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明离火》 从得国之正与否说清之于中华一体 先说结论,首先清其得国不正,其次清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得国之正与否,是看其是否适应了社会发展,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进步,促成了人类文明的进步。 恰恰相反,清立国后,一样不占,全是倒退,只因它是与最反动的官僚地主阶级以及汉奸流氓武装集团勾结而得国。 东亚自三皇五帝之下,大禹治水之后,五千年形成了以华夏文明为核心的东亚文明圈。这个文明圈以原生的华夏文明为中心,以周围的寄生文明为附体、附生文明为外围。 原生文明就是华夏文明。 附生文明是原生的一部分,好比人有五指,多了一根六指而已,影响不到什么。 如果起了倒退作用,就相当于肌体的肿瘤、病灶,但不能说它不是原生的一部分 附生文明就是日本、朝鲜、越南之类 寄生文明就是北方潮起潮落的游牧文明。 寄生文明附在原生文明这棵强大的躯干上吸血,可以混得盆满钵满。 但是一旦伤及原生文明,就要被驱逐,从而消亡。 如汉武北击匈奴、匈奴消亡,唐宗破突厥,突厥瓦解。 寄生体不得势时,不过是癣疥之疾,危及不到原生体的健康,反而寄生于兹,过得比较滋润。 寄生体一旦侵入原生体,有过两种结局。 孝文帝入洛阳,推行改革,以胡入汉,是寄生体吸收了营养,被强大的原生文明本体转化为了良性组织,成为原生体的良性的一部分。 就给原生体带来巨大破坏,如蒙元入主华夏,最后等于华夏自生抵抗机制奋起,割肉剜疮,才算去除肌体病灶,蒙元再次成为附着的寄生体。 而满清之入中国,是为寄生体在原生体最为虚弱的时候,与身体内反动官僚地主阶级组成的癌变组织、恶性肿瘤相勾结,得以侵入原生体,更与原生体内的癌变、肿瘤相结合,成为了原生体最为腐败、却又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进而它如癌细胞一般侵入了原生文明的大脑、四肢、脏腑,无处不在,到处病变。 而这个内外结合而生的巨大病灶越来越臃肿,只有依靠从原生体不停的吸收养分才能存活,把华夏文明的躯体吸血败坏而羸弱不堪。 附生文明与病灶勾结,成为癌变肿瘤,却因为一体而生无法割裂,只能通过革命剜去病灶,但这时这个原本强大的原生文明已经被侵蚀的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辛亥革命的不彻底只是压制病灶,没有清除癌变,更没有治愈创口,巨人依旧病入膏肓。 是新中国的建立才彻底的剜去病灶毒瘤,止住了病灶创口的流血,又慢慢调养好了原生文明提病人的身躯。 如今已经化去了余毒,虽癣疥之疾偶发,已经不足为意。 至于还有一种言论,说清带来了疆土做嫁妆,功大于过,这一点作者不敢苟同,因为涉及帝国的扩张与帝国边疆,文明传播交流的边界等等,有功夫时关于这个再单来一篇。 第一章 穿越 无边的黑暗中,雾蒙蒙的白光泛起。 没有时间概念的寂静中,一个平淡而柔和的女声响起。 “姓名?” “赵南离。”一个疑惑而清朗的男声回答。 “年龄?” “二十三岁!” “特长?” “特长?我……那啥……特长?”一瞬间,因为时空的虚无,竟令他有些飘忽放肆,不过转瞬清明。 “不对,会做思想工作算不算?” “擅长宣传鼓动算不算?”言语间赵南离心中犹自暗惊:穿越时空居然会令人迷失心智? “……你不会什么武艺吗?”柔和的女声有些迟疑。 “武艺?军体课目全优!”赵南离端正心神,暗自吐槽,谁说政工干部出身的就不会打仗? “出口只有一个方向,想要身穿还是魂穿?”对方又问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吞噬别人魂魄,盗用别人身体,那还是我吗?” “再说,我这肉体,不行吗?” 说在这里,赵南离一皱眉,觉得即便穿越了,也舍不得就这么弃却。 毕竟自己一米八的个头、健壮挺拔的身材、英风俊朗的五官相貌、院校教育养成的军容仪表,走哪里都是万花丛中过的,也得亏了自己有原则,做到片叶不沾身。 “确实不错!比乱世中那些孱弱的肉体强得多!军体科目全优也更是值得。”女声带着赞许,接着又提醒。 “不过,带着身体可得不到金手指,更没有可抱的大腿,你真的不想要点什么傍身吗?” “我这一门,祖师爷的思想就是我最大的金手指。”赵南离傲然。 “最后一点很重要,既然要肉体,别的可带不过去!”女声仍在絮絮。 “那就不带!”赵南离非常坚定。 “那就去吧!”女声也不再犹豫,话音未落,白光刷地消失。 就在白光消失的一瞬间,“呼”地一下! 天地翻覆! 人世间惊雷炸响,白光爆闪! +++++++++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甲申国变,大明北都陷落于大顺之手,随即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大顺军从山海关败退,清兵尽占江淮以北之地。 当年福王朱由菘立朝南都,以次年为弘光元年。 再次年清兵南下,南都陷落,弘光皇帝被俘,唐王朱聿键于福州即皇帝位,是为隆武皇帝,改当年(公元1645年)为隆武元年。 因李自成亡于湖北,大顺军群龙无首,在有识之士的撮合下,得以“忠贞营”的名号受抚于南明,成为湖广战线抗清力量的中坚。 曾经辉煌荣耀近三百年的大明,已经如同一间暴风骤雨中飘摇的破茅屋,被入关的清兵、入川的西营,还有各路蜂起的流寇,左一脚右一脚,你一脚我一脚,踹得摇摇欲垮。 若不是有一批忠贞义烈还在苦苦支撑,只怕连一个“明”字都已无人能顶在头上。 亏得有心救天下的义士们竭蹶蹭蹬之下,才挨过了这一年,来到了隆武二年(公元1646年)的隆冬十月。 在这生灵涂炭的乱世之际,已被摇黄贼寇祸乱数年,又被张献忠挥兵入川,连与明休戚三百年的近藩蜀王府都被灭门的南明西川,境况更形惨烈。 自古以来号称天府之国的福地正遭际了千年未有过的、走马灯般不休的兵燹、匪乱、灾荒。 战乱频仍,田土抛荒。 不论贫富贵贱,亡者塞道路,存者但悲号,匪类争食人,兽类……亦食人。 人祸天灾、率兽食人之下,惟望有不世出的英雄登高一呼,举义旗唤百姓,才能救民水火。 可这个时代,原生的前辈英豪就在史书上。 且因历史的局限性,一番番慷慨悲歌的铁血作为,早已被书写于正史中,只成为后世史家的一声苍凉喟叹。 除非……真的有穿越者来改变这段悲怆的历史。 感天应人,一道白光闪过,一声霹雳炸响在川北的山野间。 赵南离穿过若干位面,从时空隧道的分岔落到了这个时代。 如果没有川北山区的一次抢险救援,如果那个地方上来的挖掘机操作手再熟练一点,如果自己搭档的那位连长不是那么虎…… 某分区政治处宣传科干事兼预备役保障旅机械工程连指导员赵南离,会按部就班地在三个月后离开省军区机关,前往政治工作学院报到进修。 年仅二十三岁的他从此将走上稳健的专职政工干部成长之路,正是前程远大之时。 穿越前,从入军校读书到下部队、进机关都循规蹈矩的赵南离,曾经也知道自己那个时代有那么一群人,叫做穿越众,能够穿梭时空、拯救世界。 可他没想到,自己堂堂军旅好男儿今日竟也会堕落到这般地步。 据说人家穿越了有白胡子老爷爷、大长腿小姐姐在身,还会带有随身法宝,各种指点迷津、系统引路。 或者一时信布之勇、霸王之力集于一身,至不济也有个时空门,随时能掏出来马克沁、加特林。 自己有啥? 那身磨破的作训服连同腰带都在时空乱流中飞散了,大概与终结者大叔一样的,能够穿过时空隧道的只有有机体,于是他就这么只来了单绷一具肉躯,还光着屁股,连块遮身的布都没。 这时他才有些后悔在那片白光里的时节,那份模糊感觉中的倔强。 寒风过身,令得他激灵一下清醒——这是寒冬积雪的山中! 身在莽莽苍凉的群山中,远处望去只有一座破旧得几近倾颓的小庙,座落在一处顶着山峰雪的半山腰。 总得有块布遮身啊! 这山野中不见人烟,不怕羞就罢了,天寒地冻的,难道还不怕冷? “布?那不就是一块。” 从白光消失的眩晕中被寒风激得甫一清醒,他的目光就被扔在树下一团黄褐色破布吸引过去了。 受过野外生存训练的他深知保持体温的重要,眼见这一团黄褐色的破布幅面不小,不管那是什么先光着脚板奔过去,抓起来胡乱裹在身上。 裹好了才觉既对又不对——是件衣服,更胜在是棉的。 只是……似乎是件和尚穿的僧袍之类,且破破烂烂, 好在草窠子里还扔着两只破烂的鞋子…… 虽然赤条条而来,但赵南离是幸运的—— 穿越后的第一套“装备”,到手了! 第二章 惊雷 暂时缓解了失温的问题,他将目光投向半山腰那座不大的庙宇。 荒无人烟的山中,破败的小庙冒出难得的炊烟,似乎令万径人踪灭的荒莽群山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眼看无处可投,周围只有这座小庙,只能去寻是不是有僧人在此,能讨口热水喝。 尽管天寒地冻,可毕竟是到了一个未知的时代,以赵南离一贯谨慎的性格,还是令他本能地以隐蔽接敌的动作先行抵近观察一番。 这抵近一看不要紧,当即便隐身暗处,并不现身上前。 眼前哪里有人间烟火气,分明是地狱修罗场。 这座破庙围墙尽倒,正殿与殿前本应香火缭绕的空场无遮无拦,被积雪掩盖的围墙废墟周围只有一些枯萎的灌木丛、凌乱的草窠子。 一名散乱披着僧衣棉袍的矮胖和尚面无表情,正在大殿台基前方的一块石头上“嚓、嚓”地耐心磨着一把方头戒刀,其后本该香烟缭绕的殿堂屋檐下,悬挂着一排分割的手……脚……头颅…… 血迹干枯,如同寻常人家吊在屋檐下的腌腊! 另一名同样散乱着僧袍又裹一件大红袈裟的干瘦和尚正绕着殿外一口大灶转来转去地烧火。 柴湿,烟气甚大,又无吹火筒,不得不将珍贵的袈裟绾起,冒着绫罗袈裟被引燃的风险而跪地向灶膛内吹火。 灶台另侧,横着一根木杠子,木杠子上连着两个人! 是两个被捆猪般结结实实捆做一团,再各自牢牢背缚在杠子上,穿作一串,丝毫动展不得的人。 被捆的两人已剥了半身衣服,寒冷、愤怒又恐惧——因为刚刚清醒的两人,才看明白,灶台后面散落的骨头,不是什么猪骨、羊骨或者野兽的骨。 那被吹燃火势而烧热的大灶也不是为了烧水给他俩喝。 这一切都表明了等待他们的正是令这乱世离人最为恐惧的一个结局。 “娃儿们不要哭,佛爷先给你个痛快,下锅就不晓得烫咯。” 吹火的和尚听得两名少年挣蹦而带起的响动,起身眯着被熏出眼泪的黄痰眼,呲着满口屎黄的马牙,咧嘴笑了,他毫不在意两名赤裸少年的挣扎——那结结实实的捆扎根本无法挣脱。 “人面兽心!杂碎!老子到了阎王殿……也不与你干休!”一名结实粗壮浑身黝黑的少年被捆得动弹不得,心中怀着悔恨用川土方言大骂。 正磨刀的肥壮和尚用指肚试了下刀锋,向灶台这边冷冷地一瞥,面无表情地令道: “堵了嘴,休要令瓜娃子聒噪。” 隐于灌木丛中看到这些,若赵南离还要很天真地上前去打听:师父,这是哪里?我到了什么时代?您这是要开饭吗?呷的啥子伙食。 那就不是他赵南离了,是傻逼。 果然不止于此,顺着山路又上来一名汉子——獐头鼠目,红袄绿裤子,装束格外妖异,肩上扛着一根杆棒,挑着一个大包袱,沿途左顾右盼,还不住察看山路行迹,甚是警觉。 亏得赵南离临近破庙觉得不对便转进了山林中窥视,半山有零散积雪便专挑无雪处落脚,足迹早就消失,否则只怕还要被发现。 从临近破庙的灌木丛里暗中窥视,眼见这汉子到了大殿前灶台处,把大包袱一扔,叫道:“适才晴空霹雳,一片白光闪动,好生蹊跷。” “莫得事体,老二,你就是小心,不过是旱天雷。”马牙和尚干笑回答,看着绑缚的两个娃儿,口角还在流涎: “旱天里打雷,不知劈了谁?无事就莫理他,我们快些弄吃食。” 磨刀的肥和尚听了反不耐催促: “火这么小,水也不开,快些去抱柴,把火烧旺。”但他还是不放心,停了手又问后上山的汉子。 “有人上山吗?” “没得。” 肥和尚这才放下心来,又回去“嚓、嚓”地耐心磨起手中这把方头戒刀。 这时被缚的两人中,一名脑袋大脖子细、身形瘦小却眉清目秀的少年用川音破口大骂: “是老天开眼,发旱天雷劈死汝等吃人滴恶魔!” 马牙和尚被肥和尚催促,看看将熄的灶火,未热的锅灶,糊里糊涂也不在意,正去抱柴烧火,回来听得大头少年叫骂,枯涩地干笑: “哈哈哈!汝等?瓜娃子只穿三尺布,还要学长衣相公说话。”说话间扔下柴禾舞起袈裟跳舞一番,显摆着: “看看看看,老子不是好好滴,佛爷们不光要吃人,若是小娘子还须玩够才吃,你这娃儿细皮嫩肉,若是老子有如老二那般喜好的,也就留你伺候几日。” 舞弄毕了贴近大头少年近前抽抽鼻子,叹道: “可惜佛爷不爱,佛爷只爱煮熟的细皮嫩肉。” “老三,莫多话,快些干活,这旱天雷好生诡异,须得小心着些。”磨刀的肥和尚喝止了自顾发癫的马牙和尚。 “不当事,肚子要紧,我们只管弄好饭食,”马牙和尚漫不经心,揪起大头少年的稀疏发髻,向肥壮和尚提议: “哥呀,不必堵嘴,便先煮这个好了,这个肥嫩。” 肥和尚依旧面无表情,用戒刀指指大殿一边: “拿那个罐子来,接了血不要扔掉。” 就近暗处耳闻目睹这一切的赵南离心惊不已: 怎么办? 人家穿越了发迹装逼,我怎么遇上了这路开局? 还有这种只在书中写过,却从没见过的——吃人的勾当?! 这可不是一个安定祥和、小富即安的时代。 但一转念间便即心思坚定:毫无疑问,先救人再说! 眼前一对三,不是好买卖……但怎能眼睁睁看着两个活人被生生吃掉? 谋算之际,他一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僧袍,与那庙中两个磨刀烧火的和尚竟是一式的服色,再一抹自己冻得冰凉的青茬头皮——那是后世军营中标准的发不过寸,转瞬便计上心来。 第三章 降魔 黑壮少年被缚动不得,却一直在暗中四下踅摸,显是不想就这么白白等死。 在旁的大头清秀少年则闭目垂头,正在沮丧。 赵南离看得清楚,便从灌木丛后面的山坡上来,隐蔽接敌中悄然现身,陡然间与正在不甘心地四处撒目的黑壮少年四目一对,惊得少年将被塞了麻布的嘴又张大三分。 赵南离竖起手指,做个“嘘”的手势,又将手向下压压示意,那名黑壮少年当即心领神会,眼睛一瞬,无声地点点头,示意晓得了。 赵南离做过这番无声的示意后,掂起一块碗口大小的石头,一扬手,以他入伍后就投弹成绩优秀的臂力,一下子就向正殿房顶甩去。 “啪”地一声,正砸在瓦片凌乱的房脊上, 正要操作杀人放血的三个匪徒闻声一惊,回头去看,“哗啦”一下,又几片碎瓦落地。 此刻山间寂静,突地房上有如此大的响动,任谁都要一惊。 除了马牙和尚还在哼哼唧唧吹火,另两名匪徒都已操起家伙,跳起来将大殿前后查看。 趁着敌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赵南离轻轻一扬手,将事前挑选的一片巴掌大小、一侧尖利的小石片,无声地滑去了那名被缚的黑壮少年脚下。 然后一矮身,又隐进了灌木丛后面的山坡下。 破庙里三名匪徒四下搜寻无获,只得骂一句:哪儿飞来的野鸟!便即恢复如常,等着烧了水宰两脚羊下锅。 赵南离算准了敌人情绪、警惕性恢复的时刻,一晃身现身在上山小路上,直直便奔了庙门去。 “阿弥……陀佛,哪位师兄……在此……住持……宝刹,小僧讨口热水喝。” 一个疲惫虚弱的声音颤颤巍巍从山坡下响起,只见一个年轻小和尚,佝偻着腰、手脚并用,抖抖索索地从山坡地爬上来。 破庙里三个匪徒毫无预兆地闻声之下又是警觉起来,尤其那磨刀的肥壮和尚,听得话语声已经先操起一把磨好的刀子。 “师兄……救命,快冻死……小僧了。”说话间来人已经扑倒在山门那座歪斜在旁的韦陀像上。 寻常的庙宇,进得山门第一尊佛像往往是顶盔掼甲、捧降魔杵的韦陀,此时正被歪歪斜斜扔在倒塌墙壁的废墟上,尴尬地四十五度仰望天空。 三个匪徒一看来人是个文质彬彬的小和尚,披件破烂僧袍还没裤子只能光着两条腿,一副神志不清将要冻毙的样子,都松了一口气。 却不曾看到,小和尚倒下压住的正是韦驮像的降魔杵。 庙小,这尊韦驮像并不高大,只与真人无二,降魔杵却是真实的青铜物件,一尺多长,两头有尖,被泥塑的韦陀金鸡独立、双掌合十地捧在胸前,叵耐泥像倾倒,连同降魔杵与泥像骨架连接处已经开裂。 “绺子还是空子?!”后上山的汉子立持杆棒,戟指喝问。 “啊?空着、空着呢……”小和尚糊里糊涂:“小僧迷路了,饿了两日,又冻得几欲昏厥,肚子一直空着……” “哈哈,小和尚哪里来?”肥和尚提着刀狰狞地笑了。 “小僧迷糊了,也不知从哪里来,是从东土大唐而来吧?” “呵呵,你小子,来送唐僧肉吗?”肥和尚将戒刀背手提在身后。 “呜呜,快冻死了,饿晕了一回,师兄搭救则个。”说话间小和尚猫着腰擤大鼻涕,涕哩吐噜鼻涕眼泪齐流,其状甚是可怜。 “救你可以……小和尚,同行的还有谁?”肥和尚警觉地问。 “小僧一路独行,只进了山因惧怕野兽,才跟着几位路人一起来,今日别个都走散了,只山下还有一个女人带个两岁的娃儿在歇脚。” 话音未落将眼角一瞥,眼见得那被称老二的后上山的汉子不为所动,便加了一句: “还伴着一个俊美的小厮,估摸是个书僮。” 这话一出口,那妖异打扮的汉子果然闻声而动,一伸手抓起杆棒,道声: “等了一日没买卖,这买卖总算来了,待老子下山去看看。” 马牙和尚听得便嬉笑起来: “看看你、你你,不愧二兔子之名,这老病又犯了。” 小和尚还在可怜巴巴地哀告: “两位师兄,看在佛门一脉份上,舍小僧一碗热水喝。” 到这时三个匪徒看待这小和尚,如同守株就待来的傻兔子。 别看他个子高,在肥大的和尚袍下,抖着两条光溜溜的腿,反显得瘦瘦的,又佝偻着腰如同大虾米一般的,说话颠三倒四哭哭啼啼,一副浑身无力即将倒毙的样子,又怂又呆,只怕吆喝一声他自己就能爬锅里去。 二兔子飞奔下山去了,空山寂寞多日,这时连甚是警觉的肥和尚都生出了取乐之心。 眼见锅灶大,火不旺,水还未烧开,肥和尚戏笑: “想喝水啊?我这水贵,不能白白舍你。” “就是,就是,你得帮我们干活,去抱柴来!”瘦高的马牙和尚也来了精神。 “师兄说得是,佛家子弟岂能空口化缘,小僧这就帮忙,但求师兄看在菩萨面上,赏个温饱,阿弥……陀佛。” “这才是晓事的和尚,你先多抱些柴来,把火烧旺些,再将这里拾掇了,然后你就爬进锅中,把自己洗涮干净。”肥和尚这么指派也实在是嫌弃马牙和尚又懒又馋。 “噢噢噢噢,师兄是嫌小僧肮脏,须得先洗个热水澡,也正好来驱驱寒气。” “正是正是,算你晓事,还不快去。” 看着小和尚听话地蹒跚着去报柴捆,肥和尚甚喜,马牙和尚则嘿嘿呆笑着上前: “我来拿个瓦缸,与你搭手……” “好来好来……”小和尚应着,抱着一大捆干柴,哆哆嗦嗦向绑着两名少年处移步,回头见马牙和尚单手提着一口小瓦缸近前来,便苦涩地笑笑,又转过身去…… 马牙和尚却看不到的是,小和尚背过身去,借着怀中柴捆的遮掩,暗暗地将怀中暗藏的降魔杵掏出,握在手中。 算准时机、距离,陡地面色一凛,眼神一寒,突地后退半步微屈膝,将柴捆拄地,遮掩下早已握紧的降魔杵闪电般就势一划,从下向后刺去。 这正是八势捕俘刀中的第四势——闪身反刺! 第四章 擒敌 不用说,这扮作和尚的正是赵南离。 第一步暗中解救被缚的二人,第二步调开从话语中透露出好男风的变态老二,第三步先干掉看来最孱弱的老三,才能形成一个一打一的有利局面。 这就是赵南离的谋算。 电光火石间动手突袭的这一势刀法简单,却是千锤百炼的生死技,一刀正从毫无防备的马牙和尚小腹丹田部位豁了进去。 赵南离个子高,比瘦高的马牙和尚还高,此时一击得手,若低些就先教马牙和尚做了太监。 “嗷”地一声惨叫,马牙和尚先被反刺豁入的青铜降魔杵尖头挑得踮起脚尖,随着赵南离上一步,右手一带拔出降魔杵,马牙和尚“噗通”一下就捂着小腹倒了下去,血流遍地,不住抽搐,眼见不活了。 “三驴鬼!”肥壮和尚闻变暴起,抓起才磨好的方头戒刀就冲过来。 赵南离反应敏捷,身形灵动,眼看肥和尚高举三尺钢刀就要斜肩带背劈下,回手提起柴捆先扔了过去! 乘着肥和尚挥刀抵挡,赵南离发一声大喝,突地一个抢背,迎头冲入空门,一挺身将肩膀顶住肥和尚劈刀的手肘,向关节处一杠,胖壮和尚的戒刀就脱了手。 被他撞进空门之际,得势不饶人,降魔杵“噗”地一下正插入肥和尚肋下。 赵南离二击虽然得手,但降魔杵毕竟粗钝,不是真的利刃,肥和尚又皮糙肉厚,这一下并未如第一击伤入要害。 得手后拔出还待刺下,却被肥和尚挥臂搪住,二人纠缠之间,已成了近身缠斗的局面。 叵耐赵南离穿越之前压根不是军体、特战专业出身的,只仗着力大矫健,眼光毒辣,又先做人畜无害的文弱姿态,令三个贼人失了戒心,才得逞先手,其实真正的生死格斗经验几乎是零。 这时被肥和尚缓过神来,忍着疼痛一扬胳膊,照他下巴就是一肘。 赵南离被打得一趔趄,脖子酸痛,头嗡嗡作响,下巴皮破骨裂,受痛之下几欲晕去,降魔杵也拿捏不住,一下飞脱了手。 好在他神思沉稳,受了重击同时武器也脱手,局面如此不利之下并不恋战,一把甩开这肥和尚,不顾疼痛回身就向落到地上的那把戒刀扑去! 这凶悍的肥和尚盯的也是这把刀,眼见被赵南离抢先,合身而上扑地一把抄住他的脚踝,身形一顶一撞,两手一扯,就把赵南离扑倒在地。 随手又抓起一块石头,劈头就砸过来! 赵南离翻身,“砰”地擎住肥和尚砸来的手臂,另手一把拤住了这家伙的粗脖子,却被对手又死死拗住,进不得力。 赵南离不知,肥和尚是长年的练家子,在刀法、臂力上都下过相当功夫的,他这第一战就碰上了一个硬茬子。 而这肥和尚也看出了赵南离虽然力大狠辣,却没什么经验,因此就着二人相持的功夫,苦苦支撑下不住呼叫援手,期冀下山去的二兔子能够听到。 正在相持之际,肥和尚突见鼻息可闻近在咫尺的那副俊朗面容竟然诡异地咧嘴笑了…… 因为赵南离看到本是被缚的那名黝黑少年,还半裸着哆嗦的身体却擎着一杆双尖猎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肥和尚的背后。 于是赵南离稳稳地掐住肥壮和尚不松手,眼看着脱困的黝黑少年认真地瞄了一瞄,将猎叉慢慢抵近肥和尚后心,无声地突然发力! “噗呲!” 肥和尚后心一凉,低头看去时,两根猎叉的尖刺已经透胸而过,在胸前露出寸许带血的钢尖! 然而肥和尚临死的嚎叫,终于还是叫回了那名装束妖异、绰号“二兔子”的匪徒。 这家伙提一根杆棒急急飞奔而回,赵南离已经手提戒刀迎候。 二兔子一摆两头有带尖铁箍的杆棒,拉开架势,赵南离也横刀对峙,却没上去就砍。 只因他总觉这把刀不如刚刚得手的降魔杵用来顺手——毕竟冷兵器除了匕首他还没摆弄过别的。 可对方手里是长家伙,别说短刀不会用,一尺长的降魔杵又如何对付得了? 他这里一对峙上,便吸气沉身,摒除杂念,正要待对方主动进攻时,觑个空子近身去以短破长,黝黑粗壮的少年早舞起双股猎叉迎了上去。 这少年一动手,赵南离心中就有了底。 别看这少年粗手大脚,黑黝黝的只似一名山村少年,却笃定、敏捷,不仅适才来帮手时稳准狠,这时一柄猎叉舞起,呼呼生风,显是擅长白兵格杀。 本来赵南离以为已经干掉两名匪徒,最后这被称二兔子的匪徒只有一根杆棒就好对付了,可这家伙甚是机巧跳脱,不亏兔子的名号,闪展腾挪间跳跃灵便不说,又将一根双尖的杆棒使得风车一般随心如意,与少年手中猎叉乒乓几下交过,互相都没能伤到对方要害。 正这功夫,一时无从下手的赵南离灵机一动,刀交左手,从旁抄起一个沉重物件,“呜——”地一下带着风声就扔了过去! 二兔子立起杆棒一挡,“当”地一声响亮,将这沉重的物件打飞到一旁,也亏这家伙有把力气,反应又快,稳稳地就将“暗器”打飞。 可惜打飞是打飞了,同时“扑”地一下子,被一泼香灰夹着雪沫子扬了个满头满脸,登时眼睛也迷了,满嘴满鼻子也被喷得都是,气都喘不得。 原来赵南离扔出去的是在旁一座石头凿就的小号香炉,只因年深日久,满是过去寺庙香火旺时积存的香灰,这一扔出去陈年的香灰扬得哪儿哪儿都是。 这一下子匪徒二兔子被弄个手足无措,目不见物,喊都喊不出来,只能闭着眼睛将手中杆棒瞎划拉,一面向后急退,就要逃跑。 黝黑少年趁机上去就是一叉斜刺,正中大腿,随后地抡起猎叉“呜”一砸,“砰”地猛击肩背,当即将之“扑通”打倒。 大头少年也脱得绑缚,抄大殿台基上一把磨好的雁翎刀上前来,二话不说,照着倒地的匪徒就要劈下。 被赵南离赶紧拦住:“这个留作活口。” 大头少年会意,收了雁翎刀,寻来绳子,两名少年一起将二兔子绳捆索绑。 第五章 救难 三人都知此时凶险未消,当即在赵南离的布置下,不及多话,只先捆了被擒的二兔子,留下大头少年看守,其余两人一起抄着家伙,将小小寺庙前后仔细搜检清查,最终确定再无敌人,从后院一间破房子里又救起被缚的一老一小两个和尚。 救完人,抄检毕了,三人再次原地取齐后,两名光着膀子的少年忙着摸尸,赵南离也在一旁紧着舞弄自己的衣装。 先时两名少年被捆缚时都在灶台附近,因此才并未冻僵,擒杀匪徒后,也只各自胡乱先撕剥一件衣服裹着。 因累年的临阵经历,黑壮少年一直忍着寒冷跟从光着两条腿的赵南离搜捡,待得确定再无敌人,立时便先回头去剥衣服扒鞋。 赵南离也终于得了空暇,第一件事就是整理着装。 平日他是很注重军容仪表的,可毕竟不曾穿过这个年代的衣物,试着穿脱两回才觉配搭妥帖——交领右衽他还是知道的,只因找得到的衣服实在杂乱,有破烂的僧袍、带着血迹的裋褐、肥大却短小的袄裤…… 隆冬时节,保暖是第一位的,毕竟先止住哆嗦才能有闲情把别的说顺溜了。 于是舞弄来去先穿了从死人身上扒来的破裤子,再将一身破烂的棉僧袍罩在身上,英风俊朗的他顶着青皮头茬挺身肃立,活脱一名护寺武僧的形象。 只棉靸鞋还不合脚,但塞吧塞吧能保暖就行。 最后再把黄褐色的短衣裹在外面,来个里长外短,齐活儿! 但裋褐不像僧袍往身上一罩就齐活,是交领短衣、麻绳系腰加这条破裤子,他便无师自通地扎麻绳、理大襟,为了防风还把袖子、裤脚都扎起来。 一边舞弄这身陌生的衣物,一边问正在摸尸的两名少年。 “他们真个吃人?为什么?妖怪么?” 都已经杀完人了,来自后世文明社会的赵南离犹自存着疑问,虽然毙命的两名匪徒还未现出原形,但他已经在怀疑这里是不是西游的世界。 大头少年刚穿上新剥下来的棉袍,使劲踹了死在地下肥和尚软塌塌的大肚子一脚,骂道: “比妖怪还要残忍,更没人性,龟儿子不吃人,在川北怎得这般肥?” 黑壮少年捂好半身棉袍,闻言则指指大殿台基前本是香炉位置的那口大锅,又指向正殿后面,也道: “看看这些,还有这里,后面,刚刚看到的那些风干的腌腊,就晓得是不是真滴。” 赵南离应了一声,却没有再去看,他初来乍到,还没适应,实在没胆子……也不是没胆子,是来自后世文明社会的他实在犯恶心不想多看这些。 “果然是摇黄贼寇!” 黑壮少年蹲下从肥硕和尚尸体上的黄衣内怀里摸出一块腰牌看了看,嘿嘿一笑,起身抛了一下接住,欢欣不已。 “摇黄?”赵南离闻言皱眉,还未理解是怎么回事,但以他的性格不会即刻刨根问底,必得先将已知信息理清楚才好。 “摇黄贼哦,你来西川了还不晓得?”黑壮少年早已听出他不是西川口音。 “摇晃贼?什么贼啊?贼还得摇晃?”赵南离依旧不大懂,弄好了衣服,又去摆弄两把刀,很是新奇的感觉。 “你是大师么?”大头少年看他们俩鸡同鸭讲的就问了一句。 “我?不是大师,我也只是适逢其会。” “阿弥陀佛,这位菩萨从哪里来,老衲晓得。”脱困的老和尚出来后一直神情委顿,被小和尚搀扶着在侧舒缓力气,这时高诵一声佛号,开口道出一番原委。 “这个是大老虎,那个是二兔子,死在那边的叫三驴鬼。” 被老和尚解说后,赵南离才明白此番渊源。 这寺庙本是一处清净地,便是战火四起,一时也无人往这边骚扰,几名僧人在此守庙赈灾,救助难民。 摇黄贼闹到这边后,匪患四起,先来了两名挂单僧人,正是被打死的大老虎与三驴鬼,这二人名为僧人,实为惯匪。 两个匪徒扮作僧人弄清庙中虚实,便勾连在外埋伏的二兔子,乘夜迷倒了护寺僧众,强占寺庙粮食、佛宝。 这还不算,三名匪徒勾连摇黄贼争天王袁韬手下头目小关狼带人到此,将这里作为据点,匪徒数目一多为了省粮食竟将庙中僧人宰猪羊般一个个做了两脚羊。 近日西营兵锋到此,摇黄贼溃逃,只留得三个匪徒在这里,倚仗无人识破伪装,一面乔装探听消息,一面继续作恶。 老小两个和尚所以留得性命,只因匪徒嫌老和尚老,先留作过冬,小和尚肉少先养着。 若不是赵南离今日破了庙宇、杀了匪徒,晚得几日再老的老和尚也脱不掉这一遭。 “多谢大哥救命之恩。” 晓得了原委,两名少年话音未落,便“刷”一下齐齐面向赵南离单膝点地,向上抱拳,行起拜谢大礼。 这个礼节弄得赵南离很不适应,更不自在,赶紧拉起二人。 这时就近,赵南离才得闲暇借着夕阳慕色仔细端详两名少年。 黝黑少年身形粗壮,粗手大脚,浓眉大眼,言语简练行动利落,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出身。 大头少年细皮嫩肉,擦了脸上血迹现出眉清目秀的五官,又兼吐属文雅,并不像个绺子出身的。 端详毕了,赵南离心中有底——已经灭了敌人,遭逢剧变之际再也忍耐不住——也就是他耐得住性子,此刻才开口问道: “两位小兄弟,这是在哪里?” “潼川,潼川州境内,这里叫西明山。”黑黝黝的少年尽量把方言说清楚些。 “你们这般的衣装打扮……如今什么岁月。”赵南离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隆武二年……”大头少年也随口应了一句,直令得赵南离惊疑不定,黑壮少年却紧着斥道。 “可别这么说,要杀头滴——是大西国滴大顺三年。” “大西国?哪个大西国?莫非……张,献,忠?!” 提起这个名字,本来一直怀疑到了西游世界的赵南离,自己心中先是一凛,接着又是一片茫然,以他并不丰富的历史知识也只算出当下大概是公元1646年——自己的的确确是回到了三百八十年前。 至于摇晃贼? 哦!好似明末历史上真有这么一伙号称什么摇黄十三家的流寇。 “对头!” 黑壮少年肯定地点头,在这混乱的年月,赵南离这么问丝毫不令人觉得奇怪,因为各路人马你来我往,年号一时一变,谁也弄不清岁月了。 “对啷个头,不要叫老万岁的名讳,要杀头滴!”这时反倒是大头少年提醒起来了。 “晓得晓得!”黝黑粗壮的少年很是无奈。 第六章 难离 “你们到这里是……?” “我们兄弟伙是大西军后营滴,大营到此,被派做塘马出来探路。” 见赵南离抬头往四下看,自然是看马在哪里,黝黑的少年赧颜笑笑: “只出塘,没得马。” 赵南离只顾四下打望,大头少年转到他身前一抱拳: “小弟刘毅宁,小号斓儿……成都人氏,一众兄弟伙都叫我篮子。” “我叫韩羽,韩信滴韩,关羽滴羽……”黑壮少年一看也赶紧跟着报上名号。 “请教兄长名讳上下。” “大哥你咋子称呼。” 两名少年报了名号便一起发问,用句遣词各自不同,粗手大脚的少年韩羽话不多,大头少年刘斓儿恳切地接道。 “今日兄长相救之恩,小弟没齿难忘,还望兄长将名号赐教,以图后报。” “姓赵,”言语间赵南离回头看一眼白光爆闪过的来处,无奈地长叹一声:“名……难离。” “赵南离,好阔气滴名字,南明离火哦!哦哦,我们不要提这个明字。赵大哥,南离大哥。”细皮嫩肉的大头少年刘斓儿被恩公英风儒气的仪表、风轻云淡的神采所折服,不住夸赞。 但看着眼前这位令自己钦佩的汉子一时面色茫然、心不在焉,大头少年刘斓儿才止住不停嘴的彩虹屁,关切地询问: “大哥你从哪里来?” 赵南离不由自主地再次回头看了看,还是先前白光闪耀霹雳爆响的方向,又抬头望向暮色中初起的月影方位,观察一番周围树木、山势,方才叹息一声: “陕西,凤翔。” 其实那是他接受了四年军政教育的母校所在。 贼人死的死,捉的捉,眼前危机解除,也大致弄明白了所处时日、地域,赵南离虽然惆怅纠结但也终于松了口气。 两名少年可没放松,将装死的二兔子一顿乱棍打醒,边问还边揍,令得赵南离也跟着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黝黑粗壮的少年韩羽、细皮嫩肉瘦骨伶仃的大头少年刘斓儿,虽只十七八岁的少年,却都已是西军老营的小管队,军行至此,领了令出来探路。 行入山间恰遇上有人呼救,二人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依旧不失本心,闻得后上前援手施救,却被乘机放迷烟套麻袋生擒了去,清醒了才知那求救做诱饵的正是眼前被擒的二兔子,可是那时两人早已被捆个结结实实。 对方三个老匪,因见此地多有人单势孤的难民流离,每日轮流下山劫掠难民财货,没得财货的就被他们做了两脚羊。 若不是赵南离今日所救,韩羽、刘斓儿两名少年难免命丧于此。 问毕了愈加恼怒,刘斓儿劈头几棒子,把二兔子打得哀告求饶,愿供出财物藏匿所在来求个活命。 眼见得没啥可问的,两个少年对这俘虏没了兴趣,于是兴头十足地牵着二兔子去收拾庙中财货、刀枪、器械。 赵南离过去向两个才缓过来精神的僧人又问些就近的风土民情,得知此地本属南明西川潼川州蓬溪县,乃平日甚是荒凉的山区,只因西营北上,摇黄流窜,难民向东南逃难,才有行人经行。 老和尚是个有学识的,小和尚自幼出家,都是良善之辈,只是这个年月人善被人欺…… 破庙前后时不时惊喜叫嚷的没喧闹多久,那哥俩欢天喜地回来,将些银两、器物缠在腰间、揣在怀中,韩羽则提一捆绳子拖着被打得半死不活出气多入气少的二兔子。 点数战利品,斩取首级,与腰牌、刀枪要留着报功,古风如此,这都没啥。 可是各种细软衣物被俩少年紧着往怀里揣,令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刻在脑海的赵南离看在眼中颇为不豫,脸上不觉间已经带出了前世指导员看违纪战士的表情。 俩人折腾一番,又想起来问南离:“赵大哥你也抓着些。” 赵南离正将单刀背于身后微微皱眉扫视二人,神态严肃,如同在连队里下班排检查工作时一般的架势,眉头一锁就令得二人不由自主双腿并拢站个溜直,齐齐抱拳打躬,口中报号: “西军后营护卫小管队韩羽!” “西军后营走令小管队刘斓儿!” 然后各自捧出一把钱币元宝,道声: “请赵大哥分派财货!” 赵南离这时也觉自己态度有所异样,但好在这种礼节比之适才的跪拜令他更好接受,念及所谓张献忠的队伍大抵惯例如此,哪里比得后世纪律严明的人民子弟兵,便收起因为不豫、纠结而板着的脸色,只道: “不必如此,你们收着吧。”转念又道:“还要给两位僧人留下些度日。” 闻得此言,小哥俩欢天喜地地收拾,心中想的是赵大哥嘴上不说回头也要给他拿大头,而赵南离关注的是被他俩打得半死的俘虏: “这个怎么弄?” “这个家伙最坏,装作受伤的样子向我们求救,反倒中了龟儿子的迷烟。”刘斓儿又抡起杆棒大骂,而这匪类还在哀哀求告,祈盼能逃得性命。 “挂起!”韩羽早打算好了。 “挂——起——?”赵南离听不明白。 “看我来!” 少年韩羽说罢将手中绳子挽个活结,往这半死匪类的脖子上一套,就近拖到旁边一棵孤零零的歪脖树下,将绳头扔过大树杈,从那面扯起绳头一拽——二兔子就被套着提了起来,嘶哑着双脚乱蹬,没片刻就嘶声渐息,脚也不蹬了,彻底断气。 韩羽扽扽绳子,一看真的不动了,很随意地将绳子往树干上一系,拍拍手,回身招呼刘斓儿,找些引火器具,小哥俩都不用说话,默契地将破庙点起一把火…… 这一手又把赵南离弄得一愣:这年头小孩子怎么这样,文物古迹说放火就放火?! 转念看了一眼老和尚,见老和尚也只合十叹息: “此间已属修罗地狱,以火焚之方消恶业。此烈火熊熊之中也算为屈死于此的众生超度送葬了。” 结果从挂人到烧庙,赵南离一直冷眼看着不管,只口中嘟嘟囔囔念着什么,刘斓儿以为他在念什么往生经文,与那老小和尚念经一样的,其实细听只有两句: “消灭敌人、保存自己,只有大量的消灭敌人,才能有效的保存自己。” 念叨够了,长吁一口气,赵南离回头问一直在旁低头诵念往生经的老小两名僧人。 “这庙住不得了,两位要往哪里去?” “峨眉山万年寺还有贫僧的师兄主持,老衲带同徒儿,便随着难民往那边投奔。” 赵南离按自己所知,算了一下路程,道: “远去千里,路途凶险……” 老和尚摇摇头,叹一声: “得脱此难,已属大德福报,此去生死随缘,何必挂怀呢。” “蒙将军除魔卫道,解脱苦海,老衲无以为报,此物赠与将军。”说罢双手奉上一件长三寸宽二寸的长方木牌。 赵南离接到手中定睛一看,这是一面精美的腰牌,上面横着的是一行描黑的阴文楷字:钦命蜀王府藩卫,下面竖着一行:百户赵四郎,旁边则是几个小字:身长五尺七寸,面白无须。 第七章 下山 “这位将爷为奸贼所害,遗物落在庙中,如今只剩了这个,天降菩萨,救苦救难,与本寺有缘,面貌又与此物所镌相合,合当以此为记。” 老和尚不厌其烦解说一番,最后还要郑重地握着赵南离的手,将这物件塞入他的手中提醒: “此物来由,日后去向所系,务必珍重,切记切记。” 赵南离一皱眉——我要这个有什么用? 蜀王府?藩卫?就是些近卫兵卒呗,关我啥事? 腰牌已入手,掌心却未合。 见他还在疑惑,老和尚又叮嘱道: “日后有缘相见,可派人到峨眉山万年寺来寻老衲,若老衲尚存世间,此物即为你我异日识人信物。” “就依大师嘱托,敢问老师父法号上下。”弄清了自己身处的岁月,赵南离说话已经很自然地多了些古风味道。 “贫僧法号同悲。” “唉……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赵南离轻叹吟诵,老和尚接道:“同悲万古尘。” 吟毕,与赵南离各自摇头苦笑。 最后赵南离还是接了腰牌,见刘斓儿看着好奇,便随手扔给他,问道:“你认得?” “这字刻得好,质地也好,好物件,比摇黄的、比我们的腰牌精致得多咯。咦?五尺七寸、面白无须,南离大哥,不就是你吗?” “那你先替我收好,莫丢了。” “晓得咯!”刘斓儿珍而重之地揣入怀里,韩羽则忙着放火,顾不上这边,不明所以。 赵南离稍一琢磨最后无奈又庆幸地一咧嘴:只怕自己那时若魂穿便是奔这个来的,一念之差,好生凶险,莫非真的有缘法? 点着破庙之后,送别了两个和尚,为担心大股摇黄贼去而复返,三人收拾起东西连夜下山,下山路上这小哥俩没了敌人就斗嘴。 “这乱世的年月,你就不该善心发作,令我们着了这四个贼人的道儿。”刘斓儿庆幸之余,回想起来不免抱怨。 “难道我们也学着走地蝎子,杀良民冒功,抢乡亲的,你下得去手?”韩羽回头指着山上正烧得烈火熊熊的破庙,抢白他:“也学他们,吃人?!” “老子不是这个调调,只说还这般仁义善心,怎生存活这世上。” 赵南离闻言心中一动,停步正色道: “韩羽兄弟说的对!便真个是乱世,也该坚守大义本心。失却人心,没了人性,与禽兽何异?” “赵大哥说得有理。”刘斓儿如今对南离那是言听计从,觉得哪怕放个屁都是圣贤书般的最强音。 “看看,赵大哥不止武艺高强,还懂道理。”韩羽另有看法。 “我武艺高强?” “赵大哥,你杀三驴鬼那一刀,解首反刺好生厉害!” “解首?哦!这把……匕首?” 赵南离拔出别在后腰的降魔杵比量一下,心说我厉害什么,那是早年新学员队列会操,自己队列科目优秀,被拔出来专练捕俘刀,会操时带领本区队做集体汇报。 当时好奇,就这么八招,能有什么用场。 军体专业出身的教员为了便于理解,讲解了每一招的用法,当时便学得纯熟,但从此后他也就是爱用筷子比划两下而已,不想今日果断一回手,就这么用上了,也是亏得他在手眼身法步上有些天赋。 不过他们怎么叫解首?解?解(音卸)? 匕,古做取食之器说。 匕首,解首,不会都是割取人头的吧?是一回事? 一路听着两名少年斗嘴,心中胡思乱想着,快走到山下了,赵南离问他俩: “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回营!” 两个少年这才想起问穿越小哥: “您不跟我们回营?”仿佛南离跟他们回去是天经地义的事。 “回营……做什么?” 没了生死搏杀、没了熊熊烈火,赵南离反而懵登转向了—— 我去哪儿?去干嘛?咋地了?回不去了!? “赵大哥您欲投哪里去,要不我们哥俩……送您一程?”刘斓儿口上虽这么说,可那副热切地看着赵南离的样子,显然意不在此。 “我?孤身一人……没处去……” “对头!我们一起回营去,我俩是小管队,你来做我们兄弟伙滴管哨,一起当兵吃粮为老万岁打天下。”韩羽听得赵南离无处投奔就更加开心。 “大家都是没了去处,只好当兵混饭吃,混一日算一日吧。有赵大哥,好过日日被走地蝎子骂。”刘斓儿叭叭不停,生怕赵南离撇下他俩走了。 赵南离心说我好端端地一名共和国军人给张献忠当什么兵啊,可才想到这儿,傲骨才立起来,肚子它不争气,立时咕咕地跟着起哄。 “跟我们回营,多少能有顿饱饭吃。大哥你孤身一人,就算真格做个和尚,庙都烧了,有处投奔吗?” 被刘斓儿再这么一劝,赵南离不由得扪心自问: 是啊,有处投奔吗?荒山野岭的,不等冻饿身亡,来只大虫,孤身一人也难存身,还是先寻安身处所,混个温饱再说。 “我们出来探路,已耽搁一日,只好快些回营去,缴了令才能混一个饱字。” “有饱饭……那我就……随你们去?”大小伙子再怎么样,也扛不住一个饿字。 “好啊,太好咯。”大头少年刘斓儿高兴得一拍大腿。 听得赵南离肚子也在咕咕叫,黑壮少年韩羽把胸脯拍个山响打包票: “回了营中定能管饱。” 放火烧了破庙下山之前三个人可任谁也不想动这小庙里的吃食,因为从这破庙里没找到哪怕一点粮谷蔬菜。 下山路上,望着月影映照的莽莽群山,夜色中的血色荒凉又带着一丝缱绻浪漫,正映衬这个时代混乱、残暴又隐含着一丝难舍难离的魅力。 回望熊熊燃烧的破庙,赵南离暗自咬牙: 来就来了,便是十八层地狱,我赵南离也不能白白来此一遭! 因为正这时,他忆起了穿越时空隧道时那过电影倒放般快速的一幕幕闪回。 国家建设、出国援朝、新中国建立、解放战争、十四年抗战、苏区红军、艰难创党、军阀混战、辛亥革命、太平天国、鸦片战争、白莲起义,最后突然时空隧道分岔,把自己从一片白光中摔了下来…… 那是时空的分岔? 还是平行时空? 便是平行时空,若按不变的正史发展,后世华夏人民遭受了多少苦难,先辈付出了多少艰辛,可以说都是自此时世而起的根源。 既然来到这个年月,为什么我就不能做一番事业,做那只煽动翅膀的蝴蝶,为这个时空的后世减少一些苦难,哪怕仅仅是做到一丝也好? 可是……张献忠怎么还没死呢? 第八章 归营 不管张献忠咋还没死呢,人家西营如今是好大的营盘。 三人顶着月色行行歇歇一夜,天明时分才看到了西面远方被晨光照射,乌云压顶的一座城池。 “那是蓬溪县城。”刘斓儿告诉赵南离。 顺少年手指处望去,那里是前世旅游景点般石砌的城墙,却只丈来高矮,谯楼倒塌,到处斑驳脱落,颇显倾颓破败。 围绕城墙有民房村落,再向外则是星星点点的帐篷,更加星星点点的是东一面西一面的各色旗帜。 极目望去,围着城墙左右三里的幅员内都是这般景象。 赵南离在山坡上远远的就看明白了,这是将小小的蓬溪城做了核心位置,城周民房都驻满了过路的兵,民房也不够住才是最外围的帐篷。 大冬天的,谁爱住帐篷? 三人前行,令赵南离奇怪的是,越到近处,越不是想象中的军营样子,倒像是难民营,甚至卖破烂的集市。 他还在想是不是要走一处路口,韩羽却驾轻就熟地领着他走向一处插着两面蓝旗的方位所在,这里既不是路口,也没有想象中的木栅栏和军营大门。 原来哪里有什么门,立了两杆旗帜,就是营门了。 这不跟唱戏的一样? “呔,那几个烟熏鬼,哪里逃荒来的?” 本来抱着长矛抄手取暖的岗哨见旷野里有人接近,依旧抄手,将长矛夹在腋下,指向来人处,大声喝问。 只因昨夜放火烧庙,才烟熏火燎的样子,刘斓儿立时会意应答: “兄弟,是我,快去通报营头儿,我们回来咯,还拉了一位大哥来入伙。” “小篮子!小豹子?两个龟儿才得回来,都以为你们死球外头。” “没那等晦气,快去快去!” “龟儿多嘴,跑快些!饿死老子了。”韩羽毫不客气地开骂。 等候传报的功夫,赵南离打量周围,一栋栋破茅草房前后居然还有许多摆摊讲卖的,不时各地方言吆喝声有气无力地入耳。 “这个十五,大户的丫鬟。” “五斤粗面?” “十斤,不讲价,就要十斤。” “爬!” “等等等等,这个是男娃,三斤,就三斤……” “换粮吗,换粮吗老爷……” “柴火,要吗?” 吆喝卖柴火的最近,赵南离看了一眼,那一堆一堆的分明是从民房拆下来的窗户、门板、床板之流。 至于买的、卖的,个个面黄肌瘦、没精打采。 韩羽不平地向赵南离抱怨: “原来妇女不许留营,如今越来越放肆,公然买卖咯。” “你们的大营都是这般?”赵南离奇怪,就这军纪,这乱糟糟的样子,一副败相,张献忠咋还没死呢? “这边是老营,老万岁统领着四将军,那些才是战营,都在前面打仗。”刘斓儿解释。 “哦——四将军!”赵南离想起来了:那不就是孙可望、李定国,不对,这时该是张可旺、张定国、什么奇、张文秀。 即便乱做这般,他们也得从这两面门旗下的岗哨处进去,韩羽、刘斓儿缴了令牌,才算归营。 赵南离以一个军人的直觉,也感觉得到,就算自己从旁边溜进去,肯定不算入伍,只能算……流民。 正想着,里面喧喧嚷嚷地窜出来一群舞刀弄枪、耀武扬威的喽啰,当先一人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一身毡笠绵甲的打扮,看面容尖嘴猴腮、面带刀疤、神色狠戾,唇上生两从乱糟糟胡须。 被簇拥为首的这位挎着腰刀大喇喇一步三摇地过来,周围小兵们行礼,他理也不理,却远远就在向这边叫骂: “哪儿来的狗怂?” “韩羽!”“刘斓儿!” “归营缴令!” 意欲归营的小哥俩赶紧打躬行礼,禀报归营事宜、打探的消息后介绍赵南离。 “这位赵大哥救下我们,斩杀摇黄探马两名,生俘一名,愿以三级功劳投军入伙。” 听过禀报,为首来将一摆手,吩咐手下人去验看韩羽呈送上来的腰牌、首级,又看了一眼赵南离,便按着刀柄大骂: “哪里来的野和尚?也想吃粮?” “老万岁有旨,清查全营川丁,有不奉号令者就地正法!你两个狗怂有老子罩着,不曾清掉就罢了,还要带人入营?” 赵南离一看,不是农民起义军吗?与土匪也没啥区别。 但还是耐住心性,恭恭敬敬学着旁边小哥俩抱拳打躬: “这位老爷,小的乃是陕西人氏。” “嗯……啊?!” 这也是赵南离福至心灵,听出这位西营将官是个陕北一带的口音。 张献忠二次入川,是有过建国安邦,割据一方的打算的。 但手下缺乏施政人才,遭到西川地主武装不断反扑后转而恨上所有川人,竟又听信谗言,清查军中川人,一时搞的人心惶惶,部属离散。 虽然赵南离并不知张献忠有清理川兵的历史细节,但他却知从军者向来最重乡谊,直接表现就是认老乡,在这交通、信息都非常闭塞的古代就更不用说。 他更知张献忠自陕北起家,亲信部属多是陕人,这时遇了刁难,韩羽、刘斓儿也是无法之际,他张嘴就是一口纯正的陕北乡音,又不卑不亢的,当时就把这名西营将官给震得一愣。 楞过之后: “呵呵,陕北的咋?还想认乡党?叉出去!” “你,也给我滚出去!” “出去就出去!”韩羽毫不在意,眼看喽啰们持枪拈棍地上来驱赶,便一扯赵南离的臂膀,刘斓儿缩头跟上,三人狼狈地离开“营门”。 看那边西营将官装腔作势一番后将喽啰收了,这边三人走出没多远就转到一所民房角落往卖柴火的身后一蹲,韩羽气哼哼地较劲: “赵大哥,他们不收你,我也不回营,就陪你在这外面露宿。大不了一起做难民。” 卖柴火的在旁凑趣儿: “老子晓得还有弄木头的地儿,恁们出力拆我来卖……” “滚!” 韩羽骂完,刘斓儿挠挠头自言自语。 “我有办法。” “你有啥子办法?” “你别管了。” “你回来!” 正争执之际,刘斓儿可不管那个,突然起身就走。 转个小圈,趁人不注意,蔫不悄一绕,找另个门口相熟的哨岗打个招呼就进了大营,撒腿一溜烟就没影了。 赵南离一看心道不好,这小子可揣着我那块腰牌呢,早知道该扔了才好。 第九章 入伙 赵南离不放心,韩羽可动都没动,反安慰他道: “好啦,不管他,也许管用。赵大哥,你先歇着。” 赵南离无奈,这时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向韩羽细打听怎么回事。 一问才知道,西军营制混乱,百十号大营小营,一营一个营头儿,官职根据各营人数多少不等而规制,有各种都司、副将、总兵的名号,反正都是旧明的官衔,拿来就用。 他们这是一个杂牌小营,跟着老万岁的后宫做护卫、杂役,营头儿就是把他们叉出来的守备官,叫纪水子。 这一个杂牌小营也就二三百人,但挂着一个营号,掌盘子顶着守备的名头,还裹挟着近千的难民、流民驱赶使唤,又不管工食,一路冻饿而死者甚多。 韩羽、刘斓儿这些川人子弟甚是不平,若不是为了帮赵大哥安身,就一走了之也好。 “赵大哥,咱等等吧,篮子跑出去,许是有法子。” 赵南离也决定耐一耐,无奈之下,俩人只能互相安慰一番。 俩小哥忍饥挨饿到日上三竿了,正琢磨怎么弄点吃的,不行真去帮人扒房子吧……刘斓儿突地从路口蹦出来,向坐地发愁的两位招手: “快来快来!” “啥子?” “跟着来,听着吧。蹇公公,您请。” 赵南离起身一看后面请上来一位着圆领蓝袍、戴三山帽,衣装齐整,鬓发灰白,消瘦无须的中年人,韩羽摸不着头脑急忙问道: “咋子回事?” “快过来!跟起。”刘斓儿唤来两人,贴着韩羽小声嘀咕: “我去求了二十七宫,僖嫔说动了娘娘,有旨意。” 赵南离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又去营门,不过这回才传报进去,营头儿纪水子就一路小跑迎出来。 “宣,皇后懿旨,成都旧人,发后宫护卫听用。纪水子护驾有功,实授后宫护卫都司。” “卑职谢老万岁、皇后千岁天恩。” “弟兄们,谢恩!” 营头儿纪水子领着喽啰们恭恭敬敬躬身行礼,西营礼节本就粗疏,又是营中,这太监也不要求什么大礼,只向其格外叮嘱一番。 “咱家要回了,纪都司,皇后说了,二十七宫是体己人儿,有一两个旧人用用顺手,不碍的,工食先寄放你手下吧。” “卑职领命!” 后面仨人一看成了,甚是欢喜,赵南离还想格外多看一眼太监啥样,人家理都不理,目不斜视,转身走了。 不想才送走传旨的太监,营头儿纪水子转头回身就换了一副嘴脸,向三人得意洋洋地发威。 “呵呵,放尔等入营吃粮又如何,便有皇后旨意,不是还在老子帐下。” 刘斓儿凑上前去满面堆笑地讨好: “恭喜都司老爷,兄弟伙还不曾缴令来,您看,到您那边去,我们缴令,详详细细向您禀报细情。” “呵,斓娃儿,乖觉!” 赵南离看得营头儿脸色的变化,就明白是啥套路了,果然韩羽也上前抱拳打躬,更加露骨: “都司老爷,便有皇后的谕旨,也都是在您的属下,咱归了营,缴令之前,您不得验验货啊?” “嘿,豹娃儿你小子,乖啊……”然后一摆手:“这边来!” 一行人被引着行往营门侧里去,回寰片刻,到了一所较完整的院子。 看门口各处哨卡几名懒散的士卒,这应是被独占的一所院子,进院子后营头儿纪水子只有三五名亲信随侍左右。 “老子验验狗怂们的成色。” “呵呵,都在这里。”说着话刘斓儿就将藏在棉袍大襟下的一个包裹解下来,扔在地上打开,摊出三个大小元宝、一堆铜钱,还有两件绸衣。 赵南离明白了,这是他从破庙里抠出来的浮财。 韩羽会意,也将藏在腰间的包裹掏出解开扔地上。 两人还将衣襟散开,向纪水子示意一番。 赵南离心中一暖:这俩小兄弟,有义气,为了自己把珍藏的浮财说舍就舍了,半点不留。 “呵,就这些?你呢?”这位纪副将立马见了笑容,脸上的刀疤也跟着喜悦抖动,但是依旧用刁钻的眼神盯着赵南离。 赵南离一笑,将两把刀、降魔杵扔在一边,将外衣、棉袍都解开,露出肌肉线条优美的半幅身躯,又将肥大袄裤的裤腰抻起来,使劲抖了抖,连大裤裆都抖了三抖,最后往地上的元宝、衣物弯腰一比划: “一物不取,全在这里,都是您的!” 赵南离就这点好,转弯子特别快,该低头就低头,绝不为了那点虚面硬撑架子。 可对面这位收起笑容,反倒端起了架子。 “这?不好吧。” “您收留我,赏咱一口饭,孝敬上司、一场乡党,该当地!” “该当地!” “该当地!”小哥俩齐齐打躬作揖,甚是恭敬。 “好嘞,小不死的们,归营缴令!”纪水子将脏手一挥,甚是开心满意的样子。 “赵大哥如何?” “赵大哥咋子?” 小哥俩不动,依旧作揖。 纪水子一摸脸上刀疤,向赵南离一扬下巴: “你,报个名号!” “兄弟姓赵名南离。” “咱是后宫营卫都司了,就补你做个管哨。” “恭喜老爷升官,赵大哥与我们做一处歇吧。”刘斓儿赶紧把话儿递上。 “一处歇,准了。” “谢过老爷!”小哥俩一齐抱拳打躬。 结果这一晚疲惫不堪的赵南离睡不着,小哥俩鼾声大作时,他一直对着屋瓦发呆。 今日可终于体会到了当兵吃粮是啥子意思。 不当兵,真的没粮吃。 吃饱前只有一个烦恼,可是吃饱后却会有很多烦恼。 那个二十七宫是怎么回事,居然会帮助自己? 我在这边有熟人? 赵南离暗中问过刘斓儿,这纪都司从前当过朝廷的官儿?得到的答案却是货真价实的绺子出身。 只能叹息这封建社会的朝代末世,连农民军里官僚气都如此严重,何况南明朝廷。 而自己两世为人,居然成了张献忠西营的小卒……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不得,只能隐忍蛰伏,先安顿下来再说。 第十章 剧变 一个多月后,正是隆武二年的十一月廿七(清顺治四年,公元1647年1月)。 南明四川顺庆府西充县境,雾中隐现的山间枝头还挂着残雪,一条狭窄山路上,晨雾弥漫压地,更加浓重,浓雾中十几骑马正腾云驾雾般疾驰! 当先马上一人,胖大魁梧,满面钢髯,神态威猛,身披大红的蜀锦战袍,敞胸露怀之下,胸口扎撒着一丛丛的黑毛,虽然身处西川,此人却戴一面北方边军常见的红缨毡笠。 这一行十余骑沿着山路,踏踏踏转过山坳,急行上至一处稍缓的小山岗,才勒住战马。 当先首领于被勒住而嘶鸣咆哮的战马上,将头上毡笠掀翻脑后,只搂海带兜着脖颈,手打凉棚,向对面观望。 山岗下现出一条溪流,水势甚急。 日光初起,雾气消隐之际,对面不远处也有一簇人马正向这边隔水窥视。 稍看一看,首领问身边随从:“特娘滴,对面果然有结了辫子的,所报不虚?” “回老万岁,看来是的。” 这首领又望望岗下溪流水势,镇定自若、毫不在意,一派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大将风范,只微微扬起下巴眯着眼问随从: “这条小河沟甚名字?” “禀老万岁,名太阳……” 一个“溪”字还未出口,突然“嗖”地一丝风动,又“噗”地一声闷响,就如同一颗小石子被投在一大包棉花上,七八名亲卫随从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被称老万岁的首领身子一晃,头一低,上身慢慢委顿下来,缓缓就向马下栽倒。 侍卫们立时慌了,围护的亮刃,救护的赶紧下马去扶,急呼:“老万岁、老万岁!” 然而眼见得首领胸口只剩了大半截箭杆,被箭镞深入之下,口内吣血,只能吃力地抬抬手点指,已是说不出话来。 凤凰山下,太阳溪畔,一代枭雄张献忠就此落马! 同一时刻四十里之外顺庆府城北,一所规模宏大的庙宇中,大西军老营一部正驻扎这里,作为年号大顺的大西皇帝张献忠的行宫之一。 一名西军小头领,二十多岁年纪,身形高大匀称,臂长腿长、修直健壮,长方脸,剑眉星目,鼻直口方、准头端正,英风间隐现儒雅。 这时身处一众风餐露宿的西军士卒之中,皮肤略显白皙的他裹着一身黄褐色三尺棉裋褐,又将毡笠扣得死死地压着剑眉,遮住英挺俊朗的面容,倚在大庙外廊间的柱础,正在皱眉怨念。 “张献忠怎么还不死呢?” ……张献忠已经终于死了,可他赵南离还不知道呢。 穿越一个多月,那边时空恐怕还在组织救援搜索,组织上应该还没做出正式结论呢,但烈士证估计已经在准备了。 好在平凉地区执行老少边穷政策,使得家中妹之下还有弟,否则偏远山区里做了一辈子乡村小学教师的父母该如何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因之穿越前的时空并未令他牵挂得影响到再活这一世的思索。 一个多月以来,这边的他在努力使自己活成了一个西军小管哨、明末小流寇的样子。 既然直属上司“走地蝎”纪水子看在浮财的面子上给了自己一个管哨的差使,不管如何将自己呼来喝去,他都表现得任劳任怨,恭顺而勤谨。 他这一哨,其实就两个小队,韩羽、刘斓儿各带一个,每队各自十二、十三人,都是西川籍的生兵,在本营很不受统领陕、晋士卒为主的营头儿待见。 还真就赵南离来了之后,从营头儿直属变成赵南离统领,营头儿再向两个小队发放事务,隔的这一层就接下来了,还比之韩羽能说会道,比之刘斓儿更有见识,使得管制上顺溜许多,少了许多麻烦。 即便营头儿“走地蝎”将寻路、扎营、搬运辎重的累活、脏活,甚至为后宫号房子、给后宫中宫女太监出各种杂役的麻烦事都派给他,赵南离也从无怨言、闻令即动,时刻身先士卒,以为一众小兄弟表率。 即便有同袍兄弟暗地不满背后说怪话,他也会好生疏导、劝解。 一月下来,使得纪水子在皇后、丞相等贵人面前屡受夸赞,也渐渐接受了其作为自己下属中最为得力者的事实。 虽然认可了自己的处境,且努力融入其中,只可惜他赵南离却不是一名专业历史学者。 他读书时学的是部队政工,分到部队做的是宣传干事加预备役保障旅机械工程连指导员,政导宣教加八股文章才是他最擅长的。 以他的历史知识,也就知道大概这时候大西首领张献忠败亡,还有个南明抗清什么的,西川的后来再是怎么样,他可就不知道细情了。 何况到底是穿越历史还是平行时空,没个十年八年他根本搞不明白,遭逢明清代际的乱世之下,只能先求一个稳妥的活路。 因此他一直在等待着张献忠败亡的这个机会。 等这机会干嘛? 所谓乱世、乱世,乱起来是灾难,但也是野心家的机会。 他赵南离算不得野心家,但西营的秩序崩塌才有改变方向求存的机会,才会出现由他自己决定去留选择,甚至方向选择的机会。 那时不论是走还是留,才有可能改变眼前的蹙局。 因之眼下的对策之一就是寻机脱队,另找出路,不做大西军一路败逃的殉葬品。 他要等的就是张献忠身亡后混乱中的这么个机会。 但赵南离入营后的这一个多月里,整个大西军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 其实是因崇祯十七年八月,张献忠进据成都建国后,失去了机动作战、兵力集中的优势,所占之地各路地主武装反叛不止,不得不四面发兵平叛。 到隆武二年开春,又遭到开幕于遵义的明川陕总督樊一蘅所组织的四川各部明军反击,屡战屡败后不得不弃成都出川。 弃了成都后向南转移为明将杨展、侯天锡、王祥等部明军所阻,川南走不通。 欲求向东顺江而下进入湖广,又为收复重庆的明军曾英部所阻。 到了九月,才只得经潼川进据顺庆,欲向北运动经保宁而出川入陕。 进据川北后,全军的动作也一直不大,赵南离带着同袍兄弟随后宫老营只从潼川州蓬溪挪到了附郭南充县的顺庆府城就没有再动过,直到十日之前才再次转移,出得府城北三十里一扎营就停下不动,在这座名为龙门寺的大庙周围已经驻扎九日了。 好在忙碌之余,利用这一个多月,赵南离做了他认为眼前最要紧的一件事——尽力熟悉掌握对于自己说来陌生的白兵作战技能。 因为这时他能摸到的,最有效的武器,只能是大刀长矛。 他没有为手下士卒做思想工作,没有去启蒙他们的革命意识,一举一动没有一点出格的地方,因为他知道,眼下最要紧的保命技能,就是白兵技击。 若是过度显山露水,没的会被人盯上。 从蓬溪转移到西充境内后,张献忠从来没在这里露过面,看似三百后宫,其实都知老万岁压根就不在意这边,但是为了摆出大西皇帝的谱儿,三百后宫必须得有,否则多没面子,不是被李自成比了下去。 不论何事,一旦说起李自成,老张绝不能输。 赵南离本哨看守的大庙内,正是张献忠入川后收纳的三百后宫中的一部分,一群新旧太监、老少宫女正在里里外外地忙活。 为皇后站岗,那叫内侍护卫,当然轮不到他们,他们入的这一营只能是看护其他后宫女眷,名为看护,实则看管。 其实除了皇后,什么妃、嫔、昭、婕,不过是待遇略好、备老万岁专享的女囚罢了。 第十一章 出路 此刻寺庙内院里,一名个头不高、圆润丰满,胖乎乎小圆脸,翘鼻子、大眼睛,甚是可爱的少女正在一间屋内转来转去,嘴里嘟嘟囔囔地无声咒念着。 如果她念出声来,就是反复的这么几个字:“张献忠怎么还不死呢?” 她身着海棠红绫子面的交领小袄、桃粉红缎子的袄裙,袄下腰间玉佩垂挂;头戴金丝鬏髻,有精致的嵌宝桃花金簪固定,又有凤鸟金花缠绕;耳戴嵌珠金花耳环,颈佩嵌玉金圈。 这身华贵衣饰代表着她的身份,又掩盖着她的身份。 一名宫嫔少妇打扮遮掩着的却是一个尚为雏儿的少女。 正因于此,她幸运又惶恐着熬过了两个年头。 幸运的是大西皇爷竟然两年都不曾来临幸自己,却令自己在后宫中躲过了被赏赐、被蹂躏的命运。 惶恐的是令自己看不到出头之日,只能靠着王府内院自小熟知的宫斗技能,来抱住皇后大腿而卑微苟活,也不知到何日才是个头。 她年纪小,但识字、又会算账,不仅杂在女眷中幸运地躲过了乱兵蹂躏,又兼会帮着点算财物而躲过屡次的清洗,竟已经在这老营后宫里打混了一年多快二年。 又靠着耍乖卖萌讨欢心,办事贴心,成了一个皇后眼前不可缺的人,不仅混到了封号,还被发还几名昔日王府旧人来服侍自己。 只是她仍旧对自己境遇不满意,即便捱到如今境地已属运气爆棚、上天眷顾。 虽说后宫佳丽三百,好歹咱也是……郡主啊,虽然如今被忽视,好歹曾是天潢贵胄,再说了,看看妹娃子咱,哪里不比她们强……大…… 心念及此,还将交领小袄的前襟往下拉一拉,受到阻隔后,再勉力挺一挺! 正做足了深宫怨妇之态,为自己的伤春悲秋而自我感动呢,外面突然鼓动起一阵又一阵的喧哗声,而且半晌不见消停,越来越是哄闹。 她只好放弃了好不容易强自堆垒的一腔思绪,回首斥道: “小转子,你去看看咋子回事儿?” “是嘞主子。”一个小太监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其实少女不张嘴还好,一张嘴一口的成都土腔儿,回话的小太监却是标准的南都官话。 这时外面一直靠柱础倚坐的赵南离闻得喧闹,心中一动,“腾”地起身,向外迎去。 “拔营,拔营,即刻拔营!都特么起来!赶紧的。” 面貌狠戾的“走地蝎”纪水子带着几名随从,正在催赶庙宇内四下歇息的部属,迎头正撞上往外奔的赵南离。 不等他喝骂,赵南离先问道: “往哪里走?” “不知道!别多话!” 后面一个管哨是个多嘴的喽啰,得意地漏了一句: “往南,四将军迎请皇后,令我们断后!” 四将军?李定国也在其中?赵南离闻言疑惑: “是不是出事啦?” “小赵你是不是想死啊?今日废话这么多呢?赶紧去,赶着女娘们,快走!你个孙子也给我闭嘴!” “是!”赵南离有点走神,其实最后一句不是骂他。 “是你吗个淡是,装什么军爷!忘了爷咋教导你的?叫老爷!” “遵命,老爷!” 赵南离应了,急忙派人去催赶庙内住宿的女眷人等起行。 不止他,庙宇内歇息的士卒分作内外两层,分别外围警戒与对内宿卫,当然寻常是进不得内院去接触老万岁的妃子们,内里自有抓来的太监、宫女等内侍。 乱哄哄的催赶中,内眷终于得以纷纷出门,各自登车的登车,步行的步行,依着军卒们的指引,陆续上路。 三日后的一早,赵南离他们这一小营人马,护送兼看押老营所谓内宫女眷离开南充县境已经百十里。 全营从一所村落刚刚起行,突然背后人喊马嘶,惊得尾后的士卒、民夫纷纷惊叫躲避,乱做一团。 一哨几十骑人马衣甲齐备,战马嘶鸣,蹄声杂沓,明明也打着大西军的旗号,却飞驰而来,毫无顾忌地冲撞路上士卒,带头将领边奔边吼叫着: “让路!让路!四位王爷过路!” “停了!都让开大路!” 后面马上士卒挥舞马鞭驱赶躲避得慢些的,一边挥鞭一边大骂: “累赘的夯货,滚开!” “躲路边去!” “再慢老子拔刀了!” 平日嚣张跋扈的营头儿都司“走地蝎”这时竟连个屁都不敢放,领着喽啰,乖乖侯在路边。 赵南离赶紧令本哨人等避让,并将同行的民夫、宫眷车驾都拖驭到路边。 没片刻,一行行一列列的战营步骑士卒过个不休。 这些精悍的西营官兵衣甲上有的还残留着激战之后的烟痕刀迹,只是一个个神色木然,不顾路边人等瞧来,只顾一路急行。 人马杂沓,烟尘起处,呛的路旁人等忍不住的咳。 到这时,耳闻目睹之下,赵南离已经确信——张献忠,死了! 营中消息压制严密,很多人,包括他那直属上司“走地蝎”也只是听传,还不敢确信,而他此时已经十分的笃定。 韩羽还在艳羡地看着这些顶盔掼甲过路的西营兵将,而刘斓儿小声向赵南离嘀咕: “这是四将军统带的战营精锐。” 当赵南离真的直接眼睁睁看到从西充前线退下来的西军精锐披甲疾行,胸中不由得突然汹涌激荡,几乎就要上前去请求面见李定国。 这时的张定国、后来的李定国忠勇无俦他是知道的,但他赵南离虽也二十几岁,可不是热血上头什么也不顾的性子。 他明白这时节若他寻到四将军的王驾大帐,道声:“定国兄弟,我来帮你。”估摸会被兵败无处撒气的张可旺啥地当个疯子捆起来吊打一百,然后斩首。 他是穿越了,智商可没受损失。 一介小管哨,对于战场态势、时局发展没有一个成熟的见解,如何博得青眼,便是有所见解,又如何取信? 何况这时的李定国还是张献忠的干儿子张定国,而不是后来的大明晋王,与自己一样的二十几岁,赵南离傲骨使然,自问何必便此卑躬投效? 他是一直在等待着张献忠败亡的这个机会。 这个机会已经随着历史的滚滚车轮如期而至,却不是让自己随随便便这么用的。 不过这一晚掌灯时分,赵南离寻两个小兄弟一商议,两个小兄弟竟然比他还激进。 为了节省用度,照例早早就熄了灯火,看得周围没有外人,其余同袍兄弟也已入睡,赵南离起身拍拍韩羽、刘斓儿,夜色中向两人一摆手,来在屋外视野无余的角落处蹲下,小声向两名小兄弟透露消息: “老万岁该当是已经薨了!” “啊……!” 韩羽被刘斓儿回手捂住嘴。 “嘘——噤声!” “他们湖广的一群悄悄说还躲着我,原来是真的啊!?”别人说出来不信,赵南离说出来刘斓儿可真信。 “我说的话先不要向外说。” “晓得!” “我们晓得利害。” “老万岁败亡了,你们有什么打算?”对两名小兄弟赵南离已当做亲人一般信任,也不必拐弯抹角试探。 “打算……?”刘斓儿有些茫然。“跟着走咯……赵大哥你有啥子打算?” “大哥你说,我们兄弟伙只听你滴!”韩羽非常坚定。 “咱们走他娘?”见夜色中的南离目光灼灼,看看他俩也不说话,刘斓儿试探着反问。 “老子早受够咯纪水子!”韩羽登时兴奋起来。“赵大哥,川西我们更熟悉,莫若打回老家去,寻些兄弟伙,去做大事!” “大事不是那么好做滴,不过有赵大哥领着我们,老子做起!”刘斓儿轻轻一拍大腿。 “好!既然如此,你们跟着我,相机而动。先不要与任何人提起,时机合适,我们就动起来。” “遵大哥的令!” 韩羽一抱拳,刘斓儿又砸大腿。 “我们兄弟伙这条命都是大哥你给的,莫得话说!” 第十二章 羁绊 佛图关,位当重庆府城东南三十里,两侧环水,三面悬崖,地势险竣,自古有“四塞之险,甲於天下”之说。 关城下林木葱郁,烟云缭绕,道路萦回,石城削天。 经行此地,沿途两侧悬崖峭壁,不绝如线,石崖连亘,占了四个字:幽、秀、险、雄。 正所谓:江水因山成曲折,雄关随地作低平。 横亘于山间道路的关城狭小,城楼已经飘摇破旧,不到两丈高的城墙,却因依山抵崖,险要万分,易守难攻。 这里是自重庆而来,向西往成都方向、向南往叙永方向,几条要路的交汇处,十分要紧。 西军与明军日前刚刚在此发生过激战,很多地方还留着战火的痕迹。 赵南离带人先行到达后,四将军的大队已经过去两日了,毫不停留地直奔重庆,护卫丞相的一小队人马也刚刚急行而过。 此时的佛图关,余烬残烟,残阳寂寥,尸骸遮路,又不知哪个是哪个的春闺梦里人。 为了后续进驻人马的考虑,也实在看不进凌乱处处的尸骸,赵南离领着兄弟们清房子淘水井之余,清理出一个大坑,将能收的尸骸都埋了进去。 关城紧挨的一侧山上,还有一所小小的军营,本是守关卫军轮番更替、常驻休憩的所在,一座青砖营房已经被烧塌半边,如今尚存的房屋都被这一部从南充逃下来的西军老营占得满满的。 薄暮时分,这一营人马才护送宫眷抵达宿营地点。 待日头落入山坳,天尚未全黑,不待营炊造饭,一所破旧的营房中,管哨以上将官齐集,面色狠戾的带队营头儿纪水子正与自己的几名手下交代事务: “依照四将军秘令,是令我等弃了女眷,要不得的就杀掉,随大营急速南下。” “如今老万岁薨了,大清的大兵进了剑门关,四将军被突袭吃了败仗,才走下来迎请皇后,要奔重庆去。” “可人家当干儿子的都带着干娘跑了,咱们兄弟跟着屁股后跑下去,屁都捞不着不说,还要断后,若被大清大兵追上,可不是好玩的。” 几个操着陕西、河南、湖广各路口音的小头目纷纷叫嚷起来: “就是就是。” 听了一番乱哄哄的叫嚷,“走地蝎”纪水子很满意,才摸摸脸上的一道刀疤说道: “哥哥有条路,说出来你们跟不跟?” “弟兄们跟着你这么久的,有什么跟不跟,没了老万岁,走了四将军,您老就是掌盘子的,老爷您尽管说。”下面听声的众人很有几个是绺子出身,纷纷跟着起哄。 “老爷我早年在辽东当过屯军,那大清的大兵可不是前明朝廷的官军,那份勇猛……啧啧……我可听说了,老万岁在太阳溪被隔着百十丈远,人家大清的巴图鲁只一箭,就把老万岁射个透心凉。” “啊!” “哇!” “百十丈哦!” “得多大的力气!?” “神弓!神射!”众人一片惊呼,有的胆小的已心生恐惧。 “依我的来说,咱们押了这些小娘们儿……往西去,避开了大队,待得那边四将军保着皇后走远,咱就去投了大清的皇帝,把宗室拿去献功,女娘们做了老婆。” 看着众人骚动,便得意地一抹鼠须: “那时节,兄弟们有一个算一个,把姑娘们分了,做婆姨!” “要得要得!”众头目立时兴奋起来,邪恶的心思更加膨胀。 “走地蝎”得意地扫视片刻,蓦地发现人丛中蹲着的那个高大的小伙子抱着腰刀不出声,似乎在想事情,令走老爷很不满意。 “赵南离,你死哪儿去了?怎么不说话?” “这里呢,老爷。”赵南离起身应声道。 “往南去是綦江,往西南的是去合江,往西去就是奔成都啦,咱们去成都?成都可被老万岁给烧个精光,咱去了住哪儿去?”其实他早知道四将军已经率领大营,昨日保着皇后,一路浩浩荡荡过了佛图关向东往重庆府城方向去,此时后面怕只剩了些断后的小部队,还有这些老营的杂役、辎重、女眷。 真是山中无了老虎,猴子就敢称王。 如今这位号称“走地蝎”的小绺子已经是这里的最高上官,一众小管哨、小管队也多是他的亲信,这时节不避着赵南离大喇喇说这事,是既没把其余几个头目放在眼里,同时也是一种威慑,要看自己的态度。 “你这混蛋,只知道路,却不知往西去躲开大军不说,那面既没官军也没西营,只有大清大兵南下,投了大清,人人官升三级,我弄个副将、总兵,你们都是参将。” “可咱有什么功劳,要大清兵看得起咱?”赵南离看似一副懵登转向不明所以的样子,问出的却是关键所在,令得其余人等也张大嘴等着听走老爷如何回答。 “嘿嘿,皇后虽然被带走了,宫眷还在,何况咱们伺候的那位可是双重的身份,既是老万岁的妃子,又是前明朝廷的皇室藩亲,这两样可都是大清兵苦苦索求的。” 听到这里,赵南离心中“咯噔”一下子。 他知道“走地蝎”指的是谁,正是帮他入营又时常接济他们的二十七宫僖嫔。 这一个多月里,别说张献忠和那位皇后他不曾见得过,就是这位僖嫔也只是远远看过一眼。 阶级就是阶级,地位就是地位,双方离得太远。 即便帮过自己,自己看着人家扬着下巴梗着小脖从眼前走过,也只能抱拳低头打躬,不得多嘴一句。 人家更是一副骄傲的样子,看不都看这边小卒子们一眼的。 但是,就这么走了?任由“走地蝎”把她们献功达清? 心中这么想着,面色却是不动,反从从容容抱拳拱手,躬身长揖,恭谨地答道:“咱都懂了,老爷所言大有道理,全听老爷的,老爷一声令下,赵某绝不瞻前顾后!” 这一番表现不卑不亢,很符合他平时的表现,此时若太过积极,反而反常了。 被这么一表忠心,“走地蝎”纪水子才又摸着乱糟糟的两从野猫胡子,点头表示满意。 “既然如此,你们下去,各自带着本部兵士们,听我的号令行事。” 众人依令散去,赵南离也回去本哨士卒中间。 第十三章 不变 他这一哨里少年人居多,且都是川西人氏,只赵南离一个祖籍陕西平凉人氏,院校学习也在凤翔,可谓地道的陕西人。(其实平凉在后世的甘肃) 后世青年自小的饮食不缺,使得他在当世显得天生的高大健壮,被裹进西营后,又因一口陕地口音,才得于西军当下重陕轻川的氛围下渐受信用。 只是在他这里,尽管面上各种逢迎,心下自然忍耐,依旧不忘初心,把韩羽、刘斓儿带着的二十几名小兄弟都做亲兄弟般看待,而一众兄弟也都自觉的将他做兄长一般看待。 “兄弟们,都吃了吧?”迎着韩羽、刘斓儿,还有几名等待他的兄弟,赵南离随口问了句。 “吃过咯,大哥,这是你的。”黑黝黝、浓眉大眼的韩羽迎上来,用浓重的川音应着,手里捧着几个黑馍馍,还有一块咸疙瘩。 “怎么这么多,你们都拿去几个,我有一口就行。”赵南离一皱眉,只抓起一个黑馍,强令韩羽把其余几个都分给了那几名面有菜色的瘦弱少年士卒。 几名少年有的接了,大口啃咬吞咽,大头少年刘斓儿捏着黑馍不吃,却跟着赵南离一路嘀咕: “这还是二十七宫僖嫔派细妹子送来一些,要不都不够一人一个滴。” 赵南离点下头,轻吐一口气,回在门廊转角盘腿坐下,捧着黑馍边啃边琢磨“走地蝎”突发的号令。 这一哨人除韩羽、刘斓儿之外共二十五名川西生兵,如今在西营中川兵很受其余陕人为主的各部歧视,干的都是杂役、苦力之类的活计。 只因西营入了川后,虽然核定官制又开科取士,却因罚银充饷引起了当地地主官绅的反弹,一时变乱四起。 张献忠本人因之对川人变生岐见,不加区分地大肆杀戮,更对在营的西川将士也是防范歧视。 上面立了新规矩传到下面自然变本加厉又走样,陕西、湖广老兵吃饱喝足的前提下,他们这一部多是西川兵的只能捡些残羹剩饭,离了成都再加兵败粮缺,自然先饿他们。 还真亏得那号称啥子二十七宫僖嫔的,见他们都是川人乡亲,眼看着饿得可怜,时不时偷偷从自己那边牙缝里挤出些粮食派人接济一下。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投军被刁难时刘斓儿会跑去那边求助。 赵南离后来也是从刘斓儿那里才知道,被称什么僖嫔的那个圆圆脸少女,平日里鼻孔向天的,原来正是蜀王府的一位什么郡主。 不过南离好生奇怪:不是说献忠入川,屠了蜀王全家?老蜀王投井,世子还是某王子被封了个啥子太平公,不知死活。 这小郡主怎生混到这个地步的!? 只怕不是卖身求容就是以色事人,不过她那色在后宫比起来也没啥出色的啊? 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置父兄血仇于不顾…… 连她那个名字……也是朱家人一贯的奇怪作风…… 南离存了这个先入之见,又有身份限制,即便切近,也不会去主动献殷勤。 但今日走地蝎的意图一摆出来,本来打定主意要开溜的他的心中反而踌躇了:受人之恩,滴水当报涌泉,难道临危难时便自管弃之不顾? 这不是他赵南离的作风。 韩羽、刘斓儿在旁见南离啃着黑馍面无表情,也不说话,便先向赵南离禀报自家的事情。 “赵大哥,过了佛图关,咱们向南再向西,就是奔荣昌方向,正好甩了大队。”韩羽熟悉道路,早与南离商议了路线。 “咱兄弟伙个个没得说话,跟定咯大哥你!”刘斓儿负责与贴心的几名小兄弟通气儿。 赵南离知道寻机脱队出去寻出路的事情两个小兄弟都安排妥当了,如今过了佛图关就是最好的时机,但这时闻言后剑眉轻轻一挑,却拤着半块黑馍停在嘴边,望着前方空处容色不动,停了片刻才说道: “营头儿将要带队向西,走的正是我们商议的路线。” “看看看看,他龟儿子也是想跑!”刘斓儿一拍大腿。 “老子才不要跟着他跑,那我们就走江津?”韩羽黑亮的眸子寒光一闪。 “不对,他龟儿是要投达子去?”刘斓儿转瞬猛省,一拍韩羽的大腿。 “未必吧?老子们也走那边,难道也投达子?”韩羽扒拉开刘斓儿又要打下来的手,怼了他那大头一把。 “他走大路,我们要进山!是不是,赵大哥?” 被刘斓儿一问,南离点点头: “正是!他要走内江大路,而且挟持了二十七宫,欲拿去献功达子。” “啊?!” “禽兽不如!”刘斓儿气得又“啪”地一拍大腿。 “今日先不动,我们暂且跟着走下去看看。记住,耐着!”说着话,南离将黑馍稳稳咬了一大口! “要得!” “要得!” 刚吃了几口又喝口水送送粗糙拉嗓子的黑馍,忽地呜呜角声吹响,一趟趟地不休,外面开始响起陕西口音的传令: “拔营起行!” 呜呜的角声也传入兵营里几所像点样子的房屋中,一名丫鬟模样的少女正向戴着金丝鬏髻的圆脸少女禀告: “主子,咱们得走了嗦!”丫鬟细声细气,可口音挺重的。 “咋子又要赶夜路?”这位被称主子的小姑娘说话时吐字悦耳,也是一样浓重的川音。 “不晓得,大概是达子又追下来咯!”另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嘴快,把听来的消息顺口就出来。 “唉,官军不中用,这老万岁的西营不是一样滴……” 小主子摇头晃脑地不满,可把小丫鬟吓够呛: “嘘!噤声啊,郡主……” 小郡主漫不在乎,小丫鬟却没说完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另外一个小丫鬟用手指狠狠地虚点了她几下,同时也捂住了自己的嘴。 实在这郡主二字只有身边至近的人才会在无人时叫一声,否则在外面都称僖嫔或二十七宫主子。 可背地里抱怨归抱怨,有火把光照亮指引下,被士卒催促着,她们还是得老老实实的出门登车,行在蜿蜒曲折的驿路上,不知去向何方。 第十四章 突变 接下来的几日里,赵南离带着本哨二十七人被调派开路,看护残余宫眷的任务被“走地蝎子”的亲信——那名多嘴的管哨带队接替。 这一路上不断有本营士卒逃散,也不断有败退下来的溃兵被收容。 被收容的溃兵多是从西充逃下来的。 张献忠身亡,清兵趁势突袭,整个西军大溃,赵南离他们后营离得远,避开了清兵突击,但是四将军接走皇后,率还有建制的战营一路疾走后,越过了他们,如今这一小营杂牌混乱的人丁、夫役、女眷已成了一个缀在尾后的包袱。 不过这么一来,落在后面的许多溃兵也被他们收容起来。 走地蝎妄想借此扩充实力,然而成群结队的溃兵多数根本不予理会,反而这一营里很多士卒或自己脱队、或跟着溃兵逃散,实力反而越来越小,其因无非是不得人心。 因为在前开路,赵南离这一哨遇上许多掉队的士卒,他带着同袍兄弟,能救助的尽量救助,却因将些受伤、甚至已经残疾的溃卒收容进来,挨了走地蝎的大骂,还将鞭子也抽上来。 但赵南离都毫无怨言地擎受着。 到第四日,除了几个走地蝎的亲信,原本跟从的士卒逃走的越来越多,而收容进来多是他营的零散溃兵,人少没了主心骨才被裹进来,只南离这一哨,二十八人雷打不动。 眼看敌我力量在变化,赵南离几日来暗暗谋画的利用一次完美突袭而火拼走地蝎的心思越来越成熟。 但他并未因此而过度信心膨胀,一直隐忍不发。 虽说已经捱过了数日,眼看跟着营头及亲信头目的人越来越少,但是自己这边可靠的毕竟只有二十七人,还是差距太大,因此还是要耐住心性,须得等上几日看看,找一个最合适的机会下手。 直到四日后,这支二百来人的小队伍,才行至重庆、叙州二府交界的山间。 沿着山路经过永川、荣昌两县,这一路沿途荒无人烟,又累又饿的他们进了叙州府境内就再也走不动了,拼着挨骂抽鞭子,赵南离也要为同袍兄弟请命休整,最终“走地蝎”也只好率兵进驻这一所空无一人的抛荒村落。 那一众被看押的女眷一路似乎都被保护着无人骚扰,可在赵南离看来,那不过是狼叼在口中的肉,“走地蝎”带同一众亲信匪类连日里急行,只为的寻一个可以安心进食的所在。 本以为这些贼兵会等到投清成功或者到了一个什么城池才会安心分赃分女人,不想连日不见四将军等西军主力的踪迹,到这晚停驻荒村,贼子们就已经按捺不住了。 天色擦黑,村子里开始传来女人们凄厉的惊叫哭喊。 “校尉带人去僖嫔那里了!” 韩羽突地冲进来,单膝点地蹲跪在仰面朝天枕臂望瓦的赵南离身畔。 而听着各种女人哭叫毫无睡意的赵南离心中更是一痛:听着这些女人的喊叫,一名曾经心中刻着五个金字的军人怎能忍耐得住,即便他也曾打定主意苟活于这乱世,即便按他性子就是起事也要选最好的时机…… 但韩羽急切的呼叫,刘斓儿盯着他的灼灼目光,伴着外面传来的一声声凄切无助的哭叫,更深深地刺激了他。 何况曾经帮助自己的人就要…… 不等了,什么机会不机会的,这就是机会! 伸手向旁,大手“啪”地握住一口刀的刀鞘——武器是军人手臂的延伸! 另手一撑,“噌”地起身:即便这天下大乱我人微力薄管不得,眼前我还管不得? 迈步出门向外的同时,沉声怒喝:“兄弟们,是男人的,跟我来!” 也不管身后“扑扑腾腾”地多少人起身,“呼呼啦啦”间多少人追随,他只管迈步向前! 当赵南离大踏步腾腾腾地撞到一所塌了半边的民房院落,目光越过低矮倾颓的土坯墙,眼前一幕令他怒火陡地腾起! 几名西军士卒,三俩一伙正在“刺啦刺啦”地撕扯两名正在无助哭叫的少女的衣服,那平日伺候的一老一少两名太监,一个年少的跪在泥地中瑟瑟发抖,另一名年老的倒在地上,口中冒出鲜血,一次次痛苦地挣扎呻吟着却起不来。 那平日屡次使丫鬟还是宫女接济本队兄弟的圆脸少女“僖嫔”正被“走地蝎”狞笑着向房内拖去,她还兀自叫着:“放开她俩,我随你去!” “走地蝎”哪管她挣扎呼叫,拽之不动,用力一扯,“刺啦”一声沾满了泥水的海棠红交领小袄就被扯开半边,带得少女一趔趄,被“走地蝎”就势抄起两腿一把抱起! 就在圆脸少女无奈地闭上两眼,一颗泪珠自眼角滚落,准备接受这乱世的苦痛洗礼之时,就听得“噗嚓”一声,随后一泼热乎乎的液体喷了她半身带一脸,感觉黏腻腻地刚要睁眼去看,就觉身子已经飞了起来,“噗通”一下被平展展摔在了烂泥地里! 赵南离怒火之下,心中却越发地冷静,手都没有抖一抖地稳、准、狠一刀过后,看那尸身仆倒,上前两步,追上去探手拾起那颗滚地西瓜的发髻,向院内喽啰喝声:“不要动!” 可是晚了,跟随他而来的韩羽、刘斓儿,带着本部兄弟,各举刀枪,早将院落里的几名亲信砍翻在地。 这些乱世豺狼临死的惨叫引来了周围的西军士卒,这“走地蝎”纪水子急着蹂躏女子,连门口放的岗都跟进来想跟着咬一口,毫无防备地被赵南离一个突袭斩首,可是周围散驻的亲信毫发无损,纷纷提着家伙来看,有的边跑还在边提着裤子。 赵南离这一队人少,一时间被四周陆续赶来的走地蝎子的亲信们将院里院外乱纷纷地使刀枪围住。 当此千钧一发的时节,赵南离提着滴血的刀子,将陕南悍匪“走地蝎”的首级高高提起,大喝道: “都给我看着!走地蝎意图反叛,奉四位将军之令,军法处置!有敢不从者,与之同罪!” 这一声喝,气势凛然,使得一众乱卒犹豫起来,这时天上恰到好处地稀稀拉拉掉起雨点,趁着这个热乎劲,赵南离又喝道: “众家兄弟都是乱世所逼,正该报效天下之时,妄自胡为,与禽兽何异?若不忿走地蝎作为者,从我号令,既往不咎!” 这一下更是生效,一众乱卒失了首领,更丧了心气,面对虎视眈眈就要拼命的川西士卒,就没人再愿上前一步。 乱卒中却有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用陕西口音叫道:“赵小哥有理,咱们能做贼做匪,不能做禽兽。” 更有一个身材壮大的黑汉子在叫:“营头儿没人性,杀得好!” 一时哄声四起,这都是几日来一路上裹进来的溃卒。 此刻的赵南离却不知脚下泥泞里,正卧有一名少女看着手提滴血钢刀、英风凛凛万古寒的赵南离,发了刹那的花痴后暗自咒骂抱怨:这没眼色的东西,怎不先来扶本宫一把! 顾不得脚下脱难玉人抱怨的赵南离一扫周遭形势,心中已经有底,就要趁势说服一众聚来的乱卒,发动技能刚一开口:“天下大乱,我辈……” 就忽听外面喊叫:“甚人……啊——!” 陡然间四面喊声四起,战马嘶鸣,小村落里如油锅滴水,“哗”地爆了开来。 噼噼啪啪的雨珠连成了线,地上的沃血开始稀释,那人丛中响应赵南离的五短汉子逆着四散乱跑的西军士卒,大声向赵南离这边喊叫:“快跑!是达子,达子来了!” 赵南离听声分辨,外面已乱做一团,来敌人数定然少不了,但他还是先跃上剩余的一截土墙,四下望了望,才回身落地,奔到刚刚被两名破衣烂衫的少女和老太监扶起的圆脸少女身畔,喝一声: “拢起人,跟着我,走!” 第十五章 金册 众人互相蹒跚搀扶,跟着南离,向外乱走。 还是操着陕西口音的五短汉子迎过来,向南离叫道:“前面被达子兵使弓箭堵了。” “韩羽,你来断后!刘斓儿,带着兄弟,护着他们!” 南离果断向最信得过的生死兄弟下令,然后一指这五短汉子。 “你,跟着我,给大伙开路!兄弟们,都跟住我——” “赵小哥,那营头儿你杀得好。”五短汉子紧紧跟着南离,还不忘夸赞,又呼叫一名身材壮大的黑汉子: “兄弟,跟上来开路!” “你们一起的?”南离看着比自己高更粗一大圈的汉子喜欢不已。 “路上捡的。”刘斓儿三丈远还顾着抻脖子探大头来解说,实因这汉子饿晕了被他们路上捡的,因为能吃,令得捡他的刘斓儿也挨了“走地蝎”的鞭子。 “哥哥你杀得好!老子早看这厮不顺眼了。”大汉哈哈一笑。 “呵呵……”南离笑笑,心说你们才跟着几日?正好被五短汉子提醒迎面杀声起,便摆手止住身后跟从众人,观察一番,问道: “兄弟们如何称呼?” “张翦,叫我老虎也成。”五短汉子就近先应道。 “老虎,呵呵,如今的四川,可不缺老虎啊。”南离说罢沉稳地一摆手:“这边走。” “我,吴达阁,吴……” “达什么阁,还想当宰相呢,大个子!” 后面的吵嚷,赵南离已经顾不上了,适才一顿,他已看清突入村落,正在四处搜拿残余的清兵,果然一个个都戴着凉帽或铁盔,有的身穿号衣,有的身披绵甲。 再回身打量几眼跟着自己的一路兄弟:衣衫褴褛、饥疲交加——硬拼可不是个好主意,有那么个大个子也不行。 好在白日进村他就已经看好了四下路径、地势,这时看准了敌人来往的动作,估摸是一部清兵的前锋,并非预有准备的四面合围,当下命令这叫张翦的汉子:“你去后面传令,令他们跟住了,把女人兜在中段,别扔下她们几个。” 看看吩咐清楚了,一把拎住在旁探头探脑的圆圆脸少女,第二次向她命令: “快!跟我走!” 就这么着南离亲自在前提刀开路,后面缕缕行行跟着一大串乱糟糟的军民,趁着雨中混乱,一股脑儿拥出了村子。 当雨珠如霰、雪花交杂之际,这一行人已经隐入了茫茫山间。 西营真正能打仗的正兵不过数万,家眷、裹挟的流民数目远倍于此,西充一战,西军败逃溃散,“走地蝎”这一部人马裹挟出来的都是宫眷为主,到了经此乱兵四起、荒村流离的时节,赵南离带着的几十兄弟,虽然尽力看护,可是毕竟人手少,到最后终于得以与清兵脱离接触时,跟下来的只剩了五七名女子和宫人。 好在雨变做雪,雪再停时,又发现一所荒无人烟的山间小村子,虽然只有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几幢茅屋,也终于得以停下来在此歇脚。 南离将兄弟们排布起来,韩羽、刘斓儿等人各自换哨警戒、轮番休息,自己得空好去亲自过问一下跟着逃出来的这些乱民。 到了一处破烂的民居门口,那逃得性命的小太监迎出来,胆怯地阻拦他:“军爷,莫进、莫进!稍待……” 南离知道对方都是女眷,自身的道德修养自然不会令自己如乱兵一般的胡来,就缓和语气安抚小太监:“我不进,你也不必怕,只问你家主子,打算往哪里去?” “小的还不知……” 刚说到这里,“吱呀”一声,破烂的房门被推开,一名着稍齐整的灰布直身,戴破烂折上冠,面容清秀的圆脸少年迈步出来,端端正正圈拢手臂,大大方方向南离一拱手: “将军找我?” “你?!”南离先微微一愣,但扫一眼那小翘鼻子加灵动如水的大眼睛就知是那原称僖嫔的圆脸少女换了男装。 他没多想,只觉是为了行走方便这样也好,西军将弁私藏妇女多是扮作男装,本就是寻常事,只皱皱眉问道:“你这是作甚?” “小可蜀世子枰樻,敢问这位将军上下如何称呼?”少女依旧拱手成圈没放下,却并不躬身,虽然头只到南离胸口,却很有一番礼仪做派。 “你不是叫……叫什么……”他赵南离叫了几回也没叫上来,本来那圆脸少女叫什么他也没放心山,为了遮掩尴尬就皱眉斥道:“跟我还装什么大瓣蒜,逃了性命不错了,还有心思玩闹!” 少女被斥责,扁扁嘴不情愿地收臂叉手,小声小气地言道: “好吧好吧,你说你说噻。” “你认不认得回乡的道路?” “我啷个认得!你要撇下我?”少女倒是见机快,当即明了南离的意图,立时侧一点身,一甩手,眼泛泪光。 “兵荒马乱的不寻个处所安置你们,能跟着我们走到哪里去?”南离也叹一声,细想起来真个挠头。 “我家成都滴,早被老万岁烧光光咯……莫撇下我们……”这时的少女再没了适才的装腔作势,上前来扯着南离破烂的袖子含泪哀泣。 南离心一软,却又觉得很烦。 “得了得了,你们这边先互相照顾着,有事派他来喊我。”说着南离甩开袖子指了下小太监。 “爷,我叫小转子。”小太监适时地凑上来回话。 “小赵……” “什么小赵?”南离才转身要离去听她这么一叫只好又转回来。 “赵大哥哥,那个……你莫说我扮装的事好不好噻……”少女听得赵南离不是好声气,赶紧换个称呼。 她又拿出一团揉在一起丝缕成团的金器:“这是我的首饰,你出去赏给手下的兄弟伙,还有这个,我掰不开你去分咯。” 南离岂能要他的,哼了一声,转身欲行,这少女以为他嫌少,赶紧追一步扯住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又大又薄的物件。 这物件一下就引起了南离的注意,他好奇之下接过一看,这物件金闪闪、薄薄的、长方形,长一尺二,宽半尺,长边两侧打孔,用红色丝绦穿孔打结。 这是一部金色册页,有五个凹下去金闪闪的阴文:“蜀世子金册。” “我管你个……”南离这时觉得人格受了侮辱,正欲暴躁喝骂,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朱媅媺一眼,心道这物件她怎么收藏的? 但他不仅没收那些金器,还又把金册也推回了少女怀中,语声转和却点着她的小翘鼻子不容置疑地命令: “把这个收好,我不说,但你要听话!” 才还泪花盈盈的少女转瞬就收了泪光鸡啄米般把小脑袋猛点。 第十六章 前路 两日后的内江县境山间小路,一支五十多人的小队伍正在艰难地蜿蜒前行。 这里的山势照比川东一带已经平缓许多,但一众人马都已饥疲无力,个个没精打采地木然行走于零乱的队列中。 即便这样,还是有人有力气说话拌嘴: “韩娃儿,你真个认识路?”是那个荒村雨夜惊变而跟来的五短汉子张翦。 刘斓儿饥疲之下瘦弱的身躯已经连大头都只能歪斜的扛着,而大个子吴达阁背了一身的刀枪器械、破烂被褥,比那两匹驽马驮的都多,只这个张翦,再饿也不影响他的破嘴,一路嘚啵嘚永远不停。 “老子当然认得?”黑黝黝的少年韩羽本不想搭理他,奈何他已经三番五次的打问,好在还有点说话的力气。 “你多大时来过?” “十岁,十岁,我记事咯!” “这特么也越走越不像路啊?” “张翦,别吵吵了,省些力气。”是赵南离也被这俩人吵的烦躁。 止住二人斗嘴后,南离又问韩羽:“这座山,有名字么?” “铙钹山!” “挠拔儿山?” “老板儿山?” 张翦又跟着凑热闹,气得韩羽无力暴跳。 “是铙钹,是铙钹,敲锣打鼓的铙钹,不是挠把儿。” 恰好一名小太监牵着匹马儿走过,马上坐着那位男装青衣的圆脸少女正东张西望,于一众腿着疲累的众人里分外扎眼。 五短的陕北汉子张翦就在旁阴阳怪气地抱怨: “老子不要做人,做个马儿多好,饿了就吃草。” 连日来,他们已经绕过被清兵占领的内江,正在山间寻小路躲避来往的清兵。 这时节的队伍里,除了赵南离本部的二十七人,就是这个叫张翦的五短陕北汉子,一路帮着南离呼叫汇集而来的逃窜的西营流散士卒,又汇拢了二十余人。 本来先被走地蝎子护送又劫掠的西军老营宫眷一部,只剩了那名明廷蜀藩宗室少女,以及一直忠心耿耿一路跟随的两名太监还有两名宫女,以及另外两名跟着逃出的民间女子。 拢一起五十九人! 他们既要躲避清兵,又要躲避号称恢复西川的各路朝廷人马、地主团练,只能间道入山。 一路上嘴勤的张翦不断暗中建议甩了这几个浪费粮食的男男女女、不男不女还能走快些,可是南离下不了这个决心,哪怕遇上那些飘零逃散的西军士卒,他都想拉一把。 因之被救的少女一行看张翦就很不顺眼,却又不敢发作。 南离作为这一小路人马的首脑他知道,一场精心策划好的行动,必然要有一个统一的远大目标作为号召。 回西川起义抗清,就是这个目标。 可是行下来的这几日里,看着一个个荒无人烟、残破凋零的村落,大大超出他的意料,也超出了自小走山穿林而识途的韩羽、西川土着刘斓儿的认知。 南离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叫苦,若全川都是这般,根本找不到人,如何号召起义。 眼前没法说,又只能硬着头皮先这么走下去,可就这么走下去,早晚都要饿死…… 这时张翦又嘟嘟囔囔发牢骚:“这一路逃命,还要带着四个女娃儿……还要给她们马儿骑,就那么几匹马……” 韩羽立时与其拌嘴:“是五个!” “四个!”吴大个子被装具埋着,如同移动的大包裹,从里面不甘示弱地出声。 赵南离本就饥饿疲惫,这时再听不下去了: “你几个闭嘴!什么五个、四个的,都给我忘了,四个就是四个,三个就是三个,就是一两个又怎样。再不许胡说议论。” 然后还是不放心,就令张翦:“张娃儿,你去后队,看着些,不要令他们掉队!” “好嘞,赵大哥!”不管怎样,就是这家伙嘴再欠,也得都听南离的话。 “韩羽,你上来,带路的在前!” 这两个只要在一起就要斗嘴,别个都有气无力懒得说话,就他两个嘴有劲儿。 南离想的多些,毕竟原本少女一身红裙红袄又头戴金饰的太扎眼,虽说这时已经与众人装束无别,但为了把她男装的细情控制在最小范围里,还是令他两个少说几句的好,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两个家伙走在一起。 少年韩羽是自家贴心的兄弟,又是猎户出身的西川本地人,常年穿林走山,带着一众川兵兄弟正好在前寻路,自己的同乡张翦只好悻悻地去后面押尾。 分派清楚了赵南离才走在队伍正中,男装的圆脸少女马前——这马也是路上捡的一匹驽马,又老又瘦,还被少女骑得劲劲儿的。 也不怪陕北汉子张翦老说怪话儿,路途中得来的几匹马都被强令拨给了这几个行动不利落的女子,此时有的男装双跨,有人不免眼热,不知是眼热骑马还是双跨。 心中有数的韩羽也没说错,眼下这队伍里残兵之外实有是剩了五个女的,两个不男不女。 老太监比较沉郁,不爱说话,小太监伶俐,爱说话,一路歇了时殷勤地跑前跑后,那小话儿说的比圆脸少女都多。 其实也是因了圆脸少女一说话,南离就耷拉着一张脸,冷冷地,令少女忍不住疑惑:这货莫不也是个内廷出身的? 看着就是那么个嘴上没毛不长胡子的样子,不知是不是真的银样镴枪头…… 从小太监那絮絮叨叨的话语里,赵南离才终于知道了少女叫朱媅媺(音dan mei),而媅媺两个字还是少女下了马,郑重地用树枝在泥土上画出来,南离才知道是哪两个字。 小郡主朱媅媺确确实实是崇祯十七年西营二次入川成都城破后投井败殁的老蜀王朱至澍庶出第十三女,因蜀王子女甚多,朱媅媺自己都认不全她的兄弟姐妹。 内监小转子在赵南离面前一直郡主郡主的叫着,老太监只说过一句话,也是郡主如何,朱媅媺如今也应得很自然,尽管前路未卜,到这时也已经再无人提起僖嫔、二十七之类的字眼。 赵南离虽然不通封建社会宗室规制,但想起那个金册,也知朱媅媺一个昔日的亲王庶女,也就是大家约定俗成,未必真有什么正经的封号、俸禄,反正大家都这么叫。 恰好随行的另外两名女子也向赵南离请命后抽空扮了男装,将有颜色的女装布料扯做了包裹,一个个泥头汗迹的再都看不出什么分别,南离一看这样子,歇脚时就把这随军的女子和不男不女都喊到一起,颁了几条严令: “你们什么出身我如今顾不上,但即日起,不经我的允准不得向外人提起过去之事,只言是随军难民。一路听令行事,一应言行都须向我禀告请示后方可施行。” 众人纷纷应了才罢,其实赵南离明知朱媅媺等人的男装若有心人稍加详察就会露馅,但他心里装的是那金册,虽然不知能有什么用,但隐隐觉得小郡主朱媅媺的真实出身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十七章 遇贼 这一日里为了躲避过路清兵,翻山越岭,走了不知多少冤枉路,才寻到一个没人的小村子休整过夜。 走山间小路常见的就是这种小村子,几栋茅草房聚落一处,自耕自食,本来人迹罕至,可以避世,可赶上这个世道,连这种不起眼的小村子都已被祸害得荒无人烟。 这村子更小,拢共大小五栋茅草房,篱笆、院墙全无,围村的土墙只剩了一小截,不知人都跑光了还是死光了,死气沉沉日久无人的样子,更一头牲畜鸡鸭之类的影子也没得。 目睹眼前凄凉情境,赵南离哀叹:“从佛图关向西这一路上就没见一个有人烟的村子!” 张翦嘴欠,带着陕西腔骂了一句:“连个劫道的瓜子都莫!” 换了男装的朱媅媺带着一行人探头探脑地跟着进来,入了屋内正见少年韩羽拎着一根骨头向南离说着什么: “不是兽骨……” 高大的南离摇头长叹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是冷漠地四下打量着,锅边、灶台周围一团团的黑色毛发…… 就听韩羽又道:“这是锅中的,屋后房角还有许多,这个……也就十二三岁……”说着还向自己腿侧比量了一下长短…… “我不住这里!” “宁可住野地里淋雨也不要住这屋子!” 一路都观察赵南离脸色,很是听话安静的朱媅媺突然大叫大嚷起来。 当初南离出世,广业寺旧人,南离与韩羽、刘斓儿哥俩一起也算见过世面的,不想这时不等他们感叹,虽然遭了家难却还没见过这个的朱媅媺先受了刺激。 于是最终南离只好把朱媅媺一行安置在靠外的一幢小茅屋里,自己带着韩羽和八名兄弟也住这边,以应护卫。 一路走了百十里一直不见人烟,这时夜深人静,睡不着在草铺上烙饼的南离心中不由得也在哀叹。 “劫道的都莫……” 说是这么说,拂晓时分,南离心中一悸,激灵一下从朦胧睡意中清醒过来:怕是真来了劫道的! 睡在身旁的韩羽也一扒拉他:“外面有动静!” 韩羽是猎户出身,自幼随父辈在山中打猎,耳目远比赵南离灵警。 外面是放了哨的,但怕就怕后半夜到拂晓的这段岗哨打盹儿。 二人爬起身来,赵南离提起身畔不离手的刀鞘,韩羽则从身畔摸起一杆钢叉,二人很有默契地也不惊动旁人,就悄没声地摸出了破屋子。 南离布置住宿时,特意把村口的两栋相连的破草房做自己与朱媅媺一行的宿营点,周围放了明暗岗哨,而大队的四十来人则集中在村中的两栋大屋。 一则为了兄弟们住得宽敞,二则也为的这边房屋更不起眼,结果这夜里果然起作用了。 南离带着韩羽伏在暗处,眼见得十几条黑影蹑手蹑脚地正向那两栋大屋摸去,先摸过去几个,奔着拴马处,分明要先去拉那仅有的几匹疲瘦的驽马。然后有人拿出一个物件,悄无声息地用火折子引燃了,渐渐冒起青烟,另个小子在旁拔出一把别在后腰随身的蒲扇无声地把青烟扇起向屋内飘去。 看到这里,赵南离心中有数了:这就是一伙小贼,人多势众声势浩大的早就开始动手了,这些人还想着使上迷烟先偷马呢。 心念及此,借着暗夜间星月微光四下观察,就盯住了一众匪徒后面的两个身影,那两个张牙舞爪比比划划的一看就是贼头儿。 好不容易见到大活人,赵南离决定捉活的,向韩羽一打手势,低声示意:一人一个,抓活的! 韩羽点头应了,两人各提家伙,就从空处向那一簇人背后抄了过去。 两人正蹑手蹑脚地上前,不想前面半截土墙边伏低的二人中有一个突然一回头,压着嗓子用土语斥问一声:“老五你娃儿咋子在我后面?” 赵南离一愣,与韩羽一齐停步,按住就要冲上动手的韩羽,眼看对方呆呵呵地望着这边说话,心中暗道:莫不是个雀蒙眼?就含混地答声: “老子为你压阵!” 那汉子闻言骂道: “押你娘个锤子滴阵,上去给老子干活!” “好啊,干活!干活!”说话间看看切近了赵南离突然冲上一步,“嚓”地将刀子出鞘,横在那汉子脖颈,喝声: “别动!” “啊呦,不是老五!你是啷个!?” “是你爷爷!” 一看自己伙被人盯上这伙计反来了光棍劲儿,也不管刀架脖颈,反挺起胸膛一拍胸脯大拇指一挑先要报号: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 “开你个淡!”赵南离上去就是一脚,一脚就把这不足五尺的汉子给踹个坐窝,然后高举钢刀就待作势劈下,五短的汉子才知厉害,不等起身就高叫: “爷爷饶命!孙儿我猪油蒙了心……” 那边另个贼头儿发觉不对,猛蹦起来撒腿就往前逃,韩羽舞钢叉就追。 就这么一乱,转瞬形势大变。 村子里呼啦一下就炸了营,张翦、刘斓儿、吴大个子领着一众兄弟各抄刀枪陆陆续续涌了出来,这一伙匪徒正东一蔟西一伙乱纷纷地在掏摸物件,一乱之下不成章法,纷纷四下逃窜,有的看看跑不脱就抱头求饶。 一看这乱糟糟的架势,赵南离下令:“收刀!不得杀伤,投降不死!” 这时那另一个更加五短的汉子正被韩羽追得懵头转向直向大屋逃去,一头撞在正冲出来的吴大个子身上,被肉山反弹倒地后,吴大个子上来一脚踏住,拎小鸡子一般就提了起来。 这小子在空中坐狗刨状半晌,眼看白忙活不得脱,又闻得南离下令,便急忙叫道: “投降不死,投降不死,不死,不死,老子投降!” 这才被吴大个子提过来扔鸡崽子一般扔在南离面前,一通连滚带爬地就势跪地求饶。 这边被南离拿住高些壮些有胡子的雀蒙眼见状破口大骂: “老慕都怪你个龟儿!” “吗的小席你龟儿子不得好死!” “怪你!” “怪你!” “你不听老子的,非要下山!” “吗的老子铲你个耳屎……” 吵着吵着两人竟动起手来,眼看俩人掐着扭着在地下翻滚,竟越滚越远,赵南离喝一声:“不许动,起来!再乱我砍死你个龟孙!” 韩羽也明白了,冷笑一声绕过去把钢叉一横一抖:“两个龟儿还想借机逃跑!” “哥啊,莫掐了,人家看科了嗷,投降投降。”雀蒙眼先服软。 “官爷,我们是世代的良民!绝不是贼寇!饶命!”更加五短的三寸钉也求饶。 “老子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待哺娃娃,求老爷善心饶命,放过我吧!”雀蒙眼说着说着竟情真意切地嚎啕起来。 这边守哨的三名兄弟是被这一伙小贼给敲晕了绑起的,陆陆续续都被救治了醒来。 韩羽跟捆野猪般绑住俩贼头,张翦、吴大个子带人又绑住了擒获的其余贼人,陆陆续续点起几根火把,回头南离再细打量这俩贼头儿。 只见这俩人一个黑矮三寸丁,头上稀疏的杂毛挽个发髻,半秃的大脑门锃亮,那个亮啊亮得网巾都罩不住,八字粗眉下两个土拨鼠眼瞪个溜圆,眼珠子贼光光乱转,两撇鼠须也跟着眼珠子不住上下乱动。 另一个高点也不满五尺,但是特别粗壮,那肩膀子比吴大个子还宽还厚,脸上扫帚眉络腮胡,大眼珠子直勾勾愣凿凿地都发直,就正是那雀蒙眼加对眼。 一眼一眼地打量够了,眼看两个蟊贼直发毛,赵南离便升堂问案。 “你两个什么来路?”俩小子跪坐着,南离蹲着,倒提腰刀用刀柄点指。 “我们是良民!” “大大地良民!” “祖辈十代地良民!” “学生是个庠生。” “在下是个武秀才……” 乱嘈嘈如同二狗争食,聒噪不休,气得南离挽个花倒转刀头用刀尖一指,大喝一声: “别在那儿废话,问你什么答什么!” 眼见两人立时安静下来跪个溜直,南离才又问: “你们山寨在哪里?” “莫得山寨。”鼠须黑面小矮子三寸钉一摇头。 “没得山寨你们从哪里来?” “山旮旮里来!” “这一带的百姓都哪里去了?” “老虎吃咯!”雀蒙眼大胡子胡乱应答。 “逃荒去咯!”小矮子同时也答。 然后小矮子踹了大胡子一脚:“要你龟儿多嘴。” “谁是你们的头儿?” 黑面鼠须老鼠眼的小矮子立时把鸡胸脯一挺: “奉督师王部院应熊公、内江马抚院乾公的令,本都本里招募义兵,正欲起兵勤王,遇尔等贼人在此,可领兵来投,以弃暗投明之功,封汝个大大滴官职。” 赵南离闻言不怒反倒冷笑:“你知我等是哪里来的?” “看你们装束就知,定是献贼……呃不……西营老万岁滴部下。” 南离眯着眼左左右右打量这两个混人,这俩人虽混,看得出没挨过饿,因为面上并无长期挨饿的菜色,就没再说话,而是动起了另一番心思。 第十八章 世子 已经断顿一日了,佛图关剩余的干粮、杂粮早被集中起来,南离亲自盯着刘斓儿、张翦哥俩,按人头发放,昨日已经消耗殆尽。 刚拿的那俩伙计眼看着就不是什么钢筋铁骨的勇士,只要威逼一番,很容易就可逼问出村民藏匿的下落。可是接下来怎么办?带着这四十几名饥疲不堪的兄弟去攻打不知道是民团还是土匪的山寨? 看一眼朱媅媺她们住的破茅屋,疲惫的南离坐在门槛上叹了口气:自己一直冷着脸对她,这时要用她了,难道还是去吼她? 不想他正发愁,一身青灰布衣装的少年背着一只手端着一副天潢贵胄的架子,悠哉地踱了出来。 “你想找落脚的地方?”见南离不说话,就又暗自得意地轻轻哼一声道: “你们吵吵嚷嚷滴,我都听见咯。” 南离抹了一把冰凉的额头,甩下一把汗水,无奈地道: “这两个家伙明明有窝,只是不说?”最后咬咬牙:“若说不得只好令韩羽带人去动刑!” 这为小郡主朱媅媺抄着手,不怀好意地向前试探: “若我赚得他们开口,今后你要拥戴我噻?” 南离腾一下就站起身来,骂道: “你,拥戴你个……信不信我把你扔山沟里喂狼?这时节了,还想耍你朱家的威风。” 南离满面冷峻,高出一个头还多的架势吓得媅媺往后一仰:“好吧好吧,不拥戴我给我多吃两口总成嗦?看看看看,我都饿瘦咯!” 在西营时老营宫眷饮食是有保障的,要不朱媅媺也不会总是接济赵南离他们。 可这一路跟着南离逃命时就生计艰难了,如今的是缺衣少食,媅媺的小圆脸都变尖下颌了。 “什么时候少了你的一口饭?”赵南离气得一瞪眼,吓得朱媅媺又一缩,好在南离随后就缓和下来语气,劝道: “大家同路,正当风雨同舟,若是寻不到落脚处,吃不饱都饿倒了,谁还能来护持你,之前你那个做王爷的爹,不就是个鲜活的例子。” 朱媅媺低头一摆手,叹口气认命道:“得,莫说咯,你话多,你有理,看在你有几分见识的面子上,我暂且听你的好噻。” “什么叫暂且听我的?”南离扫一眼瑟缩在朱媅媺后面大眼瞪小眼的太监宫女一行,一皱眉头:“好吧好吧,既然如此,就需这般的……” 于是如此这般的,南离提溜着朱媅媺主仆一行加一路跟着逃下来的两名女子好一通嘱咐、安排才罢。 “予乃当朝蜀王世子,尔等既称良民,可有本府衙门人等在此?” 媅媺背着一只小手,另只小胖手捏着袖子的破洞端在身前,迈着四方步踱到这两个被松了绑绳后依旧被韩羽、吴大个子拿刀逼住跪坐于地的蟊贼面前,上下打量一番,才四平八稳地问了一句。 “蜀王世子?你是蜀王世子,老子就是崇祯皇爷的三太子,是弘光皇爷朱由菘、隆武皇爷朱聿键,委派了老子!” 鼠须的小个子贼头儿毫无预兆地就嚎一嗓子,把媅媺吓了一跳,忍不住以手掩口,看了南离一眼,见南离不动声色就一摔袖子把手一背,不耐地皱皱眉,毫不掩饰怒气上脸地重重哼了一声。 “大胆,两个刁民,居然敢称大行皇帝与当今圣上名讳,不想活了吗?”老太监蹇安泰恰到时机地踏上一步,戟指大骂。 “啊!” “哦!?” 这俩人一听,张大了嘴互相看了看,就有些惊疑不定的样子,一齐叫道:“是个公公?” “你两个混人,先与我掌嘴!” 蹇安泰骂毕了,绰号小转子的小太监张璞上前来“啪啪、啪啪”,先一人给抽了俩大嘴巴! 然后一招手,在其身后的另个更小的小“太监”上前一步,把手中金闪闪的一件物事一亮,张璞双手成拱,恭敬地侧身拱手向着这物件一抱拳,依旧面对这俩贼头阴阳怪气地喝问道: “睁大你两个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什么,书页子,这个叫做……”对眼又雀蒙眼的络腮胡蟊贼用手一个一个指着念道:“老王八在此?” “你特娘滴龟儿不识字莫乱叫,这叫做蜀世子金册!册封滴金册,皇上发滴!”黑矮鼠须的贼头儿回手“啪”就给了他一记巴掌。 于是小转子嘿嘿儿一笑,将册页打开,指着内里刻着的阴文小字轻蔑地问他: “看来你个狗才识字,好好念念。”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鼠须小胡子黑矮贼头儿疑惑地抬起头左右看看,才继续念下去: “惟崇祯十五年岁次壬午三月初六,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承天之命,奉祖宗威德,朕惟亲王之子长者立为世子,此太祖高皇帝之制也。率由十代蜀王嫡第一子平樻,年已长成,仁慈晟德,特封为蜀世子,授以金册。” “念兹国之屏藩,恪敦忠孝,永承藩辅,万世以继!钦哉毋怠。” 南离在旁先还盘算呢——就俩太监,怎么扭头就多了一个,转念恍然,这时听着有趣,也就呵呵一笑: “行啊你,居然都能读下来。” “那是,老子是正经滴庠生!”黑矮的鼠须贼头儿一经南离夸赞,竟然甚为得意。 “老子才是正经武秀才!你那是捐滴!”不想矮壮的对眼二贼头儿骂骂咧咧地跪着就扫了鼠须贼头一脚,那膝弯胯骨装了车轴一般,居然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把脚踢了出去。 “你龟儿才是捐滴。”鼠须贼头挨了一脚大怒。 “还吵个屁,该怎么做?知道了么?!” 被南离沉声喝止,两个贼头儿面面相觑,一对眼色,居然就着跪着的势子向朱媅媺的方向大礼参拜。 “菱角坝、松山坝、赵家坝,五都生员慕、拓跋……慕容天禅拜见世子。” “铜锣湾,白鹤湾,宝和寨,三乡四图五都六里武庠生席地阙拜见……世子!” 赵南离这一听又是一乐,也不管那矮子到底是姓慕容还是拓跋:“你两个好啊,天残地缺?” 两人却一齐转头,神色傲然,眼瞪溜圆,跪得笔直,齐向赵南离一抱拳:“我们那叫幕天席地,敢问这位是?” “他是我的护驾大将军……赵公子!不是……护驾虎威将军、蜀藩卫参将赵南离!” 这丫头一番胡诌出来的参将官衔不大不小,正合适。说不大是因为上面还有副将、总兵、提督、总督,说不小是因为参将基本就是可以独领一军镇守一方了。 朱媅媺生于深宫长于内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是狗屁不懂,但靠着天生聪明以及从各处听来的传言为识,顺嘴胡诌居然很是适应时势、大小得宜,她要往大了吹个川陕总督这俩小子还真就不敢信了。 毕竟人家樊一蘅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遵义呢。 第十九章 迎请 内江城西北五十里这一带,沿着弯弯曲曲的沱江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处坝子、山寨。 四乡村落早就空无一人,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们都组织起来退去深山,汇聚一起结寨固守,这时就显出了乡村里乡绅、耆老的组织号召作用。 这一带的人们远离城池,路途不通,便是在太平年月商旅也不旺,因此仅有的那么几户乡绅连带百姓平日就少了许多骄奢气,到了摇黄乱川、献忠入蜀,最后西营立国、清兵下川,一场场的战乱之下,才得以三乡四里的聚到一起,乱世求活。 这幕天席地、天残地缺哥俩留下鼠须小矮子慕天蚕在这里,矮壮的对眼武秀才席地阙带着刘斓儿还有老太监蹇安泰,先跑去寨子里报信。 南离先派刘斓儿去除了这小兄弟知书达礼能与乡绅对话,主要的还是为了了解寨子里到底什么情形,令老太监也跟去,也是因年长人稳妥,当面沟通不免又会涉及朱媅媺的出身,自然要蜀王府的人跟去。 次日刘斓儿、老太监蹇安泰、粗壮的贼头儿席地阙才带着一群人回来这个小破村子。 跟着老太监去而又回的俩人都是脸上见了血色地红光满面,刘斓儿的大头也端正了,不再像眼瞅着就要歪去滚落的窝瓜,显是被好好招待了一番。 被带来的队伍为首者两位,曾做过知县的老爷子元辰五十多岁,清癯健朗、花白胡须,行止端方。 另一位有着贡生功名的席知礼不到五十,却有着与如今时势不相称的肥胖。 终归乱世年月,二人穿着都是敝旧的布衣青巾,与随护的壮丁几乎没有区别。 但南离知道,这两位可不是前边那俩混人一般的。 “我们绝不吃人肉嗦!” 见两人依照官面上的规矩与自己见礼,南离也是依现学的礼节规规矩矩还礼,但被这位隆武年间的西川少见的胖子老乡绅席知礼上来就来了这么一句,还是把南离吓了一跳,稍定方明其意,于是先与对方互相通报名姓、身份,然后才又客气地引领着两位去见朱媅媺。 两位乡绅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见南离一介武夫却吐属文雅、彬彬有礼,因此即便此时也并不与南离缠夹,只是在媅媺面前依礼数见过礼、验过金册后,问了一些蜀王府旧事以及遭难后的行状,复又跪地,向媅媺就要行两拜三叩的大礼。 媅媺噙着泪上前相搀,说什么也不要让两位老者拜下去,搀不起只好侧过身不受。 大名张璞的太监小转子也跟着抹泪,主仆一行把戏做得十足,南离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俩老爷子可不是那俩混人的眼色,过了这关才算得事成。 结果到头来,这日里看着四乡乡绅、耆老一趟一趟出寨相迎的架势,南离只能感叹:有了张献忠的倒行逆施、满清的野蛮杀戮从而比较之下,这时节反倒显得朱明人心尚在。 但看着得意洋洋、拿腔撇调的朱媅媺,又不禁有些后悔:其实不冒这个世子的名头,亲藩宗室庶女的郡主名头未必便进不得山寨?但愿这丫头可别惹出事来才好。 外面兴高采烈的韩羽、张翦、吴大个子等人可不管南离带着朱媅媺一行如何舞弄,而是相互兴奋地击掌相庆:这下饭口有着落了! 连日来猎户出身的韩羽领着人沿途也能寻些猎物来吃,走山的目的一是躲避清兵,二也是为了在山中寻些猎获充饥,反正大路没有人烟也寻不到粮食。 但山里的猎获是要费工夫去寻的,他们这一行五十多人,打到几只小兽都不够塞牙缝不说,单靠他韩羽领着两三个兄弟寻食哪供得起几十人的日日吃食。 这寻到了寨子,可算是解脱了有上顿下顿不知在哪儿的日子。 可是南离并未急着传令开拔。 他将一众几十号兄弟们召集起来,在破村中原来的谷场上,站上一坨破旧的石磙,当着几位乡绅与村寨壮丁的面前大声宣讲: “兄弟们,今日里我们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去处,父老乡亲来迎我们。但去那里之前,我有几句肺腑之言。” “如今什么世道?乱世?” “什么是乱世?就是人吃人的世道!” “而我们要不要跟着吃人?”眼看大伙面面相觑,南离才将手一挥朗声喝道: “我看是不要的!” “只因大伙先在佛图关就跟着我,离弃了欺凛妇孺弱小的走地蝎纪水子。” 佛图关当时他们这一营还有二百来人,如今跟出来加上路上捡的西营溃兵,拢共不过四十七人,等于是筛过一遍的。 “今后怎么办?这几日大家都在问?我却一直不曾答复。” 南离顿了顿,问道: “我先问问你们,韩羽,你怎么跑出来当兵的?” 韩羽猎户出身,一路来走山穿林,不只兄弟一般,更是南离最信任的开路先锋。 这时他被问到,赧颜呵呵一笑:“西营招兵,三丁抽一,我只好跟着来……” “张翦,你与兄弟们都是陕北的,为甚到了这边?” 张翦,小名老虎,马贼出身,跟着张献忠义军转战多年,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是个经验丰富的青年老贼。 被南离问到却打个唉声:“我?老家闹饥荒,崇祯六年就出来跟着讨食……” “刘斓儿,你为啥当兵?” 刘斓儿本是成都人,除了对南离之外从不报大名,只报小名斓儿,因为不等冠礼这天下就乱了,又大脑壳、大眼珠,身体却瘦瘦的,大家斓儿、篮子、卵子的乱叫,这时正张着嘴听南离喊话,听得叫他,愣了一下,平日伶牙俐齿的他才嗫嚅道: “我家里人都逃难死咯、还有的饿死咯,不当兵没的活路。” “吴大个子,你又为啥当兵?” 吴大个子是刘斓儿路上捡的西营走散溃卒,出了号的高大壮实,一脸络腮胡,日常沉默寡言,来时还带着伤。 他是陕北人,当过边军步卒,因为个子大力气大,爱帮兄弟背装具,一路上很得一众西营老兄弟信服。 他被南离一喊,立时瞪起牛眼,答道: “乡里恶霸抢了按姐,俺杀了他,俺爹俺娘都被官府捉了,只有俺逃了,老爹老娘……唉……”话没说完已经红了眼眶。 “兄弟们个个都是这般的,那么今日,我要为大家说一个答案。” 南离“呛啷”一声拔出腰刀,举刀问道: “我们手里有刀子,刀子是作甚的?” “杀人滴!”大家乱哄哄地叫了起来。 “刀子,拔出来后,去杀什么人,这才是我们与那些禽兽的区别。”高大的南离又把手一挥: “今后大家伙若要跟着我,就一句话,堂堂正正做人,打一个太平天下!杀贪官、诛禽兽!” 见兄弟们呆呆地不做声,南离又将手向在侧看热闹的乡绅百姓们一挥: “但是良善百姓,父老子弟,那是我们要保护的。只有杀贪官、杀清兵、杀那些禽兽乱匪,才能保这些善待我们的四乡父老!” “即便乱世之际,我们也须守住正道人心,不做禽兽,要堂堂正正做人。” 他这边这么说着,下面的几十号兄弟有的面面相觑,有的交头接耳。 朱媅媺主仆一行更听得云里雾里,小郡主把个小嘴张成一个圆洞,心中只道:这汉子原来是发癫的…… 南离望望在旁看眼的几位老少乡绅,又大声来了一句: “胸中有日月,何处不为明?” “扶保家乡、匡复天下,那是远景,眼前你们跟着我,就要进这来迎我们的四乡父老的寨子。那么自今日起,想跟着我走的,就一个要求:持一颗人心,不做禽兽事。” 眼看着大家不再交头接耳,越来越安定,南离气势更加高昂: “今日约法三章!” “听号令!听分派!” “不动老百姓的东西!” “不遇敌,不拔刀!” 最后宣布: “进寨之前,整训一日!” “能听令的留下,不能听的自便,过了今日,留下的违令就要受罚!要你们做到的,我赵南离先做到。” “好,就听赵大哥的!”这回反应最快的却是张翦。 他一起头响应,韩羽回过神来跟着大声叫好,一众兄弟这才在张翦、韩羽的带动下一起轰然叫起好来。 这时在旁看热闹的原福建宁化知县元辰听得不住抚须点头,而乡绅席知礼则不免也跟着叫起好来: “好,兄弟伙儿,跟着哥老倌儿过去,有我们一口吃滴就有娃儿们吃滴。” 即便绅民热情如此,南离还是婉拒了即刻进寨驻扎的邀请,准备先行整训后再移过去。 这么一来,朱媅媺主仆七人也没敢动,即便内有世子名号在头上顶着,外有念明之旧恩的父老耆宿迎请,她也不敢离开南离这一小股人马。 这一日里,南离带着识字会写的刘斓儿一起,挨着个的登录这四十几名士卒,造册后重新分编。 分作十人一队,张翦、韩羽、刘斓儿、吴大个子各领一队。 还有五人,南离亲自统带,分别跟着自己跑腿传令、执法管军,并指派刘斓儿所带一队专司营炊背粮——如今虽只几十人,却四方乌合而来,为了避免没规矩起纠纷,营炊分食一直就是南离自己亲掌。 分派完毕,领着大伙传达号令,简单的前后左右,行止进退,演练一日,这些本来乱糟糟的西营残兵就有了些队伍的样子。 等到护持着朱媅媺主仆一行进了菱角坝五里后面山中的宝和寨,这一众兄弟人数不多,气势却已经不输那往昔曾在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王府护卫。 第二十章 山中 沱江,发源于川西北一带的九顶山南麓,南流至金堂之西,再与绵水、石亭水、湔江三条上游支流汇合,穿龙泉山金堂峡,经成都府怀口、简州、资阳、资中四县,绕过内江县城,再流过富顺、越化而至泸州汇入长江。 一路流向九曲十八弯,出金堂峡时高山夹江,穿峡越谷,常年云雾锁绕,过了资阳两岸才山势稍缓,也是山夹江、路依江,成为沿江府县的水路命脉。 这菱角坝与松山坝、赵家坝在沱江的这个拐弯处,以三角形分布,白鹤湾、铜锣湾都是山下的小村庄,宝和寨则是在更深的两座山丘环抱夹起山坳中,而又凸起的一座山头。 南离穿越前虽然是院校学的政工专业,下部队后算是工兵出身,但当初院校里的地形学却是共同科目。 因此到了宝和寨高处把地势一看,就于心中赞叹:这里实在是个扼控四方,易守难攻的所在。 宝和寨不靠大路,却背山面水,正在沱江拐弯回头处,此处地势最高,将下面十余里内两湾三坝看得清清楚楚。 也正因于此,西营走了,又来清兵,这周围两湾三坝幸存的百姓都聚拢在宝和寨,把个不大的寨子挤得满满当当。 寨子用山中大木树枝围起做寨墙,几名为首的乡绅相商,举元、席二家主事,就令天残地缺哥俩统帅壮丁,修整器械,一旦有兵燹来袭,即刻鸣锣聚众。 即便这般的纷乱年景,有的百姓还要顾着家中种下的庄稼,偷跑去弄收成,寨子中生怕引来乱兵,对此是严禁的。 寨子附近两处平坝,几十块零散山田,勉强耕种着维持生计,到了此时原任过福建宁化知县的元辰也是日益头痛上千口子的吃食。 这说起缘由还是寨子里有偷偷跑回山下家中耕作的百姓,见南离一行几十人,还带着牲口,就急忙回寨子里报信。 而这天残地缺哥俩听了信儿,又自作主张不去报元老爷子,反而慕天蚕出主意来弄马,理由也很充分:咱们不是要弄乡兵吗,有马不是如虎添翼。 于是两人带着十几人下山去这个曾被过了兵的偏远小村落搞事,结果一个耳目不灵还要舞刀弄枪,一个会使刀枪到晚上还雀蒙眼,被南离逮个正着。 衣敝旧,食寡淡,但是无缺,南离一众数十人尽可得一日之温饱,有了安稳日子来休整。 此外一众乡绅为首的寨子里,对于朱媅媺一行却是尽心的供奉,然而一旦南离来寻朱媅媺议事问安啥地,这位昔日郡主不郡主妃子不妃子的,如今又变作了蜀世子的贵人,即刻就开始不眠不休地抱怨。 “夜里睡起啷个吵!你们这些护卫护卫,护卫个狗腿,怎么不去把那些乡民都撵的远开些?” 南离一皱眉:“不成,兵民乃胜利之本,岂能为一人而扰民?” “啷个本儿不本儿的,我哪里晓得。你闻不闻得啷个臭的,茅房就那里,四敞大开滴,就不能修远些?屙粑都不避人……” “这个我会与元老爷商议。”文明人南离也觉不是事。 “商议商议,小赵你个参将还要商议?拎着他去做噻。” 南离不说话,猛抬头瞪了她一眼,吓得朱媅媺一捂嘴,只好抄了袖子,小声地道:“好噻好噻,你去弄噻。” 看南离面色不动不理她,又小心地伸出一只小手,往外扇扇:“去噻。” 南离不说话,叹一声起身,她却冲着南离的背影又小声地叫一声:“床板板好硬,再弄几床褥子来垫高起。” 媅媺的贴身小丫鬟之一蓝罐儿看得南离不说话远去,回身小心地劝自家主子: “郡主,咱家流离到这里,能有食有宿就好多了,总是这么难为赵参将,就怕……” 媅媺抄着小手探头探脑一番,才嗤道:“呸——你懂啥子?这叫体己,对他这般说,他才不会与老元那些老头子近了,就舍了我们。” 其实南离头疼的根本不是朱媅媺那些鸡毛蒜皮的破烂事,他愁的是今后的出路。 这些日子同袍兄弟们衣食有了保障,还在他督促下,每日里有张翦、吴大个子哥俩领着操练一番,可他的头脑也得了空闲,反而更加上火: 逃出生天后生死危机似乎暂且没了,但今后怎么办? 这个问号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最难受的是如今两眼一抹黑,丝毫没有外面的消息。这周围的城、乡、图、里都如同人畜死绝了一般,整个基层社会体系完全解体,幸存的人们各自遁入深山、结寨固守,连互通消息都是不敢。 南离寻元辰、席知礼两位一商议,这么不成,还得往远处探听消息。 于是把寨中壮丁还有南离的兄弟组织起来,有熟悉当地地理的元、席二位指点着,南离分派人手,四出派遣三五人成群的暗哨去埋伏探听,意图寻找还有没有流离的难民,以探听外界消息。 果然,此后不断有流落的难民被接应上山,尽管人越来越多,席知礼担心寨中的粮食,但是外界的消息也越来越多。 尽管不断有流落逃难的难民上山,但带来的消息也是七零八落。 本来还有南明的四川巡抚马乾,驻守内江,号召四乡起事,恢复西营撤离后的州府县城,抵抗清兵,元席二位本来也是为这号令做的准备。 但南离他们上山没得多久,就传言清兵攻下内江,马乾殉国,如今的川蜀大地,已经完全被清兵占领。 如今虽得了温饱,又不须他们去种地,除安排了刘斓儿专司排番侍卫朱媅媺主仆一行,南离可不敢令自家的兄弟们闲散下来,这些二十多岁的汉子十七八的少年吃饱喝足闲起来就要生事,哪怕他曾在纪律严明的人民军队院校代理过区队长管着百十号学员,那时也是这个理。 于是排出严格的操课制度:卯时鸡叫早操,辰时开过简单的早饭,除了守卫值番的都去跟着乡民下地劳作,未时日操,开过晚饭晚操。 南离以身作则,他不管天残地缺哥俩领着一群壮丁怎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热闹,只管督促着有战阵经验的张翦、吴大个子操练自己那几十号兄弟。 操练啥?前后左右,进退行止,牛角号、铜喇叭,大鼓小鼓,看旗进退。 晚上借着月色还要与韩羽、刘斓儿操练各自弓箭刀枪的武艺。 除了这些,他也没想好该练些啥。 总不能指挥他们练舟桥泛水、机械掘壕、无人蜂群……而且还得悠着点儿,真要是大练,这帮兄弟伙食跟不上,谁的身体也扛不住。 谁知只十余日下来,做过知县练过乡兵的元老爷子开便已始暗自点头赞许。 第二十一章 倾谈 山中无日月,寒尽不知年。 万物生发,群山吐绿,正当春回大地之节气,川蜀大地却到处弥漫着肃杀、凶戾的死气。 侥幸存活的百姓们窝藏于偏僻的山寨、洞穴、丛林,不仅躲避兵燹,互相之间也不敢联通,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人兽同性者的口中食。 这些日子以来南离得了闲暇,或是夜晚难眠,最爱透过漏孔的天窗看月相生化,总觉这月亮与穿越之前总是有些不同,但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同,有时甚至疑惑起来:莫非这是另一个镜像时空? 这日南离抹了汗水,看着同袍兄弟们使杆头包了一团破布的长杆击刺,看了半晌,长长叹息一声,转身望着山下蜿蜒而过的沱江水,发起呆来,却不觉元辰老爷子何时慢悠悠地踱来身旁。 望着滚滚而下的沱江,清癯健朗的元辰抚须叹道:“孙子有云,夫兵形象水。参戎练兵,尽得奇妙。望这沱江滚滚,可是在悟兵法之妙?” “元老爷过誉了。您也不必总叫什么参戎,呼晚辈一声南离即可。”南离闻得回神赶紧回身拱手。 元辰拍拍南离拱起成揖的手呵呵一笑:“既如此,南离也不必叫什么老爷,呼我一声老元罢了。” “元老,晚辈不敢。”南离说话时微微弯一些腰,甚是恭谨。 这不是所谓的武人向文官的低头,只是对于一位长者的晚辈敬意,如今南明时代,文臣往往依附勋镇求活,年代早就变了。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若依常理,水势婉转,自寻出路。但汇聚江河之后,当尽依其路,若离了正路,就是害了。” “方今时势,何为顺势何为逆天,南离可曾考量过?” “元老爷真是会观山川地理,此地有地势之利,方成乱世桃源。”南离虽知元辰这番话有所指,但此刻一老一少并肩而立,观望这四面的山势江水,他只是忍不住又一次赞叹,却未正面回答。 元辰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抚须,摇头叹道:“非也非也,此非地势之利,全在人心。”说话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南离的心口。 赵南离闻得此言,正在琢磨,元辰又转头看着他,看似淡漠地问道:“南离,可知何为华夏?” “礼仪文章,文明之邦,华服之美?汉人的江山,土地?” 元老爷子先点点头:“有此几分,这么说也差不多,所谓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却又摇头叹息:“然则并非全部,非也,非也。”又问南离:“那么何为天下?” 南离面对着眼前这位崇祯十三年才回乡的前福建邵武府归化县令,很小心地用了自己所知的文词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不想元辰却打断了他,指画着眼前山水,坚定地说道:“天下者,万民之天下!” 这下南离大为讶异,于是也坚定地跟着点头,觉着居然遇到了知音者。 “华夏不是简简单单的礼仪之大、服章之美,所谓华夏,民得其生,国得其昌,政得其远;君得其名,民得其利。是不断前进,千百年积累迭代,以文明进步,辉映八方,是为华夏。” “老夫家世,祖上元姓,其实元姓本是拓跋,乃当年北魏孝文一脉流传。” “魏孝文帝,这我知道。” “那么孝文帝拓跋焘,是不是华夏?” “孝文帝迁都洛阳、汉化改革,当然是华夏。” 元老爷子这才说到正题:“其实达虏入关,若如孝文帝一般,入夏即夏,未始不能安定天下。便不为华夏,胡者为胡,夏者为夏,百年之下移风易俗,互通有无,岂不美事?” “正该如此!” “如今达虏推行薙发易服,为的其以小族而凌于华夏。亿万华夏退化为胡,文明之子弟尽为禽兽之一体。” “忠义清正之士岂能与之为伍,有节气者,以身相抗,刀斧加身而志不稍移。即便畏惧刀斧,稍有志节者,也是披发入山,不愿仕清,那么是什么样的人才愿意为清廷去效那犬马之劳呢?” 南离抱拳拱手应道:“南离受教。” 元辰也不客气,指点远处:“当然是能得到更大利益的人,尤其是那些贪官污吏、豪门大族。他们有身家之念,只要投顺,清兵就会帮着他镇压起事的乱民。” 南离大悟:“那么这清廷,不就是一个关外胡虏与关内贪官污吏一起结成的一只怪胎。” 元辰击掌呼道:“正是如此!” “老夫只望南离,以天下为己任,即便异日腾达,也切莫与那不知天下为何,无华夏之赤心的勋镇而同。” 南离再次拜谢:“多谢元老指教!” “夤夜难眠,老夫常常自问:可这天下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其实你适才已经说了为什么到这一步。” “豪奢是根源?那么豪奢从何而来?” “还不是以天下万人而奉一人。” “如今的西川,一局旧棋已经倾覆,本朝、献贼、达虏都未能在西川安稳立足,立起新的格局,若欲成就一番事业,眼前未必不是一个事机。” 作为一个穿越者,南离立时就很激动:“若是宣称土地国有,把地分给大家耕作如何?” “国?哪个国?大明姓的是朱。如今抗清的话,王命的大旗不可不扛。呵呵,你护着……那位世子到此,不也是有这个心?那女娃儿虽说闹了些,也算得有心。” 南离闻言甚是尴尬,知道这些小伎俩根本瞒不过眼光犀利的元老爷子。元老爷子却毫不介意,继续正题: “所谓国有……不还是落给了朱家子孙,最后饿殍遍地,自身落得井口浮尸。” 南离知他说的是老蜀王,深有同感,嘿然不语。 “一介小民,有一小块土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给自足,成桃源之境。那就是太平盛世、理想国度。” “如今的时节,即便不说国有,真说哪块地给了谁谁,放他出去耕作,不用清兵西营,大虫也把他吃了。” 说罢这些,才又向南离敦敦劝导:“南离,万事都有个顺势二字,逆势则事难成。” “可以分土地,但不能分组织。务须将流散百姓组织起来,不管是用宗族还是用社会。” “既然要维持社会不散,就得有人主事。核心还是这主事之人。” 南离闻言更加恭谨,深深一揖谢道:“小小宝和,人杰地灵,不止有您这忧国忧民的先生,还有那文武秀才。” “哈哈,赵小哥你也知道,那天蚕的庠生是捐的,至于阿缺,只是参加三年前的武科乡试,本朝武举原本并无童试、院试,不过是他们自己安的名号。” “他……没中?” “中了他还会称自己是武秀才吗?那不就是武举人了?” “你懂得养兵教练,有空时多提携这哥俩,他们不坏,只是……偶尔……缺根弦,这里。”元老爷子说着用还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头。 第二十二章 打虎 这日一老一少临江倾谈之后,赵南离不仅心火未熄,反而更加焦躁。只因被元辰所言打动,他生出了做一番更大事业的雄心。 初来到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时,他是两眼一抹黑,既不掌握天下大势,也不了解当今社会运行方式,甚至身份所限,连对自身所处西营的权势运行脉络、相互人际纠扯都无法深入了解。 因此跟着西营流窜之际,他几乎是随帮唱影,浑浑噩噩,只能是为了张献忠败亡这个预知的目标而耐心等待。 张献忠败亡之际,虽然生出了一腔起事求存的心思,却又被突然而生的变化而干扰。 到了救出朱媅媺一行,行经川蜀之地亲眼所睹严酷的现实几乎将他的心中之火熄灭,这时的他,只剩了率领同袍兄弟逃出生天求活的心思。 最终以绝境之下令朱媅媺冒充世子也只是为了求个安身之地,并未因此而生出什么野心。 今日元辰一番话,才为他拨开了这个时代的一角迷雾,令他有了坚定、明确而具体的方向:求生、抗清、救天下! 可是如今境况又令他内心焦灼: 宝和寨安稳是安稳了,却是四下不靠——上不靠资阳,下不着内江,最近的资县的官府衙门早没人了,城池一空,据传连清兵都没在那站脚。 原本还有些难民带来消息,这些日子下来连难民都没有了,实在没得外界消息。 有时甚至都令人怀疑:这世界上不会只剩下一个宝和寨了吧? 山寨中主事的元老爷子年纪大,心态淡定,赵南离耐性再好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于是这般累月之下,再也坐不住了: 实在不成,真的还得下山去劫道! 想是这么想,到底没去劫道,而是带了韩羽加幕天席地哥俩,还有十几名会使弓箭的兄弟,出去山中打猎。 不为别的,只因为朱媅媺闹着要吃肉。 这安稳下来几日,赵南离已经彻底服了这位姐姐。 她要什么绝不是没边没沿的乱闹,总是眼前没有,你须努努力踮踮脚又能为她够到…… 等这次拿到了,下次她还加码。 元老爷子比较宽容,只言世子落难,自当供奉,并不计较,南离却很是烦躁。 如今哪里有猪羊供奉她? 不得已,与元老爷子一商量,带上弓箭猎叉,张网设套挖陷阱的诸般家什,出去打猎吧。 乱世之下,人少自然就兽多,打猎未始不是一个改善生活的好法子。 可是打猎不同于打仗,还真得有点专业技巧,因此猎户出身的韩羽就是这番围猎的谋画主使者。 南离跟着,仅仅是烦闷散心而已。 进了山认好方位,韩羽带路先找猎道,一路根据野兽行路的踪迹,沿途不断下套挖阱。 不曾发现什么大的猎物,几只山鸡飞过,却没射中。半日后韩羽领着回程寻套,也不见一点收获。 这么磨了一日,天残地缺哥俩就烦了,直吵吵要回去歇着,慕天蚕还弄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正好须得巡视周围设下的埋伏岗哨。 南离无奈,看看离得山寨近了,只得令这哥俩先回寨子去。 这哥俩带几个人走了之后,又寻了小半日,韩羽也直挠头: “这山中一路连个野猪兔子之类的小兽都不见,别是有什么豹子之类的大虫吧。” 这说啥啥到,韩羽话刚说完,山林中就传来一声咆哮。 南离一皱眉,看看韩羽,韩羽也看看南离,俩人异口同声地警觉:“老虎!” 韩羽并不惧怕,他自小在山中什么猛兽没见过。 南离也并不在乎:自己带着十几名兄弟,背弓携箭、刀枪在手,还怕个大虫不成? 饶是这般,还是吩咐一众兄弟调整队列,警觉并行,向山中搜索而去。 翻了一座山,最前面的韩羽突然向后一摆手,警觉的众人急忙停下,各举刀枪、张弓搭箭,南离依旧当先与韩羽并肩蹲踞,握紧了手中的短镩。 果然前面传来低沉的虎啸,南离仔细分辨,依稀见到远处树影交错中,有黄黑相间的花纹闪过,而且不是一条! 两只老虎?不,最少三只! 眼见不是一只、两只老虎,就在南离与韩羽都在心中踌躇,是围上去还是避开的时节,前面惊变陡生! 一只老虎现身,“嗷”地一声虎吼,就向南离他们这个方向扑过来。 老虎最擅隐身突袭,此时于南离一行相距不过二十步,韩羽依旧不为所动,就在南离将要下令发箭的时候,那大虫一扑,竟自林下窠中扯出一物,口中衔着,不住扭身拖拉、甩动。 那是个大活人! 就此瞬间“呼啦”一下,那片林下的灌木从中惊窜出十几个人来,乱纷纷惊叫着四处奔逃,这么一来后面的老虎可得了势,一条条大虫跟着四面追撵扑咬,顷刻就扑倒几人。 这时南离等人才看得分明:竟是四条大虫一起! 见此突变情形,事先约定组织射猎的韩羽看看南离,只见南离沉着脸,毫不犹豫地发令:“上!杀大虫,救人!” 一声令下,南离当先,挺着短镩就冲了上去。 对面在前一虎,正扑倒一个人按着咬啮,南离大喝一声冲来,这虎一抬头眼见有人挺着寒光闪闪的短镩冲上前来,知道利害,不顾爪下猎物,一昂首就向南离扑来。 为的林中闪转腾挪方便,南离一行所带并无长枪大戟,无非短镩、猎叉、短刀、解首之类,最长的猎叉在韩羽手中,连杆带叉头不过七尺,而南离手中的短镩不过是一杆不足五尺的短矛而已。 南离身高体壮,但却不是水桶身材,只生得细腰乍膀,白皙健美,赤裸半身也该是个很受女性目光青睐的身材,在西营军中时日不久,却虚心好学悟性好,对于白兵肉搏、长枪短刀都领会甚快,加之穿越后针对自身弱项,对于军营武艺狠下功夫,如今出手时也又快又狠又稳又准。 但论起面对这般大虫,经验就明显还是不足了。 眼见得即便将这大虫刺个对穿,只怕南离也将被扑个满脸花,只听“呼啦”一声,不等南离短镩刺到,一张猎网飞来,将这猛虎“哗”地罩个漫天漫地。 这大虫的一扑中途被阻,一下乱了,啸叫着翻滚扑腾起来,南离也一镩刺空,趁着这虎起不得身,移步跟上,看准了就是狠狠一下! 大虫“嗷”地一声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甩出猎网的韩羽提起猎叉,跟着扑上就是狠狠一叉,从勃颈处刺入,得势不休,再进一步猛加力,竟将这虎钉在地下,动展不得兀自哀嚎,扑腾得不休,把地面泥土、枯叶刨的四下乱飞,直刨出一个坑来。 后面兄弟跟上,欲待要刺,被溅了满脸血的韩羽却死死拗住小臂粗细的猎叉杆子叫道:“莫伤了好皮子,去寻那几个畜生。” 南离见这大虫已经再无翻身之威,才放下心来,带同一众兄弟们扑向余下的老虎,弓箭、短镩、猎叉齐出,转瞬又放翻一只老虎。 余下一只发了性,正与三五名兄弟翻滚厮打,打飞了猎叉,扑翻一名兄弟,却待要逃,被南离冲上,奋尽全力,使短镩一镩而入,稳稳地扎个对穿。 最后一只老虎身形稍小力弱,又被弓箭射中,逃脱不远就被追上网住刺死。 第二十三章 老爷 一场斗虎恶战后,虽然打下四只猛虎,但也伤了三名兄弟,怕被山中阴风损了伤者血气,上了伤药包扎就须赶快回寨静养,这场围猎之行也只能到此为止。 一众兄弟一边收拾一边议论纷纷: “怪不得寻不见猎物,这四个畜生在此,哪里会有活物了。” “这大虫好凶,连人都吃。” 南离顾不得看顾猎获,先看顾受伤的兄弟与难民。 虎口下逃得活命的难民惊魂未定地聚到一起,当先一名中年汉子,抖抖索索地上来致谢,其余人等却惊恐地缩在远处,不敢上前。 “多谢老爷相救,我等一众兄弟伙流落至此,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万望大老爷开恩,放过小的们一行……” 南离皱皱眉,那汉子还在絮叨: “吾等都是老弱苦命人,只是想经此回乡,大老爷们打了老虎,吾等病弱之躯,也不好吃……”说着说着竟涕泣不止。 南离这才恍然,并未因此责怪,因为他们这种反应太自然了,如今两川之地,能提刀拿枪,还敢打老虎的,只怕除了摇黄的土匪就是比土匪差不多少的南明官军。 而且不止官军和土匪吃人,据说清兵一样的吃人,就连聚结剽掠的饥民也吃人。难怪这汉子见了南离等一众勇猛凶悍的行状,只怕也是吃人的。 南离不管那汉子讨好地上来致谢,劈头就问:“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兄弟伙都是内江滴,跟着主人家逃难至此,眼见得老虎结队而行,不得已伏在草丛中躲避,若不是壮士相救,早就交待在此咯。” “好了好了,你起来吧,赶紧救人!” 听得南离相劝,又看看眼前的青年首领面色并不凶恶,剑眉虎目一腔正气,还透着几分儒雅,这汉子依旧跪着,却乍着胆子问道: “敢问壮士,是啷个山寨地大王?” 南离大臂也带了伤,一边使破布带子捆扎,用嘴咬住,一边应道:“我们只是附近山寨的,却不是什么大王。” 又令道:“你来帮我下。” 韩羽这孩子正兴高采烈地呼喊兄弟们捆扎木爬子,好装载猎物拉回去,一时只顾抚着那好虎皮欣喜,南离只好令眼前被救下的汉子一行来帮忙裹伤救人。 “吴老二头都被咬断咯,何书办怕是也扛不住咯……” 好在南离学过基本的战场救护,对于外伤还是有些认知,虽然血肉模糊的,但知道若救得及时,应该救得回来……头断的除外。 “你们这里谁领头的,把人归拢起来,赶紧跟我们回寨子,寨子里还有药物房屋,尸首带着,沿途再埋。” 这一行人只好听从南离的吩咐,清点人数,收拾行李,不想要待行时,一个少年与一名短衣打扮、仆人模样的却哭叫起来: “老爷不见咯……老爷不见咯!” “顾不得了,快跟着这位大王走。再耽搁下去,何书办也保不住咯。” 见此情景,南离只好停下又问: “你们老爷去哪儿了?” “见了老虎过山,大家躲起,跑得四下分散,老爷还有两个伴当在一起,如今都不见咯。” “这个时候了,还顾得什么老爷?” “王班头儿,你忘了是老爷救的你,平日里最看顾你,你这没良心的娃儿!” 南离看看天色,又看看伤号,皱皱眉下令道:“不能耽搁了,咱们且往寨子中去,一路寻找呼唤,尽力找吧。” 在他心目中,对那些被称为老爷的,自然没什么好观感。 同样对此没什么好观感的,还有宝和寨慕天蚕。 “我看你是个空子!” 此刻慕天蚕正瞪起溜圆的小老鼠眼,凶神恶煞地叫骂着,一棒子抡得圆圆地,虎虎生风,“梆叽”敲在一具还算有肉的躯体之屁股上。 这里是宝和寨一处最破烂的单间房屋,屋顶房架塌了半边,有个望天的大洞,瓦片散落一地,而挨打者正脚尖点地被吊在还剩大半截的房梁上! 打了一棒后慕天蚕才在挨打者的惨叫声中得意地叫骂: “你小子特么居然还穿着长衣!?扮相公……” 又一挥棒子恐吓:“有功名吗?” 吓得挨打的一缩:“前年的乡试算么?”说话间披在身上的青布直身直抖,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吊的。 “哎?你龟儿哪年的乡试?什么特么算不算的?说!”慕天蚕又是一举棒子。 “前年西营开科,吾得过头甲进士。” “你特么还进士,哼哼,西营的不算,献贼懂个屁的功名。”一听这个老慕就很得意,把棒子放下了在手里拄着,觉得此人不过如此。 “庠生、庠生,那吾就是个庠生。” “庠生?什么庠?”这么一听老慕一瞪老鼠眼,把棒子又扛起来了。 “廪庠,州廪。” “还特么州廪,怎么补的?”说着话老慕凑上前去,恶狠狠地仰头瞪视这张一看就是读书人的脸。 “崇祯十五年增补。” “增补?” “正补,正补。” “考的?二等增补?”慕老三还有些不信? “一等,一等……” 这一回慕老三当即怒了: “哎吔你特么还能考一等?”有些不甘心地又问:“哪年的童试?” “崇祯七年。” “第几名?” “头名!” “吗的,你个死空子,老子打死你龟儿个空子。”话音未落没头没脑就是一顿乱棒。 这读书人就奇怪,一边挨着揍得惨叫还一边得核计:我怎么得罪这位大爷了?往番被拿,只要问出自己是读书人,又文质羸弱,往往能被善待,今日这伙计如何反更加凶恶起来。 他怎知自小因读书不好没少挨揍的慕天蚕对成绩好的读书人,天然地有着刻骨仇恨。 这是学渣对学霸的真感情,绝不掺假。 一想起这家伙居然是州试第一名,自己当年挨了老爹多少棍棒最后才捐得一个庠生,就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州试第一名?老子就打你这个州试第一滴!” “来来来,老子我让你这个一等、头名见识见识!” 被打得哀哀哭嚎的读书人不停告饶: “大王大王,您是啷个?” “我?小席!吗的,叫你呢?该特么你了。” 这被吊打的读书人还在奇怪,问你这大王怎么还得叫他? 只见那位大王侧身向这边这位大王一抱拳: “这位,就是本郡学政慕天蚕、慕太老爷!” “跪下!”最后席地阙突然很威风地大喝一声。 “吾跪,吾跪,吾这……您看,跪不得……” “把他放下来。” 两个壮丁上去七手八脚把这读书人放下来,又按着跪下。 “跪着!麻麻滴你个龟儿等着嗦,看老爷我怎么整治你。”说罢转身就出去了。 吓得这读书人抖抖索索地向剩下这位大眼珠子溜圆臂膀格外雄浑的壮汉打问:“大王,敢问您是……” “本郡都司席地阙,叫老爷!” “老爷、老爷,老太爷、太老爷。”这读书人一边乱叫一边跪地作揖。 这时候“哐”一下破门被踹开,慕天蚕慕大老爷又回来,手里提着新式刑具:这物件二尺长、一寸宽、三分厚,上有节疤,眼看经年累月时光侵染而被盘得光溜润泽,看材质似玉非玉似木非木…… 等着被上刑的读书人一睹之下魂飞魄散: 这特么是根戒尺! “手伸出来!” 读书人还在犹疑,被在旁的席地阙扯过臂膀,啪就按在破木台子上了,慕天蚕瞪圆了老鼠眼鼓起腮帮子,把这根戒尺抡圆了,“啪啪啪”地照着这张光溜溜没有老茧的手心就开抽。 啪啪啪一边抽一边骂: “我让你头名!” “我特么让你一等!” “你龟儿敢头名!” “你龟儿敢一等!?” 这读书人被打得哀哀嚎泣:他这几年,连炮烙之刑都挺过来了,还不止一次险些被人煮了吃,什么都抗过来,到今日才反觉遭了奇耻大辱。 自小品学兼优、恃才傲物的他,在恩师、学政、父母官面前得到的从来都是褒奖,哪怕到了乱世,那些摇黄贼头儿也要礼敬三分,从来只看过别人被打手板,谁曾想无缘无故的今日轮到自己受这无妄之灾,岂非平生奇耻大辱?这比脱了裤子打屁股还要痛在心上。 正哭着喊着求着闹着,就听外面传来一阵一阵的欢呼,还有小孩子们在唱歌: “这个小孩儿真威武啊, 一个人打死个大老虎啊, 咱们大伙儿抬着他走啊, 呼嘿呼嘿抬着他走啊……” 慕天蚕打冒汗了,把戒尺交给席地阙:“打!” 席地阙不接,依旧按着这挨打的,脑袋却直往外面伸:“哥哥,外面闹啥子呢?” “管他呢,继续给我打!” 席地阙可没心思了,把挨揍的读书人一扔,回身扒窗户沿儿往外一看——好家伙! “一、二、三……四!四!?四条大虫!” 第二十四章 儒生 “主子,主子,赵大哥……赵参将,他们打了四只老虎,整整四只啊!”小宫女红盏儿欢天喜地跑回“世子行邸”四字破匾下禀报。 四月天时,尚未暑热,看着身形高大、神采奕奕的赵南离,裸着半拉汗流浃背的健壮肩膀,缠着寖血的绷带,正在与竖起大拇指的席知礼说话,媅媺不由得…… “主子,您怎么流口水啦?” 朱媅媺这才觉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抹了口水,指挥一直随身的另名宫女: “蓝罐儿,去,叫那两个小蹄子死回来,没有本世子的话,她两个跟着上前凑什么热闹!?” 她说的是两名着男装扮作太监的少女,正围着赵南离一行忙活着看伤递水,那俩姑娘正是与她们一起逃出来的被掳良家。 “老娘不得端水疗伤,你两个瓜兮兮显什么大眼嗦……”看着那俩少女被无奈地叫回来,朱媅媺心中微爽之余,还在又嫉妒、又得意地暗自咒骂。 “麻麻滴,格老子回来早咯!”那边慕天蚕则在看着四只老虎后悔不迭。 “早么子早?”围着四只老虎掏掏摸摸地转了半晌,席地阙得意洋洋地向赵南离炫耀:“我们兄弟也没白跑,捉了四个空子。” 慕老三却一捅席老四,意思你别瞎说,席地阙看着人家抬着拖着回来的四只老虎却没憋住。 “哪里来的空子?”南离直觉奇怪,这哥俩捅捅咕咕怕不是又没好事。 “山下林子里捉滴。” “我去看看。”南离不理朱媅媺一众在这里殷勤打问,就要跟着席地阙去看,忽又想起件事来,回头叮嘱韩羽:“你选好皮子,为世子弄个褥子。还有,把老虎的肝留出来一只,专给老四。其余怎么分,元席两位老爷做主。” 把个媅媺可喜的差点弄个万福出来,生生把手叉在腰间改做弯腰捂肚子,跟要跑肚窜稀疼的找茅房一般。 席地阙对南离为啥给他留虎肝还不明所以,只好领着南离先过去看空子。 南离到了破房子跟前一看,四五个壮丁拎棒子提刀地看在周围,房角捆着俩人,破衣烂衫、青衣束发,不戴帽子,却不是寻常乡农打扮,就想起那一路跟来哭哭啼啼的书僮与家仆。 再进房一看,半截房梁吊着一人,脚尖点着地,披头散发,神色委顿,却着一身青布直身,分明是个读过书的人。 天残地缺哥俩混是混,但看得出眉眼高低,以前在南离手里吃过亏,素常元老爷总是告诫他俩,没事跟赵参戎学点好的,因此这时老老实实地跟着南离后面,慕天蚕挤眉弄眼,席地阙却还在惦记那虎肝就比肉好吃? “何方人氏?”南离开口问道。 “学生家乡广安州人氏。” “从哪里来?” “吾自潼川府来,欲归广安。” 南离一听就知道差不多了,最后问道:“叫什么名字?” “复姓欧阳,名直,字……” 欧阳直见南离英气勃勃,又带三分儒雅,以为这番解脱有望,正要啰嗦一番套交情,不想南离一摆手,止住他啰嗦顺口又问一句: “有功名吗?” 欧阳直登时傻了,怎么你还来?于是哀哀苦告: “吾?没功名,没功名,没得功名,吾就是个儒生……啊啊啊……”话还没说完这欧阳直就放声大哭。 南离还在奇怪,就问你个功名你哭什么啊?本来对答之间他对这叫欧阳直的大有好感,只因如今除了元辰元老爷,就没有一个能与他说官话的人,连朱媅媺都是满口的成都土话。 赵南离他们回来的路上因耽搁不得,只边行边搜寻呼喊,但一路上南离就与那一行难民问清了来路。 这一行人是广安陷落后被俘,跟着清兵背粮喂马,清兵在川东吃了败仗,正在潼川、保宁、顺庆间逡巡,日渐地混乱起来,这一行人众担心做了军粮,才又寻机从清兵手里逃脱出来的。 回来他一听天残地缺哥俩捉了人回来,心说这附近也没别人,只怕就是因避虎被驱散的人,到这一问姓名出身,就知八九不离十。 这时问明了,南离叹口气,命令还在不知所云地看眼的这哥俩: “老三,你把他解下来,这不是什么空子,都是逃难的。老四,你去找韩羽,把那找主人的义仆带来。” 为什么赵南离也叫慕天蚕老三席地阙老四,得从慕天蚕说起:慕天蚕他爹是个老秀才,与元辰是多年至交,满指望自己这个独子能在功名上有个出路,奈何这小子就是不爱读书,离开他爹的眼皮底下就号称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自小跟着他打混的席地阙很自然地自称老四。 果然不一会儿韩羽带着那书僮、义仆赶来,一见欧阳直,主仆相认,抱头痛哭。 南离这才又令慕天蚕把外面绑那俩放了,可这慕老三神神秘秘地凑到南离跟前提醒:“这小子可是跟着王遵坦混的,怎么说跑就跑了,只怕不是探子也是空子,须得小心在意。” 南离一想也对,这可大意不得,如今清兵吃了败仗,据传又自川东退回内江了,到处在寻粮,可别来打这山寨的主意。 于是传令韩羽:“今日带回所有难民,一体看押,衣食不可难为,但须依次单独问话,无虞后方可准其入伙。” 又令腆着脸往跟前凑乎的慕天蚕:“老三你跟着我,挨个问他们的话。” 说是挨个问,南离只是担心慕天蚕领着席地阙胡来,其实他最关注的只是这个欧阳直,因此与欧阳直问话时还特意把元老爷也请来了。 果然,赵南离与元辰一起与欧阳直一对话,这两川的各种消息就出来了。 与难民带来的七零八落的消息不同,欧阳直因为出身关系,一直周旋于明清双方的帅帐帷幕之中,对于双方态势的掌握都是第一手的,而且非常确定。 去岁年末,清廷的靖远大将军、肃亲王豪格率兵自汉中入川,先在西充射死张献忠,大破西营收取川北后,陆续平定东至夔州、西至茂州、南抵遵义的川蜀大地。 而残余的西营人马已经彻底退出东西两川之地,据信是退入了贵州,豪格则亲率清兵主力追击直至遵义。 东西两川沦陷后清军却发现无法筹粮,意图屠城抢掠都找不到人,因此豪格四面分兵派官驻守,自己则率八旗正兵退回保宁驻扎,以秦粮储运接济。 如今首先因为地方残破,明清双方的处境都很艰难,而潼川州、顺庆府加成都府的简、资一线,正是双方拉锯的所在。 眼下明军这一方面川东有李占春、于大海,西川有杨展、曹勋兄弟,川南还有王祥、马应试、侯天锡,都是受了隆武皇帝的敕命,正在图谋恢复,与清兵时有接战。 清军这一方面留在两川的都是自弘光年间清兵南下后,大批争先投靠的绿旗将领。 原属宁南侯左良玉后降清的总兵李国英被清廷调派随征驻守成都,原属江淮四镇之一刘泽清麾下的总兵柏永馥、马化豹,为清廷分别驻守永宁卫和叙州府,而原驻淮上亦曾暂隶刘泽清的总兵王遵坦则成为了清廷的第一任四川巡抚。 南离听着欧阳直讲述这些态势,就不再发问,而是皱眉思索。 整个四川的地势都在他的脑海中,但那是将近四百年后的,如今有多少不同,一时难以确定,但是大的形势还是看得出来的。 元辰见得南离神色深沉,就问他:“南离可有成见?” 南离摇摇头:“还不确定,但我能感觉出来,清兵恐怕守不住全川。” 这一下元辰来了精神,席知礼也“哦”了一声,欧阳直则大为震惊,因为他在王遵坦帷幕已知有传言肃亲王正在自行上表请求返京。 第二十五章 存一 南离依照自己所知及判断讲解: 如欧阳直所言,西营正月退至綦江,有张献忠的四名义子主事,经遵义退入贵州,一时半会儿难以再行入川,那么眼下东西两川就成了南明恢剿与清廷剿抚之争的拉锯处。 从豪格率清兵八旗进出、平定、驻守的路线可以看出,他打的、守的,以致西营退出的,都是驿路要点,如荣昌、隆昌、富顺、内江一体,均为成、渝二府驿路咽喉,而茂州、夔州、遵义、保宁乃是两川的四个边角极限,豪格以点带线,最后又退回保宁,只怕不止就粮困难,更是兵力不足。 若是没了后援,这王遵坦、李国英、马化豹等等的能不能扛得住南面王祥、马应试,东面于大海、李占春,还有西面的杨展、曹勋? “大致可以这么判断,我还需要一幅地图……嗯……全川的地图,来最终判定。”南离最后说道。 一提地图,元老爷与欧阳直都是面面相觑——这东西可难弄,在哪一个开牙幕府的所在,那都是极机密的物件。 但终归是对于两川形势大致有了点数,元辰吩咐人取了食物饮水,又唤村医来为欧阳直看伤,好在此子虽是读书人,却挺抗揍,仅是些皮肉青紫的外伤。 于是吃了几口东西喝了水,又不顾斯文一边嚼着黑馍一边与元辰、南离这一老一少聊起了自家的身世。 至于说到欧阳直自己,可谓也是个命硬的妙人儿,以至于元辰、赵南离等一听他自述的自身经历,都不住摇头慨叹。 此公本名欧阳睿年,字公卫,又号淇竹,广安州人氏,生于万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 南离这边听了心中比照着一算年龄,此公该是比自己还年长两岁。 睿年幼小时父母早丧,全赖寡嫂抚养长大。 那时还是太平年月,其又自小聪颖过人,因此寡嫂的长兄看好他,常常资助笔墨费。 睿年也不负众望,十四岁即拔得州试头名,有了功名在身——这也是为慕老三所大生嫉妒之由。 州学既有神童之誉,书中更有如玉之颜:十七岁时本州张姓乡绅以女相配。 己卯年(崇祯十二年,1639年)得一子,又夫妻亲身相请,将寡嫂、祖母接到家中奉养,可谓妻贤子孝的一时典范。 不幸的是发妻次年因病离世,而睿年年少英才,颇有女人缘,两番同里续弦。 其间在二十二岁时还以岁考一等补为本州廪庠。 南离不晓,暗自嘀咕这欧阳睿年好生命硬,真个克妻,这时节的人真又青眼与之,连断连续。 元辰却知这里的不易——家中连番变故之下还能补为廪膳生。 考中州郡童试,成为生员是有了功名,可以免除家中二丁徭役,见官不跪,但生员亦分廪生、增生、附生,其中食廪膳、发公帑的只有廪膳生,廪膳生有定额,通过岁考才可增补。 元辰老爷子贡生出身,也算科道正途,闻得此子经历只是慨叹,若是一直太平年景,这欧阳睿年科考取士,博出个进士出身,根本不在话下。 正当欧阳睿年一意进取功名意欲不负先人之志,不想壮志未遂而时势已非——张献忠第三次入川! 此后的命运急转直下,先是应召大西科考,被取为头甲榜眼进士,进光禄大夫,不久又因献忠惊疑蜀人,将之投入营中为幕,转徙刘进忠帐下。 进而前年三月刘进忠叛离献忠走往秦陇,才乘乱逃出,间道返回广安州。 耳闻目睹、亲身经历,促使其回乡后更名欧阳直,又号存一,意为乱世存一。 于家思前想后,尽括家财,购舟携眷,浮家东下,决心远遁川南去往永宁、遵义一带避难。 船至明月渡,突遭摇黄贼劫船,大变陡生之下,继妻幼子投江,奴仆见杀被掳,转瞬家破人亡,自身被掳后,日日鞭打炮烙,生不如死。 后摇黄十三家之一行十万呼九思的宠姬可怜欧阳直是个读书人救下他,行十万还委任其做了个小头目,又送给他两名被掳女子为妻。两年后,行十万手下嫉妒欧阳直意欲加害,他只好又丢下这里的两位妻子,孤身一人从行十万处寻机逃出。 先逃到定远县,投奔明军重庆曾英部,因被曾英部将疑为摇黄同党而下狱,幸亏曾英察实,才逃得性命。 于定远听闻当年童试头名时的座师、原广安知州马乾履任四川巡抚,据守合州,逆击摇黄,于是赶往投奔。 马乾当然记得他,又正是用人之际,当即委作潼川州安居县令,行招抚难民整顿之务。 可今年过年一开春,欧阳直得县民密报,因饥民乱起,为起事盟誓做投名状,打算先杀了他这知县再一起把他吃掉,吃了他才好起事,吓得欧阳直带着报信人连夜逃往内江,求活于巡抚马乾身边,再不敢远离。 清兵攻陷内江,马乾殉国,欧阳直被王遵坦部俘获,因其功名出身被纳入巡抚帷幕。 今年开春东西两川明军开始反扑,王遵坦已有退守保宁之意,军势混乱,欧阳直才得机会与一批难民一起逃出。 才过了内江,沿着小路逃至资简地面,就遇老虎过山,一行人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乱乱地藏匿山林,主仆就此失散,恰被中途返回山寨的天残地缺哥俩逮个正着。 叙过一番话,看看天色将晚,欧阳直也精神委顿,元辰与南离商议须令欧阳直将养一番,回头再聊,于是南离亲自着人安置他去歇息。 告辞时欧阳直与元辰、南离都是拱手为礼,到最后只见黑黝黝、矮匝匝的慕天蚕老鼠眼一瞪,欧阳直就是一哆嗦,恭恭敬敬一揖到地,忍着疼痛叫声:“学政大老爷!学生告退。” 慕天蚕这才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地一摆手:“去吧去吧!”挺胸叠肚,颇有威仪。 元辰望着被下人引领陪伴的欧阳直背影,面色深沉,抚须半晌无言,南离却拧着眉头疑惑地问慕老三: “不我说你怎么还成学道老爷了?” 慕天蚕一拍鸡胸脯,为自己竖起大拇指:“世子封滴!” 南离:“……我特么地%*#……” 作者的话: 关于欧阳直取得的功名,百科以及其他介绍各有不同,说说作者自己的理解。 欧阳直《蜀警录》自纪有言:年十四拾芹泮宫。就是说他十四岁就入了州学或县学成为生员。广安是广安州,就是州学了。 然后自纪又言:中二十二补郡庠弟子员。 中是说他妻丧后两次续弦期间补上了庠生。因为生员也分廪生、增生、附生,廪庠是有定额的,平时都是满的,赶上有空缺得考了才能补。就是学道的岁考,一等、二等才能补为有饷的廪膳生。 童试第一怎么也该是增生,增生补廪生必得二等以上。欧阳直考了几等没有记载,作者给他定个一等。 为什么?十四岁童试第一,马乾可记着他呢。 马乾1633年举人,为广安知州,到1642年早就离开了广安,在各处抵抗摇黄和西营。 因此:棨戟公□充任广安刺史时,直以童试第一,辱公知。(个人理解,这个空白应该是昔或前字) 这说的只能是欧阳直十四岁的童试。 第二十六章 星火 这一晚宝和寨内一片欢腾。 “请世子主刀分肉!” 胖胖的席知礼大声宣布后,身着蓝布道袍,腰扎锦带头戴翼善冠的朱媅媺迈着方步,施施然走上篝火旁的大木案子,接过席知礼手中短刀,按照指点的位置加力割上一刀,又划了两下,将解首刀交回给席知礼后,不顾血肉膻腥,上去一把抓起来,两手捧起过头,向供桌上的三个牌位致意,然后躬身上前恭恭敬敬将肉放入供桌上的大木盘。 她心里却在暗自后悔:割大了! 回身又将一小块分割的虎肉捧给在旁的元辰,围在四周的湾坝乡民一下欢呼起来。这才做完了姿态,贴身宫女红盏儿端着铜盆为她洗手。 四只老虎有大有小,合一起剥皮拆骨也一千多斤肉,在宝和寨避难的四乡百姓经年累月不见荤腥,这回多少都能分一口,因此欢呼雀跃,如同过年一般。 那上供的牌位是元辰主持供奉的:甲申殉国的崇祯皇帝、据传被俘后押解上北都京师遇害的弘光皇帝、确信去年九月于汀州殉难的隆武皇帝。 祭祀毕了分肉的时节,南离拿解首找到肝脏,“嚓”地割下一块,揪住回头要跑的席地阙,喝令他: “吃下去!” “生吃!?”席老四一咧嘴,却被南离揪住了走不脱。 “就这么吃!” 席地阙拗不过南离,只好忍着血腥生吃一块,南离又叮嘱他: “还给你留了块整的,回家里弄熟都吃掉!日后出去打猎有肝脏都给你吃,不过每次你要先吃两口生的才行。” “啊!?吃就吃,我滴个天爷……每一回都生吃的嗦……” 如今半饥半饱的日月,有吃就不错了,可席老四奇怪,这赵家哥哥平日从不理我哥俩,怎么非逼着我吃这老虎肝呢? 那边欧阳直听说是赵南离带人打了虎救了人之后,顾不得伤痛将养,也跟着出来看热闹,这时心下颇为佩服:这个比自己还小着几岁的年轻人不仅有见识,还够勇猛。 须知老虎也会看风色,专欺手无寸铁的困苦百姓,成千上万的大队军队是不敢招惹的。但这般四虎结队游走,害得周遭方圆百里人兽灭踪,几近成精为害,便是小股的军队、土匪也要避让三分,这年轻人是个狠角色,居然不动声色就带着十几名兄弟除了一害。 哪知看着不动声色的赵南离正为声色大振的朱媅媺头痛。 “哇,这虎肉怎么啷个难吃,还是那些厨子瓜的,手艺不成。那块肉切大咯,上贡的家什,意思一下好咯。那么远的远亲,跟我那死鬼王爷老爹都隔着好远……” 朱媅媺正暗自纠结诅咒呢,小宫女蓝罐儿跑来禀报:“主子,赵参将求见。” 朱媅媺大喇喇一抬手:“宣!” “别宣了,我进来了!”南离话到人到,里外就隔着一扇破门板,没法不到。 朱媅媺撇撇嘴,很是不满:“好噻,进来就来嗦,阴恻恻地,好吓人!” 于是赵南离只好把功夫做足,拱手躬身行礼:“卑职参见世子。” “免!哎小赵老子跟你说,那皮子要弄干净些,要不如今天热了生跳蚤、臭虫的嗦……” 南离不理她夹七夹八,劈头就问: “你给那俩伙计封官啦?” “啷个?” “慕天蚕、席地阙,那哥俩。” “哦,那俩龟儿……那俩兄弟寻我来,要封赏,说他们为我们引路立了功,一直不得封赏。我说那要啥子封赏?那个矮子就说要做学道,我就封噻。” 媅媺说着还把两手一摊,大大咧咧无所谓:“又不费什么事滴嗦。” 南离一咧嘴:“我说小姑奶奶,早与你说,平日不要太张扬,免得被看科了好不好?” 朱媅媺颇不以为然:“我不张扬的噻,他们要,我就封噻,这叫顺应人心。再说咯,三五个月的,都没人看得出来,有什么大不了滴?” “封官得有敕命,得有印鉴……”南离跟她还挺认真。 “我令他们自己去铸印,刻印,哪怕刻个萝卜滴,管他什么嗦,铜滴就很好用,铁的也能对付。”朱媅媺可不以为然。 南离只能无奈地叹声: “你这胆子,可比我想的大……” “哎,小赵,你也去铸一个噻……” 把南离气乐了,反问她: “你任命我不给我颁一个?” 朱媅媺又是两手一摊翻个白眼: “我不会刻噻,若会,早刻一个萝卜滴与你。” “竟弄没用的,那我问你件事……”可张着嘴南离却说不出来了,他被朱媅媺这一通胡搅,都忘了正事要说啥。 “说噻。”看着有些愣神的赵南离,朱媅媺把小脑袋探前一点小心地提醒。 南离使劲晃晃头,终于想起正题: “我不想总窝在这个小小山寨躲避,要出去占城招兵,须得宝和寨周围的四乡乡亲响应。” “那就响应噻。” “什么响应,你发个檄令号召,令元老爷子与席伯出面,会事半功倍。” “莫得问题,不过我为你办了,你要拥戴我。”这么一说朱媅媺乘机又提出拥戴这个词来。 “我这还不拥戴?每日里三揖五请地把你当主子供奉,还要怎么拥戴?” “容我想想,予……我想想的哦,予……” “别吁了,驴啊马的早站住了。你想吧,下官告退。”南离话未毕气趸趸一抱拳,转身就走。 “哎,那个小赵,你令那厨子再做肉时,多放些盐巴、花椒、桂皮……” “主子,赵参将走了。”蓝罐儿小心地上来提醒。 “哼!说走你就走,男人不如狗!还是无良滴野狗!呸——”男装少女朱媅媺冲着离去的南离背影跺脚骂了一句。 月色下篝火熊熊,望着寨中空场上难得地喧闹起来的人群,南离却在远处紧拧着眉头抱着双臂,半晌无言。 他心中今日没得半点开怀,只因欧阳直带来的这些消息触动了他。 自元老爷子与他临江倾谈之后,他的心中不免波澜暗起,但周遭清兵势大,一时间也只能暗暗忍耐,如今得了外界消息,他觉得是时候了。 西营退出四川,清军兵力不足,明军四面反扑,又互不统属,旧明的生产体系、社会体系在西营、明军、摇黄、清军的反复颠仆蹂躏下被彻底打破,眼前可谓正是一个起事的时机。 所谓俗话说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在这儿恐怕行不通。人都跑光光了不说,真拉起一支人马,上哪儿弄粮去?连老虎都把周边吃光了。真能弄到粮,那些清兵也不会打退往川北的谱儿。 朱媅媺一个女娃儿,尚且心胸不小……真的不小,她这些日子怎么遮掩的?吗的……我想哪儿去了? 在赵南离看来,她那里到处封官许愿、张扬其事的都是胡扯,归根到底手里得有人、有兵,而且得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兵,否则就算有了地盘都保不住,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是本门祖师爷的教导! 可是兵从哪儿来?眼前能依靠的就这么三乡五里的百姓,即便召集起来,就那天残地缺哥俩的水准,能打得了谁? 不行,急不得,得招兵、练兵!否则我带着这么三五十个兄弟,到那荒凉地域,虎豹成群的,不等打仗还不都被叼了去,自己都保不住,还打个屁的城池。 眼前宝和寨的团练乡兵,还有壮丁,元老爷子好说,只是天残地缺哥俩……仨月下来,这哥俩对南离一直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不招惹,但也不合作,为了席地阙的雀蒙眼,令他借机补充营养都得逼着按着的。 这么一咂摸,你别说,这“世子”也不是屁用没有,也好,明日寻机再与她好好商议一番,令她懂事些,不要不该使劲时,没头没脑地瞎使劲,使劲也该使到关节上去。 令赵南离不曾想到的是,他这边在苦苦思索,其实别人也没睡大觉。 第二十七章 倡义 南离因为打虎带得有伤,把诸事依照自己的思路想通后,也不急着操练自己那几十号兄弟了,一早先寻到元辰。一老一少俩人步行于山寨高处,望着远处山川,又聊起两川形势,南离才说起自己的一些想法。 “这是个好事,南离你终于是心动了。”听着南离的思路,元辰欣慰地不住抚须点头,最后坚定地说道: “若以老夫所见,就当以蜀藩世子为号召,竖旗勤王,行恢剿大计!” “老夫年老体衰,济不得攻战恢剿大计,无非一心保守山寨乡亲而已,你这方当盛年,正是气盛之时,老夫早就想说动你做番事业,你这小哥,真个有心胸还有耐性,难得!” 末了向南离一拱手:“老夫愿全力襄助!” 原来与欧阳直叙话后,元老爷子昨夜也是彻夜难眠、思前想后,两人可谓心意相通。 赵南离一看元老爷子这番心意,心中就有底了,向老爷子一拱手:“此事还须请示世子,容某向世子详述,求得允准,以资号召。” “正当如此,南离有心了!”元老爷子心领神会,与南离一对眼色,频频点头。 南离辞了元老爷子,顾不得吃早饭,就往山寨内里核心方位去寻朱媅媺的“行邸寝殿”,正逢这位“蜀藩世子”在用“早膳”——稀粥加咸菜。 不想寻朱媅媺一说起元老爷子倡议,这姐姐野心更大。 “隆武皇上去岁就在汀州殉国了……” 南离刚说到这儿,朱媅媺放下粥碗把桌上一柄破折扇提起手中刷地捻开,就来了精神头儿: “那我蜀世子岂不是可以接续江山了?当皇帝……不对,得先监国?” 南离看她努力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很是无奈,只好继续解说:“听说如今是桂王在肇庆监国。” 朱媅媺“啪”地一拍桌子:“格老子啷个桂藩能监国,我蜀藩凭什么不能监国!我比他少点子啥?” 南离鄙视地看她一眼没说话,心中暗嗤:少点子啥你自己不知道吗?脑子缺弦的样子!! 俩人刚起个头就话不投机,南离忍忍先不往下说了,于是被朱媅媺赐膳:给了一碗稀粥喝。 吃罢早饭媅媺故意领着随从溜溜达达出去遛弯,这一出外面,南离只好恭敬地跟着随侍,一路还要如一忠臣孝子一般“谆谆劝导”。 “看看,你监国?就监这个国?看看这两湾三坝的样子。”南离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山寨周围,这里破烂敝旧,周遭湾坝无人,虽称乱世桃源,真可谓穷乡僻野。 “世子辛苦,吃了没得?”慕天蚕他爹老秀才慕老爷子领着两名乡农走过,齐齐拱手向朱媅媺打招呼。 “没得没得……”朱媅媺将一柄破旧折扇轻摇,有口无心地随意应着,南离看着这场景就哀叹:就这,也能称监国? 不过南离稍想一想,也就妥协了,叹口气边在心中盘算边为媅媺讲解: “唉,这么说也不是不成,得了西川拥戴,有部臣、抚按、勋镇拥戴为号召,有州府、招讨、宣慰拥戴做剿抚之基,也不是监不得国。” 说着说着陡然间豪气干云:“若真能得了东西两川,我真敢奉你监国!” “哈哈哈哈,咋子,我就说咯,我蜀藩也不会少点啥子,予做咯皇帝就封你做天下兵马大元帅!” 南离一听,可也是的,甭管靠不靠谱儿,男人没点梦想哪儿成,万一成了呢,否则不还不如人家一个姑娘家。 这俩人若在南离穿越而来的后世,年龄上顶多是才毕业与还在读的分别,可生逢这乱世时节,真就少年心性,全不念世事艰难,什么都敢想。 “老……老子做咯皇帝,天天唱戏,日日饮宴,藩王的王子都来磕头!” 才豪迈得没片刻,不等这位“蜀藩世子”得意到忘形,一位戴着破旧方巾穿长衫、瘦弱佝偻的老者,来在朱媅媺身后一躬到地,冷不丁一开嗓把朱媅媺吓了一跳: “世子望安,老夫有一事相禀,恳请世子允准。” 朱媅媺赶紧搀扶:“老丈但言。” “老夫幼女,年方及笄,愿为世子铺床扫榻,请世子开恩笑纳。” 这老者六十来岁老眼昏花,朱媅媺一手捂着嘴掩饰笑意,咳了两声才双手相搀着严肃认真地答道: “咳咳,方今国难之时,家国未复,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予怎可思儿女情事,老丈毋须再言……” 转头促狭地向赵南离用一只眼睛一瞬,把赵南离搧乎得心里一突突: “要不赵参将,赐汝为妻如何?” 南离一皱眉躬身抱拳心中暗骂嘴上出口却言的是: “匈奴未灭不言家,世子不收又不言婚娶,末将怎敢受赐。” 这老者也是太平年间正经乡绅,宝贝女儿便许不得世子,可也不愿随便许给这个武夫,抬头望了高大俊朗的南离一眼,还是掩不住从心中冒到眼神里的鄙弃: “世子如此说,老夫不敢再言。” 打发走了乡绅张老爷子,朱媅媺可来了兴致: “哎,我说小赵……” 南离一瞪眼:“嗯?” “这个……赵参将,予赐汝女子,你怎么不要,我说……你不会与他一般的……”她指指前大内御鸟太监小转子张璞,问出了心中一直萦绕不去的疑问: “也是宫里出来的嗦?” “说谁呢?你才宫里出来的,你全家都是宫里……”南离气不打一处来,可到这没词了,因为他一想没错啊,据说人家蜀王府本来就与皇宫差不了多少。 南离有时候被朱媅媺弄得疑神疑鬼地,暗地里偶尔也会怀疑:这妹妹心那么大,不会也是穿来的吧? 入宝和寨避难有三个多月了,这些日子安稳下来,他有机会时旁敲侧击地打问过一直随侍朱媅媺身边的蓝罐儿、红盏儿两个丫头,俩人言语里都透露出来,朱媅媺自小生长王府内院,除了爱看些话本演义的闲书,往昔太平年月并无什么特异。 不想今日才知,他这里疑着人家,人家其实也在疑他,疑的还是…… 这丫头狗屁不懂,这有什么异常的? 那不过是三百年后人民军队锻造出来的金质品格与乱世贼子的云泥之别罢了! 第二十八章 起兵 对于如何建立武装、扩大队伍,南离有他的打算:宝和寨须有义兵壮丁守御,即便招兵,他能带出去的人也多不了。 那么要做什么?打猎! 他的打算是量力而行,点选足够武勇的子弟,短暂的操练后,带足适用的武器、粮秣,向周边试探扩展,窥视清兵动静,在适当的时机寻找一座城池进驻,然后打起蜀世子或继嗣蜀王的大旗,号召四方。 周围没人怎么办,先围猎,捕猎狼虫虎豹,正可练习厮杀配合。 这是打下那四只老虎后为他带来的提示。 天残地缺哥俩所领的壮丁、义兵,守卫山寨尚且不足,若离了山寨,对上摇黄贼都要溃散,何况武装严整的绿旗清兵,至于对上满蒙八旗,想都不要想。 因此眼前最好的办法,就是点选训练出一部精锐,离开山寨由近及远地活动后,一边捕猎,一边哨探周边,寻机大起! 三湾两坝的幸存百姓日常都在宝和寨聚居,除非耕作时节,才有些壮丁跑回家乡村寨耕作。 这时才开春,正青黄不接的时节,丁壮们多在家中,元老爷子出面召集这三湾两坝的为首乡绅聚集,请南离到场,商讨举义大事。 南离到此是代表蜀世子的,商议结果要回去向媅媺禀报,因为南离心知,即便他能做所有的决定,也要把戏做得十足,大家能坐这里商议,一看元老爷子面子,二看蜀世子的名头。 这在宝和寨三个多月住下来,南离虚心向学,通过向元老子讨教,又常常与乡亲闲聊,他对这个时代的乡村社会运转体系有了更多了解。 小农时代,所谓皇权不下县,指的就是领导与支撑这个社会体系运转的,就是乡绅这个阶层。 所谓乡绅,不是单指财产土地,是一种社会地位,往往由有功名、财产、地位的儒生以及退居在乡的离任官僚组成。 他们听从国家机器的号召,动员目不识丁的基层劳力,完成社会基层的组织与动员。 在实事求是的思想指导下,南离深知若想成事,脱离不得这个当下最有效适应当代生产力的运转体制。 李自成、张献忠,甚至摇黄,他们最擅长的也是最成功的,就是打烂了这个体制,但是一味的破坏,并不能实现理想。 不同于一味只知破坏的摇黄贼,李自成、张献忠都曾经想另起炉灶,建国称制,但是都没有成功。 这个社会形态就如同一个泥人儿,打碎了,得重新用水调和,再好好的捏做一个完整的新泥人,才是一个崭新的社会。 李自成刚刚捏好,还没等干透结实,满洲达子就打进来,还有吴三桂这等蛀虫帮势,因此昙花一现,转瞬破散,灰飞烟灭。 张献忠也拢起烂泥想重新捏个小泥人,不想他看这在四川捏的泥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就一拳砸个稀烂,打算离川去重新另起炉灶,却在西充凤凰山下太阳溪兵败身殁,部众溃散。 如今的两川局面就是一团烂稀泥,有的人想就这么糊上墙,堵个窟窿,比如南明;有的人想搅得更加稀烂,好从中渔利,比如摇黄;可南离想的是手里得有一块板砖。 板砖从哪里来,先从两湾三坝起。 这一回元辰老爷子召集大伙,宣讲由赵参将起义师,为朝廷恢剿大计出力,可老老少少大家伙儿听了,一时间大眼瞪小眼,半晌谁也不言语。 南离也觉尴尬,正要起身,发动技能亲自宣讲一番,一位花白胡子、身量不输少年、沉默寡言的老者打破沉默,问了南离一句话。 “赵参戎,不知您这小哥老倌儿,老家哪里?” “陕西凤翔。” 不过说到这个他灵机一动,想起小时候听来的一件事:祖辈有言,赵家却是唐朝天宝年间护驾有功才自成都迁到凤翔的,眼前这位老爷子他是赵家坝的。 “南离家中有长辈教导,传说祖辈乃蜀汉赵云后人,是因为安史之乱后,护驾幸蜀的玄宗皇帝还都有功,才留在了凤翔和平凉一带开枝散叶。” “那没错了!”赵家坝的赵老爷子起身兴奋地叫嚷,他一站起来,南离才又想起来曾引起自己注意的一件事,赵家坝的男子多有是如他一般高大健朗、细腰乍膀。 “成都赵氏,乃炎汉顺平侯后人,天宝年间从军护驾,迁居凤翔、平凉,族谱有载!” “啊!?是真的!?”南离自己都愣了,这里真的有同宗? “真的!”赵老爷子郑重地一点头来,站起身来,身量只比南离矮,但腰直背挺,在老人中甚是难得,只见他振臂一呼: “我们同为顺平侯后人!子龙枪名满天下!赵家坝,附议!” 南离很是惊讶,赵家坝是个最小的小坝子,残存退到宝和寨的只有百十人丁,其余都是妇孺。平日里见他都是称官,并不因都姓个赵就显得亲热,不想这时竟第一个响应。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激发了众人的血性,这一下大家呼啦啦热情高涨,纷纷响应,南离却遭不住了。 元辰也觉不行,赶紧安抚大家:“不要这许多人,还要耕地,否则老少娃子吃什么。有志愿从军的,赵参将来点选。” 这时放开手脚深入点选,南离才发觉远不是那么简单。 天残地缺哥俩平日并不爱操练,若是行旅人多,这哥俩想的是下山去劫道,如今无人可劫,又怕清兵盯上这里,只能于山寨中憋着,随南离组织打猎已经是大动作。 因此每日里慕老三想着到处耍威风,席老四给他捧臭脚。 这哥俩里慕老三还是有点墨水,读过几本书,号称六韬三略鬼谷兵法三十六计,其实最熟的是三国演义,还会舞弄一把修脚小刀,于是号称文武双全。 席老四虽然白日斗鸡眼,夜里雀蒙眼,却真的会射弓箭。这是比较少见的,因为乡下的所谓壮丁、乡兵、义兵之类的更爱用大小不一的弩,不过不会弓箭他也没法去参加武举乡试。 南离就着他这长处,专门将猎到野兽心肝给席老四吃,尤其那副老虎的肝,为的就是治他的雀蒙眼。 因此三四个月里,熟了之后,日常南离对于所谓的壮丁、乡兵之说很是鄙夷,觉得比当初听说过的大办民兵师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番真正放手让他去挑选兄弟,就知这四乡百姓藏龙卧虎不可小视。 川西傍川东的交界处,乡民百姓农闲都会练上两手,棍棒、连枷是常用农具也是打斗器械。 赵家坝,一众男儿,真的擅长大枪!可不是耍把式卖艺枪花乱抖的六尺花枪,那是丈八大杆子枪! 菱角坝子弟都爱练圆牌短镩,能投标枪,南离去打猎用的短镩就是从他们手里借用的。 松山坝是个山村,子弟中猎户最多,钢叉、弓箭、走山都是好手。 铜锣湾、白鹤湾两个村庄都是江边码头处,日常行船打渔都是行家,鱼叉、渔网是他们的常用器械。 可是日常天残地缺哥俩组织操练还是打把式卖艺江湖比拼打斗街巷斗殴那一套,仨一群俩一伙的捉对儿厮斗赌个输赢胜败,大伙日常练时热火朝天、热热闹闹,真用时却只能倚靠寨墙、守卫乡里,出去就乱糟糟见不得阵势。 元辰老爷子当知县时也练过乡兵,略知进退节制,可是真的如何上手操演,他也没底,只能任由那哥俩胡来。 南离不一样,他对白兵武艺所知不多,却知任何时代成军首要的是号令一致,因此日常边练边学边总结的,是带自家兄弟操练旗号、金鼓、进退,这才是最费事的,却不知正因此入了元老爷子的法眼,在不曾见过盖世名将的老爷子眼里,经验不多的南离就正属于知兵的那一流。 第二十九章 猎练 然而,募兵才告一段落,一盆冷水就“噗”地浇熄了赵南离刚刚燃起的小火苗,令他很是后悔当三湾两坝都热情时自己太谦虚了。 看看被各村各坝欢天喜地送到眼前的几十个兵苗子,南离几近绝望、满怀沮丧地跌坐在土地庙前一根倒掉的旗杆上。 眼前几十人,除了几个有名的懒汉、无赖以及后来的难民,剩下的大都是些半大的孩子…… 最大的十六七,这就是很好的很壮的了,其余的多数十四五,那个最小的,能有十二三?不是被他及时拦回去,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都塞进来了。 理想中的二十来岁轻捷灵便的少年、三十来岁筋强骨健的汉子,一个没有。 也不是没有,除了疲惫羸弱未曾恢复的难民,还有那几个没收没管惹人厌的懒汉无赖,仅此而已。 这须怪不得元辰等乡绅,毕竟晓得南离这是要带人出去游走转战,是要离家的,百姓们可没有野战军都是铁打汉的荣誉感。 在尚能苟活的宝和寨,乡民家中舍不得强壮能耕作的劳力,反倒把多余的半大孩子送出去,还能省些口粮。 朱媅媺听说南离招完兵了,领着男装的宫女假太监还有俩真太监来看热闹,探头探脑着作势游走一番又摇着扇子哼哼一笑: “瓜娃儿们这个年纪,割了进宫正好。” 气得南离也不管什么世子不世子了,紧咬牙关,两腮筋肉隆起,坐在旗杆上也不抬头,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迸出四个字: “你给我,滚!” 朱媅媺还不死心: “要不你留下给我,做个侍卫亲军,御营,御营的嗦。” 南离也一想也对,本来有的小孩子他嫌小,还想给送回家去,正哭哭啼啼地,被朱媅媺一怂恿,当即一拍大腿决定: “我也不挑了,全留下!” 不管怎么弄,带着这些半大孩子,南离可不敢即刻开拔离开山寨。 张翦要带着兄弟们耕作干活,韩羽还要经常出去寻猎套,南离就点出吴大个子和刘斓儿,帮着自己跑腿拾掇这些孩子。 他第一件事,就是央求元、席两位老爷子尽可能的为这些小兄弟弄装具、器械。 只管弄些破旧的被服、棉絮、棍棒、叉耙、刀枪,一个个的好歹穿上条裤子、手里拎起把家伙。 第二件事就更奇了,他令老太监蹇安泰每日早晚领着大伙在土地庙前识字,刘斓儿看管纪律,与蹇安泰换着教,因为这时得了闲暇有民间杂事使唤刘斓儿,才越来越看的出,刘斓儿不仅识字,而且通书。 于是原本的几十号兄弟也不搞夜操了,都来跟着识字,弄得天残地缺哥俩嘻嘻哈哈地也领着好奇的兄弟来看热闹。 连深居简出的欧阳直听说了也好奇地跟来瞧新鲜,见了这太监教兵的诡异场景,也是颇为愕然。 晚间识字,白日里操练,这些少年们先是好奇,进而雀跃,于是会些武艺的、机灵活跃的、忠厚老实的,一个个的个性陆续展露出来,南离把他们一一都看在眼中,心中有了底数。 川地少年,贫苦人家的,最大的一个共性就是勤快、吃苦耐劳,当了兵就是耐操、禁摔打。 十日之后,日常养成、行止进退多好有点兵的样子了,南离就开始分派这三十六名少年生兵。 原本自己带到宝和寨的一共四十五名兄弟,加南离、张翦、韩羽一共四十八人。后来病殁了一个,打老虎又伤残了一个,加上南离摸底谈心后,年龄大愿意彻底留在宝和寨种地的五个,还剩三十八名。 一直是张翦、吴大个子、韩羽各带十名,加南离亲掌刘斓儿代管的营炊火兵八名。 这回他将这三十名武艺精熟、见过战阵的久随士兵,加上又挑出的三十名宝和寨少年,编做五队,每队十二人,张翦等做管队带领,各持刀枪棍棒,每日操练。 其余六名真就留给朱媅媺一行做了殿前班直侍卫,这些少年年龄小、但勤快,无非就是为朱媅媺主仆跑腿打杂。 南离在西营月余,见识过西营精锐的排兵阵势,但那多是马兵,步兵人虽多,但都是充数的,精锐还真就是少见,只知有挨牌、长枪、弓箭,战时往往刀牌一层、长枪一层、弓箭数层。 穿越前他也听过关于古代战术战法、鸳鸯阵什么的,但这东西真不是信手拈来的。 以他极少的实战经验,加上见过阵的张翦、吴大个子等人你一嘴我一嘴,先是给这十二人的小队定了一个两牌镩加网套、六竹枪、四弓弩的编成,好歹弄齐来器械,操演一番又觉不成,少年们十三四岁力弱的根本跟不上士兵的操练动作。 只好把年龄大的几名少年补足张翦、吴大个子、刘斓儿三队,其余少年们又改回了牌镩一层、长枪三层、弓弩两层的一个大队,自己亲带。 操练稍有样子,就开始带着这一众人手备些干粮,离寨后进山,晓行夜宿,使猎网、钢叉、竹枪搜拿猎物,三回五次不知不觉间,两个月后,一众士卒、少年们越来越有样子,相互配合越来越是默契,周遭三五十里的狼虫虎豹等猛兽也被捕了干净,于是阖寨称颂,声名渐播于外,来投的难民也越来越多。 这就是南离当下的养兵策略:以猎代练。 这个过程中,对南离自身也是大有裨益,最大的收获就是对金鼓号令的使用有了自己的认知:把八名选出来能跟着操练的无赖懒汉加难民补进队伍,又把八名年龄最幼小的少年留在身边作为传令和金鼓使唤。 一个多月下来,又添了二十几名难民里选来的兄弟,这不到一百人的小队伍真的有了一支军队的样子。 可是一直光靠打猎也不行,周围的猎获越来越少,往往出去一回得好几日,走出几十里去,还要宿营,若猎获不足,这百十人的干粮可消耗不起。 如今的宝和寨加难民里里外外就两千来人,周围的耕地也不富裕,出去打一回猎,这一百多人的粮食消耗真不小,可南离还在忍耐,不往往日的大路官道去寻衅,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第三十章 出山 南离虽然年轻,性子却坚忍沉稳,毕竟政工干部出身的,一旦把事情大方向想通了就不再急躁。 不得机会出山,他就耐心地在寨子里操练、熏陶自家兄弟,不知不觉间也捎带着影响了幕天席地天残地缺哥俩的心性。 操练武艺仅仅是一方面,何况如今的伙食根本支撑不得二五更的苦功夫,纪律与日常养成、临阵的勇气与战斗意识才是军队与民团的根本区别,南离很在意这个。 而且南离擅长的也不是临阵武艺,是思想工作。 一方面要蹇安泰、刘斓儿日常教给少年们识字,另一方面操练累了练不动了就是南离来讲故事,所谓的摆龙门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蹇安泰很用心,还要循循善诱。“下面是啥子?” 于是娃儿们就起哄: “下面没了!哈哈哈……” 如此三回五次蹇安泰就受不了了,找到南离一抱拳: “咱从大内出来,虽说不得意,坐过尚膳监也坐过御马监,虽说入宫前课过塾,如今老了,实在教不了这些小祖宗。” 南离无奈,只好令刘斓儿去继续坚持。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于是山谷中开始回荡论语的书声。 刘斓儿大小当过流寇的,虽然脑袋大身子瘦,毕竟刀头舔过血,一瞪眼还能唬住这些娃儿,后来南离发觉斓儿这兄弟四书五经、诗文骈文怎么这么熟,可光教这个也不成,娃儿们学这个有屁用。 有欧阳直闲不住来主动请命,也被他驳了——娃儿们学四书五经再熟有啥子用?乱世里考状元吗?别到头来学的欧阳直一般手无缚鸡之力,全无刚勇血气。 最后南离只好把别的事都放下,亲自出马。 他才不会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千里走单骑,当阳桥、长坂坡,这才是少年们的最爱。 “岳飞的岳,就是这个岳字。飞就是这个飞。字称鹏举,岳鹏举,就是要举翅飞越高山。当年爱华山下,与金兀术大战三百会合不能取胜,这晚回营,怎么办呢,细细思量,有了,明日用此绝技,大破金兀术。” 这些娃儿们才爱听,一个个静静的,跟着岳爷爷的胜利欢呼,为十二道金牌悲愤,为受金兵蹂躏的百姓流泪。 累日下来,宝和寨的少年娃娃们渐渐开始互相传递决心与信念。 “金兀术就是今日的达子。” “我们当兵就是要杀达子,还我河山!” “还我河山!” 南离的每日课业将毕时往往是这般在娃儿们的呼喊声中结束,这也是一众兄弟尤其是少年们最爱的时节。 等到这年六月,陆陆续续有流落的难民带来消息,据说不断有清兵撤离,沿着沱江的资、简一线已经没有清兵驻守,南离才再次动了下山的心思。 南离也是有耐心,这忍了半年才决定带一部人马下山,一边寻猎物,一边寻大路哨探附近城池,也好能再汇聚些躲入山中的残存难民,壮大力量。 就这么百十人也不可能全带走,带了八十人,剩下的少年以及一小队士卒,南离留给媅媺做班直侍卫,又把忠厚可靠的吴大个子留下带班,临了土地庙前都集结好了准备开拔时,还不放心地嘱咐媅媺: “我不在时,你莫要胡来,哄他们做太监。” 因为这年头很多穷苦人家真的把入宫做太监当个出路,都不须朱媅媺哄骗胁迫,没门路时有的人家迷住一窍般还要寻门路。 媅媺那破旧翼善冠下胖乎乎的小圆脸粉粉嫩嫩,日常男装时瞪着溜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像个可爱的娃娃,这时呵呵一笑,却分明的有些不怀好意,气得南离不放心地威胁:“若我回时知你胡来,休怪我不与你干休。” 媅媺皱皱小巧的翘鼻子,很是不耐地把抄着的小手向外搧搧:“好好好,晓得咯!去吧去吧你去噻,老妈子一般滴。” 队伍正在整理,有俩人腻乎乎地凑到南离跟前。 “赵兄,汝等这是欲下山耍子?” “嘿嘿嘿,赵大哥,老子们兄弟为你带路如何?” “你俩想跟着我?” “要得要得!” “那你还跟我老子老子的!?” 南离脸一寒,这哥俩面面相觑都缩头缩脑地乖乖垂手肃立,南离眼神往别处一转,这哥俩一看立时又挤眉弄眼起来,南离转身要走,慕天蚕又急忙卑微地垂手疾趋跟在南离身后,没皮没脸胡乱叫嚷央求。 “唉吆喂,赵大哥,赵参将!你是老子!你才是亲亲滴老子。” “你?不是学道吗?啥时候成仙?”南离一听乐了,这才停下脚步回头打趣他。 “格老子那是摆设,咱还是有自知之明滴,赵参戎,您是镇臣,老子……不是小弟出山听你滴话儿。你做大帅,我就是个军师。” “狗头军师!”席地阙跟着捧上臭脚,生怕掉地下。 “狗头狗头……狗你吗淡!军师军师,就是啷个军师。” “也好,跟我去也可,元大伯得同意。”南离这才点头。 “同意咯同意咯……”这哥俩忙不迭地应承。 “要听号令行事,不许搅乱。” “不乱不乱。” “绝对不乱!” 有宝和寨乡民路过,一看这情形赶紧躲远远的,不知这俩混球又围着人家赵家小哥抽啥子风呢。 接下来几日,南离开始分派人手、整理物资、器械,做出山进城的准备。 吴大个子留山,带着十几名少年伺候媅媺、守卫宝和寨,除了张翦、韩羽、刘斓儿,天残地缺哥俩连日来恭顺地如小狗般讨好南离,就为的跟着下山进城。 最后征得元、席两位老爷子同意,南离也做了分派,去可以,但是人不能多,一路更要听话,令行禁止。 因为寨子里给筹集的干粮有限,还要把壮丁留在寨子里看家,这哥俩就只又带了二十八名宝和寨的兄弟。 而且还将慕老三先派了用场。 山里除了铜锣破鼓,没有什么响器,后来南离发现宝和寨的猎户兄弟进山时互相用一种竹管削出的哨子,吹出一种尖利的啸叫声,用来互相百十丈远处联络,倒有些部队吹哨子的感觉,于是委托慕老三给做了一批竹哨子。 别说,别看慕老三浑,念书也不好,手可挺巧的,会刻九叠纂文的印章,还会弄三个音的竹哨子,吹起来吱溜吱溜的,能吹长短音,传出去老远。 这趟再出去时与日常行路、进山打猎都是不同,行军赶路急不得,行前先要探路找路。别看南离来到这个时空前当的是工兵,又是按照政工干部培养的,但毕竟科班出身,这些日常的基础军事素养还是很扎实的。 前有尖兵,后有后卫,尖兵前出一里,后卫拉后一里,为的是现有通信条件下,能听见尖利的竹哨子音,一旦目视不见,音响不良,也能跑回来报信。 毕竟他们这一路,如今就不算什么正规队伍。 原本在西营的老营时,他们就没有配过营帐,走哪儿算哪儿,荒村、破庙、山洞子,甚至野兽巢穴,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得窝着住下。 这时还如进山打猎一般,原本是在山中寻山洞、背风的崖壁,烧火还要避雨,这时派出去的尖兵就是先行搜索沿途无人村落,寻找干净水源,以便宿时有歇处,食时有水源。 当然主要还是为了防备突然扑出来能吃人的野兽。 都安排妥当了,最后这一行队伍一帅五将一百零八个兵浩浩荡荡、鬼鬼祟祟地就开拔下山上了大路。 第三十一章 进城 资县离宝和寨最近,南离带队翻山打猎,天气好时在山上远远都能望见那处城池。 有胆大出山的乡民曾经进过一回城,却又吓出来了,逃回寨子里疯疯癫癫、胡言乱语,说城里没人,有鬼。 而且清兵一路路地过,也不在这儿停留,更坐实了这些越传越邪乎的传说。 天残地缺哥俩很想进城,可是嘴上又不承认不敢自己带人去,于是南离带队,这哥俩跟着借光坐车。 到了能望见倾颓的城楼时,南离传令歇息,令韩羽带上两名兄弟,先行抵近哨探一番。没多久韩羽就回来禀报:城门大开,被蒿草堵得满满的,是久不见人迹的样子。 得报南离才把队伍摆开,分作前后两队:韩羽带一队做尖兵,南离亲掌大队,加着小心向城池行近去。 近前一看,果然如此,城门洞里两扇厚实的木作城门懒散地敞开着,上面的铜钉满是锈迹,一人多高的蒿草把个城门洞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不知名的藤蔓把个门洞口城墙的里外都爬满了。 蒿草从中有一小片被砍倒的,那是适才韩羽带着人砍的,实在人少没砍进去,着急回来禀报才放弃了。 这回大队到了,又派出一队十几号兄弟,抡着上山常用的开路砍山短刀,“噼嗤啪嚓”砍了半晌,才修出一条小径。 往里一看还好,城内道路杂草丛生,但还能看出是路,能走! 于是以队为分组,一队两列,搜打入城。 路上不时能见被遗弃在野草间的尸骸,但是光天化日的,见多了也就那么回事。 宝和寨出来的兄弟,还有天残地缺哥俩不时大惊小怪,当初追随南离的三十几名老西营的兄弟早就见怪不怪了。 入了破败的县城深处,正行走间,慕天蚕突地一声怪叫:“吗的,县衙!哈哈哈,老子到县衙了!” 南离看看荒草中的两只石狮子,上面有干涸的褐色血迹,后面是八字开口的高大墙壁夹着大门,没有门牌匾额,但两面的八字墙壁上残缺的阳文大字:尔食尔禄、民脂民膏,还有两侧歪斜破烂的木牌,上书:“肃静、回避”等斑驳字样,都在诉说这里昔日的威严。 南离也放松下来,哈哈一笑: “你不是被封做资县学政吗?衙门到了!” 慕天蚕闻言立时真个蹦起来,大骂:“麻麻滴,本县要升堂问案,给老爷我喊威!世子答应我咯,打进县城,老子就做麻麻滴县令!” 于是跟着天残地缺来的宝和寨兄弟凑趣乱叫: “老爷升堂啦!” “威武——” 一时间一哄而起的宝和寨兄弟伙喧嚷不已地破门而入。 空无一人的县城,真的太死气沉沉了,被这些家伙一通胡闹反倒有了些生气,见南离莞尔,大伙也都跟着嘻嘻哈哈地拥进这昔日的县衙。 天残地缺在前当先先入,南离一众随后跟进,正打趣呢,突然“嗷”一声嚎叫,当先的几名宝和寨壮丁惊叫着被一团破门而出的黑旋风撞个七零八落,被撞翻倒地的伙计乱扒拉着四脚朝天竟起不得身。 吓得后面众人刀枪并举,就见一团黑乎乎的怪物猛向众人冲来,在前的兄弟纷纷闪避,韩羽在前眼疾手快,使竹枪就戳,后面诸人才反应过来,纷纷举起猎网、竹枪向前堵截。 这是肉啊——一头怕不有二百斤的大野猪! 这时另一方向也呜嗷嚎叫,一群大小野猪呼啦啦就冲了出来,打头一只最大的野猪引领着,直顺着荒凉的街巷逃去! 南离省悟,即刻传令:“篮子,带人冲进去,有野猪窝,猪崽子抓活的!” 等刘斓儿带人费力地越过天残地缺宝和寨众人冲进去时,猪崽子早跑光了。 晓得了有野猪,这百十号同袍兄弟们都来了精神,然而被南离调教下已经颇有节制,临机不乱,在南离号令下,一队跟一队地顺着野猪逃出的方向就追下去。 南离还要叮嘱天残地缺一众:“莫乱跑,落单跑丢了遇到鬼怪可不好收拾。” 拎着刀枪吵吵闹闹要寻坏了慕老爷升堂接任大计的野猪家族报仇的哥俩才算消停下来,去呼喊收拢自家兄弟。 毕竟人是群胆动物,这般的县城里谁知会不会冒出个老虎豹子来。 闹腾了半日,终于又打了两只野猪,一众兄弟伙高高兴兴地要剥皮烧烤,却发现柴薪难寻——这城里能烧的门窗都被拆了个干净。 最终寻到一所院子,有遗弃的破烂木头,还有烟灰木炭等烧火的痕迹,一众同袍兄弟伙才把野猪搬抬过来,又寻到一眼被大石掩住的干净的井,在西营较久的张翦有经验,带人反复捞了几遍,探底不见遗弃的人兽尸骸才放心令兄弟伙提水烧水。 “这是早前过了兵咯?”韩羽一边收拾一边骂。 “怕是清兵!”张翦翻出一块黄色的破布,认真地查看,刘斓儿就劝他: “莫看咯,清兵还是官军,你这么看来看去啷个看得出来?” “山西土布,又是黄的,自然是达子的正黄镶黄旗亲兵。”张翦很笃定。 “咋子不驻这里?这房子不是还好好滴……”席地阙跟着还问。 “你头壳坏掉?没人没粮,连烧柴都莫得,鬼才要常驻这里。”慕天蚕就骂他。 南离听了哈哈一笑,问天老大地老二慕老三:“你不是要做县太爷?” 慕天蚕这回咧着嘴叫苦了: “啷个做哟,做个鬼的县太爷?不见那个欧阳直,做了几日县太爷,险些被人吃咯!” 赵南离这时想起欧阳直: “这小子最近挺老实的,还来教着兄弟伙识字。” 席地阙神神秘秘靠近南离告诉他: “你老哥不知哦,他寻元大伯说来,想回广安州家乡去。他须是怕你滴,不敢寻你来说求。” 慕天蚕依旧对欧阳直耿耿于怀满是嫉恨,挤咕着土拨鼠眼怒骂道: “回去他个鬼,回去吃么子?吃他?” 暮色中大家啃着烤好的野猪肉,张翦嘻嘻哈哈地与一群少年玩笑打闹,南离正琢磨明日要往哪个方向去,天残地缺哥俩贱贱兮兮地又凑乎到跟前来。 席地阙鼓着一对斗鸡大眼,不知道看哪儿呢,笑嘻嘻地向南离道: “大将军,我兄弟伙跟着你老哥混如何?” “跟我混什么?”南离心说这俩小子怎么开窍了? “有肉吃,还能升官噻!格老子已经七品咯……”只见慕天蚕一拍鸡胸脯,把大指指着自己,甚是豪迈得意。 眼见张翦、小篮子吃着肉笑哈哈,韩羽拎着骨头在旁听到鄙夷地呵呵,南离就问他:“你可够官迷的,那你到底是跟着我混还是跟着世子混?” “你老哥是世子的臣子,跟着你老哥混不就是跟着世子咯!” 这俩小子居然对朱媅媺挺忠心,而这慕天蚕把账还算得挺清楚。 “元大伯说你有见识,我们还不信,虽说你又不会射箭,又不会写篆字滴,但如今见得还是你有本事。” “写字……呵呵……”南离笑了,没接这茬,也不介意,因为这个本事他没露过,只顺着话茬叹道: “唉,吃口肉就算本事?还不是靠着韩羽领兄弟伙捕猎来滴。本事不本事的,没见真章呢。” “啥子真章?” 南离不答,却反问道:“跟我混,过些日子就得离开家乡了,你们舍得?”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慕天蚕说着又“啪”地猛一拍自己那瘦弱的鸡胸脯,席地阙也跟着叫起来: “就是就是,好男儿志在四方!看老子滴……不对,兄弟滴眼神!” 第三十二章 内江 正说着话,张翦领着俩兄弟抱着一堆东西来,往地上一扔:“拿这个也能凑火。” 南离一看似乎是一堆书啊纸啊什么的,就问了一句:“哪儿来的?” 张翦往后院一指:“那边地窖里四下乱扔着,还有许多。” 这院子原本该当是一户富户,还是书香门第,如今人都不知逃哪儿去了,还在不在世上都不好说,院子里已经七零八落,地窖早被翻过,只有剩的些破书四下散落,也没人在意。 南离还没说话,这慕天蚕又“噌”一下蹦过去,杵倔横丧地划拉起书本就往篝火里扬,这货一边往火里扔书还一边骂:“破几把书,都给老子烧咯,格老子看得丧气!” 被他一凑火,院中篝火“呼”地一下窜起老高。 刘斓儿看得皱眉,摇头骂:“祸害东西的龟儿子!”但也没动,光顾啃肉。 南离看着慕天蚕的举动只觉得这傻逼又抽风,就皱皱眉头,没想搭理他。 火中一本书正燃,火光照耀下,南离眼一扫瞄上两个字眼看就要被火舌吞没,他急忙起身,从旁拿根棍子一下把那本书挑了出来,只穿着草鞋的大脚上去“啪啪”两脚踩灭,口中直叫:“别烧,别烧!” 众人不明所以,有的围过来看怎么回事,南离却心疼地拎起烧得只剩半截的书本,看着那书皮仅剩的两个半字:纪效,下面半个字应该是个新字。 南离向慕老三斥道:“不许烧书,快,快找找,还有没有这本书。” 众人一看知道重要,慕老三被南离的举动吓了一跳,知道自己惹了祸,赶紧假装努力翻找,以图立功赎罪。 别说这慕天蚕没白认识字,他翻了半晌,又主动拽着刘斓儿一起去趟地窖,终于又翻出几本,除了烧残的半本,几乎凑齐了一整套的《纪效新书》十四卷本。 南离就着火光翻检这套书籍,甚是开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褒奖慕老三:“三弟,你没白认识字,县太爷真的做得。” “嘿嘿嘿,做得做得。” 南离翻着书又看一眼凑他跟前斜瞪看眼的席地阙,叮嘱他俩: “你们哥俩明日把剩下的肉给山寨带回去,把这些书也都给我带回去。” “你老哥还要去哪里?”席地阙面冲赵南离,却瞪着在旁瞧他的韩羽。 南离停了手中书页翻动,盯着篝火沉吟不语,慕天蚕自觉刚立了功,虽然自己不明所以,但跟着南离面前胆子越发大了,可不管那个,居然建言: “若我说,就去内江,那里城池大,说不定寻得到粮食,而且不必往回走,顺路就派个兄弟送了肉回去。” 被慕天蚕这么一说,南离有些心动,盘算一番,把书页一合,转瞬下定决心:“嗯!就往内江去瞧瞧!” 为什么要去内江,只因南离括清地理后心知当前态势如下: 沿着沱江从成都府城到重庆佛图关,简州、资阳、资县、内江为一条线,靠着沱江水路以及沿江的山边驿路连通,是成都到重庆府的唯一路径。 不管是西营、清军、明军、摇黄贼,进出成渝、贯通川北,都要打通这一条线。也正因于此,这一条线的州县为兵燹所害最苦最烈,连资县这种往昔成都府的大邑都变得荒无人烟。 而从宝和寨下山,不管是南下重庆还是北上成都都要走这一条线。 出山之后,前往东川还是前往西川,或者干脆窝在资简一线,全由沿线州府的各路人马态势所定,无论如何也须一步步探出路来。 本来南离还在踌躇离了资县是往上去资阳还是往下去内江,被慕老三一撺掇,他就动了心。 当晚放了岗哨,就在资县城中胡乱宿了一宿,凌晨即起,收拾残余猎物,带了一些挑拣的图书,沿大路返回山寨,到山寨南离没往山里去,派了跟着天残地缺出来的几名兄弟送资县捡的宝箱回去。 本来想让天残地缺哥俩带队回去,这哥俩一拨愣脑袋,说啥也要跟着南离去内江,只委派跟来的几名兄弟伙回去,慕老三还叮嘱:“啷个野猪肉是孝敬世子滴,吃不了要做熏腊,莫便宜了我那嘴馋的爹……” 席老四也叫:“也莫便宜了我爹!” 这哥俩真是他们各自亲爹孝顺的好大儿! 内江县地处成都府西境,为东出重庆,南下经荣昌去往叙州、泸州,北上经成都往潼川、保宁的必经要地,据传南明的四川巡抚马乾就是扼守内江,被清兵攻破后殉国。(作者注:地名分别大致对应为叙州即今宜宾、潼川即今遂宁一带、保宁即今阆中、巴中、广元一带) 南离带人往内江去,可不是往资县去时那般大摇大摆了。 资县日常就知那里没人,内江如此要地,寻常该会有清兵驻守。南离打的主意就是韩羽带着本队机灵兄弟做尖兵斥候,一旦有事即刻吹哨子报警。 这种慕天蚕专为下山使用而亲手弄出来,打猎时惯用的细竹管做成的竹哨子,使用非常便利,声音尖利刺耳,传的非常远。 一路来不知不觉间上上下下都习惯了用这竹哨子联络,因为没有任何队伍用这哨子,即便遇敌也不会出错混淆。 韩羽做尖兵前出一里远近,南离带着张翦、刘斓儿大队在后,席地阙带着二十号宝和寨兄弟押后。 向内江方向行个二十多里,就发现这沿着往昔的官道驿路,没遇到清兵或是摇黄贼,倒是遇上成群结队的野兽。 韩羽两次报警,都不是吹哨,是遇上了结队过路的猛兽,于是派人腿着回来报信,还想着抓个狼啊、山魈啊什么的来吃肉。 叵耐这边人多又有兵器,那狼群机警,并不靠近,驿路上山林无法穷追,只好吓唬走了事。 这么折腾两回南离就不敢把小队尖兵再放出远去了,真遇上突然扑出来的老虎豹子,本来人就少,别再被叼走了一个两个的,于是还是结成一队,往内江摸索行去。 但有了上一回在资县的经历,一众同袍兄弟都是轻松愉快,心头火热,只盼进城去再打一窝野猪啥地。 这年头人命贱,能不被人吃了自己也不吃人就是命大,若能有野味解决一顿两顿肉食打牙祭,与之相比就是身上带些伤也算是幸事。 因此人人心中怀着一个幸运的期待,赶起路来也是急匆匆的脚下生风般轻快。 “特娘滴,这里还有人迹!”一到了城门附近,官瘾发作的慕老三又开始抽风,指着城门大骂: “老爷我来到城池大门,居然无人迎接,这些刁民都该打板子!” “韩羽,还是你在前,你哥俩在后带人跟着。”南离见多了都懒得理他,自管下令。 于是慕天蚕耀武扬威、席地阙大摇大摆,跟着韩羽的一队人就进了内江县城的城门洞。 不像天残地缺哥俩,不论何时韩羽都是足够机警的,南离才一直很放心地用韩羽打头。 内江这个县城不像资县那里蒿草长满了城门洞,但也是一片荒凉,进城时有些地方的荒草有被踩踏过的痕迹,也看不出是人迹还是兽迹。即便有人,只怕也是零零星星的而不是大队人马,因此兄弟伙还都盼着真能找到个人啥地。 在前的韩羽四面探查不曾发现什么,跟在后面的慕天蚕东窜西窜的,拿把破修脚小刀这捅一下那捅一下,时不时的还乱叫:“谁啊!老爷我看见你了。” 正在一条巷子里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地叫嚣,突然在拐角处与一物迎头撞个满怀,当即吓得鬼叫起来:“妈呀,有鬼!” 被撞上的那位也是一声惊叫:“鬼啊——!” 第三十三章 遭遇 韩羽闻声回头冲过来一看,一个人影消失在转角处,再一看跑的方向骂道:“哪有鬼,是个大活人!” 再说南离进城后正一边搜索一边还在后面盘算:按欧阳直所言,马乾是二月份兵败殉国,那就是说这里的战事结束至少四个多月了,按逃来的难民算,也正是那个时候。 才三四个月下来怎么就能这么荒凉? 正盘算呢,前边突然乱起,耳听得两声惊叫,随即就喧闹起来,在后的一众同袍兄弟闻声也纷纷擎起手中家伙。 南离提刀带人趋前,就见先赶到的韩羽已经带人向后收拢掩过来,而惊魂才定的天残地缺哥俩正在气急败坏地跳脚: “追!给老子追!” 南离一看这情景,当即传令:“韩羽,带人跟上去!”又向身后跟着过来的张翦、刘斓儿令道:“都别乱,你们几个带好自己本队的兄弟!” 他就怕如宝和寨那几位一窝蜂拥上去追就乱了,看着是一个人跑,谁知道追上去是个啥啊,那逃跑的人影南离没看清,韩羽可看清楚了:那人光头,脑后拖着根小指粗细的老鼠尾巴。 内江城池比资县大得多,追了半晌,过了几条街巷,眼看着是奔东门那摇摇欲坠的城楼去了,突然前面哄哄嚷嚷地叫喊一片,就见一群人往回跑了回来——天残地缺哥俩当先,后面追着的是十几个穿着号衣的——清兵! 南离先是一惊:居然遇到清兵了?还不是摇黄贼。 随即宁定,先把竹哨子往口中一衔吹响,再把背后的一面盾牌持在手中,手中短镩提起,待四面尖利的竹哨子响成一片,众兄弟各挺枪牌拥上来时,先发一声大喝:“岂曰无衣!”众同袍兄弟跟着大吼:“与子同袍!” “哗”一下就摆成平日操练的阵势。 对面这伙清兵十余人,都是一身灰突突脏了吧唧的号衣,有的光头有的戴着带缨的凉帽,手中各提刀枪乱糟糟的。自己这边兄弟虽然衣装破旧,手里的竹枪、短镩还不如清兵手中刀枪,却眼见的阵势严整,井然有序。 这伙清兵纷纷停了脚步,不等接战,突然发一声喊,转身就跑! 韩羽当先带人就追,追过一条借口,突然上面飞下一从羽箭,随即两声惨叫,前面的兄弟就扑倒一个,另一个又跑了两步,蹲在一棵树下痛苦地嘶吼。 接着又是几支箭飞来,幸亏前排的兄弟用手中盾牌接住,众兄弟也顾不得什么阵势了,纷纷躲入街角。 这盾牌是宝和寨中所存,除了日常山中乡民自己的藤牌,还有按照元辰老爷子的指导所做的木牌,南离他们没得几把西营带出来的正经刀枪,多的就是带生铁尖头的竹枪、短镩,再就是这路杂七杂八的盾牌,这时派了大用场。 南离把这里四下一扫,就知该是城池中心的鼓楼附近,再看看钉在四下的十几只箭羽当即省悟,急忙传令:“张翦这边,篮子你上对面,带你们的本部上房,夺了房子就吹哨!” 张翦平日嘴碎,这时却毫不含糊,把他那把不离身的马刀一挥:“兄弟们,跟我上!”沿街角溜房根闪身绕上前去一挺盾牌撞开房门就冲了进去。 这边的一乱,刘斓儿挺着短镩带本队就往街对面冲了过去。 所谓短镩,其实就是没有好刀枪的就便器械:一块生铁片子剪作三角形,卷起打成一个圆锥的尖头,用一勺铁汁将尖头浇死,下面留着生铁卷出的孔洞,往一根六尺七尺的木棍上面一安,比打钢刀省了料,比打枪头还省工。 若是铁条锻打而出的就是前面打个尖后面打扁卷起作为插头,不过这么做的很少,毕竟这么弄还不如加点工打根矛尖了呢。 这物件看起来粗糙,这时在街巷房内却起大作用,比刀长,生猛,比长矛短,灵活,就是房内也舞得开。 没片刻就听两面街巷传来几声惨叫,南离又令韩羽带人上了街心的二层钟鼓楼,不一会儿张翦就拎着一个清兵回到大街上来向南离交令。 两面一共六个弓手,刘斓儿那边扎死俩,张翦这边砍死一个,抓仨活的。 南离一看不对!最先跑掉那一伙儿呢? 揪住被张翦擒获的清兵就问:“你们有多少人?” 这清兵还在哆哆嗦嗦哭泣求饶,被张翦拿刀子一逼,大骂喝问: “快说,不然一刀砍了你!” 南离一把薅住这俘虏的胸襟,喝道: “说实话,我会饶你性命!” 这俘虏听了赶紧老实回话: “王守备带队,一哨弟兄们,六十二个。” “从哪里来?” “从米粮关退下来,往安岳集结,我们是探路的,” 南离提溜着这小子又问: “奉了谁的将令?” “奉抚军王老爷将令,合川打不下,又没了粮,退回保宁去。” 南离知道所谓抚军王老爷自然就是清廷四川巡抚王遵坦。 正在这时,鼓楼上哨子响,韩羽在上面向下呼喊:“赵大哥!那边有人!” 南离顾不得再细问,只吩咐张翦继续问话,自己三步并做两步奔上鼓楼,韩羽引导南离上去向东观瞧: “赵大哥你看!” 南离顺着韩羽的手势往城门那边一望,一条中心长街,荒草丛生,直通着东面城门,城门下一群清兵正舞刀弄枪,互相招呼,似乎在喊人,还有人吹起哞哞的牛角号。 南离稳住心神,令韩羽去传令兄弟们集结,听号令不要乱,把这伙清兵又观察一番,心下又盘算一番,才笃定决心: 那么被俘的这个小子会不会撒谎? 他撒个谎有什么用?他又不知自己是谁。 这时这么看下来那俘虏说的当是实话,清兵肯定不足百人,而且也不知自己这边多少人,自己这边虽然一群生手,又器械简陋,但胜在得了敌情占有先机。 再看看清兵乱糟糟还在集结整队,打的是一面绿色的小旗,那就是投降的旧明军编做的绿旗兵,此时正所谓机不可失,当即决心下定,就于鼓楼上指画传令! “张翦、篮子,各带本队,摆开阵势,张翦,你带队,迎上去,堵着门,快!” “其余兄弟跟着我。” 南离的决心是利用街道狭窄,用两队人正面堵住敌人,自己带大部人手从街路绕过去侧击其后而破阵。 第三十四章 夹击 南离对张翦带兵很放心,虽然有时嘴碎,但一把马刀舞弄起来得心应手,待同袍兄弟尽心,很得一众兄弟赞成。 据他自己说又擅长枪、骑术,平日吹吹呼呼头头是道,但没见他展示过这门武艺,因为没有像样的战马。 通过日常操练技艺,就能看出张翦指挥百十号人进退得心应手,因此南离心中早有预案,一旦遇敌,需要分派指挥,张翦就是第一人选。。 理想很丰满,然而敌人也不是傻子,于是现实就很骨感。 张翦指挥两队二十四人沿街摆开,牌镩在前,正把这一伙敌人堵在城门里面大街上。说是大街,其实就两丈来宽,可两车并行,被四列人手用盾牌堵着,令敌人弓箭施展不得,后面竹枪又长,捅得这伙清兵不住后退。 南离自己这边带的人手占了全部人数的大头,连天残地缺哥俩都带着自家兄弟伙跟着,不敢迈错一步。 可是绕过隔壁街巷一转过去,迎头就与一群敌人撞上了——敌人正面被堵,显然是也想着绕背侧击呢。 张翦刘斓儿那边两队都是精壮的汉子,大部分是在西营经过战阵的,这边就不行了,多是一群少年,提着牌镩力气不加,被清兵冲得连连后退。 南离心中早有一定,若是战败,就在城里乱跑也是跑得过,但眼前张翦那边死死抵住了正面之敌,自己这边可是没败呢,怎么能想着跑。 南离仗着身长力大,冲上去与韩羽在前当先一持牌镩一持竹枪稳住阵势,就在抵住敌人第一轮冲击后,韩羽带着少年们嘶吼得声嘶力竭地往上一拥,他趁机左右打量地势,就这么一打眼,南离看见了敌人背后不远的城墙马道。 南离在前高声呼喝:“一起使力,杀败敌人!” 少年们力弱却勇敢,在南离鼓舞下使竹枪猛向前戳刺,竹枪没别的好处,就是长,在前的敌人很有些披着铁甲的,即便戳中,也入得不深,但南离率着一众少年胜在人多气盛,声势勇猛,逼得这一伙二三十人的清兵不住后退。 敌人退后几步,就把趁机站上马道的几名敌人孤立出来了。 南离再令韩羽:“夺马道,上城!” 韩羽使竹枪三下两下就将两名马道上搭弓箭的敌人戳翻,南离纵身上去,大吼一声一镩将马道上最后一名敌人扎个透心凉,一脚踹了下去。 “后面带弩的,都跟我上来!” 南离令下,后面二十多名拎着山寨土制弩机的少年跟着上了马道。 不待南离下令,这些在后面等得着急的少年们一边上城一边就纷纷把小箭射下去! 南离弄的这些人手,会使弓箭的不多,那是需要下功夫练习才能上手的,但两川民间,上承三国年间诸葛遗风,颇爱私下制弩,尤其这般乱世年月。 只不过土制弩机粗糙力弱,参差不齐,箭矢又是小箭,一拃多长,连铁镞都没有,只是竹篾子削尖拿桐油浸过后,后半截劈开夹住寸许的山中鸟羽或是鸡鸭翎羽做尾,物美价廉、好学好用,便是少年们也能上弦发箭,就是力弱。 饶是力弱不能贯甲,胜在近处又是以上打下,上城的宝和寨少年愈多,箭矢雨点般纷纷落下,杀伤力不很强但是声势唬人,只穿号衣的清兵顷刻就被射倒几个,在地下翻滚着嗷嗷惨叫,剩下的慌了神,发一声喊,纷纷后退。 南离在城头看得清楚,当即在城上居高临下地指挥整队追击。 追到东门城门楼处,一看恰逢其时,一队清兵四五十号,都拥进了城门增援,当先的清兵都有盔甲,自家竹枪枪头都是生铁打就,杀伤力不强,又被刀子斩断,压得张翦那边不住后退,已经有好几名兄弟血迹斑斑还在支撑,已经挂了花。 幸亏张翦在前,还有刘斓儿一齐指挥着两名力大的兄弟,使几副梿枷,缩在牌后,抡圆了梿枷照头猛打,才扼住敌人的势头。 这梿枷还是寨子里打场的家伙,本来是吴大个子最爱用这个,才弄来几副加了铁箍,这时倒派上用场了。 “射!使劲射,把箭都给我射光!” 南离大声呼喝毕了又一把扯过跟上来的席地阙,一指阵前正在率敌兵冲锋的一名高大头目——那家伙已经挥刀连断两根竹枪,眼看刘斓儿这边就要撑不住了——令道:“看准他,射!” 只见席地阙认扣搭弦,两膀叫力,弓开满月,鼓起斗鸡眼瞄准了,一抖手“嘣愣”一声箭如流星,“砰”地正中前方敌将后心。 席地阙个子不高,肩膀却比南离还壮,又厚又宽,虽然斗鸡眼,却为了考武举,扎扎实实练过箭术,南离平日早就观看过他在演武场立靶演射,而且——真的只有他家置办得起好弓好箭。 他一直护着揪着自己背后衣服缩在自己身后的席老四,为的就是应对这一刻。 敌将突然倒地,清兵攻势顿时稍缓,张翦、刘斓儿带着一众同袍兄弟正苦苦支撑,眼见城头、城下都来了援兵,立时精神大涨,呼喝声声,拼命吹着竹哨子鼓舞同袍兄弟向前步步挤压。 眼见清兵虽乱了一下,但很快整队,少年们的面对这边的披甲之敌小箭杀伤又弱,但城墙向内没有垛口,只有一道二尺高的矮墙,敌人惊觉后就有使弓箭射上来的。 一名少年“噗”地中箭,当即就躺倒在女墙内,这个席老四也怪,第一箭贼特么准,再往后怎么瞄也不中,那么密的阵势,你就是随便乱射也该中得几枝,他还更认真地瞄,越瞄越射的歪。 南离看得着急,眼看着即便这么杀败敌人,自家兄弟也要伤亡不小,便即下定决心自己亲身下去白兵搏杀,尽快打败敌人,以避免无谓的伤亡,就令席老四领着众少年向下发箭,躲避飞上来的箭矢同时扰乱敌人。 这边南离回身到城墙向外一侧,又倚着垛口,先偷眼看看城墙外面,见得没有清兵后队,一探身向外左右一看,再估量一下城墙高度就有了主意。 令几名带着猎网的少年把猎网往城头一挂,这猎网长宽都有近八尺,内江县的城墙高有丈二,将猎网对角挂在城垛,下垂离地就没多高了。 南离要过一杆竹枪叼在口中咬住了,圆盾牌往身后一背,手脚并用,几下试探落脚就攀了下去,跟着几名提着竹枪短镩的少年有样学样,跌跌撞撞却悄没声地落下城头,跟着南离就向城门洞冲过去。 到城门洞旁南离止住后面跟来的兄弟,先探头往那边一瞧: 正好的机会! 敌人拥进城门洞也是打了留着后路的主意,锈迹斑斑的城门四敞大开,一名矮小的清军头目正舞舞扎扎挥刀叫喊,还不时跳起来往前看,身边围着卫兵还有旗鼓、传令之流。 南离看准了“呼”地扑上去,将竹枪从两名清兵的空处一下就攮进了这头目的后心。 这头目披甲,南离也是拼了全力,攮是攮进去了,“咔”地一下,因为用力过猛一下就把一握粗细的大竹枪杆给崩裂了。 南离只好撒手,这头目“啊”地一声惨叫,倒地前还扭身回一下头,想看看被谁扎的老爷我这么疼,结果拖着崩裂的长竹杆碰在城门洞璧,不得转身,转了半圈就倒地起不来了。 前面战场喧嚷,旁边几名清兵全神贯注还在呐喊助威,把步鼓敲得“咚咚咚咚”地甚是有节奏。 头目倒地,才有两名身边卫兵惊呼回头,被一拥而入的几名少年“噼嗤噗嚓”捅翻在地,再往里的旗鼓们被撞得倒地,大锣落地“哐当”一声响,那步鼓手更加尽职尽责,即便倒地间依旧不停地“咚咚”敲打。 上面小箭如雨,后面竹枪奇袭,只撑得片刻,“哗”地一下,这几十号清兵就崩溃四散。 虽然得胜,眼睁睁地还忙中出错。 南离乘势冲进去城里,大吼一声:“投降不杀,扔刀跪地!” 被他这么一吼,清兵被前后夹击四散奔逃的功夫,眼瞧着张翦为了抓个活的,一看无法下手,抛了盾牌,一把扯过一名近身的清兵小头目,挥刀令其弃刃跪下。 就这功夫,城上的席地阙正射光了弓箭,从一名少年手中拿过一支小弩乱放,看到张翦与清兵撕吧起来,左瞄右瞄,一搂机簧,“嘣——”,一枝小箭把张翦正按住清兵小头目的大手射个正着。 张翦痛得抖手大骂:“哎哟我弄你个娘嘞,哪个孙子射的我!?瞎了么!” 这么一折腾的功夫,那清兵趁机脱身就跑,再待追时早跑得远了。 第三十五章 得胜 张翦、刘斓儿各自带着同袍兄弟去追杀四散的逃敌,急得南离从后面还在喊:“投降求饶的别砍死。抓活的,抓活的!” 这俩小子一边撒腿猛追一边心里还想,咱家这位哥哥怎么这么爱抓活的?一刀劈了岂不痛快。 韩羽和天残地缺哥俩可不管他那个,上去就开始翻摸尸体:韩羽捡刀枪,顺便查看没死透的补刀,天残地缺哥俩就很专一,只干一件事——扒衣服! 南离看看他哥俩乱糟糟的那副样子动动眉头没管,先赶紧着招呼少年们救治倒地的兄弟,然后就是最要紧的一件事:审俘! 南离令正摸尸体摸得兴起慕天蚕带人去把一看着惊吓之余还没糊涂的清兵小卒拎出来,一问这清兵:“你们是哪一部的?” 这小子被单拎出来吓得哆哆嗦嗦: “卢总兵麾下右、右营右、右哨……” 慕天蚕被南离打断了摸尸正没好气,提刀大骂:“右你吗的右,右右右看你特么像个油葫芦!不老实痛快地老子把你俩手都剁掉。” 吓得这伙计“噗通”又跪下了:“大王,小的说的属实,您刚给……翻了身的那位……就是本哨把总……” “大王,他说的实话,您几位是官军还是大王?”后面蹲着的一个清兵小卒抬头补上一句。 南离乐了:“我们是官军。”转念一想就怒上心头,面色一寒:“我是什么关你甚事!?把他也给我拎过来。” “麻麻滴老子砍了你!”慕天蚕怒骂着亲自上手去拎人。 “你们探路探路的,本营大队在哪里?”南离问这俩小子。 “后面十里,正在过河。”还是那个爱说话小子答的。 南离听了心里一估算,就觉得不妙。 这时张翦、刘斓儿追累了,也带着俘虏战利品先后返回会合。 张翦拔了小箭,一面包扎,一面大骂:“席老四你特么真瞎假瞎,往我手上射的那么准呢?” 席地阙还不服:“你娃儿莫骂咯,老子与你道个歉,你娃该庆幸,老子藏了手艺,这趟出来的急,还没来得及教娃儿们跟箭头上涂个毒药……还还……抹个金汁啥地。” 气得张翦要揍他:“你特娘滴这叫道歉?” 俩人撕吧撕吧的被南离喝住了,好在张翦个子不高手却特殊的大,那小箭透了手却没伤骨头,拔了小箭包扎好问题不大。 南离把俘虏一问毕,见人也都收回来了,就令张翦、韩羽等人: “收拢兄弟,点数,赶紧收拾东西,这里恐怕不能多耽搁,要快!” 说罢又令韩羽带几名兄弟押着俩被问话的俘虏,重新登上城头,上了城楼的最高处,于坍塌了半边房顶的城楼头向东北方一望,果然! 内江城池东北三里开外渡口处,有一座破烂得塌入河中半截的浮桥,一队清兵正在小心地过桥。 因着浮桥坍塌,不得不单列过河,很是缓慢。 周围没了同伴,那爱说话的俘虏又讨好地向南离禀报:“往东八里还有桥,这条路近,大队绕路走的那边。” 南离紧抿着嘴唇没说话,转身带人下城楼向带队的兄弟们传令: “收拾东西,走!” “这几个活的怎办?”张翦拿滴血的刀子指着蹲在城墙根的几名清兵俘虏,吓得一众俘虏惊恐万分。 “放了,都放掉。” “剁了右掌!” “胡闹,不许剁!你还胡来呢,平日怎生教导你们的?” 其实张翦说的也是行规,这年头摇黄、西军、清兵即便释放俘虏,往往也会剁下一只手掌,便回去了也只能费粮,打不得仗做不得工。 赵南离转头向这些清兵令道:“只是不杀不伤你们,把这两个一起,先捆住手脚,不容乱跑,等你们本部来收。”又喊正威风凛凛逼着俘虏们脱衣服的慕天蚕:“慕老三,给他们留条裤子!” 一听这话这一群七个清兵“噗通通”就都跪下了,跟着南离上城楼的俩小子其中一个一边长揖磕头一边叫: “多谢老爷大恩,请赐姓名,立牌设祠以保,日日为您诵经祈福。” “不必了,快走吧。” 南离不图这虚名,他清醒着呢,若报出蜀王什么的,清兵得知有宗室在此,不得疯了一样进山搜剿,如今可不是露名头的时候。 这么会功夫张翦已经令人拆了一根断掉竹枪的杆子,把俘虏背缚起来都拴在竹竿上,再把一条破裤子撕了三绕两绕就把这些家伙的脚都缠上打个结,哪个也挣蹦不得。 一看南离他们收拾缴获着急走,真的没杀他们的意思,又眼看张翦要捆他俩,这时那爱说话的俘虏叫了起来: “将军,我不回去了!”见南离停住看他,张翦也令人住了手,爱说话的这小子提着裤子赶紧向南离讨好。 “看您是个好人,有人性,小人愿意跟着您鞍前马后,可否允准?” 南离盯着他问:“你?为什么?” “小人姓谭,山西人氏,会喂马,还会算账。”这小子被张翦正拿着上绑没停,这时急急地叫道:“吃人的勾当,真的受不了……” 这一答令南离心中一动,扫了其余几个俘虏一眼,这几个家伙目光瑟缩躲避,只这汉子堂堂正正不加闪避,于是令道:“跟着来,莫生乱子。” 张翦听令便收了破布条子给他一脚:“快些着!”然后把另一个先被审的小子捆个结实。 这小子却叫起来: “老谭,你娃子得了前程再收容兄弟跳反来。” “要得要得。”姓谭的这汉子笑笑,又担心地问他们:“你们还回去?莫被吃咯?” “大王这边不吃?” “看着就是不吃人的,否则会放过你们。” 这时南离着急了,骂还是在翻检破烂的慕天蚕:“你们几个别摸了,赶紧收拾起走人,撤!” 慕天蚕正胳膊上、脖子上搭一堆破烂衣服在那翻检,宽肩阔膀的席地阙仗着力大,还提起一名清兵已经光溜溜的尸体的两条腿,使劲抖搂着,被南离一喊没头没脑地问:“撤,撤什么撤?” 张翦大骂:“吗的,扯呼你听不明白吗?” 第三十六章 缴获 “别掉队,都跟上,东西都给我。” 一路上他甩开大步,不住鼓励身小力弱的宝和寨少年们,还得招呼着小短腿却跑得飞快的慕天蚕别跑太快以至于跑得丢了。 赵南离此时的感觉很奇怪,恍惚间似乎又回到第一次武装五公里的时刻,那时他也是这般的背着抱着,只是那时是背着四支枪…… 此时搂成捆扛在肩上的,是两杆破竹枪、自己用的短镩、四杆缴获自绿旗清兵的制式长枪,就这些破烂……还扔不得。 这些日子以来见惯山寨生铁打造的破烂武器、农具,他已经堕落了——穿越前他会视为古董破烂的长枪,如今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胜过了穿越之前共和国时代的要就要步枪。 再瞧这慕老三真能跑,抱着他挑出来的一大卷物件,一路跑着还能跟赵南离磨叨: “这盔甲给老子好不好……给了老子好不好……给老子好不好……好不好……我说哥哥,龟儿的这身盔甲得归我。” 南离扛着东西,气喘吁吁还得应付他: “你不是做了县太爷吗?你个文官要什么盔甲?” “元大伯说了,国难当头,允文允武。” “你老哥想不想跟我混?” “要得……” “要得就得服从命令听指挥,缴获归公,按功劳分派。” 这时候席地阙来帮腔:“哥,得听赵参戎的,没听元大伯说么,如今勋镇说了话管用。”这小子别看眼色不行,跑起来都不带喘的。 南离听了费力一笑喘着还威胁慕老三:“若不听令,不惟不带着你,回了我禀明……世子,虢了……你……知县加学政的官职,还夺了……你的功名。” “要不得要不得……赵老哥,赵兄……世兄……我听你滴。你是大将军,既然打仗,当然要听你咯。” 然后又跑半晌慕老三还不死心: “不过这个就我能穿,你们穿都短!” “好不好……赵老哥……” 看着已经跑到了进城前的位置,南离也不理他,先传令暂歇,清点人数,看看没有掉队脱队的,小歇后果断命令: “下路去,进山!” 下路进山抄小路,又急行近半个时辰,转进一处山坳,始终不见后面有清兵形迹,南离才放下心来,传令放岗、歇息。 这才细细查看这一番的缴获。 内江城里打败的这一小股清兵,说是一哨,还说八十多人,其实就五十多人不到六十,打杀了十几个,抓了八个,却跑了一堆,县城里荒草丛生、巷子依旧,三转两转就没了影子。 自家兄弟这一番居然扛着这几十个从南到北的老兵油子,最后一众小兄弟用小弩竹枪就打崩了他们,南离很是自豪又欣慰。 欣慰的是这近俩月的转山、围猎没白费功夫,一众兄弟的号令配合、手眼反应丝毫不弱于那些老兵油子,自豪的是这一众宝和寨少年真的称得上初生牛犊不怕虎,更难得的是令行禁止。 虽然席地阙射死那个打冲锋的头目,南离寻机会扎死了敌人头头,但还是得有一众同袍兄弟的坚忍死战,撑住了阵势,才能有机会去抓空子。 最终撤离把受了箭伤、枪伤的六名兄弟也都带回来了,伤势轻重不一,但把命都捡回来了,这个战损比可称大胜。 当时南离急着赶紧脱离,也顾不得再仔细搜剿,好在天残地缺这些家伙打仗糊涂,摸尸手脚却快,因此还是有些缴获。 其实这身盔甲赵南离早就注意了,是这十几套盔甲里最好的一套,旧明北方边军的制式,上下两件式,有全份的铁盔、腿裙加臂手,但是他没法披挂——那被他捅死的绿旗哨官太矮小了。 除了五件血迹斑斑的上下一件式藏蓝布面铁叶甲,其余的几套都是短绵甲加笠盔,再剩下就是破烂的号衣,又脏又破,比之他为宝和寨少年们张罗的破旧裋褐短衣都不如。 按照南离的命令,大家把攒回来的家伙凑一起,这一看好东西不少——都是些破烂儿。 说是好东西,因为正合用,有长枪、腰刀、合把硬弓、三眼等各式家伙,说是破烂儿,因为血迹斑斑的破旧没卖相。 竹枪断了的换长枪,杀了敌的先选,南离自己的刀还算合手,张翦也觉还是自己的刀好,韩羽爱用长家伙,于是腰刀被天残地缺哥俩加刘斓儿分了。 分到最后一看这些盔甲又脏又破,血迹斑斑,还是先带回去浆洗了再用。 最后仔细一看这头盔还凑合,被他捅死那家伙脑袋倒是不小。赵南离把这件寻常的官用明盔戴上试试,感觉不错,就一扬手,把那副全份身甲加臂手扔给慕天蚕:“这还真就合你用!” 然后把头盔递给张翦:“你戴上看看。” 南离没要,否则在慕天蚕眼里所谓的缴获归公不就成了为自己营私。 再说了,这破玩意,他赵南离真没看在眼里。 打仗时慕天蚕除了在后大呼小叫,根本没发挥什么作用,还不如席地阙射倒了那个勇猛的清兵小头目,虽然误伤伤了张翦,也算功大于过。 “戴上帽子就是官儿,捡哥哥,我用一副玉镯子换你滴。” “玉镯子?能吃?好稀罕么?” “那好,一条腊肉。” “整个山寨,哪里有腊肉。” “不是打了野猪么,两条,两条腊肉。” “你要这玩意有个毛用,你又不上阵去。” “这是官,这就是官,官就得有帽子!” 看着嘴欠的张翦与嘴贱的慕天蚕磨叨起来每个完,南离只好插口。 “回去令人与你缝身官袍,再做一顶乌纱。蹇公公可是制造局出来的。” 慕天蚕这才恍然大悟,一跺脚将已经上身的身甲扒下来甩进张翦怀里: “他麻麻滴,对哉,给你,格老子死沉,我不要咯!” 于是这身盔甲被张翦、席地阙瓜分,张翦得了铁盔、臂手,席地阙得了身甲、腿裙。这俩人身量都不高,能凑合用,只是布面的泡钉铁叶身甲系了搭扣,在肩膀、胸膛格外结实的席地阙身上裹得紧紧绷绷。 从内江城里往外跑时,南离就已经下定决心,哪也不能走了,先回山寨。 若按自己所知的祖师爷兵法,这时节可以祭起游击战的高招,于山路埋伏,有零星的清兵或辎重就搞掉。 可是自己人少力弱不说,真的与清兵纠缠,会给山寨招来祸殃。 游击战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唤起民众,才能越打越强,如今几个县连人毛都没,唤起谁去?你打了胜仗都没人知道。 再说了,在残余幸存的百姓眼中,清军和明军,还有西营和摇黄贼,真的有什么区别吗? 但清兵又的的确确是在组织撤离,而且撤的不是一城两城,是要退回川北的保宁,若是全川清军都撤回保宁,那就等于除了川北,都被清军放弃了。 此时不正是一个起事的大好时机?可是如今这资简沿线城池破败、荒无人烟……怎么起事? 还是得先回寨子去寻元大伯商议一番。 作者的话:臂手,是明清易代之际公文档案对于明式板扎环臂甲的统称,个人认为其与唐、宋、明初的甲式中的披膊是不同的,披膊只护上臂和肩头,臂手是用环臂板扎从肩头护到手腕且连续,因此称为臂手。现代的通行叫法是环臂甲,本书为契合当时的语言环境,从古。 第三十七章 再探 赵南离率队回到宝和寨,老远有放哨的壮丁发现,席地阙上去呜嗷喊叫装模作样还对了一番暗号,其实早已有人进寨跑去报信,稍后便有得信的乡亲们奔走相告、一片欢腾。 令南离的欣慰的不是小小一个胜仗,也不是缴获了什么物资,而是虽然伤了几名兄弟,还算全须全尾地都带回来了。 因为出寨围猎是了生活口粮,如今口中食最贵,哪怕中途真折了兄弟,回去后寨中父老也能报以理解的态度,因此过去面对猛兽遭了伤亡,救治、抚恤、安葬,南离觉得都可以面对。 但这一回就为虚无缥缈的探路,寨子中父老都不知端的,只有他自己与元老爷子知晓意图,若是折了手下兄弟性命,无端就堕了士气,往后出寨就会更有压力。 朱媅媺带着大小真假太监一群来迎南离,虽然没见带回来什么像样的吃食,见了南离还是喜出望外,就要蹦着高去揪南离的衣襟,被南离恭恭敬敬道声:“世子望安,卑职有礼!”一个长揖给挡住了。 把个朱媅媺弄得悻悻地撇撇嘴,只好摆个挺胸叠肚的架势,一摆手气趸趸道声:“赵参戎鞍马劳苦,免礼罢。” 这一路上他从被俘后投诚的谭绍扬那里得了许多消息,有的也是这小子道听途说,未经确认,但还是令南离多了许多研判的依据。 马化豹在叙府、柏永馥在永宁,各自三千、五千的绿旗马步战兵加部分附属的守兵,互相都离得很远,可谓孤立突出,而且搞不到粮,士卒饥疲交加,甚至以人为食,即便这般,川南、川东的残存明军,以恢剿为名,到处劫掠打粮,却不敢直撄其锋、动之分毫。 谭绍扬所属的绿旗是清廷四川巡抚王遵坦的标营,又接应了自重庆败退的涪州总兵卢光祖手下小股残部,本在米粮关据止川东的于大海、李占春,也是因为没粮——归根结底是没人,想打粮都找不到人——已经撑不住了,准备退到内江,接应川南叙府、永宁的清军退兵。 被南离他们打散的这一哨是一支派出来打前站的先头,马步战兵只有三十不足,其余都是抓来的城守兵加挑担做饭的火兵,因此当前的主官被杀、战兵一遭了损失,立即一哄而散。 寻常八旗探路是有白甲兵,旧明军投诚改编的绿旗也是有塘马、夜不收打前站,这也是如今两川明军畏惧八旗兵的名声,见了结辫子的都躲,王遵坦标营的座营参将大肆胡乱就敢将一哨打杂清兵派出打前站。 清兵的禽兽之行尽人皆知,叵耐明军的作为也听得南离义愤填膺,他在欧阳直那里已经听过许多,这时从谭绍扬这边清兵的角度去看,更加令人不齿。 可谓抗敌是外行、虐民是本行。 这个谭绍扬是湖广南部人,读过书,没功名,自小跟着家族中人在湘西行商,遭战乱后孤身飘零,财货被抢掠一空,人也被挟持在营中抗一杆破枪充数,先是明军后是清军的。 他混的也是挺惨的,其实读书人即便被抢掠挟持,也有逃得性命的机会,即便摇黄那般的乱杀无辜,营中也须得有会写会算的相公做先生,来点算粮秣财物,免得分赃时自家打起来。 就如献营,当初打下城池也是先抓相公随军,还要为之提供牲口代步。 谭绍扬在清军绿旗只能充作普通士卒,一则原明军降清做的绿旗经过清廷的精整后,吏员配置到位,师爷、笔帖式、马甲领催齐全,二则他没功名人家就不认他。 得了机会与南离一倒苦水,南离就理解了——到什么时节学历都很重要啊! 这晚山村静谧、繁星漫天,山中有风。 这般入夏时节,元老爷子这里到晚也要点起火塘,食物不充足,身上就冷,暖身的同时也为的驱蚊。 赵南离年轻、火力壮,额头都是汗,稍稍避开一些小火苗的炙烤,用树枝拨动火塘,与元辰说起自己的想法和疑惑。 听了南离的描述,元辰老爷子抚着颌下疏朗的胡须,点头道: “老夫以为,可先去寻四面可能藏匿难民的山区,以奉宗藩为号召,在清兵退去这个空档期,纠集丁壮、乡兵,来夺取附近可用的城池。” 南离想想昨日与清兵在内江猝然遭遇的情形,摇摇头: “寻乡民聚结举义可行,但还是先不要夺城,如今夺了城也没用,就是进城做了官,没有百姓又能做得什么?” “一旦进城举义,若是明军的后援不济,反倒给了清兵屠城抢掠的机会。” 一说到明军的后援,元老爷子立时沉默了——这种事他知道的可太多了。 有元辰的指点,南离也看清了,如今的世道下,大多数人想的是怎么求活,只有有野心有抱负的才不甘膏于人兽之口。 百姓不论贫富贵贱,都被清兵、摇黄、西营、明军反复残害,要么苟活于深山不与世通,要么同流合污。 如果真的有一支队伍,不吃人,还要帮山中幸存的百姓求个活路,绅民自然乐于响应,何况他们手里还有对外号称朱枰樻的朱媅媺在手,响应起来最积极的就该是那些残存的还有号召力的乡绅。 “可是该往哪儿去呢?”这个问题是南离最挠头的。 人多了就得有粮,即便种地也得找地,资简一线肯定不行的,耕地都在沱江沿岸的水路驿道附近,你粮食没种好就会有人盯上你,等你收了粮食就来先囤粮食后吃人。 据谭绍扬讲在川南清兵就是这个做派。 “两川最富者本属成都府川西诸县,自灌县以东沃野千里,自古可为霸业之基。只可叹啊——唉!” 元辰接着南离的问题感叹完一句,这回又换南离沉默了——西营在成都的做派他来得晚没见过,可听说过,尤其是媅媺,尽管面子上傻乎乎吃饱不饿就行,南离与她住得相邻,时不时在半夜被隔壁梦魇中的惊恐尖叫惊醒。 成都府城被张献忠一把火烧了,州县百姓流离四散,到处不见人烟。 往川东来山多,内江一带百姓还能进山躲躲,川西平原一马平川,躲没处躲、藏没处藏,要么任乱兵蹂躏至死,要么逃亡他乡。 往上去就是成都平原,昔日天府之国,已是人烟俱废、一片荒芜。 可是从这里往下去迎头就是达子绿旗,即便清兵退走了还有大明恢剿的官军…… 南离左思右想,踌躇不决,元老爷子又道:“往上去还不知怎样,不过倒是可以搜寻联络入山避难的百姓。” “也只有如此。我挑些可靠伶俐的兄弟,元伯您使向导带路,去山中原有的村寨搜寻联络。先不要称有蜀世子在此,只言大伙儿聚了一起寻出路,不拘壮丁、乡绅,只要有意,都可相商。” “可,这事我来着手去办。对了,那个欧阳睿年,向我提出打算投眉州去寻亲友投靠,莫非那边还有些人烟?” “那个直娃子……这兵荒马乱的,还要去哪儿?” 这人虽然命硬,其实就是个文弱书生,南离很担心他能不能走得到眉州,不要半路被“人”吃了才好,不过转念间心中一动。 “那正好,他不是欲投眉州吗?我往上探路,还能送他一程。” 第三十八章 送别 南离再次率队下山,多了许多送行的人,不仅是聚集的难民百姓多了,南离的属下部众也多了许多,还是因为都晓得这一回护驾营要行远路。 而且南离这回离开宝和寨后将大摇大摆地摆出护驾营的营号,以号召沿途流离百姓。对此最为满意的是朱媅媺,这支小小的队伍已经行得远了,男装的少女还在山上遥遥招手:“早些回来。” 于是周围逃难士绅目睹此情纷纷感念,这一代的蜀世子好生体恤士卒,就该早日承袭继位。 跟随南离的少年们一路向新加入的兄弟们吹嘘,怎样跟着南离灭虎群,怎样在内江击败达子兵,把南离在城门洞那一枪吹的神乎其神,南离自己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 这一番带出来的新增兄弟已经来不及操练,南离挑的都是那种会打猎、会赶山、甚至参加过宗族械斗打过死仗的。 但不管怎样,所有新入兄弟,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要良家子,朴实农户,战乱年月进山避难而不是下山吃人的,这是基本的人性,就算人再少,他赵南离要率领的是一支军队,而不是一窝土匪,甚至毫无底线的食人魔。 二百多人的小队伍,自己背着些粮食,一路寻草根、树皮补充不足,再过资阳、又过简州,绕过有清兵驻守的龙泉镇,抵近成都平原的腹心,已经能远远望见昔日繁华的成都府城了,韩羽带着几名探路的兄弟回报,成都府城有大股清兵驻守,守卫严密,还没有撤退迹象。 这再往上就行不得了,南离只得停了队伍,退后二十里寻山中隐蔽向阳处暂时落脚歇息,心中已是大失所望:自内江到成都,昔日富庶的天府之国竟荒无人烟,眼见得无一处可落脚之地,自己竟是赶上了一个地狱级别难度的开局。 怎么办?不待南离冥思苦想,见还跟着队伍到此的欧阳直也苦着脸,只好放下眼前头痛的事,令人把他叫过来,说明大队人马不能再走了,只能就此分别。 最后为着安稳,南离还是亲自带人把欧阳直一行送上了荒草丛生的大路。 临近成都,这一路反反复复的,跑了许多冤枉路,南离不愿手下的自家兄弟再来回跑,因此才亲自带人送行,眼看已经能望见成都城头清兵的绿色旗帜,南离才停了脚步,向欧阳直一抱拳,歉然地道: “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前面有大队清兵,大队人马不好行动,你带着几名伴当,扮作难民,还是能走小路过去的。” 不想一路沉默不言的欧阳直停下了,转身向南离拱着手,眼含泪花,半晌不言。 南离笑笑:“去吧,还待怎地?” 这欧阳直却小心翼翼地拱着手用带着口音的官话向南离道:“君若欲做个乱世英雄,吾就跟随于你,求个乱世里滴活——路。” 不为别的,只为这一个多月来,欧阳直是眼看着南离如何带兵管兵。 南离的小部队人数不多,可是入了伍就纪律严明,还不要寨子里白供奉,帮着寨子耕地、到处围杀害人的大虫不说,又帮着寨子里修房补瓦,还帮着老人担水劈柴。 纪律严明、爱民恤民靠的不是刀斧棍棒,是南离的以身作则,事事做在前面,谁也说不出话来,那些跟着南离的少年更是把南离当做大哥加英雄来追随。 只是那位世子看着南离的做派很是不以为然,常常撇着嘴指斥:“那个娃儿头壳坏掉,不要做官要做夫子……” 因为在行十万呼九思营中呆过小二年,对于摇黄的作为方式欧阳直有着更为直观的认识。 用弓弦捆住两手大拇指,寻棵大树吊起,只令脚尖两个趾头沾一点地,大指上的弓弦越勒越紧,同时火烧炮烙,这是摇黄贼最常用的拷掠手段,往往把人炮制到死,这路初级技能不熟练都不配称作摇黄贼。 欧阳直遭过这路刑罚,因此天残地缺哥俩当初把他用麻绳捆着手腕吊上房梁,对他来说已经不在话下。 摇黄与农民军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们起家就是土匪而不是流民起义求活,他们是借着明末大乱的大势而摇身做大,其行为方式不仅与入川前期的西营以及闯营不一样,就是比之清兵也更为残忍酷烈。 摇黄贼就算了,西营也罢、爱屠城的八旗也罢,就是大明的官军,也是到哪儿抢哪儿,他们杀人差一些,无非拷掠财货,逼之不得才杀人,还要留着活人做夫子种地,女人自然也是要留在营中供奉的。 因此与各路人马两相比较之下,欧阳直就一直在琢磨:这个赵南离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小小山寨虽然和睦,经历丰富的他却总觉不是长久安身之所,他见过那些漫山遍野的贼兵,如何打破寨堡,屠戮乡民,将小儿挑在枪尖上取乐…… 他赵南离绝对不同于那些贼寇,更不同于清兵,然而说是个参将,也不是南明武官勋镇的做派。 除了操练,每日里还与手下兄弟同吃同睡,没半分的大官样子。 赵……参将什么的,这么小小的一支队伍,就是再好,又能济得什么事?因此前往眉州投奔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念想。 本来他还想,若是山寨怕他走漏消息,不放他走也就罢了,就这么混着吧,混一天是一天的。 若说元辰老爷子是士人出身,同情他还就罢了,不成想南离竟也这么痛快,还要送他一程。 其实欧阳直一直就在犹疑:就是去了西川能投靠谁?又能如何求活? 待到真的要分离时,他突然就后悔了,只觉如今的天下,再没了比宝和寨更能让他感觉到人世间尚存的人性温暖之所在。 而南离却并不意外:这时的西川可不比太平年景。 内江到成都,不过三百五十里的水路行程。 太平年月,有好马就是四五日的行程,日常商旅结伴、游走探亲也就是六七日的脚程或者水程。 可如今这岁月,这一路来好似不见人烟,那是因为南离这一番带的人多,而且多次猎虎猎豹,远远望去,猛兽直觉能感知杀气,早就退避。 就欧阳直带着那么三五个伴当,不被虎叼了还是好的,就怕遇见那山坳险处潜伏的民贼两可间的刁民恶贼,见你人少劫了财货不说,还要拿去把嫩的下锅老的腌腊备荒。 因此南离对于欧阳直临时变卦不走了并不意外,令南离意外的是另一件事——欧阳直对于两川民情风土、山川地势、明清态势的掌握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第三十九章 西川 这一晚南离带着人往南退了二十几里,没敢住在大路的龙泉镇附近,而是韩羽寻的一条小路,有一个荒无人烟的小村子,避开清兵哨戒,才安心生火宿营。 寻到干净的水井,打水烧开,煮些沿路采摘的野菜菜叶加根茎,撒一把盐,乱做的菜汤就着野菜饽饽,南离跟着兄弟们一边充饥,一边盘算着是不是就此打道回府。 谭绍扬带着一群分派给他的火兵前前后后地忙活着,满头大汗,而篝火映照着围坐不言的南离、欧阳直等人,火势正旺,照得众人脸上汗津津的,竟有着平日不可见的油光。 “不要在这里打混,要去西川。”还是欧阳直打破沉默,向一直不说话的南离提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南离一怔,回过神来,先把苦涩的野菜团子咬了一口,然后也不看欧阳直,只盯着手里的这个说不出什么味道的事物,不答却问: “为何要去西川?” 欧阳直观察着南离的脸色,小心地解释: “吾听得传言,老万岁滥杀,活着的成都人都跑去了雅州,说是这么说的,不知真假。其实逃去雅州,只是个说法,可逃的不止雅州,周边的眉州、邛州,都是逃难之所。” 南离还是不答这茬,却问出了心中疑惑: “那么往南如何?” 本来蹲着的欧阳直也不看南离了,跌坐在地盯住篝火一叹: “往南就是遵永,遵义、永宁二卫不可往,岁前直欲投遵永,被乱兵所劫,沉船破家,妻儿尽丧,人财尽失,如今达兵又进驻屠戮,还能剩得什么?” “既然是逃难之所,怎会无兵驻守?” “西川有大明官军,吾曾闻得是有大明总兵杨展驻扎,雅州当是曹勋。” 曹勋这个名字南离比较陌生,杨展他可知道,不是因为他先知先觉,而是在西营没少听得士卒背后活灵活现地讲述老万岁如何在江口被明军杨展大败。 “既有大明官军,怎能容得我等?” “您一直护持世子,为的不是今日?” “呵呵,我的拳头若足够硬,他们才认得世子,若拳头不硬,他们不会抢了世子去自己供奉?” 南离一句话就令欧阳直默然,毕竟他对这个道道儿不摸门,但沉默片刻,又道: “如今的年月,官军不出,流民散乱,他们据守城池,未必面面俱到,就如资简一线,空城遍地,流民入山。” “设若在此招抚流民,清兵、官军必然过境,保守艰难,若于西川立足,遇敌时尽可退入山间诸番所在,怎么也能多个退路。” 最后这两句说的其实是扎扎实实的切中地理兵要,这一下可把南离的心思说活动了,因为寻找一个进退可依之根据地的想法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执念。 但以南离的性子,自然不会因欧阳直一番话就奔回宝和寨把行李一卷拍拍屁股赶奔川西,他得先把这些传言打听确实了再说,而且这个蜀世子的名号将来怎么用,才是大事。 “好!你详细说说。”南离不动声色,言语间却已有夸赞之意。 欧阳直往前凑了凑,认真地解释成都府西南的地理: “眉邛二州之间,有瓦屋山、玉屏山、象耳山、北平山,皆为峨眉余脉,山脉相连,都是山间小路,车马难行,太平大路,还是走成都府、新津相连通。” “眉州、邛州、雅州或可为立足之地。尤其邛州,雅州山险,连通猓獠,眉州土地,亚于邛州,邛州土地,水系,连结华阳直通灌县,不亚崇、郫、新、金四县。” (即崇阳、郫县、新都、金堂) “若往邛州去,太平时节大可绕行华阳、新津之大路。如今华阳被清兵占了,眉州据清营李国英塘报说有叙州总兵杨展,却与邛州不好连通,再往西南下去还有川北参将曹勋,曹勋若畏敌,未必敢向邛州一带与华阳清兵争高下,因此往成都西南探看,未必没有机会。” 被这么一说,南离越发心动,已经开始自言自语地琢磨了: “得派一队人马前去探路……都走到这里了,其实绕过成都府城过去了也就没多远了。” 他只自言自语地其实是在踌躇:因为自己就先觉不妥,二三百人队伍,动静大不说,就如今成都府这态势,别找不到粮都饿毙在半路了才好,但是都走到这里了,又有些不甘心。 “不妥不妥,还是先派三五个斥候探马,去探一探的好。”果然欧阳直也这么说。 “正该如此。”篝火映照下,南离抹一把脑门笑眯眯地点头赞许。 这时韩羽吃饱了,凑过来一直静静听着欧阳直与南离议论,听到这里就向南离请命道: “赵大哥,还是我去吧!” 刘斓儿识字通书、韩羽大字不识,过去时日南离自己事还没搞明白,也不曾顾及这些,也不曾想这哥俩为啥子能搞在一起。 但到了宝和寨安稳下来开始教兄弟们识字,就发现韩羽不像张翦和大个子他们,南离要自陕就造反从军的这俩货跟着学点书识个字比砍头上刑场还难受,韩羽这孩子就偏偏爱听读书人说话讲道理。 这时候张翦他们几个正在那边嘻嘻哈哈胡说八道地扯屁,韩羽与刘斓儿就一直静静听着南离与欧阳直说话,这时听得还是探路的活儿,立时来主动请缨。 见南离沉吟,韩羽又道:“那边道路我熟,不要多,带三两个本地的兄弟,就去得。” 被韩羽一说,南离稍一沉思就定了决心,于是令韩羽先去挑本地出身且自己合把的同袍兄弟,计议好了再详细商议一番怎么探路、需要探查什么消息,待韩羽先去准备了,南离则冲欧阳直一笑: “亏得你这心思颇细致,早就留意这些。” “不留意不得行,如今乱世,功名都是马上取,我这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多动动心思……” “想要功名?好啊,回头随我去拜见世子,我来保你。”南离心说这回有谱了还真得如慕天蚕常说的:许你个大大地官职,反正自己不出血。 欧阳直这时反倒以一种自家人的语气,小心地提醒赵南离: “赵参戎,这世子是位女公子,您看不出来?” “我知道她是女的,你敢说出去我杀了你!”南离依旧笑眯眯,可是说最后一句却转头盯着欧阳直的脸,眼带杀气。 欧阳直吓了一跳,赶紧表白:“您老放心,吾绝不说,就怕还有人看出来。” 可被欧阳直这么一说,一时间南离竟气急败坏,阴恻恻地训斥道:“除了你这乡试头名的,谁看得出来!?” 转念想想早晚要寻个城池安身,南离恶狠狠狞笑:“对了,回头你教教她,怎么能摆出个世子的谱儿。 “要得要得。”看着南离平日英挺儒雅的面容为这事却鼓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欧阳直有些后悔自己留下的决定,不自觉的连说话都是乡音出来了。 见欧阳直小心翼翼、嗫嗫嚅嚅的样子,南离刷一下恢复了平日温言雅笑的嘴脸,又换了个语气,半开玩笑的问他: “你怎么……终于有了决心要跟着我们走?不怕我们如摇黄贼一般的?” 欧阳直这回却没半丝犹豫回答得很是果断: “你不会滴?吾看得出,你是要做大事滴?” “嗯?怎么看出我是要做大事的?”这一下南离可好奇了,比之听他讲述眉、邛、雅、黎的地理还要认真。 “您不好色!” “不……好色!?”南离听了忍不住眼皮一跳,心说这算特么什么能耐,莫非这读书人骂人不带脏字,在变着法儿骂我是太监? 其实南离这时还不知,欧阳直所谓的好色可不是你赵南离所知的搞搞破鞋嫖个娼养个小三啥地,贼头子们那是实实在在的三千后宫,而且都是强掳良家。 欧阳直别看手无缚鸡之力,可是精明得很,他一来山寨就看出那个所谓的世子其实是个小姑娘,至于那几名太监,有那么三四个分明就是少女,依照往昔所见,这些女子男装打扮,被围护得妥妥帖帖,定是山寨首脑的禁脔。 元老爷子年纪大了,又是个饱学端方的老乡绅,按照贼寇的常理自然就是武夫南离的所谓后宫。 就如他在行十万呼九思营中所见,抢来的年轻女子按照年纪容貌,上佳的要层层上贡,因此不说张献忠的后宫行军时都锁着三百佳丽,就是呼九思一样也是姬妾成群,连下面的小头目都要坐拥十个八个的良家女子。 而欧阳直能够在行十万营中得以活命,也是亏了呼九思的一房受宠的姬妾所救。 做土匪是为了啥,不就是抢钱抢粮抢娘们,在这惟力是视的乱世里快活一时就是一时。 这些贼寇不消说了,清军屠城抢掠,把妇女一边蹂躏一边掳往他处发卖也也不消说了,就是这如今还自称大明正统的南明官军正兵,每到一地就大索钱粮、妇女,为将为弁的哪个不是妻妾成群,而其中又有几个是把良家明媒正娶,还不都是抢来的逼来的依附者贡献来的。 因此通过宝和寨这两个月的所见所闻,欧阳直先是暗中腹诽:二十三岁的赵南离洗干净了白白净净不长几根胡子不是太监就是欲做一番大事,要不怎么对那几个小小女娃儿礼敬有加? 后来见他带兵出去几趟回来都胡子拉碴的,欧阳直更加断定,这个赵南离不是太监,看向他这小帅哥时眼神犀利从不暧昧,更不是龙阳君,而是要做一番大事的! 第四十章 色戒 这时安排向川西探路,本来欧阳直手下有个伴当是西川人氏,但韩羽不带,打探这路事必得要可靠之人,在韩羽看来,除了跟着赵大哥从西营带出来的川兵老兄弟,没一个可靠的,连同那个大嘴巴喋喋不休的张翦。 于是次日一早韩羽只带了两名兄弟扮作猎户——其实也不用怎么特意扮,这是他们这些时日的本行——简单收拾行装上路,赵南离则率大队返回宝和寨,临行又细细叮嘱一番后,与韩羽约期十日,若半月不返则南离即再行派人。 南离带着大队人马夹带着欧阳直主仆一行,去而复返回到山寨时,山寨有人接应不说,元辰等乡绅一见欧阳直又跟着回来了,都心领神会的也不多问,却分外高兴,热情地招呼这直娃子。 朱媅媺为首,左右元辰、席知礼两位乡绅相陪,再侧就是天残地缺哥俩挺胸拔脯护卫,一行人兴高采烈地来迎南离,南离向媅媺恭敬行礼时想起日前欧阳直的那番话,看看毫无顾忌手舞足蹈地亮个相受南离揖礼的男装少女,忍不住就往那难掩隆起处瞟了一眼,然后就很是无奈:大庭广众之下的,穿帮不是早晚的事? 除了元辰、欧阳直这等精明的,天残地缺哥俩这等糊涂的,看破不说破的大有人在,也无非是畏惧南离手中的人马罢了。 赵南离暗自叹息:就换个地方也罢!弄个像样的所在,可不能再任她这般没收没管的到处闲逛了。 “参戎鞍马劳苦,为资慰勉,今日罢朝后就于予之居处,赐膳!”媅媺把手一招,得意洋洋间架势十足。 “多谢世子!” 二人假模假式把宗室亲王爱才惜将的把戏做足之后,媅媺自行回去,南离则先与元、席二位老爷子相谈半日成都附近的消息见闻,二老不住摇头喟叹,感伤不已:“好好的天府之国,今日竟成人间鬼蜮。” 到了晚饭时分,南离辞了二老,前往朱媅媺的内殿——与南离居处相邻的那套茅屋小院,去领受世子恩典——赐膳。 其实就是俩人面对面啃野菜饼子,加一碗细面野菜糊糊,多撒了一小抹盐,这趟南离行得急,可没带什么猎获回来。 媅媺的说辞用个赐膳而不是赐宴,就是为了单独与南离对坐,不必元辰等人参予。 二人行过礼,南离谢了座,于小太监眼前把一干礼数周全过——这是他立志入乡随俗的琐事之一,就开始呼呼噜噜干饭,也不抬头,半晌不说话,看得媅媺着急,圆乎乎的小脸上,连小巧的翘鼻子鼻翼两侧那几粒雀斑都跟着南离的哧呼声抖了两抖。 “小赵,你说噻?” “说?说啥?”南离既不抬头,也不怕世子问他不敬之罪,俨然似把乱世军阀之气概学个十足。 “要往哪里去噻?” 南离这才抬头,吐口气:“我想了,还是不能急,这个世子的名头露了出去,早晚要被清兵来剿,若是明军来了,还好些……” 不想才说到这儿,朱媅媺就怒起来,小胖手还“啪啪啪”拍着树皮都没剥的破木头桌子: “好个铲铲,我冒用世子金册,宗人府拿了我问罪幽禁,或者赏赐勋臣,我怎么顶?” 南离啃着野菜饼子不由啧啧赞叹:“不简单啊!还没咋样呢你这就把两头都得罪了啊?”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俩!”媅媺急忙用小手来回比划着纠正南离的说法,又隔着桌子探身向前: “不是两头,是三头,还有张献忠,不对,四头,还有李自成,不对,还有摇天动……” 看着朱媅媺张惶失态的样子,南离呵呵一笑: “行啦别数了,张献忠死了,李自成早也已经死了……” “死咯死咯,爪牙还在,我听元大爹说咯,一只虎,那个李自成的侄儿,受了招安,在湖广打仗。” “那张献忠的四个干儿子都逃去咯,不定哪一日再反扑出来!你要招兵,护驾啊!”朱媅媺说着还噗噗地拍拍自己的小胸脯。 “护驾也得先有个窝,要不招了兵拿什么养?” “你这趟出去,是找了落脚地?”媅媺说着话已喜上眉梢。 “倒是有些想法,不过……还要等韩羽他们回来有了信再说。” “你知道么,我可听你个欧阳说咯,清兵一退再退,一则吃不饱,二则在重庆吃了败仗。” “这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个铲铲……” “咱不带铲铲说成不成……” 媅媺只好收声,又把从折上冠里掉出来的头发往回塞塞,很不满意地问道:“不说不说,你晓得重庆谁做主吗?” “不是一个姓朱的督师吗?主将是于大海、李占春。” “叫朱荣藩,姓朱,朱皇帝的朱,容字辈的,也是宗室。若我说,不是衡藩就是楚藩滴……” “啊!?宗室,宗室怎么了?” “天高皇帝远,这乱纷纷的年月,他一个宗室出来掌兵,安的什么心思呢?”然后向南离循循善诱地:“若是他把达子赶跑,收复到这里来,容得下我等?” “你们都姓朱,怎么容不下了?” 媅媺很是不满南离的东拉西扯,嗔怒道:“冒称世子,要拿我问罪滴!你,你愿意去给他当官?” 南离冷笑摇头。 朱媅媺继续拍着自己的胸脯,走来走去地劝说赵南离:“就是的嗦,你要拿个出路,要拥戴我,拥戴我监国,监国就得有兵将。” “要不然,呵呵,蹇佬儿可说咯,他是云南人,识得去湖南的路,大不了我把金册一扔,去投皇上,这儿做下的事谁个也不知晓,到了湖南、广西那边,也能混个温饱奉养,再嫁个勋镇,吃穿不愁!” “要不,你送我去湖南?” “你想去?” “看你咯……” “你……” 朱媅媺一句话噎得南离无语:这年头从这里去湖南去广西,可不是有高铁、高速,全靠两条腿,走不走得到不说,有清兵摇黄贼不说,只怕寻不到粮自己先饿死了。道路遥远、前途难测不说,就是投了如今据说在湖南的永历小朝廷,那小朝廷能供养朱媅媺?能令赵南离尽心效力? 太监蹇安泰确实是云南人,入宫后在北都京师宫中当差,被派往蜀藩王府做事之前还曾多次奉使赴桂、赴滇,与原本的桂藩、黔国公沐家都有过往来,因此提出投奔朝廷也是应有之义。 令南离心中微微不快的是,就是在这假世子朱媅媺身边,日子稍稍安定也生闲言碎语。 可是南离在朱媅媺面前不露声色,顺过被这丫头噎的一口气,反而接着着这话茬儿淡定地反问: “既如此说,你个女娃儿,做什么不好?成日里监国监国的,好好嫁人过安生日子不好么? “过安生日子,怎么过?去哪里过?” “……”一下就把南离问住了。 “自小看着我娘过的日子,我就下了决心,得了机会,我要做男人!”朱媅媺说着又一拍桌子,这席地阙的做工糙些,被拍的一晃,朱媅媺却还在张牙舞爪大呼小叫,声调越来越高,嗓音也越来越尖,几近露出本嗓了: “这般的天下,朱家有骨气的男人都死绝了,我,朱媅媺,就要让他们看看…… “行了,小姑奶奶,你别跟杀鸡一样的叫好不好,旁人还以为这边怎么了呢……好好好……”朱媅媺大呼小叫地抽风把赵南离整的也是无奈,只好安抚: “立了州府,真就拥你做监国又如何!” 媅媺这才满意,收了手舞足蹈的小胖爪子,把一只小胖手背在略显宽松逛荡却不敢紧勒的后腰,另只手抚着瘪瘪的肚腩,挺胸叠肚摆出一个小王爷的架势,才满意地点头: “这就对咯!”然后来回踱了几步,回到自己的新木椅子噗地坐下,探头过来鬼鬼祟祟地问南离: “哎——谁个向你说的去川西?” “是那个欧阳直,这个欧阳直别看胆小懦弱,却很有才干,对两川的风土、地理都装在心中,而且过目不忘的,难怪到了哪边都能混个幕僚。” 不过朱媅媺却另有视角:“那个欧阳,挺俊的哈?” 被媅媺这么一说,南离分外地没好气:“你喜欢?送给你做面首。” 南离本以为这句离经叛道的风话会激怒朱媅媺,不想媅媺把小身躯一仰靠在破椅子背上,哼了一声: “得了吧,这般乱世年景,靠着小白脸,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呢。” 这些不由得令赵南离刮目相看: “你这……居然还有几分见识?” 朱媅媺又探身俯在桌上,不怀好意地向赵南离道:“还得是你这大白脸可靠些呢……” 南离:“我特么……” 结果媅媺眯着大眼睛,又关怀又诡谲地打量着南离问道:“你身边也是要人伺候滴,那些娃子粗手大脚,我把蓝罐儿赏你如何?” 蓝罐儿就是媅媺身边一起被南离救出来的宫女之一,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甚是乖巧听话,对媅媺很是忠心。 “赏我?不必。” “为何?” 南离没好气地冷笑道:“戒了!” 第四十一章 纪效 南离不是不知道朱媅媺这小丫头啥意思。 这年头所谓的伺候,可不止洗衣做饭,那是全套的陪伴,而且生杀由己。 对了,还不耽误将来明媒正娶的正妻,正妻还得欣然接受之前的一切,简直是渣男的天堂。 媅媺也晓得自己如今除了金册狗屁没有,啥都得倚着南离,身边的两个随身宫女、两名被救良家少女就是手中唯一的资源,怎么赏赐应用她可拿捏着呢。 南离岂不知这里有媅媺的试探之意,这位小郡主年纪不大有时候……在某些方面——当然仅仅是某些方面,可鬼着呢。 但他根本就不在意媅媺的这种鬼祟试探,因为不止自身的道德观念不允许自己随便面对一名少女,更要紧的是,他是被另一件事萦怀在心,难解烦闷,压根就没那心思。 在南离的思想中,早期还有着穿越而来、舍我其谁的气魄。 可是跟着西营滚了一个多月就傻眼了——自己那些超越时代的本事没个毛用:无人机打击、制导弹药没处弄,退一万步整个后膛枪你还得有人会给你镗来复线、做子弹底火、先发明雷汞,他赵南离可不是万能的精通百工什么都会,还带着百科全书随时备查。 结果在山寨的日子里他一边操练自己的兄弟,一面翻腾自己的知识储备,最终发现,过去最不为自己所重视的一门课程才是最有效的:那一门叫做军事辩证法,也就是俗称的教员军事思想。 当年在开这门课时,授课教员苦口婆心,结合了许多创业惟艰艰辛百战的战例换来大伙的头昏脑涨,最终到这时他才深深领会,一切为的四个字:以劣胜优! 为什么当时一起的同学们会觉得头昏脑涨,甚至有的觉得学这个……嘿嘿……过时了,也为的这四个字。 不怪他们,南离这一代人就没见过以劣对优的阵势,从来是以优对劣,而且全方位无死角的以优打劣。 因为南离穿越过来之前的那个时空里,在蓝星也只有一家有资格在对上华夏时才勉强算得上是以优对优。 元辰老爷子与赵南离倾谈过后,南离的思想受到影响,确实生出了在这个时空位面干一番事业,救万民于水火的豪情壮志。 这是一个来自于人民军队大熔炉锤炼出来的战士的基本道德素养。 可是该怎么干? 发明跨越时代的武器、战术去碾压敌人? 生产力适不适应不说,他赵南离怎么可能掌握着从炼钢铁到造弹药的全部技术? 就是想拿自己的思想去指导别人,也得找得到能理解你的思想并掌握一定技术的人手。 如今的两川,想找够能使好牛种好田的人都难。 元老爷子爱读的《孙子兵法》有言兵者五事:道、天、地、将、法,南离则由此而总结了道、势、术三个字。 最现实的做法,毫无疑问,只能是实事求是的结合眼下的现实,从而用一个先进的思想来指导自己的行动。 实事求是、因地制宜,这就是自己的道。 其指导思想只有一个:辩证的灵活的不本本的军事指导思想 而有效手段也只有一个:人民战争! 这是贯穿人民军队创建直到星辰大海时代的核心思想。 说到势自然就是天下大势。 清廷薙发易服、屠城抢掠的暴政不得人心,反清势力四方蜂起。 如今清兵前力已尽、后力不继,势不能穿鲁缟,朱明这杆大旗,扛起来就会最快见效,而自己手中有媅媺,管着真假也是个抓手倚仗。 抗清复天下,正在此时,这就是天下大势。 道有了,势来了,术在如今就合上了这四个字:以劣胜优。 兵势弱小,是劣势,训练不精,是劣势,衣甲器械不全,更是劣势,因此能做成到哪一般,就看自己的本事了。 真正能给自己作为参照来掌握术这个层面的,只能是当下现有的技艺,比如纪效,以及掌握在寻常百姓手中的种种日常应用的技巧、本事。 好比宝和寨就是一小块土壤,他扎进去了才能安身喘息,今后想发展壮大,必须得有更大的一片土壤,扎进去,生根、壮大! 因此,他也才更加认真地从学会、做好一个土着做起,包括元辰、席知礼、欧阳直等待人接物的诸般礼节、习惯,这事不丢人,跟着自家祖先、先人学做人有什么丢人的? 于是南离趁着回宝和寨等韩羽消息的这些日子,在忙活两件事。 首要是学用纪效,束伍编成。 学纪效不是硬搬,他得结合自己在这一时空过往的见闻,先来彻底地了解一下这个时代的军队是怎么回事。 有四乡逃入山中的流离难民投奔,此时手头兄弟有三百多人了,被分作三个哨队,张翦、大个子、刘斓儿各掌一个哨队。 还有一哨做自己直属的小队伍,主要是宝和寨少年组成的,韩羽回来时就是韩羽掌握,相当于自己的直属队。 其实这个哨队编制就是与他心目中前世的连队差不多。 结合在西营的短暂经历,又通过欧阳直、谭绍扬了解如今的南明官军、清廷绿旗,他已经基本搞通了这时候各方的大致编成,再结合阅读纪效,对于如何编制自己的队伍心中就有了一个大致的谱儿。 因此是于四乡来投的数千百姓的男女老幼中挑选志愿从军求活路,且身强力壮、有些特长的才组织了这么三百多人。 又因地制宜,结合手中现有简陋刀枪器械,哨下设队,相当于排,队下有甲,相当于班。 其实班这个称呼这时就已经有了,但为了使自己彻底融入这个时代,南离基本摒弃了曾经惯用的称谓,真的就使自身渐渐变成了土着一般。 分派木牌、短镩、竹枪、梿枷之后,一队之列阵,就是牌镩一层、竹枪一层、梿枷一层、简陋的弓弩一层。 好在人少,而且山中百姓多少有些使用寻常兵农两用器械的武艺基础,操练配合又是南离亲自带人摆布,三五日下来束伍后的队伍操练起来的阵势就有个齐进齐退的雏形了。 再有一件要紧事就是南离要以身作则,校场为范,临阵当先,就必得认真总结练习自己的应用武艺。 武艺者,武学技艺也。 令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在这个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事情上,他险些走了弯路。 第四十二章 枪法 南离为着调配整理队伍,除了早操晚课,并无过多闲暇练习武艺,这日得暇与张翦各持一根长杆,就要于晒场走上几趟。 赵家坝赵老爷子一直在旁观瞧,越看越是面色失望,不住捻须摇头,口内还喃喃叹息着,若是凝神细听,就知他说的居然是: “赵家子弟,居然在长杆上被张家子弟占了上风!是可忍孰不可忍?” 嘟囔得不能自抑,就向南离叫一声: “南离小哥,你随我来。” 南离还不明其意,但被长者召唤,又一时输得无趣,正好就坡下驴,先随赵老爷子去,张翦则在原地得意洋洋,也不给南离留恋,直向一众兄弟炫耀自己的枪法出处。 这边南离跟着赵老爷子三弯两拐,就到了赵家坝一众乡民聚居的茅屋群落,到了一处略显宽敞的茅屋正堂,赵老爷子把南离引入,此时屋内并无旁人,赵老爷子陡然向南离沉声低喝道: “叩拜先祖!” 南离打眼一看,正堂正中供着一众祖宗牌位,其中正中最大最庄严一块牌位,上书:先祖汉顺平侯赵公云之神位。 这一下南离心中就是一凛:这是令自己拜祖先呢。万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是赵子龙的后人? 这么疑惑之间,南离可不敢怠慢,赶紧跪下,恭恭敬敬就把头叩下去。 赵老爷子不说话,南离也不停,直到赵老爷子连声道:“够了够了……”南离才起身。 “六合枪法,相传乃精忠岳爷爷,合西楚霸王、季汉恒侯、大唐罗氏、五代铁枪王镇恶之法,又采大宋杨家梨花枪、高家阴手中平之长,才创出六合之法。” “惟独我赵氏子龙枪法不传,可知为何?” “晚辈不知。” “子龙枪有不传之秘,与诸家皆是不同,外界妄称其法,皆似是而非不得要领。” 然后赵老爷子气急败坏地指着门外骂道: “那都是假冒的。那些瓜娃子!” 骂毕了喘匀了才向南离正色道: “今日见汝练习,不敌那张家小子,实在不忍卒观,若欲胜之,非赵氏秘法,方可破掺杂了张家蛇矛之技的六合枪法。” 这时南离都听傻了,原来还有这么一说,居然都牵涉到千年……不,两千多年前的门户之争了。 难道张三爷与赵子龙在枪法上争过高低?那马孟起怎么算?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却听从赵老爷子的摆布,恭恭敬敬地拜过祖先后,就随着赵老爷子来到房后空场,这时四下无人,赵老爷子操起一杆丈八长杆,向他传授枪法。 本来赵南离被这架势唬得以为传下来的定是一套艰难繁复的不传之秘,不想没半日呢,到午饭前赵老爷子就教完了,南离也学会了。 赵老爷子看南离演练一番,不住点头赞许:“此子聪颖过人,赵家秘技后继有人了!” 南离却心中苦笑:“就这么八个势子,招数简单,还用什么聪颖过人的来学,没半日都会了。” 于是南离苦练三日,三日后又与张翦于晒场放对,当第五次被张翦在肋下捅了一杆子后吃痛坐倒,张翦则不留情面地欢呼大叫: “我又赢了!” “赵大哥,你这枪法不顶得。” “若我说,是你那步法也顶不得,看我这,鸡蹬步,半弓箭步,你一个马步桩子,怎有我进退灵活?” 南离面上不显,心中暗自叫苦:这特么什么秘技啊?还不如我当初用西营乱学来的几招扎枪加个刺杀操,就时不时把这货逼个手忙脚乱呢。 但他知这是保命的本事,就吃了教训也不敢懈怠,叵耐赵老爷子传这本家秘技,分明不顶用啊? 他抱着怀疑,就找来入了营的几名赵家子弟询问,不想赵家子弟纷纷嗤之以鼻,碍于长辈的面子,不敢胡说,有个岁数小却辈分高的,平日大家茂丰冒风地乱叫他不在乎,这时却毫不客气,直言道: “我侄儿这辈子就抱着子龙大枪的什么顺平八法不放,可在乡场较技却从未赢过,若我说参戎啊,您可甭练那个了,没用!咱这还有据说是当年的步槊操法十三势,蛮顶用。” 就这么步槊、马槊疑疑惑惑的要放下不放下的时节,这日元老爷子给南离送了一匹马来,张翦牵着,引南离上马遛马,为南离讲解骑马要领,又要演示一番他最得意的马上战技。 张翦骑那匹西营带下来的驽马,与南离马打盘旋,回寰演示,南离这里细细观瞧、认真记忆,随手提起长杆,不觉间就在马上挽了一个子龙八法的简单起势:穿针。 子龙八法有:穿针、引线、长松、风起、过水、跳涧、空营、败势加回马,最后一招败势不全,据说丢了半招回马枪,若是全的又称护幼主,或称单骑救主势,为的后辈感念记忆当年长坂雄风。 这八法练时都要站马步桩,进退也是直进直退一条线,简单又没什么变化,却练的别扭用得也别扭,往往比校时一个出枪就被张翦捅翻。 可是这时挽起穿针势一提长杆,座下马向前一走,南离就心中一动:怎么这么顺手。 往日马步起势而别扭的招式这时竟如此顺滑,南离这时才陡然生出一个念头:莫非八法没错,是后来人练错了? 南离精神一振,抖起丈八的大长杆子喝一声:“来,咱俩再练练。” “您这还没学会走呢就要跑?” 张翦哈哈大笑一声,满心的不以为然却拗不过南离,吩咐两名兄弟就近看着,南离一旦落马赶紧救护,可千万不要因为马惊了而受伤。 不想二马轻轻一过,南离一下就把破棉胎包头的杆子头捅在张翦当胸,令之险些落马,亏得他骑术好才稳住身架。 这一下张翦可不干了:“哥你这是误打误撞,再来!” 再来就把马催起来,马快了南离使出个跳涧势,一枪杆就把张翦抽了个人仰马翻。 可到底张翦马步功夫纯熟,加了小心后还未精熟的南离自然不是对手,然而再来哥俩就都不敢练了,南离刚学会骑马,怕落马伤人,不过这几下张翦也看出门道了: “哥,你这日日练的怕不是马枪法啊!” 就这么来回没得几趟,到这节骨眼上,其实赵南离也摸出门道了。 基本上可以断定,所谓的秘传子龙枪顺平八法,根本不是大路货的步兵长枪战技,而是专门马上冲锋突刺的马上绝技。 就这么八个势子,势势出手无回,马越快,威力越大,一下就要挑翻一个人的,绝不拖泥带水,舞花恋战。 难怪在步下要只扎一个马步将一个个看似简单的势子来回练习。 南离这边早晚练枪,白日张罗军营束伍整备,忙得无一丝闲暇,元辰、席知礼二位乡绅也跟着帮忙张罗,朱媅媺帮不上什么忙不说,却不依不饶,又来搅合。 本以为为南离赏赐女子随身这事被拒绝后,媅媺只是说说就算了,不想只过了一日她又鬼其溜道地来用于操练的寨子晒场寻南离,这一回竟是商量为张翦、韩羽赐婚! 不过这个事南离可不好拒绝:安定人心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一个乱世中的家。于是南离认认真真地与媅媺商量: “此事可议,可待韩羽归来,再行商议。然则先要征得人家姑娘的同意,否则岂不坑了人家,虽然乱世艰危,即便草草成章,也须得令人家姑娘有选择余地。” 朱媅媺掐着自己的细腰抻长了脖颈如同看一个怪物般盯着南离半晌方嗤道: “选择?” “同意?” “乖乖哟!” “好新鲜!”又手舞足蹈地教训南离: “我的家人,我说给谁就给谁,还做主!?我就是主!把我嫁人,我那黑心肝老爹会让我自己做主,还同意,还余地?”发泄一番最后眯起眼睛盯着赵南离因迷惘而有些瑟缩的眸子质问: “我说小赵,你不会是看好了嬛儿又不好意思噻,想给自己留下嗦?” 几句话就把赵南离噎个气结。 “你……!” 第四十三章 邛州 邛州知州程羡良已经连着几宿没合眼了,只落得眼窝塌陷、胡子脱落,本来中年发福的身躯如今几与城外的难民无异。 不为别的,只因他到任才半年,邛州就被蜂起的土寇搅合了六个月,更甚的是,如今被转徙而来的两股不服王化的大寇围了城。 好在二虎相争,一时难分高下,一时还无人上来攻城。 但就这么着,城外这最大的两伙土寇在那里厮杀对峙也已经一个来月了,搞得邛州城里不出外不进。 程羡良年才四旬,本是徽州人,属家室殷富的徽商出身,他这被寄予厚望的顶门长子在徽商老爹的铺排下走上了科举之路,一半苦读、一半捐纳,从庠生、举人到拔贡,一直是乡里眼中的功名士子,只是比官宦世家到底差了一层,因不得空缺,多年未仕。 甲申国变,南都弘光即位,一直不得补缺而从未出仕的他居然被拔举做了湖广辰州府黔桂交界处的麻阳知县。 阖家且喜且忧之下,他不舍放弃这个苦盼多年的机会,便不顾山高水远,一路数月,千难万险,好生不易终得到任。 上任没过半年,又从湖南被拔到贵州跟从川陕总督樊一蘅,备选入川恢复,并被委派遥任做了邛州知州。 这年月为南明做官,不仅不得半分升迁之喜,他一个没有圣恩厚底的新官到了人生地疏的西南,更无心蹭蹬,又为樊一蘅以忠节大义勉励一番,只能硬着头皮去接受未卜的命运,预备取道叙州赶往邛州,携眷赴任。 当时的邛雅一带,正被占领了大半个西川,于成都立国大西的张献忠派遣艾能奇攻陷,这时还只能耽在遵义,等候官军恢剿得手后再行赴任。 去年开春各路明军开始反击西军后,樊一蘅总督大帐移驻叙州开府,程羡良随营,在叙州因战事又耽搁半年,只能暂时在樊一蘅的幕府帷幄中充个打杂。 其时邛雅当地拥明武装范文光、刘道贞、郝孟旋等被艾能奇击败,明军一时复邛无望,各屯洪雅、荥经,曹勋为了躲避被杨展击败后从嘉定绕路雅州退回成都的刘文秀、冯双礼,也是在大渡河一线坚壁不出。 直到杨展于彭山江口击破南下的张献忠大营,西军被迫北上,放弃整个西川,各路明军才开始趁势搜剿各地西军残余。 因路途阻隔而一直候在叙州,随伴总督帷幄的程羡良这时发现了事机,向樊一蘅请命后,由被叙府派遣的一位滇地出身的标将率兵护送,循着上川南剿抚总兵杨展的恢剿路线,竟抢在逡巡观望于黎、雅的范文光、曹勋之前,兵不血刃地进了邛州城。 然而,待他终于战战兢兢进了邛州才知,张献忠过后,成都及附近州府已经成了怎样的一个烂摊子。 不仅属地破败,进城还没得一个月就被前后脚赶来的洪雅、丹棱、名山的各路土寇搞得辖境烽烟四起,政令不行。 到今日看着城外蚂蚁般的流民土暴子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由得大叫其苦,这才真个叫看人挑担不算难,自己挑担压断肩。 邛州说来虽是一个行省直州,其实只有一州两县:邛州本州州城加大邑、蒲江两县。 一州地域不广,就连州城城墙也不过高二丈、厚八尺,是个内地小县城的规制,却是往朵干、乌斯藏两宣慰使司等吐蕃地域茶马互市的通道。 因为就在成都府城之下百数十里远近,除了地处茶马古道之端,往昔太平时节在整个西川也并不起眼,只是一个人烟并不稠密的小州。 本州编户十里,大邑七里、蒲江五里,到如今也逃剩得连一半都没。 本州户口不多,又逃散过半,昔日成都府难民也多是经此逃避黎雅,不想到了今日,程大老爷一到任,也不怎么就如同小蜜蜂闻到了花香、苍蝇子闻到了花翔,无数难民却自四方涌来邛州聚集,更逗留不去,似避难,似作乱,竟令无人属意之地陡然成了香饽饽。 随着难民涌来的就是漫山遍野的土暴子,令刚到任不久的知州老爷本来还想把难民救济起来编户入册的壮志灰飞烟灭,只能先急急忙忙地招呼随行武弁、摊派城中丁壮守城。 今日这时节,师爷蓝慕云、护送滇将新委本州守备都司张应兴正一起陪同着担惊受怕二十余日的程大老爷,强撑着官架子在城墙上巡视登埤守卫的州城军民。 二十几日下来啊,他这心可一直提溜着呢,能不脱相吗。 一同到任的本州守备都司张应兴行事稳妥持重,早已经看出了眉眼高低,连日来除了措置守城,还连番安慰程大老爷,这功夫扶城垛指着城下正在对骂的两伙土寇,也是还在解释安抚: “土寇虽众,尽为乌合,除了各自两伙领头的,其余多是起哄的难民。连续数日了,两边聚众厮斗,都是首脑带着心腹相斗,一旦见血就一哄而散,再散而复聚。” 程大老爷看得牙疼,哼哼着骂道: “这是还未分出胜负啊……这些土暴子,砍头不要命,悍不畏死的……待分出了胜负,不是就要回头向我等开刀,那时州城岂不危矣。” “大老爷说的也是,然贼寇乌合,不通城池攻守之法。只须我等严密守卫,昼夜不休,贼寇攻拔不下,不能久待,必然散去。” “不能久待,快一个月啦……那边在干嘛?修茅厕吗?”程大老爷指着远处那边正在不辞辛劳搭建茅屋的土寇们问道。 师爷蓝慕云也看得忧心,建议道: “都司大人,我的应兴兄弟呀,你在滇边备番多年,又通晓兵法,此时何不趁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之际,趁机带本州兵马杀了出去,杀散贼兵,岂不更为上策?” 对师爷蓝慕云,张应兴只能无奈一笑:“咳咳,这个……这个……”又向知州程羡良一抱拳: “如今入城一个月了,大老爷您也知道,本州现收兵马,多是老弱之辈,实在不堪浪战,登埤壮丁,又不敢出城,末将自带兵马只有三百,还是谨守城池、待敌自溃方为上策。” “蓝先生,莫多言,还要看张都司的摆布,我们如今都在一条船上,若有破敌之策,怎会不用起。”程羡良止住了师爷,毕竟如今能倚靠的只有这位同来的都司了,不过转头又想起件事来,问道: “往眉州、雅州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吗?” “眉州的不见回信,雅州道路被土寇乱党所阻,送信人都遭了难。那便是首级,被土寇扔上来的。” 程大老爷顺着张应兴手指一看,脸上突突地一哆嗦。 “已经五日了不见音信,杨总爷也该得信了,怎还不见兵马消息。这这……好生抚恤安葬啊……” 蓝慕云替自家老爷着急,对这些武夫兵油子之为一个个的很是不满,程羡良向他摆摆手,问他: “唉!前日寻来的那内江小哥在哪儿?” “尚在馆驿未走,听他言语,明日就要辞行返程了。”师爷回禀毕了,然后又试探着向程知州问道: “东翁,世子若真的在彼,只恐不是小事。” 程知州先看了守备都司张应兴一眼,叹道: “世子落难,身边也只有数百兵马护卫,不去眉州投杨总镇,却要来这小小邛州,那不是……唉!” 下话不说,师爷自明其意,如今达兵就在上面的成都府城里,真弄个宗室来这边,乱民不去达兵又来,那不是雪上加霜。 这么说着来自徽州的程羡良就想起一件江南旧事,容色一凛又道:“如今天家子弟流落四散,莫忘了南都王之明一案。” “在下省得,那日老爷问话后,在下相询得城中绅矜耆宿,内江元辰、广安欧阳直,俱是西川士林有名望的人物,如今都在那边帮衬,自是无假的。” 程羡良望望城外远处正在搭茅棚的土寇营垒,暗自咬咬牙最后一跺脚:“也罢!就把那小哥儿,速速带来见我。” 他这时胆战心惊地暗道,真有几百兵那也是兵啊。 蓝慕云接了令,催一个衙役去跑腿,不想没多久这衙役就跑回来禀报: “回大老爷,韩家小哥儿已经走了,人去屋空。” “可留得什么信件……字条?”这一下倒把程羡良闪了一下,反觉失了一个大宝贝一般。 衙役当地人,你来我往的各种老爷见得多了,也不管这位老爷咋想的,一拨愣脑袋:“呃……没有。” “哎——呀——!”程羡良站在城头望着城下只能跌脚叫苦。 在旁的蓝师爷心中就有些埋怨老爷:还不是您当时看这仨小伙子破衣烂衫没卖相,几句话就给打发了。 第四十四章 封赏 此时的韩羽,已经早就急急奔走在返程的路上了。 为什么,因为他觉得不能再行耽搁,眼前的邛州恐怕就是赵大哥与那位欧阳先生口中所言的最好时机。 驻雅州副将曹勋、驻荥经监军道范文光,又因坐失事机,被从叙州奉命远来的程羡良抢了先。 大西军窜逃后,明军先复成都,随后清军自保宁南下进据成都,杨展退回嘉定,曹勋更是直接缩回雅州。 清兵主力向重庆攻打,这边派出兵马护送一批投敌的士人来收眉邛雅黎,来邛州这边的一小撮绿旗守城兵护着的清委知州,半路就被乱民吓了回去。 而程羡良最得意之处就是本打算逃亡雅州时被守备都司劝住了,得以坐在州城至今。 嗣后上川南剿抚总兵、见驻嘉定、左都督杨展意图向邛州派兵,却因主力与清军于成都南线反复搏战以至相持,又有眉州乱民乱兵争斗未能平定而一时无法成行。 黎州总兵曹勋则拥兵雅州,再也龟缩不出。竟把无兵无将的邛州做了挡在雅州前面的盾牌。 如此还则罢了,程羡良一旦进驻邛州后,这就近的勋镇不顾土寇四起,缩在雅州的曹勋还要向邛州派夫派粮,守住眉州的杨展也向邛州征派耕牛种子。 成都府逃难百姓,本来多是还想向西南逃入雅州,却被曹勋的征派拉夫、蕃兵打粮搞得怕了,又大批地回流邛州寻安身之地。 有言:宁遇恶虎,不遇曹府。 因此至今还是代表明廷行在的川陕总督樊一蘅原本委派的这位程知州带着大邑、蒲江两县的少量官吏坐困愁城,六神无主、四下不靠。 其实也怪韩羽他年少实诚,程知州问他有多少人马,他也没撒谎,只颇为自豪地说赵参戎手里如今已兵马数百,宝和寨四乡壮丁上三千。 要按老丘八说话早就吹兵马上万了。 于是九日后,韩羽带着两个同去的兄弟就赶回宝和寨来了。 南离一见到风尘仆仆赶回的韩羽分外高兴,先不说带来什么消息,就是自家兄弟平安归来,已经足够令人欣喜。 韩羽这少年话不多,却非常有义气,南离当初出世第一件事就是救他,自此也就把南离做了亲兄长般看待,平日不若张翦那般爱咋呼,可是一旦有事就冲在前头,而且这少年性子沉稳,行事妥帖,颇令南离放心。 因此如果不是有要紧事,如今南离已轻易不会令他离开自己身边,南离的长远打算是令韩羽带着一众宝和寨少年做自己直属亲军。 这时再一听韩羽带回来的各方面的消息,简直是意外之喜,又隐带意料之忧。 欧阳直果然说的不错,邛州状况远比成都往东的东川一带状况更好些,起码有人……兼且如今清兵不仅没有进逼,也并未被哪个勋镇占据,官吏还是大明朝的官吏,而不是哪个军阀委派的附庸。 况且真的如欧阳直所言,成都府等地难民逃去眉、邛、雅、黎的甚多,不过……虽然甚多只怕都被土寇们圈拢胁迫了去。 “那些土寇是如何光景?”南离与欧阳直一起听毕了,就先问起这件事。 韩羽喝够了水,答道:“回来的前日,我偷偷混进那些土寇营中去探看,看到尽多是被裹挟求活的乡亲,被裹挟成了土暴子就不事生产,过一日便算得一日,强壮的还可做贼,靠抢夺过活,只苦了那些妇孺老弱。” “两边都是每日里城外头扎营,白日里相互叫号厮斗,赌个输赢胜败,死了人便一哄而散去球,看那意思,还有些被裹挟的百姓与贼头子议论,都想着对方先攻城,与官府弄个两败俱伤,龟儿才好跟着捡便宜。” 南离一听这特么什么土匪作风,简直乱糟糟,眉头一动又问: “你看邛州城面对这些所谓的土……土暴子,能守得住吗?” “邛州还有些守城滴兵,而且城内能拉出来的壮丁也都上城去咯,据说张罗守城的张千总很是能干,不过……” “说是这么说噻,我看人心都已经散咯,知州老爷更怕的不行,只怕人家一攻城他哥老倌儿就先跑脱了去嗦。” “哦?那知州既然知你从何而来,又是何态度?”这才是南离最关注的问题。 “我觉着,有些看不起,又有些不信服,又不敢太放肆。” “嗯……”南离抱着臂膀开始琢磨。 “听城中百姓议论起,前几日里重赏之下派出几名衙役还有生员相公结伴往雅州、眉州寻曹、杨二位老爷求救,到我离开之时,也听不到半分滴音信。” “城池还可出入?”南离立时注意了这个细节。 “那些土暴子围城并不严密,进出都有道路,信该当是送出去滴,只怕是没人理会得。” 这时欧阳直听了插言道:“若是眉、雅二州兵来,只恐就不是这般态度了。如此说来,机不可失,兵贵神速。” “若依在下之见,须得请元老爷、席老爷,会同一众乡绅,写一封为世子的拥戴劝进文书,署好各自功名官职,以做前往交涉之据,参戎须得率兵先行前往叩关叫城。” “此事须得好好酌量。”欧阳直的提议正是南离心中所想,但是南离还有隐忧。 邛州的现状可谓意外之喜,而官绅对于世子的态度,才是赵南离意料之中的隐忧。 这时节的西川,先是明廷秩序崩塌,接着张献忠败亡,如今清兵强弩之末,于是各方势力乱纷纷你还没唱罢我赶紧粉墨登场,乱得无以复加,各个阶层各怀心思,赵南离这里兵微势弱,窝在一个小小山寨没人理你,等到你也想登台唱戏了,面对他们的各种人物报以什么心态才是关键。 南离手中没有任何强势倚仗,名头喊出去都不如那些什么铁脚板、草上飞的土寇吓亮,持一部金册的朱媅媺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法宝,但仅仅依靠这个?不行。 南离微微摇头,众人虽不明其意,也知他在忖度。 半晌后南离盘算一番,心中就有了成算底,令韩羽先下去歇息,又屏退众人,回过头先去寻朱媅媺商议。 不仅能不能入城要靠这位姐姐,就算入了城,今后怎么办,这位每日不消停的小姐姐也得继续顶着世子的名头起作用。 第四十五章 速起 可到了媅媺这边,赵南离才说得几句,她就又烦起来: “哎呀呀晓得咯晓得咯,个黑心肝老爹烦死个人嗦。”你也不知她是在骂南离还是在咒她那位死鬼王爷老爹。 “这是你我的唯一机会,你要晓得利害。”南离心中很是不满:这死丫头怎么不知孰轻孰重的? “跟个府里的老妈子一般地,亏你是个大——男人……” 媅媺还在抱怨,把大字扯了个长长的音,南离就有些怒意烦躁起来。 “说什么呢?” “没得,没得,那个欧阳,也赏他一个老婆……”于是媅媺赶紧收了脸色,又扯起有的没的。 “功成再赏。”南离对这种把大活人当做物件说赏给谁就赏给谁的做法非常不满,脸色上对此毫不掩饰厌恶。 “而且……老婆的事再说……”再一想起欧阳直自诉的经历,南离心道别坑人家女孩子,一瞥看见朱媅媺看他的那种眼神,只好解释: “你知道么?这个直娃子……他克妻,他命硬得很,若是再续还真得给他找个命更硬的。” 南离这番话令朱媅媺恍然大悟,不住小鸡啄米般点头: “哎,言之有理,对头对头、要得要得,蓝罐儿不要被他克了才好嗦,须得后山去寻王家婆婆为她掐算一番,得先看看这命数合不合得。” 好歹这么容了空南离趁机想想才又向媅媺道: “那个欧阳直你要现许他一个功名。”虽然邛州未往,但已经应验了其谏言,该当有赏,但南离如今实在也没什么可奖赏欧阳直的。 “翰林,许他个翰林。” 翰林能干啥南离不太明白,就问媅媺: “有没有那种什么都能说,又什么都说了不算,时不时打打小报告的那种?” “给事中啊!” 见南离茫然,就冲发了芽的窗户外叫声:“嬛儿,传召幕天席地两位爱卿!” 这般自然自信的口吻语气竟令在旁的南离有些不得不另眼相看而肉跳的感触:“这死丫头,发话下去开始隐含威仪了,假以时日奉之监国未必不可……” 天残地缺哥俩一来到,媅媺把事情一说,慕天蚕就是一跳: “就是兵二科给事中,不可给他吏科户科滴。” 于是媅媺得意洋洋地向南离介绍: “这是我的吏部主事,兼内江知府。” 南离对此不甚了了,无可无不可的,但看着这群拜揖行礼、舞弄“朝堂”、群魔乱舞般的男女,张大了嘴都合不拢,才升起高看一眼的感触立时摔落一地,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明智,心中只道: “这特么真敢封啊!这不是封,这是要疯啊……” 这还没进城池呢,所谓什么监国,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就先封上官许起愿来。 真若移营,先不说希望追随的几千百姓,就说南离精选的几百人小队伍,也不可能如韩羽只带俩兄弟一般的说走就走。 行军路线、休息、宿营,可能遇到的敌情,沿途水源、粮秣都要考虑到。 在移营的次序上南离则有一个通盘的考虑,与元辰、席知礼商议后才确定下来。 此时南离手中称得上成队成伍的满打满算不到五百人马。 委派大个子带着一哨百余人,会同慕天蚕的三百壮丁,带同一部分辎重,什么破烂营帐、锅碗瓢盆走在后面,媅媺一行人就跟随这一部在一起。 南离自带的八十名宝和寨少年有韩羽统领,张翦、刘斓儿则各统一个哨队。 此刻的哨队编成,以南离的束伍划分齐编满员,每哨五队,管哨一名,旗鼓、传令若干;每队五甲,队长一名,五甲四战一火,各自牌镩五名、竹枪五名、梿枷五名、弓弩五名为四战,又有火兵五名。 临战时一哨五队成线列单摆开,一队五层,五五见方为阵,管队统率,看旗帜听金鼓指挥进退。 每甲甲长一名,战士四名,其中牌镩第一层一甲、竹枪第二层一甲、梿枷第三层一甲、弓弩第四层一甲,最后火兵一甲则专司营炊搬运。 这样的两哨每哨队一百三十几人,加韩羽带领的宝和寨少年,三百颇有余,四百还不足,可是南离心中略略自得,毕竟这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马,亲自指挥着操练,虽然未经实战检验,但看起来已经颇像那么回事。 还要很要紧的一件事,通过调换、分派,元席二老又帮着动员全寨的百姓张罗,南离终于使谭绍扬把几百人的衣装统一成了一体常见的一个青灰色,士兵衣长三尺、管哨衣长四尺,一律扎布带、打绑腿。 一旦扎起布腰带在打上绑腿,再不合身的衣装,人也立刻变得精神利落。 全寨百姓又帮助把每个战士所有衣装洗净、缝补,可以打补丁、不能露肉,这是南离的最严格的要求。 在赵南离心目中,一支正规军队不该是肮脏破落、个个满身虱子,想那一时空里,当年有那号称社会主义国家的军队还带洗衣班呢。 如今这队伍一带出来——南离很满意:谁特么老埋汰我是政工干部不会打仗的? 预备行军序列是南离率本部三百人马先行,兼程急行至邛州城叩关,待入城后诸事安定即可迎奉在后与大队缓行的朱媅媺。 宝和寨及周边逃难的各乡各里数千人众,待邛州稳定后,可移驻邛州避难、开垦。 因为宝和寨这里还能保这数千百姓裹腹,完全可以秋收后再行移驻。 因军情紧急,兵贵神速,耽搁不得,议定之后,两三日里准备个八九不离十,南离即刻点兵,又把媅媺所在第二队做了分派,尤其对掌握二队壮丁、乡兵的天残地缺哥俩千叮万嘱,才带兵起行。 依照过去几番探路,以及韩羽来回掌握的路途,邛州到资简沿线一带的宝和寨有一条近路,可以绕过成都,行程近三百里。 走大路从成都府附近绕过去则有五百多里,大路好走,却是一条绕远的弓背路。 最终南离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确定了一个两头就近走大路,中段则走小路,既避开清兵又绕过华阳伯杨展所在眉州城的这么一个折中方案。 还是熟悉西川路途的韩羽在前带路,幸在一路无事,五日后赵南离便即先行带领本队抵近了邛州城池。 第四十六章 协守 七月十二日,邛州城下。 邛州城四门,城墙周一千四百二十三丈,高二丈,顶厚八尺,底厚丈二。 别看城墙不甚高大,四门的三层城楼尚各自完好,于当今东西两川实属罕见。 北门其实并无土寇骚扰,可知州老爷连城门都不敢开,就在城门上三层楼头的“北跨鹤雾”匾额之下问话答对。 城头上扶垛的一众人中,南离看得出来,城垛后小心翼翼,蓝蟒乌纱、略有胡须的是知州,顶铁盔、披绵甲、从垛口喊话的就该是韩羽口中所言姓张的那位守备都司,适才一直是知州在后捅捅咕咕,这位守备都司在前高声对答。 双方通过姓名、报过官职后,还亏得师爷蓝慕云缒城而出,城头将城壕吊桥放下,才得以到城下过了城壕,到南离这里互相面对面的联络勘验。 蓝师爷下城来过壕第一件事先勘验关防印信。 关防这个物件南离真弄了一个——是慕天蚕给搞出来真格的铜作虎钮寸半长方九叠阳文小篆印,你还别说,别看慕老三时不时抽风,但这玩意弄得跟真的一模一样。 而慕老三当时还叫嚣:“什么跟真的一样?格老子这就是真的!” 南离不知端的,见多识广的蓝师爷都没看出这位西充参将的关防有什么毛病,可见其功力。 印信文移? 没有,因为媅媺自己没宝,只有金册,不是不敢刻一个,是媅媺和慕老三都没见过蜀王宝、世子宝上是什么字。 但是有元、席二老联袂欧阳直及资、简幸存绅矜共同向程知州致意的书信,大意: “国之丧乱、万民涂炭,万幸天不丧明,怜眷太祖子孙,世子流落民间,金册为信、刺股为记(反正媅媺的大腿也没人敢翻衣服去看),为宫中诸位公公护持而至,当值此事机,勠力同心、拥戴天家至亲重藩,兴兵平乱、恢剿两川,此乃两川军民同幸。” 以此为信,这个东西起到了在各自拥兵自重战乱年月比印信公移更加可信的作用,因为这是政治立场。 南离还好,也不必多说什么,可是蓝师爷回去时绳子捆腰上被重新缒上城时,张翦嘴欠念叨一句:连个筐都不预备?然后几名壮丁拽到半路就“啪”地一下,绳子断了,蓝师爷从一丈来高掉下来“啪叽”摔个大屁蹾儿。 南离赶紧下马,冲过吊桥去扶起来救助,好在有摔地处土软,只是扭了腰、拧了腿,没伤到骨头。 城上城下又折腾半晌,城上换了绳子,城下张翦又从驮马架子上找个大筐送过来,坐到大筐里蓝师爷终于上了城,到最后知州程羡良终于露了头,还是欧阳直过了城壕当面与之上下对答,很是融洽。 说来说去到流离播迁的共通之处,竟然城上城下相对而泣,最后终于是功德圆满,大开城关,迎南离一行人马入城。 城楼下众人先叙过礼数,待看着南离队伍列队入城,这支队伍严整有序,一看就是有节制的正规官军,虽说蓝师爷摔下城时一片哄堂大笑,有些轻慢,但这年头,丘八都是这个德兴。 只程知州还是略感失望: “参戎只有这些人马?” “此为前锋先行,后面还有二队中军,护持世子在彼。本将闻得邛州被土寇围困甚急,因此先率轻骑兼程而来,大队还在后面。” 南离这真是实话,至于大队多大,不必说,程羡良也不好问,就向南离介绍这一年来邛州的形势。 去年八月,张献忠率大西军离开成都开始北上,嘉、眉地域被杨展败后走入雅州的刘文秀、狄三品也会合冯双礼先退邛州,随后追随献忠北上而去。 九月献忠攻克顺庆,转屯西充,此间稍后,天降南离于潼川州蓬县溪喜明山普照寺。 此时杨展率兵一复成都,曹勋也兵出雅州,随杨展进入成都。 抓住了时机的程羡良正是跟随杨展兵势之后,不敢走眉邛间山路,只能经成都大路上任。 不想去年底杨展经潼川北上,于保宁境内遭遇大股清兵,见清兵势大,焚毁的成都无法可守,只得退出成都,回兵嘉、眉固守,曹勋则步子更大,直接退回去了雅州山间。 听到这里,南离明白,这些军阀显然都是在保守实力,邛州被两朝三方夹在正中,明方杨展、曹勋保守乡土,清方豪格意在追袭西营,谁也不愿因了这么个小破城而成众矢之的。 被扔在邛州的程大老爷也要逃去雅州,被张应兴苦劝留守,正在踯躅,又闻得土暴子打跑了来上任的清委知州,就顺势在张应兴的劝导下坚持下来。 南离暗道这程知州胆子虽小,却有一口好牙,算是咬住了。 往后程羡良没细说赵南离也感觉得到,杨展、曹勋的行事与上面的督师、总督未必一个路数,尤其当前各自拥兵自重,东西两面把邛州一夹,这里由朝廷督抚大员委派的地方文武诸位就被孤零零地扔在这儿了,是死是活没人理。 杨展、曹勋这老哥俩虽然不顾邛州,却毫不客气地开始向父母官派捐——谁让你上任了的,上任了就得给老子办事。 程羡良哪里收得来赋税,他这里正是乱民回流,土暴子围城。 听到这里,南离只能应一声:“真是一个……好地方……” 这时居然冒出这支蜀王世子亲军,名头更大,也很像样子,令程羡良很是欣慰,把一颗吊了月把的为明忠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说毕往来情形就热切地询问南离: “参戎所言的正是,只叹城下土寇属实逼迫甚急,不知参戎此来可有破敌之策?” “须得上城观敌,方知端的。”南离觉得还不太妥帖,只靠知州所言还不能笃定,于是不动声色地应付着这位知州老爷。 “赵参戎,若上城去,张某愿为引路。” 这时都司张应兴接过话茬,声色振奋地自告奋勇。 早在城头他就一直观察着南离及所部队伍,见南离部伍整齐,几百人衣装敝旧,却一式的服色、缝补整洁,器械不精,阵势却颇具板眼,显然是颇有节制的队伍,更兼一个个的精气神十足,于是这时已经顾不得客气,起身直言。 “好,就烦劳都司。”南离谦和一笑拱手相谢。 “哎哎……你们这是……”程知州一看好么你两个丘八凑一起要甩开我啊?不过好在南离对程知州还是很客气: “程知州且稍待,南离随都司总上城去看看便知。” 邛州不止百姓流离、民生凋敝,还缺官,除了知州,同知、通判一个没有,推官早跑了,两县知县则是一个没到任,还有一个正也窝在这邛州城中,半年了压根就是没敢往大邑县去。 说来说去,更加掌握当地风土、地理、民情的还真就是这位守备都司张应兴。 张应兴是云南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敦实健壮,虽然被连日折腾得黑瘦疲惫,却依旧里外透着一股子精悍气。 本来大明不成文的规矩,地方守备、都司照例多是当地世袭小武官,这个张应兴却是科举不第,补了个武官缺,由此在云南世代科举的家中很不受待见,于是被简拔充边,随督师王应熊军前任用。 张献忠撤离成都后,眉、邛、雅、黎到处无官,勋镇占了的自然自己做主,邛州这般的原官死走逃亡加三不管就得督师委派,委派没人来才落到张应兴头上,赴叙州领了川陕总督樊一蘅的令,护送邛州知州走马上任。 就这么地他跟着到邛州地面不知不觉的也半年间,虽乱民遍地、政令不行的,还就他的事务最多,虽然地方未靖,但到今日能保住这一座城池,其力非小。 赵南离跟着张应兴走,韩羽带一队亲兵跟随南离,因通判、同知、推官一个也没,知州光杆一个,衙门吏员、杂役跑了七八成,只好由那位被绳子捆腰缒上缒下的蓝师爷,拐着瘸腿与典史一起,与谭绍扬交接一番辎重,又领着张翦、刘斓儿去号房子,安置南离本部队伍。 南离这里随张应兴上城一走,还没转到东门呢,就觉出不对: “张都司,你这守城兵在哪儿呢?” 第四十七章 城守 “本州城池周一千四百丈,三千七百垛,本应有额兵三千五百,如今实有随镇滇兵三百,本州老弱九百,至于这些,都是我逼着城中富户出粮而募来的壮丁登埤,如此北关、东关才得一人一垛,南关、西关方能二人一垛。” 对于城池攻守,南离并无更多经验,没觉出什么,面色不动,张应兴却叹一声:“一垛不得五人、三人,何得坚城?” 南离不言,望望西南远方天际线处巍峨的雪山,苍茫的原野,又收回目光看看城头破烂的战棚。 眼见有些壮丁还在修补,见张应兴带人走过,木然地停了活计,胆大的把疲惫的眼神随着南离一行打转,胆小的瑟缩闪避。 山河壮丽,大地苍茫,叵耐人间满目疮痍,南离禁不住感慨万端,叹一声问道:“没得替换?” 张应兴也叹一声:“哪里还有人来?” “这下起雨来人可扛不住。” “参戎说的是。” 这时的张应兴面有愧色,本来参将、都司都无定品,不细论官职、勋弦、世职分不清谁高谁低,通常参将有的挂将军印且分守一方,都司自然低一档,但南离谦恭,都是平见的礼,这时的张都司却不自觉地尴尬,直令自己都自觉矮了一分。 “老爷,我上城九日了,闺女能得还家吗?”一名瘦弱的老者自破烂的战棚奔出两步踉跄跪倒当面,后面又跟出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也跟着跪地。 “怎么回事?”南离停步问道。 张应兴仰天长叹:“唉,与富户典儿女换粮,惟求一饱,才得了粮又再被抽丁登埤。难民都是如此求活啊!不出力怎得城内栖身……” 就在这时又冲过来两名红光满面的壮汉,挥起鞭子没头没脑地就抽打,在后还有一个头目模样的冲赵南离与张应兴这里打个躬连连作揖: “惊扰了二位官爷,实属刁民不敬,咱主家后必有报,还请二位官爷见谅、见谅!” “不可殴打,这还是在城的百姓……” 张应兴这里急忙喝止,就在这恶棍鞭挞、头目不停致歉间,南离停步,看一眼被鞭得抱头跪俯于地哭泣的老者,却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也不管张应兴还在呵斥劝导,就似乎不曾理会得般地掠身就过,大步前行间眼望远方却已暗含杀气。 再往前去,不断有登城的难民跪地,求恳张应兴,都是些求粮、求衣、寻儿女的事,张应兴只能无奈地一一好言安抚。 转到南门,南离望见了南面远处山影巍峨的天际线下那一片灰蚂蚁蠕动般的景象,张应兴指点正蚂蚁搬家之处背后的山峦: “文笔山,那里就是南川土寇向成功扎营所在。他不敢在杨老爷的地盘上闹,就剽掠到这里。” 又向西指点: “西关外盘蛇山那里为雅州土寇铁脚板陈登皞所占据。” 登上南关城楼,南离临高远眺,远近、左右来回扫视一晌,待觉已把地势、敌情都尽入胸中,又望望城下里许外一股出营土寇乱糟糟的阵势,吐一口长气,云淡风轻地似不经意间问了张应兴一句: “如今城中所存都是些什么人?” “四乡进城避难的乡绅、本城未逃的富户,还有些无处投奔的本州小户,再多就是逃难的穷苦百姓,成都府的最多。” “还有富户?西营来时他们在哪里?” “也在这里,四面打粮筹款、结寨抗贼都是他们。” “离了他们转不得?” “真个转不得。便是达子来了,若想城固,也得倚靠尔等。” “呵呵,达子来了,只怕他们更亲吧?” “这个……”张应兴无法回答,因为他知道,当初被土暴子打跑的清委知州,其实就是他们之中某一个通信联络的——人还没到,已经搭好了关系,就等你们滚蛋了。 南离不得要领,只好又问: “这城头的壮丁都是他们这些乡绅、富户募集?” “主要是本城的盐商富户,本城卫兵都守在西、南二关,这里多是靠盐商自养的壮丁,程老爷又募集难民守垛。” “工食哪个出?” “是程老爷向盐商大户借贷,” “要还么?抵税?”才问出口南离已就自悟:不还还能抵税,这州城只怕盐商比老爷说话还管用。 “没得收也没得抵,如今能供了吏员杂役的工食已经很好了,我属下的滇兵本部、卫城兵都是自谋生理。” “那时西贼退去,复城之日只怕也是这些豪强率壮丁在前吧?” “非也,还是某率兵入城,豪强家丁只是随抚,也为的收复家园规复产业。” 南离暗骂这不特么就是还乡团吗?忍不住带了三分揶揄问他:“那你这是为谁守城呢?” 这一问把张应兴问的一愣:是啊,我是在为谁张罗守城呢? 本来在他的心目中他是本州武官,又谙熟城池攻守,守卫本州乃天经地义,职司所在,这时被南离一问,这念头一动头脑就是一懵。 南离冷笑一声,手扶没了窗扇的城楼窗棂,叹道: “难民不过一条命而已,城破了大不了跟着土寇去别处,富户老爷们可吃不得被抢掠的亏。” 南离这句话把张应兴说的又是一懵:不对啊,守土尽责这是我的本份,我也是在保护这些逃难的难民啊!? 不过确实是啊,这时面对土暴子,那些豪强不过是生怕被夺了城搭上好不容易从张献忠手里夺回的身家。 那些土暴子可不是西营还有将官节制,更不是大清也有乡绅为官。 不等他思量难明,南离又问: “城中仓廪可有存粮?” 张应兴被连番追问下终于缓缓神,老实答道:“存粮不多,若闭了城米麦麸皮可供全城一旬之需。” “耗光怎办?” “无法可想。”张应兴很干脆地一晃脑袋,南离被他一晃这才觉到你这明盔亮甲比我可像样多了。 这时的南离一身戎装,从宝和寨出来是把元辰老爷子的一袭旧红袍改做武服,扎了席知礼的大带,媅媺身边宫女红盏儿给缝的皮里子抱肚。 虽没得盔铠,但南离细腰乍膀、身形高大健朗,天然的威武中又透三分儒雅,一身戎服更添几分儒将风采,因此换了装不只元、席二位老爷子赞赏,连媅媺望着都直吞口水。 因此张应兴顶盔掼甲面对南离时反倒如偏裨与勋镇一般,但说到这里谁还顾得比量衣装打扮,不只张应兴,连同南离也是,说到这时俩人都再说不出话来了。 无法可想下话就没法说了,再说吃什么?吃人!? 就在无奈的张应兴、头痛感慨的赵南离二人正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的时刻,远处一棒锣声响起,又杂着许多人呼喝喊杀声。 南离一凛,急问张应兴:“土寇攻城了?” 张应兴却不急,反无奈地摇头笑笑:“不是攻城,是两伙土寇每日约战厮斗,已经连续好几日了,每日日暮时分上演,参戎且随某来观瞧。” 张应兴引着南离直赶到西关。 第四十八章 土寇 临近西关时,城外里许两伙土寇正在互相骂阵。 只见闹嘈嘈问候爹娘,凶狠狠各举刀枪,一派久别重逢的亲热景象,只是各自拥拥簇簇乱纷纷叫骂,看似出出探探,你进我退,欢腾无已,却一直不曾交兵,也不曾互相放弓矢射打。 一见这副情形,南离不去理会,却回头悄声令韩羽:“你去往那几处跪求百姓所在的战棚问话,问明是何情形。问明后不必声张,回来禀我即可。” 声音虽小还是被张应兴听到,提醒道:“参戎,我派个兄弟引领着,免得与豪绅家丁不便。” “好,就依都司分派。” 这边回头刚扶垛往下一看,“嗖”地一响一枝箭飞来正钉在垛口下面! 南离见那箭射在下面也并不在意,抬头一看却是百来步外一名赤膊大汉,不仅赤膊还打着赤脚,腰间又横插一口大砍刀,两手高举,一手里还持着一张弓,正向城头招手大喊: “嘿,城头的哥老倌儿,看这边!” 后面跟着一群有二三百号或提或持各路奇形怪状器械,破衣烂衫的流寇人马,大呼小叫地起着哄。 远观这射城头的汉子倒令南离来了兴趣,只见这赤膊大汉面色如铁,须发虬结,光着筋肉强健、油光锃亮的膀子,将上身破衣两只袖子系在腰间,一把大刀连鞘就那么插着,腰下破裤子则裤脚绾起到膝,没鞋,赤着一双大脚。 南离眯起双眼盯着这赤膊大汉琢磨着也不出声,张应兴则应声喝道: “兀那蛮子,百步之外矢不逾城,还在炫耀什么?” “哈哈,老子那是先提醒你瓜子看这里!” 大汉说罢从背后又拈出一枝箭,把弓扯满了高呼一声:“看我射那红衣官人城垛!” 话音未落“嗖”地一箭就向南离射来,这一箭矢劲弓强、箭镞破风,南离与张应兴却都不躲,眼见那箭“噗”地扎入南离手扶的城垛,张应兴还探头看看,赞声:“好劲道!” 那大汉身后喽啰也纷纷起哄叫好,南离则冷笑一声,岿然不动,他眼快,看得出那箭奔的就是女墙上凸起的城垛,因此不躲不闪,心中还道:这厮言行一致,倒是磊落。 张应兴从亲兵手中扯过一张弓,认扣搭弦、弓开满月,先喝一声:“看我射汝脚前三尺。” 话音刚落抖手一松弓弦,箭走流星,“噗”地正中那大汉赤脚前三尺处空地,那大汉也是不躲不闪,待箭镞入地哈哈大笑,还把一双赤脚左右各自一一抬起,夸张作势地打量一番。 南离不由暗赞这张都司个子不高身形不壮却真有些功夫,跟在后面的席地阙席四爷一看可来了劲头,也扯下背后大弓:“看老子……” 却被南离一把拦住了:“等等!” 就听那大汉哈哈大笑着吼道: “我说张大老爷,果然是你个龟儿,您还守着呢?守么子守,给那帮龟儿子大户守他奶个腿儿,跟兄弟去吧,打跑了向成功,到眉州去吃大户喝大户岂不安逸?” 张应兴朗声大笑: “铁脚板,某早知汝的大名,你空有一身武艺,却落草为寇,劝汝还是顺应天命,受抚报国,为我大明驱驰疆场,也好博得个封妻荫子。” “封妻?呵呵,我结发的婆娘早饿死咯,荫子,龟儿在地府里也能受我的荫庇?我来问你老哥儿,那时节大明在哪儿?你们这些官老爷在哪儿?” “哥老倌儿们,是不是啊?” 这糙汉子与张应兴城上城下很有侠士风度的互相炫技,令南离看得有趣,忍不住跟着插言喝问: “那贼寇且休聒噪,汝今日到此可是来秀箭法的么?” 这号称铁脚板的大汉鄙夷地大骂起来: “老子约了向成功太阳落山时分单打独斗,这龟儿爽约咯,老张,不如你来陪老子玩一玩!那位官人儿,你两个一起来!” 张应兴还未应答,南离一听却敛去冷笑喝道:“那铁脚板,你别玩了,人家来了!” 南离似在喝骂,其实是他于城上高处望见了远处暗藏凶险:对面的什么南川向成功那边乱糟糟叫骂的喽啰后面,正有一大股人马偃旗息鼓间乌压压一片地掩袭而来! 这一路大股人马足有三四千人之多,分作前后两阵,在前一阵人多如蚁,密密麻麻而不成行列,在后一阵人少却舞刀弄枪杀气腾腾。 前面人多势众呼啦啦就冲散了在前叫骂的铁脚板一方喽啰,后面压阵的在后挥舞刀枪如赶羊般向前驱赶,有的还射出弓箭,射倒了好几个在后跑得慢的老弱。 南离心中一震: 前方虽然人多却多是赤手空拳顶多有根木棒挥舞的老弱,后面人少才是惯战的悍匪,这是在驱赶赤手空拳的百姓先行冲阵,做肉盾呢! 南川峨眉向成功驱阵这么一冲来,西面的铁脚板被南离提醒,回头也发觉不对头了,急急忙忙往回跑,离着百十丈呢,一边往回跑一边扯着嗓门喊号子传令弓弩预备,却还顾着向对面挥舞双手大喊大叫: “老乡亲往两边跑,别挡箭。”不等赶回眼见这些老弱百姓如潮水般涌上,急得大骂: “瓜子们!快跑啊你们。” 可是西面铁脚板的手下忍不住了,弓弦一松“劈啪劈啪”,“噗通噗通”就有被驱赶的百姓被射倒,铁脚板急得跺脚又举起大手呼喝传令停了弓弦。 可是就这么一折腾,“呼啦”一下对面全军就掩上来了,铁脚板这边被一冲而乱,在后的向成功精锐喽啰就乘势冲杀。 乱纷纷中铁脚板被人潮汹涌淹没,弓矢不得其便,刚拔出自己腰间的大刀,就被不知哪里飞来的一箭正中在当胸,踉跄倒地,亏得身边几个亲信兄弟拉扯着爬起来趁乱逃去。 南离在城头看得清楚,恨得跺脚: “这向成功好狠毒,竟使百姓冲前挡箭。” “这他吗向成功真他娘不是人揍地。” 张应兴虽是武人,才说话还一板一眼打着官腔,这时却破口大骂起来。 第四十九章 主意 这一晚乱过了,就在南关城楼下的一间已经停业的酒楼——尽管用度惟艰,程知州还是为南离备下了接风宴。 这是官场的礼节,大明虽然破落了,规矩不能坏是不是。 陪席的还有城中三位西营走了又打回来的坐地贩盐大户,以及本州自乡下躲入城中的几位绅矜。 这就是原明的社会阶层秩序在残明的余光映照。 如果南离不曾介入这个时空,这些封建官僚的规制、原则还将在一个落后的封建王朝再苟延残喘三百年。 除了衣冠,明还是清,有分别吗? 这是在这一时空第一回面对一桌正经像样的宴席,可是望着眼前这桌还算丰盛的鱼肉,饥疲的南离竟食不下咽,他表面上应付着程知州与蓝师爷的客套,心中却在转着一个渐渐膨胀的念头。 这个邛州远远不是原本想象中的赶来了、就占住这么简单的事,其状况远非宝和寨那边小小山寨加四乡百姓般的简单。 就这城池,就这官府,就这躲进城中的豪绅? 我来这儿干什么来了?维护他们继续鱼肉流离失所的难民? 即便坐了城池,把那死丫头扶上监国位坐稳,又是谁特么得了好处? 我赵南离既然立于当世、欲做大事,不能救民水火,何谈天下太平? 难道就做个小军阀就而已! “天下事不当如此!” 南离不自觉间竟“啪”地一拍桌子叫出了一声,一下子酒水四溅,把程知州、欧阳直、蓝师爷都是一惊。 南离这才回神省悟,歉然抱拳道:“赵某思虑河山不复、达子在侧,因此忧愤国是,不想情难自已,实在惊扰诸位雅兴了。” 众人这才释然,程知州劝道:“赵参戎一路辛劳,还要忧心国是,年轻一辈之楷模,异日前途不可限量。” 嘴上劝着心下却颇不以为然:不是没人急着匡复河山,结果都是碰上大清兵,死了!马乾不就是个例子。 “叨扰诸位,来日看某为程老爷灭此朝食,安一城军民之心。” 南离口上表着决心,心中说的却是:看来我得先安你这位大老爷的心。 然而一座官绅闻言无不欢欣鼓舞——顶雷的终于来了! 程羡良跟着抚须称赞,心中却含隐忧,其实言谈中程羡良觉南离谈吐文雅,颇有儒风,心内觉得比那些动辄拔刀大骂的丘八强上许多,这时看来虽也偶有失态,其实算不得什么,年轻人哪有不气盛的。 他是又想起了重庆的旧事:唉,年轻气盛啊,曾英不是可惜了的。 其实他不知,南离可不是在盛气,他是在打定主意要把这邛州改天换地,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席间的绅矜、大户自然不知其心,只是闻得来了位少年将军,又见南离英武儒雅,必定是个懂规矩的,一时间不住敬酒恭维,大有结纳之意。 南离虚与委蛇间滴水不漏地应付,说到为邛州解围的破敌之策,南离饮下相敬来的一杯酒,豪气干云地拍了胸脯。 “南关交给我,破敌就从南关起。” 程羡良未答,先情深义重地看看作陪的张应兴,眼见张应兴闻言大松一口气,欣然道: “这般最佳,张某可以挪出兵力加强西关守备,这么一来,北关、东关都可有人手富余。” 程羡良见张应兴如此,就拱手向南离微笑道:“亏得参戎思虑周全,正该如此。蜀藩有此千里良才,大明中兴有望矣。” 在程羡良等人看来,世子行台大队未至,南离此来似乎仅仅是先行为世子打前站,顺便也为了世子欲落脚于此而帮助本城加强守备,因此只是一支偏师而已,守城这事还得以本城人手为主。 在南离心中却知,用兵攻守,最忌号令不一,真要守城,须得先明确主将、严明号令,将城中人力、物力统一调派。 虽然对于这城池攻守没什么经验,他却知这个最基本的用兵要领。 此时不提这个,是因为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赵南离压根就没想守城。 到掌灯时分散了筵席,南离欲登城巡夜,程知州兴致甚高,就携众人一起登城,眼见得南离手下有部将布置士卒登城守备,迎候时言语间也恭谨有礼,个个大感宽慰。 饮过几杯土酒的程羡良竟于城头挥斥方遒之意,顺带着大赞南离,也不嫌兵少了: “有道是兵贵精而不贵多,将在谋不在勇,赵参戎有勇有谋,兵精而将勇,大胜之相!” 南离倒是很清醒,逊谢客气一番。最后程知州携众人下城,还是张应兴相随南离摆布,一起巡视夜间城防。 张应兴却乘着酒兴,越聊越是兴起,果然不愧其应兴之名。 眼见这赵南离少年得意,却甚是谦逊,吐属又颇文雅,与一众绅矜谈吐得体,是个读过书的样子,与自己这武人更是推心置腹,因此张应兴很是倾心。 不过这一回张都司不曾注意到,这赵南离的关注点可不像白日一般在城外了,他一面与张应兴交流城池攻防心得,一边不为人注意地总是一眼一眼地往夜色中黑黢黢的城内打量。 又上了西关城楼,城楼里南离转到向里一侧打量城池,见夜色里城中一片黑暗,只有不远处有一处灯火照映,空中还有香烟缭绕,那位置分明不是白日去过的衙门,南离指着那边就问已生倦意的张应兴: “那是何处灯火。” “那是三义庙,拜刘关张,其实还立的有赵子龙神位,因为拜赵子龙的多,也称子龙庙。” “拜赵子龙?” “求子啊!子龙子龙望子成龙的么!善男信女颇多,四乡有名。” “……”南离自觉很是无语。 “这又是干嘛?” “游神,祈求地面安靖。” “西川还有这风俗?” “各地风俗不同,我们云南老家都拜山神、拜五通的多,两川之地尤其西川,三义庙、武侯祠,拜的不少。” 望着被一众人拥挤抬出的木像,在火把光照耀下,隆重地眼城墙根巡视,寂静夤夜,风过处真有那么几分神明出巡的感觉,再看着白日哭诉泣求的麻木百姓,到了迎神时竟一变而神采奕奕,南离摸着冒出几根胡须的下巴,陡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第五十章 显灵 次日午后,邛州南关城楼顶层,南离拊膝端坐,周围被张翦、慕天蚕等亲近兄弟围绕,韩羽、刘斓儿在门口看着,谁也不许进,只有席地阙在城头率领一众同袍兄弟巡视警戒,一路来回都警觉地瞪着斗鸡眼,只是不知那么些老虎肝到底起没起作用。 “眉毛得更重些。” “脸上再扑些粉。” “粉再厚些!” 城楼里闹嘈嘈一片,张翦叉着腰,只哈一点腰,就将他那张大脸死对着坐在破板凳上的南离,还要用嘴来支使慕老三。 “慕老三你你你糊墙呢?”被弄得脸上满是白粉、喘气都呛的南离终于忍不住了。 “不行,还不够白。格老子须得如咱这白面书生这一般的白。”慕天蚕翘起兰花爪子捏着一块粉饼非常自信地“噗噗噗”继续往南离脸上扑粉。 南离只能暗自吐槽,心说你个驴粪蛋子,我就是不抹粉也比你白。但眼看大伙这么热心地忙活,他就忍住没说出口。 但被挂上一身破布啷当的披挂,南离又忍不住了: “这是盔甲?跟张都司那身区别也太大了?” “三国古代的盔甲,就是这样的……”张翦自有道理。 “古代盔甲就从戏班子搬来?” 说到这个,慕三爷就很得意: “不只盔甲,连戏班子都给拿到城楼下面看押起来了,只能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你们啊……一个个的!” 昨晚南离打定了主意后,召集手下兄弟一商议,不想这些兄弟们竟然比他更熟这个路数,纷纷请命承担职司。 最后居然一致意见,回手慕天蚕带人去把城里唯一的戏班子生旦净丑全班人马连同戏服、道具都给拿到了东关城楼。 连厨子都给拿来了。 因为这个年代里,怎生装扮起来,居然与赵南离心目中的化妆装扮大相径庭。 “护背旗要的。”张翦一边帮赵南离打扮,一边破嘴闲不住嘚啵嘚。 “这东西有用吗?赵子龙背这个?”南离觉得与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大相径庭,这哪里是曾经心目中长坂坡七进七出的赵子龙,分明是唱大戏的。 “您见过赵子龙?”张翦嘿嘿一笑。 “没……”南离心说我可不是从三国穿来的,我哪儿见过这位先辈啊。 “就是的啊,你说是什么样子?我们在戏台上看的,就是这样子。”张翦很有理、很笃定。 “此言有理,戏台上什么样,老百姓心目中的赵子龙就什么样儿!”南离也认头了,他就这点好,好转弯。 于是南离一身白盔白甲的长靠,背后八杆护背旗,戏台上四杆,南离必须背八杆,因为慕三老爷自有一番道理: “说书的有讲:背后八杆护背旗。” “缺了四杆呢?怎办?”张翦觉得不对头。 “不够数?现糊!”慕三老爷对自己的手艺非常自信,找人找来竹竿、纸张,自裁自剪,自描自画,别说,三老爷的手艺,真就是那么回事。 领命把门的韩羽、刘斓儿哥俩总是忍不住抻脖子往里面看,最终扮相出来大半了,俩人也不看门了,反正没人敢上来,一齐围着南离交口称赞: “像,真的像,赵大哥都不用演的嗦。” “子龙再世,这就是赵子龙再世!” 这日十三,日暮近昏时,往日一片死寂的邛州城墙上突然热闹起来! “赵子龙真身现世,保佑邛州一方百姓!” 一大群人敲锣打鼓点起灯火,呼呼啦啦簇拥着一尊神将,就在南关到西关的城墙上,隔一个时辰就闹腾着来回游走一趟。 对百姓来说这叫游神,也称金身巡游,不过今日这个不同,往日是把庙里的塑像抬出来放风,这可是真身巡游! 打头敲锣的是刘斓儿、打鼓的是韩羽、吹喇叭的是张翦…… 为啥令张翦吹喇叭?为了堵住他那张讨人厌的嘴。 打旗喊号子的是慕天蚕,后面一众宝和寨少年几十号人簇拥着,点起上百的火把,有的双手火把,有的一手火把一手香烛,被窄处只有八尺宽的城头把这队伍扯成老长,闹得这段城墙一路上香烟缭绕、乌烟瘴气。 游的呢就是赵南离这尊真身肉体! 还一个时辰折腾一趟,也亏得南离年轻壮盛,一般人这么折腾一宿还真撑不住。 可这一宿下来,城里城外都知道,赵子龙显灵了。 尤其城外更不知端的,闻得喧闹先是零星的哨探近前打探,后半夜传开了一早就拥了一大群人乌压压地来看热闹。 这一打从城外远处看过来,暗夜之中,邛州城头大放光明、烟雾腾腾,巴蜀神秘主义的宗教氛围被烘托到了顶点。 可白日里啥也没有,为啥? 不止为了老百姓白日里能看出咋回事,主要是南离要补觉。 转到次日十四,这日太阳落山,晚上又开始折腾,呼呼啦啦叮了咣当,敲锣打鼓,慕天蚕还就着火把光在南离背后放烟,南离也现学了一手绝活——长靠下踩半尺高跷,愈发显得形象高大、神威凛凛、令人生畏! 后半夜从西关又游回南关,借着火把光亮,南离突然冲向城楼下垛口处,背后火把光照耀之下映衬得影像分明,只见南离向城下几十步外的人丛一指,大喝一声、声震四方: “兀那贼子,你害苦西川百姓,休走,纳命来!” 底下看热闹的半信半疑还在指指点点,就见城头神将叫声:“看我赵子龙神箭!” 只见游神的高大金身开双臂拉开一张满弓,也不见箭矢。 城下众人愕然肃静片刻,只听“嘣楞”一声弓弦响,明明只有弓没有箭,却凭空从黑暗中飞出一枝长箭来,劲风响处,百余步外,“砰”地一声,正射中在后窥视的一人,当即“啊”地惨叫倒地,扭曲挣扎,却口不能言,眼见不活了。 这一下子围城看热闹的“呼啦”一下就散了,只片刻便跑得干干净净。 众人却不知,城头上一个宽肩阔膀的矮汉子缩在南离身后,连日来一直不得露脸的他,正一面用肩膀撑着踩高跷将要歪斜的南离,一面收起大弓絮絮叨叨得意洋洋地在安南离的心: “您哥老倌儿放心,箭头喂了药,保证死趴趴。” 第五十一章 结盟 不想闹了一宿,到天明南离才要去冲个盹,打算过了后晌再听哨探的消息,城下来了一个人,正是是那个命大肉厚、光着膀子中了一箭也没死的铁脚板陈登皞。 “这小子居然没死?他来干什么来?” 南离闻报疑惑,吩咐韩羽出去一问,才知这位大呼小叫地原来是来谢恩来了! 人家还带了祭品,踉踉跄跄忍着伤痛又摆桌又贡酒,非要临城感谢四爷显灵为他报了一箭之仇。 南离一看好啊,我这刚要打盹儿就来了一个大枕头,四爷果然显灵了。 于是赵南离卸了戏妆,弄块毛巾把脸上白粉抹了,先到城头左看看右望望,喝一声:“同袍兄弟们,辛苦啦!” 正提刀携弓哨戒警备的同袍兄弟们欢呼:“参戎辛苦!” 城下那位扯脖子喊一嗓子,南离所部将士的欢呼竟然没能压住他的嗓门: “这位小哥儿,您……新来的?” 南离这才装作一副才看到陈登皞的样子,问道: “哎——是你?你怎么到城下来了?你……你不是前日挨了一箭么?” “某且来打问一番,听闻昨夜向成仁被神将显灵射死,此事当真?” “也是神明看天下不公,连日确有神将显灵,昨夜射毙一员敌将也是属实,乃本将亲眼所见,不过是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向成仁就晓不得咯!” 南离话音未落,陈登皞就高举双手叫喊起来: “赵四爷显灵了!” “赵四爷显灵了!” 这铁脚板陈登皞突然疯疯魔魔地大叫,倒把城头众人唬了一跳,一时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可这家伙这一发疯,牵得伤口疼痛,被跟来的部下扯住,才抚胸口不住喘气,稍待缓得片刻,便又挣开身边人的搀扶,来在那携来的小小供案前跪倒叩首,口呼: “多谢四爷,为陈登皞报了一箭之仇!” 待他折腾完了,南离躬身趴在垛口,挺悠闲地问他: “铁脚板,这仇既然也报了,你带着后面那么多兄弟……还有乡亲,打算浪荡到哪里去?” “四老爷显灵,他老弟死趴趴,那向成功也甭想着再火并了我,邛州我不打了,咱老子还是回去雅州,寻曹勋死磕到底!” “你打不过曹勋?”南离对此很感兴趣,他需要了解周遭每个可能的对手。 “你怎知我打不过曹勋?”铁脚板忍着伤口痛楚,猛力一梗粗脖子,很是不忿。 “你这么打不行,一辈子你也打不过,空劳了你这一身的武艺,也害苦了追随你的乡亲。” “若你说该当如何?” “该当先行积草屯粮,生聚练兵,打仗可不是凭着一腔血勇,要动脑子,你若听我之言,我保你三个月打回雅州,生擒曹勋。” “你是何人?”这回陈登皞开始认真琢磨南离了。 “本镇乃蜀藩世子座下龙虎将军、西充参将姓赵名南离。”南离四平八稳、傲然立于城头。 “我怎信你?” “你不信也没什么,且看本镇先大破了向成功,回过头再来收拾于你。” “你有神将助阵,我就怕你不成,大不了老子回雅州,寻曹勋死磕……” 南离想这人怎么死脑瓜骨,跟曹勋得多大仇: “得了吧你,我问你,来日神将助阵必破南川匪帮,你受了神只恩典,你办不到的四爷给你办了,该当如何报答?你就在后看热闹?” 铁脚板粗豪,可是不傻,一听南离的话音就明白了: “若四爷再次显灵,真个大破南川贼子,格老子洪雅,还有雅州滴百姓必定追随,绝不甘后!” “既然如此,或可允你受抚于本镇,异日不要说小小曹勋,就是达子清兵,我也要将之逐出川蜀。那曹勋若不从世子调遣,一纸敕命就拿了他。敢不服,擒之斩之不过探囊取物。” “本镇言尽于此,如何自处,你且细细思量。” 这陈登皞听了南离的一番摆布,在城下发了下呆,思量之下转瞬就下定决心: “好,兄弟权且信你的话,但只凭你哥老倌儿这口白牙,怎生为证?” “既如此,你我屏退随从,就在这里,歃血为誓。” “要得!就这么办!” 俩人一说定了,陈登皞真的甩开随行兄弟,自己趔趄着伤体来在城壕边。 南离也止住张翦的劝说,孤身一人坐着吊篮,缒下城来。 这邛州城城墙外有壕,谈不上护城河,也就丈五宽窄,壕不深,但有水,若真的攻城,几百人就能给填平了。 “你若信我,你回去只需做一件事……” 这时俩人恰好隔着城壕,也不必大喊大叫了,南离压低声音,秘密叮嘱一番,定下行动细节,又一起各自折箭为誓,割手指歃血盟誓,算是结了盟约。 不过结了盟、明了誓言,都到最后陈登皞要回去了,这伙计再次认认真真看一眼南离,终于忍不住来了一句: “不过兄弟有一问……” “有问必答,你且说来。”南离心气正旺,很有兴致。 “您这大老爷们儿怎么起大早还扑粉儿啊?” “我特么……” 于是这一日里城内外盛传: 赵子龙显灵,弓弦响处(一响),凭空飞出一箭,神准神准,既神又准,当场射死南川二当家的! 两边的数千土寇、被裹挟的数万百姓更传得活灵活现、目瞪口呆。 东关对面的土寇就在且惊且恐的谣言中过了一日,这一晚,一趟哱罗响过,闭门多日的邛州开城了。 三骑马踏踏踏地出城,张翦看一眼依旧长靠护背旗,此时又白马长枪的赵南离,如此的镇定,如此的淡然,如此的云淡风轻,夕阳余晖中,如同在骑马送行西出阳关的故人般悠然,数年未曾乘骑陷阵的张翦不由得暗骂自己一句:草,燥个卵,跟着赵哥,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他不知表面淡然的南离心中此刻正波涛汹涌: 那些锅灶内外的人骨…… 城头典儿卖女的老人…… 成千上万流离失所的百姓…… 变态的摇黄…… 残暴的达虏…… 腐烂的残明…… 我这么几百人,不拼怎么办?! 左有杨展、右有曹勋,前有达虏虎狼、后有腐臭官绅,只能夹缝中乞怜求活? 不,我要自己拼出一片天地! 我自己能左能右的天地! 身后是我的兄弟,周围是万千苟全乱世而不得的百姓,拼不成不过一死,我赵南离来过明末一世,值了! 教员祖师爷保佑! 我,就是赵子龙转世! 心念及此,南离又指着前方傲然问张翦道: “张翦,汝观前方为何?” “末将还要大帅指点!”平日张翦都是逗哏的,这时南离马前张翦自然是捧哏的。 南离则一提缰绳: “此乃土鸡瓦犬、插标卖首尔!众将官,随某向前——陷阵破敌!” 第五十二章 冲阵 暮色苍茫中,三骑快马风驰电掣,趟起的滚滚黄尘竟带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城西盘蛇山下一个小土丘,铁脚板陈登皞早就按着约定的时辰登山观瞧,竟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赵南离会带兵突袭,却没想到只有三人三骑! 转瞬他就明了其意,挥起大刀,振臂一呼:“神将助阵,战无不胜!” 土丘上下围得密密匝匝的逃难百姓、雅州土寇、山猓獠民一起跟着高呼起来: “神将助阵,战无不胜!” 对面的乱糟糟疏密不均的难民加土寇队伍开始骚动起来,刚刚还借着首领向成功布阵而鼓舞起来的气势一下就萎了下去,只盼那显了灵的神将不要冲自己来。 阵势这边正当前沿的头领眼见对面显了灵的赵子龙披戴白盔白甲、白马长枪趟起一路烟尘闪电般就冲自己而来,心中已生出怯意,顾不得身后如何,早就脚底抹了油一般,踩起霹雳步,看着脚下往前使力蹬动,身躯却不住向后滑移。 正逡巡间,“嗖——”地一箭飞来,这头领当即被射倒,一众被裹挟的逃难百姓可管不得箭从哪里来,纷纷大叫:“神将显灵了,快逃啊!” “呼啦”一下本就纷乱的人群开始四散奔逃,一时人挤人、人撞人乱做一团。 铁脚板陈登皞豪迈莽撞,却知临阵时登高觑望,而这时南川土寇这边的老营还不知晓是怎么回事,因为首领向成功正在排演他的破敌大计。 本来在文笔山下临近盘蛇山余脉的平原上,一股万余众的庞大队伍正在演练阵势,其核心有一辆两匹小马拉着的两轮马车,周遭部众拱卫,暗合八卦之形。 马车上一名细柳长髯、赤红面庞、穿绸裹缎、头戴方巾的汉子,半眯着双眼,端然而坐于车板上一张破条凳,一副羽扇纶巾、挥斥方遒的样子,正持一柄芭蕉扇,舞舞扎扎指挥手下布置今日新演练的八门金锁阵。 据其所掌之秘传古兵法所言,此阵大阵套小阵,阵阵连环,里外有阵,当那敌将杀来,将迷烟四起,为阵所困,那时擒敌斩将、手到擒来。 这首领观周围部众阵势,正在暗自得意:铁脚板一介匹夫,居然还要不服老子招抚,看某擒了他再拿下邛州,到那时随便抓个宗室供奉起来,杨展那个匹夫还敢与老子叫板? 飘飘然志得意满、意气风发间,“哗——”一下大阵西北角邛州城池方向乱了起来,有正在布阵的流民开始往回跑,头目们根本止不住如潮汹涌的人海。 “咋子回事?”突然的混乱令向成功大怒,睁眼怒问。 “神将显灵了嗦!”一个小头目飞跑来气喘吁吁报信。 “你个瓜子!啥子特马滴神将显灵,传令,启动大阵,给老子上——!” 他这里是布阵的核心,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全都是人,眺望那边远方烟尘起处,只闻得一片呼喊惨叫传来,却看不出是个什么情形。 “赵子龙杀来了!”这一下那边叫得更大声,这汉子周围都跟着耸动起来。 “吗的装神弄鬼,给老子挡住!”向成功自己就是装神弄鬼,当然明白这些道道儿,自是有主意的,可惜他的手下信,不信也不能这般跟着他呀。 “八臂铁佛,给我上!”见身边部众瑟缩无人响应,向成功又大叫起来,呼喝自己手下的一名武艺最好的亲信。 这所谓的八臂铁佛手舞一杆花枪,抖起抖大的枪缨,跳跳躜躜就向前冲去。 乱军之中,他带着本部铁杆亲信,都是些手上沾过不少人命、无赖敢战的亡命徒,这时逆势而行,又阻挡击杀溃逃的乱民,于人潮中分外显眼。 南离三骑,马贼出身又在西营多年的张翦最有经验,这时反而呼喊南离压住速度,他自驱马趟前,引着后面南离二骑,直往那人潮稀疏的空隙处冲去,免得撞入人群被绊住了。 南离窥得当先的头目正指挥几名手下弯弓搭箭,一纵缰绳、紧夹马腹,一下就冲了过去! 就这功夫,在后的席地阙连珠箭发,刚要发箭的敌人被连连射倒,倒下两三人,其余被吓得手软脚软,歪歪斜斜乱飞出的几枝箭都被南离加速偏身甩在身后。 南离借着战马速起的劲头,一冲而入,手提丈八长枪,阴阳把一合,迎着一杆舞起的花枪,顺手一个过水势,枪头向左斜向下,把对面花枪压住,仗着枪长,“噗”地一下就把这敌人豁在当胸,连捅带撞地捅倒在地,又带出一丈多远,才顺势一带,拔起长枪。 这一下威势赫赫,在后敌众仰望去如天将般神威凛凛,见头目一倒,再没了战意,惊呼一片转身就逃,逃窜中还在高呼: “快跑快跑,给老子让开!” 转眼间三骑铁骑斩将搴旗,就势将万众敌阵一透而过! 看看时机正好,南离勒转战马减速,此刻的他豪情万丈,盘旋转向之际向后回顾席地阙高声吼道: “吾执槊突前,汝执弓矢相随,虽百万之众又能奈我何!” 席地阙大叫一声:“巴适!”又与张翦齐齐高呼: “愿随大帅、突前陷阵!” “陷阵破敌、无往不胜!” 也亏得赵南离座下这匹马,是借自张应兴,正经八百的口外战马。 当初自西营离散逃难出来时,西营剩的连路上捡的只有五匹驽马,拉拉车驮个人还行,并非正经战马,一路上为朱媅媺当脚力,也算是护驾的汗马功劳。 到了宝和寨,寨子里也只有几匹驮马和小马。 所谓小马就是滇马或川马,比较矮小,但耐力好,耐粗料,能走山路,但冲锋可就不行了。 就连席地阙也只是有匹稍大的川马,才练习的骑射。 要不当初天残地缺哥俩也不会私自下山还盯上了南离的几匹驽马,而后几番带人下山,也是存了寻马的心思。 这时追随南离,正好他持弓不必冲前,川马耐力好,冲锋时被拉开距离,之后不管什么时候,总能恰好刚刚衔住张翦的马尾。 后来还是元辰老爷子用存粮从难民处换了一匹清兵撤退时遗失的堪用战马,南离悟得顺平八势精髓,就是在那匹马上。 那匹马如今在张翦胯下,南离骑的则是张应兴的坐骑。为什么非要骑这匹?因为这是一匹“白”马。 说是白马,并非纯白,而是毛色不重的灰马,后鞧还带些斑点。 南离确实喜欢白马,可如今这差事这手头积蓄,也只能这么对付了去球。 反身策马第二回冲阵,敌人早就跑得四散,压根就抓不住人了。 眼看着四散奔逃的有些分明就是被挟持的无辜百姓,南离将丈八长枪一指,三骑纵马直奔那被一团贼寇护持的首脑而去! 向成功这边初时听得乱处呼喊是什么神将显灵引起大乱,这时手下再跑来报信却是: “老爷,不得了咯,千军万马,千军万——马杀过来咯,兄弟伙抵不住咯……” 向成功一听,再看看远处乱兵四起,全军都在溃逃,人潮汹涌中夹杂着战马的嘶鸣,也不知有多少人马来了,心中拔凉:完了,这特马滴不是官军大队就是达子大队,要不怎么有这么多的骑兵。 老子保命要紧,只好先暂避锋芒噻,寻机东山再起咯! 他这里给自己找好心理上的台阶,再顾不得什么八门金锁大阵,还有自己羽扇纶巾的形象,起身抖缰绳调转马头,亲自驾车,转头就逃。 周围的部众亲信一看,纷纷大叫:“快快快,保护头领老爷……”乱纷纷跟着向后逃窜。 这一下,以此为中心,溃乱水波浪一般地就蔓延开去。 其实乱的都是他自己人马,铁脚板压实在也过来了,不过这时隔得百十丈地,还远着呢。 第五十三章 破敌 敌众一溃乱,这时铁脚板陈登皞的雅州人众就也压上来了。 南离听得牛角号哞哞地吹响,哞——哞——,哞,两长一短,这就是与陈登皞事前约定的号角,他知道这是铁脚板动手了。 而邛州城池的方向,也是一般的两长一短牛角号响起,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张应兴亲自选锋的本部滇兵乘势出城突击。 向成功统领的敌军全线溃逃,南离率身后两骑瞄准一处土丘冲上,勒住缰绳,令战马喘息歇劲儿。 眼见得铁脚板的部众乘势掩杀,张应兴也率兵出城追击,向成功那里连调整人马重新集结的的机会都没了,南离的任务已经完成,这一仗可谓险中求胜、大胜敌众。 张翦、席地阙都是兴高采烈,这时南离反倒心中隐有忧虑:只担心的是两边打得结了仇,铁脚板这边乘机大肆屠戮。 心念及此,南离顾不得还在乱战的沙场,道声“随我去寻铁脚板!”便打马当先,直奔那杆飞扬在土丘上的大纛所在。 那是一根新斩的小树,劈光枝叶,树皮却还未剥,两丈多高,上面飘扬着一面半匹红布做成的红旗。 昨日于城下与陈登皞订约,南离要他树红旗大纛为标识,初时他还很不以为然。 约定二长一短牛角号为攻击警号,红旗大纛为中军统帅所在,陈登皞却言:“老子斩木为兵,揭杆为帜,自己做老爷,干嘛要用你的号令,用了岂不成了你的部众?” 南离轻蔑一笑:“若要得胜,号令一致是第一条,这条你做不到,那就等着被向成功追杀吧。” “你既不服向成功,又不服我,就四处落草,何日是头?就你,你还当得起土皇帝?你连向成功都打不过。” 这一下把铁脚板陈登皞问住了,确实大小几番交手,尽管他自己勇武过人,却总是被向成功那厮算计。 “被向成功屡次三番追杀,你自己好说,岂不是害苦了手下兄弟?” “今日你也不必踌躇,若依我之言,明日打败向成功,汝就须得受抚听令。” 陈登皞当时是半信半疑算勉强应下了南离,待今日再看南离时就不是昨日的嘴脸了。 小山丘上只裹了伤光着膀子的陈登皞一见三骑快马“踏踏踏踏”快步向这边而来,当即嘶哑着嗓子大呼小叫:“兄弟伙,摆队咯,迎接神将显灵上了身滴赵老爷!” 又迎着南离的战马打躬长揖: “恭迎四爷,还有二位哥老倌,这边请!” 南离也不客气,到地下了马,张翦接过去牵着遛马放松,他跟着陈登皞到了土丘,一路上走着,就把大靠解了,有陈登皞的手下帮着席地阙接过,见南离内里还一身铁铠,不由咋舌不已。 其实南离这番陷阵,虽然是不得已行险,其实还是做了充分准备的。 铠甲就是最要紧一项,是张应兴从城中守兵不多的几套盔甲中,选了不那么残破的,拼拼凑凑,弄出了三套完整的短甲加臂手、铁盔,南离又令慕天蚕把残破的铠甲拼吧拼吧为三匹马做了三副能防箭的荡胸,算是为马添了一层正面防护。 至于面帘、鸡颈、身甲、尾后,别说没有,有也挂不得,挂了就甭想跑几趟,这几匹马没到阵前就得累瘫了。 “如今向成功败了,逃散的多是被其裹挟的百姓,你老哥须传令下去,只要弃了兵器,都是赤子良民,勿得杀伤。”南离与陈登皞也不寒暄,直接发令。 “兄弟领命,这就传令。”陈登皞恭谨领命,回头就令手下兄弟四面飞跑去传令。 安排毕了南离问他: “昨日之约已践,不知汝等今后如何打算?” “就奉赵四爷的令。”陈登皞毫不犹豫。 “若奉我的令,这许多百姓,今后不可再随汝流窜四方,需当安心本业,屯田耕种。自有人马,须得选锋后随我征战,移营粮饷、工食,统一配给。” “我老陈晓得,若不是这般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节,谁不愿意在家种地安生本业。” 只恨四方征纳,真个应对不起,都活不得!” “今后一起安土守业,我等自当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四老爷明见!” 南离于高坡观望一番,又提醒陈登皞: “可派人传令,先行停止追击,这向成功擅用诈谋,且莫要遭了伏击算计,反得不偿失。” “四爷说的是!” 铁脚板当即亲往传令去收回追击的人马,其留在南离附近的几名属下兄弟也都在各自好奇地观瞧南离,既敬且畏的样子。 南离见此情形哈哈一笑,将手一摆,把长靠、冠带指给大伙看: “哥老倌们,打完仗了,赵四爷已经回去了,临走时告诉我,西川百姓都是好哥子,大家有饭吃何必来造反大劫?这个时节,我就是我,与你们一样,家中也是山里种地的出身,一样的要吃饭拉屎放屁,就是寻常人等。” 众人听了一起哈哈大笑,相互之间一下就拉近了距离,收了敬畏添了人间的亲切,这些川西汉子顷刻就与南离热络起来。 川人最敬诸葛丞相,还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顺带着敬重四将军,耳熟能详的就是七进七出长坂雄风,还有截江救阿斗,不管赵南离真的假的,白盔白甲、白马长枪,就是他们心目中赵子龙的形象。 前两日盛传赵子龙显灵,大家还半信半疑,今日眼见的赵南离烈马长枪单骑陷阵,都觉只怕不是赵子龙显灵也是赵子龙再世,这时大家满心敬畏又带着好奇,有个半大小子总是不瞬双眼地盯着南离看,南离一看他他又躲开眼神。 这时南离正解了盔铠,抱着头盔与大伙说话,就向那大孩子道:“来,看看是不是赵子龙的真身,过来捏一把。” 说着将脱了臂手的手臂弓起,膨胀起强健的臂膀筋肉,那少年嘻嘻一笑,真个过来捏了一把又赶紧放开,大叫起来:“热乎的,热乎的!不是木头的,也不是泥捏的!?” 南离就势在山头找块石头坐下,与这些昔日的普通乡民就地聊了起来——毕竟当过指导员出身的,这一手驾轻就熟。 这边大家聊的欢快,不觉间此时天已经大黑了,前面追击的人马也开始陆续返回。 到这时南离也才算对这些当地土寇有了更深的了解,将来如何绥抚安置心中更有成算。 这些南明官僚口中的川西土寇,多是宝和寨一般先从四乡结寨互保而起。一村一寨就是一个亦民亦寇的战斗组织,到了这时与宝和寨不同的是彻底打破了基层的社会秩序,惟力是视,公推强健有力、勇武敢战者为首,抗西军镇压,也抗明军征纳,又抗清兵薙发易服加抢掠屠城的暴政,总之在这乱世里谁都要抗谁也不服。 然而南离抢白铁脚板真的没错,他们就是被杨展、曹勋连番讨伐,攻破寨堡,实在生存不下去,才从洪雅一直流窜到雅州,又从雅州流窜回到了邛州地境。 陈登皞与向成功结怨,就是因的向成功想要收服他,他不服,手下的兄弟也不服。 为什么不服,南离问起回来的陈登皞。 这一下子都愤然起来,纷纷嚷嚷: “向矮子无德!欺男霸女,独吞财货!” “洪雅岂能听他南川峨眉的摆布!” 南离闻言心下了然,当即一摆手,向众人道:“若依我来,先约法三章!” “一则号令一致!二则不得欺凛老弱及妇女!三则屯田收成之前,财货公派!先保妇女老弱。” 众人一听议论纷纷,就与陈登皞说嘴: “若这般,就随了赵四爷去也不是不可。” “赵四爷与别个官真个不同,赵子龙转世诶……” 铁脚板陈登皞闻言,却诞了脸向南离柔情一笑,笑得南离毛骨悚然,却闻他嬉皮笑脸地问道:“若从了老爷你,该与我个什么职衔。” “先保你做个参将,世子入城后,关防印信即刻就办。”南离心说这等小事,慕老三信手拈来。 众人闻听轰然叫好:“参将哦,参将老爷了哦。” 陈登皞嘿嘿一笑,志得意满挠挠后脑,不好意思地问南离: “那您如今奉的什么职衔。” 南离一乐带出了戏台腔调: “本镇乃龙虎将军,邛州总兵是也!” 第五十四章 回城 这番出城破敌,临行前南离曾郑重嘱咐韩羽和刘斓儿:“无论如何把住南关,生了任何意外,有南关在手我们就有退路!不论是谁,没我的令就想将南关开闭的,杀无赦!” 二人齐齐郑重应诺:“末将领会得!” 他其实抱的并非一去不回的心思,更要紧的是防着程羡良、张应兴这边反水,别再临要紧时被来上一出“罗成叫关”。 在南离心目中,这帮南明的官儿并不可信。 更因为他自己心目中,早就先存了收拾完向成功根据形势回头就要收拾这一城官绅的念头。 后来张应兴也带兵出城作战,南离才算放心了一半。 折腾了一宿,天明时分,闻得南离大破土寇之消息的一城官绅都在南关城头眺望,眼见得一哨人马渐行渐近。 当先策马在前,顶盔掼甲、倒提红缨长枪的正是赵南离。 左右各有两员大将,贴身的一左一右正是赵将军的两名亲信部曲,再外左手是本州都司,右手的不认识,铁面虬髯,赤裸双脚,半裸上身,还缠着绷带,金刚骑驴般坐一匹小马,这谁啊? 程羡良正琢磨呢,一名本城坐地的豪绅叫了起来: “这不是铁脚板吗?!” “啊?铁脚板?那不是土寇之一?” “看这架势,大概是赵参将收服了他?” 跃马长枪的赵南离身后还有有两股人马,总数不下千人之众,一股破衣烂衫却有一色的着三尺大布衫子戴藤笠,大布衫子前后胸口白月光里前兵后勇的,那是张都司的守城兵。 队伍近了城头众人再细看,那边一股是什么人?更加破衣烂衫,而且衣装不整,不成行列,乱糟糟拥挤跟随。 赵参戎自己的队伍很有节制,衣装敝旧却齐整、干净,如今都在这城头,这城下这……这算什么队伍? “那是土寇的人马!?”又是眼尖的本城豪绅叫了起来。 “这,赵参将这就把他们带回来了?”这一个个腆胸露肚的也不是个被降顺的模样啊!? 众人疑惑间,城头的韩羽一声令下,城门大开,赵南离带着一行队伍,缕缕行行鱼贯而入。 程羡良赶紧带着官绅人等下城头去城门相迎,一边顺马道下城,一边心中哀叹:如今的年月,拿刀子的得势喽,若还是天启、崇祯年,这一个小小参将不得上城头来觐见报功。 进城后赵南离先下了马,向迎候在道旁的程知州一行见礼。 众人已自张应兴的塘马口中所报知个大概,有些拥强自重的豪强也收了轻视之意,到这时齐齐相拥上前大赞南离: “赵参戎英武不凡,果然子龙转世。” “年轻有为,年轻有为,不啻当年平虏侯曾英。” 南离谦逊有礼,环躬一圈,道:“还蒙各位老乡亲照拂,也是托了世子的洪福。” 然后向一众官绅介绍受抚的陈登皞,又言:“待世子到日,禀明世子,论功行赏。” 众人这时才安下心来,有那一个半个对土寇受抚将信将疑,此时一团喜气中,慑于南离的威风战绩,却也不敢多嘴,于是程羡良相邀众人,再登桂仙阁,开轩见圃,远眺雪山,饮酒庆功。 张应兴等一众武弁另坐,陈登皞裹着伤大呼小叫,欢呼畅饮,弄得南离这边官绅不由皱眉,有厌恶不满之色。 南离看在眼中,心下了然却不动声色,把酒言欢道: “如今土寇已服,本州当点验壮丁,各自遣散返家,以事民生耕作。” “就依参戎所议。”程知州带头响应。 “然则此乃青黄不接之季,不说耕牛种子,即便渡荒,这数万流离百姓,还需诸位帮衬。” 南离说话很客气,不过说到这里,有人接茬了: “这些泥腿子,强的自然扛过去,抗不过去的明年也耕不得田,岂不省了粮食。” 南离一看,是那名姓胡的盐商,据说私盐贩子起家,不仅身家富贵,而且蓄养家丁,掌握几百号有武装的私盐贩子,堪称本州第一豪强,就呵呵一笑: “这位老爷是姓胡吧,上一番饮宴您没说话,今日既然您说话了,这受抚的数万良民都算我的家丁,就与老兄借些粮饷接济如何?” 南离语调平静,可这一下就带了火药味,众人都停了杯筷,面面相觑。 这位正当壮年的胡老爷面对微笑的南离,心中竟莫名地生出惧意,只道: “这,不好吧,赵参将朝廷命官,当以法度行事,公然与民索饷,恐怕不妥……” 南离不理他,转头面向程羡良: “程知州,有什么不妥吗?” 程羡良已经感觉出不对头了,眼睛直往张应兴那里瞟,张应兴头都不抬,只管在那大吃大喝。 南离见程羡良躲闪,也不逼迫,逼视那位胡老爷,沉声问道: “你们乘乱世危难,欺男霸女、蓄奴养婢、侵夺百姓,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请问,你们良心不痛吗?” “守城卫兵,栲腹难忍,饥寒交迫于城头,你们在被窝里搂着大小老婆,不发一粒粮!” 说到这里,南离举起酒杯,“啪嚓”一道响亮摔碎于地,大喝一声: “都给我拿下了!依大明律法,逐个勘问!” 这声“啪嚓”一响,呼啦一下,冲进来二十余名士卒,刀枪并举,把南离这一桌人逼住,南离向进来的韩羽指点: “他们几个,都拿了!” “姓赵的,你要造反吗?” 南离闻言冷笑,使个眼色,吃饱喝足的张翦过来,手起刀落,“嚓”地就将这为首的胡老爷劈了个人头滚地,转眼间一场好宴就变作了血淋淋的杀人场。 不同于沙场浴血,这般转瞬之变对比鲜明,入眼更加酷烈,当即一众官绅纷纷惊呼求饶。 “赵参戎,我等不曾开罪诸位,常例已备,规矩不能坏啊!” “呵呵,不必了,都带下去!” 南离冷笑一声一摆手,于是众士卒呼啦啦上前,一个个的上绑,此时程羡良、蓝慕云早吓得钻进了桌子底下。 “程知州,请您先回府中稍歇,待本州诸事已定,我们再来详谈。” “全依将军吩咐。”程羡良抖抖索索,语不成句,没个不依的。 “张都司,你带路,一家一户的搜,一个也不要放过!” “末将领命!” 第五十五章 惊变 南离早看出张应兴是个正直的武官,秉性忠厚纯良,又是从滇南来的外官,不想这永历年的武官还要被官绅勾结挤压所迫,交谈之下就看出他早受够了这城中官绅的窝囊气,昨夜在盘蛇山下将方略合盘托出,对南离已经五体投地的张应兴当即投效。 尽管这时被擒扑于地的几名豪绅心中骂遍了张应兴的祖上八代,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眼睁睁看着其带人去抄家。 南离对于这次的动作还是有过严格的规制,否则不就成了摇黄。 事前对于行动人员的挑选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既要能够压制豪绅掌握的家丁可能发生的反抗,又要把伤害范围缩减到最小。 但是自己掌握的这些队伍里,除了自己从宝和寨带出来的子弟兵,刚刚收服的铁脚板陈登皞人马堪称正宗的乌合之众,张应兴的守城兵更是良莠不齐。 即便陈登皞、张应兴严挑细选精干守纪的人手,又反复强调军纪,这也是鱼龙混杂,行动过程中刮刮蹭蹭几乎是不可避免。 但南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在预先交代底线的原则下,先把事办了,回头再慢慢整顿。 这也怪不得南离,因为他手里实在是腾不出可用之兵了,把这些刚收服还不托底的队伍即刻就用上,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这一夜里邛州城大乱,寻常小门小户的百姓都猫在门后、扒在墙头,听着四面的呼喝、惊叫,眼见这些昔日作威作福还乡后更加变本加厉的豪门大户被打破了门墙,一群一堆地揪出来上绑,拴蚂蚱一样栓成串,踉踉跄跄被押往州衙的方向,有那还要持械抵抗的恶奴家丁被当场格杀,血流街巷。 到天明城内才终于平静下来,百姓们听得有衙役敲锣上街,呼喊着:“赵总镇擒拿劣绅,以法度行事,良善百姓无干,四民各安生理……” 于是阖城百姓虽然还不明所以,却只能在屡过兵燹的心惊胆战之余,暗自庆幸又逃过一劫,只是不知还能煎熬多久,下一回什么时候再过兵。 次日一早,张应兴把一干拿获人等名单报与南离,南离过目后下令各自分别关押,本着以实为据、首恶必办的原则,拷问豪绅及各自亲信,又传谕阖城百姓,到州衙首告各自冤屈案由,有本镇守将子龙再世的赵老爷为你们伸冤。 这一下全城鼎沸,州衙被拥得里三层外三层,张应兴不得不再抽一队守城卫兵来维持秩序。 这审案由本来南离打算亲办,至不济也该令真当过知县的欧阳直与假当过知县的慕老三来办,可这功夫来慕老三先行往城外去为朱媅媺迎驾。 好在这日来报时媅媺一行已经到了城池十里远近,正是该当进城,于是南离亲往城外迎接,也好商议明日一早进城的安排,以造出世子到此的声势,到了衙门里只能由陈登皞瞪着牛眼,盯着坐堂的程老爷加陪绑的欧阳直。 程老爷都被软禁了,这时奉南离的令出来接审案件,被人当堂拄大刀盯着,当然不敢再行拖拉,只能认认真真地一个个问百姓首告的案由。 南离临行时,被欧阳直追上,拉着辔头苦口请示道:“百姓首告甚多,一时半会儿恐难理出头绪,关了这许多的人,难免有冤屈者,或者仅仅是家奴、厨子之类。还有许多妇孺、孩儿……” 南离一皱眉,神色冷厉:“斩草就须除根!” 虽说是思想上有些左,但他可是见识过反动派的后代如何借着机会反攻倒算的,这般根基初起的时节,万不可存妇人之仁。 欧阳直被南离的眼神吓得一凛,还是抖着胆子谏道:“参戎,万万不可啊,这传了出去,于您宗旨不合。杀这么多的人,再说世子入城,也莫要被惊吓着了。” 南离不以为然地一笑:“不妨事,且令世子队伍稍待,待我警跸城中,再迎候世子歇息。” 这日天色向晚,城外十里远近的一座荒村,有军兵守卫,中心点起一小堆营火,营火旁有把斑驳破旧的太师椅,这是自宝和寨一路有马驮着跟下来的世子宝座。 此时一簇人正围着椅子上座的一名少年忙碌来去,少年发号施令,颐指气使间好不惬意。 不是别个,当然是朱媅媺拧着腿儿端坐太师椅上,把一双小胖手交叠腹部,正得意洋洋摇着二郎腿给随行众人交代事务。 “蹇佬儿,你去看,贡院、各道衙门还是台署,做行邸的房子你来定。离书院要远些,我怕吵。” 护驾有功的慕老三正在旁欠儿逼登地跟着帮腔: “要得要得,就是要离书院远些!” 带兵护驾的大个子听得不明所以,只呆呵呵地听着好奇,就听慕天蚕又殷勤地建议道: “据欧阳先生言,邛州小城,除了州治、分巡分守各道衙门,只有州判衙署,还有吏目衙署。” 朱媅媺大度地一摆手,很有王者气度: “算寥算寥,只要不住州治衙门,你们来挑,那衙门里还挨着大狱,烦死咯。” “老奴晓得。”蹇安泰这才应声。 “床要楠木地,要大,不要徽式,要京式。” “床帐要细纱滴,要苏纱,不要浙纱,比较凉快,颜色要粉色,可以红一点,不要太淡咯……”说到这儿媅媺一边还用小胖手比划起来。 “嗯,以后早膳简单一些,就按府中夏时常日备膳……” “午膳清减一些,我怕胖,小转子,记得了么?” “小的都记下了,进城就办,定让主子舒心满意的。” 御鸟太监张璞忙不迭地应着,低眉顺眼又乖巧伶俐,令朱媅媺很是满意,小胖手拍打着瘪瘪的小肚皮,还在絮叨: “晚膳么……呀呀呀,小赵你来咯,可想死予咯!” 眼见赵南离跟着小跑来通报的士卒大步流星地就来了,里外就这么两层人马,通不通报一眼望到底,媅媺一望见英风飒飒的南离就叫了起来,起身就扑着迎过去,不过见了面行过礼客气完了一说正事没几句呢俩人就崩了。 “先不得进城,就在这里宿营。”南离简单陈述了这几日邛州的军情,最后说出此番来意。 “爪子哦,为毛毛不让进城去?都到这里咯,你们都住到咯,要我们在这荒村野地里睡土地上?我不要!”朱媅媺则摆明了若进不得城池歇息她就要放赖。 “城里还有事没有处置干净。”本就一脑门官司,这时南离就有些不耐烦。 “么子事体哦,我来了他们不迎接还要处置什么……” “进城,进什么城,进城去耍你朱家的威风吗?”南离终于忍不住了,低沉地咆哮起来。 媅媺掩面,把被南离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抹了抹,看看南离神色阴沉、一脸的凶戾,就有些害怕,小心地甩下手,依旧嘟嘟囔囔地悄声抱怨: “啊吆吆,好吓人,不进就不进好咯,一副要杀人的样子么,吓死我咯。” 不管她怎么抱怨,眼见她服了软,南离就不再理他,把大个子、慕天蚕、蹇安泰都叫过来,详细交待何时入城,入城后如何安置。 都吩咐毕了,又叮嘱一番大个子保证媅媺车驾安全,才回身向媅媺告辞,也不待媅媺说话,上马就走。 第五十六章 法场 次日午时南关郊外一个大土坑附近,围满了破衣烂衫的看热闹百姓,后面看不见的蹦高,蹦得费劲就踮脚往前拥,不是前面有兵横着长矛拦挡弹压,唬得前面的拼命往后顶,只怕当场就拥做一团冲了进去。 欧阳直见过杀人甚至吃人,但这般肃杀的气氛他还是头一遭,心道这赵大帅好狠,这杀人诛心又立威,一样不拉。 “时辰到了……”欧阳直嗫嗫嚅嚅小声向南离禀报,满面肃杀的赵南离闻得哼了一声,一摆手。 三通鼓响过,日照当头,赤膊刽子手举起鬼头大刀,被绑缚俯伏的几名豪绅恶奴魂魄已经开始往上窜…… “且慢——刀下留人!” 一声四平八稳还带着奶味的吆喝传来,正端坐马上闭目沉吟的赵南离浓眉微微一动,怒气登时上涌,回头向声音来处一看,只见一位头带翼善冠,身着青衣常服,身量不高又俊俏、气度四平八稳的浊世佳公子迈着四方步翩然而来,身后跟着老小两名太监,狗腿子慕老三,知州程羡良一干人等。 被扫了雅兴的南离暗自咒骂: 她怎么这时来了?这特么咋改言情宫斗剧了?还整出刀下留人这一出了。 不对,慕老三今日不是被委派清理官衙吗?怎又去与媅媺一起来的? 程羡良这官儿怎么也跟着先搅过去了? 可不管怎么懊恼,这趟行刑整不下去了,刽子手当即收刀,据说确是有这么个规矩,何况还是程知州领着一位贵人出面。 而这时一直在南离身后站地的欧阳直却在颤颤巍巍双手合十,口中只暗念:“阿弥陀佛,可算来了……” 南离下了马,上前拱手躬身:“末将迎候世子。” “赵总镇辛苦!”朱媅媺一手背于身后,另手成空拳,往前一划拉,将明黄圆领的小袖抓在手中,一派端然气度。 “这都是犯了什么法啊?” “这些豪绅,勾结官员,欺男霸女,逼良为奴,当斩!” “予来询及总镇,这里行的是军法还是律条呢?” 南离脑子一转,就觉得这里有坑,当即答道:“此乃民事纠纷,邛州并非军管,当然是大明律法。” “若按大明律法,确实是治得罪,呵呵,赵卿执法有度,乃国之栋梁!但罪不至死吧?逼良为奴……哎,慕知县,按律该当如何啊?” “呃……这个……”说起这个慕老三张口结舌、狗屁不懂。 “欧阳先生,你说。” “启禀世子,依大明律,有:” “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因而伤人者,绞。杀人者,斩。” 南离听了登时知道糟了,居然这么轻易就落了坑,都怪自己没背过大明律,只以为按常理这些家伙个个该死,却忘了一件事:这个时代,只要你情我愿,为奴为婢并不是什么逆天大罪。 往下还有,欧阳直没往下说,他觉得前面两句就够了: 若和同相诱,及相卖良人为奴婢者,杖一百,徒三年。 凡收留人家迷失子女,不送官司,而卖为奴婢者,杖一百,徒三年。 为妻妾子孙者,杖九十,徒二年半。 南离看看这前后左右的各色人等,不动声色地眼珠转了转,把慕天蚕、欧阳直、程羡良等人的神情都看在了眼中,陡然间哈哈大笑: “哈哈,世子既来,就依世子断决!咱只是一武弁出身,这民事之分,本非所长,还是南离鲁莽了!” 赵南离狠是狠,可是他不虎,而且看明了形势,该转弯就转弯,还转的特别快。 如果他觉当众被折了自己威信,尽可麾动亲信手下杀个血流成河,可是真的亲信恐怕只有韩羽、张翦等兄弟,张应兴、陈登皞可还远远谈不上生死与共。 而一众士子绅矜这时分明已经站到了朱媅媺那边,即便真的把不同意见的杀个干净,那么他赵南离又与张献忠有什么区别? 这时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自家不仅仅是有些鲁莽了,而且恐怕是还没抛却自己的那颗满怀超越时代之理想的初心。 此间南离声色不动,沉吟无语,一直在盯着媅媺的一举一动。 只见媅媺装模作样地绕着大坑晃荡着小方步,还探头往坑里看了一眼,这本是个杀人坑,吓得她“妈吔”一声“嗖”就把头缩回来了,转头又见周围围着密匝匝的百姓,便唰地捻开折扇一挥: “乡亲们,哥老倌儿……都吃了噻?” “哗……”围观百姓面面相觑,没人出声,只有几个好事的缩在人群中奓着胆子叫唤: “吃咯!” “还没吃!” “没得吃!” “哈哈哈哈!”媅媺就很得意,豪放地怪笑一番,小破油纸扇搧得啪啦啪啦地,南离暗骂:这丫头人来疯啊,出山沟到大城市了可不好管,得赶紧找个地方把她圈起来。 媅媺可不管南离脑门子汗都下来了,走过去小扇一折还“叮”地敲了一下就近的一名刽子手的刀身,人不理她就撇撇嘴,又将小扇“啪”地落在跪地囚徒抻长摆好的脖颈上,结果“嘎”一下这位就抽过去了。 卖弄够了,才圈转来,对着满头青筋暴起就要发作的南离问道: “有没有杀人的啊?” “有没有啊?” 南离不语,程知州看看风色来了,赶紧上前打躬回禀: “没有,没有。回世子的话,杀人的那个前日在桂仙楼被张都司当场格杀咯。” “那有没有伤人的?” “没有?” “真的没有?”南离沉声追问一句,吓得程羡良又缩回去了。 “实禀参戎,鞭挞之事实有,然不得筋骨之伤,有苦主首告则议,苦主能允其解合,则给医给药,可杖后徒刑。”蓝师爷会看风色,这时胆子壮了些,因为他看出南离要讲理了。 “呃……还是那个胡成,这恶棍已经被赵四爷下令斩杀了。”蓝师爷最后一句话推个溜干净,还捧着南离的面子。 这功夫什么事都往死人身上推了,令南离有些后悔,这货杀早了。 “那得了,籍没家产吧。”被媅媺一搅合,敢说话的人多了,在媅媺身后做候场状态的慕老三也跟着凑趣。 “抄家好啊!对,就抄家!”媅媺很快乐。 南离听着不动声色心中却不住地骂:吗个淡这不就是阶级调和吗?和稀泥啊? 媅媺可不管南离咋想,他看大哥哥绷着脸面色不动,心说那我就夸夸你吧: “赵卿平定州乱,大功居首,就以邛州总兵之职挂印发令吧!其余诸将,如何升赏,赵卿自去办理,怎么着都得实赏一级不是。” “谢世子恩典。”南离心说正好,要不也想扩编呢。 “还有谁?张什么都司?陈啥子参将?好咯好咯你去办噻!” “末将代属下谢过世子恩典。” “州治不明,程知州,汝之职责啊。”最后媅媺将小胖手划拉一圈一抓,又做了一个定论。 “下官之罪,下官知罪。”程知州这才赶紧从人群里钻出来躬领。 “然则守土有功,没你我们今日也不能到这里,将功折罪吧,仍以原职听用。赵卿,如此可好?” “就依世子之议。”南离毫不迟疑,只盼赶紧找个地方,把这小祖宗圈住,可别出来现大眼了。 朱媅媺微微侧头,还在装腔作势斥责程羡良: “这些案子你须得好生审理,怎能糊里糊涂?” “下官之罪,下官知罪,既然世子开金口刀下留人,就再行细细审理,如何……”说到这儿他小心地看了一眼赵南离,生怕这位突然暴起发飙。 不想赵南离理竟向他微微一笑,抱拳拱手点下头,又转而恭谨有礼地朝向朱媅媺:“谨遵世子台命!” “唉哟喂——!” 程羡良终于把自己这颗心放进了肚子,长出一口气:看来这位世子果然十足真金,不掺半分杂的,我这老眼还没昏花,而且眼看着如此的英明果断,将来就是奉之监国也未尝不可…… 第五十七章 赎罪 寻常太平年月,州治有理刑推官,雅称司李,专掌刑名。 如今的邛州就程羡良老哥一个,先是被赵南离押在这里收案卷,受理百姓举发首告,结果最后南离只问一句有没有,程羡良结结巴巴刚说个有字,赵南离就是一个斩字,当时衙外围观百姓欢声雷动,赵南离才算满意。 这会儿又被朱媅媺拎了回来,令他重审,他可不敢再走过场,开始领着蓝师爷还有书吏认认真真审看百姓出首供词,又挨着个提审从刑场拎回来的人犯。 老百姓可不管那个,有热闹看啊,还没完事呢,看看看看没砍死呢吓死了,一会儿是不是还得拎回杀人坑去啊? 这囚车上绑着的,士兵绑绳拎着的,昔日高高在上的豪绅巨霸,这时有的早就失禁了,有的借着口中破布掉了,直哀求押送兵卒:“哥老倌儿,痛快一个啊,这真滴受不地嗦……”然后再被堵上嘴。 邛州州衙破旧少修的公堂上倒是一团和气,朱媅媺太师椅上侧坐,下手坐着赵南离,程大老爷领着欧阳直、蓝慕云在公堂上忙活,慕天蚕看得眼热,可他插不上手,连嘴都插不上。 到这里南离也不吭气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帮狗腿子能审出什么四五大六来。 毕竟公堂隔开了众多的百姓,又光线昏暗,他这时才算放下些心来,打算静观其变。 结果每审个一会儿,程羡良就要向朱媅媺请示一番,朱媅媺又很广开言路地询问慕大知县、欧阳大给事中,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就给定个性,最后还问问赵总镇如此可好。 “这个罪不至死,饶了噻。” “这个小罪,打一顿嗦。” “免汝死罪,活罪不饶,你要出钱赎罪!” 朱媅媺就摇着二郎腿每个对付那么一句,还使手中折扇点指堂下押着的人犯。 “小人愿献私宅一所,以迎世子台驾。”堂下被缚的老土豪如蒙大赦、千恩万谢。 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豪绅此时哪还敢有半个不字,拼了老命的磕头谢恩。 “就依世子台命,胡家勠尸、籍没,其余的抄家、杀头就都免了,各自以财赎杖,加徒刑不等,然赵总镇所言亦极是的,难民一律不得为奴,逐个勘问后,放其民身户籍,日后官给田地耕种,有豪强侵夺即可报官。” 南离一直不插一言,程羡良趁机就坡下驴,与欧阳直对过几句就赶紧定案。 先时南离一看,好么,这死丫头其实也挺黑啊,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眼看着到最后就这么葫芦僧判断了葫芦案,在旁一言不发的南离这时才发现一个问题——朱媅媺可不只是专为救人来的。 到头来是没杀几个人,不仅胡家的大宅被媅媺收做行邸,还收了一所冲抵罪款的宅子,其余各户几乎是破家赎罪,奴婢一律放出。 只怕这么地我依照律法夺你财夺你宅又救你一条命你要感恩戴德的做法令得这些昔日豪绅更是生不如死,这么一想南离的气就顺了许多。 不过她把宅子占了,又要从追放的奴婢中选用一批愿意跟随伺候自己的,毕竟很多大户奴婢并非农户出身,也干不了别的。 又把各门各户赎罪买命的财产要一一过目,大家都知充饷的之外,世子自然要选几件爱物。 到头来就这位蜀世子搂了个盆满钵满,其余诸事一概不问,甩下面面相觑的各位文武官绅扬长而去,在蹇安泰引领下,欢欢喜喜去看自己的大宅子了。 至于这几万难民怎么渡荒,怎么安置开垦,那是你们的事,你们商量吧,否则本世子要尔等何用? 这时的受蜀王世子封赠挂虎威将军印镇守邛州总兵赵南离被弄一脑门子官司,只觉身心疲惫,程羡良这时也知道观望风色: “今日就先到此如何,世子与诸位老大人一路劳顿,且先各自歇息,明日再议如何。” “那就算了,且先不议了,散吧。”南离很爽快地就同意了,其实他是要重新好好地再理理自己的头绪。 整个公堂的过程南离没说过什么话,一直面色不动,英风儒雅的仪态,看不出任何不豫之色,偶尔点个头,哼哈地答应着,欧阳直跟着南离身旁可一直在察言观色,待散了堂南离被程羡良送出去后,他在后紧紧跟随,这时借机深意体贴地开解南离: “即便最后如此,其实这也是个好事……” “为何如此说?”南离的态度甚是和蔼。 “生杀善恶,不以首脑好恶而定,尽依律法裁决,此治之始也。” 听欧阳直说到这里,南离就沉吟起来,稍缓才道: “今日你说的这番话很有道理。如今是一片混沌、没了秩序,若要养兵兴业,必得恢复秩序。砸烂一个旧世界容易,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不是简单的事。” 说到这里,南离竟叹了一口气,欧阳直虽然有些似懂非懂,还是再次体贴地劝慰: “绅矜也分人等,元老、席老等诸位,皆属绅矜中心怀忠义之辈,尽可为您所用,有云善善则用之,恶恶则去之……” “今日岂非恶恶不能去?”南离冷哼一声反问。 “士农工商,四民六业,三教九流,兴平皆不可或缺,否则……”这些日子下来,欧阳直也看出来了,如果赵四爷接了自己掉的书袋,那就说明能商量,因此他还在絮叨。 “不过这慕老三跑去世子那里报信是你怂恿的吧?”南离不再接欧阳直的茬,说话时停了脚步,回身很玩味地盯着他。 “啊……这……”被这笑面虎一盯,聪明如欧阳直也当即头脑中一片空白。 “他哪有那个脑子……”南离说着一声冷笑。 “不敢相瞒,直经历颇多,感同身受,实在不忍……”欧阳直这才奓起胆子说出心里话,毕竟他知道赵南离虽然够狠够利落,但毕竟是有着一个高度底线的人,完全不同于那些丘八头子和贼头们。 “没什么,正说明你是个善良的人,不过啊,唉……也是个没什么主意的随风草……” 随风草?是什么?墙头草,随风倒? 南离这句话一下子令欧阳直愕然,张大嘴看着南离矫健在前的背影,竟呆了半晌,再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八章 恶习 邛州城内事似乎告一段落,但这一晚夜里,连番连日的奋战,此时才得歇息的南离却睡不着了。 他在问自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李自成、张献忠,那些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为什么最终都失败了? 真的单纯依靠暴起的百姓就能建立一个新秩序? 农民起义是动力,先天的动力可以打破旧秩序,但暴起的洪流最终必须引导到一条有方向的河道之中。 如何引导,是一个大问题。 引导好了,就是改天换地的力量,引导歪了,就是摇黄。 就拿当下的邛州来说,南离发现自己有些急功近利了,太急于创造一个心目中的理想社会。但只靠听自己话的韩羽、刘斓儿,还有张翦、大个子等带兵的兄弟? 哦,还有铁脚板陈登皞,张应兴也算一个。 单靠他们,用兵拓土,保守城池都可以,稳定秩序、安置难民也能凑合,但进而发展生产是做不到的。 就连陈登皞、向成功的土寇队伍,也是一村一寨的结成一团,或以宗族血缘、或以同乡故旧为纽带,团结一处。 扭转乾坤的大业,是逆天。 而藏锋蓄锐、生聚休养必须得顺势,否则的话我顶多不就是个李自成? 当前的生产力条件下,跑步进入社会主义显然是不现实的,封建的生产关系还有他存在的理由——然而致社会停滞甚至倒退的那种疯狂的土地兼并必须遏制,封建所有制残余下,小农经济的生产力之下,力行耕者有其田也许才是当前更可行的办法。 这些家伙不死,我就得利用起来,总不能白喂他大米,那丫头也是胡扯,抄什么家抄家,那是竭泽而渔,她就是看上人家宅子了……那日酒席宴上其中有几个好似盐商,对啊……这边可是产井盐的…… 心念及此,逆天顺势二字,在南离心中渐渐成形,于是披衣而起,缓步向屋外踱去。 因为骤然夺城,城中一下被本部人马控制了大量的官衙房舍、院落,有州判、吏目、夹关巡司的公署,有上川南分巡道、分守道、建昌道的道衙行台,察院行台,火井坝、白鹤驿等巡检司的兵营。 因为先要摆布城中治安、抚民事务,只是暂时将衙门、兵营的房屋、院落看管起来,并未分配,为了城守安全,本部将士还在城墙上的战棚栖身。 只南离带着宝和寨少年组成的亲兵哨队,先行进驻了媅媺看上的宅子。 除了城池刚收,为媅媺的安全考虑,南离也是为了亲自布置这所行邸的日常行走规制、警跸事宜,免得进城后媅媺的身份被泄露了出去,令得有人探知这位蜀王世子是个冒牌货。 这时他披衣出来,转过岗哨,来在后院庭园荷塘外,就听得里面有人在小声细语地说话, “荷花开得还好嗦,是不是噻,主子。” “哪里好噻?好个腿儿?” “蹇佬儿说,察院有好大一片竹园,道台衙门更大,还有亭台楼阁。” “你瓜子的,都破败凌乱那个样子,小赵子那么抠嗦,舍得出工食先为我们修噻?” 听到这里,南离便手按刀柄,咳了一声。 “嗯……咳!” “呀,是你呀,小赵儿!”绕过荷塘转过来两个人,前面是着件懒散的道袍、只挽了发髻不曾戴冠的朱媅媺,后面戴着三山帽着圆领提着一盏灯的蓝罐儿。 一见灯光映出媅媺的样子,初时南离心中竟有些不快,只为不止今日于众人面前拂了他的意,还有不知不觉间这个什么都要问他的小姑娘,居然隐隐有了与自己分庭抗礼的感觉,而且自己这么辛苦为她,她却不体谅不说,还总是打些歪主意。 说起来南离差不多都已经忘记了朱媅媺女装的样子,甚至已经习惯了有些时候商议、争执,就是把她做了一个小小子来看待,甚而态度、语气都成其自然了。 今夜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与一位姑娘夤夜之中庭院相对,与往日的荒村野寨不同,月色荷塘、曲榭亭阁间竟令南离有些不自然,于是媅媺懒洋洋打着哈欠,南离没话找话。 “这院子不错!” 可南离第一句一出口媅媺就精神了,也不鼻涕眼泪地哈欠了,叭叭叭不住口地指摘: “不错个爪子,比我早日王府里的院子差得远咯,看看看看,几棵破荷花,一个小破亭子,瓦都掉咯,竹坯都黑咯,塘边就这泥土地,连个石坝坝也不砌,滑跌跌了去掉水里淹死老娘……老子!还连颗太湖石都没,什么破院子,将就住几日好咯……” “你睡得还好吧?”南离觉得对女性应该善良,那就继续施加来自新时代男性的关怀,结果媅媺暴跳。 “好特个爪子,睡得着我还出来晃?看看,这蚊子叮滴大包,这原来的主人就是个土豹子,那个破床,还要现扯的帏帐,阖府上下,连一盒咏春的檀香都莫得。” 南离无奈,往媅媺身后看了一眼,提着灯的蓝罐儿掩口不敢笑出声的样子,令南离也觉轻松许多,谁不知全宝和寨数世子睡得最好,哧呼哧呼日头不照屁股不带起的,于是就很有耐心烦地又问: “昨晚吃的怎样?” “吃的就那样子啵……小赵你要为我找个好厨子,那么多难民,就没一个好厨子?我要清淡些、清减些,我怕胖,不要油大又全是肉啊肉的,我怕怕胖……” 这时叭叭叭满嘴冒白沫的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在宝和寨她为块野味分肉大小都能与赵南离磨叨半日。 “先别急,还几万难民呢,得分派安置,这州城还有两县的官吏……” “我不管,不要来问我,我头大着呢,问我?我种大米?要欧阳作甚?你爱咋子弄咋子弄,你给我找个好厨子,要做淮扬菜滴!” 南离有些恍惚,这丫头不还是那个样子,吃啊穿啊用的,还得摆摆谱儿,前呼后拥有人护驾随侍捧那小臭脚丫,到这时南离禁不住怀疑起自己来: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莫非媅媺蹦啊跳的到头来就只是为她的那些旧日之奢侈恶习,自己莫非是高看了她? 甚至还会觉得她突然有了头脑,怀疑她是否要乘机夺自己的权? “这院子要好好造一造,弄些工匠,几万人噻,没得像样的工匠?” 越说事越多,南离开始不耐: “那几万人要吃饭呢,工食哪里来?” “工食?还要工食?工食自然要你们给啊!要供奉我……” ……南离再不想与她说话了,甩袖子转头就走,把媅媺扔在那抻脖子叫:“记得为我找个厨子!” 这时他算彻底明白了,什么渡荒啊、垦地啊,对这姐姐说什么都是没用,在人家看来,那些难民只是为她创造财富保证生活质量的工具人而已,她只要的她的床、她的碗、她的院子、她的厨子。 甚而开始隐隐怀疑昔日媅媺主仆挤出口粮接济他们这一众兄弟会否是因为那些食物对她来说难以下咽? 第五十九章 整兵 眼下南离在邛州有两件要紧事,一则要把陈登皞这一路加向成功逃去后离散的难民安置下来,二则要尽快整顿队伍。 难民拢一起统计后,谭绍扬报上来竟有三万多口,眼看着秋收还有一个多月,可如今田地抛荒,怎么渡荒是个大难之事。 住还好说,搭茅屋,可以组织部队带头,先帮老弱。 主要还是几万口子的渡荒粮,这事在陈登皞一干人说来似乎简单,河里捞鱼、山上拔草、树上剥皮、土里刨根——这就是天府之国边缘的好处。 但这肯定不是长远的办法。 这几万口子流民,比蝗虫的威力可大多了,过山山空,过河河清,这时代便是不讲环境保护,那仨俩月后怎办? 山空了河清了他赵南离做了流民头子,领着大伙穿州过府去抢? 这么一来,显得手头兵马的整顿倒是个容易事了,毕竟邛州城外击破向成功已经树立起了赵南离子龙再世、虎威将军、一代名将的威望,一旦发令整兵,陈登皞、张应兴就闻风而动。 张应兴手头掌握的守城卫所兵好办,四个字:汰弱留强。 邛州城旧兵本应额一千五百,实有老弱兵丁六百…… 也不怪卫所兵破败如此,实在邛州被艾能奇过了一遍,死走逃亡的,如今还能有这么多不错了。 如果不是张应兴来了之后招徕恢复,连这几百都没。 又将收编的本城豪强旧家丁百余丁查实后编入,整体汰除老弱,又留守城门、看衙门、维持治安合三百余,实得精壮士卒还有二百余名…… 张应兴能够掌握的核心顶用部队,是他从滇边一直带出来三百备边滇兵,盔甲不全,但善使长矛、大剑,妙的是还有三五杆放起来唬人的缅甸鸟铳,就是所谓的交枪。 而陈登皞这边号称拥众数万,其实就是一万多眉州流民为主加成都府难民,他自己真正能摆弄起来的只有眉州丹棱总岗山带出来的两千多人,号称“铁胜营”,真格打败过大西军狄三品的。 铁胜营通过点选整编留出精锐选锋一千多人,其余挑剩下的与张应兴的老弱城兵合编,由吴大个子统带,带同南离宝和寨本部点选来的二百士卒为核心加陈登皞、张应兴选剩的老弱残兵,依旧把守城关、看管衙门大仓加警跸世子行邸。 这样整个邛州的城防警备就交给了忠厚可靠的吴大个子。 这一部人马虽然老弱居多,但守城同时还要在城周屯田,即便如今到了八月,还能种一季地,毕竟能种一点是一点。 至于宝和寨带出来的直属人马,本有不到四百人,这一回得以由张翦、刘斓儿向难民中征募点选,得身强力壮、生训后敢战的千余精壮。 这年月募兵用金银都不太管用了,只粮食是硬通货,好在抄了这些城中豪绅的家得了存粮,救济难民同时正好募兵。 好歹折腾得七八日,南离手中有了不甚精练却已经完整的一个大营两个小营,每一营按照营、司、哨、队、甲的序列编成。 一个一千四百余人大一点的营就是以宝和寨部众为基础,增扩精壮的成都、眉州、邛州、雅州逃难流民而成军,这是南离的起家本钱,必须自己亲带。 这一营中有亲军一总,是宝和寨少年增扩难民中的孤儿少年,三百多人,韩羽为千总统带。 步兵两总,张翦、刘斓儿各统一司,各自五五编成,每总五哨、每哨五队,每队五甲,有缺额,但不多,很快就会补齐。 可是张应兴、陈登皞各自过千和不足五百人的队伍,暂时不能大张旗鼓的改编。 一则担心军心不稳,二则这两路人马各自出身官、寇不同。 虽然两部人马都是乌合而来,但此番点选挑出来的都是久经战阵的老油条,各自都有一套打仗的手段。 因着考虑到可能很快还要作战,只能先按照原有的刀枪器械,各自习惯的束伍编成,以备眼前应用,嗣后待邛州四方都稳定下来再行按照南离的设想改编。 而且为了保持部队的战斗力,又能保证难民的存活和后续生产,眼前把兵械整治的同时须得尽快安置难民,不能再令这三万多人拉家带口的游荡。 这时节就体现出了欧阳直、程羡良等人的作用,南离与几个文官商议后,就在城周就近寻荒村安置,或于荒废的田土设置城寨、搭建茅屋,百户一村,重新设置都、图、里、甲,指派里长、甲首,重建乡村秩序,使得老弱土寇、流散难民安土重迁,各安其业,不再流窜四方。 至于大邑、蒲江两县如今都是空城,人口、钱粮百无一备,根本不可能指望有什么产出。 但是南离与欧阳直、张应兴讨论邛州格局后,还是决定先派少量兵马进入两县,以招募四方流散,同时也是为的向外伸出触角,万一有敌来袭,自北、东两向的通路都要经过二县,这也是个预警。 向南的通路是往雅州去的夹门关,此时正被出身洪雅的土寇余飞所据,而洪雅还是被一直屡次复邛失败的监军道范文光据守。 到今日终于出了宝和寨,占得邛州,赵南离面对了一州两县的地界,才得以从一个小小地方势力的角度和眼界来审视两川局面,而不是昔日的对山空谈。再看了欧阳直、谭绍扬报上来的统计账目,他才知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摊子。 此时的成都平原,田地几乎全部抛荒,昔日天府之国,今日荒芜一片,正可谓:林榛草莽,路生荆棘,虎狼结伴,出没其间。 可以预见,如果这种局面持续下去,随之而来的,将是连续多年可怕的大饥荒,继续上演人相食的惨剧。 成都平原往年是一年两熟,上下川南的坝子、河谷甚至一年三熟,不管两熟三熟,都是以稻作为核心。 比如一年两熟的稻麦连作,四月插秧八月收九月种麦隔年四月收,麦、稻、菜连作就是十月种麦隔年四月收,四月插秧八月收稻,八月种菜十月再收。因此不管怎么种,都是四月插秧八月收稻。 可如今收什么?此时正值七月底,即便是稻麦连作的收成也还得等个把月。而且就算渡过了这一个月的饥荒,还有大片的田地抛荒当季压根没有收成,根本无粮可以支撑到明年四月收麦。 眼前最缺的不仅是粮,更是种子! 去哪里寻粮食和种子,还是铁脚板陈登皞提到一个出路。 也亏得地头蛇陈登皞详详细细向南离描述这眉、邛、雅、黎地面各路土寇的来龙去脉,加上张应兴的佐证参照,才令南离觉得这个出路可行,而且恐怕这已经是当下唯一可行之径。 眉邛雅黎地面土寇,还有什么土匪、乱民,也就都是俗称的所谓“土暴子”,大股小股的遍地皆是,结寨自守的更是不计其数,山中还有苗蛮獠猓,至于被奉之为首,声势浩大能四处流窜骚扰城池的土暴子只有三股。 最强的就是刚被打跑的向成功,此獠兄弟三人,各自绰号:大蚂蟥、二蚂蟥、三蚂蟥,起家于嘉定峨眉。 其次起家洪雅花溪飞仙阁的余飞,再就是如今被南离收拢的陈登皞,是在眉州丹棱总岗山起的家。 而这三股土寇当时又都盯上了无人光顾的邛州,于是就在这里上演了一出三国演义, 说起来眉邛雅黎地面最大的这三股土寇里,真就陈登皞最倒霉。 本来他在蒲江以东眉、邛交界总岗山一带山区据寨依山,四方响应,又会同乡亲招募流散,据寨自守日子好好的,好死不死的闻得邛州地面空虚,率手下精锐部众出来撒野。 恰恰此时驻节嘉定的杨展,向眉州、成都方向恢剿,先遣部将先击溃嘉定峨眉的向成功,向成功打不过杨展就往西逃窜,击败洪雅的余飞,又撵着余飞鸡飞狗跳地西窜。 陈登皞离了山寨无险可守,在邛州毫无防备地被余飞一击溃散,只得逃入雅州地面,在雅州又竖大旗招徕四方逃难的难民,刚缓口气儿,之前一直窝在雅州城中的曹勋也突然来了忠心勤勉的劲儿要剿匪,其实就是顺道出城打粮,结果又撵得陈登皞呆不下去。 等他终于知道自己也不是曹勋的对手,只好再入邛州,这时恰恰余飞逃亡眉、邛、雅交界的三不管地带,也要窜往雅州方向,还夺占了夹门关,恰好堵住了刚从雅州窜出、回头来骚扰邛州的陈登皞的往南退路。 于是陈登皞又想往东流窜,逃回老巢眉州总岗山乡下,却又被一直想压服他的向成功在邛州城下给缠住了。 如果不是南离招抚陈登皞,他这么干靠下去只能是自行流散败亡或被向成功击败消灭掉,不管如何最终结局不会有什么大区别。 南离听到这些过去不知的细处背景,不由心中暗自庆幸:亏得自己还算有眼光,选对了人,初看只觉铁脚板较向成功义气,却不知他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这么一说南离就分析出来了,向成功有窝有粮,余飞也有粮,但余飞的窝子并不是他原来的老窝,夹门关那边怎么通洪雅的都很难说。 至于他陈登皞本来也有粮,如今流落到邛州,若是打回眉州,总岗山下四方共树铁胜的旗号,都是坐地有粮的村寨。 便是打开夹门关,眉雅之间有三村五坝也都奉铁脚板的号令,服其威名。 因此这么一算,想安抚流离百姓渡过这个荒年,还是得出去把这些土寇剿了才能找到粮,南离算来算去最后一拍桌子:先打向成功! 南离意欲兵发眉州,追讨向成功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没别的什么各种有利条件,只有一条最有利: 与向成功交过手,知他的底。 第六十章 御马 城池局面安稳了,部队又扩编的厉害,南离带着属下诸将把城中的衙署、兵营的房子开始分配下去,守城、警跸军马除了值番的,就不必都窝在四面透风的城头战棚了。 新开设的邛州总兵衙门还未挪入城中,依旧在东关城楼,这里有个好处——是全城的制高点。 毕竟两丈高的城墙,再加三层谯楼,全城的一丝异动,都会看在眼中。 而且南离下了令,只要城头还有战士住战棚,总兵衙门就不搬。 歇马、整兵不到十日,流民安置也是刚刚见了曙光,南离又要带兵出征。 邛州局面一新,先是张应兴主动请缨,带兵收复大邑县,南离这番出兵,也正好顺带收了蒲江。 虽然面临渡荒难题,但全城已是一片欣欣向荣,除了南离与欧阳直等有心人还在心中担着压力,州城上下已经都觉生计恢复,指日可待。 还有一个人压力日增,如邛崃压顶,不是别人,正是宝和寨慕三爷。 这不,谯楼下面上城的马道上,有哥俩正在呛呛争执。 “哥你咋子不往里去?”席地阙上城头扯慕天蚕,慕老三搁马道上不上去,往后缩还一指城楼。 “等等,先不要上去,你听!” “哎呀,铁脚板啷个大嗓门,这里就听得到,有啥子稀奇。赵大哥传召,就去咯。” “进去做么?你听你听你快听,他们在说老子!” 说你啥子?听不清,那你在这里做啥子么?都在二楼,上去听噻?” 过来,蹲下!”不等席地阙扯他,慕天蚕野猫一般窜到城楼根脚,还一摆手,城楼里外值番的一群宝和寨少年战士都斜眼看他,也都不奇怪,因为慕三爷正常了倒是奇怪了。 “做么?”席地阙听话地过来,只觉懵登,不觉尴尬。 “要你蹲就蹲!” “好好好,我蹲……” 他也是从小就听慕天蚕的,早就习惯成自然了。 他一蹲下,慕天蚕一跨就骑他脖颈上,再“啪叽”轻轻一拍席地阙脑门,席老四就驮着慕老三,稳稳地站了起来。 宝和寨的少年们都撇嘴,这楼上也没老寡妇洗澡,有啥子好看? 席地阙不高,慕天蚕更矮,谯楼高大,俩人叠罗汉也只令得慕天蚕的双手刚够搭上二层谯楼的房椽子,不过这么地楼上的说话声还是清晰地传入慕天蚕耳中。 “世子警跸,乃城守第一要务。” “出兵之日,大营并不在城,因此,四关,行邸,值番更替,绝不可出一丝纰漏。” 正是南离在安置城守事务。 “咱家有件事,说与总镇,世子的御营,人还是太少,仪仗都凑不齐,有个大事小情,世子出面时,须不好看。”这个冲和略尖细的嗓音,慕老三听出是蹇安泰。 “不许添太监!不过……御营还得扩,这趟出门回来就办,不过……可以先委一名掌事的,嗯……” “张参戎要去大邑布置,篮子要守关,大个子带的是警跸护卫,仪仗他可不懂。” “对了,慕老三不是闲着吗?邛州还没委他职司,他还懂仪卫的事,就令他代吧……” “镇帅您说的正是,您就发令委个职司。” “好……不过统带御营该是什么职衔,本镇所知文武正堂之列没这个职司啊?” 南离知道自己这是一个草台班子,但要拿出去面对天下了,必须得庄重正式,可不能自己都不拿自己当回事儿。 “世子身畔,有蹇佬儿御膳、小的御鸟,”细声细气不男不女的悦耳声音,正是御鸟小太监张璞。 “统带御营亲军,正该御马监正使。” 南离通过讨教元辰,以及日常的交流,对于大明的官僚体制已经有了一个了解,他没想到这时的官僚体制竟如此复杂,文的有京、外、正、堂、司、属、省、道、府、县,武除了各种职官还有加衔、勋衔、挂印、座营等等。 武官才搞明白,文职也只大概了了,内廷如何则胡里八涂,这时被张璞一说,觉得也对,在他听来,御马监不就跟个弼马温差不多,慕老三每日猴蹦子一般的,正好适合。 “既然如此,那就委他一个御马监正使的职衔。” “哎,对哉,御马监好啊,要不我来?”是张翦听得便宜,就要来抢。 “你?歇了吧,还要打仗呢,这你也抢?就委慕天蚕御马监。”南离果断拦下张翦。 蹇安泰也没再说话,小太监张璞立时没口子的称颂:“总镇英明!” 南离奇怪,委个御马监英明啥?其余在场诸将谁也不当事,都琢磨着这回出兵的事呢。 外面的慕老三刻惊了,叽里骨碌从席地阙背上滚下来,撒腿就跑! 周围的宝和寨值番少年带班的小管队是一个叫柴火儿的少年,从后面还叫他:“三爷,这边,这边……” 意思这边有鸟窝。 跑下城墙老远,席地阙才追上来扯住慕老三: “哥,你跑啥子!?” “不跑,不跑我就要被笑面虎阉了!” “你,你胡说噻!这几日你也不咋了,也不好好睡觉,每日里早上那个眼圈……那个山里竹熊子一般滴。” “老子要告假!” “告假?做啥子?” “回家?” “好好滴你回啥子家哟?你又没得婆娘,出来才几日,就要想家?好男儿志在四方,不是你说滴?” “你有婆娘?老子再待下去,更没得婆娘了,老子不到三十,还没传宗接代……列祖列宗,老子有罪哦……”说着说着,慕老三开始嚎啕。 “到时再说,” “到时就晚咯,老子还没得婆娘,” 然后大骂小太监张璞: “张璞这个龟儿子,没鸟的王八淡,亏老子还借钱给他……” “那你咋子告假?出来时元伯叮嘱过滴,凡事须得请示赵大帅……” “就是因了这个!我须找世子告假。” “你不是想做官,如今给你做大官,你还要告假回家?” “你看,你看!” “看啥子看?” “你看他那个眼神……” “眼神,咋子?” “那是要杀我滴眼神……” “杀你,杀你做啥子,你咋子开罪了赵四爷?” “他憋着一股气,没得发泄。” “憋啥子气?” “哎呀呀,说了你也不懂,问呀问滴,你说他有气会发给世子?” “不会……” “会寻韩娃儿、张娃儿出气?” “不会,刚刚立功滴……” “他就拿你我这样滴出气……” “我不信,世子与赵大哥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一家人,婆娘汉子还要伸伸手,这里有权势……哎呀,你不懂!吗的,老子这回就是被直娃子蛊惑,开罪了四老爷……” “可老子立下功劳,派给兄弟一百弓手,做赵大哥滴亲随,你也立了功噻……” “我功,我功个屁,我就不该受了直娃子的蛊惑……算咯算咯,你替我去告个假好咯,我要远离这个笑面虎,回家躲上几日再说。”慕天蚕越说越怕:“他不杀我不打我不骂我也要给我穿小孩子,他要骟了我咯!元伯不来,我可不要在这里。” “我不明白为啥子?”席地阙眼珠子各自运动,已经懵了。 “为啥子为啥子,直娃子要我请世子,进了城他看我……这个样子滴”慕天蚕说着还用两根手指指着自己的豆杵子眼。 “看也没啥子,你还是那么黑,赵大哥总是笑眯眯……” “别看他笑,那是笑面虎,那眼里,有杀气!”慕天蚕依旧比量自己的土拨鼠眼珠。 “你想多咯,世子与四爷,都是一家噻。”席地阙不以为然。 “不对,你啊你个宝批龙,你狗屁不懂。” “好好,你懂狗屁,我不理你。”席地阙终于受不了了,但最后还是安慰慕天蚕:“哥,你真个要回,帮你告个假好咯……” 从宝和寨出发之日起再到邛州这里如今不过一个来月,但这一回再要出兵可就不一样了。 不止人马多了许多,几近三千正兵,更主要的不再是两眼一抹黑,全靠韩羽带着兄弟去瞎子摸海一样探路趟地图了。 这十来日里,熟悉当地的张应兴,还有曾流窜眉邛雅黎之间的铁脚板陈登皞,作为南离新收的两条地头蛇,把细作探马派向四方,几日下来,向成功、余飞的动向清清楚楚。 诸将正在得胜之后士气高涨之时,分外踊跃,尤其席地阙两番立功,越发得南离欢喜,此番出阵,把三营精选的一百名弓手都交由席老四统带,由南离亲自指挥行动。 可是惟独慕天蚕却向媅媺那边找个借口辞行,要回宝和寨。 别人还不知端的,南离却知他慕老三那点小心眼。 他无非是因欧阳直使他向媅媺告密的事,回城又见了南离行事的果决,心下愈加惊扰,生怕南离记着仇呢,来找他麻烦。 后来越想越怕,竟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每日顶着俩山里食铁兽一般的大眼圈,见南离就躲躲闪闪。 最后实在熬不过自己,就向媅媺求恳,返回宝和寨去省亲,躲着点赵南离。 不过说的好听,席地阙代他向南离告假时是这么说的: “他说向世子请命,奉使告捷,传谕四方去也。” 南离听了席地阙的禀报也只是一笑置之: “这个慕老三,又抽风,算了,随他去吧,反正秋收过后元伯也得过来了。” 却没想到,是自己险些令得慕三爷的小二哥不保。 第六十一章 发糖 南离聚将商议一番后,定下了出兵决心,便噼里啪啦调兵遣将的布置下去——张应兴率兵进驻大邑后,留刘斓儿、吴大个子守城。 南离亲率陈登皞、张翦、韩羽、席地阙各部出阵。 待送官上任并布置好了蒲江防务的张应兴返回后,须在南离离城期间代行发放邛州军务,并率本部滇兵为全军备队,以随时应对四方军情之不虞。 因为秘密出阵,不曾大张旗鼓,悄悄地开拔,到了军议完毕,连向朱媅媺都没有通报日期,南离觉得不放心,也不知这丫头在干些什么,于是这边全军准备起行,南离紧赶慢赶去寻媅媺辞行。 到了却没找到人,只听得留下守门的御鸟太监小转子张璞禀报,这两日世子总是出城,去的都是难民安置所在,据说是在巡视难民的赈济事务。 军情紧急,耽搁不得,兵马一动,岂能儿戏,那边部队都已经集结了,南离不能再花时候去寻媅媺,只好传令整备,即刻开拔。 前队已经出了东关,南离才翻身上马。 才出了东关,就见外面城墙下一片片的简易窝棚,与城头的战棚相似,用来为难民临时栖身。 几日来忙于整军事务,不曾出城,这时隔了几日一见就已经成片了,南离大感宽慰:这个程羡良也是能做些事的,只是得亮刀子才动作麻利。 本来南离有心把程羡良换掉,待到将来元辰老爷子到了或者直接令欧阳直掌州事都可以,还是被欧阳直劝住了:“新得之地,还是程知州熟悉,好歹这还是大明的江山,一笔写不出两个朱,正当依旧令程知州棨戟掌事,吾来辅佐就好。” 被欧阳直一圈,南离也觉得自己还是得能容得下人才好,毕竟五湖四海,才能广纳贤才,眼前又正是缺官缺吏之时,就这么才算罢了。 看着程羡良与欧阳直把公堂就设在了城墙上谯楼里,而派出的衙役、书办正在穿梭往来,寻找各乡各里的话事人,以便安置屯垦,大批的难民好歹已经能遮风挡雨,有口吃食,南离觉得这趟邛州来得值,此一番再往眉州征讨更加值得,他不是在为一家一姓一户一室而奔波。 可怪哉,那小胖丫哪儿去了?这么下去,吴大个子勇猛淳厚但粗疏老实,很容易被那一群各种转心眼的主仆们给忽悠了,这安稳下来,媅媺静极思动才是大问题。 部队前队已经开始出城,南离正琢磨,就听十几丈远处有一个尖嗓子叫起来。 “小赵——!” “小赵子!” “小赵赵——!” 被人这么一叫,众目睽睽下南离一脸的黑线,心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啊?! 其实不怪南离踅摸不到,朱媅媺个子本来就矮,又穿一身灰布直身、戴仆头软巾,往人堆里一扎更加不显眼,眼见这时蹦出来又喊又叫才看清楚。 等南离找到媅媺,她已经捯着小快步往南离马前奔,南离只好下马,在一群正蹲地上一个姿势呼噜呼噜此起彼伏吸溜糊涂粥的难民们那古怪的眼色里,尴尬地躬身拱手唱喏: “末将见过世子。” 媅媺小腿不长,捯的倒快,后面老太监蹇安泰与吴大个子带着一众护卫都被一群脏兮兮跟着跑的孩子们挤在了后面。 她站下了也不还礼,气喘吁吁地就要发号施令,先转身背靠着南离把手一摆,跟往墙上抿大鼻涕一个架势的: “娃儿们,来这边拜!” 一群小孩子们跌跌撞撞停下挤做一团,乱纷纷各种姿势作揖,还有跪地的: “世子千岁!” “千岁千岁千千岁。” 然后纷纷向媅媺扎撒着双手摇动,一起吵嚷: “发糖发糖!” 可把老太监蹇安泰气得不轻,阻止不得媅媺只好急令护卫兵士恐吓驱赶,吴大个子不动,只管来寻南离,蹇安泰只好自己招呼士兵驱赶,媅媺却叫起来: “不要赶不要赶,哇哟哟,不要抓我的衣服,你们别赶他们,去去,去那边吃,糖没得咯,那个大娃儿你不许抢人家女娃地,再抢打死你,拎回宫里做太监,好好好,明日我还来玩,先去那边,那边还有吃的,有粥。去吧去吧!” 眼看一群娃子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南离觉得有趣,嘴角不由自主地带起了笑意,一时竟忘了自己是要带兵出城去打仗,更把准备好的一番教训咽进了肚中。 “那个大爷,我这里没有,都在那边,你慢慢走,慢慢行。”最后朱媅媺好说歹说把一位端着破碗才跟过来的老者搀扶了让去一边,这边的热闹才算散了,闹完了终于回头问南离: “你要去哪里?” 南离不答,微笑着问她: “这么多人跟着你?” 媅媺甚是得意,又把小胖手一挥: “他们拜我咯!哇哈哈哈哈,说我是天纵英明,天下滴保靠,大明滴希望。”不等南离反应过来,她又学男人的样子叉着肥大直身罩裹的小腰,向正看热闹的难民们叫道: “你们这些人有没得厨子,淮扬厨子,江南厨子,成都城蓑钓阁滴也好噻。” 眼看大家一起茫然摇头,才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回头又问南离: “你又要出去打仗咯?怎不先告我一声。” 南离看看成行成列从城门出来的队伍,也波地吐口气道: “去寻粮,要不没法渡荒。这趟刚得了消息就整兵,行得急,寻你又寻不到,就先到城外来了。” “早些回来。”媅媺说这句话时毫无顾忌地盯着南离,还咬了一下嘴唇。 南离绷着日常脸,见她终于安静了这才赶紧就这空子认真地叮嘱她: “城池守卫我都安置好了,你在城不要乱跑,如今知你消息的会越来越多,谁知都安什么心思的。” “晓得咯晓得咯。你要早些回来。” 她又念叨一遍,南离刚有些感动,就听嗷一嗓子高八度的下句来了: “出去一趟要顺便帮我找个厨子,不做淮扬菜也要做江南菜滴。” 第六十二章 连胜 眉州,东有自成都境连绵而至的龙泉山余脉,西有眉、邛相隔的总岗山,俱为南北走向的两条山脉之间所夹的平原就是眉州的全部。 其间岷江蜿蜒,沿途一线两端有彭山县、眉州治、青神县三地,与西面总岗山下的丹棱县成三角之势,构成了眉州的城邑地界格局,州治眉州城所在的位置正在这个三角形的正中。 因为总岗山横亘两州之境,因此邛州到眉州,便捷大路是先上行经成都府境的新津再下行走岷江水路抵达。 这是日常车马、商贾、驿递的正经途程。 但是总岗山不是没有小路,蒲江往丹棱就有穿山的近路,州治往东八十里经铜官山往彭山也有一条小路,太平年景商旅结伴经行无阻,但这年月,这些山险小路流窜的都是匪寇、虎狼,再没了寻常人等的踪迹。 南离率兵走的就是蒲江通丹棱的小路。 邛州一州两县,两县蒲江、大邑,两县都已荒废经年,还是这番赵南离带兵赶跑向成功、收服铁脚板后,邛州才得以向两县分别派兵派官,招抚流民。 这一回的出征是秘密行动,除了跟着带兵出来的陈登皞等人,连朱媅媺、程羡良都不知道这番行动的具体细节。 在陈登皞、张应兴的土着传信细作的基础上,南离学着纪效的操作,结合自己往昔掌握的战术知识,创搞了一套在韩羽统带的一总亲兵加当地土着士兵的塘探架手段。 所谓塘探架,就是塘马、探马、架梁马。 简言之塘马往来报信,探马远探近探敌情,架梁马山险之间架梁警戒,因其于高处隐蔽、以旗为号,称之架梁。 戚大帅书上这么写,南离这么学这么用,这年头很是方便实用,比之后世南离所知的旅团一级的侦察、调整、警通等直属队运作方式更为贴合这时的人力、物力、组织、装备的实际状况。 因此对于好适应、爱转弯的南离来说并无什么穿越强迫症,怎么好用怎么来。 行军、宿营起行之际,都是先将塘探架远远派出,直到确定无警才有所举动。 但有一个大问题,他们没马。 别说作为战马的所谓西凉、口外大马,就是川滇黔的小马都没得几匹。 堪用大马就那么几匹,南离、张应兴、张翦一人一匹就没了,连陈登皞、席地阙骑的都是小马。 不仅行军打仗缺马更是破灭了铁嘴乌鸦张翦的那个在拥有州府之地后成为一名马兵千总的远大理想。 眼下塘探架的八匹小马都是张应兴从自己的守城卫兵和驿递残存里面划拉出来的驮马,被几名可靠的当地老兵骑着往来报信作为塘马。 南离看着他们跑来跑去甚至有些担心:这几个小子可别趁机跑了,到哪儿把马一卖换粮食或杀来吃肉。 好在这种事情并未发生。 即便三五不齐的,各路远近军情还是被不断地报到南离这里,人多势众的这一路人马穿越总岗山自然毫无阻碍。 总岗山间有大股人马行经、营炊的痕迹,以张翦马贼出身的经验看,也就是半个月之前留下的,除了向成功退往丹棱,没别的人马。这也说明向成功自以为离了邛州境就是逃出生天,毫无防备,山险处连个警哨都没,压根没想到南离会追来打。 蒲江到丹棱行程只有六十里左右,但尽是穿越总岗山的小路,南离与张应兴、陈登皞商议后,决定在空城蒲江宿营,次日未明即起,一日之间穿过总岗山。 三千人马按令行程,一路无话。 黄昏时分,队伍一出总岗山的山路,于一座被称牯牛崖的山顶高处,借着背后尚未入山的落日余晖,前锋就已经望见了依在思蒙河畔的丹棱小城。 但是南离还是很谨慎,没有贸然麾兵下山,而是趁着日暮,令全军停止前进,就于山间寻个坝子歇下待机。 又令韩羽先派徒步的探子,往丹棱县城打探,韩羽见状,请命亲自带人前往,南离应了。 果然半夜时分,韩羽带着几名当地的探子拉着一个被绑的伙计跑回来禀报: “启禀大帅,丹棱灯火不少,有小队巡夜,只是灯火昏暗,城墙有多处倾颓破烂的,巡夜的城里城外来回地走,这龟儿单绷出来拉屎,被我们拿了。” 几番整训后,韩羽在行军用辞上都规范起来。 南离闻报大喜,吩咐了韩羽给兄弟们记功赏赐,一边也顾不得这被拿的汉子臭烘烘,即刻问话,很快就问明了向成功这时并不在丹棱,而是往彭山打粮去了。 南离看看天色,又与陈登皞估算路程,当即决定:即刻起行,天明前攻城! 乘着夜色,除了合后的南离亲军,全军两营二千余众掩至丹棱城下,在韩羽带路下直奔城墙坍塌处,天色未明,一声角起,陈登皞率众当先,一举突入城垣。 杀进城内立时金鼓齐鸣,全军随后鱼贯而入,茫然不知所以的向成功残部转瞬就被击溃,除了有巡夜的零星抵抗,天明时就已全部就擒。 陈登皞拿住了向成功的三弟,威逼之下很快问明了向成功的详细去向。 原来不同于丹棱空城,彭山竟有许多百姓。 据说是驻节嘉定的总兵杨展派了官吏、守备于彭山屯田,四方流散百姓投奔者甚多,向成功兵败逃回,闻得彭山空虚,就打起了打粮顺带裹挟百姓的主意。 问明敌情,机不可失,如今向成功无备,正好突袭,陈登皞、张翦等兄弟正是士气高涨之时,留下韩羽一半亲卫、刘斓儿一司,令二人韩羽为主,各带本部看俘虏、守丹棱,其余主力各部即刻发兵,追袭向成功。 丹棱往彭山,一马平川,都是平坦大路,只行得半日,陈登皞的塘马传信,前有一部大队人马,行动缓慢,正是向成功老营本部,于二十里外与南离所部相向而行。 南离相看地势,独贡山下是必经之路,于是决定在此伏兵待敌。 伏了半日,探马消息不断,果然这一大路人马正奔大路而来。 黄昏时分,南离看得清楚,果然是熟悉的土寇人马驱赶大批百姓,拉做五六里长的队伍,走走停停地往独贡山下而来。 按陈登皞的说法,向成功通晓兵书战策,最擅长排兵布阵,据说还会妖法。 此时一看,再结合上一番冒险突击时的经验,南离就有了结论,这家伙恐怕就是个唬人的赵括。 南离自觉临阵经验不多,布置伏兵手段也非如何高明,哪怕向成功派一小支尖兵斥候,也难免为其所察觉,可是这般如入无人之境的大模大样,分明是太业余了,寻常造反土匪的水平罢了。 看得清楚,赵南离再不犹豫,当即指示方向,令陈登皞、张翦起伏兵直奔向成功中路本队杀去。 一声令下,三军司命红旗摇动,有士卒将一杆破旧的三眼点燃,就听三声炮响,角声四起! 只见道路两边伏兵一起杀出,被裹挟的百姓登时大乱,四面逃散。 向成功也是大惊,在车驾上还要比比划划布阵迎战,却见顶盔掼甲、白马长枪的赵南离在来势凶猛的敌阵后现身,立时心生怯意。 待见赵南离身侧一将弯弓搭箭,三箭就射倒手下三名头目,立时军心大乱,再无战意,还布什么阵啊。 结果羽扇纶巾的“大蚂蟥”又是亲自驭马,转车就逃。 这一番赵南离首次伏击待敌,乘连胜雄风,士气高涨,竟然将敌军一击而溃,大胜之下,向成功狼狈奔逃,不知去向。 第六十三章 灵犀 张翦率兵追敌,陈登皞带领本部打扫战场,收拢逃散的百姓,救治伤患。 战斗过程非常短暂,正所谓势险节短:打仗之前费的功夫越多,这战斗进程往往越快。 待到收拾得差不多,率部追击的张翦也带队返回时,已经很晚了。 这时战场原地,干涸的一大片河滩地上,东一蔟西一蔟都是点起的火把光,陈登皞领着人还在捡破烂。 一窝土寇就是败了能有什么好东西剩下,连像样的弓都没得几张,但陈登皞与向成功同等的出身,就觉得什么都是过日子用得着的,啥也不落下。 至于在南离眼里,最宝贵的无疑就是这山路上零落的人。 点数下来,向成功竟又自彭山裹挟掳掠了四千多人,都是丁壮居多,再就是年轻妇女。 到这时节,被解救的百姓有的就乘乱脱逃,隐入山林野地,大多数还是又累又饿,无精打采地等候这新大王的发落。 因为老百姓都知道,只要不死无非是白日荷锄种地,夜晚持戈巡夜,打仗冲前垫阵,西川的男丁这些年在哪路大王、将军、侯伯的手中不是这般命运。 最可怜的就是那些女人,即便苟且偷生入了贼营,也是白日各种劳作,夜晚又被轮番施暴,可谓生不如死。 只是战场都安静了快半个时辰了,他们预想中的绳捆索绑、驱赶上路并未出现,被向成功掳掠的妇女那边也是安安静静,女子们哆哆嗦嗦缩做一团,可周围只有几个兵看守,将简陋的武器立持着,并未对着人群。 其中有一队少年战士举着火把提着刀枪,不断来回巡视,口中还在呼叫着: “严约军纪,爱护百姓,违者法办!” 即便如此,围着百姓周围的士卒忙忙碌碌间,也有衣衫不整吊儿郎当的用那或好奇、或贪婪的眼神往这边扫视,可是无人敢于过来拉扯动手,只有几个头目模样的过来问了一番是从哪里被掳,亲人都在何处等等。 这时就有被掳妇女的亲人在难民中的,纷纷过来找寻问候,对于这些百姓士兵并不阻拦,一时寻到的无不抱头痛哭,还未寻到的也在呼喊自家亲人。 寻亲的人群中又一名十二三岁少年也在不停地哭喊:“姐姐……姐姐……”声音嘶哑、哀戚。 恰好一群腰横长刀的兵将往这边来,当先一名赤膊赤脚的大汉,被这哭得跌跌撞撞的少年撞个正着,少年被这虬髯大汉怒喝一声:“龟儿乱撞你老母!” 一把就拎小鸡子般将少年提了起来,少年双脚离地登时窒息,竟嘶哑着嗓子再也喊叫不得。 “莫伤我弟!” 稍远处一小撮被掳的青年女子中,一名出挑的少女突然叱了一声。 “哎,特娘滴,哈哈哈!还冲老子叫嚷,哈哈哈。”这赤膊的虬髯大汉大笑着把提在手中的少年抖了抖,少年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被都散了架一般,再也出不得声音。 “住手!铁胜,你闹什么?” 随着话音未落,正在询问难民情形的那边快步走过来几个人,其中一名高大俊朗的青年将领大步当先,正是赵南离。 铁脚板陈登皞以“铁胜”大旗为名,意为必定得胜,眉州的百姓守寨守堡只要竖起“铁胜”二字大旗,就是奉陈登皞的号令,陈登皞率部归顺赵南离后,南离觉着日常喊大名陈登皞生分,熟了呢总铁脚板铁脚板的又粗俗,干脆就把“铁胜”做你的号吧。 陈登皞对此则非常自豪。 南离来在近前,陈登皞已经把少年扔下了,少年蹲伏于地,不住干咳,陈登皞却两手一摆:“总爷,我可没碰他,只摇了几把,不犯军纪哦!” 这番出兵之前,南离知束伍编成后临时训练那么几日不过是临时抱佛脚,真正立竿见影起作用的还是纪律,因此反反复复申明军纪,有犯则罚。 整肃之下,陈登皞的“铁胜营”军纪大有改观,虽做不到秋毫无犯,起码也知刀斧棍棒不饶人,想在这儿吃口饱饭就得听令,要不真是乱棍打个半死,然后发去戴枷种地。 这时一名少女跑到少年跟前,将少年扶起,就要转身离去杂入难民人丛中。 陈登皞不干了,喝问道: “往哪儿去?回那边去。这瓜娃子是你啷个亲眷,说走就走?” 南离斥责他:“哎,铁胜,一个孩子你为难什么,那边怎么回事?” “那边……那是向成功的内眷,这是给他老哥自己留滴,都是些雏儿,我拢在一起,万一哪个哥子需要,比如总爷你需要……” 张翦闻声也跟着帮腔: “这些都是向成功抢来做压寨夫人的,大帅,您看哪个不错,留一个吧,要不,就都留下?” “胡闹!发兵时我怎么说的?还想不想跟着我走?都遣散了去,问明了,有家的,都令归家!”南离厉声斥责,面色板做一块。 “标下遵命!”陈登皞赶紧抱拳打躬,很夸张地吼一嗓子。 南离看着这乱世之中的姐弟俩,满身泥土,很是狼狈,心下不免感慨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 就在这时,少女也听得南离的这番话,心生诧异,轻轻抬头看了南离一眼,觉得这少年将军这番话如浊世清莲,真个不同寻常,细看时此人不戴盔甲,一身白袍抱肚,格外的英挺又儒雅。 南离说着话也正感慨间打量这对姐弟,与少女抬头看来的眼神一对,只一瞬间心中竟微微一动。 这少女中等偏上的个头,身形苗条,只一身敝旧的粗布衣衫,还满身的泥土。 少女鬓发绾做一个村姑的模样,面上脏兮兮的都是黑灰,看不出什么模样,更一直低着头不与人对视。 可是这一眼望来,这一瞬间,分明眼波流动,眸子闪亮若星,细眉淡扫,更如秋风过水,令南离心中居然动了一下,如涟漪清荡。 女子扶起少年,收敛眼神,恢复了低眉顺眼的样子,轻声却清晰地谢道: “王者之师,不与妇孺争道,将军何必难为一介小子,小女子代舍弟致歉了,冲撞莫怪。”这嗓音清亮、端庄、安稳、沉静,并无临兵的畏缩惧怕,而且是带着川南口音的官话。 南离闻得,心中就是一动,再上下打量这女子一眼,眼睛就是一亮,然而眼神瞬间变得柔软,竟不自觉地在这粗布衣衫的少女身上停了那么一瞬。 这一瞬很短,却被在旁的陈登皞看在了眼里,心道:净特么瞎传,赵爷未必真是太监,见了女人这不也挺馋的,这丫头还一脸的黑灰呢。 “不要与百姓为难,也不要使她们姐弟分离,有家的都送回去吧。” “好嘞!”陈登皞见南离并未怪罪自己,很是开心,向这姐弟俩吼声:“跟我来这边,且先待在这里,明日送汝等回乡去!” 但这荒郊野外不能久留,只能先往荒废破烂的丹棱城歇宿,至于遣散放返归乡,也只能待次日天明了。 恰巧张翦来报追杀战果,最后才颇为后悔地言及未能擒拿匪首向成功。 南离闻报有些失望,再看看四下离乱凄凉的难民南离不由得仰天长叹一声: “不勠尽鲸鲵哪得汉水之清啊!” “今日邛眉开耳目,始知天将是书生。” 女子扶携着弟弟从南离身畔过,轻轻地应合了一句,就匆匆前行。 其实二人这一唱一和的是唐代刘禹锡的一首镇乱诗,原文是: 旌旗入境犬无声, 勠尽鲸鲵汉水清; 从此世人开耳目, 始知名将是书生。 说的是当时山南西道节度使温造平定杨叔元之乱,书生出身却尽显名将风范。 南离的感叹与女子的应答,可谓都是因熟知诗文而结合当下的应景之语。 然而女子却又是用“天将”之称轻轻地捧了一下南离,结合南离是赵子龙再世的传说,可谓应情应景,令南离诧异之下很是受用。 二人如此应合,在旁擎着火把的张翦、陈登皞等老粗们是一头的雾水,面面相觑,都奇怪日常与女子不苟言笑的总爷今日怎么对上个碴子胡言乱语起来,没听说咱家总爷会作诗啊? 南离不是不懂诗词歌赋,毕竟他文科出身、政工专业,他只是不耐与欧阳直这种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八股酸儒对词儿。 这时也是有感而发,不想竟被一名夤夜离乱的女子接了词,也是诧异。 不由得又深深看了女子一眼,可女子已经携着弟弟匆匆离去,只有一个火把光里凌乱跳动的苗条背影,南离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陈登皞与张翦这俩老粗别的不懂,南离的几声叹可是把俩人都惊了,跟在南离身后互相对视一眼,阴影下竟然心有灵犀地一齐点了点头。 第六十四章 邻居 连兵带民的回到丹棱城后,结合张翦回来禀报的情形,南离亲督着韩羽审问被拿获的向成功党羽,这一回眉州的大体形势就清晰了。 自杨展于彭山击败张献忠后,先是清廷肃亲王豪格的大军入川,杨展于保宁交战不利,未守成都,退屯嘉定州。 张献忠败亡,四将军南奔,清军四下分兵攻掠各路城池,杨展又开始率军反击。 经过反复拉锯,六月初眉州的派驻清兵就已经顶不住了,于是开始撤退,杨展追击,顺势收复眉州全境。 这么一来被杨展顺手收拾了的向成功从峨眉窜往丹棱,趁着陈登皞离境西窜,占了丹棱山区的地盘。 杨展收复眉州城后,因为眉州三县青神、丹棱、彭山遭土寇、清军的兵燹,州城当初也被狄三品屠掠,破坏严重,只能分出部分主力,将人马屯驻眉州城,青神、彭山只派驻少量官吏、兵将,维持治安,招抚流散百姓,以期恢复生产,至于丹棱,根本就是无兵、无官可派。 恰这时节,在邛州大败亏输的向成功又窜回眉州。 向成功虽说被南离打得狼狈逃窜,可已经不是当初窜出嘉定的模样了,到了眉州境收拾人马,据住丹棱获几日得喘息,随后就兵发彭山,准备抢掠之后裹挟百姓,向赵南离复仇。 彭山只有少量的南明官军、百姓,竟被向成功一击而破,裹挟百姓后退出彭山,打算一旦杨展兵来,再窜入总岗山。 不想在路上被南离伏了一把,一击溃散。 眼下对南离来说,面临的最大问题已经不是逃窜得不知去向的向成功,而是如何面对杨展必然而来恢剿动作。 这个事谁也不能帮他考虑,陈登皞正忙着向自己昔日的亲友故旧联络,除了急需的耕牛、种子、存粮,自然就想着如今进驻了丹棱城,怎么也得过过县太爷的瘾,想父老乡亲炫炫威风。 其余各位兄弟都是行伍初拔,何曾面对过这些局面,一个欧阳直懂些事,还在老窝邛州。 这时节南离才发觉,很多时候自己连个商量的人都没,只能自己瞎琢磨。 好在他沉思过后就有了主意,再反复推演一番,就令点号炮,擂鼓聚将,商议军机。 说是商议,南离主意早定,可一说出来还是令大家大失所望: “暂驻丹棱,不要轻举妄动,对于解救的被掳百姓,听凭自愿,愿回彭山的,送回彭山。愿随我们会邛州的,就回邛州。” “还要回邛州?!”陈登皞第一个就叫了起来。 “要有这个准备,否则嘉定杨总正派人恢剿,我们占据不动,岂不是要起冲突?” “怕个卵卵,干就是了,哥老倌儿哪个拉稀摆带?” 南离也不与他争,反笑了笑问他: “你打得过曹勋?” “龟儿曹勋的人有盔甲,弓箭又多,还有火器。” “你打得过向成功?” “那又怎样,跟着你哥老倌儿还不是撵得他滋滋地跑!” “你打得过余飞?” “老子那是被偷袭咯!”陈登皞气得直跺脚。 “这几个比杨展如何?” 陈登皞立时就熄了火,张翦嘿嘿一笑:“铁胜大哥,到头来你是谁也打不过啊,亏你一身武艺,膂力过人还有铁脚板。” “我那是……” “你那是军无节制、乌合之众,听我的话,回去跟我练上半年兵,西川谁也不是你的对手。”南离这才安抚暴跳的陈登皞。 “真个?” “真!” “好噻!”陈登皞粗鲁,却一点不傻。 “如今咱们在邛州刚刚立足,不要轻易与东边起纠纷,有事即需退让为上,毕竟都是大明的队伍,姓不出两个朱字——相忍为国。” “是嘞赵大哥。”不过陈登皞转头又问:“那些百姓,就都令回彭山去?” “那也不必,都是壮丁多,有家的若去寻亲,我们不能拦,但愿跟随的……我来动员!” 南离心说吃到嘴里的我再送出去不是傻子。 “铁胜,你去寻乡亲,要紧的是种子、耕牛!” “晓得咯!” 大伙儿还是日常的口头语多,南离并不计较,他知这规整起来是需要养成时日的。首要的事,是动员百姓,既然不能动刀枪逼迫,这事就必得南离亲自出马。 于是次日清晨,南离往未破坏的小小城关墙头一战,金声朗朗、洪钟大吕地发动技能…… “父老乡亲们,大家放心,邛州已经安定了!” 南离长长的头发已被他习惯性的扎做发髻,又用一根竹簪子别的紧趁利落,这就是他当世的军容。 身着清白战袍,滚黑边的小牛皮抱肚,紧扎护腕、足蹬战靴,这就是虎威将军的风貌。 站上城头,挥一挥手下面的百姓们男女老少都是一阵阵的风吹草动。 “匪寇都被剿灭,逃难的乡亲们都安定下来,开始种冬麦了。” “大家不信的可以跟去看看,若假的,先混几顿稀粥再走。” 用标准的官话说到这儿,“哗——”下面这就开了锅了。 “大家受了杨大帅的恩典,我们都是大明的官军,不分里外,愿留彭山的,送大家回去,愿往邛州的,听凭自愿,绝不强求。” “老爷,当了兵能不能给口干的?”有那胆大好奇的百姓就叫了。 “干饭?没得。我们也穷,知州老爷加我,还有当朝的……世子爷,都是一样喝稀的。” 百姓们哄地一下,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城墙上头的南离心中却暗叹:虽然撒谎了,也算为世子积德。哪怕有口干的都得给这祖宗,要不能闹死你。 说起朱媅媺啊,人家可不管你这个那个,喂之不饱就给你闹起来看。 真就许多百姓,要么流离失所,要么本就邛州境逃散的,惦念家乡,都响应起来,但向成功捉的多是壮丁女子,家里有老弱的就想先回去找家人。 人丛中昨晚那名女子与少年跟着大伙一起看着南离在城墙上宣讲,少年已经不害怕了,布衣少女则眼中越来越有神采,眸子竟异样地亮了起来。 却不曾注意得围着当场百姓的士卒中颇有几名正手按刀把时不时地盯她一眼。 刚把这边百姓安置了,韩羽派出的探马就来禀报:“有一支人马,正向丹棱行来,看方向,走的是眉州大路。” 南离闻报,再一细问,这枝人马衣甲齐整、军容壮盛,旗号分明,认旗上有模糊的明字模样。 南离心中一沉,面色不动,当即传令全军戒备,士卒登埤,自己带着亲兵少年司,亲守前日被自己率兵攻破的城墙坍塌处。 根据探马的禀报,这路人马很大可能就是进驻眉州的嘉定剿抚总兵杨展所部,这就更要严加戒备。 在南离看来,这年月,谁也不知谁打的什么心思,别看如今都奉的一个明字,明和明还不一样呢。 元辰老爷子与南离讲过许多甲申年后的南明掌故,就南离如今知道的,想过皇帝瘾的就有好几个,比如靖江王朱亨嘉作乱,还有这两年的绍武内战,唐鲁之争。 朱家子孙自己掐就不说了,下面的所谓勋臣镇将尔虞我诈、自相攻伐更是常态。 在南明小朝廷里远的有高杰伏击黄得功,又有许定国赚杀高杰,农民军里有李自成杀罗汝才、袁时中,还有王体中杀白旺,金声恒又联合王得仁刺杀王体中。 近的还没听说什么,可再近的就这小小东西两川,各路山头林立,这还是有清军大兵压境,南明勋镇尚可一致对外,叵耐互不统属,更是互不相下,早晚鸡争鹅斗。 因此自己奉个蜀王世子,还不知杨展那边是如何看待,怎可不备。 第六十五章 好礼 “杨大帅大兵到此,城中土寇,可速速交出城池,出来受绑,否则大军攻伐,玉石俱焚!” 破败倾颓的丹棱城外,一路明军一面安营扎寨,又派出一部兵马直抵城下摆开阵势,就有嗓门大的向城头叫阵。 南离早布置好城池守卫,这时扶着没有垛口的破败女墙观望城下,也不理那一偏裨叫嚣,淡定地环视一周,才向城下队伍呼喊: “来者哪一部人马?可有主将在此?若是本朝镇将所遣,请近前来答话。” 下面的一听:本朝?哪个本朝?土匪不这么称呼,又没薙发,当然是我大明朝的,于是看一眼城头有“明”字的认旗,便回阵禀报。 果然城下对面阵中踏踏踏走出一匹战马,马上一将,明盔、罩甲、铁臂手,一手提大刀,一手按缰,徐行出阵。 “敢问将军是哪一部人马?杨帅爷是哪一位?”南离觉着这是个主将,朗声喝问。 此刻南离所率领的邛州全军除了在城头戒备,还有留出人手看押被俘的向成功余部,弹压受困的难民,因此集中到城头的只有北门这边,人手也是不充足,面对城下的明军,南离庆幸自己思虑的正确。 这带兵将官向空一抱拳,叫道:“新晋左都督、平寇将军、嘉定剿抚总兵杨展,属下参将田贵!尔等占据城池,欲抗杨总兵大军否?” 南离一听,果然没错,就是这话儿了。 “田将军辛苦,本镇乃蜀王世子座下,护驾总兵座邛州赵南离,自邛州追剿向成功到此,正欲拜望叙州杨总兵座前,今日与将军相遇于此,才得闻杨总镇恢复大功,不胜之喜,也正好省了许多力气。” “你是护驾总兵?你们从哪里冒出来的?”这田贵不理赵南离捧拍,上下打量城头只露出半截身子的赵南离,半信半疑。 “张献忠败亡之时,本镇扈从世子,自西营脱逃,颠沛流离辗转至此,现驻邛州,待回军之日,禀明世子,正当会同杨帅爷,共扶大明江山。” “尔等如何到了眉州境,此州乃杨总镇刚刚收复之地。” 南离不卑不亢,眼看这田贵三十多岁的样子,比自己年纪大就拱手成个半礼道: “怪小弟不知,并非有意冒犯,实为那匪首向成功寇犯邛州,为某所败,向眉州逃窜,兄弟带兵追剿,昨日才竟全功。” “既然田将军至此,小弟正好将丹棱余事交托,即可带兵返程了!” 这么一说这田贵登时就放松了,再见南离谦和有礼,更加笃定是南明的队伍,不管哪一家的,回手向后一摆,先令周围弓箭手退后,又觉南离虽报总兵名号,却对自己这一参将甚是客气,花花轿子人抬人,心下欢喜,就向城头一抱拳: “就依赵总镇所言,还有何事,尽可托付。” “大蚂蟥向成功裹挟许多彭山百姓,兄弟一一甄别,正欲送返彭山,田将军此来,小弟正好将城池、人口一并交托,这就可以回家歇息去了!” “既如此,就按赵总镇所言来办!” 二人城头对答、都是快人快语,很快就有了结论,当即互换印鉴凭证,验明对方身份无误,南离才派张翦出城,与这杨展手下的参将田贵商议交接事宜。 双方最终商定: 田贵退兵十里回营,赵南离这边将愿回彭山的百姓送往田贵营中,南离次日将带兵启程离境,留一百人守城,将城池向田贵交接后这一百人也撤走离去。 这是一个建立互信,又避免双方接触的方案,南离听了回城的张翦禀报,毫不犹豫地就开始摆布,又令人搜寻城中向成功秘掘地窖中所藏残存的烧酒、腊肉,派韩羽陪同张翦一起,带人往田贵营中犒军,也是捎带探看虚实。 次日一早,南离就交托城池,留下张翦带着百人交接,自己则带兵携带挖出的向成功存粮、以及愿往邛州的壮丁百姓,退入总岗山,等候联络乡亲的陈登皞前来汇合。 在山中扎营,歇宿一日后待全军会合才退回蒲江县。 回到蒲江,一面歇马一面派人收回塘马,根据塘马报回探看丹棱的消息,得知田贵率兵返回彭山,丹棱也只留了五百人屯驻,才放下心来,开始安排此番出阵的后续事宜。 这晚在破县衙里把事情议论完了,有的出去干办军务,陈登皞、张翦哥俩留下了,互相挤眉弄眼、心怀鬼胎地向南离打躬作揖,禀道: “启禀大帅,我兄弟二人还有一事要禀。” “说罢!”刚忙乎完,南离对这哥俩有什么事也没在意,反正要紧事都摆布完毕了。 “你说!” “你说!” 这俩人互相捅咕怂恿一番,张翦才诡秘地嘿嘿一笑禀道: “嘿嘿,末将有一件好礼,想要奉与大帅。” “哦,对了,以后改个称呼,在外不能叫大帅……” 张翦这么一开口,南离又想起一件事,刚这么提醒一句,没说完呢陈登皞忙不迭地就叫喊起来: “来呀,呈上来!” 只见两名士卒,扛抬着一个用麻绳缠裹做条状的麻袋应声而入。 南离一愣,心觉不妙:“这……什么?” “哥老倌您望一望!” “赵大哥您上眼吧!” 麻袋一打开,从头往下一抹,把个南离当即气得暴跳: “啊!!你们两个,简直胡闹!” 打开这么一看,陈陈登皞、张翦也吓了一跳: “这这……没气了?” “闷的!闷的,还温乎呢!” 麻袋扒下来现出一名女子,手脚都捆绑着,口中用布帕塞着,南离一眼就认出正是那大前夜与自己对答的女子,那时对之窈窕身影、秋水横波印象深刻,此时却是紧闭双眼不知死活,南离急忙喝道: “赶紧救起来!” 俩人却往那儿一站,尴尬地束手: “给您备的,我们不敢碰!” 气得南离戟指大骂: “你们……你们两个啊……你们两个魂淡!” 如此情境不敢怠慢,南离已顾不得责骂,赶紧上前将少女搀后背扶起来缓口气,掐人中、揉后背,正犹豫是不是得海力克急救,少女终于缓过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缓缓恢复意识的少女,见一张英风俊朗的脸庞映入刚刚张开的眼中,剑眉星目正关切地盯着自己,又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正托在自己的后背,少女脸上一红却又心中一暖,轻启樱口嘤咛片刻,终于能得言语成句时,第一句就问: “是……是你……你救了我?” 南离分外尴尬,无奈地瞪向束手无策在旁尴尬肃立的两根木头桩子,重重哼了一声。 少女清醒一些,转头观察四周,一眼看见在旁看眼的二人,“啊”地惊呼坐起: “你们这两个……恶人……亏我还以为你们这王者之师。” 南离只好保持着单膝跪地,以手捬少女之背而赔罪: “姑娘,实在不好意思,都怪本镇御下不严,致姑娘受罪了,回头定当责罚!赵某实无冒犯之意,姑娘家住哪里,本镇自当礼送而归。” 这姑娘半信半疑地没说话,南离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能坐起了么?我来扶你……” “不,不必,我自己能起。” 南离顿觉尴尬,这才想起这年代的男女还有授受不亲一说,急忙缩手,令得姑娘身躯一晃,却只能尴尬又无奈地看着这位姑娘慢慢地自行起身来。 姑娘那腿都被绑了一日,早麻了,眼看这起身站不稳,南离才顾不得顾忌赶紧扶着姑娘,又向尴尬而立的二人摆头哼了一声,张翦正好来了眼力见儿,赶紧搬把破椅子过来,姑娘才被南离扶着坐下。 “敢问姑娘芳名,家世哪里,仙乡何处,若有不妥,回头南离自当亲自带人礼送还乡。” “小女子姓陈,家中父母高堂……暂住在嘉定州……” 正这功夫,外面守卫士卒扬声声唱名传报: “世子驾到——!” 第六十六章 相对 南离闻报一愣,媅媺怎么来了? 临行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要乱跑,这怎么就跑蒲江来了?邛州出事了?这时再顾不得陈氏姑娘这边,急忙命令陈、张二将: “摆队出迎世子,我随后就到。” 话音刚落,一声带着奶味儿的叫嚷就传了这破败的蒲江县衙满院子: “呀,小赵子,你最坏了,回来了都不吱儿一声,害我看城头一片兵,以为是啷个呢……” 朱媅媺带着小太监一阵风儿般旋了进来,进来时手里还握着那柄破旧折扇,才草草向南离拱下手算还礼,然后一眼就盯住了正坐椅子上缓解酸麻的那位少女。 “这谁啊?” 南离生怕媅媺误会什么,赶紧解释: “是在丹棱解救的彭山被掳妇女,不想又被末将这些粗鄙手下干犯军纪而挟持到此,卑职将其解救下来,正要送之归乡。” 朱媅媺微妙地看了看赵南离,觉得这小赵子今时不同往日,面对自己虽然表面依旧声色不动,嗓音竟有些干涩,居然还解释这么一大堆,不对,有鬼,这货平日假正经面对女人纹丝不动的…… 反常! “甭解释,我懂!”媅媺小扇一扬,嘴一撇,一脸的厌弃。 南离心说你懂什么啊? 他却不知自己神色不变对答如流,却忘记了一件事,还是少女起身问道:“这位公子是……?” 南离才醒悟,赶紧向少女提醒道:“此乃天家宗藩,蜀王世子,还不见礼?” 少女敛布衣,叉手腰间,微微屈膝,盈盈一个万福为礼,轻声道: “小女子陈氏,参见世子。” 此时的这位姑娘脸上虽然还有黑灰残留,却已擦去大半,露出了清雅面容、如玉肌肤,朱媅媺这时又仔细看了一眼,顿生不爽,心头没来由的气就堵起来,于是“嚓”地收了折扇,上前一步。 “小妞儿长得巴适!”话音未落朱媅媺竟然扬起小胖手流氓兮兮地就在这陈姑娘脸上抹了一把,又借身矮优势顺势捻中指“吧嗒”唗了一下姑娘下颏。 这一下冷不防气得陈家姑娘羞红了脸,一边躲避一边骂她:“休得无礼!你,你这登徒子!下流胚!” 南离赶紧上前拦住:“哎,你!干什么你,怎么这样……” 转瞬又想起来媅媺自己不就是个姑娘么,这么一想就平衡许多,只是拦住她后还得赶紧躬身求恳: “世子莫要胡来,民女不可轻侮,否则传出去不好听。” 朱媅媺斜了南离一眼,“刷”地又把折扇捻开,牙疼般哼了一声:“哼哼……呵呵……怎么着?心疼了?小赵子!?”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南离打趣: “要不要本世子为你赐个婚啊?” 南离轻轻皱眉,鼻尖已经微微见汗: “世子不必,末将与陈小姐以礼相待,已允诺将陈小姐礼送归乡,不可背信。何况我部成军,首要严明军纪,不可轻侮妇女,末将所制军规,怎可自犯,否则如何取信于众?” 被南离这一番说辞,朱媅媺很是悻悻然,然也不好继续挑衅南离,毕竟一顶顶的大帽子已经被南离提在手中准备扣她,只好把折扇“扑啦啦”一通扑腾,又“唰”地合上指着陈家姑娘撇撇嘴: “嘁,什么了不起的,宝气,一个破女子,长得像根木头棍子一般滴,前后都瘦得像鸡崽子。行了行了,我知你要规制军纪,今儿本世子就放过了你,小赵子,你可要严守军纪哦!” “世子放心,本镇自有理会。”南离口上支应着,心中在骂:你个死丫头赶紧滚吧! “来人,先送陈姑娘去安歇,”回头又问在旁看眼的哥俩:“这位姑娘的弟弟可也在此?” 陈登皞面对南离的脸色,感觉眼皮乱跳: “总爷,不在,龟儿没绑来……原以为小舅子回去送信的……” 还是张翦在旁提醒: “绑了,扔丹棱了,估摸此时不是在丹棱就是回彭山了。” 赵南离对这两个妄为的家伙已经没咒念了,这年头当兵做匪的这么绑来没有先奸后杀已经很有人性了,虽说距南离心目中的规制行止、道德约束相去甚远,但这俩本就都是土匪出身,不假以时日,怎能教育出来?只好先向陈家少女解释。 “姑娘,你若急时,我先派人寻去送个信,好报平安。” “既如此,多谢将军。”陈家少女这才掠掠鬓发,叉手腰间,万福为礼,向南离行过礼,看一眼朱媅媺,也再次行了一礼,朱媅媺虎着圆圆的小脸撇着嘴鄙夷地哼了一声。 “免!” 到了最终还是随着朱媅媺来的贴身宫女红盏儿送这位姑娘去南离安排的下处歇息,又把惹麻烦的陈登皞、张翦俩人给轰了出去,南离才问过朱媅媺的来由。 原来是媅媺静极思动,在那抄没的原胡氏大宅没住几日,就总觉心浮气躁,非要跟着往眉州出兵的这边来看看,程羡良、欧阳直拗不过她,只好由蹇安泰招呼大个子带了一百兵卒护送,送来了蒲江散心。 南离问明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边被轰出门外的这哥俩走着走着,还没出衙门呢,陈登皞突然一拍大腿一跺脚叫了起来: “坏了!” 陈登皞的大嗓门吓得张翦一激灵: “你作甚!?” “我说兄弟,赵四爷这是动了春心嗦……” “动了春心又能咋……找个娘们儿爬一爬?” “动春心不是爬娘们儿,爬娘们儿去那是动的淫心,淫心,那叫淫心。一看你就没老婆!雏儿啊!” “有啥子区别?”张翦对此压根不懂,毕竟没啥经验。 “哎呀你不懂,咱哥俩绑了这小娘子,若是被总爷明媒正娶了咋办?” “干嘛还要明媒正娶?”张翦更不懂了,流寇起家,还有明媒正娶? “你看看赵四爷那个样子,那分明、那分明,啊……那个,你懂不懂?” “当然懂了……懂个锤子……我靠!” 结果到最后张翦也没懂陈登皞说的是啥。 第六十七章 杨展 川陕总督所任,记名晋左都督,挂平寇将军印,驻节嘉定的上川南剿抚总兵官杨展很是恼火,不是因为邛州土寇乱民,而是号称奉敕命节制两川的朱荣藩。 邛州不过土寇作乱,如今正是抚定乱民、开垦屯田的紧要关节,邛州自己的都司、卫兵连一股土匪都对付不了吗? 因此朱荣藩的文书一到,邛州的告急文书就被置之脑后了。 杨展四十余岁,正当盛年,中等身材,却身形魁伟、端凝如山。 刀劈斧凿的五官,透着英武强悍,重眉下眼眸深邃,隐去少年的峥嵘依然透着中年的孤傲,颔下的三绺须髯,又带出几分明代武官最为盛行的儒将风采。 这时他身着蓝蟒半臂,将蟒袍的一只袖子缠在腰间,露出左臂的镔铁人文锁子甲披膊和肩头的赤铜抛光踢庭兽,头上裹着靛蓝的云锦将巾,正是大明武勋最爱的蓝蟒半臂,一派儒将风范的打扮。 参将田贵在杨展面前躬身,心下忐忑,偷眼觑得杨展正把一沓信纸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就把腰身舒展一下,但大气儿还是不敢喘粗。 杨展转了两圈,还是心中憋闷,就把手中信纸“啪嚓”往桌上一摔,责骂田贵: “一封书信,就想安抚于我?兵册兵册没得,粮册粮册没得……你这混账,也就此就收了兵?我看你是浑酒腊肉吃多了吧!” 杨展平日御下甚严,但田贵是亲信,并非连申辩都不敢: “对方那姓赵的总镇据城有言,蜀世子在彼,奉敕招抚,同是大明兵马,当各守安民恢剿的本分,末将听闻后不便妄为,怎敢自作主张,还是先报与帅爷您。” 杨展被气得冷笑,土话都出来了,骂道: “瓜子东西!既如此,他怎不亲来见我?!” 见这部将不敢答言,杨展冷笑一声,自问自答:“呵呵,他敢来吗?” 田贵不敢吭声,心中却想那赵家小将言辞有礼,又让出丹棱,使酒食劳军,我怎好就动刀兵,其实他不知杨展气的压根不是这事。 这时见杨展心火难消,在旁一名头戴方巾的中年文士拱手谏道: “勋公,且消消火,世子之事,容后再议。” 杨展被说到了心结,这才吐口气,挥挥手: “好了,你先下去吧,传雷震进来!” 这文士向田贵摆头使个眼色,田贵赶紧抱拳躬身应诺,转身去传在外侍卫的参将雷震。他知道这是伯爷把火撒完就算完事了,日常曹彪、徐上朝等领兵出战,田贵、雷震近身侍卫,这时撵走自己传雷震,大概是又是要出城去看屯田民众。 杨展传了雷震,却不忙出门,先解了戎装蓝蟒,又邀了幕客吴养瑚,才内衬软甲、外罩青衣一起出衙。 适才劝抚杨展的正是这位心腹幕客吴养瑚,此人四十来岁,有功名,未出仕,遭逢乱世,托庇杨展麾下,因识得天文地理、又通谶纬之术,很得杨展信用,经常以大事要事相询。 这是杨展到嘉定后养成的习惯,否则官服护卫的,百姓见了早就躲开,压根见不到什么民心得不到什么民情。 出城巡视周边两处屯垦村寨后,杨展心境舒展许多,回到城中,下马后将马缰绳交予侍卫,与吴养瑚边走边聊。 嘉定州城在杨展的一力经营下,民生大为恢复,街市成形人来人往,城中已颇有生气。 杨展对此亦甚为自得,此时人在闹市,缓步前行,吴养瑚落后半步,在后的侍卫牵着两匹马跟随。 兴致盎然之下,于一布庄前稍作停留,端详欣赏门楣匾额字体后,杨展缓步而行间看似不经意地问吴养瑚: “先生对于世子之事如何看待?” 吴养瑚本稍稍落后杨展半步,这时趋步答道: “蜀藩遭难,本咎由自取,不涉世子。然当此乱世,世子流落民间,于两川士绅仍属民望,勋公不可轻忽。” “学生也只是听有传言,蜀王府罹难时世子枰樻逃脱出来,至于下落有各般的说法,有说逃去湖广见驾,有说乱军中被捕杀,也有说不知去向,如今又有了这个脱逃西营、护驾邛州的故事,尚需明鉴。” “勋公莫忘南都童妃、假太子的故事,国难之时,妖孽显形,妖人难免出来招摇撞骗,勋公不可不防。” 被吴养瑚这么一说,杨展心火稍缓,更关心的却是还有另一件事: “楚府朱荣藩此事何解?” “容藩之故不必多虑。学生只有一句话:远水难救近火,远水难解近渴。除了播迁湖广的圣驾,其余乱世妖孽,不可不察。” 杨展心中却又一动,再沉吟着问道: “世子若不伪,西川局面又当如何?” “樊督远在叙永,督师王公殁于遵义仁怀,如今诸镇分守四方,互不相能,督、抚亦无能为掌控诸镇,这世子在侧,敢于直面达虏,倒是不可小视。” “邛州不远,须当遣人前往面晤,识其真伪为何。尤其这位姓赵的护驾总镇,即便世子为真,恐亦为其所恃。” 杨展终于抚须点头: “嗯,此事我自有道理。回头草一封书信,致信邛州总镇及……蜀藩世子,不,致意蜀藩世子,责其邛州总镇擅离汛地,此间若有情弊,其人必惊慌失措。” “善,此计大妙。其人有弊,心虚之下,眉邛唇齿,势必托庇于勋公帐下。” 杨展点点头,对于吴养瑚先生的深体己心感到满意,接着又道: “信使派个妥当人,正好观望一番所谓蜀世子到底如何。” “学生动笔起草,勋公阅后钤印即可。” 杨朗思索一番道: “还是我自己动笔吧。为使之人须得妥帖,先生以为何人可往?” “勋公,若要下书,乃先礼后兵之策,不便随意差遣部将,学生正有一人举荐,可否?” “嘿呀,你就说罢,养瑚先生与我怎还客气起来,你们这些读书人啊……但说无妨。” “世家子弟费密,家学甚笃,多曾往来蜀藩府中。正可为使,顺带探视、致意蜀藩。” “哦?适才毛阳寨陪我们过目检视库藏的那个少年人。” “正是。” “好,就是他了。” 一行人正行经一处茶肆,一群乡民、皂吏、兵丁、行脚等各色人等,正围着轩敞处听书,精彩处不时叫起好来。 那说书人嗓音清亮、吐字清晰,字字句句传入外面的杨展一行人耳中,令他本已纾解的心绪又不爽利起来: “这位赵爷,正是子龙再世,正神上身。你说怎个是再世?” “不是赵子龙转世,赵四爷的真神怎能上身?是不是噻?” “怎么不是张三爷上身?是不是噻?” “怎么不是关二爷上身?是不是……” 听众起哄:“是了是了,你赶紧嗦!再水打烂脑阔!” “那赵子龙身披亮银盔甲,背后八杆护背旗,手提长枪,有这么老长!胯下一匹白马,真格就是长坂坡救阿斗的啷个样子!” “当先一枪,那大蚂蟥就被捅个对穿!” “那杆丈八长枪一抡,横扫一片,再往前一扎,一扎一串,就与那田地里叉蛤蟆一般的!” 武艺过人的杨展耳目远胜常人,这番高谈阔论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说书人的各种自行演义先是令他不以为然地一声冷笑而置之,可被那一番绘声绘色的说书弄得总是在脑海里萦绕着一名英武的青年武将跃马长枪的形象,最终还是忍不住摇摇头,嗤之以鼻: “呵……他是赵子龙,我还是杨家将呢!连特么地银盔银甲护背旗都出来了!不过又是先生所言之乱世妖孽。” 吴养瑚也是捻须微笑点头: “勋公所言正是。” 第六十八章 信使 回到嘉定州城总兵官衙,杨展亲自草拟书信一封,将分掌本州田土事的士子费密召来,吩咐其率队前往邛州,吴养瑚也对其细密叮嘱一番后,杨展差遣一名部将点起人马,护送费密克日启程。 可费密才行半日,有侍卫持书禀报: “启禀帅爷,眉州有信来!” 这是一封火漆密封的军檄,一旦紧急军务,必要杨展亲启。 使解首刀破开火漆封印,杨展抽出信笺草草一看,既惊且怒,拍案大骂: “这个徐上朝,糊涂啊!田贵你这……简直混蛋!派你出去立功,不合坏我彭山大计!” “即刻整兵,先发眉州,传令分驻各汛各营点兵汛戒,随时听令!” 诸将齐聚听令后,不明其中利害,只知驻守眉州的徐上朝来一封军书,使得帅爷大怒。诸将不敢轻议,询问刚回的田贵,这哥老倌儿也是懵然不知,只得各自奉将令去点本部兵马,田贵、雷震也点起杨展的精锐镇标亲兵。 说来田贵、雷震都是杨展的随身亲卫出身,本是于府统带亲兵,田贵为了立功晋职,才请命出巡眉州,寻向成功踪迹以或剿或抚。 杨展这里欲起兵即刻赴眉,却因各部都在屯垦,嘉定州城中只有猓兵一营加自己的亲兵标营,收拢得堪用兵马就用了两日,兵抵眉州已是第五日,这时再算行程,费密带同一行护送人马早已经抵达邛州。 已经八月初一了,晨暮时分天气已日渐凉爽,而费密一路行来颇为忐忑。 费密是天启五年(1625年)生人,家世新繁,今年也才二十三岁。 当初甲申年张献忠入川破蜀,年方二十的费密携家人辗转于穷山之中,倍尝艰辛才逃得性命,又从难民处得知献贼残部入滇,因父亲在滇省任昆明知县,心忧安危、夜不能寐,于是辗转赴滇,奉父归蜀,途中两番遭遇洞蛮劫持,亏得其父久在滇省,得与蛮酋沟通,才得放归。 行经到叙永时,方知全川破败、兵燹遍地,更兼达虏入寇、家不得归,只得托庇于其时整兵镇守叙永的杨展处,随后杨展先破冯双礼,再败刘文秀,击走狄三品,阻截张献忠,一路兵锋直抵保宁,最后镇守嘉定终败达虏肃王,他这才跟随杨展所部老营,一路跟从到了嘉定州,只盼早日再复西川,得归成都新繁故土。 这一回接了使命,令他心中忐忑的就是此番出使的目标人物,那个据传说是什么赵子龙转世的邛州护驾总兵。 如今的丘八,面对官绅士子可谓意气风发,个个想把在大明三百年里受的腌臜气发泄出来,因此都抱着天下事被白面书生坏尽的念头,动辄凌辱。 至于蜀藩还真没什么,他家世居邻近成都府城的新繁吗,早与蜀王府有过往来,此番也只是凭些记忆,验证真伪罢了,真了好办,只怕是假时,也莫要在邛州直指,惹那丘八之怒。 不想这日过了蒲江才到离邛州城还三十余里处,远远就有一彪人马在列队等候,费密遣随行护送的把总上前通话,片刻回报,竟是邛州的赵总兵率队出城亲迎三十里! “蒲江的塘马还是走得慢了,南离迎驾来迟,先生莫要怪罪。” 面对春风满面的南离,二人这一朝面见过礼,这位赵总兵一句问候就把费密的忐忑去了大半。 蒲江到邛州只有六十里的路程,如果不是费密一早就启程,只怕这赵总镇都要亲迎到蒲江去了。 “还要总镇远迎,费密实不克当。” 二人见面,费密得机会觇视对方,眼见得南离二十多岁,不带盔冠、自然束发,不挂铠甲只一身紧袖口加抱肚大带的青布戎装,足蹬虎头皂靴,浑身紧趁利落,身形高大雄壮,面容英挺俊朗,又颇带儒雅之气,不愧赵子龙转世之说,一时感慨道: “闻名不如见面,总镇果然英武不凡。” “先生过誉,先生才气过人,南离早有闻名,今日一见,飘逸不凡,诚不谬也。” 其实南离哪里早有闻名,不过还是得报后听熟悉川北士林的欧阳直介绍才知,但飘逸不凡四字,实也称得费密自身。 费密个子不高、清癯瘦弱,然眉清目秀自有一番士林气度,不着官蟒,一身扎带的道袍方巾更衬托得极尽飘逸二字。 南离带队出来相迎的,除了从大邑才回邛州的张应兴,还有川北才子欧阳直。 张应兴虽属武将,也是诗书人家出身,知书达礼,欧阳直更不必说,与费密虽未谋面,互相之间早就闻名,一见之下,叙起科场旧事,门第出身、乡师故谊,没片刻便契阔如故。 这里离邛州、蒲江各自三十里,有一处镇子,名西来场,也称西来镇,曾经还是被蒲江并掉的临溪县治所所在。 遭逢乱世,也幸得当地结寨自守,又不当邛雅大路,才有幸存人烟,南离率部到邛,约束军纪、安置流民,这镇子就更加有了生气。 若说起来,这镇子还有个典故,所谓临溪河畔西来镇,先有关帝庙,后有西来场,关帝庙朝西,佛法从西来,即此。(注:西来古镇,有西来场之名,有一种说法是康熙年改掉的,作者对不上号,书中还是用西来镇这名字。) 南离当即亲热地携费密之手邀入镇中管待,令费密受宠若惊:这年月如此礼贤下士的镇将可太少见了。 你说这读书人也是特么贱,非得经过了甲申年间的洗礼,才知道礼贤下士四字怎么写。 于是西来镇中,小桥流水之畔,高大虬结、遮阴如盖的一行古榕树下,有石桌石凳,好个吹风纳凉、观景休闲的所在。 邛州诸将就此排列桌案,以酒食款待嘉定远客。 南离带着费密、欧阳直自座一张石桌,随行兵将自有张应兴带人接去管待。 到了坐席欢饮之际,谈吐之间,费密更惊——这位赵总镇可不是寻常武弁,目光远大、见识丰富,且引经据典,吐属文雅,直如饱学之士。 其实南离这还是搂着来的,要不把教员祖师爷的“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之类词句一亮,不得吓死他。 第六十九章 联句 正在兴起之时,一名十五六岁挎着腰刀的少年匆匆跑来,正是南离的亲兵小管队柴火儿。 柴火儿姓柴没大名,小名火娃,当初被家里送到南离这儿,先是帮着刘斓儿烧火做饭,就给他起了大名叫柴薪火,后来又帮着刘斓儿维持学堂秩序,南离看这孩子懂事,就拔做一个小管队,带着十几个孩子给自己跑腿站岗啥地。 但大家还是习惯柴火儿、火娃地叫。 这时他匆匆跑来,手里还小心地捧着一封没有折起的书笺,到南离他们仨的石桌前,也不及行礼,就报: “老爷,有书来,给你的。” 尺方书笺,墨迹未干,难怪柴火儿小心地捧着,也不敢折,南离接过,轻轻放在石桌上,扫过一眼,便指一下在旁空着的一张石桌道:“笔墨来。” 笔墨被一名少年拿上来,胡乱摆在另张石桌,费密一看柴火儿他们这些少年没轻没重的,哗一下先用水葫芦将砚台倒个满溢,磨个墨又跟舂谷子似的,别再把砚台怼碎了,就摆摆手请他们躲开,自告奋勇为沉吟间等笔墨的赵南离磨墨。 趁这功夫,他好奇地扫了那铺在石桌的尺方纸笺一眼,最右面是一行龙飞凤舞之间着意收敛的行草: “夜来夏眠知雨霁?草堂豆黍顾君轻。” 哦,这是在问候昨夜睡的好不好,说这里草堂简陋只有豆子黄米怕您瘦了…… 然后左面偏下点一行娟秀的楷书小字: “不食君王千钟粟,惟餐山中两颗梨。” 咦,这可是专摹赵孟頫的赵体小楷,没听说上川南谁爱写这个字?这位不爱吃饭光吃水果,这年头饿殍遍地还要减肥? 然后墨也磨得差不多了,见南离提笔管,蘸氤氲,刷刷行草: “此州乃竹乡,春笋满山谷。” 写罢嘴角见了笑意,将书笺捧起吹吹,令柴火儿: “速去!” 柴火儿捧着书笺飞跑,三人于石桌继续饮酒谈说,不片刻,柴火儿飞奔回来,这回手里左右各捧了一张书笺。 南离接过看了,将第一张轻轻放在桌上,费密又斜眼一扫,只见又添了一行娟秀楷书: “且食勿踟蹰,南风吹作竹。” 南离面现温柔,一笑摇摇头,令道: “柴火儿,你去把山中新采的笋子送去后堂内院。” 柴火儿飞奔往关帝庙那边去了,南离将另张书笺一看,这回不用费密歪脖斜眼,他主动把书笺向两位才子示意: “赵某要请二位墨宝啦。” 费密接过一看,这张纸上字可多了,还是那一笔娟秀的赵体小楷,上书: “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 “酒香倾坐侧,帆影驻江边。” “贺诸君高会,以二字为题,敬请高士叠步加字赠句:” “南,离;” 费密倒吸一口凉气:这里有个未露面的才子啊,这是要出题考我们。 忙将书笺递给了欧阳直,又向南离一抱拳: “请赵镇帅破题。” 南离也不客气,待欧阳直看毕,接过书笺,来在笔墨已备的另张石桌,铺开纸笺,接了下句: “星火,铁衣;” 然后将笔递给费密:“燕峰兄,请!” 费密胸有成竹,接过笔管,挥毫接下: “邛山雪,鹤归啼;” 递给欧阳直,欧阳直赞道:“好句!看吾来接。” “蒲水击石,明月照溪;” “欢会期他日,驱驰身不息。”南离再次奋笔疾书。 “醒酒宜分华席,留君畅想园栖。”费密再一次将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拉回田园诗画。 “乘兴不知山路远,情缘莫问过高低。” 欧阳直多鬼啊,他看出南离收到的书笺上这赵体楷字有脂粉气,结果到最后他来了一句情缘莫问过高低。 于是一位允文允武的儒将加两位西川才子,三人增字联句,片刻诗成: 南,离; 星火,铁衣; 邛山雪,鹤归啼; 蒲水击石,明月照溪; 欢会期他日,驱驰身不息。 醒酒宜分华席,留君畅想园栖; 乘兴不知山路远,情缘莫问过高低。 到此三人酒兴更起,一齐大笑畅怀,举杯敬饮。 文人好以诗会友,到此欧阳直才知南离对此颇通,费密却觉南离作为一介武将能唐诗宋词信口拈来已是佩服不已,到头来不仅出口成章,更那“驱驰身不息”一句用起龙飞凤舞的草书,以字观人,岂是池中之物。 他怎知南离当年刻意临摹洗练的乃是本门祖师爷之狂草天书。 三人这一晚谈诗论道,南离丝毫不涉军政之事,还是欧阳直插个空子,问起费密此番奉使来意。 被欧阳直一问,费密才不得不敛兴言道: “杨帅爷闻得世子脱难至此,忧急如焚,特命在下携日用长物供奉驾前,如世子应用所需,再行回嘉定采办供奉。又感赵总镇救世子脱难,立不世之功,大帅有书致意帐前。” 南离捏着书信,满面春风,不住点头,没口子的谢意,可是他瞟向在外边那数得着的几付驮马架子,只觉手中这几页薄薄的信笺重若千钧。 这时他觉到自己还是年轻、孟浪了,居然此刻就想会同威震上川南的杨展共拥世子,图谋大事。 若是沉稳的元辰老爷子在此就好了,也可以商议一番,断不会令自己就这么面对杨展。 南离这些日子本来一直就在蒲江,只因既要自随行的彭山、丹棱等地难民中招募士卒、安置流散,还要在此收集陈登皞联络乡亲所弄来的种子、耕牛,前日才得回趟邛州。 下了马刚坐下就接到塘报,有嘉定州杨左督差遣县丞兼营田督办新繁费密前来奉使下书。 南离得报后稍一思索,即刻召集欧阳直、蹇安泰等人,先把邛州内里要应付的事安排毕了,便亲自率队出来相迎。 本来一个信使,南离不必亲迎,但听得塘马报来的队伍情形,又从欧阳直那里知了这费密何许人也,南离就明白了这番来使只怕不是那么简单,因此力排众议,带着张应兴、欧阳直亲往相迎。 须知陈登皞、张翦等众兄弟都言一个下书的还要南离亲迎,岂不是向人示弱,南离则一笑置之,心道:此时我要的就是示弱而非示强。 为啥在西来镇,因为西来镇的状况比之蒲江县城还好一些。 蒲江城中多时无人,民生全未恢复,补给守城兵马和官吏还不如西来镇方便,因此除了守城兵马加必要的一些官吏,蒲江衙署都是在西来镇活动,须得待到蒲江城恢复了再迁回去。 连同被陈登皞、张翦挟持而来蒲江的陈氏姑娘,因为无处安置,蒲江城中压根没有女眷下处,又不知眉州如何情形,不得音信无法返乡,南离有公务离开蒲江时,也只好随南离一行到西来镇暂住,等待路通归乡。 恰这几日以来,俩人不免书来信往,唱和作答。 陈氏姑娘通诗书,平日深藏不露的南离骚痒心动之下,也不免想要亮亮翅膀,一时二人也不必见面,便可以诗词应答而心意相通。 这一段时日,竟令南离军政杂务繁忙之余,多了几分缱绻、惬意,第一回感受到了穿越之后人世间的美好。 也更增了还这天地一个太平盛世的决心。 但是无名无分缘法难料,费密此来已知眉州安定日渐安定,岂能再留这位陈氏姑娘耽于此地,毕竟人家姐弟分离也是自己间接造成的。 想到这里,又不免惆怅。 作者的话:作者不懂诗词,都是抄来胡乱改的,懂的兄弟姐妹轻拍,要是能提点几句,指指毛病,帮着改改就更好了。 第七十章 忆往 其实南离在蒲江和西来镇都铺开摊子,本就是希望就近处遣人探听眉州后续军情方便。 因为除了开垦耕作,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是杨展这么一个强势军阀在侧,令南离寝食难安。 若是南离没什么大志,就此投效杨展麾下,猥琐发育,寻机再起,在明字旗下共同抗清,不失为一桩美事。 但是朱媅媺这桩事是个雷,若失去自己的掌握,那妹妹不出三日就得把真相全曝个清光。 到时怎么办? 即便没有宗人府问罪,但这件事对于实力尚且不济的南离,会成为任何人都可以终生拿捏的一个小鞋,一个紧箍咒,时不时就让你头痛脚痛。 这时节有南离掌握之下,令得在邛州的朱媅媺面对费密此番前来拜见致意,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媅媺心腹至近的老小两名太监,身边的宫女,都用银子加刀子堵住了嘴,大家也都习惯以媅媺为世子,似乎本就那么回事儿。 后来邛州收的仆人、使女都被媅媺身边的四名宫女、两名太监隔在外面,没得机会近距离侍奉,南离自己的心腹不必说了,大家都知此事的紧要处,也都在自己迷糊自己,好似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佛图关的记忆也模糊了一般,其后的程羡良、张应兴诸人,媅媺威仪已成,一切顺其自然。 因此即便费密言谈透出与蜀王府有过来往,南离也不虞其事,媅媺一行本就都是蜀藩府中的,何况蜀王子女众多,媅媺自己都识不全,便是费密每个都识得,蜀乱之际三五年不见,他知哪个是哪个? 次日果然,用作媅媺行邸的宅子中,费密被蹇安泰引领着入内,媅媺衣赭黄袍、戴折上冠,降阶相迎。 拜过媅媺,媅媺令赐茶、赐座,费密谢过落座后,心下也是一片茫然: 这位世子看起来似乎比自己年龄还小?世子多大来的?我怎么记不住了? 他灵机一动,捧着茶碗不饮,叹息故旧般说起蜀藩过往旧事。 费密的祖父费嘉诰曾为大竹县训导,蜀王朱至澎好结交名士,尤喜诗画,费密父祖都有诗画之名,费嘉诰卸任在乡后曾数次应嘉期之会往来蜀王府中。 这时正好说到当初随其祖父:“学生随先祖父初见蜀王,是在王府芝兰轩……”端坐的媅媺闻得一皱淡眉,问在旁伺候的蹇安泰: “咦,奇怪,蹇佬儿,父王会客都在听琴轩或是友鹤轩,怎会在芝兰轩会客,那是予之姊妹学针指的所在……” “世子说的是,想必费老先生是为丹青国手,先王爷才会带去芝兰轩看花草。”蹇安泰躬身,贴心地解释。 “哎呀呀,亏得世子提醒,是费密记错了,是在听琴轩,是在听琴轩。”费密这才恍然大悟一般。 “听琴轩是舍弟最爱的所在,可怜甲申年……”媅媺说着,捏着赭黄圆领的袖子,开始搌泪。 “唉……藩府罹难,天地同悲……”费密拱手同哀。 媅媺表过情,拭干腮边泪珠,接茬也说起旧事: “费先生到成都那时,予在灌县山庄避暑,可惜缘悭一面……” “是啊是啊,王爷后来在长春苑宴客,世子未能与会,王四子、十六子与郑嫔在座与会,元妃后至。”被这么一引,费密也想起更多了。 “庚辰年……十六弟还小呢,不是郑嫔吧,十六弟生母是美人张氏,十六弟在必得母亲陪伴,费先生怕是又记错了。” 又是媅媺指出了他记忆上的缺失,同时心中还在鄙夷:一个小学生,还要跟姐姐我斗脑筋。 “哎呦呦,是此度记错,糊涂了,糊涂了……”费密字此度,号是燕峰,因此在世子面前,自己谦称此度。 媅媺明知他是故意说错,也不点破,而是一板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随着费密说起蜀王府旧事,渐渐说着的、听着的到了伤心处。 毕竟都是张献忠祸蜀的当事人,家中都是不同程度的遭了劫难,感同身受,触景生情,真个开始落泪伤怀,媅媺不时叹息着忆起父王、各位妃嫔、兄弟姐妹。 费密也感怀伤情,心念故园,说着说着不免落下泪来。 这一众昔日鲜衣怒马的西川旧人哭做一团,还是老太监蹇安泰劝阻:“世子莫忆旧事了,贵体要紧,此度小哥,燕峰先生啊,说说滇中见闻吧。咱家离乡入京当差,也快三十年啦……” “唉,公公原是滇人,都知原本滇中还好,只是这川滇通路,山险路阻,蛮猓遍地,此度险些把命丧在了滇中……” 费密这才收了眼泪,说起往滇省迎回父亲的往事,期间如何被洞蛮所擒,勒索金银行李,父亲又如何贿赂蛮首,才救得自家性命…… “这些深山之中的猓獠洞蛮,不事生产,日以劫掠为业,经行不论官民人等,必囊洗一空。” “更有甚者,一言不合,便要拔刀杀人。” “此度初到,行经其地不明其俗,言语间又缠杂不清,竟被掳入山中。” “唉,还是言语不通的祸,洞蛮都好金银,以器物随身,是为蛮俗。”蹇安泰心有所感,接了一句。 “正是,幸亏家父历昆明知县之任多年,熟知滇中洞蛮风俗,这些洞蛮最好黄白之物,尤喜金器,家父尽括所有,又寻洞蛮中老者说和,才得赎回此度之身。” 媅媺听了也直皱眉,言道: “如今比起来,还莫不如就留在滇中,也好过西川这般兵燹遍地。” “世子有所不知,滇中也生了乱子,武定土司叛乱,黔国公调集石屏、嶍峨、蒙自、宁州、景东、阿迷六部土司平乱,才得一举击败叛军,不想吾等欲归时,入了昆明的蒙自土知府沙定洲起兵叛乱,黔国公一府也遭了难。” “啊!”蹇安泰听了一咧嘴,媅媺也怒骂: “可恨,还有这般的事!?对了,献贼的四个干儿子不是往南逃了吗?不会一直逃去云南吧?” 那边费密与媅媺一行叙旧日时光,南离连面都不必露。 这是内廷的家事,你一个镇将事事儿都跟着,寸步不离的,外人一看就是挟天子令诸侯的那份跋扈,因此南离都不必过问,同时也是因着在这方面对媅媺一行放心。 论骗,谁有媅媺胆子大,论集体行骗,谁有世子行邸的班底扎实? 那边不在话下,而州衙这边面对杨展的来信质问,南离则紧锁眉头,思虑再三,半晌不言。 今日欧阳直、张应兴、陈登皞众文武齐聚,连程羡良与蓝师爷都来了,为的就是一起商议这件事情。 第七十一章 蟾儿 这封信才是杨展派遣费密此行的根本目的。 这封信说了三件事,首要一则讲明,杨展受如今武冈行朝的永历皇帝所委派驻节叙永的川陕总督樊一蘅节制,奉敕命,干办上川南、川西、川北恢剿军务,总兵之上加左都督衔,说白了就是从嘉眉邛叙到成都、保宁,总兵衔以下挨上了他就要受他节制。 当然你离得远或是自己封个伯封个侯了就不在此列,那就得凭实力说话,否则从名义上他就可以调动你、指挥你。 南离未得将令,便私自出兵丹棱,是为擅离汛地,违了节制。 二一则要南离造册报备兵丁数目,以便粮饷接济,说的很好听,在南离看来这是在要你实力的底。 三一则请南离克期赶赴嘉定州城,面议恢剿大计。 一二其实还好,就算问罪南离擅离汛地,杨展也是认了邛州是南离的汛地,毕竟仨月前这一伙子还是一群山寨里的民团加土匪。 就算报备名册也不是坏事,你想要我的实力,也得看我怎么报,大明的武官,谁报过真实兵马数目啊?便是报了,能不能接济点粮饷啊? 这第三则这才是最要命的问题,去,还是不去,怎样都是两难。 去,如今的世道,各自拥兵占据州府,互相攻杀吞并可不是什么抹不开的事。 不去?你就是怕了,也是敌意,这以后强邻在侧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众人都坐着,铁脚板坐不住,屁股生了疔一般扭来扭去,没人看他,都在关注南离,南离把信与识字的几人传阅过,才向程羡良问道: “程公可与杨帅爷打过交道?” 一个月下来,程羡良已知了南离脾性,若是好生做事,并不与你为难,而且南离做事勤恳、不计过往又行止文雅,与之日常相处很是舒服,并非粗鲁的丘八,程知州也日渐推心置腹,这时南离第一个问他,他思索回忆着: “于川陕总督樊公帐下,曾与之有一面之缘……” “嗯?”南离对此很感兴趣。 “科道正途出身的他都不大看得起,何况我们这些选的、拔的、恩的,因此只是有帷幕之际谋面之名,未得更多别处交集,镇帅也知,之前邛州被围,向嘉定告援,亦不曾见回音。” “原来如此,睿年,你呢,观杨展此人如何?”南离又问欧阳直。 “吾不曾谋面,但多所耳闻,达子军中,对杨帅爷亦颇为忌惮。” “直在达虏幕中,达抚王遵坦对于杨公有详报上呈,以既往之闻,达抚亦见杨大帅军行严整,乃不世之材,智勇足备,称川西第一,兼于大明忠心不二,招抚恐怕难成,然则……” “哦?还有什么?” “都称这位帅爷性情高傲,不能下人。” 南离听过,捏着下巴思虑再三,轻轻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此番须得我亲自走一趟。” “大帅,不可啊!” 一听这话陈登皞先蹦了起来: “杨展其心不可测,都是未曾朝过面的,这些大官老爷,兵多将广不说,哥哥如狼似虎,以力欺人,那曹勋、向成功不都是个例子。” 南离摇摇头一笑:“向成功?匪类而已。曹勋?屯田抚民可比不得杨帅爷。” 程羡良这时也劝南离: “其实杨左督此人,并不好打交道,总镇此去,一时尚不可测,须当再三忖度。” “哎呀,这事……怎么说呢……怎么好呢……”欧阳直却知南离这么说是心意已定,竟一筹莫展。 “呵呵,再怎么样,他是大明的勋臣,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同在明字大旗下,怎么得有几分香火情。” 其实南离嘴上说的只是场面话,其实他早就在注意搜集有关杨展、曹勋这两个一左一右南明勋镇的人马消息、民间传闻之类的,通过程羡良与欧阳直的说辞,基本可以判定,若是把姿态放低,杨展倒不会拿自己怎么样,尤其不能头角峥嵘,露出有野心的样子。 再大不了也就是暂且托庇杨展麾下,总比跟着张献忠强。 他这么一想过就已经拿定了主意。 次日费密便来辞行,南离亲统标哨,一路相送,直到过了西来镇,眼看近了蒲江县城,南离又诚恳地拉着费密的手表白心境: “先生归程请上复杨帅爷,南离要备些礼物,稍加时日即便启程前往拜谒,唉,你也知晓如今的日月,想办些像样的礼物,不易啊。” “学生理解,学生不敢稍待,克日即行,先行把总镇的心意报与帅爷。” “有劳贤弟,邛、眉不远,再有闲暇,贤弟就来多住些时日。南离不才,但淇竹、燕峰,你二人可称一时瑜亮,正可诗酒会友。”(欧阳直号淇竹、费密号燕峰) 费密闻言十分感动,真正的读书人在意的不是钱财,而是这种认可: “小弟心领盛情,有约必践。” 南离会同欧阳直把费密一直送过蒲江后,费密不及流连即刻马不停蹄回去复命。 可南离前脚送走杨展的信使费密,后脚着手准备后续通好杨展方面的事宜,不等出来头绪便一连遭遇了两件意料不到的事情。 先是有蒲江守将张翦传报,自丹棱山中陈登皞的乡亲传来消息,杨展亲提大军到眉,正在调集兵马,似要大事征伐。 得了消息,南离心中一凛:这怕不是好来头,围剿向成功只怕不必杨展亲提兵马到眉。 但南离自觉心中无愧,我惧之何来。你到了眉州,我正好不用走远路去嘉定州了。 因此南离送走费密后,一面传令张翦整点人马,加修城池,一面令人备办礼品,真就准备往眉州去面见杨展。 两日后再到蒲江,另件事不过一件小事而已,却令南离既喜且忧。 “蟾儿姑娘!你怎么没回去?” 见到还在县衙暂住,被张翦派人严密守护的陈家小姐,南离很是惊讶,他以为自己叮嘱张翦派人护送后,早就回家与亲人团聚了呢。 那日在西来镇招待毕了费密一行,因为从费密那里听说眉州有杨展所部徐上朝驻扎,已经安定下来,虽然不舍还是赶紧令张翦安排人护送陈氏姑娘归乡,结果到蒲江一看这位陈家姑娘不仅没走,两三日下来,还与刚刚进驻驻浦江的南离的所部守城兵将的老营女眷、难民妇孺都来往熟悉了。 南离也是这时才知大家都称陈氏姑娘为蟾儿,但是大名还是小名南离没好意思问。 “听说眉州又起了兵,也不曾寻到家人,小女子即便回转只怕也无所安身,一时飘零不定,竟拿不得主意。”被南离问起,蟾儿姑娘愁眉不展。 南离一听也对,可总这样也不是办法,转念一想道: “这一趟我正欲前往眉州公干,可顺便为你寻找家人,姑娘可把家人名姓、地址、特征,还有亲眷,都做个招子,我来帮你寻访。” “将军,招子要做也罢,小女子还有一不情之请……” “但请说来,无妨。” “将军既往眉州公干,何不顺便带上小女子一起,也许回到眉州正好也就寻到家人、亲眷,若寻不到再随将军回来。” 最后一句清淡如水,几不可闻,却令南离心中如同绽放开一朵春天里的小花,面上却还很是无奈: “嗯,也好,只能如此了。” 与蟾儿姑娘叙话间,南离也在盘算:其实若早知如此,当初最妥当的就是先把这位陈氏名为蟾儿的姑娘托付给朱媅媺,就在邛州长住下来慢慢再寻亲也好。 可是再一想不行,这样对谁都不利——若她就近识破了朱媅媺传出去对邛州官绅不利,而一位姑娘平白常驻世子处难免于声名有损,因此是个两难不利策,南离当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南离自觉盘算周全,都是为的这年头看重的名节大义,却不知自己忽视了另外一桩凶险,那叫做二虎竞食。 第七十二章 军礼 杨展这边匆匆收拾得三千精锐兵马,会同嘉定本部,共合五千余众。 不料待到他亲提大军到眉,不曾惊得正在蒲江的赵南离,却惊了藏匿总岗山山中的向成功,这大蚂蟥得知杨展大军入境,彻夜思量之后,麻溜儿地派出自己的三弟小蚂蟥,往眉州请求招抚。 结果向成功的投顺成了杨展此行的一个意外收获,也因此得了邛州、丹棱之战的详细情形。 在向成功说来,赵南离兵进神速,漫山遍野,而且这赵老四会妖法,能请神上身,大军来处,妖雾弥漫,不知有多少人马,一举之下就破了自己精心打造的八门金锁阵。 向成功此说虽令杨展半信半疑,只因此番出兵急切只因事在紧急,但毕竟向成功乃一老匪,杨展又是宿将老于用兵,听了邛州、丹棱战况详情,稍稍思量后觉得还是不可轻忽,须得持重为上,因此顿兵眉州数日,等待陆续调集的屯田各部向眉州集中,同时派出探马向邛州方向探看,预备探查清楚敌情后再行克日进兵问罪。 就是这般才给了赵南离这边转寰的时日。 费密抵达眉州境内,到了丹棱才闻得杨展带兵进至眉州青神,暗自庆幸省了路程,当即赶往青神谒见以求覆命,到了才知杨展率中军标营已经进屯眉州,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令伯爷突然亲临眉州,只好又风尘仆仆赶往眉州城,进了城寻守将得知帅爷的确在此,就急忙前往州衙拜见覆命。 杨展这时催督两州调拨出来的各路人马兼程急行,正急得热锅蚂蚁般在州衙后堂来回打转,闻得费密回报时,即令速传。 费密禀过前往邛州的情形,力证世子不伪之外,极赞南离英风儒雅、军纪严明、爱民勤政,且忠义素诸、一心为明,又言赵南离已经准备行程,约定不久后稍稍整顿一番就当前往嘉定州拜谒勋公您。 杨展听过费密的禀报,与吴养瑚面面相觑,此人居然与自己寻常所见勋镇武弁大不相同,怎么还有这等事?商议来去,只觉难辨真伪,费密退下,吴养瑚有言,只怕是费密年轻识浅,被此人狡猾蒙蔽。 因此吴养瑚大摇其头,杨展也还是难以置信: “呵,我看这个赵南离敢来见我么?带着队伍来可就正好了!” 就在此时,有裨将急匆匆跑来禀报: “禀帅爷,城外来了一哨人马,自报名号称蜀藩世子座下邛州护驾总兵赵南离,赶着猪牵着羊抬着酒水,只说是奉蜀世子台命,前来拜望大帅,顺便犒军。” “哦!” 杨展先是一声惊叹,随后一笑问道:“呵呵——来了多少人?” “将弁二人,文士一人,随从二十三人。” “嗯?!居然真的来了,才二十多人!”吴养瑚也很是诧异。 杨展稍一思索便冷笑道: “哦?哼哼,居然说到真的就到,那我也当先礼后兵才是!” 随即袍袖一振,手抱玉带传下将令: “来呀,传令大升帐,待我这里陈列仪仗,可令他行军礼,军前觐见!” 所谓大升帐,是军中有重要事件才行的礼仪,须得聚将、大吹打,升帅旗,如是操演还要点卯。 通常都是晨起卯时,这时已近酉时,正日暮时分,此时这般折腾,分明是给来者一个下马威。 来迎南离的正是参将田贵,向南离见过礼,请南离往杨展暂驻的州衙晋见,言帅爷升帐大吹打,请南离军礼觐见,南离只谦恭一笑:“客从主便。” 又向田贵道:“车中有位姑娘,是遭际离散的彭山难民,南离应诺送之眉州寻亲,还请田参将帮着安置下处。” “小事一桩,赵总镇但有所托,尽管言语一声!”田贵对南离的印象非常好,一听南离有求,没口子的答应。 田贵只扫一眼后面被放下竹帘遮挡的车驾,便知是女眷,并不多话,当即一声令下,命手下一名把总引领车驾及随行的张应兴往馆驿安置。 南离则率同欧阳直、韩羽,带着十名亲兵随田贵往州衙去。 到了州衙一看这架势,只见环绕州衙外墙就是刀牌一层、长枪一层、旗枪一层,三层明盔亮甲的阵势,刀枪之间,旗帜分明。 州衙仪门向内直通大堂的甬路上,自影壁起两侧又是刀出鞘斜持一层,长枪立持一层,五色五方旗一层。 南离就明白了:摆出这般的架势,胆小的腿先软了,再嚣张的气势也要矮三分。 田贵请营门旗牌进衙通报,半晌旗牌转回,亮起赫亮的大嗓门吼道: “挂平寇将军印、川南剿抚总兵官、左都督杨有令,来谒者唱名报进!” 南离闻得先向在侧的田贵一抱拳,然后一手抱带一手微提戎装下摆,长身提气,朗声呼喝:“镇守邛州,护驾总兵,赵南离,报进!” 稍待,衙门内里传出一声悠长沉喝: “传——见!” 这一声令下,左右两侧齐喝一声:“传!” 这一声传字千百人齐呼,近处听来震耳欲聋、直如山呼海啸一般。 呼声未毕,“嚓”地一声,左右各自第一层刀牌手将手中钢刀刷地立持,刀刃向外,成单手抱刀势。 又“嚓”地一声,左右各自第二层长枪手将斜刺,越过前排刀牌手,枪刃相交。 这,就是前排刀山,后排枪林! 南离左右看看,一揽战袍的大襟,昂首迈步正要前行,心中一动,淡然地先问在旁看着自己的田贵: “这是杨大帅的标营?” “正是!大帅的亲标:百丈!” 南离面对陈列在前寒光闪闪的刀丛枪林,不仅心内无惧,反生出一腔豪情,从容前行之余,还认真地观察起杨展的这两列标营亲兵,随口还向田贵询问细情。 按例督、抚、总兵都有直属的标营,称督标、抚标,杨展自己的标营称百丈标,这可不是募集杂牌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 这是杨展起兵参与剿西后,在百丈关为参将时起即自己一手亲带出来的精锐,标营四将,正是田贵、雷震、曹彪、曹章,即便成都兵败,百丈不散,迎回杨展,嘉定再起。 入得大堂,堂上平日知州老爷办事的几案撤去,一张虎皮交椅上端坐一将,蓝蟒半臂、头裹将巾,身形伟岸、凝重如岳。 南离知是杨展,紧趋前几步,抱拳打躬,朗声口称: “后学末进,邛州赵南离,拜见左都督!” 第七十三章 倨恭 杨展端坐不动,但他其实自南离迈步前来,还未入大堂,就已在内里向外觇视南离。 只见南离五尺七寸冒尖的身量,一身大红缎子蟒衣做了战袍,胸口二品武官狮子补,锁子护臂紧扎袖口,牛皮大带裹着青黑的抱肚,足蹬小牛皮黑缎镶边的战靴,这一声武袍戎装将身形衬得英风健朗、细腰乍膀,入内来时,昂首阔步、不卑不亢,果然大将风范。 近观面容,白净面庞长方脸、剑眉星目,英武中透着儒雅,再听膛音朗朗、声调沉稳地报进行礼,杨展心中颇有感慨:果然还是英雄出自少年,真有几分赵子龙的风姿,我儿璟新恐亦颇有不如…… 心中如此思想,面上不带半分,依旧凝重,倨然开口问道: “人言赵镇天将,乃子龙再世,却是从何而来?” “南离若是天将,自然从天而降,奈何仅一凡夫,只能从邛州骑着马来。”南离抱拳躬身,却答个不卑不亢。 “为何而来?” “为天下而来。”南离撤了躬身礼,一手抱带,微微侧身肃立。 “汝待怎讲?” “摇黄坏天下、西贼倾天下,达虏入寇亡天下,勋公发书召南离会商大计,自然为的匡复天下。” “句句不离天下?那你说说,天下事何以至此?” “文臣无能,武将无德,致天下事败坏!” “何以救天下,挽天倾?” “武穆遗训,勋镇不惜死,文臣不爱财,天下可救。” “哼哼,武穆遗训,说的是庙堂之高,文武之德,今西川之事,我辈武勋袍泽该当如何?” “我辈同袍,但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践此八字,西川可定。”说到慷慨处,南离将手轻轻一挥,如羽扇纶巾谈笑间。 “啊!?……”杨展一咀嚼这八个字,有些呆痴,不由自主将身坐直,半晌才又语气缓和一些地问道: “如此说来,西川事有可为?” “大有可为,然则需并力一向,上下一心,不可叠床架屋,令出多门。” 这是杨展最烦的一件事,一下就被南离说中了心坎上,当即来了兴趣。 “若革除弊端,当以何为先?” “以粮为本,兵民一体,休养生息,徐图恢复。”南离这次将一只手平平一挥,如抚成都千里沃野。 “呵呵,少年人黄口孺子,可曾见得达子,达虏肃王尚且败于本镇手下,汝有何恃,大言炎炎之余,却擅离汛地,纵兵扰民,又在此空谈大义?” “为政者,民心为上。为将者,军心为上。”南离向杨展又一抱拳。 “为政不恤民,为将不养兵,纵空活百岁,事到临头,谁肯为君出力?有志不在年高,南离虽少不更事,却可以筋骨为能,若为天下之事,华阳伯但有驱使,请任先锋驱驰!” “伯爷但言南离纵兵扰民,南离不敢推托,若言纵兵绝非南离之愿。邛州兵马新编,军纪正逐日严整,但不免良莠不齐,宵小之辈有犯过者绝不轻恕,伯爷但有明察,南离绝不推诿。”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思路清晰,把杨展说得没词了,只见赵南离还在那里滔滔不绝,说到动情处挥手助势,把个堂上一众武将听的不住点头,多有赞许之色,若不是升帐时有军规严令,早叫起好来。就是那脑子笨听得糊涂的也张大了嘴,折服于这少年将军的一腔豪迈气概。 “汝……” 杨展又想起发兵之前的密报,怒气顿起,忍不住就要把秘事于大堂上提起质问,正在这时,后堂急急慌慌跑来一名裨将,近身到杨展前,耳语几句,杨展脸色一变,看看还在尽情发挥的南离,啪啪拍了两下桌子,止住南离的演说,向他一摆手: “请赵总镇稍停,本镇内堂有些事,片刻即回。诸将,好生相敬赵总镇,莫短了茶点。” 杨展撇下南离,回去后堂,说是莫短了茶点,却也没说给南离设个座,南离毫不在意,这气势上来了收都收不住,慷慨激昂地就在这大堂之上挥斥方遒地向堂上诸将继续演说: “众家兄弟们,大家多是川人,这几年川中的惨事,大家听的、看的都不少了。我们习武带兵,不能保守家园,使乡里蒙难,愧对我们那些披荆斩棘、开拓两川的先祖啊! 远的不说,那灌县,秦蜀郡守李冰,修都江堰泽被后世,使川中成天府之国。 后有诸葛丞相,下南中七擒孟获,驻汉中六出祁山。 东西两川,物华天宝,人物繁盛,江山之秀,罗锦之丽,绵延三千余年。 可是大家说说,今日的蜀中,成了什么样子?我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姊妹,流离四方,居无定所,童不得蒙,老不得养,饥荒遍地,人入鼎镬,纵为鸡犬亦不可得。 这是谁做下的孽? 若让我赵南离说来,第一个就是摇黄,第二个就是西贼,第三个更狠,达虏还要灭我们的文、屠我们的种。 再回头看看我们自己,号称大明官军,是不是约束了自己的手下兵将,是不是安心屯垦,是不是已经堕落得如摇黄一般……” 也别说南离,做政工出身的哪个没这本事,否则怎么作动员,结果在这儿稍稍露一小手,震惊四座。 他这里说得性起,滔滔不绝,没人阻止的话讲一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可片刻之后,杨展自后堂抽身返回再一看可不干了: “哎,哎!哎哎哎——你,赵南离!不必在那说了” 正在激情四射、麾发天赋的南离,被杨展一下截住,演说戛然而止,不由得气截胸口,一口气吞下险些把自己闷倒过去。 急忙收了神通,躬身向杨展叉手成拱,眼见杨展面色阴晴不定,心中不由忐忑忖度:他若拿我,我可合身扑上,使刀子逼住他,再想办法脱身,这时也顾不得什么武举殿试第三、甚至什么会水遁的传说了。 杨展也手按刀柄,沉鸷地紧盯住南离不放,不料只片刻就再也绷不住了,突然仰天大笑,声震屋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呀,后堂摆酒,诸将作陪,今日我要宴请赵总镇!” 待见杨展如此突然地前倨后恭,直令得南离一头的雾水,竟瞠目结舌、讶然不知所措。 第七十四章 忘形 虽然一头雾水,南离什么也没问,只谦让着随杨展前往州衙后堂。 这眉州城比邛州城略大,但也大得有限,州衙状况比邛州好些,而且在眉州是有布按二司和察院衙门的。 实际上过去太平年景按照大明建制,眉州是抚绥川西诸番的行政中心,如今缺官少吏,都是杨展派兵设将经管。 到了州衙后堂,分宾主落座,杨展把南离拉在身边,这一桌上作陪的只有幕士吴养瑚以及随征的土司总兵那泰、苏宝,以及跟着南离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的欧阳直。 其余诸将坐了另一桌,两名新晋的副将李虹龙、余朝宗,以及杨展属下在眉州的挂印总兵徐上朝来陪同张应兴、韩羽,但标营四将只田贵在席,其余三将各有军务职司。 这时已是傍晚,正是晚饭时分,很快菜肴齐备,温酒开筵。 到这时节,南离装了一肚子的问号,还在疑神疑鬼的是不是鸿门宴啥地。 可在席诸将胡吃海喝,不时劝酒,令南离迎接不暇。 这个饥馑遍地的时节牙祭难得,而且邛州来的这几位伙计过惯了苦日子,这时见到席上的大刀白肉、岷江乌鱼、肥鸡肥鸭,韩羽都快哭出来了,张应兴眼睛也绿了,连欧阳直都直咽口水。 南离先是推托不擅饮酒,不想诸将轮番来劝。 除了田贵一个参将,都是总兵、副将,大家又都是武人,最敬勇猛之士,南离两破向成功不得几日,就已经名声在外,不免为众将所吹捧相抬,最终实在不好推托,才好歹饮得几杯酒。 南离一边敬酒吃喝一边观察杨展诸将,因为此刻不同大堂上大升帐,那时节一个个威严肃立,啥也看不出来,这时的酒席宴上才是最能体现一个人本性的时候。 最令南离好奇的是那泰、苏宝两名土司总兵,据说土司帐下的洞蛮、猓兵远比寻常汉地官兵善战,最擅长枪、长刀、毒弩,而且擅长走山。 但这时看来,这两名土司总兵一样的武勋红蟒,一样的与汉将一般留着口髭、颌须,除了头上的羽饰,以及苏宝一头虬结的小辫子,其他装束与一桌武勋并无什么区别。 只是那泰精明强悍、苏宝粗壮魁梧,而另桌两位新晋副将与这二位土司总兵嘻嘻哈哈,也没什么疏离不同,南离不由想起元老爷子的那番话: “入夏则夏,入夷则夷。” 南离是个白脸,喝点酒脸也不红不白,诸将饮酒粗豪,兴起处都弃了小杯用起酒碗,南离不紧不慢的一直应付着,几碗下肚之后,大家这一看你赵南离分明就是个擅饮有量却深藏不露的白脸老坛子,于是就都盯上了南离来劝酒,那一桌的诸将也纷纷离席举杯来敬。 正在稀里糊涂推杯换盏,不知所云互相吹捧,南离只觉眼角处有一蓝影一晃,这州衙的后堂通内院的侧门屏风后面闪出一个女子倩影,女子一身清淡月白的襦裙,外罩一件蓝缎披风,头绾云髻,轻盈地向这边行来。 南离此时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也不在意,只当是侍酒的侍女,又饮下一杯,这时诸将纷纷回座,终于才算告一段落,可他刚坐下,身后传来清雅淡淡的少女声音: “赵将军辛苦,蟾儿来谢过将军多日的照拂。” 南离闻声回首,猛抬头一见身后少女面容,惊讶得“腾”地站起问道: “蟾儿?!你怎来此?” 这时杨展才哈哈大笑,拊掌向南离介绍道: “小女蟾儿,携同幼子往彭山省亲,被向成功乱兵所掳,还幸得南离你发兵救助,否则此番难免不测之祸,向成功也就失了受抚之机,此事杨某还真要谢你。” “唉哟!原来如此。卑职实在不知,勋公莫怪!”这时南离才终于明白了杨展为何如此突然的前倨后恭。 这时眼见得蟾儿再不是村姑的打扮,发髻绾起,梳成一个闺门少女的小髻,一身内门小姐清淡襦裙罩素兰披风的衣装,更增清雅风姿,轻声鹂语向南离道声: “我为将军奉一杯酒,以谢相救之恩,照拂之意。” 杨展一招手,有军士过来,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一只青绿瓷酒壶,一只青绿瓷的小酒杯。 蟾儿小姐将酒壶提起,斟满酒杯,放回酒壶,一手持杯,一手虚托杯底,转身面向南离,微微屈膝,低螓首,将酒杯高举过头奉上。 “小女子此杯相谢将军救命之情。” “不敢不敢,只是部属不敬,苦了小姐幼弟。” 南离不待说罢,接过酒杯,一仰脖,一饮而尽,心道:就算下毒害我,也得认了! 蟾儿看南离饮了酒,才微微一笑道: “不妨事,他虽被绑了两日,只是挨了饿而已,徐叔到日,就解救了他,少年人遭际磨砺,也是好事。” “多承小姐不怪,南离谢过。”说着话南离又深深地看了蟾儿小姐一眼,四目倏忽相对,南离目光灼热如火,小姐眼眸秋波似水,二人脸上同时一红,急忙各自扭头避开。 南离喝酒脸也不怎么红,这时脸却刷地一下红透了,蟾儿脸色虽然微红,但依旧大大方方向在座诸将福了一福,又向南离施过一礼,再次谢过相救之德,才躬身与杨展小声说了句话,便退入后堂。 南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是借着酒兴还是本就心内有花朵绽放,坐下之后竟呆呆地望着蟾儿离去的背影,直到转入内院不见,还在呆呆地望着。 “南离……南离?”杨展叫了两声不见南离反应,就使劲咳饿一声。 “嗯——咳!赵总镇!” 南离这才惊觉过来,“砰”一下猛地起身抱拳叫道:“啊……末将在此!”却碰翻面前酒碗,酒水淋漓,真格闹个酒香座侧。 酒水一翻,似乎他这时才觉自己酒桌上失态,忙三叠四恭敬地向杨展致歉: “啊呀,小可在营惯了,被勋公一叫,哎呀,孟浪了,孟浪了。” 杨展却微微一笑,摆手示意不必介意,令随侍亲兵收拾了酒水与南离换过酒具,与诸将举杯再饮。 从蟾儿出来敬酒再回后堂,不过片刻之间,但这一回合一过,南离就此心下一宽,也就放开了量,起身举樽回敬诸将,一路先饮为敬,放浪形骸、仰脖就干,尽显激情万丈、豪放本色。 第七十五章 来历 杨展生活简朴、治军严整,除了蟾儿出来谢过南离,再无什么女眷出现,一时众将欢呼畅饮,好不快活。 这一轮下来,诸将都知了南离酒量,众人竟不再劝酒,南离乘着酒兴就向杨展抱拳请教:“传言勋公铁索驯烈马,又取下武举殿试解元,晚辈末学后进,武艺不精,还望勋公多多指教。” “怎么,你这赵子龙转世还要问我吗?”嘴上这么说,可杨展摸着口髭的神态表明被南离轻轻一拍很是巴适。 “不敢相瞒,晚辈所知都是粗浅的武艺,不曾得名师指点,都是自己胡乱学的,还望您这方家指正。”南离却是实实在在的诚恳。 “好啊,得闲了我们切磋切磋。” “不过南离有一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无妨,都是同心抗敌的一心同袍,有什么不当问的。” 适才南离与蟾儿四目相对到南离目送蟾儿背影发呆的情形杨展都看在眼里,以为他定是要问小女的身家,不想南离开口问的却是: “传闻勋公曾为西贼所擒,临斩脱难,靠的是水遁术,此法可传晚辈否。” 赵南离这时乘着酒兴,很自然地就把自己居于了晚辈,无形中就拉近了二人的距离,因此再一本正经地问起这般不可言说的秘事,并不唐突。 杨展听了却哈哈大笑,指指南离,又指指自己: “赵子龙如何上你的身,你也要传了与我。” 南离先一怔,转念瞬间就明白了杨展的意思,此刻二人互相心领神会,一起先是会心一笑,接着就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杨展感慨起来: “说到这里,本镇想起当初老蜀王罹难,城破之日,某就在成都亲身历此,后有传言世子被封太平公,不知后来献贼败亡后如何脱身。” 南离除了隐去媅媺男装之事,将佛图关杀贼脱身的经历娓娓道来,杨展、吴养瑚都不住点头。 “赵总镇一身武艺,有勇有谋,不知投军西营救护世子之前还在哪里高就?” 席间吴养瑚看似无意地问起南离出身,南离知他定是疑己出身,也为世子来历寻求更多佐证,就真真地讲述了自己的出身来历。 “晚辈世居平凉人氏,家中父辈以乡村课塾为业(父母都是乡村教师),成年后投军凤翔(考上了部队政治工作学院),献贼乱起,与军失联,流落川北山中(穿越了),适逢蓬溪喜明山普照寺贼人为祸,戕害苍生,愤而出手,杀贼救人。” “又得普照寺高僧同悲大师指引明主方向,往投西贼营中栖身,隐忍伺机,意图救护世子,直到献贼败亡,最终才得了救护世子的机会。” 南离详述流落川北后的经历,这一番故事说得貌似平淡不动声色,却是险象环生,令久历生死的杨展也大为惊叹。 全部经历,真的一句假话没有,听得吴养瑚也是频频点头赞叹:“真个不易,赵镇果真孤忠义勇,奇才异士难得。” 南离最后一叹:“唉,这位普照寺的同悲大师往投峨眉万年寺,不知兵荒马乱的时节,是否平安。” 不想杨展一下接过话茬来: “哦,峨眉万年寺,巧了,那可不是远处,正是犬子璟新驻兵屯粮的所在,回头本镇修书派人,往询这位高僧平安与否。” “那可太好了,正了却晚辈心中一份挂念。” 最后杨展慷慨一叹,起身持樽大呼: “赵镇帅难得的忠义之士,不忘朝廷、不忘天家,说来都是同心同袍的兄弟,来呀,共饮此杯!” 一番放量豪饮之后,都看出来南离酒量甚好,除了徐上朝,几乎任何人都不在话下,但杨展御军有度,行营中不敢放量,于是这一晚到量即尽欢而散,无人敢于酗酒无度。 到晚席散,南离一行被田贵送去馆驿休息。 今夜南离仅只微醺,与田贵一路谈说,最终到这时才对杨展这边算是彻底有了了解。 杨展生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如今四十多岁正当盛年,家中有一妻两妾,三子二女。 正妻陈氏,生二子璟新、明新,如今都是在外带兵。 两妾各有一子一女,幼子琮新,就是在丹棱与蟾儿一起的少年,另一庶出长女嫁与杨展裨将,随夫驻守彭山,亲家就是那位与南离酒量仿佛的徐上朝。 小女就是蟾儿,乃正室陈氏夫人所生。 南离这才明白蟾儿为何说自己姓陈,只是随口用母姓蒙混罢了,自己竟一时糊涂,也不详察。 也怪南离自己,把精神头儿全放在如何对付杨展身上了。 杨展孤傲,不能下人,但是南离通过各方情报、传闻、消息,早就摸准了这一点,判断出只要甘居其下,把住扶明抗清反西贼的方向,就什么都好说。 这一番前来,南离放低姿态,恭谨有礼,好在最终一看,果然是应验了自己的初时的判断。 这一晚南离一行宿在馆驿,次日再去州衙拜望杨展,才又正式商议一些军机要事。 昨日饮酒时南离与杨展、吴养瑚说了一些西营脱身后到宝和寨之前的来历大概,今日则详细讲述自己如何在宝和寨休养整兵,如何进入邛州。 除了媅媺的事,还真没任何假话,连如何假扮赵子龙显灵都如实相告,他知这些根本瞒不了老于兵事的杨展。 杨展听时,不住抚须点头,听到精彩处,忍不住开口称赞。 过去只是耳闻,如今也未见真容,如今一再经各方验证,杨展甚至已经生出了一个倚着蜀藩的声望与东川的朱荣藩分庭抗礼、不必任其号令的念头。 至于严明军纪,不事掳掠,安民屯垦,在这一点上杨展的做法与南离相通。在应对土寇的问题上,杨展也是剿抚并用,比如向成功请降,杨展予以收留,并授予官职。 说到向成功,杨展正好把刚刚降服的向成功邀来,与南离解说旧怨。 向成功到了,虽只两面之缘,却一眼就认出了南离,毕竟被两番突阵印象深刻,吓得转身就要走,被杨展叫住,说明南离此来是拜谒杨展,日后当解除旧怨,勠力同心,共襄盛举。 在杨展主持下,双方折箭为誓,南离担保陈登皞不持旧怨,向成功亦解昔日两军对阵,其弟二蚂蟥被射死的仇怨。 两个人在杨展的强势与威严下,表现得都很大度,折箭为誓之后握手言欢。 至于是不是真的解了恩怨,只有天知道。 南离自己也知道,最终还得事面儿上见真章,但此时依然诚心诚意。 第七十六章 春知 最要紧的一件事,南离向杨展求援种子、耕牛,杨展当场一口答应,随即请吴养瑚将眉州盘仓的账册与现有的嘉定州粮米核算,吴养瑚虽然为难,但杨展正在兴头上,最后好歹能挤出一批种子,耕牛不多,也能挪出六十余头。 虽然不多,但南离知道杨展也是刚刚于嘉定州稳住阵脚,能为他从口粮里挤出做种的粮食,已经是尽力了。 于是也不管多少,当即单膝点地纳头便拜,口称:“南离替世子与邛州落难百姓谢过勋公,勋公异日但有差遣,南离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 杨展很满意南离的表现,抚须微笑将南离扶起,只道:“不必谢我,回头替我致意世子,你我勠力同心,共扶大明天下。” 又叮嘱南离: “雅州总兵曹勋,是本镇的结义兄弟,待汝返回邛州后,可与之通信结好,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待得生聚之后,可向成都一带恢剿。” “谨遵台命!” 最后南离还向杨展讨教武艺,杨展就带南离来在州衙后院演武场,令南离先练上一趟,南离也不客气,从兵器架上提起一杆大枪,噼里啪啦使开顺平八法。 才练过几招枪法,杨展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这枪法有名家指点,是正经的骑枪术法,我这标营骑兵不多,骑枪精通的还是有几个,如果得暇,还要你指点他们。” 两人将顺平八法演练切磋一番,最后南离问出了一个久在心中的疑惑: “为何通常所知的武艺,能较技争胜,这上得战阵的绝艺却没人愿意习学?” “民间武艺,教的教错了,练的也练错了,数代之下,越传越偏,都走了形,早就脱离了阵中杀敌的初衷。”杨展得意地哈哈一笑摇头,又讲解道: “就拿你这枪法来说,就那么几下,练的又不好看,自然无人爱学,又没得好马乘驾,乡场较技自然无法争胜,于是学的不爱学,教的也是不得要领。” “真正的阵中武艺,都是刀山血海中一刀一枪打磨出来的,随意一个多余的花哨动作,稍稍拖泥带水,就为敌所乘。你若有心愿学,按照习武的规矩,我们可以换艺。” “你爱用枪,我便教你一手钩镰枪法,补你的不足,再用一个刺枪中靶的练法,换你这手子龙枪,好教给我的标骑。” “就依勋公所言。”南离闻言大喜。 于是就在眉州州衙里,南离与杨展真又盘恒了两日,这也算难得的半师半友忘年交情,能得武榜探花杨展指点,可谓机会难得。 但南离惦念邛州,不能久留,杨展也要收兵回嘉定州,于是粗粗换艺后杨展还挑出标营中精通步骑武艺的先从部将李虹龙,随南离回邛州,真正的换艺,互相传授。 不要小看这么一两日,南离这一回经老于战阵的杨展指点,最大的收获就是对于冷兵器的实战应用有了更深的理解,很多过去一直存于心中的疑惑被武进士第三名出身又身经百战的杨展一点而透。 这时他也算彻底明白了,曾经痴迷过的武侠小说之毒害有多大。 其实真正的阵中绝艺根本不是什么不传的秘技,往往都是很普通的几招,好学又好用,军中都要学,会的人自然多,只是真正精通与否差别就大了。 招势会了,各地各军的练法又千差万别,下不下苦功差别很大。 就如杨展所言,江湖妄传的各路花式武艺多了去了,什么五虎断魂枪、夜战八方刀,为了招徕人学,必定要起个吓人的名字,其实都是招式炫目、不能上阵的花法居多。 而南离所学这八势枪法,古朴稚拙,全无花式,难看又难练,但如练习得法,的是马战强技。 又因传不得法,较技不胜,因此学的人少,就很少改动,只怕真的是当年赵子龙传承下来的古朴法子。 再就是还有许多其他缘故,比如武技学会了练好了也未必上阵用得出来,对阵杀敌除了手眼身法,看旗听鼓,齐进齐退,更重要的是一种不能言说的感觉。 那是一种常年对阵磨炼出来的对时机、距离、方位等等一种本能的把握。 有的人靠磨炼能磨炼出来,有的人纯靠天分就可以很牛逼,有的人一辈子都找不到这种感觉。 杨展有天分,也是常年苦练加战阵磨炼才有今日的武艺,至于南离可谓天分过人,救媅媺时那一刀就是一颗滚地西瓜,无人传授,也称不上什么刀法,就是一种感觉,把力道、方位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两位换艺后,可谓相交忘年,眉州的事也就告一段落,杨展准备收兵回营,回嘉定州了。 南离把悬于心头的大事办了,也就要打道回府,他把准备随吴养瑚前往嘉定办理耕牛、种子的欧阳直叮嘱一番,最后又交待与他一件事: “回头你去寻吴先生或费燕峰打听一下,那位杨蟾儿小姐的闺名、芳龄,还有……” 南离有些说不出口,欧阳直给他接上了: “庚辰八字,可曾许了人家?” “你……怎么这样……好,顺便也问下吧。”南离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他知道这年月抠挠打听这些对一名闺门女儿意味什么,当初蟾儿在蒲江住那些日子他都刻意不去打听这些,免得手下人再生出误会,回头真再给绑回来。 好在如今不必怕了,毕竟陈登皞、张翦胆子再大,也不敢去嘉定州绑杨展的女儿。 “镇帅,不瞒您说,其实吾早晓得,那些传言都是瞎的,您是胸怀大志,可不是什么太监啊毛病啊色戒啥子滴,看看如今……”说着摇头晃脑吟诵道: “鸂鶒池边飞燕子,海棠花里闹蜂儿。” “一春心事只春知?不你什么意思?”看他那酸了吧唧又鬼鬼祟祟我什么都懂的样子,气得南离想揍他。 南离素常只是觉得这些东西太平年月还可怡情咏志,这年月可没心情玩赏这些,不过欧阳直如今已知南离颇通诗词歌赋,常常卖弄几句,卖弄完毕又提醒南离: “不过您昨晚席间这也……太……可不像您了。” “你今日这话这么多呢?让你去打听,打听就是了。” 欧阳直还是一副我懂的样子,又很殷勤地问南离: “吾要不要携几件礼物,叮嘱外人不要把您的心思透露出去,要不……” “礼物要带,不过透不透露这个倒不必介意,顺其自然吧,也不必刻意隐瞒。” “对对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么。好逑好逑……” 第七十七章 春来 南离带人回到邛州,一面继续安置屯垦,一面农闲时整军练兵。 因为丹棱属无官、无兵、无民的三无县,陈登皞在总岗山有号召力,杨展经营眉州、彭山、青神,兵力已经不敷使用,于是请南离派兵进驻丹棱,南离先是推托,后来推托不得只言替帅爷代理,只管维持安定,官吏往来尽依帅爷定夺。 不过这么有个好处,总岗山中村寨多少有些储藏,陆陆续续输往蒲江、丹棱两县,有了人烟,两县间的山中道路也日渐通畅,终于有了些起色。 半月后欧阳直返回,不仅带回了杨展在嘉定州帮助筹集的耕牛种子,连他自己都吃胖了,奔波半月,竟不见疲累。 到城后与程羡良办理交接,蓝师爷接手后,欧阳直不敢稍歇,屁颠屁颠跑到已经用作南离的临时总兵衙门的原建昌道行台衙署,向南离汇报这一趟的行程收获。 南离正带着几名部将正商议部队扩编后常驻需要扩大军营搭建一批营房的事,一见欧阳直回来,分外高兴,草草散了军议,好听欧阳直的消息。 这年头,在南离看来,除了粮食就属消息最值钱了。 欧阳直一边饮着少年亲兵小管队柴火儿送来的山茶水,一边向南离禀报这趟公差干办的详情,禀过耕牛、种子诸般物资事宜,南离不住点头嘉许,称赞欧阳直细致能干。 说完了公事,欧阳直才又说起一路见闻,南离面色依旧笑眯眯,心里却要开骂了。 “吾一路上行来,眉州、丹棱、蒲江,行人不断,只说这稍一安定,行脚的商人便成群结队的,苦求着欲待跟着我们一起行走,无论如何也要出去做生意。这生意人啊,岂非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儿。” “也别这么说,满足自身需求之外的货品的价值不就是在于交易吗,交易是百姓的需求。有需求就有动力。” 欧阳直听得不住点头,连连称是: “实是这么个道理,镇帅您这箴言说的真是有道理,又通俗易懂,您说若圣贤书也这么用白话来讲说,那不是人人都成其圣人了?” “不过镇帅,吾以为本镇以后大可于总岗山间设上巡检司的哨卡,保这来往路途的平安,适当的收些商税,说起来百姓们乐意。” 南离背着手踱来踱去,点头赞同: “我也在琢磨这事,可以设巡司哨卡,常设来来回回的打虎巡逻队,不过可不能乱收税,老百姓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根本没缓过来气儿呢。” “如此就依您所言,设巡司,免税!” “好!还有什么?” “嘉定如今真的有些不同往年的样子了,夜有街市,路见醉人,居然有了太平景象。” “好啊好,不久咱们不久也会如此。还有什么?” “费燕峰对您真的是五体投地、赞不绝口,他已经向杨镇帅求恳,请往丹棱知县事,帮您牧守在丹棱留下的百姓,还有铁脚板的乡亲。” “哦!好啊!正好常来常往。” 欧阳直神神秘秘地凑近南离说道: “吾可听有传言,杨镇帅在彭山是有件隐秘的大事。 “什么大事?”南离这才停下脚步抬头问道。 “据说张献忠的宝船都沉在彭山江口了,吾也听说杨镇帅正收拢渔夫,预备捞取财宝呢。” “彭山?呵呵,你都知道了还算什么隐秘之事,再说真的能捞出财宝那些渔夫不是早下手了。就算捞出财宝,上哪儿买粮食?” “您说的也是……”被南离这么一说,欧阳直颇觉失落。 “那个,怎么样?”南离见他东拉西扯总也不扣题,只好出言提醒。 “哪个?” 一看这小子还装傻,南离面带笑容目露凶光。 “你想挨鞭子是不是?” 也不知真的假的,欧阳直这才恍然大悟一把: “那个那个,吾想起来了。您交代的事吾能忘吗?蟾儿小姐,蟾儿小姐……芳龄十九,也没许人家,闺名就是蟾儿。” “啊?真就叫蟾儿,没正经的大名?”被他这么一说,南离倒疑惑了,一个姑娘,怎么叫个小癞蛤蟆。 “大名就是蟾儿。人家说了,自小就是这么叫的,大了就做了闺名。宁觉得……土气?” 一看南离脸上一绷,欧阳直赶紧解释: “您别瞪吾,您一瞪吾吾就说不全了,真是这样,您听我说,这事比较挠头。” “挠头?说!” “蟾儿小姐十九,年龄可不小了。生母陈氏夫人可是挺急的。” “不小了?哦哦,是不小了。那就急啊?” “十九了尚且待字闺中,而且没有订亲,因此很是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了?”看着欧阳直吞吞吐吐的样子,南离真的很想把他用鞭子抽做一个陀螺,给这个货改个名号叫欧阳直转! “蟾儿小姐乃杨镇帅夫人陈氏所生,自幼掌上明珠一般,向杨家提亲的不少,可陈氏夫人左也看不上,右也看不上。” “书香人家颠沛流离的,有今儿个没明儿个,嫁过去恐怕难免苦难。勋武人家又粗鲁不文,蟾儿小姐知书达礼、颇有才名,嫁过去又恐明珠暗投,受了委屈。” “结果如此这般一来一去、来来去去的,今年都十九了,杨镇帅……也是挺急的。” “但是陈氏夫人很麻烦。” “有多麻烦?” “陈氏夫人性情刚烈,很有主见,蟾儿小姐的事,怕是得夫人说了算。” “……”被欧阳直这么一说,南离才觉得确实是个麻烦事儿,自古以来,姑娘妈是最难伺候的。 “不过卑职却有一个主意。” “哦?你说。”南离的语气分外地温柔。 “若我说来,您能看得出来,杨镇帅很是欣赏于您,只要再往陈氏夫人这下一番功夫,此事未必不成。” “怎么下功夫?” “此事须得吾来,回头吾再往嘉定去,可以为杨镇帅内眷备礼的名义,吾再寻一寻吴养瑚的门路,寻机向陈氏夫人游说,若游说得成,这桩事不就大事可就。 “嗯,别说啊,你小子,不你龟儿……兄弟,你是个办得事的人,回头本镇禀明世子给你升官儿。” 第七十八章 春心 欧阳直禀过事情,辞别南离后一边往这衙门的院子外面走,想着赶紧回家去会新再婚续娶的老婆姽婳,一面心中还嘀咕:给这位办事好是好,但你得琢磨他,表现得太聪明了不行,他就该琢磨你了,表现得太傻也不行,他该烦你了,这也就我这县试头名的,换个人啊…… 欧阳直自言自语嘀嘀咕咕才出了这临时总兵衙门的仪门,就见对面街角冒出来一群人,当先一位翘鼻子圆脸、粉雕玉琢的风姿少年,头戴乌纱翼善冠,着圆领赭黄袍,手摇一柄折扇,后面跟着一个小太监还有几名凶神恶煞的侍卫,欧阳直隐隐觉得不是好来,装没看见,一低头,就想钻巷子溜掉。 刚走几步,后面一个带着奶音的小嗓子就在叫魂: “小直子,来,过来,往哪儿走呢?” “啊呀呀,原来是世子,世子爷望安,直这厢有礼了。多日不见,您姿容焕发,身子越发的健旺了。” “少扯屁话,你是在说我胖了么?多日不见你见我躲么子?过来!本世子问你直娃儿几句话。” “不敢不敢,世子望安……” “望你个铲铲,这几日你去哪儿可?” “直奉镇帅之命,往嘉州去办事。” “都办了什么事啊?”媅媺摇着折扇,甚是悠闲的样子。 “采办冰纱一匹,为世子赶制夏衣。丝绸一匹,以备缝制秋衣。” “这我喜欢,我喜欢,夏日里还是纱的舒服,这虽说眼瞧着入秋了,天还热着呢。麻的回头赏了你们。” 媅媺大喜,不过旁人初听还以为世子在骂人,然后欧阳直继续禀报。 “左督杨帅进蜀锦一匹,绸缎两匹,为世子您备办秋冬衣装。” “不错不错,有心了。比小赵子还有心,他个瓜的,这时才为我办夏衫嗦。” “依镇帅嘱托,青神的竹编很有名气,由此还采买了许多青神的竹编箱笼,家具、茶具,以备世子日用。还把篾匠连带家眷都请了来,镇帅说了,这宅子原有的家什能换的就换新的。” “好好,青神竹编,我喜欢的噻,而且许多原有的物件我看着用着都不顺手、不舒服,小赵赵还是有心喔。” “……” “还有这个,这个也是买回来孝敬世子滴……” “这个好,下回去再给我买回来些噻。” “直已经办了,镇帅有嘱,挑世子心爱之物,日常用件,带回几样供奉与您。” “哈哈,别说,小赵子还挺懂事的噻。还有什么啊?”媅媺没完没了的。 “镇帅还令我打听了几件事。” “都么子事啊?” “就是,就是捎带着打听了杨家那蟾儿小姐的闺名、芳龄、庚辰什么的……”欧阳直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说。 “蟾儿小姐?那个村妇?她不是姓陈吗?”要不说女人对女人的直觉极其精准,欧阳直才起个话头媅媺就对上了号,并且觉得这里有问题。 欧阳直心说果然坏了,原来从眉州回后,南离的手下人谁也没提过蟾儿相认的事,也难怪,只是酒席上那么一带一过,不是杨展、欧阳直这种文武各擅胜场的犀利眼光,谁也看不出有何异常,被媅媺这么一问,欧阳直那种对于危险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里恐怕真的有问题。 于是老老实实不带个人主张地把眉州事又复述了一遍,果然世子爷在大街上就跳脚了: “特吗滴砍头壳黑心肝老爹龟儿子原来这么一回事!” “他剜门盗洞子打听人家女娃儿闺名还有庚辰做啥子?” 媅媺一顿骂街,骂完还不解气“刷啦”把折扇一合,敲打着手心踱来踱去,一边恨恨地咒念: “这个小赵子,装模作样,一脸的假正经,人家在时他不问,人回去了还要上人家打听去,他安的么子心思?还不是看杨家势力大!” 再看看躬身作揖保持不动却拿眼角溜她的欧阳直,越看越生气,忍不住上去虚踹他一脚: “滚!” 欧阳直挨了嗤依旧彬彬有礼: “世子望安,直告退……” 他这不紧不慢的仪态更使媅媺莫名地恼火: “安你个狗腿子,安,滚噻!” 想想又不对: “回来!” 安心听喝的欧阳直麻溜地一转身,溜直地垂手侍立: “直回来了。” “我问你,谁给你的功名?” “您。”欧阳直毫不犹豫。 “谁给你的官位?” “您?”欧阳直绝不打喯儿。 “谁赏你的老婆?” “还是您!”欧阳直忠心耿耿。 “你个直娃子,你克妻,我为你寻老婆,费了多少心思嗦,你这没良心的狗娃子!”此刻的媅媺咬牙切齿。 “直知罪!”欧阳直瑟瑟发抖。 说起这事有点根由,尽管都传说欧阳直克妻,媅媺还是找慕天蚕推算命格后,将佛图关一起逃下来的两名民女之一姽婳许给了欧阳直为妻。 媅媺折腾的啥子赐婚、赏妻的,就这一件南离没拦,因为人家女娃儿愿意。 邛州安定下来后,有了窝子,这事才到底成了,欧阳直也不免城了一众光棍儿口中令人艳羡的新郎倌儿。 这时看着欧阳直的衰样子,媅媺提起这事,想起自己出的力费的心,不免咬牙切。 “罪你个大头鬼啊罪,既然如此,以后出去不管有么子事,先到我这回了再去找那赵狗子。” “啊?赵……”欧阳直心说得嘞,赵四爷又添新号了,我也跟着叫赵狗子?我特么也敢,那不是找死? 媅媺见他犹豫又一瞪眼: “咋子,不行嗦?” “行行行,谨遵世子爷台命。” 欧阳直心说一个笑面虎一个母老虎,我特么是谁也惹不起,还是做个老实听话的小白兔吧,谁说啥我就听啥,这样才能于夹缝中活得长久。 媅媺撵走了欧阳直,就想杀入总兵衙门去寻赵南离缠夹,正这时,衙门内又出来一群人,媅媺一看,就没往前凑,而是折扇一合抱胛在那儿看热闹。 为什么啊,因为她看见了两个太监。 太监这种货色出了成都在川西就是个稀罕物,如今整个邛州城真正的太监就俩,就媅媺身边的老太监蹇安泰与御鸟太监张璞。 但是一旦有太监出现,必定是有宗室人物在活动,眼前这俩就是,白白净净不长胡子,说话尖声尖气,最主要的那身三山帽、蓝袍圆领的装束,那就是不用掩盖身份,说明是有宗室人等在公开活动。 因此媅媺立时就警觉起来,在远处望着这拨人琢磨,看着是赵南离赵狗子出来送行,送出来的除了俩太监还有一员武将,难说这是哪里来的。 别看媅媺有时闹腾有时混账的,她对宗室庭院内的事门清着呢,因此格外小心,也不上前现身,就在那抱着胛琢磨这群人是哪儿来的。 看了一会儿,直到那群人离开衙门转入街巷,才小声地咒念:“背着老娘……老子搞三捻四,看你龟儿对老子怎么说……” 她也不往衙门去了,一摆手:“回府。” 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奔自己的行邸去了。 第七十九章 春恼 南离这趟从眉州回来后,知州程羡良听说杨展与南离如此契阔,等于实实在在的在邛州站稳了脚跟,就很识趣地提出把知州衙署让与南离,省得南离在城楼、战棚来回搭铺。 南离没同意,只是着刘斓儿带人把建昌道行台衙署收拾出来后做了自己的衙门,实际就是整个邛州的军事行政中心。 邛州城的布局大致如此:以钟鼓楼为中心,四条主街东关大街、西关大街、鼓楼南正街、鼓楼北正街各通四门。 州衙在东关大街北面,隔一条街道的北内街与鼓楼大街的交汇处,沿着州衙前的北内街,挨着州衙东边就是州判署、过了鼓楼北正街就是吏目署。 东西南北各自向外才是各路临时行台衙门:察院、建昌道、分守道、分巡道,这些衙门都是为的布按二司及川南道、建昌道临时派遣的守道、司李所驻扎的,比之常设的州治小的多,位置也偏。 其中建昌道、分守道衙门就挨着州判署,依次向东排布。 如今时势变换,平日冷清的几所行台倒成了一州军政核心,程知州宏大的知州衙门只日常办公务加审案调解纠纷,似乎没了往昔风光,其实真心做事的话真的事也不少。 而作为媅媺行邸的那所宅院是在城中偏北举正街的位置,算是格外清净、优雅的处所。 这座宅子三进带一跨半,与昔日成都蜀王府自然比不了,连省府那种巨商大贾的豪宅也是不如,但在邛州已经是最好的了。 其实上川南分巡道驻劄衙门才是个大院落,建筑也更多,但媅媺嫌那边破旧,而且南离也觉得她先不要住官府衙门才好。 这座宅子被媅媺令欧阳直起个名号,直娃子言世子临时官邸只能叫行邸,还要接见官员、绅矜,不能乱叫,但是变通一下,用来接见官员的正堂叫临邛堂吗,再比如后园这个竹亭,就叫悦雪亭。 最终行邸做了匾额:临邛悦雪。 另外媅媺的居处叫了鹤鸣轩,因为经常有黑颈鹤飞过时落下来歇脚。 世子行邸的格局是这样的: 一进院门房、影壁、左右厢房,正房叫了临安堂,以示此为临时行邸,小地主婆子早晚要带还乡团打回老家去。 二进院临邛堂为正堂,是核心所在,厢房为左右班直侍卫、行邸役员当值的所在。 三进院鹤鸣轩有卧房、书斋之类,卧房被题个夕霞映雪,书斋则题个仰鹤入云。 再后面就是那个带悦雪亭的荷塘后园,还有大片的竹林,从满布翠竹的小山上的悦雪亭向西南望去,天气好时能一眼望见邛崃雪峰。 三进正院之外的半跨院子是做了仪卫班房、侍卫兵卒营房,还有前院马厩、后院杂物、厨房等等。 媅媺安置好了之后,不是有事找媅媺商量南离就很少来这边。 而媅媺住进去后时不时弄各种理由,想让南离去前院给她看大门之类的,无但论从规制还是日常办事方便,南离自然不可能应允的。 这日也是到晚时南离才往行邸去,为的是媅媺要寻他商议事情。 原本这所宅子做了媅媺的行馆后,南离还是按着宝和寨的习惯,在这前院住了几日,以便亲自保护媅媺的安危。 后来眼看邛州安定下来,就安排吴大个子重新点选整编了那只小小的侍卫亲军,齐齐整整正好五十号人,专为媅媺做外围侍卫,也负责出行仪仗与行馆的警跸,日常就在东跨院。 为媅媺点选侍卫亲军也是宝和寨乡亲加少年为主,人少了不行,做行邸的宅子也不小了,换番守汛不敷使用,人多了也不行,那小姑奶奶不定弄出什么花来,可不能令她与外面接触得过多。 按照南离的的传统思想,官越大越该深入群众,可媅媺不行,反而要把他与周围隔开的好,这么一来又把媅媺憋的哇哇叫,硬是要南离调走了对南离的命令一丝不敢苟的吴大个子,恰这时慕老三也跑回宝和寨了,只好换作在北都京师御马监也混过的蹇安泰掌护驾侍卫。 吴大个子则喜不自胜,不用伺候这位小爷奶了,正好回营练兵打仗去也,还要哭咧咧向南离告禀说: “额说啥也不回去了,那俩没卵货把我都带沟里去了,您看您看,咱说话是不嗓子都尖了?唉!也就是赵大哥您安排的活儿啊,换个人额早跑咧,您晓得吗?额这每早上都得先摸摸自己淡淡还在不在。” 南离这才叹息一声罢了,然后时不时就得千叮万嘱这小姑奶奶不要出城去作祸。 护驾侍卫亲军调整毕了,上番宿卫几日后南离觉得稳妥了,就想着令韩羽在城楼、衙门安排自己的宿处。 只因为不知怎么回事,也许是吴大个子那番话的影响,也许是后世宫廷剧中王府的那种阴暗压抑的感觉,一旦伺候媅媺的侍卫、仆役都完备了,南离就总觉跟着这群太监、女子住前后院不太方便,哪儿不方便也说不出来,反正是宁愿搬到军营、城楼、甚至城墙上战棚来回流动搭铺。 好在后来把行台衙署给收拾出来了,军政繁忙之余才有了个安稳的下处。 有了结好杨展的这个底数,南离从眉州一回到邛州,不等歇马就即刻令程知州写了一封书信,具言邛州变化,且蜀王世子到此,万民欢呼,同心举义,请曹总镇一同拥戴蜀藩以为号召绅民,共襄光复两川的盛举。 自己也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致意雅州曹勋,展示结好的诚意,也说明了与杨展相商后共议的恢剿大计,愿协同二位前辈,共拥蜀藩,行恢剿大事,同时为表心意,还准备了一些礼物。 书信这么一发,过了不到半月,曹勋那边派了人来,并且也有回书,只是令得南离很不爽利,更谈不上巴适,琢磨一番,觉得这事真的还是得先寻媅媺商议一番。 恰好媅媺派张璞来传话,今日慰勉镇帅,行馆赐膳。 如今南离都成习惯了,只要媅媺主动传话赐膳,那就保准有幺蛾子,不过正好南离今日也有事要寻媅媺商量。 知道媅媺有事会说,南离反而不急了,来到行邸,到正堂临安见媅媺行过面上礼节,媅媺吩咐传膳,俩人就在正堂侧间书房一张长方紫檀木大桌对面落座。 书房是世子日常看公文、刷台命的地方,后院书斋自然是她消闲扯淡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所在,这时赐膳就是在二进院正堂的侧间书房,虽然没几本书,也得叫书房。 如今虽然还是渡荒,以南离为首,军民官绅都节衣缩食,但媅媺的生活比之宝和寨已经改善许多,稀粥不透亮,咸菜还有几滴香油,乡民、乡绅捕到鱼虾不时前来进贡,因此小鱼干、小虾米酱都有了,野菜团子也是菜少杂和面多了。 南离这人在生活上日常不馋也不挑食,不像穿越前与他搭班子的那位民兵预备役的连长哥哥,见了好吃的没命。 但他毕竟大小伙子爱饿啊,见了吃的肚子也咕咕叫,于是顾不得说正事,先安抚了腹内姓魏和姓常的两员大将再说。 果不其然,今日南离提起筷子还没吃两口呢,媅媺心中有鬼,就来有意无意间鬼祟地先试探他: “今日有雅州的人来拜望你噻?” “正是,要不今日你不来寻我,也还要来与你说这件事呢。” 这时在旁只有剩下的一个小宫女蓝罐儿在侧,蓝罐儿是媅媺的同床通腿的心腹,嘴还严,因此俩人吃饭时说话就不必刻意拘礼了。 “我从眉州回来后,就向雅州下了书,是找来往邛雅之间的一个商人给跑的腿。曹勋回信了,还派了富顺王手下的太监前来。” “富顺王?!来的是富顺王的人?他来做么子事体?”媅媺心道果然有鬼。 “这个曹勋回信口气很大,先是责备我不往雅州谒见,又怪我屯垦放粮,使得雅州的难民都来投奔邛州,又与陈登皞、余飞等勾结作乱。” “他曹勋瓜的么?这是么子屁话。”媅媺气得一拍桌子,因为她爱出城去看望赈济难民,尤其是那些孩子们,她最知逃难雅州的都是怎么回事。 “还有那个原富顺王府的太监,因为我去信说蜀藩在川,历十余世,而世子天纵英明,当拥立以为号召,希图共创大业。他就把富顺王的人派来,声称他拥立的富顺王之子才是蜀王,派人前来验看玉牒。” 令南离很不巴适的主因在此: “说看就看,当我们是谁呢,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要我奉他的号令?” 媅媺不管什么号令不号令,一听有人要用蜀王的名号就怒了起来: “啷个人物,啷个人物,他敢称蜀王?他关我家屁事,他叫么子叫么子?!” “据说名讳上枰下檙,这个檙也是木字旁,别说,与你这枰樻还真是一个辈分。” “枰檙,我不晓得,兄弟里好似没这个,哎呀,都怪我那个死鬼黑心肝老爹,谁知他是不是还养了外宅,或者干脆就是青楼里生出的野种。” 南离也知道,真对上朱家的男丁,哪怕真是外宅,媅媺的心也是虚的,因此这么一来他也二乎起来: “要不然……不会是你家上几代分出去的吗?” 媅媺迷惘的样子似乎想破头也不得要领,突然眼珠一转,吩咐蓝罐儿: “传蹇佬儿来。” 第八十章 夏闹 蓝罐儿刚一出去,媅媺“噌”地趴上桌子从南离对面把白皙细长的脖颈伸的老长过来,把手掩口,神神秘秘向南离透露: “蹇佬儿曾在北都京师宗人府侍奉过一些时日,这事须得问他。问他,保准有谱儿嗦。” 那天鹅般细长的脖颈白得刺眼,南离把目光向下躲开,又瞥见她领口下的将要爆炸的裹胸布,只好赶紧把头偏开一些,自觉颇为尴尬,媅媺却又“砰”地把屁股坐回去,毫不在意。 蹇安泰一来,南离大致一说,老太监就问道: “富顺王之子,名讳可以肯定?” “本镇详细问过,确实朱枰檙!” “哪一系的?”媅媺分外地急。 “不对是不是?蹇佬儿,我家可压根就没得这个人?” 见蹇安泰闭目凝思间还微微点了一下头,就疯疯张张地指挥南离: “他是骗子,是伪装来滴,乱臣贼子,我任你为大将军,去速速平乱。” 老太监蹇安泰半闭着眼睛凝思片刻,终于开口念念有词: “富顺王之子?!” “首代富顺王名讳厚焜,册封于正德九年,乃第四世荆王讳佑橺之后,与蜀藩并非一个谱系,可说承继藩系上没得半分藕丝瓜葛。此事恐非宗藩所为,定是身边人作怪,那曹勋纯属胡来。” 媅媺一听“啪啪”乱拍桌子:“看看看看,你要去平乱!予封你做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叫做毁天灭地大将军!” 南离也不理媅媺在那儿抽风,自管呼噜呼噜吃饭,还是蹇安泰劝住媅媺:“世子莫急,且容镇帅从长计议。” 媅媺这才消停下来,与蹇安泰又议论一会儿朱家谱系的事,蹇安泰告退,朱媅媺又盯上了正扒拉碗中残余的赵南离。 “小赵赵,我来问你……” “啥呀?” 媅媺做出一副吞吞吐吐欲语还休的样子,显得可怜巴巴:“你说你,你说说你,如今有啥子事情,都闷着,也不来与我讲说……你还会写信,会写大字,我都不晓得,你还会作诗,我也不晓得……你还真不是个粗人……” 这时媅媺即便男装,可是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情态,难免不使对面的男人心生怜爱。 “哪件事不与你说,哦,你说今日曹勋的事,如今军务忙,又要屯垦,又要募兵练兵,小事有他们下边人跑腿来说就好了,要紧事我自然要抽空来寻你说的,今日你不找我,我本也打算来寻你的。” 至于媅媺提起这个自己动笔写信、写大字的事,南离暗自就很得意,他的书法曾经为了仿教员体而苦练过,做学员时就得过总政书法比赛的奖,穿越到这个时代后是他很以为自豪的一件事——他会写字,但原来在宝和寨只能与元老爷子用手指沾水在桌子上切磋,如今有了安定城池,自然得机会就要小露一手。 “我的字么写得倒也可以,回头你来鉴赏一番。” “可是有些事情你还瞒着人家。” “什么事情?” “那个一条条,你看上咯?” “什么一条条?”南离一怔,这什么新物件? “蛤蟆儿喔,那个杨家的小姐噻。那个没前没后的,廋得一条条,麻杆一样,你欢喜嗦?” “哎呀呀,将军,奴家姓陈……”媅媺娇声娇气夸张地扭着弯扮蟾儿说话,然后猛地盯住南离的眼睛,恶狠狠地道:“我看她姓陈世美滴陈!” “你这说的什么呀?都哪跟哪儿呢?”南离觉得奇怪,陈世美关我屁事。 “我把蓝罐儿赏赐给你多好,看那盘条,不比那个一条条强上许多?” “世子爷,达虏未灭,不愿家为。谢世子赐膳。卑职吃完了。卑职告退了。”南离毫不领情,起身抱拳就要告辞。 “呸,闷骚!装腔作势,跑骚的狗子被拴了绳子一般!” “你嘀咕什么呢?” “没得没得,我是薛既然你晓得要派人来回跑腿,那还不如你住回来方便噻。要得要不得?”媅媺毫不掩饰圆圆的大眼睛里眸子闪烁出灼热的火花。 “你自己住这大院子多好,清净,我住回来,日常事务多,又经常有连夜的紧急军情,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 “哎呀呀,人多热闹嗦,我不在意的。那说好咯,我会听你的话,不出城去乱跑,那你要回来住噻,爪子哦,还要出去打铺,辣么大个院子,你不住这里,啷个龟儿子来暗害了予怎办?怎办?” “要得要不得?” “要得要得。” 南离已经满脑门子的汗,觉得面对这副小儿女的样子实在难以招架,还不如她张嘴就骂的耍混账呢。 但这晚南离告辞离去后,蹇安泰才又回头鬼鬼祟祟地现身出来提醒媅媺: “主子您也知道的,其实荆王系的富顺王府绝嗣了,断了藩系,后来封在了您的王叔讳至深的那一系。” “是赵镇帅还不知,咱也先不要提就罢了,此事待日后妥当稳固了,再说罢。” “蹇佬儿,还是你贴心的嗦。”媅媺眯着眼,强做一个狡猾凶狠的枭雄之态点点小脑袋,不过没撑得片刻,裹胸布被“啪”地撑开,“噗”地一口气泄了。 不过这一晚回去后,南离这边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其实南离想的真不是蟾儿的事,更未深思媅媺没来由的抽什么风,他想的是该当如何对付曹勋。 他在杨展面前把对蟾儿的注目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为的是令杨展知道,他对杨展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只是一桩,同时他对杨展的西川经营方略是能起作用的,有所求才能为所用,两相结合,可以说如今他据有邛州已不必顾虑兵势强大的杨展。 可如今再一联络曹勋,却与杨展大为不同。 这个曹勋,到底是个甚样人呢? 他在眉州听杨展讲述过自己的一段凶险经历: 张献忠入川时,杨展与曹勋同为川西参将,各自率兵抵敌西营,甲申四月末,二将各率本部兵马,从属川北总兵刘佳胤守卫成都。 八月初八,成都城破,杨展与曹勋力战不敌,被西军擒获。 杨展当即被拿下问斩,临刑有监斩西营将领看中了杨展的一身铠甲,杨展趁机引诱: “着甲开斩,血污铠甲,你拿去了也是麻烦,不如容我解脱身甲,上路也是轻松。” 这监斩西将一听也对,大军之中,谅你插翅难飞。就令人先与杨展松绑,卸下那一身上好的铠甲。 结果杨展刚一卸甲,乘着甩脱衣甲,突然间暴起夺刀,连杀数人,然后一跃而入旁边的内江,憋住气潜游百十余丈,一举泅渡脱险。 因为杀人的刑场为了流血顺水冲刷方便,才选在内江边,不想出了杨展顺水脱逃这一码子事,自此就传开了杨展擅水遁的说法。 也因此南离在眉州才有就此一问。 而曹勋也是于成都与西营战败被执后脱逃,至于他的逃脱,据杨展说他不是一个人,而是被人相救才得逃脱。 虽然曹勋本人膂力强劲且擅射,但他与杨展不同,杨展是正经的武科进士,曹勋却是武勋世家,本就世袭的武官。 守成都时,杨展是中营参将,掌握着自己一手拉扯出来的百丈关将士,而曹勋则世袭指挥使加座营参将,带领自家的家丁亲兵。 曹勋比杨展年纪大上几岁,被俘时已经过了武艺的巅峰期,因此是被家丁搭救才得逃脱。 杨展脱逃后很快寻到自己被打散的部队骨干,没多久就重整旗鼓,回去家乡嘉定整兵,随樊一蘅陆续大战遵义叙永、叙州、嘉定,直到彭山大败张献忠。 曹勋则一直跑一直跑,跑去了山旮旯雅州,得到当地一批世袭武勋的拥戴,打败了几伙当地贼寇,就此立下足来,又拥戴那个富顺王之子。 这么比较下来,无论论个人能力还是掌握的部队,还是胆识、谋算,曹勋逊杨展一截,而且是一大截。 那你凭什么来吓唬老子?就因为我收留那些断掌之人? 难民中颇多断掌的男丁,南离知是这年月对待被俘军士、壮丁的一个很残酷的刑罚:不必杀死,断去一掌放回,既不能打仗,又要耗粮,可谓两害相兼。 南离不觉累赘而收留,尽力救济使之各安其业,消息传出后,许多逃到雅州的难民都来投奔邛州。 看来曹勋是可以动一动的?这时一个念头从南离心中勃勃地冒了出来。 何况有道是远交近攻,雅州距邛州可是只有一条山路。 再说了,曹勋有女儿吗?好像没有,听说只有三个猛虎般的儿子,那我可要好好琢磨琢磨了。 对了,陈登皞好像与之挺熟的。 南离难以入眠、披衣而起,而同一时刻城外刚要入睡的陈登皞则猛丁打个喷嚏,揉揉鼻子骂了句:“哈皮,老子才不认识那个龟儿子。” 虽说若火并曹勋唯一令南离要顾虑的一件难事就是曹勋、杨展在成都之战时是为刎颈之交,但是火并这个念头才起立马就被南离压下了心底——毕竟都是在一个明字下对抗达虏,可不能外敌在侧就自己内讧起来,想到这儿南离不再踌躇: 此时还须从长计议,以和为贵。 第八十一章 秋薯 张翦、刘斓儿连同陈登皞都在组织束伍练兵,韩羽却在新修起的营寨中呆不住,南离派张应兴带了五百守城兵去大邑,他也请命带了标哨的百十号少年前往大邑。 南离一想也好,大邑离成都不远,杨展不是有规复成都的方略吗,正好令韩羽带人往成都一带哨探一番。 一则探查敌情;二则也好联络周围还有没得绿林队伍,或者是结寨守卫家乡的百姓;三则也派人回宝和寨联络,慕老三跑回去老没消息,这秋收过了也该把宝和寨的乡亲都接过来了。 没得五日,韩羽飞跑回来邛州,背着一篓子采来的新奇吃食来献给南离尝新鲜,手下同袍兄弟还押着一名薙了发的生口。 除了密报上来的两个敌情消息,南离正分析研判,还有一个意外收获,就是韩羽亲自背着的这一篓子地里挖出来的果子。 关于吃食的消息一传开,正在营中的陈登皞、吴大个子都赶了过来。 在南离看来,这年月有时吃的确实比难辨真假的敌情要紧,因此也放下手头事,与大伙一起看稀奇,毕竟这也是韩羽专为自己跑了几十里路背回来的。 “这东西怎么生长的?” 大家伙围着韩羽,把他背回来的一篓子果子都捡起几个看稀奇,谁也不认识这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吃,于是议论纷纷,吴大个子看着看着忍不住“咔”就咬了一口。 “哎,哥哥,你不怕有毒噻?”刘斓儿叫了起来。 “莫事,生吃死不了,不过弄熟了更好吃,有些像面。”韩羽给他解释。 “这东西哪里长?树上滴?”刘斓儿也跟着翻捡一个,跃跃欲试。 “树上啥树上,呸!这还带着泥呢!定是地里挖出来的。”吴大个子说着又向竹篓里翻检一番。 “确是地里长的,野生野长,也没人播种,附近隐藏起来的村民就是这么在地里胡乱挖出来的。发现它能充饥,先是生吃,后来用火烤过很香,煮熟了与馒头一般,还能磨成粉煮粥。” “拿回来与赵大哥尝个新鲜,如果好吃,还可拿来自己播种不是。”韩羽很得意。 南离看他们掐着握着的议论就觉很奇怪,但因说了是献与自己尝鲜的,不能辜负了自家兄弟的心意,于是很郑重地向篓子里看了一眼,心中却还是不以为然:这不就土豆,有什么稀罕的? 转念一想不对,难道说这时候的老百姓还没栽种过土豆? “这东西……稀罕?……这不就是土豆吗?”南离也捡起一个翻过来调过去一番终于再次确认。 其实南离穿越前如果常看网络小说,也许早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奈何真正部队出来的对于小白历史军文觉得不忍卒读,倒失去了许多所谓的架空楼阁一般不切实际的穿越常识,才能反倒是如此这般很好地把自己适应进了这个时空。 “土豆?” “这叫土豆?”众人纷纷好奇,都言还是镇帅见多识广。 “也叫马铃薯。” “对哎,真个马铃铛一样,是该叫马铃薯。” “马铃薯?稀罕东西。” “马铃薯哎!我看马卵儿一般样子,这玩意要是种开可好了。” “啥子马卵儿,地里生长,豆子般一从从,该叫地豆,土豆也对哈。”韩羽亲手从地里拔出来的,当然更赞同土豆一说。 “莫吵,莫吵,你们莫吵,先说种子去哪儿弄噻?” “当然是开花结子咯。” “这个果子啊……还是根茎,不是这么种的,开花结子太慢。” 也亏得后世的人民军队把种地养猪作为一种传家手艺,即便后来院校里、部队里供应丰富了,得闲也都要扣个大棚、刨个菜窖,再养几头猪,还能消磨战士、学员们的过剩精力,培养细致耐心。 南离在校做学员时大伙下地刨土豆不免怪话连篇,不曾想穿越之后这经验可宝贵了: “这东西我晓得怎么栽种,得先捂出芽,出芽之后切成带芽的小块,那样就好栽了。” “哦!” “哇!” 一时间诸将马屁如云般拍上来。 “镇帅晓得这个!” “还得是镇帅见多识广!” “等到宝和寨的乡亲都搬过来了,他们开荒就可先栽这个。”南离也很高兴,这东西好栽种,产量大,不挑土地,如果真的推广开来,将大大缓解渡荒压力。 派去宝和寨送信的兄弟也赶回来了,宝和寨的乡亲听说这边无主耕地多,南离又立住了脚,大家都在元辰组织下,联络乡亲,储备渡荒粮和种子,四处搜集耕牛,修理农具,还找来十几名会烧砖的工匠,预备迁移到这边好生种上几十顷地,过上几年安生日子。 至于慕老三回去之后则挨了众人的骂,被骂小肚鸡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放弃了大好前程,乡亲们不要学他,免得说不到媳妇儿。 南离听了韩羽的讲述哈哈大笑:“这王八蛋挨骂不冤,在这儿顶多我也就寻机打他一顿板子教育教育,还能怎样。” 不过韩羽带回的最后一个消息就不是那么美好了。 成都驻守清兵正乘着秋收刚过,四处寻觅人烟打粮,可是成都周围百里皆空,邑无一室,这些绿旗假达子就盯上了就近的大邑甚至邛州。 大邑只有张应兴派出的五百守城兵,粮食都靠邛州这边接济,因为靠近成都,十室九空,只有刚刚安置的几百户难民,种子都还没发下去。 这时节民户乱纷纷的,刚编的户口可能几日后就跑个精光,然后又来一批难民来求救济。这里面必定会夹杂对方的细作。 有达虏的,也有隐藏的匪类,还有各位大小军阀老少爷们儿的派遣,互相龙蛇混杂,跟着混稀粥还能打探消息。 南离曾经打算成立一个专司衙门来防备这些事情,到最后一看根本无法分辨、防不胜防,也只能先搁下了。 达子清兵也是得了这边有粮的消息,估摸细作一看大邑虽然没粮,但是邛州总能运补,又是秋收刚过,正好出来打打秋风。 于是不断有小股零星的有马夜不收往大邑抢掠,韩羽回来路上还遇见一股,被他领着少年猎兵们埋伏之下打散后抓了活口。 南离令韩羽把拿获的生口提过来一审问,果然清兵头领派出的零散夜不收一面抢掠一面也是在试探这边的守备,如果看出松懈很可能要来一次大的动作。 作者后记: 欧阳直《蜀乱》载:“成都各坝,广生奇草。其根丛白肥,条磨之,可作面饼,截之可作蒸饭,食之如面美。丙申、丁酉而后此草又绝不生,而千百万虎亦不知从何消灭。” 这东西说的到底是什么作者也不确定,其根从白肥,首先应该排除铁棍山药,芋头呢外表不白,我觉得也不是。 而且关于芋头,《史记》即有记载,山药也是早有栽种记载,汉代《神农本草经》有载,欧阳直作为一个读书人,可能不读药书,也可能不种地,但在太平年月长大,不可能没吃过汉代即有记载,栽种了两千年的山药、芋头。 因此作者在小说里就把这东西胡编做了土豆。 第八十二章 妙计 成都的清兵,号称是八旗真达子,其实南离已经探知,如今留在成都的都是绿旗的汉奸,而且顶多是为了笼络带兵将领,有可能只把立功将领恩赏抬旗,其实整个驻军都是原来的明军投降后改编的,打的都是绿旗,连新抬旗的包衣都不算。 以四镇为首的南明军队战斗力低下,内斗内行,外战外行。 可是投降的汉奸队伍经过清廷的调整改编,战斗力陡地大大增强,回头再向南明出手,居然摧枯拉朽。 这就是清廷通过整编肃清了南明军队内部的许多弊病,去芜存菁,把吃空饷的、起哄的民夫、老弱病残、家属都给淘汰出去了,淘汰的丁壮留在占领的城池做守兵,留下的都是能打的精锐,家属又固定一个城池安置,出兵不再随征,自然机动力、战斗意志都强了许多。 但是其根子还是明军的各路杂牌军阀,说到各自打仗的套路,可谓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招,流贼出身有流贼的路子,武勋出身有武勋的路子。 当年的京师三大营大小三才、铁骑跳荡的阵法已经没几个会操会用的了,更遑论戚帅那严格的纪效操法。 然而这才是这些绿旗的难缠之处,这些家伙都是在围剿农民军的混战中历练出来的,老于兵法、战阵,而且极其诡诈,尤其擅长各种诡谋、城池攻守和山野浪战,有时甚至比八旗真达子还要难缠。 据杨展的说法,八旗战事不利,往往猬集成团,或守或退,极有节制,而绿旗一旦接战不利,立刻逃窜,再被追击溃败就一哄而散,狼狈不堪逃掉的过得几日再散而复聚,剿之不休,跟苍蝇一样烦人。 其实这个路子还是当年农民军的路子,而且是在当今人烟荒芜的西川最实用的战法。 敌人既然有来犯意图,远比去成都攻打省事的多,既然这样,就争取打个歼灭战。 然而最要紧的一个前提,就是要掌握敌人什么时候来,会走哪条路。 大邑以北方向暂时就不能再安排什么屯垦营寨了,而是一路一路的不断把塘探架派出,明哨暗哨游动哨,还有韩羽组织的那种游猎小队,不遇敌就游猎,打虎豹除害,遇敌就回城报信。 这么布置下去后,张应兴也紧急赶回大邑,布置守备。 果然不出十日,这边南离正大力整军备战,就有张应兴从大邑派出的探马报回来消息:一枝清兵向大邑方向开来。 只是这路清兵走得甚快,一路兴冲冲地急行,远快于日常行军速度,可到了綦江、白马江一线就走不动了,四处转着寻桥梁,找吃的,整耽搁了两日,才晃进只有百十号清兵驻扎的崇庆州城。 崇庆州周围早有探马盯着,果然没过一日,这股清兵出崇庆州到了大邑境内,又像抽风一般地急行,直奔破败的大邑城池。 南离听着韩羽比划清兵这两日的踪迹,就琢磨这是干什么呢?忽快忽慢的抽风一样。 张翦就道:这与我们过去做贼一样,哪有吃的就多留两日。 张翦、吴大个子、刘斓儿是南离手下的三员大将了,各自统领着一司五百人的生训步卒,组成邛州明军的核心:邛州标营。 这些实施过生训的步卒,只在农忙时跟着抢种抢收,其余时日都在训练,至于守城、关口守汛、营城筑寨这些事务一个月来一概不参与。 为的就是一旦有事能拉得出来。 这一回清兵自成都出动的消息一传回来,这一营兵马即刻就拉了出来,与陈登皞的铁胜营一起,在大邑十里之外的山中隐蔽待机。 驻守大邑县的张应兴,所率本部滇兵加守城兵被编为一个营,只有一千人却分作两头,一半留在大邑城内,另一半以滇兵为主的随全军调动。 九月十四这日傍晚,南离将中军大营立在了县城西北五里的鹤鸣山中,而城北离城只有一里的静惠山顶上,韩羽带着二十几名同袍兄弟,隐藏在丛林中,静静地盯着破败的大邑县城。 这时往昔人烟稀少的大邑城中居然有了烟火气,不时鸡飞狗跳地喧闹一阵,铜锣、铙钹、哱罗,时不时地就乱响一气。 因为城垣破败,午后清兵抵近大邑城池,城头守备的明军稍作抵抗,就被清军从城垣的豁口突入,于是城中的几百明军纷纷败逃,清军轻松占领大邑县城。 这时的喧闹声是清兵在四处搜捡粮食,找到了就敲锣打鼓,也有蔫坏的不声不响偷偷藏起来生火弄饭,因之城中竟比往日热闹许多。 可是韩羽越来越急,怎么就不见鸽子飞起来呢?不见蓝师爷说的鸽子飞起这个警号,就无法向后方三里之外山坳中的赵南离本部发信号。 这眼看天都黑了,就是有鸽子飞起也看不见了。 怎么办?看看山下闹闹哄哄的城池,韩羽觉得不能再等了,叮嘱两名带队的兄弟: “你们带人守着,有敌人上山搜捡人少就捉人多就逃,小心莫要反被捉了生口。” “晓得咯,晓得咯。”同袍兄弟齐声应着,韩羽才放下心来。 韩羽一路飞跑赶回南离的中军所在,南离也正在着急呢。 他带着大队人马隐蔽在这里,就是怕新编生兵纪律不齐,一旦异动惊起林中飞鸟,被清兵察觉有埋伏,可韩羽在前方观察,一直没有消息,韩羽再不回来,他就要亲自过去看了。 韩羽回来把城中景象一说,南离也一皱眉:这分明是乱了,怎么不见消息儿呢? 这是按照好谈兵事的蓝慕云出的主意,效仿马陵道孙膑破齐,一旦清兵乱起搜捡粮食,城中留下的几群鸽子就会被惊吓飞起,几乎塌掉的城楼头也学着孙膑留了带字木牌,可等来等去既不见鸽子飞,也不见城头火把起,怎么办? 这时南离却忽然想起穿越前与自己搭档的那位哥哥,若是他在此这时定是果断地一拍大腿:干了! 可自己穿越到这里落到今日就是拜了这位哥哥的果断所赐,还是谨慎一些为上。 于是南离决定先亲自跟着韩羽到前面山上观察,同时后方部队预备出兵。 有中军都司韩羽领路,他带着参将陈登皞、张应兴登山一看,陈登皞就牢骚了: “镇帅忒也慎重,就在这儿看得清清楚楚,达子兵就那么几个人,还能想起搜山?” 见南离耷拉着脸不理他,转而又诋厮张应兴: “我说张参将,龟儿子就特么这路人马,你真守不也就守住了?” 张应兴哼哼冷笑: “汝不通兵法,我那叫诈败!镇帅的意思是要留住这股敌人,饥疲掳掠之敌,不可令其受惊逃窜。” 两个人争执没几句,就一起转向南离: “打吧!” “打吧!” 南离这才决心下定:“按照各自预先部署,出阵!” 山中隐伏的明军不举灯火,各自衔枚疾进,夜暗中有张应兴留出熟悉道路的向导引路,消无声息地就掩近了之前故意扒坏的几处城墙豁口。 当先有猎户出身的跳荡队摸上去,几声惊叫喊杀声中就解决了一小队岗哨,霎时全城四面号炮四起,随即鼓声动地、杀声四起,近三千明军从四处城墙豁口一拥而入。 直到扯着顶一双雀蒙眼的席地阙踹开一扇事前标记好的房门,韩羽才发现这里一群清兵将弁聚集于此,醉生梦死地啃着烧烤的鸟儿赌着骰子,才知道这伙在农民军、南明、清廷都横跳过的的绿旗兵们手有多快——飞起的鸽子都被这帮饿得眼睛发蓝的家伙一一生擒做了烧烤。 蓝师爷的马陵道模式的伏击妙计险些功亏一篑! 第八十三章 败将 “败军之将,马化豹总兵座下左营游击,卑职吴元龙参见大帅!” 被韩羽擒拿的敌将一提到南离驾前,眼见得被众星拱月般环绕的南离气势不凡,必是首脑,不等周围众将喝斥,上前一步,扑通跪倒,将头一甩,把小老鼠尾巴甩在脑后,抱拳拱手,纳头便拜,这一拜,就又把小老鼠尾巴甩到了头前,从南离的角度看着分外滑稽。 南离虽然看着那小辫子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但难得此子乃第一回生擒有品的杂流将弁,格外珍贵,当即一摆手: “不必跪拜,本镇问什么,汝老实回话,不得欺隐,本镇也不必害汝性命,若有半句欺瞒,呵呵……” 在旁的席地阙、陈登皞配合默契,“嚓”地一亮腰刀:“定斩不饶!” 这情景令南离有些思念慕老三,若这货在此,论装逼摆架无人能比。 “大帅饶命,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本镇且问你,汝等自哪里发兵?” “成都府城华阳县衙。” “共几路人马,多少兵力?” “止我这一路,共九百七十八人,途中掉队、伤病十六人,实到此城九百六十一人?” 南离心道这小子倒是知道自己多少人,也不是全糊涂,再心中微微一算,不对: “哎,怎么还少算一个?” “还有我,卑职在下。” “来此为何?” “没吃的,弟兄们饿得不行了,出来打粮。马总兵发令,令兄弟们退往保宁府集中,咱弟兄人等一直在成都干靠着,就要撤往保宁去,可这成都到保宁要五六百里,弟兄们大家伙儿四处打粮不得,有副将马宁者告知在下,邛州有粮,兄弟就夤夜发兵急行,不想辛苦三日,才吃顿饱饭,就做了大帅的阶下囚。” “大帅,卑职在下虽然拉过杆子,跟过袁时中,又投了东平侯老爷,如今跟着马总兵来此,人生地不熟,有上顿没下顿,实在扛不住了,求大帅可怜则个,上路前赏顿荤的管饱。” 说话间跪地啪一抱拳,扭头含泪,一副义无反顾的惫懒样子。 “你是小袁营出来的?”正逢张翦回来报功,听他这么讲,一问之下,将刀鞘啪地抽了他后脑一记,打得这位身躯壮实的吴大游击“噗通”就趴伏在地。 “啊,是啊!老爷饶命。” “饶你个粑粑,老子是西营出来的。” “住手!张翦,你忘了军令吗?”南离看不下去喝止了他。 “末将遵命!且饶过你,我们镇帅不斩俘虏,也不许虐待,算你便宜。”张翦虽然依令,还是恨恨不休。 “成都还有多少清兵?” “八旗大兵……这个达子兵,真达子两个月前就走了,如今只马总兵麾下标营一部加左营一部,还有陕西副将马宁右营,共合马兵、战兵两千余,另有守城兵千余。” “算没算你自己?”南离一想觉得不对。 “啊?没算,这算不了了,要不他们弄粮吃也不算我。其实左营有左右游击各一部,咱就是这右游击的一部,这些日子马总镇不在成都,马宁那厮还总是想害了我吞我的人马。” “马化豹不在成都?” “马总镇……那什么马化豹那厮已经先期率标营、中营、右营往保宁去了。” 南离沉吟了一下,觉得成都的事还是要放放,先解决了眼前再说: “本镇欲交代与你一件事,汝能做好否?” “老爷尽管交待,元龙一定做好。” “老爷还没说呢,你做锤子做。” 南离止住又挥起刀鞘的张翦,沉下脸教训道: “你的部属,除了被击杀的,九成都做了俘虏,伤者我会着人医治,你只须与你自家兄弟分说明白,要走的我每人送两张大饼两个菜团子,要留者我要甄选,留下的每日至少能管一顿饱的一顿稀的,但是只要良家子,杀人害命奸淫掳掠的当心本镇军法无情。” “那放走的……要剁手吗?”吴元龙问这句话时居然第一回显出了小心翼翼的神态,只因南离的说法在这世上很离奇,令他半信半疑。 不必南离开言,张应兴就代南离冷冷呵斥一句: “我们邛州军没这贼寇的风俗!” 张翦则又举起刀鞘喝骂: “当我们是摇黄贼吗?” 吴元龙这才真的信了,也不管张翦吓唬他了,五体投地,把头叩得咚咚出声: “大帅大恩大德、大恩大德,活菩萨当世!” 被歼灭的这群清兵不到一千人,因为张应兴假装败退撤离时故意将一部分粮食分散于城中各个角落,东一蔟西一处,因此清兵进城后就发现有粮食,而且是到处都发现有粮食,只是每个地方都藏的不多,但是藏的不深,很好找。 于是这位吴元龙大游击一声令下,弟兄们都散开去寻粮。 眼见得守城明军一触即溃、逃之夭夭,不用说,这是借了八旗大兵老爷的威名,吓跑了这群软弱无力的南明官军,他吴老爷的功劳大大的,待到搜捡一批粮食,赶路回了保宁,把功劳一报,在督抚面前自然有机会大大露脸。 意外之喜是又有亲兵抓了十几只鸽子,于是多日不曾见荤的吴大游击令人杀鸽拔毛,破窗劈门,烧烤鸽子,又找些浑酒来吃的醉饱,也不管手下弟兄在到处掘地三尺找粮食,先就于官衙后面的一个院子里玩上几把。 这么吆五喝六喧闹了一晚,城周号炮响他还骂:这帮孙子为争粮食还要放炮怎地? 因为他这一部里火器不少,三眼、鸟铳、虎蹲炮、震天雷都带着呢,因此弄出响动并不在意。 手下有清醒的觉得声音不对,就要出去查看,却被他薅住: “不管他,且容弟兄们开心一晚,明早再抓为首的治罪。赶紧下注——下注!” 结果南离的部队一拥而入,四下分散的清兵几乎不及抵抗就纷纷就缚。 而难得醉眼朦胧一回的吴大老爷正挥舞着骰子,就被韩羽踹倒,当胸踩上一脚,寒光一闪一柄高高擎起的二齿猎叉就刺了下来。 吴大游击闭目等死半晌,被韩羽踢了一脚才知是钢叉两尖齐齐贴边而过,把自己的小细脖子“喀呲”给钉住两侧牢牢叉在了地上。 别看这吴元龙在成都清兵将领中不受待见,出来大邑打粮还被一战成擒,只是说明成都的清兵士气低落、无心战事,混乱到了极点,但这小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灯,要不怎么能反复横跳,跟着清兵一路从淮上来到了西川。 第八十四章 败军 “吴元龙拜见老爷,老爷大恩大德,元龙愿终身为奴、牵马坠镫!”这吴元龙被韩羽押着去布置自家被俘兄弟回来,还是纳头便拜。 “算了,免了吧,我随你去营中看看。” 南离对他这套词儿并不理睬,就他这什么终身为奴听听就罢,那都是在清营时也是这般说顺嘴的。 不过正好也与张应兴处理毕了大邑城再次恢复后的杂七杂八事务,就打算去看看被俘清兵的分化瓦解事务,有些事属下都没见过,还得他来做个示范。 正是巳未相交的时刻,八百来号结着长短不一老鼠尾巴的清兵,按照哨队的规制,一堆一块地散座在城中心那座破旧钟鼓楼前面的空场,周围一圈提刀持弩的明军看守着。 哪怕是一座小县城,也会有一座钟鼓楼,辰时鸣钟,定更响鼓,以为计时并提醒城门启闭号令,只是因城池大小、穷富而各自繁简不同而已。 大邑县城原有的这座钟鼓楼,夯土地基高出地面三尺,又宽出墩台三尺,可惜包砖散乱。 石砌的墩台高只一丈,墩台上的城楼也只有矮矮的一层,且与本城城墙、房屋一样屡经战乱、年久失修,不止墩台倾颓破败,连墩台上女墙的城砖都被拆走,木构也被拆去引火。 还是张应兴被派驻后抽出人手在上面搭了一个战棚样的棚子,每日令人鸣钟击鼓。 日前张应兴曾派人在台基周围垒些残砖,把一面的半拉台基加宽了六尺,垒做一个台子,作为招呼难民发放粮秣救济的场地,今日正好用上。 小小的大邑县没有什么大衙门口儿,也没有兵营、巡司,只钟鼓楼前有一片被烧毁的房屋废墟,清理后才有了这么一片空场。 这已经是城中最大的一块场地了,太平年景这里也是一条商街,作为日常洞蛮猓民、山中猎户与内地交易的市场,如今正好做了把俘虏集中到一起的场地。 本来担心聚众生变,张应兴将俘虏们都是分散关押,这时陆续押过来集中,周围整整一营千余兵马弹压,被俘的清军绿旗士卒纷纷色变——看这架势不知又要怎生处置,不是吴老爷说了愿走的可以放走,还给两日路程的饼子,这架势,不像啊? 一声净场炮响,有现场弹压的将领呼喝: “肃静!” 老兵油子们都知,有大人物将来了。 果然,按照明清之际军伍通行的规矩,先是一通鼓响,接着是角声,一名身着打补丁清白团蟒战袍的青年将领,大步来到空场一端的钟楼下,到得钟楼前拾阶而上,而那位自家原本的游击大老爷正屁颠屁颠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入钟鼓楼的门口共有六步台阶,眼见那着白蟒战袍戴将巾的青年将领清癯健朗、龙行虎步,到了钟楼门口几步上了台阶,于墩台前加宽的台基上站定,面向被俘的清兵人众,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扶刀柄稳如泰山,而自家的瓢把子吴爷先到这青年将领面前打个躬作揖,再让开一大步,侧过身来向这一众扎撒起双手叫道: “弟兄们,有请大明邛州总镇,人称子龙再世的赵南离赵老爷,训话!” 南离将一只手按住刀柄,另只手绾了袖子在空中挥舞助力,朗声宣讲,此刻全场肃静,鸦雀无声下,南离的每句话字字清晰入耳: “今日里来,赵某没别的意思,就是将要放大家伙儿回去了,来与大家见上一面,道个别。” 说到这里南离将双手成拱高举,于钟楼台基之上向四周环揖半圈。 这一下下面“哄”一下齐齐一声惊叹,一个个“真的,真的”地小声欢叫着,就一片嗡嗡蝇蝇地就议论起来: “真的放咱回去!?” “看看看看,格老子早说了,吴老爷从不日豁,赌品又好……” 在钟鼓楼台阶上的吴元龙觉得自己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兄弟有些丢人,就大骂起来: “他吗的肃静,听赵四老爷接着说。” 南离这时也不计较这称呼了,继续挥舞着手势宣讲: “如今是荒年,只能给大家发两个饼子,几个菜团子做路上的口粮。我们邛州军官兵一致,因此你们这些队伍官佐也甭想着能多拿到一个饼子。” “如果觉得不饱满,怕回不去,留下也行,全凭自愿。” “留下的可以种地,愿意当兵的跟我们当兵。” “种地简单,留下的会给你种子,给你丈地,收成你留七官府收三,但是当兵可不简单,丑话说在前头,想加入我们的队伍是有门槛的。” “我赵南离的队伍留什么人?无罪良家子!” “能担保自己是无罪良家子的,不拘队伍官佐还是寻常一卒,均须先行具结,才可为兵入伍。” “待你们剪了辫子,我们不仅仅是兄弟,还是同袍,是我赵南离的同袍兄弟!” “当然,便是你不剪辫子,被放了回去,不是兄弟还是难民,再临阵相遇时,只要你不举刀枪,我们也不加白刃!” “大家要记住一句话:做人留一线,日后也好相见。” “回去了便是生活无着,再去当兵也莫得关系,再接阵时只要弃了刀枪,就还来领大饼,我们还是不打不骂不搜腰包,且再过几个月,我还能给大家发个路费,令得你们能够返乡去寻自家的老父老母,妻儿老小……” 南离这番话一讲完,下面先是鸦雀无声,只片刻就都猛地欢呼起来,这吴元龙又扎撒起双手,向一众被俘清兵叫道: “赵老爷的话说完了,我吴元龙第一个便不走了,赵老爷大恩大德,有情有义,我要跟着赵老爷混吃喝!” “依照赵老爷的开示,愿留下种地的这边受管,愿从军的这边录名,愿意回去的,这边领大饼。” “格老子给你说,咱是不回去了,你们特么地一群呆子,回去干嘛?有吃的还是有喝的?” 经过赵南离发动技能,又经过吴元龙身体力行、率先垂范,还是有那么一些想回去,只不到百十人,最终是留下的占了大多数,愿意从军入伍的精壮占到了五成还多,这一下南离就要补充近六百的兵员。 这里唯一例外的哨以上的官佐一个不放,要么留下甄别后入伍,要么甄别后拘押。 官兵区别对待,是南离用来分化瓦解敌军的要务,官兵区别才能分化,分化之后才能瓦解。 可是这些愿意从军的也要甄选,可不是什么人都要,不止老弱病残不要,最要紧的就是这无罪良家子的具结。 南离可不想自己的队伍被劣迹斑斑、道德败坏的兵油子充斥,那样的队伍便容得下渣滓,几颗老鼠屎也能坏了一锅好汤,到那时再怎么约束这纪律水准又能高到哪里去? 最终也高不到哪里去。 如何纯洁队伍才是南离的一块心病。 第八十五章 兄弟 南离的做法在各路人马毫无信义可言的南明时代,不管对于清还是明,更不消说西营、摇黄,几乎是一种令人惊掉下巴的特立独行,已经熟悉南离的张应兴、陈登皞等人还好,降将吴元龙如今可是五体投地。 南离刚宣讲完毕下了台基,吴元龙就跟着屁股后面献宝讨好: “元龙还有三匹好马,欲献与老爷。” “要你献?”一众兄弟对于吴元龙低三下四的无耻已经实在难耐,张翦先忍不住又骂起来。 “你不是说献马,你的马呢?”陈登皞粗中有细,大邑之战他是首功,可一想进城后的前前后后,哪儿特么见到一匹马了? “在成都,成都……华阳县衙,嘿嘿,都在县衙那儿拴着呢。” “不我说你个龟儿子,有好马你出兵怎不骑着?” “那不是没粮吗,我抵在了县衙,换些粮食,才能带兵出来。” 最后陈登皞、张翦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把真相就套出来了——这吴元龙还真有几匹好马。 当初乙酉年清兵大举南下,刘泽清先逃后降,不想投清后淮安又被一股明军攻破,他跟着马化豹从淮安逃到了已经陷落于清、经历了十日之屠后刚刚传令封刀的扬州,便又被抽检调往徽州一带镇压抗清义军,刚到池州一带,被就地整编,随马化豹调往陕西,随豪格大军入川。 入川后因他本就不属淮上刘泽清的嫡系,在刘泽清部下时又不属马化豹管辖,在川陕清军中自然爹不亲娘不爱,马化豹支使着他四出跑腿打粮,还以抽点精壮为名,找理由把额兵整给他减了一半。 到马化豹自带本部标营随肃王前往叙府后,就把他留在成都镇守,成都的陕西副将马宁半眼看不上小袁营出身的吴元龙,几番意图吞并,都被这小子推三阻四滑不留手地打太极了。 从淮上出来时他这一部共两千来人,本还有二百多匹马,为了不至于饿死,有的杀来吃了,有的送与同镇成都的陕西兵将来换粮,最后这三匹马是他的心爱,真正的凉州大马,实在舍不得杀掉,最后狠狠心送与同驻成都的陕西副将马宁,换了这回出兵的口粮。 不过南离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们这些人火器不少?” “一路收集,捡的多,大明官军爱用火器,我见了就捡着,兄弟们人越来越少,能不上去白兵就拿有响的家伙吓唬吓唬得了。这多西多了也就听个响儿,不顶什么大用。” “话是这么说,不过你这些火器倒可令我好好瞧上一瞧。” 南离这时也是第一回见识了大明三百年以降的火器花式,吴元龙这一部各种杂式火器甚多,虽亏得南离的学识广博但也算开了眼,把这年月该有的火器一次就认了个全。 以南离的眼光来看,与面对明代冷兵器的那种慎重不同,在这个时空里,简陋的条件下,一面好藤牌、一把好短镩都可令他惊喜,何况那些趁手的丈八长枪、花钢腰刀。 而与白兵冷器正相反的是,这些因为不通其理才被奉为神器的火器,在南离眼里大体上都是垃圾,不是一件两件是垃圾,都是!。 三眼铳,这东西常见,南离他们本来就有,多是作为号炮使用。 单眼快枪,南离觉得这东西属于多此一举,还不如三眼。 虎蹲炮,这怎么用?不就是个粗糙的防步兵定向雷? 碗口铳,别说,这有些像飞雷没良心炮,还有些迫击炮的雏形,可以好生琢磨一番。 小将军炮,这就是加大的单眼铳。 鸟铳,这东西值得琢磨,后世抗日的时候还能用,三百年后山里还有猎人用这东西喷铁砂打鸟。 南离很看不上眼这些家伙什儿,可使用火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就这几件破烂火器,不够用不说,坏了都没人会修,还是得先恢复生产再说,邛、雅山中都有铁矿,可是匠人不好找,他赵南离可不会打铁。 眼前立竿见影的事还是得先消化这些被俘后投诚的精壮,此事做得好了,也是为属下诸将做个垂范。 回到破旧的县衙中坐定,南离令人把吴大个子也传了来,人齐后南离才说了一番话: “今日里本镇欲与大家说一件事,这件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涉及到你们每个人,还有每个人身边的兄弟,这件事四个字,叫做——” “五湖四海!” “今日里这位吴家兄弟说到马的事……” “小的在此!”吴元龙“啪”地抱拳打躬应了一声,倒把旁人吓了一跳。 “嗯,所谓人马人马,人在先马在后。” “马是咱们急需的畜力,可是人才是我们第一位要紧的事。”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来了。” “吴家兄弟说了他在清营中的事,” “小的在此!”吴元龙对于南离叫他做兄弟了真是感激涕零,他一定要表现出来,令南离知道。 “好好好,这一件事提醒了我,我们今后大家都是同袍兄弟,来自五湖四海,须得勠力同心,并力一向。万不可时时刻刻还要分一下,你是陕西的,我是四川的,他是湖广的。”其实南离自己算陕西人,他就打个比方。 “我们既然走到一起,既是志同道合、不惧达虏的同袍,又是五湖四海齐聚的兄弟。” “今日被俘的兄弟分下去后,一样是我们的同袍兄弟,万不可如达虏将弁,不是同乡、不是一个山头出来的,就互相另眼相看。” 南离说毕了,看看在座的几位将领,众人听了互相看看,先后欠身拱手: “镇帅之言有理嗦!” “末将领命。” “赵大哥说的对噻!” “赵大哥这般说了,你们两川人不要对我们这陕西冷娃另眼相看!” “小的在此……” “你闭嘴!就特么听你聒噪了。” 南离把手压压,令诸将坐下,继续说道: “目前我们三营人马,兵将还都是以乡土地域为基,宗族血缘为系,长此以往,必然结成乡党、宗族,甚至认乡亲、拜把子。” 陈登皞动动嘴要说话,南离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道: “我知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是古来的至理名言。你们互相认干亲、拜把子的我不禁止。” “但是,你们想想,我们只有这三营人马吗?今后我们要扩军,要恢复两川,还要安定关中、湖广,再有各路的兄弟加入怎么办?” “为了今后队伍的长远发展,各营之间的哨队将官,须得依据战力进行调配,士兵须得地域混杂为上。” “今后一段时日内,本镇亲掌此事。” 见诸将纷纷点头,南离才又道: “希冀此事会对你们每个人的带兵观念潜移默化,今后营中诸般日常事务,如需调配推广,我会带同你们诸将,已及哨队以上将官,随时就事议事,随时调整教导。” “今后凡是涉及因地域引起的纠纷,一律由本镇亲自处置。” “我们这支军队,必须与别家不同,否则,连邛州都出不去!” “众家兄弟,如果不懂这个道理,我们慢慢领会,随时可来问我。” “小的在此!”吴元龙生怕南离忽略了他。 “哦,吴家兄弟为例,以后就是我们一般的同袍兄弟,大家不可另眼相看!” “小的在此!大帅英明!” “日你娘滴,吵得太烦人,真格特么欠揍! “不可!咱是兄弟!” 第八十六章 大邑 根据吴元龙的供述,成都驻扎清兵的撤离已经是箭在弦上。 南离一面亲自着手消化整顿已经投诚的清兵,一面写下两封书信,分别令人快马发往嘉定上川南总兵杨展、雅州黎雅总兵曹勋处,具言得来的清兵即将全线收缩北撤的军情,请两位镇帅尽快发兵,图谋规复成都府以至川北的广大地域。 他自己这里不及再回邛州,就在大邑将投诚人马吸收消化,分别充实到三个营中,其中主要还是对员额最少的张应兴所辖之营充实员额,并完善束伍编兵。 又把擅用火器的兵员点选出来,与张应兴营中原有的守城炮手一起单立一司,归自己直辖。 张应兴、吴元龙对于使用火器都是很有经验的,但南离知道,他们再有经验也不会有自己的见识,因此火器的如何应用还是要靠自己亲掌。 大邑战斗并非如何激烈,并非需要多日休整,部队把主要时日都花在束伍编成上了,即便如此,休整这五日里全军就已经摩拳擦掌、厉兵秣马,准备向成都方向进军恢剿。 邛州通成都,必经大邑、崇庆州。 大邑县到崇庆州,两座城池间路程不到四十里,除了隔着一条水深流急的西河几乎畅通无阻。 这几日里,韩羽手下的塘探架,张应兴派出的当地细作,源源不断地把崇庆州到成都府城一带的清兵消息送回来。 依照新近掌握的消息,对比吴元龙的描述,崇庆州的清廷官、兵加一些当地的民团,已经得知清兵即将北撤的消息,惶惶不可终日地四出搜刮粮食、打包行李,周围几处残存山村的百姓深受其害,只好各自聚集结寨对抗。 清兵也并无战心,能刮点是点,刮不到也没心思攻城拔寨了。 前几日把那愿回成都的百十号清兵放回时,南离令张应兴与崇庆州的知州、守备写了一封信,劝说其弃暗投明,结果不见回音,然后塘马回报西河上唯一完整的一座木桥被烧了。 这一下子南离还没急,却令张翦、陈登皞等怒火中烧,就来作为行营中军的州衙来请令即刻发兵。 但是面对这些林林总总的各路消息,南离并不心急,只管任由属下诸将都急起来,而且难得的是陈登皞、张翦居然也与吴元龙这降将一致起来,竟令南离很觉有趣。 “大帅,那可是平凉弄的凉州好马,肩有这么高,拿下来三匹都是您的……那尾巴一甩……” 南离从眉州回来后,就立下规矩,以后不可称自己为大帅,尤其对外,因为上川南只能有杨展一个大帅,因此大家的称呼就改称镇帅,吴元龙初到还不懂规矩,也没人提点他。 “镇帅,达子一路逃去,我等兄弟伙两手空空,可么子也捞不到嗦。”这时连平日四平八稳的刘斓儿都跟着着急起来。 “镇帅,这帮狗汉奸都饿得打晃了,我老张保证一个冲锋就拿下来。”张翦听得也急。 “镇帅,据各方信报,达虏兵无战心,可以出击了,此至崇庆只四十里,西河修桥只需一日,为免打草惊蛇,末将请命带人白日备料,夜间修桥。”还是熟知当地地理的张应兴比较稳妥。 见张应兴也这般说,南离这才左右看看,有些不很情愿地,似乎还带着征询之意地说道: “那就……出击?” 南离终于令下,张翦、吴大个子一马当先,生怕又被陈登皞抢了首功,在塘马带领下一路急行,连夜搭便桥渡过西河,正午时分正抢到崇庆州城下。 正在准备撤离的清兵毫无准备,城头正饿得站着打晃只好倚着靠着晒太阳打盹的绿旗清兵才一发现有明军来袭,急忙起来叮叮咣咣地敲锣吹角,可这边有闻警的绿旗战兵才上得城头,北门就有县太爷带着小妾跑了。 被憋了几个月的吴大个子毫不客气,第一个从豁口处攀着装土修补城墙的竹篮奋勇登城,抡一杆夹刀铁棍砸翻几个守城清兵,将一杆明字牙旗插上城头,又挥舞起自己的一杆司命认旗,满身血迹护着后续兄弟登城。 一见此情此景,再面对山呼海啸、士气高昂的明军,城头清兵早无战心,转瞬一哄而散。 张翦则骑着他那匹战马,带着一部有马的人马穿城而过,直追逃跑的清廷官吏。 最终在大邑县衙南离看着这位俯伏在地,化装为一名肥胖富商的清廷知县,又看看在旁低头啜泣的小妾,南离夸奖张翦: “你这动作,真是快……” “如今的西川胖子难得,叵耐这货真胖啊,跑不动,又没马,我一直穿过去就追上他。” 这番战果还没吹嘘几句,张翦就说起另一件事: “嘿嘿,赵大哥,您看看,这女子也是被逼的,送世子那儿做个宫女儿吧。路上我都问清楚了,她家是成都的难民,这狗官害她家破人亡,又被这狗官强逼做妾。” “哦?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南离很是惊奇,往日最好夸功的张翦怎么转性了,关注点变了啊? 这才仔细看看这位委顿坐地,哀哀啜泣的知县小妾,又看看张翦,张翦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南离就问这女子道: “汝何方人氏?” “小女子本成都人氏,遭逢乱世飘零,不得已委身于此。”这女子虽然落魄但带着川音的官话说出来语调、声音都挺好听,虽未抬头,但也看得出相貌应该不错,南离对此无感,他关心的是军纪。 转头又问那被拿来跪伏当地的知县: “此言属实?” “属实,属实,啊,不不,不是我逼的。” 张翦向这知州一瞪眼:“嗯——?” 同时“呛”的一下,腰刀拔出半截,南离一皱眉,哼了一声,张翦赶紧收刀入鞘,却回身向南离禀道: “大帅大帅,您看她这直哭,自然是被逼的,哎呀呀,真还是好可怜呀……”说话间已是扭扭捏捏泫然欲泣一般,南离看得恶心,不理他,继续问。 “家中还有人吗?” “没得。” 南离叹了一声:“派妥当人,先送去世子那里吧。”然后又似向张翦又似告诉女子,轻轻点出一句: “有何情由,需当禀明,不可因畏惧而扯谎,有何细情,本镇自可为汝做主。” 这女子止住哭涕,拭了拭两腮泪痕,低头回道: “小女子不敢扯谎。” 南离沉吟了一下,这功夫那被擒的清廷知县来懂事的劲儿了: “大帅饶命啊,小的愿将此女子献与大帅,只求大帅可怜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我可从来没杀过人啊!” 女子却突然转头斥了一句: “我爹就是你逼死的!” 这一下张翦更来劲了: “赵大哥,宰了他吧!” “莫急。”南离制止了上蹿下跳的张翦,又向旁令道:“韩羽,先送这位姑娘歇下,有车回邛州时,奉与世子安置。” “唉,好嘞。”一直在旁看得没头没脑的韩羽应了南离的令,还诡秘地向张翦呲牙一乐,气得张翦在南离背后挥起刀鞘吓唬他。 媅媺的身份在几名老兄弟那里是心照不宣的秘密,都是曾经在南离面前发过毒誓的。 再向外虽然有些流言,但那几日的纷乱,最后只剩了几个女子,又如何救了世子,如今各种说法都有,但老万岁的三百后宫中的僖嫔这个人物似乎已经消失了,朱媅媺这个名字本就没两三个人晓得,如今更是没人再会提起。 待吩咐韩羽把人都带出去了,南离则饶有兴趣地看看张翦,揶揄他道: “你呀,看什么看?你看上了?人家这可是有主的。” “啊,没,嘿嘿,我是扯回来献给您的。” “行了,明知我不好这个,你这不就是……”南离想说你这不是给公公做媒,一想是骂自己了,下话没出口,转个话头儿问他: “不过我怎么觉着好像比你还大上一两岁呢?” “嘿嘿,赵大哥,我知瞒不过您,嘿嘿嘿,咱不是也老大不小了吗?” “你可看好了,若有情弊,定不饶你,再说便没情弊,你也要小心,这般年景……”说着话南离叹口气,想起了到处要给人拴媳妇儿的媅媺: “不要看她们杀个鸡都难,女人才是祸水,小心引火上身。” 张翦闻言痛不欲生: “我都不用引,这身上都是火啊……” 第八十七章 恢复 尽管大家求战心切,都想赶走清兵后,进得成都看看昔日的天府之城如今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子,可是南离向成都进兵依旧行得亦步亦趋,并非兼程急行。 一方面如今的部队伙食虽改善一些,奈何架不住人多了,就算把张应兴不调回邛州守备,两千余人近三千的部队,如今出了城也不过仅能保证一顿干的一顿稀的,急行之余,根本没力气安营恢复,一旦遇敌,就怕接战体力不济。 另一方面南离也是慎重,并不急于抢功,甚至更希望的是清兵就此不战而退。 毕竟自己的部队都是新组建的,连生兵的编训都未完成,既然清兵本就欲退,实在犯不上去与那些关中、江淮来的老兵油子们硬磕。 于是令全军一路多树旗帜,张大声势,浩浩荡荡每日兵进三十里,行得三日,终于望见了高大的成都城墙。 此刻满目疮痍的成都已是空城一座! 成都被张献忠毁了,虽不是全毁全灭,也非一栋房屋不见,但这已经没什么分别,旧日成都府城的居民在这里只怕一个也找不到了。 一片片焦黑的废墟中,东一蔟西一蔟夹杂着清兵驻扎时为避风雨,拆东补西修补起的几处成片的略显完整的残余房屋,还有一些零落的衙署,只是因为前两日成都连着下雨,他们才不得再次放火,这些劫后余生的小片残破房屋才得留存下来。 张翦、吴元龙只擒得几十名留守善后走不脱的老军,还有几千为清兵做杂役如今被抛弃的难民。 吴元龙却是第一个不甘心:“大帅,他们走不得那么快,马宁可没少搜刮,必有辎重相随。” “镇帅,若行得紧,咱能追得上。”张翦也来劲了,他还没捞着功劳呢。 “路上有伏怎么办?”南离依旧持重。 “大帅,我知道一条小路,能抄近路,避开大路还能赶到沱江岸边。那里应该还有一道桥。” “这是好办法,咱们轻兵别路渡江,他们定然想不到,以为过了江就安心了,抄着了也就是抄着了。” 对这些同袍兄弟如今已经能提出自己的用兵见解,南离很欣慰——终于不用自己烈马长枪扮赵子龙冲阵了。 这样的壮举以后还是少弄吧,威风是威风了,那时节实在迫不得已才弄险,身边这么多兄弟,得成长起来。 “追击么,要追,也可追,只是万不可求功心切,以致涉险被伏。”南离也觉没什么过硬战果的话,这个收复成都的功劳含金量太低。 “我带一小队有马的打前阵,伏也就伏我们几十个。”张翦衣服浑身是火的急切样子。 “大帅大帅,我跟着这位张家兄弟同去,成都的绿旗达兵我老吴熟啊,谁什么样子,打得打不得,我帮张……兄……嘿嘿,这个谋画。” 这吴元龙千无赖万下贱,就一样好,从来不摆老资格,啥时候都甘愿伏低做小,一见当初在西营只是个哨官的张翦瞪他,即刻称兄道弟。 “大帅,我来为张家大哥带路。” 南离终于还是允了,于是张翦持南离的令箭,把阖军有马的调到一起,韩羽带路,吴元龙帮衬,一行五十余骑打马先行,陈登皞、吴大个子各率本部步卒随后急行,直奔新都方向追去。 南离这里使人查点俘获、厘清成都府城状况,还带着人把整个半幅焦土的府城转了一遍,一路不免愤慨叹息:何辜使川人遭此劫难? 成都城在张献忠撤离时被放火焚烧,但毕竟城池广大,烧掉半城残存的建筑也远比眉、邛二州壮丽广大。 但来到一片废墟的旧蜀王府,南离脸色越来越寒——这是媅媺昔日长大之所。 媅媺是蜀王无数子女之一,与母亲一起住的不过是一个小院子,可如今站在这些残砖乱瓦上,看罢了还剩得不到一半的残余建筑,南离才知这蜀王府有多大。 面对着可比皇宫大殿的所谓铁瓦银安殿,也就是亲王府正殿,南离沿着丹墀拾阶而上,向空荡无顶的内殿只望一眼,便转身对着这深有二里、宽近一里宫城大骂道: “以天下奉一姓子孙,安得不败!” 正殿堪称完整,张献忠在这里办过登基大典,但是南离只转了一圈,看过后令刘斓儿派兵把整个王府周围警戒起来——这是勋臣该有的规矩。 南离把自己的中军设在了尚算完整的昔日察院衙门。 安排毕了中军方位以及登埤守城,刘斓儿回来向南离禀报细情,南离见他脸有泪痕,才猛地记斓儿这少年好似以前说过自己是成都人氏,以为他是物伤其类,就安慰道: “这天下事,总会好起来的,不会十年之后还是这般。” “末将知道,赵大哥,我是想起了我的一家……” 说到这里“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南离上前扶住他的肩膀,挥挥手令几名亲兵先下去,刘斓儿更是一头扎在南离怀里,嚎啕大哭不止。 南离也鼻子发酸:毕竟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回到成都见此情景,怎么能不睹物伤人,这时候该哭一哭了,不能总憋着。 全军中这样的川人子弟太多了。 哭得够了,刘斓儿才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起自己的家人: 老父老母都在西川战乱中丧去,兄弟姐妹流离四散不知去向,只有一个长姐早年嫁了一位外放到成都的官人。 那时候他刚刚记事,只记得姐姐生下的一个外甥女儿比自己还大上两岁,总是搂着自己喊小舅舅。 后来姐姐随姐夫回去了山东,不爱功名一直课塾乡里的老学究父亲总是时不时提起大姐的亲事,抚着胡须满怀自矜地说那是真正的门当户对,是昭烈后人与武侯后人的亲上加亲,夸赞自己的姐夫胜过自己的两个哥哥。 不想崇祯十一年遭遇达子入关,直、鲁全境不止有达子屠戮杀掠,官军也是祸害的兵燹遍地,姐夫值此国难殁于乱兵,姐姐带着外甥女儿被掳,两年后得救护返乡,才往蜀中传到了一封信来。 可是老母亲那时因一年多不得女儿家音信,着急上火,已经逝去。 再后来摇黄乱起、张献忠三番入川,双方彻底断了音信,成都乡下家中的苦难也接踵而至,先是兄长一家殁于乱兵,接着老父亲也在逃难奔波中支撑不住,染疾身故。 到头来好好的一家,家破人亡,幸存的只有刘斓儿这个一直是家中受长辈溺爱的幼子,也成了孤家寡人。 从此时间再无了自号飞白的刘毅宁,只有带着家丁起事不成又跟着乱兵流窜的小贼刘斓儿。 南离安慰着刘斓儿,却并不顺着话茬提起山东的亲人,因为他知道,山东早在三年前即已陷落清手,如今也是祸福难知。 这一晚南离一直在成都籍同袍兄弟更多的刘斓儿这一总,与士卒官将谈心,几乎彻夜未眠。 不过到次日一早还不见张翦等派人回报,南离又担心起来,一日都了无困意,好在这日傍晚张翦终于派人送回信来。 原来这几个小子越过沱江也没摸到敌人的尾巴,张翦胆大包天,有了上一番大邑追袭的甜头,作为这一番追击的主将,一时颇不甘心,干脆被韩羽领路追过新都县,又过了湔江才发现这路清兵落在后面的一队辎重。 当即率兵绕过去乘黄昏时分突袭,一举得手,不待前面已经进了汉州城清兵大队反应过来,已经带着缴获和俘虏连夜脱离回了湔江这边。 南离得信才算放下心来,简单吃口干粮冲个盹儿,就又不眠不休地开始筹画在成都的后续安排。 第八十八章 成都 成都府全境共属县十一,郫、资、灌、安,新繁、新都,内江、温江,金堂、仁寿、井研。 属州六,崇庆州,领新津县;简州,领资阳县;汉州,领什邡、德阳、绵竹三县,茂州,领保县、汶川;还有绵州、威州。 另,府城附郭两县,成都、华阳。 辖境几乎囊括两川之地中最为富庶的成都平原。 成都之敌逃去时,有来不及带走的旧黄册以及新黄册。 南离随便翻开一册,第一页就是开列属县图里数目,上注明: 新都县,编户九里,隶成都府…… 资县,编户十里,隶成都府…… 再翻开清廷派官新造的上报黄册,找到对应的类目: 新都县,编户五甲…… 资县,今编户二里…… 啪!南离摔落黄册,步出残缺的抚院衙门,一振战袍的下摆,缓步吟咏: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 大江东流去,游子去日长。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 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 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唉!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 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南离把其中几句反复吟咏,然而面对当前情景,只能抚今追昔,喟然摇头。 南离在城中一路行走,不时停下询问路边拾掇残砖断瓦的老乡和士卒,到最后在修补察院衙门的铁胜营处,细雨中把战袍下摆往腰间一掖,绾起袖子,跟着士卒们一起干起拾砖捡瓦挑木梁的修补活计。 细雨霏霏中,南离越干越起劲,浑身已经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这般劳作中,他的头脑却在一刻不停地运转,忘却了目睹成都屡遭焚劫的感慨,只思索着该当如何真正的意义上而不是名义上的恢复成都。 当他把高高的一摞屋瓦摞在院子里,陈登皞举着一件蓑衣来拉他: “您可别干了,镇帅,雨大了,这也不是您该干的活计,再说修屋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南离心中陡然通透,起身哈哈一笑,也道: “是啊,你说的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修一两间屋子没得用。” 次日前往追击的张翦一行终于返回,浩浩荡荡地押运着缴获的辎重,出去时只有几十骑马加一千步卒,回来时却拉拉杂杂将近二里的车马队伍。 “大帅您看!我就为的给您拉回来这匹白龙马!”吴元龙拉着一匹高大却瘦的皮包骨的白马,来到城楼前,不等南离下来看,就向出来相迎到城头的南离高喊一声献功。 “哦——!果然神骏!” 南离虽也关注战马的事情,但毕竟没见过真正的上品战马,只是日常听张翦神吹的多,这时节下来城头见到这匹瘦骨嶙峋却依旧欢乍的白马,也不由得赞叹。 “大帅,这是真格的河西天马,吴元龙这小子真没日豁您!”连总是暗中看不上吴元龙的张翦也不急报功却上来帮腔。 吴元龙心心念念的这三匹马都拉回来了,这三匹马,一白二黑,尤其这匹白马,神骏无匹。 更令南离欢喜的是,张翦他们这一把可是抄着了。 但随着张翦把详细战况一一禀报,令南离意外的是,吴元龙竟然带着十几名亲兵,第一个冲阵,直冲马宁的中军,为的就是宰了马宁,夺回这三匹马。 这一回追击,张翦带队、韩羽引路,日夜兼程地过沱江又过湔江,抄小路追过敌人,寻大路旁一处隐蔽之地伏兵。 刚伏下就擒拿了几名掉队的清兵,审问后得知,原来清兵主力大队在前,因归心急切行得快,早就过去了,马宁则带领中军亲兵押运自己那些舍不得扔的破烂儿在后。 掌握了敌情,辎重大队一到,张翦发出号令,直冲马宁的中军。 马宁先还组织结阵迎战,被吴元龙当先一冲而入,当即不敢恋战,弃了辎重就逃,去寻走在前面的大队主力。 不想他的前队顾着进城吃饭行得急,早就没影了。 张翦带着他们几百人马也不恋战,杀散清兵,圈拢零散难民、夫子,只要能带的都带上,回头就走。 这一战轻取逃敌,吴元龙的三匹好马连同马宁亲兵的一批战马都被掳了来,也亏得这三匹马谁都爱,马宁就带在中军。 之外的任何牲畜就没有了,清军连几件火器都是用夫子拖着。 他们一路回头急行,一路清点缴获,还不忘由张翦亲自断后。 这一回抄了陕西副将马宁的辎重后队,刀枪、火器、天热被卷包的盔甲、营帐、旗帜,不计其数,就是没得一粒粮食。 可是南离很高兴,直夸张翦会过日子。 刀枪不说,盔甲那可是最缺的宝贝——南离的部队最缺的就是盔甲,完整成套的盔甲几乎两只手就数得过来的那么几套。 营帐是行军野营的重要物资,邛州粮食都没解决,根本腾不出人手弄毛弄布来缝制,这一把正好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旗帜也是一样,旗帜是行军、野营、布阵最要紧的识别标识,就拿这趟向成都行军来说,于途欲要张大声势,却没几面正经旗帜,只好撕了些衣服、帘子来扮起。 南离亲身察看一番缴获后欣喜不已,嘉勉一番后令众人交接了物资各自带兵退下歇马,众人才退回头他把张翦喊住了: “论功劳,该升你做参将,可是想为你建一支马兵……” 张翦立时懂了南离的意思,却谦让起来: “升不升官的我不在乎,反正跟着您官越大越累。” 南离:…… “不过这回吴元龙这小子够兄弟,不管是不是为了他那三匹马,他可是第一个冲上去的,起先我还以为这小子趁机叛回去投敌呢,直到他一马入阵,连着砍翻三名敌将,回头喊我,我才发令冲锋。” “若升赏您真该升赏于他。” “这小子回来路上说了,那匹白马最好,他就是要献给您的,说您是子龙再世,白马长枪,再配不过。那匹白马,真好,称得上天龙马。” 张翦很懂马,平时没事闲扯常爱谝个马经,如他所言,那就是真的不错,奉承南离一番后张翦才说出了真意: “不过赵大哥,您与他打个商量,那黑马给我一匹怎样?” 南离闻得哈哈一笑: “哈哈,我就来与他打个商量。” 第八十九章 华阳 赏罚这个事情,任何时代都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甚至可以说是军心所系。 清廷之所以能够把旧明军改造成绿旗,还战力陡升,除了汰弱留强、官佐抬旗等手段之外,于朝廷上层规制执行上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赏功罚罪、功过分明这一点上是远胜南明。 南离所部组建以来,在军纪上、赏罚上并无南明军队的弊端。 明末的明军军纪繁杂苛刻,却执行不力,有等同于无。 南离组建三营人马后,以自己的经验,第一步定了死罪斩刑若干,如擅杀人命,强掳妇女等,其余违纪都是禁锢、劳役,却废除了所有致人伤残的肉刑。 这是南离与这一时代带兵将领在固有观念上的根本区别。 军纪并不繁杂,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基础上,结合一些必守的铁律,好学好记,最要紧是执法要严,否则如同虚设。 因为手头诸将都在带兵,南离只能使唤韩羽、刘斓儿来亲掌军纪,时时觉得手下就缺一名爱找事、爱装叉的执法者,每到这时,不免莫名地就想念起慕老三来。 军纪规范起来之后,一次次的出兵,就要涉及到赏功了。 明军、西军的惯例,过去是赏银,到南离这里成了小功赏肉、大功赏酒,但赏媳妇儿的事,南离还是做不来,只能以牵线搭桥做月老的方式来变通,尽量使得双方都满意。 有时候南离真的觉得自己穿越了也还是在做指导员呢,解思想疙瘩,鼓舞士气,还要挂心部下的家庭婚姻,好在他也很喜欢这样,本来自己就是做这个的么。 眼下的成都府收复之战就涉及到了如何赏功,对此南离确实有了一个筹画。 第三日的时候,有塘马来报,杨展亲自督帅人马,进抵成都东南的木马驿,扎营后派参将田贵前来联络,南离便挑了一批缴获物资,缴获的战马里也挑了五匹,随田贵前往木马驿面见杨展,商议成都府恢剿的后续事宜。 对于南离来说,杨展带兵来得正是时候——杨展数千精兵在此,被抄了后路辎重的马宁即便恨南离要死也不敢带兵回来报复。 因此南离很乐于将再复成都的首功归于杨展。 南离入得木马驿大营时一面行走一面认真观察杨展所部扎下的营盘,心下与纪效所述印证,暗中学习。 如今的西川,常常百里之内荒无人烟,行军宿营驻扎荒村也就罢了,军势再行壮大时,没得营盘,必然只得露宿,因此南离对于扎营一节很是上心。 到拜见杨展后,南离详述此番再复成都的战况,以及当面清军的动向,恃才傲物的杨展甚为嘉许,甚至于这中军大帐居然令人奉上茶来。 为什么说是再复呢,只因杨展曾率兵于乙酉年也就是弘光、隆武元年(1645年)击败西军,恢复成都,后发兵保宁被豪格击败,才退兵嘉定州据守。 “成都之事,还要南离你多费些心。” 杨展此言令南离有些意外: “勋公不欲移驾于此?” “成都乏粮,大军驻扎无法筹粮,嘉定、眉州尚有土贼骚扰,未曾底定全境。” 见杨展无意于成都久留,南离稍稍思忖就合盘托出了自己对于恢复成都的方略。这方略简言之,四个字:步步为营。 “只因成都府境内县城众多,不计附郭,直县、属县多达二十个,完全可将尚存城池、房屋的县城作为临时堡垒,派官派将,招抚流民,逐步恢复。此谓一城一守,步步为营。” 杨展听时,并不插言,不时微笑点头,但最后只道: “本镇还是先将田贵留在这里,你们双方也可有个策应。” 南离一听,杨展真的无意留在成都,自己也不好表现得进取之心过盛,甚至大言尽复成都,实在有些孟浪了,真正的意义他却是在日后才懂得——自己实在是高估了这些南明川黔军阀的底线。 转念间,南离恭恭敬敬起身,拱手成揖热切地行礼言道: “全依勋公指画。待此间事了,南离定当赶赴嘉定,便多叨扰些时日,以得便向勋公请教兵法、武艺。” 杨展捻了捻口髭,呵呵一笑: “好啊,欢迎之至,正好两月内还有一件要事,督师吕公、总督樊公、抚院李公正要会议于嘉定,南离正好可来拜望诸公,也听取朝廷恢剿方略。” “南离官卑职微,亦不曾见过朝中大老,如有唐突之处,还要勋公照拂。” 杨展却很自得地一摆手: “不妨事,如今不是天启、崇祯年了,武勋见文臣不必战战兢兢。” “何况所来诸公,督师吕公大器,川陕总督樊公一蘅,北川抚院李公乾德,皆旷世贤达,救时之臣,见汝有志恢复,又知书达礼,必然心喜于汝。” “勋公过奖了。” 杨展端起茶碗,南离乖觉,以为按照自己向欧阳直学来的官场规矩,这是要被送客了,就也跟着端起茶碗,不想杨展将茶碗仰脖一掫,一饮而尽,“啪”地放下抹抹嘴,挥起大手招呼亲兵: “传令午间后帐摆酒,款待赵总镇!” 又向南离叮嘱道: “知汝擅饮,然行营之时,不可多饮。否则贻误军机,害莫大焉。” 南离赶紧起身拱手相谢: “多蒙勋公教诲!南离不敢有违。” 军务在身,杨展与南离不能长叙,于是南离这日宴后便即返程,回城后,即委刘斓儿与杨展所部将官联络诸般事宜。 成都府城附郭二县,成都、华阳,南离请杨展派兵进驻。但一则杨展兵多,粮秣补给压力大,不愿在成都一带就粮,另一则又要筹备迎候朝廷督抚大员前来嘉定会议,因此打算尽快率兵返回嘉定州。 杨展虽然无意久驻荒无人烟的成都,更令南离不解的是也无意向北追击清兵,恢复更广大的疆土,但还是派田贵率半营的千余兵马,以及新收的资县一带义军刘学贵、刘学荣兄弟所部三千余,配合南离,一东一西驻扎,互为犄角。 田贵与南离所部诸将已经很熟了,而刘学贵、刘学荣兄弟一说起来还是在宝和寨时就已相互闻名,只是无法互通联络。 因此尽管一片废墟,还是令遗存老军指点着,以成都、华阳二县县界为界,以便各自在城中驻扎。 于是双方约定的屯垦界限基本也就是府城内向外的延伸。 成都府城废了,但依旧是腹心之地,南离也知他一个籍籍无名之辈,眼前据之必成众矢之的,杨展不留重兵于成都,南离也不打算常驻,应随时准备放弃。 未来数月只须派张翦率一路人马,徐徐向一两个就近的小县城进兵。 以现有的残存城池作为依托,这样就不必费力筑寨屯垦,待得稳妥后再向下一座城池推进。 每城派兵设官,招抚难民,移民屯垦,待得安稳了再往下一座县城去。 如此再三就这般以城池为基,先近后远的向周边屯垦。 既然南离自己对于方略已经有了成算,于是驻下后,南离一面派人四出招抚流民,一面派小股人马向周边诸县哨探。 对于见在府城驻扎的部队,向周边诸县出动之前,则先开始实行他自己筹画的赏功方案,然后再行派遣。 第九十章 赏功 南离本心对于设立标营、养家丁亲兵,甚至认义子的做法很反感,趁着大邑之战的机会,干脆就给两个营改了营号。 邛州镇兵标营不再称标营和邛州,而称崇义营,张应兴统带的这个营被改称大义营,崇义、大义为的南离号召以义为本,也是对于两个营第一回与清兵交锋并且得胜的纪念,大义取大邑县的大、崇义取崇庆州的崇,至于铁胜营南离一直就觉得很好,不必更改。 虽然尚未精练,衣甲器械都是不齐,但无形中这三营兵马就成了南离手中所掌握的武装力量的核心。 大邑,以至崇庆州都不是很激烈的战斗,但是有纪念意义。 这是三营兵马束伍编成后的对清首战,这时节把营号确定下来有利于提振士气,增强部队的凝聚力。 营号颁下,南离还专门在成都的废墟上搞了一个授旗大典。 “为什么是红色,因为这面战旗,是同袍兄弟们的鲜血染就!” “我们要擎起这面战旗,继承战殁同袍的遗志,今日里插在了成都府城头,来日,将他插上保宁府,插上汉中府,插上长安,插上京师,驱除鞑虏、复我河山!” 南离站在抚院衙门残存的台基上,向除值番勤务外集结在此的三营将士朗声宣讲。 “驱除鞑虏、复我河山!”随着南离富有鼓舞力的口号,三军山呼,山河回响…… “兹令:崇义营参将,张翦!”这是授旗大典,也是对于几名立功将领晋升命令的庆典。 “接旗!” 张翦闻令上台,单膝跪地,接过红地白牙,幅三尺、展四尺,旗幅之近旗杆前半幅先是两个龙飞凤舞的黑色草体字:崇义,这两个字远大于后面捧日抱月的蟠龙标识。 这是营旗,南离所带来的真正意义上的军旗,他一手创立的恢剿之军都将使用这面军旗,上书各营营号。 张翦接过营旗,左右挥舞三次,崇义营在场将士山呼海啸般欢呼起来,随即张翦将营旗交给在后的旗鼓,又接过南离手中一面二尺见方黄地黑牙的略小旗帜再次挥舞三次交给第二名旗鼓,此旗上书四个隶书黑字:三军司命。 这是主将认旗。 随张翦上台的第三名旗鼓也是单膝跪地,接过南离授予的营旗座纛立持在前,此纛金葫芦枪头,横搭旗杆,下垂旗幅,红地黄牙,蟠龙捧日抱月标下竖行两个黑色草体大字,墨迹淋漓、意气飞飏:崇义! 这是崇义营座纛。 明军常例营有将旗、座纛,南离将常用的三军司命四字黑旗改为阴雨天更好辨认的黄色,又加了一面真正的军旗作为营旗,那字自然也是他的作品。 将旗、座纛随中军主将,而营旗将作为兵锋指向,麾动在前,如果一旦营旗与三军司命的将旗一起向前,那就将谁都知道这是到了战局的节骨眼上,主将亲自上来了! 为崇义营授旗毕,随后南离相继为其他两营一一授旗。 “兹令:大义营参将张应兴!都司夏仲谦,代行接旗!” 南离亲自带兵出征成都,张应兴就要留守邛州,在此代张应兴接旗的是都司夏仲谦,此人是极难得的一名邛州士子投笔从戎。 第三个才是陈登皞: “铁胜营参将,陈登皞!” “接旗!” 紧接着又宣命吴元龙升任行营中军都司,与谭绍扬各自分掌器械、粮饷,令这小子感激涕零,因为任职全军中枢这是体现出对一名降将的最大信任。 其实南离也是在考验他,令其经管重要军械物资,却又不会带太多的兵,可谓一箭双雕。 最后为本番成都收复立下功劳的将士颁下赏功令牌。 赏功令牌仿的是明军、西营的赏功金牌和赏功金币制度,南离觉得用币来赏还是有些不称自己创立队伍的初心,因此还是用赏功金银牌。 一面赏功银牌长二寸宽一寸,三两轻重,上刻“军前赏功”四字。 其实南离还准备了一种,是一种小号的金银牌,上刻“开镇赏功”四字,用于赏赐屯垦有功者。 但是看着在成都好不容易现找的錾金匠人,刻出来的字歪七扭八的没体,这般时候,南离心中不由得又想起慕老三亲手刻的印信,暗道如今成都路通,也该派人联络宝和寨乡亲了。 这日忙了整整一日,半夜里南离睡得正香,陡然被喧嚣惊醒,本来行军打仗的睡觉时都是支棱着一只耳朵的浅眠,这时惊醒后侧耳一听,就知是陈登皞的大嗓门在外喧嚣。 南离“噌”地起身,披衣提刀一气呵成,待挂好腰刀,已经衣装整齐地迎出这间卧房的院子,就见陈登皞引着一人匆匆闯入,一路大呼小叫:“快喊老爷起来,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莫急!” 被南离四平八稳的一声呵斥,陈登皞却立时开颜:“镇帅起来了,哈哈,不用急。” “曹勋反水了!” 这时南离循这熟悉的声音向后一看,这灰头土脸的不是欧阳直吗?再一听曹勋反水这四字,令南离心中咯噔一下: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慢慢说,怎么回事。” “曹勋带兵入境,先是号称收到镇帅您的书信,往成都助剿,须得穿城而过,但是世子觉得外兵入城不妥,就令程知州闭城。” “曹勋到了城下,果然露出真实嘴脸,声称镇帅搅动雅州绅民反了他,须当向其赔罪、赔粮、送还逃亡人户。” “张都司令全城壮丁登埤,曹勋则令富顺王出面劝降,还是世子带同蹇公公将其劝退,约期五日,由镇帅您回来献城赔罪。” “吾是请世子之命出城,面见富顺王以求拖延,又向曹勋劝说,以杨帅爷之言为辞,只言镇帅全听杨大帅调遣,只须往杨左督处求得书信一封,镇帅无不依从的。” “曹勋信了?” “信了!吾带人出了邛州城往蒲江方向去,半途抄了小路向北,日夜兼程,才赶到这里。” 南离望着衣衫褴褛的欧阳直,把住他的臂膀,由衷地赞道:“兄弟,亏了你的机智应变!” 不过被南离这么一说,欧阳直却又踌躇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吾要不要走趟嘉定,代您去向杨大帅求个援?” 南离来回踱了几步,淡淡笑了笑向欧阳直摇摇头,才又停步转向陈登皞道:“都喊起来吧,我们得回邛州了!” 作者的话:勋章的桥段都用烂了,作者写着恶心读者看着也恶心。 第九十一章 回援 就这么踱来踱去几步之间,南离就已经翻过了几个来回的念头。 求救于杨展? 南离是奉承杨展,可不是要事事依靠杨展,在邛州能不能坐住那可是自己的梦,最终还得自己圆。 何况即便求救杨展,又能怎样? 他赵南离与杨展的交情难道就胜过了曹勋,怎保他杨展不会偏袒曹勋?即便曹勋看杨展的面子解了围,那时自己在杨展那边就会被视同偏裨,再也抬不起头来。 既然为了难民、为了逃户百姓,早一日晚一日这个矛盾都要激化,这是两种完全不同观念之间的碰撞。 是南离的以人为本的信念与曹勋为代表的世代武勋贵族视小民为草芥的观念碰撞之后的激化。 何况不同于嘉、眉二州是由彭山一线直通成都,邛州则是卡在了雅州这个山洼洼进出西川的唯一通道上,眉邛雅黎谁为主,迟早是要有个定论的。 我特么不得争锋于杨展,我就不信还不能碰一碰你曹勋。 决心虽然下定,但夤夜时分面对被呼起的诸将自有一番说辞: “邛州是我们的根本之地。” “根本若失,不说世子蒙难,百姓受苦,试问我等往何处去安身?” “学李自成、张献忠去做流贼?” “可一众同袍兄弟的家眷还都留在邛州城中?” “是呀,这可怎么办?”这时节还得是陈登皞适时接了一句: “大帅,您得拿个主意啊!我老娘和老婆孩儿都在城中。” “咱们连夜启程,打回邛州去!”张翦跟着就叫起来,不用说,那位芳名芷兰的原大邑知州小妾正在媅媺那里,因此他也跟着着急。 吴元龙左右翻翻眼珠子,不吱声,他那带出来的八九百人,以他为首大多是光棍,属于习惯了四处流窜、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典型,因为有家眷还惦着回江淮的都已经被放了回去。 南离担心的就是这种不在乎根据地的流寇主义,至此见已经令大家精神起来,就不再卖关子了: “诸位听我一言,但遵令行禁止四字,我保邛州无虞。” 南离为什么心中有底,能说出个保字,因为对张应兴如何守城他是知晓的。 论他见过的张应兴守城的组织能力,加上在邛州几个月经营下来的民心所向,即便曹勋攻城,也可一时无虞。 何况详细问过了欧阳直,曹勋扎寨、列营围城,一未掘壕、二未架红夷长炮,其攻城手段就是将几尊老式的小将军炮,咚咣放了几炮吓唬一番,被媅媺好歹奓着胆子上城交涉一番,曹勋多少还得给老蜀王几分面子,于是就拉回了营寨中,又派兵四出伐木大模大样地打造攻械。 就看这几样手段,即便双方谈判破裂,曹勋也许比陈登皞、向成功高明那么一两分,但攻城也得先行打造云梯、井栏之类的攻械,眼前缓得的几日功夫,哪怕一日两日也正合南离率兵急行返回。 众人闻得南离如此说,齐齐呼喝:“但遵镇帅之令!” 呼声未落,令众人意外的是,这时读书人出身的大义营都司夏仲谦站了出来: “启禀镇帅,末将愿带数人,先行快马将营旗送往邛州城中,助张参戎守城。” 南离一听此言不由得击节赞叹: “好!此法甚好!此计大妙!”不用说,若是夏仲谦得以进城,一则带回援兵消息,鼓舞守城将士的士气与信心,二则沟通消息后,大可里应外合。 此法虽好,南离还是叮嘱夏仲谦: “然须多带护卫人马,入城时一定要看清曹营利害,能往则往,不能往则返,破敌之策可再思,一军良将再难求。” 夏仲谦抱拳拱手: “多劳镇帅挂念,仲谦即刻点起人马启程。” “张翦,为夏都司点得力马兵护送!” “末将领命!” 这番急行返回之前,南离将吴元龙、谭绍扬留下善后,一方面是全军轻装疾进,辎重都落在后面,需要派兵派人,另一方面,南离还是得令谭绍扬与田贵等说明自己急行回军的情由。 南离只言与曹勋不谐,自己率兵急回,并未提及要请杨展做什么,但若是杨展能出面转圜,那样两家息兵罢战最好,即便杨展偏袒曹勋,这书信来往的几日也够自己把局面改观了。 回兵邛州的路上,南离再一次详细询问了陈登皞与曹勋数度交手的详细情形,心中也就渐渐有谱了。 之前从杨展那里得知,曹勋之所以从成都逃回后,前往大渡河所起兵,因为救他的、拥戴他为首的,都是那一伙川西南的世代武勋势力。 曹勋自己是世袭的黎州指挥使,又蒙授川北座营参将,在川西南是有一定的世代累积威望的。 其于成都战败被西营俘获后,如何脱身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亏得一众敢死的家丁拼了命相救才得脱身,另一种说法是被俘兵民都被看押在成都中园,突然天空有龙尾垂挂,张献忠以为祥瑞,就令全体开释,。 反正不管怎么说曹勋是脱身了,脱身后就直奔老家黎州而逃,直奔到了老家的大渡河所,正逢诸将在川南道布政副使胡恒号召下起兵。 其中有来自四川行都司驻越隽的指挥使王自明,驻建昌卫指挥使周双桥、都司李俸,海棠关守备丁如龙,以及正在大渡河的土司出身黎州安抚使马京,又会同当地的大渡河所千户沈云龙,等等。 这些人除了四川行都司的王自明、周双桥,都是黎州的世代武勋,素敬曹家在黎州的声名,其时号召起兵的胡恒已殁,于是诸将会同范文光、刘道贞等川西南官绅、诸生,推举当地官职品级最高的曹勋为帅。 不同于内地混吃等死的武勋世家,这些西南的世代武勋因为自大明开国即世代在边,与獠猓杂处、通婚,有的自家就是洞蛮、猓獠的土司,因此常年不息兵戈,都保留着一定的敢战血性。 当初陈登皞一再被曹勋击败,不是曹勋在用兵上多么高明,而是这伙世代的西南武勋,每一家不管多少都养着自家的善战之兵,单对曹勋陈登皞还真不怕,但是陈登皞不会选将更不会用将,他自己一旦被曹勋缠住,其余各部就被一击而溃,三回两回他铁脚板不怕,手下兄弟可就怕了。 被陈登皞这么一详细描述战场细节,这时又不再讳败夸胜地吹牛逼,战事细节就清晰还原了。 再结合听杨展讲述得来的信息,南离一分析,觉得曹勋这里恐怕不是如杨展那般铁板一块—— 大家推举曹勋为帅,并不是因为他的才能,而是不知如何的德行和累世的名望,以及他那世袭而来的最高武职。 就这么不等行到邛州城近处,在大邑南离就带着大家伙儿你一嘴我一嘴,捋着南离的思路,确定下来一个对敌方略。 先时韩羽先行带人前出,已经摸清了曹勋所部外围哨探,又乘夜摸了曹勋下的营寨周围境况。 前锋抵近邛州三十里,按照事前定好的对策南离开始布置兵力,待摆布完毕,在搭起的帅帐中又对诸将开始了战前动员: “同袍兄弟们,今日我赵南离只有一句话——进一步生,退一步死!” “为什么退一步死?因为我们无路可退!” “邛州是我们的家,丢了此城,再无安身之地,今日就是到了这生死关头!” “大家知道,我赵南离不爱美食、不爱美女,不爱鲜衣怒马……” 说到这里他还打了一个喯儿,因为他想到了那匹被吴元龙献给自己,被命名为“雪山”的白马,他不是不爱,只是说顺嘴了…… “我心中装的只有你们这群同袍兄弟,哪怕是吴元龙兄弟,才入得伙几日,不是他在后兢兢业业押送辎重,我们今日不是要于雨中露宿?” 这一回吴元龙暗自得意却安稳地静听,不再蹦起来“小的在此”,因为他觉得已经不用如此这般地宣示自己的存在感。 “同袍兄弟们,进,我们一起进,退,我最后一个退!今日里,又到了我与你们一起陷阵的时刻!” 说到这里,南离奋身举起右拳高呼: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众人山呼,震得营帐抖动,随后众将返回各自所部,传达中军将令,鼓舞士气,没得多久就由内及外,一阵阵的山呼动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第九十二章 骂阵 邛州城外五里有余处,扎起了一大二小的三座营寨,这三座营寨面对邛州城是两座小寨在前,一座大寨在后,成品字形排布。 这种排布很有讲究,大队在后为本,两座小寨在前为角,攻城时大队出击,围城的两座小寨既防敌出击,又窥视着其他两座城门,待大队攻城时正好出大营在两座小寨掩护下前出直至城墙下。 曹勋排兵布阵还是很有章法的,毕竟在边的都家传多少代了。 但此番前来邛州,听了安抚使马京的建议,为的省粮,并未胁迫过多流民来张大声势,而是只带各部的精锐家丁、兵卒,这么一来围城多少差那么点意思,但也是成了个围三缺一的架势。 黎州安抚使马京曾经提醒曹勋:“须得防备城中向外求援。援兵拊我之背,不免大营直接受敌。” 曹勋不以为然:“外援,他能请来个几千骑兵?” 说是这么说,还是该掘壕掘壕,该立栅立栅,他满心渴望着这邛州城畏惧精锐兵锋,那个哆哆嗦嗦上城头的油头粉面的世子就此出城闹个归园奉养,邛州这希望的田野、这蝼蚁百姓就是我曹勋的粮饷了。 叵耐没得胁迫几万泥腿子难民前来,自家打仗出身的兵卒做起活来又懒又慢,不行就得向四方抓夫,这特么老百姓也怪,一到邛州,我一来他们都躲进城里,在雅州时这帮龟儿子哪个闻得本帅之名不离城远远的躲进山中。 不过反正不急,也不怕这姓赵的弄鬼,本帅精兵在此,慢慢炮制这伙杂碎就好。 不想这日一大早还没起铺呢,就听外面锣声、角声四起,有裨将守备来报:“西北方有敌来袭!声称邛州总兵赵南离亲来讨伐大帅!” 曹勋跟随裨将来在已经营建得七八成的营栅,登上一座一跺脚还晃的半成品箭楼,一路登台一路骂:“这群龟儿做些活好生不利索,比那些夫子不如远甚。” 与黎州安抚使马京从箭楼向外一望,就又骂了起来: “这特娘滴就是那龟儿子赵南离的大队?” 眼见远处里许稀稀拉拉不成行列一千来人的队伍,当先跃出一将,白马长枪,清白的战袍,一身明盔铁甲配精铁的臂手,正在指挥几十名手下拱到营前百十丈处叫骂。 带头的白袍将先大吼一声: “曹老狗——,” 后面一群骑兵齐声接号子: “你慢些走,嘿—呦!做狗莫嫌你爹丑!” 再来: “曹大虫——,” “你不如虫!哎嘿哟,胆小如鼠头发蒙。” “曹大娘——” “你扶着墙!哎嘿哎嘿咿儿哟,三寸金莲你上茅房!呀儿哟,你不敢出门,你不敢出房,窝在营寨里做娇娘!” 然后一齐哈哈大笑,指指点点各自乱骂: “曹老梆子,你还不去死呢……” 一趟唱词骂罢了,白袍将策马擎枪得意洋洋,用枪尖指着曹勋这边叫号: “老匹夫,你赵家爷爷在此,敢来与某一战否?” 曹勋耳朵多少有点背,侧耳之际终于听全了最后火了,跳起脚来: “草你个娘滴!看那白马白袍不披甲的,就是赵南离那个龟儿子!?人言其知书达礼,是名儒将,怎把一口川土骂得这般难听?点兵,老子亲自出马……” 黎州安抚使马京赶紧把他拦住: “曹兄莫急,将弁甚多,主将不可轻出。” 这时在下面的参将周双桥也不干了,戟指骂道: “大帅莫急,对方这些王八淡看样子是不想干休,这大队出来了,也不过如此。” “就这拉稀摆带的队伍,抗不得我天全烈马的一趟冲锋!”建昌都司李俸也叫起来,他手下养了二百天全六番的洞蛮马兵,骑术精湛,弓弩擅射,只是马小一些而已。 曹勋怒气不休,将台上转来转去依旧大骂: “日娘贼,他赵南离这黄口……呸!特娘滴脏口小儿,居然抗拒我大明天威,来呀,取我的披挂,看我神箭射落这什么再世的赵子龙!” 还是黎州安抚使马京持重,扯着曹勋的袖子劝道: “总镇,莫要轻出,当心对方有诈。” 曹勋省悟,使手掌蹭了蹭两腮的虬髯,眼珠一转: “嗯,也对,”从后腰拔出一杆令字旗向前一挥,喝道: “诸位将军,你们谁去拿了这黄口小儿?头功一件!” “末将愿往!”建昌卫指挥周双桥先来请令。 “天全烈马,绝不甘后。”建昌都司李俸也是看出对面阵容不整,是个便宜。 这时候从大营内里旋风般跑出一员披甲大将,小伙子顶盔披甲,看面容年轻稚嫩也就二十来岁,却长了曹勋七八分的络腮胡子。 “爹,让咱去,看咱拿了那辱骂你的小贼!与你出气” 曹勋大喜:“我的儿,好!好样的!” “公子当为留后,不可轻出。”马京一看就觉不妥,因为他知这少年常年只好欺负山里的猓獠土司家的小孩子,其实哥仨里属他最怂,回了家连自己媳妇儿都打不过。 “哎——战阵之时,岂可厚此而薄彼?”曹勋倒是满怀信心,很希望他那号称曹门三虎的三个儿子好生在阵前历练一番,要不如何在这乱世生存。 说罢,曹勋再不理会黎州安抚使马京,抄过身后亲兵手中令箭,“啪、啪、啪”甩给两员大将和自家爱子: “壮哉尔等!尔等三人各带本部,三队分作两阵,一左一右,左阵周指挥、李俸,步先骑后,右阵昌虎独挑大梁,尔等便左右并进,分进合击!” “末将领命!” 三将各自领命,马京在旁无奈又不安,却如何止得住信心爆棚的曹氏父子与骄兵悍将,只盼营前这些真的只是一群土寇而已。 曹勋的阵形布置体现的可谓是大明西南武勋世代传袭的战术素养。 左阵步卒人多,在正面使火器射打、撑住阵势,右阵步卒精锐,夹击敌阵侧翼,左阵在后的骑兵先为在前步卒遮蔽掩护,待得步战僵持不下,才突然出阵,绕后侧击,若是大片的平旷之地,还可寻机兜底。 这也是当下屡次击败眉邛土寇的常用战法,诸将早都配合默契,接了令出阵,手到拈来。 两路人马各自调兵整队,号炮响过,喇叭一长一短吹响,也不走寨门,直从未完寨栅的空处冲了出去。 待出了营寨,周双桥建昌步卒一千五百在前为头叠左冲阵,曹勋三子曹昌虎五百黎州步卒为单叠右冲阵,李俸的天全六番铁骑随周双桥动作为左冲二叠,行侧翼包抄之法,曹勋在寨中也令其余人马持械戒备,随时听调。 待到出寨摆开阵势,距敌不过里许,曹家老三自己这边的右冲还在列阵,周双桥即令旗鼓磨旗,紧接着一通鼓响,麾动大旗前指,步卒向前。 眼看雅州左右两军出营列阵摆架势,这时候那白袍白马的将军也顾不得叫骂了,赶忙策马跑回去手忙脚乱地指挥结阵。 第九十三章 诱敌 双方渐渐接近,周双桥这边旗鼓响号炮、磨大旗,再一通鼓响,乒乒乓乓的三眼、神枪、火箭乱纷纷放出,呼啦一下邛州兵这边就乱了。 眼见得邛州兵已乱,周双桥一声令下,“呜——”尖利刺耳的一长声喇叭天鹅声吹响! 曹家老三昌虎的雅州步兵由侧翼全线出击,眼看就要白兵一击,彻底打垮邛州军。 好在邛州军虽然纷乱,竹哨子唏溜溜乱响一片,各自结成百余人的小阵,长枪藤牌,挤挤蔟蔟,死战不退。 就在此刻,雅州兵阵后马蹄响、烟尘起,一哨骑兵飞驰而出,越过一个小坡,向邛州兵另一侧翼绕去。 还是才得察觉天全六番的骑兵已经侧击过来,邛州军那白马长枪的主将毫不畏惧,催动战马,麾身后的几十名骑兵从步阵之后驰出,向前接战。 天全六番的铁骑接近二十丈处,各持早开好的骑弩放箭,一轮箭雨过后,先把骑弩背后再打马加速,并持起长枪开始冲锋。 这功夫面对天全铁骑方向的邛州步卒纷乱中呼啦啦向两侧散开,露出后面的百十人一小阵,鱼鳞般的排列的圆牌加长枪阵容,邛州兵齐齐呼喊着各挺长枪迎了上前,天全六番的骑兵猝不及防,就与这股步卒撞在一起。 邛州军白袍将军亲率几十骑也飞马赶到,李俸冲锋在前,二马相交,白袍将一枪风起势嚓地挑飞了李俸的长枪,饶是他身披重甲也被撞落马下,身负枪伤。 白袍将率少数骑兵冲锋而过,后面大阵一通急鼓响,长枪步卒齐齐发一声喊,一起冲杀上来,天全六番骑兵眼见不利,纷纷圈拢战马,捞起落马的李俸,向后脱离。 曹勋在营寨边缘的将台看得,破口大骂: “赵家小儿,如此狡猾!” 叵耐阵势布开,双方已经纠缠一起,一时也无后手可用,只能等待敌手何处出现破绽。 两军鏖战才过盏茶时分,曹勋就看出了邛州军的难缠之处,其阵势看似杂乱,小阵却各自为战,互为掩护,自家惯用的步先骑后、两路合击竟然并未奏效。 再看一看就看出了破绽,这帮子邛州的穷鬼怕火器! 正面交兵的周双桥所部面对的阵势只凭几轮射打,竟至对手进而复退,始终不得严整。 曹勋大骂:“周双桥个狗篮子,还等啥呢!鸣喇叭!给老子催阵!” 雅州大营那边一荡喇叭响过,催阵鼓隆隆不休,眼看战斗将要陷入胶着之际,这功夫周双桥的步卒乘势就掩杀上来。 这些大渡河卫所兵列阵,左右是乱纷纷的各种火器,中段却是最硬的一部三百洞蛮家丁。 这时阵中锋头起处,方头短刀加藤牌第一层,长枪第二层,再稀疏硬弩两层,再短刀藤牌加长枪两层,共六层是为头叠,再左右则是密密麻麻的卫所兵各路长枪还有各种杂式火器。 随着喇叭第二荡天鹅响处,喊杀迸起,这三百洞蛮亲兵一下就当先冲了上来。 面对正面方向的邛州兵步卒本就被火器数轮射打,阵势已经纷乱,这时更加支吾不住,纷纷后退。 邛州军这边白袍主将眼看阵势松动,传令抵不住的前阵头叠后撤,后阵尚形完整的二叠哨队小阵上前。 旗鼓传令下去,这一动不要紧,前阵一退,哗地就散了,后阵一叠小阵形本还完整,才动起来被前阵退后的战士一挤一冲,呼啦就乱了。 白袍主将一看这架势,把令旗一扔,拨马转身拖枪就跑。 随将旗鼓一看,将旗帜一拖,角不鸣了、鼓不敲了,跟着也跑。好在有个识相的,将马上驮着的大锣哐哐地乱敲鸣金。 这一下坏了,鼓角一停,旗帜倒伏,胡乱鸣金,再一看自家的主将都跑了,后面还有阵势的管哨把认旗一收,一哨人马呼啦啦回头都退,前面乱了阵势可拢不住了,一个个生怕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跑成个乱纷纷狗撵鸭子的溃逃! 雅州营寨中将台上的曹勋手打凉棚,看得敌阵大乱,旗糜角休,按捺不住的狂喜,大呼传令: “追!” “传令,给老子追!” “追死他娘滴!追到他老娘炕头去!” “追他到天荒地老! “追他个海枯石烂!” 张翦拖着败势,跑得并不很快,他虽然有马,可是骑兵就这么几十号,还要收拢步兵部队,更要能令敌人看得见自己白盔白甲在前,再努一把力就能追得到。 好在临阵他看得准,上来就把敌人的骑兵主将给刺落马下,否则这时被敌军骑兵紧追,没得还要麻烦一番。 诱敌这个活儿,除了马贼出身的他,还有那个小袁营的混子吴元龙,真的谁也做不来。 张翦马贼出身,自十五岁起曾经数年里东游西荡,流窜数省,虽然没干出什么大名堂,但积累了许多流窜的经验。 后来加入西营做了骑兵小管哨还曾短暂升擢为统带千人的小将官,只是因为入伙晚,又出过岔子,因此尽管经验丰富却没得到什么发挥的机会。 自从西充兵败,经佛图关之变后跟了南离,才可谓人尽其才,一路下来甚是顺心惬意。 毕竟人这一辈子,除了为上口下吊奔忙,图的不就是一个功成名就? 如今的西川,乱做这般,有金银都换不来活路,邛州军中,他张老虎前冲后突,不拿个一人之下,还有啥子意思。 当时军议请命的时节他很自得——这种活计,别人真不会干,就得他来,吴元龙怎样,赵大哥的新宠,也干不了。 便你能干要出头抢功也得赵大哥信得着你不是。 当个马贼就得胜则抢掠如火,败则转进如风,遇敌其徐如林,一旦死了道友就不死贫道不动如山。 跟着赵大哥还这般自然是不成的,不过没这两下子还真做不到今日眼前的架势。 今日的架势,眼看诱敌之计大获成功。 眼看到了葫芦峪口,道路两侧开始逼仄,已经无法策马回寰,张翦才撒开坐骑,甩开在后调整的追敌,直奔去山谷之中。 “来了!” “真来了!”谷中最高的山头,看着山下的烟尘起处,将士们纷纷压着嗓子兴奋地欢呼起来。 “镇帅,敌人追来了!”刘斓儿一拍大腿,向山下指点。 “我草,来得不少啊!”陈登皞也跟着一拍大腿,更加劈啪响亮。 这两位都踩着同一块大石头,正在山顶上南离中军前面的位置,这时天清气朗,高处看得分明,一队人马收窄了队形,开始进入谷中。 这里就是南离选择的伏击地点:四山连环套。 第九十四章 埋伏 南离率兵,简单动员后自成都急行回军邛州,过崇庆州入大邑后即偃旗息鼓、封锁消息,为的就是不泄露消息,使得雅州曹部于邛州城下无备。 同时韩羽带人前往邛州城周探敌,力争混入敌营,摸清敌情。 夏仲谦带着一队骑兵,已经先行奔入邛州,带去援兵的消息,鼓舞大义营的士气,同时将数日来邛州的战况通过韩羽,传回南离这里。 大致摸清敌情后,根据我情,于大邑中继宿营之夜,开始军议。 关于如何解邛州之围并击败曹勋,大家伙儿你一嘴我一嘴,一商量就商量出几个不同的思路。 一个最简单,入城坚守,再寻机出击。 邛州城池不高,但属完固,正好守城挫敌锐气,这是刘斓儿的思路,非常稳妥,但是刚刚恢复的邛州百姓耗不起啊。 另一个也简单,直接大写一个西洋首字母上去,嘁哩喀嚓一顿砍,这是陈登皞的主意,当即被南离否了:你一直这一套,赢过曹勋吗? 张翦提出引出敌人打伏击,吴元龙也提了一个诱敌离营,四面包围的方略,最后南离拍板:诱伏! 到了陈登皞翻白眼,刘斓儿可想通了,不跟着陈登皞拍大腿反摇着大头有一番话:“其将愚而不知变,可诱之以利。彼贪利不知害,可设伏兵以击之。” 南离虽然不知出处,却向晃着大脑袋的兄弟竖起大拇指。 没别的,只因手头部队都是生训,战阵不熟、武艺不精,正面对敌并无优势,也不摸曹勋所部的底,这都是不利因素。 然则自己又是本州用兵,熟悉辖境兵要地理,这才是有利因素。 有利不利各方面一权衡,所谓的庙算结论:设伏就是最好的战法。 而且南离这一部人马对于打伏已经有些心得了,毕竟拿向成功练过手。 张翦、吴元龙过去在农民军里对这套路也经的多,因此这一回在大邑中继宿营商议战法时,南离最终拍板诱伏,再把整体思路一提炼出来,诸将纷纷赞同。 打埋伏也分好多种,野伏、路伏、山伏、敌前潜伏、诱伏,对了——曹勋在邛州城下扎营了,分明没有往成都去的心思,这一把只能诱伏。 仗着熟悉地理环境,南离率同诸将商议时,几乎一致地把设伏地点选在了这里——四山连环套。 这一带连绵三十里,被鳖山、雷山、墩山、银山串做一串,被选中的这处伏击地域正是一个两山夹一谷、好进不好出的葫芦套,兵法称挂。 南离带诸将来看地势时,果然就见两侧山地夹着中央一条踩出来的行商路,山不甚高,可是一旦将兵力摆开袋状部署,头尾一堵,两面山丘高处一占,任谁也中了伏也插翅难飞。 打伏击好是好,以我之长击敌之短,又以逸待劳、出奇制胜,但是有前提有难度。 前提是须得隐蔽企图,难度是战机稍纵即逝。 因此诱伏就不止靠地势,还得有佯败诱敌的,败还要败得像,不能被老手看破,这活其实不好干。 等到南离把这诱敌来伏的战务一发放,诸将果然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还得是张翦请令:“末将愿往。” 然后还得意扫了表情艳羡的诸位兄弟一圈:铁脚板怎么样,牛不牛,吴虾子怎们样,嘚不嘚,这活儿你们都不会干。 “末将也愿往!” 陈登皞眨巴着大眼珠子确实没话,吴元龙倒蹦出来了。 吴元龙这一声请战令张翦恼怒:你算个嘚儿啊?也跟着凑热闹,都这节骨眼了还要蹦出来争这个功劳? 回头一想不对啊,人家还真也是个嘚儿啊。 因为人家吴元龙也是小袁营正经有号的流贼出身,资历还比自己老呢。 看看踊跃的二将,还是南离最终决定: “还是张翦去,部队你熟,好控制,别真搞散了拢不回来。”这才是南离最担心的,就这么点家底,可别真折腾散了。 “放心吧镇帅。” 就此张翦选了本部崇义营尚未精练的两司加陈登皞铁胜营的一司,浩浩荡荡、多树旗帜,就向曹勋大营杀去。 想诱敌就得下本钱,南离作为主帅自然不能出阵,先辈赵子龙一辈子就为了诸葛军师才于博望坡之前佯败过一次,他赵南离也得保持个不败金身不是。 于是张翦骑了南离在邛州入阵直取向成功的那匹灰白战马,又把南离的一件旧战袍裹吧裹吧围身上,再披着自己的盔甲,作为主将当先出阵。 南离从杨展处回来后,知晓了自己所习得的枪法之妙处,当然不能独秘,若想提高全军的战斗力,骑马的同袍兄弟都该练起来。 由此可见,最终后世为什么真正的实战武艺失传,就是因门户之见。 到了达清为了稳固统治而禁兵,会的就当做独门技术自家私密,传子不传女,子孙不济事的则越练越歪,于是空手白打大行其道,套子大行于世,京师的八旗贵族更以摸鱼技艺为乐,再有武侠小说、影视剧的流毒,整个把沙场武技给弄失传了。 而零星流传下来的实战技艺,多是整村流传演练的什么鞭杆、大杆子、乱棍法甚至板凳、铁锨之属,因为这些技艺的器具不属兵器,随便练几下又能防身,还能增强械斗时的团结和战斗力。 南离可不想在这节骨眼上把顺平八法只烂在自己肚子里,他想自己的兄弟都会,尤其会骑马的。 于是他一边向杨展的先从部将李虹龙学习钩镰枪法,一面就向张翦、李虹龙等人一起传授顺平八法子龙枪。 因此这一回除了个子矮些,可以说张翦把南离的样子学了个十足十。 到得曹勋营前,张翦施展开最爱也最擅的技能——骂阵,用一口说的半拉磕几的川土夹着陕西、湖广各种口音,把曹勋从跟脚数起,带着同袍兄弟一起,都不用排演就鼠来宝一般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激得曹勋几次三番就要亲自出营,幸亏老成持重的马京给拦下来了。 只是坏了自家镇帅的名声一节,就顾不得了。 第九十五章 破军 曹勋不出,两员大将加一个亲儿子可出来了,一路烟尘滚滚地追下来,煞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先前眼看着张翦率同败兵一路溃逃过去,南离有些心痛——若是被骑兵追击,必然有大批同袍兄弟四散。 好在随后就见远方烟尘起处,一部两千有余的人马猛追下来,这一部人马除了些骑马的将官,多是步卒,而且很多打着赤脚,南离才放下心来——好歹是把敌人引过来了。 南离的中军位置是能够俯瞰整个伏击地域的制高点,这时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来:当先千余披号衣无甲的是卫所兵,中段拥着大将的是披甲的三百来精锐,后面又是几百号衣杂兵夹着二百多披甲精锐,也是拥着一员大将。 只是远处从外表看,这些入伏的披甲士卒似乎不是布面甲也不是铁甲,莫非……藤甲? 这两千多人的队伍,就这么曲曲折折一路追着进了山谷。 眼见诱敌计成,张翦早派人上山向南离传信,可是南离一问报马: “有没有曹勋?” “没得!” 南离闻报就是一皱眉,很是失望,但也没办法:打仗就是这么回事,你庙算再精到,不如意事也是十有八九,全看临场决断。 再远观第一敌阵中马上大将凤翅盔、锁子甲,身形威猛,手提合扇板门大刀,一路挺胸拔脯、耀武扬威,更觉得这家伙不是曹勋还真有些可惜。 为山谷地形所限,敌人拉出一字长蛇的队形,一路大大咧咧、全然无备,正是头未出,尾已进,时机正好,南离一挥手,一声令下: “磨旗、放炮!出击!” 旗鼓将南离身后三军司命的大旗摇动,随即“砰、砰、砰”三声连环炮响,袋状部署,四面响应,各自信炮响、喇叭鸣,杀声动地,伏兵大起,拦头、截尾、断腰! 山谷间一字长蛇的敌人中伏,被漫山滚石冲击、如雨般弓弩射打,毫无招架之力,立时伤亡不断,没得片刻已经乱做一团。 此时二队敌阵正行至南离所在的山脚,其中压阵的那员大将满脸的胡子,舞舞扎扎、咋咋呼呼地正在指挥旗鼓摇旗打鼓,聚拢士卒,看那架势还要逆势攻山。 “那个是不是曹勋?”南离眼见此人衣甲华丽,当是主将。 “看不出来。”陈登皞也二乎了,都知曹勋身躯魁伟之外,他是临阵与曹勋打过照面的,远看曹勋最显眼的就是一部满腮的大胡子,这小子看着真像啊…… 南离也不管是不是了,回头命令席地阙: “那小子最欢实,上去射倒他!” “好嘞,末将领命!” 席地阙抽出一枝箭,往持弓的大手一合,也不搭弦,挟着弓矢,三纵两纵上前去将身子藏在一棵大树后,这才先把箭羽搭上弓弦,挤咕着斗鸡眼看准了,并不细瞄就一抬手,突然紧开弓猛射箭! “嗖”!这一箭去得既平且直,“嘣”!一箭正从藤牌下面擦边而过,正中那将小腿,这满脸胡子的家伙正拥牌奔走间好似被绊了一跤,扑通一下就跌倒了。 周围刚刚聚拢一些的士卒纷纷惊呼躲避,这小子也是精鬼,倒地还是拖着藤牌遮住半身,忍着剧痛一手撑地蹭啊挪的,没几下缩到一块石头后面,席地阙这第二箭就没机会了。 可是呼啦一下这边的队伍就乱了,有打旗的扔了旗,击鼓的撇了锤,当即就四散奔逃,那些披号衣的卫所兵早就散了,那些本就士气崩沮的有甲亲丁一看主将倒地,也是各自四处躲藏,一下就没人管这位爷了。 张翦甩开追敌,入谷后催队急行,快速通过,到了约定位置,看到山坡上的三棵松树,山谷东侧最高处传来号炮,四面立时响应,号炮齐鸣,杀声震天。 他知这是伏兵发动了,便回身收拢部队,调整部署,将尚形完整的哨队集中起来。 南离这个束伍编成,行止动作都是以哨队为核心单位,很是灵活,没多久还有几十人的、上百人的一哨一哨的就集中起来。 山谷战况激烈,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杂式火器轰鸣声,牛角号、铁喇叭、铜喇叭响个不休,跟开了锅一样。 “曹勋个老龟儿子,老子要来报仇咯!同袍兄弟们,大帅发动了,跟我杀——!” 张翦生怕失了功劳,不等部队全部重新集结整队,便招呼一声传令,率重新集结完毕的五个哨队翻身杀回。 南离之前布置是标准的拦头、截尾、断腰的套路,但这一回开打了,南离一看队伍长短,打的就是一个也不放走的主意,因此就令陈登皞把截尾改做了堵尾巴,最靠前部署的铁胜营直接冲下山去,就把敌人的来路也给堵死了。 在前的张翦按预令翻身杀回堵出口,两面山上伏兵也将事先预备好的巨石轰隆隆滚下,没得片刻就堵住了山间唯一的道路。 敌人先头不顾刚被石头砸的伤亡,还在奋力冲击,随即三声号炮响过,山头伏兵冲下,以高山滚鼓、重刀劈竹的势头,一下就将周双桥所部拥挤于道路的先头击溃,少数好不容易越过拦路巨石堆积的悍勇之士,正遇杀回的张翦一部,被迎头以寡击众,顷刻死的死降的降,干脆利落地就被灭掉了前队先头。 敌人前队见势不妙,回头又向后逃,却与失了主将一片混乱的后队迎头撞在一起,两队人马挤做一团,大乱一起就更加不可控制,从这时起,周双桥的将令已经再没了任何作用。 南离一面于山坡高处观望战场形势,一面集结所有有马的几十骑兵,看准了敌将在处。 他眼见得敌人一片混乱开始溃逃,却被堵在这个葫芦套里不得出去,披号衣的杂兵都在躲避投降,少数披甲的精锐还是一团一伙儿的聚集。 为免困兽之斗,当即麾动自己的亲兵标哨,一纵马直取混乱中挥舞大刀左右麾突的敌军主将。 伏击第一击,必先击敌首脑,破其指挥中枢! 第九十六章 就擒 周双桥眼见两面伏兵引而不发,从高处将滚石、箭矢不要钱要命般地浇下来,自己的部众则已经失去控制乱做一团,自己发出的将令除了身边数人再不能向外起任何作用,就知晓今日到此这就算交待了。 他索性下了马,在几名死忠家丁的护卫下,寻一块巨石安稳坐定,把大刀立持身侧,只待最后一战的命运自决——身为大将,死也要死出个大将的如山风范。 正两耳不闻、闭目待敌,就听上方不远处传来一声春雷般的断喝: “汝为主将?” “正是!” 周双桥陡地精神一振,怒目循声看去,一员骑将,白马长枪立于高处,白马神骏、长枪光寒,马后呼啦啦涌上一层层刀牌弓弩的近卫,又打出一杆红认旗,白边白牙,绣着蟠龙捧日抱月的标识,却没有文字。 周双桥这时暗暗心惊:遮莫这才是赵南离?老子前番莫非被唬了? “周双桥?看来是汝,曹勋何在?”南离看旗号,结合事前的侦讯,就是八成是建昌的周双桥。 不及通名就被叫破,周双桥没来由的心虚,还是抖擞起精神喝问: “曹镇在营,本将为主!汝是何人?” “本镇邛州赵南离,汝当传令下去,若弃械投降,保汝全军性命无忧,与曹总镇讲了和,就放汝等归去。” 周双桥不怕死,可他心疼自己养的那那三百洞蛮家兵,这才是自己的核心老本钱。 南离逼视周双桥,凭高凌下,威风赫赫。 周双桥败军之际折了气势,竟然心生畏惧,可是一想曹总镇与诸位将军还等着呢,自己可丢不起这个人,又鼓起一腔血勇,把大刀一横。 “想见曹总镇,先过我这一关!” 南离一声冷笑: “呵!本镇伏兵待汝多时,还不息兵,若要战时,先拿的就是你。” 周双桥却又一振大刀: “拿我?哼哼,黄口小儿,来吧!” 部众散了,但他不怕,只因亲信家丁护卫在侧,而他自己又更擅步战,这山路崎岖,本就不适合战马驱驰。 南离又是一声冷笑,面带杀气,一摆手:“放箭!” 身后的宝和寨标哨少年各自把几十张弩机擎起,席地阙一声号令,“噼噼啪啪”铁镞沉重的小箭就如雨般飞落。 趁着周双桥周围家丁护卫纷纷被毒弩射倒的功夫,南离策马就冲了下去! 顺着由坡冲下的势头,把马向侧一拨,一记“风起势”,仗着枪长力猛,不待身披重甲的周双桥走动步法移形易位,连抽带扫,把周双桥横在身前方头长杆的合扇板门大刀一下就给撞了回去,连人带刀被抽得一个趔趄,当即大刀脱手、噗通倒地! 就这么一突一扫一倒地的电光火石之间,周双桥势头尽失,还不及起身,席地阙带着标哨少年们一拥而上,用加长枪杆的猎叉叉住,再使挠钩搭住,就令身披重甲的建昌卫指挥使周大老爷再也动弹不得。 周双桥就擒,被伏击于山谷的雅州兵、黎州兵早已经被截成数段。 大部分跟着起哄的卫所兵更是早就失却斗志,被两侧山间伏兵居高临下、高山滚石又箭如雨下,同时还高呼着“降者免死”来劝降。 如此势若累卵之际,高山滚石的的威吓下,降者免死的诱惑下,这些只有一身破烂号衣的卫所兵纷纷弃械投降——不论汉蛮猓獠,给谁扛活还不是吃粮呢,活着要紧。 只是那些武勋数代豢养的家丁们依旧在负隅顽抗。 而且曹勋没来,南离有些失望,擒贼擒王的手段没成,就得思虑下一步如何,但是眼前先得把到嘴的肉吞掉才行。 南离高座于马上,俯身向被绑做一个粽子的周双桥温言开解道: “本镇求的是与曹总镇讲个和,你这里负隅顽抗,多所杀伤非我所愿。” 这是南离的真心话,在他看来,南明军阀的内部厮斗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大家都是川人,日后还要相处,能抚绥就抚绥,尽量少伤人命,以免结下不可解的深仇。 其实他还真想多了,在曹勋等众武勋眼中,除了曹昌虎,卫所农奴兵的人命只如草芥一般。 见周双桥依旧半信半疑,就翻身下马,将丈八点钢驼龙枪一扬手扔给柴火儿,上前去蹲下身子亲手为周双桥解绑,然后指向山谷中间: “你忍心自家兄弟白白丧命于此?都是同袍子弟,杀得如此狠了,日后如何相见,便你我再想讲和,那时也难了。” 周双桥这时也看明白了,这么下去不出半个时辰,自己带出来的人马全得折在这山谷之中,眼见得南离所部士气正旺,个个如同杀神一般,心气彻底馁了: “止战吧,传令鸣金,我来收拾人马,曹总镇虽然没来,三公子还在下面。” “正该如此,息兵、止战,然后令汝各部弃械解甲坐地,各自把人圈拢来,收拾完毕汝便可随我往大营去见曹总镇相谈。” 见南离虽然年少,但此时在沙场上胜券在握还如此儒雅气度、有军行礼节,灰尘暴土、狼狈不堪的周双桥起身整整衣甲,再不相疑地还了一礼。 这出阵的两千余人马有一大半是卫所兵,早就纷纷就擒,周双桥被席地阙带人押解着一路呼唤部将,一众还在顽抗的家丁、洞蛮也纷纷投降, 一处不起眼的山坳里,一个不甚深的山东,一个大屁股正在往里拱啊拱。 几名搜山的铁胜营战士发现这边洞里有物蠕动,就拿长矛往里搅了搅…… 然后一声惨叫:“妈吔——!” 吓了这几名总岗山出身的汉子一跳: “出来,龟儿子再不出来还扎你!” “不出来是不是?拽出来!” “这龟儿子好大个屁股,还要往里面拱!穿山甲么?” 几名战士纷纷起哄,但是洞小,只的进去一个汉子,抓住了两条腿往外直拖,另一名战士腿长,伸脚进去找到软囊囊的感觉就踹! 挨踹的大屁股就叫了: “别踹!踹进去更出不来了!” 最后好不容易拖出来一名胡子拉茬的汉子,腿上、屁股上都有伤,气得几名铁胜营的战士用土话大骂: “你龟儿子好能躲,以为躲这里老子就看不见了嗦?” 这大胡子少年也不如何惧怕,反嘻嘻一笑,瘸了瘸了嬉皮笑脸地打躬作揖: “您老慧眼,小的最擅藏猫猫,这您都能找到。” “少废话,你龟儿做啥子滴?” “小的前营左哨马夫,这是小的饷钱,您笑纳,放小子一条生路。”大胡子少年依旧没皮没脸,言语间嘻嘻哈哈,却没什么川音,却是仅带几分江南口音的官话。 “滚!收回去!走!去那边集中,等候发落!” 听得几名战士大骂,后面一名小管队还过来安抚他:“老子邛州镇,不杀、不虐、不搜腰包,龟儿放心去,等着还会发路费给你们这些瓜子。” “好嘞,啊?还发路费?”这小子一听回手就把手上的几块碎银揣怀里了,大眼珠子在大眼眶里来回乱转。 第九十七章 讲和 大胡子少年跟着押解的战士往山谷里面走,一路走一路不断有残余兵卒被俘被捡,大胡子少年就把身上的破号衣兜起来,大脸往下藏,好歹将那显眼的胡子兜住几分。 走着走着听前面有人叫魂: “大侄子,你在哪儿呢?” 周双桥盔歪甲斜一路喊着,后面跟着虎视眈眈的押解战士,一个肩圆膀阔的车轴汉子牛逼闪闪地跟着,后面还有一员白袍大将也跟过来。 大胡子少年一看就往人堆儿里一缩,将破烂衣服狠狠一抖,终于完全遮住了下面半张脸,暗暗骂道: “没义气的周老汉!” 喊了半日也没得应,周双桥抖着半身裙甲,向南离苦着脸: “衣甲在这儿,人没了……” “不妨事,再找找……”南离也担忧,虽说战场死人寻常事,但人弄死了毕竟不好收场,后手没就那么丝滑了。 刘斓儿正在巡视各营收俘的情形,他对南离的俘虏策略比那些总岗山的莽子透彻的多,一路帮着宣讲: “有伤的过来,饿了的这边领大饼,一人一个,不许乱,领了去那边。哎,你这大胡子怎么拿俩,找打?” “我腿有伤,”这俘虏腿阙,但嘴挺硬。 “有伤去那边!你龟儿脸上也有伤?这个大胡子……” 南离听得,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笑了: “曹家的胡子,果然基因强大,黎雅无双。” 最终,又壮又猛却接战受了箭伤后,已经换了小卒子服色的曹昌虎也被察了出来,与周双桥押在一处。 其实他根本藏不住,这位满脸胡子的少年就是换了衣装也与寻常士卒不同。 这边打扫战场,那边令刘斓儿带人看押降卒,看押的同时还要礼待周双桥、曹昌虎。 伤患当场救治,亡者征求周双桥之意后就地安葬。 到了这地步,周双桥更加气馁了,向南离一抱拳: “沙场上刀枪无眼,赵镇尚且如此善后,周某感佩,就替死鬼们谢过赵镇,周某此身愿听凭赵镇发落。” “不必如此。”南离一摆手,看一眼抄着手蹲地上翻着大眼珠子四处踅摸的大胡子少年,已经心中有数,向周双桥温言道: “三公子与周指挥可暂且留此,稍后随本镇往邛州入,那时再与曹公相洽送归即可。” “听凭大帅吩咐。”见南离所部衣甲不全却令行禁止,根本无人随便捡拾器械和宝贵的盔甲,都是统一行动,周双桥此时已经彻底没了脾气——军行之敌不怕装备精良,就怕令行禁止。 对此南离自有安排。 衣甲器械成堆,点数后专门使人外运,兵将则各自分开看押,将这些降卒分部分批地前往山外五里处的大营看押。 至于后续动作,南离心中本有定策,可是聚集其余诸将一议,把从周双桥那里得知的情形,在收集印证了打扫战场有没有遗漏之后,南离敏锐地发现一个漏洞: 在后的建昌卫千户李俸,带着他的骑兵尾随而来,当时看看不对,与这边断尾的伏兵稍一接触就跑掉了! 南离这时就有些犹豫——继续自己的定策?可是已经有漏洞了! 众将不及庆功,就被南离召来重新军议,这时见南离沉吟不语,陈登皞可等不及了: “大帅,不能等了,再等下去曹勋的营垒完成,咱们可就打不动了。” “打不动,就耗着,咱有城,怕毛毛。”吴元龙却很看不起陈登皞屡战屡败的经验。 “耗着可是会误了咱们耕田。”陈登皞说出了要害关节。 “打!此时士气如虹,不可泄气!”一听此言,南离顷刻就定下决心。 “不可轻忽啊大帅,已经有逃敌回去报信了,曹勋必然有备。”吴元龙还是持慎重态度。 这时韩羽站了出来: “镇帅,我走一趟,来扮作周家滴塘马,再去为龟儿报个平安,令曹勋免去戒备,哪怕不得成,也能看得到他们那边有啷个变化。” 然后韩羽成竹在胸地细说自己如何拿周家塘马问话,再如何带一个靠得住的同袍兄弟扮作周家塘马,如何混入曹营应对。 诸将闻听,都觉行险,还是纷纷请战,意图乘势一战破掉曹勋大营。 南离听罢诸将请战,又看看韩羽,韩羽向前半步,坚定地向南离点点头。 又看看吴元龙,吴元龙也在思索,见南离以征询的目光看他,最终点点头:“可往!” 再看看陈登皞,陈登皞把宽阔的胸脯拍的啪啪作响,一副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 南离声色不动,又沉思片刻,再看一眼远处被席地阙带人看押,正在那坐地喝水啃干粮的大粽子周双桥,还有鬼鬼祟祟四下乱看的曹昌虎,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 南离看出来了:曹昌虎打仗不行,人却很鬼,不像周双桥,才是个纯正的武人。 请周指挥过来。南离令刘斓儿过去,还用了一个“请”字。 周双桥过来后,与南离互相一抱拳,南离很客气地开言问道: “敢问周指挥春秋上下?” “上下不敢,本指挥万历四十四年生人,今年三十有二了。” “小弟乃天启五年生人,如蒙周指挥不弃,当呼为兄。” 周双桥一听反倒满腹的狐疑,这赵南离怎么这么客气呢?就听南离接下去将一番言语娓娓道来: “你我两家,本无仇雠,全是误会,本镇奉嘉定杨大帅将令,节制邛州,曹总镇乃杨帅爷义兄,有刎颈之交,两家有什么开解不了的事,非得大动刀兵。” “赵总镇说的也是。”周双桥心同此理。 “因之小弟思来想去,有一不情之请……” “赵总镇且言。” “小弟心急,也怕杨帅爷怪罪,意欲即刻亲送周指挥回去,请兄长代为引见曹公,当面解说误会,可否?” “好啊!正该如此。”周双桥闻言大喜,谁特么愿意老打仗啊?尤其面对赵南离这种扎手的。 把周双桥稳住了,南离回到聚将的位置发放军令: “韩羽先行,见机行事。不求必成,但求稳妥。”韩羽胆大心细,按照他的谋画,南离觉得可以一试。 “大帅放心,末将领命!”韩羽抖擞精神,抱拳领命。 然后南离把衣襟一振,淡然一笑道: “传令下去,曹三公子暂且在这里待一待,本镇先随周指挥一同去见曹公。” “啊?!” 诸将闻言纷纷讶然! 第九十八章 瘸子 这日已是九月初二了,傍晚时分,天气已然甚为凉爽,曹勋却正在大帐中焦躁不已。 李俸刚刚逃回不久,只言周指挥、曹三将军都中了埋伏,道路遮断,自己连战连败,不得寸进,只好赶紧先赶回来报信求援。 曹勋这就要亲自点兵出营,又恐城中油头粉面的小世子看破虚实乘夜劫营,而黎州安抚使马京又不住劝阻自己不可轻出,当心有诈,但自家老三却还不知生死,怎不令人烦躁。 他哪知城中的媅媺正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正在诸将为了如何连夜发兵往援争执不休的时刻,帐外旗牌来报: “启禀大帅,周指挥派塘马来报,有紧急军情!” “啊?在哪里?”曹勋听得是周双桥的塘马,心中“咯噔”一下,只恐不是什么好消息,但觉既然能传出消息令他又燃起一丝期望。 “已候于帐外。” “速传!” “传建昌卫塘马!” 旗牌才喊过,只听一个生硬而又浓重显得有些怪异的川西口音扯嗓子叫道: “建昌卫,塘马,小旗,阿木阿布,报进!” 随着话音未落,一名盔歪甲斜的卫所小旗打扮的塘马,一瘸一拐的拐着一条腿进帐,把一面小旗拄地,单膝跪地手按胸口低头行礼: “参见,阿就,大帅!” 曹勋一看就知,这是周双桥部的塘马,只因他那里很有些建昌的当地土着族人,尤其擅长走山跑路,其中就有个挺有名的瘸子。 “有何军情,快禀,周指挥如何了?”其实曹勋真正关心的是自家老三,可周围诸将都在,一方镇帅总不能表现的太过自私不是。 这塘马黑黢黢的脸上满是汗泥,只双目黑幽幽的闪亮,就见他跪地吭哧瘪肚地禀报: “敌人,杀杀杀,这边来,这边来,阿就这边也来,李千户,败,跑了!”说着还往左上指指、往右上指指,又往后指指,最后突然往在旁也急着听信的李俸那边胡乱一指,矮小的李俸赶紧往人后一闪,生怕被他指着了。 帅案之后的曹勋闻得就是一皱眉,往李俸那边一看,“腾”一下火就起来了,但他还是稳住自己听塘马继续禀报。 这功夫这塘马把空着的一只手斜向上一指,把另手小旗倒转来,啪啪不停扎着自己的胸口: “敌人,噗噗噗!” 曹勋立时明白了,大骂道: “敌人从山上放箭?吗的,真的中了埋伏!”曹勋与帐中诸将都懂了。 “周指挥啊啊啊——杀杀杀,” “啊啊啊——杀杀杀!” “啊啊……” “怎么样了?”曹勋被这家伙急得不行。 “跑了!”这塘马小旗说着还一瞪眼。 “谁跑了?”曹勋都快被气死了。 “姓赵的,跑了!” “啊!怎么跑的?”曹勋闻言大喜,大喜之余竟还有些不敢相信。 “啊啊啊——杀杀杀!呼哈、呼哈!”这塘马摆出了一个标准的建昌卫藤牌兵斜上擎牌蹲踞的动作。 “擎牌攻山!周指挥好样的!”以曹勋为首的大家都懂了,周双桥的家丁对付一伙不知哪来的小毛孩子,还是可以信任的。 “攻山,大家一起,姓赵的,顶不得,逃了,周指挥,一直追!一直追!大帅……” “如何?”这下弄得曹勋又急起来。 “大帅放心!” “誓要生擒赵家娃子,献于大帅帐下!” 这建昌土着出身的塘马终于说出了一个整句,大家都明白这定是周双桥教的,曹勋则终于舒了口大气,再次坐稳摆出一军主帅的沉稳风度,意气风发之际,拍案大呼一声:“好!” “来呀,赏塘马!” 然后看也不看斜着一指就大骂起来: “吗个锤子的,把那临阵逃回的李俸给我绑了,待周指挥返回时处置!” 曹勋平日更像各方势力共拥的一位盟主,他早有整合之心,奈何各位勋镇自行其是,此时不杀鸡儆猴、树立权威更待何时。 “大帅,此事有诈,不可不察!末将返回之时,谷内杀声四起,后来渐渐沉寂,那谷内欢呼不似我军之声,末将不得周指挥将令,才自返回……” 李俸纳闷,自己在后窥探分明是被包圆了的意思,怎么周双桥这么能打?居然逆势翻盘了?想到这他就盯上了这不起眼的塘马小旗: “你这小卒,怎敢谎报军情?” “你,跑了!三虎爷……”被李俸一问这塘马小旗气得义愤填膺,竟毫不畏惧。 “是什么?说!”一听儿子的消息,这一下曹勋可急了。 “哼,大帅,他!阿就,临阵、脱逃!三虎爷伤了,躺着,能,不动!” “啊?!” “李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曹勋啪啪连拍帅案,厉声质问。 “这,这这……总镇,末将急着回来报信,后续……不知啊……” “此事如何,还要验证。且看后续战事如何进展,若得胜,周指挥必有后续捷报。”同样土司出身的马京却是曹勋所看不起的读过书的人,也是这帐中唯一例外的老成持重,他知周双桥是个好夸功的人。 这话音才落,帐外旗牌又急来禀报: “禀老爷,周指挥有信来报!” “传!” 这是一名气喘吁吁却衣装齐整的塘马,脸上一道子一道子都是打马飞奔带出的汗泥,进帐单膝跪地拱手成揖禀报: “启禀大帅,李千户败回,致曹二将军受伤,幸亏周指挥奋勇当先,率本所蛮兵家丁逆势攻山,赵南离抵敌不住败逃,周指挥与曹三将军都带着伤就追下去了,誓要生擒赵娃子,献于大帅帐下!” “好!我观双桥智勇足备,用兵有法,诚不欺也!” 曹勋兴高采烈,开始调度诸将回去点兵,预备率一支轻兵前往接应,还不忘赏赐了两拨塘马,令马京谨守大营,防备邛州城中有诈,更不忘令人拿了临阵脱逃的李俸下去听候发落。 这么忙乱着旗牌又来禀报: “禀老爷,周指挥又有信来报!” 大伙儿一看,不用说,这周双桥老毛病又犯了,从前小小功劳也要夸耀一番,这一番大破邛州兵,果然左一报右一报,报报不停。 “邛州那赵总镇敬畏周指挥神勇,与周指挥阵前乞和,情愿归顺,正亲随周指挥来向大帅自缚请罪!再有片刻就到了。奴才就是被派回先来报信的。” 这回来的可是周双桥家养的奴才,真正的亲随。 “太好了!此事为真?”曹勋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蹉跎日月之际,居然能白白得了已经恢复生产的邛州地境。 “小的岂敢日豁,便不说真假,老爷片刻就知。” 果然这时守营门的自家裨将也飞奔来禀报: “启禀老爷,周指挥已经到了营外,带同一众邛州降将,前来献功,三公子带伤,也被抬着随军返回,请老爷定夺。” “来呀,众将官,随本镇出营去相迎!”曹勋大喜过望,大呼小叫。 “总镇莫要急,且先问个详细。” 马京总是觉得有些不妥,还在相劝,可曹勋那顾得了他: “还不急,老子的龟儿都伤咯,到底怎么样子,一看便知端的。” 第九十九章 擒王 “看那边,来了,来了!” 寨门处曹勋骑着自己的铁骝战马,率一众部将于此相迎,暮色中一众诸人议论纷纷中,背着刚刚落日的余辉远远望去,一彪人马正趟起滚滚烟尘而来。 当先凤翅盔、锁子甲、骑青鬃大马的正是周双桥。 “这周双桥怎么空着手?他那从不离手的大刀呢?”马京看来看去觉得有些奇怪。 而对面的周双桥真的实在,这时都要到自家营寨一箭地了,终于再也憋不住问了一句: “赵镇帅,您说来见曹公,却把手下换了我家衣装作甚?” 南离却一声冷笑,变脸如变天: “这样才显得是一家人么,你喊曹勋过来罢!” 周双桥适才被重新绑起也没说什么,这时一听才终于暗道不妙,这赵南离当时说的千好百好,这时怎地一脸的杀气,掌中大枪也抄起来了,不对!他这是要行凶! 曹勋正抻着脖子找自己家三小子呢,就听周双桥突然叫了起来:“总镇快走,赵南离来了!” 曹勋听了这声嘶力竭的叫嚷一愣,这时才也看出不对来,眼见得周双桥被在旁的“护卫”一把就给揿伏在马鞍桥上,然后摘镫扯过旁边马上来死死按住,往旁边“随行护卫”的马鞍桥一搭,更露出了原是被绑缚成双手在前扶缰的架势。 再一看周双桥身后侧一匹白马突地蹚出冲前,直奔自己而来! 曹勋大惊——吗的真是赵南离! 不对呀,这赵南离怎么比早晨大了一圈,人也高马也大? 不对头,我赶紧跑! 等曹勋看明白了,赵南离已经人如虎、马如龙地率领一彪骑兵人马合一地扑了上来,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该干嘛。 曹勋才是赵南离的真正目标! 曹勋也不白给,自小弓马娴熟,膂力强劲,尤其擅射,这时圈转马来,一众亲信家丁左右一夹就向后往营中退去,就在马身兜转的功夫,曹勋摘弓在手,认扣搭弦,一个犀牛望月势,回身瞄向率一众轻骑直冲而来一马当先的赵南离。 南离见曹勋回身,就将身子往马背一伏,左臂一抬,缚在左臂的小圆牌就挡在了身前。又听得前方不远处,弓弦一响,还在担心座下马被射中,却突觉身子一晃,座下的“雪山”斜刺里向前加速猛地一窜,竟躲开了这一箭。 南离惊喜之下大呼一声:“雪山!好样的!” 原来曹勋引弓不发,见南离有备竟真个引弓射马,不想这马儿精明,一窜就躲开了他这一箭。 就这功夫,斜刺里一声分明特出的弓弦响,曹勋先是本能地一缩再向声响处觑看,却听“砰”一声肋下一痛,再被座下马一颠,疼痛难忍,忍痛间不待坐正,就被中了第二支箭的马儿颠落于地。 “啪嚓”一下摔了个就地滚西瓜,不等爬起,那个什么阿布阿木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扑就把曹勋壮大的身躯骑在胯下,武松打虎势掐脖子按头直把他的嘴杵进烂泥地里。 曹勋啃了一嘴烂泥却被铁钳大手按得结结实实,双手还在四下乱抓却再也挣蹦不起。 这时南离背后的“周双桥所部”早就两翼一分,在韩羽手下的探马引领下,兵分三路,分从大营正门、左右两翼还未封闭的缺口就突了进去——这是南离令崇义、铁胜二营换了被俘的周双桥所部衣装,扮作了对方的人马。 曹勋的中央大寨除了被调集起来的家丁精锐,营中其余兵将毫无防备,被崇义、铁胜二营一冲而溃,又乘机到处放火,已经沉黑的夜色中火光冲天。 于是邛州城闻风也动起来了,城门大开,一面红旗展起,冲出来大义营的人马,直破曹勋的左角小营盘。 三路合击之下,先是大营炸了营,接着左角小寨崩溃,最后右角小寨的兵将弃营而逃,黎、雅、天全六番的各路人马,有忠心护主的家丁护着自家老爷于乱军中狼狈逃窜,有不那么忠心平时受了欺凌的趁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到了天明时分,邛州城外本来还有规模的雅州兵大营,只剩了一片焦土狼藉。 这一回本来因着天全骑将李俸这个意料不到的变化令经验不多的南离有些踌躇,但很快就稳定下来,定下了毫不停歇、连夜突袭曹勋大寨的决心。 对南离此计策实施过程承上启下的主角则是韩羽。 他这也是一门天赋的技能,太平年月不曾离家时,他喜欢看戏也爱跟着学演戏,等到了颠沛流离逃难又从军后,这么地这技能就被埋藏起来了。 今日里算是启动了隐藏天赋,他在被俘获的周双桥亲随中一扫,就把那身形与自己差不多的阿布阿木给提溜出来了,然后跟他学了小半个时辰,换上对方的衣装,改了发式、涂黑面孔,就来曹勋的帅帐现学现卖了。 也仗着韩羽胆大心细,赌一个周双桥的本部熟悉这个阿布阿木的都在这里被俘了,然后南离为此加上了自己的谋画。 至于李俸临阵脱逃,本就心虚,又不知后续军情,自然被一起拐带了进去。 马京还是清醒一些,奈何曹勋粗疏又刚愎,岂能再听你们这些酸腐读书人的聒噪。 更重要的是南离在韩羽乔装诈营的基础上加了料,紧接韩羽之后就也是一名乔装的兄弟,扮作塘马来报周双桥得胜。 然后南离真的在周双桥的两名被俘的亲信随从面前与周双桥套近乎,以自己年幼称周为兄,大力请周双桥不计前嫌,向曹勋引见自己,周双桥半信半疑间,二人真的言笑晏晏如久别重逢,真就一起起行前往曹勋大营。 半途南离请周双桥派一人前往送信,请曹勋出营相见,这随从刚离去,这边左右就拥上,重新绑了周指挥。 这时南离依旧还是笑容满面,称只是为了防止与曹总镇见面时周指挥背后偷袭,这般忽悠傻子的话谁会信,可是周双桥仅剩的几名左右被张翦率人围起看得死死的,戏只是演给他派出去那名亲信的。 南离此计就叫做三人成虎,实际上也是源于后世的网络信息轰炸,也是从三十六计的无中生有化生而来。 对上曹勋的第一战所用计策主打就是一个信息淹没,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各路信息纷至沓来,,用自己这边一趟又一趟的真真假假,淹没可能被逃敌从战场带回的消息,使之来不及分辩真伪。 有人曾经与南离吹牛逼,声称能背诵孙子兵法的英文版本,后来被南离考问住了,结果就特么会头三句。 其实南离不曾专门读过古传兵法,不是穿越连《纪效》都不会去读。 他在院校时只读过一本《三十六计》,还是学院组织一场全体学员通读传统古兵法的活动,才自己挑的看来最薄最简单的一本。 后来南离为了参加书法比赛,要写一幅《三十六计》的长卷,又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才学会这么一本。 到部队后他被那位号称熟读三个版本的《孙子兵法》并且能背诵英文版的鄙视过,说三十六计太低档了,不是正经兵书,只是后人编的附会之言,可是南离如今也不会别的,还真就只能现学现卖了。 第一零零章 土崩 天明时分,原上川南分巡道驻劄衙署,如今的总兵衙门,南离向大喇喇座于公堂的曹勋恭谨地躬身拱手一礼: “曹公,晚辈有礼,辖下诸将多有得罪,还望曹公莫怪。” 曹勋理也不理,忍着肋下的箭伤疼痛只仰头望……房梁: “哼!” 南离也不觉尴尬,一摆手: “来呀,奉茶。” 有亲兵端了茶来,如今山间野茶树甚多,士卒们上山采果子挖野菜都会顺便采些茶来,南离的衙门也备得有茶了。 曹勋也不客气,捧粗瓷茶碗就喝。 不想第一口竟被烫得哇哇叫,只好又缓得片刻,先漱了漱口,“噗”地吐了,可口中还有泥沙没有吐净,他也不管,再饮一大口咕咚咽下,又把茶盏一举,牵动伤口疼痛也不能带在脸上。 有南离的亲兵上前接过,再给续上。 南离依旧执晚辈礼恭谨有加: “三公子受了些伤,如今已有营医救治过,只要将养时日便可痊愈,不会落下什么毛病。” 曹勋忍住伤痛两手按膝,大马金刀地斜眼吊着南离问道: “你赵娃子弄这路假惺惺,若要我就此归顺于汝,那就大错特错了。” 说罢腾地起身叫道: “刀子斧钺,都来吧!” “别磨磨蹭蹭,也别学那些太监、相公、读书人的娘们唧唧,还要什么毒酒白绫子,给爷爷来个痛快的。” 曹勋个子比南离矮了半头,可是摘盔卸甲后依然显得非常壮实,在高大健朗的南离面前毫不畏惧,气势凛然。 南离却摇头笑笑,退后一步,依旧躬身成揖道: “曹公谬也,早闻曹公昔日落难于西营,刀斧加于颈而色不变,为晚辈之楷模,若南离以区区白刃相加,又焉得使曹公听命?” “我赵南离岂敢如此小视曹公。” “再说用此下乘手段,你我未免都落了一方镇臣的身份。” 曹勋一听,这赵南离虽说行事可恶,说话倒还中听,自己的一腔凛然大义的怒火居然被轻松化解,就哼了一声问道: “你待怎样?” 南离一看他不发飚了,就等这一刻,当即技能发动: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圣架播迁,行在远在湖广,两川有宗室监国主持大局,正合于恢剿平难之际宗室出藩靖难的规矩。” “蜀藩屏藩两川三百年,有惠与民,代代称贤。” 热情洋溢地说完这句话,南离觉得自己成长了,昧着良心胡说八道居然没什么愧色。 “世子贤良,脱难于西营,播迁于邛州,值此国难之际,正当监国于蜀,便宜行事,呼应湖广圣上,代行专断之权,待两川恢复、道路相通,自然去监国号,奉当今永历万岁圣命行事。” “于当今圣上论亲论贵,富顺王之子都不当立为监国,不知曹公可有异议?” 曹勋一撇嘴,鄙夷地斥道: “你立?那你就立啊?看谁来奉你的号令,你还想挟天子令诸侯呢?谁不知你那点小九九?” 南离一笑: “曹公又错了,南离并无统两川军政之意,更无此能。” “两川之地,恢复之际,朝廷敕命不及之下,当有能者贤者居之。” “蜀藩当为蜀地民望,号召川蜀、理所当然。” “嘉定杨大帅,智勇足备,任贤任能,足当两川恢剿大任,诸路勋镇,尤其我西川诸镇,正当令行禁止,并力一向,万不该私相内斗。” “反戈内向,为天下痛!”说到这里,南离面对曹勋,躬身执礼,却似笑非笑还恶趣味地直视对方双眼观察对方表情,一副在问曹勋我说得对否的样子。 曹勋觉得很有道理,因为自己败了。 也觉得被赵南离一说似乎自己理亏了,理亏什么? 不是特么战败了我干嘛理亏? 但是他看不惯赵娃子乳臭未干却迈着方步摇头晃脑的样子,又不忿又无奈地嗤之以鼻道: “你特么赵南离挺酸啊,一个丘八充什么相公士子的。” “咳咳咳……”这一下可说中了南离的痛脚,令他很是尴尬地咳了几声。 “读书人就没有好东西,惯会使诈。”曹勋见南离尴尬,赶紧又补上一刀。 “曹公说我使诈?”南离依旧很谦虚的样子。 这一下曹勋可来劲了,吵吵嚷嚷地叫道: “你不是使诈是什么?若是正面交锋,你这些部将乳臭未干,你这一堆一块的乌合之众岂是我黎雅天全汉蛮精兵的对手。” “看来曹公不服?”南离说着自己都笑了。 被赵南离这么一笑曹勋更火了,拍桌子砸板凳地又发飚大骂起来: “不服!黄口小儿,你砍了我吧,本镇就是不服,最看不起你们这些鬼头鬼脑的东西。” 南离看着曹勋,微微一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道: “曹公回去整兵再战,若败,可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入耳。 曹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去?你会放我走?” 南离点点头,见曹勋一脸的愕然,又摇头感叹道: “曹公真个不服,便杀了您又如何?” 杀了曹勋把黎雅天全一收确实省事,但毕竟自己心上人也得喊这位一声伯伯,他赵南离再狠也不能一杀了之,更何况他赵南离要的是人心归顺,而不是隐患潜伏的那种表面上的对于屠刀的那种顺从。 南离盘算得很清楚,黎雅天全尽都是边地,这边要对付北方达清,如果没有得力部属,靠自己去亲自掌控西南土司根本是鞭长莫及。 西南边地,虽然不如往昔成都富庶,但是兵员战马、铁矿草药,都是大头,尤其川边的土司兵走山擅战,南离是早有所闻。 因此南离又向曹勋笃定地道: “不仅放您走,您的手下兄弟全部放回。” “不打不骂,不搜荷包,受伤的兄弟要治伤,阵亡的兄弟要录名安葬,大家其实本是一家人。” “哦,只曹三公子有伤在身,怕受不得路途颠簸……”南离见曹勋不屑地撇嘴,知他以为自己要留质,就笑笑道: “留此养伤,还是随您归雅,全凭曹公做主,毕竟是您的亲子。” 这回曹勋才算信了一点,却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你,你,你娃儿,这是什么意思?” 南离却诚恳地说道: “曹公说晚辈的对,今日确是南离使诈,曹公难免不服,回去了歇息一番,整兵再战就是。” 第一零一章 瓦解 破敌功夫不止在战场上,如何瓦解敌军才是政治工作破敌的精髓。 放是真放,南离的俘虏政策按照后世红色人民军队的标准,一点也不带掺假的。 但是放走之前,工作还是要做的,这也是南离的本分。 张应兴搭台,南离唱戏,已经不是第一回,非常默契,驾轻就熟,新的总兵衙门口空场大,南离就在仪门的石阶上向集结起来的千余卫所农奴兵夫朗声宣讲: “各位哥老倌们!” “不日就放大家回去,我来看看一众兄弟伙!” “邛州的生产刚刚恢复一些,冬麦要明夏才能收,好歹也只能为大伙每人发十个饼子,作为回去路上的口粮。实在没法多了,平日野菜多些,给大伙发放的少加野菜,多掺粮食、麸子。” “没办法,如今咱邛州这里恢复生产、力行屯垦也才三个月不到,今年的收成太少了。若是大家伙明年再来,不止有粮,还能发上几两回家的路费,今年么,大家看看,我这衣服上还有补丁呢,凑合着过吧。” 说着南离向台下的几千人亮了亮白棉布战袍上手肘、下摆部位的补丁。 “说起衣装,我们兄弟伙更是一样的同袍兄弟,大家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发式,当然就是同袍兄弟。” “古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今日正应其辞。” “即便有些发式、袍服不同的,那也是我们的边地的兄弟,大家自己愿意穿什么衣服,结什么发髻,只要你令行禁止,服从纪律,队伍上是不管你的。” “但是那些北来的达子、汉奸就不同咯,他们不止要抢我们的地,抢我们的粮,抢我们的婆娘,还要我们的子孙结他们的老鼠尾巴,穿他们的丑陋衣装。” “不从他们,就要杀头!所谓的留发不留头。” “川边的土兵兄弟伙晓得,中原,朝廷,官府,从来不要你们纳苏、聂苏,必得与我们穿汉人一式的衣装,还什么不穿就杀头,没这个说道!” “为啥子?” “因为他们丑人多作怪,自己丑不算,还要绑着我们一起丑,否则不就都知道他们的祖宗不过都是些丑怪的蛮子。” 下边“哄”地就笑了起来。 “他们自卑!他们狭隘!他们看不起自己,又嫉妒我们!” “粮,种出来我们要自己吃,婆娘,要留在家中带我们自家的娃儿,衣装、发髻,我们要留着百年之后去地下拜祖先!” “怎么办?” “大家不要内斗——兄弟相拼,白白牺牲,不值得!你们回去了吃饱喝足,养精蓄锐,兄弟一场,把力气使到收复长安去,收复京师去,一起把达子、汉奸赶出中原!” “哥老倌们!是不是?” “是!”轰然一声,下面听讲的近千人倒有三四成群起响应,吼声四起! “要杀达子,不要内斗!”有刘斓儿带着南离的亲兵在旁适时地带头喊起号子,这一回,响应的越来越多,没几遍就已经吼成一片。 曹勋不在当场听讲,却缩在囚禁他的衙署里听得清清楚楚,探头向外望望,看押他的兵卒并不阻止,尽管在南离面前依旧嚣张不低头,但他悄悄挪到仪门后躲起来看着这当场的热烈气氛,突然有些恐惧: “这些往昔草芥一般的卫所奴才们,一个个鞭子不赶不动弹,怎么突然有了激昂的生气?这往后他们还能听自己的吗?不会是要造反吧?这赵娃子好生煽惑人心,比妲己还要可怕!” 曹昌虎耽于伤痛,不便行走,曹勋本来还想要不把昌虎留在这里养伤,但见了一同软禁的周双桥后,从他那里知了前因后果,以及赵娃子的种种诡诈,还有这时见到那可怕的用来蛊惑人心的种种手段,他就决心已定,抬也要把儿子抬回去,哪怕他赵娃子在半路再设伏害己,大不了爷俩死在一处。 他曹勋下了决心简单,南离这边却生出不满,陈登皞一听了消息就先蹦出来到衙门来找南离了: “不,我说镇帅,真放龟儿回去嗦?” 从嘉定州来后,南离再次申明不许属下再称大帅,上川南只能有杨帅爷一个大帅,大家有杨展部将李虹龙指点,内外都称镇帅、总镇而不称大帅,陈登皞是改的最慢的,但今日也改过来了。 南离这里宣讲过俘虏优待办法,才得空后,刚刚见到一直日夜苦苦等他回来的朱媅媺以及知州程羡良等人,正问起城里城外这连日来的战事情形,面对“噔噔噔”跑来宣泄不满的陈登皞,南离毫不犹豫: “放!” “一个不留?” “不留。” 气得陈登皞一跺脚: “哎呀!我的同袍兄弟们啊,兄弟伙不是白费了力气?”见南离冷着脸也不理他,只好又问: “人家不愿意走的咋办嗦?” “那就留下!”这回南离才算松了口。 这时在旁的张应兴没说什么,朱媅媺可不干了,掐着小腰如同一只好斗的小鸡般质问南离: “格老子,你要放了曹勋?” 不待南离应答,就爆竹般啪啪啪开骂: “个黑心肝老爹险些吓死老子噻,就这么轻轻巧巧白白放掉去嗦?” “你没见他当日在城下叫阵那个嚣张哦!还说要拿我去宗人府幽禁!麻麻滴!老子要弯腰求他,要打躬作揖,说尽了小话!我那死鬼的王爷老爹我都没这般恭敬过……” “他有了今日,不给老……子拿来报复一番,你就要放咯!?” 南离一听报复什么的,就拉长一张脸笃定地道: “放掉!这不算什么,曹勋怎么回事,已经碰过了,再想拿他,手到擒来,这个事我有底。”看看媅媺觉得不放心又补一句: “你不要胡闹。” 媅媺知道南离淡定地冷着脸就是打定了主意,这时候这犟牛再来十头牛也拉不回,就吁口气无奈地问道: “好咯好咯你有底,可那个富顺王之子咋子办噻?” “你说咋子办好?”这个事南离也不知怎办好,可不像那些卫所兵夫他晓得怎么摆布。 “把他留下!要归宗人府管制。”媅媺张牙舞爪地,分外张狂。 “这个事还是得与之商量,听凭自愿,人家府眷还在雅州呢。咱们不能反过来落个劫夺宗室的名声。” 一直在旁才听明白怎么回事的程羡良却颇感宽慰,直劲表达赞同: “甚好甚好,赵总镇心有朝廷,真国之纯臣,朝廷之栋梁……” 不过媅媺这么一说,南离也觉得有些道理,人家朱家的事该归宗人府管,宗人府在哪儿呢?湖广武冈离得远,这里的媅媺加蹇佬儿可是现成的。 尽管这样,南离还是犹豫,觉得这些宗室的破事真是麻烦,放回去吧虽不拿事,但曹勋就还有主心骨,可以在一众土司武勋间耀武扬威。 安抚了媅媺之后,南离只好亲往朱枰檙处问安相谈,不想人家朱枰檙不想走了,请曹勋把在大渡河所的家眷一起送到邛州来。 曹勋这时在南离的屋檐下,不答应也得答应,毕竟谁都看出来了,这邛州才更有前途。 这么一来往后曹勋失了宗室为帜,与南离再战也只是私斗,再没了任何大义名分。 可曹勋不在乎,他此刻一心想的是回去重整兵马,重振旗鼓,再以堂堂之阵,与赵南离决一雌雄,然后用刀指着跪伏于地的赵南离:本镇也饶汝一命! 这才是男儿所为。 宗室,去他娘滴,有他不多,没他不少。 再说了,这邛州俩呢,等到时候打服了赵南离,也再不听蜀藩那个娘们唧唧的小世子聒噪,都给我齐齐拉回雅州去,不,就在邛州坐殿监国,我曹某人效仿先祖,看谁顺眼我用谁,我还不回去了呢! 此时曹勋的心中只想的是如何洗雪这番挨了揍还被人羞的奇耻大辱,别的再什么也顾不上了! “老爷,滑竿!” 清晨的邛州城门外,一名亲随中军旗牌率同几名亲兵来迎候被放出来的曹勋。 “您甭骑马,我们抬您。” 因为有箭伤无法骑马才被扶上了滑竿,待得将要离开邛州城时,看着城门口乌压压一片跪伏于地不敢抬头的兵卒,曹勋终于把心放肚子里了: 兵还是兵,卫还是卫,老爷我毕竟还是老爷,回去收拾人马,再来与赵娃子决一雌雄! 他却不知,连那滑竿都是南离令人找来的。 曹勋此番发兵共出动点选兵马、亲丁近三千之众,另有卫所兵夫三千余,南离则以城内外不足四千之众的不及精训的生兵,连番伏击、突袭,两败来敌,还杀得曹勋父子都带了伤。 最后统计战果,雅州兵伤亡近千、又逃散千余、还有败后窜回雅州夹门关千余,其余多数则做了俘虏,而五六百无亲无故鳏寡孤独的卫所兵夫、还有二百多四处流窜从军的精壮,在南离宣讲下干脆就不走了,毕竟入赵四爷的伙,能先混一顿饱的。 因此这时曹勋带回的只有一千颇有余两千嫌不足,这时的他气鼓鼓倚坐在滑竿上,颤颤悠悠地抹了一把两腮的连鬓胡须,前后望望就剩这么些的残兵败将,雪山丛林映衬得心中既苍凉又豪迈: 胜败兵家常事,家丁还在就好,那些杂鱼,回去雅州一抓一把,再号召一番老家黎州、天全的土司,还用愁兵马? 赵娃子,等着你曹大叔! 艾欧比拜克! 第一零二章 送归 邛州到夹门关路程不到七十里,却尽是狭窄的山间道路,日出即行,蜿蜒曲折,黄昏才得望见关城旁边东夹山上的宝塔。 张应兴率兵,一路看守押送着一路还陪伴曹勋闲谈。 毕竟两人一般的官宦人家出身,张应兴在邛州快年把了,南离未到时就常与曹勋通好,因此一路直到了雅州境内,才目送曹勋离去。 这时曹勋竟觉得这个自己昔日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滇边小武官居然越来越顺眼,日后拿了邛州可以提拔一番。 而在最后率兵跟随又时不时登高远远观察着这一切的南离却向韩羽令道: “先不必回城,我们跟在曹勋后面,去一趟夹门关!” 夹门关,乃曹勋屡败陈登皞之地,是西川进出雅州的唯一通道,曾先后被陈登皞、余飞所据,最后洪雅土寇余飞为曹勋所败,如今才被曹勋占据,这也是南离不曾料到的一个意外。 当初他写信邀约曹勋、杨展,其时夹门关尚且路通,余飞虽与陈登皞战过,只是为了争夺夹门关地盘,但并不与南离为难。 其实南离初据邛州,双方位置切近,多曾书信往来,他也知邛雅商旅以此相通,他坐着收钱岂不是好。 谁知曹勋不管那个,接南离的好意来信居然就即刻出兵赶走了余飞,直抵邛州城下,余飞兵败后则窜回了洪雅飞仙关附近的花溪乡老巢。 向成功、余飞以及陈登皞,还有刘学贵、刘学荣兄弟等等,都是摇黄、西军乱蜀之际会同乡里起兵,有时抗西,有时抗清,有时称奉大明永历号令,一旦离了乡土有时又行摇黄之事。 这些家伙乱糟糟鱼龙混杂,向左迈一步也许就是义师,向右迈一步也许就成了摇黄,若是退了一步就成了被当地豪绅收买利用的民团。 因此南离很赞成杨展招抚向成功,还收了刘氏兄弟等作为部众,这样对这些人马也是有个约束。 但他不赞成杨展的后续做法——只是给授官职,画定汛地,依旧兵还是那些兵,将还是那些将,没有进行彻底的改造与管制。 南离知道这是平定西川乱局最快的做法,但是他不打算也这么办。 因此对于陈登皞的乡亲,张应兴的老队伍,加上自己宝和寨一手拉扯出来的队伍,都进行了精选混编,又反复向诸将宣讲:成大事者,必得依托五湖四海。 对于四方的土寇、顽匪、民团之流,既不能不加甄别的一体剿灭,也不能不加约束放任自流,这一伙一伙的就得区别对待,把事做得细了才行。 在邛州立住脚,开展抚民屯垦的同时,南离密切关注着当地的、周边的各种武装,而余飞作为最大的一股无主武装,南离一直与其保持联络沟通。 余飞,洪雅人,智勇过人,曾纠合家乡丁壮依托飞仙关之险,据险抗敌,直到西营北走也无法将飞仙关击破,后来他好死不死非得离开据险自守的老窝,号称勤王,就要出去闯一番天地,却被曹勋于夹门关一击而破。 到如今这时节余飞虽然窜回了老巢,但也算闯出了名号,王应熊、杨展等文武大员纷纷拉拢,如今也号称曾被督师王应熊授予大明朝的都督同知。 南离鬼着呢,不管传言真假,每去信必以都督称之,曹勋就不管那个,管你大明的大清的,在我地盘还不听话上去就干。 当初南离带兵才占了邛州不久,就先是亲笔写了一封书信致意余飞,晓以大义,解说当前的西川时局,劝说其共同抗敌,余飞也回了信,言辞间挺客气,称总镇赵兄,说明双方并无仇怨,但也不提受抚听令之事。 于是南离孜孜不倦与其书来信往,双方虽未曾谋面,但称兄道弟、神交已久,而且虽然余飞不愿受制,却也因南离的开解,解脱了与陈登皞冲突的旧怨,并且愿意开放夹门关,并约束部属,不得骚扰过往行旅。 双方的关系本来这么不咸不淡地维持着,因为成都清兵的变化,南离顾着北头,却与余飞一起被曹勋弄了个冷不防,这时南离才算深深体会了什么叫做明末军阀们之间的恶意,什么叫做惟力是视,什么叫做目无纲纪,什么叫做全无信义,这就是。 不是哪个都如杨展一般还看重个忠义二字,还顾忌自己的脸面。 不过南离也知,若不是自己圆转回寰,只怕杨展看自己也如曹勋看陈登皞、余飞一般的。 到头来这番使计策突袭击败了曹勋,最终还把人都放了。 诸将虽然对南离的高策不明其意,好在南离并非毫无原则地一律放还,愿留的自然留下,而衣甲器械,对不住,除了留给这些雅州兵沿途为了防备虎狼自卫的一小部分腰刀长棍之外,弓弩、火器、盔甲,当时就连死人身上的都扒下来了,回头为自家同袍兄弟分派。 曹勋所部盔甲不多,卫所兵没盔没甲,都是笠帽加号衣。 武勋们各自的家丁,除了亲随近卫,以及汉兵一式的明盔罩甲,之外的其余士卒多是轻甲,连土司兵也不喜那种北军常见的重甲臂手,爱戴藤笠盔、着短绵甲,还有许多藤甲,因为重甲走山实在累赘。 曹勋所部火器也不多,且杂乱无章,多的是藤牌、梭镖、弓弩、长枪,还有些明显是土司兵爱用的方头砍刀、双手大剑等异形兵器。 张应兴真是会过日子,夜袭曹勋得胜后其余诸将追击,他则连夜张罗守城兵出来打扫战场,把残存的整个营盘都给拆个精光,连扎营的破烂木头都往回捡,至于发放给俘虏们的大饼,那都是曹勋营中缴获的大麦、小麦磨来做的。 张应兴打扫战场捡破烂不算,第二日天光刚放亮,程羡良带着蓝师爷,就招呼全城住户的老少爷们儿还有正在城中躲兵的几万男女老少,都出去捡破烂,这回可好,满城都是烂木头呀,曹勋这回来可做了一件好事,为满城的老百姓和店铺白白备了半个月的劈柴。 捡东西是捡东西,不能白捡,程知州还指挥着百姓赶紧挖坑埋葬战殁的兵士,此事甚合南离心意,这些常年在川边的士卒无辜,落得这般下场无非是跟错了人,不该被曝尸荒野。 第一零三章 夹门 所谓夹门关就是一水中流,两山夹岸如门。 战国时秦将司马错经营西南,自邛州凿山劈岩开通一条仅通车马的小径,到此有横亘山川之间一块与山一体的巨大山岩挡住去路,开山修路的百姓硬生生将这块山岩凿开把路修了过去,来这里打眼一看时如同山体被凿了一个大洞作为通路。 再于这座立于水边山侧如同被凿开一个大洞成为通路的巨大山岩处立关,最终形成一座两侧山若门扇,夹着山间一条唯一道路与一条并行河道,扼关则如关门的险要关口,可不是脑袋被门夹了那个夹门。 夹门、火井二关,南离到了邛州后每日耳朵都灌满了,可谓久闻大名。 火井关他去看过后,神奇传说的源起被南离嗤之以鼻,那不就是天然气,可这个时代也只能烧水做饭而已。 因他初开牙镇,不愿与余飞、曹勋等起冲突,因此过去夹门关只是远远望过,见东夹山也就是观音山香岩寺的舍利宝塔即回,这一回缀在放回的曹勋残兵背后抵得更近些,隐蔽于山林中用心观察了小半个时辰,才率队回转。 往雅州去先走火井坝再过夹门关,火井关不如火井坝有名气,夹门镇也不如夹门关为世人所熟知,正好映照出这两处在兵要地志上的各自不同地位,也因此衬托出只是平地一处普通关口的火井关远非夹门关一般的险要。 因此这一回赶跑了曹勋后,以南离为首,邛州这里的文官武将就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夹门关。 不为别的,只为南离放归曹勋时真的应允待其重整兵马后,与之以堂堂之阵正面一决高下。 邛州到夹门关,需要自西门出,西行入山,沿山间道路再向西南行,路程中途不时与邛水交错,七十多里的路程须得三番五次的过河,全靠的是有太平年月民夫们跋山涉水精心修起的桥梁。 便以南离的眼光看来,也觉这些桥梁修建得甚是精整结实。 虽然被曹勋占据,其实夹门关本是在邛州境内,并非雅州属地,若想自家过安生日子不与曹勋连通,也不必集结重兵去夺险关,只需放火烧毁沿途几座桥梁就可。 但是南离想的可不是局促邛州一隅过个醉生梦死的日子就得,若想向北往成都发展,进而北上抗清,必得有一处可靠后方。 作为邛州的后方依托来说,一方面成都很多难民逃去雅州,如今虽有些回到邛州,但还是有许多被胁迫流离在雅州地境的。 另一方面南离发现一件要紧事,如今种子、耕牛都是难得之物,南离过去靠的是先向杨展借,又托陈登皞家乡的总岗山乡亲四处帮着搜罗,可是这边几趟商旅来回,就从雅州、天全、行司等地带回不少紧缺的物资,当然花费也是不菲。 而且商人们都非常笃定地禀报过南离,过了夹门关,夹关附近有铜矿,雅州境有铁矿,而且都是很浅很富的矿,只是雅州的官员们不论流官还是土官从不重视,开采得很乱。 从宝和寨出发前,南离就曾与欧阳直详细讨论过邛州的地利格局,最终的结论是,成都破败后,眉邛雅黎、天全六番可谓一局好棋,也可以没有眉州只有邛州,但不能没有黎、雅、天全,最好把四川行司也囊括在内。 这就好比蜀汉年间诸葛丞相北伐之前一定要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平定南中,耕牛战马,军资悉从所出,国以富饶,然后才治戎讲武,以俟大举,最终方可奖率三军,六出祁山,北定中原。 这是已定的大局方略,但是说到战场细处,只靠南离自己带俩幕僚就不行了。 夹门关下有夹关镇,是多年以来形成的。 对这里最熟悉的毫无疑问是陈登皞与余飞等人,南离回城后,即刻召集陈登皞、张应兴军议,然后比照着陈登皞的描述,张应兴辅以纠正,南离亲笔描绘了一幅夹门关周围地势图形。 等到完整全面地一看自己画出的图形,南离不由得皱眉自问:自古邛崃路一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难道真的要与曹勋在夹门关正面搏战一回? 不只南离,就以大伙的眼光看,与曹勋一战,几乎八九成就在夹门,因此就着夹门的地势,南离召集一众文官武将,开始聚议分析敌我优劣,以及部队该如何整补、编训。 围着帅案的图形正商议着,熟悉邛雅地势的张应兴却问南离道: “大帅真的欲与曹勋正面对阵?” 南离沉吟着点头: “曹勋说了,要堂堂之阵正正之兵,呵呵,我不是也答应了么,约期而战,乃春秋诸侯古风,效先贤之举,岂不快哉?” 老实人张应兴听南离这么一说都直皱眉头,他是读过书的,但也没提起宋襄公的典故,还是认真地说道: “既然如此,从夹门关到火井坝可都是两山夹一线的山路,正面阵战哪里摆得开?” “关内那还算道路,据说出了关再过了雅州进山往寮人那边去,那路,传说中那叫五尺道,就这么宽,两马都不能并行。”陈登皞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比量着宽窄。 南离抱胛摸着没胡子的下巴又点头: “此言有理,过了火井坝真的是没有战场,那么你可知哪里摆的开?”南离也在琢磨这个事,山间道路自然还是设伏最好,但曹勋不会服气。 这功夫陈登皞一听南离的话就一拍这张图形来了一句: “只有夹门关外,夹门镇周围才摆得开。我与曹勋几番交战退来退去,退在这里又被余飞击败,才弃了关口而去。” “怎么不守关而战?”南离觉得奇怪,张应兴则对此表示理解,毕竟南离没往关卡外面去看。 “就一层的小关,做巡检收税的卡子容易,久守也不容易,而且曹勋从关南外边来,余飞又从关内这边来,夹门镇一丢,我们老老少少几万人都没处窝着,两面的夹山失去一个就完,尤其是关口相连的东夹山,既摆不开兵,又被居高临下,尤其是向着雅州方向。” 南离也发觉了,这夹门关说换主就换主,这阵子就非常频繁,不应该啊。 对着图形,南离比划着夹门镇周围: “虽然河流环绕,但是有桥,难得的是这里一片是少见的一马平川?莫非夹门关的战场该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周围的山势如何?” “镇子周围环绕有山丘,却都不高,上下轻易。” “好战场!”南离一声感叹,有些怀念带着等高线的万比地图的一目了然,再看看自己的水墨山水,关键之处压根不曾体现,只能在众人艳羡文武双全的崇拜目光中暗自把眼泪流进肚子里,后悔不如当初穿越前学个指挥专业,也省了去个预备役部队还被人鄙视。 夹门关的地势好比一个大口对着邛州,小口连山路去往雅州的喇叭口,夹关镇就在喇叭大口处的丘陵平坝,关城就在小口处的顶端。 夹关镇周围的平坝可谓好战场,只远远观望,也不曾亲自去走过看过,更没有带等高线的大比地图是看不明朗的。 “好战场是好战场,夹门关可不在我们手中?曹勋进退有托,出关可战,退兵可守。”张应兴提出了核心难题。 “可以在曹勋主力出关后想办法暗中夺下来。”对此南离非常笃定。 “您不是与曹勋约期会战了,还声称是堂堂之阵,这么不就背约了?”南离这么说了张应兴反倒开始钻牛角尖。 “呵呵,我这正是守约啦,夹门关前正是堂堂之阵正正之兵,但夹门关乃我邛州地境,正该我们守卫管辖,这可不曾与曹勋约定过啥子,何时收回派兵进驻那是我们自己的事。 “就是,我们严谨守约,又依足了规矩,大帅可谓颇慕古风。”张应兴闻言也嘿嘿一笑。 作者的话:夹门关作者没去过,属于勾逼二扯的,去过的读者轻拍。 第一零四章 武装 已经大大小小打过几仗了,南离在平日里军政事务之余就爱与大家商议如何练兵备战。 如今盔甲、器械越来越多,但都被南离收在仓库里,委吴元龙经管。 这时面临即将再来的战事,就不能再放仓库了,须得尽快将物资转化为战斗力。 吴元龙脑子挺活,而且懂算术,在这个年代是很少见的。 南离发现这一点后,决定把他放在身边——这是难得的人才啊。 说起来南离军中在日常琐碎军务上能帮他动点头脑的,除了谭绍扬、刘斓儿就是吴元龙了,刘斓儿在营带兵很得力抽不出身,因此谭、吴这二人一个经管粮秣饷银,一个经管军械。 慕天蚕虽不爱读书,但也爱动心思,只是他那小心思动的全都不在正地方。 南离盘算来去,发现手头已经不紧缺冲锋陷阵的了,而且吴元龙这个人打仗挺滑头。 别看他上回追击马宁时第一个冲阵,他那只是怕自己那三匹好马跑了。 南离经常与吴元龙聊起过去他跟随各路人马四处转战的经历,张翦又最爱掺乎这路话题,因为天南海北的显得他见识广、人头熟啊,什么李自成、张献忠,曹操、老回回、革里眼,他都熟,人家熟不熟他就不知道了。 但是往往聊着聊着,这俩人被南离循循善诱着嘴越说越大,再一争执起来面红耳赤的什么都说,就开始一一露怯,把长的短的就都卖出来了。 久而久之南离听着次数多就发觉了,吴元龙真的滑头,没有花红犒赏或是打粮抢掠啥地好事,他从不卖力。 因此南离打算把他带在身边,好好改造一番,用先进的思想将他封建腐朽落后愚昧的头壳武装起来。 眼前更需要武装头壳的还有跟着他的几千将士。 在南离的认识中,武装有两种,分别是物质上的与思想上的,思想上的甚至要更强大于物质上的。 因为其实现如今不论是南明的官军、摇黄贼还是西营、闯营,以至达清兵,在器械上大家有精良、粗陋之分,但在使用性能上并无什么大的分别,只要逐步恢复生产,自己的三营人马在装备上的劣势很快就会消失。 不消说改良火器,只要把常用器械精整起来,筋胶、硫硝、铜铁各物齐备,弓弩、火器越来越多,越来越合用,再把衣甲逐渐齐整,很快就会胜过任何敌手。 物质上的档次大家没有代差,无非是谁能更好地整合资源,想要形成超越时代的军备,在如今残破的西川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只有开发了思想上的武装,才是立竿见影地打造出谁也没有的克敌制胜之利器。 但是南离在这方面并没有把步子迈得太大,毕竟在这儿宣讲资本论共产党宣言属于无的放矢,并不适合如今的社会实际情形,更适应不了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就是把进化论讲多了你也会把很多精力用于应付各种好奇宝宝的提问,到那时节他赵南离每日欣欣然陶醉于作为先知的优越感有个屁用,绿旗兵来了能拜你做神仙? 因此南离决定利用间歇的几日一面整军备战一面把管队以上的将佐抽到一起来,做三日的课业讲授,他赵南离亲自充任先生——一名政工科班出身的预任指导员讲思想课是基本技能。 不过这却逆了媅媺的龙鳞,开课才半日,就见她披着一身冰纱道袍,摇着程羡良给画的油纸小扇,带着一名宫女两名太监晃晃悠悠寻来,在总兵衙门的东书房听了一会儿,课余小歇的时节就把南离唤来发难。 如今的媅媺世子的谱儿越摆越有样,当然这也是南离纵容的结果,此时的她发起无名火来已经不是周期不调加痛那么简单了: “麻麻滴小赵子你出征成都我担惊受怕,曹勋逼城我说尽小话才求得缓兵之机,你个王八蛋进了城不先来见我也就罢了,我巴巴地去见了你连句嘘寒问暖的热乎话都没,你说你这一个丘八,寻你说句话都没工夫,在这充什么私塾先生啊?” 南离的思想正活跃在他那回思各种法宝的世界里,怎样把统一战线、瓦解敌军、群众工作的三大法宝,结合当今时世的实际状况,变成易懂易学易会可操作的具体施政手段,因此对于媅媺的寻衅竟不曾听了入耳,只啊啊地有口无心应付着。 媅媺可不管那套,直接就开始指摘他的得意之技。 “你说说你讲滴啥子乱七八糟噻?” “头壳,头壳,头壳难道是家伙什?能拿来打仗吗?还要用头壳去杀败敌人,我看你是头壳坏掉!” 被这么抢白一番南离也不生气,毕竟媅媺在思想上也就后世一家庭妇女都不如的水平,在这些问题上当然不能与之一般见识,因此他只是笑眯眯地听着她宣泄。 南离对此很理解,如今不同于蜀王府被破后她家破人亡随波逐流的混日子,毕竟曹勋围城这些日子来也使得她压力很大,因为关键时刻南离不在,程羡良、张应兴还得要她来拿主意。 “你还笑!我问你嗦,慕老三派了人回来,还带了元大伯的信。” 对此南离则不紧不慢: “我看了,希望我们派兵迎他们一下,还有许多老弱家口,路上不要遭了匪患。这件事我会布置。”其实因为曹勋的事尚未有个了结,因此南离对于宝和寨及周围乡亲的搬迁并不着急。 媅媺对于南离的态度就很不满意: “看咯看咯,你娃想是没得想,元大伯来咯,我们要给个啥子官职,还有慕老三,那是忠心耿耿,千里勤王,该当褒奖。” “我也没说不褒奖。”说着话南离又笑了,席地阙随在南离身边,总是念叨自家兄弟,南离倒真的有些想念慕天蚕那时不时的一抽风。 “那他怎么还说你要害他,要穿他地小孩子,他才借着回去省亲溜回了宝和寨,他那是躲你去咯,你还不晓得。哎呀呀,你不要笑,我一看你笑就要气不打一处来。” “晓得,我怎么不晓得。”说起这事南离牙疼,本打算等他回来不动声色地给这货穿上半年的小鞋,却被媅媺说破了,于是岔开话头: “元伯正该做我们邛州的掌政务机宜,即便于朝中也该是给予一个侍郎或者御史的头衔。而且我们需要一名掌礼部户部事的,该当是礼部或者户部侍郎加佥都御史。” 说到这里南离微微弯腰拱手成揖,诡秘地笑着向媅媺问道: “要不就你来给封一个?” 媅媺一听这事就来劲,大大咧咧一挥手“啪”地一卷袖子: “封就封,慕老三回来正好令他动手刻印。”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只可意会,尽在不言地同时会心一笑。 第一零五章 胜兵 面对曹勋,真格要做堂堂之阵的准备的话,南离始终在问自己两桩事:开打之前怎么办?待得开打了怎么打? 此刻在南离心中翻翻覆覆的就是那么几句话: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力争主动,力避被动,争取外线的、主动的地位。 这是祖师爷的语录,讲的是开打之前得走位布势。 然后把心中所想讲出,大伙似懂非懂,还得张翦、吴元龙这样流寇出身并且到处转战,与杨嗣昌、傅宗龙、洪承畴等屡次运动作战的似乎理解了一些,但南离也知那只是流于表面,根本不解精神,也就是流寇主义,只好暂时先放下这难度较高的,然后又为大伙解释来去的是另两句话: 在什么地形打什么仗,有什么武器打什么仗,遇到什么样的敌人打什么仗。 这是据说武曲星君下凡为帅的老爷爷留下的遗训,与祖师爷语录一起被写进了军事辩证法教程的。 布局走位那是祖师爷的本事,光靠书本是学不来的,必得有敏锐的战场直觉,适时的、果断的、正确的决策。 这是南离自己要临场解决的,别看如今议论纷纷,真到了啃劲儿的时刻谁也帮不了他。 但是武曲星君遗训则是可操可作的应用手段,到了操作应用这个层面,就乱套了,各自的经验,各自的见解,各执一词,好似都挺明白,其实没多少靠谱的。 这个事涉及的就是专业专项的细分操作,比如束伍编成、比如器械排布、比如火器保养与携弹量、比如行军序列、比如动作协同…… 这帮家伙杀猪杀屁股的、小鸡不撒尿的,在南离看来就是没有一条正道,其实他自己也不专业,于是只好引导着大伙一样样的分析: 先说地形,夹门关内外,两山一水一条路。真若曹勋提兵再来,只怕真是要正面搏战。 在此作战的另一意义在于不可能再令他进入正恢复生产的邛州境,这一回把刚安些心的老百姓折腾的就够了,因之必然将之堵在夹门关内外的山区。 再说敌我,可谓各擅胜场。曹勋及听其调发的各路西南世家武勋,其人员、器械、行军打仗的套路介于明末官军、土匪、洞蛮土司之间,也既各取了所长,又既各耽于其短。 南离开镇建牙不到三个月,成军满打满算半年,能各擅胜场,具备整体强军的雏形,已经很不错了。 到这里,大伙儿要一起琢磨的就是怎么样能尽快提升部队的战斗力。 束伍编成这一块南离自从认真研读纪效后,很有心得,在宝和寨就定下了一个以哨队为基准的束伍之法。 如今部队一直是临战状态,很快大战又将迫在眉睫,束伍编成没有必要进行更动,南离与大家商议之下,须得尽快完善的是既有衣甲器械的如何更替,以最大化的发挥物资效用。 还有就是完善营这一阶层的组织体系,完善全军的粮秣配给方式,把有限的粮秣用到极限,还要减轻百姓的负担。 这里面争议最大的就是盔甲的发放整备。 战场缴获归公,这没的说。 若论起功劳等级,战场上先登、陷阵、斩将、搴旗都是大功,次一等的缴获马匹、盔甲则是与俘敌、杀敌并列的,缴获刀枪、器械、营帐都不在其列,可见南离所部对于盔甲、马匹的渴望。 一身好盔甲战阵之中不能称得无敌,也能平添陷阵的胆气与信心。 此番邛州城下大破曹勋,缴获明盔铁甲近三百套,南军的短绵甲、藤甲、藤笠近千,被全军上下一套不曾私藏地归公分派,无人敢于私藏半件,只因至今南离自己都没有一身正经的铠甲,每阵时一身清白战袍几近裸奔。 虽然造就了他白马白袍、子龙再世的威名,但南离与身边的近人都知这不是长久之计。 反观被俘获的曹勋等诸将,几乎人身一套精美的雕盔大铠,曹勋四面坐佛珍珠鲨鱼皮衬底八瓣荷叶铁笠盔、一身兽吞鱼鳞甲,周双桥宝顶凤翅盔加一身人文锁子甲,这是这些西南武勋世代家传的宝贝,顶盔掼甲肩扛踢庭兽往马上一坐,完全不同于寻常明军官将制式的明盔、罩甲带臂手。 不止战场上威风,这也是世代传武之身份的象征。 杨展在成都被西营俘获后也是因为一身好盔甲,得以夺刀水遁而逃得性命,南离初见他时,对其如今的战袍外穿半臂、内衬锁子甲的一身打扮甚是眼热,但他可不能如对蟾儿一般表现出来,这是两回事。 好盔甲,自己终会有的。 放归黎雅诸将时,个人物品一律归还,并非制式的个人盔甲南离特意命令归还,在他看来,你作为一员武将自己装备再好,领着一群叫花子也打不得胜仗,我赵南离可不在乎你们这些一件两件的私人物件。 但是这时的盔铠全面分派是要提升全军战斗力的,必须慎重。 经过大家伙商议,又经南离的解释说服,最终大家都一致同意南离的提议。 所有铁甲除了分派各营管哨以上将佐的,全归张应兴所部大义营分派。 这是一个最终令所有人都料到的结果——在大家看来,由卫所兵为基础组建的大义营无论兵力、战力都该是最弱的一营,这并不符合南离一直提倡的选锋精髓。 经过南离的解释,大家认可了:大义营两次守城,都很成功,可算全军最稳健的一营,后补的兵员以成都难民居多,张应兴把最强的兵员选在一司,铁甲专配这一司,作为全营的阵锋与底线。 崇义、铁胜二营,尤其铁胜营,多身强力壮、擅长穿林走山的总岗山本地人,披一身短棉甲,增强防护的同时压根不会影响其于山林中运动。 而且这一番的缴获短绵甲居大多数,再算上一些原有的库底子,每营差不多能分派两司,各自七成披甲。 把三营的刀枪、弓弩用优汰劣,农具尽量淘汰给百姓,三五日整备下来再一番操练时节,全军面貌焕然一新! 随后的几日里派往雅州的探子连日把消息传回,原来两家的临战准备也是大不相同,南离这边是在已有的基础上完善精整来迎接下一阶段的战事,尽量不征派不扰民。 曹勋那边则是鸡飞狗跳,两州两司的地面到处都在征兵拉夫,山间茶马古道上被征伐的兵夫络绎不绝。 其损耗极大的队伍也如同气吹的一般的再次膨胀浮肿起来,外在形态不仅更胜往昔,连造起的声势也更加骇人。 什么活捉赵娃子,邛州吃酒席;有提赵南离头颅来献者,官升三级,赏五千金;活抵者加总兵衔,赏万金。 南离听了消息哈哈大笑,没想到自己活的值一万两呢,不对啊,他们怎么不赏粮食?看来黎雅天全、四川行司果然是不缺粮。 南离记住过一句话,指挥打仗就是看对阵双方谁把弱点隐藏得更好,还有谁犯下的错误出的昏招更少而已。 不过研判各路消息后南离的信心反倒更足了。 因为南离已经摸清了曹勋的弱点,这个弱点外行看来反而很是唬人——就在于他那些不计其数、不花钱粮、随手可得的卫所兵夫,这些人越多,其实变数反而越大。 邛雅一线,山路一条,压根就没几块平坦地面,人多了根本摆不开,真的堂堂之阵正正之兵更投入不上去。 再说了,堂堂之阵? 呵呵,当我赵南离真是娃子呢,还要正面搏战,祖师爷早就拿宋襄公举了反例,怎么打你,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就冲你曹勋趁我出兵成都就来邛州打粮我怎么弄你都不为不义。 第一零六章 堂堂 夹门镇位于夹门关往邛州方向这边,对于雅州来说是关内,按照中原为中央的习惯说法,邛雅两州的人民都把夹门镇开始向内地的地境称作关内,出了关向雅州去就是关外。 依一些西南武勋的建议,曹勋据险自守,割据雅州,可谓无人能破,但曹勋毕竟是见过世面,岂能甘心蛰伏一隅?必得逞雄于关内方为当世豪杰。 邛州小小挫衄,算不得什么。 大家都知,这一回曹老爷是堂堂正正向赵娃子下了约期战书的,下书的正是上回逃跑回来须得戴罪图功的千户李俸,大家公推他去送信,只因都知曹大爷的信中言辞激烈,这厮若被赵娃子一怒斩了才好。 没想到几日后这李俸全须全尾地就回来了——据他说还被好好招待了一番,红光满面地回来的。 曹勋问起赵南离的详细情形,李俸禀报说赵娃子很认真地看了老爷的信,又召集手下诸将认认真真地商议一番,然后小赵老爷亲自提笔为老爷回信,那个昔日邛州守司如今的张应兴参将还把自己请去管待酒饭。 曹勋问起传言中陈登皞在赵南离军中的事,李俸禀报邛州的文武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连那个铁脚板都规矩了许多! 然后李俸就挨了曹勋一顿臭骂,滚回营中喂马去了。 其实李俸禀报时已经小心翼翼,尽管如此,奈何曹大叔一旦听得有部下说到赵娃子的好话就怒不可遏。 半月后的九月十八这日,入秋的天气已经很凉爽了。 来自两州两司的各路人马汇聚雅州,声威大震,在黎州指挥使、川北总兵曹勋主持下,众将官一起辞庙、又用用一头捕来的大雄鹿祭过大旗,饮过血酒,全军汉、蛮士卒近万,夫役倍之,于是号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沿着蜿蜒的山路,开赴夹门关。 因为行军长径被狭窄的山路拉长,前锋已经到了夹门关,后面的辎重、挑担的民夫还没启程呢。 雅州兵前锋抵达夹门,即刻出关占据夹关镇,当地百姓一看又要过兵的架势,再一听说是曹老爷的人马,即刻关门闭户四散上山——曹勋一遍一遍的过,这里的残存百姓都被祸害出了经验,锣声一响即刻携儿带女进山躲避。 没得半日,曹勋的人马已经将夹门镇占得满满当当,当日两万多人乱哄哄地住宿营炊,到次日一早前锋再向前出一看,赶紧回报正在关城上调度才堪堪抵达夹门关的全军后队的曹勋: “启禀老爷,前面出不去了,赵南离一夜之间建下一所营寨,满排路砦拒马,拦住了出路。” 这时一众黎州、天全的新锐当即怒了: 这赵娃子好生无礼!居然逼上门了! “大老爷,别等日子了,趁其新寨未成,出击吧!时日久了,赵娃子必然更加有备!” 虽说离战书约定之日还有一日呢,但曹勋抹一把满腮的虬髯,心道对这赵娃子可客气不得,回手从身后亲兵手中扯过一面令旗,呼地举起: “传令——响炮,发兵!” 这一回周双桥、次子昌兴都是二叠了,做为头阵头叠的是曹勋的长子曹昌祚,曹昌祚已经二十四了,正是英风少年,与南离可谓一时瑜亮,正堪敌手。 只可惜三子昌虎伤未痊愈,说啥不来了。 曹勋轻视南离年纪轻,但自己毕竟是战阵老手,用兵调度须得有法,因此将全军严格按照本朝经营大三才的操法调度: 中央大阵,火器在前,白兵在后,左右冲布置精锐家丁,天全、行司战骑为合后备队。 遇敌火器放打,然后白兵接战跳荡,左右冲精锐家丁侧翼邀击,寻机破阵,若敌坚守,待敌力乏,备队生力突出,一举破敌! 我曹家自太祖开国至此,乃是洪武年传下来的祖宗之法,看你赵南离如何应付。 果不其然,声势浩大的雅州军一出阵,对面尚未完成的邛州军营寨中也杀出一队人马,列出来的也是个火器在前、白兵在后,左右翼布冲角的三才阵,不过人数少得多,不及曹军三成。 两军对垒,一般的擂鼓、鸣喇叭,放火器,在硝烟中雅州军混乱起来,在后的白兵上前搏杀,曹勋于镇中最高的房屋顶上垒起的将台远远望着,有眼神好的四川行都司土司就禀告曹勋: “老爷,怎么旬日间赵娃子的白兵都有铁甲披挂啦?” “日娘嘞,休要多嘴!” 才骂过糟心事,又有旗牌前来禀报: “昌祚参戎率蛮丁自左翼冲阵,敌兵溃退!” 曹勋手打凉棚,向夹关镇西面一望,急忙令道: “速速传令昌祚,左翼傍河为阵,小心赵娃子由此反冲!” 这是曹勋多年的老经验,沿河布阵,一旦遭遇强力反冲击,无法转圜对敌,必然生乱。 可是再看得片刻,眼见得左右冲角逼上,邛州军开始后退,中央大阵跟着压上,已经在挑路砦、翻拒马、填壕沟,曹勋放心了: 这么好的机会,赵娃子都不会利用,可见不过如此…… 可赵娃子在哪儿呢?某要被他逃了才好,其寨中并无刁斗将台,对面只有几座山丘,赵娃子必然登高指挥,不知这这黄口的小龟儿子可晓得这个道理嗦? 同一时刻,夹关镇外的一处山丘上,正是邛州镇中军枢机所在。 尽管南离在这里把夹关镇尽收眼底,吴元龙还是爬上一棵大树,向杀声最激烈处观望。 张应兴的大义营换装后果然顶得,面对如潮的雅州兵搏战三合方才退入未完的营寨。 看得对面曹勋的兵马已经全部压上,南离传令: “摇蓝旗,弃头道寨!” 带着几名亲兵骑树杈上的吴元龙接过一面蓝色大旗,呼啦啦在空中摇动,不多久,曹勋的人马就已经突破鹿砦拒马,越壕而过,破开刚刚搭就连露水都没干的寨栅,一举突入了连夜辛苦设起的头道营寨。 南离周围的亲兵,还有几名将官看得有些紧张,虽说自家大帅沉稳,但雅州军来势如此凶猛,还是令大家有些意外。 第一零七章 二阵 第一阵雅州兵大胜,打破邛州兵头道营寨,士气如虹,直追下去,只二里许,就迎头撞上了二道营寨,还有在此已经列阵待敌的崇义营! 曹勋已经看不见战场情形,闻报后担心南离有诈,令全军暂歇待敌,自己亲自带人上前观阵。 上得高处观敌了阵一番,见对面邛州军坚守不动,但其气已老,自家的队伍军势严整,声威大振,当即传令,接敌破阵! 此番邛州兵多了一倍不止,但在曹勋全军展开压上的压力下依旧抵敌不住,退入这道更为坚固的营寨,依托寨栅,以弓箭、火器射打,阻击雅州军。 雅州军数倍于邛州军,以诸将家丁为锋,一拥而上,近战接敌,跳荡陷阵,邛州军的士卒似乎不怕火器轰鸣了,又很怕白兵近战,很快支撑不住,弃寨溃逃。 曹勋近处观瞧,见旗糜人乱,哼了一声: “赵娃子果然有诈,不过如此!” 说这句话时他已经放心了——伏兵已破。 此刻日已近午,曹勋视线被挡,不得掌握战场局面,只好率同亲卫入了被夺的营寨,令人寻木搭建将台、刁斗。 才入得寨,抚慰了血战半日的长子与天全、行司的土司,旗牌来报: “启禀大帅,前锋遇敌,赵娃子的队伍在第三道营寨据守!” “这龟儿子王八淡还整了第三道,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第四道!” 这时黎州安抚使马京提醒曹勋: “大帅莫急,此时须当持重,这山谷不够开阔,赵南离设寨皆于两山夹谷的咽喉要地,正是意欲耗尽我军的锐气。” 曹勋闻言抹了把虬髯,转转大眼珠子,一摆手传令: “令前锋收回,寨前据守,全军营炊造饭,填饱了肚子再去捉赵娃子!” 此令一传,全军欢声雷动,曹大帅英明,曹大帅威武! 战了半日,正是饥饿之时,曹大帅此令来得正是时候,三军雀跃士气高涨,就连沉稳的马京也是连连抚须点头。 曹勋传过令,就率诸将进入这刚夺下的营寨,一路行来,曹勋嗤道: “这营寨如此杂乱无章,可见这黄口小儿用兵并无章法。” 诸将看得确实,这营寨除了寨栅整齐,寨中甚为潦草,稀稀拉拉的帐篷也破旧不堪,可见邛州的日子确实穷,一边随曹勋查看,闻言齐齐称是。 “怎么这么多草铺,连这大帐篷也是?” “据说赵南离与兵休戚,同甘共苦,都是一起睡草铺的。” “嗯……” 曹勋摸着大胡子不由陷入深思,转眼见得士卒们到处翻检,翻检出不少破烂杂物,粮食也是不少,已有手快的士卒用原有的野战灶燎起炊烟,曹勋嗅嗅鼻子又骂: “这邛州也特娘滴不穷啊,竟有如许多的粮秣。这烧柴烟怎么这么大,味道如此难闻……这是什么味道?” 率军入营的周双桥过来禀报: “这些柴火着了雨,烧起来烟大。” 曹勋见得四面炊烟起,还是加着小心: “传下去,令全军谨守,不要走了水被赵娃子所乘!” 这话音还没落呢,旗牌又来禀报: “敌兵乘我军稍歇,又来营前骂阵!” 果然,外面传来齐唱的鼠来宝: “曹大娘——” “你扶着墙!哎嘿哎嘿咿儿哟,三寸金莲你上茅房!呀儿哟,你不敢出门,你不敢出房,窝在营寨里做娇娘!” 气得曹勋破口大骂: “草特娘滴这赵娃子打仗不成,骂人倒是在行,老子这回偏不吃你这套!” “传本镇令,前锋谨守,败敌不要追击,莫中了这脏口小儿的诱敌之计。” 诸将见大帅如此沉稳持重,齐齐打躬作揖,口称: “大帅英明!” 连马京都不由得捻须赞叹,颇为欣慰:曹帅吃过一堑,终是长了一智…… 不过这个英明二字刚落,就听营寨外面喊杀声四起,战况似乎突然激烈起来,突然有人惊叫起来: “火流星!” “火箭!有火箭!” 曹勋一抬头,就见漫天的火流星一般,铺天盖地也不知多少,满天空都被划着一道道浓烟飞舞而来的火箭遮蔽。 营寨中全军慌乱起来,曹勋大怒: “怕个吊,乱射的火箭,能有什么准头!?” 火箭虽多,果然没有准头四散落地,兵将们才稍一安稳,纷纷持牌抵挡,有的四处躲藏,有胆色在组织兄弟们操弓箭上去还击。 正忙乎呢,突然又哄乱起来,曹勋更怒,就喝令长子昌祚带兵前去弹压,却突见乱起处浓烟大起,猛然间火光冲天,烈焰腾空,空中陡地炽烈起来! 没得片刻,随着山谷中自北向南风向的风势一紧,呼啦啦丈余高的火焰就在整个大营中蔓延开来,雅州全军陷入一片火海! 南离在山丘上望着火光四起的二道营寨,本有些紧张的心情略略放松: 好在秋日谷中的风向正好,曹勋所部不等察觉营帐、寨栅都被淋了火油,就被点起火来。 也亏得动员邛州百姓连日的辛劳,帮着修起了这三座营寨——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原动力。 还亏得虽然火药不足,四方百姓凑起木炭、硝石、硫磺,才使得他改进的一窝蜂得以应用。 这卡住通往邛州山谷道路必经之地的三道营寨,只有离南离这边最近的第三道营寨才是真的,其余全为诱敌! 这时吴元龙等诸将见山下营寨火势越来越猛,纷纷赞叹: 大帅简直如同诸葛亮一般,真是神机妙算! 南离闻言一笑,骂道: “你们这些瓜子,拍马屁还有些早,先看看夹门关的动静!” 一名方面赭颜、鼻挺口阔、浓眉凤目,操着川西口音的英武汉子向南离一拱手:“大帅过谦了,如今该当是大局已定。” “乱了乱了,后面乱了!” 先是又上了树的吴元龙指着夹门关方向大叫: “舍利塔上有红旗!” “散了,散花了,敌人溃散了,曹勋军!大帅,都在往山上乱跑!” 南离一听也激动起来,热血澎湃,顾不得吴元龙的胡言乱语,把战袍的下摆往腰间一掖,三下两下就上了吴元龙身旁的一根大树杈,被吴元龙援手拉上再登高一步,手打凉棚向前方观望片刻,吐一口气,沉稳地朗声向下令道: “传本镇的将令——全军出击!” 第一零八章 二擒 早就于第三道营寨中待战的大义、崇义二营生力之军,闻令而动,号炮响过,喇叭四起,几十面战鼓隆隆作响,声震数里。 鼓声传入被大火烧得狼奔豕突的雅州兵耳中,更加令人落胆,慌不择路间,有的向后逃去夹关镇方向,有的在大火中乱窜,还真是幸得这时邛州的两营人马杀了上来。 大义、崇义两营步卒,按照预前的调演,不再如一早抵敌曹军般大三才阵对敌,而是号炮响过,刷地变为一哨一阵,以哨为单位,组成类似小三才阵的小方阵快速突进,乘着火势,将逃出寨外的雅州兵又杀了回去。 这时许多雅州兵里上一回被俘后从邛州放回来的卫所兵夫们就不干了: “邛州的哥老倌儿,不要打了,我们投降,你们不宽待吗?” 这时候战得酣畅淋漓的张应兴才想起来,赶紧传令喊话受降! 于是全军左一趟右一趟再一喊话:“弃械投降,宽待俘虏!” “刷——”雅州兵中大把有上一番经验的人在阵中,把手中刀枪一扔,高举双手,招呼同伴: “这边这边,蹲下等着,等把那些亲丁龟儿子打完了烧光了好发大饼子。” “你个龟儿还不把扎枪扔掉!” 这一回也不用向里面攻打,被火势灼烧得无处躲避的士卒们纷纷主动出来投降,张应兴一看:恐怕不用打了…… 于是令手下战士们向纷纷出奔投降雅州兵高呼: “往河里跑,先去灭火!” 逃出来的雅州兵打滚的、会水不会水钻河的乱做一团,大义营不用干别的了,被降卒给耽在了这里。 乱兵中的曹勋在长子昌祚率一众亲信家丁的保护下,在烟火中东窜西窜,到处寻路、狼狈奔逃。 还是曹勋作为老将有经验,指引着他们年轻人往无烟处钻,三钻两转终于逃出了烈火的包围,可是两腮的虬髯竟被烧去了一半,剩下的也如同洋画中的西番鬼子一般打了卷。 此刻全军都已经炸了营,再也无法组织起有力的统一动作,万般无奈之下钻出烈火的曹家父子只好向后奔逃。 逃进原本被攻破的邛州军第一道营寨,不等拦住溃退的败兵,张翦率领崇义营就越过烧得正旺的二道营盘追杀上来,于是只好再向后逃,才退入夹关镇,惊魂未定的一万多人“呼啦”一下又乱了起来,原来邛水北岸的三座桥梁突然杀入一股伏兵,打头的正是老对头铁脚板! 曹勋当时就懵了:这特么也没有道路,邛崃山里怎么能藏了伏兵。 被烧得胡子眉毛都没了的马京劝曹勋: “大帅,出关吧!” “爹,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退出夹门吧!”被烟熏火燎满面黑灰的曹昌祚也劝。 曹勋眼看这上万人的队伍,转眼间星流云散,仰天长叹一声,抓一把胡子都没捏住,只好一拍大腿:“走!” 可到了关城一看,父子俩都傻眼了,这里乱哄哄地拥着上千人——走不了了! 关城上已经换了旗号,蟠龙捧日抱月,上书两个大字:铁胜! 曹勋再次仰天一叹,对曹昌祚喝道:“儿啊,你换了衣服,逃出去吧,回去好生孝敬你娘,也莫要再想着带兄弟来报仇了!” 言罢推开搀扶自己的曹昌祚,慷慨免胄唱道: “世间名将如美人,不使人间见白头!” “父亲!”曹昌祚跪地大恸,左右家丁看得不好,眼见老爷摘盔卸甲,赶紧上前把住他的两手,卸下了他的腰刀。 “拿了曹老爷的,赏二十个大饼!” “降者免死,弃械!” 就在四面纷起的起哄呼喝声中,卫所军卒屡屡行行将剩余兵器抛弃,纷纷投降之际,只听杀声渐息处传来朗声喝问: “曹公,此番可服么?” 曹勋怒睁双眼注目一看,硝烟飘过处,一众长枪阵中拥出一员骑将,白袍白马、倒提丈八点钢驼龙长枪,正是赵南离! 疲惫不堪又饥又渴的曹勋在曹昌祚搀扶下拄刀站起,戟指大骂: “我曹某人不服又怎样,来呀,来取某的大好头颅!” 南离一摆头,轻轻松松向周围亲兵令道:“上去,拿了!” 曹勋一声断喝: “拿就拿……且慢!赵南离,拿我便罢,须放吾儿出关!便由得你,我劝汝莫做赶尽杀绝之举,否则西川诸镇绝不饶你。” 不想南离真的应允: “可!曹小将军离去时,任何人不得拦阻。” “啊?你真的放了吾儿?”曹勋大感意外,赶尽杀绝不才是军阀的本分? “爹,我不走,死也侍奉您到最后!”曹昌祚却硬气起来,此子与曹勋年轻时有七八分相似,又是嫡出,在重视传家的西南武勋中可谓翘楚,正是曹勋的老年所望。 目睹此情此景,南离笑了,心中却别有一丝酸楚,叹道: “好个孝顺子弟,若不走也罢,你们爷俩就一起走一趟吧! “去哪里?” “你赵南离要待怎样?”曹昌祚大怒,就要做拼死一搏。 “既然不服,那就只好把二位押去嘉定州,请杨帅爷发落,我赵南离可不想落个戕害同僚、击杀勋镇的罪名。” 说到这里,南离陡然怒目: “但凭贵镇父子无端两犯邛州境,滋扰百姓,同室相残,岂能无罪?至于如何发落,还是请杨大帅给个说法吧!” 再喝一声: “拿了!”周遭早就摩拳擦掌预备好的亲兵挥舞长枪、搭钩一拥而上! 曹勋、曹昌祚两父子手中只有腰刀,被四面围上的长枪搭钩几下就扯翻在地,将之绳捆索绑。 早就看清形势的马京则并未反抗,而是以土司礼节单膝跪地,去胄后将腰间方头弯刀高举过头,示意投降。 日没之际,战场喧嚣终于渐渐平息,二道营寨的火势却仍在燃烧。 南离策马登高,远望关山,极目远处,层林尽染、秋色愈浓,晚霞之下本应色彩斑斓的秋实景致似乎被眼前尸横遍地的沙场所浸染,满目的血色苍凉! 大胜之下,二擒曹勋,三军欢呼,南离竟然毫无胜利的喜悦,只在心中沉重地默祷: 希望这是最后一场内斗…… 第一零九章 兵法 这一回为什么一直是吴元龙跟着南离传令而不是韩羽,因为韩羽、欧阳直都不在身边,早在十日之前,他们就被南离派去了飞仙关下的花溪乡,去寻余飞。 欧阳直奉南离的令与余飞密谈,为的是探听通夹门关关城的小路,不想余飞真的知道一条,就这个连陈登皞都不知道,只是有些绕远。 这是一条山里人踩出来的猎道,须得火井坝向北入山,翻过几道山梁,在夹门关北面的二龙山能寻到一条无人小径,可以直通夹门关关城所在的观音岩。 余飞闻得南离不仅日前大败曹勋,还要在夹门关与曹勋大义凛然地再决高下,再被欧阳直天花乱坠的描述一番,直惹得心驰神往,当即命令自家可靠兄弟把关守家,亲自带同二百号精锐弟兄赶赴邛州,愿助南离一臂之力。 南离一见余飞大喜过望,当即连夜商定,陈登皞率铁胜营先行赴二龙山潜伏,待得曹勋与南离即将正面交兵,得令后先行潜行接近夹关镇,以见夹关镇外火起为号,一举杀出。 而韩羽则带着余飞派来的识路的精干兄弟,又挑选自家精锐,合在一起不到三百人,却个个长枪短刀背负弓弩,沿小路潜入观音岩附近,也是以夹关镇外火起为号,自观音岩突袭夹关关城,得手后在香岩寺的舍利塔升起一面红旗,通报这边南离的主力。 南离这一番取胜,除了谋画智计、结好余飞,还有很重要的一则就是对部队战斗力的快速提升。 毕竟实力才是根基,智计取巧只能锦上添花,不是长久之计。 对于部队战斗力如何快速提升,南离抓紧办了两件事,一则是选用应用火器,二则是改进与束伍结合的战阵操法。 应用火器这一则南离盯上的是火箭。 南离对于现有的各种来路的火器认真地考察过一番,最后得出结论,除了吴元龙他们追击马宁那一回得来十几杆鸟铳、几门将军炮、一门轰夷小炮,几乎都不堪用。 这些堪用火器太少,形不成规模效应。 南离琢磨来去,令吴元龙、张应兴陪着自己来回查看邛州的库底子,最后看中一样东西——火箭。 这东西足够简单又实用,还先进。 为什么说它先进,因为三百年后的导弹火箭炮实质上还是这个原理,除了工程、工艺上的改进,原理上压根就没有什么改变。 最简便、快捷,适合山地背负机动的就是这物件——手操一窝蜂。 但是以南离的眼光看来,其用工质量、装药方式都需要改进,而且有很大的改进余地。 着手改进的重点一是射程,加大发射药量,二是箭头,既然多装药剂用于增加射程,不能再以箭镞靠密集乱射伤人,得改换战斗部,不会做炸药,但是可以引火啊! 于是有了用于阵后发射,高抛过顶,直入预埋了干禾草等引火之物,又用火油浇过营帐与木栅的二道营寨,一举引发了无法遏制的大火。 至于战阵操法是南离与诸将多番商议又实验后,选用了一种类似小三才阵的操法。 这种小三才阵是南离专门为山林地作战所演练,将一哨分作四队——火器弓弩一队,白兵三队。 列阵时一队火器或弓弩在前,三队白兵杀手在后,三队白兵左右两翼密集,中间一队与前面的弓弩都是疏开队形,为的火器射打后,三队白兵左右在前先接敌,中间一队透过弓弩后接敌。 到了邛州之后,部队吹气般地壮大,南离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手头根本没有几个可用称职的管哨、管队。 在宝和寨时队伍小,南离直接管着张翦他们几个管哨,甚至有的时候就是南离在手把手的教,三两个月里,原来那种学自纪效的小队作战为基准的战法很成功。 到了邛州就不行了,一则新任命的管哨、管队都没经历过正经的战阵教练,按纪效的标准,稍为要求高些的战术动作根本组织不起来; 二则兵员来源复杂,会几下武把操的与只会使锄头的都有,连基本的刺枪动作想统一教练都得花些功夫; 三则论起打仗张应兴有一套,陈登皞又有一套,张翦也有一套,大家若要统一行阵教练,没个俩仨月根本磨合不下来。 部队的战事又接连不断,怎么办,南离把大家往一起统合,发觉三才阵是多数人都见过的,哪怕没练过也与官军对阵过,而且更为易学易练。 因此南离干脆把每哨百十人的小方阵练成小三才阵,分作四个小队,每一名管队手下统带的战士只有弓弩或白兵一种,战术动作也是先学会简单的前后进退即可。 其实也就是把三才阵所谓的左右游骑、前出战锋、后续跳荡变作了简单的火器或弓弩一队疏开在中,左右两翼白兵稍密,圆牌一层在前,长枪四层在后,在弓弩之后又是一队疏开的枪牌白兵。 比如正面遇敌,弓弩射打,同时左右翼白兵前出,不给敌人上前的机会,然后视弓弩的杀伤效果,在后的白兵通过弓弩的疏开队形,跳荡突击! 如此,就形成了如今这种火器弓弩在前、四块小阵组成的百人小方阵,组合运用起来更加灵活,百人一哨里,战士只听金鼓号角,管哨、管队只需看旗指挥进退,也只为的简化指挥方式,更加好控制,也更加简便,易学易练,快速形成战斗力。 这一场好硬仗,南离所部真的是正面搏战! 南离行事谨慎缜密,先动员起百姓帮着修了三座营寨,最前面的一道营寨几乎是连夜修起来的,令得进据夹关镇的曹军竟然毫无察觉。 于夹门镇前立寨三座,待到两军交兵正面之战,一退夹关镇、再退头道营、三退二道营,最后抛下营寨,用改良过的火箭一举引燃埋藏了易燃物的二道营寨。 怎言不是堂堂之阵正正之兵? 当时曹勋的兵将一进南离抛弃的营寨就闻得有什么味道,但是连曹勋本人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大头兵饿得嗷嗷直叫,当然顾不得别的。 至于夹门镇山中伏兵杀出,截断后路,同时韩羽率抄小路的少数精锐,夺了狭小的关城,那是早就布好的胜负手。 即便正面真个败了,又火攻不成,南离也要步步为营组织阻击曹勋,同时先夺夹关城再夺夹关镇,前后夹击,断其粮道,怎么着也要让你雅州大军有来无回。 结果竟然比南离的预想还要顺利,最终曹勋父子一举成擒,大军溃散。 第一一零章 发落 杨展接到费密自丹棱的飞报大喜: “我这义兄,自成都生死一别,数年不见,不想今日成都规复,我这义兄也离了雅州的那山沟沟。” 当即传令:出城十里,摆队相迎! 不过他心中也是在嘀咕:有塘报内情,曹大哥先是在邛州败给了赵南离,那赵南离又两番来书,欲求我从中为和事佬,与我这义兄讲和,这时这位大哥从丹棱来,莫不是赵南离败了? 想到这里心中既忧且喜:忧的是赵南离败了,可不要出事才好,否则我那女儿定然日日忧戚难休,更难嫁了。 喜的是设若无事,兵败而性命无忧,他赵南离无处存身,我杨展正好又收一员大将。 毕竟帐下诸将,在杨展眼中,可没一个比得上赵南离,无论人物还是才干,只是忠义一节还要考量,毕竟日久见人心。 这些时日故意把这事压下就怕的赵南离诚心不足——不临危机,怎见真心,又怎知恩义可贵。 可是待得见到曹勋一行,他看不明白了——我这义兄,两年不见,精神萎靡不说,怎么胡子还少了半边? 不披盔甲就罢了,蟒袍也破了,还似被火烧的一般? 不带兵改行当灶王爷啦? 这时曹勋也望见了杨展的出迎队伍,当即气又粗了起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向押送的欧阳直、张应兴问道: “欧阳先生,张参将,义弟就在前面迎我,我老曹能自己走了吗?” 欧阳直、张应兴一对眼神,都点头向曹勋一揖恭敬地道: “曹帅请自便。” 就见曹勋把被握在护卫的邛州兵手里的马缰绳一夺,气哼哼甩开众人,看一眼杨展,也哼了一声,杨展远远就在马上叫一声: “兄长,别来无恙!” “呵呵,无恙吗?”曹勋苦笑一声,向杨展回了一揖,就再对其余旁人理都不理,打马气昂昂直入城去。 杨展一看不对头,令人赶紧跟上曹勋,这他倒不虞曹勋怎样,无非因邛州事自己不曾偏袒了他,而是帮了外人,令之生气,至于嘉定州他熟,进城去自己就该摸到府中去了,只是这邛州众人如许尴尬是怎么回事? “勋公望安!” 以欧阳直为首,邛州诸将向杨展见罢礼,杨展这才问起细情。 欧阳直这人很是鸡贼,一路上从言谈中他就看出曹氏父子虽然与自家大帅敌对,却都有着一腔武人的憨直,可不像自家那位,地煞数之外还要再加十八道弯肠子的笑面虎,然后说出啥话来你还得再琢磨一番。 因此这时他也不必多嘴,就请曹家昌祚大爷向杨展述说来由。 因邛州一行众人都在侧盯着他看热闹,曹昌祚也不好意思撒谎,把大略说了几句,啥时候说到关节处杨展皱眉看向欧阳直,欧阳直才打个躬唱喏: “实是如此,曹小将军说的不错。” 欧阳直这种场面应付话没说到第三遍呢,杨展就明白了: 感情这爷俩是被人家拿下了才给送到嘉定州来的,怪不得周围护卫的一个曹家人也没有,说是护送,合着是被看押过来的。 最终明了缘故的杨展大为讶异: “这赵南离,居然比我想的还要厉害!我这义兄虽然粗疏,也是老于沙场的悍将,怎在他手下被玩的团团转,看来我还是小视了这赵家娃子。” 不过对赵南离的这种做法杨展很是满意: “可见此子心中素知敬我,堪称可造之材。” 于是杨展这回就对欧阳直很客气,就在路边问道: “你家镇帅可曾还有何交托?” 欧阳直一看果然,镇帅早就料到了,于是依着南离的嘱托回话: “勋公英明,临行前我家镇帅确实有言嘱托——雅州之事,全凭大帅定夺。” “哦?”杨展就犯了嘀咕:雅州之事?曹家爷俩都被拿了,雅州定然一盘散沙,莫非赵南离有意吞并那些山沟沟? 欧阳直却又呈上一封书信:“赵镇帅这里有还有一书付与勋公亲启。” 杨展接了信,当着曹昌祚的面没开,先安抚了曹昌祚,令随身亲卫引去下马舒缓活动一番,他在这边则下得马来唤过欧阳直,又隔开众人才问欧阳直: “你家镇帅可曾有言,曹氏父子当如何发落?” 欧阳直把脑袋摇得如同一支拨浪鼓一般: “没没没,对此大帅一句话都没说,发落二字更不要提,只言以礼相待,直送往嘉定州帅爷府中,路上不可饿瘦了,也不可落了一根汗毛,否则拿吾们是问。至于勋公如何……这个……发落,还是啥子滴,吾们可不敢置喙。” “哦!” 杨展点点头,拂了一把颏下的微须,大家都是聪明人,他已经约略明白了赵南离的意思,回头先吩咐人带曹昌祚去往府中,寻曹勋一处安置了,这才拆开南离的书信。 欧阳直不若张应兴,他还带着使命呢,因此张应兴在马上与嘉定诸将抑制不住地吹嘘两败曹勋的胜迹,他则一直小心翼翼地面对杨展,偷眼窥觑着这位川西第一实力派人物的面部表情。 待见杨展读信后面色颇为轻松,闭目抚须稍稍沉思,还歪着头品味了一番,嘴角带了笑意,便不失时机地凑上前去,小声向杨展禀道: “勋公,若吾一个外人说来,我家镇帅的那点小心思瞒不过您的法眼,若吾以一介乡人来说……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上下川南都没有这么般配的了,就是整个四川,吾一个外人,旁观者,都觉此事若差池个半分,都对不住天地二字。” 这么无耻地说着,欧阳直为了配合着语气而感慨地还不住点头,说到最后,见杨展依旧沉吟,又神神秘秘地为杨展指点张应兴那边背着马架子的一列驮马: “您看,这是给您备的礼物,虽说同上得战场,肩膀齐为弟兄,但您也看得出,我家镇帅愿为您执晚辈礼。这便不就是么,这里还有专为夫人与蟾儿小姐备下的礼物。” 杨展闻言摆摆手:“礼物就罢了,不瞒睿年你,这个事情……还要从长计议……” 令欧阳直愕然的是,杨展言语间竟似有难言之隐。 第一一一章 义气 曹勋令吴养瑚接待费密引来的欧阳直、张应兴一行,自己赶紧赶回府中去,很多细情还是得由当事人的说法来验证。 曹勋在川北为将多年,志同道合者三人——川北参将曹勋、百丈关参将杨展、陕西道标参将赵荣贵。 三人八拜为交,义结金兰,誓言共灭国贼,乃当时的一段传奇佳话。 如今传闻赵荣贵降了达子,只有曹勋依旧堪称得与自己刎颈之交。 回到府中一进门长子璟新迎上来禀道: “曹家伯伯在父亲书房用茶点,已经吩咐了厨房备酒饭。” “你亲自去厨房,令他们弄好点,也算是我为义兄接风,哦,昌祚你那边要管待好,我与你曹家伯伯有话要谈。” 璟新是杨展长子,崇祯十五年的武举,颇有杨展少年时的风采,自小一直随杨展在军中,如今已经非常得力,或代杨展带兵出征,或在家中留守,全无纨绔之行,已堪为杨展之副。 这时得了杨展的令却不离去,反跟在杨展身后问道: “那个赵南离真的如此勇猛?令曹伯父子两败于邛?” “勇猛么,只是传言,会用兵法,倒是真的。” “呵!呵呵……”璟新哂笑。 “怎么?不服,你要去试试?”杨展皱眉,严厉地横了璟新一眼。 “孩儿未曾……”璟新赶紧低头。 “去吧去吧……下月他来你就见到了,可以比校一番。”杨展语气缓和下来,也觉自家老大比赵南离不差啥,唉,只可惜了曾英。 不过转头杨展又想起一件事来,叫住了杨璟新: “对了,让你去查问的,你那里万年寺有一个叫同悲的和尚,你查到了吗?” 杨展克复嘉定全州后,招抚流民,储粮整兵,储粮的一个要地就是峨眉山万年寺一带。 这里距嘉定州城不到只有七十余里,一日的行程,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又因往昔繁盛时多有道路,寺庙多有房屋,这时就成了难民流散聚集之处。 于是杨展将这里选为储粮的要地。 峨眉万年是由杨璟新亲自带着本部守卫,如果不是对外征讨,或者杨展有事要办,轻易不离汛地。 这时被杨展问起,杨璟新禀道: “月前接父亲书信,回头就找到了,正打算这趟回州当面向您详述,您一直忙着不曾问起,孩儿都快忘记了。不过,您找那个和尚干嘛?就为赵南离那点事?” “唉,还能为了何事……你说说什么情形。” “那和尚法号同悲,是半年前跟着顺、潼二府难民,从潼川州蓬溪县西明山普照寺而来,万年寺住持同心,是他的师兄。” “据其自诉:去岁十月,普照寺被摇黄贼占据,匪徒作恶食人为患,是流落川北山中的一个汉子杀了贼人,救下仅剩的他们师徒二僧。” “嗯,那就是了。” “对了,据赵南离说他去营救世子,也是受了和尚的指引。” “孩儿问到的就是是这样,和尚说起是用了几句隐语,指点赵氏扶保大明朱氏江山,那隐语还挺晦涩的……什么山河安危所系,务必珍重之类的。” 杨展不耐烦了,摆摆手:“好了,那就是了,禅宗的不都是这样子,就爱打哑谜,还是吴先生透彻。” “父亲说的是!” 这时二堂书房传出一声叫嚷:“杨老三呢?也躲你大哥呢?” “好了好了,你快去吧!”杨展赶紧打发了璟新,回身撩衣襟往传来叫嚷的二堂奔去。 这边杨展进了书房,曹勋一见他到来,就再撑不住了,哭哭咧咧地就骂上了: “嗨呀,兄弟呀,我特娘滴丢了老大的人了,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子给耍弄了……兵败不说,还要送到你这里来现我的眼。” “兄长莫急,慢慢说,慢慢说……” 曹勋这才拍桌子砸板凳地把来缘情由、两番被败的战况与杨展一番倾吐,杨展一边听来一边问询,到最后叹一声: “兄长啊,我要劝你一句。” “你不去发兵为我报仇,劝我什么?”曹勋闻得一个劝字先就很不满意。 “方今国难当头,崇祯圣上大行,弘光圣上蒙尘,隆武圣上殉国,我辈勋臣,罪衍深重,正该以死报国,不可私相攻杀。” “兄长回去当以国事为重,勿要意气相争,徒伤士卒之力。” 曹勋一听直蹦高: “回去?我还回去?我怎么回去?我有脸回去?”说着还把自己没了胡须的半边油光脸拍的啪啪作响。 杨展对这位也很是无奈: “那就在此盘恒些时日,你我兄弟戎马倥偬,常年难得一见,就不急回去,不过那赵南离无意雅州,兄长回去时也须放心,雅州之事自然还是兄长做主。” “我这老脸被丢尽了……还有脸回去?项羽当年乌江自刎……” “行了啊兄长,赵南离也不是外人,什么有脸没脸的。” 这个话音粗疏的曹勋就没听出什么特别,还以为赵南离与杨展也如寻常攀交情般败了把子认了干亲?也就没往心里去。 但被杨展这么一说,只顾着惦记家中因自己久不归去不要乱了才好,就问杨展: “那我回去?” “自然回去,兄长此归,安心厉兵秣马,督师、总督、抚院诸公即将齐集嘉定,会商北伐恢剿方略,那时还要兄长一起出力。” 这么一说曹勋又怒起来,啪地一拍桌案,跋扈劲就又上来了: “那几个狗官,只会呜哇呜哇地乱叫,能有个屁的方略,还不是要老子们一刀一枪地去前面厮杀。” 对此杨展也点头微笑,抚须间很是自得: “那是自然,但朝廷大义名分所在,不可轻忽。” “哎,还大义名分,那个油头粉面的,蜀藩的小子,我看着就特么有气。” “你见了蜀藩世子?” 一说这曹勋就没了烦恼: “哈哈,被我在城下吓得哆哆嗦嗦……”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何必惊扰宗室?那富顺王之子何在?” “他愿留邛州,留就留他的,老子还省了大米。” “嗯,既然蜀藩世子、富顺王之子都在邛州……”说到这里杨展沉吟片刻,才道:“呵呵,也好,朱荣藩的令可暂放一放,待朝廷三公到此会商时再议。” 因为南离来信还说及此事,言及邛州地狭民瘠,生产尚未恢复半数,宗室于邛州同甘共苦、供奉惟艰,实在于心难安,可否请往嘉定州奉养。 对此杨展很是得意,嘉定已现太平景象不说,赵南离也并无拥戴宗藩自行其是的心思,其心可嘉。 但是么……宗室还是先放在邛州的好,待要用时招呼一声赵南离就好了,否则日请安月问安,老子甭干别的了。 第一一二章 门路 嘉定州城北锦江之滨的的凌云驿被整修过,秋水斜阳,白墙灰瓦,有些旧日太平年景的气象。 此间馆驿本是水驿,目今因其完整,被整修起来供过往文武官员及眷属临时歇脚。 这日傍晚,馆驿中一所上房的轩敞处,两名文士打扮的年轻人正倚栏而坐。 锦江涛声,清风徐来,有老酒花生在前,颇具闲适之意。 这二人正是到此歇宿的欧阳直与一路陪同的费密,此时商议的正是一件惊天的大事! 怎不是大事,在欧阳直看来,如今自家大帅的婚事就是最大的事,所有人都有老婆,就他没,若不赶紧了,早晚世子那边要弄出事来。 欧阳直乖觉,见南离不愿为此分神,他就向南离提出,该当向杨家提亲。 可是南离谨慎:这么唐突万一被人家拒绝了怎么办?后话可就没法提了,而且一旦尴尬起来很多事就变味了,甚至会影响他经略西川的布局。 因此需要先行把这个事趟一条路出来,把路趟好了他好正式登门提亲,若路不通也及早发现,容易变通,不至影响其他。 于是镇帅把这个事如何趟路扔给了自己。 欧阳直这一回来嘉定州,押送曹勋本不须他来,张应兴足够了,他就是借这机会以送曹勋为名,来嘉定州打探消息找路子,可说是给赵南离打前站的。 但是与杨展城外一番试探,欧阳直觉得杨展似乎在吊自己的胃口。 这位杨帅爷可是当场真真儿地看科了南离的那番火热,难道自家镇帅热情过火,弄巧成拙,被人拿捏了? 因此这时欧阳直只好向费密问路: “贤弟你说说,这件事可还有什么路子?” “兄长说寻华阳伯身边熟识的武官打探,此法不可,没用——那些老粗,妻妾都是抢的,能懂个屁的男婚女嫁!”说到这里,文质彬彬的费密忍不住带了粗口。 “至于寻徐忠道,走青馥夫人的门路,那也不成,你们与小徐将军又不熟。” 费密所言小徐将军徐忠道乃副将徐上朝之子,杨展之婿,江氏夫人所生庶出长女杨青馥的夫婿,为与副将徐上朝区别,都称小徐将军。 一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欧阳直就有些犯愁,见此情景费密稍稍思索又慢悠悠地说道: “我说啊,夫人那边才是最管用的路子,蟾儿小姐的事,都是她亲娘做主。” 闻得此言,欧阳直刚刚舒展眉头,就见费密又一副便秘的纠结样子问欧阳直: “不过赵公子也真是妙人儿,一州总镇要什么样的女子没得,偏偏看上了这个川西最难嫁的……” 吓得欧阳直赶紧做个嘘的手势:“噤声,吾的贤弟!” 待左右看看才想起这是嘉定州的馆驿而不是邛州官衙这才“嘿”地一声两手一摊坐倒,将手臂向脑后一枕,懒洋洋地问费密: “你倒说说如何难嫁?” 费密见他神经兮兮的模样也不以为意,只笑笑道: “蟾儿小姐委实知书达礼,善解人意,且才情过人,赵总镇英风俊朗,两人可谓绝配,我说的难处是那个姑娘的妈可不好打交道。” 欧阳直一听也点头: “贤弟你先莫急着说来,先说杨左督,你觉杨帅爷会应允这门婚事?” “左督那里不成问题,杨帅爷的长婿小徐将军就是军中将领、武举出身,论人才、论本事,就是论长相俊俏,赵镇帅俱胜之远矣。” “杨帅爷于赵镇帅也很是看重,从二人忘年换艺就看得出来,据说杨帅爷除了陕南的赵荣贵,就不曾与人换艺,说到蟾儿小姐,这是个两全其美的事,没个不允。只是恐怕呀……” 说到这里费密卖个关子,见欧阳直不为所动,诧异道: “你知杨大帅做不了主?” 欧阳直向口中扔一颗青神铁蚕豆,叹息道: “日里吾就看出来得,这时被你一说,正是这般。既然如此,那么你再说说陈氏夫人。” “陈氏夫人为人善良、节俭,持家有道,可谓左督的贤内助,奈何在蟾儿小姐的婚事上钻了死胡同。” “此言怎讲?” “陈氏夫人有一定之规,为蟾儿小姐定下了三不嫁。” “哪三不嫁?” “其一绝不可嫁与纨绔子弟,其二不嫁粗鲁武夫,其三不必王公贵胄,但必得清白人家,至于什么续弦、侧室,想都不要想,别看蟾儿小姐都十九了。” 听到这里欧阳直没来由地心中一慌,觉得这事怕不好办。 费密还在讲述: “这数年来,随着战事,杨大帅时常移镇。蟾儿小姐跟着搬一回家,陈氏夫人就要为宝贝女儿相看几个当地知名的青年才俊、绅矜士子。” “到头来呢,相了一个,不中,再相一个,又不中,十几二十个都不中,连帅爷都灰心咯,这个事体上他又做不得夫人的主,看看……就是这般,懂起了么?” “懂得起懂得起……” 除了一件事在欧阳直心中是个疙瘩,其实费密说的这些,在他看来还真不是个事儿,咱家镇帅,真的拿得出手,因此他先抛却那莫名的烦恼,一样一样的分析: “纨绔子弟,镇帅肯定不是的。” “粗鲁武夫,镇帅也不是的。” “嗯嗯!”被欧阳直一说,费密紧跟着点头。 “清白人家,这个木得问题,赵镇帅祖上是为三国年间顺平侯赵云,初唐以后的陇西赵氏,乃诗书传家,乱世年间,镇帅才弃文从戎……” 其实南离的出身与他讲的不多,但是被他这么一串起来,非常合理。 费密也连连点头: “如此说来,都不是事体。” 俩人一起端起小酒碗,各自喝了一口琥珀色的黄酒,费密清闲适意,欧阳直吞了酒闭目品味一番,才吐口气问费密: “那么贤弟可知,嘉定州官绅,哪个与陈氏夫人过得话?” “各府的女眷,是有些来往滴,但我也不详细,武将么,都是那么回子事,陈氏夫人还是爱与文人打交道,来往办事,还是吴养瑚最得夫人之意。” 欧阳直稍这么一盘算就有了主意,吴养瑚他就识得,还曾多有事务往来,当初的耕牛、种子都是人家带着自家办理的,一数起来这还真是最好打通关的一条路: “贤弟,我来做东,宴请吴先生如何?” 费密一笑摆手: “啊哟,还要什么宴请,小弟与吴家算得世交,引领兄长你去登门拜访,他是要宴请于你滴。” 欧阳直当即举起酒碗向费密致意: “如此,全仗贤弟安排。” 第一一三章 乩语 次日傍晚,邛州城内的一所寻常小宅院,费密引着欧阳直一起,带着一名挑着担子的伴当,叩门问讯。 一名仆人出来应门,通报后,吴养瑚满面春风地出门相迎。 论官职,吴养瑚是白身,费密如今还混了个丹棱县令,虽然只是杨朗报司后自行委任尚未经部认,那也是个官,可是吴养瑚这样的幕客在杨展这里却是离不得的要紧人物。 出纳钱粮、经管账目,尤其是武将最为头疼的与朝廷、督抚等的公文往来,这都是军中最为机要的事务,况且在力行抚民屯垦的杨展这里,筹画钱粮、种子是头等的大事,因此如今的嘉眉二州,即便是委派了知州,其地位也不如华阳伯的亲信幕客。 军阀就是军阀,别看吴养瑚的小宅院不起眼,应门的仆人精壮强悍,一看就是有杨展委派的亲信家丁便装守卫的。 “晚辈兄弟拜见吴公,实在是叨扰了。” “哎呀呀,二位才子莅庭,吴门蓬荜生辉,何谈叨扰,快请,快请。存一你来往眉州嘉定,从来不曾登吴某的门,今日正是夜来秋风吹金实,晨起喜鹊闹东枝,果然你存一来了。” “吴公客套了,直来往嘉眉,都是干办军务,我家那位镇帅,何敢与他耽搁,今日直才得暇来拜望吴公,已经来得晚了,公,勿怪。” “存一啊存一,太见外了。” 进了吴养瑚的家门,欧阳直暗中打量一番,这是一所西南城中常见的白墙灰瓦、四合天井、前后两进的小院子,庭院不大,陈设很是雅致,欧阳直与费密被让到对着天井的正厅待茶。 欧阳直还在客套,费密可不客气,四面游走,看花揽树,赏花玩古,显是于此十分熟悉。 “实不相瞒吴公,若非家中镇帅许可,公乃帅府深幕重客,直今日也不敢上门骚扰,这不,小弟还领镇帅之命,呈送与吾兄的一点心意。” “这……,你这……太见外了!” “也没得什么,我家镇帅年纪轻,不太通事故,邛州又穷陋,再说如今金银算不得什么,因此只备得几件珍珠玛瑙,送与尊夫人,做几件日常头面。” “啊?这还穷陋!?” “其余都是些邛、雅土产,紫米、红菰、山珍诸物,日常的吃食,算不得什么!” 吴养瑚可知道,如今的西川,最值钱的不是金银珠宝,是吃食,而且居然是太平年景都难得一见的山珍诸物,拿出来待客,那是倍有面子。 “有些物件大,这一回就没带在身边,车子就在后门,吾兄遣个仆役帮忙搬动一下。” “木材是山里的紫檀,这位手艺人,真的是邛雅都有名的木雕师傅,这几件先与吴年兄试用,不拘合意不合意地,家中还要置办什么,说个样子,就令陈师傅做来。” “哎呀呀,存一贤弟,如何这般麻烦,令我该当如何是好……” 欧阳直也是动了心思,他知即便拿出些金银,人家不定看不上眼不说,自家真的穷得也没啥金银,因此只凑了几件珠宝,加上些稀罕用物,才来登门,而且他还有一一件厚礼。 吴养瑚被费密、欧阳直登门,见了礼物,很是开心,早就令下人备肉杀鸡沽酒,欧阳直与费密逊谢了,三人入席,先是花生蚕豆黄酒,边饮边谈。 这时欧阳直才拿出了备好的那件厚礼: “直还有一桩功劳,要送与吴兄。” “啊?何样的功劳?”吴养瑚也奇怪,他们这些人也不能上阵打杀,能有什么功劳? “吾们于邛州,把这个宝贝爱物,栽种成功,并且收获成熟了!” “此为何物?” “白——薯!” “这里几个,烤来吃,烤来吃,加些咸盐、辣末,下酒得很……” “巴适,果真巴适……” “此物最好栽种,我把此物的秧苗、种栽,留得一批,回头吴兄将此奉与杨帅,广种还可广收,解两州百姓的饥馑,岂不是功劳一件!” “啊呀呀,多谢欧阳贤弟!真的是大功劳一件,不不不,这是大功德一件。”吴养瑚绝顶聪明的人,岂能不知欧阳直是有事而来,这时左右看看费密、欧阳直,微微一笑,开言问道: “两位贤弟,此来若有何事须得杨帅那里进言,养瑚绝不怠慢。” “实是有事求着于兄长,弟也不与兄客气,只是此事并非求于大帅,须得在陈氏夫人那里下些功夫。” 吴养瑚面色一整: “两位贤弟尽管言来……” “这……直言不便,多闻吾兄长于谶纬之学,吾与燕峰各书一字,请吴兄测一测如何?” “哈哈,你们这是要抻量于吴某啦?” “不敢不敢!” “两位,请。”吴养瑚吩咐僮儿笔墨伺候,又取出两张白纸,分开摆放桌上:是否此意? “正是,直先来。”说罢提笔,欧阳直写下一个“离”字。 “贤弟问人还是问己?”吴养瑚微微一笑。 “代人来问。” “燕峰请。” 费密乐不得地,欠欠儿地也写了一个字:“蟾”。 嗯——吴养瑚摸着胡子就微笑着摇摇头,似乎琢磨起来了没得片刻开口道: “离者火也,蟾者,若是木体,水生,则木生火,若是金蟾,便是火克金。” “那水不是也要克火?” “其实不然,金蟾生水,更利于水,水生木、木生火也。” “何况天干之丁属阴之火,地支之卯属阴之木,是木生火相生。纳音五行炉中火。 “丁……卯? “对,蟾儿小姐丁卯年生人。 “你晓得我们要问啥子?欧阳睁大了眼睛。 “这名字都写出来了,养瑚还能不知是啥子意思?吴养瑚抿抿嘴,心说你俩小孩子逗我玩来了,有话直说得了。 “您看这休咎如何。” “回寰曲折,柳暗花明。”吴养瑚抖一下袖子,遮住暗中捻动掐算的手指,面上却又是不经意地一叹,似乎此事云淡风轻。 欧阳直闻言稍稍咀嚼后,喜道: “既然如此,您看此事当属两全其美,吴兄可否助一臂之力,玉成这一桩? “哎——呀,养瑚知此亦为美事,二位贤弟既有此言了,养瑚自当尽力,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包票可是不敢打的。” “直拜谢吴公!” “客气了,你我不是外人,何必……” 不想在旁的费密对啥都好奇,看看这个字看看那个字,再一琢磨吴养瑚的话,觉得有趣,随手从僮儿送来的纸张中又抽出一张,随手写了一个杨”字。 “世叔,观此字如何?” “这个,有时望字卜算,可一不可再,燕峰有兴,二位助我扶乩如何?” “就依世叔。”费密大喜。 吴养瑚焚一根香于炉,于桌前持笔,悬腕于纸上,指点欧、费二人个将手指轻轻搭在自己手背,着而不用其力,感觉扶好了,令二人微微闭目等待,自己则深吸一口气,闭目入定。 盏茶功夫,欧阳直感觉自己扶着的费密手背下面吴养瑚的手动了起来,他大着胆子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只见纸上龙飞凤舞、墨迹淋漓,开始出现字迹,而自己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跟着颤动,吓得他“唰”一下又把眼睛闭上了。 “好啦,二位请看。” “欧阳直、费密开目一看,纸上是八个潦草的行书: “奇峰乍起,莫问休咎。” “啊?这,可不是您的笔体啊?!”费密对于吴养瑚的字迹很熟悉。 “谁的笔体?呵呵,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也不知……” 说着话吴养瑚接过僮儿递上来的手巾,擦拭满头的大汗。 “好啦,今日就……”他这里意思到此为止,可话没说完,眼看着欧阳直又抻出一张纸,提起笔来,还来不及阻止,这直娃子“刷刷”写下一个字。 有些疲惫的吴养瑚定睛一看,摇摇头,暗自叹气——那是一个“明”字。 “吴公且息片刻,看看此字如何?” “对哉!世叔来看。” 费密心盛好玩,吴养瑚无奈叹气,对这些二十多岁的少年人也是没得办法,只好勉力道: “那就……再来一次?先说好,泄露天机之举,可一可再不可三。” “最后一回,最后一回。”费密胡乱应着,只盼就着今日吴养瑚有兴好看个新奇。 “也罢!” 三人再次按照吴养瑚的指点扶乩,这一回欧阳直已是驾轻就熟,轻松之余又是半途偷偷睁眼,这一看却惊了一下,到最后收了他没再闭目。 为什么,因为这回每个字都格外的工整,围着明字布满了工整的楷字。 奇怪的是,上一回字迹潦草难认,意思却大概清明,这一回字迹格外工整,却看不出是啥子意思? 那张纸上,他写的明字被围住了: 朱氏得神女 聚挽天倾丙 星明稷社戊 三巳辰寅己 第一一四章 游说 杨家世代多出武官,却不是军籍,因此杨展只走的是武科之途,而非承袭世职。 杨家祖辈的传承,在嘉定州也是大户人家,看宅院就知是有传承的人家。 如今杨展做了一方之主,所居宅院依旧是自家祖宅,只是精心整修过,雍容里透着几分雅致,却不豪奢。 两跨三进的院子,南方天井中庭的格局比之北方宽敞的四合大院窄小,却更加紧凑。 吴养瑚经过通报后,行得片刻就入二进院花厅,向杨家当家主母陈氏夫人禀报涉及杨家的钱粮细节。 “这位赵南离小赵镇帅于老爷很是恭敬!” 一位中年妇人,着青布裙,外罩麻织的浅色披风,头绾一个椎髻,除了一股银钗也没什么头面饰物,看面容清淡雅素,开口有淡淡的川音,正与吴养瑚说话。 听了吴养瑚的说辞,陈氏夫人也点头赞许: “看来这位小赵镇帅还是个懂礼节的人,并不如何跋扈。蟾儿因彭山事受困,最终脱险,中途虽有变故,也还是亏得于他。” 说过正事,陈氏夫人问起城外见闻,说起曹勋来时事情,正好说到了邛州事,吴养瑚就把南离如何两败曹勋的故事,自身的听闻加些野事点评,三言两语就令夫人听得很是热火。 “不过这位赵氏也是一方镇臣,该有些年纪了吧?” “不然,学生所知,赵南离其人乃天启四年所生人,今年不过二十四岁,正是青春年少的时节,且尚未婚配。” “哦?比那重庆的曾英还要小上几岁,果然英雄出自少年,实属难得。”赞叹毕了又问吴养瑚: “先生观这孩子,比之璟新如何?”儿子还是自家的好,夫人这时不免生出比较之意。 “恕学生口不择言,胜大公子至少……” “如何?” “三分!是均胜!” 不想夫人又叹惜: “可惜终归还是武弁出身……” 吴养瑚却很坚定地赞道: “赵镇帅英风俊朗,文采斐然,绝非寻常的粗鲁武夫,如今也是乱世时节,不得不弃文就武,若是太平年景,以之才学,就科场上搏个状元,也不是不可。” 这时吴养瑚很自然地说起南离来拜望时自己的见闻,最后道: “以学生所观,这位赵镇帅于贵千金颇有顾盼之意。” “哦?”这陈氏夫人一听这个眉头就皱起来了,面色颇为不愉。 “怪不得蟾儿总是打听邛州的事,问她什么却又不说,我还道她是因受了惊吓。” “非也,实不相瞒夫人,这位赵镇帅遣人来嘉,不止仰慕伯爷,实还有亲好之意。那位川西才子欧阳睿年,就在赵氏幕中,此番特来,即有请托问庚之意。” 陈氏夫人眉头紧蹙,摆手止住吴养瑚,思索片刻方道: “妾身这番话与别个不曾说过,养瑚先生不是外人,就说几句无妨。” “唉,妾身不是看不得武勋子弟,只是如今乱世,别个不知,妾身自知,日日的为老爷担惊受怕,那般煎熬……唉……” 这时陈氏夫人的语气已经带了些不满之意: “青儿嫁了武弁也就罢了,她那心思开朗,两情相悦,我自不拦阻,可蟾儿我知晓,她是个心思认真的人儿,比我的心思重得多,这日日的出马长枪,就如当初老爷成都奔命,了无音讯,家中老小四下躲兵,无处可藏的那份绝望……唉,我是怕她忧思神伤,可不想自身的苦楚于孩儿身上,再经历一遍……” 吴养瑚却微微一笑道: “这个事养瑚还再要多一句嘴,不知夫人可愿听在下一言。” “先生请讲。” “养瑚略通相术,赵南离是个贵生的面相,绝非短寿运悭之辈,异日富贵,不可估量!只怕……还在老爷之上。” “真的?” “养瑚不敢胡言蒙混。” 吴养瑚的这个话可令陈氏夫人暗喜之下有些心动,当初自家老爷自成都逃回,她一力劝说就避居乡下,不可乱世争强。可杨展倔强,就要收拾部众再次起兵,还是这位吴先生,声称老爷有封王封侯之相,只要渡过一大劫,异日定功成名就。 可杨展一想就明白了,自身自成都几乎不可思议地逃得一命,已然应了大劫,此时正该奋起。 于是起兵勤王,果然连战连捷,不仅恢复得家乡故地,保了一方父老乡亲,更是升勋晋衔、州府任官等一应功成名就的富贵事项也接踵而来,如今连尚书督抚也要来嘉定会商了。 因此杨展全家对于吴养瑚都很是信服。 吴养瑚确实通谶纬、相术,江湖传言有称,北有宋矮子,南有吴一面,宋矮子就是宋献策,吴一面说的就是他吴养瑚通相术,一面可知前程贵贱。 但他从不以此为傲,仅作为日常消闲取乐,真正用心的,是他的工于计算。 当日杨展宴请南离,他就看出了这一蹊跷,当时就知南离是贵相,蟾儿是福相,天作之合,且郎有情妾有意,但是,这于他吴养瑚有何益处? 不想这时,费密领着欧阳直,把这好处送上门来了。 这时再一盘算,杨展三子一婿,几乎个个还差南离那么一点一线的,如今似乎困窘,可是年纪轻轻两败曹勋,独霸一州,放眼异日绝非池中之物。 自家的杨镇帅不能下人,又任侠尚义,在这边赵南离委曲求全哄着镇帅欢心,那边转脸对那颟顸的曹勋却如此强悍凶狠,反观自家镇帅只看眼前情义,却不在乎这赵南离志存高远,若赵是黑心之人,殊为可怖。 设若两家能结亲好,赵南离但凡能讲个义字,最是美事,异日自家前程,只怕多半要应在这位邛州的赵镇帅身上。 否则仅仅一些欧阳直送来的礼物,怎能使他如此落力游说。 这时陈氏夫人清淡的面色上有了几分喜悦,温言道: “先生所言,妾身亦解,果如先生所言,实乃一桩美事,不消先生说,妾身自是要问过蟾儿的。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实是不曾亲眼所见,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夫人不过被说服三分,自己就也想开了——左右也不是相过一个了,也不嫌多不是。 吴养瑚立时就明了其意了,当即建言: “夫人之意学生领会得,下月廿日左右,西川督、抚诸公齐聚嘉定,邛州赵镇帅若亲身与会,养瑚愿为夫人选个良辰吉日,使得夫人览其真容,观其举止。” “好!就依先生所言。不过,既然那个欧阳直来了,我先见见他,这属下什么德行,就能看出上官的三分。” 吴养瑚闻言大赞: “夫人真是英明。” 第一一五章 送礼 说起来欧阳直最令南离满意的不是他的才干,而是他的任何时候都可以为保目的而委曲求全,你可以说他懦弱,但是在南离眼里,那是一种圆滑,这正是南离在如今的处境下所最需要的。 相对的费密为什么南离并不急于招揽,就是看出费密多了几分洒脱也多了几分不羁,更为天性纯真烂漫一些。 次日卯时,陈氏夫人于后园中庭桂树旁的凉亭,见到了被吴养瑚引来的欧阳直,以及那个分明是跟着来看稀奇的费密。 这时陈氏夫人有些感叹,其实这两位才子都不错,可惜都早有了家室,据说这欧阳直还克妻…… 欧阳直这一回到杨府,是以送礼的名义来此,杨展忙于军务顾不得这些,自然都是家中夫人接待。 呈上礼单,欧阳直偷着瞄了一眼陈氏夫人的脸色,叉着手还加了一句: “为贵府中备办礼品,我家镇帅都是亲自过问,不拘礼物贵贱,只有一条,要本州自产,绝不要那些曾被抢掠沾过血气之物。” 若是面色冷淡或有不愉之色,他就会说:“吾家镇帅军务繁忙,这些琐事都是委托直所办理。”他早就备了一手。 果然陈氏夫人嘴角下弯,带几分欣然欣慰淡淡笑道: “你们家镇帅有心了,这些药材太平年景都是稀罕之物,何况如今,我家太夫人多历风寒,身子骨疲软,正是所需之物。” 杨家府第,以至嘉定州的物产,远胜邛州,更甭说光杆一人又两袖清风的赵南离。 因此这一番的礼物,南离很是费了些心思。 几件金丝楠木的首饰盒,雕琢精细的宝石,这是因为手头有早先慕天蚕亲自选出来的细雕木匠、玉石工匠,如果不是考虑媅媺的日常,南离才不在意这些工匠,他关心的是弓箭匠、火药匠、铁匠,不想这时竟被用上了。 而且欧阳直还从费密那里打听了一件事。 当年成都被大西军攻破,杨展被擒临斩暴起,夺刀杀敌,水遁脱险,逃到新津正遇上一股明军溃兵,收服这股千余众的溃兵后,又收拢会合自己被击溃后零落的百丈标残兵,一路奔回了故乡嘉定州。 从嘉定护送家眷,才一路奔往叙府。 嗣后经年有余,几近三载,杨展一家跟着队伍,先到峨眉,又徙犍为,为避兵锋,又远避永宁。 杨展带兵,经过雪滩头、白塔山等一场场血战,大败冯双礼,终于去年三月,复克叙府,又一路击败张文秀、祁三品,得以全复嘉定,终归乡里。 虽然终致克捷,兵锋直指保宁,两个儿子也长大成人,助父领军,但家中老母、妻女也不免随军颠沛流离。 其家中老母年过六旬,战乱中累年奔波,担惊受怕,时常延医调药,只是到了今日,虽然的得归故里,稍享安定,已因战火累及,日渐衰弱,几近常年病榻支离。 南离知杨展重孝道,因此得了这消息,在邛州就多方收集山中名贵药材,也算是送上一份心意。 除此之外其余诸物中,锦缎是刚刚复产的蜀锦铺子织就。 邛州蜀锦与嘉定不同,更近于成都蜀锦,成都工匠流落邛雅的大有人在,如今织就的蜀锦无处交易,要么自用要么送礼。 所有的礼物都差不离,就是没有金银。 不仅南离手中没有,邛州一城都是紧缺,而杨展那里据说是以大量金银向遵永、滇黔重金粜买种子、耕牛,说明人家最不缺的就是金银。 南离自己也曾亲眼所见,杨展军中生活简朴,且欧阳直打听到的杨展一家日用并不奢靡。 陈氏夫人持家有道,生活上并不见如何丰裕,因此南离准备的礼物就是能收罗到的一些日用长物,却都是如今最缺乏的。 最后一件是南离提议,欧阳直凑趣而成之作,南离本意是要写就一封亲笔书信,付欧阳直转交蟾儿。 但欧阳直知蟾儿在府,自己送信过去这信必定不是她自己第一眼看,那么干脆镇帅你就泼墨来一帖吧,做首诗得啦。 于是南离微微沉浸就秀了一把教员体的书法。 欧阳直这回呈上的书帖即为南离亲笔手书的一首五言律诗: 翠羽落菡萏, 轻舟随江曲, 能问荷上蟾, 几时见明月? 大概意思说一只翠鸟落在荷花上,一条小船上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跟着江水漂流吗,小翠鸟就问荷叶上停着的一只小蛤蟆,月亮啥子时候出来嗦? 其实南离已经是刻意收敛意境,站在邛州望着雪山硬着头皮不伦不类地写嘉定城外锦江之畔的应景诗。 欧阳直这时展开宣纸书帖,请陈氏夫人观瞧: “这是镇帅送与蟾儿小姐的亲笔。” 陈氏夫人略通诗书,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啥子过火之处。 大意她也明白,无非少年人写景写意,虽然带上自家闺女名字里的一个字,也是淡淡示意,再说人家写情写景,锦江之畔荷花、蛤蟆的也挑不得啥子毛病,虽说锦江里也没有荷花,不过一个武夫能这般地,实属难得,尤其这字啊…… “诗不诗的我不懂,倒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句子,只这字看着真是……说不出的感觉!” 陈氏夫人看罢秀眉稍蹙便即舒展——她只是略通文墨,不明字迹如何,此时字迹入目,只觉龙飞凤舞,仿若跃出纸面。 “吾家镇帅的字,学自名师。以字观人,可见其志向弥高远,德行弥高洁。” “话是这么个话儿,见字未曾见人,只怕还是差了一层。”嘴上这么说,陈氏夫人已经是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触。 “夫人所言极是,幸得邛州不远,我家镇帅与贵府杨帅爷忘年,来往甚笃,若得机缘,必来拜望夫人。”欧阳直察言观色,适时地把话递了上去。 陈氏夫人轻叹一声,摇摇头说道: “只是男爷们啊,都怕麻烦。日日的说军机为重,国事为重,不愿顾及许多小事,这些妇道人家的事,怎会在心? 欧阳直闻言,稍稍失望,却见陈氏夫人抿嘴微笑,又说出一番话来: “妇道人家不便打听军机、妄议国事,但曾听闻下月督抚会议于嘉定,你家镇帅可曾期与此会?” “我家镇帅早与帅爷定下约期,断不会失期,必然与会,与会时得暇必亲来拜望夫人问安。”欧阳直大喜,满口应承之余心说回去你瞪我我也先给你做主了! 陈氏夫人再次淡淡一笑: “既如此,就这么定吧。” 第一一六章 梦真 沉醉后酣睡中的曹勋似乎做了一个梦,黑白无常捧着勾魂牌,提着索命绳来在自己榻前。 从嘉定州回来雅州后,尽管经过了杨展诸般抚慰,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如今的雅州,人们看他的眼色似乎没有从前那般敬畏了。 也许是他自己的感觉,各州指挥、安抚、千户、百户,形形色色的土司、头人,面对他依旧神色恭谨,但他总觉自己是在被人轻视—— 吗的都怪那个赵南离! 黎、雅、天全、四川行司,这两州两司的地境乃是本朝太祖洪武年间,洪武皇帝朱元璋为的安定边疆,从自己的老家淮西加上起兵旧地直、浙选调的先从部曲,举家迁徙到这西南边陲,安家落户,建设卫所,屯垦戍边。 这些世代屯垦戍边的卫所边将,一面屯垦戍边,一面就在这蛮荒之地扎下根来。 久而久之,形成了武勋土官世代戍边为骨架,土司土官安守各自基业为枝干,文臣流官为监督以辅佐的戍边构架。 甚至于为了保持家乡的风俗,他们这些多是自山温水软之江南而来的卫所边将,世代只在武勋世家内部通婚,很少与周围的土司家族通婚,这也是曾经令南离很奇怪的一件事—— 在到处川音土语的西南,曹勋他们这些雅州的来的居然讲的是带着江南口音的官话。 三百年之下,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落地生根,有的数口之家变成了根深叶茂的大家族,有的无声无息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尽管也有横行不法、也有欺凌土着,但是他们始终在履行着自己世代安定边疆的职责,除了参与平乱才动刀兵,当地土司的变乱冲突很少是因由汉官土官之间的冲突而起,几乎都是因流官文臣的欺压与苛捐杂税所致。 到了今日,明廷的这幢大厦即将倾颓,内地的变乱激发了他们潜藏于骨髓的血性,尽管边陲穷困,外敌强大,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起兵勤王,而曹勋正逢其时地成为了他们的领袖。 在这些世代的武勋看来,出身黎州的曹勋见多识广,两番出藩入川勤王,忠勇可靠,并且曹家做为世袭的黎州指挥,黎州又是作为天全、行司的中心所在,以曹勋为帅顺理成章。 可如今两番败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邛州赵娃子,人们之间似乎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曹老爷被赵娃子玩得团团转! 这样的话在两司两州的汉人屯军中不胫而走。 于是年近五旬的曹老爷决定证明自己,不顾两个儿子与安抚使马京的劝阻,居然请出太祖神牌,发出了川西大令! 川西大令,乃是九支金鈚令箭,据代代相传其物为洪武年间所制,由历代黎州、天全、行司三地指挥各掌三支。 此箭轻易不可发动,一旦任何一地边疆动乱,发出令箭即可调度整个川西边疆任意一地的兵马。 后来这九支令箭陆续被收回到雅州指挥处管制,已经很多年不曾调用,上一回调用还是嘉靖年间平定涉及会川、武定的风继祖之乱。 当时是由御史谭纶出面会同当时的黎州指挥请出了西南大令,调兵平乱。 曹家在黎州指挥任上,封存了金鈚大令,送往雅州,如今曹勋在雅州掌握了这一军机,这招子就要给赵南离用上了。 往昔两番调兵以他的威望根本用不到这个,只要一声令下,要人有人要粮有粮,可到了今日,不动这个,他总觉心中没底。 到这日终于见得四方汉蛮土官、土司率领兵马再次陆续汇集雅州,曹勋放下心来,大宴来雅众将,一番痛饮后才睡了一个好觉。 觉睡得好,可是这梦做得不好。 黑白无常索命来了! 这一对儿黑白无常后面还跟着一群小鬼,这群小鬼怎么就看着就这么眼熟? 似乎是自己手下那些平日跪在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卫所兵夫们。 当先的黑白无常里面黑的拎着勾魂索上来说话: “老爷,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曹勋这才终于吃惊坐起: “去哪里?” “去趟邛州,见见邛州的赵老爷。” 曹勋当即大怒,阎王爷管的也太宽了,就是死了也逃不脱那个讨厌的赵娃子,老子不干,定是你们这帮小鬼瞒着阴间的帝王假公济私,这手段,我们蒙混人世间的皇帝都用惯的,居然敢来欺我! 曹勋想通了之后一时怒极大骂: “你们不勾我去见阎王,见那赵娃子作甚,你们这帮吃里扒外、假公济私的东西!” 猛然瞥见后面一群小鬼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就更加恼怒: “吗的,钱四喜,你也在这里,还亏得老爷我当初收留了你!” 这时那名被叫钱四喜的小鬼上前来,做个小鬼却也并不如何青面獠牙,只是没了过去的唯唯诺诺: “老爷啊,我们实在是扛不住那十个大饼的诱惑。没法子,不绑您我们还得上去叫阵打杀,累地恨,那不是要白耗了两个饼子。把您绑了送去赵四爷那里,我们大家都省事,左右您也是最终要被送到杨老爷那里去。” “大家都省省事,多好……” 多好…… 多好—— 多 一叠连声的鬼叫吵得曹勋烦躁不安,起身连番大骂: “你们,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然后小鬼钱四喜笑了: “曹爷,我们兄弟伙三天没正经吃了嗦,算不得吃里,自然也不扒外噻。” 然后向黑白无常招呼一声: “来,兄弟伙,上手!” 直到被凉风吹透身体,曹勋终于清醒时,已经是被绑做一个粽子,晃晃悠悠坐在马背上,正迎着初起的朝阳,向北疾行。 作者的题外话: 读到大明西南边疆、改土归流这段史料的时候,想起当世的一件事——三线建设。 工作中遇到贵阳来的一家企业,做铝合金的,在华南陡然听到一口纯正的沈阳口音,大为惊喜。 一问是从爷爷辈就搬去贵州搞贵飞,到如今第三代了还是沈阳口音。 正是这么一代一代的开拓进取,才有了我们今日的中华家园。 第一一七章 惊变 同一时刻的邛州,春风满面的欧阳直正向有些羞涩强撑却心中暗喜的南离禀报此番嘉定州之行的细情。 欧阳直禀报的差不多了最终做个结论顺便为自己脸上贴金邀功、为南离吹拍捧屁: “经直此番游说,陈氏夫人对您很是青眼有加,这还是尚未谋面,您这风采,拿到面前,此事没个不成的。” 南离不耐他的捧拍,但嘴角依旧带了笑意,夸赞道: “别说,这回办的真是不错,不过先不得与世子通气。” “学生晓得,不过这个事终归是瞒不住的。”欧阳直底气足了,就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先缓缓再说,我得花些时日来说服她,只怕,少不得又是一份大礼。” “你想一下,除了蜀锦,还有什么,你可以问问你家的姽儿。” 姽儿是媅媺最终赏给欧阳直做老婆的那几名于佛图关一起被救出的女子之一。 媅媺的两名贴身宫女,蓝罐儿、红盏儿,至于嬛儿、姽儿是跟着逃出的民间女子,她俩是姐妹俩,大名嬛嬛(音xuanxuan)、姽婳(音guihua),看名字就知不是寻常乡村人家出身,一直被媅媺命令假扮做了太监。 媅媺捅捅咕咕给这个赐婚给那个赏婆姨的,都被南离给拦下了,最终就这个姽婳和欧阳直成了。 因为都知直娃子克妻,经过慕天蚕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命书推断一番后,媅媺跟着似模似样捏算一番,觉姽儿命格最硬,被指给了欧阳直做老婆。 欧阳直一表人才,温文尔雅、知书达礼,姽儿很乐意,南离也就不阻拦了,要不又要被媅媺诋厮有私心。 别说人俩人小两口如今过得还真不错。 其实南离也知晓,什么命硬,只因姽儿的嘴是最严的,最老实,又话少。 “学生晓得咯。”这时被南离提起一说,欧阳直立明其意,世子的心爱一时一变,不过总有那么几样恒定的,如何讨之欢心,尤其是有些女子的爱物,连南离都得从那几个丫头身边去打听。 今日午前波澜不惊、秋雨清丝的天气里,难得有暇的南离正捧着一杯热茶,在衙署的西书房踱来踱去,听着欧阳直讲述嘉定州事的种种,也在盘算如何与曹勋再次通好,以及前往嘉定州面见督抚的日子——也许正好可以把这两件事一起办了。 只是如今越穷越要礼,这大明的江山就亡在这些没用的官场规矩上了。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有人大骂:“哪里来的疯子,赶出去!” 吴元龙进来禀报: “大帅,有个疯子闯进来,口口声声要找您。” 南离听了令道: “什么疯子,也许真的有事的,先引去公堂,你们问问案由,该转州衙转州衙,该转军法司转军法司。” 吴元龙领命去了,外面喧嚷片刻便安静下来,南离对此并不在意,州城各处府衙每日打官司告状的多着呢,尤其如今开垦田地日多,新田、旧田,土客居民的纠纷,新老兵民之间的纠纷,每日不断。 安静了只片刻,一名头上、胸背都被浇湿了的宝和寨少年突然闯入来,打躬作揖禀报: “启禀镇帅,慕三爷回来了!” “啊?快传!”南离闻言喜上眉梢,今日正是秋雨思故人,好事又成双。 话音未落,一个矮小的汉子“呼”地冲进房来,“噗通”跪倒,直滑至南离脚下,伏地嚎啕: “赵大哥,快、快……快救人啊,要不来不及了嗦!” “你……慕老三!?”除了那个头身形,南离压根就没认出来这胡子老长、满面泥水黑灰的面容,待听得嚎啕确定是慕老三,心中“咯噔”一下——宝和寨只怕出事了! 南离一把拉起慕老三喝问道: “怎么回事?” “宝和寨出事咯,乡亲们太惨咯啊!”慕天蚕大恸捶地! “慢慢说!” “赵大哥——快带兵救人啊!” “宝和寨遭了劫,三乡四里的村寨都被摇黄贼打破……乡亲们逃出来的十不存一啊……” “席老爷身亡……” “元老爷……重伤……” 正在慕天蚕哽咽哭泣的时刻,一阵狂风般地,才闻讯的席地阙冲了进来: “怎么了!我爹啷个样子了?” 南离“啪”地一拍桌子: “起来说,有我在!莫急!” 慕天蚕哽哽咽咽地把宝和寨的变故说起,南离只听得怒火满腔! 摇黄,还是摇黄,这个过去自己曾觉得遥不可及,一时半会儿触不到自己头上的土匪武装集团,真的如同一条满身疤癞的毒蛇般爬到了自己的头上。 自南离出征邛州已近半年,这期间宝和寨一直保守山寨,闭门不出,等待秋收后往安稳下来的邛州移住。 不想半月前毫无预兆地来了一伙摇黄的队伍,号称已经受了大明朝廷的招安,正在移往叙府、嘉定交界的一线就粮。 其实就是靠抢掠为活的摇黄贼已经找不到能抢的活人了,只好挂靠所谓朝廷,继续流窜。 先来的是打先头的小队伍,小头目很有板有眼地,声称早受了督师王应熊的招安,如今为兵部侍郎、川北抚院李乾德所辖制,摇黄袁韬、呼九思两部,都成了驻防顺庆府的正牌大明官军,袁韬做为挂印将军,正应檄令前往嘉定拜见督抚诸公。 大军途经,只为剿抚流寇、西贼、达子,绝不扰民,四乡百姓供应军粮,不拘多少,村寨皆发免征军牌。 元席二老商议,南离带着席地阙等人都在邛州,也是朝廷官军,说来都是一家,秋收各寨都有余粮,接济过路官军也是应有之义,于是收罗一些粮食,派人送往摇黄人马过路屯驻的资、简二城。 不想粮食送到的当夜,寨子就招了祸殃。 摇黄贼认了路,乘夜而来,袭破毫无防备的山寨,除了逃散的百姓,元席二老被擒,连教给南离大枪的本家赵老爷子也被乱兵杀害。 元席二老被擒后,摇黄贼当即上手拷掠财物,炮烙吊打的手段用了三日两夜,席老爷没熬过去。 是慕天蚕先行逃出,又汇聚逃出来的乡亲,与大家一起,乘三日后摇黄贼松懈,回寨子拼死杀散留守贼寇,抢出了元老爷子,还有席老爷的尸首。 最终大家商议,赶紧跑去邛州报信求救吧! 残存逃出的两三千宝和寨乡亲正扶老携幼地挣扎在来邛州的路上…… “喀嚓”一下,怒极的南离拔出随身的腰刀,砍在了书案之上! 小叶黄杨的案子没折,刀子当即弯折深深嵌入书案,而书房外衙门官厅正堂外的空场上,冒雨闻讯赶来的宝和寨少年越聚越多,孩子们哭泣着等赵大哥发话! “擂鼓,聚将!” “传令!吹角点兵,连夜向资简派出塘马,韩羽带队先行,跟着慕三爷的人,寻宝和寨乡亲的来路!” 派出韩羽后,南离再怒,也得聚将会商,大队兵马齐动不是小事,行军路线,如何接应,遭遇追击的摇黄人马如何应对,都是必得先行确定行动策略的要务。 朱媅媺也闻讯而来,听得慕老三哭诉,姑娘暴跳如雷,当即就要御驾亲征。 被媅媺这么一怒,南离反倒稍稍冷静下来,又派出吴元龙带一队人马,追赶韩羽而去,为的防备与不知实力如何的摇黄贼接触。 这边才再次详细询问缓过来一些的慕老三,摇黄到底有多少人马。 第一一八章 仇恨 秋风透身,秋雨当道,半夜里当南离踩着泥泞在塘马的引领下,找到带着几名青壮放哨的赵家坝的茂丰,才终于寻到宝和寨残存乡亲藏身所在,借着火把光,一见眼前情景,南离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乡亲们衣不蔽体,狼狈不堪,青壮几乎都带伤,只有路边一间破庙把老人、娃娃拢在里面躲雨,其余的人们就窝在树下、沟边的烂泥里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希望。 还是慕老三喊一声:“赵大哥来了!”人们才挣扎着起来迎他。 一位老人从怀中掏出半只不知什么煮熟的根茎,抖抖索索地问南离: “赵小哥,吃了么?” 南离接过这不知什么的食物,眼泪“刷”就下来了。 在窄小破旧的土地庙里,看到元辰躺在地下,把一只已经断了手臂横吊在胸前,南离已经没有眼泪了。 如果两川百姓各种遭遇各路兵匪荼毒的景象,南离过去只是事后耳闻,目睹的也只有萧条死败的村落与无人收的野骨,今日却如痛在深髓地感受到了身边人遭际兵燹的痛苦! “人老了,不中用了……!”元辰见到一身雨湿白袍的南离,第一句竟是无奈自嘲地苦笑。 南离跪坐当地,低头向这位依旧保持云淡风轻神色的老人自责道: “怪我大意了,一直不曾顾得这边,觉得您与席伯在,老三也回去了,定然无虞的……” 南离仰头,把泪水咽了回去: “唉,也怪我这番来接的太迟了……” 元辰忍痛笑笑: “莫要自责,怪……咳咳咳,怪你,什么,乱世,就是……这般,你来了,乡亲们有个交托,我也就……放心了。” 元辰这时已经是强撑,眼中神采忽而焕发忽而黯淡,南离知道不妥,就不令其再说话,传了营医来调治。 小庙很挤,几个人拥在庙门口,元辰的两个儿子为南离讲述这几日逃难的情形。 那日慕天蚕爆发奋勇,带人夺回宝和寨后,安葬了一众罹难的乡亲,大家一商量,只能先往邛州寻南离求救,否则被掳往摇黄营中的妇人、青壮、家小根本无法去夺回。 于是慕老三留下人带路,自己先带着几名伴当,日夜兼程赶往邛州。 这时成都只有杨展的四名裨将,号称四营,实则不足两千。 慕天蚕不知后来杨展与南离之间的故事,不敢经过成都,还是抄小路赶奔的邛州。 而余下的两千余众老弱乡亲,互相扶老携弱,踯躅于山间道路,赶上秋雨连绵,冻饿不堪,许多人就扔在了路上。 这日终于赶到牧马水,无法渡河就被一股摇黄贼追及,靠着剩余的青壮死战,才算挡得一挡,都落在这山间避难。 摇黄贼见宝和寨青壮拼命,也不进逼,而是远远缀着,要么是在等这些人冻饿不堪时无力再战,要么就是在等后面大队上来。 如果南离再不到,摇黄贼复至,乡亲们就再也没有抵抗之力,只怕到时候连拼命的力气都没有,妇女们自尽都来不及。 南离还在强抑怒火,问道: “这股贼人在哪里?” “就在山后十里的村庄。” “有多少人。” “千人左右,有马数十。” “张翦,汝为前锋,吴元龙押后,慕天蚕随军为辅佐,今日务要破此贼寇!” “南离大哥,我来带路!” 元辰的次子元简还要请命领路,但南离素知他们兄弟两个都是书生,自然不可能再令之上阵: “不必,委派个识路的即可,你们留这里照顾元大伯。前面不远有个村子,还有些房屋可以避雨,先带乡亲们移到那边去。” 到傍晚时,张翦、吴元龙、慕天蚕气势昂昂地返回,押回几十名俘虏还有十几匹马,不仅俘虏羸弱,连马都饿得廋骨伶仃。 张翦禀报过战况,向南离道: “您知他们队伍里为啥有马吗?” “怎么?”南离也觉奇怪,寻常队伍,甚至清兵,都饿得杀马,怎么这里打一小股土匪就抢了二十几匹马。 “马比人娇贵值钱,他们首领有话,宁吃人不吃马。” 这里刚寻到避雨处,见了摇黄贼的俘虏,宝和寨的乡亲们可不管那个,有力气的抡棒子就上来打,南离没发声但也没管,心说拦不住打死就打死吧,这些人渣留着也费粮食。 不过好歹还是被南离教育过的崇义营的战士们给拦下了。 幸亏张翦、吴元龙他们也都知要留活口问话,因此审过俘虏,就知了这帮摇黄贼的近况。 今日破晓时分,正好雨住,张翦、吴元龙有乡亲带路,很快寻到这一伙穷凶极恶的摇黄贼,当即突上接战,不想这一小股摇黄贼不禁打,猝然遇袭一打就散了,大伙儿抓到俘虏一看,这些家伙惯战奸猾,却人马羸瘦,根本不堪一战。 宝和寨遭此劫难,只怕就因对方人多势众,如蚁如狼。 这时再把捉住的俘虏一问,原来这就是欧阳直先生的老相识,行十万呼九思手下一部向成都资简一线探路寻粮的,大贼头争天王袁韬、行十万呼九思还在后面老远的南充、定远、遂宁一带盘踞未动呢,正饿得到处挖老鼠、找粮食,寻哪怕有一点收成的田地。 闻得摇黄贼大队散驻资简且疲惫羸弱,诸将纷纷请战,南离也决心就此动一动祸害两川多年的袁韬、呼九思,当即传令点兵整备,派塘马探路,分陈登皞一部人马护送乡亲们往新津暂避,随后转徙邛州,其余诸将明日循小路赶奔简州。 诸将领命各自回去整备,恰在此时,有亲兵来报: “夹门关塘马十万火急!” 南离传进塘马,拆开火漆军报,看罢只觉一喜一忧,眉头微蹙难舒,沉思片刻传令:“击鼓,聚将!” 刚刚散去就再次聚将,大家伙都知道定是有事,很快重新赶回。 果然待诸将到齐,南离通报当面摇黄贼近况及夹门关军情,诸将七嘴八舌再商议下一步的动作,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张翦、韩羽等人依旧怒极,就待南离发令,欲待与摇黄决一死战,尤其幕天席地哥俩,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夺妻之恨怎可相忍,宝和寨的亲兵少年更不消说了,只要发兵,定要打头阵。 而陈登皞、吴元龙连同张英兴,却力主回师邛州,备御夹门,毕竟摇黄寻不到粮,暂且无力过境成都,何必劳师袭远的去资简一线寻之决战。 这么一说,张翦就言:“不若兵分两路,咱自家带兵去寻摇黄,张应兴回去对付曹勋,镇帅坐镇邛州。” 陈登皞一咧大嘴:“得了吧,咱就这么仨瓜俩枣,还要分作三处,生怕人家不知道咱们兵少?” 大家都是一夜未睡,天色大亮时分,已是诸将云集,三军齐动,南离一直戎装挂带,刀不离腰,马不离鞍,此刻却手扶摆放地图作为帅案的供桌陷入沉思。 摇黄人马不同于曹勋,老奸巨猾,无论对上南明官军、达子清兵、西营兵马,他们都是很难缠的对手。 这些人渣行的是一种狼行之策,大头领下各自都有小头领,遇弱群起啸聚,遇强四散奔逃,即便拿住了大头领,哪怕杀了或是捉了袁韬、呼九思,也去不了根,不定哪个小头领起身一呼报号,就又四方啸聚汇集,新的一股摇黄贼就起来了,只不过行十万换作行百万,争天王换个争地王。 难离也踌躇着难以决断,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刻,元辰的长子来寻南离: “南离兄弟,父亲请你进去说话。” 南离担心元辰的伤势,只好先放下争议,跟着元灏来在这所破庙。 见南离急匆匆赶来,元辰勉力支撑身体,有气无力地问南离: “你们在争执……” 南离苦笑: “只是军中军议,大家有不同之义,这是常事……” 元辰喘息一番,才道: “你已经是一方镇将,而我不懂军机,但有一句话,不知还有没得用处……”说着还要起身一些,南离与元灏赶紧搀扶: “元大伯,您说。” 元辰缓慢却清晰地说道: “大局为重,先保根本。根本之地来之不易,怎可轻弃?” 这一瞬间,南离又看到了那个与自己在沱江边指点江山的大明腐败官场退身而出的清流,长吁一口气,闭目摇了摇头,一咬牙谢道: “南离受教了,多谢元老指点,还是先送您到邛州养伤。” 第一一九章 慢待 邛州州衙的迎宾馆内,曹勋正拍桌子砸板凳大骂: “他娘滴怎么回事,赵南离呢,哪儿去了?让他来见我!把我们扔这三日没人管是什么意思!?” 到这时节钱四喜也懵了:我们这是怎么了,怎么没人搭理我们呢!? 他作为这桩变故的主谋,这时竟比曹勋还要紧张:难不成人家老爷之间真就是打杀属玩闹,兵卒性命不过草芥? 当日他串联至近的兄弟,声言起事,真就是群起响应,谁也不想再为这些高高在上的土流官老爷们卖命了。 再说起事后的去向,大家异口同声的要去投邛州的赵大帅,没别的,只是不想看着老爷们酒肉如山,自己干挨饿了。 于是买通一名才被补充作亲丁近卫的同乡,趁着酒宴之后防备松懈,摸进去一举绑了曹勋,趁着两州两司汇聚的四方兵马出入城关,正在混乱之时,有跟着起事的把关兄弟策应,出了城就往夹门关疾奔。 当押着曹勋的一行人过夹门关时,守卫夹门关的备御都司夏仲谦闻讯也是大震,一面派人接手看守护卫,一面急派人飞马往邛州报信——这里一好一坏的两个大消息,个个惊人。 好消息自然是不费一兵一卒,曹勋居然被捉来了。 坏消息是曹家三虎,终于查实去向后,带着兵马追他爹来了,数千黎州兵马,直迫夹门。 夏仲谦这里备御守关,不能片刻离开,只好由余飞派人押送曹勋一行前往邛州,寻南离发落,可到了邛州登衙门一报,都傻眼了,谁也找不着了,连张应兴都跟着带兵走了。 至于钱四喜兄弟一行数十人,终于到了邛州,本以为赏赐金银、升官发财就在眼前,却被知州老爷将他们收缴武器后,一起收进迎宾馆,手无寸铁地软禁起来。 而且还是与曹老爷关在一起。 待得有兵卒送来饭食,他们才发现,老爷还是有肉吃,他们,只能汤汤水水野菜饽饽管个饱。 到晚时,知州程老爷又来恭敬地问候曹老爷,两位老爷互执礼节便如官场常日,曹老爷还在吵闹恚骂,知州老爷却恭谨如昔。 回头曹老爷大喇喇就把这一众起事之人都喊起来训话,声言既往不咎,当即就有三名兄弟反水,尽心去为曹老爷打洗脚水、倒夜壶…… 可特么即便这样也没人令他们可以出去走动,反而看起来了,这邛州的人们到底是咋子回事? 冥思苦想之下,钱四喜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此人当过几日自己的千总老爷,如今日日的在这衙门口儿晃。 这么一想过往,再看眼前的处境,似乎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虽然一拍胸脯:既然敢起事就怕个吊,拼的一身剐,也把皇帝拉下马! 可为了活命,他还是把一起起事的兄弟们召集起来,最终宣布: “曹老爷的夜壶,大家轮班,不要争不要抢,今晚归我!” 这日里曹勋又叫骂了半日,终于一通鼓响后吹角声起,有士卒大声传报: “镇帅驾到!” 只见赵南离一声戎装、风一般急行入来州衙迎宾馆,满面春风地向曹勋打躬作揖: “曹公,晚辈回得晚了。家中遭际变故,不及问安,只恐怠慢了曹公。” 曹勋一见南离满面春风而来,心中就是一紧:若赵娃子杀气腾腾地带着刀斧手同来还好些,这厮这般不会又是在弄什么鬼吧? 他哪知南离这里是没按倒葫芦就又起了瓢,不赶回来也真不行,夏仲谦报来的,可不止曹勋被自己的一帮亲随家丁加上反水的卫所兵夫给绑了来,后面还有闻讯追来的曹家三虎带着的几千人马,堵着夹门关要人呢。 三位公子不知,他们爹曹勋这里正顶着防备赵南离弄鬼的巨大压力,还在强自镇定地叫号: “赵娃子,我御下不严,今日又折了,你娃打算怎么办吧?” 南离一乐: “呵呵,曹帅要怎办,我便怎办。” 曹勋一听,你特么也不可能把我放回去啊,就很知趣地试探道: “莫不是你还要把我送杨老三那里去?” 当初三雄成都结义,曹勋老大、赵荣贵老二、杨展老三,因此他可以喊杨老三。 南离一听心中也很是无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本来还真想放你出关跟你儿子回雅州呢。 因为南离对此真的有打算,不过曹勋既然这么说,南离不能不接茬儿。 “曹帅真是高义,时刻不忘兄弟之情,才得李抚院与杨帅爷遣牌,本月督师、总督、各方勋镇、川西督抚会议嘉定州,商讨恢剿方略,你老正好与会——因此,南离正有此意,便送曹公再赴嘉定。” “特娘滴那就甭废话了!老子到了嘉定,正好向朝廷参你的本。”这时候曹大爷想起朝廷了。 南离呵呵一笑: “参本容易,您提笔自便,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事。” “何事?”说话间曹勋眯缝着眼睛盯紧了南离。 “贵公子三兄弟提兵于夹门关前,只恐黎雅空虚,为心怀不轨之土司所乘,三位公子粮草不济,只怕到时回都回不得。” “你待如何?”曹勋更加疑心重重,但南离说的真是实情,西南土司多数心属大明,但心怀怨望,伺机作乱的也有,奢安之乱、播州之乱都是前鉴,就是行司,也出过风继祖之乱,最近还在疯传,连镇守滇中三百年的沐府都遭了土司叛乱的大乱子。 “请曹公作书一封,派亲信一名,说与三位公子,速归雅州,南离此间,担保曹公无虞。若生罅隙,就令各自亲亲不美了。” 见曹勋沉吟,南离又劝一句: “如若三位公子不信,可令其派亲信来亲身觇视,把境况看真后再回去禀报。”最后南离很有深意地提醒曹勋: “我这可是为了你们曹家的好。” 曹勋这才一摆手: “有我的亲笔信,谁特么敢不信!” 话是这么说,可提起笔来,曹勋挠头了,他自小好武不读书,大字确乎识得几个,可写出来都是猪狗扒的一般。 幸好南离有虑,派欧阳直代笔,曹勋口述细情,加上他的亲笔两句:“爹往嘉定州议事,无虞,尔等回镇自守,待吾旬月归来。” 最后签名画押,落他曹勋的款。 然后南离收了信笺,预备回头将令提兵前往夹门关加强备御的张应兴携带书信,与曹氏三子交涉,这是做了军事上、政治上的两手准备,也不怕你雅州兵叩关。 安抚下曹勋离了迎宾馆,张翦正在外面等候,南离接过马缰绳,问道: “乡亲们都安置好了。” “您放心,茅屋、渡荒的粮食我都是亲自盯着分派的,崇义营的营医,还有大义营那边的,我都给唤了来,带伤的、得了病的即刻调治。” “只是,唉……元老爷的状况不好,怕是撑不过去。世子正在那边呢。” “嗨!随我去看看吧。”南离叹了一声,上马撒开缰绳,也顾不得自己发布的城中不得走马的将令了。 回到邛州后,南离都顾不得去过问宝和寨乡亲的安置状况,各种军情雪片般涌来,等他处置。 这里面大事就两件,一件就是曹氏三虎叩关,夏仲谦请命增援拒敌关外;这件事解决的关键还是在于曹勋。 另一件则比较恶心——袁韬、呼九思真的是受抚了,成了南明朝廷的官军了! 官军哎,好特么光鲜,人家也抗清了哎,草他娘滴,而且就是在自己发兵接应宝和寨乡亲的之前的三二日。 得知摇黄受抚之事还是来自于川北巡抚李乾德的遣牌公文,文中开列西川剿抚之功,争天王、行十万受抚就是一项。 这第二件事把张翦气得大骂:官军官军,官家匪军,土匪就是官军、官军还不如土匪,官还是那个瓜兮兮的官,军还是那个王八淡军,到头来坑的还是老百姓。 第一二零章 驾鹤 出来后南离第一件事还是关心元辰的伤势恢复如何,一路打马急行。 急匆匆赶到媅媺的行邸,南离迎头正碰到本州的那位被程知州请来的名医师,就施礼拦下问了一番: “元老爷的伤情恢复得如何?” 这位西川圣手叹口气摇摇头: “受刑多日,又年老体衰,这一回怕是伤了心脉,能熬得几日,难说。” 送医师出来的慕天蚕当即大骂: “特娘滴你个庸医!” “算了,老三,这不关大夫的事。”南离将他拦下,很客气地将大夫送走了。 进门过影壁穿夹道,蓝罐儿迎过来,很乖巧地向南离禀报: “启禀镇帅,元老爷今日健旺许多,还喝了一碗粥。” 南离一听大喜,急步入内一看,果然媅媺在侧抻长了脖颈观望,还把折扇背在身后烦躁地扑打着,里面是元灏正在喂倚坐起来的元老爷子吃粥。 “元老,您今日精神健旺许多!” 一见元辰的神采,南离大喜,直觉老先生的气色果然恢复了许多。 见南离来到,元辰推开粥碗,微微起一点身,元灏赶紧扶住,元辰气息微弱却顺畅地向南离说道: “南离呀,我想出去,看看乡亲们。” 南离还未答,媅媺先蹦起来: “哎呀呀,今日正好,乘我的车驾,载着元伯出去走走!” 媅媺闻言兴高采烈,因为她真有一副车驾,是张翦弄了两匹小马,吴大个子伐木做的车轴、幅盖,有盖没帘,虽然简陋,但只要出城必定乘坐,四面观风望景,兴兴头头的。 南离也很高兴地答应着,但心头突然沉甸甸地压上了一丝担忧……但愿这是恢复了…… 转头唤来六名宝和寨出来的少年亲兵,一起直把床板抬出送上了媅媺的那副车驾。 赵茂生驾车,南离没有骑马,扶着车辕,媅媺带着张璞,摇着扇子一路跟随一路为元辰讲解。 “元伯,看看这里,这都是先来难民的屋,搭起来快两个月咯,等有了这一茬收成,我们就腾出人来,挖泥烧砖,加固城池,修缮州衙。将来令乡亲们住砖房。” “茅屋就好,杜工部也是茅屋而已。”元辰笑了,想起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 “再看这边,这边坝上都是新开垦的地,牛不多,哥老倌儿们排班使用。” “有力气的耕田,没力气的修修补补,女娃儿就浆浆洗洗,小娃儿们送水送饭,日子么,每个村子都是这般。” “好啊好啊……”元辰一路看一路不住点头。 南离指向另一侧给元辰看: “老弱无依、失去儿女的都安置这边,巡夜、清扫、送信跑腿,力所能及,也老有所养。” “及人之老,有恤老之心的娃儿,必成大事。”元辰更加宽慰,觉得自己没看错南离。 南离继续向元辰补充解说: “最要紧的,把工匠杂流都拣选出来了,令之各安其业,粮食总会充足起来,百业也须兴旺。” 媅媺也高兴起来:“宝和寨的乡亲们都在这边城西营房,先洒扫得干净,吃得饱饱的,再出去城边那处村寨,大家还是一个村子哦,还在城边,我来往近便得很嗦。” “好啊好啊,世子仁德。南离啊,乡亲们有你我也放心了。” 南离又安慰元辰: “晚辈还在思虑,如何将被掳的乡亲夺回,叵耐这朝廷大员,良莠不分,竟将袁韬、呼九思之流招安。若遵法度,晚辈定将乡亲们索回,不谐则刀兵上见个真章。 元辰却叹一声道: “天下万民,被掳掠的何止宝和寨,南离你虑事,不可局限一村一寨,切莫以小废大。” 被元辰一句话就说中了南离心坎,他如今踌躇的正是此事,不觉就把憋在心中思虑说了出来: “元老,这里实实在在有一件事,李乾德遣牌,并且发信到此,具言嘉定之会,对于邛州全军,量官录用,给札给印。其随牌公文开列有招抚袁韬、呼九思之功,晚辈对此很是不屑,还在踌躇此事。” 元辰无力却坚定地点点头:“嘉定州必得要去。” “可是,袁韬、呼九思声言受抚,看样子情愿膺服于李氏,因此由得李乾德前来解说。元老,过去您知这几位督抚诸公如何吗?” “老夫七品小官,与诸公不曾共事,入部补缺也未曾谋面,但朝中诸事,还是略知一二。” “弘光年至今,朝中兖兖诸公,忧心时局、逡巡观望、浑水摸鱼者,尽皆有之,此三公各自不同,南离你须得详察。” “然今日之事,剿抚为大策,此时便与受抚之寇为敌,诸公皆以汝坏朝廷大策,今非其时也。” 元辰歪过头来看着媅媺,慈爱地笑笑,之后又微微拱手示意一下,其实一只手拱不起,只是扶着袖子做了姿态,媅媺自明其意,认认真真还个礼,只听元辰向南离示意: “世子贤德,少时孤苦,到今日殊为不易,南离务要终生尽忠奉养。” 南离拱手低头道: “南离受教了。” 却听元辰微笑道: “呵呵,其实啊,不要我说,你什么都懂,心头明亮着呢,但你也有你的难处。” 说罢努力再次带出微微笑意,眼中焕发出异样神采,如同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一般,叹道: “南离啊,我知你忧心什么,大可不必如此。” 他很想去拍拍南离矫健强壮的臂膀,但是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只抬起手点指着慕天蚕: “老三,你看看,你的兄弟们还有谁没来?” 慕天蚕环顾四周,把元灏、元简、席地阙、赵茂丰还有四乡残余的青壮头领在侧的都叫过来,看看诸人齐集周围,元辰努力提了口气,肃然令道: “尔等兄弟今后须得恭奉世子,务要遵从赵镇帅将令,幼者须事之以兄,长者须望之以帅,不论何时何地,但须手足相倚,为将为兵、为官为民者,不论镇帅有何令,世子有何旨,但须遵从,不可违逆,否则老夫于地下难安。” 言毕,众人应是,早已是泣不成声,却听元辰又谆谆嘱咐四乡少年: “众家亲邻,忠孝节义、睦邻亲善,谨记!” 说完这番话,元辰已是气若游丝,南离拭去腮边泪,看看低头抽泣的媅媺,又望望众人,哑着嗓子说道: “同袍兄弟们,记住一句话,我赵南离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慕老三又蹦起来: “被掳去的乡亲怎办,会不会都被吃掉了。” 南离面色一寒,眼冒凶光: “这番到了嘉定州,我当面要人!” 众人这才止住悲声,元辰这时轻轻地叫南离: “南离啊,老三,灏儿、简儿,往前走走,让我再看看这邛州的新气象。” 南离随着车驾,一路指点解说邛州的新政,耳听得元辰无意识地絮叨着: “南离,你行的是正道,亲有所托,弱有所依,老有所靠,望的是天下大同,吾心安矣……”随后只听缓缓轻声吟诵: “生不报家国兮泪沾襟,死不葬故土兮空飘零……” 南离一路向前脚步不停,还在解说: “……元伯,您放心,这月把冬麦种下,明夏就有收成,这六七个月里,我们还有一件渡荒的宝……” 却不曾觉到车驾早已经停了,众人都在围着车驾哀哀哭泣,还是媅媺在后扯了他衣袖一下: “元大伯……走了……” 而南离脚步不停,仿佛元辰依旧在身边与自己一起指点江山,还在指画讲述: “这宝贝哪里都可以种,山间地头,不讲水土,也不必费心经管……” 这日,遥望南天,清风浮云,雪山之巅,有鹤西来。 第一二一章 主奴 送走了元老爷子,阖州宝和寨出来的文武多去操办丧事,不光元辰,还有席知礼等乡亲的丧事,尽管还未安定,就是简办也得到入土为安才罢。 说起来元辰可谓南离在这的时空的第一位师长,也算引路之人,指点迷津,更是在自己走投无路之时给了自己和同袍兄弟一个安稳的庇护所,在到处吃人的西川给了自己和兄弟们温饱。 因此这一轮宝和寨的丧事都是南离亲身帮着操办,他觉得在这一世他就是宝和寨的孩子,已经血肉交融。 日里夜里他也披麻戴孝去守灵,结果才一日,因为还有许多事来不及办,各路衙门左一趟右一趟的来寻他办事,最后还是被元灏、元简说啥子也给劝了回去。 总不能把丧仪之所做了军务衙门。 于是来不及抚尽哀伤,白服未除,就得守衙门议事,整整两日把积压的军政要务清仓后,南离才得以腾出些空子解决别的事。 回过身来要解决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曹勋,解决曹勋,就要先分敌我远近。 “那个钱四喜,到底是个甚样人?” 南离为啥要一个小兵的事问吴元龙,因为这个钱四喜与吴元龙有过交集。 “小人,叛服无常!此人毫无节操,不可留用,往日叛我,今日叛曹,来日就能叛了您!” 南离淡淡一笑,玩味地看了吴元龙一眼: “也是的,那么你呢?” 吴元龙面色不变,不红不白坦然答道: “这……末将可不是这般人……降闯是跟着袁时中,降明时袁时中已经被闯王杀了但还是跟着小袁营,降清那是跟着刘泽清,就降您是我自己做了回主。” 南离一乐: “呵呵,没事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说的很有道理。” 被吴元龙一讲,南离才知钱四喜一伙人的来由。 这个钱四喜本是川西土着,世居雅州,属于挂个小旗名的底层军户,曹勋出藩上番成都在雅州招兵,钱四喜带着一伙同乡被抽点从军,在成都被打散了就窜向陕西,又裹进了贺珍的队伍,达清肃王带兵入川,击败贺珍,他们就被拨给了吴元龙这一帮。 到吴元龙跟着马宁镇守成都,懵乍乍一头撞进大邑被擒,南离所部优待俘虏,钱四喜因为是雅州土着,就生出了回乡的心思。 结果真被南离放回雅州,刚到家炕头还没焐热乎呢,就两司抽点,又被抓去顶了兵额,跟着曹勋一回败被擒邛州城下,领了六个大饼回家,再抽点二回败领了八个大饼回去,三回刚被抽点他就开始盼着十个大饼了,曹勋兵马不齐一时难以动兵他先着急了,干脆绑了曹勋来邛州领赏。 被吴元龙一说,南离稍稍思索,决定把这个事摆开了说一说,就先把陈登皞、张翦、韩羽等诸将,还有一众在城的管哨以上兄弟都召集起来,把钱四喜如何安置的事摆了出来。 初时都觉有功当赏,但被吴元龙一说也觉有理,这卖主求荣在当世是最大的不义,仅次于当初田雄、马得功背着弘光皇帝往清营跑了。 见大家议论够了,南离令吴元龙提调旗牌、亲兵,把钱四喜兄弟一行都提到了总兵衙门的当院,人齐了,诸将都在,只宝和寨的人都在办元辰、席知礼的后事,南离令大家各自寻位置坐地,讲出一番话来: “今日里我就为你们讲讲这个背主投敌的事。” “何为主?何为敌?” “主有责,方为其主,将有义,方为其将,君有德,方成其君。” “为主者,靠的文武辅就,方成其主。” “为将者,靠的是士卒奋勇,方成名将之功。” “为君者,靠的百姓耕田,方有钱粮税赋。” “可这个主、这个将、这个君,该做什么?” “保守乡里、保守地方、保守国家,该当任人唯贤,该当带头遵守法度,为属下指明方略,为兵为将者刀子怎么用,往哪里用?” “人命不是草芥,怎可以靠戕害士卒,建自家功勋。” “便做不到如此,也不可夜夜笙歌、胡吃海塞,而令属下士卒饥寒交迫、衣不蔽体,还要伺候着自己。” 在内不露头偷听到这句的曹勋就跟着气沮地嘟囔一句:“赵娃子你干脆点我大名好了,我特么不就好喝个两碗吗?” 南离还在朗声宣讲: “今日里钱家兄弟背弃雅州,对不对?我说对!” “那么有的兄弟说这么说来日也会叛我?” “会不会?我说不会!” “为啥子属下会叛?为啥子我们的营中至今还有逃兵?要先问问我们自己!”讲到这里,南离把胸膛拍得啪啪作响。 “若有一日,我赵南离搂着大小老婆胡吃海喝,而你们食不果腹,还要被驱赶去打仗、种田,妻儿都在饥啼号泣,你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割了我赵南离的头,去换吃食!去换赏赐!” “那是我赵南离对不起你们大家,毫无怨言!该叛!” 这句话一说完,最后啪地一拍面前的桌子,几十名兄弟,连同庭院诸将都雅雀无声。 静得片刻,本来盘膝坐地的钱四喜突然“扑腾”一下跃起身来,再“噗通”跪地,五体投地叩首大呼: “誓死效忠赵镇帅!” “我钱四喜今生今世跟定了您!” “轰”地一下,后面这十几号雅州来的兄弟也都叫了起来: “誓死效忠赵镇帅!” 吴元龙咧着大嘴,有些尴尬,不意南离讲出的这一番道理,令人心服口服之余,与往昔的忠孝节义又颇有些不同。 而陈登皞、张翦、韩羽等诸将议论纷纷,突然觉得心头竟分外地敞亮起来。 其实南离此刻心中不仅并不如何欣喜,反而疲惫哀叹: “效忠我一个人?就要什么都得我自己来折腾……连个得力的、全面的帮手都没。” 多么怀念有坚强组织可以依靠的时代,可是这时代搞群众组织,搞来搞去恐怕只能要么是个一群袍哥打麻将的兄弟会,要么是个那一群南离不想依靠又不得不依靠的绅矜商讨如何收租的地租会,反成了自己的对立面…… 接下来顺理成章,南离传令把钱四喜一众兄弟直接送入营中管待,不能再回迎宾馆了,至于曹勋,就只能先送往嘉定州杨展处。 不想曹勋自己不放心了,提出先去趟夹门关,好叮嘱自家的三只虎回去守好黎雅,以防不测。 南离一琢磨,不行,令人去赶张应兴,只能请曹氏兄弟一人,赴蒲江与曹勋会合,相见通报后还是要“护”送曹勋到嘉定杨展处交接才算完事。 南离也是较上这个劲了,我可得防着你曹勋会合个曹家三虎在夹门关再生出什么变故,我不杀你不灭你,但是得把你交到杨大帅那里去。 到时督抚俱在,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第一二二章 再来 “什么?又来了?!” 饶是屡经生死,杨展闻报也是一惊,好在毕竟是多经风浪了,便迅即宁定再问雷震: “果然是我这兄长又来了?” “正是曹帅。” “同行有谁?” “还是邛州参将张应兴,并无其他曹家人等。” “赵南离呢?”杨展这时已经猜到几分了。 “没来,张参戎但言赵镇帅稍后数日即到。哦,上回那个欧阳直也没来。” “这怎么算?算了踏马地,我还是出去躲上几日吧。” 杨展一想我在这干什么?听我这兄长骂街?不用说,只怕又被赵南离拿了,不知双方这回又是怎生冲突。 “那个张应兴说了,此行是护送曹公来与议剿抚勤王方略。” “护送?还议?呵——常年他都不议,这还议了!?还剿抚?”杨展一听这说辞简直哭笑不得。 吴养瑚不在,雷震也不知其中关窍不敢多言,却见杨展一举手向空点指,陡然发令: “秋涛驿,安排最好的上房套院,最好的厨子,最……懂事的仆役,把兄长伺候好了。” “帅爷您呢?” “只言本镇往犍为公干,旬日即回。哦,若赵南离到了,即刻前来报我!”杨展说到最后抚着颏下胡须,早已拿定主意,完事都等赵家娃子到了再说,就先安安我这义兄的脾气罢。 “领伯爷的命!” 杨展是躲了,但随后曹勋在嘉定州的三日,并不如何狂躁。 毕竟到了这里他就算自由身,里外护卫都换了杨展的人,自家义弟的近身侍卫每日来点卯随侍,只待杨展回来与自己相商。 这个秋涛驿不同于凌云驿,往昔专为接待来往钦差御史、巡抚巡按所设,一个个套院就如一小套宅子一般,如今也是里外整修,粉刷一新,曹勋第一个入住,新墙新瓦新床新铺盖,小桥流水、曲径通幽,连气息都透着白灰味的新鲜,因此令常年戎马的曹勋很是惬意。 据说这馆驿专为接待督抚而整修,以往听说这个曹勋定然大骂,这一回倒也奇怪,他很想听听这拨呜呜嘈嘈的腐儒们如何聒噪。 赵南离你不也来么?我看你是算腐儒还是勋镇,你特么到底哪头的,你站腐儒不枉曹爷败了,曹爷自打小就历来弄不过这帮爱告状的狗,若站勋镇,嘿嘿,我老曹倒要看看汝如何应付这帮酸儒的聒噪。 直到过了五日,每日来应卯的变作了田贵、雷震,二将到来一起行礼后禀报: “我家大帅赶回来了,入城回衙先办军务,片刻便来迎曹帅过府叙话。” 果然没多久杨展赶到,大踏步进来春风满面抱拳问候曹勋: “哎呀呀,兄长,这几日来住得可还舒坦,都怪小弟被俗务缠身,今日方回。” “凑合吧,你这把馆驿整修一番,很是下了功夫啊?”曹勋撇着嘴不情不愿地。 “这也是没有办法,那些朝中诸公,可不若我等兄弟,能困卧马鞍桥,渴饮刀头血。不过今日做兄弟的才回,生怕怠慢了,还请兄长这就过府小住。” “也好,就你弄的这儿……住的还行,就是厨子手艺糙些……”说到这里,曹勋忽然觉得不对味儿,便大眼一翻,大胡子飞扬,一时甚是气势旺盛地一抹大胡子问道。 “兄弟,你便不问问哥哥我是怎么来的?” “啊?怎么来的?不是得了遣牌,与议剿抚方略吗?”杨展对义兄很真诚。 “我特么是赵南离送来的,哥哥我手下奴才反水,我特么丢大人了!”曹勋欲哭。 “丢就丢吧,也不是一回了。” “你什么意思。” “兄长,我没别的意思。”杨展不笑。 “如今我没兵了,回雅州时,你要借我一万精锐兵马。”曹勋气势飞扬,一伸巴掌,又翻个个儿。 “借这么多兵马干嘛?有土司作乱?”杨展还揣着明白装糊涂。 “报仇,我要向赵娃子报仇!” 杨展停步、低头,片刻皱眉、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曹勋半晌,面容扭曲古怪,似笑非笑,哭笑不得,最后无奈地一咧嘴攀着曹勋的肩膀劝道: “兄长,三番了,还要五回吗?还不服气?如今你除了三个儿子,又没兵又没将,继续打下去,别最后留下一个七擒七纵的美名,到头来不还是给他赵南离扬了名?” 气得曹勋“啪”地甩开杨展大怒斥道: “你……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忘了咱们兄弟血战成都城头?” 杨展只好无奈地说出一个真相: “我晓得兄长你的脾性,你粗疏又性急,那个赵南离啊……” “怎么?!” “正好克你!” “贤弟啊……”曹勋这时真带了哭腔了: “你要借兵于我,为我平了这口怒气!我这么大年纪了,丢不起这人!” “看看如今,两州两司,尤其那些天全、行司的家伙们,都不正眼看我了。这丢谁的人啊?丢的是大明的人,丢的是朝廷的人……” 杨展暗自哀叹:这时节你啊,才特么想起朝廷了。 他也没客气,兄弟伙都是带兵派将的,谁不知道谁啊,便直接来了一句: “赵南离派人来向蟾儿提亲了。” “蟾儿?!蟾儿怎能嫁给这个龟儿子……你应下了?” “唉,还没应允呢,不过……还能怎样?内子可挺高兴的,还要借机好好相一相这小子呢。” “你……嘿呀!怪不得的呢!我特么曹勋瞎了眼,到头来是最瓜的一个!”曹勋直气得捶胸顿足。 “我不早说了,丢人也没丢给外人,回头他不还得呼你一声世伯?” 被杨展这么一安慰,曹勋觉得心里宽松一些,咂摸咂摸又有些悔不当初。 “蟾儿要许给他?早知道这般,不如不为我家老大老二老三那么早就娶媳妇了。” “算啦,这个事待我来说和,先回府去吃酒,吾兄如此奔波,容小弟先为兄长接风洗尘。” 曹勋这才出了秋涛驿,随杨展出门上马,赶奔杨展的府第。 入得杨府,杨展引路来在正堂花厅,此时酒席已备,酒水凉菜都上齐了,曹勋大喇喇一坐端起酒碗待饮,却被杨展拦住:“且慢,稍待片刻,还有一位客人,已经到了” 言罢向外道声:“快快有请!” 第一二三章 问对 这时后院花厅的竹木凉亭中,有丫鬟将竹帘卷起,陈氏夫人觉得不够,又亲自将竹帘掀开半幅,上下打量躬身行礼的南离,待南离行罢了礼一抬头,真个是越看越爱,心下欣喜: 蟾儿终身有托,不枉我这许多年的一番心思。 此番之前南离来时,杨展得报立即从峨眉赶回,传见后,南离先到衙门拜望杨展,先将夹关、曹勋被缚等事细细禀过,又谈些军务屯垦事宜,最后南离主动托辞备了些送府中的日用礼物,杨展捻须一乐,又叮嘱一番: “家事自有内子过问,吴先生引路,汝自为之,本镇还有客要待,稍待事毕召你时,即往正堂饮宴。” 南离躬身道声:“多承大帅叮咛,晚辈理会得。” 叮嘱毕了,杨展便吩咐吴养瑚即刻代为引领南离前往府中。 南离这里便有吴养瑚引着,到了杨府宅邸,走火巷、穿夹道,也不过正堂,直接到了杨府后园。 因为陈氏夫人已经等在这里。 杨府后园不大,一座木作的八角凉亭,四面都是竹帘垂挂,一派清淡雅致,又风风凉凉的同时,也将女眷身影遮挡在后。 进后园南离被引到凉亭前,有吴养瑚引着,上前躬身拱手问候: “晚辈邛州镇守赵南离,问夫人的安。” “妾身不劳动问,赵镇从邛州来的?一路辛苦。”夫人说着话,示意丫鬟将竹帘卷起半幅。 “一路都是陆路,晚辈鞍马惯了,也不觉辛苦。” “赵镇看我这院中亭子、景致如何?” 被夫人没头没脑的一问,南离本来是低头行礼,就抬起头看看凉亭的布局做工,一眼就对上了夫人的眼神,陡然省悟:这是在看我呢。 结果脸腾一下就红了。 这么寒暄着,夫人向丫鬟抬抬手,丫鬟又将凉亭竹帘再卷起半幅,最后夫人不耐,自己又将竹帘整个掀开大半。 果然是越看越喜人。 这么寒暄之际,陈氏夫人上下左右一眼一眼地打量一番,最终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没完没了地多看,就放下半幅竹帘,开言道: “赵镇帅且座,僮儿,奉茶。” “晚辈谢座。”南离一提官蟒的衣襟,就着这个先搭来的紫檀绣墩座端然稳坐在凉亭对面。 军姿养成,讲的是站如松坐如钟,此刻南离端然一坐,手捬两膝、直腰拔脯挺背含首,端凝如山,被陈氏夫人看在眼中,又是一喜,更又添三分喜爱。 看南离坐定,陈氏夫人开言问道: “赵镇帅仙乡何处?” “晚辈家世陇西平凉,世代耕读传家。”南离知道这是考察自己身世呢,便不说陇西世系,往前的时空里南离祖辈都是农民,父辈教书,可不耕读传家。 “既然耕读传家,该有功名世系。” “夫人说得是,自本朝开国洪武年迄今,先祖多有应募从军,亦有考取功名,但功名不高,多是生员,进士只出过一个,还是一位四代往前的房亲宗祖。”这都是南离自知的。 “说到晚辈一支有些惭愧,本支只有生员,到了晚辈这辈已经无法读书,只好从军。” 南离真不是瞎编,小时候他听人讲过自家的族谱,那时已经不那么认真了,他当故事来听,也记住许多,这时把听来的祖辈在明代的传说一一道来,既非贱籍又非商户的清白世系人家,数下来居然有板有眼。 何况到他读书的时代可不没法“读书”么,谁还念四书五经,科举也早没了,那叫上学,大中小学。 陈氏夫人道他谦逊,还安慰道: “如今也真个没法读书来,乱世之间,大丈夫正该马上取功名。” “夫人说得是。”南离话不多,问什么答什么。 陈氏夫人见南离话不多,就又温言问道: “多有传言,言及汝乃赵子龙转世,汝自如何看待?” 南离微微一笑,欠身答道: “夫人此言,南离就当是夸赞了。” “其实所谓子龙转世,神将上身,多与勋公水遁之类传闻相似,晚辈岂敢自矜。南离也是流落到川北,得遇赵氏一族才知,晚辈家世陇西赵氏,乃顺平侯后裔分支,为开元年间转徙陇西,晚辈才得忝列赵氏后人宗谱而已,岂敢以先祖转世自居。” 这番话南离不卑不亢,既否了神乎其神不着边际的传言,又带上了自己与先贤的一丝瓜葛,令陈氏不住点头,反只觉得越看越像传说中白马银枪的赵子龙。 “夫人,小姐的话。”在旁的丫鬟小声提醒陈氏夫人。 “哦,这里呢,有我家……留得的一首五言绝句,赵镇帅既来,请移目一观,若能唱和作答,感激不尽。” 南离一听就明白了,他早打听好了,陈氏夫人略通文墨而已,杨展武进士出身,通文墨,却不擅诗文,其余家中子弟也多习武,不用说,只怕这是蟾儿写给自己的。 有丫鬟将信笺送至面前,南离一扫就知,果然,熟悉的赵体小楷娟秀笔迹,上口合韵的格律,正是蟾儿所做五绝一笺。 摆袖问南天, 左衽岂得堪? 蜀中解甲者, 为男怎心甘? 南离微微沉吟向陈氏夫人请道:“敢借文房四宝一用。” 夫人向身边丫鬟示意:“笔墨伺候。” 早有家人抬来一张小小几案,又将笔纸墨砚一一摆放妥当,这时正在向侧沉思的南离回身踱了几步,回在几案之前,也不落座,将武官大红蟒袍的袖子绾起扎紧,提笔如提刀,稍稍端详桌面的这张宣纸横幅,赞一声:“好宣张!” 赞罢,当即欣然落笔: 南天有男儿, 离火落人间; 宗祧怎堪继, 百战不问天! 刚刚落笔,就有田贵匆匆入园来,先向南离一揖,又向夫人躬身行礼请示: “帅爷请赵镇帅前厅饮宴。” 南离掷笔,请丫鬟将字帖呈送夫人,又拱手道:“勋公见召,南离不敢令之久候,请命暂辞于夫人。” “你去吧,他们的事都是这般,你也不必急,慢慢行。” “敬领夫人之嘱,南离告退。” 南离便随田贵去了,夫人捧着这飞草字帖望着南离的背影还没说什么,丫鬟先叫起来: “呀!这字,龙飞凤舞,啷个好看!只是……一个也不认得……” 气得夫人斥道: “死丫头,叫啊叫的,没规矩,你懂什么,快与小姐送去。” 第一二四章 把酒 正堂花厅里,曹勋突然见了鬼一般瞪起铜铃大眼。 “你……你你!赵南离!?” “曹总镇,正是后生小子!”南离笑着做了个揖,一见曹勋蹦起来了,就道: “退了堂卸了甲卑职也是晚辈,曹帅何必如此客气?” 曹勋这才意识到赵南离来了自己蹦起来站着,岂不是在迎他,当即又“噗通”坐下。 “二位二位,到了这里,就把恩恩怨怨暂且抛开,一起饮一碗酒,”说话间左臂一把曹勋:“我们叙一叙兄弟情分!”右手再一扯南离:“我们论一论兵书战策。” 曹勋无奈也没法发作,酸不拉几抱怨: “你们?还要论一论兵书战策,是琢磨怎么好打败我吗?” 南离心道打败你还用现学? 在衙门杨展先时不说,他已经料到八分就是宴请曹勋,这时心下了然其意,口上却道: “曹总镇莫急,千万莫以一时胜败为意,晚辈只是占了地利之势,若往黎州山间去,定然不是曹总镇的对手。” 这么一拍曹勋就很舒服,虽然依旧气喘如牛,却没再叫骂。 今日这一席只三人,杨展本意该令长子璟新陪坐南离,但璟新带兵出迎扈从自遵义、叙府而来的吕大器、樊一蘅去了,明新在外,琮新年幼,因此就是曹、杨、赵三家,三镇帅之会。 这一桌酒席甚是丰盛,可见嘉定物产日富。 且嘉定州城邻水,大江到此分叉,向北、向西绕过州城,因之日常水产丰富,体现在这一席酒宴上就是大菜为蒸江团、醋墨鱼,脆皮皖鱼、峨眉鳝丝,这四道主菜都是鱼,其余椒麻鸡、甜皮鸭、爆时鲜,甚至专为曹勋的习惯而备的坨坨肉,反倒都成了配搭。 虽说荒年时禁酒,但带兵打仗的怎可能没酒,嘉定州不许酿酒,说的是老百姓,杨展专为自家兄弟起的烧锅。 这自酿烧酒被伺候的亲兵一拍开泥封,满花厅醇厚芬芳、奇香四溢,连不好口腹之欲的南离都吞了口口水。 “今日无事,不醉不归!” 杨展言罢举起开口径二寸有余的粗瓷小酒碗,示意正面面相觑大眼瞪大眼的二位:“请!” 南离还道声:“谢勋公美酒!” 曹勋却吼一声:“干了!” 三人几乎一齐“咕咚咚”将碗中酒干了,有亲兵又来续上。 这可不是米酒黄酒,寻常人等这一碗烧酒只怕就撑不住了,这三位没事人一般,面色不变,吃嘛嘛香。 一碗酒下肚,杨展问曹勋: “兄长,此番三公莅嘉,你如何看待?” “看待特娘啊?这帮穷酸,除了叽叽叽叽的争吵不休,能有个屁的方略。” “那兄长你闲时不如听听咱这位小晚辈南离的方略?” “呵呵?还是先喝酒吧!”曹勋这时依旧不以为然不接茬。 结果三碗一过,曹勋舌头就有些大,一拍脸色依旧白皙淡然的南离肩膀: “我说赵老弟,不是我吹,有闲暇你到我雅州走走,看看我曹家怎么招待你,你你你你,你说你好歹是个总兵,镇守一方,虽然你还年纪轻吧,你看看你招待我的那个饭食,那……那是猪食,你太抠搜了。” “官这么做,么意思!” “哎,我说兄弟,你纳妾没,纳了几房?” 南离赧然无语,曹勋哈哈大笑,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一城,被杨展狠狠皱眉摇头,制止他胡说: “跟年轻人说什么妾啊妾啊的,年不过四十纳什么妾,年纪轻轻的身子亏了,还怎么上阵?” 曹勋这才讪讪地止住这话题。 南离则无语半晌,摇摇头长叹一声: “如今国难当头,能有此酒食,南离已经问心有愧,岂敢不问黎民疾苦,只顾自家关起门来享受。” 曹勋一听这话把端起的酒碗放下了,开始抱屈: “你看看你看……你又来了,酸啊,真酸,对,你们都对,你们个个都是精忠报国,就特么我老曹丢人啊啊……” 说着说着他还抹泪了。 杨展一看,又向南离使个眼色,南离会意,举碗劝饮: “曹公,先喝一碗,待晚辈为您解说这恢剿全川的方略,先说好,这不干朝廷督抚的事,全仗两位提携,南离愿为两位前辈牵马坠蹬。” 曹勋借着酒意“嘿嘿”一笑,脸色变幻就如三岁的孩儿一般,早把自己说过的屁话都扔爪哇国去了: “不干督抚的事?好啊!那小兄弟你说说。”他也不赵娃子了,喝点酒就小老弟、小兄弟的。 南离这才推盏开言: “以后生之见,本来呀,向汉向陕,西川该是后方,如今成都残破,保宁失机,我们嘉眉邛雅反做了抗敌一线,因此这西川方略,必得以杨镇帅为主,你我皆为侧翼爪牙。” “行,我义弟做主。”虽然懵蹬转向地,但这个事曹勋绝无异议。 “以眉邛为基,向成都以北恢复,一直到将来能得收复保宁之前,您的黎雅天全、本省行司,才是最为安稳的后方。” “我那还算安稳?安稳倒还安稳,可我那穷啊……能吃个坨坨肉就不错了,哪像这里这般。”曹勋又一咧嘴,使筷子比划着满桌的佳肴。 “杨大帅靠的通商滇黔,才得供应耕牛、战马、种子等物,可如今滇黔也不安稳,皮熊、王祥、马应试各怀心思,过路的绅矜都不放过,这些物产打那儿过怎能不被扒一层皮。” 杨展在旁深体我心地长叹一声,曹勋也跟着频频点头。 “行司道路绝断,不通滇黔,却有茶马古道,因此南离建言杨帅,还是须以曹公镇守黎雅,号召两司,使之成我大明西川的南中。” “南中,什么南中。”一吊书袋这个曹勋就不知道了。 “就是诸葛亮渡泸水、平西南的南中。为了稳住南中,必得送您风风光光地回去雅州。” “我知道,七擒孟获么,那么……你们还是要送我回去?”三国演义曹勋熟啊。 杨展这才得意地抚须一笑: “当然回去,而且要派兵护送,大张旗鼓,我看两州两司谁个敢翻翅,咱兄弟要告诉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不是我大明遭际些国难,就失了在西南两州两司的势。” “不仅将曹公送回,晚辈请示杨帅,还要一起派兵护送您回去,若晚辈亲赴雅州。” 最后南离还特意强调一句: “得闲时,晚辈亦当亲往!” 不为别的,就一条茶马古道,也足以令南离必须这么做。 “赵娃子,我信你一回,来,干了这碗酒。” 将话说开,化干戈为玉帛,南离今日为了喝倒曹勋也是放了量。 不想这曹勋三碗下肚后脸红舌头硬,啥话都说,兄弟兄弟的乱叫,却一直这么个样子,就是不倒。 南离也发了狠,与杨、曹两位酒入碗、底朝天,来来回回,直到定更天,南离酩酊之前,终于喝倒了曹勋,喝醉了杨展。 最后还要稳身形向杨展告辞婉拒留宿,由杨家的管家提着灯拿着杨展的腰牌,带着酒足饭饱的吴元龙等随从,也不骑马施施然溜溜达达地回去了凌云驿。 可一回到卧房就不行了,一头扑倒,鼾声大起。 第一二五章 言欢 次日天光大亮,南离从宿醉中醒来,起身摸到茶壶先灌了几口,然后叫了一声: “吴元龙!”无人应声,又叫: “吴虾子!” 此虾子非彼瞎子,只因吴元龙在马上有句口头禅:上马窝成虾,老黄忠的神箭也不搭。 但大伙儿往往都是乱叫,并不分彼瞎非此虾。 吴元龙才听得响动赶紧推门进来: “镇帅,您醒了!” “什么时辰了?” “卯时七刻。” “啊!?”南离摇摇还有些疼的头,回想昨晚之事,心说多日不饮,为了把曹勋喝倒放了量,居然一醉睡到这般时刻。 “杨帅、曹总镇那里,可有事情传报。” “不曾,不过有位官老爷,卯时三刻就来等您了?” “啊?谁啊?怎不通报。” “是位姓李的老爷,来了听说您沉睡未起,就令不可惊扰,他有闲暇等您。” “哦?令柴火儿几个来,我更了衣好出去。” 吴元龙领命刚要去,又被南离叫住: “哎,你且先去与那位告个罪,只言本镇更了衣就出来。” “末将领命。” 南离将柴火儿从宝和寨出来的少年亲兵拔出来做贴身小管队,实在是因如今韩羽掌塘探架,吴元龙掌军械还要顶半个中军,欧阳直只是幕僚,又要打理政务,更定文牍,南离若不配十几名贴身亲兵,连使唤人都没有。 名义上是贴身护卫,可这拨孩子是宝和寨少年里最小的一拨,真打起来不定谁护谁呢。 不过换衣服这功夫,南离数了数,眉州、嘉定加起来,没有一位姓李的官员认识自己啊?别是有什么要紧事。 因此很快换了柴火儿送来的新蟒袍,绾好发髻裹上将巾,迈步出来庭院。 凌云驿有数的那么几套庭院上房,南离这里是一套,他与欧阳直、吴元龙住正房,还塞下了随行亲兵护卫五十人,就显得院子又小又挤,马厩又远,只能留人在外面马房值番打更看着马厩的战马。 南离一出正房门,见柴火儿整亲兵队列,行一日课业养成,嘁哩喀嚓,就如军营寻常,便满意地点点头令大伙自行其是,自管向前庭行去。 到了花厅过门,见欧阳直的背影,正陪着一位着蓝蟒戴乌纱、个子不高迈着方步的官员赏花说话。 南离脚步轻,到近前先轻轻咳了一声,二人闻声回头一见南离,欧阳直喜气洋洋地赶着过来介绍: “这就是我们赵镇帅!” “镇帅,这位是当朝佥都御史、兵部右侍郎、川北巡抚,李公!” 南离闻言,转瞬满面春风,双手圈拢成拱,深深弯腰一揖: “末将赵南离,见过李公!不知抚院早来,南离多有迟衍,实属不敬,在此向老公祖请罪了!” ——原来是李乾德? 欧阳直介绍毕了这一瞬间南离就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按官职,李乾德巡抚川北不说,佥都御史的衔就可以纠劾川北文武,兵部右侍郎的衔可提请川北总兵以下武职任免人选报部,若崇祯年就是可按定生死任免的实权,虽说如今永历年没哪位勋镇会拿这当回事,毕竟那也叫当朝一方大员。 按职司算来,南离这不明不白的邛州总兵是世子所封,杨展曹勋承认,但若属部铨廷议正该归其辖制。 即便如今勋镇们不拿文臣大佬当回事,甚至当面恚骂,据说隆武朝还有的敢当着皇帝面骂御史我操你吗,可越是这般,这些酸腐文人官僚越要在勋镇面前拿捏着这最后的一点尊严。 这么大早上的,他在这儿能耗费近一个时辰等我赵南离起床,他为的什么? 这李乾德什么时候到的嘉定州我都不知道,一大早就从秋涛驿来凌云驿找我,他要干什么? 此人与自己的联系,只有那一回的遣牌,其目的大概在于夸功立威,此外与自己再无任何交集。 为了说和袁韬、呼九思的事?这种事袁、呼会禀报于他?再说此仇也从未宣示在外啊? 南离带了一肚子的疑问,可面上半点不显。 这李乾德五十来岁,中等身材,白皙中微微透一点黄的面膛,除了三角眼、八字笤帚眉,往下的五官都称得端正,天庭饱满,也称得官威堂堂,一部稀疏的胡须,只口髭两端浓密稍长,竟有那么一点市侩的味道。 这时见南离如此恭敬,急忙上前搀扶,连道: “哎呀呀,赵镇帅,莫要客气,折煞老夫!” 一时间文武相敬、一团和气,这场面,自弘光年后就没怎么见过! “赵镇帅英姿俊朗,又少年得志,威风凛凛,比之当年重庆曾英不遑多让啊……” “李公谬赞,南离愧不敢当,后生小子岂敢与平虏侯并论。” 南离不只一回听到有人拿自己与曾英比较,后来他打听了欧阳直,才知曾英于重庆起兵,力抗西营,可惜才二十六岁就英年战殁,大家都意以若是曾英不殁,东有曾英,西有杨展,两川未必如今的局面。 两人客气一番落座,欧阳直陪坐,南离令亲兵奉茶来,这才问起李乾德来意: “南离后学莫进,得李公青眼,不胜惶恐,李公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李乾德双手圈拢,抚着干瘪的肚皮,笑眯眯地说道: “见教谈不上的,本官昨日才到嘉定州,早闻赵镇帅于邛州做了好一番事业,且宗藩在彼,安然侍奉,十分难得,又知汝于两川攻战颇有见地,吕、樊二公未至,老夫就占个先,特来向赵镇帅讨问个西川方略。” “不敢当,不敢当,李公此来正好,南离也有事须向李公讨教。”南离就怀疑,就什么讨教方略空对空这么简单?还是我先问你个事吧。 “哦?你我正好合当一面啊,可谓有缘。镇帅何事,但说无妨。” 南离容色温和,言语却不客气: “南离起自资县,全赖四乡绅民支撑,才得护送世子到邛州安身,不意资县乡亲为乱贼所掠,不仅焚芦破家、伤亡大半,至今还多有生口不得归家。” “此贼为何人物,如此嚣张?西贼还是达虏?” “据说一为号争天王的袁韬,一为号行十万的呼九思。” “哦?”李乾德神色不变,甚是自然,一派恍然大悟的样子: “此二獠已然受抚,暂归李某麾下,为受抚时,约束不严,不免打粮之行,如今已改邪归正,可谓立地成佛。且方今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老夫定当严加管束,若有恶行,当劾其扰民之罪,定不相饶。” “有李公此话,南离就放心了。但是阖寨家小不知死活,还望老大人详察,否则因此动起刀兵,反为不美。” “此事尽在李某身上,若因此不谐,岂非老夫御下无方。”说到这里,李乾德忽然口气一转: “南离啊,不知贵镇于朝堂之中,可有故旧?” “故旧?并无。” “今日你我有缘一面,从此老夫就是你的故旧了,哈哈……” 南离见此,知他将露真意了,也跟着打个哈哈,面上喜悦无限: “多承老大人抬爱。南离一介武夫,怎敢与抚院称故旧。” “便是武夫也自不同,老夫有一言,镇帅莫怪。” “愿闻高见。”南离躬身探前,很诚恳的样子。 “不知贵镇这邛州总兵一职为部铨还是阁选?有制无制,其别大矣,若无告身终非正途,脱不得一个寇字。” “本镇官职为蜀藩世子所赐,岂能与贼寇并论?”南离大大方方,声色不动,言及世子,向空抱拳,尽显崇敬尽忠之意。 “世子所赐,王府护卫,当然正途。但长远而观,世子并未监国,朝廷政令通时,还是要经部铨,补上敕命书札、关防印信方合。南离若有意,朝中之事,老夫话得一二……” 到这儿他不往下说了,可等了半晌,南离不搭茬,只好自己接茬儿继续: “贵镇有意,朝中之事,老夫周旋亦可,以复成都功,封爵挂印,开府建牙,也是该当的。” “南离不敢,再复成都,南离只是跑了个腿,皆杨帅爷之力,南离不敢贪天功为己有。” “哎——谦逊是个好事,也不必过了。将来西川之事,还要各位出力,勋镇来往,怎可不露峥嵘?这个事就交给老夫来办吧。” 到这时南离已经明白了,感情这位是来拉杆子的。 这一番暗含机锋的对话后,两人云山雾罩地扯了一会儿闲话,南离问及曾英战殁细情,李乾德避而不答,顾左右言它,但是南离也未就宝和寨的事纠缠,毕竟正主还没到呢,从李乾德的意思里,可知袁韬是要来嘉定州的,至于呼九思应该不会来。 来了正好,且见机行事。 闲扯半晌,李乾德就要告辞,南离相送,言及过日回拜,李乾德欣然允期,恋恋不舍。 凌云驿的牌坊下,南离望去,见李乾德自骑一匹廋马,随从羸弱,仪仗寥寥,不由得微微皱眉思索:看来这抚院做得并不爽利,我若留饭他定要打秋风的,奈何宿醉未解,而且我也很穷啊,拿什么招待你。 随口就问了句: “我若有钱,依大明的官场规矩,是否该宴请这位抚院老爷?” “吾观李抚院乃清正之人,不必拘此吧?”欧阳直却还在疑惑。 “呵,我说请他,他定应约,你信不信?……不信?你看看什么时辰了。” 欧阳直在旁看了看日冕,巳时末刻了,嘿然叹道: “呃,信!” 第一二六章 方略 接下来的两日,督师吕大器、川陕总督樊一蘅陆续抵达,迎接的勋镇除了曹勋,南离也在其中。 但是其余王祥、马应试、于大海、李占春等诸路统兵勋镇,一个没来,最后,倒是新招安的袁韬登场了,还有一位是从广元赶来的临潼伯武大定的使者。 南离随着杨展、曹勋于城外迎接,再于接风宴上拜过朝中诸公,也觉头痛。 以五旬年纪晋文渊阁大学士领兵部尚书,接替病殁的王应熊督师川陕,才知天命之年的吕大器就已经很有老态,满部花白的胡须,瘦弱但靠意志支撑的面容,加上病弱疲惫的身体,就如同这残存的南明一般,还要在这般乱世年景,为了国是抱病奔波。 川陕总督樊一蘅是宜宾人,微微有些发福的身体却因清减而致皮肤松弛,似乎只靠着兀自刚强的骨架撑着这皮囊,一部花白胡须,仪态俨然,太平年景也该是养尊处优的老儒学者。 好在他是刚刚归乡,就在左近。 拜过北来的督师、总督,其间碍于场面,只能不住窥视尚未与自己见过礼的袁韬,心里琢磨着怎么弄死这看来又高又瘦形貌鸷勇的争天王。 而事先特意学过礼节,这时于朝廷诸公执礼甚恭的袁韬,初时感觉尚好,进城后却总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怎么也是觉得不自在。 督师吕大器、川陕总督樊一蘅分别是从遵义、叙永而来,沿途虽有兵卒护送,安全无虞,却鞍马劳顿,甚是疲累。 吕大器抱病而来,樊一蘅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是很好,在接风宴上都不能久坐。不过二公见到川北勋镇,都很是慰勉一番,尤其见到南离的时节,都是同样的一番感慨: 前虽曾英战殁,终归天不绝明,又有少年英雄出世。 总被拿来与一位战殁的的豪杰比较,南离心中的这种感觉很古怪,不知该荣幸还是该告诫自己今后上阵也要小心一点,不可随意轻鼓匹夫之勇。 次日吉时,第一件事齐集诸将于分守道公署,请圣旨入仪门,开读圣谕。 先谕杨展以破贼功实擢都督同知总兵,以加五军府左都督衔,提督上川南军务,等于是为过去樊一蘅对杨展的临时拔擢盖章认定。 又谕晋李乾德川北总督,袁韬、呼九思挂印总兵。 这里说的都是半年前破西营的功劳,不过南离在旁听了直犯嘀咕:有川陕总督樊一蘅了,怎么又弄个川北总督? 然后谕旨对于全川诸将升赏有差,对于武将五品以下,直接付札数十道,各镇自行升赏。 到这儿南离也明白了,到如今的年月,老朱家能给出的也只有这些空头的官衔作为驱动文武卖命的赏格了。 不过这行在还真是不如媅媺,丫头虽然胡来,却是大方又利落。 这些升赏赏格都没南离他们邛州的事,南离坐在虎踞蹾上,在杨展身后卡着腰看着南明朝廷的种种戏法,并不以自己被忽略为意。 再说了毕竟复邛州、复成都、破清兵抚流民的功劳,有欧阳直帮着南离行文,自己也亲自起草的报功折子。 但南离自己不报朝廷、兵部,都是送到杨展那里,请他一起奏报朝廷。 他自己只往川陕总督樊一蘅那里走了一个塘报,还是把再复成都的功劳归于杨展。 按如今驿路不时断绝,公文往还的进度,武冈行在看没看到都不知道呢。 嘉定州城里有规模的公署除了州衙,还有察院和分守道行司衙门,除了州衙房屋完备,设施也全,这个察院和分守道行司各自的衙门就都很局促。 杨展不像南离在邛州顾忌朝廷面子,自己还要使用分守道行台的小衙门,人家大大方方入驻州衙,反正也没人委派知州老爷来,这时朝廷大员到来,也只能暂且在察院、守道衙门安身、办事。 只因为圣谕面向全川,不止杨展,杨展得来这边恭迎圣旨。 等到来在杨展的衙门,南离听了三位督师、总督一一陈述恢剿方略,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小看曹勋了,在某些事上,人家老前辈见得多,还是有先见之明的。 年过六旬的吕大器抱着病体,勉力支撑着几句开场的场面话,勉励文武诸公,心系时局,感念圣恩,勠力同心,共扶大明江山,以报国恩。 吕大器坐下喝水喘口气儿,旁有随身僮儿给续上茶来,南离则还在咀嚼这开场白怎缺了扶保黎庶这一则,就听樊一蘅接着吕大器的话题言道: “吕公所言,正切当前时局,目今眼下达虏势单,我等同僚正当会同诸镇,进取保宁要地,将达虏驱逐出全川,不可令之得以喘息,以争得先机,然后再复重庆,使得两川一体,成为恢复关中之机。” 樊一蘅话音未落,就见李乾德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 “不然不然,樊公谬矣,以李某之意,又征询阵前诸公,诸意皆以当先复重庆,使两川得成掎角之势,那时养兵蓄锐而坐望川北,如此以待天时方为全川上策。” 樊一蘅闻得其言,微微皱眉,回身向吕大器一拱手问道: “吕公以为如何?” 吕大器又饮了一口水,将茶叶吐掉,缓缓言道: “阵前驱驰,还要指望诸勋,我等怎堪战阵,还是左都督……玉梁啊,你们来说说吧。” 他说的是杨展,玉梁是杨展的字。 “卑职以为,二督所言方略,皆有其理,方今诸镇,兵疲羸弱,粮饷不继,正当休养生息后徐图恢复。”杨展不接茬儿,和稀泥。 “既如此,君带(樊一蘅的字)公以为左督所言如何。”吕大器官职虽在樊一蘅之上,但没有年过七旬的樊一蘅年纪大,场面上还是要称一声君带公。 “左督所言,当如是策。”樊一蘅很器重杨展,也倚重杨展,他的老家宜宾就是杨展给从张献忠手里打回来的。 “乾德有一言,二位德高望又重,为圣上之望,亦属两川之望,功盖昔时春秋管鲍,又年高德邵怎可劳苦,只需在后筹画,指画方略,雨然在此坐守,会同杨左督,一力恢剿川北。” “川陕一体,若以兴复为念,岂可局促川北,老夫年高体弱,即便死在任上,也是马革裹尸,若是在后提调,坐望诸镇浴血,老夫于心何安,何以报圣上眷顾之恩,诸将又何以闻朝廷之彰表。”樊一蘅对李乾德的话很是不以为然。 “哎呀,樊公,您是不放心我李某人在此,还是不愿将川北之事嘱托呢?须知袁韬、呼九思已然受下官抚,诸镇皆愿受左都督节制,以抚绥重庆,共讨川北。下官在此,只为献一分心力,无非出谋划策,筹画粮饷,征讨之事还不是倚杨左督等诸镇为长城。” “看来您这还是不放心杨左督等诸位勋镇啊?” 第一二七章 要人 这一番话尤其牵进来杨展等人,把个樊一蘅气得七窍生烟: “这……嗨,吕公,樊某之心在此,但凭君任使。” 吕大器咳了一声,看看周边在场诸将,才道:“二公都有道理,我这病体不知还能支撑多久,樊公年纪也不小了,若诸将有意……左督的意思?” 还是杨展道:“杨展本愚鲁武夫,诸公在此指画,末将自是喜不自禁,单以展观之,嘉定穷困,达兵不时来犯,还是乾德公更耐鞍马劳顿。二公且将养贵体,恢复非一日可蹴,劳苦还在日后。” 这功夫曹勋恰到好处地跳了出来: “嘿嘿,如我说,川北总督么,等着去保宁上任好了,川陕总督么,复了长安,自然该去就任,是不是啊?” 吕大器居然点了头: “既如此说,重庆的恢复如今就该提上日程,雨然在此,自当筹画恢复事宜。” 这一下李乾德眼就直了,他想的坐拥川西,可不想去重庆碰钉子: “这个……哎呀……那个朱荣藩坐拥李占春、于大海诸路强兵,逗留不进……” 还是吕大器摆了摆手,止住李乾德的唠叨: “好啦,重庆那边,……朱荣藩虽说宗室出身,毕竟也是挂了佥都御史的衔且总督川东,你们去都不合适,还是我去吧。” “还要辛劳吕公。”樊一蘅再未多话,只道声劳苦。 “吕公辛苦,就差华阳伯这里发兵随护如何。”李乾德却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这一下正被他抓住机会而把杨展推前去讨好吕大器。 但被李乾德这么一说,杨展却毫无介意地向吕大器恭谨欠身禀道: “吕公将往时,展必点精兵强将随护。” 疲惫、消瘦,又颇显老迈的的吕大器点点头: “要辛苦左督了。” 杨展叉手领命,吕大器又向樊、李二位征询道: “那就雨然驻节嘉定?” 李乾德暗自得意洋洋却板着脸面上不显,樊一蘅无奈,也只得响应: “自当如此,一蘅附议。” “老夫还是缓一缓,调治一番,不得已走一趟川东吧。毕竟已将老迈之躯许国,国难当头,就扔在路上又如何。” “吕公劳苦。” “君带公啊,王祥、马应试那里事端不断,钱邦芑又把信追来了,还是要汝身在叙府坐镇遵永,下川南也离不得你啊。” “一蘅领命。” 俗语有云:人老奸马老猾。 这三位里最年轻的李乾德也是年过五旬,都是自万历年就在朝堂上折腾了几十年的老人精了,谁不知谁怎么回事。 谁有几房妻妾,谁有老母在堂,谁有子弟在朝,互相一清二楚,他们真不太了解的,还就是川西这群丘八,因此所有的提议不得不听取甚至借助这些兵头的意见。 这些兵头不动,他们恢个毛剿个淡淡,因此吕、樊多少还顾忌脸面,李乾德则处处在往杨展等人想的路上顺,同时往外逼吕、樊二公。 南离虽然年纪尚轻,不曾有过许多权谋争斗的经历,但此时他以超然的心态,敏锐的眼光,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李乾德欺吕大器年老又身躯病弱,樊一蘅忠直却有些迂阔,在一意揽权弄权! 杨展、曹勋对于他的倡议持欲言还休的支持态度,无非也是不愿樊一蘅在此,毕竟头上少一个总督,就少一个婆婆,论资历,还是李乾德好欺负。 至于推托不得的恢剿方略,自然是李乾德西复重庆,坐守川西的方略压力更轻,经过荒无人烟的成都去拿铁桶般保宁城,谁知道在后面的马应试、王祥怎么想的。 议事之后,杨展再次大排筵席,这一回的宴席不仅丰盛,还有南离不曾经的官场旧俗——这武人操办酒宴不惟盛情,而且畅快不装斯文——还把嘉定州的千丝阁的名伎招来,文官武将都有年轻貌美的清倌粉头儿陪酒劝酒,一时宾主尽欢。 这一席上最为活跃的就是李乾德,捧杯捏壶,挨着个儿的劝酒结识,南离不推不拒,豪饮放量,却借着劝酒的机会,挨去袁韬身边,报上姓名官职饮一杯酒,突然“砰”一把就捏住了袁韬的腕子,道一声:“乡党,赵某来叙一叙乡情。” 袁韬不明所以,他也是一方豪雄能骑擅射武艺在身,被南离铁钳般捏住手腕却挣脱不得,只得随南离到旁,避开众人。 看看周围都在豪饮放啖,无人注意这边,只有几名袁韬随身侍卫模样的向这边观望,却慑于杨展所排护卫的气势,不得上前,南离松了袁韬的手腕,向其一抱拳道: “赵某忝镇邛州,袁兄驻扎何处?。” “幸会幸会,袁某刚刚奉职,尚未安插汛地,全凭李抚院栽培,暂驻仁寿。”袁韬居然低声下气。 “赵某有一事相询。”南离这时早松了袁韬的手,恭谨有礼,哪怕要杀人礼数也不能缺,这是南离在这个时代学到第一个规矩。 “赵总镇尽言。”这时袁韬还向外面自己所带两名欲向内闯的亲信侍卫摆摆手,令他们自去。 “南离故人,资县乡里,人口多有被贵部所掠,望袁镇帅详察,将人口清点送还。” “啊?还有此事?” 袁韬受抚后,真进了城,尽管李乾德一力担保无虞,他还是心虚,这时面对南离暗含凶狠的笑脸更露了怯。 南离察言观色,见他不敢发作,就换了一副嘴脸,把嘴角一弯,露出六七颗牙齿,温言道: “你我相结,就是兄弟之事,本部子弟,也是兄弟,望兄台体谅我的难处。” 袁韬都四十多了,南离毫不客气地与他称兄道弟,就是在欺生,可他不敢作色。 “既蒙兄弟告知,袁某回去就办。” “我这里幕客有招子,有清单,还望袁兄费心,下边人胡闹的事,不要伤了两家的和气。都是乡党么,还要互相照应。” 袁韬陕西人,个子不矮,但南离更高,居高临下视之,却故意吐露乡音。 “乡党乡党,即刻来办。” 那边都在饮酒,这边俩人已经各自派人拿出名单交接,袁韬老营在仁寿,各部到处散驻,只能派心腹回去即刻查点。 南离自己挂心的事毕了,就不耐这乌烟瘴气的酒席,正好吕大器耐不得疲累将要离席,樊一蘅也同时告罪离席,南离以相送二老为名,向杨展告退。 这二老一走,一众兵头丘八,加上老不羞李乾德,欢呼畅饮,南离搀扶吕大器行出门外,还听挨着窗边坐的李乾德在叫嚷: “这荒年也好,伎馆的宝贝儿添人进口可容易多了,今日燕瘦环肥,正合吾意,哈哈哈,小闺女儿,汝父原本是何功名,与老爷说来听听,若是骂贼而死,未始不能讨个追封诰命啥子滴……” 第一二八章 逾墙 出了仪门,远离身后喧闹,有亲兵侍卫挑着灯盏在前,吕大器在中,被南离与僮儿搀扶,樊一蘅在另侧。 深秋时节,清冷的街路上,三人被一众亲兵近侍在侧护卫着,没了鸣锣开道的仪仗,不骑马不坐轿,踽踽而行,却别有一番清净。 一路行来,南离并不多话,也不多问任何事,还是樊一蘅先提起南离奏报之事: “邛州的事,已经上奏朝廷,贵镇官身,就以世子所任官职请命,先请挂印,再有尺寸复土之功即行晋衔。至于世子欲建行台么,如今的形势,身在藩地也说的通。至于行台能否设立,如何定制、安官,还要等朝廷谕旨。” 南离这才接茬应声: “多谢樊公挂心,听说川东也来了个宗室,称楚世子,在那边是如何立身的。” “这个……唉,也很难说,以蜀世子声望,远胜不明不白的楚藩这个朱容藩,此子不明不白即称监国发令行政,岂不僭越,都如此这般,那么不仅蜀世子也更称得,其余宗室若都这么来搞起,天下不就乱了。” 说到这里,老迈的樊一蘅叹口气: “不过,川东文武果有拥戴者,只是消息难通,唉……却不知圣命如何?” 还是吕大器道: “到底如何,还是老夫去了便知。” 樊一蘅又向搀扶他的南离道: “南离啊,老夫老了,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孙儿几与汝年龄相当。” “老是老了,但是见的人也多了,如你这般不爱色、不爱钱,临美食、美色而清雅淡定者,年少豪杰却又如此谦逊敬老,武勋中甚是难得。” “你?真的不是儒生?”吕大器接口问了一句,不过这么问时竟似有些遗憾、惋惜的意味。 南离老老实实作答: “末将后生小子,实实在在仅一武夫,并无功名,只是家世清白,耕读传家,自小才得读过几本圣贤书而已。” “难得难得,如今的武勋能知圣贤书的就已难得,国事败坏如此,昔日在闽时曾闻黄阁老言:文不修能、武不修德,国是方坏。”吕大器喟叹不已。 “我们老了,带兵打仗的本事现学都来不及,便有一颗赤心,奈何身躯老迈、病体支离,力不从心啦……将来兴复之念,还要靠你们年轻人。” 樊一蘅也道: “如今的两川之地,只赵氏有这么一个拿得出手的年轻人啦。” “得二位如此赞誉,末将岂敢。”被如此夸赞南离并不上头,他在品味咀嚼二老一路说来的很多过去不知的细情,也在琢磨自己如何调整思路,以更好地适应当下。 三人一路谈谈说说,南离对于朝中旧事以及行在状况听得很认真,多了一些对于当前朝廷的了解,也感慨两位老先生伤怀国是之下,各自或病体支离、或偌大年纪还要劳碌奔波。 临近秋涛驿,吕大器嘱托南离: “朝中有何事勾连不畅,尽可与我二人作书往来,但有何事相托,能办的,呵呵,我们尽量吧。” 这句话在督师老先生口中说出,分明底气不足,果然樊一蘅也是一笑,抚着胡须点点头,竟有些赧然之色: “粮饷我们可也求不出来。” 南离却陡然灵机一动: “二位即便不说,南离还真有一事相求!” 便如晚辈央求长辈般的,南离说出一番话来,令二公大畅老怀,一时大乐。 就在钦差大臣、督抚诸公、各方勋镇欢宴作乐的时节,邛州街道上一乘一匹马拉的小车,呼哒呼哒跑到凌云驿,上面下来一名丫鬟打扮的俏丽少女,扭扭搭搭小跑着进了院子。 到了一套小院子的门口,一看门口有兵把门,就知不错,一头就要撞进去,就听突地一声断喝: “干什么的!” 这一嗓子把小丫鬟吓得一哆嗦: “军爷,啷个赵镇帅是在这里嗦?” 门后半是鬼祟半是装腔作势地转出一名戎装的黄脸汉子,正是中军都司吴元龙,吴元龙一看这小丫鬟的样子,立时诞皮诞脸地来了兴致: “呦呵,谁家的小妞啊?来找我们镇帅么子事体?” 小丫鬟一听没错可就不哆嗦了,把小腰一叉,扬着小脖就喷: “谁家的?杨帅爷家的!我来寻你们镇帅,耽误了大事你娃儿担待得起吗?” 一听这话,吴元龙立时缩了: “小丫头片子好利的嘴啊,镇帅可没回来呢。” “好啊,那我等到,我看你龟儿若撒谎时,仔细你的皮噻。”小丫鬟得意洋洋。 “一个小丫头,这般的嚣张……” “就这么让老子等到?”小丫头还不依不饶,拿秀美的眼角斜着吴元龙。 “你还要怎样?”吴元龙被缠夹得火起,口气越来越是不善。 “先给本姑娘看个座噻!” “好嘛,让你看我……”吴元龙火撞顶梁一瞪眼,猛地高高挥起手来:“来人,给她看个座。” 南离今日没喝多少酒,但繁文缛节一日到夜了,精神也觉疲惫,不等进了凌云驿自己暂驻的小院子,就摘下乌纱,解脱蟒袍,露出在内的简洁裋褐与抱肚大带——他这内里本是做了与袁韬动手的准备了。 不等进了院子,突然从大门里蹦出一个小丫头,没头没脑惊惊咋咋地就叫了一声: “哎呀赵总镇!” “你认得我!?”南离脚步不停。 “当然认得嗦,都说您白马白袍、又高又俊,能诗能画能文能武!” “这都谁说的?”南离一听乐了。 “我们啷个小姐妹说滴,伺候夫人滴,她们都见过您了嗦……就我还没!” 被这么一说,南离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野生粉,是人家杨家出的铁粉,于是停下脚步,把官蟒、乌纱甩给身后的柴火儿,又招手把在旁看眼的吴元龙提过来,随口问小丫鬟: “你是杨帅爷家的?” “就是就是,我是自小伺候小姐滴!贴身滴!” “啷个派你来的?” “我们家,”小丫鬟突然看看四周,猛斜了吴元龙一眼,招招手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南离不得不弯下腰再微微倾身过去,把耳朵靠近她那拢起嘴边的小手,听她用只自己能听到的话音说道: “我们家小姐有话,请你酉时三刻,到我们家后园墙外等到。” “墙外?”南离就一皱眉。 “啊,要不你还想进门滴嗦?”小丫鬟也愣头愣脑,这时也不窃窃私语了,吴元龙等人在旁急忙扭头,装听不见。 “你们家老爷还留宿我呢?”南离一乐。 “那是两码事,两码事滴!小姐回家咯咋子随便出门,再说咯,老爷留宿你你也不能进后院噻。” “哦哦,啊啊,对对!”南离再一想不对: “这都是戌时了?” “那还等啥子,赶紧走起!” 南离又高又大的被一个小丫鬟扯着臂膀就往外拉,只好告诫她: “哎——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这是大防,被大街上看了不好。” 小丫鬟这才有些不好意思: “走起走起,快噻快噻,”又比划着吴元龙他们几个:“你们这些奴才,还不赶紧伺候着,备马噻!” “不对,戌时就禁夜了!?”南离又想起件事来。 其实嘉定州已经有了些太平景象,平日酉时四刻闭城,戌时四刻才禁夜,但今日各方文武官员齐聚、诸侯云集,酉时就禁了街,南离从酒宴上送二老出来时街上才没人。 “怕啥子?看!”小丫鬟从腰间“啪”抽出一块腰牌,得意洋洋地向南离一晃。 “哦,那就好,走着。” 千军万马临阵无惧的南离此刻心中直打鼓,有些紧张也有几分期待,难道佳人有约、有子逾墙的戏码今日要应在自己身上上演了? 第一二九章 私会 第129章 私会 从凌云驿到杨家府第是有段路程的,几乎穿过大半个州城。 南离骑马,只带了两名随从,跟着这小丫鬟乘来的马车,行了一顿饭的功夫,才到了杨家的院墙外,却避开正门,小丫鬟下车,南离下马,步行着顺院墙绕到了院子后面。 这个路径不是南离上回走过的通入后园的火巷夹道,是条府外的街路。 小丫鬟为南离指了个位置让他等着,又体贴地要把自己的腰牌给南离,南离笑笑没要——他是贵客,随行护卫人等怎么可能没有嘉定州的夜行腰牌。 “等到等到,不要动噻,我会从里面喊你嗦。”临行小丫鬟还把南离一顿叮嘱。 “晓得咯晓得咯。”南离都不自觉地被这丫头把口音带偏了。 小丫鬟颠颠颠地又跑去前院,分明得走正门,杨家这般时日可没有后门暗门。 九月十六的月色初起,柴火儿带着亲兵灭了灯,南离就在院墙旁边的黑影里等着,等了不知多久,有巡夜的一队兵士挑灯路过,验看了南离一行的腰牌才走。 终于不远处院墙那边传来小丫鬟的压着嗓子呼唤: “赵南离——!” “哎,来了!” 南离心说终于有人叫我大名了,不容易啊。 对面墙上又唤一声: “赵公子……” 黑灯瞎火南离也看不见,只好再应一声: “来了,甭叫了。” 来在墙边一看,也没有人啊? 正在疑惑,转头左右看去,不见人影,头上却传来清清淡淡的一声轻呼: “赵公子,蟾儿在此。” 南离一抬头,才见淡淡月色光影下,映照出来果是令他心心念念的蟾儿,从墙头探出如同临凡仙子般的半身倩影。 只见蟾儿绾着闺中少女的桃心髻,素淡的内袄裙外披风,的是月下可看的美人儿,只是神色有些紧张地扒着墙头。 南离一看这墙的高矮,就把衣襟揽起掖进腰带,后退几步,就要来个四百障碍单手过高墙的得意技,却被蟾儿轻轻惊呼一声叫住了: “赵大哥,你这是……?” “不是要我跳墙进去吗?” “不是……,别……,我们就这么说几句话好了。” “啊……?!” 南离这时才明白自己误会了,于是就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挨到蟾儿扒住的这处墙根,仰头向上问了句: “你……还好吗?” “还好,老样子,在家里就是这样的么。” 不咸不淡两句话一对,两个人就这么一上一下王八看绿豆一般尴尬住了半晌,还是蟾儿耐不住南离顾盼还休的目光,先打破沉默: “嗯……我娘夸赞你了。夸你那字写得好,把你的字帖给好多人看过,不懂的夸你的字龙飞凤舞,懂得的夸你的字直欲破天际而出。” “其实你的字也好,赵体楷书我就学不来。” “你……来了几日了?”蟾儿有些着急了,心说我这么晚喊你来是来讨论书法的吗? “来了三日了。” “都办了些啥子事体?” “先是送曹总镇来的,你父亲为了开解我们的恩怨,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都开解了吗?” “如今都不成其为事了,干戈化玉帛,只是可惜了那些来回战殁的兵卒。” “唉,乱世年间,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儿。不过我晓得一些,曹伯伯那个人虽然莽撞,对兄弟却是披肝沥胆,很得雅州人心。” “正是如此,我与令尊商议,雅州还是要以他为首。” “这是前几日的事吗?” “是的,后来就是等着迎接朝廷的督师、总督,连着几日了才算有个段落。” “哦哦,很忙的哦。还有吗?” “那个川北巡抚来见了一番,昨日我还与令尊说起此事呢。” “真的很忙呢,都是些军国大事,关系不到我们这些女眷的,还有吗?” “还有……我的乡亲遇了袭,这番正好事主在此……”这时南离才激灵想起一件最大的事来,都怪自己这几日转来转去琢磨李乾德、袁韬了。 “对了,拜见督师吕公、总督樊公之后,今晚筵后相送二公返回馆驿,南离求了他们一件事。” 蟾儿此时心中满是失望,嘟起樱唇落寞地应了一句: “想必也是军国重事。” “非也,不是军国大事了,是你我的大事?” “啊?你我的大事?你……”蟾儿闻言,心中既惊且喜,有些无法相信。 “我作为一个晚辈,又父母不存于当世,孤身飘零,干脆就央了督师吕公做媒,樊公亲书拜帖,明日到令尊衙门回访时,便向令尊提亲。” “呀……这……”闻言一激动,蟾儿的热泪一下就涌了上来,只好拭了拭眼角,才道: “你真是用心了噻。” “你开心吗?” “这……”蟾儿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作为当事人这般扒着墙头可莫被心上人看轻了,她哪知南离的意识里这么相谈本是男女之间理所应当的, 蟾儿正在感怀,突然“喀”地一声断裂响声,南离就见墙头的蟾儿倩影突然往下一沉,“噗”通一下子又“咕咚”一声似乎摔了墙里下去,而且听声音摔的不轻,不由惊呼一声:“蟾儿!” 就听墙内几声女人的轻声惊叫,墙内只怕不知有几个人一直在那听声呢。 “蟾儿,你怎么样?” “哎吆,哎吆吆……没……没事,我没得事。” 就听墙内有少女的声音各种叽叽喳喳一片: “都怪你都怪你!” “你搬的梯子,好破哦,断了噻。” “是你没有扶稳嗦!怪我噻?怪我噻?” 还是有懂事的在问: “小姐小姐,你咋子样子?” “没事。” “没事,没事,小姐没得事,再搬个梯子来,继续继续,还没得完结呢。” 南离:“我……” 南离听得蟾儿没事,就放下心来,也不好再大呼小叫,又等了片刻,果然蟾儿再次抖抖索索爬上了墙头,桃心髻也散了,披风也乱了,十分狼狈,还在告诉下面: “你们要扶得稳当些噻。” 墙内里面少女们跟着乱纷纷叫嚷: “稳了稳了。” 蟾儿再次面向南离,夜暗中脸一红,只好理一下散乱狼狈的衣装鬓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嗯,也没别的什么事了……” 南离有些无语:没事了你还爬上来干什么?突然起了促狭的心思问了一句: “你家要彩礼不?” “我家不缺金银,礼数到了就好,这般时节,爹娘都不会挑你的。” “哈哈,真是不缺金银……杨帅爷……”南离突然想起一个传说: “你家不会真的把张献忠的沉银找到了吧?” 闻言蟾儿微微一笑: “也不须瞒您,我那时在彭山其实就是为了去查勘张献忠的江口沉银,这个事连镇守眉州的徐叔都不晓得,只说往青神省亲,去彭山江口寻找渔夫下水都是悄悄滴。” 南离心头一震:原来传说是真的! 所谓什么杨展会水遁术,原来都是应在这上面了,而嘉、眉二州的屯粮、种子、耕牛多是远赴滇黔所购,据欧阳直所言,斗米价可数十金,杨展自家本非豪富,又严约部属不得打粮,这么一说,才算对上了,看来江口沉银的确出水了。 不过……江口沉银?算了,先不考虑吧,如今还是粮食最要紧。 关于张献忠彭山江口沉银的传说南离到邛州后没少听到,但他从来就没放在心上,一方面眉州如今是杨展的地界,另一方面,南离深知,这年月,粮食才是硬通货。 不过蟾儿话中透露的信息却令南离好奇起来: “你一个小女子,这样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被令尊派出去办事?” “家里外面,我爹倚靠我娘与吴叔叔,其实我娘多是要我帮手,写写算算的。” “那你过了门也要帮我写写算算啊?” “那时……再说了。”被南离这么一说,蟾儿羞不可抑,忍不住以袖遮面。 隔墙私会,又目睹蟾儿如此羞涩的样子,令南离不由得心头大乐——这个时代的爱情,还是挺有意思的。 不过一转头,就见那边厢远处暗影里站着一队军士,当先向这边窥视的岂不正是杨展大帅!? 第一三零章 成长 第130章 成长 永历元年的九月,杨展可谓志得意满,好事一桩连着一桩。 先是加官进爵,在原来樊一蘅口授的左都督上盖章认定,成为加衔左都督的都督同知总兵,还加了提督上川南军务的名头。 接着是吕、樊二公,在杨展陪同下象征性地巡视过军务、衙门诸般事宜,歇息时居然为赵南离出头提亲,这二位可都是各挂着两部尚书衔的,吕大器还是入阁的大学士,怎不令杨展又惊又喜。 惊的是赵南离居然能说动当朝大学士、尚书来帮他向蟾儿提亲,这小子这么招人爱的吗? 喜的是这小子真会办事,令自己加官进爵后脸上更添光彩,这份得意,两川文武,谁可比拟,自己,连同自家闺女可谓挣足了面子。 他吕、樊二公冲谁的面子,最终不还是冲我的面子。 还有一件事,目前尚无实在的利益,却是令他最为得意。 李乾德作为中人,意欲将受了招抚后,仍踯躅于重庆、顺庆、潼川三府交界山区地带,无处安插的原摇黄贼寇袁韬、呼九思所部,划归上川南部署就粮,名义上欲侯杨展号令,以备向川北、川东恢剿。 但杨展略一考虑便拒绝了李乾德的提议。 议及此事时,吕樊二公也意在将原摇黄部众往北安插,于重庆以北,以上川南的犄角之势,向川北保宁一线恢复。 因为杨展看不起这些只会欺负手无寸铁老百姓的乌合土匪。 说起来祸乱川蜀的摇黄各部的起家,并不是在四川,还是在陕南汉中一带。 明末陕西,烽烟四起,汉中群寇蜂起,崇祯七年为张献忠裹挟以壮声势,大举拥入川东北,张献忠兵败于夔州,自仪陇出川入陕,分出当初汉中为首大起的贼寇,又有川东北土寇响应,就此逗留祸乱山川纵横的川东北。 形成了以摇天动、黄龙为首,其余整齐王、副反王、黑户混天星、争天王、夺天王、震天王、托天王、代天王、闯食王、争食王、顺虎、一斗麻、二哨、九条龙、行十万等乌合啸聚的大小匪寇,报号十三家。 其中当时的袁韬号争天王,呼九思号行十万。 后来这些大小匪寇倏起倏落,其中就有被时为陕西道标参将,如今攻略川北的赵荣贵,一战大破摇黄,擒斩代天王、一斗麻等大小匪首二十余,摇天动、黄龙兵败走脱后身亡。 这才有了袁韬、呼九思等小绺子收罗残余壮大实力的出头之日。 但如今话说回来,再怎么贼寇乌合,袁韬也是争天王,呼九思也是行十万,都是曾经摇动川陕根基的大寇。 虽说被自己拒绝了,也终归是督抚对于自己能力、地位的认可:袁、呼二部数万之众,虽说尽为乌合,那也是号称十余万众,岂能不令杨展自得——这是诸方勋镇对自己地位的认可。 一时心动之际虽然最终还是按捺住了收留其众的冲动,却也颇为感到志得意满。 如今再有了蟾儿与赵南离的亲事为纽带,邛州不费一兵一卒,唾手即可号令,整个上川南有力武装几乎都将在于自己的掌握,再有袁韬、呼九思十万之众在外以壮声势,坐望川北,可谓一时威势无两。 假以时日,北伐大业可就,杨门威武! 杨家正在威风无两,南离则在慎终追远中成长。 这几日里南离一面跟着诸家文武、勋镇随帮唱影地出迎、巡视,文武间互相走访拜望,一面得暇时他在忙活自己的终身大事。 这时的终身大事不止有月下逾墙的浪漫,还有古礼的繁文缛节——找媒人,换帖,问名,问期……等等。 这时节结个亲麻烦着呢,好在他有懂得各种故因事缘的欧阳直跟在身边,很多事都是欧阳直、吴元龙在为他跑腿。 而这一趟嘉定州之行对南离自身的政治意识来说也收获甚大,不仅对于整个朝廷、整个南明的抗清形势有了更多了解,其中还有一件小事,对于南离却是个警醒,就是关于曾英的死。 从樊一蘅向吕大器提起的闲言碎语中,南离感觉曾英的战殁确实有大将临阵时不可测的一面,但是王应熊与曾英的矛盾也是有一定的影响。 当时王应熊作为督师阁部,亲督恢复川东,樊一蘅作为川陕总督,督杨展、马应试等复川西,而王应熊最为倚重的就是曾英和王祥。 但是因为曾英功盖王祥,而王应熊报功封爵却使王祥位在曾英之上,不可避免地使得曾英对王应熊不满,且急于立功,才一下子对上了西营四位将军。 而且在后世的南离看来,曾英的战殁也不为亏了——被已经各复其姓的孙可望、李定国、艾能奇、刘文秀四人合力围攻的,也就这么一位了。 如今算来,那时正是南离护着媅媺从佛图关逃出的时刻。 南离对于文武相处、文武之争几乎没有经验,他的经验仅来自于后世部队里独特的军政双主官相处之道。 但是这种相处也是短暂的,处理不好的往往一年和、二年生、三年掰,全看军政主官的为人,以及在制度下怎样回寰相处。 因此南离不若曹勋那般跋扈,如山中的大王一般不把朝廷命官放在眼中,也不若杨展一般,报功求爵赏时用到这帮文臣,用兵效命时就我做主了,管你督抚如何聒噪。 他面对吕大器、樊一蘅都很恭谨,即便观李乾德所为不齿,也保持着一个恭恭敬敬的仪态。 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有年轻的自己所能学到的长处。 因此南离这几日里不惟忙活自己的公事私事,还向吕大器讨教了许多朝廷政令的制度规章。 毕竟南离来到这个时代之前只代理过几个月管理几十号人思想政治工作的指导员,在院校学习是什么都学了,但是真到几十万人的州府行政,自己要开府建牙,可不是连长指导员指挥百十号人那么简单的事。 而吕大器如今虽然病体支离,昔日可是正途科道出身,崇祯元年的进士,为官后在朝中做过行人、文选、辑勋、考功各司主事,对于官吏的运行方式,考察辑选非常有经验。 南离最爱讨教的正是这一行的事务。 至于樊一蘅做过三任知县,用南离后世惯用的话讲叫做基层行政经验丰富, 在嘉定州的几日下来,南离也很开心,不惟以献出自身和亲为代价的婚事进展顺利,且将宝和寨落难的乡亲尚存活的都要了回来,也总算放下了心中一块石头。 点数之下,南离自知十全十美全须全尾不可能,能活着的都送回来了,这已经是眼下最大的成功, 摇黄如今就在身边了,报仇?哼哼,且不急! 军阀兼并早晚的事,我赵南离还年轻呢,十年不晚,熬得起。 第一三一章 赐膳 第131章 赐膳 南离自问足够稳妥谨慎了,可他忽略了一个人。 陪同杨展等人送走了吕大器、樊一蘅,嘉定州之行结束,南离辞别杨展,亲自带同护卫,会同杨展所差牵的护送兵马,护着从袁韬、呼九思营中要回来的人口,还有曹勋一行,以及许多采购的物资,拉出几里长的队伍,走陆路经夹江、丹棱、蒲江,行了五日才得返回邛州城。 回来后曹勋急于返回雅州,南离还是派老相识张应兴带兵护送,并且与曹勋约期,如若张应兴报回的境况安稳,南离将在一个月后赴雅州,邛雅双方敲定进一步练兵储粮的事宜。 此间若生出什么变化,南离得报便会提兵进雅州,与曹勋呼应。 毕竟黎州、雅州民情风俗特殊,南离为了将来,早晚是要走一趟的。 曹勋临行,特意去拜了蜀藩世子,又再次与暂居于此的富顺王子握手言欢。 南离终于回来,又得曹勋拜望,媅媺高兴的不得了,把南离带回的锦缎、棉花、工匠、裁缝好一通分派舞弄。 到晚时吩咐赐宴,阖州文武上下欢宴一晚,酒宴还没结束,先行退去的媅媺就令张璞来传召南离:“感念镇帅劳苦,世子行邸赐膳!” 南离也没在意,酒还没喝完赐什么膳,无非自己久不回来了,媅媺定是有话说,就带着微微的酒意,随着张璞前往行邸。 到了行邸,引路的换作媅媺的贴身侍女蓝罐儿,直接就把南离带到了刚刚整修过的后园荷塘“揽云悦雪”亭外。 南离感觉怎么有点子诡异呢? 因为面对这座小山上新整修的亭子他想起了杨家后园亭子前面对陈氏夫人,这时乍见媅媺在这里,竟没来由地有些心虚。 媅媺正背对南离,定定望着荷塘不动,男装的背影在月色下居然现出了几分窈窕。 南离上前正要如常般施礼问安,媅媺转过身弱弱地问了声: “你要走咯?” “走?走哪里?”今日高兴,酒不醉人人自醉,南离喝的不太多却已颇有酒意。 这时蓝罐儿已经退下,避开了耳目,只有南离、媅媺二人相对,在这里南离可不虞有人偷听窥视的,毕竟媅媺的身边人比杨家的规矩要严格许多。 “你不是要去嘉定?” “还去什么嘉定州,我都回来了?是嘉定州,可不是遭了达子三屠的江南嘉定。” 南离还以为媅媺糊涂了,以为自己要去江南的那个嘉定,媅媺却死咬不放: “你不是要去入赘嗦?” “入赘?我入什么赘?”南离更糊涂了。 “那个一条条,你娶了她,不是就要去嘉定杨家咯?” 南离释然,呵呵一笑解释道: “我去杨家干什么,我还用去做赘婿啊?若娶蟾儿,也是娶到邛州来,在这边安家。” 南离原本还担心媅媺为他与蟾儿的事会缠夹一番,原来只是担心什么入赘乱七八糟的,这么反而放下心来,就为她解释嘉定州之行的细节。 “有些细事当着大伙儿不曾说,正好说与你听。” “此番嘉定州之行,见过吕、樊二公,樊公已将开设世子行台、承袭王爵一事上奏武冈行在,吕公也意在两川全复、圣驾回銮之前,此地当以蜀藩为号召,那个朱荣藩僭越擅权,诸公都有疑虑。” 媅媺听了却烦躁地一摆手: “那些都没得屁用!” “怎么没用呢?” “你去了嘉定州,跟定了杨展,又娶了她的女儿,哪里还有我的位置噻?” “怎么没你的位置呢?你是蜀世子,将来就是蜀王,建立行台就可以监国,谁敢说半个不字?” “你走咯,不在我身边,谁个不敢?”媅媺的小扇子也不耍了,空着两手抱着两肩别着头。 “我说了几遍了,我不走不走,不会走,是把蟾儿娶到邛州来安家……” 不想没说完就被媅媺打断了,还是那句话:“你真的爱那个一条条? 被她总是这么一条条一条条的南离就有些生气——蟾儿是瘦了些,没你胖乎你也不该老一条条的叫啊: “你别老一条条一条条的行吗,怎么说她也大你两岁呢,你该叫声姐姐,以后背着人你们还可以姐妹相处,蟾儿很懂事的。” “姐妹儿,呵呵——,我缺姐妹儿吗?我缺的是男……”说话间媅媺又显得楚楚可怜的神态,轻轻移动脚步,柔柔弱弱不禁风地倾斜身子往南离身前蹭过来。 南离却退了一大步,一下就拉开了与媅媺本已贴近的距离,一只手臂手肘向外往身前一横口中还在解释着: “再说了,与周边结好,我这不也是为了邛州百姓,还有我们日后的大业……” 媅媺只好收住脚步,气得眯起双眼盯视南离质问: “大业大业,为了大业你就与那个争天王拉拉扯扯,我看你是心中只有一条条,忘了元大伯还有宝和寨乡亲的仇恨!” 这么一说南离就更不高兴了: “你怎么什么都打听?仇恨刻在心中,不能挂在脸上,矛盾有对立也有调和,得顺应时势……” “顺应时势?哦,我懂廖!” 然后朱媅媺就翻脸了,一双才还眯着的杏眼陡然瞪个溜圆,一手叉腰一手用圆乎乎玉葱般食指戳戳戳地诘问: “赵狗子!你就是看着杨家的势力大,挤出一副倾慕结纳的样子,我问你,不是杨家势大你真个喜爱那个一条条?” 酒之一物尚且可壮怂人胆,何况南离如今也是一方豪杰,当即倔劲儿也上来了: “人生而自由!” “爱情者,即为青年男女所追求的自由也!” “谁不想花前月下,谁不爱卿卿我我,一次偶然,一季遇见,一瞥回眸,一生挂念。” “我,也渴望自由!” “当鸟儿在天空飞翔,当鱼儿潜入水底,欢快的遨游。我会陷入沉思中:为什么我不能似小鸟般欢快歌唱?为什么我不能因相遇而快乐的遨游?为什么我要背起书包,气喘吁吁的跑进教室?为什么我要坐在课桌前,做那些高似小山般的作业?” “不,我也要和他们一样,我也要自由!” “爱一个人,就给他自由。爱一个人,就给他飞翔的空间。” “我们爱的是天空中的翱翔的雄鹰,草原上奔驰的骏马,江河湖海里悠然的鱼儿,而不是笼中鸟,囊中虫。” “很多人只知道紧拥,而不知放飞,那会让心爱的人陷入困境。” “没有自由的秩序和没有秩序的自由,同样具有破坏性,一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拼不出一段完整的爱情。” 不要问南离说的是什么,也不用去理解他说的是什么,只是因为他常常帮战友写情书,背了一整本《甜蜜爱情箴言一千句》。 平日南离技能发动,能把听众听个五体投地,激发个热血沸腾,今日对上媅媺可不好使了。 一时间把个媅媺听得云山雾罩,瞪大了圆圆的杏眸美目,长大了小嘴,呆呵呵不明所以。到最后南离越说越是激动,最后甩下来一句: “婚姻自由,男女自主,这一桩上,你不能管我的闲事!” 然后看她发蒙呢,趁机一甩袖子,转身就走,把媅媺一个人儿扔在了荷塘边。 这一下子甩袖就走更把媅媺气得七窍生烟,回过神来指着南离的背影跳脚大骂: “赵狗子我日你先人!闲事,还闲事!锤子!” 骂毕了还不解气,气得她在荷塘边来回乱转,几次险些滑倒,还在没完没了地咒着: “你你你你等着……你你你等着……” 毕竟她平日再怎么胡搅蛮缠,南离顶多皱皱眉瞪她一眼,上一回呵斥她还是她刚换了男装的时候,如今好么,新人胜旧人了,就开始大呼小叫,欺我朱媅媺是一盏省油的灯吗? 她开始歇斯底里费劲地搬起一块石头,“噗通”扔进池塘,挥舞俩小拳头哭叫: “赵狗子,我岂能容你!?” 南离不理媅媺在后哭闹,这边出了后园,在门口正遇上侍女蓝罐儿,蓝罐儿一路小跑,紧着跟上南离的脚步,口中还在劝说: “镇帅,别怪世子与您争吵。” 南离脚步不停,口中也道: “我怎么会与她在意。” “您是世子的唯一依托,若离了您,再没别的依靠,她的心自然难安。您晓得,她已经经历过一回家破人亡了,您也晓得,这世道里,女人没了依靠都会是什么下场,只怕连匹好马都不如。” “没事的,我又不走。你们啊,真是想多了……” 蓝罐儿脚步紧捯口中不停: “可您想没想过,若真有一位自称朱枰樻的男人来,您怎么办?您这些男人们都好蒙混过去,一个被人蒙蔽做理由就能一推六二五,可到了面对宗人府锦衣卫时郡主咋子办?” 南离闻言顿住脚步转身,看着蓝罐儿一笑: “放心吧,到什么时候,我都会护着她,会当亲妹子一般的。” 蓝罐儿愕了一愕,终于叉手腰间、万福谢道:“有您这话,婢子就放心了。” 第一三二章 宗正 第132章 宗正 出了行馆,南离接过柴火儿递过来的马缰绳,没上马,也没动,而是沉思起来。 出来被凉风一吹,他的酒意散去许多,头脑清醒起来,这时也意识到了,这个事只怕不是婚姻自由男女自主一句话这么简单,依穿越后一年来的经验,自己穿越前观念中简单的事,到了这个时代,往往都不简单。 南离也是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对男女之事怎能不渴望? 但是他在私欲上克制力极强,知晓在什么时刻该当孰轻孰重,可不像某个人看见有三分姿色的就斜眼,美女一勾搭就天塌了也顾不得。 如今这般时节他想要女人可谓轻而易举,甚至都不用暗示,只要多看谁一眼,可能晚上就给送被窝里来了。 可在他看来这种时候弄这事有些太没品了,大敌当前、寝不得安枕的时刻,想这些个有的没的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情趣,都是兽性的发泄罢了。 而且看在下属眼中会令人觉得他赵南离号称子龙再世却也不过如此。 媅媺的心思,他是有感觉的,但是这种时刻一旦放开口子,媅媺那种没边没沿的性格,这个蜀世子进而蜀王甚至进而监国甚至进而……掌握国柄的谋画必然在源头穿帮,根本实行不下去,他赵南离将来也不过是如杨展般做个小军阀。 他看待蟾儿固然有向杨展示好的意图,但是蟾儿这种清雅灵秀、善解人意也正是捅在了他的心尖上,设若一个夜叉鬼母在前,他赵南离再权欲熏心也下不去口。 但是如果没有杨展作为蟾儿父亲的身份,他赵南离会怎么样?南离有时也会思索。 当然以他的性格会认真帮蟾儿寻亲,会亲自正式登门拜访求亲,即便是在这乱世,他也要堂堂正正的给心上人该有的一切礼节。 但是眉州州衙酒席宴上出乎意料的一幕,一下打乱了他的心中美景,他几乎不假思索地随机应变,把自己对蟾儿的一直压抑的一丝情思卷进了这乱世的权谋涡流,虽然远非自己所愿,但如今已经是越走越远,无法回头了。 前程如何,只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愿皇天不负苦心人。 清醒之后,次日第一件事就是令欧阳直又从入了州城大仓的物资里抽出一批锦缎、棉布,几件金银饰物,数颗珍珠,送去媅媺那边。 南离虽然肉痛——这是预备来二次问期的礼物,还是先安抚了这小姑奶奶,回头再凑吧。 不想这过了一宿,媅媺那边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礼物送到张璞就来传话:“镇帅供奉有功,世子赐膳。” 于是这半日里南离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还打算发动自己的天赋技能来说服媅媺,可是去了一看,真是赐膳,真吃饭。 而且媅媺言笑晏晏,如常日般挥舞着小油纸扇,摆个小谱儿嘉勉一番南离贡奉的用物,还与南离说说笑笑城里城外各种趣事,直如往日一般无异,南离虽说有些疑惑,最终还是放下心来。 “宝和寨的乡亲,就安置城边十里内的寨子,依山傍水,挨着锅底堰,新开出来的田地提水用水都方便。”南离怕她不放心,把宝和寨如何安置的详细说了一番。 “我晓得,我晓得,锅底堰么,我去过,那个地场过了鹤松桥走个五六里就到嗦,周边的百姓也厚道。” “我不在时,你又出去乱走?”南离听她这么说又有些不放心。 “哎呀走一走嘛,要不闷也闷死了,这叫体察民情噻。” “哦,都体察了些什么啊?”被媅媺这么说,南离觉得好笑。 “哎小赵赵你说,这老百姓安下家来垦了田,牲畜也日益的多起来咯,有好多人家,就要自己支应门户,为这事还有闹起来嗦,乡中里老平息不得,还要到州衙打官司的嗦。” “这样的事多么?”这个事都在程羡良那边,如果日常公断,南离不会去过问的。 “不多不多,都是先来的难民罢了,有的是与土人争讼,有的是自己家里也打个官司。” “此事其实须得认真,今后只怕越来越多。”一听涉及土客争讼南离就警惕起来,毕竟这种事引发械斗的太多了,如今乱世,大户还有宗族的豪强多有武装。 “你看看你,一说这个小小的事……多少军国大事,这小事你也要认真起来。”媅媺说着扁扁嘴,心中很不满意但小心地偷觑着南离的脸色。 在南离看来这可不是小事,不仅仅是因土客之争而起,这已经涉及到本州由乱到治的过程中生产关系如何的重组,来形成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南离也纠结着,可还没想明白呢,媅媺扒几口糙米饭就就咸菜又问南离: “问你个事噻,乡亲们安置了,那个慕老三你让他做点啥子?” “做啥子?他才不会胡来……我要令他做一些机密的事体。” “比如撒?” “比如,刻印,铸钱,做模子,还可以去监察乡里……” “那就安一个州判的名,并且专管工房。” “别说,慕老三干这个真成。不过百姓安居后,讼案多了也是好事,毕竟不动刀枪找官府了么,不过可得添个理刑推官了,程知州一人也忙不过来。” “老百姓有法度,宗室也该有法度。”说到这里媅媺似乎想起一件事来。 “只要你有法度就成了。”南离一听乐了,这丫头居然说出这番话来。 “不止我哦,我跟你说,这宗藩越来越多,该管制一哈,否则胡来,不成其法度。” 被说到这个,南离想起来了,这事还比较挠头。 富顺王子一家住到蒲江乡下,自耕自种,算比较安分的。 此外邛州日渐安定,还有零星的宗室来投,在南离看来,有的就是来打秋风,也姓个朱都不知真假,捋谱系除了蹇安泰谁捋得明白。 除了正常的州府法度,还真应该有些约束,毕竟与普通老百姓不同的。 “那么该当如何管制?有什么可用的法度呢?” “设立宗人府噻!就是蜀藩分司,我来做宗正。”媅媺似乎就等着这句话呢,南离还没说完她就接上来了。 南离细一琢磨,再看着将一双小胖手舞弄不休的媅媺,觉得有些讽刺——她这个昔日在王府只怕大气都不敢出的王庶女郡主居然要做宗正。 如果说昔时媅媺声称要做个男人,发布了欲做一番大事的宣言,在南离看来无非是一个受尽封建大家庭桎梏压迫的晚明女性之呐喊,很有些妇女追求自由解放的味道,那么今日这番意图,完全是一种病态的反弹,她朱媅媺要反过来压迫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的朱家男丁了。 不过这样也好,南离才不会管他那个呢。 朱家三百年,被朱元璋定下的祖法规章养出了几十万头猪,南明的弘光皇帝真的连个女人都不如,莫不如就让朱家的女儿来折腾一番呢。 没准慕老三得出的那个朱家女主神器的谶言真的会应验。 第一三三章 兵民 第133章 兵民 宗室的事南离真不管,也不想管,尽由着媅媺折腾,反正你要啥我给你啥,她怎么折腾也是你们老朱家自己的事,活该。 这些日子不打仗了,媅媺反倒安分不下来,部队的日子就安分许多,于是许多摆在日程上连日累月来不及做的事务都得以铺排开来。 南离忙碌内外事务的这些日子部队都在点兵选兵,尽快充实员额。 崇义、大义、铁胜三营员额满编后,就是余飞的夹关营。 一面充实员额,一面还要规范训练方式。 之前南离制定并颁布选兵的规章后,关注的就是把全军的训练方法制式化、制度化。 良家、务农、强健、有胆色,这些点兵选兵的标准大家都明了后,一直执行得不错。 如今操法规制这个事要管起来,不能再继续下去一个营搞一套,甚至一个哨队都能自己搞一套的老路。 但这不是他自己就能张罗起来的,必然得是全军将士群策群力。 而南离信奉的是精兵主力加规模化后备兵员的建军模式,其实就是三结合武装力量的一种化生模式。 这个模式的前提要的是军民一家,藏兵于民,想达到这个目的,必得民有余力,上下同欲,这个民必得官府掌握而不是被豪强掌握。 如今的他手下有兵有将,待规范整训这个事情铺开后,不必再事事亲力亲为,他就开始走访四乡,查阅案卷,关注起媅媺那日说起的民间争讼之事由。 因为还没有理刑推官,南离令欧阳直从知州程羡良那里直接调出了案卷。 通过师爷蓝慕云与刑房书办的解说,欧阳直把各卷的案由一理,就看出来眉目了,为南离清清楚楚开列一个清单。 这个案由清单上一小部分是回乡难民与已经安置的异乡难民之间因土地产生的争讼,里老难解,把官司打到州衙。 对此南离比较欣慰,毕竟没有发生械斗。 另一部分还是归乡难民,归乡后因原有的黄册完税体系解体,为谁来完税而争讼。 比如锅底堰九都,原本黄册上张氏一家,不管计亩折色还是按条编折银,在黄册上只有这么一户,南离要兵,他这一户得出一个男丁,要夫役修城池,今冬他这里就得出两个人,还得自备工食。 战乱中,这个税赋就黄了,等邛州安定下来,程知州属下户房派人再来丈田收税,张家不干了。 张家粮长逃难后,张家几户子弟各自开垦田亩,自耕自种,散居山中各自立户,这粮长一回来,城里官府来人,张家粮长禀告衙役,我这税赋没法完了,没人了,我自己就剩了一个儿子,能干啥,原本王九在我户内,王九一家和隔壁的小子都逃亡没回来,其余兄弟侄辈人家各自立户,重新恳田,原本王家的地撂荒了。 要不你拿我收监,要么你让他们各家各户还把新垦田地归我名下。 至于宝和寨这种有乡绅主持的又是另一路事。 因为男丁出去当兵的多,又遭了劫难,存身的都是妇女、老幼居多,壮劳力少。 在故园时原本有老乡绅、宗族里老组织种田守寨,如今青壮少,又没有人能拿事,事事儿都得进城找当了官的慕老三裁决,弄得慕老三头都大,而在军中的子弟们闻讯又都心不自安,闹着要除役回家种地去。 这边安不下心,自然影响各种整训、帮农、三抢的各种事务,连日常养成都难了。 就是这种旧的乡村体系解体,新的乡村社会没有稳定的情形下,持续下去邛州怎么可能安定下来。 对于这种社会状况,南明的川黔诸路勋镇可谓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 杨展算是爱民救民的,在嘉眉二州极力恢复原有乡里秩序,凭着捞出江口沉银有实力给种给牛,依托乡绅组织来恢复屯田耕种。 尤其嘉定州因为杨展击败西军恢复的早,清兵来时又守住了,因此乡村秩序的破坏相对较轻,恢复也快,如今已经初见起色。 眉州就不行,与南离坐镇的邛州差不多的状况,因此费密才经常与南离这边往来商榷。 除了杨展,其余勋镇人等就比较魂淡了。 据樊一蘅向南离讲述,据守遵义的王祥手法简单粗暴,他下个令家家户户拿出银子买一张免死牌,有牛再买一张牛票,有此牌此票可保全家无虞。 然后回头就把男丁点数,白日荷锄耕田,夜晚扛枪巡更,他特么是把所有老百姓都给当牛马圈起来了。 此时在南离看来,民间为土地争讼时这里面涉及两个问题,一个是对于土客之争的裁决须有一定之规,形成律法;再就是南离的一个长远考虑,如何形成一个良性的可循环的生产关系。 因为下个月还打算走趟雅州,而与蟾儿的婚期又定在冬月,因此在这一个月里他打算集中精力把这个问题搞通。 南离通过这几个月观察程羡良等人于州衙行政,以及从前在宝和寨对于乡里社会的认识,再加上在嘉定州期间,就过去的许多对于如今社会的不解讨教过了樊一蘅,使得他自己对于明末的社会形态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些看法。 小户有田,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完税服役,再由政府的养济、恤老、学政等机构来完成养育、教抚等社会责任,这是理想的小农社会。 这里面的根源就在于小户有田,政府清廉。 但在明末,在疯狂的土地兼并下这些社会基础已经彻底崩塌了。 但是在如今的邛州,似乎再次有了这种小农经济的雏形,然而这种雏形发展的却并不顺利。 一方面乱世中被强化的宗族势力阻碍着小户自耕自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继续发展,另一方面离乱中形成的人口状态不平衡也限制了小户自立的能力。 就拿这个锅底堰来说,典型的川西坝子,有战乱中逃散、后来安定了才归来的当地百姓,有宝和寨这种同乡同里、集团逃难而来的难民,也有各地汇集而来的形形色色小门小户的成都府难民。 是小户自营,还是乡民互助?而这两种情形于当下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关键在于如何调和、整合。 今后怎么办,该当如何调和、整合才是长久安定之计,又能供应战事所需,才是南离在思考的问题。 首先还是要考虑作为抗清前沿的邛州加上连带黎州、雅州的战时经济,需要的是什么。 很显然,兵员、粮饷、物资都是需要的。 如果宗族势力进一步强化,大战来临大规模动员时,想要兵员、粮饷就得依托于村寨豪强,陈登皞、余飞都是这种类型的。 另一方面人口的不平衡会因抽点兵员对生产力的恢复造成破坏。 而兵饷、军械、火药等物资,必得有从小农经济里解放出来的生产者,加上商品经济循环才能形成稳定的良性供应。 这些都是小小川西一隅封闭而自足的地方特色形态。 在与当过知县的元辰、樊一蘅讨教的过程中,南离已经认可小户自耕农是当前生产力条件下必须的经济基础,是经济活动的骨干,而乡民互助也不可或缺,这是对于调发兵役、安定社会的保障。 因此,两手都要硬。 不论是小户自耕农还是乡民互助,最终都要归结到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人来掌握与管理基层社会。 因此把这一切都查实问清,掌握清楚之后,南离会同欧阳直、程羡良、蓝慕云一行,还特意从丹棱把费密也请来了,一起商讨在旧有律例基础上,颁布一部新的“邛眉恢剿、与民生息律例”,简称《生息律》 这一部律法初时虽然粗陋,却涵盖了当下民生的各个环节,土地纠纷、屯垦复耕、地界纠纷、完税纳粮、行商坐商、底层社会,凡是能想到都要有一个大致契合当下民情的律例。 至于今后如何,逐步修改完善,顺应时势就好了。 最核心的一点,是新的《生息律》规范了乡村社会复建后的组织形式。 乡图都里依然如旧,粮长还是粮长,里长还是里长。 但是《生息律》规定了里长直到粮长均由官府委任,且只有三年的任期,到期根据考评更迭或是续任,全由官府定论,为此邛州将建立一个专司此事的机构,暂定名为“图里房”。 生息律的很多细节都是欧阳直、费密尤其是程羡良这样县政经验丰富的文官提出来的,但是里长直委的事却是南离提出来的,大家都颇不以为然。 只因这么一来要增加许多精力人手,官府衙门哪顾得过来,有悖皇权不下县的优良封建传统。 但是南离坚持,为此组建衙门新科,耗费一些工食饷银也在所不惜。 为什么,因为旧有的乡村社会组织被破坏,眼下正是建立这种新的乡村秩序,解放农民生产力的最好时机,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既然南离坚持,最终谁也不敢强项,别人对此新生事物挠头,费密却跃跃欲试,准备在丹棱也这么搞一哈子。 第一三四章 古道 第134章 古道 结亲按古礼需问名、纳采、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到了明代已是从简,但仍有纳采、纳征、请期、亲迎这四礼。 问名之礼可为媒妁携庚帖而代,那日吕、樊二公亲书庚帖,向杨展为南离做媒,即算作问名、纳采之礼。 那几日在嘉定州时,问名、纳采过后,正好九月秋议结束,吕樊二公南归,南离也回了邛州。 作为一州镇守也不能久离汛地,因此他也没法再一趟一趟的总去嘉定州,于是纳征连同请期都是欧阳直在替南离操办。 杨家与南离双方对此事的安排都是心知肚明,纳征连同礼节都是走个形式而已,其实婚期早就敲定了大致在冬月,至于具体日子可待请期之时吴养瑚等人看黄历好好掐算一番,就可定下具体日期。 欧阳直再赴嘉定州尚未归来,护送曹勋前往雅州的张应兴先行返回。 当初南离声称要亲自带兵护送曹勋回雅州,那是在雅州有明面变乱迹象的前提下。 从嘉定州回来,曹勋的三个儿子早就带兵回黎州、雅州看家去了,曹勋又猴急,南离在邛州还一堆事,自然只能派张应兴护送曹勋返回雅州。 这时张应兴回来一报雅、黎、天全、行司的动向,南离心中有数了,就决定还是要去走一趟雅州。 雅州、黎州安抚司、天全六番招讨司、四川行都司,通称西南一州三司, 其中雅州早已属于是正经的四川布政司下州县行政体系,在秦代即为严道县,属蜀郡,隋代设雅州,沿革至今,州辖名山、芦山、容经三县。(作者注:即今雅安市境内,明山区、芦山县、荥经县) 而黎州安抚司、天全六番招讨司、四川行都司则还是边疆卫所体系下的土官加流官体系。三司土流建置各有不同,自秦汉迄今,两千年以降,都是西南巩固边陲的重要基地。 黎州安抚司是汉代设郡,置东西两部都尉,到大明洪武年间设安抚使司,大渡河所是黎州安抚司的核心与治所所在。(作者注:即今雅安南部汉源县一带) 天全六番招讨司自晋末五代起即属益州管辖,到本朝洪武年间是以元代天全、六番二招讨司合二而置为一个招讨司,治所在天全所。(作者注:即今天全县、泸定县一带) 四川行都司是西汉武帝时设越巂郡,自洪武年设立行都司,移兵戍边,形成了到此时治所建昌卫,以建昌、盐井、宁番、越巂、会昌五卫千户所加建昌前卫为基干,设普济、甸沙、邛部、泸沽、威龙、谜易等土司为枝叶,地广人稀的广大地域。(作者注:即今凉山州一带) 三司地域山高林密、地广人稀,自大明洪武年迄今,流官无数,土官相传,逐渐巩固到了今日局面,并且广施教化,播撒文明,许多人迹难至之地依然蛮荒,但已经是大明牢牢掌控之国土的一部分。 这也是为什么西南武勋起兵后盘踞雅州的原因,只有雅州是正经的州城,与邛州通过夹门关连通,有物产、有人口、有行政体系,北上打胜了进成都吃肉喝酒搂妹子,败了往南跑回大渡河吃坨坨肉喝米酒看光腿的猓裸妹子打跳,仅此而已,所谓进退可依当如是也。 大明的驿路进了大凉山就到了终点,到头了,可是还有一条不设驿站,无官管辖的茶马古道,分作东、西两向,各自连通西、南,直达滇、藏,甚至通达印度、缅甸。 其西线自邛州起,经由雅州、紫石关、打箭炉,直到西番吐蕃以至印度。 东线一直向南连通丽江,直至暹罗、缅甸等地。 往昔雅州是不为人所关注的小地方,但是从摇黄乱川开始,到献忠两番入川,雅州成了少有的安靖地面,成都许多难民不知变乱会蔓延到何时,于是一路南逃,有许多就逃到了雅州。 其实过了雅州山多地少,当年自江南移驻黎州、天全、行司的武勋世家,也只能世代驻居那些难得几处的山间平坝,才能且耕且守。 数量过于稀少的耕地根本无法养活过多的人口,因此难民带来的人口压力无法消解,反而与当地土流汉獠生出冲突。 终于正逢南离带人安定了邛州,于是就带来了一波又一波的难民回流。 当初陈登皞、余飞被曹勋堵在夹门关,都有这个田地稀少的原因。 按照张应兴禀报上来的说法,一州三司里哪个土司不老实,哪个土司有不测之心,哪个土司想借机寻仇扩张势力,都在曹勋心中。 各路土司、当地汉人武勋土官,一见曹勋是被嘉定、邛州两路兵马护送而回,有那蠢蠢欲动的,有那带兵出来扫荡抢秋风的,很快就都安定下来。 这时看来,愈发显得南离留曹勋镇雅州的先见之明,否则的话,雅州乱成一锅粥,别说茶马古道,就算南离亲自带兵去雅州弹压,就会被缠在雅州、黎州,邛州往成都这边啥也甭干了。 对于两州两司的未来地位,南离是打算把这里作为兵员源地、商业中继、以及部分物资的产出地。 他这一趟走雅州的目的一则为了对于西南边地有一个更直观的认识,二则也是希望由此制定出一个策应川北恢剿的长策,使得曹勋能往自己想要的路上走。 所谓茶马茶马,邛眉嘉定都产茶,能从茶马古道出多少银子还没算出一个明白的预期,其实南离最想要的自然是马。 眉邛雅黎多山地,雅州、黎州更是高山深谷,林木茂密,但是马也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 山地作战,最适合的自然是吃苦耐劳的川兵步卒,还有黎雅山区的猓獠土兵,但是不等于骑兵没有作用。 地无三尺平,不必关外大马接阵冲突,更多是联络、通讯、追击、奇袭,只需川滇小马吃苦耐劳就够了。 更何况南离的心思不仅在于广大的成都平原,还有更广大的汉中、关中,甚至陇西。 设若真有一日得以兵进关中,能拿到河西大马了,到时候是倚靠那些叛服无常的西北边军,还是先给自己那些练出一身骑术的可靠老兄弟把小马换大马,其意义不言自明。 便不说远的,就说更要紧的眼前事,媅媺出行都现凑才能凑起两匹马拉车,整个邛州衙门再加“图里房”,办事官吏力劝农耕、恢复秩序,下乡办事有匹小马做脚力代步,效率也会提高。 因此,不论远图近便,不拘军用民生,茶马古道,必得繁荣起来才行。 第一三五章 雅州 第135章 雅州 南离到了雅州,昔日沙场厮杀的诸将在曹勋率领下,早已化敌为友。 初时南离入城前被吴元龙提醒劝说一番,也还有些犹疑,曹勋一见哈哈大笑,只言你在城外扎营,我带诸将带着酒肉来你营中,在一州三司有任何事都算我曹勋的。 南离也莞尔,最终率护卫洒然入驻雅州城中。 雅州城池是座小小的山城,筑于雅安山上,依着山势环绕,城墙围护的形状不规则,周围仅只五里,城内深浅一里多地就到头了,不仅远不及邛州,甚至连大邑、蒲江这类县城的一半大小也没。 州衙在城内雅安山上,至于为一州三司所设的流官为主的布按二司却都在雅州之南的容经。 城外沿着山坡平缓处,夹着唯一一条道路,却是商肆辐辏、人烟密集,这是茶马古道出夹关后的第一个交易场。 如此布局也能看出大明经营西南的百业惟艰、用心良苦,只可惜那些多是被贬谪而来的科道文臣们多是带着怨气又贪婪无度,到此把山中穷困的汉番百姓当做韭菜般一茬一茬地割。 因为也没别的衙门,州衙如今被曹勋用了,南离带人入驻的是兵备分司衙门,三百亲兵住得满满当当。 到晚曹勋邀集在雅州城的诸将,大排筵席,欢呼畅饮。 南离此行如果不是不可久离邛州,他还真的打算走到后世的西昌大凉山也就是当世的建昌卫,以便能够对整个西南大山有一个更为清晰直观的认识,但与曹勋商议后一算行程,就只能走到曹勋的老家大渡河所了。 实在山路艰难,可不是后世的穿山有隧道、过谷有大桥,有些地段马都骑不得,只能拉着马、腿着去,若要把大凉山走遍,怕不得快则数月、慢则半载,南离哪里耗得起。 于是抵达雅州的次日,曹勋带着三子曹昌虎,亲自陪同南离一行向南行了两日先到达雅州西南的荣经县,停歇一日,再向南行,又蜿蜿蜒蜒行得两日,才算到了大渡河所城。 到了这里有了一路的直观感受,还有随行的马京等人的介绍,南离才得以与曹勋协商今后物资、商队的诸般事宜。 原来容经也是昔日就在雅州统御西南土官的要紧所在,过去的布按二司分司衙门都在这里,如今世道乱了,流官走了也没人来接替,就都做了兵营。 最后到了大渡河所,酒宴又变了一个样子。 就在小小所城的官衙下,拢起一大堆篝火,煮上大块的坨坨肉,摆起一缸一缸当地土酿的米酒。 欢呼畅饮到酒至半酣,黎州土官马京一声唿哨,啪啪啪击掌三下,吴元龙还在惊疑不定,就见一长串披发短裙的姑娘和着简单乐器的曲声鼓点,边舞边唱婀娜登场。 这山间的姑娘把吴元龙眼都看直了,南离自然晓得是怎么回事,并不在意,依旧欢呼畅饮,酒酣耳热的曹勋却不放过他: “我说大侄子,这山里的姑娘怎么样?看好哪个,今晚你就领回去。” “不敢不敢,晚辈实在弄不来这个。” “你看你,对了,你这将与蟾儿成婚了,是得搂着点儿。”曹勋也觉着对着将要成婚的侄女婿这么说有些不对头,于是转个话头: “对了,我家老三对你实在景仰不已,你这回带上怎么样?令他出山去,与你学着些个有用的,不要学我,到头来就会个骑马射箭的。” 南离看看那边正嘻嘻哈哈与吴元龙斗酒的络腮胡小伙儿,问了一句: “昌虎?行啊!他那箭伤不碍的吧?” 曹勋一摆大手: “不碍不碍,小王八羔子早就奔走如飞,他就是好装死,三分伤他就装残疾,崴了脚给旁人看他就断条腿。” 南离闻言一笑: “那就好,若是世伯这般信得过我,昌虎我带走,再把夏都司留在这里如何?” “留这里做买卖?” “算是我的代理吧,您这边有事尽可与之商议,若不谐时自然再来寻我。 “还有一件事,晚辈想令他代某在此募些山中的勇士,来日好与达兵搏战,也不要多,三百五百的就好,这是您的地界,员额多少您来决定,粮饷我自来出。” 曹勋一想三百五百的还算个事?一口应下: “好,就这么办!” 留夏仲谦在雅州并非临时起意,一直是南离的一个打算,曹勋既然把儿子都交托出来,南离也就没客气。 一方面算是作为南离的使者,与一州三司武勋随时沟通各种杂七杂八的事务,处理日常军民纠纷。 另一方面南离想在这边招募边塞上武艺精熟的惯战之士,如今他还不能直接调发曹勋属下的各部人马,但是与曹勋商量募些志愿从军的勇士,充实自己的队伍,尤其是哪些土司手里有多余的人马,曹勋乐见其被调发征募。 三则夏仲谦是南离最为看好的一员爱将,南离带兵的思想、理念只有他接受的最快,南离希望通过他代替自己在雅州来影响这些西南世代武勋的思想,即便双方差异太大,总能找到志同道合之士,南离如今最缺的就是人手。 来雅州之前,南离就与夏仲谦深谈过,需要一个能够为西南生聚之策在雅州打开局面的人,这个人必得军政双优,好比就是南离的替身。 而且募兵不是简单拉夫凑人头,最好是从黎雅募集从军的人马,先行在原地完成初步的束伍编训,拉出去到了邛州能顶部队用,或者直接就编补核心部队。 另外除了军政事务,还要为将来茶马古道的接续做个先行。 茶马古道恢复运行后,雅州、建昌作为重要的中转点,必然得有办理通商事务的分司衙门,来处理各种事务,夏仲谦就要先行在这边深深地扎下这个地基。 就夏仲谦个人来说,当然更希望跟着南离在崇义营,但这边需要人手,就慷慨应命,南离也留了口,约期最多三年,待到局面稳定,雅州的办事衙门都顺利起来,募兵、物资集散、人力调用都铺开了官吏人手,那时自然要把他调回任用。 何况南离如今还有一个扩编部队、简拔人才的后续安排,最需要的就是刘斓儿、夏仲谦这种既身怀血性、又通晓文墨的文武双全之士。 第一三六章 战士 第136章 战士 五日后的回程路上,曹勋送过雅州自回驻所,南离率队离了雅州山城,在山间道路上左右顾盼,不由的感慨一番: “我这趟雅州没白来,如今是一左一右,龙虎在侧啊!” 吴元龙就问: “我说昌虎,你多大啦?” “过了年十八。”曹昌虎嘿嘿一笑,他好好一个少年那部胡子生得令南离都羡慕,却才十七八而已。 “哎我说瞎子,咱哥俩一龙一虎、一左一右的,给镇帅铺床叠被倒夜壶的活儿是不得分分,弄个轮值啥地?”尤其这小子一路下来一点都没个新入伙者的羞怯,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粗门大嗓,倒好似他已经跟着南离数年了一般。 “你特么才倒夜壶呢,还轮得到你?什么瞎子上来你就瞎子,你得有个先来后到,你才十八,大哥都不叫一声?” “不成,咱可晓得咯,镇帅人称才是四爷,你也敢称大?” 一下就给吴元龙怼个没话,毕竟敢称三的在邛州就那么一位,就人家有资格。 “吴兄、虾子哥,昌虎有礼,你家嫂子呢,到了邛州引见引见呗。” “我光棍!还嫂子!?我……”吴元龙这回算遇到更胜“铁嘴乌鸦”张翦的对手了,上来就是暴击,毫无还手之力。 “没事,光棍才不急,老婆娶早了没好处,特么多个人管你不说……” 南离策马在前,听得二人拌嘴,想起昔日护着媅媺逃命的时节,张翦也是忍饥挨饿还要撩拨韩羽斗嘴,如今再有了曹昌虎,正好与张翦拴一对儿。 想到这里,感慨之余,哑然失笑,回头打趣曹昌虎一番。 “昌虎,你才十八,比当初第一回拿了……”南离想说拿了你爹的,觉得不合适改了口:“比韩羽还小一岁呢。不是我说你这公子哥在家好好的,非得要出来干嘛?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那箭伤好利索了吗?” 他那箭伤还是被席老四在山上一箭射中了小腿,如今看着倒是灵便,应该没落下什么毛病。 曹昌虎在马上一乐,抖着大胡子粗声粗气却口齿伶俐: “镇帅,还有一句话呢,在家靠父母,在外靠兄弟。也不瞒您,您知我是老三,又是庶出,将来爵位、世职没我的份,就是分家产只怕连块好坝子都不一定分得到。” “我爹早早给我娶了媳妇儿,只因媳妇儿是山里人家,大嫂二嫂还看不起。” “镇帅,我觉着川西没谁比得了您,就是杨家叔叔那般本事的对手,也没见令我爹这么寝食难安的。咱想来想去,觉着跟着您出来闯荡,比在山沟里强。” “将来厮混出了名堂,咱就把媳妇儿也接出来。” “曹三公子,你行啊,有眼光啊!”吴元龙对这番话大赞,更对此说深有同感。 “哈哈,你觉得我比你爹还有杨帅爷还厉害?” “真的厉害!不是吹捧您。”对此曹昌虎情真意切、大胡子衬托得满面诚挚。 “厉害在哪儿呢?”南离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着,遥望青翠山峦后面的皑皑雪山。 “能打啊!这两仗,您打得一众雅州诸将束手无策的,谁都不敢跟您放对。您不知道啊,平日里那一个个吹的……昌虎啊,打仗可不是儿戏,上阵无父子……”最后一句,他模仿着周双桥的腔调。 “为什么能打仗?”南离反问着一笑,却并非得意。 “这个……我知道,我们祖辈都有两下子家传的高招,您也一定是有秘传的兵法在身。” “哈哈,我呀,还真有,今儿我就传给你俩。”南离一听更乐了。 “啊?这就传?”曹昌虎大为惊讶。 “对,这就传。我问你,在你眼中,他们是什么?” “是什么?兵啊?” “他们又是什么?”南离又指指远处坝子上正在劳作的农夫。 “种地的?” “泥腿子、黑脚杆?”吴元龙顺口就来了一句。 “吴元龙你小子祖辈不是种地的?” “啊啊啊,是是是!”被南离呵斥吴元龙才老实起来。 “兵这个字,不止在文人口中成了贬义词,连老百姓的俗语都说好男不当兵,兵不叫兵,叫丘八。兵匪兵匪,二者并列,尔等可知为何?”南离这是先从从军的根脚数起了。 “这我知道,一代当兵,世代当兵,我家就是世代的军籍。这在家还好,出去打粮动刀子,寻常人等都怕,自然都觉得当兵的没好人。”曹昌虎也答得甚是痛快。 “但是我们在一起,不拘官职大小,都是同袍兄弟。”南离说话间在马上转过半身向前向后,把前后行进的亲兵队伍一划拉。 “啊?跟个小兵还要称兄道弟?” “为什么不能称兄道弟?”南离故意笑着反问他。 “他们这出身低贱,都跟那些土司家里的奴隶差不多一般的。”曹昌虎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这个样子并未使得南离不快,反而令得南离喜欢这个直爽劲儿,因为南离知道,人性、人心,尤其观念,更在于后天教导,勋镇军阀家的孩子你能指望他从小受人人平等的教育吗? “如果他们是识字知礼,严守军纪,专打贼寇达子,为受了苦的百姓撑腰,那还是兵吗?” “那……也是兵,不过是好兵。” “不只是好兵,我给他们改了称呼,他们是战士。所谓战士,战斗之士。读书人称自己为士子,你们官宦子弟称自己为士家。而他们为了天下百姓而战,当得起士之一字,因此,我称他们为战士。” “回头再看你我,也为的天下百姓而战,那么你也是战士,吴元龙也是战士,我,也是战士。” “我们都是战士,穿一样的衣装,为什么不能是同袍兄弟呢?” “就拿那个钱四喜来说,” “那个魂淡,背主求荣。”说起这个曹昌虎很是鄙弃,他可以视擒拿其父的韩羽为有勇有谋,但是视钱四喜只能是叛逆那一流。 “昌虎啊,若果在你眼中,战士不是战士,是丘八,甚至连土司的奴隶都不如,你能指望他们在危急时刻与你并肩去一刀一枪的战斗?” “任何人都是一般的父母生养,若令得他们麻木不仁,自然是听你的话了,但那不过是行尸走肉。再若令得他们绝望,自然谁能给口吃的就先弃你而去。” 最后南离点醒一句: “忘了你在鳖山挨那一箭时,一时周围人众四散?连个拖你的人都没有?” “是这个道理。”曹昌虎虽然心有所感,但半明白不明白的,听得云山雾罩,吴元龙却听得若有所思,不住点头。 第一三七章 婚变 第137章 婚变 在夹门关又停了三日,为的余飞所部改编事宜,处置完毕才赶回到邛州城,夹门关这边早就通报了守城的张应兴,城头望见南离的旗号,有守关管哨高呼: “镇帅回来了,吹打,扬帅旗!” 于是城头角声四起,鼓声阵阵,张应兴带人出迎。 没到城关呢,南离远远就见一群人在迎候,都是城中的文官。 南离先早早下马与众文武官吏见过礼,互道劳苦,其中欧阳直在众人见过礼后,趋近前向南离禀报: “直有要事。” 南离一看他的脸色,张惶兮兮地,居然毫无从嘉定州返回报喜的喜色,就觉到有问题,莫不是州内出什么事了。 当下一摆手,示意过后再说,先与众人都见礼寒暄过了,才进城回到衙门,把众人打发开去。 最后欧阳直见总兵衙门里就近没旁人了,才向南离小心地禀报: “杨家,只怕,悔婚了……直办事不力……” “嗯?”南离一愣,转瞬宁定,当即把前前后后捋了一遍,觉得不该出这种事,意识到只怕是有什么误会,当即安抚不敢抬头等着他雷霆之怒的欧阳直,淡然地问道: “不急,慢慢说,怎么回事?悔婚??” “不是当面悔婚,但也差不多。” 欧阳直把前后情形一说,南离也觉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欧阳直这一趟去嘉定州,办的就是给杨家过彩礼,同时约定具体婚期、迎娶的细节,相当于是问期之礼。 初时还好,杨家是吴养瑚会同陈氏夫人的兄弟出面,与欧阳直相商,再向陈氏夫人禀报,双反把事情都商量好了,欧阳直都打点行李准备回邛州复命了,陈氏夫人的兄弟突然找上门来,通报欧阳直: “请先生暂回,因为府中有事,结亲的事要缓一缓。” 欧阳直再问舅老爷缓到什么时候,人家脸色就变了,没给好脸不说,一甩袖子就走了。 欧阳直觉得不对,回头急忙去寻吴养瑚,可是吃了闭门羹:吴家仆役声言老爷有病,不能见客。 欧阳直就知道更不对头了,便直寻去杨家府第,结果到杨家杨家根本不令之进门,往外撵他。 到最后连驿站都不给他好脸色了,找来找去实在没有门路,才决定赶紧返回邛州,还得镇帅出面向杨帅爷问话。 可刚出城门,就有裨将带着驮马,把一应问期的彩礼都给送出来了。 欧阳直终于确定这是有了大变故,一路急急忙忙赶回州城,南离却在雅州还未回来,这事他还不敢公开说,只能憋着等南离回来。 南离一直未归,连续多日的急切煎熬下,把个欧阳直熬得直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南离听毕了禀报,半晌没说话,只是拧起眉头,在厅堂内来回踱了几步,一看欧阳直忐忑不安头都不敢抬,就先安慰他: “没事,不必自责,这个事生变不干你的事。” “唉,只怪吾连怎么回事都没问出来,就被赶了出来。”欧阳直自责的是没尽到自己的责任。 南离先就想到一种后世最常见的可能: “是不是嫌彩礼少了?” “哎哟镇帅,杨家不是这种,彩礼少咯回头有话,不会送出来滴。” “过去与杨家办的事,谁还问过你什么?” “别个没得,谁会多问,高兴还来不及,问起来都是好奇打听,只世子问的比较细。” “这件事生了变化后,如今还有谁晓得?” “没人晓得,不得您示下,吾可没有向外说噻。只回来后进城关遇到小张公公与直打个招呼,问吾这趟顺利吗?吾只言还好还好。” 正说话呢,外面旗牌传报: “世子驾到!” 南离听得传报,就令欧阳直: “先不必说了,回头我们再议,先迎世子。” 南离才出后堂穿过正厅屏风,媅媺就已经一阵风儿般刮了进来: “呀,小赵子,不是说前几日就回的吗,怎么耽误了这些路程吗?” “在瓦屋山有雨,我们耽误了一日,到了夹关,又有些事情,又耽误了两日。”南离神色不动,仿如没有欧阳直说的事。 “哦哦,要得要得。哎——直娃子你怎么在这里,啥时回得?”说话呢媅媺一眼先盯上了欧阳直。 “才回才回,不敢劳世子动问。” 媅媺又把屋子一扫,目光就盯在了大堂内来不及搬出去的东西上: “去了这些日子,那个曹勋,有没得贡奉?” 南离无奈一笑: “呵呵,当然有,还有我从茶马市带回的印度琥珀、毛毯,吐蕃的唐卡、酥油、麝香、藏红花,还有些雪莲。” “哇,雪莲喔,我喜欢,可以泡水喝。”媅媺喜不自禁,合了小扇子啪啪地敲手心。 “我还特意在马市上挑了一匹马带回来给你骑,马不高,结实又听话,很稳的,正适合你来骑。” “哇,太好咯,小赵赵你真是贴心的爱卿哦。” 媅媺得意地用纸扇在南离的肩膀敲了一记,就开始摸摸看看堆放正堂这里的一些小物件。 “柴火儿,来人,为世子带回来的物件张罗装车,都堆这公堂上,还办不办事了。” “这小哥儿,好一部胡子!”看东西给自己搬出去了,媅媺一回头又盯上了堂上唯一的陌生人。 “这是曹镇的三子曹昌虎,以前来过邛州,这一回曹总镇派他出来随我办事。” “曹勋家滴,有世职么?”媅媺向着曹昌虎挺起胸一仰脖,很有气势。 “没得?”曹昌虎恭谨地低头抱拳打躬。 “予赐你一个锦衣卫世职滴出身……” “末将有一个总旗的小职位。” “你不是说没得?” “不好意思说,您这么说我也不好瞒您。” “予赐汝百户世职,就于行台御前行走。” “啊?那要不要试百户?”曹昌虎还小心翼翼地问。 媅媺把杏眼一瞪: “试个锤子啊试,百户就是百户。哎,你有老婆没得……” “得嘞世子,人家家中有妻小,在黎州好着呢。”南离赶紧给拦下了。 “哦……那算咯克球。”媅媺有些失望。 “小直子,你啥子时候回来滴?”转头她再次盯上了欧阳直。 “才回,才回。”欧阳直忙不迭地应声。 “哼哼,你在嘉定州的事情办得啷个样子咯?”媅媺牙疼一般地样子,说着还撇嘴横了南离一眼。 “这……”欧阳直看看南离…… “算了,元龙、昌虎你们退下吧,昌虎你跟着吴都司先去安置……” 支开旁人,南离长叹一声向媅媺诉苦道: “欧阳直的事办得不顺利。”一边说着,一边暗中观察着媅媺的神色举动。 “咋子不顺利?” “杨家看似要悔婚……” “悔……悔婚!?我……哇哈哈哈……”媅媺先是一愣,然后就嘎嘎地怪笑起来, “杨家悔婚?悔成了没?哇哈哈哈!那个一条条甩了你咯,哇哈哈哈,爽啊,真是爽啊,你也会有今日?该!活大该!” 媅媺笑够了,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渣女一般凑到南离跟前,用折扇把翼善冠推推,歪戴帽子斜瞪眼幸灾乐祸地揶揄南离: “说说,咋子回事?说说么,不要不好意思撒,我不笑咯……” 南离向躲去角落的欧阳直一招手,欧阳直叫苦:祖宗哎,叫我干嘛,你俩自己事自家商量呗。 他心里不爽可还不得不过去,南离看似沮丧地向他一摆手:“详细说一说。”却是在暗中观察媅媺的神色。 欧阳直一说被杨家冷遇,还有在馆驿的种种遭遇,媅媺当即怒了,大骂: “特娘滴锤子,他老杨家敢如此对待我们……予要革了他的职,交锦衣卫查办!” “算了算了,”南离赶紧来劝,还锦衣卫,别让人家剿了你才好。 “算了?不成,岂能算咯?对了小赵子,今后咋子办来?” “先放放吧,总得弄明白怎么回事再说,如今事体多,又要过年了,成都那边还要防秋,暂时顾不得了。” “莫急,天下之大,女子甚多,不可以一人为意。我早说那个一条条没啥子好嗦,” 媅媺说话间,得意又贪婪地绕着南离转了一圈,拿扇子骨一捅南离: “要啥子样子的女子,我赏你!”还把小扇子不停地在胸口敲打,啪啪啪、啪啪啪。 南离沮丧地扶着额头晃晃: “如今还顾不得,往成都那边年景恢复得好了再说吧。” 媅媺有些悻悻然,虽然不免幸灾乐祸,但看着南离落寞的样子,又有些不忍,最后小心地问南离: “晚膳,要不要一起?” “才回来,太累了,改日吧。” “好嘛好嘛,改日改日。”这么才絮絮叨叨不情不愿地被南离送了出去。 看着媅媺一行离去的身影,南离的脸上才渐渐浮现一个略嫌凝重的问号,似自言自语,又似在问欧阳直: “她到底掺没掺和呢?” “吾看来,不像,若掺和咯,该当不会如此幸灾乐祸。” 南离也觉奇怪,欧阳直一说婚变的事,南离几乎是第一感觉就指向了媅媺那边,他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丫头捣鬼,可今日这表现,她分明是不知情,浑如寻常。 第一三八章 谣起 第138章 谣起 此时的嘉定州城内,灯火初上,市肆井然,过往行人川流不息,一间茶肆里,一位说书人正在收尾: “恶霸胡霸天被拿之下,在那康济桥桥头,来看热闹的乡亲百姓们挤了里三层外三层,人山人海,潮水般涌动,赵大帅一声令下,喀嚓开刀问斩,乡亲们是欢呼四起。” “百姓们分得田土,不受欺压,被这胡霸天掳去的妇女都被放还家中,自此七里坝鸡犬之声相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派太平景象,真可谓桃源之世再现。” “这一番作为之下,邛州安定,百姓来投,这位赵大帅,可谓救时救难的活菩萨,与当今本州的杨帅爷堪称一时瑜亮。” “这回书,就叫做天降赵子龙,截江夺白马,邛崃山下除恶霸。” “各位客官,小的说的不好,各位包涵,稍事歇息,容我哈口水,请大家赏光再听一段儿御果园夺槊带出的锁五龙。” “好!” “好!” 一众听书饮茶的客人纷纷叫好。 “赏光赏光!” 一名少年搀着拐着一条腿的妇人擎着一张铜盘,出来挨桌走了一圈,只一走而过并不讨要,有怀中宽裕的就掏出一个铜板“嗖”地扔出个优美弧线抛进那铜盘,发出悦耳地“当啷”一声,扔铜板的茶客就会很得意地一乐,或老者捻须微笑或青壮饮茶闲话,真一幅难得的太平年间才有之景致。 这说书的一家也是成都逃难来的,昔日在省城大茶社说书,很有名气,如今在嘉定能混个温饱,很是感激救世的杨大帅,如今茶肆里都是熟客,不管自家妇人行到哪一桌,不管有没有人扔个大子儿,都要抱拳拱手,不停地道谢着: “谢谢,谢谢!多谢诸位哥老倌儿关照兄弟嗦。” 这时临近书台第三行一桌单独包座的客人,面白无须,三十多岁,着一身青缎子无纹曳撒儿,手边茶壶茶碗,桌畔还有一顶撒开带子的黑色大帽。 这无须客人往袖子里掏了一把,一挥手将指甲盖大小的一粒银子扔进路过的铜盘,发出不同于铜钱的“哒”一声清脆悦耳响亮,那说书人闻得,赶紧将失去了右掌的小臂用左手抱拢,做个揖谢道: “多谢先生,”再一细瞧,不由得下了书台,近前几步,失惊叫了一声:“哎呀,这不是当年……” 这位茶客向他摆摆手,用尖细的北方口音慢悠悠地说道: “莫客气,老熟人了,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难得劫后在此相遇,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莫要多口啦。” 说书人赶紧拱手应声: “是是是,先生说的是!” 这位茶客见说书人近前来,把二郎腿一拧,捻开一柄洒金折扇,“啪”又合上,点了点说书人: “三才子,你这书说得着实的好啊,赵镇帅的作为也好生令人景仰,不过这位赵镇帅啊,我还真见过!论其真人,与说书中所言,还是略有不同。” “哦?!”说书人罗三才一听有些惊惶——这位过去在成都府只听书,今日怎么还来砸场子了,是怪我说了时事? “真的?” “有何不同?” 周围有客人闻得纷纷好奇地转向这边。 “这位赵大帅啊,哪样都好,恤老怜贫,英雄重义,人又生得俊俏,可是就一样不好……” “怎么呢?”众人的胃口被吊的更高了。 “他好色!”这位茶客说到这里低一点头努着嘴,用折扇点指,一副街边大爷看嫖客的样子。 众人哗地嘈杂起来: “怎么会呢?” “好色也不是啥毛病。” “咋子不是毛病,梁山好汉啷个好色。” “刘皇叔说了,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有好事的持重老者就拱手相问: “这位贵客,您这话儿从啷个说起滴噻?” “咱家呀,从前在蜀王府,与这位赵大帅共事,那时他还称个诨名赵四郎,只是王府护卫的一员百户而已。 “其在家中本有妻子,却为了一位华阳王府的宗室女,休了妻子,弃了儿子,停妻再娶。” 说到这里,这位客人饮口茶,很为被众人环绕注目所得意,他要再吊一吊众人的胃口。 “你们哪,可听好了,这是宫闱秘事,寻常人等可是听不到的,罗三才,你若得了故事原委添了油啊醋的再去说书,可还要感谢于我呢。” 说着话,这客人就着茶水,绘声绘色地开始讲述: 那当今陈世美,好色无度赵四郎,人间人渣赵狗子,是如何家贫娶妻,又投效王府,再如何勾搭宫人,最终道德败坏,抛妻弃子,停妻再娶。 各种精妙,各种小细节,各种黄色分镜头可谓绘声绘色,天花乱坠。 这茶肆里人们都不喝茶了,围着这位客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听着掺杂各种香艳情节的这一回封建社会多角恋情伦理书。 而这一套香艳词话令说书人罗三才都钦服不已:你小子何必割了做太监,说书不好么,不行,你说书了哪还有我的饭碗…… 茶肆外一位文士打扮、白面微须的中年男子听了几句,长叹一声摇头,抚着胡须叹息:“我这相啊,怎么可能看走眼呢?赵镇帅,你说你得罪谁了,被人这么编排,这好好的一桩美事……” 最后这位没胡子的茶客刷捻开折扇,将这一回书收尾: “如果不是八大王那厮入蜀屠川,他这事儿啊,就成了,那时人送赵四郎绰号,当朝陈世美,渣男赵狗子……” “果然如此?这位公公从哪里听来?”有老成持重者半信半疑。 “你听人家讲么,人家原本就是逃在本州的内江王府滴。”就有识得这位茶客的跟着解释。 “这太不像话了,据说还要娶杨帅爷家的二小姐呢。”有艳羡艳福者义愤填膺。 “他还瞒了人家,说自己是未婚童子身。”有关注细节者深入剖析。 “我呸!那些将军官爷们,啷个是童子身,坏了多少人家好儿女……”有心怀正义者怒斥其行,却被胆小的赶紧捂了嘴。 “那位二小姐过了门不定啥时候也被休弃呢。”有心同此感者深谋远虑。 “这可不像话,咱们好歹都是托了杨帅爷的福才存活下来,看着这么对杨家小姐,真是生气。” “说书师傅,你该把这事讲一讲说一说,要令全城人都晓得这坏蛋是当世的陈世美!” “就该这样子的嗦。” 这时那位说完香艳词话的茶客见众人都深信不疑、义愤填膺,就不再多所言语,向店家一扬手叫道: “茶博士,来,会账!” 这客人算了茶钱扬长而去,众人有好奇的忍不住问说书人: “罗老哥儿,这位您认得?” “没认错的话,就是昔日五年前陆羽轩的熟客,蜀王府的安公公。这位可是蜀王府一系的老人儿了。不知怎会落在这里。” “嗨,如今城内安定,才有了各个王府的宗室来落脚,啥啥庆符王、内江王、石泉王啥子地,这位公公老倌儿还是跟着主子逃难来滴嗦。”还是那位识得茶客在内江王府的解释了一句。 有人就跟着感叹: “人家就是逃难了,也比咱们过得体面噻。” 第一三九章 禁足 第139章 禁足 同一时刻的杨展的府第中,陈氏夫人正听丫鬟来报满城的风言风语,听得是又气又怒: “怎么这般不堪,没得几日就传得满城风雨,变成了这个样子?本来这事悄没声息推掉,就此也算了,这般被阖城的百姓嚼舌,杨家对上这么样个人物,老爷的面子往哪里放?” 转念一想更加气愤: “内江王府里也该管管自己的人,再这么下去,就该停了他们的供奉。”周围一众仆役不敢应声,夫人回头又问一个丫鬟: “蟾儿吃饭了吗?” 丫鬟赶紧叉手相答: “小姐不吃,还在关着房门,生气呢。” “唉,算了,我去寻二娘再劝劝她罢,这亲生的还不如抱养滴……” 正说到半截,失了平日优雅仪态的蟾儿一路嘟着嘴撞进来,听得母亲说话不等一只脚迈进门槛就先叫了起来: “我不要吃饭!娘,我要去邛州,寻那赵南离去问个清楚,怎么平白无故就变了张脸,到底是他骗我还是啥子缘故?” 陈氏夫人将撞进来的蟾儿扯到身边劝道: “儿啊,世道再乱也不可如此,你非要去彭山时为娘的我就不放心,你那个没头没脑的爹爹才非得放你出去。” 陈氏夫人将手一摊,恨铁不成地数落: “到头来咋子样子?这回好咯,扯上一个赵南离,咱家被满城的人嚼舌头。” “他嚼他们滴,我要搞清楚,到底是啷个样子?” “何必非要这般呢,男人都是这个样子,尤其是那俊俏的男人,啷个搞得清爽,为你的事情,为娘我操了多少的心,若到头来嫁了这般的男人,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再说咯,天下的好男人多的是,既然出了这般的事,那是黄泥落在咯裤腿子上,咱家要躲多远躲多远,不要去沾他嗦。”陈氏夫人依旧在苦口婆心劝自家女儿回心转意。 “不嘛,我要出去!”蟾儿开始向母亲撒娇放赖。 “找死,没廉耻了?!敢出去寻野汉子,打断你的腿!”这一下子陈氏夫人把将门大妇的威风都抖出来了,吓得蟾儿赶紧松手,自管抽噎个不停。 “老爷!” “老爷您回来啦?” 随着家人们的行礼应答,卸去戎服一身道装的杨展来在后堂,蟾儿乘机过去扯住杨展的袖子哭泣哀告。 杨展一听:“怎么回事啊?” 再听得蟾儿说要去邛州,就见夫人在蟾儿背后向他直摇头,只好嘿了一声: “不可,我知你不甘心,为父也不信那个赵南离是这般人物,可这事有鼻子有眼的,爹只好派你大哥又去查实一番。” “啊?还要大哥去查?” “是啊,你看这个。”杨展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铺展开在桌子上,令蟾儿观瞧。 “这是啥子?”蟾儿定睛一看,这分明是一张拓片,拓的似乎是一个腰牌大小的图案加文字,看在眼中就念了出来:“钦命蜀王府藩卫,百户赵四郎,身长五尺七寸,面白无须。” “昔日内江王府的安公公,被我特意请来问话,他怕我不信,拿出了这张拓片。为父也怕有诈,又特意令你大哥去万年寺查问。” “大哥去峨眉问啥子?” “女儿啊,你有所不知,赵南离的来历万年寺的同悲大师晓得,他看了拓片,确认正是赵南离之物。” “唉,为父此时也担心赵南离将自己来历与我说了谎,当年为父守成都之时与蜀藩护卫多有来往,就派人去查问出了这个赵四郎昔日的行状。” “如何?”蟾儿听到这里分外紧张。 杨展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说出蟾儿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安公公所言不假!” “啊!?”蟾儿惊讶惶急,眼中不由自主地泛出了泪花。 “到咯这一步,真是不由得你不信,何况如今世道纷乱的,真个难以分辨。何况不止于此,为父最担心的,是赵南离到底还隐藏了啥子?我这心中无底啊。” 最后摇摇头劝自家女儿: “乖女儿,此事啊……且先放一放吧。” 陈氏夫人更摆手令人将在厢房外办事的管家传过来,责令道: “管家,传令阖府人等,尤其是门房,还有要通报雷震、田贵那里,不可令小姐出门,除非有亲眷大事,那时来告诉我了再商议,自今日起,二小姐禁足三个月。” 气得蟾儿愤怒地质问陈氏夫人: “你是我亲娘吗?” 陈氏夫人也大怒: “我是你亲娘才这般看着你,否则随你野去罢了。” 气得蟾儿跺脚哭叫: “爹,你看看我娘!” 那边陈氏夫人也纠扯杨展: “老爷,你看看你的女儿……” 万马军中纵横往来的杨展万般无奈: “好啦好啦,蟾儿你怎能与娘争执,乖啊,去罢去罢!夫人啊,莫气啦,这个事都这个样子了,还能咋子,放着好啦,莫吵啦,我头都大,我都觉得……那个李雨然(李乾德字雨然)都不要这般麻烦嗦……” 蟾儿无奈只得回自己房中去,一路上越想越气恼,也越想越觉不对。 就拿自己家来说,家中是自己的亲娘当家,二娘温柔贤惠,早就跟了杨展,性子也与自己相投,不若自己亲娘那般暴躁刚烈,三娘是杨展自成都逃回,以所谓压惊的名义收得的,年纪还轻。 如今嘉眉二州连同叙府、马湖,多少官绅来投嘉定州避难,连昔日的王府宗室都来,女人排着队往家里送,父亲口上不说,背着娘一个一个的相看,早晚还要有迎进府中的,母亲不满也没得办法,毕竟这是大妇之德,三从四德平时如此,乱世更是如此。 父亲算是生活简朴有度的尚且如此,那些带兵的将领们哪个不是强取豪夺的三妻四妾,可赵公子……他也是独霸一州的镇守,他会缺女人吗? 真个如传言所说般好色无度,在丹棱怎会如此有礼,换作别个武夫,她杨蟾儿若不是无奈委身求活就只能是井死河溺了…… 想到这儿她打个激灵,放慢脚步,问随在身后的小丫鬟: “你觉得赵公子真是他们所说这般滴人儿么?” “我看着不像噻,长得那般俊俏帅气,不该是坏人嗦。”小丫鬟自然糊里糊涂地顺着小姐的心思说话。 “傻丫头,人不可貌相,若真个那般好色无度,在丹棱怎会对我如此礼遇。不行,我要去找他!” “不成,小姐,你跑出去夫人打死我咯。”吓得小丫鬟赶紧扯住蟾儿,好似生怕她真的这就跑了,这也不怪她,因为平日里听的评书、话本里这路故事的结局往往都是小姐逃家千里寻夫…… “那你跟我一起走?”此刻的蟾儿则分外坚定。 “这……好吧好吧……不过,咱跑出去咯,哪里去找饭食?”小丫鬟嘴上应着却分明犹疑不定不坚决。 “算咯,看你也没那个胆子,还不如琮新,跑出去都不知道吃啥。”蟾儿也很是泄气,转念一想,计上心来,平复片刻气息,认真地问小丫鬟: “我问你,你是不是我的贴心人儿?” “我是小姐最贴心的人儿了!”小丫鬟立时举起小拳头表决心。 “我做一封书信,你想办法送出去,托人送到邛州去噻,到了邛州该交给谁晓得啵?” “晓得晓得,这个办法好,我来办我来办,我天天儿保证有办法,上一回不就是我跑滴腿儿。” 其实这丫鬟大名曲湉,小名湉儿,在府中大家姐妹嬉戏就起个诨名天天儿,她自己被叫得还挺开心。 第一四零章 传信 第140章 传信 “天天儿,去哪儿里?” 杨府正门,亲兵百总拦住欢欢实实小跑出来的湉儿问话,被湉儿斜了一眼角甩下两个字: “买菜!” 百总不知内宅详细,可从没见过这丫头出来跑腿买菜,就问她: “买菜不是该要厨房去做?” “他们懒噻!” 湉儿气哼哼扔下三个字转身就走,理都不理这些环绕府第的兵头将尾带着的家丁们,兵们在后指指点点的也不敢多问,这府中有的丫鬟比外面别人家的小姐都牛气哄哄的。 湉儿颠颠颠地一路窜了半座城,来在城西急递铺。 铺头儿认识她,笑嘻嘻招呼过又回头喊出一名五十来岁的壮年汉子。 湉儿上去叫声爹,又将路上路过西内大街商铺特意买来,一直抱着的一包点心交给汉子,然后扯着自己家爹爹鬼鬼祟祟地交待一番事项,弄得爹爹一皱眉头:“还要跑趟邛州去嗦?” 被湉儿一把将点心纸包抢了回来: “去不去!” 湉儿爹也是无奈没办法: “我这里也是龟儿的官差,老子也不好说走就走,好吧好吧,初五有车去邛州送货,我讨个差使就跟着去咯。” “那最好咯,拜托你咯,阿爹。” “与老子客气个啥子……好好好,你去罢去罢,女娃儿猴急猴急滴,小心伺候小姐,不要作祸。” “哎呀,你放心,小姐与我姐妹一般滴。”湉儿交托了事情也不久留,风儿一般撒欢一溜烟儿地跑回去与小姐报信去也。 十日之后了,已经快腊月,一趟自嘉定州的驿递抵达邛州,这是运来的部分军粮、号衣、峨眉茶砖、竹木器具等物资。 在邛州歇息装货,带回嘉定州的是药材、粗铁、硝石、井盐之类,这是杨展与南离商定,各自手下吴养瑚、欧阳直经办的以货易货交易。 办完经手事务,车夫头儿曲伍得了闲暇,一看天色还早,打听出本州镇守衙门在鼓楼南街,便赶紧与邛州急递铺换了本州通行腰牌,赶奔总兵衙署。 到了一报进,被守门军士领到头进院厢房,房中一员明盔亮甲的武官,正大马金刀、四仰八叉地在里面冲盹呢,被叫醒后这大胡子少年武官一激灵,猛地一下蹦起来,“啪”地站直,把头盔都甩飞了,大叫一声: “总镇安好!” 然后才发现眼前站的是个冲他顶着个胸前“驿”字的半老汉,不由得大怒: “谁啊?干嘛的?” “小的,这个,叫曲五儿,嘉定州城西关急递铺的,这个,车夫,小旗,管十个人,六套车,七头骡马。呵呵……” “别特娘滴废话,来干嘛的?”被冲了好梦的曹昌虎满心满脸的没好气。 “求见赵大帅,嘿嘿,有要事禀报。” “一个车夫头儿你见什么大帅,还要事,什么要事?” “小的来送信。” “送信?信呢?” “在这里,” 还没说完“啪”一把就被曹昌虎给夺过去了,他再虎毕竟识得几个字,一看信封正中上书四字:山中离人,下面俩小字:亲启,他就开骂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还特么山中离人的,屁离人,屁的山中,与咱家大帅有屁的关系?放这儿吧!” “哎呦呦老汉这可不敢,将爷,这书信主人乃是大帅故交,可是令我亲手交予大帅。” 曹昌虎把披着罩甲的胸脯拍得啪啪作响: “本将军乃是大帅亲随百户,给我就是给大帅了,去吧去吧!” 一看我都这么说了你这老驿卒还在眼巴巴看着自己,就指着鼻子呵斥: “吗的你个车夫还想闹事咋地!?滚!等我特么拿鞭子抽你?” 这下把曲伍吓着了,赶紧打躬作揖往后退: “不敢不敢,小的这就走咯!”后脚跟碰了门槛,转身一溜烟儿就蹽。 曲伍跑出衙门转过街角,迎面过来一小队人,三个着五尺短衣的年轻小伙子当先,后面还跟着两名并肩而行、着四尺蓝衣、手按腰刀的少年。 他若知道这么几个人、没有鸣锣开道、没有仪仗、没有车驾,这么简单的五个人就是赵南离的在邛州的出行架势,一定会后悔不迭。 一进衙署的仪门,曹昌虎正迎在当面: “总镇辛苦!” “罢了,你们几个都来,把吴元龙也传过来。” 如今张翦、张应兴、陈登皞、余飞各自率领一营人马,实额编训搞得风风火火,但南离还是不满意,这队伍充气般地大起来,必然良莠不齐,最缺的就是能打仗能带兵的基层小管队、管哨。 尤其是如今的带兵方法令南离非常不满,这个时代带兵就两条路子,要么刀斧棍棒,要么磕头拜把子,若是想将五湖四海推行开去,必然要先从这些兵头将尾的教育养成做起。 昌虎跟着南离回来后,被媅媺像模像样的赏了个百户世职,有告身、有关防,咋弄的谁都晓得就他曹昌虎还不晓得,因为他与慕三爷还不熟呢。 若是曹勋、杨展自然不会拿媅媺的台命当回事,远的不说,就那边朱荣藩的封授又候又伯的杨展都没放在眼中。 可昌虎这小年轻他在乎啊,得了告身、关防,把家传的一身盔甲做了大汉将军的披挂,到处淘换蟒衣玉带,跟吴元龙抢着看大门,弄的吴元龙直劲好好好,大门你看我不跟你抢。 然后曹昌虎可得了耍威风的地儿了,程羡良来寻南离,因为不认识,又遵从南离在城内轻装简从的约束,险些被这曹昌虎把他一顿鞭子赶出去。 就这么一个事儿,南离对于曹家人行事的一贯作风服得透透的。 如今到邛州半年多了,辖境初安,部队也渐渐上了规模,就该往分数清晰、形名顺畅、如臂使指发展,不能再如拉杆子一般的,也就是后世的正规化。 但这时南离往身边一数,慕天蚕、席地阙、吴元龙、刘斓儿、曹昌虎,还有管镇标亲兵的韩羽、赵茂丰,人不少,可把哪个放出去也不放心。尤其狐假虎威的曹昌虎,还有那个到处充他大辈的赵茂丰,这么比起来鬼鬼祟祟的吴元龙、独来独往沉默的韩羽、通书识字的刘斓儿、铁嘴乌鸦的张翦、忠厚勇猛的大个子,还真是太省心了。 真就已经各自单独带兵的张翦、吴大个子、刘斓儿,还有当初就是带兵裹进来的张应兴、陈登皞、余飞能够各安其职,不管过去是官军还是什么土寇什么义师,也是统过兵带过将,接受南离的带兵思想,已经算是各自有快有慢地,逐渐上了南离给予指引的道路。 打从宝和寨遭难后,反倒是幕天席地哥俩成熟许多,看着不那么没边没沿了。 不过南离晓得,只怕是暂时的…… 思虑之下,他决定就着身边这群幕天席地、一风一雨、一龙一虎的为首,得办个班了,办学校自己没精力分身乏术,也没财力没师资,我办个教导队还不行吗。 第一四一章 谣来 第141章 谣来 “教导司,做啥子?” “跟我学文章。” 南离看着赵茂丰与自己差不多的身量有些头痛,宝和寨遭难后赵家坝青壮损失挺大,教了南离顺平八法的赵老爷子也战殁了,赵茂丰成了幕天席地之下的宝和寨第三号人物,南离为照顾他就令之在镇标充了一个管哨。 结果这王八淡补进部队后到处向各路人马吹嘘论辈分他是南离的爷爷…… “学文章,好噻!考状元咯!”席地阙晃着膀子斗鸡眼乱看。 “考你吗淡状元,老子就是学政道台。”慕天蚕一直觊觎邛州学道衙门。 南离看着凑一起就又故态复萌的哥俩,只好耐心解释: “你们不是要做状元,是要做种子。” “这个我晓得,我们跟着镇帅学,学好技艺之后就如同种子一般撒向四方,生根发芽。”吴元龙真是没白跟南离半年,觉悟进步很快。 “学啥子你晓得?” “枪法、刀法、弓箭武艺,都是我们赵家秘传……”赵茂丰这个“长辈”很是得意。 “还有赵家秘传滴兵法……”曹昌虎跟着挤眉弄眼地起哄。 “秘传你个脑袋啊?你们几个先座下,听我给你们讲。” 南离口干舌燥讲了半日,如何办起教导司,如何令小管队、管哨们再从头学起,你们各自如何带多少人作为表率,最后累了喝口水,令这几个小子各自总结一番。 “格老子不听话吊来打起,弓弦吊拇指、两脚不沾泥,新手艺!”说起这个慕天蚕洋洋自得。 “这叫做牢头儿,把小管队管哨们都拉来坐牢,我们做牢头儿!”这是席地阙的结论。 “不对,大帅讲的是如何交心,交心就是做兄弟,斩鸡头、喝血酒!”曹昌虎有了这么个心得。 “莫乱结拜,辈分不可乱!”赵老爷子故去,赵家坝的一套被赵茂丰完整地继承下来,可谓宗祧过往、慎终追远、后继有人。 吴元龙为表忠心立时跳起: “吗淡的茂丰我俩要来结拜!然后我拜镇帅做干爹,好不好啊,干……” “干你祖宗个腿儿干,闭嘴!” 气得南离忍不住爆了粗口,觉得自己真是任重而道远。 ++ 在南离的调教之下,半个月后,曹昌虎真的规矩了许多,也开始学着南离一般说话和气,见人不论衣装职司、高低贵贱,终于已经能做到前三句绝不骂脏话。 这日偶见南离得暇兴起,泼墨挥毫,临了一帖《满江红》,别看昌虎爱弓马不爱读书,这岳爷爷的《满江红》他可会背。 看着南离南离最后收笔他跟着念: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其实南离的字体他压根不认识,是仗着自己会背跟着顺下来了,眼看着南离最后落款: 山中离人临拓版于丁亥腊月。 “山……中……什么什么……人,嘿嘿,这四个字我认得仨,哎,这怎么这么耳熟呢?” 南离拾起书案边上的手巾擦拭手上墨迹,自觉跟打完仗擦手差不多的感觉,正闻得昌虎来问,就起了一番感慨: “山中离人,我给自己起的字号,唉,流离山中,再世为人啊!” “特娘滴以后再有驿卒车夫啥地来找您,我不会再骂人了……” 然后昌虎就想起了一件物事,转身飞跑去了仪门耳房,翻来翻去,终于在一堆引火物中找到了一个信封。 把信封两手小心翼翼地提着,回到二堂轻轻巧巧往正欣赏自己笔迹的南离书案旁轻轻一放,又翻个面,把沾了一身灰迹的山中离人亲启的字样冲上。 “小年时饮宴,再拿出来请程知州、欧阳部事欣赏欣赏。”南离对于自己这一帖很满意,自觉惯用冷兵器之后笔力居然提高许多,殊不知其实文武之道相通,提气用力本就有共通之处。 “您有空时再临个出师表,令我们见识一番。”一直在旁的张应兴这时转到书案正面,一边欣赏一边头也不抬地向南离说道。 “嗨,不是我不临,写字得应时应景,咱们明年将要大拓成都府的诸县了,前途未卜,当有武穆的豪迈之气,若成都安稳之后兴师北伐,我必定要临一遍出师表,前出师表,就临武穆的那一版。” 南离与张应兴说着,随手拿起手畔的一封信笺往未干的墨迹搧风,又与他说起大义营选拔管队、管哨入教导司短训的事,看看墨迹差不多了才将手中物随手扔在书案。 “山中离人,这四个字落款真是墨迹淋漓,您最后朝天阙都收不住了,到这里是勒马呢。”张应兴出自书香门第,虽是武夫,却懂文字,又看看那封信笺。 “不过这封书简上的字体倒是更合您这四字真意,您那山中离人哪里还有隐逸之气,直欲拔剑而起。” “是么,我看看……哎?这……哪儿来的?” 南离一眼就认出了熟悉的出自少女笔下的赵楷字迹。 昌虎年未二十但这络腮大胡子可没白长,小小少年却狡猾狡猾地,喯都不打顺嘴就来: “这是门房翻找废弃文书,都要去引火了,才被我发现的。” “这……日子不短了啊……” 南离明知有问题也顾不得多问了,自腰间拔出解首,嚓嚓裁开信封——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从来不忍直接撕开而至损伤信封完整,尤其是已知其来自蟾儿之手。 抽出三页信纸展开,南离目如炬、眉如剑,将信中一个字一个字的细细看过,先是欣慰笑容,又是甜上眉梢嘴角,继而深深皱眉思索。 张应兴、曹昌虎看着南离脸色变幻,都觉奇怪:从来不轻易表露脸色的赵镇帅表情原来这般精彩。 只因蟾儿此信来的太重要了。 婚约生变后,南离最棘手的一件事就是无法大肆探听嘉定州关乎此事的消息,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与杨展的关系所在,也没法大量向嘉定派出暗探,再加有了婚约生变的事,杨展的态度还难以揣度,南离虽然心中焦急,却更加谨慎,生怕因谍侦失机再令杨展更添忌惮。 因此只是想通过费密、吴养瑚等旧关系来打听原委,费密那边还未回信,但是隐隐有传言流传,据说是因为某人停妻再娶,杨家不干了。 而且据说传言的源头是位公公,他第一个就想到是蹇安泰或张璞,可内廷侍卫、守城都司都言,这些日子,常见这二位出入,根本不曾离了邛州,令韩羽去寻把守四关守城卫兵当值官佐查阅行馆、衙门人等的腰牌使用、进出台账,可知这俩位偶尔出城,都是不到半日即回。 最终这么个结果把南离弄得一头雾水,到头来不知怎么回事就压根无从下手,只能静以待变。 到这时把蟾儿的信一看,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自己回到三百多年前,却遭遇了三百多年后最常见的降维打击——谣攻。 明白了前因后果,南离稍稍思索就已经有了破解之道——如何破解?辟谣太慢,干脆以谣破谣! 折了信笺收好,南离背着手看看在旁的曹昌虎一身衣装打扮,曹昌虎很是得意,掸惮衣襟,挺胸拔脯。 “昌虎,你知道锦衣卫是做什么的吗?” “暗探,听墙根,给皇上打旗儿。” “嗯,你挂着锦衣卫的官身,能干点正事不?”南离开始琢磨一件事。 “能啊,我行着呢。” “你?哈哈,你能听墙根?”南离乐了。 “小时候我在老家黎州,人家办喜事我就听墙根。” 南离无语了:“你……算了吧,去令旗牌,传韩羽过来。” 第一四二章 厂卫 第142章 厂卫 这日欧阳直忙完了一日政务,回到家中已经是定更天了。 妻子姽婳迎上来,心疼地问他: “老爷今日又这般晚回?” 欧阳直疲惫地叹息: “忙不完的事,镇帅还要找我商议事情。唉,这回来邛州也是闲不住。” “先用饭莫?” “不急,吾先歇歇,这一日的……吾这身板,真是比不得他们练武出身滴。” “老爷啊,都要过新年了,这些日子不会出门了吧?”姽婳接了官袍乌纱,细心叠好,就来在把腿搭于软塌的欧阳直身后,拿捏着力度,细心地为欧阳直捏肩。 “不会咯,衙门里户房、兵房正忙着年底盘仓呢。赵帅定好咯,今年规矩只如常年,腊月廿三盘毕了仓封账,没得紧急军情衙门就不办事咯,他们那些当兵滴值番守汛就好咯。” 姽婳的细心体贴、温柔似水,令他在频经离乱之后终于再次体会到有了一个家的感觉,而且姽婳比他故去的前三任妻子更加知书达礼、通晓文墨,因此他也时常爱与之说些日常经手的不那么要紧的事务。 “那可太好了撒,能歇好些日子呢,邛州也不去啦?啷个事体……就那么放下咯?”姽婳小心地提出那个在邛州官场的禁忌之问。 “吾观镇帅莫得那个意思了。”欧阳直捶打自己的额头,有些迷糊,随口说着自己的观感: “你说说,换吾吾都耐不住,他就提都不想再提这事,好似对杨家小姐死心咯一般滴。” “对了,嬛嬛的事,我与小谭说咯,他很开心,与我做连襟他高兴还不及,只是说稍待一待,如今大帅为的这路事尴尬着,我们也不好开开心心去结亲,张老虎与徐芷兰的事也要拖一拖咯。” “我说怎么没得动静撒,原来如此……只能……老爷你莫睡着,我去传饭。不过即便没得这事,这眼瞧着过年了,勋镇之间,文武之间不会走动走动?”姽婳又问。 “走动是要滴,今年又不打仗咯,镇帅与我商议咯,杨左督、李抚院那里都要备办礼物。哎,你说连那个啥子啥子袁韬,远在遂宁,都要给他写一封信备一份土产礼物。” “袁韬那厮还要理他撒?”姽婳也皱眉,她知摇黄与夫君的恩怨,更知宝和寨的仇恨未报。 “吾观镇帅自有他的想法。吾还听说呼九思病倒咯,镇帅还找了本州的大夫,千里迢迢也要送去南充帮着看病,还自带了药材。” “是从前放了你的那个行十万呼九思?” “他是没杀吾,最终可也是吾自己逃出来滴。”想起往事,欧阳直只觉不堪回首,不由得摇了摇头,似乎要将这段记忆从脑海中甩了出去。 “老爷你莫要睡着咯,银环儿,去厨房传饭来,用了饭再歇。”姽婳哄着欧阳直,出去先令丫鬟去备饭,免得欧阳直就这么睡着了。 如今这小两口也有相当的宅院、仆役,欧阳直又有了书童,姽婳又有了使唤丫头,比之从宝和寨刚来邛州之时,几近天地之别。 夫妻俩都晓得,这都是拜“世子”所赐,镇帅才不管这个,他对于使奴唤婢的日子虽未禁止,听了也是微皱眉头,显是不喜。 “杨帅爷那里备了什么?” “一样的土产,没得什么高低。”媳妇儿随口问,欧阳直随口应,她也问日常都要往行馆去代管仆妇的妻子: “眼看就到过年时节,世子那边有没有又给你什么差使?” “正旦贺岁,也没得内眷为首,就使我帮着富顺王妃来操办。”富顺王妃是老富顺王妃,因行在自顾不暇,王位不得承继,也称不得太妃,被如今在蒲江的富顺王之子一家奉养于此避难,论命妇的身份只有这位够格,可是年纪大了,只能应个景,还是得姽婳这当今六品给事中的夫人帮着备办。 “也是的,程知州的夫人不在这边,那个小妾不成的,上不得台面,还真得你来帮着操持嗦。这还是赵帅有话,令得今年过年要有个气象,平日的礼节规矩能复尽复,对宗室也要尊重。”其实欧阳直不曾察觉,今日妻子问得比较多,说到这里,还是不由得夸赞: “镇帅样样都好,别看是镇将出身,为政条目井井有条,把哪一个都想到咯,尽得士、农、工、商四民之心,不过今日这件事,吾总是觉着……不佳。” “镇帅还能有何不佳之事。”姽婳听得立时关注起来。 “他他他……他居然欲要开设厂卫。” “开厂卫?做啥子?” “哎呀,说来你也不懂,东厂西厂锦衣卫,那是皇上的耳目,如今行在流离,音信不通,世子这边的名义,要设立宗人府,还要有锦衣卫的分司卫所,拿来对付谁,还不是吾们,哎呀轻些轻些,你说,镇帅是不是还是不信任吾们这些读书人出身的?” “我是不懂撒,但觉着也不能这么说,你看看,镇帅有啥子事,就是与那些武将商议完毕了,不也还是要问问你撒,他不信任别个,怎会不信任于你?” “不信你早就不与你说咯。” 被姽婳这般安慰,欧阳直才算安下心来,终于拍拍她的手,起身用饭。 ++ 次日傍晚,南离散了教导司的课业,迎着夕阳捉住正在衙署游逛的媅媺,微笑着做个揖问她: “世子大驾光临,今日有何见教。” “见教么,见一见,教一教!三娘教子如何。”媅媺找机会就占口话便宜。 “别胡闹,说正事。”南离当即收了笑容。 “哎呀你这个人无趣滴很,予……我来问你嗦,上一回说宗人府的事情,你答应了噻,可是没得人手,不如分派人手给我,顺带着就立锦衣卫如何?” “啊?倒也是的,我也正有这打算呢。”南离闻言一怔。 “既然如此我们所见略同,张璞在南都可是做内廷管锦衣卫的差使,就令他去办事如何?” “也好啊,职司正当么,我也需要懂行的人手,曹昌虎那个百户世职也不能白挂着。”南离觉得不对头,媅媺这时怎么提得这么巧? 照理锦衣卫当属皇家亲卫,只能行在颁诏,行在不通,弄媅媺重建蜀藩护卫也勉强说得通,南离本意还要请媅媺出场的,可这孩子今日居然自己蹦出来了呢? 难道我俩真的心意相通?只怕绝没那么简单。 “他们都还太年轻,”说这话时媅媺还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仪态:“蹇佬儿掌宗人府日常杂务,在东厂也呆过,连西厂、内行厂的事都了如指掌,就令蹇佬儿指点他们一番如何。” 一直头脑敏锐的南离竟有些懵,媅媺身边没几个人,居然藏龙卧虎的? “也好,”转瞬间头脑复又清明,忍住了疑惑与不快,他只呵呵一笑:“就依世子之命。” 南离一给个好脸,媅媺立时就又乐了,蹦过来就扯南离的战袍: “我说离离,要过年咯,有些好玩意儿,来跟我去看……” 南离赶紧后退一步,将手臂在胸前一横: “我这里走不开,忙着呢。” “哎呀你……你这一日日的,好无趣,做教书先生么?” 南离陡然满面严肃,向空拱手: “做得教书先生,方为我辈楷模。我的本门祖师,正是一位教员!” 似乎在邛州立一所锦衣卫分司的事体就这么敲定了,不日之后,世子颁诏,委挂虎威将军印镇守总兵赵南离经办,于邛州重建锦衣卫西南安抚司邛州千户所,辖下:镇抚都司韩羽、百户曹昌虎,奉使太监蹇安泰、御鸟监驻锦衣卫赏百户张璞。 第一四三章 楷模 第143章 楷模 这个诏书不会大事张扬,只是蜀世子以行台之诏的形式颁布于邛州文武官员,媅媺也知厂卫名声不好,弄太张扬会引起西川士人反感。 南离不在乎,静静地看着媅媺作,他对媅媺的心思观若明镜一般,管她再怎么作出花来,锦衣卫的力士人手也是韩羽自镇标里点选,韩羽自己统带,曹昌虎还得跟着教导司结了课才能动,那时南离不定令他顶哪个缺呢。 可没过三日,韩羽私下里找到南离,有些抱屈: “赵大哥,我担心这个差事做不好。” “怎么呢?” “咱的兄弟如今用起得力,早就不似宝和寨那般,这两位,那时缺衣少食低声下气,如今谱儿摆得足,咱宝和寨的兄弟瞧着不顺,邛雅后来的的兄弟不知深浅,被他们支使来去的,我怕弄出事来,不好收场。” “再说那两位,不像张老虎与吴虾子,大家有事就说,吵吵骂骂的,骂完说完就拉倒了,这两位向他急不得又火不得,弄阴的咱又不会。” “您看看吴大个子,最后不还是受不了咯。” 南离一琢磨韩羽说得还真对: “也真是这么个事。派你去是有些难为你,可如今别个还都放不出去。” 他皱着眉头带着为难的表情看看韩羽,南离知道自己最贴心的这个小兄弟别看年纪小,平日又沉默寡言,却很有主见,他若开口时,定然是已经有了主张。 果然韩羽说道: “赵大哥,你也甭犯难,如我说,格老子就该令三哥与我同去。” “慕老三?”南离觉得很意外,他以为韩羽会提出纯洁队伍,把人手都抓在手里,拿住兵符印信,就谁也调拨不得呢。 “我觉着,他行。”韩羽却很笃定。 “也好!”南离再一琢磨,对付那俩男女之间,弄不好还真得上浑人才攒劲。 虽然时空变幻,但他还记得有这么个说法: 聪明而懒惰者适合做统帅,聪明而勤快者适合做幕僚,愚蠢而懒惰者适合被支使,愚蠢而勤快者得赶紧令他滚蛋。 很遗憾,南离晓得自己就属那类聪明而勤快者,如今又做了一方之帅,所以总是弄得他自己一个人很累。 又很不幸,大家公认慕老三正属又蠢而又勤快地人儿。 到今日慕天蚕已经挂着好几样官衔,资阳县令、简阳学政、邛州署理州判,这头瞎封,他就瞎接。 不成其为朝廷的小朝廷自己胡乱封官许愿,哪里还有什么任免一说,就他还想要本州理刑推官呢,令得南离都拿不准到底该令他做些什么。 他做起事来,用张翦的话说,那叫稀里糊涂,骑狗操猪。 他这人没坏心眼子,狐假虎威大尾巴狼不说,还爱耍小聪明,小心眼也挺多,经历宝和寨之难后也算得心性成熟不少。 但这人天性就是胡来,寡妇哭错坟,乱点鸳鸯谱的事常有,官做久了,城里老百姓不拘贫富就都晓得了,见他在州判衙门口儿弄帮衙役升堂都躲着他,他还腆着脸出来招呼: “乡亲们,打官司告状找我,州学秋比问我!” 南离对此建言都未犹豫,当即主动去行馆寻媅媺,赶着着媅媺喜滋滋意外地时刻正好提出令慕天蚕大理寺少卿领御史衔代理锦衣卫,媅媺也是毫不犹豫地就应承下来。 不是媅媺被美色迷惑,只因为在她看来,官职的封赐简拔,令自己出,慕老三也感恩戴德,必定忠心耿耿,更还有上次为了阻止南离大开杀戒,背着南离跑来向自己报信,请自己出面,无形中在心底已经把慕三爷与男男女女不男不女之流并列为从龙之股肱。 可她毕竟年轻再加头发也长,就没意识到一个问题。 慕老三虽然浑,敬的却是他朱媅媺的那个朱字,而不是枰樻俩字,换作朱翘贱他一样跪拜,只因人家慕三爷可是个有着远大包袱并且秉持与众不同风骨的男人。 更有元辰的临终嘱咐、还有被欧阳直摆了一道的教训,虽然将世子砸下来的各种官衔依旧欣然擎受,到头来反倒与媅媺那边的人等疏离了,只对南离更加言听计从。 次日传过世子敕命,穿着抢来的堆地打仨褶六品蓝补子的慕天蚕跪地一叩两拜谢恩,南离又交之一副手令:“锦衣力士一体听从调遣。” 然后扶起激动不已的慕三爷,借着这番特意准备的隆重仪式,南离颇具感慨地眺望远山: “看这壮丽山川!如同元大伯、席大叔两位先贤在天之灵俯瞰着我们。” “再看看你今日之仪表!” “不啻于当朝一品、帝师风范,文臣之风骨。” 一时间慕三爷被南离陡然而来夸赞弄得五迷三道,结结巴巴: “老子……我……我……” 南离也不理他,指着远处被朝阳映照的雪山之巅,依旧抚今追昔地感慨着问了他三个问题: “大明三百年,谁为历代文臣之股肱。” “股肱?大腿么?啷个?”慕三爷一脑门子问号。 吴元龙在旁适时帮腔: “于谦啊,抽烟……不对,于少保啊!大明文臣之风骨,文武双全,精忠报国。你慕天蚕慕三爷不也是文武双全?如今不就要精忠报国?” “要得要得要得……”慕三爷激动得点头如啄米。 南离很满意,又问: “肩担御史之任,今日之始当以谁为楷模?” “啊?哪一个啊?”慕三爷很是懵逼。 “海瑞啊,海刚峰,刚正不阿、不惧权势,连皇帝都敢骂,阁老的儿子都给治了。”吴元龙这教导司半个月真是没白呆。 “要得要得要得……” 南离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发出灵魂第三问: “朝中谁是我们的敌人?” “是啷个是啷个是啷个?”热血沸腾的慕三爷已经摆出了扑咬的预备势。 “祸国殃民的阉宦哪,阉党啊!这些没卵子的最可恨,在内他们甜言蜜语蛊惑主子,在外他们无法无天残害忠良。”说到这里吴元龙咬牙切齿,他一个反贼出身的居然如同东林健儿见了秦淮歌伎一般。 南离觉得差不多了,拍拍慕三爷肩膀:“上任去吧,全川的百姓都看着你呢。” 于是慕三爷大叫一声: “看老子杀入那则巢穴,七进七出!” 然后手捧着一堆敕命、诏书、手令,还有预备用来铸印的一块银子,带一队新选少年力士,气昂昂地向新设的锦衣卫西南安抚司衙门行去! 在后的南离向空中抱拳,暗祷一番: “元大伯、席大叔,在天之灵眷顾,我赵南离可是迫于无奈加一番好心……” 又满意地看看吴元龙,赞道: “元龙啊,其实……我觉着你就是于谦……” “多蒙大帅夸赞,小的可不敢喝了酒再剃头。” 第一四四章 横行 第144章 横行 一路上韩羽紧紧地跟在慕天蚕身后,一反往日沉默寡言,殷勤地介绍如今新署衙门的人手、布置、事务分派,慕三爷听得志得意满、频频点头: “韩家兄弟你做得不错,还是得要自家兄弟。不过老子怎么觉着你龟儿这笑容……越来越像……赵大帅?” “哪里,还要靠三哥您承托哉。”韩羽知道自己该当收一收了。 “有哥哥在,放心!”慕三爷把胸脯拍得山响。 “不过,如今的西司,还是蹇佬儿当家噻。” “他当个锤子滴家?老子来咯,就是老子当家。”慕三爷再次把胸脯排响,还得意地竖起大拇哥指着自己。 “是滴是滴,果然还是哥哥当家噻!那兄弟就放心咯。” 邛州城街道和衙署之间的大致布局是这样,连着东关、西关有一条主街,东关大街、西关大街,连着南关、北关的是鼓楼大街,鼓楼以北称鼓楼北正街,难称南正街。 西关大街向北隔一条街道是北内街,北内街与鼓楼大街的交汇处就是州治衙署。 州治衙署是阖州最大的院子、最高的围墙,知州衙门、大狱、官仓都在这里,二进门还有土地祠。 向东挨着州治就是做了南离的镇守总兵衙门的分守道行台衙署,南离选在这里不拘大小就是图个方便,因为小校场、新设的书院就在这院后面,城内兵营、大校场虽然都是另外设置,也就过了北正街就在吏目署和巡检司的后面。 再往东过去挨着总兵衙署就是原来的建昌道行台,被划出来做了新署锦衣卫西南安抚司衙门口儿。 再往北齐贤街还有媅媺的行邸,因此大部分重要衙署、宅邸都在北半城,南城除了兴贤街有个分巡道驻劄的大院子,就没什么衙门口儿了。 新署的锦衣卫西司衙门离得近,就是门户不大,可里面有院子、有场地、有房屋,正合五十号点选出来的各形各色的兄弟充当锦衣力士,正生龙活虎地列成一队等待新登科的慕大老爷点验。 “参见大老爷!”在新任总旗钱四喜的带领下,总旗、小旗各自行礼,众人行列整齐,跟着山呼作声。 “启禀大老爷,西南安抚司锦衣力士五十人迎候大老爷。” 慕天蚕把袍袖一摆: “罢了,兄弟们不错,很有些样子。散了吧。” 钱四喜带着小旗们面面相觑——怎么这就散了吧? 不由得抬头看看跟在身侧的韩羽,韩羽一看这不行啊,赶紧归置慕天蚕。 “三哥,别散嗦,令他们操练噻。” “操练?没劲!哎,你龟儿们平日里还做么子?” “巡城、值夜,为世子仪仗开路,侦讯城内外通敌之案。”钱四喜赶紧禀报。 “特娘滴这好啊……通敌之案,老子喜欢撒!”这话没说完,小转子张璞满面堆笑地从内院疾趋出来。 “哎哟哟,慕三爷您来啦?” “老子来咯?咋子?你龟儿不高兴?”今日里慕天蚕觉得看这太监分外地不顺眼。 张璞一听这位怎么了,赶紧施个礼: “高兴高兴,慕老爷,今日您这是……” “我、来、上、任!”然后一摆头,令随从亮出媅媺亲颁的行台诏书、手令,张璞还想细看,可人家只亮一下就收回去了。 慕天蚕不爱看他,随口一应付转过头去再看这群生龙活虎的兄弟,立时来了心气儿,把手一挥: “兄弟们,跟着我,巡城去,龟儿们都去!” “别介,兄弟们不能动,就这院子里还得待命呢。”张璞闻言上来拦阻。 “待啥子命?”说话间慕天蚕翻着豆杵子眼,撅着野猫胡,抱着腰间玉带,挺胸叠肚,看都不看他。 “小的们在这儿候着,以备随时应世子之召。” “世子之召?我怎不知?”见张璞使大帽子压人,慕老三很是不快。 “您看咱们都是为了世子方便,里里外外的,我们自己也方便不是……” 一听这话,慕天蚕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将手向力士们一划拉,先问韩羽: “这些龟儿是不是老子滴人?” “三哥,都是您的。”韩羽毫不犹豫。 慕天蚕当即回头大骂: “那你叫个屁,世子还未发话,你个瓜子长出鸟来嗦?” 慕老三除了南离,谁也不怕,而且赵大帅得单论,排名在天地之外,他慕老三依旧还是老三。 新官上任,自然要威风一番,宣泄一下已经开始外溢三里的官威。 张璞这就不敢高声了,心说蹇佬儿怎么不过来呢,推我来应付他是啥意思,可也再不敢多话,就跟着慕天蚕转,慕三爷转到队伍侧后再一看不对: “兄弟伙,你们这穿的锤子衣装?” 总旗钱四喜赶紧回应: “以张公公令,尖帽白靴,是为番子,循东厂例。” “麻麻滴这里哪来滴东厂!”慕天蚕立时火起,回头就逮住了来也不是去也不是的张璞,嘎地怪笑一声叱道: “张璞,老爷我新来上任,你怎不出门迎我?” “手诏才到,咱也才知,您莫怪。” “这是么子事体?”慕天蚕指着那几名白帽黑靴装束的番子问他。 “点选精壮力士充作番子,正是京师东厂之例?” “京师?这里是邛州,四川行省上川南道地邛州,老子说了算,换回去!” “三爷,不瞒您说,小的在南都一直跟着厂卫的老干亲们混事,弘光皇爷移鸾,还是我给断的后呢。” “本官到任,傲慢不迎!其罪一!”慕三爷衙门没白呆,定罪名一板一眼、不急不缓的。 “冒用世子名义,不经本官允准擅用士卒,其罪二。” 张璞都懵了,我怎么无缘无故就得罪这位把祸事惹上门了?莫非我在宝和寨往他家房后拉屎被他发现了?却见慕三爷跳起来弓箭步落地,出剑指一指张璞大骂一声: “麻麻滴来人,丢翻了,先打四十板子!” “得令嘞!”钱四喜闻令喜得跳脚,他早看这装腔作势、吆五喝六的小太监不顺眼了。 张璞急得跳脚:“慕老三你不能打我,世子那里你没法交代!” 慕天蚕凹着造型就有些踌躇,一抹自己的老鼠胡子,大眼珠子一瞄张璞,张璞亏就亏在这一刻,他瞬间得了意就不忘不依不饶地加了一句: “莫忘了我为你表功推介,才有今日。”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这茬慕天蚕更加生气: “奶奶滴老子咋回事自己不晓得?老子却还晓得你与世子不少说我滴坏话!” 言罢接弓箭步起势垫步拧腰上去就是一脚,把张璞踹个趔趄坐倒,然后才翻身要起就被慕三爷纵身扑上,一屁股就将张璞骑坐在身下,一揿小张公公的脖子令之啃地吃土不说,还大喝一声: “给老子打!” 慕三爷号称能文能武,论文采他不如任何州县官吏,论武艺他不是任何带兵武将的对手,但能打他小张太监个绰绰有余就足够了。 这一踹一骑一揿连环三招下来,其实多少带点个人恩怨。 在宝和寨,慕天蚕是最在意媅媺给予的提拔的,但是与俩太监并不十分和谐,他尤其看不上张璞,因为张璞欠他的钱。 一则当初生活困苦,张璞没了家伙也还是少年人,难免饥不择食,常寻慕天蚕额外弄些吃食。 二则为了充面子,张璞做过一回衣裳,是向慕天蚕告的贷。 后来到邛州了这个账没清,张璞以为抹了,因为他帮了慕老三的忙,帮着他向世子求的官职。 可人家慕天蚕不这么认为,他觉自己做官是德才兼备,张璞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 这时节韩羽眼神不在这边,他关注的是后堂的老太监,结果眼见得一个人影一晃缩回去,张皇失措之势三转两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蹇安泰是见势不妙自己先溜之大吉了。 一见张璞按翻了骑在胯下,后面钱四喜喜孜孜指挥着少年力士擎起新制的施刑用三尺竹板上来,噼里啪啦照屁股就揍,韩羽赶紧把住慕天蚕挥起的拳头劝说: “三哥,且慢!念在宝和寨一个锅中搅过稀的哥老倌儿份上,且开释小张公公此一回。” 这头擎住慕老三的拳头,那头又蹲下向张璞紧努嘴使眼色提醒:“快与三老爷告饶,都是故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后面屁股上早就噼里啪啦开始挨了板子。 张璞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拍打着地面求饶: “三爷爷,饶我,晓得咯您老的厉害,再不敢招惹您了。” 慕天蚕浑是浑,他知道见好就收,眼见张璞已是不住求饶,真的服软了,就得意地哼了一声才站起来,向后一摆手: “有道是光棍不打倒地汉,看你还乖,老子饶你这回。” 韩羽见势赶紧把钱四喜那几个刚见了三老爷手势将板子提起,却还在发懵等令的掌刑力士赶开:“收了收了。”令得钱四喜率一众人等很是悻悻然。 张璞忍着疼痛跌跌撞撞爬起来还得告饶谢罪:“谢老爷开恩。” “滚!!”慕天蚕作势上去就要一脚。 张璞赶紧头也不回地就蹽出去了。 第一四五章 秘派 第145章 秘派 南离都没想到早上的事午后就见效,这也太快了,比巴豆还管用。 但他根本不担心慕天蚕能在西南安抚司的衙门呆多久,因为他知道那位是个屁股长疔的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脚踏实地做事那是绝不可能。 媅媺必定还要闹,但闹不出什么花了,想到这南离苦笑着叹一声:唉,其实我也急啊,还是该早些启动下一步的谋画排布了。 眼看着过年了,这日南离抛下刚刚看毕了的满桌文牍,捧着柴火儿早就倒上来已经凉掉的茶碗,隔窗望向邛崃雪峰,有些发愁: 这才邛州的一州两县,已现案牍劳神之形,若加上个成都府,甚至全川可怎么办? 程知州知道南离精明,于是如履薄冰一般的,很多事都要请示,可南离自己军政一手抓太累了,弄得他的很多设想都没功夫去深入琢磨。 外面有一个小校场,是分守道衙署改做总兵衙门后腾出来的,还不得离开教导司的几名兄弟正在舞刀弄枪,呼喝连连,南离看得有些眼热。 自己从前就是这么早晚不懈的练习武艺可,眼下因为公务拖累,除了早操晚课,平日练习武艺的功夫越来越少,连去营中走走与战士们谈谈心都不得闲暇,谁能帮自己一把,解脱这民政常务呢? 其实这个事要放手也简单,都甩给下面这些州县官吏就好啦,可是按南离的标准,这些人没几个能合自己的意。 看看书案上程羡良报上来的蒲江、大邑两县,以及年后将要进驻之灌县、崇宁的预任官吏名单,南离这个头疼啊——如今倒也不必搞什么科举了,这帮生员在当地都是有身份的人,用与不用,还是训后在用,全在自己裁决。 可这个事还真急不得,否则最烦燥的事就是用上了才发现被擢用者原本就是当地的豪绅恶霸,甚至与清兵勾勾搭搭。 看到名单后附的三份内查、外查之后形成的秘塘,南离才稍稍舒展眉头。 吴元龙加韩羽费了牛劲,才搞好三个人的,这后续还有一州加七八县的预任官吏,都查清楚了不得猴年,不成,这锦衣卫还得加人手,先组建一个经历司,只怕得自己亲自上手指导。 再看罢三份只能南离亲启的秘密塘报,其中一份秘塘引起了他的注意,结合当下的急需,还有自己的一件私事,他放下冰凉的茶碗踱到书房外,把正在小校场跟着舞刀弄枪热乎身子的曹昌虎给喊进来了。 “要过年了,想不想回家看看?” “想?您这是要给我个十天半拉月的假吗?”曹昌虎闻言大喜。 大言不惭的一句就把南离呛了个哭笑不得: “你脸可真大,都用来长胡子了吗?” “嘿嘿,您吩咐。” “我还真想给你半个月的假,这么急的就跟我出来,该回家安顿一番,顺便看看媳妇儿孩子,不过在此之前,先去嘉定州办一件事,办好了给假,你直回雅州也可,办不好你就在邛州搂着蒲草过年吧。” 跟着吴元龙在一起月把的,曹昌虎也学会了,也不管什么事就把胸脯拍得山响: “交给我了!” “好,我交托与你一件事,这件事只许你知道,不许透露第二人,不过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别看南离轻描淡写这么说,他是生怕把这小子吓着了,其实这事在南离心目中没得人选,行不行也得他去。 转念想起后续谋画的如何摆布,又捡起一封信笺捏在手中向曹昌虎一晃,补上几句道: “也不对,明日过午等我的令,若我发了令,你就去提这个人,先拉他进锦衣卫,给个小旗还是总旗你看着办,算了,给个经历吧,这件事办完,然后再等我的令,你们才好去办事。” “啪!”曹昌虎双脚并拢抱拳打躬,战靴相碰哐哐作响,颇有将门子弟家传风范: “末将领命!” 南离这里细密摆布,却不知此刻的“临邛悦雪芦”为名的行邸中,男装的少女把翼善冠甩在一边,正在跳着脚破口大骂: “妈妈批的你个赵狗子!锦衣卫锦衣卫,我让你弄锦衣卫……老子我就开设东厂、西厂,你两个瓜兮兮一人给老子做一个厂公!” 鼻青脸肿捂着屁股哼哼的张璞哭泣哀告: “主子,我这白白的挨打,这打的是我的屁股也是您的脸啊……呜呜呜……” 媅媺闻言语塞,只好无奈安抚: “好咯好咯,这个事你们不要去争咯,争不过他们那帮丘八,就安心在我身边做厂公好咯。” 最后许俩太监一个东厂一个西厂,可是手头没人没钱,个顶个儿光杆大元帅。 ++ 章炬,字橘濯,号嵁虎,书香世家、功名门第,几亩薄田、邻里和睦,乃文乃武、立志许国,面貌俊俏气质和善,逢人说话笑眯眯,自带三分书卷气。 他家世居顽石坝,自耕自种,避世山间。 如今的邛州日渐安定和睦,邛州总镇所作所为令乡间叹服,他那本已冷却的报国之心就又动了起来。 适逢州衙传令民间举荐在乡的功名士子,乡间的绅矜因他有崇祯十四年的功名,将之列名参报邛州州衙,以备遴选。 到了州衙却听说学道老爷不在,他与各乡的几名功名士子被一起带到了一处衙门所在。 这里却没文官,而是一名黄脸的武弁手里捏着张纸,一个一个的点名令之上前,又挨着个的问了几个问题,什么家乡何处,家中有什么人,都是作甚的,自己有点啥子得意的技能,尤其是三教九流的奇技淫巧之类的问得很细。 章炬觉得奇怪,等轮到他上堂时,才见这武官背后其实还站着一个人,此人高大英俊,一身白色的云锦战袍,似乎一直在若有意若无意地盯住自己。 他有些紧张,但吸口气就放松下来,在被注视之下很轻松地就答完了当堂武官的各种问题。 都完毕了这些人并未放回,而是一堆儿被引领到一处厅堂用饭,用毕了各自有士兵领着回房安歇。 大家都是忐忑不安,一人一个单间,这是被软禁了? 章炬回房没得多久,还在梳理这一日的境况,想来想去弄不明白,正这功夫,进来一个人,这人高高壮壮,手按刀柄,一身锦绣的装扮,面容稚嫩却有一部络腮胡子。 章炬赶紧拱手招呼:“这位将军……” 这大胡子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不等他说完,突地凑近来,拿肩膀撞他个趔趄,神神秘秘地小声问他: “锦衣卫干不?月银四两,一石粗米,五日一沐,先给你个经历。” 第一四六章 说书 第146章 说书 十日后的嘉定州州衙。 “锦衣卫?” 杨展将手中的礼单还有邛州所来物资清单随意地甩在一边,疑惑不解地上下打量这位浑身团蟒锦绣的大侄子,半晌才想起一事。 “哦,你家好像是有一个赏百户世职,原来落你龟儿这里啦?” “正是,小侄的百户落得实职只是顺便,镇帅的意图,也是为蜀藩恢复护卫和仪仗。”曹昌虎这时执礼甚是恭谨。 “也好……你们镇帅这一番可有书来。”杨展有些无语。 “我家镇帅亲笔书信在此。”曹昌虎说话间躬身用双手恭恭敬敬呈上一封南离的亲笔书信。 杨展接过来,拆了火漆封口的信封,将书信匆匆看过,不由得直犯核计:通篇几百字,盛称左都督之德,半个字不提蟾儿的事,然后请命年后进驻成都府西诸县,请左都督的令,且言来年秋收农田子粒后将加倍偿还今年的借贷。 看来看去没啥有用的,杨展不死心,又问曹昌虎: “你们大帅没令你带什么口信?” “没有?”曹昌虎一拨愣脑袋,想想又道:“只是令我来时,叹了一番气。” “哦?只是叹气?说了什么?” “说什么本来打算令我新年回乡省亲的,叵耐如今有些谣言使您不快,只能令我去走一趟,望您念我爹的面子,才不会与我为难。” “嗨呀!这……这是从何说起,你们大帅实在是多心了。” 杨展这人就这样,吃软不吃硬,曹昌虎这么一回话,令他很是感动,把连日来的那些疑虑都抛去了脑后。 “贤侄你来日返程时,便带我一道手令回去,成都府之事,尽由你家大帅摆布,府县兵民,见令一体襄助。至于那些借贷的种子急什么,那是我送的!” “多谢叔父,如此俺也好回去覆命。” “你也数年不曾见我,就此盘恒几日,待事情办妥了,便回去覆命,对了,他赵南离不准你的假我准你的假,从这里直回雅州省亲。” “这个……”曹昌虎有些动心,因为嘉定州有直通雅州的道路,不必绕路回邛州再进山。 “放心,我会令人带书信回复你家大帅。” “小侄遵命。不过还是小侄亲回覆命,方才有始有终。”最终曹昌虎觉得还是大帅媳妇儿没娶成这事要紧,自家媳妇儿在家也跑不了。 “哎——你小子,在邛州没白跟着赵南离,居然有规矩多了。”杨展早年见过曹昌虎,素知此子顽劣,不想今日再见,居然很有教养的样子。 “嘿嘿嘿,多谢叔父夸赞。”曹昌虎心道正好我不想走呢,大叔你看我的。 接下来的数日里,嘉定州城就时常见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打扮的一行数人,趾高气扬地出入各处人多热闹的市肆,本州百姓毕竟边远之地没见过,都好个稀奇,不免有看过热闹的又流言蜚语一番,于是这日里茶棚酒肆的人们就在议论: “蜀王府的锦衣卫,唉哟,龟儿子歪得很!” “这帮龟儿,凶得批爆!” 其余的茶客却在起哄说书人: 说书人罗三才笑着应声:“好说好说,哥老倌儿容兄弟我润润嗓子。” 有好事的就叫:“咋不说那个赵世美栽进了虎头铡。” 罗三才赶紧抱着残肢作揖劝道: “这位兄台噤声,不可如此,我等受杨大帅的恩德,才得苟活于此,怎可随口编排涉及杨家之事,我是不想要吃饭的家伙咯。” 在旁的一桌有一伙儿码头力巴打扮的汉子,其中嘴快的年轻人叫道: “嗨,说么子,大家都晓得是么子回事。” “是么,晓得些什么啊?” 这后面传来的北方口音令得正说话的年轻力巴茶客一回头,好玄没把魂儿吓掉了——四名锦衣卫打扮的汉子正手按刀柄站在自己身后。 好在人家并不在意他,当先一个大胡子一招手:“小二,喝茶!” 小二赶紧过来,引领座位,不想大胡子四下看看,一指最前面的座位: “座那里!” 那是给熟客留的上座,可此时小二怎敢多嘴,赶紧引过去: “几位官爷,这边这边,喝啥子?” “高碎,两壶!” 小二转头心里就骂:这几位真特么穷。 在柜台关注这边的掌柜的却松口气:这几位不给钱也损失不了啥。 其实大胡子心里也在骂:大帅派我们出来也不多给几个子儿,一日三顿的满城转悠只能喝点高碎了。 “说书的,今儿有什么书啊?” 罗三才赶紧提一张水牌上前做个揖: “几位官爷,今日有虹霓关、李存孝打虎、爱华山。” “哎,我听说你们这里最火的是什么赵世美休妻再娶还进了狗头铡?” “那是传言,小民说正经古书,不敢说时事的。” “不过我们爱听这故事,只是没得听全,谁能说一说,有赏!” 啪!一小粒碎银被大胡子年轻人拍在桌上。 “小的爱赏,但确实不会。”罗三才抱着残肢拱手,赔笑着推托。 “你知道,你说说!”大胡子话音未落,一扬手就把银子扔到了那伶俐的年轻茶客怀里。 那茶客口角伶俐,日常码头做工,就爱说个笑话、讲个故事啥地。这时拿也不是还也不是,把衣襟兜着碎银,向这边赔笑: “官爷,这……” “没事,你说,我们也是替蜀藩世子访查民情,若是属实,回去真的要治罪。” “哦!”茶肆里的人一下惊呼起来。 “那我就说啦……” 于是这汉子将邛州城的故事传闻一板一眼地讲了起来。 这几个锦衣卫听得非常认真,时不时互相对视一眼,摇头冷笑。 “官爷,就是这么个故事。” “你听来的?” “是是,也是听来的。” “好,银子归你了。”大胡子转头问身畔的另一名笑眯眯的白面小生:“不过兄弟,你在蜀王府呆的久,是这么回事吗?” 在大胡子之侧,也是锦衣卫装束的笑颜白面年轻人更大笑着摇摇头:“非也非也,此说大谬,吾乃经事之人,这关节处全被传得荒腔走板了!这么传了出去只怕外乡都笑邛州人没见识。” 明天开始,下周会改在每日18:00更两章,更一段时间看看,大家要是喜欢0:00点更,就还会改回来。 第一四七章 真相 第147章 真相 此言一出,这一下子周围的茶客不拘离的远近可都炸了锅! 你可以说我们穷骂我们贱但不能说我们没见识! 于是一群人呼啦就都围拢来,若不是慑于锦衣卫刀子的威严就要争执起来,便是如此也纷纷嚷嚷起来: “啊?” “么子事体?” “啷个还有误传?” “难道不是这样子的嗦?” 这身着飞鱼服的年轻人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讲述起来,只听得他口齿伶俐、吐字清晰,这一番讲述情节更加丝丝入扣,却与传言大不相同。 “据说赵南离停妻再娶?” “不是停妻,是战乱分离,赵家与本州杨家早有婚约,人家与杨家二小姐是娃娃亲,可是乙酉年的战乱使得劳燕飞分,真情难聚。” “所谓再娶不过是华阳王府的宗室远亲意图主动投身依附,却被赵将军婉拒,并送其归乡团聚,可谓好一出当代的《千里送京娘》。” 于是一壶高碎盖碗润着,一篇公子小姐自幼订亲,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少年立志从军报国,小姐剪发相送盟誓,献贼入蜀祸乱全川,忠心护卫郡主脱难,矢志不渝千里相送,赵帅大义不受美色的传奇故事,从这笑眯眯的年轻人口中娓娓道来…… 直听得鸦雀无声,最后结尾罢了,将一枚铜钱做惊堂木一拍,满座皆惊! 罗三才更惊:这说书的本事,亏了是做锦衣卫啊,若是说书,到了成都府也没我的饭碗啊,这水平,可是师爷级别的。 不对,我想起来了,师爷老家可是邛州城西顽石坝的啊!? 最后这书生模样的锦衣卫以当事人的身份为这个故事做了结论: “传成如今这般,还不是以讹传讹。” “那些没卵子的嫉妒赵将军为人大义又英风俊朗,到哪里都有女人喜欢。” “他们没卵子的干着急,羡慕嫉妒恨,就到处造谣,越传越离谱。” 周围远的近的满茶肆的茶客们听得恍然大悟,哄笑之余议论纷纷,有的甚至义愤填膺起来。 “啊?!原来如此。” “我们都上当咯!” “我就奇怪,赵大帅菩萨般的人,怎会胡来。” “杨家、赵家与百姓有恩义,有那没卵子的嫉妒,还要挑拨噻!” “这赵杨两家原本就该结亲,这才是门当户对。” 故事讲完了,几名锦衣官差各自饮茶,还不时为周围听众解释各种疑问,带出许多昔日蜀王府的趣事,逗得周围茶客笑语一片,其乐融融,的显官民同乐、平易近人之态。 茶肆老板识势凑趣,端了几碟点心、瓜子出来,奉承道: “孝敬诸位官差,各位辛苦。” “哎,老板,不可,我们得付钱。” 令人意外的是大胡子锦衣卫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赶紧拍出一粒小银子,又令小二端了两碟茶果送与书台上的罗三才,他自己凑近过来,向正行礼致谢的罗三才一挑眉毛,一挤咕瞪起来就晶晶亮的大眼珠子。 “老哥,我兄弟这书说得怎么样?当世的千里送京娘,不比老百姓瞎传的谣言强。” 那书生模样的笑面锦衣卫也凑过来,笑眯眯地小声用成都口音道: “这书传你,做乡亲的教你个乖,不说时事,你不妨把《赵太祖千里送京娘》这回书改一改,或者情节关要都不必变,编个不存在的西洋洲的故事,改个名字,连姓都不必改。” “这位先生,官爷,说书人受教了,容得一二日,请诸位来听小的新书,那时您再看赏。” 俩锦衣卫四目一对,各自点头,向说书人一抱拳: “辛苦老哥哥。” 这时边角处一名白面微须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捧起盖碗茶,撇着茶沫直摇头,又气又好笑: “这赵南离,该叫赵离谱才是。” 才过两日后,沸沸扬扬的故事传入了杨府,传入了各处衙门,有巡城裨将不敢怠慢,急寻负责内卫的雷震向杨展禀报。 杨展听了眉头越拧越紧,听罢了又问细节,最后才向雷震问道: “你亲眼所见?” “正是标下亲眼所见,都是曹三公子领着头,三四个锦衣卫跟着。” “这都是他们讲的?”杨展还是有些不信,那个曹老三有名的粗鲁不文、好吃懒做,居然还会编书传唱了? “正是,如今城里城外越传越盛,好几处说书的茶肆已编成了书在说。” 杨展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又思虑片刻,苦笑着骂了一句:“这几个小王八蛋龟孙子!”又转头问在旁一直不言的中年文士: “吴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以某看来,此事不可强加干涉,民可使,由之。所谓无为便无不为。” 杨展点点头,向雷震与巡城裨将一摆手: “行了,不用理他们,随他们折腾去吧。” 其实杨展心中也是在骂:这个赵南离啊,你特么真能编排,把我杨家编排成这样,最后结局还嫌贫爱富毁约娃娃亲,既如此岂能就这么便宜了你。 他哪知这可不是南离的意思,是讲故事那哥俩为了吸引眼球上的套路,自己加的料。 这日杨府的后堂,有娘儿俩也在吵闹,蟾儿正哭哭啼啼地撒娇放赖: “娘你看看,我都成了自幼订亲没过门,嫌贫爱富要悔婚咯!你还让我怎么活噻?” “好啦好啦,乖女儿,不要听那些胡说嚼舌头滴。” “相亲啊,你要赶紧着的,为我相亲噻!?” “相……相什么相?”这话从文静素雅的女儿嘴里出来,陈氏夫人都懵了。 “你不是要为我相亲,驱使那些媒婆,弄了十几二十的功名少年来相看么?” “这……如今流言蜚语,人家都不敢了嗦。” “相啊,我要相,我着急嫁人呢。”蟾儿心中大乐,心上人果然智计百出,一下子破了谣言不说,还逼得家中无法为自己另议婚事,只要在爹爹那里说动一番,自然无虞了。 气得陈氏夫人大怒斥责: “你个死女子,还要不要颜面,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不相亲,还要怎么嫁,我老死家里好咯!你看我爹会怎么说?” “爹,爹爹,您回来啦?” 杨展本来从一进院就想从绕过二进院,避开这娘俩,叵耐蟾儿眼尖,一见几名贴身侍卫捧着戎装去后院,就知道自家爹爹回来更衣了,偏偏叫嚷起来。 杨展无奈,不待更了衣只好先来夫人这边,夫人忙迎过去,背着蟾儿冲杨展皱眉努嘴使眼色,口上还得说着: “老爷,您回来啦?” 蟾儿却也不哭泣了,笑意盈盈还要做出委屈的神色上前扯住杨展的袖子问他: “爹,外面传得那么盛,我们咋子办?” “咋子办?我办他!”杨展看了蟾儿的神态,一声冷笑,心中叹息女生外向之余,他一武将憋不住话就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这些流言蜚语还能出自谁手,哼,他这是逼我来嫁你。” “那你要咋子说?”蟾儿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咋子说?呵呵,老子真就嫌贫爱富一回,要看看他龟儿滴功劳。” 在乱世中,在封建时代,大户人家的女儿是一种资源,一种可以用来交易的资源,既然是资源,就要把产出最大化。 杨展疼爱自己的女儿,但他首先是个军阀,依旧不能免了割据一方的俗,女儿嫁给赵南离他不仅不反对,且乐观其成,但他希望的是从赵南离身上榨出更多的油水。 谁让赵南离能耐大呢,过了年才二十五岁就已经独自雄踞一州,这可比自己武勋出身的亲家徐上朝一家有更大的利益在身。 第一四八章 谣去 第148章 谣去 不说嘉定州杨展那边阴晴不定,就说赶在年前回到邛州的曹昌虎、章炬哥俩,带回来的一些消息、还有查实的一些事情,令得南离这里不免又起风波。 尤其曹昌虎到底先是赶回邛州交托覆命,得南离允准才启程赶回雅州省亲。 因为嘉定州、邛州、雅州互相位置就是个三角形,从嘉定州直回雅州二百余里,嘉定州回到邛州再到雅州就得四百多里,相比之下嘉定州直达雅州的路途近许多。 事情办妥了曹昌虎没有着急回家看老婆过年,却先回来覆命,此举令南离很是欣慰,大为夸赞:“不论如何,有始有终方为守信重诺男子汉。” 然后就是一条一条的敦敦叮嘱: 多带护卫,出夹关往雅州一路还不安靖。 礼物点数带齐,不要弄乱了,还有我送给你爹的呢。 行路莫急,晓行夜宿,爱惜马力,不可为了赶路错过驿站,夹关肯定要歇一站的…… 最终曹昌虎服了:“大帅,从前我真不知你还有这般样子。” 婆婆妈妈四字他没敢说,南离也自觉尴尬,其实这倒不是做过指导员的老习惯发作了,而是担心自己就在那边遭遇的泥石流冲击才坠入时空隧道,这孩子别赶上了再穿到三百年后被人拿去切片做人体研究。 这一回曹昌虎立了功,不仅将南离的交待传扬出去,还查出来了谣言的根由。 南离听了曹昌虎、章炬哥俩的详细禀报,尤其是章炬将拿住内江王府尚衣监的安化雨,供出张璞使人联络他,二人在邛州城外相会,教会他如何如何回嘉定州去造谣,连没来得及花去的十两金子都给搜捡出来。 南离弄清了所有细情,并未急于寻媅媺分说,而是在等待时机,待胸有成竹、时机成熟才好前往行邸寻媅媺问罪。 腊月年末的时日先是忙乱,过了二十三就都轻松起来。 这一年屡遭离乱的百姓终于能过上一个没有战乱的新年,还亏得了正在川北与达子奋战的赵荣贵。 赵荣贵,陕西三原人,真格算是南离的老乡。 当初与曹勋、杨展于成都结义,他赵荣贵是老二。 因为勇猛善战,摇黄十三家以及西营的大档头张可旺,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当初崇祯末年摇黄大起,劫掠四川,赵荣贵以参将衔统军,一战而破摇天动、黄龙,擒拿匪首一斗麻、代天王等二十余人,这是摇黄初起后最大的一次挫败,若不是这一回,后来的争天王袁韬、行十万呼九思之流也不会有接过摇黄名号的出头之日。 后来李自成率兵入川,也于营山为其所败。 再后来成了气候的李自成重心在于湖广、陕西,而再行大举入川的就是流窜各地吃得肥肥的张献忠。 这时赵荣贵就不是兵多将广的西营对手了,虽然连战击败张可旺,最终还是寡不敌众,退走川北山势险峻的龙安府。 其间豪格入陕图川,龙安并非要道,但在南明土崩瓦解的局面下,各路明军纷纷投效,初时尚有入关讨贼、文薙武不薙等说法,最终赵荣贵也在故旧游说下于隆武元年腊月降清。 降清后他并未随清军南下入川,而是尊豪格令图取茂州,守将朱化龙撄城坚守,茂州被围困三个月,后来几至掘坟中枯骨磨而食屑,号“仙人面”,如此坚守,最终还是城破。 但是赵荣贵钦佩朱化龙忠义,居然放过了守将朱化龙与阖城百姓,也并未强逼守将朱化龙降清,便盟誓而退。 因为做过樊一蘅的道标参将,其与樊一蘅私交甚笃,又与杨展是结义弟兄,因此到了永历元年,一经樊一蘅、杨展派使者接洽,正为头上丑陋的猪尾巴而日夜羞惭的赵荣贵,便即举兵起义,转而猛攻川北重镇保宁。 当时南离正是憋在了宝和寨,四下不靠的时刻,那时探知清兵纷纷北返,就是因了赵荣贵兵锋直逼保宁,如此才得寻路往邛州,终于举兵进据之机。 对于围攻茂州的这一段故事,南离后来听闻后很是感慨,觉得赵荣贵颇有古义士之风,用后来西方文化侵略的语言来说,就是所谓的骑士风度。 虽然其有过降清的污点,但那是弘光、隆武年间所有明军降清大潮中的一部分、并不突出,后来因为薙发、屠城等事而翻覆的极多,赵荣贵就是其中的一员。 依照九月秋议的方略,赵荣贵统率归降李乾德的袁韬以及从陕北退下来的武大定,围攻保宁。 杨展此番托曹昌虎带回来的书信,有令南离向成都府北部发展之句,据有城池后作为北上依托,以便相机策应赵荣贵的川北攻势,就是其中一件要紧事。 然而不待南离起兵策应,就传来快马塘报:赵荣贵不负众望,保宁冬月落城,全川终于底定。 这样位于成都以南的嘉眉邛雅就成了后方,使得迭经战乱的邛州百姓也终于可以过上一个安定的新年,南离也跟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永历元年的最后一夜,南离依着几乎被刻在基因里的习惯,把邛州的四门、谯楼、战棚都走了个遍,看望守城士卒,最后在南关城楼与吴元龙、韩羽以及张应兴率领的一部分大义营将士聚饮守岁。 南离与一众同袍兄弟一起守岁过了除夕之夜,次日清早迎来正旦,便前往媅媺的“临邛悦雪庐”行邸所在。 此刻在邛七品以上入流的文武官员齐聚行邸正堂,只待媅媺出来接受文武官员贺岁。 与一众文官武将见过礼,互致新年问候,尤其本州新选官将,不免嘉勉一番,嗣后南离亲往后堂,请世子正堂升座受拜。 南离这一去便老久也没出来,等来等去,大伙儿都等到辰时末刻眼看卯时了,这世子爷也不见出来。 不仅世子爷不见出来,去请世子的赵大帅也没出来。 众人大眼瞪小眼的,谁也不知怎么回事,只好耐心等待。 殊不知新年第一日的此时正是那两位铜盆铁扫帚历史性的碰撞交锋之时刻。 第一四九章 平衡 第149章 平衡 其实南离本来想大过年的不提这事,可朱媅媺又菜又爱玩,她不服她挑衅啊。 南离来请她出来受正旦贺岁,她却得意地问南离: “新的一年咯,一条条没给你鸿雁传书啥地。” 南离再隐忍也耐不住她这么放肆地挑衅,何况自己已经把事情前因后果都查明了,正是胸有成竹的关节。 南离耐心地盯住媅媺,不紧不慢地说道: “已经查明,派人在邛州编排故事诋毁我,坏我自家事情的主使者是谁了?” “啷一个?”媅媺无辜又懵懂地瞪着好看的大眼睛,也不忽闪了。 南离背着手在媅媺的书案前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下,再度打量媅媺的神色,带三分阴沉又带二分威胁缓缓地道: “就是你,这事你就是背后的主谋。” 媅媺撇着小嘴哼地哂笑,嗤之以鼻: “好稀奇,你爱那个一条条,就爱去好咯,老娘才懒得理。” 南离被气得不怒反笑: “呵……呵呵?不是你弄的?赵狗子是谁传出去的?除非你,可没人敢这么叫过我。还有,我的那张腰牌,被你从篮子那里要过去了?” 因为蟾儿的来信详细地描述了那张拓片,南离回头一问刘斓儿腰牌的去向、被谁看过,当即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还是你自己狗里狗气的,人家都这么叫噻。还有那个破腰牌,啷个稀罕?锤子!”一身新缝制的赭黄袍、翼善冠的媅媺端坐书案之后,被南离诘问之下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 “这是什么?”说话间南离啪抖出一摞纸张来。 媅媺抻长了脖颈使劲观瞧,看出抬头两个字:“供词。” “供词?谁的?”媅媺说着伸手就抓,却被南离一把收回,令得她扑了个空。 “安化雨,原内江王府掌衣内监,这里有他的手印与花押。” 都不用再细看什么证据供词,一提安化雨媅媺的嚣张气势就萎去了一半。 “我早说过,我的私事,你不能干涉。” 这一下媅媺可来劲了,拾起书案的纸扇,“啪”地一敲,跟要说书似的: “家事,你的家事?” “你家在哪里?” “这邛州就是你的家,我们邛州人就要管。” “还家事,我问你,你给杨家送的礼从哪里出?你给杨家问名过礼的财物是哪里出?” “去给你跑腿办事的欧阳直是不是大明朝的官?拿的大明朝廷俸禄?” “你口口声声公私分明,不积财货,不动公帑,生活简朴,你看看你的作为,羞死个先人咯,呸!伪、君、子!” 这一下直击要害,把南离说得张口结舌,片刻才缓过劲儿来,只好掰开了揉碎了讲: “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邛雅百姓,不结好杨家,我们怎么可能这么快缓过劲儿来?” “不与嘉眉二州易换物资,怎么渡荒?” “再退一万步,若不结好杨展,不用等曹勋来,杨展就吞并我们了,人家派官派兵来,还能由着你这么四平八稳的坐这里。” “我坐啊,我能坐,内江王、富顺王他们一家家不是好好的嗦?大不了我嫁人噻。” “你呢?你就没了权柄,做个小兵兵。”说着比出玉葱般小拇指反点着南离。 “你不甘心伏低做小,就腆着脸去做杨家的女婿,好没羞耻,连个一条条你都装作爱得不行,还还还我不好色,还还还何以家为,还还还我戒咯,我看你是权欲熏心,你你你个宝批龙都巴不得去做赘婿!” “到头来咋子说?” “我问你,你这还是家事?还是你的私人之事?这不会还是公事嗦?” 又将小扇一敲书案,指着南离: “是你的私人事务就不要拿公帑去做面子!” “你……”南离被媅媺的连串暴击打击得竟接不上话。 媅媺气焰更加嚣张,指着南离的鼻子继续质问: “你说,我咋子管不得?邛州的人都管得!你说过滴,民主民主,小民为主,为民做主!” 南离被气得语塞,只因竟被媅媺在这里着实捉住了痛脚。 也怪自己只觉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邛州的复兴事业,自己又没什么花销,为了节省,自然不必为自己弄个小金库,本来谁都觉得这邛州就是他赵南离的,赋税、财物入库后,无论整兵还是造械自然由他分派使用,而南离自己又爱惜羽毛,洁身自好,最在意的就是这个。 但他到底还是对于统管一方缺乏经验,也以为自己就在邛州一手遮天了,结果这么一来这个疏忽被她抓住,竟被她喷个公私不分,挟私弄权,他终究还是年轻脸皮薄,一时间无言以对,竟然开始在心中暗暗检讨自己的过往了。 但语塞片刻便即宁定,想起外面还一群文武等着呢,得赶紧摆平这丫头,可不能在她抓住的痛脚上任她缠夹不清,转而拿住手中供词斥道: “好,便说你管得,你就这么管,派人去造我的谣?” “造谣怎么咯?我乐意,气死你。”朱媅媺恢复本性,开始耍臭无赖。 南离看着她肆无忌惮的样子,再也忍耐不住,暗自一咬牙——做军阀就该有军阀的样子,冷笑道: “你也不用气死我,往湖广武冈的驿路已经通了,这我就把你们送到行在去,去寻宗人府发落。” 媅媺一听就炸了,丰腴玲珑的少女身躯呼地窜起,一步步逼上前指着南离的鼻子: “你、你、你……” 见南离又横着起臂肘躲避自己,就猛地把翼善冠扯下往地上一摔,刷啦扯开赭黄圆领的半幅衣襟,这一下吓得南离步步后退: “你干嘛……” 就见媅媺“噗通”一下把自己往金砖铺就的屋地一蹾,拍着丰腴的少女大腿就开嚎: “黑心肝的死鬼老爹哟,睁开眼看看,你的女儿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咯!” “娘啊,你留我在这世上做么子,当初你把我带走就好咯。” “来,来,山高路远,你也不必送我去武冈,就在这里弄死我好咯……” “来来来,你个笑面虎,你个伪君子,你狠,你有刀,你砍死我。” 南离赶紧把腰刀连鞘往后腰一移,媅媺就爬上去一把拽住南离的衣襟下摆: “这里有绳,你勒死我……” 到这时节南离就纳闷儿:不要说什么世子不世子,也不要说什么郡主不郡主,就说这位是位王府出身的宗室女,这样子谁信? 这里离正堂还有一进院子,在外能闻声窥伺的只有近侍,可一见这局面不可收拾,蓝罐儿、红盏儿也跟着凑趣儿,都来跪下,一起哭哭啼啼:“大帅你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一双,就送我们陪着郡主一起上路噻……” “好啦好啦小姑奶奶们,我服了你们了,简直的……”南离彻底没辙了,只好先服软: “行了行了,我说,今日正旦贺岁,文武都在外面等着呢……” “我不去咯,我也不要做么子世子,你杀了我好咯……” 媅媺坐地哭得抽抽噎噎、哀哀戚戚,那两个就跟着陪绑,南离没招了,只好下决心展果断,单膝跪地,向上拱手: “末将多有得罪,世子勿怪,今日正旦之会,勠力同心之际,不可轻忽,当以国事为重。” 媅媺坐地嚎泣,不依不饶: “我造谣,该杀我头,送我去宗人府……” “这事算了,本镇再不追究。”南离干脆果断,彻底认怂。 “我立东厂、西厂,要人手!” “给!”南离心说你爱啥厂啥厂,还能玩出花来? “还要银子!” “给!你这银子花的还曾短了你不成?” “谁再欺负蹇佬儿、小转子,给我打断他腿。他们去哪里办事,见我的腰牌就要放行。” “这下面的冲突,有时你真顾不过来。”这事南离也挠头,有时候遇上当兵的耍横没人拦得住。 “我要死咯!我不活咯!”媅媺当即恢复拍大腿坐地炮。 “好好好,全都依你。” “那就好,扶老子起来。”还带着没干的泪花呢她就乐了,两名侍女一看妥了赶紧过来要把主子扶起。 这时南离才觉得不对头,怎么全是你的了,当即拉下脸来叫声: “等等!”他皱眉头盯着媅媺泪汪汪的大眼睛,觉得很亏,沉声道: “不过有一样,你也不许再挖坑造谣的扰我那件事。” “哪一件?”媅媺大胜之余还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坐地炮不起来。 “那一……”南离眼看着如今自家再怎么绷起脸她也不怕了,只得无奈地打商量: “与杨家可不是单单为了我自己,既然你也说了,那就是公事,日后不要在这个事再添乱了好不好我的小姑奶奶世子爷。” “好!”媅媺被扶起身来,眼珠一转,倒也应得甚是痛快:“你愿娶谁就娶谁,我才懒得理,日里夜里想你哦……瓜兮兮的样子,好稀罕么!” 好歹二人算是讲和,媅媺抹了泪花更衣,随南离出内堂到正堂,接受文武正旦贺岁,又以媅媺为首祭拜大行皇帝、蜀先王的牌位,南离跟着行礼,心中在不住哀叹:怎么一个不小心就走到这步了? 而媅媺这一把拿捏住了南离,正应了一句话: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媅媺读书不多,但自出生起就在压抑的王府中勾心斗角间生存长大,颇擅于揣摩人心。 她早就发现,南离冷起脸是挺吓人,初识时看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但久了就知其内心火热,又怜孤恤贫,富于同情心,最要紧的她发现南离身上有着寻常武夫没有的一股儒气,说不好听的就是酸腐书生气,而且尤其在意自己在邛州军民心目中的形象。 外在表现就是尽管衣装敝旧,日常不打仗时却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场合换什么衣服,一丝都不乱的。 无论在内邸近侍还是一众邛州文武面前,都严守礼节,一向四平八稳、规规矩矩,这样人不耍赖弄他你还跟他讲道理? 讲大道理你也得讲的过他。 第一五零章 新年 第150章 新年 永历二年正旦贺岁的小风波过后,南离与媅媺两人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先是出正堂接受文武官员贺岁,再与在邛文官武将一起,祭拜大行皇帝与本藩先蜀王之灵位。 祭过神位分了祭品,依照预前命令,文官休沐五日,武将休沐三日。 若不是正旦日起的争执,媅媺必然邀南离赐膳赐宴的,结果整个新年,俩人谁也不理谁。 人家媅媺好歹有贴身侍女,有亲信太监,陪着也不冷清,答对完毕官员的礼节,也能凑合着在“临邛悦雪芦”点个爆竹,寻些好吃的来过个新年。 曹昌虎赶在年前回去了雅州,欧阳直、张应兴这样的都有家有业有老婆,慕天蚕、席地阙得回安置宝和寨乡亲的锅底堰过年,章炬说是值守西司,人家是也是把家人从顽石坝接来进城。 到头来南离也就只能与张翦、韩羽、吴元龙、谭绍扬等一干光棍凑在一起。 所有人都能休息,连部队里都是去了值番守汛的,也要停操休整五日,南离却还是不得休息。 他要趁着这几日闲暇把新的一年一应事务好好梳理一番,尤其围绕整军经武的相关事务。 结果他赵南离大多数时刻都是在镇守总兵衙门里孤单地查找各种公文,写写画画。 永历二年的新春就这么来到了。 尽管政事劳神,过了年后南离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教导司,而把督促春耕、招抚流民的事务尽量放给信任的县令、知州。 对于部队的整顿、扩编、建设,南离的核心思想还是教导司先行,因为他始终信奉一位导师的话: 武器是战争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因素,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 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而不是一件两件新式武器。 当下南离辖下的队伍,除了大义、崇义、铁胜三个战营,还有余飞的关山营。 但是余飞的关山营与经过整合改造的三营不同,还是乡里乡亲子弟兵的模式,余飞名义上归附南离,听令行事,实际主力依旧驻扎洪雅花溪飞仙阁,只派少量人马帮守夹关镇,与邛州三营相比队伍还是铁板一块,一动起来就得是整营的动。 南离对此的态度很灵活,毕竟如今的西川各种所谓的民团、义师遍地,将来还会有各种归附的,个别状况个别分析,毕竟都要有个磨合的过程。 随着过了年即将熬过青黄不接的几个月,南离筹画的是夏收之后,如何扩大武装力量。 手中三个战营员额充足后,南离并未扩建或招抚新的人马,因为他觉得手头的人力根本不足,不是兵员的不足,是基层将佐的不足。 因为出身的关系,南离对于基层哨、队的作用非常看重。 在史书上人们几乎看不到这些兵头将尾的痕迹,被文人们记载的要么是神勇无敌的武将,要么是运筹帷幄的谋士,史书中记载的战争史迹没有这些最小的军官的影子,偶尔提及一笔时也是小校一名一笔带过。 真正的部队建设中,对应自己那个后世时空连、排、班的当世的哨、队、甲,这些基层军官,兵头将尾,才是部队建设的骨架。 骨架不强大,怎么能挂住肉呢? 在南离这时看来,不管兵法、战阵如何,组成阵势的都是那一个个小小的战斗单元,这些小军官直接面对士卒,士卒的疾苦他们感受得最真切,临阵时也是他们领着战士们冲锋陷阵。 无论西军还是明军,又或是清兵、摇黄,底层将校要么是拔士卒勇武敢战者、积功为之,要么是本就拢着一拨手下兄弟,公认的小头目,走哪里投哪里。 日常作为多是简单粗暴,刀斧棍棒、拳脚相加,才能管制得手下悍卒。 但是南离想把这队伍变个样子,就得从这一层抓起,这才是他设立教导司,并且亲自为管哨、小管队们教授如何带兵等课业的缘故。 这些课业除了基本的临阵如何走阵、变阵、号令搏杀之外,大部分课业教的是平时非战状态下如何带兵,部队如何日常养成、忠义教育、鼓舞士气、同甘共苦,如何规范与执行军纪、如何与战士手足相处,可以说就是一部军人的职业道德规范。 如今的三营,以营、司、哨、队、甲五级束伍编成。 为着已经熟练的大小三才阵法,以及已经开始改良并且重新打造的一批火器,形成了一个五人一甲,每甲为一列,五甲一小队,或纯白兵或纯火器、弓弩为一队,三队白兵一队火器或弓弩,共四队为一哨,五哨一司,五司为一营的束伍编成法。 部队的装备已经改善许多,诸将依旧嫌不足。 夹关镇一带的铜矿、铁矿已经在组织开采,也出了一些生铁,还往嘉定州送了一些,其余都在打造军器盔甲。 但南离依旧嫌其不足,无他,熟手铁匠太少了,要不也不会把用不掉的生铁送去嘉定州交易。 过了年,有行在使者赴川,当朝永历皇帝对于两川诸将大施爵赏。 赵荣贵、袁韬、武大定以克保宁而复全川功各自封侯,赵荣贵为定远侯,袁韬为定西侯,武大定为犁庭侯。 (作者注:赵荣贵有定随侯、定陇侯、定远侯三种说法,分见于顾诚先生《南明史》、钱海岳先生十四卷本《南明史》,作者取用的是与《三藩史略》中对照过的定远侯) 其余川东诸将各自封伯,王祥为荣昌伯,李占春为綦江伯,于大海为武隆伯,侯天锡为永宁伯。 但初时复川西有功的杨展只被封为广元伯。 只因朝廷对于封爵还是有所规制,复一省方为国公、数州方为侯爵,因此爵位不及跟着蹭了恢复保宁、占了许多空无一人的州府而称全川底定之功,且号称拥众十万的袁韬、武大定等,但是在他的爵位之上又加了太子少傅、提督秦陕军务的头衔,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安慰。 可宣谕的使者尚未离去,媅媺就派人急急来寻南离。 一看张璞这急急白白的架势,南离晓得,这姐姐只怕又是惹了什么祸事出来。 第一五一章 真假 第151章 真假 “小赵赵,你怎地这许多日都不来看我?” “……”南离很无语,这要用你了就喊你小赵赵,把她得罪了就喊你小赵子,一字之差很可能就是性别之外加净与不净之差;也亏得媅媺是个女娃儿,若这身男装下真是个男儿身,听着这小赵赵不得鸡皮疙瘩噼里啪啦。 自从新年正旦贺岁那一回争执之后,俩人之间不尴不尬,有些微妙不可说的感觉,一个多月了,寻常无事媅媺不来寻南离,南离也轻易不往行邸这边来。 “你说,你说……”媅媺一边诉说,一边向引着南离进来的张璞使个眼色,令之把周围的近侍都给带了出去,偌大的厅堂只剩了她与南离,秀气的蓝罐儿则侍立在门口,不令外人接近。 “我这正月过的,总是想起过去父母在时,王府的光景。” “那时新年正旦之后,几乎要热闹一个月,到正月十五王府还要大放花灯。这如今……” “如今能得温饱,不再颠沛流离就不错了。”南离说话时已经皱眉头了。 “可我时时想起我娘……我那黑心肝老爹的子子女女那么多,他哪里顾得过来我,只我娘最疼我,不想乙酉年大变,王府被乱兵杀入,我娘投井自尽,她看我小,心疼我,都到了井边,硬是把我藏在了乱草里,不想最后还是被搜了出来。” 这些事情不是她说,南离从来不会问的,因为这年月,一个小小弱女子被擒,会是什么场景……南离不敢想象。 这时媅媺自己说来,南离只是静静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但是他也知道,媅媺这么急找他,只怕不是为了叙家常。 俩人都一个月不说话了,南离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小女娃儿折腾的没招没闹有些丢人,媅媺觉得这货别看生得俊,实在是个睁眼瞎、没眼光、半太监,看着他就想起那个小蛤蟆儿,没来由的就气不打一处来。 俩人相看两生厌一个多月了,以南离对媅媺性子的了解,她这时诉苦只怕不是短了吃穿,就是又要兵马好去逞威风。 自打她立起宗人府掌事宗正的名号,又在自己的小窝里立起个东厂、西厂作威作福,别说,还真有人来投奔,除了想挂名奉国将军、辅国中尉之类来打秋风实际不知已经分枝多少世的朱家人,就是流落的石泉王、奉舍王、华阳王等旧日蜀藩系大小王府的太监。 一时间小朝廷似模似样,可越是似模似样,南离越不愿意理她,她就更加生气,更加起劲儿地折腾。 她也折腾不出什么花儿来,无非到难民那里施粥换拜,前呼后拥地东门进西门出、南门进北门出地耍威风,再不就到哪个富户豪强家中,空口白牙许些功名利禄的承诺,换得人家诚惶诚恐献出各种贡物,有女儿的巴不得把女儿也想献给她。 可她再怎么折腾毕竟也是个女的,只能欺男不能霸女,南离也就懒得理她。 “你知道的嗦,那时宗室女都被挑出,献给老万岁张献忠,好多姐妹一起,也幸得如此,我才不曾……” 南离依旧不说话。 “到后来你就晓得咯,我们一路走来,真是备尝艰辛……幸亏遇到咯你小哥……” 说到这,南离也生感慨,不由得叹息起来: “唉,你呀,也是命大……” “可是路途这般艰辛,我们一路这么辛苦,只怕走着走着走不下去咯……” 南离这才觉得今日的媅媺不同于往日,就道: “胡说呢,你这细妹子,怎么这么难得伤春悲秋起来?” “你都不管我咯……”说着说着媅媺竟放声哭泣起来。 南离心就一软,觉得自己是有些冷漠了,就安慰她: “莫胡说了,再有什么事,不是还有我在。” “是咯,你说过滴,有什么事都会护着我,可是等你娶了一条条,就不会理我咯。” 说起这个,南离也一脑门子官司,照说自己以谣破谣都见效了,媅媺也应承不再捣乱,可是杨展几番书来信往,半个字不提婚约之事,拜托吴养瑚、费密帮着打听,也只言杨镇帅并非不予,只是希望赵总镇当有相称之功勋。 后来还是通过吴养瑚帮着说话,杨展再次来书提了一句:本当属意于东床坦腹,奈何有虞河东之吼,功业未就,汝其勉之。 杨展自己推了个一干二净,再来个汝其勉之,这么一来,南离也不好再行追问。 此时媅媺提起,南离叹一声道: “莫如此说,我不是说过,到什么时候我都会护着你的。” “可是我哥到咯桂林。” “你哥?” 南离还想了一下,你哥是谁?转瞬就明白了——南离、媅媺俩人一直共同担心的那个雷只怕要炸在头上了! “难道是朱枰樻?” “嗯……”媅媺含着泪花点头,借着拭泪还在偷眼窥探着南离的表情。 一听这个名字,南离面色一整几欲便即起身,但还是稳稳地坐住沉吟片刻,才起身在厅堂来回踱了几步,只踱了几步,便停步微微皱眉,柔声询问媅媺: “真的?假的?” “只怕是真的咯,据说已经袭封咯!即便是假的也是麻烦,他在桂林咯。” 因为去年八月孔有德兵进永州,进逼武冈,在武冈挟持圣驾的刘承胤降清,皇上已经乘乱自武冈脱身,移跸到了桂林,九月秋议后的所有谕旨都是自桂林发出。 媅媺说的对,便是假的,也是麻烦,若是已经袭封,更只怕根本不会是假的。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是从桂林行在出来宣谕的公公,与蹇佬儿饮酒,才套出来的消息。” 南离这就明白了,前来宣谕的朝廷钦差是位公公,专为向嘉、邛二州的杨展、赵南离宣谕而来,沿途兵马护送,到地有镇臣接送,但是与南离说的都是公事,尽管提起蜀藩世子在此,那太监也只是恭恭敬敬地向南离称道心有大明、护持宗室,并未提起任何别的。 倒是蹇安泰看出不对头,套出了这个消息。 “如果这个消息属实,那么有两种可能,不拘其人身份真伪,关键是朝廷如何认定。朝廷认定为真即真,朝廷认定为假即假。” 南离这么说是有依据的,如今战乱遍地,变生流离,各地难通音讯,因之伪冒各种宫眷、官员身份者颇多,也令得南明朝廷对于官职爵赏少了许多规范。 “早知道这般地,我就用二哥的名字好咯,其实我是亲眼所见二哥被杀咯,还是我求人收的尸首去安葬。” “你还有个二哥?”这个事南离在西营隐隐约约听说过,那时只是一名小管哨,入伙又晚,因此也不关心,这时被媅媺一说,才注意起来。 “是咯,兄长、弟弟,还有好多个呢。如今都不知还有几个活着,流落到了何方。” “你的大哥么……就是……你二哥,与你大哥年龄差的多吗?” “他们同年,月份差了几月。大哥枰樻乃是嫡出,得以册封为世子。” “你二哥叫什么?” “枰枢。” 南离沉吟不语,时不时在媅媺身上打量一番,媅媺觉得这死鬼平日目不斜视今日怎么老看奴家,就依旧持续做出哭哭啼啼甚是哀怜可悯的样子。 她哪知南离打量她是在想象她那不曾谋面的两位兄长该是什么样子。 不过见南离半晌不言,她以为也是没办法了,就可怜兮兮地数说道: “你好好滴娶了一条……杨家滴小姐,好好滴过日子,以后时不时想起我一哈子,我到了地府那边,见过父王母妃,也会祝愿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好不好啊,小离离。” 见南离不理他,还在摸着下巴踱步,就继续拿捏出最诚恳的表情可怜巴巴地絮叨: “若得脱了这一劫难,我以后再不叫那个什么一条条,你说什么我都听你滴,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说不许出城,我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 “只要有口饭吃就好咯,我再不要这要那咯。” “还有喔,我把什么东厂、西厂都撤咯,不要再那么招摇。出门去我就自己腿着……” 南离也不理她在那胡说八道,最后终于省过神来,听了个后半截,不由得呵呵一笑道: “不!你那两个小厂子倒是有用,还真不必撤了。” 南离来回踱了几步,看一眼媅媺,站定了微微一笑道: “若你是真的,他,便是假的。” (朱枰枢这名字作者编的,查钱海岳先生《南明史》,只记载蜀王一子陷于西营,先封太平公,后被杀,另一子隆武元年十二月袭封,滇败,不知所终,此为枰樻。) 第一五二章 假真 第152章 假真 南城的桂仙阁,已经成了招待过往官员及僚属的必经之地。 半年来随着邛州日渐安定,百姓生计不再艰难,这座楼阁的生意越来越好,一年多不曾开启经营的三层楼阁也清扫一新,扫榻待客。 今日南离就在这里宴请自广西远道而来的司礼监随堂杨起明杨公公。 这一回的酒席不同于前日的接风宴,没有旁人,只有蹇安泰伺候着南离,招待杨起明。 邛州是杨起明的最后一站,他这一回从桂林出发,自庆远出广西,途经贵州都匀、平越,由播州入重庆,再转道叙府、嘉定,为的就是宣示朝廷的恩泽。 此人黑面无须,看着精瘦,一副看欲随风倒的骨架子,那圆领宦袍在身上直逛荡,但就是这副黑瘦结实的身板才抗折腾。 十月底自桂林启程,快出正月了才到邛州,风餐露宿两个多月快仨月,行程两千多里地,沿途匪患不绝、战乱不断,靠着沿途镇臣一站一站地接力护送,就这么折腾着先到了嘉定州,向杨展宣旨,最后又来在邛州专为奉使敕命。 其实若按战时常理,他到了叙州就可以将圣旨交樊一蘅开读,随后即可由川陕总督宣示全川。 但他听说嘉定、邛州被治理得恢复了几分昔日蜀地气象,既然百里已经九十,不差这几百里地了,就说什么也要挣扎到这边看看。 其实也是看看安定的州府开春了有没有秋风,据说如今在外的镇臣刮地皮可比那些昔日的文官们狠多了,也更直接、痛快,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对于朝廷来使的出手也更是阔绰,再不必藏着掖着,躲着那些讨厌的言官御史了。 南离殷勤劝酒,酒至半酣,不着痕迹地谈起数年来圣驾播迁的过往,很自然地说起西营流离出来救了媅媺的往事。 “蜀王有宝,世子有册,哎吆,这可是怎么着说呢。” 见南离提起蜀藩承袭的故事,就放下筷子不吃了。 “只怕全是因战乱而作。”南离装着糊涂安慰杨起明。 “便是因了战乱而流离,崇祯十四年的册封不假啊?” “杨公公,是崇祯十五年。”蹇安泰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提醒杨起明。 “哦哦,十五年十五年,这个宗人府玉牒定有记载,金册也有载。” “您见了宝册吗?我们世子可是咱家不离身的护持着,靠着义仆替身赴死,方逃得出来,不想被那张献忠爪牙识破,派兵追赶,是赵总镇大战佛图关,救下世子,这才于乱军中逃得性命。” “只为了担心死而无名,金册从来都是世子贴身而藏,绝不离身的。” “蜀藩乃两川世代屏藩,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便我们胡来,难道全川的百姓、封疆、勋镇都是瞎子?” “再说了,咱哥俩在北都京师共事多年,我是先被发来蜀藩侍奉,后来护持世子陷身西营,您是奉驾南都,又奉慈圣宫移驾杭州,随奉隆武皇爷入闽,最后肇庆拥立今上,奔波劳苦如今,勤王护驾之功,忠节义气,感天动地!” “哎呦呦,老哥哥谬赞了。” “杨公公,我听得这眼泪都下来了,还得是皇上的家里人啊,请您满饮此杯,南离后学末进,先干为敬。”南离再劝酒时说着话真的红了眼圈。 “这皇家的事,我们随侍在侧,不曾离得一步,怎敢胡言乱语。”杨起明满饮一杯,豪情万丈,直如断肢再生。 “敢问公公,到了广西的这位蜀王……那是都有谁伺候着才得逃到广西的?”南离一边起身为杨起明斟酒,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杨起明微微闭目,掰着指头数说: “有这么几位老人,有蜀王府的近卫护送,到了遵义有荣昌伯王氏接应护送,本当送往福京,中途困顿柳州,上表福京之后,只因山高路远,后来一直不得袭封,又得知福京陷落,隆武皇爷殉国,才投奔当今圣上也就是当时的桂藩潜邸,又有了从龙之功,才被当今永历圣上册封。据说金宝贴身而藏,金册却是在西贼寇蜀,成都陷落时就遗失了。” “这位袭封蜀王,姿容如何?”南离随口又问一句。 “姿容俊雅,与今上颇有几分相似的神韵。” “既如此,杨公公先不消说宝册二物真伪,您可莫忘了弘光年南都王之明的案子。”蹇安泰陪饮一杯,不动声色地点了今日的题。 “这……” 杨起明当时就呆了,端着酒杯的手一抖,只好将酒杯放下,南离一看火候差不多了,再次劝酒: “如此乱世,天家子孙都是各路达子、贼寇的眼中钉肉中刺,能得幸免实乃万幸,多一个不就多个开枝散叶的,来来来,行在路通了,那都是宗人府的事,我们管不得那许多,杯中还有酒,碗里还有肉,今后的事管他呢,来,请!” 本来杨起明虽然还端着酒杯,可是已经没了纵饮的心思,但被儒雅又颇显豪迈的南离一劝酒,就又端起杯中酒。 “请请请……同饮、同饮!” 酒酣入更,最终南离与蹇安泰相送醉步趔趄的杨起明回州衙迎宾馆,一路杨起明拌着蒜吹着牛。 “御马监的徐公公,号称大内第一高手,怎么样?论射箭他可是我的手下败将!” “庞公公,庞天寿?嗨,从广东跑回来,被王韬排挤,连同他那干儿子一起,都给发澳门去了……” “对了您老与他熟,庞……庞什么来着?” 这边南离是刚想了一个计策,预备应对秋议之后与行在恢复联络而将面对的局面,尤其这里面出现袭封蜀王的消息。 南离敏锐地意识到,虽然永历皇帝仍旧不断播迁,但是随着清兵进逼南下,各路人马纷纷受抚抗清,得以恢复了川、黔、桂驿路之后,帝国的残山剩水还在运转,朝廷政令可达,两川知真主所在,影响最大的只怕就是一东一西的重庆朱荣藩与邛州“朱枰樻”。 既然能得与行在互通消息了,尽管朝廷风雨飘摇,但毕竟出了两个朱枰樻这一档子事,同时南离觉得也需要一个能在内廷通风报信的帮手,这个杨起明就不错,起码他……禁活,命硬,也抗折腾。 到了迎宾馆,小太监张璞带着几名伴当正守在门口,赶紧迎上前来。 “哎,嘿嘿嘿,小转子啊,你小子长个了啊……” “劳您驾惦记着我,昨儿我还陪您呢,大概是您还记着我在北都的样子呢。” “今儿你又长了啊……还,还,还特么俩脑袋。” 南离向张璞使个眼色示意,张璞暗暗点头,示意一切都备好了,南离就恭恭敬敬地向杨起明告辞,只留蹇安泰与张璞陪着他入了迎宾馆。 张璞殷勤地上前来搀扶杨起明: “杨公公,我家世子啊,为您备了些好玩的、好看的、好用的,您过过目……” 三位公公互相搀扶着入内,南离在外就听杨起明突地一声尖叫: “啊哟哟!这这这……我这,啊哟哟!这这……啊哟哟,这……我谢谢世子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留这里为他牵马坠蹬、以命相侍,二位得帮衬帮衬,给咱家这个机会。” 南离听着听着,最终无奈地摇头笑笑,转身离去。 第一五三章 大操 第153章 大操 盘恒半月之后,终于到了送走恋恋不舍之天家使者的时刻。 南离带兵亲自护送杨起明一行人众出城三十里开外,才与杨起明洒泪而别,又千叮万嘱被遣往同行带兵护送的曹昌虎,一定要把钦差一行人安全送到嘉定州境,若是杨伯爷遣兵护送,也不必着急返回,要一直护送到永宁赤水那边,入了黔省皮熊的地境,才算安稳。 总之一句话,能送多远送多远。 杨起明感激涕零,满载而归,因此不派兵护送根本不行。 那日南离透过蹇安泰了解了杨起明的心思后,就逼着守财奴朱媅媺下了血本,把自己的私房钱也拿出来了。 不知道她有多少,也不管她有多少,反正你得出血,我不能拿老百姓的血汗去行贿来为你朱家的事捂嘴。 南离起先这么想时还在暗爽,后来一想不对,维护媅媺的同时还不是为了安定邛州来之不易的大局面,因此也下令动用府库,拿出了一直封存的战场缴获。 这是日常军饷之外的底子,毕竟如今永历二年的两川境内正值荒年,军饷都是次要的,有粮食饿不死人才是能够拢住队伍的本钱。 南离一直认为,金银用在有价值的地方才能体现其价值,否则不能吃不能嚼,再多也没用。 邛州初安后,南离与欧阳直、谭绍扬商定的军饷标准并不高,前三营战士月银八钱,一半还要折粮发放。 这么一来保证了部队的稳定,又不至于早早就把存的那些战场缴获花空了。 这时为了媅媺为了大局南离也是忍着肉痛下了血本。 在南离看来,一支能打仗的军队应该是有理想、有纪律,而不是靠临阵犒赏维持士气。而且荒年只是暂时的,这金银存下来将来必然可以恢复其本来价值。 杨起明从广西来,他可没有两川百姓在荒年时对于粮食与金银之间价值比较的认知,因此南离才觉着此时用上方为物有所值,也值得下本。 如此一番操弄下来把个杨起明哄得高一声低一声呻吟不止,最后平静下来了,才问起镇帅于行在可有所托,别的没有,我杨起明在圣上耳边还是递得上话儿的。 一看果如南离所料,杨起明主动拍了胸脯,蹇安泰才按着南离的交代,请杨起明回到行在覆命后,留意袭封蜀王的一举一动。 杨起明当即会意,默契地拱手,又双竖大拇指,指指自己: “包我身上了!” 送走了杨起明,次日正是驻邛三营兵马于教导司首科结业后第一回出城大操。 邛州城内外兵马齐动、步伐铿锵,旗幡飞舞、鼓角动地,三营齐集啸聚城外大校场,四方烟尘顿起,杀伐之声大作。 还来不及安抚好惊魂不定的媅媺,南离回来先得亲自督帅三营主力部队,拉出城外,场操、野操结合着训练,在城外硬是将几十亩未垦的野地碾成了大校场,搭帐篷、野营、野炊,一如临战出兵时行军打仗,原城内的校场就被叫了小校场,只新扩充的标营依旧留小校场操练。 这些日子这么一下来弄得连续二十多日,南离身在军营,与战士们同甘共苦,一直就在城外大校场随部队行动。 这片大校场的位置是在南关外旧日战场,被生生拉磙子碾压整理出来的一大片练兵场地。这里本就是当年南离那一处赵子龙临凡显圣、三骑破万军的所在。 在这片地界操练之余,每日不免常见如此场景:以铁嘴乌鸦张翦、铁膀神射席地阙各自为中心,新点生兵、小管队们围着一圈又一圈听他们或单吹或互拍,当年如何三骑马长枪短刀硬弓大破向成功,为南离大吹法螺的同时不忘了吹嘘自己当初如何如何。 “大帅就问了一句,吾挥长槊在前,汝持硬弓相随,百万之众能奈我何?” “老子就喊咯一声:誓死追随,愿为前锋陷阵,取敌将首级!” “大帅爱护我们啊,不让我们在前面,一松缰绳,一马当先,长枪舞起处,敌将纷纷落马,俺老人家啪啪啪左右开弓,一箭一个两箭一双……” 周围围坐一圈又一圈新入伍的生兵,还有才从教导司出来的小管队们“轰”地大声叫好! “大帅大吼一声,吾挥长槊在前,汝持大刀相随,百万之众能奈我何?” “老子就跟着吼一嗓子:额誓死追随,愿为前锋显枕,去敌将受级!” “大帅爱护额们啊,不令额们在前面,一松缰绳,一马当先,长枪舞起处,敌将纷纷落马,额老人家舞起刀花左右飞舞,一刀一个两刀一串……” 人家铁胜营那边的老兵就骂: “水水水,水你奶个腿儿,老子就边上看得真真地……还要你龟儿日豁……” 这边的被陈登皞一顿臭骂: “都下去都下去,我就在那儿,他射了仨,他砍了俩,跟着大帅马屁股瞎跑,决战决胜铁胜营,还是咱兄弟伙险些生擒向成功。” 自从教导司三个月结业的小管队、管哨们被发回部队,年后再次遴选生兵,部队转眼吹气般膨胀起来,这里三营加城中镇标营、守城营、教导司,里里外外的战士、城兵竟达一万五千余人,外驻的余飞关山营也号称过万。 这实数统计上来把南离都吓了一跳,因此就坚决不打算无节制地扩军了,而是点选精兵、优胜劣汰,转而强化内功。 三个骨干战营本已满额,部队膨胀后把南离的亲兵标司扩为一个营,又把邛州、蒲江、大邑的零散守城兵合为一个营。 在编训的过程中点选精兵,汰劣选优,把年强力壮有胆色会武艺的精选士卒补入前三战营,汰出老弱兵士编入守城营,平日一半值番守讯、维持治安,一半自耕自种,战时专门守城或作为骨干战营的补充参与作战。 部队日常作息是五日一轮,操练三日,接下来两日上午操练,下午习字听书,由教导司结业的小管队、管哨们加上入营从军的邛雅士子传授南离编写的教材。 教材没什么高深内容,简单的识字,本朝的、历代的忠义报国的事迹,等等。 南离始终认为,不文明、不开化的军队是没有战斗力,即便依靠暴力、利益刺激能得一时的战斗士气,也是无法持久的。 因此把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部队打造成一支有文化的、文明的队伍才是自己的最高宗旨。 操练半月后休整三日,各自归营,日常场操,值番守汛,或是帮农,下月如此再来一轮,若能这么几个月下来,不出半年,部队的状态必然大为改观。 第一五四章 禁街 第154章 禁街 邛州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加上荒无人烟的成都府三个州县,根本无法养活几万靡费粮饷的军队,因此这数万的部队不可能脱产干吃粮。 但新训的部队,尤其前三营加标营,又不能弄来弄去基础还没打好就成了屯田军,必得于生产与训练之间找到一个平衡。 因此军议最终议定,作为骨干的三营人马必须全训,只能在几个农忙的关节点帮助就近屯寨耕种,比如耕地、播种、插秧以及夏收秋收、三抢时节。 因为不同于别处军阀,耕种来去地都成了官老爷、将军老爷的私田,南离的辖境内老百姓的田还是老百姓的田,骨干部队农忙下田只是帮忙,如此一来,军民关系就迅速地密切起来。 这才是形成如今这种场操、野操、驻城结合起来的操练方法的初衷 刘斓儿被从崇义营抽出来做教导司都司,代管教导司日常,吴大个子依旧留在崇义营,以游击衔为张翦之副,还要兼代崇义甲司的管司把总。 至于南离亲带的标营,已被分开来扩编作甲乙丙三司,也就与教导司一样的相当于直属队,只是各有不同作用。 甲司一司是南离的亲兵,出行仪仗、日常警戒、战时护卫之类的,锦衣卫的人手、媅媺的銮仪卫的人手,也都是从这里出。 这一司要紧,才令韩羽为主、昌虎为副,这些日子韩羽、昌虎又都去了千户所折腾锦衣卫的事,就暂由刘斓儿来代为执掌。 日常还有须得南离亲临又脱不开身的事务,也常是昌虎代行。 乙司一司是作为教导司授课时的标杆,用于在教导司短训的小管队、管哨、管司千把总们边学边练,带职官授课业,同时也是配合南离的奇思妙想,大家伙的各种倡议来实兵演练新的阵法、战法,各种花样,各种姿势。 这一司由教导司结业的赵茂丰执掌,他原本留宝和寨了,出来的晚,南离再次提拔他在此历练。 第三司丙司是南离年后新设的,专为试验与演练火器战法。 吴元龙为主、席地阙为副,其实南离想搞骑兵,但马少,部分有战斗力的分散在三个战营,吴元龙懂火器运用,席地阙练的是弓手,这些兵种都要集中教练,因此将此二人都安插这里。 长远打算是如果锦衣卫西司成型,教导司也脱不开,吴元龙有成长进境的话,就要由他代南离执掌标营日常。 而且这镇标丙司日后必然扩编,也是南离专为部队今后作战而暗中打造的一张王牌。 城外野操的最后一日,交代三营各自带回,大义营回大邑驻地,铁胜营回蒲江驻地,崇义营回崇庆州驻地,三营回汛后,各自依照本月第一回野操次序,各自驻地常日守汛操练。 将陈登皞、张应兴、张翦、吴大个子各自嘱托完毕,又留下张翦叮嘱他不要拖了,先把婚事办了,张翦喜不自胜。 各自嘱托毕了,南离先行离营,倒不是为的媅媺日日地遣张璞来磨烦他,只因城中那个会说书的章炬完成了南离亲自交给他的一项机密要务。 进城后一路行人熙熙攘攘,南离座在马上有意识地四下观瞧,很是欣慰。 西关大街的路上还有许多各色服饰的边疆汉番百姓,牵着一串串的小马组成的驮队进出,这就是顺茶马古道而来的马帮。 邛州自古就是茶马古道的交汇点,西南最繁盛的茶马市就在这里,邛州安定后,南离与曹勋一起维护沿途治安,邛州重开茶马市,南离亲督,把税收定得极低,结果这茶马市复开不到半年,就越发地繁盛起来。 茶马市一繁盛,客栈、酒楼、商铺、百工百业就都跟着繁盛起来,最要紧的是,再熬有三个月夏收了,山里马帮运来的多余粮食也被邛州官衙买下,赈济青黄不接的百姓,眼看着这个荒年就要安稳地过去了。 百姓们人人都怀揣着一个希望,希望夏收有个好收成,就为赵大帅建生祠。 那位问了,收成若是不好呢? 嘿嘿,那就再说! 为此南离特意绕了个圈,先往草药市那边走去,牲口市在西关外,草药市是西关内,才到南北向的草市街街头临近,就听那边喧闹不已,一群百姓拥围在街头,指指点点的看热闹,有的还在嘻嘻哈哈。 少年小管队柴火儿下了马过去问街边踮脚瞧热闹的百姓。 “那边做啥子滴?” 战乱后岁月,邛州这里又近番,妇女都很随性泼辣,因此街上人流男女繁杂,一时周围百姓男男女女嬉嬉笑笑也不避讳,有好心大嫂就为柴火儿指点: “禁街咯,锦衣卫拿人噻。” 南离在后一听: “什么乱七八糟的,才开的草药市、牲口市,怎么禁上街了?我去看看。” 席地阙乐了:“嘿嘿,不会是别个,只怕又是三哥在办案。” 南离听得只哼了一声: “又是这魂淡!” 柴火儿带亲兵分开众人,南离下马往草市街里走过去一看,好么,真是一群锦衣力士在锁拿人犯,外面被锁拿的瑟瑟发抖,不住喊冤,那几间商铺内里正有女人孩子哭天抢地,锦衣力士如狼似虎进进出出,外面有官袍掉脚面的一大眼珠子鼠须三寸丁黑矮子押阵,不是别个,正是慕三爷慕大老爷。 这所谓的锦衣卫力士,没有三山帽、飞鱼服,只有青布大帽、青布曳撒,没有绣春刀,只有寻常军用腰刀加衙役们抓小贼用的铁尺、锁链,但这丝毫不影响慕青天大老爷禁街断巷的威风。 只见他又一指斜刺里稍小的生药铺子,一声断喝: “给老子上!拿人!” 慕大老爷的口令字正腔圆! “龟儿子敢日反就给劳资爆锤!” 如今邛州属于军管,哪有什么黑帮豪强,敢称豪强的都被当做贼寇剿灭了。因此慕大老爷带着一群自镇标亲兵转行来做力士的兄弟简直不要太嚣张。 “抄!这一家!” “这一家!” “还有这一家!” “贴了封条。” 眼见草市街被慕老三封了半条街,南离只好过去一拍慕老三肩膀: “慕青天!又抓到什么啦?” “哎!大帅,是您!这回是药牙子,结伙坑骗猓蛮采药人,还胁迫吐蕃来滴马帮,特耐个锤子更可恨滴,居然在外面顶老子的名号诈唬人。” 南离就面色一寒:“若是坑骗远来马帮的,该杀!” “该杀!” “审过再杀!” “审!” “程老爷过堂?”南离知道慕老三审案全凭兴致,兴致来了审个三天三夜,没得兴致人犯扔大牢半年他都想不起来。 “我甩给那新来滴司李。” 新任的邛州理刑推官郝盈川是南离去岁秋议时主动请求吕大器、樊一蘅调派的,得了督抚认命,但朝廷的部选手续还没下来,如今圣驾播迁,也不知猴年才能转正,这也是如今两川的常态,军阀们更是因此得以肆意妄为、自委官吏。 周围围观百姓,还很有些番民打扮的夹杂其中,吆吆喝喝、叫叫嚷嚷: “慕青天,马市有何黑牙子,啥时去抓?” “青天大老爷!” 慕天蚕对此很是满意,抖着鼠须带着几分猥亵的笑将双手向下一压,人们停了欢呼,有愣头愣脑的马帮小伙子就高声问道: “老爷,抓了牙行的龟儿子,草市交易怎办?” 慕天蚕依旧猥亵地笑笑,向钱四喜一摆手,钱四喜上前, “挂牌挂牌,草药都给你们挂牌兜底价,敢胡乱压价抬价的拉回衙门夹死!”又刷地抖开一张两斗大的告示向百姓们示意: “看看,就如骡马市、茶市一般滴。” “三哥,这有么子意思,一起回去看稀奇!”席地阙跟过来看了觉得无趣就提醒慕天蚕。 “啥子稀奇?” “赵大帅弄的新玩意儿,打火滴?” “打火滴?” “自来火,据说一扒拉就出火咯!” “那我去看看!”慕天蚕一听就来了兴致。 “老爷,这些咋子办撒?”锦衣百户钱四喜赶紧跑过来喊住慕天蚕,又向南离打躬做个揖。 “都押回大牢!” “还有上回那一批,要不要一起审咯?” “没见老子正忙着腻?都交给那个郝盈川郝大老爷,令他龟儿去办。” 果然慕老三不禁兄弟撩拨,就此甩下闹哄哄正忙乎着的锦衣力士们,兴致勃勃地跟着南离回去小校场。 第一五五章 任能 第155章 任能 任何时候慕大老爷都自有他自己的道理。 尽管这一回杨起明来宣旨,提都没提朱枰樻,也把媅媺吓得不轻。 但正旦那日她也没白哭闹一回,年后大明锦衣卫西南安抚司被分作三块,川南千户所、蜀藩銮仪卫、邛州百户所。 川南千户所挂在了曹昌虎的名下,武装的实际操作还是韩羽为主,南离会根据不同情况,办事时放出随身之龙或虎中的一员相帮。 比如联络接应赵荣贵、刺探与策反摇黄等流贼土寇,诸如此类的事情正是归南离亲掌的川南千户所来做的,韩羽此刻正是被南离派去了退守龙安府的赵荣贵那里。 蜀藩銮仪卫是南离向媅媺的妥协,为小小东西二厂的厂公拨出人手,名义上是供媅媺作为车驾仪仗、内侍宿卫,实际这俩太监背地里干啥也难说。 南离也没法较真——左右就那么几十个人,又能干啥?南离再心机毕竟军人出身,有他的尊严,为这就与媅媺这小丫头玩宫斗,不是黑了心,那是跌份儿。 然而不觉间,南离原本安排的侍卫亲军执行的就是外围侍卫,近侍宿卫终于得以为两个太监所亲掌。 大概媅媺这样也会睡得更香一些,世子做了恶梦乱叫春梦呻吟啥地还有咬牙放屁吧嗒嘴的事就不会有人在背后瞎传瞎议论了。 开了春,内外也理得顺了,媅媺因着害怕袭封蜀王之事传入蜀中于自己不利,因而对南离百依百顺,南离也不屑乘人之危再夺了媅媺的那点小小权柄,于是这内厂外卫的格局就算稳定下来了。 反正媅媺也不闹了,声称会乖乖听话,还发了誓再不骚扰缠夹南离的婚事,除了这事别的南离还真不怕她。 到头来剩下的邛州百户所则真的归在了慕青天慕大老爷名下,他们在慕三爷带领下,巡城,抓不法商贩,抓人牙子,砸牙行,反正看谁不顺眼慕青天大老爷一声令下,就会如狼似虎地冲上去砸个稀烂然后抓人。 南离也知慕天蚕胡来,但是对于他屡次打击的对象,尤其那些战乱年间乘人之危的人牙子,南离也觉早该收拾收拾,战时没那么细的法度,胡来就胡来吧,这些王八淡随便死去。 依托茶马古道跋山涉水而来的马帮,才是令南离重视的商道。 邛州当地欺行霸市的各色牙行非常之狡猾,依法度还真不好抓,州治衙门里那些当地的老油条要么与之沆瀣一气,要么如程知州束手无策,慕天蚕可不管那个,他是真不客气,即便抓了扔衙门大牢里回头就给忘了,也使得邛州三市——马市、茶市、草市的风气越来越好,马帮慕名而来的日渐增多,南离自然乐见其成。 慕青天虽然胡为,却嫌穷苦百姓没油水,并不与百姓为难,反而城里城外的豪强富户怕得要死,寻常老百姓虽然初时看着这声势害怕,看着看着有时也会暗中叫好,甚而如今日一般跟着起哄。 慕天蚕正是人来疯,越是这般地他就越爱折腾。 贱贱地,慕青天的名号就叫响了,人人皆知慕青天,南天不晓有知州。 宝和寨出来的兄弟多是被派出去带兵了,常在南离身边的除了龙虎二将,就是天残地缺,年后出了正月昌虎被派去护送钦差杨起明返程,慕天蚕得了官职日常就蹲在西南安抚司衙门到处逞威风,出正月教导司一期结了业,刘斓儿又带着二期开班,连日来出城野操随营的除了亲兵小管队柴火儿,日常跟着南离的就剩了沈元龙、席地阙。 自从与章炬一起办了嘉定州的破谣之事后,南离愈发放手信用昌虎,那个锦衣卫经历章炬也得到了重用。 再次把曹昌虎派出去办事也是有南离的考虑,因为身边的武职兄弟中真正大明武官家里出身的就这么一位,张应兴不算,他家书香门第,又得在城带兵,也不如昌虎能日豁。 有这么个出身,沿途与路卡、关口交涉,各路勋镇就比较好通融,曹勋豪迈自大,可是世代累积的家族声名不错,而且一直窝在雅州,除了南离,跟谁也没啥冲突,因此出去办事还真是年轻的昌虎便利。 昌虎虽然看着一部大胡子虎势腾腾地,却能折能弯,装得大爷也做得孙子,这是南离把他用在官面事务的原因之一。 再拿韩羽与之一比较来说,韩羽这孩子尽管会演,却是宁折不弯的执拗性子,因此沿途护送钦差得派昌虎而不是韩羽,赵荣贵那里有事情南离才派了韩羽去联络。 南离一直觉得缺少能帮助自己,首要是得能理解自己的理念而去施政的文官人手,不过嘉定州的事办完后章炬被南离于锦衣卫之外另有任用,这么一来日常帮着南离理政的人手划拉一起,到如今也总算有了一个由士人组成之小小的幕僚班子,人数不多,三个半人。 欧阳直不用说,是南离的得力助手,文牍往来、社情民情、山川地理,都靠着这位川西才子。 粮秣饷银,军资粮草,靠的是湖广行商出身的谭绍扬来主计。 在火器打造、炼铁炼铜方面,则是那个会说书的章炬在帮衬南离。 他当然不会干活,但他懂格物,懂大工将作。 半个人是知州程羡良的师爷蓝慕云,能当师爷的都是老油条,尤其在律法方面,南离在施政律法上有疑问还真的得求助这位师爷,但人家是程羡良家乡带来的师爷,只能算半个。 连同知州程羡良,新任的理刑推官郝盈川,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对南离这一介勋镇并不反感,他们从心里往外乐于接受带着几分书卷气,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儒将南离。 尤其这个章炬,被南离从秘搪上就给选中了,一面之后当即擢用,先挂了个锦衣卫经历的身份去嘉定州办事,回来就又给了一个管械都司的官衔,虽非科道正途,却身兼西南安抚司查档经历与掌工房冶炼、器械两大要职。 南离的超前构思就是要通过他来指导工匠制作而变作现实。 第一五六章 火器 第156章 火器 这一年来,南离对于这个时代战场上的火器应用已经有了全面的认识。 虽然最后解决战斗多数还要靠战阵接敌、白兵肉搏,但是火器的运用已经是决定战场胜负的基石。 如今的西南清军,往往由大量绿旗、汉军旗加少量满八旗组成,其中大部分绿旗、汉军旗本就是原来的明军,火器运用非常之熟练。 南离与清军还未见过大仗,围绕着成都府只有过几次小规模的战斗,接战的也只是绿旗的边角料,还不是主力,对于汉八旗与满蒙八旗更不摸底。 但是人家杨展可是曾经实实在在的与达清肃亲王豪格见过阵仗,并且于嘉定州城外将之击败。 那是去年的四月,南离正在宝和寨窝着的时节,嘉定州被清兵围五日,最终杨展一战破敌,自此清军士气顿挫,在四川的所有攻势都停了下来。 再往后随着暑气蒸腾,八旗主力已经失却战心,只顾北走避暑,于是开始陆续向川北保宁府一线收缩。 不止肃亲王豪格,西营大将张可旺、张文秀、冯双礼、狄三品也都是杨展的手下败将。 之前的隆武二年(1646年)三月,张文秀、狄三品被杨展大败于嘉定州,又被杨璟新堵了后路,不得不绕道雅州,亏得曹勋受了马京归师勿遏的建议,西营抚南将军张文秀才得以逃回成都。 张献忠由此察觉南路不通,后来挥师北走,川北山野中一名冲破时空乱流而来的青年才俊得以跟于乱兵中混入西营,靠一口陕西口音冒充陕西老兵,成了看守老万岁后宫妃子的小管哨。 因与杨展相约换艺,杨展的先从部将李虹龙曾经常驻邛州近月,与南离及诸将双方相处很是相得,此间南离不仅习学钩镰枪法,还虚心向之讨教,请其详细讲述过去追随杨展亲历的几场战事。 成都“水遁”逃脱性命之前,杨展作为参将多是于督抚门下为陷阵突将。 成都脱难后路遇百丈标,被护送前往叙府,便以之为核心基础,纠合当地拥明武装起兵。 此后独领一军,在总督樊一蘅令下,历经多番苦战,屡败西军,先后收复永宁、叙府、马湖、嘉定州、成都,成为川西诸勋翘楚。 说起来丙戊年时张文秀还年轻,与南离年纪仿佛,大也大不了几岁,虽也自幼屡经战阵,毕竟还不够持重,且西营乌合而起,屡战屡败,张献忠败亡后,到了重庆打曾英的关节时刻他们哥四个还得齐上阵,才得击败曾英。 再说到豪格可是达清的头等主力大将,皇太极的长子,诸年轻一代贝勒中的大阿哥,天启六年十八岁初阵,阵斩扎鲁特部贝勒鄂斋图,后参与宁锦大战,屡次叩关入寇大明内地,松锦大战擒洪承畴,甲申之变入关后先入山东后统兵入四川,可谓为达清朝廷南征北讨,有靖极绥远之功,又正是当打之年。 因此南离更尤为关注嘉定州城下的那一场战斗,为此他还亲自督帅亲兵制作沙盘,来模拟地形,还原战场态势。 按照南离从杨展部将李虹龙那里听来的讲述,其实绿旗、汉军旗对上明军的话,双方的打法差不多,但是清军的火器样式少,也更为精良。 杨展这边从出火铳、单眼快枪到鸟枪,从虎蹲炮、大小将军炮到大小红夷炮,还有各种火箭,可谓样式齐全,却良莠不齐。 也难怪,杨展成军是靠四方残余明军响应而起事,火器也是四面攒的,有什么用什么,西南明军用过的各式火器在他这儿都齐了。 其为大将统兵后,每临阵指挥作战,必以火器为前锋,先远施少量重炮动其阵势,中以大放火箭乱其旗鼓,后放打铳炮杀伤人马,待敌阵溃乱,再行白兵冲杀,格斗破敌。 这么看来,杨展所统嘉定明军,大体上还是当年京营“大三才”的阵法,变种也变不出哪儿去。 豪格带来的汉军旗是自专用火器的乌真哈超抽调组成,有红夷大炮,有精良的鸟枪手。 大部分绿旗则与明军差不多,但是经过了精整,淘汰许多无用的破烂,更为精锐整齐,火器样式也不再杂乱无章。 至于战法,满洲八旗临阵还是骑射为主,但是也很有一些精良的鸟枪手。 就按其嘉定州守城一战的战斗过程来说,清军围城,见敌兵不出,即掘土为炮堡,安放红夷重炮,射打城墙。 清军架炮攻城,杨展撄城固守,以城头重炮与清军对射,使之无法破城,此间明军屡次出城夜袭,清军红夷炮位被破坏后始终无法恢复,杨展才出城野战, 出城后野外阵战,杨展临城布阵待敌,使敌骑不得骚扰背后,双方先以重炮对射互相骚扰,炮子乱飞之际,看着声势惊人,其实也是精度感人。 待双方战阵抵近,重炮已无法施放后,杨展部胜在将军炮等火器较轻较小,机动灵活,临阵先乱放如流星般火箭扰敌,后放铳炮如雹如霰,再乘势令徐上朝、李虹龙等部将奋勇冲杀,竟一举破敌。 杨展先守城败敌以挫敌锐气,再野外浪战时先放火箭扰敌,再放铳炮破阵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除了少量的守城红夷炮,杨展所部西南明军能够随阵机动的火器其射程、精度都很感人。 在南离看来,杨展部的火器配备分作三个层次,分别为能够于一线临阵的轻型铳炮、火箭还有守城重炮 清兵八旗的重火器主要是攻城重炮,只有放列位置、对阵时机、战场态势都合适时才有机会参与野战,放上那么几炮。 对于杨展所部的战法,南离觉得好学好用,部队战士操练一番即可很快上手,而且自己只要在此基础上做一番力所能及的有效改进,必将大大提升部队的战斗力。 关键是令行禁止,提高组织性、纪律性,才能有效执行,因此核心还是部队的编制、操练和纪律执行。 至于火器的制造与配备,在南离看来,这个时代已有的火器一样也可分作直射、曲射、喷射、爆破的种类。 直射火器是自有火器起就产生的物件,目力所及之处,将射口大致向着目标发射,后来也有准星、照门,发展到明末这个时代小的是铳、大的是炮。 鸟铳、鲁密铳、迅雷铳还有西南常见的交铳都是后世枪械的雏形,将军炮、红夷炮就是后世直射炮的雏形。 功用各自不同,铳近射人员马匹,炮远射摧城拔寨。 其余曲射火器有碗口铳,喷射火器有突火枪、猛火油柜,爆破火器有投掷的震天雷、火砖以及各种埋设的地雷、水雷。 野战炮术?步炮协同?对不住,没见谁用。 传说有用的,但将军炮射程近,红夷笨重难移,南离经验不多,还真没见过野战应用。 因此南离注意到,在西南抗清战场,与流寇作战还差些,在明清之间的战斗中,鸟枪的应用已经非常普遍,这也是以南离的眼光看来最有改进余地、最有前途的一件武器。 重型火器中以能随军快速机动的小红夷炮最为理想,至于攻城重炮邛州目前还没有那个制造能力,追击马宁时捡了一门小红夷炮,能够几匹马拉着随军,可在南离看来那也太过简陋,不过好歹是有个可作参考的样子。 火箭则是南离的最爱,这物件不要火炮的冶炼、制模、浇铸、脱模、镗膛、翻砂等各种复杂工艺,竹、木、纸加常见的火药、铁镞就能做出一大堆,数量足够的前提下放起来声势惊人,杀伤力不足也可放火乱阵,若军势严整,火箭就是破阵能力的倍增器。 关键以邛州的生产能力,易制,以部队的能力,易学易用,杀人放火足够了。 即便如今的嘉定州也是如此,打造刀枪牌甲的工匠甚多,可是会做鸟铳的很少,会做红夷炮的没有,杨展所部明军手中的火器都是修修补补,凑合着用。 尤为关键的是,这几样所代表的发展途径都是战场模式与科技树发展的方向。 其余各路火器,以南离的超前见识,自然也毫不犹豫地去芜存菁。 按照南离的思想,不能将杀人放火的手段指望别个,除了须得自力更生,力行火器于邛州自制,火器运用更应该规范化、制式化。 首要是立足现有,分门别类,得其所用,才能最大程度的发挥现有武器的效力。 (作者注:杨展嘉定州之战,作者自推的,只看到一句记载:丁亥四月,清军自成都来攻,围五日,展一战大败之。钱海岳先生载永历元年春,清李国英统兵再入成都,未己,清攻嘉定五日去,总兵章战死。按此记载,豪格尚未北返,八月方到保宁,清方讳败夸胜,只记北返保宁字句。其实王祥传中还记有一场王祥击败清兵的战斗,但记为击败吴三桂、铎尼肯定是不确的。但清兵在四川虎头蛇尾遭了挫折应该是没啥问题的,多罗衍禧郡王罗洛浑也是死在四川,至于怎么死的,没说,只记薨于军。) 第一五七章 开智 第157章 开智 离了草市街,南离先到小校场旁边的邛崃书院。 邛州本无大书院,只有几间小书院,邛崃书院是南离到邛州后改建的,是把州治衙门把边的清军署加半废的理贤署修整一番做了书院。 本来书院当归学道管,邛州学道被媅媺发令落给了慕老三,几乎就是荒废状态,还是南离催促着程知州亲理,把这里利用了起来。 到了书院,章炬已经将一应备查文档、器物都备得整整齐齐,就待南离来看。 这里有南离拿出想法后,章炬去做出来最终落地的几件新鲜物件,还有许多文档、塘报,此外除了来应试的士子,看门的锦衣力士,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人来人往。 书院有阖城少见的二层楼阁,作为藏书与课室,南离进了新整修的房舍上了楼阁,抚摸散发着新木光泽与桐油香气的桌椅,直来窗前,望着天边的邛崃雪峰,深深吸一口气,再转身环顾这讲堂的成排桌椅,一时间鼻子微酸,眼泪几乎就要出来了: 课堂啊,久违了! 他这里感慨万千,那几位都围着章炬在闹闹哄哄。 “这啥子鬼东西?” “哎!出火咯!?” “着了着了!” “着火咯!” “这特娘滴又是么子物件?” “拐棍,我说拐棍!” “打板子滴,给我升堂打犯人板子地!” 众人闹闹嚷嚷,在争相抢夺、摆弄那几件章炬准备的器物。 章炬无奈,只好禀告南离: “大帅,您还是先来看看这些吧。” 南离只好甩了伤春悲秋的情怀,先看章炬督看着甚至亲自上手制作出来的两件器物。 一件是个拳头大小的铁器,一个滚轮压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席地阙正手舞足蹈地挥舞着,握着盒子用大拇指搓转滚轮,嚓嚓作响,火星四溅! 另只手将一条细长的纸媒凑到火星四溅处,还嘿嘿傻笑着似要引火。 “吗的你个龟儿再走了水!”慕天蚕大骂,然后一把就夺了过去 席地阙被慕天蚕抢了不敢言声,无奈之下只好又去沈元龙手里夺过那木头雕出,五尺多长,上宽下窄的宝贝,往腋下一挟将一端杵着地,一瘸一拐地乱蹦,又向大家伸出一只手,将斗鸡眼凝聚神光,凄凄惨惨声情并茂地叫道: “大哥大嫂过年好!” “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 “爷爷奶奶行行好!” “给口吃的吧……” 这几位人前逞能显胜的武将凑一起嘻嘻哈哈,看南离回身过来了才收敛起来。 到流离的百姓安定下来后,州县衙门官吏也陆续到位,南离布置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统计人口、田亩,造立鱼鳞黄册,但并不是急着催缴赋税,而是先派人下去到处收缴流散民间的各式各样的火器。 到了年后,吴元龙执掌的镇标营丙司收罗的各式火器已经摆满了库房,只能请南离亲自一路查点,把实在破烂无用的先回炉,炼出好铁,再打造新的器械。 然后南离第一步就是令人将所有的鸟铳都给挑拣出来,数量不多,也就百十来杆,加上吴元龙在成都追击马宁捡的,总共也就二百多杆。 虽说这二百多杆鸟铳都是二手货,但说明一个问题,这些家伙合用,甭管威力如何,准头怎样,起码没打着打着炸了,原来南离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因此逐个查验并试放之后把合用都挑了出来,只有少量磨损太过的才拆解回炉。 南离看着这些个鸟铳就活动开了心思,他知道前装火器至少还得在战场上折腾二百年,而火绳枪之后就该是燧发枪,其实别的不用革新,弄出个燧石发火装置不就成了,既然想起来了说做就做。 于是与章炬反复研讨,最后终于定下了一个机关的图样。 路线是正确的,撞击式和转轮式两条路线同时发展,撞击式的原理连慕天蚕都知道,只要燧石用火镰撞击,就会发火,可核心是要设计一个怎样一扣即动、自动撞击的装置,这个,南离自己也真的不知道,只能说出一个大致的想象,靠章炬找工匠们研究。 结果弄几块燧石,又着沈元龙找来精细手艺的铁匠,在章炬的指点下,出了正月真就做出了燧石转轮发火的装置,只是…… 大了些,半尺大小,两三斤重……那打火效率也甚是感人。 一个月过去,这时再看来,才是领会到了南离的精神,这大小么,应该可以往鸟铳上装一件来试验了。 “大帅,您要的都在小校场,请随属下来。” 于是南离在身后跟着耀武扬威的天残地缺,前头狗腿般小跑着前导开路的沈元龙,前呼后拥呼呼啦啦就奔隔壁的小校场去。 到了小校场一看摆放好的样品,南离气乐了——一杆鸟铳火门的一面安装有一个拳头大小的专用转轮打火装置。 虽然这里真有一件就安在了鸟铳火门一侧,可这么大的个头,即便以南离的手劲握持鸟铳时都觉费力,直往外面一侧栽歪,得硬生生用力把住。 南离一上手就觉得不好用,立时兴趣缺缺,只好令常年习射,臂力最好的席老四试试。 可按着南离的指点,好歹席老四端住了,啪啪啪地打不着火,再一看,火门的引药早晃出去了。 于是重新填药,好歹又鼓捣来去,终于响了一发,把席老四燎个灰头土脸,再看时,就与庙里的太岁一般。 南离一看这个发火率也是感人,无论哪一方面都无法实用,自己也再指不出改进的方向,只能摇摇头打个唉声,其实心里已经放弃了。 南离这边军政事务忙得不行,文官武将这么多人还摆弄不明白呢,哪里有精力时时刻刻去搞这些东西,因此就打算先放下了。 他放下了,有个人可来劲了,不是旁人,正是慕青天慕三爷,他从席地阙手里要去几个粗糙的燧石发火物件,自己拿回去鼓捣去了。 但南离对此已经不抱希望了——即便搞出来,如今邛州工匠的生产成本生产效率也太低了,不能指望,还不如继续完善火绳点火,大不了一个鸟铳手再搞件大点的蓑衣——这可没啥成本。 可是研发谋主章炬毫不气馁: “大帅,您再看这个!” 南离再一看,心中当即大喜,阴霾尽去。 这个燧发枪的心思暂且灭了,另一把火燃起来的闪光,却真的搞成了:枪托! 这就很简单,章炬指点木匠依照南离画出的图样,重新打磨铳床,不等上漆就白板着把原来精选出来的优质铳身安上。 安稳牢固了两三件,今日才拿到小校场来请南离过目,南离这一看着就手痒,不由自主地端起来,就来了一个立姿据枪。 章炬一看就叫起来:“大帅大帅,慢着慢着,还没试射。” 南离从谏如流,他倒不担心炸膛,这都是使用过的鸟铳改的,很可靠了,但还是担心着安装不牢固,放起来散了架。 于是将这一新式鸟铳固定在铁匠的基台夹具上,燃起火绳,轰地点放,眼看结实无误,第二发南离亲自操起放了一发,五十步外正中箭靶,把箭靶穿了一个洞。 这一下沈元龙、席地阙都手痒起来,抢着点放。 各自装药捅子儿放了两响,都是赞不绝口: “稳当!” “这重心,正合把。” 南离见此大喜,自己终于实现了一个穿越者的常规操作——改进一件火器,可是想到其实此时西方早就使用这类有托的重型火绳枪了,又觉这也不算什么。 但这么一来,吴元龙、慕天蚕、席地阙、章炬以及工匠、士兵们的各种奇思妙想就被南离逗引出来了。 枪托重心合适改善据枪稳性,发射时肩膀承受后座,使得铳身更加稳定,据枪稳、发射稳自然都是首在提高命中精度。 于是更有人提出将铳身做粗做大,打得更远,打人更狠,毕竟粗粗大大,男女都怕,。 这么一来南离比自己改良武器还开心——这才叫开启民智。 就自己来说更擅长的是摆弄人,是理顺思想,若是有人能为自己在器械研发方面先行一步,简直求之不得。 第一五八章 任贤 第158章 任贤 开春之后,成都那边杨展安排了守将带少量人马驻守,但是迄今没有知府,也没人敢去,南离自然不会生出觊觎之心,那么荒芜也没有必要。 但他向杨展陈述过他的“一县一守、步步为营”的方略,杨展也听进去些,后来南离还详细写了一篇《据成都府以备复川览要》,派人送与杨展。 杨展挺当回事的,又派了两千人马,进驻了成都附近的金堂、怀口,却又把驻成都的刘学贵、刘学荣兄弟派回内江老家搞武装。 同时令赵南离策应于川北保宁、龙安二府与清兵搏战的赵荣贵,南离只好传下预先号令,把张翦的崇义营派出一司先头前出,进占崇宁、彭县,意图补给线稳固后再行进兵汉州以至绵州。 待张翦率本营主力返回崇庆州后,作为后续迭进,开始向成都府北前出。 崇义营每到一地,得了空无一人的城池,先到处清扫孽畜再张榜安民,招抚四方流散百姓,城池守卫就位,后续才能再逐步恢复驿站、急递铺。 一旦需要到处派兵驻守,谭绍扬那边一算,这钱粮就眼见着的紧张。 于是南离派快马追上张翦传令,崇义营主力到了彭县可说啥不敢再往前冲了,须得就地驻守等待夏收有粮了才能动,且严令备粮后前出极限只能到汉州为止,否则这家伙好功,不定拱到哪儿去,那时补给线一断,部队就拢不住了。 但是新占的城池一时无人,不能只靠张翦、张应兴这些武将去找流散的老百姓,也不能靠那些打着抗西、抗清旗号的民团良莠不分地坐大,还是得自己武装百姓,就必须派官派吏。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南离这里的策略是仓廪实而全民皆兵。 只待夏收,就以村寨为基,招抚百姓建立自己的民间武装,并且要将之有效的地控制与调动起来。 年前的州县功名士子遴选已经完毕,这么一来陆陆续续地,使得蒲江、大邑以及成都府的崇庆州、崇宁、新繁、郫县都有了知州、知县以及相对可称完整的州县衙门,改变了那种驻守镇将代行民政之权的局面,生聚的流离百姓也越来越多。 南离也没打算窝在邛州,下一步就要亲自带着标营一部,龙虎二将加席老四,把一个个县城查验,这种重建政权的活是最辛苦的,寻常秀才、生员可干不了这个。 南离常与大家商议的是,匡扶民生之余,如何保证新复地域的稳定,以及一旦再次遭遇清兵或流贼入寇,能够守疆保土。 在南离身边的人,南离可以任能,但是派驻州县的,南离只能根据当前的社会状况,实事求是地先任贤,然后再选能,为此南离不得不把章炬锦衣卫查档经历的职司使得滴溜转。 首一件要务就是对于邛雅二州所有士人、绅矜,全部落地建档。 南离选人可不是循科举旧例,临战选用官吏,往往勋镇一言而决,在邛州这一亩三分地,只要南离报上总督樊一蘅,行个文到行在吏部,补个部铨的手续就行,在此之前南离完全可以先任命,等知州、知县们上任一年半载了,吏部的行文也就到了。 这还得是南离他们掌控的邛州这种安稳地面,若是湖广那边,没准这边还没部议呢,那边已经城破殉国了,也不用盖吏部大印了,赶紧先追个谥号吧。 因此处于明清拉锯前线的州府,要么就是勋镇临时指定,要么干脆无官可任。 邛州还好一些,但是成都各县分明不是好做官之所在。 才进二月,又传来赵荣贵保宁兵败退守龙安,武大定、袁韬、呼九思退往重庆的消息。 若此为真,保宁再失,清兵高屋建瓴,随时可沿古蜀道过潼川直下成都。 做成都府城外面的南明县令就是个随时可能送命的买卖。 面对可能的送命买卖必得选忠贞之士,否则他把阖城百姓连脚下土地一卖,这从简州到绵州的一字长蛇上就是一个大窟窿。 部署防御态势成这么个一字长蛇也是没办法,即便有点有面也该相倚相据,杨展意不在此,南离如今因婚姻事与之尴尬着也无法可想。 这么一来单个城池的日常守备就更加要紧。 若要完善城池守备,必得动员百姓参与,若欲百姓能够参与守城,靠鱼肉乡里的豪强乡绅肯定是不行的,必得平日名声好、有威望,能为底层百姓做主的好官。 这么斟酌来去,显然选贤才是第一要紧。 不同于放在自己身边的人,可以随时耳提面命,有行事不妥,举止不端的,南离可以晓之以理,教育不成还可以惩戒。 外放的山高水远,消息不灵通,随时可以蒙蔽自己一年半载的,就不定做下多少事来。 因此南离秉持一个理念,任能者即便小节有亏也瑕不掩瑜,但以南离纯洁的思想必得放在身边调教,方可使用。 外放者毫无疑问,德行方为大节,必得任贤。 身边的人从沈元龙、曹昌虎,到慕天蚕、席地阙,个顶个都是一身的毛病,又都有着超乎寻常的一样两样本事,南离就如同老母鸡带鸡仔一般领着、带着、教着、纠正着,令之渐渐走上正途。 至于张应兴、张翦、吴大个子、刘斓儿等先从诸将,从佛图关能跟上自己,都是德行无亏,有性格,但是没有致命的毛病,就可以独自在外领军,还有韩羽,则是属于扔哪儿都放心的孩子。 初时欧阳直、谭绍扬、章炬加上程知州的旧人,这些士人出身的,南离虽然身带儒气却天然地防备着这些人。 无他,路线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还是武弁出身者透亮的多,一眼能看到底。 但是如今到了必得委任外放官员的时刻,南离就很纠结。 因之他为此搞了一套手段,这里面加了一样两样明察暗访的特务手段也是无奈,毕竟用什么人得搞清来龙去脉,不可被蒙蔽。 毕竟调查也是用人的基本操作。 到章炬把内查外访的秘搪呈上他的帅案,才定下对于入选者如何出题考察。 其实这一回以州试的名义,由程知州出面主持、南离亲自出题的州试,就是个过场,为的是根据个人特长选任,即便考得很差,也会有所委派。 因为想当官的士人真的不多了。 章炬主持内查外访已经把那些横行乡里、德行有亏的恒产者都过滤出去了,再一说外放为官,那些能够主持一方乡村的强力者又不愿在这乱世离开本乡本土,于是选出来的都是些与章炬差不多只有一腔报国热血、心忧时局的乡村穷秀才,连欧阳直那样在乡里薄有资产的都没得几个。 于是南离这些日子常常都到书院来,就是要看看章炬分门别类后的卷子。 更新通告:明天开始还是恢复每天0:00更新两章。 第一五九章 磨烦 第159章 磨烦 本来上月三营会操结束就各自带回汛地驻扎,后来传出川北战事生变的消息,应杨展之命,邛州主力三营在南离部署下移防。 张翦带崇义营自崇庆州前往彭县驻防,张应兴率大义营自大邑县移防崇庆州,陈登皞率铁胜营移驻大邑备守。 这是南离接了杨展的书信后就定好的方略。 此外,夹门关还有余飞的关山营一部,邛州城就只有南离自己的标营与守城营。 夹门关的关山营一部也是南离邀余飞前来观操,连续几日下来,余飞看得三营会操眼热,当面向南离提出请求,回去后即刻选派出本营子弟大小头目来寻南离,入教导司受训,还要请南离再派些优秀管哨,回去帮着先训在夹关的一部。 南离自然乐得接受,改造部队,这就是开端。 即便总体方略随着形势有变,兵力看似不敷使用,也须得过了夏收再行募兵扩编。在此期间,南离从未打算调夹关营如何如何改编来为己所用,因为在他看来内因才是改变的最终动力,外因逼迫而来的变化只能是暂时的、被迫的、易反复的。 此时南离也打算趁此机会,把辖区的各州各县巡视一番,将各县的的履任官员日常作为,以及各县的民众状况都好好看看。 曹昌虎不在,吴元龙、席地阙各自组织标营老甲司、新建的骑兵新丁司收拾行装,捆扎结束,禀报南离后,发令准备次日清早启程。 第二日清早按时辰响炮出营,吴元龙、席地阙各率本部兵马,行到北关列队等待,迎候南离带着亲兵队前来会合,连慕天蚕也早带着亲兵、马匹、行李来了,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半晌柴火儿才来传令暂缓起行,原来赵大帅被世子堵在了衙门口儿问话呢。 原来一早亲兵队把行李上马,南离刚出衙门就被媅媺带着哼哈两个太监堵个正着。 “小离离,哪里去!?” 南离如今一见媅媺的影子头都大,只好先施礼后问安,恭谨答话: “末将意欲巡边,将往彭县一带去。” “小赵子你晓得啵,听说桂林陷落了噻!” 南离还担心她来责难自己出城后屡召不回,回城后又不来问安,不想媅媺挥舞着小油纸扇扯着南离的袖子乐得直蹦高儿。 前些日子杨起明前脚才走,后脚南离就从章炬代理的锦衣卫那里得到了驿传急递带来的消息,只是还未接到来自川陕、川北总督那里的正式塘报。 虽然还没有正式塘报,这锦衣卫包打听从川黔交界地域来这里的行脚商人处另外得来的消息,却已经又有广西阖省官员僚属大批逃难的消息被带了过来,可作为旁证,因此比之官府正式塘报迅速得多。 而南离这边的来消息尚未外传扩散,媅媺显然也是从别的渠道得来的消息。 为什么这丫头又不安分起来?等不及了大清早来堵门,还不是因为又传来了永历皇帝出奔桂林,圣驾播迁不知所往的消息。 看着这妹妹突然这么撒欢儿,南离不由得皱眉看着媅媺: “行在陷落,你那么高兴干嘛?” “你说说,小赵子,皇上跑咯,那么那个什么假蜀王会逃去哪里噻?”说到这个,媅媺兴奋不已,这才是她的关注所在。 “什么假蜀王,那是你哥。” “他是假滴!”媅媺秀气的小圆脸上一脸的满是鄙弃。 “还没见过,怎可断定?人家可是经朝廷认定,已经袭封的。行在,也是朝廷。”南离已经晓得了她的痛脚,趁机捏住不放。 “锤子!他就是假滴,那么几千里,他怎么去滴?他有什么凭据证明他是我哥,我看皇帝老爷糊涂,他说咯他就信?”媅媺已经气急败坏。 猛地瞥见南离似乎挺欣赏她的气急败坏,登时眼珠一转这坏水又上来了:让我也来捅捅你哥老倌儿的伤口。于是促狭又鬼祟地笑问: “嘿嘿嘿,一条条,有没有给你鸿雁传书?” “你就只会一个鸿雁传书的成语吧?” “啊哟,没得鸿雁传书,是人家早忘了你咯,没准已经在家中置办嫁妆,就要……” 看着神色不动的南离陡然有些失落的样子就很是开心地一蹦,恶狠狠地叫道: “嫁人咯!” 南离哼了一声不理她的嚣张,自顾着念道: “有缘有分终须有,有缘无分莫强求。” 媅媺对于南离如此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很是不满,觉得增伤的效果不显着,就没了继续挑拨的兴致,转而想起一件事来。 “我问你嗦。” “啥啊?” “老子能不能监国?” “此时?此刻?”南离摇了摇头。 “你说过要让我监国的,我要—监—国!”媅媺开始胡搅蛮缠了。 “好没来由的,你抽什么风?”南离还等着赶路呢,就有些不耐烦。 “那个朱荣藩传报全川,还以楚藩世子,监国,天下兵马副元帅发令!他都行,我为啥子不行?” 南离一听就有些不快: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也不问问消息真假就跟着瞎起哄。” “我也要监国,我要做天下滴兵马大元帅!”转念又一想不对,自己还离不得这大白脸。 “不,大元帅给你,我监监国就好咯。” 南离冷着脸不理她,可她已经进入状态了,还在那儿絮叨: “他还造了好大一座天子城!都说好气派,有天子气象……” “有什么好?也没多大罢了。”南离读书时暑假旅游去玩过,那地方真的不大,只是险峻无比,易守难攻。 “你晓得?你龟孙儿咋子晓得?” “晓得一些。”南离说着还吐口气,毕竟赵狗子升级成了龟孙。 “哎呀我也要一座天子城,我在城里自己能说了算滴,说赏人就赏人,说廷杖就廷杖说杀头就杀头谁也不敢放个……。” “要你个淡淡!”南离终于忍不住骂了粗话,觉得媅媺这做派怎么有些向慕老三靠拢的意思呢?得管管了,再不管的话又是一个天老大、地老二最后我还是老大。 “你做啥子,脸色那么不好看?早上你没解大手……”媅媺有些害怕,但惯性还在,搂不住絮叨。 “你……” 南离吹口气不理她,暗自平复着情绪,只神色冷峻地环视媅媺身后俩太监半晌,吓得这二位赶紧低头打躬。 见他二人低头,南离就知道有人教唆,又蓦地想起昨日慕天蚕嘚嘚嗖嗖要跟着巡按西川,慕老三一不在城,这俩货只怕就没了顾忌,于是拧着眉头郑重叮嘱这俩跟班狗腿子: “本镇不在之日,不可唆使你主子乱来,拦着世子,不要出城乱跑!一切待我回来再说,若有差池,本镇回日,拿你二人是问!” 第一六零章 效命 第160章 效命 二月初的关外锦州,一场春雪过后,天气回暖,广阔无垠的原野上,积雪融化后的黑土地已经现出点点新绿。 城外关厢四面兵营环绕的一座府第中,内院书房传出慷慨朗朗的诵念之声: “臣诚请入关剿抚,备驱驰以剿贼自效,万乞圣上与摄政王赐臣用命之机缘,以完臣报国之志……” 一名四十来岁,身形彪悍,着黄马褂,马蹄袖甩荡身侧,头顶金钱鼠尾的中年汉子,正在踱来踱去,时不时停顿下来,把马蹄袖挥舞起来,慷慨激昂地向师爷口授文章。 这汉子铁青面膛,鼻直口阔,唇上有精心修剪的口髭,细目吊眉,双眼远望窗外之时,颇有大将之风范,然而目光收回至书案笔帖奏章,立现狡狯之芒,强悍面容中隐透着桀骜之色。 “王爷,这是第五回的奏章了,要不要换套词儿?”停了笔的笔帖式忍不住问了一句。 “换套词儿,也好,你说说换什么?”被称王爷的汉子略知书,但他知道翻来覆去总是那一套,这么也难得主子关注。 “臣愿效驱驰,鞍马劳顿于疆场,解圣上与摄政王之忧……” “那不是一个意思吗?反正也没人细看。”这衣饰华贵、仪态威武的壮年汉子很是不屑,也带着被忽视的怨气,如同屡抛媚眼依旧被嫖客不理不睬的伎馆娼优。 这时有一名薙发将弁急匆匆跑进来,单腿跪地打千,禀道: “启禀王爷,京中来人了。” “哦,来者何人?”这汉子刷地立时收了面容中的桀骜之色双手也规规矩矩收在身侧。 “乃是翰林学士萨什黑,还有兵部的程学士。” “到哪里了?” “西关外六十里,才过中左所,塘马就出来了。预定午时四刻抵城。” “快随我出迎!”被称王爷的精壮汉子正是平西王吴三桂,他三步两步赶往正门预备传令迎接京使,一迈步向外,即低眉顺眼,满目狡狯之色尽去,只见得一位满面谦恭、忠心可嘉的平西王爷。 将要迎接的这二位钦差敕使,也都不是旁人,一位学士是满人,另位兵部是原明的降官,都是旧识。 午时终于将敕使迎入王府,开读圣旨,开篇嘉勉叙功后,才来了重要的词句: 兹尔平西王吴三桂忠诚可嘉,敕命率本部移镇汉中!勠力剿贼。 听得“汉中”二字,跪地接旨吴三桂心中一震: 移镇汉中!? 汉中是什么地方? 那是川陕之间兵家必争的锁钥重地,西川北伐必由汉中而出,自陕入川,必得由汉中入,这是把川陕的根由锁钥交托到了自己手里! 吴三桂伏地大恸,被扶起时已是泪流满面: “三年了,主子终究是想起我了。” 是啊,三年了,自从甲申年献关投诚,追击李自成直至湖广令之兵败破灭身陨九宫山之后,他被挂在锦州整整三年了。 名义上是乙酉年还京后由其镇守锦州,其实是关内的膏腴之地优先分配满洲八旗跑马占地。 即便都是从大明反叛过来的王公,自己与三顺王、续顺公还是不同的,自己叛得晚,虽先有献关奇功,又有追袭千里之劳,获封平西王之爵,然而在主子心中,不仅比不上先从老奴的二代、三代的家生子儿,就连人家早降的三顺王、续顺公都比不得。 于是才有班师后册封平西亲王,自己谦让之举,结果主子当真了,真就没再给这个亲字,早知人家没有三推三让这说道就不费那个劲了,这一事一直令吴三桂耿耿于怀,后悔不迭。 人家三顺王、续顺公降清多年,早已抬旗,按照八旗的律法各自另有人口、兵丁、土地,孔有德、耿仲明驻地辽州,尚可喜驻海州,一声令下还驻故地,便回去搂着小老婆、睡着热炕头,过着小日子。 辞封亲王后,被一道旨意——还镇锦州,就把自己发回了关外,须知锦州虽是自家世守的故地,但地面屡经战乱,民生凋敝,破败不堪,不说比不得江南繁华之地,就是京师周边被满洲贵族跑马占地之所,也是远远不如,这般一来怎能不令吴三桂之心中郁郁。 于是左一道奏章,右一道折子,来来去去,就是一件事:主子,别忘了奴才,奴才等着为您效命呢。 这时二位敕使也被吴三桂感染,夸赞不已:“平西王果然忠诚勤勉。” 抚慰吴三桂后,钦差被安置在迎宾馆安歇,吴三桂回府一面令人张罗接风晚宴事宜,一面雷厉风行地即刻便召集将弁、章京们听令,宣令移镇,并商议排布移镇事宜。 议事半日,有内院管家来禀报请示: “王爷,后院庶福晋来问,今晚您过小院子去吃饭吗。” 吴三桂不耐烦地摆手: “不去了不去了,令庶福晋歇息吧,去令四位侧福晋盛装治酒,今晚宴请京使。” 这一下令管家愕然,想着王爷是抽什么风了,今夜不去搓圆圆啦? 尽管心中腹诽,也只得遵令而去。 吴三桂有嫡福晋张氏,降清后又被赐四名满洲贵族之女,俱册为侧福晋。 而家人口中的庶福晋就是那位鼎鼎大名,号称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 当初甲申年追击李自成,追到湖广顺军大败,抛弃妇女辎重,吴三桂才得寻回陈圆圆。 于乱军中重逢乱世佳人后,吴三桂班师回京,到被敕命镇守锦州,不再四方征战,除了日常厉兵秣马,就是独宠陈圆圆。 四名被册为侧福晋的满女虽也偶沾雨露,却并不得宠,关宁军中早就传说达女味大,哪比得了人苏州长大的圆圆。 尤其所谓镇守锦州其实就是闲驻,吴三桂不到四十,正当建功立业的年纪,岂能不心生郁闷,去年进京本以为是应召南下,到头来却是为三顺王兵发湖广送行。 人比人得死,眼看着人家如家生子儿般宠信,江南、湖广的花花地界由得尽情抢掠,战功之余,珍宝、子女那是不计其数,而自己却还要在关外苦寒之地种地。 因此回去后看着四名满洲侧福晋更是不顺眼,不顺眼是不顺眼,他也不敢把人怎样,满女都是受册有诰命的,陈圆圆烟花出身,是不可能诰封的,王府以庶福晋呼之,不过是看王爷独宠的面子。 于是除了日常率领关宁子弟厉兵秣马,祈盼大清摄政王尽快启用自己入关之余,每日就到陈圆圆的房院中消愁解闷,再懒得多看那四位侧福晋一眼。 今日大清旨意一宣,吴三桂立时来了精神,哪里还顾得陈圆圆旧扁扁的。 永历二年二月十五,叛贼吴三桂回奏清廷:“挈领全家往西剿抚”,筹备启程移镇汉中,开藩建府,镇压不堪暴政而奋起反抗的各路抗清势力。 兄弟姐妹们啊,上一章有剧情,不用跳。 第一六一章 荒芜 第161章 荒芜 这所荒村寂静无声,鸡犬不鸣,空无一人…… 哦!? 也不是空无一人……村子中心的一盘石磨在缓缓转动,发出轻微地沙沙碾压声,一个老妇人,正在无声地、缓慢地推动石磨的磙子。 因为力气不加,她时不时地得把全身压到石磙子的推杆上,石磨碾盘的后面,还时不时伸出一支瘦骨伶仃的小手,将一块一块似石似木的灰白色碎块填到磙子下面。 “那是……” “冢中枯骨,她在磨仙人面……”出城来迎南离的彭县县令路宏蜀长叹一声,这个解释令得南离心中一酸:饥馑如此,人不如鬼…… 磨的是冢中掘出的先人枯骨,因之成粉后被称“仙人面”。 这样的老妇人、小孩子都是无力掘坟,也只能捡些别人发掘后撒下的碎渣子。 在后的柴火儿提醒南离:“褡裢里还有几块干粮……” 南离点点头,脖颈僵硬发酸,头似千钧重:“送过去吧。” 柴火儿过去时,老妇人毫无反应,直到几块干巴巴的干粮落在碾盘,才抬起头用无光的眼睛打量一下,张了一下不剩几颗牙齿的嘴巴,把干粮一块块捡起揣进怀中,然后……无声地继续推碾子。 碾盘后面则歪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小小身影,张着大大的眼睛,木然地向这边望着。 “还有个小孩子,可怎么活……”柴火儿回来禀报。 “靠着一个两个的救济,哪里救得过来……”路宏蜀摇头叹息,南离半晌无言。 “镇帅,要不咱带着他吧。” 南离听了柴火儿的话,也只能随着路宏蜀叹一声: “养济院须得尽快恢复。” “是啊……遵镇帅的令。” 太平年月,各县都有收容孤老贫弱的养济院,如今的成都府,还能有口气的孩子何止这一个,靠一个个的救…… 走出挺远了,南离自问自己,救更多的孩子要靠恢复生产靠一以贯之的施政措施,作为一个大策制定者他能这么想,可是作为一个军人,他总是想起碾盘后面那个向自己张望的孩子的那双眼睛…… “我问他,说是父母家人都没了,流浪来的……镇帅,当初土鼠子也才九岁。” 土鼠子是宝和寨成军时,少年里最小的一个,大名郑垚,外号土鼠子。 被柴火儿这么一念叨,南离下了决心,令道: “柴火儿,去把他带过来吧。” 没片刻,一个少年跟着返回的柴火而跑来,是柴火儿扯着他小跑,跑了一段,气力不加,便一下跌倒,柴火儿只好蹲下把这孩子背到了背上。 其实柴火儿并不高大,也就是个才长成的少年,好在跟着部队有口饱饭。 南离下马迎过去,把这孩子从柴火儿背上接下来,问他: “叫什么名字?” 孩子使劲凝聚着眼中的神采,使自己显得精神一点: “老爷我叫陈元,小名木头娃,老爷……我虽然小,能顶人儿用……” “几岁了? “九岁,老爷,我能顶人儿用…… 南离笑笑,咂摸两下,捧住这孩子瘦弱的肩膀说道: “能顶人用?好啊,那就给你名字里加个顶,就叫鼎元吧。”然后令道: “柴火儿,你带着他,别跑丢了。” “末将领命!”柴火儿大声领命,亲兵小队就这样又多了一个小兄弟。 南离二月底自邛州出发,沿途每到一县,除了会见当地被搜寻出来硕果仅存的头面人物,就是巡查兵备、抚民二事,这样到彭县时就已经三月中旬了。 当初跟着西营穿州过府、流窜作战时还不觉得,这时自己带人一巡视辖下承担的防区,直接面对着成都府周围残破的县城,令得南离很是头疼。 眼见沿途各县原本就低矮的县城城墙愈发残破,蒿草丛生。 即便如此,能于城池内安身也算得好多了,因为南离派官设吏,官吏到任有兵马护送,到任先驱狼打虎,再修整官衙房屋、招抚避居山中的流散百姓。 可如今没粮,喊人下山连口吃的都没,零散百姓谁理你,傻子才跟你下山。 亏得还是有些心向大明的绅矜,闻得朝廷派官来,才出山打探消息,待听得蜀王世子派赵大帅出兵,安官设吏、招抚流民,觉得朝廷这是终于想起来要收拾江山了,才渐渐把消息传开,有那于深山中躲得直如野人一般的绅矜头脑,闻讯也下山来见官。 还有一部分所谓义师,其实就是结寨自守的豪强,这些人汇聚十里八乡的壮丁,把老弱亲眷结寨保护,对外仁义的可称义师,自甘堕落的则与匪无异,任你明清来召,我都不理。而你来我去的明清军队也没功夫理他们,有饿急了去打粮的弄不好还落一身骚,哪有寻常百姓好欺负。 寻常百姓软弱可欺,只好往更深的山林中躲藏,于是耕地抛荒,村无炊烟、路无行人。 最终结果就是永历二年整个成都平原的府州县乡没有任何粮食产出,遭际了千年之下未有的大荒之年。 一路行来看去,直令南离忧心如焚、夜不能寐。 杨展对于荒无人烟的成都平原兴趣缺缺,毕竟嘉定州才是他生长于斯、家人在侧的故乡,富贵而报乡里是人之常情。 好歹在南离的建议下,派些兵马入驻成都府,可是之后派兵陆续进驻的也只有成都府城往西的仁寿、资简一线,毕竟那里离嘉、眉二州近,足可为嘉定屏藩。 府西诸县则完全甩给了南离,任那些荒芜的城池在南离手中自生自灭。 在南离看来,不管如何交托于自己手中的,那就是责任。他必当尽己所能,恢复生产,完善城池守备,保一方平安。 在他这里可谓依足了规矩,把各县官吏预任名册、功名经历一一报送樊一蘅的同时,也向驻于嘉定的川北总督李乾德、左都督杨展同步报备,声明未得任何一方允准,一县行政只暂命县令,不敢任其为知县。 杨展压根不管那个,他的辖区州县都是镇将把军卒百姓一把抓,简单而粗暴,对于南离的请示,当即回批四字:不必多议,任君自决。 樊一蘅则复:已依勋镇举荐报部铨议,皇命未到之日,前方行事可临机自决。 李乾德则絮絮叨叨叹一番恢复之艰难,皇恩之浩荡,他李某为南离等报备朝廷的苦心,啰啰嗦嗦一番,无非是你们要记得我这个总督,但那边太远了,你们先弄吧,弄好了我去巡视一番,为诸位请功晋爵。 南离为诸县安官设吏,都是走过了这些手续,才派遣兵马护送,可谓真正的走马上任。 到了彭县,南离心中已经完全有了底数,进了简陋的县衙,不令官吏迎候听命,便令柴火带兵把门,张翦向外传令大帅闭门谢客三日。 关在房内接连两日,南离奋笔疾书,成《新复府辖诸县民政择要》一册。 终于成册后离房出门,令县衙书办帮助抄录数份,分送各县县令,报送后方督抚镇臣。 这里面列了十几条条目清晰的行政条目,一县之令此时该干什么、先干什么,都列得清清楚楚。 如何放赈,如何复垦田地、开荒、寻野菜,组织起青壮百姓围猎驱除狼虫虎豹,如何养济贫苦,如何调解纠纷,如何复勘黄册,为何必得免征税赋等等。 其最要者三条,免赋、复垦、乡兵。 看似与大明的县政如出一辙,细览其要均大不相同,几乎所有施政条目都围绕着这一个核心:渡荒。 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田地尽皆抛荒,复垦就是渡荒的一个根基所在,山中零星百姓多是采摘野果、草根树皮、开垦小块田地来存活,动员百姓出山复垦,就得驱除狼虫虎豹,把百姓武装起来。 为什么百姓不下山,因为在山中还能对付活着,出了山种了地还不是被过路的各路贼寇、明清兵匪抢掠一空,不抢你的也用征收的名义,到头来要么饿死要么被抓夫。 南离派驻的官吏,动员百姓下山复垦的同时要告知百姓免征赋税。 待到有了收成,即便没有明清的各路军队,那些座地的豪强就会以各种名义明抢暗夺,便在县城里驻兵,也会应接不暇、剿之不休,这帮玩意不露出嘴脸时也不好去屠戮殆尽,南离考量来去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把零散百姓组织到一起,复垦的同时武装起来。 乡兵若是搞不好就会成了豪强手中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民团,搞得好的话,自己组织起来了积少成多,星火可以燎原,将成为自己手中正兵之外强大的后备力量。 而且把零散的百姓争取过来,也令豪强失去了做大的基础 组织恢复生产,再武装起来保卫劳动果实的路子南离驾轻就熟,可他不能一个县一个乡的去张罗啊,还得是依靠委派的县令、驻军。 如何操作的关键全在于强有力的组织者,南离只能一个一个手把手的教。 只教导这个县城的县令、典史可不行,得把零散百姓选出有力的组织者,南离亲自教导。 教导之后怎么办? 思虑再三,南离终于下定决心:是时候为尚存的百姓建立一个组织了! 第一六二章 会社 第162章 会社 “就叫……三义盟!” 南离想建这个会社,并没有去取一个什么高而大之听来上档次的名字,而是一个两川的普通老百姓一听就懂的名字。 川蜀之地,三义庙很常见,多是祭奠三国年间的刘关张兄弟。 三义取之取同生共死、义薄云天之意。 这种情谊,寻常不识字的老百姓最好理解,也最爱效仿。 建立一个会社——否则真的不好组织民众。 不把出山的百姓组织起来,将无法对抗原有的乡村社会残余豪强,零星散落的百姓更无法对抗各种乱兵、流寇。 南离把自己的想法与身边跟着的几位一说,令得这几位立时热情高涨,各执一词地喧闹争执起来: “咕噜会!这是咕噜会,跟漕帮差得不多。” “漕帮漕帮,这是种地的漕帮。” “打行,打行,是青手的打行。” “赵大哥做龙头老大!” “老子就是军师,小席你龟儿做个双花红棍。” 这个话题一起,跟来在彭县的一众本来因粮秣不足饿得不爱说话的兄弟便沸腾起来。 南离一看跟这帮家伙话不投机,也嚷嚷不出什么花花来,就把彭县知县路宏蜀请了来。 因为苦于无官,去岁秋议南离请吕大器、樊一蘅二公为邛州派官,好不容易吕大器派了一名理刑推官郝盈川来邛州,樊一蘅又委派了一位知县,至于知哪里到了邛州再由赵镇帅来决定的知县,最后南离派他随着张翦来到了彭县。 南离就与知县路宏蜀说起这个事情,只是认真地陈述自己的理想,并未发动演说技能,路宏蜀不住默默点头。 南离把大致思路说了,这个廪生出身能文能武的汉子沉思半晌,赞道:“就该如此,方可伸张大义,救国救民。” 路宏蜀,字凤羽,江油人,三十一岁,因为组织乡亲据险自守,拒不奉清廷召其为知府的邀请,为川北清兵所剿,不得已只身赴叙投奔樊一蘅,被举荐到邛州南离的辖区。 南离这才算找到知音,于是两人连夜商议细节,直至天色放亮,三义盟的组织机构才大致有了一个雏形: 一村一个山门,一县一个码头,总盟就立在彭县,下设两个堂口,经历与教导,经历管理人头,教导管理人心,其实就是组织与宣传,别的南离也不会。 “此谓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之策。”路宏蜀对此认可,于当世士子出身官员中甚为难得。 “这一手原本叫做星火燎原,可是眼下的西川,真是一盘散沙,倒是如你所说,我们该当聚沙成塔。”南离对此只是大致满意,因为离他心目中的边界还远。 以正在缓慢恢复中的彭县来说,彭县的县政有委任知县,手下还有邛州委任典史带来的三百守城兵,再把逃亡的百姓组织起来,以三义盟的形式来襄助,此外还有心向大明可以与之合作的绅矜势力。 新复官府、三义盟组织的穷苦百姓、向明绅矜三方结合后,再有当地人引路剿灭协助清兵为恶乡里的豪强,最终在彭县该当形成一个以委任官吏为主,三方势力互相平衡的态势。 南离心目中的最理想的治理国度,就应该是各方势力的暂时平衡、妥协,面对一个当前共同的敌人——达清,在此过程中互相平衡、消解、分化、融合。 这是一年来在邛州经历了各种事情,暂时收起了那颗用一把利刃便可一举改造这个世界的雄心之后,南离所思考的更加实际的做法。 南离在彭县的第五日,从山间林间草莽而来的各路好汉陆陆续续都到齐了。 就着这些日子的思考,加上修改成册的《新复府辖诸县民政择要》,南离开了个私塾小班,为诸路好汉、衙门官吏、有志的百姓……还有个和尚……讲解自己的政治理想,讲了两日,又解说建立会社的必要性。 慕天蚕难得的积极,也不知他怎么这么有兴致,居然把南离忙不过来的一应杂务都给揽了过来,在彭山县衙折腾个不亦乐乎。 即便如此,愿望是美好的,现实依旧残酷。 南离想要建立的,正是一个值根于西川千千万万底层乡野百姓中的这么个会社。 会盟的组织形式要适应于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当前的生产力基础还有底层社会的组织形式,最终能够为抗清方略的大局起到应有的作用——组织起最小的社会生产单元,相扶相帮,恢复生产,进而共抗强敌。 南离并没有建立一个具有超前的阶级先进性的政党的野心,实际上南离要搞起来更像是互助社。 毕竟一个充满着革命精神、具备严明的组织纪律性的阶级政党远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就建立得起来的,理论基础、组织系统、群众基础都不是一日两日就可具备的,还得有着具有严明组织度、纪律性并有着阶级意识的的阶级基础,创生政党的世界性的、社会性的革命土壤。 不想即便把目标定得如此低调现实,最终的结果还是与己所思相差甚远。 三月二十三,三义盟开山大典于彭山县衙外隆重举行,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会社,一切都是公开的,因此居然难得地引来了珍贵的围观百姓…… 一伙儿奇形怪状的各色人等,齐齐聚集在几近倾颓的县衙仪门,有县官,有山野樵夫,有小吏,还有个和尚…… 斩鸡头! 喝血酒! 烧黄纸! 鸡是慕老三令人用半袋米换来的,老百姓在城外捉的野鸡。 血酒就是几只粗瓷碗盛下的鸡血就凉水,回头不能浪费,这鸡后厨还要炖汤,剩下的鸡血作羹。 黄纸是废墟扒出来的,一烧咕咚咕咚直冒烟。 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开山入盟诸人的豪情壮志。 “路宏蜀,字凤羽,江油人氏,临危受命,履任彭县县令。”一名清癯英武的县官慨然自报己名。 “焦英,山中樵夫,不甘受辱,倡义而起。”这位敞胸露怀体毛丛生的高大汉子是一位山野樵夫。 “卢金阳,金山屯屯长,愿保一方乡亲!”这位矮壮黧黑的汉子是带着几十名卫所兵来投的小小屯长。 “了然,行脚僧人,自佛道一家的青云寺而来。”这位光头僧衣、容色慈和、偶有金刚怒目的僧人,亦身在其列。 “中军左都司吴元龙!” “邛州学政慕天蚕!” “中军后都司席地阙!” “追随赵氏,开三义盟山门,兄弟齐心、同气连枝,誓杀达虏、共复河山,扶保天下百姓,倡行春秋大义!” 盟誓毕,司仪慕天蚕一声令下: “跪拜桃园三结义!” 众人齐刷刷跪下叩拜神位。 “再拜开山赵四爷!” 众人再起身,再向南离躬身作揖,南离强挺着受拜却浑身不自在,很是沮丧: 这事看来弄得不好,到头来我怎么好似做了黑社会老大土匪头子一般? 我想的不是这样的啊……早知道如此就不该令慕老三张罗。 第一六三章 保宁 第163章 保宁 进了三月,靠着洋芋、野菜渡荒的邛州百姓们眼巴巴等待着夏收的到来,盼着缓解青黄不接的饥荒。 因为马帮商人的往来,人们知道了马铃薯这东西是西南大山外面的远方,甚至西番外洋传来的,又可以种在山地,于是更习惯称之为“洋芋”或者“洋山芋”。 为了渡荒到处栽下洋芋,还要按着衙门里师爷们、户房腿子们的督导,小心地留下种栽,毕竟有因复垦、开荒耽误了农时的,还得靠着不挑季节不挑土地的洋芋渡荒呢。 今年大概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两川的苦难,邛州地境可谓风调雨顺,田野中灌浆的麦穗日见的饱满,为人人都带来一个祈愿暗怀的盼头。 成都府西、北诸县,人们渐渐向各个县城的城池附近汇聚。 都传开了,有一个三义盟,在组织残存的百姓围绕县城周边或是房屋稍能修复的村落复垦。 渡荒的赈济暂时还没有,人们已经开始成群结队的驱赶野兽,重建家园。 妇孺挖掘野菜、采集野果,青壮们围猎、捕兽、修复房屋、复垦田地。 巡视乡下回到县城的南离也在盼望着夏收的这一季粮谷。 如今在彭县的从官到兵,都是满面菜色,带出来的存粮越来越少,都是靠着有一顿没一顿的野菜、草根、树皮坚持着,邛州的后继军粮还要等夏收后才发得出来,运来一些洋芋还要留做种栽,所有的人都煎熬中等待。 等待的动力就是那莫名的希望,来自那个号称赵子龙转世,为三义盟开山门的汉子。 别个还看不出来,其实南离等于是被困在了彭县。 他知道邛州复垦百姓也在等待中煎熬,百姓用丰收的希望克制着收割未熟青苗的冲动,若是向邛州发檄催粮,传了出去很可能就会引爆这个冲动。 而且自邛州到彭县,二百多里不算远,可动一动哪怕是只有几车用来做种的洋芋都得派兵护送,更加消耗珍贵的应急存粮不说,运粮队来了,要不要放赈?杯水车薪的粮食放了管不得许多百姓一顿饱,可不放又怎能在心上过得去。 若是这就往回走,回邛州去,路上还是要备粮,令南离等人尴尬的是,你们把存粮背走了,当地镇守官吏、兵马怎么办? 再往前是张翦因贪功而进据的汉州空城,结果这时崇义营为了就粮,将四司兵力分散在新繁、新都、金堂渡荒,张翦自己只带着一司人马在汉州挺着呢。 南离得到前来彭县迎接的张翦禀报的情形后,坚决拒绝了他从汉州收集返粮的建议,而且汉州也不打算去了——此刻更不能为在前线的部队增添负担。 既然如此,就不要增加哪怕一点的消耗,大家一起在这忍着吧。 张翦回汛后,开朗的路宏蜀苦中作乐,找来笔墨为南离的住所门楣上题了两个字:陈蔡。 南离见了,与路宏蜀两人端详一番,先是哈哈大笑,继而相顾摇头苦笑。 随着出山的百姓越聚越多,在三义盟发展起来的一层一层的同盟兄弟组织下,除了复垦备耕、督促广栽洋芋之外,就是想办法找匪窝掏粮。 零散的百姓一旦组织起来其力量是极其巨大的,往昔这些在土匪、豪强的威风下只能瑟瑟发抖的穷苦人,被三义盟骨干登高一呼,啸聚起来,拎起各种农具棍棒,在以部分战士、城兵为中坚的支援下,就围上了有粮的豪强屯寨。 对此南离有过指点:荒年囤积居奇者可先礼后兵,先借后征,靠囤积居奇鱼肉乡里、买卖人口者不必客气,一律镇压! 好在三义盟也真的自会与老百姓想办法,而老百姓一旦被动员起来,可谓百计齐出,只有做不到哪有想不到,哪些山坳里有匪有窝,借一借,掏一掏,掏硕鼠窝顺带把耗子洞都掏了,能缓得一日是一日。 百姓聚集起来梳篦子一般过山,不见人烟时繁殖起来的大小野兽一个也逃不掉。 山上、林间各种野菜野果,互相教授辨识——人一聚到一起,为了一个目标时,办法就都来了。 而自彭县开始的结社抚民事务铺展开来之后,府西府北其余诸县虽然依旧困馁,也日见起色地开始恢复生气。 但到头来救了南离急的还得是从保宁前线撤下来的韩羽,可是韩羽从前方带回来的消息并不好。 他是以中军前都司、锦衣卫百户的身份,做为南离与赵荣贵接洽的联络人,被派到保宁前敌赵荣贵军中。 这时回到彭县也并不是为了来看望困顿于此的南离,而是因为赵荣贵兵败于法仁寺,其余诸镇各自奔溃,保宁局势彻底崩坏。 明军兵败后,韩羽辞别赵荣贵,自保宁一路撤下来,带着属下保全的二百多同袍兄弟之余,还收罗了一批跑散的溃兵。 这些溃兵里头乱糟糟的,武大定的陕西兵也有,摇黄的乌合之众也有,赵荣贵逃散的北川、陕南兵马也有。 他是一路走一路捡的这几千人马,告诉这些各路的小头目:跟我回去找赵大帅,有饱饭吃。 结果从梓潼一线,经江油、安县、绵竹,绕了远路才退回到彭县这边。 原本他打的主意是先将溃兵安插彭县或汉州,自己带几个人兼程赶回邛州向南离面禀保宁消息,将要紧军情报呈南离决断,事前还不知南离已到了彭县许多日。 这时到城一见南离在此,大喜过望。 然而大喜之下,向南离禀报的却是保宁全境明军兵败的确切消息,为此却又颇为沮丧。 好在这几千口子带着一批韩羽袭击清军粮队得来的军粮,不仅保障他们自川北一路退了下来,来在彭县还有余粮放了一回赈济。 去岁督抚保奏两川诸将功劳,是以御史衔巡按两川的钱邦芑所奏为准,钱邦芑本人也因巡按奏报两川军情之功而晋两川都御史巡抚川黔。 也因有吕大器、樊一蘅的保举,南离得以安定邛州、追随杨展再复成都之功而获挂平虏将军印、镇守邛州总兵的官职。 赵荣贵、武大定、袁韬则因取保宁而完复全川之功一一封侯。 可是没多久,这边封侯旨意刚刚传诏,就又传来了清兵云集,再度大举入川,保宁战事不休的消息。 也因于此,杨展这边还是部分地接受了南离的提议,派遣部将进驻成都府东部各县,会同进驻成都府西的南离所部,一起向北拓展,意图打通与赵荣贵的联络。 上月南离到达彭县,已经有逃到汉州的难民传来保宁明军兵败的零星消息。 到这时韩羽撤回来,则最终确实了整个川北局面崩坏的消息。 以东西两川合论,成都府位当全川的最西部,辖境有物产最富的成都平原,四面群山环绕,历代世称天府之国。 嘉、眉、邛、雅位当成都正南,依山傍水。 成都往东,就是连通川东门户夔州、川东南播州的重庆府。 成都正北,是松潘卫及龙安、保宁二府,其中保宁可谓全川的门户,陕西自汉中往来两川的唯一通路,进可为汉中后援,退可为川中屏藩。 三国年间昭烈皇帝以张恒侯为阆中牧,即有看门守户必得自家兄弟之意。 自永历元年夏季,清兵退守保宁,放弃川中州府,就表明一种态势,无兵无粮只能退缩保宁,局势不保,则可退去汉中;但据有保宁,一待有兵有粮,随时可再下成、渝。 去岁秋议,督抚诸公也以保宁府为意,论其乃恢剿之策的要害,激励诸镇,取保宁而复全川,搏个封妻荫子、忠勇美名。 因此之后保宁一地被反复争夺,成了明清双方的拉锯之地,先是有报赵荣贵会同袁韬、武大定一战而复保宁, 然而到如今最终的结局清兵反扑势大,旋得旋失。 保宁再陷,东西两川可谓门户洞开,川中诸勋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面对如此严峻局面,两川督抚诸公,不得不再次会聚嘉定州,再议恢剿方略。 果然,半个月后,与邛州送来第一批夏收后的军粮一起来的,还有重庆方向督师吕大器传檄各路督抚、镇臣二次会聚嘉定州议事的檄令。 不用说,这一回定是为了保宁的战事。 因为袁韬、武大定跑的太快,远在重庆的吕大器甚至会比距川北更近的杨展、赵南离而更先得到败讯, 但快马急递的令檄自嘉定州到邛州再送到彭县就已经晚了十来日,算下来到约定的六月初五夏议之日还有不到两个月,南离须得即刻赶回邛州,好准备与会督抚召集的戊子嘉定夏议。 其实南离心中也在暗喜:终于有了理由去嘉定州。 面对当前如此局面,南离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知道只有尽快壮大实力,才能应付随后直面清兵的局面。 就在彭县,将韩羽带回的溃兵汰劣存优后,减去部分老弱的员额留彭县就地安插屯垦守城,其余精壮士卒就吴元龙、韩羽将之带回邛州就粮,重新点选束伍后,再行统帅编训。 趁着有了上路的粮食,南离安排毕了彭县的军民事务,就此返程。 根据韩羽带回的消息来分析,保宁到成都,几近六百里的路程,大片都是无人区,清兵如果不经汉中储备秦运之粮,根本无法进入成都府境长期作战,因此即便占据保宁也无力再次南下。 但说是这么说,打仗的事宁可备而无用不可用而无备,南离还是把彭县文官武将一一嘱托毕了战守方略,又为张翦留下一纸战守方略,才离开彭县。 第一六四章 服了 第164章 服了 晓行夜宿五日后,临近邛州城池,就有前锋传报,张公公带着人出城三十里迎候大帅。 待传见张璞,才知是媅媺得了崇庆州的驿传,呈报赵总镇克日即回,算着日子特意等在城关,来迎候南离。 路上南离问了几句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媅媺的状况,听过张璞禀报并无异常,无非吃饭拉屎睡觉欺负下人,连城关都很少出,南离才略觉放心。 临近北门城关,果见城上谯楼“北跨鹤雾”四字牌匾之下有一张黄罗伞盖,下有一个着黄袍的小小身影,正手打凉棚,远远地向南离来处张望。 城头上正是媅媺,一待看清了南离的帅旗,还有旗帜下的白马“雪山”,上坐着清白团蟒战袍的高大俊朗身形,媅媺提衣襟摆小扇撒丫子一溜小跑就下了关城侧面的马道,甩开脚步噼里啪啦就往城外蹽。 蹽出挺远了,后面的锦衣侍卫赶紧把城关警跸,驱散闲杂人等,其余撑着罗扇、伞盖等仪仗的锦衣力士们更追了个狗撵兔子气喘吁吁。 好在跑前面的这位世子“吱嘎”一下刹住了。 媅媺察觉自己的失态才停下脚步,赶紧看看左右,再整衣襟、正冠帽,肃然而立等候南离的到来,一只小胖手一背,另只小胖手刷地捻开油纸小扇,上书四个草体大字:临邛悦雪,一时间端然而洒脱的气度自那五尺来高的小身躯喷薄而出。 南离远远看到,就传令鸣喇叭,止住行军队伍,然后纵马来在城关临近前,翻身下马,上前打躬行礼,口称: “末将巡边而回,劳世子出城相迎不胜惶恐。” 媅媺回礼,温言慰安: “赵总镇辛苦,如此炎炎暑日,总镇鞍马劳顿,众将士饥渴疲惫,不若早令全军入营歇息。” 媅媺说得没错,立夏过了就是处暑,天已经开始热了,而且这一番带回的还有许多才收罗的川北溃卒,纪律性、严整度、行军秩序比之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三营差得太多,行军队形、仪容、士气一眼看去就是混乱参差。 南离当即令诸将各自将部队带回,自己则牵着“雪山”陪媅媺步行往城中去。 身边部队一趟趟地“嚓嚓嚓嚓”快步而过,媅媺看着没得将官、军士观瞧这边,一收小扇扭着南离的袖子就哭哭咧咧: “小赵赵,你晓得么,你走这些日子,吓死我咯……” “啊?怎么了?行邸闹鬼?”南离这时还有心情开玩笑,觉得无非是媅媺过去死人见多了,这时安逸下来,反而会回想心惊。 “鬼?鬼你个头头,老子还怕鬼,死人堆里逃出来滴,我怕鬼……蜀王府、成都城、西充县、佛图关,我怕鬼?那个宅子我进去就找道士做了法事……也找喇嘛、和尚都念过经咯……那个走阴阳的法师我熟地很……” 媅媺磨叨一会发现跑题了,气恨恨一跺脚扯着南离的战袍衣襟就哭咧咧: “什么鬼鬼鬼哟,你个死鬼!” 用小扇子砸着手板带着节奏: “是行在移跸到咯南宁,啷个蜀王,啷个蜀王,你晓得啵?” “袭封蜀王?又怎么了?”南离一听又是这破事,就皱眉头了——山高水远,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据说一直在随侍护驾……步步相随,不离圣驾身畔……” “你怎么晓得?我还没看到塘报。”南离今年就发现,媅媺的消息挺灵通。 “还是蹇佬儿又得了广西滴消息,这可咋子是好,他们安稳了,定是要遣锦衣卫来提我,小离离,我身边就你这么一个亲人咯,你说过滴,要保护我……” 本来初时南离还挺高兴——媅媺懂事了,晓得自己忍饥挨饿远道而回还出来相迎,不比往日在行邸等着自己去拜望,这样也可为邛州士民留下个礼贤下士的印象。 可这时再一看她哭哭啼啼活不起的样子,听她磨磨叨叨的又是这个破事,南离转瞬一个头两个大了,气就没打一处来。 气归气,她当街这个样子又没法发作,只好先暗地里扒拉开拉拉扯扯的媅媺,同时也只能在心里暗中抱怨: 这位姐姐啊,我简直服了你了。 这点破事你翻腾几个个儿了? 永历万岁爷挪挪窝没咋地,你在千里之外跟着一惊一乍地跳,人一挪你一跳,人一挪你一跳,人挪窝你就…… 不等皇上怎么样,你该先把自己折腾趴下了,这么日日地再来磨烦我,就啥也别干了。 想一想直摇头,媅媺见他阴晴不定地就更加心里没底,他再看媅媺的眼神就更加无奈,连带着在心中指斥乘舆: 你说皇帝老爷你稳当些好不好,南宁、柳州、桂林哪个不能守一守,看塘报来去的,到开春最终清兵也没说打下了哪个城池,把你老哥吓得到处颠就罢了,那位不知在哪儿什么状况的袭封蜀王,可把你这不知侄女儿还是妹妹的小宗亲给吓坏了,一日日的,随着圣驾播迁的消息这都变了几个个儿了? 老这么下去可不行,日日为这事烦着,我还干不干别的。 媅媺见南离盯着自己不知在琢磨什么,突然把心一横,神色狠厉地向南离道: “要不你龟儿派些人手,把那假蜀王拿了这里来。” 南离闻言又一拧眉头: “那是你哥。” “他是假滴……”媅媺还是那么自信。 这再一磨叨起来南离就知道没完没了了,只好换个方式提醒她: “千山万水的,你当我是东风快递?那是个大活人,还是一字并肩的亲王,难道身边连护卫都没?还说拿就拿……想什么呢?” 这一番话把媅媺气得一通乱蹦: “我要死咯,我要死咯,黑心肝老爹,没良心滴小赵子……” 南离一看媅媺就要当街坐地炮,只好赶忙安抚: “好了好了,先回行邸,回行邸商量,必然有办法。” 媅媺这才收了神通,哼哼唧唧、磨磨丢丢地往行邸晃荡,南离牵着马在后,其余一众亲兵、太监,力士、仪仗只能在后跟着媅媺的节奏亦步亦趋地晃,尤其南离的亲兵们难受,平日跟着南离大步惯了,这时走几步还得停一停整齐一下队列。 不过南离这慢腾腾跟着捯步却是在思考,转来转去转念一想,总这么样子也不是办法,除非南明朝廷彻底亡了,否则这个事早晚得与行在当面锣对面鼓,原本只是想杨起明能帮着周旋回寰、通风报信,如今这么乱,杨起明也不知道回不回得去。 想到这一下子想起个人来,回身四下看看问柴火儿道: “曹昌虎回来了吗?” “大帅大帅,我在这儿呢!”不等柴火儿回答,大胡子少年从亲兵人丛中“噌”一下蹦到南离面前。 “你小子,啥时回来的,怎么不吱一声?”久不见这小子,突然蹦出来,令南离高兴地捶了他一拳。 “我看您这儿、这儿、这儿一直都忙着,我也不敢打扰,还没给您见礼呢!”曹昌虎说话间在南离媅媺间来回比划,话毕两脚一并,停顿一步,啪!抱拳打躬,然后紧捯两步跟上南离: “总镇,您吩咐!” “行了行了,免了,你先回衙门等我,回头有事问你。” 见得昌虎没事人一样地出现在眼前,就知道这一趟该当挺顺利,他也没急着问这一趟的情形,还是先安抚下来小姑奶奶再说。 第一六五章 办他 第165章 办他 “好啦,世子爷,您就安心吧,锦衣卫来提能来几个人?邛州拿刀使枪的上万,说提就能把你提走?” 来了行邸,南离先是一言不发,静听媅媺各种抱怨。 最后世子爷口干舌燥、心虚气短甚而天旋地转才终于要喘口气儿喝口水,南离才出言安抚觉得天要塌的媅媺。 媅媺喝口水也喘匀了气儿,被南离一句话就心中大定。 “也是的嗦,要不咋子说,还是得有你在我才安心噻。” “不过……说是这么说,这个事终究是个事,”南离心中也微微动了一个念头,转头问蹇安泰: “蹇佬儿,你这身子骨怎么样?” “镇帅,咱家刚过五十,还行。”这老油条这话说的一点毛病也没有,身子骨好他五十了,说他不好他还刚过,还行,就等着南离下话是啥呢。 南离知道,不管老家伙怎么油滑,就是这点好:对媅媺忠心。 “若是要你出趟远门,如何?” “镇帅差遣,无所不从,主子,行吧。”蹇安泰答时,又小心地看向媅媺的脸色。 “嗯!都听他滴!”媅媺用力点头,把折上冠都甩下来了,被小转子上前捡起又给戴上。 南离笑笑看似随意地问:“你是云南人吧。” “正是,滇中、两广,咱家都走过。” “当初的桂藩潜邸你打过交道吗?” “不曾,不过老奴晓得一些,桂藩早先封在衡州,十六年遭过匪劫,被献贼擒拿拘禁,被义士解救才得逃脱。” “那么如今在皇上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你晓得吗?” “据咱家所知,拥戴今上的多是两广实力人物,阁臣在内有严起恒、王化澄,封疆在外有何腾蛟、瞿式耜……” “严、王其人如何?” “这个……老奴就不知了。” “末将再请世子派个人,请得程知州、蓝师爷,还有欧阳先生都过来,本镇再问些事情。” 这时的媅媺,乖得如同小猫一般,南离说啥是啥,半点喯儿都不打的,当即令张璞派人去四面传人来行邸正堂议事。 不过最后行邸正堂只留南离一个人,除了被请来的三位,其余人等一概不许出入,连媅媺与身边人都在后堂老实地等着。 南离抓着熟悉大明官场规矩的蓝师爷,略知行在人物经历的程羡良,通晓朝廷典籍、礼节的欧阳直,把能问的、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个底掉,终于对于如今的南明朝廷行在有个大概其的了解。 问完也没说什么,就言大伙拜过媅媺就散吧。 好歹媅媺今日乖巧,看时刻已过黄昏,早吩咐人给备了饭,大家谢过媅媺赐膳,就在世子行邸用饭。 用饭的时节南离啥也不问了,只说些屯垦渡荒、夏收子粒的日常事,还有府库窖藏之类的常务。 这么一来倒弄得媅媺主仆心神不定、且忧且喜的。 随堂伺候的小转子张璞更是将那小眼睛滴溜地左一眼偷觑南离,右一眼窥视诸位: 这位爷前面好似在打行在的主意,莫不是真的被主子说动了? 不过蹇佬儿这老身子骨儿,能去干啥? 这时又好似没事人一般地,这位爷真是高深莫测,不知在打啥子主意。 “大帅回来了没?” “等你呢,快去!” 见柴火儿点头又向内摆手,曹昌虎兴兴头头往衙门里闯,却正遇吴元龙、韩羽从南离的书房出来,三人迎面相遇抱拳打过招呼,曹昌虎大大咧咧地就问: “哟,二位哥哥,大帅安排什么好活儿了?看你二位嘀嘀咕咕的,一脸凝重的样子。” “当然是要事,”吴元龙顺嘴就来。 “没什么没什么……”韩羽却摆摆手应付。 “得得得,规矩咱懂,咱不问,大帅这不是也唤我呢。” 曹昌虎“嘡、嘡、嘡”入内去了,吴元龙、韩羽哥俩还在这儿一路走一路小声嘀嘀咕咕商议着什么,时不时还争执几句。 这时已经定更天了,原来南离从行邸回来后,令人去传昌虎来时,却先将吴元龙、韩羽叫到一起,细细嘱咐: 这一回收罗的溃卒里面原本摇黄的人不少,须得详细甄别。 将原属摇黄的溃卒分散数处安插营房,不可聚集一处,然后所有人马一哨一哨的将管队以上调离,士卒则即刻打散分插入标营各哨队,对于调离出来的将官的营房须得分别安置,吃喝穿用不必短,但要一个个的逐个的讯问。 为的按照各人口供,以及原有下属士卒的供述,逐一进行身份甄别。 讯问的内容,一则要详细的了解摇黄内部情况,不拘鸡毛蒜皮,什么都要问,连鞋垫子藏哪儿了都得问,二则根据士卒供述把有屠戮良民恶行的举发出来,根据其情由惩办。 “惩办?人家可是来投咱的。”一听这个,吴元龙直咧嘴,有句话他没敢说:道上可没这规矩。 “必须惩办!”南离对此毫不犹豫。 这个事只能吴元龙与韩羽去办,吴元龙对流寇熟悉,韩羽是当事人,又担着锦衣卫的职责,正当其责。 南离也是要借此锻炼身边的这俩至近的兄弟,这种事情极为严肃,天残地缺哥俩是绝对参与不了的,南离也压根就不可能让他们这俩混人沾边。 吴元龙、韩羽走了,南离正负着手拧眉沉思:摇黄的人马已经不是流寇思想残余,而是匪性,不将匪性去根,这个兵没法带…… 正想着,曹昌虎大步而入,恭恭敬敬打躬作揖: “中军右都司,锦衣卫西南安抚司百户曹昌虎,参见镇帅!” 中军标营都司四名:左都司吴元龙、右都司曹昌虎、前都司韩羽、后都司席地阙。 南离这里,都司衔只差带兵参将一级半品。 人家曹昌虎不愧武勋世家的有规矩,唱名报见从来把军职在前、世职在后,以示对南离军中权威的恭敬。 一见昌虎,南离的心情也即刻就轻松起来,温言问道: “昌虎,你跑这一趟可辛苦啦,这一路情形如何?可还顺利?” “哪里辛苦,走路而已,托您的福,格外地顺利。” “这一路先到了嘉定州,杨伯爷那里又派雷震护送,还有许多礼物带在路上,依您的吩咐,咱也没着急回来,伴着雷参将,一直护送到杨公公过了永宁,又过了普市所,到了赤水卫才罢,卑职还见到了皮总镇,才收兵返程。” “到临分别时节,杨公公千言万语,直劲儿的感谢不迭,只言镇帅但于朝中有何事情,只管找他。” “好,好!对了,你们在途有没有接到桂林的消息?” “接到了,在赤水卫就得知了桂林的消息,据说皇上已经移跸进了南宁,还得知江西全省反正,回来之前的消息说,有传说连广东也反正了。” 南离听得江西、广东的形势变化,拿出一卷地图,曹昌虎帮着刷地在书案上展开,然后细细捋着这种不成比例的地图查看道路、城池形势。 永历二年的春夏时节,南明的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实际上江西的金声恒、王得仁起事是在正月,江西奉的还是隆武皇帝的名号,等到想起向朝廷告捷,才知已经换了永历皇帝,恢复除赣州外的全省后联络朝廷也是派人乔装后,避开正在打仗的湖广,穿越被清军占领的广东,向行在告捷。 南离这时得到的已经是被转了几手的消息,还不是正式的塘报,只是行在得信后传到皮熊那里的小道消息。 而广东反正的消息是经由水路商人传到广西,又跟着返回的曹昌虎传过来的,根本未经证实。 南离以一个军人的眼光,很容易就看出,若是江西广东连成一片,赣、粤与两川之间的湖广就形成了一个突出部,而至今未被孔有德攻陷的广西又兜住了这个突出部的底,若能继续坚持,东面粤、赣反正明军与四川明军将可东西对进,形成对湖广的两面夹击。 这么一看,只须组织得力,年前兵败的湖广到了眼前就是反攻的最好时机,若反击得手,将两湖、赣、粤连成一片,南明的态势将一举改观,甚至反攻江南,恢复半壁也不是不可能。 尽管不熟悉这段历史,但南离也知道,历史上这事肯定是没成,若成了就没有后来的清朝二百多年了,只是不知自己的穿越是不是已经扰动了历史线的变化,因此不能大意,还须细细分析。 然而即便反攻之势不成,如今南明的整体态势也会因此而改观,皇驾行在也会稳定下来,不会再如去岁永历元年般飘摇不定。 随之南离就想到了两川的局面:若真的待局面稳定下来,朝廷必然又生内斗,以两川来说,这么多自行其是的勋镇,却没有一个为首的统帅,朝中定会有人念着夺两川的军政权柄,而蜀藩继统一事只怕是最顺手的抓手。 被西川文武人人侧目的朱荣藩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不管怎样,两湖紧张起来,两川的压力就会轻许多,恢复成都府县、精练手中人马,策应川北赵荣贵行动,仍是南离眼前的几件紧要事务,毕竟两湖两广还太过遥远。 不过传昌虎来,南离琢磨的还是在行邸与媅媺和两个太监商议的事,媅媺闹闹腾腾无非担心被宗人府问罪,两个太监自然也是担忧被作为胁从拿问,西川这种天高皇帝远、不知皇帝在何方的状况只怕是要结束了。 这回媅媺也不叫唤监国了,想的只能是掩护好自己的身份。 南离不怕这个,但这个事被拆穿的话,显然对自己并不有利。 而且把媅媺的身份保护好自己手里终归是握了张牌,赵荣贵不是也把武大定营中的秦王迎去了龙安府。 贼船好上,不好下。 媅媺是我从乱军中救出来,若被朱家问罪,自佛图关到如今的事,难道我做错了? 便错了,我也不可能再令媅媺遭你朱家的罪! 南离心中这么想的,但在媅媺面前也只是好言安抚,并未说出口来。 “才出了远差回来,先放你的假,好生歇息,待我下乡回来,还有要事交你去办。” 眼见镇帅体恤部属,曹昌虎大喜领命: “末将领命!” 因为这时通过昌虎讲述沿途听来的两湖两广的各种变化,南离心中一个主意在渐渐成形。 若想把这出戏继续唱下去,唱好,说不得了,办他! 第一六六章 夏收 第166章 夏收 西川传统的农作方式是自宋末普及的稻麦轮作、一年两熟,邛州这里因韩羽弄回来的洋芋引起了一些变化:一些坝子已经在试着实现一年三熟,早稻之后种一季洋芋,看看明年开春能不能早收洋芋,再种一季春菜。 搬到锅底堰落户的宝和寨乡亲就是这种方式的先行者。 起先没人敢尝试,还是元家的子弟下了决心:就算洋芋收晚了,也够过冬,春菜绝收,多挖野菜,损失一季的种子,明年不种就是了,抗得过去。 是啊,抗得过去,摇黄贼的杀戮都扛过去了,还有什么扛不过去的。 赵茂丰回来探家的时节,家中人都在地里忙碌。 如今的宝和寨还叫宝和寨,再没人会着意强调自家是内江三湾五坝哪一湾哪一坝的,出外有一样逃难来的乡亲问起老家哪里?俱答一句:内江宝和寨。 经过一次损失剧烈的劫难之后,存活下来的人们已经不抱还乡的幻想,但宝和寨还是宝和寨,人们搭起茅屋,重新立起祖先的牌位,续写新的家谱,安土重迁的日子再次开始。 赵茂丰请假探家,南离不仅准假,自己也带着一队宝和寨出来的少年亲兵,还有欧阳直、费密都一起来了新的宝和寨,为的就是商议将洋芋如何加入轮作。 他们找来有经验的老把式,尤其是在当地耕作数十年的农人,反复推敲作物的下种、收获时日,最终还是否决大面积推开一年三熟这种太过冒进的尝试。 但是有几种方式还是在宝和寨以及锅底堰周边的村寨推广开来。 比如水源充足的平坝子,一年里耕作轮替都是以稻为核心,如今夏收过后正是抢插水稻的农忙时节,待八月收了稻,多是九月下冬小麦的种,这是最常见的方式。 随着饥荒过去,用菜需求越来越多,有的农户水稻收割过后会种秋菜——饥荒过后,种菜的会渐渐增多。 腊月收了秋菜,开春二月还能种一季春菜,这也就是往年种成了的一年三熟的一种方式。 根据种过洋芋的庄稼把式的经验,收了早稻再种洋芋冬月就能收获,这么一算种麦不成,但过了新年还能种一季春菜。 这种耕作方式最为宝和寨的乡亲推崇,毕竟经历过荒年都知洋芋的珍贵,洋芋产量可比早稻大得多。 引水困难的山坡地多是百姓逃难时期于山中荒地开垦,如今也不能浪费,就广种洋芋、小麦、春菜与秋冬菜。 山村本来静谧,标营的少年们也是借机回乡探家。 但战火纷飞年月,离乱是常态,相聚最宝贵,到晚时月色升起,各家各户悲喜不一,有因团聚而喜出望外,更多的是,也难免有因丧乱而唏嘘悲泣。 南离与欧阳直、费密还有元辰的长子元灏,借了赵茂丰家的院子团团围座,以水代酒,听着蛙鸣,吟诗唱和、唏嘘感慨,别有一番田园之慨。 这时南离甩脱了城中媅媺磨叨不已的烦恼,终于有机会向费密问起嘉定城中蟾儿小姐的近况。 费密饮着赵家帮助烧来的山中自采大叶子热茶,唏唏嘘嘘地叹着: “如今蟾儿小姐据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且啊,也没人敢上门说亲了,据某看来呢,陈氏夫人至此已是消了声息,其实还是杨伯爷那里,有别的心思。” 南离疑惑着问他: “我琢磨着还能有什么心思呢?年前书来信往间,伯爷不是给我来了句话——汝其勉之。是,我得努力,可如今暂时还真没什么大功可立,定远侯那里也败了,只能收拾残局,就这怕一半年都没什么大仗好打。我倒没什么,不打仗邛州事务正多,可别耽搁了人家小姐的终身。” “嘿嘿,吴先生向我透露过一点,据说伯爷有言,偏要嫌贫爱富一次,就看总镇您立下的功劳。您老兄晓得滴,伯爷的脾气,倔强起来,八马九牛都扯不回。” 杨家嫌贫爱富悔婚的段子早就长了翅膀一般飞回邛州,南离听说之后也只能看看自鸣得意的昌虎、章炬而摇头叹息,无可奈何。 只因去邛州办事的哥俩也是好心,但这谣言一出是个双刃剑,谁个书香门第敢再逆着勋镇的名头去杨家提亲?便是想要托庇杨门也得考虑一下笑面虎赵南离在外的凶名。 但随之而来的副作用是谣坏了杨家的名望,杨展自是不愉。 “此度还知一事,以此说来,您这大功啊,怕真不好立……” 南离还在斟酌费密话中深意,欧阳直却先着急了: “为啥子?吾家总镇须得何种功劳,才换得蟾儿小姐出阁?” 这时费密见众人围着兴致也来了,比比划划地讲说: “存一兄你别急啊,不为别个,只为这蟾儿小姐不是寻常人等。寻常的小功劳,恐难酬广元伯之心。” 这时连赵茂丰都抱着孩子好奇地过来听故事,在旁的元灏听了也觉奇怪,忍不住也问: “哦?这怎么说?” 南离却心说我怎么不知道呢,蟾儿是懂些诗书,这个时代虽然女子大多文盲,但家境好的人家为女儿请先生教书也是寻常事而已,这不奇怪。 费密抓把盐豆子扔几粒进口中,这是如今乡下最常得的待客零食了。 “蟾儿小姐知书达礼,这是都晓得滴,但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个传说,此说极秘,不入第三人耳。还是吴先生亲口说来听滴。” “嗨,费大县令,你说不说啊,我们这就仨、四、五了,还啥不入第三人耳。”最爱听闲言碎语的赵茂丰这时也顾不得几位的身份地位了,跟着着急。 “哎呀呀,这事啊我是见吴先生与人说时,好不容易听来滴……” “吾说你个瓜兮兮,到底说不说。第三人,就算杨伯爷说给吴先生,吴先生说与啷个?你老哥又是第几个?” “好好好,我说我说,总镇、元兄、直兄,你们可知,江口沉银?” “这我们都听说过啊?”南离知道,这个传言早就遍地了。 “嗨,我当什么呢,谁不知道啊。”连赵茂丰对此传闻都不屑一顾。 “吾晓得一些,张献忠哦,”欧阳直说着还回头看看,似乎生怕张献忠找过来:“八大王,在彭山被杨伯爷击败,满船满舱白花花的官银,都随船沉入咯江底。” “你们可知杨伯爷用捞出滴沉银,向滇黔高价告粜,才使得嘉眉几十万口百姓,渡过饥荒。”费密又问。 赵茂丰正提来一壶新烧的开水,惯使大枪的两手一手抱着哄着孩子另一手稳稳地为众人续水,闻言还跟着插话: “我晓得,那是杨伯爷通水遁之术,在水中来去自如,自然寻到那官银沉没的所在噻。” “对头对头,都是这样子说滴。”元灏也深同此说。 南离呵呵一笑摇头: “不是,这事我还真当面问过杨大帅,那水遁之说只是虚妄之言,以讹传讹罢了。” 这时费密正盯着南离,见南离这么说,扔了豆子兴奋地一击掌,叫道: “对头,杨伯爷寻沉银靠的不是水遁术,那靠啥子?我来告诉你们!” “说!” 看费密还要卖扣子,南离沉声一喝,费密立时乖乖地。 “是蟾儿小姐擅观山川地理,能看出水中藏着的金银之气!” 观气之说南离是不信的,但蟾儿一个弱女子,乱纷纷年月,被亲爹把亲闺女派去彭山,可不是太平年月去游山玩水,按蟾儿自己说,是查勘清点沉银,清点的话,一个可靠的账房足够了,只怕真是应在查勘二字上。 “这于今日我家镇帅所问有何关系?” “还有何关联?你瓜的?蟾儿小姐握着江口沉银这个大秘密,嫁到谁家里,你想想……” “传说中那沉银不是已经被捞尽咯噻?”赵茂丰不解。 “水里还有多少,鬼晓得?还是你晓得?还不是杨家才晓得,杨家谁晓得,蟾儿小姐晓得。” 这么一说真的令南离沉思起来,看来与蟾儿的婚事只怕不那么容易善了的。 当初杨展许婚也是看了吕、樊二公的面子,这时生了变故一拖下来,只怕不是自己靠解释与送礼就能再把红线续起来的。 第一六七章 入盟 第167章 入盟 江口沉银这事其实已经算不得什么大秘密了,杨展捞沉银的事早就被船夫、渔户传了出来,这时大家被费密这么一说,都对蟾儿会望气的说法半信半疑,如赵茂丰这路不识几个大字的真就信了,几个读书人却都摇头咂摸,只觉许是以讹传讹。 可是南离一时沉浸思绪全在蟾儿身上,竟至不能自拔。 费密见南离半晌不语,却笑嘻嘻地说起另一件事来: “持一兄长,存一,还有诸位,我求一件事。” 持一是此番费密送南离的字号,意为乱世持一心,仁义之心。 欧阳直也很赞成这个持一的说法,他有言,乱世中未遇南离时,自己只能苟活,自称存一,而南离行事有度,胸怀大志,持一之号,正合于南离的行状。 “燕峰你说。”南离这才回神。 “今日听存一兄说起您在川北诸县,立三义盟,各乡各里互帮互助,复垦开荒,点练乡兵,密亦欲于丹棱推广如何?” “此事还须斟酌。上川南诸县,多是豪强结寨,四乡依附,三义盟的做法只适合流离失所的零散穷苦百姓,若是不加区别随意发展,只恐反为如今川南诸县生乱。” “哎——持一兄长,把那些绅矜、豪强纳入盟中,归置起来,不是也好?” “这个……”南离总觉有些不妥,又似乎可行,好似听说过这类,又好似最终结局也是不错,一时就拿不定主意,只觉这么一来总之离自己当初所想竟是越来越远。 然后费密赧颜一笑,凑近南离,讨好地问道: “其实,兄长你说,我也入了三义盟如何?” 费密这话一出,欧阳直立时举起右拳叫好: “既然如此,吾也须得入盟。” 赵茂丰一听就嘴欠来一句: “哈哈,我早入盟了,县爷,既然你也入盟,我们就是盟兄弟。” 南离心中一动,有意无意地瞟了赵茂丰一眼,赵茂丰才有些尴尬地嘿嘿一笑,没说下话。南离却越来越觉无奈,只觉自己弄出来的这个事物只怕越走越远,越走越变形,未必是自己所能够掌控了。 但眼前形势逼人,清兵在川北紧锣密鼓地征兵征粮,自己可不能闲着,想实现仓廪实而全民皆兵,三义盟是见效最快的办法,也只得这么随弯就弯下去。 于是南离只好向费密解释道: “存一好说,只要认同盟约规则,你在州城寻慕老三走个仪式便可盟誓入盟,可燕峰你是杨伯爷辖下的,入我的盟,杨伯爷知了怎么说,本就为婚约事对我看不顺眼了,这时……” “哎,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罢了……” “还有吾,吾也知。”欧阳直哼了一声,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知了又怎样?”费密很是不以为然。 “既然你那么想与大家做兄弟,不如吾来说合,将吾家妻妹嬛嬛嫁了汝如何?” “我有老婆咯!” “男人嘛,三妻四妾寻常事,做媵妻也可!”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室中做河东之吼,不好耐受哦。” “耙耳朵,耙滴很,我家姽婳,那叫一个懂事,善解人意作何解?汝可知否……” 眼见得欧阳直兴致来了与费密吹嘘家事,南离笑笑,向拧眉沉思的元灏问道: “元兄,你们兄弟,这里留一个,再随我出山一个如何?” 不待元灏说话,南离向他摆摆手: “知你守制,如今我也是难的。遇了难事时我常常想起令尊,唉呀,老爷子在日,有何疑问我还能寻去解疑难,如今很多事有时连个商量的人都没,不拘武将文官,只能就事论事。” “可这就事论事,也得所论得人,宝和寨的兄弟跟我去打仗的多,就是缺读书人,贵宗兄弟二人,哪怕出山一个也好。”南离知道元家子弟多是不想做这乱世的官,元灏不想,不知元简会不会有想法。 “就如贤弟所言,如此抬爱元某兄弟,怎敢不遵,只是如今举家安此家计尚未万全,又守制未除,且容兄与舍弟商议一二。” “兄弟这是相请,可不是强要,元兄尽管商议,还是家计为大。” “只是圣驾播迁,传言颇多,不知到了今日,朝廷究竟如何了?” 元灏关心时事,南离请他出山做官,他很自然地就问起有关乘舆播迁的传言,费密一听也不与欧阳直辩白了,就如同说书般绘声绘色地将听来传言描绘一番。 “皇上察觉那刘承胤行踪诡秘,要不怎么都说皇上圣明,察觉不妥,当即决意移驾。” “有太监到了城关见城门紧闭,军士只言是安国公传令闭门,没有手令不得开关,还是皇上沉稳,令大学士吴炳请出刘母与刘承胤之弟刘承永,下旨移跸贵州,刘母出面,才开了城关,得以出城。” “这边皇上出城,那边这个刘承胤正在孔有德营中,献关投诚呢。” “他投诚人家还不信他,孔有德一想,你堂堂安国公,手握十万人马,也没打败仗,你干嘛要降?莫非其中有诈!” “这王八蛋一看怎么办,我当汉奸您得信得过我啊,前面田雄、马得功不就是例子,回身就要拿了皇上做投名状!” “啊!?”南离不晓这段史事真实,此时听来也是愤怒,南明的许多臣子竟比他想象的还要无耻。 “这个混蛋!”赵茂丰已经骂了起来。 “毫无廉耻!”元灏也忍不住怒斥。 “唉……!欧阳直则长叹一声。 “要不怎么都说皇上圣明呢,皇上早就发觉姓刘的这王八淡不是个东西。可叹啊,行时匆匆,生怕刘承胤带兵而回,连銮舆都不及乘坐,找匹马骑着就走了,仪仗都顾不得收拾。 南离一听:“真的假的,这么狼狈?圣驾乘舆一动起来居然如此的乱?” “传说,传说,此度也是听传,不敢确定真假与否。”朝廷威望大减,可在忠明的读书人心目中也是不能乱说的。 但费密正讲在兴头上,停也停不下来,继续讲述道: “不过据说出城后,先走的是武冈往靖州的大路,还是皇上想到靖州有刘承胤的武装,急令走小路头广西而去,最后虽得脱险,护送太子的大学士却走错了路,正撞上来刘承胤引导来追皇上的达子兵,最后吴石渠公与太子一起蒙难。” 南离却觉,皇上并非后世的糊涂胆小,相反临难倒是颇有主张,不过如今的朝廷,实在是国难时节也有小人当道,不由疑惑: “这刘承胤当初寸功未立,就因为迎驾到武冈就封了国公?” “您说可不是么,杨伯爷奋战数年,光复上川南,不也才得封伯。” “朝中就没得大臣人不平?” “如今勋镇当道,文臣谁敢言个不字。可勋镇有人不平啊,郝永忠就最不平的。” “达兵占了武冈之后,湖南战局败坏,多亏着这位郝摇旗在全州亲率铁骑冲阵,大败孔有德,广西才得安稳下来。” “这郝大旗挺能打的?” “再能打终归是流贼出身。哦哦,镇帅吾不是说您。”欧阳直发完分开当着南离的面有觉不妥。 “这一回皇上自桂林发南宁,皇上一走,郝永忠在桂林就闹起来,大肆索饷,据说连堵阁部都给劫持了,连衣裳都没得穿就给抬去城外,三番五回露刃相逼。” “唉,一国宰辅啊,居然到如此境地。” 说到这里,夜幕中山风袭来,摇动树影婆娑,枝叶沙沙、如泣如诉,身在山村的众人一时无语,只能叹息不已。 南离心中却是波涛汹涌:这国势败坏如此,皇帝、阁部的境地尚如此不堪,何况小民百姓,这天下不定,离乱怎息?我辈生当今世,怎能坐视不顾! 作者的话:现在看某些人入了party挺好的,有问题就规,得按党纪先向组织说清楚,免了学着丑国资本家将讼棍开路干扰。 第一六八章 过堂 第168章 过堂 接下来几日里,南离都在忙于夏收后的军民事务,打算赶往嘉定州之前尽量都处理完毕,在乡下连日奔波,一直就不曾脱开身忙别的,媅媺没人理了可熬不住,在州城内上蹿下跳,跟着裹乱。 自打那一回被慕三爷一顿板子打跑了,蹇安泰乖觉,自此不摸邛州百户所的门,西南千户所更是问都不问,安心地贴在媅媺身边伺候。 他一个老人精,历经万历、天启、崇祯三朝,若再算弘光、隆武、永历,那都六朝了,什么都见识过了,深知保命保富贵必得在外别惹不该惹的事,在内紧紧依着主子,而自家主子的唯一依靠就是这赵大白脸。 绰号小转子的张翦不同,他在宫中做御鸟太监干的就是陪主子找乐子的活计,年纪又小,不像在宗人府、御马监、司礼监都混过的蹇安泰,各种权谋诡计啥子没见识过,这时对于勋臣的跋扈难免心中不平,对于文官尤其是慕三爷的轻视更是窝在心底,只是碍于自己没兵、没权、没钱,只能受着。 慕老三不管那个,依旧飞扬跋扈爱谁谁,偶尔难得地碰见这俩太监,还好似啥事也没发生过,老远就招呼:“老公公,那龟儿,吃了没撒!” 俩太监还得赶紧应:“吃过了噻吃过了噻!” 南离那日安抚媅媺,又拍胸脯打了保票,一再誓言不负面对朝廷之日的攻守同盟,媅媺才算稍稍安心。 此时正是夏收三抢时节,里里外外官民人等都忙个不休,来拜望问安扯闲淡的就眼见得地比往日稀少,她这一安闲下来就觉得寂寞,一寂寞就坐不住了。 这日一早喝完了稀粥吃饱了咸蛋山野菜,媅媺接过蓝罐儿递上来的帕子擦擦额头的汗就挨个点名: “小赵子几日不曾来问安咯?” “有三日了,老奴晓得,时时打问着帅府衙门,都言赵镇帅下乡去了。”在旁伺候的蹇安泰应声答道。 “那个便秘脸的龟儿我晓得,不必说咯,直娃子呢?”媅媺说着不满地撇撇嘴。 “我家相公在城中大仓盘粮,昼夜不休的。”一早来伺候媅媺府中事务的姽婳上前来回话。 因为军民分政,军中粮饷都是谭绍扬经管,本州大仓、民政税赋却是在号称户部给事中的欧阳直名下,这时节正忙得不行。 “唉呀呀,姽儿哦,若不是他忙,你都不想着来陪我。”媅媺逮着了姽婳又抱怨起来。 “您放心,不是如此呢,他不忙我也要来这府中张罗事务,毕竟行邸中人手越来越多,嬛嬛忙不过来。” 如今生活日渐安定,媅媺的行邸仆役也越来越多,蓝罐儿、红盏儿在身边伺候,南离有过严令,不许府中其他人接近媅媺身边,因此仆役、府中日用都是由嬛嬛、姽婳姐俩帮着经管,算是世子行邸的女官。 媅媺对姽婳姐俩是满意的,还一直张罗着给嬛嬛也找个婆家,比如那个管钱的谭绍扬就挺好的,可这时闹起心来就顾不得。 为什么闹心啊?因为她总想着广西的那个雷。 那个不知是不是真的是自家兄长的人居然跑得了辣么远?! 还狗儿一般跟着永历皇上颠来颠去,声称护驾,屁,那是逃亡。 辣么远他逃他滴好咯,好死不死还袭得了王位,却弄得自己如今总觉头上悬一随时会爆的炸雷,简直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费密怎么也不来看我?” “费先生在丹棱做县令,定是脱不得身。”蹇安泰知费密难得来邛州一回。 “唉,慕老三也不来问安咯……” “慕三爷掌着百户所锦衣,还有州学的事务,如今忙滴很。” “小的觉着啊,慕三爷不比往日咯,如今都不把咱这故人放眼里来。”张璞趁机跟着走了一本。 “他还在那个破衙门?”媅媺想起张璞挨揍的事,立时来了精神。 “在呢!” “老子去瞧瞧这瓜兮兮滴龟儿,来呀,摆——驾!” 此时邛州百户所衙门的小小公堂上,慕青天正在审案,堂下跪着被擒拿到堂的一对夫妇男女二人。 如今邛州日渐安定,南离为他指点的那几个打击方向的各路人犯越来越不好抓,这回好不容易抓了两个人牙子拿在堂下,慕老爷岂能不过过瘾。 耳听得堂下那名净手净脚却神色市侩鬼祟的中年妇人正在喊冤: “老爷,冤枉噻,我真不是人牙子噻,三辈都是良善人家噻。” “不是人牙子你在马市二道街头那儿鬼鬼祟祟地卖人?还讲了三回的价钱?”提着锁链的钱四喜在旁冷笑。 “人家女儿卖身为奴为妾也是自愿。” 堂上的慕大老爷一拍惊堂木喝问: “自愿!?自愿你就做中人嗦?做得这般熟稔,还说你不是?要老子扔签子夹你吗?” 泼戾的妇人被问个张口结舌,被“夹”之一字唬得魂飞魄散,这位大老爷那是名声在外,说夹真夹,毫不客气,兴致来了,亲自动手,这时在旁那猥琐干瘦的男人也晓得利害,急忙帮腔辩白: “不瞒大太老爷,我这老婆儿过去实是做过,如今早不做了滴嗦。人家东主找小的买人,卖家又找家里的寻买家,小的夫妻怎敢不依……” “民妇真的冤……”妇人伏地哀告。 慕三爷抹着老鼠胡子一声冷笑: “不做咯?不做你两口子吃啥子?你喝啥子?你龟儿子定然还是要做!看你牙尖嘴利,不吃打不长记性,来呀,先打四十!”说罢就把刑签提在手中就要掷下。 “老爷我一直不曾做了您还打我。”男人牙子觉得很委屈。 慕大老爷居然难得地慢条斯理耐心解释: “老爷我教你龟儿子一个乖,本当打你六十板,过去做的打你二十,将来做的打你二十,今日本当也打二十,姑念汝今日不做,就免汝二十,因此四十,来呀,给我打四十大板!” 说罢,“啪”地把刑签掷下。 于是在旁侍立的掌刑总旗钱四喜一挥手,锦衣力士上前将这虔婆丢翻了噼里啪啦就打,那男人在旁吓得不住磕头求饶,却也哪里逃得过这一遭。 听着劈啪带着节奏点的板子声加鬼哭狼嚎的惨叫,慕大老爷心满意足地捧起几案的茶碗,翘起二郎腿哼着小曲儿,甚是惬意享受,随口还夸赞掌刑的兄弟们。 “四喜啊,你们这活儿做得是越来越是好咯,哥老倌儿们的板子都有鼓点滴,巴适!” “谢老爷夸奖,兄弟们,听到老爷夸赞了吗?加把劲儿!” 掌刑的力士们一听,打得更加起劲儿,最后老虔婆都叫不出声了,男的抗揍,打完四十还能应声。 有少年力士就上前回禀: “禀大老爷,打满四十,行刑完毕,男犯尚可应答,女犯有气不能出声,请大老爷示下。” “先扔牢里。” 常过公堂、惯于讼恶的人牙子丈夫一听到这儿怎么变了规矩了?也怪他贱,挨过打嘴贱还要问问: “大老爷你都不问问口供的吗,就这么白打我撒?” 慕老三一拍惊堂木,喝骂道: “问你吗淡,扔大牢里,回头交给司李去判。” “遵大老爷的令。”力士应了,把两个人牙子上了重枷向外就拖,直拖去州衙大牢。 没办法,州衙的牢房大,这边衙门小,除了少年力士们的营房,就没关人的地方,不过这么一来,力士们拖着、或者板车拉着受过刑的犯人往州衙去,就当是游一回街。 慕天蚕这里心满意足地捋着鼠须问钱四喜: “四喜啊,下个什么案子? “这案子是巡城时拿来的,看着眼生,又是外地口音,被问话时鬼鬼祟祟,只怕是细作,就锁拿了来与老爷讯问。 “细作,细作好啊,带上来!”慕天蚕闻言大喜。 第一六九章 使者 第169章 使者 “带人犯……” 钱四喜这高亢的号子还没喊落,大堂正口进来一伙人,当先一人个子不高摇着小扇,慕天蚕先还没看清就骂: “谁特么如此大胆,敢闯老子滴公堂?” “慕老三,你龟儿不认识老子了嗦?” 慕天蚕听了这带着奶音的声儿一下惊了,赶紧下座相迎: “哎呦呦世子爷,格老子这门口照地慌,迎着头下官都莫看得出来,下官有眼无珠,恕罪恕罪。” 慕天蚕面对媅媺,既有元辰老爷子与席大叔临终的叮嘱,也有那些这个时代刻在骨子里尊卑,因此见不到时也想不起来,可一见媅媺,那是恭敬无比。 他浑是浑,就一样好,从不忘恩负义。 人家一句话,他才有了功名官职,不像席地阙是靠一手弓箭技艺跟着南离冒死冲阵,但他也算先从的功臣,从谁,还不是跟了蜀藩世子,才能有今日的威风。 与张璞的事,你可以说他小肚鸡肠,你也可以说他恩怨分明,其实都不是,他就是上来劲儿那阵想起来啥是啥。 这功夫几名力士用锁链扯上来一名男子,这男子穿道袍、戴方巾,还是个读书人的打扮,却一路而来被扯得牵牵绊绊,身后护卫担心冲撞赶紧上前遮拦,媅媺闻声看得腌臜,也以扇遮鼻往后退了一步。 眼见媅媺皱眉躲避,慕天蚕就想把这人犯先扔一边,等把媅媺答对走了再继续威风威风,刚一发话: “龟儿们,把这狗卵儿弄出去噻……” 不想那犯人却大叫着挣蹦起来: “世子?哪位世子?可是蜀藩世子朱枰樻?” “特奶奶滴,钱四喜,给老子掌他的嘴,世子的名讳也该他叫的?” 小小犯人胆敢喧嚣公堂,慕天蚕气得大骂,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亲自上去掌嘴。 媅媺却听出了味道,就止住慕天蚕:“且慢!”依旧以扇遮掩半边面目向前探身又向那文士打扮的犯人道一声:“正是……予在此间。” “世子爷爷,小的正是来找您的,小人潘科,小人潘科啊……” 眼见此人三十多岁,干瘦精明,还有几分癫狂,媅媺使劲回忆自己什么时候识得过此人?西营在成都开科的时节?不对,连直娃子我都不曾识得。 “嗯?潘科?”媅媺摇了摇头,她自然是不认识的,按常理她就不必理这家伙,可她今日就是闲的出来找事,有事上门,怎能不搭腔,就屏住呼吸把小油纸扇敲打着手心问道: “这位先生从哪里来?有甚说辞但可禀来。” “学生乃是楚世子行台幕僚,此来专为出使蜀藩。” “哇——喔!” 媅媺惊得瞪大了好看的双眼,小小的嘴巴张做了一个圆筒筒:是不是黑心肝老爹显灵咯,朱荣藩这龟儿子居然派人来找我? “不想被这几位公人堵在茅房无端捕拿。” 媅媺一听就一撇嘴: “哇——呕!怪不得如此有味道……”用小油纸扇向外搧乎着赶紧问句: “你,退后几步,莫挨老子,有啥子事体,赶紧说来。” “特娘滴,世子令你退后你往前凑乎什么?”钱四喜一扯锁链,令人赶紧按住这如狗一般往前窜的家伙。 “学生有机密要事,只能与世子您密谈。” 媅媺左右看看,周围人等都别过脸去往后退让,媅媺一看就急了: “别躲别躲,扯住这龟儿,不要令他上来。” 最后好歹是张璞捏着鼻子把这人带去后堂按住了,媅媺远远地坐对面,拧着二郎腿摇着小扇儿,懒洋洋地问他: “朱荣藩派汝来此,啥子事体?” “这……”这货又左右看看两个太监,媅媺冲他扬一扬小扇道: “放心,予之心腹,不妨事,说罢。” 这叫潘科的家伙慷慨激昂一起身把张璞冲个坐墩儿,向上抱拳大叫一声: “楚藩世子天下兵马副元帅开府天子城行台,邀您同理监国!平分江山!” “……” 媅媺主仆三人面面相觑:这还真特娘滴是一件天大滴机密要事! “朱荣藩要与我于东西两川同时起兵,贺我即西监国位,他坐东监国位,共复天下,将来平分江山!你看如何?”行邸内院后花园荷塘旁的小竹亭子里,媅媺得意洋洋摇着小扇向南离问计。 “谁?朱荣藩?怎么派人来的?” “有关防哦,你知他把蜡丸秘书藏了哪里?这里哦!”说着媅媺用小油扇往后面丰满处拍了拍,弄得南离一皱眉。 正忙的时节,被媅媺从乡下临时传召来,南离本来就没什么好气,以为多大事呢,待听得媅媺说起来竟是这么个事,当即就眉头一皱脸一板,没了好声气。 “这事还非要喊我回来?锅底堰那边刚刚夏收完了,正下地插秧呢。”南离毫不掩饰地嗤之以鼻。 “不是弄啥子我问问你,你得有个说法噻?夏收夏收,没别个事体咯?你是大帅,又不是农夫。” “呵呵,你怎么想?”南离冷笑一声,反问媅媺。 “你看你啷个笑哦,好好笑不行么?要么你就不笑,笑得啷个瘆人,笑得啷个讨厌,难怪旁个说你是个笑面虎子。” 媅媺将小扇往后脖领一插,小手一抄,把细细的天鹅脖颈往前抻着,一副惫懒样子: “要我想?我说要得哦!” “他川东监国,我就川西监国,杨展,曹勋,赵荣贵,武大定,啷个敢不奉号令?” 媅媺这一番大言不惭的说辞把南离都气乐了: “啷个奉你的号令?” “你呀,还有你个龟……嘿嘿,还有你的兄弟们。” “你们怎么说?”南离不笑了,看一眼媅媺身后俩太监问道。 蹇安泰翻翻白眼不搭茬,张璞嘿嘿一笑,谄媚地向南离道: “全看大帅您的心思。” 南离板着脸毫不客气地斥责道: “胆大妄为,简直胡来,这是谋逆,这是僭越,这是造反!” 见南离发作,媅媺颇不以为然,把红红的小嘴唇撇出个人字的一半: “哎哟哟,小样子滴,还造反,你不是造反滴出身?还谋逆,谋谁的逆,谋的我自己家滴逆,你管得着噻?” “你……”南离才一发作就被媅媺的胡搅蛮缠噎得语塞。 也是,朱荣藩的手段很讲究,若非杨展来书,他都不知朱荣藩大张旗鼓地自重庆派使者往嘉定州封授杨展,但是往邛州来却是派这种贼兮兮的秘使来寻媅媺,其谋权弄势、移祸江东的心思昭然若揭。 想到这里,南离呵呵冷笑,耐住性子讲解: “请您监国,那只是由头,吕大器、钱邦芑对于朱荣藩的所作所为,一直在寻川东与事之人勘问,如今行在路通了,其在川东作为并无朝廷认可,必然失去人心,此时来寻您,已将狗急跳墙之势尽显,其实不过是使双雄并立而移祸江东以救自身之计。” 为何这么说,只因为南离今日也接了杨展的来书。 第一七零章 封授 第170章 封授 连日喜鹊喳喳叫,只因四方宾客到; 前脚来了西川信,后脚来了东川报。 世子喜闻分封计,腐儒欣然捧臭脚; 勋镇自顾彷徨时,不知将军有妙着。 不仅朱荣藩派了人来,那日与容藩使者脚前脚后到来的,还有此时仍在锅底堰乡下的丹棱县令,号称川北才子的费密费燕峰。 费密此来不仅仅是来商议互相接壤的丹棱、蒲江两县夏收夏种之后的农政通商事务,一同带来的还有杨展的书信。 书信具言,朱荣藩在川东正式称制监国,改天字城为天子城,设立天下兵马大元帅行台,开府视事,专派使节来在嘉定州,封授杨展为锦江侯。 杨展来信主要问的是南离对于此事的态度。 朱荣藩其人按知宗人府事的蹇安泰说法,当为楚藩支系,但绝非世子,更非嫡支,本无承袭楚藩的资格,后来却不知为何于永历元年入川。 其入川之时,正当永历元年六月夏时,恰遇曾英败殁后,李占春、于大海兵败而东逃夔州,正是无依无靠、朝廷音信不通之时,朱荣藩遂说服李、于二将回兵,于忠州水战大败清涪州总兵卢光祖,在川东占住了脚。 随后将李占春、于大海所部整合,又联络三谭以及摇黄的呼九思、景可勤,会合了自川南发兵复渝的王祥等,共图重庆。 当时正值秋议后吕大器前往川东,议恢复重庆之策,见众将齐心,乐观其成,朱荣藩登高一呼,四方响应,果然九月一举而复重庆。 后才有传报赵荣贵攻克保宁而全川尽复之举。 朱荣藩一胜忠州、二复重庆,使川东尽复,可谓有功不下于督抚,观其统兵御将之术,得川东诸将齐心,亦可谓有能。 奈何其心术不正又压不住过早暴露的野心勃勃。 朱荣藩在川东两番得胜之余,入川即称楚世子监国的名号行事,虽说起到了号召镇臣的作用,同时也就引起了与行在还有联络的文臣之关注,有心的就觉他是在招摇撞骗。 在南离看来,朱荣藩并非全无是处,能够将川东诸镇统御麾下、并力一向,就是最大的功劳,只是行事太过操切,也太过自大,再视两川督抚为无物,也犯了那些文臣的大忌。 有功、有能,然而无德、无节,又看错了时机,过早地暴露野心,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早就传言其以楚藩世子而行监国事之时,便引起了吕大器、樊一蘅、李乾德、钱邦芑等一干督抚按诸文臣的不满。 与之相对应的,媅媺到了邛州,在自己的小窝里叫嚷几声我要监国也就罢了,出了行邸还有南离在,就没人认真理会她。 再以南离这边来说,当下只可称得偏狭一州、兵微将寡,但邛州文武奉的也只是蜀藩世子之名号,用的是不得任命的朝廷官职,连委任县官南离都是先委县令而不任知县。 对外更是极力结好杨展、曹勋,于督抚按臣之间的来往也甚是恭敬严谨,连行文都要中规中矩,这么做的一切就是觉得这时于己、于媅媺根本就不具备称王称霸的条件基础。 何况媅媺的所谓封授,也只及于浑人慕老三、懦人直娃子之流,也就他们当回事,连师爷蓝慕云都不拿媅媺乱封的官职为意。 因此媅媺时而抽风但也知趣,知州程羡良这样有朝廷实职的她就不跟人家扯淡。 然而,一旦这些士子科道出身的州县官吏与南离在军政事务上有了龃龉,就会唧唧咕咕,凑聚于媅媺身边,才与南离隐然有分庭抗礼之势。 南离对此也不以为忤,只觉具体事务有不同意见之争,其实是个好事,大家协商出来的结果能照顾到各方,才不至于过左,所有的事都独断专行,并非什么好事。 这么一来,两相比较之下,以南离自身所见就觉朱荣藩行事很是不妥,何况是在自古以来最爱内斗的两川之地。 可这时,朱媅媺似乎被祖先的王霸遗传给感染了,竟然拿朱荣藩的使者之言当了一回事,南离不能不将之当头棒喝。 “咋子咋子双雄?啷个移祸江东啥子意思?”媅媺被说个茫茫然,只好敲着小扇唤南离: “小赵赵,蹇佬儿是要我寻你商议,这不是商量着吗?我只是担心,你说不监国、不建行台,早晚行在不是要来拿我,那时我是主犯,你们都是胁从,我砍头你们陪绑!” “他那边弄事,我们咋子不能参与?你说朱荣藩成了事,就算不分江山,我混个藩封也不为过吧?我觉着,哼哼,总比被宗人府拿去问罪强噻。” “搏一搏,小驴子也许就换了大马,总比等死强嗦。” 张璞跟着鸡啄米般点头是是是,蹇安泰咧下嘴,还不吱声。 南离反问媅媺: “你觉着楚藩这么弄就能成事?你觉着两川的督抚、勋镇得了行在消息,还能令他成事?” “如今有兵有粮的谁不想没得天朝管,没兵没粮的谁不想抓兵抓粮?楚藩没了朝廷庆云光环加成,又无恩德威信,光杆就想自立,如大厦立于流沙,川东勋镇正愁没得自己当家的机会,这时谁还会拿他当回事?不会乘机脱其辖制而自立?” 掰开了揉碎了说过这番话,南离再看着媅媺迷茫而懵懂的样子只能摇摇头苦笑。 你说这个朱媅媺,若说她是个女流不懂政治吧,她还知道拨弄权势,还要玩合纵连横,你若说她懂政治吧,分明又不会看风色瞎胡来。 关键是自己已经在想办法筹画了,她还净跟着添乱。 再不能听之任之胡搅蛮缠,这是个绝对严肃的事,万不可令媅媺与朱荣藩生出任何纠扯,南离决心已定,当即满面肃杀地令道: “这个事情,不管朱荣藩如何舞弄,你们这里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万万不可跟着掺和,就是属下人员间往来,也不可以!” “那个潘科,押着,不要放回,也不必杀,只当没有这个人就是了。” “这是我的命令!晓得咯吗?” “晓得晓得。”蹇安泰赶忙应声,张璞一看也跟着连连点头答应,只有媅媺撇撇嘴,却没再说话。 “广西行在的事,我自有安排,蹇佬儿,待我谋画毕了,只怕还要劳烦你老。” “镇帅有命,尽管差遣。”蹇安泰到这时才终于说了一句话。 见南离动了真怒,媅媺可就不敢胡说了,只好又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受气包样子留南离吃饭,南离用饭时也不说话,她们主仆就噤不言声,俩太监最后干脆就借引子溜了,剩蓝罐儿、红盏儿在媅媺身边伺候着。 饭毕南离临行拜别时媅媺还是派蓝罐儿提灯相送,最后出了门时这灵秀丫头还是小心地提醒南离: “镇帅,您也莫要生气,其实主子的心思您知,还是因了您婚事变幻之后,总是怕您抛下她不顾。” 南离一声叹息: “嘿呀!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军国大事,岂能任性胡来的?这身为女子啊,头发长……”转念不对,如今男的头发也长,只好道: “真是的……两件事公是公私是私,公私该当分明,就不能分开来考量?” 第一七一章 出川 第171章 出川 目今南离这里关注的有两件事情,首要是川北绵州、潼川州两地的清兵动向,还有就是预定六月的嘉定州夏议。 用曾屡次自保宁来回路过川北的韩羽的话来说,这两个城池稍有人迹,兽迹更多。 绵州位当通往川西龙安、松潘的道路要冲,清兵要面对的面对的正是兵败保宁后退回龙安整兵的定远侯赵荣贵。 至于潼川州,向北连着绵州,清兵进讨赵荣贵时,潼川驻守兵马可为清兵前锋之后盾,出西南可抵成都,南下则正当杨展防区北部的资简一线。 前月往彭县巡视之前,先是守备彭县的张翦发来军情塘报,因潼川州长期无人守备,五月后被清兵进据,张翦遂奉南离令率兵进至汉州,发侦骑探马与清兵于中江遭遇,双方互有胜负,自此各自退回,以中江为界,据守各自汛地不出。 累月之余也没啥变化。 潼川州其他地域也是一般的情形,清军先进抵潼川州城后,因给养不敷,也只能占据潼川州以及射洪、遂宁一线,留少量兵力在此显示达清势力的存在,但清委四川巡抚李国英的主力还在保宁。 杨展这边则派麾下总兵赵友鄢率所部兵马进据资简一线,加强刘学贵、刘学荣兄弟的守备力量,监视清军动向。 围绕着三角形分布的绵、潼二州加汉州,周围的明军有松潘总兵、宁西侯朱化龙,龙安的定远侯赵荣贵,广元伯杨展派驻资简一线的总兵赵友鄢,再就是南离派驻成都府城北的参将张翦所部崇义营。 其中正当敌前的是赵荣贵、赵友鄢、张翦三部,朱化龙的茂州以及杨展所派小股人马驻守的成都府城其实还算后方。 这其中赵荣贵新败,赵友鄢据守资简地域广大,张翦率领的崇义营无粮,且地面不靖,一时竟谁也无力向北发动攻势。 于是明清两军就这么隔着方圆几百里的大片无人区,各留少量兵马在其中几个城池驻守,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牵制,而主力只能缩在后方就粮,敢动一动随之而来的就是不用因打仗生出伤亡便会饿毙于途。 当此态势之下,双方各自在辖区汛地全力积蓄粮草、修整城池,同时派官设吏,安城抚民,各自积蓄力量,以图后举。 至于六月的督抚夏议,檄令诸镇与会,在南离看来,定是为了谋画规复川北的方略,为此南离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与屡次进出川北、熟悉情况的韩羽、吴元龙、刘斓儿等诸将反复研讨川北恢抚方略。 为了辅助张翦,令之一心带兵打仗,决定派刘斓儿率教导司结课的哨队小将官及镇标乙司前出汉州。 一方面将结训的管哨、小管队补充崇义营,同时为崇义营总结经验、实地组训。 另一方面也要辅助汉州军务、民事,毕竟张翦一流寇出身的,还得是刘斓儿这样读过书、又带过兵的来辅助他,也比派个不经武事的文官上去强。 其实南离内心里也暗是含着把刘斓儿派去监军,因为崇义营在汉州裹进来的壮丁数量愈加庞大,难免良莠不齐。。 这些事转来转去都出不了川,但有一件事,不能出兵,却必须出川。 尤其那个从朱荣藩那边派来的潘科,黑天鹅般地惹得媅媺上蹿下跳,使得一直还在研判各种信息的南离最终下定了决心。 这个事不解决一下,不安了这姑奶奶的心,她日日的琢磨歪门邪道,有点子事就跟着起哄,早晚要惹出更大的乱子来。 这个事不能再等了。 于是对于川北方略,南离心中有数之后便告一段落,先放在一边。 这日是最后一回为川北方略的军议完毕后又把韩羽、曹昌虎个别召集到一处,商议起另一件更遥远的事情。 “去广西朝觐上贡!?”韩羽一听就一拧眉头一咧嘴,毕竟他在熟悉道路,那也都是在四川。 “嘿嘿,广西啊嘿!比上回送杨太监可远,镇帅,您说我不如不回来直接跟去不就好了?”曹昌虎一听这种事就兴高采烈,他只要是不在府衙窝着,让他去哪儿浪他都高兴,这就是成家太早落下的病。 “胡闹,那时还没这打算呢。” 当今清兵步步紧逼,永历万岁行在屡次播迁,先因李成栋攻打广西而迁入武冈州,又因刘承胤降清、清兵紧逼而移跸桂林,如今据传已从桂林移跸南宁。 南宁这时可不是后世南离所知的面向东南亚国际大都市,这时闻得圣驾播迁南宁,都会慨叹一声,皇上遁入荒蛮。 南离也只好耐心为他俩解释。 “你们去的目的就是往行在面圣、朝贡,顺便,记住,是顺便请西川恢剿方略。但是沿途切不可言及此事,只扮作客商即可。” “末将晓得。”韩羽知道此事要紧,在外行走必得嘴严,据说丹棱县令费密就是个大嘴巴,什么屁话都说,与那个锦衣卫坐堂的章炬有一拼。 曹昌虎却道: “末将领会得,我们若说进京朝贡,先就沿路被抢了,若说请方略,这川黔沿途的各门各户哪个都看着眼红,中途定要紧给你使绊子。” “对头!昌虎有脑子。”南离见昌虎能如此说法颇感心慰,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自小山中长大,头脑聪明却心性耿直的韩羽在这些事上哪想得到还有这些弯弯绕。 “那么如何行路才妥当呢?” 这些事韩羽熟悉,但动动嘴唇刚要说话,却被昌虎抢先: “这事我也晓得,有官军的所在,亮出官旗,方便联络,有匪有贼的所在,就要护好行李。兵不在多而在精,尤其这种远路行程,宝和亲兵,我的家将,多了不用,小股贼人,二百足够,再多就是大股流寇,就兵将上万也不抵用。” “好!到了行在,可去拜望袭封蜀王,你们就是蜀藩旧人的身份,须得如此……蹇佬儿于此颇有经验,临时不决,多与蹇佬儿商议,便是临行备办贡物,也多听蹇佬儿的。” 曹昌虎表现完了还不忘拍马,正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有理,有道理,大帅就是大帅,就是有道理。” “你小子少给我拍屁,这件事成不成无所谓,咱们这里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只要你们务必全须全尾地返回来,这边才是我们本乡本土施展本事的地方,有许多事等你们回来做呢。” “末将领命!” 韩羽却是不解:既然都是这些破烂事,还要我去做什么?去潼川捉达子的生口多好。不解归不解,赵大哥吩咐了,照办就是。 南离却看出韩羽嘴上不说心下定是不以为然,然后还得做韩羽的思想工作: “我知道你还想回彭县、汉州那边,但是根据过往战况看来,有定远侯在西北一侧牵制,清兵一时难以举动,张翦那里军粮不敷,去了那边眼下也是小打小闹,不必非得你去。” “你们三人此去,这一番须得昌虎为主,韩羽为副,有事昌虎拿主意。若如此行事,韩羽你可去得?” 韩羽听南离说毕一抱拳:“末将绝无异议,惟曹百户马首是瞻。” 曹昌虎一听就乐了,与韩羽拍拍打打地叫道: “嘿呀,哥哥,真够意思。” 曹昌虎又打又闹韩羽纹丝不动的没个样子,被南离止住继续叮嘱二人: “蹇佬儿相随前往,但到了广西之后,往行在朝觐,事事都须得与蹇公公商议。” 曹昌虎兴致昂昂地应下: “末将领命!” 韩羽这也才不再胡思乱想,抱拳领命: “末将晓得咯!全凭镇帅吩咐。” 第一七二章 似无 第172章 似无 夏收之后,把帮着下乡三抢的部队陆续收回城中,欧阳直、谭绍扬各自盘仓的大致数字出来,南离更有了充分理由前往嘉定州:归还向杨展借贷的种子子粒并致谢。 于是整顿一番,离得督师檄令秋议之日还有十余日就提前带兵启程。 本来他还有些心虚,此去必然须得拜见杨展,杨展会不会见自己,见了叙什么话,南离心中都没底。 虽然今岁双方不断书来信往,但都是本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对于那件事就是你不提我也不提,这时真要面对恐怕还有些尴尬。 但有了还粮这一事总算是有个叙旧的由头,而且南离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便是杨展为前事不忿而折辱于己,也要忍耐,万不可因小失大,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正应了此时。 路上行程非只一日,这一路上南离的心思不停地转,想了很多面对各种可能情形的应对之策。 不想第四日一早过了嘉眉交界紫石关,离嘉定州城还有十里,派先头塘马先行赶往城关一通报,顿饭功夫之后南离一行离城还远,便听得鼓角齐鸣。 到城关近前,远远就见一哨人马旗幡招展地迎出来,正是杨展的亲卫游击将军田贵、还有与邛州诸将相熟的参将李虹龙。 二将见了南离高呼赵总镇,下马趋前见礼,南离也急忙下马还礼。 二将都是熟人,见了南离一行,甚是亲热,叙过别来无恙鞍马劳顿,南离问起: “伯爷可在府中。” “伯爷就在衙门。”田贵禀道。 “快一年了不得伯爷耳提面命,本镇于此番会议诸事皆心中无底。二位可引本镇先行前往拜见伯爷,再办其余公事。” “赵总镇请!”李虹龙这时收了往日的随意,以礼相让南离。 “请,多承引路。” 田贵、李虹龙见南离如此,都是暗自窃笑此子猴急,但南离心中可不敢笑,他想的还是只要杨展见我,就有办法。 南离下的就是这么个决心,怕的是杨展闭门不纳或是声称外出,那就干没辙。 二将这才将南离一行热情地迎往杨展驻节的总兵公署衙门,广元伯杨展正在此间。 到了仪门外,亲卫游击将军雷震迎在外面,向南离见过礼,道: “伯爷在公廨挺秀轩,赵总镇随我来。” 雷震这么一说南离心中就有五分谱了。 被杨展拿来作为公署的嘉定州衙很大,房屋设施也颇完备,正堂之后有州廨,杨展占做公署后,不出兵时就在州廨办理公务,州廨之东有挺秀轩,算是做了书房的功用。 因此别看似乎是南离巴巴的赶来拜望,杨展能在后院挺秀轩接见,只怕是推了公务,在专等自己。 到了挺秀轩,眼见得此处枕山接脉,古柏森森,纡曲宏邃,皆合法度,暗赞一声好个夏日纳凉所在,却见雷震趋往这高大古柏近前向数人才得合抱的树干之后唱名:“邛州赵总镇报进!” 还不闻里面应声,雷震回身向门口的南离做个请的手势。 南离迈步入了轩敞深处,眼见柏荫之下,石桌石凳、古意盎然,坐一位身形雄壮、须髯及胸的中年武官,着一品红蟒半臂,腰扎狮蛮金钮大带,言语间手不释卷,正是杨展。 南离趋步近前,并不高声地呼己名报见道: “卑职邛州镇守赵南离,参见伯爷!” 杨展闻声,这才抬起眼皮将视线离开手中书本,道一声: “哦,是南离来啦?” 然后起身将手中书本一掷,再道一声: “好啦,汝此来远道辛苦啊!快免礼吧。” 南离这才叉手正立答道: “多承伯爷牵挂,末将此来行的是陆路,全程安堵,路途顺畅。一路肉眼可见的,全靠伯爷治理有方。只是水路还有粮船,有军兵押送,走的新津转彭山的水道。” 杨展就一皱眉,有些不快地说道: “本爵这里已经不缺粮,还要你那里运粮作甚?” “去岁亏得伯爷助粮渡荒,今岁老天开眼,风调雨顺,如今邛州士民鼓腹欢歌,再无饥馑,皆称颂大帅恩德,南离不敢提一个报答之辞,只是替邛州百姓稍缓亏欠、聊表寸心而已,如此心内方安。” “呵呵,”杨展冷笑道:“那时我借你粮食,难道是为的今日你来报答?” 南离依旧抱拳躬身,身姿不动,仪态恭谨: “南离经事不多,但也知锦上添花人人可为,雪中送炭方为大德,救苦救难之德,便千金无以为报。船载一些田土收获,只为令伯爷知去岁之子有今岁之实,怎敢提及报、还二字。” 杨展这才抚须点点头道: “什么伯爷不伯爷的,公啊侯啊伯的,就是那么个名,一口一个伯爷的,叫来生分。” “大帅说的是,晚辈也觉如此,还是如旧日般叫大帅叫得舒服。” “哈哈,可不是吗!来呀,为赵总镇看座。”杨展抚须间已露出了笑容。 田贵将旁边一只石凳轻轻提起,放在杨展对面,这也就是武将的把式,一声令下树荫下看座,便把石凳当木凳般提来放下,轻松自如,换了常人,必是满头大汗狼狈不堪,能不能提得起来都难说。 南离谢了座,四平八稳地坐下,向杨展问道: “大帅说起这个公侯伯的事,晚辈有一事不解。” “哦?有何不解?” “今岁正月,龙安赵氏,还有那袁韬、武大定,以复保宁一郡而封侯,大帅百战而复上川南诸郡、两复成都府全境,却仅封伯,颇令南离不解。” “以晚辈之见……就依规矩来说吧,末将以为,钱御史之保奏有失偏颇,大帅复土之功、活川人之劳,只恐朝廷未得闻之详细。而保宁旋得旋失,尚未安稳便急于上奏报功,又未免急切了。” 南离这里说的上川南指的就是如今被杨展、曹勋加他占据的嘉、眉、邛、雅四州加天全行司。 自北都覆灭,四川战乱纷起,各路势力走马灯一般的过,为方便划分地盘,派督派抚各行恢抚之策,被南明朝廷根据地理形势,划分为川北、上川南、下川南、川东。 川北即保宁、龙安二府加松潘卫、叠溪所,下川南即泸、叙二州加永宁司,东川即重庆、夔州二府加播州卫,其余还有马湖、镇雄、乌蒙、东川、乌撒五个土官定边军民府。 其中川北、上川南、下川南又合称西川,因此四川也往往被概称为东西两川。 “哈哈,”杨展洒然一笑,将石桌上书本拾起又拍在桌上,笑道: “国难之时,计较这些,未免小气了。还是,你觉得我杨某是贪功求名之人?” “大帅教训的是,您自然不计较这些,末将可是计较,您封了公侯,末将不是才能得机会也封个爵什么的。”南离也微微一笑。 杨展闻言大笑,点指南离道: “哈哈哈哈,你呀你呀,我看你也未必计较这些吧。” 南离一番言辞,连捧带拍,把个杨展哄得心花怒放,心中芥蒂早去了大半。 杨展此番虽然倨傲,但在南离看来并不过分。 毕竟论官职杨展有了提督秦陕军务的职司,按理南离也当归其辖制,且已封爵,自己无论从辈分、资历、官职来说,今日后堂召见比当初军礼报进已是好了许多。 何况南离自有信心,不管怎么说,只要有面对杨展开口的机会,一切就可凭三寸不烂之舌谝出一片天地来转圜回旋,此技游刃而有余。 无他,惟嘴熟尔。 果然这一番说辞过后,杨展面对南离拿出一个了长者指点后辈的姿态,反来开导南离: “定远侯赵荣贵呢是我的义弟,久战于川陕之间,袁韬号称拥众十万,朝廷渴盼强兵如久旱盼甘霖,而武大定是陕南有名的敢战悍将,诸镇去年冬月虽只复保宁一郡,收的却是克复全川之功,便封侯也是得其所称,朝廷还是赏罚有度的。” “哦哦,原来如此,南离受教了。”南离故意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杨展不理这白脸的小子装腔作势,反问道: “不过距此番夏议还有数日,这一回怎来的如此地早?”那意思分明是你小子不会是又来爬我家院墙的吧? “自定远侯保宁失机后,晚辈属下带回许多消息,晚辈反复推敲,却还有一些不解,此番早来,一则为将水路军粮报与大帅,二则也为此求教于大帅。” 第一七三章 似有 第173章 似有 统兵为将者凑到一起最爱议论的自然就是当前的战场局势、战机,再就是谁能打谁不能打,尤其是别人打仗的战例成败。 谁爱光着膀子抡大刀,谁虚有其名徒有其表最能吹牛逼上阵就缩后面,谁最爱玩阴的只放火铳不敢打死仗,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杨展也不能免俗。 “本镇与定远侯结义于成都,后来他转战川北,遇了达兵觉是顺应天下大势,也报了闯西之仇,就此降顺,谁知为了薙发事,又有与樊督的栽培之义,本镇也屡次三番去信具言当年之义,因此才有去岁举兵反正,一举而下保宁。” “说起定远侯的事,其实袁韬、呼九思、武大定也因之东走重庆,目今有请某救济之意。” “这救济又是如何救济?”南离以为如自己一般只是来求粮救急,看来摇黄是找不到活人来抢了。 “袁、武二部,在重庆又与朱荣藩麾下的李鹞子起了冲突,如今困顿川东,据说……饿死者甚众!”杨展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眉头动了一下,显是不忍,又道: “李抚院在袁韬军中,此番早早回来,就为的商议如何救济袁、武二部。” “李抚院不是一直在嘉定州这里?”南离越听越觉得奇怪,军阀之间起冲突不奇怪,李乾德真是奇怪,去岁秋议他可是死皮赖脸、信誓旦旦地要留在嘉定州。 “非也,其间李抚院,如今李督曾欲东往重庆,启程后不曾到了重庆,后来却入了袁韬营中。如今再来,便是来说合袁韬、武大定入嘉眉就粮之事。” “他怎么好端端地,离开了嘉定州。”南离觉得更不对头了。 “也不是好端端地,是与吴先生有了几分龃龉,觉得生受了些折辱。吴先生指其所用兵部印信有伪,依规矩当印不离部,当此行在千里之时,兵部大印怎能在他手中。” “此子出走,似乎怀恨在心?” 南离十分警觉,但也暗道侥幸,幸亏慕老三刻了些无关紧要的官印,否则到今日说起来也是个麻烦。 但慕老三胡作非为只是浑人一个,李乾德其人却是醉心权欲,杨展说来轻描淡写,几分龃龉、一些折辱在武人看来不算什么,对于醉心权欲又好面子的文臣只怕是奇耻大辱。 既然有此事端,再联系其出走袁韬军中,就一切顺理成章了。 杨展却很是淡漠地说道: “也不尽然,总之他在嘉定州定是觉得不甚舒展。其自言欲发重庆,本镇就与之粮千斛,银千两,其心下恐是嫌给得少了。”说到这里杨展叹气: “不是我吝啬,若无故多放,其随行部众不过数百,并无几人,必然靡费。本州这里,垦土辟田之辈都是自家子弟,格外珍惜物产,被我无故送出,定然心怀泱泱,”说到这里杨展哈哈一笑,点指南离道: “可不比你这邛州,那时救济穷困又要留种,如今早早地就先还来。” 南离微微欠身,拱手谢道: “也亏得今年老天开眼而已,风调雨顺,南离才有余力还贷。”南离再次坐定后又沉吟着劝道: “然则晚辈知一句话,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前事既已如此,多番不曾了如其意,如今翻身而回,其议您可须得斟酌。” “不妨,一介腐儒,济得甚事。”杨展豪迈地一摆手。 “大帅言之有理。”南离口上这么应承着,心下颇不以为然,但这些事南离不知其详细就不好强劝,便又问起所虑的一事。 “定远侯退守龙安,其势尚固,袁韬、呼九思南窜也没什么意料之外的,这二位本就流寇出身,惯于流窜,见硬即回,都不用撞南墙,望见南墙的影子就先回头了。叵耐武大定是个意外,他不随定远侯退去龙安,怎么倒跟了袁韬去了川东?” “晚辈所不解就在于此,这件事您知其详细吗?”南离见杨展闻言也皱眉思索,就知道自己问对了。 “你说得正是,我也是在奇怪,这个武大定跟着袁韬跑什么,他跑也是该跟着赵荣贵跑。不止你,本爵也在考虑保宁这个事,赵友鄢前出川北,却地大兵单,当前诸镇之心不齐,也是大局难以挽回。”说到这里杨展喟叹不已。 南离闻得杨展如此说,就道出自己的思虑: “如今上川南刚刚恢复生产,若假以时日,整兵向北,大帅您亲自提调,川北之事尚有可为。” “晚辈不揣浅陋,亦多番揣摩川北局势,总觉其并非不可为,只需号令如一,诸镇并举,川北必可一举而下。” “晚辈麾下多与潼川之敌过手,其兵势并不如何雄厚,我等川北诸镇东有袁、武,西有赵、朱,上川南只需您一声号令,晚辈与曹镇必提兵听令,那时诸将奋战,齐心协力,分进而合击,何愁川北不复。” 被南离慷慨激昂地说到这里,杨展却摇摇头只呵呵一笑: “我先问你,你对朱荣藩在川东监国之事如何看待。” “晚辈浅薄,也窃以为这绝非好事。”南离对此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先下了结论,然后见杨展尚不置可否,就为其一一剖析。 “若是容藩有德,能将两川文武一统于麾下,全川军民并力一向,未始不是美事。奈何当今各镇,各怀心思,互不相能,非号令可召。” “且督抚讦之僭越,有谋逆之行,容藩不能服众,一旦明面上揭穿撕破脸来,其麾下诸镇谁还会继续听令,只怕不会是个好结果。” 听到这里杨展捻须颔首: “容藩来书,盛称本镇之德,有封锦江侯之说。怎知本镇岂是名利之徒,能为其小恩小惠所惑。” 杨展说是这么说,但南离看得出,杨展对此颇感自得,于是南离决定还是得再破盆冷水给他,令之冷静冷静。 “其来嘉定,大事封授,却往邛州派秘使联络蜀藩世子,意图东西并举,恐其内心知自身有僭越之罪,已惧生不测之祸,而其意在移祸他处。” “那时晚辈才接大帅书信一日,刚刚回复于大帅,便得知此事,楚藩之心,意恐难测。” 说到这南离用了句俗语: “他这是在抓陪绑的,成则为其分担压力,不成也造出声势,迷惑西川局面,以及朝廷差遣的督抚诸公。” “说来说去,卑职还是前番复信那句话——此事断不可为,留使不发是最好的办法。” “正是如此,汝言之有理。此番夏议,恐川北之事还在其次,在督抚诸公看来,更要紧的只怕是川东之事。”杨展也赞成南离此说。 “那日为你的来书,句句切中要害,吴先生极为赞赏,美誉有加,因此今日南离你先行到来,可谓正逢其时,大议之前,我们先互通消息,也可当面再听听你的看法。” “多蒙大帅看得起,南离后生小子,见识浅薄,不过一管愚见,怎敢称大帅之意。” “不妨事,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既然如此看待川东楚藩,那么可知南面的王祥如何?” “这个……晚辈就不知了,还望大帅赐教。”因为南离与王祥既不交界也没打过任何交道,只听杨起明说过,过王祥的地界来时麻烦不少。 “钱邦芑来书,说王祥之事,不是一回两回了。路过官绅、眷属,没有不被他骚扰掳掠的,官绅如此,可知小民如之奈何,过的何等艰辛。” “南离你来看,朱荣藩在川东,来敕封授,都被我驳了,留使不发,其心中怎能不怀敌意。哦,这个事我们在书信里已经说过了。” “先不说定远侯等能否与我辈一起举动,我只问你一句,南离啊,你觉得有那日时,我们真的可以放心北上吗?” “愿闻大帅赐教。” “嗨,咱们来往甚多,明人不说暗话,王祥在南,朱荣藩在东,各怀心思,不能一志,我这里去打达子,他们后手就敢抄我们的老窝。” “因此若是督抚来议时,万不可急于请命发兵川北。” 两人毕竟都是一方的枭雄,说起时局就没完没了,杨展关注周边诸镇,南离心忧川北局势,两人一时根本顾不得提起儿女情事,似乎那些与当前相谈所比,压根是鸡毛蒜皮。 看看日暮,杨展吩咐挺秀轩花厅摆酒,南离终于得机会说起几句闲事: “多承大帅款待,晚辈不敢言谢,幸得此番前来,借着邛州生计日复,备了些邛峰冰纱,借此机缘,意在奉与府中夫人日用,聊表心意。”南离此时还是试探,只言奉与夫人,连女眷都不提,只察言观色。 杨展紧抿嘴唇,默然片刻,才抚须道: “当今生逢乱世,大丈夫当立不世之勋,岂可儿女情长而做英雄气短之态。那些婆婆妈妈的事,还是交给下人去办吧。” 那意思很明显,有事这里谈,我家你就甭去了,南离当即躬身拱手: “大帅教训的是,南离定当立下不世之勋,以称大帅之意。” 南离口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觉得怪怪的: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意中人该说的话吗?也太不拿情之一字当回事了,可知在这个时代,女人的命运真是很可悲,未嫁时是稀缺资源,嫁了就是生儿育女的工具…… 不过杨展这几乎是当面挑明了,你不拿出相当的功劳,就甭想往我姑娘近前挨,还想走内眷的门路?弄那些花巧诡计? 你还是老实点吧! 因此南离当即绝口再不提关于过去、当前、将来于此有关的任何事,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再为女子事低三下四,被人看轻,生于当世,必得白马银枪、纵横天下,功名利禄,千钟粟、颜如玉,该当马上自取。 第一七四章 刺客 第174章 刺客 当晚杨展亲自宴请南离,酒酣席散令人送南离回凌云驿歇息。 因为不愿住秋涛驿与督抚文臣一处,弄得每日繁文缛节,南离今日并未饮许多酒,在席间就与杨展招呼过,令人往凌云驿寻院落安置。 夜深了,耳闻更鼓响过,南离把随手小张本书帖放下,吹烛就寑,刚躺下这眼皮才合上一会儿冲个盹儿,就听外面突地鬼哭狼嚎般大叫一声:“有刺客!” 南离一听就知是席地阙的声音,当即“噌”地一下翻身而起,顺势一个进身抢背驴打滚儿翻在床榻对面窗户的斜下角,待矮身蹲稳了,才一伸手,自枕下刀鞘悄无声息地轻轻抽出随身腰刀。 就听外面镇标亲兵队的少年们纷纷叫嚷: “拿住了!” “拿住了!” “拿住了刺客!” “总镇,是我,柴火儿,您没事吧?”门外一通慌乱的脚步声,火把光一晃,柴火儿一手提刀,用脚“啪”地推开房门。 南离在阴影处看清了是柴火带着拥入的少年亲兵,才应着一声:“我没事!” 然后提刀站起身来,却还是避开了窗户。 随后从柴火张开手臂下面,陈鼎元哧溜一下灵活地钻了进来,先钻床下划拉一通,柴火儿也早带着少年亲兵们一拥而入,噼哩噗通上下左右一通乱翻——啥也没有。 小鼎元又捅开窗户蹦出去蹲墙根一通划拉: “没人!” “怎么还有刺客?”南离看得一头雾水,心说我得罪谁了,还派刺客来? “刺客已被擒拿,看来只有一名,总镇,您没事就好。”柴火倒提腰刀回禀。 “我倒要去瞧瞧谁来刺我。”南离也没兴致看看小书睡小觉了,得嘞,既然拿住了,就夜审刺客吧。 柴火儿一摆头令道:“护住总镇!” 几名少年亲兵当即提刀拥上,将南离围个结结实实,鼎元提把赶他高的刀子,兴冲冲走在最前面。 这边闹腾着才要出去,就听外面一个哭唧唧的女声叫了起来: “赵南离,你出来,出来呀,哎吆吆……压死老子咯,你个死肥猪!” 南离一听这女声耳熟,还能叫出自己的大名? 当即刀交左手倒提,拨开一众亲兵,晃身来在庭院,眼见亲兵们提刀持弓如临大敌,席地阙全身仆地,死死压住身躯下面的一团蠕动的黑色躯体,周围还有几名亲兵正捉手捉脚地在拿绳子捆人。 南离将腰刀入鞘,蹲下一看是个穿黑衣的小姑娘:“你是……?” “我是天天儿!要死咯,压死我咯!骨头都断掉!” 南离心里“咯噔”一下,立时想起来这是谁了,急忙起身给了席地阙一脚,骂道: “老四,起来!” “别捆了,把人拽起来。” 席地阙不轻不重挨了一脚还不明所以,也只好起身,一双强大的臂膀依旧将半边俏脸杵在泥地上小姑娘按得死死地动弹不得。 这时几名亲兵一提绳子,一下把地上的这具上下一身黑的柔软躯体就给提了起来,被绳子一拽,看着黑黢黢却原来是着了一身黑衣的杨府内宅丫鬟曲湉儿,在哇哇地乱叫。 “龟龟,原来是个女娃儿,怪不得哈,好软乎……”席地阙说话罢了还手舞足蹈一番。 “你龟儿子得便宜还卖乖!你娃故意不起来,吃姑娘我滴豆腐!”天天儿刚被放开一只手就指着席老四的鼻子大骂。 “你的豆腐老子不稀罕,你那豆腐也是是麻婆豆腐!辣滴很,不好吃!”席老四则瞪着一双斗鸡眼毫不相让。 “天天儿不要吵,席老四,闭嘴!”南离一看这俩对骂起来越骂越不像话,赶紧制止,眼见外面有驿站的驿卒也各提刀棍赶来凑热闹,人越聚越多,就下令道: “柴火儿,去把外面的赶散,告诉他们是误会,不是刺客,令馆驿杂役人等不许出去乱说!” “标下领命!”柴火儿“啪”地抱拳,收了腰刀出去摆布。 “鼎元,把姐姐扶起来,你骨头没事吧?” “哎吆痛死了,都断掉咯,你这斗鸡眼大胡子王八淡,看我打死你。” 南离一看天天儿抡起粉拳噼噼啪啪地也不像伤到的样子,就令: “好了好了,打几下得了,哎、哎,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我说!你来找我就是来打人的?” 被南离这么一喊,天天儿才算停了手,还在上下左右噼里啪啦架搁遮拦的席地阙气喘吁吁: “哎哟我了个娘嘞,这小娘子的粉拳好生麻烦,打得老子浑身痒痒,巴适地很!” “滚!”这一副丑态气得南离怒喝,只觉好生丢脸,后悔这回带了这货出来。 “大帅这不怪我,你看她娃儿这样子,一身江湖夜行滴装扮,不声不响前来,鬼头鬼脑地窥视,期来期去的贼形,定是刺客。” “刺你个淡,下去吧!”南离恨不得再给他一脚。 “嘿嘿嘿,大帅我退下咯,有事您再叫我——我还来!”席地阙鼓着斗鸡眼,得意已极。 “快滚!”喝退了席地阙,南离回头又说天天儿。 “天天儿,你来就来,打扮成这个样子,别说他们拿你做刺客,巡城的也当做刺客拿了你。” 正拍打衣服上泥土的天天儿杏眼一瞪: “他们龟儿敢!?我坐车来滴!” “你坐车来行刺我?”南离故意逗她。 “我刺你……我拿么子刺?我是来送信!” 南离一听,心中一朵小花儿立时甜蜜绽放,柔声问道: “小姐令你来滴?” “不是小姐难道是夫人?” “信呢?”这丫头牙尖嘴利、反应敏捷,南离觉得不是对手,不能继续缠夹不清,只能说正事。 “信在这里,自己去看!”说着天天儿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挤压得皱皱巴巴的信封。 南离接了信封,细心展平,见信封上依旧是娟秀的赵体行楷:山中离人亲启,信封没封口,显是知道很快就送到,南离也略有些失望:信封很薄、很轻,又未封口,定然不会有什么柔情蜜意不能见人的。 南离有些急切,但才抽出信纸,天天儿又叫起来: “哎吆吆,我这个样子,咋子见人?” “你先去洗漱一番。鼎元,你带着这位姑娘去洗漱。”南离无奈,只好唤亲兵里最小的陈鼎元来伺候她。 “哪里洗漱?” “我的房间与你。” “哎吔……好咯好咯,我去擦把脸再出来。” “小大姐儿,跟我来!”陈鼎元上来招呼,天天儿就对他很不满意: “大姐就大姐,小姐就小姐,还小大姐儿,你娃儿小大人儿……” 天天儿这好歹是进房去了,南离这才安下心来展开信纸,果然此贴短小精致。 第一七五章 传情 第175章 传情 蕸上过客借问山中离人—— 渔舟转回天来晚, 顾盼烟霞山水间; 蒹霞久待离人意, 一鸿飞掠只向天。 这一封小小的书笺,配上娟秀的赵体行楷,南离瞬间恍然其意。 前两句看似只是随意的大江景致,后两句却是略有责备地在问自己,是不是只顾着军国大计而忘了她。 蒹霞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蟾儿借用蒹霞就是说自己在一直等待南离的心意,可你这么半年多杳无音信,如同飞过的鸿雁只顾向着天边而去,看都不看我这蹲在芦苇丛中荷叶上的小癞疙宝儿。 南离睹字知意,伊人如在当面,只觉又是怅惘、又是心痛,于是长叹一声,传令赶散了馆驿闲杂人等的柴火儿:“备文房四宝。” 馆驿备得有文房四宝,但笔还是南离自己随身用惯的。 柴火儿将纸张铺开,砚台摆上,磨刀的大手开始磨墨,片刻之后,擦了脸出来的天天儿看不下去了: “哎呀呀你这个笨手笨脚,墨都被你磨断咯,我来!” 出自宝和寨山乡,只会砍柴打猎的亲兵小管队柴火儿只好让位。 南离铺开一张小笺,手持一管邛顶狼毫,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饱蘸天天儿磨好的浓墨,却举重若轻般提笔轻柔书写: 山中离人回书蕸上过客—— 漏尽更深最难眠, 不见鸿雁心难安; 翠盖之下心有节, 只羡鸳鸯不羡仙。 南离的答书是在表明心迹,这半年来思恋难眠不消说了,没有鸿雁传书也不消说了,只借荷叶之下的根基是藕,而藕是有节的来表明自己坚定的心迹,最后引一句俗语,便是说明了自己最终的决心。 待吹干了墨迹,南离细心地将小笺折做一个心形,用一只信封封好,向看得目瞪口呆的天天儿摇摇头,叹息一声道: “不能建勋封爵,便不称你家老爷的心意,不称你家老爷的心意,我又怎么好意思去求娶小姐。” 天天儿“噗”地一拍小胸脯儿,大咧咧地道:“只要说通咯夫人,老爷那里,好办!” 南离却摇摇头,双手将信封交给跃跃欲试的天天儿,郑重地嘱托道: “回告你家小姐,南离痴心不改,不能立不世勋,风风光光娶回你家小姐,便终身不娶。” “嗯——!” 天天儿听了这些话,连“嗯”这一声都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只感动得泪光盈盈,双手握拳激动颤抖,几度哽咽——这不就是话本小说中的山盟海誓吗,就发生在这眼前,怎能不令我天天感动涕泣? 天天儿自带着车马腰牌,南离不放心,令柴火儿带了陈鼎元、郑垚两个最小的亲兵,举火把带腰牌再送一程。 ++ 而天天儿带着一肚子按捺不住的激动乘车回到杨府,便飞一般如夜行归家的小猫,直奔入后进西跨院小姐的房中去。 “送到咯?” 自天天儿出去一直等在房中坐立不安的蟾儿终于听到了熟悉的细碎脚步声,急忙迎出去,劈头就问。 “送到咯送到咯,放心,我天天儿办事,妥帖!”天天儿见了蟾儿,兴高采烈地答话,还把小胸脯拍得噗噗做响,就手忙脚乱地四处找水:“渴死咯渴死咯!” “他咋子样?”蟾儿急切地问道。 天天却端着喝干的茶碗出口长气,然后才神神秘秘向蟾儿道: “我告诉你哦小姐,那屋子里干干净净,连根长头发都不见,” “那能看出来什么?他不也是束发戴巾?又不是和尚。”蟾儿蹙起秀眉,老大不以为然,毕竟这时男女都是留发。 “哦哦,不止没得头发,也没得一点胭脂香粉气,连被褥都是雪白雪白滴。” “你去干什么咯?去窥探人家滴屋子?看看你,弄这一身灰啊土的?去摔老牛了么?”蟾儿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呵责她,不过好奇心也被这丫头给逗引起来了。 天天儿却依旧得意洋洋: “我这是替您打探敌情,看看有得没得女人,看看看看,咋子说来,我没白去嗦,我就说啊,赵公子没得女人伺候噻!” “那他一方大将,身边总得有人伺候。”蟾儿转念有些心酸,毕竟这种事听得见得太多了。 “就那几个傻大黑粗滴,都这样滴,哈儿一样!”天天还学着席地阙的样子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不想用力过猛,牵得被拿住时的腰啊胳膊啊又痛起来。 “哎哟……我这时还在痛哦……” “痛痛痛,你好身痛,我好心痛,好不好?快些说,他说了什么?”蟾儿无奈,只好先哄着她,谁让自己出不去只能求人办事呢。 “他说……非你不娶!” 天天儿先卖个关子,然后猛地迸出这四个字。 “真的这么说?”蟾儿的粉面刷地飞红,这才放下了着急迫切的心情,终于有些不好意思。 “哦,在这里!”天天儿终于想起了被深深揣在怀中的那封信笺。 “哎呀呀,有回信,你不早拿出来。” 蟾儿一把夺过,急忙抽出信笺,瞪了天天儿一眼,转过身去,细细观瞧。 待看罢了回信,蟾儿心潮起伏,不免一时欢喜,又一时怅惘,被天天儿绕过来偷偷看着自己绯红的脸色,就有些羞恼,但只能无奈问道: “他有没有……说要来……看看我?” “没得!”天天儿把个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忽然又想起来了: “不过他说咯,不封爵,就不来求娶。” “封爵,哪得那么容易?”蟾儿闻言,眉头微蹙。 “我看没啥子了不得地,老爷不是说封就封咯。就连那个摇黄的袁韬都封做了侯爷。” “但愿吧。没得一身的新伤旧伤,哪能熬到今日,若如此,不封也罢。”蟾儿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天儿却蹦着高儿叫起来道: “那可不成,您嫁不成,我就出不去嗦!” “你看你个小死妮子,这么卖力地跑腿,就是有私心撒。”蟾儿终于一咬牙,一下拧住了天天儿的耳朵,痛得天天儿大叫求饶。 “啊哟哟——冤枉哦,没得没得,真个没得。” 第一七六章 杨门 第176章 杨门 杨璟新高大健壮,英气勃勃,眉目间有五六分似于杨展,只是年少无须,面容轮廓也稍显柔和,当似其母陈氏夫人。 南离这回还是第一次与杨展的长子璟新当面相识。 作为杨展的长子,杨璟新是崇祯十六年的武举,如果不是甲申变乱,他也会如杨展一般上京应试,去搏个武进士的出身。 看在蟾儿的面子上,南离谦恭地在马上向未来的舅哥抱拳欠身,杨璟新也急忙还礼。 “兄在峨眉,旧识一位大师在彼,法号同悲,昔请帅爷代为通问,如今安好否,兄长可知。”南离想起一个旧事做由头,向杨璟新搭讪。 “同悲大师川北脱难,到峨眉经年,不止身子安好,万年僧众的生理,全赖大师奔波。” “此话怎讲?”南离闻言奇怪,那老和尚弱不禁风,当初差点被人吃了,能做得什么事业? “万年寺的和尚不种地,全靠同悲带出去做法事、说玄机,领着他们到处骗吃骗喝。”杨璟新说着还重重哼了一声。 “……”南离一时无语。 二人互叙几句闲话,却都有些尴尬,不知再往下说什么好,璟新一脸的严整,并不热情,南离也是不好过分说笑亲近,又被陪同吕大器的杨展回头望了一眼,两人就各自于行列中策马前行,绷着脸不再说话。 如今的杨展这一年来多是于嘉定州坐镇,在外征讨多是手下的各路总兵听令行事,而璟新作为杨展的长子,带兵出征的事又多是他在外代杨展行事,因此几乎常年在外东征西讨,南离几番来往嘉眉,都是久闻其名,却不曾谋面。 上一回丁亥秋议,就是杨璟新迎接护卫樊吕二公,这一回也是。 但上一回护送二公到城后,便即返回万年寺,急行匆匆,不得与与会勋镇谋面,这一回他也要随侍嘉定夏议,还是杨展点指下,亏得代替曹勋来此的曹昌祚代为引见,南离才于迎候的行伍队列中与之匆匆互通名号。 若非有此要务,他日常一直在万年寺镇守,轻易不会离开。 川西这边除了南离,曹勋是派了长子昌祚前来,川南王祥、马应试、侯天锡依旧未曾与会,川北的赵荣贵、朱化龙战事正紧,主将也无法离开汛地,派的都是部将或幕僚。 但比之去岁夏议,多了自川北退下来屯驻重庆以北的武大定,而袁韬还是很恭谨地来了嘉定州,呼九思来不了,据说病入膏肓,只恐时日不多了。 川东诸镇比之去岁有些诡异,南离以为路途遥远,且早先讹传清军攻陷武冈后,永历皇帝遇难,于是都奉了朱荣藩为监国,朱荣藩不发话,自然不予理会这边的督抚号令。 意外的是,川东的石砫马家居然派人来了,是一位很年轻的土司将领,而且与杨璟新看似颇为契阔。 别个都不曾注意,在与吕大器、樊一蘅各自见礼,南离耳音灵警,就看出这与杨璟新小声交谈的青年将领口音不同,细听之下居然是石砫宣抚司来的。 这一闻得是石砫土司派人来了,南离就觉得朱荣藩的境况只怕不妙,一旦生变就将是被东西夹击的态势。 果然,从这名口音很重的石砫将领那里,费力地听懂了他讲的一段故事。 因为武冈州之变,谣传皇上殉难,朱荣藩遂称监国,诸将朝贺,有容藩委任的兵部尚书张京事先暗示于大海: “天子登极,诸侯当进贡,先贡者为元勋。” 于大海得了暗示提醒,于阙下拜舞一番后,高呼: “靖海侯进宝!” 所谓靖海侯就是朱荣藩给于大海封的侯爵,朱荣藩所封鸿胪卿应声来问: “进何宝?” 于大海就叫: “奇货骆驼!” 这一手弄得朱荣藩异常尴尬,面上又不能发作——只因容藩面瘦背曲,有骆驼之形。 杨璟新、曹昌祚都是哈哈大笑,被杨展回头又盯了一眼才罢,南离在旁听了也微微一笑,心中却由此断定,川东勋镇心中对容藩并无敬重之意,一旦翻覆,必生祸乱。 另一件事就是这边还不知道的大事,袁韬、武大定被李占春攻伐,在川东已经站不住脚了。 清兵如今耽在川北,无力南下,南明军阀之间没了外来压力,自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川东乱起来,只怕川西也不能幸免。 心念及此,南离只觉有心无力,忍不住叹气。 杨璟新、曹昌祚那边自顾相谈,并未有人关注南离喟叹。 石柱所派的这位土司将领与杨璟新一见如故,与曹昌祚也很快熟稔,与南离客气却话不多。 南离以为是出身不同,其实南离不知,这二位是同年的武举。 但此时南离看来这也是自然,毕竟南离并非武勋世家出身,虽然顶着邛州镇守总兵的名号,却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 邛州、成都一路都是小打小闹,调动万军的大仗么……被南离屡刷经验的曹勋? 曹老大不算,别看他是三雄结义的老大,其实在督抚诸公、两川勋镇眼中,他就是一穷乡僻壤的土豹子加土包子,谁拿他来比较战绩。 杨璟新可是屡经战阵,称得起真正的将门虎子。 自从杨展成都脱逃,回嘉定举兵,杨璟新一直冲锋陷阵打头阵,可谓上阵父子兵。先是帮杨展招募当地结寨据守的民团,又随杨展发兵犍为,擒斩献忠之弟二千岁。 之后两番苦战叙府,随其父连战冯双礼、张可旺,终于勇夺真武山,强渡金沙江,收复叙府全境,抚平周边土司。 之后更独自领军,收复峨眉周边诸县,清扫西营狄三品部众,致狄三品、刘文秀不得不绕道雅州,辗转迂回才得撤回成都。 当下的两川将领中,很有几位正当少年的豪杰人物。 曾英战殁只有二十六岁,然而川东还有李占春、于大海,川西有杨璟新、曹昌祚,这些人里杨璟新、曹昌祚算是武勋二代,且曹昌祚在二战夹关时被南离杀得父子兵大败,李占春、于大海却是跟着曾英硬生生打出来的威名。 当然杨璟新与他们不同,既有父辈的威名,也有自己的功业,在杨展军中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如今除了出兵征讨,就是常驻粮谷辎重重地万年寺。 杨展的三子中,除了长子璟新领兵在外,次子明新也已开始跟着乃父在军中历练,只有三子琮新年纪尚幼,尚在家中就学。 除了杨展一家,嘉定州杨氏宗族子弟从军者甚多,因此杨门被嘉眉百姓于民间口口相传,以杨家将之名而称道,颇有义烈古风。 第一七七章 接风 第177章 接风 强撑病体的督师大学士吕大器一到,稍事歇息,申时一过,秋涛驿宽敞雅致的花厅里,早就备好的接风宴便即开张。 这一回杨展大事铺张的接风宴会上,南离面对各路督抚、勋镇依旧持礼甚恭,连对上袁韬也是谦恭客气。 而这个昔日纵横睥睨的争天王袁韬今日竟然如此谦卑地周旋于大明文臣、武将之间,比上一回更加谦卑、更加谄媚,令总是关注这个令人厌恶之身影的南离觉得很是讽刺。 但是督、抚、镇之间,不待正式议事,宴会时便透出了几分诡异的气息,远不若去岁秋议那般尚称和谐。 吕大器抱着病体而来,经过南离这边相迎时,向南离点点头致意,独向那叫马万龙的石柱青年将领问道: “太保身子可安好。” “祖母身子安好,劳督师记挂。” “你是万春?” “卑职万龙。” “国难思良将,好,好啊!”吕大器慨叹一翻,才到主宾位坐了。 一众文武齐集,吕大器为大家道劳、恭颂圣恩,做了开场后,席上觥筹交错,袁韬、武大定手下那些从遭了饥荒之地而来的镇将面对酒食眼睛都是绿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吃人吃绿的。 酒酣兴起,李乾德来了兴致,举杯起身。 “诸位诸位,托广元伯的福,今日于嘉定州置酒高会,本督口占一绝,与诸位助兴:” “峨眉天下秀,” “大足石像真;” “将军揽秋水,” “白刃净胡尘。” 有那捧屁的武勋懂还是不懂的就跟着瞎叫好: “好!” “好!好!” “其实万众揽秋水,齐心净胡尘似更好些。”樊一蘅捻须点评。 “哎——樊公谬矣,万众再齐心也是一帮泥腿子,手里没得刀子,还不是被杀头的下场,甚而被吃掉!” 除了袁韬与他一起的几名武弁叫好,樊一蘅出于礼貌随口应了一句,在座以吕大器为首的文武官员再无人应合,李乾德却丝毫不觉尴尬,依旧兴奋得如同一只峨眉山小霸王。 南离看着觉得好笑:一群大老粗喝酒你在这搞什么诗酒之会啊?对了,杨展怎没弄歌伎唱曲儿?哦,这算是花公帑的黄昏接风宴,不是杨展的私人夜宴。 其实南离这回还真想错了,杨展一个独霸一方的军阀,哪能分那么清楚。 南离这边是与杨璟新、曹昌祚还有石砫那位名为马万龙的年轻将领同坐,这一桌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本来南离被安排与几位总兵同坐,但南离推了,主动与这边只是偏裨副将或子弟却同龄的年轻人同坐。 还是年纪相若的人在一起好结识,很快就在曹昌祚、杨璟新的串换介绍下互相熟稔起来。都是为将的出身,慷慨豪迈远胜文士,几杯酒下肚就热络起来,甚至如曹昌祚那般的就热情得无话不说了。 这时跟着袁韬来的几名将弁那边就有人失了态,跟着李乾德的喝彩叫了起来: “吃掉,哈哈,我们把他吃掉!” 李乾德这才觉到有些尴尬,把手向那边压一压, “今日高会,可称夏凉之会,各位觥筹交错,嘉定州有难得的太平景象,唉,本督履任以来,经营不易啊。” “雨然老弟既然说到了这个净胡尘,本官也有几句话说。”樊一蘅又说话,李乾德有些扫兴,但也得听着。 “樊公请说。” 樊一蘅起身,向在座的诸位文臣、勋镇拱拱手,言道: “老夫也不愿扫大家的雅兴,只是保宁之事,这一回我们得好生议一议,胡虏在北,过了潼川就是一马平川,两川诸府,如同利刃高悬于颈。只可叹如今定远侯在西,一战失机后锐气已失,南面也只有广元伯与邛州赵总镇的部众的苦苦支撑,当此局面,川东、川南诸镇,正当再度合兵北上,与定远侯成犄角之势,寻机再复保宁。” 南离一看,果然还是有意在川北,怪不得杨展叮嘱自己不要响应北上之策。 其余诸镇面面相觑,川东的说的无非袁韬、呼九思、武大定,如今川东的李鹞子、于大海、三谭等各镇是不会听令的,川南说的就是王祥、马应试,提起这两位,两番方略大议都不到场,连个人都不派,可见其不好摆弄。 果然李乾德呵呵冷笑: “呵呵,樊公此议是好的。奈何王祥、马应试不奉檄令啊?” 这一下就把樊一蘅给堵住了一半,竟难以再说下去,然后李乾德乘势又道: “袁、武所部,在下官辖下,如今困顿川东,正在寻地就粮,近日又被朱逆荣藩唆使李鹞子相攻,若依本督看来,攘外必先安内,不靖川东顺逆,不讨其僭越之罪,怎能放心北伐。” “唉,大家都是一个明字,只要朱荣藩去了尊号,听命于朝廷调遣,何必刀兵相攻?”樊一蘅对此也感无力,这反驳的底气也就不足。 “樊公,您这就书生意气了,重庆之事不靖,诸镇怎知川中顺逆?”李乾德果然得势不放手,不过眼看诸镇大眼瞪小眼的看热闹,无人有意插言,就转向了强撑病体的吕大器。 “吕公,您看如何?” 吕大器点点头,举杯道: “雨然所意如此,此事嗣后再议吧,今日先吃酒,嘉定州有今日气象不易,莫糟蹋了广元伯的酒食。” 吕大器这是息事宁人的态度,不想这么一说李乾德更来劲了: “嘿嘿,这说到今日酒食,我们真得感谢广元伯。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目今只嘉眉钱粮充足,樊公,全川的公帑钱粮,正当一体调配,比如,如今有余的嘉眉二州,哦,还有邛州。” 这么一句话,别说杨展,连南离这吃瓜落的都被激得火撞顶梁,但他只微蹙浓眉扫了一眼杨展那边,就把火压在了心底,面色丝毫不变。 那一桌上杨展、袁韬、武大定,吕大器、樊一蘅、李乾德,六人地位最高,分宾主围座一张紫檀木的大圆桌,果然杨展脸就沉了下来,吕大器面色不动,樊一蘅抚着胡须,有些尴尬,而背对南离的是袁韬、武大定,看不到这两人的表情,闻言后武大定不动,袁韬却分明微微扭头,似乎看了一眼武大定。 李乾德这是啥意思,嘉眉邛雅,老百姓辛辛苦苦开垦复耕渡过荒年,他要把调拨大权拿过去,而且用的是朝廷的大帽子。 他自夸嘉眉开垦是他的功劳,没人搭理他,这时又当众弄权,实在脸皮够厚,心够无耻手够黑。 别说南离,杨展定然不会答应,这时南离心下才了然,李乾德所谓在嘉定州的不如意,就是没能拿到钱粮经手的权柄! 这是大明这帮文臣最为看重的肥美权限。 吕大器、樊一蘅是知道其中关窍的,嘉眉邛雅今日局面怎么来的他们也都清楚,这时即便心下不以为然,也没法说出口,那不是纵容藩镇,视朝廷法度律例为无物? 只见杨展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冷笑道: “呵呵!李总督这话说得只怕有些早,嘉定钱粮自给尚且不足,既要留种还要备荒,今年又是全川大荒,难民越投越多,还要安置难民,怎能随意外调。” “既然如此,那还是要听广元伯的调派啊,雨然晓得咯,晓得咯。” 李乾德赶紧躬身向杨展客气地拱手,态度转瞬而变,看似见杨展不愉,便即唯唯诺诺,这时却是已经当众将这桩事抛出,分明是暗搓搓谋画不得,要令全川文武看的是杨展的跋扈,吕、樊的退缩,再扣一个僭越的帽子。 恰这时南离起身: “各位老大人容禀,卑职却有一言,请各位老大人指正。” “好好,广元伯稍安勿躁,我们就听持一这少年人来说一说。”吕大器止住怒气满面的杨展,指了指南离。 此时南离观察毕了局面,先压住心头不平加鄙夷的怒意,平举酒杯过头,敬道: “各位老大人,南离后生晚辈,先干为敬。”言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才放下酒杯,心平气和地一一道来: “嘉眉邛雅于广元伯调度下,行的是本朝太祖所制卫所兵民屯戍之制,如今局面下,百姓逃亡十之八九,所出钱粮并无在册民户,已经无法按旧有黄册征调,只能行太祖所制屯戍之法。如此一来,调用划拨,还须在督抚、布按之间议定后,再与各镇各司商讨,商讨决议之后,才好报部铨定。” 然后向吕大器躬身拱手: “吕公领兵部事,正合与广元伯商议此事。” 这一下正戳了李乾德的肺管子,如今他以兵部侍郎衔私铸兵部印的事已经被传为笑谈,人家吕大器才是正经的领朝廷兵部尚书衔。 吕、樊二公一闻这番讲解,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吕大器撑起身子坐直,摆手示意南离坐下,抚须言道: “嗯,广元伯言之有理,持一小哥言之成法,此事还须与广元伯等再行从长计议。” 这么一来李乾德就没话说了,吕大器也不为己甚,端起酒杯向在座诸位道: “各位同僚,今日之会就算与各位接过风了,嗣后各位稍事歇息,明日卯时四刻,就于察院衙门议事吧。目今两川形势危机重重,望各位同僚严约守时,莫再迟延。” 吕大器语带双关,文武官将齐齐起身应命,受吕大器之敬,纷纷举杯共饮。 宴席散过,南离留花厅稍待,得空于诸将间隙,与吕、樊二公闲话片刻,又与李乾德言笑晏晏,只言来日定当亲自设宴款待李公,把李乾德哄得心花怒放,杨璟新、曹昌祚等在畔的青年将领却都纷纷侧目,颇不以为然。 第一七八章 夏议 第178章 夏议 其实南离心中颇为赞成樊一蘅的说法,最好是以大义感召,能不战屈人之兵最佳,毕竟都是大明的兵马。 必得诸镇合力,才好北伐,只是这个方略的前提是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集权来使得诸镇宾服,可如今的南明朝廷……唉! 这时想来,自己在杨展面前多番提出的北上方略,还是把南明太理想化,甚至有些幼稚了。 眼前恐怕只能先做好军阀这个有前途的职业,待机而动了。 次日卯时四刻,文官武将齐集察院衙门,武将入门,唱名而入,过了仪门,正堂有文吏验腰牌录名册,这一刻哪怕是形式上的严整也隐约重现了几分大明的昔日荣光,但到了真正议事之时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抚臣、按臣皆劾奏川东宗藩僭越,待内阁禀明皇上,批奏回复,那朱荣藩罪为谋逆!两川诸镇当共讨之。” 议事一开,身为川北总督的李乾德便慷慨激昂地开始声讨川东朱荣藩,随后这议事方向一直围绕着川东,川北,没人提,好似清兵便是友军。 南离准备了一肚子的川北恢抚方略,半句也没用上。 奇怪的是,袁武二人静坐不动,一直未发声附和李乾德,全是李乾德当堂文武瞩目下,踱来踱去地高谈阔论。 “为着行在往来不便,避免更生祸端,揭其真相,本川按臣钱邦芑已将上奏表章抄送全川文武。” 这一手够狠啊! 南离一听就觉得这巡按御史是真能搅事,这么一来把全川的文武勋贵都给架在了火上,面对此事必须表明态度了。 这就是说朝廷的态度也得以这些当地抚、按为准了,朝廷恐怕连指画一番如何如何的机会都没。 南离对于钱邦芑的做法很不赞同,但他对此事并未再发表看法。 因为在他看来,一则整个西川若是不能号令一致,而是文臣大员叠床架屋,武将勋镇军阀林立,那么永远不可能北伐成功,早晚被清兵一口一口地吃掉。 若想实现北伐,必得号令统一。 再则不打仗的话,他赵南离的邛州兵马怎能体现价值,怎能实现杨展口中的建不世之勋。朱荣藩既然做不到统领全川,那就只能被人统领,否则岂不白白浪费川东人力。 由此南离静坐不动,只在观察此番大议的气氛。 果然除了袁韬、武大定之外的诸镇将弁都是抱着一个看猴戏的态度,樊一蘅则全程端然不动,但面容紧绷,眉头深锁,不时捻一下颏下胡须。 等李乾德爽够了,抱起茶碗就喝,却被烫得“唏溜”一下子,甚是狼狈,这时吕大器才端坐发话。 “老夫来此之前,将钱开少的表章抄录多份,今日就付诸位过目。”说话间环视诸将,又道: “湖广抚臣,入阁兼领兵部的堵仲缄得了此檄,亦将带兵入川,当面问容藩之过。” 吕大器这里用的还是一个过字,并未如李乾德般上来便定谋逆。 但南离这时看得明白,乱世争权、争兵、争粮饷,大哥别说二哥,大家都骂朱荣藩,无非是揭穿了其出身卑微、并非真正宗室嫡支,无人支持。 靖江王之变、唐鲁之争、绍武争位,成王败寇,走马灯般上演,有的演砸了,演成的在台上还没热乎,就被达虏上台来一脚踹了下去。 这,有意义吗? 南离这么看待,是因为他有超越时代的思想与眼光,这些披肝沥胆维护心目中的正统并以此为毕生抱负的文臣眼中却揉不得半粒沙子。 南离回头再结合媅媺的处境,这么一想通,也抱有一些理解,可是同时也在琢磨,喊打喊杀最起劲的李乾德他图的是什么? 不管是谋逆大罪还是形势所逼的过错,总之朱荣藩若不去监国号,群起声讨已成定局。 声讨之后呢? 果然诸镇各自起身发议。 赵荣贵所部援剿副将郭献麟、暂摄龙安府廪生出身的罗奇才(十四卷南明史赵荣贵传后罗奇才),在樊一蘅示意下,先后呈告: “定远侯有命,但遵督师、总督所命,无有不从。” 这个总督没明说,但南离也知道赵荣贵说的是川陕总督而不是川北总督。 但在督抚眼中,赵荣贵只能是表态,他兵败退回龙安,压根就动不得,被清兵堵住了潼川、绵州,除非放弃汛地、绕路松潘,否则根本出不来。 “家父有命,卑职来此,就是听督师教导,依提督秦陕军事、左都督之令行事,嘿嘿,别的,咱也不懂,我叔说啥,我就回去禀告我爹。”曹昌祚代表曹勋,惟杨展马首是瞻。 “定远侯保宁失机后,局促龙安,达子进逼茂州,占据潼川,卑职一营兵马于绵州戍守,相机策应定远侯,川东方略,愿从督抚诸公、广元伯麾帜而动。” 南离提了一下川北,态度很模糊,他实在是不想搅合这些内斗的事。 透过对朱荣藩的态度,南离察觉的南明的文臣武勋们面对可能波及自己割据局面者的那种深深的恶意,每个人只想着自己的权柄扩大而不想损失自己的实力,便如吕大器、樊一蘅再有心杀贼却因无人用命而无力回天。 最终吕大器只得目视杨展示意,殷切地问道: “嘉渝之间,只隔叙、蓉百里之境,克日可抵,问容藩之过,须得有勋镇抵境,宣朝廷之威德,广元伯以为如何?” 位次还在袁韬、武大定之下的杨展与南离一般的,心中准备的还是川北方略,这时竟只得顺着南离的话头开言: “容藩在侧,卑职以为暂难动兵进讨,目今若达兵南下,不惟川北恢剿无从谈起,成都一马平川,是挡不住关外大马的,本镇以为,嘉眉邛雅,先保根本,持重为上,川东剿抚,犁庭、定西,二镇兵马远胜上川南诸镇,如今正屯泸州沿江,正合向东剿抚,以应诸公声讨容藩之势。” 杨展说完,吕大器不发一言,只抚过须髯,微微点一下头,暗暗叹一口气。 第一七九章 求告 第179章 求告 按照约定俗成的勋镇以官爵位次由低而高的次序,本该袁、武两位侯爵发话了,可是李乾德又跳了起来,只见他满面悲怆地重重叹一声: “唉!重庆本意收复,奈何为李占春所乘,犁庭、定西二镇必得讨之以复前仇。” “督师、川陕二公不知,乾德身在犁庭营中,目睹数万之众,困顿泸水之畔,每日目见妇孺饥馑,耳闻小儿号泣。” 李乾德说着说着,已经哽咽不成声,涕泪交流。 “诸公,华阳伯,李某今日为二镇兵丁、眷属请命,念在汝等北上用命,却失机破败的份上,允之赴嘉定就粮如何?” “如此恐为不妥吧?” “本镇辖下,皆嘉眉土着,二镇远来,且定西流徙不抚多年,犁庭本陕南客军,若猝然共处,辖下将弁、兵丁生出滋扰,反为不美了。” 杨展这已经是明着说你袁韬流寇出身罢了。 这些话在南离看来就很好理解,大家都是带兵的,这年月非常看重同乡,行省之间的风俗习惯甚至语言差异都很大,就是新招生兵,入营也需磨合,分兵束伍时尽量把同乡的编在一处,为的磨合适应更快。 但如李乾德这种说法,袁武所部直接进入嘉定州,各自出身、乡土、经历完全不同的三支部队,若控制不好,生出摩擦几乎是必然的。 “莫若二镇就屯当地,本镇发粮饷相助,二位侯爷可率本部部众于汛地屯垦驻扎,便效邛州故事,渡过难关如何。” “广元伯之议,不为不美,奈何如今夏收才过,便即下种,待收获时,也要三五月余,两镇相加,不下五万余众,只怕都饿毙了……二公,莫非我们就眼看着数万大明子民冻饿而毙吗?” 李乾德说到这里,已经捶胸顿足,如丧考妣。 当堂文武,各自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素以慷慨大义而称道的杨展顿觉尴尬,只感阖堂众文武的目光都射在自己的背上,一时竟如坐针毡。 南离这时拊膝端坐,腰背挺拔正直,既有前世多年军姿养成的仪表,又有当世镇将端凝如山的风采,于一众交头接耳的青年将领中格外端然出众,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乾德的表演,一直再也不发一言。 他觉得很不可思议,赵荣贵如同钉子一般扎在龙安府,而袁韬、武大定、呼九思则望风而窜,手下十来万人就不能扎在哪里屯垦戍守,再图大举? 说到底还是流贼强盗的本性发作罢了,可你武大定那时图的什么?身为陕南客军,居然看不起川人,不愿与川人为伍? 心念才一及此,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袁韬起身了,只见他步履蹒跚地上前先向正中端坐的吕大器、樊一蘅拱手过顶深施一礼,又转身向杨展躬身一揖,也不收了双手,依旧高拱过顶,恳求道: “袁某愿为诸公、广元伯驱驰,进兵川东、声讨楚藩之罪。”其声气哽咽,令人不由动容。 “只是广元伯怜我等老营中孤儿寡妇,千万搭救则个。”说罢竟号泣着双腿一软,双膝找地就跪了下去。 南离觉得更加讽刺了,甚至想笑出来:他破寨屠村,杀得寡妇孤儿凄风苦雨的时候一定比这时威风得紧。武大定呢?你这般时节还是看不起川人川将? 想啥来啥,果然这时武大定起身形向杨展抱拳打躬: “末将自陕西而来,转战可谓几千里,如今落难于此,眼见辖下与达子血战的兄弟就要这般一个个饿死,武某实在是不忍心,若广元伯相疑,就以兵马托付,武某自刎于此!~” 说罢“呛啷”一声就拔出肋下腰刀,眼看就是要抹脖子自刎的架势。 南离很好奇这戏会怎么演下去,这时却见杨璟新一步上前,“砰”地抱住了武大定手臂,武大定力大,杨璟新夺刀不成,赶紧招呼旁人:“快帮我!” 有曹昌祚、马万龙上来,赶紧一起夺下了武大定的手中腰刀,武大定被夺了腰刀颓然坐倒,咽不成声,掩面抽泣不止。 杨展这时站起身来,离座上前扯住袁、武二人,长叹一声: “二位何必如此,展与二公同殿称臣,共抗达虏,怎能坐视不救。” 杨展可以小视袁韬、呼九思,但是对于武大定却很是看重,毕竟人家的出身与转战千里的赫赫武功在那摆着呢。 李乾德这时抹了眼泪,近前来讨好地向杨展问道: “既然广元伯如此慷慨仁心,乾德就令各部造册付广元伯勘验如何?” 杨展却向李乾德一摆手: “不可,都是朝廷兵马,督抚在此,不得敕命,怎能就令付册末将来辖制?” “广元伯如此,也是功德一件,又为朝廷养兵。”最后还是吕大器为此议很感慨地定了性。 好歹说合了此事,众人归座,杨璟新却责怪端然不动的南离: “目睹犁廷侯如此,你怎也不劝一劝。” “哦哦,小弟隔在这里,却来不及,何况人微力弱,待要上前,已被几位兄长救下。” 心下却在冷笑:可惜了一场好戏! “便如此配置汛地,重庆之事该当如何是好。”闹剧收场后,还是樊一蘅说起正事。 “诸镇如今多有不便,便是犁庭、定西也须养兵待时,恢复元气。”李乾德一意推诿,即是因袁韬在重庆吃了李鹞子的亏。 “既然如此,且慢动兵,容老夫往川东处置。石柱秦太保之孙万龙这不是来了,唉,涪州啊……都是些年少不更事,被宵小所蒙蔽的,还是老夫去走一趟吧!” 眼看着如此多的镇将谁也不想发兵重庆,吕大器甚是无奈,只有樊一蘅劝阻。 “吕公,既然欲说李鹞子,不如老夫去吧。” “不必了,那李鹞子与我到底是共讨过献贼,也曾随着曾英在我的帐下听令,再怎么样,也会卖我这老脸几分薄面,还是我去吧。” “既然吕公决议往川东处置,就檄令袁、呼、武所部移驻川西如何?”李乾德始终死咬着袁武移镇的事不放,一定要敲钉转脚。 “卑职无异议,但凭诸公吩咐。”杨展此时已经毫无异议。 “这般……甚好。”杨展满意了,樊一蘅也无话可说。 “老夫附议。”吕大器虽然附议,但其实心中是不愿诸镇合兵的,久之难免坐大,如今都不好调遣,那时哪还有他们这些文臣督抚置喙之处。 “多承广元伯盛情,韬愿兄事贵镇。”袁韬对着杨展,频频拱手作揖,乖巧得如同一只找到主人的小狗子。 “多谢诸公说合,多谢杨兄美意。”武大定却很沉稳地先谢过督抚,再向杨展施礼相谢,被杨展托住还礼,便很诚挚地与杨展抱臂拉手,不再多言。 对于袁韬这种人前似乎带几分懦弱几分谄媚的样子,南离已经习惯了,但观武大定除了那时自刎那出戏之外,始终容色不动,形容举止一如既往的沉鸷,沉默寡言之际喜怒不形于色,南离不由得暗暗留意: “这是个狠角色。” 第一八零章 有门 第180章 有门 三日后六月初八,这一回的夏议结束,文臣武将们各自预备登程归返汛地。 吕大器的行程是返回叙永后,再行绕路前往涪州,跟随吕大器同行的就是那位从石柱来的马万龙。 樊一蘅依旧返回叙府,南离知他壮心不已,又念着有赵荣贵的老关系,于是心心念念川北局势之余,送行时就试探着征询樊一蘅的意思: “樊公若欲居此向北调度,便驻节邛州如何?” 樊一蘅颇感无奈地摇摇头道: “足感盛情,但我还是不去了,回宜宾去吧。” “邛州本州,加上川北新复州县,南离施政不易,多承老大人担待一二。” “老夫有一言,尽可相托。上川南道,洪雅还有巡抚范文光驻节,川北赵荣贵那里,若寻到詹天颜,也可帮你。” 稍停一停,感于南离的诚挚,他拍了拍南离雄壮的肩头,洒然一笑道: “待你的婚事办完了,那时你再知会于本督。” 南离顷刻了然,再不纠结,其实督抚们都是在看杨展的态度。 吕樊二公此番已知杨展蹉跎了儿女的婚事,却也无法掺和解说人家家事,公事都论不明白呢。 因此若真的樊一蘅常驻邛州,只怕南离就成了杨展那里不受欢迎的人,还谈什么结亲啊。 而杨展于此番的夏议中,看似得到了袁武呼三部人马的依附,其实是为嘉眉二州背上了一个大包袱,这数万不事生产的兵丁眷属如何安置才是最挠头的,又因吕、樊二公一切从简的要求,因此这一回为二公所列的践行宴也非常简单,无丝竹鼓乐,数人列座相陪而已。 送走了吕樊二公之后,其余本该登程归返汛地的诸将却于嘉定州城流连不去。 为何? 因为嘉定州如今是全川唯一能拥有夜市、酒楼、伎馆的城池,这里有难得一见的太平繁华景象。 因此诸镇文武都流连不返,或购物、或交友、或冶游。 这些人又很自然地分作两帮,有了袁韬、武大定的由头,李乾德早把在嘉定州的昔日羞辱抛在了脑后,每日如同一个帮闲一般,牵扯着袁武,陪同杨展饮酒作乐。 另一帮就是以杨璟新为核心的少年人,曹昌祚对他家三弟在南离那里怎么样问都不问,每日跟着杨璟新在嘉定州城游逛,马万龙护送吕大器同行走了,他们就扯着南离。 南离只好相陪,但还是觑着空子,令欧阳直牵线去拜望了吴养瑚,此行绝口不提任何公事,也不提自己的婚事,只谈诗文笔法,春风冬雪,夏种秋收的各种故事。 期间还动念想去见见蟾儿,可也不好意思向杨璟新开口,只好先把这事压下不提。 眼见诸公各回,杨展事务匆忙,南离惦着家里的事,就派人往总兵衙门探问杨展在不在衙,若在就要去辞行返程了。 不想田贵跟着席地阙回来传话,请南离再留几日,大帅有事托付,南离心中狐疑,但还是安心留了下来。 又隔一日,才来人传话请南离府中赴宴。 南离满心欢喜,府中赴宴?莫非要讲说自己的事。 到府门一看,就见是杨璟新降阶相迎,真个是为自己专门设宴。 但南离心中还是有数的的,以杨展的为人,自己与蟾儿的事算是早定了规矩,此时相谈必然有事,却未必是家事。 到了花厅,杨展便装相候,热情相迎,南离规规矩矩行礼问候,寒暄过了,入席饮酒,杨璟新作陪,三杯两杯一过,说到正事,果然不出所料。 杨展也不遮掩婉转,直来直去地问南离: “吕公赴渝,樊公返叙,李总督留此,两川督抚按诸臣,还有一人未至,只因其事不便与会。南离可知此人是谁?” “大帅所言,莫非钱邦芑?”南离几乎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这个人。 “正是。可知本镇不急响应吕樊二公所望之北向东进,为的也是钱邦芑来书所言之事。” “大帅有事,但言无妨,南离恭聆训示。”南离也不虚伪客气。 “训示也谈不上,只是汝观叙永王祥、马应试如何?” 南离知道这是直达正题了,当即肃容作答: “未曾往来,两番大议,亦不见其影踪,聆其音讯,莫非二人有反意,通北?” “通北?呵呵,人家也得要他。反意?他也没那个胆子。”杨展抚须大笑。 “只是多有耳闻,此二镇虐民,且抢掠过往官绅。但南离以为,其汛地广大,蛮民猓兵又多,未必是二镇亲自授意。”其实南离这么说是很客观实在的。 杨展很轻蔑地冷笑道: “但其身为一方镇帅,脱不得干系。” “大帅言之成理,正是如此。” 杨展却一笑,抚慰南离道: “嗨,咱们爷们谈话,别学那些督抚们绕圈子啦,钱邦芑秘信于某,有图马王之心。其言:为国除逆,上则报君恩厚意,下则虚爵赏以待。南离,汝意下如何?” “南离枕戈待旦,但凭大帅吩咐。只是……”说到这里,南离看似踌躇。 “但讲无妨!”杨展很爽快,杨璟新也想听听南离的见解。 “南离但任驱驰,绝不甘落人后,只是有一言进与大帅。” “这没外人,与我们父子不必藏着掖着,尽管言来。” 杨展有些不耐,再次催促,南离也就不再客气。 “前番保奏朝廷之事,晚辈颇觉不公,如今为王祥事,又屡与勋公秘使,晚辈看来,未免有饲鹰驱狼之意。” “哦?此言怎讲?”不待杨展说话,杨璟新就急切问道。 “所谓饲鹰不可使之饱,方振翅即扬,追逐出力,但有虎狼在侧,必先驱虎而吞狼。” 南离的意思很明白,钱邦芑是在挑动内斗。 钱邦芑去年的保奏此时看来对于杨展确实有失偏颇,这在混乱的南明加上山高皇帝远的西川,其实算不得什么,但如今两川时局立变,表面看来似乎他也想给杨展一个机会,夏收才过,这个机会就送到了杨展面前。 但在南离看来,进讨川东朱荣藩那边多少还有个大义的名分,而挑拨杨展攻打王祥,又用保奏封爵作为诱饵,则很大程度有他钱邦芑的私怨,这也未免狭隘。 “嗯,有些道理,但也不尽然。”杨展大手一挥,依旧是睥睨群雄的豪迈气概,说到兵要地志,还是耐心为南离讲解。 “永宁要害,川滇唯一通路,年来告粜川黔,全赖此路,奈何为其屡劫,颇有伤损,险害我屯垦抚民大计,如今嘉眉二州足兵足食,正当通达滇黔,以慰圣听,因此本镇有意派璟新出兵讨伐,打通滇黔通路。” “既然大帅主意已定,且永宁实为要害,晚辈并无异议,但须晚辈可如何行事?” “以本镇之意,璟新统兵前往,南离汝可自率本部,为璟新合后,护住他的侧翼,以为翼护策应。” 南离知道,这是要自己卖力的时刻到了,说白了未来岳父前面划下的道,这时要看你兑现了。 说是翼护策应,杨璟新也算得是老于战阵,但只怕到时还是要自己临阵,这时节,是个男人就不能逡巡畏缩。 心念一动,前后皆虑得清楚,当即起身,抱拳躬身请命: “南离愿为大公子前锋。” 杨展却哈哈一笑,摆手令南离坐下,才道: “哎——,前锋不必,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本镇只是觉得,你比璟新处事还是更为思虑周祥,永宁山险路远,遇事临机你们也好打个商量?” “你看你才说的这番话,就颇有心思,是我们想不到的。这也是为何本镇希望你能与璟新共襄此举的缘由。” 南离捧起酒杯,微微欠身敬道: “南离领命,必不负大帅所望。” 三人一起饮了酒,就开始讨论出兵细节,杨展父子都是战阵老手,这时就说得更细了,杨展先问南离: “既如此,邛州能出多少兵马?” 当决意襄助之时,南离心中早已有定数: “卑职三营正兵,镇标一营,有一营兵马在汉州守汛,前敌相持动不得,老家留守一营,南离愿亲率镇标、夹关一营、再檄调飞仙阁半营,皆属善于走山穿林之辈,可助大公子一臂之力。” “好!满饮此杯!”杨展听了南离部署甚为开怀。 对于此事,南离决心做就做个痛痛快快,把话说明白了,见杨展决心已定,就绝不畏首畏尾的逡巡藏私,那样岂不被杨家小视。 南离知道,如今嘉眉邛雅一体,北面清兵暂时还算老实,东面有了袁韬、呼九思、武大定,被李乾德如同老鸨子一般给撮合了之后,杨展看待王祥必然越来越不顺眼。 可是杨展看南离又开始越看越顺眼了,叮嘱杨璟新道: “今后当视南离如吾子一般,汝当自勉!” 璟新起身,向杨展抱拳:“谨遵父命!”手不放下,又回身转向南离,双手依旧抱拳,却微微一笑。 这时南离也不藏着掖着客气了,起身还礼后,谢道: “谨遵大帅之命,但南离也有一言与璟新兄商议。” “尽管言来。”杨璟新也是非常爽快利落。 “主客两军协同,两件要务:一则约期,二则约令。” “若计议妥当,均无异议,必得以期以令行事,不可失信。约期之后,某归邛州收拾人马,按期与兄会军。会军之后,相约共同号令、视认金鼓旗帜,璟新兄为主,南离愿为副,如此便可往永宁去得。” “就依贤弟所言,我们约期共举。今日能得邛州之助,可谓远胜他镇。” 杨璟新早日就听说过南离的行状,再看南离此刻如此果决又细致,且谙熟兵事,也是颇为快慰,信心大增,大涨气势。 而南离觉得,若剿灭了王祥、马应试,只怕自己的事有门儿…… 第一八一章 没门 第181章 没门 邛州到南宁一路将近两千五六百里的行程,昌虎、韩羽哥俩一路千辛万苦、跋山涉水,从四月中出发跨一个闰四月,六月初才到达,晓行夜宿整整两个半月多近仨月的行程,路上餐风饮露的艰辛自不必说,沿途匪患不断,还要被各种卡子盘剥,可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别看在邛州曹昌虎瞪着牛眼逮谁骂谁,与慕三爷一时瑜亮,出了远门他可鬼着呢。 他们出远门行李多,兵丁只带了不到百号的贴心精锐老兵,又精心排布一番,前有变装前行探路的韩羽手下少年亲丁,大队护着行李混在挑夫马帮里的都是便装利刃、内衬铁甲,内围里有一半是无甲交枪的镇标亲丁,另一半还是曹氏雅州精锐蛮丁。 曹昌虎带这一路人马便是遇上几百正规清兵也不必畏惧,但这一路下来遇到硬茬蛮匪他上去对唇典、整切口的套近乎,遇小卡子吹胡子瞪眼老子上京进贡的贡使,遇了守关军马不能硬来的他摆身份、摆家世再送点小常例嘻嘻哈哈就糊涂过去了。 韩羽这一路真个轻易不发一言,跟着蹇安泰,全看昌虎如何摆弄,有时眼看着劫道的人少,或者发现了刚想溜的踩盘子的,昌虎一声招呼,韩羽带人就上。 结果这一路下来不仅人马行李没有损失,还抄了两处土匪的老巢,反而多了十几名挑夫,还有救下来的两名姑娘。 眼看这曹昌虎简直就是在乱世年月把一趟远差当做公帑出游一般了,蹇安泰也不干涉。 走着走着走到一半儿,进了贵州地面,就是皮熊的防区,曹昌虎还念着去拜望我皮熊大叔,可是遇到的滇、桂难民越来越多,各种流言不断。 才听得云南的难民传言云南正打仗呢,那部书叫做四将军围剿沙定洲,沐国公还镇昆明府。 又有广西难民传言广东、江西都反正了,南都指日可下,皇上大封国公,就要移驾还都了。 这么一来曹昌虎不急,蹇安泰可急了: “咱得抓紧赶路,别到了南宁皇上早就移跸了。” 于是昌虎不敢耽搁,急催赶路,终于在六月初八赶到了南宁府。 好在到了南宁,过镇北桥到迎恩门对过关防,进得城池昌虎寻负责把守的南宁城北关守备一打听,皇上好好的就在这城里呢。 韩羽、昌虎这俩乡下来的土豹子进了南宁城还有些鄙夷,这皇上驻跸的行在比邛州可还破,这城墙还不到两丈高的小破城也能驻跸? 皇上的金扁担往哪儿搁? 进了城先找馆驿落脚卸行李,第二日蹇安泰去寻行在皇上驻跸之所在左江道衙,结果到了一打听谁也不认识,一个宫中的旧人都没,再一打听杨起明,才有小太监给指点了方位。 内廷司礼监的杨起明从西川回来后,正赶上清兵恭顺南下,桂林纷乱,好在有宣国公焦琏血战桂林,清恭顺王孔有德不得不退兵全州,桂林才得以保全。 杨起明见了蹇安泰,得见故人惊讶之余又悲又喜,喜极而泣,悲的是临近桂林正遭了郝永忠乱兵索饷,行李被夺大半,喜的是这一行故人挺有钱。 曹昌虎一行出门之前被南离安排的囊资颇丰,昌虎狡猾、韩羽严谨,把个行李中的贵重物件藏的甚是严实,一路护卫严密,沿途又不招摇,因此平平安安到得南宁。 三人带着随从伴当,就在杨起明窄小的居所,令伺候的小太监引路,买鸡买鸭,整治酒饭。 才别数月,杨起明这时再与蹇安泰等人共饮就如久旱逢甘霖、如他乡遇故人,洞房花烛夜、太监干着急。 说起别来数月,众人唏嘘不已,韩羽、昌虎少年人还不觉得岁月如何艰难,蹇安泰与杨起明却是孤灯残照下,谈一回说一回地相顾落泪。 说起如今皇上的境地,更是嗟叹不已。 永历皇帝是三月初十入的南宁府城,当时小朝廷闻清廷恭顺南下之讯,即刻自桂林仓惶出奔,随帝伴驾而至的只有内阁严起恒、内监马吉翔加吏户礼兵各部官员共七人而已。(注:恭顺即孔有德) 其余宫眷、宗室、百官都不知皇帝去向,待永历在南宁安稳了,才陆陆续续地寻过来。 杨起明正是那时赶路到桂林,遭了皇帝离城后的乱兵索饷,行李全失不说,还险些丢了性命。后来焦琏搏战清兵时,文武百官也顾不得桂林能不能保,得了永历乘舆的消息,便乱纷纷直接逃奔南宁。 “就如武冈州刘承胤一般地,到了南宁,庆国公陈邦傅就得了势,力请请皇上开恩科、赏土司,不止于此,陈氏父子还想世守广西呢。” “总这么流离播迁的也不是个事儿啊?”蹇安泰啜饮浊酒不住叹息。 “可不是么,如今到了哪里就要听凭勋贵摆布,这些王八得了势,哪还把我们放在眼中,苦啊……” “我说杨伴伴儿,你说你当初跋山涉水的到了贵阳,皮大老爷留你你不留,我说回嘉定你也不回,非说赣粤反正,皇上正用人之际,走不回去爬呀爬也要爬回去,这可好,你老哥儿眼前这日子可不咋地啊?”曹昌虎抛下一捧盐水豆子的皮荚,大嚼的同时口舌上毫不客气。 “唉,别说我,就是庞天寿庞公公,还有他那位掌御马监的义子,不也失了势。” 说着闲话杨起明想起正事来。 “哦,对了,这回你们啊,觐见皇上还得有些程式,不同以往,见驾是要庆国公点头的?” “皇上这般了,见个谁谁还要勋镇点头?”蹇安泰很是不满。 “就是如此,这也是无法,不过要见皇上这几日还得抓紧了,正张罗移跸呢。” “移跸?又往哪儿移啊?” “广东啊,广东反正,惠国公李成栋上表迎驾,肇庆那是皇上即位时的老家,龙兴之地。” “哦哦哦……明白咯,咱问你个事啊……” 蹇安泰说话时已经习惯性地压低了声音,杨起明却带着醺然之意一摆手: “老哥哥啊,您不用问,我都给您打听着呢,那位袭封蜀王头一个月才寻到南宁来,这回也要随驾前往广东的。” “那您能不能帮我打听一番,袭封蜀王那边随王伴驾的都有什么人啊?” “这没问题,明日先随我陛前觐见,到晚回来就都有信了,南宁这么屁大的地方……” 到晚大家回馆驿歇息,第二日真随了杨起明去进宫见驾,到了守道衙门口,还隔着一条街呢就拦下来了。 这是一群耀武扬威的广西土兵,带头的把总个子不高、盔歪甲斜,却鼻孔朝天,派头十足。 “见驾?没门!” “当皇上谁都见呢?” “今日有土司陛见,没功夫见你们,穷乡僻壤的,邛州?我看你们真特么穷,滚回去吧!” 第一八二章 不熟 第182章 不熟 曹家父子都是堪称妙人儿,那日曹昌祚在嘉定州玩够了临行时才想起问了南离一句: “我那三弟在邛州可好。” 南离回道: “昌虎办事尽心,我派他正出一趟远门。” “哦?远门。去哪里了?”曹昌祚抠挠地还问,换了人杨璟新就从来不与南离问你备了多少彩礼啥地。 南离也是无奈,这事其实不想与人说,被曹昌祚追问没办法,还是前世的指导员性子发作,总不能人家把孩子交给自己了,连个去向都不交待: “世子派人往行在陛见,昌虎带队护送,去往南宁。” “南宁!?那可是个荒蛮之地。”曹昌祚说着还很鄙夷地撇一下大嘴。 那日曹昌祚走了,可荒蛮之地四字一直在南离脑海萦绕不去,被雅州的曹家说荒蛮,那是到底有多荒蛮? 后世那可是作为中南半岛经贸中心的国际化中心大都市。 此时南宁被称蛮荒,南离却还不晓得那边有多蛮荒,恰这时节曹昌虎曹千户可正在南宁骂街呢。 “特娘滴,简直是南天门还是阎王殿啊,这群驴球日的杂碎,咱们来进贡朝拜都不许陛见。” “兄弟,你还运什么气啊,不见就不见呗。还不是咱官小职卑呢。”韩羽也一肚子气,但扯住他相劝。 “老子可是百户赏千户!”曹昌虎依旧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 “赏千户有么子,这里千户遍地,除非如广东、江西一般地,拿了一省来献功。” 为啥骂街,他们被锦衣卫、巡守土兵拦在了行在大街外面,炎炎烈日下暴晒着等待,却眼见左一群右一伙的进进出出,韩羽还不明所以,曹昌虎却看出了门道: “你看看你看看,这些进进出出的都是土官啊,还有许多蛮猓头人。” 被曹昌虎一说,这时韩羽也才注意到,一伙一伙地进出来回,还有午门外伏地叩拜遥谢天恩的真有许多裸臂赤脚、头戴羽饰的蛮人。 这时把他们拦在外面的锦衣侍卫注意到这哥俩在这不走就骂上了: “你们这些土豹子知道个屁,这是土司来拜,圣上赏官!别跟这儿挡路,起开!” 然后哥俩就被哄了开去,被看大门的锦衣卫骂了,曹昌虎就很识时务地不骂街了,毕竟他也深通此道,还是有职业同情心的。 但他俩不死心,踅摸到看热闹的老百姓人堆里也跟着瞧,就这么俩川地来的贡使武官就只能如寻常百姓一般跟着人堆里看热闹。 可曹昌虎看着看着忍不住就又骂起娘来: “干特娘滴,这些土司土官进我曹家大门都得跪着叩头爬进爬出的,怎么到了皇帝老子这里反倒这般张狂起来?” “你家这么牛!?”韩羽没跟着南离去过雅州,当然不知,他只知昌虎他爹被他杵泥地里吃了满嘴的土。 “那是,在一州三司地面,谁敢不认我曹……我草,谁踢我?小屁孩儿……” “噤声,天子脚下,不可胡说。”一个低沉的公鸭嗓音低声提醒二人。 曹昌虎回头细看不是旁边小孩儿踢他,是换了寻常百姓便装的蹇安泰,被他说过一句后,蹇安泰向哥俩一摆头: “那边也是不成,别等了,跟我来。” 俩人也没法看热闹了,就跟着蹇安泰走。 蹇安泰走大街上,看着就是个寻常中年男人,只是没胡子罢了。 他走前边不说话,昌虎、韩羽哥俩也不问,反正无非是杨起明那边寻当值内监请求陛见也是碰了钉子。 转过两条街,又走过一座满街边地蛮族风情的集市,才进了一铺露天的茶座,一名在角落落座的男子向蹇安泰招手,哥俩细看去正是已经换了便装的杨起明。 三人跟着杨起明落座,新续了茶水,杨起明不经意地向前方街角一侧扬了一下下巴:“就那儿,估摸晚些就会回来,您自己看一眼吧。” 蹇安泰端起茶碗饮了口,也不转头,只与杨起明闲聊,不知什么时候,不经意间观风望景说笑着就成了侧对那一条街口,一眼扫过去,街口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曹昌虎、韩羽哥俩知道,不用说这定是托杨起明找到的袭封蜀王的临时落脚处。 虽说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可媅媺在邛州出来进去还前呼后拥着呢,那还是世子的排头,这边的可是袭了王爵的亲王,这时还是小心着些好。 等到日落黄昏,杨起明捅了蹇安泰一下:“来了。” 蹇安泰纹丝不动,曹昌虎四下瞪着大眼踅摸:“哪儿呢哪儿呢?” 韩羽眼尖,一眼瞥见了街角那边行来的几个人,前面有两人摆着青丝马尾的拂尘开路,后行一人青袍圆领、头戴翼善冠,身后还跟着三个、不对是四个人,再往后……没了! 没了!? 这么寒酸? 韩羽看清了,前面俩人恭恭敬敬地执拂尘引路开道,低眉顺眼的样子与张璞差不多,该当是俩太监,后面跟的四个人则短装利落、虎背熊腰,昂首阔步间手按腰刀,当是护卫。 可这……作为亲藩一字亲王的王驾,确实寒酸了一些。 蹇安泰只看了一眼,就手指轻弹桌面,怡然自得地喝起茶来。 杨起明这回却看不懂了,他本以为蹇安泰看到了会有什么表示,甚至当街跪地叩拜,却见这位老哥没事人一般也不说话倒悠哉地喝起茶来,忍不住问道: “蹇佬儿,你认识他?” “老眼昏花啦,看不真切,再说了,这么多年变化挺大的,当初我到蜀王府也晚,就与这位世子爷没怎么朝面。我出京的时节,你已经进了司礼监了,那是……崇祯十四年吧?” 蹇安泰与杨起明说着话时,向韩羽、昌虎哥俩扫了一眼,眼神早就递过去了,杨起明还在那絮絮叨叨。 “十四年六月,就差不多这么个时节……嗨,那您看什么呢,害我在这儿陪你一晌到晚的。” “咱回去喝酒,赔您的罪,荒废了您大好的时光。”蹇安泰乐乐呵呵的,没事人一样。 “不必了,明日吧,这里哪还有什么大好的时光,今日收拾收拾,明日为我践行吧。” “这就要饯行啦?那这个面圣呈贡的事儿可怎么办?”蹇安泰早有预料,还是又扫了那哥俩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 “皇上立马移跸,这土官排着队陛见,这南宁啊,你们也别打谱儿在这儿你就能见着皇上了,弄不好你们也得跟着上路才得面圣,怎么着,跟着一起发肇庆吧?” 与蹇安泰对过眼神,因杨起明在场,韩羽、昌虎哥俩谁也不多话,待茶饭罢了送走杨起明,一路回到馆驿里没人了,蹇安泰才一转身与这哥俩说实话。 “那人我看着不熟,但我能肯定,绝对不是当初的世子。” “不是世子,我知道不是世子,世子在邛州呢。”曹昌虎不明所以也坚定地不以为然。 蹇安泰却又摇摇头坚定地强调道: “他不是朱枰樻!绝对不是。” 第一八三章 花酒 第183章 花酒 昌虎还懵懵懂懂,韩羽可知道这里怎么回事,当即就明白了蹇安泰的意思,只怕真的不是。 “不是!?” “真的不是!”蹇安泰十分肯定地再次摇头。 “那不就是个西贝货!”韩羽话音未落当即目泛寒光,一拍桌子: “不是就好办了。就于当朝拆穿他的假象,令得锦衣卫拿了他下狱!” 曹昌虎却一扯韩羽,阻拦道: “好办什么呀,先别办。蹇佬儿,您知此人的来历吗?” “这人与世子有那么几分相似,许是朱家人,甚至是蜀藩世系的,却绝非当年册封的世子。”蹇安泰捏着没胡子的下巴,依旧边说边微微摇头。 “会不会是冒充的?朱荣藩那样的。”韩羽想起重庆的事,提出一种可能。 “嗯,八九成就是。”这回蹇安泰点头却不是那么坚定。 “若是这样,正该见了皇上,分说明白。”韩羽向曹昌虎说道。 曹昌虎也不理他们胡思乱想,却一拨愣脑袋,反正他也想不明白朝廷里那些乱纷纷的事,只顾用他在雅州欺压猓獠得出的经验先来止住韩羽: “分说明白?说不明白,能说明白咱就不用来南宁了。兄弟,你别拿那杀人眼瞪我,大帅可说了,你的听我的。” 这一句话就把韩羽的气泄了: “好好好,我听你的。” “在这里咱是生人,人家再落魄在皇上面前也是熟人,这可不是在邛州,锦衣卫那都都都……是咱自己人,官府也都得听咱的,咱说啥是啥。” “这时节,说翻就翻,麻烦着呢,是不还得金殿喊冤哪?还得找大理寺宗人府吧?麻烦着呢,他们这如今都想着赶去广东捞好处,谁有心思理咱,就是都理咱认识咱是谁啊?打起官司来咱也甭想回邛州了,咱回不去不要紧,那不是坏了大帅还有世子的事?” 蹇安泰被曹昌虎说得直点头: “昌虎说的有理。这事赶这节骨眼,已经没功夫寻御史去上本了。” “蹇佬儿,明儿就一日,您还去寻那杨公公,最好能联络到这位假蜀王的身边太监,再探听探听,我呢去寻内外熟人,看有没有能搭上关系的,咱都去打听消息,夜里碰头。” “我呢?”韩羽寻思我也得去打听点啥啊。 “哥哥,你看家,带兄弟们看好行李。” “我……好!” 山野探路,敌前捉生,这都是韩羽的本事,可是来办这路事,忠直如他也只能想到去告御状打官司。 次日蹇安泰、曹昌虎各自带两个伴当出去,留韩羽看家,一时甚是无聊。 这一整白日里,韩羽带人把马帮搭的驮架子翻啊、晒啊,折腾来去,清点一番,也没新鲜的,然后手下的宝和寨少年就问他: “哥哥,咱们来上贡皇上还不见?” “许是皇上以为邛州很穷?”韩羽想不通,只能想到是这个原因。 “我看这南宁可比邛州穷多了……”另个兄弟一撇大嘴,众兄弟随声附和。 到黄昏时分蹇安泰先回来的,俩人又一起等曹昌虎,等来等去眼看定更宵禁,俩人都忍不住要出去满城找人了,这曹昌虎才大呼小叫地回来,还一身的酒气。 这位爷可算回来了,仨人赶紧又凑一块好商量这日里打探来的的消息,蹇安泰只好再说一遍从杨起明那里得来的消息。 “皇上这回移跸是起大驾,兵马仪仗都能一体跟随,宗室、宫眷则是在后随行。” “还有,杨公公已经打听出来了,这位袭封蜀王有随身太监三名,仆役还有两名,王府护卫只剩了四名,本来还有护送的兵丁,但从桂林来永州时,桂林拨的兵丁都逃散了,王府的护卫、太监也七零八落,这一回是南宁府拨给了二十名守城兵,一名百总带队。” 听到这儿曹昌虎撸胳膊挽袖子嘿嘿一笑: “嘿嘿,你们知我去干嘛了?” “干嘛?喝酒?喝花酒?”韩羽常年走山捕猎,鼻子极灵,早就闻着他身上那酒气里混着廉价的脂粉气。 “哥哥你猜对了,还真是喝花酒。” “锤子!一口一个哥哥的,你特么也不带老子!你假打!”韩羽不由得大怒。 “别急别急,也是意外不是。你猜我是跟谁喝的?” “谁啊?难不成是南宁总兵?” “你看哥哥你,慧眼如炬,也还真差不多,不是总兵,就那前日我们进城,打听信的,北关守备,这兄弟够意思,把他那位上司守城参将也请了出来,怎么说呢,那位刘参戎,跟兄弟我一论起来,他爹跟我爹,啊,两位爷,一起平过奢乱,他呢,他跟我大哥又是同年的武举。” “那自然我得请啊,他们不让,非得要请我,尽什么地主之谊,这不就去了,去了不算,你猜把谁请来了?” “谁……兄弟你不卖关子行不行。” “行,有啥不行地呢……来的这位兄弟,只是位千总,来了怨声载道,不住叹气,原来后日就出远差,护送蜀王赴粤!” “啊!?”这可把蹇安泰惊着了,曹昌虎真能瞎张罗,这可比自己从杨起明那打听的靠谱儿多了。 “今晚本来还要留宿的,怕你俩着急,我赶紧着回来了,怎么样,兄弟我够义气不够?” “嘁!你是怕留你会账吧?”韩羽很是酸溜溜,那酒气中混着的脂粉气此时嗅来分明是一种诱惑。 “会个嘚儿的账,他堂堂庆国公辖下南宁府参将,逛个窑子还用付账?当这里是邛州治下呢?”离了南离的眼,曹昌虎如今那是做点啥事都理直气壮。 “也是的哈……跟着赵大哥,都忘了你们这本事了嗦……”韩羽鄙夷着曹昌虎,又看看蹇安泰,蹇安泰一咧嘴,也向曹昌虎一竖大拇指。 “咱赶紧说完,我还要回去呢。”曹昌虎可不耐烦了,那边花了银子还有人等着呢。 “你……你还回去?” “不回去银子白花啊?我这不惦着你俩,回来先报个信吗?” “二位,我说咱们哪,是来朝觐进贡的,这没见皇上呢,怎么回去交差?”蹇安泰想着正事呢,毕竟南离交代他的跟交代那俩的不一样。 曹昌虎大眼珠子一翻,大胡子一抖: “咋回去?说不得了,得跟着移跸的圣驾仪卫。看看沿途咋样,要么到了广东,看皇上见不见咱。” 韩羽这时心里已经有大主意了,轻蔑地冷笑道: “咱哥老倌儿得看看这位王爷啥时候走,老子就与他搭个伴,路上也好照应着。” “照应着?”曹昌虎会意地一乐。 “照应着。”韩羽很肯定地一点头。 “我说你们哥俩,这是有么子打算啊?”这么听着听着,蹇安泰觉得有些不对劲, “打算?看看再说,相机行事啊,这时啊……没打算,嘿嘿,没打算。”曹昌虎急着走,瞎对付。 “那我俩就睡觉?”韩羽有点不死心,他那意思你看我也不是太监…… “睡觉睡觉。” 曹昌虎转身就要走,却被蹇安泰扯住袖子就试探他俩口风: “你两个小王八蛋,可别弄出祸事来。” “有啥子祸,再祸还有孔有德来了的祸事大?”曹昌虎一甩袖子就蹽了,外面人家刘参将派的护送亲兵还等他呢。 蹇安泰一想也对,都这节骨眼上了,还能有啥祸事。 第一八四章 挺熟 第184章 挺熟 这一年的六月十一,永历帝再次移跸,这一回移跸再不是奔逃亡命了,目的地是龙兴之地——肇庆。 反正后被封为惠国公的李成栋派遣迎驾军,直迎到广西境内的梧州。 梧州本来已为李成栋反正前的清兵所占领,是李成栋反正之后,广西失陷州府也在巡抚耿献忠率领下反正。 广西这边拼凑的开路兵马已经先一日起行,皇家仪仗陆陆续续次日起行,百官随侍护驾,行得一日只二十余里,便携宫眷弃车驾登舟,缓缓向梧州而发。 其余随驾宗室、百官就只能继续行陆路,有那偷偷买舟的官员也不敢放肆,唯恐被锦衣卫巡查发现,毕竟这一回两省反正、还驾肇庆的大事,朝廷的威严大为恢复。 可有两位并不将这威严放在心上,一路上还好奇地看热闹。 曹昌虎、韩羽牵着蹇安泰,带同本部的百十号人马以及马帮的驮马队伍,在长长的行列中毫不起眼。 道路上人马杂沓,尘土飞扬,他们早就与发护驾兵马的参将打过招呼,以西川贡使等待陛见的名义混在道路上随行。 其实不打招呼这里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道路上都是人马,互相不打问谁也不知道谁是干嘛的,反正都是随驾广东去恢复河山。 但他们寻的这个位置,码的死死的,就夹杂在先期随驾宗室队伍中,蜀藩的那一队小队伍的前面。 走在路上,昌虎、韩羽哥俩骑着马前前后后看着热闹,还不住地议论。 一上路没多久他们带着二十名镇标亲兵故意慢行,就把后面的袭封蜀藩车驾给让条路让去了前面,队伍不大还把人家前后一夹,这哥俩在后面缀着人家还胡乱议论。 “袭封王爷的仪卫就这么落魄?这不就是孤家寡人吗?” “这车驾可也够寒酸的撒。” “到了广东,有奉养银子还能换吧?” “不是有护送兵丁嗦,到头来真个这么少?” 他哥俩有马,为照应队伍故意赶停顿时来回经过,把这一路车驾看个详细,看来看去可以确定,这一路人马的戒备程度就是寻常官员的规格。 还是蹇安泰结合传闻知道一些底细,为这哥俩解释。 “大队人马得去护着圣驾,这西江两岸都得警跸。这位蜀王这边……杨公公与我说的挺细的。” “怎么着了?”昌虎、韩羽俩对此格外关心。 “原本也有百十的护卫兵丁,伺候的太监也有好几名,王府自己也养着护卫,侍女、妃嫔……这不在桂林遇了乱兵索饷,把王府的护卫、太监抢的抢掠的掠,兵丁都赶散了。如今的兵,散了就不定跟谁了,还哪儿拢去。” “郝永忠的兵啊,见了王爷就得意得很……好在他们如今行的是官军的规矩,只索财,不杀人,拿刀子架脖上也就是吓唬吓唬……” 他们并非身历其事,不知郝永忠手下兵将其实见了大明的王爷就分外开心,如今受抚投明了,自然该当礼数周全,不可如同往昔起义造反的日子一般,于是大家欢欢喜喜地先行礼后开抢。 别说护卫兵丁一哄而散,就连这位袭封蜀王袭得王位后所纳嫔妃手下的侍女也不能幸免,都在乱兵中冲散,被掳走不做宫女去做了人家老婆。 这种抢掠很又节制,若抢了宫眷早晚有官员寻来分说,只抢了侍女谁顾得你这几个女人的破事,到了哪里再买就是了。 蹇安泰把杨起明的经历还有打听来的桂林各种传闻一讲,韩羽大摇其头,曹昌虎哈哈一乐: “这郝永忠,真是位好——永忠啊!” “你们这乘驾马匹来来回回的,惊扰人家车驾,人家不来问才怪呢,哎,我说千户老爷,你前晚喝酒时提没提是蜀藩贡使。”蹇安泰想起一件事来。 “放心,跟我喝酒那位兄弟只知咱们是四川贡使,从邛雅来的,人家都没顾得多问,只以为我是从雅州来的。” 韩羽听得不说话只心中暗骂你们特么光顾着嫖了,还顾得着这个?蹇安泰却若有所思。 “这位后蜀王若是知咱从西川来,该当派人来打招呼问家乡音信才是。” “若来就是心虚,不来就是有鬼。”曹昌虎从马上探身过去,很认真告诉蹇安泰。 “那你这算啥子,合着你把人家这来不来的都给占起。”韩羽嗤之以鼻。 正议论着,路上的队伍渐次地停了下来,前头有曹昌虎带的雅州土兵兵卒来禀报。 “启禀千户,前面队伍里的言说是蜀藩的王爷派遣一位公公前来慰劳诸位。” 蹇安泰一听就叮嘱韩羽、昌虎哥俩: “你们且不要多说话,我来答对于他。” “放心吧蹇佬儿。”曹昌虎大嘴一咧漫不在乎,韩羽却用沉默作答。 三人下了马,韩羽去照看队伍,曹昌虎陪着蹇安泰向前迎了几步,就见一位白面无须的年轻人在两名士兵的护卫行来,到了近前向蹇安泰、曹昌虎拱手为礼,热情地道劳道: “有劳这位公公。” “多承探问,愧不敢当。敢问公公是……”蹇安泰还礼谢道。 “咱家蜀王府伺候王爷,小姓韩,哎呀呀,这位公公您从哪里来?” “小姓蹇,原本北都京师印绶监做事,此番我们从邛雅来,为的向皇上贡奉方物。” “哎呀,老哥哥,这战乱的年月,也亏得你们有心了,老哥哥,听您口音可是北边的?”被蹇安泰一摆资历,韩姓太监格外崇敬。 “咱家本在北都宫中做事,后来呀有些人么,你也知道的那些人,看咱不顺眼,不就是当年给魏公公牵过马吗,咋瞅咱都不待见,就发咱来了富顺王府,直到今日。” “原来您是在富顺王府的,那说来都是蜀藩世系呢,可不是外人。” “您说着了,只是如今啊……”蹇安泰说话间打个唉声:“富顺王府也落了难,寄居在邛雅。” “王府中还有什么人哪?” “老王妃,还有王爷的第四子,如今还没册封,府中老王妃在主事。兄弟,您这是侍候哪位王爷呢?” “这位王爷是新册的蜀王,听得护送的武将说您诸位是从四川远道来上贡的,就起了思乡之情,派咱家过来,问候诸位。” “哎哟哟,多谢蜀王挂念,我这里有蜀锦、竹编、麻糖,您带我过去,呈上蜀王一览。” “好说好说,老哥哥您随我来。” 这边韩羽也过来了,跟着昌虎哥俩听着他们对答,又见蹇安泰令人收拾了一些供奉的方物,临末了嘱咐俩人一句: “二位将爷,咱家去去就回。” “蹇佬儿您慢走。” 这一去过了有小半个时辰,蹇安泰才回来,恰这时也该上路了,队伍重新起行,一路上蹇安泰与韩羽、昌虎哥俩说起去见这位蜀王的细节。 “这说起来啊,还都挺熟的。” 第一八五章 乱起 第185章 乱起 “不过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华阳县蜀王府里的老人。只有一位内官小时候在京师干过几年杂役,约略听过我的名字。” “他们提起一个叫做祁云的内监,是蜀王府的老人,护送这位王爷到了贵阳就病倒了,不曾跟了下来,还是贵州总兵皮熊派兵护送,才得到了柳州避难。” “后来当今圣上肇庆监国,他这边上表拥立,得皇上垂青,又以蜀世子的身份参与了永州迎驾,到武冈被皇上册为蜀王。” “如今他这身边,除了武冈分派的内侍、护卫,已经没有一个蜀王府的旧人。” “呵呵,那样不就是他龟儿说啥是啥。”韩羽一声冷笑。 “不过他可比朱荣藩聪明,知道死死抱住皇上的大腿。”曹昌虎说道。 “他没兵没得银子,又没得勋镇供奉,不抱皇上还抱着谁撒。”韩羽从那日就耿耿于怀这时抓着机会怼昌虎还嗤笑了一声。 曹昌虎也不与韩羽争辩,这事在那摆着也没什么可辩的,于是岔开话头。 “咱们这么走,今夜的宿头在哪儿?” “光顾着与你们说话了,我都没去探路。”这一下轮到韩羽气急败坏。 “算了,走哪儿算哪儿,这走走停停的。”蹇安泰有些落寞,话里也是随遇而安的味道。 “只怕格老子得搭营帐了嗦,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韩羽知道探路寻宿来不及了,只好改主意。 “哎,他们那边怎么办。”曹昌虎还是一副死皮赖脸盯着对面一举一动的态度。 “三里地外有个村子,定是得去求宿。”韩羽虽然不曾探路,但早把周遭地势观察好了。 “那我们在外搭帐篷?蹇佬儿,你们是故人,你进村号房子吧,我们人多就不去了。”曹昌虎意外地大度,往常他定是要去人烟之处寻宿头。 “这……”蹇安泰有些犹豫,他不是太想离那位过近,又不由自主地想去勾搭勾搭,很是犹犹豫豫。 才说到这儿,那位袭封蜀王的贴身太监又来了,与众人随意见过礼打个招呼就与蹇安泰说话。 “老哥哥,前面有个村子,我们一起寻个宿头如何,不过你们这边人多,一起去不太方便吧?” “是不太方便,没事,我们都有帐具,寻个高处扎营就是。” “您老哥哥不比年轻人,跟我们住村子里吧,王爷的意思,夜里也好拉拉家常。”这位公公很热情,在韩羽、昌虎哥俩看来毕竟都是同类,难得在此相遇。 “哎呀呀,多谢王爷抬爱,谢过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蹇佬儿,我们送您过去,把行李、驮子都带上。”曹昌虎难得地热心。 “快着快着。”韩羽也跟上,这回哥俩也不呛呛了。 二人刻意地送蹇安泰进村子安置,沿途很自然把看到的进出道路、随行人等驻扎位置留意一番,临了出村子时曹昌虎还去寻那位带队的千总打了个招呼,回头派人送了几坛南宁府城带出来的米酒。 回来安营扎寨的功夫,哥俩就商量了些事情,曹昌虎还诡秘地告诉韩羽: “知道我为什么送酒吗?稍待你看。” 果然打尖时这位带队的千总派人来请这哥俩过去饮酒,俩人也不客气,带着肉脯、干果就过去了。 曹昌虎嘻嘻哈哈,与这位张千总喝个半酣,看看差不多了,趁着张千总出去撒尿的功夫,曹昌虎看看周围东倒西歪的兵卒,一撞韩羽的肩膀: “兄弟,干不干?” “干!” “那位我摆,里边那位,你摆。” “动手!” 韩羽说罢,俩人还没事一般的,待张千总回来了,曹昌虎扯着他继续喝酒胡侃,韩羽借口出恭就出去了。 约莫盏茶的功夫,韩羽回来,与昌虎一对眼色点一点头,昌虎突然拉出腰刀,呛一下就架这张千总脖子上了,张千总醉眼朦胧,大舌头啷叽: “兄弟……别闹……刀子……我也有,你看……” 挺自然地把曹昌虎的刀一扒拉,四下乱摸,摸出自己解开的黑皮大腰带冲昌虎抖抖索索地舞花嘚瑟:“看我宝刀!” 曹昌虎这一看没辙了,他也没做杀人的打算呢啊! 好在韩羽上前一步,兜头一胡噜就给按倒了,然后麻溜地小擒拿锁喉、堵嘴,命令昌虎:“绑了!” 曹昌虎只好操起备好的绳索,刷刷地上绑,才绑住两只胳膊就听被绑的这位嗤——呼,胡噜得山响。 就这么地俩人也没敢放松,捆好了人塞角落里拿铺草一盖,好在房院主人家人口都被撵走了,谁也不晓得。 俩人出来再到当院一看,整个院子已经被一层淡淡烟雾笼罩,烟雾中还弥漫着怪异的香气。 这就是韩羽借口出恭给院子里兵卒放的迷烟,席老四的配方、慕老三的手作,当初下山劫南离的时候就用过,不过那一回是被南离事前的警戒布置给破了的。 这哥俩紧用袖口遮了口鼻——别把自己再给迷了,然后低头弯腰蜇出这所院子,奔隔壁而去。 哥俩暗中摸到了袭封蜀王落脚的隔壁院子,他俩早看明白了,这院子外面有哨戒,统共四个护卫,还有一个在外值夜的,也是不易了。 院外门口值夜这位被事前看好位置的韩羽找机会悄悄摸上去,不轻不重“梆”一下一闷棍就敲倒了,再一把将软倒的躯体接住搂着拖在一边。 接下来这回俩人配合,韩羽烧火,曹昌虎搧风,没得片刻院子里就烟雾弥漫,本就没几个的护卫、内侍都东倒西歪,有机灵的还知道找铺,迷糊疲累的直接就地躺倒。 不过等俩人用湿布遮住口鼻摸进院子,一听不对,怎么里面还说话呢? 俩人听得内里又有说话声,就伏住不动,韩羽心下犯嘀咕:这孙子怎么还不睡呢? 正这功夫,外面布置的兄弟突然鼓噪起来,四面燃起烟火,不停有人叫喊: “达兵打来咯!” “快逃啊!” 一听外面发动起来了,再不能耽搁,当即奋起身形,翻墙而入,韩羽当先,喀嚓踹开房门,眼见屋内有一人青袍圆领头戴网巾,正在坐地,当即一手铁尺,一手成爪,照准自己的目标,合身扑上,就要上去拿人。 曹昌虎随后,他没有韩羽拿人的手段,还是扑上去拿刀吓唬: “别动,砍死你……蹇佬儿,你没走!?” 却见韩羽“噗通”单膝跪倒滑出三尺,手上早收了铁尺: “参见几位公公,参见王爷!” 在后跟进来的曹昌虎冲得急刹不住脚,见韩羽跪倒只好“呼”地一下从他头上跨过去,收势不住,“噗通”摔个狗抢屎。 这时曹昌虎才看清,这屋子里不是一个两个,是一屋子人呢!于是大叫一声: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喝酒?大事不好了,快走!” 第一八六章 救驾 第186章 救驾 这是他们哥俩商议的两个备用策略之一,硬拿不成就要智取。 这屋子里居中坐地的正是那位青袍圆领、去了冠带的袭封蜀王,周围围坐着四五个太监,除了蹇安泰,杨起明也在座,靠里面还有几名女眷呢。 这一下被狼狈不堪的两人弄得众人大惊,恰这时外面喊杀声一阵阵地传来,还有村子起火的火光,四下奔逃的百姓惊慌呼喊,早已乱做一团。 本来还在坐地饮酒的众人纷纷惊惶起身,蹇安泰急问: “怎么回事?” “达兵杀了来,四面都是敌人,快随末将离开此地。”韩羽这时已经开始进入状态。 “蹇公公,这是……”袭封蜀王是众人的中心,这时还是要沉稳一些。 “这是护送我来的两名千户。” “张千总在哪里?”“蜀王”还不死心。 “张千总带兵前去抵挡,已经殉国了”!曹昌虎瞎话张口就来。 “啊!?来人!”这一下这位蜀王可慌了。 “外面的人闻得变乱一时害怕早都跑了!?”韩羽跟着恭谨地禀报。 “我们快走!全赖二位了……”这时已经不用谁来请,“蜀王”自己就坐不住了。 这些人屡遭兵燹,早已经是惊弓之鸟,被“蜀王”一发话,都惊得纷纷乱乱,就向外逃,更有女眷惊惶地叫嚷起来,更添几分混乱。 这时还有两名被迷得迷迷瞪瞪的护卫,强忍困倦忠心耿耿地也冲进来搀起这位袭封蜀王就向外走,曹昌虎趁机大叫起哄添乱: “护驾护驾!” 俩人有意识地不离这位袭封蜀王远近,也不逼迫,也不牵引,似乎只管护卫着蹇安泰、杨起明,而这两位太监却还大呼小叫地呼唤着蜀王: “王爷,这边走!”显然他俩的话更比韩羽、曹昌虎管用。 众人乱纷纷冲出院子,眼见村子南面都燃起漫天的大火,喊杀声不断,吓得“蜀王”身边人没头苍蝇一般乱撞,眼看着护卫人等迷茫四顾,还是韩羽趁乱中扯住袭封蜀王,叫道: “跟我来。” 这时院子里烟雾腾腾,剩余的护卫、太监被迷得睁不开眼,蒙头转向。 其实这药烟效力并不很强,也不是什么江湖传闻的见风就倒的迷药,只是有些催眠作用,这时一乱起来,有些早睡倒的倒挣蹦起来,迷迷糊糊地在村中乱窜,反而更添混乱。 韩羽、曹昌虎熟记道路,引着众人往村外跑,跑了半截韩羽不耐,听得这位袭封蜀王呼唤护卫,欺近去把袭封蜀王一把扛上肩头: “王爷,我来救驾!” 这时村子南面的火越来越大,烟灰被南风刮进村子,又引燃一处草房,一时乱兵纷纷,村民救火的逃难的乱做一团,混乱气氛已经开始波及其他远处扎营寻宿的官员与护卫。 韩羽扛着蜀王,昌虎在前引路,三转两转韩羽抬头一看,鼻子没气歪了: “怎么又转回来了?” 却见曹昌虎冲进院子也扛出一个人来: “嘿嘿,这兄弟真烧死了我也不忍心。” 原来他回来把那张千总给拖出来了。 这一路人在烟火中摸索前行,终于出了村子,正遇上一伙兵卒,双方一对答正是接应自己的兄弟,当即也不等歇口气儿,韩羽、曹昌虎哥俩令手下战士裹着逃出来的众人,牵着的扛着的踉踉跄跄一刻不歇地,直向一处小小的营地奔过去。 ++ 这是一处可以俯瞰周围数里的小山坡,早就离开了往梧州去的大路,韩羽、昌虎哥俩寻此地扎营时可谓就没安好心。 韩羽观察那边村庄渐渐熄灭的火光,没多久去村子里放火裹乱的三十几号少年亲兵也都回来了,他一边查看还顾得拎住带头的小管队问细节: “烧了几栋房子?” “村北四户茅草房,都给点了。” “伤到人了没得?” “没得,您放心,那边都是荒着的,没得人。” “真伤了老百姓回去后大帅晓得咯……要问罪滴。” “这村子除了有踩踏挤撞受伤的,逃出来的男女老幼都有自己山中躲避之所,真个没伤到人。” “那就好那就好。” 韩羽不像曹昌虎、蹇安泰,他日常受南离的熏陶,对这些很在意,听得不曾伤人,才稍稍放心,其实他也知,这种混乱下,伤损几乎难免,为了做成事,能做到这般也是尽力了。 这些事曹昌虎可不管,他正如同一只捕获猎物的鬣狗一般围绕“蜀王”打转,不恭不敬还带着羞涩笑嘻嘻地问道: “那个……王爷,您那宝册有没有伤损?” 假“蜀王”觉得这小小百户跟个有病的一样,不过人家救了自己,也不必太过轻视,就认真地将怀中金宝金册掏出来翻看后回答: “没得伤损,本王从来都是随身携带。两位将军高姓大名,此间事毕,本藩必奏明圣上,封赏有加。” 曹昌虎眼睛一亮,也不理他说什么了,一把就把蜀王刚验看过了要收起来的金印、金册就给夺了过来。 “看看,真的假的?” 身后“蜀王”气得大叫起来: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要做反吗?蹇安泰……来人!” 这时他再一看,蹇安泰跟没听到一样,冷眼旁观,还把杨起明扯到一边,低声耳语起来,杨起明则压根不往这边看,躲了。 再一四顾夜色他才陡然发觉,往昔的亲随、宫眷、嫔妃竟一个也不在身边了,自己在这里已是孤家寡人。 就见那大胡子千户得了宝贝欢欢喜喜与那少年军官一块就着火把下翻看,还把蹇安泰也喊了过去,“蜀王”想动,看看周围刀枪并举死死盯着他的士卒,他知道自己动也是白动。 还是那位蹇公公,翻看金册金宝后回身来在自己面前,面上早没了往昔那谄媚的奴才神色,反而面沉若三秋水,威严陡然大增。 “敢问这位王爷,蜀藩世子失陷西营,逃脱后见在西川,崇祯十四年的金册在彼,你这世子金宝从哪里来的?” “咱家代宗人府问话,您得回话。您是玉牒上的哪一字派?” “此外,你这册封蜀王金册、金宝成色如此低劣,怕不是伪造的吧?” “尔等胡说!怎么是伪造,这是当今圣上亲旨颁下的,那成色……” 这位“蜀王”始终一言不发,到这儿终于跳了起来,但说到这儿他就没底气了,是啊,流落到武冈的小朝廷,连日用都要仰人鼻息,急慌慌颁下的宝册能有什么成色? 这时韩羽看得不耐,冲过来沉声问道: “蹇佬儿,都问过了?他不说就甭问了,我来处置了得了。” 话音未落一扯脖子将这位袭封“蜀王”夹在腋下就往旁拖。 “你去哪里?”蹇安泰还没明白韩羽要干啥呢。 “老子寻一个好放血的所在!” 说罢,拖着这位袭封“蜀王”,似乎已经寻到了一个自己满意的地场,对着一块巨石,这位蜀王被韩羽的铁臂夹得呼吸困难喊叫不得,只“吭吭”地不住双脚蹬地,眼看韩羽掣起铁尺就要刺下! 第一八七章 善后 第187章 善后 “不可!休得伤人!那便是假的,好歹也是宗亲。”急得蹇安泰跟着踉跄大叫。 “哎——你干嘛?别杀他啊,绑起来,带走。”一直摆弄宝册的曹昌虎听得喊叫终于过来了,不是被蹇安泰喝止,等他摆弄明白了再过来时,这位“蜀王”只怕都被放完血该吹猪脚了。 韩羽手中铁尺挽个花倒提收回,手臂依然不松,反问曹昌虎: “带走?带哪儿去嗦?” “带回西川啊,交给大帅与世子处置,我们能随便杀人吗,哥哥哎,大帅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时这位袭封蜀王吭哧吭哧地叫着:“我跟你们去……”就晕了过去。 “死没死没?”曹昌虎要了根火把赶紧凑上来察看。 “死不了,这几千里地咋子带?”韩羽把人往旁一丢,用一只手拎起,抖搂麻袋一般抖搂几下,这位袭封蜀王就咳咳地连咳带呕地缓了一口气上来。 蹇安泰苦口婆心地劝说无法无天的这二位祖宗: “你们不要争,还是我来把事情问明白,回头禀明圣上,去御前分说。” “不行!”这回俩人几乎异口同声。 “要不弄死要不带回邛州。”韩羽非常坚决,他知这人留不得,留这里大帅那边只怕不好办。 “你老想弄死他干嘛,既然咱回邛州,就不差他这一口饭。” “你说弄死不得行,带咯回去……这里咋子善后?” “弄死了不一样得善后,没了个王爷,就那么善了的?大帅可没说让你弄死他。” 呛呛到这儿,突然这一下俩人都傻了——是啊,抓了人了,怎么善后啊? 回邛州几千里地,这里前前后后都是向广东行路的随驾官员、兵马,更不要说再往前到了梧州,还有李成栋重兵把守。 本来哥俩初商量时只觉得哎呀来得可惜,这若是早几个月赶上桂林乱兵索饷的时节多好,趁乱什么事都做了。 这么一想就好办了,没有混乱可以制造混乱,至于混乱之后怎么办,杀还是抓,俩人根本就没商量,曹昌虎是想见机行事,韩羽的打算是弄死一埋,与他们这一路人一丝关系都没,有人来问讯就一推六二五指给乱兵,回头他们就寻机会开溜了。 曹昌虎可压根没想杀人,只觉这事不大可也不小,怎么处置自己还没那么高的手段,不如干脆就带回去。 至于善后?他压根就没想到还有怎么善后的这个事呢。 这时前后一想,俩人都头大了,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怎么回去?咋子善后? 这一晚上是折腾得挺乱的,可是混乱之后朝廷早晚会查出这一行人的行踪,便是灭口他们这一小支队伍能灭得几个?还有那些逃散的袭封蜀王的眷属。 回程可几千里啊,沿途勋镇数家、关卡无数,但凡有一支快马驿传的急递塘报通知关卡,任意一家勋镇接了信,他们就没法回去了。 曹昌虎眼珠转转,看了一眼躲在远处瑟瑟发抖的杨起明,还有依旧睡得糊里糊涂的张千总,这坏主意就上来了。 “杨伴伴儿,我们得回去了,这里交给你了。”曹昌虎嘻嘻哈哈,过去亲亲热热地一把就把杨起明搂住了。 “啊?!交给我?我怎么收拾啊?”杨起明被搂个一哆嗦,再一听直咧嘴。 “这里遭了乱兵了,随你怎么收拾,我们不是陛见也没成吗,就当我们没来过,只要你不说实话,别泄出去我们的行踪,看着没,那里十几架子的行李,都归您了。” “啊?啊!这……这、哎呀!” 杨起明一咬牙一跺脚,咱家伙什都没了,后半辈子图个啥? 不就是一个钱财一个权柄,如今便还都肇庆,王坤、庞天寿、杨化春等等,这中官内监从龙的除了我多了去了,权柄呢能分润自己多少,还是眼前的财货来得实在。 他不答话也不说不答应,而是嘟嘟囔囔地:“这这这这怎么处置呢。” 一头就迮到驮架处,摸摸掏掏,拍拍打打。 三转两转,杨起明心中暗喜:蜀锦、邛纱、朱砂、水银,都是上好的方物,值得不少银子,还有有一驮架子,那全是川蜀官银! “您把这兄弟弄醒,就是你救了他。还有那些失散的宫眷、嫔妃,回头你们一起,都搭救搭救,也就将功折罪,到时把他家的财货也分吧分吧,就拜托您自己安排吧。” “兄弟,我们可就得走啦。”蹇安泰一听曹昌虎这分派挺好的,就打算赶紧脱离这是非之地。 “哎哟喂哥哥哥唉,你们走了我可怎么办?”杨起明还没想好,急得扯住蹇安泰不放,那俩他可不敢扯。 最后还得曹昌虎来教他: “你们哥俩对好词,要不失了天亲的大罪,他可担待不起。” “这这,这词怎么对?” “中途遭逢匪兵劫掠,蜀王被掳,不知去向,你老哥自己拼死奋战,救出千总一名,嗣后苦苦搜寻,苦战夺回宫眷,但终究寡不敌众,各自带伤。” 杨起明被这么一说,渐渐平静下来,这时也想通了,把瞎话一编,上上下下都忙着回肇庆分功劳呢,谁顾得你,至于那些马帮的驮架、行李?哪有这些物件? 什么?还有一群扮作贡使的乱兵,不晓得,只怕不是猓蛮就是达子。 “看着哦!” 曹昌虎找一饮马的小木桶,一桶水“哗”就浇在张千总头上了,这位睡得死死的,解了绑缚也没反应,好在这一桶凉水解决了问题。 “我在哪儿我在哪儿?” “咳咳!快来人,护——驾!” “达子来咯!”韩羽突然从背后出现,在他耳边大叫一声。 “在哪里在哪里?”这位千总老爷先是把腰间耷拉着的大带做腰刀胡乱挥舞,继而察觉不对当即哀求饶命。 “大兵爷爷饶命啊!我上面还有八十老母,下面还有三房妻妾……” “兄弟,是我,没事了,已经把你救出来了。” “哎吆,曹千户,是兄弟你哦……表哥吆,这是怎么回事的吆?” 曹昌虎又与杨起明一起,为他解说失了蜀王的境况,张千总大惊,待得说明了杨起明如何救他,又教他如何将功折罪,千总老爷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当即杨起明带人在这儿看着,张千总自己回去村子里四下找人,去搜寻逃散的宫眷、随从。 韩羽、昌虎加上蹇安泰一行,一看都安排妥了,既然下了决心,这一夜里丝毫不敢耽搁,当即连夜拔营急行。 第一八八章 作伪 第188章 作伪 七月初了,永历的车驾仍旧滞留在浔州府驻跸。 六月从南宁出时甚急,两日夜水路即抵浔州。 可圣驾到了浔州,陈邦傅留驾,瞿式耜也上疏请圣驾还桂,前面梧州还有李成栋的迎驾军,一时左右为难,朝臣争议不休。 庆国公陈邦傅趁机面奏叙功,扯出一堆破烂事儿,圣驾只好就此在浔州停了下来。 都过去十几日了,皇上才想起来过问蜀藩的事务。 为啥这么久,只因为庆国公陈邦傅扯出来的那一堆破烂事儿。 当初刚刚驻跸南宁,朝廷为当地守道赵台加衔为巡抚,专责供应内廷食馔。 这本来不算什么事,驻跸某地,当地官升一级,以示当地因皇上驻跸而升格,这在南明已经还是寻常事,就连曹昌虎看着愤愤不平的土官知府、知县都官升一级呢。 虽说在南明这种事频繁了一些,但毕竟这是规矩。 但皇上与阁臣哪里想得到这赵台是陈邦傅的仇人。 俩人结仇是因儿女亲事,甲申国变后赵台掣家南下为南宁知府,为了托庇时为广西总兵的陈邦傅,赵台有女,与陈邦傅子结亲,订了亲还未行礼。 后来赵台升擢守道,也与陈氏的举荐分不开。 但是永历驻跸桂林之后,陈邦傅为阁臣瞿式耜所不容,赵台就翻脸不认这门亲事。 陈邦傅父子当然觉得受辱,早就放话,皇上移跸,赵台随驾经过浔州,必定要杀其父子、掠其妻女。 这可不是虚言恫吓,陈邦傅武科出身手中有兵,当下割据桂东的最高武官,丘八劫官那是寻常事,钱邦芑就为这个挑唆杨展讨伐王祥。 结果这赵台就缩在南宁不敢出来了,陈邦傅为这破事闹到朝堂,声言赵台赖婚负义,皇上却优容升迁,令勋镇寒心云云。 这还是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小事,永历不得不抚慰一番,陈邦傅就此乘势再请世守广西,效滇中沐府黔国公故事。 其野心勃勃欲壑难填,谁还看得下去,这就被阁臣严起恒、王化澄驳了,永历只好令陈邦傅补本再奏。 陈邦傅就此怀恨在心,指使手下闹腾起来。 皇上移跸,本当地方供奉,结果文臣随驾的连口正经饭食都不供给,又为索饷故意指使兵卒殴死户部主事王渚,又有一伙乱兵砸烂兵部尚书肖琦所乘舟船,令其搁浅岸边,却又指使一批无赖村妇、少年环绕恚骂、投石砸打,令之不得登舟,暑热之际,活活蒸死船上。 这还不算,还不许其家仆为主人登岸安葬。 被这无赖一般的陈邦傅一闹腾,圣驾整个就被耽在了浔州,不得寸进。 这时还真不用杨起明有意遮掩什么,他携着张千总几番上报寻回蜀藩宫眷事都没人理他,只好也就这么在浔州干等着。 不过好在他就此结识了张千总,张千总常驻广西毕竟是地头蛇,在浔州有故旧帮衬。 把西川贡使留下的贡物有张千总找当地牙行销赃,俩人分银子不亦乐乎,不待朝廷问话,这俩人已经结成了攻受同门的死党。 如今朝廷威严扫地,总督与巡抚的内门丑事都要闹到朝堂上来,纠扯不清,浔州府贵县城西发生的乱兵劫掠藩王的事与陈邦傅弄出的乱子比起来屁都不是,而且大多数文臣很自然地就把此事联系上了庆国公辖下的广西土兵。 到头来进了七月,杨起明才被召入作为行在的浔州府署,问起前番两度奏报的蜀藩之事。 询问此事的正是行在随驾阁臣严启恒、王化澄二位。 浔州府署看着挺大,房屋鳞次栉比,其实是因为将通知、通判、推官公署都挤在州治正堂一左一右,真正府衙的房屋,比之内地一个大点的县城还不如。 七月天时,连日闷热无雨,今日浓云压顶,就是不下,潮湿热闷的天气弄得狭窄的府衙后堂更形压抑,一进来就是一种令人喘不来气的逼仄感。 杨起明规规矩矩与严、王两位尚书大学士见过礼,心里却颇为鄙夷,不是达子赶得紧,皇上圣驾播迁,你两个破广州知府、广东巡抚,哪有机会入阁。 心里腹诽,面上还得老老实实接受盘诘。 先是严起恒开言道: “前日蜀藩亲王失踪一事,你的本章圣上已经看过,着我等来勘问详实,经查问南宁、浔州当地守将,以及护送兵马,来龙去脉大致详实,但还有几件事情,须得当面与公公求证。” 杨起明心中暗骂老不死的东西,平日你们圈着皇上,连我们这些往日皇宫大内行走的有身份内官都轻易不得靠近,这时说什么须得当面求证。 严起恒又道: “查问护送的武官,其言是一股乱兵抢掠村庄,捎带着蜀王失了踪迹,波及周围随行车驾、人马,杨公公带同护送兵马在侧,闻讯赶去救援,才得寻回宫眷、车驾。” “正是如此,严阁老查得详实。”杨起明心中有底,这都是他与张千总对过词的口供。 “只是同行车驾队伍,有一路人马却查问不到,杨公公可知?” 杨起明一皱眉:“这却不知,是哪一路人马?南宁府的护送兵马与咱都是一路的,当时为了救人,他们还折了人手。” 这时在旁有兵部主事吴其雷向严起恒回道: “下官查得,一路同行者有南宁府发的护送兵马,前后还有抚台随驾官员,下官又函询南宁府得知,南宁城关放行过关队伍时,还有一路自称是西川来的随驾贡使,跟着圣驾到广东去进贡的。” “又据南宁所差护驾兵马查得,邛雅贡使并早自南宁离境,本随驾等供,如今却查不到踪迹……” 严起恒这时转向杨起明:“杨公公,这些你都知道吗?” “当然知道,这路西川贡使奉蜀藩世子台命,来行在供奉圣上,队伍到了南宁,先行前往陛见不得,才寻到咱家门下,请咱家动本皇上,许其陛见奉供。”杨起明不卑不亢。 “这路贡使来时以何名义面圣?”严起恒立时追问。 “蜀藩世子。”杨起明面对这帮穷酸腐儒,面不改色心不跳。 “这就是了,说起蜀藩,老夫想起一事,前有樊一蘅奏报叙功,有川西镇将奉蜀藩世子暂居邛雅,这位川西邛雅的蜀藩世子与失了踪迹的袭封蜀王到底是何关系?” 这时王化澄插话道: “怪就怪在这里,二者均报名朱枰樻,为十代罹难蜀王之嫡出世子。当代蜀王是从成都流落到了贵阳,为隆武元年十二月才得上表福京请袭,永历年才得上奏请允袭封。川中世子为镇将拥立,蜀地天高地远,只恐其中岂不有做伪者?” 第一八九章 勘问 第189章 勘问 其实王化澄的这番话已经将矛头指向了西川,你镇将拥立一方即便为真也不能如了阁臣的意。 杨起明听了则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开言回道: “真伪咱家不知,西川贡使来朝,一如往年正例,如今国难之际,尚且心念朝廷,实属忠诚难得。若其有伪,知当世蜀王在此,岂敢前来朝贡?” 几位文臣闻得,互相看了一眼,也都略略点头。 “至于暂居邛雅的蜀藩世子,此事咱家还真略知一二。” “咱家奉使川西,面见过暂居邛雅的蜀世子,当时以为袭封世子与川西所拥世子并非同宗……” “既知此事,回朝为何不予奏报?”严起恒有些不耐地打断了杨起明的话。 “严阁老啊,咱家回朝不等奏报,正逢桂林移跸,还遭了乱兵洗劫,行李都没了,这数月里连笔墨纸张都不得寻觅,拿啥走本?当时还没追到您老,走本也没处送啊?好不容易到了南宁,连月来三番动本,这不您才来问咱家的话。” 这一番话当即令严起恒语塞,杨起明又道: “至于蜀藩两路人的真伪咱也不知,只知驻邛的蜀世子宝册在手,镇臣、督抚验其为真,此册崇祯十四年出京,奉出午门就有咱家在其中,咱家于邛州世子行邸当场求观昔日曾见之册,唉……四年了,蒙过灰尘、染过血迹,却实实在在是那昔日金册,连金匠留下的划痕都在!” 说到这里想起北都旧事,杨起明潸然泪下。 其实他纯编瞎话,只欺如今的阁臣严起恒、王化澄不曾做过京官 这二位阁臣,虽说严起恒走的是顺天府乡试科道正途,其实他是浙江人,做官就在广东。 王化澄更不用说,从崇祯七年做知县,就是一直在广东。 不过话说回来,这二位不在广东,哪有机会参与肇庆拥立还入阁为相,也令得从京师出来的杨起明等中官内监更加视之为一时捡漏的暴发,编起瞎话毫无滞涩。 这时杨起明观二阁臣皱眉不言,就知自己赌得对了,于是继续道: “且川中督抚、镇臣与世子往来频仍,流落西川的老蜀王府旧人甚多,无一人言邛雅世子为伪,咱家当时面见世子,这位蜀世子聪明睿智,孤忠悯孝,实宗室楷模,因此咱家并无怀疑,只觉与朝廷例封蜀王并非同宗而已。” “如此说来,这二藩均自称蜀世子朱枰樻,终归蜀世子只有一个,莫非其中有假冒之人?” “咱家有一句话,二位可记得南都王之明之案?邛州蜀世子,从未离川,蜀藩府中旧人环绕,谁又能证其伪?” “当代蜀王,为隆武年上表请袭,早就勘问明白,到了永历年今上沿袭所续为之册袭,谁能证其伪?”王化澄说这话就已经没了底气,早早就把当今皇上抬出来壮声势。 这就是吃了没做过京官的地方主义的亏,不能证邛州之伪,那就先甩个锅,就算出了南都伪太子案一般的丑闻,也可往隆武朝一推,死鬼顶锅,天经地义。 说到这里,一众文臣、太监分外尴尬。 还是一位一直隐在角落里不说话的满头白发的老内监轻声说了句话: “既不能证伪,便不可轻下结论,还是先想办法寻到当前蜀王之下落为是,未曾证伪便依旧是天家至亲,岂可流落在外,任人轻辱。” “庞公公说的极是。”满头白发的老内官声音不高,杨起明却赶紧应了一句。 这位老中官正是司礼监秉笔庞天寿,曾经参与过三朝拥立的老内官,在永历朝从王坤失宠后才又有了些说话的机会,但是多数时候从来不再多说话了。 这时后堂内隔着屏风有一个清朗柔和带着淡淡桂北口音的青年男子声音言道: “不同于川东僭越的楚庶人,蜀王随侍伴驾,十分尽心。” “皇上圣明。”众人才一闻得,便齐齐向后躬身唱颂。 “杨起明,那一路邛雅来的西川贡使如今在哪里了?”屏风后桂北口音的青年男子并未现身,而是继续问道。 “小臣不知。”一听这声音问到自己,杨起明毕恭毕敬向内叉手躬身,不敢抬头。 “小臣只在南宁府城与使团的蜀王府内监蹇安泰见过一面,其请命陛见,圣上未予答复便移跸浔州了。” “各位老先生这一提起来,朕也记得上月在南宁是有一拨西川贡使,是不是这一拨?” 杨起明登时心中一凛,皇上怎么知道了,转念便即宁定: 其实哪用知道,如今不同太平岁月,远道而来向朝廷进贡的贡使都是有数的,不是被陈邦傅弄出来的南宁的土官破事缠住,早就恩准陛见了。 “这个,很难说,小臣只知,那一拨贡使来南宁朝贡,还寻小臣请示陛见,后来圣驾移跸,不及陛见,内臣也顾不得他们,再后来……就不知这一路贡使落在哪里了。” “不过圣上既如此说,只怕就是了?”庞天寿适时地点了一下杨起明。 “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不过……”杨起明吞吞吐吐、似乎欲言又止。 “尽管奏来,朕不怪罪。” 听了皇上免罪的口谕,杨起明才做出一副鼓起勇气的样子: “小臣启奏陛下,小臣年初出使西川,那时听传世子其实在邛州,如今再思之,两地世子并立,莫非这里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纠纷?” “故而小臣所疑,正在于此,只恐蜀藩内本有纷争,到这里的邛雅贡使与蜀王起了纠纷,才闹出此等事来。” 杨起明很聪明,被庞天寿点了一下,当即省悟。 他知这乱兵的帽子扣不到达兵身上,扣给陈邦傅也许会无所谓,这王八淡坏事做多了,虱多不咬债多不愁,也不差这一件两件,但前后参与而知其事枝节的广西官兵甚多,不好遮掩。 更何况他们邛雅那伙子把袭封蜀王拿回了四川,就会这么善罢甘休、悄无声息? 那些人没一个省油灯,没毛病也会弄出毛病来,必得先证其伪,还能留着供奉起来? 这个事瞒不得,也瞒不住,但他以亲身经历先证川西世子为实,又把袭封蜀王失踪之事先行定性为亲藩内斗,这样也算对得起那些川西财货,又可洗脱自己的责任。 他知这位皇上很聪明,虽然长于王府,不知皇宫故事,但是对于各路文武的心思却看得很明白通透。 从武冈叫关,到绕路靖州,即可看出这位屡经磨难的皇上对于危险事物有着非常敏感的直觉。 果然,在诸朝臣眼中不谙朝政也从不显山露水的永历皇帝又道: “杨伴伴所言有理,此地并无达兵南下,庆国公……他自有他的事,又何必与宗室为难?还是先行尽快寻到蜀王的下落,且查明西川贡使的踪迹去向,各自勘问明白,便知因缘来由。” 杨起明知道,此时皇上这么说,西川贡使、失踪的蜀王的各自去向,表面是还在各自酌议勘办,只怕内心里早已经将邛雅贡使与蜀王失踪联系在一起了。 这时庞天寿又提醒严起恒道: “严先生,若真是有人专程掳了蜀王,只怕是为了川东的事吧,怕不是朱荣藩的人在弄事?” 一提到楚庶子,这时不待阁臣说话,内堂屏风后一直未露面的永历皇帝也道: “庞公公所言有理,目今楚庶子逆形已现,蜀中诸镇,有合力问朱容藩罪过之任,若蜀藩由此生乱,岂非助长楚庶子气焰。” 严起恒赶紧叉手躬身回话: “皇上圣明,蜀地偏远,自古易生变乱,据蜀则进窥关中,失蜀则输湖广上流,藩王、勋镇若无赤心,祸在萧墙不远矣。实不可不重视之。” “唉!”屏风后面的永历啜一口内侍奉上的茶水,叹了一声。 “蜀藩如何,终究是朕的家事,天亲无故失了踪迹,川西世子不知真伪,若就此不闻不问,朕的家事尚且不明不白,岂不被天下人笑话。” “臣等知罪。”一众文臣、太监赶紧躬身拱手谢罪,庞天寿禀道: “老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一则当寻蜀王之下落,二则当查西川贡使踪迹去向。蜀藩世子并立纠纷并非万万火急,嗣后自然该当辨明蜀藩并立之事究竟为何。” 王化澄先奏道: “臣以为,查实蜀王下落,川西贡使去向,可着广西镇臣会同锦衣卫勘办。” 然后严起恒又奏道: “臣启圣上,川蜀那边,督师阁部吕大器在办川东事务,据说身子如今也是不妥,川北总督李乾德于川北御虏正当前敌,只川陕总督樊一蘅见在叙府。勘办蜀藩纠纷之故,樊君带就近,可当其任。” 永历闻奏稍稍沉吟才道: “二位先生,广西事就着广西办,川西事,严卿,汝可拟旨,敕命樊一蘅以川陕总督勘办查实邛雅所拥蜀藩世子出身。三司三堂,勘办明白无误,奏闻。” “臣等谨领圣命。” 杨起明这时也懂了,也许皇上还念着亲情,念着天家颜面,而在那些文臣看来,这些什么都不重要,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蜀藩之后对于朝廷的态度。 第一九零章 兄长 第190章 兄长 浔州行在下旨,川陕总督樊一蘅勘办蜀藩纠纷,广西镇将查找失踪“蜀王”下落,查实邛雅贡使去向,可是连吃带拿的曹昌虎一行早已经离了广西进入了贵州境内,正一路大摇大摆过关返程呢。 那日夜里韩羽、曹昌虎、蹇安泰安排了清理手尾,他们一行人甩了没用的行李,只带粮食饮水、随身武器,以及一切可能表明身份的物件。 马帮的川滇小马被卸了驮架,能上马的人都上马,韩羽早就抓了一名附近村中识得道路的向导,引领队伍抄小路急行一夜,绕过南宁府城方向,直赶到了柳州府境内,才停下来打尖歇息。 韩羽一掂量,这一路人马百十几号,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行动起来终究不如几个人来得灵便,就与曹昌虎商量,为了保险起见,不若哥俩领着几个可靠兄弟夹带着这个“蜀王”先行。 曹昌虎一拨愣脑袋:“不用!”他翻过来还安慰韩羽。 “放心,这帮子官家人儿咋办事咱晓得,那叫稀里糊涂骑狗操猪,等弄明白了咱都进四川回家了。” “我说兄弟,那个杨起明真能为咱遮掩?”韩羽觉着就那么一番话加些财货就能买了他为咱效命? “他不为咱遮掩,那些财货不都被人搜检了去?这厮才遭了劫,正穷着呢。” “也是这么个道理哈……”弄得韩羽半信半疑的,却又无法辩驳,只好听之任之。 “可惜了咱那些宝贝……哎,你说回去了大帅知我这么败霍银子,会不会骂我啊?”说起那大批的土产、官银,豪放如曹昌虎也觉肉痛。 “骂你,轻的!还得关你呢。看你龟儿那个招摇,狗卵子藏不得三日就得亮出来晒晒。不过,也真是滴,舍不得孩子真套不住狼……” 果然如韩羽所言,消停了没三日呢,曹昌虎随后又抖了起来,如同来时一般的,打出旗号,亮出关防,贡使还乡,大呼小叫,一路招摇过市,大摇大摆地过关过卡。 也别说,这一路啊,还就是这么顺利,比来时都顺当。 只是过了贵阳又听说泸州、永宁那边都在打仗,王祥、马应试不知道跟谁又干起来了,那边去不得,哥俩与蹇安泰一商量,只好又绕路。 这一绕路可就远了去了,曹昌虎想的是不要出事,韩羽知道路途,想的是又要千山万水。 于是这一路先从贵阳走水路到楼山关,登陆路走三元坝到綦江,再换船,过了江津才算上了往成都的大路,这条路就是南离带着韩羽、张翦保护媅媺逃命的那条路,他们走水路是绕过了佛图关。 这一路路途遥远不说,盘查还严,经过綦江伯“鹞子”李占春辖下的一处水关时,查验甚严,险些被扣了船,还是曹昌虎拿出关防,说明是川西贡使返程,又塞了银子,又诈唬我家老爷可是杨大帅女婿,而此处汛地镇臣李占春有被杨展帮衬过的旧谊,才得放行。 过了綦江,就是袁韬的防区,这里就好办了,一听说是邛州赵老爷的人,畅行无阻,谁让如今都一起吃着嘉定的粮,奉了杨展老爷的命呢。 大家都是一家人! 那位蜀王被牵着一路同行,连续十几日来都是韩羽亲自看押。 韩羽沉默寡言,也不与他说话,可到平静下来适应了,这位屁股还没坐热乎王位的王爷反倒越看这拨人越怕。 连日累月地下来,一路他都是被绑着,过大关卡就蒙眼堵嘴韩羽牵着往车里一塞,小关卡不必塞车里,依旧蒙眼堵嘴,但韩羽牵着绳子勒着脖颈,他这是送死囚上法场的绑法,后心绳子稍稍一扽,脖颈的活套就被越收越紧,令之喘上不来气也说不出话,有好事的关卡问一问,这就是人犯。 就这一路曹昌虎还吓唬他: “你老老实实地,我们兄弟自然给你留面子,若不老实,便割了你的舌头,打个木笼囚车,把你往里一站,就此令你说不得话,戴着重枷一路站回去。 “你要想清楚,这大热天的割了舌头扛着四十斤重枷站木笼里是啥感受。” “看着我这兄弟没,锦衣卫大内高手,怎么看押你的你晓得,想跑你是没机会的,是这么老老实实被我们押回去还是扛着大枷站回去,你自己选。” 别说这一来他还真老实,韩羽可就累了,得随身盯着他,还得防止他自裁,同吃同睡,连出恭都一起,这都是韩千户不放心交给别人的活计。 也别说,这位“蜀王”他就怕韩羽。 但再怎么样,一路走个十天半月的也渐渐混熟了,觑个途中大歇的空子他察言观色看这这哥俩挺有兴致,就问。 “你们,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去哪儿,回四川!”每到这时节曹昌虎牛眼一瞪,一部络腮大胡子神采飞扬。 “回四川?本王晓得是回四川,可是回成都撒!?”几千里地啊,三千还是四千来的?这位“蜀王”暗自叫苦。 “对头,去见你的兄长?” “兄长?” 这“蜀王”脸当时就绿了。 为什么啊,如今他也被这几个不明所以不知何方神圣的人物弄得不知高低深浅,更不知西川如今到底是咋子回事,若世子还活着我这罪名必然定了,若世子死了那不就是送我下去?! “正是,蜀世子朱枰樻!” 这时还得是蹇安泰拿出宗人府管事的态度,代为向这“蜀王”传达邛州世子的口谕: “奉暂居邛州蜀藩世子之命,捉拿行在冒称蜀王者归藩对质!” “公公,你们,你们是……” “这二位是蜀藩世子座下,锦衣卫西南安抚司的两位千户大人,咱家乃蜀藩东厂厂督,宗人府管事内官。” 这“蜀王”一听,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眼前除了那位公公,这些人压根就不像官家,倒像一群打衙蠹的……土暴子。 自此他这一路一言不发,曹昌虎屡次三番撩拨他套他话,他一律抵死不认也不言,因为他知道,真的朱枰樻,早就死了。 第一九一章 归乡 第191章 归乡 当这一行人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又看到了邛崃雪锋,看到了大邑新修起的城楼,一个个的眼泪都下来了—— 不容易啊,迢迢万里,终于回来了。 赶回邛州城,韩羽还在安排诸般人马善后事宜,蹇安泰专去安置关押这位蜀王,曹昌虎早甩下他俩,飞奔去总兵衙门寻南离报功。 一路上他还没注意这小校场没了往日口令声声、呼喝阵阵的喧嚣,到了总兵衙门,高呼己名报进,衙署里迎出来的章炬一句话就令他傻眼了。 “镇帅出征,不在邛州。” “去哪儿了?” “泸州!” 这么一说曹昌虎想起来了:“说王祥跟人打仗,是咱家镇帅去了?” “镇帅奉杨伯爷的命,出征叙永,泸州也在其列。吴、席二位都司,张、陈二位参将,一体随军出阵。” 原来南离压根就没在家,带兵出去快一个月了,还不知多久才回来呢。 “嘿呀!” 这一下把个曹昌虎悔的啊,直劲跺脚拍大腿——早知如此,在泸州寻到大帅把任务交了多好,这绕大老远这个累啊! 这一消息令得曹昌虎一时冷水浇头般沮丧不已,可回头一想,大帅不在世子在啊,找世子报功去! 对了,把那假蜀王押着,世子定然欢喜,说不定再升我三级,赏个宫女做小妾啥地。 想到就做,心想事成,曹昌虎也不嫌累,出衙署仪门转身到拴马桩飞身上马,打马挥鞭就奔回大明锦衣卫西南安抚司的小衙门。 这小小衙署只有几间临时牢房,是大理寺卿领锦衣卫邛州百户事慕天蚕青天大老爷专门设的,就是有要紧人犯一回两回审不明白,他就弄这搁两宿,审明白了再往州署衙门的大牢一扔,推给司李郝盈川就不管了,爱咋判咋判。 但慕大老爷审案,岂有过夜的,抓来的作奸犯科、小打小闹的大贼小盗、大盗小贼在他手里走不了一个回合,因此这牢房基本就没用过,还挺干净。 蹇安泰为着稳妥起见,先把袭封蜀王送到了这里的小牢房,又叮嘱慕天蚕万万不可走漏风声,也不可令州署那边知道,待得禀明世子,世子会亲自讯问,他打算安排好了再详细向媅媺禀报此事,媅媺知了缘由再行定夺。 蹇安泰嘱咐过了慕天蚕,被慕三爷问东问西缠了半晌午,又去吩咐手下番子为自己拉马拆行李的功夫,不想曹昌虎狂风卷地一般撞进了这处小牢房。 “哎吆,三爷,提个犯人。” “提龟儿子做啥?”慕老三怪眼一翻。 “谁啊?”把曹昌虎问得一愣。 “谁谁啊,格老子就那一个犯人在牢里。” “世子提堂。” “老蹇不是说禀过再提吗?” “嘿嘿,”曹昌虎凑过去,左右看看再附耳嘀咕:“他那是怕你抢功。” “奶奶滴个锤子,提走!”慕三爷大怒一拍桌子! “好嘞!” 就这么滴这位昔日一字亲王今日阶下囚犯把这牢房还没坐稳呢,被曹昌虎带人闯进来,一声令下: “绑!” “刷刷刷!” 被力士将双手捆个猪蹄扣再往脖颈一搭一绕,顺过后背绳头把腰一缠,齐活儿,走人! 媅媺今日心情郁闷,懒戴网巾,不系袍带,坐在“观邛悦雪”的竹凉亭里,焚一炉安息熏香,抚一曲《凤求凰》。 只是有些烦躁,嘣啊咚的把行邸司衣房的大妈引出来了,抱出来二斤棉花准备弹个冬衣。 南离这趟出征可谓倾巢而出,除了汉州、彭县的守御部队没动,大邑守备的大义营、邛州老家的守城兵、教导司没动,能动的两个战营加镇标全部,合八千余众,带着小炮大铳,新买的骡马,一齐出动,真是卖了满膀子的力气。 就这般把媅媺心中气得不行,瞎子都看得出来,他这是给谁卖力气?是给未来老丈人卖力气!给那个看着就讨厌的一条条小蛤蟆儿卖力气! 这赵狗子果然是连跑骚的狗都不如。 虽说气得不行,看着千军万马如山而动,她又不敢闹,这气憋着没处发,真的难受。 正寻思是不是这《凤求凰》手生了,干脆换个棉花调得了,西厂督公张璞飞跑着来禀报: “主子主子,大喜了,曹千户回来了,还提了一个人犯,来向您献功。” “啥子人犯、人犯,看你龟儿像个人犯。”媅媺正没好气。 “问他他也不说,只说是您亲自要的人犯。” 媅媺一听就精神起来了。 曹昌虎去南宁公干她是知道的,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关键她也不知南离打的什么谱儿,吩咐这几位去干什么,只说是进贡讨封顺便看风色,怎么就回来还提个人犯? 莫非是与老娘……老子有关的? 媅媺脑子挺快的,只是少几个弯而已,想到这里不由得一激灵,“啪”一拍桌案,却被雪山紫檀雕出的瑶琴硌了一下,小胖手生疼之下,气得大怒,挥手就把瑶琴扒拉一边去了,然后刹住再次拍下的小胖手,轻轻拍抚一下雪亭石桌,气势好歹做了,才叫一声: “传!” 继而觉得不够气势,再次大叫: “给老……速传!带饭!” 从行邸大门到悦雪竹亭隔着两进院子呢,等了片刻媅媺觉得不耐,就趿上小懒鞋,出了亭子去看,蓝罐儿赶紧跟着把道袍外面的披风送上。 正这功夫,大胡子少年昌虎亲自扯着拴人的绳子进了后院。 平日里除了南离还有几名贴身的亲随,常人根本不得进这内院与后园,今日昌虎也是开了心了,一路行来,一见一身夏日冰纱道袍慵懒打扮的媅媺,先一愣,转瞬灵醒,一脚踹在“蜀王”膝弯,大喝一声: “跪了!” 然后上前打躬作揖: “末将参见世子,此去南宁,捉拿冒称蜀王者归邛落案,请世子亲讯!” 媅媺也已经顾不得答对曹昌虎,从他们进来她就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这个被绑缚的人,这时终于看清被押人犯的面容,此人容颜憔悴疲惫,也十分消瘦。 她本打定主意这个大哥坚决不能认,打入死牢悄悄灭了算了,待她仔细再一看小嘴就张做了个洞洞,两眼瞪成杏核! 这时被押的昔日亲王也目睹了一路日夜思量对面为谁的那人,竟也不由得大出所料,如果不是被缚,他定要好好揉揉自己的眼睛。 这俩人当面亲睹,竟各自面面相觑,被缚的蜀王还在犹疑不敢确认,媅媺却忍不住轻轻惊呼一声: “三锅!?” 对面那位端详片刻还有些犹疑不定: “十……十三妹?!” 然后两人同时如白日见了鬼般异口同声地惊叫: “啷个是你!?” 第一九二章 是你 第192章 是你 两头这叫声都还没落地,媅媺已经“嗷”地一声跳起,起小飞脚,“啪叽”一脚就踹这位昔日袭封蜀王今日三锅的脸上了。 别看媅媺身形矮小,平日从不练武,只爱傻吃苶睡,一眼看去小圆脸俊俊俏俏胖胖乎乎的甚是可爱,其实肉全长该长的地方了,这一脚更拼上了她辛苦吃饭攒下的体重,一下就把这被缚跪地的三锅踹得仰面朝天、满脸是血。 “朱枰枻,你娃儿也有今日!” 南离曾经叮嘱她平日没事练练拳脚舞舞剑,不说会点什么,起码强身健体,她哼啊哈呀全当耳边风。 下人不如了她的意,往往被她发威泻火,但也不必自己出手,自有张璞、蓝罐儿带人责罚,可今日这个飞脚,实在是凝聚了毕生功力,一击必杀! 可惜飞脚落地后一个趔趄还把自己也摔了个屁蹾儿,幸亏在旁的张璞赶紧给扶起来,只见她起身后甩开张璞再次上去,照着倒地的朱枰枻没头没脑又是一顿乱踹。 直把这位踹得嗷嗷哀嚎大叫求饶也不罢休。 媅媺一边踹一边口中还在不停地骂: “让你欺负我!” “让你娘欺负我娘!” “今日我全部报答你!” “让我吃冷饭!” “黑我岁例银子!” “打我手下的太监!” “欺负我的侍女!” “欺负我娘!” “欺负我娘!” “我踹死你——!” 朱枰枻在地下翻滚求饶,媅媺打得兴起,早就忘乎所以,把网巾一甩,满头的如丝长发飒然飞舞。 她在内院,裹胸啥地掩饰压根就没有准备,这时连蹦带踹出了一头的香汗,气喘吁吁,胸膛起伏,那冰纱道袍哪里掩盖得波涛汹涌。 曹昌虎从未近处接触过媅媺,平日偶尔一句两句话,都是抱拳打躬不抬头,今日这时候再傻也看出不对了。 媅媺兴致可来了,这时什么也顾不得,打累了踹累了一脚踏住朱枰枻的胸口,居高临下意气风发地点指着他的脸质问: “老子来问你,有没有想过你娃儿也会有今日?” “有没有想过你娃儿今生还能遇上我?” “有没得想过你娃儿会落在老子手掌心?” “今日里你娃儿服是不服?” “十三妹,饶命啊!”面对韩羽一路三千里坚持不懈的朱枰枻彻底崩溃了,这时面对媅媺的致命三问只剩了败犬般哀哀地求饶。 “哈哈哈哈!”媅媺仰天长笑,快慰无比! “主子,收敛!且莫急!” 蹇安泰急急慌慌地跑了进来,老远一看媅媺这破马张飞的形象,在一看周围围着的人,其中还有曹昌虎,赶紧拦在面前提醒。 “主子,先擦擦汗。” 媅媺接过蓝罐儿递来的汗巾,抹了抹头上香汗,整整衣襟,把头发重亲扎起,这时发泄够了,才注意到周围一群人在围观,自己的身边近人没啥子,还有一个外人在场呢。 眼看着大胡子少年曹昌虎发觉自己看他,便很乖觉地把头低下打躬,再不多言多语,也不争着论功了。 她这才整整衣襟,咳了一声,吩咐道: “蹇佬儿,你来安置关押他,要妥帖可靠,绑个紧称,莫使他跑咯,回头本世子再慢慢炮制……这僭逆称伪滴不肖竖子。” 看着蹇安泰应了,又冲自己向曹昌虎那边使个眼色,当即会意,便向曹昌虎很牛地一摆头。 “曹千户,这边来。” “卑职在!”曹昌虎赶紧上前,打躬作揖。 “这一回你立咯大功!” “不敢论功,只愿为世子您效命。” “你娃儿适才都见了么子?” “启禀世子,卑职自小山中长大,落下个毛病,这眼珠子虽大,却只看得山看不得水,见了水哪怕流些汗,就啥子也看不到。这园子好湿好闷,我这……唉呀……又啥也看不到咯。” “卑职还有个毛病,这脑子也时不时地糊涂……” “好啦,不必说咯,心中若还有啥子疑问,待你家镇帅班师,尽可问他。” “小的没有任何疑惑,也不必去问大帅,只知尽心效忠世子爷您,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虽说为镇帅跑腿办事,但咱这功名利禄,不都是世子爷您赏的。” “你娃儿乖滴很喔,想要啥子赏赐?” “嘿嘿……小的不过就是跑个腿儿,岂敢邀赏!” “先敕命你一个西南安抚司指挥佥事,挂靖边将军印,嗯……”媅媺大眼睛转啊转地观察着一直低头的曹昌虎还是有些不放心。 “再赏你个老婆如何?” “劳主子您挂心,只是小的成家了,屋头还有个泼辣的婆娘……” “那就赏你做妾?” “随主子您心情,小的岂敢抗拒。”(南离对于媅媺动辄用人来做赏赐极度不满) 曹昌虎心明眼亮,知道自己这时该做什么,这个时候,嘿嘿,进一步就是邛州割据镇守的核心圈子,退一步自此就是镇帅先从兄弟眼中的外人,因此连称呼都改成了主子,外人眼里看着似乎这货都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与张璞一伙儿一般无鸟而御鸟的。 “嗯……!乖乖滴娃儿。” 媅媺终于点点头,对此态度很是满意。 ++ 对于曹昌虎、韩羽来说,把这人给弄回来了,就是大功一件,至于怎么处置就不是他们轻易能决定的了,只能听令行事。 在媅媺的命令下,蹇安泰专事朱枰枻的安置事宜。 好不容易弄回来的人,按媅媺的恨恨地想法,一把掐死得了,可如今连韩羽都知道这么做不得。 因为不管是死是活,最终面对朝廷必须要有个说法的。 是死了说还是活着的说,谁也不敢妄下结论,只能先审出口供来再说。 对此蹇安泰非常用心,别看媅媺把朱枰枻踹个满脸花,但这老太监知道,真正决定朱枰枻命运的人其实没在这儿。 西南安抚司那边太小,只能用来临时过夜关押,长期肯定不成的。 媅媺的行邸虽然广大,但如今被她莳弄的花花草草的,可不想沾了朱枰枻的臭气。 州署那边地方大,但是那里来来往往的官绅多,犯人也多,这个朱枰枻到处胡说八道可不成,割了舌头他会写字,剁了手还有脚,剁了脚还有…… 最后还是紧赶慢赶赶过来,啥功劳没抢到的慕天蚕拿出个主意。 城西过了西内街有个天庆寺,那里已经废弃的僧正司有独门独院,三间瓦房。 僧正司往东边就是巡检司的院子,挨着吏目署,离州衙也没多远。 镇帅不是日日喊着精兵简政吗,巡检司都挪去夹关和火井坝了,再把州署放在这里的小吏赶出去院子腾出来,最好把吏目署也腾出来,锦衣卫的看押兵丁驻扎巡检司、吏目署,将僧正司的独门独院三间房就做了关押朱枰枻的冷宫。 众人不疑有他,都觉这是个好主意。 其实是慕天蚕早看中了巡检司那间院子,西司衙门太小,他早就想换了,今日起个大早赶个晚集,晚来几步曹昌虎居然成了自己在锦衣卫的上司,自己连口热乎的都没抢着,只好趁机找补找补。 第一九三章 足够 第193章 足够 南离此时还不知邛州因曹昌虎等人的返回,而致媅媺将行邸闹得鸡飞狗跳,他这里正忙着如何对付泸州的马应试。 这一回的出征,南离未曾藏私,有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通过实战来检验自己半年来的整军成果。 而且实战又是最好的练兵方法。 这一方面在汉州的张翦实践得最为成功。 汉州地处如今川北明清相争的最前沿,清廷的四川巡抚李国英,率领辖下六路总兵:马化豹、柏永馥、卢光祖、惠应诏、严自明、左骧,分镇保宁府周边。 据被擒生口的口供,被吴元龙引路袭败的成都副将马宁已经被调回了汉中。 这些人马看似不少,其实都是自全川各地退回的疲兵饿将加残兵败将。 比如马化豹、柏永馥是从叙永被饿回来的,卢光祖是在重庆被打回来的,其余各路,号称回镇保宁,解赵荣贵围城,其实都是在川内各地呆不下去了。 回镇保宁后,残破清兵猬集成团,有了巡抚李国英统一调度,在西安南下的李国翰八旗支援下,就一举击破了名义上赵荣贵为首实际上互不统属的各路明军。 最终去岁腊月赵荣贵退回龙安,其余各部明军袁韬,武大定等南窜重庆一带,这才有了永历二年戊子夏议时因李乾德撮合而演出来的那一出闹剧。 明军这边西有龙安的赵荣贵,还有背靠茂州朱化龙,牵制着清兵主力,南面就是南离派驻彭县后前出汉州的崇义营,以及在乐至、安岳、遂宁一带与清兵拉锯的杨展辖下总兵赵友鄢所部。 守住汉州后,彭县有了屏障,崇义营便以南离建立的三义盟为基础,补充了一批近千的精壮兵员,并且在彭县知县路弘蜀的组织下,建立了城兵、乡兵两级武装。 这样崇义一营三千余众加五千壮丁把汉州屏护下的彭县、汉都、金堂打造的就如铁桶一般,成为成都平原面向清兵的第一道防线。 韩羽回来之前,将镇标侦骑留出一部在绵州,张翦本人就是个马贼出身,使用游兵侦骑如鱼得水。 这样在潼川、汉州一线,发现有小股清兵出城就要抓一把,还策应赵荣贵组织了一回对绵州的主动出击,在涪州被李占春击败的卢光祖又被他狠狠抄了一把。 这样常年在潼川一线小规模战事不断,整个崇义营对于搏战绿旗早就习以为常。 南离为了锻炼部队起见,通过教导司从大义、铁胜两营抽出一批管哨、小管队级别的基层军官,补入汉州崇义营,又把替换下来的军官补回大义、铁胜营,这样来回轮换,实现一定程度上的轮战锻炼,又可以充分分享对于清兵的战斗经验。 如果不是这回有征讨王祥之举,还正准备把大义、铁胜两营拉上去替换崇义营,实现部队的轮换更替。 与绵州明军崇义营不同,历经整军之后的邛州明军两营,南离有两张最为得意的牌,一是西蜀铳,二是铁骑、飞骑二司。 南离通过改良枪托,又结合交铳、鸟铳的各自优点,终于打造出了一批具有川西特色的火枪,被大家一致命名为西蜀铳,或简称蜀铳,因为穷冲、川冲实在不好听。 这种新的火枪,有从西洋火枪改良而来的交铳特色,威力大,发火可靠,又有明军鸟铳的身管长、去得直的优势,再加上经南离指点、章炬主导改良的铳床,射手使用更为贴心,更为切合实战应用。 南离的镇标虽仍称标营,其实力已经远远大于一个战营,被分为五司,近四千人。 原本的甲乙丙三司依旧各司行营近卫步兵、教导司示范操练、火器操练之职司,至于新建丁戊二司,则各称铁骑司、飞骑司。 因为新组建的两司,都是用马的。 丁司由吴元龙日常统带教练,专司骑射劈砍教练,人数不多,二百有余,用的都是挑出来的吐蕃战马河西大马,人员都是全军选出来有骑乘基础的,出阵时则专随南离行动。 戊司飞骑这一兵种的建立,还是因为茶马古道的再次繁荣,为邛州带来的马匹。 茶马古道贩来的马匹多种多样,多的还是川滇小马,也有一部分吐蕃战马。 张翦、吴元龙都懂马,对于川滇小马不大入眼,他们更愿意用从清兵手中缴获的口外大马,尤其是河西马。 但是南离见过天全骑兵,那些骑兵用的压根就没什么大马,还不是一样的山间驰骋。 一年来邛州里里外外攒了一千来匹马,堪用吐蕃战马只有二百来匹。 大马拨给由吴元龙组织的镇标丁司专门训练骑射、劈砍、陷阵突刺之类的,此外的多是川滇小马,除了拨出二百多匹给急递驿传,还有各个衙署、锦衣卫西司,媅媺的仪仗侍卫,再去了补充各营塘马探马架梁马,就剩了三百多匹堪用小马。 小马怎么用,只能做马帮驮架子? 南离琢磨来去,灵机一动,我的兵是没什么好马,但是可以用上好枪。 于是新造的蜀铳试射成功后,南离第一件事就是挑了一批略为有点基础的,反正稍稍骑过马的就成,最后只要上马不掉下来的也成,凑对凑对,就亲自指挥着操起蜀铳训练骑射机动。 席地阙最爱这个马上射铳,那斗鸡眼在马上瞄都不瞄,就可以甩狙,这个年代滑膛枪圆弹那感人的精度到他手里简直就是神器,因此其原统的弓手并入镇标甲司步兵,他自己则被委为戊司飞骑千总。 没三个月,南离就看出了效果,结果半年来邛州自行生产新造的不多蜀铳几乎全部装备戊司飞骑。 轮到陈登皞铁胜营的射手只能使用收集、缴获而来的各种杂式弓弩、鸟铳。 镇标原管火器的丙司还是专门操练各种火炮、火箭以及杂式火器的应用,红夷炮的铸造依旧艰难,还有许多工艺上的问题没有达到南离的要求,因此经过改良的火箭依旧是目今南离的最爱。 几番大战小战历练下来,南离如今也理解透彻了,所谓阵法,其实就是后世战术学所讲的战斗队形。 哨、队、甲,对应的就是连、排、班,鸳鸯阵、小三才,就是后世班排战术的线列、直列、前三角、后三角,区别就是这个年代正是冷热兵器过渡的时代,火器效力范围小,最后决战歼敌的往往还是白兵肉搏,因此阵法更为密集,甚至人挨人。 但是为了减少火器杀伤,疏开队形已经非常常见,因此才有了纪效的行为疏战为密的总结。 战术层面即便到了营一级也都是目视范围内的回寰阵战。 但是到了战役甚至战略的层面,大范围的调兵机动,攻守进退,示形造势,隐真示假,扼控兵家必争之地,等等战略、战役级别的行动,考验的还是大兵团级别的指挥控制能力与战略意识、战役布局能力。 这就不是仅仅经过战场厮杀,只练武把操的丘八出身的将弁所具备的能力与意识。 这也是为什么大明在带兵将领之上必得设立督师的缘由。 本来文人出身的督抚应该还是具有为《孙子兵法》等兵书所养成的战略意识和大局观,以及对于战略地理、兵要地志的熟悉与掌握。 但是! 靠八股出身的科道正途有几个会有意识的专门涉猎、培养自己的在科举八股之外的用兵能力? 结果说了算的文臣看不起丘八狗屁不懂,老于战阵的将弁看不起文臣瞎几把指挥,于是用兵打仗的分歧、文武之间的矛盾便由此而生。 南离不算正牌指挥专业出身,更没有经过高等军事学府进行的战略、战役指挥的军事教育,但是他有自己的法宝,本门祖师的最高指导思想——军事辩证法,再加上他自己的天资,以及穿越造就的远超同侪的时代眼光,在这个鼠辈横行的时代,足够了。 第一九四章 三镇 第194章 三镇 杨展积储粮秣的地点是峨眉山万年寺,从来由长子杨璟新镇守,若令杨璟新离开万年寺出征,几如杨展亲征。 在南离看来,这一回出兵下川南泸州、叙永以至遵义,面对的马应试、侯天锡、王祥三镇,就该杨展亲征,而不是派杨璟新这个少年将军,再加了自己这么一路不尴不尬的客兵。 南明的四川军阀,一个个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之间关系非常复杂。 王祥、侯天锡、马应试、曹勋、杨展,弘光、隆武年间都还曾经并肩作战,同生死、共进退,待到失却了朝廷音信,督抚大员的号令日渐失灵,互相之间的关系便日渐复杂起来。 因为一旦成为了割据一方、军政一体、大权在握的军阀,涉及的利益实在太多,四川就这么大,残存的人口财富就这么多,谁也不想眼看着对方坐大,令自己伏低做小。 下川南三镇中,割据遵义的王祥最年轻,他是綦江人,本来是跟着前任督师王应熊混出身的武举,甲申国变前后先是跟着总统甘良臣屡败摇黄,西营入川占据成都,他与自成都逃亡后起兵的杨展一起攻杀降西明将宋瑶,共复永宁。 弘光元年老上司王应熊督师四川,王祥格外被重用,其后升迁迅速超过战功、声望更着、更得将士之心的曾英。 这也间接导致了曾英急于立功求成,亲率孤军在重庆就对上了联手无间的西营四将军,结果兵败落水身亡。 到孙可望打穿重庆,一战而败王祥,吓得其躲入永宁山中,只能眼巴巴看着西营兵马大摇大摆而过。 西营撤离入黔后,清兵入川。 王祥才趁空子于永年、赤水一带召集散亡、众至数万,待清军陆续北上保宁,便乘机恢复遵义、永宁各地。 王应熊病殁后,他也不奉新任督抚号令,于遵永一带割地自雄。 这位如今的荣昌伯尤其出名的两件事,一是劫掠过往官绅,二是卖票。 永宁是川黔、川滇的重要通道,来往官绅、商旅的必经之路,王祥率其所部几乎是猪皮过手都得蹭二两大油下来,于是西南官绅不免怨声载道。 而且因为出身前督师王应熊门下,到永历年朝廷又断了消息,他对后来入川的各路督抚一概不放在眼中。 朱荣藩的莫逆之交、永历朝兵科给事中、大理寺卿程源前往王祥部宣示敕命,因为言语冲突,王大老爷亲自动手把程大老爷栓在马后,绕校场玩了几圈后世才兴起的快艇滑水、车拉滑翔伞之类的新花样,险些把程源弄死。 票者,人票,牛票。 所谓人票就是荣昌伯王祥大老爷发下免死牌,一户交若干银子,领免死牌一张,俗称人票,可免杀掠。 牛是重要的耕作物资,百姓爱惜,一旦官军发了性子剽掠,可不管你爱不爱惜,于是有牛者使银子向王祥大老爷领了牛票,可免牵牛。 荣昌伯王祥大老爷的可恨之处不在于卖票,在于收了银子卖了票还可以翻脸不认。 老百姓买了票放心了开始出山耕作讨生活,王大老爷一看有活人了,回头又施新政,所有人口不论男女老幼全部当兵,白日荷锄耕作,夜晚打更巡哨,一个特么也不放过你! 因此有了所谓的拥众数万。 去年六月,他曾派属下总兵王命臣北上进至顺庆一线,等到清廷六路总兵退守保宁,王命臣就被六路残兵打回了遵义,可怜顺庆府那些被卖了票又不认的百姓可谓才出了虎口又入狼窝。 劫掠官绅的事在南离看来劫了就劫了,但卖票就实属虐民了。 一支只知虐民的军队不仅不可能战胜清兵,还成了地方一害,与摇黄就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只是为害程度不同罢了。 摇黄如今乖乖滴不是说投奔大明就学好了,只是赤地千里、无民可虐罢了,王祥则是把汛地的老百姓当了猪羊般圈养,这就是大明官军与土匪的一丝区别,仅此而已。 仁怀人马应试占据泸州,按说本来还算是杨展的部将,曾经以参将衔,为杨展前锋,于隆武元年夜渡雪滩头,大破西营。 杨展入据嘉定后,朝廷屡派督抚,叠床架屋,各地勋镇割据自雄,视朝廷为无物,也没了章程法度,马应试趁机在泸州称王称霸。 没了朝廷法度,别说杨展,督抚又算个屁,老子就是泸州的老大。 杨展曾与南离说起过,马应试就他自身来说,是位赤红脸膛、身材伟岸、膂力雄劲的武勋世家奇男子。 可惜辖下部伍军纪败坏,连王祥那般先卖个票的程式都不做,是直接抢掠的那种顶着官军名号的摇黄同类。 与王祥不吃窝边草不同,但这位专门杀抢汛地周边的土司村寨,也算得一位专吃窝边草欺软怕硬奇男子。 挨着马应试的是永宁司侯天锡,侯天锡作为世代武勋,曾经在其父战殁后,率亲信家丁追随杨嗣昌征讨流寇。 以功归乡后,正逢西营入川,便投入樊一蘅帐下,曾与杨展并力击败冯双礼,克复叙州府城。 杨展与王祥的矛盾核心,还是嘉定州告粜滇黔,多与皮熊贸易,王祥屡屡抢掠,然后王祥又去告粜滇黔,皮熊照方抓药,也是屡过屡劫。 双方结怨越来越深,再加钱邦芑这搅屎棍一挑唆,王祥就成了众矢之的。 马应试则是依附王祥,学着王祥不忿督抚、杨展甚至朝廷,杨展次子明新曾经据守永宁乐英寨,马应试为占有永宁,袭破乐英寨,害得明新只身逃回嘉定。 而且杨展欲攻王祥,必得先图马应试,取得泸州,才能进图王祥占据的遵义、赤水一带。 而以兵势最强的王祥为首,下川南三镇以早已病殁的王应熊的名义不奉各路督抚调发,隐然结为死党。 永历二年入夏后,清兵顿兵潼川,无力南下,川中诸镇的压力轻了许多,这时正好趁此机会互相之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这些往日并肩浴血的同僚,今日就要兵戎相见。 有感于此,南离在戊子夏议后离开嘉定州之前反复思量,为杨展做了一封《合叙永泸赤诸镇,共抗北虏疏》。 当时他与杨展秘密会面,预备回邛州整顿兵马之际,因不及与蟾儿相会,本想为心上人再留一帖,眼见得赶不及了,被杨展前番有了话,登门送上又不妥,可那叫天天儿的小丫头疯疯张张的,连个联络的办法都没留,只索罢了。 最终临行前只得把这认认真真书就的一封谏疏送往杨展府第,杨展能看不能看两说,但愿蟾儿能够看到也好,知自己不是顾不得她。 不过这番抵达宜宾,与杨璟新议起进讨方略,还真是捋着南离的思路来的——杨展居然看进去了!? 南离谏疏的意图,很明白地劝说杨展,虽然钱氏称有密旨,但毕竟属大敌当前之下自相内斗,还是当效三国诸葛武侯五月渡泸、七擒孟获之故事,以兵势威压前提下,尽量不要多所杀伤,而以收服为主。 尽力收服马应试、侯天锡甚至王祥,使之归心朝廷,重入杨展麾下,上下川南一体,进而整个川西号令一致,并力一向,才能北复保宁,驱除达虏,以图恢复。 只是面对着这一团乱麻般远比当年的三国时代还要乱糟糟的西川军阀,不知这个方略能实现多少? 南离自己都信心不足。 第一九五章 主次 第195章 主次 南离带兵出邛州抵达嘉定州后,先行前往拜见杨展,计领粮秣。 杨展为南离及部将列酒壮行后,全军向东开拔。 军行非止一日,抵达叙府与嘉定交界的犍为一带,与从峨眉出来的杨璟新会合。 这一回出兵,铁胜营陈登皞齐装满员三千余众,南离亲统镇标甲司亲兵步骑八百,吴元龙行镇标都司并管丙司火器手五百,席地阙戊司蜀铳邛崃飞骑近三百,算上飞仙关余飞在南离指导下练出的两千人马,千余壮丁,大义营抽出的一司精兵八百,南离总计出兵八千有余。 如果不是曹昌虎在出征之前去往南宁公干,南离这一回也会令之随征。 最终由土暴子出身的陈登皞、余飞各率本部随征,云南人张应兴依旧率大义营主力镇守崇庆、大义一线,以为守备汉州的张翦崇义营后援。 如此布置,其实更是为了避免横生出意外的枝节,以及应对川北清军可能的异动。 但过了嘉定州之后,与浩浩荡荡的杨展所部相比,还是少了。 只因在南离的束伍整军过程中,坚决摒弃那种野战部队配属大量夫役的做法,兵就是兵,夫就是夫,一旦紧急机动,部队必得即刻拉得动,对于夫役只能是大规模、长期连续的战役布局,才能全民动员。 这一回粮秣勤务都是嘉定州供给,南离自然精兵简从。 杨璟新所率嘉定州精锐兵马万余,夫役倍之,拉着大车小炮,自嘉定州出兵,山间绵延连营数十里。 出嘉定州先行进入叙州府后,南离也率军随后,如期抵达叙州府治宜宾城外。 杨璟新年纪不大,但屡经战阵,经验颇丰,行军之际,指挥若定,颇有主见。 本来南离的打算是璟新为主将,自己轻易不要发表意见,但在犍为军议时,一听璟新的意图,就有了不同的见解。 杨璟新的意图是轻兵疾进,先取泸州马应试,嗣后相机攻取永宁侯天锡。 南离分析后觉得山间地域狭隘,道路不通,走泸州再奔永宁,马应试一旦接战,侯天锡就惊了,唇齿相依必然来援,若不来援,侯天锡控制下的永宁宣抚司亦将有备。 且侯天锡盘踞的永宁卫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与泸水边的叙永城互为犄角,远胜才丈五高矮的平城泸州。 自己的部队都是轻装,没有大批辎重,莫不如过宜宾后自己走珙县、长宁,绕泸州之侧后直扑石虎关,先断了侯、马之间的联系。 若侯天锡觉到危机派兵来攻,正好寻机野战歼敌。 南离的这个方略筹画有自己的考虑。 一方面如果跟着杨璟新屁股后面行动,他这行军长径太长了,扯出几十里,前边一旦有什么变化,自己想帮忙都费劲。 而且川南山间道路狭窄,大队人马根本施展不开,自己的部队与杨展所部只能迭次更进,这不符合他的用兵思想。 另一方面自己这次出兵粮秣是杨展供给,日常行军、宿营、用兵方略,都是以杨璟新为主,两军的军纪、教育、养成等等的差异就显现出来了,若是交叉过多,两军定生摩擦,若以邛州军法管治,自己与杨璟新之间还多少有些抹不开面子。 然而更重要的一方面,也是最核心的根源在于,他相信,凡战,以正合、以奇胜,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 南离用兵,能稳就不拼,轻易不行险,他能提出这个奇正相生的用兵方略,是基于他自己掌握的军事学说思想加上对于下川南敌情、我情的判断才拿出的方略。 所谓奇正二势,在南离所掌握的军事辩证法学说来讲,说的就是主要方向与次要方向之间的关系。 主要方向应该既是对敌危害最大,又是对全局影响最大的方向。 次要方向则是相对而言,对战局的影响起到次要作用,同时对敌危害也可能是间接体现。 本门祖师所传之法,在于主动灵活,主要方向、次要方向绝非僵死不变,而是根据战场态势随时变化,往往有这种可能,打着打着次要方向越来越猛,就变成了主要方向。 这就是所谓的奇正之变、不可胜穷。 杨璟新的进兵方略一路突进,乃主次不分,有正无奇,若于宜宾分兵两路,正合于奇正之变。 自己的这路人马自宜宾分进,就是一支奇兵,杨璟新统率杨展所部是为正兵。 杨璟新为主,自己为次,主次方向齐动,往往更生奇效。 石虎关打好了,毫无疑问是奇兵,但也是次要方向而已,并不能立即攻克泸州城、击败马应试,但在南离看来,次要方向对于战场全局的间接作用正体现了兵法所言的以迂为直。 而且马应试后面还有态度不明的侯天锡,实力强大的王祥,抄了泸州的后路,拿下马应试的难度将大为降低,更有利于实现抚为上、剿为辅的策略。 杨璟新熟读兵书,当南离提出此案,有些不以为然: “用兵当以我专敌分,势险节短,方为上策。分进合击之时,若策应不灵,锐气被挫,反因小失大。” 南离只好结合兵法之言耐心为之解释此方略的内在含义: “专之一字,并力一向之括,绝非要我们将全部兵力摆在一条线、甚至一个点上。我们专攻泸州马应试,就是我专,扼控石虎关,令敌不能并举齐动,就是为了敌分。” “策应不灵者,或者将领无能,或者军法不严,兵将怠惰,我这里的队伍,还是有那么几分自信。” 南离心说你担心的是你家兵将,离了眼皮子看着就没了用命的狠劲儿,今日便让你们嘉定州的看看,我赵南离的人可没那份怠惰。 然后南离又从敌情、我情,兵要地理几个方面,来耐心说服璟新。 杨展邀约南离发兵下川南,南离应允后,当即着手了解下川南各方面态势。 欧阳直熟知川蜀地理,讲述川南要害之地,南离关注的自然是三镇之间的联系节点。其中石虎关作为川滇通道,泸、永咽喉,且与为樊一蘅所掌控的叙府相通,一下就引起了南离的注意。 而对于敌我兵力、战力,南离也有一个判断,根据对于曹勋、杨展的了解,以及马应试、侯天锡过去的战绩战史,结合其现有兵力判断,马应试、侯天锡所部兵马略胜曹勋,但有限。 如今南离所率出征兵马,调整了束伍编成、火器配置,配备相当数量的骑兵,又经过半年的整军经武,与兵力相当之敌正面搏战,若不使花巧诡计,也不犯低级错误,则有胜无败。 杨展本意十月出兵,也正是了解了南离所部邛州兵马的状态,才给了杨展提前到七月出兵的决心。 这才是他赵南离截断石虎关道路的信心基础所在。 最终杨璟新终于被发动口才技能的南离说服,就此敲定了攻击泸州的方略。 作者的话: 从用兵方向看来,杨展是有一统西川的雄心的,不是简单的军阀兼并,可惜天不与时。 其实读过南明史的应该注意到,北边还有个马应试,是山东的榆园军领袖。 南明史里这样重名的不止一位,有机会专门开个单章数一数。 第一九六章 牵马 第196章 牵马 进入叙府之前,南离提出先办一件事,得到了璟新的赞同,以及随征的杨展辖下几名部将的不解。 这件事就是参谒樊一蘅。 樊一蘅自去岁秋议前自遵义返回上川南,秋议后也未返回遵义,而是将行辕设在了自己的家乡,叙州府城宜宾。 当初樊一蘅前往嘉定州时,据守遵义的王祥对于樊一蘅的离开可谓表面恋恋不舍、内心欢欣雀跃——自此天高皇帝远,山中无老虎而矣。 秋议之后,李乾德留嘉定州,樊一蘅无处落脚,在家乡父老的盛情相邀下,只好返回自家的家乡。 叙州被马化豹蹂躏了八个月,城空无人,乡野人相食。 樊一蘅归乡后,引孚众之望,整顿守备,招募流散,重组衙门,才稍稍恢复些人气。 更以七十之躯,会同家乡的绅矜练兵储粮,保卫乡里。 今岁夏议时,南离盛邀樊一蘅往邛州驻节,却被轻轻推过,南离也知,是近在咫尺的杨展也不愿樊一蘅插手过多。 好在樊一蘅归乡驻节后,各镇军阀也给老爷子面子,很少有人会骚扰叙府,于是叙府百姓生计稍复,终于在屡遭明、清、西、贼各路兵燹轮番蹂躏后,过上了几日安稳日子。 叙州府相邻嘉定州,名义上都是川陕总督的辖地,但樊一蘅这个川陕总督在全川基本是被彻底架空。 好在也因他屡经战乱、遭际家难之后早就看穿名利、心态淡泊,更不好弄权,虽忧心国是,却也不再执着于过问诸镇各自内部军政事务,仅应父老之请,保守家乡一隅而已。 但是由此一来,反而与各路勋镇的关系也保持了相当的和睦,当然这里面也含着勋镇们对于老上司的尊重。 南离的邛州自然不用说,崇尚义气的杨展也是对樊一蘅保持着道义上相当的尊重,不过也只能仅此而已了。 但是到了叙州府境内,南离行军宿营之余,与百姓交通问讯之际,明显感觉到了樊一蘅在家乡的威望与号召力。 相看各自营地后,两路大军皆扎营宜宾城外,各自距城二十里三十里。 到南离与杨璟新进了宜宾县城,在府城守备引领下来到樊家简朴素雅的宅院,幽静雅致却门庭寥落,杨璟新亲身去叩打门环,片刻才有老仆一人来应门。 南离与璟新通报姓名,又奉上拜帖,没得片刻樊一蘅带领一名二十来岁的少年迎了出来。 显然得了通报和拜帖的樊一蘅非常意外,待在家仆的引领下见到南离与璟新,受了二人以后辈行的拜礼,才抚须欣然喟叹: “后生难得!” 跟着樊一蘅出迎的少年正是其长孙樊曙,待将南离、璟新迎进院子,樊一蘅便令孙儿率同家仆赶紧杀鸡沽酒,款待南离一行。 尽管南离与璟新不欲声张,但守城的总督府开府中军、屯务戎政彭明扬也得了信,因叙州如今知府未授,便只会同宜宾的知县应端秩,来此作陪。 到这里看到略显破败的门楣,凋零的人丁,南离问过樊曙才知,樊家本来人丁兴旺,世代的官宦门第,功名士子甚多,如今却落得人丁稀少、门楣凋零。 樊一蘅之下三个兄弟,一若在西营破城时免难,今避居越溪,一荃、一蓉两门皆破于兵燹,樊氏一族阖门死者三百余人。 在樊一蘅身边,如今只有长孙樊曙随侍身畔。 这一回入城拜望,南离、璟新两军的部队都在城外二十里到三十里处陆续下营,各自严约军纪,二人只带了百十名护卫亲随,为的是尽量不使得消息过早泄漏到泸卫那边去。 本也不打算在宜宾久留,二人却不能推谢一位年过七旬老者的相留,于是一坛老酒,鸡豚豆蕺,就在樊府留饭。 饭后二人留下礼物挑子,就要赶紧辞行,樊一蘅执意相送到城关,在他的吩咐下,待宜宾的知县、守备都各自回转了,樊一蘅才向这两位青年才俊问道: “二位大军何在?路过宜宾,可是为了去牵一匹马?” 南离与璟新对视一眼,心道果然人老成精,樊一蘅却摇头笑笑: “二位不必多心,老夫虽不曾自幼习学兵事,奈何赶鸭子上架,已随行伍打滚多年,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川西声望最着的两位少年将军同抵宜宾,来望老朽,又不谈公事,这时又这般急行于色,只能是大军在外,钱邦芑有构下川南三镇之心久矣,二位率兵而过,是往泸卫去?” 杨璟新只好抱拳谢道: “老大人目光如炬,实是兵事在外,不能久留。” 樊一蘅点点头:“如此自不必客气。”又转向南离道: “你的《合叙永泸赤诸镇,共抗北虏疏》老夫看过了,”又向将要说话南离摆摆手,道: “是广元伯专程派人秘抄后送来与我,请老夫参详。你的心气儿是好的,大方略也是好的,但如今的川蜀诸镇,多视忠义为无物,说惟力是视也不为过,你二位少年将军须防这些沙场老手使诈。” “钱御史称有密旨图王马,老大人如何看?” “呵呵,密旨密旨,人人都看了就不是密旨。”樊一蘅摇头笑笑,显是不以为然,最后只能无奈地叮嘱一番两位青年才俊。 “遵永民不聊生,勋镇不奉朝廷诏命,与容藩僭越悖逆也只相上下而已,人人皆知,合该讨之。” “既然按臣有意,勋臣有心,老夫并无他意,只愿二位得胜之后践行共抗北虏疏所言,兴大义之师,行仁义之事。抚民救民,吊民伐罪,勿得害民。” “多谢老大人教诲!”这一回南离、璟新竟是答得异口同声。 二人拜别樊一蘅,匆匆赶回军营,杨璟新向南离道: “大军到此,今日宜宾逗留多时,只恐踪迹已泄,我意暂歇到日落时分,便即选点精锐,兼程急行,若军行缓慢、就此迁延,马应试必然有备。” “正该如此,弟与兄所见略同。”南离也觉正该如此,毕竟今日在樊府见的人多,有违璟新的初衷。 两人都无异议,当即按照事前商定的大略,摆开西川地理图,商议各自进军路线,商议毕了,便各自回营短暂稍事歇息,便即点选精锐士马,是夜兵分两路,各自倍道兼程,直扑泸卫。 作者的话:百科指樊氏一门三百一十口为张献忠部所屠,作者存疑。 有载献忠部破叙州,请一若赴蓉,一若托病,便即得脱。 一荃、一蓉两门被屠有嘉庆《宜宾县志》收康熙年进士樊泽达悼文为证。 但是康熙年的进士他敢不说是张献忠屠的?敢说大清屠城兵威? 何况豪格入川,马化豹守叙府八个月,靠吃人度日,谁逃得过去? 钱海岳先生十四册《南明史》也仅载樊氏一门叙州破死难,难道只张献忠部破叙州? 第一九七章 斩关 第197章 斩关 石虎关,扼川黔通道,关前有石如虎,因而得名。 只有一叠的关城,依山而建,关城不高,只有丈八,上有城楼,墙上有战棚,被方圆只有百余丈的关城围在里面的,是守关兵丁的营房和钞关的衙门。 关前守备、钞关加一起百十来人,守关兵丁有上城值番的,都聚在战棚里纳凉吹山风,几名队长、哨官之类的小头目则正在谯楼旁边的战棚里吆五喝六地聚赌。 有饿着肚子悠闲看景喝风的了哨,猛见远处山间转出一哨人马,尽是骑兵,人欢马乍、一路飞驰。 山间树多石多,不起多大烟尘,这路人马见头不见尾,别样的威势赫赫。 七月正是暑热时节,关城的最高长官,带兵的百总这时躲关城里荫凉处正睡午觉,突然被士卒的喧闹吵醒。 “老爷老爷快跑,有大兵来了撒?” “格老子……我日你娘……哪里的兵?” “不晓得,先跑噻!” 听得来兵,被惊扰了午睡的这位百总带着满腔的起床气,气急败坏地起身大骂: “吵么子吵么子!一群不曾见过世面的狗才,哪里有达兵?” 兵们正乱哄哄地乱窜,没人顾得理百总老爷,气得守关百总只好扯住一个兵丁喝问: “南边来的还是北面来的?” “回禀老爷,从南面来的。” “闹个屁,跟老子上城楼看看,南面来的,那是侯老爷的队伍罢了。” 他这才整装挂带上城楼,才爬了半截城楼,就听外面远处突然如雷滚地一般,传来动人心魄的马蹄声。 “老爷,甭看了,来了嗦!” 这位百总也是见过世面的,跌跌撞撞爬上城楼一看,就一咧嘴: “老爷我今日要嗝屁个锤子滴……” 只见远方山间如河道开闸潮水奔涌一般涌出一股铁骑激流。 “一、二、三,一排仨,四、六、八、十……后面数不清了!”有那胆大的还在查数呢。 被守关百总抖着脚丫子一脚踹翻:“数你老娘个锤子啊还数!” 可这脚丫子落地七月暑天里怎么跟踩了冰上烧红铁板一样,站不住老是在抖呢?咱也是见过世面的啊…… 没得片刻,一群骑兵冲到关前,“砰、砰”几声,腾起几股白色烟雾,有铳子“劈啪劈啪”地打得城楼上碎砖残瓦乱飞。 关城上守兵吓得都往垛口里猫,他们可没得火器,莫要露出头去被穿个窟窿才好。 奔到关前的骑兵们放了一排火枪,然后见关城守敌都缩了头,一个个大喜之下气势高涨,一边打鼓吹喇叭助兴,一边高声呼喊劝降: “守关的,赶紧下来投降,邛州军赵镇帅优待俘虏,管饱!” “管饱!” “他们管饱!?” “真的假的!” 听到这里,缩在城牒后面的丁卒们忍不住议论纷纷,可谁也不敢露头,还得是做老爷的勇猛。 只见守关百总抖擞一番终于鼓起勇气,“呛啷”抽出腰刀,大吼一声: “弟兄们,格老子绝不拉稀摆带……” “投降!” 叫罢一扬手,把腰刀从城头就扔了下去…… ++ 席地阙作为镇标戊司的飞骑都司第一回率领前锋,如果不是韩羽出公差、张翦独自领军了他可没这机会,因此夺了关城喜不自胜,那对斗鸡眼看哪里都是喜气万分,南离带着镇标大队一到,便洋洋自得地上来报功。 听过的席地阙的军情禀报,南离来在高处,把石虎关周围地势仔细看过,令柴火儿派人传令诸将,把各营各司驻扎的位置一一踏勘查实,随后便令中军都司吴元龙开始向关城南北两面道路派出细作探马。 泸州境辖三县,纳溪、合江、江安,境内多山地,长江在泸州境内蜿蜒而过,沱江、赤水河均在泸州境内汇入长江,泸州州城便位于沱江汇入长江处,赤水河汇入长江处则是合江县城所在。 其实泸州辖境地形还好,长江北岸地势稍缓,平畴沃野,田连阡陌,太平年月物阜民丰,编户合六十七里,不亚成都府诸县。(作者注:后来达清新册,编户三里) 长江南岸则一直连到接贵州境的永宁宣抚司,全是山连山山套山一山又一山的山地。 到与贵州境相连的永宁宣抚司,大致就是后世的叙永县范围,那里就已经是当地俗语所言的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典型的丹霞再加喀斯特。 永宁宣抚司即叙永县同境,改土归流后,分别设有永宁卫与叙永同知,本隶叙州府,马应试占据后哪里还有什么同知,更不理就在宜宾的樊一蘅,都是他老哥一个横行霸道说一不二了。 从石虎关往北不到五十里就是纳溪县,纳溪再往北不到三十里就是泸州城。 南离自宜宾抄小路入石虎关,为的是截了马应试的退路,同时切断侯天锡可能自叙永北上的援兵,想的是从石虎关往北打,越打越平,可没想立马就往南面的山里钻。 等到控制了石虎关周围上下的所有投降兵丁,吴元龙提议既然消息尚未走漏,干脆乘其不备,发一支轻兵急袭永宁卫城。 南离观察地势之后思量再三,还是没有接受吴元龙的提议。 目下到达石虎关的只有三百镇标飞骑加八百近卫步兵,其余战营大队未至,深入永宁还是太冒险了。 到了傍晚,后续大队才陆陆续续到达关口,开始按照镇标安排的调整,到达各自指定位置安营立寨。 当日连夜就完成了对于这处关隘的防御布势,细作探马的消息也不断传回。 先是前出至纳溪的探马报回,纳溪县突然闭城,有大批人马涌入,城头旗号杂乱,立起来又歪倒,看来似乎上城又撤下,当日连夜还不断有溃兵向石虎关方向运动,不过前出的探马人手少,未能拿到生口。 即便没有俘虏口供,根据探马消息,显然杨璟新得手了,泸州只怕已被拿下。 至于往南哨探的探马报回,永宁卫城方向的侯天锡还没动静。 下一步怎么办? 若杨璟新得手,留少量兵力堵截泸州后路,自己亲率大队突袭叙永、永宁二城,成功的把握…… 不行,永宁卫城可不是那么好拿的,没有八成的把握都不要动,何况随军只有五日粮秣,不与杨璟新大队会合自己孤军深入还是太冒险了。 至于主力抄后路向北夹击马应试,无疑战果最大,也是最好打的。 根据敌情,有杨璟新所部主力正面压迫,自己就不必带过多人马,石虎关多留守备力量,防御态势也更加稳妥。 南离决心下定,当即部署兵力。 陈登皞铁胜营全部加强席地阙镇标戊司邛崃飞骑,前出纳溪。 吴元龙率镇标甲司、火器丙司、大义营甲司守关,余飞部关前扎营,策应吴元龙。 把石虎关防御态势摆开,正是天明未过晌的时分,南离明确吴元龙为主、余飞为副的指挥序列,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一番吴元龙,便亲率一营一司,近四千人马,出关向北。 第一九八章 救马 第198章 救马 出关后的行军序列是席地阙率领镇标戊司蜀铳飞骑前出,陈登皞铁胜营全营随后,最后南离带镇标丁司一哨铁骑压阵。 这一回部队离开邛州打仗,不止火器配置精整许多,南离还一狠心把半年来攒下的家底都带上了——铁胜营的白兵战士披上了一千余副盔甲。 这是半套的铁盔加半长过腰的铁叶内衬短罩甲,还不是全套的,所缺的就是少量披膊和腿裙,火器手依旧是红缨藤笠、短棉甲、袄裤绑腿。 虽然缺乏理想中的披膊腿裙,这已经是南离与诸将反复试验后为适应西南的气候、地形特点,而改良的明军盔甲。 火器手、火兵的装具与明军南军短绵甲差异不大,连袄裤绑腿都是一色的样式,只红缨藤笠是个新变化。 白兵战士的盔甲稍有变化,首先是一件式长罩甲改短,既不是北方边军过膝的长身罩甲,也不是骑兵所用两件式罩甲,而是将两件式罩甲的甲衣略加长,将官的明盔、臂手都是标准的明军板扎,下半身用的是板扎腿裙。 南离与诸将的理想是战士们腿裙、披膊也都换上冷锻板扎的才好,可惜如今实在没那个财力物力为每名白兵战士都配上,只能先尽着一线将官。 这种全身上下的披挂费工又费时,半年了穷全州之力日夜赶工也只搞出七百余副,无奈之下,南离已经接纳了慕天蚕的馊主意,准备大量收罗、制造藤甲甚至竹甲作为补充。 于是这一回除了将佐有全身整副的铁甲披挂,铁胜营白兵战士的临阵装备的盔甲挂的很多是一块一块拼起来的藤甲腿裙,因为做工粗糙,一旦临阵披甲就滴里当啷跟要饭的带的挂件差不多。 但战士们喜欢啊,因为它轻,按陈登皞的说法这东西他们熟,恨不得全身都换藤编的才好。 其实南离不是不知藤甲的好处,而且邛州篾匠很多,很多寻常老百姓在家里就能做竹编、藤编,只是在注重军容仪表的南离看来,藤甲做工粗糙、穿戴不舒服不说,未来自己手下的战士们军容也将堪忧。 也幸亏在汉州前线的崇义营靠的四处搜罗加缴获,能对付着凑些披挂,南离这才一狠心给出征的铁胜营全营上了甲胄。 因为出兵紧急,刚组建的骑兵就没办法了,镇标铁骑司急就章的短罩甲里面塞的还都是藤编的甲块,至于镇标飞骑则是与火器手一样的短绵甲。 随身亲兵都可以仪容严整地披甲了,南离自己才好歹置办了一身披挂: 凤翅明盔亮银抹额、银枪宝顶白色簪缨,银狮钮踢庭兽叼着精钢打就板扎臂手,人纹锁子对襟明罩甲,下着盘着银麒麟吞口兽的板扎腿裙、板扎鱼褟。 这一身甲胄银闪闪铮明瓦亮,但南离披挂上身就很有自知之明——这就是临阵演出服——配上座下骑乘的白龙马“雪山”,亲兵扛着的丈八长枪,专为自己以子龙再世、白马长枪的形象临阵而备。 自己这个一身亮闪闪的小银人走到哪儿都会成为铳炮、弓箭集火的靶子,一旦战事生变,就会成为对方拼了老命也要来抢功的目标。 因之亲临战阵鼓舞部属士气尚可,面对绿旗、八旗再如对付向成功那般拼死冒险冲阵,几乎不可能了,否则若是到这时节还要他临阵涉险,他也不用辛辛苦苦费尽心思的束伍练兵了。 明末抗清诸将的败亡,死状均颇为壮烈,多是兵败溃散后拼了一死格杀毙敌、力尽而亡。 如今邛镇人马早就上万,器械精整,军阵肃穆,真要自己再出马长枪拼死陷阵时,只怕要么大胜,要么大败,早就大局已定。 果然,南离又在行军队列中品味自己的一身穷半州之力打就的昂贵装备,只觉又珍贵又无用耗费的肉痛之时,显示这身披挂作用的机会就来了。 统带飞骑为前锋的席地阙派人向后禀报,前方有小股溃兵,打散后抓了俘虏,已经问明是泸州败兵,马应试果然为杨璟新所败。 南离闻报,当即传令铁胜营向前依山布阵,堵截意图南下的泸州败兵,并且特别传令,遇了溃兵多抓俘虏。 全军有条不紊地依山势展开,行军队形转换为临战布阵,步兵刚摆布开,南离随即亲率镇标铁骑前出,向前意图与席地阙会合,并探看地势。 行得不到五里,就遇到一大股人马正乱纷纷地聚集一处。 南离纵马上前,有飞骑战士远远见到南离的旗号与披挂,欣喜地大呼: “镇帅到了!” 这一声喊令联络的号角此起彼伏,山上山下欢呼一片。 有飞骑司小管队上前禀报功劳: “席千总统带飞骑遭遇大股溃兵,先放铳后冲锋,一哈子就打垮咯敌人,喊话招降,优待俘虏,管饱,大批敌人便纷纷投降,还抓了一个一身红衣的敌军大员。” “席千总在哪里?” “标下引路!让让让让,都躲开,为镇帅让路噻。” 这名小管队当先纵马赶开道路上乱糟糟的溃兵,引着南离一行数百骑向后,才见到席地阙迎过来。 “镇帅,哈哈,我席老四麻麻滴一战成功,哈哈……”席地阙一见南离,就斗鸡眼乱转胡子乱抖兴高采烈地报功。 “大官呢?”南离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谁啊?”席地阙还在稀里糊涂瞎兴奋呢。 “你抓的大官呢?”对于席老四这个脑子南离真的无奈。 “被余朝宗的人追上来要走了。” 余朝宗是杨展自遵永起兵就追随的老将,与马应试一起打过仗。 “去哪边了?” “往那边去了。”席地阙圈转战马往前边山间指指。 “带我过去看看。”南离知道余朝宗与马应试的人有旧怨,一听就觉得只怕不是好事。 “镇帅,他们哥子一伙人,格老子龟儿倒还客气,只说是他们击败了泸州军,追到这里被我们截了胡,俘虏可以给我们,那个首脑必须带走杀掉。” “杀掉!?”南离担心的正是这个。“谁令他们自作主张杀掉的?” 这时席地阙见南离面色变了就有些紧张,急忙解释: “他们龟儿说死了很多兄弟,要拿首脑敌将的脑袋来报仇噻。” 南离一听气得怒斥道: “这帮人简直糊涂,当杨少帅的军令儿戏吗?” 南离这还真不是在骂席地阙,而是骂杨展的部下,因为这事也怪不得席地阙,席地阙平日老实听话,可不像慕老三一肚子馊主意,被人说嘴就面子矮一糊涂就应了,可杨展的部下怎能不奉杨璟新的令就胡乱杀人。 “镇镇镇帅,您随我来。”席地阙一腔喜气当即烟消云散,不敢怠慢,赶紧打马引路。 在席地阙引领下,南离带着镇标铁骑飞马跟随而去,很快就在一处林边找到了正要行刑的一股嘉定州明军。 “住手!不得擅杀!” 第一九九章 训马 第199章 训马 这些杨展手下的部属被南离一声大喝,都是一愣。 待见到盔明甲亮的南离纵马飞奔而来,只好先停了手中活计,拉扯着那被绑缚的脱冠跣足、红裤白衣的汉子,直待南离赶到近前。 幸亏被南离银甲白马的威严所慑,一看就都知是邛州的赵镇帅,这位也许未来还是伯爷的女婿,这才好歹没有一激动先把这颗脑袋砍下来。 即便如此,这些嘉定州百丈标的骄兵悍将还是向南离叫道: “就是这龟儿子,击杀了我们好多兄弟。拿他的首级祭奠我们的袍泽。” 南离圈转战马,尽量心平气和,但居高临下地质问: “这是谁?说杀就杀,名号都不问问的吗?” 这时这位大红袄裤满部胡须的狼狈汉子倒声嘶力竭地嚎了起来: “大将不可死而无名,泸州马应试在此,杨展,你杀同僚,你你你杀袍泽,亏得当年雪滩头我还中了六箭三铳,你他娘滴不得好死…… 这人还真没什么口音,南离听毕了也明白他是谁了,当即大喝一声: “马应试!别叫了,本镇乃邛州赵南离!” “赵镇帅!”嘉定州兵将本来早看出来了,这时南离自亮字号他们也不好再装糊涂,赶紧躬身叉手持械行礼,只扯绳子拿人那位还按着马应试不松手。 马应试死到临头也是放开了,哪怕南离是来救他命的也破口大骂: “赵狗子,你也不是啥子好货,” “你认识我?” “赵狗子,赵世美,你停妻再娶,悔婚退约,淫乱宗室,杨家嫌贫爱富,停了你的婚约,你巴巴地上杆子翻人家墙……” 把个南离气得,这都啥子乱七八糟的?朱媅媺你做的好事啊,我的名声都传到叙永了。 他按捺怒气,忍住了不理马应试乱叫,只与这边杨展的兵将交涉。 “此人先交给我,不得随意处置。” “不行,是我们捉的……”百丈标这帮小子听得马应试乱叫,竟然大为消减对眼前赵狗……赵镇帅的畏惧之心,居然与南离争竞起来,反正你也不是我们的顶头上官。 “不是我们打得狠,你们怎么能在这里截胡?”还有那将官也跟着不服的,居然讲起理来。 “你们几个龟儿,日你仙人板板滴,居然敢与我们镇帅嘴嚼!?不想活了?”席地阙气得大骂,“呛啷”一声就把反挂的马刀抽了出来。 一见有人吃了豹胆,敢与自家菩萨般镇帅叫号,周围兄弟被席地阙带动,不顾军纪,也喝骂着擎起蜀铳,一个个张起机头的火绳还燃着火星。 “想作死吗?” “住手,都是同袍兄弟,把家伙都收起来,家伙是对敌的,不是对自家兄弟!” 被南离厉声一喝,席地阙才将马刀收了入鞘半截,可是身边几名兄弟擎起的蜀铳也仅仅是枪口下垂一尺而已。 “杀与不杀,如何处置,都须少帅定夺,你们怎能擅自做主,这是本镇出兵之前与伯爷约定的铁律。交给我,我会把人交给璟新少帅!到少帅那里再拿他为汝等论功。不会折了尔等半分功劳。”南离非常坚定,但也知他们还担心什么。 “不行吗?”见这一众兵将不言,便严厉地追问了一句。 “这……没凭没据的。”一名小官模样的还在犹豫,看样子该是个百总、总旗之类的。 “这个腰牌与你,论功时以我的腰牌为凭。”南离说话间解了腰间自己的腰牌,一扬手就从马上扔了过去,那小把总赶紧接住。 “你们这帮狗才,不可与赵镇帅多嘴争辩,就依赵镇帅的。”还是为首带队的百总伶俐,只要不耽误论功领赏自然好办,首级能记功,活的一样。 “赵狗子,你的手下哄我的部曲说投降管饱,就咋唬他们来拿我。赵世美,无信无义,耍奸使诈,蛊惑咱兄弟人心,好没廉耻,有本事与老子真刀真枪,大战三百会合!” 他们这边交涉,不耽误人家马应试那边骂街。 “马总镇,我是来救你的,你还骂我?不怕我也砍了你?”南离手按刀柄,突然面色一寒。 “赵狗子,尔敢!?”赤面长髯、身形伟岸的马应试当即色厉内荏。 “你擅杀勋镇,朝廷必不与你干休!”马大老爷一副大义凛然的仪态,将头别过去,须髯飘洒,却不骂街了。 “朝廷?汝可知钱邦芑怀有密旨,朝廷还要问你的罪。” “老子何罪之有,不过就是没给那厮贿赂。” “你不奉将令,割据自雄,虐民如匪,还不该问罪?杀你的理由,多的是。” “那你还要假惺惺地救我?假仁假义之辈!啊呸!”马应试吐一口带血的浓痰,显然刚才挨了杨家人的排头。 “救你只为一条,你不曾薙发!” “你……” “大敌当前,你不思报国,只知在汛地鱼肉百姓,再稀里糊涂死在内斗上,你自己不窝囊吗?” “你……” “看看你堂堂七尺奇男子,长了一部关二爷一般的胡子,可惜你为二爷提鞋都不配!”南离冷笑,随后字字诛心。 “你……”马应试无言以对,气得跺脚。 “马应试,我要是你,被子侄辈拿了,还要被这般羞辱,一头撞死好了!”南离申斥得愈发地恶狠狠。 “你……” “你什么你,习学武艺那日,你没拜过岳武穆吗?想想岳武穆,你白学一身武艺!受命拜将之日,你没拜过三义庙吗?想想刘关张,你白活这么大岁数!” “你还记得忠义二字吗!?” “忠义!?忠义你吗个淡,这年月,你老子凭忠义二字就能安身立命吗?” 马应试气势已经彻底馁了,却还在声嘶力竭地叫嚷,不这么叫嚷,似乎让他觉得自己就已经死了,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如今这吃人的年月,谁特娘滴不是自己顾自自己……只有我吗?” “啊、啊……只怪我吗?只有我吗?” 骂着骂着,马应试竟然嚎啕起来。 南离看了他半晌,微微一笑,下得马来上前去薅住马应试胸口绑缚的绳子往起一提,令几欲委顿在地的庞大身躯站直,坚定地对之说道: “不会杀你,你好好活着,最好长命百岁,我要让你看看,忠义之士,在这个年月,是怎生安民保国。” 第二零零章 差异 第200章 差异 有了马应试在手,后面漫山遍野的溃兵败将陆陆续续被收容起来,可是这回同袍兄弟们管饱二字已经喊得不是那么响亮了。 南离他们不过八千多人五日的口粮,能管多少人的饱? 好在随后半日,杨璟新的大队人马就到达纳溪,与南离会合后,已经被解了绑缚看押的马应试被押到璟新面前。 马应试这时依旧强撑着,毕竟死里逃生的硬气劲儿一过,已经没了那时的嚣张,但在一众小辈面前,还是摆出一副倨傲自负的架子。 “算了,送回嘉定,与广元伯处置吧。” 杨璟新与马应试话不投机,南离这时也不好多话,马应试却倒驴不倒架还在硬撑: “甘良臣总统何在,来与我说说这个道理!” “红十万,汝记得马头坝吗?” “你的部下要砍我的头请功啊!” 绰号红十万的杨展帐下大旗总兵余朝宗大怒,戟指骂道: “马头坝你马应试是帮过我,可你龟儿子也没少争功扯后腿,今日是你不遵王命,言行悖逆,有廷臣以密旨讨你!” 被余朝宗一番痛斥的马应试只好转移目标 “璟新啊,大侄子啊……送我去宜宾,敢不敢送我去宜宾?” “哈哈哈,川陕总督樊公在彼,昔日樊公帐下,我与汝父同列帐前,我马应试该当如何,请樊公发话。” 杨璟新不擅言辞,被说得直皱眉头,一拍桌子就要发作,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在一听这个南离就来气了,毫不客气直斥其非: “樊公!?这时节你想起樊公了?樊公檄调你嘉定州军议你怎么不去?樊公调你往保宁恢复你怎么不去?樊公调你潼川防秋你怎不去?” “就把你送去宜宾,你有脸去见樊公?” “还敢提甘良臣,这时你想起故人了?昔日号令总统今日老病,你派人探问过吗?今日被缚了你才不觉得他们年老不中用了?” 马应试被堵个气结,他敢耍赖叫嚣,是知道了南离确实不会杀他,但在南离面前却也实在占不到什么口头便宜,只好哼啊哈地各种语气助词,可是终究不敢再骂人了,杨璟新昔日与他相识,今日也没什么好言语好脸色,这时知道自己暂时不会死了,他这里做做腔调也就罢了。 发令把马应试弄下去看押,好生管待,不得短了吃喝,也不得骚扰泸州将佐家眷,南离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大半——还好没有出现屠城抢掠的景象,否则仇怨更深,再也难解。 杨璟新与南离又沟通泸州、叙永的战况,南离才知,杨璟新看似沉默寡言,其实突袭泸州还是用了计策。 日前杨璟新率轻兵急行至泸州城下,以犒军为名,骗得马应试出城,突然露刃突袭,马应试仓惶应战,转眼城破关失,只好狂奔逃命,马不及鞍,人不衣甲,路上因为大红的二品武官常服显眼,还甩脱了官袍,可谓狼狈不堪。 一路奔逃到纳溪,欲待依城待援,被正面余朝宗率兵急追,此时士卒离心,全无战意,只好穿城而过,落荒奔逃,他还不知入黔的石虎关被夺,急欲过关入永宁寻侯天锡求救,结果被南离在纳溪城外堵个正着。 又沟通过了石虎关守备情形,两人聚集诸将,商议进军事宜,商议未毕,有旗牌来报,守石虎关邛州塘马来报,有紧急军情。 南离把塘马传入,是镇标的一名小管队带队,呈上一张歪歪扭扭的图形,一看就是吴元龙的手笔,上面标明了关口位置,周围大致道路山势,以及敌军来犯方向,还有大致的兵力。 这多亏了南离在教导司传授他们基本的地形学常识,还有如何简便标图,用来汇报紧急军情。 这时一看就明白了,侯天锡得了信,率兵出来了。 “既然侯天锡出动了,兄可在此暂歇,弟回石虎关御敌。”南离把图样与杨璟新看过,又解说一番,便欲辞行。 “这里也不必歇了,便即刻发兵石虎关,击破马应试。”连日追袭进兵的杨璟新丝毫不见疲累,反而更加精神抖擞。 “以弟之意,还不必急,后队辎重未到,请兄暂留于此,一边安定泸州,也等待后续大队会合,把粮秣都送上来。”为此南离向他交底: “兄长但请宽心,三日之内,石虎关方向,无虞多虑。” 其实这哪里是交底,是谦虚过度,但南离待要离去,还是被杨璟新扯住臂膊: “贤弟,愚兄有一事不明,还要相询。” “何事,兄长但讲?”南离早料到杨璟新对自己会有不解之问,并不意外。 “为何贤弟军中官兵同食?连贤弟你也如此,愚兄亲眼见你与身边亲兵同食同坐,岂不乱了规矩,如何立威于军中?” “兄长啊,这我就要劝你一句,可别跟着你那帮叔叔大爷们学了,他们生于官宦,长于太平,不知士卒疾苦,如马应试这般的,怎得士卒死力。” “这官兵同甘共苦可不是我今日才有,咱们大家拜的岳爷爷,从来视将佐如手足,与士卒同甘共苦,得士卒死力。” “可是到头来还差了一丝,没有把这一项为将武德传承下来,后世人如今都忘记了。” “弟之意图,来自本门祖师爷传承,便是在我军中,要把官兵一致作为律例固定下来,不分高低,人人如此。” “这在军中,本该是规矩,而不是美德。” 杨璟新听了终于呵呵一笑,却摇摇头无奈地说道: “贤弟这番美意是好的,奈何愚兄军中,多有不谐之议,只言邛州军上下一体如此,下至小队长上至参将,令我们的士卒看了羡慕不已,这还如何带兵。” 南离也笑了,这是二人第一回在一起有了笑容: “兄长误矣,日常之时,不能同甘共苦,用命之时,怎得士卒用命,这是自古治兵之道,只是从来未能成为铁的律例制度,才致后人迷失,只知豢养家丁。” “不能成为律例,便只靠一个两个的表范作用,实在有限,只有成为律例,才能打造一支铁军。” “贤弟所言有理,只是……唉!” “兄长也不必叹气,待战事了结小弟自有办法令之行效。军情来了,小弟不敢久留,先行告辞。” “但愿如此,贤弟慢行,愚兄随后带兵就到。” 二人各自别过,南离率亲兵急行返程,一路上思索最后杨璟新的话,有些无奈也有些感慨。 南离知道,这个人民军队的建军宗旨,作为封建时代官宦世家出身的杨璟新是理解不了把这件事制度化的意义的,也许他自己可以做到与士卒同甘共苦,若想杨展全军如此,那便难了。 也怪不得杨璟新,别说杨璟新一个官宦子弟理解不了,就是后世许多梦想穿越的人不也一样理解不了。 毕竟把官兵一致作为铁的制度贯彻下来的只有本门祖师那千古一人,才创造出了人民军队的金字招牌。 喝兵血、屠城、虐民、抢掠、养家丁的明末武夫们,连后世的白狗子都不如,也不是不如,封建家长作风、兵匪作风一脉相承而已。 作风养成,建军法宝。 靠那么一件两件穿越而来的花巧技术,高高在上,脱离群众,谁会给你卖命? 跟着我有肉吃,无非山大王的变种而已。 后世老板们许愿涨工资都没人信呢,还当这个时代当兵的先人都是傻子,信你去卖命? 靠着这么一句简单的土匪口号就想得万众之心并力一向,做梦! 第二零一章 吃马 第201章 吃马 从石虎关看地形时,南离忽略了一件事,被久经战阵的老匪老寇吴元龙、余飞给发现了。 余飞扎营的地点是石虎关西南的一座山顶,名松树坡,离关二里远近,登顶居高临下直瞰石虎关关城。 若被夺占,石虎关干挨打,就失去了防御的稳定性基础。 余飞据守此山,石虎关就不必挨打,只要在这里居高控下,卡住道路,南来之敌就挨不上去关城。 关城东面偏北还有一座小山,在石虎关侧,与关城相连,南离只指派吴元龙发一哨步卒往山顶哨戒。 南离走后吴元龙登山看了一眼,问当地向导这山的名字,得知这山叫做滩滩上,又叫青龙咀,就觉得有古怪,翻过去一看果然不对,这小山离河太近,相隔只有不大的一片滩头。就把余飞也请来观瞧。 余飞对于川蜀山间争斗颇有经验,看出这里有一个可通的水路,就拨过来五百飞仙阁守关步卒,来协助吴元龙。 果然,余飞正面一打起来,将正面之敌轻易击退,一股敌人就弄了竹筏,鬼鬼祟祟地顺永宁河而下,欲在滩滩上青龙组登岸。 镇标使西铳骑小马的飞骑一共三百人三个哨队,席地阙带走一哨,其余都留在吴元龙这里。 不止镇标铁骑司,飞骑司的日常训练也有吴元龙一半的功劳,对这支南离心爱的部队非常熟悉,当即指挥留在石虎关的镇标铁骑二哨、飞骑三哨向滩滩上青龙咀一侧运动,待敌登岸过半之际,西铳飞骑一趟一趟地轮流上去开火,当即打得这路竹筏水军七零八落。 剩余不及逃回竹筏的残兵被大马铁骑上去一兜,全都乖乖地做了俘虏。 南离回在石虎关,被吴元龙禀过军情,又观望对面敌军阵势,大赞吴元龙: “好样的,要你们就是得能长了我看不到的眼。” 吴元龙心内欢喜表面谦卑: “小的不敢领功,全仗镇帅教导司的教导。” 对他这假模假式南离也习惯了,并不为意,也不在心,这也算是他们之间的一种交流方式。 又登松树坡,与余飞一起看过对面阵势,南离问吴元龙: “俘虏的口供,没有提到是侯天锡亲来?” “不曾?” “有没有其他方向的援兵?” “没有。” 南离觉得奇怪,是泸州的消息被隔住了没传过去,还是只以为石虎关被偷了。 这事还需更多哨探、捕获生口的消息认证,南离与余飞聊过几句战情,还有俘虏口中的消息,想起在宜宾的一件事来,就问余飞: “范文光还在飞仙阁?” “不曾,范抚院还在洪雅。” “他怎么不去嘉定州广元伯那边驻扎?” “想是与广元伯那边不熟。” 南离摇摇头没接话,他知其实是因范文光挂了巡抚的名,杨展那边只容得吴养瑚、费密这种家破人亡、无甚品级的落魄文人,范文光出洪雅到了嘉定,他管什么? 因此洪雅小县城,居然扔着一个抚院,与广元伯井水不犯河水,我容你你也莫来吵我。 “你不曾与范抚院提过到邛州看看吗?” “提过,抚院有言,赵氏未来杨展之婿,又岂能容我?” “呵呵,这趟回去了,我得空亲往面谒范抚院,记着这个事,回了汛地你来安排。” “您能来飞仙阁可太好了,兄弟们一直没机会听您传道解惑呢。”余飞高大健壮略似南离,是个方面赭颜、鼻挺口阔、浓眉凤目的红脸汉子,说气话膛音朗朗。 “哈哈,也好。”南离洒然一笑。 南离巡视过了防御地域,才回到关城,就听城楼下有人用川南口音怪叫: “对面城上的哥老倌儿,报个字号!” “挂平虏将军印、邛州赵总镇座下,对面谁家人马,通个姓名!”吴元龙在城楼上大呼作答。 城关下一骑马一行人,一名顶盔掼甲的大将,跟着三名短绵甲打扮,青布缠头,各自打着一面认旗、两面黑色门旗的步卒。 这员骑马大将居中,背后是一面主将认旗,左右分列各一面黑色门旗。 放眼向后望去,后面里许远近,还有八名步卒,各自打着八面四色门旗,只是士卒高高低低,旗帜在风中晃来晃去,看着不甚整齐,而这一行人却颇为得意。 先是大将背后的士卒擎着主将认旗上前,将立垂五色尾带、上书三军司命的主将认旗晃大脑袋般左右摇摆,辅以高声怪叫,就是最开始叫号的那个嗓子: “看看,老子的大旗撒,三军司命,永宁伯,侯——!” 显然这小子不识字,比量的每个字的位置都是错的,但这并不耽误他高涨的士气。 南离靠着自身的军事素养,加上这一年多的临战实践,对于明清军队各路旗号的识认、应用已经十分熟稔,并能在实操中举一反三。 这时一看城下这一骑将十一步卒打出的旗号,远近的五色门旗加主将认旗,就觉好生古怪:难道侯天锡自己出来了? 看着这不尴不尬、得意洋洋的一马十数人,南离就一皱眉,也不理他们,手扶城垛疑惑地问吴元龙: “这几头烂蒜从哪儿钻出来的?” “镇帅,您看那里!” 南离顺吴元龙手指方向一看,暗道自己囿于经验不富,在战术细节上还是时不时偶有疏漏—— 这帮货太爱用竹筏了。 这帮货色青龙咀偷袭不成,松树坡正面硬攻也不成,从永宁河又驾筏子把一路人马插个铳炮难及的方向,怼到城楼下骑脸来了。 南离就非常疑惑:“他不怕松树坡的守兵抄他后路吗?” “大概是……不怕的。”吴元龙竟也不敢肯定,眼看着对方这竹筏子使唤得也太溜了。 果然那骑将得意洋洋如入无人之境般催马向前,向城头叫号: “赵家娃子,老子早闻尔的大名,汝在邛州山高水远,好好的日子不过,来我永宁作甚?” “尔言行悖逆,勾连朱荣藩,有密旨讨汝。”南离手撑城垛,俯身向下,很悠闲地一笑,看似不经意,其实他知这货这么来只怕有鬼。 “哈哈,就你这小娃子,也要来征讨于我,小白脸子拉得开硬弓吗?”侯天锡盔甲遮得严实,但能看出形貌奸猾,正摸着胡须哈哈大笑,猛开嘲讽技能。 “看到没有,老子单骑到了阵前,敢不敢下来与老子一战,效那春秋故事,于我致师一决?” “哈哈哈,不敢了吧?兄弟们,龟儿子缩卵咯!” “龟儿缩卵咯!” “缩卵咯缩卵咯!” 后面打旗的乱哄哄起哄,跟着极尽嘲讽能事。 才骂到这儿,就见关城的门吱呀呀打开了?! 再一看,一骑神骏白马现于才开的城门之内,昂首唏溜溜一声嘶鸣暴叫,如同平地一个惊雷炸开,前蹄一扬,再“轰”地重重落地,“嗖”地一下就冲了出来。 “哎吆我了个娘嘞!” 侯天锡身旁打主将旗的那个兵丁把认旗一扔,转头就跑,其余门旗各位一看这位跑了,跟着一哄而散,旗帜也不要了,扔了一地。 侯天锡再一看战马冲出城关,真如雪山般神骏高大,马上人亮银盔甲、挺着丈八驼龙枪长枪,闪电般奔着自己就穿过来了。 狂飙卷地的战马,寒光闪闪的枪尖,看着就要把自己一下穿个透心凉! 麻麻滴老子就出来亮个相威风一下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来真滴? 当即一提缰绳,拱裆催马,转身就蹽,一边跑还一边开嘲讽骂人: “赵狗子你黑心肝的不与老子对话居然偷袭老子。” 这骂声未落,就听身后“砰”地一声巨响,正疾奔的座下马猛地一歪,自己身披重甲的身子一坠,从马上一骨碌就折了下去。 滚地下折了几个滚儿,赶紧回头一看,那银甲白马的大将早把丈八长枪收了横在马后鞧上,正扛着一杆枪口还萦绕白烟的粗大火铳好整以暇地向这边一笑: “永宁伯,今晚我先架锅煮你的马吃肉。下一回,直取你的首级!” 第二零二章 飞骑 第202章 飞骑 侯天锡也顾不得被打倒在地眼见活不得的心爱坐骑,连滚带爬往回跑,南离在后不紧不慢地催着雪山追赶他,倒不是不想拿他,南离好奇,这货号称悍将,我倒要看看他能跑多久。 结果侯天锡披着盔甲跑个气喘吁吁好不容易上了作为指挥位置的高坡,弯腰拊膝狼狈不堪地又好不容易地喘匀了气,再一听南离马蹄不紧不慢踏踏地上来了,面上陡现狠戾之色。 拔下腰间令旗,猛地一挥! 这处小小缓坡的五色五方门旗中的八面刷地放倒,坡后呼啦涌起一排又一排埋伏的挨牌长枪。 “给老子上——!” 被后面拥上的部众扶起,跌得狼狈盔歪甲斜的侯天锡又来了威风,起身一抖甩开扶起自己的部曲,将臂手都跌歪了的手臂一挥。 一众家丁刀牌齐举,一声一浪地喊着整齐的号子,顺坡压下,直向单人独骑的赵南离欺了过去。 他侯天锡也不傻,本就不想单打独斗放对单挑,只是出来开嘲讽诱敌,后面早伏下了亲信家丁,就待敌将真敢出来就一拥而上,谁知这赵狗子居然玩起火枪来。 一众悍勇家丁长枪压挨牌,暗伏弓箭于其中,就待南离真个勇猛地来个铁骑踏阵,便躲在牌后先来一窝蜂乱箭,射做一个糖葫芦把子,再以牌当马,以枪穿马。 不想这么齐齐压过去之际,南离一圈战马,本来这似乎悍勇无匹的一勇之夫竟转马头回去了,再看后面陆陆续续跟着出关的几十骑战马列开阵势,似乎才听得有人嘟嘟吹了声哨子,便听得雷声大作,前面白烟腾起。 噼噼啪啪,挨牌当即被冰雹般的铳子打得乱晃,一面挨牌做工差点,被“咣嗵”一下打开一个大洞,木屑乱飞,牌手当即倒地,这一下子阵形就出了一个缺口。 随后对面一行后退,一行上前,“噼噼啪啪”又是一轮铳子,这时挨得切近,当即又打倒几个,这一下这群家丁可撑不住了,哄地一下曳枪拖牌纷纷后退。 带队的旗总压不住阵,只好跟着后退。 在后的侯天锡一看,你欺老子没火器吗? “鸟铳手,上!” “吗个鸡儿的,交铳手,也给老子上!” 他们这边鸟铳、交铳在把总号令下,纷纷提铳扳机头吹火绳,瞄准了冲锋上来的骑兵。 这功夫跟出来压阵的吴元龙一声令下:“鸣金!” 一声大锣“哐——”,“叮叮当当”金边鸣响,一众发射完毕的西铳飞骑早就圈马回撤,远远脱离敌阵。 侯天锡本想亲自出阵鼓舞士气又利用地形隐蔽设个埋伏抓点便宜,结果反来吃了个大亏,偷鸡不成蚀把米。 邛州蜀铳飞骑,是南离指点的战法、阵法,吴元龙亲训骑术,席地阙专训射技。 吴元龙随小袁营流窜多年,又懂马,骑术自是不用说,全军只有张翦能与之较量高下。 席地阙则纯是天赋,不止弓箭和那两膀超卓的臂力,还有那种瞄都不用瞄,抬手就有准头的天赋,这个连经过标准的三练习成绩优秀的南离都自愧不如。 邛州打造的西川蜀铳为了威力准头的相互妥协,损失了重量,是一杆重达十三斤、六尺多长近一人高的的火枪,结合了西洋火枪、交铳、鸟铳的优点,结实、可靠、威力强大、精度也可,但也带上了各自的缺点,西洋火枪的笨重,交铳的繁复,鸟铳的长大。 步兵若要携带,用时必得有叉架支撑方可保证持续稳定的射击,有席地阙、南离这般臂力的毕竟是少数。 因此先行应用在小马骑兵上也是一种无奈,为了威风,吴元龙他们为自己起了飞骑的名号,区别于镇标保有少量珍贵大马的陷阵铁骑。 这个飞字也很形象,看不懂的似乎只看到这群家伙骑着比驴子大不了多少的小马胡乱瞎跑,其实都是在练习南离排布的车轮五连珠打法。 一伍五骑,四伍一队,四队一哨,为了山间狭窄处机动,两伍或四伍成阵,一伍一列。 遇宽阔处每伍横列,五发齐射,遇狭窄处第一骑射击后回寰后转,第二骑原地接上射击,以此类推,打过一轮全伍退后。 视敌阵动止或掣竹标竹镩冲锋,或退后脱离,绝不可恋战。 石虎关下这一回的表现,就是吴元龙为飞骑立下的铁则:见好即收,绝不恋战。 这是吴元龙多年总结的生存之道,也为南离所欣赏,成了飞骑的战术原则。 “镇帅,侯天锡这个样子,到夜里咱们出去抄一把,把他拿了得了。” 南离看在城楼下远方,思索着摇摇头,最后猛地一拍城垛: “侯天锡并不好拿,这家伙狡猾得很。” “您还真是高看他,我看这货打仗像个二笔一般地。” “不然,你看永宁河这边,他们这竹筏子用得真是熟练,我看他不止靠竹筏,你再看他们上了岸列阵,虽然不整不齐,看似乱来,其实一举一动很有章法。” “再说竹筏顺水还行,逆水他怎么跑得了?” “我也奇怪呢?” 南离也看出这个毛病了,但总是觉得这这帮货敢来,就定然有招数。 “先不急,把这帮家伙吸在这里,陈登皞在后也快到了,待铁胜营返回,杨家的大队随后就到,那时侯天锡想跑就晚了。” “镇帅那功劳不是就拱手送给了嘉定来的。”吴元龙有些不情愿。 “送了也好么,人家才是正主,这些咱别争。” 南离心中真的没有争功揽胜的念头,这一回出来他主要的目的还是磨炼部队,跟着杨璟新敲敲边鼓,可不想一个不小心搭上太多,把自己好不容易磨出来的刀尖碰卷刃了。 他不是不想趁机多拿功劳,令杨展满意,就在婚事上松了口,但因此要搭上同袍兄弟的性命去拼,他赵南离可做不出来。 还有一件事,他也觉得杨璟新需要树立更多的威信。 这一番跟随杨璟新出兵的老将余朝宗还好,曾与璟新并肩作战过,武隆伯余奎、紫石关总兵杨国聘这样老资格总兵,还有苏宝这样的土司总兵,嘴上不说,不免心中将璟新看做依靠父荫的黄口小儿,军议时就免不了摆出老资格,老子当年如何如何,这些都被南离看在眼里。 杨展所部人马,怎么说呢,大概如今的西南军阀都是这样的,就是杨展一个共主,因为威信、出身、战绩、资历等等,能够服众,成为手下各路武夫的统帅,除了杨展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兵马,这些各路武将其实自己还是小军阀,或者家乡聚众起兵,或者本就是据有一关、一城的地头蛇。 在奉杨展号令之后,除了个别的将领,大多保持着原来的组织架构、军令运行方式。 只是在行动上统一了号令,这也完全是靠杨展的个人威信而聚集成团。 为什么要征讨王祥,顺便收拾马应试、侯天锡,僭逆、虐民的罪名使得师出有名,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他们在西营、清兵相继退出西川后,各自独立,不奉号令。 为什么如今杨展与摇黄贼袁韬、呼九思也能兄弟相称,因为他们献了实力账册,甘愿在杨展这里伏低做小,尊奉号令。 对于这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军阀作风,南离很头疼,但如今他的力量下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先裹在其中周旋。 但是落到杨璟新身上就不同了,他还顶着一个杨展之子的少帅之名,杨展也是将其作为接班人着意培养的。 眼下据南离作为旁观者来看,璟新需要更多的威信,因此南离宁愿吸引住侯天锡,把更多的战功送给璟新,自己做好一个配角就可以了。 第二零三章 跑了 第203章 跑了 半夜里侯天锡果然没闲着。 余飞派人下山偷营,正遇上侯天锡派上了执行同样使命的对手,双方暗夜中混战一场。 余飞那边的火器不多,多是弓箭,暗夜应用不仅隐蔽,一众洪雅飞仙阁山中猎户出身的弓手既准且狠,又占了以上打下的便宜,很快将来敌打得溃逃。 南离得报后,却赶紧传令不许追击冲营,免得中了埋伏。 余飞信服南离,也不求功,当即听令收兵。 次日一早,果然窥见山下林中的伏兵平到明时才卷旗退去。 次日午后陈登皞的铁胜营先赶回,按南离的将令离关十里便停止行进,寻高处扎营。 到晚杨璟新所部前锋前来联络,南离带镇标铁骑卫士亲自前往相迎,迎到璟新后二人当面计议停当,杨璟新的大队人马便陆陆续续在关后二十里下营。 侯天锡那边也折腾的疲了,这日到晚无战事的又过了一夜,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铁胜营按照预令,不举灯火,卷旗而趋,悄悄上了青龙咀。 杨璟新所率万年营,由亲随部曲鲜克强、廖启芳、曹章、杨荣芳四将各自率领,加上苏宝的一营倮兵,次第悄悄出关,在关前摆开预备出击的阵势,余朝宗所部则在关内待命。 前锋一部摸近早就查探得明明白白的侯天锡全军扎营处,与敌营前出的暗哨一部甫一交锋,立时铳炮声大作,声震天宇,随即传来铜喇叭悠长刺耳的天鹅响——杨璟新趁着黎明全军出击。 喇叭一响、杀声大作,金鼓动天地! 陈登皞的铁胜营闻讯而动,大举下压,一举冲散了滩滩上的零散敌人,夺下一批竹筏,派出早就挑好的识水性、会撑筏子的战士,撑起竹筏,逆流而上。 同一时刻余飞的夹关营分一半兵力从松树坡压下,作为杨璟新所部的犄角奇兵来配合正面进攻,直扑敌营。 这一把南离与杨璟新事前周详计议的,示弱于敌,吸引敌人于关前,暗中集结兵力,再教科书般的黎明突袭,一举得逞! 黎明时分正是迷迷糊糊尚未清醒的侯天锡所部人马,在猝然而至、泰山压顶般的突袭下,粗糙的营寨被一举攻破,大营人马措手不及间一片混乱,不等组织起来迎战便开始全军奔溃。 见敌军彻底崩溃,杨璟新已经亲率本队出击,南离看准时机,下令早就跃跃欲试的吴元龙、席地阙: “骑兵上马,追!” 除了留下镇标步卒守关,南离自己也全身披挂,亲自压阵督率全军骑兵追击。 可追出不过十余里,俘虏没抓多少呢,看着顺峡谷间的永宁河逆流而上的一片片竹筏,南离望河兴叹:想来想去没想到侯天锡存的是这么一招。 永宁河在石虎关前的这段是沿着道路并行,向南出去十来里后道路拐个弯,与永宁河分岔——永宁河上游河道已经进了山谷。 这时满河里一片片的竹筏子虽然逆流撑得缓慢,可是南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侯天锡率收拢逃上竹筏的溃兵慢悠悠地逆流而上,逃进了峡谷去。 这还不算,铁胜营驾着竹筏的战士们追上来,刚追进峡谷就呼啦啦地又退了下来。 只见山间峡谷内火光映天,烧做一片的满江带火的竹筏子顺流而下,直奔铁胜营的这片竹筏子冲下来,退在最后的几片竹筏子上的兵将们躲避不及只好纷纷跳水求生。 这时天已大亮,日头跃出山巅,南离这边顾不得再追敌人,先指挥着岸上兵将赶紧相救落水将士,而河水中乘竹筏的将士被无人操纵顺流而下的火筏子追得直到下游数里处,近滩滩上水面开阔,水势放缓,才好歹躲开了这片顺流而下的火攻筏子。 把个吴元龙气得直跺脚: “草他娘的这王八蛋比特么达子还坏。” 部队损失不大,南离却懊恼不已:这回没抓住侯天锡,下一回就更难了。 这一仗最终在杨璟新看来可谓大胜,在南离看来却是打成了个赶羊般的击溃仗。 敌人跑了,而且是全军崩溃,但我军战果并不很大,远远未能达成自己心目中的歼灭战标准,只能算是敌人十指被伤了七八指,别说原来预想的对付这种实力的敌人应该一把就断了他的手,连祖师爷所传断敌一指的最低标准都没达到。 怪什么?只能怪地势险要,扼控不足,只能怪侯天锡奸猾无比,还能怪杨家人不会穿插迂回? 为什么南离希望把侯天锡吸引在石虎关野战歼敌,为什么追敌不成又懊悔不迭,两日后吴元龙、余飞就都理解了。 杨璟新本来也觉打得侯天锡全军总崩,毕竟是打了大胜仗,但赵南离你个求着泡我妹子的货居然也要给我脸子看,因此杨璟新也不理解南离的懊恼。 直到三日后与南离一起观看到了山顶上的永宁卫城,杨璟新叹一声: “贤弟啊,也怪我从未来过永宁,不曾放在心上。” “兄长切莫自责,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两座城池,正好你我各取其一。” 永宁宣抚司的治所司城在叙永县城,隔永宁河相望还有一座坚固的永宁卫城。 当初洪武年间初建卫所城池就是武勋土官在此世守,夹永宁河而营建东西两城,后来改土归流,永宁卫与叙永军粮厅留在西面的永宁卫城,叙永同知就在东城永宁宣抚司城作为治所,称叙永县。 两城夹河而峙,城池都不大,却坚固险要。 尤其永宁卫城,是作为戍守卫城而建,不仅地势险要,更筑在了高山险绝之处,连城墙也筑起二丈有余,远胜许多低矮的县城。 陈登皞跟着看了直骂:“那么高的地方,砌那么高的城墙,挡鸟吗?” 两城之间有道路相通,通过永宁河上一座桥梁连接彼此,这个桥的名字也很随意,就叫上桥。 还真有一个下桥,远在三十里之外。 至于侯天锡缩在哪座城池?不晓得,更看不出来,看险要该是卫城,看地势又该是司城。 看着还是卫城更小,南离与璟新一商议,两军便各自组织部队,沿着上山进城的方向试探着攻了一回,结果被城头的铳炮压得根本抬不起头来,更别说靠上城墙去,只好鸣金令部队退了下来。 这么一来眼看着南离想一个多月就回邛州的打算根本无法实现了。 这时一路几仗打下来,杨展的先从、后从部将们对于这二位青年将领已经是刮目相看,面对叙永二城战守的军议,纷纷献计献策。 最后商议下来,还是得先分兵围困,南离率本部围困永宁卫城,大旗总兵余朝宗率兵围困治所所在的永宁司城,杨璟新率万年营本部加苏宝猓兵居中调度,扼控永宁河上连接两座城池的桥梁。 相对之下,叙永县所在永宁卫城只是一座山上的孤城,永宁司城则夹在纳溪水与永宁河交汇的三岔河口,不仅难于展开攻城兵力,又立在坡上,更加易守难攻。 南离的意图是还是卫城好打一些,而且攻城之前应该探查出侯天锡守在了哪里。 吴元龙一琢磨这好办,您先劝降啊,劝降不成,也该知道他猫哪边了。 南离与璟新一商量,苏宝他们在当地抓了个土士绅,杨璟新令师爷起草书信,派这士绅先进卫城去送劝降信。 土士绅就是当地的土司家族的读书人,往往是土司、土官继承人之外的庶子之类的,没有机会继承世代的土官,便接受了流官学道的儒家教育,并且于当地的乡试考取了功名,成为当地有头有脸、传播文明之光的人物,因为家族势力加自身声望,在当地各个方面都说得上话。 不过不等这位士绅从卫城回来报信,侯天锡自己又从司城城头现身了。 第二零四章 围城 第204章 围城 “永宁伯在此,眉山的龟儿子们,快来决一死战。” “杨家小儿,速速退兵,否则让你晓得侯老爷的厉害。”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作何道理?” 南离知道,这位侯天锡号称的永宁伯其实是朱荣藩册封的。 “侯天锡,你世守永宁,不知报效朝廷,反而鱼肉乡里,戕害四邻,今日奉诏讨汝,。” “哈哈,余朝宗,看看老爷的城头,来呀,来攻城啊。”侯天锡这时全装挂带,从城头往下比划着自家的城池,得意非常。 “龟儿子你不敢来,老子便唱个曲儿给你听。” 然后城头一群举着大旗的永宁兵开始唱歌,唱词就是用当地土语各种问候余朝宗的家人并上溯十八代。 于是余朝宗被骂得火起,指挥士卒架铳炮射打,又指挥士卒一批批的填壕附城,城上也是铳炮、弓矢齐发,打得一大批士卒伤亡却不得近前,南离看得直皱眉,杨璟新只好下令鸣金退兵。 看了一遍攻打叙永司城,回头南离这边更是压根不想硬攻永宁卫城,自家的每个同袍兄弟性命都是宝贵的,他还做不到象杨家一般的把人命往上叠,直到士气崩了叠不动了拉倒。 而且自己与杨璟新这边最大的问题是现有的火炮拿用山间石块砌筑的城墙没什么办法。 杨璟新统率的各部带了十几门将军炮,射弹用的是石子,打在城垛上碎石乱崩,声势惊人,待到烟尘散去,城墙还是那个样子,掉些碴子,多几道子白印而已。 南离这边镇标丙司拉来了六门小炮,确实是红夷炮的形制,身管还加长了一些,可是为了能够用川滇小马拉动炮车,实在是小了些,只能打一斤重的铁弹丸。 就这么打一斤重弹丸的小炮也是七百多斤重,得四匹小马拉着才移动自如,长途行军就得六到八匹小马伺候着。 余朝宗中了侯天锡的嘲讽而攻城那回,南离眼看着城头的守城炮用实心铁丸打得城下几门将军炮溃不成军、七零八落,因为远,先时没有炮子直中,炮手们不过低头躲避,到糊里糊涂碰巧一发直中,三斤重的铁子带着啸叫飞来一下子撞得一个大活人转瞬七零八落血肉横飞,这一下可把这边的炮手吓得不轻,当即跑个四散。 这一回沉重打击了杨璟新所部攻城的士气,这城就没法硬攻了,只好改为围困。 从叙永司城回到永宁卫城这边,南离抓紧做的第一件事是巡视两营加一司还有镇标四司的营盘,看扎营的位置是否合适,向光避水,向高不向下,避开可能的雨水泥石流,毕竟他就是因为这个才穿越的。 营寨要紧固结实,木栅、壕沟、拒马、鹿砦一样一样的看,镇标四司很标准,连马厩都修的齐齐整整。 余飞的关山营未经筑城训练,但是常年自守飞仙阁,对于挖壕立栅设陷阱很在行,南离亲自指点一番又返一回工就令南离很满意了。 陈登皞则被南离抓了个现行,铁胜营若是有关山营那般的习惯也不会离了洪雅老家出来流窜,南离抓着陈登皞一样一样的找毛病,寨栅不齐,胡乱开口,壕沟深浅不一,丫杈鹿角、伐木取薪用多少砍多少。 “那一片都砍了,砍到山下,直到路上,万万不能给敌人可乘之机。” 这一路陈登皞被南离训得直咧大嘴,当着余飞、吴元龙等同袍兄弟的面那大黑脸一会儿紫一会蓝。 “镇帅,我老陈晓得了,您消气。不是,营寨这么结实,比我老家还结实,咱们这回打算常住啦?” 南离望一眼远处山上的卫城,还有那半死不活的旗帜,皱眉咬牙发狠: “常驻!码着半年打算吧。” 于是这边扎营寨将木城搭起,一日日的扎得结实,卫城守军不敢出城,南离也不组织强攻,连续几日里,只每日带着不当值的诸将围着永宁卫城山下打转,再不就向四野访贤问耆。 渐渐地,这周围地理水文、风土民情了解得越来越多,甚至开始以大明西川蜀王府的身份结识土司,邛州军公买公卖的名声也渐渐传开,周围聚集的各族百姓也越来越多。 南离有时与诸将议论起来,甚至打算干脆我在这筑个小城办个市集得了。 在外面已经知道卫城守将是侯天锡的兄弟副将侯天采,曾经与杨展在成都并肩作战的宿将。 南离不攻城,但是围城卡口、骂阵搦战从来没停过。 侯天采也曾派人出来夜袭,被陈登皞埋伏下吃了亏就再也不出来了。 南离除了关注每日有没将士伤亡,对出城骚扰的这些事也不大理睬,只是督促修建营寨,近了修不算,还往远了修,公开对外宣称要把帐篷都换了木格楞房子,下一步就打算刨石头盖房子了。 这么一日日地过,一个来月了,双方渐渐互相习惯,也都放松了神经,每日骂阵前先行互致问候长辈时都能叫出姓名了。 终于有一日,吴元龙也向南离禀报,察觉有卫城的士卒换了装束出来在营寨外的集市交易,要不要抓? 南离正光着膀子舞弄大枪,闻言停了把式,胸有成竹地一笑道: “一个两个的甭管他,不惹事的就不必理他,装不晓得罢了。来三个五个,他能买回去多少粮,真回去了反而会惹出乱子。” 于是石盘山主寨的来往交易越发繁盛,一方面就地解决了一些军粮,一方面与周边土司的交往越发紧密,土司、倮獠百姓苦侯天锡久矣,这时来了一支买卖公平、说话和气的队伍,不免奔走相告。 这些日子下来,南离他们也就发现了,各族各阶层的百姓对于大明朝廷并不敌视,恨的是苛酷百姓、竭泽而渔的土官官厅、以及欲求不满的流官文臣,甚至在土司与小土官的层面也是如此。 这是南离向璟新建议要做的第一步:结好永宁各个阶层,彻底孤立侯氏在永宁的统治,变两座坚固堡垒为孤城、死城。 可是杨璟新不好办,他这里算上南离三万来口子,除了在纳溪、泸州一线守备城池而就粮的之外,南离自己也能解决一部分粮食,可是还有一万多干吃饭的呢。 叙州、泸州当地都征不上来粮食,只能从嘉定走水路运粮过来,路上得七八日才到。 南离到璟新营中,耐心开导、细致解说,千言万语一句话,无论如何拿住军纪,当官的哪怕少吃点,若是兵们饿肚子你还大鱼大肉,自然离心离德。 璟新能听进去一些,但在嘉定军中,这风气不是一日两日可变的。 与别的勋镇们比起来杨展所部风气是好的了,奈何比之南离心中的标准还是差得远,尤其这种行营在外的日月。 两边当大头兵的似乎都想这么把日子过下去得了,打个吊啊打? 但侯天锡一门是不会允许的。 第二零五章 弃寨 第205章 弃寨 七月中旬天气越发的闷热,石盘山主寨的将士们早没有顶盔掼甲的了,连巡哨的都光着膀子晃来晃去。 有的趁着做买卖与倮人妇女勾勾搭搭,半夜偷偷溜出营去,天明点卯才回,后来卯也不点了,更加乱糟糟,连做买卖的都可以找借口溜进这座做工整齐的营寨。 有机会入营的百姓无不惊叹于邛州军的精细:一排排整齐的木格楞房子,散发着树皮未剥的松香味,提神又醒脑,身处其中,清风徐徐,正好纳凉。 兵卒们仨一群俩一伙儿聚在一处,唱戏的,喝酒的,耍小牌掷骰子赌钱的,一堆堆一簇簇的好不热闹,夏日炎炎的时节竟然把生计安排得煞是轻松惬意。 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晚上,皓月当空,人们为了祭奠祖先、祭祀鬼神,排香案、烧纸钱、放河灯,而石盘山主寨周围的空地上,很多倮獠百姓真的把这里做了集市,到晚点起篝火,祭祀一番不知名的神只偶像后,便欢聚歌舞,热闹得不休。 这座石盘山如其名称,低矮、宽阔,上了缓坡就是方圆里许的一座平台地面,因此才得名石盘山。 南离相中这里,将主营安在山顶石盘南面近卫城的一侧,北面空出大片的空场,就成了周边倮獠、汉蛮百姓来往交易的场所。 这日这般热闹,营中将士很多挤来北边寨门看热闹,有胆大的悄悄溜了出去,混在篝火旁狂欢歌舞的人群中,有一搭没一搭的用学来的土话搭讪豪放的倮獠妹子。 亥时更鼓梆子第一回响时,营寨外的人们正狂呼歌舞,锣鼓喧天,已经到了最高潮的时刻,喧闹中三三两两倮人打扮的壮汉开始聚集,歌舞中向营寨靠近,这时的寨门望楼上岗哨都在看热闹,哪里有人注意得。 这伙倮人突然亮出贴身暗藏的利刃,向寨门处猛鸡夺栗般一下子冲过去,把门的士卒发觉不对,转身就跑,望楼上的岗哨急忙呐喊喝问,并鸣锣示警,这伙倮人早一冲而入,冲入营寨便也甩去了伪装,手持各路长枪短刀,四面呐喊砍杀,并且放起火来。 这一下全营大乱,营中许多新募的士卒便四散奔逃,还有些新募生兵趁机拿起家伙作乱的,整个石盘山营寨就炸了老营,有腿快的向营寨外奔逃,有勇气的还在喊人抵抗接战,被同袍兄弟扯着大吼:“快跑啊,炸营了!” 这山上营寨一乱,山脚下面向卫城的南面两侧伏兵大起,黑压压地涌上山来,呐喊声中一举打破寨墙,全军拥入! ++ “你小子,若生在三百年后一定是个拿大奖的好导演,今日首功一件!”隔着里许的一座小山坡上,南离望着火光四起的石盘山营寨,忍不住夸奖吴元龙。 “小的不敢,全凭大帅栽培!”吴元龙内心喜不自胜,面上仍是谦让推托,一副一切功劳都该归于大帅的谦恭。 柴火儿前来禀报: “启禀镇帅,陈、余二位参将派回塘马,禀报两营就位,对面山上下来的都给放进去了。只是余参将禀报,还不知有没有侯天采下来。” “也不必管了,令塘马回去告诉他们,就位就发动,不必等了!柴火儿,你亲身跑一趟铁胜营那里,与陈参将传到我的话,不必急着爬上去,堵着别放跑了就好。” “标下领命。” 南离看看沸反盈天的石盘山山顶,山侧也“吱儿”的一声长啸,林间升起一簇烧得火红的响箭,便念叨了一句:“这火该烧得再大些才好。” 然后再看看正跃跃欲试的赵茂丰,令道: “茂丰,剩下看你的了!” “末将领命!哈哈哈,该老子登场咯,格老子擎好吧!” 赵茂丰拔出腰间令旗,摸着黑快步跑上对面石盘山的半山腰,把令旗一摇,喝令跟随的旗鼓发令。 在半夜里令旗根本看不见,夜战又轻易不能举火暴露指挥位置,全靠金鼓号令,这就是他们在南离的逼迫下于教导司日常养成的习惯而已,夜里没人看也得挥舞一番才有发令时那种斩钉截铁、气吞山河的感觉。 这感觉真不是虚的—— 一声号炮响,埋伏的火器手全体听令! 再一声喇叭长声,火器手吹引线! 再一声号炮,跟着喇叭突突突三声短鸣,全体点火! 一霎时,啸叫声声起,漫天流火,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本来只是袭营时为了引起营中混乱而放起的零星火光,在袭营的大批伏兵全部冲入后,被漫天星雨的火箭引燃了松木制作散发香气的木板房,顷刻间,一片火海,连天漫地! 火箭才是南离的最爱,鸟铳、交枪、鲁密铳之外,自家改良的蜀铳也只能算是偏爱。 无他,因为这个东西科技树点上第一层,直接点开就满了。 从钻天猴、一窝蜂、神机箭、神火飞鸦、火龙出水到康格里思、喀秋莎、长征系列、东风快递,都是一个原理,只是工艺的精细不同不同而已。 不像火绳枪、燧发枪到后膛枪、来复枪、加特林、马克沁,有一层一层的科技树递进分枝,点开一项之前需要好多的技术革新准备。 火箭就是怎么想办法把壳子做大,把药填实,药捻搓均匀,燃烧时刻通过实验积累计算,甚至在邛州被做出了燃烧、爆炸的分类。 缺铁,发射架就用竹木制作,后来干脆就全用竹子劈的,发射后烧了怎么办?烧了就烧了,劈根大竹再做一套。 只要造出来,试验成功了,就已经站在了同时代科技树的尖端,干嘛还不大力发展? 因此南离这回出征,带了费劲巴力做出的六位小红夷炮,还有不到五百枝改良蜀铳,不到一千的铁作盔甲,可是火箭管够,全邛州搜刮的芒硝,用不了的都填了火箭的药。 随营阵战,当然火枪最为合用。 茶马古道再次兴盛,有了小马,便直接上火枪骑兵。 步兵的火器配备里鸟铳等火器还是不足,便带小炮和大量火箭作为补充。 一年来在邛州开展的刮墙根搜茅房运动都用在了今日。 至于被烧毁的石盘山营寨,是南离编剧,吴元龙执导的做在敌人眼皮子底下的诱饵,就看你侯天采什么时候上钩。 这些日子里,邛州军实际上立了四座营寨,石盘山那座最为宏大、完整,其实早就是作为弃子而搭建的诱饵。 其余三座营寨品字形分立,互为依托犄角,位置隐蔽,暗哨外放,不许百姓靠近,居处简陋、但是守卫严密,实行严格的野营一日规制。 铁胜、关山二营一左一右,拱卫着居中的小小木城,作为镇标营寨与南离的行营,这里根本不会与百姓交通。 但给外人的印象,石盘山才是南离的大营,外面都是几个屯兵了哨的小寨子,其实南离只是白日里到石盘山晃悠一圈,夜里睡觉根本就不在那边。 至于石盘山的守兵,这几日已经只有铁胜营的少量人手,加上大量故意临时募集的民夫、生兵,这里面自然少不了对面混进来的细作,而且被吴元龙导演的愈发混乱,故意放任石盘山形成集市。 这么一来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外面三营还是铁桶一般的,石盘山已经被对面看做筛子一般的,早晚是口中之食。 南离与陈登皞、余飞等川人将领反复商议,按照风俗中元节会很热闹也更混乱,敌人动手的可能性非常大,而且按照细作打探的消息,已经有大批乔装的精锐家丁连日混在百姓中哨探,便在今日布下了一座空营加上四面张网的埋伏。 所谓抛砖引玉、调虎离山,即此。 第二零六章 夺城 第206章 夺城 “侯天采呢?” 硝烟未散,余烬闪烁的石盘山残存废墟中,陈登皞正手提合扇板门大刀,在抓获的俘虏面前喝问。 “来没来?”见无人答话,铁脚板操着铜锣大嗓再次喝问。 还是无人应答,陈登皞眼见被自己的声威所慑,这一群俘虏有的偷眼向那一名寻常武官披挂的汉子瞧去,却不敢扬声,便上去一把将这烧得锅边太岁一般的武将薅了出来,举起大刀作势要砍,口中还在念念有词: “没得侯天采,就杀了吧!总镇只说要侯天采活的,别个不管。” “将军饶命,小的就是侯天采……” “哦……”陈登皞大喜,提着这武将衣襟细细端详一番。 “的内弟!”这烟熏火燎下眉清目秀的家伙被提着起来才续上三个字。 “啐,吗的,原来是个舅子!你妹子长的咋样……不对,侯天采呢?” “咱家副戎老爷派某袭营,自己还在城中。” “吗的,这老狐狸!还是砍了你吧!” “老爷饶命,小的有法子拿你要的活口。” “哈哈,兄弟,来这边,聊聊你的妹子……聊聊你妹夫,什么,姐夫啊,他娘滴,那算了,你还有妹子?那咱好好聊聊。” 陈登皞亲热地把这位参将拉去一边,他心说可得抓紧了,莫被余飞那厮上来抢了先,总镇为了洪雅,据说打算给他个副将的名号呢,只是缺个机缘。 黎明时分,永宁卫城的上山道路上,一路经过苦战的人马,无论兵将,个个满面硝烟,还押着许多俘虏,蜿蜒着上山来。 离城池还远,就有暗哨喝问: “什么人,子时更替?” “是我,你老子!麻麻滴你叫什么叫,没见老爷我力战一夜,得胜而回吗?寅时而起,对不对,对不对,你奶奶滴。” “哎哟,祁参戎,您哥子辛苦,兄弟们辛苦!” “后面都是俘虏,一起押上山的!” “恭祝祁参戎大捷,指日高升!” 过了第一道羊马墙关口又爬一段山坡才是真正的卫城城关,到了城下,祁参将向城头叫喊: “速速通报侯老爷,我老祁夜袭得手,焚毁敌营,回来献俘啦!” “吗的,老祁,天圣,怎么样子?我等你一宿了!” “姐夫,您看看,那营寨全特娘烧了,可惜赵南离跑了,只抓了一百多生口,这是他们的一个参将!” “哦!”借着晨曦初起日光,侯天采探头向下一看: “你这大胡子,莫非铁脚板?” 被解脱盔甲,赤裸上身绑缚着押解的陈登皞一晃如山臂膀,昂头大骂: “是你爷爷我,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爷爷皱一下眉头,不是好汉!” “哈哈,且容汝嘴硬,来呀,开城!稍待本镇好生炮制于你。”侯天采志得意满,回头从马道上下来,准备好好看看自己的战果。 迎面就是进城来的小舅子祁天胜带着一群军卒“押解”的铁脚板陈登皞,他却顾不得关注后面乌压压的俘虏与押解军卒拥进城关,正把城关挤得一片混乱。 “哎呀呀,铁脚板,我是早闻你的大名,不意今日如此相见,哈哈哈,我来问你,今日落我侯天采手中,汝可服我?”侯天采哈哈大笑,就要迎上前去,先把鼎鼎大名的铁脚板敲打一番,令之跪在自己面前。 “哼哼,我是挺服的,不过我手中的大刀可不服!” 陈登皞也是哈哈一笑,双臂一抖,绑缚的绳子就被甩在一边,接过旁边“押解”兵卒递上来的合扇板门大刀,轻松自然地就搭在了侯天采的脖子上。 “你,你你!怎么回事……” “别动,我这刀快,动一动拉了没法救!” “姐夫,别动了,赵镇帅说了,降者不杀,保家财。”小舅子祁天胜被身边“亲兵”持刀护卫着,赶紧劝侯天采投降。 这时节城关里外的俘虏、军卒齐动,各亮兵刃,配合默契地各自站位拿人夺门,有把城门的,有上城楼的,三两回合的喧嚣之间,在指挥落千斤闸的把总被杀后,城关被铁胜营完全控制。 “令他们各自下城,不得顽抗!” “须得保我全家老小平安!” “放心,我家镇帅有话,降者免死,优待俘虏,只要你懂事,保你平安,听话啊,连襟!” 侯天采一肚子委屈,我特么怎么还成你连襟了? ++ 永宁卫城拿下后,南离带人进城安民。 因为城小,方圆一里的小城,进深百丈而已,除了守军的军营就是家眷住宅,还没后世一个大小区大,一走一过就知道军纪无虞,便先特意去了一趟侯天采的家里。 查看全家老小无虞,家宅内外都有镇标士卒巡视,就把侯天采提回他自己的家中,在侯家老小的亲眼目睹下,亲手为侯天采解了绑缚,并且问了一句: “外客来访,连口茶水都不给吗?这就是侯家待客之道?” 侯天采赶紧命夫人备办茶水,柴火儿还要先饮验看,南离却接过就直接饮用,毫不在意。 南离不是大意,是因为进来时柴火早令人看住了侯家上下一举一动,这时再多此一举,未免小心过头、画蛇添足,叫人小看了。 他是行事慎重,却不是谨小慎微那种受迫害妄想症, “大敌当前,天下大变,内斗乃亲者痛仇者快之行。”南离的意图是请侯天采往司城劝说侯天锡罢兵,奉杨展的号令。 把要办的是向侯天采交代清楚后,见其表态认头后,又抚慰一番: “此番你往司城去,愿回这里还是你的家,不愿回,我就把你这一家老小都给你送到司城去。” 侯天采心说送去有屁用,等你们打破司城,还不是要看杨家的眼色行事,因此神色木然地没答话,被南离看出来了。 “哈哈,侯副戎你也不必担心,叙永城坚,我们未必打得下,两家能够罢兵言和,一起齐心供奉朝廷是最好的,只要你们借条路,我们本来只是奉皇命征讨王祥。” 一提王祥,侯天采才骂了起来: “王祥这个么得义气的狗贼,当初信誓旦旦一旦有难,便发兵相助,到如今一个月了不见一人一马。” “因此么,你们何必为他挡刀。”南离口中说着,心中暗道,果然,他们与王祥是有盟约的。 “赵总镇你放心,今日一叙,我这心中痛快许多,这城输得我服,咱这便起身,往叙永,劝说兄长。”被南离一番道理折服,侯天采是真心就抚的,不服也不行,才还被那铁脚板把刀架脖子上呢。 “这边家里你放心,除了城关城墙,为了守御会驻扎人马,街巷宅院我们绝不骚扰,尽可安心生活,只是莫要与王祥勾连。” “你这里都如此了,我们再那么做,不是猪狗不如。” 不管侯天锡如何,王祥真的会老实吗?南离可不这么认为。 第二零七章 大雾 第207章 大雾 侯天采进了叙永司城后,没再出来,侯天锡也没有回信。 南离与璟新傻等了半日,不见回音也不见侯天采的人头被挂在城头,估摸是就此没了消息,侯天锡应该也不会杀他兄弟。 只是侯天锡依旧软硬不吃就很难办。 时日进了八月,杨璟新那边的士卒开始想家了。 天气燥热,士卒思乡,这时就再也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攻城动作,只能谨守营寨,继续围困。 至于补给还能应付,夏收的粮食从嘉定州通过水陆倒运,也能保证供应,只要水路畅通,消耗不大,就能供得起,可是士气还是不好维持。 这时有经验的将领已经看出了侯天锡的套路,就是在熬着你等你师老兵疲。 杨璟新有些着急上火,嘴上都起了燎泡,南离依旧沉稳,但是也开始担心王祥的动静,毕竟自己这边的战士们也有许多拖家带口的。 好在永宁山区就是有这个好处,四季分明,八月天时,说凉快就凉快,不会如川西平原一般黏黏糊糊再秋老虎半个多月。 永宁卫城被邛州军夺占之后,石盘山顶烧毁的营地废墟上,真的成了一座集市。 人们管不得过了河十几里外的叙永司城还在打仗,日子还得过不是,何况永宁卫城被赵总镇占了之后,这一带反而更加安定了。 八月初五这日,吴元龙带了一个行商模样的汉子来见南离。 “是你亲眼所见?”南离听了汉子的禀报就觉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绝不掺假,小的是觉大帅布恩泽于叙永,便放下生意上的事,急急回来报信。若是王家进了叙永,我这往贵州的买卖就没法子做咯。”这汉子会说官话,又川南口音,是个常年奔走川黔的行商。 “为何呢?”南离知道除了摇黄,川南军阀对行商还是要给口饭吃的,毕竟自己也需要这些商人跑腿。 “小人常年路过遵义,那里活人收税那个狠吆,别说活人,死人也要收个土里埋,这个名目叫做一了百了。” “啥叫一了百了?”吴元龙也不解。 “你入土咯最后交一回,交了才能入土,不交要给你刨出来被野狗扯,就叫做一了百了。” “真特么狠啊!连死人也不放过。” 这些日子按南离的建言,杨璟新往遵义方向也没少派细作,但不是回不来就是没消息,毕竟阻山阻水的,遵义已经是播州界,没得当地人配合,细作很难打探消息。 今日这个来往重庆、遵义一带的永宁商人还是感于南离所部的仁义,特意跑回来报信,王祥出来了。 王祥的老窝在遵义,后来应王应熊之命北上,趁着曾英与西军大战重庆,发兵一直打穿重庆西部,前锋直抵川北顺庆一带。 今年正月清军收缩兵力,击败赵荣贵,顺势再陷一批川北府县,王祥的前锋兵马就扛不住了,跟着袁韬、呼九思武大定逃窜的势头,收缩回了遵义老窝。 即便如此,王祥仍是整个四川所有勋镇中所据地域最广,兵力最为雄厚的一镇。 王应熊病殁之后,他再不把朝廷所派督抚放在眼里,更倚仗兵力雄厚睥睨全川诸镇,马应试、侯天锡则甘为爪牙,还有朱荣藩也与之笼络结好,因为他确实有这个实力。 南离也一直认为这趟进讨王祥,就不该只放璟新出来历练,正该杨展亲征。 然而南离以极小的损失拿下卫城,对于久攻司城不下的璟新,无疑是一种压力,嘉定诸将却未必能够分担这种压力。 南离告诫璟新小心西、南两个方向,尽量多派塘探架,璟新口中应承,心下只怕已经有些不以为然,南离也就不好再深说。 提起拿下卫城后的兵力分配,南离有意分一营兵力助力围困司城,被璟新拒绝了,南离知道璟新拉不下面子,也理解他的自尊,就不再提起,自己这边严整兵马,派人四出哨探,又令余飞、陈登皞所部各自尽量派出小股人马前出,哨戒周边。 这回得了王祥出兵的消息,不敢有所耽误,赏赐报信的行商过后,又令吴元龙带着他往璟新营中报信,意图探明王部行踪后,两家合兵前出堵截在山中打一个埋伏。 那才是南离的拿手好戏。 这日半夜里山间起了雾,氤氲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连了哨巡夜也只能凭借梆子铜锣相互联络再问话。 次日就是初六,晨间大雾未散,有巡哨架梁急匆匆前来禀报,永宁河对面起了战事。 “是不是杨少帅组织攻城?”南离问今日值番守汛的吴元龙。 “不是攻城,杀声惨烈,隔河就听得真真的,已经派兄弟过河去探了。” “有没有炮声?” “没得。” 南离立刻觉得只怕不对头,当即令柴火儿取披挂来,一边披挂一边发令。 “吴元龙,派人传令各营,立即闭营,任何人不得将令不许外出。” “席地阙,带上人,跟我去上桥。” 因为南离知道,往日杨璟新所部攻城在这边隐隐约约是能听到炮声的。 叙永司城那边离上桥五里远近,若是攻城于上桥就该当很清晰地听到杨璟新所部的炮声,这边也会有响动。 这时桥头也不闻炮声,结合昨日得来的消息,只怕是敌情有变。 司城的位置在纳溪水汇入永宁河的三岔河口下流,永宁河干流的东侧。 杨璟新的布置是从北、东两面围困叙永司城,东面背山,北面有一侧临水,都是可进可退、外有屏障,且适合用兵展开的所在。 杨璟新自己率万年营在司城北余奎的后面扎营,调度四方,也扼控连通永宁卫城的桥梁。 卫城被南离巧取后,杨璟新的压力大减,正欲移营在纳溪水架浮桥,断了永宁河上的水路,再从城南渡过永宁河,彻底把城围死。 南离率领部下的镇标铁骑、飞骑百余骑飞奔向上桥防向,不等近桥,前行尖兵就在前面呼喝起来,随即双方弓箭火铳乒乒乓乓就交了一火。 南离一听声音不对,传过来的都是杨展嘉定州那边常用指挥传令的金鼓令,便急令停火,令席地阙吹喇叭联络,结果对方用双方约定的三长两短喇叭回应,果然是杨璟新那边的人,双方大雾中胡乱放铳放箭,险些自相火拼起来,不是南离警觉,必有无谓的伤亡。 待到双方接上头,带队的被引到南离面前,南离一看这一身血迹的不是杨璟新的亲兵把总葛佑明吗!? 当即心中咯噔一下子,不等发问,那把总葛佑明趋至南离马前叫道: “赵总镇,不好了,少帅中了弩,昏迷不醒。” “怎么回事?杨少帅呢?” “抬在后面。” “老四,你带人去看看少帅如何了,葛把总,不要急乱,先说河对面怎么回事?” 被南离一说,葛佑明喘口长气,禀道: “启禀总镇,敌人乘大雾突袭,余总镇那边没了消息,眉山营这里背水,大营被冲乱了,除了往北退的,都在过河往这里来。” “少帅正圈拢人马,突中一箭,我们护着少帅退下来,被敌人隔住了,亏得后面兄弟拼死挡住一阵,才得过河来。” “哪里来的敌人?” “有许多长标倮兵,不是叙永的,只怕是王祥的队伍!” 南离一听心中一凛:王祥来得好快,居然毫无预兆地突袭,如此一来,只怕永宁河东岸的三营人马已经全都崩了。 这时浓雾中又钻出席地阙,向南离叫道:“镇帅,杨少帅中的是毒弩!” 第二零八章 大败 第208章 大败 南离上前跟过去一看,被一群亲兵用门板抬着的杨璟新没了头盔,面如金纸,言语无法成句,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 “伤口在哪儿?” “这里!”席地阙把撕开裤腿的伤口位置指给南离。 中箭的位置在大腿上,血已经止住,然而伤口周围发黑,照理说这个位置只是金创的话人不会立即昏迷,血止住了说明没伤到大血管,然而看这伤口的状态,再看看璟新的脸色,只怕真是中了毒弩。 “柴火儿,你带人引路,先把少帅送到卫城去。” “席地阙,即刻回去传令,令余飞带本部下山,还有镇标的全部,下山来这里守御,余参戎为此阵主将。” “总镇,您不回营?”席地阙这时节还能想着点事。 “我就在这里,你回去传令,令吴元龙暂掌帅旗,统带陈登皞守住卫城不动!” “谁是带队的,到底什么状况。” 南离发令把诸将遣派出去,便领着葛佑明收拢过桥的队伍。 这时金鼓号令已经失去效用了,全靠南离领着葛佑明率杨璟新的亲兵呼喊传令。 这时桥上已经被溃兵挤满了,开始有厮打起来的,还有兵卒被挤得落水! “鸣火铳!”南离当即下令! “将佐出来报名!” “收拢本部军卒!” “眉山营左司,但应尝在此!” “你们去桥左” “眉山营右司!冯朝宣!” “右司桥头南!把你的兵带过去!” 桥上挤做一片,便是想过桥去组织部队,也过不去了。 有那识水性、胆大的已经开始下河了。 随着一道道号令传下,已经过桥士卒们开始左右归拢。 “桥上不许乱,过桥的集结!” “敌人还没来呢,自己吓自己,乱什么乱。” “各自找上官!”葛佑明呼喊着那些乱跑的士卒。 “嘉定左营的,去哪里!”有人在人堆里大呼问道。 “除了眉山营,都到我们后面去!”此时南离也只能声嘶力竭地大喝传令。 直到平明日上三竿,大雾才渐渐消散,此时永宁河东岸的部队在拥挤中好歹是都过了桥,落水的还得营救,更有许多不及过桥的就沿河向北逃去。 余飞的关山营到了,与眉山营组织起来的残余人马一起在桥头排布拒马组织防御。 这日里整整忙乱了半日,才收罗毕了溃散的嘉定兵马。 近晌时分,最后一批殿后死战的眉山营将士在大旗总兵余朝宗指挥下过河后,河对面出现了持长标藤盾,呐喊示威的西南土兵,不时隔河施放火铳。 南离令杨璟新的部将鲜可强、曹章等收拢已经无力再战的士卒退往石盘山休整,又令大旗总兵余朝宗、都司杨荣芳率领能战的士马就于桥头近路处与关山营左右安营。 且因为丢了辎重,重新组织起来的璟新所部只能先掘壕立栅,准备固守。 南离又一趟趟地派出塘马,四下寻找联络各路失散人马,尤其是武隆伯余奎、土司总兵苏宝的下落。 根据诸将的描述,夜半大雾,三座营寨中的两座遭到毫无预兆的突袭,这边璟新闻警,急派人查看,得知遇袭,一面派塘马联络,同时点兵往援迎战,不想大雾中不识敌我,被突出的播州倮兵与永宁司城出城的侯部人马两面夹击,当即支撑不住,退守营寨。 璟新出营与敌遭遇时中了毒弩,不能再战,清醒时勉力支撑回营,令诸将即刻派人往河西求援,便即昏迷不省人事。 诸将无主,便推葛佑明护送璟新先行过河,这边一边抵抗一边向河西退却。 余奎、苏宝各自失散消息,部众奔溃,天明才有部分余奎那边的兵将逃到了璟新营中,得知余奎大败,主将杨璟新被伤的消息也暗中传开来,立时军心动摇,开始争抢过河。 幸亏大旗总兵余朝宗组织能战将士坚守,赢得了一个时辰的过河时机。 嘉定州杨展自己的部队,有镇标百丈标,嘉定州左中右三营,杨璟新在峨眉山万年寺的眉山营,那泰、苏宝的土司兵两营,其余各地总兵赵友鄢、曹章、余奎、向成功、徐宗道、杨国聘、杨遇春、余文海等,都是各地自行起兵而成军,被杨展收罗后授官镇守各地。 这一回出兵叙永,动的都是自家人马,土司总兵苏宝倮兵一营,大旗总兵余朝宗嘉定州左营,再加杨璟新的万年寺本部眉山营,其余还有紫石关总兵杨国聘一个小营,武隆伯余奎一个大营。 经此一战,被王祥突袭,一下子失散余奎、苏宝两营,紫石关杨国聘全营溃亡,也是下落不明,璟新所部部曲奔溃,自身重伤、生死难卜,可谓一朝大败! 葛佑明赶回来,向正在组织部署防御的南离及诸将通报,璟新被营医用上了内服外敷的药,清醒片刻,便又昏沉,好在趁着清醒令葛佑明传令凡嘉定将士,一体听从邛州赵总镇调遣,等于把指挥权移交了。 此刻南离正是犯难的时候呢——不知对面来了多少人马,也不知如今余奎、苏宝两部的下落,自己的七八千人马加璟新的不足五千溃兵,拢共一万多人,对面若是王祥倾巢而来,那十万之众的虾兵蟹将,真的不好抵挡。 南离思虑再三,决定临河坚守不动,稳住河西营寨,同时尽量搜寻余奎、苏宝两部的下落,毕竟能再收拢一些将士,便可增强实力,稳固态势。 同时将更多溃兵重新集结,便可适时发起反击。 苏宝的倮兵没了消息,只要不是整建制的临阵脱逃,定然会有战场痕迹,只是须得往河东探查才得知晓。 于是南离先召集到此的两家诸将,齐集军议。 诸将惊魂稍定,南离也不废话,当即摆了当前局面。 首要守住上桥渡口,扼住王祥所部的攻势,其次要迅即查找联络其余两营嘉定人马,以便为下一步的战守赢得更好的态势。 诸将心中本以为这回大败,定要即刻拔营退兵,不想南离不慌不忙,先要大家稳住阵脚,一时大家心中稍安,更觉少帅最后发令退往河西的正确。 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办,诸将有的提出退往泸州,有的提出重整兵马,与王祥一战。 南离最后拍了板,是战是退先摸清敌情再说,眼下还能守得住,不必未战先走。 而且璟新伤情不稳,还有许多士卒也中了同样的毒弩,这个破玩意谁都用,只是各有巧妙不同,南离这边的毒弩就是慕天蚕配方子,席地阙熬药,若不知其方,不知用的什么毒,解来就很麻烦,弄不好立时就有性命之忧,甚至救过来也会落下残疾。 最好是先从叙永这里寻找善于使用毒弩的土人,寻土人偏方,才能有效果。 第二零九章 探敌 第209章 探敌 “哪位将军愿往下桥方向,过河东去哨探?”南离将方略解说毕了,开始分派任务。 “末将愿往!”是杨璟新帐下的游击将军鲜可强。 “鲜将军带多少人马?” “本部亲丁六十骑。” “好,遇敌不可恋战,不能捉生便速速回报。” “末将领命!” “本镇于叙永城南探得另有一座桥梁,不必别个前往,只本镇带兵前去探看。” “以末将之见,主将不可轻出,末将愿代镇帅前往。”余朝宗上前来抱拳打躬言道。 “余总戎的好意本镇心领,只是此桥位置隐秘,外人不知,须得本镇亲往,另本镇率兵出营之时,此地留本镇中军都司吴元龙为主,尔等诸将一体听令,不得有违。” “末将领命!”诸将齐齐抱拳打躬领命。 所言的这个位置其实不是隐秘也不是原有,而是南离派人偷偷修起的一座便桥,通叙永向贵州南下的川黔驿路,本来是打算策应璟新对叙永司城的合围,这时倒是可以派上用场。 南离分派陈登皞严守永宁卫城以及石盘山老营,另将吴元龙调下来,主持上桥渡口的守备,毕竟作为中军都司跟着南离掌握的东西要多些,余飞的部队是生手,自己又未必有指挥多路部队的经验。 杨璟新各部新败,这时须得恢复士卒士气以及武将的心气儿,自然不能有人主持大局。 南离分派毕了,黄昏时分率席地阙统率飞骑、铁骑两司共三百余骑出营,向南机动。 那座所谓隐蔽浮桥其实在永宁河上游大约三十里左右处,那里已经是上游分支纳溪水,流向也是自西向东。 这座浮桥的位置原本是一条山中猎户在枯水时节来回过往徒涉的一条小路,除了周围猎户很少有人知晓,还是因石盘山集市繁盛,有纳溪水河南土地坎一带的倮人猎户过来卖皮毛、草药、兽骨,互相交易时有兵将奇怪这些人这么远从哪里绕过来的,细一打听才打听出来的。 打听到这条小路后,南离干脆派人在这里往返徒涉,测量水深做了标记,眼看着无人理会,就派一哨人在水浅处使周边伐取的树木,搭起一座便桥,原本只是觉得往来人员方便,也未大事声张,知道的人不多,这时只怕能派了用场。 南离的意图是黄昏时分出营,行至夜半于桥头寻地大歇,待黎明时分渡河,根据对面敌情,再来决定派席地阙继续深入还是退回石盘山。 不想才行到约莫定更天,就又起了大雾,初六的新月隐晦,不见人影,浓雾中人马浑身都是湿漉漉地,朦胧中只能望见前后两点三点的火把光亮。 席地阙骑着他那匹从张翦那里换来的黑马,吭哧吭哧地在前带路,也不知道走了多远,预计的这个大歇点的标记物总是看不到。 这条路他们早就探查明白,塘马有时也跑这边,照理说按时辰算早该到了那一片满山松树夹三块巨石的三石坡。 南离想想觉得不对头,有些后悔令席地阙领路,这也是没办法,不是今日事急亲自出马,平日他不可能每条路都踏勘一番,还得靠吴元龙、席地阙他们到处跑来掌握情况。 一想起杨璟新他们在河东遭遇的突袭,南离决定不走了,令柴火儿去喊住席地阙。 “膀子,别走了,寻地歇息,放暗哨。” “好嘞,末将领命。” 铁膀子神射是席地阙在部队里的绰号,与铁脚板陈登皞、铁嘴乌鸦张翦、铁城墙张应兴号称邛州四铁。 铁脚板早有大名,铁嘴乌鸦是张翦跟着南离说啥啥倒霉、又擅骂阵开嘲讽才得了这么个绰号,张应兴这铁城墙起先被叫的是铁王八就有些冤,各营骂大义营打仗时一动不动铁王八,捎带着张应兴被跟着带了这么个外号。 南离听说了嫌不好听,不许旁人乱叫,就顺势给起了个铁城墙,张应兴面黑如铁,并非面厚如城,也算得其所哉。 席地阙的铁膀神射自然是因为他那特出的专拉硬弓的一膀子臂力,无人可比。 正式场合南离从不随意乱叫,只是行军有事时才偶尔顺口叫一声。 席地阙寻到一个歇息点,收回尖兵,布置明暗岗哨,骑兵战士们纷纷下马,松肚带、放缰绳,又绊好栓马绳,各自稍歇,爱惜战马的还要掏出自带的豆子甚至瓜果来给战马补夜宵。 南离把雪山拴好,也不能卸甲,只这么就地枕着柴火儿卸下来的马鞍子冲个盹儿。 黎明时分,南离突然醒来,雾气中席地阙正带着两个兵匆匆寻过来。 “有敌情?” “对面好大一伙子,看不出是哪里滴。” “在哪边?” “这边来。部队要不要喊起起。” “不要吹角,派人叫起,都轻些,不要吵,起身后备马,先原地待命。” 南离跟着席地阙到位,被他往山下一指: “镇帅,你看那里,龟儿子好惬意。” 席地阙一如既往的大大咧咧、糊里糊涂,南离却看得倒吸一口冷气——隔着一道山梁,山坳里密密麻麻散驻着遍地的兵卒。 至少三千人! 浓雾中大喇喇捅出半面高招,太阳还未出山,浓雾未散看不清楚,南离就问:“那是什么旗号。” 席地阙禀道:“有识字的兄弟摸近去看过,是‘荣昌虎卫’四个字。” 南离一听眉头一动,不用说,这是王祥的遵义兵,因为虽然朱荣藩给了王祥一个侯爵名号,他也帮着出兵打过袁韬,但这时他打出来的旗号还是永历朝行在敕封的荣昌伯,纪的是他克复荣昌、大败清将铎尼的功劳。 南离此刻暗道侥幸,幸亏昨夜没有懵头瞎走,否则的话定然遭遇了。 况且夜暗中猝然遇敌根本发挥不出骑兵的优势,只能作对近战,无法组织射击和冲锋,定然打个乱七八糟的一团乱仗。 不过这么一来也好,此时眼看着敌人毫无防备,还有大批的辎重,而且这时眼看着对面山坳里雾气消散一些,而自己这边隔着山梁则笼着浓重的雾气,反而占了先手。 “那里还有乱走滴,我老席去捉了来!”席地阙指着山下宿营敌兵处雾蒙蒙中钻出的几个人影。 “多带几名兄弟,小心着。”南离一看,也觉是个机会。 “好嘞,看老子的嘞!” 第二一零章 婆娘 第210章 婆娘 席地阙带着几名猎户出身的飞骑战士,带着刀枪棍棒、绳索套网各种零碎儿悄悄地摸了下去。 “柴火儿,回去传令,令铁骑备马,飞骑徒步都上山来。” 这边柴火儿回去传令,兵力布置还没到位,眼看着山脚下有几个人晃晃悠悠往山上走来,一路还在四处踅摸。 “敲闷棍,捉活口!” 席地阙在山梁上居高临下地早就看好了隐蔽伏击的位置,到位后小声吩咐毕了,令众人于灌木丛中各自隐身,蛰伏不动,只待敌人近前动手。 对面上山这四人看似一主三仆,装扮怪异,有两个披头散发,没有盔甲,身上花里胡哨,倒与那些赶集市的倮人相似。 四人竟好死不死毫无防备地往山上辄上来,渐渐就近了席地阙等人的隐身处。 席地阙声息不出,眼见这四人打扮特异,不由得心中暗喜,却紧紧按捺住躁动的心跳,静静潜伏等待,待这三人过了埋伏隐藏之处,已经背对自己,突然撮唇作哨,学鸟鸣发出暗号。 他这里小声作哨号令才毕,灌木丛中突然扔出三张猎网,铺天盖地般罩了上去,几乎同时刻几个人突然跃起,迅即即抡起杆棒、铁尺,劈啪就打,这上山四人躲避不及,不曾叫得出声,就被猎网罩个严实。 这四人也都背弓挟刀,这一下措手不及,被网住不得反抗,接着这些猎户出身的飞骑战士三两下乒乒乓乓恶狠狠照头敲下,三个护卫就被打倒在地。 这是韩羽在川北生生打出来的经验——摸哨捉生遇到不戴头盔的打闷棍最有效,比什么锁喉、绊腿、擒拿都利索,而且宁重勿轻,手重了打死算球,打不死有生口拿也一拖就走。 飞骑战士打闷棍,席地阙则合身扑上,一下将那强壮为首者扑个满怀,死死压在身底,铁一般臂膀一手掐脖,一手擒拿手臂,拿个严严实实,那为首者身量不大,一下头就被按进泥土里,只能吭哧吭哧如被捕兽夹夹住的狼一般闷叫,却丝毫挣脱不得。 席地阙将这为首之敌狠狠压在身下,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就前后鼓涌了两下,这一下感觉更好,便俯身压下,猛又鼓涌几下,暗爽地叫一声: “婆娘!嘿嘿……原来是个婆娘。” 山梁上南离一直于暗处远远盯着上山的四个人影,只见突然之间灌木丛中扑出几个人来,撒网、打闷棍、擒敌一气呵成,噼里啪啦短暂地几下格斗就放倒了对方三人,而那为首者则被席地阙合身扑上,牢牢压在身底。 “这活儿干的,漂亮!教导司里没白学。” 眼看着席地阙再不是当初那个空有一膀子力气,只晓得鼓着斗鸡眼偷马的小贼了,南离忍不住赞叹,其实也是在自夸自己教导的好。 山脚的飞骑战士们捉手捉脚,捆缚堵嘴,前二后一仨抬一个,无声无息地就将四个生口弄上山来,席地阙一见南离就兴奋地叫道: “活的!四个活的,婆娘们儿!” 南离这时才注意到这四个俘虏装束不同,裸着小腿、手臂的倮人装束之外,满头乌发、身材起伏,竟是四个女的,这时南离猛地想起一件传闻来: 王祥妻名熊,土司女,勇猛有武略,手下有由将佐的妻女组成的蛮族女兵一营,虽是女流,也有敢战之名。 这功夫两名飞骑管哨带着各自本队上山来,二百多号同袍兄弟披着蓑衣、挎着马刀,吹燃了火绳,已经持蜀铳备战。 席地阙布置好山梁守备,就提了俘虏在背风的山坳里,与南离讯问。 被捆缚堵嘴的生口陆续醒来两名,还有一名依旧昏迷,这时也看出来了,除了那名桀骜怒目的首脑,这三名女子竟也都是倮蛮。 一名跟着席地阙捕俘的飞骑管哨先去问话,那为首女子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南离一直不曾上前,只是在侧观察。 这女子虽身处野外,并无风霜吹砺之色,方面重眉,并非美貌女子,不是身形,倒颇有男子气,且一如倮蛮女子身形茁壮,看年纪该在三十上下,怒目桀骜,然动止间眉目颇有贵气,看清周围便尽显淡漠,全然不像那两名醒过来的年轻女子般如同入了牢笼的小兽般人一近前便呲牙低吼。 这时席地阙屁颠颠地跑过来,南离暗中叮嘱他:“先将那为首的婆娘嘴堵上,拉去一边,你找个懂倮语的,再问那两个小的话。” “您看我老席的,诶嘿嘿!” 队伍里有向导,能与倮蛮对话,这时正好派用场。 才问了几句,南离就见席地阙蹲下去捏着那一名被擒女子的下巴,嘿嘿傻笑着还抹了一把口水。 然后……被那女子啐了一脸。 席四爷大怒,揪着女子长发提起靠在树上,然后……另一手脱了半截裤子,开始得意洋洋地恐吓,那倮人少女也是没见过世面的雏儿,被吓个又羞又怕,浑身战抖地扭过头去。 气得南离上照着席地阙的屁股就是一脚,刚升腾的一丝满意顷刻间飞个一干二净,全是恨铁不成钢,大骂道: “你变态啊!?还是你有病啊?” “花痴吗?!没见过女人吗?” “有你这么审俘的吗?跟谁学的,没学出一点好来!” 席老四被南离踹得连滚带爬,不住求饶: “哎呦,镇帅镇帅被动怒,我席老四也是听他们说的,对付雏儿这招管用。” “管你个淡的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滚!” 南离怒极,责打赶开席地阙,见那少女委顿在地,不住恐惧地往后缩,便盘腿坐地,语态平和地安抚: “你莫怕,我来问你话,只管好生回答,我们从不伤害俘虏,回头便会放你回去。” 向导将南离的话翻译过去,那少女只是哭泣摇头。 “你们这是从哪里来?好,我不强迫,你愿答就答,不答也不会伤你,不过得问明了知道你是谁家的,我们也才好与你主子换奴隶。” 听得南离温言问话,少女抬头看了一眼,听完不等翻译,竟用汉话答了一句: “从遵义来。” “你是做什么的?”南离一看有效 “府中做事。” “你一个丫头能做什么?” “伺候我家夫人。” “呵呵,是哪个府中,莫不是荣昌伯府?” 少女不答,她也是这时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答的有些多了。 “你家夫人在哪里?” “不晓得。”少女猛地摇头。 南离突然回身,到席地阙身边踹他两脚,大骂一番: “你这狗才,坏我大事!” 席地阙不明所以,委屈吧啦挨了两脚不敢出声,还以为是南离的火还没消。 南离却回身到那少女面前喝问: “跑掉的是不是你家夫人?” “我不晓得!” 嘴上不晓得,南离却眼见这两名少女面露喜色,心中早有了定数,暗叹一声:可怜啊,未经世事的倮蛮少女,还是没得什么心眼子。 这才令席地阙好生看管问话,不得胡来,回到被押在暗处的那位夫人面前,道一声: “王夫人,邛州赵南离这厢有礼了。” 这时这位夫人一甩长发,飞了英武俊朗的南离一眼,裂开大嘴淡定嗤笑间终于开口,竟是带着川音的官话: “早就听说邛州总镇赵狗子智勇双全,人称笑面虎,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大明荣昌伯王氏府中当家人熊,问赵总镇的安。” 第二一一章 以礼 第211章 以礼 南离呵呵一笑,向“熊”夫人一拱手: “多承王夫人高看赵某,赵某这厢有礼了。” “我劝你还是把我送回去,否则不消说我遵义大军,便是山下我的健妇营,也令你吃不了兜着走。” 南离这时早已搞清了自家的位置所在,原来昨夜有雾,向导引错了路,已经走过了休息点,都过了那座浮桥以西数里。 “遵义到叙永六百里,你我居然能走到一起来,是不是上天注定王夫人与赵某有缘。”说完这句话南离就后悔了,这般言语对着一个女人岂不显得轻佻,但是“熊”夫人毫不在意。 “你少与我假惺惺的废话,不是我走错了路,怎会在这里遭了你的暗算。今日被擒,算我倒霉,若是真刀真枪的战一回,别看你人高马大,又怎是我的对手。” 南离明白了,这位也是走错了路了,便微微一笑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 “看来夫人对自家的人马很是自信啊。只是不知他们知你被擒会怎生举动。” “平日我待自家人素来有情有义,我的健妇营必不弃我!”说到这里“熊”夫人很是得意的样子。 “是么!既然如此,就该当令她们知晓你的消息才行。”说毕这句,南离向席地阙令道: “铁膀,你的嗓门呢,牵着荣昌伯夫人,牵住了,若掉根毛发拿你是问!” “牵她去哪里?”席地阙拎绳子上前还抱着糊涂呢。 “上山,对着山下喊话,告诉她们,她家女菩萨被我们擒了!” “好嘞,交给老子……我了!”席地阙刚挨了南离的大脚,自然不敢口口声声的老子了。 “赵狗子!你这是要做什么?”“熊”夫人拧起浓眉十分不解 “做什么,您且慢慢看着!”南离温和地一笑,尽显儒雅温和男性魅力。 席地阙带着几个亲兵,牵着王家熊夫人的绑绳,到了山头,猛然冲着山下大喊: “嘿嘿嘿——,幺妹儿——,你们夫人在我手掌心里,快来快来!” 呼啦一下,正爬山的倮蛮健妇、少女们一惊,齐齐抬头观瞧,被带队首领用牛角号哞哞地一催,便齐齐发喊,如同见了猎物的猛兽般各举长剑、竹枪,闷头向山梁冲来。 “哎吔我滴娘嘞,婆娘们好凶嗦!”席地阙一看,扯起熊夫人转身就往回跑,“熊”夫人被牵着牵牵绊绊跑不快,却甚是得意地哈哈大笑。 回到南离身畔,熊夫人笑声不歇,席地阙向南离禀报: “镇帅,她们追上来咯,好凶哦!” 南离向山下呜呜泱泱往上爬的健妇们看了一眼,发令: “放一排铳!” “这还远咯!” “叫你放就放!记住,是放,不是射!” “好咯好咯末将领命!”席地阙只好向伏好的两哨飞骑传令。 乒乒乓乓如雷贯耳的火枪响过一片,一下唬得爬到半山腰的倮蛮女兵纷纷伏地躲避。 南离一看这架势心中就有数了,再次传令: “派人回石盘山,向吴元龙传令,点铁胜营,多带火器,往老鸹山扎营待命!” “下山,全体上马,带着俘虏,走!” 有轻骑塘马持了南离令牌,先行急行返回石盘山调兵。 南离这里带着则押着俘虏,不紧不慢地上路,眼看着后面追兵好近了,便传令加快行军速度。 “你要带我去哪里?”被缚在马上的熊夫人这时也是看出不对头了。 “哪里无所谓,还是那句话,您跟好了好好看着就是。席都司,荣昌伯夫人在你手中,必得以礼相待,一路都好好的管待着。” 他们全是骑兵,两条腿的健妇们哪里追得上他们,就这么一路还抛洒旗帜、器械诱敌,既能令之始终看得到踪迹又追不上,牵着这三千余众的女兵营就在山中转起来了。 这时被捆得粽子般驮在马上的熊夫人也越加看是不对头来,不住扭动反抗,终于落马,奈何被捆得紧紧梆梆,嘴也被堵个严严实实,落马了被席地阙一把拎起来往马鞍子上一横,看押的飞骑战士牵着马疆,左右一夹,丝毫不影响行动。 行得三十余里,看看到了约定的位置,派出塘马先行,很快寻到了陈登皞派出的塘马,双方会合,南离开始指挥布置埋伏。 这是一个死葫芦套,就等着那些倮蛮女兵追上来把口子一堵,齐活儿! 布好伏兵,等了不到半个时辰,这些健妇营就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地追了上来。 借着以熊夫人为饵,一路上被不断诱敌,南离率骑兵将这一路倮蛮女兵们顺顺当当地引进了埋伏圈。 布置好了伏击位置,交代陈登皞拦头截尾断腰,都是最熟套的活儿,这期间熊夫人一直被席地阙牵着跟在身畔不远处,南离所做的一切部署似乎故意令她看在眼里。 熊夫人被捆扎得粽子一般,口中塞了麻布,又用绳子勒着,一声也发不出来,这时急躁万分,不住扭动挣扎。 待南离看罢山梁上几处隐蔽埋伏的将士们,又远望一番进了山坳歇口气儿,毫无防备还在四处寻找夫人踪迹的倮蛮健妇,这位熊夫人突然倒地说什么也不走了,滚得满身乱泥,母狼般从嗓子内里呜呜地呜咽,泪流满面,似在号泣。 南离倚着山石坐下,定定地盯着这位并不美貌的土司女子,也不说话,神色渐转肃杀,眼神也从温和变为坚定不移。 席地阙带人过来要按住熊夫人,却被被南离摆手阻止,熊夫人猛地奋身跃起,将看押她的两名亲兵撞翻,又“噗通”向南离跪倒,却被柴火儿一闪身上前一把将其按俯,用刀逼住,而熊夫人就势将头叩地,伏地不起。 南离一摆头向席地阙示意: “为荣昌伯夫人松绑!” 柴火松手退后,依旧虎视眈眈,席地阙上来先解勒着口中的麻绳,熊夫人吐出口中麻布,叫道: “下面都是孤儿寡母,随我多年,请赵镇帅开恩,熊愿息兵止战!” 南离重重吐口气,无奈地道: “两军阵前,你死我活,大军齐动,怎么能说停就停。” “上天有好生之德,熊愿劝我家夫君与广元伯息兵。” 南离又望望山下,为难地道: “若她们攻上来怎办?” “熊可令她们退回纳溪水南岸,不与此战。” “有何为凭?” “熊在此,若不得行,任杀任剐!” “既如此,你我击掌为誓!”南离终于是点了头。 第二一二章 纵敌 第212章 纵敌 熊被绑缚着由席地阙带人看押至半山腰,用听不懂的倮语向山下呼唤,山下数千健妇登时一片骚动,片刻便有数名披发跣足的健妇头领带着人上来了一段,与熊对话。 南离在山梁上,抱着双臂脚蹬一块大石,阴沉审视地看着山下的状况,也不理絮絮叨叨的陈登皞,只管自己心中还在盘算这一回的得失。 他早就发现,南明的这些四川军阀有个特点——大多是从家乡起家,有当地士绅的支持,一方面保守乡里,一方面以大明的名义听调不听宣,或者干脆啥也不听。 保守乡里的同时,也能在本乡本土维持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纪律,其实与土匪那个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差不多,毕竟乡里乡亲,在本州本府大杀大掠,容易离心离德,乡绅各自结寨自保,那便无法号令了。 但是一旦去了外地州府,那便本性复萌,该杀杀,该抢抢,毫不客气。 太平年月,老规矩是客兵每到一地,当地绅矜须得备羊酒犒军,为带兵将佐提供女人,能把头目安抚好了,尚可有些约束。 如今的达清恭顺王孔有德当年作为明军时在登州为了一只鸡就能兵变,后世还有许多人执笔为之抱屈,其实就是给养不足加军纪放荡的结果。 到了这川蜀残破的年月,杨展所部出兵有粮饷供应,尚可维持军纪。 但如王祥等,出兵川北就能弄出卖人票牛票又翻脸不认的丑事,至于袁韬、呼九思则是找不到活人来抢掠杀戮,才饿得安分几日,腆着脸向杨展求救。 因此以王祥为例,此獠在遵义、在播州,尚能博一个抚民屯田、且耕且守、赈济乡亲的名声,至于侯天锡在叙永,马应试在泸州,包括曹勋在雅州,都是不事生产,又对各路土司则是予取予求,毫不客气。 王祥这位土司出身的夫人,以及遵永各路汇集的倮蛮兵马,为维持其在遵永的地位,在其中起着很大的作用。 而王祥夫人的声望,很大程度上是与各路土司的关系之荫护下,在将佐女眷中建立起来的。 这一路倮蛮健妇虽号称女兵,但被南离使飞骑用火枪测试一下便有了底数,到了老鸹山这里这般布置,两面夹击、以上凌下,又显露出火器精良,就为的令熊夫人心惊,南离想看得素称仁义有情的王祥夫人要不要看着她的这些本是遵义兵将之女眷姊妹的所谓女兵,被白白地杀死在这荒山野岭。 这时看来,南离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路所谓的女兵不是不能消灭,在器械精良、训练有素的邛州军面前,不过杀鸡宰羊一般,但是真的杀这么多女人,没得激励起遵义兵同仇敌忾的士气,很不值当。 拿一群只会咋咋呼呼的女人刷战绩,在南离心目中实在胜之不武,何况打的还是军阀内战。 因此,此时此情此景,灭敌莫若纵敌。 “看看看看,我就说打这些婆娘们没意思,赢了丢面,输了丢人……”陈登皞还在抖着大胡子絮絮叨叨。 “别急,王祥来了,有十万娘们儿等你打呢!”南离说着一笑。 “十万娘们儿!?哦!对头!王祥他们连婆娘都不如!哈哈哈……镇帅镇帅,不过今日若打了也好喔,咱多抓活的,弟兄们渴滴很!”陈登皞看着山下那么多的女人,很是眼馋。 “我渴了么?我不渴么?”被南离冷笑质问。 “这……” “见了女人就想猪一般地拱,你连你那根棒槌那点色心都管不住,还想管好兄弟打胜仗?” “镇帅,我老陈真莫得这个意思……” 不管是不是这个意思,最终遵永健妇营退了,陈登皞他们铁胜营也意兴阑珊地准备鸣金收兵,这功夫山下传来警讯的喇叭声,有二十几号女人没走,反而上山来了,被正在收兵的铁胜营将士给拦在了山腰。 席地阙押着熊夫人上山,屁颠颠跑来兴高采烈地先向南离禀报: “山下上来一伙子,幺妹儿二三十,她们说愿意追随她们的夫人,保护夫人,只要我们善待夫人,令她们怎样都是可以噻。” “可以?好噻好噻!”南离还未说话,陈登皞就叫起来。 “我也觉得好噻……”席地阙喜得乱蹦,哈喇子都下来了,却被南离怒目斥责。 “好你们个淡,令她们回去!” 这哥俩从未见南离疾言厉色发这么大火,都有些懵,他们不知,南离心目中,部队管理最怕就是男兵女兵混杂搞出事来不好收场,正是王祥十万大兵压境的时刻,怎能再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添乱,其实哪知这个时代的士卒将佐哪有拿这路事当回事的。 “她们自愿追随,必不相扰!”这时绑缚稍松,已经不再堵嘴的熊夫人上前来求情。 “带着可以,她们不能带家伙,至于你们这帮王八淡若不能以礼相待,管不住自己,莫怪我赵南离军法无情!” “镇帅,我老陈晓得咯,您消气!” “镇帅,您消消气,我们绝不惹祸。”席地阙点头哈腰,把一对小眼眶里的大眼珠子叽里咕噜对转,如同俩鸡崽子在玩逗逗飞。 南离略消了气,看着这哥俩心中还在暗骂,这些魂淡玩意到什么时候都把吊事当大事,真特么难带。 带着被擒的熊夫人回到永宁卫城,安顿了熊夫人及随从的女兵,赶走了闻讯赶来借禀报军情瞧热闹的吴元龙,南离先去看望璟新的伤势。 到了卫城军营,葛佑明迎来禀报: “少帅昏昏沉沉,又重了。” 南离看过璟新的伤势,也是忧心忡忡,在军营转了一圈,问葛佑明。 “军中其他兄弟如何?” “轻的靠剜毒疮,能抗过去,重的很难说,已经有抗不过去的兄弟……当地的土方能维持的一时,见效甚慢,这毒弩险恶得很,说不上见血封喉,但中了弩箭的,都躺倒了,便能好的,也二三十日上不得阵。” 跟着来的席地阙提醒南离: “这个事恶婆娘晓得不晓得。” “哎,对呀!她们这些人会不会有方子?”南离也是忙碌一夜被转住筋了,被席老四已提醒,当即灵光一闪。 “恶婆娘?”葛佑明不明所以。 “王祥的婆娘!”席地阙甚为得意。 “啊!?王祥的婆娘被你们抓来咯?” 葛佑明闻言大惊,立时明白了南离的意思,席地阙还在摇头晃脑。 “这个婆娘恶滴很,怎能帮我们治伤,说不定就是她射的。” “帮不帮的,再说,你们两个先去,你,”南离指了指葛佑明:“你来开口说事情,看她如何答话怎么说?具言大义,若劝得荣昌伯奉朝廷诏令,便可罢兵言好,若坏了杨少帅的性命,那时广元伯必来报复,双方结了死仇,再无宁日。” “铁膀,你跟着,不论对方如何答复,你们务须以礼相待,若是不成,再来回我。” “末将领命!” 第二一三章 解毒 第213章 解毒 南离为什么不自己亲自去说?毕竟璟新的性命安危值得他出场。 只是南离虑得更为深沉,首先他不想未等与王祥开战便先欠了熊夫人的情,其次也希望就此能令王祥、杨展互留一些缓和的余地。 可这俩人去了片刻便回转来,葛佑明禀道: “荣昌伯夫人有言,这个事要么广元伯来求,要么镇帅您亲自来说。” 南离一听气乐了: “我躲什么你偏要什么,得了还是我去吧。” 南离到了拘禁熊氏的小院子,见里外三层,密密匝匝地被赵茂丰带来布置的镇标亲兵团团围护,里外不通,插翅难飞,可是士卒并不入内,便令人上前先行通报后,得了侍女出来传话,才迈步入内。 这时南离才注意到这些盥洗过后的熊氏之随身侍女,除了黑些,个个耳带金环,裸着半截白腿,看来甚是妖娆健美,别有情趣,心道亏得有镇标亲兵内外隔开来,要不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坏我在邛州军中好不容易维护的名声。 熊氏在内披发坐待,见南离到,起身施礼,南离还礼坐了,才开言向熊氏道: “广元伯与荣昌伯,本同殿称臣,并肩沃血,能至今日,荣昌伯有过。” 熊氏听了一挑浓眉,瞪了南离一眼,南离并不与之对视,端然安坐双目看着空处一一道来: “不奉督抚号令其一,纵兵抢掠其二,结党僭越其三。” “空口白话,有何为凭?”熊氏冷笑一声,倔强地昂着头。 “窝在遵义,逡巡两载,拥兵自重,不奉檄令调发,连督抚军议都不参与,难道不是不奉督抚号令?” “抢掠广元伯告粜滇黔,纵兵骚扰过往官绅,驻兵贻害荣昌,还不是纵兵抢掠?” “勾搭朱荣藩,为其外援爪牙,先攻袁韬、后攻李占春,擅自接受楚庶子封号,还不是结党僭越?” 把几件事一数,熊氏登时没了说词,毕竟这桩桩件件都是闹得尽人皆知,而且她自己也曾规劝过王祥,奈何汉子不听,这时被南离数落,只能恨恨地哼一声,扭过头去不理。 南离见熊氏语塞,知其已经默认,于是说到这里语锋突然一转: “其实这些过错不全在荣昌伯自身,外界挑唆更是其根源之一。当年的王祥、曾英,督师帐下一时瑜亮,如今能闹到这般地步,以某说来,不过为了胸中一口闷气。” “荣昌伯受督师王公应熊隆遇,年少得志,有功在前,自然觉得后来各路督抚不如王公识己,便也不把其后来的督抚放在眼中。” “这个,我也理解。” 熊氏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南离顿了顿,又道: “其实大家为的都是抗清保家,文臣有个别人意图逞其私欲,便是我也看不入眼,那样的便不理他,但如广元、荣昌二藩,其实并无深刻过节,不过是下面人把关营私,互生龃龉,我不信荣昌伯真的缺那几石粮食几篓金银,无非御下不严。” 被说到这里,熊氏狠狠地点了几下头,显然被说到心坎上了,南离知道差不多了,又道。 “都是义烈忠勋,若是大家能再番坐到一起,把过节说开,还是共抗达清的同僚。” “阵前刀枪无眼,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做了这个刀头舔血的行当,就得有马革裹尸的觉悟,如今杨少帅的状况,适才二将与你说了,我只有一句话。” “若夫人有方,冤家宜解不宜结。” 熊夫人这时已经被跟来的随身女兵伺候着洗去泥土,梳理过了头发,被南离一说,豪迈地摆手一笑,颇见倮人的豪迈: “赵镇帅不必说了,你教他们的妾身我已经听过了,既然您认定冤家宜解不宜结,妾身便卖你这个面子,只望镇帅日后言行如一。” “多承夫人给了南离几分面子,南离承情。” 毫无疑问,熊夫人认为这个事得杨展来求才行,杨展不在,也得你赵南离才行,你得领我的情。 “紫叶三分大小,晨雾时分摘得,一叶三水,煮一时三刻,汤汁内服,余渣外敷伤口,早晚两次,三日可解。” “多谢夫人。”南离非常客气,毕竟这婆娘若咬死了不放,也拿她没法子。 “不过,伤愈后半年不能近酒色,否则出了性命之忧或者落了残疾,可别怪我不曾提醒。” 说着熊氏还鄙夷地冷笑了一声,这一表情变化却被南离当即用眼角扫在心中,虽觉到其中定有缘故,却依旧只面色不动地又问了句。 “原来如此,夫人还有嘱托吗?” “莫得。” “南离尚有一事。” “你们这些读书的汉人真是麻烦。”熊氏夫人有些不耐,但也仅此而已 “荣昌伯大军就在河对面,若荣昌伯至,南离愿与之阵前会语,解说纠纷如何?然后不管双方是战是和,赵某愿礼送夫人归营。” “哦?果真如此?好啊!” “待南离先草就一封书信,夫人也可以书说明。” “我不识几个大字,信是不会写的,你写了信,我派丫头子过河送去,也带去我的口信即可。” “就如夫人所言。”南离躬身拱手,说了正事,也不多耽,便即告退。 出得圈禁熊氏的这座小院,南离令等候在外的席地阙与葛佑明: “传令聚将,都到卫城北门谯楼军议,王祥来了!” 二人得令,便即各自回营发塘传令。 其实不论传书还是会语,南离只有一个目的:钓出王祥。 毕竟你老婆在我手里,以礼相待是以礼相待,那是军人武德的本份,但不派些用场不是可惜。 南离曾在嘉定多番了解王祥的用兵特点,只要王祥出阵,便可知对面排布更替,临阵更加有底数。 如今璟新失机,杨展未发,若能阵前说服,双方罢兵讲和,杨展收了泸州,对于叙永、遵义就此息兵,如此局面,也算见好就收,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以便杨璟新恢复后再图后举。 虽然不知杨展是否能对此结果满意,但能保下璟新的性命,又得了泸州,也算交代得过去。 若是杨展不满意,由此又拖延与蟾儿的婚事,那也是无法。 设若不得不在此战,那么我赵南离今日既然已经走上了川蜀军阀相争的舞台,便绝不退缩,也须令尔等知我赵南离三个字的厉害。 今日的叙永就是我成名的长平,我歼敌的坎尼! 第二一四章 阵前 第214章 阵前 八月初九,叙永山间日渐凉爽,连续两日的大雾散去,又下了场雨,到这日天气放晴,秋高气爽,山间已现红黄斑斓之色,若不是永宁河两岸三军阵列、风卷大旗的肃杀之气,真是个赏秋登高的好时节。 邛州镇标的铁骑于桥头列阵,战马长嘶、铁甲铿锵,一荡喇叭过后,二百铁骑静列,沈元龙纵马出列,向永宁河对岸高呼: “挂平虏将军印、邛州镇守总兵赵南离,奉诏到此讨逆,请荣昌伯阵前会语!” 名为上桥的这座桥一丈多宽,有八丈长短,架在这段水流湍急的河道狭窄处,寻常的石基木架子三孔拱桥,经风沐雨数十年,桥身长满了青苔,于内地常见,于川边则属工艺精湛的作品。 此刻双方隔着永宁河上桥各自列阵,吴元龙在桥这头呜嗷喊叫,在桥那头就是对方出阵的将领。 吴元龙才吼完,对面临桥的王祥所部一员将领看对面邛州军来将所着衣甲,不过是一身明盔铁甲连环臂手,当是一员裨将,只不屑地应了一句: “对面的反贼,等着!” 吴元龙一听破口大骂: “反你吗的贼,你祖上三代都是反贼,在这装你妹的大瓣蒜!本镇有朝廷密诏,你有个嘚儿,待奉旨拿了你,锦衣卫把你家祖坟都扬了!” 对面遵永的裨将只骂了反贼二字,就被吴元龙大嘴一顿输出,竟张口结舌愣了一瞬! “下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随着一声洪亮的喝骂,一员大将出阵,远看去高顶镶铜边铁笠盔,浑身鱼鳞铁铠,座下青鬃大马,身形墩壮,看面容三十来岁的年纪,唇上口髭,重眉怒目铁青脸,神色傲然,身后跟着两面门旗,一面认旗,认旗上书三军司命四个大字,下有荣昌伯王的字样。 这青年将领提缰来在桥头,倨傲地喝道: “汝乃何人,也配口出狂言,赵南离何在?” “某家乃邛州镇标中军都司吴元龙,对面来将放马过来,一决生……” “吴都司,退后!” 被后面上来的南离沉声一喝,吴元龙只好暂时收了气焰,乖乖退后。 这边左右门旗一分,南离跃马出阵,遵永诸将只见一位少年将军银甲白袍,座下白龙马“雪山”,倒提一杆丈八点钢驼龙枪,直如传说中的赵子龙再世。 马后三名乘骑亲兵以旗鼓护卫相随,其中一名黑黝黝的少年在马上顶盔掼甲,提一杆长枪,左腰间挂着一只盘得锃亮的大号牛角号,右腰间肋下斜挎一个黄布挂袋,里面是绑的结结实实的令箭。 另两名铁骑少年一持一面红色高招,此旗为主将认旗,银葫芦抱顶,五色丝绦流苏垂挂,上书三军司命四字,下面平虏将军赵。 另一名少年于腾跃欢乍的马上持一面红地三角牙旗作为主将号旗,这面旗白火焰白月光,中心一个黑色的明字,不同于很多明军所用的黑地白牙白字的主将号旗,此旗看来分明更加鲜艳招展。 二旗相随,号角齐鸣,即向全军昭示主将在此。 再往后是二百铁甲大马的镇标铁骑,行列前铁骑战士持有两面豹尾旗,引领左右五色门旗。 跟随王祥的将弁看了桥对面的阵势有些气夺,他们这边带的人不少,可是气势上明显不如对面横戈跃马,跑动起来旗帜迎风招展来得威武。 其实他们哪知,这是南离在邛州的全部家底了。 王祥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端详一番南离的飒踏英风、顾盼雄姿,倨然以马鞭点指: “汝等所言阵前会语,却提枪策马于此,诚意何在?” 南离哈哈一笑,朗声道: “荣昌伯说得是,怪赵某年轻识浅,不懂规矩。”言罢将手中倒提的丈八点钢驼龙枪单手舞个盘花立起,一扬手扔给了身后的柴火儿。 那丈八长枪竟被南离也不回头就立着笔直地扔向后面,柴火儿也“啪”地凌空接住,一将一士,均目不斜视,干脆利落手到擒来,显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王祥这边诸将忍不住心中暗暗喝一声彩。 王祥被抢了风头有些悻悻地,便明知故问地依旧大喇喇以马鞭点指喝问: “对面可是邛州赵总镇?” “正是赵某,荣昌伯,赵某马上问安了。”南离也持马鞭执缰绳,马上抱拳相答。 “呵呵,你我素未谋面,你识得我?” “不必谋面,毕竟尊夫人在我军中做客,有她指点便知是你。”南离收了马鞭哈哈一笑。 “你……两军阵前,你待如何?竟然欲拿本爵山妻要挟于我?”王祥闻言怒气登现,踩马镫扣马鞍直立身躯挥着马鞭质问。 “非也非也,荣昌伯过虑了,请熊氏夫人到阵前来!” 南离说罢一挥马鞭,身后的柴火将腰间号角擎起,呜呜两短声吹过,葛佑明牵着一匹马的缰绳,马上驮着的正是没了武装又带了拷住双手轻枷的熊氏夫人,踏踏踏快步行在南离身畔。 关于熊夫人如何出场,南离特意费心思与诸将商议过一番,熊夫人颇为勇武,若不绑缚即便孱骑也不安稳,真来个突然暴起反抗很是麻烦。 当然戴重枷、站木笼最牢靠,可是未免轻侮,也会激得王祥那边同仇敌忾,至于绑缚得一身绳索又显得小家子气。 最后还是席地阙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副精巧的铁锁轻枷来,这分明是锦衣卫西司的物件,军中可不曾备得,只因即便哨探捉生用的锁链铁枷也是粗糙简陋,不然除了慕三爷,谁能有闲心闲工夫将枷人的物件弄得这般精巧。 “夫人在此,不曾伤得一根汗毛,若两军罢兵讲和,便将夫人完璧送回。” “赵狗子,你少来虚情假意,一个女人,于战事何益?既要送回,何不这时表表你的诚意。” 南离不急不躁,呵呵一笑: “夫人在我军中,尽知我军虚实,若即刻送回,荣昌伯十万大兵压境,我这身板薄,可耐受不住。” 王祥一听,仰天哈哈大笑: “既然你自知身板单薄,有何倚仗与我在此讲和息兵?” 这时南离面色肃然一整: “赵某做人做事,从不惟力是视,但凭一个忠字,一个义字。” “忠者,效忠朝廷,杀虏报国,复我汉家河山。义者,不恃强凌弱,万事求一个公平二字。 “回过头来看看你自身,以忠以义,你荣昌伯王祥不奉朝廷诏命,其罪一;恃强凌弱,纵容手下,抢掠过往商旅、官绅,其罪二;结交逆藩,受其僭号,其罪三。” “有此三罪,若不幡然悔悟,即为叛臣逆子,天下共讨之。” “今日与汝会语,只因川中文武实念汝有昔日恢复之功,今日受宵小挑唆,为奸人蒙蔽,但凡省悟几分,朝廷仍旧囿汝之过,赵某言尽于此,回头是岸,凭汝自决。” 南离这番义正辞严的话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的朗声呼毕,王祥大怒骂道: “赵南离,你踏马算个什么东西,在这大言晏晏地做先生的行状来教导我?我王祥纵横川南之时你特吗在哪个缝缝儿里躲着呢?” “捏着女人与本爵阵前会语,来挟持我,你简直丧尽天良、无恶不作,你特娘滴只知凌辱女流之辈,捏着女人逞威风,装什么英雄好汉。” 这边南离还未发动技能回敬他,熊氏听不下去了,怒喝一声: “王祥,赵总镇以礼待我,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来?” 一听熊氏夫人开口,王祥陡地大怒,隔着桥就向叫骂起来: “死婆娘,你还有脸在三军阵前吵闹,没得廉耻吗?我王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这番话一冲出来,气得熊氏夫人大骂: “好啊,姓王的,你是巴不得我死是不是?” 不说熊氏夫人,连南离都是一愣,怎么,女人被俘了不死就是错? 猛地想起昨日求解毒方时熊夫人的那一番话,那个表情,转瞬恍然于心,于是南离从马上侧身,低声告诉熊氏: “他在故意激怒你,也好激怒我,所谓升官发财死老婆,正是男人的三大愿望。” 第二一五章 失节 第215章 失节 这时的熊氏夫人虽然狂怒,却还有几分理智,讶异问道: “怎么会?我是他婆娘。” “看着,他还会用失贞来刺激你,为自己制造换老婆的机会,也坏我邛州名声。” 果然,似乎顺着南离的话语,王祥在对面应景地大骂自家婆娘: “死婆娘,你一女子孤身身陷敌营,不说完节自尽,还在阵前如此闹吵,还有没得廉耻、名节?王家的名声都被你败坏光了!” 于是王祥的婆娘在这边大骂: “姓王的,你真是不要脸,为了那两个小妖精,你恨不得我死是不是,好,我当众死给你看。遵永的将士们,你们听好了,我熊梅行事粗糙,身陷敌阵被擒,可是赵总镇以礼相待,不曾伤损得我一分,有身边随侍保护的诸女侍为证,今日被王家羞辱,我就以死明志,死在这阵前,我的动止行状,自有我的姐妹证我身为女子的清白!” “你们这些汉人的臭规矩,讲什么礼义,讲什么廉耻,王祥,你拖程源、卖牛票时有礼义吗?你抢夺人家女儿做妾有廉耻吗?” 说罢从马上一歪身子,用枷着的两手从在侧的亲兵腰间就把腰刀抽出来了,眼看抬手就要抹脖子。 “熊夫人,不可!” “快拉住熊夫人!” 亏得葛佑明手快,一扯缰绳,马儿一跳,将熊氏摔下马来,然后从马上俯身一回手挥起腰刀鞘将熊氏手中刀打落。 南离一看葛佑明带人扯住了熊氏夫人,才松口气:这真要死了,更加不明不白,弄不好自己都得跟着扯上一身官司,还得在后世史书上惹个欺侮王家女眷的名声。 “荣昌伯,你执迷不悟就罢了,我也不与汝多费口舌,就此将尊夫人送回,免得阵前刀枪无眼,还要落个欺侮妇孺的名声,赵某可担待不起。” “呵呵,你要杀就杀,我王祥不要了!”这时的王祥竟然得意洋洋。 “你……”这一下出人意料,南离倒弄得无语了,这种官司最是难断,毕竟他赵南离老哥一个,哪有这路经验。 “好好好,好好好好!我熊梅誓不生入王家!赵总镇,我不回去了,我看着你王祥有多大能耐,看着你兵败之时,还如何说嘴!” 熊氏这时真的是伤心欲绝,王祥则更加飞扬跋扈,一手提刀,另手戟指叫骂: “死婆娘,你还咒我兵败!赵南离,你也不要摇唇鼓舌的说嘴了,今日你我就刀枪上见个真章!” “荣昌伯既然要刀枪上见真章,赵某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桥上如此狭小,只你我行致师之礼如何?”南离一声冷笑。 “什么,什么致……什么死?”王祥却没听懂。 “王祥,跟我家总镇单挑,你敢吗?” 吴元龙在后倨傲地高叫,他知南离的丈八点钢驼龙枪可是好家伙,再配上宝马“雪山”,别看王祥号称下川南第一武勇,这时看那肿眼泡、黑眼圈,再加凶悍的熊,哪里是憋得梆硬一枪精华童子身的自家镇帅对手。 王祥这回懂了,却淡然一笑,丝毫不以为忤。 “哈哈哈,某为大将,宁斗智,不斗力!哈哈,赵狗子,还要单挑?汝只知逞匹夫之勇,先看看你的左右吧!!” 南离这时才注意河道左右,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传令,铁骑速退!” 这时永宁河河道中,上桥两侧宽阔流缓的河道中,上游下游塞满了竹排——侯天锡故技重施,一群又一群手挥五尺直刃长剑、披发跣足的倮兵,从竹排发出各种喊叫,敲打铜鼓吹响牛角,正一窝蜂向岸上冲杀而来。 眼见来势凶猛,人多势众,手中挥舞的都是斩马长剑,南离麾众急退,忙乱中还不忘叮嘱葛佑明: “看好熊夫人,不可闪失了!” “镇帅放心!” 这几日下来,南离已经发现,璟新手下的几员将领可比自己亲自简拔的那几头烂蒜靠谱得多。 而骑兵的训练水平这时就体现出来了。 说来吴元龙、张翦都算得骑将出身,二人的马术、骑射、击刺、奔袭等各种技能都算是同侪翘楚,但南离对他们的一样共同作风最不满意:就是纪律。 他在教导司反复教导的就是如何制定纪律、执行纪律、规范手下同袍兄弟的作风养成,体现在骑兵的训练上,基本技能南离从不参与意见,但是日常纪律行止、作风养成,临阵的听鼓看旗、听令进退都是南离亲自督帅操练。 敌前撤退,稍一不慎,组织不力就会变成溃逃。 吴元龙传令退却,只听三眼信炮响过,跟随的指标令旗先大磨一圈,再斜向后点,猛挥三下。 两哨铁骑各自喇叭响,横列的两哨铁骑各自左右转向,旗帜不乱,队列完整,横队变纵队,两端变为队头队尾,从两侧刷地盘旋转向逐渐脱离战场,便轰隆隆铁蹄震地开始加速。 铁骑脱离战场,在后埋伏的步兵便即前压,片刻间南离便已回到步兵结阵后的指挥位置。 按照预前部署,镇标铁骑退往铁胜营步兵阵后,铁胜营步兵以哨为单位结成小方阵前压,双方交锋一个回合,这一路率先冲上岸来的倮兵便抵挡不住,这些倮兵看似凶猛,其实全无纪律,哪里是经过严格阵战整训的铁胜营对手,很快扔下一地尸体,乱哄哄退了下去。 南离传令鸣金整队,不得追击,这些倮兵分明就是炮灰而已,大头定然在后面。 果然,就在王祥的倮兵前锋与铁胜营交战的时节,王祥所部利用上桥加竹筏大举过河,陈登皞看得便宜,便来请战: “对面正乱糟糟过河的时节,咱们上吧。” “敌半渡未济,正可击之。”大旗总兵余朝宗也提议出击。 南离的指挥位置在石盘山前方一座小庙的房顶,能清晰地看清渡口的情形。 远远见得这时已经在河岸整队的是更为严整,行动利落的步卒,而且已经开始摆布火器,待铁胜营压上去,敌人阵势已成,火器密布,人数也远胜铁胜营,只怕胜负还在难料之间。 南离当即止住余朝宗与陈登皞,下令: “不必上前,敌人都是步卒,比我们人多,会压过来接战,铁骑、飞骑护住你的左右翼,先抵住敌人的三板斧!” “末将领命,看咱铁胜的吧!”铁脚板陈登皞欣然领命。 第二一六章 对射 第216章 对射 果然不出所料,过河的遵永兵越来越多,王祥仗着人多,背河列阵,从上桥桥头左右排开去,拉拉杂杂渐成一字长蛇,随后鸣号炮,吹喇叭做天鹅之响,面对铁胜营的宽大正面上,成了列的步卒开始向前移动。 有经验的余朝宗提醒南离: “敌人敢于中线出击,两翼不动,必然第一叠之后还有第二叠,甚至第三叠和备队。” 南离听了道声好眼力!当即令旗牌向陈登皞传令: “铁胜营务必抵住敌第一荡冲击,第一阵不得后退一步!” 这时镇标丙司的铳手被加强到了铁胜营,于阵列正中专成一个小阵,两翼有赵茂丰甲司步兵两哨护卫侧翼,赵茂丰被指派居中调度。 铁胜营五四编制,编成内有五司,每司五哨,每一哨四队,三队白兵,一队火器。 每队二十五人,分作五个伍,列阵时都是五行五列,队长在后指挥,但白兵队、火器队各自持械不同花装。 白兵一队为正面从前至后五行,一伍牌手、三伍长枪、一伍火兵。 火器一队为正面从前至后,一伍牌手、三伍火枪、一伍火兵。 如此束伍每一哨便需要装备交铳、蜀铳之类火器十五杆,一司便要七十五杆,一营里除了充实装备,还要备用、教练等等,便要将近四百杆。 邛州改良而来的蜀铳数量有限,大部分都装备了镇标飞骑,铁胜、大义二营各自分得不到一百杆,用于日常教练,熟悉器械。 同时也可于使用中发现问题,以利后续生产中改进。 出兵之前,好歹为铁胜营配发了两司一百五十杆蜀铳火枪,但其余火器就五花八门了,缴获的鸟铳,马帮带来的交铳,乡下搜罗来的各路鸟铳等等不一而足。 终归总算是为铁胜营配齐了应备的火器。 其余器械,刀牌、长枪,算不得精良,但足够也实用。 步兵长枪丈五,挨牌藤编,长大且内外包棉,名刚柔牌,同时改良后也可作为重大的蜀铳火枪发射支架。 盔甲能配的尽量配齐,哪怕是用竹甲代替,也得人人披甲。 如此一来,铁胜营的装备已经达到了杨展所部一般的水平,有的方面比如火枪之类还要胜过,但比起杨展亲标百丈标,杨璟新的眉山营,在盔铠、刀枪上还是差一些,差的也只是工艺精良程度不如而已。 这时面对拥上来的遵永兵前锋大阵,铁胜营接受了整训完成后的第一回临阵考验。 第一叠步卒拥上的果然是白兵藤牌加长枪,接近到六十步左右,铁胜营铜角响一长两短,发令坚守不动火器射打,随即各司牛角号吹长声,各哨竹哨子滴滴滴声此起彼伏,火器队连环射打,砰砰声响做一片,阵前硝烟四起。 尤其居中核心位置的镇标丙司,将蜀铳使得又稳又狠,第一轮打出去第二轮跟上,三轮齐射下来整个阵线完全被火枪发射的硝烟笼罩,对面几乎无法见人。 这一下打了遵永兵一个猝不及防,只好停下冲击队形,指挥的参将也发令火器上前射打。 叵耐已经失了先机,被镇标加铁胜营各种火枪连环射打下,倒下数十人,顷刻便失了锐气,不敢向前。 又被听不出点数的急鼓督催,只好就地用交铳往上对射。 此刻铁胜营这边的刚柔牌被打得棉絮乱飞,显然敌人的交铳在这个距离上威力不加,并未打破几张。 这一轮第一叠的冲击被铁胜营只组织火器射打就拦在了渡口处。 王祥、侯天锡组织其本部使用满河的竹筏来回上岸运兵的动作很坚决,其间不时有竹筏翻沉,也根本就顾不得打捞落水者,只管一股脑地向河岸运兵突击,这些沙场老手都晓得,半渡未济是最危险的时刻。 但是南离并未趁此机会大举出击,反容得遵永兵上岸列阵向前,但是上岸之后部队一多,有的拥簇向前,有的整队整械,也失了渡河时的猛劲,动作就没那么坚决果断了。 被铁胜营打退头叠冲锋后,二叠的遵永兵推出一片片高大竹笆。 王祥所部没有多少骑兵,人多势众全靠步卒充人头,这时二叠上来的还是步兵,但是这一阵的出场因为阵列之前推举着高大竹笆喊着号子缓缓而进,颇有些气势。 这竹笆用劈开的大竹编成,几近一人高、三尺宽,向前的一面平展如墙,左右两根一握大竹夹在两侧作为竹笆整体的支撑,一头向后拄地,同时削尖的一头斜向前突五尺有余,移动时便着两名士卒抬起向前。 待到推至近前,陈登皞一声令下,喇叭响过,火枪齐射,噼噼啪啪打在竹笆上,打得竹屑纷飞四溅,却显然没有给后面的人员造成杀伤。 这边还在装填,眼看敌人的竹笆残破,再来一轮定然就打烂了。 忽听对面一趟锣响,抬着竹笆向前的士卒参差不齐地停下,然后竹笆上升起了一排交铳的枪口。 轰轰隆隆的交铳声响做一片,幸亏这边有刚柔牌,伤亡不大,阵势尚稳。 双方就这么骑着这一段小山坡打得有来有回。 铁胜营背倚缓坡,占了以上凌下的一点优势,双方的竹笆对刚柔牌,旗鼓相当,结果两边就这么在这段山坡上“劈砰啪、劈啪砰”不停地对射起来。 可惜铁胜营整个阵线上威力大射程远的蜀铳不多,而且发射时还要架在刚柔牌上面,刚柔牌被对面交铳的铅子打得稀烂,东倒西歪,使得改良火枪蜀铳的发射速度更加缓慢。 南离在指挥位置的破庙房脊上一直观察着前线动静,这时在旁有余朝宗提醒:“王祥靠着这一手打败过豪格帐下都类的八旗铁骑。” 眼见看得战场上交火半晌,铁胜营略占上风,南离听得提醒,却果断发令: “传令铁胜参将,铁胜全营退往指定位置,本镇在此压阵,令之临阵脱离,万不可溃乱。” 这里与陈登皞的位置不远,有旗牌接了令箭飞跑过去传令。 为什么退,因为南离看到河边已经开始往上推炮车了。 王祥所部推上来的倒没有红衣炮,是粗短的二将军炮,要不光靠人也推不动。 这种炮多是打霰子或石弹,虽然威力有限,精度不佳,若真的等他们上来把五六斤的石弹一股脑砸过来也是个难受的事,部队难免徒增伤亡,也会乱了阵势。 南离在这里可没火炮可用,因此当下必须先行脱离,再寻战机。 而且,敌人的竹笆真的是个难弄的家伙什。 这时铁胜营当面之敌虽处下风,却并未败退,正是较劲的时刻。 陈登皞令下,趁着对面装药间歇,火力稍弱的时刻,喇叭突地猛吹天鹅声,白兵战士齐声高呼,杀声大作,随即步鼓齐擂,催阵的大鼓也轰响不休,一直藏于刚柔牌后稳固阵线白兵战士突地举牌向前,开始冲锋。 对面先还在支撑,一看铁胜营开始冲锋了,临阵座营指挥的参将也是个老手,下令火器停了后退,长枪顶住竹笆,双方杀声一片,挨牌撞竹笆,长枪来回攒刺,厮杀在一处。 整个当面阵线,正面宽达里许,铁胜营两总白兵战士压得遵永兵阵线不断内凹,眼看就要突破,敌人的两翼开始前推,意图向后包抄。 南离看得清楚,当即传令,左右两翼眉山万年营一部前出抵挡,叵耐毕竟兵少,又是新败,支撑片刻便露了败相。 全线正中铁胜营的位置陡然号炮响,清脆悦耳的金边叮叮敲起,铁胜营的白兵战士们开始缓缓后退,双方脱离接触,似乎在重新蓄力,准备下一回合的冲击。 突然战鼓再次急催,突地有一哨战士发一声如虎大吼:“杀啊——!” 铁胜营的洪雅总岗山汉子们们疯了一般猛地再次冲上,当面的遵永之敌再也撑不住了,弃了竹笆,纷纷后退,铁胜营的战士们使长枪挑翻竹笆,一拥杀入。 这时陈登皞那边大锣哐地敲响,面对溃逃之敌的铁胜营战士逐渐收了追击的势子,整队集结,开始后退。 而这时铁胜营的、镇标丙司的火器手们早就收了家伙,已经做好了撤退脱离的准备。 第二一七章 砍你 第217章 砍你 南离整个观瞧着陈登皞指挥铁胜营的这一手前突后撤、阵前脱离的过程,满意地点点头: “铁胜这厮也不是全无心眼子。” “这一阵就这么退了,也不是败退的样子,王祥会跟上来吗?”吴元龙在旁听着有些酸溜溜,毕竟自己一手训出来的镇标丙司蜀铳火枪都交给陈登皞、赵茂丰指挥了。 “你说呢?” “我看王祥这小子年纪不大,还真挺狂的。” “狂就对了,今日就是要他狂。熊氏夫人送去山上了?” “送去了。不是我说啊镇帅,这么个婆娘押哪儿就得了,打仗这么严肃认真的事,还带着她干嘛?” 南离诡秘地哼了一声,冷笑道: “杀个人是容易了,可光杀人不诛心,没劲。” “是么?”吴元龙有些似懂非懂,心想杀人多简单的事,还总要弄如许的麻烦。 但自从跟了这位老大(上官),日日都能听到看到这位行事不同与常人的各种新鲜事物,他都已经习惯了。 王祥所部先吃了火枪的亏,行动上小心得多了,还要带着竹笆,机动速度也就慢了许多。 不等王祥的前锋接近石盘山大营,南离的部队已经开始调整部署。 面对在石盘山主寨的邛州、嘉定诸将,南离先做了一个简短的战斗动员: “川南时局,全在今日之战,若不尽力,谈何对得起广元伯的信用,杨少帅的亲任。” “王祥暴虐、残酷,其兵参差不齐,若应对得法,必可战而胜之。” “我等当效先贤勇烈,护国保家,生轻死荣,诸将信得过我赵南离,便依某将令行事,今日此地,于我等就是白起的长平,汉帅的坎尼。” 邛、嘉两镇诸将齐声抱拳高呼: “愿从赵镇帅将令!” 南离再次明确一番统一应用的令旗、令牌、令箭、金鼓号令,才令诸将各自回营,可离了南离发令动员的将台,葛佑明疑疑惑惑地问吴元龙: “白起的长平之围老子听过,可汉帅是谁?坎尼又是啥。” “汉帅,就是汉你爸汉大帅,砍你啊,还不懂?这是对王祥说的,来了就砍你!” 守御石盘山主寨的是余飞的关山营加被南离重新休整鼓舞的璟新眉山万年营,这两部的特点就是不若南离的小营只有三千人束伍定额。 关山营正兵加壮丁近五千余众,而杨璟新的眉山万年营,即便在永宁河东岸遭突袭受了损失,整顿后依将近五千众,失了辎重,六成的衣甲器械尚在。 经过整顿士气,已经可堪一战。 南离这一回以残兵加败将迎战王祥,也是因为虽已发塘马往嘉定告急,但后续军粮还没到,杨展所部大批辎重又扔在了叙永司城下,若再迁延,军粮就要告急了。 也亏得王祥倨傲,否则如侯天锡那般学死乌龟一拖,南离真的拖不起。 不过南离拖不起,他王祥的数万大军乘雾急行而来,能随行有多少辎重,就拖得起了? 因此,双方一战可谓天雷勾动地火,谁也不想再麻烦谁了,直接来吧,砍你! 王祥势大,兵锋甚盛,但行动缓慢,动转不灵,过午时分才到石盘山下。 此刻南离部署,防御要点有两处,分别是相邻的石盘山总寨与永宁卫城,两地的防御态势互为犄角。 永宁卫城是葛佑明率领眉山万年营一部加镇标亲兵守御,提前清空了原永宁卫城残余的兵丁青壮,而老弱则被暂时转移到了石盘山大营。 铁胜营退回后,并未留在石盘山,而是直接退入永宁卫城,一方面休整力气,一方面也是加强卫城防御,永宁卫城的镇守主将也按预先号令转为陈登皞。 这两座山头高低差不多,石盘山还矮一些,但南离还是把石盘山主寨作为主将座营的指挥位置。 因为石盘山的周边地域更广阔,永宁卫城那边陡峭、狭小,上山只有一条路,卫城适合固守却并不适合组织大规模兵力出击。 王祥不是新手小白,他乘着兵势强劲,必然先攻石盘山,因为永宁卫城登山攻城只有一个主要方向,且易守难攻,石盘山在南离手中,先攻卫城,必然被捬尾夹击。 正常的打法当然是小部兵力监视或牵制卫城,主力主攻坡势缓、地域阔的石盘山主营。 而且到了这时节,南离仍旧使得熊氏夫人能够以局外人的身份旁观这场战斗,但是不会令之再行于阵前露面,因为这时熊氏夫人被绑缚的形象会极大地刺激遵永兵的士气。 果然不出南离所料,王祥所部步卒故技重施,扛起竹笆,开始步步为营,强攻石盘山。 论起火器,未曾进行换装和训练的关山营更是不如了。 各种杂七杂八的的火器,噼里啪啦响做一片,而且掌握不好射打的距离,竟不能撼动竹笆分毫。 更多的是弓箭,把一片片竹笆射得如同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却丝毫不能阻止遵永兵一步一步地逼上来。 王祥这时打的分明毕其功于一役的算盘。 他怎知南离也在打着同样的算盘。 关山营与两翼的眉山营越来越是抵敌不住,步步后退。终于趁着对方攻势稍缓的片刻时节,关山营鸣金,开始向后收缩。 退在后面的已经遏制不住地有奔逃的架势,若是不加阻止,只怕变作溃逃,余飞还在急如星火地拦截溃兵,组织部队重整,南离仍旧一直不发话,只顾着观察对面。 即便这般时节,王祥所部动作依然沉稳,腰插长刀的无甲步卒抬着竹笆,一步一步地稳稳登山,如同一座移动的竹编长城,眼看着山头上面对此无可奈何,气势越发凶悍高涨! 看看关山营退后重整的位置,又估算一下王祥所部推进的距离,南离终于下令。 “预备!” “预备!” 吴元龙令下,嘟嘟嘟一片铁哨子响。 关山营已经退上石盘山舒缓的半坡,似乎有了居高临下的优势,却不回头,依旧向上退,随着各哨整队,变疏为密,再退十几步,哨与哨之间现出了五步左右的间隔,这间隔空隙间排布着竹蔑编的篱笆。 与对面的竹笆相似,却轻得多,也没有什么支撑。 就在同样靠前指挥的王祥以为南离也学会了竹笆这一招,就见山顶红色牙旗挥舞,一荡喇叭吹过,竹篾笆轻轻巧巧地被穿着红色短绵甲的邛州士卒一起移开——露出了黑洞洞的红夷炮口。 作者的话:关于竹笆战法,十四卷本《南明史》王祥传有载:为竹笆数十,人击而前,骑不得逼,射不得施,祥兵于笆内发鸟枪,清骑伤退。 后一句显然就错了:遂大破铎尼、吴三桂,多尼、吴三桂那是后来入滇的时候才在一起,之前都没入川,是哪个倒霉蛋被打败了没查到。 第二一八章 轰你 第218章 轰你 这一下王祥惊了:姓赵的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大小不一的红夷炮,还架到山上去了? 他这里急忙传令刚上来的十几门将军炮往上推,叵耐遵永兵多,却从不重视马匹,十几门将军炮都是几百斤分量,全靠人推绳拽,吭哧吭哧地不等到了山脚,半坡的红夷炮已经响了。 “预备”口令完毕,吴元龙再次令下,青藤笠盔、红短绵甲的炮手点燃炮尾的引线,刺啦火花一闪,“轰隆”一声,一斤半的铁子出膛。 一百余步的距离,一人多高的一片竹笆简直就是掩盖精度误差的最好靶子。 六发斤半铁子,不偏不倚正中竹笆,咵啦——砰! 竹笆粉碎,后面士卒则被直接洞穿! 这下各炮位的第一发齐射就把王祥的头叠阵线撕开一个口子。 为什么有红夷炮,因为南离搬出了邛州的全副家底,六门精铸成功的加长身管斤半子鹰炮。 邛州这些伙计哪里懂什么鹰嘴炮、加农炮、榴弹炮的区别,只是在南离的率领下反复试射、测绘那门从汉州追击一战马宁逃跑途中捡回来的一门粗糙的红夷重炮。 南离也只知这时火炮的大致分类,但将缴获红夷炮试射多回,又根据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吴元龙所描述的,见过的没见过的听来别人胡说八道的自己胡说八道的各种火炮形象,南离以自己的超卓见解,指出了改进的方向。 首要减重,山间平地两匹小马能拉动炮车,用大竹捆夹绑扎炮身六到八个壮汉能担着上山。 其次加长身管、加大药室,而且通过章炬的计算与试验取得了一个较好的平衡,来改善精度与射程,同时也就改善了弹道性能。 最后铸成了这种四百八十斤,发射斤半弹丸的邛州小炮。 说是小炮,也五百来斤呢,备弹、备药,伺候驮马、放列,擦膛、喂子,瞄准、发射,传令、指挥,得三十来人伺候着。 为这个分量,南离带着自家的几名将领较过劲,看谁一个人能把这家伙兜着炮口抬起来翻个跟头,结果都不行,武艺不辍的南离也只就地抬起半截,翻是翻不过去的,只有吴大个子两膀一叫力一下给掫翻了,得了个外号铁千斤。 南离的目标是这种跟着布阵移动的小炮应该一个壮汉可以掫翻个,眼前未能达标但也先凑合着用了,慢慢再改良。 怎么命名,还是吴元龙出了主意,好似偶然见过明军这种更小一号的长炮,叫灭虏炮,咱也叫灭虏炮。 南离还问形制对不对,大伙一片起哄,管他对不对,咱的就叫灭虏炮了。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最主要的,南离与诸将议论后,针对可能的战场情形,精心布置了平地野战、攻城、守山、仰攻等各种可能情形的放打训练。 这种以上打下的移动炮车、估算步数、瞄准都已经是驾轻就熟,还会加上山坡角度的估算。 这是第一回实战应用,若不是有竹笆在前,有一半的炮子会飞过前排步卒头顶,砸到后面不知哪里去,这下有了如长墙般的竹笆在前刚刚好,使得一发都没落空。 有的炮子砸烂竹笆飞过队列,带起咻咻的呼啸声势惊人,而被砸得稀烂的竹笆竹屑乱飞,倒刺伤了不少人,毕竟以竹笆为防护的后面,就没什么披盔戴甲的。 这一下遵永兵的队伍就乱了起来,挨了炮的位置攻势刷地就停顿下来,本就参差不齐的整个阵线行列中顿时一片惊呼惨嚎。 南离这边着短红绵甲、红袄裤的炮手们火急火燎地擦膛、送药、填子,插信管,这边不等点火,那边两门好不容易弄上山来的五千斤红夷炮响了起来。 惊天动地的轰鸣中,五斤四两的炮子嗖地飞向敌阵,飞过前排步卒头顶,直接在后阵穿出一条血胡同。 南离看了都一咧嘴,还得是重炮立竿见影。 这两门五千斤红夷重炮还是天启年的造物,本是嘉定州城头的守城炮,璟新为了攻打叙永司城,现派人回嘉定州去调重炮,这重物从城头拆下不等运到璟新营中,璟新就遭了王祥的突袭,南离稳住阵脚后,这批一起才到的五门炮被他令人费了牛劲好歹拖上山来两门,终于是派上了用场。 还得是邛州小炮快,没得片刻第二轮又是六枚斤半铁子飞出,这时趁着炮火间歇在催战鼓的督催下,还是有悍勇的倮兵猛上山冲来。 这时赵茂生果断下令:“大小重装,快放!” 两门五千斤重炮再次发射,唬得爬坡接近的倮兵纷纷伏低,已经气势扰动,可是敌兵如此迫近令得炮手们紧张起来,这时南离一声令下: “关山营,守备!” 旗鼓即刻放信炮磨旗传令,余飞便即指挥关山营步卒在火炮间隙一哨一哨的结阵待战。 终于第三轮小炮响了,这一回是重装弹,先装火枪用的铅子做霰子再装大的斤半铁子,轰地一下,铁子趟开剩余的竹笆,紧接着一片霰子冰雹般扫在敌人的阵线上。 就在石盘山当面敌阵溃乱的时刻,王祥的左右两翼开始向石盘山两侧运动,就要来个四面合围,十几门将军炮也陆陆续续安放完毕,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向石盘山半坡的灭虏炮炮位放打。 将军炮身管粗短,射程本就不及长身管红夷炮式的灭虏炮,精度也差,靠着数量更多,把石弹向山坡处乱喷,虽然没得准头,但还是唬得南离这边的炮手不住低头躲避,影响了发射速度。 南离又将战场视线所及处扫视一番,果断下令:“起号箭!” 有旗鼓将一枚火箭竖立点燃,“咻”地一声,带着尖啸飞起数十丈,凌空啪地炸裂,迸发一片火花。 这时对面的王祥也看见了这枚烟火通明尖啸可传数里的火箭,并不在意,因为眼见对面山坡上炮子的响动频率弱了许多,自己的两翼包抄也即将完成,永宁卫城又被分兵看守,此刻的赵狗子召唤卫城援兵不至,必然手忙脚乱。 正在得意之际,两翼包抄的两营步卒背后突地杀声四起! 两路各有数千的伏兵正突在这两营人马的背后,一下将之杀了个措手不及。 过了能有顿饭的功夫两翼被突的消息才被逃回塘马报来,王祥大惊,急忙发令调兵迎战。 就在这紧要关头,周围将弁纷纷惊呼起来,他抬头一看,石盘山上飞星如雨,一道道火舌拖着浓烟,从山顶处直向正在调整队形的头叠二叠步卒,都在炮位处拥做一团的阵线最密集处飞去! 第二一九章 烧你 第219章 烧你 在南离心目中,火箭这物件不放便罢,放就放个痛快。 在嘉定州诸将看来,邛州军的火箭应该是不要钱的,随便放! 于是每当施放便是漫天火雨,声势惊人,先不说杀伤力如何,就这声威气势,便先夺了对面的士气。 火箭人人有,各有巧妙不同,大家都有的一窝蜂、神机箭只能阵前近踞平放,火龙出水、神火飞鸦这类稍为复杂的玩意如今在残破的西川已经无人会做,只听说川东的李鹞子江上水师有过使用。 南离的火箭是把该简化的简了,该增强的强了,龙头、飞翼一概不要,就要个铁皮甚至竹板捆扎的二寸来径二斤重的装药尖头,这装药加大后箭杆就是三分粗细坚韧的大毛竹蔑,还被南离指导着简单地装了一个用竹片做交叉粘接的小小风翼,飞起来竟然略有旋转,稳定性大增。 因为川地竹子多,大毛竹随处可取,便多用竹筒制作,大伙就起了个飞火竹流星的名目,也称竹飞火。 所有的拼接物件随手可得,然而拼在一处就成了灭敌利器,令得章炬惊羡不已,把精神头全投在如何改进与制造火流星上了。 此物试验时最远放出去可飞里许,准头最好的自然是二百步左右。 这家伙只是怕风,但是今日可谓老天爷助阵,比在邛州试射的天气都好。 王祥不知南离有此杀手锏,头叠、二叠加将军炮正拥簇成团,被冰雹般火流星砸入队列密集处,轰然爆炸,直被炸个人仰马翻,伤亡惨重,四面拥挤混乱,推撞奔逃间落水无数。 那于王祥的两翼背后包抄的伏兵自然被联络后收拢起来的余奎、苏宝两营。 这两部人马自从遭了突袭被打垮后迅速向北退去,沿永宁河向泸州方向脱离。 就在南离擒拿熊氏夫人,与一群婆娘军在山中周旋野战林战山地战之时,派出去寻人的璟新部将鲜可强、但应尝等人就已经联络上了正欲退向泸州,又觉失了主将就退不好交差,正在四处寻找杨璟新的两营人马。 此刻石盘山上,眼看着敌军即将总崩,吴元龙求功心切,岂能放弃这个机会,当即请命自带铁骑陷阵。 南离也看得时机正好,便发令纵马。 王祥败局已定,但是邛州铁骑、飞骑趁着火箭施放造成的混乱,而发动了最终破敌的悍勇冲锋! 石盘山中军将台处一声令下,响信炮,磨令旗,催战鼓,席地阙率飞骑先出,薄其一翼,猝然接近至正在混乱中重新调整队伍的头叠、二叠之间,小快步直趋近到三十步左右处,敌兵正整队、挪竹笆、立长枪,准备迎战骑兵冲锋。 不想席地阙一声唿哨,当先回旋,两杆蜀铳左右开弓,砰砰两发,便即盘旋脱离,随即镇标飞骑五骑一组,纷纷打马回旋间,一轮轮的火枪连环放打,一时间山下铳鸣如爆豆。 南离之所以令飞骑选择这个方向,就是因为这边没有对战马威胁最大的交铳。 王祥部的汉蛮官兵干挨打无法还手,越发混乱,就向更加混乱的王祥中军位置退去。 恰这时,随着喇叭长荡,吴元龙率领二百铁骑精锐,自上驰下,当先入阵,只有二百骑的邛州镇标铁骑数量不多,这时二百匹珍贵吐蕃大马势如奔雷、疾若狂风,自石盘山缓坡冲下,如同高山滚石、势若劈竹,失了竹笆,正被红夷炮子打得晕头转向的步卒根本无法抵挡。 这一下混乱中的王祥所部被吴元龙带着二百铁骑冲杀驰骋,连透三叠战线,吴元龙挥舞九耳八环大刀,一马当先,直奔王祥中军帅旗矗立处杀去。 邛州人数不多的宝贵骑兵被南离用得恰到好处,终于成为压垮王祥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日的鏖战下来,王祥有三个没想到: 没想到邛州军的火箭这么多这么惊人,没想到余奎、苏宝这二厮居然这么快整兵再战,更没想到邛州偏远小城,居然有这么勇猛的一批骑兵。 眼看着一员铁盔重甲的黄脸汉子所向披靡,当先透过阵线,直冲自己而来,王祥终于确认:今日是败了! 当即鼓起血勇,舞起大刀,还要上前放对,却不知何处飞来的流弹,噗地击中座下战马,战马一个踉跄跪倒就将王祥掀翻于马下。 幸得周围的亲信家丁一看不好,赶紧纷纷下马拥上,将之扶起,便即更换战马,而这时王祥最后的那点血勇被磨荡殆尽,再上马后,圈马就下了在这个战场的最后一道命令: “全军退过河东,往叙永司城以南集结。” 可是这个命令已经没人能够为他传达下去并且执行了——割据遵永的荣昌伯王祥所辖三万部众,于叙永城外永宁河东岸一战总崩! 这一番永宁河鏖战南离指挥了有近两万之众,要对上王祥的三万余众,自然不会再离开座营指挥的将台而去策马冲锋,待眼见大局已定,竟重重地叹了口气,颓然坐在柴火给搬来的一块大石头上,摘了头盔随意扔在脚下,低头将脸埋入双手,揉搓面颊,又是长叹一声。 这一番大胜,全军将士欢欣鼓舞、呼声动地,南离却是兴味索然、意兴阑珊。 熊氏夫人全程冷眼旁观南离坐镇指挥战斗,看似面无表情,只眉头一直深锁,可是眼神却骗不了人,不时透出紧张焦虑,肥硕的面颊也时不时抽搐一下。 这时看南离神态萧索落寞,便觉寻到机会而语带讥刺地冷嘲热讽道: “赵镇帅得此大胜,还如此故作矜持,未免有些装腔作势了吧?” 南离叹息一声: “兄弟阋墙,内斗何益?杀伤再多,都是骨肉同袍,达虏在北,不能杀身于报国之途,空为内衅殒命,有何可喜?” “尔等主动发兵来攻,这时还要说嘴。” “唉,谁对谁错,我也不想与你在此争执,虽然胜了,赵某还是希望就此罢兵止战,夫人可否助我?” 熊夫人盯着南离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嘟囔了一句: “你这人……真是武夫中的异类……” 不是异类,其实这时南离思考的已经不仅仅是如何扩大战果,而是还有更多的思考如何在于己有利的局面下拿到一个结束战事的选择。 毕竟春秋无义战,发动割据战争的是野心家、阴谋家,赢得战争胜利的是军事家,而要结束战争的只能是政治家。 也许熊说的没错,自己真的是武夫中的异类,因为自己的本职就是政治工作,此刻正该政治家赵南离同志登场了。 第二二零章 承托 第220章 承托 “王祥跑了,没抓住。”得胜而回的吴元龙汗流浃背,不戴头盔,散着罩甲来禀报。 “跑了多远?”南离这时也自然不会先追究军容养成。 “我老吴带人追了整整一日,过了蔺州城也不停,席老四还没回来呢,我估摸……这是直接逃回遵义了。” 南离看了在旁稳坐的熊夫人一眼,未能令其夫妻团聚,南离有些自责。 这时熊氏夫人早就去了绑缚,是日常女土司的装束,不想听了吴元龙向南离禀报,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这个没良心的,亏我当年瞒着我爹跟他跑出来……这么就逃了,顾都不顾我……” 把南离帐中还在的诸将听得面面相觑。 “夫人且休悲声,以赵某估计,荣昌伯定是回去重整兵马,好再来救你。” “是么,真的是这样么?” “真的是……”南离心说我特么这思想工作真是做到家了,将来还得为你们调解夫妻纠纷呢。 “不过,昨日战场情形,你也全程亲眼目睹,再打下去徒损遵永子弟,我们非得这么打个你死我活才罢休吗?” “他若回时,我来劝他休战,若不能休战,我也不要活了!” “夫人且莫急,且先于赵某营中盘桓数日,南离去寻一个承托,夫人有了这个承托,才好回去劝荣昌伯息兵。” 熊氏夫人半信半疑,只得应道:“如此也好。” 这一回胜仗,俘虏政策执行得令南离颇为满意。 只是王祥的俘虏充分体现了一个南明西南军阀的最大特色——良莠不齐。 俘虏的四千多遵永兵里,有倮蛮兵丁,有川北农民,有西南山民,甚至还有许多贵州土着。 到这时近距观察,才发现倮兵远没有战场上看时那么唬人,很多都是充数的老幼,而且他们习惯裸露的半身大多瘦骨嶙峋、羸弱不堪。 从战场的表现上看,王祥也只是将他们做炮灰来用。 被从从川北裹挟而来的农民,在南离教导司出来的管哨小管队们劝导下,有的回乡,有的无家可归的当即就入了南离的队伍。 其余兵丁还是禀行一贯的政策,愿留的拣选,愿走的八个大饼。 八个大饼已是极限,这是靠着欧阳直刚刚押到的一批邛州军粮撑着,邛州的水路要远着好几程,陆路运粮要过总岗山,而嘉定州后续的军粮还未全部运到,南离可无法供应更多。 那边王祥跑了,除了熊氏夫人嚎啕抱怨,大骂负心人,还有一个也在如同怨妇般的抱怨着,不是别人,正是赤水河竹筏老油条侯天锡。 叙永司城又被围上了,而且这回围了个严严实实,城外的围兵也不闲着,日日的挖沟,这分明是要把叙永整个困起来,甚至还要引永宁河的水来灌城。 其实侯天锡真的是想多了,典型的后世被迫害妄想症患者。 南离令人日夜不停地掘壕,围困叙永司城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他怕长围久困,师老兵疲,兵将懈怠,只能日夜不得其闲,做出一副准备大事攻打的架势来。 他在谋画的其实是另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 熊氏夫人的方子见效,璟新已经苏醒,能进流食,也能与南离说话了,其余当初中了毒弩的眉山万年营士卒,也都在日渐好转。 璟新清醒后,闻得叙永大胜,连连点头,待他精神稍复,能够说话商量事情后,南离得了报来探视,问过伤情恢复状况,第一件要紧事就是商议派人回一趟嘉定州。 “这几日战后的事情多,有的很急,还不及与兄长你商量,小弟我就办了。” “贤弟大才,远胜愚兄,尽管放手去干,若嘉定这边有何不谐,兄再为弟分说。” “这一仗铠杖器械缴获甚多,要紧有用的物资都令收集到一处,由余总戎亲督经管,待兄长可以视事,再行分派。” “这个事贤弟你就办吧,信得过你。” “杨国聘总戎那日被袭身故,战后将遗骸找了回来,弄了一口上好棺木,令其亲丁部曲扶灵回乡,此外后事如何抚恤,还要兄长禀报广元伯定夺。” “唉,杨总戎啊,人是很义气的,就是营阵散漫……这个事便派人赶在灵到嘉定前,就要向父亲叙功抚恤,不可寒了将士的心。” “正该如此,弟也如此所想,有了兄长的话就好办了,正好须得派人回去向伯爷禀报细情,还有……”南离见璟新现未愈的疲惫之色,便先捡要紧的说。 “眼前最要紧的事,我也打算派妥帖人专回嘉定,一则向勋公禀明此地情形,催办粮草,还有一则,请樊公出面,解说此地战事。” “哦,贤弟是如何考虑的,且说来听听。”闻得南离此说,杨璟新两眼放光,立时又精神许多。 “遵永山高林密,汉蛮杂处,若想擒拿王祥,必得大军深入,我军兵力不敷使用,若请勋公再派援兵,川北达虏必然闻风而动,那时我嘉眉邛雅危矣。” “如今王祥退去遵永,不敢便出,泸州已定,马应试就擒,叙永周边州县尽复,只司城孤城一座。” “我意请樊公出面,以总督之身份、位解说此地纠纷。” “只须王祥不再侵扰民间,可放过马应试、侯天锡,勋公就此收复泸、叙钱粮百姓,至于王祥,可视其变化,待机再图。” 在南离所言的这件事上,不管如何,璟新的态度很重要,因为按南离所知杨展的性子,得知璟新受伤,险些坏了性命,王祥狂妄跳梁,必定要寻王祥、侯天锡出了这口气。 然而战争不是负气,是要有战略目的和战略手段的。 眼前之势,见好即收,吞下已经到手的利益慢慢消化,才是最优之选。 璟新作为此番出征的主将,杨展的长子,他的意见非常重要,尤其是对于杨展非常重要。 因此南离继续向璟新解说他认为可行的设想: “今后对于马应试、侯天锡,也不可侵夺其全部,毕竟朝廷封爵,问罪自由朝廷,我们要的是城池与土地,还有土地上的百姓,尽可留其孤城,令其另择城池为居。” “贤弟所言甚是,我令书办做信,我来签押。”璟新锁眉点头,他这人就这样,南离知道,他不管赞同不赞同,都爱皱个老眉头,不代表他不同意,直说明他在思索。 “既然兄长签押,这封书信就不要别人来写,南离亲笔,兄长花押如何。” “如此甚好。”不过说到这里璟新眉头一展笑了: “你知你的书信,就如上一回的《共抗达虏疏》,谁会细看吗?” “哦?当然得勋公亲阅。” “你呀,还真是不知我家的事。”璟新倚在床头,稍稍动展一下,又继续道: “父亲略知文,然终归好武却不耐繁文缛节,来往文书多是吴养瑚先生代看代复,那《共抗达虏疏》父亲压根未看,只留置案头,还是舍妹看了,才与父亲详细解说,方有后来与你的谋画方略。” “啊!?原来如此……” 南离有些无语,也是这时才知,是蟾儿看过之后,向杨展进言,杨展才令吴养瑚细览谏疏,详议方略。 杨展自己能看?没有蟾儿,南离纯粹是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然而当下璟新又有些疑虑: “不过樊公偌大年纪,不良于行,怎能为我等事奔波。” 南离摆摆手,为璟新解释自己的考虑: “不妨事,我的粮官欧阳直也算得蜀中才子,与樊公也有一面之缘,正好刚刚运粮到此,待我作一封书信,由他去与樊公请托。” “再说了,樊公为人古道热肠,虽然年老,却壮心不已,双方罢兵,共抗达虏,正是他的理想之事。” “至于王祥那边,有了樊公,他也算保全了脸面。” “王祥此人,倨傲且目中无人,原本就不奉吕、樊二公号令,只怕知我等不欲进兵,便有恃无恐。”璟新还是有些担心。 “我也在想这个事,若我是王祥,眼前与川北诸镇谈和是最好的选择。” “为何有此一说?” 南离对此胸有成竹: “据前番发兵前与勋公面晤所谈,钱邦芑将讨伐王祥的密诏不止发给了嘉定州,还有其他诸镇。” “尤其贵州皮熊,也因粜买之事与王祥有龃龉,若其势水火,钱邦芑正该令皮熊进讨,这样皮熊牵其尾、我等击其首,两面夹击之势可成,此时我们递过去一根稻草,王祥必定当做拐杖。” “贤弟言之有理,高明!”这下璟新才终于被南离安下心来。 第二二一章 谈和 第221章 谈和 其实南离也急于谈和收兵。 为什么?因为这一回欧阳直带来了曹昌虎的火漆秘搪他才知道,韩羽与曹昌虎这俩小子胆大包天,做了一回贡使竟然把行在随驾的袭封蜀王给“请”了回来。 秘搪上说是请,南离心中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细问其中情形,这件事连欧阳直知晓的都不多,这俩小子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来信中也只说把人押在了妥善处,细情须待镇帅班师当面禀报。 但有一条,通过欧阳直口头转述禀报了南离,这位袭封蜀王身份有伪,并非其向行在报称的蜀世子朱枰樻,而是王三子朱枰枻。 南离得了这个消息,神色不变,却看了欧阳直一眼,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这哥俩看似心意相通,其实压根没想到一处去。 欧阳直以为韩羽、昌虎哥俩为了掩盖媅媺身份,定是刑讯逼供、屈打成招。 南离却知道,这哥俩这么报来事情必定是坐实了,只怕已经拿到了不少口供,而且这个朱枰枻于行在随驾日久,对于永历小朝廷知之甚稔,口中供出了许多宫闱秘事。 基于这个消息,结合吕大器檄诏诸镇东川讨逆,南离觉到蜀中政治局面怕是要变,这时节可不能再于叙永迁延,自己得回邛州去主持大局才行。 南离想的挺好,可一时半会儿根本脱不得身,毕竟此刻只能想想,因为侯天锡还在时不时地城头现身,跳跳躜躜地叫嚣一番。 昨日指挥手下骂战,今日弄个戏班子唱曲儿,明日预报莲花落,初一十五还要拜神请神。 就这么每日换着花样来,反正叙永这边围着城也没啥娱乐活动,大家伙就当每日看他唱戏。 这货叫嚣是叫嚣,跳大神是跳大神,却极度油滑地将其弟侯天采放了出来,声称杨家若不退兵,他将死守到底,鱼死网破,不过又老着脸皮通过侯天采之口试探,若能退兵,是否可以商量价码。 南离没理他,只将侯天采送回石盘山大寨的木城软禁起来,如今的永宁卫城经过王祥一战将城中住户迁出,已经成为重要的屯兵据点,南离也不打算再令其家人居于城中了,叙永未下,又不能便即放走了,只好于石盘山委屈一时。 南离与璟新商议好了,并不急于攻城,只是日夜不闲地死死围困,而且由南离亲自选定炮位,把后面运来的五千斤红衣炮安放好了,堡篮严密,安固如山,然后日夜不停地以红夷炮零零星星地敲打叙永城墙。 南离在等,王祥退走了,而且遭受了巨大损失,损兵折将之下还有多少心气为侯天锡出头不说,只怕如今是窝在遵永二郎坝强化自己老窝的防御呢,如今等的就是要么侯天锡自己先精神崩溃,要么樊一蘅出头能把川南的纠纷做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结论。 九日后,欧阳直陪着正在叙州的拜望樊一蘅的旧友上川南巡抚范文光一起回来,并且带回了樊一蘅的亲笔书信给南离。 樊一蘅大赞南离、璟新胸有天宇,心有朝廷,特意做书信二封,请范文光为说客,持书往王祥处解说。 南离大喜,与已经恢复大半的璟新一起款待上川南抚院范文光,商定由范文光做书请王祥来叙永谈和,双方罢兵言好,南离这边也急于将熊氏夫人送还。 连范文光自己也没想到,居然在复邛兵败,落得仅窝在洪雅容身,挂了半年的巡抚空衔居然到今日派上用场了,不免壮怀激烈起来。 他在洪雅真的仅仅是安身而已,毕竟当初因不擅兵事,起兵出雅州复邛失败之后,一时将士离心,落得孤身一人,只得托庇杨展辖境内存身,担了上川南巡抚衔又落不下面子去杨展麾下,只能在洪雅小县孤城指挥城墙里面几个身边人,城墙外面都管不到。 这也就是杨展优容他,换王祥这类的,敢多说一句话早赶跑你。 因此到这里被南离请托眼下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次日由范文光以抚衔出面,携同侯天采进入叙永城,将樊一蘅的另一封书信交予侯天锡,并用马应试的例子劝说侯天锡归顺杨展。 年近五十已经潜心向佛的范抚院怎能不又壮怀激烈,令那颗报国的赤心又躁动起来。 最终城里的侯天锡也终于有了下坡的台阶,便急不可耐地开始了归顺谈判。 又两日,嘉定州快马塘报返回,带来了杨展为那封南离所执笔、有璟新签押书信的复信。 看罢书信,璟新多日紧绷的面容终于再次舒展眉头露出了笑容,一抖信笺,兴奋地说道: “父亲来信,大赞于你,只言此番战事甚合心意,此地之事,只着与你商议即可。” 说罢将信笺递给南离,南离接过细看,终于放下心来——虽然疏笺只蟾儿能懂,好歹自己发兵之前所言的意图杨展还是听进去了。 最终在范文光的主持下,议定泸州、叙永二镇兵马钱粮受太子少师、提督秦蜀军事、广元伯杨展管辖,经由杨展拟议,川陕总督樊一蘅贴票,报部铨议,为泸叙二州委官派吏。 那日马应试被送到了嘉定,杨展降阶相迎,马应试终于屈服,被杨展大度笼络后,依旧发回泸州镇守。 于是侯天锡折箭为誓,愿奉杨展将令,且奉督抚檄召,而叙永司城仍为侯家所据,但是纳溪、石虎关直至永宁卫城、石盘山,都由杨展派一名总兵镇守,顺带增强叙州防卫。 简言之,饶过侯、马二镇性命,依旧承认大明朝廷对于二镇的委任,仍居原有城中,但是周边的县城、关口甚至日常的州县官吏,都是杨展掌握,二镇将来只能作为杨展的偏裨听调随征。 南离什么也没要,只与璟新商议将石盘山大寨发展成为一个真正的贸易集市,这样不仅与永宁卫城相为犄角,也能为派驻部队带来补给上的方便,还能带来一些税收。 这边在组织撤围,部队全部过永宁河西岸扎营,只待遵永的消息。 又过五日,果然逃到了二郎坝才稳下来的王祥,派人来与范文光约定,双方五日后于仁怀会盟,王祥会亲自带兵与会。 王祥小肚鸡肠,又怕了南离,只敢率兵抵达仁怀,不愿越界,还得是健妇营,则再次从二郎坝来到仁怀,先行有土司派人来请求迎回熊氏夫人。 大家都知道王祥在端着架子,免得落一个为了妇人向杨展低头的口实,也都在看王祥的热闹,想看他是不是在等一个换老婆的机会。 但南离是不会令之如愿的。 第二二二章 送归 第222章 送归 熊夫人必须送回,南离可不管你俩在阵前怎生夫妻对骂,一个女流在自己营中被爷们围着久了难免外面说什么的都有。 如陈登皞、吴元龙这般的,在他们看来,若放熊夫人回去,得令对方拿着金宝来赎,最起码也得王祥低了头才能送回去。 众人挤在南离的帅帐中七嘴八舌,结果被南离一顿教育:“你们忘了刘宗敏、吴三桂、陈圆圆的事吗?” “我说镇帅,那能一样吗?陈圆圆可是天下闻名的大美人儿,这位夫人……她比我还壮……” 陈登皞他一个川西土暴子,哪知这种典故,还得是吴元龙为他讲过才知其一二,否则他哪儿晓得哪块圆哪块扁的,但这并不妨碍人家对熊夫人的身材发表见解,于是又被南离一番斥责。 “不能因小失大,也不能靠着拿捏人质去威胁对方,那是小人之行,是土匪!” “哦!对,是土匪,拉杆子的才这么干。”吴元龙很赞成。 “然后,那个……那个……”陈登皞居然难得的欲语还休起来。 “那个什么啊那个?”这个样子就知没好话,南离看了就生气。 “那几个也都放回去?您留一个俩个的?”陈登皞终于说出真心话。 “我留?你想什么呢?我看是你小子想留吧?放!都放回去去,而且要礼送回去。” “可惜啊,可惜。”陈登皞咂嘴摇头不已,颇有些不死心的样子。 “可惜什么呢可惜,你们要跟着我,就得管住自己的啷当,否则别怪我眼里不揉沙子!” “晓得咯,晓得咯,我老陈晓得咯。” 南离又苦口婆心地耐心为这两位解释其中道理,不知席地阙听到了什么,也凑过来跟着竖着耳朵听。 “不是一定要在王祥服软之前送回熊夫人,也不代表我们怕了王祥,只因这个事不能再耽搁了,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我们这都是大男人的军营,你军纪再好,做事再严谨,人家女人在这里待久了,外面就什么传说都出来了。” “可不,就算咱们自家不说,葛佑明他们也会说嘴逗闷子。”吴元龙也觉是这道理。 “这可真是的,有道是活人一张嘴,自己就长腿。还不得传您与那位……”陈登皞的大嘴依旧不服帖。 “行了,这事不许再提。”南离被他说的寒毛直竖。 “嘁,那货色,镇帅能入眼?”还得是吴元龙乖觉,直给陈登皞使眼色。 “谁知道呢,我说这个事啊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陈登皞大大咧咧恍如不觉。 “那王祥的头盔不就绿油油的了?”席地阙适时地提出一个严肃问题。 “王祥那头盔是铜的,长锈可不就是绿的吗?”铁脚板还给他解释。 “得了,你们都给我闭嘴,我还在这儿呢,一个个的就这么放肆,若我离开,得什么样子,这个样子怎么能令我放心让你们自己带兵出去。”南离简直被气得七窍生烟。 南离撵跑了这几头烂蒜,回头越咂摸越不对味,这个事儿还不能这么简单地就送回去,在营中就这几个还就这么胡说八道呢,在外面,尤其费密那类文人,茶余饭后还不得给你编一本书出来? 而且南离靠着出卖色相,曾经套过侍候熊夫人的年纪最小的一名倮蛮少女的话,得知其实这伉俪二人感情非常好,王祥出身不高,在遵永能够号令播州土司,不单单是自己兵强马壮,土司出身的妻子也助了很大的力。 这就从侧面证实了自己的一些判断,王祥夫妻阵前对骂只怕其实是在演戏,当时的熊夫人还存着令夫君最终得胜的心思,可是后来战局的进展令之彻底死了这条心,转而信服了南离的方略。 因此南离也看透了熊夫人的心思,不管其嘴上如何强撑,南离如今都下了死决心要尽快送之归乡。 毕竟熊的心底还是愿意回去丈夫身边的。 南离在帅帐中转来转去半晌,一琢磨,不行,这事还是得与璟新商量,反正不久的将来咱也不是外人,你老哥就多少牺牲一点吧。 璟新如今钦服南离,可谓言听计从,但是被南离一说来意,还是一蹦: “什么!?要我与熊结亲?” “不不不……不是,我有家室啊……”日常表情刻板的璟新此刻眼睛瞪个溜圆,头发丝儿都奓起来了。 “兄长,你别害怕,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不管怎么说,到今日你这又活蹦乱跳了,这得感谢人家熊夫人,若是军争之际,拼着一死,就不给方子,换你杨少帅一命,今日会是什么局面?” “人家有相公,我咋娶她?要娶你娶。”璟新说啥不干,他觉得自己看穿了南离的心思,为了自保,已经顾不得自家妹子的幸福性福了。 “你看你想左了吧?不是娶她才结亲,咱也不能拆散人家家庭,这……越说越远了,你认他做个姊姊不行吗?” “她年长于你,又救过你,与王祥阵前生了龃龉,外人难免各种传说,若你认之为姊,不就把什么都破了?” “嘿呦我滴个麻麻,你早说拜个姊姊,吓死老子了都……”璟新这才抹了满头汗,不过人家璟新可不傻,到这儿就已经明白南离的意思了。 “你这都是为你自己解脱啊,你怎么不拜呢,要我拜?” “你拜了不就是我拜了?咱不是一家人吗?”南离笑得很贴心,但即便他这样说,也绝不会显得猥琐。 “咱……”璟新心说我爹没发话我可没说答应你和我妹的事呢,你这怎么就攀上亲了。 “再说了,真要在外面传的太难听了,于蟾儿那边……好么?” “也对……”璟新被南离弄得无言以对,毕竟经此一役,自己算是欠了南离的人情,吃人家嘴短,而且就从这老爹杨展的来信看,父帅如今是千百个满意,只怕回去就要操办自家妹子与这兄弟的婚事了,真到那日,只怕回头看时,这个事不这么办还真不行。 第二二三章 会盟 第223章 会盟 范文光年过四旬,个子不高,瘦削却挺拔,看似样貌普通的文人模样,那飘洒的三绺须髯,又颇带出些仙风道骨的仪态。 仁怀之会,令得只是保守一座孤城、挂了虚名多年的他再次壮心不已。 他本是天启元年中举入仕,先授宁羌学政,又迁醴泉知县,考满入南都授国子监博士,历官至南都户部江西主事、员外郎、郎中,察满告归。 归乡后,本醉心佛缘,入峨眉结庐寻道,却遭逢甲申国变,次年献忠入成都,蜀地倾覆,于是愤然出山与刘道贞间道走往雅州。 到了雅州,这两位明末的官绅奉川南道布政副使胡恒檄诏,会集雅州诸生,拥富顺王子朱平檙为主,曹勋为帅,于雅州召集土兵起兵抗西。 弘光元年,先招降西营守道郝孟旋,得以克复雅州,又发兵攻邛州却不克,刘道贞子战死,郝孟旋怨愤,率兵归于花溪,与后来南离辖下的余飞表里。 隆武二年,洪雅守备潘麟斩关反正,迎范文光入城。 这都是南离穿越之前就发生的事,永历元年南离入邛州,此时洪雅一个山间小县竟出了向成功、余飞、陈登皞等多股武装,乱做一团,范文光只能孤城坐守。 丁亥年也就是永历元年,南离收服陈登皞,破向成功拿下邛州,又击败曹勋,结好杨展,余飞来投。 这一年嘉定夏议,有樊一蘅提醒,南离才注意洪雅还有范文光这一号。 次年戊子开年蜀中文武叙功,范文光被授上川南道巡抚,号称巡抚当地,嘉眉邛雅都属上川南道,然依旧与南离交集不多,只是通过余飞与之书来信往。 这时被樊一蘅相召,来到仁怀,才是双方第一回共事。 为什么范文光对于南离的示好反应冷淡,因为在他们这些起兵扶明的官绅心目中,武夫都是不得不倚靠却又不好打交道也不好控制的人物。 起兵先抗西后抗清的官绅头上都被顶了各种官衔,然而实际上不过是纠集民团保卫乡里的土地主头领。 范文光也是如此,周边各种武装没一个会拿他的号令当回事,除了保守乡邻,他也无力去一统这些武夫为己效力。 毕竟在自己起兵的小小队伍里,还发生过郝孟旋出走,熊振生又袭杀郝孟旋的事件,能保守乡邻,据一孤城,已经是他军事能力的最大极限。 一介书生,到此已属难能了,在统兵御将方面,实非他范仲闇所长。(仲闇是范文光的字号) 然而当南离向其示好,别说他拉不下面子,就是广元伯杨展就近与之交通,他也不愿投效,毕竟崇祯年的南都户部郎中,虽然永历年才挂了上川南道的巡抚衔,但是去镇臣门下奔走乞食,他的骨气不允许,宁愿自己坐困愁城。 但今日不同了,就在他往叙州宜宾拜望樊一蘅之时,樊一蘅正好说起南离来信之事,这时他才觉出这个邛州的赵南离行事与其他勋镇武夫大有不同,眼见樊一蘅偌大年纪,出行劳苦,于是他慨然请命,代表樊一蘅其实也是代表上川南官绅的态度,前往叙永办事。 毕竟从川陕总督令下而奔走,他找到了自己那颗报国之心之外所需要的一丝颜面,以及心理上的一份平衡。 待今日里见到以桀骜不驯而闻名的王祥,竟然面对自己先恭敬地抱拳打躬,口称仲闇先生,竟令范文光恍然有隔世之慨。 遵永军马、眉邛军马都在仁怀城外东西两门各五里许处停住不动,双方镇将各自只带随身护卫百名,由护送范文光而来的洪雅乡兵丁壮查验后,方可进入双方事前约定的地点。 其实王祥亲自前来,已经是自降身份,毕竟爵位、官职上与之平视的该是杨展,不过这边有南离、璟新两个,都是一般的青年才俊,王祥自己也大不了几岁,也算相当。 到了这里,南离也有一番感慨:今日仁怀城外、赤水河畔、美酒庄园……不对,串台了。 今日仁怀城外、赤水河畔,茅盖山下、美酒飘香。 双方会盟地点位于仁怀城北里许,赤水河畔的一座以酿酒为业的酒窖庄园,主人家没来由的被一群巡抚、伯爵到访,简直受宠若惊,所有的庄丁都忙碌起来。 在范文光的见证下,双方大营在外,各自只带随行亲卫人马二百名,入庄园相商会盟。 会盟本是古时诸侯之举,范文光在这里也很实在,四个字,置酒高会。 昔日阵前对手,今日把酒言欢。 王祥面对神采飞扬的赵南离,严谨庄肃的杨璟新,不由得忆起往昔追随王应熊的峥嵘岁月,还有那个比自己更加年轻有为,一样娶了土司之女,却英年早殁的曾英,不免生出恍然昨日之慨,心中难免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前浪被挤兑得来回晃…… 于是席间王祥寒暄之际,竟放下身段,有些讨好地向南离道: “赵镇帅大马凶猛,不啻达虏,漫天火箭更是惊心动魄,本镇钦慕不已。” 南离微微一笑举杯相敬: “荣昌伯不必倾慕,待你我携手出关北上,翦除达虏,南离愿送大马加火流星,与荣昌伯助力。这一回杨少帅还特意选了两匹好马,送与荣昌伯鉴赏。” “如此,祥先行谢过二位。” 璟新不爱说话,都是南离与王祥东拉西扯。 “我等兄弟之间也不必客气,说来大家都不是外人,璟新呼尊夫人为姊,结为异姓姐弟,日后自当常来常往,多亲多近。” “哦?还有此事?”王祥这是真的听糊涂了。 南离就把璟新感熊治伤之恩,拜之为姊的事由简略说了说,最后告诉他: “尊夫人应遵永各处土司之请,已经回到健妇营中了,此杯敬贤伉俪夫妻情笃、百年好合。” 王祥面上欣喜应着举杯,肚里却在大骂:你吗淡这赵狗子太坏了,老子平白无故就比杨展矮了一辈。 好在南离与璟新商议后,为上川南及督抚一方开出的会盟方略并不苛刻,王祥不管内心还是表面,最终欣然接受,折箭为誓: 双方罢兵言好,结兄弟之盟,异日共同北讨达虏。 王祥去朱荣藩僭封爵号,以永历朝廷所封荣昌伯名义行事,仍自镇遵永军民府。 但须奉川中督抚号召,也就是吕大器、樊一蘅这边,发兵助讨川东僭逆,自然就是进讨朱荣藩。 同时约束属下,不得阻碍蜀地与行在、滇黔的交通、贸易。 说来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你王祥听话就得,你仍是你遵永的实力之主。 南离对此是大为折衷,灭了王祥能不能,能,但以眼下实力得大费周章,而且会令在后者得利,在南离看来,杨展也不具备消化整个下川南的行政能力,到此收了泸州、叙永,王祥低头,便是当下最好的结果。 一统全川,任重道远!道阻且长。 第二二四章 对歌 第224章 对歌 “结束了?”南离一出美酒庄园,带兵在外的吴元龙等迎上来,殷勤问讯。 “结束了。”南离也觉轻松许多,毕竟明日可以启程回邛了。 “这么慢?”陈登皞也迎上前来,这一回南离、璟新来仁怀,是他的铁胜营护送。 “还慢,才一个时辰不到。”南离说着把谈妥的条目与几位将领大致说了说。 “就这么就完事了,他王祥能作数?”吴元龙总是疑疑惑惑。 “做不做得数,在乎其心。不做数时,自然有人讨伐他,也许都不用我们来。先不管这个了,回去。”南离说着就要上马,被陈登皞往一边引路。 “镇帅,这边这边,您的马在这边。” “大营不是在这边吗?” “哎哟哟,这边有事相求,您得帮帮忙。”陈登皞说着讨好地直劲作揖。 “帮什么忙,你们一个个,鬼鬼祟祟的,没好事吧?” 南离说笑着也没太当回事,席地阙却先叫起来。 “好事好事,镇帅,这真的是天大滴好事。” “什么好事?” “对锅!”说到对锅二字,席地阙的斗鸡眼瞪得溜圆,从来各行其是的俩眼珠子居然“噔楞”一下回正了!? “对么子锅?跟谁对?我可不会唱歌。” 其实南离真是谦虚了,他会唱歌拉歌会指挥大合唱,这些日常的基本技能不在话下,但听说是山间对歌,就有些打怵,毕竟真的没经历过,如今又是一方镇将,实在放不开架子了。 “不须得镇帅您开口唱歌,只要你到场,到场就好,到场就好。”陈登皞一看都走到这儿了,赶紧瞪了席地阙一眼,又好生安抚南离一番。 南离被众将热情相拥,又正是暂时了结了王祥之事的时刻,心情大好,也不忍拂逆了大家热情洋溢的兴头,只好被簇拥着来到了一片坝子上。 这里平坝尽头,两面山坡相对,各自站满了男男女女,不对,这边都是男,那边都是女。 原来真的是两山对歌!? 眼看着对面的装束眼熟,那不是王祥家的健妇营吗? 对面在前面有一排十数名长发少女,正在深吟浅唱,曲调婉转,歌声悠扬,带着山间原始的质朴味道。 只是歌词都是倮语,南离听不懂,但不妨碍他从曲调中明了其意,这曲中之意分明是少女含羞在问对面山上的少年,来这里要做些什么。 片刻少女们唱毕,呦吼一声,山坡上数百名一齐欢叫起来,把南离的心思也勾得陡然飞扬起来。 这时陈登皞越众而出,上前奋臂大呼:“阿巴……?阿巴阿巴……,……阿巴巴!” 全是倮语,南离一句不懂。 南离不懂没关系,不妨碍陈登皞回来点头哈腰做出一副罕见地贱兮兮样子请南离来在他适才所站的那引人注目的西位。 他把南离推在前面,卖力地向对面吆喝起来,还是倮语,一句不懂,但南离感觉他怎么象邛州骡马市卖牲口一般的卖力呢? 对面的少女们听着听着哄地一下炸了锅,纷纷地就向前拥来,也不是适才还列做阵势一般,这时都拥到一处,指点着,议论着,有的向这边眺望时已经面颊飞红、眼波若水。 可南离觉得她们怎么好似都在挑剔一匹种马的强健与否?! 南离最终终于摆脱了被做为货品猫抖展示的尴尬与羞涩,也终于妥协任由陈登皞带着一众洪雅汉子在这里呜嗷喊叫地与对面山坡上的姑娘们发春。 南离离去之前还一再叮嘱这几位注意纪律,约束好部众,千万不要节外生枝,千万不要因为对歌抢女人就与吃了蛮醋的倮人汉子打架。 在陈登皞的一再保证下,也只好由着他们去了,跟来的吴元龙、席地阙都一步三回头地不想走,南离最后一想算了,你们回去也是扯心扯肺扯小肝,你们就在这儿玩吧,我自己回去。 结果这些魂淡没一个说要护送南离回营去,还得是柴火带着少年亲兵们忠心耿耿随护南离回到部队的驻扎地,去汇合外面等候的南离、璟新两部随行人马。 随行部队驻扎二郎里西禅寺,离城池没多远,回去了天色将晚,便与璟新计议次日返回石虎关,与已经从叙永拔营的大部队会合,开始班师返程。 次日一早天才亮南离就被吵起来了,正在起身更衣的时节被柴火闯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 “镇帅,大事不好了,我护着您,快跑吧!” “啊!?怎么回事,王祥背盟反水了?”说着话南离依然沉着,随手把枕边的腰刀抽出来了,就要顶盔掼甲。 “不是,不是王祥,一群……一群娘子军,冲进来了,拦都拦不住,要来寻您,还说……说什么要分了您!” “在这里!”随着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喊出一声不甚纯正的汉话,一群裸露手臂、玉腿的倮蛮少女一窝蜂地向南离歇息的帐篷冲来。 “拦住!拦住!别令她们冲进来!” 柴火还在忠心护主,招呼少年亲兵们阻拦,可惜这些宝和寨少年哪里有铁胜营的洪雅汉子们那般老脸皮,只郑垚、车鑫、陈鼎元几个小孩子挡在前面,被赤手空拳、裸臂裸腿的少女们不管不顾挺胸一冲,“呼啦”一下就都躲开了。 其实这都是南离的平日教导坏了事,总是教育这些少年要管住腰带,没腰带也得管住裤子,万万不可随意坏了少阳童子身,否则日后上阵手软脚软没有力气,尽打败仗。 这时这些少年不敢与挺胸袭来的少女们放对,防护圈被一举冲破,南离也无法将腰刀向这些豆蔻少女们招呼,还不及反应过来,就被少女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他还正在呼喝大家: “冷静!冷静!姐妹们冷静!” 一众倮蛮少女可不管那个,外面的与围上来的宝和寨少年亲兵们厮打,里面的就大家捉手捉脚一起将南离一把掫翻,“呼”地一下从平地给抬了起来! 南离惊觉时已经晚了,丢盔卸甲的身体悬空之际被抬出帐篷只能眼望着蓝天白云哀叹一声: “完了,竟然一时疏忽,中了王祥这厮的奸计!” 第二二五章 疏导 第225章 疏导 倮蛮女子可不若汉家女子柔弱,人又多,南离被举在半空挣了两下都没挣下来,幸亏柴火一看不好,吹哨子把亲兵队都喊来了,“嗵嗵”地冲空中放起了火枪,车鑫抱一根三眼,陈鼎元给点上,这么又响了几声三眼,最小的几名少年当下,拉着手里三层外三层把这群少女围在中间,才算拦住去路。 这时的南离如同被扔在了满是鸭子的池塘里,只听周围叽叽喳喳响做一片,却一句也听不明白。 好在这群少女赤手空拳,自家被镇帅被挤在中间虽然狼狈,也知一时无虞,只是不知这群女妖精是要吃唐僧肉还是怎地,柴火也不敢令亲兵真个上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却被这群倮蛮少女用听不懂的倮语吵吵嚷嚷地恚骂,无从下手不说又听不懂,只能傻站那儿干挨骂。 还得是南离,从一从玉臂中使劲往前挣,也顾不得关键部位被人占了多少把便宜,终于瞥见了这桩祸事的始作俑者——陈登皞、吴元龙、席地阙正在一群少女后面贼头鬼脑地探看,陈登皞还在用倮语吆五喝六地助威。 南离使劲令半拉身子陷入少女人群中,这时已经顾不得有多少咸猪少女手在哪里如何如何了,向陈登皞一勾手大喝: “过来!” “啊?”陈登皞大黑脸上一脸的迷茫,还指指自己。 “你给我过来!叫你不动,想犯军法吗?” 陈登皞眼见躲不得,只好硬往里挤过来,一路挤还一路很享受地哼唧着: “让让,让让,别乱摸,哎哟哟,麻了!” “我也来我也来……哎吆喂……吗吗呀!”后面席地阙看得便宜,也跟着往前凑,却被在外的几名蛮女“叮、咣”几脚就踹滚了出去。 陈登皞终于挤了过来,南离气急地怒问:“怎么回事?” “我说镇帅,我老陈也不晓得……” “她们叽叽喳喳说什么呢? “她们说,她们说……做你婆娘……” “做婆娘?做婆娘要这么多?!” 不等陈登皞说话,一个小头目模样正抓紧上下其手品鉴货品的长发黑唇的少女停了手中活计,一指陈登皞就叫了起来: “就是他,就是他,他昨日说咯,我们谁来得早谁抢到就能做你的婆娘!” “你会汉话?”南离觉得一下捉了根救命稻草。 “会噻!”少女一甩长发,仰面朝天用鼻孔看着南离。 “先都散开散开,慢慢说。对了,我说铁胜,你昨后晌山坡头对歌,欺我不懂倮语,不会是把我当唐僧肉给卖了吧?”南离终于回过味来了,昨日那对歌就是个阴谋。 “也不是卖,我说镇帅,就是拿你做个榜样,做个样子,就好比卖猪卖羊,自然要拿最好的样子给人看货,可今日……我也不知怎么都来咯。还是镇帅你的样子太好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南离不理他絮叨,直问他:“昨日你怎么说的。” “他说咯,这是我们的土司,还没婆娘,明日早晨太阳出来时,你们来抢,谁抢到手谁就做他婆娘。” “我们就问嗦,都抢到咋子办?”一直都是这懂汉话长发黑唇少女对答,这少女耳带金环颈带金圈,野性十足又带几分癫狂。 “他就说咯,都抢到手都做婆娘,一百个抢到一百个婆娘,他养得起,我们来咯,大概……三百多!” “轰隆”一下,无形中南离只觉心口处遭了一记不知何来的重击,险些昏死过去。 “铁胜啊,你是,真黑啊……哎呦,气死我了。这位妹子,你告诉大家,不要争不要抢,容我把衣服穿好,婚姻之事你情我愿,咱们慢慢来,慢慢来。” “好不好?” 最后这好不好南离都几近哀告了。 “我说镇帅,您终于开窍了,慢慢来慢慢……”陈登皞又来絮叨,吗淡看到南离瞪他的眼神,还是知趣地闭了嘴。 “你们都过来,帮我把这些姑娘们赶开,先拢到旁的地方去。” “咋子拢?”席地阙兴高采烈地凑上来问。 “咋子拢?爱咋子咋子,我更不得衣军法从事了你们。” “好好好,我去我去。”陈登皞见南离发火,赶紧应声去圈人。 他晓得关窍,对了一日的歌,他知哪个是少女们中领头的,其中就有那长发黑唇的金环少女,三下两下就把女人们都劝外边去了。 南离更了衣换上官袍,就在帐篷里运气,待陈登皞回来覆命,无奈向外摆摆手与陈登皞说道: “你招来了,你得给送回去。” “真的送回去?”陈登皞瞪着牛眼,非常的不情愿。 “这么多女子,行军怎能携带,你忘了我们的军纪吗?” “她们都是遵永健妇营的,行军打仗都来得……” “带着干什么?给你做老婆?” “我要不了这许多,一个两个的还行……”陈登皞顺杆就爬。 “还一个两个,你这是骗!欺骗!我看你怎么收场。” “要不您就都收了得了?” “我收三百个?三百个婆娘,不够,我要三千后宫佳丽,我特么是昏君好不好!”南离已经气极了。 “镇帅,您别生气,全军上下,这么多同袍兄弟都没婆娘……” “都没婆娘?我有婆娘吗?哎——?” 说到这里南离突然醒过神来了,陈登皞拿自己做猫抖诱骗这些不经世事的倮蛮少女…… 可是……是啊……我没婆娘,但我不能也让别人一样跟着我一起没婆娘,我没这个权利。 这时南离第二次意识到自己的思想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大问题,上一次还是进了邛州时就要大开杀戒,扫除一切剥削阶级,这一回他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机械地套用后世太平盛世的婚姻观念与红色人民军队的军纪。 这个年代的军队,不是那么回事,强行压制的话会出问题,只怕这时已经是军心反弹的一种体现了。 这个时代的军队有营妓、城池里有明暗娼妓,这都是合法的,有买卖女人,有用女人做战利品,大多数兽性的会直接屠城抢掠用强来发泄,这就是这个时代所谓的兵。 所以南离这时很讨厌兵这个词用在自家同袍兄弟身上。 拴住军纪的裤腰带只能靠刀斧棍棒,他想通过教育,通过培养军官来形成纪律的自觉性,靠纯洁队伍来保持军队的军纪状态。 可是这些都差了一样核心的东西,思想上的先进性,人命军队崇高的荣誉感。 穿越到这里二年来他始终想建立而最终四不像的那个核心思想,有时真的感觉很无力。 邛州军能有如此军纪,已经是永历年间的翘楚了,可是有些事情,无法要求每个人都是圣人! 堵还是疏,这是一个大问题。 “双向配婚,双方自愿。只可如此。这还得是王祥熊夫人那边放人的前提下。” “镇帅,您说什么呢?”这几头烂蒜听不明白,有些懵。 “唉,我是说,若是要留,也可以,婚姻自由,男女自愿,双向配婚吧。” “啊,这……这怎么搞?” “你晓得……什么叫非诚勿扰吗?” (作者发现了,写勾逼二扯的如行云流水,一天随手七八千轻松不费劲,写到历史细节,查半天资料动一小时键盘,能憋出一小段来就不错,比那啥都费劲。) 第二二六章 非诚 第226章 非诚 “这位席地阙,人称席四爷,二十五岁,至今未婚,光棍一根,为官五品都司,因为自身武科世家,要求至少土司家滴庶女。” “看上滴,投草!” 二郎坝一处风景秀丽的山坡头,铁脚板陈登皞铜锣般的粗门大嗓响彻云霄,汉话、倮话交杂。 昨日陈登皞被南离教导一番,便连称晓得咯晓得咯,不劳镇帅大驾,腿勤脚快紧锣密鼓地张罗了一番,就有了这第二回的二郎坝对歌。 次日的赤水河畔二郎坝山头,又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对歌,陈登皞、吴元龙、席地阙居然披上了不逢大典从不上身的武官红袍,换下了日常大家一色的五尺青布战袍,随军不曾带得乌纱,现从仁怀县衙里划拉了两顶,仨人争来抢去,还是陈登皞自己没抢到,依旧是一顶硬幞头扣着网巾。 但他觉着南离传授的啥子司仪、主持挺好的,跟方丈差不多,就自操自练自扮自演,隆重地粉墨登场。 这时呼喊毕了,他指了指席地阙面前的一只破边的土陶小碗。 这三位往三百少女面前挺胸拔脯亮相,每个人面放一件容器,为的是谁个妹子看中了自己就往这里投一根草。 这是南离教他的规矩。 “这位是吴元龙,江淮人士,书香门第,半个秀才出身,五品滴中军都司,就要能干滴,漂亮滴,火辣滴,体贴滴,听话滴,有个性滴……” “喜欢他滴投这里。”他也指指吴元龙面前同样的一只破旧小陶碗。 “我,我说,啊,我!陈登皞,洪雅人氏,乡亲乡亲,人送外号铁脚板,”说罢真个将一只光着的大脚向对面举起亮了亮。 “咱家乃铁胜营参将,从三品哦,家里有两个婆娘,要再纳一个做妾,谁个愿意?谁个愿意?愿意的投草!” 眼看对面似乎不为所动,便又加了一句。 “伺候滴好,将来扶正咯,可以做诰命夫人。” “投来,投来。”说着举起自己面前那口大缸。 他呼喊半晌,对面有零星的少女们出列,排做一排来到这边山坡,少女们从这三位面前走过,如同集市上挑拣货物,陆陆续续有少女往前面两个小破碗中投草,只有一个壮大的黑胖丫头不情不愿地在陈登皞面前的巨大的陶缸里投下了一棵树枝…… 陈登皞一看不成,抱着大缸就窜到了吴元龙、席地阙哥俩前面去,这哥俩很不满,说好的按年纪排队,这铁胜仗着官大一级压死人又是方丈住持就来回乱窜。 可惜到最后陈登皞那大缸里也只有那棵被一个胖大的黑丫头投下的一根树枝子。 这时还是那名会说汉话的长发黑唇少女叫了起来: “这一只啷个不摆上来?”她跳着脚叫时指着的是南离。 “这个?这个是样品,不卖!”南离在侧陈登皞也不吹了,反正今日收获不丰,陈老爷心情不好,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对面山坡的少女们炸开锅,叽叽喳喳叫起来,大部分听不懂,好歹也夹了几句生硬的汉话,不过显然的好像不是什么好话。 “哦!” “嘘!” “骗子!” “假打!” “宝批龙!” “看不起我们,弄些老色批上来。” “大叔你下去吧!” “我,我才三十啊,怎么就成大叔了呢?”其实陈登皞三十二了,这时恨不得剃光那部大胡子来装嫩。 “算了,你们都滚下去!” 南离越看着越来越不像话,只好上前去把陈登皞扒拉到一边,又将另两位也轰了下去,把两手压压,止住倮蛮少女们的嘘声,先朗声问一句: “你们有多少人懂汉话?” “我,还有她们。”又是那名黑唇金环的少女,据她所指点,懂汉话的不多,但也有几个,起哄最响的也是她们。 “我说,你们替我翻译好不好。” “姐妹们,兄弟们,不要说什么看得起看不起,荣昌伯夫妇许你们出来对歌,就是我们互相看得起。” 于是南离说一两句,便等片刻,看她们叽叽喳喳向周围姐妹们解说,才继续下去。 “今日盛会,不止对歌,还要为的你们婚姻自主。” “怎么自主,三千同袍兄弟都在这里,他们当官的个个妻妾成群,不在其中,你们有谁愿意过门就做小老婆吗?” “咳咳,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他生怕得罪了往大缸里投草正对他怒目而视的大胖黑丫头,赶紧小心翼翼转个语气。 “宁做英雄妾,不做匹夫妻,也对也对。” “不过我们这里三千兄弟,个个是英雄好汉。我把合适婚配的青壮、少年为你们挑选出来,到这里任你们挑选。” “哦——吼!”懂汉话的少女们先欢呼起来,后来听懂的也跟着起哄,一下子尖叫成一片。 “你也要站出来!”还是那名黑唇金环的少女,其实这丫头虽然黑,细看挺耐看的,就是那黑嘴唇南离有些觉得不敢消受。 “我啊,是在抱歉,对不住各位姐妹,赵某已经有婚约在身,就要成亲了。” “嘘——!” “咿——!” 大家听懂后换来了一片嘘声,不过好在令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璟新放了心。 于是南离安抚一众蛮女过后,经过当场对于陈登皞等将佐的再教育,二郎坝投草对歌再次继续。 陈登皞被教育过后依旧有自己的理解: “好麻烦,蒙着脸,摸上谁是谁,一拉手不就好咯。” 南离心道你这魂淡怎么总是有自己的理解呢,还回回都跑偏,但好在这回也没出大格,就这么地吧。 于是缴获的王祥所部遵永兵的竹笆派上了用场。 接下来铁胜方丈……主持登场,避开盯着他的投草于大缸的那个大胖黑丫头的目光,向着对面喊叫: “好,出来,这里亮出来一位,谁愿意伸手,就来这里竹笆后面藏好。” 又要维持自己这边同袍兄弟的秩序: “要婆娘的,排队,踏马滴你们几个做管哨地龟儿把队伍拢好,值番的呢,过来看着,不许乱,你们跟着排什么排,当场护卫!不可乱了规矩。” 第二二七章 勿扰 第227章 勿扰 这一回从铁胜、关山二营加镇标四司选出来与事的战士、小管队还有几个没有家室的管哨都是有标准的,得没有家口,二十三岁往上,小于二十三的得有功劳在册且家中无有兄弟或兄弟都未娶妻成家。 这么一来就苛刻了,也少了议论与不平,平息了纠纷。 选出来的小伙子被陈登皞一个一个拉到台前亮相,供对面山坡头、山梁上的倮蛮姑娘们挑选,有意的从对面山坡下来到这边,走到半路看清了后悔也来得及。 每个小伙子对面有一片竹笆隔起来的空地,面对一名被选中的小伙子,最多五个姑娘一组到竹笆后面隐藏身形,向上举起一只素手,也不知哪个是哪个。 对这边的小伙子也公平,五个给你选呢,拎出哪个就是哪个,拎出来一男一女一对面,满意就领走。 “这个好,二十五岁,身强体壮。愿意的快来快来,只有五个位置。” 陈登皞扯着一名洪雅汉子吹嘘一番,对面又三名少女出来,每人藏在了一面竹笆后面,被遮得严严实实,不知哪个是哪个,只从竹笆上面举起一只只小手来。 “二娃子,去不去?” “去!” 二娃子上去踌躇片刻,捏住一只小手,牵出一名少女来。俩人对面,二娃子喜笑颜开,少女含羞扭捏,其余两名少女出来竹笆悻悻地撇撇嘴,退后在一边。 “这个二十六岁……” 面对一名汉子的竹笆只有五个位置,最多能来五名少女,这是规矩,多了你们自己解决,这边的汉子愿意过去摸到谁是谁,结果还真有那不愿意的。 “三龙你个混球,这么好滴机会你不要,没得你的机会了,滚!”陈登皞一脚踹走一个因为有些不情愿对面两名选中他的少女,一犹豫间,被陈登皞一脚踹了下去。 于是后面的每个汉子都倍加珍惜机会。 稍后不远的山梁上,有几个人正在跟着看热闹,这些人周围是护卫的军卒,中间簇拥着身着青布直身、戴方巾的中年文士。 这中年文士正是闻讯赶来在山梁上跟着看热闹的范文光,看得半日,他也懂一些倮语,最后无奈地摇头叹息:“不成体统!不像样子!官不像官,兵不像兵,民不像民!这些无德的武夫啊……唉……成何体统……” 尽管大摇其头,可他没走,因为这热闹没看够,也在暗中感慨:我若年轻二十岁多好…… ++ 二郎坝山坡头投草对歌闹了一日,几百号男男女女们各得其所,两营四司的许多汉子从此将过上有家有室的日子,今后可以同袍行列中得意洋洋地吹牛: “老子打仗死咯坟头有人哭咯。” 南离却还在苦口婆心地教导自己的几名将官兄弟,把你们当官的有房有地有家有室还要着急抢小老婆不顾兄弟们死活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令同袍兄弟寒心的道理掰开揉碎地讲啊讲,几个人钦服的、糊涂的、不知所云的,各自小鸡啄米般应承一番,南离最终妥协,提了一个要求。 “有投了你们的草,愿意跟你们回去的女子,须得明媒正娶。” 一听得明媒正娶,为首的这哥仨有俩都咧嘴了,说心里话,谁也没真的想把一个倮蛮女子作为正房或者当回事的娶回家,渣男本性而已,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胜利之后合法分配战利品,与别个军阀没甚区别,只是被南离管得文明许多。 只有席地阙没心没肺不当回事哈哈傻笑: “哈哈,娶婆娘是好事噻。我不是非要自己娶,三哥快三十了没老婆,家里人都被摇黄闹得快死光光咯。我就在想,要不就这里的姑娘给他带回去一个,省事。” “镇帅你咋说我咋办。” 南离只得一笑表示理解:“有义气的好兄弟,慕老三真该庆幸有你这么好的兄弟。” 其实南离知道,慕天蚕如果不仗势欺人,婚事不是太好办,十里八村晓得他的名声士绅都看不起他,寻常人家的、追逐权势的他又看不上,长得又丑,宝和寨迁移变乱之时,家里也没剩下几口人,是该成个家了。 都司、总司、千百总们都退下了,剩下陈登皞、吴元龙、席地阙哥仨,再没别个将官了,陈登皞才向南离表白心迹。 “我说镇帅您是不知,这年头,不是一定我要娶那么多,女娃儿她们都是宁做英雄妾不做匹夫妻,这您是晓得滴。您也要体谅,这般个吃人的年月,哪里去找什么媒什么妁,女人有了依靠,有屋子住,有饭吃,就是最大依靠,看似我娶了她们,其实,是在救她们。” 南离疲惫地长叹:“我没说你的不对,唉,是这个年月不对。” 这个年月里,乱世幸存的女性为了求活,哪个有兵有枪的武夫不是妻妾成群,陈登皞已经是很简朴的了,简朴如杨展,还一妻二妾,如今嘉定州送上门给杨展做妾的都得托门路,他赵南离如果稍一松口,家里就可以迅速组建一只镇标娘子军。 转过头来陈登皞就劝南离:“这一回班师回去,您与杨小姐的婚事该办咯,那时好令兄弟们好生热闹一番。” “是咯,镇帅,这回杨家该没得推托,璟新少帅不是也那么说咯。”吴元龙做为中军都司知道一些南离与璟新聊过的话。 “是咯是咯,该娶婆娘咯。”席地阙如今也觉得娶个婆娘甚好,可以好好重温一番那个感觉,因此这时满脑子都是婆娘。 “嗯,也好。该当活跃活跃了。” 南离真的觉得累了,但他也知道,以后世的道德水准来要求这些土暴子、兵痞出身的人们,要求实在有些高了,但也暗自庆幸,这一回亏了曹昌虎、慕天蚕都没来,若是他们那俩头烂蒜在此,不定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更加无法收拾。 想到这里,别说,南离有点想念邛州的这几位兄弟了,他却不知,此刻的邛州锦衣卫西司衙门,正是曹千户、慕青天的威风时节! 第二二八章 口供 第228章 口供 邛州城北锦衣卫西司新的后堂衙门,蜀藩宗人府宗令蹇安泰监督,锦衣卫西司内衙、外所、经历司三堂会审,这种涉及宗室的案子,州衙、督抚连边都别想沾。 除了经手此案的蹇安泰、韩羽、曹昌虎,就是慕天蚕的正管,他们这里问话也只请得章炬来帮录口供,寻常书办文吏、力士都不得沾边。 连日下来,这朱枰枻被审得都疲沓了,日常慕天蚕开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胡乱瞎问,既没有套路也没有规律,还翻过来调过去的问车轱辘话,前天问的今天可能再问一遍,三天前问的明天还得问两遍。 这不,今儿又开始了。 “多大了?”慕天蚕用一根鞭子杆儿支着朱枰枻无力的下巴。 “二十五。” “谁让你二十五的?” “先世蜀王。” “谁?哪位蜀王?” “我的父王,我爹。” 慕天蚕一听也对,让你今年二十五的是得你爹。 “咋子去滴广西?” “走着去咯。” “老子知道你走着去,难不成龟儿子爬着去嗦?” “骑马去的,还有坐船。” “你有几个老婆?” “元妃一名,尚未册立,女嫔两人。” “什么贫不贫,我问你几个老婆!?” “三个三个!” “你龟儿子若是死咯你家不是三个寡妇?” “是滴是滴。” “你来邛州做甚?” “啊?哎吆喂几位当差的,不是你们把我绑来的?!怎么问我来作甚?” “是吗?”“不是吧。”韩羽、昌虎对视一眼,哈哈一笑,慕老三继续盘问。 “你来邛州是不是意图谋害世子,刺王杀驾?” “我刺啥子杀啥子?” “你怕你滴阴谋败露!” “我,我阴什么谋啊?我好好的随驾袭封了蜀王,干嘛还要来这里呀!” “不对,成都是你龟儿滴老家,你想夺回成都滴封地,夺回王府,好多分家产,是不是!?”慕三爷突地把大眼珠子一瞪。 “都被献贼烧光光咯,哪里有得分喔?” “你家还有浮财?有得没得?” “没得没得,就是有,献贼能给留下来?掘地三尺哟。” “那你就是意图刺王杀驾,免得阴谋败露,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这位蜀王三子常常跟不上慕三爷的思路,先还会拿捏王府的架子,这时被问急了朱枰枻就哇哇大叫: “枰樻她是个女娃儿!你们的世子爷她就是个女娃娃。便知她在此,我杀她作甚?” 韩羽、曹昌虎都知他前两句说的真是实话,但回路清奇的慕天蚕慕三爷可不这么想,只认为他是在借机骂人。 “哎吔,你个龟儿子还敢骂我们世子爷是女娃娃?给我打!”这种讯问寻常力士都不能参与,除了一名录口供的文吏,并无可用的大手,但慕三爷勤快,自己发了令自己动手。 “她真个是个女娃儿!” “还敢骂,再打!看老子把你打做女娃儿。” 于是朱枰枻就发出一阵阵女娃娃般的惨叫,惨叫够了只得求饶: “哎吆吆,莫打咯莫打咯,我是女娃娃我是女娃娃。” 慕天蚕就很得意: “看看看看,我就说你个龟儿子还有没得招出来的秘密。” “说说,你是咋子做成的女娃娃?” 朱枰枻:“……” 韩羽、曹昌虎哥俩看慕天蚕终于发泄够了,曹昌虎就先劝劝: “好啦好啦三哥,前戏结束,咱们开始深入。” 接着慕三爷还得再指点一番:“吊起来吊起来吊起来,哎,这就对了,吊得高高的……” 不过没人手,这得韩羽来帮忙。 忙活过了一通,这时才算入正题,通常是曹昌虎先问,今日亦然。 “我说枰枻三爷,今日你要说些什么呢?” “放我下来吧各位,你们问什么我说什么还不行吗?吊着我也是说,好好坐着我不是说的更顺溜吗?” 慕天蚕猛地一声咆哮:“老子就爱看你娃吊起说话。” “行了,今日也吊着问吧。”曹昌虎嘿嘿一笑,心说三哥真是好手笔,把脏活都替我们干了。 “谁送你出得四川?”真正讯问的时节还得是韩羽有正经话。 “司佩内使官王从善,还有王府仪卫的一名小旗。” “谁教你冒充世子?” “这还用教?我就是世子,我大哥二哥被献贼害死,自然该我继位。”说到这里被吊得只有脚尖点地的朱枰枻竟有些癫狂起来。 “那为啥子还要冒充世子?” “我是一个落了魄滴宗亲,大哥、二哥生死不明,先逃到了叙永,又到遵永,便称蜀王三子,那时各处纷乱,也没人理会我,反而一路有乡民土暴子要绑了我去献给西贼。” “我也想好咯,既然要称,便称作王世子,多少还能落个奉养。” “真的,逃出来之后流落异乡先时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不称世子真的不得奉养。” “那时节一个个的互相打来打去,许多宗亲都死在路上,逃到贵阳,我也只说是蜀系宗藩,还是皮熊待我有几分恭敬,见我有王府太监护卫,问起身份,我就冒称蜀王世子,他就更加恭敬。” “我与王从善一商量,干脆就用了世子的这个身份。” 韩羽与曹昌虎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成了,今日开始自己往外招了。 “口说无凭,还用什么手段证明了你的身份?” “只言世子金宝在手,金册等物都被西贼掳去,随身只剩有有关防文书。” “都验过关防金宝,就不再怀疑,要紧的是还有护着我逃出来司佩内使官王从善,有桂藩世系的内监认得他。” “什么?” “随身的内使官,叫王从善,还有几名太监,有从北都京师出宫的,因此识得。” “王从善在哪儿?” “死咯,病死在贵阳。” “其余的太监呢?” “到了行在,袭封王位之后,一次路上翻船,都落水死掉咯。” 韩羽一声冷笑:“哼哼,是被你灭口了吧?” “真的不是……真的不是……”这朱枰枻分明有些慌乱,被韩羽都看在眼中。 “为了掩盖身份,害死这么多人,你不怕夜里有找你的?” “真的不是……”朱枰枻这时依旧声音,声调不减,语速、气势却现出干巴巴的空乏感。 “你为了混口饭吃,就称蜀王世子?”这时韩羽正经问话后一直做听众的曹昌虎突然发问。 “是滴是滴。” “你怕是早就看你兄长的位置眼红了吧?” “怎么会,我们兄友弟恭。” “不会?富顺王子人家在我们这好好的,到你这就吃不上饭了?挨饿了?” “真挨过饿,我怕咯。” “你家兄弟多,怕是你爹看不上你吧?”昌虎也是一声冷笑。 “你,你怎晓得?” “别问我怎生晓得,你小子狼子野心,终于寻到了机会,还害死了救你的太监,就为蜀藩的大位名分!” “怎么会呢,绝对不是,你们不能冤枉我……” 韩羽听得暗自佩服,朱枰枻的神态、语调、肢体动作的变化都被他一点一滴也不漏地看在眼里,知道昌虎已经说中了他的要害,还心道这兄弟年纪小,怎么料得这么准? 他没想到曹昌虎作为曹勋的第三子,自小就要涉及这个世职承袭的问题。 第二二九章 丑闻 第229章 丑闻 韩羽的意图是要把这事的来龙去脉,涉及到的人和事不论巨细都问清楚,待镇帅班师还镇了由镇帅定夺,曹昌虎大多时候不着调,有时还能与他配合,至于慕天蚕问的那就没一句话有用的。 “隆武二年你在贵阳就已经上表,为何不得袭封。” “蜀王府事表奏于福京,内阁大佬、司礼监、宗人府,他们并未回复于我。” “那么到咯永历年,怎么啷个快地就给你袭封了王位。” “先有靖江王之乱,后有皇上与绍武争位,我始终勉力追随皇上,先是通问桂藩消息,后又参与劝进。” “上表之后干脆就投往全州,打算追随皇上,不意皇上肇庆即位,只好逗留全州。” “别往远处瞎扯,说说你在行在的见闻吧,都是怎么蒙蔽皇上的?” “刘承胤曾有废帝意图,欲另立珉王,我于珉王府下人处探听得来,便连夜出首于陛前。陛下感于我的忠心,便下令赐册宝袭封王位。” 朱枰枻详细说了一番刘承胤如何要官、如何逼宫,阴谋被察觉后永历帝如何召何腾蛟、瞿式耜率兵入卫。 韩羽一边讯问还要一直盯着在旁书案的章炬笔录口供,他只恨自己会写的字不多,今后可得好好习学才行。 旁边那二位关注的可不是这些。 韩羽问到当前镇帅关注的一些消息,期盼能从朱枰枻的口中弄到些有用的东西。 “川东朱荣藩的事你晓得吗?” “晓得一些。” “多少?” “不多。” “说一说。” “容藩先为陛下所恶,后以督衔外放,结果传回来的消息是一团团乌七八糟,有说他在重庆大败清兵,有说他是楚藩世子,也有传言其僭称帝号,陛下由此常日自悔不该令容藩出镇,也由此衔恨庞公公曾为之求情,果然不久又有巡按御史传来朱荣藩淫行宗室女、秽乱宗室滴丑行……” 到这时涉及王府宗藩阴私了,蹇安泰往往就会咳一声,韩羽、昌虎哥俩就不能再往深里追究,得由蹇安泰回头禀过媅媺,必要时媅媺会出面来问,媅媺很喜欢这事,如同慕天蚕喜欢对着这些落为阶下囚的昔日达官贵戚逞威风。 可是今日慕天蚕、曹昌虎一听这个都精神起来了。 本来除了韩羽认真督查记录,这哥俩听着这些没营养的朝堂之事已经昏昏欲睡,朱枰枻才说到这里,被慕老三一把抱住在半空中晃悠的大腿,拿鞭杆一顶他那个位置,喝道: “说!细节!” 曹昌虎也一脚踏上板凳一手猛拍桌案,震得桌上笔墨纸砚各种物件乱蹦: “唗!说细节!怎么回事。” 吓得朱枰枻菊花一紧:“慢着慢着各位,各位我说我说。” 蹇安泰有些看不下去,他觉着对于宗室的问话不该这么粗鲁,该文雅一点,就是赐死也得白绫子鸩酒不能砍头弄得血渍呼啦是不是。 “二位,且慢,这个事与行在与蜀藩都无关呢,是不是,事涉宗藩秘辛,要问也该世子来问。” “呦呵,蹇佬儿,你心疼啦?”慕天蚕没理尚且瞎胡搅,有理岂能不纠缠,立时开始胡说八道。 “我说蹇佬儿,当初南宁时你一宿一宿地出去,还夜会这位朱枰枻,这位假王爷是不是勾连你留在广西啦?你动心了吧?”曹昌虎跟着不怀好意地一发话,这诛心的话意刺激就大了。 “你……你胡说,我动什么心,我那不过是想多听些消息。”一贯言辞沉稳的蹇安泰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你,你出去吃花酒我说过什么来?” “还有这事?”慕天蚕又惊了,转头就问昌虎:“咋子不带我?” “你信啊?三哥,就是去了我能不带你?蹇佬儿他老哥一个出去喝花酒可谁也不告诉。” “也是的,蹇佬儿,你个龟儿子不地道啊……” “你……你你,好好好,我惹不起你们。我走,我不听了还不行吗?”蹇安泰真的怕了,他不怕慕天蚕胡搅蛮缠,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他怕的昌虎这大胡子少年,喝着花酒还能顺路盯他的稍。 如今这个蜀王三子朱枰枻被控制在他们手里,他们想要什么口供不就顺手拈来,到时在世子面前告自己一个私通伪藩,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还哪里来的权柄风光,张璞那孩子看着面上恭顺,心里也不定想什么呢。 慕天蚕、曹昌虎他们俩挤兑走了蹇安泰,就开始又吓唬朱枰枻。 “看到么?红绣孩,把这铁孩子烧红咯穿在你的脚上,大孩子,不给你穿小孩子哦。” “看到没?这叫洗刷刷,这张铁床,给你躺上面,刷衣服,刷刷刷,洗刷刷,为你把皮肉都刷下来。” “看到么?弹琵琶,用这个来回剜你的每一根肋条骨,想不想试试我的手艺?” “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啊——!我说,我说,我啥子都说——!”朱枰枻被慕天蚕吓得大叫,不住扭来扭去,曹昌虎也跟着嘿嘿嘿,满是恶趣味地怪笑。 “唉——!”见天如此,韩羽这些日子都烦了: “三哥,你要动刑就痛快些,每日来这么一遍,还不来真的,他都皮了。” 曹昌虎就给慕天蚕帮腔解释: “哥哥你这就不知了,这些东西没用呢他就怕了,真用了他尝过滋味没准还习惯了呢,你怎知他不是个挨打还叫好舒服啊的贱骨头,因此三哥这法子是对的,你看嵁虎你这每日积累的,供词一大摞了。” 章炬依旧不苟言笑,认真记录每一句话,只盼快些结束,自己那边还一堆事呢。 那头蹇安泰走了,回去媅媺的行邸自然不会老老实实,他得向媅媺禀报。 “老奴觉着这么下去不是个事,这三位明着是拿枰枻的口供,实则捏在手中的东西越来越多,难保不向那位胡说些什么。” “能说些什么啊?”虽然男装却一身轻袍缓带居家装束的媅媺正逗弄着笼架上一只色彩斑斓的小鸟,有些漫不经心。 “弄死了吗?” “没得,慕老三一威胁动大刑,他就什么都说,也就是挨了些鞭子。” “没弄死就得,明日我过去看看,其实吧,我看了也白扯,都得那位回来再说。对了,口供你得拿过来,不能放他们手里。” “他们不能给,还留着向那位邀功呢,听说叙永打了大胜仗,他们就更不放手啦,生怕丢了功劳。” “这几个瓜娃子,越来越难拿捏了呢。”媅媺恨恨地,狠狠捅了那色彩斑斓的鸟儿一下。 鸟儿被捅,从鸟架失跌,扑腾着破口大骂:赵狗子,赵四!赵狗子,赵四!赵狗子,赵四! 第二三零章 大哥 第230章 大哥 叙永通泸州的官道上,驿路两侧山色斑斓,一道彩虹正架在两山之间,正是雨后初霁的气息清新之时。 并不宽阔的道路上,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队列正在蜿蜒前行,两侧行走的是扛长枪背甲包的步兵,中间走的是辎重车辆,时不时有塘马在道路上驰过。 小雨后的道路虽然大军行进不起烟尘,塘马骑的小马依旧不时踢踏起石子泥巴,惹得两侧的步卒战士们一阵怒骂。 道路中的一串辎重车辆里,有几辆比较奇怪,上面拉的不是粮包而是一群小鸟般叽叽喳喳,衣装花色斑斓的少女。 她们挤在几辆原本用来拉粮食的两轮大车上,沿路看着秋日雨后的斑斓山景,一个个叽叽喳喳毫无作为战利品的悲戚觉悟,因为她们心目中的大帅哥赵南离正在一路马上同行着陪她们聊天。 “我会用毒弩,上次你们有个大官,就是被我射中咯,若不是熊家姐姐的解药,就死定咯。”那个长发黑唇耳带金环的少女与南离已经挺熟了。 “原来是你射的啊?”南离听得哈哈一笑。 “是咯!”少女很是得意。 “你多大啦?” “十六。” “那你为什么跟着大家来抢啊。” “我本是个奴隶哦,嫁不得人,回去了还是要做奴隶。大家都抢我自然要抢。” “是咯,是咯,熊夫人说了噻,嫁了人就不必做奴隶。”这是往陈登皞抱着的大缸里投下唯一的一棵草的黑丫头。 “你们看我,”南离说着在马上一脚摘镫马上转身片腿侧坐,给了小姑娘一个正面。 “啊?”少女们闻声纷纷转身凑过来,压得马车一晃,带来一片惊叫。 “看着我,我长得好看吗?”南离凑近了帮着扶稳马车,还指着自己的鼻子。 “嗯,还好吧。”小姑娘大眼睛里都是无邪。 其余的少女们嘻嘻哈哈,一起逗笑着: “一个鼻子俩眼,好端正……” “……” 南离有些无语,不过已经放心了,这些孩子不是铁粉,不是花痴,更不是单恋,就是小孩心性,看人干啥她干啥地凑热闹,一解释很容易就掰过来了。 其实这些少女也都是的,大多并无什么痴恋之心,就是跟着起哄,她们只是天然愿意选择健壮的少年做伴侣,换个别个高大健朗的少年她们一样要抢,若说这个,邛州军的少年人多的是,不必他赵南离承担全部压力。 这个原本很正当的事,全坏铁胜身上了。 “你有名字吗?”南离问那耳带金环的黑唇少女。 “阿狸啊呜。” “什么意思?” “汉话就是下雨了。” 南离摸着下巴少一沉吟,捻个响指说道: “我送你个名字吧,少女是花,加个雨字,就叫花雨。”又看看雨后初霁的彩虹,路边还沾着水珠的野花,续道:“花木轻雨,就叫花木雨吧。” “好呀好呀。” “为什么做了奴隶?”这时车马都稳稳当当了,南离依旧一脚摘镫,盘坐一条腿在雪山背上的马鞍,很有兴致地问起杂事。 这个动作有些懒散,日常骑兵训练是绝不允许的,也有危险,南离今日也是心情好了,就放肆一回。 “我爷爷是土知县,被汉人大官定了罪,别的土司攻打我们,抓了我做奴隶。是熊夫人收留了我,要不我就要被送给汉人大官做女奴。” “我不是奴隶,可是我家人太多,饿哦,我就跑了出来。”在旁的黑丫头也跟着搭腔。 “回头我会向熊夫人请求放了你们自由身。” “啥叫自由身。”有的生来就是奴隶的少女还在懵懂。 “就是不做奴隶了,与他们一样。”南离用马鞭指了指正在负重前行的战士们。 “好呀!” “以后你们叫我大哥就行了。” “好呀好呀。”少女们都欢叫起来,黑唇少女的声音最响亮。 “对了,我还有个兄弟在家里,名字里也有个羽字,与你同龄,以后你们要互相帮助,相亲相爱。”南离也很高兴,别的姑娘们叽叽喳喳用倮语议论,他就向那黑唇少女说道。 “好呀好呀好呀。” “不过,你那个嘴唇,怎么会黑的?” “啊呀,我喜欢吃烤木薯,沾黑了她们说好看,我就一直涂黑啦。” “擦掉它,以后不要黑嘴唇。”南离就如同教育自己的妹妹一般自然。 “好呀!” “你呢,叫什么名字?”这些少女们只有花木雨与这个大黑丫头懂汉话。 “阿花哩。” “你愿不愿嫁那黑大叔,不愿意我给你换别个。”最近陈登皞有些沮丧,甚至开始感叹岁月不饶人,南离觉得应该安慰一下。 “我去他家看一看好不好,大老婆若是凶,我就不去咯。” 如同花木雨一样的,这些还没着落的倮蛮少女被南离就在马上挨着个的问了大致情况,还谈了几句家常,为的是日后回到邛州的安置。 真的是插着空马上就做,马上马上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放纵健妇营未婚少女出来对歌,显然是熊夫人向南离示好的一部分,其真正的心意是送了十名精选的倮蛮少女。 璟新捱不过王祥的好意,留了一个小土司家的女儿做妾,与熊夫人还是远亲的,也算亲上加亲。 这路事在这个时代纯粹寻常事,但到了南离这里他还是没要。 最后捱不过,只好收留了两个,他打算的是有花沐雨领着,先给媅媺行馆做个贴身侍卫,回头再与属下合适的兄弟成婚。 遵永的土司女兵,媳妇、姑婆不少,少女也很多,有的皮肤略黑一些,白的也有,更胜在火辣。 那时节对上健妇营出来的少女们,席地阙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但南离一点心思也不曾动过,不是他对于倮人少女有什么偏见,他一个新社会长大的受过先进思想教育的不可能存在什么歧视和偏见,只是他喜爱的压根就不是狂野健美这一型的。 即便媅媺不闹腾时也甚是乖巧可爱,该有的重点远胜寻常少女,又是郡主的出身,可在他眼中,便是换了女装也不过是大哥哥面前的小妹妹而已。 他喜欢的类型自然是那种知书达礼,温文尔雅,带点文艺范儿的,如蟾儿那种。 将邛州的部队严格军纪的同时,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一方首脑,管住了吊也得关注着吊,严格了军纪的同时,你就得操心同袍兄弟们的婚姻家室问题。 若是放任随意抢掠女人那自然是不用你管这些事,如此一来南离宁愿在这个问题上费自己的神。 于是回程这一路南离都在操心这个事情。 回程路途到嘉定州还有近十日的行程,返程的一路上,经过城池时,璟新那边诸将不免来相邀饮酒庆功,毕竟得胜归程。 但南离得闲都在自己的脑海里复盘这一回泸叙之战的整个过程,这是红色军队基因的传承,已经融进了血液。 这么一复盘,一个一个的细节还有些幕后因由便渐渐清晰起来。 第二三一章 总结 第231章 总结 全军班师开始返程的行军途中,南离的头脑空下来了,开始思索的第一件事就是:杨展真的想打王祥,还是假途伐虢? 自己把与王祥讲和的方略摆出来,杨展很高兴,没口子的应允,双方有龃龉没错,但杨展也知自己对地势险峻的遵永鞭长莫及,真正可行的目标应该就是马、侯,拿了马侯,就已经达成目的,以一战压服王祥则是搂草打兔子了。 那么这一回王祥、马应试、侯天锡被钱邦芑抓了痛脚,挑唆杨展兴兵的根源何在? 名义上是征讨王祥、震慑朱荣藩,号召川东诸镇,但是收了泸、叙,便已完事大吉,对于征讨朱荣藩显然兴趣缺缺。 真正想抚平朱荣藩,只怕还得强撑病体的吕大器去会同川东诸镇。 甚至僭越的朱荣藩还在川东蹦跶,王祥却先挨了一脚,这仅仅是军阀内斗吗? 为兵为将的武夫只遵上官不遵朝廷,惟力是视、全无忠义,抓地盘、抓粮饷,有奶就是娘,没有就去抢。 只遵上官而不遵朝廷,在南明小朝廷的军队里不是个别现象,比如郝永忠,他只听命于提拔、赏识他的何腾蛟,王应熊病殁后,王祥便不奉号令,也是如此,与郝永忠不同的是,他有一块稳固的地盘,可以稳定地自己供应粮饷。 为了自己的武装团伙,这些可以是土寇、可以是义师、可以是明军、可以是清军的武装团伙,谁供得起粮饷、谁给的官衔大、谁的实力强就投向谁,昨天跟着李自成,今天摇身一变受抚南明,明天把头一薙就做了抬旗的包衣,全无一线道德可言。 种种恶行,核心还是乱世兴兵,中央孱弱,就拿全川来说,若是不能统一号令,这种种乱象就不会休止。 但是只靠这些军阀就能平定天下?显然是不能的。 朱荣藩就是个例子,他手中抓了不止一个军阀,可是全川官绅没有一个真的支持他,与浙东称监国号的鲁藩形成了鲜明对比—— 若是没有当地士绅的支持,说你僭越就是僭越,若是有士绅阶层的支持,哪怕光杆一个那也说你是为了家国社稷就是为了家国社稷。 除了复盘这些斗争的阵前幕后,战场细节上南离考虑得最多的还是火器。 部队的束伍编成目前看来是有效的,也是有组织力的,可以继续按此推广扩编,部队再扩大,这个基本的营司哨队伍的层级可以也延续下去。 当下的哨、队束伍,对于白兵近战应用效果完全可以,在此基础上,关键还是火器。 在这个问题上,南离很现实,从来不会好高骛远。 火器的技术水平大家都差不多少,谁也无法陡地进一大步,自己一个穿越前的文科生,立足现实生产力,想令火器技术一下子吊打四方,也难。 但从他军事素养和见识上来说,很聪明地把大把心思用在了如何运用和临阵运用的发挥上,比如火箭是很多,也很简单、好生产,但该什么时节用,怎么用才是最大的学问,否则如那些山沟里的土司一般胡乱使用,再多也是白搭。 至于将来怎样改进火器制式,改进运用的战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还是得组织大伙总结经验,分析细节。 但有一个问题已经明晰,火炮的改良还是要优先野战应用的轻型红夷炮。 重炮如果不是为了攻城,应用起来很是麻烦,根本跟不上部队的行动,有五千斤铁造他十门邛州灭虏炮不好吗? 西川的城墙,除了几处府城、山城,比如成都、重庆这样的大城,多数不高,用密集的小炮打掉垛口是没问题的。 城头打掉垛口,上攻械就可以爬城。 真正又高又厚的城墙,想要拆出豁口还是得上重炮才行,但那种城池可不是准备个一日两日就随便攻城能打得下来的,有这攻城准备的时日,重炮现运也来得及。 因此眼下有材料的前提下,还是得先把随营野战的小炮装备到位。 ++ 军行至叙府,令南离意外的是,杨展居然一直迎到了叙府的宜宾。 名义上现今称的是杨展来拜望川陕总督樊一蘅,其实这种兴师动众的架势,显然先是得了璟新失机的密报,才亲自提兵欲到泸州接应,后来又接到南离稳住局面大败王祥的消息,便在叙府停了下来,提调大军以为后援接应。 如今大局已定,大部分部队都已调回嘉定,杨展还是候在宜宾等待璟新、南离率众班师。 这日杨展借地,于原叙府分守道衙署设便宴,宴请樊一蘅、范文光,也是为班师的璟新、南离接风洗尘,可惜璟新伤后不能饮酒,只能陪坐。 席间一一数说起战事过程,在座众人无不惊叹。 待说到如何应对王祥,配上南离的口才,满座之间几近一席三惊,很多事璟新当时还在养伤,此时也是第一回听亲口讲述当时场景,不由得更是钦慕喟叹。 “这位荣昌伯,本爵还是知之二三,其先担心的定是可能被半渡而击,待得大队过了河,其心大定,便为骄兵,此时南离头阵暂退,正合利而诱之,逸而劳之,最终乱而取之,其必败也。” “南离深通兵法,当得后辈楷模,璟新啊,你二人今后当多来多往,多亲多近。” 杨展听得大喜,当场指点了一番南离当场用兵的关节窍要,叮嘱一番璟新,得意处举杯向向樊一蘅相敬道: “樊公,今日吾有南离、吾子璟新为臂膀,袁、武为爪牙,何愁川南不靖。但请樊公在乡安享天伦,不劳一丝忧烦。” 樊一蘅举杯回敬,饮下半杯后捻须微微一笑,道: “爪牙不可偏废,子弟最为贴心,可喜可贺荣昌伯,璟新为公长子,南离也不是你的外人,可别忘了,南离这孩子与勋公可还有半子之约呢。” 南离有些脸红,不知说什么为好,而杨展逸兴遄飞:“多承樊公提醒。”啪啪一拍手掌,喝一声: “蟾儿,出来为南离奉酒!” 随着环佩叮当,云鬓盛装的蟾儿亲捧盘盏、酒器,袅袅婷婷转出屏风。 只见她上身织金飞花白绫袄,下着青罗百鸟锦绣裙,更显婀娜身段,如洛神凌波,头戴璎珞,鬓插点翠,衬着清丽淡雅的面容,恰似仙子临凡。 蟾儿在此!——南离大喜,更觉到的杨展这一回真的是表足了诚意。 二人四目相对,情意流转,南离已不是昔日手足无措的样子,今日可谓志得意满,蟾儿也不是青衣简服,而是簪钗头面,盛装而出,先将盘盏交予身后丫鬟,向席间樊、范二公施过礼,再取身后丫鬟托盘的青瓷酒壶,斟满一杯,然后举黑漆托盘向南离奉过眉头。 南离此时兴起,接起蟾儿侧身举过眉头的托盘中青瓷酒盅一饮而尽。 范文光劝道:“好事成双,再饮一杯。” 蟾儿再斟一杯,依旧托举奉过齐眉,南离又饮一杯,樊一蘅也道:“既然好事成双,那便连中三元罢!” 于是南离也不推让,一口气连饮第三杯。 众人拊掌称佳,范文光道了一句: “雕鞍玉马金辔头,将军百战凯歌回,” “不负佳人苦相望,一夕美酒祝捷归。” 樊一蘅捻须点头,提醒着杨展道了句: “光阴最是年少好,佳期有约不可负啊。” “多承樊公提醒,当初二公为媒为妁之意不敢一日或忘。待此间事了,回返之日,便为小辈们把婚事办了。” “广元伯有心啦!” “哎呀,多日来难为樊公挂心,展愧不敢当,待大喜之日,还请二公赏光,都来饮一杯酒。” 范文光喜道:“一定,一定。” 樊一蘅也拢袖拱手向杨展致意:“广元伯盛意心领,身子若便时,必定亲往。”随后又叹一声:“唉,从崇祯十五年到今日,从来不曾如此开怀啊。” 南离赶紧回转身相谢众人: “多谢勋公抬爱,多谢樊公美意,多谢范公眷顾。” “哎呀,贤弟啊,这时节了,还称什么勋公啊,大帅的。”还得是璟新,虽未饮酒,却乘着酒兴提醒南离。 南离一愕,樊一蘅捻须点头微笑不言,范文光直提醒道:“这后生,还不快拜泰山啊!” 南离这才醒悟,当即单膝点地,向上作揖,口称: “泰山老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 杨展哈哈大笑,起身将南离相扶,拍打着南离的肩膀,满意地赞道: “好个乘龙佳婿。” 蟾儿在旁听得满面飞红,屈膝向众人福了一福,含羞退下躲开去。 第二三二章 班师 第232章 班师 归途非止一日,过嘉定州时杨展安排吴养瑚、徐上朝赍猪羊、酒水、粮米犒军,南离在嘉定又停了三日,令得欧阳直帮衬,与杨家约定婚期、成礼诸事,诸事稍定南离才拜别杨展,率兵返回邛州。 到了眉州,余飞率关山营先回,南离针对关山营如今的状态以及存在问题,细细嘱托一番,才与范文光、余飞各自分别。 最后南离亲将镇标以及陈登皞率领的铁胜营才返回邛州。 远征返回,张应兴早就率同部分留守将领直迎到蒲江,铁胜营先留蒲江休整三日后返回。 如今嘉眉邛雅一体,夹关已不必驻扎重兵,这样汛地调整,关山营返回洪雅花溪飞仙阁休整,大义营回邛驻守,铁胜营于蒲江休整后,将北上成都,驻防的同时,也为的准备轮换绵州的崇义营。 望见邛州的城楼时,城关下早聚集起迎接班师凯旋的人群,有战士、将佐的家眷,有仰慕南离风采而来的汉蕃商人,还有许多看热闹的,当然核心是以媅媺为首的驻邛文武。 到近前,南离下马,向媅媺行过礼,与文武叙别来之情,然后献战利品,把个媅媺喜得扯着南离的袖子挥舞小油纸扇直蹦。 返邛部队各自带回休整,终于回到邛州了,大家都松口气,这就是根据地老窝的感觉,有家的感觉真好。 可是南离自己闲不下来,回头还要叙功、抚恤,组织战后总结,调整教导司课业,根据战场经验部署部队下一步的训练调整。 这些还是后话,当日庆功宴后,一早韩羽就顶着满脑门的官司扯住了南离。 南离回来本当休息数日,可他闲不住,第二日一早不顾昨夜庆功酒宴的宿醉就要升堂理事,邛州文武报上来的案卷堆积如山,虽然文武各自指定了程羡良、张应兴代理事务,但还是有许多事须得南离返回后亲决。 “赵大哥。” 南离一进公堂还没转到东书房,就见韩羽顶俩黑眼圈蓬头垢面地从总兵衙门后院钻出来,一见南离赶紧抱拳打躬施礼。 “你怎么从里面出来的?”南离觉得奇怪。 “昨晚睡这儿了。”韩羽也很无奈。 “你怎不回西司衙门住?昨晚喝多啦?” 韩羽这小光棍,与曹昌虎这临时单身汉搭铺在西司衙门旁边的一所小院子,他是借曹昌虎的光,因为人家曹昌虎就要把老婆接来了,才买了一个小院子,他从汉州回来本住军营,被老婆还没来的曹昌虎拉去作伴了。 “哪里哟,我的住处被人占咯?”说着话,韩羽很疲惫地就要在门槛上坐下,被南离一把拽起来了。 “谁占了你的窝?” “哎吆我的大哥啊,你忘了那三个瓜女子,叽叽喳喳不说,还嫌我的下处脏哦,不看看她们,黑漆漆一般的。” 南离这才想起来,昨日回来后,他专门把花木雨她们几个倮蛮少女交给韩羽了,令他去给安置下处,结果这孩子毕竟不是欧阳直、谭绍扬那般管日常杂务的,一时无法,镇帅的令又不能推,就给领自己那小窝去了。 “哈哈,原来如此,那算了,回头重给你找个大一些的窝。” “我单绷一个,住营中,住衙门,要什么窝子,我又没功夫拾掇。”其实韩羽想回来跟着南离搭铺,可是如今柴火领亲兵把南离这里整理得很利落,他没好意思提。 “放心,会有人帮你拾掇的。你去传个令,今日先看案卷,不见人,除了你们几个。” 韩羽出去把守门亲兵交代过了,回来一看南离正展开的是他们连日的成果——朱枰枻的供词。 这一大摞南离翻看几下,就令韩羽道:“先说细情吧,这个等你说毕了我再看。” 韩羽恰是有事的,昨一日人太多,又有晚宴,根本不得其便,这时清晨无人,南离又下了禁令,他才得把去南宁的详细情形,包括连日来询问朱枰枻的细情,条理分明地一一向南离禀报。 这事说来话长,南离一边听着,一边踱着步不住点头,不知不觉就来到门口,清早上没人,干脆就坐了台阶上,难得闲适地欣赏起这俩月未回之后衙门里的一草一木。 “过来,我们门口坐会儿,就这里说。”南离把韩羽也喊过来,哥俩就在哨卫眼皮底下,坐衙门口儿大堂台阶上,大清早除了哨卫也没啥人来,有时抬头看一眼准备迁徙练飞的黑颈鹤,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诸般情由。 正说到离了南宁的那一夜,衙门前院卷帘穿堂处“噼哩噗通”跑进来一个人,一边跑一边叫: “哥哥哎,你别急,我来了。”正是生怕被韩羽单独表了功的大胡子少年曹昌虎。 曹昌虎一来就热闹,上来施过礼问了安,便抢了韩羽的话头,把那惊心动魄的一夜直讲个魂飞天外,满嘴丫子冒白沫。 到最后说到绑了朱枰枻,将手尾甩给杨起明,一行人连夜逃离广西,南离听得一拍大腿: “好啊!好!你俩呀,大功一件,毫不逊色于叙永一役临阵斩将搴旗!” “是吗?!”韩羽还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 “太好了,这说明我们哥俩没白忙活,我们还担心您怪罪我们自作主张呢。”曹昌虎可不管那个,得意极了。 “怎么会怪你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这个决断下得好,处置得也得体。今后放你们出去,我就更放心了。” 南离是真高兴,因为这事等于面对朝廷时自己已经握住了主动权,未来蜀藩命运如何,全在自己这边处置,朝廷已经说了不算了。 若是操作得好,面对那群穷酸御史自己在舆论上也会大占上风。 这件事被韩羽、曹昌虎俩人跟着南离叽叽呱呱说了有大半个时辰,南离心中有了数,才好去看朱枰枻的口供,不过这之前南离想起个事。 “人家昌虎老婆来了自己有家,你也不能总窝人家里,你也成个家好不好?” “啊?成家,咋子成?” “成家,娶老婆啊!就像我,对了镇帅,我听说这回带回来的姑娘都能嫁咱这边,我纳一房如何?” “你家婆娘愿意得?我没说道。”南离呵呵一笑。 这一下曹昌虎脸色立时垮了,有些后悔令自己那个土官家族出身的老婆早早来邛州。 “不过,张大哥还没成亲,您也没成亲,我这……不好嗦……”韩羽还有些懵懂。 “莫得关系,张翦的事情,回头换防回来就办,我的事情,也订下咯,就在冬月。”南离说时有些喜不自禁,不自觉地跟着韩羽带上了川音。 “镇帅,韩家哥哥这是好意,意思不能抢您头里,可不要学直娃子那个穷酸老婆迷,回来了啥也不顾,钻家里就不出来。” 第二三三章 赐膳 第233章 赐膳 岂不知这时的欧阳直真如被他们议论的那般,钻在家里陪老婆,不,是老婆陪他。 欧阳直的小宅院里,已有身孕的姽婳身形现出丰满圆润,却还在忙里忙外地支使婢女张罗着为欧阳直更衣沐浴。 这所小宅子欧阳直已经住了将近二年,还是亏得南离善待读书人,才有这个待遇,很多武将,不成家的就是在军营跟着士卒滚在一起,当初连南离也是的。 院子不大,一进的合院,但前有马厩门房后有仓房小花园,门口还有拴马桩上马石,门头爬满了三角梅,中庭、后院也被姽婳带着家里人种花种树,莳弄得花团锦簇、春意盎然。 这宅子不起眼,有守城都司拨发的城兵士卒轮流看守护卫,家里车夫、侍女、老妈子也好几口子,毕竟欧阳直如今顶着从五品官衔,论掌钱粮、计税赋、清仓储的实权还胜过了知州程羡良。 而且妻子姽婳又有了身孕,未来添人进口,这个小家将日渐完满,虽然有时回忆过去的家人丧乱难免神伤,但日子就是这样,还得往前看,他欧阳直心态还是洒脱的,也拿得起放得下,这是乱世之中生存的重要心理基础。 因此跟着南离虽然事多辛苦,又不得不贪个黑加个班出个差跑个腿啥地,但欧阳直劲头十足,感觉生活充满着希望,这日子这般过下去就很好。 沐浴毕了,欧阳直换了一身带着熏香的干净汗褂、小衣,罩上居家的白纱道袍,半躺在逍遥椅上,抚着妻子微微隆起的腹部,被姽婳揉捏着酸胀的太阳穴,轻轻吁出一口长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妻子的闲聊。 “听说昨夜他们武将都在夜宴庆功,不见你回,我好担心哦。派了家人去打听,总兵衙门的才说你们还要三日方回。” “没法子的事,嘉定的事体多,人家武将们打完仗的就么得事体回家咯,后面的吾们还得善后钱粮损耗,整整耽搁了两日,这还是紧赶慢赶抢了一日行程出来,不就是怕你在家担心噻。” “唉,夫君这一趟好生辛苦,来来回回快两个月咯。”姽婳说着话不满地撅起小嘴。 “吾这算得么子辛苦,他们打仗的才苦,咱们邛州的还好,眉山的兵,死了好多的人噻。” “咱管不到别个,那都是镇帅他们要考虑的事,只愿夫君你平平安安就好,你不在时,妾身真个担惊受怕,常常半夜里做着梦就惊醒,今日总是回来了噻。” “好在没白辛苦,粮食送到,仗也打赢了,最要紧的,这场胜仗全是镇帅临阵主持,广元伯那里是千满意万满意。” “哎——?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嗦,既然那广元伯这般满意,没有重提旧事?” “哈哈,还是夫人你聪明,那还用说,广元伯特意留在宜宾候镇帅一行班师。还有一则不曾想到的,你猜到是啥子?” “是啥子?” “杨家那位小姐也到了宜宾,席间即席奉酒,樊公重提旧事,广元伯亲许的婚期。” “哇!这真是才子佳人,好事多磨,终成正果。” “可不是么,这一回啊,镇帅总算是能安个家,不用常住衙门咯。” “那不是很快就要办事了。”姽婳说着话眼珠一转,手下也加了把力,欧阳直舒服得直哼哼。 “哎吆,这里这里,好好,巴适……还得一阵子,且得忙几回呢。那日回到嘉定,吾跑去寻杨家过礼问期,后头还得要再跑两回呢。 “还跑?这婚期还没订下来吗?” “婚期定下咯,大致就在冬月中旬,日子还得吴先生再看,再跑去就是送聘礼。这可马虎不得,虽说路远,这杨家已经是封了爵的侯伯门第,总揽上下川南六郡,过礼问期岂是随随便便滴事体嗦。” “可也是的啊,也就咱们镇帅配得起杨家的小姐。阿弥陀佛,他们二人,赶紧把婚事办掉,也省得你来回一趟趟滴跑。” 欧阳直觉得自家妇人真是贴心,欣慰满足地拍拍姽婳的小手,不知不觉间轻微的鼾声响起。 南离这一上午都在听韩羽、昌虎的禀报,把这几日审得的口供仔仔细细看过一遍,时不时还要询问韩羽、昌虎,晌午这才稍得了空就有张璞来传世子口谕: “请赵镇帅酉时赴行邸,世子赐膳。” 南离就知道媅媺必定是要与自己商量如何处置朱枰枻的事,看看正好还有半天功夫,他把别的事都放下了,专门就去新的西司衙门口,去看看朱枰枻的状况。 ++++ 这间囚室四壁徒然,灯火昏暗,但比之州衙的大狱就好得多了。 其实这里本是僧正司的衙署所在,预备用来关押朱枰枻后被慕天蚕指挥着修饰了一番,家具字画牌匾都撤掉,保留几件破旧的桌椅板凳,墙上挂满刑具,一间大屋被木栅隔做两半,里面是一张铺着铺草的逼仄小床榻加马桶,除此别无长物。 外面是简单的桌凳加各种刑具,作为刑讯所在,日常不来讯问有锦衣力士在此十二时辰不眨眼地看守里面囚室犯人的一举一动。 这是只有朱枰枻才能享受的待遇。 连着两三日那三个魔头不来讯问折磨自己,朱枰枻看似肉体紧绷实则精神放松,因为那三个家伙并不如何动大刑,只是反复地在精神上折辱自己,这三日不来,反觉百无聊赖起来。 这么看来昌虎说的真对,他确实是有些贱的。 午后外面一阵响动,他懒洋洋回身一看,走进几个人来,前头那个大胡子少年千户引路,跟着一名身形高大健朗、武将打扮的青年,在旁陪伴的是那个日常讯问自己的锦衣卫军官。 那高大青年武将显是首脑,大胡子少年喋喋不休地表功,他并不理睬,而是四下看了看牢房的布置,然后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朱枰枻被看得浑身汗毛直竖,忍不住壮胆发问 “汝是何人?” “本镇乃邛州镇守。”南离摆手止住就要上前训斥的曹昌虎。 朱枰枻当即意识到了,这位就是自家恨自己入骨的十三妹的主心骨,一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大喊冤枉,还是摆出宗室的架子装一番逼,但看看大胡子少年恭敬的样子,还有日常讯问时在侧的那名军官锅底般阴恻恻的面容,他即刻打消了后者的念头,就这么呆了一呆纠结之间,南离没搭理他,环视一圈就出去了。 “下官参见镇帅。”外面响起那个矮子变态大魔头的声音,甚是恭谨有礼,一板一眼的,浑不若平日的模样。 “……这样子不行,怎么说也是宗室子弟,饮食上供应好一些,起码……按照寻常士卒的程式,米饭菜都不要缺了,屋里的栅栏撤掉吧,弄那般粗大,那是关老虎的,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罪宗,你们怕什么。”一段对话随着秋风隐隐地传入朱枰枻耳中。 “茅房可以去,不要在房内放马桶了,你们加派人手看着不就行了。” “下官领命。”那个黑矮子变态魔头甚是听话。 这时房内的朱枰枻听了不由心中一震,转瞬狂喜,自己的命运要迎来转机了吗? 都说这些武夫喜欢奉宗室为号召,甚至浙东的鲁藩还上了监国号,算来自己其实是最正牌的蜀藩承袭者,莫非这位也要把自己抬出去用用? 第二三四章 晚膳 第234章 晚膳 此时城北世子行邸,媅媺难得地到厨房走了一圈,察看今日将要预备的晚膳。 掌管后厨的芷兰赶紧过来跟着回话,她与张翦有婚约,但是在行邸并不是贴身服侍媅媺,张翦的嘴也严,平日见了媅媺就得低头回避,因此她并不知媅媺的真身如何。 “世子爷,您口味清淡,今晚备的都是清淡小菜。只是,镇帅的口味似乎不好掌握,谁也不知他爱吃些啥子,您看这个清江鱼是清蒸还是红烧的好。” 媅媺有些心神不宁,心不在焉地应着: “哦,随意吧,他没什么挑剔的,也没什么特别,” “世子爷,那……” “哦,对了,他们在外奔波的,盐口重,比我口重一些即可。” 媅媺都走出去了,想起一事回头问送出来的芷兰: “你与张参戎的婚事该办一办了吧?” 芷兰掠了一下鬓发,显得特别的有女人味,只道: “张家哥哥说不急,等他从汉州回来,最好是镇帅成亲之后的,他不好抢在镇帅前面。” “哦,你们成了亲,这参戎夫人可不能再为我忙活后厨了啊。” “没影的事,早着呢,我这一个再蘸之妇的……他们老爷们的嘴没一个靠谱的。哦,我不是说您呢。”芷兰说着面色竟有些尴尬。 “好了好了,没事了,你去吧。”媅媺敲打着小油纸扇往外溜达,忽听有人喘吁吁地叫:“主子主子……” 只见张璞飞跑着冲进来,一头直奔后园子而去,被媅媺喝了一声: “杀才,跑什么呢?” 张璞这才停下来,一见媅媺在这边呢,赶紧一溜烟儿飞跑过来,气喘吁吁地作揖禀报: “哎呦,主子您在这儿呢,小的有机密事禀报。” “行了,什么破烂事,就这里说吧。”媅媺心情不愉,颇有些不耐其烦。 “那位去了西司关人的地方,呆了挺久的时刻。” 一听这个,媅媺当即一拧她那绒毛细密挺好看的眉头。 “他去就去了,那么久干嘛?” “不晓得哦。不过临离去时,嘱咐了一番慕老三。” “哦?嘱咐啥子?” “要慕老三派人洒扫屋子,住处要收拾干净,不要生出恶疾,还要改善饮食,不可缺了日用,饿出毛病来。” 媅媺一听,当即柳眉倒竖:“什么?他莫不成还要好好地养着他,养得白白胖胖的?” “那倒没那么说,不过看那意思,肯定是不想弄死。”张璞小心翼翼地回话。 “不弄死,留着干嘛,难道他还要立他吗?” “主子,我觉得赵镇帅不会有这种想法。”还是老成的蹇安泰说了句公道话,张璞却依旧疑神疑鬼的: “主子,这可保不齐啊,人心会变,您看如今的朱荣藩人人喊打的架势,您可得早做决断啊。” 媅媺拧起好看的眉头又将银牙一咬,斥道:“我晓得了,你们都下去吧!” 到傍晚时,南离来在世子行邸,张璞早迎在大门口,引着南离一进仪门转过影壁,有仪卫高呼传报: “邛州镇守总兵驾到!” 媅媺轻袍缓带,待南离迈步进门,才起身作势向门口迎了迎,南离早就先抱拳打躬: “赵南离参见世子。” “总镇免礼,且座。” 叙过礼然后吩咐一句:“传膳吧。” 二人相见这一套早就熟极而流了,起承转合之间都不带打喯儿的。 南离谢了座,有小太监引着侍女开始上茶点,南离这时也觉察到了,如今随着日月好转,媅媺日用的牌谱儿也越来越大,只是今日看着这丫头怎么觉着有些晃眼呢?昨日庆功宴都没这感觉。 媅媺今日穿着随性,常日外人面前多是戴翼善冠、着四爪团蟒的道袍,今日却是轻薄的青绫子褶儿,男不男女不女的又外罩一截冰纱氅衣,头上只戴着网巾,更显得分外的唇红面白。 南离为啥觉着晃眼,以为不外是多点了几盏灯儿,其实更因面白唇红的媅媺那领口还敞着一截,自然晃眼。 南离可是从衙门而来,穿的二品武官的狮子补红袍,戴着乌纱穿着官靴来的,这时去了乌纱置于桌畔,挽起袍袖,才是个用饭时的样子。 “这一回镇帅班师凯旋,送来的战利品中有仁怀产的好酒,今日特意令人开了一坛,卿与予一起尝个新鲜。” “如此甚好,多谢世子美意。” 随着生产恢复,媅媺这里日常所用越丰,碗碟器皿都已换作了官窑细瓷,菜品也不再是咸菜稀粥,今日有清蒸清江团,油爆鳝丝,白灼小笋头,清炒山菌,竹荪山野鸡清汤盅。 媅媺爱吃淮扬口味的,南离却没什么挑拣,因此俩人清粥野菜也能吃到一起,精美佳肴也可一同进餐。 酒菜上齐,寻常的侍女就都被屏退了,只剩张璞、蓝罐儿、红盏儿在侧随侍。 “唉,我自小受欺负,我娘被欺负,我也逃不过。那时我还想,等长大了好好孝敬我娘。唉——不想我熬到了今日,我娘……早就……我想去收取遗骸都没机会……” 上菜斟酒的功夫,媅媺说起旧事,别有一怀感伤,毕竟这些事她都压在心里,没有与任何人说起,毕竟在下人面前、于文武当堂她都得撑着,只有这时得了闲暇能与南离说上几句。 “再去成都时,你把地点告诉我,我代你去致祭一番。”听了媅媺的话,南离也觉感伤。 “要不我跟你去成都?” “如今?不成,连像样的房子都没呢,去了你住哪儿?住茅屋?”她这么精神一起南离就直摇头。 “好啦,就知你不愿让我去噻!好啦,不说那个,这酒真是不错,闻着好香,喝一杯吧。” 南离宿醉才过,本无心饮酒,被媅媺相劝,又因她说起往事,别有一番感慨,就不自觉地把酒杯捏起。 媅媺捏起青花细瓷的酒杯,向南离略让一让,鼓起一腔豪气,袍袖一遮,一仰脖就闷了下去。 “啊——!咳咳咳!辣死了!”一下又辣又呛,直把媅媺辣得满面通红,还伸出小舌头,自己抓起小油扇不停地搧风。 南离看得哈哈大笑:“从未见你饮酒,这一看你就是不会喝的。” 然后举杯到唇,不紧不慢地把一杯酒饮尽,美酒入口,细品其味,只觉醇香悠长,果然传言不虚,只是这酒有些劲道,不过以自己的量,喝个斤把的不倒也是不成问题。 南离酒杯刚放下,突然觉得奇怪,这酒怎么劲这么大?一霎时天旋地转的? 刚要开口问媅媺,就觉眼前一黑,才心道不好,就“咕咚”一下一头栽在桌案上,手中一松,酒杯“咚”地落在脚下西蕃细毛马叉龙纹红毯上,“咕噜”滚出老远,没碎。 媅媺一看南离倒了,这才站起身,嘴角带着冷酷的笑,“啪、啪”一拍手掌,令道: “收拾了!” “怎么弄啊,主子。” “抬进房去,洗剥干净。” 蓝罐儿、红盏儿两个小丫头搬弄一番,便满头汗地求告: “主子,太重了,我弄不动啊。” 气得媅媺大骂:“俩小笨蛋,白养你们了,紧要时节派不得用场,小转子,你帮她们抬。” “好嘞,抬哪里?”张璞应声上前来,却懵三乍四不知该干嘛。 媅媺大怒,借着酒劲上头大骂:“你这该杀头的瓜子,抬我房里去?还用问撒?” “放哪儿?”都这时节了张璞还在懵逼中,毕竟这桩阴谋见不得光,媅媺只与贴身的俩小丫头交了底。 蓝罐儿一瞪眼狠狠搡他一把:“你娃闭嘴吧,干活!” 红盏儿也撇嘴骂了句:“瓜的,简直……就这,还想对食……” 张璞立时知趣儿地闭了嘴。 她们这里忙活搬运,最后还得是张璞一使力把南离扛起来,蓝罐腾出手收拾酒具残局,媅媺看红盏儿手足无措的样子就令她: “传蹇佬儿来。” 蹇安泰进来还不明所以,浑不知屋内有什么事,只闻媅媺令他道: “你去告诉那个小管队,镇帅多饮了几杯,今日就在行邸歇下了嗦,引他去找个铺。就言明早镇帅睡透了起身,再回衙门去,令他老实地等着,不可乱跑。” “老奴领命。”蹇安泰老人精也察觉得今日不同往常,只是自己不知这位主子在作什么妖,只好依令行事,以策万全。 那边张璞架着软做一滩泥的南离,入了媅媺的卧房,就一把将南离扔到媅媺那龙凤雕花的京式大床上,这时他陡地灵机一动,开始上手剥南离的官袍。 剥得片刻,突地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再看一眼自己的两腿之间,不由得叹为观止,立时惊恐崇敬地向前打躬作揖一番…… 第二三五章 猎物 第235章 猎物 媅媺的卧房里,被蓝罐儿乖巧地熄了从房梁垂挂下来的宫灯,离去时只留桌上一支红烛,把媅媺的身影孤单地投在屏风上,娇俏又寥落。 见房中只剩了自己,还有床上酣睡的汉子,媅媺去了纱氅,就有些不知所措。 她在屋地里来回地走来走去,时而握拳,时而咬牙,时而怒目,转了半晌,更鼓三响,才猛地惊醒般望向自家的大床,终于一咬牙一跺脚—— 抓起红烛旁的青花酒壶,满斟一杯,看也不看闻也不闻,捏住自己的小翘鼻子,闭着眼睛一仰脖,一饮而尽,然后又是吐出舌头,也不敢出声咳嗽,一时间又找不见自己的那柄小油纸扇,只好不停地用小胖手搧风。 靠着天与的万幸加自己的一点点狡猾,能一次次逃过兵燹,至今未经人事的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从未做过的大事! 待到终于喘匀了气息,她拍拍胸口稳稳神,猛地转头,奓起小胆,义无反顾地向牙床扑去:“赵狗子,老娘我来了!” ………… 昏暗摇曳的烛光中摸摸搜搜半晌,小郡主朱媅媺先是惊惊咋咋地骂了一句: “瓜娃子不会死翘翘了嗦。” 待得听清南离那均匀的轻微鼾声,显是沉睡不醒,只好沮丧地捶了几把又骂道: “黑心肝睡得好死嗦。” 忽而终于想起一件事来: “坏了,是不是药大了,瓜娃子不会睡着睡着真的死过去了嗦……?” 于是折腾一番最终一无所获的媅媺气喘吁吁地开始回想自己配药的过程: 有从慕天蚕那要来的方子,当时还问了慕老三药倒一个人得多大剂量,慕老三则比量着自己说我这身板一副就够,媅媺又问有你俩个高大的呢?慕老三很自然地答那就翻倍啊。 媅媺今日不放心,为求一击必中,翻了倍之后又加一倍的量,如果有人看到,还以为她要麻翻大象。 还有草市街上自己闲逛时寻到那西蕃花和尚的方子,配的药虽说缺了两三味,好在缺品类咱剂量补啊,就那也不过是才加了一倍的量啊? 还有来往行邸的民间郎中处问来的土方子,当时自己也就是觉着好玩,没想药谁啊,这时也正好用上试试,否则不就浪费了这么大好的机会。 想来想去听着身边那人轻微鼾声,又觉得大概是死不了,死不了又用不了,只怕白费劲了,于是嗔着没人理气恼地又踹了南离几脚,叵耐人家鼾声依旧,她只好抱着被子缩在床脚,迷迷糊糊胡思乱想中也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屋内的红烛燃尽,渐渐熄灭…… 南离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入学后第一回轻装五公里考核的时刻,只觉这气怎么喘也不够用,满头的汗水横流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奇怪的是,装具没了,自己披上了一身盔甲,越来越重,越来越是上不来气,只觉四周空气越来越粘稠,如同陷入泥潭般挣扎不动,再也迈不动腿摆不起臂,就要窒息之时,猛地一声大叫,惊醒在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中星光沉沉,不辨什物,此时只觉头昏脑涨,口渴得不行,身上还被一坨柔软物件压得死死的,南离一扒拉身上的物件就要起身去找水喝,陡地一怔,黑暗中一双如蛇玉臂稀里糊涂就缠了上来…… 这一瞬间平日道貌岸然的什么爱惜羽毛,什么洁身自好,什么失节事大,什么道德约束,一切生怕自己迷失而在心中暗自为自己定下的规矩都在黑暗中被轻易冲垮,转眼就飞到了爪哇国去。 这一夜,正所谓: 芙蓉帐暖销积泪,折戟沉水夜不收 子龙败于桂阳城,无奈交了亮银枪 到底谁是猎手,谁是猎物? 已经日上三竿了,南离疲惫地坐在行邸影壁前面的台阶上,往日英气勃发的俊朗容颜竟有些灰败憔悴。 “镇帅,马备好了,走吗?” 看南离一直在发呆,柴火儿终于上前来催问。 “哦,走吧……” 南离站起身,依旧没有迈步,有些难受,又有些惆怅:今后怎么办啊? 他赵南离当然不是节烈贞妇被睡了就要寻死觅活,是一早清醒后,怀中人先是柔情蜜意地发了话: “妾身此生托付将军。” 他还在因此壮怀激烈地筹画该当如何让托付此生的玉人过上好日子,如何恢复媅媺的身份,在南离的观念中只有责任二字岂有白嫖一说,郡主殿下兼世子爷朱媅媺又故态复萌地说话了: “若负了我,一定让你死得很难看。” 南离就想我不负你……不对啊,怎么过日子还没想好呢,就到这儿了? 然后媅媺哭哭啼啼又实质性地说了可行的细节: “你不让我好,我就去死!吊死在你跟一条条的新房里。” 然后在这个问题上略显迟钝的南离才意识到,自己可不是孤身一人,如今还有一纸婚约在身。 没有与蟾儿的婚约怎么都好说,媅媺这样了,蟾儿怎么办? 这就是他纠结的所在。 换个人这压根就不是个事,可南离不行。 确实,这年头娶个三妻四妾不算什么,如今有那骄横的勋镇还把小妾也给要上朝廷的诰封。 到他赵南离别说娶俩,娶八个也没人会说什么,只会被人恭维赵镇帅能征善战、身子骨棒棒。 他前世的搭档,那个无耻的男人教过他一句话,能让你立的就是你爱她,能让你捅的就是她爱你,既让你立又让你捅的那叫一见钟情、两情相悦。 可这时的他还在纠结一件事:无情无义者,与禽兽何异? 始乱终弃,在南离的道德规范里绝不允许,他也做不到那般的无耻。 若是与媅媺成婚,以媅媺身份,不为之风光大婚,岂能算得是待之以诚。 但若是与媅媺成婚,又置蟾儿于何地? 在南离心目中,蟾儿显然才是自己妻子的理想人选。 令媅媺做妾? 这个念头一起就被他自己抹杀了——即便是乱世求活的宗室女,与南离也是患难相随,从朱枰枻的口供看,媅媺她自小受了许多折磨,那种折辱与挨饿受冻不同,精神上桎梏更加可怕。 好歹有了一个活得令她尽兴的机会,也为自己立足邛州起了绝大的作用,岂能因自己一时之兴就变而为高空坠落后掉了毛的凤凰? 转瞬恩义尽丧?? 他赵南离做不到。 这个事如果解决不好,很多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东西会在一夜之间垮塌,那时想维持自己的威严,只能彻底地变作一个惟力是视的军阀。 在南离心目中,那就是堕落。 第二三六章 练兵 第236章 练兵 回到镇守衙门,南离努力令自己收摄心神,面对案上的各种公务。 可这事由不得他,因为心里总是有个小人儿时不时蹦出来,骚扰他的心神,抓他的心挠他的肝,令他忍不住地要回味昨夜。 最后气得他用邛雪狼毫在一封张应兴请拨马匹的公函上狠狠打了个叉。 最终出去走了一圈,到镇标亲兵队找战士们聊了几句才算好些。 回转来打发了来请军饷的赵茂丰,又狠狠喝几口凉水,才算是安定下来,仔细看了几分要紧塘报和文移公函。 被吴元龙放在案头第一份的是班师回邛后针对征讨泸、叙的叙功论功。 各哨各司论功犒赏,这是与诸将都已经议定的了,但是到诸将的升赏先是谁也不说话,都推镇帅自决,我等决无异议。 南离晓得先时说是这么说,到时一颁布,有心中不平展的就该来找后账念小磕了,因此这个事南离想找个人商量都找不到,只能自己跟自己协商。 好在这个事南离自己心中早就有底,战场上谁什么样子都在眼中,先时途经泸州,已经从樊一蘅那里为张翦请了一道副将的敕命,还有几道空敕,正好晋陈登皞的副将,吴元龙镇标参将,各晋一级,赵茂生镇标提营都司,席地阙飞骑都司,都再挂个游击将军衔,各晋半级。 那么韩羽、昌虎是否晋升?到这里南离还是停了下来。 他们在广西做的事晋两级都不为过,但是在参战将领看来只怕难以理解,出去几个月,花天酒地一番,居然胜过我们渴饮刀头血困卧马鞍桥的。 韩羽么,可以先不动,贴心的兄弟,先缓一缓,自己再开解一下,好在经媅媺的口,昌虎博了一个西司的指挥佥事名义,也够用了,不行的话,在西司以媅媺的世子名义也给韩羽一个镇守…… 完了,一想起媅媺男装的那个晃眼的样子,南离又开始走神了。 再喝口凉水压压心火,南离又拈起一份张应兴的文移公函,《议扩营制束伍事》。 随着部队员额日渐扩大,南离有了一个新的编成计划,张应兴禀的就是他的一些看法。 议设中左右前后五营,各以总兵或副将统带。 可南离自己就只有一个朝廷认可的挂印将军、镇守总兵衔,以媅媺的名义可以先任命诸将的挂印总兵,在自己的小天地以抗清恢复的名义说得通,但可不敢令媅媺给自己封爵,否则那不就是另一个朱荣藩。 但手底诸将成了挂印总兵,自己的官衔到顶,对外宣称那不就乱了,因此眼下诸将的官衔只能副将到顶。 想到这里,南离第一回有些心急自己的职衔了,也觉得巡按川黔御史钱邦芑还是有点用处的。 五营的员额不足,三营的员额已经到顶了,只能一则扩大营制,改一营四司为一营五司,二则先设前、左、右三营,再搭起一个中营的架子,利用镇标加教导司来充实员额后再出来一个中营。 至于中营副将人选,吴元龙也可,或者根据川北诸将的功劳再拔擢一名,根据职能不同也可以拔擢把教导司撑起来的刘斓儿。 南离就这么一阵紧一阵松的到了晌午,柴火带亲兵送来午饭,南离正吃着呢,旗牌来报“西厂督公”张璞求见。 传进来之后张璞恭顺地凑近南离,小声禀报:“世子口谕,请镇帅后晌赴行邸练兵。” 练兵!?练什么兵? 南离转瞬即明其意,虽然张璞恭谨低头不敢有半分戏谑神色,但是南离还是觉得他肚里在嘲笑自己,很想就此狠狠踹他一脚。 但最终还是波地吐口气,啪地将邛雪狼毫一扔: “行了,本镇晓得了,你下去吧。” “是!” 张璞退下了,南离决心挺住,今晚就在衙门滚硬板,坚决不去行邸,媅媺派人说出花来也不去,便是再哭再闹还要上吊也不去! 想是这么想,吃过简单的午饭过晌后南离就什么也看不进去了,一劲儿的走神。 最后出了东书房,打算还是去亲兵队转转,可惜刘斓儿去汉州办理教导司轮替生训了,要不先去火器司找赵大嘴摆摆龙门阵也行。 可是出来胡乱走了半晌,看看日影西斜,行邸也再没来过人,南离就有些又想喝凉水,不知不觉浑浑噩噩头脑涨热间终于忍不住向柴火儿念叨一句,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行邸仪卫不整,实在有损世子威严,多日了……要不……我……还是去一趟吧……” 这第二日的一夜,第三日一日一夜……直到第四日,南离才象个鬼一般地逃了出来。 柴火儿正带着亲兵为行邸仪卫指导行列阵势,眼见镇帅仪容严整地出来,便迎上前去,大声禀报: “启禀镇帅,遵您吩咐,行邸仪卫日夜操练,请您校阅。” 南离淡漠地挥挥手:“好,可以了,休息一番吧……” “标下领命!”柴火领命收操,心下暗自奇怪,镇帅怎么面色灰暗、形容枯槁,仪表看来严整却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他哪知南离此刻心中满是悔恨加自责,悔恨经不住诱惑,责自己没有定力,还夹杂着被自己如昔日对叛变农民革命者的那种鄙视。 这时他看自己,就好比在看一个他曾经熟知的那些:被美色引诱而堕落的叛徒,跟着地主小老婆中途离队的逃兵,近的刘宗敏、高杰,远的隋炀帝、汉成帝…… 回到衙门一想算了,反正都这样了,我歇歇吧。 把文房四宝、塘报文移都甩在一边,两脚往帅案一搭,把身躯往太师椅里一窝,吩咐柴火儿一声:“今日不见客。” 就要先冲个盹儿。 刚眯着没片刻,就听外面吵吵嚷嚷有人闯了进来,一听那公鸭嗓南离就知是慕天蚕,柴火在外面拦着,慕天蚕急头白脸地争执。 南离一拍额头起身来,喝道:“传进来!” 慕天蚕几步跑进来就叫: “赵大哥,我滴镇帅啊,小转子那王八日滴龟儿子,要翻天咯!你要为我做主撒!” 眼见慕天蚕乌纱也歪了,堆脚面仨褶的官袍也破了,一身的灰土,脸上还青了一块,南离一看他这狼狈的样子,就知道他是吃了亏了。 “怎么回事?”南离面色一寒,沉声问道。 “张璞那个龟儿子,与老子争执几句,觑得我今日里在衙门的人少,就大打出手,我这好歹翻墙逃出来,他们还一直追,直追到大门外。” 南离一听怒了:“他还敢追到这里来?” “那倒没得,不过他们堵在门头,要等我出去。” 南离哼了一声:“带我去看!” 慕天蚕一听当即来了劲头,一转身挺胸昂头大摇大摆地当先领路。 到仪门外一看,没人,又引南离出了大门,还是没人,慕天蚕一指街角,破口大骂: “驴日你娘仙人板板滴龟儿子,老子就在这里,你过来嗦!” 南离定睛一瞧,果然是张璞缩在街角,向这边探头探脑,是见了南离的影子,正往后摆手,令后边的人退去呢。 南离向那边一招手,沉声喝道:“过来。” 张璞见躲不过,这才一路小跑,碎步疾趋地来在南离面前躬身施礼: “小奴才见过镇帅。” 南离倒背手,看看张璞又看看慕天蚕,叹一口气,走下大门台阶,悠悠地说道: “你们两个,怎么掐我都不会管,但是你们要记住了,一则不可多嘴多舌,二则不可恃宠而骄,其余如何,自有法度,但这前说两则若犯了,上川南就再没有你们的立足实地。” 张璞一听,噗通就跪下,“咚、咚”一劲儿叩头,口中连称:“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慕天蚕看了奇怪,稀里糊涂地觉着南离这话没什么呀,咋子把龟儿吓成这副样子。 南离受了张璞几个头,也不看他,还是幽幽沉郁的语气: “蹇佬儿就是你的楷模,多学学,荣华富贵须少不得你,好了,不必叩了,我记住这几个头了,你去吧。” 这时张璞才如蒙大赦,恭恭敬敬匍匐着倒退几步,再起身躬身后退,做了个揖,道:“小的去了。” 南离随手摆下手,张璞回转身带着几个番子一溜烟就没影了。 慕天蚕哈儿哈儿地喘着还在运气呢:“麻麻滴,龟儿子趁老子身边没人就偷袭……唾!” 南离端详他一番,为他抻了抻官袍的大襟,又正正乌纱,掸掸尘土,叮嘱道: “回头做身合身的官袍,毕竟五品了,衣服不合身,没得威仪。” “好嘞!镇帅……这小子……” “算了,别理他了,看我面子。” “好吧,老子就饶他龟儿这回。”慕三爷虽说被打肿了头,但拿得起放得下,颇有英雄气概,毕竟说起来谁没挨过打啊,就当儿子打老子了。 从这一刻起,南离陡然精神起来,他令慕天蚕带着柴火儿翻啊翻,在衙署东书房的故纸堆里翻出几套书来。 次日章炬来报铸炮的事,说毕了公事,见南离手不释卷,也不爱说话,就好奇问了句: “镇帅今日有暇,读的什么书?” “唉……汉书。”南离手不释卷,有些沉郁。 “哦?汉书好啊,镇帅喜读前汉还是后汉。” “都看看吧,随性浏览。” 见南离说话时眉头深锁,章橘便不再打扰,只看一眼桌上扔的几本书,上面一本有书名:帝纪第三——高后(雉),再看南离手里端的上面书名三个字:外戚传。 第二三七章 防秋 第237章 防秋 入秋九月后根据张翦在汉州发来的塘报,最近一个月川北潼绵、保宁的清兵都很老实,这是比较少见的情况,不晓得是不是都躲家里搂着老婆啃月饼呢。 南离斟酌之后,觉得还是有必要亲自移营成都一带,一方面巡视复垦抚民,一方面也是防秋。 防秋本是北方边军每年的必有动作,防止北方游牧民族乘着秋高马肥,南下侵扰长城以内。 一般来说明军防秋的标准动作主要是烧荒和备边。 到了如今明室催颓的年月,从来不会涉及防秋的西川也要准备这一手了,不为别的,成都平原今岁好不容易复垦的收成,可不想被川北的清军南下给破坏了。 另外张翦独自领军在汉州驻守半年了,南离对于部队的状况也很挂心。 这半年里其余两个战营加编外的关山营都有各自的汛地,铁胜营、关山营还出去打了一趟泸叙,大义营一直看家,却都是在南离眼皮底下,而且张应兴识文断字,性格稳妥,令南离很放心。 从叙永回来之后,南离看得最多最细的就是川北的塘报,至于朱枰枻的供词还在其次。 这时将邛州诸事处理完毕,就很有必要倾注更多精力来关心一下川北局势以及崇义营的军务。 崇义营在汉州的日子,拱卫着成都府北、府西诸县。 成都诸县大致以府城为界,府城以北诸县,郫县、彭县,新繁、新都,崇宁、金堂,都按照南离的设想,通过三义盟铺开的网络,以县城为中心,招民复垦。 其实就是把原有的县城当做现成的堡垒,令得出山百姓围着城池搭茅屋屯垦,或者干脆就夜里住城池,白日再出城垦地。 府城华阳以南,从简州直到内江,作为与眉州的一体管辖,由杨展属下的赵友鄢、徐上朝两位总兵,加刘学贵、刘学荣兄弟分讯镇守,赵友鄢还时不时地往潼川州的乐至、安岳、遂宁一带活动。 其实杨展还是接受了南离的复土布防思想,部队前出,顶住清兵,营造出一条相对安稳的汛地边界,后面步步为营的抚民复垦,在此基础上再整兵守土,待有能力支持部队再向前推时,继续向北恢复。 南离这边具体执行这个方略的是崇义参将张翦、彭县知县路宏蜀,尤其路宏蜀。 张翦是率一营人马堵在了汉州,时不时向绵州进逼,主要任务就是卡口扼隘,而路宏蜀却是以一县之官抚六县之民,来实现南离的渡荒、复垦、抚民、守土之四步方略。 南离将路宏蜀的塘报仔细看过,不由得感叹,李乾德算个什么川北巡抚,若设巡抚,也该路宏蜀这样的奇才! 如今成都府北六县,渡荒已经完全不是问题,要紧的是尽快把各县通过三义盟组织起来千万壮丁化生为守土恢复的战斗力。 已经身为一营参将的张翦本识不得几个大字,后来识得的那几个还都是跟着南离才学的,如今他自己能读些简单的文告、书信之类,但塘报、文移自然得营中文案书办来帮办。 崇义营中也配有从军的儒生文士,这是南离在邛州实施的又一项整兵大计而得。 各地起义义师,不论抗清抗西,领头的除了陈登皞这路勇武侠义的,就是所谓士绅。 这些人包括有功名的土地主,退职在家的官僚,一方的有产豪强,等等,这些人太平年月也是乡村里的话事人。 南离初入邛州时节政治抱负第一次受到挫折后,结合在宝和寨的经历,就定下了团结抗清士绅阶层的思想,也是他一直心中打个结的,所谓不愿妥协的阶级调和、阶级妥协。 此外还有一个阶层,是南离最为看重的,就是乡野里的寒门诸生。 这个阶层的人通常比欧阳直穷,人家欧阳直太平年月时节家里饶有资产,娶妻后一心功名,算个颇为丰裕的小地主。 寒门诸生往往还要自己耕种几亩薄田,好不容易童试弄个廪生功名往往就无力再参加乡试,更别说会试,往往有一颗报国的心却无人赏识,比如章炬这样的。 南离就点选一大批这样的寒门士子,择优录用,愿从军的入教导司,习课三月,文武兼修,有些课也都是南离亲授,课业完成按其才干专长,入战营帷幕或留教导司教学。 能从政的点选为吏员,再择其优者给予为官品级,跟随路宏蜀忙活的就是一批这样的士子,南离这一回再去川北,将考察每个人的行状,择优委任各县县令,再经督抚认定后委为知县。 这里南离此刻在看的张翦所送塘报,自然就出自入了战营帷幕的这批点选出来的寒门士子中的某人之手。 崇义营作为南离起家的部队,宝和寨初起时召集内江民壮较多,但到了这时,历经初入邛州、破向成功、追袭丹棱、复成都、破曹勋、川北镇守,部队成分有了很大变化。 基层哨队小将官一半是经教导司三个月课训过的,士卒也是上川南各府都有,邛州、成都的为多,不像大义营都是邛州土着、铁胜营都是洪雅总岗山的汉子。 虽然泸叙之征未曾参与,但是川北镇守的半年锤炼了部队的战斗力,也积累了各营中最为丰富的对清兵作战经验。 因此对于张应兴将一营四司扩为五司的建议采纳后,南离准备赴汉州亲抓崇义营扩编,切实可行后才好在其余两营铺开。 另外一个就是关山营逐渐成形,而余飞不愿离开家乡,如果想把关山营拉出来在自己麾下彻底改造,就得选用一名营将,至于在花溪扩编还是拉出来扩编还得再议。 关键是部队编制扩大后,相应的粮饷、工食都得跟上,这就取决于今年的生产恢复状况。 这就是崇义营在汉州扩编,为什么南离要亲自掌握。 因为在崇义营的编制之外,随伴崇义营守城、作战、小规模袭扰等行动的乡兵民壮,其人数已经是崇义营的两倍,其存在基础一则是三义盟,二则就是路宏蜀组织下,通过三义盟铺开的生产恢复,取得了极大的进展,不仅渡过饥荒,还解决崇义营加随营乡兵五千多人吃饭的问题。 南离曾经的设想是张翦率部在彭县且耕且守,结果清兵南下,便挺进汉州,之后耕这个事基本就放下了,且战且训的小战就没停过。 因此崇义营连同主动配合的乡兵都是吃白饭、只打仗的。 南离揣摩川北局势,发现其中隐藏这一个最大的不利因素,就是绵州作为四方通衢的要地被清兵进据,隔断了自家这边与赵荣贵的直接联系,到头来只能通过山路,绕路朱化龙的茂州,才能与赵荣贵取得联系。 有樊一蘅的这层关系,赵荣贵作为樊一蘅昔日的镇标参将,对于南离所部的行动常常配合,与南离也通过使者书来信往两回了。 因此南离也打算通过亲身踏勘川北形势,必要时请杨展出兵相助,与赵荣贵一起夺回绵州。 毕竟杨展的汛地除了璟新及各路总兵们,还有袁韬、呼九思屯犍为,武大定将往屯青神,都好几万人闲着呢。 可思考到这里南离又挠头,蟾儿的婚事怎么办呢,这时节若是自己为了媅媺再来个与杨展毁约,杨展爷俩会不会来撕了自己? 也许看往昔情面不会,但那时你还敢把蒲江、夹关都四敞大开滴不留兵马镇守? 化亲为仇,绝非英雄可为。 怎么办? 小车不倒先往前推着走,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有吧? 南离这一纠结起来,心态真的没那么洒脱了。 第二三八章 骗子 第238章 骗子 南离思来想去,头发都掉了一把,最终无奈地决定,借着这个巡视防秋的借口,去成都躲开媅媺一段时日,也好令得自己好好思考一番破局之法,只望回来时能有了两全其美的法子来解开这团纠结。 但是这边整备的命令一下,媅媺那边就得了消息,张璞这跑腿的小走狗又被差遣来了: “世子口谕,仪卫不整,还需操练,镇帅行前,须得下些功夫,多操练些时日。” 然后南离没接这茬,闷头在衙门、军营、城楼忙活行前整备事宜,于是媅媺很生气,但南离这边动兵呢,她又不敢闹,只能偎在行邸摔盘打盏咒念一番。 在媅媺看来,新人做伐,自然该如胶似漆,可她没想到南离到头来居然还是军务为先,不顾欢好,实在不是个正常的男人,狗里狗气惹人生气。 南离青春年少,正是青春当时,岂能不慕欢爱。 但他曾经听一位前辈说过,能克制自己欲望的人,都是很可怕的,是可以做大事的。 南离他就是这样的人,此时在他看来,克制不了自己,先不说能否担起责任,便纵欲无度也是一种堕落。 穿越便有理由放纵自己,是堕落,会迷失自己,会忘记来时的路。 于是准备一番后,便要行邸辞驾,亲率经过补充的铁胜营及镇标两司骑兵北上成都。 不想这里整兵完毕好不容易将行的时刻,亦喜亦忧的两个消息接踵而来,令南离不得不暂时停止了行程。 这两个消息一则是钱邦芑将上奏行在的奏疏《为奸宗谋逆,请正天讨事》先行传抄川蜀、湖广文武,等于公开的揭开了朱荣藩僭伪的盖子,重庆周边的诸镇甚至全川的文武已经不容暧昧,必须表明态度。 另一则更加要紧,樊一蘅派人传信: 接圣谕,川陕总督樊一蘅会同上川南道三司三堂,勘问袭封蜀王于广西失踪一案,不日将抵达邛州。 这第二件事令南离感觉到棘手了。 这个事后续怎么应付,其实邛州这边早就预备好了,但是没想到的是行在居然委樊一蘅前来勘问。 这两件事一明一暗,一件已经揭了盖子,另一件还只涉及邛州。 二者表面看似乎没什么关联,但是如果处置不好,媅媺的境地就很尴尬,连带着他赵南离,以及整个邛州,都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严重一些,会成为西川的众矢之的,甚至有心人觊觎的口中之食。 结果躲了媅媺十来日的南离,到底还是去了城北的行邸。 媅媺红着眼睛,显是刚刚哭过,见南离还在装模作样地问安,理也不理,扑过去一头扎进南离怀里,就开始哭哭啼啼地诉说: “都七八日了,你也不来问安,想死人家咯,你个没良心的家伙。” “樊公要来。”南离冷着脸不接茬直接说正事。 “来就来,关我们啥子事,来嘛,今晚你要吃啥子?” “吃你好不好!” “哎呀你个坏蛋,就知道你不会放过奴家……” “先别闹了,他是奉圣谕来勘问朱枰枻的事。”南离这时暗骂作者,你特么往下别什么都瞎吉尔写了行不行,实在败坏我赵某人的形象。 媅媺闻言悚然一惊,一拖南离的臂膀: “啊!那要怎样,那不是败露了撒,我们逃去,连夜就走!” 南离哭笑不得: “逃?为什么逃,往哪儿逃?” “那你要不还奉了枰枻他做蜀王,不是更加省事嗦?”媅媺又开始带了哭腔。 气得南离环起中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傻啊?他还做蜀王,邛州谁认他?便做了蜀王有什么用?杨展曹勋就能听令于他?” 媅媺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又开始耍赖: “小赵赵,要不我们就不要做这什么世子啊,监国滴,我们躲去乡下山沟沟里,谁也找不到,养鸡养鸭,男耕女织……” 南离根本不接她这种胡言乱语没脑子求安慰的的茬儿,反问她: “你觉得你与朱荣藩有些什么不同?” “他是男滴,我是女滴!”媅媺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呢,简直不要太简单了。 “这是只有我俩晓得滴,还有呢?”南离这时还是很有耐心的,继续循循善诱。 “还有啥子?”媅媺娇艳的小圆脸上一脸与容貌不相称的懵逼问号。 南离觉得媅媺智止于此,也不能太深究,就耐心为她讲解: “你是嫡出的世子,他只不过是楚藩的旁支。” “对对对!”媅媺瞬间觉得自己的勇气又回来了。 “他觉得自己有本事,胜过了皇帝,你没有。” “对对对,我没得。”其实这个她还不太明白。 “觉得自己有本事之后呢,他又封官又抓权,太嚣张,更侵夺了两川督抚科道的大权。” “对对对,这个我也没得,他们当官滴只要供奉我,我就给他们大权嗦。”她一看南离看她的表情,赶紧改口:“我给你的大权,你来给他们分噻。” “我分什么分,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别乱法度就成。” 南离还是撑着耐心,继续解释: “他嚣张,就把僭越写在了脸上。” “对嗦,我不嚣张,供奉我就好。”媅媺觉得这多简单的事啊,要那么嚣张干嘛,浑忘了自己平日在城里城外的飞扬跋扈。 “因此呢,他这个事就是冲撞了国本的大事。”南离说着又点一下媅媺的小翘鼻子: “你呢,再怎么样,是蜀藩的内部事,顶多算是皇上的家事。” “对噻!”媅媺兴奋地一蹦:“小离离你说得好有道理!” “但你知你俩有什么相同吗?”南离又把脸一沉。 “什么相同,哦,我们都姓朱!” 南离暗暗叹口气:这孩子也不能说没心眼,她那心眼都用哪儿去了呢? 只好又为她解释: “你们两个的相同之处啊,就是……”到这里南离卖个关子,带着笑意看着媅媺。 “是什么,你说噻!”被南离一笑,媅媺迷迷糊糊又着急。 “都是骗子!” “谁是骗子!他才是骗子。”媅媺气得又蹦,松开了南离,啪扯过小油扇,就要咒骂。 “但是,他骗的人太多,露了,你骗的还少,不会漏。他侵夺了文臣利益,科道把他的根底都翻出来了。” “你,还有我们没有侵夺任何人的利益,我们的存在,反而有利于西川抗清大业,这才是你,我们,能够成功,能够继续骗下去的根底。” “那要咋子?”媅媺听得多少有些懵,理解毕竟有限。 “继续骗啊,谁来骗谁。” “咋子骗?就像那个费燕峰……” “樊公可不是费密,来了再说吧,总之你不要有点子事就哭哭啼啼,有我在,有什么大不了的?” “对噻,天塌咯还有你这高个子顶着嗦”!媅媺高兴了又往上扑,南离接住他,柔情安抚一番,媅媺正在浓情蜜意呢,南离却又提起个事来。 “对了,那个潘科还关着呢吧?” “啷个潘科?”媅媺拱在南离怀中,哪还有别的心思,记得一个啥子时候的啥子人物。 “就是开春被慕老三抓到的那个使者,朱荣藩派来找你的,那个使者。” 南离心细,难得他这戎马倥偬的还记得这个人,而媅媺这才终于想起来,好似有这么个人。 “被慕老三关起来咯?没有放吗?” “没你我的令,他怎会放。”说到这南离猛地省起:“不对,还是先去问问,慕老三不做寻常事,他别一高兴来邪劲给放了或者杀了。” 南离这才意识到这里有个大问题,媅媺便唤蓝罐儿,传张璞来问话。 南离与媅媺的会面日益私密,如今入了行邸,便只有红盏儿蓝罐儿在近处服侍,外围一层是张璞掌握的两名投奔的昔日王府太监,再外围才是蹇安泰手中的行邸仪卫加仆役侍女,南离带着的柴火儿来行邸也只能留在这一层外围,真格的帮着操练仪卫。 这时传召张璞,这小子是一路小跑进来内院暖阁。 南离、媅媺俩人于此间都是装容整束地问张璞的话,张璞也是老老实实、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个人犯奴才知道,蹇佬儿嘱咐过我,从慕三爷手里用两袋子洋芋换到了厂子里来看押,不与寻常的犯人同押,押得老实着呢。” 南离这才放下心来,不过心中还是有些不快,这小小邛州城里能抓人关人的衙门已经三四个了,这可不好。 第二三九章 相迎 第239章 相迎 杨展与璟新都不曾来过邛州,樊一蘅将是献忠乱蜀之后南明朝廷抵达邛州的第一位当朝一品大员。 樊一蘅字君带,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当年进士及第时就四十多岁了,到了今年永历二年已经是七十有四。(钱海岳先生《南明史》记樊一蘅永历六年八月卒,年七十八) 在他官宦世家出身却并非少年得志的三十余年宦海沉浮经历中,放过襄阳知县,做过礼部祠祭,吏部考功,迁过榆林兵备,又巡抚过宁夏,与各路饥民、流寇、义军打过许多交道,在明末大厦将倾、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大潮中,最终在崇祯年步杨嗣昌、孙传庭、洪承畴等人的后尘,一样逃不过被劾罢免的命运。 到崇祯末年献忠乱蜀,崇祯皇帝又想起他,下旨令其总督川陕军务,奈何道路相阻,敕命不达川蜀便已甲申国变。 直到隆武年福京重申前命,才由这位蜀乱中家破人亡的耄耋老者,组织起各路残兵败将,鼓舞起勇气,向川中剿抚。 献忠败亡,蜀中恢复大半,除了曾英、王祥、杨展、马应试各路兵马奋战,吕大器、樊一蘅实有筹画之功。 然而王朝末路,江河日下,诸镇复土后各据一方,督抚手中钱粮钱粮没有,权威也跟着朝廷威严一起丧尽,病体强撑的吕大器、年老疲惫的樊一蘅手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令勋镇用命的筹码,于是一个多病一个年迈的二人,一个还在川东抱着病体奔走于诸镇之间,一位只能退回家乡,保守一方而已。 接到朝廷行在秘旨,王命所在,又是宗藩之事,樊一蘅不敢耽搁,从宜宾由身边唯一的孙儿樊曙率宜宾乡勇侍卫,一路奔波,赶奔邛州。 上谕所言会同上川南三司勘问,说白了就是当年很有威严的三堂会审、三司定谳,对付一方宗室强藩也足够了。 可到了今日,除了不顾老迈如己的还在为王事奔波用命,抚按、三司在哪儿? 按照大明初时制度,四川行省三司为布、按、都三司,分掌布政、按察、卫所,嘉靖后有巡抚、巡按、镇守太监各官及属官来分别行使权力,到崇祯年制度崩坏,再到如今,按理说抚、按、镇臣就得由老爷子作为总督自己来召集,上川南道守、巡、学三道三堂会商,督、抚、按三司定谳。 上川南势力最大的杨展,自行委任文武官吏,最近高兴了多少还给督抚面子,随着那位少年总兵赵南离一起报了几名知县上来,可是哪里还有三司用命的所在,分守、分巡、兵备诸道连官和衙都没有。 在上川南的文臣除了自己这个光杆总督,还有那个不去川北恢剿却在犍为跟袁韬形影不离鬼混的川北总督李乾德,就剩了窝在洪雅的上川南挂名巡抚范文光。 按说巡按御史该是那个爱管事的钱邦芑来,可人家一直远在贵阳,便能巡按全川,这时远隔千里去现找都来不及。 至于提学的学政,残存百姓的饥荒都解决不了,哪还顾得科举应试、教化抚民,真就那个邛州的少年人赵南离报了一个五品学政上来,叫什么慕……天蚕的。 这一番涉及到的蜀藩世子,也正是这个被他一贯看好的赵南离将其奉之为号召,驻节邛州。 其一直对外号称奉蜀王世子为号召,这本来是起义师时的惯用手段,镇将、士绅们初起兵时会把宗室拿来作为大旗扛起来,若是奉了朝廷号召,政令通达,宗藩便会依规矩退位归藩,不问兵事,杨展、王祥这类地方强镇,则根本不屑于弄个宗室做大旗,对于宗藩的态度一贯都是敬而远之。 至于这位邛州的蜀藩世子,从来也没什么大动静,甲申年蜀乱后也没谁再见过,而赵南离又是自己于川中最为器重的一员镇将。 尤其行在消息通了之后,赵南离便把当初以世子名义所下政令、所任官职都到自己这里一一报备,听凭任免,这也是恢复川南后自己在此做的唯一一件川陕总督职责范围内的事——为赵南离及辖下诸将请封。 当他循着随圣谕而来的秘搪所提供的线索,就行在蜀王失踪案与驻邛蜀藩世子贡使有所关联之事,前后一联想就明白了。 很显然,这就是宗藩内部继位纷争闹到了行在去,只怕到了蜀藩行邸一问,便知端的。 老爷子思量定了,先往邛州派人送去了一封信,然后分别给范文光、钱邦芑去信,约往邛州,也不知能不能把三司三堂凑齐了,但皇命所在,岂容轻忽怠慢。 实在也是没招了,老爷子带着自家留在身边唯一亲近的孙子,在二百多号乡勇的护卫下就上路了。 途经嘉定时,杨展闻讯相迎,盛情款待,又委派一名游击,率五百士卒护送。其实这边应付着老爷子,那头早把塘马放出去给南离通风报信去了。 那头放出塘马,这头杨展又邀樊一蘅留嘉定盘恒几日,樊一蘅不能逗留,只请杨展派人往洪雅代为送信,邀约范文光同赴邛州,之后歇了一日,便即起行。 这一路上,本打算到了眉州与洪雅赶来的范文光会合,结果得到追赶而来的塘马报信,范文光压根就没在洪雅,据其洪雅守城部曲所言,范抚院早几日受邛州赵总镇所邀,真个巡抚邛州秋收去了。 老爷子得了准信,叹息一声,只得继续赶路。 孙儿樊曙体谅祖父年纪大了,便与护送的嘉定州游击商议走水路,于是从眉州上船,准备经彭山、新津抵达邛州。 水程绕远,非止一日,结果才到新津,正在考虑要不要派塘马先行报信,邛州的守备参将张应兴就迎上来了。 新津的水驿码头,秋风瑟瑟江头波涌,樊曙引着张应兴拜见樊一蘅,张应兴大礼参见。 “老大人望安,末将迎得迟了,还望老大人恕罪。” “不必客气啦,你怎在这里迎我?”樊一蘅抚了一把被秋风吹得飘洒的白须,温言问道。 “我家总镇得广元伯传信,却不知您大驾行的是水路还是陆路,因此遣末将与曹千户分头相迎,曹千户迎去丹棱,末将迎在新津,不管谁迎到了老大人您,便即快马回报,我家镇帅便即出迎。万幸末将迎在这里,这就派快马传信,总镇便来相迎。” “何必如此麻烦,如今国难当头,老夫轻车简从,就是怕这个麻烦。”樊一蘅对南离早就印象非常好,到这时自己到其汛地,见其做事如此稳妥,心中暗赞却并不意外。 “老大人恕罪,我家镇帅有言,甚盼各位督抚老大人来邛巡视,总是不得其便,如今有此难得机会得诸位大人耳提面命,怎能不早早相迎。” “你们镇帅啊,就是太客气,这才别不过逾月,还要耳提面命的什么?” “这就被您说着了,往昔都是镇帅拜望您,我家镇帅驻在邛州,这军民之事都是自己闷着头在做,常与我们说不知该做到何种样子才是恢复气象,这般时刻正该有吕公、樊公这般的耆宿指点一番才是。” “因此一得了信,镇帅精神大振,就好请您看看邛州的气象。” “既如此,你我也不必客气,皇命在身,不敢迟延,你这里就明日引路罢。” “末将领命!” 次日一早整备船只,解缆起碇,才行半日,将将驶入蒲水入了邛州境,樊一蘅船头远眺见前方有渡口码头,便问张应兴:“前方到了何地?” “前方斜江渡,江水于此处分岔,下方河道上行至蒲江,上方就是邛水,直抵邛州。您看那边有军马,怕不是镇帅来迎。” 樊一蘅顺张应兴所指一看,果然码头上有一行马兵,人数不多,正向这边观望,为首一人白马白袍,虽然离得远看不清面貌,樊一蘅也料只怕正是赵南离。 果然有士卒向这边呼喊:“来船可是樊太傅的大驾。” 张应兴大声代为回答:“正是,太傅在此,是镇帅到了吗?” 这时那白袍白马的武将越众向前,于码头上高呼: “请问太傅安好,就言赵南离在此相迎!” 第二四零章 琴问 第240章 琴问 南离于斜江渡码头登船后与来迎的樊曙平见过礼,再向樊一蘅大礼参拜。 “老先生来信后,南离本意以为您派个人来就是了,数月前夏议之后邀您来邛,您但言不方便,待往泸叙征讨时两番路过,卑职都未敢再行相邀,不意今日老先生大驾临邛,南离顿觉蓬荜生辉。” “你这孩子,就是个会说话,善解人意啊。樊曙啊,你要多学学。”樊一蘅一面将南离扶起一面夸赞。 “赵兄奇才,孙儿不及。”樊曙很是谦逊。 “不敢不敢,旭东兄长于我,南离当兄事之。”(樊曙字旭东,见于钱海岳先生《南明史》) “哎——听说范抚院去你那边了,如今却在哪里?”客气毕了,樊一蘅想起这件事来,毕竟拖范文光同路而来,自己也不至于光杆。 “范抚院应晚辈之邀,帮着晚辈巡视秋收入仓之事,由幕下欧阳直陪同下乡去了,晚辈出发之前已派人传信,卑职出来相迎,但请范抚院回城相待。” “好啊好啊,不急不急。”这一刻,樊一蘅突然觉得,也许这是一趟多年来难得的轻松之旅。 船行再次登程,南离来得急,接张应兴传报后便飞马赶来,只带了随行的十几名铁骑亲兵,这时先发付三名亲兵回去报信,好收了往丹棱相迎的曹昌虎,这边留马在岸上随行,自己只带着柴火登船,陪同樊一蘅水路往邛州去。 这一路都是逆水上行,船行缓慢,水路途中,随着篙橹荡波,一老一少谈谈说说,观山望景,看两岸回乡百姓的田园劳作,浑如太平年间宦游之乐。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朝阳辉映下,樊一蘅端坐船头,花白须髯被江风吹拂飘洒,膝上横一张短尾古琴,随着竹蒿撑动、尾橹摇摆,不时叮咚轻弹,如雨落竹叶,有大音希声之意。 可是樊一蘅此刻心中并不平静,反而如两岸护送军马的马蹄般杂沓不休。 只因他觉奇怪,这个赵南离明知自己此来是为了什么,怎么昨晚到晨,一字不提蜀藩之事,不说打探口风罢了,按照通常的规矩,镇臣与督抚都到一起了也该互相通个气儿。 这孩子年纪轻轻居然如此沉得住气? 从昨日登船,樊一蘅不说,南离也不提圣谕之事。 到底樊一蘅年纪虽大却是耿直之人,一曲《江河水》抚至尾声,不由感慨自己白活了一把年纪,跟个少年人比个什么耐心、较个什么劲呢,暗道: “唉,还是算啦,年轻人不懂规矩,老夫就先开个口来问吧。” 其实樊一蘅哪知,南离这一回绝口不提圣谕勘问之事,还真不全是在耐住性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心虚,这是南离从未有过的心态。 不为别的,只为被媅媺睡了,呸——只为了睡了这位郡主、假扮的世子之后,自己竟然没来由的心虚,总觉自己与那朱枰枻口供中秽乱宗室的朱荣藩拉到了一个水平线上。 这时面对樊一蘅,毫无理由地就觉心虚气不壮——难道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 过去媅媺伪做世子,他在心中甚至有一股很解恨的感觉——老朱家没人了,一个小丫头都出来搅乱天下。 可是自从与媅媺破了那层窗户纸,无形中觉得自己与她就有了一种斩不断理还乱的联系,而且这种联系之紧密前所未有,更仿佛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过去曾经可以无法无天的一切都成了这种亏心事的一部分。 樊一蘅抚罢了琴,望去江畔远山黛影,抚须长叹一声,将琴尾镌着“竹下观雨”的瑶琴交给侍坐的孙儿樊曙,抖了下大袖,指着远处说道: “南离啊,梁柱倾颓,山河待复,行远自迩,笃行不怠,万事须从跟脚起。” “晚辈愿俯首侧耳受教。”南离本在侧盘坐这时起身跪坐双手成拱躬身一揖。 “汝于邛州起兵时奉的是蜀藩世子,当时朝廷行在消息不通,不知天家去处,蜀中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诸将以宗室号召不忘大明而用命者,实乃武人的本份。” “如今行在消息通达,皇命累月可至,蜀藩于行在随驾者有袭封蜀王,无故于移驾途中离奇失踪,而各方查证都指向了你这里的那位世子的贡使。” “南离啊,前番去信,老夫此番来意已经阐明。不知你如何看待此事?尽可于此间言来。” “南离恭聆老大人训示,不敢欺瞒。”南离又恭敬一揖,继续说道: “赴广西行在的贡使,实为晚辈差遣,与世子并无干系,那位袭封的所谓蜀王失踪,实是被使团中的宗人府锦衣卫拿回了邛州。此事虽非晚辈所令,但都是属下军校所为,与晚辈也脱不得干系。” “这所有的一切,其实世子并不知情,实因贡使中宗人府的内监于南宁看出这位蜀王有大大的不对,才决意将之拿回蜀地勘问。” “有此因由,到如今这蜀藩纷争,晚辈才算略知一二。” “为此正欲上表申明立场,然而宗藩之事,又涉行在秘辛,晚辈无能,实在不得要领。如今太傅奉旨抵邛,正好赖您情面将其情由可以上达天听。” “哦?还有此事,可细细说来。”樊一蘅一看赵南离居然毫不犹豫地几句话就把蜀王失踪一案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清楚楚,却又听出来了,显然这些不是重点。 “不过,还请老大人恕罪,这个事由南离之口说来,恐添油加醋带了自家的情绪,您到了邛州,那位所谓的蜀王如今康健更胜往昔,请您与范抚院合堂之际当面勘问,远胜南离口中自言。” “这个……实在不是南离不愿说,我一小小镇将,怎好参予这等宗藩秘事。”最后南离竟然显得有些扭捏,把故作的姿态都带在了脸上。 “哈哈,你这孩子,这回居然卖起乖来,好吧,就依你的。”樊一蘅看着南离这般故作姿态的表演哈哈大笑。 南离这里面对樊一蘅固然说得有板有眼的,令樊一蘅也放下了一半心,其实正是因为心虚,否则早就摇唇鼓舌,令樊一蘅不等进城就已经有了先见,此时这番前后谋画,稳妥是稳妥了,正是底气不足才出此下策。 第二四一章 混作 第241章 混作 两日后,南离陪同樊一蘅一行抵达南河渡水关,范文光及邛州文武早已得讯,以范文光、程羡良为首,都在码头相迎。 见礼寒暄,互道劳苦后,樊一蘅见只有两顶轿子还有车驾,便欲登车驾入城,被范文光劝止。 “老先生还是坐轿子吧,邛州只这一顶大轿子,您不坐我们谁能坐。” 樊一蘅无奈,只得上了这顶八抬大轿,却见一个着五品服色的矮子“噌”地钻进了另一顶四人抬的小轿子,樊一蘅想起这矮子就是适才知州程羡良为自己介绍的,是邛州的学政。 “人不可貌相啊……此人举止敏捷,是个干才。” 樊一蘅心中暗道着,起轿后打开轿帘,见是南离等武将在前引路,程羡良与范文光一左一右都在骑马,他知范文光起兵数年,会骑马不稀奇,就问程羡良道: “程知州也擅骑马?” “回禀老太傅,下官本不擅乘马,是赵总镇到了本州,力劝下官多习马术,还赠了下官一匹好马,只得赶鸭子上架啦。”程羡良于马上躬身向轿子这边拱手回话。 “好啊,时势如此,举兵报国,弓马不可不习……那位慕提学是位干才……” “干才、干才,的是干才。”程羡良口上应着,心里却在骂娘——特娘滴把老子的轿子都抢了,令老子顶着大日头如同烈火,可不干柴。 “太傅,您看这边!”范文光从马上躬身提醒樊一蘅。 樊一蘅顺着范文光所指看了一眼,就剁了一下脚令道: “落轿!” 邛州的轿夫都是现找的,把式不甚熟练,闻得老大人令落轿,赶紧七零八落跌跌撞撞停下来,险些把老爷子晃迷糊了。 樊一蘅一落轿,车驾队伍陆续停下来,樊一蘅则由范文光、程羡良陪同着,离开车驾队伍,来在路边对着原野,指指点点。 远处山峦起伏,近处坝子平旷,田埂修得整整齐齐,正在收割的百姓刈稻穗的、捆禾草的,再往远处,着一色四尺短衣装的分明是些士卒,把些刀枪拢做一堆架在田间,与百姓混在一起,正在翻地抢种,军民混杂,不见纠纷躲避,一起忙碌劳作却带着欢声笑语。 南离闻得后边有事,急忙策马过来,见樊一蘅领着三位文官在那里指点议论,忙下马过去,一听这三位正议论田间地头,就上前答话: “这时正是秋收抢种时节,没有守汛值番的士卒都发出来帮农帮抢。” “农时的是耽搁不得。”范文光也点头赞同。 “仲闇,你在洪雅,有这般的兵农混作吗?” “这……不曾,乡兵、城兵闲时自种自收,不与乡农混杂。” “南离啊,过泸叙时节我知你军纪好,却不知好成这般。” “老大人谬赞了,这本是为将统兵的分内之事。” “仲闇啊,老夫也别坐轿子了,虽然骑不得马吃力,车还是坐得的,你们诸位陪陪老夫,看看这邛州的景色。” “就依太傅所命。” 这一回最终却是范文光自告奋勇,与樊一蘅同车入城。 不想樊一蘅不坐轿了,那位慕提学也不坐轿了,令轿夫们抬着空轿子跟着,不知令手下从哪里弄个滑竿出来,令人抬在樊一蘅车驾后相随,口中还在拍马: “太傅老先生我辈楷模……” 被南离背着樊一蘅一皱眉瞪他一眼,他才蔫溜地老实了,闭了嘴还在腹诽:不是你叮嘱老子要多说好话,要守规矩,这时来捧拍一番,你又瞪我…… 车驾甫一起行,范文光就急不可耐地掀了挂车的竹帘,不顾路上被护卫铁骑搅得尘土飞扬,为樊一蘅一路指点讲述邛州城内外诸般情形。 待过了城外茶市进东关过东关大街又路过草市街直奔分巡道驻在衙门,樊一蘅看尽左右城中景致,慨叹一声: “难得的太平景象,别说泸州不曾有,就是嘉定州,也没这般繁盛。” 到了分巡道驻在衙门,南离还直表歉意: “这个衙门挺大,但一直没人用,好在平日有人洒扫,馆驿还在修整,只好委屈您与旭东兄暂居于此。” “很好很好,这就很好啦。仲闇,你住哪里呢?” “下官暂驻建昌道行台,一进院子只有下官主仆数人,寂寞得很。” “那你就搬过来好啦,这么大的三进院子,楼亭轩馆一应俱全,空着多可惜。”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范文光知道,这是总督为的与自己议事方便。 “如此甚好,南离前来拜望太傅与抚院就不必跑两趟啦。这里先为老先生安置一番,请您稍歇,用些茶点,日落时分便在州衙花厅设宴为您接风,邛州许多父老还等着想见见您呢。” “南离啊,这就不必了,你识得老夫也不是一日了,晚宴就罢了吧,老夫还是先去看望世子。” “此时不巧,世子去蒲江问老富顺王妃的安了,预计还要三二日才回,不如稍缓,世子回日,您也歇好了,才好与世子相谈。” “也好,那就明日先办公事,今日呢也别太多人啦,就是范抚院、程知州,还有谁,南离你来安排,几个人闲坐一坐罢。” “末将领命。” “哦,还有那位学道慕提学。” “这个……慕提学今日还要督查西关外文庙修缮,已经去了,今日再回恐来不及了。邛州任事官吏,除程知州与郝司李,余均未经铨注,就不请了吧。” “既如此,你就安排吧。”樊一蘅对于南离的体贴与懂规矩非常满意。 “末将领命。” 南离心说,人多我还能遮掩一下,人少可别让慕老三来,酒桌上立现原形,却不知这反而给樊一蘅留下了这位小个子提学格外勤政、不事权贵的印象。 其实依明末官场规矩,迎来送往应当知州程羡良来摆布,但南离才是说了算的,而且定下了厉行节俭的风气,又是樊一蘅来,就如前日请来的范文光,自然得南离亲自摆布。 这一晚简单的晚宴,有些人不管是不是真心的,总之皆称雅士高会,正当简约清淡如此,樊一蘅却是真心的满意,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邛州如此,甲于嘉定,若能相托两川恢复大计,更胜曾英、王祥之属,这样的青年才俊有那么三五位,大明中兴可期。 樊一蘅曾问过南离,此案邛州有谁参与其中,得知除了几名武官加太监,文官一律不曾豫其事,席间便闭口不谈明日公事,只是感怀家国岁月。 待众人尽欢而散,送走程羡良、郝盈川,樊一蘅才嘱咐了几句明日的安排,南离方拜别后各自安歇。 第二四二章 勘问 第242章 勘问 次日清早南离便安排车驾仪仗,亲迎樊一蘅、范文光二人前往西司衙门对门天庆寺旁边的小院子。 “这里过去是僧正司啊,旁边那所庙宇就是天庆寺,三年前我曾来过。”范文光下了车来四下一看就认出了这里,向天庆寺指点一番。 “范抚院说的没错,正是这里,这边请,稍待要见的人就在这里。”南离说着话恭敬地为两位文臣引路。 “这里还好啊,我们进去看看吧。”樊一蘅看看门口的哨卫,还有清扫落叶的老军,点点头。 韩羽开路,南离引着樊、范二位,门口哨卫“啪”地持械行礼,樊一蘅微微点头迈步入内,入内过了门房是一进不大不小的院子,当庭生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金黄的落叶满地,一个人粗布长衣正在悠悠然地打扫。 南离上前一步,沉声说道: “朱枰枻,当朝太傅樊公看你来了。” 此人闻言转身,正是蜀藩王三子朱枰枻,他眼神闪烁地看看大门口进来的几人,有些犹疑不定,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樊一蘅甫一听得朱枰枻这个名字,眼前之人又很自然地应声回头,眉头就是一皱,暗自心惊:只怕皇上甩给自己的这个麻烦远比意料中大,这个赵南离,期期艾艾的连着两日也不交底,是想把我这糟老头子一下子吓过去吗? 南离侧身将手一比,朗声道: “当朝太傅、领户兵两部尚书、川陕总督,樊公在此。” “这位是上川南道巡抚范抚院。” 朱枰枻看看三人,最后目光随着南离的介绍,落在居中这位须髯飘洒身形微胖的老者身上,甩了扫帚,恭敬一揖: “罪宗朱枰枻见过二位老大人,罪宗这厢有礼了。” 日已当头,树影婆娑,一阵秋风过,银杏树下这张敝旧的八仙桌便洒满了金黄的落叶,南离起身待要拂去落叶,樊一蘅摆摆手止住,拈起掉进茶碗的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欣赏了一下才轻轻放在旁边,端起茶碗,在本已早就凉了的茶水上吹了吹,啜饮一口,轻轻放下。 “这就是你,蒙蔽圣上,于行在欺瞒而得袭封的全过程?” 八仙桌三面,樊一蘅背靠正房正堂,居中而坐,左右是范文光、赵南离陪坐,身后是韩羽侍立,朱枰枻正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这张八仙桌对面庭院当中树影下一把椅子上。 他已经把自己逃离西川,入贵州冒用身份,赴行在如何得以袭封的全过程认真细致地向樊一蘅陈述了一遍,这时被樊一蘅发问,忙规规矩矩地欠身回话。 “正是如此,罪宗不敢欺瞒。有全份的口供在那里。” 说着朱枰枻用下巴指了下南离那边,南离也凝重地点点头。 “本督到此,为的查明真相,老夫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相答,若有欺隐,必难相饶。” “罪宗晓得。” “你在此间生活如何?” “初时艰辛,后赵总镇来过,便衣食供奉无缺,还拨了两名老军洒扫起居,除了不能出去行走,一切与寻常无异。” “到了邛州之后,取你口供之时,可曾有人对你用刑。” 在旁的南离闻言心中一动:老爷子果然问到了关键所在,幸亏早有所备。 “这个,没有。” “你脱了衣服,我来看。”樊一蘅须髯随风,神态威严,一丝不苟。 朱枰枻遵命真个解了外衣直身,又脱下小衣,裸露半身,光溜溜白花花的身子于秋风中打个冷战。 范文光比出一只手,用手指画了个圈子,朱枰枻会意,转过身去,又慢慢转回来。 范文光又将手向下一比,朱枰枻面有难色,羞涩地问一句: “这下面,也脱吗?” 樊一蘅端然不动,南离刚要喝一声:“脱!”范文光起身,招呼韩羽道:“随我去房内,验他身体。” 片刻后范文光从房内出来,身后跟着衣装整齐的朱枰枻,被韩羽携着臂膀。 范文光向樊一蘅一拱手,道:“身上无刑伤,大腿有鞭痕,其言是回蜀时路途难行,挣扎反抗被军卒殴击所致。” “好啦,你先下去歇息吧。” “罪宗告退。”朱枰枻恭恭敬敬做个揖退下,有看守的青衣力士看押着回去了后院歇息之所。 朱枰枻去了,樊一蘅看着朱枰枻踽踽独行的寥落样子不免又是一番心中感慨:这大明三百年天下真的剧变了,昔日嚣张跋扈不把臣工放在眼中的宗藩,竟然变得这么规矩了。 叹息一声左顾右盼身边这二位文武,樊一蘅问道: “这个朱枰枻的身世无疑吗?” 范文光还在琢磨,南离呈上一份早就备好的名单: “这是蜀王府旧人名单,其中有三人是范抚院旧识,还有隆武二年十二月袭封,去年消息才到西川的富顺王讳枰檙与老太妃,过去都曾见过此子。录好的证词都在西司衙门,与蜀藩勘问一案卷宗一处存放。” 樊一蘅心中又是暗自无奈叹息:这个赵南离啊,其实什么都预备好了,还非得我自己问啊…… “唉,文光啊,还得劳烦你,对照此单再去核实一番吧。” “下官领命。” “这个事就不要劳烦程知州或是郝司李了,南离,你派些可靠人手与范抚院使唤。” “卑职领命。”南离忙欠身抱拳领命,又吩咐人添上热水。 樊一蘅饮口茶水,又看一眼隔壁小山的玲珑塔,向范文光道:“仲闇,这天庆寺是何年月所建。” “此庙宇乃宋嘉佑年间所建,本朝永乐年所重修。” “也是有来历的大寺庙了,南离,带我们去走走吧。” “樊公、范抚院,这边请,卑职引路,昌虎,带人过去净场子,说话要和气,不可惊扰百姓。” “末将领命!”一身戎装锦绣、威武雄壮的曹昌虎“啪”一抱拳转身手按腰刀大步而去。 “这个曹昌虎,雅州曹镇的三子,雅州起兵时我就见过他,在如今的赵总镇手下,变化得真大,颇有大将风度,我都不敢认了。”范文光指点昌虎为樊一蘅介绍。 “将门虎子啊。”樊一蘅跟着随意夸奖一句。 “我看还是赵镇帅调教的好,对了这一回去广西拿人,就是他办的吧。”范文光提起来了。 “是他,还有我的标将韩羽,本来他们都是贡使护卫,内监蹇安泰做为宗人令拍了板,昌虎身有锦衣卫百户的世职,就带人办了事。” “那时正移驾粤西,陈邦傅搅闹不休,皇上不知所在,又有谣传孔有德来袭,只好先把人带了出来。今日已令这二人随时候您问话。” “这个纷乱的局面,也说得通。”在樊一蘅这时看来,与朱枰枻的身份真伪勘验相比,劫持袭封蜀王已经不算什么罪名了。 果然范文光也道: “按理蜀藩罪宗,可由蜀藩掌宗人府事申办,定谳再报圣上行在。从道理上,说得通。” “不通也得通,战时权变啊。仲闇,回头你再问询一下细情写个折子就好了。”樊一蘅也只能捻须笑笑。 “下官领命。太傅,这边来,天庆寺这个山门韦陀、前殿如来、后殿观音传说特别灵验。” 三人溜溜达达,沿着已经净了街的道路几步就到了天庆寺。 范文光内江人氏,本就博学,又来过这里,一路为二人讲解天庆寺的来历与菩萨布置,三人陆续在三进大殿菩萨面前拜了拜,各自烧了几炷香,扔下些香火钱,待看罢修建功德碑,樊一蘅捋须沉吟起来: “还有一事老夫不解——这位王三子为何要骗呢,真是难于理喻,王长子不知所终,王二子殁于西贼之手,他本就应该承袭王位的啊?” 第二四三章 真伪 第243章 真伪 “樊公,不怪您说,初时卑职也感奇怪。这件事情的因由如今除了朱枰枻自己,王府中只有一人知晓了,卑职也是得世子提醒才略知一二。”净场后的寺庙清净无人,南离恭谨地向这督抚二位道出一件秘辛,恰合当下气氛。 “枰枻母本非良家,未入王府曾先后被太平王子甚至新宁王宠幸,其入蜀王府,不逾八月即诞下此子。” “因此,此子并不在玉牒之上。” “蜀藩真格胡闹!”樊一蘅听了大皱眉头、大摇其头,花白的眉毛、胡须一齐抖动。 “樊公,故事不究了吧,毕竟蜀藩阖府罹难与西贼。”范文光劝了一句。 “唉,算了,物是人非……不说了。”樊一蘅这时亦省觉再翻死鬼的事真也没啥意义了。 其实这是不是真事呢,南离也不晓得,这是媅媺说的,不说媅媺讲真的还是衔恨编排的,反正给南离带来了灵感。 为什么南离把这件事咬的这么肯定,反而不心虚了,因为蜀藩的玉牒早就烧光光了,两京都被达子占了,就是宗人府也死无对证。 这时是把当初媅媺她娘等妃嫔背后传播的未经证实的谣言,郑重其事的当真事来讲。 证明一个人真实的身份是真的很难,看樊一蘅如许年纪还这般认真就知道了。 但要证明一个人的身份是假的可太容易了,这样的例子谁都做过,达子反正做过,南明故都做未做过不晓得,反正出了个王之明,大家大哥别说二哥。 随喜过了三殿菩萨,樊一蘅被范文光与南离陪伴着回转,范文光适时地提醒道: “樊公,您看圣谕所嘱之事该如何定论,这个朱枰枻又当如何定罪?” 行到山门台阶前的樊一蘅皱起花白的长眉不言,半晌才一背手叹道: “这个事我们无法定罪,只能将来龙去脉查实之后奏明圣上,由宗人府问罪。对了,仲闇,你与富顺王府相熟,朱枰枻的身份一定要查实,不能有一丝纰漏。” “下官晓得利害,明日就去蒲江办理。” “南离,邛州办事的人谨慎吗?” “外面办事的只有卑职标将韩羽、百户曹昌虎、以及原蜀藩宗令内使蹇安泰,看押人犯的是代理安抚司的提学慕天蚕,都是这里最可靠的文武。” “卑职亦知此事关系重大,因之除了领有锦衣卫世职的军校,其余各官,一律不敢令之豫其事。” “好啊,南离你做得妥帖,我就放心了。那个提学慕天蚕,就是那个小个子,脸黑黑的。” “正是。” “此人是个干才。” “还望太傅往行在多多美言。” 樊一蘅抚须点点头,这时回望被夕阳斜照的佛寺大殿,暗影如山,更显苍凉伟岸,不由心中暗祷: 唉,列祖列宗保佑,可怜我这为官多年的清誉啊,可莫要老来老来行将入土了还折在这种事情上。 “范抚院明日往蒲江去,卑职回头就安排车驾人手,您看就这昌虎陪同如何?” “好啊!”范文光看看侍立等候的曹昌虎哈哈一笑,曹昌虎立即抱拳躬身,谦逊地露出八颗好看的大牙。 “不过今日趁范抚院也在,还有一事,南离不敢擅自定夺,请二位老大人一并裁定了吧。” “还有何事,莫非也是涉及宗藩?”樊一蘅觉得自己以开蒙即起修炼七十来年的定力已经有些熬不住了。 “正是,百户所监内,在押一名人犯,自称为奸宗朱荣藩所遣,来见世子,被世子拿了,现押牢中。” 樊一蘅一行人回到分巡道驻在衙门时,从天庆寺被遣出去的曹昌虎快步迎上来,打躬抱拳禀道: “启禀太傅、镇帅,人犯带到。” “樊公,升堂吧。”南离侧身问正中端坐的樊一蘅。 “算了,不是程知州的衙门,咱们也不是县太爷问案,就这么带上来问吧。” “您稍待。” 待樊一蘅坐定,樊曙亲自奉上茶樊一蘅喝了两口,南离才回身向外面候命的曹昌虎一摆手,就听曹昌虎威势十足地一声大喝。 “把人犯带过来!” “这位将爷,提小的何事?”一名灰布直身、破布条子束发、胡子拉碴铁青脸模样的书生被力士押上来,入内来直勾勾也不看别个,直向曹昌虎打躬问讯,正是当初那位来自川东朱荣藩处的使者潘科。 “跪下!”曹昌虎一声断喝,吓得潘科“噗通”就跪下了。 “此乃当朝太子太傅、领户兵两部尚书、川陕总督樊老大人,还有上川南道巡抚范大人,还不行礼!”不用弄三班衙役喊威,只曹昌虎一个就威势十足。 “哎哟,两位老公祖,举子潘科,大礼参见!”潘科向上作揖,然后居然很嘴欠地向上问了句: “不知两位老公祖来此提挞小生为何?” “举子潘科,自报来历!”樊一蘅端坐不动,范文光也不理他,只管很低沉没好气地开腔问道。 “举子潘科,綦江人氏,崇祯九年童试为生员,崇祯十三年中举,就此居家读书以备进京应考,奈何不开科了,路又不通,举子有心报国,无门效命,幸得楚世子招纳,入府为科道。” “举子祖上,乃大宋潘美!” “叵耐后世谬徒,胡编乱造,将我家先祖堂堂功臣编排做了大白脸奸臣国丈,须知宋史有载,宋太宗后宫妃子哪里有潘姓的……” “没让汝数家谱,说!来邛州何干?”实在是缺了惊堂木,范文光得靠自己拍桌子喝问。 “奉楚世子监国兵马副元帅敕命,招纳四—方—英—雄—。”提起这个这小子嗷就一嗓子,还侧身对空抱拳,一副天降大任于死人的样子。 “唗!大胆狂生!朱荣藩僭伪尔晓得吗?” “不晓得,咋子就……就就……僭伪啦?”这位潘科张大了嘴,一脸的不明所以。 “汝且说说,尔来邛州是怎生招纳四方英雄?” “封拜镇臣杨展锦江侯,曹勋建昌伯,咱出使首要者蜀王世子,将说之与我家楚藩监国世子东西为盟,共图两川霸业而进取天下。” “蜀世子怎说。” “他只说我臭哄哄地就关了我,不过老子算定他会答应?” “为何如此笃定?” “你们晓得不晓得,广西朝廷中还有一位觊觎蜀王之位的宗室,我家楚世子晓得那位广西的蜀王世子有问题,就特意来招致蜀世子。” “临行与我交代,须得如此说……”潘科跪着呢也一副神神秘秘又便便秘秘的样子。 “怎生说法” “就言靠蜀藩自己,你弄不懂那个行在的蜀王世子是咋子回事。只有他晓得其中滴关窍。” “什么关窍?” “宗藩秘辛,只能世子监国晓得,怎能告知你我?老子只要办成咯这件事,回去咯就做尚书!” “尚你吗淡!”范文光心中大骂,可是自重身份没有骂出口来,若不是看在这家伙有个举人的出身,真想下去亲手给他个大嘴巴,可这油盐不进的懵逼样子还得给他解释。 “朱荣藩悖逆圣上,有僭伪自立之意,目今勋镇已明,行在消息通达,皇上不日谕旨檄讨之,你还在这里做升官发财的春秋大梦!” “老子又不知皇上还活着,凭啥子说我是春秋大梦!?”潘科跪地向上回着话还一梗脖子。 “大胆狂徒,不知死活,胡言乱语,打!”范文光“啪”一拍桌子把手掌拍个生疼。 曹昌虎一挥手,几名力士上来将这潘科掀翻,按在地上抡起水火棍就要动刑。 这时樊一蘅开口了: “且慢,先不必打,潘科,你这举子好生无礼,便好好说话,范抚院看了老夫的面子,就免你这顿好打。” “莫打,莫打,老子一直好好说话……” “问你啥子说啥子,别说没用的。”南离听得他一口一个老子也觉难听,邛州敢在老子面前称老子的你小子蝎子粑粑独一份,还是个阶下囚,太不将老子放在眼里了。 “老子……” “你敢再称一个老子就打!”南离也怒了。 “老……” “是不是本镇关你半年,却不曾打过你啊?”南离冷起脸来不是好声气,寻常人等见了南离这般冷恻阴狠杀气上脸的神态早吓堆了,可这小子漫不在乎。 “咋子不曾,那龟儿无事就打老子来消遣,哎呀慕青天,慕大老爷,小的说的不是你哟,小的胡言乱语……失心疯咯……”这位面对督抚镇臣三堂会审正牛逼轰轰间突然就怂了。 “下官慕天蚕参见二位老大人。”慕天蚕身着新裁合身的五品补子,个子虽矮,进来时挺胸叠肚,看都没看跪地下看见他就怂了的潘科,直越过去到樊一蘅当面,向堂上督抚施礼。 “好好,给慕大人看个座。”樊一蘅捋着胡须见此情形微微一笑,颇有些感触。 连樊一蘅都看出来了,这潘科面对督抚两位高官大人,恭是恭了,敬却未必,但一见慕天蚕、曹昌虎他真怕。 樊一蘅、范文光外来的不晓得,须知潘科对南离他还感受不深,慕天蚕可真想起来就揍他作为饭后消遣。 而且慕天蚕爱的是殴击,而非酷刑,拳头巴掌亲自动手,拿他这路犯人当沙包练。 与上夹棍、洗刷刷等酷刑相比这种殴打对些恶贯满盈的恶徒不算什么,但对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实在是一种精神折磨,尤其诸如臭鞋底子抽脸打嘴、让他先吃饱消化消化再踹出奥利给之类的奇怪招式。 所以慕天蚕一到,潘科就老实了。 在南离示意下,慕老三也学着樊一蘅端坐不动,也不会突然暴起刑讯了,都是范文光问一句,潘科老老实实答一句。 这小子居然还供述出被关在监牢期间没日没夜的写劝进表,劝驻邛蜀王世子进位监国,连南离听了都大摇其头:这就是个醉心权势的官迷疯子…… 最后该问的都问了,曹昌虎带人把潘科提下去,南离又令人呈上几件证物: 有随身内里暗藏的蜡丸书信,上面楚世子监国的关防,时日久了仍带着淡淡的味道,还有一颗径不足寸小小的银铸印信,其余就是随身的银子、火镰等物。 范文光看过,又呈上樊一蘅,冷笑道: “容藩悖逆,反形尽显于此,钱氏表章所言,但无虚妄。” 樊一蘅接过挨个看上一眼,只点点头,风雨沧桑的脸上面色严肃,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四四章 御史 第244章 御史 南离陪着督抚两院忙碌一日之后,就令于樊一蘅暂驻的分守道驻在衙门安排简单的晚宴,程羡良下县去了,司李郝盈川作陪,樊一蘅相邀慕天蚕,被南离从背后瞪他一眼,本来有意跟着吃喝一把的慕天蚕只好灰溜溜地辞行。 樊一蘅还在抚须赞叹:“公务繁忙,不喜筵宴,其人品质甚佳。” 这所分守衙门甚大,是作为分守道掌理川南眉邛雅黎的道台衙门所在,不若州署那般房屋繁杂,但亭台楼榭一应俱全,是个巡守官员常驻于此的好所在,晚宴过后,范文光与郝盈川就于庭院漫步,谈诗作对。 其实当初媅媺就是嫌这里近书院,要不早要了过去。 南园仰鹤亭外,樊一蘅由南离与樊曙陪着饮茶,说起日间的几件事,感慨一番后,樊一蘅提起一件令南离意外的事: “当此乱世之时,西川按臣有缺,钱氏巡按两川,千山万水、艰辛无比,道路不通、信息难明,其间难免有不察之机,我意表推慕提学,加个御史的衔。” “啊?啊……啊!” 南离啊了三遍这脑子才转过个儿来:就特么慕老三,抓个人牙子,打个奸商就罢了,所谓锦衣卫、大理寺自己窝里玩玩就罢了,还要加巡川御史衔? 次日一早,曹昌虎率车驾仪仗、护卫兵马,陪同着范文光前往蒲江县。 这一趟范文光奉了樊一蘅之命,前往蒲江,面见富顺王,也是在邛的最后一桩事,查实宗室内部关于朱枰枻一案的最终证据。 范文光好兵事,曾经与刘道贞、程翔凤等士绅一起组织起兵救时,因此骑马也很得宜,邛州到蒲江六十多里,只有半日行程。 行至半途,见前面有车驾仪仗行来,曹昌虎带着护卫兵马急忙避在道旁,范文光问怎么回事,谁的车驾? “还能谁的,那旗号,那两匹白马拉车,只有世子爷的车驾才如此,咱赶紧让道,要不没的找骂。”曹昌虎嘿嘿一笑。 “在邛州,除了赵镇帅,谁不给这位小爷爷让路。” “哦!”在范文光的脑海里即刻浮现出一位纨绔子弟的形象。 眼见鲜衣怒马的车驾哗啦啦地过来,老远一位少年尖着嗓子叫嚷: “前面是哪位兄弟带队?哎哟喂,这不昌虎兄弟吗?去哪儿啊?” “张公公,问世子爷的安,兄弟我护送范抚院去蒲江。”曹昌虎在马上抱拳朗声回话。 范文光一看这少年打扮再听嗓音就知是个太监,听他与曹昌虎对答一番,那位小公公便止住车驾,打马到曹昌虎跟前问一句: “是不是前几日来的那位范抚院啊?不是要见世子没见到吗?这不正好,我去传报。” 范文光闻言拱手:“有劳公公。” 刚说到这儿,就听后面有个带着奶味之川音口语的叫骂声传来: “小转子!日你仙人板板,龟儿子干嘛停下,不晓得老子正急着吗?” “得嘞,世子爷生气了,范抚院您辛苦,随我过去见见吧。”张璞一听就毛了,转身带马就要回转。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范文光听得满心的不快:这邛州哪样都好,赵镇帅也是难得的礼贤下士,一派儒将风范,就是这些宗室吃饱了又抖起威风来。 毕竟大明朝臣身份,无奈也只好催马随着张璞过去,到近前一看,一位唇红齿白面容俊俏的少年公子,带翼善冠、着白衬领三爪团蟒青蓝道袍,正半身倚着车厢向外观瞧范文光的补子,还将一把小油扇“啪啪啪”地敲打车轿窗棂。 “上川南道巡抚范文光参见世子。”范文光于马上拱手,打过招呼就要下马正式行礼,不想这位世子惊惊咋咋尖嗓吊门地一声叫: “哟,范抚院啊!” 媅媺叫了一声,缩回车厢,也不待车夫来将车轿帘卷起,一挑帘子,从车轿厢里钻出来,半蹲半坐在车辕上,向范文光一抱拳: “范抚院辛苦,予还要赶路,就不下车咯。” 范文光都下马了,正在躬身行礼,一闻此言,心中老大不快,行过礼这位世子也不还礼,只把小扇上下摆摆示意免礼,心下更加不快,暗道我与一个少年人计较什么,只得耐着性子,礼貌打问道: “世子何往?” “樊总督到了邛州,老爷子七十多咯,我得回去看一哈。” 范文光暗暗哼一声,心说我来邛州好几日了,求见你你却跑蒲江去了,人家樊太傅一来你就往回赶,分明官大一级压死人,看人下菜碟呢。 虽说各种不快,也只好忍住,见这位世子摇着小油纸扇,上面四个字:今日不爽,还猴子般半蹲半坐连下车猿都不想下,拿自己一板一眼的场面礼节压根没当一回事,就拱手道一声: “世子辛苦,既如此,便就此别过,请您赶路吧。” “哎,我还没问你呢,去哪里噻?去蒲江还是眉州噻?别走丢了嗦。” “奉樊总督之命走趟蒲江,去见富顺王谈些事情,老夫洪雅人,来时就走的这边路。” “哦哦哦,好好好,我才从那里回来,那位王兄有些头壳坏掉,你说话要小心噻。” “下官雅州起兵,与富顺王府多有来往,还不知此事?” “你傻咯,那时他是王子,如今是王爷咯,若我也是王爷咯,哼哼……”媅媺撇嘴很是不屑。 “既如此,下官理会得,多蒙世子提醒。” “不必客气,就此别过。”媅媺收了小扇潇洒地一抱拳,配合腰间紧扎的宽大玉带,很有武夫范儿。 “拜别世子,就此别过。”范文光告辞上马,先目送世子车驾先行,才与曹昌虎继续赶路。 就这么一走一过,匆匆一晤,范文光一路暗暗叹息: 这位世子啊,猴子屁股一般的坐不住,这蜀王世家,正主也比那骗子强不哪儿去。 想着想着竟叹息出声,同行的曹昌虎奇怪,问道: “抚院为何叹气?” “唉,我叹天家艰危不易啊,二祖在天有灵,子孙如此,不知作何感想。” 第二四五章 王府 第245章 王府 富顺王一家从雅州迁回邛州后,一直居住于蒲江县城。 蒲江依山傍水,不在战略要冲、通州大路上,是因屯垦复耕,多从瓦屋山、总岗山寻求耕牛种子,与丹棱县的陆路联系日多,才稍为繁盛。 富顺王脱离曹勋后,在邛州也没有什么政治诉求,只求平安度日,南离就将其一家都安置在了平静的蒲江县,自耕自种。 从宗藩体系上来讲,整个川蜀的富顺王、内江王、石泉王、华阳王等等都是蜀藩支系,归当代蜀王所管辖,没了蜀王,自然世子承接,媅媺就先给自己挂了个宗人府宗正的名号。 富顺王就第一个上表表明了态度,这个消息传开后,寄寓各地的如在嘉定的内江王、在九溪的华阳王、在马湖的石泉王等,虽然路远不报,或者暗自不服,但无人敢站出来说个不字。 媅媺有时不免碎碎念,但也不敢逼急了,真逼急了弄邛州来了,认识她所谓真身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唯有在蒲江的富顺王,先时南离供奉无缺,蒲江县守城兵之外又派一支小部队,护卫王府平安的同时也帮其开荒耕种,陈登皞还从总岗山为之筹集耕牛种子,一年半后的如今已能自给自足,加上媅媺与老太妃关系非常好,不时问候赏赐,富顺王一家就算过上了安定日子。 富顺王一家对于范文光来说并不陌生,当初雅州起兵大家奉的就是以富顺王三子如今的富顺王朱枰檙为蜀王,因此多有来往通问。 后来朱枰檙留在雅州,一直在曹勋那里,范文光则出兵反攻邛眉,虽然屡经失利,最终刘道贞丧子出走、兵势分崩,好歹是在洪雅驻扎下来,之后双方为土寇所阻就断了通问。 南离进驻邛州后,陆续平定四方土寇,收服陈登皞,余飞奉令,眉邛雅黎渐渐安定下来,开始恢复生产,才通过余飞与南离往来联络,知晓了昔日富顺王三子朱枰檙已经袭封富顺王,如今安居蒲江。 他与南离经过叙永会盟,才算正式一起办事,这时才知这位年纪轻轻的青年镇将还是位儒气颇重的儒将,也看好了南离正有自己所不具备的手腕与能力,终于应之所请,从洪雅经雅州来到邛州相商。 这时得了樊一蘅之命,也正好去拜望问候昔日的富顺王一家。 不过世子所言头壳坏掉是咋子回事? 过午后一行人赶到了蒲江县城,与城守士卒通报后,守城的守备还要令人往衙门通报,被范文光止住了,就由守备带路,直往富顺王府行去。 就近时范文光一看,所谓富顺王府就是一所城中相对较好的宅院而已,门口没有表明身份的王府匾额,其势并不张扬,守门士卒通报后,只一名老太监迎出来。 “范大人,您看看您这时来,王爷还没法迎您,实在抱歉,您里边请吧。” “你家王爷怎么啦?” “王爷啊,发癔症。”这位老太监一口南都口音,令范文光听来亲切。 “公公是南都来的?怎么称呼?” “老奴王府承奉,余得意,这厢有礼了。快二十年啦,从南都来了就没回去过,还是被范大人一下就听出来啦?” “老夫南都为官数年,听来甚是亲切。” “宁是科道正途,如今国难之时,您巡抚一方正得所宜。” 不过一提起这个,范文光反倒意兴阑珊起来: “唉,罢了,不说这个,王爷不便,王府还有什么人在?” “元妃、老太妃都在,您有事言语,我去请元妃来。” “不必请元妃了,我拜望一下太妃吧。” “您这边请。” 范文光过了门房一进院子就听一阵呼喝。 “呼呼哈嘿!呼呼哈嘿!” 中庭一员一身短打扮的长须汉子弄把杀猪刀正耍得上下翻飞。 “哐且嘞呔哐且嘞呔哐且——呔!”耍一套杀猪刀又喊着锣鼓点走台步,从范文光面前如风般掠过却全无反应。 范文光定睛一瞧,这四十来岁长须赤面的汉子不正是昔日雅州的镇国将军今日的富顺王朱枰檙吗?忙拱手问一声: “王爷,学生范仲闇,您不识得我了?” 结果人家不理他,依旧呼呼带风把杀猪刀舞得雪片相似,王府承奉太监余得意在旁无奈地摇摇头劝道: “嗨呀,别说您啊,蜀王府世子爷来了三日了,被吵了三日,您这边请吧,别与王爷一般见识,王爷他这一阵好一阵儿坏的,这时不认识您,不知啥时候就又好了。” “怎么弄那么一把刀。”范文光看着连跳带蹦的朱枰檙惋惜又心痛。 “不敢留长的,怕伤了人,没刀来舞王爷就骂,只好弄了这把新打出来没开刃的。” 范文光听得直皱眉,没开刃那也是是把尖刀啊。 老太监显然已经习惯了,也不往那边看,引着范文光入内奉茶,又派了一个小太监去后院请太妃出来。 没得片刻,一位秋装得体、头饰珠翠、雍容典雅的老妇人被侍女引着迎出来,正是富顺王府老太妃。 “范文光拜见老太妃,太妃四时安好。” “不劳抚院动问,范大人远来劳苦,多有怠慢啦。”老太妃躬身还了半礼。 “王爷这是怎么啦?”坐定后范文光第一句话就问这个。 “劳您动问,王爷到这才过了一年的安稳日子,也不怎么就突然念叨起从富顺逃难的日月,日日念叨着达子要打来咯,要招乡勇,要练兵,时不时挥舞着一把刀子,也不理人,只管自己自言自语的。” “唉,这怕是从前憋住了,这时安稳下来,才散发出来。”范文光一听这个就表示理解,遭际大难时不觉得,安定下来后伤心事都会涌上来,那时反而是最难受的,不得宣泄真的会坐下心病。 “是啊,郎中也这么说。” “王爷贤达,列宗列宗保佑,不会有事的。” “托您吉言,您这一回来……来寻王爷是有事吗?您看他这样子,可不能随你们出山了。”显然老太妃还在担心如昔日一般,这帮子文武把自家儿子弄出去冠袍一扣就出去招摇。 “下官并无此意,此来只是有事相询。与王爷相谈不便,就听听太妃您的见闻也好,不过是一些川蜀地域宗藩内的事务。” “范大人请讲。”老太妃这才放下心来。 “前代蜀王府上王三子枰枻,您见过吗?” 第二四六章 证实 第246章 证实 “他不是已经被锦衣卫押回邛州来了,说是冒了他兄长的名义四处招摇撞骗。”老太妃是武弁家族出身,因随着家中是说一口的北方官话。 “这事您已经晓得咯?您见到人了?”范文光还存着疑问。 “我没看到人,这个事还是是王爷从邛州回来与我说的,王府外面没人晓得。听说押在邛州,老身年纪大了,走动不便,要不怎么也得去看一眼,虽说落了罪,这朱家人见天的稀少,也不该当如此啊……” “上月王爷趁着与世子商议宗人府事务,就见了这孩子一面,据王爷回来言讲,虽说数年不见,样貌变化,右耳下那块胎记不会变的。”说到这里老太妃似乎想起什么来。 “哎,老身晓得咯,您是来查证他的身份?是奉了旨意?” “不敢相瞒,太妃所言正是下官之任。奉的是樊太傅之命,老先生是得了行在传来的上谕秘旨。”范文光微微欠身,向老太妃施了半礼。 “这个不会有假,除了王爷自己,王府老人还有几个在的,随王爷去过的、见过枰枻的都可以证实。若您要时,便由他们各自随您出个一纸证词也可的。”老太妃非常笃定。 “多谢太妃为下官解忧,要不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呢,既然您这么说了,回头就令您这里的人与下官做个证词。” “全由您来主张,老身没得不可。” 说到这里,范文光想起件事来,开口求证一个疑惑: “不过……下官过去虽不曾听闻,只如今看来倒觉得枰枻与世子的关系似乎不睦?” 闻得此言,富顺王府太妃摇头叹息,似有道不尽的一番感慨: “您看出来啦?这您可看对了,过去府外的人都不知呢,他们兄弟自小不和,世子从来体弱多病,身躯瘦小,又生得俊俏,得其父王宠爱,难免被其余兄弟嫉妒,背地里时常受欺辱,尤其还有王子、郡主们各自母家的关系在其中掺和着。” “是——吗——?”范文光脑海中即刻又浮现出那蹲在车辕上的跋扈无礼少年,他还受了欺负?唉,豪门秘事,真的难以言说。 “成都大府里那时节家大业大,人口又多,麻烦着呢。”老太妃自然丝毫不知范文光内心里的存疑,自顾悠然地诉说往事,有些神思感伤,更多的却是淡然,如同山村里的老奶奶般絮叨起来。 “都是天下大乱惹的祸。我倒觉着如今这般清净许多,这里人少,都劳作累了没精神吵闹,物产也得紧着用,反倒不争不抢了,您说这事怪不怪。” “老身小户出身,若我说来,便过这般的日子才是得宜,那时的安逸奢靡反倒多生事端。你有这个,我没这个,我有那个,笑你没那个,日日的都是这般比斗争竞、勾心斗角,各方各路的内外亲眷,都跟着掺和,那个乱啊……” “也真是的,战乱带来的变化太大了,老太妃真是看得通透啊!”说起旧事,范文光也是颇多感慨,自觉倒不如一个老太太来得通透。 “就是王爷这病啊……”待说到当下,老太妃说着话已经语带哽咽。 范文光不及再多想,赶紧安慰道: “下官倒觉不妨事,王爷的病是心病,惟须静养修心。当下这位邛州的赵镇帅能做事,是位救时之才,邛州自得安定。安定日久了,王爷的病自然就养回来了。” “托您的吉言,这位赵镇帅来过,我这老婆子看了也觉人才难得,真是能说会道,又生得端正,最要紧的是心地好啊。” 说起邛州赵总镇,老太妃倒是一脸的欣慰神色,毕竟今日能得一地安身,不再颠沛流离,也是亏了南离。 与老太妃相谈后,范文光慎重起见,亲为经事人等录供花押,办了这个也就顺利完成了这趟蒲江之行的使命。 但经手人等非止一人,范文光司官出身,行事又细致,到忙完已是夜晚,在富顺王府吃了口饭,随行的曹昌虎便去寻县衙里安排铺头。 新任的蒲江知县才得信,连夜带人匆匆赶来迎接,范文光对此行使命闭口不言,只说是来看望故人富顺王。 当夜在县衙歇下,次日一早就赶早去王府辞行。 辞别了老太妃出来,只见富顺王在那里依旧自顾舞舞扎扎不理旁人,范文光无奈摇头叹息,只好先行回去复命。 回去这一路上,范文光这心里都不太好受。 行路途中与曹昌虎不免说起昔日富顺王府旧事,幸得曹昌虎也是故人之子,于是二人又谈论昔年雅州起兵的旧人旧事,一时竟令范文光感怀不已。 范文光带着曹昌虎走了,小小的富顺王府里,闹了五六日疯魔的朱枰檙还不消停呢,老太妃实在看不下去了,终于瞅个空子喊住朱枰檙:“好啦,你歇歇吧,已经走了。你也不嫌累的!” “走了?”朱枰檙这才停了手中架势,一捋长髯,警觉地问了母亲一句。 “走了,家里人回报,早出了城了。我说儿啊,你这么闹腾,范大人他不会看出毛病吗?他这个人在雅州时很仔细的。” “不妨事的,这个人我晓得,除了读书、修道、礼佛,查案用兵均非所长,堂官做的少,属官做的多,细则细了,没有高人指点,拿不准大方向的。” 老太妃稍稍放心,却又很忧心地叹了一句: “唉,也怪媅媺这孩子,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得闹腾,这连你这老王兄都带上了。” 朱枰檙则不以为然地一笑: “这年月,本就没得安生日子,除非闹腾闹腾,也许还可过上几时安生日子。” 数年的颠沛流离,刀头舔血,朱枰檙也是想开了,活着本就不易,还不能闹腾闹腾了? 哪怕鸟儿就死,也得留一声哀鸣传荡,岂能跪地伸颈受戮于敌,却连一声吼都不敢做,那样话还不如自己窝囊死得了。 因此他赞成媅媺的折腾,胜过朱家多少男儿?也令自己带着母妃得了安生。 然而不管安生不安生,随着各路来宾的离去,富顺王一家也终于得以安生下来。 第二四七章 饮茶 第247章 饮茶 “么得问题?”行邸后院悦雪亭里媅媺战兢兢地问南离。 “么得问题!”南离很肯定地鼓励她。 “我担心噻,好怕怕。” “怕个铲铲,如今你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功课都做足了,还怕个铲铲。” 南离抖搂抖搂脑袋,又把口音使劲给正过来: “赶紧见过樊公,樊公做了结论,上个表章,你就在家里老老实实窝着,我好去汉州。” “还汉州,你老汉儿……我还是怕……” “我说世子爷爷,樊公见过你?” “不曾?”媅媺一拨愣小脑袋。 “见过你那位死鬼长兄?” “也不曾?”媅媺把小脑袋摇得拨浪鼓相似。 “那你怕个铲铲。不见过樊公,终究会有些奇怪,这程式缺了一环,他便终归不踏实,怎好上表言事?” “言事言事,就不说,都不理他们,一个个滴赶了出去,我在这里,把城门一关,又能将我咋子。”媅媺很不耐烦,气呼呼将脚踹在亭子的木柱上。 “你……你有没得头脑?懂不得政治?”面对媅媺浑来的作风南离很是无奈。 “政治政治,啥子叫政治,看我整治咯你。”媅媺说着又开始动手动脚。 “闭嘴!我说啥你做啥!”南离怒了,寒霜上脸。 “好嘛好嘛,就这样噻?”媅媺怂了,不敢再搅。 “就这样!” 南离此时有些后悔,当初要是不踏冒名世子这条贼船呢? 今日就不用撒更多的谎布更多的局来掩盖前面的谎言,如今这张谎言织就的网越织越大,终究有兜不住这一切而破掉的那一日…… 可当初没这一步连眼前的光景的不会有,继续组织各种能量编织谎言的机会都没,早饿死在资简山间了…… 管她呢,先过眼前的关再说,我总不会一直这么窝在邛州。 想到这里,南离更加希望赶紧把眼前的事了了,好继续川北之行。 安抚过了也叮嘱过了,媅媺才整理装束,在南离陪伴下于正堂坐等传报。 不得片刻,有仪卫自大门外高呼传报:“太——傅——驾——到!”一声声接力直喊至正堂门前。 “来呀,摆队迎接!”媅媺挥手令下,颇显……巾帼豪气。 一时间行邸内外鼓乐齐鸣,号带飘扬! 经过一次又一次精心操练的行邸仪卫衣甲鲜明,号衣整齐,各色旗帜从正堂一直列到门房后面的影壁,左右各立持六丁六甲旗,再到了大门外则两列人马八字摆开,左右各立持二十八宿号带。 樊一蘅到号带排列尽头门旗处落轿,眼见南离陪同一名少年出来在大门口台阶上立等,忙正正衣冠,又令樊曙看过端正了,便趋步上前。 大门台阶上南离与媅媺一见樊一蘅落轿,趋步前来,便下了台阶相迎,此谓降阶相迎。 “川陕总督樊一蘅参见世子。”不待世子说话,樊一蘅先拱手成揖问候。 “樊公辛苦,值此时日,得老先生您大驾光临,鄙室蓬荜生辉!”媅媺也四平八稳地拱手还礼。 “老夫到邛数日,碰巧您去了蒲江,日来不曾得见,今日方闻得暇,不知世子何日返回?” “予本早知您要来,便推了旁事一直等在邛州,只因数日前突然得信,富顺王兄闹了病,惊了老太妃,才急往蒲江探视。连日来见王兄那边安稳了,又恐太傅离邛,便急急赶回,今日正欲前往驻劄探望,不意太傅先来望后生小子,实是有悖予礼贤之衷,敬老之意。” “哎呀呀,世子太客气了,您是一方藩主,君带忝为川督,只不过痴长岁月,不曾立尺寸之功,怎敢劳动世子大驾。” 媅媺看着樊一蘅的花白胡须,觉得很喜欢,樊一蘅也在观瞧媅媺,眼见这少年虽然矮小,却生得俊俏,眉宇间带几分英气,乌纱翼善冠、衬白圆领三爪十二团蟒赭黄袍、腰横玉带,一身场面上的正装十分得体,这时又彬彬有礼,不由得心中感叹: 此少年远胜枰枻,不仅气度好,也更俊些,更顺眼,且更加有少年气。 “樊公里面请!”南离口上相让,心中却道您可别细端详了,赶紧进去吧。 “请!” 相见川陕总督,当然得在正堂。 仰鹤轩这间三间五架的正堂除了这一回招待樊一蘅,平日非大事场合很少用,南离有事来了都是被赐膳,直接引入内堂或后园,如今添了操练仪卫的活计更不消说,都是鬼鬼祟祟来了然后被蓝罐儿直引入后堂。 因此媅媺坐在正堂时都是居中正坐,来宾、文武都是分座两旁,而且媅媺坐的位置坐北朝南、更加靠里,也避开了门口日照充足的位置。 今日这时正是卯时,晨光恰好,但南离并不担心,樊一蘅毕竟年纪大了,眼神肯定不那么好,而且面对一位亲王世子,也不会凑跟前盯着端详,只要媅媺不胡来,就不会出差错。 而与范文光的途中相遇,就是为了避开与这位正当壮年的精细人就近当堂对坐,否则接触多了,总会穿帮,毕竟在邛州,程羡良等人都很少见媅媺,有机会见时就是在这正堂坐的偏远,也显出宗藩的威严。 “樊公驻节宜宾,平日不得通问,今日得老先生到此,实乃枰樻大幸。”媅媺被南离叮嘱过,正襟端坐,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很有样子。 “唉,老夫年老,腿脚也不利落,不能为国家驱驰,时时抱憾。世子居此,若非赵镇帅与广元伯通好,老朽连书信问安都不可得,今日能来相见世子,也算了了平日一桩心愿。”樊一蘅闻言不免抚须感叹。 “父王在日,多番提起老先生,言老先生乃川中大贤,赤心为国,且年高德劭,为王事奔波,多历艰险,实为我辈楷模。” “世子言重啦,勤于王事,臣子本份,老朽入仕本就不早了,又赶上国家日益动荡的年月,能尽力时自要尽力。只叹国事败坏,终致甲申国变,非一人之力可挽,老夫夙夜忧叹,终恨力有未逮,不能了却国家君王事。”说到这里,樊一蘅向空拱手道: “大行皇帝在上,我等腐儒,非救时之才,实为戴罪之身。” “老先生还是太谦了,赵镇帅常赞老先生赤胆忠心,今日当堂相谈,果非虚言。” “嗨,我们都老了,能保守家乡已是万幸,川中诸镇,均为抗敌栋梁,正当勠力同心,共扶社稷,世子亦当为川蜀宗室典范。” “谢老先生教诲,国仇家恨,后生小子不敢一日或忘。只是后生晚辈能力不及,邛州战守事宜全赖赵镇帅操劳。不瞒老先生,其实我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没得赵镇帅指点,真个不成。”媅媺客套过了,便放轻松些,开始言笑晏晏。 “好啊!南离啊,你是个有心人,也是个文武全才,世子得你襄助,邀天之幸啊。” “哎呀,老先生言重了,赵镇帅是国家的栋梁,可不是我朱枰樻的牙将,当初奉予之名起义师,为的不知行在音信,以便号召四方,如今行在通达,时时聆讯圣音,枰樻自当安于本分,不便再豫军国重事,赵镇帅有事,还望老先生多多提携。” 这一番话说得樊一蘅心中非常舒服,暗赞这才是宗室的本分。 “世子过谦,安守本分,奉宗归藩,太平岁月可也,如今乱时,自当为圣上多所奔劳,若真有事须您出头,也不可辞让。” “多谢樊公指点,若有事时,还望樊公多多指教。” 这时樊一蘅的一颗忠心已经完全放进了肚中,把后背靠进太师椅里,手抚须髯,朗声而笑: “哈哈,我这老头子还能指教什么,有赵镇帅在这里,有事自管问他还需问我这老头子?” 媅媺也只好嘿嘿干笑两声,南离则道: “待此间事了,卑职还要北上汉州,秋收才过,绵州、潼川一线达兵蠢蠢欲动,不可不防。这一回欲待范抚院回时,便携手北上,共商抗敌恢复大计。” 樊一蘅对南离的打算很满意,点点头端然赞道: “嗯……仲闇干才,是个能做事的人,只是困守洪雅,不得其时。汝与仲闇携手,很多你们这些勋镇弄来不便的事,他都能出把力。” “哦,对了,到了川北,慕天颜还在赵荣贵那里,你们多联络,回头我再做两封书信,分别送与定陇侯、慕抚院,你这里派人手前往送信即可。” 说到这里老爷子白眉动动,微蹙一下,便即松缓,又叮嘱一句: “那个赵荣贵啊,太刚烈,还得你去帮他才好。” “多谢老大人提点。”南离于对面拱手相谢。 “老夫这一回来拜望世子,也是为了顺便向世子陈明枰枻一案的纠葛。”樊一蘅说到这里当空抱拳: “奉圣命,老夫来邛勘问袭封蜀王于广西失踪一案。到今日,来龙去脉已明,朱枰枻冒您的世子名分,于贵州、广西等地招摇,又蒙蔽圣上,得以世子身份袭封王爵。” “其冒名所为对于世子您也是大大的冒犯,更不消说蒙蔽圣上,乃欺君大罪。” “到今日诸事查明,老夫自当表奏圣上,为世子伸张大义。” “既如此,那派去广西的贡使算不算得有罪。”媅媺别的没想,还想着那几个为自己跑腿立功的呢。 “无罪,不仅无罪,还有功。” 媅媺看了南离一眼,南离与之对视,两人目中都有欣喜之意——可算有个能为之盖棺论定勇于担责的人了。 “世子受了些委屈,朝中又不免会有些风评,老夫职处川陕,为世子您张目当仁不让,也赖得圣上英明,蜀藩不可无主,此事了结应当奏明圣上赐许您尽快得袭藩位。” 媅媺一听这话更加高兴了,便离了座位起身,亲手提起青花茶壶,到樊一蘅近处示意道: “樊公,您真是体贴我们后辈,您饮口茶,这是特意为您泡的雪顶银针。” “好啊,这邛眉二州往昔的茶尽都最是有名的,茶马古道之端,名不虚传。” 这时媅媺的心情已经彻底轻松下来,殷勤地又为樊一蘅揭开盖碗续上一杯茶,续完了水将茶壶放下,站直身子,遵着南离的嘱咐努力要站直一些,突地就听胸怀里“嘣”地一声…… 樊一蘅正捧了茶盏欲待要饮、先品其香,闻声猛一抬头,突地一愣,媅媺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把两手胸前一兜一捂,樊一蘅“噗”地一口茶水就喷了出来。 老爷子胡须抖动,猛盯住媅媺的脸,突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洒了一身,烫得“嗷”一声就叫出来,茶盏“啪!”一下就摔在金砖铺就的地面,碎做几片,这时也顾不得这些了,随即指着媅媺叫道: “你……你?这这、这……你!……你?!——啊……啊……啊!” 一口气没捯上来,头一歪,竟“咕咚”一下晕了过去。 到这时节,媅媺可撑不下去了,手足无措地失声惊叫:“哎吔我滴龟龟,这可咋子办噻?” 还得是南离一看不好,也顾不得掩饰媅媺袍子下面拖出来狼狈不堪的白布条子了,急忙上前,托住樊一蘅的脖颈,一边掐人中,一边大叫一声: “樊曙!” “来人!快喊樊公子来,世子快去传御医郎中。” 他把媅媺支开去传郎中,这边一面将樊一蘅放倒急救一面把樊曙赶紧喊进来,老爷子若是真撑不住了,也好孙儿就在面前。 第二四八章 真相 第248章 真相 结果这一日下来,小小的蒲江县城随着难得来一趟的世子、巡抚等贵人的离去,已经安静下来,而不大不小的邛州城则随着媅媺归来后与川陕总督的会面,风波再起。 再次面对已经清醒过来的樊一蘅时,南离有些尴尬,有些手足无措,仿佛做错事的孩子被捉住了。 当时被南离专业手法救治而缓过一口气的樊一蘅,又被行邸的郎中往口鼻中吹了一剂回魂散,终于是恢复过来,可是还是口不能言。 老人年纪大了不敢再行胡乱挪动,就在行邸偏院舒缓半日,到晚才有南离亲自陪着护送回了驻劄衙门。 范文光闻讯赶来,樊一蘅也只能摆摆手,示意无碍,却依旧说不出话来。 城中最有名的郎中被请来后,号过脉,开方抓药,勉强服下一剂,又喂些粥水,才算安静下来。 将范文光等人劝回休息后,南离与樊曙守了一夜,次日清晨南离与樊曙在侧,郎中再次给药,樊曙服侍祖父喝药时,郎中向南离道: “烫那一下并不要紧,这是急火攻心,亏得赵镇帅救治及时,才起死回生,捡回一条命来。” 南离惭愧地摆摆手,尴尬得无以言表: 再怎么自己救回来的,也是被自己做下的事儿惊吓的,老爷子一辈子啥都见过了,面对流贼十万围榆林的时候都不曾怎样在乎,今日却被自己和媅媺弄的这一下子给惊着了。 因为老爷子还不稳定,不敢令郎中离开,南离送也守了一夜的郎中去安排歇下暂侯消息,又安抚了闻讯赶来探望的程羡良、郝盈川等州官,才回房来,樊曙又来唤南离: “赵镇帅,祖父唤你。” 南离入内一看,樊一蘅已经迎着初起的阳光半躺半坐靠在床榻,南离进来,他面无表情地招招手,示意南离过来坐下。 南离知樊一蘅只是急火攻心,救过来就没大事,只是年纪大了,须得将养一段时日。 两人对面枯坐,半晌无言,南离很是尴尬,有些无地自容之感,最后终于还是樊一蘅先开了口,他挥挥手令樊曙先出去,才道: “唉,你们这些少年人啊,任性胆大,不知朝中险恶。一个个的,胆子大过天,真是什么事都敢做。” “晚辈知错了。”南离很是惭愧。 “还有谁已经知了世子此事的。” “没得谁个。”南离知道这是在问媅媺的真实身份。“几名内侍加太监,还有我自己的三五名亲信。” “这还少吗?早晚兜不住的。” 南离不敢相瞒,把从佛图关救人,到邛州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媅媺的郡主身份也不敢再行隐瞒,事到如今,还不如大大方方的。 “元辰我晓得,他从福建任上回来,我们就见过,他是个有智慧的人,可惜恢复上川南后就失了消息。” 南离这才说起后来宝和寨遭难的事。 “可惜啊可惜,他啊,与你们在一起那么久,我不信看不出来这位郡主的身份。” “元公很早就猜了大概,与晚辈提点过,但未说破。” “他是个有智慧的人……”樊一蘅又念叨了一句,随后话锋一转,兀地问了一句。 “当下川北的形势你怎么看?”南离一愕,满心没想到樊一蘅这时会问起这个,只好照自己平日心中所想回答。 “晚辈最为担心的就是保宁之南的潼川、汉、绵一线。其实失了保宁,成都以北无险可守,达子若麾兵南下,必得以潼绵二州为前沿抵御清兵,汉州的地势并不保靠。” “若得一年半载恢复时日,标下与定陇侯东西夹击,广元伯为后援,先复保宁,保有全川,待与民休养生息一二载,以全川为基,生聚养兵,便可兵进汉中,再图关陇。” 说到这里,南离精神陡长。 “待到那时,或效武侯,兵发陇右,徐图关中或可依当年魏文长之计,再一支奇兵出子午谷奔袭关中,尽看其时兵势,我不信那时还是达子的天下。” 樊一蘅很欣赏地看着南离,很喜欢这种年轻人偶露峥嵘的锋芒。 “年轻人真好,敢想敢做,好!”樊一蘅赞过之后又提醒南离: “但是这个事不仅仅是川北达子那么简单,须知献贼四子都窜往云南,正在休养生息,据传又勾结黔国公府,早晚必做祸乱,内患不息,外敌难御啊。” “晚辈受教。”被两川军阀的各种骚操作影响,再看未来将会循正史出滇的大西军是敌是友,南离真的心中无底。 “你们啊,胆子真是太大了。长远方略自然须得敢想敢做,然而你们也太敢想敢做了,把我这老头子险些惊了过去。” “太傅恕罪,南离知错。唉,当时也是无处落脚,不得已出此下策。” “唉——!”樊一蘅长叹一声:“只盼这一回上表,有望能为汝请个封爵,方便你来开镇建牙——可不要再这么蒙蔽下去了。” 南离知道,都这个样子了,樊一蘅能这么说,还是爱护自己的。 “杨家小姐的婚事万分要紧,切不可轻忽,若想西川成事,广元伯的支撑不可或缺。” “此事晚辈亦知。”说起这个,南离就一脑门子官司。 “大丈夫万不可为儿女情事致坏天下大事。”樊一蘅肯定是看出什么了,但只点到为止,没有多余的话。 “南离受教,明日便即着手准备,克日起行,前往川北汉州。” 樊一蘅这个话南离听了不止一回了,这时节人们的观念中,尤其这乱世时节,女人就是官僚、武夫、贼寇们的资产,与一匹好马的唯一不同,就是会说话。 因此每个人都告诉南离,不可为了一个女人而坏天下的大事。 但是在南离的观念中,女人也是人,不是什么宠物,更不是工具,他做不到这么洒脱,人都是有感情的,媅媺如此,蟾儿也如此,他赵南离更是如此。 因此眼下,他只能三十六计最后一计。 先躲躲。 想着躲呢,告辞了出门就险些与前来探病的媅媺撞个满怀。 媅媺鬼头鬼脑地要往里走,南离正往外出,一头就向南离撞来,被南离手指一点,顶住额头,给拦在了外面。 “你来干什么?”南离有些不快,这死丫头一点也不看眼色,哪儿烦她往哪儿贴。 “我咋子不能来,我来探病!”媅媺进不去,一只小手刷地捻开小扇,另只小胖手一背,理直气壮。 “探病探病,你知不知樊公为啥子……” 刚说到这里,里面苍凉的声音无力地问了一句:“是谁来了?” “后生晚辈前来探视太傅贵体。”媅媺恭恭敬敬在外行礼,大大方方应答,南离被弄个瞠目结舌:这时了她还这么得意,简直欠揍! 气得南离冲她拧眉头一瞪眼,媅媺也不示弱,挥起小扇示威。 屋内半晌没有声息,南离就要拽媅媺出去,这回媅媺却不服了,嘟着嘴狠狠一甩搭,挣脱了南离的牵扯。 “世子,里面请。” 还是樊曙出来,俩人才止了争闹,媅媺气昂昂向南离梗着小脖撇嘴挑衅,得意洋洋大摇大摆地跟着樊曙入内。 南离本打算回镇守衙门了,这时也不敢就再这么走了,谁知这小祖宗还会有什么不靠谱的事作出来,他都得在这盯着。 也不知多久,南离喝干了两壶茶了,就在这吱儿溜吱儿溜地咂白开水呢,就听里面樊一蘅朗声说道: “樊曙啊,送送世子。” 声音很大,难得的大,似乎老人家已经恢复了好些力气。 南离心中暗骂:这死丫头,定又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几招。 第二四九章 理解 第249章 理解 “我哭啥子哭闹啥子闹?当年我母妃跟着投井,张献忠烧光成都城的时节我的眼泪早就哭干咯。”出来被南离觑空子一问,媅媺小扇一捻,啪啪啪乱摇,先把南离喷个不能自理。 “那你用了啥子办法?老爷子居然有力气了,还令孙子送你?” “我就问了老人家一句话……” “什么?” “那边城破咯,这边我父王投井时,朱家的男儿在哪里?” “张献忠乱蜀时,朱家的男儿在哪里?” “达子入川时,朱家的男儿又在哪里?” “……你这是三句话!” “咋子,三句就三句。我们从佛图关逃出来,走投无路,我不站出来,还要咋子?饿死?给人做咯肉脯?” “也对。”南离被怼得没话了,转念一想:“那也不对啊,今后还要咋子说。” “我说咯,啥时你北伐成功,我功成身退,让位给他们这些男滴。” “就这么就好了?”南离觉得就凭媅媺一句话?这么简单? 果然媅媺又说: “我说老爷爷你看看,如今有了朝廷的消息我不就缩在家中,不像朱荣藩那般四处乱叫唤,都令赵南离来听你滴话,不过我虽然女娃子,这里丑话在前,待得啥子时节朝廷再出事,皇上再不得消息,老子还要挺身而出!要得要不得?” 说着话将胸一挺,南离被晃得一忽悠,心道这傻子是不知自己怎么犯的事咋子?亏我费尽心力的一番布置。 媅媺可不管那个,摇头晃脑扁着小嘴还在嘚啵嘚呢。 “他这老爷爷就又不说话,只是躺在那里叹气……哎呀呀,好伤心……” 不过不仅那时樊一蘅说不出话,南离这时一咂摸,媅媺这番话其实说得真是有道理,这南明朝廷上上下下只怕连这个后世家庭妇女水平的见识都没得。 前前后后三个小朝廷了,一路丧师失地,到今日永历皇帝还是一逃再逃,只怕樊老爷子到了如今啊,也是信心不足,对皇上都不抱啥希望了。 “然后我就哭咯,我娘投井时好惨哦,那井里塞满了死人,我跳进去咯都淹不死,被捞出来做了俘虏,到今日既然脱了身,我就要报仇。” “那时节我不站出来,朱家在四川哪里还有人嗦?” “然后老爷爷长叹一声,我就趴他床头哀哀地哭,最后他拍拍我滴头。” “我就说,见了你老人家,就象见到当年我的爷爷一样,爷爷最疼我了,若爷爷还在,他定不想看我这样子。” “樊家老爷爷也哭啦,拍着我的头,我都听见他抽鼻子咯。”媅媺说着得意地一抹鼻子,嘻嘻嘻地坏笑。 “那你不还是一哭二闹三……” “咋子,你不服?”媅媺如今也不怕南离了,说不服就顶嘴。 “若老爷子还不应声,你怎办?”南离也没心思收拾她,板着脸问她。 “我闹死他!”媅媺一瞪眼,舞起小拳头。 “好好好……噤声、噤声……我怕了你了好不好啊,小姑奶奶。”这还没出驻劄衙门大门口呢,南离可真怕她再闹起来。 南离好歹哄走了媅媺,便缩回镇守衙门哪里也不去了,这一日就传令开始点兵备粮,明日准备一日后,再后日开始川北行程,同时派人知会范文光,约期同行。 带着范文光的目的,他是想了解关于抚、按在日常施政中作用和方法,因为毕竟靠镇将来管理一方吏民,高效是高效了,但出问题也就是积重难返的大问题,而且在四川这个地方,特别容易小小的一处小地方就能拥兵自重。 南离可不想蚂蚁下蛋一样自己做个大军阀还带一群小军阀崽子。 这种队伍打胜了一哄而上,打败了一哄而散,走不远的,因此他从来不赞成准岳父杨展的那种扩张方式。 才忙过午,派吴元龙带些药材又去问候了一下樊一蘅的状况,吴元龙回来后禀报南离: “太傅请您方便时过去。” 南离本想忙过之后晚饭时分过去,这时一听,便即推了军务,即刻又赶去驻劄衙门。 既然樊一蘅请,那必定还是有事,到了被樊曙引入一看,樊一蘅还躺着呢,范文光在侧,陪着樊一蘅说话。 南离与范文光见礼,才要开口询问樊曙其祖父的状况是否变化,樊一蘅止住南离: “南离,先坐,我这不妨事的。” 南离落座,樊一蘅缓慢而坚定地开言: “请二位来,不为别事,就为我们此来邛州公干,不可久拖,须当有个了结了。” “樊公,贵体有恙,何必急在今日。”范文光劝道。 “我这没大事,你们呢,还都有要事在身,南离急着北上,不止南离,川北一日不宁,我这心也难安。仲闇你也要跟着去往川北,须当尽心辅佐后辈。” “不要看他年纪轻,他有眼光、有见识,老夫奔波王事三十年,看人不会错。” “谨遵樊公教诲。”范文光拱手受教。 “因之这个事趁你们都在,我们商议之后,落个表章如何。” 一听这话,南离与范文光赶紧一齐起身,同时躬身拱手道: “听凭太傅吩咐。” “老夫呢,顶着川陕总督的头衔,仲闇抚台,持一镇臣,依本朝之例,当得三司定谳。” “正是。”范文光附和,南离点头。 “樊曙,备文房四宝,我口述,你来写。”樊一蘅吩咐了孙儿,又向这边这二位道: “老夫口述时你们二位可以一起随时插言,先写出个轮廓,然后请你们二位参详商议过后,再行定稿。” 范文光先道:“就依太傅所遣。” 这时南离却起身,请命道:“晚辈不揣浅陋,愿为代笔。” “既如此正好,就使樊曙外堂等候,不许外人擅入。”樊一蘅郑重地点头应允。 “接皇命,臣不敢迟延,为袭封蜀王失踪一案,查得踪迹去向,便即知会三司,赴邛勘问。” “抵邛之日,会同抚台、镇臣,三堂会审,查实事由如下。” “……蜀地蒙难,蜀藩尽殁,献贼载蜀藩重宝,沉于彭山江中。到今日蜀地稍定,王得其消息,贪图昔日富贵,未得皇命便私离行在,意图归乡收罗宗藩遗失财货。” 这分明是引用了慕青天刑讯出来的供词。 “臣会同抚台、镇臣,勘问得实,议以坐其私离藩地,又未奉皇命便不辞而别,当废,” “樊公,一言便废,重了吧?还须宗人府议罪。” 听了范文光的话,樊一蘅重重叹息: “唉,这就是一笔糊涂账,废还是不废,如何收场,我们已经尽力了,听下文吧。” 南离一直没说话,在琢磨樊一蘅的这番用意,手下不停,笔走龙蛇,刷刷刷将一纸表章,连续十数页,一挥而就,每写就一张,范文光吹干墨迹,呈送半躺半坐的樊一蘅过目。 表章内容没什么,樊一蘅引着脉络,大家你一言我一眼,内容就是那些,可是这字樊一蘅越看越是心惊,看得几张,喘息再次急促,几欲晕去。 范文光急忙上前相扶,老爷子捯过气来,才大呼赞叹: “这字……功力虽然稍欠火候,但这体……非有廓清宇内之志者,写不出来。能写出此体之人,必得胸怀天下、靖极八荒才是。” 南离这时恰好写毕收笔,恭敬谦逊道:“后生晚辈,何以克当。”心中却道,您这还真是把我家祖师爷往谦虚(小)了说的。 第二五零章 思量 第250章 思量 “这是为圣上御览的表章,会经阁臣之手,再呈送圣上。”樊一蘅将手中表章放在案上,又指了指,这才交叉十指,一边沉吟着一边缓慢而有力地说道: “下面老夫所言,你们二位务要听清,这是给皇上亲览的密折,我们三个人要联名签押。” “太傅请讲。”范文光躬身领命。 “蜀王三子枰枻,冒其兄长枰樻之名,招摇撞骗,蒙蔽圣上。” 这一回说的才是朱枰枻一案的来由,以及大量的供词引用,但是自始自终,媅媺的身份之事一个字没提。 这时南离才算理解了樊一蘅的良苦用心——自万历末年入仕,浮沉宦海三十余年的六朝老臣,一直在维护皇家残存的那一点颜面,尤其是当今皇上的颜面。 当今的永历圣上,为闽赣粤三省臣工所拥立,很大程度上都是得看阁臣、镇臣的颜色行事,若是朱枰枻招摇撞骗的消息传扬开去,可谓又要被扣一个识人不明的罪状。 因此前一份明面的奏折都是在为袭封蜀王的无故失踪一事而议罪,丝毫不提朱枰枻的身份之事。 只有后面这封即将呈请皇上御览的密折才说明了袭封蜀王身份的真伪,以及朱枰枻的来龙去脉,还有与进贡的蜀藩贡使如何冲突的来由。 这里面留下的一个活扣,那就是真正在蜀地的世子朱枰樻如何,一句不提。 这个密折的文稿券录完毕,樊一蘅才说了一句: “便是袭封的蜀王被废了,废过之后,枰枻就是枰枻,枰樻就是枰樻,蜀藩如何袭封,再请皇命吧。” 南离闻言心中一动,这句话说得似乎是那么回事,很简单,可细一咂摸,很不简单! 谁是枰枻,谁是枰樻,枰枻在哪儿?枰樻又怎样来龙去脉?人都在他赵南离手里,这说道可就大了。 最后老爷子郑重叮嘱南离道: “往行在送表章,路途迢迢,兵匪满路,你这里须得派可靠的人前往。尤其密折,必要时可以毁掉,也不能泄漏。” “太傅思虑周祥,正是如此!”结论毕了,范文光衷心赞服,可不是虚言。 议完了这件大事,樊一蘅又叮嘱一番南离与范文光在川北需要的注意的一些人和事,南离就留在这边用饭,饭后范文光回房,樊一蘅稍稍能够起身,便由南离与樊曙搀扶,到园中走走。 绕过月池后,向蕉竹亭缓步途中,樊一蘅向南离道: “此间事了,老夫便回宜宾去了,这一番折腾实在须得静养一段时日。” “樊公便留此间如何?何必来回奔波?也方便晚辈时时讨教。” 樊一蘅哈哈一笑,有些洒脱有些落寞,更有一些无奈与不舍,反问南离道: “南离啊,世道变了,我们这些老骨头啊,都是庙里的菩萨,供着还好,谁会真请去家里呢?” 南离一时无语,扶樊一蘅在蕉竹亭内坐下,樊一蘅则自问自答: “金身大了,放不下。” 最后却又指向在旁侍立的樊曙向南离交代道: “我已经老啦,许多事力不从心,待我百年之后,樊曙尽完了孝,就让他随你去为国尽忠吧。” 南离急忙逊谢:“老先生言重了,南离不胜惶恐。” 其实南离屡请樊一蘅真的是出于真心,因为自己在邛州,又要面对川北,实在太累了。可是说的太多,又未免矫情,而此刻樊一蘅能说出托付孙辈的话,已经是推心置腹了。 南离挽留樊一蘅继续在此安排休养至少一旬,至于何日返叙,由老爷子自己决定。 媅媺每日依旧前来殷勤问候自不必说,南离又叮嘱媅媺不要胡言乱语再惊吓着老爷子,说你那破嘴比十万陕北饿殍流贼厉害多了,然后也不管媅媺如何嘟嘟囔囔不满,准备就绪便要启程。 可是行前张应兴再次禀上来的一件事,令南离很不舒服。 根据嘉定州六月夏议的大致方略,议定袁韬、呼九思屯犍为,武大定将屯青神,由杨展资助粮饷。 实际上摇黄属下的乌合之众甚多,从成都府的仁寿、资简到叙州府的富顺,到处零星屯驻,看似尾大不掉的样子,其实尽属食不果腹、饥寒交迫。 如果不是整个成都府二十三县大多县城荒无人烟,就摇黄贼的本事根本没能力进据城池。 如今即便进了城池也罢,永历元年二年两年间除了眉邛雅黎的整个两川,尤其是北部东部,到处都在抛荒,活着的就要么逃荒要么躲进山里,想找裹腹之物——猬集成团的流贼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找点野果野菜也能充顿饥——必得往有人烟的地方去寻食。 因此就不断有零星人马到处打粮寻食寻到了邛州境,不免被镇守崇庆州和大邑县的张应兴所部大义营剿杀拿获,甚至有的来了,被俘后只要给口吃的,干脆就传信召唤全家拖刀来投。 这一状况被张应兴塘报送给南离后,南离眉头深锁思索半晌,最终回令:照单全收,一个不放。 回头就令韩羽会同吴元龙带人前往大邑,一个一个的提审甄别,属于被裹挟的良善者,精壮的录用,老弱的发去种地,多所流窜劫掠的老匪,已经审问着实的,小过宽宥,有血债的,半夜就拉起来暗中处理掉了,或者活埋或者砍头,对此南离毫不犹豫。 在他看来,百姓的编户齐民可以调和,但自己的队伍必须纯洁,一旦有了杂质,一颗老鼠屎就会坏了一锅汤,尤其如今草创时期。 韩羽、吴元龙哥俩做了结的事悄无声息,令这些擅长乱窜依附的老匪再没机会乱窜,还省了因袁韬如今也是挂印总兵同殿称臣而落一个兼并同僚的话柄。 但韩羽、吴元龙哥俩对于甄别询问的套路还是经验不丰,到他们手里必然会有蒙混过关的,但是不会有冤屈的,对此南离也并不想插手,因为还未到值得他亲自出手的时候呢。 审查直至肃反,那是政指出身者的第二天赋技能。 第二五一章 部署 第251章 部署 南离一行人马抵达汉州时,已经是十月时节,山间下起了飘飘洒洒、落地即融的小雪。 邛州到汉州将近二百五十里的行程,驿传恢复后快马塘报一日夜可抵,大军行动寻常时节要行四五日,但南离率兵停留沿途郫县、彭县才抵汉州,又绕了些路,最终整整用了八日。 同行范文光因为要履行巡抚职责,考核诸县官吏业绩,因此沿途各县停留的时日稍长,南离与之约定最终在汉州会合相商,便先行赶往张翦率崇义营驻守的汉州。 这一趟北上随行文武官员甚多,不仅有朝廷任命的川南巡抚范文光随行,南离这边还带着主管粮饷的谭绍扬,拟任川北巡按御史的慕天蚕,带兵的是镇标参将席地阙、游击赵茂丰。 说起慕天蚕这个可以预期的御史头衔,完全来自于樊一蘅对于慕老三的那种古怪的美好印象,以至于南离也很意外。 但细一思量,慕天蚕真格做个巡按御史也好,他这样的未必就比钱邦芑那路的差了。 钱邦芑这几年干了什么呢? 他常驻贵阳,从未履足四川,却巡按川黔,于千里之外风闻言事,挑唆军阀们互相攻杀,在朱荣藩僭伪的事件上,跳着脚逼迫川蜀文武站队,否则就是从逆。 在南离看来,两川乱局自有军阀坐大的底因,也有朝廷叠床架屋的颟顸,但是钱邦芑这路人的搅屎棍手段也不可小觑。 慕老三做个巡按御史,也就做了。 而且就所谓的邛州锦衣卫西南安抚司来说,已经变成了南离手下的一个小特务衙门,慕天蚕长期在里面折腾,早晚弄出事来。 作为特务机关的衙门口一则要绝对忠诚,二则不可显山露水。 这两则一起说来韩羽最适合,曹昌虎是将就凑合,吴元龙也合适,可他不爱干,至于慕天蚕慕青天真的不行。 尤其这第二则不可显山露水显然更不适合慕大青天,反而民间所称的八府巡按威风八面更适合慕老三抖威风,再说起御史斗官,实在是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慕老三自己小地主出身,曾经在初入邛州时被欧阳直蛊惑,向媅媺告密,止住了南离的霹雳手段,但后来南离想起来其实也有自己过左的成分。 后来宝和寨遭难后,慕三爷死心塌地跟着南离行事,虽然魂淡,但一举一动都听南离的话,与媅媺那边因为各种破烂事,反倒疏远了些。 何况御史还可以直达天听、风闻言事,至于向行在上什么表,奏什么事,没关系,反正慕老三也不会写,必要时南离甚至可以亲自捉刀。 就说本来蜀王失踪这件皇上钦命的案件,按理会审该三司、三堂再加锦衣卫。 但朝廷的锦衣卫显然来不了,邛州的锦衣卫南离觉得上不得台面,就这么对付事的,这时这事定论了正好把慕老三调出来,这个衙门将按照南离后续安排的发展轨迹去运转,免得翻车。 文官在调整的同时,部队的部署也在调整。 首先大义营、铁胜营、关山营经过整补,正齐装满员、士气高昂。 至于崇义营在汉州、中江、罗江、绵州一线与清兵大战也没有,小战还不断,一直是处于临战状态,半年下来人员、士气都有折损。 南离深知,人家崇义营在汉州、中江至潼川一线也已经折腾大半年了,其余诸营都已经按照一营五司来完善编成,补充衣甲器械,铁胜营已经搞了三门小炮在折腾炮手了,崇义营却还是一营四司的就编制。 虽然协同的作战的乡兵、壮丁还有一批,但都未经束伍,衣甲、器械也都是靠的当地捡落。 这么说来崇义营也该休整了,毕竟都是一家人正应该整整齐齐,带点强迫症的南离也不好厚此薄彼。 于是下令调整部署,关山营开赴蒲江整训,余飞正式投在南离这个邛州总兵帐下听令,将把关山营按照邛州军的标准彻底编训。 从下川南立功班师的铁胜营已经补充休整完毕,南离正是打算用铁胜营把崇义营换下来好好整补一番,换个样子。 按照预令,铁胜营已经前出至崇宁,准备邛州秋粮运到,便接替汉州守备,换下紧张了半年的崇义营。 大义营不曾出战,一直负责邛州至成都之间的要地守备,最为完备。 秋收后百姓的生产大大恢复,于是按照预令开始收缩部队,不再参与助农生产,并恢复全面的集中整训。 这一部署有南离有意识的布置防秋日常,同时也是在看潼川州的收复时机,需要根据潼川的城守情况,来决定攻防策略。 但打仗就是这样,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若是到了汉州一看,真的有战机,那时再调部队,多则一个月少则折腾半个来月,部队、粮饷、器械都到位了,可能因那时敌人早调整部署,战机又消失了。 因此不管怎样,部队的部署都要调整。 令南离安心的一桩事则是一路来时看到的诸县招抚流民、恢复生产的成效。 如今过去无官、无兵、无民、无粮的状况已经大为改观。 彭、灌、郫、崇,新繁、金堂,原本自行点选士子委任的六名县令得到樊一蘅的背书,移文行在吏部,以备铨注。 这是个形式,但是不可或缺。 虽然各县已经行政半年,且有三义盟为依托,有出山百姓的拥戴,但是有了朝廷背书,三义盟镇压豪强就更加理直气壮,其中还在摇摆的士绅也将更为听令,能够明显的提高恢复生产的效率。 招抚流民、恢复生产后,各县都在按照统一部署,修整城池,整顿乡兵。 这一回樊一蘅邛州之行,勘办朱枰枻一案之外,南离最大的收获是自己帐下的文武得到樊一蘅向朝廷的保举。 如今的年月,勋镇自行署官已是常态,尤其西川这种天高皇帝远,跟流落的行在隔山隔水的地方。 但在樊一蘅看来,南离行事守规矩,心中有朝廷,比那些拎着空敕随便乱发的武夫们靠谱的多,因此也更乐于发挥余热,为邛州、成都诸县已署的临时官员保举铨注。 但在杨展等勋镇看来,南离此行纯属多此一举,但南离可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这,就是自己面对朝廷的政治态度,这是他的本份。 第二五二章 汉州 第252章 汉州 令南离奇怪的是,这几个月来,潼川一线的清兵格外安静。 夏中时节,张翦的塘报曾言清兵攻下潼川州城后向汉州方向试探了一回,失败后便开始固守,这固然有赵荣贵、朱化龙从龙安方向出兵牵制的原因,可是到如今十月了,清兵居然缩回去了,令南离觉得有些奇怪。 张翦曾两次请令增援兵力以便向潼川出击,都被南离命令暂时不要动。 一方面是当时还要出征泸叙,兵力不敷使用,另一方面南离也觉得时机并不成熟。 这一回南离亲自赶往汉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要观察、斟酌对于潼川的出击时机是否合适、条件是否具备。 川北的地理是这样,保宁作为出川入川的的枢纽,上连陕南汉中,下连者或经潼川西进川西成都,或经顺庆东出川东重庆。 保宁连接成都的西线,到潼川州又分别岔路,向西北经绵州通往龙安,向西南则经中江、汉州直抵成都。 一旦清兵过了中江取得汉州,则整个成都平原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 南离当初对与张翦及所部崇义营的命令就是最低要求能够在中江至古店的一段山区与清兵周旋,不使清兵越关南下,同时相机进取中江甚至潼川州。 以此命令为基础,张翦率所部将士与清兵相持于中江一线,大战未开,小战不断,结果清兵几番试探不成后,就缩回了潼川州。 此时若是按张翦塘报所言的讲法,已经不存在针对成都平原所谓防秋的顾虑了。 清兵缩在潼川不出来,早没有了上半年时乘大胜赵荣贵、朱化龙、武大定、袁韬、呼九思五镇之威,从保宁四面出击的积极性,甚至南离、璟新在叙永与王祥、侯天锡把内战打得如火如荼,保宁的清兵也未向进至遂宁一带的杨展属下总兵赵友鄢动一下。 但是到底敌情如何,南离不曾亲眼看到是不会放心的。 尤其是在他的敌情观念中,说到清兵的主动精神,不管是绿旗还是八旗,远比各路明军高得多。 这时节连续数月不动,要么是缺粮,要么……就是在准备更大规模的动作。 到汉州城外十里,张翦率队迎出城外,诸将见到数月不曾相见的镇帅分外亲热,顿觉立时心气十足,腰板儿又挺直了几分。 南离也很高兴,诸将见礼后,张翦的大嘴就开始嘚啵嘚不停地吹嘘累月以来的战绩。 尽管早就塘报过去了,但这时能得向南离亲口吹呼自然更加爽利,好比吊大不大藏着不行得亮出来任人当面评说的心气儿。 “大个子生擒了一名骁骑校,汉军镶蓝旗的真达子。”吴大个子见礼时张翦夸赞,南离喜得使劲砸了吴大个子厚实的肩膀两拳:“更壮了啊兄弟!” “篮子带着镇标和教导司的兄弟在古店关打了个埋伏,夺了八匹马,还有两杆高丽鸟铳。” 刘斓儿作为教导司的管司都司,来汉州已经是在代南离行使常务,这时被夸,在众人面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才四个月!好啊!好兄弟!”南离喜得将依旧大头却已经壮了一些的刘斓儿揽在怀中抱住拍拍,如同还是佛图关跑下来时那个一宿营就饿得滴里当啷靠在南离身上打盹的少年。 “这兄弟,是韩羽带出来的,便装在潼川州清营绿旗里混了一个月,才回来,带回来不少消息。” 张翦这回指着一名其貌不扬的战士。 “好样的!”南离觉得这是难得的人才。 从佛图关一起搏命出来的难兄难弟大多在崇义营,多数成了小管队、管哨之类的小军官,吴大个子早就是独领一司精锐兵马的管司千总小将官了,刘斓儿在汉州还是张翦的军务副手,而且半年来的经历证明,他们将教导司三个月的积累的艺业学以致用,经过了对抗绿旗达兵的锻炼、经受了风霜血火考验,完全担得起抗敌前线统兵作战的职责。 这么一看下来,张应兴提起扩编中左右前后五营的事就有谱了。 与出迎诸将见礼后,吴大个子开路,张翦等诸将陪同南离入城,一路上趁着被南离叫上来并辔的机会,又吹呼起来。 “对面的达子兵胆寒了,尤其还有许多都是薙了头编了老鼠尾巴的汉奸,本来就没什么本事,却装扮作满洲达子来瞎呼呼吓唬人。” “还有这样的?”南离一听也乐了。 “真格不少!我遇上两回了。” “三义盟的兄弟们怎么样。”南离想问的是三义盟在临近前线的无人区基层骨干的作用。 “亏了这些跟着我们的兄弟,找路、找人、运粮、守城都帮着担下来,我们这边才能放心打仗,打完仗回来就有热乎饭吃。” “您立这盟有意思,如今上上下下都是入盟的兄弟,入了盟不拘官兵,肩膀头齐就是生死与共的同袍兄弟,打起仗来更加卖力气。” “哦!?”南离有些意外,本来为动员百姓而结的三义盟已经发展到了部队内部,不过这样也好,与战营的指挥系统结合还能提升士气。 “只是有些乱套的,比如有的管哨、小管队不曾入盟,就指挥不动入盟早的老兄弟。” 南离对这种始料未及的情况一皱眉头,松了雪山的马缰绳说道: “这可不行,盟约不能乱入军纪,军纪必得大过盟约。还有,下一步我们要考虑把三义盟的堂口顺序与营中军职对应起来,绝不允许这种乱纪的情形再现。” “末将晓得咯。”张翦忙在马上抱拳领命。 入城后见天色尚早,南离也不歇气,还是老习惯,由张翦、吴大个子陪着,一个哨队一个哨队走走去看看。 一下到哨队,南离转瞬就将与朝廷、文臣动心眼的紧绷与疲累甩个一干二净,振臂向列队相迎的战士们朗声高呼: “同袍兄弟们,辛苦啦!” “镇帅辛苦!” “大家在汉州守了半年,打了不少仗,不容易啊!这一回待得能够换防,必定令同袍兄弟们好生休整些时日。” “启禀镇帅,我们也不必歇息。” “大伙儿闲不住,不能令达子过安生日子。” 当先的几名管司千百总、管哨纷纷表白,有些小管队也跟着吵吵嚷嚷的: “镇帅,打这帮绿旗达子真的不辛苦,就是八旗的也不在话下。” “这帮龟儿子,一听鸟铳响起就乱套咯,哗啦一个冲锋上去就垮掉了嗦!” “好样的,兄弟们。” 南离赞许鼓励一番,又走过几个哨队,见将士们个个都是这般情绪高昂,很是欣慰。 到了哨队都走过差不多了,一路看到部队状态如此,令他欣慰之余,反倒越来越觉得隐隐地不对头,心中竟渐渐有隐忧泛起,可是他面上没有带出来,依旧显得轻松惬意,仿佛这趟前敌之行就是为了送犒赏而来。 待把几个哨队走过,南离心中有数了,便又顺路巡城。 汉州城池不错,不像崇庆州只有丈二的城墙,也不像汶川、保县、叙永那种虽然是灰浆块石满砌的石城,却只周围一二里的完全是山地的小城堡。 汉州城墙虽然不是完全的石城,也是属于土城包石的,但是实实在在的丈八高丈五宽的城墙,周围达一千二百丈。 最要紧的是城外还有壕,深一丈、阔一丈,这是成都周边的许多平地小县城所不具备的。汉州城墙的修缮成果令南离满意,看来选定汉州作为眼下成都平原北端的屏障是是一个正确的决策。 巡过城池,再为聚集的立功将士颁下犒赏,天色已晚,定更前张翦张罗起酒宴为南离接风,南离不忍拂了一众兄弟的盛情,当夜齐聚欢饮,也没有各路穷酸文官的聒噪,都是至近的生死兄弟,这一夜不免畅怀尽兴。 但是第二日聚将议事,南离的面色就沉下来了。 第二五三章 轻敌 第253章 轻敌 张翦先禀敌情通报,对着刘斓儿带人堆垒的沙盘示意: 川北当面之敌,是以清廷四川巡抚李国英为首,辖下马化豹、柏永馥、卢光祖、惠应诏、严自明、左骧,共六路总兵,自从年初由李国英统帅,有陕西驻防八旗支援下,在保宁击败赵荣贵、袁韬、呼九思、武大定后,各路总兵分兵掠地,先后攻战潼川、绵州、南充各地。 但这么兵力一分散就捉襟见肘了,而且川北各地荒无人烟,因此到夏中就停了下来。 当面面对的潼川清兵主要是马化豹所部。 对于马化豹这路的淮上来的绿旗清兵,不仅仅是崇义营打过几回就已经不将之放在眼中,还有被老相识吴元龙的各种鄙视传导所致。 因此崇义营在红土梁、糜子山一带的古店附近搭设营垒,于中江县城的眼皮底下窥伺清兵,自从八月中江清兵出击意图拔寨不成后,再未出城,潼川的清兵也未增援,对于这种无人区的明军活动,只要是你不攻城,他就不理。 看看手把手教出来的刘斓儿堆起的沙盘,虽然粗糙,也可用了,对这些南离点点头表示满意,又问张翦: “这清兵入川留下的六路总兵都是些什么人物?”这里面有南离熟知的,也有生面孔,这一年南离一直关注川南与恢复生产,这时注意川北了,才发觉村里来新人了。 张翦一一点数禀报: “马化豹、柏永馥都是原本淮镇刘泽清降清的,行军暴虐,又很是油滑。” 这是老熟人,南离早晓得。 “卢光祖原属左良玉部,原是楚军,在涪州被李鹞子打得大败。” 这个事南离也晓得。 “严自明原为陕督孟乔芳标将,从陕西来的,这个家伙据说很硬,如今在绵州。” 这个是新来的,南离不曾闻名,一皱眉又问: “左骧呢?” 张翦没答上来,回头看了一眼刘斓儿,刘斓儿上前禀道: “左骧查得不实,知其声名的不多,只知曾隶陕西道标,还有惠应诏是蓟辽军降清的汉八旗。” 南离又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道: “李国英的抚标驻扎哪里?谁为大将?动没动过?” “这个……我们尚未查实,俘虏所言,一直驻扎保宁未动,但这都是一个月以外的消息了。” 一个月张翦还真说少了,其实都是两个月前的消息了。 这时南离真的不高兴了,挥挥手令二将归列,微蹙眉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当面之敌,虽然搞得比较清楚了,但潼川才是敌主力驻扎所在,那么潼川后面呢,敌人一旦遇袭,会不会有后援,后援多久赶到,有多大的兵力?” “这是决定我们须得多久拿下潼川的底数——最起码敌人抚标的动向要了解,你们都驻在这里半年了?” “这些还没搞清楚??” 南离深知,眼前似乎仅仅面对一个马化豹,大不了后面还有李国英,可是整个清廷呢?入关后已经囊括几乎北方山河全部的整个清廷呢? 刘斓儿清秀的脸上面有愧色,出列躬身抱拳回禀道: “是标下无能,如今往潼川去,清兵于过路盘查甚严,渗透越来越难,而且往北多是百里无人,连伪做百姓都难。” 张翦却大喇喇坐着毫不在意地跟着回道: “不过这路敌人算不得什么,如今就是再来万把的也不在话下,是不是啊?兄弟们!” 张翦这漫不在乎的样子,南离性子再好也忍不住了,沉下脸来手掌“啪”地在帅案上拍了一记: “这正是我今日要说的第一件大事,你们太轻敌了!” “我要说,不止张翦你,不止你们,整个汉州城里,上上下下此刻都弥漫着一股骄傲轻敌的情绪!” “达子兵真的是可以任意拿捏的豆腐渣吗?” “绝对不是!” “不要看敌人在嘉定城下、在涪州都曾经大败亏输,更不要看我们只有几场轻松的小胜。” “敌人若真个个是豆腐渣,大明的各路官军至于望风而逃吗?” “须知骄兵必败。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战术上绝不可以。” “大家常常议论的江西、广东全省反正,似乎形势一片大好,其实对我们影响很小,很小!远远不会有理想中的那么大,朝廷帮不上我们,四川还得靠我们自己。” 南离说话间指节叩打着帅案,哒哒作响,面沉似水,很是不快,诸将从未见素来与自己和颜悦色的南离如此疾言厉色,都有些惶恐。 “总镇教训的是。”刘斓儿先道,起身抱拳,恭领训示。 南离派刘斓儿先来汉州,有两个意图,一则教导司完训的管哨、小管队进行更替轮换,同时就在汉州对崇义营未训的哨队军官进行训练,二则就是对张翦不放心,令常年跟随南离身边的刘斓儿以兼汉州守城都司职的名义来辅助作战之外的汉州军务。 韩羽去南宁办事了,回来一直留在邛州处理收尾,对敌情的搜集就是刘斓儿在前面做的。 这时吴大个子也起身称是,张翦脸上有些挂不住,眼见诸将纷纷起身称错,也只好跟着起身抱拳打躬,眼角却还是在四下乱踅摸,看别人的表情。 南离眼见一众兄弟被斥责警示下各自抱拳打躬,神色恭谨,但被南离一一扫视过去时,那有些的眼神中分明依旧颇不以为然,不由得又敲着帅案长叹一声道: “冷静啊,我的同袍兄弟们。” “好了,大家坐吧,这个事今日先说到这里,回头大家伙心中有什么不同的想法,茶余饭后闲暇下来随时来找我交心,不要憋在心里。” 见诸将面色稍缓,又舒口气挥挥手道: “先议当前军机吧。” 有些讪讪,好在脸皮如城墙拐弯的张翦扮个怪脸,见南离绷着脸,赶紧收了,清清嗓子继续: “近期向敌窥伺,敌日渐松懈,我方一直有两个意图,一则是增加红夷大炮,可以直接砸城破关,二则是须得增加兵力,待敌松懈的前提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城夺城,不给保宁清兵反应时机,便直下潼川州城。” 拿下潼川,无疑将大大改善当前的防御态势,并且可以通过绵州打通与龙安的联系,与赵荣贵的汛地连成一片,双方可以更紧密地协调动作。 对此敌前方略,南离很是赞许,这时方舒展眉头,便与诸将讨论起敌情、我情的各种细节。 张翦月前被南离严令不得擅出之后,也不气馁也没闲着,带着全营将士,一面守汛训练,一面整备各种奇奇怪怪的攻城方法,准备随时得令便开一把大的。 第二五四章 庙算 第254章 庙算 南离作为文科生出身,偶尔也看过几位名将的回忆录,但是有些东西看着这也累,比如有位北方的白马元帅的回忆录中,大战之前排列各种数字就令他这文科生很累,但是他记住了一个道理,打大仗,尤其是攻坚之前,得算,这是统兵为将的基本功,可不是单凭羽扇纶巾借东风用谋略。 南离身边高人不多,自己就得既设谋陈略又得庙算排兵,能不觉着累吗? “潼川的城池,韩羽来回途经时就去看过。高倒不高,只是依山而建,九曲回寰,环城有池有壕,引的是西溪水,又深又阔。” “就那城墙,用我们的小炮就能砸。弄二三十座还不够了?中江丈五的城墙,比潼川还矮一尺。” 铸好的八百斤灭虏炮,月前已经送来了两尊,从叙永回来后,镇标火攻司休整毕了,这一回拉了全部的八座,向汉州这边移动,还在后面路上。 “石城还是土城?” “外面看着石砌的,不知内里如何。” “这个事要摸清楚。”邛州铸炮做过实验,一层又一层用糯米浆码起来石头城墙,小炮可砸不烂。 “末将领命。” “古店的营垒离中江多远?” “还有二十里的路程,糜子山山上就望的见。”。 “明日先去古店。你与篮子,一起随行。” “末将领命。” 次日一早,南离率领着席地阙以及镇标飞骑百余骑,又有张翦率同崇义营塘探架三十余骑,汉州马兵百骑,急行六十余里,过晌午后赶到了古店修起的木城营垒。 统兵守卫古店营垒的是一名崇义营新拔的的管司百总,还有三义盟的近千壮丁,总计战士、乡兵近三千人,除了山边筑起一座木城,里许外糜子山顶还有一座小木堡做营寨。 “不错,这里山势利用的好。” 南离夸赞张翦后入营,张翦在后面马上得意地冲席地阙一挑浓重的眉毛飞个媚眼,席地阙则很不屑地“嘁”了一声。 看过山下木城内的部队布防,又登上糜子山的小木堡,向中江方向眺望,果然直线十里开外秋色斑斓的群山间掩映着一座江边小城。 张翦艳羡地看着南离掏出一件尺来长的法宝对上眼睛,咽咽唾沫,为南离指点周围山势: “那是东帽山,那就是西帽山,高处的是火烽山,从我们这边山路进城,都是绕过西帽山,大路从火烽山下连到东关。” “这城墙倒是不高。”南离用法宝向那边瞄了瞄,似乎能看出高低大小,又伸开手掌比了一下,张翦一看也伸出手掌比照,向南离道: “据说丈五,与大邑差不多。不过达子修城了,城墙的豁口都补上了。” “这该是实心的石城吧?这山里采石头很方便。” 张翦动动嘴,没答上来,南离刷地收了法宝,道: “算了,太远看不清,明日我们抵近去看。” “好嘞,明日我老张带路。”这时张翦倒甚是痛快。 下山的时候南离走在前面沉思,张翦故意落后面,捅咕席地阙。 “镇帅拿的是啥子法宝,那么老远,能看清中江城池了?” “嘁,你不晓得了吧,那是镇帅托付吐蕃的马帮,花咯重金,从天竺换回来滴。”席地阙很得意,大眼珠叽里咕噜乱转。 “天竺是哪里?” “你个瓜子,熏悟空取经的西天,那里遍地都是宝贝。”席地阙向西一指,大眼珠子陡地定睛交叉着瞪向远处。 “什么熏悟空啊,那是唐三藏,那么说就是西天大雷音寺滴宝贝。” “呵,镇帅教我用过,还说日后一个人要颁赐一件。”席地阙收了目光,鄙夷地扫了张翦一眼,得意洋洋。 “就你?你个斗鸡眼!哎——那我有没有?” “你?不好说。”席老四难得的高深莫测。 “你去向镇帅借来我用。”张翦明知他在装高人装深沉,就是还不死心。 “你龟儿自己不去?” “你没看镇帅这趟来了都不给个好脸子……” “吔吔吔,那你还要说!?” 次日清晨,一行人二十余骑悄悄地抵近了中江县城五里远近处,爬上一座适合观察的小山包。 “这里就是西帽山,那里火烽山,上面有清兵驻扎,县城就在这里,从这里看得清清楚楚。” 南离还是用法宝向那边瞄了瞄,瞄得片刻回手就将那尺来长的圆筒宝贝递给张翦: “你好生看看,是什么样子。” “嘿嘿您教我用您这法宝,看一看……”张翦学着南离的样子把宝贝凑上眼睛。 “反了。”南离一看就乐了,为张翦翻手比划了一下。 张翦将宝贝调过来,还是一片模糊,南离又教他伸缩两节镜筒调整焦距,镜头中模糊的景物陡地清晰,张翦突然叫起来。 “……麻麻滴,真是实心的。”继而无比感叹:“真特娘滴清楚啊!” 他听南离的闭上一只眼,从千里镜的镜筒里一路扫视城墙,一边自言自语: “小炮怕不好砸。” “这么地还得爬城,无非早爬晚爬罢了。” 看够了城墙,又将千里镜四处比划。 “哎,那里还有放马的……特娘滴那俩钻树林的狗男女……” “啷个啷个……”急得席地阙来抢。 南离怕他俩弄坏了给要回去了,他就缠着南离继续大嘴嘚啵嘚: “守城的是绿旗汉奸,打起仗来就那么回事,别说老吴知道刘泽清都咋子回事,我们走湖广时与左家的也没少碰,就在湖广我老张靠带兄弟打左家就当了小营将,不是特么犯点规矩……” “你还有这光辉历史,怎不曾与我说过?”南离本就奇怪张翦一个小管队出身的带兵怎起手就如此娴熟,这时微微一笑,很有兴致地盯视张翦。 “嘿嘿……”被南离一盯,张翦才察觉自己失言了。 “犯规矩?是犯了花案吧?” “不是……真不是……”被南离盯上问不好意思了,张翦赶紧打岔。 “这对面的没有老达子,我估计保宁也没有,这些家伙其实都是原来的官军,他们打仗就那么回事。我意思是说其实八旗达子不来,这绿旗汉军就没有能打的。” 南离一摆手就把他这话头截住了: “你说的不对,其实很多汉军论起单打独斗,并不输于八旗达子。汉军旗、绿旗,尤其绿旗,当大明官军时,缺的是主动性、积极性。” “你们没发现吗,绿旗虽然起哄的多,但也常有陷阵兵锋,往往赢就赢了,不赢就陷进去。” “其实单论武勇,很多汉人兵将丝毫不输关外达子,只是没有好将官引领,也没有好的统帅指挥。” “最根本的,老明军的束伍、营阵一团乱糟糟,良莠不分,你看他们,只要在清军辖下,汰弱留强,立时与原来的官军不同。” “远的不说就说咱自家,张应兴的那些守城兵卫所兵,原来都是些什么样子你们都是知道的,就是些混事混吃喝的,再看如今呢,早就变了样子。” “队伍还是在于束伍管制。” “对对对,是这么个理。” “我这一回来,崇义营也要重新束伍补兵,其余各营都完成,连余飞那里都差不多了,就差你们了。” “我们面对的,只是一小股而已,咱们大明朝廷,分兵汛地,各把一方,谁动起来都费劲,令谁离汛谁也不愿,都要经营自己的老窝。” “达子朝廷如今控有大片国土,不说八旗可以全域调拨,就是汉军旗、绿旗,说往哪儿调就往哪儿调,人家集中兵力,调拨人马,比朝廷痛快多了。” “是这个理。”张翦被南离说得心悦诚服。 这时负责排布警戒的刘斓儿过来禀报: “镇帅,火烽山的达子有动静。” 南离用单筒千里镜向那边看了片刻,眼见敌人发现了这边动静,而自己此行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便令道: “走吧,人家不会欢迎咱们的。” 第二五五章 生聚 第255章 生聚 回到汉州后,南离召集手下将官,开始商议向中江、潼川一线攻击的方略。 自己手下的这些将官,参与过攻打坚城的没几个,回头再看自己,也没高明哪儿去,因为指挥过的几次攻城,都是用的计谋机巧,不曾强攻硬取。 这一回到了川北实地踏勘,眼见中江往北,都是两山夹一谷、一路贯城关的地理形势。 这种地理形势下,千军万马一条路,只能硬攻、很难智取,若欲北上恢复,攻拔城池这个令人头疼的活计眼看是逃不过去了。 这也是为什么川南明军各部皆视北上为危途,宁可兼并弱小,也不愿往川北死磕坚城,毕竟打孱弱的同僚比攻打依托城池的绿旗容易得多。 以攻城拔寨为计,首要须得商议崇义营即刻扩编一事。 南离这里听取了崇义营诸将的想法,了解将士们虽然有盼望休整、归乡心切的心思,但是全营在汉州已经与周边出山的老百姓打成了一片,尤其路宏蜀等各县通过三义盟组织起来的乡兵,为崇义营提供了很多帮助,因此全营将士大多希望就地扩编,吸收已经配合默契的乡兵、壮丁入伍补额。 其实还有一丝将士们的心照不宣:如今要打潼川了,自己在这苦盯了大半年,到头来若被铁胜营的洪雅汉子们拔了头筹,不是白白在川北吃了半年的苦。 此刻阖营上下,请战之心甚盛。 因此南离与张翦等各级将官商议后,最终决定先放一部分家室在邛州的将士回乡探亲,除此之外,全营就地整补为一营五司,所需器械、衣甲,一律自邛州备齐后前送,不得在穷困的汉州当地置办。 讲起兵力部署,扩编后的崇义营加上配合的乡兵,打中江是够的,但是打潼川最少须得两营齐动,加上布置火炮,粮秣运补,至少须得万人,还得要用上三千斤、五千斤的攻城红夷重炮。 重炮要多少,谁心里也没数,因为都没有这种大规模重炮砸城的战场经验。 “那就抓紧催办,能铸多少都拉过来。”南离也没底,毕竟章炬那边三千斤的攻城炮刚铸成两位,砸城墙的效果还在验证。 不过弄来就是了,反正镇标火攻司一直在邛州训练用炮的炮手,人手是够用的。 军议毕了,明确上上下下各自职司,南离亲自主持下,崇义营紧锣密鼓地开始了临战束伍换装,数日后,被调发的铁胜营与镇标火攻司也陆续进驻新都县。 因为川北荒芜,成都平原的生产、人口恢复程度也远未达到比较理想的可以养兵的状态,与承平年月相比三成都没有,因此各部无法齐集汉州,只能分地措粮,而且粮饷主要的是依靠邛州运补。 虽然邛州夏秋两收的年景不错,白薯也大量入仓,但部队一动起来,压力还是很大的。 因粮食不充裕而搞得兵力分散部署,只能大力加强塘马联络,尤其还要避免部队懈怠,为敌所乘,因此南离也是迫不得已。 从稳妥的角度考虑,南离很想向杨展求援粮饷,但思虑再三还是没提这个茬,只向杨展去信,说明自己对于川北恢剿方略的整体考虑后,请其派出队伍配合动作,若有富余的红夷炮及炮手,请命支援一批。 另一方面一动起来,南离就觉手头的人手不够用了,便又快马向邛州传令,曹昌虎接手韩羽、吴元龙手头的散乱兵匪甄别事务,令此二将即刻赶赴汉州,参予到筹备进取潼川及联络友军事宜。 吴元龙作为新晋镇标参将,能为南离分担许多军务,尤其在马匹、火器上的事务,而韩羽自去年年底保宁攻防之际便多番出入川北,熟悉当地地理民情,也是与赵荣贵之间多次往返的联络人,这时往龙安、茂州跑腿的事,没有比他再合适的了。 就在即将入冬的时节,整个成都以北开始肉眼可见地活络起来。 这功夫,巡毕了成都诸县的范文光终于到了汉州,他正攒了一箩筐的案卷、文移、塘报要与南离商议。 到如今南离为成都诸县选任的官吏,没有门生故旧,没有裙带关系,愿不愿意出来做这个随时可能城破身亡的县官,凭的全是一腔热血加报国赤心。 范文光到汉州见到南离后,大赞南离所署诸县官吏赤心报国、不黑不贪,全无昔日晚明官场之沉沉暮气。 但是按照南离所行政令点选出来的寒门士子,除了三义盟之外,没有任何可以依托的抓手,最后所有的问题还是归结到如何组织动员绅矜阶层。 因为出身关系,南离所署的州县官吏颁行政令更为依靠将穷困百姓集结起来的三义盟,也因此针对士绅阶层的打压更为严厉,甚至酷烈。 范文光所接触、核实的案件,其中破门侵户、民匪一把抓的事件颇多,这一回带回来的就几乎全是这类的案卷。 到了如今成都府城以北诸县施政近年,除了一批无依无靠的穷困百姓出山恢复生产之外,逃亡隐匿、结寨自保的依旧很多,以致于户口的恢复已经到了一个瓶颈。 这么下去的话,再想更多地筹集物资,有的县恐怕只有进山打粮一途了。 南离这么一看,怎么自己这老革命遇到的还是老问题:恢复生产与阶级斗争的矛盾、阶级调和与利益平衡的矛盾。 南离思来想去,还是祖师爷教导的话,抓眼前的主要矛盾。 毫无疑问,眼前的主要矛盾就是生产的恢复赶不上扩军的需求,以致难以完成抗清救亡的使命。 人口被豪强绅矜隐匿逃亡的大患,必须予以解决。 说到范文光这个人他就这样好——能力不是很强但有自知之明,并未摆出巡抚的架子指挥县官们如何如何,毕竟他知这些都是南离自己搭起来的班底,而是把问题都汇集起来,来寻南离相商。 他有自己的阶级立场,自然觉得绅矜才是抗清所需的主要力量,也是社会稳定的基石,因为他自己就是有恒产的官绅世家出身。 但这样也就把南离一直想做而未做的社会调查实现了大半。 第二五六章 四方 第256章 四方 于是他开始与范文光对照案卷,一个案例一个案例的逐个分析,很快就分门别类出几种情形: 最多的是那种结寨据守不奉任何号令的豪强,或者宗族聚居结寨自保的乡民,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在明清之间摇摆不定,是谁给好处我奉谁的绅矜为主。 另外还有少数是坚决投靠清廷,以期获取更大利益甚至为了一官半职不惜出卖祖宗的。 南离与范文光将之分门别类后二人就是商讨处置策略。 “这路卖祖求荣,坚决镇压,但此刻不必急着动。”对于这一路豪强劣绅,二人的态度几乎毫无差别——坚决镇压,但是南离叮嘱范文光应当掌握镇压的时机。 “镇帅觉得什么样的时机合适?”范文光还不太理解,在他的观念里,卖祖就是汉奸,应该即刻打上门去,破家灭门。 南离却先往下说道: “最多的是那种立场摇摆不定的,我们要先尽量争取其中可以争取的。” “不奉号令,结寨自保,但是深明大义坚决抗清者,我们不仅要保护其出山利益,还要大力保举任用。” “这样把其余能争取的尽量争取过来,有了大多数的百姓支持,才好以雷霆手段对这些卖祖求容的顽固汉奸出手,打与拉,要掌握一个时机、一个尺度。” “因此最重要的是分辨敌我,争取更多的人,把顽固汉奸标定出来,彻底孤立,也师出有名。” 这么三商量两商量下来,别看南离年龄不大,为官行政的经验也不丰,但是他自能指明正确的方向。 范文光呢?有些事情糊里糊涂,但是做小事很细致,对于官场很通透,对于民情社情也有他自己的多年理解。 在南离的开导下,按照南离所指明的方向,令他去做一些具体纠正行政上弊病的一些事务,同时查实核纠官员政绩和功过,可以为南离分担许多繁文缛节。 比如这一回他把南离一直想做而未能分身的州县民情社情研究的比较通透,南离由此指明的改进方向,翻回身来范文光可以一桩桩地去督核各县行效。 这么一来,南离对于抚民政务这一块才能解脱开来大半,对军政分开也才能更有信心。 南离不会放大权,政令最终的决策权都在自己手中,但军政必须得分开,一则避免抚民时武将那种粗放、粗暴、简单的行为方式,另一方面也是避免将领军政钱粮一把抓,拥兵自重,形成小军阀。 中江只是一个小县,潼川则是咽喉,绵州又是要地,保宁是锁钥,汉中是枢纽,然而一旦动了中江,牵动的就是潼川州与绵州,进而牵动整个川北战局。 在南离的依军事辩证法而形成的战略战役意识中,这又是一个局部与整体的问题。 对于南离所辖的明军部队而言,中江是局部,川北的明清攻防就是相对全局,而保宁就是明清川陕战略的枢纽。 祖师爷有话,要善于抓住战略枢纽去部署战役,抓住战役枢纽去部署战斗,过去南离身在邛州却始终紧盯以保宁为核心的川北,就是这个原因。 局部与全局是相互作用的,其相互作用又是辩证的,既相辅相成又相反相成—— 到了这个时节,南离想通过对于中江、潼川一线的行动来撬动川北战局,也希望通过协调周围川北、川南诸镇兵力的配合来使自己的方略得到实现。 这里面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如今的川北荒无人烟,除了坚韧不拔坚持川北的赵荣贵、坐地户朱化龙、詹天颜,没人对于抢占川北地盘有兴趣,包括杨展也是如此,他只对人烟稠密的上下川南有兴趣,于是一直以保守上川南进取下川南为基本方略。 因此南离对于四方诸镇能否策应自己这边下了很大的力气。 赵荣贵与南离一直保持着书来信往,又有着樊一蘅的托付,杨展的结拜故谊,双方虽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尤其双方的部属,在对付川北清军的行动上,几番下来多有你打我拉的配合,弄得潼川的清兵往往这头葫芦没按下,那头又起了瓢,应接不暇。 朱化龙与南离通问不多,但南离对之也略有耳闻。 其人天启年间自辰州应募从军,参与平奢安之乱,累功升为沅州守备,随后征战四方,在四川跟着秦良玉平过流贼,到浙江任海防中协副将,平过长山岛海寇,又以都督佥事奉调衡州,平过土寇陈朝明,献俘老桂王朱常瀛。 后来跟着杨嗣昌将张献忠围在房县时,因军议不合,乞归而罢官。 后来再看,其参予的房县之围还是败了,当时对大明朝来说,张献忠已经是其势难制,无力回天,一个小小副将还能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但他还是由陈新甲保举晋左都督、总兵,西调四川,镇守松潘。 到了弘光元年三月,献忠入蜀,又与万文相、詹天颜据松潘为基,发兵进讨茂州、龙安,曾大败孙可望于羊子岭。 这是一位闪耀着大明余晖的忠勇老将。 永定人詹天颜则是福建恩贡出身,被拔为陕南汉中府石泉知县,任上商究疾苦、勤抚疮痍,流亡少集,得以为破败的石泉县稍复生机,素有官声,后于战乱中署任龙安知府。 任龙安三年,蕃汉百姓得其恩信,在献忠初次由陕入蜀时,纷纷起兵相从,天颜见民心可用,率蕃汉兵马据守,献忠闻风绕路。 甲申年献忠由湖广入蜀时,便避开了松茂偏狭地,直取成都,松茂之地得以保全。 詹天颜会同茂州朱化龙,乘机大败献忠前锋,又檄约正在川南恢复的杨展,意图恢复成都。 不及齐发,清兵入川,川北首当其冲。 于是到清兵入川、献忠败亡后,赵荣贵反正,詹天颜便与赵、朱互为犄角,为大明保守川西北一隅之地,在永历二年春论川北恢复之功时被任为以佥都御史衔巡抚川北。 这是一位允文允武,成就、出身都更胜过范文光的有为之士。 南离四方联络,八面玲珑,全是为了川北攻略,连杨展那边他也没客气,可是军政齐抓、戎马倥偬之余他恰恰忽略了一件大事。 第二五七章 忘家 第257章 忘家 这日已是十月中时,川北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山原尽染,朔风呼号,飘霰白城。 顶风冒雪押运二批过冬寒衣、冬储军粮的欧阳直连赶了七日的路来到汉州缴令,可初到这边才知,汉州还没有开设南离的衙门,他只能按随营将士的指点,先去州衙打听。 这州衙没有知州,到州衙就遇上了在此看家的大头鬼刘斓儿,清秀的刘斓儿一见是他喜出望外: “欧军师,是不是来送冬衣?” 邛州诸将尤其宝和寨先从的,都知他底细,也没人叫他欧阳先生欧阳大人,都是欧啥啥,因为张翦说他姓欧名阳直,否则阳不直怎么会克老婆。 “冬衣到齐咯,送南关斜街落仓了滴,粮食正运进了这边后院的丰积仓,吾特来寻镇帅缴令。”欧阳直对这些知根知底的丘八没招,他也不在意。 “辛苦您啊这大雪天,不过镇帅不在这边。你捧着这皮氅做啥子,送老子滴?”刘斓儿说着话一摇大脑袋。 “别动,这是嘉定带回来的要紧物件,须得亲手交予镇帅,你娃动不得。镇帅在哪里?” 刘斓儿非常聪明,一听话音就明白啥子意思,这怕是人家镇帅未来夫人杨家小姐送来的寒衣,他收回艳羡的目光,为欧阳直指路: “镇帅从不在这边办事,都在西关营房,去那边找吧。” 欧阳直一听无奈,只好由刘斓儿派的亲兵引着,前往西关军营。 到了西关营房,这是一处把分司二所加巡检司打通改做的一片军营,做了崇义营的城内驻扎营区。 亲兵引着找到了南离临时驻劄所在,只有席地阙与吴大个子在摆弄弓箭,这哥俩看着欧阳直来了,都起身招呼: “阳老倌儿哪里来?” “直娃子来得好噻!” “镇帅在这里嗦?吾找镇帅有要事。”欧阳直懒得搭理他俩,直接找南离。 “去金雁桥马场了。他留了话,若有急事,明日方在城。” “镇帅在不在?”到了金雁桥马场欧阳直只好四处打问,这里都是川北生兵,识得他的人不多。 在马场看他的四处淘弄、缴获的宝贝马匹的张翦,正刷着马屁股,被识得欧阳直的亲兵提醒,顺了声息才看过来,一见是欧阳直分外亲热,舍了马屁把带着马绒毛的梳子就往欧阳直身上招呼。 “阳直兄弟,天寒地冻,一起饮杯,我那浑家有没得带信来。” 欧阳直赶紧躲他: “哎吆,从嘉定回来,脚打脑后勺,吾都不曾回家看看老婆就点车押粮,哪里见到你浑家来,镇帅在哪里,吾有大事!” “离开这说去的三水关粮仓,应是今日不回城了呢。”张翦还想扯欧阳直拉拉家常,主要是打听家中新婚婆娘的消息,行军在外不能带家眷,怕枯草返青而已。 欧阳直只管甩脱张翦缠磨,这边一想不成,今日吾必寻到你,否则耽搁了大事回头你不还是要拿吾问罪。 被张翦的亲兵引着,又赶了十多里路,终于寻到了三水关粮仓,这是城外的一处小仓,专为向古店驻扎营垒转运而设。 亲兵验过腰牌。领着欧阳直进了仓院,一眼就见了南离戎装身影。 “镇帅啊,您可让我找的好苦。”眼看南离似乎拔腿又要走,欧阳直上去一把就扯住了南离的袖子。 “哎呀呀,存一,就等着你送粮呢,这一路风霜雨雪可辛苦了。”南离终于看到了欧阳直,热情地也不必见礼,只关怀地嘘寒问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不得辛苦,不得辛苦。” “邛州军粮冬储如何?”南离急切地先问起州中事务。 “秋收满仓,又平粜一批白薯,陆续运到,供给大军绝无问题。只是不知这边赈济难民还得多少是头。” “此行路途如何?”南离问毕仓储又问运送来时。 “过了崇庆,又化又冻,很是难行,一日都走不上三十里。” “冬麦的播种……”南离还待要问,却被一向小心翼翼磨磨唧唧的欧阳直一下就给截住了: “哎呀呀,您就放心好咯,公务绝无差池,吾这里实在还有件要紧滴事体。” “吾这带来滴是杨伯爷之书信。对咯,还有口信。”欧阳直得了空子赶紧将怀中火漆封印的书信呈上。 “哦?有什么口信?”南离打开信笺,凝神观瞧。 信中说的都是南离求援后的一些布置,包括派了五位红夷大炮以及相应的炮手,加派火药炮子,又令赵友鄢向遂宁、射洪一带运动,刘学荣、学贵向乐至前出,策应南离后续的行动。 信中并未明说催婚之事,只是提到托欧阳直带了一件皮大氅,乃蟾儿亲手缝制。 “杨伯爷只有一句话。”欧阳直看南离翻过两页信笺,已经到了末尾才提醒道。 “怎么说?” “忧国不可忘家。” “啊……!家……!”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字眼。 南离叹息一番,抚摸着这件精贵的皮氅,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了一股暖意。 “邛州、嘉定已经都就绪咯,伯爷问冬月之期可行否,这本来是吾都为您做了事体,伯爷如今主动问起,只怕觉您怠慢咯……” “哎呀!这事我怎么给忙乎忘了!?” 也不知他是真的忙乎忘了还是做缩头乌龟呢。 “您得尽快回个话儿,眼看下月就到婚期咯。” “这……眼看就要打仗,我这也脱不开身……”南离露出了从来少见的犹犹豫豫的样子。 “六礼已毕,该当成婚,不可拖延,您看迎亲的队伍、礼物都备好了,到时您出个人就成。” “哎呀呀,还是存一你贴心啊……”南离真的感激不已。 “那就下月迎亲,若您脱不得身,也别回邛州了,就从嘉定迎到成都来,到时你回趟成都就好。”欧阳直只盼自家这位小哥的婚事赶紧落梃,好免了自家一趟趟往嘉定州的奔波劳苦。 “你看我这……怎么离开啊……”南离还在犯难。 欧阳直可不敢说您把战事放一放,过了年再打中江,他也知大军一动,远非一人之力所能阻止。 “那这么着行不行得,您起封书信,再说一下川北战事要紧,还是吾跑去一趟,就请杨家送亲到成都来,吾想杨伯爷百战出身、盖世滴豪杰,这时节会理解滴。” “也好,也好,就依存一你的谋划,我来草书。” 欧阳直心说我谋划什么啊,这又不是国家大事,我就是按规矩来,按不了规矩还能按人情。 按欧阳直这么一说,都在成都操办,就避开了邛州,南离一想这样也好,应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媅媺没那么长的绳子,能从邛州栓到成都的房梁上去,这才心中稍定几分。 可是一想起孤零零自己在邛州的媅媺,南离心中又有些怎么也是不舒服。 正事问毕了,人家欧阳直还得马不停蹄跑去奔波忙乎,否则这日子这么紧,冬日路又不好走,耽误了大事算谁的。 这一算日子,歇过一日,明早就得往回赶路,好在也盘算着,邛州士绅还有那么几位听话的,可以帮自己跑腿。 为了践行使命,欧阳直可不管你那个,最后夜色中只剩了南离在帅案前抱着头发愁。 第二五八章 雪夜 第258章 雪夜 蒋忆二十二岁,过了年也二十三了,一身戎装衬着的,是身形健壮、眉目俊朗的小伙子。 他本是战乱而不得科举机会的生员,因为年初邛州点选,擅长弓马的他带着一众同乡出山应募,虽然士子出身却又不想做文吏、县官之流,只想乱世马上取功名。 于是被南离选中,入教导司受训,在教导司的成绩格外出色,又入崇义营为随营都司。 这一回战营扩编,被欣赏他才干的南离直委为新建崇义营后司管司把总,率同近千同袍兄弟,来到古店镇糜子山接防,以便已经守汛三月有余的本营前司得以回汉州休整束伍。 邛州军泸叙战后分得一批战利品,于是新设的五营束伍编成。 除了镇标中营南离亲将,其余四营,崇义前营、大义后营、铁胜左营、关山右营,都是开始按同一种五五规制束伍编成。 哨队依旧是基本战术单元,每哨五队,四队白兵、一队火器。 每队五伍,除了各队的一伍火兵单独在哨队后阵列,其余四伍都是白兵或火枪手组成,每五人一伍为一横列。 白兵每一队还是前列一伍刚柔牌,后列三伍长枪。 火器队则还是前列一伍刚柔牌,后列三伍蜀铳火枪。 各队火兵随管哨、旗鼓、杂流等于小阵后陈列。 这些都没变,只是司一级将原一哨四队变做一哨五队,因为火枪产量上不来,新增的一队还是白兵战士。 这种哨队小阵形在泸叙之战中已经被证明很灵活,无论山地、平坝,起码一哨的阵形不会因地形变化而混乱,刚柔牌、蜀铳火枪也都很实用,于是这种哨队的束伍仍旧保持下来。 扩编则是在营的束伍编成上,扩为每营设中左右前后五司,每司一二三四五五哨,原一哨四队扩为一哨五队后,合一百五十人一哨,近九百人一司,五千人一营。 独自在汉州扩编的崇义营一营五司中,最先调整完毕的两司一驻汉州城内,一往中江古店驿糜子山,替换一直在前沿戍守的一司人马。 蒋忆就是这前去换防的后司管司把总。 刚刚接防下来,蒋忆跟着前司千总梁玉涛,巡过汛地,办理交接,梁玉涛一劲暗示蒋忆: “带点啥子来?” “啥子?” “有没得酒水?” “接防是换下了你去歇息,你该请我才是,还要老子请你?” “你不请我,你不想问问,我在糜子山三个月,咋子与达子周旋?” “周旋周旋,谁个不是周旋,当我后司的火铳都是摆设?” 如今的崇义营,五管司各自一都司三千总一把总,左司都司兼提营吴大个子、右司千总李爱文都是陕西榆林人,中司千总华子义是成都人,原是与刘斓儿在宝和寨就做一队的,而只有蒋忆与梁玉涛这哥俩都是邛州乡亲,却互相看对方不服气。 梁玉涛是从打向成功开始,一仗一仗地打着被南离拔上来的,蒋忆则是直接点选充将官经教导司出来后提拔的,这出身就决定了俩人互相看不顺眼。 而且在司这一层级上,因为成军时各自出身、资历不一,使得邛州军在设置管司将官的职级上比较复杂,比如哨一级就是管哨、队一级就是小管队。 营将就那四个,不是副将就是参将,以参将起头,留一级晋升空间,若南离封爵,还可以委派总兵。 司一级的将官职级有三层,管司游击、都司、千总、把总,也就是说根据将官各人出身经历、战功不同,小把总就可以管司,挂游击将军衔也是管司。 因为如今邛州军的营将已经接近镇将,管司则是承上启下的行阵中坚,收罗受抚的四方山寨民团、乡兵都是结为一司,或委守城或消化,于是战营管司多是千总、百总,一般在县城的守城兵将官反而是游击将军和都司的多。 结果这个晋升定级的事弄得南离一脑门子官司。 梁玉涛与蒋忆就是这样,梁玉涛资历老有战功就是千总,蒋忆是才拔擢的新建司,就是把总,资历、职级上都晚了一步,他来接防了,梁玉涛嘴上不说,自然心中隐隐地在摆老资格。 本来梁玉涛还想提醒他们糜子山木堡上有烽燧,而且士卒们砍柴踩出来一条上山小路,结果看蒋忆这个样子他就懒得说,让龟儿带人自己去摸好咯。 最后前司将士们带着各种战利品、吃剩的粮食,欢天喜地、顶风冒雪地开拔。 “他们抱些啥子?” “吃剩的粮食被龟儿们带走咯。” “披些啥子?” “达兵身上剥下来的皮袄。” “他先人板板,老子挨饿受冻,龟儿子们倒是发了些小财。” “这不是发财,都是我们缴获滴……告辞!”梁玉涛很得意,仨月以来,清兵都是小打小闹,成不了大事,倒是中江城外的寨堡、哨卡都已经被他们拔了个干净,反正不冻不饿占了便宜的是他们,你蒋忆能吃多少,看你造化吧。 前司带着乡兵撤走后,到午后雪愈发地大了,北风卷着雪花,一层一层地把山脚下的营寨渐渐掩盖。 蒋忆把营寨巡过,看看同袍兄弟们都安置妥当,岗哨无虞才入了自己管司把总的专用木格楞歇息,先还琢磨怎么收拾一番将梁玉涛这厮的气味、痕迹都消去,不知不觉疲累间沉沉睡去。 朦胧中似乎在邛州夏日受训之时,城外大营一阵一阵地喧嚣起来,他一下被惊醒了,可是四周静悄悄地,只有刁斗上传来的更鼓梆子声响。 “寒夜一声传刁斗啊……”他喃喃地念叨着,将作为被子的寒衣往上拽拽…… 蓦地“轰”地一声,一个沉雷炸响,他还在疑惑冬日下雪也打雷?就听外面营寨中“噗通哗啦”一声,似乎一栋房子被撞塌的声响。 这时他统兵为将的直觉终于起了作用,猛地一惊起身:不对,出事了! 那不是雷,是炮! 邛州章给事的炮厂就时常这么响! 披衣提刀,不等冲出木格楞的房门,半天里连珠炮响,一声接着一声,司把总身边的几名旗鼓、亲兵窜了进来,副司百总万天明当先,拉住他就往外跑。 “咋子回事?” 外面已经是喊杀声一片,陡地响起,陡地又息,只要半空中的炮声如沉雷般一声又一声。 “达子袭营咯!” “炮声在那边?” “是糜子山那边?” 才醒悟过来,一发炮子嗖地飞过,将暗夜中胡乱奔跑的一名士卒打个对穿,又奔跑几步,才浑身沃血一头仆地。 这时木城四面燃起火光,熊熊火光卷起浓烟,将漫天雪花不待落地便即消融,带得营地中狂风四起。 寨墙外杀声突地再起,伴着惊惶的惨呼! 被袭营了! 教导司时镇帅教导过,被偷袭千万不能乱,要捏成拳头,打出去! 他蒋忆不怕死,大不了一百多斤扔这儿了,可是周围的同袍兄弟都在四散乱窜…… “本百总在此,跟我上,杀过去!”蒋忆挺身而出,召唤四下乱跑的生兵士卒。 “管队呢?跟着我!” “管哨在哪儿?跟着我!” 他的身边渐渐汇集起一支小队伍,举起长枪挨牌,向杀声最激烈处迎去。 突地鼓声四面响起,士卒们都在四散奔逃,迎面“嗡”地一从箭矢飞来,身边才聚起来的士卒就倒下几个,就听寒风里几声苍凉壮烈的战马嘶鸣过后,马蹄杂沓,一从铁骑迎着火光裹着风雪直冲而来。 “蜀铳上前!” 这个口令才出口,“砰”地一声,不知何处飞来一枝箭失,正中胸腹处,不及披甲的蒋忆“嗵”地拄刀跪地,一头向下栽去。 在旁的万天明一看不好,一把扯起他的臂膀,往身上一搭,回头拖着就走。 夤夜之际,古店木城烟火熊熊,烧上了半天空,整个木城化作了飞雪中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炬,空中飞舞着无法落地的雪花,洒满黑烬的雪地上还在移动的则是四散奔逃的明军士卒。 第二五九章 来敌 第259章 来敌 当南离亲率镇标飞骑,与张翦赶到古店的时节,苦心经营半载的木城已经化作了白雪尚未埋尽的一片漆黑的木炭、斑驳的焦土。 对着这样的场景,南离面色铁青,张翦牙关紧咬。 “敌人居然没有占据这里?”张翦有些不解。 “看来就是突袭毁营。”南离雪中策马盘旋,笃定地答了一句。 转过一圈,把废墟看过,又于雪中远望中江方向,只见白茫茫一片,不见天地之分。 都不是稚嫩新手了,这时俩人也都看出来,尽管敌人不曾进占古店,夜袭抓了一把后并未如何追击扩大战果,而是缩回去了,但是南离所筹备的向潼川发起攻击前的准备节奏,已经被打乱了。 “先袭了糜子山上的木堡,又用炮从山腰往下打?”南离看到一颗嵌在木柱里已经变形的有青橘大小的斤半铅子,能估摸出来炮的飞行轨迹。 “糜子山的路那么陡,半夜里炮就能拉上去?” “不用拉到山顶,从半山打就可以了,你派人去那里,还有那里都找找,定有安放红夷炮的痕迹。” 没多久,随队的前司千总梁玉涛飞跑回来禀报: “镇帅神机妙算,找到了达兵的炮窝子。” 离此最近,又熟悉地形的前司被立即调了回来,重新扎营布防,而且扩编之举也得暂停了,后司损失如此之大,与刚刚补充生兵便拉上来守汛有很大的关系。 南离带着张翦就在雪中坐地,查点部队的损失状况。 “损失怎么样?”南离问清点收拢溃兵回来的大头鬼刘斓儿。 “折了营中一百多兄弟,九十多乡兵,伤重的还得二百多,挂小彩的更多咯,还有几十名兄弟不知所踪。” “那就是被拿了,草特娘滴。”张翦气得大骂。 “蒋忆怎么样了?”南离又问刘斓儿。 “被射在肋下,捡回一条命,再深些伤了脏器,他娃可就救不回来了。” “除了这里,还有别的位置吗?”南离是琢磨着想将营垒位置向后移动,好离汉州城池更近一些。 不想张翦却坚持道: “镇帅,古店不能丢,这里是向中江最好的出发位置了。末将请命,古店在崇义营手中失了风,兄弟们又遭如此折损,无论如何也要在这爬起来,决不能就此倒下。” “是啊镇帅,哪里跌倒了我们就在哪里爬起来。” 其余诸将也来请战,张翦又抱拳道: “末将甘愿领战败罪,也不愿后退一步。若再折损,请斩末将之头,挂那边看风景。” 张翦神态激昂,还指了指糜子山,周围诸将也都是义愤填膺的样子,南离闻言点点头,赞许一句却又捎带着教导道: “想找回场子,有这份心气儿是好的……可惜沙场之争,不是江湖义气,主不可因怒而兴兵,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刘斓儿这时也劝道:“镇帅体恤兄弟是好的,不过古店、糜子山都不能放弃啊。” 被刘斓儿再一劝,南离起身沉吟,观看周围山势,又察看那张粗糙的州府地理图,反复权衡着。 眼看大雪滔天,一日冷似一日,失了古店木城,这时抵近中江城池,木城再做起来之前,全军都得在这风雪中挨饿受冻。 可是不守古店,不骑脸抵城,就等于放弃了汉州以北百里方圆的防御地域,想想后面守望冬麦的成都百姓…… 心念及此,南离转瞬就下定了决心: “那就把其余三司都调上来,令铁胜营进中江待命。” 挥拳砸在地理图上,沉声喝道: “本镇也不走了,把帅帐就安在古店。” 张翦马上回头一看南离,张大嘴半晌猛一抱拳,大呼一声: “标下——领命!” 为了防备敌人再次突袭,崇义营全营除了后司,都调到了古店驿驻扎。 令下如山,全军拉上来的崇义营即刻行动起来,重勘扎营位置,清理废墟,伐木采薪,将士们就在冰天雪地里安营扎寨,将要一层一层地重新码起一座木城。 这里本是太平年月一处名不见经传的水马驿,周围散落着几个无人的村庄,不是打仗,也不会修建寨堡,这时崇义营四司调发,立时喧闹起来。 陈登皞的铁胜营将直接调到汉州接防,镇标铁骑、飞骑二司也全员往中江集结。 这么一来邛州野战兵力的一大半都集结汉州,这时南离真的再顾不得欧阳直所催的事,直令之速速赶回邛州,再催一批军粮。 张翦这边率领全营扎营修建不说,南离还得要把崇义营后司遇袭的过程尽量还原,因为清兵这番突出意料的举动带着很多的不确定因素,必须得搞清楚才行。 当时与事诸将必得一个个问话,后司百总蒋忆还在伤痛折磨之中,能不能稳住还很难说,副司万天明就成了当事的最高将官。 “四面起火,一群大马就冲进来,蒋百总还要带我们上前,不想一从箭矢飞来,射倒一片,他也中了箭,我一看不好,拖了他就跑……” “我不是怕,实在是都乱咯,无人上前,拼不得……”万天明对着自家镇帅的目光,觉得很尴尬,额头一下就冒出一片汗珠,其中一颗还滚了下来。 “嗯,没得事体,那种无备的情形,只能退后重整。” 南离深知,这事须怪不得后司将士,一个刚刚组建的,夹杂七成以上生兵的新建司被拉上一线接防,其实还是张翦的大意,甚至自己的心态也受了影响。 “是滴是滴,我也是这么想滴。” “部队的状态怎么样?” “大家兄弟伙有的丧气,呃……主要是生兵们丧气,老兄弟很不服气,都言,若非无备,定要与达子拼个死活。” “大家的心态要调整,仗还有得打,不要因一时之败,就失了心气。这个还得靠你们这些将官的。” “只是……张参戎很生气,放话要把我们编散,士卒打入到别的司去,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哈哈,不会的,他那一时气话罢了,他都说了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把你们打散了,还爬个鬼哦。”这个时节,不是追究责任、军法从事的时刻,反而更要安定人心,因此南离刻意使气氛轻松一些。 “是滴是滴,有镇帅您的话我们就放心咯,回去我就传给同袍兄弟们。” 万天明这才松了一口气,打了败仗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毕竟他们这是一个新组建的司,官佐也都是新拔的多。 第二六零章 北兵 第260章 北兵 万天明下去后,南离又将从糜子山回来的梁玉涛,以及掌汉州军务的刘斓儿一起传了来。 这新搭的帐篷,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几个人把衣服裹紧些,对付着说话。 “我们踏勘了山上的痕迹,有条小路有许多上山滴脚印,却没有下山滴痕迹。”刘斓儿向南离回禀。 这时对着南离梁玉涛可不敢隐瞒了,跟着禀报道: “糜子山上山实有两条路,除了有岗哨把守滴山路,还有兄弟们砍柴踩出来滴一条小路。” “都怪我,走时走的急,没有向蒋把总交代,敌人只怕就是从小路摸上来滴。”晓得出事后,梁玉涛连日来很惭愧 “不过这么大的雪,那山路也是难行。”刘斓儿却觉奇怪。 “未必未必,这么可难说,你们几个不知,若是关外八旗兵,他们怕是更惯于这种大风雪天。”这时毡帘子被掀开,一阵风入,张翦跟着吴元龙进来帐篷,听得正说到这里,就跟着胡乱接了一句。 “对头,关外的兵才不怕风雪,他们都是光着膀子在雪地里打仗的。” “你见过?”张翦毫不领情,反问吴元龙。 “见过!老子啥子没见过。”吴元龙毫不示弱。 闻得此言,南离心中一动,喜爱这种风雪天夜袭的,只怕都是原本明军北兵出身的,或者真的关外八旗?马化豹所部本是淮兵,到了四川,又补充的也是当地旧明军与流贼降卒,只怕没这个本事。 “韩羽去了几日了?”南离问得意洋洋坐到南离身侧的吴元龙,自从看张翦吃了瘪他就恨不得冬日里找个西瓜来啃的样子。 “走了八日了,按行程算,这两日就该回了。”吴元龙刚坐下,被南离问到赶紧欠身抱拳回复。 “张翦,安营的同时,要想法子刺探一下,对面的清兵是不是换人了,怎么突然就积极起来。”南离又令张翦。 张翦少见地沉思一番,突地一激灵回道: “那城头的旗号倒是没变,不过您别说,我也这个感觉,马化豹在这半年了,哪里有过这般的精神头儿。” 五日后,木城堪堪搭起半成品,好在有的士卒已经可以有个遮风所在,这天倒晴了,化的漫地泥泞。 南离亲率标兵驻扎,明军再次骑脸筑垒,也是出乎清军意料。 清兵虽不曾再次大规模出击,可是双方夜间摸哨、捉生的冲突少不了。 只是如今双方都很警觉,互相很难得手,也正因了此,清兵当面将领已经察觉明军增加兵力,并且守卫严密,才未再次出击,也为邛州明军在此再次顶风雪筑垒留出了一个几日的窗口期。 清兵缩着不出城,张翦也没办法,这南离交代他捉生的任务就没法完成。 几日下来不得要领,南离叹一声韩羽在就好了,张翦受了刺激,回去与将校们发火,刘斓儿就帮他出了个主意,当面捉不到,难道中江往潼川他也不通声息,不运粮草? 这一下大伙儿来劲了,万天明请命,带上二十几名精悍的同袍兄弟,有路没路也翻山绕过了中江县城,在往潼川的路上餐风饮露埋伏了两日,终于捉回一名送信的塘马,山中路途难行,马都没敢要,只牵着人绕了一日半夜的路才赶回来。 结果把俘虏一审下来,张翦就炸了: “什么——?马宁又回来了?!” “是哪个马宁?还是那个?”南离不急着确定,毕竟马宁是个常见的名字。 “我家老爷即是原大明凤翔参将,现汉中府左路总兵马老爷。” “那没错了!” 不是南离不敢确认,实在前后表现差别太大,俘虏这么说才能确认,真是当初张翦、吴元龙的手下败将马宁又回来了! 南离自己有个了解当下这个历史时代大潮方法,除了时常与辖下文武谈论时局,就是想办法了解自己当面的对手、曾经的对手、未来可能的对手。 奈何这个时代的信息是如此闭塞,到了自己这里的消息已经不知转了几手,真假且不说,就是真的也早就走了形。 杨展的水遁术、蟾儿的观气术、曹勋的龙尾垂挂皇天佑、世子临邛瑞鹤齐集、隆武皇帝在山中出了家、张献忠心扁不长肝等等。 以他的见识,自然能够分辨这些,当然他也会去借势利用这种信息差,比如差遣昌虎、章炬在嘉定说书,借用黑颈鹤迁徙附会媅媺到了邛州就是世子临邛有百鸟朝凤、神将天佑。 但麻烦的就是于自己这里对于每个要了解的目标信息都要去伪存真,这就会耗费许多精力来分析研判。 好在自从章炬主持锦衣卫西司内务后,这件事情方便了许多,对于敌方达清不论是李国英还是他辖下六路总兵,我方大明川南川北川东文武诸镇,以及在川蜀进出过的各路人马,大致已经尽量知其来龙去脉。 马宁是曾经入川的陕兵降将,因为交过手,也对其进行过了解,但是自从其被调离,就再不曾关注过,这时俘虏的供述自然就与之前的了解对上了——就是当初那个逃离成都后被吴元龙张翦一起追得燕不下蛋的凤翔副将马宁。 当初这位是被从清廷三边总督孟乔芳辖下拨给四川巡抚李国英,后来撤回保宁后就被调走了,一年多没这家伙的消息,还都以为他因兵败失地被清廷法办了呢。 “这家伙回来,居然变了个样子,打仗积极许多?”张翦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你跟了马总兵多久?”南离端坐帅案,纹丝不动,耐心而和蔼地继续问这俘虏的话。 “从三边时节就跟着了。”这名塘马裸着老鼠尾巴的头,老老实实地跪坐地下回话。 “从四川回去一年,在陕西你们都干什么了?” “延长王甘州起兵,孟总督遣马爷剿杀,解巩昌之围,又接连攻陷临洮、河州、洮州各城。”这些都是其本部知晓的,并非机密,但是不去了解就无法知其来由。 “孟总督就是孟乔芳?” “正是。” “这个孟乔芳不简单。”对这个名字南离做过一些功课。 俘虏却不明所以,不知该附和还是义愤填膺一番,最后很乖觉地闭嘴不言,眼见当面这位英武的大帅却自管咂嘴琢磨了一下,却又依旧只问道: “既然你家马爷如此善战,该当是孟总督的爱将,为何又被遣回四川?” “西北回兵被平灭后,定远侯赵爷打文县、攻阶州,两番逼迫汉中,孟总督只恐陕南有失,据说是应了西安李都统的请,遣派马爷向保宁援剿,以解汉中困境。” 南离这才点点头,看看张翦,张翦也点点头,确实,这么一说来就顺理成章了,看似北兵,其实还是那些耐战耐寒的老秦兵回来了。 “老爷,小的禀的都是实情,莫杀小的。”这俘虏最终主动开口问的还是自家的身家性命。 “我们不杀俘虏,打过仗就放汝回去。”南离这一句话就令之顾虑消了大半。 张翦却斥道:“汝回去了须得仔细,再对阵时,早扔刀枪,否则就没此番这等好事了。” “小的晓得,千恩万谢。” 接下来营城筑垒的日子里,从邛州来的补充兵马、粮秣、火药、铳炮铁子流水价向前调拨,中江城头清兵日夜不安,夜里旗鼓灯火无精打采,却不见增援,眼见得攻城时机成熟起来,恰好这时韩羽赶了回来,也带来了南离苦盼的北路明军消息。 因崇义营前番遭了损失,尽管上上下下复仇心切,但还是被南离稳住了,川北攻城,中江首战,不容有失,何况在遭了损失的前提下,必得准备完全方可发动。 后续的日子里,各哨各队在南离的亲督下,安定军心,鼓舞士气,把被袭的消沉气氛一扫而空,全营上下摩拳擦掌,只待奋勇一战。 第二六一章 扶明 第261章 扶明 当柴火领着浑身泥水的韩羽报进南离帅帐时,平日不假言辞的南离少见地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几大步迎出来,不顾泥水灰尘地拍打着韩羽,又向随后跟回来的一众同袍兄弟招呼,不待韩羽见礼毕,就扯着韩羽臂膀问道。 “这一回怎生去了如此之久?” 韩羽一行十几人都是破破烂烂的山中猎户打扮,有的兄弟还背着兔子、禽鸟之类的猎物,为的蒙蔽兼贿赂可能遇上的清兵,这时到家了他甩了猎叉,高高兴兴才抱了一半的拳就被南离扯着只好回道: “回您的话,到了梓潼只有李总戎带兵在那里,侯爷不在,为了当面传信,也为您带回侯爷的意思,我就又去了文县,才寻到定远侯的老营人马。” 这时与南离细说起来,原来韩羽很谨慎,来往赵荣贵军中从不张扬,赵荣贵帐下的梓潼总兵李廷明并不认识他,他也没表露真正身份,只言是山中猎户投军,就离开梓潼奔了文县。 “啊?赵侯爷在文县?”虽知赵荣贵曾任陕南参将,南离还是略觉意外,毕竟陕西早就沦陷,孙守法、贺珍的败讯一年前就传过来了。 这时韩羽身后跟来的一名矮矮胖胖两撇微须的汉子上前回话: “回总镇的话,保宁陷落后,这半年多里,侯爷有胜有败,走了几处地方,失了几座城池,也又拿回了几座城池。” “这位是?”南离这才顾得向韩羽身后跟着的几名生面孔问话。 “这是沔县的熊知县,这边这位是赵侯爷的亲标游击张游击。”韩羽介绍了矮胖子又指下在旁一名瘦小精悍的汉子。 文武二人上前向南离各自拱手抱拳,通报姓名:胖子是知县熊铭扬、瘦子是镇标游击张开亮。 “哦!二位大驾光临,赵某不胜荣幸,快进里面说话。”南离非常高兴,往昔都是韩羽单绷来回跑,这回赵荣贵终于派人来了,也是看得有客,才拦住与韩羽的话头,相请大家入帐叙话。 “这是赵侯爷托我二人带来,敬与赵总镇的小物件。”赵荣贵的镇标游击张开亮捧出一件红绸包裹的器物呈上。 “好啊好啊,这些先不急,侯爷的心意我领了。”这是一柄带鞘钢刀,南离不很擅用短刀,随身腰刀也只是为了武勋仪容而挂带,于是接过呈上来的礼物认真赏玩一番,虽说看着刀鞘普通并非镶金嵌玉,还是很客气地夸赞一番: “好刀,好刀!如此珍贵,代我谢过侯爷。”客气几句便将腰刀交柴火儿,又把韩羽带来的客人让入帅帐,吩咐烧水的间隙,便问起最关心的一件事: “我想知晓的是,你家侯爷着意于川还是于陕?”因为文县已经是陕南,赵荣贵曾是陕南标将,但川北失陷后一直转战川北,这时于文县回转,南离不知其是何意图。 “定远去了文县,宁西与定远,岂不是被隔绝开来,各自为战?” 被南离这么一说,矮胖的昔日沔县知县熊铭扬拱手答话: “确有此忧,然则侯爷自有方略,一则詹抚院在松潘,宁西侯朱爷在茂州,此二地虽广,但地瘠民贫,人丁又少,不足以供养侯爷大军,窝在那里不打仗没的扰民;二则侯爷意在抚绥川北、克复陕南,颇以保宁、汉中为意,此番差我二人前来,也正为的与赵总镇商议此事。”知县熊铭扬回道。 “好啊,快快与本镇说来。”南离闻言大喜,因为总算有个与自己目标相通的勋镇了,而且人家赵荣贵不是嘴上说说,是真的一直在川北、陕南奋战不休。 “我家侯爷意图交代詹抚院守龙安,吸引绵州一路达兵,自身不日将率亲丁南下,从文县下梓潼,绕过绵州,直逼潼川。”熊铭扬来时狼狈,这时说过几句话,就带出了读书人的气度。 “定远侯正欲向潼川发兵?”南离初时还觉文县太远,赵荣贵无法从绵州方向策应自己,有些失望,这时闻言更加心喜,赵荣贵这是一步步真的都与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南离心中已经有了底,便不再深言战守大计,先使待客之道,招待来使吃茶用点。 屯在糜子山下的军中营垒也没什么好吃食,柴火带亲兵送上来烧煮的热茶加几块嵌了红枣的热馍馍,便是待客之物,可是这二位却吃喝得分外香甜。 这时韩羽也得空去令自己的副手安置了回来的兄弟还有赵荣贵派来的护卫,便又回在帅帐陪着说话,以备南离相询这些日子的事情。 “定远侯身子如何?”南离觑着他们吃喝的空子,拉起家常闲话。 “康健更胜往昔,每饭升酒斤肉,米面几大碗。”游击张开亮浓重的陕西口音,伴着吞咽枣馍,噎得上不来气,连喝几大口水。 “赵侯爷战必临阵,总是带伤,这回我去看着,又伤这儿了。”韩羽说着指了指自己左侧肋下,然后毫不客气地说道。 “还升酒斤肉呢,这回老子去来,就不见你娃儿们吃过肉。” 知县熊铭扬这回不说话了,只尴尬地笑笑,南离还想呢这小子怎么这么胖,这年头真是少见,那位游击兄弟也不在意,哈哈一乐,咬着馍还要回口驳道: “没得法子,我们又不吃人。” “我这有肉,留着些肚子,晚些吃。”南离记得陈登皞他们上来后送过来一只猪,还有半只,正好招待来客,这二位答应着,口中可没停,连吃带说,那个爱说话的瘦小游击张开亮边吃边给韩羽解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兵少,侯爷又总是爱身先士卒。” “定远之勇,令本镇心折,不知你家侯爷临阵爱用什么兵器。”南离对于赵荣贵的勇猛愈发向往,只恨不及就见。 “侯爷最爱用刀。”被南离这么说,张开亮甚是得意。“在营亲丁的刀法都是侯爷亲传,末将也得过侯爷调教。” 这时闲话家常时一直不言的知县熊铭扬补上一句: “赵侯爷亲丁的刀子都是侯爷亲自监造,为明抗清心迹,还在每把刀的刀柄都刻扶明二字。” 闻得此言,南离心中一动,回头令道:“柴火,将适才那把刀子拿来我再看看。” 柴火捧出物件,撤去红绸呈上,这一回南离把刀连鞘擎在手中,紧绷双唇,郑重其事地就要将刀拉出刀鞘。 只因适才见刀鞘普通并未出鞘细看,这时一按绷簧,只见寒光一闪,背厚、刃薄、茎细、条顺的这把好刀“呛啷啷——”带着龙吟虎啸,就被南离拉出鞘来。 南离将这把长刃短柄、马步皆可合用的长刀立起,先看一眼刃口,大赞一声:“好!” 再向下一看,果然刀盘崭刻“扶明”二字,登时肃然起敬,当即起身,将手中刀挽个花,又摩挲一番,才将刀入鞘,却又“呛”地再次抽出,带着寒风“嗖”地一个下劈,又大赞一声: “好刀!” 这时知县熊铭扬起身拱手禀道:“此物赵侯爷令我等带来时,特意有话相嘱,便请镇帅持此刀会师保宁城头!” 南离摩挲宝刀,慨然应道: “侯爷心意,赵某心领,必得以此刀共扶大明江山,异日会师城头。” 第二六二章 异乡 第262章 异乡 韩羽这一出去就是半个多月一个来月,在南离盼星星盼月亮的时刻终于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敌后进出如许之久,除了随身的同袍兄弟全无折损之外,最宝贵的还真就是带回来的这两个人。 而且带回来的这两位正都是从定远侯赵荣贵军中而来的。 熊铭扬,挂沔县县令的名,因为从未得机履任就一直随在赵荣贵军中,而张开亮则是赵荣贵的亲标游击,亲身随着赵荣贵经历了自甲申年后川北陕南的所有战事。 有了这两个人的到来,最有价值的一件事,就是南离终于得以清晰地复盘了一年来的川北战事。 将川北战事复盘出来,才明了了赵荣贵与李国英的各自意图,以及自己该如何针对战局细节来调整可以采取的应对方略。 自年初张翦率崇义营进入彭县后,乘虚克复汉州,牵制中江,南离都是远在几百里外的邛州遥控。 自汉州到邛州二百多里,快马塘报一日可达,可是南离除了随璟新去泸叙打王、侯、马,就是把精力放在了邛州一州两县加成都一州六县的内功上,对了,还有帮媅媺撒谎圆谎。 川北的战事虽然时刻关注,却真的没操过什么心。 细一数下来,保宁兵败后,袁韬南窜,李乾德借机缩进了袁韬营中,武大定逃离川北随后也南窜,只有赵荣贵反而北上,与李国英麾下六总兵又是一场大战,却因寡不敌众、孤立无援而再败于法仁寺。 然而赵荣贵毫不气馁,随后便提兵转战盐亭乾江坝,在辖下副将李继先战死的惨烈情形下,容贵孤军得以进屯白水、略阳,直接威逼汉中。 就在赵容贵转战陕南之际,驻节保宁的李国英得了机会,麾下六总兵鱼鳖虾蟹尽出,乘机四出反攻掠地。 到五月,清兵攻陷潼川,大明守城文武死战不降。 随即清兵再陷绵州,监纪通判吕济民、参将王元胜战死的同时,就也有了游击王凯、游麒麟降清。 到了七月,这时容贵回师救援,进屯剑州、梓潼,克复后命总兵李廷明、游击唐运会守梓潼,而自与孙一凤、游击龚人龙屯龙安、白水,终于守住了老家,但是潼川、绵州已经失陷。 这年五月间容贵曾早早相约詹天颜、杨展、朱化龙共攻保宁。 这时还能配合他动作的只有稍为安稳的上川南诸镇,杨展遣赵友鄢进至乐至、遂宁,南离则积极配合杨展的部署,令张翦进至彭县、汉州。 南线态势形成后,李国英再不敢乱动,调整部署,守住已经攻陷的潼绵二州。 而赵容贵再次整兵,亲率精锐家丁,在敌后克剑州、复梓潼,向盐亭、富村、柳边驿一线进兵,与李国英相持于铁蛇关,意图切断保宁向川内的联系,再复潼绵二州。 到如今虽然铁蛇关相持不下,李国英也老实了,赵容贵则率兵一回身拿回了已经失陷降清的阶州、文县。 阶州、文县,那已经是陕西境内,巩昌府的属地,也是赵荣贵昔日守汛的故地,这边李国英一看赵荣贵去折腾孟乔芳了,才算松了口气。 到这时的定远侯赵容贵已然据有川陕交界处的龙安、阶州、文县,背后还有川西北松潘詹天颜、茂州朱化龙为后援。 如今再看来的,真的亏了赵荣贵在川陕之界的三不管地带不停地闹腾,眼花缭乱地各种机动走位,屡败屡战,胜负手之间,时不时据在清兵虚弱处抓了一把,才使得李国英根本腾不出手来南下。 就趁这个时机,崇义营取下防御空虚的汉州,骑脸中江县城,清兵回援,只能于中江一线相持,无形中就稳定了成都以北的防线,又有朱化龙帮助牵制绵州清兵,成都府北六县赢得了一段难得的喘息时机,用以恢复生产与城防。 而杨展派出的赵友鄢在乐至、遂宁只是安于保守,当面的柏永馥与之相安无事,不起兵衅,很难说不是被赵荣贵折腾怕了,只想老老实实过日子。 这时再一捋下来,南离就发现一个问题。 杨展自己就是嘉定人,王祥就是遵义人,马应试就是泸州人,侯天锡就是叙永人,连樊一蘅都是在老家宜宾主事。 因此尤其与本乡本土出身守卫乡土的川中诸镇的不同的是,川北这三位都是遥远的异乡人,赵荣贵是陕西西安府三原人,詹天颜是福建龙岩府永定人,而朱化龙则是湖广辰州府辰溪人。 川西北文武,不存在川南诸镇间争地盘的罅隙,尤其因为山水阻隔,更没有从中挑唆生事,以增自己权势的文臣——称名的川北总督李乾德退缩袁韬军中,依旧躲在上川南,川北文武谁会拿一个缩头乌龟当回事。 这时就此看来,大明的为官回避之策不是没有道理。 再从用兵方略上看来,赵荣贵以少量精锐四方转战,詹天颜、朱化龙以本土乡卫守土保城,南离很欣赏这种方式,他在成都六县行的也正是这种军政方略。 南离暗自比较之下,当初这成都结义的三兄弟,若杨展称得智勇二字,那么赵荣贵绝对称得起义烈二字,而曹勋只能占个鲁直二字。 在内衅纷争不休的南明镇臣中,赵荣贵绝对是一个异类,否则即便按照杨展的做法,茂州朱化龙也得被吞并了才算。 相比那些所谓鱼找鱼虾找虾,乌龟专找大王八——李乾德最爱窝在袁韬营中,朱荣藩网罗虾兵蟹将,恒产士绅一心投靠清廷,上川南下川南之间打个不亦乐乎——相比之下,川北这三位才真正称得上心怀大明天下的忠贞义烈。 而且就茂州为盟这一件事,就令南离对赵荣贵生出钦佩之意,再加樊一蘅的嘱托,杨展的旧谊,南离更加对尚未谋面的赵荣贵的印象与别个颇为不同。 但是,在南离看来,赵定远这种四下无依,不重视根本所在建设的流动方式是无法持久的,眼前累月转战,不得休整生聚,只怕已经不能再持续下去了。 第二六三章 中江 第263章 中江 年初虽然保宁战败,勋镇四散,但是赵荣贵依然兵势甚盛。 韩羽前往赵荣贵军中之时,回来后南离问起定远侯兵势,那时禀报亲眼目睹有亲丁至少三千,且甲械精良,马匹甚多,另有陕南兵八千,还有龙安、汉中、巩昌各府起义相从者过万。 可是今日,连战不利、形势日蹙之下……到晚时南离设宴款待赵荣贵军中来使,再看这哥俩到这的吃相,就知赵荣贵如今的日子窘迫。 南离劝过几杯酒意思一下,就令人将自家案上酒水撤下,向两人歉意道: “本镇不敢多饮,毕竟敌前,实在怕误事,就令韩家兄弟、吴副戎代某相陪二位。待功成之日,自当与诸君黄龙痛饮。” “好说好说,不敢当……呃……不敢……当……”游击张开亮一边猛炫一边还噎得打着饱嗝一边还得客气着。 知县熊铭扬就客气多了: “赵总镇如此,颇有武穆遗风,须知当年岳大帅年轻时因喝酒误事,便立誓不再饮酒,只待痛饮黄龙,直到为奸臣所害蒙冤下狱风波亭……” 到这熊铭扬很乖觉地打住了,如今的年月,镇臣们别说风波亭,连于少保的事都没人提了。 南离却不以为忤,殷勤劝酒: “熊知县过誉了,南离小小一介镇将,哪里比得精忠报国的岳大帅,不过熊大人如此说,某破个戒,再陪一杯,哈哈。” “满饮!满饮!”熊铭扬甚是开怀,如今闻以岳帅比之而心喜的镇臣真的少了,除了自家侯爷,也就眼前这位了。 饮过这杯酒,善饮的南离真就令柴火收了自己的酒具,又停箸问起赵容贵那边军中事。 “不过本镇有一隐忧,也不相瞒。” “镇帅请讲。”张开亮只顾吃,容不得空,还是斯文些的熊铭扬与南离对答。 “定远侯真个善战,却四下游走,不据一稳固之地,如此流动作战之下,龙安破败、松茂地贫,只恐大军补给难济、伤患不得救治,这队伍只怕会越打越少啊。” 赵荣贵善战,却不会搞老窝建设,这与南离的理念不合,不过这也怪不得人家,毕竟祖师爷的思想闪光辉时已经是三百年后了。 “哦!?镇帅真说到点子上了,正是如此啊,侯爷连战不休,马匹损失甚多,全赖陕南兵卒善于走山。” 听了南离这番话,熊铭扬竟起身向南离拱手回话,显然双方的思路越来越接近。 “到如今侯爷就是想把保宁夺回来,卡住四川的口子,侯爷自己安心策马陕南,图取汉中,后方可以养兵待时,以备应援。” “侯爷有言,但请赵镇帅一起攻打潼川州,或是与定西候共取绵州,策应后方,使达兵不得回援。” “本镇之意,还是先取潼川,到时绵州不攻自破。”听到这里,南离也点头赞许,说出心中真意。 “镇帅所言,正合我家侯爷之意。”说到这里,熊铭扬不由得慷慨激昂起来,离席而起,挥斥方遒。 “目今陕西生变,义师蜂起,正在响应山西大举,山西姜大帅反正,兵锋已经出了三晋,到了陕北。” “江西有金声恒威逼长江,广东有李成栋迎驾粤西,此刻群雄四起,这天下又要翻覆,大明中兴有望了。” “天下翻覆,大明中兴有望了?” 南离动了一下眉头,却没说话,因为前几日有塘报,也有传言,八旗兵再度南下,南昌已经被围了。 但南离也知道,一个人说这句话也许没什么用,但是若人人都有这个心,说的多了,大事真的可期。 南离更知道,赵荣贵应该就是这样的人,因为这半年来,赵荣贵不停地四方求援,约期会师,约过杨展,也约过王祥、李占春。 但据南离所知,他没有再联络过袁韬、武大定,尽管这两位新晋的侯爷已经挂在了自己的把兄弟广元伯杨展名下。 南边杨展派长子率兵与王祥、马应试、侯天锡鏖战,向川北只出了一路总兵赵友鄢,其余诸镇或纹丝不动或忙着打内战,尽管都不积极,只人家赵荣贵可没闲着。 先是保宁兵败后退屯剑州、梓潼,转战盐亭,然后北上略阳,威胁汉中。 因潼川、绵州空虚,被李国英乘机攻陷,赵容贵不得不回师救援,回兵白水,坚守龙安。 到今年五月间容贵也曾早早相约詹天颜、杨展、朱化龙共攻保宁。 这时还能配合他动作的只有稍为安稳的上川南诸镇,也只杨展遣赵友鄢进至乐至、遂宁,南离则积极配合杨展的部署,令张翦进至彭县、汉州。 潼川南线态势形成后,李国英再不敢乱动,只能调整部署,守住已经攻陷的潼绵二州。 而赵容贵再次整兵,亲率精锐家丁,在敌后克剑州、复梓潼,向盐亭、富村、柳边驿一线进兵,与李国英相持于铁蛇关,意图切断保宁向川内的联系,再复潼绵二州。 与赵荣贵四面游走、机动作战不同,清廷所任四川巡抚李国英往川西北的方略就是一个劲儿——大路夺城,不与走位风骚的赵荣贵纠缠,很明显,就是欺赵荣贵能战的兵少,追随其征战的属下总兵虽多,却因长年征战不休,已经疲惫不堪。 至于朱化龙、慕天颜手下掌握的力量除了原明军旧有的边城卫兵,野战主要靠的是蛮丁,保守城池尚可,离乡背井远征野战就已经难了,更遑论攻城拔寨。 往前的日子里,韩羽联络回来,赵荣贵只是复信,并未派人。 如今大概其也是看出来了,赵荣贵能指望上的,也只有南离这边的力量,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个往昔籍籍无名的小将军。 把整个打对手仗的赵荣贵、李国英的各自动作分析到位了,就能看得出来,赵荣贵与南离心意相通的所在:先潼川、后保宁。 赵荣贵两番奋起当先,敢担重任,先会川北诸镇,再约川南诸镇,都为的一个目标:保宁。 因此为了策应定远侯赵荣贵的动作,眼下必得先拿下中江,方能共攻潼川,形成对清军的合力。 当面清兵虽然换了主将,但是被连日派往潼川方向的远探传回消息,并无清兵调动迹象,显然潼川、保宁的清军起码眼下并无出城增援迹象,可谓机会难得。 再看敌我对比,邛州粮到,铁胜营再两日就拉上来了,除了教导司一部留守邛州,镇标的亲卫、铁骑、飞骑、火器四司都到了前敌,尤其火器司带了五位三千斤红夷炮,灭虏小炮共计十八位,杨展又送来五位千斤攻城重炮,还有自己的王牌——飞火流星不计其数。 已经查明敌人驻城不过一千余众,算上抓掳的百姓,也不过两千余人,满打满算三千到头,但是城中老百姓早跑光了,粮食消耗就少许多,长围久困难以见效。 算下来自己手握两营兵马近万,其中披甲步战六千有余,乡兵壮丁又三千有余,大小炮计逾二十,马匹过千,且士马饱腾,远胜中江空城中冻饿疲惫的清兵,虽然前有小挫,如今士气已复,战士踊跃。 敌我对比、粮秣物资都是正当其时,赵荣贵那边又来了配合的消息,此时速取中江后,才好策应赵荣贵的潼绵方略。 自古金牛古道一条路,绕、围都不是办法,只能围三缺一、当面硬磕。 按照“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分之”的古训,可以打了! 第二六四章 抵城 第264章 抵城 南离的自制力非常强,他善饮、爱酒却不贪杯,临阵时节能极好的控制自己的酒量。 正因为这晚并未饮得几杯酒,这一夜里他非常清醒,不眠不休地将前后因由盘算清楚,待天明铁胜营到达后,便与张翦、陈登皞、吴元龙、韩羽、刘斓儿等心腹诸将商议已定。 先复中江,克日攻城! 隔日一早南离传令擂鼓大升帐,众将聚齐,唱名点卯后,开始战前动员、下达攻城预令: “方今中原板荡,弘光皇帝蒙尘,隆武皇帝殉国,只当朝永历圣上,坐镇两广,号召四方。” “国难有义士,板荡见忠贞,我辈汉家子弟,岂容达虏欺凌!” “身为炎黄子孙,汉唐后人,怎堪左衽胡服,以中土更易、后代膻腥而换屈辱苟活?” “我辈今日奋战,为的后辈不易胡虏之俗,为的百姓的天下,为的我川中子弟过上安生日子,不必做那些禽兽口中之食。” “为我父老,子弟报国,生轻死荣!” 诸将被南离激励,一齐振臂高呼: “子弟报国,生轻死荣!” 看得诸将气势正盛,南离颁下将令: “今日闭营备战,全军实力点验。” “明日晨起,全员全装,全副披挂,交更造饭,子时一刻出营,崇义营头阵,丑时四刻前抵敌城布阵,屏藩护卫镇标火器司穴地安炮,铁胜营寅时过后进抵火烽山,威逼中江向潼川的退路。” “平明安放完毕,便即放炮打城,崇义营午时听令,以备爬城!” “本镇中军大纛立于西帽山。” “此令已毕,诸将明否?” “末将领命!万死不辞!” 这是一个有主有次,围而不死的打法,崇义营主攻城池,铁胜营夺下火烽山前出,做出威胁通往潼川道路的姿态,又不围死,为的就是使敌人感受到灭亡的威胁后,急于撤离。 镇标火器司操炮打城,镇标亲卫、铁骑、飞骑三司则掌握在南离自己的手中,作为备队随时应变。 将令一传,三军齐动,整个中江前敌大营即刻开始忙碌起来。 天色未明,镇标火器司面对中江城池,估算好大致的距离,将轻便的灭虏炮推上各自位置,镇标亲卫都司赵茂丰组织着乡兵壮丁齐上,呼呼啦啦将二百多号竹篾编就、事前装满泥土的堡篮夹在每座红夷炮两面堆起,作为掩体。 正中攻城重炮的炮位被各炮位的红夷炮管队指挥乡兵壮丁挖土垒炮位,围堡篮,卸炮,上炮位,培土加固,一通地忙活着。 崇义营则在后不远的安全距离外列阵,既要保证城内敌兵突出时能迅速前出占领有利阵位,掩护炮手加尚未就位的红夷炮,又要避开城头敌人守城炮的鸣放击打。 即便如此,天未全亮,城头的清兵已经发现了下面的动静,开始将城头几门炮乱哄哄向下射打,好在炮手正在吊线校正的炮位有堡篮遮护,溅起的泥土碎石都不曾崩到炮手们身上。 但是胡乱呼啸而过的炮子还是有一颗跳跃着砸进了崇义营的阵列,两名步兵战士倒下,一死一伤。 随后张翦令下,变阵炮响,中军磨旗,各司吹喇叭应命,迅速变为疏开阵形,免得再为敌炮所伤。 又没得片刻,吴元龙看到前面堡篮处立起红旗,便向南离请命: “灭虏炮位安设已毕,基炮瞄一,余炮随动,请命射打!” 南离一声令下: “打!” 吴元龙将一面红旗摇动,刷地前指,各炮位上的尺方的小红旗也唰地前指,一炮一位的红夷炮管队令下: “九对一,放!” 眼见得堡篮遮护着轻便的灭虏炮炮位后火花闪动,前后一瞬间,十八位邛州自铸的灭虏炮参差不齐前后轰响,白烟迸发处,沉重的斤半铁子晃晃悠悠地带着呼啸向城墙飞去。 能在瞬间,十八位火炮响起,虽然炮位与炮位前后能差那么一眨眼两眨眼的功夫,也算得上是齐射了。 在后面山坡上乘马观望的南离暗自点下头:还可以! 但一轮炮子飞过去,这准头就更加参差不齐了。 打城是有瞄准基点的——二十位大小不一的火炮不是排成一线,而是十位攻城重炮居中,踞城最远,大约一百二十丈远近,指定居中一位重炮为基准;十八位灭虏炮左右均分,由内向外斜线排列,最近的离城正好百丈,以居中一位灭虏炮为基准。 三位大小基准炮,瞄的都是中江县城城池南门谯楼西侧二十丈处,因为中江的城墙没有马面敌台,这个位置的城墙略微下沉,是个薄弱位置。 所谓九对一,就是分列两侧的灭虏炮各自九位瞄一个守城炮位,这是吴元龙他们按南离的指点估算后确定的原则,为的提高命中概率。 但炮子纷乱中,南离看得很清楚,从城头飞过的炮子至少有两粒是从灭虏炮的基准炮中飞出来的。 其余的炮子就更乱了,有的砸上城墙,有的飞过城头,只有几枚砸烂了城头的女墙和垛口。 但这么一来,对面的城头的炮声就乱了,零零星星的更加没了准头,使得卸车后还在培土安放攻城重炮的堡篮后面安稳下来。 只不到两刻的功夫,十八位灭虏炮的射打开始陆陆续续,再也不成齐射,又过得不到一刻的功夫,攻城重炮位红旗立起,又放倒,一阵连续沉重的轰鸣中,白烟腾起,更大的八斤铁子忽悠一下带着啸叫向城墙飞过去。 南离看了一轮便传令:“令炮手们须知,重炮宁可低了,也不要飞过去!” 因为平日演练看不出,这时却看出来了——灭虏炮的炮子小,打城垛还有效果,砸城墙上冒一股烟尘崩出一片石碴就被吸进去了,而五千斤攻城炮的炮子能将城砖砸落大片,将石砌的城墙砸出小坑。 中江是座小城,城高丈五,四门谯楼朽败,城外也没有壕沟,却是一座实实在在采山石砌起来的石城。 大明三百年的余辉,全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城池上,这个时代的战争也都是围绕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城池,甚至这些帝国余辉会被后来的朝代所继承,即便再三百年后,一次更大的全民反侵略战争中还要倚重这些自洪武年就开始营造的城墙。 几座热兵器开端时代的火炮想砸烂这些城墙? 不是易事。 菜鸡互啄之下只能靠时日的消磨来积累成果。 第二六五章 爬城 第265章 爬城 南离在后面高处高照大纛下的中军阵位,用千里镜照着,用金鼓旗号指挥着灭虏炮将城头守城炮的炮位一个一个地砸烂,局面就成了一边倒—— 大小红夷炮悠闲地“叮咣、叮咣”砸着城墙,初时声震数里的放炮轰鸣响久了再夹着炮子砸城墙的噗通声,入了已经适应的人耳时就如同弹棉花一般,而这之后城头的敌人也旗帜混乱,都缩起来不见了人影。 眼看大局已定,城下辅助攻城的乡兵壮丁们闲不住了欢乐起来,开始在炮声中向城头叫骂,随后在张翦的纵容下,等待攻城的崇义营将士们也开始加入其中。 城头的那杆有着右路援剿总兵马的高招已经被打倒了,其余的认旗、牙旗、五方旗也是随着城牒倾颓四下散乱,并无士卒上来照看。 崇义营将士们早已经是按捺不住,只待令下便运云梯上去爬城,叵耐南离一直在等火炮的效果,中军不发令,张翦也不能动,精力旺盛的崇义营将士们只好向城头用川南土语倾泻怒火。 “马宁,你娃儿连娘们儿都不如!” “汉奸死全家,你全家都长猪尾巴!” “你仙人板板马娘娘,你敢露个头吗?” “马娘娘你娃断子绝孙,生儿子没屁眼,不长唧唧只长一根老鼠尾巴!” 张翦等着组织强攻的号令,即便对于这种乱哄哄的骂阵很不满意,他也没有上前去亲自组织——待中军攻城令下,他必得在自己的指挥位置。 自冬日晨辉初现,到近晌午,小号的灭虏炮都开始冒烟,再打下去就要自发火了,南离看看破烂的城头,终于下令: “传令,按预令爬城!” 三声号炮响,一通鼓过,早就蠢蠢欲动的崇义营将士立时整装待发,后面帮忙的乡兵壮丁也不再乱骂闹嚷,再一通鼓,白兵战士扛着大竹搭就的云梯前出,第三通鼓响,将士们齐齐发出呐喊: “杀!” “杀!” “杀——!” 数千人齐呼,一声比一声高亢,第三声时经久不息,这时催阵鼓不停,战鼓喧天,喊杀动地,过千披甲步卒拥着云梯、举着挨牌,一梯一阵,以能保持阵形稳定的最大速度向城墙冲去! 接近城墙十丈处,城头依旧无声无息,接近三丈处,云梯前端开始上举,抵城,靠墙,向上! 崇义营的将士们更加高亢地呐喊不休! 城头谯楼处突地响了一声三眼炮! 倒塌的城垛后呼啦现出一排明黄衣甲的兵卒,个个手持张开的弓箭,对着城下。 这时城头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响起…… “嘣嗡——”地几百弓弦声响成了一个音,接着一下“刷”地一排箭就飞下来了! 正拥着云梯的崇义营战士们挤做一团,猝不及防间一下就被射倒一片,两架刚立起的云梯哗啦就塌了下去,这是持梯的前排战士被身处混乱中的挨牌手遮蔽不及,正吃了大亏。 每白兵战士一队五伍拥着一架云梯,这时在小管队指挥下,冒着箭雨,前赴后继,终于将云梯架上了城头,下面的战士们立时欢呼起来。 城头披明黄盔甲的弓箭手丝毫不为所动,箭矢连珠,弓强矢劲,没命地向下射箭。 距离近,目标多,清兵射手根本不需要怎么细瞄,搭上拉开就射,飞下城头不管哪里都有准儿,崇义营的将士虽都为了爬城披着正经全套的铁盔披膊两截布面甲,却不住被箭矢钉在身上,一支两支还能耐住,但凡有一支破甲中了要害,登时就被射倒。 眼看有那冒着箭雨的披甲战士举着挨牌刚爬上半截,被架上云梯的倒塌城牒后面伸出一支支黑洞洞的铳口。 敌人的鸟铳手根本不需号令,自由射击,对上就打,北方关外大号鸟铳那特有的轰响过后,前面的打出一发退下,白烟中第二名鸟铳手跟上,向下又是一发。 饶是邛州特制能抗鸟铳铅子的刚柔牌也扛不住如此近距离的铅子,更何况急切间有好多云梯上爬的是没有挨牌遮护的长枪手。 当即云梯上的步卒战士噼里啪啦开始往下掉。 南离铁青着脸,在山坡上中军大纛下用千里镜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最后紧咬牙关陡地迸出两个字: “鸣金!” 视同袍兄弟如自身手足血肉的南离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兄弟白白送死,而靠蚁附垫人命来夺城,那是冷血军阀的做法。 此刻既然敌已有备,那就先退一步。 号炮之后,三军听令,一声大锣传令,金边敲响,抵城的崇义营将士们甩了云梯,曳枪拖牌,向后退回,有些坚忍的管队还保持阵形,正中攻击城墙塌处本就伤亡大的几队就难免狼狈了。 有那不及被扯回而扔在城下的重伤兄弟还在惨呼,清兵则将弓箭向下补刀。 崇义营的上下义愤填膺,张翦依令收拢退回的将士们,便来在南离这边请令。 “兄弟们都扔在城根呢,不能停啊镇帅!?” 这时南离飞速思考,面对第一阵失利后,眼前有三个选择: 换阵位,更改攻击方向? 可是敌人在城头内线机动,你打哪里都比城下的明军先顶到位。而且砸了半日,眼下只有这一段被砸烂了。 换人,令铁胜营营顶上二阵。 这还没怎么样呢,第一回合就把铁胜营顶上去,潼川方向的增援到了怎么办?后手可就只剩了手中的镇标兵力,再说崇义营也士气未衰。 敌强我更强,调整部署,必得继续攻打,不可落了士气! 南离只问了一句:“怎么样?” “打,继续打,决不能半途而废。”张翦非常坚决。 “镇帅,今日定落中江城,否则崇义营两番失机,我们可都没脸活了。”随着张翦来中军,亲督头阵的左司都司吴大个子也跟来请命。 “好,那就准备二阵。不过先别急,我们说说,再打怎么打?”南离自马上把千里镜交给张翦,一则一则地指画。 “炮不要停。” “能放的继续砸,热的得先歇歇。” 这时炮手们正将装了沙土的草袋子浇水润湿,压在火身上为打了半日的红夷炮降温。 “二阵铳手一起上去,压制城头弓箭!” “好!还有堡篮吗?”南离问吴元龙。 “有!” “多少?” “三百。”吴元龙掌中军自带战械物资。 “都用上,弓箭手,铳手都上,以堡篮为遮蔽。” 头阵三司千总也都被传令带到南离这里,这时也不多话,南离最后临阵叮嘱一句: “一定挨牌在前,不必急切!” 嗣后张翦下令道: “依镇帅叮嘱,二阵必得稳扎稳打,不必急切,把将令传下去,挨牌在前,前面仆了,后面接上,绝不可令挨牌落地!” “都晓得了吗?” “晓得!末将领命!”诸司千总百总齐齐抱拳呼喝。 崇义营共五司,前番后司遭了损失也还近五千人呢,第一阵上去三司,其中两司都是装备了经过改良的蜀铳,还有一司装备的是原有的鸟铳、交铳等各种火器,其余两司依旧使用弓箭,其中就包括了前番失利的后司。 令毕,南离将中军旗鼓将令再次权限下放: “步兵抵城时机,由你崇义营自决!” 张翦将铁笠盔的搂海带系好,便向下传令: “把所有的射手都调上去,倚着堡篮,向城头射打!齐动!” 第二六六章 身先 第266章 身先 第二阵上去就沉稳许多,冒着城头密集的箭雨、铳子,管队带着挨牌手们掩护乡兵将堡篮滚到城下三十丈——没办法,三司人马还得死磕这儿,因为就这个位置被重炮砸出一小段豁口。 堡篮堆垒渐多,形成一道断断续续的半人高胸墙,一伍一伍的挨牌手们又将挨牌架上,每哨的火器队被管队带上来,三行蜀铳火枪装弹、射打,就与城上对射起来,城头的箭矢转瞬就被压制。 随后又两轮弓箭抛射上城后,响三声号炮,全军听令;再一通鼓响,铳子暴雨般又一轮射打,抵城各队擎牌;二通催阵鼓响,又是一轮弓箭。 紧接着如同雨点般的,第三通鼓就停不下来了。 崇义营的白兵战士们按照本哨预令,喊杀不休,奋勇向前! 这时这边的主将也都看出来了,这城头上绝不是什么陕西来的老秦兵,泡钉布面甲、高枪簪缨的尖顶铁盔,这正是八旗兵的装扮。 明黄布面只怕不是正黄旗就是镶黄旗的披甲,有跟着指挥的,放箭的还有穿白甲的,那就是大小将官们在教导司被反复提醒过的白甲巴雅喇。 崇义营的将士反而更加奋勇,张翦以下一众将士心中陕兵马宁算什么,破了你八旗正兵才能显出老子是宝和寨起家老兄弟的邛州第一战营! 相比明军的奋勇,战术的改变,清军毫不退让,弓箭更密集,铳子更准更狠,还逼迫不知哪里挟持来的百姓将土布袋、棺材、竹篾编就的堡篮往上抬,填城墙塌陷,还当垛口。 来来往往快小半个时辰过去,明军未得寸进,丈五的小城墙,少数终归爬上城头的,还不及欢呼,就被重甲的八旗兵刀砍枪扎,将尸骸甩下城头! 南离看得愈发心痛! 眼见得将士们前仆后继,久攻不下,双方都在苦苦支撑,这一阵若再退了,只怕崇义营的士气就被打下来了。 有的实在支撑不住,已经无法支撑,抛下云梯向后躲避,这时南离不仅心疼仆倒的战士,那都是自己亲手领着操练出来的啊,而且脸上觉得发烧。 为什么,因为赵荣贵军中的那两位就跟在身畔观战。 今日一战如何,必然回去后要禀报定远侯赵荣贵,以备其对南离所部的战斗力做一评估,双方才好策应行动。 我赵南离怎能丢得起这个人!? 中江?中江! 嘿呀!这中江,难不成要令我率邛州明军今日走了麦城? 好个中江县啊,四川省中江县! 一念及四川省中江县这个似乎后世才会更顺口的地名,一个熟悉的名字陡然出现在南离的脑海。 三百年后,这里走出一批有志青年,走上了保家卫国的异国战场,其中还会有一位盖世的英雄,在那场保家卫国以气搏钢的战争中舍生忘死。 那个名字辉耀八方,震慑四夷,鼓舞后来! 今日我穿越了,为什么我就不能献身取义、舍生忘死,而令将来的人不必再因百年积弱而用身躯去拼命钢铁? 今日有此机缘,能使得我走在英烈之先,那就让我先上一步! 心念及此,南离胸中那团久违的烈火腾地燃烧起来! 南离一催座下战马雪山,带着镇标飞骑从火烽山的半山腰就冲下去了。 此时小小的中江城头,双方都杀红了眼,下面的拼命要上去,上面的拼命往下捅! 张翦眼见自家兄弟不停地伤亡,一个又一个地从城头被一身明黄盔甲的清兵给捅下来,急得直跺脚: “哎呀!吗的,老子带标兵上!” “参戎不可,须听将令!”作为备队的千总梁玉涛急忙劝阻已经提刀的张翦。 “镇帅在后面,上一阵稍见不利就鸣了金,这一阵都这个时节了也没个动静。不上就得鸣金了啊!” 正在犹豫要不要就此鸣金—— “别停,顶上去!跟着我!” 一声坚定冷峻的怒喝在身后响起,张翦这才惊觉,是镇帅上来了! 只见南离到堡篮阵后倒提丈八沥泉点钢驼龙大枪一片腿下了高大雪白的战马,一身银盔银甲的英武装扮,扶正那顶着银枪宝顶白色簪缨亮银抹额的凤翅明盔,既不停步,也不说话,只到张翦身边提起一面挨牌,一手将长枪往腋下一夹,披着银狮钮踢庭兽叼着精钢打就亮闪闪板扎臂手两臂榜就是一个标准提牌持枪势。 身披着银装人纹锁子对襟明罩甲,迈动盘着银麒麟吞口兽的板扎腿裙,踢着下着的板扎护裆鱼褟尾,踏着银装板扎护面的虎头战靴,就大步疾行,旁若无人地向城墙头血战最烈处冲去。 这通身上下明晃晃银闪闪,杀气直腾上云霄,把嘲讽开满,在战场上一下就吸引了城头所有能见之敌的注意力。 南离在坡上指挥的时节,城头早有人看见,都知那盔明甲亮的定是明军大将,等到一见南离上来了,可都惊了—— 大将陷阵,这是要不死不休啊!! 不过有那经验老到的将佐暗喜:拿战功抢人头博得包衣赏功的机会来啦! “这……我滴爷,您披金戴银的这一身上去是生怕人家不对上你啊!” 吴元龙策马上前,跟着南离下马,很轻蔑地向张翦一撇大嘴,拔刀喝道: “镇标的,都下马!”跟着南离上前之际还不忘得意地向张翦一挑眉毛,眼神里颇为幸灾乐祸,可那眼神在张翦眼里就是鄙夷、就是嫌弃、就是一把刀子捅心窝。 “护卫镇帅!”赵茂丰也大喊起来。 “护卫镇帅!”柴火儿带着宝和寨的小兄弟们大吼。 吴元龙那个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眼神令张翦愤怒,欲待发作,号称全军第一勇力的大个子吴达阁可受不了了,已经无法再忍,瞬间爆发: “麻麻滴,镇帅上来了,老子这二百多斤就扔这儿了!” 吴大个子一声大吼,把头盔摘下甩在一旁,抢过一面挨牌,提起一根两头包狼牙铁箍的沉重大棍就冲向前去,要抢在南离的前头! 这么一来,张翦反倒冷静下来,当即传令: “架梯,兄弟们,架——梯——!” “你两个管哨上去,架一起!” “压住!死也不能放!” “周三娃,那边去,玩火铳的,给我全往上面打,有一个能放箭的我拿你们是问!” 他疯了一般提着参将腰刀跳脚地向堡篮处的火枪手叫骂,蜀铳射手们如同被火烧一般以平日操练翻倍的速度疯狂地装药填子。 在前的一众同袍兄弟们疯了一样,几名管哨、小管队指挥着将两架云梯死死压在一架几乎被掀翻的云梯上面,前面倒下,后面顶上! 南离看都不看,只管向前。 他看到有的兄弟们还在倒下,没倒下的又将两架云梯架了起来,已经四架云梯并排,下面还压着一架断掉的云梯。 而城头的敌人也都惊了,在骁骑校的呼喝下,步甲们纷纷向南离行处的城头聚集,弓箭、鸟铳一齐向盔明甲亮的南离招呼, 柴火儿大吼:“护住镇帅!”一步冲前! 宝和寨的少年们擎起藤牌,前仆后继地上前为南离挡箭。 城墙上冒着铳子探出一根叉杆,将云梯推起一架,眼看向一侧晃动着要歪去。 郑垚、车鑫、陈鼎元三个少年披着过膝的铁网衣,各持长刀、钩镰枪,将藤牌举在头顶,猛冲上最前头,车鑫喊一声:“顶墙根,钩住!” 三个少年绕过云梯,一头冲在城墙根下。 “上搭钩!钩住!钩住!”在三个少年的叫声中,长杆钩镰枪才搭上去,却使力过猛,钩镰枪头都被扯断了,好在又冲上来几名战士。 郑垚甩起一杆送上来的搭钩,再次死死钩住被城头叉杆已经又被顶起来的云梯,一见钩住了,陈鼎元蹦起来拽住搭钩的杆子,三个少年跟着战士一起使力,又把云梯拽了下来。 又一群战士上来,用藤牌、挨牌向上遮挡,一起将拽住云梯的搭钩扯得牢牢的。 这时南离却脚步不停,把挨牌举起,猛地几大步越众而出,“腾”地一跨步就踏上了云梯。 吴大个子跟着,他已经甩脱了身上铠甲,寒风里裸露出汗流浃背的如山壮躯,擎起一面大号挨牌,抡起铁棍,“嗷”地一声大吼跟了上去。 南离很稳,一手撑牌一手挟枪,一步一步地离城头越来越近,丈五的城墙,城牒又被炮子砸得塌下二尺,长大的云梯并不陡峭。 叉杆已经无用,但箭矢雨点般扎在挨牌上,咚咚作响,还有鸟铳手鬼祟着探头探脑探出城牒,刚把鸟铳伸出,一从铅子就雨点般打在城垛周围,有中了的一粒当即将清兵铳手打翻。 南离稳稳地,再有四步就上了城头! 这个城垛已经无法再用火枪铅子弓箭密集压制,否则会伤到南离自己,不必张翦叫停,铳手们已经收了蜀铳,在管哨指挥下,向两侧射打。 一杆长枪乘机从塌掉半边的垛口递下来,咚地撞中挨牌,南离看都不看,只身形微微一晃,右手夹持肋下的丈八沥泉点钢驼龙枪突地递出! 穿针势不偏不倚,破甲,透胸,正黄旗清兵被一枪刺入! 南离脚下加力,再上一步,后腿一绷,手腕一振,将驼龙枪的枪尖穿敌胸而过,从清兵背后透出一尺。 这时节只见他将挨牌勉力向前伸出,立起一顶,架住点钢驼龙枪的枪杆,两膀一叫力:“嘿——起——!” 将透胸而入挑在枪杆正黄旗马甲一下挑起,顺着打烂的城垛往斜刺里一掫,一下就给挑翻摔下城头! “轰——”地一下,城下明军欢呼如雷。 吴大个子光着膀子,擎着挨牌,舞动大棍,一下就砸翻一名披甲,再一大步就登上了中江城头! 中江城墙又矮又窄,就能站那么几个人,当此神威之下,密集于此的满清八旗顷刻气夺,明军士气大涨,开始潮水般涌上,登城破敌! 第二六七章 破敌 第267章 破敌 城头短兵相接的战斗还在继续,但是八旗兵明显已经支撑不住了。 白兵战士们登城的越来越多,南离拄着大枪居中一立,一句话都不必说,旗帜一般的令战士们热血沸腾,奋勇拼杀。 张翦也登上城头,组织后续的两司明军持续投入,扩大突破口。 清军再也支撑不住,失去抵抗意志,开始向城下溃逃,因人数劣势而被割裂包围的步甲成了邛州明军的口中之食,一个个的被砍翻、刺倒。 城头一片混乱,明军惊天动地的杀声中夹杂着八旗兵声嘶力竭的惨叫,后上城墙的明军战士有的止不住的打滑,有临阵的紧张、无措所致,更主要的是因为城头上四处蔓延的满地热血! 逃得性命的八旗兵甩下在后抵挡的包衣家奴,开始溃退,但这些八旗敌兵连溃退都与众不同,很有章法。 先放火,将事先埋设了火药硫磺干草的房屋点燃,形成火墙,阻断明军追杀。 到了北关留下一部分包衣步甲断后,大部分马甲、骁骑校甚至跑腿的领催都跟着参领上马飞奔而去。 张翦指挥下,崇义营的追击也不混乱,留下一部分扑火救火的——这城池的房子还得留给老百姓和自己过冬呢——先救百姓的物件,这也是教导司的教导原则。 另一部分直接上城墙,会同在东南面登城的铁胜营继续追——在城墙上面绕远,但看得清楚,也不用在城中街巷绕路,还能打乱铁胜营抢功刷人头的追击步伐。 吴元龙、席地阙则各自下城上马,率领城外铁骑、飞骑绕城追袭,断敌退路! 这是最狠的绝户手,比之铁胜营为战役布局而装模作样做出的断路态势扎实又狠辣,毕竟铁胜营的任务是佯动加助攻,实际不是追击。 城池拿下来了,最高兴的本该是张翦,这时他却一丝笑容都没。 而在城头八处被创,被同袍兄弟们围着欢呼的吴大个子,欢呼着、笑着……笑着——就哇地哭了出来…… 城墙下云梯旁边扔下的兄弟都已经论层的摞摞了…… 南离的银甲上满身血迹,却并未受伤,与之对比鲜明的就是裸身爬城的吴大个子。 南离的一身装备,说是银盔银甲,其实自然都是精锻的铁胎,只是表面镶金镀银而已。 这年月想在战场上开嘲讽放大招,要么得会骂,如侯天锡之类,看人家马宁不管是战是逃从来毫无声息,要么象南离,英风俊朗加一身装具出众,要么就得象吴大个子一样有一身好肉,能甩脱了盔甲裸体开无双。 裸开无双自然而然的就要做好被集火的准备,但你光着膀子了,哪怕随便来个箭镞划一下,有甲的嚓一下就过去了,你这光膀子就得带血口子,因此没有一身好肉,干不了这活儿。 才还血勇如同天神一般的他这时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张翦也说不出话,心情更加沉重,却知此时自己有更大的责任,来在抱着驼龙枪倚着半截城牒浑身血迹的南离面前,单膝点地“啪”地一抱拳: “末将知错了,特来请罪,请总镇责罚!” 疲惫喘息的南离只摇了一下手,“呵”地苦笑: “算了,先别说责罚,说说你自己,有什么错吧?” “末将轻敌,致自家手足兄弟如此伤亡枕籍,有悖总镇常日教导。” “还有么?” “又令镇帅亲身涉险,才得破敌,是末将等的无能。” “那你说说,该如何责罚。”南离接过柴火送来的水袋,喝下半袋,又将两手的血迹简单冲洗几下。 “末将无能,愿去副将之职。”张翦想起那个黄脸的给自己的那个鄙夷加刺激的眼色。 “轻敌你是晓得咯,但是你的罪并不在此。” “你的罪在这儿——”南离坐着用脚尖踢了一下脚下的一具敌尸。 “马宁其实早就跑了,只怕都不是跑了一日两日,城头也早就换作了真八旗,你不晓得,我也不晓得,我们都有错,” 说到这里,南离放下水袋,拄长枪猛地起立,目光跨过还在燃烧大量民房、各种衙门屋舍因而冒着浓烟的城池,眺望着城外远处已经开始积雪的远山,长叹一声:“你的罪责有我一半。” “末将觉得自己不配坐这崇义营副将之位,愿镇帅另选贤明,末将才能安心。” “呵呵,你又错了。”南离收回目光,看着张翦,觉得自己选的兄弟还是对的。 “八旗正兵,被你率同袍兄弟击败夺城,算得蜀中恢剿头一遭。” 南离说的没错,自肃亲王豪格在嘉定州被杨展击败,退出四川班师后,只留下了李国英率领的六路总兵绿旗兵马,各镇明军恢剿打的都是绿旗,碰上八旗还真是头一遭。 “对着同袍兄弟的尸骨,末将哪儿还好意思自居功劳。”张翦说着,眼泪从面上流下,只好无奈地抹了一把,禁不住抽了一鼻子,脸也魂儿画的一般。 南离回身指向自己登城的位置: “本镇登城之时,你没有头热,而是组织铳手用火力掩护我突击,否则我怎能毫发无伤?” 又向城墙左右一指,将整个城池一画,豪迈地讲道: “登城突破后,你调集同袍兄弟,作为后续投入,有这个正确动作,才得以迅速扩大战果,这正是一营之将临阵之时的本分,这两件事做得非常正确,为何没有功劳。” “反倒是我,血勇上头上来冲锋,其实不可提倡。我希望的是,你们,”南离指指张翦还有依旧蹲在那里抱头哭泣的吴大个子: “你们营中生兵最多,倒在城下的都是精挑细选的老兵兄弟,若能教导得你们营里的生兵都如倒在城下的兄弟般舍生忘死,不单单如此,日后还要如我,如大个子这般用战技消灭敌人,自然就不必令我临阵在前了。” “也对得起今日扔在这里的同袍兄弟。” 城下的火兵在挨个的翻检倒下的战士,将只要有口气的都从死人堆里搬出来救护,也好在披甲登城的箭伤倒地的居多,才见得多是伤员,阵亡的还是少数,这就是得胜后掌握战场的好处,否则攻城失败后,受伤在城下的都得扔这儿了。 张翦最信南离的道理,此时茅塞顿开。 “镇帅此责,深感惭愧,末将铭记在心。” “好了,别学吴虾子捧屁拍马的,你做的没啥子错。” “你做的很对!其实我不该上前的,当时拼意志,要了死命的时节,也是我被逼得没了办法。” “而你很冷静,组织矢铳射打,又组织后续兵力投入,这才是为一军之将者的本份。” “为什么会令你领军崇义营,而不是吴元龙、韩羽呢?” “就是这个原因。” “今日面对伤亡的同袍兄弟,你能清晰认识到自己的失误处,就是最大的进步,要的不该是责罚,而是不二过,只有不二过,才能成长。” 讲明了道理,南离又过去拍拍吴大个子的臂膀:“你别光着了,再受了寒。”又提醒张翦道:“你啊,此时本不该在这里与我论对错,那里才是你的位置,难不成崇义营还得要我上手指挥?” 张翦陡地精神一振,“哗啦”一抖浑身的甲叶子,“啪”地抱拳打躬: “末将领命!”回头过去扯着吴大个子就骂: “还哭,还哭?吗的你龟儿个熊包,别特娘滴抹泪了,同袍兄弟厚葬抚恤自有镇帅,咱先哭什么?咱得追上去,给兄弟们报仇!” 吴大个子这才起身,又被张翦扯住大骂,才重新顶盔掼甲,不等整齐被张翦一脚踹着去临了还要叫嚷一声: “不要被别个抢了功劳!” 说是这么说着,但是最终,崇义营除了先登夺城之外,两个最靓最得意的头功都被人抢了。 第二六八章 佐领 第268章 佐领 “来来来,这边这边,镇帅,启禀镇帅,我们拿了个活口!格老子大鱼啊大鱼!” 不见来人,先闻其声,一听这川音浓重的破锣嗓子,就知是铁脚板陈登皞回来报功了。 陈登皞当先,带着一队士卒,从马道上腾腾腾地跑上来,押着一名绑缚的俘虏,这家伙身形高大,胡子拉碴,神色桀骜,被铁胜营的战士绑手绑脚地拖着还在扭动。 “叫啥子?自己报名!”陈登皞喝道。 “老子赵尔汗,要杀便杀!绝不跪尔等反贼!”这俘虏颇不驯服,打量着南离,一看是个年轻小伙子,立时满面不屑。 陈登皞听这俘虏还在叫嚷,便毫不客气地回身“啪”一把扯下了那顶雷的铁盔,揪着俘虏脑后的老鼠尾巴,向后一扯,俘虏立时狼狈地脚尖点地仰头望天,铁脚板则得意地向南离报功: “赵尔汗,正黄旗的,汉军佐领哎!” 不待南离问话,城墙外面又叫起来: “镇帅,镇帅在不在此,铁胜且莫嚣张,老子也拿到一个!”南离回身向外探头一看,是一群飞骑战士拉着一匹马,马上也绑着一名俘虏。 没片刻席地阙绕进城关冲上来,又向下面马道招手。 “带上来,带上来,正黄旗满洲滴,啥锤子滴牛录大鹅。” 被飞骑战士们押上来的俘虏看样子年纪不大,神色沮丧,口唇上边有一点小胡子,身披歪斜的正黄旗绵甲,顶雷的头盔被打掉了,露出已经长了半寸的青皮头茬还有脑后的那根老鼠尾巴。 跟着在旁一起上来的吴元龙则很不开心,一路趁机拿俘虏撒气: “吗的,跪下!报名!不老实,这就砍!” “图、图、秃……”这满洲佐领“噗通”跪地哆嗦着说了半晌也没来个整句,急得席地阙鼓着小眼珠子,兴高采烈地替他报号: “图鲁什,这小子叫秃噜死,哈哈,秃噜死也没有被老子秃噜死,不曾死成咯,镇帅,龟儿子被我们打下马来拿住了噻,哈哈!” 南离左右打量两名俘虏,沉声问道: “你们是正黄旗汉军?” “然也!”那名叫赵尔汗的汉军旗俘虏还得意地一扬头,将小猪尾巴向后一甩。 “然你吗淡还然也?”陈登皞大怒又是一把扯住那猪尾巴,令之再骂啥只能败犬般向天嗥叫,不见其壮烈,只见其滑稽。 “你是正黄旗满军?”南离又问那跪地的俘虏。 “正是。”这个虽是正牌满洲达子,却老实。 吴元龙在旁加一句:“好生回话,别筛了。” “尔等上官为谁?”南离又问。 “甲喇章京马春。”这家伙不那么抖了。 “说人话!什么叫甲喇章京?” 吴元龙厉声呵斥,今日里他分外不爽,只因被席地阙他们飞骑司小破马跑个飞快,蜀铳又准,将这满洲佐领打落马下先行擒得,不还是还亏得自己带铁骑司杀散了回来救护的那帮骁骑营马甲,忙活半日,结果到头来自己啥也没落着。 这俘虏只好跪着低头又回一句: “参领马春辖下。” “马春呢?” “跑掉了。” “哪一个?” “骑黄马跑出城的就是。” 南离一看这小子挺老实,汉话也溜,就没再搭理那个被扯着辫子望天还流口水的汉军旗佐领,将面色一缓,温言向这满洲佐领道: “汝已卸掉了武装,只管好生答话,本镇便不会害你性命。” “尊大老爷的命,好生回话。” 这满洲佐领到底年纪小,被按着跪地老实的多,这时节那被扯着猪尾巴向天的汉军旗俘虏听到南离的话,就仰着脖子还使劲往这边斜眼,也不叫唤了。 “哎?你们到底是汉军旗还是满洲旗的?”陈登皞听来不解,把耗子尾巴交给一名亲兵拽住,自己过到南离身畔问那满洲佐领。 陈登皞问的正当其时,因为南离也正犯核计呢,当即令那俘虏: “你且细细说来。” 这俘虏老老实实向南离这边回话: “回禀帅爷,奴才本是正黄旗图赖都统管下参领,半年前被拨给平西王府,随定西将军镶蓝旗汉军都统墨勒根虾出征,暂隶王府左固山管摄。” “平西王府?平西王?吴三桂?”南离眉头一拧,杀气陡现。 “大老爷说的正是。” “你继续说,只要你说实话,不见欺瞒,不仅不杀你,本镇且会放你。” “大老爷,奴才绝对不敢不说实话。” 南离心中突地一凛,精神却又陡地一振:只怕这个才是自己当世真正的对手! 当即又喝问道: “那吴三桂现在哪里?” “平西王坐镇汉中。” “何时来的汉中?” “就在上月。” “上月?汝在扯谎?”南离面色一寒,厉声喝问,心中却怪——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就算我不知道,定远侯那边也该知道啊,可韩羽他们才回来不也没带回来消息。 “小的不敢扯谎。” “王爷实自今年四月离京,奴才就是那时被拨归墨尔根虾麾下,做为王府护卫亲军随同南下,九月时分入陕,便先抵汉中为前部先行,王驾半月后即到。” “哦,对了,实禀老爷得知,实因王爷到了的消息并未声张,连同陕西拨给的绿旗都不变旗号,对外仍称旧职。” 南离这就明白了,便即戟指鼓励道: “好,你这条命且保下了,你再说说你的来历,还有吴三桂有多少兵马。” “奴才承袭家中的世管佐领,入关后一直在京师镇守,平西王出镇,奴才先被拨归镶蓝旗都统墨勒根虾李国翰帐下随征,后被拨给王府左固山都统白含真辖下随驾。” “你的来历我不知真假,暂且不论,但你须将那平西王吴三桂的兵马配置细细说来,本镇便知你所言是否欺瞒。”南离自然是虚张声势,吴三桂是汉奸他知得详细,兵马配置其实不知。 “说清楚!”吴元龙赶紧跟着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平西王府下有两固山正丁,分左右都统管摄,辖下各自有许多甲喇章京管抬旗佐领,亲王府护军这里,有护军统领统摄。” “甲喇章京再往下呢?” “每一甲喇除原亲王辖下兵马章京领四个或五个抬旗汉军佐领,出京之时又拨一佐领满兵,因此出征时每甲喇五佐领,皆是合四佐领汉兵,一佐领满兵。” “实有多少个佐领的兵马?”因与樊一蘅等谈论边事,南离晓得按佐领也就是牛录数能算出大致的兵丁。 “实有多少个佐领,奴才也不知实数,不下五十是有的,奴才所属亲王府护卫亲军,实拨了正黄旗的三个满洲佐领。” 张翦、吴元龙这样见多识广的还好,陈登皞等川人土着却听个一头雾水,他就又骂: “这么乱乱糟糟的,什么抬旗的满洲的?” “他们都是抬旗的,与我等一般的称旗丁,归亲王府左右都统统摄,我等是满洲旗丁,归墨尔根虾的镶蓝旗护军统领管辖。” “还有不抬旗的咋子办?” “那些不过是绿旗,啊……”这位正黄旗汉军佐领刚插半句话就被后面的铁胜营战士把猪尾巴一扽。 “汝之所言不尽不实,王府辖下不是还有绿旗兵马?”南离微微冷笑问道。 “有的有的,小的不敢欺瞒。前面先走掉的马副将就是拨给平西王的绿旗。” “除了那个马宁,还有谁。” “奴才只知,还有随征总兵、左、右总兵、各路副参都游统带的许多绿旗军马,有的从关外来,有的是陕西道标拨给。” “关东大军,不下十万,定日前来,尔等蕞尔小贼,等着受死吧!”被扯得张嘴冲天却拿着眼珠往这斜的那位还在叫嚣不已。 第二六九章 对手 第269章 对手 南离闻言轻蔑地冷笑一声,看看那位又被抻得钓王八一般嘶叫的长脖子,又看看这位跪地的乖娃子,觉得有趣,便问这边乖乖跪地的青年满洲佐领道: “呵呵,你们这一甲喇,谁说了算的?” “我们都是一般的听令于甲喇章京。” “那个马春?” “正是……” “啊呸,这特么时节你小子倒不敢认了。”那边的抻脖王八又扯着脖子斜瞪眼地骂上了。 南离暗自冷笑,别的不晓得这套路我还不晓得,这不就太君一个小队看着伪军一个大队的路子么,又问道: “这么说,你们这些人马是临时现凑对的。” “老爷说是就是的,马副将走了,留我们守城,马参领还想立功,却不想你们来了这许多人马。” “哪个马,说清楚,什么马副将马参领的,到底是哪个马?”陈登皞还是听得不明不白的。 “马副将,陕西道标副将马宁,跑了的,留下王府左固山所属参领马春,率同我等满汉马甲步甲,守这中江城池。” “你看你龟儿子好好说不就晓得咯。”陈登皞好似明白了。 “你们这一参领总共多少人马?”南离继续问。 “披甲合一千三百,马一千五百匹。” “还有守城兵吗?” “还有马副将留下的守兵两千,都不堪战。” “八旗兵加关东兵,不到一千五百人,很硬啊。”陈登皞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打垮了不也就跑了。”这回换张铁嘴装腔作势漫不在乎了,一副还得是我们拿下了城池八旗也不过如此的样子。 “你又来?”南离一看他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把脸又沉下来了。 “末将知错了。”张翦赶紧收了腔调, “我说镇帅,啷个平西什么王不是那啥子大汉奸么?” “嘿嘿他老婆陈圆圆很巴适是吧?” “他们龟儿这兵马咋子这么乱滴?” 陈登皞乱七八糟的一连串问题,南离只回答了最后一个,因为第一个不用回答,第二个无法回答。 “一点也不乱,是这家伙说得乱。” “平西王府下兵马,看来是分作八旗兵与绿旗兵,八旗有两固山左右都统加一护军统领,算正黄旗的,眼下看,五十多个佐领万余披甲是有的。” “其中主力当是当初的关宁军抬旗做了包衣奴才,那个图鲁什是拨给的满洲八旗,名义上归左都统使用,实际是替定西将军什么虾监视汉军旗的。” “绿旗与陕西、四川的抚标、道标差不多,左、右路、随征,三名总兵统带,有随他一起来的关外汉军,就是原来的关宁军,也有陕西拨给的当地陕兵绿旗,但这数目就不好统计了。” 南离看看这时城中大局已定,便令: “这两个交韩都司先带下去,其余也要好生看押,所有俘虏,不可缺水少食。” 诸将各自领命,韩羽上前交接,南离又叮嘱道: “韩羽,你亲自办,这两个不要关一处,那个正黄旗汉军的,是个老油条,看紧了他,回头要细细审问,他知道的消息会更多。” “末将领命!”韩羽接令,当即令人从押解战士手中把这两名俘虏接了过去,亲自带去看押。 几名主要手下将领都在,南离最后说道: “今日我们吃的这个亏不冤,对面这位可是能征善战丝毫不啻于豪格的对手,甚至更胜豪格。” 张翦听了当即有所得意,不由自主地拔起胸脯,可是想起扔在城下的同袍兄弟,又沮丧不已。 南离穿越后对当世许多细节别的不太知道得慢慢了解,对吴三桂可太知道了,其汉奸之名如雷贯耳。 陈登皞可不理会那些,想了想还是先拍拍马屁: “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咯,看看,您两句话就摆了的事,那龟儿子顶着猪尾巴啰里啰嗦半天也日豁不开。” 这一日战后收拢追击兵马,点算战果,除了满汉两名佐领,还抓了几十名俘虏,砍杀正黄、镶蓝旗满汉披甲计二百有余,其余大部分跑掉了。 城中的绿旗守城兵跑散大半,其余大多投降。 这么一算下来,单算对八旗的战果而言,这仗打得吃亏了。 崇义营扔在城下三百多兄弟,伤者过八百,全营伤亡计达两成! 这么一算账南离深感忧虑——二年下来,东征西讨,一直对于自己一手拉扯的队伍很有自信,这时才发现在川南内战,真的是菜鸡互啄,规模看似宏大,却远未如此惨烈。 但是也有可喜之处,就崇义营来看,并无其余明军面对八旗达子的那种望风逡巡的恐惧,毕竟这场伤亡比是攻坚所造成的,若是野战,还在未知之数。 而且在铁胜营看来,若吾等兄弟,当不至于此,洪雅汉子们正到处传播这种闲话,只恨的张翦牙根直痒痒。 好在从城头封闭城关的追击歼敌过程中,夺了许多敌人遗失的马匹,计有二百多匹,才得稍稍弥补张翦等崇义营诸将的缺憾。 入城后南离中军暂驻县衙,两营战士全部入城,打扫战场后便出榜安民,修整城墙。 所谓的出榜安民,根本没啥子民可安,城中的老百姓早就死的死逃的逃空城一座。 残余百姓都是被清兵裹挟而来的外乡百姓,有被拉夫扛活的壮丁,有洗衣喂马的杂役,还有强掳的妇女,却没有一个原来中江城里的住户。 安民只能安抚赈济这些百姓,这种情形下唯一的好处是军粮压力不大,即便接济这些百姓也耗费不到一成军粮。 安稳城池后,一面向潼川方向放出探马细作,一面提审俘虏,尽力挖掘有关清军兵力部署变化的消息。 这一问下来,这个汉军旗的远比那个满八旗见识的多。 南离的判断很正确,从那个汉军佐领口中,挖出了更多的消息。 其实吴三桂所部除原关宁军精锐和家丁抬旗外,此番出京征剿拨配的满洲八旗,配置远比满洲佐领图鲁什所说的复杂。 镶蓝旗都统墨勒根虾李国翰是汉军镶蓝旗,却是比家生子包衣体贴的多的三代铁杆旗人,因此才被派来名义上是配合平西王实际是监视吴三桂。 清廷京中所拨给的满洲八旗兵丁,只有李国翰才能调动。 吴三桂辖下抬旗的属正黄旗汉军,分为左右两个固山加一个护军统领,每到出战时,才每固山出战则拨一二甲喇满洲八旗,若是小股清兵出动一甲喇,才会拨配一牛录满洲八旗。 清廷对于这种新降汉军还是不如真正的家生子儿放心的。(汉奸鄙视链:家生子儿、辽东旧人、三王一公或后来的三藩、关内绿旗) 便如此,赵尔汗这种新降的兵头才更卖力气,以示看着没我比主子还卖力气。 这才是新降汉军旗战斗力再上一个台阶的重要缘由。 南离面上不显,心头却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压力。 根据俘虏的口供,总的估算下来,吴三桂随带镇守汉中兵马,除了其自将以原山海关降清关宁兵马为主体抬旗的正黄旗汉军,还有拨配的正黄、镶蓝、镶红三旗的十一个驻防佐领,合计旗兵很可能在五十佐领以上。 至于绿旗汉军,原关外随吴三桂降清明军加调发拨给的陕西绿旗,至少是满汉八旗兵马的两倍,而且吴三桂以出镇郡王身份有调发川陕各地兵马之权,一旦将川陕清军协同动作起来,将对四川明军形成极大的压力。 日前这一战可见,吴三桂所统兵马只恐远比想象的强大,其战斗力不仅远胜各路绿旗兵,甚至其府中包衣战斗力也超出八旗正兵,当下自己这边之所以还未承受到更大压力,只是因为被赵荣贵分担了。 第二七零章 诛心 第270章 诛心 这个叫赵尔汗的抬了镶黄旗的汉军佐领,虽然初时桀骜,做悍不畏死之状,韩羽等人讯问他之时,有时还要胡言乱语,但被杀过威风后,老实许多,但其知是套问消息,从此多是闭口不言装死。 待见得韩羽带人将其关押间并不虐待,也不打骂,渐渐有些信了不会杀自己,有时还会与看管送饭的士卒们闲聊几句。 等到再讯问时,韩羽与之你来我往拉家常一般的,不知不觉间,说出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大家都是武夫,这一开了口,就刹不住,韩羽加上吴元龙也是用尽了招数,掏出来的消息越来越多。 到最后觉得问的差不多了没什么新花样了,韩羽就来驻县衙的中军向南离请命如何处置。 “问得差不多,你们觉得没油水了就放掉。”南离掷了笔,向冻得冰凉的两手哈几口热气,甩开毛皮大氅,准备去当院舞弄大枪,免得生疏了武艺,还能暖暖身子。 “真滴放掉?”韩羽还很疑惑:“您真滴会放了这俩?啷个图鲁什还好说,赵尔汗是员悍将,杀伤我们许多兄弟不说,回去了知了我们虚实,再带达子贼们打来,岂不是放虎归山?” “再说这个赵尔汗自己个儿都一直不信我们会放他们回去,毕竟杀伤过我们的许多同袍兄弟,他自身就觉着过不得这一关。” “放。这是咱们的一贯长远之策,不会变化。” 南离与韩羽说着话步入庭院,接过柴火儿手中的驼龙枪,做个跳涧势,突地出枪,“杀——!”正扎在庭院中一棵树干上,哗啦一下积雪落了不及躲避的韩羽满身。 韩羽扑打着身上落雪,向哈哈大笑的南离表达不满: “这么不割耳不断掌就将龟儿子放了回去岂不是助长达子气焰,还以为您怕了大汉奸?” 南离只好收了势子,拄大枪稍作沉吟,冷笑道: “哼哼,恰恰相反,放了回去才证明我们根本没将他们关宁军放在眼里,才是灭了他吴三桂的气焰。” “再几日吧,先把该问的都问详细,放人之前,我再亲自将他二人各自提审一回。” “末将领命。”韩羽这才抱拳领命。 冬日的中江县衙,四面透风,破败而寒冷,审毕了乖觉的图鲁什,得知南离当面再次承诺数日内就将放他们回去,图鲁什千恩万谢,把这满洲佐领带下去又将汉佐领赵尔汗带上来。 这几日的审得详细,图鲁什的来历愈发清楚,他这佐领之职是承袭父辈荫庇,属于世袭罔替的世职,虽然能骑擅射,但比之父辈的吃苦耐劳、坚忍敢战还是差了许多。 汉军旗的赵尔汗与之不同,带上来依旧不跪,只打躬抱拳行个军礼,南离也不挑剔,令设座问话。 “你姓汉姓的赵氏”? “然也!” “赵尔汗是你的原名吗?” “卑职原名赵金刚。”这小子几日下来已经摸了邛州军的脉,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说话规矩已按习惯中固有的明军方式。 “为什么改做赵尔汗。” “满洲人的名字有这么叫的,图尔汗、巴尔汗啥地,咱就学着改了。” “可惜看你的样子,对满洲达子并不如何感冒呢?” “早年那些达子难弄的很,咱心里艳羡,跟着抬旗改名字,如今看来,也就那么回事,不过仗着人多而已。”赵尔汗说着还鄙夷地嗤了一声。 “人多而已……”这话竟着实令南离费力地琢磨了一下才回过味来。 因为固有观念中,满清入关的旗丁、人口比之大明百不及一,但转瞬一想就明了。 由表及里,赵尔汗说的这里头露出来的实质,一则是动员能力,满清每丁皆兵,而吴三桂在山海关叛清兵丁人等连同乡团、壮丁都算上也不过两万多三万来的。 二则更难了,就是统帅运筹和控制能力加部队的组织度来决定。 涉及到统帅整体用兵的战略布局、战役筹画,以及部队的机动能力,执行命令的坚决性,战阵、军纪的控制等等。 明军百万,分散各地,坐守不动;达兵十万,兵力集中一向,一个地方调集五万打你明军一万,自然显得人多,这就是运筹,自家祖师爷讲的集中兵力,孙武子讲的我专敌分,说的都是这个。 可怜明军自己就是弄不明白,那些白面书生死读兵书、囿于规制,哪里及得上关外达兵打出来的灵动。 “你看我们这边的兵丁如何?” “您这位老爷要我说实话吗?” “尽管实话,我不怪罪。”南离表面淡然一笑,心内其实很想知道对手的评价,好比后世有些码字匠,写出来东西特别想有人来品头论足才好。 “您这路兵马,一群娃娃罢了,就靠的人多。” “为啥子?” “你们啊,初时阵势还好,那一爬城,乱糟糟一团,弓箭无力,火铳没准头,不是有个少年将军挑翻了城头……哎,那位少年将军,是你……您吧,在城头时您就那身装扮……” “哼哼,你不觉得你们是占了城墙的便宜吗?”吴元龙毫不客气地指斥。 “嘁……”赵尔汗很嚣张。 “没事,你接着说。”南离对此争执不以为意。 “城墙的便宜算什么,你们爬城的那段都打烂了,那马春不听我老赵的话,若没了城墙,我们未必输。我们这些人,早年是吴总兵的内丁,从松锦到山海,达子八旗都怕我们,抬旗入关,马踏中原,大破潼关,追剿李闯,武昌大捷,战无不胜,哪一阵也不曾落下,你们说说,你们打过谁了?” “再说了,进了四川,只是地势不熟,小小失策罢了。” “此话怎讲?”对此说法,南离很有兴趣。 “咱早讲过,这川北到处是山,人家都是步卒占得便宜,在这打什么打,我们就该找那平旷之所在,关东大马来回冲荡,便十万大军也不怕。” “这里有平旷所在吗?” “这……” “不过你说的有些道理,若令得你们进了平原旷野,你们这一千多骑不好对付。不过在你看来,是你们不好对付还是他们不好对付?” “他们?哦,您说图鲁什他们啊?”赵尔汗鄙夷地笑了一声,才道。 “他们那些老旗丁还好,这些少年人,我看不成?” “怎么说呢,他们可是号称满万无敌?当初你们与他们,松锦、宁远,三次破关,一回又一回的较量,可是败绩连连。” “败绩?那是那些白面书生无能,可不是兄弟我不敢打。” “我告诉您啊赵总爷,别看如今的这帮孙子穿的花哨,马也骑得花哨,强弓大马的,还用上了火铳,这帮孙子比之他们父祖辈的,就爬冰卧雪,吃苦耐战的那个劲儿,差得远了去了。” 南离听了不由得眉头一拧,有些不敢相信:这才入关,就这个样子?不能吧? 赵尔汗还在白话:“打仗,全凭我们抬旗的汉军,哦,还有绿旗的孙子们在前头卖命,那帮孙子更苦,满八旗他们?到了争功时节,让你撤下去,他们才去抢功。” “远的不说,就在那日城头,看他那个样子……当初看不起您官军,力主留下抢功的是他,吗个巴子当初先逃命是他,烧房子令我们断后也是他,嘿嘿,特娘滴他孙子的他不也没跑掉,到您一问抹屁股不敢认的还是他。” 到这里,南离结合口供,将其间的关系一理,鄙视链怎么来的就完全通顺了。 见南离盯着自己沉吟琢磨,赵尔汗有些不自在,竟扭捏地讨好试探: “您看,要不,我也就不回去了,给您这少年总爷牵马坠蹬如何?” 南离还没说话,旁边的吴元龙先“嘁”地嗤笑了一声,就要发作。 因为都看出来了这孙子在满面轻浮地说笑话呢,压根就没诚意。 南离将手按按止住他,其实南离看似盯着赵尔汗在审视他,其实南离根本没将这汉子看在眼里,而是在走神想别的。 这时闻言,只淡淡地笑笑,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你也姓赵?” “这您早问过了?与您姓的一个赵。”赵尔汗有些糊涂了。 “呵呵,你家里供祖先吗?” “供啊,朔望上贡,年节大祭。” “有家谱吗?” “有啊!”赵尔汗越说越喜,看来这少年将军越说越和气,是要与自己论宗亲呢,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赵来,毕竟自家也是辽西赵氏世代从军的大家族。 “你不配姓赵!”南离语气寡淡,却字字重若千钧。 “本镇这里不仅不会留你,还要全须全尾地放汝回去。” “令汝多拜几年祖先,让你往前多少辈的历代先祖在天上好生看着子孙,他们这留着猪尾巴的丑陋样子,所以啊,你得好好活着,让他们多看个几年。” “本镇这里,牵马坠镫的甚多,”南离将手向左右一比量,韩羽、吴元龙不由自主地坐得更直更威严,南离接着鄙夷地斥道:“但你,不够格,只配给吴三桂那汉奸跑腿而已!” “还有什么话说吗?” “没……没有……”滔滔不绝的赵尔汗开始结巴。 “明日便放汝二人,本镇有书信两封,各递吴平西、李抚军,与汝带回递交,约期克日而战,汝能完任否?” “能……能……”这时的赵尔汗真的满头流汗,人如其名耳朵上都是汗,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恶犬,再没了被俘后一直以来的嚣张气焰。 “带下去。” 南离一令,有亲兵侍卫过来,将赵尔汗押了下去。 室内半晌无言,吴元龙、韩羽都在暗爽,南离在沉思。 半晌过去,南离一字一字地清晰下令: “吴元龙,即刻向邛州传令,除世子仪卫、守城兵马,两个战营、教导司、火器司所有人马,克日调发汉州待命。” “令上川南守道邛府通判欧阳直专责调派粮秣供应,不得迟延,慕天蚕协理,查一应文武,有拖延懈怠者,即刻下狱!” 南离知道,真正强大的对手来了,不能留手了! 第二七一章 生轻 第271章 生轻 也难怪赵尔汗看到图鲁什的样子,满脸毫不掩饰的鄙视。 图鲁什是承袭父职的世管参领,刚接了过世老爹的职位没两年,这时已经是松锦大战之后,袭职后先赶上甲申入关,入了关就跑马圈地,又一路追击大顺军,可谓顺风顺水,军功犒赏丰厚。 打散了大顺军,等回了北都的新家有刚圈的旗地,有包衣奴才,有投献的汉人地主等着家主回来好舔呢。 这是从关外的苦寒岁月,一下掉进了温暖的蜜罐一般,正所谓老鼠落粮仓、屎壳郎掉粪坑一般的幸福。 突然有一天上管梅勒章京通知他,带上本牛录马甲编入墨尔根虾的出京兵马,属平西王府护军,随征汉中。 这不只是出征,是长期镇守,当然不如呆在家里欺负旗奴和包衣来得舒服,但旗丁都知如今打仗的油水更大,因此出阵还是很踊跃。 到了陕南,与明军见仗,一看还不如昔日的大顺军硬气,就更加轻松起来,尽力的搜刮一番钱财,预备存好了送回京师郊外的家中。 不想在中江遇了硬茬子走了麦城,以为定是没得性命了,再一听这位少年将军居然能放自己回去,这一线生机诱惑之下,岂能不保命要紧。 赵尔汗不同,他是崇祯年起被吴襄细酒肥羊绫罗绸缎养起来的三千亲丁之一,从宁锦到山海,十几年下来,满洲人、蒙古人、李闯、大明,谁没打过。 他可不管那个,主子养着自家,让砍谁就砍谁,砍不过被人砍罢了。 死人见多了,砍人砍多了,早晚被人砍,听天由命,快活一日是一日,这是他早就有做好的心理准备。 因此他失机被俘打的就是不过一死的主意,但这时见了平日牛逼轰轰鼻孔向天的达子佐领如此畏死求生,自然没了昔时的恭顺,本来老子也没怕过你妹,这时不过是换了饭主要恭敬着,你特娘居然事到临头如此不堪。 等到对面的少年将军说出口会放自己回去,他才真的生出了回家的渴望。 家?是关外的山丘田园,还是打完仗后分给自己的那个米脂婆姨? 总比这中江的牢房好罢? 眼看真的就要回去了,但是这一晚他倒睡不着了。 祖先?真的在看吗?他们看不看的有个娘的要紧,还是用那米脂婆姨传宗接代要紧…… 他的心里似乎依旧很无耻。 次日,那个看来更加年轻姓韩的黑脸少年将领带着人来提人,将两名佐领带过去中江衙门,这里有被俘的昔日下属,还有在中江同日被俘的同一甲喇兵丁。 人带到了,也不见赵南离,只有那个蜡黄脸的明军将官出来用他不南不北的淮北官话讲了几句话: “我家镇帅恩德,也是我邛镇的一贯之策,放下刀枪,不杀不虐,战事平息,便即放回。” “为了你们路上不致冻饿,派兵护送你们到潼川州城附近,不要跑乱了,否则扔山里冻死了可没处找你去!” “一人十个大饼,领了饼子,上路!” 上路二字令每个人心中都是一哆嗦,好在十个冷冰冰的大饼,又凉又硬,三顿两顿根本吃不完,大饼领到手里大家伙儿才都看出这不是所谓“断头饭”,是真的要送他们回去。 “你两个当官的,你,把这两封信带着,这封,给那大汉奸吴三桂的,这封,给那二汉奸李国英的。” “二汉奸?特么李国英也配,平西王威震关外的时节,他不过是左良玉手下一个小破总兵。” 赵尔汗心里骂着,接了大信封临了还嘴欠地问了蜡黄脸的一句: “你家镇帅不见见我们了?” 结果被擅喷的吴元龙鼻孔向天就开始教训这不开眼的汉奸杂碎: “你特娘以为你是谁啊?还要我家镇帅亲自相送?给你搭个大竹亭子送你三十里呗?” “就特么你这样子的汉奸,别看老子流贼出身,当过官军,也干过绿旗,昔日堪比吕奉先,可如今老子出来给你们送大饼都嫌丢脸!” 赵尔汗被抢白一番只得讪讪地退下,与图鲁什领着这伙俘虏二十几人,大家被崇义营战士们押解着,才要上路,为首的赵尔汗却突然又叫了起来: “先别急着走!磕一个!” 然后很光棍地率先带头向着县衙跪下,大家跟随一起向着县衙跪下,赵尔汗带头叫一声: “谢赵镇帅不杀之恩!” 俘虏们乱哄哄跟着叫了几声,大家才起身上路,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感激,有的还哭泣起来。 走在出城的路上,赵尔汗大口呼吸着湿冷的新鲜空气,看着中江县几日的变化,令他颇为惊讶。 从他入城就没见动过的废墟瓦砾被清理一空,士兵们在修理前几日被烧坏的房屋,那些昔日被他们驱赶着奴役着干活的百姓在帮着烧水煮饭,他们的脸上居然有笑容,是真诚的笑,不是为了活命硬挤出来谄媚的苦笑。 那些个女子,昔日被蹂躏得见了他们这些兵就哆哆嗦嗦缩做一团,这时居然开口说话了……川北女子说话,其实挺好听的,原来她们会说话,声音居然是这样……? 出了中江城,上了往潼川州的大路,大家急着赶路,却还是有人如同大梦初醒般地,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眼正在修缮的中江的城池。 赵尔汗忍着好奇端着架子不去回头,然而不知不觉间那句话总在他耳边回荡:你也配姓赵?! 他们不知,此刻的中江北关谯楼上,也有人在远远看着他们。 陈登皞正很是钦服地跟在南离后面,因为北关城墙归他们铁胜营负责修整。 “别说啊,镇帅,若是当初老子真一刀砍了这龟儿子,他娃儿到了地府都不会服老子,可您怎么一来这龟儿子居然怕嗦嗦咯。” 南离背手望着远山,叹一口气道: “嗨……人之一字,除死无大事,心知必死,横下一条心而已,这时节听天由命是本能。但这种强横只是听天由命意识中的空中楼阁、无本之木罢了,眼见若能求生时,没得精神与意志的支撑,反而横不下来了。” “真的不畏死者,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这个死值得,重于泰山,所谓生轻死荣,即此。” “人不怕死,怕的是没脸没皮没羞没耻,当面感恩戴德,得势了就要拿起刀子再向你逞威风,这样的,早晚还会交代。” 南离有时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每日都要絮絮叨叨,这些兄弟,有的明明比自己大着好几岁,时时有疑惑未解的都要自己来解说开导。 唉……人生啊,到哪儿都是这个命,即便做了南明的勋镇军阀。 第二七二章 放归 第272章 放归 临近腊月时节,汉中西关内城厢,一座新修起的王府富丽堂皇,要紧的厅、房,正堂都烧着好几盆红彤彤的炭,正堂后面喧闹的花厅也一室皆春,丫鬟、侍女里出外进,川流不息,将酒水、山珍、牛羊、鱼虾流水价送入。 这是接清廷加急快马敕命后,在留守汉中的固山额真李国翰督催下,汉中知府董应徵支使守城兵丁,跑马圈地,驱赶内外城厢住户,强征内厢民房,强占外厢熟田,紧急修建,在半年里赶工赶出来的,为即将赴任的平西王吴三桂而建。 平西王吴三桂今日正大宴宾客,犒劳出镇汉中后首战班师的诸将。 花厅内一众武弁都是锃亮的脑门,汗珠滚动时节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呢,还有油光水滑的小尾巴在后面随着那锃亮脑门的转动甩来甩去,吃喝之间“呱唧呱唧”如同抢槽子般甚是欢实。 屏风前的紫檀几案上,排列一排托着珍宝财货的黑漆托盘,一名中等身材,口髭整齐,强壮彪悍的壮年汉子正在几案前向席间吃喝的武将炫耀,正是出镇汉中不久的大清平西王吴三桂。 “看到没有,这颗东珠,皇上赏的,这府中,比这个大的只有三颗,这顶子上可空着呢。” 其中一颗堪比鸽子蛋的大东珠,被摆在正中那方红绒衬底的黑漆托盘上,在黄昏余辉照耀下闪耀着七彩光泽。 “钦赐黄马褂!” 左侧红漆托盘上摆着一件叠得齐齐整整的黄缎子马褂,漆盘后面的帽楦上顶着一顶只有红缨上面光秃秃没有装饰朝珠、花翎的清式官用冬帽。 “马蹄金三十二锭!” “外面那匹千里火云驹!” 吴三桂指一下几案上最右外侧的一摞整整齐齐垒做宝塔的马蹄形金锭,又指外面王府马厩的方向: “谁拿到了赵荣贵,不论死活,就来这屋里,把这些都搬走!” “王爷,我们弟兄力气小,可搬不动啊!”随征总兵何进忠一抹胡子,打哈哈凑趣。 “搬不动?哈哈,还有外面那匹马呢。”吴三桂心情很好,继续向手下们夸耀: “咱家的门风,赏赐就这里放着,首功的自己来搬!” “除了顶子、东珠、马褂,金银、马匹都是本王自掏腰包。” 吴三桂这是毫不夸张的实话,自吴家在边的祖上传下来的门风规矩,对于跟着自家的家丁武弁毫不吝惜赏赐,为了拿住为祸陕南自家立足之地的赵荣贵,若不是怕御史参本,吴三桂恨不得把自家四个满女小妾都赏下去,只可惜没人想要。 “王爷威武!” 在座一众武弁齐声欢呼起来,这是每到重要大战之前吴三桂的赏功励武方式,屡试不爽。 “不过王爷,我们兄弟都搬走了,您要什么啊?” 汉中右路总兵李本深叫了起来,他本是原弘光年江北四镇中高杰的外甥,高杰因睢州之变被许定国杀害,弘光年清兵南下李本深降清后一直在东线随征,今年才从豫王多铎旗下拨给吴三桂做右路总兵,并非辽西旧人。 “要的什么,本王什么也不要,就要那赵荣贵的脑袋!” “我说辽西来的爷们儿们,这赵荣贵的脑袋不会比李自成的脑袋难拿吧?” 辽西诸将立时哄笑起来,原属高杰部的李本深有些尴尬,跟着哈哈哈儿地干笑。 “巴克勇,刘宗敏难拿吗?”吴三桂一手端起酒盅,一手啪地一拍王府护军统领巴克勇的肩膀,武昌大战率部拿下刘宗敏的正是此人。 “王爷慷慨,从来待弟兄们如自己的子侄,咱弟兄还有啥说的!”矮壮精悍的蒙古人巴克勇说到这里也来了兴致,野狼般嚎了一嗓子: “赵荣贵,死定了!” 吴三桂哈哈大笑,正与手下亲信诸将喧闹着…… “启禀王爷,赵金刚回来了,在府门外报名求见。” 这时右路都统杨坤进来,附在吴三桂耳边轻声禀报,以免扰了席间酒兴。 杨坤一向谨慎如此,最得吴三桂信用,当初山海关降清,就是杨坤带着昔日游击今日甲喇章京郭云龙去接洽睿王多尔衮。 “金刚?白含真,前几日你报的潼川伤亡,不是阵亡了吗?” 吴三桂神色一凝,转头就问左路都统白含真——因为死鬼老爹吴襄传到自己手里的三千亲丁,哪里是寻常家丁,那是军官团的底子,放出去就守备起步的,他吴三桂几乎记得每个被他亲手提拔的亲丁的名字。 “回王爷的话,有兵丁目睹其落马,便是被拿也无生理,今儿若是回来了,那就是逃脱了。” 抬了旗的左右都统是平西王下的一人之下,可吴三桂一点名字,刚还大呼小叫的白含真急忙起身离席抱拳打躬,恭恭敬敬地回话。 “怎么回事?”吴三桂面色稍缓,又问杨坤。 “标下去问问。还有图鲁什也回来了?” “图鲁什?就是那个派到马春手下去的满洲佐领。”吴三桂一拧眉头,两眉一高一低,部下都知,这不是他愉快时的表情。 “等等,我亲自去。”吴三桂止住杨坤,又向席间停了喧闹不明所以的亲信诸将一挥手: “弟兄们,先喝着,本王退思一步。” 吴三桂到了后院退思堂时,赵尔汗、图鲁什已经在此等候,有侍卫高声传报:“王爷驾到!” 两人赶紧单膝跪下打千,各自口称:“标下、奴才请王爷的安。” “怎生逃回来的?可遭了苦楚?”吴三桂打量一下二人,很是关怀下属的样子。 “没甚苦楚,便放回来了,就是那大饼难吃。”赵尔汗先行回禀。 “放回来了?”吴三桂一愣怔,有些不信。 “回王爷的话,实是被伪总兵赵南离发令放还的。”图鲁什跟了一句。 “嗯?”吴三桂左右看看俩人脑袋,赵尔汗会意,将脑袋左右转动,以便能被看到两人四耳齐全,看毕吴三桂又令道: “把手伸出来!” 二人将完完整整的两双手掌伸出。 吴三桂更奇怪了:“为甚放了你们俩?” “不止我俩,一同被俘的官丁人等四十一人都被放归了。”赵尔汗老老实实地回禀一路来由。 “标下先到潼川州,马参领将其余弟兄留下审问口供,标下因持了书信,先被送往李抚院门下,李抚院收了那赵总镇下的书,又送职等二人回汉中候王爷发落。” “这特么李国英!他吗的!我都多余派人帮他。还送回发落,他妈的什么意思?” 见吴三桂当场怒骂李国英,赵尔汗、图鲁什立时将本来忐忑不安的心放一半进了肚子。 “书子呢?” “这里。” “拿来我看!” 杨坤上前一把扯过书信,交予吴三桂手中,吴三桂接过来信手拆开信封,把信纸展开一抖,居然认真地看了起来—— 若真的是督师大学士一级封疆大吏的信件,他可不敢自己这么看,那是有政治意图的,他得找来李国翰一起看,以表忠心无他,这一个小总兵的破信,看就看了。 “呵呵!”看着看着吴三桂看乐了——骂自己的多了,没啥出奇的。 杨坤也跟着轻蔑地一笑——不用看都知道,不过是代笔师爷的腐儒文章,无非从弘光年开始就是的那老一套。 “你这算个屁啊,黄口小儿,不学无术的东西。” 但吴三桂终于还是被信中的词句弄得有些不服气,因为即便往昔督师大学士来信都很客气,只劝自己早日反正,这位满篇没一个脏字,却分明一直在骂自己: “骂我的多了,你算老几?”从信中语气又很自然地想起件事,也不抬头随口问道:“这赵总兵什么出身?” “据说是西营流贼出身。”杨坤回话。 “怪不得呢,装腔作势。” “还有说是原蜀王府护卫。” 吴三桂更轻蔑地哼了一声,把信纸一折,又问正低头不言的两名佐领:“你们俩见过他?” “见过?”两人齐齐应声。 “他是个什么人啊?”吴三桂来了兴趣。 “妄人!”赵尔汗答。 “奸佞!”同时图鲁什却答。 赵尔汗闻声怒目狠狠瞪了图鲁什一眼,图鲁什竟心虚地将目光避开了,这一些细微之处都被吴三桂看在眼中。 “多大年纪?” “二十多岁吧。”赵尔汗回道。 “二十几?”吴三桂又追问。 “不晓得,看着……反正不大。”赵尔汗答。 吴三桂点点头,没再追问,而是令这两名佐领: “你们先下去吧。” 得了吴三桂的令,虽没什么发落说法,赵尔汗、图鲁什俩人还是赶紧打个千退后几步,回身往外走,堪堪走到院门处,后面又传来吴三桂和蔼的声音。 “金刚啊,你且回来!” 赵尔汗闻声停步,看了图鲁什一眼,便转身飞奔而回,图鲁什则回身又打个小千,匆匆去了。 “不管怎生回的,你也是吃了苦啦。”吴三桂这一声安慰,赵尔汗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就见王爷又唤身边一名领班侍卫吩咐道: “先去账房,取一百两银子给金刚,令他回家看看老婆,再晚几日不回,就要被人分了个特娘滴。” 待赵尔汗跪地叩头、千恩万谢地去了,吴三桂才又吩咐杨坤:“将他二人,各自分别问话,问细了,拿了口供回我。” “你须得好生问话,不可轻侮,金刚咱还得用呢,至于那个满洲的,夺了气了,回头你去与李虾说一声,不要再令他带兵了。” “嗻——。” 杨坤也下去了,不用吴三桂细嘱咐他就回身去催办领班侍卫先带赵尔汗领银子回家看老婆,吴三桂这边也没急着归席,而是踱着方步,有滋有味地欣赏起这位明军赵总兵与众不同的来信。 “遗万世骂名,能比肩者,后来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呵呵……”后世还能有比自己被骂得更狠的? “不能望君回头是岸,但期与足下会猎川陕,足下切莫推诿,以完本镇擒逆献阙之名,成讨虏光复之功。” 吴三桂捻一下口髭,撇撇大嘴:“这年轻人,还真是气盛啊……” 作者注:这段借鉴的《红日》张小甫一节。 第二七三章 死荣 第273章 死荣 其实南离给吴三桂信中说的都是真心话,因为所知正史中这厮结局真个不堪,但此时已经顾不到今后如何了,他赵南离若不想成为史书中那些被吴三桂剿灭的各路抗清人物之一,必须得有能力将之轸灭,来改变历史线的走向。 于是在永历二年天寒地冻的最后一个月里,因为突然在中江遭遇了吴三桂的人马,如同正在捕猎的豹子突然闻到了老虎的气味,令南离顿起一股历史性的警觉,几乎将能拿得出来的家底全部调往川北。 也是亏着邛州挨边的两镇一个是未来岳父大人,一个是岳父大人的把弟,他才敢于将邛州一州两县,连同成都府的崇庆州,除了留守城兵加些乡兵壮丁,几乎都是空城,已经没有一哨野战兵马。 这年头哪个勋镇敢把老家这么扔着? 然后他还给杨展连去三封加急书信,将潼川战况详加说明的同时,又将与蟾儿的婚期一杆子支出去没影了。 只言:吴逆大敌,南离不敢轻忽,将阖镇堪用兵马调发,只为稳固川北局面,否则一旦败坏,将不可收拾,顺请勋公之助,速发兵马,还镇成都,或指熟悉川北之一镇二镇,出乐至,进遂宁,共攻潼川。 就差没明指了——袁韬、武大定吃饱喝足了在犍为、青神闲着干嘛,快令他们二次北上啊! 南离没有明说,一则毕竟二镇早就封侯,自己一镇小总兵不该指斥,二则才有塘报,呼九思不久前病死了,也不好这时节指名催促,毕竟他们又不是自己的辖下。 但是来来回回最终都得以向杨展致歉收尾——以蟾儿安危为系,当此时局,大战将起,不可令之为赴婚期而急于赶赴成都。 南离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如今有此正当理由就理直气壮地把婚期推了还有种舒了口气的感觉,也许是自己只是真的还没有做好面对封建婚姻的心理建设? 可是这么一推就不知前途如何,眼下对上奥特曼变身般的关宁军新晋汉八旗,胜负还在未知之数,有时南离甚至会想:若是真的败殁了……那么也好,我也不用这么累心了,起码不误蟾儿终身。 之所以想得如此沉重,是因为接下来你来我往的潼川攻防就印证了南离的预测。 南离大集兵马,直逼潼川,为了策应自剑州、梓潼出击意在潼、绵的赵荣贵所部。 结果中江到潼川的一线,明、清双方沿着罗江河北岸,在潼川州城西南的大梁子山就碰上了。 为了堵住南离,坐镇保宁的四川巡抚李国英亲自出阵潼川州,南离得报有清军抚标绿旗旗号,就知不那么简单。 接下来的连着十余日,双方沿河结寨,夹山而峙,反复争夺,清军出阵的不仅有汉中右路副将马宁,正黄旗汉军甲喇章京马春,又来了马化豹、卢光祖两路绿旗总兵,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 南离摆开已经调来的邛州全部家当,兵力依旧不占优势。 没奈何相持之下,寒冬里战士们冻馁不堪,南离与诸将商议就有打算先退中江城过冬,择机再窥潼川。 其实大伙也是存了待赵荣贵将对面大股清军牵制后,再相机出击的心思。 可是还不等确定敌前方略,就传来了梓潼失陷,赵荣贵所部又在剑阁大败的消息。 这么一来,南离反倒不能轻易退兵了,当此时势,若是就此退兵,清军必然乘势追袭,那时损失可就大了。 眼前正卡在这么个进不得又退不得的关节上,于是南离只好一边措置大梁子山筑垒坚守,一边派出韩羽会同赵荣贵的镇标游击张开亮,前往剑州一带探听消息。 万幸靠着张开亮熟悉道路,也知晓赵荣贵所部内情,在剑州一带山中寻到了一小股失散的明军。 带回大梁子山大营,南离才知,梓潼失陷,赵荣贵亲提兵马救援,于剑州被吴三桂所部突袭,一战而败,已经退回文县一带去了。 怎么办? 赵荣贵率本部屯于梓潼、剑州,两军还能策应,若退往阶州、文县一带的话,那里是陕南巩昌府,与潼川州相距八百来里的路程,隔着剑州、广元不说,一过玉垒关、临江关,那是比川北地势更为复杂的秦岭山区陇南段。 根据从剑州被接回来的逃散明军所言,赵荣贵所部明军不仅兵少,因为连续转战不得休整,已经疲惫不堪,压根不是养精蓄锐倾巢而出的吴部清军对手。 赵荣贵转战不休,与李国英的较量就一直没停过,吴三桂所部属远来客军,但是沿途都有清廷官府接济补给,据满佐领图鲁什所供,人家到了西安先喂了半个月的马才继续进屯汉中。 赵荣贵自己也养亲丁,却如何比得士马饱腾的关东铁骑。 而且南离意识到了一个最为危险的结局:强悍耐战的镶黄旗关东汉军必然以先灭赵荣贵为第一要务,若是赵荣贵败灭,川陕交界将再没有能够牵制清军的扶明势力,吴三桂一旦腾出手势必回过头来大举南下,自己手里的野战兵马连两万都不足,还全是训练不足、甲胄不全的步兵,如何在成都平原抵抗关东大马? 赵荣贵不能灭! 作为川北明清战局中最为活跃的明军将领,保持赵荣贵的活力,将为吴三桂、李国英增添极大的用兵负担。 而且据当面捉生而得的俘虏所供消息,自吴三桂入陕,清廷坐镇陕西的三边总督孟乔芳压力顿轻,开始更加积极地四面出兵剿灭陕西抗清势力。 甘州起义的米喇印、丁国栋兵败被围,在延绥响应姜壤的王永强也没了消息,孙守法阵亡后,一直在陕南坚持的贺珍也不知去向。 而经略四川的清廷巡抚李国英,这不也开始大肆蠢动起来——他都敢离开保宁了。 若是赵荣贵再败殁,此消彼长,清廷川陕一体,大可全力支持吴部南下,川陕局面对于大明来说将再也不可收拾。 然而此刻已经无法再直接与赵荣贵联络,南离只能寄望于往昔送去的多封书信,在信中南离详细阐发了自己经营川蜀、再图陕南的方略,但愿定远侯赵荣贵能够比广元伯杨展接受的更多。 就在诸将还在计较如何安稳地退回中江,南离却已经先是决心继续坚持潼川,牵制清兵,同时再次派人联络赵荣贵,迎请赵部撤回四川。 第二七四章 协同 第274章 协同 这个事说起来似乎不难,赵部对于龙安很熟悉,龙安与阶文有道路相连,又有詹天颜、朱化龙所部在彼为援,虽然地瘠民贫,但经营川西北龙安、茂州、松潘的局面远比陇南阶州、文县安稳。 因为陇南通川西北虽有山中小路,却无法如汉、保、潼的平坦驿路能连续的为大量人马提供源源不断的军需补给。 只需以少量兵马控制陇南方向的要隘,腾出大量兵马,与成都、重庆方向明军协同,并力一向潼川、保宁方向,形成我专敌分之势,最不济也会在保宁顶起牛,使清军不得进入可以任意驰骋的成都平原。 此局面若成,那时邛州明军便放弃潼川,转攻绵州,约三镇并发,再有杨展出兵相助,即便重庆方向明军还在内讧,帮不得这边,川北局面也必可改观。 南离打的谱儿很美好,与诸将商议后,大家伙理解之后也深表赞同。 不想派出去的韩羽、张开亮没得三日便即返回,带来了赵荣贵再败文县,三败阶州,已经不知去向的消息。 面对这个局面,本来各营诸将已经在筹划如何于大梁子山一线伐薪过冬,准备长期坚持呢,南离却不得不又变卦了…… 一时三变,这把邛州诸将折腾得云里雾里,但是分明也是显出了主将临阵随机应变的好处,更主要的随着南离每一回都将思虑过程、决策依据与大家伙细细商议,不知不觉见使得这些小流寇、小武官、马贼、猎户们出身的同袍兄弟的战略、战役意识在不断提升。 结果南离盘算、商议之后最终到底决定,敌前退兵! 待得与当面之敌脱离接触后,留兵坚守中江的同时分出人马转兵绵州,并约请朱化龙詹天颜配合,一起经营川西北,为赵荣贵回师龙安提供保障。 这一回对上绵州,不必如潼川一般两山夹谷、当面死磕,只需持重待机,示形造势,为的调动川北清兵,形成主动出击的势头,变被动为主动,因此南离手中的四个战营加镇标就可以更加灵活地使用,而不是猬集一团。 只是这年月打仗,最难的事就是协同动作。 南离作为非指挥专业出身的,穿越前前世自己所熟知的那也是精确到分秒的诸兵种协同作战—— 某时某某分发起联合火力打击,其中某某分航空兵火力突击、某某分地面炮火准备、某某分转入效力射、某某分地面炮火延伸、装甲步兵发起突击接某某分开始实施航空兵纵深火力打击。 后世合成化、信息化的人民军队,可以将诸兵种协同,各个方向的战役协同卡到分秒一级。 可这年月,南离穷得连个西洋座钟也没,都学不了保家卫国时战役发起前,指挥员们一抬手腕:对表! 自古以来,约期而战是最常见的协同方式,可是成功太难。 远的有汉武时李广因出塞失期,未能与卫青会师而自戕,近的有万历年明军四路共进,约期会师,却被老奴野猪皮利用空间、时间,打了一个机动的内线回旋加集中兵力逐个歼灭的萨尔浒之败。 但是若想在此危急时刻改观川北战局,必得约请朱化龙、詹天颜一起动作,至于能协同到哪一步,真的只能看天了。 作为一镇总兵,约请川北巡抚詹天颜、宁西侯松潘总兵朱化龙一起举动,倒是不怕这二位嫌自己官微职卑,不屑一顾。 因为这二位虽然兵马不多,又不若赵荣贵那般善战,却是一直积极抗清,但凡川蜀督抚有所命,必然响应。 因此对于詹天颜、朱化龙的抗清积极性,以及对于自己这边方略、意图的响应,南离是有信心的。 而且川南巡抚范文光正被南离留在汉州,正好请其出马,带同护卫兵马,前往茂州联络朱化龙、詹天颜这二位。 这二位在蜀中西北边角,哪怕出个千百把的人马,也对清兵能起个牵制兵力、张大我势的作用。 可如今想要诸镇协同,要命的不仅仅是南明诸镇各异其志,更要命的是即便能联络到朱化龙、詹天颜一起响应自己的方略,协同动作能到什么程度也得看天候、粮秣、敌我变化,真的听天由命…… 念及协同之难,原本不想操作的敌前退却反倒显得办法多多了。 这夜里崇义营夤夜出营,掩护镇标火攻司架设了带出来的全部火箭,没命的向马化豹大营放去,敌潼川总兵的大营燃起熊熊大火,崇义营趁机夜袭,这边大火熊熊,清兵快马四面求援之际,南离这边已经悄悄拔营。 平明崇义营退回,将营寨点起大火,再烧个烈焰熊熊便即撤离。 李国英见大梁子山营寨处起火,也当即判断出明军退却,便飞檄急调各路人马追击,不想南离早在二十里外的三道梁子埋伏。 清军前锋才入埋伏圈,铁胜、关山二营两面杀出,大义营抄后断腰,清兵大溃,不是马化豹便装而走,大义营险些就拿了第一个阵斩总兵的功劳。 只可惜发动早了,吴三桂帐下马宁、马春这两匹马,还有李国英抚标本队都还在后面,前面入了埋伏的就只是自弘光年一来一直的送死专业户马化豹的绿旗。 出身左良玉军中的李国英老于战阵,见势不好,不顾马化豹死活急令撤兵,收缩人马,就地接应,南离一看也不为己甚,见好就收,将缴获、俘虏一收,统带全军回身就撤回了中江。 这也算年前本不在谋画之内而得的一番意外之喜。 只是两年的仗打下来,这一回又胜李国英一阵,南离自己都发现了,临阵布局谋画自己好似特别偏爱用回马枪式的埋伏。 南离所习白兵武艺中,顺平八势里有救幼主一势,其实就是回马枪。 苦练了二年,校场中马上演练出来也是一片喝彩,但南离晓得这招不能用,用时就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自己身为一方镇将必须避免为逞匹夫之勇、图一时之快而走到自己得使回马枪的局面上去。 但是战役布局,用一回成功,再一回有效,连李国英都吃了大亏,南离也觉自己的作战指挥已经算是有了章法。 但是,吴三桂的手下可一回这个当也没上呢,说不得自己还得有后手才行,否则这套路用久了,有经验的就不上你这个当了。 第二七五章 琐事 第275章 琐事 这日雪晴,寒风反更加刺骨,汉州州衙里修整完毕的后堂,一团烧得半酣的炭火,被身份各异的四个人团团围坐着。 下垂手坐一名面相上五官稚嫩却满部大胡子的少年武官,戴硬仆头,上着半身罩甲,下着曳撒,腰围抱肚大带,形貌格外威武。 坐东朝西是一名白皙秀气的少年,戴三山帽着飞鱼服,小眼睛不大,却不时暗暗斜眼偷觑一下旁人来察言观色。 还有两位头戴乌纱身着蓝蟒的文士,上垂手正坐的这一位三十多岁,颌下微须,清癯刚健,胸口六品的补子;侧坐的相陪的这位三十来岁,恬淡文弱的神态,唇上才现因忙碌而不及修剪的口髭,身着也是六品补子的蓝蟒。 不用说这四位正是西司佥事曹昌虎、蜀藩内监“西厂督公”张璞、川南守道欧阳直、新拔擢汉州知州路宏蜀。 欧阳直与路宏蜀忙了一日的公务,正忙里偷闲一起在州衙内堂烤着火用乡音连诗逗趣闲话岁月,自邛而来汉州公干的曹昌虎、张璞也来凑火,于是稀奇古怪不搭调的四个人就在这里聚做了一堆儿。 只因行止严谨的抚院范文光日前去往茂州公干了,两位文官与昌虎、张璞在一起就放松许多,否则不论是名是实,堂堂上官在此,必不能这般惬意的。 当然一向刚正不阿的巡按御史慕青天也不在此,已返邛州按察各官催办军粮有否推诿情弊,否则又怎会如此消停。 此刻堂内用来取暖的陶土炭盆边缘还摆了一圈拳头大小的白薯,被烘烤得散发出阵阵香气。 眼看俩穷酸文官实在拿不出别的了,曹昌虎才献宝般地从怀中发掏出两块不知什么肉的肉干,也放在炭盆边炙烤,一时香气满屋,清减多日的欧、路二位不由得食指大动,直吞口水,却还碍于面子,只以词话来打趣。 “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我说曹千户,你这是什么肉啊?不会真的老鼠肉吧?”路宏蜀为人雅致诙谐,博学多才,随口就用诗文打趣这两块肉干。 曹昌虎则嘿嘿一笑:“不瞒您说,真是老鼠干,不过是肥肥的,吃竹子的那种,干净。” “色恶,不食。”恬淡坦然的欧阳直抱着瘪瘪的肚子,认真地吐了四个字。 “好,阳直你不吃。”曹昌虎很开心。 “失饪,不食。” “不时,不食。” “嘁!”曹昌虎撇撇大嘴,给出了油的肉干翻面,又拔出腰间解首,胡乱切割几下。 “哎,这割不正,你也不能食。”路宏蜀看着一乐,接了欧阳直的话。 “吾饿了,得食!”欧阳直最后一句完结,大家都乐了。 张璞一直不说话,只眯着小眼睛,左一眼右一眼地溜边窥觑,他不在乎这些吃食,因为他此来还有更重要的使命在身,自然不屑这一时的粗劣吃食。 他生的样子挺秀气,可这神态一副我知道你知道我在窥视你的样子,是挺讨嫌的,不过好在曹昌虎不在乎他,欧、路两位文人客客气气,也得幸亏慕青天不在,若是慕天蚕在,冲他这表情就得先揍他个半死。 “今年这冬日怎这般的冷,我等还有闲烤火,琢磨吃食,镇帅他们在前边可遭了罪咯。”路宏蜀时时忧心时局,才办完粮饷转运军务,知南离在前面很急,还要两路备粮。 “莫想许多,做好手头事务,吾等就是帮了前敌的大忙。”欧阳直从来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样子。 “前日的塘报,打了一场胜仗,估摸就要班师了嗦。” “班师不得,镇帅的脾气,不搞出结局怎么能得班师。” “只怕班师也不会班回邛州咯。” “那是自然,如今川北这般局面,定西候去向不明,正是要紧关头。” 一直默不作声的张璞小眼睛转转,看一眼欧阳直,又刷地瞄一眼曹昌虎,依旧默不作声。 “这如何打仗我们帮不得忙,只是这尾牙将至,镇帅也没个话,牙祭该当如何办理?” “办理,吾不办理,吾只管押运军粮。”欧阳直只管抱定了一个宗旨,天塌下来也先按南离的话办。 “这眼看尾牙的时节,大军在前方,犒军之物不可不办啊?您是守道,您得做主。”路宏蜀不是推托,他初到汉州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这里是前敌,聚拢百姓修城池运补都得靠邛州为主,其余成都六县也是第一回尝试着催募粮草,根本不能征派,就是一石募不上来也得那么地,能挺到三月不闹饥荒就错了,压根就没做指望。 “吾不做主,吾只做军粮的主,数万大军的军粮不到,掉脑袋的嗦。尾牙,吾顾不得,不管咯。”欧阳直已经被南离派得浑身官司,满心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哪儿成啊?牙祭可落不得……”一听这个曹昌虎先不干了,对于在营当兵的人来说尾牙可比冬至、新年还重要。 “对啊,落不得!” 外面一个清亮朗朗的男子声音接了一句,众人一愣——说曹操曹操到,这位回来了?! 果然这话音未落,才挂好的破门帘子被掀起,随着一阵冷风入,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南离正大步迈过门槛。 “同袍兄弟们大家可就盼着年终岁尾这一回呢。尾牙要办!” 镇帅回来咯!曹昌虎立时欢呼,路宏蜀、欧阳直俩人也惊讶之余赶紧起身施礼相迎,路宏蜀还奇怪道: “怎么不见城兵通报?我们好去相迎。” “这一番回来,谁也不曾惊动,因旗号都在前方,须得令李国英不知我在哪里才好。” “这趟埋伏甚大,却只打了达兵一个先头,后面大头的辎重都没得抄到,因此物资缴获不多,部队的尾牙,还得仰仗州县筹集供给。” 欧阳直抢着插话道:“下官有事先行容禀,下官才自广元伯处返回,有书信复您,镇帅且待,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容直告退片刻。” “好,你且先去,我们坐下慢慢说吧。”南离知他要去取杨展的信,便与曹昌虎、路宏蜀先说话,却没有注意有个人蔫不悄悄儿地也消失了。 第二七六章 岁膳 第276章 岁膳 这堂内只剩了曹昌虎、路宏蜀,南离问起曹昌虎来这边的缘由,曹昌虎详加禀报:原来媅媺见南离将阖州的兵马都调发出去了,就慌了神,不过好在灵机一动想起了被留守邛州治所的曹昌虎。 “我爹得了世子爷的信儿,当即调拨了两千兵马。” 南离知道,曹勋这时能立即从雅州调发两千人马,已是大数,当初两镇冲突时,曹勋倾巢而出凑了近万的鱼鳖虾蟹乌合之众,那是用了西南大令,折腾俩月,这时能立即调发的必然得只能从雅州及周边临近城池出兵。 守边的汉夷兵丁屡经调发,这时还能得信便发两千,只怕已是雅州的极限。 “末将带了三百蛮丁,除了护送张伴伴,也祈愿来此相助镇帅,得建尺寸之功。” 南离连日奔波,颇感疲惫,但听了昌虎的肺腑之言,还是精神一振,猛地一捶昌虎胸膛: “好兄弟!” 在南离心目中,昌虎能办杂事,但并不善战,然而正在这个用人用众的关节,昌虎的到来还是令他振奋,尤其曹勋的表现更令自己安下了一颗心,免了对邛州的惦念,可以一门心思的应对川北局面。 至于媅媺为何不向兵多势众的杨展通报,自然是因为她对杨家不能明说的那份小心思。 好在这个决定本身就既合南离的意,又宽了南离的心。 蟾儿未过门,璟新在峨眉,南离真怕杨展将无处安置的摇黄人马弄到邛州来,而昌虎跟自己可快二年了,曹勋即便派人来驻守有昌虎在也是无虞,何况毕竟雅州地偏,真的没有多少顶硬的人马。 才与曹昌虎问过来由,欧阳直取了书信回来,将两封书信逞给南离。 “这是广元伯的回信,伯爷传见下官,除了复信,还令下官带口信与镇帅。” “只言国事为重,私事为轻,缓期何时,请镇帅复书或是面商。至于川北之变,全仗镇帅主持,但有所需,能办即办。” “这里是广元伯滴书子,这还有杨家小姐滴亲笔书信。” 听欧阳直禀过杨家的答复,又相继拆开两封书信细看,杨展信中说的都是公事,兵马调动、粮秣补给、赵友鄢与刘学荣攻打的乐至的安排,至于蟾儿的书信,尽是嘘寒问暖,还抱歉被父亲责备,送的皮氅华而不实,这回有另备冬衣棉袍百数十件,皆劳亲眷家中女眷缝制,送与南离及身边将士御寒。 看罢杨展的书信没什么,都在预料之中,杨展还是老样子,既无惊喜也不失望,不是逡巡,却也不积极,难道还在为了应付重庆的事? 可是蟾儿的书信却令南离大感宽慰:得妻若此,夫复何憾? 他这里欣喜着,欧阳直却替他捏把汗:不用这娃儿美上几日,麻烦在后头呢。 因为不知何时,蔫不悄悄儿的,南离也不曾注意到,欧阳直身边已经重新站了一个人。 张璞见过南离施礼后依旧不说话,南离不问他不提,欧阳直出去他也出去了,这时回来了也不去干扰南离看信,待南离收了信笺正回味一番一抬头见他立在当面登时就清醒了,当即变得一脑门子官司。 张璞在南离面前低眉顺眼,只是依旧不说什么,最后还是南离加着小心,干巴巴地问他: “世子着你来,是……有事?” 南离自然不须对张璞客气加小心,他是得当心人家主子不知又会弄起什么幺蛾子。 这时张璞见南离动问才来了精神,先从怀中取出一封公文: “世子敕命,须见镇帅当面宣读。” “张公公,请!”南离忙向张翦捧着的公文抱拳躬身。 张璞轻轻嗓子,朗声开读: “世子手书敕命:” “冬日百战,勋镇用命,将士劳苦,念社稷之安危,江山之本色,出内库钱粮,以羊酒犒军。” “谢世子恩典!”以南离为首,众人齐齐向南躬身作揖。 欧阳直与路宏蜀则做着揖呢对视一眼,各自暗喜:“看来不用咱们张罗了。” “还有世子赐下岁膳,请镇帅稍待。”张璞读毕敕命,便向南离告退,口称片刻即回。 南离还想呢,我这几百里外你怎么赐膳,熬点稀粥捡几根咸菜派车马运过来?我这不成了一骑红尘妃子笑、一车咸菜情郎喜? 这边插空才要商议几句正事,张璞一出房门抹身就又回来了,捧着一个尺来方的油纸包,到门外高声唱道:“世子赐——岁膳!” “多劳世子挂心末将。”南离赶紧迎上前去接过张璞捧上来的这个油纸包,到手里凉冰冰的,软中带硬,硬了又软的弹性手感。 南离就手将油纸包解了竹丝捻就的细绳,打开一看,纸包纸裹的一团,是一个个长条形状,表面金黄颗粒夹着红糖,虽然多日了又被冻硬,这时捧在手中还是甜香入鼻。 红糖糍粑——川蜀人家最爱,年来除岁的甜食。 “哎呀,这……来,二位大人,一起尝尝!” “世子有命,赐膳必得交予镇帅手中,看着镇帅亲尝。”张璞在旁板起脸来尖着嗓子提醒。 欧阳直、路宏蜀哥俩一看:得嘞,原来这些里没咱们哥们儿的。 本来已经暗流口水的欧、路二位赶紧吞咽下口水,一起推托: “世子赐镇帅的,不敢叨扰沾光,镇帅自用。” “镇帅自专,吾等还有事务,就往公堂上去办理。” 本来都不好意思眼巴巴看着南离吃,谁都不自在,可欧阳直不甘心,走两步一回头向曹昌虎挤眉弄眼: “哎,哎……” 昌虎会意,将曳撒一兜,沿炭盆转了一圈,手脚麻利地将炭盆周围一圈白薯、两块肉干搂起来跟着向外就走——一块都没剩。 张璞终于窥到没人在侧了,蔫不悄儿凑到南离身边贴心地小声嘀咕一句:“这是郡主亲手打的。” 南离闻言心中才一暖,张璞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世子这里还有亲笔的书信付镇帅手启。” 南离接了信才看个开头就心中随后就是一凉,不是因为媅媺的字不入南离的眼——媅媺的字再拉胯那也是昔日王府里教出来的,大致不过后世书法协会收费会员的水平—— 是因为媅媺问罪了,开篇题目就是: “你龟儿想跑?” 接下来仿若媅媺从纸面蹦了出来一般在信中质问南离: “你娃借着打仗的由头躲成都不回来是不是?” “你娃是不是与那一条条约好了去成都成亲?” “给老子等到,看老娘去不去找你!” “晓得孟姜女的故事么?” 最末还画了一个长头发小人跪在那儿哭…… 南离一看了信“嗡”一下头都大,这东一榔西一棒子的,直接就被砸晕了,只好收了信笺深吸一口气,好言交代张璞: “回去后须得告诉你主子,可千万别来,这边随时可能被围城,到时饿死怎么办,若不怕饿死,她但凡能吃得下去坟墓里挖出来枯骨磨就的仙人面,那你就来。” 可是口中虽然这么说,这一夜里,吃着甜甜的红糖糍粑,披着暖暖的皮毛大氅,南离又有些犹犹豫豫——其实一个送吃一个送穿,也挺好的。 奈何这时节已经来不及再思考如何消解这份甜蜜的烦恼,因为韩羽派人赶回来送信:绵州一线开始有动静了。 第二七七章 造势 第277章 造势 说起与龙安、阶州的通联,太平时节有驿路官道经潼川、绵州而抵龙安,往阶州则须过保宁经汉中才抵巩昌府的阶州。 但是很显然,熟悉陇南、川西北地理的赵荣贵有他自己在秦岭山区任意穿行的路径,而龙安府通成都也不只绵州一条路,只是不好走而已。 但是绵州是李国英扎在川西北的一根钉子,若想恢复川西北局面,这根钉子必须拔掉。 原本南离与赵荣贵的想法都是趁清军兵力分散,先取潼川州,将绵州孤立出来,到时自然瓜熟蒂落、唾手可得。 随着清廷将吴三桂调防汉中,整个局势就变了,原本婴城固守龟缩不出的清兵如今四面蠢动,倒恨不得主动引明军出来决战。 这样下去就再不能各自孤军作战了,必得联做一体,方能先保成都,稳定局势,待养精蓄锐后再图川北。 撤回中江后,南离一面快马传信,请范文光赶往茂州,相约朱化龙、詹天颜共图绵州,一面就开始措置新的战役布局。 中江城墙尚未修葺完成,留沉稳的张应兴统带大义营守城,营修防御设施的同时,再留关山营驻扎十里外的原糜子山木城,为中江后援。 这边的布置是以大义营为核心,张应兴为主将措置中江防御。 并且留下了一个可守则守,不可守便退回更为坚固的汉州城的机动防御策略,原则就是不可使部队被围死城中,以致不必要的损失。 那边责成张翦为主将,陈登皞为副将,绕路前出进据破败的罗江县,做出进逼绵州的态势。 南离则先行赶回汉州,正式将镇守衙门开设于汉州,表明了不会收兵返回邛州,誓欲在川北与敌人周旋到底的决心。 布置兵分两路,又将镇守衙门移镇汉州之际,南离还要亲自赶回,也为的就此调度粮饷器械,将冬季战局支撑下去。 好在风尘仆仆回到汉州时,欧阳直已经押了第三批军粮抵达汉州,正在与路宏蜀筹备夫役车辆,准备将粮食陆续前送。 一得了张翦传回的消息,南离匆匆处理了一些邛州遗留未决的琐事,又摆布了欧阳直、谭绍扬组织的粮饷运补。 但路宏蜀提出在成都诸县补充生兵,被南离否掉了。 因为补兵不单单是成都六县的事,主要还是邛州人丁更充足。 眼看着新年过后就是青黄不接的三四月,春耕、夏收都轻忽不得,刚刚恢复一点生气的六县,还有正期待新开田地下一个丰收季的邛州,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局面不能轻易破坏。 最终只是下令由教导司留守主办,章炬暂理,于协助守城的吃粮乡兵中择精壮者十选一,有多少算多少,不必强求数量,只补镇标亲卫司。 好在还有曹昌虎带来三百善于走山的黎州蛮彝亲丁,曹勋赞助二百蕃夷天全铁骑,自己手中终于添了一点机动力量。 南离布置了于汉州建牙的移镇事务,又留刘斓儿带教导司于汉州整训乡兵,号召百姓,留火攻司在汉州措置城防。 之后便即刻启程赶往罗江县,最终自己将亲率崇义、铁胜二营,铁骑、飞骑二司,带上十八门灭虏炮,直逼绵州。 这么一一布置开来,就不是前番准备集中兵力在潼川死磕的谋画了,而是机动布局,寻机转战,以与朱化龙、詹天颜协同,再次取得与赵荣贵的联系为目的。 令南离感到意外之喜的,朱化龙、詹天颜应范文光所请,自松潘、茂州出兵,响应南离的图取绵州方略。 朱化龙自茂州出,经睢水关,先取安县,与进入罗江的南离所部两营成犄角势,待约期共发,会攻绵州。 詹天颜则是在南离派人联络之前,已经起松潘夷丁,出归化关,经金瓶堡,抵龙安石门城,为的协助赵荣贵部明军守御龙安。 南离摆开的布置,是以善守的张应兴牵制李国英主力,善攻的张翦、陈登皞则由南离亲率,做攻取绵州姿态。 两路兵马各自的兵力差不多,都是两个步营,作战上攻守各擅胜场,但论起作战经验,当然长期坚持汉州的崇义营与出阵频繁的铁胜营更多,因此南离才做了这么个两路的分派。 且南离亲率镇标的骑兵与火器配置都在绵州方向,是为更强。 在对外示形造势上,则要做出两路都是主力,右路攻守兼备,左路咄咄逼人,且在中江依旧保留着南离的旗号鼓乐,以示主将就在此地坐镇,令刚刚吃了亏的李国英不敢妄动。 清廷绵州守将是四川巡抚李国英帐下成都总兵惠应诏,协守的是惠应诏其“军师”,有“伏羌隐士”之称的宋之琦。 这边的明军则是倔强沉稳的老将朱化龙,赤胆忠心的巡抚詹天颜,初露峥嵘的邛州总兵赵南离。 为了配合南离这边的动作,朱化龙已经拿下了安县。 为了互相策应下一步的动作,也为了向定西候示好,南离决定亲赴安县,面拜朱化龙。 这么个布置其实全在相机抉择,他的真正目的在于增加针对李国英的压力从而牵制清兵,争取与赵荣贵的联络,至于绵州的攻取,能攻则攻,不能则牵制敌兵,使之无力干扰与朱化龙、詹天颜的相互配合。 因为根据前番中江那名正黄旗汉军佐领的口供,吴三桂出镇汉中,负川陕用兵进剿之任,一到西安,就盯上了在陇南活动的赵荣贵,必欲处之而后快。 如今的事态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吴三桂自汉中出兵第一战就是赵荣贵主力与李国英相持所在的剑州铁蛇关(今四川平武县东)。 既然这样,南离在这边潼、绵方向反其道而行之,造出川蜀明军大举的声势,若压力足够,将令李国英不得不向吴三桂求援,以求为四川清军增益战斗力更强的满汉八旗兵马,从而减轻赵荣贵的压力 这日朔风呼号,黑云压城,沿途百里无人,路遍荆杞,野兽出没,。 毕竟成都府人烟渐复的只有南离派兵派官的六县,其余诸州县境域之内大体都是这般荒无人烟、野兽横行的模样。 南离把阵势摆开后,正亲自率领镇标铁骑、飞骑两司骑兵,由曾经面见过朱化龙的韩羽带路,随军同行曹昌虎、韩羽、沈元龙、席地阙四员心腹大将,一路急行,自罗江赶往安县,面见朱化龙共商大计。 临近安县城池,南离使千里镜远远照一眼,便苍凉慨叹道: “罗江,安县,两座城池,一般破败,劫乱楼塌,城垣倒坏,兴复无日,民归无期啊!” 第二七八章 成虎 第278章 成虎 朱化龙五短身材,花白胡须,面色黧黑,形貌端严威武,着一身老派明军武勋最爱的人文锁子罩甲、戴一顶黑簪缨凤翅盔,见南离远远就下马来,便也下马迎上前来。 离得还老远南离由韩羽与出迎的茂州旗牌指引着,先行抱拳行礼,朗声呼道: “平虏将军、邛州镇守赵南离,拜见定西候!” 朱化龙将提着马鞭合掌示意,并未出声,而是到了近前左右端详一番,才大笑道: “哈哈哈,被范抚院夸得不世出的人物,竟是这么一位英风朗朗的小将军,果然英雄还是出在少年!” 又挂了马鞭,向一直抱着拳的南离正式抱拳还礼: “老夫朱化龙,这厢还礼了!” “得定西候夸赞,晚辈不胜荣幸,待回去就有得吹嘘了?” “哦?此话如何讲呢?” “听闻得老将军之口称赞的,不过曾英、张定国、刘成虎辈三四人,卑职忝居其末,实乃荣幸之至。” “赵镇谬矣,曾英已殁,张定国贼属,若看功名前程,还须着落在汝辈。” “至于成虎,在这儿!”朱化龙说着拍了拍自己身后亲兵牵着的一匹枣骝战马的马头,甚是亲昵。 “啊!?”南离简直惊了。 “我的坐骑,骝成虎。枣骝马,被本镇训练成了老虎一般,才叫骝成虎。” “原来如此,刘成虎是一匹马?” 因为之前就有章炬整理的西川诸镇内外细情,南离早就知晓,朱化龙性情倔强刚正,日常不假辞色,更不喜谀辞,从来不会轻易夸赞年轻后辈,传言却只夸过三个人,分别是守重庆的曾英、西营的张定国、属下部将刘成虎。 这时被朱化龙示意,才知原来哪有什么部将刘成虎,那是将朱化龙的心爱坐骑讹传出来的。 入城时节,朱化龙又向南离夸赞起陪侍在侧的韩羽来: “这个小哥,不爱说话,办事妥帖,你这边派的人来,可谓搭配得当,一个能说,一个能走。” “定西谬夸了。” 南离心里直嘀咕,不是传言朱化龙不假言辞刚正不阿么?怎么这么能夸人呢?从来都是我遇前辈我来捧人,今日怎倒过来了? 于是口上谦虚一句便问起这边的变化: “范抚院今在何处?” “范抚院去寻詹邻五,那日他到我这里时有言,往昔有报国之心,却不知报国之方,这一回晓得咯该咋子做,就去寻詹抚院,只因日前有书,龙安生变,须得在意,只怕已经往石门、石泉一带去了。” “可知老夫为何赞汝?” “晚辈还要请定西赐教。” “赐教个么子啊赐教,为朝廷打了一辈子仗,这是头一回有人张罗的部署合了老夫的心意。”这时朱化龙才露出了一派武夫的桀骜豪迈之态。 “赵定远……太刚!都传杨展傲人,他赵定远连自己都傲。他总觉着我与老詹,地狭,兵少,不堪战,不仅帮不得他,还要扯他的后腿,他就自己一个带着家丁在陇南折腾,却令我们,还有那各处有司只管保守地方。” “打仗这个事,得靠大家齐心协力,单打独斗可不成。再说了,结果呢?赵定远用人只管兵马如何,不辨良莠之分,你们看看如今当下,这变心的禽兽,太多!” 南离知他指的绵州游击王凯、游麒麟降清一事,便谦虚请教: “侯爷如何看当下局面?” “前番汝之来信,说的深合老夫之心,西北牵扯,中路顶住,东南急进,大事可成。” “朱荣藩那边到底怎样,我们扯不动,但是你这小兄弟尚且这般用命,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能就眼看着。” “看看这城池,才三四年,成什么样子了,而今山河破败,更胜甲申国变、献贼入蜀。” 这时韩羽在旁解释: “定西候这里兵少,根本收拾不及。” 南离这时就明白自己为何进城之后觉得心中发堵了—— 每拿下城池,进城后必定要先行命令各营将士清扫瓦砾,修葺城池,已经养成了邛州军的习惯——中江如此、罗江如此,安县城内还是破败不堪,瓦砾成堆。 这时更看出一件事,川西北地偏民瘠,人力、物力都是捉襟见肘,南离便问道。 “侯爷此番出兵多少人马?” “汉蕃兵丁,携大小马匹,三千有余。” “侯爷如此赤胆忠心,南离感佩不已!” 才三千兵马而已,南离为什么就这么说? 因为松潘卫、叠溪所通称松卫溪所、松叠二地,虽然由镇守松潘总兵统辖,也是与黎州类似的边地,看似地域广大,却并无一处大型城池与居民点。 松潘与黎雅天全的不同处在于这边只有吐蕃土司,川西南那边则是一半夷人一半吐蕃。 相同的是,自洪武年至今,都是靠着零星散驻的大小守边城堡,代代戍守,世守的大城堡不过千把卫所世兵,土官的小城堡也就几百常驻夷丁,守土尚且不足,何谈出兵恢剿。 至于茂州虽属成都府,却地处川西山区,也是个小州,还没平地间一个县大,詹天颜、朱化龙更多的将之作为自松潘前出的一处基地。 因此这时朱化龙带了三千人马入关,已经是极限了。 还有一则,也令南离很有一番感慨。 曹昌虎带出来三百黎州夷丁大剑手,二百天全蛮丁铁骑,眼看朱化龙这里穿皮戴毡的蛮丁也是不少,据说詹天颜手中掌握的那部分兵马也是蛮丁占多数,再看看陇西米喇印、丁国栋领导的回民起义抗清,与之相对的就是大量内地明军薙发投清。 由此南离更加深信,入蛮夷者蛮夷、入华夏者华夏这句话。 抗清斗争远不是后世有些人所称的几个地主生员为了保全自己的头发就鼓动不明真相的百姓送死,而是底层劳苦大众与继承了最反动、最腐朽、最落后、最贪婪的明末官僚阶级统治的清政府的阶级抗争,以及面对关外野蛮退化贵族阶级与反动官僚地主阶级的联合压迫而奋起反抗的剧烈阶级冲突加民族冲突,这里面有着最深刻的阶级矛盾。 第二七九章 化龙 第279章 化龙 安县这小城里除了县衙,已经没有像样的房屋。 朱化龙赶跑了盘踞于此报清兵守备之名的百十号土匪,就拿到了城池。 复城虽然轻易,可是冬寒之日,户牖不存,生火之物难寻,很多士卒连个能避寒风的所在都难找,这也是为什么至今还有许多县城依旧空无一人的原因。 朱化龙在县衙后院有一间难得的尚存窗棂窗户纸,不那么透风的房屋,把南离请进来后,因为家具都被历年来往兵匪不知是烧了火了还是掠走了,连桌椅都寻不到,俩人只能坐着马鞍子就地用一张万历年的川陕地理图,分析当前的战局。 “赵定远此番危矣。”朱化龙开门见山。 “侯爷为何如此说。” “赵定远骁勇善战却性子太刚,刚则易折,遇了强手不服输,偏要硬碰。如今败了两回,唉……只是难劝。” “您所言的强手,莫非吴三桂?”南离心中将川陕清军将帅数了一遍,李国英、孟乔芳、李国翰、吴三桂,都不是弱手,但吴三桂显然最强。 “正是此逆,若赵定远兵锋盛时,尚可与之一争高下,如今士马疲弱,岂可与之撄锋。吴逆辽西名将,风头正盛,用兵老到,多有诡诈,这么下去,赵定远要吃大亏。” “卑职的意思,正是希望迎定远侯南下,暂避吴三桂的锋芒。”南离非常理解朱化龙的说法。 “吴三桂兵锋正盛,如何暂避?”论到具体办法,反过来朱化龙就得问南离了。 “吴逆领命出镇汉中,定远侯却以阶文为基,屡逼汉中,吴三桂岂能不将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此言有理,你待继续说。”朱化龙一下就被点醒了。 “若定远侯以败势,弃了陇南入川,龙安比之阶文,自然在吴三桂眼中没那那么要紧。” “可恨的是龙安出了内奸,如今也不保靠。”朱化龙提醒的也正是南离头疼的。 “那就继续南下,成都府广大,足以养兵待时。”南离一咬牙,很干脆,然后在舆地图上指画。 “这边夺了绵州,卑职那边再卡住潼川,那时吴三桂会先顾李国英还是先管孟乔芳呢?” “本镇看这厮会先管自己。”朱化龙抚须沉吟。 “正是如此!侯爷英明!” 南离趁机捧了朱化龙两句,见朱化龙盯着地理图不搭茬,就继续: “金声恒在江西反正,李成栋于广东迎驾,这些都离我们太远。但是姜镶在大同却牵动了陕西的局面,定远侯若是不顾龙安而入阶文周旋陇南,只怕其意亦为响应山西之变。” “既如此,定远侯远隔千里尚且响应其势,陕西全省就不会只有那么一路两路的来响应姜镶,孟乔芳怎么忙得过来。” “嗯,此獠必定须得向吴逆求援。”朱化龙抚须颔首。 “吴三桂旗兵万余,绿旗二万,合计三万有余,四下分兵,必然不敷使用。” “用兵之道,我专敌分,他便集结一向,也须得先寻那利于征讨,粮秣充足之地。” “他不会想着来成都府种地吧。”南离最后反问朱化龙。 “这……也真是不好说……”这个事朱化龙真的拿不准,因为他毕竟是南将,也不曾参与上番援辽,跟吴三桂不熟。 “即便如此,只要我们勠力同心,将之挡在门外,使其不得侵门踏户,但凡安稳个一年半载,得以生聚待时,此消彼长之际,便再复全川,也指日可待。” “嗯,此言有理!”这回朱化龙抚着花白胡须开始不住地点头,最后一拍这地理图,叹道:“当下急务,先救赵定远!” “诚如是言。”自己谋画,得了朱化龙认可,南离也很欣慰。 “我是啥言啊,本来就是你的言。”朱化龙乐了,转而叹息道:“不过赵定远如今失机后远却阶文,吴三桂定要追奔逐北,便是平日派人去找也要十天半月,何况当下。” “千山万水,也要派人去寻,待寻到人,我们在这里接应,接出来到这边再图后举不就好了。”南离却很坚决,因为在他看来,赵荣贵对于川北抗清的作用,甚至大过杨展。 “这时只怕还有达兵追杀,难啊……” “既然如此,我们便先来调动吴三桂!”南离用食指在地理图一画,从阶州画到汉州,又从汉中向保宁、潼川画了一圈。 “说是这么说,这赵荣贵,犟啊,他若吃了亏,定要与吴三桂周旋到底,若劝得他回头,不易。”朱化龙摸着胡子沉吟,分明是对赵荣贵的个性为人早有体会。 “只要寻到消息,就有办法,如今就是与吴三桂抢人,须得抢在吴逆头里。”南离依旧不为朱化龙的顾虑所动,最后信心满满地自告奋勇:“若能寻到定远侯,晚辈当亲往劝说。” 老练的朱化龙半眯着眼,抚了半晌胡子,才开言道: “老夫出镇川西北数年来,精研各处汛地兵要地理,颇有心得,若欲寻得定远侯,老夫倒有办法。” 朱化龙的办法其实没别的,就是掌握许多地理图上没有山路、小路,还有就是他掌握的川西汉蛮兵马。 川北山区属秦岭余脉,其交通不似平原大路,除了历代以降、明代整修的主要驿路之外,山间还是有许多不为常人所知的商旅甚至猎户经行的小路,这就不是南离他们这些川南来的客兵所熟知的了。 若是没有向导,即便走进山中,硬寻道路,最后必然是迷失方向,冻饿身亡。 好在朱化龙不仅熟知道路,还有手下的汉蛮兵丁,其西蕃蛮丁多是从松潘来,还差一些,熟悉道路的是当地山民中招募的汉人兵将。 这些当地汉人兵将,有的居山,有的行猎,常年奔走山中,便是无路,也能带着你寻出路来。 因此朱化龙才说他有办法。 光有办法不行,还得有人能将之变成行动,恰恰南离就有这个实力和能力。 一老一少就在这川西北的风雪之夜可谓一拍即合。 第二八零章 斗智 第280章 斗智 惠应诏为抚宁武举世家出身,崇祯年间曾任蓟辽总督帐下督标参将,甲申年满清入关,惠应诏麻溜儿地降清,便即随英王阿济格西征潼关,留守西安期间在李国翰麾下守城,屡败其时攻打西安城的贺珍。 后随肃王豪格入川,以军功升任成都总兵。 永历元年八月豪格撤离,明军反攻,清军乏粮支吾不住,惠应诏退回保宁后转为巡抚李国英所辖。 随李国英镇守保宁期间,参与六路总兵大败袁韬、武大定,并于永历二年夏趁南明军阀内讧的机会,再次出兵攻陷绵州。 但是这个宋之琦其人就了解的不多了,据来往侦讯的消息看,有个“伏羌隐士”的名声,大概其是个从伏羌应召而来的功名乡绅,专为惠应诏出谋划策的帮凶,据说不入成都,而于绵州画地筹粮的策略就是他为惠应诏策画的。 针对绵州之敌,又有了中江攻城的教训,南离并不急于组织攻城,而是与朱化龙商议后,决定先行试探攻城,不成则转而采取长围久困之策。 绵州城池丈八的城墙,石包的土城,周围一圈长达九里,远大于小小的中江县城。 惠应诏所辖绿旗马、步兵不足三千之数,加上临时抓的绿旗守兵,还有宋之琦助之召集而来地主民团,也不过五千来人。 拔掉周围的零星设防据点后,崇义、铁胜两营兵威正盛,又有松潘蕃骑往来驰骋寻敌,绵州清军果然龟缩不出。 而且绵州周长九里的城墙,城头四周正面广大,城大兵单,便处处设防、则处处无备。 因为后面的攻城重炮还没到,吴元龙、赵茂丰请命后,第一回炮击城墙只能先组织镇标火攻司用灭虏炮试探着向城头射打。 好在这边只要预先选好敌军的薄弱位置,夜间动起来先入阵位,平明时清军才发现,再移动本就没有几门的守城炮非常麻烦,完全无法对城下造成威胁。 只可惜腊月天时,滴水成冰…… 明军炮手们已经有了经验,清军城头又没几门像样的炮,因此准确度大为提升,乒乓几炮便打得城头碎石乱飞,有一处本就城牒破败处还露出了里面的夯土。 就这功夫,城头“嘡嘡嘡嘡——”一棒锣响,一排排清兵现身,掫起大小木桶、澡盆、水缸,不要命般哗哗地成片往城头浇水。 红夷炮的射速本就缓慢,又是清晨最冷的时刻,第二轮炮还没响,城头已经冻上来一层冰壳…… 川南出身的炮手们毫不在意,闷头继续砸。 与人家城头浇水结冰的速度相比,十一门灭虏炮零零星星的炮子简直就是在挠痒痒。 南离带着诸将在后观阵,大伙一看就都明白了——这没法砸,就算你换个位置,人家提着桶在城头跑得可比你在城下野地拽着大炮快。 本来还想向贫穷的朱化龙显摆一下邛州军的豪阔,结果这一下现得有些尴尬。 好在对于绵州的攻取本就是以示威为第一目的,能不能攻下是有枣没枣三杆子,看便宜就抓一把,既然不便宜,那就—— 围困! 反正因为屡经战乱,川北都是没有平民百姓的空城,就得令绿旗们连食人之技都无处使。 “汉奸们,等着磨仙人面吧!” 在赵茂丰亲自出马,率一众少年近卫向城头用川土叫骂一番出口恶气找回些许面子后,南离便开始与朱化龙商议围城之策。 围,不能围死,须得围三阙一,围而不死。 敌人向外送信求援,不管。 敌人向外逃跑,更不管。 敌人出城来战,求之不得。 敌人往城里运粮,绝对不行! 崇义、铁胜两营上万的人马,人多势众,而经过正规整训的川南士卒阵势严整、营寨坚固,接下来的十余日里,敌人也尝试过出城袭营、野战,都吃了亏后便再不出城,只管每日向城头浇水冻冰。 按照南离所提的必备需求,在富有经验的老将朱化龙指点下,围城也不必挖长堑,看紧五门,再卡住道路,足矣。 有爬城墙出来的漏网之鱼就漏了,你还能缒下来再背着粮食跳上城墙? 送信的随便,就怕李国英、吴三桂不知道呢。 南离所要催办的一则是不要轻敌,为敌所乘,好在崇义营已经吸取了在中江的教训;还有一则更要紧,就是回头催办绵州、潼川这两路人马两万多人长期出征,处于相持状态下的过冬粮草。 中途又出了岔头——铁胜营不知深浅,半夜里请命组织了一次偷袭爬城,结果在城墙下架梯子溜滑的架不住,被发现后一顿箭雨、鸟铳打下来,见偷鸡不成蚀把米有了伤亡陈登皞赶紧鸣金退却,抵城将士们夜暗中因吃了亏忙乱,扔下一个人在城根,第二天一早尸首被吊在城头剐剔…… 南离按捺住怒火,压住了誓要冒死登城的洪雅汉子们——誓要给他们一个报仇的机会,但是不得将令,决不能再摸城。 结果没三五日呢,机会来了。 中江的张应兴传报潼川清兵有调动迹象,南离将所有的飞骑探马都撒了出去,果然发现了潼川方向来的敌人援兵。 然后没说的,对于作为必修课专门学过人民军队战史南离来说,围点打援传统老手艺了。 当即与朱化龙商定选一个必经隘路,传统设伏老三样:拦头、截尾、断腰。 来援清军有八旗也有绿旗,因为有常年不将南方明军放在眼中的八旗大兵撑腰,更未想到熟悉当地地理的明军会在隘路设伏,冒冒失失一头就撞了进来。 憋着火的铁胜营一举灭了近两千绿旗加马春的正黄旗汉军五百马甲,缴获马匹铠甲器械无数。 正黄旗汉军甲喇章京马春中箭被伤,仅以身免。 至于围城的这边,从这时开始每日里时不时传来一片“吱溜吱溜”尖利的火箭啸叫声——经过改进加大射程的小型单杆一窝蜂一窝一窝地往城中乱飞,带进去的是卷在箭杆上的各种劝降信。 所有的入城纸张都要南离亲自拟稿: 历数惠应诏残虐属下士卒的罪行,开出惠应诏、宋之琦的人头赏格,声明邛州军优待俘虏,拖刀投诚重赏。 这一下就弄得城内守军人心惶惶。 南离并未对于能有多少投诚的敌兵抱有过多的期望——目的就是使其将士离心,互不信任。 因为守城清兵除了惠应诏本部绿旗,还有收降的土匪、旧明军、归清的地主民团等等,成分复杂,围困一旦日久,便不生异心,被南离在城外这么一挑弄,也是互相猜疑。 这么里外一折腾这个使其兵将离心的效果就已经达到了。 虽然冰冻三尺之策先令南离束手吃个瘪,但是接下来的见招拆招、又出奇招使其处处被动——毕竟若在智谋上被一个封建地主文人压制,南离这指导员可白当了。 结果这么下去来不到一个月,进入龙安的詹天颜那边就传来赵荣贵从阶州突围南下的消息。 因为詹天颜并未与朱化龙同出茂州,而是得了龙安有变的消息,带兵前往龙安一带查看,而恰恰是这一举动,在此时为南离带来了不知去向的赵荣贵的消息。 双方在陕南方向失去联系,山重水复疑无路之际,又于川西北恢复了消息,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可是传来的消息令人气愤: 奉赵荣贵之命留守龙安的部将里游击龚人龙做了清兵内应,勾搭副将何永澄、冯之应、王尚芳一起献城降清,将从阶州兵败退回的赵荣贵部堵在了城外,可叹定远侯赵荣贵不得已只能借助山中地利,于三九隆冬的山林险隘中与追来的吴三桂所部苦苦周旋。 虽然各路消息好坏参半、真假难辨,只是南离还不知,因为他的示形造势,牵动了川陕之间尤其是川北的明清战局,使得这个时空的历史轨迹,已经于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第二八一章 衣食 第281章 衣食 永历二年的除夕,南离是猫在秦岭余脉的山沟里顶着风雪渡过的。 衣食住行这四字,在曾经的后世是多么平常,多么轻易,甚至多么幸福。 不论贵贱,随随便便可以挑着捡着买衣服,姑娘小伙便不奢侈也能三十五十一件照样穿搭美拍。 愿意做就自己做,不愿意做可以叫外卖,可以挑美食、晒美食,可以愁吃不到某种美食,但再怎么样不用愁吃不到米面菜。 不管是买房安家还是租房打拼,为了取暖不好,为了空调掉电,空调不冷暖气不热可以去找房东骂,可以找物业闹,可以上网带带节奏。 在一个地方不顺心了,忽而心动想远行了,想念家乡的父母了,行走千万里,有汽车有绿皮车有高铁有飞机,瞬息万里。 然而穿越之后此刻的明清之际,战乱之时,屡遭兵燹的寻常百姓苦不堪言。 住还能凑合,可以搭茅屋,只要你有力气;行也能坚持,可以靠双腿慢慢挪,只要你的双腿能健康的坚持。 然生存之下,衣食最难,没有这二字,住和行都是行将死亡的前奏而已。 南离两年的戎马倥偬,对衣食住行并不挑剔,但这回也是遭了大罪。 因为有朱化龙的指点,又派出一支熟悉山中道路的小队伍引路,南离率领镇标及加强人马,为的寻找救援赵荣贵所部,深入了秦岭余脉的川北龙安府山区,到今日已经整整顶风冒雪五日了。 他身上华丽的银装盔甲外正裹着一件破旧棉披风,带着铁骑、飞骑两司以及朱化龙所遣的两哨松潘蛮丁骑兵,还有曹昌虎的五百步骑蛮丁,近两千的人马,在龙安府境内这个叫不上名字的小山村窝了一日一夜,正在等探路的韩羽等人的消息。 为了临阵方便,也是舍不得穿出来,蟾儿托欧阳直送来的那件皮毛大氅被他留在了汉州城中没有带出来,这时就只能与韩羽、昌虎、元龙、席地阙等一众同袍兄弟、官兵上下,一起披着破袄子在这座小山村里苦熬。 出来时带的粮食也不多了,因为担心被关外所来清兵的夜不收发现踪迹,连日不敢生火做饭,都是啃食冰冷坚硬的馍馍、饼子。 有南离这主帅带头,人都还能忍一忍,马可不敢怠慢,骑兵战士们把藏着的一点盐豆子在怀里焐热了,又铡细干草,才好把马喂一喂。 马可不能掉膘了,还指着靠这些不说话的伙计赶路、打仗呢。 南离也不想这样,实在是没办法,不得不如此。 皮毛大氅没有带出来,可是红糖糍粑一直揣在怀里,这时还剩最后一个了,这间破旧的茅屋内一时无人,南离悄悄地将这颗糍粑掏出来,打开油纸包裹的油纸,小小咬了一口,入口冰凉间甜糯也在口中绽放,令南离颇有些怀念地自语了一句: “过年了啊……” 外面传来一阵人喊马嘶,还有扑扑腾腾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响,南离赶紧又咬一口就将糍粑用油纸包起,揣入怀中。 韩羽顾不得柴火的引领,直冲入南离暂驻的破茅屋,都不及行礼劈头就报: “有定远侯的消息了!” “在哪里?”南离噌地站了下来。 “龙安被他先人板板地内奸出卖,定远侯不得入城,在三界沟被围。” “有多少敌人?定远侯还有多少人马?能否坚持?”南离连串追问,随即省悟,便安抚因赶路满头汗结冰霜的韩羽: “好,别急,慢慢说。” 韩羽被汗结冰霜挡了视线,甩了毡帽抹一把额头,噗地喷了口长气缓匀气息,再次禀报: “定远侯从阶州赶回龙安途中被达兵追击,损失不小。” “我们沿路捉了达兵掉队的生口,据生口供述,于今围困三界沟的达兵总统摄是吴平西府下的右都统杨坤,此外还有陕南道、宁夏道的绿旗兵马。” 韩羽知道南离都要问什么,早就把该问的都问细了,这时一板一眼地向南离禀报: “经讯问生口供述,敌将有陕南道的,宁羌参将王明德,宁夏道标,游击赵良栋,镇标守备陈福。” “又实地,近前侦视,看旗号实有宁羌参将王的认旗。” “能见的总数,当不下三千人骑。” “这么少?”对这个数目南离有些意外,倒不是不信任韩羽的目力,而是以吴三桂全力追袭的前提下,怎么会这么少的兵马就来困住赵荣贵? “是不多,应只是先头追及的马兵,据信连日连夜的追袭,又天寒地冻,很多马匹都倒毙在路上,才追上了定远侯,当下上来的真就这么多。” 韩羽最后又说起一事: “我们捉生口也是抓的掉队的马甲。” 南离闻言一琢磨,这么才说得通了,但转念念及: “这般天候,日夜追袭,能上来的都是精锐兵马啊!?” “该当还有别处未见的,末将急于复命,也怕泄露行踪,并未留人再行侦守。” “来往路途如何?”南离盘算片刻才问。 说到这里,韩羽也才算喘匀了气息,便细细讲述: “三界沟离此,大路七十里,标下是走了山路,只有五十里,其中十七八里分外险峻,人马难行。” “马能过吗?” “能过,路险。是张开亮带的路,他还说进三界沟他还晓得另一条小路,更窄更险,是条猎道。” “张游击呢?” “开亮哥哥!”韩羽回头向外喊了一嗓子。 瘦小灵活的张开亮闻声便窜了进来,比之韩羽的狼狈,这家伙被毛皮盔笠、两层破袄子、一条赭黄战裙捂得叫花子一般,却更为保暖,显然他这陕北人比川南来的韩羽在冬日山林有经验的多。 “镇帅!”张开亮先抱拳行礼。 “你看定远侯那里能不能挺得住?”南离摆摆手也不客气。 “您到之前,挺得住!” 南离心说这叫什么话,你知我多久能到?但也没在这上面纠缠而是转问道: “三界沟你熟?” “熟地恨!” “若你带路,走小路,须得不被敌兵发觉,去多少人马合适?” “都去都去!” 南离知道,张开亮是心急救援自家侯爷,但真的走小路的话这许多人马会很麻烦…… 思来想去,南离在反复酌量,不停地来回踱步,两千多的人马,是各镇包括自己最为在意的心血,此去不说直透重围,便是一进一出…… 可是若走大路,面对关外来的清兵层层阻击,更加艰难。 论弄险从来不是南离的本意,可是有的时候,必须行险!否则不是白进了这陇南大山,还谈何会四方三镇,共图川北? 何况若再逡巡耽搁,赶上来的清兵越来越多,那时的状况会更加凶险。 心念及此,决心已定,便不虑其余,南离精神一振,令道: “去喊吴元龙,取图来,柴火儿!传令聚将,军议!” 南离终归头脑冷静,并未一接信报便火急火燎地发兵,而是聚齐诸将,根据张开亮提出的路线,大家商议后,安排好了行军序列,前后呼应等事项。 这些不过一两刻的功夫便都议毕了,看看再没别的可商议了,南离才将地理图啪地一抓,传令: “赵茂丰亲卫步卒第一队,张开亮、韩羽随行带路。” “曹昌虎夷丁大剑手、天全飞骑第二队,随本镇同行。” “席地阙、吴元龙合后,负全军前后收尾、联络之责,焦英本队随行,随时听调。” 部署完毕,最后问一句: “都理解了?” 诸将纷纷抱拳: “末将领命!” 南离一声令下: “起动!” 诸将领命各自出去点兵,南离最后出去,接过柴火送过来的战马缰绳,将怀中焐热的最后半粒糍粑掏出来,打开油纸包,温柔地喂进了雪山的嘴里,又亲昵地拍了拍雪山的脑袋。 第二八二章 援兵 第282章 援兵 三界沟是龙安城东北方向六十里处,往摩天岭阴平古道去的狭窄山路上的一处纵深蜿蜒十余里,横阔宽处三里窄处不足里许的山谷。 谷中多石,两侧山高林密,夏时不见日月,冬时雪漫山林。 名为三界沟,据说是三国时期诸葛武侯徙三姓居民居此守关,千年之下,三姓繁衍生息,各有耕田居住边界,因此得名。 其实也是说此谷地三个口子,各自连通龙安、保宁、巩昌的两省三府之境,才称三界。 数九隆冬的川西北山间,山峰高耸处积雪映衬着长青的松柏,山腰往下反而不见绿叶。 当此时节的三界沟正是如此,枝叶寥落、残存积雪的山谷坡地散放着三三两两的马匹,有的战马身上带着干涸的血迹,有的战马瘦骨嶙峋,毛长得已经打结。 马群周围是三三两用树枝就便搭起的地窨子,无暇打理战马的士卒们就这么窝在里面挡风御寒。 三界沟弯弯曲曲斜向东北的谷口处被用砍来的枝桠搭起鹿砦,明军将士们持弓搭箭守在这里。 谷地北侧山坡头向阳的一面,五方高照围护,中央矗立着一面座纛、两面主将认旗。 座纛黑色,上书“三军司命”,垂挂的窄长幅主将认旗一土黄一雪白,各自上而下书:奉旨恢剿秦王、奉旨恢剿定远侯。 座纛下寒风中,一员大将拊膝盘腿正坐于马鞍之上,面前雪地中插着一把四尺锋刃的双手长刀,与周围那些身上血迹斑斑的战马不同,长刀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血迹,铜盘钢条一体锃亮,在积雪、夕阳的映照下闪着寒光。 正是黄昏时分,寂静了整整半日的山谷一端吹起一趟熟悉的喇叭天鹅声鸣响,接着是低沉的海螺号角,随即一片经久不息的喊杀声响起,其间还夹杂战马暴躁的嘶鸣,在山谷中回荡。 突地杀声高亢暴起,接着传来夹着各种不明语调的欢呼,山谷外面战鼓则催得更急,恰在此时,山谷的另一端竟也传来嘈杂的喊杀声,之前却并未出现金鼓号角声,分明有敌人绕路突袭。 高照下的大将正闭目听着葫芦口两端的杀声,来判断敌人远近,听得片刻,口髭翘起轻蔑地一笑,一振盔甲起身,大喝一声: “杀身报国、生轻死荣,就在今日!诸家兄弟,随赵某陷阵!” 一声喝罢,周围的一众同袍纷纷起身,血迹斑斑、羸弱疲惫的明军将士陡然精神大涨,一齐拔刀振槊山呼响应: “生轻——死荣——就在今日!” 这员大将哈哈大笑,就要去拔雪中的长刀,手指刚搭上刀柄,这时陡地遭到奇袭方向的谷口外面传来一趟更为尖利急促的喇叭声,那悠长的天鹅响久久不绝…… 他敏锐的耳音、临阵百战的多年经验立时察觉出这声喇叭不是旧日关外明军爱用的半牛角铜喇叭,更像南方明军爱用的纯铜喇叭,很轻易地就将满八旗所用的海螺号声压了下去。 他粗粝的大手迟疑一下,松开刀柄,回身向山头一指,呼喝传令: “王应选,登高去看西南,速速回报!” 总兵王应选应令,回身往高处攀爬,向东南方谷口了望。 “徐甲、杨甲,杜甲、陈甲,解应甲,杨飞熊,令兄弟们上马!” 这一声令下,战马还在的明军将士纷纷上马。 “侯爷,来援军了!”王应选跌跌撞撞跑下来,老远就在高喊。 “援军,还特娘滴有援军?谁能想起我老赵?” 这大将正是转战陇南川北的南明定远候赵荣贵,到今日本已做好了穷途末路、杀身报国的打算,此刻听得总兵王应选之言,竟一时难以相信。 “侯爷,您看!” 身躯高大的王应选指处,一轮乒乒乓乓的火铳声响起,正在突破明军防线的来袭清军背后人喊马嘶,杀声四起,一片火铳发射的白烟中冲出一哨铁骑,如入无人之境。 战骑洪流中,当先一骑高大神骏的白马,冲撞直入,马上将白盔白甲白披风,一杆长枪舞动,借着冲力一下就挑翻了正在后面马上坐镇而措手不及的一名身着明黄绵甲的牛录章京。 同一时刻,山梁上步鼓动地,杀声大起,漫山挺着长枪的步卒,还有两翼挥着大剑的蛮丁,雪崩般自谷间向清兵的侧翼倾泻袭来! 山谷间的马甲,坡地丛林间的步甲,正卯足劲要拼死去突破明军防线,好拿了定远侯赵荣贵争功,这一下子猝不及防,被冲得七零八落。 这一路不知怎么冒出来的明军,人欢马乍、势不可挡,在山沟里被赵荣贵拖着周旋了半个月又冻又饿的清军哪里还是对手,被突然冒出来的生力军猛冲猛砍之下,绿旗马兵们看势不妙就仗着四条腿向后开溜,只恨少生两条腿还在支吾的绿旗步兵被一支乱糟糟的蛮兵挥舞六尺大剑一顿乱砍乱杀,登时崩溃。 三界沟的山谷是一处两头小中间阔,背靠一座山峰的绝地,赵荣贵所在山坡正是谷中瞰制四方的最高点,山峰之后就是绝崖峭壁,被追到这里已经是疲惫不堪,跗骨之俎一般的陕南绿旗绕到前面堵了谷口,已经再无去路。 赵荣贵打的就是在这里决一死战的主意,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就赚。 这时得了援军之助,岂能不趁机反扑,当即命令自己号称六丁六甲的亲丁营,乘势向陕南绿旗猛冲。 眼看着本来志在必得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达兵潮水般退去,赵荣贵终究还是没有拔出那把雪中的长刀,而是长吁一口气退一步“噗通”跌坐在马鞍上,眼前金星直冒,待喘过了几口大气,才觉眼中黑潮暂退——他已经连着三日没有正经的吃食了。 临跌坐下去之前,他似乎看到亲丁参将杨飞熊正领着那杀进来的白马大将策马向这边飞奔,可他已经顾不得了,得先缓过一口气回来才能坐稳。 诸将都在乘势调兵,没人注意到赵荣贵有啥子异常,赵荣贵则待这这阵子眩晕劲过了,用力摇摇头,再使劲瞪起虎目,终于听清了半山坡传来的一个清朗的喊声: “邛州镇守总兵赵南离报进!” “赵总镇前来拜望侯爷!”是标将杨飞熊也在高呼。 “请——!”赵荣贵精神一振,一声大喝便猛地用力起身下山相迎。 “晚辈末学后进,拜见定远侯!” 一声号朗声自报过,南离拍拍身上的尘土,正一正素缨凤翅明盔,将破绵披风甩给身后柴火,一振人文锁子罩甲紧趁利落,才率领熟识这边的韩羽,跟着赵荣贵属下参将杨飞熊大步上山来。 赵荣贵看着山下上来的南离,浑忘了饥疲,摇摇头,慨然叹一声:“嘿——呀!” “来者可是邛州总镇,字号持一的……小赵将军!?” “正是在下!”南离闻声向上抬头,应答间一眼就看见了率同亲丁跌跌撞撞迎下山来的这员大将。 这时近看,赵荣贵将近七尺的身形高大魁梧,刀条一般的长方脸,鼻直口阔、重眉怒目,颌下、口唇被一部浅泛花白的钢髯满部围绕,直称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 再看他额头渗出血迹,腋下夹着长枪宝顶金装凤翅盔,一身北军常见的篮缎子滚边镔铁鱼鳞罩甲,摘了臂手裸出的左肩还裹着箭创。 虽然身上带伤,却精神抖擞,如虎踞山,不怒自威。 若是南离再长二十岁,也带了这般威严,倒是与之有那么五六分相似。 赵荣贵迎下来哈哈大笑,把头盔重新戴上,两掌重重地砸在南离的双肩踢庭兽上: “哈哈,本藩尚未出刀呢,赵总镇来得好早啊。” “再晚些,出了十五就莫面吃了!” 南离爽朗大笑,此意陕西年俗,蒸馍吃到十五,十五之前不和面。 这一壮一少,一问一答,都不觉间带着浓重的陕西乡音,赵荣贵更加高兴,把住南离的板扎护腕就往山上拖: “这边来,今日打了胜仗,达子一两日也不敢近前了,兄弟们,起营火!” 南离本打算劝赵荣贵赶紧收拾收拾起身跟自己突围,不过这位眼看着压根没有着急走的意思,自己还是赶紧跟着坐下再好好劝劝吧。 面上不紧不忙地跟着落座,有亲丁从还在冒烟的营火出倒了两椰瓢的热水,赵荣贵将椰瓢向南离一举为敬: “请,只有青松茶,慢待赵总镇了。” 南离打眼一看就明白了——哦,这不就水煮松针吗。 第二八三章 劝说 第283章 劝说 朱化龙专门为南离讲解过川北、陇南之间的兵要地理。 川北龙安府到陇南文县,有两条道路,东路走略阳、白水,这个南离是知道的,西面还有一条路,是在龙安往松潘去的驿路上,到小河所、黄阳关一带有一条向北的小路,会路过一个南离曾经很熟悉的地名:九寨。 这条路下了驿道向北全是山险小路,绕一大圈才到文县。 其实在后世地图上能看到,文县到龙安直线距离只有一百二三十里,可是这东西两条道路都得各自向外绕一个大圈子,东路好走一些,四百五十里,西路路程近,三百五十里。 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中间隔着川陕之间的天然屏障——通称秦岭余脉的三座大山:岷山、摩天岭、龙门山,尤以居中的摩天岭最为高峻险要。 但是摩天岭有一处天然的孔洞——阴平古道。 这处古道平时连老百姓都不会走,只有战时为了出奇兵才会有人使用。 如今赵荣贵所部身处的三界沟正是阴平古道向龙安方向的出口处。 赵荣贵历次出兵进逼保宁、汉中,一直都是经营梓潼、剑州至白水、略阳一线。 如今的赵荣贵所部明军辎重全失,马匹所剩无几,自文县平洛驿突围后才会从这条路硬穿回川南来。 而循迹追来的清军可谓一路死咬住不放,结果也是被拖得饥疲不堪,但是这些穿山而来的陕南绿旗最终还是缠住了赵荣贵,使得大量的汉中有马达兵得以直从梓潼大路赶来拦截。 南离所部邛州明军的来时道路却是从难免羊盘山抄的近路,虽不若阴平小道那么险峻,一路上也不断有人、马失足滚落山崖,连高大的雪山也几次滑跌,历尽千辛万苦才算赶到了三界沟这里。 南离所部不仅仅是援兵,还背来了一批最宝贵的物资——干粮、伤药。 如南离所料,此刻的赵荣贵所部明军,早就断顿了,而且火药用尽,箭矢所剩无几,活下来的大半挂彩。 行前南离下令铁骑、飞骑两司,尤其是后面被调上来的黎州蛮丁、天全铁骑、汉州乡兵还有松茂二州的向导土兵,每个人尽量要多少背些干粮。 就这么紧赶慢赶,断后的铁骑司也被拉在后面很远,随南离先到的还是轻装的飞骑与善于走山的蛮丁。 “秦王可是在这里,某去拜望一番。” 与赵荣贵会面后,南离所问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因为虽然早知陕军奉的是秦肃王朱谊漶的庶四子朱存釜为秦王,但是媅媺一直不提,南离也一直不曾通问,这时见旗号在此,自须先行觐见。 “王爷带了伤,这位王爷,不愧于朱家子孙,是条汉子,该当去礼敬一番。”看得出来赵荣贵对姓朱的并不感冒,只是对汉子感冒。 再上坡半里地处,林间有一座小庙,上书“武侯祠”三个斑驳的隶书字体。入了小庙,武侯神位下用树枝搭了板铺,一条戎装的须髯汉子,胸、肩绷带渗出血迹,正安静地躺着,一名布衣妇人在旁伺候,见赵荣贵引南离进来,便低头躬身一礼,退在一旁。 “王爷醒了吗?” “吃了口粥,才睡下。”低眉顺眼的妇人低声回道。 南离躬身拱手成揖,也低声问候: “邛州总兵赵南离,特来迎候王驾,请王驾幸蜀暂避。” 南离本意就不惊扰伤者,行个礼便退了,朱存釜这时却闻声醒了来,微微睁眼,在旁的妇人贴在他耳边说道: “是定远侯与您说过的,小赵将军。” 片刻朱存釜费力地一笑,声音微弱地说道。 “赵将军……有心啦,恕孤家有伤在身,不能还礼。” 南离见此情景便一直拱着手作揖谢道: “请王爷好生将养,不要劳动贵体,待这里事了,回蜀将养日月,必当康健如初。” “托赵将军……吉言啦。”朱存釜费力地摆摆手示意,算是致谢。 行过礼不便久待,南离告辞出来,出了小小的孔明庙,便劝说赵荣贵道: “王爷有伤,看样子伤口已经破败了,不能牵扯太久啊,侯爷您……得早做打算,便率同袍兄弟,与卑职一起返成都一带歇兵如何?” “去哪里的话……不急,能来此一趟,见赵某人之面,足感盛情,明早天明,你们带上我这里受伤的兄弟,先走吧。”赵荣贵淡漠地一摆手。 “您呢?” “我,呵呵,不急……” “这座庙有来头,山里人都称孔明庙,很灵验,咱姓赵的只要秉持忠义,也受庇佑。” 眼见赵荣贵先顾左右言它,最后又这么莫名其妙地一番话,吴元龙听得着急,在旁插话道: “我的侯爷哎,咱们得张罗着赶紧走,达兵越聚越多,再晚一晚就走不脱了。” 赵荣贵闻言却苦笑长叹: “走?往哪里走啊……还有哪里能存住大明的地界,还有我赵荣贵的容身之所?” “天明咱得突围走出去,您随我回成都如何?”这时南离也劝道。 “回成都?吃杨老三的饭?仰武大定鼻息?”赵荣贵大摇其头。 “怎么会呢?成都府如今人烟稀少,田地广阔,斩木劈竹即为茅屋,灌县诸水迤逦而下,遍及天府之地,其江河水中鱼虾成群,更兼灌溉不休,下一把年来的苦力,耕作一年便顶得龙安这边三年。” “只要生聚个一年半载,不消说保宁,便是汉中、西安,也唾手可得。在这与您说句大话,到时拿下吴三桂尚且不在话下,何况小小李国翰、李国英?” “便是达子八王齐至,那时你我带甲十万,又有何惧!?” “哈哈,确是没甚可惧。”赵荣贵似乎有些动意。 “您看吴三桂、李国翰兵马如何?”南离趁热打铁,耐心劝说。 “关外兵铳炮精良,铠杖周全,行阵齐整,马多,有耐力,追袭不休。” “弓矢比川兵用得更好,陕兵也是不如。”说起这些,老于行阵的赵荣贵如数家珍。 “有没有弱点呢?”南离又问。 “刻意保全。” “忍饥耐饿不及陕兵、吃苦受累不如川兵,有阵苦战,无阵即溃,看似凶恶,若你恶过他,他就怕你。” “既然如此,我等正该养兵待时,再图后举。越王勾践有卧薪尝胆,诸葛武侯六出祁山,司马仲达能忍妇人之辱,我辈何必图一时之快,定要今日与那吴三桂分个高低。” “嗨!嗨呀,小老弟啊,道理我都懂。” “如今龙安被卖,我怎忍一走了之,本镇手下这些同袍手足,许多人的家眷、老幼还在龙安呢。” “我赵荣贵的亲眷都被达子杀光了,如今啥子也不在乎了。” “三原早就沦陷,那边的同宗只怕要将某除了宗谱才好保全,咱孑然一身,走哪儿都成,可这些同袍手足……是我扔下他们,还是要他们扔下老幼家人?” 南离张张嘴,口才如他竟无法回话了。 这时山谷尽头隐隐约约又有海螺号响起,赵荣贵起身侧耳听了听,苦笑道: “你再早到一日,咱们真就走脱了,如今便走不得,那只大虾李国翰到了。” “走不脱便走不脱,南离愿伴侯爷于此死战!”南离神态自若,波澜不惊。 “好!好样的!这才是汉子!有酒吗?”见南离如此,赵荣贵豪情顿起,对于谷口兵马集结的各种声响再也充耳不闻。 “有!”南离则对谷口方向看都未看,对战场的这种变化早有所料。 “好,今儿晚了,咱们爷们就围炉向火,共话天下英雄!” 谷中的战斗陆陆续续早都结束了,可山谷间仍旧没有重归寂静,杀红了眼的赵荣贵亲丁在寻未死的敌兵补刀,而且杀起俘虏来毫不手软——这才是明清之际抗清战斗的常态。 南离看着这副景象,听着时不时传来的那种临死前的凄厉惨叫,眉头都没皱一下——这时节不是开展俘虏策略教育的时刻,眼下要考虑的是该当如何将赵荣贵劝走,把这部分明军领出去,而不是无谓的送死。 第二八四章 酒话 第284章 酒话 可是直到山林间大堆大堆的营火点起,赵荣贵也丝毫没有被困穷途末路的觉悟——除了啃干粮大口大口的。 就这般,还要坐着马鞍子喷着干粮沫子与南离又谝又侃。 “你这后生,年纪不大,二十几了?” “卑职二十五岁。” “算啦,也别卑职啦,你我兄弟相称,我比你大个十几二十岁,叫我声老哥就行啦。” “这个……这个晚辈可不敢。”南离赶紧谦虚。 “你看你,你读书人出身?” “非也非也。” “看你这说话时不时之乎者也的样子,还说不是读书人?” “书读过,没功名。” “没功名好,有了功名,没几个心不会变黑的,看看那些薙发投降的,有功名的最多,也特娘最着急。” 这么一说,南离想起一个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来: “达子给您世职,高官厚禄一样不缺,您当初也受了招抚,为啥子樊公一招您您就回来了。” “哈哈,你不用说话留半句,我知你想问的是,当初为啥那么轻易就被达子招去,又为啥樊公、杨老三一招我我就回头了。” “呃……是……”其实南离前半截没好意思问出口,还被赵荣贵说破了。 “都知道这天下变了,换天就换天吧,老百姓一样过日子,咱也不会别的,也就当兵打仗嘛。可这天下到底该谁来座?” “张献忠一看就是成不了大事的,李自成也败走了,没那个气象,达子破李自成,吴三桂奋勇当先,咱都以为是为大行皇帝报仇,咱与达子本来也不曾打生打死过,抚就抚呗,谁坐天下还不是一样的。” “可特么后来没多久,老子在前边跟朱化龙夺茂州呢,让老子薙头。” “打仗怎样不管,先让老子薙头,这时节,君带老先生,杨老三,都往龙安来人送信劝我……” “没法子,咱念旧啊,老上官的情面,兄弟的恩义,一样也受不起。” “再说了,那时节,特麻麻个淡地,老子回头一看,铁了心跟着达子的,都是老子看不顺眼的,这特娘有骨气的,昔日令老子能看得起的,居然还都跟着大明。” “然后他娘滴这时还要紧催老子薙头,不薙就是不忠,我薙他吗个淡!” “老子忠于祖宗,忠你吗猪尾巴个太后老婆姨的柰子!” “若薙了发,我手下这些兄弟,看我的脑后猪尾巴,口上不敢说心中也定然看不起老子,老子我一拍大腿,就此反了他吗的太后老婆姨的毛笔去!” 赵荣贵越说越是兴奋,这时吃了些南离带来的东西,也更有精神了,被手下一众亲丁加南离带着诸将围坐当众,喝下几口南离给他找来的酒葫芦里本是准备用来御寒烧刀子,更加兴奋不已。 不用南离再问什么,就开始手舞足蹈地自己在那谝: “你们在川南是不是觉着咱爷们,还有朱化龙那老不死的,就为个侯啊伯的名号,就给朱家天下卖命?” “特娘滴袁韬一个贼头子,他想洗白,他才狗儿一般围着李乾德那白面书生转啊转,朝廷给个名号他恨不得贴脑门子上,连腚眼子都贴上。” “可是咱问自己,侯?伯?有个淡用?” “咱晓得,皇爷如今自身难保,能给咱的也就这个名号。” “为甚给咱这个名号?往昔三代军功,换不得一个封爵,今日就这么给了?” “您是复全川大功之首啊,正该当的!”南离坐那不动一直听着,这时插了一句。 “嘿呀,是啊!敕命上明明说呢,以复全川之功,我一听,特娘滴那个羞啊,恨不得把脑袋插到裤裆里去。”说到这儿,赵荣贵狠狠踹了旁边大树一脚,树头积雪落个众人满身。 一听到这儿,南离大为奇怪,因为这件事他在两次嘉定督抚大议时当堂听得清清楚楚,这时连抖搂雪都顾不上,不由得讶异问道: “这……这没什么啊,复全川功就是复全川功,当时不是把保宁拿下了吗?虽说后来得而复失,那时真的是已经全川规复……” “保宁拿下了?谁说的?你说的?” “真特娘拿下了,李国英还能在川北这么蹦?” “这……钱邦芑说的,他身为巡按御史,上奏诸镇之功……”南离按自己所知的解说,不想赵荣贵指着南面破口大骂: “他特娘滴知道个屁,他老哥远在贵阳,还巡按全川,巡按他小妈的柰子去吧!” 赵荣贵骂起人来比曹勋的那份粗鲁可要损多了,听得吴元龙、韩羽等人跟着憋不住的笑。 “这帮王八淡,这边围上了保宁城,还没打呢,报收复之功的表章先特娘滴递上去了,结果怎么样,李国翰从汉中来,只一阵就把袁韬冲了个屁滚尿流,呼九思也跟着就跑”。 “武大定?算了他马巴个羔子的不提也罢!”提起武大定,赵荣贵格外的一脸鄙夷。 “剩我老人家一个,傻乎乎啊我傻乎乎,就被人家四面围上了!” “我草特娘滴老子的那些好马都是这一战丢的!” 赵荣贵乘着酒兴骂了个痛快淋漓,南离则听了个目瞪口呆:原来所谓的二年春规复全川是这么个状况!? 李乾德、袁韬可是一直把这功劳往自己身上套,而把所谓保宁得而复失的罪责全都推给了在川北一直与敌周旋的赵荣贵,更不用说那个钱邦芑以千里之外巡按全川、保奏勋镇之功便得以擢佥都御史巡抚川黔、荫二子锦衣佥事,且言川蜀有兵六十万,请上幸川蜀以上图关中下图荆襄,耿耿然救时大臣也。 南离叹息一番,拨弄篝火,赵荣贵还在狂喷。 “他们一个个都特娘滴往南跑,老子偏不跑。” “老子为啥不愿南下?” “就是看得有气,这朝廷啊,只要你有根兵毛,管你是贼是寇,照单全收。” 这时节谷口有梆子响,有喊叫声,众将都拔刀起身,南离只好先打断赵荣贵的兴致: “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看,达子夜不收来夜袭的,过会儿就散了。” 果然没片刻赵茂丰派人来禀,有敌人夜袭,被打散了。 “不管他,特娘滴先睡觉,明早天亮了去砍他龟孙子的。”赵荣贵大概也是谝累了。 “卑职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南离这才得了空想说点正事。 “你看,你还说你不是读书人出身,这吞吞吐吐的劲儿,都不像咱姓赵一家的。” “您想不想回龙安?” “啊?!”赵荣贵精神一振,眯起眼睛开始不相信地审视南离。 “把兄弟们的家眷都接出来?” “哎?看你小子的这意思……有办法?”赵荣贵不那么发酒疯了,半信半疑。 “那您得听我的。”南离很诡秘地笑了笑,令赵荣贵突然觉得这小伙儿除了与自己一样姓赵之外,其实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作者的话:钱邦芑这人挺特么分裂的,带着明末官僚的所有恶习,搅屎棍不说,在国难之时把风闻言事做到了极致,连带史料上也被弄得错漏连篇。 第二八五章 放火 第285章 放火 大年初二的凌晨,新晋的陕南道宁羌参将王明德格外卖力气,因为主子来督战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指挥着宁羌道的绿旗步兵偷偷摸上山去,准备实施他向来督战的镶蓝旗固山额真李国翰所献的计策: 放火烧山! 要不怎么说这汉奸都比主子毒辣呢,李国翰都没还想到用这招呢,杨坤在阴平古道跌伤了还没出来呢,这才正是他王明德卖命立功的好时机,岂能不好好卖把力气。 山谷里藏风,要放火必得抢上风头,因此来自宁羌的绿旗步兵正适合做这事。 眼看已经摸到看好的一道山梁,突然前方传来几声惊呼,随即有兵器格斗的铿锵,夹着声嘶力竭的吼叫,那是一种濒死的嘶吼,然后就见前方有光亮闪动,一股松树油子的香味顺风飘了过来。 怎么回事?难道明军也出来放火? 王明德没放在心上,打仗的时节,双方夜袭你来我往是常事,自己这回把宁羌的绿旗战兵主力都带出来了,还怕你赵荣贵的几个夜袭队。 一声令下,全军举旗、亮火把、鸣金鼓,给老子上,大兵爷爷在后,别被瞧扁了。 一千多号宁羌绿旗在几名千总、把总的率领下,齐齐发一声呐喊,挺长枪短刀就杀过山梁。 宁羌绿旗马兵擅骑射,步兵擅用长枪,且吃苦耐劳,都是有名的敢战,这山林之间正是步卒所长,可是才过山梁,阵势就停下了,王明德大怒: “擂鼓!催阵!” “守兵带引火物,送上去!” 步鼓、大鼓一起响,眼看阵势依旧逡巡不前,王明德带着亲标,拔出腰刀,飞跑抢过去督战。 可是一过山梁他就傻了,天色未明,翻过山梁才看到被遮挡的漫天红光,如同一片红色瀑布倒挂,直连上天际。 山梁后面的谷地,已经烧起一片越来越大的火墙,正向自己这边一点一点地蔓延过来,而那分明不是自己手下放的火。 山后避风处,头顶镶金的顶雷盔,一身蓝地红边缎子面全身绵甲的李国翰正坐在高头大马上等待王明德的消息,突然闻到一股烟火味。 关外老奴侍卫出身,精于骑射,谙熟山林狩猎的他登时觉得不妙——这谷中风向有变。 平明破晓时分无人举炊,只能是王明德带人在前面放的火,这是天明前最冷的一阵子,夜里风该从山头往下吹,怎么这时风往这边吹了呢? 刚要令人查看,身畔一名骁骑校惊叫:“那座山上有火!” “那边也有!” “那里也烧起来了!” “启禀都统,不好了,四面都是火!” 山谷中日出晚,天才麻麻亮,这时才能看出四面山坳被沟谷曲折、山峰遮蔽不见火光处,早已经是浓烟大起,那看向周围才能见的几簇小小火光,只是大火蔓延过来的先头,照这个势头,不消半个时辰,整个三界沟,将很快被大火覆盖! 李国翰笃定:南蛮子总不会连自己都烧? 便四下踅摸,待要向无火之处逃窜,突地一串串尖利的啸叫想起,一丛丛的飞火流星从对面明军中军所在处飞起,如火鸟掠空般飞舞的火舌,挟带着浓烟尾迹,覆盖漫天遍野!飞向四面八方! 有一片片飞得高的,就越过树林,越过两军交战的阵线,不知飞去了哪里。 有一丛丛飞得低的,就在林中乱窜,不知撞到那棵树上,一声声爆响、一丛丛火光,当即就将冬日干枯的树木引燃。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待李国翰看清了火势,要待逃去时,已经到处是火,无处可逃。 这大火的来由,正是困在孔明庙石砬山上的南离昨夜早就与赵荣贵计议好了,半夜就把仅有的手头兵力布置开来。 三界沟的大体形状是一个斜着倒放的人字形,通外面有东南、东北、西北三个口子。 西北口子正是往龙安府城去的大路,这条路北通龙安,但是在这条路上,出了三界沟后西北方向不为人知的是,又有羊盘山小路出西北再折向南,南通江油。 南离就是会合进占江油的詹天颜后,率兵入龙安境内的山沟里连续数日先派侦骑到处打探寻觅赵荣贵消息和踪迹,寻到确切位置后,为避开降清的当地兵马,从羊盘山小路插入了三界沟。 而南离的底牌也正是这条被韩羽、张开亮找出来的羊盘山小路。 东南面的出口则往东连着青川所,过清川溪后通剑州、广元方向,赵荣贵判断李国翰的骑兵就是从这边赶过来堵截的。 东北面出口就是连摩天岭阴平古道的入口。 赵荣贵弃了辎重从阴平古道退入三界沟后,欲从西北口子退回龙安,结果被从龙安城出来的宁夏道绿旗给拦住去路,才得知城池已经被内奸卖给了清兵。 正在进退不得,从阴平古道千辛万苦追上来的宁羌绿旗也堵住了北口摩天岭的来路,这时若是舍了龙安,往南出青川所,就正遇从广元方向赶来堵截的驻汉中八旗清兵。 虽然从阶州突围,又走文县南的阴平古道,得以脱身回到川北,但今日若不是南离率兵赶到,这就是一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死局。 退在这里还不容赵荣贵重新选择出路向何处去,就被从阴平古道一路紧追而来的陕南绿旗给咬上了。 这路绿旗非常难缠,接战后一战即退,缠斗不休,同时派一路宁夏道来的少数绿旗精锐人马绕路从山上联络到其余两路清兵,山谷情形被清兵尽知,随即便堵住了三界沟的所有出口。 结果昨日被南离突然出现,一下子就冲散了急于求功的宁夏道绿旗兵。 然而战场瞬息万变,不等会合赵荣贵后组织撤离,这里的口子又被随后赶到的李国翰给堵上了。 两路绿旗缠住赵荣贵就为的等从白水、梓潼大路赶来的李国翰八旗兵。 而今李国翰率汉中八旗精锐赶到,三方已经逼近谷地孔明庙的这处山地对面,形成三路统一调度、协同压迫的步调。 为了攻山方便,李国翰督阵王明德,将孔明庙对面的山坡占了,并将中军开设于此,到昨夜的态势是两军隔着谷底遥遥相对,同时绿旗清兵又堵了南北出口,赵荣贵本部虽有南离陪着可谓依旧插翅难逃。 但是南离与赵荣贵都发现了,往龙安方向去的岔路口,敌人兵力最为薄弱,那里也是南离从羊盘山进三界沟的通路,除了被重新收拢的绿旗兵马,还有少量新增的八旗兵马。 再往外就是李国翰带来的汉中清兵大队了,因为山谷狭窄纵横不开,都拉在外面待命,只待赵荣贵突围便即夹山围歼。 敌人打的也是一个围而不死的主意,若是赵荣贵退往龙安,正是入了绝路,可以被里应外合轻易消灭在半路上,若是不走,就在这里围困,里无粮草、外无救兵,不战自溃。 便是真个突破东南方向清兵围堵,上了大路,李国翰还在路上伏下了清兵骁骑营精锐。 困在三界沟谷中的南离与赵荣贵自然对此一无所知,这时看来南去似乎是唯一可能的出路,可南离就偏偏往这边放火。 其实既然都被围上了,三面都是敌人,那就不必管火往哪边烧,只要自己仗着人少,找好一个乱石成片少树木处,打好防火带,爱往哪儿烧往哪儿烧,烧掉一路少一路,而筑在光秃秃巨石砬上的孔明庙周围正是提供了辟火之处。 这回抢在清兵前面半夜放火,南离与赵荣贵压根就没管什么风向不风向,就是要把向南出口方向全给他烧了。 因为敌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明军会烧自己南逃的唯一道路,甚至连自己藏身之所都不放过,根本不管什么风向不风向。 南离所部带有大批火药,还有大批便携的小号飞火流星竹飞火,放火时下面从谷底到山坡,到处引火,只因平明最冷的时刻刮下山风,但山谷间半坡的火越烧越大,风向就变了,从山坡间迅速向两侧山峰蔓延。 然后又往无火之处大放火箭,到了这时更是一个不留将带来的全部放光,管它烧哪儿去呢。 最后大火蔓延山谷,浓烟遮天蔽日,眼看从广元方向而来的八旗清兵主力已经无法进入三界沟了,剩下的事就是收拾山谷内余烬下尚存的绿旗汉奸。 第二八六章 搦战 第286章 搦战 “赵茂丰,带步兵列阵,卡住谷底!镇标亲卫居中,曹昌虎,将蛮丁大剑带去左翼,定远侯无马的亲丁在右。” 这时的南离毫不客气,也不谦让,赵荣贵也尽听指画,一挥手,令属下总兵解应甲统带无马亲丁步卒持盾牌弓箭去补位,自己却在马上眯着眼来回地扫视战场。 李国翰带来的八旗主力被大火隔在了南口外面,已经无法进入谷地,而被大火隔在三界沟里面的只有宁羌道绿旗加李国翰带进来的白甲兵。 此刻这些人马正乱纷纷从对面山林下来往谷地中间集结,而大火漫山遍野之后,被谷口涌回来的热风鼓荡,已经开始烧回了头,南离的这个布置就是要用步卒把敌人堵在火场前面,令其不战自溃。 于辟火位之孔明庙高处看罢片刻,赵荣贵陡地一瞪虎目,如高空中鹰隼盯上了地面的奔狼,向前方谷地平缓处一指: “后生,你我同蹈敌阵如何?” 南离闻声望去,登时会意,哈哈一笑,一提“雪山”的缰绳,将沥泉点钢驼龙枪在掌中一振,大喝一声: “愿从所命!” 这二位一出长枪,一举长刀,令出如山,凄厉的铜喇叭声经久不休,背后两镇的铁骑、亲丁同声高呼: “杀!”第一声呐喊战鼓动地,铜角声咽。 “杀!”第二声呐喊飞骑先去,直扑敌阵。 “杀——!” 第三声长呼经久不息,人人热血沸腾,就此时,不待喊杀声落,赵荣贵一撒马,执铁鞭挥长刀就冲了出去! 南离不甘落后,紧随其后,精壮的“雪山”更猛更快,不待落坡平地便拉开袭步抢先了赵荣贵座下青鬃烈马一个马头。 此刻步阵尚未成形,宁羌绿旗正边整队边拼命往前抢占有利阵位,山上的白甲摆牙喇正护着大纛向下冲来。 这时节被南离已经发出的一哨飞骑先出,在席地阙引导下先行抢住有利阵位,乒乒乓乓一轮铅子就往山上下来的摆牙喇射打,登时就将其下冲的势头阻滞。 白甲护军们滞一滞便拼了命放箭前冲,飞骑战士们早就策马回旋,向后脱离。 正在这个关节点上,明军铁骑一下就冲了上去,当即将敌步骑阵势剖开,分割做了两处。 不同于南离在马上擅用长枪,赵荣贵马上双持,右手一把扶明长刀,左手一杆竹节钢鞭。 长刀本是双手带,赵荣贵却右手单持挥舞,左手长鞭沉重,为长刀补位,每遇重甲的白甲护卫,以短破长,马欺进去钢鞭才动,一鞭挥去,当即落马。 白甲护卫的镶蓝大纛一被隔住,狭窄的谷地间双方步阵碰撞,清兵的去路一下就被顶住了,后面下来的镶蓝旗的马甲、宁羌道的马兵则乱纷纷地往上涌,一时间人马杂沓,混乱不堪。 因为明军要挡住的,是他们想夺取的山谷间树木稀少、石头满地的辟火之位——再不过去,就要被漫上来的大火烧屁股了! 也正是如此,赵茂丰带着长枪大牌的镇标亲卫甲司步兵战士们拼死顶住了敌人的去路,镇标火器司的蜀铳射手趁机从小阵空隙向前乱射,打得清兵人仰马翻。 赵荣贵所部亲丁们则与绿旗步兵杀得有来有回,若不是冻饿多日,早就杀散了这路敌人。 敌人被憋住了,后面大火却越燃越近,建昌卫的蛮丁大剑手看出了便宜,本来就没什么严整的阵势队形,这时不待曹昌虎下令便发一声喊,直往丛林中踯躅散乱的敌骑冲去。 林木间战马不得驰骋,不披重甲的蛮丁们身形矫健灵动,跳转之间将六尺的双手大剑劈砍捅刺,清兵八旗的马甲、绿旗的马兵纷纷落马,尤其那些只有毡帽、号衣的宁羌骑射手们,在林间打转不得走脱,被建昌大剑手砍了个落花流水。 前有明军堵截,后有大火炙烤,清军好不容易才摆开的阵势再也撑不住了,马兵们四下奔逃,冲得步兵七零八落,这一下由后及前,再也维持不住阵线,终于在有人发出一阵:“着了!着了!?”的乱叫之后,军无战心、兵无斗志,谁也顾不得上官将令,开始四散奔逃。 赵荣贵冲杀这第一回合,透过落败四散的敌骑集群,正带马回转间,眼见敌骑四散狼狈奔逃,大吼一声向敌喝问: “墨尔根何在?赵荣贵在此相候!” 追随赵荣贵过来的南离这时也才察觉,敌人的镶蓝号旗早就倒了,为首的固山额真李国翰却已不知去向。 “往那边跑了!”还是带铁骑司冲上高处的吴元龙眼尖,一手策马一手提刀向东北方谷口一指。 一身银甲遍体血染的南离这时也杀红了眼了,看看谷内清兵已经四散,毫不犹豫地下令:“追!” 这李国翰也是该着倒霉,不得不行险,居然往里跑,不过也是不跑不行,往外跑正跑火海里去。 他跑的方向正是三界沟北口宁夏道标绿旗把守处,是陕西绿旗中最得力的一支人马,这时不往这里寻援兵,还能去哪里。 果然还得是新投效的爪牙卖力,远远已经看见宁夏道标的步兵列开阵势,当先两员大将率马兵开路,正张牙舞爪来援。 策马狂奔的李国翰见了救兵急呼:“蛮子狡猾,速速抵挡!” 当先一名被绵甲裹得严严实实的汉将闻声高呼: “都统速退阵后,看某来战!” 话音未落便解了顿颈,将头盔一拂摔落,大吼一声: “弟兄们,随某来,保护都统!” 赵荣贵追至,只见一名钢髯大汉,骑青鬃烈马,光头拖着脑后的老鼠尾巴,身披大红的绵甲,舞一口雪花镔铁的长杆朴刀,横住去路,大喝一声: “宁夏赵良栋在此,对面蟊贼,谁敢与我一战?” 而这时逃如脱兔的墨尔根虾李国翰早带着几名白甲侍卫缩到了绿旗步兵的阵后。 “待某砍了你!”赵荣贵大吼一声! “侯爷莫急,看我结果了他。”赵荣贵手下大旗总兵杨飞熊也大吼一声,不待令下便挥舞同样的雪花镔铁长杆朴刀飞马而出。 南离见此情景在马上拿枪杆一拍席地阙,向前一指,令道:“看那边,给我中了他!” 席地阙往那边一扫,座于躁动的战马上一抖缰绳咧大嘴嘿嘿一笑叫道:“看我——”两个字才出口拍马就向两将正相对冲锋的两军阵间奔去“老席的!”后半截话音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 第二八七章 还他 第287章 还他 席地阙这时骑的这匹马正是吴元龙当初从马宁手里夺回的三匹马之一:乌骓。 只因飞骑司多是小马,后来席地阙换了两回马也不满意,这匹乌骓马是上好的河西大马,就是还沾点官司:是从张翦手里强要的,然后吴元龙又说他借给席地阙的。 这趟出征席地阙不仅骑着乌骓,还把朱化龙的座马也借了来,若是朱化龙知这趟路途如此艰险,绝不会把骝成虎借给席地阙。 席地阙借来骝成虎他不骑,他给曹昌虎骑,不过说好了乌骓受伤就给他做备马。 结果到处借马的席地阙今日心中格外有底就撒了欢儿一样,也不必留惜马力了。 两军对垒,步卒尚未接战,赵荣贵座下大旗总兵杨飞熊马快如电,飞马上去当头就是一刀,赵良栋毫不示弱,偏身举刀,二骑对冲过镫,嘡的一声响亮,两杆同样制式的马兵爱用的长杆朴刀对磕,火星子乱崩四溅! 二将各自圈马不等回转,席地阙已经冲上来了。 这位铁膀神射两臂一抬,就把搭好的弓箭举起来了,只见他两膀叫力,弓箭举过头顶,已经拉开了十成,座下马脚步不停,刷地就从正圈马减速的宁夏道标游击赵良栋的外侧飞过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弓开十二分、十六满月轮,座下马马头堪堪过镫敌将马尾,一抬手,嗖——一下这箭画着弧就飞出去了,“嘣——嗖!” 初看时这黑脑袋宽肩膀的明将似乎要射赵良栋,可箭一离弦,眼看着飞上半空,画出一道弧线,直奔后面宁夏绿旗的步卒阵内飞过去了。 看热闹的都在想这箭往哪儿瞎几把飞呢,就听“砰”一下,正钉在了猝不及防的李国翰胸口,“啊——噗通!” 李国翰一头栽倒马下。 席四爷的斗鸡雀蒙眼,那可是虎肝喂好的,雀蒙眼好得不能再好,斗鸡眼也更加严重——敌我相杂时,专射自己人,若不相杂,哪怕漆黑暗夜,射谁也没跑。 一箭直中,绿旗阵后齐声惊呼,刚刚打马转过来找杨飞熊的赵良栋闻声一扬头,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杨飞熊还未圈转马来,吴元龙却已骑着他那匹自马宁手中夺回的铁骝马悄无声息地如闪电般出现在赵良栋背后,手中朴刀一个脑后摘瓜,“喀嚓——噗呲!” 赵良栋的无头尸身骑着马勒着缰绳还在那转呢…… 这时杨飞熊才挥刀策马冲上来,大骂一声抱怨不已: “黄脸的厮鸟,你抢我头功。” 眼看吴元龙也不理他,觑乱处率铁骑直奔敌阵冲去。 绿旗当先二将,赵良栋一战授首,阵后李国翰也被射落马下,此方绿旗军势已经开始混乱,阵脚开始耸动,而宁夏来的总兵帐下镇标守备陈福见此情形,不慌不乱,一连串命令出口,令旗鼓将使旗号金鼓传令: “全军听某将令,进!” “擂鼓!” 这时对面的明军纷纷开始呼喊鼓噪: “墨尔根跑了,你们还打个鬼啊?” “墨尔根跑了!” 眼见愈发的混乱,被兜转侧翼迎头薄来的铁骑一吓,绿旗兵们早顾不得放箭放铳,有的撒腿就开始往林子里跑。 吴元龙盯住了敌阵松动畏惧的阵眼直冲过去,杨飞熊却还在抱怨不已:“倒霉,好好的头功,就这么被抢了!” 他哪知吴元龙是邛州军有名快马飞骑小抢功,此刻正是铁骑陷阵、势无可当! 混战中陈福一看抵挡不住,明军两员大将齐向自己冲来,当即心生畏惧,圈马就要跑。 这时杨飞熊飞马赶上,一刀劈来,陈福身边护卫四散,自己大刀脱手,抵挡不及,被陈福一刀劈在肩上,痛不欲生之际催马急逃。 斜刺里猛地冲出一匹青鬃烈马,马上将身形高大,一身镔铁盔铠,威势如同天神一般,陈福一见魂飞天外,来的不是别个正是令之闻风丧胆的大明定远侯赵荣贵。 只见赵荣贵一策马缰就冲了过去,兜头一捺一挟,如同捏小鸡脖子一般,一把就将宁夏镇标守备陈福夹在了腋下。 再一掐脖颈,就给死死地按在了马鞍桥上,令之顷刻窒息,登时就晕死过去。 这一手走马活挟,神勇直如当年武侯北伐赵子龙大破韩家五虎。 战至黄昏,山谷中杀声渐息,残余的清兵被杀得向摩天岭退去,眼见得谷中黑得早,南离传令停了追杀,收兵打扫战场,只捡要紧值钱的盔铠、战马收罗,山上于黑灰遍地星星点点的余烬残迹中搜剿残余敌人的人马也都被鸣金收拢,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 孔明庙的最妙处,是有水源,而且水源隐蔽,这才是这山谷中最要害之处。 有亲兵从山上提水下来,隆冬的风里,赵荣贵甩脱半身盔甲,裸着筋肉虬结的强壮身躯,用椰瓢将水舀起,从头浇下,和着汗水、血水,大口吞咽。 有亲兵上前乘这机会赶紧给他包扎因为用力过猛而崩裂的箭伤。 南离看着不禁摇头,他可不敢,还怕得卸甲风呢。 赵荣贵爽透了,才令亲兵帮着重新披挂,披挂间快活地感叹一番:“还得是咱爷们一起打仗,痛快!” 见南离看着他摇头,不由得哈哈大笑: “你这后生啊,打仗挺好的,又讲义气,就是还不够爽利,总是瞻前顾后。” “我说小兄弟,咱姓的一个赵字,就拜个把子如何?” “这……这可不行!咱是晚辈,不好吧……”南离心说我跟你拜了把子,再见老丈人咋说?转念一想就道: “侯爷与咱同宗,后进出身平凉赵氏,源出西川顺平侯后人,您也是赵氏……” 可才说个半截,赵荣贵就给拦住了: “别论,咱是凤翔赵氏,也是源出西川,细论起来比我辈大怎办?总不成还让咱老子叫你声爷?” 弄得南离很是无语。 赵茂丰闻声凑了过来:“这事我熟,咱来论……” 却被南离笑骂一声:“滚!” 山上认了同宗的俩人在叙话,半山腰几名将领却在发牢骚。 “镇帅忒也仔细,事都得商议商议,怎生出来要商议,如何回去,也要商议,这般事还有啥商议的,打仗这玩意,拔刀子就上,上去就砍,见招拆招,神挡杀神佛挡就灭佛。” “不可胡言乱语,阿弥陀佛……”跟来做向导的现汉州守备前僧人了然赶紧拦住吴元龙的话头,单掌合什诵一声佛号。 “兄弟,你这话有道理,咱在陇南,就是这般地。”赵荣贵手下参将解应甲极为赞同。 有人还在抱怨: “兄弟,你怎么手那么快啊?一个游击人头,归你了,一个活拿的守备,归侯爷了,我杨飞熊啥也没落着。” 南离在上闻声令道: “吴元龙,人头别白拿,你去办一件事,先给我还回去!” “啊?!”吴元龙大惊。 “哎呀,赵总镇,咱可不是这意思,不要争功,随口玩笑罢了。”杨飞熊赶紧上前解释。 南离却一摆手,将吴元龙、杨飞熊一起喊了过去,如此这般交代一番,俩人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交代毕了沈、杨二将,望着滚滚向天的浓烟,南离一提缰绳,“雪山”依旧精神抖擞地嘶鸣一声,见赵荣贵再次披挂好了也要上马,就指着远处腾上云霄的烟雾问道: “这场火能烧多久?” “难说,若风劲时,仨月俩月也是它。” “这路该是不能通了。” “三五日定通不得。” 南离看看已经被绳捆索绑的绿旗守备陈福,又望望八旗清兵跟着绿旗遁去的方向,自信地一笑: “三五日,足够了。” 第二八八章 报丧 第288章 报丧 龙安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川北通往川西北边地的锁钥重地。 不同于成都平原上很多正德、嘉靖年间才一砖一瓦修起来的城池,作为锁钥重地,龙安府是汉代就有土城了,如今的城池是宣德年在原有老土城基础上筑起来的砖城。 东关城头,迎恩楼下,聚着守城的几名武弁。 这城中兵将,都已经新薙了头发结起鼠尾,这时聚在城头的都时不时望向东面几十里外升起浓烟处,心内愈加忐忑不安,不时还有人互相窃窃私语一番。 过晌午时分,迎恩楼上守城把总传报:“东面大路烟尘起,有人马来!” 战乱时节,罕有行人,便是平日,商队马帮也不会如此赶路,东关守备闻报便即发令戒备。 立时号角响起,守垛兵丁就位,千把百各归其位,负责此段的城关守备在城头一面派传令兵飞奔去新晋的城守参将龚人龙处禀报,一面紧张地向东观望。 没得片刻,远远就见东面飞扬的尘霾起处,一哨骑兵带着些车辆,尽是高头大马,趟着尘土,正向龙安城东关奔来。 看看将近,城头守将一看旗号服色,心下大定,但还是按城中降清新贵龚人龙的交待,扬声喝道: “是哪路兄弟?今日临战闭城,有事先验关防,不要往前来了。” “闭你吗淡的城,李守备,你娃不认得老子啦?”当先一名骑将操着陇西口音大骂。 “哦?恕兄弟眼拙……” “宁夏道标左营马千舒,借过你的粮……” 这么一说李守备刚想起来投降献城后宁夏绿旗是有个马姓游击派人来找自己借粮,自己背地还骂过,这还没想详细了,城下又叫: “龚参将何在?” “本将在此。”得了禀报的龚人龙已经赶到,闻声于城头迎恩楼上开窗现身。 “哦,对了,再过几日该称您龚副将了啊!恭喜啊!龚大人。”城下的绿旗将官仰头向上拱手。 “啊?这位兄弟,这话是怎么说的?”新薙了发的龚人龙特意光着脑袋,好时时令人能看见他的小辫子,作为世代守边土官,为了荣华富贵,他早就不满足于小小的世袭千户加游击将军了。 城下的绿旗将官哈哈大笑,将头盔摘了,也露出长了寸许的发茬和小辫子,有意无意地宣示着自己更早投身的资历,用汗巾一边擦汗一边带着恭喜的语气说道: “哦?墨尔根虾李都统训示弟兄们时传平西王爷的话,有这么一说,也怪兄弟口快了,莫怪莫怪。” “多谢多谢,诸位弟兄,来此有何公干?不是单单为某报喜吧?”龚人龙戒心已经去了一大半。 “不好意思,报丧!” 这说着话呢,宁夏的绿旗马游击脸就苦下来了,拨马头让出一点,摆头向后示意: “赵游击死战殉难,为王事殒命,奉墨尔根虾将令,送尸骸入城,寻副好棺椁停放。打完了仗路通了,发还灵州安葬。” 龚人龙一愣,他在东关谯楼迎恩楼二层,比东关城头还高两层,往下看得真真切切,一辆两匹马拉着的车上,躺着一名大汉,黄马褂罩着,上下露出的皮肉煞白,连勃颈处现缝的红线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清楚了不由心中一抽抽:这位赵游击可是一位大大的勇将,随着王参将来城时飞扬跋扈,怎这一战就嗝屁了,赵老虎好生厉害! 不容他咧着嘴把表情做足,那城下的马游击又大声道: “还有两名要紧的俘虏,一起留城中看押!”然后古怪地一笑:“兄弟估摸你喜爱这个调调,看看,你们认识吗?” 不等龚人龙说话,城下另外两辆马车上,载着两座现打就的囚笼,被绑缚于木笼中的一名汉子破口大骂: “龚人龙,你忘恩负义,卖主求荣!早晚要被粉身碎骨,碎尸万段!” 闻这声音耳熟,龚人龙往下定睛一看,立时开心不已: “呵呵,解应甲,你也有今日,落我龚人龙手中。昔日你可不是这般样子啊!哎呀呀,还有杨参将,幸会幸会!” 一看他这样子,马游击脸就拉下来了: “墨尔根虾有令,战事结束,要犯须解往汉中奏功,论罪后正法,在此关押,不可弄死了!” 最后板着脸厉声传令: “传墨尔根虾口授将令:记住了,在你这是暂时关押,王爷还看要活的呢。” “末将领命!”龚人龙赶紧答应,别看对方小小游击,人家可是奉主子的令来的。 “你这里赶紧派人下来接手,这里还有一纸名单,派人出来取了回城按名提人。” “此为何事?”龚人龙还在不解。 “赵荣贵在三界沟已经山穷水尽,智慧如墨尔根虾还要再给贼子一次机会,把反贼们的城中亲眷,捡那要紧的,押出十几二十个来,去三界沟劝降!” “再不降,当场砍了!”马游击大喇喇说着面上戾气陡现。 “好啊!墨尔根果然不负大智大勇之名,此计大妙!末将这就去安排。”龚人龙却是大喜,心下却已经盘算好了,这事得自己亲自去办,哪家的女眷有漂亮顺眼的得给自己隐匿下来。 “人数你看着办,我们人手不多,若人多了,弄不过来,你们得派人跟着押送。”城下马游击还在不停地叨叨。 “本将晓得了,就按您的意思办。”龚人龙连连拱手表示领会,随后大呼小叫,安排人手提闸开城,又去提捕获的明军家眷,还不忘殷勤地问候: “诸位同僚,可要入城歇息?” “军情紧急,我们不能进城了,赶紧交接手头事务,还有人犯,这一趟的麻烦事多着呢,得赶着回去覆命。” 这功夫一名大胡子的白甲骁骑校不耐烦了,怒喝了一大串咕咕噜噜的满语,城下绿旗守备赶紧回身抱拳领命,又向城头道: “快着些,都统那边很急,今日最后期限,明日午时,再不降顺,就令赵荣贵尸骨无存了。” “咱们就在这城下等了,有酒食送出来些,与弟兄们打尖。” “末将这就去办!”龚人龙喜不自胜,这个事办完,不仅轻轻松松地升官,而且可以在龙安城高枕无忧地作威作福了——那赵荣贵再也回不来了。 “哎,对了,你要不要验看关防印信?”那马姓游击又好心提醒一句。 “算了兄弟,都是熟识的兄弟,只管城下稍待,龚某这就去办。” 说话间一声令下,千斤闸“吱嘎嘎”缓缓提起,城头吊桥“哗啦哗啦”地慢慢放下,城门也“吱扭扭”缓缓打开。 这时那满洲佐领就有些激动,被在旁的绿旗马游击啪地甩一下马鞭才收拢心神,绿旗马游击小声提醒这才还暴躁的白甲骁骑校: “不可妄动,这是内隐瓮城,至少两重门。” 不用说,这绿旗马游击是韩羽扮的,满洲骁骑校是曹昌虎扮的,连满洲话都是昨晚拎着俘虏现学的。 第二八九章 诈城 第289章 诈城 大年初五,都半夜了,龙安城静悄悄地,除了谯楼上高招的灯光,城墙上不时传来巡更的零散梆子、更鼓,城内黑黢黢一片死寂,毫无新年气氛。 日间城下妻离子散、生离死别的一幕还在守城士兵们的脑海中萦绕,那情景真的是谁都难忍。 因为提出来的人多,龚人龙还派了土百户罗思尧、罗思禹兄弟带本部一百名城兵押送。 半夜里远处道路星星点点有火把光晃动,一阵马蹄声近,百十号人骑近前来,当先为首的就叫关: “李廷明,龟儿,赶紧开关!” 城头守兵往下一看,大骂: “叫么子叫,你特娘滴谁啊?” “李廷明呢?老子罗思尧你不认得了?” “哎哟喂,怪小的夜里看不清,果然是罗百户,李守备来咯,来咯。” 守备李廷明得报正从迎恩楼上下来,往下一看问道: “罗百户,你回来啦?您那边办完事了?待某去寻龚参将禀报。” “完你个淡淡,还禀报,禀报个淡,墨尔根虾在此,今日受了伤,送到城中去医治,你赶紧先在城楼上扫个床榻,去请薛神医来!回头再传龚参将出迎,快开关!” “啊!?” “快快,墨尔根虾的伤势,你耽搁得起?” 见李廷明犹豫不决,罗思尧怒了: “行,你小子,你要先去禀报,那你爱报就报,就令我引着墨尔根虾在这里等?令墨尔根虾大半夜冻在这里,你是想造反了吗?” 李习往下一看,火把映照下,罗思尧领头,后面跟着一群怒形于色、凶神恶煞的白甲兵,有的戴头盔有的不戴头盔,不戴头盔的露出薙过的头和小辫子。 这些白甲兵正拥围一员大将,此大将神情委顿,头戴镶金的顶雷盔,身披滚金边的、纹金蟒的镶蓝绵甲,脖子上、胸肩上还都缠着渗血的白布。 他没见过李国翰,可这耳朵里早就灌满了,这时见李国翰裹着伤来这里,不用说,定是围剿赵荣贵受了伤,这城中有位薛神医,专治刀斧金创、箭矢伤的。 守备李廷明一看清楚了心道这可轻忽不得,一面传令提闸开关,一面派人赶紧去请城中的神医大夫。 把罗思尧等人迎进来,进城过头道门,再过内瓮城二道闸,赶紧帮着搀扶着李国翰下马上城楼,把窗户门都关严实,刚要问候伤情,回身一看,罗思尧把刀掂起来了,马刀刀尖往自己胸口一顶: “李兄弟,今儿要个活路还是死路?” “罗百户,咱可不曾开罪于你,这……” 他再打眼一看,这李国翰摘了镶金顶雷的头盔,露出了头上的——发髻! “墨尔根虾被赵侯爷在三界沟杀得大败身亡,衣甲都剥下来了,今日侯爷要回城,咱已经见过侯爷了,你看着办?” 这功夫李廷明还要左右看看犹豫,那扮作李国翰的人说话了: “外面都是我们的人,你不愿活就罢了,吾等自取。” 说话间略带着些淮上口音,话音未毕便拔刀起身。 李廷明一转瞬就想明白了,当即抱拳躬身: “愿从所命,但有吩咐,无不遵从。” “传令把你的兄弟,都集结城下,开关!” 守垛城兵听令下城集结,城关一开,扮作李国翰的吴元龙在城头提一盏红灯笼,缓慢地画了三圈,没片刻,夜暗中一从人马现身,足有千人之众,转瞬无声无息地抵近城关,随即便如开闸的洪水般蜂拥而入。 那提着灯笼传信,扮作李国翰的正是吴元龙,南离挑他,一则是他跟着小袁营就没少干过诈城的活,二则他长胡子了,小胡子是清兵八旗将领爱留的那种上唇口髭,别说与那李国翰真有几分相像。 再说反正李国翰没进过龙安城,来收城的是宁羌参将王明德,像不像做比成样,有罗思尧呢。 去年赵荣贵反正的时候,整个龙安、陇南群起响应,罗氏兄弟也在其中。 白日当时主动请缨押送这一部人犯,龚人龙很高兴,说明当地土官到底还是拥护自己了。 这一路人马别别扭扭互相防备,出城还没十里,转过一座山,就被伏兵围上了,这哥俩一见赵荣贵现身,当即弃械——如果不是赵荣贵出现,就要暴起火拼,放跑这些看押的家眷。 因为龚人龙勾结一大批勋贵武弁投降,很多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其实诈城这个事在崇祯年到永历年是个很常见的事。 农民军最爱干,实在是因为缺乏攻城手段。 明军不会干,因为只会守城绝不出去浪战也没机会攻城,更没那个胆色。 清军很少干,因为没必要,满汉八旗都有很成熟的攻城或者围困手段,反倒是入关后的投诚绿旗里,很有些本就是农民军抑或流寇出身的,对于他们这也算是常用手段。 南离用了这手段不只一回,无非也是一直没有摆开车马炮攻城的实力,即便如今稍有实力也不愿同袍兄弟们冒着如雨的矢石铳子爬城,有了中江的经验,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强攻。 更遑论与赵荣贵商议后,得来详细的龙安城防状况,可远比中江坚固得多。 不说城墙多高多厚,就一个双重城门的内瓮城,若遇上死守的,不搭上个几千条人命都拿不下来。 而且诈城这一招就是在这种变幻莫测、局面混乱的时刻才有机会。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扮作平民混进城去,到了约定的时辰,从各个要害部位发起突袭。 如今的惠国公李成栋当初在广州就是这么干的。 还有就是扮作外来的官兵,叫开城门,进去就开杀夺城,这种最好是有内应。 南离夺永宁卫城用的就是这一招,那时没内应。 这回稍稍变化,没有内应就把内应送进去。 因为不像内地平城,可以扮作百姓往城中混,或是联结城中豪强做内应,龙安府是一个兵多民少的城池,靠百姓,靠装扮都无法混入城中。 那怎么办,被赵荣贵详细介绍龙安城中各色人物的状况后,南离想了两个办法,一个是把内应送进去,再一个是把内应喊出来。 根据南离的分析,说服了赵荣贵:叛变投清的绝不会是铁板一块,果然诓出来土官罗氏兄弟后,赵荣贵一现身就表明了心迹,被南离计策折服,愿意回去诓开两层的城关,登城夺关。 初时还不确定城中出来人能不能降顺,当然可以性命相胁,而先把内应送进去,就多加一层保险,就是派赵荣贵军中有胆色作为的俘虏送入城中。 解应甲与杨飞熊请命,有信心能说服城中自家原本的部属响应。 光乔装诓城还不行,那双重的瓮城,真进去是一重门先夺一道关,二道关也会戒备,进二重门先夺二道关,头道关戒备,最好就是登城控制整个瓮城。 结果两路人马都非常顺利,这边夺了城关,内里通过看守联络到自家兄弟的解应甲立时率众响应,龙安城中除了龚人龙的土官死党,还有几个逃出去的胁从,全员反正,几乎兵不血刃,明军一举重占龙安。 第二九零章 叔侄 第290章 叔侄 “你这小哥儿,真个是……诡计多端,不过我喜欢,我老赵就是缺这点心眼子,要我看,咱拜个把子好了。” 旧城新复,事起万端,在龙安府衙里,赵荣贵与南离一起坐堂,裁断城中事务,一时间回思年来征战过往,兴致颇高,插了个得闲的空子,又提起与南离结义的茬子。 “哎呦呦,这可不敢,您是广元伯的义兄……”南离心说这位也太爱拜把子了,我都推了一回怎么又提起来了。 “甚特么广元伯,咱拜了把子,以后见了他你就叫声三哥。”赵荣贵满腹的不以为然,捎带着对杨展的失望与不满,趁机嗤之以鼻地发泄。 南离心说我喊杨展三哥?那也得蟾儿同意才行…… 回到龙安城后,赵荣贵就要大开杀戒,被南离劝住了——就好比有龚人龙叛变就有罗思尧哥俩反正,好多都是被胁迫的,本就是你的部属,可不能不加区分的乱杀。 于是将被擒拿下来的谋画投清的首要及其亲信处置,余者甄别后无罪则开释。 经此一役,从来不会轻易信任谁的赵荣贵对南离可谓言听计从,对于拿下的投清汉奸头目的甄别也一律交与南离裁断,南离也只能安排韩羽、曹昌虎等去讯问甄别。 待商议起龙安后续战守的时节,这时再论起川北如何如何,很多话赵荣贵就更能听进去了,但总觉着这么超卓的人物,不止姓一个赵字便与有荣焉,我赵荣贵看得起的人物,该与我更加亲近才是,于是不等城中诸事安定,便在自己府衙大堂与南离旧事重提。 南离一看这不是一回说了,而且人家赵荣贵是位眼高于顶的豪杰人物,除了当年结义的兄弟,还有于自己有恩义的老上司,轻易对谁看不上眼,自己老搪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就起身向赵荣贵深施一礼,道: “以同宗论,族叔,当称您族叔,您是族叔,族叔在上,受小侄一拜!” “哈哈哈!好好好!甚好!这一拜我就受了!”说是受了,赵荣贵却哈哈大笑着将南离扶了起来,不令之拜下去。 正好昌虎来禀事,在门外报进,南离又想起件事来。 “您是族叔,再以杨伯爷那边论起,或是从曹总镇那里说来,某与昌虎兄弟都该称您一声二叔。” “昌虎,来,一起先拜了二叔!” “二叔,咱是曹家老三!”曹昌虎入堂,大礼向赵荣贵参拜。 曹昌虎与这些陕南将领几日下来混的烂熟,而且学得这些边将说话,也一口一个咱的。 “这是?曹家老三?!” 赵荣贵大喜,见了曹昌虎行大礼来拜扶起来哈哈笑道: “你兄长我是见过,你小子……围着咱转了两三日,咱还想你这小子够鬼的,南离带着你们,什么帅就有什么将,不想说起来咱爷们不是外人,这么多年了还真头回见,都能特娘滴替你老子打仗了啊?啊……哈哈哈。” 曹昌虎懂事就懂事在这儿了,赵荣贵不认识他,南离不提他也绝不上前主动套近乎,因为他觉着自己是南离的人,世子的人。 这时南离提起,他来相认,才表露出格外亲近之态。 不过赵荣贵转瞬一脸正经地一拍曹昌虎浑厚的肩头:“好样的,比你爹强,咱那哥仨,你爹贼特么熊。” “……” 曹昌虎只能跟着嘿嘿干笑,赵荣贵令他座他也不坐,禀过自己的公事便跟着端茶递水伺候着,听两人商议事情。 “杨老三,你往日离他近,你知他、他、他,他做甚呢?我可听说他这老爷当的都不出嘉定城了?” “头年才开春我就发了几封书子与他,他也算念着我们兄弟情分,可那个什么赵友鄢他在乐至蹭啊蹭啊,蹭了特么一年了,人家孩子都生出来了,他特娘滴还没进去呢!?” “一个个的,都做个甚呢?” “兄弟啊……大侄子,大侄子啊,你是我见过的,唯一在信中说甚,回头还真能做甚的。” “二叔,小侄正想与您商议这个事呢。”南离也不管赵荣贵的胡乱称呼了,说起来正事。 “杨伯爷那里,要防着川东朱荣藩,这川北的事,只怕只能你我叔侄相商。” “您这一回元气大伤,不惟再不可于陕南转战,就是龙安,保全也是不易。” “即便得以保全龙安,于此地养兵恢复亦甚是缓慢艰难,且吴三桂坐镇汉中,此时独撄其锋,恐难操胜算。”南离把最后一句无异以卵击石这句话咽回去了,换了个婉转说法。 “这番话在你的来信中已经说了不止一回,我赵荣贵岂不知以川陇这数千疲弱羸卒,如何抗数万的关外清兵。”赵荣贵吁一口气,转而坚毅地说道。 “但是我若不战,不惟达子视川北无人,那时也大可举兵南下,成都腹地,一马平川,一朝丧尽,恢复无期,被隔断川西北与川南,大家都是待宰的羔羊。” “如今便欲养兵生聚,还有何处可去?国难如此,无非死战报君恩,酬知己。”说到这里,赵荣贵有些黯然。 南离知他如今说的知己,只能是樊一蘅,杨展还算不算,看适才的意思,恐怕不算了,便耐心劝道: “如此便率有能部属,随小侄往成都一带屯驻如何?” “成都?这话在孔明庙那山上你就说过了,不是说的我不曾心动,实在是成都都没人了,前年我曾带兵进过成都,几百里荒无人烟,根本无法屯兵,要不我不早就驻下了。” “真的去了,就算这些兄弟跟着我不要饷,粮可怎么弄?” 赵荣贵皱起眉头,搓着下巴上花白的钢髯,其实他年龄比杨展只长两岁,杨展须发乌黑,他却早早的头发、胡子一片片花白。 南离耐心地为他解释如今成都的状况: “小侄带兵在成都府北屯垦经年,招抚大量流民出山,修城养兵,初见成效,您的手下兄弟,就是小侄同袍兄弟,您也不必往华阳伯处告粜求援,咱邛州、崇庆就管得起饭。叔侄之间,就算借贷又如何,您率同袍兄弟们便选个空县城,种上一年的粮,什么都还得起。要不,您随小侄先去看看也可。” 南离知他抹不开脸去杨展那里求粮,以侯爵加义兄的双重身份邀约助战共图川北是一回事,空腹乞食那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南离又讲述一番三义盟如何招抚流民,路宏蜀等人如何组织屯垦恢复,赵荣贵听着听着心就活了。 “还借贷,我就白吃你的又如何,不过你这么一说,真的可行……我得随你去看看……”赵荣贵真的心动了,随即又问南离: “不过若我去了,这龙安……该当如何守御?” “您不用多带兵,带上有能将官,兵可以慢慢招,我帮您招,到时您来练。”因为南离这几日里就发现了,赵荣贵手下的亲丁、部将,不论步骑,山地行军、宿营、作战,特别娴熟有章法。 “龙安地势险要,关外大马不得驱驰。” “或请詹抚院来此坐镇,留江油的罗奇才作为知府帮衬,再留一可靠将领,以及如今的大部分兵马,辅詹抚院守之如何。”南离看出来了,赵荣贵是个更爱领兵在外奔波的性子,龙安失而复得,若要坚守可得留个坐得住的。 赵荣贵闻言颔首: “嗯,我看可行,詹邻五忠诚可靠,又坐得住,罗奇才又是本地土着,此番龙安之变吃了大亏还在江油坚持,可以。” “有了前番的教训,龙安的城池,目下除了詹抚院,还能放心给谁?” “既如此,您便随小侄暂往成都,休养生聚,以图再次大举。” “没说的,如今这事儿,我听你的!”赵荣贵这时下了决心,竟毫不犹豫,不过转回头又念起一事。 “不过我们叔侄若都去成都,那时秦王该如何安置?” “能挪动时还是去成都将养。须知王驾在哪里都是达子的首要目标,必欲得之而甘心,在成都属后方,只要形迹上韬晦一些,还是安全的。” “此言有理。” 第二九一章 道路 第291章 道路 正说着话,赵荣贵的亲丁参将陈甲来禀: “启禀大帅,有信使求见?” “哪里的信使?” “说是平西王的信使?” “吴三桂?草它妈的不见。”赵荣贵大怒,挥手就要赶人。 “哎,等等,来下书的是什么人?”南离把陈甲叫住了。 “一名江油乡绅,带了几名达子护卫。” “他特娘滴派人能来做啥,无非又是劝降。”赵荣贵怒气不息。 “二叔,得见见。否则好似咱怕了他不敢朝面一般,连个使者都不见,难道你我的气度还不如一介汉奸?”看赵荣贵一听吴三桂脾气就上来,南离只好又劝。 “好,那就见见。” 如今的赵荣贵,也只有南离说了话才一劝就听。 来使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江油乡绅,入堂后脱帽行胡礼,南离看着他露出秃头鼠尾,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他能按捺住情绪,同时也向赵荣贵压压手,示意别生气,只听那乡绅禀道。 “平西王爷差某来,意欲与定远侯见上一见,有些事情,还请定远侯通融。” “见一见?哪里见?”赵荣贵眯着眼摸了一把胡子。 “王爷到了剑州青林口,就请侯爷一晤,若侯爷不愿出城,王爷就来城外一见也可。”。 “呵呵,你说到哪儿就到哪儿,当本爵是唱堂会的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赵荣贵神情阴恻恻地,手已经扶住了腰间的“扶明”刀柄。 这个乡绅偷眼觑看赵荣贵不是好脸色,也是见机快,“扑通”就跪下了: “小的不敢,实在王爷有书子在此,要说的事都在书中,若是侯爷不愿与会,便请相商书中之事。” 赵荣贵看这个家伙一下子跪下了,抖得筛糠一般,就也不为己甚,松了刀柄,令陈甲将书信呈上来,“刺啦”一把撕开,草草看了几眼,哼地冷笑一声,回手将信笺递给南离。 南离接过粗看一遍,先向赵荣贵摆摆手,示意先不急,又将信笺细细看过一遍,向赵荣贵一摆头示意: “先让他下去吧。” 赵荣贵会意:“陈甲,带他去歇着,你,先下去吧,等本爵回复。老实呆着,若胡乱举动,生出异心,当心本爵的刀子。”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他怎能不知,赵荣贵在川北杀戮豪强都是出了名的。 “陈参戎,酒食款待,不可难为。”南离跟着嘱咐了一句。 “末将领命。”陈甲应命,向赵荣贵与南离施过一礼下去。 “这个事你怎么看?”赵荣贵问南离。 南离稍稍沉吟便道: “陈福可以还他,该问的都问了,留也无用。赵良栋的尸首也可以还,各为其主的事。” “至于李国翰,人家不知去向,咱也没办法——其实他真正要的,是这个。” 赵荣贵搓着自己下巴上花白的钢髯,也在琢磨: “李国翰应该死不了,咱们急着回龙安,不曾往摩天岭追,这小子号称老奴最爱的虾,都是打山里出来的,应该不会冻一冻饿一饿就死球了吧。” “小侄也觉不会,但这种事真的难说。”南离有种直觉,从李国翰在战场上的表现看,虽然被自己烧个措手不及,但此人绝对不蠢,转念说道: “不过他吴三桂要来,咱正好在这里迎他。也不必去青川所,就在……二叔,您选个险要的所在,约定时日,却预先伏下兵马,看他敢不敢来。” “好!这事我爱办!”赵荣贵闻言大喜,一拍太师椅的扶手。 两垭山,出了三界沟南口二十里就到,此地山岭分峙,两垭路各通青川、广昭,随着两侧山峰上一阵乒乒乓乓的火铳声响起,旗帜起伏,号角声声,喊杀阵阵入耳,垭口外山坡上南离与赵荣贵对视一眼,各自摇头: 伏兵被发现,埋伏之计已经被破了。 昨日赵荣贵与南离带兵早早到了两垭山,看好地势就安排下两路伏兵,意图次日吴三桂到了,就此突袭抓一把。 这两面一面是赵荣贵的部将杨飞熊所带一部亲丁,另一面是赵茂丰带的邛州镇标甲司亲卫步兵,这时两面都响起了各自不同的关外鸟铳和邛州蜀铳的爆响,双方也开始白兵接战,不管输赢,起码敌人已经有备,部署了搜伏打伏的先行兵力。 “鸣金吧!”赵荣贵叹口气:“可惜了这个机会。” 南离却并不意外,吴三桂若中伏,就不是惯战宿将的本色了。 除了已经掌控的制高点,在伏击地域这里再硬撑着拼命已经没有意义,本来南离与赵荣贵在龙安手头的兵力已经不多,此刻还得防着吴三桂放手攻城。 于是这日双方隔着垭口各自扎营,一夜里各自警觉,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却也因此各自相安无事。 夜里南离在想着若是自己的四营兵马全部在此会如何:山险隘路,施展不开,要不吴三桂也不会老老实实在对面扎营等着。 而对面大营里,吴三桂也在大骂:这特娘滴赵老虎怎么学的这么坏了?我就习惯性的派人搜伏,他特娘滴还真埋伏。 这么互相防备着、咒骂着过了一夜,次日一早,到了约定的日期,信炮响过三声,鼓声隆隆,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长空雁叫…… “可惜大雁还没回来,”南离披挂整齐,等候赵荣贵一起出营,这时信目向空中极目远眺,不由得感慨一番:“黑颈鹤也没回去呢……” 片刻赵荣贵策马而出,南离哑然失笑: 男人的面子全在此刻! 头上金长枪宝顶金装镔铁凤翅盔擦得锃亮,内里衬上了灰鼠毛皮。 一身全装镔铁鱼鳞罩甲,翻着内衬战袍的貂皮,精钢的臂手擦拭得精光闪烁,青铜虎头踢庭兽,被打去了所有的铜锈,战甲外面还罩上了半臂蓝蟒,蓝蟒外腰间抱肚狮蛮带,脚下板扎罩面虎头靴。 座下青鬃烈马挂起全套的銮铃,颠起小碎步,“哗啷啷”分外好听,精心修剪的马鬃,被扎做一揪一揪的,还用红缨打了结。 新苫的马鞍桥,擦洗得锃亮的青铜虎头镫。 新编的红缨马鞭,一甩起来“啪啪”脆响。 南离看着不由得苦笑,昨日只不过叮嘱赵荣贵莫被吴三桂看出疲惫之相,谁知这位大叔竟这般收拾一番,早知这样,自己也该把铠甲的血啊锈的拾掇拾掇,再换件新战袍,不过想想也该如此,谁让今日主角就是咱这二叔呢。 披挂得精神抖擞的川北陕南数第一的老帅哥赵荣贵将马鞭随手向空中一抛,打个旋抖个花再接住,鞭梢往前一指,冲南离吼一声: “大侄子,走着!” 作者的话:赵荣贵手下战殁诸将,很多在史书上都没留下名字,只有个姓氏加一个甲字代替,作者干脆就给来个六丁六甲。 第二九二章 陌路 第292章 陌路 正月十二这日,两垭山天高云淡,本该是个会猎打仗的好日子。 “平西王有请定远侯阵前会语!” 一员正黄旗汉军骁骑校策马到阵前打个盘旋,空着两手松开缰绳扎撒舞弄一番示意没有武器,同时向明军阵列喊话。 此刻两军阵前空场当中,正有一员大将,骑一匹高大的铁青马,戴一顶鎏金顶雷扣碗盔,披挂镶金的正黄旗盔甲,向这边觇视,其背后有马甲旗鼓稳稳地手擎高招,上书:敕命专征平西王。 赵荣贵闻声策马出阵,相距一箭之地,向前一抱拳,对面这披挂着镶金嵌玉正黄旗盔甲的汉子也在马上抱拳为礼,大声招呼道: “定远侯,别来无恙!” “吴平西,辛苦辛苦!” “定远侯骁勇善战,本王钦慕不已,何不同殿效力于当今圣主,不失封公封王之位。”吴三桂上来就是先手诱降。 “此地两垭,平分陌路,你我之别,便是如此。若有此心钦慕于本爵,何不弃暗投明,重归大明旧主,又复忠勇之名声,成天下之美谈。” 赵荣贵从容应付毕了,便话锋一转。 “若无此心,不必多言,本爵欲得汝首级之心,坚如此山。” “既如此说,本王亦同此心。”口舌上落了下风,吴三桂讪讪地应付着,转而顾左右言他: “既然你我话不投机,便说正题——本王信中所言之事如何?今日既然面晤,想必定远侯已有定论,可有什么阻碍?” “无碍!陈福小小一介守备而已,何况本朝深明大义,杀降不祥,留着还费粮,还汝带回。” “赵良栋为我兵阵斩身亡,此乃各为其主,本爵已为之备了棺椁,汝要带回,便烦劳送之归乡安葬。” 说到这里,吴三桂背后的人马有些骚动,尤其陕西来的绿旗兵那边,有的将弁已经在交头接耳。 吴三桂有些烦躁,可又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问道:“墨尔根虾何在?” 赵荣贵一乐: “呵呵,这个真的不晓,若在手中,或生或死,何必欺汝。不过你放心,知你不好与主子交差,本爵指你条明路,吾观墨尔根虾并非蠢笨之辈,不致冻饿而亡于摩天岭上。” 吴三桂听了这番话,面无表情,但是在马上一抱拳,朗声道: “既有此言,本王在此谢过!王命在身,不能多耽,与定远侯就此别过。” 赵荣贵一听不干了: “吴平西,何必急着走呢,你这厮真是不负汉奸之名,过墙抽梯、过桥抽板,今日一会,传言果然半分不虚。” “既然杂事已毕,你我就在这川北盘恒一些日月如何?” “定远侯不必心急,某办完了陕西的事,自然再来龙安会汝。”吴三桂应得意味深沉,满怀自信。 “哈哈,莫装了,你若去寻姜镶、王永强的晦气,不怕赵某捬击汝背。” “欢迎之至,若来时当早来,莫令吴某等得太久。”吴三桂有些心惊,孟乔芳求援信雪片一般,但没拿下赵荣贵实在是不愿便就此时转移用兵方向。 “既如此,就此别过,昔日你辽西,我陕南,都是成了名的英雄,不是天地翻覆,本来难得一会,今日你归你的陕南,咱也往川北歇息过年,你追了咱俩月了,也是难得。”赵荣抱着马鞭,向吴三桂一揖行个半礼,沉稳而清晰地大声武气说道: “值此分别之际,某置酒一杯,请平西来饮。” 赵荣贵这边出了一个题,吴三桂也毫不犹豫地接了。 “哈哈,定远侯与某果然心意相通,本王亦备肉一盘,请定远来食。” “请!” “请!” 南离策马上前,在后小心地提醒赵荣贵:“小心他使暗的。” 实在是他自己已经吃过亏了。 “不妨事,吴平西汉奸就是汉奸,会背后捅刀子却不会吃食里下毒,是不是啊吴三桂?”被南离提醒的赵荣贵依旧豪迈地朗声大笑。 “呵呵,果然赵定远知我!” 吴三桂干笑着在马上点点头,便也做豪迈之态,不遑多让地吼一声: “取酒来我饮!” 赵荣贵也吼道: “取肉来我食!” 这边亲兵真捧托盘送过去一碗酒,那边也有亲兵送过来一盘肉,赵荣贵取酒碗向对面一举,一饮而尽,然后拔出腰间解首,毫不客气扎着盘中肉块就吃。 那边吴三桂也是将酒一口气饮了,象征性地吃了一口肉。 二人这才于马上互一抱拳各自道别: “改日会猎!” “相见有期!” 赵荣贵应了,向南离一摆头: “放人!” 南离拔出腰后“令”字小黑旗一摇,这边有士卒“嚓、嚓、嚓”一割绳索,陈福没了绑缚,紧走几步,便奔向吴三桂本队,而抬着赵良栋棺椁的一小队明军士兵也将棺椁抬至两军对圆的场地中央,放下后返回,自有一队清军士卒上来抬起回去本阵。 随后吴三桂隐入阵后门旗,紧接着号炮三声,喇叭吹荡,清军前阵戒备不动,后阵转向变前队,开始撤离,待清军撤离差不多了,前阵也开始一叠一叠地撤离,井然有序,颇有节制。 南离也向赵荣贵点点头,这边也开始发令撤退。 看着敌人撤的差不多了,阵前随着南离马侧的吴元龙还有些疑惑: “他就这么走了?” “该走了,他没粮了。”南离冷笑道,看吴元龙不信,就又解释道: “吴三桂仓促而来,定然不会携带更多粮草,此时观我等于此有备,就不会在此纠缠,若纠缠,这里被缠住不说,冻馁之际,平白给了我们求胜的机会。” 曹昌虎则在旁叹口气: “只可惜了一副好棺材。” 作者的话:关于赵荣贵的爵位,南明史里就记了定陇侯、定随侯两种说法,而钱海岳先生南明史也是定远侯,三藩记略采用的是定远侯。作者自己觉得有可能定远侯靠谱,因为赵荣贵战殁后,清兵为了报功,将侯印上缴,其报功文书得与缴获对得上才行,总不会文不对版吧。 第二九三章 是他 第293章 是他 那边带队返回的都统、参领佐领们跟护着平西王吴三桂回营,路上吴三桂也在琢磨一件事,他问自己的亲信、王府领下左都统白含真道: “含真,你觉着这赵荣贵,有什么不同了么?” “标下愚钝。”白含真不明其意。 “我觉着,他变了个样子,从前是一言不发,上来就砍,一副拼命的架势……如今居然与我对上话了,而且笃定许多,不急不燥了,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您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个样子。”被吴三桂这么一说,白含真也想起来了。 “他怎么突然就变了呢?”吴三桂捻着口髭,在琢磨这个事。 白含真提醒吴三桂道: “王爷,他后面有个骑白马的少年大将,不会是那个赵狗子吧。白马银甲,身形雄壮,川北除了赵南离只怕还没这等人物。” “赵南离不是在中江对着李国英吗?” “有塘报,绵州那边也有他的旗号。” 吴三桂在马上一点头,沉吟着说道: “这么说的话……你把金刚传过来!” 没小半个时辰,再次随军从征的正黄旗汉军佐领赵尔汗赶到了中军大营的吴三桂帅帐,行过礼后,听得白含真述说阵前情形,立时便“啪”地单膝跪地打千向吴三桂回禀。 “照都统所言,实禀王爷,就是他。” “此人在旁不时为赵荣贵策画,赵荣贵言听计从,不可小觑。不过是不是就是这个人呢?”打发了赵尔汗,吴三桂捻着上唇口髭自言自语一番,又问道: “潼川方向有塘报吗?” 白含真在旁回道: “李抚院那里来的都是求援,只言伪邛州总兵号赵四赵狗子者,发兵劫掠,围困城池。” 胡三桂闻报就气不打一出来,破口大骂: “劫掠他吗个淡,那边连个人毛都没有,劫掠他吗谁去?这些家伙就会大言恫吓,就不会把主将、兵力、车马这些正事查实了?” “按标下所想,不若令赵金刚去下书,当面便印证了。” “算了,不要去了,书子下多了容易被人多话,把前日去下书的那个江油通判带过来。” “王爷!” 这时身躯壮大的护军统领巴克勇急慌慌跑进大帐,凑到吴三桂近前耳语几句,吴三桂立时面现喜色,急问道: “真的?” “真的!是我的人搜山找回来的。”巴克勇连连点头不已,面色自得。 “不曾伤损了?” “胸口中了一箭,伤的不深,只是……”说到这里,巴克勇的神情有些古怪:“这儿,都烧破了,右边耳朵烧没了半只,头发都焦糊了,辫子也没了……” “哈哈……”吴三桂笑了一声立时打住,威严地左右扫了一眼,见没人敢吭声,有要笑的也憋了回去,才道: “好生救治,快找最好的大夫,本王这就过去。” 此时巴克勇所辖本部营中的一名护军参领的一顶帐篷里,墨尔根虾李国翰正在裹伤。 这里本是吴三桂隐蔽亲丁主力所在,为的是预备突袭龙安明军的手段,眼看没机会了,便撤回营盘。 “慢着些!” “小心点!” “踏马滴连个女人都不如!” 李国翰被两名包衣伺候着,不时疼得大骂,随营大夫将一只尖头弯曲的箭镞拿给李国翰看: “恭喜都统福分大,有甲叶挡了一下,只入肉不足盈寸,又正在骨缝,否则真个麻烦。将养月余,便可无碍。” 他的脸上虽被擦洗干净了,可那髭须、头发烧焦的样子依旧甚是狼狈,一名包衣正小心地为之修剪焦糊屈曲的剩余发茬,另一名包衣正往另一面烧坏的只剩半边焦炭的耳朵那里涂着油膏。 “哎呀呀,墨尔根啊,你可回来了,可把本王担心死了。”人未至,声先至,吴三桂冲进营帐,一把抱住半裸的李国翰细细查看:“伤势如何?” 叵耐令李国翰很有些不自在,撑起身行礼: “王爷望安,卑职有礼,兵败龙安,致我兵大损,请王爷问罪。” 吴三桂赶紧将起身意欲打千的李国翰扶住,诚心诚意地宽慰道: “问什么罪呢,还问罪?这赵荣贵顽抗不除,你若有罪,本王又怎能脱得干系。” “王爷英明。”李国翰就势也就坐回去了,包衣、营医大夫继续包扎上药。 “这伤势治得如何了?”吴三桂查看一番,再次关切询问。 “头上不妨事,都是火燎的,只是胸口中了一箭。亏得当年太祖所赐精铁瘤子芯的绵甲,否则此番休矣。” “太祖英灵在上,李国翰叩谢!”说到这里,李国翰真个忍着疼痛跪地,叩了三个头,望空拜谢,吴三桂不敢怠慢,赶紧跟着跪下叩头。 “此番大难不死,劫后余生,本王与那赵老虎不共戴天,定当大集军马,踏平龙安,拿了赵荣贵为汝报仇。” 吴三桂一副义愤填膺不死不休的样子,反倒李国翰平静地劝导他: “王爷莫急,听闻三边又有告急信来,只恐那边军情紧急。且赵荣贵得了援兵,眼见得该是邛州那个赵南离,今日万万不可轻忽。” “说的正是呢,本王也在思虑,这你可回来了,正好听听你的高见。”吴三桂表演够了有台阶就接,立即就坡下驴、见好就收。 “以卑职所见,当先办陕西军务。待关陇初定,其地方可为我兵后援,那时腾出手来,再图川蜀不晚,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即为此意。” “王爷勿以卑职些许伤损为念,大将阵前,哪有不吃亏的。但赵荣贵此番突出奇计,王爷万万不可小视之。” 吴三桂没口子的大赞: “墨尔根之言,有襟怀,有担当,光明磊落,国事当先,绝不因公废私,你们这些奴才都要学着些!” “标下、奴才等领命。”帐内包衣、裨将们纷纷躬身领命。 “然则墨尔根虽有言于此,今日对于川北反贼,也不可轻纵,白含真,向潼川再调五个佐领,并发乌真哈超两个佐领,带上十门红衣炮,往援李抚院。” “见敌时节,不可轻战,须当先以炮子灭其气焰,再以大马乱其阵脚,我兵不见平旷,绝不轻出。” “标下领命!”白含真、巴克勇等齐齐一甩马蹄袖,单膝跪地打千。 第二九四章 同路 第294章 同路 探马探得吴三桂退去后,从现驻江油的川西北巡抚詹天颜那里转来的塘报也送到了南离手中。 绵州守敌日渐穷蹙,又不得外援,眼看已是日暮途穷之态,恐怕只待南离返回之日,便已可确定攻取时机。 中江一线的敌人占不到便宜,李国英不明虚实,再不敢轻出,一直就这么相持着。 尤其潼川之敌有被拿住生口的俘虏供述,李国英不敢出战,一直在向汉中请援,只是从不曾见有增加的援兵到来之迹象。 南离一边听凭赵荣贵那边派出探马盯着清军的动向,一边与赵荣贵敲定了将主力兵马转往成都的细节。 其实赵荣贵与吴三桂阵前会语,故意透露自己着意往川蜀休养,目的就是令吴三桂好知自己已经去了再图陕南的雄心。 令其放松了戒备才好往成都一带休整屯垦。 因此这些日子就是在一直盯着吴部清军的动向,探得其大部到底是退往剑州一线,经梓潼回兵汉中,南离与赵荣贵才算松了一口气,盘算起下一步的动作来。 毕竟若吴三桂横下一条心,就在龙安要硬磕出来一个你死我活,南离与赵荣贵兵力不加,只能向西退往松潘,再绕远路经松潘、茂州一线才能返回成都。 吴三桂确实退去了剑州,赵荣贵派人毫不客气地收回了青川所的小城,南离见态势安稳,便欲率同本部兵马,先行赶往江油,好回去了结了绵州的事。 赵荣贵一看得了,干脆我跟你一起到江油吧。 于是带上百十名亲丁护卫,六丁六甲亲信将领里的三名,随着南离的队伍,一起到了江油。 詹天颜、罗奇才两介文人,只有范文光陪着,却带着近三千汉蛮兵丁,守在江油县城。 不同于赵荣贵这一部人马,有今夜酒绝不留隔夜粮,谁知道能不能看见明早的太阳呢。范文光带着自己的百十号乡兵随在詹天颜军中,大家都是在精打细算的过日子,连招待赶来晤面的南离与赵荣贵都是如此。 还没出正月呢,黑面馍馍、腌菜疙瘩、盐巴白薯、一壶浑酒、两只山兔子,就算是过了个正月十五上元节。 好在朱化龙也得信赶了来,这是川北诸镇最全的一回聚会,没有朝中大臣,三个勋镇三个地方官,人数也不多,却是自弘光年以来难得的一回志同道合者团聚之会。 赵荣贵一点也不讲客气,一碗浑酒下肚上来就开宗明义: “这边折腾三年了,我老赵觉着这么不成,这一回若不是大侄子南离救我,咱就交代了,从前咱招呼大家伙来折腾达子,齐上保宁,结果最后武大定、袁韬、呼九思,还有刘惟明、白蛟龙、王命臣都跑了,咱怨不得人家,还是咱老赵不成呗。” “您二位,跟着我受累了,”赵荣贵说着,想詹天颜、朱化龙各自抱抱拳,做个罗圈揖,才道: “可是打来打去,地盘越来越小,兵也越来越少,但这一回,咱大侄子来了仨月,局面大为改观。” “原本咱单对一个李国翰就很难弄,如今又来了吴三桂,单打独斗,咱们谁也不成。” “若我说,就该南离来策画川北战守,咱们要动时一齐动,大家说说如何?” 朱化龙一拍桌子,指一下南离: “我觉着成,南离拿主意。” 范文光抚须点头: “与赵总镇共事半载,文光愿从赵总镇之命驱驰。” 詹天颜身形矮小干瘦,然黑面、长髯、宽额,貌颇威严,与白面长髯、仙风道骨的范文光正相映成趣,这时慷慨起身说道: “某与持一,虽然初识,只谋不过两面,然则以往事迹早有所闻,书来信往也是多番。” “持一行事,有章有法,潼川、中江、绵州,足见其功,又禀一颗对大明的忠心。” “当今纷乱时势,吕东川、樊君带都是偌大的年纪,还在奔走不及,诸镇却恃强而不用命,那些吾等都操持不得,但川北局面,正是所谓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持一牵头用命,指画方略,某无异议。” 听毕诸人言语,南离立时推托,将双手齐摇: “这如何是可呢,诸君久历岁月,吃过的盐多过小子食过的米,后生小子,如何敢于指画诸位老大人如何如何,岂不狂妄。” “乱世之时,功业为先,英雄出在少年,何谈狂妄二字。”朱化龙道。 “看看这个,这是持一给我来的所有信函,范抚院看过,都是持一的亲笔。”詹天颜回身拿出一摞信笺,一张张都是南离亲笔,只听他抖着信笺认真地说道: “这,就是完完整整的复川图陕,指日恢复山河的大略,有此方略,何愁达虏、贼寇不靖。” “我等自问都非常人,常自矜夸,有救时之志,胸有韬略、腹括天地,然则图存五载,兵不能出山,粮不能救川,保境安民尚且艰难,何谈恢剿大业。” “今日持一未主方略,不过书来信往,牵动我等出山,李国翰狼奔豕突,李国英坐守不出,惠应诏旦夕惊忧,从去岁上复保宁不成,何曾有此扬眉吐气之时。” “众位老大人,后生小子,才疏学浅,不敢领此大任。” 南离真不是谦虚,他实在是见得这些地方实力派互不相能的太多了,他的远谱本来是壮大自身为基,再说其余。 还不是归到自己麾下,生杀由己,也就是个盟主类型的,到头来这么早就牵涉协调、统筹诸镇的事,会分散他对于自镇修炼内功的精力。 他想要的,是自己如臂使指的,秉性纯洁的,纪律严明的,内生的、钢铁的队伍。 以他的眼光和标准看来,这些文武各自的队伍,都有着各式各样的毛病,想归结到自己的营盘中,血肉相融,太难了。 如今的邛州五营再加媅媺就已经快耗干了自己的精力。 这时朱化龙说话了: “以老夫来说,南离不要谦虚,我们也不要急迫,先商议下来,拿了绵州,那时南离觉着与咱这些老帮菜共事还成,就来调派我们。” “如何?”赵荣贵回顾众人。 “甚好!”范文光点头。 “甚好!”詹天颜颔首。 “既然如此,晚辈不好推托,就依诸位老大人之命。”南离这次一抱拳,终于是应了下来。 第二九五章 前路 第295章 前路 在这样的乱世,南离他没有救天下百姓苦难的雄心壮志吗? 哪怕退一万步讲,为了一众兄弟,为了媅媺、蟾儿的生存,能没野心吗? 怎么可能? 但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从不强做超出自己当前能力的事。 这时就做了川北的盟主,樊一蘅还好说,事先不曾通过消息,傲不下人的老丈人会怎么看? 自己的屁股——邛州可是被老丈人和曹大叔夹着呢,这两位不表态的时节,自己能在这边安下心来? 稍有不慎,别到头来南北分裂、翁婿反目,不只整个川蜀,这路剧情都是整个南明军阀内斗的常态。 还有,自己如今连个封爵都没,一个邛州镇守、挂印总兵的名义就要指挥这些督抚公侯? 外面不明真相的会怎么看待自己? 若是号召四方绅民起义,自己该用什么名义来做号召? 到这种时节媅媺那不省心的若跟着再蹦出来,面对着这些老油条,会不会露馅。 对了,那个秦王的伤不知恢复得怎么样了? 这一思虑起来,要顾虑的变数就太多了,此时被赵荣贵提起,虽然诸人并无异议,但是南离自己觉得还没做好这个准备,只能先行推托。 因为祖师爷的话: 如果准备未周,宁可推迟时间。 积极造成条件,凡条件不成熟者,无论何时何地不要勉强去做。 南离始终将这两句话作为行动指南,因此认为以当下的状态,自己将川北各路势力直接纳入麾下的时机还远不成熟。 不过可以考虑另一种方式,诸镇各司其职、各守其地,有事时一个号令,一起协调动作。 若按朱化龙的提议,先从这个方向入手,绵州攻城战就是作为第一次磨合的尝试。 当下要务,毫无疑问第一是要拿下绵州,以改善川北防御态势,至于潼川、保宁,根据与吴三桂、李国英的几次碰撞来看,眼前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尤其因为吴三桂所部的到来,使得赵荣贵所部在陇南之战遭受了重大挫折,损失巨大,险些全军覆没,因而也使得南离所部五营已经成了当前川北明军唯一的实力主力。 永历三年的要务,首要保证这一年的夏收夏种,赵荣贵还要休整人马,邛州近两万人在这杵着呢,全军得要渡过青黄不接的三四月。 这些,都要保证成都府外围防御态势的完整。 只有渡过了这个阶段,才能是再次整顿军械,扩编、充实自己的五营人马,同时生产搞上去了,才有可能养得起更多的工匠,大批铸造火炮、蜀铳,从而训练精锐步兵、马兵、炮手,重新创造北伐潼川、保宁的时机。 而姜镶的大同之变,连带着搅动陕西抗清局面,四面风起云涌之际,清军四面扑火,恰恰给了自己这样一个窗口期,说是机会也不为过。 至于眼前要务,大家商议的、着眼的,除了攻绵州,就是守龙安。 当下川北诸镇齐聚,又欲同心协力,于是南离牵头筹画,三镇四方合作,就此布局,摆开了这个两件事一攻一守的部署。 才过了正月十五,正月十七黄昏时分一部人马趟起烟尘如龙腾虎跃,在绵州数里外满是枯萎蒿草的的驿路上疾驰。 绵州城头已经坍塌的谯楼楼顶,两名绿旗清兵正手打凉棚向烟尘起处张望。 没得片刻,谯楼下一名胖壮的武官,戴暖帽、披绵甲,腆着肚子,向上喊叫: “看清楚没有?你特娘上望乡台呢?” “回惠老爷的话,看清楚了!”楼顶了望的清兵听得老爷叫骂,赶紧回话。 “都是骑兵,最少三千,步兵不计其数。” “烟尘起处,通长至少十里。” “东翁,您还是得亲自上去看看。”一名山羊胡子,暖帽貂裘拖着鼠尾的老先生在旁为老爷出主意。 “麻麻的,扶老子上去!”胖壮武官闻言把住大竹梯,喝骂招呼上下兵丁。 于是过来几名亲兵,连搀带扶,上面扯下面推,终于把这胖子弄上了谯楼。 绵州的谯楼只有一层,早被明军的炮子打塌了,谯楼里面已经进不去,因此清军向外了望都是直接爬到房顶去。 谯楼上的瓦片都被起下来,与城中扒房弄来的瓦砾一起,一个垛口一堆,预备守城时往下砸的。 因此遥任的成都总兵惠应诏上房才分外费劲。 可谯楼上下的清兵丁卒扯胳膊推后鞧时都在心中暗骂: 饿了俩月不见你瘦,咱爷们一个个饿都脱相了,城里连耗子都没了,你特娘滴晚上还有劲儿祸害娘们…… 心里骂归骂,嘴上可不敢露出来,稍有不满显露,扒皮亭堆着的骨骸就是下场。 “你几个孩儿把劲使足了,老爷再赏你们一条腿,清风亭上自己去摘!”惠应诏终于爬上去,气喘吁吁片刻,一边张望一边许愿。 “谢老爷的赏!” 上上下下的兵丁一齐谢恩,稍有良善人性的心里却直哆嗦——清风亭是幕中赞画宋之琦起的名字,取将人剥了皮清风过身凉之意。 明军不停地往城中放火箭,卷着劝降书页,清军中有识几个字的兵丁就给诵念,闹得军心浮动,宋之琦出了个主意,立了这个剥皮亭,将传颂劝降书的兵丁拿获剥皮,又令听了降书的饥饿兵丁分食其肉,到底用残酷手段镇住了军心。 也怪南离,不仅高估了清兵识字的人数,也低估了清将无耻、残酷的下限。 这个下限就是号称“伏羌隐士”的宋之琦。 惠应诏两年前受孟乔芳派遣征讨打着赵荣贵旗号攻打伏羌的义军,结果中了埋伏受重伤险些丢了性命,被伏羌乡绅宋之琦带着民团给救了下来。 回头又用宋之琦的计策,诈做献城,埋伏义军,从而一战成功。 到惠应诏被拨给李国英移防四川,特意派人携重礼请宋之琦出山,做自己的幕客,赞画军务。 宋之琦年纪不小了,却是个有野心也有能力的乡绅,明清易代之际,世受大明国恩的宋家已经不安于现状,就要在这个乱世跟着新主博个功名出来。 早就听说四川无官,先做武官幕僚再做州府,是最快的捷径,于是欣然应命。 去年上半年李国英趁着上下川南明军内讧之机,组织清军攻潼川、夺绵州,惠应诏都是奔走用命,连战连捷,其中宋之琦出力帮衬、出谋划策的功劳都不小。 而且宋之琦看出了进驻成都的危险,劝莽夫惠应诏停在了绵州,不要先出头去招惹杨展,果然年前年后李国英攻中江不不克,绵州也被北上的明军两路围困。 第二九六章 断路 第296章 断路 这时惠应诏看罢片刻有些心惊,旗号虽然看不清楚,但眼看着这支队伍去的是明军大营方向,往那个方向去的显然不可能是清军,即便平西王爷的大兵也不可能从那个方向绕过去。 更何况上月潼川方向来援的八旗大兵刚刚吃了亏,逃进城中的几名马甲魂都吓掉了,说明军突然伏起发动,火焰漫天,人山人海,不计其数。 惠应诏眼巴巴看了半晌,眼见连日围城的明军大营那边有号炮喇叭声响,却没有铳炮发射的声响,也未曾听得他盼望的厮杀金鼓,终于灰了心,正准备招呼兵丁接自己爬下去,好好生考虑一下里无粮草外无援兵出了正月的出路,突然山林掩映间,被伐薪而砍光的林子处现出二十几骑奔马,马上都是明军披甲精锐的装扮。 “惠应诏,本爵赵荣贵在此,出来答话!” 闻得呼喊,惠应诏定睛一看,当先一员镔铁盔铠的大将,座下青鬃高头烈马,不是当初围保宁的赵荣贵还是哪个? 被赵荣贵在外叫魂般的连吼带叫,惠应诏“叽里骨碌”往下爬,一个错手失足,“啪叽”从谯楼房顶就摔到了城墙上。 好在身躯肥胖,又披着绵甲,不曾伤损什么,周围兵丁可都吓得手足无措,只怕剥皮亭一游逃不掉了,却见总兵惠大老爷一骨碌起身,“刷”地先把暖帽捡起,“啪叽”扣脑门上,灵活地颠着小猪尾巴,“嗖”地蹲到城垛根上,再慢慢探出头向外观瞧。 “惠应诏,你娘的龟孙老子知你在城,今日你老子是来告诉你的,你主子吴三桂、李国翰都被老子击败于龙安,缩回汉中去了。” “你爷爷我带齐了龙安五万人马,来取汝首级。” “识相的赶紧开城投降,爷们饶你的性命,如若不然,踏平绵州!屠尽你们这些真达子假达子半真半假二达子!” 赵荣在城外策马,避开了弓箭射程,也是在随行的张翦指点下,专挑城垛被打坏已经没了火器的地界叫骂,可是骂了半天也不见惠应诏露头,只有几名清兵探头探脑地张望,赵荣贵很是泄气。 “兄弟们,惠鼠子不敢露头了,咱爷们转转城池,看看明日如何攻打!”赵荣贵扔下一句话,拨转马头绕城就走。 “末将领命!”随在赵荣贵马后的诸将轰然应命。 “贼子在看地势,预备攻城呢!”看赵荣贵打马去得远了,惠应诏回身坐下,气喘吁吁半晌才说出话啦。 “东翁莫急,贼子虽添了援兵,但从龙安远道而来,必要歇息数日方能攻城。”宋之琦适才也在观望敌情,这时宽慰已经被赵荣贵落胆的惠应诏。 “数日那是几日啊?” “三日二日吧!” “那不是还是要攻城!?”惠应诏一咧大嘴,都要哭出来了。 “这……”宋之琦也是无语,但惠应诏转念想起了别的。 “赵老虎与我等交兵非止一回,对其手段,我等熟稔已久,很少虚言恫吓,只是这邛州的赵狗子实在是其心难测。” “东翁,该小心的正是这位赵南离,其人虽无什么封爵,却兵多将猛,器械精良,东翁不可以因其赵狗子之名而与摇黄、献贼并列。” 一提起赵南离,宋之琦皱起老眉头,很是沮丧头疼。 “学生得闻,其人还有一号,称笑面虎,正说其居心叵测,喜怒不形于色,此人围而不打,已历二月,这般不急不忙的才是不好对付。” “往昔伪朝贼子们围城,要么倚仗人多势众,没命的架梯爬城攻打,要么就掘长堑结硬寨,围个水泄不通,待得本朝大兵一到,稍一接战,便即土崩瓦解。” “这赵南离围城之法、攻城之法均与别个不同,很是难以意料,尤其这围城逾月,不见我兵一路援兵到来,最是危险。” 惠应诏深以为然: “咱也在想呢,这邛州贼寇兵势甚盛,却不来爬城,否则以我等精锐战兵,打他下去几回,他士气就馁了。” “这围困围得也不死,他在搞什么鬼啊?” “自然是围三阙一之策,盼您不战自逃。”宋之琦应道。 “守疆守土,封疆之责,若是弃城,家中亲眷都要入罪……可这般里无粮草外无援兵,战又战不得,走又走不脱,如之奈何?”惠应诏都快愁死了。 “东翁,您听我一言……” 城里胆战心惊地计议着,外面南离与赵荣贵也在商议。 刚刚是赵荣贵指挥马兵们拖着树枝子在林间大路上趟烟,还组织铁胜营的一营人马反复回寰的绕圈来回,以示人马无数。 他自己则率领自家的六丁六甲,南离那边的张翦、韩羽,带着精骑护卫,绕城一匝,到城墙薄弱处指指点点,做筹画攻城之状。 耀武扬威一番后才回到城外明军大营南离的帅帐中,听了南离的针对后续的谋画,骑马绕城一圈跑得大汗淋漓的赵荣贵依旧不是十分相信。 “你说惠应诏真的会跑?” “您说呢?”南离龇牙一乐,自信地反问赵荣贵。 “我觉着不好说。”赵荣贵依旧二乎。 “那是二叔你,他若有你的胆色自然不跑。”天气略见转暖了,南离喝了口柴火送来的热水,示意赵荣贵也先喝口水,然后又叮嘱赵茂丰等诸将。 “便不跑也不怕,赵茂丰,今晚上带人摸近城墙边上,开始穴地挖炮位,挖他几十个。” “镇帅,咱也没那么多炮啊?”赵茂生不解。 “傻啊,这不是给城里的看的么。”吴元龙捅了赵茂丰一把提醒他。 “铁胜,你带本部,去东面伐木筑寨。”南离又分派陈登皞。 “末将领命!” “不过二叔,还得辛苦你,不管哪边,都得备着。”南离最后又叮嘱赵荣贵。 “放心吧,东路交给我了!” “如今你叔我人少,西路我可顾不得。”赵荣贵带来的人,号称千人总兵,百人参将,实在是没多少兵了,手下一个总兵手里人马也就三百五百的。 “放心,西路另有分派,您这东路我再拨您步骑两千。” 第二九七章 绝路 第297章 绝路 这是到了第二日夜里。 都后半夜估摸丑末寅初的时刻了,月影渐渐西沉,眼看黑沉沉的天色里,东面一丝亮光也无,西面则毫无声息。 绵州东南三十余里的石盘滩一带,往潼川州唯一的一条驿路上,只要过了石盘滩就是潼川地界,这夜里静悄悄地毫无声息。 若是人在两侧的山丘上,借着西沉的淡淡月色,蹲下身子就可以影影绰绰看见荒山上一片一片各自顶着红缨的白毡笠,或是百十人一片顶着红缨的藤笠,还有长枪从林在月色映照中的点点寒芒。 这些是在此埋伏了整整一日夜的明军。 戴毡笠的自然是龙安来的陇南明军,戴藤笠百余人一哨的正是邛州来的上川南明军。 他们在这里等的就是可能从绵州逃出来的清兵。 从龙安跟来的挂印总兵王应选活动一下几乎冻僵的躯体,将身上的布面罩甲又裹紧些,离开自己的战位,凑近盘坐马鞍的赵荣贵问道: “侯爷,准不准啊?” “你准?”赵荣贵毫不客气地嗤了自己的生死兄弟一句。 “不是我不信小赵爷的,您真那么绕城跑一圈马,这惠应诏就得跑?”王应选见赵荣贵懒得开腔就又提起旧事:“当初围保宁时这家伙跟着李国翰来解围可是一副凶悍敢战悍不畏死的样子。” 提起旧事赵荣贵才开口: “放以前我也不信,三界沟放了火我也不信,拿回龙安吧我也半信半疑,架不住第三回两垭山吴三桂真走了,你说我不信大侄子信谁的?” “信你?” 被这么一反问,暗夜中不便视物的王应选也看到赵荣贵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只好嘿嘿一笑。 “别,您别信我,咱可没那未卜先知的本事。” “王老哥,真别不信,过去我也不咋子信,如今的赵爷,不说锦囊妙计,那也是算无遗策,耐心等着,就有惊喜。” 才说到这儿,赵荣贵突然沉声喝道:“静静!”然后一摆手示意身畔众人噤声。 众人屏息静气,赵荣贵又闭目听了片刻,便轻声道:“来了!” 众将跟着侧耳倾听,果然,似乎远处隐隐约约地有夹着马蹄的行军脚步声,埋伏切近的将士还已经能听到不时传来战马的响鼻和人发出低沉的口令声。 埋伏了一日两夜的诸将纷纷惊喜暗叫: “来了!” “来了!” 赵荣贵则沉声令下: “就位!” 道路上枯枝败叶才被踩得“噼噼啪啪”的作响,就听前面突然“哐啷啷”一棒锣响,随即喇叭声四起,道路两面黑暗中无数火舌射出,“咻咻”地飞上道路,转瞬就引燃了道路上的枯枝败叶,将道路照的通亮,现出了无数正在道路上惊呼狂奔的清兵身影。 可正指挥伏击的赵荣贵瞪大一双虎目使劲观察驿路上战况,半晌后却摇了摇头,失望地叹道: “正主没来!” 听着传令马兵如飞般一趟趟跑回报捷: “左路参将李甲禀报侯爷,阵斩达兵千总一名!” “右路参将杜甲回报,拿获百总一名!” “左路游击陈甲报,夺战马十匹,斩首五级,俘虏不计其数!” 赵荣贵听来听去,见大局已定便准备下山,上了马随即安慰身边的援剿总兵杨飞熊:“杨飞熊,只怕你这一回又失手给黄脸的了。” “……” 杨飞熊一直在高处勒马观望,等待敌人主将出现,好策马冲锋一举拿下,等到最后眼看等不及赶紧冲下去,结果清兵尽没,人人有功,只他两手空空,本来该到手的功劳也没拿到。 此刻天色依旧未明,另一方向绵州东北面往魏城、梓潼方向去的入山小路处,一场干脆利落的伏击战刚刚结束。 负责组织伏击的朱化龙与对面合围的吴元龙两路会师,吴元龙着人举着火把,晨光熹微中,急切地将拿获的几名清兵将官问话: “惠应诏呢?” “跑了!” “死了!” “死了!?”吴元龙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南离叮嘱过他,能拿活的尽量拿活的,要口供,如今最缺的就是清军高级将领的口供。 “到底死了还是跑了?尸首呢?” “这个不知是不是?”有明军战士来报功,后面俩人一起拖着一具头盔掉了还披着大红绵甲的尸首。 “实禀老爷,是死了?”有清兵一名百总回话。 吴元龙抢过亲兵手里火把,凑近去观瞧,火把太近,燎得尸首辫子燃起焦糊味大作,不得要领之下,只好再次挨个捉人讯问。 “这个是吗?” “有没有随营的标将、亲兵、伙夫之类的,过来认认。” 吴元龙孜孜不倦地问来问去问到一名裹着破烂号衣的城守老杂兵,这老守兵低首作揖禀报: “禀老爷,是惠总兵?” “你是做啥子的?”吴元龙初时没在意,因为问得人多已经累了,但很随意地看这老守兵一眼,就直觉不对劲。 “俺是伙夫?” “伙夫?”吴元龙眼珠一转:“我说老伙夫,你这胡子也太好了吧?” “回老爷话,咱真是伙夫。” “伸出手来!” 老卒颤颤巍巍将双手伸出,被过长的袖口遮住大半,不想吴元龙一把揪住一只手掌往前一拽,看了一眼便冷笑道: “这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写字的手,还伙夫!” 这时朱化龙上来了,冷笑一声喝问:“伙夫?你吹灶火还能留出这么长的胡子?” 吾元龙当即心中有了数,也不废话,把老家伙一搡,冲着大堆儿的俘虏那边就喊: “听着,谁认了尸首,或者说出这老梆子是干啥滴,老爷我赏一顿肉吃!” 这话音刚落,俘虏堆里立时有人叫了起来。 “官军老爷!咱认得他,他是伏羌的宋老爷!这个死胖子,才是伙夫,肚子里楦了草包,方才扮作惠总兵送死的!” 至于西面亲率镇标堵截的南离则啥也没抓着,最后得了东面两路传来的捷报,当即传令回去,令张翦率兵夺城,于是面对绵州空城,作为备队的崇义营兵不血刃、大摇大摆地进了被围两月、空无一人的绵州城池。 第二九八章 分路 第298章 分路 绵州是个周围九里的中等城池,老百姓早都跑光了,清兵驻扎这里时,拆东墙补西墙,城中几无完屋。 而且打下的绵州也几乎没有任何粮秣、物资缴获,完全就是个赔本的买卖,要不南离怎么就不愿意硬攻呢。 好在靠着围而不死,东西设伏,不仅拿下城池,还歼灭惠应诏所部清兵的大部,阵斩、生擒了一批参游都守千把百的各级将佐,尤其生擒了号称“伏羌隐士”的清营幕客宋之琦。 入城后,搜捡清兵残余,清理瓦砾废墟,尤为恶心的是清兵驻扎期间将仅有的几处能住人的房屋弄得屎尿遍地、肮脏不堪。 当日好歹将原来的惠应诏率兵将驻扎的州衙以及原整饬安绵道衙门收拾了一批房屋出来,又淘井提水,到处冲洗,才总算是把在外扎营累月的部队陆陆续续搬了一部分进来。 绵州一拿下,南离便即部署部队向潼川前出,此时已经形成了对于潼川州西北、西南两个方向夹击合攻的态势。 但在南离以辩证法看来,事物都是两面性的,在形成对潼川夹击态势的同时,潼川州也成为了保宁的唯一门户,更利于清兵收缩力量,而且清兵也必然更加加强守备力量。 果然在赵荣贵带着陈登皞一起向潼川方向追击时,撞上了出来增援的八旗兵,双方混战一场,各有损伤,但是惠应诏到底是逃掉了。 自此双方在绵州、中江两个方向形成了对峙局面。 南离也觉得不能再强向潼川用兵了。 粮秣日渐的紧张不说,吴三桂左一回右一回的强援实在令人头痛。 对于李国英统辖下的川北绿旗清兵,南离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是当做比之当下川南明军更强的队伍来看待的。 可是吴三桂的八旗兵是代表着满清的全国征服战略,战略上也不能藐视。 而且这路正黄旗汉军都是原来的关宁军,无论单兵素质还是队伍的组织度,都比绿旗清兵高出一大截,甚至强于八旗中有的满蒙军,而且铠甲、器械无一不精,就拿这回赵荣贵追击中的遭遇,从战况看敌人也有使用火枪的骑兵,而且人数不少,训练有素。 自己很得意的蜀铳飞骑并非独一无二。 更兼吴三桂不愧百战大将的本色,指挥调度极有章法,令南离失去了转战上下川南时那种游鱼戏水、圆转如意的感觉,用兵调度总是滞涩不畅,好似往哪里出手都会被堵一下子,总是已经被对手料得了先机。 就如一个拳师想出拳用招却总是先被架搁遮拦了手脚一般,即便打得过去也是打在空处,这种感觉令得他很不舒服。 南离知道,这就是遇到对手了。 因此他更加想从宋之琦的嘴里抠出些东西来,于是隔了不到一日,南离便与赵荣贵一起升堂,讯问被擒的宋之琦。 清理后的安绵道衙门正堂气象一新,结辫的地主老文人宋之琦老老实实地坐在堂下一张破矮脚凳上,还捧了一碗热水——对于俘虏,南离从不难为,即便要杀,也是得审过定罪,这是南离信奉并传导的武德。 因此宋之琦行礼后并未强制要求其跪地答话,倒是给了个座,除了南离与赵荣贵高座在上,气氛倒像寻常聊天,只是赵荣贵、宋之琦各自很不适应,因此赵荣贵不好轻易开口,宋之琦只得小心翼翼。 南离则开宗明义: “年前拿获佐领两名,都被我们放回去了。你若老实地自陈供状,便也可饶你性命。” “多承明公大恩大德。”宋之琦将大竹制的水碗先置地,直起身来恭恭敬敬一揖到地。 “小人无不从命,但有所知,不敢隐瞒,必合盘托出。” “本镇且来问汝,吴平西入汉中,是怎么个过程。” “平西王爷那边,小的真不知其上下详细,平西进驻汉中,事前我等也不得通报,是李抚军去岁屡次上表,痛陈蜀地要隘,川陕战守方略,朝廷才派出平西王率大军进驻。” “我等一直驻外镇守,也是后来才知。” 虽然南离口称吴平西,对于宋之琦脱口而出的平西王也未表示言语上的反感,但宋之琦能看得出来,堂上这个儒雅又冷冰冰的年青人眼神中有着压抑的厌恶,因此宋之琦很小心地换了个称呼。 “知吴氏先到西安,有墨尔根虾从西安随征,八旗满汉兵马数万,但也只知从属将领有其本旗本府左右都统、护军统领,还有绿旗左右总兵、各路随征总兵等数名大将而已。” “先头兵马到汉中打了前站,吴氏才将随营家眷、兵丁搬入汉中新修的王府,又派先头八旗满汉兵马往保宁应援,而自率左右都统,还有墨尔根虾往讨您——” 说着宋之琦向赵荣贵那边做个揖:“赵侯爷那边。” 啰里啰嗦半晌后,南离一看他供的还没赵尔汗、图鲁什多呢,眉头微微动了动,但也不觉意外,毕竟这个宋之琦与吴军各属两个体系,又是西北人,于是又问道: “平西王所部带出来的乌真哈超你了解吗?” “小人听说过,只听说用炮神准,每发必中,攻城拔寨时节无坚不摧。除此之外,因不曾派到我兵之中,因此实在不知详细。”停一停又补充道: “本营用炮,都是惠总兵自带的随营炮手。每出战,须得酒肉伺候、披红挂彩。” 南离闻言在心中衡量了一下自己这边的炮手待遇,暗自决定回头为每名战士增加每旬两壶酒、一斤肉,而且得选有家口的在邛州培训,毕竟技术兵种,不能亏待同袍兄弟,反被达兵比下去了。 “李国英这里的虚实你知多少?” “伪清兵制,将原属各营总兵的家丁选锋括为战兵,再点选精锐补伍,其余杂役、老弱尽行汰去。” “抚军辖下保宁抚标及四川六路总兵,叙南马化豹、永宁柏永馥、重夔卢光祖、成都惠应诏、顺庆严自明、龙安左骧,其中卢光祖最弱,以抚标及龙安总兵左骧兵力最强。” “如今因无兵无官,六路总兵最少的卢光祖重夔营的定额千五名,实额不过六百马步战兵,最多的左骧龙安营定额三千,实有不过两千马步战兵,其余都是番役、守兵充数。” “抚标有副将一员,参将两员,定额三千,实额约两千五百马步战兵。” “保宁没有乡兵民团吗?”南离又问。 “半年前小人曾为之点算工食,守兵、余丁、杂役应不足三千之数。” “这六路总兵还有保宁诸将你都了解吗?” 别说,南离这回问着了,这宋之琦对这些敌将的出身还真是了解得挺深的。 第二九九章 知彼 第299章 知彼 接着宋之琦细细供述敌将详情: 这些绿旗将领里,卢光祖最为胆小,严自明最有谋算,惠应诏最为勇猛,左骧最为老成,柏永馥、马化豹最为残虐。 其实对于南离与赵荣贵来说比较陌生的还真就是过去不曾打交道的卢光祖、惠应诏两位。 但通过宋之琦的供述就了解了许多过去不知晓的细节,尤其对于赵荣贵来说,一一验证过去的搏战经历,颇有感慨。 而且通过过去已知的敌情也可以由此验证这个宋之琦说了多少实话,来推断其余敌情。 其中卢光祖是辽东旧人,原属镶蓝旗汉军,曾在涪州被李占春、于大海击败,自此龟缩顺庆,如今据守广安州。 因为他是降清最早的,属于很得清廷信用的汉将。 惠应诏则是原明蓟辽总督帐下督标副将,是甲申年清军入关时降清,与吴三桂先后,是宋之琦的旧谊恩主,刚刚逃回了潼川去。 至于马化豹、柏永馥都是出自当年弘光朝的江北四镇之一刘泽清麾下,这个南离是知道的,而且本部中军参将吴元龙对于与淮兵打交道本就很熟。 左骧本是原明陕西副将,降清后先隶孟乔芳,去年被拨给李国英辖下。 严自明也是陕西的原明参将,与左骧一起被从陕西孟乔芳辖下拨给李国英。这两位是赵荣贵的老对手了,如今正是他们据守梓潼、剑州方向。 这说明自肃王豪格回师后,清廷经营四川,靠的已经主要是陕西旧明军自弘光年降清后充做的绿旗,以及部分京师、关外的汉八旗。 这就可以看出来,就四川绿旗来说,最初的组成是淮上旧明军王遵坦、柏永馥、马化豹,加陕西抽调绿旗左骧、严自明,还有同为降将不同出身的李国英、惠应诏,最后还有个辽东旧人卢光祖。 除了辽东旧人卢光祖,其余诸将都是甲申年主动降清的。 豪格班师还京后,其中出身淮上刘泽清部的王遵坦被委任为四川巡抚,王遵坦箭创发作而病殁后,才是李国英接任。 由此可以看出,这里四川绿旗各种出身都有,能够被出身并不突出李国英统合起来,其人能力绝非寻常武夫可比。 但是以李国英为核心,剩下的六路总兵对于达清来说也是有先来后到,有远近的。 辽东旧人最为信重,如卢光祖,其次甲申入关即降顺者,如惠应诏。 即便甲申年降清的,在惠应诏自己内心中,自己也比后来弘光年降清的那几位资格老,更得主子信用,事实上真的存在这种细微差别。 因为马化豹、柏永馥都是弘光年清兵南下才降清,但是兵力最强的也是打仗最多的反倒是后来有晚几月才降清的原陕西明将左骧、严自明。 正因为降顺最晚,为了立功表忠心,也是最卖力气的,就是左骧、严自明。 而且这些老陕兵对于赵荣贵这样昔日同僚的套路已经非常熟悉,因此才有赵荣贵先是围困保宁,继而相持不下,最终兵败失机,就是因为老陕兵越来越多,得以与赵荣贵相持不下,失了先手战机,又没得根据地养兵恢复,最后再加上吴三桂的旧关宁军和京师八旗,胜利天平就彻底倒向清方。 了解一些敌将的来路细节、个人喜好、用兵特长、性格缺点等等的,为的就是知己知彼。兵都是原来明朝官军那些兵,将可不同,兵熊一个将熊一窝一点不假。 只有知己知彼,再战时才能用将布兵胸有成竹。 问毕了关心的细节,南离又把文书录下的口供看一遍,才又问起别的。 “保宁城防如何?” “保宁城地势险要,三面环山,一面依水,有石城刘璋筑、土城张飞修之说,” “那么李国英对于川北局面有什么打算?” “这个……小人曾向李抚军面请过,李抚军意图保有保宁,时以招降纳叛为主,待大兵进驻有顷,便可相机南下进取。” 南离对于李国英很感兴趣,为什么呢,不只是因为李国英是当面敌手,而是南离发现一个问题——李国英、孟乔芳都是原明的武将出身,只是孟乔芳算是早降的旧人,李国英是弘光年跟着左梦庚降清的。 尤其孟乔芳,在昔日崇祯初年不过文臣眼中一名武夫,崇祯三年降清立即得到重用,入关即成封疆大吏。 由潼绵攻防的俘虏口供,南离发现了这个问题: 清廷任用许多武人出任在明朝本为文官出任的官职,在巩固统治、剿灭抗清力量上起了很大的作用,取得了极大的成效,其用人上的不拘一格值得效仿。 这是清与明的最大不同:选将用能、开疆拓土毫无文武之别,尽管有辽东旧人与新降绿旗的暗里分别,但主要还是得看能力,不像南明到了如今的残山剩水,还在搞文武任职泾渭分明,督抚之衔不用武将那一套,因为文臣们依旧还想奉行以文制武的祖宗之法,搞得督抚、镇臣之间还要内斗。 这一回的审讯直花了近两个时辰,审毕了令人将其带下去,好生看管,不可难为,不过叮嘱韩羽时,平日话少的韩羽却有疑问了。 “镇帅,这个家伙将来放不放?” 这个问题赵荣贵也在疑惑,因为征战多年的他更不认同南离的俘虏政策,不过这回南离被韩羽问起只轻蔑地笑了笑,在回答韩羽的同时也在解了赵荣贵的疑惑。 “放?呵呵,底层官兵可以审查后就放掉,这家伙可不行,这家伙是个善于镇压有手段的祸害。但要说杀了吧,虽合于吾等建军宗旨,却又不合当下局面,也脏了手。” “若我说也是的,佐领、千总往上本都不该放的嗦。”韩羽理解南离对于普通兵丁的策略,也理解了官兵的差别,但是一直对释放中级官佐这个事不太认同。 “有道理,那就先押着吧,对了,韩羽,你派去看押的人要好生交代一番,这样……”南离通过几次释放俘虏官兵的后续情形,多少也总结出经验了,确实不能完全照搬过去的观念。 “标下懂得咯!” 下面连续两章讲的都是这一年里南明各处抗清战场的时局,主要是分析历史局势做为背景板,还有一些作者个人的看法和见解,大家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没兴趣的和完全熟悉这段历史的都可以略过,不必订阅。 第三零零章 时局 第300章 时局 随着青黄不接的三月临近,川北前线的明清双方终于各自渐渐地消停下来。 可是各方传来的消息明显不利于南明朝廷。 这时回顾整个永历二年,残山剩水的南明朝廷一度以为中兴在望,但永历三年的春天,曾经报以中兴可期、恢复厚望的各处战场在清军的围剿下纷纷如虚幻而美丽的水泡般破灭了。 去年,也就是永历二年(1648年),这一年的开局对于南明朝廷来说,可谓风起云涌,中兴之势可期。 从时日上算起来,先起事的,又带起来这一局面的,还真就是江西。 先是二年正月二十七,原清江西提督金声桓、副将王得仁先发制人,擒杀江西巡按董学成、布政使迟变龙、湖东道成大业,宣布反清复明。 接着四月十五,清两广提督李成栋在广州发动兵变,剪辫改装,用永历年号发布告示,宣布反清归明。 两省大变,清廷自然不可能坐视不顾,这一年里,也陆续派出了多路兵马往征剿灭。 早在永历二年三月中,达清摄政王多尔衮一得了江西之变的消息,便派遣正黄旗满洲固山额真谭泰为征南大将军,会同镶白旗满洲固山额真何洛会,率领八旗满、蒙、汉兵马自京师远征江西。 同时为了防止明军进入湖广北部,又令正在湖广南线的“三顺王”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率部撤回湖北汉阳一带。 早在前年,永历元年十一月,南安侯郝永忠取得全州大捷,虽然最后全州失陷,但宣国公焦琏又取得桂林大捷,两番胜利已经扼阻了孔有德部清军南下的步伐,在得令回防湖北后,征战经年的清廷“三顺王”兵马便依令撤出湖南。 于是永历二年四月,隆武元年荆州之战败后退往湘西的湖广巡抚堵胤锡,利用孔有德等三王兵马撤出湖南的机会,督帅武昌侯马进忠、襄阳侯王进才部于当月十八由岳州驻地九溪卫、永定卫出发,直取常德,并于当月廿四攻克该城。 襄阳侯王进才部进至辰州所属的官庄坪、白马渡,一度降清的原明将领陈友龙也在靖州反正归明。 而此时湖南、湖北的百姓也尽裹网巾,白布缠头,擒杀县官佐贰,逼夺印信,使得清廷统治区内公文阻隔,音信不通,清廷派驻湖广全省上下官员一片惊惶。 乘此时势,堵胤锡亲自出马夔东山区,力邀忠贞营重入湖广,恢复全省。 经历隆武二年(公元1646年)荆州之败后,次年也就是永历元年忠贞营一直在川鄂交界一带山区休整。 到了永历二年七月初一,兴国公李赤心、郢国公高必正应湖广巡抚堵胤锡之约,率忠贞营顺江东下一举攻占湖北彝陵,九月即全军进至湖南常德与堵胤锡会师。 而此时的清廷接到湖广督、抚、按诸臣连续的告急奏疏,继三月派出谭泰、何洛会南下往征江西后,多尔衮又于当年九月十一任命郑亲王济尔哈朗为定远大将军,统兵征讨湖广,其主要目标就是原大顺军改编的忠贞营。 尽管两路清军先后南下,而且正黄旗谭泰、镶白旗何洛会部清军入赣,先野战击败南明建武侯王得仁,随后乘胜挥军大进,在七月初十包围了南昌,但这时的赣粤战局,并未急转直下,对南明依旧非常有利。 明清在湖广拉锯的这一期间,六月起永历皇帝向广东移跸,也正是韩羽、曹昌虎拖着蹇安泰,挟持朱枰枻回邛州的时节。 到八月圣驾还都肇庆,也正是南离在下川南帮着璟新把内战打得如火如荼的时节。 朝廷行在移到肇庆后,九月下旬,广东的惠国公李成栋便誓师北伐,率部数万越过梅岭,分兵两路,一由龙南、信丰,一由南安、南康,直逼赣州,意图救援被围的南昌。 十月初一,李部数万大军到达赣州城下。 到这时距谭泰、何洛会部清军包围南昌已经三个月了。 南昌城里的豫国公金声桓、建武侯王得仁除了固守城池,等待援兵以外,多次亲自带领兵马出城向掘壕围城的清军发起冲击,但都被击退回城。 而惠国公李成栋也在赣州城下只停了一日,便在十月初二为清南赣巡抚刘武元率总兵胡有升、副将高进库等以猛鸡夺栗之势凌晨出城突袭所击败,李部全军立足未稳,猝不及防,被清军冲入大营,明军将士惊惶败退,自相蹂践,一时阵势大乱,全军总崩。 这一战李部明军兵甲器械损失甚多,逼得李成栋不得不退兵回到南安,自返广州。 正这时休整后后出山的忠贞营十月廿一自常德直下湖广省府长沙,一路势如破竹,连克长沙十二县,十一月初三于湘潭大破众至过万的湖广抚标绿旗,并围困只剩了附郭二县的长沙城,以及孤立的浏阳县。 围困长沙后,李赤心、高必正二国公亲临阵前,率数万精锐之众的忠贞营竟日攻打,连续五昼夜不休,每日城中落箭镞如雨、炮子如雹。 长沙守敌只有绿旗三千,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只能坐以待毙,连清辰常总兵徐勇都被号称一只虎的兴国公李赤心一箭射倒城头,眼见长沙孤城在忠贞营五日五夜的强攻下已经唾手可得。 就这么好的时机,一直龟缩于广西桂林的督师大学士何腾蛟跳了出来,生怕湘西明军占了复湘首功,十一月初一攻占永州后,竟以督师之权,檄调正围城攻打长沙的忠贞营援赣,而由自己的督标镇将再复长沙。 也就堵胤锡老实,李赤心听话,拿行在当朝廷,拿督师当上官,竟真个于十一月十六解围长沙后挥兵东进,真心实意去救援被谭泰、何洛会围困的南昌。 长沙守敌自然弹冠相庆,以为靠自己奋战而守城得逞,立时四面出城搜刮粮食,以利后续固守。 而一意派自己的督标镇将再复长沙的何腾蛟儿戏疆场,拿稍纵即逝的战机来做政治投机,却自己动转不灵,顿兵永州,逗留不进。 说起来四月清三顺王退兵,五月何腾蛟自广西桂林出师,七月十七便攻打永州,从此顿兵城下,历时将近四个月,十一月初一才攻占永州,到当月十六忠贞营已按檄令解围长沙、挥师东进,他何腾蛟这边督师标镇各部还在永州打粮,与长沙路程几近六七百里,中间还隔着宝庆、衡州二府。 为了抢功,何腾蛟令其辖下诸镇麾军急行,行至衡州,再次顿兵不前。 正在此战机稍纵即逝之时,没过半个月,一进腊月济尔哈朗部清军即已抵达湖北安陆府,先喂马半月,休养士卒。 这时节何督师反而着急了,甩下行军缓慢的督标各镇,轻装疾行,急慌慌抢前先行,只率少数随从进入离长沙不足七十里的湘潭开设衙署进行调度,发檄催调各镇进兵。 到永历三年正月,远道而来却已从从容容休整完毕,士马饱腾的济尔哈朗部清军大举入湘,何腾蛟则依旧还懵然不知所以,而当朝太师、督师大学士何腾蛟辖下号称荆湘十三镇的督师标镇明军诸将则如惊弓之鸟,纷纷拉起队伍就跑,竟使得清军在郑王济尔哈朗统率下,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便于当月廿一日进入湘潭,儿戏疆场从未遇此节奏的何腾蛟就地被俘。 即便未遇抵抗,为了抢掠财物子女,虏首济尔哈朗也下令屠城,湘潭城中的百姓几乎全被杀光。 但何腾蛟被俘后,这时才体现出一名封疆大吏的气概,坚持了忠贞的民族气节——清廷以高官厚禄劝降之时,遭到他的严词拒绝,遂于正月二十七被害于湘潭流水桥。 作者注:从史料看,何腾蛟最轻率的举动就是以为长沙在握,撵走了忠贞营又从衡州轻入附近只有马进忠的空城湘潭,自己亲自指挥的督师标镇大部分都在衡州逗留,还四出劫掠,无人摆塘侦敌(三湘从事录:诸部方纵掠,不发侦入白),得了清兵消息又撒腿就跑,没一个人还想着他,或者是压根就不知道督师在哪儿,与就近的马进忠却毫无调派协调之意,进了湘潭知道忠贞营走了才联络马进忠。 已经走了的李赤心、高必正又怎么会想到这位看自己不顺眼的督师老爷前后脚就跑了来? 堂堂督师就这么糊里糊涂被几个绿旗入城拿了。 从这些细节看,儿戏军机、意图抢功的投机行为是无法洗脱的。 第三零一章 牵扯 第301章 牵扯 几乎何腾蛟被害前后几日的时刻,就是南昌失陷,金声桓、王得仁在南昌覆亡。 南昌清军自七月围城,然而清军以八旗兵为主的大批军队也顿兵坚城之下达半年之久,直靠到城中粮尽,才于永历三年正月十八发动猛攻,次日矢尽粮绝的南昌失守。 金声桓身中两箭投入帅府荷花池内自尽,督师大学士姜曰广在偰家池投水而死,王得仁率兵突围,击杀数百人后被执,慷慨赴死而遭支解遇害。 永历三年的正月,十八南昌被攻陷,廿一何腾蛟被俘,廿七被害,相隔不出旬日。 最后就是三月,李成栋再攻赣州时于信丰兵败身死。 永历三年正月,李成栋再次由广州率军北上南雄。 这时南昌已被攻陷,谭泰、何洛会部清军八旗已经可以腾出手来增援赣州,李成栋只好屯兵信丰,与敌相持。 到了二月十六,清满汉主力便已由赣州出发,逆击李成栋所驻的信丰城。 二月二十九午时,清军进至距信丰五六里处,李成栋挥军出城迎战,为清军所败,明军退入城中固守。 次日三月初一,清军转头就开始攻城。 当日信丰东门外桃江河水泛涨,不能涉渡,清军即在西、北两门外和南门旱路上挖濠栽桩,防止明军突围。 李成栋所部军心不稳,于当日夜间出仅剩的东门口子渡河逃窜。 清军趁机一举占领信丰后,乘势尾随追击,同时还不忘一路滥杀屠城。 李部明军被追及后大乱,将领纷纷溃散南窜,惠国公李成栋渡河时坠马溺水,意外身亡。 湖广、粤赣的抗清主战场其起也勃焉、其灭也忽焉,与之相比,作为边角偏远地域的西川,因其他战场牵制了清廷的主要力量,反而进入了一个诡异的相持状态。 只因除了济尔哈朗、谭泰加何洛会两路兵马南下,孔、尚、耿三王兵马在湖广北部之外,清兵驻京八旗的主力大部也被牵制在了姜镶反正的山西,至于出镇汉中的吴三桂也不得不被调往陕北,镇压王永强起义。 如果说湖广、粤赣时局这些剧烈的动荡还暂时只能波及到川东的话,那么因大同的姜镶之变而波及到晋陕,实实在在是影响到了南离这边的布局了。 而且是趋向川北时局对于明军有利一面的影响。 永历二年年底腊月初三,屡受满清贵族将领欺压折辱的降将姜镶,终于不再忍耐顺受,乘清宣大总督耿焞等人出城的机会,突然传令关闭城门,一举剪发辫、易冠服,自称反清扶明大将军,起义反正。 大同举义后,山西各地的汉族官绅纷纷响应,在很短的时间里,山西全省除了省会太原和少数城池外,差不多都被义师占领。 而山西的反清复明运动复又迅速波及陕西等西北地区。 永历三年正月初四,清廷自京师派敬谨郡王尼堪等统兵入山西。 二月间,多尔衮亲统本旗往征大同。 在姜镶反清后不仅山西各地纷纷响应,陕、甘等地反清运动风起云涌,连畿辅重地捎带肘腋之地山东也义师蜂起。 其中影响最剧烈,从而使得姜镶反正的影响波及陕西以至川北的正是王永强起义。 王永强是陕西吴堡人,姜镶在大同举兵反正时,他正任延安营参将。 清延绥巡抚王正志、延绥总兵沈文华调他率马兵赴神木、府谷防河,王永强趁机在永历三年二月十五占领榆林,杀王正志、沈文华和靖远道夏时芳,自称招抚大将军,随即引兵南下,二十一日会同留守延安的王永镇占领该城。 义军声势大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接管了陕北十九个州县,王永强还派出部分兵马渡过黄河支援山西的抗清斗争。 这样一来,秦、晋两省复明力量联成一片,使得清廷在北方的统治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大威胁。 达清当权者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深知局势的险恶,他不敢撤出包围大同的兵力来镇压遍及山西各地的反清烽火,以免放虎出柙,使得大同城内兵力雄厚的姜镶部同其他各部义军汇成一片,只好从京师抽调一切可用的八旗满、蒙、汉兵马投入山西战场。 除了英亲王阿济格、敬谨亲王尼堪领军围困大同外,被调往山西作战的还有端重亲王博洛、承泽亲王硕塞、多罗亲王满达海、多罗郡王瓦克达。 但在陕北的王永强所掀起的反清浪潮如此迅速扩大,清廷见八旗主力又被牵制在山西,已经没有更多的机动兵力的局面下,只好命令出镇汉中的平西王吴三桂、固山额真李国翰部往征陕北,围剿王永强。 可叹此时的肇庆行在,只知道江西、湖广战局逆转,何腾蛟、金声桓、王得仁、李成栋相继遇难。 当一个个噩耗接踵而来,大小臣工一片惊惶,除了各种追封谥号,竟拿不出任何有点效力的(半点有效力的)应对方略。 面对各种雪片般飞来的奏章、塘报、告急文书应接不暇之时,肇庆行在的阁臣、辅臣、尚书、御史们空顶着各种威赫的名头,既对清廷将精兵猛将全部调往山西而致其他地域兵力单薄的窘境一无所知,也完全不解为何谭泰、何洛会在稳定江西后不敢继续深入广东便撤兵北返,更是不明为何济尔哈朗势如破竹却急急班师还京。 当然他们也不知道济尔哈朗出兵湖南的首要之务其实是为了追剿被满汉官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忠贞营,结果擒杀何腾蛟吓跑湖南各路明军后,便再顾不得因道路断绝而南下广西的忠贞营,就匆忙回京。 然而到了永历朝廷的行在这里,整个行在非但情报不明,也从无高屋建瓴的全局谋画,导致在全国反清复明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刻,只沉浸于金、王、李、何三路覆亡的悲痛之中,又暗自庆幸清军未乘胜直下广东、广西,竟懵然不知此时正是清廷最吃紧的时刻,全然使不出任何有力的应对举措。 最终,南明小朝廷只是又经历了一场中兴泡影的彻底幻灭。 第三零二章 精兵 第302章 精兵 好在南离这边则一直在与赵荣贵、詹天颜、范文光、朱化龙反复会议,为的就是研判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二手以至三手的、不知真假甚至离奇古怪的消息。 有传言隆武皇帝未死,在赣南出家,金声恒、王得仁于南昌起事就是奉了隆武皇帝的诏命。 有附会湘潭何腾蛟被俘的那处驻地,有井通海,井中有鱼,但是自何腾蛟被俘后其神迹绝迹。 开牙汉州后,南离第一件事就是将如今只有章炬坐镇于邛州的西司衙门全盘调了过来,对于韩羽主外、章炬主内、昌虎补缺的情报搜集格局做了进一步的强化。 西司在汉州整备人手后,向潼川、保宁、汉中都派出了大量探马以及便装的侦谍,并且开始利用三义盟的便利条件向汉中发展内线情报。 南离也通过章炬整理的塘报汇编,才大致明了了南明朝廷所面对的整体局势。 其实以现今的邛州加灌域六县的实力,南离看了的塘报大部分也是白看,因为太远的地方自己有心无力、鞭长莫及。 尤其依托当下时断时续的驿传,所能得到的最快的也是仨俩月之前的消息,甚至很多都是半年前的消息,更糟的是也不知道真假,无法验证,只能听啥是啥,这还得亏了章炬进行了去芜存菁的摘要汇总。 到三月份陆续传来何腾蛟、金声恒败亡的消息,都看得出来中南战局败坏。 大家凑一起考虑的更多是湖广、江西战局的种种变化,能为四川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一致的看法是于此相关的忧虑远的近的至少两则。 与川西这边局面相关的一则是远虑——清兵剿灭各地抗清力量后,会腾出更多机动兵力来压制东西两川。 另一则还是近忧——上下川南加上川东,围绕着朱荣藩为核心而内讧再内讧、大内讧夹着小内讧的局面愈演愈烈。 这么比较下来,虽然吴三桂移镇汉中带来的压力颇大,可是川北四方三镇却结成了可靠的盟友,并且以慷慨豪烈的赵荣贵力主,推南离来牵头筹画,反倒这边局面更形稳定,没有内讧,四方三镇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屯垦养兵、恢复民力,可谓是历史上滚滚大潮中难得的亮点,虽说这个亮点在破败的全国局势面前压根无人关注。 虽然其余各省的消息、塘报既滞后又不实,对于遥远的其他战场时局无法做出精准的判断,但针对川北局面相关的秦蜀局势,最终南离经过与各位文武的反复会商,也做出了一个模糊但确定的结论: 姜镶只要挺住,陕西就消停不下来,吴三桂的主力也腾不出手来南下,川北的相持局面能维持多久,完全取决于晋陕战局。 根据眼下的兵员、粮秣物资状况,贸然出击,根本牵不动吴三桂的主力,若欲使得进驻汉、绵一线的明军部队恢复攻取潼川的实力,至少还要半年的时日。 因为整个四川的状况与全国各地不同,经过摇黄、西营、清兵甚至南明官军的反复蹂躏,人口逃亡严重,百里不见人烟。 不像其他省份,立起抗清大旗,立时四方响应,即便只有三五百兵马,号召起上十万的民众一起围城也是可能的。 四川尤其是川北与成都,是无人、无粮、无兵、无官的四无状态。 当下府北灌域六县在南离率领一众文武的努力下,刚刚稍复一些生气,但也根本支应不了几万大军出征。 若这时节便出马一条枪去围潼川,征兵征夫之下,不仅今年的收成荒废了,只怕过秋便会荒年重现。 在南离与詹天颜、范文光、路宏蜀商议后,已经确定,川北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个窗口期,积蓄实力,与敌人赛跑。 南离与三镇四方的这几位文武商议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精兵简政。 这个事的目的不是简单的减少兵员,恰恰相反,年前遭了损失的赵荣贵正急需补充兵员。 南离以吴三桂还有川北六路绿旗为例子,尤其是赵荣贵相对熟悉的原明军陕兵出身的严自明、左骧为例,分析了清廷汰弱留强、强化绿旗兵马的办法。 李国英率六路总兵,马步战兵总额按敌情估算下来万余而已,就守住保宁有余,面对川南川东明军各镇每一路的号称数万甚至十数万的兵马,时不时还能主动出击,攻取城池,清廷精整政策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而赵荣贵到了成都府北驻扎,需要补充兵员,却不能恢复以往那种千把百精锐家丁做核心,靠号召力鼓动数万各路杂牌人马东挡西杀的状态了。 以府北六县如今的产出,那样也实在养不起。 南离与之商定了一个计划,半年内将赵荣贵辖下的马步战兵恢复到五千人马,一年内先维持这个数字,遇有战事需要民夫、乡兵配合,由南离这边组织调拨。 南离自己本来已经扩充到了五营近两万人,也进行了兵力配置的调整。 这种为了应付当时的川北战事而过快的扩充,也带来了严重的副作用——就是战斗力的急剧下降与后勤供应的负担急剧加重。 对于川北结盟的三镇四方来说,依靠的主要机动野战力量显然只能是南离的邛州镇五营与赵荣贵的陇南镇。 因此商定由詹天颜、朱化龙自松潘、茂州抽点、招募有马、无马的蛮丁,主要是充实赵荣贵那边,龙安所能收拢的残兵溃卒,也是补充赵荣贵,尽快改变其所部百人总兵、十人参将的状态。 南离这里,反而对邛州镇五营进行了精兵化调整编制。 这个策略不是单纯的汰弱留强,而是每营保留两司兵马,保证日常训练,将精锐兵员、完好的器械甲胄优先集中到这两司里以保证精整完备,随时能够拉出去应急作战。 其余三司不管是缺额还是缺械,不具备条件只能就此先瘸着,首要任务是屯垦和分散下乡。 毕竟搞屯垦的话有组织的部队比散乱的乡民要有力的多,三义盟的铺开扩张远未达到南离所期望的状态。 第三零三章 简政 第303章 简政 精兵的同时就是简政。 按照自嘉靖、万历年延续至今的体制,虽经战乱波动,依旧保持着省、府、县加各道的行政体制,而且这个体制也被入关的清廷继承和应用下来。 比如整个四川行省,被划分为上川南、下川南、川北、川西北、川东、夔东六道和成都府,往昔太平年月只有分巡、分守、兵备各道,设按察使或巡按御史掌事,结果到了永历年,整个四川除了督师大学士吕大器,川陕总督樊一蘅之外又加了川北总督李乾德,各道还都设巡抚,叠床架屋,各行其是,不能统一调派,又与各地勋镇军阀搞得或勾结或构陷,闹得乱七八糟。 对于这种行政体制,南离不想大张旗鼓地更动,毕竟这种来自行在的任命有着大义的名分,南离要的是做事。 比如范文光,名头是上川南巡抚,可上川南道的杨展、曹勋、赵南离谁会要他行使政令,不是南离找他出来到成都府北灌域六县,他的威权范围仅在于洪雅县小小城池之内,连乡村都下不去。 堂堂永历朝廷的巡抚名头在乡村的行政威望连昔日陈登皞、向成功这样半匪半民的土豪都不如。 詹天颜则好许多,毕竟他在川西北任知府时就声望颇着,蕃汉百姓、土官流官都很信服,也才能募集蛮丁,保守松潘。 路宏蜀也还好,那是自己简拔出来的,但是范文光、詹天颜如何行政,就得互相商议了,这是对个人也是对朝廷尊严的起码尊重,这一点对于文臣来说,非常看重,几乎就是能否合作的基础。 临近三月中旬,南离乘着夏收之前齐聚议事的机会,与范文光、詹天颜、路宏蜀一起商议如何更动行政体制。 因为詹天颜行政经验最为丰富,南离与之私下讨论的也是最多,而路宏蜀作为后起之秀,显然更有冲劲。 最后与一众明廷官员的商议下,一个巡抚牵头,县政为基的大体格局最终在南离的辖区汛地实行开来。 这个行政格局的核心就是县政,一切围绕加强县政而运转,官吏配置也尽量下沉到县。 围绕一县的抚民、渡荒、复垦、丈地、重定黄册,到收获时节的夏秋催收、存储、转运,都要在知县衙门办结。 县之上不设知州、知府,直接就是以道为界,巡抚视事。也就是大城再有知府、知州只管自己那点城池事务了,至于散州知州,本就是县官一样。 巡抚直接稽核县官,向南离这里汇总,此外将原设各道权柄抓于一手,尤其要办理乡兵集结、募兵点选事宜,以便为野战部队提供源源不断的兵员与粮秣补充。 比如这边由路宏蜀巡抚灌县以南、府北六县,办理成都府各县粮饷调集、乡兵征募。 詹天颜依旧巡抚龙安、松潘、叠溪所,专理川西北粮饷、乡兵、守城。 程羡良知州名号未变,行巡抚事,巡抚邛州一州两县加丹棱、崇庆州,且已经由樊一蘅向行在保举晋为川西南巡抚。 这也是对程羡良二年来帮着南离在下面毫无怨言地各种和稀泥的一种变相肯定,同时也是南离向旧明有志救时官僚的一种让步与妥协。 范文光作为有经验的司官出身,留在南离身边,以上川南巡抚的名义,实际主持州县官吏的考绩 邛州诸司衙门不变,各司其职,但简政之后,南离这里,只须面对三道巡抚,并且身边有范文光帮衬处理内务,欧阳直处理文牍,更有慕天蚕的监察御史,对整个西川的官吏即行纠劾、处置。 这就是并道而巡抚州、县的简政手段,既合于大明规制,又合于当下渡荒备战,更方便了南离将军政、民政分离,解脱了自己的俗务。 这样整个川西北、成都府在恢复的六县两州、邛州带个丹棱县、洪雅县就算恢复了大明的抚按体制,却也被精简为一道的巡抚直对州县,不仅化解了朝廷造成的叠床架屋,还大大提高了行政效率,加强了州县行政能力。 这个行政体制确立后,与三义盟的作用相辅相成,同时也为的向三义盟的进一步发展提供助力。 因为三义盟经过半年的迅猛扩张后,已经遇到了瓶颈。 三义盟遇到的是两个瓶颈,但这两个瓶颈其实又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关系。 其一则是许多以抗清名义加入的地主豪强,在影响着三义盟的扩张方向;其二则是原本入山结寨的地主豪强,即便出山后许多也在隐匿战乱时投靠的人口。 抗住清兵南下的压力后,由范文光力主,在清廷所遗留的粗略黄册的基础上,对于成都府北、府西州县做了一次黄册清查统计。 结果不出所料,大多数县的黄册户口大多不及过去太平年月十分之一,个别县能够达到接近原来的两成。 恢复黄册南离是没意见的,南离有意见是针对豪强大户的隐占人口,而隐占人口的豪强大户同样对此有意见。 这两件事互为作用,使得三义盟扩充到眼下的地步后,不仅偏离了开始草创时南离的初衷,也与后来以穷苦百姓为基的方向不符。 而且这个事只有南离在思考,其余所有的文武官吏都认为眼下这个状况是理所应当的,没什么不正常的。 在当前以扶保大明、一力抗清的号召下,只能将清查、打击豪强隐占人户作为手段,来保证户口、税赋的恢复,这就一则要加强州县行政能力,二则再以三义盟来行使手段。 华夏的社会,不管以什么为宗旨,最终还是个官本位的社会,南离不向豪强妥协,就只能向官僚体制妥协一些,才能向自己的理想再迈出一步。 于是在体制更定后的于川西督抚、勋镇第一回会商议事之时,在樊一蘅的缺席之下,在狭小的汉州新设镇守衙门,南离施展口才,先将川北时局厘清,再定恢抚大策: “我们最难缠的对手,就是死死钉在保宁的顽敌李国英,我们最大的对手,就是汉奸大敌吴三桂,不打败这两路敌人,川北恢抚无从谈起!” 南离这里用了一个词:“恢抚”,而不是过去川地督抚、勋镇常用的“恢剿”一词,因为恢之一字可对清廷,剿之一字过去专指农民起义军及流寇,如今变剿为抚,不止是南明朝廷大略的变化,也是南离的辖区汛地针对民间武装进行改编的手段的变化。 “要地保宁,乃四川阖省向北的门户,户牖不存,谈何恢抚之基,整个西川都要随时面对南下清兵的蹂躏。” “因此,两个对手,一个要地,这就是川北抗清要破的三个题。” 赵荣贵、朱化龙纷纷点头,他们在川北折腾了二年,为的不就是这个赞同之余,他们更为期待的是如何破题。 果然南离继续解说: “欲破这三个题,要做到三件事:共同协作而恢复生产,各自汛地整训兵马,同心协力来兴兵作战。” “做到这三件事,才能达成三个目标:拔掉钉子李国英,打痛其倚靠的根基吴三桂,而最终进取而据有要地保宁。” “我们的努力,就是要用这环环相扣的三件事,织就一条锁链,将沉沦的川蜀局势,这条将沉的航船,一点一点的拉出险滩。 “这三个目标一一达成,才有可能北上出川入陕,进而恢复陕晋陇西。” “咱们川西文武今后的长策,小子不揣浅陋,将之总结成为十六个字:西川为基,保宁为钥,汉中为角,以图关中!” 第三零四章 往来 第304章 往来 开春以来,在清廷反动逆流的凶猛围堵下,南明小朝廷风雨飘摇,然而因为南离率部在川北整个冬季的奋战,以及川北诸镇的协同努力之下,上下川南加成都府赢得了难得的持续大半年的相对平静。 正面交锋的两军战场平静下来,另一个战场却开始暗流涌动。 保宁往潼川的驿路上,根本没有什么商旅,却常有各自明清打扮的小队伍或乘马或步行地来回奔走,这些都是保宁或汉中派出的使者,也有自汉州或嘉定州的往还,一时间可谓往来使者不绝于道。 有了更动后的行政体制,募兵储粮自有三路巡抚各自督促州县行政,南离这里就把更多精力腾出来,用在了对敌斗争的策略上。 这番会商意识商议完毕了大策,取得四方三镇的一致的认可后,南离又说起眼下的斗争策略: “李国英的意图就是招抚,但吴三桂的意图就更为复杂了,他更希望我们不要动,因为他往陕北去了话已经腾不出更多兵力来支援李国英。” “同样的,我们也不希望他们动,成都府县恢复日见成效,我们要尽快将之转化成部队的战斗力。” “因此,我这里与杨帅爷书信往还,说的就是一件事:虚与委蛇!” “使者来了,谈不谈,要谈,谈什么?” 说到这里,南离向赵荣贵那边拱手做个揖,提醒道: “二叔,您别急,听我慢慢说,范抚院,您也不必提汉贼不两立……” 赵荣贵撇着大嘴搓一把口下钢髯,范文光则生生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南离知道,对此最为不解的文是范文光、武是赵荣贵,范文光作为文臣讲的汉贼不两立,赵荣贵作为赤心勋镇讲的是废啥子话,要砍就砍! 南离安抚二人后继续解释: “书来信往,好生接待使者,甚而可以同意他们派人来谈条件,第一则不泄密,不要将我们的真实意图、真实实力泄漏出去,第二则探听敌人虚实以及真实意图。” “最要紧的,就是一句话,拖延时日。” “二叔,您那六丁六甲的百人总兵,恢复到真正的实额千人,不得需要时日吗?” “范抚院,府城周围复垦的荒地,大收成不得到秋后吗?” “别说,是我大侄子说的这个道理。”赵荣贵终于搓着花白钢髯咧嘴点头。 “有理有理,文光附议。这个事就委路抚院来办如何?”范文光也起身说道,不过他想把这事推给新晋的寒门出身的路宏蜀。 “哎呀,这个,宏蜀俗务缠身,恐不能胜任。”路宏蜀也在推托。 南离对此也是无奈,只好接言道: “好啦,大家不要推,这个恶名还是本镇来顶……” 大家都爱惜羽毛,都怕舍生忘死的抗清数载到头来再落个与敌沟通的汉奸恶名,南离也爱惜羽毛,但也不得不然,好在这时朱化龙说话了: “得了,南离也别争啦,我朱化龙六十来岁了,也不怕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我在绵州离得近,这些事,就我来支应,赵镇帅在后帮我出主意就好。” 就在镇守衙门议论来往使者的时刻,州衙大狱里,一间收拾得较为干净的牢房里,被俘囚禁的宋之琦也在盼望着有人来。 他被拘押后,因有南离的将令,被韩羽遣西司锦衣卫严密看押,并不难为。 单独关在西司掌握的一间干净牢房,并不与寻常犯人、被俘兵丁同在一处,不是南离提堂,也无人前来讯问。 但是宋之琦却是日日的不安。 西司的力士不若寻常狱卒,待之并不严酷,有时还会与之闲扯几句,毕竟宋之琦是个饱读诗书的老乡绅,而且很有见识。 “那边不剩人了?”他觑个锦衣力士来巡视的功夫问这相熟力士小哥。 “没了,都放回去了?”力士小哥说的自然是那边关押清兵俘虏的所在。 “真的一个不剩?连八旗的都放了?” “我说宋军师,你都这样了,老子骗你做啥子?” 大家都知他曾是惠应诏的狗头军师,几名力士也随口叫他宋军师,至于在他面前充老子,以宋之琦的境地,自然不敢多话,反而感激涕零。 “不过宋军师,今日保宁又有人来。” “哦?!有提到我吗?” “这个……我们可不晓得。” 结果宋之琦满怀着希望等了一日,直到传来更鼓梆子响,他才失望落寞地对窗长叹:“还是没人来赎我。亏我拼着老迈之躯救过你们的命……” 第二日一早,川北开春的晴日,一道阳光透过木栅射入窗口,牢房外有人叫宋之琦: “宋军师,曹佥事看你来咯。” 躺草铺烙了大半夜饼的宋之琦闻声一看,一名锦衣玉带的大胡子武官正站在牢房栅栏外看着他,那眼神,跟牲口市看牲口的差不多。 他赶紧一翻身起来,一躬到地:“小的参见佥事。” “免了吧,老宋头儿,你过的还成啊?” “托各位老爷的福,诸位爷不曾为难老朽。” “哎我说,你在这儿呆着,就呆住了?就不想回去啦?”曹昌虎开始循循善诱。 “啊?!您……能放我回去?赵镇帅有话了?” “不是我家镇帅有话,是我家镇帅无奈了,本来想放你回去了,可保宁来人,镇帅提起你人家不理啊。”看老宋头儿一呆,曹昌虎继续给他加料配药: “如今双方书来信往,都在谈的是军国大事,剿啊还是抚的,谁顾得你,要我说啊,你就好生在这儿呆着吧。” 听话听音,宋之琦这老人精自然听出了这里面的活动气儿,立时随棍缠上。 “这位小爷,咱不是糊涂人,您这里镇帅要办大事,留着老朽也是无用,不是白白耗费粮米,不若您向贵镇帅美言一番,放老朽出去还能做些事。” 曹昌虎一听,大胡子衬托着满面鄙夷的表情,嗤之以鼻: “做事……用你你能做啥?你个老梆子了,哎不是我说你这么大年纪,还出来求功名,无非为的儿孙挣命,你这儿孙也不孝啊,都不来看看你?” “老朽家在千里之外的伏羌,想是无人知晓老朽的消息。” 这么一说,曹昌虎的语气就变了: “伏羌,也不远啊,唉呀你这老人家也是可怜啊,为个荫及儿孙落到这般地步,何苦呢,要不这样,你写封信,我辛苦一下,派个人给你送家去,反正如今保宁路通了。” “小爷,您有这话可是大恩大德啊!” “好好好,来来来,我教你写啊,这话该怎么说呢,对了,你老家那边有啥物产来的?” 第三零五章 持一 第305章 持一 作为一名年仅二十六岁的穿越者,离开象牙塔之后短短一年的社会实践很少,因此南离的政治经验并不如何丰富,而穿越之前受过的政治教育,大多与这个时代也并不相符。 因此,陡然走上明清、内外政治军事斗争舞台的他,政治理想不可避免的要遭受一些挫折,而周围的政治环境又无法避免地要受到残明小朝廷政治生态的侵蚀。 支离破碎、黑暗腐朽的南明小朝廷的政治生态对南离的侵蚀也是相当严重的,不仅干扰他周围的政治生态,也侵蚀他的政治思想,如何能够坚守自己的初心,这才是他的难题。 因此为了警醒自己,坚持自己的本心,他才自号持一。 所谓侵蚀,当然不只是三妻四妾的这些小事。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生存环境下,如果说军事斗争是南离的左手,那么他的右手只能是政治妥协。 但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再不能令弱肉强食的社会退化继续恣睢下去了。 因此有了三义盟,有了邛州的永历二年点选,在此基础上使得成都府北、府西诸县的社会秩序得到了初步的恢复。 当然这种恢复是一点一点的往南离的理想方向靠拢,而不是完全恢复旧明的那种乡绅独霸一方的旧乡村秩序。 在川北征战的这半年,他就是在保卫自己辛辛苦苦开创出来的这么一点成果。 过去一直要么为了生存,要么为了打仗,没有时日与空闲来想这么多。 这回有了川北诸镇的帮助,上川南、川西、川北文武的助力,他才得了空闲,开始思想起更深层次的思想上的、政治上的问题,和如何来统一思想、统一政治路线。 统一政治思想、路线上的问题就是最终宗旨是为了什么? 不是简单的反抗薙发易服的暴政,是为了天下太平,为了以人为本。 为了天下太平就要抗清恢复,这是军事的一首,为了以人为本就得恢复乡村的社会文明秩序。 恢复乡村文明秩序,除了团练乡兵、黄册户口就是仓廪实而知礼节。 过去这件事靠的是乡有童蒙,县有儒学,太平年月一个好学的孩子是有机会识几个字的,而诸生也是因此成为府县之下社会秩序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层级。 但在社会秩序崩溃的时代洪流下,生存糊口已经成了问题,谁还顾得去识字知礼。 南离所期望的整理社会秩序,只能一手依靠寒门诸生与三义盟,从基层百姓入手,来将崩坏的、弱肉强食的社会秩序恢复成文明状态。 另一手就是精兵简政之后,派遣各营除两司战勤值番精锐之外的非主力部队下乡。 南离是想靠这一手部分地实现部队具有战斗队、生产队、宣传队的成效。 所谓前两个生产队、战斗队还好,无非练兵屯田,第三个最难,因为想要通过部队的宣传职能来唤起百姓,不止空喊几句抗清口号那么简单,更需要一个坚实的组织根基。 三义盟被部分地主、生员加入,其实就已经是一个大杂烩,已经无法为部队行使组织职能。 南离无奈,只能再次打算另起炉灶,从头开始,这也是他一直想做的一件事: 组建西川宣抚司,以及在哨队、司以上的部队中配备武的监军同管,战营则配文的监军御史,来行使各级的宣抚职能。 所谓宣抚司,宣教抚绥司。 与教导司、火器司并列,成为仍归南离直辖的少数几个衙门口。 镇标因习其俗,随着部队将官、战士们顺口,将镇标火器司改称火攻司,原本章炬管辖的将作房分作火器司与将作司,章炬专管营造火器的火器司。 宣抚司不同于过去沿边设置的为抚绥边地土司军民而设的机构,在西川成为对民宣扬教化、收抚民间武装的机构。 因为教导司的军务已经进入正轨,多是常务及标准动作,因此将刘斓儿双担其任,领宣抚司大使,加监军御史衔。 等于从军务中抽出一半儿,也算半改行,开始先由南离手把手地教他做这个宣抚使。 毕竟几番大大小小的战斗下来,如今从战士中简拔的武将越来越多,教导司出来的管哨也日渐成熟,已经选出不少能够独当一面的人选了。 在部分哨队、战司可以实现主将文武双配,虽然距离南离自己熟悉的军政主官双配模式还差的远,但也可以实现对敌分化瓦解、对民宣讲抚绥、对内宣传教导的宣教职能。 这种为主将选配的搭档必得要文武双全的才好。 因为教导司的基础,哨队一级已经可以大半推行开来,但司一级就差了,至于战营一级文武双全、能真正理解南离的军政意图的可没几个,连陈登皞、张应兴这样独挡一面的大将都不成。 能在一口锅里搅稀的人,首先得志同道合,朝廷如此,政治集团也是如此,哪怕是聚众起事、拦路打劫、弄个江湖帮派黑社会,都是如此。 因此宣抚司向下向民众,教导司向上、向部队,二者缺一不可。 但此时通过教导达成志同道合,也并不能代表政治理念、长远抱负都一致。 南离面临的就是这个问题。 但要解决这个问题,南离就得先解决自己的思想问题。 南离的思想问题归根到底还是对于自己可能从有理想的战士退化为军阀的恐惧,可能被南明的政治生态、封建社会的极权享乐腐化生态所腐蚀的恐惧。 他在努力持一,可是这种无人理解的孤独无助的心态真的不知能坚持到哪一步。 因此,其实说起来南离到底还是个心事重的男人,人家土生土长的慕天蚕就从来没有那么多牵挂。 早春三月时节,慕天蚕正在邛州周围的两州三县,如同春耕的农人般奔走忙碌。 如果说在宝和寨得遇世子青睐是他的第一次人生际遇,虽然糊里糊涂、乱七八糟却使得他第一回在功名士绅而不是民团壮丁中挺起鸡胸脯,那么宝和寨遭难、元辰的临终嘱咐就是使得他第一次思考自己的人生意义。 待得经川陕总督樊一蘅保举后,真的有朝廷行在旨意下来,敕封他为上下川南、川西、川北巡按御史,他老哥则是第一回感受到了人生的意义。 这个意义就是扫清一切赵镇帅看得不顺眼、还有他自己看得不顺眼的官僚恶习! 第三零六章 御史 第306章 御史 “哥老倌儿,忙着噻?” 邛州州衙仍旧是程羡良在此坐堂,督核军粮转运之余,慕天蚕在自己的西司兼御史驻劄坐不住,就来州衙打转,不待通报便过门穿堂直入州署后堂,远远就是一声招呼,把正在待客的程羡良弄个措手不及。 “慕青天,忙撒忙撒。”对于慕天蚕,程羡良知道自己不能用寻常的官场礼节。 “春耕时节如何了撒?有得莫得事体?”慕天蚕四处乱转,没话找话,这邛州城里他也是实在没啥老朋友了。 “今春农忙才过,复垦田地增加三成,一个月前各县的早稻都已插了下去,农时不误,只待五月时节大熟。” “今岁夏秋大熟,有你程抚院一番大功劳!”自从有了敕命,不只各官更加恭敬,连慕天蚕自己都变得会打官腔了。 “不敢不敢。” “咦,这是啷个?” 打官腔偶尔为之,慕青天还是慕青天,他一翻怪眼盯上了在程羡良州衙堂上的一位官人。 “哎呀呀,都怪本官,忘记了介绍,来来来,这位是经理西南四省佥都御史,程源程大人,与前番行在敕使可谓脚前脚后,此来上川南驻劄经理。” “哦!?程大老爷?”慕天蚕一捻胡须,向堂上一员蟒服文官抱拳,行个文不文、武不武的礼,唱个不肥不瘦的小喏。 堂上端坐的文官着四品补子官蟒,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相貌端方,颏下微须,仪表堂堂,颇有朝堂威仪的样子。 这时被慕天蚕抱拳行礼,见其身着五品官服,便也起身拱手还礼,还礼间还侧向程羡良问道: “这位是……” 程羡良郑重介绍: “川西巡按御史,慕天蚕慕大人,字浩然,号长存,又称青天。” “哦,慕大人,久闻大名!正气浩然、长存青天,久闻大名,如雷灌耳!” 程源不是无端恭维,他在叙永是真听过慕天蚕的名声,因为来往邛州茶马市的各路、各族商人,把慕青天的声名随着马帮的驮架子赶向了四方。 “哈哈,程老爷从哪里来?”慕天蚕闻捧则喜,情不自禁哈哈一笑。 “本官自遵义而来。” 程源起身说话,程羡良吩咐人再奉茶来,意思请慕天蚕也坐,可人家慕老三不爱坐,就那么站着说话,这么一来程源本来都坐下了,也不好就座,只得又站起来,仨人就这么当堂站立这说话。 “看来老子的名声已经传进了贵州嗦?”慕老三可不管啥子礼节不礼节,很是自鸣得意。 “正是如此。” “程老爷来此何干?”慕天蚕怪眼一翻,开口直问。 “本官奉敕命,以佥都御史巡按两川,核查各镇文武功劳,以上达天听。”本来程源以为身份一亮,这位五品的小御史定然纳头便拜,不想人家听了一点该有的反应都没,反没头没脑地问道: “程知州,你们一个姓,本家嗦?” 程羡良赶紧解释: “哎呀呀慕青天,您这真说着了,学生在麻阳充知县任时,程大人经行,与学生叙过乡谊,算得本家。” “听口音,程大老爷,您是川东人氏吧?”慕天蚕抄着手,眯着豆杵子眼,一副古怪的神色。 “本官家世江津人氏。” “江津离徽州挺近的吧?”这回慕天蚕不只举动古怪,连语气也古怪起来。 “不近不近……”程源也只好胡乱支应,只觉莫名其妙的,莫不成这位怕自己这佥都御史来这边抢了这位小御史的风头? “呵呵,乡亲,乡亲,您这位川东的与您这位徽州的,有点远近。” 慕天蚕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弄得程源与程羡良互相看一眼,都有些尴尬。 慕天蚕却根本不理会他俩啥样表情,突然就此打住,将话头一转,问起各县乡兵储练的事,然后又说几句闲话,但他是个屁股长疔的人,在哪儿也坐不住,说得不过几句闲话就要告辞。 程羡良将他送出大堂,慕天蚕转出州衙仪门,拐过街角,吩咐跟着的钱四喜: “四喜,弄俩眼生的兄弟,盯着这姓程的瓜子。” “老爷,这里姓程的有俩,盯哪个?” “就那新来的龟儿子!”慕天蚕从来不骂钱四喜,换个人这么问他定要骂声瓜子,因为钱四喜在他手底最为得力。 “好嘞您哪。不过老爷,您看出什么来了?” “没看出啥子,不过这龟儿来的不尴尬。”慕天蚕撇着嘴,卖弄着自己的职业直觉。 “您高明,还得老爷您,别个看不出来。”钱四喜把大拇指伸他鼻子底下捧他,每次都是如此,也因此他才觉得钱四喜用着得劲儿。 “那是,老子是谁!” 别说慕天蚕看谁不顺眼就盯谁,也别说是他这巡按御史头上突然来个佥都御史就让他不舒服。 程源真的是敕命所委吗? 其实不是,他是在躲一个人,不是别个,正是千里之外巡按川黔的另位佥都御史钱邦芑。 程源是重庆府江津人,崇祯十六年的进士,但那那的他,以一介行人擅议剿寇兵机,不为清议所容,一年后甲申国变他投身南都弘光朝也就是个中书舍人,南都覆灭他又投奔福京,才得了机会拔擢做了太常寺卿。 此间奉命使粤,正好避开了福京之变、汀州败亡,并得以在永历朝有了给事中的出身。 这期间他结识了一样郁郁不得志、一样好谈兵机的朱荣藩,二人于朝堂互相吹捧、举荐,却也没得到什么青眼。 这时程源来了机灵劲,提醒朱荣藩川蜀兵马正盛,却无人统带,于是两人都请命往西南收拾兵马行恢剿长策。 结果永历也是烦了他俩,准了将这二位外放。 朱荣藩到了川东,立时亮出四省总督、楚世子、兵马副元帅的头衔,收服了李占春、于大海、白蛟龙等一干悍将,竟在重夔天字城四方传檄,称制封拜。 程源外放则去了遵义,意图使王祥听命,结果是王祥够狠,他也命不好,被王祥玩起了放风筝。 最终靠着命硬,好歹捡回一条命。 去年秋天,因为王祥在叙永被南离打得缩回遵义后,正在王祥军中的他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趁着王祥名义上接受了杨展节制,他乘机寻个由头脱离王祥汛地,一路向北去寻求机会。 一路上走走停停,借着经理四省的名义,到处吹嘘结纳,向各路豪强、土匪、不得意的士绅,以招抚之名封官许愿,大收钱物。 不想迁延过久,被在贵阳的钱邦芑得了风声,于是他被钱邦芑劾奏卖官鬻爵,赃资巨万,并且御史钱大老爷在贵阳放出话来,只要他程源敢在贵州露头,即刻绑他去行在问罪。 这下他可慌了,回头一看,自己狗屁兵马没捏在手中不说,不只钱邦芑会派人来拿他,周围的勋镇哪个是省油灯,有个赃资巨万的名,不就是一只待宰的肥羊。 然而他又不敢从贵阳大路返回行在去分说罪名,因为钱邦芑就在贵阳,途经之时一旦被获,那就黄泥落裤裆,没得还嘴的机会了。 得了消息之时他正在叙永一带打侯天锡的秋风,顺带着向几名小土司吹牛许愿,眼看处境不妙之余他也盘算过了,若不还行在,向北投奔去处有二:川西杨展、川东朱荣藩。 对程源来说,杨展只是闻名,朱荣藩却是故交。 但他里里外外都听说了,朱荣藩如今的境况只怕不妙,再说了昔日虽是故旧,如今人家称制封拜了,自己去了岂不是投奔篱下,比之别个晚了可不止一步。 关键是如今被钱邦芑搅合的,全川文武连同驻节施州卫的督师大学士堵胤锡都在看朱荣藩眼眶子发青,早晚要弄他的,他程源岂能看不到风色,可不敢往那边搅合了。 永宁卫如今有个石盘山大集市,他屡次去那边游逛。 从石盘山集市这里,他就偶然听得往来汉蛮百姓传说邛州故事,一关注起来,便不断听得传说邛州如何如何,说什么那里有蜀世子行台,蜀世子如何如何,还有人人称道的镇守总兵赵南离。 再一细打听,他就动了心思,想起昔日从杨起明那里听来的传闻。 杨起明公公可是没少捞啊,如今北都、南都投下来的公公们,除了庞公公就是属他最富了。 程源这个人昔日慷慨好谈兵、又敢于任事,是员人来疯的虎比,说好听的是行动派,说不好听的就是急躁求进。 这时得来消息,心动自然行动,就一路过境叙府、嘉定,直投邛州而来。 也亏他早知昔日湖广相识的同宗程羡良现为邛州知州,自然来了先投此地。 第三零七章 成色 第307章 成色 程羡良这个巡抚的名还没转正,未经行在吏部铨认,因此还算不得正任。 当初他与程源相识时,程源还是个兵科给事中、加太常寺卿衔,还有个名头是经理滇黔楚蜀兵马事,意图经行贵州前往播州遵义王祥所部。 其时正值永历元年,程羡良也是遥任了邛州知州,正要随樊一蘅往川中恢剿赴任。 其实本来是程源在行在鼓动朱荣藩:川中诸将,兵马不下数十万,你我二人各请总督之职,公督东北,源督西南,达虏不难平也。 朱荣藩与程源一贯于朝堂中互相你捧我拍、保举推荐,你保举我我推荐你,最后终于把永历皇帝给搞烦了。 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各自给他安一个经理四省的名头,这个名头也纯粹是永历帝烦得程源、朱荣藩不行不行的,才给这俩人加了经理四省兵马的无职空衔,外放了出去。 程源、程羡良二人从贵阳一路同行,一同前往遵义,途中还叙了同宗。 但是俩人不同的是,程羡良虽然也有功名心,大体上还是是个随波逐流的人,程源就不一样,操切、激进,野心勃勃,功利心重,总是觉得天下舍我其谁,有千里马不得伯乐之慨。 一同被放出去的朱荣藩胆大,进了川东就号称自己四省总督,又小有才干,一举收服川东数镇,再屡胜清兵,真就在川东扎住了脚。 他程源就比较倒霉,遇上了不信邪的王祥,被放了风筝。 如今与程羡良再见时,不免各自唏嘘一番往来经历,然后他就看出了程羡良在邛州的不得意处。 看似程羡良的不得意处,在于权柄被分,邛州的粮饷都不在他的名下。 因为邛州目下南离手中最为倚重的根基,民间赋税有欧阳直经管,军用粮秣有谭绍扬经手,刑名诉讼有司李郝盈川,稽查纠劾有慕大青天,这些都还罢了,所有人都须直向南离请示。 南离实在弄不过来,才把郝盈川以及欧阳直的部分民赋事务划归程羡良名下,后来又借着樊一蘅奏功为他请了一个五品抚院的名头,才得拉平了与慕天蚕、欧阳直等人的品级。 但是实际上程羡良的郁郁不得志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整个邛州官绅阶层的郁郁不得志。 他们在南离所辖战营兵马还有西司力士的层层威压下,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失去了许多往日的威风,也更失去了许多作威作福、巧取豪夺底层百姓的机会。 归根结底,赵南离的官,不好当。 觑得这个关节,正好送走了慕天蚕,程源就开始游说程羡良: “兄长可知,这天下要乱了!” “还能怎生乱?这还不够乱吗?”程羡良听个乱字就一皱眉头,一脑门子官司。 程源看出程羡良的隐忧,神神秘秘地问他: “不止于此,云南的事情,听说了吗?” “啊?云南如何?” “黔国公府,如今都依附了西营四王,四王之首孙可望,意图就抚于朝廷,遣使出滇,赶赴行在,清封秦王呢。” “啊?西营四王,孙可望,是不是那个什么什么张可旺?那不是昔日献贼的四个干儿子?他们到底去了云南?”这一下触动了程羡良,那四个可不是省油灯,当初张献忠死了,西充兵败一路奔逃时,他们四个还干躺了名将曾英呢。 “兄长你看啊,当初鲁藩东南监国,后来又有楚世子川东监国,如今又出了滇中四王,行在能咋办?” “咋办?” “咋办也办不得,只能听之任之。” 看程羡良被唬得无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程源加一把火,图穷匕见: “这时节,西川不立监国,不是将来任人宰割,是行在念你的忠心,还是将来被人宰割之后,哪位王爷能念你的好?” “哦,若是楚世子那边的来,兄弟还能为你表几句话,别个啊,难说了……” 程羡良被这番言语刺得一激灵,他虽年长,可是见识远比不上程源: “这……这这,贤弟如何看待?” 程源见他到底上套,接下来便语重心长地提点一番: “你们这些川西的啊,怎么那么呆啊,现成的蜀世子在这儿,还不拥立监国,等啥子呢哥老倌儿?如今你这官儿,小小的六品,五品还未铨命,你甘心?” 被程源看破,一番摇唇鼓舌之下,程羡良的心思活动了:是啊,还是世子的官好当啊…… 世子行邸正门,有四字匾额:临邛悦雪。 临邛指的就是临邛堂,就是媅媺接见官员、士绅,处理公务的正堂,因为邛州近邛崃山,故称临邛。 悦雪就是后园的“揽云悦雪”亭,后园有座假山,山上有木柱竹围的凉亭,于此向城外西南望去,一眼可见被云雾缭绕的邛崃雪峰,因吃被蓝师爷凑趣称之为揽云悦雪。 仰鹤轩是媅媺的书房,因每到迁徙季节,有大片大片的黑颈鹤从邛州城上空飞过,才有了仰鹤轩之名。 这时的临邛堂内,世子正座的书案之上,搁着一颗圆圆脸的小脑袋,发髻网巾下面,圆圆脸上两颗好看的大眼睛,正在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摆来摆去,就好比那西洋座钟上的猫头鹰一般。 原来这是百无聊赖的媅媺,将自己的下巴搁在书案上,盯着书案上的两摞物件,左看一下不甚得意,右看一下更不满意。 两摞物件都是金闪闪、大小相近,在下是一封金册,在上压着一方金印,正是金宝压着金册,只是一摞是蜀世子宝册,一摞是永历朝廷行在所颁的袭封蜀王宝册。 媅媺手中原本只有蜀世子金册,世子金宝是从朱枰枻手中夺回来的,至于袭封蜀王宝册,自然也是被从广西拿回邛州的朱枰枻手里的劣质货色。 这时站在她身后伺候的蓝罐儿捧着媅媺的折上翼善冠,终于无奈地劝说媅媺: “世子爷,都快一个时辰了嗦,您看不腻就罢了,小心把脖颈再扭了撒。” 媅媺动都不动,依旧将大眼睛摆来摆去,随口斥道: “瓜子,你不懂,看是看不腻,只是这两个物件,成色实在差些……” 媅媺说的自然是行在所颁的袭封蜀王宝册。 “看看这成色……”说着媅媺比量一番摆在一旁的那件自己的世子金册,这是崇祯年颁下来的,毕竟还是北都京师所制。 最后媅媺终于把眼光一收,避免了眼神被滑向席地阙之流的趋势,将小脑袋一歪,懒懒地搁在几案上自言自语叹息一番: “你说我那黑心肝死鬼老爹滴册啊宝的都落在哪里去了嗦?咋子就是寻不见?” 蓝罐儿也觉挺无语的,日日纠结这点子事,也没新鲜的,她都没话再劝了,这时红盏儿入内来,向媅媺禀报: “世子爷,程知州求见,还带了一个人来,说是朝廷来滴御史……” 一听“御史”二字,媅媺才终于回过神来,坐直了身子,又揉揉才觉酸痛的脖颈,蓝罐儿一见立即贴心地上前来帮着揉肩捏颈,媅媺缓得一缓才问红盏儿: “锤子他个御史?来做啥子?”她对程羡良不觉什么,反正都是闲事,但是对所谓什么朝中御史很是抵触。 “婢子不知,主子,您见吗?”红盏儿回的加着小心翼翼。 “不见,叉出去,看他若敢咋呼,就使张璞调番子来捉了他!” “遵世子爷台命。”红盏儿一见媅媺发怒,赶紧换了正式的称呼,按规矩行礼领命。 不过出去宣命的红盏儿没片刻又颠回来了,窈窕的小身板踩着小脚丫跑个不亦乐乎,向媅媺回禀: “才撵出去时,那朝廷来的,说有喜事来禀,要送功劳与世子爷您?” “喜事?还功劳?锤子!”媅媺美美的大眼睛转了转,不转还好,看着水灵灵的,这一转二哈的神采就出来了,接着便见她一挥小胖手: “那就……传见!” 第三零八章 监国 第308章 监国 有程羡良引领,将一副好皮囊、好胡须、官服齐整、威仪堂堂的程源引见到临邛堂内媅媺面前。 一见正堂端坐头戴翼善冠、着三爪圆领黄蟒的媅媺,程源倒头就拜: “下官参见世子!臣贺喜世子爷!” 前一句下官,后一句居然称臣,搞得媅媺一愣,这里她还是能听出分别的,立时觉得这人有意思,先不必急着绑去西司衙门,可以先弄小西厂圈起来。 “瑞鹤临邛,七彩环绕华盖而三日不去,天将降大任于此。” “蜀藩世家,国之屏藩,当此国难之时,四方群雄并起,天家子孙怎可甘于人后而辱没祖宗威灵,正合顺天应人,就藩而行监国事。” “哎哟哟,你这官儿,说的话,我喜欢噻!”媅媺决定先不关他了,再聊一吊钱的。 “臣源,忝为都察院佥都御史,踯躅四省,未能建尺寸之功,每日思量而起,无日不愧感于心,痛彻五内。” “今幸得见蜀藩承继于此,大彻大悟,愿行本分,切切上表,表请当今圣上,册封袭国,于川蜀行监国事,恢复祖宗江山!” “呀,汝的意思,欲要予……来监国?” “臣正是此意。” “那……予……为啥子要监这个国?”这事不是一回了,被南离教训得,她也学乖了,凡事晓得问个为啥子。 “您还不监国,那就悔之晚矣!”程源捶胸顿足,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咋子说?”媅媺看得有趣,觉得比南关的戏班子好看。 “弘光、隆武元年,鲁藩起于浙东,奋战五载,功业未靖,却不减祖宗威灵。”程源昂扬地向东方一指。 “啊……?浙东,是哪里?”媅媺没出过四川,也没学过地理,真不知道。 “杭州那边。”张璞在后小声提醒。 “好远噻!”媅媺不由得惊叹,其实杭州多远她也不知道。 “永历元年,楚藩起于川东,奋战两载,称制于天子城。”程源再次昂扬地向东一指。 “这个予晓得。” “如今滇中乱平,又有昔日献贼四子以身投效,邀封王爵,自成一藩。”程源这回又向东一指,还是蹇安泰叹口气,向南指了一下:“那边。” “世子您,还要在这邛州桃源境安坐以待吗?” “不安坐……又咋子?”媅媺眯起杏眼,转啊转的打量程源,努力做出一副枭雄仪态。 “世子爷当今文有程公之流文臣,武有赵镇之类英雄,带甲数万、雄踞一方,只须登高一呼,便有四方响应,何愁大事不就呢。”程源这时已经是慷慨激昂、手舞足蹈、怒发冲冠。 “赵娃子么,还成……”媅媺心说他敢不服,不服我骑死他。至于程公么……呵呵。 程羡良在后面不敢吭声,只心说:对,我也就是个呵呵。 不过媅媺如今也自有见识,把身子前倾,倚着几案,眯着杏眼,诡秘地盯着程源问道: “只是,东面还有杨家,南面还有曹家。再往那边还有谁来的?” “世子爷,那边还有永宁伯、荣昌伯。”还是张璞在后小心提醒。 “哦,对对,我这里邛州自家滴好说,那些人也要拥戴,予之监国才得。” “如此说来,只要世子动意,源愿以三寸不烂之舌,建拥戴之功,为世子即位铺路。”说到这里,程源“噗通”跪地,向上一揖,慷慨请命。 “你有这等滴本事?” “世子可知王祥?” “王祥啊,晓得,永昌伯么?” 蓝罐在后听得捅了张璞一下,张璞悄悄地上前小声提醒:“主子,是荣昌伯。” 媅媺挥手将小扇子骨“啪”抽了他一下:“老子晓得,要你多嘴!” 程源看在眼中,继续摇唇鼓舌: “王祥昔日不服王化,不奉督抚将令,自行其是,称王称霸,劫掠途经商旅,就是下官,凭这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其奉王命、遵王化,重归大明麾下。” “世子您不必出一兵一卒,只需少少金银,再加一纸敕命,臣愿奔走天下,宣示王化,以大势之义,说得天下英雄效命!” “少少金银,是多少?” “银一万两,金一千两,如何?” “啷个有那么多金银,一万两大米都莫得,还少少,少你个鬼哟。” “予出五十两如何?” “这……出外行走,须得显出您监国的威仪,这如何使得。” “那就算咯。”媅媺觉得自己攒点钱不容易,还是别败豁了,可程源他不死心。 “其实少少些也不是不成,只是须得先做眼下之事。” “哦?还有眼下?那么眼下该当咋子?哦,卿起身说话。”媅媺觉着既然自己不打算出钱了就别让人一直跪着了。 “先正大位,传告天下,以监国之名,传檄四方,征讨不臣。那便少少金银即可。”程源这时起身,说毕还向媅媺反转五爪捏于胸前,做个元宝的手势示意,只是后来越捏越小。 “这样咯,好噻!” 媅媺这才一甩袖子,算是把这番话听进去了。 当晚传令,委程羡良代世子赐宴,就在州衙操办,媅媺可一文钱也不想出他的,她很有警惕性,因为觉到了程源虽然说话中听又合意,却似乎在打自己荷包的主意。 那可不成,自己的金银还要留着砸赵狗子呢。 程源去了,媅媺自有一番不想花钱的道理,她一直用小扇哒哒哒地敲着几案不说话,看着蹇安泰将两个官儿送出去直到再回来,才收了小扇开始下令。 “蹇佬儿,你把那个潘科提出来,老子要问话。” “张璞,把那个人传进来。” “老奴领命。” “是嘞世子爷。” 蹇安泰去提人,张璞这边这个近,因为要传的这个人就在临邛悦雪的行邸窝着呢。 此人神神秘秘来,来了就窝进行邸再不出去,只等蜀世子传见,便好回去覆命。 没得盏茶功夫,张璞就把人带来了,来人四十来岁,瘦小精干,睥睨之际,面色深沉。 来人向媅媺施过礼问了安,媅媺摆手道声免了罢,此人才开口相询道。 “学生前番所言之事,世子思量如何?” “好是好撒,不过你说的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如今楚藩监国,称天下兵马副元帅,建行台,铸金印,封侯伯,张京为尚书,程正典为总督,在下就是巡抚,” “总督哪里,巡抚何方?” “总督四川、巡抚湖广。” “啷个四川总督,不是还要管我这里。” “英雄从之,皆合所愿,便有封拜,亦听其命,各从所命,共分江山。楚监国所言,尽在秘信之中,望世子用心斟酌。” 听到这里,媅媺有些不耐烦,摆摆小扇令道: “好咯,你去罢,我晓得咯,张璞,你引着朱先生自去,管待酒饭。” “是嘞世子爷。” 他们下去了,媅媺没再说话,孤零零坐于正堂,从一方小信封里抽出一摞信纸,再次细细地读了起来: 昔予在顺天府,与枰枻各抒心事,各怀壮志不得伸之慨。 予以身世相告,枰枻亦言其状,亦及于枰樻殁于贼手之形迹。 此秘事也,若宣之于外,不免于弟之清誉不合。 卿不言、予亦不言,兄之不言,弟亦不必言,秘之秘之。 今日之世,君身我身,本当各以出身、各凭功业,然不合腐儒发难,闯献逆行,达虏入寇,乱我辈祖宗之江山。 为明心迹,上蜀王监国行台号与弟,正当你我兄弟携手,分藩封建,各行监国之法,外御达虏,内张宗法,功成之日,平分社稷,岂非青史美谈,不亦快哉。 行在深谙,称藩不违国体,何况重藩守边,本太祖所制,当今之世,行高皇帝之制,子孙之责也。 故出放之时,圣上惟以秘旨相托,今称藩立国,建制封拜,亦为圣意。 细细看到最后,媅媺一声冷笑: “呵,呵呵,朱荣藩,你娃也不过知个一半儿滴事体。” 第三零九章 拥戴 第309章 拥戴 次日清早天一亮,先是笼架上的七彩小鸟喳喳地叫起来: “小赵子,练兵!” 媅媺的后院卧房名夕霞映雪馆,她也是脾气古怪,不住正房,专住西厢。 是因为那时为一条条的事正斗气,被南离说了一回夕霞映雪不当,有日落西山之意,该当改做栖霞印雪,被她听了生气,便偏要住在西厢,结果这么一来住惯了就换不回来。 人的适应性就是这样,当初佛图关逃难的时节,逮哪儿睡哪儿,什么破庙、山村、兽穴,草铺、供桌、石砬子,如今衣食无缺,起居闲适,反倒换个卧房都睡不着了。 被鸟儿叽喳,如同城中军营每日的号角般准时,媅媺只得闻声而醒,却披头散发懒梳妆,先伸个懒腰,又懒怠怠起身,去逗弄几下小鸟,蓝罐儿、红盏儿早闻声而至,卷竹帘、递衣装的上前来伺候着。 媅媺也不更衣,懒散地来在卷起竹帘的窗棂前,被红盏儿捂上一件披风,迎着五月初夏的晨光,大大地先伸了一个懒腰,再打个长长的哈欠。 几声鹤鸣,仰头望去,天空中一行远去觅食的黑颈鹤正飞越天际。 自由的鸟儿,多好。 这事体一多,真个睡不好,那个赵狗子不在身边,有事没得商量……唉。 媅媺已经习惯了事事都被南离安排得好好的,虽然有时互相磕磕碰碰,但这时轮到自己当家做主了,还真是怀念那坏蛋在时的感觉。 “世子爷,您起啦,外面一群人,都等着见您呢?”早候在外的张璞被红盏儿出来提醒,一路小跑进来禀报。 媅媺懒懒打个哈欠,不耐烦地问: “见我?做啥子?又要坑老子滴银钱?” 因为每日来求见的士绅不少,有成都逃难来的旧官僚,有落了户的大户绅矜,无非想攀些关系,要么求个手敕,免些钱粮,要么求个功名来唬人,这些仅是平日的小事而已,但这些事被南离告诫过,媅媺也不敢弄大了,毕竟这些绅矜都有西司盯着呢。 自从练了南离的兵,她就开始烦这些事了,因为她开始觉得出面子帮着绅矜免追比是从自家荷包里坑钱了。 “不是坑您银子,只怕是送银子的了呢。”小转子张璞一脸按捺不住的喜兴。 “哇哦?真的送银子来?”这事媅媺还是喜欢的。 “真真的不能再真了。” “好噻,待予更衣就来!”一听这个媅媺立时来了精神,小鸟也不逗了,赶紧梳洗更衣。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蜀王世子朱枰樻盛装登堂: 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着圆领黄蟒,满纹的三爪金蛟,足蹬薄牛筋底小牛皮腰金线滚边皂靴,腰横双鞓、双铊尾玉带,双玉钩搭扣,二十銙满围,腰侧下饰三个金环,第二金环下挂一把二尺半带鞘小腰刀,以示国难之时,刀马天下。 从二进院临邛堂后门入,过屏风媅媺一露头,向外扫一眼,只见正堂乌压压被挤满了人,吓得她一下子就缩了回去: “格老子莫不是都来些讨债鬼儿。” 可有人已经看见她探头了,立时高叫: “世子殿下,臣等在此!” 媅媺闻声只好再探头一看,才放下心来:以程羡良、程源为首的,都是些熟人。 她这么迈着小方步从屏风往外一踱,有人高喊一声: “跪!” 立时有许多人喳喳响应:“跪了跪了!” 然后堂内的人们呼啦啦七零八落陆陆续续地都跪下了,还是那个程源带头,举着一封尺方的纸笺,擎上头顶,朗声高呼: “瑞鹤临邛,万民一心!士绅拥戴,群情难捺!” “臣源等,率同眉邛黎雅、成都父老,夙夜等待之下,携万民之意,臣等启表,国难之时,不正名号无以号令四方,请世子袭先辈蜀王爵,然后正监国位,以为天下之望。” 跪地的程羡良也在难捺激动地言道: “世子爷,民心不可违啊!” 望着这一群黑压压跪地的人群,媅媺简直了,爽了,迷糊了,高潮了,熏熏然如饮醇酒: “万民拥戴哦!好爽利!” 于是晕晕乎乎间一个个地扫视过去: 有那日法场被救下的盐商,有不得录用的生员,有被严令按田土折了粮赋的乡绅,有因为霸山不许难民开荒而被下过狱的土财主,还有…… 他们一个个滴,好乖哟! “好噻!”媅媺开心极了,一挥手下令: “小转子,接表,呈上来,待予一览。” “诸卿,平身吧。” 居移气养移体,座临邛堂也快二年了,因此媅媺再迷糊,小脸蛋都带上潮红了,还是四平八稳地端足了架子,把姿态做足。 但接了表章看也不看,把腿儿一抬,“啪”就踏上了自己的座位,豪迈地将手一举: “既然各位哥老倌儿都这般说,那我就……” 媅媺一挥手,眼看就要号令四方了,这时被蹇安泰从后凑上来,贴着耳朵提醒一句: “世子爷,别忘了三揖三让……” “爪子!好生麻烦!” 被扫了兴的媅媺一甩袖子,撇撇小嘴,把脚丫从椅子上挪下来,悻悻然地向为首的程源、程羡良说道: “兹事体大,枰樻不敢妄受。”心里却在叫着:我媅媺要啊! “世子爷谦恭,臣等再上一表!望世子勿要推却。” 原来人家程源对三揖三让的规矩早就备好了,果然又将一笺表章呈上,再呼一声:“跪!” 本已被媅媺平身的众人“呼啦啦”又跪下去。 “此事还须斟酌,程卿啊,二位,快快平身……”媅媺令张璞再接了表章呈上来,与前一张放一起,本来都不想看,但上下摞着,不免还是捎带着扫了一眼,心中暗骂: “这些瓜子,抄就不能抄个不一样的嗦,欺老子不识字的么?” 在后的蹇安泰可有点急了,平日都有赵镇帅遮风挡雨,这时这贼船真要上了可就不好下,赶紧提醒媅媺: “主子爷哎,二揖二让了,事不过三,再揖再让便不可推却。赵镇帅不在此间,还是要从长计议才好。” 一提南离,媅媺稍稍清醒了些,曲指轻弹了一下几案,把桌面的小扇提起来,一咬牙: “诸卿,暂且退思一哈,稍待本藩片刻。” 来拥请的官绅诸人等事前都被程源招呼演练过,知晓须得有些程序才可,眼见媅媺本已欣喜万分,这时不过走个程式,便纷纷行礼恭请: “世子请便,吾等绅民在此相候。” 第三一零章 起事 第310章 起事 媅媺回去三进院鹤鸣轩,欲进书房仰鹤入云斋,路上想起一个人来: “慕老三去哪里了嗦,咋子不见他来?” 正堂跪请上表拥戴这一从人众里,邛州官员如司李郝盈川、蒲江知县元灏都没来,这些媅媺都注意不到,但因为慕老三又黑又矮形象特殊,她只发现了慕老三没来。 “如今人家慕三爷归了行在都察院,又捏着西司留守,已经将我们这些故人都不放在眼中了。”张璞得了机会,赶紧跟上来递话儿。 “他龟儿敢!” “主子爷,已经凉的。”回到书房,蓝罐儿贴心地端着茶盘送水来。 因为早就被南离教导过,不管在内在外,不管怎生称呼,必须加个爷字,以便养成习惯。 媅媺喝口水,放下茶盏,扑打着小扇,只觉心情又是激动又是烦躁,倒与将南离放倒那夜有几分相似,她奔去窗前,张望一番不得要领,又回在房内,拂着从来不曾翻阅的书架乱转了一圈。 蹇安泰、蓝罐儿、红盏儿都看着她,不知该当如何,只有小转子张璞亦步亦趋地跟着媅媺,还在不停地怂恿: “主子爷,您要晓得,若不起事,啷个假的世子之事,早晚发作。”张璞说的是朱枰枻的事,并非在说媅媺。 “他娃儿是假滴,干老子屁事!” “您不是曾说,运道须得掌握在自己个儿的手中。有道是,与其等到,不如做到。” “嗯,你幺儿有些道理。”这句话终于还是触动了媅媺,毕竟已经有了一次成功的经验。 转到最后终于停下脚步,回身先问蹇安泰: “蹇佬儿,你才说要咋子?” 自从被慕老三、曹昌虎两个大小王八淡在西司的号子里无中生有、咄咄逼人地诘难过那一回,蹇安泰虽然一直都在关节处提醒着媅媺,但真正要他的话时,他再向媅媺进言也加了许多的小心。 “小主子爷,此为天大之事,老奴不敢胡说,老奴只是以为,还是要赵镇帅回来,商议之后再做。” “啊哟,他那边要好久才回。”提起这个,憋闷多日的媅媺很是不耐,那个狗男人以军机紧急做借口,如今连信都不曾回过几封来,不免令人气都不打一处来。 “您就去封信问一声再做举动也好。” “去信去信,我去了他回吗?”说到这个媅媺更气,挥舞折扇开骂: “他回个锤子!” “老子要起义!” “要登位,要监国!” 这么一叫嚷出来,媅媺突然觉得分外解气: 是啊,你不是不让我做这不让我做那? 当初先是信誓旦旦说有了州府奉老子监国,等到邛州,他搭上杨家,早把当初滴承诺甩去爪哇国。 你不让老子做,老娘偏做给你看! 那时朱荣藩来个人他都吓个抖嗦嗦,还要教训老子,把那个人关起来不放……对噻! “蹇佬儿,那个潘……潘仁美在哪里?” “去年樊公来时,又被提到西司关押,是与枰枻一个院子,都在僧正司,各自分开关押。”蹇安泰忙上前来回话。 这时想想那个家伙虽然疯疯癫癫又臭烘烘,却还挺能蹦跶,像个蚂蚱一般挺可爱的。 回身再想想身边的贴心人只这么几个,于是看看秀气的蓝罐儿、窈窕的红盏儿,有些沮丧: “你们两个……算咯,你们两个锤子也不懂,” 最后看来还得靠自己的英明才干,于是将小胖手一比,伸出三根玉葱般手指:“不过老子说起,有三则理由,这个事做得起。” 到底是与南离在一起呆得久了,连月以来多日之下,媅媺别的没学会,也学会了凡事讲个一二三。 “老子给你们数个一二三。” “一则老子看那程源说得有理,这天下真个要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眼前的天下,四方做成,到处称藩建制,我们等不起。过了这个村,人家大事成咯,我们不要说没得这个店儿,连铺盖都没得。” “世子爷英明!” 眼见张璞得意忘形地欢呼,蓝罐儿红盏儿对视一眼,都鄙夷地撇撇嘴,媅媺却还在讲说: “二一则,可不是老子要监这个国噻,是大家拥戴,我坐享其成嗦,不好么?”说着还两手一摊,翻个白眼,意思这事不怪我啊。 “正是如此,世子爷英明。” 张璞欢呼,蹇安泰心惊肉跳直皱眉,而俩小丫头被媅媺看过来,也只好懵懂地跟着点头称是。 “还有哦,”说到这里媅媺的豪情真的上身了: “老子是在帮那狗东西,我在替他招抚四方。” 她将小扇东南西北地一通划拉: “名头大起来咯,程源那个家伙去游说,去弄口舌,就令大家来听令,不是好撒?省得我家赵娃儿还要去打生打死……杨家不是也要听令……他也不必去入赘……” 大伙儿一听,哎——真是这么个理儿啊!可是隐隐觉得又有哪里不对。 即便老成如蹇安泰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其实还是他们于军国大事的见识太少、读书太少、掌握的信息太少,长期处于底层造成的鼠目寸光。 因此最后各有嘀咕,却都在心中结论:还是自家主子的话有道理。 “既然如此,老子就受得他们揖拜!”说罢,一摆袖子,昂首挺胸,就向前堂行去! 小转子张璞一溜烟儿跟了出去,临到过屏风还得意地向红盏儿飞了个媚眼,蹇安泰无奈地晃晃头,跟上前去,只听临邛正堂已是人声鼎沸,开了锅了! 有人叫嚷着: “铸印!先要铸宝!” 后面更多的七嘴八舌叫起来: “封拜封拜,连封带拜!” “我们快来拜,先拜蜀王监国!才好请封!” 这时不止程源、程羡良,连媅媺也都控制不了局面,只有她那尖着的嗓子在叫: “哎呀呀,好多事体,好麻烦。” 还是程源胸有成竹,呈上一纸表章: “世子莫急,臣这里开列诸般事项,请千岁过目御览。” “不是还要封拜,先封赵娃子一字并肩王、天下兵马大元帅!”即便这时媅媺还是心疼自家汉子。 “千岁莫急,请封官绅名目,也都开列在这里,请千岁您御览。”程源再呈一表。 “好噻好噻!那就各自操办起来!”这下媅媺开心了,振臂一呼!黄蟒的小袖都快褪到肩膀头了。 一众拥戴绅民哪里还顾得这些,没头苍蝇一般嗡嗡蝇蝇乱撞乱叫。 “要得要得!” “臣等领命!” 这时媅媺扫视一番,不见黑的矮的大脑门的,便又记起一个人: “哎哎,你娃莫急嗦,这个事去寻慕老三那龟儿办,非他不可!” 第三一一章 联想 第311章 联想 慕天蚕一个光棍儿,很敬业的,只要不出差不下乡,每日都是睡在衙门。 也因为没老婆,他又是个精力过剩的人,每日里除了回自己的衙门口公廨睡觉,就是游走大仓、州县衙门,街市、乡村,遇见啥干啥,是真的“干”! 敢不服的更干,谁让咱是青天呢。 有了他,邛州军粮的筹集、转运,上上下下不敢丝毫懈怠,因为都不知他啥时候会暴起弄人,而且他这所谓的巡按没有丝毫的规律,也不依任何的规矩。 你想蒙蔽应付都找不到下手抓空子的地方。 仓廒储运他要查看,向富户追比他也去看热闹,老百姓告状他也接着,其实这么一来,真心的弄得天性文弱、安静的欧阳直,真的省了许多被下属中的仓老鼠所蒙混的心。 这日他才从大邑县下乡回来,有行邸銮仪卫的一名锦衣力士总旗等着他,一见他收了仪仗入衙,便赶紧着上前来拜见: “三爷,小的等您一日了。” “金水?你娃儿等我作甚?” 这小军官年纪不大,也是宝和寨出身的,小名水娃,与柴火儿年纪仿佛,过去都是跟着慕天蚕打混的。 “三爷,世子传话儿,请您按这个文字,做个九叠的印稿子,拟好模子送行邸去,若合了世子的意就由您铸宝。” “好撒!”慕天蚕顺手接过小兄弟总旗送上的稿子,先没在意,可一看这文字,他愣了: “这么大事怎么没我的戏呢?唱到哪出了?” 便停了脚步问小兄弟: “啥子宝,世子有言吗?” “王宝。” “铸王宝?这事怎么今日提起来了?不对啊,这等的大事,不是世子召见,也该蹇佬儿来传,张璞那龟儿都不成,咋子你来跑腿?” 因为送来要他拟印稿的是两行字:蜀王之宝,奉天承运监国之宝。 慕天蚕抹着自己的野猫胡子,觉得有大事发生,便先应付这兄弟: “也罢,你先去,我这里拟好了亲送世子处验看。” 才说完,又有差役兵丁来报: “启禀老爷,张公公拿了世子爷的手令,前来提人。” “他来,来滴好哦。兄弟伙抄家伙,走起!” 慕天蚕这里舞舞扎扎指挥运气呢,张璞小跑进来一躬到地,谦卑地禀告: “三爷,世子差咱家来提人。” 慕三爷光棍一生,也知伸手不打笑脸人,随口问道: “提啷个?” “要犯潘科。关僧正司的那个。” “哦,是啷个半癫子?世子咋子说?”一听他要提潘科,慕天蚕使劲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不是张璞提到僧正司,只怕他压根想不起潘科是谁。 那不是自己用了半年的练拳沙包吗? 破鞋掌嘴、五谷轮回,这些小手艺都是从他龟儿身上练出来的。 后来被蹇安泰拿来两袋子白薯,换去了小厂子里看押,再后来总督樊公来过,这伙计又被镇帅提回到西司,好生修理一番。 不过之后镇帅叮嘱,好生关押,不必为难,才这么一直扔在那儿,与朱枰枻做了邻居。 “有手谕,您看。”张璞恭恭敬敬递上媅媺亲书的手谕。 慕天蚕接过来只扫一眼便一摆手: “不必看,四喜,与小张公公提人。” 这回张璞一来,还很谦恭,他本来还想纠集人手先打一顿再说,这么一来就被打断施法西地了,不过他还是盯着问一句。 “提出去啥时回?” “这个,小的也不知,还要世子决断。” “去吧去吧。” 慕天蚕随意地摆摆手,有兵丁引着张璞带人去提人,钱四喜看着这群番子打扮的少年背影,向慕天蚕提醒道: “老爷,厂里的番子提人,从来不见的光景啊。” “潘科那个龟儿?咋子又被提出来咯?”慕天蚕也在咀嚼这事,不过稍稍思想便已释然: “在这儿还得养着他,这么也好,要不月月还得为他请份钱粮。” “正是。不过前日您令盯的那个姓程的可忙滴很,只怕不是与这有关的?” “他都忙些啥子?”被钱四喜一提,慕天蚕才想起来,他这人啥事吩咐完就忘,不是钱四喜提醒,程源被盯得再紧,哪怕都到走了,也没人再理会。 “姓程的一直在知州程老爷衙署迎宾馆,每日里要么白日馆舍见客,要么夜里出去拜访。” “禁夜了他访啥子访?”慕天蚕一听就怒了,纠实城兵禁夜可是他慕青天的巡按职责所在。 “有程老爷的腰牌。” “麻麻滴禁禁禁,哪娃儿都能走夜,这还禁个屁的夜。” “有齐贤坊的那几户盐商,成都逃难迁来落户的那几位绅矜,还有白日里进城来拜的都是乡下有盐井、矿山产业的大户。” “他这几日里,招呼这许多人,要做啥子?想造反?”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手里没兵,卅年都不得成。”钱四喜别看官职不高,在教导司里很学了些道理。 “这些家伙,都是些妄人!不成器的东西。” “老爷,要我说,这里面可有不少被您伺候过的。” “对哉!”慕天蚕一振袖子,陡然精神起来。 “今早他们去了世子行邸,不会是去告您的御状撒?” “有道理,行邸那边有人盯着么?” “小的都派了人,怕被小张公公的人察觉,都隔在远处呢。不过才有兄弟回来报,他们这两日呜呜泱泱的往行邸去,一去半日,世子又提潘科,只怕这里有关系哦。” 慕天蚕这功夫也想起前边那副稿子来,拿起来再端详一番: “哎呀——世子莫不是要……大婚咯!” “要不,不是说亲,咋子要请他老汉儿滴金宝!?” 为啥他慕三爷能想到这里去,因为他没媳妇儿。 宝和寨出来的一伙子里,赵茂丰人是有家室的,元灏、元俭早就成亲,张翦有了,连韩羽那黑娃子房里都住了一个黑丫头,席地阙常年在外,人家带回来蛮女了,因此也不急。 就他慕三爷,眼看三十了,强抢他怕被举发,不好面对镇帅诘问,说媒又高不成低不就,他就挺着急想要个媳妇儿的。 不要别的,会洗衣做饭就行,不要像老四带回来两个蛮女,要他挑一个,可慕老爷一问,一个个回锅肉不会炒,衣裳不会补,要来干屁,除了席地阙留下的,送他那个被打发给了金水娃他哥,人家如今在锅底坝和和美美过日子呢。 于是慕老爷只能每日苦熬着,日思着、夜想着,就要个缝衣做饭的,也挺难。 然后没夜没日的这么想着,世子行邸一旦异动,他先联想到媳妇儿的事去了。 毕竟世子爷年纪轻轻不是也在苦熬。 第三一二章 忠犬 第312章 忠犬 苦熬青春的世子爷此刻正在发泄郁闷之火,发泄对象正是终于等来提堂的潘科。 被提到行邸二进院临安堂一侧班直宿卫的厢房,潘科已经恢复了一半他那种人来疯的精神状态,眼神开始锐利,嘴角开始紧绷,连迈步都是一颠一颠的。 一进宿卫班房,就看见正中坐着类亲王装束的俊俏少年,恢复跳跃状态思维,令他立时就想起了这个少年是谁。 两侧有锦衣力士站班,力士们可不管你娃想啥呢,毫不客气地喝令: “跪了!” 已经习惯西司生活的潘科闻声本能地一跪,俊俏少年打扮的媅媺却摆摆手: “罢了。” 潘科这时也本能地觉出今时非同往日,不但不罢了,反跪地叩头: “下官叩问世子安好。” “你娃儿今日倒乖,潘科,老子来问你娃儿,你龟儿到这里是来做啥子滴?” “做?做啥子?”被媅媺这么一问,潘科登时一懵:被关了快一年呢,都快关傻了,是啊,当初自己咋来邛州的?来邛州干啥滴? “你不是从天子城来滴?” “当初关你在内厂小监时节,你不是日日天天地给我上表,劝我监国!?” 被媅媺一问,潘科陡然一激灵,如同被雷劈到般从头到脚浑身上下一抖擞,一下就嚎起来: “楚世子行台天下兵马副元帅称制封拜开府监国天子城,邀、邀邀,邀您哪——阿嚏,同理监国!平—分—江—山—!” 这最后一嗓子“嗷”一下嚎出来,他终于找回了感觉,那些被殴击、被鞭笞、被五谷轮回、被破鞋掌嘴的屈辱,顷刻之间,都再也算不得啥子! 他想起了小监牢里没日没夜的奋笔疾书向蜀藩的劝进表,想起了天子城临行时的那番壮怀激烈…… “老子就信了你,也要称制封拜咯。你要不要回去,与你主子报个信儿啥子滴?朱运久他可就在这里。” “啊?他咋子在此?” “你不得回去,他就来再次传信联络。” “他狗日的是啥子身份?”显然,潘科觉得朱日久更刺激。 “如今人家被封做是湖广巡抚,你主子派了巡抚来,好生下功夫呢。” “这个狗日的,杀才!他娃怎么做了巡抚!老子才是科道……啊啊啊——!主公,你待我不公,这里关了一年,都无人来过问一哈……” 潘科的案子为什么后来扔那没人管了,其实经手人都看出来了,他就是朱荣藩的耗材,当时南离的实力还小,媅媺名声也不显,他就是被朱荣藩当了打枣的杆子,没打下来就扔了。 南离他们西司本来人手就少,先是讨伐下川南三镇,后是川北缠斗李国英,谁还顾得上他,也就是程源来搅合得邛州失意士绅集体抽风,才令得媅媺想起他来。 “你娃儿,还有家人吗?”媅媺这么问也是在不怀好意,毕竟在她看来耗材自有耗材的价值,但是她比朱荣藩多懂那么几分啥子叫亲情牵挂。 “家人,哪里还有家人撒?老婆都被朱运久那狗日的抢去咯!不对!他,他,他,他他他,他来做啥子?” “还是来请予监国。” “容藩主公,楚世子,他那行台,没有派他来赎老子?”潘科又有点犯病,开始毫无顾忌口称老子。 “不曾。你们……听说了么?”媅媺幸灾乐祸地将小油扇往左右比比。 蹇安泰、张璞、金水娃等人都呵呵哂笑: “不曾。” “没这话儿。” “没人提。” 媅媺嘿嘿儿一乐: “就没人提也罢,不过你还是跟他回去罢!” “忠臣不事二主,义士不堪其辱!某既忠且义,呕心沥血,奔波四方,落得如此下场,我就死了去罢!”潘科摆出义士慷慨壮烈的光棍儿架势。 “死啊,好嘛!刀子给你!”媅媺从善如流,把腰间华丽刀鞘的小破刀子解下来往他面前一扔。 结果人家一梗脖子: “某壮志未酬,不诛朱运久,怎能就死。” “你娃要咋子弄他?” “他龟儿在这里,您不捉了他?” “你要捉他,关我屁事。”事不关己,媅媺自然高高挂起。 “主公,非我不仁,实汝不义。殿下,在下今日投效,万乞收录。” 媅媺大惊失色: “哟,我这就成了你的主公,老子可不曾认你。” “今日起,小的就是主公的狗……呸,忠犬,让我咬谁就咬谁。” “你这牙口儿,也不咋子,咬啊咬的就算咯。孤也不要你咬,只要你叫,你就去外面,吠啊吠的……喊得他们一个个都来拥戴我,本王就升你的官。将来还可为汝报仇,将汝的婆娘,夺回来!” “谨领王爷台命!”潘科听了这番话,“咣”又一个头叩在地上。 “你在朱荣藩那里是啥子官儿?” “小的,六品主事。” “本王升你做吏部侍郎。” “谢主隆恩!王爷,啥时杀了朱运久。”潘科转瞬就是一脸的凶狠。 “这就杀了可不成,本王合连纵横,还要结好容藩,此时不可翻脸,再说人家已经回去咯。”媅媺一副明主风范,成语对错那都小事情。 “啊,臣懂得咯,您这是卧薪尝胆,那么要卧几个月的薪,尝几日的胆?啥子时候讨伐朱荣藩?” 媅媺心说我卧你老妹的薪,不知老子最近睡眠不好吗?眼看这潘仁美只怕还是不太成,不过手头也没啥人,先将就用吧,只能先安抚他。 “乖儿,你这就对咯,来日再讨伐于他,你不就是可以把老婆夺了回来?” 潘科张口结舌片刻,跪地也不起身,脸现红晕,略带羞涩,嗫嗫嚅嚅地言道: “其实,也不必讨伐……要不,您先开付我几两碎银,荣臣下我拿去就赎了来?” “啊?哪里赎?” “江津,留香阁。” “留香?啥子阁?” 媅媺不懂,回顾左右,众人也懵然,还是蹇安泰知道,提示媅媺: “王爷,若老奴没想错,那就是烟花娼优地。” 气得媅媺一拧淡淡的眉头,骂道: “算咯你个龟儿,先替老子办事。” 潘科不以为忤,只觉才子风流寻常事,慨然叩头领命: “下官,领命!贺王爷袭位监国,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三一三章 操办 第313章 操办 邛州城里的这个戏班子,说起来还真的有些来历。 这戏班子供着一套长靠,正是当初南离披挂着单骑陷阵直取向成功的那身扮相。 就凭这个,还有神乎其神的天将下凡的传说,戏唱的也没几个可比的,在邛州居然混得吃喝不愁。 毕竟这年月饭都吃不上几顿饱的,谁有心思看戏,戏班子活下来的就这么一家。 亏得熬到今日,如今的邛州百姓能吃上几顿饱饭,他们也混得风生水起。 这几日城里来往人多,扮戏的何老板的正在琢磨今晚上哪几出,好多招揽几个收藏追读啥地,捧着水牌正发愁,外面脚步杂沓,忽然眼前一黑,戏班子临街档口就被遮住了——来了一群人,把门口围上了。 有一胖一瘦两位穿长衫的中年男子进来,手里提着折扇指点,头顶方巾身着道袍,一看就是有功名的士子。 “两位,今晚扮戏的水牌,您在这儿听也成,掌灯时分桂仙阁有折子戏……”一看这两位不理他,直往里走,赶紧追上继续介绍:“也唱堂会,您府中办……” 同来的胖子一把扒拉开他,不接他茬反问道: “哎你这道具服装锣鼓家伙什呢?” “哎哟,您内行,来,这边请!”说着话何老板前头引路,领去后台看琳琅满目的戏服——太平年月票友串戏是常事。 这两位看见戏服眼睛一亮,对视一眼点点头,一齐上去就上手扒拉挑拣,一边扒拉一边问: “这个是扮啥子滴?” “这是《文昭关》那一出,扮伍子胥的。” “这不成,那是伍子胥落魄的时节。”看来这胖子挺懂。 “这是啥子。”瘦子抻起一身黑的问老板。 “《秦琼卖马》,秦二爷落魄时节,卖自己的黄骠马。” “你这里咋子都是破落戏。”胖子越翻越不满意。 “老爷您要啥子戏。” “当然富贵满堂,帝王将相啊!” “贵妃醉酒啊,满朝的文武一起看杨贵妃……” “嗯,这件长衣,老子要咯。”胖子捏住一件戏台上的宰相服不撒手了。 “这是扮李林甫的,奸臣啊,再说您要这干嘛,您要票戏吗?” “票票票,票你吗淡,老子穿他去上朝!”胖子终于被老板絮叨怒了。 “啊!?” 结果这两位在何老板儿的瞠目结舌中扔下一锭银子又加一大包米,扯走了两件戏台上扮大臣的戏装。 何老板儿一盘算,这买卖还行,银子没啥,先留着,不定啥日月又能换几亩田了,大米可是好东西,如今的邛州,有银子都未必买得到。 既然合得来,就算了,也不必去安抚司衙门喊冤了。 可前边这两位才走了没片刻,又来两位,都是胖子,胡子拉碴、气息剽悍,举手投足一身匪气,腰间还挎着刀,一看就是哪个山寨窝子进城的。 “老板儿,定军山、八阵图!扮起来看!”以为进来就嚷。 “赵子龙的衣装腻?”另位一眼就盯上了神龛上供着的这套。 “这不能卖,这是上供的,看家的。”老板心说我就靠这个镇场子呢。 “老黄忠的也成,张翼德也成!”这两位好答对,不挑拣,有了就成,不过要的是扮武将的长靠。 然后老板眼睁睁看着两位新任的武弁一人一身长靠迈着方步走了。 不等过午,戏老板发现了,这买卖好啊,咱这戏也甭唱了,卖吧。然后络绎不绝之间,再来的他都熟套了。 “几位老爷,请!文的武的?” “老板儿你懂行噻!” “那是。”老板心说我已经卖了半个戏台,这不定咋回事呢,赶紧卖完我跑乡下躲两天去。 “文的!” 然后戏老板往戏园子东厢一比量: “看这儿,丞相!这儿、尚书!这儿、这儿,侍郎!这……这不是,这太监的。” 再来一伙叫嚷: “武的!” 何老板再往西厢一比量,神色庄重肃然: “看这里,精忠报国岳大元帅,苦肉计大嘟嘟,瓦岗寨,大魔王的……” “全要了!” 这一日天还没擦黑,戏园子黄了,戏班子散了,何老板卷起锣鼓家伙什,带着个相好的小花旦,跑了! 次日一早,卯时才一刻,骄阳当头、锣鼓铿锵、滴里当啷! 临邛悦雪的行邸正堂临邛堂正庭院,金砖铺就的空场挤满了人。 “贺新世蜀王即监国位,群臣,拜!”新封的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程源主持。 “再拜!” “三拜!——跪!” “两叩首!” “起!” 行过三拜两叩的谒亲王大礼,跪地众人齐声高诵: “监国千岁,千千岁!” 戴乌纱翼善冠、换了四爪纹蟒的媅媺四平八稳地将双手向上一摊,唱诵道: “众卿平身!” 她一面念着咒一面打量着自己的小小庭院: 平日里觉着这院子挺大的,这时怎么这般滴小,不行,老子要修个大大滴行宫! 跪地文武各自起身之时,媅媺眼睛再往后一扫: 咦——后面那一群,老子咋看着眼熟,是来唱堂会滴? 到晚时,这一场监国即位典礼的闹剧才散去,程源就在州衙连夜起草各种诏书,一张一张的送世子行邸去用宝,然后露布四方。 可是这事暂时还不成,因为媅媺手中虽然有拿获袭封蜀王朱枰枻的劣质册宝,又有朱荣藩送礼所铸的“监国之宝”,但是媅媺都不想用。 她对这个东西挺挑剔的,一方面她觉着这个东西最好还是用新的,另一方面他觉着用慕老三做出来的东西心里有底,哪怕是个萝卜刻滴。 这时的慕天蚕,没有去参加监国即位大典,他正认认真真地刻着一个印模。 随着刻刀的来回磨荡,他的思绪也在被来回的磨荡。 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大问题。 去,总是觉得有些不妥,但哪里不妥他又说不出来。 不去,世子行邸已经来人传过话了,而且不管小转子这小王八淡如何,毕竟世子对自己是有恩典的。 元伯临终还有过交代,要听赵镇帅的话,要维护世子。 去了自然是在维护世子,可是赵镇帅对这个事……他没话呢? 他在这里反复来去的,也不能说服自己,这可不是他慕青天雷厉风行的作风了,无奈之下,只能用手头的这件事来应付、麻痹自己:还是先把印模做好,再去吧。 不管他慕老三怎生不爱读书,这套金石手艺却是极富天分,刻印、铸印、倒模、金工、刀工、九叠十叠的篆文,都是手到擒来。 于是他就在自己说了算的小衙门口儿,一刀一刀地慢慢磨,一刀、一刀…… 到晚时程源终于赶来催促,因为赶着要在今晚用印,明早就好令塘马在程羡良巡抚任内辖境的一州三县四方露布,也要派出使者赶往各处勋镇处传达天恩圣音。 最后无奈,慕天蚕一直没有将稿子送来,这印再铸也来不及了,只好先用朱荣藩送来的监国至宝,然后发出。 可没过一个时辰,程羡良着急忙慌地跑来了: “启禀监国世子蜀王殿下,四门被封,出不得城了! 第三一四章 劝谏 第314章 劝谏 元灏三十来岁,瘦高的身形,颏下胡须稀疏,面容清癯儒雅,平日一板一眼,而沉默寡言。 因他天性淡泊,内敛避世,到邛州这边也是无奈,被南离屡次邀约,不得不出山来。 他本来打算让二弟元俭随南离出山,出任蒲江知县,但考虑来去,知道南离还是希望他这秉性老成持重的长兄出山为官,且昔日自家兄弟还不等考取功名,天下就乱了,这时还是留在家中一面耕田,一面守孝,一面读书为好。 锅底堰百事初安,家中也须得留人照看,于是最终他应南离之请,接替被调往崇庆任知州的傅光昭,出任了蒲江县令。(傅光昭见钱海岳《南明史》第六十四卷列传范文光) 年初经总督樊公保举,往行在吏部铨任,正式补为蒲江知县。 昨日他接知州程羡良之命,往邛州参予贺世子即监国位大典,并上贺表,得了传召他就一懵:怎么这就监国了?原本南离那边可是一点风声没漏过啊…… 这可是件大事,虽说原在宝和寨大家就议论过这些远景,也盼望着世子监国大家都能混个出身。 但那时有个前提,是传说隆武皇帝在福建被达虏杀害,也不知永历皇帝已经在肇庆即位,只知天下无主的情形下,才会有此议论。 自从行在路通,南离侍奉朝廷甚为恭谨,世子也基本不会干预政事,只是偶尔裁断一些流落到邛来投奔的宗藩之间的事务。 毕竟蜀王府世系下还有内江、华阳、德阳、石泉、庆符、富顺、太平等郡王府,蜀王府几乎被屠尽,在成都的内江王、华阳也未得免,其余外郡诸王或逃或死,宗室子弟四散,嘉、邛安定,尤其传出了世子在邛,来投的不免越来越多。 日常鉴别真假、厘清世系就够媅媺烦的了。 更何况比较稳当的富顺王一家就在蒲江居住,此事富顺王作为宗亲首领怎能不知。 于是他寻到富顺王府一问,原来富顺王朱枰檙也接了邸报,要他汇集宗藩,作为领头人,带头向媅媺进贺表,因此也正在吃惊,这丫头怎么突然说做就做了。 俩人碰头一商量,惊疑不定之下,决定富顺王还是先不要动,元灏先往邛州城中去看是何情形。 于是风风火火赶到邛州州衙,听程羡良宣示一番,又跟着去行邸参加了半截大典,看来看去,好玄没把鼻子气歪了。 他把在邛官员一数,除了外出的郝盈川,也不见慕天蚕,于是中途退出,赶往西司衙门来寻慕天蚕。 到这儿一看,慕老三正悠哉悠哉地玩手艺呢,立时一拂袖子喝止道: “三弟,城中出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吗?” “大哥?咋子?”元辰不在了,慕天蚕对元灏就很是尊重,立时老老实实起身来迎。 “什么世子正监国位,这是胡闹,这是僭越,你看看起哄的都是什么牛马,山里土匪都出来进城讨封了!” “世子的事,我咋子说来?我也不知该咋子好哟。”慕天蚕少见地一咧嘴手一摊。 “镇帅不在,你领着西司佥事的名衔,怎么不能制止,这若传了出去,西川僭越的罪名如何逃得掉?” “你,我,还有赵镇帅,这一世的声名、一辈子的忠义都给毁掉了!” 被元灏一番话,这时慕老三也有些醒过腔来,才觉事态严重。 “那我咋子?” “跟我去行邸,我们去劝谏世子。” 元灏欲行,慕老三却来了一句: “也好撒,不过你从那里来,咋子不先劝劝?” 把个气得元灏七窍生烟: “我怎么不好劝?我才出来当了几日的官儿?平素与世子都不曾说过话。” 元灏看他那翻着眼珠子不情不愿的样子,只好缓口气耐心解释: “你侍奉世子日久,终归能听进你的话不是,那般时刻,世子行邸,我一说话不过是个七品的知县,我们一起劝谏终归要念几分故人之情啊,你呀,你把我引去,话我来说。好不好?” 就这么慕天蚕才跟着元灏出了衙门。 西司衙门就是原来的邛州吏目署加巡检司,对着西司小监牢僧正司和天庆寺,离媅媺的行邸没有几步路,俩人也不带随从,很快就来在行邸大门。 门前把守的是行邸銮仪卫,銮仪卫带班小管队都是宝和寨少年出去的,对俩人尤其是慕天蚕都熟得不行,俩人到了头一晃就进去了。 穿过正在狂呼宴饮的一进院临安堂,就是二进院临邛堂,这里几位筹画监国即位的核心人物正向媅媺敬酒。 媅媺居然酒到杯干,放浪形骸,连小扇子都插后脖领子里了,程源、程羡良等人也已经是醉眼朦胧。 “呀……慕老三你龟儿才来!”媅媺满面飞红,却一眼就盯住了进来的两个人,还指着慕天蚕哈哈大笑,一摆手令道: “来呀,给慕青天上酒!” “多谢世子赐酒……”慕天蚕一看这热闹场面,当即就把适才元灏叮嘱的话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拿个官架,一拢袖子就要提杯,被元灏在后面一捅他: “让你干嘛来了?” 慕天蚕这辈子连他亲爹的话都不听,就听一个元辰一个赵南离,元辰不在了,元灏就接过了这个重任,因此被元灏一捅,慕天蚕乖乖把就杯放回去,向世子拱手一揖: “酒就不喝了,下官有话说……” “啊?说啊……说啥子!?”媅媺舌头都大了,使劲往前腆着扁平的肚子,捏着小盅、晃着方步就离席过来了。 “说……说啥子?”被媅媺一问,他把元灏教他的都忘了。 “哎呀呀,莫说咯,孤晓得咯,来呀,册慕天蚕为……为啥子?”她想不起来,还得回头问程源。 “慕大人昨日耽搁了监国用宝,当罚。”程源来了就看慕天蚕不顺眼,这是逮着了机会,胆子也大了。 “慕大人昔日有护驾之功,可折其过,当晋……左都御史……”程羡良知道慕天蚕咋回事,赶紧打圆场。 “佥都御史,佥都……佥都!”程源还不让份呢。 “好,就依众卿,封慕天蚕为大理寺卿、佥都御史!”媅媺最后举手过顶一摇摇出个小花手,做了结论,结束了争执。 看着这些牛鬼蛇神的样子,元灏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沉声道: “世子!” “你是……啊哟,我想起来咯,你是元家的元大哥……”媅媺一旦喝多了记性还真好,元灏过去不爱管事,也与她没啥子来往,还是办元辰的丧事才说过话,也难为媅媺喝得迷迷糊糊一说话还想起来了,不过这么一来她居然捏着酒盅抹上泪了。 “元伯啊,你走的好不甘心哟,那个没良心地王八淡不与你报仇,还要与人称兄道弟……说起来那个王八淡,口上说报仇报仇,却最爱跟人讲和……” 被媅媺这么一通胡说八道,元灏心中也是一酸,就听媅媺还在借劲儿耍酒疯: “程公,册……追赠元辰东阁大学士,太子太师!” 被媅媺这么一通胡闹,元灏已经出口半截到了嗓子眼的话又咽了回去,一时心酸,一时感动,泪眼朦胧之际,竟至无法言说。 但一转瞬心肠便刚硬起来:这时便不顾情面,我也是为的世子你好。 当即喝道: “世子且慢,元灏有话说!” “啊!你说啊!”听了这严厉的语气,媅媺一愣。 元灏躬身,拱手过顶,也不管她脸色如何变幻,一口气将心中话说出: “父亲在日,曾议若复成都,便号召四乡,奉世子监国,后赵镇帅克复邛州,世子移驾,那时还言,便在邛州监国,也是正当。” “看到没有,元伯才贴心,比尔等都早滴很!” 元灏不理她,继续一个姿势一个语气地劝谏道: “彼时不同今日,永历元年七月,尚不知今上肇庆即位,只知隆武皇帝汀州大行,重藩监国、应有之义。” “今日行在路通,万民心向朝廷,容藩僭逆,人神共愤,天下共讨之,世子万不可效容藩之罪宗逆形!” 说到这里,元灏“噗通”跪下了,一个头叩在地下! “灏言尽于此,望世子三思而行,万事待镇帅返回之日再议。” 不提南离还好,媅媺听到最后大怒,跳脚骂: “镇帅镇帅,啷个镇帅宝批龙,不是啷个镇帅,老子娃儿都满地跑咯!” “你看看你看看,元伯在日,你敢与我这般说话?” 媅媺借着酒劲儿歇斯底里地大叫: “不准!” “退哈!” 第三一五章 闭城 第315章 闭城 元灏跪地不起,这时程羡良也晃晃悠悠、醉步趔趄地晃过来,打着酒嗝儿说他俩: “二位,甭劝啦,记得蓝师爷吗?他还来劝……我把他……下狱了……” “退不退,不退是吧,叉出去!轰出去!赶出去!撵出去!老子不要再见到他!”媅媺有人一捧,就更来劲了。 “慕老三,你也滚,老子如今许多臣工属下,再不要你个不念旧恩滴反复小人咯!” 几名銮仪卫的少年过来,拖起元灏,还小声自他耳边嘀咕: “大爷,走吧……” 元灏被拖起,无奈只能被推了出去,慕天蚕本也随元灏跪着,这时被媅媺一吼,也只好讪讪起身,垂头丧气很没面子地跟了出来。 出来时他一眼望去,觉得阳光明媚的天色竟有些灰暗,前院临安堂的中庭满是酒宴坐席,这些人看在眼中忽远忽近地,似乎都在晃动。 这里的大多数人慕天蚕都不认识,但不妨碍他通过常年巡视历练出来的豆杵子眼把这些人一一辨个分明。 无良滴私盐贩子,山窠里劫道地,受了抚嫌营中不好又开小差滴,霸人田土滴,打老人骂孩子滴…… 这些王八淡龟儿子,冚家产、死扑街,都是哪里来滴,以为老子不认得? 出了山咱依旧是天老大、地老二、慕老三,咱依旧文武双全、才华横溢,要不樊公怎能保举咱做御史。 可是这些家伙,是文有老子的才华,还是武有老子的英风,还是比老子长得帅? 居然都被世子封了官? 前面那几个难道比老子还大? 慕天蚕慕青天今日竟然破天荒第一次清晰地体会到了智商上的优越感。 元灏不管慕天蚕在想什么,一把扯起还在四面傻看的他,毫不犹豫向外就走,出来行邸大门,他向送出来的銮仪卫少年一摆头: “金水你娃回吧,我们走咯!” 几名少年匆匆小施一礼,被带队的小管队一招手,都跑了回去。 “咋子办?这般一来,好好的官儿都丢咯……”慕天蚕垂头丧气地抱怨元灏。 “丢啥子?!”此刻周围已无旁人,元灏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先闭城,然后速派报马往汉州去,请南离速速还镇处置。” “闭城?我是可以发令,可守城兵……该是程知州的人。”慕天蚕这时觉到坏了,今日只怕要出大事,赵南离不在,连席老四都不在,他就有些害怕。 “哎呀,也是,如今他领着巡抚衔呢,不管了,先闭城吧,你手头有多少人?” “拢共八十、七十、五六十个吧。” “别犹豫了,回衙门,下令吧!”元灏一跺脚一咬牙,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回去衙门慕天蚕最终还是发了令,锦衣卫西司力士接了令箭便分头去传令闭城。 不过半个时辰,行邸那边就派了小厂番子来问是咋回事,程羡良那边又传令放塘马出城,正在被两头挤兑的时刻,慕天蚕气得发飙又与州衙来人争执而至大骂就要动手之际,最后元灏一跺脚: “豁出去了!我再去寻世子分说!” 他甩下已经炸了营的慕天蚕,刚出衙门,却迎头撞上跑回来的钱四喜,一路跑还在一路叫: “老爷,大事不好啦!” 气得正心惊肉跳的慕老三跺脚大骂: “咋子咋子,啥子不好!?鬼叫个妹子鬼叫!” “曹爷回来了,堵着城门骂大街,说老子远道而回,干嘛不开城?” “是昌虎回来了?”元灏一听大喜! “是哒!正是小曹将军!” “带兵了没有?”这时慕老三来了机灵劲儿,一下就问到要害问题。 “看着……带了不少,哦……还有小韩爷!” 元灏一听,急得一跺脚:“还不赶紧开城,快迎进来!” 这功夫“北跨鹤雾”的城楼下,北门外,一哨人马拥在城关下城壕对面,当先一名大胡子武将正扬着马鞭叫骂: “我日你老母的铁娃子,没老子你能来邛州升了官儿?吗的在这儿与老子装腔作势,忘了老子怎么带你们来这儿,才吃上了一日两顿的饱饭? 这把总名铁木子日,是曹昌虎带出来家养的黎州蛮丁,好在从小在曹府,汉话学得不错,这时挨了骂还得老老实实解释: “三公子,不是我不认您,实在是慕大老爷才派人提腰牌来传令,不得他老人家将令,实在是不敢开门,除非赵四爷亲自带兵回来。” “这太阳还没落山,你们闭门做啥子?” “咱们也是不晓得,是慕大老爷传令闭城,这不,世子爷派出去人,这不也都窝在这儿等着呢,都不得放出去。” 这时候曹昌虎越发地觉得不对头了: “哎,我说,是不是城里出了啥子大事啊?” “大事,没啥,就是这两日来往人多,挺热闹的。” “啥屁事没有,还不放我们进去?” “三爷,您放过我,小的只是北关副守,正印的那位将爷跑肚拉稀值茅房呢,我才当会子值。” 曹勋应南离的约,去年发了五百蛮丁到邛州来,那时正是对上吴三桂,前敌急需兵马的时刻,曹昌虎带了三百精锐赶去了汉州,留下的二百掺进了邛州留守的城兵。 留下的人马五十一哨,分属四门城兵守备,留守百总升一级,挂守城把总的衔,为城关守备之副,协守一关。 全城有守城都司一名,平日协助西司维持治安,临到有事也须听西司调遣,因此慕天蚕才有闭城的权力。 因为刚刚开始调整巡抚、知州的职能,巡抚有储练乡兵之责,为的是向川北前敌战营供应经过基础生训的兵员,城守的职责尚未移交。 韩羽、昌虎一行回来,就是受了南离的令,在汉州前线稳定后,点选部分老弱兵马送回,以加强邛州守备,同时进一步弱化西司在邛州的职能,大部都要迁到汉州、成都去,将城守进一步移交巡抚名下乡兵。 这时后面一骑马上前来,用手中刀鞘拍拍昌虎,他才止住喝骂,来人正是韩羽,他见昌虎叫不开城门,也觉得不对劲,虽然守关的守备是黎州来的,但昌虎都叫不开,定是有事,但这小子说没什么事,也不像装的。 就止了昌虎的叫骂,上前向上大声说道: “既然是慕三爷令的闭城,你娃赶紧派人,去寻三爷来!” “对啊你小子,还不快去,三爷来与我们说一声,若真禁了夜,我们也好赶紧寻个宿头。” “是嘞二位小爷。”这黎州来的城关副守把总帖木子日赶紧跑去传令 城下这二位都知后方城守是南离很看重的事情,因此这时也只能是在城关下等待。 等了有顿饭的功夫,城关上一阵骚动,内里城楼下呼呼啦啦上来一群人,天擦黑的时节,一个矮子用公鸭嗓向城下嚎叫: “是昌虎?还是韩娃子?” “三哥,我们哥俩都是,看清楚没?”哥俩一路叫,一路推韩羽到火把下露个脸。 城头的慕天蚕立时大叫: “开关开关,铁木子日,带人拦住他们,不许出关,只许进不许出!” 第三一六章 问讯 第316章 问讯 “北跨鹤雾”的城楼下面,四个人都没进城,就在关上的城楼,冲着城里的这一面,指指点点地小声商量。 元灏把白日里世子即位大典略略一说,又说起来投的各色人等,闹得城中乌烟瘴气。 “不会啊,世子监国又怎么样?能这么麻烦?”昌虎还在疑惑。 “这是忠义之基,若是就此便称监国,还如何以大明皇帝的敕命号召四方绅民,岂不是与肇庆行在相抵,有许多忠于行在的官绅,大敌当前,必生龃龉争斗。” “啊?!是啊!是这么回事吧?”曹昌虎机灵的时候很机灵,但这种事涉及的是更深层次的大义名节问题,涉及到政治大方向,以及更深远的后效,不是浅显的表象就能说明问题的。 因此这个时节他反倒没了主意,转头疑疑惑惑地看着韩羽。 韩羽可毫不犹豫,直接就问元灏: “赵大哥不在,您就是大哥,说了算,就说我们兄弟该咋子办吧!” 平日活蹦乱跳的,今日这种事半晌插不上嘴的慕天蚕反倒没主意了: “这是不得等那位回来了,再处置啊?我说各位大小老爷们……” “等不得了,南离回时,若问起罪来,我担着!” 元灏盘算片刻一咬牙,过去他在宝和寨乡里并不显山露水,里外的事都是元席二老支应着幕天席地哥俩,自从宝和寨的耆宿先辈损失殆尽后,在南离的力邀下,才抛却不问世事、隐避乱世的初衷,这时不仅思虑清明,也敢于任事, “把住四关,不能放人出去,否则闹得四方皆知,更加不可收拾,即便世子来吵闹,我们也要顶住。” “昌虎,你去把黎州兵都调到一处,听候命令!” “此刻最要紧的,是要查明这些进城起哄的各路牛鬼蛇神都在哪里。不要被他们出城去招些人来再生出乱子。” 此时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因为今日在大典上这些人请封时都号称自己有多少多少兵马,藏在哪山哪洞,今日受了监国官职,克日带兵勤王。 “拿了他们,我们再向世子分说,否则若不如此,将闹到不可收拾。” “这里还要速遣一支人马,向镇帅去报信,请镇帅回镇处置。这封加急信我来写。” 韩羽当即请令: “送信人马我来分派,当下最紧急的事情,就是查实各路跟着起哄的人都在哪里,三哥,西司人手还在吧。” “在在在,老子这就来派遣。”慕天蚕终于得了动作的机会,再次精神起来。 “我去沿城调兵,这就来南关集结。”曹昌虎也不犹疑了,认可了元灏的分析。 但元灏最后提醒他们: “不论如何,世子那里,不能出事,须得护住行邸,探查世子可在其中,若在,须重重保护。” 一听这个事,诸人面面相觑,这几个人里,韩羽、昌虎是晓得大部分内情的,当然只是差那么一点,元灏知晓一部分,慕天蚕是最糊涂的。 面对南离他们仨都是有底的,但就怕城里那位真作起来,至于慕天蚕正相反,他怕的反而是南离。 “世子那边咋子去问,只怕此刻正在恼火我们噻!”韩羽对此很是挠头,慕天蚕更是不愿此时去露头。 这时曹昌虎聪明劲又来了,拿肩膀头一拱韩羽: “哥,我指给你个地儿,你去查问,保证有谱儿。” 最终韩羽到底是听了昌虎的劝,先下城关来在了欧阳直家的小宅子门口儿。 “啪啪啪”一打门环,没片刻,一个仆人点灯出来应门,门房给配的护卫也都应声而起,韩羽通了姓名,仆人进去传报,不一会儿,两名女子迎了出来。 正是嫁给欧阳直的姽婳与她的姐妹嬛嬛。 韩羽留了个心眼,自己的带的人手都扔在一条街外等着呢,自己单绷来叫门,这时见欧阳直的夫人出来,就躬身行礼: “大嫂,得罪莫怪。” “呀,韩家兄弟,你客气啥子,啥子事情这般急。”已是妇人打扮的姽婳认出韩羽,有些意外,却很是热情。 因为姽婳、嬛嬛说来都是被南离带着韩羽他们救下来的,到今日已经嫁了欧阳直再见韩羽他们也并不见外。 “我从汉州赶回来,镇帅寻世子有机密要件转交,只是今日晚了,生怕打扰了世子安睡,事情又急,二位都在世子身边,可知世子爷何时就寝,或者,行个方便,帮引个路……” 韩羽很诚恳、很真诚,也是一副急切又无奈的样子。 姽婳却一摆手: “哎呀,这事问不得我了,自从有个娃子,世子怜我疲惫,就令我在家带娃,除了有事问安,都不必过去的。”回身一扯嬛嬛,向韩羽道:“不过妹子在这,还得你问她了。” “哦?就是打问世子歇下了么?”嬛嬛二十挂点零的年纪,也不小了,还是闺中女儿的打扮,她很懂事,生的也是川地女子水灵灵的俊俏。 这时面对韩羽,眼神一瞬,微微一笑: “这还要问我,你有至近的人儿不去问?” “啊?我有啥子至近滴人儿?”韩羽心说蹇安泰如今躲着我,张璞?我俩没那么好吧? “好啦,你们这些汉子啊,妹子,还是你辛苦一趟吧。”姽婳嗔怪地说一声韩羽,也劝了嬛嬛。 “也好,我去提个灯。”嬛嬛见韩羽确实急,就赶紧应了。 夏日的夜,闭城就要宵禁,街上已无行人,路上只有一伙城兵扭着一名家仆模样的过去,韩羽亮腰牌问了句,却是拿了一名犯夜跑出来打听消息的家仆。 过了这段路离得临邛悦雪的行邸已经不远,一路默然的二人被嬛嬛打破了寂静。 “你带这许多人,寻世子做啥子?” “有镇帅的要紧军情要禀世子。”韩羽还在扯谎。 “镇帅啊,真是细心,时不时派人来通问,你说你,啥也不问。” “啊……?”韩羽还不明所以,嬛嬛却顺势问道: “你那兄弟咋不见回?” “昌虎?回来了嗦,他要顺便探家看老婆。” “不是那个,是那个,你早日最亲的兄弟……哎呀……小篮子!”看韩羽不开窍,最后嬛嬛急了。 “他?他忙得很噻,教导司、宣导司,汉州军务……有得半分闲空,还要被镇帅教导。” “他做了啥子官咯?”嬛嬛看韩羽搭茬,紧追着问。 “教导司提学都司,宣导司教谕,加监军御史衔,从四品吧?” “好大的前程噻?有没得女子说亲给他?” “哪里有,日日的打仗打仗练兵练兵……你问这多做啥子,你是他姐?” “稀罕么……”被韩羽愣头愣脑地一砸,嬛嬛只好撇撇嘴。 韩羽心中有事,脚步不停,对这个比刘斓儿大着几岁的女子一路打问却心不在焉,嬛嬛看他铁青着脸,也不说话,还不死心,又问他: “要不……你帮我带个信,我教你个乖……” “啊……好撒,咋个乖?啥子?” 也就是韩羽这样的兄弟,要不南离也不会与他们这些兄弟投缘合心,在面对女人时,都是这么迟钝。 嬛嬛到了行邸,向门口的仪卫一亮腰牌,进院没片刻,领出一个小姑娘来。 韩羽一看头都大了。 第三一七章 拿人 第317章 拿人 “呀,韩家哥哥你终于来寻我……”这细挑挑的少女,长发黑唇,眸子星亮,一身不同汉地女子的衣装、外罩皮甲,裸着小臂小腿,腰间挂着刀,背后还背着弩。 “我不是寻你,我是来问世子……” “问噻,如今我管的是世子宿卫,你问噻!” “你……”被花木雨往前一拥,少女气息冲鼻子,韩羽没话儿了。 “你咋子不回家来?”少女则理直气壮地质问他。 “我哪有家?” “我不就是你的家,我们还有新房哦。” “新你个头,那是我向昌虎借的,人家老婆来我还能住哪儿?”韩羽终于想起被占了窝撵到营房去搭铺的事。 “对哉,我们是姐妹咯,曹家妹子说咯,你们出征是兄弟,我们在家做邻居,正好照应。”黑唇少女把长发一甩,得意洋洋。 “你们照应,关我毛事?”韩羽还是不想认头。 “好啊?不关你毛事,那你不要问我!我走咯!”少女毫不客气,回身就走,没有一丝汉家儿女的犹豫。 “哎——好么?”急得韩羽上去一把扯住她的手臂,嬛嬛在旁提着灯掩口直笑。 “好啥子?” “我们咋子一家子?为啥子……要一家子?” “一家子人你才好求我撒?” “那就一家子好咯……”最后韩羽一咬牙! “那可不成,按你们汉人规矩,我们先要成亲!” “镇帅回来,我向他请假……好成亲!”韩羽心说我特么认了。 “那就按我老家滴规矩,先洞房!” “妹子啊,洞房不急,我应了好不好,还有正事呢……”韩羽都快哭了,今日眼看就要交待,只怕今后练不得峨眉派万年寺的童子功了。 “好撒。”少女也好哄,立时欢欣雀跃。 “你把你那黑嘴唇抹了好不好。” “坏了,今日吃烤地豆,又忘记咯。” “哥问你正事,世子可在府中?” “你找世子哦,世子早就睡下咯,” “这么早睡?”从宝和寨起韩羽就知道,媅媺是出了名的交更不爱睡,睡了不爱起。 “今日庆功宴会,封官,封大官,封了好多,然后他们都要交银子,交的银子越多,封的官儿就越大,最大滴叫大……大……大学生……” “大学士。” “对头!” “对啷个头啊你,那你们都做啥子咯?” “我们,看着他们,不许乱跑乱窜,二进三进滴茅房不许他们用!敢乱用,砍!” “不是,宴会散了?” “早散去咯。” “他们人呢?都去哪儿了?” “那些读书滴汉人,被世子册封许多大官,他们都在程老爷滴官衙。 “还有许多山里来的,乡下来的,带刀的,穿着戏服的那种呢?比如那个黑脸的张飞,黄衣服的黄忠。” “哦哦,我晓得咯,你说是张飞和黄忠?还有许多外乡滴,有山里来的,我看哪,不是好人。” “他们住哪里?” “他们都住草市街福来客栈。” “都在一处?” “一处!那里最大,最宽敞,离着世子这里又近。” 这客栈韩羽、昌虎他们都很熟悉,与城南桂仙阁是一个老板,就在与临邛悦雪行邸所在齐贤街隔一条街的养正街上,与草市街尾的交叉口。 草市街的草市繁盛后,马帮茶商、药商来往都住这边,西关的牲口市卖完了牲口的,不用在外面看畜栏守夜的,也来这边打尖住宿。 半夜里哥俩带着百十号人把这客栈就给围上了,然后韩羽开始布置。 “就这,你们,还有你,先上房!” “剩下的,跟老子进去,拿人!” “先别,别再打起来弄血胡刺啦的,看我的!”曹昌虎一把拦住了下令的韩羽,并且摆摆手,令刀已出鞘提一口气准备开大的兄弟们先安静下来。 韩羽与昌虎已经很默契了,被他这么一拦,当即收刀入鞘一摆头,那意思就是:“——你来?” 只见昌虎大摇大摆上前去,温柔地推开院子门,蹑手蹑脚过去往当庭一站,然后猛地一嗓子,声震静谧的邛州夜空: “父老乡亲们——都出来听旨,监国殿下有—旨—意—!” “都下来都下来,还有没有没下来的?” “楼上楼下,院里院外,监国有旨意!” 曹昌虎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前后院乱窜,操着破锣嗓子,嗷嗷嗷一声又一声地,把住房的客人都给喊起来了。 本来这客栈都住满了,除了来参见即位大典顺便扬名立万的,正经的马帮商人也不少,被曹昌虎这么一叫,谁也睡不着了,都起来了。 结果很快呼呼啦啦把院子就挤满了,曹昌虎一看吓一跳,怎么这么多人!? 然后他又叫骂起来往回撵: “没事的回去睡觉。大半夜的爬起来干嘛,你哥老倌儿的行李再被人掏了!” “老子是来为参加大典的宣旨!” “不回去算孙子你抗旨不遵,东厂西厂锦衣卫就在外面等着拿人呢!” 韩羽在后面一听直咧嘴:兄弟哎,你要用计就用计,说什么大实话呢?趁着这乱,赶紧催黎州兵上房。 有的汉地商人识相,蔫溜儿地就缩回去了,有些山里来的马帮商人胆大,还凑人堆里看热闹,因为有人听说了,城里宫殿上的世子爷监国了,只要舍得些银子出来,就可以封个官儿来做做。 马帮商人一趟趟爬山涉水为的求财,但真要说能当个官儿威风威风,谁也不想错过。 “人齐了吗?还有没有?没有啦?不来可没机会了,监国殿下说了,这可是最后一拨儿,赶不上就没机会了。” 曹昌虎一边口中胡说八道拖延时间,一边扬手一捻响指,向后面的韩羽发出暗号,韩羽一摆手发令,率领着锦衣力士加黎州兵组成的队伍,一拥而入,就把客栈中庭的当院给围个严严实实。 这一众等着宣旨的投机客们懵然不知所以,眼看着一群头顶黑色大帽、身着青布曳撒打扮的力士提着刀将自己围住才觉不是好事。 接着韩羽唿哨一声,大喝道: “蹲下,都别动,敢乱动的,先看看房上!” 这时韩羽喊话发令,用的是标准通行官话,就怕有人听不懂, 大多数人一看这架势,听了呼喝再往两面房上一看,妈吔,那是獞蛮的机弩。 昌虎带去汉州的雅州兵都是大剑手和藤牌手,留在邛州守城的黎州兵,都是弩手,个个腰挎方头砍刀,手持一个半力的踏张弩,张满着弓弦搭着箭,齐刷刷对着下面,月色下箭矢闪耀点点寒芒,谁还敢乱动。 曹昌虎看看一个个蹲地上都老实着,就很得意地一摆手发令: “别急,一个个的绑!” 有力士得令上去,仨伺候一个,先将刀一横: “龟儿别动,刀子快,一动就不好看了嗦!” 另俩人提绳子上绑,刷刷捆一个拉走,再捆一个拉走。 这么一来更谁也不敢动了,但这是大多数人,毕竟还有少数不听话的自恃武勇,觉得自己会几下武把操也不差啥地。 那位一身张三长靠的一看要绑人就挣蹦起来,搡开无备的力士,一回手还要从腰间拔刀。 “真当你是张翼德在当阳桥呢?” “梆!”韩羽从后面照后脑勺梆就是一闷棍,他没提溜着棍子,当然是用刀鞘打的,一下就把这扮张三的给拍地上了。 然后本来想跟着混在里面占个便宜的商人连冤都不敢喊了,糊里糊涂就被西司力士绑了拉走。 第三一八章 夺权 第318章 夺权 “世子爷不成咯,睡死过去咯,醉醺醺滴,都动不得咯。” 这是昨夜花木雨告诉韩羽的真实消息,这山里来的小丫头心念着终于来找自己的汉子,一点都不带撒谎的。 确确实实,媅媺昨晚上一高兴竟然多喝了两杯,骂爽了威风够了,撒足了欢儿,然后就一头扎回卧房沉沉睡去。 她本来就没什么酒量,不过是借着人来疯的高兴劲儿撒欢儿,两杯酒下肚后,这劲一上来,疯魔劲儿也过了,立时就醉个人事不省。 直到天光大亮,借着酒劲满睡一宿的媅媺终于醒了。 她照旧被鸟儿吵醒: “赵狗子,练兵!” 依旧是懒梳妆、慢穿衣,依旧是先逗小鸟,再看云鹤。 依旧是蓝罐儿、红盏儿起身伺候着。 只是这头咋子这么痛?昨晚喝酒了? 外面依旧是小转子张璞屁颠颠一路飞奔而来,被红盏儿甩个鄙弃的眼神。 依旧是着急忙慌的禀报: “主子爷,城门封了,出不去了。” “慌啥子,封就封噻,也不是头一回,封城的事还少咯?”媅媺毫不在意地逗弄着小鸟儿。 “不是,启禀监国殿下,是慕老三那王八淡带人封了四门!” “啊——欠,”媅媺打个大大的哈欠,这才觉出不对劲儿:他喊我监国殿下?! 我成监国了?哇哈哈…… 不对,这是昨晚的事? 难道是真事!? 到这时媅媺这才终于想起昨日折腾的那些事来,猛地一激灵清醒过来: “谁敢封老子滴城?想造反吗?” “昨夜慕老三封了四门,都是黎州兵站班,出外报敕的塘马都被堵了回来。”张璞赶紧再详细禀报。 “程源,还有程羡良呢?”她这时想起自己的左膀右臂了。 “番子来报,昨夜州衙也被守城兵封了,都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形,诸位士绅还有新晋大臣都在里面呢。” “程源呢?” “不知去向?”张璞一咧嘴,本来就瘦小的脸拉得像苦瓜一样。 “老子封的那些将军在哪儿?令他们速速勤王!”媅媺想起昨日应该还有一批扮张翼德啥子滴武夫。 “还是昨儿半夜,福来客栈被查封,所有参与您的监国即位大典的,您敕封的各位将军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拿起来收监了。有一个两个零星在外的,如今是满城搜捕。” “麻麻滴想造反咯!谁造的反,速速派人,去喊那黑心肝滴狗男人回来为老子平叛!”她终于想起了南离。 “主子,府门也被封了,门口都是西司的人,后厨大妈出去买菜都有人看着。”张璞说到这儿几乎就是哭腔了。 “谁啊谁这么大的胆子。”媅媺暴跳了。 “我问了,主持的是元大爷加慕老三,办事的是曹老三和韩娃子。” “反了反了反天了!这俩夯货咋子回来滴?” “小的不知……不过,元知县正在外面,求见您。” “求见?还求见?告诉他我怕咯他,老子不敢见他!”提起这个扫兴的元灏,她立时气不打一处来。 “元知县说了,令小的传话,世子若不赐见,就请在行邸好生休养,待镇帅回时再议再决。” 又提起南离,媅媺更怒: “他回?他啥子回?好噻!他去告状!他居然去告老子滴黑状!” “老子倒要看看,这邛州是啷个当家!” “小转子,给老子调兵!” 一看自家主子来真的,真要开大的,张璞这才苦着脸禀告: “主子,咱没兵,厂子里归堆六十个小番子,銮仪卫就那一百号人。” “一百六,也够了,蹇佬儿,把人都叫起来!”别说,媅媺算账挺明白,心里一算都不用掰手指头的。 没片刻,前后奔走的蹇安泰、张璞把人都喊出来弄前院后院满满当当。 把人是集结起来了,可是媅媺出来一看就懵了: “咋子就这几个?一二三……”她也只好掰起手指头数了,因为看来手指头够用。 “主子,您您别数了,东厂十三太保,西厂八大金刚,都在这儿了。”如今两小厂的番子都是张璞调拨,这时也顾不得头脸了,毕竟实底就在这儿呢。 “你娃不是说还有六十?” “为了小的们穿的精神些,多少吃了点空饷……” “老子特么打屎你……”媅媺抡起扇子要打,想想不成,一脚把张璞踹个趔趄,只好回头又问蹇安泰: “蹇佬儿……” “启禀世子爷,銮仪卫实额,本来一百人,镇帅的教导司抽点了三十多人说是练兵,前些日子来了调令,随教导司往汉州去了。”蹇安泰早预备好了。 “还有六十?” “能动的四十多……” 媅媺稍再一算,登时气势昂昂: “够了嗦,跟着老子,兵发镇守衙门,老子要——夺权!” 然后她一马当先,直冲到前院影壁,才猛地收住脚步,理理头发衣襟,拿扇子敲了一把紧跟着的蓝罐儿脑壳,自己先鬼头鬼脑探出大门看看。 在外等候的元灏、慕天蚕一看世子露头了,赶紧躬身拱手,元灏还道: “世子安好,目下城中不靖,请世子回銮。” 一看元灏、慕老三还挺恭敬,媅媺立时来了劲儿了,小扇一摆,方步一迈,小脖一梗: “老子偏不回!敢拿老子怎样?” 元灏看一眼慕老三,慕老三就一缩,元灏不好言语,依旧保持着拱手成揖的架势,身子却微微一侧身。 媅媺更得意了: “不敢怎样?让开!小转子,把他们轰开,老子要移驾!” 眼看着慕老三缩了,元灏只好硬着头皮问: “下官敢问您意欲移驾何方?” 元灏也打定主意了,出城肯定不行,就是得罪你也不能让你出城去四方传报。 “老子去你们镇帅滴衙门!要拦孤吗?”媅媺一边装腔作势地出言试探,一边扫视周围被布置开来的士兵,心底暗自打鼓:格老子一个个好凶的嗦。 他哪知这里边大部分是韩羽、昌虎从汉州前敌带回轮换休整的老兵。 “下官不敢。”元灏心头一松:只要不出城,城墙根儿以里你爱咋折腾咋折腾,折腾不过三天那位还不回来? 第三一九章 夺钱 第319章 夺钱 这时的镇守衙门里,看院子的也就剩了几个老军。 媅媺也算有章程,你不是堵了邛州州衙吗,老子就直取你的心脏,占了你们主子的老窝再说。 离了行邸,她率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直取镇守衙门,车驾一到镇守衙门门口,几名老军还要出来迎上前问话,被张璞上前去几脚就给踹开,后面有番子上来丢翻就给拿了。 因为不放心媅媺一行人,被元灏委派来随行侍卫的慕老三上前去一摆手,令守门老军都退下。 于是銮仪卫开路,媅媺下了车被护持着,摇着小扇带着两个贴身的丫头,还有十几个黑发黑皮肤、黑衣短打扮的女兵近侍护卫,威风凛凛、大摇大摆地过仪门、穿庭院,进了衙署的正堂。 门外的慕老三则一声令下,十几个守城兵就把衙门口给看上了。 里面的媅媺不管那个,进了衙署正堂一看也没人,因为连最后值守的章炬都搬汉州去了,便直奔后院东书房。 因为她知道南离不升堂、不大议时起居、理事都是在东书房。 南离带兵外出汉州,行军有行军的帐具、卧具,都是柴火儿带着人收拾的。 他在镇守衙门的寝室就他一个人占了东书房的一间房,这是他唯一的一点小奢侈,是因为住了四年的院校八人寝,下连队的两人寝,穿越后西营的大通铺,都令他明白一个道理: 夜里发呆看星星时,如果是一个人,会想通许多问题。 尤其下连队后那位地方来的搭档每到上铺要睡时都会很邪恶给他讲解各种诱惑,把他当雏儿一般取笑…… 自从到了邛州,这些都没了。 即便他自己为不能保持绝对的官兵一致而自责,但还是需要这种可以静下心来思考问题的环境,毕竟,思想上的帮手,太少了。 而且他一直保持着在院校的养成习惯,屋子挺大,可是啥贵重的家具、物件也没有,平日都是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被褥叠起也如同刀劈斧凿,即便出征,也日日的保持着…… 直到今日被终于得以侵门踏户直入腹地的媅媺给折腾个乱七八糟。 媅媺进房先晃一小圈,然后提起屋角床榻上整整齐齐的行李,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干干净净,只是因为日子久了不住人有些潮湿发霉的味道。 尤其将被褥抖搂一番后,还看到了残留的白色地理图印迹,立时便勃然大怒: “臭的,这里都是臭的!” “你两个过来,把这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好生收拾一遍,从今往后,本监国殿下,就在这里坐堂!” “把这里,挂上帏帐,要粉红色滴!” “床上铺盖都换掉,哎呀要大红色滴!” “这些破书、破本子,破烂地文房四宝,都扔出去。” “破桌子、破板凳,扔掉!换金丝楠木滴!” “要养只猫,这里做个猫窝,哪里有……还要问,瓜子滴,州衙大仓不是就有。” “这里弄个荷花缸,养几条金鱼,锦鲤……好,就放锦鲤!” 然后她就指挥着蓝罐儿、红盏儿,把南离那本来齐齐整整的寝室,好生一通折腾。 把南离的寝室一通折腾后,媅媺终于觉得出了口恶气,叉着小腰仰天宣示: “老子今晚就住这儿!哎,那个铺盖不要扔,老子要搂着睡觉觉……” 真到躺上了南离的床板,媅媺才发现一个问题:太特么硬了!不是人睡的! 睡不着她就琢磨事儿,琢磨来去才发觉,自己这回这么一通折腾好像落下的果实不多。 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对啊,钱在哪儿呢,我不花花就要都被那狗男人拿去嘉州做彩礼了。 到第二日一大早就起,不顾腰酸背痛,就令张璞: “欧阳直、谭绍扬这两个狗娃子都去哪里了?给老子传来!” 过了两三刻的功夫,张璞真把谭绍扬拎来了,至于欧阳直,没影了。 被媅媺比比划划问起钱粮经制,谭绍扬一看她那不怀好意的样子,就知道没好事,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禀: “启禀世子,军中钱粮都是牙府内仓一体经管,各营按月给粮给饷,都有一定之规,若在规制外调拨,须得镇帅手书之令。否则……无法平库入账。” “我要用一些些都不成?”闻得此言媅媺更加愤愤不平。 “下官不敢!” “吔,信不信我把你下了诏狱!”媅媺眯着眼撇着小嘴,威胁起这种那笔杆子的文官毫不客气。 谭绍扬闻言一哆嗦,诏狱的传说他可没少听,能做主的镇帅又不在……可他还是咬咬牙,硬着头皮回道: “便下诏狱,下官也不敢越权。” 看他不认头的倔样子,媅媺决定换个招式: “我也不要多,你给孤……我划个万八千的……” “世子啊,别说万八千的,就是百十两也没,入库出库,刚刚收支平衡,每笔账都有用场,结余,真的没有许多。”谭绍扬苦口婆心,说的真不是假话。 因为不只在邛州,不要说还在渡荒的成都诸县,就是眉邛雅黎,甚至嘉定州,如今的硬通货依旧是粮食,入了贵州、云南,金银自然更管用,马帮往来,交易也用金银,但南离这边军用,军饷都要一半折粮,商税也还抵不足军饷呢。 亏得谭绍扬用心,欧阳直筹画,今年才将将收支相抵。 媅媺可不管你那个:老娘也是日日算着花钱,都憋闷好久了,这回痛快一把还不行吗? 可被谭绍扬怼回来,再说话也就只能软一半硬一半: “开玩笑么,千把百的成不成?” “下官无法可想。” “百十两成不成。”媅媺说这话时,已经没皮没脸,也没为了自己的身份而觉得亏心。 “要不这样,下官自己有个二十两的私房,做老婆本的,就奉献与殿下阶前。” 一听老婆本,媅媺眼珠一转来了主意: “你想讨老婆是不是,奉承我,就不要你的老婆本儿,我把嬛嬛赏你如何?” “啊!?这……” “好不好?好噻!那就给我搬出个几千两来玩一玩,老子也不花,就摆在屋头看一哈好咯……”她这是连哄带骗,想先看到真货再说。 “下官不敢!” 媅媺终于被盐酱不进的这家伙激怒了,操起砚台当惊堂木砸桌子大叫大骂: “你!你个王八蛋龟儿子,当老子说这半日的话放屁一般,来人,诏狱,廷杖!” “主子,先诏狱还是先廷杖?”张璞赶紧凑过来领命。 “先打廷杖后下诏狱!” 张璞赶紧令番子拉人,摘乌纱、扒官袍,他这边忙活着呢,媅媺一想特娘滴军饷我调不动,不是还有民仓,回头就又喊张璞问话: “直娃子呢?咋子还不来?” “主子,这小子跑了,不知道跑哪儿去躲起来了……他家里婆娘还在,要不要拉来?” “拉你吗,人家大肚婆你也要拉,还有没有点人性?”媅媺火没处发,逮谁骂谁。 张璞一看别惹主子了,赶紧拉人出去先廷杖。 把谭绍扬拖出去,蹇安泰带人在庭院等着呢,张璞宣下敕谕,蹇安泰一声令下,别说还得人家老太监见过世面经的多,手下东厂十三太保也是正经练出了手艺的,几根水火棍上去“啪”就把谭绍扬别住,一声喝:“起!” 谭绍扬就被水火棍交叉拦身,一下就给翻起来双脚离地,平平起在半空。 再一声喝:“落!” “啪”,就给摔地上了。 然后两棍别臂,两棍交叉压腿,把个谭绍扬的身躯压得是纹丝不动,连叫都是吭吭的不成声了。 看摆弄好了,蹇安泰老气横秋地问张璞: “你小子,见过廷杖吗?” “这……还得您老指点。”张璞入宫都是在内廷里面做的御鸟小太监,压根沾不上朝堂的边,崇祯朝廷杖寻常事,但他只听过没见过。 “来人哪,先备家伙。” “看到没,这就是廷杖!”蹇安泰从一个小番子手中接过一根二尺长寸来宽的竹篾。 “看到没?”啪一下抽在谭绍扬屁股上,按住了,揉一揉:“这就叫停、杖。停一下,杖一下,杖一下,停一停……” 解说完抬起来“啪”又一小下。 “哎,我说,你怎么不叫啊?我打的不疼是不是?” “啊,啊啊!疼啊,疼死我了!”谭绍扬赶紧大哭小叫地一番。 媅媺胡来,张璞个小孩子不知深浅跟着起哄,蹇安泰可知谭绍扬是咋回事,真打出毛病了,那位回来不得剥了我的皮? 张璞却在疑惑: 这特么就是廷杖,听说人家廷杖一顿下来能把人打废……这、这特么打一年也没事啊? 第三二零章 内练 第320章 内练 开春后,屯田而等待着夏收是一方面,南离大力主抓的还是中左右前后五个战营的核心队伍编训,以及赵荣贵所部战斗力的恢复。 川北明军就是朱化龙、赵荣贵再加南离三部在守,这期间明清两军之间偶有的举动,主要是赵荣贵和南离派出一部分休整过来的兵马,协助杨展在乐至、遂宁那边展开对清兵的动作。 但也都是小打小闹,互相并没什么根本实质性的威胁,反倒是双方的使者、商队奔走往来,络绎不绝。 与赵荣贵这位二叔在一起久了,南离就品出来了,赵荣贵与杨展的路子不太一样。 杨展打仗,无论城战、野战,更多是堂堂之阵,把大炮、火器一样一样的码上,步在哪儿骑在哪儿,谁先上谁后上,有板有眼,正经的大明武科路子。 赵荣贵呢,最爱的是奔袭。 如果不是在川北被折腾的实在是没马没兵了,他也不会打阶州守城那一仗,就是最终在阶文据守,他也不是死守,还要抽冷子突围。 在赵荣贵看来,川北陇南的千山万壑、秦岭巴山,那就是藏兵加奔袭最为理想的战场。 但是遇到吴三桂之后,终于还是折了手。 这时消停了,回头再想起来,吴三桂其实也没啥高招,但是,就是军有节制。 搜伏打伏,营盘稳固,令行禁止,兵不轻出,就足够了。 而且,如今抬了旗的昔日关宁军,确实耐战,比之各路绿旗狠也狠出了格,稳也稳似狗。 因此赵荣贵与南离日常切磋琢磨最多的,就是复盘在川北与李国英、吴三桂往复盘旋的一个个战例。 赵荣贵是想着有机会还得找回后手,南离想的是如何有针对性的束伍编成,整备器械。 与朱化龙比起来,赵荣贵善攻,朱化龙善守,杨展则是攻守兼备。 但是,赵荣贵善攻指的是野战,指的是奔袭,杨展攻守兼备也只是对部分城池有效,并没有硬攻坚城成功的战例。 再一分析,南离就品出来了。 赵荣贵的打法,最有效的都是打的摇黄、西营,李自成的顺军也只是边角这类没什么节制的涣散队伍,出其不意掩其不备,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马步突袭,一举成功。 主打的就是个快。 但要想对付吴三桂所部这种相当正规有节制的队伍就费劲了。 南离记得一句话,战场上胜败定生死,比的就是谁犯的错误少,谁的错误少谁就笑到最后。 就好比,有人教过他孙子的一句话: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 这句话说的是打仗没什么临场高招,靠的是平时各方面包括练兵、后勤等等的积累。 去年他带兵入成都后,弄到一本诸葛武侯的《兵要》,又学会这么句话: 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不可以败,有能之将,无制之军,不可以胜。 这句话说的是军队有节制有纪律的重要性,更胜过将帅的微操。 归根结底一句话,用兵打仗靠的不是奇谋妙计,靠的只能是平时的积累与战时的操作。 要打吴三桂这块铁,还得是自身够硬。 但是赵荣贵这里,为南离补充的则是他最缺的几手手艺。 比如骑兵的训练与应用,比如山地战、林战的经验,尤其赵荣贵及其部将们出色的武艺,还有他们操练武艺的功法,互相切磋交流之下,对南离及所辖各部将士是一个极大的提升。 这日成都府城北关内的大校场里,爷俩一起在校场操过人马,就着马鞍子于将台旁树荫下歇息,又议论起赵荣贵过去在川北转战的经历。 赵荣贵高兴了爱讲,想起来啥说啥,南离呢,暗中记忆比对的同时还要将之分门别类。 人家二叔这日不说胜败了,专说的是如何在山中转战: “山里打转啊,粮食须得备足,因为山中人烟稀少,打粮都打不到。” “山中不比平地,夜晚尤其冷,外面单衣,山里就得备棉衣,宁可舍出马来,也要驮着帐具。” “最难的是寻路,得会看日头,看树梢,听风,看水流辨方向。” 南离听来听去插了一句: “二叔,总括下来,要的就是五个字,您看对不对:吃、住、走、打、藏。” “哎,对,就是这五个字!”赵荣贵摸着下巴上的钢髯品味一番,又赞:“别说,你这结论真到位。” 南离心说我到位什么啊,前世野训的时候天天墙上挂这五个字,不过他说赵荣贵的是另一件事: “不过,二叔,以后可不能打粮,从上到下,您有多少兄弟我供多少,军纪就得严明起来,不可再骚扰百姓。” “岳大帅当年有令,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先贤教导,不可或忘。” “这我听你的!”赵荣贵满口答应着,也觉着可行,毕竟有了粮才好约束军纪,不过总觉南离与他们这些老丘八不同,每次最后都要说点不一样的,就问他: “不过我觉着你小子啊,每日练兵操枪的功夫,怎么还没你跟他们聊天的时候多?” 说到这里指着周围使枪弄棒、呼喝连连的一队队战士: “家长里短的,有什么可聊的啊?一群大老爷们……” “不聊,怎么知道同袍兄弟都有什么问题啊?聊天,是解决思想问题,是让大伙明白为啥要当兵打仗。” “思想?!哪里?” “就是这里,”南离敲了敲自己的头壳,吐口长气,说道:“其实我自己也有问题。” 南离这不是玩笑,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思想上真的有问题没解开呢。 南离最爱的,一是与手下的武将,战士谈心,二就是讲课,因为祖师爷就是教员。 其实,策马陷阵是不得已,并不是南离的最爱。 但是南离知道,自己也有两个问题没解决,一个是怎样同时面对蟾儿与媅媺,二是理想认知与残酷现实的差距。 这两个问题一时无解,他与哨队官兵,尤其是战士聊天,都是些日常的小问题,有些根源性的东西,他还给不出答案。 然后南离也知道,解决了自己的思想问题,做好自己的思想工作,才能做大多数官兵的思想工作。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个事叠着一个事,这个事还没完,那个事有垒上来。 他这里还在纠结自己的思想问题呢,思想问题的根源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第三二一章 回镇 第321章 回镇 教导司的提学都司,领汉州军务的刘斓儿捏着一封信,急匆匆跑来寻到正坐马鞍子说话的这爷俩: “启禀镇帅,邛州急信。” “哦?谁来的信?”沉稳如南离闻言也是心中一动,眉头一耸。 “是元家大哥派的人送来,须得您亲启。” 南离心中隐隐更加觉得不妥,元灏只是蒲江知县,邛州若有什么事,也该程羡良来信才对,而且韩羽、昌虎刚回去,能有什么事呢,不会是回去轮换休整的老兵居功,在蒲江闹出事了吧。 他不说话,掏后腰别的解首,破开火漆封印,裁开信封,抽出几张信纸,才看一眼,眉头就皱起来了: “胡闹么,这不是!” 南离匆匆看了书信,一皱眉,啧了一声,又重新将几个关节处的描述看了一遍,问刘斓儿: “送信的出来几日了?” “发信到此,已经三日了。” 南离一抖信纸,无奈地向赵荣贵道: “二叔,家里有事,我得回趟邛州。” “你只管回,这边有我。”赵荣贵一看南离的表情,就知道出事了,因为南离平日从来神色不动,不管官阶高低、将帅士卒,都是温温和和的,没得阵前事务甚至笑眯眯的,这时剑眉深锁,又是生气又无奈的样子,肯定是大事了。 于是他也不客气,直接问南离: “不是,家里什么事啊?杨老三又悔婚?若还悔婚,我替你找他去。” “还真不是……”南离心说,这小女祖宗可比杨家难缠多了。 “我就说吧,妻啊妾的,麻烦着呢,看我老哥,光棍一个,无牵无挂,多好。” “真不是这些,不过比这麻烦的多,对了二叔,上一回我们说的秦王的事怎么样了,与王爷议过了吗。” “没说的,都听你的,王爷赞成你,就用汉中王的旧号,去了秦王号,哪怕不用王号都行,如今在成都,名号太大,不还是更成了吴三桂、李国英的眼中钉。” “何况这是人家蜀王的地盘,名号大了也不好相见。” 南离叹口气,心说称王算什么,那位比这可猛,还要称霸呢,但也只能先向赵荣贵托付眼前事: “二叔理解就好,我这来不及去问候王爷了,先回邛州,余事回时再商吧。” “有我在这儿,没说的。” 南离归营,匆匆打点行装,率同刘斓儿、席地阙,点了铁骑、飞骑的三百人马。 点兵的同时,指定陈登皞率领铁胜营,吴元龙率领镇标,会同赵荣贵策应绵州、中江,一旦有事,以陈登皞为主将,听从赵荣贵调派。 又传信张翦、张应兴等诸将,叮嘱各自谨守绵州、中江。 安排毕了,人马点齐,即刻起行,赵荣贵送南离出城,又商议几件战守要务,南离才告别赵荣贵等将,上马急行,一路晓行夜宿,直赶回邛州州城。 元灏的来信详细说了媅媺在邛州的闹事的根由,也说了封城后局面初安,已经控制了局势,该抓的人都抓了,就剩媅媺占了镇守衙门,每日还在寻事,折腾不休。 大局面控制住了,影响也仅及于邛州城内,不曾外泄,令南离很是欣慰,自己没有看错元灏。 虽然可以说已经把邛州这个自己安放屁股的后方稳定下来,可是南离也必须得尽快返回去。 因为麻烦的事在后面,各种手尾必须得自己亲自回去处置。 否则的话,后效外溢,一样不可收拾。 这日座落于邛州城北养正街的崇真观里,一间毫不起眼的道士静室内,门窗掩闭,屋内则闪着金银的光芒。 这间静室内地面上摆放着大小两个木箱,光芒正是其中发出,一名三十余岁的文士正喜悦无限地爱抚着箱中的金银元宝。 这场监国闹剧的肇始者程源,跑了。 说是跑了,其实也没跑。 因为不等出城就闭城了,他没跑出去,但是谁也找不到他了。 其实他就猫在西司衙门后面,挨着废弃的道正司,那间小道观里。 当初他就留了个心眼,虽然平日活动串联都是在州衙,但是入夜歇宿都是在外面找个窝,狡兔三窟,谁不会啊,都是被拖马尾放过的老风筝了,别看世子宠信于己,谁知道那些武勋镇将会再抽啥子风呢。 毕竟灯下黑,任谁也想不到他一个堂堂二品大员,监国的首功居然会猫在道正司的小破庙里,还离抓他的西司就隔着一条养正街。 外面四处搜他的时候,他就带着两个亲信仆役,躲起来听风声。两个仆人,一个去打听啥时开城,一个在门口望风。 道正司的老道是他的旧识,帮他隐藏着踪迹,应付着来搜拿的西司力士,他们主仆又都是江津人,在此出入并不起眼,因此连日就一直就猫下来。 这日听说城门已经巳开申闭,允许行人、商旅出入,他才开始琢磨怎生脱身出城去。 程源这时正码着、数着屋里的金锭、银锭,狂喜不已。 一切都盘算好了,等离了邛州城,他要再走个回头路: 顶着监国敕命的名号,镇抚大将军赵四爷的威名,将不曾扫到秋风的马应试、侯天锡再来一遍,老子看你们要不要出血来换爵位。 这一把策划蜀藩监国,不管最后结局如何,反正他捞足了。 光是卖官鬻爵,他就收了这些川西南土暴子六千多的银子,七百多的金子。 邛州虽穷,比不得江南,这些家伙虽然土,但金子真多。 如今两川没有银号,也不行银票,拿出来的只能是真金白银,怎生带出去可是个大问题。 当然,得躲着杨展,还有叙府的樊一蘅,那两位可不会听我的。 不过杨展那边还有李乾德、袁韬、武大定可以勾搭啊。 可是捋杨展的虎须还是得掂量掂量,得了,先从马应试来吧,那大胡子好忽悠。 正琢磨呢,外面有人拍门: “程老爷,总镇有请!” 被扫了雅兴的程源不以为意: “总镇,什么总镇,你们哪儿来的,不经传报就……” “别废话了,来吧你!”程源被来人只一把就给薅了出去! 第三二二章 回銮 第322章 回銮 郝盈川的运气一直都很好。 他是湖广武陵人氏,崇祯十三年的岁贡出身,先在浙江安吉做了二年提学,随后转徙湖广按察司做了经历,一直被派驻沅州。 甲申年北都覆亡,次年夏清兵南下,湖广也成了战场,好在沅州虽然常年过兵,却并未被战火波及。 刘承胤叛乱,武冈之变前三个月,他被拔出来往上川南邛州充任理刑推官,再次避开了孔有德南下的战火。 到了邛州后日子也相对安定,又因永历三年春的川北奏功,被保举为邛州同知。 如今缺官,不出意外的话,他将接任拔擢后的程羡良的知州之任。 开春后的这几个月,他一直在各县各乡奔走,为的是春忙之际,理民讼冤、排解乡里纠纷。 这是南离对州县官员的要求——想要改变皇权不下县,只能靠官员绾起裤脚、沾满泥巴。 这一回蒲江、丹棱,加上总岗山,他整整走了一个多月,回来一看,好么,衙门回不去了。 元灏迎接的他,为他讲清了城中一些变化的来龙去脉。 原来程羡良这个平日老实却突然摇摆投机的家伙被圈起来了,那个无故出现又无故消失的程源则不知去向。 师爷蓝慕云被圈起来又放出来,与东家最终反目成仇。 谭绍扬先被拿进镇守衙门拷打,欧阳直却逃去大邑藏了起来。 到头来这么一看,邛州府衙剩下的官儿属他最大了,至于人家慕天蚕是行在都察院的,不算邛州的。 怎么办?没法办,都等着南离赶回来呢。 结果这几日里,大家公推郝盈川出面,去陪着那位占了镇守衙门小爷爷玩。 元灏告诉他,你就熬几日,熬到镇帅回来再说。 尽管郝盈川不情不愿,但这活谁也不想干,都往他身上推。 谁让你出事时都在外面?回来了还想一点腥臊都不沾的置身事外,一众邛州剩余官员岂能容你? 慕天蚕就第一个不放过他。 于是今日媅媺就逮住了他: “汝速速派人,把谭绍扬拿了下狱,赶紧抓回来,老子就要点银子他龟儿居然敢抗命!?” 郝盈川很慎重认真地问她: “谭绍扬不是已经圈禁了?” “他娃昨夜跳墙跑了!”张璞气得大骂,蹇安泰老神在在,管他呢,东厂十三太保不管,反正从西厂八大金刚手里跑的。 “孤要出城去,给老子开路。”媅媺如今已经自认是亲王监国的身份,张口闭口不吁了,都是孤啊孤的,反正这院里也没人管她。 郝盈川就当是面对个难缠的讼棍,跟她穷对付: “出城也没什么意思,老百姓都下地干活呢,找不到人。” 媅媺对郝盈川吧也没啥辙,不像慕老三,她随口就骂,也不像元灏梗着脖子“咣”就给她磕头,你得怎样怎样,这老郝总是那么一个劲,打他也那样骂他也那样,不温不火也不发脾气。 “要不这样,这院里我听着有蛐蛐儿叫,抓几只蛐蛐儿逗逗总成吧?” “这才五月天时,就有蛐蛐儿了?”郝盈川知道,从前有那么个蟋蟀皇帝,也不远,就是本朝宣宗。 “你听!” 郝盈川侧耳一听,果然有嘟噜噜的叫声,一想也好,让这位小爷找点事,别出去折腾就行。 然后十三太保八大金刚几乎把镇守衙门翻了一个遍,掘地三尺弄来俩半大的油葫芦,张璞就陪着媅媺斗啊斗! 鼓捣了半日,俩才出壳的油葫芦不斗,蓝罐儿出主意,就从蚂蚁窝抓来一把蚂蚁,再咬油葫芦。 于是东书房前的榕树下,一个俊俏少年横戴着翼善冠,撸胳膊挽袖子,跟小太监、宫女们玩虫斗草。 最后实在是玩不起来,气得媅媺大骂: “你看你看你看你个笨蛋,你抓来的这是什么玩意?” 起身一脚将张璞踹翻,张璞就势向后一溜滚儿,以增大媅媺这一脚的杀伤后效,却被“啪”地一下,一只真正大脚从后踏住,滚不动了。 张璞一抬头,好玄魂儿都飞了——窝艹,正主儿回来了! 媅媺还在骂:“看老子打屎你……”然后顺着滚不动的张璞一抬头,一员一身白袍手按刀柄的英风儒将就在眼前。 媅媺一愕,还不等她表什么情呢,南离松了刀柄,面沉似水,抱拳打躬,沉声言道: “请世子回銮!” 媅媺这时才觉出来,面对上突然回来的南离,自己竟然还没想过该咋对付,于是二话不说,把翼善冠再一横,整个反戴着,一伸手搂起石桌上一个精美的小瓷罐,转身就跑。 南离也不急,亦步亦趋地,顺着媅媺的脚步,跟去了自己的东书房寝室。 一进寝室,忽悠一下,好玄没背过气去。 “这你弄的?” “咋子?就我弄的!看看,多好啊,多温馨。” 然后一只小猫跑过来,到南离脚底下伸个懒腰撒个娇,喵地一声。 南离俯身顺手抚弄一下小猫的脑袋,媅媺趁机就要跟着撒个娇: “你看阿花乖不乖,从大仓看粮队要来的哦。” 南离依旧冷着脸,抱拳打躬: “请世子回銮!” “老子如今是监国!得呼我做千岁殿下。”媅媺对南离的态度很不满意。 “请世子回銮!”南离姿势不动,还是那句话。 “老子不回去,就在这里,你要先拥戴我!叩个头先……” “若不拥戴,你待怎样!?” “就你!哼哼,信不信我着人拿了你,把你下大狱!不,把你打入冷宫……”媅媺心一横,今日正好,你孤身一个,我就令十三太保八大金刚拿了你,今后你就得老老实实做我的后宫…… “呵呵……”南离不理他,一掸衣襟,回在自己日常看公文的书桌后面,四平八稳地坐下了。 顺手摸了一把,擦得还干净,只是一股的胭脂水粉的气味。 “来人!十三太保,八大金……” “他们都已经回去了。”没人应声,是南离应了他一声。 “力士们,水娃子!”媅媺只好喊銮仪卫的那个小管队。 在门口守卫的金水闻声进来抱拳打躬,然后看一眼南离,尴尬地一咧嘴,没再动弹。 南离向他笑笑,令道: “金水,去给我倒碗水来。” 金水听令去倒了碗水,捧给南离,南离才又令他: “下去吧,把住门,先不要令旁人进,本镇与世子有话说。” 眼睁睁看着十三太保、八大金刚没影了,身边昔日的銮仪卫也不听令了,南离在那里也不说话,捧着水碗咕咚咚几口喝干,冷着脸也不搭理她,媅媺撑不住了,一甩手一跺脚: “好嘛!回就回咯!” 她看着南离平静的脸色,想起昔日的恩爱,有些不甘心,就凑上来两步,哭唧唧地先撒娇试探: “小离离,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南离容色不动,手指轻扣桌案,看都不看她: “回去说!” 媅媺心虚,只好讪讪地小心应声: “好嘛……” 第三二三章 禁足 第323章 禁足 车驾回行邸路上,南离骑着雪山,就在媅媺的车驾之侧,寸步不离地盯着她。 路过草市街时,看看萧条的街道,叹息一声,传令郝盈川: “开城如常吧,撤了州衙的守卫,郝司李,只能劳汝暂代州政,有蓝师爷辅佐,恢复日常事务,使得草市、马市如常。” “下官领命。” “看看蓝师爷身板如何,蒲江政务可暂时令蓝师爷代理一段时日,元知县交接后,就在邛州暂驻,这边还有很多事我们要商量。” “下官晓得了。” 这时节南离也不客气了,还顾忌什么文武之别,行在的颜面,一切的乱子的根源都是残明盘根错节的黑暗政治在邛州的反映,都是当初入州清理不净留下的残余后患,只要有点子风吹草动,就会趁机冒头。 这是新旧势力的较量,是传统官僚地主加官商勾结,不甘心失势,对于新兴寒门地主及士子阶层的反攻倒算。 媅媺只是他们扛出来的旗帜而已。 镇守衙门离行邸看似隔了好几条街,其实也没多远,毕竟邛州城就这么大,车驾磨磨蹭蹭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回了行邸,蓝罐儿、红盏儿服侍媅媺下了车,世子爷甩甩搭搭、不情不愿地回了一进院临安堂。 “请世子往后院议事。”南离一抱拳,并且将手向后一比,过去他从不这样,都是请命与世子的架势,这时却是不容置疑的架势。 媅媺撇撇嘴,只好晃晃荡荡回去临邛堂。 “请世子再往后院议事。”南离又将手往后院一比,意思是回鹤鸣轩。 媅媺闻言心中一喜:这汉子还是离得久了,馋我身子了,这是要回房呢。 于是怀揣五分暗喜、三分嗔怪、不足二分的扭捏,扭扭搭搭再往后院鹤鸣轩去。 一进书房仰鹤入云斋,蓝罐儿、红盏儿往门口左右俏立,再没了外人,媅媺甩了翼善冠,披散长发,一回头就向南离怀抱扑去,还在娇嗔着: “小离离,他们都欺负我,我好辛苦噻……” “我看你是活腻了!”南离板着冰冷的脸,拧起眉头,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一把薅住扑过来的媅媺衣襟就把她拎了起来。 平日里媅媺站直了,踮踮脚将将能及南离的下巴颏,这时被南离那舞弄丈八大枪的白皙大手轻轻一提,就双脚离地只剩了腾空乱踢蹬。 这一下子,媅媺先时被南离的吓得慌乱,不过转瞬就把心一横,也不踢蹬了,也不扑腾了,浑身被抽了筋一样软软地一耷拉,同时面上却不让份,将圆圆的杏眼一瞪,毫不犹疑地对视南离的眸子,就开始叫号: “你敢打我?我看你敢打我?你个没良心的!” 但她毕竟心虚,虚张声势叫两声便开始嚎哭: “我不要活了呀!” “我好命苦啊,打死我吧,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南离本意是吓唬她一下,毕竟过去南离眉头一皱眼神一冷,媅媺都老老实实地,这回这么大的祸事,自然先要令她老老实实的听话才能说别的。 可还没等吓唬她呢,她就开始耍泼,气得南离把她一搡,一下把她小身躯扔在平日午休的小床榻上。 结果媅媺就势那么一扑,扑倒塌上,手脚乱扑腾,又哭又嚎。 南离气鼓鼓地开始训斥: “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连个声不出,就开始作死!” 媅媺理也不理就在那手脚扑腾座地炮,一路哭嚎,甚是悲切: “让我死,让我死,我死就好咯!” 外面俩忠心护主的小丫头听得媅媺嚎哭,就想冲进来帮着说话,可才踏进房一只脚,被南离扭头喝声:“出去!” 吓得俩小丫头赶紧把脚又缩了回去。 可是打也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南离这气没处撒,最后狠狠提了踢了书桌一脚,将书案上一本西厢记提起,再“啪”地狠狠摔在桌面,气势做足了,才把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媅媺: “以后我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再别想离开我眼皮底下!” “我好心将你留在后面,就怕兵锋战火波及,令你担惊受怕,再受了惊吓,你你你……不说你在后面帮我做什么,就省点心不惹祸事都不成的么?” 媅媺一听这话,哭喊突然停了一下,琢磨过味来,立时哭得更加悲悲切切。 南离说罢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又想起件事来,先吐口气,手按胸口往下摩顺下来,才转身用手指点着正梨花带雨偷眼窥觑的媅媺: “这几日那里也不许去,在家里……行邸给我面壁思过。” 到门口面向蓝天白云,南离才又波地吐口长气,摇摇头,缓缓神,两个小丫头赶紧各自上来福了一福: “镇帅……” 不等两个小丫头开言相劝,南离毫不客气地令道: “看住了你们主子,哪里也不许去,出了行邸,我拿你俩是问,别说我将你两个拿去马市发卖!” 吓得两个小丫头赶紧各自躬身,连称: “奴婢不敢,” “奴婢领命。” 南离出门去了,却没见到两个小丫头在背后各自吐吐舌头,见南离背影消失,才对视一眼,然后很不屑地撇嘴,同时哼了一声:“嘁! 然后赶紧进房去,伺候媅媺,正好媅媺鬼头鬼脑地正在扒着窗棂窥视,见俩小丫头进来,还是不放心地问句: “他走咯?” “走咯走咯。” “还要禁老子滴足,哼!哼哼!” “不过我看镇帅这回真滴好大的气。” “主子爷你晓得么,我可看到咯,过草市街时,看到街上都没得几个人,镇帅的脸就拉下来了咯,那么老长……”蓝罐儿说着还顺着自己的脸颊往下巴比量一番。 “那又咋子?” “咋子咋子,没人做买卖,就没得收税,这几日不收税,少好多银两!” “屁话,怪我噻?那是元老大,还有那个大耗子禁的街,关老子屁事,要怪也怪他噻!” 转念又想起一事,恨恨地咬银牙道: “不要说,老子也损失了银子的嗦!” 说到这个,媅媺也觉肉痛,毕竟在外放本行商来收利,也有自己口攒肚挪的那几两碎银。 第三二四章 动机 第324章 动机 西司衙门内堂,除了一名录供状的西司文吏,还有慕天蚕、曹昌虎站脚立威,韩羽陪着南离讯问,反正邛州干脏活、湿活的都在这儿了。 本来元灏才是这次平乱的谋主,但是士子出身的就是这样,这种事情,不是躲不开的话,他们能不沾边还是不愿沾边的。 意外的是,令蹇安泰随堂旁听,显示出了南离对各种不同人等的襟怀和态度,令得蹇安泰老怀大慰。 在此之前,南离听了韩羽的禀报,又根据媅媺主仆的说辞,对于老成持重的蹇安泰是另眼相看的,毕竟不同于野心勃勃却蠢得到家的小转子张璞,蹇安泰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起来,都还是可有其作用的。 这时堂下跪地的正是那位顶着后脑勺大包的“张翼德”,正在老老实实地答话。 “小的姓龚,名任坚。” “尔等的窝子在哪里?”韩羽主讯,这时南离并未插话,而韩羽如今问话已是屏蔽七分口音,一板一眼的。 “在夹关东南大峡谷。” “有多少人?” “上下兄弟五十,老弱家眷过百。” “本部本府进驻邛州已经二年,州府连日招抚,尔等为何不出山?” “有兄弟下山入营,没多久又跑回来了,都说跟着帅爷您这边太苦了,又管的太严……实在是龟儿吃不住。” “呵呵,你们是没挨过饿吧?”韩羽一声冷笑。 “还算幸运,山中自耕自种,有牛有马,还过得去。” 问过这个龚任坚,把他押去一旁,又提那个“定军山”的“黄汉升”,韩羽再把细情逐一问到,也问到出身时: “你呢,是汉人吗?” “禀大老爷,小的纳苏出身。” “熟夷还是生夷?” “小的随乡亲出山十余年,自耕自种,熟了十多年了。” 南离在旁听着,一直看着这家伙皮肤黝黑、耳带金环却满口川土就觉得奇怪,听到这里,对上了自己的判断,就插了一句: “嗯,你这汉话可听不出来。”南离知道,这时的纳苏、诺苏就是后世的彝族,这在川西南很常见,如今正是半封建混着半奴隶的状态。 “回大老爷的话,在汉地久了,同住同耕,自小就已经习惯了。” “你们两个,这一回为何下山,敢来参与世子拥立的大事。” 韩羽先问前边那张翼德时,那小子糊里糊涂不得要领,只说来做官,这个纳苏汉子“黄汉升”好似更聪明些。 “我们兄弟也不知那是多大的事,只是有进过城的客商,来告诉我等兄弟,城中要立皇帝咯,去了只要进城投效,就能封大官噻。” “进城后有位兄弟引着,见到了那位程源程大老爷,他向我们说咯,参将五百两,总兵一千两,再加二百还能挂个将军的名号。” “你们交了多少?”南离更好奇了,直接越过韩羽来问。 “我们兄弟凑出一百五,只买了个将军名号。” “你们兄弟,呵呵,也是不易。”南离听到这忍不住乐了。 这俩小子虽然不是寻常佃户,也就该是小地主之类的,果然舍不得也拿不出大把银子。 “黄汉升”却嘴一咧,面似吃黄连: “还有官服,各自十两。如今想退都寻不到人咯。” 韩羽在旁憋住笑向南离提醒: “那个老板跑了,没提到人,就是当初帮您换大靠的那个。” 把两个山里来的汉子带下去后,慕天蚕问南离: “下个审谁?” 曹昌虎上前来禀道: “镇帅,若我说,别个不用问了,指来指去,指向的都是程源那龟儿在操作这些破事,说卖官鬻爵都是轻的。” “拿他的时节,这家伙正猫在崇真观的黑屋子里数银子,看着打的就是捞一笔便逃去的主意,这货就是在欺诈行骗,欺邛州人没见识,拿这些山里来的当猴耍呢。” “就是个大骗子!”昌虎于此颇为不平,他最恨外乡人拿西南的没见识来开方子。 “呵呵。”南离不怒反笑,心说大哥别说二哥,我们不也是骗子,只不过出发点不同,最后的立场和手段也是不同,最后的作用也不同。 “那就带上来吧。” 昌虎吩咐一声,片刻便有人把程源提了上堂来。 南离一看这个瘦弱的文官,还戴着这么一套械具,眉头微蹙一摆手: “去了械具吧。” “全去了?”昌虎还得多问一句。 “去了罢,他一个读书人,干不得夺刀杀人脱逃的事。” 毕竟上川南就出了一个杨展。 曹昌虎上前去,帮着锦衣力士为程源卸手枷。 程源虽是要犯,但也是罪名未定的朝廷命官,因此只上了手枷没有上脖颈的重枷,但这手枷是慕老三做的,也不轻巧。 这边卸着械具,程源的嘴可不闲着,还在洋洋自得地吹嘘: “其实下官于武艺一节还是略通一二的,也就比不得广元伯,若阵前相遇达虏,还是走得上几个回合的。” 南离看得这家伙有趣,便笑道: “呵呵,看来你还是文武双全的,本镇倒是失敬了。” “文武双全四字,源愧不敢当,这四字用在您身上才更合适。” 曹昌虎为他卸去了手枷、脚镣,顺势搡他一把,喝道: “上座乃我家赵镇帅,行礼!” 程源一副老子早就晓得的样子,一躬到地,大礼参拜,口称: “多谢赵镇帅看顾照拂于源。” 南离起身也还过一礼,呵呵一笑道: “您是太常寺卿,二品的大员,这般礼节,南离一介武夫,可受不起。” “受得受得,源自行在出,历滇黔数省,见过各路英雄,今日一见昔日大败永昌伯的赵镇帅,果然久闻之名不为虚言,见面更加远胜闻名,英风翘楚,幸甚——至哉!” 从被王祥放了风筝之后,程源真的学乖了。 “来呀,为程大人设座。” 南离招呼一声,曹昌虎提个板凳,往程源身旁一礅,程源谢过,老老实实坐了,南离这才开言道: “今日无事了,我们聊聊吧。” 程源恭恭敬敬,微微欠身一揖: “赵镇帅英雄人物,只是缘悭一面,今日但有所询,源知无不言。” “呵呵,既称英雄如何,汝观东西两川,文武诸镇,何人可称英雄?” “曾英轻出暴死,不为英雄,广元伯空称侠义却性骄不能下人,亦称不得英雄,王祥暴虐无端,更称不得英雄,西川只有镇帅您,可称英雄二字,东川也只有半个豪杰,这半个只容藩称得。” 南离要的就是他这后半截的话,这时听了,不为前面谀辞所动,只微微冷笑: “好,那我们就聊聊容藩吧。” 第三二五章 出路 第325章 出路 “容藩与某,相识于邵阳,交结于武冈。”说起朱荣藩,程源有些出神,微微仰头,眼神越过厅堂,似乎飞回了回忆之中。 “此人好谈兵事,有大志,常有大志不得伸的慨叹。” “才具如何?”对于朱荣藩的能力,南离也很好奇,毕竟在文臣口中,其人是在号令群雄的枭雄与谋逆奸宗的小人之间来回晃荡的。 “有小才,无大能,且刚愎自用,容不得他人。”程源思索片刻才答,答到最后似乎也因为是在赞许自己而点点头。 “那么汝观容藩,有多大的野心?”对于这种话题,南离很有耐心。 而程源似乎也更喜能点评天下而挥斥方遒: “其志可大可小,全在时势之变,昔时与我二人相对,觉壮志难伸之时,要的是权柄,待得有了权柄兵马,要的就是威势地位,等到这些都有,嘿嘿……其生出了号令群雄之志、睥睨天下之心,也未可知。” “那么你呢,是想出阁入相,还是睥睨天下。” “咱不姓朱,自然不会生出大逆不道的心思。虽然也指望出阁入相,但只怕赵镇帅也知,行在人多,他们一个个你争我抢的,还都是粤党,也没咱的位置和机会。”程源似乎很知足。 “那你就不曾想过,去投效容藩,成就一番大业?”这才是南离今日要问的主题。 “容藩与下官,差在一个姓氏上,其才具合一省之柄足矣,余则不保,再者,如今其人身在天字城,麾下名士如流,猛将如云,哪里还有咱这孑然一身的位置,咱去了,也要卑躬屈膝于昔日旧友,难啊。” “那么汝之此来,可是受了容藩之邀。” “不是,真的不是。” 南离稍觉放心,却依旧不能全信: “巧言令色、蛊惑人心,做下如此天大的事,只为你自己?为你的雄心抱负?” “不瞒赵镇您,从武冈经贵阳,再到遵义,王祥的汛地一游经年,源早磨灭了雄心抱负,一路来这边时,得诸镇冷眼相待,源只想趁着小世子在此的机会,能捞一笔就算一笔,捞不到,也省了那些丘八的白眼。”程源此时面对南离,已经觉得没啥子可隐瞒的,聪明人对话,就是这么简单。 “你……就是为了那几两碎银!?”南离真的有些意外。 这时韩羽在旁小声提醒南离: “他娃儿收得的金银,都押在后堂小库里。” 对此曹昌虎最为愤慨: “镇帅,如今的眉邛雅黎这么穷,这小子可真是没少划拉,把这四州的地皮都快刮去一层了。” 南离暗暗叹口气:虽说如今以粮为纲,长远来看,金银、铜钱,尤其铜钱早晚是要恢复流通的,这王八淡,弄钱的黑手段,倒是有些。 不过这么一来,倒去了南离的一块心病,不管媅媺咋折腾的,只要没有与朱荣藩扯上关系,也不曾给朱荣藩复过信,那么程源这些弄事的人押在手中,向行在、向督抚怎么说怎么是,完全可以一推六二五,只言是些当地不懂事的绅民蒙蔽哄骗世子罢了。 不过被曹昌虎这么一说,人家程源不干了,起身一拱手,慷慨激昂: “源视钱财为粪土,愿将全部身家助饷,只愿换大帅一个痛快的发落。” 南离起身,双手抱着玉带踱到程源面前,拍拍他慷慨赴死状小身板的溜肩膀,安抚道: “本镇不会冒着擅杀大臣的罪名杀汝,但是摆在汝面前的道路有几条:” “其一则由御史慕大人上奏行在内阁,将汝罪状陈述,嗣后就以行在覆命在此间发落。” “其二直接将汝送往行在发落,是杀是剐,凭汝造化。” 说着话南离缓步踱到正堂门口,手抱玉带,望着远处云遮雾绕的青天雪岭,缓缓说道: “此外,本镇还可给汝一条道路。” “赵帅但言,但有吩咐,源刀山敢上,火海敢闯。” 程源躬身拱着手,目光一直追随缓步踱出的南离,这一瞬间,他心中早翻过了无数的念头:不管送回行在,还是上奏内阁,不说皇上早恨死容藩,自己与容藩的事说不清,就是内阁那些腐儒穷酸,哪个不是恨自己不死? “不必你上刀山、下火海,只须随本镇军前伺候,若办事得力时,有汝的功劳,还可保汝更大的名分。” 为什么南离有这一说,因为媅媺妄称监国这个事总会走漏出去,如果传到钱邦芑那路货耳中就很麻烦,有程源在手,直接用他来编故事说因由,会省很多事。 这个家伙与钱邦芑很不对付。 还有毕竟这家伙是个行在所封的文二品,自己门下需要一个了解行在并且有些品级的那什么……就算走狗吧。 至于能不能养熟,走着瞧,在人也在己。 媅媺尚且知道笼络一个潘什么来着,潘仁美的子孙后代,何况与我。 南离说毕了,也不愿再与这个嘴尖皮厚的老笋纠扯,而是缓步向衙门侧院行去,才想到这里,还没走出西司通侧院的二道门呢,果然就听有人狂呼: “大帅,冤枉啊,小的冤枉,小的为世子一片赤心!” 这边过了火巷就是西司关人的小监牢,第一号大木栅隔成的监号里,一个胡子拉茬、披头散发、裹着肮脏长衫的汉子,一直把着手臂粗细的木栅向外张望,眼看一身白蟒战袍腰横玉带的南离迈步进来,立时向这边大喊大叫起来。 “这个人是谁啊?”南离抱着玉带仔细端详,也没想起这人是谁。 跟来的慕天蚕上前来提醒: “哦,那个瓜子潘科,当初容藩的使者。这回龟儿也跟着起哄,到处去宣敕拉人,不过他倒不卖银子。” 南离抱臂摸着下巴一琢磨,吩咐慕天蚕: “嗯,先关着吧,从前怎么关的还怎么关,不可难为,也不可短了衣食,更不要虐待。” “下官晓得咯。” 南离一路向后,最后停在一间牢房的木栅前,往里指了一下,用询问的目光回头看看慕天蚕,慕天蚕点点头。 南离看到的是正在抱着膝盖长吁短叹的程羡良,看着看着最后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第三二六章 教育 第326章 教育 程羡良早就习惯了那边监号里潘科那个疯子时不时抽风般的大喊大叫,不曾察觉南离在看着他,陡然慕天蚕重重地咳了一声,又很威风地“嗯”了一下,正在伤神的他才陡然惊觉,回头向外一看,立时翻身而起,一躬到地: “镇帅,下官糊涂啊,竟酿成如此大错。” “哦?你知道错了?错在哪里?” “下官对世子一片忠心,只盼世子早日袭封,且世子英明神武,有朱荣藩、张可旺之例,便监国也不为过,我这半生都没啥运道,就想抢个拥立之功的头茬,谁知到头来,还是触了您的大忌……” 南离听了这番话,不由得长叹一声: “唉,程知州啊,咱们共事快二年了,难道还不知天下形势如何?你被那程源只一番蛊惑,就上了他的船?” “你这是大节不亏,却难掩其瑕。有时候,不是作恶,却是糊涂,若总这么下去,终究会误大事的。” “这些日子,先在这里好好想想,回头来,您还是先跟着我去吧。” “多谢镇帅恩典,多谢镇帅恩典。” 程羡良打躬作揖不迭,南离摆摆手,没再言语,转身走了。 他知道程羡良与程源不同,程源是有野心、好权势、一心钻营,钻营权势不得,顺路就捞金捞银。 程羡良虽然有暗自不得意的一面,但终归是糊涂占了大半。 更何况其人有两样不可忘,一则是咬住了牙,重压之下不曾降清,二则当初南离与媅媺能有这个落脚地,程羡良还是有功的。 因此对于程羡良,南离并不想一棍子打死。 将程源带下重新收押,也把西司小监牢看过,最后南离才专门把蹇安泰叫到一边来问话: “邛州在册的宗室有何反应?” “世子令潘科传檄各处散住的宗室子弟,令他们各自上表称贺,富顺王您知道了,与元家大爷一心,很持重的,其余各处宗室子弟,不等表态,城中就已封了,只有枰枻,在监中上了贺表。” 南离一听无奈地哂笑: “呵呵,这娃子倒乖,那个朱运久呢?” 蹇安泰回道: “那个朱运久早早就跑了,因为也算替容藩下过功夫了,等不到世子爷的回复,就急着回去,只好先溜了。” 南离摸着下巴沉吟道: “世子只要不落文字于其手就好。不过朱运久以容藩重臣身份而来,未必是多么下功夫,只怕是朱荣藩那边日月不遂。” 因为李占春乏粮,求救于杨展,就已知经吕大器调和说服,李占春、于大海知道了朝廷真相,将弃容藩于不顾,不再奉其号令。 其实这边是媅媺不知,也幸被南离言中,派朱运久来,不是朱荣藩下功夫,而是他的日子真的不好过了。 南离看着皱纹又多两条的蹇安泰,心下甚慰,媅媺那个性子,终归身边得有这么个老成之人守着,眼看他全程一直都苦着脸不曾说话,这时不由感叹道: “蹇佬儿,你也是不易了,好生伺候你主子,不妨事的。” 蹇安泰拭了拭眼角流出的老泪,回道: “唉,老奴知道这国是的深浅,只要能做的,必不令您挂心。” 安抚过蹇安泰,南离叫来曹昌虎问他:“郝盈川呢?” “与元家大爷一起,都在州衙候命。” 南离此时心中已经有底,便令曹昌虎: “昌虎,你去传我的话,今晚大家一起在州衙吃口饭,都压压惊,再一起商议一下善后。” 州衙里备下简单的饭食,按南离的嘱咐,并未备酒,这个时节,谁也没心思饮酒作乐。 这就是南离这里留下的这些官员的好处,也是最合南离心意的地方。 若是别处,平灭了一场近乎叛乱的大事,该当饮酒庆功,同时分赃,把参与其事而被拿获的人物,其妻妾、子女、赃款,先分再报。 这就是明清之际官场恶斗的常规手段。 南离这里不同,大家想的都是如何维护来之不易且已经持续二年的安定局面。 元灏、郝盈川、慕天蚕、蓝慕云都在这里,大家饭后不过一人一杯清茶,这在茶马古道终端的邛州是最易得的奢侈品了,甚至也就与寻常山里人家常见的煮茶等同。 这种事作为刀把子的韩羽、昌虎是不能参与的,他们武弁只是负责结论之后的执行,最终方略还是得南离带着州府官员做出。 待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得差不多了,南离最后拿出了自己的结论。 少杀人,最好不杀人,毕竟控制及时,未生出杀人焚城的大乱。 虽然很多人参予,但是程源才是导火线,世子也有起哄架秧子的罪责。 南离最后定性总结: “少杀人甚至不杀人的的同时,我们要做的,是要在制度上、法规上杜绝今后可能再起的事端。” “不可如慕巡按所言,一律捕杀,一个也不放过。” “但是也如元县爷所言,这邛州城内不可再留参予其事的官绅,该流的流,该放的放,该抄没就抄没。” “这是当初初镇邛州就留下的尾子,这时正好清理掉。” “如郝司李所言,不可不及过往,正因如此,程源、程羡良暂不加刑,本镇向樊公处行一道文,解了其才任的抚、州二职。” “州事郝司李接任,上川南抚院檄请樊公推举元知县,蓝师爷辛苦些,今后也不必耽着自己是师爷出身,本镇先保你做蒲江知县。” 然后南离止住正要拱手言谢的蓝慕云,转而先向元灏说道: “元兄,正是北方用人用粮之际,没得安定后方,本镇哪里能静心对付吴三桂、李国英。” “镇帅如此说,元灏怎敢推脱。”元灏推脱不过,只得应了。 “程源不动,随本镇圈禁,如何向行在、吕公、樊公解释,还需着落在他身上。” 这个事的风声是兜不住的,善后才是大事,若又杀人又圈人,谁都知邛州生了大变,再想轻描淡写的过去就难了。 因此不可捕杀过甚,也须程源来亲身解释。 “就定性为有东川谣言惑众,绅民不安起哄,邛州各官安定时局。如此可好?” “就依镇帅所言!”众人纷纷拱手。 “程源、程羡良随本镇迁往成都,随本镇安置,世子行邸也要移跸成都,追随世子的这些人其心可囿,但是须得改正,至于如何改正,有本镇亲自来教育。” 第三二七章 移跸 第327章 移跸 连续五日了,南离都没往世子行邸露过头,媅媺越来越是心中没底,日夜寝食难宁,坐立不安。 本来她以为这大白脸的汉子虽然面冷,终归心中念着情义,又是正当的少年年少,苦了快一年了,再怎么与自己斗气,还岂能不来行邸亲近于己…… 何况那死鬼怒极时,不也说了,他走到哪儿,老子跟到哪儿,再不离开他滴眼皮…… 那就是心中自然还是爱老娘我的,不过一时狗脸子撒气罢了…… 便是三五日抹不开脸,过后他还能死撑住一直举着那杆枪不放下…… 可是第五日日落黄昏,繁星高起,依旧真的不见人影,媅媺的那颗小心脏啊,终于崩溃了。 这狗男人真个是无情无义! 然后泪落两颊自怨自怜: “老子自己还好大滴损失,平白没了许多滴银子……” 小太监张璞并没有被看押起来,可是平白地落了往日气焰,不止銮仪卫的几个小管队还有那个新晋的管哨金水娃再不理他,就连十三太保、八大金刚都被没收了,如今落得孑然一身,连个使唤的人都没,还要…… “瓜皮,去打水!” 一声少女的清叱在耳边响起,张璞立时炸了毛一样提起木桶往后院的井沿飞跑,在后的少女还不依不饶地叱骂。 “瓜皮,跑快些!” 打了水还没踏进厨房,早有少女在那等着骂他了: “瓜皮,烧水,泡茶!” 赶紧就着厨娘的灶火烧了水,再换小茶炉煮水泡茶,将茶水点心乖乖地小跑着送去鹤鸣轩,少女早堵在那里指着鼻子训斥: “瓜皮,这么烫的,会不会看火,完了不会放凉?你还有没得一点用处?” 人一落魄不如狗,昔日被他风光时以对食引诱也不言声的红盏儿如今再不客气了,每日将自己如狗子般呼来喝去! 他已经从昔日风光无限满城横着走的小张公公沦落为了瓜皮,昔日姓的嚣张的张,今日就姓瓜皮的瓜,再这么下去,只怕要姓龟孙的龟。 可他得受着,不受咋办,在这呆不下去西司大狱可宽敞着呢。 “瓜皮,镇帅来咯,快去应门!” 他终于忍不住小声反抗一嘴:“老子不是瓜皮……”然后又赶紧跑起来去二道门应门伺候着:“镇帅来咯?瓜皮这就来来咯!” 他先迎上南离,小声禀报:“镇帅这边请,主子爷正在家里饮茶。”见南离点点头,然后赶紧向内尖着嗓子高声唱名传报: “邛州镇守总兵赵南离报见!” “小离离,你这没良心滴,终于还是来咯!”媅媺听得传报,已经顾不得内院里还有好几个人在侧,吞着口水合身就要往南离身上扑。 被南离退后一步,手臂一横就给拦住了: “请世子稍安勿躁,末将有事回禀。” “啥子?”媅媺只好悻悻地收了架势,以为又是练兵之类的秘事,正要往外赶人,就听南离躬身请命: “请世子移跸。” “移跸!?移去哪里?”媅媺眼珠一转、心念一瞬,当即叫了起来: “老子不去汉州!” 南离刚要说话,媅媺又叫: “眉州老子不去,黎州更不去,想流放老子,老子就吊死在……” “请世子移跸成都。” “成都!?好噻!” 哦,原来这死鬼当初那句话是这意思,媅媺这回眼珠一转明白了,心下大喜。 虽然她只是随着西营播迁,跟着南离流浪,但也知周围南离势力所及的几个州府,因此一说移跸,当即就把几个地方想了个遍。 汉州、绵州都在备战,眉州是一条条儿他老爹的地境,黎州自古就是流放之地,把这几个一数,还能去哪儿?结果是要去成都。 “阖府人等,一体移驻。那边我已经派人去收拾房舍了。” “好噻!” 媅媺简直心花怒放,她可不管成都离得前敌是远了还是近了,她惦记着到了成都要好好地挖地三尺,不管咋子,先看看那黑心肝死鬼老爹滴浮财还有得没得。 南离不晓得她那里转啥子小心思,只顾嘱咐着: “女眷,近身伺候你的,能带都可以带着,芷兰得随营,令张翦回来与她完婚。” “那就也去成都好咯,近便。” 媅媺喜气洋洋,可南离不接她的茬,继续絮叨: “花沐雨在你这里,正好也跟去成都,韩羽就与之在成都完婚。” 听到这里,媅媺就有些生气: “完婚完婚,都完了才好,你都安排好咯,不要来问老子!” 南离吞口气,知道她在怒什么,但是如今自己的两面官司未曾了结,怎敢提这个头,转念道: “篮子这趟随我回邛,嬛嬛的事你知么?” “嬛嬛咋子,问我做啥子?与小篮子有啥子关系?” “嬛嬛看好篮子……”韩羽有点开了窍,背后向南离禀报了这一小事。 至于为啥突然就开了窍,这得问小黑丫头花沐雨,因为开了窍之后,韩羽已经在准备游说刘斓儿赶紧娶了嬛嬛。 “嬛嬛大篮子好多喔,你不晓得?”媅媺瞪大圆圆的杏眼,一副就看你娃儿啥也不知的样子。 “啊?大了几岁?”南离一愣,被媅媺一提起来,才想起确是这么回事,只是嬛嬛少女模样,刘斓儿也成熟好多,韩羽说起后,自己都没注意过去的事。 “嬛嬛可是天启五年滴,篮子是崇祯四年滴,大着篮子整整五岁,五岁喔!” “啊?大这么多?” 还得是媅媺记得清楚,把南离搞得也挠头了,南离这才觉得,刘斓儿才不到二十,还是少年呢。 “本来么,老子早说把嬛嬛说给谭绍扬,至少年貌相当噻……” “这个……不好办了,听韩羽、昌虎的意思,嬛嬛心属的是篮子?” “小丫头片子不懂事噻……”对此媅媺翻个大大的白眼。 “还不懂事,她比你大呢。” “哪里比我大,哪里有老子大?” 媅媺立时就蹦了,南离只好耐心劝导。 “这个事还是得听当事人,毕竟得双方自愿才好。” 媅媺一听,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南离一番,抖着一条腿嘚嘚嗖嗖地威胁: “自愿自愿,哪里有好多自愿,小离离,你也要自愿噻……” 南离立时警觉起来: “慢着,本镇还有事情,不便久留,张璞,你着人收拾安排,准备世子移跸事宜。” “安排就安排,老子还怕了你不成……”媅媺不免被南离冷冰冰的样子搞得悻悻然,没得去处发泄,南离却还在摸着下巴为着这个意外状况琢磨。 “这个事……大五岁呢……这嬛嬛牙口也真可以,不行……”他真当回事了,毕竟自家兄弟人生大事,不由念叨着顺口而出: “我得问问篮子。” “老子来问嬛嬛!” 到这里,才还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的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又陡然惊觉面面相觑片刻,南离一扭头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媅媺则一撇嘴,翻个大大的白眼:“嘁,宝气!” 第三二八章 归乡 第328章 归乡 媅媺赌着气,最后见南离头也不回走了,也只好气哼哼地回房去。 张璞、红盏儿往外送南离出去,送出去后南离又嘱咐俩人一番搬家的事,才上马离去。 张璞回转来才过临安堂进二道门,就耳听一个銮仪卫的小管队在说话。 “三爷,您有事?” “老子来替你娃儿把会儿大门儿。” “这是我们兄弟滴岗,不敢劳动三爷您老……” “就特么一会儿,来,过来!”这时慕天蚕已经盯住了不及躲避的张璞,笑嘻嘻向他招手。 “三爷,您吩咐。”张璞躲不过,只好战战兢兢地凑过去。 慕天蚕一撩官袍的衣摆,“啪”,将一只脚踩着官靴蹬在二道侧门的门框上,小短腿举得高高地,露出了因骑马而屡次缝补的裤裆,还有不及缝补的破烂裤脚。 别看慕三爷文不成武不就,没练过劈叉,也能举这么高的腿,下面宽宽绰绰正好一个人轻松钻过去。 然后,果然,他向张璞往缝三补四的破裤裆下一比量,云淡风轻地说道: “从这儿爬过去。” 他慕老三可没赵南离的容人之量,不讲什么做人留一线,有仇现世报,报不了可以先忍着,今日能报了何必再忍呢? “啊!你,你这……”张璞知道这是报仇来了,因为元灏不允,他慕老三一直没寻到机会呢,这回才说移跸,他就来了。 “从这爬过去,咱俩一了百了嗦,你要跟着去成都咯,老子守着邛州,咱兄弟伙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噻。”慕老三也不逼迫,而是循循善诱,最近他觉得跟着元灏、跟着昌虎都学了不少招法,已经会用兵法了。 张璞已经犹豫,就要低头哈腰,反正从此一个成都一个邛州,不见面就是了,可是有人不干了,只听红盏儿在后一手叉着小腰一手指着慕天蚕的鼻子叱骂: “慕大人,这是世子行邸,你别欺人太甚!” “好噻,老子就放你这一马。” 被红盏儿一喝,慕天蚕毕竟不敢胡来,只好不情不愿地收了短腿转身就走。 待到从张璞、红盏儿身畔擦肩一过,突然一转身,“嗷”一下一个饿虎扑食,一下就将张璞扑倒在地,然后骑他身上“噼里啪啦”一顿拳头巴掌。 张璞只好蜷着身子,一边挨揍一边求饶,还是红盏儿叱骂慕天蚕:“你敢到行邸打人,看我不告诉镇帅去。” 被警告之下,也怕被媅媺看到,最后慕老三只好收了神通,起身后没头没脑又踹了两脚,才大摇大摆拐着两腿,小跑一溜烟儿扬长而去。 看慕老三跑没影了,红盏儿这才上前将张璞扶起,一边帮他拍打灰土,一边还不住数落他: “你说你,得罪谁不好,非得得罪这个半疯儿,你不知他叫疯满城啊?” “我我我,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红盏儿皱皱秀气的眉头,好言相劝: “听姐姐的话,回房去只说自己跌的,千万莫向世子爷告状。” “为啥子?”张璞捂着被打破的嘴,还在运气。 “你娃傻啊,没眼色的东西,瓜皮!”只气得红盏儿只好又骂。 移跸搬家一事,在南离的催促下,也折腾了两日才得收拾启程。 启程又三日后,铁骑司护卫的蜀藩世子移跸队伍终于看见了成都府城巍峨的城楼。 在南离指挥下,媅媺先去先拜了武侯祠,再绕过西关清远门,过青羊宫,才进了倾颓未修的南关罗城,从关帝庙旁边,抵达正在整修的南关城楼中和门。 为啥子要从西门绕到南门? 因为这是蜀王世子移跸。 昔日蜀王府是为成都府城中最为广大宏伟的宫城,居于城池正中心,民间有“皇城”之称。 虽然已被张献忠在四年前焚毁,但是世子归藩,必得光明正大,从正南的南门中和而入,沿中和大街过宝莲桥,前往王府旧址祭拜先人。 拜过武侯祠,才终于看见了故乡,又绕到南门,才终于要进城,被折腾得一路烦躁的媅媺终于忍不住从车驾上探出半身大叫: “老子回来咯!” 这时张璞骑了匹驴子正随伴媅媺的车驾,不敢稍离左右,才到正在整修的成都南门城关下,就见一群官员正在迎接一个人,此人黑面猫须、五短身材,五品补子的蓝色官服,挺胸叠肚,好不威风,正大言不惭地向一众迎接文官交代: “本官日后常驻成都,巡按川西,还望诸位同僚多多襄助……” 听得看得便吓得张璞一缩脖子,赶着驴鸟悄儿地躲到了媅媺车前,媅媺正四下张望开心呢,被他一挡很是不喜,举起马鞭就抽他,张璞只好下了驴哭哭唧唧地哀告: “主子,我就这么缩您脚底下一会儿就行。” 这日一直都是阴天,进城后到王府废墟祭过列祖列宗,罹难的家人,媅媺哭过一回,已经是疲惫不堪,虽然男装,又蹦来蹦去的,毕竟她内里其实一个弱女子之身,如何比得南离他们这班日日马上披甲擎枪的身板。 南离顾不得她疲惫,还要提醒着: “秦王也在这边,但是去了王号,对外不称,今后我们也要低调隐晦着,不可大肆招摇。” “好噻好噻,听你的好咯。”媅媺再怎么蹦,这时终归情绪低落。 “今日先随我去拜见二叔,明日他来拜你是他拜的,今日须得先行见过。” “好噻好噻,都听你的咯,拜就拜,拜完我好去睡觉。”一听这个说法,媅媺反精神起来,抬白蟒的袖子蹭了腮边泪花,当头就往回走,走几步又想起: “哎,我去哪里睡撒?” “城北南川王府,修复的房舍多些,已经有了完整的院子,你带府中人先宿那里。” “为啥子不回蜀王府?”媅媺明明看到原来蜀王府的位置已经开始整修房屋了。 “原来王府的房子规格太大,这时既没工匠也没木材,咋子修起?” 这是南离最不耐的事,蜀王府最大,烧得也最破,原本烧得只剩了地基。 就这个事南离专门请教过承担府城维修的工匠头,更讯问过被俘的宋之琦,因为这老家伙世代做的就是皇家营造。 问过就知,若想整修蜀王府大殿之类不啻再修个小紫禁城,而能利用的原址上只剩了夯土地基,大殿的檩、架、梁、柱那都是远大于民房的规格,得专门安排一支不小的队伍进深山去寻几百年的上规格好树,光是采伐、运送就得专门弄个衙门口儿布置个几千兵丁。 这个时节,南离可不想把有限的人力财力花在这上面。 因此眼前的房舍修复都是利用原有的残垣断壁修些正常规格,能够尽快修复使用的房舍。 媅媺可不管你有啥子麻烦,自顾有口无心地应付着: “好嘛好嘛,那小离离你住哪里噻?” “这带你去的就是我的住所,大校场军营,二叔也住那边呢。还有喔,明日见秦王,他重伤才愈,还不能大举动,你不要像那时对樊公一般的,再把人家吓个旧创崩裂。” 因着才完祭,媅媺也不好嚣张,头上还缠着白带子,三爪的白蟒也没更衣,小扇也不好乱摇,挺丧气也挺规矩地晃着,不过听了南离的安排还是心喜。 “好撒好撒,二叔是啷个,你家二叔,那不就是领我去见姑婆噻?” “美的你吧,二叔就是定远侯赵荣贵。” “赵荣贵噻,他不来拜我?”一听这个,媅媺就很气,赵荣贵她听过,不就是在川北被吴三桂打得呆不下去的。 “你……我不是说了,明日才是官绅见礼。” “那就是先行家礼咯?”这么一算,媅媺心中就有谱了,水汪汪地往后斜了一眼,把小扇提在手中,刷地捻开。 “哼哼……”南离板着脸,跟着她紧紧地,却不再搭她的茬儿。 “不要哼,我知你滴心思,你最好咯。”说着突然向后一蹦,跟个抽风的兔子一样,蹦上去回手就去挽南离的臂膀,被南离一抽手臂躲开,令她扑个空,只好恨恨地骂一声: “嘁,狗脸滴死男人!” 第三二九章 开课 第329章 开课 大校场在城北,与原来的宁川卫军营在一处。 早期杨展还在成都留了近两千兵马,有参将田贵及刘学贵、学荣兄弟,后来南离这边对川北越来越稳,又派赵友鄢向遂宁、乐至方向用兵,刘氏兄弟就被调往资简一线守备,策应赵友鄢。 田贵也被调回眉州,只留了一员千总带了剩下的不到五百人,算是一种存在性的表示,实际上在讨伐过王祥、马应试后,这五百来人就已经是随意南离调度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杨展忘了。 但是南离从丁亥秋议后,只要能抽出人手,就没放弃对成都的修缮与经营,尤其戊子夏议后,守住了汉州,周围诸县都派官派吏,对成都修复的力度就更大。 回归的百姓也愈来愈多,府城周围已经阡陌遍地,车马不绝,但是府城至今未曾派官,还是军管。 这回把媅媺挪到这里,教导司也常驻这里,把刘斓儿也带着,秦王也在这里养伤,赵荣贵也带着几员大将回到府城休整,就不能再这么轻简了。 因为短时内战事不起,南离暂时不必常驻汉绵二州,这回就得把成都的事安排妥当才行,因为不管是地理优势,还是残余设施,废墟遍地的成都都有它回复成为川西军政中心的实力。 到今日,最先修复的就是四关城楼、罗城,以及北关挨着大校场的宁川卫军营,西关的右卫军营。 归乡以及屯垦的百姓多数还是在城周复耕田野搭茅屋,方便耕作、捕鱼,但是因为军队的常驻越来越多,修复城池、建筑的夫役也越来越多,城中开始渐渐恢复简陋的商肆、茶棚、物资集散等等,日渐的生气渐复。 若是不生战事,眼见的复兴可待。 赵荣贵率部到蓉后驻的就是北关宁川卫军营,南离的教导司和镇标中营亲卫司、火器司就驻这边,铁骑、飞骑两司则移驻西关右卫营。 这个部署调整就是为了镇标居中,方便支援策应张应兴大义营的中江、汉州方向,张翦崇义营的绵州方面已经交托了朱化龙作为后援,铁胜营驻扎汉州为后备。 关山营调入成都,协助屯垦、整修,如今驻扎南关前卫旧营,因为调派来的最晚,正不情不愿、没日没夜地修房子呢。 到了北关大校场,一直阴黢黢的天色才略为清朗一些,此刻赵荣贵顶盔掼甲的正在指点铁骑司的几个小管哨的马上技艺,南离寻过来也不通报,直接引着媅媺就到正在演练骑射的马场旁边。 因为媅媺归藩从未大事宣扬,这时也没有通报,南离引着媅媺直接就奔正在比比划划连训带骂的赵荣贵身边。 “回射你瞄什么瞄?第一箭就要快,第二箭你再瞄!第一箭瞄你奶个腿儿呢,等你瞄好了人人家盾牌早举起来了。” 哒哒的马蹄、嗖嗖的弓弦渐息,兴致勃勃的赵荣贵才察觉南离过来,还远着呢就打量了媅媺几眼,正琢磨是不是得向穿着三爪团蟒、黑纱翼善冠的这位行礼,南离却老远就向媅媺往赵荣贵这边一比量。 “这就是二叔!” “二叔!”媅媺笑嘻嘻蹦过去,扇子一收倒提着就向赵荣贵一抱拳。 “南离你这么些日子才回,我说,这不会就是闹事的监国蜀王吧?这丫头……长得……挺喜人的……” “这是世子,在邛州乱来,被我带回来了……” 南离顿觉尴尬,知道媅媺这时的小装扮根本瞒不过眼光锐利的赵荣贵,她还高兴得一劲儿乱蹦……这才要解释,媅媺却一扯南离的袖子,先蹦着叫起来: “我是赵南离的婆姨。” “啊!?婆姨!真是个丫头啊,我老赵眼还没花,那……那个……不是还有杨老三的闺女……哦,我明白了,先入门为大!” “二叔,您真懂规矩,明儿我封你个大将军!再封个国公!” “行了吧你,为啥带你回来这里,自己还想不明白啊?”把南离气得又要骂她。 “哦哦哦,我算明白了,你这拥立世子到底是咋回事,还是咱大侄儿的主意高啊……来来来,咱们爷们好好聊聊这回书……” 南离一看都这样子了,回成都还没咋地呢先现个大眼,也就破罐子破摔了,令柴火儿搬马扎子,烧水,陪着赵荣贵找个树荫,就着媅媺在旁捧着两腮凑趣补充,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地把佛图关救人到宝和寨求生,直到入驻邛州,以世子身份临国的细情,都讲给了赵荣贵。 赵荣贵一路听一路拍着大腿哈哈笑,不过说到最近,赵荣贵抹着钢髯却沉思起来,反倒认真向媅媺说道: “不过丫头啊,你这架子还得撑着,南边有个姓孙的小子,是你叔我昔日手下的败将,如今也要拉大旗扯虎皮的称王称霸呢。” 又嘱咐南离: “宗室、皇家的事啊我真不太懂,但是有人懂,秦王在呢啊,明日行过归藩大礼,我们一起去看看秦王。” “至于后续咋子弄,还是南离你来把握,咋子操练你的这些兄弟,我能帮你分担,那些破事,我可帮不上你,不过你把那些瞎起哄的穷酸带回来干嘛,杀了算了……” 吓得媅媺小嘴一抽抽,赵荣贵凶悍的名头真不是虚的。 南离却摇头苦笑道: “人不能随便杀,有些留着比杀了用处打大,我也打算好了,既然带着,我就给他们开上几堂课。” “开课?”赵荣贵对自己这大侄子更另眼相看了,给进士开课,啥水平? 媅媺暗自撇嘴,小声呲着:“穷酸!” 说起开课,南离情绪才好些,转念笑道: “也许樊公还要为我请个少师的衔呢,就先为他们几个开一课。” 回去邛州这许多日,南离就是不去行邸,一直到成都都把自己与媅媺隔开,能够管住自己,不愿落人耳目只是一个方面,更要紧的一则是,南离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从某件事之后,媅媺是越来越不怕自己了…… 不仅已经吓唬不住了,用硬的还不行,只好缓一下使些怀柔的手段……可一旦怀柔,她就蹬鼻子上脸…… 南离思来想去,最后只好另辟蹊径——虽然晚了些,对阶级敌人、落后分子还是再教育一下吧。 尤其程羡良这种糊涂摇摆、立场不坚定的,需要教育和挽救一下。 对媅媺自然得讲些今后的道理,既然程源、程羡良都带出来了,一个羊也是赶俩羊也是放,就一起开课吧,自己可没精力一个一个地单独教学。 次日行过归藩礼后,又是当地文武官员相迎见礼的规矩,南离又花了几日安排成都军民事务,媅媺主仆一行也在城北简陋的旧南川王府安顿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里,南离在常务之余,得以抽出功夫来,把媅媺主仆,程源、程羡良这两个逆贼,都召集到修复大半的原成都府学,开课! 第三三零章 大势 第330章 大势 对于媅媺来说,南离的思路已经开始渐渐清晰起来。 赵荣贵说起的那件事,提醒了南离,与媅媺走上这条路,只怕不是说下来就能下来的,哪怕他已经生出了到此为止,把媅媺娶回家的念头,这时也觉得如今很有必要先撑起架子。 既然要撑起架子,还不知要撑到何时才是终点,那就得好好教教她。 摆谱儿,拿架子,讲皇家礼节宗室的规矩,这些都不必南离操心,有蹇安泰,有欧阳直,南离想教的,是要媅媺长些脑子,尤其是她那在后世属于家庭妇女觉悟水平的政治头脑。 既然已经在台子上了,就得扮好自己的角色,不能再这么随性胡来下去了。 开课讲什么? 先讲当前的抗清大势,再讲行在的政治布局。 东勋李成栋、金声恒相继败亡,江西再度沦陷,广东在李成栋败亡后,尚有成栋义子元胤收拾残局,对于驻跸行在肇庆的永历皇帝也甚为恭谨。 尽管何腾蛟被擒遇害后,因为孔有德已经还师北返,湖广仍旧有堵胤锡率领忠贞营及焦琏、赵印选、胡一青、马进忠等与地方绿旗扯着大锯。 至于当下的东西两川,为了配合八旗主力围困大同姜镶,吴三桂被陕西的王永强给牵制住了,李国英已经改变策略,一手在抵抗东线遂宁、西线潼川明军的不时出击,一手在不断寻求遣使招抚。 “两川真正的核心矛盾其实在吕大器瓦解了朱荣藩的兵马,李占春、于大海再次反了朱荣藩,奉了吕大器的令,双方已经连续冲突。” “据说乘着太保秦良玉年高过世,最近朱荣藩还正在麾兵攻击石砫土司。” “为什么说你们胡来?这种时候突然发作这监国蜀王的春秋大梦,就是在为朱荣藩张目,就是在为其分势,搅乱东川诸勋围剿朱荣藩的部署。” “会怎么样?世子爷,亏你还有脸问。” “樊公看顾你,因为怜你是孤苦伶仃、硕果仅存的蜀世子,吕公不与你麻烦,是因为你是循规蹈矩的宗藩,杨伯爷……” 说到这仨字,媅媺恨恨地歪撇小嘴、翻个大大的白眼。 南离不理她,继续讲着: “曹总镇,都是敬你的世家,赵侯爷……算了,川北的这些就不必说了。” “总之,你们这么瞎搞,就是亲者痛仇者快!” “这是起内衅,靖江朱亨嘉之变,邵武争位,唐鲁之争,殷鉴不远。” 这么掰开了揉碎了一讲,程源真服了: “镇帅高见,胸括海内,源感佩,深知己过,愿改,愿改。” 程羡良则痛哭流涕: “怪程某一时糊涂,辜负了镇帅的一片……苦心……呜呜——” 媅媺从来坐在最后面,两脚搭桌子,睡觉打小呼噜,不一而足,南离当着程源、程羡良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讲过当下大势,主从要犯二程服膺,当事人却盐酱不进,南离也拿她没办法,总不能当着二程的面把她拎起来骂,何况她如今也已经是滚刀肉了。 讲过天下形势,又讲行在朝堂的政治布局,这主要是讲给媅媺听的,但是涉及到这里,也允许程源发表高论。 因为在南离看来,自己的课堂是个开放的课堂,不是一言堂,允许任何人发表高论,包括夏日午后打盹打得口水老长的媅媺。 但是涉及到行在,往往是程源发言,南离也故意挑拨他发言,因为从中能得出许多朝廷各路政治势力的立场与动向。 这日里府学的黄葛树树荫下,夏凉的微风徐徐,程源又在慷慨激昂地发表高论。 “内阁就是他吗滴一群腐儒!食粪之蛆!” “每日只知高谈阔论,言必称高皇帝如何如何,列祖列宗如何如何,最后必以皇上圣明结尾。” “他们说皇上圣明的时节,不知道有多亏心,哪件事不是他们架着皇上去做。” “这些贼王八,一个个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乱世不知兵,太平不知粮,养着这些废物点心,有个啥子用处?” “他们一个个的除了粤党就是吴党对楚党。” “粤党的倚仗反正之功,以东勋为援,勾结楚党,吴党的以护驾有功,瞧不起那些结过辫子的,在他们眼里,东勋就好比娼妇从良,破了瓜的雏儿……” 媅媺在后听了捂着嘴偷笑,飞了南离一个水汪汪挑衅的媚眼,南离只能装看不见,而程源见南离闻此并不反感,更得了意,撅着胡子喷得口吐白沫。 “朱天霖怎么样,王化澄又如何,他们手中要兵无兵,要饷无钱,不还是外倚手握重兵的陈霖寰(邦傅)、堵仲缄(胤锡)。” “至于金堡那个龟孙,还有丁时魁、蒙正发、刘湘客、袁彭年这些龟儿子!不也是内倚元胤,外结瞿起田(式耜)。” “可叹可恨,当初的惠国公李成栋为啥子看不起庆国公陈邦傅,因为李成栋做达子下广东的时节,陈邦傅害怕了,曾经勾连请降。” “可庆国公陈邦傅又以何功自居呢?浔、庆、南、太(即浔州、庆远、南宁、太平,太平即今崇左)四府不曾薙发。” “他们结党营私,蒙蔽圣上!” “他们,他麻麻滴,不就是占了离皇上近的便宜!” 说到这里,程源已经是气喘如牛。 “你是哪个党?”南离听得也觉混乱,但也挺感兴趣。 “我——不晓得……”被这么一问,程源倒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但南离已经推算出来了,程源大概是贴着吴党的边,因为据塘报来看,楚党的都在骂他。 媅媺则从来在最后面懒洋洋地趴书桌听着,程源疯狂发泄一般地讲到这种境界,她就在后面示威般冲南离竖起大拇指…… 南离知道,他们都是在策划着背叛自己的阶级,但是他们背叛阶级的目的不是埋葬这个阶级,而是只不过想要成为这个阶级中最顶层的一员。 南离最后再讲人臣和宗室在当下的本份。 “只要行在路通,就不能行乱命之事,既然要抗达虏而救亡图存,就得在一个皇命下行事,绝不可任意妄为。” “做为天家至亲,世代贤王的重藩,更要谨守本分。” “你们,你们两个啊,就该谨守人臣之分,万不可以个人私利,而坏天下大事。救时大臣者,以天下为己任,当有长远眼光、博大胸襟,一切可行可不行枝节,当以能否抗敌救时、匡扶天下而划分。” “私相内斗,图己之利,天下所不齿。” “归根结底一句话,抗清救亡第一,别惹乱子。” 说到这,二程宾服无已,拱手为揖,只觉大圣先师不过如此。 “镇帅高义,源等宾服。” “镇帅,我老程是真滴错了,认打认罚,任杀任剐,不足以赎罪衍之万一。” 第三三一章 所趋 第331章 所趋 讲了几日的课,还不知能起了多大的作用,最终南离口干舌燥的同时,也被二程的马屁给拍烦了,于是放了媅媺的假,令二程写表以心得自赎。 心得自然不能白写,南离要求起承转合,不管八股不八股,你怎么写都可以,但须有主题有立意,不得少于一万字! 南离觉得自己终于狠狠报复了一下当年在政治部宣传科没日没夜写材料的苦痛…… 把二程被安排的手忙脚乱,再没法转别的歪心思,又把自己摆脱出来后,趁着如今没有战事的功夫,南离决定快刀斩乱麻,把一众兄弟的婚事,能办的都给办了! 陈登皞人家不用你办,早先张献忠入川闹兵燹时,他的原配婆姨遭了兵燹被害,一个小小的娃儿也没了,可谓苦难深重。 后来起兵流窜,就在难民中收了两个女子也没名没分的就那么伺候他,就这么还不死心,生怕哪日不小心战死了没得后人,着急两个妻妾一时不生养,就在二郎坝跟猓蛮女子弄起了对歌。 到头来一个黑黑的大胖丫头,花沐雨的好姐妹铁黑兰跟了来,这头不等铁胜营再次北上,陈登皞那边就首发命中,下好了种,人家黑兰也争气,身大力不亏,才进五月就给陈登皞添了一个大胖小子。 张翦与芷兰不用说,人家干柴烈火情投意合,只是被左一回右一回的战事给耽误了。 至于韩羽,回去这一趟,除了开头跟着平乱和抓人紧着忙活,后面彻底被花沐雨拿下了,服服帖帖之余,邛州事后来的收尾大多是曹昌虎与慕天蚕带人办的,韩羽摆烂被人抢活,这是很少见的情形,南离担心,再不办婚事,再来一个大肚子,邛州军这名声可就要出去了。 还有嬛嬛中意俊秀少年刘斓儿,虽然有些嫩草强吃的嫌疑,不管刘斓儿如何不情不愿,迟迟疑疑,赶上军务之余的时节,南离也特意为他摆开了讲这个道理。 “你刘毅宁书香门第吧,那是过去,若论起蜀乱之前,嬛嬛人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你要嫌弃人家身陷西营不清白,你也杀过人从过贼,这事情呢得往前看,你有了官身,有了身份就忘了人家在宝和寨帮你洗衣服补裤子?” “人不能忘本,大你几岁怎么了,比你大知道疼你,还懂事,家里有个懂事的婆姨有多好,唉……你是不晓得这个苦啊……” “你看看韩羽,人家不也挺好的,也不说女人真麻烦了。” “什么?你小子蔫不悄儿的,还做下这等事,大脑袋没白长啊,那更不能说了,你得赶紧明媒正娶……” 然而一说到这里,南离自己先叹气了: “唉呀,男人得有责任心,要晓得负责,明媒……正娶啊……” 最后说着说着南离自己都开始愁了,但好歹是已经说通了刘斓儿。 南离着急操办这些兄弟婚事,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原因,自己带着兄弟们把摊子铺的越来越大,先从的同袍兄弟们的地位、权柄也随之暴涨,随着战场局面稳定下来,趁机想搭关系说亲送女人的会越来越多。 如果没有明媒正娶的在家镇宅,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兄弟很容易迷失,自己的遭遇不就已经…… 南离受过的正统教育中,管不住裤腰带就没有战斗力,自己已经被咬开了豁口,说什么往后也得停住才行。 因此这个事谁都很高兴,惟独媅媺不高兴。 成都人多,被临时用作藩台的旧南川王府又小,媅媺无论衣装、举止就不敢太随意了,如今赐膳也赐不来,练兵也练不起,这么一来南离少了烦扰,媅媺却只能在将将修缮成形的小小王府里转圈的咒念: “婚事婚事,天昏地暗,嫁的自由,娶的自愿,个个如此,老娘咋办?” 好不容易抓机会堵住了来说事情的南离,媅媺屏退身边人就开始放赖: “小离离我来与你说,我不要做这啥子破烂世子咯,好不好,不如你把枰枻拎出来顶这个世子的缺,赶紧先娶了我!” “这——”被这么一叫号,南离立时眼也直了,能言善辩的口舌也哽咽了,也顾不得笼架上的小鸟一直在高叫:赵狗子,练兵!就是说不出话来。 这可是个大事,岂能随意私相授受,做了多少水磨功夫,才得弄到今日初安的局面。 正是北面要顶着清兵,东面打做一团,南面暗流涌动的时刻,一个意料不到的插曲都可能产生意料不到的变局,何况涉及到蜀藩旗帜的大事。 若真生出这么大的变动,就算稳得住,那得用多少的谎言,来遮盖前面的谎言。 因此盘算来去,南离只能咬咬牙,推着媅媺往前走: “妹子……不是,郡主……小爷,好歹忍耐一段时日,待得川北清兵的威胁解除,整个西川一统,相信我,那时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真的?”媅媺也不管他乱叫的什么,反正开心就好。 “真的!大事成就之日,绝不负你。”南离自然非常坚定。 “老子不信,你来房内,我要看看你滴真心嗦……” 看过南离的真心,媅媺终于消停下来一段时日。 最后在南离的主持下,由欧阳直选了黄道吉日,为三个先从的同袍兄弟,证婚成礼。 婚事简朴而隆重,媅媺作为本藩第一人亲书喜帖,南离为三位先从的同袍兄弟唱书证婚,以赵荣贵、范文光为首的驻蓉文武能来的都要来讨杯喜酒,就连一直在府中将养,轻易不再见人的秦王朱存釜都派了亲随太监,送上三份贺礼。 这日正是一个成都城内归乡的难民也有结亲的日子,从东关城外镇江桥到东御街到鼓楼,好几条大街小巷里都是迎亲的队伍。 不止有归乡的百姓在结亲,许多硝烟未散、征尘未洗的同袍兄弟,也趁着这个良辰吉日,把该办的喜事办了,这是自去年秋天二郎坝之后的邛州军又一波成婚大潮。 已经萧条寥落、废墟一片整整五年的成都府城,仿佛突然间到处是人,大街上挤满了喜气洋洋看迎亲热闹的农夫、渔夫、樵夫、船夫、工匠等各色百姓,孩子们被妇女牵着,穿插其间。 人家办喜事,我们凑热闹! 人们被这气氛感染着,同时也在以自身向外传递着、渲染着这份久违的人间喜乐,成都城好似就在一夜之间,突然就恢复了生气。 人们都怀着一个念想:人会回来的,生活也会回来的,生计一日日的向好,府城的繁华也不会远的。 第三三二章 回马 第332章 回马 从绵州抽身回来办喜事的张翦好学,也兼着洞房里是一对新人、两般旧物,新婚不出三日就出来在城北大校场,缠上了赵荣贵。 不为别的,就为一招回马枪。 子龙枪顺平八法,南离学会了七招半。 当初从赵家坝老爷子那里学来的就是那七招半,丢了那半招赵老爷子也不会。 南离先还耿耿于怀,但宝和寨搬迁时遭了摇黄贼寇的洗劫,赵老爷子战殁,就是想研讨根由都找不到人了。 赵家坝最出色的汉子赵茂丰如今是镇标中营亲卫步卒都司,可他是步将,爱的也擅的是步槊祁连杀加六合大枪,马枪顺平八法他不好也不会。 南离回身将顺平八法传了张翦、李虹龙,这套马枪法就在嘉眉邛雅的明军骑兵中传开了,易学易用,会的人越来越多。 后来军务繁忙,火器的应用与操法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繁复,南离就将更多的经历投身在火器运用与改良上了,也不再那么耿耿于怀。 他没法子给放下了,别人可没放下呢。 除了铁骑、飞骑两司,驻守绵州的崇义营中马匹日渐增多,也有了单独一哨的马兵,张翦就依着南离的嘱托,与吴元龙把顺平八法的练法越来越规整起来,就成了一套正规的制式骑枪操法。 但是一直有着这么个缺了半招的遗憾。 半招回马枪而已,各种野路子不少,马上会舞长枪的都能比划两手,但是张翦,连同吴元龙都觉得合不上顺平八法那种利落、凶狠的路子。 赵荣贵南下成都后,两军处于一种半合营的状态,南离令刘斓儿在赵荣贵军中宣讲军纪和军心,赵容贵的镇标诸将就与张翦、吴元龙他们交流武艺心得。 赵荣贵闲不住,一手痒了经常亲自上手指点。 然后张翦就发现赵荣贵的亲标亲丁们,能骑擅射,马枪、马刀都玩的特别溜,就是回马枪都会的不知道多少种路子。 因此张翦这番回成都,一得了机会,竟撇下新婚的婆姨,专来寻赵荣贵讨教这回马枪。 成都府城有东西南北四大校场,各依四门,分别东关左卫、南关前卫、西关右卫、北关宁川卫,都是昔日名义上的蜀藩卫,实则道标加守城,校场里带军营,营房甚多。 隆武元年张献忠焚城,以蜀王府为核心的诸王宫室损害最大,几乎烧个精光,四大校场营房是最后烧的,烧起来西军就撤出城了,来场雨一浇就没烧透。 如今也是修复最快,最为完善的官办衙署设施,尤其最大的北关宁川卫大校场,是当下主要的驻兵与操演场地。 这日蝉噪天闷,日晒如火,天际间雪山顶乱云翻滚,不知啥时才能来场清凉的透雨,南离跟着赵荣贵却看得心喜不已,终于被这位二叔解开了这个许久的疑惑。 南离的丈八驼龙枪正被赵荣贵擎在掌中,为张翦他们一行人讲解。 这杆丈八点钢驼龙枪是邛州一个最好的铁匠给打的,安在血挡前头的枪尖是从龙吞口里吐出的八棱曲刃点钢尖,因此称点钢驼龙枪,丈八说的长杆丈八。 从龙安回来后,赵荣贵就给他这杆枪换了根新杆子,新的透甲锥枪篆,重缠了麻,这都是他赵荣贵多年战场上血拼而来的经验的积累。 “首要杆子要透力,其次枪篆是枪头的配重,长短不说,斤两得合适,这一点对骑枪尤其重要。” “枪杆缠麻要细密,血挡终有滴漏,就靠枪杆缠麻才不滑手呢。” 只见赵荣阴阳把一合,丁八步摆开一个势子,身如秦岭下山虎,枪如长江出水龙,正在膛音洪亮地向一众同袍兄弟解说: “要说回马枪,会的人其实真不少,你会那一招卧马回身,也是回马枪的一种,这个招法好学好练,也扎实,但差个什么恁娃晓得啵?” 张翦领着几名铁骑的小管队,还有定远镇标看热闹的标将,赶紧抱拳打躬: “还要定远侯您老指教。” 赵荣贵一收势子,得意地指点: “一差了童子功,二差了三尺长。” “啥叫童子功,为啥三尺长,看我给尔等练一把。” 话音未落,突然上身微侧,做半个铁板桥,一仰身一回手,“嗖”地一下,将长大的丈八长枪毫无预兆地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刺出! 张翦等众将看了似懂非懂地跟着叫好,南离在旁暗自点头称赞。 “这是步下,看不出奥妙高低,马来!” 说罢赵荣贵一招手,接过来亲随标将杜甲递过来的马缰绳,一纵身认镫搬鞍就上了自己青鬃烈马。 “来,看着,我来教给你们这是为啥呢。” 赵荣贵撒开马缰,拱裆催马先跑上半圈,马速渐起,他在马上一仰身,后背贴平了马背,一个铁板桥势纹丝不动稳稳扎在疾奔的烈马上。 张翦看得就是一咧嘴:我这几日差点用废的老腰啊,真及不上人家侯爷一把年纪的狼腰。 赵荣贵马过众人眼前,才一声断喝出枪,这一回出枪为的众将看清,分成几段的动作,不快不慢,节奏分明,马过去收枪坐直,再转一圈,马速更快,突然之间就是一记铁板桥回马枪,众将看得陡然一惊,转瞬便如雷般喝起采来! 赵荣贵这才起身缓慢收缰,降下马速后,圈马而回,到众将身边勒住缰绳,就在马上一手提枪,当堂讲解: “看到没有,铁板桥,这就是童子功,铁板桥练的越好,长枪递的越快,就越发的出其不意,更要紧的,你的枪尖能递得更远。” “不是说真正的铁板桥贵妃醉酒卧马回身才叫回马枪,你那卧虎俯身回马枪,也是回马枪的一种。” “侯爷,咱练童子功也晚了,就这么练成不成?” “成啊,怎么不成,你这两招都得练,别练死了,练活法,明其真意,别到头来只会一个左卧马回身,右卧马你练不练?左卧虎俯身你练了,右卧虎你练不练?” “左右卧虎俯身,左右卧马,加上贵妃醉酒,铁板回身,你练全了,就是败势回马的全套功夫。” “看明白没有?所有用法,要的是啥?”赵荣贵问在场的小将官们。 “要快,要狠!” “稳准狠!” “被敌人追呢,要冷静,手要稳。” 一众小将官们都有作战经验,七嘴八舌地纷纷回答,赵荣贵却摇头大笑: “就一句话,回马要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啊,你们这些傻小子!” 南离对此也是大感其趣,觉得自己该好好练习一番,毕竟补全了第八势败势回马、救幼主,也是对先人的一番感念。 大校场的骑射马场这边,除了一众武将,还有一些文官也在这里,其中就有号称文武双全的慕青天,还有一些当初跟着赵荣贵撤到龙安、茂州陕南官员。 大家都是绾箭袖、围抱肚、扎大带的临阵短打扮,跟着演习弓矢,以示国难当头、允文允武之意。 这时一起听着赵荣贵讲解,纷纷赞叹,慕老三立时就来了明白劲儿: “其实啊,不止是武艺上有这么一招回马枪,用兵打仗也有回马枪。” “回马枪这招用得好,会把追击的敌人杀一个出其不意。” 一起的一名为谢光祖的精悍文官也道: “若说到这用兵之法,犁廷侯也擅用杀回马枪这一招,陇南都传,武犁庭用兵有二绝,一则善于守山,二则好杀回马枪。” 说到武大定,一直意气飞扬赵荣贵却安静下来了,没接茬儿,只抱着腰间大带,嘴角下撇,牵动得口唇钢髯都一顺水的扎撒着,却面无表情,片刻才一挥大手: “算了,不提也罢!” 慕天蚕跟着不干了: “要说杀回马枪,咱赵镇帅称第一没人称第二……”然后就口沫横飞地欲与一众川陕官员争论个一二三四。 南离觉得奇怪,这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提到武大定,这位二叔都不太乐呵,眼前这样子绝不是因为慕天蚕跟着瞎吹牛比,更不是因为跟着他才逃得性命谢光祖又提起昔日老上司。 谢光祖原是石泉知县,跟着退下来入成都后,被拔擢为川省按察使,与慕天蚕一时瑜亮,只是一个御史管官一个按察理民。 南离知道,谢光祖昔日原本其实是陕西汉中府的石泉知县,最早是随着武大定所部退到龙安的。 不像提起袁韬他赵荣贵满脸毫不掩饰的鄙视,提起义兄、义弟他又嘻嘻哈哈打镲玩笑,对李乾德、钱邦芑那路文官则恚骂不休。 对武大定的观感,赵荣贵似乎很有些复杂。 第三三三章 夜奔 第333章 夜奔 将养了小半年的秦王朱存釜(木加釜,音qi,打不出来),身子已经大体恢复了,但是刀箭带来的创伤,到底是给他留下了右臂无法抬起的残疾。 而且每到天气闷热的时节,头痛胸闷,以致彻夜难眠,搞得身子总是不能大好,无法恢复当年在五郎山策马阵前,奖率三军的气概。 这时成都平原已经入六月了,正是最闷热的时节。 南离见连日天气闷热,知道秦王身子恐有不妥,欲再次过府探望,媅媺不知怎么了得了消息,便一起跟了来。 蹇安泰还没给论明白呢,她也不知怎么论的,就称朱存釜为王兄。 其实朱存釜是十代老秦王谊漶的第四子,长兄存枢万历四十四年被册为世子,不过崇祯二年就去世了。 然后三兄存机被册为世子,崇祯十年袭封,但是到十四年也殁了。 当年另一位兄弟存极袭封秦王,十六年西安被李自成军攻破,朱存极投降,还被封为权将军,并且随大顺军进了北京,结果山海关一战不知怎么又落到了清军手中。 隆武二年,拘禁中的朱存极被清廷以通联潞王常芳、晋王求桂、德王由栎起事的罪名,四月初九陪着弘光皇帝一起在菜市口给砍了。 后来孙守法、贺珍、武大定五郎山起兵,奉时为汉中王的存釜为主,以秦王名义号召陕西明军。 (作者注:厘清末代秦王世系,靠的是西安出土的墓志,当时钱海岳先生与顾诚先生在世时都不曾得到这部分资料,至于《明史》的记述更是谬以千里,因此关于末代秦王的记注都是不确切的。这个,真的是网上资料有效。) 人家媅媺自己算了,老蜀王朱至澎为太祖十世孙,存釜为第十一代秦王,大家都是十一代,自然就是王兄。 南离也不知道对错,朱家的事他哪算得明白,自己赵家的事都没算明白呢,至于蹇安泰,见媅媺这么说,为了来往方便,他也不跟着细论了。 上一回来,还是媅媺刚到成都,南离陪同蜀世子,拜望养病的秦王。 当时因为朱存釜正在病中,叙过家礼,简单问候一番,谢绝了秦王设宴相待就告辞了,后来秦王也曾回拜,但是都因病体之中,从来不曾深谈叙话。 可是这一回探望,明显看得出朱存釜的状态好了许多。 这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待客时已经能够坐直身躯,日常也能在府中缓行散步。 来迎门的元妃,就是三界沟孔明庙中南离初次拜会时正照顾重伤昏迷中的朱存釜的妇人。 如今被南离接到成都的秦王朱存釜一府人口不多,素常元妃出面,这样子也是不得已。 只是因为朱存釜身躯一直未能大痊,西安老秦王府中又屡次遭难,没得长辈亲眷跟下来,幼子也小,更因屡次兵败,连个能拿事的太监都没有了,因此要紧的待人接物都是元妃亲自出面。 虽与太平年月规矩不合,如今的成都府,谁还顾得挑剔这个。 元妃很喜爱媅媺,也敬重南离,这时一边引入内院,一边解释: “蜀府世子爷来得正好,王爷恰这几日健旺许多。” “哈,王兄好了,得空跟我去锦江边上捕鱼玩。”媅媺自小的梦想就是离开王府去锦江捉鲤鱼。 “恭喜元妃,看来还是假以时日,王爷贵体得到恢复了。”南离听了也喜。 秦王元妃却道: “妾身以为也不尽然,是那日满城都在办喜事,他听了热闹,也在府门外观瞧,自那日起,就日渐的爱动起来。” 南离闻言了然,也道: “人的精气神很重要,还是与王爷的心情有莫大的关系。” 秦王一府,被安置在旧的四川都司衙署,因为从龙安转过来时,府城各处王府的房舍全未修缮,较形完善的只有府衙、府学、附郭两县县学加三大一小四个校场军营,百姓民房都是现搭茅屋。 南离曾想将南川或德阳、富顺等王府选基础好些的修缮一番,被朱存釜拒绝了,只言身为客藩,不思恢复,何颜忝居同宗故园,就这么才安置在了都司署。 早年的都司为一省三司之一,上马管军,权势赫赫。 自中叶以降,督抚封疆之制渐行,都司就成了可有可无的小衙门,衙署房舍、场地也被挪用颇多,这时也就是个三进院的小衙门,倒与媅媺在邛州的行邸规制仿佛,只是房舍之间的庭院更为宽敞,又少了山水花草的后园。 朱存釜在二进院迎到媅媺、南离,就在面对中庭的内院花厅奉茶。 “王爷身子痊可,实乃不胜之喜。本来末将一直心忧,只怕王爷因末将请命对外暂不用秦王之号,以致积郁,搞得旧伤不愈,赵某的罪过可就大了。” “总镇此言差矣,予岂惜一王号虚名,若不为祖宗社稷,何必临难担此,今镇帅所陈设方略,皆有深意,再有定远开解,本王亦深为认同。” “到了今日,用何王号,甚至用不用王号,全依赵镇帅主张,此番得脱大难,还是镇帅设谋,不然的话,存釜早就葬身陇南山中,还谈何复兴家国,报两位大行皇帝的君父之仇。” 说到这里,朱存釜咳了两声,感慨着继续说道: “累月以来,常自思量,平生得遇定远、南离叔侄,不为不负平生。” 说到这里,转向正四下乱踅摸的媅媺,称赞道: “定远性刚,高义,南离谋远,大义,今蜀中有其叔侄相佐,不愁川陕大事不济。” 媅媺嘻嘻一笑,只好回身坐正听着,只听朱存釜又道: “这天下的勋镇,人与人啊,是不一样的。” 南离一直正襟危坐,双手拊膝地静听,这时一看,好啊,今日里这秦王的谈兴来了,二叔又不在,少了他那骂骂咧咧的干扰,可得跟朱存釜好好聊聊。 便拱手一揖,回道: “王爷高见,南离愿闻其详。” “当初五郎山起兵,孙守法、贺珍、武大定,一时的英杰,然时势变换,风流云散。” “五年前,崇祯十七年,西安为闯贼所陷,家兄先秦王存极被掳。” “那是四年前的弘光元年五月,于西安被掳的家兄随闯贼进京,后不知下落,达王阿济格入秦,何洛会为前锋,孙守法首攻西安败绩。” “秦藩谱系,只剩了本王孤单一支,孙守法临危受命,奉本王于五郎山开邸,先以权宜之计自号秦王,后遣官报启福京。” “其时贺珍、武大定风云际会,各带甲数万,本王亦生复先人故土之志,先攻兴安、连克州县,诸镇汇集,合马兵七千、步兵六万五,重围西安。” “犁虏侯孙守法,那是本王敬重的第一位英雄,可惜为天不假英雄,为孟乔芳所算,荞麦山中伏,铁鞭手刃数十敌寇,被害后达虏弹冠相庆,传其首于西安。” 朱存釜说起昔日孙守法壮举,满是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直听的南离也是热血涌动,只恨不曾与之同陷敌阵。 “犁虏被害,随后五郎山为敌所陷,众军解体,贺珍不知去向。” “本王这才随武大定入川,恰逢赵定远反正,会同诸镇共图保宁,本王才得与赵定远相识。” “以本王之见识,屈指数来,身怀家国天下者,孙守法一者,赵定远即为二者。” “哦?王爷何出此言。”南离也知自家二叔忠义素诸,但终归一直在陇南、川北打转,不意在当代秦王眼中,竟与连破达虏、屡拒闯顺,几乎尽复陕西,久有勇武侠义之名犁虏侯孙守法等量齐观。 “为甚有此一说?有人向本王说,赵定远曾降与清,不可信用,呵呵,贺珍何尝不是曾先屈身事贼,再又薙发事虏。” “武大定以不曾降清、亦不曾事贼而自诩,然其人行事,甚至不若清、贼远甚。” “啊!?王爷何出此言?”南离听来顿觉意外,毕竟从杨展、李乾德甚至樊一蘅处得来的消息,都是武大定英勇善战。 “哦?”被南离一问,朱存釜倒奇怪了: “难道,赵定远不曾与汝讲过,本王为何从武犁庭营中转至赵定远之营中?” 第三三四章 不追 第334章 不追 说到这里,朱存釜更是深深摇头叹息一番。 “赵定远这个人啊,什么事都是讲在当面,光明是光明了,磊落也磊落了,只是太过了,有些自傲,连你们叔侄之间,这等事他都不愿宣之于外。 “虽然有言背后不论人非,这也未免君子得过分了。” “五郎山被陷后,本王携眷,随武犁庭入川,其间经历,多不为人知。他这一路下来,以并吞为利,一己之私,全然不顾大义。” “永历元年九月,在太平县中江河,他并吞了王高、梁时正,还有南江、广元的王宇、张颠,杀其将并其兵,还借南江、广元、西乡、紫阳的义兵之势,会攻仙滩,一旦清兵大至,他便甩了义军,自行南下奔命,致诸义师无援而败亡,可叹一河之水尽赤。” “其时孙犁虏遇害,贺珍出奔,武大定奉本王出兴安,入太平,过南江入广元,与定远相约会攻保宁,定远大喜,与武大定义如兄弟之约。” “赵定远与本王同为陕人,本王昔日忝居汉中,有旧日乡梓情义,又怜本王奔波劳苦,便相请本王过营去盘恒数日,以期奖率三军,激励士气,约定数日后赵定远亲自护送本王归营。” “不想武大定故技重施,意图以本王为饵,待到赵定远送归本王之时,伏下兵将,一举加害于定远侯,再吞没其旧有兵马。” “历经南、广、西、紫的屡次兵变,本王寒了心,再不信武大定所谓国难之时大丈夫行事不可以常理计的冠冕之词,到得赵定远营中,眼见容贵诸将执礼甚恭,一心为明救天下,有许多将士身上纹了扶明二字,诸将身佩利刃,皆以扶明为号。” “且容贵其人,光明磊落,与昔日曾为敌手的詹天颜、朱化龙亦毫无芥蒂,对于远道狼狈而来武大定所部亦是诚意相待。” “为的就是共复川北陇南。” “本王见此,思前想后,到赵定远来相请时,就以山路不靖为由,起家丁、侍卫的全份仪仗,把宫眷夹在其中,一个人不留,全府转入了容贵营中。” “约期到日,容贵欲亲送本王归营,待到点起护送兵马,备了礼物来请我,本王就将武大定设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你猜怎样?” “哈哈,那还用说,自然大起兵马,直扑武大屁股营中,宰杀了这厮。”媅媺将小扇一捅折上冠,歪戴帽子斜瞪眼,张牙舞爪,甚是得意。 南离却摇摇头:“其实二叔真的不是那样人。” “是啊,果如南离所言,容贵闻得,竟甚是凄凉感叹:大明败坏如此,武弁如此无德,岂非天意。” “后来武大定南奔,搅合着袁韬、李乾德,即是因此?” “后来的事,本王还不详细,但是武大定知我不返,便连夜拔营,就此跑个干干净净,不知去向。” 媅媺将小扇一敲桌子,比比划划地如同正指着武大定骂道: “心虚了,他怕报复!” 南离担心坐得久了,朱存釜必然看出媅媺的毛病。 这小世子爷人来疯,越来越不知收敛,仗着南离日渐的兵雄势大,又有了面对樊一蘅那次强行蒙混过关,已经越来越有破罐子破摔之势。 因此谈透了一些过往事,留下些邛州带来的药材,便提醒不情不愿的媅媺赶紧告辞。 结果世子爷临走还在信誓旦旦地相邀朱存釜去东关弘济桥(九眼桥)钓鱼。 可是南离随着媅媺从“秦王府”——这时应称的是“汉中王府”出来,心中总是觉得不妥,总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只是一时绕住了,觉得自己还不如像媅媺那样,直线思维,脑子简单一点的才好。 也许真的只有媅媺那种水平的思维,才能理解南明军阀之间的那种顾头不顾腚的骚操作。 带着心中的疑虑,次日在北关校场再见到赵荣贵时,南离特意提起了与朱存釜的这番谈话,带着疑惑问赵荣贵: “前年冬月反攻保宁,最后怎么都往南跑了,就您往西回了龙安?他们怎么都不跟您去?” 赵荣贵一声苍凉的冷笑: “呵呵,武大定跑了,袁韬被李国翰一击而溃,王命臣听得风声,立时缩回顺庆,然后卷包滚蛋,一路直逃回了遵义去。” “不跑也是嫌咱陇南穷,离达子又近,危险呗。” “是不是武大定最先跑的?”南离不屈不挠紧盯着问,因为这是赵荣贵很不爱提的一件事,毕竟败给吴三桂他赵荣贵还能说是自己兵将疲惫战马羸弱,被吴三桂人多势众的关宁精锐打了个冷不防,但败给李国英时兵威正盛,实在心不甘情不愿。 “他跑了,漏了空,李国翰直接突进来,湘九口一战,打跑了袁韬,又赶得川东来的诸镇一哄而散,咱就正好成了夹在中间的肉馅。” “昨日我去了秦王那里,他与我说了那时王驾移营的过往情由。”南离说话间看看马场,好似无意间提起的,马场那边吴元龙正比较两个哨队应令上马、下马,进退行列。 “嗯。”赵荣贵应得寡淡,而已看着操练的马队,并不在意。 “当初武大定那番作为,贼形尽显,以您的性子就那么放下了,也不追究?” 南离终于问出了心底的最终疑问,结果赵荣贵一听就乐了,拿马鞭子狠狠捅了他一下。 “呵呵,你小子不用拐弯抹角,绕这么大圈子,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没对他下手呢?你咋不从当年抓过天星开始问呢?” 然后赵荣贵也不用南离问了,啪啪甩了几下马鞭子,自问自答: “当时会攻保宁的有多少家?你还不晓得吗?” “王祥手下的前锋总兵王命臣出西充,武大定出南江,袁韬出遂宁,白蛟龙、副反王等等等等,其余山寨义师、乡兵不计其数,那时节各镇约期,场面上都言奉老子的号令。 “你二叔没你那么多心眼,咱不是不熟就不信秦王,那事出了时,咱晓得他达子都不惧,金口玉言,不会说假。” “可即便如此,武大定还未拔刀,我就冲进去杀了他吞了他的兵?” “令得别个都怎么看?” “若功业未成,先做戕害同僚事,岂非寒了人心。” “再者说了,当时战事艰危,成败难测,保宁打不下来,再如何夸功有甚意思,咱可做不来不要脸的事。” “当时就就袁韬那路货色,保宁没打怎么样呢还要办生辰宴,还腆着脸请老子,老子就不去!就不给他脸!”说话间赵荣贵还挥舞马鞭用鞭梢指点着。 “不过二叔啊,既然他夤夜急奔,必然军行混乱,您怎么不趁机追袭呢?拿了他也不必杀,令他认罪听令就好。”以南离所受的教育而成的思维习惯,觉得只要能诛心,大多数人都是可以改造的,何况一员抗清的悍将。 赵荣贵波地吐了口气,没有如常地搓一把颏下的花白钢髯,只端着腰间大带,落寞地望向远处,片刻才苍凉地说道: “他又不是韩信,咱也不是萧何,追他作甚?” 这一瞬间,南离懂了,自己其实也是落了军阀思维的窠臼,倒是这位二叔,依旧是光明磊落的大明战将。 明军不打明军,一直是他的宗旨,忠义二字,一直在他心中。 赵荣贵自觉,自己一介武夫,做不得萧何,对方也没韩信的本事,并不值得一追,就由他去吧。 看得出来,赵荣贵对于武大定的观感很复杂,就如杨展看待武大定,有英雄相惜,有同病相怜,但在赵荣贵这里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因此,他可以随口就骂袁韬,却从不爱提起武大定。 结果,这一回被南离认认真真地与赵荣贵说起秦王提及的旧事,最后只能以赵荣贵的一声长叹而收尾: “算了,这年月了,还提他干嘛,都是窝心的事,如今他跟了杨老三,不是挺老实的,前阵子不还派了他去讨伐镇雄了。” 作者的话:正史中,武大定以秦王之由欲害赵荣贵事,顾诚先生《南明史》以“滟遇囊”为记,约为1649年五月,其实应为1648年五月,因为保宁兵败,武大定南奔是为1648年春。赵荣贵阵亡是1649年正月二十八 这个真的不能求全责备于顾诚老先生,毕竟吴三桂阶文之战在整个南明史中只是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而且留下的资料非常少,各方的记述各异、也很混乱。 第三三五章 来信 第335章 来信 从秦王府回来后,南离心里隐隐约约总是觉得不妥,可是真的不妥在哪里,又说不清楚。 结果南离想来想去,把注意力落在了一个多嘴的人身上。 这个人就是即将履任灌县兼按察使的原石泉知县谢光祖,就因为那日校场多一句嘴被南离注意到了。 灌县,不止是成都上游首县,更有掌握成都平原灌溉命脉的枢纽——都江堰。 自二复成都后,灌县一直未委县令,只有川西巡抚路宏蜀委派的一名守城都司率兵看护都江堰。 如今委任到各县的县爷,到任首要两件大事:抚民、剿匪。 乱世没了王法,连续荒年,寻常百姓饿急了也会兽性大发,聚集起来吃人,因此招抚入山结寨的难民赈济并复垦,再剿匪绥寇维护一方安定,才能把县政办下来。 但是灌县还多一样都江堰,因此这个县令就更加重要。 谢光祖夹杂于一众邛州点选的寒门士子中,算是当过石泉县令、有行政经验的旧官,被点选出任灌县知县正是恰如其分。 但这时南离没来由的对于曾与武大定有过哪怕浅浅交集的人也警惕起来。 于是次日西司衙门三巨头来新设镇守衙门寻南离议事,南离想起这个人来就特意吩咐道: “谢光祖的出身、来由,前后行状好好查一查,哦,要秘密的,不要令定远侯知道。” “末将领命。”三人毫不犹豫一起应令,南离这时也意识到西司都去查一个知县去未免小题大做,就重新分派: “对了嵁虎不要忙活这个事了,细事韩羽去办吧,你那边新炮新车一摊子事,还要组织整理敌情通报呢。” “末将晓得咯。”章炬这才应了。 “昌虎你过些日子,不急,就入秋吧,你回趟雅州,替我找曹帅办几件事。” 慕天蚕转去行在都察院,曹昌虎的指挥佥事就是西司名义上的最高官员,虽然实际核心是章炬,办事多是韩羽,有很多事还真缺不得昌虎。 派昌虎回雅州,除了招募土司兵丁之外,南离主要是想与曹勋商量能不能令得昌祚、昌兴兄弟担起茶马商帮的维护,最好是一税打通关,又维持商路安定,减税同时可以把粮食、种子、耕牛、战马、铜铁的采买都委给曹家,这样就能重新派个人,把夏仲谦也好调回来,南离下一步最缺的就是这种知兵、能上阵的人才。 至于安排韩羽要办的事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还得上手了才知,因为单纯武将的来历好调查,只说文官行状也能调查,最怕这种战乱之中敌我双反拉锯地段的事不好查。 谢光祖这个人南离不担心他投清,只是担心他与武大定还有扯不清的关系。 这个事安排下去后,韩羽行动迅速,不出半个月就给厘清了。 可是最终报上来的情况是没有任何南离所担心的怀疑的问题。 谢光祖自崇祯十四年就任石泉知县,五郎山倡议起事就追随秦王号召,只是汉中、兴安失陷后才跟随武大定所部人马退入川北,武大定自保宁南奔,他被甩了,就追随朱存釜在赵荣贵军中,一直矢志不渝。 一看秘搪,再听了韩羽的详细禀报,南离有些傻眼了: 怎么还有这么多离奇附会的捕风捉影,什么晴空霹雳、山石涌泉、独眼大人的,跟谢光祖有个屁的关系。 南离一看这么下去有特务举动泛滥之嫌,最后也只好叮嘱韩羽,此事停了,也不要再捕风捉影。 于是这个事没头没尾,也没凭没据,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时入七月,夏收夏种已经忙过,正是暑伏的时节,保宁的清兵多是北方人,这种季节历年都是避暑,基本不主动出城活动了。 成都府县,复耕的田地今岁大熟,眉邛二州,连同嘉定,也是军民鼓腹,再无饥馑。 南离在治械整兵,赵荣贵在恢复元气,只有杨展被李国英大言招抚以及离间之语惹怒了,令所部的赵友鄢从乐至突袭遂宁,结果只进城一日,就被清兵反了出来,还战死一名游击,只好退回到乐至,转入固守。 害得随征的赵荣贵一部,南离的邛州军一部,也跟着遭了些损失。 南离会同杨展绕路射洪的计策因察觉清军有备,也被迫停顿下来。 清军也慑于上川南明军势大,也未连续追击,李国英还继续不屈不挠地致书杨展意图招抚,杨展也不理他了。 这一夏,似乎就要在明清相持的这么局面中渡过去了。 因为嘉眉二州连同叙府,夏收大熟,杨展派遣费密、李虹龙,押运一批军粮,送到成都,明面上理由是为的乐至之事,以馈赵荣贵、赵南离二镇之军需。 李虹龙还带来了杨展亲书交南离手启的一封书信——其实这封信才是杨展的核心意图。 这封信中杨展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华阳侯杨展上表行在,表明了对于孙可望僭称秦王的态度,这个事南离早就得了些消息,也常与赵荣贵、范文光、路宏蜀等议论,甚至还与程源讨论过,因此心中早有定数。 第二件事在南离看来其实比孙可望的事可麻烦得多了! 孙可望求封秦王的消息,早就传出来了,南离在邛州、成都都听到了风声。 然而将确切消息传信南离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行在内廷的杨起明杨公公。 这位杨公公自从搂了邛州进贡的大笔银子、宝货,并且将蜀王失踪一案蒙蔽过关,随驾回到肇庆就过起了幸福的花天酒地小日子。 太监的追求,一个是权力一个是财货,毕竟对于美色他们没需求,有的弄个女人也只是为了伺候起居而已。 杨起明搂到了一笔财货,其实也没啥可花天酒地,娇妻美妾没需求,买地他不敢,买宅子也不敢,因为行在皇上驻跸也才那么大,你敢弄多大的宅子。 最要紧一则,不定哪日达子再来,还得逃难,那时什么田产、宅院,都是人家有老鼠尾巴的新贵的,他杨起明不定又跑哪个旮旯去了。 因此他把心思动在了另一方面:弄职权。 可朝堂小,内廷更小,尤其如今内监被这些挤得分不出远近的阁臣、廷臣、言官盯得死死的,因为地场小,活动范围就小,太监们在皇上身边的一举一动都有文臣能盯到,因此实在没啥伸展的机会。 思来想去,还是出使藩镇有捞头,外放监军镇守啥地最好,便不得外放,出使哪处藩镇,若藩镇建功,回来有功劳可论不说,新复之地的官员任免、钱粮经手,哪个不是大大的肥差权柄。 因此滇中求封一事才有了个乱糟糟的大概,他就主动请命,奉敕使滇。 第三三六章 家国 第336章 家国 孙可望请封一事的大致来由也是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 最早滇中传出的消息,先是三年前的隆武元年九月,武定土司吾必奎叛乱,黔国公沐天波为保滇省安定,召各路土司入卫平叛,其中就有蒙自土司沙定洲。 武定土司兵力雄厚,世代忠于大明朝廷,平灭武必奎也颇借其力,沐天波对当代土司沙定洲极为信用。 不想沙定洲平叛后进入昆明滞留不归,目睹黔国公府三百年积累的豪富,以及沐府与三司之间的矛盾摩擦,觉得有了可乘之机,就动了觊觎之心。 乘着中原板荡,天高皇帝远,天下还不知道要姓啥,沙定洲再也按捺不住野心,隆武元年十二月,乘沐天波不备之机发动叛乱,一举击破昆明守军,沐天波落得只身逃出。 不止于此,沙定洲还向时在福京的隆武皇帝上表,诬指沐天波谋逆。 一时间,福京正被郑芝龙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的内阁哪里还有主意和精力去分辨真假,滇中的事就这么被搁置了。 恰逢此时,攻陷重庆后穿黔入滇的西军余脉现身了。 经金沧兵备道杨畏知的中介撮合,沐天波借兵报仇,西营四将一举平灭了沙定洲,成了滇中的主宰者。 随后在枭雄之才的孙可望掌控下,滇中被建成了一个生产得到恢复的稳固后方,同时,孙可望也确定了一个联明抗清、出滇以争天下的总体方略。 而他的核心动机,则是希冀通过请永历朝廷封拜,获得在尚存的李定国、刘文秀之上的、更高的掌控地位。 这一年二月,杨畏知、龚彝作为孙可望的使者,从昆明出发,四月初抵达行在肇庆。 行在得信,立时嗡嗡蝇蝇、乱做一团。 最后以杨起明为使,随杨畏知赴滇宣敕,敕封孙可望为平辽王。 自肇庆前往昆明途中,经过广西浔州时,杨起明念起旧事,就写了一封书信,请已经荣升浔州副将的昔日故旧张安国千总,寻到往川黔去的可靠商人,出一笔“重金”,托其往邛州带去了这一封信。 这封信六月到邛州,很快送到南离手中,当时说的还是经行在反复廷议,在制辅堵胤锡的屡次保奏下,封孙可望为平辽王。 这时杨展来信,说的是事情已经起了新变化。 先是五月,孙可望以监国秦王,总理朝纲,节制天下文武兵马的名义,奉永历年号,约川黔勋镇会盟,奉其号令。 监国秦王?! 这边南离与赵荣贵刚刚请朱存釜暂且不用秦王名号,媅媺的监国闹剧也被制止了,结果滇中突然钻出这么一位大王来,尤其令杨展不能忍的,这是一群他的昔日手下败将! 但是南离这边知道,孙可望请封的事绝不是那么简单,因为人家手中有实力做根基。 杨展为此上表行在,以求证其真伪,并将表章抄录,随信转交南离这边: “臣茹荼辟草,为陛下守蜀固黔,方日望朝廷指授方略,进取关南。 “乃可望忽以檄至,举陛下所有之土地甲兵,尽授之以可望。 “臣誓不与贼俱生久矣。 “无难焚檄斩使,出兵东川乌蒙,与可望争一旦之命。 “顾以可望抄滕敕稿,若果出上命者然,是以不敢鲁莽,为先发后闻之事,今特驰奏请命,将无可望之伪乎? “抑其皇上果举六御以授贼乎? “如皇上果有此谕,则臣等今后皆可望之臣,而非皇上之臣,在廷就为此谋者。 “若命不出自朝廷,而为可望所伪传,则臣愿首戎行,与诸勋镇执大义以讨乱贼。” 南离一看这字就知道是出自吴养瑚手笔,不仅誊写是其字迹,只怕表送行在的原文行文也是出自其手。 杨展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压根就不信所谓监国秦王出自朝廷,以“臣等皆可望之臣而非皇上之臣”等语发泄愤怒的同时,也表明了执大义以讨乱贼的最终态度。 南离这边通过杨起明的来信,明白地知道行在所封为平辽王,从杨起明六月初发信的时日看,孙可望以监国秦王来檄令川黔诸镇,远在行在敕命抵滇之前。 也怪南离不曾熟读这段历史,否则他也就知道这是镇守广西的庆国公陈邦傅搞的鬼,但是这时也判断出来,监国秦王此事虽伪,却是不好善罢。 川蜀局促,诸镇离心,还要面临吴三桂、孙可望的同时而来的上挤下压,这里又面临了一个道路抉择的严肃问题。 杨展自有他的自信,才能如此质问行在以证此事真伪。 永历二年开春叙功,杨展被封广元伯,南离还曾借机当面鸣不平、表态度,结果打下了马应试,收服了侯天锡,令得王祥就范后,嘉定州就接到了旨意——杨展晋华阳侯。 从时日上来推算,应该是早在六七月间行在内阁或是皇帝或是司礼监、兵部,反正不知道是谁,就发觉对杨展的封爵低了,又查有樊一蘅保奏表章,就立即敕命再晋一级为侯。 泸州打仗,道路不通,行在移跸,无人办事,使得旨意在叙永战事平定后已经快入冬了才到嘉定州。 为挑唆杨展攻打的王祥的钱邦芑却为此颇居其功,来信具言,是因其一力保奏,杨展才得以广元伯晋华阳侯。 其实搅屎棍也就算个屌毛,却还信誓旦旦要你领他的情。 尽管如此,华阳侯杨展辖下有袁韬、武大定、马应试、侯天锡诸镇,合杨展本部,称兵不下十万,嘉眉泸叙,足粮足兵,更有遵义王祥,拥众不下五万,为川黔屏藩。 面对一群昔日被自己打得屡战屡败疲于奔命而不得不退出四川的手下败将,杨展完全有资格自信。 另一封信笺只有一张,说的是南离此刻正是最头疼的家事: 国是如此,非一日可竞全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须当先自齐家而后才能治国平天下。 定西袁督七月廿六为寿,约期盘恒欢聚,身在其侧,不好推托,待赴犍为欢聚事毕,便差人备办什物,以期送小女及随身用物到邛。 诸事如何安置,可属璟新下月到邛,你兄弟二人相商处置。 短短数语,这是杨展已经等不及了,几乎是下命令,催着南离八月准备,九月就把婚事得办了。 费密看着南离深沉而不露喜怒的形色,不由得暗自腹诽: 你这少年老成也太过了,如此喜事还在板着脸喜怒不形于色,忘了昔日剜门盗洞求亲的时刻了? 但还是好心提醒南离: “华阳侯有言,十月之前办结家事,以备达虏南下。” 这时南离的临时衙门里就剩了欧阳直加费密,李虹龙已经被吴元龙引着去办交接了,欧阳直也提醒南离: “目今南北都不太平,暗流涌动,须当趁这几个月事态还算平缓,就把要办的事都紧着办了。” 南离咬咬牙,暗自给自己鼓了鼓劲,只温言答道: “本镇领会得。” 作者的话:杨展上表原文采自十四卷本《南明史》,摘录原文,仅供有兴趣的读者为当时朝政的混乱形势以做参考。 第三三七章 警觉 第337章 警觉 赵荣贵这人闲不住,平日里除了出城打猎,在城里就是喜欢在校场与将士们一起,往日南离一旦有事找他就得去北关校场, 南离事多,不光练兵治械,还有巡抚、巡按一应要禀的事务,因此除了聚众议事之外有时还要去别的衙门,但他再忙也总不能还派人去喊,二叔,我这有事,您来我衙门一趟。 不管当时在哪儿,他就得自己往北关跑,好在赵荣贵行踪固定,到了地方一找一个准儿。 这么地俩月下来,爷俩也成习惯了,有事都是在北关宁川大校场商议。 这回五月从邛州回来后,南离干脆就把临时开府衙门放在了北关大校场新修起的营房,赵荣贵原本在西关右卫校场,一看这样为就对南离也搬到了北关大校场宁川卫的营房。 南离本来为了图个早晚方便,等到想起原来的南川府如今的媅媺世子藩邸就在南边隔两条街,已经晚了。 成都官署人员众多,这时节众目睽睽之下已经没法严厉禁足媅媺了,于是她就得了势,东关镇江桥,西关武侯祠,南关青羊宫,加上北关就在附近的白云庵,成了她每日浪荡的常地。 偶尔也来宁川校场,号称为祖宗江山社稷而讲武习射,其实就是找机会缠磨南离,因为当众时南离也不敢拿她怎样。 南离管不住她但也得说:你去哪儿都行,没事你老去白云庵干嘛,城里城外都传年少俊俏的世子爷看上个老尼姑…… 因此南离看看时近黄昏,媅媺应该是饿了该回去吃饭了,就想先找赵荣贵商量这些事,尤其是有可能将来要面对孙可望的事。 赵荣贵与孙可望他们兄弟也都是老对手了,南离一方面也想更多地了解西营四将,另一方面关于杨展所送来的表奏滕稿,必须得与赵荣贵商量出一个对策,来回复杨展。 不想南离一说杨展来信了,赵荣贵哈哈大笑,反问南离: “杨老三来信?又推托你与小蟾儿的婚事了?” “不是推托,却正是在催办。”一提起这个南离就头疼。 “催办?那好啊,赶紧办了吧,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有了婆姨留个后,别学你二叔我,打了一辈子仗,到头来孤家寡人的。” 南离打个哈哈,正想先说正事呢,突然…… “二叔!” 随着一声尖溜溜、脆生生的二叔,媅媺“嗖”一下从雪山后面蹦了出来,促狭地向赵荣贵叫道: “我赏个姑娘给你噻,伺候你的起居多好嗦。” 赵荣贵一乐: “算了吧,你二叔受不起,你是打算给我找个老妈子还是供个祖奶奶?” 南离可很生气: “你藏哪儿了?怎么从雪山屁股后出来的,你在偷听我们说话,还是偷偷跟着我了?” “都不是,是埋伏撒!嘿嘿……咦?看啥呢?谁的信?华阳侯?!”媅媺眼尖,南离收手的空当,被她一眼就盯住了信纸落款的官印、私章。 杨展没把南离当外人,一封信几页纸全装一个招文大信封,把该说的一起都说了,但身为侯爵还是有忠心的,先公后私,既然这样,就把华阳侯印和私章都盖上了。 媅媺没少讨教慕天蚕,这九叠印篆她熟,一眼就认出来随口就问: “华阳侯来信做啥子?” “人家做寿,请我去喝酒饮宴。”被突然冒出来的媅媺一问,南离分外的心虚,顺口就扯谎。 “做寿,谁做寿?”媅媺不依不饶。 “人家定西将军袁韬做寿,问我去不去一起喝个酒。” “好啊,你撒谎,明明是华阳侯做寿才对,要不别人做寿,为啥找你喝酒,哎——谁是华阳侯啊?袁韬也不是啊,那王八淡咋还不死呢,他还能做起寿来?” “华阳侯杨展,我那义弟。”赵荣贵一点不嫌媅媺闹挺,还给她凑把火。 果然媅媺就炸了: “好啊,原来是一条条她老爹!” 气得南离向赵荣贵一咧嘴:“二叔,你就坑我吧。” 赵荣贵哈哈大笑,还骂道: “袁韬四月生辰,他七月办什么寿?我看他不是个好寿。就是立个名目收份子钱?收常例??” 这边媅媺听得是杨展,可是不干了,摇着她那小马鞭指着南离就恨恨地咒念: “看看看,你没好事,明明杨家找你喝酒你非说袁韬,你安的啥子贼心嗦?小爷教你娃儿个乖,有言道酒无好酒、宴无好宴,老子看杨家就没安得好心。” 被媅媺一说南离越发生气,就着暑气与媅媺互不相让: “你省省好不好,杨家干嘛就不安好心。” “哼,喝酒就灌醉你,把你弄上床去,坏你的名节……”媅媺摇着自己的小马鞭向南离划着圈,一副我懂我啥都懂的样子。 “那特么是你!”南离已经气急败坏,七窍生烟。 “对啊,是我,若是别个,不就趁你醉杀了你。”媅媺把马鞭杆子都快杵南离脸上了,南离只好扒拉她: “呵呵……你便杀了我又能得啥好处?” 媅媺如今也是与南离叫上板了,她再也不怕这每日装得一本正经的货色了,你说啥我就跟你叫板叫到底: “没了你,钱我随便花,人我随便杀!” ……南离心中突地一动,一个窗口刷地敞开来,一切都想通顺了——为什么自己总是觉得有所不妥。 谁最想钱随便花,人随便杀?李乾德啊! 谁最爱杀人将吞人兵?武大定啊! 谁最无耻最没人性,除了人事什么都干过什么都能干?袁韬啊! 把这三个一串起来,南离心中已经陡然透亮:自己一直觉得不妥的不是别个,问题就在武大定本身。 李乾德一直在袁韬营中,袁武二人因着李乾德而得以勾结,李乾德最为信用袁韬,又最为看好武大定,回头再想起去岁夏议那无耻演出的一幕,这么一捋下来看,只怕袁韬、李乾德都有问题。 不止是武大定,是袁韬、武大定、李乾德的勾结,所谓鱼找鱼、虾找虾、乌龟专找大王八,武大定人品如此,三人这般勾结,不止有两名无德的武弁,还有李乾德这个读书人出身的,只怕更坏。 两个武夫勾结没啥,就怕的是有读书人跟着出坏主意,所谓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道路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越有破坏力! 这三个人勾结在一起,投身杨展麾下,能生出什么好心? 须得在回信中提醒杨展与璟新小心在意。 这时面对着赵荣贵,南离耳中又突地回响起赵荣贵的那句话:袁韬四月生辰,他七月办什么寿? “不对,二叔!你才说啥子?!袁韬四月生辰??” “啊!是啊,那时他发帖子……没错,去年四月……”赵荣贵也愣了。 “嘉定那边有问题!怕是要出事。”南离定定看向赵荣贵,飞速思考间喃喃自语,赵荣贵则眯起鹰隼般的双眼,也在沉思,也是自言自语般问自己: “如今七月他办什么寿?这里面的确有事情!” 南离陡然一惊,沉声问道: “那么他们要做什么?” “以办寿为名,请杨老三到场,摔杯为号?” “那么动机是什么?” 赵荣贵一声冷笑: “还用问吗?” “是啊,还用问吗?” 南离不是在问赵荣贵,是在问自己,因为才问自己,答案就已经自动出现自己的脑海中了。 没别的,不用多想,不用拐弯,就是媅媺这种简单的思维:钱随便花,人随便杀!夺了杨展的基业,自然一切都尽在掌握。 立时“刷”地一下,南离脑门子上都是汗珠,满面严肃、面色紧绷,急急地问道: “今日几了?” “廿一日。” “还来得及?” 赵荣贵被南离提醒,再回思武大定所为,不必南离解释,他已明其意,也着急了: “只怕来不及了,杨老三依例会提前一日前往。” 这一下媅媺可被吓坏了,眼看南离陡然面色一寒、眼露凶光,赵荣贵也刷一下脸就耷拉下来了,一副老虎要吃人的架势,媅媺赶紧结结巴巴好言解释: “你,你们干嘛,我说笑的噻,你们干嘛都这么凶巴巴!?” 第三三八章 急发 第338章 急发 此刻已是日暮时分,城北宁川大校场,只有韩羽、吴元龙两将在此。 张翦、张应兴、陈登皞、余飞诸将各自率队在外驻守,还在成都的只有刘斓儿、席地阙、曹昌虎在营。 这时吴元龙就在身边,南离先令柴火儿将正练了半日马术的韩羽喊过来,二将到齐,南离面色整肃地说道。 “本镇须得即刻去趟嘉定州杨侯爷那里。” 吴元龙与韩羽听了都很惊讶,但一看南离的面色就知不对了,平日南离端的是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统帅架子,这时分明是着急了。 吴元龙有眼色,见世子在旁边都小心翼翼地不吭声,赵荣也一脸的严肃,还是先问一句: “即刻就走?要不要即刻点兵?点多少兵马?” 南离点点头,开始发放二将: “韩羽先行,骑我的马,先行赶往嘉定,要快,日夜兼程,不可停歇,见了侯爷也不必说别的,只言请侯爷暂缓犍为之行,本镇这里提兵随后就到。” “我这就走?”韩羽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即刻动身!”南离斩钉截铁。 “末将领命!”看到南离的脸色,韩羽知道要出大事,因为南离从来没有过这么急切的时候,而上一回这种脸色还是宝和寨遭劫的时候。 韩羽再没二话,转身接过柴火儿递上来的缰绳,搬鞍认镫就上了南离的座马“雪山”。 韩羽领令一转身就已经心中有底估摸好了: 鞍鞯俱齐,缰绳在手,不就是嘉定州吗,平坦驿路,不到三百里的行程,有宝马“雪山”,渴了有山泉,饿了有驿站,这时才进黄昏,没得耽搁,明日午前就到! 上了马,“雪山”还以为要出城去遛弯,立时踢踢踏踏打着响鼻,又甩尾又摇头,分外兴奋,韩羽上了马又向南离一抱拳,禀道: “末将估算,明日午时前赶到嘉定州,可还行得?” “行得,去吧!”南离深吸一口气:毕竟嘉定城中精甲过万,明日赶去应来得及。 稳住了神,这才又传令吴元龙提调整备兵马。 韩羽这边一提马缰绳,催开“雪山”的脚步,“踏、踏、踏、踏”出了校场,两脚一磕马肚带,陡地加速,临近东门城关时才稍稍减速,还离得老远就先行高高亮出腰牌: “奉镇帅将令,西司出城公干,各处城关,一体放行!” 城关守将就算不认得韩羽,可认得西司独有的红字腰牌,一名小管队飞跑迎上来,一边跟着马跑,一边认清了腰牌,跟着大喊: “此乃西司千户,放行!” “有干粮吗?”韩羽纵马不停,叫喊着问这小管队。 “有!” “凑点,扔上来!” “好嘞!” 韩羽马不停蹄,这名小管队回身去划拉起来两个干粮口袋,一扬手向马上的韩羽扔去! 韩羽一扬右手接住一个,再一扬左手又接住一个,就势提着两个干粮袋一抱拳,吼着道声:“谢了,兄弟!” 这时门口守城兵丁一个个急忙间把长枪一横,早就将东门加罗城的两处关口进出百姓都拦在一边,净出通道,韩羽将两只干粮口袋打个结往马鞍桥上一搭,“啪”地一甩马鞭,一磕马腹,“飕”一下就飞奔出城! 宁川卫校场这边发出去了韩羽后南离还不放心,稍稍缓口气儿,把前因后果好好想了一遍,再把心中所想完完整整向赵荣贵摆出来,爷俩就已经拿定了主意。 媅媺跟着干着急插不上话,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这时候别跟着捣乱就是帮大忙,因此老老实实地不说话,只在旁看着南离调兵遣将,调整部署。 赵荣贵也下定了决心,鼓励南离道: “这种事情,宁杀错,别放过,既然想到了,咱爷们谁也不能坐视,南离你做一队,我便做二队。” 这时南离与赵荣贵心意是相通的,都想到一处去了: 既然疑上了袁武,这个事只怕不能善罢,便是没有任何事发生,与袁武也是生定了罅隙,说不得,调兵吧! “小侄我点起飞骑铁骑,虽不足五百,但皆精甲劲马,可连夜即行。”南离算了一下里程,还有急行军的安排: “三百里,一日两夜,至迟后日晨起,小侄便可先抵嘉定。” “我这里有马的,即刻能行的,还有五百,先随你去。”赵荣贵也盘算了自己的人马。 “如此甚好!后队点起步卒大队,就赖二叔您来调度,我们嘉定城下会合取齐!” 计议停当了,南离把要做的布置又在心中摆布一番,觉得也就这样了,当即便又甩下一枝令箭给中军副将吴元龙,传令即刻点兵,同时又令柴火儿去传令再发两趟塘马加急,亲写书信封了,令塘马送往嘉定请华阳侯亲启。 信中只有一句话:请侯爷暂缓犍为之行,持一即刻就到,再做商议。 太阳已经落山了,渔夫收网、樵夫归家,城里城外竹木搭就的茅屋已经炊烟遍起。 成都府城北半城却突然忙碌起来,城中聚将鼓响,号炮一阵阵的,诸将得了将令召唤,都紧赶慢赶地往宁川大校场取齐听令。 赵南离、赵荣贵叔侄俩既不升帐也不回衙门了,就在校场上当场各自调兵遣将, “吴元龙,你调亲卫、火攻二司,随定远侯之后,听之调拨。” “末将领命!” “席地阙,即刻率同铁骑、飞骑二司,拉马备鞍,全装挂带,随本镇连夜起行!” “末将领命!” “刘斓儿,本镇不在府城坐镇之日,由你掌印,暂领成都军务,镇标各司、守城兵马一体听令调遣。” “末将领命!” 离得不远就是赵荣贵那边在派将: “杨飞熊,杜甲、陈甲,你三人跟着持一镇帅,随时听候调遣,持一镇帅有令,如本爵亲临,不得有违半分!” “末将领命!” 宁川大营,正开晚饭的铁骑、飞骑二司已经集结起来,部队一动,哪怕几百人马也是千头万绪,这不是韩羽一个人,上了马就打马飞奔,饥餐干粮、渴饮山泉。 但是铁骑、飞骑二司,加赵荣贵的镇标亲丁,都是百战精锐。 将令一传,正在开晚饭的骑兵战士甩了椰瓢、饭碗,即刻回营房披挂。 带械、披挂毕了,给心爱的战马加口料,把鞍子备上,水袋灌满,牵马集结点卯,管队查验马匹、器械,管哨计卯回报。 这功夫伙房也不收拾了,火兵们呼啦啦把平时备好的干粮,还有这顿没吃完的馍馍,都送去集结场地,大家能带多少都带上。 天擦黑的时分,南离亲自带队,近千挂甲骑兵陆续出城,一路烟尘,浩浩荡荡,直出成都东关迎晖门,马不停蹄,连夜向嘉定州方向开拔! 第三三九章 轻发 第339章 轻发 尽管又是调集兵马,又是兼程急行,但是南离一路上在马背上暗暗祈愿的还是: 但愿,最好,仅仅是自己多疑,否则眼下的境地,就太过凶险了! 袁、武数万之众,都是百战余生的老油子,却驻扎肘腋之侧,还有李乾德为其谋主,头上更罩着一个川北总督的大义名分,若生变时,远比王祥、侯天锡之流难对付得多。 因为杨展即便晋了华阳侯,也只是“提督”秦蜀军务的名头,比之川北总督还是差了一层。 不过李乾德也怪,他笼络了袁韬,也谄媚了武大定,甚至也来笼络过南离,在杨展那总碰钉子依旧赖皮赖脸,但他从来没找过赵荣贵,连封书信都不会过往。 过去南离想了很多原因,想破头也想不通,这回经过媅媺这种单线思维的提示,回想起来原因就很简单——赵荣贵穷,比昔日的他赵南离还穷。 赵荣贵还横,最看不得使阴谋诡计的,逮住他这缩在后面的川北总督丝毫不会留情面,张口就要大骂。 李乾德历来的所有行为的目的,就是权和钱二字。 南离已经算了日程,即便真的如赵荣贵所言,袁韬约请是二十六,提前一日开筵,杨展二十五到犍为,最晚就须二十四启程,今日二十一,明日二十二午间韩羽就会先到,自己提兵后日二十三也到了,应该来得及。 一路饥餐渴饮,马不停蹄,紧赶慢赶,在次日二十二晚间赶到了眉州的青神城下,然后就看到了迎头走回头路的韩羽。 韩羽被前出的架梁马带回时,样子甚为疲惫,“雪山”也是浑身都灰突突地,南离看着人马都心疼,可也顾不得了,因为韩羽报回来的情形与南离所想大相径庭: “谁也拦不住,不止我来传您的话,璟新少帅也从峨眉赶回来,力阻侯爷去犍为,还被侯爷骂了一顿。” “只怕今日杨侯爷已经提早出发了。” “啊?连璟新都看出来了?”南离更觉问题大了。 “正是,璟新少帅知您要来,差我先往回赶,请您去劝阻侯爷。” “璟新看出什么来了?” “璟新少帅不曾与我说,但是有个葛千总,私下与我说了,年来璟新少帅与袁韬颇为不谐。” “袁韬的部众驻扎犍为,屯垦搞的不好,常常饿肚子,有许多部众扛不住就不免往外跑,璟新少帅那边收留了一些,袁韬下面的各路头目为此很是不满。” 南离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己了到了嘉定,若是平安无事,璟新与杨展的部将还要难免怪自己大惊小怪、疑心太重,这时一听,分明是双方下面已经早生龃龉,只是剩了杨展一人不知而已。 南离听了韩羽的禀报,看看急行跟下来的八百多部众—— 已经掉队百十号了,大家不能卸鞍,但都下了马,在活动腿脚、饮马、加料,又望向远方暮色沉沉中的青神城池,问韩羽: “青神什么状况,有没有犁廷侯的兵?” “末将已经问明,只有守城兵,犁廷侯并未进驻。” 一听这个,南离放了大半心。 因为年初通过信,杨展曾意图犍为城小,令武大定率本部移驻青神,以备策应成都方向,但是眼下看武大定根本就不曾过来驻扎。 原本是武大定的兵少而精,袁韬的部众多而杂,后来是行十万呼九思病死后,袁武二人将其部众分了,武大定也才陡然兵马膨胀起来。 这么虽说武部不曾开过来,这时看来似乎是个好事,但是也说明只怕武大定的主力压根一直就在犍为,根本就不打算与袁韬分开。 “虽然不曾有重兵驻扎,我们还是绕过去,柴火儿,拿我的腰牌去与守城将打个招呼,只言华阳侯传召,我们须得连夜过境。为免扰民,不进城,绕城而过!城上帮着举个火,以便视认方向。” “末将领命!” 大歇两刻过后,青神城头的谯楼、城角陆陆续续有火把亮起,城中跟着韩羽也出来一名守备,向南离见过礼,一叙话才知,原来他还见过南离,是参加过叙永之战的余朝宗所部出来的。 有了当地守城将,正好为自己带路,南离也只言是华阳侯相召,只怕又是讨伐九姓土司的事。 一提这个,这名卢姓守备说起一件事来: “小的有言,赵镇帅勿怪,只怕召您此来并非为九姓之事。” “为何?本镇也只是听传言猜测,为何有此一说?”南离是不愿泄露真实目的,只是随口用自己知道的事情做理由,不想引出这位姓卢的守备一番话来。 “开年就有言犁廷侯将要进驻,后来也是因为讨伐镇雄不成,说是防备九姓报复,才不得移镇。” 这个事杨展来信也提起过,武大定讨伐镇雄土司,出兵进山,后来因为忙乱,也不曾听说结果如何,这时被提起,南离也觉疑惑。 “讨伐镇雄土司,说过几次了,为啥子不成?” “九姓已经奉命,侯爷便止住了武犁庭那边的用兵。” “土司奉命,那就都是大明的子民,自然不必征讨,看来本镇此来还有别事。” “小赵爷您说的太对了,但是有几个人能如您这般思虑呢?若以小的来看哪,他们犍为的讨伐土司是假,想乘机抢粮强娘们才是真的。” 夜色中的南离面无表情,听到这里虽然没接话,却已在暗自点头。 而且通过这番话,这时南离的心中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判断没错,所谓嘉定聚义,恩同兄弟,都是假的,那只是表面上哄住了杨展一个人,其实下面早就都在暗流涌动。 到头来正是成做一个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局面。 过了青神,离嘉定州城还有七十多里,可是夜暗中路不好走,走到天明也才行了一半。 好在临近嘉定州城不到十里,早有紫石关守将派人先行通报,璟新已经带人迎了出来。 半年多不见,这时的璟新面色更加沉重,南离还想是不是弩伤遗毒还没去净啊? 二马碰头,来不及寒暄,璟新见到南离的第一句话就是: “贤弟你带了多少人来?” “人马各近千,后队步卒、火器,有定远侯代为统率调度,最多再有两日即到。” “好啊!定远世叔也来,就太好了!” “兄长,这边什么状况,侯爷可在城中?”南离这时已经将心放下了,杨璟新也在这里,就不会出什么大事。 “父亲一早乘舟,随身只一剑一僮,已顺流而下,所差随行护送兵马却都只在陆路上并行而已。” “啊!!?” 璟新的回答令得南离大惊,杨展怎么这样了?被人灌了迷汤? 第三四零章 轻行 第340章 轻行 璟新一边将南离拉在路边歇息喝水,一边继续讲道: “袁武坐大,犍为地小,主客之兵,相互龃龉不断,时不经年,已是势同水火,奈何数万之众,就在卧榻之侧,一旦变生肘腋,其势不可遏制。” “这些话,兄长与侯爷都说过?”当初戊子夏议的时候,南离就看透了这个趋势,杨展也曾以此推托,但就是被袁、武、李这三个人用大义做面子给架在了火上。 杨璟新甚为沮丧,向南离言道: “早就说过!” “同悲大师半年前就提醒过为兄,有事多与贤弟商量,务必戒备袁韬,若生祸事,再寻贤弟就晚了。” “也怪为兄大意,这时才想起那些话。” “愚兄此归,一为预备贤弟与舍妹婚事,二就为的犍为之事,不想父亲这里半只耳朵都听不进去。” “只言袁武待之恭谨,钻刀歃血、恩若兄弟,便子侄亦难如此,我这里多嘴多舌,分明是因嫉生恨。” 说到这里仰天一叹: “父亲如此责怪,令得愚兄我无法再言,好在贤弟此来及时。也亏得舍妹先差人快马传信,也不想你竟这么快就接了信来?” “蟾儿的信?我还没接到,是侯爷先有信到,言及将赴犍为行乐,小弟觉得不妥,便与定远侯本家二叔相商,就此来见侯爷,无事便好,有事也好帮衬。” 这番话把个杨璟新激得一击掌: “看哪!正是如此,同悲老和尚果然不打诳语!” “贤弟远在千百里外,尚能遥知犍为必有诡诈,何况我等就近身处其中,奈何只有父亲为人所蒙蔽其中,已入其彀中了!” “兄长今日如何打算?弟已提兵马开来嘉定,全看兄长决断。” 南离与赵荣贵早就商议好了,他打定了主意,即便无事,也要规劝杨展先下手为强,不能北面对付吴三桂、李国英,老窝里还留着一个雷。 何况拦住了杨展,对方必有防备,起冲突是早晚的事。 璟新可没南离这么深远的想法,还在哀叹: “父亲涉险,为子岂能坐视,愚兄本意,既然家父一心难劝,谏阻不得,惟愿若辈念及你我拥重兵坐镇于外,尚可有所顾忌。” “贤弟既来,便代为兄坐镇于此,愚兄追上父亲,便一起前往犍为。” 南离一看你这不就是愚孝吗,一路顶着头硬拼的打算,当即劝道: “不可,若信小弟的,兄长且留此坐镇,只须当点起兵马以备不虞。侯爷那里,弟去谏阻,谏阻不成,再寻兄长计议。” “定远侯所率就在后面,克日即到,兄长可遣人向导接应。小弟由陆路快马去追侯爷,便为了定远侯此来,侯爷他也该先回来见见。” 既然杨展走了水路,南离的打算是从陆路追上去,中途把泰山老截回来,毕竟往昔都是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到今日杨展哪怕不听儿子的,还是会听自己几分的。 这点自信,南离还是有的。 ++ “乘舟放歌行,顺流三千里,才过桃花源,又见青石矶。” 岷江,发源松潘,上游穿过崇山峻岭,出山到了成都是为中游,经都江堰分水,成为成都平原最重要的灌溉水源。 而且中下游水势平缓,江面开阔,一路流经新津、眉州、嘉定州,直到宜宾与金沙江相会,从此汇入长江。 从眉州到叙州府城宜宾的这一段,可以说是连接上川南州县最重要的交通水路。 杨展由正是嘉定州城东南赵家渡码头登舟,沿岷江而下,一路顺风顺水,风平浪静,山光水色青于蓝,意境颇为闲适自得,竟不由自主地开始吟诗咏句。 舟船络绎于山光水色之间,这是多年来难得的太平景致。 只见杨展头裹云锦将巾,身着日常的素净道袍,一身衣装不显山不露水,只腰间抱肚大带,大袖下紧扎的护腕,足下黑牛皮战靴隐隐显出他的宿将身份。 江水平阔,江风徐来,一身朴素衣装立于船头的杨展,持一柄折扇,抚须感叹,任由清风过身,颇为陶醉自得。 不是自己用心治理,哪有这般的时节? 以杨展的身份,自然有亲兵护卫,但是三百亲标九成都是在岸上行的陆路,江上只有前后两条扁舟。 前舟上两名家仆、一名僮儿,后舟上就是杨展的镇标参将雷震带的随身亲兵,这就是在江上的全部随身人马。 杨展自己更为自信,嘉眉叙永,如今地面安靖,盗匪不生,昔年自己二十几岁行走江上不就是一张弓一把刀,那时孤身一人尚且无人可以奈何,何况带甲十万的今日。 若不知者,只道是哪位饱学之士宦游,不知是威震上川南的华阳侯出行。 然而,随着江风徐徐,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时断时续的呼喊。 年来俗务操劳,且自己久未出征,武艺虽有荒疏,但是底子还在,杨展辨出人马声音来自后面,回身手打凉棚,向岷江南岸觇视。 没得片刻,便见自己的亲卫镇标参将田贵引着一行人马,自后飞奔而来。 田贵忠勇,却不太会独自统兵,难当一方大任,放出去一回就再未出镇,只能收在自己的镇标带领亲兵近卫,这时杨展看了又沉下脸来,哼了一声: “狼奔豕突的,没个样子。” 但又见江畔一骑飞奔,越过田贵,白马白袍,人高马大,看着眼熟,咦,不是赵南离么?这小子怎么来了? “前面小铜渡,请侯爷靠岸,南离有话与侯爷讲!” 这时正是顺风顺水,船便落了帆,也依旧不能停下,但杨展见了南离心喜,向岸上跟着船儿策马奔行的赵南离问道: “南离从何而来?” “晚辈自成都急行三日夜,有要事报与侯爷。” “僮儿,前面渡口靠岸。” 见南离如此急切,杨展便令僮儿传令使船的兵丁,驶向前面下游小铜渡靠泊。 其实杨展乘船,说是扁舟,那是相对他的华阳侯身份而言。 此船也有蓬有舱有帆,远大于寻常民用渡船、渔船,江上水路货物,甚至拦江截战,架设火箭铳炮,都是此类乌蓬江船,若如寻常小舟随意靠岸,不免有虞搁浅,因此还是得到了下游码头才好靠岸。 第三四一章 谏阻 第341章 谏阻 “侯爷安好。”南离早下了马迎在渡口码头,一边整理着装一边匆匆施礼问安。 “呵呵,你这着急上火的,跑成这个样子,怎么了?达子下山了?还是缺粮了?” 正是大热的暑天,沿江道路潮湿闷热,南离汗流浃背、带懒袍松,战马雪山也是气喘吁吁,身躯长汗。 杨展下得船来见此情形,以为是川北生变,南离亲来求援,因此胸有成竹、气度俨然。 “川北战况尚形安稳,只是晚辈得侯爷书信,心下颇觉不妥,于是计点人马,日夜兼程,就为的与您说一句话。”南离一边说着一边喘气,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了。 “哦?汝所言何事?”杨展闻言一皱眉。 “犍为不可往!”已经气息安定的南离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毫不犹豫。 “为何?” “侯爷可知当年睢州许定国火并高杰之事?袁定西、武犁庭,外加李督,三人一体,犍为城小,不足以养之数万众,侯爷不闻其怨,只是……” “被蒙蔽了!” 杨展听到这里立时面色不愉,板起脸来用教训的口气说道: “南离啊,你怎么了?你若有兄弟结义,也这般猜疑?那你还结什么义啊?怎么到我杨展就是去送死了不成?” 说着一拂袍袖,恬然自得地指点江山教训南离: “本爵两番结义,第一番结义,曹勋、赵荣贵,忠义素诸,第二番结义,袁韬、武大定,事吾如兄如父,岂是尔等小辈不学忠义而可理喻的。” 说到这里愈发严厉: “本爵知道,定是璟新、蟾儿兄妹向汝胡说八道,构陷于袁武二勋,我也知璟新与袁韬,是有些龃龉,这次去了正好为之开解一番,国难当头本当同舟共济,岂可因私而废公?” 最后又恨铁不成钢地教导一番,而且显然带了些不明的怨气: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看不得我们老辈的握着权柄不放,就烦是不是?那是不放吗,那是你们少不经事。” 南离一听直咧嘴,完了,这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了,再多说就要怀疑自己了——这就是最坏的结局,幸亏自己也做了这个准备。 “得了,既然您这么说,南离知错了,您看我都从成都跑到这儿了,就让南离陪您一起走一趟,就当咱也是去为定虏伯祝寿了。” “嗯,你这孩子,这才像个话。就让你跟着本爵去看,本爵如何待人,人又如何待我!” 说到这里杨展意气飞扬,将手中折扇向后一划,那边正是因马力不同而才刚刚陆陆续续赶来的南离所带骑兵。 “你看看你,带这么多人,去打冤家吗?没的叫人看了笑话!你看李乾德如今唯唯诺诺的架势,你这么去了,你不怕他们笑话你?还是你想吓死他?” 南离也笑了,摇摇头,无奈地劝道: “大老远跟我来的,带着吧,路上不占您的船,到了就令他们就在城外暂驻好了,没事的,咱自己带了粮。我的泰山老大人啊,您不会以为他们一文二武好几万口子,在犍为种了一年的地,连这顿饭都供不起吧?” “好吧,随你!”杨展被说得无奈,也只好摇摇头,笑着点指南离。 而南离这时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劝不回杨展,那就跟着他,一起去! 犍为的翔凤桥渡口是一处钞关码头,来往行船上了码头出钞关就是翔凤桥,过桥再行一里多地,就是犍为县城。 船靠了岸雷震先带人下船整顿队伍行李,走陆路的马兵大队还没到,南离身边也就韩羽、柴火儿,还有后舟上二十几名宝和寨的少年亲兵。 收拾得差不多了,南离与杨展就要并肩下船就往码头上关渡口出去,船上还有两匹马呢,南离牵着雪山,又代为拉着杨展的坐骑。 走了两步,不等踏上船帮跳板,南离被扯了一下,回头一看是杨展的坐骑不动了,顿住前蹄,将马头扭动猛甩缰绳,南离本就心焦,气得叹了一声: “你这畜生也跟着搅乱!” 杨展却哈哈大笑: “哈哈,且莫说我的蹈火雷龙驹,就你这马儿,也是饿了不成?” 南离一看,雪山竟然去咬杨展的袖子,叼住了不算,还往后扯。 杨展这匹战马与雪山这纯白的白龙驹不同,其身躯神骏,毛色灰白,但四条腿往下都是红的,因此称为四蹄蹈火雷龙驹,不仅神骏,而且很有灵性。 这时两匹马的举动令南离心中更加不舒服,就故意说道: “这马儿怎么了,我看就是不爱下船进他们这犍为城。” 杨展哼了一声,点指一下南离: “你呀,处处附会。带兵打仗的什么没见过,还讲这个?迷信!” 码头上人不多,有一条船在卸粮米杂货,一些渡江的百姓,除了钞关税丁,不见什么官员人等,只有钞关巡查的后面,有一乘撂着帘子的小轿,似乎来接人的。 俩人正说着话还没下船,雷震寻过来,向杨展抱拳打躬禀道: “有一人,自称袁府仆役,求见侯爷。” “哦?来接我们的?” “不会,来接我们不会只派个仆役。”南离闻言摇头,向雷震使个眼色,又劝了杨展:“侯爷,先别急,看看是怎么回事再说。” 片刻一名仆役装束的老者被领过来,到近前施礼打个问讯: “二位爷,可是从嘉定来?” “正是,何事要禀?”南离觉得奇怪。 “敢问哪位是杨侯爷?” “本爵就是。”杨展答了一句。 “家中主母有书信呈与侯爷,小人遵主母所嘱,已经在此等候一日夜,今将书信呈上,小人好回去复命。” “你家主母是……” “定西将军原配夫人邹氏,主母嘱托,务将此信交予侯爷亲手。” “好好,代我谢过你家夫人。” 杨展接了信,送信就告辞走了,杨展看了一眼南离,俩人都是一样的心里直犯嘀咕,却各自内容不同: 袁韬夫人看上我老丈人了?要出轨? 袁韬不来接我,派夫人送的啥子信? 泛着嘀咕,杨展拆信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大为惊讶,惊讶之余却还犹疑不定: “这……这这……真格能是袁韬夫人所书?” 第三四二章 口蜜 第342章 口蜜 犍为城北,翔凤桥钞关渡口,突然鼓乐喧天,丝竹大作,码头上一趟趟的兵丁摆开仪仗架势,拥着文居中、武左右喜气洋洋的三名官人,直向码头上两条落了帆的蓬船迎去! 舟中蓬下舱中,正在更衣的爷俩对视一眼,杨展吐口气,南离扒窗棂向外看一眼,点点头,二人急忙捆好腰间大带,杨展当先,迈步出舱。 码头上仪仗队伍前面的三人,精瘦而不高、着二品补子、蓝袍乌纱的李乾德居中,强悍沉鸷的武大定左手,瘦高却弓腰驼背的袁韬居右,这武勋二人都是红袍黑带,头上只有网巾。 一见船头现出杨展的身影,远远的李乾德拱手高呼: “玉梁来得好快,怎不差人先往城中通报,我等好早到码头来迎。” 其身后的袁韬似乎注意到了杨展身后的南离,往这这边望过来又急忙转头看了武大定一眼,武大定容色不动,正在向杨展抱拳招呼。 杨展这边迈步登岸,四平八稳,行间回礼朗声道: “李督太客气啦!” “武犁庭别来无恙啊!” 南离在后也跟着满面堆笑地还礼。 袁韬见此,立即越过李乾德,趋步上前,“啪”一下单膝点地跪倒,向上抱拳: “小弟见过兄长,实在是有劳兄长啦!” 杨展急忙将手相搀: “哎——兄弟,你太客气啦!你是寿星老,明日正日我还得向你行礼呢!” 杨展俯身欲扶起袁韬,袁韬就势紧紧抓住杨展两臂,几欲痛哭流涕: “您还这么说呢,小弟日思夜想,生怕兄长不以小弟贱辰为意,若您不来,我还办个啥子生辰?” “别说小弟贱辰,就是这条命都是哥哥您给的,不是哥哥您,我还能得过上个生辰?过忌日罢了!” “咱们兄弟,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杨展感慨着将袁韬扶起。 南离跟着杨展身后,见这般文武和谐、兄友弟恭的场面,感动得热泪盈眶!拿袖子使劲搌了搌眼角—— 我特么怎么就没这份演技呢!? 武大定却非常沉稳,只向杨展抱拳解释: “多亏得钞关的小的们眼尖,否则不是怠慢了兄长。” 杨展哈哈大笑,一把抓住武大定的手臂: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李乾德这时仿佛才看到赵南离,抖着双手惊呼: “啊!?哎呀呀,这是……这不是持一小哥吗?” 然后张着两手朝向南离,一连串的亲热问候: “哎呀呀,难得难得,稀客稀客!” “你这喜事何时才办啊?咱们”说着还左右一比“可都等着这杯喜酒呢。” 看着沉鸷寡言的武大定这时则颇为豪迈向南离盛情相邀道: “小赵镇帅难得此行,久闻持一酒量过人,这回定要多盘恒几日,我这兄弟中颇有善饮者,定要陪好了南离老弟。” 南离赶紧拱手一一还礼,没口子的相谢: “不敢不敢,诸位都是上官,又是长辈,晚辈何以克当。” 客气一番后,三勋携手,由总督相邀,请杨展、赵南离移步出码头,乘马过翔凤桥入城。 这一行人只李乾德坐轿,袁武先请杨展上马,二勋才各自上马,就在南离上马的功夫,李乾德坐在打开轿帘的轿子里,摇头晃脑一番时光感慨地说杨展: “侯爷啊,您胖啦!” 杨展闻言很是尴尬,南离却面色如常,云淡风轻地代为应了一句: “固知犍为多雨,就多穿了两件。” 因为翁婿二人,外服之下,都是内衬的铁网衣。 在船上两人特意以更衣为名,将来时所着寻常的战袍都换了大红的武勋官袍,又外扎宽松玉带,内里却都披上了环环相扣且又贴身的环锁软甲,再内里才是短衣抱肚的短打扮。 在南离的一力坚持下,杨展跟着南离更了衣,然而这时上马后南离才意识到: “犍为的天儿,今日是又闷又热!” 犍为城池不大,周围一圈八百多丈,座落于江畔的一片平坝。 不过丈八高的城墙,却都是三尺五寸的大石块所砌筑,而且一路通城,南北二门,地势险要。 南北二门,南门魁星,北门望斗,南门近码头,有岷江水陆驿道,北门走一条山路,通往荣县、威远、内江方向。 南门魁星门,上有谯楼风云阁,扆三峨而襟锦水,有西南黄鹤、岳阳之名,可见其观。 郊迎杨展一行,正是由此楼下,直入犍为之城。 杨展策马,溜溜达达才一进魁星门,城门内“呼——”地一下欢声一片,只见人群涌动,四乡耆老为首,一个个拄仗提酒,箪食壶浆,拱手高呼: “恭迎杨侯爷入城!” 后面一众士绅纷纷拱手高呼: “犍为士民,拜谢侯爷活人之恩!” 杨展所乘座马,被拥挤的绅民拦住,前行不得,只得下马,止住意欲驱赶的犍为兵将,相搀来迎的耆老,又向四方高高拱手: “得乡邻来迎,展,不胜荣幸,酒,饮了!礼,不敢受!展本嘉定乡土后生,何以敢当父老大礼!” 说罢,接过一位老乡绅双手捧上的酒碗,一饮而尽,交还酒碗又双手抱拳高举过头,向四面相迎的百姓还礼打招呼。 这时谁也不曾注意得到,城门洞里被百姓前后拥挤遮挡士卒中,瘦高卑微、永远堆着讨好笑容的袁韬,沉鸷强壮的武大定,不为人注意的下了马,凑到已经落了轿帘的轿子旁边。 刚要说话,有小校凑过来,呈上一张礼单,禀道: “启禀伯爷,嘉定送的寿礼已经装上来了,您要不要过下目?” “礼单呈上来,礼物先送去府中。”打发了亲信小校,定虏伯袁韬将手中礼单看了看,递入轿帘:“李督,您看一眼。” “这礼单,很像样啊!”轿内的李乾德吸了一口气,馋涎欲滴之余更是嫉妒。 “邛州不穷!”武大定也羡慕嫉妒恨地跟着哼了一声。 袁韬却忧心地问道: “谁他娘通报的城中百姓?泥腿子们、老东西们怎么都出来了?” “嗯——?”轿内轻轻咳了一声,似乎对袁韬的话并不满意。 袁韬不甘心,更越过轿杠凑近轿子的透影竹帘,低声问道: “赵狗子怎么也来了?还带了那么多人!” 轿子内的李乾德诡异地轻轻笑了一声,低声说道: “来得正好,这回一起拿了,省得日后夺嘉定他做了外援。” “他那里带来的人马可不少……” “不妨,本督自有主意。” 闻得此言,袁韬立时大喜,笑得更加开心,露出一排长长的牙齿: “那么多的马呢,我都二年没见过这么多的马了。” 对面也正微微侧身,轻轻凑近轿杠的武大定却神色不动,冷冷地哼了一声: “今日不可妄动!” “为何?”袁韬惊问。 “没见他二人内衬软甲吗?分明是有备了?”武大定说着又哼一声。 袁韬一听,本来满面的狞笑立时变作可怜的惨笑,小心翼翼地问道: “啊?!他们有备了……怎么有备了,是不是发觉了我们……那么该当如何?要不……还是不要弄了吧!” 轿子内的李乾德也跟着哼了一声,反倒平静地应道: “今日我们只管好生相待,馆驿也不要骚扰,就令他二人今晚好生于此安歇。” 武大定轻轻一拍轿杠: “李督所言有理,明日才是正日,那时人多,看得他翁婿二人饮酒松懈才好下手。” 第三四三章 腹剑 第343章 腹剑 原来武大定眼光毒辣,见礼之际,就已看出了杨展、赵南离翁婿二人外衣里面有内容。 南离也是无奈,劝不止杨展,只好劝他预做一些准备,也幸得在码头上不等下船就有人送来一封称是袁韬夫人送来的信,信中只有一句话: “定西变心,勿入城中,有鉴即毁,顺江而下,即达宜宾。” 没头没尾没落款,只是那个仆役打扮的自称是邹氏夫人差遣。 杨展虽然惊讶,但也终于认真起来,在南离的劝说下,虽然惊疑不定,还是在内里套上了南离带来的铁网衣。 环锁甲比较费工,拉丝拧环,环环相扣,全靠手工,远不如锻打甲片缝在绵甲内衬做工便捷,因此无论邛州、嘉定,存货都是不多,但打败川北绿旗、八旗两回,终归是有些缴获,南离除了随身自带,少年亲兵们也爱穿这个。 因此才得为杨展备了一身,毕竟杨展上阵日常是华丽的雕盔大铠,又不用他去爬城,这种随身披挂的粗陋铁网衣他是不大看得上眼的。 但是犍为文武的一番热情,绅民父老的热切拥戴,更有袁韬那恭顺的姿态,到底还是又令他放下了戒心。 入了馆驿,眼见得田贵所领护卫亲标,南离带来的六百多龙安、邛州铁骑劲旅,都被就近安置营房接待,虽然明显看得出犍为这边也是手足无措没有接应这么多人马的准备,但是馆驿内外,尽是自己的亲卫,还有南离的亲兵少年,更是将一颗心完完全全地放下了。 南离可一刻不曾放松,作为晚辈,又是已经订婚的未来女婿,官阶也比封侯的杨展、武大定要低,入座寒暄后先告个假离席,去盯着安排宿卫很自然的事,谁也挑不出毛病。 因此他遣韩羽、田贵将宿卫排布,护卫的兵马的宿营安排都一一看过,与袁韬所遣的部将吴国昌办过汛地交接,日夜口令,自己又把馆驿前后通道、院落布局都仔细看过一遍,才回中庭的酒桌重新入席。 犍为是个小县城,馆驿也很小,只有两进两跨的院子,互相都有门户连通,此时都被韩羽净了房安了人手,南离已知不虞,才回正院上房的花厅。 未入花厅其内,已闻丝竹悦耳,进去一看,这时的馆驿中庭,各自随身僮仆都已被遣在外面伺候,内里一派祥和安乐,只有三名丫鬟侍立于侧。 宾主四人,杨展坐了主宾位,李乾德、武大定侧坐相陪,袁韬座于下首,正在观赏伎乐。 南离还在外面就听得李乾德正在念念有词: “今日小宴清谈,明日才是大宴,就只你我五人,以丝管清谈,足矣。” 袁韬在旁帮腔: “兄长若看得过眼,今晚就都留下服侍您。” 看到这个场景,南离心中暗叹:腐败了啊……这才太平了一年,我这新泰山老封了侯,自己也不带兵出征了,也又纳了两房妾,就连娼优,也是来者不拒。 不过杨展毕竟是在南离面前,还是得要点脸的,眼见得南离回来落座,只借着话头抚过须髯,轻轻击掌,点头赞叹: “好啊,好啊,歌好,弦好,称得色艺双绝,陪侍就免了吧,走了一日的路,本爵也倦了。” 李乾德也是凑趣赔笑: “哈哈,杨侯爷还是这般治军严谨,我辈楷模。” “来呀,满上此樽,我再敬侯爷一觥!” 李乾德一劝酒,被南离起身接了过去: “李督,难得您有雅兴,南离先敬一碗,解解渴来!” “啊啊,好!持一有兴,老夫就饮此一大觥!” “李督,请!” 南离一回来毫不客气,屁股没坐热“咣、咣、咣”三碗泡子酒下去,李乾德就——晕了! 李乾德此人颇以酒量为自负,两回嘉定大议,南离都是托辞中途离席,因此两人虽同席觥筹,却不曾交错,虽也曾听传闻赵南离善饮,但他不曾放在心上,本想今日先来个下马威,灌醉杨展,却不想南离来个急活儿,一下就先把他放躺了。 李乾德不敢主动劝酒了,南离可不干休。 “袁家叔父,乡党!” “晚辈不才,不曾得叔父您提点,甚以为憾,今日难得之会,叙了乡情,再相敬一碗,以表晚辈心意!” 被南离盯上,袁韬赶紧支应: “好好好,持一真是客套了,我们同乡一场,这般的年少便建功立业,我辈乡党之荣!” 南离也想开了,你们越有鬼,我敬酒你便不敢不喝,不喝就要理由,想理由紧张之余就得露怯,便是丝毫不显,那我就先灌醉你! 因此他灌过了李乾德这猥琐的黄面书生,就向此时看着嗫嚅畏怯的袁韬下手! 袁韬酒量还不如李乾德,一碗下去,当即红上青面,脸色就有些发紫,南离看在眼中,毫不容空地便令丫鬟们斟酒。 这犍为泡子酒,三碗四碗下去他已经心中有底——这是陈酿甘甜的高粱酒,入口甘甜,上头极快,自己一个人来顿急的,喝趴他们三个不成问题。 酒碗再斟满他就盯上了少言寡语的武大定: “晚辈久闻犁廷侯大名,上一回嘉定戊子夏议时人多,不曾与侯爷畅饮,今日难得借花献佛,以表小辈后进崇敬之意!” 杨展在旁看着平日内敛的南离连番发威,觉得不合,就劝止道: “南离呀,你是晚辈,敬酒要举止有度,不可强求。你黄巢叔的这一碗,我来代了。” 武大定外号黄巢,一般人可不敢当面叫,这时杨展有此言,武大定反倒慌了,忙起身举樽,谢道: “一碗酒罢了,怎可兄长代劳,小弟饮了!” 看武大定饮了,杨展哈哈大笑,示意南离先坐,又说起已经有些迷离醉眼的袁韬: “你这争天王,后来又是新天王,怎么了?还行不行啊?不要被小辈喝倒了,啊?新争天王?” “大哥取笑咱了,都是匪号,大哥面前咱可不敢再称,啥子新天王,不是无依无靠,跟着刘进忠走了一回,称了几日新天王罢了,可不敢再提。” 南离一听刘进忠来了兴趣,毕竟自己能有今日,还是拜刘进忠在西充引导清兵击杀张献忠所赐。 “袁家叔叔,您还与刘进忠做过搭子?” 这一问袁韬分外尴尬,一劲儿解释: “当初刘进忠那厮,还有林时泰那个瓜怂,挟持于我,过汉中去降达子,我袁韬,不去!” 解释到这儿,酒劲上头,就开始飘了: “结果怎么样,刘进忠在西充,把八大王射死了。” “我袁韬有功于社稷啊!” 南离嘿嘿一笑,跟着问了句: “听说射死八大王的是雅布兰。” 杨展把话茬接过去叹惜一番: “可惜啊,江口几回,也不曾觇得献贼,倒被刘进忠这厮建了功!” 袁韬立时向杨展一抱拳: “那可是呢,若是彭山江口遇了咱兄长,就凭咱杨大哥的神箭,哪还有刘建忠的机会,西营贼势早就平定。” 这功夫李乾德舌头都硬了,还在点指咒骂: “可惜了,如今这几个贼娃子,都在滇中,听说还要称王称霸!” 杨展闻言轻蔑冷笑: “哼,本爵以塘报闻得,又见张可旺来书,愤怒不可遏止,已经上书朝廷,若其僭伪,当兴兵讨之!” “上表的滕本,你们都看过了吧。” 李乾德立时疯狂起来: “照啊,别说张可旺,张定国、张文秀、张什么奇,就是一群贼娃子,那可都是杨侯爷的手下败将,拿捏他们几个,小菜一碟。” 袁韬更是大表忠心: “大哥但有吩咐,我袁韬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趟,就凭杨大哥你吩咐一声!” 杨展也兴致勃发: “好,既有此言,共饮此樽!” 那边三人自管热闹,挨着南离坐的武大定却在问南离: “小赵镇帅久镇成都、汉绵一带,与定远侯来往颇多吧?” “还可以,时常通问,有时一起行动,不过定远侯从去岁被吴三桂所败,据说受了重伤,回龙安好久都没消息了。”南离将筷子夹着桌上的菜一边吃着,一边回答的很是淡漠,犍为地小,物产却丰,这一桌酒席不比嘉定宴会差了。 “可惜啊可惜,定远侯可是一员悍将,竟为吴逆所乘。” 赵荣贵南下休整是秘密的,名义上其实定远侯还在龙安,也不曾奏报行在、督抚,甚至秦王朱存釜到成都养伤都不曾声张,对外只言是汉中王一府的宗室暂驻,因此南离表面毫不在意地含糊答应,其实早看出武大定是在试探。 可这时自家泰山老杨展来劲了,“啪”一拍桌子,向外戟指一喝: “他吴三桂敢再南下,看某摘了他的脑袋。” 李乾德立时捧场大笑: “哈哈,我们都忘了杨侯爷在这里呢,他吴三桂算个什么东西,提鞋都不配!” 袁韬也强打精神: “来来来,为我袁某的英勇的长兄杨大哥,满饮此杯!” 这一晚尽欢而散,翁婿二人留在馆驿安歇,犍为的文武三人只能醉步趔趄地告辞,出了院子远远的了,终于得以避开嘉定州的守卫人马,李乾德才大着舌头,气喘吁吁地向袁韬、武大定比划着面授机宜: “赵狗子,厉害!你们两个,各自从营中,找能喝的,品级够了,能上得了台面,敬的上酒的,明日灌倒他!” 第三四四章 寿辰 第344章 寿辰 这一夜里夜深人静,夏虫唧唧,杨展乘着微醺的醉意,还在耐心地说服南离。 “南离啊,看出来了吗?哪里有那个心思啊?你多心啦。” “那么袁府邹夫人是怎么回事?” “今日席间,你离席说话的功夫,李乾德倒是说起,他新天王袁定西新纳了妾,我倒不曾接他的茬儿,要不怎么取笑他是新天王呢。此刻思来只怕是邹氏不免生妒,因而毁谤其夫,也是有的。” “唉,年纪大了,谁不想图个安稳,好点啥滴。” 南离下定了决心,不管杨展怎么说,也是寝不解甲,他也不去给自己安排下的房中睡了,就与杨展同榻通腿,一颠一倒,倒水添茶就喊那十五六的僮儿,柴火儿则顶着闷热的夜天,披着甲顶着盔抱着刀守在门口,房顶有杨展亲将雷震布的亲丁,隔壁更是宝和寨出来的二十名少年亲兵。 就这般地,南离也不可能睡得着。 杨展躺在床榻则已是半梦半醒,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篇儿: “还有啊,你要晓得,张可旺此来,绝非善类。” 在杨展口中,没有那位“监国秦王”孙可望的位置,只有手下败将贼娃子张可旺。 “此人不简单啊,当初击败曾英,穿重庆而过,有言其兄弟四人擒斩献贼丞相汪兆龄,更缢杀主母,就是献贼的什么皇后,连献贼的儿子都不放过。” “主使定计者就是他,可见其心狠手辣、行事果决。” 说到这里还是叹息一声: “若其举兵再次入黔,王祥、皮熊怕是挡不住的。” “尤其滇中富裕,远胜今日的上下川南,我们不仅没了昔日富庶的成都做底,保宁咽喉又不在手,须得四面把口,八方应付,难于汇集诸镇于一方用兵,此情此势,若不能诸勋同心协力,与之相抗只恐不易。” “目今其僭伪之形已作,更胜川东容藩,与我等又有昔日彭山、南充、重庆之仇,大战小战不下百数十场,怎能相安无事?” “当此时势,怎可妄信谗言,以致众心解体。正该同心协力,共扶我大明啊。” “晚辈晓得了,但请侯爷安心寝卧,余事南离自会安排。”南离也不解甲,安慰自己这铁网衣就当是凉席了,枕着赵荣贵送他的那把“扶明”刀,有口无心地应付着杨展。 杨展这时已是迷迷糊糊,仿若呓语,却是推心置腹、肝胆于外: “南离啊,你也别安心不安心的了,就咱们爷俩你也别侯爷了,你什么时候把蟾儿接去啊?” “女生外向,她心都不在嘉定了,留家留成仇,你不来接我都不敢回家啦,那不得烦死我。” “放心吧侯爷……岳父大人,这趟回去嘉定,小婿就正好把蟾儿带走。”南离依旧应得有口无心,杨展嗯了一声顺口只道: “好啊好啊!” 随后渐渐无声,已是鼾声渐起,南离却定在那里,心中已在哀叹:但愿熬过明日,我们能平安回得去嘉定啊。 这一晚杨展睡得甚是安稳,南离可是一宿没怎么睡,时刻枕戈待旦, 因为太阳底下没新事。 南明军阀的套路,以妓佐酒,灌醉下手! 李自成算罗汝才如此,许定国算高杰如此,高杰算黄得功又如此,金声恒算章于天、董学成也差不多。 就没有新鲜的招数。 可是……唉,谁让咱这泰山老就吃这一口呢? 好在这一夜平安无事,就这么让杨展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好觉,南离却只天明时分小小的冲了一个盹儿,然后还要抖擞精神,以备今日参加寿宴。 一早起来,这日就是袁韬寿辰的正日,翁婿二人有袁韬派的丫鬟来伺候更衣洗漱,结果被柴火儿撵了出去,把人家小姑娘还给呵斥哭了。 南离没说话,杨展倒看不下去了,骂道: “这狗娃子,一点不知怜香惜玉。” 南离不吱声,心道怜香惜玉可不是纳在自己房中怜惜,得给人家人格,可这世道……唉! 杨展看南离不吭声,还问他: “南离啊,今日还穿这个吗?” 南离非常坚决,毫不妥协: “岳丈大人,万事不可轻忽,只有今日一日了,该吃吃该喝喝,然后咱就打道回府,我不怕热的。” 好在一夜无话,到次日袁韬办寿是在犍为县衙,因为据说来祝寿的人多,小宅院压根不够用,是李乾德把他占着的县衙给腾出来了。 犍为八百丈的小城池能有多大,城里公署衙门就三处,一处是县衙,另外两处分别察院、布司。 除了县衙,另外两处都是布按二司官员来往巡视的临时场所,因此都不大,既然袁韬四十整寿大操大办,自然就得在这城里最宽敞的所在。 武大定一早就来沉犀驿外堂迎候,请杨展前往赴宴祝寿。 在犍为的袁韬、武大定部众不下三万,驻在犍为城中只有五千,其余散处各乡各寨屯垦种田。 去了守城兵、杂役、眷属,这城中也只有一多半是能打的精锐,因此犍为城小,是利也是弊。 这时一看当南离自己带出来的六百多铁骑劲卒加杨展的三百亲卫,就几近千人来的,与武大定、袁韬所部的将佐、亲兵各自两营,分别在县衙内外三处分地散座,大多是有酒有肉,就地围坐,只等开席好吃顿肉。 袁武二部人多,来犍为屯垦,到如今也只夏收了一季,算是熬过了颠沛流离,能活下去了,可是生计并不宽裕,连赏酒肉会个餐打个牙祭都不能全体,只能码着人头,先可着亲信来。 说起当年的争天王袁韬、行十万呼九思,真的是号称十万之众来的。 如今经过了被张献忠打,被南明剿,被达清驱赶,走死逃亡一大半,又经过永历元年川东北无人区的饥荒,最终连同老营眷属加起不过只剩三万余众。 武大定所部是从陕南兴安府逃下来的,在陕西经过一系列与达清的硬仗,虽然入川后武大定杀将屯兵,其能打核心精锐也不过数千,是后来接手了呼九思的一部分残余,到犍为又有了粮,才重新支棱起来。 城东的沉犀驿离县衙也就百余丈,杨展一行人出门行得几步就已听得鼓乐喧天,喧闹声声,一派热闹景象。 据来迎接宾客的袁韬部总兵吴国昌所言,犁廷侯、定西伯给全体士卒关假,将佐队长以上一体赏酒肉,都来拜寿。 全城都净了街,一路行来远远就有站街士卒一路唱名:华阳侯亲临贺寿! 片刻临近县衙,到了县衙大门外面,新换了二品补子红袍的李乾德出门迎候。 这时杨展、武大定都是正一品狮子补的武官红袍,头上是庆典才戴的七梁进贤冠,寿星老袁韬迎到中庭,有傧相唱贺词: “华阳侯贺定西伯四十寿辰, “以银五百两、金五两、玉狮镇纸一对,河西好马一匹,炒钢腰刀一口为贺!” “邛州总兵贺定西伯寿辰, “以银三百两、琥珀两块,西藩吐蕃好马一匹,金装嵌宝荷叶盔一顶为贺!” 每当傧相念完一段,周围就是欢呼一片。 接着下来才是各营的各级将佐、当地官绅前来贺寿。 南离听着这些的同时,也在估算县衙与馆驿的距离,还盯着自家的护卫兵马被安排到县衙里的位置。 在这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场景里,南离都奇怪了,难道今日真的是袁韬四十寿辰? 那么去年四月是咋子回事? 第三四五章 拼酒 第345章 拼酒 袁韬喜气洋洋来迎杨展,杨展恭贺袁韬四十寿辰: “贤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你我兄弟携手同心,共保大明天下!” “小弟谢过大哥!” 袁韬感激涕零地谢过,请杨展坐了贵宾上位,南离坐了杨展下手,李乾德、武大定做袁韬右手边,袁韬则一身寿字织锦蟒袍,端坐正中大红寿字之前。 于是开始人潮衮衮,分官阶品级,盘子大小,海波浪一般一浪一浪又一浪地,随着傧相唱仪,就在县衙正堂前面为袁韬拜寿。 行礼差不多了,有部将看看时辰,提醒袁韬一声,袁韬立时下令,开席! 呼啦一下,欢声雷动。 当兵的,落匪的,不就是为了一口吃食,主将办寿,关我屁事,也不长我的寿禄,老子也不想升官往上爬了,不赏酒肉,谁特娘巴巴地跑来叩头。 县衙正堂一张大圆桌,袁韬、武大定、李乾德,还有杨展、赵南离,按照受礼陪坐的次序,坐个对圆,末位是袁韬的两名部将,都督佥事总兵杨先志,总兵吴国昌。 两名总兵坐最下手近门口处,实际就是来陪酒和支应跑腿的。 这一回酒席宴上,热闹非凡,袁武得以进驻犍为歇马休整,连过年时都没这般热闹。 还是泡子酒、岷江鱼、大刀肉,但是袁韬这里山珍不少,平日之所难见,别说南离,有的连杨展都没见过。 渐渐地,杨展挠着怀中的软甲,一杯一杯又一杯,开始酒酣耳热。 今日酒宴热闹,用的却是小杯,昨日说是小宴清谈,用的却是酒碗。 当时南离硬桥硬马、一夫当关,给犍为的一文二武来了个三碗不过冈,一轮下来就都老实了。 可是今日不同,不说南离,杨展这里,一杯一杯的没完没了,而不知不觉间,气氛也是越来越是热烈。 这正堂主宾席的位置,酒过三巡,袁武的部将们开始一轮一轮又一轮地上来敬酒。 “王高谢杨侯爷活命之恩”!咣!仰脖一盅。 “阎宗鲁久仰侯爷威名,先干为敬!”咣!仰脖一盅。 杨展这个开心,除了环锁软甲不舒服,浑身上下,从心眼里往每个汗毛孔里都透着爽气。 接下来的局面开始渐渐升级。 总兵还是一个个的排着队来,到副将就是一排仨了,面上先敬袁韬祝寿酒,再敬杨展谢恩酒,然后连带着南离、武大定一起敬上。 等到千把总们来敬酒,已经一排五个了,进来跪地叩头,五个对一个,这酒没法推托,何况杨展素来体恤下层官兵,更加不能驳这个面子。 南离就得作陪。 喝着喝着南离越发心焦,什么叫阳谋,这就是阳谋,你明知是坑,可就是推托不得。 然后偷眼一觑,袁韬的脸也是紫的,可是明显比昨晚精神的多,难道他喝的是水? 才想到这儿…… “哦吼——!” 一片嘹亮吼声起,一群头插羽毛,苗、夷装束的汉子们唱着歌、跳着舞,各自手捧一只酒碗,舞蹈而入大堂,唱的大概是祝酒贺寿一类的歌词,整齐而嘹亮。 唱到最后齐齐吼一声:“呦吼——” 噗通! 一齐跪地,将酒碗高举过头,用汉话唱诵,先祝定西伯大寿,再祝杨展高升,然后一声令下,将酒碗顶在头顶,跪爬向杨展、袁韬,还有南离这边。 这个酒,躲都没法躲了。 眼见得袁韬举起一名汉子的酒碗一饮而尽,跪在杨展面前的是三名汉子头顶酒碗。 这三碗酒下去,没片刻,杨展打晃了。 然而,南离不知的是,最高潮还没到来。 一阵哞哞的号角响起,这是西南边疆山中才能常常听到的铜嘴水牛角号声,然后就见一排光着膀子的苗蛮壮汉,手捧牛角杯,边歌边舞,鱼跃而入,最后,是一名俏丽曼妙的苗家少女。 南离眼神也已经有些迷离,但他想起来一个人,王命臣。 因为这场面他在二郎坝见识过了,二郎坝人家王祥家敬牛角酒的全是一群露胳膊露腿的苗寨少女,你这先弄一个排又高又胖的大老爷们是啥子意思? 王命臣是王祥麾下的前锋总兵,曾经奉命驻守顺庆,随赵荣贵上复保宁,后来武大定南奔,湘九口袁韬大败,王命臣也被李国翰也打个稀里哗啦,他有溃散的苗蛮土兵,被裹进了袁韬营中。 按苗寨风俗,这个牛角杯你一接,这满满一角酒就都是你的了,不喝完不能放下,否则不敬不吉。 杨展哪里知道,被苗家少女跪地奉角,就已经飘飘忽忽,不由自主接过一角来,在县衙正堂里三层外三层的起哄声中,只饮下半角,刚要歇口气儿,就已经天旋地转站不住脚。 而南离那边被四名苗疆壮男围住,一角碰一角,先干为敬,咕咚咚咚,如同喝凉水一般。 别说酒,就是凉水也没这么多,本已醉眼迷离的他,努力扶住桌案,看了袁韬一眼。 此刻的袁韬,已经不见了在杨展面前的嗫嚅畏怯,站直他细高的身躯,沉鸷地盯着踉跄间被兵将相拥于正中,软软搭着苗疆少女肩膀的杨展。 再想看李乾德一眼,李乾德已经不见了,整个县衙大堂被袁韬的部将挤得满满的,那边拥着杨展,这边挤住了南离。 柴火儿与一众宝和寨少年都被挤散了,正拼命往南离身边挤回来,至于雷震,已经被挤出了大堂。 喧闹声声中,南离觉得自己似乎魂魄都已被抽离出来了,整个大堂中,忽而人声鼎沸,忽而充耳不闻,围着自己的人群,忽而挤得无法转身,忽而又离得自己好似远远的抓不到。 南离知道,自己还是醉了! 武大定呢?! 他努力转头寻找,终于看到在隐在人群中不显眼处的武大定,他正一脸狞笑,手按刀柄。 也不知谁高喊了一声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啪嚓”一声是谁摔碎了什么。 围着杨展的欢呼的苗蛮少女、各营部将,似乎拥挤间撞倒了杨展,很自然地,竟那么顺溜的,似乎就那么理当如此的,有人开始各自按住杨展的手、脚…… 南离努力想冲过去,四条苗蛮大汉挡住了他的去路,好似好整以暇的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般的,看着这个醉步趔趄的软脚汉子。 第三四六章 暴起 第346章 暴起 南离知道,是时候了,大家都不用装了! 于是提一口气,两膀一晃千斤力,常年踩鸡步抖杆子的两腿一曲蹬起,棱角分明八块腹肌的肚子猛地一收,“噗”地一下,半肚子已经撑到嗓子眼的泡子酒一口气就喷了出去,直喷了当面一条半裸壮汉的满头满脸! 然后向腋下一摸,一柄锋利的青铜短刃已握在手中,脚步一转,出手一划,“嚓”地一下! 苗蛮汉子未曾披甲的半裸身躯哪挡得住磨得飞快的利刃。 顷刻间血流满地,两条汉子踉跄坐地,其余两个转身就要逃,却与拥挤混乱的人群撞在一起。 武大定才尝到擒拿杨展的喜悦,那边挤住赵南离的周围却混乱起来,随即就看到赵狗子红着双眼,手持一柄利刃,直向自己扑来。 南离盯上了武大定,想着擒贼先擒王,可是武大定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 此时做为整个寿礼广场的县衙随着一声号炮响过,已是一片大乱! 南离布置的部队有三层。 第一层是柴火带的二十名亲兵少年,加田贵带的亲兵十名,就在县衙大堂随侍护卫。 第二层是韩羽带的南离亲卫哨队,还有田贵带的杨展三百亲兵中一百人。 这里面南离的亲兵哨队不到百人,都是宝和寨少年出身,一直就跟着南离、韩羽的。 第三层是席地阙带上来的七百多铁骑、飞骑加杨应熊的龙安铁骑,以及杨展其余的亲兵,合计近千人马,但是大部分军马还有还有守马桩的二百多人都留在了城外军营。 城里马不多,人多,连人带马还有七百多人。 除了近身亲兵不喝酒不坐席随侍护卫,韩羽、田贵亲带的亲兵哨队就在县衙被安置酒席,而席地阙、杨飞熊合一起近千的精锐劲卒,少量在馆驿值守行李,大都留在县衙附近的军营,名义上今日有酒食管待。 暴乱一起,县衙内堂先乱起来,袁韬的部将们敬酒时就不知不觉间把柴火儿、雷震还有三十名随侍亲兵们挤在外面,觑得无法近身护卫杨展、赵南离时便突然动手。 同时袁韬、武大定调集的重兵一起发动,县衙里突然围攻韩羽、田贵所带的亲兵队伍,而进城的袁武所部大部人马则突然放火围攻在馆驿和军营的席地阙、杨飞熊。 袁武所部披甲劲卒一层一层地往里拥,南离带来的部众被分割围堵,一下就被各自割裂,再也无法互通声息号令。 混乱的县衙大堂,有人往外跑,有人往里冲,本来就坚持守在大堂门口的二十名宝和寨少年掣出背后的小号蜀铳,一直警觉着的柴火一声令下,毫不客气就向县衙大堂混乱的人群放打,一轮射弹就倒下一排,柴火儿抡起腰刀,率领一众少年豁出命往人堆里就冲! “保护镇帅!” “靠拢镇帅!” 宝和寨少年们没命地嘶吼着,放蜀铳时几乎就是顶着敌人的脑门,放完了将珍贵的蜀铳抡起来,向敌人的脑袋不要钱的砸。 砸烂了蜀铳再拔出腰刀疯了一样的砍,一边砍一边将含在嘴里铁哨子使劲地滴滴吹,造得声势大乱,只二十名的少年互相响应着,高喊着向内里正在浴血格斗的镇帅靠拢。 更激励得已经负了重伤的雷震,嘶吼着自家兄弟往南离那边靠。 这是南离第一层的布置——雷震的亲丁、柴火儿的宝和寨少年。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 他们本来就在县衙大堂一旁侍立,听得大堂一乱,按着南离事先的交代布置,没命般往里冲,冲进去就为的趁外面一层层的袁武所部还没冲进来,先行抢人和拿人。 这就是南离的决心,你动手我也动手,我人少我就擒王。 打仗,最怕有心算无心,有组织对无组织。 在南离事前的交待下,宝和寨的少年们一直提溜着心,到了敬酒高潮一乱就看出不对劲了。 等到铁哨子一响,袁韬武大定动手的几乎同时,不等柴火儿招呼起,宝和寨的少年们也动手了。 这些十七八的孩子,最小的才十五六,跟着南离的小三年,什么都见过,什么也没怕过,用命时节,热血上头,个个如同疯了的小老虎一般。 袁武动手,少年们也动手,袁武布置的这个先机除了拿下杨展,对南离的亲兵几乎没有作用,而论起组织度,袁武逼上来的死士比之宝和寨少年们可差远了。 里外少年亲兵们各自吹着自己的竹哨子,一路也不管是谁,没命地提刀乱砍! 最内里杨先志、吴国昌,袁韬的两员悍将,陪席而坐就为这时来拿南离。 这时两人各擎腰刀,刷刷地卷起带着死亡气息的刀风向南离招呼。 南离的随身短刃,就是那把形似腰间挂件饰物的降魔杵,这物件加了夹钢,重新打磨,套上华丽铜鞘,做成一件形似法器什物的随身挂饰,日常挂在腋下或腰间,谁也看不出是柄合用的短刃,只道是庙里请来的佩饰。 这时猝不及防第一击便放倒了几名苗蛮大汉,但毕竟短小,一对上两把悍将的腰刀就不行了。 周围的人越来越远开去,已经有了腾挪空间,南离趁机掀桌子扔板凳,跳转躲避,可是袁武的亲兵劲卒也开始一层层地往里冲。 没得一两息的功夫,南离就挂了彩,可是酒也醒了大半,毕竟他那时只是佯醉,就等着看阴谋何时发作。 但是此刻手中家伙毕竟短小,杨先志、吴国昌又是武艺精熟的大将,两把腰刀连连挥舞,南离顿时险象环生,三抡两舞的躲闪之际“噗”地一下就被吴国昌在左肩带了一下,虽然躲闪卸去大半力道,内里的环锁甲到底被砍开一个小缺口,立时就又见了一处红。 眼看手中短刃不及,南离无法反击的危急时刻,厅堂中拥挤成一团的乱纷纷的众人脚底下,一个瘦小的身影灵活地钻来钻去,三下两下就钻到南离的脚下,手一举,递上一把连鞘长刀。 正是赵荣贵送给南离的那把“扶明”长刀,被瘦小的陈鼎元乘人不备率先钻进来为南离送上了趁手的兵器! “呛啷”长刀出鞘,南离气势大涨,顺手一挥,嚓地一下,吴国昌提着刀的右手就被砍开了,鲜血狂喷,只有一丝皮肉相连,吴国昌惨叫着坐倒在地。 杨先志不管不顾,手中马刀一个逆刃突刺,直向南离小腹扎来。 眼看刀长回手不及,正在回头拔自己刀的陈鼎元猛地一蹦,将南离向后一拱,“噗”地一下,这一刀正扎入陈鼎元瘦小身躯的上腹。 尽管向后一蹦卸去三成力道,内里的环锁甲又挡了一下,架不住这一刀凶猛,几近透身而过! 南离一激灵反应过来,登时酒就全醒了,虎吼一声,趁杨先志收势未及,“喀嚓”一刀,顺脖子就把这家伙的脑袋砍得飞了出去! 南离本来不擅刀法,还是赵荣贵在成都教导他: 刀是随身技,关键时刻能救命的,你只会解首短刀和背后偷袭砍脖子可不行,因此是好好向赵荣贵学了几手的,这时到底是用上了。 杨先志的那把刀扎入了陈鼎元上腹,不及拔出就被南离仗着刀长削了脑袋,这时又是几个赤裸的苗蛮汉子先逼上来,南离不敢拔刀救护鼎元,只好一手挟着他,一手将刀挥舞。 就近捅死第一名冲上来的苗蛮汉子,眼看被悍勇的吴国昌拎一条断手指挥着刀斧手逼到了墙角,南离靠墙放下鼎元,又夺了一把方头苗刀,一时状若疯虎一般,双刀连连挥舞,“嚓嚓”砍倒两名冲上来的敌兵。 此时在后跟着上来的挠钩手已经试试探探地蠢蠢欲动,就要钩倒放翻南离好拿人砍杀。 但被南离的如虎声威所慑,一地的尸体就在眼前,紧逼的敌兵一时竟无人敢于率先上前。 然而就这么一缓的一霎那功夫,以柴火儿为首的宝和寨少年们,趁乱砍翻就近的敌兵,冲到了南离周围,将已经负伤的自家镇帅还有被拖着的陈鼎元牢牢护在中间。 少年们汇集起来,雷震也带着自家幸存的兄弟冲过来,尽管汇集一起的兄弟越来越多,到底袁武人多势众,不断地往大堂里拥入,一时还是不断有人中枪中刀,在惨烈而不甘的嘶吼声中倒下。 在柴火儿吼叫着布置下,一众兄弟有的往大门口砍杀,有的挡住被撞开的窗户,虽然人少,仗着火器精良、刀子锋利、内衬铁网衣、外罩绵甲,堪堪与不断拥入的袁部死士杀做一个互相奈何不得的局面,就在才还歌舞升平的县衙大堂,你一半我一半地对峙起来。 袁武死士倚仗人多围堵,宝和寨少年加上杨展亲卫,已经不足二十人,适才的一番发疯般厮斗,已经耗去大半的体力,眼看着被人多势众的袁武所部围杀,似乎结局已定,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可是没有一个人畏缩后退,大家都相信,只要保住赵大哥,就有办法! 第三四七章 暴雷 第347章 暴雷 袁韬已经不是在杨展面前那副躬着狼腰的猥崽模样了,化身为威风凛凛的争天王,站直了腰杆,正踩着软做一摊泥而被缚的杨展向南离叫号: “赵狗子,咱们也甭客气了,你老岳丈在这,你投降了吧,看在乡党的面子上,还能让你落个全尸。” 再向左右一指: “看看这边,你出不去了!” 看看被绑缚于地的杨展,已经醉倒得不省人事,南离又是心痛又是气愤。 投降? 为了今日,老子准备了三年,宝和寨的血仇,戕害杨展的阴谋,算计赵荣贵的诡诈,都到了该算一算总账的时刻。 此刻南离的身上已经几处见红,毕竟铁网衣不是重甲。 县衙大堂正被一层层袁武兵卒包围,杨展被绑缚着扔在地上,袁韬、武大定各执利刃,正在指挥部署,就为的拿下自己。 而外面的杀声惨呼一阵高一阵低,显然自己布置的护卫兵马都被围困,正在死战,只怕已经不知多少同袍兄弟遭了毒手。 为了就着杨展的孤高侠义的性子,又能彻底揭露袁、武的阴谋,从不弄险的他终至走到了这般的危险境地。 但是,南离没有丝毫的后悔。 即便杨展连亲儿子的劝都不听,更是屡次不听自己的劝阻,他也没有丝毫责怪后悔的心意。 不消说杨展是蟾儿的父亲,也不必说军阀勾结的利益攸关,就凭杨展救了上川南的几十万口子百姓的性命,也不该就这么横死! 他值得我赵南离豁出一条性命! 我赵南离虽来自后世,但也知道传承几千年不绝的,是一个义字! 南离身上伤口的血一直在流,而挟在怀里的少年鼎元已经昏迷,血流不止,顺着不敢拔出的刀子流了南离一身一地,就这般时节,他还是冷静地把整个县衙大堂连同大门口外都扫了一眼,清晰地听到向这边接近的厮杀声、兵器碰撞声。 还有不时响起的号炮一般的爆响,这些如同号炮般的爆响连袁、武二獠都不曾注意。 南离陡地仰天大喝一声:“韩羽何在?” 就这一声大喝声震屋瓦,周围浴血护持的一众少年更将叼在口中的竹哨子吹的更加刺耳响亮。 只听杀声阵阵的外面,看似毫无预兆地突然从高大的窗棂外传进来一嗓子声嘶力竭的吼叫: “末将韩羽在此!” 这一下南离心中一定:韩羽的人果然还在,而且也知道自己还活着。 接着就听轰隆一声,县衙一侧的窗户被崩得飞起,烟尘起处,一群少年亲兵加杨展的亲丁从烟尘中一个两个三个地钻了出来。 大堂外正在拼死搏杀、乱战浴血的韩羽与同袍兄弟得了南离的召唤,更加奋勇! 披着铠甲,使着蜀铳的宝和寨亲兵们,乒乓的放铳,跳窗而入的韩羽抡着腰刀冲在第一个,唬得袁韬所部纷纷躲避,加上杨展的部将田贵率亲丁一马当先挥舞短刀奋勇砍杀,从后门砍翻几名乱窜的袁韬部士卒,终于一鼓作气从后门就冲了进来。 堵住前门的袁韬、武大定指挥手下疯狂的向内拥入,呼啦地一下两方的精锐死士撞在一处,一通纷乱的砍杀,满地的鲜血、尸骸,这时动一步就是磕磕绊绊,落一脚就是脚底打滑。 冲进厅堂的韩羽当先,领着一群宝和寨少年抡着蜀铳疯狂地砸打,一冲而入的田贵也乘势率众猛砍猛杀。 袁武所部不得不向外退缩,一众满身血迹的宝和寨少年终于呼啦一下将南离等这一众伤亡惨重的兄弟团团围在中间。 直到后冲进来的宝和寨少年簇拥起一手倒提双刀,一手依旧拖着陈鼎元的南离,双方才终于得以略略分开一个回合。 结果两伙人就这么在大堂中两伙人拥挤对峙,几乎是互相人挤人,刀对刀,不时同时拥上互相砍刺厮杀,待有人惨叫倒地,再慢慢分开。 袁韬则还在鼓舞士气: “不用怕他们的鸟枪,放了两下就没了,调弓箭上来!” “你几个过来,先把这老的拉走!” 才有人过来要先拉走被缚的杨展,南离正在心急,当即越众而出纵身上前去要当先麾动兄弟们拼死抢人! 突地头顶又飞起几道黑影,硝烟起处,几声轰轰隆隆的震天轰响,震得县衙大堂屋瓦跳动,轰轰回荡,一片烟尘火光,正在往里冲的袁韬亲兵就轰然而起的爆炸给炸倒了一片。 已经冲进来袁韬亲兵有的回头去看,眼见得接着又是几颗小西瓜大小的物件,黑不溜秋地,还带着根木把,被打着旋扔进来这边人群中。 便见这颗颗物件掉在地上滴溜溜乱转,还在“嗤——嗤——”地吐火冒烟,袁武手下有的老兵油子晓得不妙急忙惊呼躲避,一下挤撞间乱了起来。 然后就是“轰隆”一声! 爆响动地,火光冲天,浓烟大起! 这就是章炬在南离指导下,将老式手投火器震天雷,研发改进后的新品,还叫震天雷,因为没有更合适的名字,只不过是配比更加合适的火药加强了威力,又改进大小和发火的可靠性,但是改来改去也还是震天雷,小号而已。 然后,在南离的指点下,为这家伙什加了个木柄…… 震天雷响过,随即就是乒乒乓乓连珠炮般的鸟铳鸣放,第一波冲进来袁韬亲兵当即被完好尚存的精良蜀铳打倒一排。 就在这突变乍起、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刚刚越众而出到了最前面的南离眼角一扫扫到了一个物件——那是一杆扔掉地上的搭钩。 搭钩这物件,看似简单,一根丈八长杆,前头是铁打的带尖弯钩,没枪头,有枪头那就叫钩镰枪了。 这家伙什不是临阵搏杀用的,就是用来钩人脚钩马蹄子来捕人的,往往是战阵上胜负已分,敌人溃败,胜者有挠钩手上前,以众凌寡,钩翻或身披重甲或负隅顽抗的难缠人物。 才袁韬的亲兵扑上来时,就是准备将南离钩翻擒拿的,如果不是有柴火、雷震等人及时冲杀过来,背后有韩羽、田贵及时救援,南离被围住后真的没法躲这东西。 可这功夫大堂敌人四散,丢下的这两根搭钩,被南离看在眼中,想都没想,本能地用脚尖将杆子一搓一挑,把一杆搭钩用脚尖提起飞在半空,一把抓住,也不上步,翻身就是一个铁板桥回马枪! “啪——!” 正中目标,随即用当初杨展传授的钩镰枪法一搭一扯,混乱中就把一个大活人一把就扯到自己面前。 然后南离将被扯过来的人提起,二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地几乎同时叫道: “怎么,是你!?” “搭我,作甚?!” 第三四八章 暴烟 第348章 暴烟 眼看被扯过来提在手中的是一张铁青长脸,还讨好地向南离呲起满口焦黄的长牙一乐! 南离忙不迭将之就地一揿,使之不得挣蹦,心中却在懊恼:怎么钩住了袁韬!? 都怪自己那一回身不是练就的童子功,铁板桥不曾练到家,最后差了那么半尺! 因为他的目标本来是被缚倒地的杨展。 好在这么一乱,袁韬被钩倒,大堂内更加混乱。 忠勇壮实的雷震,不顾满身满脸的鲜血,只管将袁韬死死压住,还在奋力地嘶吼: “绑!绑!绑!” 谁都知道,这一下形势大变,手中有棋了! 可是武大定现身了,他提刀止住了将要奔溃的部众,一把提起软软的杨展,将手中刀往杨展脖子上一架,大吼一声: “尔等退后!” 刷地一下,正在前突的韩羽、田贵都停了下来,连紧贴南离身畔再不离左右却仍在吹哨子的柴火儿都停了下来,只有雷震领着几个同袍兄弟还在往死了勒绑袁韬的绳子。 武大定把大堂情形都看在眼中,狞笑喝道: “赵南离,再不退后,我先抹了你老丈杆子!” 这时雷震才停了手气喘吁吁地嘶吼起来: “尔敢!看我掐死你的兄弟!” 随即省悟,从后腰拔出解首,抵住袁韬的脖子: “老子看你龟儿子敢动?” 袁韬在底下被压着也连忙大叫: “别急,兄弟,别急别急,都莫伤票儿,聊聊,大家聊聊,一起过个门槛,咱们走马!” 南离搭钩在手,一瞬不瞬地盯着武大定,明白袁韬的意思,他想的是拿自己换杨展,可南离看得出来,便是换回杨展,今日也难以冲破包围。 但还是当机立断向武大定喝道: “武大定,亏你贵为侯爷,还做这下三滥的勾当!” “你兄弟在我手,他都这么说了,咱们还是聊聊吧!” 又向乱叫乱嚷的袁韬喝一声: “袁定西!你也别乱叫了,咱们一起聊聊……” 口中说着话,南离的手不为人注意地捅了挡在自己身前的韩羽腰眼一下,轻轻在他后腰划了三下。 一直不苟言笑的武大定听到南离的话乐了,提着杨展往上提溜一尺认真看看,哼了一声: “赵南离,今日你翁婿二人插翅难飞,不要妄想了,兄弟,别怕,他们逃不出去,看我调兵来救你……” 南离一声冷笑,戟指斥喝: “武大定,你这就不仗义了吧?定西将军的兄弟们,武大定就要弃你们的老大哥于不顾,你们还要帮着他吗?” “赵狗子,你休要摇唇鼓舌,蛊惑人心……”一直极为镇定自若的武大定到底是心虚地左右看了看怒形于色的袁韬部众…… 就在大家内外的注意力都被争执的赵、武二人吸引之时,大堂边缘处双方人挤人没有空当的位置,韩羽带着身边的几个兄弟,不为人注意地从脚下滚出来几个小小的物件。 这几颗看似震天雷却小些的家伙什儿,在互相使刀枪指着对方眉眼儿对峙的双方脚下无声无息地滚了过去,韩羽的出手毫无痕迹、妙到颠毫——谁也没注意脚下滚来三个两个的小瓜。 韩羽出手时,引线早就将要燃尽,滚到对面兵卒脚下,并未爆炸,只是嗤嗤地冒起白烟。 有士卒意识到了眼前有烟,一看脚下,失声大叫:“雷!” 南离这边也有人叫:“烟!” 因为南离这边也起了烟。 武大定镇定怒骂: “乱个屌,狼烟而已。” 说话间,两边白烟大起,汇集头顶,转瞬目不见人! 武大定醒觉,提着杨展退后,双方士卒却齐齐发一声喊,就在烟中再次厮杀起来。 南离趁机暴起,潜身而入,使出杨展亲传的一招钩镰枪法“拨草寻蛇”,“嗖”地探入乱纷纷厮杀的人丛,“啪”地搭住,奋力一扯! 武大定才退一步,陡觉手中被扯了一下,回手便是一刀,打算就此砍死杨展,此时白烟过顶,目不见物,似乎砍中了什么东西,可是对方力大,绑缚杨展的绳子到底被一扯脱了手! 趁着混乱的功夫,宝和寨少年们又是一排震天雷越过人们头顶扔出大门去,“轰隆、轰隆”的爆响声中,田贵、韩羽奋勇冲杀,终于将大堂内的敌人挤出去门外。 可是才冲到门口,“嗖嗖嗖”一从乱箭飞来,当即射倒几名兄弟,最先冲出的田贵只好又退了回来。 退回来的这一瞬,田贵看清了,韩羽也看清了,县衙正堂外面的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全都是人,拿着刀枪,呐喊拥挤的人,那都是袁武不知谁的部众,房顶上,院墙头上都是弓箭手,还有几杆数目不多却在吐火的黝黑交铳! 犍为城中袁武所有能召集的部众,只怕都已围在了这小小的县衙。 “大帅,我们护着你,杀出去!” “拆门板,拆桌子!” 田贵、雷震红了眼,就要拆门板挡箭,硬冲出去。 “别急,不要往外硬闯,堵住门窗,死守!” “韩羽,带着兄弟们拿蜀铳看着,防止敌人上来烧房子!” 被南离一部署,大家心中大定,这时不管怎样,南离出口的就是圣旨。 大家正在忙活布置死守大堂,忽然远处传来阵阵号角,还有动地的鼓声。 大家面面相觑,又惊疑不定,任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与袁武所部的相像的铜角号声。 敌人还在调兵! 一阵混乱的厮杀声起,似乎人山人海,分外混乱,就听杀声中一个粗豪的嗓音,越过纷乱的喊杀之声,清晰地传遍半个县衙: “小黄巢,别来无恙啊?还记得我老赵吗?” 听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粗豪嗓音响起,武大定心中一凛,提着刀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袁韬被拿武大定容色不动,眼中反隐藏着几分欣喜,因为分赃的少了一个。 杨展被南离夺回,武大定依旧沉稳冷静,因为他手中上万的兵将,已经将这小小的犍为县衙团团围住,你赵南离再勇猛,就那么几个人,看你挺到何时? 可是听到这个曾在噩梦中回响的声音,他知道,今日怕是要失算了。 第三四九章 失算 第349章 失算 进犍为的这一日一夜里,根据袁武可能的动向,南离早与韩羽、田贵等诸将预先商议好了在犍为的兵力布置,以及可能生变时的应对策略。 一旦袁武异动,雷震、柴火儿在第一层抢人,韩羽、田贵则带着就近充作仪仗的亲兵往杨展、南离所在之处猛冲,保护杨展、南离。 而被安置在城内馆驿、军营的杨飞熊、席地阙另有安排。 席地阙负责带人一股劲往里冲,接应内里的南离等人。 临阵经验丰富的杨飞熊带人,则直冲犍为南门,夺了城门,再把城外的伏兵放进来! 城外的伏兵正是南离留下的最终后手。 从嘉定城关与璟新分头行动之前,南离就做了万一杨展还不听劝的准备。 因为南离知道,毕竟亲儿子的他都没听,就能听进去还没过门的女婿的话? 南离先行出发拦阻的同时,杨璟新在后调集军马,会合后面赶到的赵荣贵,把能调动的兵力都集结起来,向犍为进发。 这时也顾不得隐蔽行动企图了,哪怕声势浩大为犍为袁、武、李所知,也可令之有所忌惮,不敢便即发动。 谁知杨展治军甚严,璟新即便是杨展长子,又常年领军在外,没得杨展的将令,四方守汛的各镇总兵竟无人敢动。 等了一日,不见各镇兵来,只派人回话须得大帅手令,最后璟新眼看等不得了,只好率同嘉定州城中现有兵马,会同赵荣贵率领的二队步骑兵,合计不过六千余人,水陆两便,急匆匆赶了来。 这么一来,声势并不浩大,一路急行竟不为犍为二镇探知,也因此激得袁武根本没将南离放在眼里,从而毫无顾忌地对杨展下手。 好在赵荣贵、杨璟新不等其余诸镇,只一路兼程急行,还没到犍为,就见犍为城头火起,知道不好,便率人一举突入。 接应了杨飞熊,赵荣贵布置璟新顺城墙围堵,自己带人,被杨飞熊引着,直杀向席地阙与敌接战之处。 铁骑、飞骑二司,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奈何在城中只能下了马,与武大定所部苦苦巷战争夺,亏得赵荣贵率赵茂丰的亲卫步卒赶到,一举突破武大定所部围堵,直突到县衙外面。 这一声小黄巢,直叫得武大定三魂升空、七魄冒顶,几近精神崩溃。 好在他这久战的名将,什么没见过,当即稳住心神,指挥部下,就在县衙八字外开的大门外,顶住了赵茂丰的步卒长枪冲锋,形成了一个互相投鼠忌器的局面。 这么一来双方以犍为县衙为中心,面对的局面都是甚为尴尬。 南离带人在县衙正堂据守坚持,手中押着袁韬。 武大定又带人围了县衙,外面赵荣贵则指挥着杨飞熊、席地阙的大部人马拥在县衙外面,与武大定所部对砍。 然后杨璟新、及璟新的部将葛佑明等四将,夺了犍为南门,占了整个城池的东西各自半截城墙…… 双方就像转圈拉磨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弄得犍为小城池又像个太极图的阴阳鱼,里面互相纠缠,外面两军各自占着半城对圆。 时不时从哪边就传来金鼓厮杀声,狭窄的各处街巷地形里,各自四下摆开的人数都不多,厮杀片刻各有胜负,进的遇阻,负的有援,没了力气只能又各自分开,只留下一地的鲜血与尸骸。 赵荣贵在这边不客气啊,仗着大嗓门,大大方方冲县衙里面喊话对词儿。 “里面的,小子们,兄弟在外,内里有风吗?” “里面风顺,外面风紧。”韩羽扯着嗓子回话,南离则不说话,一边看着柴火儿带人为鼎元等伤重的兄弟裹伤,一边在思考局面。 “大小老爷身子都好?” “都好着,只寿星老做了票!” 赵荣贵嗓门赫亮,韩羽常年走山,更擅于吆喝。 而且韩羽与赵荣贵部相熟,对于他们互相联络的习惯用语门清,爷俩一问一答,夹着黑话,三两句就把各自情形都互通消息了。 意思赵荣贵问:“都活着呢吗?” 韩羽就答:“侯爷,都活的好着呢!” “杨老三呢?” “都好着,我们手里有袁韬做人质。” 待到袁武这边的将弁察觉二人互通消息,赶紧命令擂鼓放炮地干扰,可那边爷俩早已经对答完毕了。 接着赵荣贵找上了出县衙露头的武大定: “小黄巢,咱哥俩有缘,保宁一别,难得你我还能在四川碰面,今日就论论道行如何。” 当着己方的部众,武大定当然不能示弱: “好啊,赵侯爷,久候多时了,恭敬不如从命,来吧!” 二人口中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却都投鼠忌器,在心中盘算着敌我对比,应对策略。 大家都是老油条,谁也不是善男信女,都知今日此事必定不能善罢,武大定还想着怎么将这些对头都留下,只是不知赵荣贵到底来了多少人马,一时拿不定主意。 赵荣贵这边知道了杨展、赵南离被困,袁韬在手,反倒生怕自己的实力露了怯,也是硬着头皮在撑架子,只在盘算怎生将里面的翁婿二人抢出来。 而且犍为多山,城池又小,自己带的兄弟多是骑兵,在城里打起巷战其实并不上算。 听声辨势之下,可知璟新在城头也是遇到了硬手,双方僵持不下,北关并未能夺得下来。 因此如果后援不济,相持久了形势并不有利。 正在相持不下的当口儿,一个一直玩消失的关键人物露头了。 “哎呀呀,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呢?好好的一桌寿宴怎么就动起刀子来了?” 一乘八抬大轿出现在县衙外面袁韬的队伍里,几名轿夫、亲信兵丁扶着川北总督李乾德大老爷,颤颤巍巍爬上轿杠,向赵荣贵这边喊话。 武大定在李乾德示意下止住了金鼓号角的混乱,而赵荣贵更不客气,直接开骂: “你谁啊,谁裤带没拴住,把你露出来了?” “在下川北制台李乾德,赵定远与下官不曾谋面,只因在下未到湘九口,就被达虏所袭,实在是缘悭一面。” 这一下不说还好,被这么一通表白赵荣贵当即破口大骂? “我当是谁呢,是特娘滴你小子,李乾德,你在这儿装什么好人呢?”其实他早看出李乾德的二品红补子,在犍为的还能是谁,但就是想骂他。 这时内里的南离也奓着耳朵隐隐约约听明白了外面赵荣贵粗门大嗓的对话,知道是李乾德露面了,便朗声向外喊道: “李总督,你来得正好,袁韬、武大定为了喝杯酒的小事就要戕害同僚,您老做为直管总督,来说句话吧,断个是非曲直。” “哎呀呀,还是赵家小哥懂事,这……这……”李乾德吼了几嗓子,实在气力不加,干嘶哑着叫唤发不出大声来,如同被捏着脖子的鸡一样。 “武犁庭,你给李总督搭个梯子,请他老人家上门头,为我们公断。”南离这时在里面已经喘匀了气、裹好了伤,也恢复了一些体力,心思一转就开始搭路子、迈门槛。 武大定心说断个屁啊,打就得了,这赵狗子又弄什么花招,但眼看李乾德跃跃欲试,只好令人搭梯子。 “找啥子找,搭人梯,把老李搭上去!”赵荣贵在侧看得分明冷笑着吼了一声。 被赵荣贵一叫,武大定只好令人将李乾德抬上了县衙仪门的墙头,这样就与内外都搭上话来。 结果李乾德上去后往下一看,好玄没晕过去,里里外外都被两头操刀持枪的兵们挤满了,心说赵狗子真特么不是东西,出这馊主意,但还得奓着胆子向下叫喊: “老夫上了墙头,你们都听得见,你们,你们别放箭啊,那边的小兄弟,你也别放鸟枪。” “哎呦,老李,你这一身的大红,这是要红杏出墙啦!”赵荣贵一嚷嚷,两边的兵卒将佐都跟着哄笑起来。 第三五零章 退让 第350章 退让 南离在县衙大堂将李乾德上墙看得分明,就倚住用来拦住大门做路障的桌椅板凳,探出半身喊道: “好啊,辛苦您老,你就放心吧李大人!适才酒宴上光顾着喝酒不得说话,正好咱们就在这里,好好聊聊。” “赵总镇有话自管言来。” “李大人,先令大家各自退后十步,免得谁一冲动再打起来,就收不了场了。” “也好。” 李乾德此时才再次露面是有缘由的,本来他就是存了在后观望最后出来收场的心思。 若拿了杨展、赵南离,他就先不露面了,待得两个拿刀的把人杀了,发兵去夺嘉定城池,他最后再出来收拾残局,以总督身份收取上川南的钱粮权柄。 到时面对行在、面对两川勋镇,杀人的事与他无关,是武人的私相内斗。 反正袁武都被他怂恿到位了,去做就是。 但是最终传报,半城被抢,双方对峙,他就没法再隐着了,因为今日的事已经偏离了他们三个尤其是他的预想。 显然外面有不知是杨展还是赵南离留下的后手。 而且分明是赵南离布置的面大。 即便强攻拿下赵南离,犍为这么相持恶斗,没个几日不休的,整个上川南也都有了防备,那时杨展部属都来相攻,就完蛋了。 自己未曾露面,这时出来,也许还可蒙蔽回寰,结果一张嘴,赵南离还真接自己的茬。 于是这时李乾德答话后,回身向武大定示意。 武大定无奈,只好指挥自己的部属一队一队、一点一点地挪动,还不敢一声令下,一声令下跑乱了立时就崩了。 赵荣贵很有兴致是观赏一番武大定现场秀的微操,觉得这小子用兵到底还是有两下子的,然后才麾动自己这边的队伍也是缓缓退后十步。 双方在县衙门口,终于是脱离开了接触。 南离看得县衙大堂前的袁武部伍也后退让出一点空场,这才向李乾德一抱拳,义正辞严地讲道: “总督大人,您评评这个理,当时您可不曾见得,就是酒席宴上几碗酒喝不喝的事,他袁韬居然扯翻了我的岳丈又捆又打,不是我拦着,都要拔刀子了,这该怎么算?” 这话一说,李乾德、武大定,连同被绑做粽子的袁韬都是一懵: 这赵狗子啥意思? 一杯酒的事?! “雨然公,救我,咱们可是说好的……”袁韬可知赵南离不是好相与的,可在后面胡乱一叫,才出声就被韩羽、雷震给堵了嘴,呜呜地出不得声。 而李乾德也是眼珠一转,立时就坡下驴。 回身语重心长地数落武大定: “不管是何道理,武犁庭,你不能动刀子啊?” 武大定铁青着脸,倒提着锯齿飞镰的长杆大刀一言不发,李乾德很有耐心的絮叨起来。 “无非是几碗酒的事,到这地步,大家酒也醒了,咱们商量商量善后,否则,这么动起刀兵,岂不害了城中的百姓。” 其实李乾德信口胡扯,小小的犍为城,还有几个原住的老百姓? 可南离却像被戳中了心窝子一般,只觉知音难寻,痛心疾首,从大堂中远远打躬作揖。 “李大人所言,正中末将之心,既然如此,咱们别打了,各罢刀兵,此事的是非曲直,请李总督,会同樊公、吕公,三堂公断。” 到最后朗声向犍为县衙的仪门墙头一喝: “如何?” “甚好甚好,正该如此!”李乾德打定了主意,今日自己留了手,还可回寰,若就此拼个你死我活,不仅胜负难说,于己何利? 南离就借着这个势头,摆出一条路子: “请武犁庭让开一条路,我们就此出城去。” “日后双方各委一人为使,会商今日之纠纷,再各自上表行在朝中,是非曲直,自有阁议、部议。” 李乾德骑墙头上看了一眼武大定,武大定冲他皱眉一摇头,李乾德却更狠地摇摇了摇头,又将头向南关那边一摆,结果乌纱差点掉下来,赶紧扶住了。 他这意思袁韬在里面呢,先要出袁韬。 因为李乾德与武大定的心思不一样,武大定巴不得袁韬死,他好趁机把袁韬的部众、马匹、大小老婆都收了。 李乾德不这么想,没有袁韬,他单对武大定根本制不住这个“黄巢”,他在犍为,玩的也是以武制武的平衡手段。 真弄死了袁韬,即便杀了杨展、赵南离,也是武大定当了家,而他李乾德不仅啥子也得不到,还在整个西川就都里外不是人了。 而袁韬的骨干部将、亲信兵丁、亲眷兄弟就在武大定身侧看着呢,他止住了武大定,就向里面的赵南离喊话: “武犁庭这边没说的,只要你担保袁定西平安无事。” “放心,就在这呢,平安无事。” 南离说着,一摆手,令韩羽将袁韬露个头。 韩羽先喝一声: “你们袁老爷出来了,别乱射箭!” 然后与雷震一起提着被捆做粽子的袁韬,搡到县衙正堂大门口,袁韬大叫大嚷: “是我,别放箭……”不等喊完,被韩羽一把就扯了回来! 结果醉得半死的杨展还在大堂里面跟着胡乱叫嚷:“别,别放箭,脱……” 李乾德见了袁韬的样子,暗自哀叹一口气,心道,这一把怕是要折,手里的牌,能保一个先保一个,回头仗着自己总督的身份再来周旋吧…… “赵总镇,既然如此,就先把定西伯送过来吧,你看看,这灰尘暴土的,下边人都看着呢,实在是有辱尊严。” 南离恭恭敬敬一抱拳,朗声道: “还是老大人公正。” 接着语锋一转: “只是今日双方结怨,他们义兄弟三个之间好商量,却带累得下边人死的死伤的伤,不免心生怨言,难保出城途中不要对我们动刀子。” “赵小哥你待如何呢?” “就请定西伯送我等出城,出得城关,我们全员撤兵,还要将定西伯放归!若不放时,这许多兄弟在城,不是被你们害了?” 南离说到这里,武大定先叫起来: “李大人,休听赵家娃子花言巧语!” “这……这该如何是好?”李乾德其实也在犹豫拿不定主意。 “呵呵,李大人,看来武犁庭不听你的啊!”南离紧跟着就加了一句钢,又回头向内里嚷嚷起来,令得内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袁定西,武犁庭不顾你的死活,你这手下这么多兄弟就这么看着?!” 围在外面袁韬的手下立时喧嚣起来,李乾德见此情形,在墙上一跺脚,跺个空还硌了淡淡,咬牙恨声道: “老夫做主,这就送杨侯爷、赵总镇出城!” 没片刻,武大定传令,县衙大堂到仪门被闪开一条道路,南离见此情形,回身向韩羽、雷震、田贵下了命令: “韩羽、柴火儿,带好人,受伤的兄弟,连同尸骸,都带上,诸将,护住侯爷,各司其职,跟着我!” 说罢,将已经砍缺的破烂蛮刀一扔,又将依旧寒光闪闪的“扶明”刀入鞘,最后一掸衣襟,风轻云淡地步出大堂,拾步下阶,到了县衙前旗杆已折的广场平地,面向一丛丛的刀山剑林,眼都不瞬一瞬,昂首阔步直向仪门而出。 有挺刀枪在前的士卒,为南离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步拥挤,一时四面骚然。 跟在南离身后面的宝和寨少年们互相搀扶,背着抬着受伤的兄弟,还有能背出来的尸骸…… 柴火儿从后扯着绑袁韬的绳子,韩羽把着袁韬的胳膊,两人两把刀,都架在袁韬的后颈…… 田贵、雷震浑身是血,还在架着一摊泥一样的杨展——怎么也不能令自家侯爷拖地而失了威仪,不想见得院子里人多,沉醉如同烂泥的杨展还突然嚷了一嗓子: “诸将免礼!” 南离不是要留赵荣贵领着兄弟们做人质,他还以为二叔领着杨璟新来的是嘉定诸镇的大军呢,可迈步过仪门上台阶往后一瞧——没那么多人啊? 心里就咯噔一下子,但面色丝毫不显,依旧云淡风轻、昂首阔步,甚至信步吟咏: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氏。 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 赵荣贵看得差不多了,他可没南离那份雅致,突然嗷唠一嗓子: “父老乡亲们,赶紧跑啊,赶紧出城,小黄巢要屠城了!” 这一嗓子一叫,本来没几个寻常百姓的犍为城开始骚动起来,因为城中不止百姓,还有袁武二营的家眷。 本来这边赵荣贵带着兄弟们一嚷嚷黄巢屠城了,袁韬的部众和家眷先紧张起来,立时有些混乱,有些百姓、家眷已经骚动起来乱窜。 乘着这个一乱的功夫,田贵、雷震一瘸一拐地拖着杨展,其余兄弟互相搀扶着,别的也顾不上了,一股脑就向赵荣贵那边冲过去。 不待赵茂丰下令,几个管哨、管队已经忍不住了,带着手持长枪的同袍兄弟就往前拥,逼得武大定的部众步步后退,而袁韬所部早就撤去一边,只等着看热闹了。 一旦脱身敌阵,南离率同一众伤患带人先行,赵荣贵麾兵断后。 可是这时不止赵荣贵嚷嚷,随着铁哨子一响,全城里到处都开始有人嚷嚷。 武大定要屠城了! 黄巢屠城啦!快跑啊! 城中袁武二部的家眷,少量残余的工匠、商贩、百姓开始哄哄嚷嚷的混乱起来,乱纷纷的就有跑出来,杂在不知哪一边的队伍里,乱纷纷地往南北两个城门口拥。 有的袁武士卒立时大开杀戒,立时又被将官砍杀制止——那拥挤的里面还有自己的家眷。 而袁武二部本来混在一起的队伍开始渐渐泾渭分明,为了家眷混杂有的已经开始火拼…… 无人再顾得向外撤离的赵荣贵、杨璟新所部,城上城下的兵马陆陆续续开始出城,赵荣贵身率亲丁,亲自组织断后,一部一部井然有序地退出了犍为小城。 此刻杨璟新在城头看得最清楚,恨不得就此带兵下去趁乱把敌人都灭了,可是接了赵荣贵派人传报,又看看当面城墙上对峙的悍勇敌人,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时若打得激烈,反令袁武二部一心对敌了。 第三五一章 反算 第351章 反算 犍为城外翔凤桥,后续赶到的嘉定州兵马正在搭建就便的防御设施,砍树摆设路砦,埋设尖桩,架起拒马。 城内乱起一阵、消停一阵,有李虹龙、余朝宗两位率领的总兵虽然心焦,可是依旧按照预令,排布自己这边的营寨阵势,摆布接应后面陆续赶来的兵船、粮船。 军队就是军队,必得各司其职,不是村里打冤家、江湖上打群架一拥而上就行,有战斗的还得有接应的。 他们在这里排布营寨、路障等各种阵势就是为了后续接应。 果然,过了翔凤桥,南离看看周围情形,李虹龙带着人上来接应了,立时心里一松,大出一口气,又闭目使劲摇了摇头,才令道: “为定西伯解缚!” 一出城一过桥,本就受伤的柴火儿也是心劲儿一松,立时就已经累瘫了,抬手都费力,还是韩羽,应令解了袁韬的绑缚。 迎上来的众家兄弟帮着摆布战殁同袍的遗骸,都是悲愤不已,毕竟这是被暗算,而不是正面战场交锋。 万幸的是陈鼎元、车鑫、郑垚等几名重伤的小兄弟熬到了杨展所部的营医赶来,被几乎扎透了的陈鼎元胜在年纪小,生命力旺盛,营医一报: “小孩子肠子滑,只是扎了个大口子,失血过多,好在脏器未伤,幸得当时包扎及时,只要挺过今晚,就能救回来。” “唉——!”南离这才稍缓丧失许多亲随兄弟的伤痛,但是熬不熬得过今晚,还得看天意运气啊…… 但这时岂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时刻,南离吐口气,“啪啪”拍拍脸颊,把面色一缓,回头就找上了惊魂未定不知所措的懵逼袁韬。 袁韬惊疑不定,南离则依旧恭敬抱拳打躬: “袁定西,辛苦您老,既然出了城,就送您回去。” “啊!?好啊,赵小哥如此义气,本镇尚有一女……” “不过在这之前,我得问问您。”南离不理他胡说八道。 袁韬赶紧停了不知所云的话头,应道: “赵镇帅有问,尽管开口,袁某有问必答。” “我说争天王,你的生辰到底是几月初几日?”南离卸了甲,正在被杨展营中的营医裹伤,疼得拧着眉头,令得袁韬心中打鼓,结果一听是这个问题,不由得张口结舌起来。 “啊!?您……您问这个?” “就问的这个……”南离重新裹好了伤,清白的战袍已是半幅猩红。 袁韬心惊胆战之余,真就实话实说: “袁某本是不知自己生辰,自家婶婶将四月初八给咱做了生辰,后来兴安州起事,袁某就将起事之日,七月二十六,又做了咱的周岁生辰。” “那你一年得办两个寿?”南离暗道侥幸,这是歪打正着啊。 “四月初八小寿,七月二十六正寿。咱不知自己的八字,还好晓得是哪一年的,今年确是四十整寿。因此袁某确是俩寿辰,一个声辰,一个名辰。” 问着这个看似闲话的话题,南离又想起一件传言来,就又问他: “呵呵,那么你的婶婶如今何在?” 袁韬平日或阴沉或谄媚的脸上,突现那么几分忸怩,嗫嚅片刻才小声向南离道: “就是如今咱的妻室。” “原配正室?”“正是。” “那位……邹氏夫人?”南离有些吃惊,这个争天王人品不堪,却还是个有情种子。 “正是,袁某如今何必扯谎。” 南离倒是觉得有些歉然,不该提起邹氏夫人,便叹了一声: “怪赵某不曾与定西相结,通论家室,如今还是莽撞了。” 然后爽快地一摆手: “好,今日解了赵某心中疑惑,韩羽,送定西伯归营!请!” 韩羽、杨应熊、田贵、雷震等诸将虽然看得南离此举奇怪,但是经此一役,诸将也是都受了很大刺激,尤其田贵、雷震,赵镇帅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是神一样的人物,因此一说放袁韬,竟然无人出声异议。 南离令韩羽亲自带人,将袁韬去了绑缚,又换了身干净衣服,就此一刻不耽,送回去犍为城中。 是真格的送,可不是假的。 不料才行到城门外口切近,迎头就撞上了气势昂昂刚出城来的赵荣贵。 这时乘着城中纷乱撤出犍为城来,赵荣贵正在组织收回部队,还要掩护着璟新他们下城出关,眼看差不多了,一回头正看见韩羽他们过来。 袁韬心中一哆嗦,暗道反正没人认识我,一低头就想过去,可他不知道韩羽在后向赵荣贵一路挤眉弄眼,还指了指袁韬。 邛州诸将里边,赵荣贵最熟的就是韩羽了,一见韩羽的神态动作,赵荣贵当即会意,站定了指着袁韬厉声喝道: “站住,往哪儿去?” “侯爷,咱往那边去。”袁韬胡乱指了指。 “袁韬,你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保宁你办寿我虽不曾去,但咱俩可是朝过相的,你不记得我啦?” “唉哟,赵侯爷,袁某哪儿能忘了您呢。这不是赵镇帅与李总督约好的,出了城就送咱回去。” 赵荣贵怒目一瞪,凝如隼威如虎,转瞬想起南离的叮嘱,又摸着花白的钢髯一笑: “哎,我侄儿说放你的,干我屁事,我可遇上你了,你是跟我侄子聊完了,咱哥俩还没叙旧呢,先别急着走,咱哥俩好久不见了,再聊聊。” “聊,聊……聊多久。” 赵荣贵眼看着璟新的标将葛佑明开路,璟新他们做最后一拨,带着麾下亲随部曲四将鲜克强、廖启芳、曹章、杨荣芳都出了城,就搓着花白的钢髯一乐,上前一把搂住了袁韬的肩膀: “聊个一年半载五六十两的呗。” 袁韬当即傻掉了,韩羽赶忙跟着捧哏凑趣: “得了,既然定远侯爷相邀,您也甭走了,跟我回去吧。” “怎……怎么回去?”袁韬闻言更惊。 “再拉您回去就是了。”说罢一摆手,后赶来的四名壮勇精悍的锦衣力士上来,也不捆也不绑,将袁韬牢牢地夹在了中间。 然后韩羽向袁韬一抱拳: “定西伯,请回吧,大家都是懂事滴兄弟伙,就不绑你咯,否则不好看嗦。” 这时已近黄昏,日影没山,岷江江面上星火点点,全是从嘉定赶来的大小船只,还有许多杨展改装的所谓江上“战船”。 当初彭山江口一战大破张献忠,就是靠的这些“水师战船”。 码头上刚起的临时大营后面,江上停泊的一条乌蓬船舱中,南离带着人一边裹伤,一边看护仍旧酣睡不醒的杨展。 忍着伤痛的雷震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南离: “您真的就这么……放了袁韬?” 南离呵呵一笑: “城关那么乱,他进不去城,既然进不去,再拉回来就是了!” 第三五二章 退兵 第352章 退兵 有些百姓黄昏时分趁乱逃出了城池,随后一群袁韬的部属出城来,堵着嘉定来的杨展所部新起的大营要人。 就是要人,口气也不敢十分放肆,邛州来的看着他们还算诚恳,就拉着袁韬出来对其安抚一番。 “赵镇帅、杨侯爷请我去嘉定州商议些事情,不日即回,你们谨守营盘,等我回来即可。” 袁韬很平静、很真诚的样子,邛州来的大家都相信,袁韬的小兄弟们不信,有的跪地就哭。 “老爷,他们明明是要害您,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没了您,咱们兄弟可咋子办?” 袁韬隔着营栅,还有一列列的长枪步卒用不知所云的闲言碎语来安抚他们。 “众家兄弟自管在城,不会太久,我会随时给你们发信。” “你们放心,看看,我这新换的衣裳,也喝了醒酒汤,没事的。” 他还能说什么,他还敢说什么? 这是有邛州来的在当场管事的一员黑脸的锦衣小将还和蔼地提醒他们,请定西伯家里人送些换洗衣服来,有愿意随侍跑腿的也可以跟来两个。 后来城里真就出来几个女眷,有袁韬的子侄领着,送来些换洗衣服,又有一名贴身的亲兵仆役也跟了来伺候。 之后,城门就紧紧地关上了。 嘉定、犍为的双方,就在犍为南关大眼瞪小眼地对峙。 可不管咋说,袁韬的部众对于白日里还打生打死的邛州人竟然没什么恶感,反而觉得比嘉定来的明事理。 到一弯残月显现天际的时分,闹腾了半夜的犍为城终于消停下来。 这是二十六的峨眉残月,残月露头,说明天也就要亮了,到这时在嘉定赶来的乌蓬战船的舱中,杨展终于缓缓睁开双眼,第一眼看到南离,立时眼泪就流出来了: “南离啊,你也来了?是我害了你啊?” 再一看在侧的璟新,赵荣贵,又是一声哭泣: “璟新啊,二哥,你们怎么都来了,是……也被袁韬所害吗?” 一听这话,恨得气得璟新也哭了出来: “爹啊,你醒醒吧,是南离把你救出来了!” 杨展含恨望天,流着泪喃喃自语: “我晓得,我晓得哎,那两个龟儿子要害我咯,我就是动不得,也说不出话来。” 赵荣贵在来了一句旁扎心的: “还好啊,这俩小子不知道下毒……” 南离就只好为他解释当时情形: “都在一个桌上,喝的都是一个坛子的酒。” 才说到这儿,杨展:“呕,啊——!” 又开始呕吐。 等吐够够的了,人也大致清醒了,他又疯狂地大叫起来: “来呀,调集诸镇,攻破犍为,拿了袁韬、武大定……” 赵荣贵好心提醒他: “还有李乾德。” “对,还有李乾德,此仇不报,老子誓不为人。” 赵荣贵又提醒他: “袁韬在这儿呢。” “啊?袁韬在哪儿呢,拉出来,看老子砍了他!”杨展奋身欲起,还将手乱抓,找刀的样子。 南离只好按住杨展: “您先别急,袁韬砍不得,” 杨展又叫: “调兵,把那泰、苏宝、徐上朝都给老子调来,老子亲督攻城,取老子的披挂来!” 杨展还跟南离撕吧,亏得他酒后无力,要不南离、璟新两个按他真费劲,南离还得好言相劝。 “犍为暂时不能打,要打,咱在城里就打了。” “为啥子还不能打,老子要报仇!”杨展怒火冲天,搂着南离还哭呢。 “南离啊,咱翁婿二人,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交代在这里啦,还能容得犍为城在,必得拔了城池,屠光人众才得行。” “侯爷,您别激动,信我话,真的先不要急着攻城!” 被南离反复规劝,杨展哭的更加大声,怒不可遏、颤抖着胡须,手指着南离质问: “南离啊,你糊涂啦,你是哪头的,咱翁婿俩,可是差一点就把命交代在这犍为城中,此时还不调兵攻城,等着袁武继续坐大吗?你还叫我做什么?侯爷?” “老子这回算明白啦,我特么连个峨眉山的猴儿都不如啊!” “兵,要调。城,不能攻,要灭袁韬、武大定,不是这个灭法的,您听我说。”南离只好继续耐心规劝。 眼看杨展这是受了刺激,还在发疯,一时也不见恢复,气得赵荣贵狠狠一拍他: “杨老三,都这样了,你还不听他的呢?” “啊!?怎么样了?”杨展止住一些疯癫的架势。 “爹啊,您先别急,先缓缓吧。”璟新只好好言安抚。 “兄长,你陪着侯爷先歇歇,我就在这船上,有事随时喊我。” 南离一扯赵荣贵,俩人起身退出了船舱。 出得船舱,望着远处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犍为小城,江面上点点的灯火,南离心下不由得暗自叹息: 才二年而已啊,那个刀口下逃生、夜渡雪滩头、江口截西营、嘉定败豪格的杨玉梁就已经这样了,自己从不出阵,坐拥妻妾,只信用手下诸镇…… 这回遭了信用之人的暗算,不说折辱什么,就是这份心碎也不堪啊…… 国难当头、百姓涂炭,一步踏错、步步踏错,为将为帅,怎可如此? 正想着,肩头被重重拍了一下,他知是赵荣贵,就轻轻叹了口气。 赵荣贵却安慰他说道: “别发愁,杨老三那是被迷住了一窍,还懵着呢,回头你给他好好讲讲城里是怎么回事。” “他听明白了再缓一缓,就能回来了。” 说到这里赵荣贵摸着下巴问南离: “不过,在城里退出来我还能懂得你,这都出来了,随时调兵,你这不着急打城,别说还糊涂着的杨老三,就是我也不大懂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二叔信你的!” 南离终于笑了,想起一个人,那个人也是这般的豁达…… “哈哈,二叔,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就你待我,真是没说的。” “那你就说吧,下一步怎么弄他们。” “二叔,真信我?”南离盯住犍为城,嘴角露出一抹成竹在胸的微笑。 “那还用问,从龙安我就信了你了。” “那……咱们退兵!” 第三五三章 非攻 第353章 非攻 旭日东升、晨光大起的时分,杨展终于是彻底地恢复了神智。 璟新把南离、赵荣贵再次叫进船舱后,南离将昨日城中如何寿宴、杨展酒醉之后的详细光景,大略地为杨展讲了一遍,很多惊险情景,听得未临其境的杨璟新直冒冷汗,杨展则一言不发地撑住额头听着,最后是手拍床榻后悔不迭。 “唉,我只知道当时天旋地转,一群人上来按住我的手脚,我还要发怒——敢这般灌本爵的酒,没个尊卑上下了,就眼见的有人将我绳捆索绑,就知道,这下子,完了……” “然后眼前一黑,就啥子也不记得咯……” 杨展这时才体会了死里逃生的珍贵,一手把着南离、一手把着璟新,叹道: “南离啊,今后,你我恩同父子,情胜骨肉啊,汝与璟新,不是兄弟,更胜兄弟!” 南离这时也是感慨万端: “侯爷,先不急叙恩情,要说恩情,也是在城里丢了性命的兄弟的恩情……摆布了眼前事,咱们还有大把的时光。” “好,就依你的,你来发号施令!” 杨展这时说话已经颇见疲惫,但让南离发号施令,却被南离一口拒绝:“别,这是您的地头,该咋子办,最终还得您来发号施令!” “老三,起来说话,大丈夫当死于疆场,怎可缠绵床榻。”还得是赵荣贵皱着眉头沉喝了一嗓子。 这时被赵荣贵一说,杨展羞愧无已,眼泪几乎又要下来了: “二哥,你说的有理,咱们才是真正的义兄义弟啊,虽说你常常看不上我……我杨展岂是怕死的人,兄弟就该肝胆相照,我是心上受不得这份蒙骗欺辱啊……真是愧对与你……” 闻得此言,赵荣贵拍拍他,也叹口气,这回却没再说他。 杨展被南离与璟新扶起,更衣挂甲,恢复了一些精气神儿,看看义兄与长子,还是问南离道: “南离,你说吧,咋子办了这三个狗贼子!” “小婿心中已有成算,不过,嘉定到犍为还是您熟,若是攻打犍为,以何处立营屯兵为佳?”说起上川南的兵要地志,南离还真得问杨展。 “当然就是这翔凤桥对着南关,若从北关来,就屯石马关。” “要不要先拿石马关?”这么一说,璟新也想起来了。 “不必,石马关咱们不必去堵。”对此南离一摆手否了,然后再问杨展父子:“对着犍为南门的江上沿线,再远些,何处还有更好的地势,易守难攻,又便于出击的。” “再远些就是犍为演武场,离城不过五里。” “再远些呢?” “那就是竹根滩,不过那边就远了,有四十里水路,要攻城可远着呢。” 这时璟新已经拿了张上川南的地理图出来铺在小几上,南离码着地理图,向杨展道: “咱们退兵,就在那边扎营,您调集除了守汛的机动兵马,齐集竹根滩一线,大兵云集,再做道理。” “本爵这就发下手令!”杨展已经恢复了号令三军的俨然气度。 “南离,咱们兄弟一体,二叔也在,这没外人,就说说你的打算吧,也让我们心里有个底。”璟新着急了。 “南离,这回你就布置,咱们都听你的布置,只要你也与咱们交个底。”赵荣贵也心急了,他也想知道南离到底怎么打算的。 “好,既然二叔、岳丈你们都这么说,咱也不藏着掖着,咱问您二位,还有璟新,” 南离胸有成竹地将杨展、赵荣贵、杨璟新环视一周,缓慢、沉稳、字字清晰地问道: “袁韬就在我们的手中,便不杀他也不放回,他那边群龙无首,那么武大定会怎样?” 赵荣贵捏着满部花白钢髯的下巴,冷笑道: “以武大定的人性,他不会闲着,定要趁机吞了袁韬的部众。” “那么就先令袁韬给他的部将们修书一封,该当如何如何,若武大定有吞并之心,岂能令得袁韬就此放过武大定。” “有道理!”杨璟新兴奋地一击掌! “若是武大定有能为、有魄力,又有李乾德辅佐,他真的吞下了袁韬的部众,我们就令袁韬暗中招降,又可将我们善待袁韬的消息散布出去,令之疑神疑鬼,上下不得齐心。” “好!袁韬可不能就手杀了,有大用场呢。”赵荣贵这就彻底明白了。 “从上游过来是竹根滩、演武场、翔凤桥,下游往宜宾去的水路经行哪里?” “槐凤桥。”不必杨展,璟新就答了,对这些当地交通、兵要在坐地户杨展、璟新都是信手拈来。 “加上槐凤桥,待得岳丈您麾下的诸镇兵马到日,便分别扎营堵住,就留着石马关不守。您的辖下各部,就卡在各处要地,要对犍为形成围而不攻,封而不死的态势。” “那我们要做什么?只是围困?”杨展还是有些不解,毕竟大醉之后脑子转的慢。 “连围困都不是。”南离淡然一笑:“只要同时岳丈您亲笔书信一封,先行遣人放舟宜宾,送往总督樊公处,具言袁武勾连李乾德罪状,在这之前,最好我们还能拿到袁韬的口供。” “然后呢?”被南离说得杨展瞠目结舌,觉得自己根本跟不上这些弯弯绕。 “这就要学一学钱邦芑了——便将袁韬的口供、其三人勾结戕害岳丈您的罪状,传抄全川文武勋镇,并请樊公上奏行在!” “咱们也不必着急,十天半个月,整个西川就都知道了武大定是咋子回事。” “那时便令得袁韬无人觉其可悯,武大定无处可以容身,李乾德再不能摇唇鼓舌、蒙蔽世人。” “然后再行起大兵伐之。” “那时节,犍为小小的城,换你们诸位若是武大定,会怎么办?死守?等着全川各镇奉督师之命来剿?” 说到最后,见杨展还在沉思,南离双目囧囧地看看璟新,又看看赵荣贵。 赵荣贵摸着胡子答道: “对着咱们,有了前因,死守就是等死。” 璟新也点头: “那就会跑。” “跑,往哪里跑?”南离又问。 赵荣贵一拳砸在地理图上,沉声道: “咱们堵住了上下水路,只有出北门进山往资江跑!去投达子!” “往北只有一条路,既然如此,二叔,何必非得攻城围城呢?您和璟新,干嘛不去那边路上等他?”南离点着地理图上的一个位置。 “好啊!”璟新先就赞起来。 “好!”赵荣贵大声喝彩。 “妙计!”杨展也叫起来。 “袁韬所部人众,武大定所部少而精,善战,有道是,行进之军,虽强尤弱。”最后一句,是南离来自的那个时空,首席大将军的名言。 “那时有大义在手,擒拿武逆,问罪乾德,正当其时。” 这时的杨展闻言心喜,已经恢复了往昔宿将的面貌,开始琢磨布局了: “这个……稳是稳了,把犍为先得盯住才行,使其不得可乘之机。” “这就得岳丈大人,您来调遣上川南诸镇,把守上下水路,做出一个围而不剿的态势,令得武大定既心惊又不敢妄动。便是妄动,也要将他反回去!” “您看住了犍为,二叔、璟新,还有小婿带来的人,暂且绕道石马关外,按兵不动,就等着向武大定最后一击。” “惑乱敌心、围而不打、争得大义,最后吞其溃众,而不必大加杀戮,这就是小婿的谋画!” “好!南离所言,有理!”杨展最终到底是大为赞同。 其实还有一层更深的理由,南离这时已经不必说了——上川南以至整个西川,缺的是劳动力和优质兵员,真的打个死仗,将袁武所部数万丁壮屠戮殆尽,自己也损伤不小,最终得不偿失。 即便弄出个这样的结局,最终还是陕南、川北的吴三桂、李国英得利。 第三五四章 清醒 第354章 清醒 杨展恢复了上川南霸主的宿将之态,这一日里都在调兵遣将,各路守汛总兵陆陆续续发兵而来,杨展遣将、会商,这么一忙起来,也就浑忘却了心中的创伤。 南离看得杨展已经一如常态,便不再寸步不离,而是一面就此开设自己的中军大帐,一面与赵荣贵、杨璟新商议犍为北面陆路石马关的预先部署。 犍为城的动向每日都有人盯着,城中袁武兵马也不出城打仗,只是谨守城关,加固城墙,搭设战棚,堆砖瓦、摆箭矢,弄出一副死守的架势。 南离知道,别看武大定摆出这么一副等着挨打的架势,实际上能征惯战的他绝不会这么老实的。 果然,这日夜里一股小部队出城袭营,被翔凤桥渡口前哨营寨守将总兵李虹龙谨守营寨,率兵将之反了回去。 第二日南离陪着杨展听了昨夜西营的军情细报,赵荣贵也在,都看得出这就是试探性的袭扰,下一步九成就是等待守备松懈之时再行突袭。 但杨展记住了南离的话,只是传令李虹龙谨守之余,不得主动攻城以为报复。 南离看过城周地势,却劝杨展干脆放弃江北翔凤桥营地,退回岷江南岸,隔江对峙,沿江使改装的乌蓬战船看住了犍为的进出即可。 杨展盘算一番之后,还是听进了南离的建议。 既然不必即刻攻城,这时退下来其实对防备犍为袭营还是有利的。 毕竟在岷江上自己这边占优势,经过改装带火器的船只甚多,袁韬、武大定可没做过这方面的准备,不论船只、火器都是不如杨展辖下的各路总兵。 若真的再要攻城时,先用火器射打,同时以上游北岸演武场方向夹击,重新进占北岸翔凤桥码头,不是什么难事。 但南离还是不放心,又掰开了揉碎了宽杨展的心。 “只要岳丈您,先忍住一口气,有二叔在此帮衬,打武大定,不成问题。只须答应小婿两件事。” 从犍为出来,杨展的状态恢复清醒如常之后,只要南离再叫侯爷,杨展就一瞪眼要急眼发火的架势。 这个女婿眼看是躲都躲不掉的了,就剩了一桩婚礼的程序,于是南离也就只好顺水推舟,把称呼彻底改了过来。 不过也好,这么一叫杨展岳丈大人,南离再说什么,杨展真就听得耳顺: “尽管说来。” “一则,您一定要忍住十天半月的,哪怕时日久了,几个月也要忍忍,万万不可受武大定的挑拨而出战。” “石马关我就不去了,就在这边陪着您。” 南离没有明说,其实他不怕别的,也不担心信任自己的赵荣贵与执着的璟新,如今担心的只是杨展暂时压抑的怒火,还有后面赶来诸镇的因前面不及增援而当下的急于表明心迹而求战。 犍为城,已经真的没必要再攻打了。 “二则,袁韬的一切讯问、看管……甚至饮食照料都由小婿来掌握,您与二叔两位,连同璟新,都不必出面。” 赵荣贵点头赞成: “得了,这我知道,你怕他一朝面再忍不住一刀砍了袁韬。” “正是,就是后来的各镇总兵,岳丈您也得严令约束,也万不可令之针对袁韬凌辱泄愤。” 杨展听了则皱眉摇头,叹一声: “都这地步了,没必要。” 南离这才算放心,因为当下不要别的,就要一个杨展的清醒,只要杨展清醒,一切就都好办。 连续几日下来,在竹根滩一带扎下陆地大营后,又立起水寨码头,一时往来船只络绎不绝。 华阳侯杨展所辖驻汛各地的各路总兵,依照杨展的帅令,各发精锐兵马,齐集犍为。 有土司总兵那泰、苏宝,大旗总兵,援剿总兵,紫荆关总兵,只有遂宁总兵赵友鄢不动。 沿江船只甚多,多是步卒,马匹也有,终归不多。 嘉定各部把钱粮都花在了人头费上,部队吹气一般,都拿步卒充人头壮声势,部队臃肿而庞大 因为赵荣贵一时也回不去,成都各营群龙无首,南离生怕媅媺这时候再闹出事来,于是在竹根滩开设行营的同时,并未再行大张旗鼓向这边调遣兵将 如今的南离对媅媺,真是头疼的很了,才从犍为逃出生天,就要担心她在成都作祸。 因此才郑重嘱咐掌府城守备宿卫的刘斓儿谨守城池,处断成都军务,与路宏蜀做好搭子之余,一定要照顾好世子府,还有秦藩汉中王府。 南离与赵荣贵、杨展、璟新也是庙算过了,对付武大定及失了首脑的袁韬所部,杨展的麾下各镇足够。 毕竟不可使汉绵防线出现空隙,成都平原又正是稻禾拔节灌浆、即将入秋收获的时节。 于是南离将自己的行营开设后,成都、邛州、汉绵的军政事务,若是张翦、张应兴、路宏蜀、刘斓儿等人不能决断的,便快马加急,直送到竹根滩来。 三百里的驿程,快马加急不过两日夜即达,这就是大力恢复驿递的好处,谁让咱通过茶马古道能搞到马呢。 一旦开设行营,一边辅佐杨展办犍为之事的同时,南离也将身边需要的几个人也陆续调了来,第一拨就是吴元龙和曹昌虎。 南离这边调来了一龙一虎,杨展除了调集各路总兵外,还调来了吴养瑚,为的商议向涪州、宜宾的吕大器、樊一蘅走搪禀报,还要筹画向行在的兵部、内阁走本上表。 南离不动大队人马,赵荣贵则将屯在成都的兵马都调了来,他惦着南离的话,就等着啥时候时机合适了,好去石马关摆一摆呢。 吴元龙、曹昌虎一到,听了席地阙敞胸露怀把十几处被重甲遮挡依旧很深的创口向吴元龙一亮,再颠三倒四地胡乱吹一顿牛比,后来的哥俩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又是震惊又是艳羡。 震惊是才几日里就这么鬼门关打了好几次的转,艳羡的是人家几位这回立下的功劳,只怕便是得生擒达子的总兵、都统都难以能抵得过了。 南离立时就察觉了吴元龙、曹昌虎艳羡、急切的情绪,觉得有必要趁着这个机会把诸位同袍兄弟的觉悟再提升一截,便趁着这日自家内部军议之后的闲暇,为大家讲了一番道理。 “这一回的犍为之行,大家几乎都带了伤,可以说,没有你们诸位同袍的拼死奋战,就没有我赵南离今日的容身之所,更要紧的是,上川南的几十万百姓也会重新沦落地狱。” “老四为了夺门,带了十几处的伤,柴火儿半残了一只手,鼎元为我挡了一刀……昌虎你别急,好似你们没有功劳,可是元龙你们把得川北、成都牢牢的,李国英就不敢趁机妄动。” “今日里先不说论功、不说彰表,就先论一个道理,你们说说,这一回为啥子最后能脱险?” “镇帅你福大命大。”昌虎抢先回答。 “格老子兄弟们奋勇当先。”席地阙甚是得意,每日都是敞胸露怀,恨不得把一身的伤口给每个人都看看,连营医说他不要为此而着了山风都不听。 “若我说,没别的,就是镇帅说啥我们听啥,准没错!”吴元龙如今的信服已经少了许多无谓的拍马。 “我觉着是分两节,前一节是镇帅的预先部署,后一节是我们坚决地执行了这个部署。”伤势不重的韩羽恢复也快,这时身临其境的他说来已是甚为清晰。 “也对,也不全对,但是元龙和韩羽说得已经差不多了。”南离最后为这一众的同袍兄弟做了个总结。 “部署、执行、协调都很重要。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基础上的坚决和灵活。” “老四夺门,贵在坚决,不为县衙那边纷乱所动,没有去分散兵力,待夺了门,更未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产生动摇。” “这才使得定远侯与杨少帅的援兵及时入城。” “韩羽、柴火儿判断准确,响应及时,认准一个理,就是坚决往里面冲,我们才得以在县衙中坚持等来援兵。” “这其间,任何一个环节轻忽大意,满盘皆输。” “说明什么?我们的一个个兄弟,都是好兄弟,更是任何时候都缺不得的同袍,我们的一次次胜利,不是靠我赵南离一个人,是靠你们每一个同袍兄弟的努力,缺一个都不行。” “如果我们想在将来取得更大的胜利,就要我们的同袍,如你们一样的,越来越多!” “拧成一股绳!” “如此之下,五湖四海,加团结如一人,天下大可去得!” 第三五五章 乡党 第355章 乡党 也是嘱咐了杨展之后,才有南离与袁韬的这一回对话。 竹根滩正在嘉定到犍为的水程中段,从此上行嘉定、下行犍为水陆行程都是五十多里。 在竹根滩安下水陆大营后,就近犍为的演武场、迎恩桥有日益坚固的营寨,加上下游通往宜宾的水陆道路在槐凤桥也被大旗总兵余朝宗堵了,整个犍为南面的交通道路都被彻底隔绝。 杨展调兵遣将的同时,为着万全的考虑,将袁韬送回嘉定城中看押,但是听从南离劝说,看押的人手都是南离着韩羽布置的,从邛州、成都调来的锦衣卫力士,不得杨展、南离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触袁韬。 回嘉定看押也不曾打入大牢,而是在旧河泊所寻了一间院子,里里外外,外层杨展的亲丁密匝围护,内层韩羽布置的力士,十二时辰不歇。 韩羽布置重兵看管之余,有南离的嘱咐,曹昌虎亲自安排,日常生计、一应供奉,并不或缺。 甚至嘉定州除了杨展的几名贴身亲信,都不知将袁韬送回看押的事。 安顿好了,与杨展、吴养瑚商议停当,南离便自己亲自回了一趟嘉定州,他连蟾儿都不曾联络,就为的秘密审讯袁韬。 而这般的安排,倒是对于袁韬自身,激发了内心深处的纠结、不甘、恐惧、希冀、绝望…… 袁韬也整四十的人了,一代枭雄尸山血海的,什么场面没见过,可是这时这个后悔啊——还不如当时一刀两断,就此一了百了。 毕竟连续多日的无人问津,又有生活上的优待,内外消息的隔绝,令得他搞不懂赵南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更判断不出杨展会如何处置自己。 他这种累年以降作恶多端的人,就怕闲下来。 他可以在作恶求得乐趣,可以在权柄威风中寻得慰藉和安全感,但是,一旦这些都失去了,并且这个往日在他眼中喧嚣且可以任意捏扁搓圆定人生死的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他就会觉得一切都失去了。 心理上的闸门一开,就再也遏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尤其是希冀与绝望,不断地交织往复…… 因此,当青衣小帽的袁韬,一见到南离,止不住的第一句话就是: “乡党,杨侯爷有没有话,将要怎生发落于咱。” 这时的南离,就像在茶馆里偶然遇见了老友一般轻松随意,与袁韬隔一张八仙桌闲坐,捧起桌上的茶碗…… 连他的衣装都是与袁韬一般的朴素,只是扎了抱肚大带…… 被袁韬问起,啜了一口热茶,南离才微微表情纠结地答道: “这个,眼下还真没有……” “不会就要杀我祭旗吧?”袁韬被南离的淡定衬托得更加虚弱。 “杀你干嘛?”这话南离应得断然而笃定,向袁韬示意一下手中茶盏,耐心地安抚他。 “侯爷没那心思,也不记恨你,就是转不过来这个弯而已,他就是想不通,你说你好好的,干嘛要害侯爷呢?” 袁韬闻言才要辩白,南离摆手止住他,依旧示意桌上的茶盏——毕竟这是今年的峨眉新茶,继续耐心解释: “武大定也许说得通,毕竟他是客将,身边就那么几个人。你说你几万口子,杨侯爷哪里对不起你们,赵定远那么来回地说,你们意图加害我岳丈,加害我岳丈,而你就是主谋,他都不信。” “武大定是主谋,他才是主谋,咱是被蒙蔽了……啊啊啊……”袁韬终于得了机会叫屈,甚而掩面哭了起来。 “不过,眼下这个事要搞清楚很麻烦的,毕竟是你定西伯的寿宴之时,你也须脱不得干系,但我总觉着吧,谁是主谋,才是关键。” 被南离点题,袁韬觉着自己终于得到了倾诉的机会: “主谋当然不可能是我,杨侯爷救了我们几万口子的性命,我有什么理由要害杨侯爷呢,你说是不是啊,乡党!” “我也奇怪的呢,你这么有义气的人,堂堂正正争天王,怎么会搞这种下三滥的勾当?” “初时还想不通,听了定远侯所言,你的生辰是四月,咱才信了,还以为你是借寿宴之名,要害咱的岳丈华阳侯。” “如今看来,也不是啊,你这是真的要办寿宴。”南离说罢摇摇头、咂咂嘴,才放下茶碗,好似在咀嚼回味自己的这番话。 “对头对头,就是要办寿宴,寿宴上害人的,还有围着县衙攻打的,那不都是小黄巢的人。” “你不是也看到了。”袁韬试探着说到这里,也在暗中观察南离的表情。 “我都看得真真的。”南离皱眉点头,却不再往深了说了。 袁韬当然不傻,他也会纠结,南离这般的神态自然令他不敢深信,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又问: “华阳侯是咋子想的?他那时都看到了?怎不来问罪?” “他呀,生着气呢,这几日都没缓过来,我这回去也不知该咋子说……就是想得通你,也想不通武大定他到底是想干啥子。他也不想再见到你,只能我这做半子的来代劳啊……” 袁韬细说根苗,都不用想的,顺嘴就秃噜: “他嫉妒嘉定富裕,有兵有粮,呼九思死了之后,他得了呼九思的大部人马,就不够吃的了。” 被袁韬这么一说,南离似乎想起什么了,很感兴趣地问他: “哎,呼九思死了,他的队伍你们怎么分的?” “说好的一半一半,最后不仅他占了大头,还把人家的小妾都留下了……” “哦?李乾德得啥了?” “要不咋说武大定不地道呢,他以他的名义,将呼九思的两个小妾送去了李乾德那边,做他的人情。” 南离闻言气得拍了一下桌子: “真是不地道,没义气!” “没义气!”袁韬也狠狠地点头,说到这里,袁韬越发地感慨,似乎也夹着几分悔恨。 “本来华阳侯将犍为拨给我们,我这边的兄弟自耕自种,够吃够用,他武大定不事生产,成日惦记着去讨伐土司发外财。 “当初挑起镇雄冲突的就是他,被华阳侯严令制止后,他怀恨在心,更惶惶不可终日。” “他就是不爱种田啊。”南离点点头。 “对啊,他娃是土匪出身,咱可是正经庄户出身。”袁韬更觉南离懂事了,急忙表白。 “有道理有道理,还得是你我这般的良家出身,能守住地,喜爱种田,安土重迁。这么就说得通了,都对上了,这种事,也就武大定干得出来。”眼看南离是深以为然。 “赵家小哥,你真是通情达理。” “不是通情达理,凡事就得论个理字,您这么朴实,这么仁义,怎么可能搅合他们的事,搁我,我不信。”南离说到这,又来个转折。“就是侯爷他啊,转不过来这个弯。” “啊?这是怎么说呢?”袁韬这心就跟着又提溜起来了。 “赵荣贵赵侯爷不是在这么,他还惦着湘九口你们一起跑了的旧怨呢,在他看来,你们就是沆瀣一气。” “杨侯爷倒是不这么想,可耐不住他们是义兄弟,又没红过脸。” 被这么一说,袁韬更是万分的悔恨: “哎哟,不是说呢,一想起这个我就后悔,怎么好好的兄弟,我是尽心侍奉侯爷,那是咱们的好大哥啊,哪里还能再寻来,可……可可……怎么就落到这一步来……” 看着袁韬如此地唉声叹气,南离也很贴心地帮他分析。 “咱也与赵侯爷掰扯过这事,他到底还是说,武大定一个人不敢做这路事,必定是有人推波助澜,不是李乾德,就是袁韬!” “我就觉着,怎么可能是你呢,你这么仁义,咱们陕西汉子,倒是李乾德那个家伙,别个不晓得咱倒晓得,此人道貌岸然,暗地又好钱又好色,对于杨侯爷,他是一直不满,对于赵侯爷,他更是挟私带怨……” “就是他,他们这些书生,最不是东西,背后里挑外撅,都是他们。”袁韬更加愤慨。“不说别个,就说法李鹞子钱粮,他在背后说了多少的恶心话来挑拨。” “对啊,他一个川北总督,窝在上川南,还这不满意那不如心的,当初号称欲发重庆,又嫌钱粮给的少,弄个兵部大印,还是假的。”南离频频点头赞同,深有同感地向袁韬剖析: “这个事最后总得有个交待,如今我这岳丈大兵云集,就是要出这口恶气,武大定……估摸是跑不脱了。” “至于樊公、吕公,还有行在内阁、兵部,最后都得看你这边怎么说,尤其督师与川陕总督,李乾德怎样,我们都顶不得,还得督师、督抚、抚按,这些人,来奏报行在,阁议还是部议的,咱也不懂。” “随他们去弄吧。”最后这句又显得有些无奈。 袁韬可不干了: “别随他们啊,到底李乾德怎么回事,他怎么鼓动、挑拨武大定,赵镇帅你得上表啊,华阳侯也得上表……” “可我们上表,说什么呢?” “咱来给你说……” “这么真麻烦,谁耐烦自己写这东西,你自己上表得了……对了,你这里衣食日用,有啥子缺的短的,就与我留这里的那个大胡子佥事来说,吃啥用啥,都给你办,便是……”南离这时一脸的武人对于文书的厌弃。 “多谢赵总镇用心,只是我……我这……我也不会写几个大字……”被南离一说,袁韬反而直眼了。 “哦,不妨事,我这有人,可以帮你写,回头你用个鉴,再按个手印就得了,没带印鉴出来?” 到这时了,袁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主动应承: “按手印?花押?小事,么麻达!” 下一章被审核了,如果18:00审核没过,会改了重发 第三五六章 大义 第356章 大义 袁韬傻么? 一方枭雄,怎么可能。 他能信杨展会放过他? 能信就不会是他能将猥崽与沉鸷转换自如的争天王了。 但是他想活命,他还祈盼着杨展杀了武大定、李乾德,所有的罪责都推去他们俩身上。 南离一旦透露出了念着犍为城内的数万部众,他还有用处,侥幸加上希冀,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南离本来也没希望袁韬能幡然悔悟,只要他把罪责都推给还在犍为小城里蹦的那俩,足够了。 袁韬你爱认不认,在我手里呢,着啥子急? 可在人家昌虎看来,不就口供吗?就该严刑拷打,弄三哥来一回不就行得,还伺候他龟儿子干啥,南离却深沉地一笑: “袁韬全须全尾、白白胖胖的用处更大,你在这就好生伺候他,将来也是记你的一件功劳。” 南离拿到了袁韬的自陈供状,杨展便是握住了大义名分! 没过多久,方方面面对于犍为之变的态度就陆续地显现出来,嘉定各部不仅未因师老而兵疲,反而士气日渐地更加高昂。 反应在先的就是最近的叙府宜宾。 杨展派去宜宾的是吴养瑚,而且南离也派吴元龙随行护送,带的是杨展的信,南离的信,还有袁韬的……口供。 不出五日,宜宾的消息先回来了,并且派来了一个人来,正是掌叙州府常务的叙州屯戍戎政彭明扬。 吴养瑚陪同彭明扬呈上樊一蘅的复信,并且禀报道: “樊老大人遣人谨守关口,不得使武部流窜入境,又遣入槐凤桥水关,协助本镇驻守。” 彭明扬也禀道: “樊公忧心国是,有言内患不除、何以安邦,更要学生赶来提醒勋公,万不可使其得机与保宁李国英勾连。” “樊老大人还有答书在此,嘱下官面交华阳侯。” 杨展接了樊一蘅的书信看罢,忍不住一拍桌子,大呼一声: “好!” “樊公以亲书,问罪于李乾德!” “两川文武,谁不站我杨展的一边?”说到这里,禁不住大赞在侧的南离。 “南离啊,你这个搞得好,这就是你说的,攻心为上,攻心仗!对,攻心仗!” 又再五日,从吕大器那边也派了人来。 来者正是人称“李鹞子”的綦江伯李占春麾下总兵陈起祚,来到岷江南岸的营寨拜见过杨展,呈上一幅整个东西两川的地理图,并且禀告: “吕公得书,遣人持书问罪于李乾德,且有綦江伯李占春发兵,水陆逾万,克日即到,意图以援助我师,进讨武大定!” 杨展大喜,亲自款待陈起祚,南离作陪。 南离对于李占春早有闻名,此人与璟新同龄,威名则远过璟新。 在川东,提起李占春,必有于大海,若说起于大海,也离不开李占春,此二人可谓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李占春还算是南离的老乡,陕西西安府泾阳人,于大海则是河南项城人。 两人虽然一个来自陕西,一个来自河南,却在西营大举入川后,一起追随曾英起兵抵抗张献忠。 曾英呢,却是莆田人,因其父在重庆为官才来到重庆安家。 李占春、于大海同样是来自远在千里之外的陕西、河南的外乡人,也是因父辈到重庆为官为宦才来到重庆。 拒献起兵,曾英为首,李占春、于大海赤心追随,为左辅右翼,历经瞿塘峡截江,巫山设伏,忠州水战,屡败献忠各部。 虽然屡战屡胜,终因寡不敌众,兵败涪州一战而溃,然壮勇骨架犹存,占春、大海不离左右,一呼而有众数万,终致再复重庆。 献忠于西充兵败身亡后,四将军率众南奔,因着与王祥的争竞,曾英急于立功,结果孤身对上西营四将,中矢落水,兵败身亡。 逃得性命的李占春、于大海只好收集残众,退屯涪州。 正值东西川两隔绝,湖广音信不通,福京隆武皇帝败亡之际,一时谣言四起,二将只能茫然四顾。 恰逢朱荣藩入川,说服于、李响应追随,福州水战大败清重夔总兵卢光祖,进而规复重庆,奉容藩于天字城监国。 到了武冈行在消息终于通达,嘉定州戊子夏议后,吕大器亲往涪州见了李占春,二镇才知容藩僭伪,自此再不奉楚藩之命。 但朱荣藩这二年里已经借势收罗了大批的虾兵蟹将,隔绝东西两川不说,又发兵忠州,攻打石砫土司,与吕大器等川中的督抚按文臣彻底撕破了脸。 但李占春尚念昔日旧谊,不忍骤然发兵攻伐,才有了移镇綦江之举。 李占春、于大海得吕大器提点,脱离容藩后因无从供给,到驻屯江津、綦江之时已经乏粮,其时正是南离、璟新征讨叙永的时节。 杨展昔日亡命成都取了嘉定的家眷,退在纳溪、永宁屯兵时,就与来谒樊一蘅的李占春结识,之后喜爱占春少年英杰,又感念曾英,因而与占春时常互相通问,当其时得了占春困顿求援之信,便即发粮饷救助,使得占春得以渡过难关。 也因为此事,使屡次求馈不得而衔恨的李乾德更加记恨杨展。 到今日骤然闻得犍为之变,占春义愤填膺,又正逢吕大器接了杨展之报,通谕川东各镇声讨李乾德、袁韬、武大定,当即请命提兵,来援杨展。 但是除了李占春之外,南离更感兴趣的其实是陈起祚呈上的川蜀地理图。 当代地理图是南离必须且头疼的一件事,迄今为止,他手中只有章炬收集整理的眉邛黎雅加成都府地理图,连保宁的地理图都没有,也都没有拿到全西川的完整地理图,更遑论一张完整的东西两川以至川陕的地理图。 当世的地图,没有比例尺,没有等高线,但能大致看出山川地理,若是官府所藏本地的要地地理图,各处驿站、码头、屯兵点、屯粮点、扼控要冲都标的很细致,因此每到一地,南离都要令人收集地理图,而章炬为南离整理地理资料,就是其西司内部的重要任务。 因此这一回南离趁着陪酒,与陈起祚聊的很细致,大有裨益。 因为陈氏一族,历代均为蜀中通政司为官为吏,确实掌握着川蜀的地理资料。 说起当下的战事,陈起祚也提醒杨展,防止武大定与清兵勾连。 这时的杨展,早就对南离的部署胸有成竹,只得意地哈哈一笑: “上复吕公还有綦江、靖南二勋,本爵要防的只有两件事,一则李乾德混淆视听、颠倒黑白,二则武大定不甘就缚,还有困兽犹斗,尤其这第一则,还要吕公多所留意。” “华阳侯所言,起祚谨记,下官来时,綦江伯正在点兵,不日便来相会。” 第三五七章 翻覆 第357章 翻覆 不过两日之后,不出杨展所料,武大定果然亲自率兵,冲突演武场地域徐上朝所部立起的营寨。 杨展闻报,当即亲自披挂上阵,指挥沿江水师,船载火箭向岸上射打,徐上朝则率众坚守营寨。 两面夹击之下,三下两下,出来攻打的武大定所部士气低落、溃不成军,只得狼狈退回城中。 徐上朝那边便即组织部众,出营追击。 而杨展立在船头,也终于是觉着长出了一口恶气。 就在捷报频传、志得意满的时节,下游上来了一彪人马,分作水陆两路。 陆路尽多步卒,多赤脚穿草鞋,身着清灰的号衣或短绵甲,白布缠头,使长标劲弩。 水陆舟船荡桨,两舷密布火铳弓弩,浩浩荡荡逆流而上。 南离与杨展同船,正随杨展觇视徐上朝从陆路追敌,闻报下游有队伍来,用千里镜一照,回手交给杨展来看,杨展也看罢便哈哈大笑。 “李鹞子果然来助我也。” 杨展所乘座船桨橹齐拨,调头回转,将近南岸水寨大营,便见大营不远处等候的这一路人马。 当先一队人数不多的精骑劲旅,为首一员英武豪迈的战将,浓眉大眼,方面无须,骑一匹白龙马,倒提一杆凤翅铁镗。 其头顶鎏金凤翅盔,身披银装锁子罩甲,从肩到腕,敷有精钢打就的连环臂手。 盔明甲亮、身姿魁梧,更兼少年壮勇、英武不凡。 川东果然都是英雄出在少年,成名须得趁早啊! 南离目睹李占春英风,一边在心中感叹着,一边也在盘算: 是时候让袁韬再次登场了! 这日已经十三日了,眼看就是八月十五中秋,常日里被嘉定战船来往巡视的岷江江面上,三条大船旗幡招展、荡桨如飞,在节奏分明的隆隆鼓声中,被一片大小排布的江上战船簇拥着,直向江北翔凤桥码头方向驶来。 连日来被江上战船放火箭已经烧毛了江边守御士卒立时惊惊咋咋起来,纷纷立盾牌,钻壕沟,眼看躲不及的士卒,将佐严令之下,只好在寨栅后面藏身。 可是这三艘大船到了岸边切近,已经是火箭、鸟铳的射程之内了,却并未放箭射铳,反有一将,操着大嗓门向北岸吼叫: “华阳侯、綦江伯在此,尔等向城中传话,请吴国昌、杨先志、阎宗鲁、马受四位总兵出城,定西伯有信来。” 这里点名的四个人,都是袁韬所部军中的骨干将领,挂着挂印将军衔的总兵官。 翔凤桥守将派人飞跑去城中传信,可是半晌不见人出,为首战船上的杨展不耐,看向边侧另一条船上的南离,船上的南离点点头,便有锦衣力士从船舱里引出来换了浆洗干净的原有衣装的袁韬。 袁韬在锦衣力士的挟持下,并未绑缚,有南离示意他,袁韬便将双手拢在口边做一个喇叭,向岸上、城中方向汉话。 “诸位兄弟,袁某在此,莫要射打误伤。” “诸位兄弟不出,袁某也有话讲,大家不要受了武大定的蛊惑,跟着他逆反我大明朝廷。” “我这里在嘉定好好的,华阳侯没有任何难为袁某之处。” “杨侯爷不念旧恶,只要大家弃甲,还是一家的兄弟,你们依旧是我袁韬的好兄弟。” “岸上的兄弟们,咱们本来是一家人,当初是杨侯爷接济了咱们,咱们不能恩将仇报。” 可是袁韬喊了半晌,只岸上兵将略略有骚动,犍为城中那边依旧是纹丝不动,也不见个人毛出来。 袁韬喊累了,嗓子都快哑了,一边咳着向南离说道: “赵总镇,人走茶凉啊,要不,我进城去当面劝说……” “不必的,回头写封信,从北关找人送进去。”南离面无表情。 战船刁斗上传来了哨的喊叫: “城门开了,有人来。” “稍待片刻。” 没片刻,一骑马“嗒、嗒、嗒”跑到江边,马上将明盔亮甲,隔着临江守御的寨栅勒住战马,人欢马乍之际,先向江上手打凉棚眺望。 在船上的袁韬看得喜悦,扬声高呼: “阎宗鲁,好兄弟,大哥就知道你还没忘了咱。” 这被呼阎宗鲁的出城骑将闻声纵马而出,也向江上船只这边一抱拳,口尊一声:“袁爷,”高声对答。 “袁爷,恕众家兄弟不能相迎,只是如今城中犁廷侯有将令,不可受外人蛊惑。” “今日来见袁爷,不为别个,就此恩义断绝,不相统属。”吼到这里,嚓啷亮出腰刀,将座下战马拨转,侧身面对袁韬,撩起战袍衣襟下摆,嚓一刀,割下大半幅衣襟,一扬手,顺着江风飘摇,落入临近岸边的江水中。 “旧日恩情该还的都还您了,咱兄弟哪个都不少为您出力,今日就两清了罢!” “从今往后,您若活着,您走阳关道,我们走独木桥。” “若您活不过去,能找到您的坟头,再为您烧上几刀。” 气得袁韬在船上跳脚大骂: “阎宗鲁,我日你娘。” “您甭日我娘了,日了我小老婆咱已经够够的了,您请回吧!儿郎们,放炮!” 话音一落,“叮咣”,岸上的几门将军炮、鸟铳就响了。 这边船上早有准备——船上都有能防铅子的竹墙,用合把粗的大毛竹并排扎起,立在船身四周,平时平放,交兵时立起用来防弓箭还有鸟铳铅子之类的。 那边阎宗鲁一摆手,这边就知对面有动作——连日大家交往甚密,早就互相熟套了。 水手们当即把绳子一拉,将平放舷侧的竹墙立起,只听“噼里啪啦”像下冰雹一样,有效射程之外失了准头的铅子都打在竹墙上。 袁韬气截胸口,捶胸顿足地大骂: “如此无情无义,还称什么兄弟! 南离在旁看得,一面吩咐转舵,一面呵地一笑: “这就是你的兄弟,改换门庭,人之常情,何况大难来时……” 在旁看押的曹昌虎哈哈一笑: “我说定西伯,你这人性也不行啊,墙倒众人推啊,你这兄弟就没一个有义气的……你平日里都怎么管教的?啊?” 被曹昌虎这么一羞辱,袁韬再也挂不住脸了,推开身边力士,一纵身就上了竹墙,要往外翻,被韩羽一把就给拽住脚脖子往下薅,在旁的力士也上来扯他,袁韬攀着竹墙不撒手,还在嚎叫: “我袁某岂能受此奇耻大辱,让我投江,让我去死!” 被人扯手扯脚薅下来按住了,还在撒泼嚎叫: “不要拉我,让我去死!” 南离蹲下身子怕拍他后背,安抚道: “别急,听我的,今日之辱可报,只须依咱所言,写上几封书信,投入城中……” 下一章四千字,18:00定时。 第三五八章 勾连 第358章 勾连 荣县西北茶溪山中有一条山间小路,走出去可以抵达资阳下面的沱江一带,过了沱江,再有两日的行程,就是明乐至总兵赵友鄢与清顺庆总兵严自明屡次攻防拉锯的所在。 这日多时不见行人的山路上,出现了五骑快马,都做明方寻常驿卒打扮,互相并无分别,有当先一骑引路,一路向北疾驰。 正奔间,突地林中风动,“嗖、嗖、嗖——”飞出几枝箭来。 当先一骑马中了一箭,马身一栽歪,“咴”地嘶鸣一声,接着“嗖、嗖——”又两枝箭飞来,还在急行的快马再被射中,当即“噗通”滚倒,马上人也被扔出老远。 后面跟着的急忙勒马,再回身一看,后面已不知何时被几骑头戴顶雷盔,被一身明黄色泡钉绵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清兵给堵了。 “莫射,大兵爷爷饶命!” 几名驿卒立时开口高呼求饶,林中的清兵则用并不熟练的汉话叫喊着: “丢了兵刃,下马受缚!” 随后山林中又纵出几名轻装的清兵,个个戴凉帽露着半个光头皮,身上穿着翻毛皮的紧身号衣,张弓搭箭,瞄着路上的几个驿卒打扮的兵丁,口中还呼喝着听不懂的口令。 这时正前面也不疾不徐地拦了五匹马,马上将个个一身大红的泡钉绵甲,戴着精致顶雷盔,一望可知,都是清兵将佐,至少也是参领、骁骑校之流的。 几名驿卒在清兵呼喝命令下,赶紧纷纷下马弃刃。 正面的清兵将佐中一个体格不大却格外灵动精悍的将官一眼盯住了五骑马奔驰时一路被夹在中间的一名留胡子的汉子,用手中大弓的弓梢一指,用纯正的北方官话令道: “把那留胡子的提过来!” 这胡须汉子马倒坠地之际,被扔出去老远,才爬起来就被伏兵拿了,这时被清兵将官一招呼,麻溜就被提了过来。 就近前他偷眼一端详,就“噗通”跪地: “小的叩见大兵老爷,问大兵老爷的安,小的都是给大兵老爷们跑腿的,也是自家人,可别误会了……” 因为他也多番与清兵打过交道,一打眼就看出来,这一面堵路的是五骑关外来的高头大马,当先这名瘦小却精悍的达子一身大红泡钉绵甲,嵌银的顶雷盔,应当是个正红旗的参领、佐领之类,只是不知是汉军旗还是满蒙八旗。 身后跟的是个同样大红绵甲的清将,头盔却是明式的凤翅盔,盔顶不是避雷针,是一面绿色的展三寸小旗,这是个绿旗的汉人将官。 在后面三骑,左右两名达子都是寻常大红绵甲,一打眼就知是正红旗的马甲,中间的一名达子马匹神骏,一身明黄色的泡钉绵甲,顶雷盔镶金嵌银,是一名比前面的蛮横瘦子官阶还高的上三旗清将。 八旗出兵,不拘满蒙汉,但布阵、行动都是必得一旗一色,不容掺杂混乱,这时正红旗马甲夹一个上三旗的大将,只怕不是都统也是佐领之列的领兵官。 不等他再三窥视,一声喝骂! “误会?”当先的蛮横精悍悍的达子将官下得马上前来,一挥弓梢,就将这留胡子驿卒的毡笠打掉了,露出结着发髻的头顶。 “一群南蛮子,看尔等贼眉鼠眼的,还要号称为老爷跑腿的,当老爷我是瞎子吗?” “这不才跑来,还没来得及薙呢。” “没薙呢?尔等什么人?” “小的们是遂宁的驿卒,跑腿送信的……” “不尽不实,敢与老子扯谎!”精悍的清将话音未落,陡地将被满脸肥肉挤得眯缝着的小眼一瞪,精光爆射,怒喝一声:“砍了!” 喝毕回头又用达子话吼了一声,身后两名正红旗马甲“呛啷”拉出腰间马刀,也下了马上来一个按脖子,一个揪未薙的发髻,就要动手。 吓得被拿的汉子急忙叫嚷: “大兵爷爷饶命,小的不敢扯谎,饶命,小的不是驿卒,有要事在身,前往保宁……” 蛮横达子用弓梢一掫他下巴颏,令之仰头对视,喝问道: “好个南蛮,本参领再给你一次机会,我问,你答,差一点本参领都知,扯谎就砍,本参领可没那么多耐心!” “您问您问……” “哪来的?” “从犍为来。” “从犍为出来的!?呵呵,巧了,本参领正要往那边去,尔等要去哪里?” “实禀老爷,受武侯爷差遣,往保宁下书。” “往保宁下书,下给谁啊?”说着话,这员大红绵甲的蛮横清将随手摘了头盔抱在腰间,露出薙得光光的头皮,还利落地将一根老鼠尾巴向后一甩,仪态分外潇洒自如。 “小的冒死问一句,你,你们是……” “别废话,问你呢,去保宁给谁下书的?” “实禀各位大兵爷爷,去往李抚军衙门下书。” “啥意思,李抚军忠军为国,还能受尔等蛊惑?”蛮横达子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南蛮朝廷如此赏罚不明,还想要咱李抚军投诚?哇哈哈哈——” 又用听不懂的达子话说了几句什么,立时前后左右围合的一群清兵大小官将都戏弄地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人世间最好笑的事。 “小的敢问各位大兵爷爷……” “你小子上路之前听明白了,到阎王爷那好告状:吾等,乃大清四川巡抚李国英帐下抚标铁骑,正红旗驻防参领!额尔金!” 这信使一听,当即将一个头磕在地下,高声叫道: “哎呦各位大兵爷爷,小的下书可不是下劝降书,是下投降书……” “投降书,谁投降啊,别特娘弄个窑口看窑的,就号称游击、守备的。” “实禀各位大兵爷爷,小的乃驻犍为犁廷侯座下都司江绍先,替犁廷侯爷武大定跑腿,前往保宁联络请降受抚的。” “请降受抚?诓谁呢?砍!” 精悍参领丝毫不为所动,理都不理一声令下,按着这个江绍先的清兵“嘿——”一声就举起刀来,刀条近四尺的马刀寒光闪闪,急得江绍先大叫: “冤枉啊!” 这时蛮横精悍瘦参领身后那员明黄绵甲的胖壮清将咕噜了一句达子话,行刑清兵手中的刀才停住,那瘦参领听得胖壮威严的黄甲清将又说几句达子话,赶紧回身应声: “嗻!” 然后将大弓入囊,近前来一提江绍先驿卒号衣的领子,蛮横地喝问: “信呢?拿来老子看看!” 江绍先抖抖索索从怀中深处掏出一个小小的信封,才掏出来一把就被这参领夺了过去,还在骂骂咧咧: “哎,你还特么装,拿过来!” 话音未落,看也不看,上手就要撕开,急得江绍先大叫: “莫撕,这是火漆密封,大兵爷爷您拆了咱还如何下书!” 见他这时节了还在推三阻四,后面胖壮的黄甲清将蛮横地用达子话喝了一声,瘦参领“刺啦——”一下一把就撕开了信封,还不忘回头命令两名行刑清兵: “看尔敢打一句诳语,博尔多,刀给他架脖子上,我看了是他撒谎一举手你就给我砍。” 这时那威风胖壮的黄甲清将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达子话,下书的也不明白什么意思,这清兵悍瘦凶横的参领却轻蔑地一笑: “南蛮的字,本参领识得,咱可是学过字的。” 说着话,这蛮横精悍的参领将书信翻翻看看,看着看着面色愈加严肃起来,还将信纸呈给后面上来的胖壮黄甲清将观瞧,并与之耳语了几句,那清将用达子话也小声向他说了几句什么。 这瘦参领得令回身,语气缓和一些,但是依旧蛮横地问这叫江绍先的信使: “咦,尔这南蛮,尔还真是给李抚军下书的?” “正是正是,小的真的是下书去的。” “嗯——?!敢扯谎信不信咱砍了你这南蛮!” “不敢不敢!小的实在不敢扯谎。” “你若送了信,还待怎样?” “若见得李抚军,务必讨得回书才好回还。” 这时当面三名清兵将佐中一直没说话的那个绿旗将官凑上前来,提醒瘦参领: “大哥,紧着的吧,跟他费什么话,犍为个破穷比的地方,咱们巴巴的赶去,路上再碰了大股的南蛮,得不偿失,您这抬一回旗可不容易。” 江绍先一听更明白了:这不就是个抬旗的假达子么,这还叫啥额尔金,装啥子装,老子将来也能抬旗…… 心中腹诽,面色哪里敢丝毫显露,眼见瘦小精悍的汉军参领额尔金听了绿旗将官的话,将小眼珠转了转,居然过来在他身旁蹲下,还搂住了他的肩膀,将一口臭烘烘的热气哈到他的脸上。 这家伙虽瘦却壮,一搂住江绍先就令之动展不得,不过即使不这么样子,他江绍先也不敢稍加一点躲避。 这时的瘦参领不仅换了一副脸色,更是换了一副你看我为你着想的语气: “我说江都司,早晚同殿为臣,咱是兄弟啊……” “我说兄弟,你看看,你也甭去保宁了,算咱们兄弟有缘,实话告诉你,咱都是李抚军差遣,往犍为下书的。” “你看这不巧了吗?” “就这儿,咱们换过书信,一拍两散,你回犍为,我们回遂宁,你的信我带回去,我的信你带回去,大家都省去一半的路程,还把事情都办了。” 说着还把两手一拍,哈哈大笑: “你看这多好啊,两全其美的。” “我们都省了路程,又省了时日。” “这不正好么?” “你看这不巧了吗?”说到最后,瘦参领哈哈大笑,“啪、啪、啪”地用力拍打着江绍先的肩膀头,仿佛两人是多年的故旧重逢一般,重重的李督拍得江绍先从肩膀往心里乱颤,令得其只觉云里雾里——还有这般的好事? “巧,巧,巧了!” 江绍先忙不迭地应着,他其实也在盘算。 他知道,去保宁下书,那可是要穿过两道明军防线不说,为了越过前面的明军,本来七八百里的路程得绕出一千多里去,会不会半路就交代了都难说。 他也晓得,人家八旗大兵的白甲摆牙喇能穿透明军防线侦讯捉生,自己可没那般的本事。 “得了,这个咱拿着,这个给你,你给你们那个什么犁廷侯,什么定西伯,什么总督,都带过去。” “这里统共三封啊,别弄丢了,弄丢了要你脑袋。” “一换三,你赚了啊!” “哈哈,完活了,咱兄弟可以回去了。” 被蛮横的瘦参领额尔金一招呼,清兵们立时欢呼起来,正黄旗的胖壮清将也满意地抹了抹上唇的口髭,其余几名汉军将佐则跟着嚷嚷起来。 “能回保宁了!” “保宁的小娘们还没热乎够呢。” 不想瘦参领一指被擒的其余四名驿卒打扮的护卫,问了一声: “这几个咋办?砍了得了。” 吓得江绍先赶紧再次求饶: “别价,别价,各位大兵爷爷、参领老爷、佐领老爷、都统老爷们开恩,您要我送信,他们还得护送我回去啊。” 他也看出来了,这几个清兵将官就是想尽快交差,一百个不想去犍为,也甭想着他们还能送自己一程,自己身边没人可不成,别说匪盗,就是回去路上蹦出来条大虫,也遭不住啊。 待到犍为的这位使者江绍先,带着被开释的护卫,四个人两匹马,往来路跑得远远的了,蛮横精悍的清兵头目额尔金才抹了一把头皮,啐了一口骂道: “草特娘滴,老子这发式一时半会儿是变不回去了。” “侯爷不是说了,办完这事就回成都?”抬旗的绿旗清将哈哈一笑。 “侯爷还说了呢,遂宁往北你张开亮最熟,先别留发……”胖壮的为首正黄旗清将也呵地嘲弄哂笑起来扮作额尔金的家伙。 这时说话的为首胖壮的正黄旗佐领正是原赵荣贵手下石泉县令熊铭扬所扮,那位正红旗蛮横精悍的汉军参领额尔金正是赵荣贵的亲标游击张开亮所扮,所谓抬旗的绿旗将官则是赵荣贵手下六丁六甲之首的参将解应甲所扮。 这几位在川北与清兵打的交道多,又学了些达子话,正是奉了赵荣贵的将令,在这里常驻数日,拦截可能往北去的信使。 “你说我招谁惹谁了,也得跟你出来干这活计,还得薙发,哎,你说人家那韩家小哥他咋不薙。”胖胖的熊铭扬文官出身却被南离抓了包,办完了事一路还在抱怨。 瘦小精悍的张开亮只好安抚他: “人家都是半夜干活,再说他们人多,自然有专门薙发变装的,咱们陇南来的兄弟,自己先干着吧……” 这月还有几天,就把两章分开发,0:01一章,18:00一章,下月可能就要先单更攒稿了,攒够了再双更。因为难免错漏,如果存稿不足,发了再改起来费劲。大家可以攒足了一回看,好在这不是一本那种一章一打脸的书。 第三五九章 待伏 第359章 待伏 入秋时节的茶溪山中,已经是挺凉的了。 一部人数并不很多的明军部队,正在通往内江的道路两侧山林中宿营。 这一部人马,分作两支,按着各自的部署,分别宿营与埋伏。 一支是定远侯赵荣贵统带的龙安铁骑,有赵荣贵的六丁六甲部将加南离加强给他的席地阙所率三百飞骑。 因为赵荣贵手下兵马还是官多兵少,只有架子骨干,兵员数量远未恢复。 另一支是杨璟新率领的本部,原驻峨眉的万年营,部下四员统兵参将鲜可强、廖启芳、曹章、杨荣芳,加镇标参将葛佑明,都是当年嘉定起兵的先从部将。 但璟新的部队没什么马匹,人数虽然不少,以步卒为主,多是乐山、峨眉的当地人,更适合山林地伏击作战。 南离部署的本意正是璟新负责伏击,赵荣贵负责追袭,务必不要令得敌主要首脑逃脱。 南离自己没来,他得陪着杨展,犍为这个事不底定他也没法回成都,尽管没再调几个兵来,他也得盯到底。 伏击,是南离的最爱,但这一回的伏击不大一样,若是伏击成功,敌人入彀,要的是必得擒敌首脑才算成功。 因为真到这个地步时,武大定的人马基本就已经是溃散的状态了,因此能不能抓住人才是设伏的根本目标所在。 在挟持着袁韬一回又一回地劝降,还时不时就往城中射几封点着袁韬旧部守将姓名的劝降书信,累日连番的动作之下,袁韬所部残兵生变几乎已成定局。 到了李占春的兵马参与围堵,李占春、于大海、王祥、侯天锡、马应试、曹勋等各镇的旗号都出现在犍为城下、岷江江面,在坐困愁城的武大定看下来,川蜀诸镇已无其可藏身之所。 更截获了武大定的挂钩清廷巡抚李国英的降书,都知其弃城而走无非就是早晚的事。 犍为生变后,武大定会往哪里走,会走哪条路,南离与熟悉当地兵要的杨展曾经反复研判推演过。 算来算去有三条道路,而通过茶溪山,穿过内江投遂宁,是接触清兵最为便捷的路线,也是武大定最为可能的路线。 因此,出犍为北门后分出的井研、容县、富顺三条道路,按照杨展的部署都伏下了拦路兵马,而赵荣贵、杨璟新更为看中南离着意的荣县茶溪山这条路,最终爷俩各带本部兵马,就伏在这边山中,四下派出探马侦敌。 犍为城靠着岷江那边,南离每日拥着袁韬写劝降信,袁韬到城下向旧部喊话,杨展带着李占春等人马兵船耀武扬威的时刻,赵荣贵与杨璟新早就带着本部兵马绕路来埋伏了。 这算下来已经等了快十日了,还不见犍为那边的动静。 可是这爷俩,这时节,就是这么地有耐心,就连暴躁好动的赵荣贵也是不急不火、耐心等待。 因为他们知道,武大定已经不止一次地派出人马来试探道路,都被他们严约部属,放了过去。 这日赵荣贵、杨璟新爷俩一如平日,依据探马回报、塘马消息,商议着犍为那边可能的动静,但是犍为的动静日日都是那么回事,也没啥子大变化,爷俩几句话说完,对照清点过了各部队部署,说着说着闲篇就扯远了。 “武大定所部,人数不多,本就是陇南官军的多,在汉中、兴安,又遭了几手损失,他咋回事我最清楚。”赵荣贵说起武大定,如数家珍,但说到袁韬就不详细了,因为袁韬的队伍移动一地就乌合一地。 “袁韬的人多,老弱病残、家眷、女人、流民,什么都裹,纯属乌合之众。就是不知呼九思死了之后,他们之间是怎生变化的。” 袁韬到嘉定驻犍为后的情形还是璟新知道: “他们在李乾德主持之下,将呼九思的部众分了,看南离拿到的供词里还是武大定分的多。供词这么说,但据小侄所知,武大定分得的都是精锐兵马,人数并不很多,反倒袁韬是把行十万的残余照单全收了。” “因此小侄以为,袁韬虽然是兴安出来的,但他的部众,还是在两川流窜裹挟的多。” “袁韬不是说,他的手下赴峨眉投你的甚多?” “是有这么回事,袁武所部,流窜惯了,不擅经营生产,各营之间还互相侵夺,有许多挨不得饥寒,老弱病残也多的,就来峨眉这边投靠,求收留,其实就是想求口吃的。”说到这里,璟新也不忍地摇摇头:“我也总不能看着他们饿死。” “这么下来越传越开,来投的日渐的多,袁韬部众少了,我的部众多了,他自然怀恨在心,再有李乾德挑唆,这个仇就这么座下了,连我爹都觉是我的不是。” “还有一些投去邛州南离那边的呢,南离也不曾说过他怎么安置的。” 说到这里赵荣贵很是赞同: “我看南离拿袁韬的供词纯粹就是为了要一口供状,袁韬有多少人啥子滴,他压根也不在意。” “这我晓得一些,南离爱的是精兵简政,他的部队里,官兵同甘共苦,不是啥子人都乱收的。” “要这么说的话,看他的意思,擒了武大定那日,他也不想分部众、尾子啥地。反倒与我和你爹说过,让我来收拾武大定的残余。” “这是正章,毕竟武大定的部众原本多是陇南、陇东的官军,您也好掌握。” “不过啊,既然南离都这么说了,要不,武大定那边剩多少都归您,袁韬那边有多少的使持一再与我分如何?” 赵荣贵一听哈哈大笑: “你小子,就这么笃定,仗还没打呢,输赢未定,你就开始分赃了?” “南离的部署,没错过。”璟新对此十分笃定。 “那你不打算问问你爹?” “能与我爹商量的话,还是持一去吧。二伯,小侄我有个打算,我不想窝在峨眉了,去成都,跟着您和南离如何?” “不是我说你小子跟你爹这是生了外心啦?” “我爹的兄弟们,各行其是,我承继不来,既然他们不认可我,在我爹面前,都言我是少年不知兵,还不如自己出去,跟着南离和二叔你们,打拼天下呢。” 璟新的这番话,在他心中已经不知转了多少个来回了。 但这个话他没法跟人说。 与部将们说?他也是自己带兵的,你自己都想不明白,岂不更加折损部将的士气? 与父亲那一辈的老兄弟说?更没法说,本身就是因为眼看着那些叔叔大爷们并不如何认同自己的用兵之法与带兵资历。 与父亲说?杨展则会大骂你是我儿子怎么起外心? 其实有个人能说得,但是眼看南离这些日子劳心劳力的,还是平了犍为的事,过后再说。 不过这几日里随赵荣贵出来埋伏,相处下来,他觉得赵荣贵虽然粗豪,却自有一番豁达,反倒是于己有心思共通之处。 过去杨展在成都与曹勋、赵荣贵结义,那时他还在嘉定家中,与赵荣贵久闻其名却不曾谋面,这还是第一回与赵荣贵相处。 通过说起三界沟放火、龙安诈城、据止吴三桂的种种过往,璟新就发现了他与赵荣贵心思相通、英雄略同的一点,就是信服南离。 因此,到这时,他就把自己的一番想法向赵荣贵和盘托出。 赵荣贵一听即大为赞赏: “有主见,好主意!” 今天还是两章连发,这个剧情就别断了。 第三六零章 血仇 第360章 血仇 商议差不多了,璟新回去查看部队的部署,埋伏暗哨的警戒状况,到夜就在林中营地的帐篷里冲个盹。 他不像赵荣贵,走哪儿能睡哪儿。 赵荣贵个半老头子,顶着定远侯的名号,却丝毫没有侯爷的觉悟,钻林子逮哪儿睡哪儿,找个窝子马鞍子一枕战袍一盖就是一觉,而且啥也不想,该吃吃该睡睡,吃得香睡得着,天生打游击的料。 璟新不行,本来他就心事重,觉也轻,如今在外野营,经常失眠。 这日里又耽心着敌人会不会来,从哪边来,一直在胡思乱想着。 可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地竟冲了个盹儿…… 恍惚间,似乎战乱已过,虽然仍旧满目疮痍,但自己已经悠闲地躺在一张藤椅上,摇晃着,搧着一柄大蒲扇,耳中传来遥远的咿咿呀呀的唱腔曲调…… 茶炉上咕嘟咕嘟地煮着水,而他在苍凉的感叹:眼看着韶华将去,自己的大仇不知何时能报…… 就在这时,一名家丁气喘吁吁跑了来: “老爷,武大定进城了!” “你看准了?是他?”杨璟新“噌”地起身。 已经上了些岁数的家丁擦拭着满头的汗,十分肯定地点头: “就是他,真真的,没错!” 这一霎时,无数噩梦萦回、不世或望的场景全部一起涌上心头,冲撞脑海! ………… 勇武刚烈的徐上朝一刀削去了武大定的手指,武大定惨叫着败下阵去…… 然而各镇号令不一,各行其是,连战守之策都不能统一,再也无人能入父亲一般统合各路总兵,有的人甚至已经在打着换主子的算盘,有的更带兵走了…… 嘉定城烈火熊熊……百姓嚎哭震天…… 吊在房梁上的母亲…… 投身入井中的妹妹…… 被吊起来严刑拷问财货何在的耄耋祖母…… 令这些禽兽们意外的是,杨家除了日用,真的家无余财,这样反而令得袁韬、武大定更加恼羞成怒,李乾德不甘不休,一众道貌岸然的南明文武竟将父亲的妾室分掳,不从者或自尽、或被杀…… 然而,他只能一路奔逃…… 逃到邛州三坝的邛水岸边,到底被武大定的快马精骑追上了…… 追兵拥上,人仰马翻,被擒的妻子就在河对岸,指着武大定的鼻子怒骂…… 她将宝剑架在昔日雪白的脖颈,用最后的力气向自己嘶吼:璟新,快走,报仇啊——! ……那一抹血花迸现,如同邛水边秋日的红叶…… 这些都是在身为川中栋梁的父亲被害之后,所发生的一幕一幕…… 都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脑海,不能一日或忘! 得了昔日与自己一同得脱的家丁禀报,他一言不发,将蒲扇扔在一旁,抓起了几乎生锈的刀鞘: 自己已然年过四旬,依旧孑然一身,之所以屈辱苟活,就为的大仇未报,今日不报,更待何时! 城关下,简陋的仪仗,老弱疲惫的随从,一员没得官员来迎接的降将,昔日威风赫赫的武将再无了统率万众的声威,只如一条夹着尾巴苟活的丧家犬。 他看清了,那正是昔日南明犁廷侯武大定,曾经与人合谋害得他家破人亡的武大定,紧追不放逼死妻子的武大定,残害过上川南百姓的武大定,如今同样是降了清的武大定。 武大定也看清了:迎面而来的他是一员同样落魄的降将,可是虽然落魄,这个来人却令已经降清的武大定魂飞魄散。 杨璟新提着刀,一步步逼上前去,武大定还剩得的几员家丁上前来挡,他手起刀落,劈倒一个,跑掉一群…… 终于, 那张丑陋的,反复在噩梦中出现的肮脏的脸,那只正颤抖着指向自己的缺了手指的手…… 就在眼前! “你我同殿为臣,怎可如此?” “擅杀同僚,你不怕朝廷的降罪吗?我大清朝廷赏罚严格,可不是旧明。” 不提大清还罢,提起大清朝廷…… 看看这丑陋的衣冠,看看自己那根屈辱的辫子,一霎时,屈辱、不甘、怒火、悲怆,一齐涌上心头,手臂已经没有知觉地自动抬起,猛力挥下! 噗呲! 血光迸发! 璟新扑棱一下惊醒,浑身的冷汗,连额头上也全是涔涔的汗珠。 四面是刁斗无声的野营,再远处是黑沉沉四野无声的山林…… 这个梦……这么的真实,仿佛自己的亲身经历一般? “几时了?” “少爷,才丑时,您醒了?”家丁在身畔及时提醒,这汉子正是年轻力壮正当时。 “有哨报吗?” “还没……” 这时,葛佑明匆匆跑过来,低声禀报: “启禀少帅,前哨急报!敌人出城,前锋还有两刻便入我部埋伏之地。赵侯爷已经出发了。” 这一夜,一如所料的一场伏击,便如南离教给他的那句话:行进之军、虽强尤弱! 袁韬残部的崩溃不出意外,毕竟他们已经是被分化得离心离德,武大定所部精锐的崩溃却如秋汛的雨一般准时,在赵荣贵率领龙安诸将的呼喝下,纷纷弃械投降。 璟新却丝毫不敢大意,他还记着那个如此清晰、真实的梦:他必须找到武大定! 终于,一匹战马躲开喧嚣的战场,狂奔入林,可是后面一骑紧咬不放,衔尾急追。 杨璟新倒提镔铁魁笔刀,盯住前面那个寻常武将打扮,却提着标志性的凤嘴大刀的骑将不放。 前面的武将战马跌了一下,便弃马向林中深处奔去,手中依旧紧提着那把凤嘴刀。 璟新大喝一声:“武大定,别逃了!没路了!” 那将回头,黎明的微光中,果然识得是犁廷侯武大定,而武大定回头看到的,正是单骑单人的杨璟新追来,便狞笑一声:“小兔崽子!” 回身提刀扑来! 武大定果然刚猛无俦,便是末路中伏,也是刀法不乱。 手中凤嘴大刀,使出两下利落的反手刀,竟令得璟新几乎中招! 但是也因此激发了他杨璟新的血性:今日不除,难道还要等他老迈、我颓唐再除?乘正在当年,也算公平,今日斩之,方是英雄所为! 心念及此,猛地奋起! 崇祯十五年武举的大刀术岂是浪得虚名! 先虎扑把!迎面大劈! 砸得武大定登时散乱,手中大刀飞脱一手,只剩了单把握持不稳。 再顺势丹凤朝阳,武大定为躲击刺连忙后退。 接顺水推舟,一下抹中了武大定的大腿。 留活口吗? 这个南离可不曾交代,反倒赵荣贵给过他四个字:一了百了! 璟新提刀上前。 还是梦中那张肮脏的脸,只不过正当壮年…… 还是梦中颤抖的手,只不过手指齐全…… “擅杀同僚,你不怕朝廷的降罪……” 连台词都是一样的?? 噗呲! 血光迸发! 与梦中不同的只是有血花热乎乎地迸溅到了自己的脸上,温暖,还带着新鲜的血腥气! 因为这时没得犹豫! 再犹豫武大定就把刀捡起来了! 当璟新一手提着长杆笔刀,一手挽着武大定首级的发髻步出这片丛林时,四面士卒的欢呼似乎那么遥远,连纵马驰突的赵荣贵的声音也那么遥远,却隐隐约约有佛经诵念的般的谒语吟唱入耳: 世上无新事,时空因果一; 扰动历史线,苍天也难欺。 …… 作者的话: 史料中杨璟新的投清,是作者唯一不曾反感的投清。 不若李嗣兴王朝末路的无奈,杨璟新的投清甚至令人有如释重负之慨。 南明军阀的盖棺定论绝不可简单的以是否降清、是否抗清来划线,这些人,都太复杂。 第三六一章 拉单 第361章 拉单 李乾德到底也够光棍,被余朝宗拿住时,正在上吊! 一路追踪而来的余朝宗看到李乾德真上吊了,急得他大叫: “李总督,你不能死,你得跟我回去见了侯爷才能死。” 然后带人上去一把将李乾德按住,绳捆索绑一番,绳子一牵,拖起就走。 被拿下来按住的李乾德依旧叫嚣不休: “老夫怎能见辱于武夫之手?” 余朝宗暗自大骂:辱你吗比,看你那熊色…… 但是来此伏路之前华阳侯有过交代:务必生致李雨然! 因此这时的川北总督,已经不能为自己的生死做主了…… 半路上李乾德耍死狗,顺地拖怕拖死了,就砍一根木杆,把他四肢捆起来做捆猪式,又堵了嘴,令之不得叫骂也不得咬舌,再着俩兵扛着走。 既然侯爷与小赵总镇有令了,反正活着弄回去就行。 一路往回返,还一路捡各种破烂,许多女眷,其中还包括一个如今战乱年月很少见地裹了小脚的女人。 本来李乾德的逃跑方向是富顺,他的意图是甩开武大定,轻装简从逃向夔东,因为他知道那边武装不少,又互不统属,与东西两川都没什么联络,再向外还有湖广的堵胤锡。 自己凭借川北总督的身份,完全可以鼓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几枝夔东武装与自己声通气达。 武大定可以往遂宁跑,因为他手里握着人马。 自己跟着跑去遂宁,赤手空拳,屁的倚仗没有,以李国英的手法,接纳了自己必定要自己拉拢劝说西川文武归降。 以自己如今已被破落的名声,谁会归依投靠自己。 若想降清,还不如去夔东拉起一枝两枝的武装,再来与李国英谈条件。 何况武大定人马众多,出奔那是大头,引人注目,自己换条路跑,正好避开追兵。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人心离散的情形下,末路狂奔不是艰难可言,是特娘滴根本奔不起来。 自家女眷多,还有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好不容易才专门挑出来的裹了脚的小妾。 可是一出犍为城北魁星门,乱兵一闹哄牲口就被抢走好几匹。 牲口不够用,裹小脚的小妾成了累赘,再令得护卫兵丁让出牲口驮载,兵丁就跑了大半…… 自家的行李还多,大包小裹,大箱子小驮子,真说要扔的话,扔哪个也舍不得……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名贵药材,哪个不是自己辛辛苦苦搜罗来的,当官卖命为的啥,不就是财色二字…… 于是每日狂奔三十里。 犍为出金石井分岔,有往富顺去的道路,比茶溪山的山路平旷得多。 就在这条往富顺的路上等他的余朝宗,老远就有塘马发现了他这打狼狼狗扯长蛇的队伍,可等了半日也没等来,再派探马窥视,回报人家才走了不到十里,还在半路磨蹭呢。 然后余朝宗就耐心等着,再等还没到,不用急,不去迎,睡觉! 这一宿李乾德的逃难队伍也没过完。 第二日一早发现这支兵不兵民不民的混乱队伍行动快了一些,因为又起了兵变,护卫兵丁暴起,抢掠一番,自行逃散。 李雨然家行李少了,就走得快了,两名走不动的小妾、连同裹脚的小妾扔下也不管了,带着其余大小老婆继续狂奔。 余朝宗就带人缀在后面,时不时派几个有马的冲上去诈唬一番。 余朝宗手里其实没几个骑兵,但也把李乾德吓够呛,呼啦又跑散一批,他李乾德只能自己继续一路狂奔。 最后仆役四散,有仅剩的几个兵丁抢了他的座马、骡子、驴子,手头一只大牲口也不剩了,雨然先生开始练腿。 终于腿也不成了,靴子也跑飞了,他解下腰带,决定上吊。 余朝宗这才亲自带人上来绑它。 李乾德重新回到犍为县衙时,满面春风的南离迎出来,向着两个兵卒气喘吁吁抬着的这根猪杠子深施一大礼: “哎呀,李大人,这是怎么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呜呜呜呜——”已经快被绑死的李乾德扭动挣扎,可惜嘴被堵着呢。 “快为李大人去了绑缚!” 余朝宗听令命兵卒先把手脚解开,又解开绑住的嘴,李乾德得了口气依旧大骂: “赵南离,你不要装好人。” “您这是怎么说话呢?好人还用装吗?好歹咱们是旧识……”南离依旧恭顺不改的样子。 “你这满脸的假笑,怎不呼杨展来见我。” “侯爷正忙,咱是闲人,就劝了侯爷,就咱来接待李总督吧。” “呵呵,接待?你要如何来接待本官呢。”李乾德已经站不起来了,就在地上半躺半坐地活动手脚。 “犍为城小,不能管待您了,咱已经向侯爷请下来了,送您去宜宾。”南离说话时,始终恭敬地向坐地的李乾德躬身叉着手。 “送我去宜宾?!”李乾德一愣。 “正是!您是朝廷的正二品大员,吾等一介武夫,不得朝廷令旨,如何可以私相定谳。” “呵,休要诓骗本官,你就直说吧,欲待如何来发落本官,老子受得。” 李乾德说话间以手撑地就要站起,却脚一软,又坐了下去,南离示意余朝宗令人将李乾德搀了起来,这才叉着手向李乾德解释一番: “既然您这么说,咱也不瞒您了。” “咱们都是聪明人,也是守法度的朝廷封疆。” “发落您,得是樊老太傅或者吕大人,因此还是只能请您走一趟宜宾,寻樊太傅发落,若他即便送您去行在阁议,也须全由樊老大人做主。” 被连拖带拽弄起来的李大总督,软着脚还要努力挣出几分官威,扬着脖子问南离: “此话当真?休要诓骗本官,本官可不是好骗的。” “当真!这时节骗您,有必要吗?半夜里一刀砍了不是省事吗?” 听到这里,李乾德一哆嗦,又眼珠一转,心里就犯了核计了: “杨展不见我,从来我们也互相没啥好声气,但是杨展一直是很拿朝廷旨意当回事的。 “若要报仇,他该出来当庭羞辱我一番才是。 “这时不出来,他是无法面对朝廷。 “这个赵狗子更不用说,一直都是谨守镇臣本分,世子封他官衔,从来不向外面招摇,只用一个挂印总兵的名义,从来对我等督抚也是甚为恭敬,早请示,晚汇报,一日不缺。 “难道到了今日,他们还念着朝廷?” 见李乾德沉默半晌不语,南离又恭敬地继续提醒李乾德: “哦,还有一事,听得余总戎所言,李大人沿途行李丢失颇多,乱兵纷纷的,难免劫难,如今溃兵都在收拢,还请您开列一个单子,把您丢失的行李、人口详列,以便为您查找。” “毕竟护持在任僚属平安,是我等武人本分。” “便查得又如何?”李乾德听到这更懵了,只听说军阀抢行李的,怎么还要还我行李? “送您去宜宾之后,不管樊老大人如何定谳,这里便将寻回的行李、眷属都送宜宾安置。” 李乾德虽然懵,还是点头应了: “既如此,甚好。” “把您安置这里,您且歇歇,空了时回想一下,丢失了哪些物件,便录在这里。” 李乾德这边疑疑惑惑,不知这赵南离要弄什么鬼,但眼看着有看守的锦衣兵丁拿来了干净衣服,打来了洗脸水,还送上来文房四宝,真个是要自己录清单……? 看这边安置得差不多了,南离才躬身告辞: “雨然公,李大人,本镇告退了。” “赵总镇,请!” 虽然仍旧疑惑,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李乾德这时也客气起来。 余朝宗带着兵跟着南离也走了,临走还狠狠地、不满地哼了一声,显然是对自己的结局不满。 到了只剩了看守自己的锦衣兵丁后,李乾德琢磨起来了: 那几个小妾不知道在哪里了,真去了宜宾,得有人给自己铺床叠被啊…… 就是去行在下诏狱,也得有人给自己送饭…… 写吧! 就这么胡思乱想的,不知不觉就提起笔来。 18:00还有一章。 第三六二章 护送 第362章 护送 八月二十这日,岷江上自犍为顺流而下三条乌蓬战船。 当先一条船上,船头立着一名身着大红补子,却光着头不戴乌纱的官员。 正是被擒的川北总督李乾德。 南离与李乾德对过话后,隔了一日,李乾德真的拉出一张清单,南离就着人按清单名录发还两名仆人一名小妾,还有一些金银,去照顾李乾德起居。 李乾德一看赵南离来真的,就又陆续补了两张单子,但是查找发还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要送他去宜宾。 只能将清单眷抄了一份,令韩羽、曹昌虎随身带着,待到送李乾德到宜宾后,再有发还行李,便按此查收。 自始自终,到李乾德上船了,杨展那边的任何人都没再露面。 这时李乾德立于船头,真的相信了赵南离对他的承诺——如今不过与过去朝中政斗失势贬官是一个道理,回头转圜一番,自然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毕竟自己是朝廷的大员,不是那些武夫,祖宗天下,文人还是高人一等的。 他这里一路观山望景,思虑着到宜宾后如何安置后面两条船上的小妾、家仆,还有许多行李,到了宜宾后如何联络自家亲兄弟升德,把一应行李寻个妥帖之处。 这一路出来,看护押送自己的一直是赵南离亲自安排的两名亲信部将,这俩人还算恭谨,上船后除了叮嘱他小心不要落水,之外就远远地指挥行船,也不来打扰他,也不入船舱,李乾德自己嫌舱中气闷,便出舱来看风景。 看得山光水色,不免思虑日后如何东山再起,随船看守他的几名锦衣力士都在船周,只有那两名赵南离的亲信部将跟着过到船头来,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闲话。 其实那个黑面少年武将不爱说话,只那年轻的大胡子武官爱说话,李乾德知道这小子是曹勋家的,如今跟了赵南离,不知从哪儿淘换的,与昔日京中锦衣卫并不相同的一身锦绣衣装,一路趾高气扬、耀武扬威。 小人得志!武夫逞威! 李乾德暗自腹诽着,还得应付着大胡子的闲话。 “李大人,这岷江水路真是一条黄金水道啊,船帆一扬,桨橹一搬,真是黄金万两,银子白花花的就像这江水般流。” “你这少年人有所不知,这水路看着平缓,其实下面旋涡、暗礁遍布,遇了风雨,行船不慎一样死人的。” “哎呦,那李大人您可小心了,在船头站稳了,要不您回舱歇息吧,别弄个好歹的,我们哥俩可担待不起。” “呵呵,尔等不必紧张,老夫不与尔等为难。” 说着话李乾德顺船身往后走,打算回舱,与这大胡子武官错身的功夫,突然好模样的船身猛地一晃! “我来扶您,”说着话曹昌虎近身来看似要扶李乾德,韩羽也跟着贴了上来。 “李大人,您小心!”说着小心,“砰”地一下,曹昌虎就着船身摇晃往李乾德身上一撞,韩羽则一蹲身,一把薅住了李乾德的脚脖子。 “哎哟喂”——“噗通!” 李乾德一下就从船舷掉了下去,大头朝下扎入水中,掉下去他也没沉底,再扑通扑通扑腾几下也起不来,就大头朝下揿水里了。 为什么呀,韩羽铁钳般的大手抓着他的一只精细的脚脖子不撒手,还好心好意的叫嚷呢: “抓住,抓住!昌虎,快帮忙!” “来来来,我也来了,抓住!”然后昌虎“砰”一下,把李乾德另一只还在半空中踢腾的小细腿也给薅住了脚脖子,他没韩羽的手有劲,就两手薅住一只脚脖子。 看李乾德一劲儿地扑腾,昌虎觉得费劲,就隔着水面问他: “李大人,您怎么还不上来?抓鱼呢?” 结果没多久,手下就感觉李乾德的这小细腿儿越来越是无力,最后抽抽两下,不动了。 “怎么没声呢?”韩羽还问昌虎。 “人家摸鱼呢!没见还冒泡呢?”昌虎理直气壮,然后就要躲懒。“兄弟,我没劲了,你自己拽吧。” 回身就喊人: “后边的兄弟,过来几个,帮韩千户一起拉!” “嘿呦——”然后他光喊号子不使劲。 “不对,他还抓呢。”韩羽一看李乾德那两只手在水里耷拉着似乎还在动呢。 “你几个不用过来了!”昌虎就把后面要过来帮忙的兄弟给止住了,仔细看看,埋怨韩羽。“你看看,不动了——” “真不动了?”韩羽不放心。 “那手怎么还划拉呢?” “那是水流冲的。”昌虎仔细看看,最终给确认了。 韩羽、昌虎不知,最后一刻水下的李乾德还在冒着泡咒骂: 赵狗子人不错,可惜手下都是浑人…… 好比皇帝即便狗屁能耐没有,那些朝廷大臣也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船上的韩羽似模似样打个唉声: “完了,连泡都不冒了,可是……真淹死了,这咋子与镇帅交待噻?” 昌虎嘿嘿一笑: “先见樊老大人,樊老大人自然会有交代。”然后脖子一梗,自己给自己圆话儿: “不管怎么说,反正咱把人送到了,虽然是死的。” 犍为到宜宾,有二百里水程,顺风顺水一日夜便可抵达。 次日上午,韩羽、昌虎哥俩拜到樊家老宅,有樊曙引着,见了樊一蘅行过礼,便互相推诿着,想要交差。 韩羽呈上南离的书信后,先是昌虎禀报往来情由: “此来除了禀告犍为平乱情形,主要为的将李乾德李大人送过来,我家镇帅有言,毕竟一方总督,须得请您与吕公商议发落。” 樊一蘅一听一皱眉头: “哦!?把李雨然送来了?我发落?” 心说赵南离你小子可真行,少年狡猾说的就是你,哦,把烫手山芋扔给我了,你不想沾血,甩给我这老头子,我能怎么办啊? 赶到这了,也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来: “李雨然何在?带上来吧?老夫与之谈谈。” “不过……这个,有点难说,这事……”昌虎就推三阻四、难以启齿的。 “怎么还难以启齿了?路上你们殴击恚骂了不曾?” “这可没有,我们恭敬的不得了。”昌虎紧拨愣大脑袋。 “好啦,曹家小子你也别说了,推三阻四的,韩家小哥,你说说是咋子回事。” “启禀老大人,一路都还好,只是,不想中途李大人失足落水,这个……没救过来。” “失足……落水……??”樊一蘅一听,苍老的面容都快扭成了一朵麻花。 “这里还有李大人的遗表,好在是保住了,不曾沾得水。”韩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摞纸张来。 “这是什么?” “是李大人遗失行李,着落我等为之寻回的清单。” “这不是李雨然的笔迹啊?”樊一蘅眯着眼一扫就看出不对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银手镯八对,金手镯四对半,外长绸衣一捆八件的。 “这是滕稿,亲笔原稿在我们镇帅手中。您看这里,这是他的亲笔花押,这里还有他的印鉴。” 樊曙在旁递上一副水晶的老花眼镜,樊一蘅戴上后,从价值不菲的水晶老花镜上面眯着眼睛盯着昌虎、韩羽来回打量,意味深沉地哼了一声斥道: “看你二人神态,哼!看看你两个那漫不在乎的样子!定是你二人弄鬼,故意害死李大人。” “老大人,实在是冤枉啊。” 韩羽一叠连声地喊冤,曹昌虎就给解释: “老爷爷您放心,我们哪儿是那种人啊?我家镇帅千叮万嘱务必将李大人送到宜宾,如何处置,自有樊公定谳,还令我等将李大人遗失行李清单携带,以备日后查找整齐送归宜宾,都这般体贴细致了,怎会相害李大人。若害李大人,又何必这般麻烦?” 樊一蘅说着话,听着曹昌虎嘚啵嘚,一页一页地扫视这份清单,扫视一张,又从眼镜上盯着韩羽、昌虎哥俩看一眼,看一眼再扫一张,韩羽、昌虎哥俩躬身叉手不出大气,结果老爷子最后“啪”地一拍桌子: “李雨然的遗物,就剩了这几页纸?不用说老夫也看得出,定是你二人玩忽职守,看护不周!” “小的等知罪,请老大人降责。”二人赶紧打躬,低头表示领罪。 樊一蘅抖着手中厚厚的一摞纸,显是气愤已极,在旁的樊曙赶紧为樊一蘅捬背劝说:“祖父,息怒。” 韩羽偷偷向曹昌虎看一眼,结果昌虎也看他的呢,俩人一对眼神,昌虎一挑眉毛,俩人异口同声: “老大人息怒,实是吾等无能。” 樊一蘅也没招,闭目平息片刻,稳了稳气息,才狠狠抖了一下手中的清单,怒斥道: “国难当头,李雨然如此贪枉,老夫自当上表参奏,然则朝廷的二品大员,坐个船都能淹死,你两个杀才,行的是啥子看护之责?” “小的知罪了,请老大人处罚。” “回去禀上你家镇帅,就说老夫有言,汝等二人,玩忽职守,致大臣失足溺亡,该罚!当罚俸半年,官降一级,尔等二人可服?” “服,服!”韩羽不多话,就一个服字,昌虎还在嘚啵嘚。 “老大人您怎么说就怎么是!您看我跟您孙子差不多大,还能有啥不服地,是不是啊,樊曙兄弟……” 侍立一旁的樊曙翻个白眼,没理他。 第三六三章 善后 第363章 善后 三日后的犍为城中县衙,南离看过樊一蘅的书信,叹了口气,待韩羽、昌虎哥俩又向南离禀过樊一蘅的答复,南离才呵呵一笑,问道: “你们两个还算老实,樊公如此处罚你二人,你二人可服?” “服,一百个服。”昌虎两腿“啪”地一并,躬身叉手。 “心服口服。”韩羽也只好赶紧跟着表态,他明知是溺死李乾德这事是出发前吴养瑚来撺掇的,这时他也没法说。 南离点点头,对哥俩的态度很满意: “嗯,服就好。就以樊公令谕,韩羽降为镇标都司,锦衣百户,昌虎去了将军印,仍以锦衣千户行事。” “差汝二人以各降一品之职仍行原责,以观后效。” “尔等二人,务必牢记今日之教训,万万不可懈怠。” “还有,看好袁韬,这个绝对不能出事,我还有用处。至于啥时候用,我会交待你们。” 被南离有教训完了,哥俩还是一起打躬作揖,躬身领训: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然后哥俩互相挤眉弄眼的,回身刚要走,南离似有意似无意地叫住他俩: “哦,对了,路过嘉定,你们自去寻杨侯爷家借点钱花,都有家有业的了,免得罚俸半年,家里揭不开锅。” 哥俩闻言对视一眼,昌虎又是得意地一挑眉毛,韩羽不动声色。 “嘿嘿嘿,镇帅您真贴心。” “谢镇帅恩典!” 打发去了韩羽、昌虎哥俩,南离又将樊一蘅的书信再次细细看一遍,沉吟着品味着,知道是时候了,可以张罗返回成都了。 因为最大的手尾到此就算处理干净了。 袁韬还押着呢,怎么处置他心中另有安排,武大定死了,但也未如惯例悬首示众,杨展着人找棺木安葬。 最好的就是这件事,韩羽、昌虎哥俩办得甚合己意,要不真的是很麻烦。 李乾德坐船落水淹死了,对朝廷、对西川士林都有了交代,少了后续的许多麻烦事。 因为处置袁韬,他赵南离能拿出一百零一种办法,至于处置李乾德,虽然也能拿出办法,但任何办法都觉牵涉很多,很麻烦,而且他赵南离面对当今朝廷的政治生态,其实还是个生手,稍有不慎,容易把自己声誉折进去。 折进去眼前好似没什么,但影响的是长远大策。 在南离的建议下,安葬武大定,送走李乾德,羁押袁韬,对于杨展安抚袁武余部、安抚犍为百姓,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犍为的民情已经很快安定下来,整个西川绅民对于袁武李三人的所作所为切齿痛恨,都言杨侯爷大仁大义、大智大勇,又救了上川南百姓一回。 其实杨展自知,一切都是亏了南离的谋画。 是南离展开的宣传攻势,占尽了舆论的先机,使得身为当下西川士林实权总督的李乾德连开口的机会的都没得。 而自己这边,就连王祥都派一名总兵,带了几百兵马,象征性的追随征讨武大定,可谓占据了人心向背的顶峰。 由此下来,在自己作为受害者的基础上,武大定的死几乎未能掀起任何浪花,反而闻讯之人纷纷叫好,只问袁韬该啥子时候死。 袁韬死不死、啥子时候死,南离自有安排,但是李乾德的溺亡,却消解了一个最大的舆论隐患。 行在远隔千里万里,李乾德不管怎么死的,朝廷的内阁文臣、科道御史无论如何都会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跳出来为之叫屈的。 因为在他们心目中,若是武将害死文臣,是天然的不道义,哪怕文臣罪该万死,也轮不到你个武夫来处置,自有大明律例。 于是杨展在南离的提议下,送川北总督交督师、总督纠劾,结果回送路上淹死了,这……没办法…… 然后伴着李乾德的死讯,樊一蘅弹劾其贪赃枉法、营私舞弊的表章,与其贪赃清单的拓稿会一起送到肇庆行在。 南离的措置无论在大义上、在法度上可以说为杨展占尽了先机。 这,就是南离所言的打一场政治仗。 犍为已平,上川南大局已定,但南离回镇之前,觉得还有两件大事,须得与杨展、赵荣贵敲定下来,殊不知杨展也有一件大事要搞定南离。 于是杨展、赵荣贵、杨璟新、赵南离这两辈四位,在百业待兴的犍为,各自忙碌之余,不得不再次约期齐聚犍为县衙,共商大计。 最首要的事就是招抚归降后袁武各部部众的安置。 “已经在犍为屯垦安家的,若无纠纷,干脆就此归民,这部分人化兵为民,也未参与城中变乱,因此不必再生滋扰。” 这些日子对袁武部众的分化安置,南离都是一营一哨的在过目,生怕杨展所辖各部报复滥杀。 “南离此言有理,就照此办理。”杨展如今,只要南离说什么,那就是此言有理。 “其余在营各部,及其眷属,璟新于二叔曾经商议过,但是最终还要岳父大人,您来分派。”南离知道深浅,他可以建议,但是即便有翁婿之名,即便杨展言听计从,嘉定州的事,还得是杨展最后拿主意。 其实杨璟新与赵荣贵也早就商量过了,不过在嘉定地面,最后还得杨展拍板。 “武大定所部,为二哥所招抚,但是二哥爽朗大义,只愿收留原本被裹挟的汉中、兴安的队伍,还有原出陇南、陕南的官军。” “原本属于呼九思所部的大部部众,都是他定远侯不要的。” 这个好理解,赵荣贵要的是成手精锐,人少不怕,只要会打仗的,而且得是原出陇南、陕南的兵马。 其实就是原属武大定的核心骨干队伍。 “袁韬的部众就多了,合上分出来的呼九思所部,不下六万之众,有三成已在犍为、青神以至容县一带屯垦,安下家来。” “如南离所言,这一部分就不要动了。” “其余可迁、可编的合四万之众,你们看怎生安置才好。” “编散是必定的。”赵荣贵对这一大坨乱糟糟的人马不感兴趣:“若我说就你们翁婿自家分,各分一半就好了。” 南离一笑,自己确实需要补充力量: “呵呵,璟新与我商议过了,各分一半也好,反正其实都是一家。”但是下话没说,怎么补充,这里很有说道。 不过杨展却有了新议: “璟新带着峨眉本部,加上你们新分的部众,就往成都,与南离你一起屯垦如何?” 这里的意思其实就是璟新借了这个由头,向父亲请命,随南离往成都府境屯垦,实际就是跟着赵荣贵、南离叔侄俩前出成都了。 这四万多人都是丁壮,按璟新的意思其实就是与南离共同安置了。 “这么当然好,不过小婿以为,既然都安置到成都府境,就要点选为兵之外,尽多安置屯垦。” “尤其是点选一事,小婿还有一番部署,这个事要与璟新吾兄细细商议。” 因为对于袁武部众,尤其是袁韬、呼九思这边摇黄出身的部众,南离是有过一些甄别手段的,其实对于武大定的残部,南离也并不放心。 最主要的核心根源,还是他不认同这些南明勋臣的带兵手法,于是趁着这个机会劝说赵荣贵。 “便是二叔,带同部队返回龙安之前,若依小侄之意,也须在成都整训一番。” “这个事,值得您费费心,不为别个,袁武、摇黄的队伍,与我们的根子不一样。” “这个事……”赵荣贵到有些犹豫起来,本来他是个急性子,觉得有粮有饷,招呼一番,演练几回,就得能上阵见真章才行。 因为南离有话,他虽然也不知道要搞什么,但在成都已经见过了教导司及邛州各部日常军纪养成,虽然腹诽莫非也要自己搞得那么麻烦?但他更在三界沟见识过邛州军的调度,这时自然就要按捺性子。 “南离的提议,我,附议……”璟新是晓得南离的用兵法度的。 “也好,我也先看看你们要怎么弄吧。不过只要南离你说能干掉吴三桂那狗贼,怎么弄我都听你的。” 赵荣贵赵荣贵就这点好,你比我强,哪怕你是我侄子,只要能弄吴三桂,我都听你的,因此也没意见了。 不像杨展,还是抱着自己的那一套。 因此在分配俘虏的问题上,赵荣贵、杨璟新的提议南离是支持的,因为如今南离也觉得,上川南大军阀领着小军阀崽子的套路,必须得变一变了。 第三六四章 败将 第364章 败将 这时都在说部队的将来,不想杨展却慨叹起来: “其实有时我在想啊,出了这么一个大错,不是南离,上川南危矣。” “我杨展是走错一步,步步错。” “这时再回头一看,你们在成都做得好,我这里是深感不及啊,为了你那边筹措粮饷方便,眉州汛地,还有成都几个县的汛地便都划给你们……” 南离闻言心中一动,先没说话,而是暗中看看赵荣贵、杨璟新。 果然赵荣贵听了却哈哈一笑: “给我啥也莫得用,咱也不会经管,都得是南离措置,还是你们翁婿商量吧。” “二哥,你总说我们这翁婿翁婿的,你这是见外了,没二哥你这回跑这么远来,我与南离……唉,算了,不说了。” 杨展这番话,颇有老气横秋之态,说过赵荣贵,又问璟新: “璟新啊,你们说,我是不是老了?既然四方大事都能托付你们了,我真是想闲下来,精研一下佛理,璟新,你们万年那边那个同悲大师……” “爹,您说什么呢?”璟新一听就着急了。 南离懂得,杨展的雄心是受了挫折,他正当壮年,心胸却远不如赵荣贵豁达,自己很有必要再做做老丈人的思想工作。 “岳父,不可有此所想,一时挫衄,便如瞿塘险滩,轻舟竞渡,万帆过处,就是平湖千里,正是您大展宏图的时节。” “您忘了,吴先生不是有一番谶言,说的不就是您过一大劫,便公侯也不可限量。” “嘿呀,谁知那一大劫,竟是今日,不知日后……” “小婿所言,正是要说日后。此番樊公来书,言及一事,正该岳父您来做主,以您为首方可处置。” “哦?樊公所言何事?” 南离先不回答,反问杨展: “岳父,您觉着孙可望这人怎么样?” 杨展一阵冷笑: “怎么样?张可旺,张可旺!败将!”说到孙可望,杨展可没有一点的心理负担,毕竟西营四将大都在他面前走不过三阵,而且在他眼中,哪里有什么所谓“秦王”孙可望,只有献贼义子张可旺。 南离也笑了: “西营四将,如今剩仨,是不是可以说,他们个个都曾是您的手下败将?” 杨展这才一拂须髯,点点头: “都是……不对,李定国不是,咱与他不曾交过手。” “您二位看孙可望的行状,如今可谓狼子野心尽显。他以监国秦王,总理朝纲,节制天下文武兵马的名义发号施令,比之朱荣藩可要嚣张得多了。便是当年远在浙东的鲁藩称监国,也没这么大的口气吧?” 杨展抚须点头: “这口气,比昔日朱荣藩来信拉拢可强势的多,朱荣藩还是拉拢,他这可是直接发号施令了。” 说到这个,赵荣贵火气也起来了: “这哪里还是一方亲王,与我等昔日拥戴宗藩以为号召完全是两个意图,谁敢随便就用总理朝纲的名号?” “三国年间,曹操篡汉也不过如此吧?” 其实不是曹操篡汉,但南离也没去纠正赵荣贵,而是摆开了揉碎了分析。 “但是您二位可要知道,据有滇中的昔日西营四将,手中所握兵马可比朱荣藩强的多了,更何况若辈才具恐胜容藩,三位一体之下,远非容藩可比。” “一个容藩,尚且闹得川东鸡飞狗跳,若是孙可望,就算还是张可旺,有图川之心,您觉着王祥、侯天锡挡得住吗?” 杨展点点头: “若无本爵援手,只怕他们不是西营四将的对手,当年四将破灭曾英、打穿重庆,是他王祥畏战躲避,纵其入滇,才有今日之事。” “因此来说啊,您可不能生出退一步颐养天年的心思。”南离这才最终扣题: “上川南需要您来坐镇。” “川北之事,有二叔在,如今又有璟新帮衬,小婿便张罗一番也可。” “设若是孙贼与吴逆,两面夹攻,缺了您,小婿与璟新,便有三头六臂,也真的不好应付。” “您得为我们后辈,为您的子孙着想,达虏未灭、西贼复起,万不可方当壮年,便生出退一步的心思。” 杨展这时真的思索起来,沉吟片刻才说道: “我已经向行在上表,表明了与僭逆不两立的态度,若孙氏称王为伪,便可奉诏讨之。” “只恐……若是行在不通,或是被奸人把持,川蜀人心一散……”说到这里,杨展盯着南离的眼睛,一咬牙,狠狠地说道: “若行在朝命不能通达,为川中齐心而抗孙贼,便只能先奉蜀藩监国。” 南离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子,本来这是应该是他最为期盼的杨展的态度,可是这时反觉沉重起来。 赵荣贵却热烈响应: “此言有理,不奉蜀藩监国,为孙逆所乘,就会失了先机,落了大义的名分。” 杨璟新也提起一个针锋相对的法子: “既然孙贼亮出了秦王名号,以二伯所言,秦王不是就在成都,那就将秦王的大旗竖起,灭了张可旺这逆贼的威风。” 赵荣贵哈哈大笑: “璟新所言也是办法,哈哈,正好灭那孙氏的威风,蜀藩也行,秦藩也成,便不能令张可旺那贼子占了先机,来号令我等。”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首要的,我们须得知道,孙氏手中,到底有多少力量。” 被南离这么一说,大家都就此议论起来,可是都没个准数。 杨展估算过,西营四将打穿重庆,出川入滇,手中最少得有三到四万的能战之兵,如今据有全滇,收拾土司兵马,滇中沐府残余,再行募兵扩编,只怕弄个七八万不成问题,就是十万之众,也不在话下。 按南离所言:“料敌必须从宽。” 再一估算自己手中的力量,就不是那么宽裕了。 即便把南离、赵荣贵,还有新收的部众,十万之众也是有的。 甚至王祥、侯天锡、马应试、曹勋都算上,各镇各怀心思,可谓乌合之众,只怕远不若西营如今三将合把,又要各自镇守汛地,力分则散。 这么一算下来,只怕今日的孙可望已经不是昔日的张可旺,真的未必是那么好对付的。 南离正与赵荣贵、璟新这么盘算着,杨展却离了座位,扯过南离的手臂,携着手,攥得紧紧的,仿佛生怕他跑了一样,话语出口更语重心长: “南离啊,啥子事我都听咯你的,但有这一件事,你可得听我的了。” 南离一看杨展的神色,立时心道不好,口上还得恭谨应承: “侯爷……不是,岳丈大人请讲。” “你把蟾儿赶紧带走吧,甭管是邛州、眉州还是成都,你自己定!” 璟新还没说话,赵荣贵一听可乐了,把眼前的军机大事一下甩在脑后,也在侧一拍南离的肩膀: “南离啊,你说我是这就回龙安呢,还是喝了你的喜酒再走?” “这……这怎么说……”南离知道,今日只怕躲不过去了,眼前大事尚未议定,昔日自己一直穷于应付,一直在逃避,最终一直恐惧着的、最为难磨的情形,将要无可回避的成真了。 赵荣贵一看南离纠结的神态,更加兴高采烈,就势一把搂住南离的肩膀: “我带着几千的兄弟,这么奔波往来的,总不能让二叔我就这么连口水都不喝就回去了?” 第三六五章 新囍 第365章 新囍 九月初二,嘉定州城,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一行迎亲的队伍,居中高头白马雪山,驮的正是乌纱红蟒的赵南离。 后面一乘八抬花轿,轿中坐的正是凤冠霞帔、红纱蒙面的杨蟾儿。 迎亲、送亲的队伍,见头不见尾,扯出去整整一里多地。 也就嘉定州城纵横不足三里,只能走了半城,否则杨家抬嫁妆的不说十里红妆,也得把队伍扯开七八里地。 而且杨家的陪嫁,谁都看得出,可不是把针头线脑都弄俩挑夫,那都是货真价实的沉甸甸的担子。 可以说,为嫁蟾儿这一回,平日历来朴素的杨展,用度谨慎的陈氏夫人,破了半幅家财,再加了些彭山江口得来的做为阖州用度的积蓄。 嘉定州城大概都有两三年不曾这么热闹过了。 施粥的棚子换干饭,有肉,满城摆了流水席,各县放粮! 杨展把手头能拿出来的几乎都拿出来了,就是要一个家乡的万民同乐。 喜堂是临时征用的秋涛驿最大的院子。 本来杨展想用一处闲置的衙门,但被南离劝止了,也未征用富户宅子,免得扰民,最后就只能借用驿馆。 欧阳直傧相唱礼,吴养瑚司仪,赵荣贵主婚,有樊曙从宜宾紧赶慢赶送来的樊一蘅所备的新婚贺礼,还有作为媒人手书的证婚贺词,一一摆放喜堂。 新人入堂,先拜天地,再拜高堂,赵荣贵作为男方长辈,与杨展夫妇一起受了礼,喜气洋洋再看着南离与蟾儿交拜,将新人送入洞房。 送入洞房就完了吗,当然不是,还要再次应付各方文武的祝酒贺喜。 最后,饶是以南离傲视上川南的酒量,也是醉步踉跄地,才在红烛照映下,回入新房来寻新娘子。 眼看已经踏进新房一只脚了,突地蹦出一个欢欢实实的小丫头,一身红妆锦绣,一下张开双臂拦在南离面前,喳喳地叫: “恭喜新姑爷!” 南离定睛一看,这不总给自己送信那个天天儿吗? 看这小丫头描眉画鬓的……只好摆手笑笑: “同喜同喜,辛苦你啦!” 天天儿屈膝福一福,伸出两只小手又叫: “贺喜新姑爷!” 南离明白了,得给红包。 于是从怀里掏出一枚早就备好的小小元宝,啪,放在天天儿的小手里。 天天儿更加喜笑颜开,把小元宝往袖子里一塞,上来就扯南离的衣服: “天天儿来服侍您更衣。” “别别别……”南离赶紧拽住衣服。 “天天儿是小姐滴通房丫头,得服侍您二人安歇滴……” “啊!?”南离一听,这算啥?还得仨人一起洞房咋地。 “不是,天天儿,你去给我备些茶水就好,然后,那个……你也累了,就歇息去吧。我们各自安歇自己的,好不好?今晚你好好歇歇,真的不必你来服侍的……” “不要我来服侍撒?”天天闻言很是失望。 “先不要,以后的,以后……”这个以后南离也不知怎么面对这个以后。 “好噻……” 天天儿不情不愿,又见自家小姐也冲她向外摆摆手,只好嘟着小嘴退出来。 结果到外面把杏眼一扫,就看见柴火儿领着车鑫、郑垚、陈鼎元在外大眼瞪小眼地等着伺候侍卫,立时来了威风,把小腰一叉,指手画脚一番: “我是夫人滴通房,你们一个个,都要乖乖地哟!” 柴火儿领着几个孩子有点懵: “我们……咋子?我们……要守在这里,护卫镇帅睡地安稳。” “安稳?今晚安稳不得,难道你们还要涌进洞房去撒?一个个都给老子去睡下!” “咋子不去睡嗦?难道还要听房噻?嘁,轮也轮不到你娃!” 说到这儿,看柴火儿领着小孩子们犹犹豫豫,就将小手指点江山般一挥: “去睡!” +++ 新婚三日,南离携蟾儿回门拜过杨展与陈氏夫人,又与杨展一起为即将登程返回成都的赵荣贵饯行送别。 然后等到出了城门,南离与赵荣贵得以并马,才得机会说了几句贴心话儿: “二叔,您先回成都,到了成都,您帮我安置一下宅院,另外,您得看着点世子府邸,那位,您知道的,别生出事来。我不怕别的,就怕侯爷面子上不好看,蟾儿这里,还不知怎说呢。” “若是无事,我便携蟾儿回成都安置,若是不妥……您晓得……蟾儿就先在眉州或邛州落脚吧。” 赵荣贵摸摸胡子一撇嘴: “你看看你,真麻烦,这算个什么事啊?” “若我倒退二十年赶上你这路好事,就大张旗鼓回去,索性两个都娶了,哦,你是担心个入门大小的事啊? “算不得啥,大不了两头大。” “都请封诰命呗,如今年月,你为朝廷鞍马劳苦,朝廷有啥应不得的,一个诰命而已罢了,算个啥子?” 南离可没赵荣贵这么洒脱,被他说得直咧嘴: “这个……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这里面不是还要牵涉咱们说过的,怎生面对滇中的事。先别要惹恼了那位小姑奶奶才好。” “您费费心,帮我把成都世子那边安顿好,我就回去。” 赵荣贵也是无奈,撇着嘴看看苦恼的南离,觉得有些可怜,就问他: “你还得要多久回去?” “杨老三倒称不上周公瑾,可你也别学甘露寺的刘皇叔啊。新婚三日恩爱得了呗,还在这儿干嘛啊?” 南离自己在心中早就算过: “不是那样,您先回去,不是还得安置犍为的残余部众,妥帖了,我便与蟾儿在这嘉定周围,走走,看看景致,就算出游一回。” “行了,放心,你二叔你还不放心,成都日日有塘马,大头娃、路宏蜀他们,不是都挺妥帖的。” “所以才要二叔你回去,世子她对你,不会咋子闹腾。”南离看得出来,媅媺挺尊重赵荣贵的,是当个家中长辈的那种尊重。 “放心,不说了,就此别过,咱得赶紧着回去啊,成都再会吧。”赵荣贵嘿叹了一声,只觉南离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不再多说,就此扬鞭策马。 赵荣贵一走,嘉定州城就剩了南离老哥一个加柴火儿带的一小队亲兵,连韩羽、曹昌虎都赶着回去了,因为他们哥俩早几日就秘密押送袁韬,先行返回成都。 然后才是各队陆陆续续地将原犍为收拢的各部残余,向成都转移。 几万人转移,不是一日之功。 犍为、嘉定、青神、眉州、彭山,一路都得供应饮食,到了成都府境,才好陆续安置。 为了免生变乱,还不能一次移动几万人,得把这几万人分作几块,打散原有编制,先移动壮丁,编入接收部队,再陆续转移有家有口以户为单位的人口。 借着这个由头,南离暂时耽在嘉定州,令吴元龙专司此番受抚残兵转移事宜,成都接收那边有刘斓儿一手安排。 一路各县都有成都镇守衙门派出的迎送队伍,璟新那边也在准备移营到成都了。 接下来几日,为免蟾儿挂心,南离真的带着蟾儿游山玩水,享起了燕尔之乐。 第三六六章 初心 第366章 初心 嘉定最有名的景物,除了峨眉山就是那个大家都想请他起来让个座位的大佛。 这尊宏大的坐佛像坐落于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流处,背靠凌云山,传说高达三百六十尺。 这个年代以讹传讹,说是三十六丈,其实就是二十多丈。 如此巨型佛像,唐代开元年间始建,到贞元年间剑南节度使韦皋手中,历九十余年才算足成。 昔日江上行船,陆路跑马,经过大佛面前,南离只是匆匆一瞥,这回陪着蟾儿,才是第一回好好看看这大佛。 新婚燕尔的夫妻二人乘船,沿江观赏,一时不免吟唱作答,有诗游之乐,后世就叫做浪漫,可是南离心中总是忍不住在想,若是陪媅媺来这里,她会咋子样子。 只怕不免:哇,好大滴脚丫,好大滴头,尿泡尿江水流! 闻讯陪同游览解说的凌云寺主持向夫妻二人规规矩矩地介绍: “此像成于韦皋任上,韦南康戍守剑南二十载,震慑诸蛮,兵戈不兴于蜀,其时藩镇处处,然韦南康事君始终,不改初心。” 南离闻此一叹: “我辈楷模啊。” 心中却暗道:以民为本方是我的初心。 不想蟾儿在旁幽幽一叹: “只可惜了薛涛。侍奉韦南康二十年,不说名分,连脱籍亦不可得。” 被蟾儿这么一说,本就心中怀着一个忐忑的南离,不免心中一动,一番七上八下之余,待要向深处思索,又不知从何而起。 南离对韦皋的事迹谈不上特别熟悉,略知其大概,但对薛涛的轶事是知道的。 毕竟熟读唐诗都会知道才女薛涛,还有薛涛笺、薛涛井,而且薛涛井就在南离镇守的成都,遗迹尚存。 历史上的韦皋压制吐蕃二十年,但是为了迎合君意,也曾竭川蜀民力于不顾。 而薛涛以最好的青春年华在成都侍奉韦皋二十年,韦皋不仅未予名分,连为她脱籍都不曾用心。 也是红颜薄命,后来写“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元稹入川,薛涛慕其才貌,全情投入,元稹曾经为之感念贫贱夫妻的原配早丧,二人便常以夫妻名义在外行走。 然而最终到头来,元稹还是续娶了世家之女,薛涛终身未嫁。 说到韦皋,蟾儿联系到薛涛的命运,不免有愤功业男儿老了走油之感,却不想正触动了南离的心事。 他这里面上不动声色心中胡思乱想呢,蟾儿可不知,她只见柴火儿领着几名少年侍卫甚是辛苦,年纪又小,就与他们嘘寒问暖。 尤其这里面陈鼎元看着最小,时不时被柴火儿扶着,又行动小心地佝偻着瘦小身躯,不免怜惜,自然就先问到他。 “娃儿,多大了?” “我十岁。” “你们几个呢?” “我十一。”郑垚先答。 “我十三。”车鑫大一点,才开始长个子。 柴火儿就扶着鼎元,把衣领散开一点给蟾儿看: “他在县衙里,给镇帅挡了一刀,还递上去一把刀,如今伤还没好利索呢。” 蟾儿立时另眼相看: “你这娃儿乖滴很,这么小小的,居然替你们老爷挡了一刀,很是不容易。” “火哥说了,我们干的就是给老爷挡刀的活计。”陈鼎元嘿嘿一笑。 “怕不怕?”蟾儿又问。 “我不怕!” “疼不疼啊?”蟾儿扒开半身衣襟,看看缠了半身的绷带,更加心疼。 “也疼,忍一忍就好了,反正,已经越来越不疼了。” 蟾儿闻言摇摇头,从手腕上撸下来一只金镯子,给陈鼎元套到手上。 “乖啊,这个给你,戴着吧。” “这个……我戴好吗?”鼎元把手直往后缩,可是身上不免伤口又痛起来,只好还在有些惊讶地去问南离。 “行,夫人给你的,戴着吧。”南离一笑点头。 “我……我怕再弄丢了。”他还是不想戴这个,毕竟这东西没大馒头实惠,万一再弄丢了…… 南离回头一想就笑了,提醒蟾儿道: “你给他那个,他出阵也不敢带,上校场练武也不敢带,怕再丢了。” 蟾儿一听也点头: “也好,金银算不得啥子,既然为你们老爷挡过刀的,就是父子一般的,我就认你做个义子吧。” “我们队伍里不兴这个……”南离微微一皱眉,但也只说了半截,毕竟不想扫蟾儿的兴。 “是你们队伍上不兴,不必你认的,你们还是将将兵兵的,只我来认。” “那我拜吗?”鼎元还小心地用眼神征询着南离的意思,南离只好一点头: “嗯,拜吧!” 陈鼎元立时“噗通”跪下就叩头,口称: “干娘在上,受孩儿一拜!” “别叫干娘,叫啥子干娘,叫义母。”南离总觉干娘这叫法不舒服,好似把好好的蟾儿叫成了水浒传里的王婆一般。 “义母在上,孩儿再拜!” “乖啊!”蟾儿甚是开心,将鼎元扶起,一时竟已颇有些母仪之态。 南离初时觉得怪怪的,一则他在军营中最讨厌这种认干亲拜把子的行为,因为有违他心目中五湖四海的原则,同时也觉蟾儿嫁过来也才二十岁的小女孩,怎么这么急就开始认干儿子?着急要娃儿? 不过一看鼎元与那几个小兄弟在一起的得意样子,那几个小子羡慕得不得了的艳羡样子,转念恍然,蟾儿这是答谢这孩子相救自己,孩子小,没法提拔,就借着这个由头儿,为他标定了一个特殊的身份。 但南离知道,自己可不能厚此薄彼,犍为县衙那日,一众小兄弟奋身浴血,哪个也不曾落后一步,何况还有扔在那里再也回不来的那几名少年…… 峨眉小城,一圈才五百多丈,璟新带人住得满满当当。 璟新夫人陈氏,与杨展夫人同宗,都是嘉定大户出身,待人热情,彬彬有礼,且能文能武,是璟新的贤内助。 当日与璟新及手下几员旧识部将畅饮一回,就在城中歇宿,次日璟新亲自陪同,上峨眉山登万年寺礼佛随喜。 万年寺离璟新驻扎的峨眉县城不远。 按佛家说法,峨眉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万年寺则普贤菩萨的金身所在。 因为东晋隆安年间,即以普贤寺为名。 嫂夫人陈氏陪着蟾儿去烧香,南离还想着趁机看望一下同悲大师,这位自己出世时有缘的故旧。 时光轮转,不过三年,天下剧变,南离已经融入了这乱世洪流,如今再回想昔日,不免别有一番感慨。 璟新就叹:“大师若知我来,定然出来相见,此时未出,怕是不在寺中。” 南离疑惑,可是遣人向僧众一问,原来同悲大师真的不在,说是有贵客相邀,下山说缘法去了。 南离只能感慨缘法一词,真的缘悭一面。 从万年寺回来,南离算算日子,不能再拖了,打算就此回去成都。 因为赵荣贵、刘斓儿都遣人传了信来,成都城平平静静,生计日复,房舍日繁。而南离最关心的那一点,平静如常,没得任何异常。 南离略感安心,虽然安心西来三分,却仍然暗自担心七分,以他熟知那位小姑奶奶的性子,只能祈愿着可别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但不管怎样,终归是要面对,因此打算就此带蟾儿返蓉,到了那边如何,那时再行好生安抚,因为,可能真的还要再用到人家呢。 南离就此先回嘉定,打算向岳父岳母辞行后便即返程,不想却是在嘉定遇了故人。 因为同悲和尚是被邀到了杨展府上。 南离再见同悲老和尚,心下大惊,不是因为和尚如何,而是杨展的怪异举动! 第三六七章 退隐 第367章 退隐 到了杨家府第,早就有家人先行通报府中,可是到府门并没有人出来迎接,传报后只雷震出来,向南离施过礼,禀道: “侯爷在后院,请赵镇帅与小姐自往后园去探望。” 南离倒未觉得怠慢,见了忠心宿卫的雷震那古怪的神态与言语,只是觉得奇怪。 杨展见自己,或在公署,或在正堂,入家宅接待从来不在后园,这是武勋的素养,只有当初蟾儿母亲陈氏夫人相看自己,才在家宅后园会面。 不想行至二进院中庭,就见日前小夫妻临去峨眉时还喜气洋洋的陈氏夫人用手帕搌着眼泪,满面哀怨地迎了出来。 蟾儿赶紧迎过去:“娘,您咋子咯?” “唉,还能咋子,都是你那个没心肝的爹啊,他……他要甩下咯我们母子,出家当和尚去嗦!” “啊!?” 蟾儿听了一声惊呼,南离也是惊疑不定。 “怎么回事?” “咋子回事?说是请万年寺的同悲大师来说法,可是……你们去看咯!”说到这里,陈氏夫人再也遏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南离心中颇觉古怪:不见和尚,原来在此,莫非这就是缘法? 陈氏夫人引路,南离与蟾儿紧紧跟随,穿三进院,来在后园荷塘旁的竹凉亭所在——正是昔日岳母相看女婿之处。 此刻再看题着“桂香攀折”的月桂亭,竹帘卷起,随秋风飘荡,八面风铃,风中叮铃铃作响,分外清灵悦耳。 竹木所制的月桂凉亭内,去了桌椅几案,两位雅士,两只蒲团,席地而坐。 一位光头戒疤,长须长眉,闭目垂心,苍老而沉静。 一位身着道装,披散头发,雄武气息尽敛。 南离初时都没认出和尚是谁,因这和尚不见菜色、面庞红润,只是胡须、长眉才依稀看得有昔日喜明山普照寺老和尚的影子。 但南离好歹是认出了杨展,心说岳父大人你披个道袍跟人家和尚论啥子道行啊? “大师啊,不瞒你说,展早有皈依佛门之心,小儿璟新,字做凌云,便是取自凌云山凌云寺,有佛可依之意。” “只是奈何有乡里乡亲不舍,还有朝廷的重托,不得其便啊。” 如今面色红润圆满的同悲老和尚合十当胸,无喜无悲、无嗔无怒,闭目静聆,高深莫测的样子,待杨展语毕,半晌才缓缓开口: “华阳侯乃川西万民所望,正在气血壮盛之时,怎可弃国是、勋业于不顾呢?” 杨展一声长叹: “实在经年以来,展经历颇多,感慨亦多,只觉人心难测,不若佛门清净。何况子侄辈都已成人,如今又得佳婿,足可以大事相托,因此便有了退身之想。” 眼看杨展蓬衣披发,言语对答间,更摆出了一副剃度出家的架势! 蟾儿听到这里,忍不住就要冲上去扯回自己的爹爹,却被南离轻轻拦住,向她摇了摇头,以指立唇,做了个“嘘”的手势。 陈氏夫人叹了一声,牵了一下南离的衣袖,指指月桂亭,意思你去劝劝。 竹凉亭外,还有一个俊俏的少年小和尚,侍立凉亭外,黄褐色的僧袍下,依稀是当年那个半大的光头孩童的模样。 南离轻步上前,先与小和尚打个招呼,小和尚不言不语,也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南离便绕过去来在凉亭内二人身侧,深施一礼,一揖不起,左右成圈,口中称道: “同悲大师,晚辈见礼,岳父大人,小婿有礼了。” 同悲老和尚也不起身,侧身单掌行个佛礼,另手串珠捻动,微笑道声: “持一小哥有礼,有别经年,再见四郎,英姿更胜往昔。” 不提四郎还罢,一提四郎二字南离便有些想在和尚脑袋凿出个响亮的冲动。 杨展看到南离来了,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招呼道: “持一回来啦,一起坐坐吧。” 南离向和尚点头微笑,有僮儿送来一只蒲团,便也进亭中坐了。 “华阳侯之心,老衲尽知,然则该当如何,还要四郎一起参详。” 和尚一口一个四郎,叫得南离也是无奈,只好应承着顺着茬儿接。 “不知岳父大人为何生出了退隐之心,如今上川南局面安定,隐患亦除,正该是厉兵秣马,报效朝廷的时刻,岳父大人是否有何隐忧呢?” 杨展眼皮半睁不睁,懒懒散散地,答非所问: “此行嘉定山川,观感如何?” “山河大好,社稷堪危啊!” “山河大好,不若往昔,如今你们年轻一辈的的江山社稷啦……我老啦,该歇歇啦,含饴弄孙,不是挺好……”杨展慨叹一番,开始淡然地讲起自己的苦心: “万事皆有定数,有因才有果,不是我识人不明,怎会有犍为之祸,便是识人为确,又有内外之别,昔日相助李鹞子,便多有非议,只言辛辛苦苦种的地,白花花的流水银,都去白送了外人。” “如今再有犍为之变,唉,若还如此下去,只怕有日祸及子孙啊。” “今日之退身,也是为子孙修德。” 南离闻言微微一愕,转瞬便即宁定,也没说别的,只是顺着杨展的话头往下接: “若岳父大人有心向佛,便可于府中置一禅院,以为禅修之所,日常之余,尽可静心养性。” 杨展点着头,神色中带着些落寞,淡漠地应着: “嗯,持一所言,甚好……甚好……” 南离接着就皱起了眉头: “不过……岳父大人,小婿将行,还有一言,万望岳父大人静听。” “哎呀,南离啊,怎么还越来越客气了?” “因为小婿正是有求于您,不客气不行啊。” “你这孩子,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杨展这时,被南离一作求恳之态,反复了几分豪迈之气。 “西营西将,小婿自觉难以应付,若岳父大人执意归山,川北局面小婿尚且应付不得,怎能腾出手来支吾四将联手。曾英之例,就在眼前。那时,嘉定的故旧宗族,危矣!” “唉,我这做长辈的,也不担心别个,出了这一回事,只觉人人啊,看我……” 杨展说着摇摇头,才四十五六岁的容颜似乎已经开始苍老。 “唉,我这老脸啊,还有什么颜面做上川南的主。” 见杨展不接茬儿,南离将盘坐改为跪坐,双手撑地,倾向杨展身畔,诚挚地恳求道: “以小婿之意,别说上川南,就是成都,也得您老人家帮助指画,否则,没得您的襄助兜底,小婿面对吴三桂,如何放得开手脚。” “世子在邛州三载,为何不能称监国,不就是没有您的支撑。如今内外交困之际,便是以秦藩或蜀藩为号召,谁也离不得您的支撑!” “你这话么,也有道理……”杨展这才再次抚过须髯,点点头。 “小婿还有一言,便是您觉有宵小无知之辈,座您因识人不明而致犍为之祸,毕竟大变已过,您再怎么识人不明,不是还识得了二叔与咱,再怎样,也不过是两相抵消了。” “嗯,有理。”杨展又点点头。 “您一旦剃度做了和尚,璟新与我,谁能拢住您的那些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上川南的人心就散了!” “果真如此?” 杨展貌似迷茫的面色似乎重新焕发了神采,南离赶紧再加把力。 “正是如此。还有一则,您觉是损了威望,小婿却以为,便有些许折损,有一事发起,翻手覆手之际,您的威望便可重上云巅?” 南离说着,向前跪蹭了两小步,已经贴近了杨展耳畔。 “哦?有此效用?你来说说,是为……”杨展声色不动,只将头微微侧向南离。 “……何事?” “拥立!!!” 第三六八章 缘法 第368章 缘法 南离知道,人心一旦堕入宿命轮回的思维,迷失其中,就很难再拽回来。 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 好歹劝说杨展重新拢起发髻,戴上网巾,起身吩咐人,准备素斋,招待同悲师徒。 陈氏夫人与蟾儿泪花盈盈地跑上来,挽住杨展,其余几名妾室,也都赶了来,这时才得上前,纷纷哭泣哀求。 杨展那边一副应接不暇的样子,南离看着看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回身靠近同悲老和尚身边,双掌合十微微一笑行个礼,做问讯状: “敢问大师,晚辈于情之一字,有些麻烦纠葛,大师可有解法。” 拥立二字他只能贴着杨展耳朵说,因为军国大事是有谋画有规制的,庙算加方略,绝不可问之以鬼神,但是这事可以问问啊。 其实南离也不想想,一个老和尚他知道个屁的情字解法,知道的就怕不是花和尚了。 不想同悲老法师一脸的慈悲,口诵佛号: “阿弥陀佛,情之一字,不可挨上一个痴字,便舍了痴字,去了病的由头便是知,那便船到桥头自然直。” 南离只是找个由头,接下来便是真意。 “既然如此,还请大师,劝解岳父大人,不可轻弃自身,若真欲寻求佛理,也该完报国壮志之后。” “哦,毕竟上川南之望,当此时势,怎可轻脱其责。”老和尚也合十点头。 “大师所言甚是,不枉你我相识一场。”南离的意思你别忘了当初我救过你的命。 同悲老和尚眼皮一耷拉,不接他这茬,却道: “范文光先生,于老衲有缘。” 南离一听,啊?你这老和尚认识人还挺多呢? “仲闇先生,一心向佛,不是甲申国变,八大王祸川,他已经辞官归里,于洪雅南近峨眉余脉之处立一山庄,潜心礼佛向道。” “与老衲师弟闻达禅师共立禅宗净土社,粮米资缁,皆由其出。” “哦……”还有这一档子事,怪不得范文光他特别爱揽三义盟的事。 老和尚说了一番有的没的,才问南离: “四郎以为,当做何解?” “以缘法说缘法,如何?” 见老和尚神色不动,南离只好续上范文光的因缘,又加一句: “或者,你我可说侯爷布施万年万金。” 同悲睁开双眼,看着南离,苍老的眼神中变幻着神采,最后凝重地点点头: “甚好,可以一试。” 有了这话,老和尚才开始絮絮叨叨开解杨展。 “适才与贵婿四郎说到范仲闇,亦是老衲旧识,仲闇先生盛世不逐名利,入山修行,乱世不避刀剑,出山救时,此谓士人之楷模。亦可谓济世之罗汉。” “侯爷按佛家所言,是为救世菩萨,在世间救民,即为修行礼佛,更何况当此时势,活上川南百姓数十万,此乃天大的功德,若杨施主出离世间,谁堪上川南菩萨之位。” “佛主将您降临世间,便是为救苍生而来,不完佛主之愿,佛门怎能容你。” “持一小哥,天降的菩萨,他来就是为了帮你、助你、救你,否则怎会有犍为破劫的因缘,这就是缘法。” “得天之助,完佛之愿,都是您的缘法。” 听到这里,杨展顿首下拜: “大师所言,展茅塞顿开。” 南离一看,这个年头思想工作真是难做,还是说点容易的吧。 “岳父大人,小婿与蟾儿赴万年寺随喜,见庙宇残破,颇多该当修缮之处,许多投身的难民即便寺庙收容,也是沐风栉雨,小婿虽然布施了一些,奈何手头都是紧紧巴巴,您看这……” 杨展大手一挥,豪迈气概尽形复显: “有大师所言,万年修缮,本爵来办!” 转念又想起一事: “你我翁婿共扶川蜀,怎能你就还顶一个小小总兵的官身,回头便请命樊公,上表叙功,为你向朝廷行在,请封爵!” +++ 回程成都时,南离一路上细品着这几日的过往,只觉杨展此番所为并不是表面看来那么简单的。 那日犍为县衙,议过事后,便说起了自己与蟾儿的婚事,因此未能再往深处去想。 那日杨展分派袁武受抚部众,又将眉州汛地划出,已经表露过要退一步的心思,可是自己,当时以为赵荣贵、璟新都在,竟然没有顾及客气一番,不是自己平日的做派了。 只想的都是如何应付南北的压力最为合机,此时再看,未免没有顾及杨展的感受。 如今的杨展,真正视为生死的只有儿子璟新加赵荣贵与自己了,可是这边这几个都在往南离这边,往成都凑合。 杨展自然不免觉得势孤,哪怕赵南离是自己的新姑爷。 其中只怕杂蓄对自己的看法甚至……戒心。 因为犍为之变,看似杨展渡过了一场大劫,平安无事,也没什么损失,甚至收了袁武的部众,实力大增。 其实除了袁武破灭,杨展也受了大损失。 这个最大的损失,就是威望。 而所谓的收取袁武部众,其实杨展本人啥也没得到。 武大定的部众,作为酬劳,理应归于赵荣贵,无论是从义气还是酬劳的角度。 而袁韬的部众加上原本呼九思的部众,精壮的是南离与璟新分了,虽说一子一婿,其实已经不是杨展自己掌握了。 留在犍为落户的残余,那里本就是嘉定州的地界,为民户增加了复垦的户数而已。 璟新再移营成都,一增一减,顶天是个平杵。 这么一算下来,杨展的实力不仅未见增强,反而威望大损,相反的,南离威望大增,杨展已经自觉驾驭不了南离了,哪怕他是自己的女婿。 这时节,经了犍为之变,他反倒收起侠义心肠,反而复萌了军阀习性惯有的心思。 南离所做所为的一切,都是为的万众一心、并力一向,只有保了上川南的稳固,自己才能专心应付吴三桂、李国英。 对于杨展北上,他已经不抱期望,只要老泰山能兜住上川南的底,并且护住自己侧翼的资、简、乐至一线,就比什么都强。 想着想着,他不由得摇摇头,哑然失笑起来。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策马凑近蟾儿的车驾,放怀戏笑道: “你爹一个带兵打仗出身的,非学人家弄什么权谋,弄权谋时又想着义气当先,是不是这里……有点问题。” 蟾儿一听,本来言笑晏晏的脸色立时一整,把着车窗,反问南离道: “这世上行事,但凡不想害人者,或以圣人之言为信条,或以忠义二字为担当,怎可便废,若废忠义二字,还是你吗?” 被蟾儿这么一说,南离顿觉惭愧,本来一路神采飞扬立时觉得讪讪地,只好哂笑着向蟾儿一拱手: “夫人言之有理。” 第三六九章 新妇 第369章 新妇 府城的迎春坊因为不起眼,张献忠焚城的时候就没怎么受波及。 因为当时烧毁的主要是蜀王府及蜀藩系各郡王府,还有大量的西川衙署、军营,这些建筑高大严整,都有规格,烧毁之后即便再要整修,合规的木料都难寻。 但是这种大肆焚城,民宅、店铺自然也大受波及,整个成都府城就被毁掉八九成,成了一片废墟,满目疮痍,已经无法住人。 后来杨展一复成都,一看没法守,就撤回了嘉定州,甚至那一年连赵荣贵都是带兵进成都转了一圈,看了更直眼,才抹身去了茂州。 清兵硬着头皮进占成都,饿成了一群大眼灯,又赶上赵荣贵反正后屡次围攻保宁,南离趁机反攻,才有会同杨展二复成都。 自此,才开始慢慢恢复人气。 但从永历元年秋天到永历二年夏天,因为人手少,连一成的城居建筑都没能恢复起来。 这座千年古城被焚毁后,又走马灯般的在明清军队手中轮换,因为无粮、无官、无民,驻扎的人马谁也不会考虑长期以往如何安居。 最终谁都是拆东墙补西墙,能凑合住的就先凑合,没柴烧就扒残存的窗户门。 真就是永历元年秋天,为了配合赵荣贵在川北的动作,邛州军开始在成都府城长期驻扎,在南离的指挥下,才有了一个对城池修复的规划。 又是从三义盟逐渐铺开后,出山的百姓越来越多,就开始围绕府县城池搭建茅屋。 渐渐的秋收、夏收有了粮食,南离委派的官员,官员又雇工派工,驻军不打仗也开始投入营建,大家一起四方伐木、筑路、修桥,才开始大量修复房屋。 从去年也就是永历二年(1648年)夏天开始,成都府城的城墙、建筑的修复才算开始上了路。 到了今年这个秋天,如今看来已是成效显着。 但是最难的最大的工程量是多处拆毁的城墙,因为要先顾及衙署、营房等安身之所,城墙只能先拆积存的废墟,用废砖垒房子,大规模休整还远远提不上日程。 至于南离为自己和蟾儿安排的小宅子,则很不起眼,就在东关进城门不远,下莲池上面,对着大慈寺,挨着镇边楼附近的迎春坊。 迎春坊这一片,有官署加民宅,本是底层小吏、不入流官员的住宅为主,在焚城的时候,因为不起眼,又挨着锦江,周围也没有高大建筑、密集店铺,反倒保存下来了大框。 从去年开始,南离向汉州一线调兵,这里就做了中转站。 到今年上半年,南离携同赵荣贵,护持秦王朱存釜回到成都,入驻的衙署、官员日渐增多,南离的镇守衙门、镇标诸司也陆续开府建牙于成都,因为这里的迎春坊最先修复完成,就做了官员、将佐家眷的安置住宅。 南离选这里,一方面这里安静、安全,不起眼,另一方面想的是,蟾儿出来进去得尽量避开北关附近的世子行邸。 因为南离知道,媅媺最爱出入北关大安门。 这所宅子原是一所太平年月履任小官的临时住宅,就在华阳县学后院,不大不小,当是原本七品官员府宅的规制。 很可能就是学政、教谕之类小官的临时履任住宅,这时已经无法查验出来其根由了。 虽然只有一跨三进,但好在后面二进院里角房是幢新修起的二层小楼阁,从上面能一眼看到下莲池。 这时新铺的灰瓦,新粉的白墙,绿树掩映,正适合蟾儿抚琴观景。 不是南离娶了媳妇儿就开始腐败,是因为南离注意到了一件事,为什么这个时代的官员按规制都是深宅大院,一方面地面宽松适合布局,另一方面,实在是来找的人太多。 若是一进院子,人家被门房一拦,有席地阙那种虎比的隔着大门就能叫魂: “镇帅莫要戏婆娘咯,西关着火咯!” 但是这时这个问题还显露不出来。 南离随身亲兵就那么几十个人,到哪儿不是正式场合,往往随从就是只有几个人。 蟾儿一来可不一样喽。 杨展府中是生活简朴的,但陪同蟾儿来成都,都算是陪嫁到赵府的,使唤丫鬟、仆役、车夫、厨娘,一算下来也十来号,这还是蟾儿一力从简的结果。 南离开始是很不乐意的,但后来一想,也成,万一吴三桂再打来,这些人手好歹能往城墙上码瓦片。 于是南离与蟾儿从嘉定州还未启程,除了随身的天天儿,已经有先行的仆役赶来安置起居打前站。 赵荣贵回成都后,他作为南离的长辈,特意来这边看顾过,又依着南离的央求,暗中叮嘱刘斓儿安排十几名守城兵来看房子,悄悄儿地把嘉定州来的仆役送到这里收拾,因此南离带着蟾儿一到,便即入住。 这时对着新宅院一切崭新,南离看着也是心喜。 南离才进城,一路不喧哗、不传报,谁也不曾惊动,只有担城守之责的刘斓儿,一直算着日子派人盯着各处城关,得报南离归来,便急忙赶来禀报事情。 南离在前院正堂与篮子说着话,蟾儿带着天天儿,自管亲自去收拾安置。 说过这些日子城中的变化,没什么意外的事,南离很安心,虽然塘马不断,但有些事还是得听刘斓儿当面说起,才更放心。 说了些正事,刘斓儿又提起一事,南离却一皱眉,很是纠结: “算了,别张罗了。” “没得几个人,也就是定远侯爷,虾子、老四、章炬、韩羽、昌虎这些在城滴,在外滴就不令他们赶来咯。” 刘斓儿说的意思是留在成都的至近的兄弟为南离接风贺喜,也不大事声张,可是这时一说起来,总觉越热闹些才好。 “谢光祖、熊铭扬这些知县在外的也不请,官署那边,也就是在城的欧军师,路抚院。” “大家都知赶您的喜事不易……” “你们全都知道了啊?”南离觉得头壳嗡嗡地。 “我滴大哥哟,您在嘉定成亲,许多日子了,大家怎能不晓得。” 南离很是懊恼,其实他也不想想,这个事怎么可能不漏风声,无非缩头乌龟做得自己都信了。 “人不要多……” “没得几个,都不是外人。” “不要大事宣扬,弄得鼓乐喧天,满城皆知。”南离还在默默叨叨地叮嘱。 “做小弟滴替您想过咯,不在外面不在衙门,就在府中,自家安排酒水,厨子这几日都熟了滴,小弟再派两个伙夫来帮忙,拢共八九个人。” “您是我们滴兄长,便不张扬、不铺张,只我们兄弟伙理解,若酒水都没得一口,外面大家不知的莫不会说您是置的外宅。” 被刘斓儿这么一说,南离就直眼了,翻过来觉得也是,别堂堂正正娶了蟾儿,回到成都自家地方反倒被人当个见不得人的,这些至近兄弟要喝杯酒,是不能避的。 “如此么……也好吧,那你就安排吧。”南离无奈,只好允了。 这一晚刘斓儿张罗着,就在这小宅子前院正厅,摆了一桌简单的酒席,几名在蓉的至近兄弟都来了,但赵荣贵一来,他那边又带了杨应熊、解应甲,只好再加张桌子,大家凑了两桌,各自分座,就着简单的酒饭,闹闹嚷嚷,也算为南离接风贺喜。 南离如此小心谨慎,有的人就约略地明白是怎么回事,尤其宝和寨先从的几名兄弟,至于后来的,不明所以,只道赵镇帅简朴。 喝着喝着高兴了,不免大呼小叫,还有赵荣贵这样的漫不在乎,还嫌事小的,带来的杨应熊、解应甲都是能喝酒的,不免轮流劝酒,南离越来越放松,这酒喝得就没边了。 新妇蟾儿第一回作为当家主母来张罗这一回的晚宴,不至于亲自下厨,也是忙得手忙脚乱,天天儿更是上蹿下跳,如同一只把家门的小狗一般,盯着这个盯着那个,时不时叫唤几声,忙乱个不亦乐乎。 这酒宴她不必出面奉酒道劳,全有南离在前饮宴,但是最后赵荣贵酩酊之下率先离席,她就得出面奉送,顺便向在席的文武道声辛苦,还要声言待诸将诸官在蓉的家眷有空时,她要挨个去登门探望。 到如今韩羽、刘斓儿等的老婆都随队搬了来,其余还有许多仍在邛州,都在观望要不要搬到成都来,被蟾儿这么一说也在动心思。 忙过差不多,酒酣将散,蟾儿又令天天儿张罗着备茶备果,烧醒酒汤,这第一日的主妇生计也把她累个够呛。 终于熬到诸将诸文武都散去,只剩了吴元龙絮絮叨叨一直在跟南离磨叨他错失了犍为的这一节大功劳,懊悔不迭地,南离还得安抚他,曹昌虎扒拉他他也不走,还在那儿借着酒话向南离表忠心。 “镇帅您懂的,若不打仗时,小的在此其实不易啊……”一边表忠一边涕泪横流的样子。 蟾儿见此情形,吩咐家人、亲兵在旁伺候着,便带着天天儿将要退下。 反正连着的,下章跟着发,不18:00了,大家也好看个痛快。 第三七零章 埋伏 第370章 埋伏 回房路上,天天儿一路走着一路还在抱怨: “何妈妈好慢哦,在嘉定就这样子,老子就说要带个手净脚快滴,夫人偏要令得她跟来成都。” 蟾儿虽觉疲惫,还要安抚着机灵活泼的天天儿: “何妈妈性子慢,但吃得辛劳,我们来这边,就要想着比在嘉定家中简朴许多,不要为老爷添乱就好。” 何妈妈是杨家府中从役多年的仆妇,老实可靠吃苦耐劳,就是手脚慢些,蟾儿嫁到成都,如今最贴心的家里人自然就是跟来的通房丫鬟天天儿,再就是这位何妈妈。 主仆二人回了房,天天儿还在里里外外跑来跑去地忙活,不知疲倦的样子。 蟾儿这边刚座下喘口气儿喝口水,没得片刻,听得卧房外面传来一阵轻轻巧巧却又故意似轻似重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南离回来了,就急忙起身相迎,口中还说着: “天天儿,给老爷端热茶来。” 脚步声转瞬便近,随着“嘿、嘿、嘿”地一阵淫淫地又邪邪地坏笑,屏风后闪出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汝是哪个?何人如此大胆?”蟾儿看了是个陌生男子不由得一惊! “呦呵,小妞儿,不识得本世子了么?记不记得在蒲江,我们见过撒。” “你……”蟾儿上下一打量,眼前人戴翼善冠、着赭黄圆领,手摇折扇,身材不高,容貌俊俏,一双圆溜溜晶亮亮的大眼睛贼勾勾盯着自己上下打量,这才蓦地想起二年前在蒲江的一幕,似乎是那个满脸放肆胡来的跋扈小世子。 “本藩,蜀王世子,蜀藩宗正,朱枰樻便是。”果然,俊俏玲珑的世子一摇手中折扇,迈一脚方步,摆出一副潇洒的仪态。 “原来是世子爷,不知世子来此,民妇有失远迎,世子莫怪。”蟾儿无奈,只好屈膝叉手,福了一福。 “不怪,不怪,本世子就来看你滴。”说话间小世子摇着折扇就凑上来。 “今日家宴,不曾劳动世子贵客,还请世子爷先往前厅,镇帅就在那里。” “天天儿,”蟾儿说着向外喊了一声,不见回应,莫名就有些心慌,被小世子逼近前来,不由自主地就退了一步。 “一条条儿……啊呸,蟾儿小姐,小可久闻芳名,今日夤夜来访,就为相见一面,以解相思——之苦。”世子也用折扇遮了半张脸,只露出圆溜溜乱转的双眼,色眯眯地凑上前来。 蟾儿立时又退一步,板起脸正色相斥: “你我不曾相识,有何相思之苦,世子孟浪了,莫要如此言语。” “啊吆吆,你却不知,自从那日蒲江一见,本世子就害咯相思病,日思不得,夜想不得,都坐下了病咯。” “小娘子,今夜就了了我这心愿吧。”话没说完,眼看这俊俏的小世子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爪子就来摸蟾儿的脸蛋。 蟾儿急忙甩头躲开,怒斥道: “你,你要干什么,你莫胡来,再要胡来,我就要喊我家相公。” 不想这位小世子丝毫不惧,反张牙舞爪地吓唬她: “哟哟哟——,你家相公,好吓人,你以为我怕他嗦?那个银样镴枪头滴……” 然后将折扇一收,恶狠狠地凶相毕露威胁蟾儿: “你若不从,莫怪我降罪你家相公,若从我,就封你做个世子妃!日后就是王妃,来日就做皇后,也不是不可……” 看着这家伙得意洋洋肆无忌惮的样子,简直把蟾儿气得气截胸口,毕竟南离从未与她细说过世子如何如何,虽然此刻不明深浅,但还是忍住,一蹙秀眉,不客气地厉声斥道: “世子爷休要如此言讲,若非我家相公保你,你如何能在这里安稳坐殿,劝你还是莫要胡来的好。” 眼看这话显然是说中了,世子竟然一愕: “呵!我的幺妹儿,你懂得多噻!” 不过转瞬就恢复了那副放肆魂淡的色中饿鬼的模样: “来吧,小娘子,不要说他,趁那汉子在外面喝得烂醉,还不回来,你我欢会今宵。” 说罢这位世子爷再不客气,张牙舞爪地就往蟾儿身上扑。 蟾儿急忙推据,待要喊叫,只觉又羞有气,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就想推开此獠脱身先跑出去,可这位世子爷狗皮膏药一般死缠烂打,气得蟾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一推,竟把世子爷“哎哟”一下搡了个趔趄。 于是这位世子爷待得稳住身形,将一把小扇往后脖领一插,伸出小舌头浪浪地舔了一圈嘴唇,搓着双手色眯眯地又凑上来,一把就将蟾儿抱个结实。 “你如此不要脸面,我要叫了,别说我家相公杀了你。”蟾儿大怒,毕竟将门儿女,性情刚烈,怎能受此奇耻大辱。 世子爷毫不在意,搂着蟾儿的纤腰凑上来要做吕字,被蟾儿推据还在甚为得意: “哎特娘滴你个死幺妹儿,还敢不从,你喊啊,你叫啊,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滴。” 蟾儿再也忍无可忍,眼看这位世子爷虽然穷凶极恶一副色中饿鬼的样子,却比自己还矮着半个头,就是欺辱妇女还得踮着个脚尖,便鼓起勇气,两臂一架,把世子爷的抱着自己腰肢的手臂隔开,脚底下一绊,上面一扯—— “噗通”! 就把世子爷的贵体摔个四仰八叉! 好歹蟾儿将门出身,随着父亲逃亡、移镇颠沛流离的,为了乱世中自卫,弓箭、骑马、舞刀弄剑,还有些基础的拳脚都是练过的,虽然比不得自家兄长、弟弟能随父上阵,寻常遇上小贼也能对付个一两下子。 情急之下,一来二去使个青城山传的牵衣跌法一下就放翻了这自称世子爷的小子。 看这油头粉面、长相俊俏却比自己矮好些的小世子不过如此,这一下蟾儿自信大增,把纤腰一掐,大义凛然地警告他: “你若自己退去,我便不与相公言说,留你的面子,天天儿……” 结果传来天天儿正在房外念念有词: “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皎皎峨眉月,光辉满江湖!” “老子可是峨眉山下来滴!哎哟……” 然后一通噼哩噗通,就听天天儿在惨叫: “小姐……哎哟哟,不要打,敢打我,你打死我……” 本来四仰八叉的大屁蹾甚为不雅,突然听得外面吵嚷,这一下屋里的世子爷可得了意: “听到了么,你的人都被我带的人拿下咯!死幺妹儿,一条条儿,小蛤蟆,你敢不从我,老子打死你!” 然后她猛扑上来,又被摔个四仰八叉,得亏得那里丰腴饱满,要不就的摔做四瓣八瓣的。 屡败屡战之下,世子爷毫不气馁,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第三回改变策略,也不起身,借着比对方矮的优势,贴地突入,一把抱住了蟾儿的大腿,张嘴就咬! 蟾儿哪里容得她下口咬自己的大腿,花容失色之下,一手打落了翼善冠就去薅网巾下的发髻,另一手乱抓就揪住了这位世子爷的小元宝耳朵,一抓再向上一提,嗯?! “你这耳垂……怎么……这么软??” 然后觉得膝盖位置的触感也不对,微微屈下膝,更加不对,便揪住耳朵不放,把薅住的发髻往后一扭,将这张俊俏的小圆脸对正自己,仔细一看,容颜扭曲做穷胸极恶之相的朱媅媺这时还在咒骂: “小蛤蟆儿,一条条,老子与你绝不干休。” 然后张牙舞爪地要向上揪蟾儿的头发,蟾儿也不客气,拿膝盖照她正对的胸前狠狠一顶! “嗷呜……!” “好痛哦!” 媅媺立时疼得眼泪都下来了,这功夫外面传来一声压着嗓子的断喝: “住手,干什么呢!” 蟾儿大喜,千盼万盼的,分明是南离回来了,耳听南离却在外面呵斥连连: “撒开!” “你两个真行啊,来我府上打人!” “还有你啊,你你你,花木雨,你也来凑热闹!韩羽管不了你了?” 随后是三三两两的女声,似乎怒气不休又心有不甘的样子: “镇帅!” “恭迎镇帅!” “嘿嘿嘿,正主来咯,我跑咯……” 有人跑了,南离也不去追,只顾问道: “你主子呢?” “在里面嗦……” 南离腾腾腾三步并做两步,冲入自己还来不及使用的新婚卧房,就看见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的那个噩梦场景: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美女,正一站一跪地纠扯在一起…… 如果能有一位当世知名的画家在此,可以作一幅《二女争夫图》流传后世。 一身吉服满头珠翠做少妇打扮的蟾儿,一手揪着媅媺的发髻,一手薅着媅媺的小元宝耳朵,又羞又恼又惊愕的样子…… 帽子飞了衣服散了的媅媺半跪半坐于地,两手紧紧搂着蟾儿的大长腿,仰面做不屈之态,又有难忍的苦痛溢于脸面…… 蟾儿这时反倒得意了,正在叱骂: “你个世子?屁!假打!你不过是个女娃儿扮滴!” 媅媺坐地炮反唇相讥: “你好,一条条儿,没前又没后,一条破腿儿干巴巴,咬一口没得肉肉,还要与老娘争男人……” 蟾儿拖着她,理直气壮地还在好心提醒南离: “相公,她假扮世子爷,无端入来后宅,还要羞辱于为妻,该拿她去见官勘问!” 朱媅媺凛然不惧,一晃小脑袋,把乱了的鬓发一甩,趾高气扬地向南离叫号: “来呀!赵狗子!老娘今日就与你这负心汉、这一对儿狗男女拼个你死我活!” “休得胡说!我们是明媒正娶滴夫妻!”这一下反把蟾儿闹得气急。 “笑死你个先人,你问问这汉子,我们是不是青梅竹马,照规矩,是不是先入门为大?”媅媺更加得意。 倒是蟾儿看着南离的表情越看越觉得不对头,愕然地问: “你……你们……” 媅媺一看奏效了,就将抱蟾儿大腿的两手撒开一只,来捂着肚子坐地,哭哭啼啼: “哎吆吆,我肚皮好痛,是腹中滴孩儿又在闹咯,都是被这狠毒地妇人顶滴……小离离,你听她滴,你弄死我好咯,我们娘俩一尸两命!” 蟾儿惊得把樱口张成了一个圆圆洞洞,眼睛也瞪得两个圆圆洞洞,手指着坐地耍赖的媅媺,颤抖着质问南离: “你,你们……她连孩儿都有咯?!谁……谁!” 南离以手加额,欲哭无泪,以足顿地,仰天长啸: “嘿呀!你两个先……互相……撒开手行不行,这传了出去像什么样子!我这一方镇臣的脸啊,还往哪里去搁。” 媅媺摇头晃脑耍赖坐地炮: “你还要脸?你要脸就不要上老子滴床!” “我那不是被你逼的?” 南离这时也是气急败坏了,顺口就来,蟾儿可明白了,气急不觉间已把纤纤玉手指向了南离: “好啊,南离,你口口声声如何千里之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原来与那些武夫……也是一般的样子!” 第三七一章 争夫 第371章 争夫 媅媺因为从小怕疼,是还不曾打耳洞就赶上了甲申年献忠入川,被俘后,与一起被掳的女子献给献忠后宫,就被逼着按着打了耳洞。 好在她胖乎,耳朵也有肉,耳垂肉嘟嘟,不就近贴上去瞧根本看不出来。 而且在西营她见过识刽子手杀人剐人的场面,自己有心留存了用来掩饰的备品道具。 于是她在意图扮男装时做了刻意的遮掩,一般在外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到了宝和寨就掩饰得更好。 当初嬛嬛、姽婳换男装,还是靠她来指点装扮。 但自从那回惊了樊一蘅后,事情算是平下来,她自己也注意了许多,不过以她毛毛躁躁的性子,又行事放肆,难免大意。 此番埋伏,她本来是有所准备的,不想千算万算,没算到蟾儿是会几下拳脚的,于是这一回被蟾儿就近捏住,耳垂贴的假皮帖被捏掉了,蟾儿就看出了不对。 又被她紧紧抱住大腿,结果蟾儿一晃膝盖就全明白了。 终于被南离上手强行给分开后,蟾儿就开始哭泣,一时觉得没着没落。 自己离乡嫁来此地,孤零零一人,竟遇上了这般的狗血之事,思绪憋住了就想不开,只想远远躲开这里。 一时茫然便向外呼喊: “天天儿,天天儿……”然后头发散乱,眼眶也青了一块的天天儿也哭着跑进来。 “我们收拾东西,回嘉定!”蟾儿止住哭泣,看看手足无措、气急败坏的南离,再看看正冲她运气的朱媅媺,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南离一听可着急了,先向冲进来的天天儿一摆手,又上前来扯住蟾儿手臂: “蟾儿,不是这么回事,你别走!” 蟾儿哼了一声,点着南离、媅媺两个,气急颤抖冷漠地嗤道: “我走好咯,留下你们两个好生地在这里相亲相爱……” “不行,你不能走!”南离急得扯着蟾儿。 “嘿嘿,你走你走噻!”媅媺可乐了,两只小胖手向外搧乎着助威。 一看媅媺的样子,蟾儿心念一转,陡然醒悟,立时冷静下来了。 她冷笑一声,停了甩不开南离的手臂,反平静地问道: “哦?我走咯你是不是很开心?” 媅媺翻个白眼,吐吐舌头,作势气道: “我开心?我不开心,我好伤心嗦!呜呜呜!” 蟾儿更宁定了,一把甩开南离,回床头坐下,淡然地向眼前这对狗男女说道: “那好,我不走咯……” 这一下南离还没反应过来,先把媅媺闪个跟头,立时掐着小腰向前诘问: “你,你干嘛不走!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不是男子汉,更不是大丈夫。”蟾儿更淡定了,不以为忤,一笑置之。 这时节天天儿不失时机地上来接话凑趣儿: “小姐,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你是当家主母,要走也该她们走,她们私闯民宅,不对,不是民宅,是帅府,反了天咯,把我打成这般模样,绑了她们去见官!” “也不必绑,官不就在这里,天天儿,你先在外候着,我来与你要个公道。” 天天儿向媅媺扬头“哼”了一声,又横了南离一眼才出去,不过她也不敢往外出多远,就在门口守着,因为那俩在外看着她呢。 然后蟾儿向南离嫣然一笑: “呵呵,相公,才是我想的不对,我干嘛要回去,这是我们的家,我回去不是如了你的意!” 这最后一句她是对着媅媺说的,然后脸就冷下来了: “你出去,这是我家!” “你家,你好大滴脸,你叫它它答应么?”媅媺掐着小腰扑啦啦摇着小扇掩饰心虚且放无赖。 蟾儿看她这架势还有那一脸藏不住的神情,心中更加有底: “这里、这里,还有这些,看看,都是我杨家的陪嫁。” 这回媅媺随着蟾儿的指点看来看去,又是艳羡又是嫉妒,陡地一眼盯住了几案上用来作为装饰嫁妆丰厚的金山银山,而金字塔形叠放,光闪闪的三层元宝。 媅媺一下蹦过去,就手捏起一只上下左右地看,口水都要下来了。 “成色这么好,雪花官银滴形状,哪里来滴?” “好啊,这里还有字,藩府?那不是我蜀王府滴??”说着话媅媺将一只元宝翻过来一看,底面果然隐隐约约有“藩府窖藏”四字。 蟾儿一扬头不去看她,哼了一声: “是本小姐亲自到彭山江口探勘,捞出来张献忠滴沉银!” 媅媺把元宝“梆”地砸在桌上,暴跳如雷: “你你你,你滴陪嫁,那是我家滴浮财!张献忠滴银子哪里来?都是搬走我家滴!” 南离也傻了,赶紧安抚: “其实也不全是……” 蟾儿淡定地看着,这时一笑反问: “你家滴浮财?你叫它啊?你看它答应吗?” “这里有字!” “有字,我还说它是我爹滴军饷啊。” “啊……你们欺负人,你们这些勋镇,拿我朱家哪里还当一回事?”媅媺拿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吓唬蟾儿,还捎带着南离,拿小胖手指着眼前这新婚夫妇二人: “我要去告状,去广东寻皇帝,告你家滴御状!锦衣卫拿了你们,都下诏狱。” 南离不知所措,蟾儿却笑了: “好啊,你去告啊,不说我家金银来路正当,便说你女扮男装,假冒世子,又勾引镇臣,秽乱宗藩,这罪名……呵呵……” 媅媺一口气立时泄了,转身就扑向南离,哭哭啼啼: “呜呜呜……小离离你看看,她这么欺负我,我没了爹娘,财货也被人家占咯,连男人都要抢我滴……” “我死了好咯……” “我活着还有啥子意思……” 南离手足无措,见蟾儿坐定不动,冷眼看着自己,一时手那哪儿也不敢放,连推开媅媺都不敢,倒是媅媺,翻身又对向蟾儿: “来来来,今夜老娘就与你叫叫板,小赵子,我说过啥子来?你若负我,我就……” 这回南离躲不得,只好一托媅媺的两臂,将她托起,然后往一张太师椅上一放: “哎呀,小姑奶奶,你先消停地坐下,我们慢慢解说好不好?”这头按住要蹦的媅媺,回头又向蟾儿哀求: “蟾儿先不要气她,媅媺你也不必哭闹,大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不成吗?” 其实女人有什么高招,无非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是两个一齐来,任赵南离再怎么擅长调和矛盾,再怎么于各方势力间长袖善舞、纵横捭阖,也扛不住啊。 第三七二章 了断 第372章 了断 庭院隐隐,夜静更深,红烛将尽,漏鼓阵阵。 已经安定达一年之久的成都府城里,正有一户人家彻夜不眠,内宅里的庭院间、正房里,正摆开阵势,两军对垒、虎视眈眈,在打家务官司。 邛州镇守总兵,挂平虏将军印,报行在备晋伯爵的赵南离赵持一,坐在一方根雕绣墩上,作为全场的中心,隔开了双方的阵势。 屋内卧房雕花大床上,坐着新婚的妻子杨蟾儿,清清秀秀,身材苗条高挑。 对着的另侧,堵着门的一张太师椅上,坐着拧着丰腴腿儿的朱媅媺,面容圆润俊俏,网巾下更显齿白唇红,一身男装散乱,倒带出了丰腴玲珑, 两面各自运着气,媅媺挑衅地看一眼蟾儿,再解气地看一眼南离,来来回回,越发地得意,蟾儿则端坐不动,面无表情。 门外花厅,以门口为中线,双方大军拉开阵势各自对圆: 一方是刚吃了亏的天天儿为首,聚集起了三五名从嘉定杨府跟来的仆妇、丫鬟。 另一方两名宫装少女梗着脖儿,毫不示弱,喊来帮忙的援军虽然才被镇帅呵斥的缩头跑了,可后面还缩着一个小太监呢,反正再动手大不了拿他当肉盾,谁让他挨揍的经验丰富。 南离无奈地这边看看,那边又看看,堂堂一方镇臣,只能向两边各自拱手,做着罗圈揖,揖来揖去地央求着: “你们两个,叫她们一个个的先散去好不好?不是说要谈判吗?既然要谈判就拿出个谈判的样子,要有诚意,我说各位,你看你们一个个的,大马勺拎着、笤帚疙瘩都提着,这是要谈判吗?” “是你娃儿说过滴噻,谈判须当以实力为后盾!”媅媺拧着腿儿,撇着嘴,把腮上的小酒窝都撇出来了,听了南离的话,翻个大大的白眼,纹丝不动。 这一句话就把南离顶个哑口无言。 端坐于与合婚雕花大床边的蟾儿端然稳坐,闻得此言,也翻个不大不小的白眼,淡淡清雅地小哼一声,大义在手而义正辞严: “没得谈,我杨蟾儿明媒正娶,你们野合苟且,难道还要我搬出这府邸去,让给你们?做梦吧!” 看蟾儿如此言语,朱媅媺一拍大腿: “谈?谈个鬼哟,我天潢贵胄,还要受你一个军户籍小女子滴挟制?做梦!” 杨蟾儿不甘示弱,寸土不让,先防后反: “天潢贵胄怎样,你家王府在哪儿呢?我与南离,有阁臣为媒,督臣为证,将来南离封爵,我也是诰命在身,你有娃怎样,自说自话,就你的人性,谁知你真假?便有娃,你也是入门做小!” 不提诰命还罢,提起“诰命”二字,媅媺反倒得意地冷笑: “诰命!?好稀奇!若是老子监国,封不封诰命还要老子说了才算!做小,嘿嘿嘿,我好怕哟……亏你说得出口。” 说到这儿,向前探身将手中折扇一捅南离: “赵狗子,听到没得,她要我做小哦,好大滴气量,我怕怕嗦,一辈子被她欺辱,你好开心是不是?” 南离被捅了一下只扭捏了一下身体,依旧捂着头,俯着身,躬着腰,在一方绣墩上做缩头乌龟状…… 见南离这副龟缩的样子,蟾儿知道指望不上,便厉声质问道: “难道有人还想要我做小?南离,你别忘了,你给我一回又一回的文字中是怎样说起,别忘了你当初是怎样求得吕、樊二公为媒,别忘了你怎么扒我家墙头,别忘了为我爹如何照拂你,你又如何鞍前马后帮衬我爹,你们翁婿大义……” 媅媺一听,立时又炸了,啪啪啪拍着丰腴的大腿做伴奏,开始数落: “好噻!要数根底!赵四郎!” “当初你流落山中,是不是我请托人情收留你娃入营?” “当初你带着三五个烂人、七八条破枪、一两匹老马,是不是快饿死在路上了还找不到饭辙,我为你才女扮男装!?” “当初你无处容身,是不是撑着我的面子,你才进得了邛州城??” “赵狗子,要数根底,你是忘—恩—负—义!” 蟾儿听到这里,张大了小嘴,开合几下,竟未能接上茬儿,毕竟很多事她也是今日真相被打破了才知的。 南离捂着脸缩着头,其实也在盘算: 看来双方的核心利益之争,经过一个回合的文的武的交锋之后,眼见谁也奈何不得对方,然而少女心思中虽然自己还未明白察觉,却已经暗暗各自由独霸而退后一步,似乎产生了一丝共存的可能。 但是真的要共存的话,无疑还得要分出大小王才行。 眼看争执不下,互不相让,根本无法开解,南离只好一脸懊丧地起身,满面的羞愧悔恨,闭目向天,狠狠摇了摇头,自顾地向房梁感叹: “一众兄弟中,我以最能解人心思而自居。” “上下川南,成都府,川西、川北以至汉中,不管面对哪个,我赵南离从未退缩为难。” “我自号持一,过去只觉最难的,就是乱世中持一初心,因此以持一为号,时时警醒自己。” “到今日,我才知道,很多事,不是能够逃避就解决的,逃避来去,这难处越滚越大,终致无以为继……” 摇头感慨痛悔一番,惭然地先转向蟾儿: “蟾儿,有些事,是我不该,我向你认错,战乱年月,有时真的身不由己,若我变心,是我不忠,禽兽不如……” 懊悔无以地表白毕了,又转向媅媺: “媅媺,是我救了你,可没有你,也没有我的今日,咱们的恩义,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若我弃你,是我不义……” 最后仰天一声叹,慷慨激昂: “今日里,要怪,都怪我赵南离犹疑不定,不能早做决断,到了此时,生为男儿,不能为两全之策,对蟾儿你不忠,弃媅媺于不义,既然如此,要这堂堂七尺之躯,不忠不义,生于世间何用?” 说罢,一回身,“呛啷”一声,从墙上把挂着的镇宅宝剑就给拉出来了! “蟾儿,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媅媺,纵在阴间我也护你平安!” “咱们就此了断了吧!” 说罢,一回手,就将寒光闪闪的宝剑向脖颈勒去! 第三七三章 讲和 第373章 讲和 初时看南离在那慷慨激昂地,媅媺还撇着小嘴鄙夷:狗脸滴死男人就知道玩嘴! 蟾儿也在气恨难消: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待到南离把宝剑一抽出来,俩人都惊了。 这时身处家中内宅,南离自然不可能还挂着随身腰刀,但那镇宅宝剑可是实打实地挂在墙上。 这是一把挂在墙上装饰房屋,用来镇家宅平安的寻常三尺镇宅剑,还是那日新婚夫妇登峨眉山特意从万年寺请来,预备安置家宅的。 等南离把宝剑往脖子上一架,如同斗架鸡般的俩女子都知道不好,再也拿捏不住,几乎同时扑了上去! 可是晚了,宝剑已经被南离回手勒在了脖颈! 眼睁睁看着南离“咕咚”一下直挺挺坐倒,俩人也不吵了,呆得一呆,同时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不可啊!” “小离离!” 又几乎同时地,一下都扑在南离身上,嚎啕大哭: “夫君何必如此,不过家事而已……” “小离离,你没了我可咋子办,我不要做啥子了,也不抢咯,你们好好做夫妻……” 南离眼神逐渐呆滞,颤抖着手指,指着空处,喃喃地自语: “若我不在,居丧时你们各自披麻戴孝,不可相争。” 本来还在争夫的二女几乎还是同时地应承: “我们晓得!” “听你滴,小离离。” 南离的目光渐渐失神涣散,气喘愈急,却还在努力坚持着叮嘱: “你们两头大……人家来吊孝时,你们二人一起受拜,一起还礼,不要争……不要抢……” “不争,不争,我们不争咯……” “我都听你滴好不好啊,小离离……” 南离努努力,终于又挤出半句: “不争咯,就好好谈一哈……” “还谈一哈,快来人啊!”蟾儿急得向外大叫。 “快快,先止血……”媅媺好似多少还有点经验。 接下来两人却都抓瞎啦。 “血……血呢?”媅媺抖着小胖手摸了半天,看看干干净净的手指,还在魔怔着不敢相信。 “这么红一道子,没有血?!”蟾儿这时也觉不对了。 “没得血?!”媅媺终于确定。 就在这时…… 南离“噌”一下坐起来了:“这宝剑怎么还没开刃啊?” “你,你你……哎呀,吓死我咯!”气得蟾儿又急又恨,可是心劲儿一松,腿早吓软了,哪里还有力气争吵恚骂,只是“噗咚”一下就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小离离,你别吓我咯!”媅媺则抱着南离的一只胳膊,只管哭得梨花带雨,也再顾不得找蟾儿的茬子了,口中只是翻来覆去地哭哭啼啼。 “可吓死我咯……不要这样吓我好不好?” “吓死个黑心肝地死鬼老爹咯,小离离,你别这么吓我咯。” 蟾儿抚着胸口感叹: “亏了这宝剑没得开刃。” 南离这时趁机绷起脸一本正经地问: “你们两个不闹啦?” “……”蟾儿狠狠白了他一眼,搡他一把却没再说话。 “咋子哦,我这小心肝噗通噗通,噗通地,还没缓过来。”媅媺还在抱着南离的胳膊死不撒手哭哭啼啼碎碎念。 毕竟女人再怎么蹦跶,在这乱世里也得把难得的可靠男人作为唯一依靠来珍惜,这时节哪里还有顾得争闹的心思,逼得南离真抹了脖子,大家谁也别过了。 于是镇住修罗场的赵南离发话了: “那你们去,各自先把门外的阵势撤了,回来我们再说话,你们两个再掐,我这就去亲兵那里拿把腰刀来,那可都是上阵用的。” “好咯,好咯。” “我令她们先下去。” 门口众人先时听得喧闹,被蟾儿一叫,都挤了进来,待见各自主子不吵不闹地一起抱着赵镇帅哭哭啼啼的模样,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被媅媺、蟾儿各自起身,挥挥手,都给赶了出去。 “去去去,都给老子去去去!” “你们先下去吧!”蟾儿说毕了,又叮嘱何妈妈: “为世子的随从先弄个屋子歇息,不叫你们,就不要过来。” “天天儿,你去倒水来。” 蓝罐儿、红盏儿,张璞,天天儿,虽不知所以然但见自家主子如此,只得各自退下散去,何妈妈领着张璞寻门房去歇,迎头遇上听得喧闹吵嚷赶来的柴火儿,还有听得自家婆娘回去说了如何如何,再次跑来的韩羽。 张璞向他们招招手,很严肃地告诉他们: “谁也甭过去,镇帅正在主持大计,西川兴衰如何,就在今日了!” 众人不明所以,韩羽也不明所以,但看看嘴破了眼下也青了的天天儿,回头就给了花沐雨一脚: “有你么子事,你个瓜婆娘跟着搅啥子乱!” “她们来打冤家我只是看看热闹,也不想帮手,她非说自己是峨眉派滴,我二郎派滴岂能退缩……” 气得韩羽大骂: “缩你个头,给老子回去屋头!” +++ 正房屋内的三口人儿,终于消停下来,南离也不起来了,就坐在地上,任媅媺缠拥,任蟾儿嗔怪,一板一眼,娓娓道来地讲到更鼓再次响起。 “媅媺是这样,其实她挺苦的……” 南离这时也不遮掩了,就将从佛图关到宝和寨这一回书,细细致致、源源本本地又说了一回。 直听得蟾儿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你们,你们真能想,胆子真大,女子,也能如此??” 然后南离转向媅媺,无奈无力又无所谓,做躺摆之态: “蟾儿的事,你都晓得,反正你有姽婳做包打听,啥子也瞒不得你……” 媅媺把小肥二郎腿儿一拧,很得意: “哼哼,当老子是瓜滴?宝气!” 接着又很大度: “我虽身为郡主,又要监国,今日就让你一步,两头大!” “好,我不争,我大你几岁,你要叫姐姐!”蟾儿也适时地表现自己的大度,可是还留着后手。 “好稀奇,先入门……” 眼看媅媺又要暴跳,南离赶紧好言再劝。 “你们姐妹相称不好吗?毕竟她比你大两岁。” “哪里比我大,亮出来看一哈!”媅媺把胸一挺,不为所动。 蟾儿却是胸有成竹,也把廋廋的小胸脯一挺,说的却是: “好噻,叫姐姐你不甘心,今后若有一日,江口滴浮财你还要不要?” 此言一出,媅媺就真的暴跳了: “那本来就是我家滴,捞出来……”不过看一眼那一小堆白花花的元宝,想想自己也不会水,只得吞了口口水,不等南离来劝,就把小扇向蟾儿一指: “三七!是你三我七哦……” “不得行!” “五五!” “不行!”蟾儿哼了一声,扬起头,不理媅媺缠夹,甚为笃定。 “不叫姐姐,一成都没得。” “五五还不行,就没得谈,那里许多本就是我老汉儿滴。” “先助饷,余下五五……” “助饷助饷,哪里还有好多。”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就算捞出来……”南离夹在鸡争鹅斗的二女中间,一路哀叹:“你们替我想想,这几万口子眼巴巴等着呢,打仗不发饷?” “如今是,确实是,发粮,可城池乡里,日渐繁盛的,走上正道,怎能不耗金银铜钱?” 结果人俩人看都不看南离一眼的,只管自顾分赃。 “那就八成助饷,你我依旧可以各得一成如何?” 蟾儿最终划下道来,见媅媺依旧撇嘴,蟾儿秀眉微动,就道: “我可晓得,蜀王之宝在哪里,你想监国,没得宝咋子个监法?” 不想媅媺这时反倒抱着双臂冷冷一哼: “监国监国,见鬼见鬼,不知还要监上几年?你两个娃儿都有咯,我还要傻乎乎坐在监国位置,看你们夫妻在那里恩恩爱爱?把老子熬成黄脸婆!?” “锤子!当老子是瓜滴?” 听了这话,南离一惊,这丫头怎么突然这么精明了? 蟾儿秀气的眸子,眼珠转了一轮,似不经意地问道: “你不是说你有了娃儿?” “咋子!耽误你啦?”媅媺闻言立时暴跳。 “那你……停了?几个月……?”蟾儿不急不恼,试探着问道。 然后媅媺果然精明不过一刻到底是冒了傻气: “半年……八……九个月咯,咋子,下月就生咯!不行噻?” 气得蟾儿不怒反笑: “你才宝气!看你的那个身段,勒得那个样子滴小细腰,还半年咯!” “咋子,老子腰细,生出滴娃儿小小滴不行?”媅媺一丝一毫被揭穿的觉悟都没,只管拿出得意技,开始放歪刷臭无赖。 第三七四章 睡她 第374章 睡她 眼看俩人越吵越歪,媅媺也不嫌乎丢人,气得南离赶紧威胁喊停。 “好啦,别吵行不行,还非得要我去拿刀你们才消停吗?” 被南离一吓唬,蟾儿立时停了嘴,端坐不动,媅媺虽意犹未尽,也只能悻悻地撇撇嘴,把小扇扑打着自己的酒窝解气,。 看得终于安静下来,然后南离转向媅媺,换一副脸面,挂着些讨好的笑,再补偿几分温柔,软语相求。 “媅媺,不求别的,只要再帮我顶个三年五载的,那时咱们西川就安稳了,今日可以对天发誓,我赵南离绝不负你……” 不想媅媺毫不领情: “锤子,三年?还五载?老娘都老咯!看你是巴不得老子变黄脸婆!” “三年两载的……就好!”南离只好慢慢打折还价。 媅媺依旧不为所动,一副老子不干了的惫懒样子: “你让枰枻来顶,老娘要入府,做—夫—人,赵府滴—夫—人,两头大我都认咯你还不行得?” 南离哪知此刻媅媺心中正在碎碎念:等老子入府,看老子滴手段…… 听了媅媺破罐子破摔的一番话,南离一脸的苦相: “这……真的很麻烦,会牵涉很多人,连樊公都要牵涉,不是坑了人家……还有行在的杨公公……” “你顾忌他们就不顾及我咯……”媅媺翻个大大的白眼,回到自己座位上,把手臂抱得更紧些,小二郎腿儿也拧的更紧些。 南离只好继续好言相劝,哄着来。 “如今的形势一日一个变,别说,你真的……还得帮我守着这个位置,才得行,不定啥时节,真的就得你来监国了……” “……” 见媅媺气哼哼地不吭声,蟾儿这时反倒显出了懂事,不言不语地看着南离南离劝媅媺。 “你监了国,想封诰命,不都是你说了算滴……”南离拿出来杀手锏,依旧耐心地好言相劝。 “唉,到时只怕还得向人家请封嗦。”蟾儿假模假式翻个白眼显得无奈,适时地给南离助了一阵,南离不由得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知心人儿就是知心啊! “嘿!对噻!那不就是老子说了算滴……”媅媺恍然大悟,也不拧腿儿了,把后脖领里小扇拔出,刷地捻开搧乎两下。 “好噻,那老子就看着这个位置。不过……” “怎样?” “江口的银子挖出来老子要加一成!” “好撒,除了助饷,余下两成里,一成半都归你。”蟾儿这时变得非常大度。 “你看,将来有一成半归你世子府的供奉,就是余下的七成五分,这还不成?”南离赶紧跟着哄。 “你不要?”见蟾儿如此,媅媺反倒不自信了,总觉是有啥子阴谋,但以她的小脑瓜又想不出啥子阴谋。 蟾儿淡然一笑: “我没得啥子花销,你要开府,花销大,都归你好咯。” “你咋子这么好心,今晚本世子赐汝侍寝如何……”媅媺将小扇向蟾儿得意地一指,这是她的一贯作风,想不通就不想,干脆耍流氓。 “你呀,歇歇吧……”直气得南离无话可说。 “咋子,老子不干咯!”一言不合媅媺立时撂挑子。 “好噻,她一个女娃儿,我陪她睡又能咋子,不怕啊。”蟾儿竟然允了,翻过来还要安慰南离。 “小离离,今晚我不走咯,就宿你府中,想不想……你我三人,大—被—同—眠?”媅媺说着,又将小油纸扇一挑还在坐地的南离的下巴。 “你……”南离的白脸刷地红了,额头青筋乱蹦,就要发作。 到底还是蟾儿忍辱出言,将南离安抚下来: “好啦,莫急,若说好咯,我来陪妹子睡,相公你去厢房好咯。” 于是过半夜了,南离抱着被褥,就被赶在后院厢房搭铺,然后他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是不是后悔了? 不是!南离自问自答:咱可不是某个没廉耻的男人…… 更鼓响过五趟,南离才微微迷糊着,迷糊着听得有响动,在营习惯睡觉奓着一只耳朵的他立时醒来,就听沙沙莲步轻盈,香风微动,一个高挑俏丽的身影持一只小小红烛闪入房中。 “哎呀,蟾儿,你咋子过来了?”南离立时精神起来。 “嘘,莫吵……她睡了……”蟾儿做个嘘的手势,将红烛插入对窗的桌上烛台。 “真睡着了?”南离还有些不敢信,蟾儿“噗”地吹了红烛,回身踅上床榻,快乐地小声告诉南离: “着了,还打着小呼噜呢,我才过来的。” 南离回头一想也对,媅媺人家是从来睡不着就睡不着,睡着了就不醒,但转念又是担忧: “就怕她醒了还闹……” 蟾儿拉过薄薄的小被子,又为南离掩掩被角,安慰道: “不妨事,临睡时,我故意与她聊了一气,她就是个顺毛驴,你莫呛她就好。” “其实本来我一瞪眼,她也挺怕的。”南离还在有些暗暗地不忿。 “当时怕了,背后不还是要找侵你。” 被蟾儿一说,南离这时回头再一想:哎,别说,还真是这么一回子事儿。 “她爱钱爱物,日后我就着她些就好。”蟾儿躺下,随便扯个枕头侧过身来,眸子晶亮亮地看着南离,清澈、柔情,含着些惊喜也带着一点……渴望…… “蟾儿,真的……委屈你了。” “莫说委屈,这个世道如此,不能全怪你的。” “唉,我赵南离真是没看错你,如此的善解人意。”此刻的南离,真的是感慨万端,如果今日蟾儿与媅媺就这么较劲不让分,他真得拿把开过刃的刀了。 蟾儿抿抿嘴,也带些嗔怪: “其实你早先……不瞒我就好了,这一时的,有些手足无措……” “也不是非要瞒你,男扮女装充做世子的事,真的没法说的。” “我知道的,会理解你的,虽然歪门邪道的,也是为的全川百姓。” 说到这里,蟾儿侧着身子支起手肘,竟有些赞叹的意味: “不过说起来,你们几个当初也真行,只靠一张金册,就能四面蒙混,不说别的,若是我,可也没媅媺那般的胆子。可光有胆子呢也是不成,其实归根结底,还得靠你的才略才行。” “唉,靠我自己一个儿哪儿成呢,谁都缺不得。对了,你说那个蜀王之宝的事,是真的?” 南离想起蟾儿与媅媺呛呛时的那番话,也觉好奇,不知是不是蟾儿在诈唬媅媺。 蟾儿却认认真真地数起来: “我也只是推断,因为你看啊,张献忠把成都加西川劫掠的财货都沉在了江口,然后今日才得听你说过的,世子金册一直就在她……媅媺的手中,世子之宝是被你的部将从南宁带回来的,但是他们从南宁带回来的蜀王的宝册你说成色不足,那都是行在后制的。” “真正太祖高皇帝制发的蜀王之宝,只怕就在江口水下……” “那么要紧的物件,只要张献忠手底下有人识货,不曾将他化了。” 南离一听这个,扑棱一下就精神了。 “若是此宝在手,立蜀王监国可就更有底气了。” “对啊,否则的话,行在不通,不颁下册宝,终究不够成色。从南宁带回来的,便是用了,与自家自制自刻,也没甚区别。” 听了蟾儿的话,想起韩羽、昌虎带回的那几件物件,南离不由得坐起身来,也不住点头: “那成色,真的不行,也粗糙。”不过转念一想,又问蟾儿: “那么……有没有可能,从张献忠手里,落在孙可望他们兄弟手中,如今在滇中呢?” 蟾儿微微一笑: “我的老爷啊,你绕住了。若是落在滇中,他干嘛还称秦王?还要说行在铸秦王宝册与他?” 前后一想通顺,南离大喜道: “对头!若是寻到蜀王宝,再大造一番声势,世子即位,蜀王监国,不就是顺理成章。” “蟾儿,你真是我的贴心人儿……”南离被说得越发心喜,俯身拥了上去…… ……………… 天明时分,南离突然后脊梁骨一凉,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到脚底。 隔着窗户,一双大大的,好看的,此时却如刀如剑的杏眼,正隔着支起窗扇的窗棂,恶狠狠地瞪向屋内。 “挺快活啊?”一个娇俏的小奶音喋喋不休地开始碎碎念。 “你们两个狗男女,背着我做下滴好事!” “哼哼!” “好没廉耻,好羞耻哦,不要面!” “不要面!不要面!”窗外媅媺的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五色斑斓的小鸟,学着媅媺的口气,脏话横飞。 “赵狗子,不要面!” 第三七五章 绿你 第375章 绿你 昨夜柴火儿他们屁用不顶,两头娘子军干架他们连拦都没拦,被后来的韩羽把他一顿臭骂,柴火儿白挨一顿骂憋了一肚子气: 两头的来头各有千秋的,一头是世子府,一头是杨家,谁敢管?再说后院虽然吵吵闹闹,再怎么样,不得镇帅召唤,他也不能随便带人往后院进啊。 眼看着半夜时分韩羽揪着自己婆娘要走,他只好扯着韩羽问计: “再打起来咋子办?” “咋子?瓜的?你们不会在中间拉个人墙?” “如今镇帅有了夫人,内院我们咋子好进?哥哥你看,田水娃都不进去。” 田水带的世子府銮仪卫,从前院来,做正面佯动,媅媺是带着贴身的宫女从后院杀进去的。 “郑垚、车鑫、鼎元,你们几个小魂淡不会进去,谁挑你们的错?” “赵大哥娶了媳妇,难道说还要媳妇护卫他的身边?你娃做这个滴,你得琢磨,好啦好啦,你带着我把府内转一遍,看看怎生排布宿卫。” “篮子也真是的,老子不来管他就不想这事。” 也就是出了这么个宿卫的差头,才有前厅喜酒宴席呢,后面内院就被媅媺埋伏突袭了一把。 于是韩羽亲自带着柴火一块砖一面墙地察看,一个点一个点地布置宿卫,计算人手,郑垚、车鑫、陈鼎元三个最小的少年,兴头头地闯进内里二进院,把四面察看巡视一番。 张璞等着媅媺出来呢,蹲门口看他们仨就用言语勾搭: “小兄弟,要不要入我的西厂,给你们小旗干干……” 谁也不理他,正好媅媺在扒墙根吃飞醋骂人呢,见陈鼎元提把刀,出溜出溜地乱窜,就把他叫住了。 “顶个人滴那小孩儿,过来!” “世子爷爷!小的有礼。”陈鼎元倒提拖拉地的腰刀,向媅媺抱拳打躬。 “礼个屁啊?听说你在犍为给你家老爷挡刀了嗦?” “应该的……这不算啥子,还有好几个大哥都搭在那儿了。” “赏你啥没得?你家老爷抠比嗖嗖滴……” 媅媺说着话,坐在中庭花圃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个花圃中采摘的叶子、茎梗,编做一个篮子的模样,媅媺的小胖手做这个分外灵活。 为了恢复生产,分派生计,南离曾经使欧阳直从青神找了许多做竹编的篾匠,一方面为百姓日用服务,一方面把许多手掌残疾的人户组织起来,做了一个竹编作坊,也是解决一方受害百姓的生计。 媅媺喜欢竹编的物件,很认真地学过这个。 这时见那两个不要脸的被骂了也窝着不起,便一边手里忙着一边与这几个少年说话。 “干娘认了我做义子。” “干娘?咦——小顶人儿滴,咋子回事?” “我认了夫人做干娘。” “干娘干娘,啷个干娘。” “我义母,就是杨夫人。” 哦——媅媺这下明白了,看看手里活儿还差点,就向小鼎元一招手,往面前地上一比量: “来,拜我,拜我我做你干爹。” 这时南离已经换好衣服过来,闻得此言只觉七窍生烟: “你别闹了行不行。” “干爹!”陈鼎元可不管那个,跪地就拜,口里还叫: “受孩儿一拜!” “幺儿,乖!”媅媺喜不自胜,自觉又赢一局,看看手里活计也差不多完工了,就起身伸个懒腰,向南离挑衅地一扬下巴。 “本藩要摆驾回府咯!” “末将恭送世子爷摆驾。”南离心说你可算是要走了。 “哎,小赵子,我走了你是不挺开心的啊?” “不开心,末将十分的不开心。” “那你要怎样才开心呢?” “随世子心意,世子爷您开心末将就开心了。” “那好,这个赏了你,本世子大早上亲手做的,戴好,别掉了!”然后将手中用花叶、茎梗、叶柄编好的一顶帽子,端端正正地扣在南离头上。 南离初时不明所以,只道媅媺玩闹,众人面前,也不好发作,只得道声: “谢世子爷的赏赐!” 然后恭恭敬敬地在后相送,媅媺迈着小四方步,摆着小扇一步三摇地从二进院出一进院,过影壁出大门。 一出府门,銮仪卫已经列队完毕,旗幡招展、号带飘扬,还有张璞高声唱仪: “世子爷夜宿赵府,起驾——还宫!” 这一声太监嗓的吆喝,洪亮悦耳,声传四方,正是日上三竿、军民四出的时刻,立时引得街坊四邻人人侧目。 气得南离一拳砸在门口刚立起圆木的拴马桩上,大骂: “我日你的先人,朱……枰樻!” 他这时才省悟头上戴的是啥,那可不是嘉靖老皇爷爱戴的花冠,这时省悟过来才赶紧将叶冠拿下猛摔在地,可惜已经晚了。 于是不出数日,整个蓉城已经传遍了,世子爷除了白云庵的老尼姑外,又勾搭上了新来的赵镇帅的婆娘,时不时就到赵府夜宿,赵镇帅敢怒不敢言,一顶帅盔绿油油,却只敢打门口的石狮子出气…… +++ 南离目下有个大致的预判,这里有一个前提,孙可望气候已成是可以预期的,为了探明滇中实力,章炬、昌虎正一批一批地码着往云南派出各种暗探。 孙可望的第一批目标,分明是指向了川黔,而其发出号令的名目,监国秦王、总揽朝纲、天下兵马副元帅,更使其野心尽显。 当初朱荣藩称监国,是向四方封授联络,孙可望则是直接号令,这里面显示出作为其行动依据的当然是其实力,在如今这个惟力是视的年代,有多大腚套多大裤子,手底下没有实力,四方发出号令,徒增人笑不说,你知哪个镇臣勤俭,就来发兵剿你了。 因此,暗探还未到云南呢,南离就已经可以判断出孙可望的实力,已经不是杨展一句“手下败将”可以压制得了的了。 那么整个东西两川就都要面对一个如何应对孙可望的问题。 目今湖广路断,能够通达肇庆行在的道路只有黔桂,若是皮熊扛不住孙可望的压力,那么没多久就会再次出现如隆武二年、永历元年的那种四川孤悬,朝令不通的的境地。 四川各路军阀不相统属,各为其政,即便嘉眉邛雅一体,很可能也要同时面对吴三桂南下与孙可望入川的共同压力。 为了应对这种最为不利的境地,办法只有一个—— 立蜀王监国! 将有心于明而不愿隶于孙可望的诸路勋镇结盟为一体。 上下川南加川东顶住了滇中力量入川,才能专心对付从陕北回来后可能转兵再次向南的吴三桂。 暂时还不能打秦王的旗号,这事的因由南离已经与赵荣贵商议过了。 用秦王号监国这事,南离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他知道,一旦把秦王的旗号打出去,就没了回寰余地,不用他主动驱使,整个川陕扶明的官绅就得与孙可望不死不休,因为这个由头,无数的士卒就得被驱赶着走上内战的战场。 在南离心目中,抗清是胜过一切的最高宗旨,因此在他看来,朱荣藩有些冤屈,如今的孙可望也不是不可理喻。 但是,他也知道,在这个抗清的总旨下面,掩盖的是明争暗斗、暗流涌动,甚至是摆在明面的互相攻杀,还有各种黑暗腐败、颟顸破落的官僚、武弁那些不自知落后而又争权夺利、鼠目寸光的思想根源。 若与滇中结盟,便须奉其号令,南离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可能。 便奉孙可望号令将会如何结局,这件事先不用说。 就说杨展、王祥、马应试、侯天锡,哪个会膺服于昔日打生打死的敌手,更何况西营四将不过是杨展心目中的手下败将。 川东李占春、于大海更不消说,那都是与西营有杀父杀妻杀主各种血仇的。 即便真的都想与西营四将谈盟结好了,四分五裂的东西两川各路勋镇,哪个有资格单拿出来跟人家要条件。 连媅媺都知道要谈判先得有实力做后盾了。 若是能将东西两川诸镇集结于一个旗号之下,以蜀王监国的名义向滇中通问,不论是战是和,谅必不可使之小视。 因此,南离下一步的谋画,真的就是拥戴蜀王监国,号令两川一体的这么个核心方略。 如此情形下,以世子身份示人的媅媺,将是人人争相拥戴的宝儿。 岂能就在这时节,因为家事,就轻易让出这个炙手可热的禁脔。 即便把自己绿了…… 因此,就算被世子爷绿了,把帽子都亲手给他戴脑袋上了,他赵南离也得忍着。 第三七六章 破你 第376章 破你 但是,南离在家里撒不出去的气,转身就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发泄。 在家再怎么缠夹不清,这里他也可以摆布得明明白白。 因此,在家被两个女人弄得头昏脑胀的南离,出了府第,甩掉一脸的无奈,一身的犹疑,面色沉肃,目带凝寒,天赋技能发动—— 他把一腔的闷气,都转化为力量,花在了整肃摇黄的残余队伍上! 摇黄寇,大部起家于陕南的汉中、兴安,流窜于川东、川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趁着流寇蜂起、天下大乱而坐大,在一趟一趟的官兵剿杀和自我兼并之下,有的投清、有的降明。 到了袁韬、呼九思入嘉定,呼九思病死,袁韬图谋杨展不成被擒,整个川西的残余摇黄队伍几乎就消失了。 在川东还有号称震天王的白蛟龙,受了朱荣藩的招抚后,帮着朱荣藩东征西讨,结果被李占春拿了,为盟后才放了他,如今朱荣藩死后,据说还在蹦跶呢,却老实了许多。 黄鹞子景可勤、争食王靳可击在川东北山中隐匿,已经无力蹦跶了。 先受抚,又被委总兵衔镇守达州的副反王刘惟明五月就投了李国英,使得川北清军的夔州防线又前推一步。 到如今,祸乱川蜀最为酷烈的摇黄终于走到了历史的尽头,可是他们遗留的下来的数万乌合之众如何改造,才是一个最大的难题。 在犍为收拢降兵、败兵后,从犍为出发移往成都之前,已经做了第一回整编。 首先,打乱分编,兵编一营,官编一营,打乱他们原来赖以生存的各自组织关系。 这数万赤手空拳的丁壮转移到了成都,各自按营安排食宿,在筑寨安营期间,南离就在北关大营镇守衙门,把诸将召集起来,尤其几名读书人出身投笔从戎的同袍兄弟,一件件细细地摆布开来: “官这一营,我亲自来牵头,篮子,元龙,与我一起。” “兵这一营,重新编队、编哨,重新编训,要把教导司出来的小管队、管哨布置下去,安插到各哨各队,不足人数从各营抽调。” 南离这么一说,从雅州才回来的夏仲谦很担心: “总镇,这么一来就怕有成队成哨闹事的,咱们的兄弟,孤掌难鸣。” “咱自家同袍兄弟,都是经您提点的,都是人才,这要有个一差二错……”刘斓儿也觉得有顾虑。 南离摇摇头,很笃定: “派他们下去,不是就这么定编,是要搞一个运动,这个运动的名称,叫做诉苦、三查!” “啊!?”一群同袍兄弟又听了个新名词,不由得面面相觑。 曹昌虎一看大家发愣,就很得意: “诉苦?我知道,从小吃过的苦呗,我小时候不爱练武,我爹拿鞭子抽我……” “苦有啥子诉的,咱从小就这么过来的,哭穷啊??”韩羽就很奇怪。 “苦是命,过去就得听天由命,后来咱遇到赵大哥了就是命好……”吴元龙借机赶紧拍马。 “哎呦我可苦啊,三岁没了妈,如今没了爹,连个婆娘都娶不得。”席地阙跟着瞎凑热闹,南离倒想起个事来: “哎,你一说我想起来了,你那个二郎坝带回来的姑娘咋还不成婚,打啥子主意呢?” “这不不好意思赶您前面吗……” “你别瞎掰理由了,我那是没招,你赶我干啥子?赶紧成婚,大伙儿再喝一回喜酒。” “末将领命!”席地阙一应承,诸将嘻嘻哈哈一番,南离也不喝止,过得片刻大家消停了,才继续正题。 “好啦,先问你们一个问题:” “你们想想,在我们拉起队伍之后,我们的队伍,与摇黄,与曹大爷,与绿旗,还有八旗,有什么区别?” “赵大哥与我们兄弟相称。”韩羽先提。 “亲如手足。”吴元龙跟上。 “不拿架子。”曹昌虎补充。 “同甘共苦,我们自己也是同甘共苦。”刘斓儿久了已经总结出来门道了。 “张翦在绵州经常偷偷带着一帮兄弟喝酒看戏捧粉头儿,您得管管……”吴元龙趁机告状。 南离嘴唇绷了一下,知道这个事肯定得教育,正好借着这一回的动作刹刹这个歪风,点点头示意晓得了,继续接着大家话茬说道: “对,我们一直执行的是,官兵之间是同袍兄弟。” “与我们相对的,别处的队伍,官兵之间,是主奴。” “元龙,绿旗是不是这样。” 吴元龙被问到,赶紧点头。 “四喜,你有体会,曹大爷是不是这样。” 作为西司备选旁听的钱四喜也深有体会地点头,曹昌虎则撇撇大嘴,大胡子一掀。 南离把同袍兄弟们这些细微的小表情全看在眼中,也不理会,继续讲。 “八旗更不用说了,从旗主、佐领、参领到包衣奴才,是最完善的一层层的主奴关系。” “主奴关系的实质是什么?是人身依附。” “摇黄的人为什么要认掌盘子、认爷,那些官军里的为什么想当亲兵,绿旗的为什么又想抬旗,因为不管在谁军中,每个人都要被这种人身依附的锁链捆绑,走到哪里,不管什么队伍,都是这样的锁链。” “因此,他们每个人想的都不是如何挣脱锁链,而是如何在锁链下得到更多的主子赏赐。” “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打破每个人心中的锁链,头脑中的障碍。” “怎么打破这个头脑中的障碍?” “就须得破除主奴关系!打破人身依附!” “变主奴依附为同袍兄弟。” “在我们的队伍里,官与兵,是兄弟,不是主奴!” “要你们做什么?” “一句话,十几个字:引起来,斗起来,立起来,都起来,合起来,最终精神、素质、士气要抖起来!” “从引起来、斗起来到合起来,最终才能把三查查到底。” 这时候再说三查,已经没人敢插嘴了,因为都隐隐感觉这个事似乎将要掀起一场暴风雨。 “三查,查什么?查出身,查经历,查斗志。这里面前两个查,主要是韩羽、章炬你们西司来核实加复查对照,元龙你来配合辅助,最后查斗志就是在诉苦的基础上,派下去的小管队、管哨来组织。” 说到这里,南离扫了一眼,眼见得刘斓儿、章炬、夏仲谦都是全神贯注,边听边思索,做记录的章炬奋笔疾书的同时,不住点头,而席地阙、曹昌虎还是一副不知所云懵逼的状态,吴元龙、韩羽也是半通不通的样子——因为这一回的运动完全不同于过去他们对于百十号人甄别处置。 南离将手下兄弟们的状态看在眼中,心中却在重重地哀叹: 没得阶级纲领,没有坚强的政党组织,就连能够理解的同袍兄弟都没几个,把这逆天手段使出来,能收三分成效我就满足了…… 想到这里,继续为大家解释引导: “先说第一步,要做六个字:引起来,斗起来!” “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引起来。” “怎么引出来,要让受过苦的士卒把苦水倒出来。” “过去他们吃的苦,受的罪,埋藏的仇恨,都要彻彻底底、毫无保留地倒出来,才能把他们麻木的情绪重新引起火苗,燃烧起来。” “啊,啊啊,燃烧……”席地阙跟着瞎叫唤,其实他根本没明白多少,只是觉得很有气势。 “对,只有燃烧起来,烧毁过去的那个自己,才能获得新生。” “引起来火焰了怎么办?就要他们斗起来。” “只要这个火苗引起来,接着就是斗起来!” “斗谁?斗每个人头脑中的那个障碍!” “只有斗起来,才能打破他们昔日宿命论之下的人身依附,才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才能每个人堂堂正正做人,才能成为我们要的战士,而不是炮灰、战争耗材!” “你们懂了吗?我们的队伍,要的是战士,不是临阵驱使去挡箭耗体力的耗材,不是撤退时当肉盾甩给敌人的炮灰,是要我们自己同生共死的同袍兄弟!” “斗起来之后咋子收场?”刘斓儿问了一句,夏仲谦也跟着点点头,同样的问题。 “既然篮子问了,我就再多说几句。” “同袍兄弟们把苦水倒出来了,向他们昔日的主子还有自己的灵魂去战斗了,只要有了这个局面,我们要迅速将之蔓延开来。” “怎么蔓延?”南离自问自答。 “要去发现典型,为什么派教导司出来的下去,这种时候就要下去看,谁的反应大,谁异常,很可能就是典型。” “把典型树立起来后,要一杆子到底,把所有将佐、身边兵匪的所有罪行彻底揭露,不留情面!” “这么一杆子下来……最后会怎样还不好说,但是就怕到最后不死一批人收不了场了……”刘斓儿已经领会了五六成南离的意图,这时一拍大腿,摇着戴官帽的大头叹了一声。 其余诸位兄弟这时已经面面相觑,这也就是南离讲这些,换个人他们早就跟着乱呛呛了。 “好,既然你们都开动脑筋了,那我就说透:都蔓延开了该怎么办?” “到了这一步要及时的把改造士卒的情绪,引导到如何为民族存亡打仗,为哺育了我们的西川百姓立功上面来。” “要让每个人明白,我们的宗旨是什么,是要打出一个天下太平,我们是为谁打仗,为哺育我们穷苦百姓!” “今天的日子是谁造成的?是谁让一个本分的良善百姓变成流窜四方、毫无人性的流匪?是达清!是官匪勾结!是吸血的兵痞和将弁!是那些贪官昏官!” “这个事,必须做下去!做完看成效……” 下话南离没说,因为他还有别的打算。 第三七七章 爆发 第377章 爆发 仅仅半个月后,北关大校场上,将台上的夏仲谦都快麻了,没想到赵镇帅交代下来的法子,一旦施行开来,竟是这般的剧烈! 一群群衣衫破烂的原本的摇黄士卒,疯了一样往台上拥,口中乱纷纷地高呼着: “打死他!” “打死他!” 不是刘斓儿担心生变,派来警戒的战士多,孤单地手拉手横着人链长队的警戒线早就被冲破了! 夏仲谦只好一边阻拦蜂拥而上的原摇黄士卒,一边向下面大喊: “同袍兄弟们,停一停!” 好在后面冲不上来的士卒中又有人高呼: “你们听我讲一讲,听我讲,让咱也讲讲……” 夏仲谦趁机把这个人招上来: “兄弟们,都停停,听这位同袍兄弟说句话。” 下面的原摇黄士卒才停了向上的涌动,乱纷纷地叫: “按规矩讲,不许胡编乱造!” “按规矩,咱按规矩!” “不许东拉西扯!” “讲透!啥子事情都说透!” “不必为他隐瞒!” 好歹稳住了涌上来的士卒,刘斓儿才令后面的战士把成为众矢之的的一名摇黄的把总拉上来,既不捆也不绑,就令他站在台上,等着士卒们的控诉。 前面已经有两个被之常日欺凌殴打的士卒控诉过了,已经引爆了士卒的情绪,这时若这家伙就这么被打死了,这个诉苦就搞不下去了,因此在台下又加了一层人墙。 被夏仲谦引上台来的士卒这才开始他的诉苦: “我叫李逢三,营山人,伙夫,因为这位把总也姓李,我高兴投个本家,就尽心伺候。” “有一日因为打了一个碗,他又叫我跪到当院,跪了一夜,狠狠地打了我几十棍。” “从我被抓出来当了火夫后,家只剩一个老娘不知死活,我放不下心惦记着,挨打后就因为说了一句不知啥子时候能回家看看老娘还在不在,我的这位本家把总说我‘想当逃兵’,穿了我一个三刀六洞,罚我扎着刀在院跪了小半夜。” “不是有兄弟们求情,我跪上一宿,流血都流光了。” “大家看,疤都在这儿,前面三个,后面三个……” “我不知他怎样脾气这么大,平日我怕伺候得他也舒服么,从来没啥子过错,后来我问他的亲兵马弁,人家才说:‘今日里李把总赌钱输了,正不高兴呢’。” “这我才知道,人家打我扎我就是为了开心一下。” “我最寒心的,是我平日尽心的伺候,还落这么一个下场……” 还不等伙夫控诉完,又一名汉子冲到将台,被人墙挡住,夏仲谦发令放行,这汉子冲破人墙上了将台,指着台上低着头的李把总大骂: “我我我,我叫杨玉魁,本来是白河人,逃难途中,被他们抓住带到了汉阴,因为我四十多啦,不能上阵砍杀,他们就叫我当马夫!” “马有卧槽的,一卧槽,身上不免要沾些灰土马粪,这要是叫上官看到了就得挨军棍!” “黑夜喂马得点灯,可是上边不发灯油,当马夫还得赔上灯油钱!又不敢做声,你要敢哼一声就得吃家伙。” “还有一次行军马多,喂马的地方小,你挤他、他挤你的把毛给弄乱了,马尾也弄乱了……当官的看见啦,骂了打了不算,还给下了命令说‘马尾以后不准乱,再乱一丝砍了你。’” “当一个马夫真就连一根马尾巴也不如!”说着已经哭了起来。 “呼啦”一下,两名汉子红着眼睛冲破人墙,上得将台,一个汉子颤抖着控诉: “打个几十棍子,跪上一宿,那是开恩了,好歹不是还留了一条性命。” “我的一个老乡,也说一句想回家看看,就被拉出来,捆上升仙吊,两根大拇指吊起来,脚下还要坠上八块砖头,他姓李的亲自动手,一顿棒子,打得屎都屙出来,只剩了一口气……昏迷不醒着就拖下去活埋了……” “棒子打死还算好的,这边的开小差捉回来,就在犍为,半年前的事儿……” “把人用升仙法吊起来,扒光衣服,摆一张桌子,桌上一把刀,一个大钱儿,让我们每个人用大钱按在他身上,……” “头一刀他亲自示范,每个人都是,,才不会当逃兵。” 另一个汉子一边说一边大哭起来: “你们说的那些,还是对付一个弟兄,我见的是啥子,我来为你们讲说:” “就他,,哭啊叫啊都是不是声了……他们一起哈哈大笑……” “抓了人,抢了粮食,还把大活人绑在树上,从这儿,”说着指指自己,就拿这个取乐……” “还把小娃儿就这么拎起来,……” 一层又一层的血泪控诉,终于再次激起了人群中不可遏制的怒火。 有在队伍中的教导司结业的小管队再次带头喊起口号: “讨还血债!” “讨还血债!” “揍他!” “打死他! “每人一刀剐了他!” 如同岩浆迸发的火山,整个校场上都沸腾起来,觉醒了的士卒如同海潮般一浪一浪地往上涌来! 眼看就要失控,夏仲谦回头看看已经手扶桌案站起来的刘斓儿,俩人一对眼神,都有些懵: 都这样了,下一步怎么办? 对了,镇帅教导过,找典型…… 这特么还用找吗?几乎个个是典型…… 接下来没有半个月,整个犍为受抚、归降的三万余人,如同一座突然爆发的火山般,惊天动地的觉醒起来。 点燃了这座火山之后,觉醒的力量爆发了,爆发之后的关键是如何将火山喷涌的能量导入正轨,这里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对于民愤极大的部分官兵如何处置的问题。 作者注:这章基本抄的解放战争时期果军俘虏诉苦三查的资料,还有欧阳直的《蜀乱》。 第三七八章 啐你 第378章 啐你 “一个不杀?”韩羽拧着浓眉,黑黝黝的脸上全是不解。 “不杀,但是部队不能留了。”南离点点头。 这还是这一回的诉苦三查之后第一回大规模聚将议事,为的是规置这场行动今后的出路方向。 “有的作恶的纯粹就是人渣祸害,您不能为了名声就这么纵容……”这一回韩羽很执拗地坚持着。 “唉……”南离叹口气,摇摇头。 刘斓儿则劝韩羽: “不能杀,都杀了,今后传开来,谁还敢投降我们。” “咱也觉着不能杀,否则不是没降将了?”吴元龙也帮腔,毕竟他有体会。 在一线一直坚持着的夏仲谦半个多月下来又黑又瘦,可是精神十足,双眼放光,对于当下的士卒情绪,他最有体会。 “如果民愤极大的,也该杀几个立威,最主要的是平民愤,否则声势这么大了,最后不是虎头蛇尾。” “不怕那些不得军心的不敢降,我们要的是得有最起码的人性吧,这是最低的了。” “士卒不杀,我赞成,咱们要的是军心,士气,真有那虐兵虐民的,士卒会绑了他来降。” 夏仲谦的这番话说完,曹昌虎不由得与钱四喜互相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三百多里之外的某人突然打了个寒噤:“阿嚏,谁特么又念叨曹大爷我呢?” 大家议论纷纷,一时间,南离也有些犹豫,也在深沉思考。 听得大家喧闹半晌,终于都把话说尽了,南离才一边沉吟着一边缓缓说道。 “杀人的,尤其是主动杀老百姓取乐的,揭发出来,西司查实,抵命。” “其余起哄的,小过具结,或发去屯垦,或按律服刑。” “咱们得定下一个铁律,定下了,就不能随意跨线。” “首先,主动投诚的不能杀,不杀但是不能免罪,至于处刑……” 到这个地步,南离也很是挠头,因为如今不同于过去百把号、十几号的来投诚的,这是一场涉及数万人灵魂的风暴。 吴元龙拿出了一个馊主意: “末将有一议,恨他的,许啐一口,抵过,被啐的多了但还不至于死的入教导司整训。” “训诫之后发还乡下去种地。” “就啐一口?”韩羽不可置信地看看南离。 吴元龙就给他解释: “千人万人啐骂,这人的心底就毁了,以后只能看管种地,带不了兵当不了匪,爪牙一废,再拉杆子也没人服了。这么地虽然没杀,却是大帅说的,诛心!” 南离听了沉吟半晌,最后一咬牙,轻轻一击桌子: “实在民愤极大的……” “那就投草定生死!” “投草过关的,可别打死了,恨他的,许一人啐他一口。” 正议论纷纷,一名教导司结业派下去的小管队飞跑来寻刘斓儿禀报: “不好了,南关校场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刘斓儿赶紧问细情,因为是由他监管这次大行动的军纪和治安。 教导司出来派下去的这名小管队叫张绍奇,是个新手,还没见过啥大场面,这时急急忙忙气喘吁吁地禀报: “当兵的冲上将台,把原来的一个参将打了个半死,镇标的生把人拖出来,才逃了条命。” “当兵的把校场堵了,一定要讨个说法。” “都在叫嚷,要把他们本营的将官挨着个的打死。” “把乙司都调过去,务必把人拦住。”刘斓儿早有部署,手中机动兵力即刻调派。 素常这些成手的兄弟调兵,南离并不干涉,可是这几日的南离正是被家里闹的没好气的时刻,就把这名小管队叫过来问了几句。 “张绍奇,别急,过来慢慢说,既然士卒义愤如此之大,这几个将官是城破归降还是先出城投诚的?” “都是城破逃散才归降,关在将官单编的那个小营。”吴元龙赶紧回话。 “告诉闹事的兄弟,记住,他们不是摇黄的匪类了,觉醒就是一样的同袍兄弟——告诉他们,闹事不降罪,但别打死了,恨他的,许一人啐一口。” 南离这时福至心灵,再前前后后一想,就定下了调子: “就这么定,别打死了,先投草定生死,求得活命的,许恨他的的泄愤,但只许一人啐一口,令他们跪地接着!” +++ 秋晴时节,烈日当空,西关右卫校场的将台上,昔日高高在上任意欺辱属下的几名将佐跪在地上,再也不敢抬头。 秋风徐凉,可是每个人都在汗流浃背,有的豆大的汗珠不住“啪啪、”地从低垂的头上滴落,被烈日一晒一蒸,几欲晕去。 他们一个个的,这辈子能想到死,能想到降,能想到换主子,能想到自立为王,却怎么也想不到还要受这般折辱 而昔日被看做牛马、炮灰、耗材的士卒们,排着队,轮流上前,到近前狠狠一口: “啐!杂碎!” “啐!狗屎!” “啐!喝兵血喝得你这么肥!” “啐!赵老爷要饶你,算你龟儿命大!” “啐!老子今日就放你一条命!” 这些尚存爪牙,也许还希冀能继续在新队伍里混个一官半职的家伙们,彻底死心了,能得条命,混去乡下种地,就比什么都强了,起码比那边等着投草的强了。 校场另一边,被镇标甲乙两司抽调的战士持长枪封锁的的场地里,高高大大的新任管哨张绍奇正两手各举着一块两尺宽窄的大木牌,木牌上面墨迹淋漓地各写着一个大字。 张绍奇举着木牌一一讲解: “这边,生,这边的,死!” “今日里大家一定要先认识这两个字。” 然后放下那张写着死字的木牌,将手指向举着的生字木牌描画讲解: “生字,这么写的,五笔。” 描画讲解一番,再换另一块木牌: “死字,这么写的,笔画多,别弄错了,今日也是给大家先上一堂识字课,先会读这两个字。” 将台上一名昔日耀武扬威的行十万旧部的小头子被两名战士按着跪伏于地,张绍奇将两块木牌在他左右一立,有战士用木架子撑住了,他再讲解牌子前面两个尺径的石臼。 “想要他生的,把手里的草杆扔这里,想要他死的,把草杆投这里!” 人潮汹涌之下,张绍奇声嘶力竭地向当场管制的禀报,然后一一下令: “这个全是死的,拉去那边!” 几个青衣力士上来按住已经瘫倒的一名摇黄将官,拖着就去了校场外缘的杀人场! “这个生的比死的多了三个,拉去那边,等着接痰!” 被拖去的摇黄将官跌跌撞撞,跪伏在地,头都不敢抬一下,被啐个满身满身满头是幸运的,人群挤撞中冷不丁挨上几棍子也不算啥了。 即便如此,最后张绍奇再问: “有没有宁可死也不愿意受口沫之辱的?” 见半晌过去压根无人应声,最后只好轻蔑地一笑: “没有?那就好办了!” 第三七九章 杀你 第379章 杀你 南离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运动的烈度,如同行走在刀锋边缘,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可是有人不干了,世子爷带同大批随从,气势汹汹地寻来北关校场的镇守衙门。 韩羽一见,赶紧殷勤地迎上去搭话问安: “世子爷,您辛苦。” “韩娃儿,你婆娘咋不来咯?” 韩羽直往南离那边瞟,意思您别问了,那不前几日帮您打冤家把人两口儿都得罪了。 “昌娃儿,你家里的搬来没有?” 昌虎抱拳拱手,愈发恭谨: “劳世子爷您惦记,还在邛州,奶孩子呢,这小娃儿不断奶,也不好动。” “篮子儿……” 媅媺才转头一张口,刘斓儿就对付住了: “世子爷爷,小的婆娘是您府上管家婆,日日过府帮忙办事呢。” 媅媺环顾一圈实在没啥可扯淡的,最后终于盯住了南离,冲他一勾手指头: “好噻,离离……你过来。” “干嘛?”被她一叫,南离脑袋都疼。 那边几个就有问的:“咋又叫离离了?” 有的给解释:“离离原上草么……” 跟着的就骂:“闭嘴!你特么不想活了?别连累我们兄弟伙!” “世子爷,望安?”南离本想趁这时是大家军议之余都在离席说话的功夫躲了,这时只好硬着头皮迎过来问安。 “老子问你撒,听说你整个啥子叫……一个不抓大部不杀?” “多数都是归降的,诉苦归诉苦,三查归三查,杀降不祥。” 媅媺背着手,不看南离,只盯着作为镇守衙门的简陋营房,堂上悬着四个字:忠义天下! 左右两行楹联: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成都修复的营房也照旧规,北方的四合一院的规制,一般是三大间一趟,三趟面合作一个宽敞的院子,一般一哨一院,左右两趟营房,一个小队二十五人一大间,两趟大通铺,正房一半是一个小队营房,另一半是将官住所、哨队当值。 没有门房,大院敞着,便于进出和演练武艺。 一般有个后院,后院一趟正房或带小一些的左右厢,通常是盔甲军械库房、被装等杂物库房,再加厨房、伙房,茅房统一在外,一般是哨队营房对面。 如今人员越发的多,新搭起的多是临时的木板房,砖房不多,大多还在营建。 南离的衙门就占了这么一间半个哨队用的小院落,亲兵队伍,还有镇标各营很多还在木板房和帐篷、战棚里呢。 新的营房都一个规制,也没啥可看的,可这时媅媺看都不看南离,绷着小脸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戳心窝子的话: “宝和寨的仇咋子办?” “……”南离一时竟无言以对。 “你就放下咯?”媅媺终于转头,眯起大眼睛盯着南离。 “臣不敢一日或忘?”南离竟无法与之对视,只能叉手回话。 “予……可是查实了一些,这里有供状与名单,元年七月八月,于资简一线活动的几股绺子,还有一路后来投了袁韬的土暴子,有三个头头儿,就在这回归降的兵将人丁之中。” 南离听到这儿就一皱眉头,侧头去扫了韩羽一眼,韩羽正旁若无人吹着口哨望天,在旁窥听的昌虎一缩脖子,把脸赶紧转开了。 南离回头问作为镇标副将的吴元龙: “赵茂丰呢?今日怎不见他来?” 吴元龙赶紧附耳来回复: “告假了,说是家中故去高堂冥诞,要在家里戴孝三日。要不……我这把他叫来?” 南离吐口气,叹了一声: “算了,准他的假吧……” 到这时,南离也终于意识到了有些关节是无可回避的: 在主动投诚者大部不杀的基础上,必须有一个可以宣泄的口子,而做这个口子最为合适的人选,有两个已经死了,好在还剩了一个,堪堪留到今日,就为的这个时节顶用。 毫无疑问,只能就是袁韬! 只有袁韬死了,这个事才能收尾。 +++ 最终,一直被软禁于府城前卫小营的袁韬,结束衣食无缺的美好日子,被提到了西关右卫校场,面对了比任何摇黄头目都更加汹涌的怒潮! 对于控诉袁韬的会场,是经过精心布置的,警戒部队、到场人员、控场将官、参与兵将,都是南离亲自审核,控诉过程每一步步的都是南离亲自把关过目。 因此这个流程就极为顺畅,而且可控。 随着知情士卒、大小头目一个个的上台,袁韬在其本部尚且残存的最后一点点威信,顷刻间开始崩塌。 “杨大帅收留我们,救助我们,他却生出暗害杨大帅的心思,这就是不义!” “不为国家效力,只知惟李乾德之命是从,这就是不忠!” “他纵容手下的狗腿子,抢掠了多少城池,屠了多少村庄,不光打粮,放火烧村,男的裹挟入伍,女的掠做营妓,等到没粮了,就杀来吃……” “这不光光是不仁,他这是作恶,从崇祯十二年之后,他是十三家的总瓢把子,摇黄的账,都该算在他的身上。” “你们大家知道他是怎么起家的吗?他与自家婶娘胡搞,最后为宗族乡里不容,才逃出来做贼,他这就是不孝!” 到了不管什么都推在他这个争天王身上的时刻,什么也不重要了,只有残存受抚摇黄士卒愤怒的火焰迸发,台上台下开始山呼海啸般呼喊: “不忠、不义、不仁、不孝!” “为非作歹、胡作非为!” “残害百姓,欺凌良民!” “勾搭达虏,意图勾引达兵南下!” 有个袁营的账房,还在意图用真实的数字来说事: “别说虚的,咱们说实的,能统计上来的,有数的,由他下令的,打粮、屠村、抢掠、屠城,共计一千七百六十八回!” 这时谁还管几千还是几百,有一人呼,就有千人应: “杀害百姓,不计其数!” “同袍兄弟们,怎么办?” “打死他!” “千刀万剐了他!” 夏仲谦带着张绍奇、梁玉涛等一众同袍兄弟,一面布置维持秩序,一面赶紧向南离请命。 “镇帅,怎么办?” 南离思索片刻,摇头一叹: “袁定西,不是我不保你,我也没办法。” 事关重大,南离奋身上前高呼: “同袍兄弟们,事关重大,赵某不敢自决,大家……还是照例,投草吧!” 而袁韬已经彻底处于不明所以又无可奈何的状态: 原来我是这么的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袁韬最终的命运被死字牌下满满一坛子草棍所决定,刘斓儿一声令下,几名锦衣力士拖起被捆上的袁韬,就要拉去刑场。 “等等,等等,我婆娘来送我!”这时的袁韬才突然回了魂一般叫起来。 主持当场的刘斓儿一摆手,令下: “等等,按规矩来,许他家人送送,吃了断头饭再上路。” 此时正有一名四十多岁的妇人,素装而来,挎着一个小篮子,篮子上面盖着土布。 低着头,缓步而来,台下拥挤的士卒在镇标战士的维持下,纷纷避让。 妇人登上将台,袁韬一见,扑通就跪了下去: “婶婶,悔不当初,不听你言啊……一世恩情,袁韬只能来世再报了。” 妇人也跪下,一边拭泪,一边将竹篮上盖的百步掀开,哽咽着说道: “从跟上了李雨然,我就一直担着心,想你白白受抚一场,还是走上邪路,不想果有今日之祸。” 此刻的袁韬也只能摇头一叹: “唉,我咎由自取,只是苦了你了。” 妇人将竹篮的酒水、吃食一样一样的喂给袁韬,袁韬吃了几口,喝了一大口酒,最后摇摇头,闭目不言,妇人反安慰他: “你我夫妻一场,也算可慰此生,我已求了世子爷,允我白云庵出家,为你诵经超度,洗清罪孽,你可就此安心去罢。” 目睹此情此景,刘斓儿摇了摇他顶着硬幞头的那大头,向锦衣力士下令: “好了,袁韬,你该上路了!” 刘斓儿这令才下,“呼啦”一下,校场上的将士就往台上拥,冲得南离几乎站脚不住,只好率将士一面阻拦,一面放声高呼: “不可如此,袁韬一方镇将,朝廷大臣,不可殴辱,死也该死得其所”。 “呵呵,赵大帅,我袁某还得谢谢你啊,祝你高官得做、骏马任骑,呵呵……哈哈……” 袁韬一副癫狂的姿态,被西司锦衣力士提起,拖去校场端头的刑罚之地,原来摇黄的士卒簇拥着,被新派的管哨、小管队带领着,一路高呼: “杀了争天王,明日上战场!” “重整旗鼓、共复河山!” “穿新衣,做新人,不做袁韬的鬼了!” 喊着喊着,校场端头,突地安静下来,似乎空气都凝结了,没片刻,又“呼”地一声人群炸裂,欢呼声直入云霄。 听得远远传来一片欢呼,看着人群兴高采烈、雀跃不已,南离这才暗暗松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没有严密的组织,缺少得力的人才,为了抗清大局,又不能将矛盾引向土地斗争、阶级矛盾,这一回险些失控出轨,收不了场,到这个结局收场,算好了。 下一步就该重整队伍了,把人群跑乱的心重新归置起来。 殊不知场外还有一人,定定地盯着委顿坐地、掩面而泣的邢氏夫人,细米银牙咬着下嘴唇,抿出腮边一个深深的酒窝。 媅媺知道她是在等着为袁韬收尸,不知为何,此情此景,竟在媅媺心中竟引起了无尽的悲凉: 乱世之中,男人不管怎么都能蹦,再怎么样,最惨最苦最终承受的,还是女人…… 物伤其类之际,陡然想通这一节,连她再看着南离,都觉那具往日高大英武的身躯,被夕阳映照的身影,似乎生出了浑身的尖刺,有些不顺滑起来。 第三八零章 烦你 第380章 烦你 喧闹的一个月过去,咆哮出山而奔腾的百川终于归海。 道理通了,思想通了,原本已经变得互相怒目相视的士卒和将佐开始恢复了来往。 士卒夺回了尊严,放下了仇恨。 将佐放下了架子,恢复了那个久已忘怀的义字,大义、忠义、仁义重新萦回心中。 一支新式军队才能有的,新型的兵将关系开始形成。 受抚的数万士卒经过精挑细选,开始陆陆续续分编各营,未编入营的也开始分派屯垦村寨和土地。 一时间,邛州军五营都新编了许多哨队,分派前往各营定编之前,都在成都整训。 犍为受抚将佐,开始集中入教导司受训,新建哨队的新委将官,必须是教导司结业的,各方面都可靠的将佐,才能分派到新组建的各哨。 一路安顿下来,直到进十月了,忙得近一个月近在咫尺都不曾归家而人困马乏的南离,这日终于一身疲惫地回去了自己的新家。 到大门就见门口拴了几匹马,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可他就是没想起来是谁的。 但才过影壁就见张璞侍立在头道院正堂门口,他就开始觉得头疼。 抱着拂尘等候的张璞一见南离回来,麻溜地迎了上来。 “镇帅,您回了?” “你家主子来了?” “回您的话儿,世子爷过府探望,正候着您呢。” 南离也不理他,穿正堂过二进院,一路看着陈设日见完善的宅院,不由得一皱眉: 正在抓诉苦三查,自己住这院子,太脱离士卒疾苦了啊,可是……为了蟾儿……算了…… 才这么想,入内院后堂,就见花厅的八仙桌旁,蟾儿与媅媺坐在一起,正在一起…… 吃饭?? “你咋又来我家了?”看着这副样子,南离脑瓜开始“嗡”地一下。 “咋子,不行?”媅媺馋了吧唧地咂着筷头,一副吃你家饭了咋地的样子。 “你干嘛来了?” “吃饭,不行?” “我家饭好吃?” “真的好吃噻!” 南离把桌上扫一眼,甜皮鸭,小炒肉,辣炒鳝糊,油呛山野菜,白米饭,还有一碗青菜汤。(作者注:印象中川菜没啥特色的汤菜,谁能帮作者举个例子。) “你不是不爱吃川菜吗?你不是爱吃淮扬菜吗?” “你家厨子好噻!”面对南离的灵魂拷问,媅媺答得近乎无赖。“所谓官吃鲁,民吃川,商人吃粤,文人吃淮……嘿嘿,予这是与民同乐,你还要咋子?” “是我下厨做的。”蟾儿在旁笑笑。“相公,先吃饭还是先更衣?” “算了,先吃一口吧。” 南离也饿,可是蟾儿还是按着杨府的习惯,为南离去了长衣,解了大带抱肚,才又令丫鬟天天儿为南离上饭。 南离不理媅媺,呼呼地扒饭,媅媺挑衅地看着他吃饭,也不吭声,蟾儿看得尴尬,就咳一声,向南离说道: “我才在与世子说起你呢,我就说她,我们啊,不必要总想着什么什么地……得能为你分忧才得行……” “哦?”这下南离来兴趣了,对于媅媺来说,这可是前所未闻的,便看看一手调羹喝着汤一手还转着小扇耍着花的媅媺: “说说,咋子为我分忧。” “成都如今的状况,我们住这么大的宅子,不好。” “我带着天天儿,何妈妈,再留三个人就好,如今府城又添这么多人口,有个一进的小院子就行了,与大家交往也方便,否则这么深宅大院的,我还总想与花儿、嬛嬛她们走动走动,谁来都不方便。” 这一番话立时就说中了南离的心坎儿,不由得大赞: “蟾儿,深知我心啊。” 媅媺却立时蹦起来撒欢儿: “好嘛,日后都去我府中,大家在我那里聚齐。” “算了吧,你不看看你自己身份。”一提这个南离就生气,如今真的是圈不住她了。 “咋子,芷兰不是常来常往?” “她那个不同……”才说半句,南离语塞:想一想跟自己也没啥子不同,不过这时一想起云南的事又是一脑门子官司,当即就绷起脸来: “女眷在那里出出入入,你得注意影响,你的声誉啊。” “那你为我娶个世子妃好咯。”媅媺已经破罐子破摔了,见南离被说得无言以对,就趁机打蛇随棍上。 “……不娶也好,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咯,我常来常往,公务之余,回家住住,咋子?” “你有个屁的公务……”南离终于忍不住了。 “那我也换个小院子,我们做邻居噻。”南离这样子,媅媺就很快乐。 “不行!世子府还得修缮,蜀王府一时修不起来,就得把世子府修起来,实在不得行,也要把王府银安殿先行修复。” 这一下媅媺可奇了: “咋子,离离,你发烧咯,平日抠抠搜搜地,还要为我修宅子。” “将来做监国即位大典用的!” 啪!媅媺将小扇一合,毫不相让: “你瓜的,前些时日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那张狗脸都不如屁股,自己屙的粑粑还要坐回去嗦?” “世易时移,此一时彼一时,今时不同往日,川蜀人民需要你……”南离只好耐心解释。 “真不要脸,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哎,哈儿,我给你解释一下,用你就拿吊对你,不用你拿屁股对你……”媅媺可压根不领情,还趁机向蟾儿挑拨。 “你说话怎么这样?” “你做事咋子这样?” 南离一质问,媅媺就蹦,然后就直击其短。“老子问你噻,当初是谁腆着一张狗脸,冲人家叫唤:朱荣藩如何如何……你怎能胡乱监国?你这是僭越!” “朱荣藩已经死了!” 川东消息传过来还没一个月呢,结局是朱荣藩众叛亲离,为李占春、于大海反戈而败,走落荒村被杀,已经传首全川。 南离只好耐心地为媅媺解释当前的局势: “如今我们要面对的是孙可望。而且,很有可能,很快往行在的驿路就要被遮断了。” “一旦行在路断,两川诸镇无主,定为孙可望一一击破——因此,你必须得即王位监国了。” 不想媅媺压根不想听,只得意地冲南离笑意盈盈一点头: “用我噻?来,求我。” “你……”南离很是无语,但还是忍下一口气。“咋求你?” “我监国可以噻,做事听你的噻,不让我过府就罢咯,反正老子也看不住你俩,但你俩有了娃儿,要叫我做爹。” 南离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饭也不吃了,筷子也放下了,只想骂人: “不是,你老占这口头便宜有意思吗!?” “有意思噻!”然后她小元宝耳朵一动,就听见了外面张璞与人说话对答的声音,一扬脖儿向外叫道: “小顶人儿滴娃儿,来!” 随南离回府正在外大模大样问张璞话的陈鼎元立时扑扑腾腾跑了进来,进来先向媅媺一抱拳: “干爹,您吩咐!” “幺儿、乖,拜你娘。”媅媺小扇一摇腿一拧,得意洋洋。 “干娘!”陈鼎元听令回身向蟾儿施礼。 “看到没得,我们一家三口……”媅媺更加得意,蟾儿秀眉微蹙,赶紧看看南离的脸色。 平日面沉似水的南离脸色果然很不好,却只能自问: “那我算个干屁的……?” 蟾儿只好相劝媅媺,向她使个眼色: “好啦,你别气相公啦,我们好好说正事。” 媅媺这才嗤了一声,将腿放下坐正,蟾儿趁机打岔: “鼎元,你们吃饭了吗?” “没呢。” “厨房有饭,你们哥仨直接在厨房吃。” “好嘞!” 郑垚、车鑫、鼎元三个少年欢天喜地去了,蟾儿趁着二人赌气休战的空当,赶紧安抚气人的和生气的。 “府城如今这么忙,百业待兴的,要不把将士们的眷属都拉起来,大家一起做些事情,能不能也学人家遵义的熊夫人,还有早年的奢香夫人,组织个娘子军……” “娘子军好撒,我来做娘子军滴大帅!”媅媺立时来了兴致,也顾不得气南离了。 “你……就你?”南离刚想笑,陡地又想起云南的事,脸就又板起来了:“不行,你别老想着在女人堆里混。” “咋子?就混!你办我?”媅媺一合小扇,就要继续使气人大法。 蟾儿只好再次安抚气氛: “哎呀,好啦,我的世子爷,郡主小姑奶奶,先别闹,他们定是有事在考虑的。” 不过这么一说,南离被媅媺搅乱的头脑终于想起了一件正事: “对了,正有个事要你办:那个潘科,先交给我好不好!” 媅媺这样好,只要对她表过了忠心,无论此人如何她都要保,从邛州监国闹剧被草草收场,她就把放出来的潘科收在了世子潜邸,扔在銮仪卫那边,充个幕僚,就算给养起来了。 这时被南离问起,她又动了歪脑筋: “就交给你好撒,不过,府中练兵无人,你要来练兵。” 气得南离直冲媅媺使眼色,媅媺摇着小扇洋洋自得,丝毫不以为意。 蟾儿看得蹊跷,就问南离: “世子府要练兵,练就练吧。” “练她的仪仗,有啥子可练的,还昼夜不休的……”南离一时气急败坏,说着说着脸还红了。 蟾儿更奇: “练就练撒,反正是你的本行嗦,你就去帮她练练咋子嘛!?” 第三八一章 探风 第381章 探风 好歹把媅媺送走了,看着小胖妞得意洋洋座着她的西川小马离去的背影,南离有些心疼蟾儿: “你不能总这么忍让她,她这人……你越客气她越蹬鼻子上脸……” “哎呀,放心吧我的相公,我有办法的。” “唉,能有什么办法?”南离有些无奈叹息。 “才不是说,把女眷们集结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办个蜀锦的织造工坊。” “如今兵荒马乱的,蜀锦多了,能卖出去给谁。”南离对此自信不足。 “有茶马商贩,往西番外洋去卖啊。” “也许吧……” “我在劝她,拿出些本钱,一则可以多打几眼新井,再淘洗几眼旧井,出盐了很赚钱的,二则也可雇些水手,再去江口打捞,这么循环起来,就越积越多。” “你真的还要捞江口沉银?还能剩多少啊?”这个事情,反倒是南离自己没啥信心。 “我爹捞出用去的,只怕还不足十之二三,流失去的,深埋不显的,剩下的我们来捞就好啦。” “再说,蜀王之宝若真的捞出来,对你们岂不都可有用?” 说到这个,南离严肃地点点头。 “嗯,真的有用,若行在路断,由皇帝来正式诏封册袭王位恐怕行不通,但有了太祖高皇帝的蜀王之宝,就可以世子之名直接称王号,进而监国。” “那就该认真花些力气。” 夫妻俩正在府门说着话,就见韩羽骑了一匹铁青马飞奔而来,临近府门飞身下马紧跑几步,来在南离面前一抱拳,凑近身低声禀报: “阎宗鲁投敌了!” “什么时候的事?” “当是昨半夜走的,今早上才发现龟儿那边人不见咯,犍为生兵营被他拉去了有二百多人,去追的兄弟回报,是从怀口走的,那边接应的是刘惟明。” 南离剑眉一动: “刘惟明接应?那就是说达州投敌后,已经开始活动了?” +++ 李国英将珊瑚顶子的凉帽搭在帽楦上,抹了一把精光锃亮的新剃头皮,很是满意:这个头时时新剃,确实凉快。 待摸到猪尾巴就将手放下来了,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喜,但很快就将心绪端正到眼前来。 他卷了一把马蹄袖,迈着易武亦文为巡抚后,学来的旧明文官的四方步,踱到当庭,看一眼正端坐于绣墩上的两名新薙武将。 “嗯……”他点点头,继续踱步,两名新薙的武将赶紧各自端坐抱拳: “抚军但请吩咐。” “吩咐倒是不必,只尔阎总镇所言,定无虚妄?”李国英又点点头,他本是武将出身,身形魁梧又迈起方步,很有威仪。 “如此关节大事,末将怎敢虚言。”四十来岁的阎宗鲁诚挚回话。 “只是……尔言武犁庭连发求援信,本抚这边怎么一件也未收到?” “抚军大人如此说,只恐是途中被截了下来,犁廷侯所言抚军接应的复信也是假的。” 被李国英这么一说,阎宗鲁自然不敢确定,答复得很是谨慎,但狡猾的刘惟明却胡乱猜测个差不离: “依下官之见,定是南军设伏,截了信件,又伪作抚军大人您的复信,那么出犍为奔北就是一条死路。” 李国英停下踱步,抚着胡须点头: “这么说来,不光武大定完了,袁定西已被处死,若三头去了两头,李雨然自然也是无法幸免啊。” “末将听得传言,李雨然已被处死,还在袁定西之前。”阎宗鲁应声回话。 “哦?呵呵,李雨然已被处死?杨展下的手?” 这个事刘惟明不敢乱猜,还是阎宗鲁回话: “末将隐约听得传言,据说是送往宜宾途中,船行江心,遇到风波,失足落水溺毙。但我们自家官兵们背后议论,都疑是杨展遣人下手,却查无实证——都言是从船上落水,救治不及,毕竟江上落水之事常有——因为之前连其遗失的行李都已发回了。” “下官观杨展一介武夫,只怕没这么多花花样,若是溺毙,也是旁人所指使。”李国英身旁一名着六品鹭鸶补子的青年文官拱手向李国英提了一个醒。 李国英一手背后,一手抚须,踱着步不住点头: “不管怎么死的,终归于我大清是个幸事。西川督抚勋镇,骤然已去其三,以汝二人所观,西川残明诸贼之兵势,是否削弱?” “这个,末将却不敢断定。”刘惟明也是摇黄十三家之一,受抚后被委驻守达州,对于上川南的事情知道的不多,此时自然不敢妄言。 阎宗鲁却还是知一些内情的,这时诚挚回禀: “以卑职所观,只怕不是削弱,对有些人来说反是强了,若论总体实力,不是我灭老大人您的威风,今日西川明贼,实在是强过往昔。” 李国英闻言认真地点点头,点指阎宗鲁道: “哦,尔来细细言讲。” 阎宗鲁起身叉手,恭敬回禀: “摇黄劲卒,尽为赵南离所吞,犁庭精兵,皆为赵荣贵所收。此二人抚军大人恐已知其名。” “哦?吞了袁武部伍的,居然不是杨展?” “并非杨展,起码户口人头数、兵丁员额的大头,都不属杨展。” 李国英抚着胡须,一直不停地来回踱步,听毕沉吟着不住点头: “又是这赵南离,赵娃子啊……若论川中劲敌,以肃王言,杨展第一,以平西王言,赵荣贵最劲,目下以本抚看来,这赵南离只怕是最难缠的了。” “此人三年前还是西营一介小卒,蜀藩小小护卫,三年之下,便做一方割据之态,兵强将勇,不可小视之。” “老大人所言正是。”阎宗鲁继续叉手回禀细情: “赵南离不仅吞了摇黄劲卒,还要搞什么诉苦三查的改造,居然令那些走卒翻身,唾骂上官,全无上下分别,因之末将才不耐其苦,寻刘兄脱离。” “若不早行,袁韬之果,即为末将之前鉴。” 李国英听到这,也不点头了,也不踱步了,又点指阎宗鲁: “此言有理,你可将其如何做这三查细细讲来。” 于是作为当事人,阎宗鲁将所经各事的细节一一讲说。 听着听着,李国英又开始抚着须髯来回踱步,听到要紧处,不住点头,最后抚须微微一笑: “不杀?一人啐了一口……有意思,那么阎总镇你这是不堪其辱啊?” 阎宗鲁立时面色忸怩,才坐下又起身抱拳: “卑职真是不堪其辱,便得了活命,以后还如何有脸带兵。” 李国英又点点他,示意坐下,然后才点头说道: “你说的有理,小卒子诟辱上官,全无上下尊卑,这赵南离颠倒纲常,实乃人间祸害,不啻于献贼。” 最后将两手一背,不再抚须踱步,站定后很有威仪地一挥手: “既如此,阎总镇带同随行的兄弟,好生歇马待时,本抚便先行上奏朝廷尔等归附之功,日后必有重用,今晚抚衙设宴,先为二位接风!” 刘惟明、阎宗鲁一时间感激涕零,没口子地谢恩: “多谢抚军老大人!” “多谢抚军,多谢抚军!” “抚军但有用某处,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刚投来的阎宗鲁更是大表决心。 将新降的二将送出,李国英抚须沉吟着,问一直随在身侧的那名白净面皮,上唇微髭、文质彬彬的六品青年文官: “雪海,你看阎宗鲁所言如何?” “以下官所见,不说其什么三查如何,赵南离得了这数万之众,只怕不久就要意在保宁,抚军莫忘去岁龙安三界沟之变。” “老夫之意,也是如此啊。”李国英闻言点头。 “以本抚之意,即刻上奏朝廷,一则表奏刘惟明接应指引、阎宗鲁投顺,此二将归附之功,二则请发八旗大兵,速援西川,三则请平西王尽快还镇,南下收川。” 说毕了又问青年文官: “雪海,你看此三事如何?” “抚军大人,卑职以为,二三两事可奏而不可期,为今之计,还是要先行稳住成都的赵贼,更要探明龙安的动向。” “你且言来?” 青年文官不卑不亢,一件件道来: “以卑职观之,山西年来未平,诸王皆临其阵,姜镶虽然败亡,其余州府未定,便是日后平定,整兵歇马也需时日,只怕一年半载之内,大兵都无法南下。” “平西王陕北战事顺遂,但若山西不定,班师无日,因此上表敬请平西王平定陕北后班师还镇,为第一要务。” “平西王还镇,歇马没得数月,也难动兵南下。” “我师不及之日,正当招抚为上,也为大兵南下做个先导。” 李国英听这条条入理的分析不住点头,最后询道: “此言有理!那就遣人先往成都,探探赵南离的口风?” “正该如此,抚军从谏如流,大善。” “你我切莫客气,你看何人下书为好?” “那个宋之琦的家中人,待在本府已逾数月,不是数言欲冒死往汉州探看吗?正好完其孝心,又替抚军大人您前往下书。” 李国英顿觉此计如心,捻着胡须点头大赞: “好!雪海啊,你这巡按四川,到此不过逾月,即有此真知灼见,实乃朝廷大幸,也是我李某人的幸运啊!” “抚军大人言重了,此本是浴分内之事。” 这位与李国英说话的青年文官姓郝名浴字雪海,因不打一秒,故号复阳真人,顺治六年当年的新科进士。 清廷此时四处缺官,及第后立时将之补为刑部主事,以六品御史衔钦差巡按四川,抵保宁不过一月,李国英已将之视为臂膀,信用远胜惠应诏、马化豹之流的武夫。 第三八二章 升格 清廷入关暴政而被四方起火,八旗主力因之四面扑火,正是迎接不暇之时,一时无力图川,殊不知南离这边西川明军也正在消化摇黄人马,更也是暂时无力北上。 阎宗鲁逃去后,零星逃亡屡有散发,被韩羽、昌虎带着人巡城抓了一回又一回,秋收后随着日月安定温饱,才终于彻底平静下来。 摇黄余众,带到成都的有近四万,最终南离这边只留下了不到六千,使得南离辖下西川五营的队伍,终于膨胀到了总员额三万有余。 员额充足之后,部队的束伍编制已经可以进一步完善了。 去年就被镇守中江的张应兴提起的议设中左右前后五营一事,因为川北战事,施行的并不彻底,但效果不错,对于保持汉绵、中江防线起了很大作用。 当下消化原摇黄部众后,下一步就是为有功诸将晋职,拔擢可用将官,在五营部队的正规化、制式化进程上再迈一大步。 秋收之后,正好肇庆行在的敕封也终于到达,赵南离以规复成都、救援龙安、保守西川、平灭内衅之功,晋崇义伯,开府安远将军,付空敕十道,辖下武官自挂印总兵之下自行付札铸印。 这样西川五营终于将各营副将扶正挂印总兵之衔,并晋镇标中营总兵一名,副将二名。 官衔是有了,编制也可以理顺,但是眼前的各营实力与纸面员额并不相称。 这就需要通过进一步分细束伍形名,来完善本府军制。 但是,有关世子枰樻再次袭封之事只字未提,行在内阁很显然是希望在当前这纷乱的日月,就把这事稀里糊涂地糊涂过去。 行在内阁能推就推,南离却知道等不得了,真的得把彭山江口的事提上日程了,可是又有些舍不得就此令蟾儿去跋山涉水。 因此,眼前还是要先行理顺部队,为北上潼川、保宁及南面孙可望所部可能的动向做准备,江口沉银这个事在年前就又拖了下来,只能就所谓的寻宝勘银先做一个短暂的临时性准备,还都是后话。 这时南离所部的番号,已经变为了西川镇守崇义伯辖下五营,简称西川五营,或眉邛五营。 不管番号怎么变,大体还是中、左、右、前、后五营。 三万多近四万的摇黄人马,经过诉苦三查的教育,再进行筛选,南离这边实得精壮能战之兵只有六千。 其余人等,璟新又筛去五千,剩余两万多人,都散去眉州、成都府南诸县村寨,去复垦屯戍。 员额虽只又补不到三成,但是这一回充实的员额,兵员质量非常之高。 原摇黄士卒精选出来的战士,多是汉中、兴安、夔州一带人氏,经过诉苦三查的提纯,补充的尽是被寇乱裹挟的原本川东陕南山区的良善农户子弟,身强力壮,能走山能种田不说,有武艺,有胆色,尤其擅长白刃搏战。 因此三查教育后,都是以散编或小队为单位,大多作为白兵生力,补入各营各哨。 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宝和寨成军后连续三年不断的征战,大战小战之余,南离手创的队伍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特色。 因为以哨队为基准的小三才阵,已经成了西川五营的基本战术指导思想,因此原来行之有效的五伍一队、四队一哨的哨队四五编制,得到了有效验证,得以继续应用。 此番在原有基础上,补满员额,并充实一队火兵,将原来的三白兵一火器一火兵的假五五编制,完善为四白兵一火器一火兵的真五五编制,补充火兵的主要目的就是增强部队的持续作战能力,战时火兵不必再出营列阵跟着充数,只要与留营兵力守好营寨即可。 补充编制后,一伍五兵,五伍一队,加管队、传令就是二十七人;再加火兵一队,实际是六队一哨,加管哨、旗鼓、传令、司务、杂流等,步营一哨就得一百五十号人。 向上的五哨为一司,依旧不变,但是为了后续扩编准备,各营数司,不设定数。 到这一回补充员额之后,一司满员就得上千了,相当于一个小营。 面对这个新变化,南离与诸将反复推演商议后的束伍定编意图,最终就是除拔五营副将为总兵外,同时将五营升格,更定为中左右前后五镇,将原来每营中的一司升格为一个小营,营主将直接设为参将衔,五镇各自辖下小营数目不等。 一个小营直辖满编五哨,编成为了一个机动灵活的小型战术单位,无论管制、训练、战斗使用都非常灵活。 每镇一名总兵为主将,配一到三名副将,作为总兵副手,及临时指派两个以上小营行动时的协调派遣。 原来的一个战营五司有二十到二十五哨,其中全训主力只有两营八到十哨,其余都是半训状态,攻打清兵固守的一个县城是非常吃力的,把握一些需要两营到三营。 如今一镇辖若干整编后全训满员步营,编制完善、士卒精整后,后续再配置上炮兵、骑兵、辎重,加上乡兵、民壮的补充、配合,完全有把握围攻一个千余清兵固守的城池。 眉邛五营升格为西川五镇,拿出三镇来,就可以攻打一个州、府的中等城池才行。 如有一日有能力再次升级就是军府,那怕是得等到南离有一日封公封王之爵了,这是后话,当下还考虑不了。 升格后得颁下军镇和小营的番号,到这一节,开府军镇的名称与小营营号,南离与诸将很是费了些脑筋。 最终军镇番号确定: 以“离合星火、义胜天地”八字为基础,先取“火义胜天地”五字为帜,留出离合星三字为日后扩编所用,设火字中镇、义字前镇、胜字后镇、天字左镇、地字右镇,分别对应原有的镇标、崇义、大义、铁胜、关山诸营。 各营原辖诸司升格为营,各授营号。 原崇义、铁胜、大义、关山的营号为各营核心战力最强的顶着甲字号的一司所继承,其余各营就得另授营号了。 最终, 火字中镇:火攻、火韬、火翼、亲卫、飞骑、铁骑,便是原有镇标五司,将教导司分出去单列,补充摇黄士卒中擅用火器或擅骑射的士卒,飞骑、铁骑二营员额满编,将原火攻司扩为火攻、火翼、火韬三营,分掌重炮、火箭及随军火器训练。 义字前镇:崇义、兴义、忠义、勇义、怀义五营,都是原辖的五司升格而来,崇义、兴义为原本的全训战斗部队,其余三司本是半农半训,补充改造摇黄士卒后,全镇驻守绵州,脱产整训。 胜字后镇:铁胜、天胜、龙韬、虎略、奇兵五营为原铁胜营五司。 天字左镇:大义、天讨、天威、七星、三才,五营为原大义营五司,大义营一直员额不足,这一回补充的摇黄士卒最多,终于成了与原铁胜营改编的胜字前镇同等的实力,尤其还是处在中江防御的前沿。 地字右镇:关山、飞仙、讨虏、安边、宣威五营,原来的关山营已经彻底融入南离所创的部队体系。 原本除镇标以外的四营一直在成都以北部署:崇义营驻守绵州,大义营驻守中江,铁胜营驻罗江,关山营驻德阳,南离率镇标驻节汉州。 态势稳定下来,南离将镇守衙门收回成都后,关山营移驻汉州,这样关山、铁胜二营的驻防地都是为了随时支援扎在潼川境内的一颗钉子——中江县城里的大义营。 即便都升格为了军镇也是如此:依托中江的胜字后镇、天字左镇、地字右镇都在盯着潼川境内的清军厉兵秣马呢。 第三八三章 收尾 诉苦三查运动结束,部队调整编制、补充员额,赵荣贵那边也须要调整部署了。 从犍为回来,这一下赵荣贵原有只千余人的骨架,一下膨胀到了五千余众,虽未复鼎盛光景,也是壮大几近往昔。 赵荣贵兵力巅峰时期牵头攻打保宁,拥众不下两万,但其中精锐能战的实际也不足五千。 所辖其余各部成分复杂,有起兵抗清的地方土官,有受抚跟从的山野土匪,有响应士绅号召而起的抗清义军。 其实核心部队只有他自己的千余众亲丁加陕南明军的核心队伍。 从阶文之战兵力几近消耗殆尽,边缘部队或亡或散,核心队伍不足两千之后,只能率同不足千人的部众随南离南下成都休整。 龙安的防务转由川西巡抚詹天颜会同朱化龙主持。 但是即便如此,赵荣贵这一部人马仍在犍为之变中表现出了拉动快,行动坚决,吃苦耐劳的特色。 南离也出全力说服杨展、沟通璟新,将武大定残部几乎全部补给了赵荣贵。 因为武大定的核心队伍人数不多,坚忍耐战,且几乎全部是汉中府、兴安州一带出身,与赵荣贵所部陇南出身的各路总、副亲丁更为相处合宜。 而且南离将犍为所获的大部分马匹,除了为杨展、璟新留出几匹好马,剩余的全部配给了赵荣贵所部陇南镇。 因为南离已经意识到了,如果想经营川北,甚至图取汉中,赵荣贵所部是最为直接合用的力量。 他们熟悉秦岭、巴山的地形,适应陇南的风土人情,而且坚决抗清、悍不畏死、吃苦耐战。 但是,诉苦三查接近尾声,南离终于将袁韬处决,收住了刀锋的时候,有两个人坐不住了。 首先就是赵荣贵。 赵荣贵坐不住不为别的,诉苦三查针对的是摇黄贼寇中各类毫无人性的恶习陋俗。 做为旧明军,这次运动所针对的毛病,赵荣贵那边也不少。 对于南离的举动,璟新是有心理准备的,在南离所部的影响下,璟新这边小幅的亦步亦趋,针对明军的各种陋习,尤其是他们这种四川地方明军的陋习,结合针对融合摇黄士卒的需要,也做了一些举动。 包括废止一些残酷的肉刑,提倡官兵同甘共苦等等…… 赵荣贵作为一名老派的明末官军宿将,有些东西他能开解自己,有些东西真的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与士卒同甘共苦他可以接受,严厉处置喝兵血的行为他也认可,如今在南离这里供给无缺,吃人、打粮的行为都可以杜绝,但是他最不好接受的是士卒可以在校场上冲上台去,随意唾骂、指摘昔日的老上司。 这些日子南离忙得不行,相当于政治运动冲击了军事训练,北关大校场等练兵场所日日都被活动站着,因此二叔几乎没得什么与南离长谈的时机,直到北关大校场再次响起整齐的金鼓号角,“嚓、嚓、嚓”整齐的脚步声,赵荣贵才得再次与南离并肩观摩部队操练。 “这个事好是好,不能太过了,否则的话毫无尊卑上下,还怎么带兵?” “二叔你说的对,你们那边不必这么搞的。”南离自己也挺担心。 不过赵荣贵另有感慨: “这部队确实不一样了,士卒面貌,焕然一新,我那些兄弟,都是血泊里跟着我杀出来的,从来是愿跟的听命,不跟的滚蛋。” “你这么把些人掰来掰去,二叔我就怕掰多了就裂了。” 南离对赵荣贵此说认可,并不想强求人人如此,毕竟都得有个过程,只是自己这边对于摇黄残余不下猛药根本无法融合,但是赵荣贵那边不能照搬。 “二叔你那边新编的士卒不能这么搞,你那边收容的人多,这么搞过头,就被反客为主了。” “您那边,我送您八个字:和风细雨,人人过关。” “这是个循序渐进的法子。” 南离也知道,不论是赵荣贵还是璟新,都搞不了他这一套,没有坚强的组织作为依托基础,他自己都搞得险些失控呢。 赵荣贵对于南离的新词还得慢慢理解: “我识字不多,跟你二叔说话就别拽文了,你就说怎办,我就听你的。” “您把要提高的风气列个条目,比如如何对待下属,如何令行禁止,如何同甘共苦,大家官兵一起,逐条对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被人指摘了也不可日后报复,过关了旧事不提,重新开始。”其实南离这是把政治民主、经济民主、军事民主三大民主给搬出来了。 “这个……你二叔我真的不会弄,不如你来帮我……算了,你腾不出功夫派个人也行。” “嗯……要不这么办吧……” 南离把前后一捋,核心意思就是把教导司的教力分出一些,派出夏仲谦带同张绍奇等部分将官,与新编士卒、龙安原有将官,一起人人过关。 “当然,核心还是得靠你们自家兄弟,做到哪步您自己掌握。” 南离对于彻底改造赵荣贵这样的旧明军不抱过高的期望,但是只要做了,就会有成效。 这个事在赵荣贵所部只能和风细雨地开展,以便他们能尽快消化原武大定部士卒,形成战斗力。 从这次定下条则之后,然而意外的是,没出一个月,效果出奇的好,最起码逃亡的比例比南离这边改造摇黄士卒还少许多。 南离也渐渐觉出了规律,觉得很有必要总结一套适应封建极权时代的带兵方式。 在调整的同时,赵荣贵这边日渐稳定,就要涉及到一个今后如何部署兵力的问题。 龙安地域,并不适合大规模的部队行动。 赵荣贵的历次有规模的行动,都要汇集各方力量,集结后出龙安,在江油、青林口、广元一线以西才能展开行动。 这样就会消耗掉许多出山整备与集结的时日,不利于大部队快速动作,而且龙安易守难攻,詹天颜组织的汉蛮兵力完全可以卡住口子,据守龙安,因此南离的意图是将赵荣贵所部摆在一个适合机动的位置,作为机动野战力量来使用。 调整部署之前,爷俩商量这事,南离把想法一说,赵荣贵就明白了: “这部分人马若窝回龙安就白瞎了,詹抚院那边,还为我收集整理一千多汉蛮子弟,当下的成都到江油之间,你的四镇人马已经互为支撑,形成相倚之势,不论驻扎哪里,咱也不会是孤军奋战了。” “再说了,真回龙安,筹集近万人的粮饷,詹抚院责任也重,他那小身板,也不知禁得住否,别累倒了。” 南离明白赵荣贵的意思,在生产已经逐步恢复的成都平原,赵荣贵所部就粮远比龙安方便,尤其今年秋收大熟,养赵荣贵的一万人马不在话下。 何况,赵荣贵所部也要改造教育,离得近些,自己也图个方便。 “那就江油、章明、安县、石泉,都行,二叔您定。” “石泉太深,安县太后,江油要道,咱就带人驻扎彰明,翼护江油,策应绵州。” “好!太好了!” 赵荣贵这么一说,南离就安心了。 他就担心赵荣贵膨胀了,再要带着部队回陇南大山单打独斗打游击去。 一旦彰明再驻下一支强力兵马,整个成都府北防线就完整了,而且可以互相策应。 更主要的是,赵荣贵是在把自己的队伍放在整个川北、川西各部明军里一起考量,是在恢复实力后践行当初四方三镇达成同盟时,对于南离主事筹画西川抗清布局的承诺。 第三八四章 蚁穴 中军府标,火字中镇,名义上是南离亲将,但西川军政事务,他哪里有精力完全过问部队的事。 因此吴元龙为总兵,席地阙、赵茂丰为副将,负责日常军务。 义字前镇的前身崇义营是南离起家的部队,升格后自然而然地张翦晋为总兵,吴达阁晋为副将。 但是南离在传谕全军整编命令时加了一条,军镇是负责一方战事行动的常设衙门,虽然是以原属各司升级为营,总体上是原有战营的补充升格,但是,今后军镇辖下各营,将在各镇之间依任务不同,灵活调配。 其实说白了,军镇也是一个行使一方军令和战役意图的衙门口儿,而小营才是基本战术单位,小营向下的管哨甚至小管队一级的小将官,都得由教导司派遣,一旦各镇有不同的作战任务,不是说你一镇五营雷打不动,是要随时听候崇义伯开牙调遣。 给你指派那几个营就指挥哪几个营。 平日各营以镇为单位组织训练、编配装械,一旦战时,视战事灵活调动配属,一方有能镇将在主要方向可能要指挥十几个营才行。 是一种变相的军政、军令分离的体系。 目的没别的——南离设立开府军镇的本意是为了因应守汛地域扩大,应对防秋及镇守,同时也要避免自己掌握的部队进一步军阀化。 因为杨展的教训太深刻了,即便如今就位镇将的几位同袍兄弟对南离心服口服,绝无二心,南离也不打算执行杨展的那种大军阀领着一窝一窝小军阀崽子的体制。 这是南离从自己从事过的民兵预备役部队补充机制而来的灵感。 在赵荣贵之后坐不住的,不是别人,正是张翦。 南离借此进行了一次实验性的小营调动,将府标副将赵茂丰带着亲卫营、火翼营与前镇副将吴达阁带着崇义营、怀义营对调! 将铁骑营与后镇铁胜营对调,飞骑营与地字右镇全是飞仙阁子弟的飞仙营对调。 这么一通折腾,令行禁止,也是测试全军的行动力,为冬季农闲大操做准备。 可是另一个坐不住的人,张翦张总镇,秘密托着吴达阁捎信,请命暂离汛地,来向南离请罪。 南离一看得了,那我亲自走一趟吧。 绵州打下来大半年了,坍塌的城楼已经修复,城池内里也见生气,四关警戒严密,却是按时启闭,打烂的城牒早就修补整齐,城头的战棚也是齐齐整整。 尚未入城,在马上远观之际,南离就很满意,赶了两天路的疲乏也消去大半。 张翦带人迎出二十里来,行过礼节回城的功夫与南离并辔,他心虚,就不住的套话。 “赵大哥,这回新晋了总兵,咱都没过去谢恩呢……” “谢啥?谢我还是谢朝廷?”南离淡然一笑,故意问他。 张翦脑子一转,来了句刚学的新词儿: “谢供咱养咱的老百姓。” “嗯,不错,你读书了,还是请师爷了?学的挺快。” “这不教导司派给我的监军御史吗,人家来了传达您的教令,咱不得好好学学。” “说说心得。” “这个……唱戏这事儿,禁了,兄弟们夜里天凉,到处巡哨了敌,都挺辛苦,喝那么一口,暖暖而已,以后咱也禁了。” “怀义营两个管哨喝兵血的怎么说?”这是曹昌虎来办的案子。 “他们那个营的营将是当初从金堂投过来的,打仗带兵是个好兄弟,就是有点儿馋,手底下两个没管住……嗨——人不都交曹千户拿回去了吗?”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共五个管哨,两个没管住,还怎么带一个营。” “您说的是。”张翦很是羞愧。 “你是我的先从兄弟,这里是全军的表率,可别让我失望。” “咱承认,有愧于心,这次动作一开,咱不就该说说该认认……” “茂丰来代一段副将,你们在一起多多演训火器,回头要给你们专配一个用炮的营。” “那感情好,要不铁骑营也……算了……”说到这儿张翦不往下说了,他听到风声了,其实绵州部队三查的风声小,主要针对的查办喝兵血,结果被吴元龙捅他常年聚众喝酒、听戏不说还嫖。 几个战营的将士家眷多是在邛州,也有一部分在成都,有家的将士想探个家都得按人头告假,年月都是有定数的。 下半年战事不紧,清军很消停,部队除了值番守汛的两司,都在乡下种地。 这么一来难免松懈,饮酒、闹事、斗殴、嫖宿,太平年月能犯的事基本都冒头了。 张翦好个兄弟义气,爱充个大哥,久在河边,就难免跟着湿鞋。 本来这一回诉苦三查战士们提点事由就算了,连巡抚范文光、按察使谢光祖都过去了,还是被吴元龙背后给捅了他出来。 虽然没处置他,南离在信中提点警告,张翦也被弄个灰头土脸。 这一回再把两营对调,再见南离时不免尴尬。 而南离这回来,也就是专门针对张翦的问题来的。 这种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破事,无论在旧明官军还是各方义军中,都是惯例,谁管这个。 但是如今不行,正是借着诉苦三查的余威,又是战事平静,容易松懈的日子,南离必须解除他们的思想问题,也是从头整肃部队的风气。 绵州住户不多,是今年开春前复城后,过了夏收才陆续有工匠人户迁来求生,基本上偌大的城中都是军营,百姓也多是有手艺的工匠与民壮、乡兵之类。 到了新整修起的绵州军营,张翦的总兵衙门就在这里。 进衙门收了马匹,南离想起件事来,问张翦: “芷兰没来探望你?” “这不月初来的,才回去没半个月呢。” 南离一皱眉,嗤了一声骂道: “那你就嫖?管不住吊?” “这月没嫖……真没嫖,吴虾子就为两匹马的事,编排我……” “上月呢,你捧那个小花旦是咋子回事?” “您,您都知道?”这一下张翦傻眼了。 其实南离真不爱用特务手段,曹昌虎也没安排暗桩盯张翦的梢,但架不住他这点破事满绵州城谁都知道,怎么可能不传到成都去? 入了张翦坐堂的官厅,南离点点头,还算满意——没弄得花里胡哨的。 张翦使亲兵奉上茶来,有令本镇各营营将在外等候传见,想着南离一见诸将就把自己先放过,结果南离压根没有升堂点卯的意思,喝了几口水,面色沉静地,耐心地,有条有理地……训斥张翦。 不过给自己心腹爱将还是留了面子,公堂之后,只有他们帅将二人在此,没有当众大骂刚刚晋了挂印总兵衔的这位。 南离训斥张翦的第一句话就是: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第三八五章 轿子 “你们在外就以为离了我的眼,可以为所欲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就奇怪,你在邛州跟着我不赌不喝不嫖,把你放出来怎么什么都会了?你哪来的银子,是不是也喝兵血啊???” 南离面无表情,也非声色俱厉,但这一下张翦可害怕了。 从宝和寨到邛州,都是从饥饿的生死线上挣出来的,谁都晓得克扣粮饷是个什么罪名,他赶紧低头叉手认错,实打实地回禀。 “天地良心,这是大罪,咱都知道,哪里敢犯,营中都是从头跟着的生死兄弟,咱缺银子也下不了手,再说,就如今这样子,咱与赵大哥您说句实话,哪里还要用银子,都是主动送上门来的。” “那不是一回事?”南离哼了一声,把粗瓷大茶碗放下,看一眼,手指敲敲桌子问他: “兵权是谁给你的?” “您给的。” “不对!”南离将手指点着桌上的令旗令箭:“是你们一起的这六千生死兄弟跟着你,你才有这个兵权,若寒了他们的心,我给你兵权你用得起来?” 这一句话,把张翦说得噎住了,吭哧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竟抹了一把眼角: “镇帅,大哥,您别说了,我懂了。” 南离不理他作态,毫不客气地训斥: “你以为这是小事?吃吃喝喝,听戏捧角,开心着呢,这六千兄弟都听什么戏了,吃什么喝什么了?” “是!” “诉苦三查,大家说你你服不服?” “服?” “成都校场当时都是什么情形,有人给你说吧?” “有!” “你再这么下去,摇黄将官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是!” “最后你要记住这句话: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是,今晚为您在衙门……操!”张翦搧了自己一个嘴巴, “行了,收了吧。”南离叹了口气,也不为己甚,毕竟除了自己都是从头开始的,心灵的改造远非一日之功,急不得,急也没用。 “算了,营中随便吃口得了,不喝酒,从我开始。” 面对已经镇守一方的张翦,南离还是如同过去在宝和寨一般,与他掰开了揉碎了谈了一晚上的话。 最后终于自己感觉满意了,张翦看着面上也是满意了,当晚才歇下。 次日巡视绵州城防,看到最后南离才开始点头。 因为崇义营的整体基础在,因此对于绵州防务,以及城池的整修终归还是满意的, 窥着南离的脸色一旦见了点晴天,张翦就又开始吹呼: “这城池,除非吴三桂领着全陕西的绿旗都来,否则前镇六千同袍,令他都看不到城楼。” 南离对此不以为然: “绝不可轻忽,你这里是前哨,李国英对不上你,他定要先拔中江这根刺,但是梓潼也在清兵手中,你就得时刻戒备。” 上城楼向东北方向眺望,南离若有所思,问张翦: “梓潼守将换人了吗?” “没有,还是严自明。” “要时时刻刻盯紧了,一旦有任何异动,随时向成都方向上报。” 张翦抱拳应了,又道: “李国英没啥,吴三桂的队伍好久没见踪影了,据说陕北还在打呢?” “眼下看是的,但只要再腾出半年时日,不等他来,咱们就先动手了。”对此南离也同意,继续叮嘱张翦。 “将来打潼川,很可能还是要你们主攻,把火攻各营调来随你们演练,就是令你们先熟悉起来。” “那咱还要等啥子?” “等炮!” 这两个字,南离斩钉截铁! +++ 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成都新建了一所炮厂。 与原来邛州炮厂专门铸造轻型的灭虏炮以及各种火箭不同,成都炮厂一直是尝试铸造更大的攻城炮。 从中江、绵州两番硬攻城池后,南离意识到了,想打出四川,进而争雄天下,部队没有攻坚能力是不行的。 一则,各种诈谋取城不是万试万灵,南离对此很清醒。 这里面运气的成分、守城者的疏忽,都有其原因所在,真正的如吴三桂、李国英这类惯战的老成宿将,守城靠的是一定规章和严密的组织度,绝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疏忽就有机可乘。 二则,出了成都平原,不论往川北还是川南,道路大多两山夹一谷,城池就卡在要路隘口,绕路都没得绕,只能一城一城的硬磕过去。 当下的攻坚利器,只能是以实弹砸墙的重炮,实心弹子越重,对城墙的破坏效果就越好。 开花弹?不可能,以黑火药填心的数斤的装药量,不要说精度,就是都砸在一个点上,一回那么一把抓的黑火药,就川北那种白石头家糯米浆砌起来的石头城墙,连个白点都留不下。 更何况精度感人、射速感人之余,还有一项核心技术:能准确引爆的引信,南离一个文科出身的也不会开发制造。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掘进爆破,但这种活计需要大量的坑道技术人才,在百业凋零的成都平原很难找齐人手——包括组织者与操作者,因为邛、雅之间的矿山人手还不足呢。 因此,最终可行的技术路线,只能是持续改进红夷攻城炮。 章炬到了成都后,因为手下能够整理文牍的寒门士子日多,他就把更多的精力投到了炮厂上。 在南离的指点下,这种简陋的直射火器向两个方向进行改进制造: 火身与车架。 这个年代的火炮,就是这两样构成的,不像后来身退炮进化为管退炮,火身之外还有炮闩、复进机、瞄具,车架之外还有大架、摇架、驻锄。 火身就是那根粗管子,也是所有冶炼、浇铸、镗缸、翻砂工艺所围绕的核心。 先有了缴获火炮的范例,再有在邛州铸成小型灭虏炮的经验,炮厂模范造就,铁炉生火,剩下的就是一回一回的反复实践,在重量、射程、威力、精度之间寻找最合适的取舍。 南离能够指导章炬的改进方向,前线部队的实战经验能够引导需求,就这样,在废炮和成功来回交替下,一步步逐步的接近实战所需。 车架也是部队的需求牵引,甚至不用南离指导方向,章炬领着工匠们,就知道用四川常见的坚硬老榆木来向坚固、灵活、实用、耐久的方向发展。 大木轮,身架,尾架,挂炮前车兼弹药车,虽然粗陋却完整的火炮附件渐渐成形。 有了规格制式的应用火炮,再有通过教导司、火攻营训出来的炮手,火攻、火翼两营彻底分离——身管火炮与火箭的应用彻底分开。 剩下的就是用时日来积累五千斤攻城重炮的数量,以达成规模应用。 巡视毕了,南离就准备启程前往中江。 因为潼川州城被清兵占着,大路阻隔,南离要从绵州去中江,就只能先走回头路,返回罗江县,再从罗江顺江而下,走小路奔中江。 这一路不好走,还得由绵州这边配置护送兵马。 才回张翦驻节的衙门,就听里面嘻嘻哈哈的一通喧闹。 南离进院子一看,一群张翦的亲兵正闹哄哄抬着一乘滑竿,郑垚、车鑫他们几个孩子跟着在旁起哄。 “老爷出行,都给老子让路!” “怎么回事?”南离面色一沉,问跟着自己的张翦,张翦一咧嘴,上去就骂: “干什么呢?好好的衙门,闹特吗个淡呢,还有没有个队伍的样子!?” 张翦的亲兵们吓得赶紧扔下滑竿,垂手肃立,本来被抬着的滑竿一下子人仰马翻,郑垚、车鑫赶紧去扶,张翦突然哈哈一笑: “哈哈,原来是小顶人滴,杨夫人的义子,世子的干殿下啊!这轿子抬得好……” 被张翦一笑出言,南离这才看出,从滑竿上摔趴的,竟是陈鼎元…… 见此情景,南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竟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三八六章 来往 李国英的六路总兵,如今的布防都是被摸得清清楚楚。 左骧守剑州,窥视龙安;严自明守梓潼,与绵州方向张翦对峙;惠应诏兵败失地后,缩回了保宁,与柏永馥一起随李国英驻扎。 重夔总兵卢光祖从重庆缩回来之后,就一直驻扎遂宁,他虽然打不过李占春,对付赵友鄢却绰绰有余,赵友鄢几次奉杨展之令从乐至向遂宁活动,都遭了败绩,连带着南离这边余飞的部队也跟着吃了挂落。 中江对面守潼川州城的就是曾在叙府吃人度日的马化豹,如今此獠以此为光辉业绩,仍旧顶着叙府总兵的名头镇守在潼川州。 潼川州城离保宁府城二百多里,李国英以保宁为中心,将六路总兵加抚标沿着川北的驿路摆做了一个倒丁字形部署的阵势。 倒放丁字的下面一横,就是从东面遂宁到西面剑州依次摆开的卢光祖、马化豹、严自明、左骧,丁字倒放在上面的一竖就是从潼川到保宁驿路上,由南向北依次摆开的潼川马化豹、盐亭柏永馥、富村惠应诏以及保宁的李国英抚标。 从用兵上来讲,这是一个四面把点,分散防御的部署,把残存的惠应诏与抚标做机动兵力。 反观南离也是如此,张翦前镇对着严自明,张应兴左镇对着马化豹,赵友鄢对着卢光祖,后面各自有陈登皞、余飞策应。 这也是没办法,因为这是川北一带的地形所决定的,等于是双方在成都平原的边缘,南离堵着川北山区的出路,李国英也堵住了所有可能从任何方向进山区而通向保宁的进路。 眼前的态势,双方摆出的都是防御的架势,大家都是老相识了,也都明白,一旦哪边异动,对面就会有所反应。 因此,双方就如同各自十指按跳蚤一般,哪个指头也不敢松一松。 但是犍为之变后,南离这边添了变数,也增强了信心,因为又多了重新恢复实力的赵荣贵为侧翼,还有携两万之人众六千之精兵入驻成都府南新津县屯垦的璟新为合后。 以当下川北一线局面,上头镇臣、封疆部署如此,各处汛地镇将也是听令而行,然而到了下面,再紧的篱笆也会有漏洞。 中江县城是去年冬天崇义营硬生生爬城墙打下来的,后来崇义营转兵攻绵州,中江的守备交给了大义营——如今的天字左镇。 马化豹分不出对面张应兴与张翦有啥区别,去岁腊月他被张翦打得险些丢了命,永历三年一年他都不敢轻举妄动。 因此今年入冬前,中江县城与潼川州城不仅相安无事,甚至还有人员往来。 毕竟两城相距路途不过八十多里,快马轻轻松松即可一日往返。 双方不再是昔日韩羽在前敌时那般的,小股探马与江北夜不收遭遇,双方亮出刀子拼个你死我活,赢的缴获刀枪马匹,输的要么死要么逃要么被俘。 双方守城官兵明知,来往稀少的百姓中,有偷偷传书的使者,也有变装刺探的侦谍。 挑着一担子鱼进中江县城转悠叫卖的渔夫,也许到晚就扔了担子,回去向原叙府总兵现镇潼川的马化豹报告城头明军又多了两位大炮,守城的马匹进出往来不绝,似乎有大人物驾到。 这个没法,邛州明军公买公卖,出山换粮食或者投奔的百姓越来越多,总不能都做侦谍抓了。 同样的,潼川州城修城楼,随便搜山抓来几十个干活的民夫,这里面就有有心人,暗暗记下城周地势,城防设施变化,清军换防的往来。 等干完了活,清兵也不给工钱,强壮的留下做夫子,老弱的直接赶出,就有那用了心的逃去中江县城,向天字左镇总兵张应兴禀报清军城防变化。 双方如此的互相往来不绝,都把对面打探的明明白白,可是半年了,谁也不曾轻举妄动。 时日久了,明清双方都难免轻忽起来,马化豹也开始日渐的拿这些鸡毛蒜皮不知真假的消息不再当一回事,可是这一回,明军军马进出络绎不绝,还真是来了位重要人物。 南离一行尽管轻装简从,但是为了赶路,抄了罗江的近路,这样为着安全起见,张翦从绵州发了一营的步兵护送,结果到了地方后,令得小小的中江县城陡然热闹起来。 张应兴不像张翦,喜欢热热闹闹,他深知南离的脾性,只率得几十名亲兵,亲身迎出城外等候,其余诸将各应差遣、各守汛地。 中江城小,南离一到,除了安置随护两营前镇忠义营、中镇铁骑营入中江军营休息,就随着张应兴把城池看了一遍。 看过之后明显觉得比之张翦的绵州布防更加令人满意,随后入衙门歇脚,南离也很满意:张应兴的衙门比之张翦紧凑,陈设简朴,也小得多。 在很多日常的带兵作风上,南离更喜欢张应兴的风格。 张应兴开始禀报一些军务,第一件事就是南离叮嘱过他的一件秘事: “这是李国英、马化豹与末将来往的信件,遵您的吩咐,来了送信的不杀不抓,书信收取,该咋子聊就咋子聊。” “嗯,好,有啥子收获?”有亲兵递上来过水的汗巾,南离一边擦去灰尘,一边与张应兴说话。 张应兴捏着其中一封比较厚的向南离禀报: “马化豹曾声言与吴总镇是旧识,来信中也常常借故念及,但是吴虾子提起来就骂,说昔日被马化豹做了炮灰。” 南离一边擦着满头满脸的灰尘,闻言哈哈一笑: “这个我知道,每回马化豹、李国英派人来,元龙都把人带来给我发落,信也不看;李国英也曾经派人去绵州套交情,人被张翦打一顿交给了西司。” “你送来的我也都看了,翻过来调过去都是那一套,只要城防不松懈,盯住对面的动静,你只管与之来往。” “末将晓得!” 滇将出身的张应兴就这样好,南离让干啥就干啥。 李国英一直在剜门子盗洞找人送信,招抚明军诸将,按张翦、吴元龙的脾气,与你李国英废一句话都是一种侮辱,而张应兴则有一番旧明官场的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 于是南离就令之与李国英保持着这个渠道,看看能有啥新鲜花样,同时也是在来往的只言片语中捕捉有用的信息。 果然,张应兴随后说起的事提醒了南离: “对了,前些日子有个姓宋的来通气儿,说要赎他们老爷回去,备了许多财货,却在潼川被劫下来了,因此想请求您开恩,能否宽限宽限,我听了觉得不靠谱,财货留下,人就被我打发了。” “正好您这来了,要不还得把人和货物送去成都。” 听了这话,南离一拍额头: “犍为的事闹得,只怕韩羽他们也都忘了还有这茬,送信的人还在?” “本来打发出去了,却不走,在城外搭了个棚子,说什么也要见您送信,我看着不是个事,正核计要不要送去成都呢。” “是宋家的家人?”南离生出疑惑。 “也姓宋,看似义仆……或者干脆就是孝子?” “你先查明他的身份……这些人出来办事都不会说真话,” 张应兴应了,把细情说了一下: “您要了十匹马,这还有两匹马,五千两纹银,被拿去充饷了两千两,不是有个叫郝浴的御史给拦下,就一两也不剩了。” 南离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没想到一点——李国英手下人太黑了,宋之琦应该是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就叮嘱张应兴道: “这个事就你来办,回头我令韩羽把那个宋之琦送到这里来,他家里送来多少财货你收下,就把宋老头交还回去,你可以写一封信,托这个宋之琦给李国英带回去。” “这个信要这么写……”南离细细嘱咐了一番。 “马留下,银子先押着,回头把宋之琦放了罢,头过年令他们来接人,有一节可以令他这个孝子办喽:问问他那边有没有能往蜀中贩马的,谁能贩马,可以直接引荐到成都来。” “末将领命。” 第三八七章 充实 从中江回成都的路上,过了樱花岭,又过梨花沟,看着山间秋色,南离轻松许多,特意把陈鼎元从亲兵队的骑行队伍里提出来,叫到身边并辔。 “你这马骑得不错,有模有样了。” “这回去绵州,张总镇还特意教我怎生骑马,这行路时,就把马镫放长一些……” 南离时常与身边亲兵聊天,下部队也是爱找士卒和小管队聊天,这时路上说几句闲话,陈鼎元不觉有异,只道一如寻常,不想南离面色一整,说起一件事来。 “鼎元,我给你派个新差事怎么样?” “老爷,您吩咐!” 南离一听,如今称呼都换了,不叫大帅叫老爷,心说孩子啊,我当你是兄弟,你当我是老爷。 心下没来由的平添几分悲哀和无奈,这种无奈是面对这种根深蒂固的封建体系的无力感,这不是鼎元自己的原因,也不是媅媺和蟾儿的原因,更不是周围的同袍兄弟的原因,只能是…… “刘副戎,就是你篮子大哥,他们教导司忙不过来,你去给他帮忙,跟着他跑腿办事。” “这……,那我不是要离开您……” “你去跟着教导司,能学到多少东西,得看你了……” 说到这,南离突然有些犹豫:对一个半大孩子这么要求还是太高了。 便又说道: “跟着你刘大哥,学怎么办事,怎么教别人,还要跟着听课,最要紧一点,隔一段时日,我能腾出空了,就要考问你的课业。” 然后郑重地叮嘱他: “还有一件,你必须记住了。” “您说,咱听着呢。”在营久了,陈鼎元的口音也在变,还跟着陕西的兵学会了一口一个咱的。 “不要与任何人提起你是夫人的义子,世子的干殿下,你能把自己这层身份瞒住多久,你将来就有多大的造化。” “啊……但是刘副戎晓得哦……” “我会叮嘱他,除了他,不告诉旁人,还有,今日我与你说的,你也不要告诉身边的兄弟,但我会叮嘱你柴火儿大哥,郑垚、车鑫他们也不要在外面乱说。” 然后南离紧跟一句: “能不能做到?” “能,您要我做,我就做到,我一定练好武艺,才回您身边来。” “武艺要练,但不是全部啊……成长,就是要全面的充实自己。” 南离叹了一声,心中最不愿的就是把这孩子培养成了一个只知惟力是视的武夫。 如今的教导司,已经不是昔日的小小一只教导队了,是从镇标独立出来单列为低于军镇半级的单独衙门口儿,随仍称旧名教导司,刘斓儿挂的是成都镇守副将、教导司总教谕、监军御史的衔。 部队上了规模,南离愈发意识到日常养成教育的重要性。 教导司的职能,不单单只是对于小管队、管哨进行基础军事教育,更要成为一个对全军进行基础思想教育的专设衙门。 南离是从后世部队的司政后发展到司政装联监来比较。 比如装备部? 如今的装备简单,刀枪弓箭,甚至鸟枪,都有各营乃至各哨的铁匠、木匠、弓箭匠、杂流、火药匠,修修补补自己本营本哨就消化了,压根不用设置。 联勤部? 如今部队升格后,一个小营里两三个账房,每个哨队一个司务,就把小营里拢共五个哨队的粮饷算得明明白白了。 司令部? 眼下兵种简单,战役规模也不大,更不需要制定什么兵种协同计划、通讯协同计划、兵种配置、火力协同时间表之类的周密的、专业的参谋业务。 常务有三两个幕僚更定文牍,加几个识字的随身裨将传达就行了。 唯有政治部,是南离的本行,也是当下部队改造的急需。 因此,教导司,不只是教导队,南离还想要他行使一部分政治部的职能。 结合发展三义盟,处理将佐晋升、将士思想教育,政策的制定与传达,等等。 刘斓儿,还有被从雅州召回的夏仲谦,一直在西司掌内务的章炬,他们这种小时读过书,又在乱世投笔从戎的同袍兄弟,正是南离最需要的人。 这一回巡汛完毕回到成都后,南离急切间意欲简拔充实的就是这路人才。 因为摇黄余部留用抽点的哨队一级杰出的小将官,都在教导司整训,待得结业后才能大部分发还部队听用。 在南离看来,宝和寨的一拨小兄弟是自己最宝贵的财富,但是如何培养他们,怎么才能因材施教,是南离很费神的一件事。 既然如此,把陈鼎元从身边调离,已经成了他不能回避的一个问题。 如果单纯是蟾儿认个义子,是对鼎元为自己挡刀的一分奖励,而媅媺跟着起哄就属于无聊了。 尤其以媅媺的那种思想意识,鼎元很容易被灌输得小小年纪便沉醉于特殊身份,这个样子很容易酿成揠苗助长之势,与南离的理念背道而驰。 就好比爱充大辈的茂丰带亲卫营去绵州,替回老实忠厚的吴大个子,使得张翦身边能多一个会说话的人,都是南离这一回筹画人员调整的一环。 刘斓儿与夏仲谦他们更为稳妥,文武兼备,德行、理念也与自己相通,如果几个月下来,离了女眷之眼的鼎元有长进,南离下一步就要把身边的宝和寨少年都送去教导司。 毕竟如今的铁骑、飞骑、亲卫三营,人数越来越多,装备越来越精,挑十几名随身近卫亲兵还是容易的。 可是少年们该成长了,南离希望他们不仅仅是先从的亲随近卫,更应该成长为开辟华夏共同事业的臂膀,就像这成都平原一年年拔高的秋收产量一样。 秋收后,计点粮秣,绵州、中江二城一年的坚守,龙安、茂州昔日的奋战,终于有了回报。 这一年大半个成都平原复垦三成不到四成的收获,就足够出山归乡的百姓渡过青黄不接的几个月,直到明年夏收,并且还会稍有储备。 杨展画地分粮,为酬谢南离会同赵荣贵的救助,将眉州做了蟾儿的嫁妆,上呈川陕总督樊一蘅后,眉州被划为了南离的汛地。 即便这样,南离也是请璟新派兵遣将守汛,旧有的杨展率人开拓的军屯,也只是划给了璟新经营,再将丹棱知县费密,表为眉州知州,继续经理阖州安民屯垦事宜。 眉州既然划给南离,就归到了上川南巡抚范文光的巡抚范围,南离与川西北诸镇早就协商过,川西詹天颜巡抚,川南范文光巡抚,成都代知府领御史衔路宏蜀。 如今上川南实际上是缺的巡抚的,因为范文光已经被表为四川巡抚领佥都御史衔,行的是协理南离政务的职责,相当于南离在城的政务副手。 原本着意作为上川南巡抚的程羡良被挂起来了,就在成都给范文光跑跑腿打打下手,元灏接手了邛州知州,而郝盈川则不得不成了上川南巡抚。 但是眉州被划过来之后,邛州、眉州、成都府,是南离如今的兵员、粮秣基地,最可靠的老窝,没有巡抚确实不行。 有了画地眉州加杨展的认可,就将成都新任知府正式表为路宏蜀,再名义挂一个巡抚的虚职,管治除了简州以南归属杨展汛地的整个成都府。 南离更定的这种画道而设抚按的体制,是相合于当下西川的战时形势的,抚以道分,一道的钱粮、守兵、招抚难民、剿匪治安一人而决。 但整个西川巡按御史只有人家一人,慕老三,按察使也只有一人,谢光祖。 因为多了不行,西川残破如此,都瞎比比不干事哪里能养得起闲人。 于是在巡抚空缺期间,范文光忙不过来,而慕老三作为巡按御史,四面奔走得劲劲儿的。 只是这人办事太随性,实在不靠谱,必须得有绳牵着才行,还只有南离牵得住,南离自己哪有功夫日日看着他,只能在外面放养着。 只要不出大格也实在没人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