后便要回天庭复命了。” 李秋花闻言粗黑眉毛一挑,走到树下将儿子轻轻放在地上道:“你在这处等等娘亲,莫乱动乱跑。” 仔细将小娃儿身上的衣裳褶子掸了掸,李秋花转身奔着方才那媳妇而去。 她走到那人面前先是一口唾沫啐在人面上,随后便挥起如山一般的粗糙大掌抽向那媳妇。 “放你娘的臭屁,老娘今儿便让你回天上复命。” 那媳妇被打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李秋花跨上前左右开弓狠狠扇在她面上。一时间女子哀嚎哭叫不止,同村下地的老少爷们皆急匆匆跑了过来。 “哎呦呦江大家的,你这是做什么” 一群人将李秋花自那人身上拉扯起来,李秋花冷哼一声:“父老乡亲们别怪我李秋花做事难看,今儿我便把话放这儿,来日谁再敢说我们家孩儿一句不是,瞧我不抽烂她的嘴巴。” “都是同村的,哪里有什么坏心不过是瞧着你们家娃儿生得俊,稀罕稀罕罢了。” “我呸,我家娃儿用你们稀罕” 李秋花抓着挨打媳妇家的男人,粗胖手指杵到了他眼前:“管好你家婆娘那张嘴,否则别怪我下次掰光她一口牙。” 她自幼搬猪杀猪,便是下地做了一辈子农活的爷们也没几个比她有劲的,几人见劝不动便一个个散了去,再不敢招惹这杀星。 随手拢了拢头发,又好生拍了拍身上灰尘,李秋花这才走到自家儿子面前将人抱了起来。 “娘亲带你去吃糖葫芦,回头馋死那帮碎嘴子。” 女人面颊上被人抓出好几道血痕,抱着儿子的时候却是满面笑意。怀中小娃娃见状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她面上伤口,惹得女人哎呦哎呦喜得不行。 “谁说我儿是个傻的我儿知道心疼娘亲嘞。” 李秋花癫着步笑得瞧不见一双眼。 “花啊,孩子没事儿吧” 江大匆匆跑到村头,见李秋花抱着孩子喜笑颜开的这才放下心来,他手中还拎着铁耙,裤脚挽起沾了一腿的泥巴。 “你既来了便同我二人一起进城算了,我想着去给晏儿割块好料子,回头给他攒件棉衣。” “小孩子长得快,衣衫不必做太好的。” 江大虽如此说着脚上却是奔着路旁的水沟而去,利落将腿上手上的泥巴清洗干净。 “有那银子不若多买些棉,回头袄子塞得厚重些也好御寒。” “这也成,那今儿便买棉花,回头料子我回娘家寻我长嫂割一块去。” 江大闻言张了张嘴,本想说她不应再回娘家同兄嫂讨要东西,可看着自家儿子黑黝黝的大眼,江大抿唇涩然一笑。 “也成。” 他们做人爹娘的吃得差些穿得粗些没啥,小孩子娇嫩总要精细点。江大红着一张脸心中有种别样难堪,可为了孩子还是强忍着将这股羞臊压了下去。 夫妻二人抱着孩子往县里走,走了大半日才刚进了城。 “我去给晏儿买糖葫芦,你在这儿看着孩子。” 李秋花把孩子放到江大手中,夫妻二人一路劳累却是不曾让孩子双脚落地片刻。 “晏儿可是累了渴了爹爹给你买碗糖水喝” 说话间江大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还未曾喝过糖水呢。 糖是金贵物件,但他夫妻二人却是给孩子买过三五次。每每进城,无论是他亦或李秋花总会领着自家儿子吃些平日里吃不上的东西。 “等你娘亲回来,爹爹就带你去糖水铺子。” 李秋花举着个冰糖葫芦远远走来,小心翼翼将它捏在手中。 “晏儿吃,好吃的。” 红彤彤的山楂果子裹着金黄糖壳,凑到鼻尖的时候散发着淡淡麦芽香气。三岁的小娃娃看着眼前物件,许久许久不曾动弹一下。 “晏儿乖,你张嘴尝尝,甜的很。” 李秋花哪怕笑着的时候面容也显得有些凶,但她声音却极其温柔,一遍一遍不耐其烦哄着怀中小儿,让他张嘴尝尝这金贵物什。 江大只抱着孩子憨憨笑着,时不时动动手臂为怀中儿子擦去面上点点汗意。 怀中小娃娃伸出手,轻轻推了推眼前的冰糖葫芦。动作间露出手腕上一抹红色胎记,瞧着好似个如意结似的十分喜庆。 “娘亲爹爹吃。” 那小娃视线略手腕红痕,眉眼中展露出一种似悲似喜之意 “啊。” 李秋花惊呼一声:“是咱晏儿开口了不江老大,是咱晏儿开口了不” “是,是,是咱晏儿开口了。” 夫妻俩抱着孩子站在街头上喜极而泣,李秋花更是哭嚎得整条街的人都朝着她看来。 “我就说我儿不是个傻的,我儿这般乖巧懂事怎会是个傻的” 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李秋花又哭又笑时不时更是不知是喜是恨的使劲跺了跺脚。江大到底是个男子不若李秋花这般激动,但他也红了一双眸子不住抹着眼泪。 李秋花哭完又将冰糖葫芦递到小娃面前,哄着小娃娃吃上一口。 天气有些热,那糖葫芦最外头的糖壳慢慢融化,金色糖渍滴在李秋花手上,李秋花却是不在意仍轻声哄着孩子。 那小娃看着不知心中想些什么,许久后伸手将那糖葫芦接了过来捏在手中。 江大家那个几年都不曾开口说话的孩子突然开口,又引得村中人嘀咕了好一阵,且有那心思愚昧的见那孩子生得不似凡人俊美,便开始编排些怪力乱神之言。 只要李秋花听见瞧见必要打上那一家,一时间村中无人不知这江家小子是个不能提不能说的存在。 那江家小子也怪,无论村中人说什么他仍都是淡淡模样,神色淡淡眉眼淡淡,好似对什么都提不起劲一般,唯有见到江大同李秋花二人,这孩子眼中方能带上点温情。 看着已经长至七八岁却不曾开口说过几次话的孩子,李秋花日日愁得眉头不展。 “他爹,我想了想这孩子不能在咱们庄户人家长大。” 从土炕上爬了起来,李秋花坐在炕头眉心紧蹙:“我觉着咱孩儿生来便不是个做泥腿子的命,若有机会我想送他进城读书,最好能寻个名师来日考取个功名。” 江大闻言也坐了起来。 自从生了这儿子他便多佃了三亩地,农忙时他从来是村中头一个下地最后一个归家,农闲时他便挑着扁担走街串巷卖些针头线脑只为多挣几个铜子儿。 虽手中攒了几个钱,可送孩子读书识字是万万不够的,便是交得起束修也买不起笔墨,更遑论去城中寻个名师。 江大低头看着皲裂的双手,缓缓抬起头来:“这名师咱也不知去哪里寻,县里有位姓孙的举人老爷,他家浆洗丫头曾与我买过针线,不若我明日去县里问问,若能求那举人老爷见上一面,咱也好打听打听哪个先生学问高些。” “你说的有道理,这天下的先生也不都是好的,莫再带歪了咱家孩儿。” 李秋花想了想踮着脚下了地,半蹲在炕洞前伸手左掏右掏,掏出个灰扑扑的红色小布包来。将东西拿出来她又蹑手蹑脚返回炕上。 小心将东西打开,里面露出金灿灿的一角。 李秋花抬起手指了指江老太太的屋子,又指了指背对着二人睡在炕边的孩子。 江大见状轻轻叹息,将那小小一枚金戒指捏在手中,低声道:“老太太嘴上刻薄些,但心中总是有孙儿的。” 李秋花哼一声以表不屑。 炕边躺着的孩子睁着一双眼,听见这话倒是突然想起自己以前坐在院中出神时,老太太总会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在他手中塞上一块瘦肉,又立刻离开。 江家兄弟三人江大生性老实,江二机灵聪慧,如今正在城中做跑堂一月有五十文的月钱,因着江家还未曾分家,这钱便都交到江老太手中。 江二媳妇颇有怨言,是以江老太平日便对江大江三甚少有什么好脸色。 这是老太太的处事之道,他懂亦能理解。 将手缓缓自被中伸出,手腕间殷红胎记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刺目。尚且稚嫩的小手缓缓抚摸上去,年幼的孩子淡淡一笑。 第二日一早,江大便挑着扁担去了县城,临行前李秋花回到娘家央着父亲割了半扇肉给江大带去。 江大走了一整日,李秋花便在门口等了一整日,俊秀的男娃站在树下摸着自己的腕子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直到日落西山,江大才挑着扁担缓缓而归。 “怎样那举人老爷如何说的” 刚把扁担放下,李秋花便急急询问,江大笑着开口:“咱娃儿运道好,那举人老爷家有个孙儿如今正是开蒙的年纪,我今儿求见了他,他让我明日带咱娃去给他瞧瞧,若是个有天资的,他说可让咱家孩儿给他那金孙做陪读。” “哎呦呦,敬谢老天爷。” 李秋花一拍大腿,眼中滴落几滴泪水。 “我明儿必带咱娃儿去给举人老爷磕头,如何都要让咱孩儿做个读书人,来日也好金榜题名做个状元郎。” 李秋花双手合十哭着拜谢漫天神佛,小小的男娃在一旁瞧着缓缓露出个极其浅淡的笑容。 读书识字,修身明理对他来说又有何难 小男娃自执起笔墨那日便展露惊人天赋,不多时便成为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十五六岁年纪时,他便被恩师举荐参与府试考中秀才,二十未满的年纪便要入京参加乡试。 “你家中可安排妥当了” 少年点头:“祖母与父亲母亲均安,若来日高中我便接他们入京,只是这段时日还要拜托先生照顾。” “无妨,无妨。” 老者摸着长须眉眼间尽是骄傲,想了想他自书案上抽出一道卷轴递给少年。 “题幅字吧,也给为师留个念想。” 少年点头,他提笔沉默良久才在那雪白纸卷上题下修身养性读书明理八字。 “可取表字了” 少年微微一愣,想了片刻随手写下了江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