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娘子是女皇》 第一章 催花莺燕借春看 “姑爷,奴婢来伺候您歇息了,这是奴婢作为通房丫头的本分。” 寒冬腊月,东厢房里的窗棂紧闭,本是数九寒天的深冬,厢房里却温暖如春。一只豆青釉瓷盘里烧着银屑碳,旁边站着一名俏丽通房婢雉奴。 六扇仕女屏风上挂着一条鹅黄色襦裙,雉奴只穿一条红肚兜,灯火迷离,楚楚动人。 李冕吁了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脑门,只想搞明白当前的处境。 自己分明已经石沉大海了,怎么还活着? 作为一名政治掮客,常年游走在官商中间,看似风光,实际上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会石沉大海。 结果还是湿了鞋。 再次醒来却在一间厢房里坐着,眼前还有一名梳着双环髻的豆蔻少女,低声说着侍寝。 李冕不清楚原主是怎么没的,自己又是如何李代桃僵,询问了一句:“我媳妇...嗯...娘子还在前院应付宾客?” 厢房里再是暖烘烘,始终不是盛夏酷暑,雉奴只穿着一条红肚兜,身体渐渐发冷,手指捏着亵衣衣角,微微蜷缩着身子。 雉奴轻轻挪动小脚,靠近了豆青釉瓷盘里的银屑碳,身子渐暖,迷糊道:“姑爷难道忘了?哦,奴婢险些忘了姑爷自从与母鸡拜了堂,当场昏了过去,还是奴婢与几名丫鬟抬进了厢房。” 与母鸡拜堂? 官宦子弟患了重病,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倒是有女人和公鸡拜堂进行冲喜的习俗,试图冲掉久治不愈的重病,达到痊愈的目的。 李冕对于自身处境,有了一个初步了解,看来自己是个用来冲喜的穷书生,对方是个官宦小姐。 “阿嚏——” 雉奴突然打了一个喷嚏,熬不住冬夜里的寒意,蜷缩着蹲在了地面铺的一层毡毯上,越发惹人怜爱了。 李冕随手拿起身边的龙凤呈祥锦缎被褥,走过去裹在了雉奴身上,在她的惊呼声里,拦腰抱起,走向了床榻。 “哎呀,忘了准备白布了,要是怀了宝宝怎么办......” 雉奴一脸呆萌,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就在她想着明天要不要喝红汤子的时候。 李冕直接把她扔在了床上,转身坐在了花梨官帽椅上,继续问道:“娘子的病情如何了,患了哪种重病。” 雉奴更加迷糊了,有些听不懂李冕说的话了,只是昏迷了一次怎么比她还要迷糊:“姑爷睡傻啦?还是读书读傻啦,奴婢听说姑爷是历年乡试唯一的一名寒门解元公,按理说很聪明呀。” 乡试第一名解元? 李冕得知自身是一名解元公,明显愣了一下,安排一名解元给自家女儿冲喜,看来娘子家里是朝廷权贵了。 倒也难怪原主如同患了马上风一般没了性命,一介寒门布衣高中了解元公,到头来却给权贵小姐冲了喜。 这让心气极高的寒门贵子如何能接受,死在了小登科的当场。 李冕却是晒然一笑,对于这件事相当坦然,上辈子活的太累,这辈子能够轻松活着,也算是老天爷对自己的补偿。 雉奴裹紧了龙凤呈祥锦缎被褥,只露出一个双环髻脑袋的脸蛋上,出现了满足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身上暖烘烘,精神头明显雀跃了起来:“姑爷不能喊公主一句娘子,即便是成了亲,姑爷还是要喊上一句公主,皇室的规矩可多了,奴婢刚刚进府的时候,很多事情不懂,没少被府里的老女官训斥......” 李冕听着雉奴叽叽喳喳的竹筒倒豆子,一股脑的说个不停,心里有些诧异。 自家娘子居然是一位公主,如此说来,自己便是一位驸马了。 只可惜公主病重了不能圆房,派遣了一名通房丫鬟,代替她圆房。 雉奴瞧见姑爷没有说话的空隙,全是她的叽叽喳喳声音,吐了吐小香舌,赧颜道:“姑爷不要生气啦,公主装病不与姑爷圆房也不能怪她,都是陛下乱点鸳鸯谱,安排公主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成亲。公主气不过,正在与陛下怄气.......” 雉奴气鼓鼓帮着公主说了一堆打抱不平的话,希望姑爷心里好受一些,公主没来不是因为他,是因为与陛下怄气,想到神仙打架小鬼夹在中间遭了殃,突然感觉姑爷好可怜呐。 李冕通过雉奴的讲述,大体摸清了当前的情况,自己是寒门出身的乡试第一名解元,得到了天子钦点的赐婚,与宫里的一位公主成了亲。 公主因为怄气,没去成亲,更没想着圆房,派遣了身边的贴身丫鬟过来当个通房丫鬟。 身份摸清楚了,关于这个世道却还是两眼一黑,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又是哪位皇帝执掌朝政。 希望是个盛世。 李冕拿起手边的松花釉茶壶,倒了一杯清茶,递给说了半天话的雉奴。 雉奴说了一大堆话,厢房里又烧着暖烘烘的银屑碳,早就口渴了,伸出手接过来,露出了纤细光润的手臂。 李冕等着小雉奴喝完清茶,拿起挂在六扇仕女屏风上的鹅黄色襦裙,递给了雉奴:“去书房找来前朝的史书,还有最近的一份邸报。” 前朝的史书可以了解到当今所处的朝代,邸报的用处就更多了。 邸报用来传递朝政消息给地方官员,从中了解皇帝年号的同时,还能知道最近的大事变动,摸清当前世道的情况。 雉奴刚才说着通房的时候,没有多少羞涩,突然要当着李冕的面换上襦裙,脸蛋红的发烫,手忙脚乱穿上了鹅黄色襦裙。 又在外面套了一件绸夹袄,推开了厢房木门。 “呼——” 寒风灌了进来,夹杂着大片雪花。 冷风扑面,让人精神一振。 李冕这才注意到外面大雪纷飞,刚要张嘴让雉奴披上他的圆领袍,雉奴的身影消失在了雨檐走廊里。 等到雉奴搬来的史书和邸报,李冕从字里行间找到了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却让他对于本朝历史更加困惑。 嘉祯,是当今天子的年号,还是个喜好炼丹求道的皇帝,颇为类似明朝的一位皇帝,但本朝又不是明朝,是一个叫做朱朝的朝代。 他看到的那些熟悉名人从宋朝开始有了些许变动,高粱河车神的驴车没能漂移成功,翻车了,当场就被砸死了,九妹完颜构害死岳武穆以后,意外变成了阉人。 宋元后面是朱朝,当今天子不是先帝的堂弟,通过兄终弟及继承了皇位,而是先帝武宗的嫡长子。 按照历史的脉络应该是武宗没有儿子,现在反倒是当今天子嘉祯皇帝没有儿子,生了几个女儿。 今天迎娶的长平公主正是庶长女,由于皇后生不出子嗣被废了,嫡长女变成了庶长女,另立了郑贵妃为皇后。 李冕看到这里,所熟知的历史变得陌生了,却没有再做掮客参与其中的念头。 如今,只想活得轻松一些,过着悠闲低调的日子。 他合上手里的书本,宽衣解带,躺在温暖的龙凤呈祥锦缎被褥里,沉沉睡了过去。 厢房西侧,还有次间小屋。 由一面红木花格隔断与厢房隔开,住着照料起居的贴身丫鬟。 雉奴坐在红木香几旁边,双手托着脸蛋,呆萌望着姑爷逐渐酣睡,起身去了次间。 第二章 金水上河图 春寒料峭,冬风呼啸,柳条格的方窗时不时颤动,后园的锦鸡发出了嘹亮的报晓声。 天色蒙蒙亮,雉奴从温暖的湘绣绸子被窝里起来,趿着绣花鞋,坐在小厨数格妆奁前简单整理了双环髻,转身出门。 即将走出圆拱门隔断。 双环髻脑袋探了出去,瞧见姑爷还在床榻上睡觉,松了一口气。 雉奴轻手轻脚的打开了东厢房木门,顺着院落回廊,前往灶房端来半铜盆热水。 “吱呀——” 雉奴气喘吁吁的走进东厢房,呼着白气把铜盆放在了五足圆雕面盆架上,又去拿来松江紫花布面巾。 忙忙碌碌,走进走出。 等到雉奴忙完这一切,已是香汗淋漓。 “我自己来吧。” 李冕掀开龙凤呈祥锦缎被褥坐在床边,见她累坏了,不忍心再让她服侍穿戴袍靴,瞧着那张小脸蛋撅起了嘴。 李冕不再多说,顺了雉奴的心意,任由她蹲在床边,服侍着穿上了冲呢底黑靴,又穿上了一件圆领袍。 用过早膳,李冕看了一眼闷在厢房里无精打采的雉奴,提议道:“作为驸马,应该可以随时出府吧。” 雉奴小鸡啄米般的不停点头,雀跃的向外跑去:“奴婢这就去一趟厩房,给姑爷准备一顶轿子。” 李冕没有拒绝,一切显得新奇,很想尝试坐在官轿里是什么感受,顺着院落回廊走出了府里。 东门白墙外,停着一顶帷轿。 通体用的是绢布,两侧各有一扇小窗格,透过卷帘可以看到四周的街巷。 四名轿夫头戴阔边深网,青布衫裤,肩膀上搭着一块青布长手巾,站在一旁候着。 李冕坐在帷轿里,遮住了数九寒天的寒气,手边放着一只闷罐镂空铜手炉,提前放了银屑碳,捧在手里暖烘烘。 “轿子里比较宽敞,还能坐下一个人,一起来轿子里坐着。” 寒气逼人,雉奴小脸蛋冻的发红,李冕掀开卷帘招呼了她一声。 雉奴的双环髻摇得像个拨浪鼓,死活不肯:“奴婢没有功名在身,哪里能坐在轿子里,要是给管事大娘子知道了,奴婢又要挨骂啦。” 李冕想起来这个世道有各种与服规矩,不再强求了,嘱咐道:“听闻金水河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咱们就去一趟金水河畔。” 轿夫们得了李冕的嘱咐,立即抬着帷轿朝着金水河走去。 一路上四平八稳,没让李冕感到一丝摇晃。 雉奴跟在卷帘旁,叽叽喳喳的说起了京城里趣事。 主要是哪家蜜饯铺子的蜜饯好吃,哪个小摊子的吃食美味。 “上好的桑皮纸,只要二钱银子一刀了。” “松江府的紫花布,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武陵班今晚在金水河唱余姚腔,可不能错过了。” 果子市、案头清供、胭脂铺、铸钟厂,清明上河图一般的繁华景象,在李冕眼前真实呈现。 热闹熙攘,尤为有趣。 “就在这里停下。” 李冕瞧见雉奴眼睛盯着不远处的银锭桥小摊子,笑了笑,吩咐轿夫们停了下来:“你们在这里歇着,顺便吃一碗......” 李冕刚想说吃一碗面茶,囊中羞涩,没带银子出门。 他也没有银子。 雉奴立即从湘绣荷包里拿出一分银子,交给轿夫:“这是姑爷给你们的赏钱。” 轿夫们受宠若惊的赶紧谢了驸马恩典,恭恭敬敬等着李冕离开,这才敢直视府里的姑爷,好奇的打量了起来。 “驸马心善啊,咱们领了月钱,抬轿子是本分,还是头一回得到赏钱。” “听说姑爷也是个穷苦人家出身,运道真是好啊,娶了府里的公主。” “赵老哥管好嘴,姑爷两个字哪里是咱们这些外人能喊,只有公主从宫里带来的人喊上一句亲近的姑爷。” 赵姓轿夫悻悻的闭上了嘴,跟着另外三名轿夫去了面茶铺子,喝上一碗热气腾腾又顶饱的面茶。 李冕带着雉奴来到银锭桥旁边的小摊子,居然是一家冷淘摊子。 冷淘通常是摆在盛夏酷暑时节,一样难得的消暑吃食。 如今是寒冬腊月,冷淘摊子明显违背了时令,按理说不会有人来吃,此时还有两名老者坐在金水河畔,端着青花釉瓷碗,吃着冷淘。 李冕雉奴两人要了两碗冷淘,坐在河畔的小杌子上,望着游船如织的金水河,吃起了冷淘。 只是吃了一口,李冕就明白冷淘摊子为何在冬日还有生意了。 冷淘做法却很独到,采青槐嫩芽捣汁和入面粉做成冷淘,嫩香可口,回味生津。 两名老者瞧了一眼李冕雉奴两人,见他俩是个生面孔,没有在意,继续望着金水河针砭时事。 说的话通俗易懂,更像是两名说书先生在说书。 配着冷淘吃,显然是上好的佐餐,还不用花费一厘银子。 不花钱总是好的。 “寒门无贵子,呵,区区一个礼部郎中家的长子,也敢说出这等大言不惭的话,引得民怨沸腾,险些毁了朝廷的科举根基。” “孙郎中亏他还是礼部郎中,耗费大量心血培养长子,培养出来一个草包,如果不是陛下钦点了今科乡试末尾的李冕为解元,又让他迎娶了公主,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事端来。” 今科解元李冕? 李冕放下了青花釉瓷碗,说的应该是他了,仔细听了起来,摸清了迎娶公主的来龙去脉。 难怪长平公主和陛下怄气,原来是把她当成了平息民怨的和亲公主,换作是谁,难免都会一肚子怨气。 李冕没去理会这些烦心事,吩咐雉奴付了五厘银子,两人离开了冷淘摊子,继续在金水河畔闲逛。 他身后跟着雉奴,两人漫无目的走在金水河畔,累了便随便找个摊子歇一歇,品尝京师里的各种吃食。 谈不上有多美味,李冕只是很享受此刻的悠闲,以及不用自己花银子。 倒是雉奴每次吃得腮帮子鼓起,眼睛弯成了月牙。 第三章 无心插柳 冬雪初融,纷飞的鹅毛大雪渐渐停了下来,琉璃瓦屋檐上的脊兽,变成了一个个小雪人,煞是可爱。 李冕回到这个世道已经从寒冬腊月,来到了冬雪消融时节。 他站在窗棂前,窗外是几株腊梅,早晨开了几朵,清香扑鼻,令人耳目一新。 “可惜没有笙箫管弦的丝竹声。” 李冕放下了手里的漆帚,结束了今日的手书。 雉奴托着小脸坐在一旁瓷墩上,目光始终不离漆帚:“姑爷练习书法好奇怪哦,别人都是用圆头细毫毛笔,从来没见过谁用姑爷这种扁头毛笔,好有趣。” 她嘴上说的奇怪,却感觉姑爷写出来的字迹挺好看,行笔只折不转,很像碑学的字体,带着金石趣。 “游戏之作罢了,小雉奴觉得有趣,这字已经练成一半了。” 李冕练习书法只是觉得这种字体颇为有趣罢了,随意把墨迹没干的蜡笺宣纸扔在窗棂前,走出了书房,前往了繁华熙攘的金水河。 金水河河畔,游船如织,廊院林立。 负笈游学的学子们来到京城,坐在廊院茶室里要来一壶桑菊茶,只是坐在窗前静静看着,这一趟不辞辛苦的负笈游学就没白来。 悠闲逛了几天。 雉奴突然愁眉苦脸的坐在次间里,不肯出来了,从绣囊里拿出平时爱吃的蜜饯,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 无精打采,耷拉着小脑袋瓜。 李冕看着这一幕颇为有趣,难得见到雉奴这副样子:“每个月那几天来了?” 白糖难寻,红糖多的是。 李冕提着松花釉茶壶去了一趟灶房,泡了一壶红糖茶,给她送了过去。 却透过镂空的红木花格隔断,瞧见小厨数格妆奁上,摆放了一堆账本。 雉奴翻开一卷账本,叫苦道:“厚厚一本,结算完这些账本,眼睛都要熬瞎啦。奴婢这几天不能陪着姑爷了,姑爷不如叫红桥一起出门,额...也不行,红桥手里的账本比奴婢还多呐。” 一两银子可以兑换一千文皮钱,或是七百文黄钱。 银子耐用,不会出现吃顿饭上百两银子的情况,京城店铺里的伙计,一个月不过几钱银子的月钱。 这段时间以来,两人的花销不会超过十两银子,怎会有一大堆账本。 李冕拿起一卷账本,翻开了两眼,写着内承运库贮缎匹百二十一,金花银百六十四等等数额。 李冕明白了,却又更奇怪了。 这些账本记录着宫里的内府十库账目,属于宫内库藏,应该是由太监掌管,怎么落在了雉奴手里。 雉奴嘴上叫苦,手里的动作不慢,认真记录着账本。 她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写了没两页,又开始叫苦不迭了:“姑爷是个解元公,一肚子学问,有没有瞬间就把账本结算完的记账方法?公主教给奴婢的记账方法好麻烦啦。” 瞬间结算完? 这与书本垫在脑袋下睡觉,试图一觉醒来瞬间熟记所有知识没什么区别,都是在做黄粱美梦。 李冕有心帮她,翻开了一卷账本查看各种数额。 好在只是用来结算明面上账目的四柱记账法,如果换成县里用来把控地方的三脚账,他就要抓瞎了。 三脚账只是账本就有草账、流水账、底账等三本,还有各种暗语,除了各县的县吏,旁人难能看懂。 四柱记账法简单多了,只有旧管、新收、开除、见在四项数目。 算清楚旧管和新收,得出开除和见在就行了。 李冕翻看了几本,发现这些账本全是在繁琐冗杂的记录一件事,似乎是有人在刁难雉奴,嗯,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在刁难长平公主。 脑子里立即出现了各种纷扰的糟心事,作为掮客游走在其中,牟取足够的银利。 “哈...” 李冕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又冒出掮客的惯性想法了,很快就把这些纷杂念头掐灭了,只想着帮她记录完账本,出去闲逛。 “你可以用复式记账法,嗯,也就是龙门账法,把旧管写作进,新收写作缴......” 龙门账法? 雉奴一脸迷糊的望向了李冕,不明白这种记账法是什么意思,咬着湖笔杆子,听姑爷讲解了起来。 李冕抽出一张官青纸,提起湖笔落在官青纸两侧。 分别在左侧写了内承运库,右侧写了金花银。 李冕整理了措辞,尽量用平实的话说出来:“漕运衙门押送的金花银运到内承运库,记作一个进。内承运库供给宫里的各种用度,记作一个缴......总之,进减去缴,要能平衡结余的存减去该。” 说的浅显易懂,又亲自结算了一遍。 雉奴越听眼睛越亮,头疼的账本,简单明了了。 小脸蛋恢复了光彩,使用龙门账法开始结算冗杂的账本,精神头十足。 雉奴埋头写写划划,双环髻脑袋瓜晃来晃去。 青翠步摇珠子,不停抖动。 整整一大堆账本,经过龙门账法的结算。 变成了简练的几页纸。 所用的时间更短了,往常需要几天时间才能结算完。 如今只用了半晌。 雉奴白嫩小手握着几张官青纸,呆住了,很快又欢呼了起来:“姑爷肚子里的墨水好多啊,不像奴婢只有一肚子蜜饯,烦人的账本变成了简简单单几张纸,奴婢这就把姑爷的才学说给公主听。” 李冕伸手拉住雉奴的鹅黄色襦裙,轻轻摇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不用传出去。另外,你想一想,如果知道只用半晌结算完了账本,下回就会送来更多的账本,还是没时间出门。” 雉奴陷入了两难,想跟着姑爷出门,也想把龙门账法告诉公主,一时间左右为难了起来。 第四章 龙门账法 李冕瞧见雉奴有宕机的可能,心里好笑,随手从旁边的书格里抽出一本《云蕉馆纪谈》,慢条斯理的看了起来。 “呀。” 雉奴晃了晃双环髻,白嫩手掌从小厨数格妆奁里拿出一盒蜜饯,绣囊很快鼓了起来。 她拍了拍绣囊,眼睛笑弯了:“姑爷,咱们去吃士子云片糕,如果是豆沙馅就听姑爷的,如果是冬糖馅就去告诉公主。” 遇事不决问肚皮。 李冕笑了笑,带着雉奴前往了金水河畔的东安门内市,品尝士子云片糕,他对吴藕汀曾经在《十年鸿迹》里记录的这种糕点,也是颇为好奇。 两人出门没多久,管事大娘子红桥抱着一堆账本走进了东厢房。 自从长平公主成亲以后,内府承运库送来的账本一天比一天冗杂。 红桥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刘瑾,还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想从公主手上夺走内府承运库的掌控权。 哼。 当今陛下没有子嗣,公主说不定成为第二位荣登大宝的女人。 到那个时候,刘瑾就等着去守皇陵。 “笃笃——” 红桥敲了敲东厢房木门,没人回应,走进去把一堆账本放在了小厨数格妆奁上。 早先一堆已经放在了地上,剔红奁面只有几张官青纸。 结算好的呈文,少说也得有三四本,公主身边的几名贴身丫鬟熬上几个通宵,才能勉强结算完内府承运库的账本。 剔红奁面只有几张官青纸,雉奴就不见了人影,显然是又陪着姑爷游览繁华的金水河了。 红桥心里颇为羡慕,几名贴身丫鬟就数她清闲了。 只是扔下内府承运库的账本跑个没影,有些忘乎所以了,分不清轻重缓急。 等她回来了,定要念叨两句。 红桥也是个善良心肠,心里想着念叨雉奴,担心她受到公主的训斥,取出了钿红走银圆墨盒里的牛舌墨,磨出墨汁,帮她结算账本。 “这...这...” 红桥略施粉黛的脸容,瞪大了双眸,攥紧了手里的官青纸,又赶紧松开了,生怕损坏了官青纸。 红桥小心翼翼展开官青纸,仔细看了一遍:“只用几页纸就结算完了一大堆账本?雉奴何时有了这等学问,金榜题名都绰绰有余了,这么说来,应该是姑爷的学问。” 见识越大的人,越是看重几张官青纸结算完所有账本的新颖记账法。 红桥拿着几张官青纸匆匆离开了东厢房,前往了公主居住的绣房,欢喜不已的说道:“奴婢在姑爷的房间里发现了一种新颖记账法,只要用了这种记账法,公主就能度过当前难题,刘瑾那个狗奴才的刁难就不足为虑了。” 长平公主穿着一件红罗褙子坐在粉彩瓷墩上,不知忘了,还是什么原由,脑袋上的垂云髻没有梳成女子成亲后的牡丹髻。 “刘瑾敢在内府承运库的账本上动手脚,其中应该是有猫腻,想要借着本宫成亲的时机夺走内府承运库,掩盖亏空或是谋取私利。” 长平公主看出了刘瑾的意图,却又无可奈何,找不出任何的证据,任由刘瑾一步步刁难。 逐渐失去内府承运库的账本署理能力,最后只有把内府承运库的控制权交给刘瑾。 失去所有的权利,成为一个任人宰割的和亲公主。 自从母后被废的那天开始,长平公主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些东西,需要自己去争取。 长平公主看着满脸喜色的红桥,对她所说的话,大抵是不相信。 刘瑾这个狗奴才能够成为宫里的八虎,与王振、魏忠贤等太监斗的有来有回,不是一种新颖记账法就能破坏他的图谋。 长平接过来官青纸扫了几眼,皱起了眉头,越看越是认真,逐渐陷入了沉思。 红桥打心眼里希望公主和驸马相濡以沫,期待的看着公主,结果半天没反应。 随着时间推移,她翘首以盼了半天,始终没等来公主的反应,心里渐渐焦躁。 “红桥研墨。” 长平公主突然开口说话了,说话的口吻是前所未有认真。 红桥心里讶然,从没见过长平公主露出这般慎重对待的神色,赶紧研墨,从剔红书案上的一刀官青纸里抽出一张,铺开在桌面,用卵青釉镇纸压好。 长平公主为人节俭,平时在绣房里静坐时,很少点灯,厢房里略显昏暗。 一盏白釉高脚灯摆在红木香几上,放了月余,依旧盏心如初。 红桥拿出火折子,依次点燃了三盏白釉高脚灯,灯焰晕黄,照的绣房里亮堂堂。 长平公主提起湖笔在澄泥砚里蘸了蘸墨汁,秀气小楷不停写在官青纸的两侧,一本本厚实账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一大堆账本,变作两张官青纸。 长平公主注视剔红书案上的两张官青纸,拧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因为狗奴才刘瑾带来的忧虑,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发觉了新颖记账法最有裨益的地方。 全面又清晰的看出缎匹、金花银等内府承运库库存的情况。 看清了所有明账暗账。 以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找不出的猫腻,清晰出现在眼前。 账目对不上,刘瑾跟在漕运使身边押解漕运时,夹带了私货,数额很大,相当于每年押解的金花银一半。 也就是说,刘瑾每年中饱私囊的银子,足足有金花银的一半数额。 拿到刘瑾的把柄了。 红桥瞧见公主又不说话了,先去吹灭了三盏白釉高脚灯,绣房里昏暗下来。 等来半天,没有等来公主对新颖记账法的态度。 红桥心善,主动帮李冕说话了:“虽说姑爷在北直隶乡试排在末尾,从这种新颖记账法看得出来,姑爷有才学,当时说不定发挥失常了排在了末尾。” 这话说完,绣房里依旧安静,只有红桥紧张的不停吞咽口水声,还有寒风吹窗棂的颤动声音。 寒风稍歇,红桥准备去支起柳叶格窗,吹走绣房里沉闷的气氛。 “红桥。” 长平公主突然唤了一句:“去拿来驸马的纳采书。” 纳采书是成亲六礼的第一礼,男方派遣媒妁前往女方家里,送礼求婚。 由于李冕家境贫寒,又是寄居山寺长大,纳采书里记录的礼品很少,唯有一只雁,更多是关于李冕的生平。 长平公主要来纳采书,显然是开始正视李冕了。 红桥轻松的笑了,赶紧去库房里找来了内采书,交给了公主。 黄昏时分,李冕回到了府里,看了一眼撑的快走不动路雉奴,满意了:“两大盘士子云片糕全是豆沙馅,不许把龙门账法说出去。” 雉奴闷闷不乐的走进了次间,坐在瓷墩上,双手托着小脑袋瓜发呆了:“平时最多吃三个就会出现冬糖馅,今天连续吃了两大盘怎么一个也没有。” 还能是什么原因,当然是提前告诉了堂倌,只要豆沙馅的士子云片糕。 李冕逗了逗雉奴,感觉颇有意思,心情悠闲的拿起未曾看完的《云蕉馆纪谈》,走到窗棂前,就着窗外的腊梅,慢慢看了起来。 前脚刚回来,红桥后脚走进了东厢房,作了一个万福:“奴婢见过姑爷。” 红桥好奇的打量一眼李冕,心道姑爷一定是饱读诗书,才能想出新颖记账法。 随后,带着雉奴离开了东厢房,前往了公主所在的绣房。 长平公主询问了官青纸上的新颖记账法,是不是李冕的主意。 雉奴心里一喜,公主开始关心姑爷的情况了,顾不上李冕的交代,叽叽喳喳说了一通。 三句话不离姑爷,说出了龙门账法。 等到她回到东厢房,月明星稀,已经到了歇息的时间。 雉奴提着鹅黄色襦裙,雀跃的跑进了厢房里:“姑爷!姑爷!公主正在看姑爷的纳采书。” 李冕先是一愣,合上了手里的书卷,目蕴笑意。 “挺好。” 第五章 骑驴少女 日常早膳,是在西梢间的厅堂里,由于冬日里不开窗棂,梢间里略显昏暗。 旁边的红木香几上点燃了一盏白釉高脚灯,照亮了香楠如意圆桌,摆放着四个菜,冬芥、羊羹、虾子鱼、青糕。 李冕坐在花梨鼓凳上,筷子不停伸向放着虾子鱼的天青釉藻盘,这是一种产自苏州府的河鲜,生下来就有鱼子,吃起来尤其鲜美。 雉奴站在一旁服侍,眼睛盯着虾子鱼,小嘴不停的吞咽口水。 她已经用过早膳了,作为府里仅有的几名一等丫鬟,颇为丰盛,吃了一大碗羊羹。 羊肉是上等肉,只有大户人家才能吃得起,府里的一等丫鬟早上可以吃一碗羊羹,已经是难得的恩典了。 李冕见她样子好笑,询问了一句:“藻盘里的虾子鱼吃不完,来帮我吃几口,倒掉挺可惜。” 长平公主与京城里喜好奢靡的藩王公主不一样,崇尚节俭,早膳尽量精简,只有四道菜,却也不能坏了与服规矩,吃不完的膳食只能倒掉。 唯一不同的是,藩王公主们直接倒进泔水桶,长平公主把府里每天剩下的膳食,分给养济院里的贫苦百姓。 雉奴摇着双环髻,依旧是死活不肯:“奴婢不能和姑爷同桌吃饭,姑爷赶紧吃完,厩房的仆役已经把府里最好的几匹马牵到了校场。” 府里是一座五进大宅,临近什刹海的后院,廊院西侧是引池为水负土成阜的西园绮园,东侧是一片校场。 李冕过去最大的嗜好有两样,一是骑马,二是射箭,目的是为了平缓作为掮客紧绷的情绪,另外是为了接近某些大官商。 射箭还好一些,一般人都能玩得起,骑马可就不一样了,没有丰厚家世养不起金贵的马匹。 李冕坐不住了,立即从花梨鼓凳站了起来,起身向外走去:“听说府里最好的几匹马全是汗血宝马,当真?” 汗血宝马是他一直眼馋不已的宝驹,自从有幸见了一眼,始终念念不忘,都快成为执念了。 没想到有一天可以拥有一匹汗血宝马。 雉奴从来没见过悠闲坦然的李冕,对于某样东西有着浓厚兴致,拎着鹅黄色襦裙追了过去:“姑爷慢些走,等一等奴婢。” 顺着回廊一路追向了校场,府里廊曲院深,小跑了很久,追到校场已经香汗淋漓。 雉奴呼着白气,望着骑在一匹黑骏大马上的李冕,呆萌住了。 一介文弱书生的李冕,娴熟的骑着黑骏大马,在校场上肆意驰骋。 衣袂翻卷,脸容俊秀,浑身透着一股子莫名的吸引力。 雉奴笑弯了眼,感觉姑爷比蜜饯还好吃。 绣房阁楼,柳条窗格常年紧闭,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条细缝,透过这条细缝可以清晰看到下方校场里的情况。 直到李冕骑着黑骏大马冲出了校场后门,柳条窗格缓缓关闭。 像是没有开启过。 寒风扑面,李冕顺着金水河一路驰骋,好在这一段金水河在清晨的人烟稀少,不用担心撞到人。 河畔路宽,院落宅子距离金水河稍远,却也引得一路鸡鸣犬吠,还有一些早起练琴的清倌人站在游船画舫上惊呼。 哪家的公子在大冬天不在温暖被窝里的睡觉,像她们这些苦命女子一般,起了一个大早。 至于汗血宝马的神骏,清倌人们看不出来,她们又不是边关武将怎会看出好马和更好马的区别,只觉得是个大户人家公子。 换作古琴琵琶,倒是能够分得清银价多寡。 随着黑骏大马的速度越来越快,寒风吹得李冕睁不开眼,有些控制不住缰绳了,心里明白烈马来了性子了。 李冕只能屏住呼吸,尽量贴在马背上,挡住刺骨的寒风,只要熬过这场较力,五明骥就会顺从了。 “驴驴驴.......” 清晨的金水河畔出现了念诵诗歌的声音,只不过不是骆宾王的‘鹅鹅鹅’,反而是奇怪的‘驴驴驴’。 从没有过这般怪异的诗歌,还是一种软糯好听的女人声音。 一名布裙木钗的女子骑着一头小毛驴,正好挡在了前方,手里拿着蒸饼,小口吃着,赶往银锭桥一带。 小毛驴走的很慢,时不时还尥蹶子停下来,‘啊吁’两声不肯走了,布裙木钗女子急的团团转,只能用软糯声音让它继续走。 小毛驴不肯走,后面的五明骥带着一股风追了上来,眼看就要撞上小毛驴了。 “快让开!” 李冕大声呼喊了一声,由于五明骥带起的风声过急,传到布裙木钗女子耳边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布裙木钗女子拿着蒸饼,回头看了过去,瞬间瞪大了好看的秋水眸子。 “啊——” “额——” 随着两道惊呼声同时响起,布裙木钗女子从小毛驴上摔了下去,手里的蒸饼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布裙木钗女子呆愣着坐在地上,屁股蛋火辣辣的疼,她却顾不上屁股蛋的疼痛了,捂着又白又细的脖子剧烈咳嗽起来。 李冕惊呼了一声,见识到了五明骥的神骏,直接从布裙木钗女子头顶飞跃了过去,心里赞叹不愧是能够飞跃数丈的宝驹,赶紧用力勒停了五明骥,翻身下马走了回去。 五明骥背上没了人,又给李冕上演了一出老马识途,独自朝着府里的方向跑了回去。 李冕没有管它,丢不了,先不说京城里没有几匹马能够追得上五明骥,更没人敢偷汗血宝马,这等神骏宝马在太仆寺记录在册,谁敢偷走五明骥,当晚就会被衙役抓进大牢。 等到李冕回到布裙木钗女子身边,见她脸色发青,捂着脖子喘不上气来,心里一紧,知道她被卡住喉咙了。 李冕顾不得男女有别了,从后面抱住布裙木钗女子,双手勒住胸脯下方,用力往上使力。 “刺啦——” 升起淡淡薄雾的金水河畔,突然响起一道衣服撕裂的声音。 第六章 河畔盛景 “咳咳!” 随着一阵剧烈咳嗽声,布裙木钗女子用力呼吸着冬日里寒冷的空气,胸脯上下起伏,又是一幅难以忘怀的盛景。 本是三九寒天,升起一层薄雾的金水河畔,却有了一丝春意。 倘若是一名宦官从这里路过,净过身了,免不了都会心生躁动,正常男人更加心猿意马,这辈子对金水河畔的盛景念念不忘。 李冕放开了手臂,任由她坐在冰凉刺屁股蛋的地面上,后退了几步,好心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呜......” 布裙木钗女子梨花带雨的哭了起来,手忙脚乱的想要束紧胸前牡丹,襦裙里的红肚兜带子已经崩裂了,没法继续束缚了。 俏脸上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珍珠,‘吧嗒吧嗒’落的更快了,又急又是委屈。 李冕叹了口气,早就知道会是这般结果,解开圆领袍的盘扣,脱下来拿在手里。 没有靠近布裙木钗女子,孤男寡女共处金水河畔,免得产生了误会,隔了几步远的距离,扔了过去。 缎匹做的圆领袍较轻,顺着寒风一吹,落在布裙木钗女子身上,看起来就像是情郎在冬天给她披在了一件圆领袍防寒。 布裙木钗女子突然抽噎着不哭了,瞪圆了一双好看的秋水眸子。 四下里没人,如果登徒子生出了歹意,守了多年的清白就毁了,哪里还有脸面活着,不如直接投河自尽。 布裙木钗女子花容失色,急忙从冰凉地面站了起来,靠近了金水河畔:“你...你别过来,不然奴家就投河了。” 说话的同时,布裙木钗女子的一只绣花鞋已经伸到了河边,一只脚站在河畔边缘,纤细手掌扒着金水河畔的柳树,戒备的望着李冕。 只要他敢靠近一步,立即跳进金水河里。 以当前的三九寒天,掉进了寒冷刺骨的金水河里,不被河水淹死,也会冻死在水里。 李冕本就没有靠近她的意思,无奈摇了摇头,转身向后走去,沿着原路返回,准备一路小跑前往什刹海附近的府里,顺便打熬身体了。 布裙木钗女子紧张不已的盯着高大身影离开,长舒了一口气,心里乱糟糟,没有注意到披在婀娜身子上的圆领袍是那名登徒子的衣服。 当做毡毯披在身前,勉强挡住了盛开牡丹,牵着小毛驴赶紧离开了。 寒风吹拂,卷起了金水河河面的轻薄雾气,像是游船画舫里的清倌人在起舞,倒是一处难得的景色。 “还挺冷的,早知道就不把圆领袍给她了。” 李冕没有心情欣赏景色,里面穿着一件厚实的绸袄,平时御寒没有问题,被冬风一吹,显得格外寒冷了,只能放慢了奔跑的步伐。 好在跑了一段路以后,身体渐暖,不再感到寒冷了。 不过寒风扑面,吹得鼻头发红了。 “呀.......” 布裙木钗女子在金水河畔心慌意乱的走了一段路,突然注意到了圆领袍是那人的衣服,不是她常穿的襦裙。 又想到自己被一名大户人家公子惊扰了以后,大户人家公子骑着骏马跑了,没有骑马的那人好心救了她,还送了圆领袍。 错怪了好人,一切都是那名骑马公子的错。 布裙木钗女子心里内疚,立即牵着小毛驴折返了回去,秋水眸子四处寻找,却没了那人的身影:“奴家应该询问公子家住哪里,把衣服清洗过后还回去。” 京城很大,这辈子不知道是否有缘再次见到了。 布裙木钗女子又是遗憾又是内疚的离开了,心生感伤,唱出了略带离别之伤的昆山腔。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李冕还没走回府里,迎面走来了一堆人,神色焦急的在金水河畔寻人。 雉奴提着鹅黄色襦裙裙角,脸蛋上全是急色,身后跟着府里的仆役,一个个挎刀持棒,行色匆匆的赶来。 “姑爷!” 雉奴惊喜的喊了一声,放下了提着裙角的小手,拍了拍胸脯:“马儿独自跑回了厩房,吓死奴婢了,还以为姑爷掉进了金水河...呸呸...姑爷运道好,怎会有这等意外。” 李冕见她拍着胸脯的举动,不由自主想起了牡丹盛开的盛景,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了。 又见到雉奴自顾自的在那‘呸呸’,嘀嘀咕咕,念叨自己说错了话。 李冕笑了起来,继续慢跑着赶回府里,耳边时不时传来游船画舫里清倌人琵琶小曲的渺渺唱腔,总算是驱散了牡丹盛景。 只是在这其中掺杂了一股吴侬软语的软糯昆山腔。 再次想起了一口软糯嗓音的骑驴小娘子,以及生平罕见的胸前罗裳崩裂。 印象过于深刻,见了一次便难以忘怀了。 李冕回头看了一眼,哑然失笑了:“偶遇罢了,又没留下住址,这辈子能不能再见到很难说了。” 忘不掉,便不忘了。 总有些人和事见了一面就忘不了了,闲下来细细一想,却也是一件趣味。 一路跑回了校场。 李冕走到朱漆兰锜旁拿下来一张鹊画弓,试了试弓力,大约在二石左右。 属于军中锐士所用弓弩,不是一般官员府邸里当做装饰的样子货。 自己的骑术和箭术苦练多年,极为精湛,甚至是让大官商感到惊艳,当做结识大官商的敲门砖。 当前的身体是个读书人身子骨,勉强拉开弓弦没有问题,往后要勤加打熬身体了,早日达到矫健的地步。 雉奴惊奇的问道:“姑爷还会弓马骑射,是个了不得的文武双全解元公呐,赶紧射两箭,让公主知道姑爷多会射。” 李冕调动膂力搭上箭矢,正准备射出一箭,听到雉奴这话,差点闪了老腰,只能踉跄着收回了弓箭。 李冕回头看了一眼雉奴,脸蛋雀跃,手掌伸进了苏绣绣囊里拿出了一颗蜜饯,就等着射出箭矢再吃掉。 迷迷糊糊,不知道这句话有多大的歧义。 绣房的柳条窗格随着李冕弯弓搭箭,缓缓打开,露出了一条细缝。 就在雉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柳条窗格突然颤了一下。 很快又静止了,只不过随着颤抖,细缝比起往常大了一些。 李冕收拢了情绪,再次弯弓搭箭,屏住呼吸,射向了一百步以外的箭靶。 “砰!” 一道闷响过后,箭矢正中靶心。 “姑爷射中啦。” 雉奴赶紧把蜜饯塞进了嘴里,欢呼了一声,拎着鹅黄色襦裙跑了过去:“射中的还是靶心,公主知道了一定会高兴姑爷是个能文能武的驸马。” 第七章 埋下一颗种子 李冕找了找过去射箭的感觉,拿着鹊画弓放回朱漆兰锜上,顺着回廊离开了前往混堂沐浴更衣了。 骑马是个力气活,五明骥还是一匹汗血宝马,内里葛衫沾了一层细汗,换了一身葛衫圆领袍,避免感染风寒。 京城百姓一般去瓮堂里洗澡,缴纳了银钱,任何人都可以在瓮堂里的洗澡,李冕不用去外面的瓮堂,府里有专供沐浴的混堂。 李冕换了熏香圆领袍,又在膳堂用了饭,窝在东厢房里不肯出来了,不是贪恋厢房里摆放着豆青釉瓷盘烧着银屑碳,温暖如春,坐在窗棂前写写划划。 他手里的湖笔不是用来练习书法的扁头毛笔,是一种细毫毛笔,在一张官青纸上画着一种图样。 接连画了几天,图画奇怪的图样收笔了。 “去找来府里的匠人,按照图样打造出来。” 李冕伸了伸懒腰,手里的图样交给了坐在一旁托着脸蛋的雉奴,再三嘱咐道:“尺寸已经写明了,让匠人用些心,不能有一厘的差错。” 雉奴接过来图样,正着看倒着看,翻过来反过去,没看明白官青纸上画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颇为类似弓弩,又有车毂似的小轮子,用料里还有大牛角,怪异的很。 等到府里的匠人打造出来图样里的东西,装在荔枝木匣子里送过去,看清楚了稀奇古怪的东西。 像是鹊画弓,却又比鹊画弓复杂的多。 李冕拿在手里试了试大弓,拉开弓弦使用的力气比起鹊画弓轻松多了,满意了:“有了这张复合弓,往后练习弓马骑射就会省力多了,更重要的是射程远。如今的军中大弓大概二百步射程,我手里的复合弓却能达将近五百步,看来用牛角代替一些用料起到了作用。” 李冕收起牛角大弓,又去校场牵出了五明骥,继续驯服这匹汗血宝马,用了两天半的时间让它开始听话了。 每日清晨的金水河畔多了一位骑马射箭的锦袍公子,射在树干上的箭矢也不捡走,任由晌午路过的老百姓捡走换些银钱。 骑骑马,射射箭,逗弄雉奴。 日子过得倒也清闲自在,只是自从那天一别后,再也没见过牡丹盛景女子了。 四九看柳,廊院积雪消融,阴沉沉天空难得露出了暖阳,天气大好。 李冕卷着圆领袍袖口,拿着药锄,挖走了东厢房窗棂前的萱草,放在一旁的青蓝窑变花盆里,等着移栽到府里的西绮园里。 雉奴脱掉了绸夹袄,穿着鹅黄色襦裙站在一旁,手里扶着一株枇杷树树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公主过去爱吃枇杷,说它是寒果,奴婢和红桥姐姐等几名贴身丫鬟还是女官的时候,也爱吃枇杷,尤其是汇昌号的名种平头大红袍,个头大,橙红色的果肉又甜,奴婢一次都能吃一大盘。” 每逢寒冬腊月时节,枇杷花冒寒开放,花白如玉,廊院里充满了清香。 便是颇为雅致的枇杷晓翠。 李冕脑子里习惯性的从一个人喜好,琢磨这人的性情,长平公主没有半点藩王公主的奢靡,府里的一切崇尚节俭,又爱吃苦寒开花的寒果枇杷,看来长平公主的志向不小。 脑子里的掮客想法下意识蹦了出来,摇了摇头,就把念头驱逐出脑外。 李冕接过来枇杷树苗,瞧着一脸馋样的雉奴,多说了几句:“中使司太监马云送来的枇杷树苗,是一株来自塘栖的珍品树种宝珠。” 冬风忽然从什刹海吹来,带着一丝湿冷,即便是日头有暖阳,吹在身上略显寒冷。 放在平常,雉奴早躲在白墙圆拱门后面,只露出梳着双环髻的小脑袋,探出白墙圆拱门。 现在却没躲过去,雉奴听到宝珠的名字,小脸上全是惊喜的神色,白嫩小手握着枇杷树苗不肯松手了。 小心翼翼扶正放在土坑里的枇杷树苗,不敢有任何松懈。 生怕枇杷树苗在填土的时候种歪了,长出来的枇杷果不甜了。 李冕轻轻摇头,露出了笑意,感觉她的样子着实有趣,比起在暖日里栽种枇杷树有意思多了:“往后可得看顾好枇杷树苗,长歪了就结不出果子了。” 这话是在逗弄雉奴,枇杷长得再歪,只要根须扎在泥土里,总会长出鲜嫩可口的果子。 雉奴吓坏了,扶着枇杷树苗的白嫩小手更加用力了,身子被冬风吹得渐冷,缩着双环髻脑袋,还是不肯松手。 李冕瞧见她那可爱样子,从廊栏上拿走搭在上面的绸夹袄,披在了雉奴身上:“还没到春天,绸夹袄不能脱,免得感染了风寒,常言道病去如抽丝,少说也要半个月不能出门了。” 雉奴穿上了暖和的绸夹袄,又有暖阳晒着,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听到姑爷说半个月不能出门,雉奴赶紧放开一只手,扣上了盘扣,嘴里念念叨叨:“全怪刘瑾这个狗奴才,过去年年都能吃上杭州府的塘栖枇杷,自从郑贵妃成为了皇后,就用各种借口推脱,漕船不够用,不能从杭州府运来贡果枇杷了。” 李冕对于宫里八虎之一刘瑾的行为,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人走茶凉罢了。 皇后娘娘已经换成了郑贵妃,作为漕运太监的刘瑾就要换个人巴结了,何况当年宫里争宠的时候,废后和郑贵妃一直不对付。 刘瑾故意刁难废后的嫡长女,额...现在是庶长女的长平公主,属于情理之中的事情。 李冕见她提到塘栖枇杷,一脸馋样,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府里的大伴马云出京采办的时候,想要买来塘栖枇杷也不是不行,换个办法就可以了。” 雉奴雀跃不已的问道:“什么办法,姑爷赶快说啦。” 李冕不知道她能否听懂,权当做闲聊了:“废漕改海。” 第八章 话聊 雉奴迷糊了,听不懂姑爷这话的意思,废漕容易理解就是不走漕运河道,可是只有用漕船运送才能运来更多的货物,速度也快。 换成骡马的话不知道要走到什么,牲口消耗的马料有多,还没等枇杷运到京城,说不定就被牲口吃完了。 改海? 漕船一直都是在漕河上往来,从来没听说过通过天津三卫的市舶司,再说了,市舶司已经废止很多年了。 雉奴想到府里的大伴马云可以偷偷出海,笑弯了眼:“姑爷还有学问,什么难题都难不了姑爷,明年又能有枇杷吃啦。” 李冕指了指眼前的枇杷树苗,意思再过几年不用去杭州府的塘栖采办也能吃到枇杷了,不过需要等上几年,不是今年种了明年就能吃上。 凡事都需要一定时间的沉淀,就像这株枇杷树苗需要几年结果。 主仆二人种好了枇杷树,日头到了晌午,步行走出了府里,沿着街巷前往了银锭桥旁的金水河畔。 官绅百姓的日常用饭习惯是一日两餐,第一顿饭叫朝食,又叫饔,等到太阳来到东南角也就是巳时初,便是第一餐的食时。 第二顿饭叫哺食,又叫飧,在临近黄昏的时候用饭。 有些官绅家里是一日三餐,只是在中午的时候吃些茶水糕点。 李冕适应不了一日两餐,还是更习惯于一日三餐,由于府里的灶房在中午不准备膳食,时常带着雉奴出去用饭。 两人来到银锭桥旁边的冷淘摊子,坐在小杌子上,端着青花釉瓷碗吃上嫩香可口的冷淘,看着繁花似锦的金水河。 看了很多天了,始终没有去过金水河上的游船画舫,欣赏扬州瘦马、西湖船娘、大同婆姨的风采。 雉奴拍了拍湘绣荷包,昂着双环髻说道:“奴婢这些年存了几十两银子,姑爷想去游船画舫上听曲儿,不用操心银子不够,尽管去好了...呀...” 李冕见她这副样子,着实有趣,伸出手像是揉搓面团一样揉了揉雉奴的脸蛋,小嘴漏风,说的话说不下去了。 变成了呼哧漏风的声音,更加有趣了。 “姑爷......”雉奴气鼓鼓的不想理他了,由于是两人第一次肌肤相亲,心里赧颜,装作看向旁边的两名老者,扭过了红扑扑的小脸。 李冕挪开了视线:“想去游船画舫上听曲儿,带上红桥一起过来便是了,不用你掏银子,只是暂时不想去罢了。” 府里对于李冕这位姑爷比较宽待,可以随时进出府里,提出了要求大多都会去办。 只是去游船画舫听曲儿没有问题,管事大娘子红桥还会主动给银子。 李冕放下手里的青花釉瓷碗,朝着两名老者点了点头,准备离开了。 双方都对银锭桥旁的冷淘情有独钟,时间长了,混了一个熟脸,算得上是点头之交了。 李冕还在心里想过他们是什么友,泡友算不上,没在一个瓮堂泡过澡,酒友更不是了,冷淘摊子不卖酒水。 唯一勉强说得过去的说法,应该就是食友了,喜好吃同一样的冷淘。 两名老者没有架子,和善的点了点头,给了李冕一个回应,只不过两人今天的情绪明显不高,带着几分愁容。 孙姓老者往常吃上两碗冷淘,今天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叹气道:“太宗年间通过漕河运到京城的粮税粮食,多达五百零八万八千五百四十四石,到了宣宗年间,一度达到了六百七十四万二千八百五十四石,如今...唉...” 袁姓老者同样是食欲不振,平时钟情的冷淘也没了胃口:“孙公应该看到了历年的漕运账册,宣宗以后,通过漕运运到京城的漕粮逐年递减,今年居然只有一百九十万石漕粮,着实令人触目惊心。” 孙公放下了手里的青花釉瓷碗,吃不下去了,却也没有浪费的心思,交给了身后一名铁塔般的汉子,看他膀大腰圆的样子就不是一般的食量。 铁塔汉子接过来青花釉瓷碗,三两口就把冷淘吃完了,让人看着很有食欲。 孙公依旧没有胃口:“正如袁公所说,漕粮从宣宗年间的六百七十四万二千八百五十四石,骤减到今天的一百九十万石,是一样积攒了多年的弊政了,始终束手无策,不能继续任由漕运弊政持续下去了。” 李冕这段时间听到两人说了很多关于京城各种风闻的趣事,以为两位老者是京城里的大官绅,子侄辈在朝廷里当官,对于朝廷里的各种消息比较灵通。 在听到两名老者谈起了漕粮,话里话外精确知道漕粮的数额,甚至精准到了几石,这两位老者的身份不简单了。 不是谁都能看到漕运的黄册,长平公主照样是不知道。 孙公袁公两人谈论了半天,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兴致不高了,天色阴沉沉了起来,像是要下雪了。 没有了谈兴,准备起身离开了。 孙公看了一眼先一步离开的李冕,随口说了一句:“相识的时间不短了,你对朝廷的漕运弊政如何看待。” 李冕看起来年纪轻轻,身上却带着一股子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成持重,说好听点是少年老成,说难听点是老气。 偏偏这股子饱经风霜的老气出现在了一名年轻人身上,反常的同时,又很是引人注视。 孙公下意识把他当成了致仕还乡的官员,刚刚说出口就哑然失笑了,积弊了多年的弊政,历代官员始终束手无策,哪里是一名年轻人有法子解决。 李冕的说法正如孙公所预料的那样:“晚辈听听两位谈论倒是有趣,让我来说,哪里懂得漕运和漕粮。” 雉奴困惑了,姑爷早上的时候还说了废漕改海,怎么突然就不懂了。 她嘴里塞了两颗蜜饯,腮帮子鼓的很高,想帮着李冕说话,开不了口,赶紧用力咬着蜜饯。 袁公对他这话是有些不悦的,看他的衣着是官绅子弟却不学无术的连漕运都不清楚,皱起了眉头:“每次过来都能碰到你,不要整天无所事事的闲逛,多读些经史子集,再这么不学无术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败光家业。” 不学无术? 雉奴不乐意了,气鼓鼓的说道:“我家姑爷可厉害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怎么会不学无术。不就是运来的粮食少了,姑爷早就想好怎么办了,废漕改海不就行了。” 第九章 圆圆 废漕改海......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让孙公袁公两人陷入了沉思,再次坐回了小杌子上,望着一主一婢离开的背影,眼神多了几分变化。 相比较雉奴呆萌的认为运来漕粮少了,在于商船日渐增多,漕运河道承载的漕船只能减少,运来的漕粮也就变少了。 改走海道,运来的漕粮又会变多了。 孙公袁公二人深知漕运弊政的弊病在哪里,在于火耗和亏空,漕粮从宣宗年间的六百多万石只剩下嘉祯朝的一百九十万石。 借给商人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与漕船抢占漕运河道。 孙公难得对一个年轻人的身份产生了兴致:“袁公是否知晓那名年轻人的身份,张居正的子侄辈?还是严嵩的孙子?或是顾宪成的门生弟子。” 袁公轻轻摇头:“以他不过弱冠的年纪,就对朝政时局有着这等老练的见地,只可能是内阁的几位宰辅或是六部部堂家的公子了,从小耳濡目染才能说出让你我二人都感到发人深省的话来。只是.....这段时间接触颇多,孙公也知道这位小友是淡泊心性,不大可能是朝堂斗法的那几人后辈。” 一句小友从袁公的嘴里说出来。 两人身后几名颇有气势的雄壮汉子,全都诧异的看向了袁公,不大相信这是袁公能够说出的话。 孙公同样是看了一眼袁公,面带笑意的同时,心痒难挠:“话说一半最是讨人嫌,这小子只说了四个字,额...一个字也没说,一句废漕改海还是旁边的小丫头代劳。别让老夫碰见这小子,再次撞见了,如果不一五一十的说清楚,别想走了。” 袁公颇有同感,叹了一口气:“一句废漕改海比起金水河清倌人的丝竹琵琶还要勾人,看来今晚睡不着了。” 金水河畔,丝竹琵琶伴随着清倌人的圆润歌喉,袅袅传来,附近坐在廊栏边的读书人全都情不自禁的摇头晃脑,手掌打着节拍。 只有孙公袁公两人愁眉不展,再是动听的小曲儿,没了滋味。 两人坐在原地,思索着废漕改海的说法,逐渐变成了两尊寺庙里的泥塑神像,一动不动。 “公子?!” 李冕顺着金水河畔回府,旁边突然传来一道略带惊喜的声音,京城里的公子多了,又在仕女如云的十里烟花胜地。 李冕不会自作多情的认为是个女子喊了一句公子,都是在叫他,一个在京城里籍籍无名的驸马罢了,没有那么大的名声。 只是,这一句软糯的嗓音,较为特殊,只听过一次。 无论是谁,但凡听过这种软糯嗓音,大致都会念念不忘。 李冕也不例外,寻着看了过去,不由自主的笑了笑:“真巧,原来你也在什刹海居住。” 小窗剪冬,美人如画。 一名女子端坐在柳叶窗前,窗纱上画着一枝红色腊梅,给冬日里增添了一抹颜色。 正如这名女子,未施粉黛,眉眼如画,大抵是金水河畔唯一的颜彩了。 像是一幅仕女画。 李冕的视线下意识挪到了女子的胸前,可惜被束缚住了,没能看到那天清晨的盛景。 女子注意到了李冕的视线,脸靥微红,想起了那日清晨的狼狈,尤其是在崩裂的时候当着他的面,弹跳了起来,心中越发赧颜。 女子敛起裙裾,双手压在细腰,作了一个万福:“那日是奴家误会公子了,还请公子切莫怪罪,那件圆领袍已经亲手清洗过了,放在二楼晾晒,奴家这就取来送还。” 女子‘哒哒’踩着木制楼廊走上了窗棂紧闭的二楼,取来那日披在身前的圆领袍,又走下来,伸出白藕般的手臂,递了过去。 李冕随手接了过来,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是一种皂角混着女人香的幽香,想必是眼前这名女子的体香。 李冕拿着圆领袍搭在手臂上,随口闲聊了两句,准备离开了。 来日方长,知道了对方的住所,往后骑着五明骥回来时,路过这里闲谈两句便是了。 雉奴站在旁边,紧张兮兮盯着腊梅窗前的女子,小脸全是戒备的神色,嘴里的蜜饯忘了咬了。 她主动说出了去游船画舫上听曲儿,笃定了金水河上的清倌人没有长平公主国色天香,姑爷不会动心。 这名女子大不相同了,虽是一副布裙木钗的素面朝天打扮,却是雉奴见过最好看的女人了,宫里的嫔妃都没她天生丽质。 甚至是妖艳贱货郑贵妃,依旧是没有这名女子容颜脱俗。 女子捂着轻笑,着实是被雉奴紧张兮兮的俏丽可爱模样逗乐了,两人第一次见面,雉奴为何对她充满了戒备,心里有数,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过,赠袍公子的神态,让她感到了好奇,不曾流露出一点令人厌恶的痴相,下意识扫了一眼胸脯,收起了视线,脸色坦然。 女子的笑容多了几分轻松和自然,看来不是为了故意接近她,上演了一出普救寺偶遇的昆腔戏。 携恩求报,让她以身相许嫁给这人做娘子。 女子更加没能料到的是。 李冕没有赖着不走,闲聊两句,留了一句再会转身离开了,不曾有趁机一亲芳泽的心思,反倒是想着早些离开。 女子摸了摸吹弹可破的脸蛋,心里古怪,难不成一夜白头了,赠袍公子怎么没有半点的留恋。 女子见他不是惺惺作态,彻底放下了戒心,主动搭话了:“还没请教公子的名字。” 雉奴捏紧了小粉拳,再次紧张兮兮了起来,嘴里嘀嘀咕咕,这名女子三番两次叫住了姑爷,定是被姑爷的才华所倾倒,芳心暗许,看上了姑爷。 也是,姑爷可是北直隶的乡试解元公,这名女子还算是颇有眼光。 李冕停下脚步,头也没回,随口说了一句:“李冕,李晋冠。” 女子等了几个呼吸,始终没见李冕主动询问她的名字,捂着樱桃小嘴笑了起来,感觉这位名叫李冕的公子真是个妙人。 女子大大方方的主动说起了芳名:“奴家叫陈圆圆。” 第十章 太监采办 李冕突然顿住了脚步。 还是没有回头,挥了挥手臂,渐渐消失在什刹海前海湖畔。 什刹海分为前海、后海、西海,前海和后海在银锭桥一分为二,金水河也从银锭桥流入什刹海。 陈圆圆的二层小楼位于前海,李冕居住的府邸建在了后海,比起熙攘热闹的前海,景色幽静多了。 后海大多是细花篾簟的宅院府邸,外有钉上鎏锡钉的六扇墙门,大宅院里还有第二道仪门,砖雕门饰,四言横额,看起来颇为气派。 前海临街的楼院,多是上厢下铺,二楼是日常的居所,一楼是铺面。 银锭桥前后,像是两个世道。 李冕回到府里,没有走进东厢房,转身去了东梢间的书房,随手把圆领袍挂在漆彩屏风上,坐在花梨书案前。 雉奴忙前忙后,小腿倒腾个不停,推开了柳条窗格,暖阳天的清新空气吹进来。 又提来了一只松花釉茶壶,泡上了贡茶小蚬春,放在旁边的红木案几上,方便李冕随时能够喝到热茶。 漆彩屏风上的圆领袍叠好,放进了圆角柜里。 等到一切忙完,雉奴擦了擦脑门上的香汗,坐在一只绣墩上,细白手臂放在剔红香几上,托着脸蛋,呆萌望着正在静坐看书的李冕。 时不时从绣囊里拿出一颗蜜饯,放在嘴里,笑弯了眼。 只过去半柱香时间,雉奴耐不住性子,又叽叽喳喳起来:“刘瑾这个狗奴才,平时没少用借口搪塞府里的采买,这几天可就遭殃啦,江南的好几位布政使给内阁递了奏章,大骂刘瑾的混账。” “雉奴又说出这些烦心事,扰的姑爷心烦。”红桥提着一只细竹篮子走了过来,按照公主的吩咐,给李冕送来两广进贡的鸡矢果,少数在冬天能够吃到的鲜果。 长平公主只留下一个尝尝鲜,其余全都给李冕送来了。 “刘瑾是漕监太监,频繁前往江南进行采办监造,遭到江南的布政使弹劾不是什么稀罕事。” 李冕合上手里的《燕都妓品序》,随口说了一句,回应了雉奴的话。 红桥站在回廊里,停住了脚步,倾听起了李冕接下来的话,好奇姑爷对于这件事的见解。 “前往江南采买是朝廷的公务,刘瑾肯定干了坏事,惹恼了布政使。” 雉奴用力咬了一下蜜饯,笃定了刘瑾没干好事,从他刁难府里就能看出来,不是什么好人。 李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前往江南是公务不假,诸如采办宫里所用的灯烛、瓷器、缎匹等日常所需,刘瑾和他的干儿子们在采办的时候,却以权谋私用来夹带私物,命令当地的官署衙门额外置办刘瑾的私物。” 雉奴气鼓鼓了,咬着蜜饯的时候更加用力了,似乎把蜜饯当成了刘瑾,用力咬死他。 李冕随手在官青纸上勾勒出一张舆图,讲述了漕监太监在各地采办的情况,详尽又深入的说了起来。 “瓷器烧制于江西布政司,玉壶春瓶、藻盘、瓷屏风、以及光禄寺所用祭祀器皿。 丝绢产自南直隶的江宁织造、苏州织造、以及浙江布政司的杭州织造,专供内需,颜色花样繁多。 只是采办瓷器丝绸两样,有时就要地方布政司烧造二十五万件。” “好多啊。” 雉奴惊呼了一声,心里想着能买好多蜜饯,可以把院子里堆满了蜜饯。 红桥惊喜不已,看来姑爷真的是学富五车,把漕运局势看得通透,眼光不是一般读书人所能媲美,公主知道了一定会很满意,姑爷是个如意的夫君。 当初乡试过后,排在姑爷前面的举人还不服气姑爷钦点了解元公,哼,单单是对官场敏锐的眼光,没有一名举人比得上姑爷。 就拿本应该是第一名解元,由于陛下钦点变成第二名的钱东涧来说,仗着自己是顾宪成的门生没少在外面纠集一帮读书人举办雅集,抨击朝廷的不公。 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解元,哼,就他整天只知道狎妓饮酒的样子,也配与姑爷争夺乡试解元。 李冕提起松花釉茶壶,倒在松花釉盖碗里,呷了一口茶:“织造烧制所有的太监采办,缫丝、力役、女工等等需要地方布政司提供,挤占了户部和工部的银税,同时还影响了地方布政司官员对于府县衙务的掌管,必然造成了朝廷里的文官和宦官的关系紧绷......” 雉奴听到后面迷糊了,又不想打扰了姑爷的谈兴,当成了说书一般,白嫩小手从绣囊里拿出一颗又一颗蜜饯,甜滋滋吃了起来。 她听不懂,看着姑爷侃侃而谈,颇有才子谈风弄月的风采,比起游船画舫上的清倌人怀抱琵琶,弹奏《牡丹亭》还要赏心悦目。 呸呸......怎能把姑爷与金水河畔清倌人放在一起比较。 不过嘛.......姑爷真的好有气度啦。 雉奴脸蛋突然红扑扑,偷偷瞄了一眼李冕,见他提起松花釉茶壶正在倒茶,拍了拍小胸脯,暗自舒了一口气。 孰不知,她拍着小胸脯的举动落在李冕眼里,已经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了。 以李冕早就知道她做出这个举动,脑子里往往是在胡思乱想,没有明说,免得她以后不做了,少了一样雅趣。 红桥站在回廊的拐角,完全呆住了,手里的细竹篮子掉在了地上,没能注意到,好在不是大漆描金食盒落在地上容易发出声响。 否则就会打扰到东梢间里的主仆二人,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思。 红桥听到前面一句句太监采办的情况,还能理解为李冕博览群书,知识渊博,这段时间在府里看了很多邸报,从字里行间解析了漕监太监的采办。 像是一位大儒在给心学进行批注,找到了合适的句读。 后面对于朝廷局势的说辞,就是姑爷自己的独到见解了,眼光极其敏锐,没有在朝堂上待过却解析的八九不离十了。 红桥有着过耳不忘的本事,曾经得到还没被废的皇后娘娘称赞了一句鸾台陇客,从此留下了一个鸾台陇客的雅号。 她认真了起来,仔细记下了李冕所说的每一个字,回到绣房里原封不动的复述给长平公主。 第十一章 挺甜的 “造成了朝廷里的文官和宦官的关系紧绷......” 红桥不愧是有着陇客雅号,一字不差复述了李冕在东梢间书房说的所有言辞,惟妙惟肖,像是李冕坐在绣房里正在娓娓道来。 雉奴倘若是在这里,又要迷糊了,怎会在昏暗绣房里听见姑爷的声音,姑爷分明还在书房里坐着。 难不成姑爷是话本小说里的神仙,拥有隔墙传音的本事。 红桥复述完所有的言辞,走到墙边打开了柳条窗格,让外头的亮光透进来,照的厢房里亮堂了不少,可以看清长平公主的神色了,看出她对这番话的反应。 一只玉壶春瓶旁,插着几枝腊梅,绣房里萦绕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就像寒果枇杷一样,寒花腊梅受到了长平公主的喜爱,在红木书案旁摆放了几枝腊梅,增添了几分闲情偶趣。 长平公主穿着红罗褙子端坐在单白釉瓷墩上,手掌是右手压左手,放在腿上,不是寻常的左手压右手。 所谓的名士大儒看到这一幕,又要抠字眼了,絮絮叨叨说上一大堆于礼不和,不去关心民生百姓,整天盯着这点微不足道的小节,还自诩清高的样子。 也是,抨击了权贵才能突显他们的清高,至于老百姓在名士大儒眼里不过是泥腿子罢了,提到泥腿子只会让名士大儒失了风度。 长平公主静静听着红桥的复述,刚开始还是一言不发,听到了一半,拧起了好看的柳叶眉,很快又舒展开,神色认真了很多。 从这番话里听得出来,李冕对于朝政时局的把握,眼光独到又老辣,一点也不像是闷在家里苦读八股文的科举考生,更像是主政一方多年的积年老吏。 很多观点与她不谋而合,竟是让长平公主油然而生了一种琴瑟和鸣的感觉。 嗯...... 李冕是懂她的。 尤其是后半句,还有一些说法,让长平公主感到了发人深省,看透了一些她都没发觉的弊病。 由于这些话是当做闲谈说给雉奴听,浅显易懂,条理清晰,把漕运弊政一点一点抽丝剥茧,赤条条摆在了长平公主眼前,刘瑾想尽各种办法掩盖的私自夹带,没有了任何秘密可言。 全都清晰了。 长平公主脑子浮现出了关于李冕的印象,除开纳采书上的黑白文字,多了几分色彩,也多了几分活色生香。 额......这句话用在李冕一个男人身上,不怎么合适,却让长平公主觉得最为妥帖。 长平公主提起松花釉茶壶,倒了一杯苦丁茶,朱唇抿了一口,还是像往常一样满嘴的苦涩,今日却有了几分回甘。 一见钟情,长平公主大抵是不相信,即便是郎情妾意的看对眼了,还有人品、门第、父辈等种种因素,把一见钟情变作了相看两厌。 日久生情,倒是让长平公主更加属意,日久方能见人心,就与娶妻当娶贤是一个道理,不能把容颜放在首要。 长平公主和李冕的姻亲是嘉祯皇帝乱点鸳鸯谱,为了平息民怨的和亲,引起了很大的抵触。 两人的成亲像是苦丁茶,喝起来满嘴的苦涩,难以下咽。 就在刚才,长平公主突然觉得有了几分回甘。 日子有了味道。 第十二章 看来岂是寻常色 长平公主走到玉壶春瓶旁,顺着半开的柳条格方窗,看着廊院里的枇杷树,聊起了一些关于李冕的日常:“驸马过去寄居在山寺,是在红螺寺,还是报国寺。” 李冕一介书生,从来没有接触过朝堂,却有着发人深省的见识,想必是在寄居山寺的时候,得到了大德高僧的教诲。 红螺寺在英宗时被称作护国资福禅寺,香火旺盛,住持是一位有名的大德高僧,李冕经过这位大德高僧的教诲,有了这等见识倒也合理。 报国寺相比较红螺寺,只能说是香火一般,宪宗在位时,国舅爷周吉祥出家当僧人,宫里内帑拨出钱粮扩建了报国寺为慈仁寺,报国寺与宫里的关系颇深。 报国寺住持了解宫里的各种情况,教诲李冕一些宫中见识,也能让他变得通达谙练。 红桥听到公主主动询问起了姑爷李冕的过往,一脸的慈笑,心想着回头多去庙里烧香,保佑两人举案齐眉。 “啊......都不是,寄居的山寺是通州一间叫做静安寺的小庙,只有几间僧舍,庙里的僧人算上住持不过三个人,哦,现在只剩下两个了,姑爷已经离开静安寺了。” 红桥只顾着为姑爷感到高兴了,半晌没有回应,瞧见长平公主转过垂云髻看向了她,赶紧凭借过人记忆说出了李冕过往的详细情况。 长平公主再次皱起了好看的柳叶眉,不知怎了,因为先后两次见解逐渐蒙上了一层谜团李冕,引起了她的注意。 没有长辈的教诲,过去寄居山寺读书,又没有同窗好友,从哪里得来的深谙世事见识。 引得长平公主对他越发好奇了,不停的想要拨开谜团。 长平公主想起他这段时间经常出门闲逛,在银锭桥附近认识了两位老者,难不成是从两位老者的闲谈里了解了朝中局势。 但......只能路边摊贩吃冷淘的老者,又能有多少见识。 长平公主随口问了一句:“驸马在银锭桥认识的两位老者,是朝中哪两位官员的长辈,户部清吏司的主事,还是巡城御史。” 吏部十三清吏司的主事,不过六品,巡城御史也只有七品,在长平公主想来,那两位老者的子孙辈不过六七品的蕞尔小官了。 红桥脸容却变得慎重了起来:“孙公和袁公。” 长平公主突然扭过了垂云髻,国色天香脸靥全是郑重,未曾料想到居然是这两位老督师。 孙公是老督师孙承宗,一手构建了宁锦防线,开疆拓土了上千里,钳死了北方鞑子和建州奴。 如今辽东的总督李成梁、总兵李如松等辽西将门,大多都是孙承宗一手提拔,虽然闲赋在家,在辽东边关的影响不见一丝消减,日益渐隆。 难得可贵的是,孙公从不结党,对于严党、东林党,甚至是清流都不假颜色,深受嘉祯皇帝的信任。 边关精骑出辽东,天下水师出东江。 袁公是曾经的兵部尚书袁可立,在孤悬海外的皮岛构建了东江镇,改变了大朱水师孱弱的局面,以毛文龙为首的东江镇淮兵系将领,全是袁可立提拔的旧将,率领十万水师镇守以皮岛为主,众多岛屿为辅的东江镇。 袁可立经略东江镇,还创下了一条从未有过的先例,收取李氏朝鲜和倭国的赋税。 东江镇扼住了大朱、李氏朝鲜、倭国的外洋经商要道,李氏朝鲜和倭国的朱印船但凡是要经商就要缴纳赋税,不然只有船毁人亡的下场。 孙公袁公的眼光极高,从不与京城里的党羽有任何瓜葛,也没听说看得上哪位部堂家的公子。 谁曾想,竟是与李冕成为点头之交。 长平公主站在窗棂旁,沉默了,冬风吹进绣房二楼,吹动了红罗褙子,带来了丝丝寒意,却没有半点反应。 默然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红桥笑吟吟的看着长平公主,果然就像她所想的那样,公主得知冷淘摊子的两位老者是袁公孙公,陷入了沉默。 长平公主想要牝鸡司晨,离不开两个人的支持。 这两人就是孙公和袁公。 放在以往,长平公主得知驸马认识了孙公和袁公,不论驸马品行如何,相貌长得歪瓜裂枣,都会在今天正式见面,甚至可以在今晚洞房花烛。 不过,自从在李冕身上感受到了琴瑟和鸣,不想让两人的关系掺杂任何蝇营狗苟了。 长平公主关上了透着冬风的窗棂,走到绣墩上端坐,说起了另一件事:“今年的盂兰节,派人去给静安寺送上十匹宁绸和十封银子的香火钱,驸马毕竟在静安寺白吃白住多年,如今富贵了,总要衣锦还乡。” “真的?”红桥惊喜的问了一句,又故意说了一句:“十匹宁绸和十封银子的香火钱,是不是多了一些。” 宁绸产自江宁织造局,由宫里的织造太监亲自掌管,一直是宫里的御用缎匹,市面上买不到。 京城里的官宦夫人想要用宁绸裁剪一身褙子,只有获得皇帝的赏赐,能有这等恩宠的官员大多是绯服重臣。 宁绸也就成为了京城里的稀罕物,宁绸褙子深受官宦夫人的喜爱。 松江紫花布不过五钱银子一匹,苏州府产的双红绸缎只在二两银子上下,一匹宁绸却能卖到上百两银子,卖出了大绒的银价。 一封银子是一百两,十封银子就是一千两。 再算上十匹宁绸,送给静安寺的香火钱达到了二千两银子,对于府里来说依旧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长平公主看了一眼红桥,自从府里有了驸马,小妮子越来越不规矩了,竟敢打趣她这位公主了。 想要责备红桥,又于心不忍。 因为........自从李冕进了府里,曾经的贴身女官,如今的贴身丫鬟雉奴、红桥两人多了活气,府里多了一些人味。 不再是过去冷冰冰的府邸了,沉闷又孤寂,像是深宫里的一座冷宫。 长平公主的朱唇再次抿了一口苦丁茶,慢慢回甘,起身朝着府外走去:“本宫去一趟三座门,是时候拜见陛下了,让狗奴才刘瑾知道本宫的脾气。” 三座门指的是嘉祯皇帝因为崇道修建的大高玄殿,道观南垣临街,正门是三间四柱的黄琉璃瓦牌楼。 三重檐,歇山十字脊,枋檐椽全都饰以黄绿雕花琉璃饰件,在暖阳照耀下,黄琉璃瓦流光溢彩,显得格外富丽堂皇,京城百姓逐渐称呼南垣临街的道观为三座门。 长平公主称呼嘉祯皇帝的时候,称呼了一句陛下,不是亲近的父皇。 称呼大高玄殿的时候,同样是用了老百姓的俗称的三座门,不是官面上的大高玄殿。 红桥望着长平公主倔强的孤单影只背影,心肠本就软,险些落泪了:“全是妖艳贱货郑贵妃的错,倘若不是她蛊惑陛下,也不会废后,造成公主和陛下的关系疏离。当了皇后又如何,还不是一只下不了蛋的母鸡,别说皇子了,就连皇女都没生出来,哼,奴婢要是陛下,也要把你给废了。” 铜鹤衔香,赭色帷幔。 长平公主走进道殿里,如同往常一样,没有见到嘉祯皇帝的真容,只有一道青色大襟道袍身影,坐在蒲团上,背对着打坐。 道殿里还有几位熟人,漕监太监刘瑾,严嵩,徐阶,高攀龙,以及意料之外的孙公和袁公。 长平公主穿着红罗褙子站在大殿里,身子消瘦,看起来颇为软弱可欺。 道殿里的中枢重臣,看向长平公主的视线,全都不一样。 漕监太监刘瑾、监军太监王振等几名权阉,有了入主后宫的新主母郑贵妃,眼里多半是轻蔑和嫌弃,过去需要赔笑脸的长公主,如今只是庶长公主了。 一字之差,长平公主在权阉眼里是个随意拿捏的庶出,刘瑾屡次在贡品上得寸进尺,也没见长平公主有任何的反抗,更加助长了刘瑾等权阉的气焰,不把曾经的长公主放在眼里。 现在还只是逐渐断了贡品,等到时机成熟了,就要把长平公主从京城赶走,送到江南的金陵与她母后一起远离朝廷中枢。 严嵩眼里是冷淡,一个庶长公主引不起他的注意,眼里只有清流领袖徐阶和东林党在朝堂里的领袖高攀龙。 高攀龙眼里同样只有徐阶和严嵩两人,长平公主的到来,就像是来了一名搬送道经的小宦官,不值得他的注意。 徐阶多看了几眼长平公主,倒不是对她有多看重,只是在惋惜贤良淑德的皇后成为了废后,让心胸狭隘的郑贵妃掌管了后宫。 只有孙公和袁公两人叹了一口气,看待长平公主的眼里多了几分怜悯,如果是在可以畅所欲言的冷淘摊子,又要忍不住感慨一句何苦生在帝王家了。 不过,孙公袁公两人突然觉得今天的长平公主不一样了,经受了废后、权阉刁难、和亲等种种磨难。 长平公主没有沉沦下去,自哀自怨的认命了,反倒是像是数九寒冬里含苞怒放的腊梅。 也不知。 是不是错觉。 第十三章 钱粮 前途未卜,放在以往不敢轻易与八虎之一刘瑾针锋相对,有了李冕那番话与心中所想一一印证。 一切拨云见日了。 长平公主端庄华贵的脸靥,从容了很多:“漕监太监刘瑾前往江南采办的时候,往往会利用运河夹带私物.......” 夹带私物。 大殿的赭色帷幔前,长平公主玉珠掉落般的动听嗓音,此时听来铿锵有力,一字字吐露出来,极为掷地有声。 嗓音不高,逐渐盖过了帷幔里十余名坤道女冠诵经的声音,也不知是坤道女冠钦佩长平公主不任人摆布的性子,还是得到嘉祯皇帝的口谕,不再诵经了。 莲瓣藻井下方的大殿里,只剩下了长平公主一人的声音,在整座大殿里回响,振聋发聩。 刘瑾白净无须的脸容骤变,从刚开始的轻蔑,变成了怨恨,又变成了紧张不安,脑门冒出了冷汗,背花盘领窄袖杉里逐渐汗津津,后背已然湿透了。 前往江南采办,不论作恶多端惹出多少祸事来,只要给皇爷办好差事,搜刮了足够多的银子,不过是训斥两句罢了,做做样子给朝里的群臣看。 在皇爷心里,依旧是办事得力,深受皇爷的倚重。 夹带私物还是一样,只要把私物全都上缴到内府承运库,闹得再是民怨沸腾,还是一心一意给宫里扩大财源的好奴婢。 暗地里中饱私囊的截留了一部分就不一样了,那是欺瞒了皇爷,愧对了皇爷的信任。 不再被皇爷信任...... 刘瑾只是想想,浑身不寒而栗,乌纱描金曲脚帽下的脑门布满了冷汗,伸出背花窄袖擦拭冷汗的手掌,微微颤抖了起来。 最让刘瑾匪夷所思的一点,户部十三清吏司的能臣干吏一起勘察,都不能厘清的账目,长平公主是如何厘清的一清二楚,从掩盖在众多账目里找出了一笔笔截留银子。 严嵩、高攀龙、徐阶等几位内阁宰辅,脸色从最初的漠视,变成了现在全都把视线落在长平公主身上,多了几分重视。 一句句话语里的言辞了,全都体现了一件事。 这番言论对于朝政时局的把握相当独到,眼光毒辣,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切中了八虎之一刘瑾的要害。 长平公主还兼领着内府承运库的管辖,今天又有如此出人预料的见识,几位内阁宰辅改变了对她的态度。 孙公一脸的怒容,听到这番话里的各种搜刮,全是民脂民膏,瞅着刘瑾从头到脚都不顺眼,恨不得一拳头砸死他。 袁公却是轻轻叹息,本就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朝堂,往后只会更加不平静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从当前的情况来看,大抵是好的,长平公主说出的这番话不是为了党争,只是在揭露朝廷存在的一项弊政。 大殿里衮衮诸公的各不一样反应。 长平公主尽收眼底,字字珠玑的全都吐露出来:“夹带私物影响了布政司官员对于府县衙务管辖的同时,最容易引起争议的一件事是织造烧制的物料属于地方上供。物料供应通常有着定额,一般按照地方田粮分摊,还有就是按照里甲摊派。在丰年还好说,到了灾年,这些额外的摊派还要落在地方府县头上,说白了就是落在了老百姓头上。由于是灾年,地方府县收纳不上来足够的摊派,只能挪用官库里的钱粮造成了亏空,以至于一部分布政司的赋税不能折成白银。” 孙公暗自赞叹了一句精妙,没有扯上什么明君为家国百姓计,嘉祯皇帝也最为厌烦这一套腐儒说辞,始终只围绕着一件事说事。 银子。 看来,长平公主把握住了很多京官都没看清的嘉祯皇帝心思,知道嘉祯皇帝最为在意的事情是何事。 “陛下......” 在外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刘瑾,赶紧在嘉祯皇帝面前摆出了一副摇尾乞怜的可怜样,心里彻底慌了神,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伺候嘉祯皇帝多年,同样是了解皇爷的秉性,知道怎么做才能保住地位,立即奉上了一本黄册。 刘瑾递出黄册的一瞬间,心口像是被剜了一块肉般的刺痛。 截留的银子全都藏在兴王府,皇爷还没登基的时候,册封的王位便是兴王。 就怕事情败露了,留一条后路。 倘若没有败露,有的是办法运回陕西布政司的老家,用来修建一座寿身寺,日日夜夜供奉着他。 像他这样的阉人,再是有权势也进不了祖坟,宦官最怕死了以后没人供奉,修建了寿身寺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如今就因为长平公主,多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寿身寺也成了奢望。 嘉祯皇帝接过来黄册,随手翻看了几眼,轻甩尘尾:“长平已经出宫,继续掌握着内府承运库容易引起非议,从今天起把内府承运库移交给刘瑾。” 亲生女儿竟然还不如一个奴婢阉宦。 长平公主紧紧抿着朱唇,没有任何的争辩,心里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委屈和凄凉,却是没说一个字。 大殿里寂静了下来,似乎就在等着长平公主的叫屈,始终没有等来。 嘉祯皇帝再次甩了一下尘尾:“府里的中使司大伴马云,多年来勤勤恳恳算是个忠心耿耿的奴婢,从今天起担任崇文门的税监太监。” 崇文门是漕运河道的终点,南来北往的商船全都要在崇文门缴纳各种赋税,清贵程度不如内府承运库,掌握的权利却远胜内府承运库。 长平公主的地位看似是降了,却是明降暗升,从过去的管理账目,变成了现在手握漕运税收的大权。 看来大殿里说的那番话起到了作用,还是出乎预料的作用,让她不再是任人欺凌的庶长公主了。 刘瑾愈发难受了,注视着长平公主离开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不知道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长平公主坐在红髹坐障里,回到府里的路上,还是平时的端庄华贵,没有任何异样。 回到了绣房里,长平公主亲自点燃了白釉高脚灯,照的厢房里亮堂堂,不再是一片昏暗了。 长平公主看着一脸期待的红桥,说了一句:“府里的钱粮账目往后都交给驸马掌管吧。” 第十二章 陈圆圆的闺房 翌日,清晨。 雉奴提着鹅黄色襦裙跑进了东梢间书房,像只喜鹊一样叽叽喳喳起来:“姑爷!府里钱粮账目往后都归姑爷掌管了,姑爷以后是府里的管事大娘子了,呸呸......怎么能是个大娘子,姑爷分明是个男人,额......怎么说呢,反正姑爷管着府里的钱粮。” 女主外男主内? 李冕放下手里的扁头毛笔,倒去了红丝砚里的墨汁,把清洗过的毛笔悬挂在卵青釉笔搁上,笑看着欢呼雀跃的雉奴,禀报了好消息。 窗棂前的枇杷树轻轻摇曳,暖阳下的冬风,比起往常宜人了一些,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李冕每次见到雉奴欢呼雀跃的脸蛋,忍不住伸出手像是揉捏面团一样,揉捏她那白嫩的脸蛋。 因为揉捏过后,她会出现气鼓鼓的表情,霎时可爱。 李冕随手从旁边的拿起宁绸圆领袍,迈步走出了东梢间:“听说银锭桥附近来了一位金陵秦淮河畔的巧妇,擅长烹制大唐年间的一种糕点单笼金乳酥,一起去尝尝?” 单笼金乳酥是一种记录在唐代名臣韦巨源《烧尾宴食单》里的大唐美食,不过由于铺子偏僻,怕了巷子深,有口福的人不多。 李冕知晓这件事,还是昨天在冷淘摊闲聊的时候,从孙公嘴里得知,看来两位老者是京城里的老饕,闲来没事,喜欢在京城里寻访小食美味。 雉奴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双环髻都快晃散了,掌管钱粮账目的事情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喜滋滋说道:“奴婢还得给姑爷付银子,可不能不带奴婢一起去。” 说话的同时,白嫩小手故意拨动了苏绣荷包,里面的银子发出了清脆撞击声。 挺好听的。 嗯。 钱的声音总不会难听。 李冕笑了笑,带上雉奴顺着回廊走出了府里,沿着湖畔走向了银锭桥附近的一条偏僻巷子。 这条巷子的入口刚好就在陈圆圆的精致小楼旁边,只需要停下脚步,就能与这名叫做陈圆圆的国色天香女子闲聊两句。 雉奴一眼就认出了精致小楼,住着一名布裙木钗女子,容颜丝毫不逊色长平公主,登时紧张兮兮的偷瞄姑爷。 生怕又是个郑贵妃,额.......深受宠幸的郑贵妃不如这名叫做陈圆圆的女子好看,千万别勾走了姑爷的魂儿。 李冕瞧见了雉奴时不时偷瞄一眼的小动作,呆萌的站在原地不动了,肯定又在胡思乱想了。 这回没能忍住,伸出手揉捏了雉奴的脸蛋。 “姑爷.......不.......要啦。” 雉奴的脸蛋像是面团一样被扯开了,小嘴说话时漏风了,气鼓鼓扭过双环髻不理他了,脸蛋酡红,心里赧颜极了。 “公子?李公子何时来的。” 陈圆圆挎着一只篮子,从金水河畔走来,只是一身朴素的市井女子打扮,却别有一番韵味,人面桃花,天生尤物。 她再次遇见了李冕,显得很意外,又有些说不出的惊喜。 那日偶遇过后,换作京城里的任何一位公子,再是矜持,总会找些机会来见她,不论是花言巧语一波接着一波的迫切追求,还是日久生情的隔三岔五过来闲谈。 总之,不会对她不理不睬,晾在一旁,像是忘记了她这个人。 陈圆圆几日来,反倒是京城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李冕,清晨梳洗时,坐在小橱数格妆镜前,多看了几眼天姿国色的脸容。 确信还是曾经受到京城官绅公子追捧的陈圆圆,甚至引得几位官绅公子醋意大发的不顾风度当街互殴,成为了一桩佳话。 李冕轻轻点头,算作是回应,带着雉奴离开了精致小楼,走进了幽静的小巷子里。 直到人影消失了,没有主动说一句话。 陈圆圆呆愣住了,未曾想到李冕会是这么个反应,出乎预料的同时,让她看不懂李冕了,头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深闺小姐般的辗转反侧。 李公子难不成不近女色,喜好男风? 不能呐,李公子身边始终跟着一名美婢,没见他身边有过娈童,应该是喜好美人。 就在陈圆圆眨着秋水眸子,想不通到底是什么原因的时候。 李冕又走回来了,终于主动搭话了:“听说巷子深处新近搬来了一位金陵的巧妇,只是看到了招幌,铺子却是大门紧闭,那名巧妇离开京城了?” 陈圆圆‘扑哧’笑出了声,等了许久,期待了很久的李冕主动搭话,竟是问了一句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 女人总是喜欢被人追捧,尤其是好看的女人。 陈圆圆略带失望的同时,浑身轻松,彻底放下了对于李冕的所有揣测和戒备,莫名有了一种青梅竹马的熟稔和平常。 李冕愣了愣,看着笑靥如花的陈圆圆,见识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只觉得她是自己两世为人见到过最美的女子了。 陈圆圆见他愣住了,莞尔一笑:“原来李公子不是庙里的和尚,更不是见了女人是老虎的小和尚。” 李冕头一回被一个女人打趣了,笑了笑,挺认真的说了一句:“不瞒你说,过去还真的是半个和尚,最近才不是。” 最近? 两人相识就在最近,陈圆圆转过身子打开了铜锁,只是当做了李冕的打趣,是在说见识了她的天姿国色以后懂得了男女之情。 陈圆圆推开镂纹木门走了进去,下意识说了一句:“李公子如果不嫌弃寒舍寒碜,进来喝杯茶,也算是对公子当初搭救的感谢了。” 陈圆圆说完这话便怔住了,内心出现了几分羞涩,自从搬到这里居住以来,从来没有男人进来过。 精致小楼没有院子,更没有梢间花厅,相当于她的闺房了。 一个男人闯进了闺房,还是她主动邀请,心里难免羞臊了起来。 李冕认为二楼才算是闺房,直接走了进去,打量了几眼精致小楼里的陈设。 第十五章 妖娆 红罩灯,青帷幔,一只青白花觚摆放在酸枝木翘头案上,后面还有一面漆彩夜宴图屏风,两侧放置着几只八脚圆鼓凳。 厢房里的陈设,简简单单,又带着几分雅致。 李冕坐在一只八脚圆鼓凳上,随意扫了几眼,本以为是个粗茶淡饭的寻常人家,瞧见青白花觚里养着一枝梅瓣春兰,她的身份不简单了。 梅瓣春来又被称作宋梅,春兰八种里最为稀少名贵的一种,单单是一枝春兰就够寻常人家十年的花销了。 陈圆圆拎着铜壶坐在了红泥小火炉上,敛起裙裾,蹲在地上开始往里添几根干柴,由于是背对着李冕,勾勒出了圆润的线条。 李冕看了一眼,暗自感叹干柴还没点燃就已经烧起来了。 雉奴紧紧跟在姑爷身边,就在陈圆圆敛起裙裾的时候,瞪圆了眼睛,偷偷扭过双环髻看了一眼自己的屁股蛋,又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陈圆圆。 雉奴羡慕了:“小娘子肯定能生很多儿子。” 厢房里总共就三人,李公子是个男人,雉奴这句小娘子不会是在说自己。 就剩下一个人了。 陈圆圆不解的回眸看了过去,瞧见雉奴正在盯着她的圆润后翘大呼小叫,顿时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 秋水眸子下意识看向了李冕,结果他却在欣赏梅瓣春兰,不是做作的装成欣赏梅瓣春兰,是真的在观赏稀少名贵的宋梅。 一时间,陈圆圆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失落了。 高兴是有,还有几分失落。 好看女子被人冷落了,心里总归会有一些淡淡的失落。 不过,李冕在她心里的印象越发清晰了,生平里接触过的那些公子才子,从来没有一人像他这般见了天姿国色陈圆圆以后,没有任何企图心。 浑身流露着一股子坦然悠闲,无拘率真,却又没有那些自诩为风流才子的读书人一身繁文缛节,看似风流倜傥,带着一股子教条味。 陈圆圆与李冕相处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很舒服,很轻松,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些宋儒留下的教条。 在他面前更像一个人了,而不是女人。 陈圆圆收起了慌乱,作了一个万福:“李公子莫怪,家里不像是富贵人家,常年备着热水,还请李公子稍等半柱香时间,等到热水烧开了就能给公子泡上一杯茶了。” 李冕点了点头,表示了理解,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排在第一位可见重要,在一些缺柴的府县,柴薪的银价远高于其他府县。 汝宁府人烟稠密,又缺乏柴薪,每当连绵的阴雨时节,就连富贵人家也只能裂门以炊了。 灶房里常年备着热水,非富即贵,不是寻常人家可以负担得起。 陈圆圆换了一个方向,侧蹲在地上,从旁边拿起堆放整整齐齐的木柴,放在红泥小火炉里。 她的背对着姿势,换成了侧对着的姿势,有了不同的区别,不过却是让她后翘的圆润曲线更加一览无遗了。 李冕看了一眼,脑子就浮现了那天清晨在金水河畔的光景,波涛汹涌怒放着的牡丹,配着勾人的圆润后翘。 当真是极其的销魂。 谁要是把她娶回家,少说也得少活十年,嗯......最多也就能活一年。 肯定是夜夜笙歌和白日宣淫轮换着来,只用一年就会被榨干,变成一头累死的牛。 李冕注意到她生火的方式,又对她的身份产生疑惑了,看起来颇为熟练,没有一股脑的塞进去木柴,架空着放了木柴。 她随后拿出火折子,很快就把火给生起来了,不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更像是充满了烟火气又贤惠的寻常人家女人。 可她那国色天香的容颜,以及婀娜的身姿,与寻常人家牵扯不上半点关系。 等到铜壶冒出热气,壶盖不停的向上跳起。 陈圆圆顺着楼廊‘哒哒’跑上了二楼,后翘的圆润更加明显了,坐在楼下李冕全都尽收眼底。 雉奴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李冕没有假惺惺的不去看,欣赏了难得的屋里美景,等到圆润后翘消失在楼廊上,挪开了视线,看向了一旁的呆萌雉奴。 他伸出手轻轻托了一下雉奴的下巴,帮她合上了小嘴,询问了一句:“蜜饯好吃吗。” 雉奴怀揣着心事,先是点了点双环髻,又是摇了摇头,心想着回头一定要问圆圆姐平时吃了什么,才能让小屁股蛋长得又大又圆。 金水河畔的大同婆姨倒是有坐缸的本事,从小下了苦功,练出了丰腴的身姿,她可吃不了那些苦。 再说了,听着圆圆姐的口音,不是大同府人士,一定是吃了用秘方制作的蜜饯,吃出了婀娜的身姿。 就在雉奴胡思乱想的时候,陈圆圆拿着一只红钿盒子走了下来,抽开盖子,取出了栀子陈皮茶,放在青白釉盖碗里,冲泡了三杯。 李冕喝了一口,颇为顺口,询问道:“怎么不见你家的那头小毛驴,卖了?嗯,那头毛驴的脾气倔了一些,卖了是个不错的决定,可以换成一头听话的骡子。” 陈圆圆先是一愣,‘扑哧’笑出声,过去但凡是喝过她亲手窨制栀子陈皮茶的才子名士,恨不得吹捧到天上,吟诵十篇八篇诗词赞叹这茶的只应天上有。 李公子喝了一口,只字未提栀子陈皮茶的味道,询问起了其他事情。 想想也是,不论是才子名士也好,李冕公子也罢,各种贡茶名茶都喝了一遍了,要说她窨制的茶比贡茶还好喝,不见得了。 才子名士弯弯绕绕的心思很明了,企图趁机获得她的芳心。 李冕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难道我猜错了,没有卖了毛驴换骡子,那你可就要受罪了,小毛驴的倔脾气上来了抽它都不会走。” 陈圆圆莞尔笑着,迈步走到了漆彩夜宴图屏风旁边,指了指后面说道:“公子到了院子里就明白了。” 不过是第二次见面,邀请李冕进入精致小楼已经很难得了。 陈圆圆自己都没觉察到,对待李冕,居然像是相交多年朋友过来拜访,耐心解释着家里的陈设廊院。 第十六章 吃豆腐 漆彩夜宴图屏风后面还有一扇木门,推开木门是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里的墙边是一片菜畦,种着芫荽,还有几株桃树梨树。 角落里用青砖搭建了鸡舍和鸽笼,几只母鸡‘咕咕’叫着,下了几颗鸡蛋,旁边还有一只青花釉大缸,养的鱼不是用来观赏的锦鲤,全是可以宰来吃的鲤鱼。 小毛驴待在稻草搭的窝棚里,旁边是石磨,套上绳索随时可以拉磨。 后院里的情况不像他猜测里的那般,种满了各种花草,显得一副风雅的曲高和寡样子。 李冕对于眼前的一幕更加喜欢,充满了烟火气,称赞了一句:“挺不错,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都被你养活了,是个贤惠又持家的娘子,谁娶了你就有福了。” 陈圆圆听到一句娶了她有福了,耳朵根泛起了酡红,很想打趣一句公子是否娶妻,抿着樱唇,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话有歧义,说出来难免让人误会。 只是......不知怎了,她很想问出这么一句打趣的话。 陈圆圆轻轻侧过脸靥,看了一眼李冕,又看了一眼他身边的美婢,估计大概是没有成亲,不然怎么会不与娘子一起结伴出行,带着美婢四处闲逛。 李冕走进了院子里,一直来到了稻草棚子旁边,想要教给陈圆圆一个对付倔驴的办法,看见棚子里放着木头方格,上面压着一块石头。 一股豆腐的香味,传到了鼻子里。 “豆腐西施?” 李冕想到了很贴切的一个词,好奇的询问了起来:“从你家摆放的梅瓣春兰可以看得出来,家境殷实,怎么会想起来做豆腐,只是卖豆腐可买不起昂贵的梅瓣春兰,另外,你父......” 下半句话是想询问怎么不见她的父母,李冕想到自己还是寄居山寺长大,没有继续说下去,总共见了三次面,正儿八经见面只能算是第二次。 询问关于父母的隐私,比较忌讳了,没有问出来。 陈圆圆没有藏着掖着,直言不讳的说道:“奴家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母,后来被姨母收养成为了梨园的一名伶人,后来有了些名气,花银子赎了身,又买下了这座院落,手里的银子用的七七八八。手里没了银钱,不能像过去一样衣来张手饭来张嘴了,总要学着生活。” 陈圆圆说出伶人两个字的时候,刻意看了一眼李冕,想要看他有什么反应。 伶人只是卖唱,却与娼妓一样都是下九流,虽然以她的名声被人尊称了一句读书人独有的称呼大家,受到官绅公子的追捧。 官绅公子们为了能够听到陈圆圆的琵琶弹唱,不惜豪掷千金,只为了听到陈大家的一曲弹唱。 地位终究是低了,李冕也不知道她的万人空巷名气。 陈圆圆惊咦了,不仅没从李冕脸上瞧出半点嫌弃,还有着第一次见到的真情实意敬重。 敬重见多了,大多是些虚伪的企图。 真情实意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不是伶人,是受到世人尊敬的书画名家。 李冕当然不会在意伶人的身份,娼妓在他的那个世道还是下九流,伶人就不一样了,那是真正的艺人,是与书画名家一样受到尊敬。 陈圆圆见他没有嫌弃,放心了,今天也不知怎了,对于男人从来都是拒之于千里,偏偏在意了李冕的看法。 放在平时,嫌弃还是钟意,与她何干。 另外,比较捉摸不透的是,李冕对于豆腐的兴趣,多过对她身世的兴趣,听说了她的身世以后,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其余任何反应了。 他径直走向了稻草棚子,围着压好了的豆腐观察了起来,先是点头,又是摇了摇头。 陈圆圆哭笑不得了:“公子想吃奴家的豆腐?” 李冕一个踉跄,差点扯到了胯部,表情古怪:“可以吗?” “公子对奴家有恩情,不就是豆腐嘛,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陈圆圆走了过去,撩起布裙袖子,露出了玉藕般的手臂,吃力的搬起了青石板,放在了旁边的硬木桌子上。 看起来很吃力,动作却十分娴熟,应该是经常做豆腐。 木头方格上没了青石板,掀开了泛黄麻布,露出了泛黄的豆腐块。 陈圆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青丝拢到耳畔,拿着小刀割了一块方方的豆腐块,扭过脸靥询问道:“公子可曾带了篮子。” 街市里的商贩们卖菜,没能奢侈的用油纸包着,大多都是放进客人的篮子里,没有篮子的话只能用手拿着了。 李冕的反应却让陈圆圆奇怪了:“哦,原来是这个豆腐。” “这个豆腐?” 陈圆圆重新盖上了泛黄麻布,不解的问道:“天底下的豆腐都是这般样子,公子难不成见过其他的豆腐。” 两人答非所问,说的话不是一个意思。 李冕笑了笑,挺认真的说道:“这是用卤水做的老豆腐,颜色泛黄,不如白豆腐好吃,尤其是做成豆腐花十分的美味。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俩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说完这句话以后,李冕颇为期待的看着陈圆圆雉奴两人,等着看甜咸相争,以雉奴喜欢吃蜜饯来看,应该是喜欢吃甜豆腐花。 陈圆圆就不好说了,她是南直隶人士,按理来说喜欢吃甜的豆腐花,可她又在京城生活了多年,更大的可能是吃咸豆腐花。 李冕等了半天,没有等来一句回应。 雉奴一脸的迷糊,不知道什么是豆腐花,更不知晓甜的和咸的哪种更加可口。 陈圆圆的秋水眸子困惑望着他,同样是没听懂这句话里的豆腐花,难道是与葱花一样,一种豆子发芽开的花。 李冕噎住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在金水河畔闲逛了很久,从来没见过卖豆腐花的小贩:“京城里难道没有白豆腐吗?” 雉奴赶紧摇了摇双环髻,贪吃的她从来没见过白豆腐,如果真有与众不同的白豆腐,肯定会去品尝。 陈圆圆仔细回想了一阵,肯定的说道:“奴家在南直隶和北直隶都没见过公子所说的白豆腐。” 第十七章 没钱 “陈家小娘子可曾在家,市税已经拖了一旬,不能再拖下去了。” 李冕正要说出不同于卤水点豆腐的另一种点豆腐法,廊院外传来了敲门声,还有差役呼喊的声音。 听着差役的说法,像是在催缴市税,已经拖欠了十来天。 陈圆圆脸色略带了一丝窘迫,走到精致小楼的前门,打开了木门:“还请差爷再宽限几日,奴家卖了院子里的豆腐,便能缴纳今年的市税。” 精致小楼前站着两名差役,中年差役地位高一些,上身穿着交领窄袖长袍,下打密褶,腰间系着红布织带。 年轻差役地位低一些,只是在青衣外罩着一件红布马甲,腰间系着青丝带。 中年差役没有预料里的刁难,拱了拱手,无奈道:“小娘子在附近住的时日不短了,应该知道阎某对于街坊邻里还算照顾,市税拖欠个三五天不妨事。阎某也是在顺天府衙门里混口饭吃,再拖欠下去,恐怕会招来事端。” 中年差役说话的时候,没有像个色中饿鬼一般,趁机盯着陈圆圆的烟黛桃靥看个不停,露出贪婪的目光。 像他这般的积年老吏,还是京城顺天府衙门的胥吏,懂得分寸二字,心里清楚以陈圆圆的天姿国色,不是他这种小吏所能染指,甚至不能直视陈圆圆。 不然,引来了哪位官绅公子的不满,饭碗就要保不住了。 陈圆圆作了一个万福,难为情的说道:“阎二叔是知道奴家的情况,好不容易鼓捣出的豆腐由于味道差了一些,怎么都卖不出去,买了毛驴、石磨、豆子等用料几乎耗尽了奴家手里仅剩的一点银子,明天就用半价卖了所有豆腐,还了拖欠的市税。” 阎二叔听了一句半价卖豆腐,欲言又止,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他的反应只会被当做赔本的惋惜,门口的陈圆圆,院子里的李冕雉奴,三人都把这声叹气当成了惋惜。 旁边的年轻差役自从来到精致小楼前,一直在盯着陈圆圆察看,没有年轻人在精力旺盛年纪时的燥热,只是在好奇的打量曾经在金水河畔风头无两的陈圆圆。 当他听到了阎二叔的叹息,脸容顿时出现了嫉恶如仇的神情,忍不住仗义执言了:“陈家小娘子就算是用半价......” 还没等他说完,就被旁边的阎二叔扯着青衣拉走了,离得比较远了,低声训斥了一句:“阿元再敢胡说八道,二叔就把你赶回通州老家。” 年轻差役满脸的愤慨:“陈家小娘子的豆腐卖不出去,哪里是因为味道差了,分明是礼部郎中的长子孙易发故意刁难,买通附近街巷的青手掌柜发了话,不许附近的人买走陈家小娘子的豆腐,堂堂一名读书人却刁难一名柔弱女子,算什么七尺男儿。” 青手又叫做打行,转相传授着一种密不告人的打人办法,他们打人,或胸、或肋、或下腹、或腰背,可以做到被打者在大概日子死亡。 三个月,五个月,或是十个月,一年,往往不会有任何差错。 时间久了,苦主拿着杀人的一纸诉状告到了官府衙门,早就超出了律法的期限,也就不用抵命了。 市井百姓对于跳梁在市肆里的青手打行,只能据手而避之,躲还来不及,哪里还敢违背青手掌柜的交代,别说是半价卖豆腐了,白送都没人要。 “住嘴!” 阎二叔厉声呵斥了一句,说完就后悔过于严厉了,放缓了语气:“二叔膝下无子,就你一个亲侄儿,吏目的位子,还有全部家业都要交给你。阿元的脾气要改一改了,不然怎么继承二叔的吏目。” 阿元梗着脖子还想争辩两句,看着二叔的鬓角已经长出了几根白色毛发,闭上了嘴,却还是一脸的不服气。 精致小楼里的陈圆圆目送叔侄二人离开,哀怨的叹了一口气,走到院子里,低着眼睑告了一声罪:“还请公子见谅,今日不能留下公子在家里吃口粗茶淡饭了,奴家还要磨出更多的豆腐卖出去,还了拖欠的市税。” 李冕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 嗯? 陈圆圆的樱唇微微张开,露出了好看的贝齿,想到女子笑不露齿的规矩,赶紧用白皙手掌捂住了樱唇,脸容上全是惊诧的神情。 不对劲啊。 过去碰到的官绅公子巴不得有出手相助的机会,倘若是知道了陈圆圆有半点的为难,不用明说,早就争先恐后的伸出了援手。 别说了欠了衙门里的市税了,犯了死刑的大罪,凭着一身家业不要也会帮陈圆圆摆平。 从未见过像李冕这般的反应,连一句客气话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陈圆圆本就不想让李冕帮忙,却还是耐不住心里诧异,做出了让她羞红脸的厚脸皮行为:“公......公子难道没有英雄救美的心思?” 雉奴频频点头,即便是她最不希望见到姑爷和这么好看的女人有瓜葛,但姑爷的行为着实让她看不懂了。 按照戏文里的说辞,姑爷应该义愤填膺的大喝一声,痛斥贪官污吏.......额........虽然那两名差役的人品还不错,也应该站出来英雄救美。 结果却是毫不留恋的离开了。 李冕停下向外走去的脚步,转过身来,笑了:“我没银子。” 陈圆圆:“......” 雉奴:“......” 两人想了很多借口和理由,欲擒故纵也好,故意吊着胃口也罢,什么借口都想了,却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缘由。 陈圆圆也笑了,笑的花枝乱颤:“公子可真是个妙人。” 雉奴笑弯了眼,感觉跟在姑爷身边好有趣,比起吃蜜饯还让人开心,只是........姑爷有些不解风情了,往后可怎么与公主相处。 雉奴的脸蛋又泛起了忧愁,小小年纪反倒是替李冕和长平公主的相处担心了起来。 姑爷真不让人省心呐,以后要少买一些蜜饯了,多存一些月钱,帮着姑爷给公主买些胭脂水粉。 女人嘛,总是喜欢被人哄着。 第十八章 石灰点豆腐 李冕接过来相赠的一块豆腐,捏下来一角,放在嘴里尝了尝,味道是老豆腐的滋味没有她所说的那般不堪,不至于卖不出去。 以陈圆圆的姿容,附近街巷的男人们每天望眼欲穿的一件事,从豆腐西施的铺子里买走一块豆腐。 倘若再能与豆腐西施说上几句话,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了。 结果却是没能卖出去一块豆腐,只是归咎于豆腐的味道,想的过于简单了。 李冕看了一眼陈圆圆,敛起裙角,蹲坐在井边,蹙着眉头清点着鸡舍鸽笼里的鸡鸽数量,看来是准备卖掉了。 李冕看着正在为市税苦恼的陈圆圆,随口说道:“我记得京城西面有一处石膏窑,点豆腐的时候可以把卤水换成石膏粉,切记不能使用石灰,那是强碱,嗯.......总之吃了石灰十有八九烧穿肚肠。算了,回头还是让雉奴给你送来一些石膏,点出来独一份的白嫩豆腐。” 白豆腐的说辞引起了陈圆圆的注意,作为梨园里的一名伶人,深知独一份的金贵,她唱出的腔调别人唱不了,在武陵班、可餐班等戏班里的身价就不同了。 如果真有李冕所说的白豆腐,往后就不愁豆腐卖不出去了,也就不用为市税发愁了。 陈圆圆从未听说过如此稀奇古怪的点豆腐法,还是选择了相信李冕,拿起一块丝帕包住了垂云髻,清理石磨里的豆渣,准备按照石膏点豆腐的法子,尝试着点出白豆腐。 市税的拖欠过于让她苦恼了,失了礼数,忘了送人出门。 等她回过神来想到把客人晾在了一边,急忙放下手里的丝瓜瓤,用襦裙袖子拭了拭汗水,赶紧出去相送。 李冕雉奴两人已经不在院子里了,顺着金水河走去,消失在十里香风的河畔。 陈圆圆站在精致小楼前,秋水眸子看来看去,没有搜寻到李冕的身影,暗自怪罪了自己一句:“今日在李公子面前失了教养,往后可不能再犯了,免得让李公子失望。” 京城里的公子是否失望,曾经的陈圆圆从来没在意过,今天却在意了一位公子的看法。 也许是因为李冕是她离开梨园以后,结识的唯一一位朋友。 嗯。 应该只有这一个原由了。 李冕雉奴两人路过银锭桥的时候,再次碰见孙公袁公两人坐在金水河畔的冷淘摊子旁,闲聊着朝局时政,在旁人听来是官绅出身的两个老头发牢骚。 京城里别的不多,官宦人家多如牛毛,官绅家里的老头闲聊不会引起注意。 “可算逮到你小子了,阿满把他拿过来。” 孙公笑着伸出了手掌,竹筷子指了指李冕,示意随从阿满拦住路过旁边的李冕,别让他溜了。 阿瞒? 李冕打量了一眼面前的铁塔汉子,一点也不像五短身材的曹操,说他是膀大腰圆的许褚还差不多。 阿满拱了拱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我家恩师有请,还望公子过去一叙。” 相貌看似粗俗不堪,颇为知礼,看来孙公很懂教书育人的法子,把一名五大三粗汉子教授的进退妥帖,与他那铁塔般的相貌截然不同。 李冕折返回去,坐在了小杌子上,没有反抗,估摸着也反抗不了,不过他手里拿着牛角大弓骑着五明骥,面对铁塔汉子就另当别论了。 以五明骥的神骏,还有他勤加操练的骑射。 每天清晨顺着金水河河畔骑马射箭的雅趣,也就变成了杀人的手段了。 孙公等到他坐好了,说出了心里牵挂了很久的一件事:“自从你身边的小丫鬟说出了废漕改海四字,老夫始终挂念着这件事,你小子可倒好始终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半个字。今天权当是闲谈了,不会流传出去,让你得罪人。” 涉及到了漕运,推行任何新政都会得罪一大批官绅。 孙公对于他的闭口不谈,感到了理解,不认为是一种胆小怕事。 做事谨慎和胆小怕事其实是一回事,对于一个人的看法是前者还是后者,在于观感的好坏。 不过,一旦牵扯上了漕运,任何敬而远之的行为都会被看作是为人谨慎了。 李冕笑而不语,坐在小杌子上欣赏着金水河上来来往往的游船画舫,听着河面传来的袅袅歌声,以及丝竹琵琶的弹奏,依旧是没有高谈阔论的意思。 孙公等了半晌,见他还是一副皮懒悠闲的样子,竹筷子故意指了指旁边的袁公说道:“这个老头写了一手好青辞,认识一些六部的京官,尤其是兵部部堂与他关系不错,只要你能在袁公面前多说两句,让他满意了,保证你能在仕途有所作为。” 何止是关系不错,兵部尚书算是孙公袁公两人共同的门生。 不同的是,孙公是房师,袁公是座师。 雉奴撅起了小嘴,戳穿了两名老者的真面目:“你俩一位是曾经的辽东总督,一位是前任兵部尚书,红桥姐姐早就告诉奴家了,别想着诓骗驸马姑爷。” 当朝的公主有数位,当朝驸马只有一位。 近来成亲的公主只有一位,当做和亲公主的长平公主。 孙公袁公被拆穿了身份以后,没有任何怪罪雉奴的意思,本就没想着刻意隐瞒,反倒是对李冕得知他俩身份后的反应,多了几分期待。 变得坐立不安的拘谨了不妨事,就怕他有了功利心。 这也无可厚非,京城里任何一位官绅公子得知两人的身份,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功利心,毕竟只要能够牵扯上一点关系,对于他们日后的前途有着极大帮助。 李冕无动于衷的坐在小杌子上,依旧是皮懒悠闲,似乎是没有听到雉奴说话一般,还是自顾自的欣赏丝竹琵琶。 孙公顿时哑然失笑了:“老夫这些年来在京城里阅人无数,见到过各种性子的官绅公子,大多应了太史公的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不论装作一副淡泊名利,还是以退为进,从来没见过像你这般从不热衷于权势的人。” 第十九章 妓品 新晋驸马李冕在袁公的眼里,同样甚是奇怪,京城里的官绅公子狎妓是风尚,蓄养娈童也是大有人在。 以李冕的寒门出身,若要尽快融入官绅公子里,拈米、枭声、奇石、解字、打牌、养猫等等无不狭弄,时常在舞榭歌楼里进出。 从没见过李冕侍弄过其中任何一样,整日带着一名小丫鬟在街头巷陌闲逛。 不热衷于权势,也不借着驸马身份结交京城里的官绅公子,倒是挺像他们两个老头子,忙里偷闲,浮生悠然。 只是他们两人已经过了花甲年纪,李冕不过弱冠。 没有半点年轻人应有的锐气,比起两个老头子还像是辞官以后的颐养天年。 袁公招了招手,身后提着豆青釉茶壶的一人,在李冕面前的矮脚方桌上摆放了一只豆青釉盖碗,斟了一杯茶。 李冕接过来呷了一口茶,满口留香,不吝赞誉的说道:“好茶,堪比栀子陈皮茶了。” 豆青釉盖碗里冲泡的茶水是产自黄山的松萝茶,在众多茶叶里脱颖而出,成为了贡茶。 讲究土壤气候,但凡是气候稍差了一些,茶叶就会落了下乘,不能送入宫里当做贡品。 浑然天成的贡茶,当然要比人手窨制的茶叶更佳了。 孙公笑骂了一句:“这可是有幸成为贡茶的松萝茶,当然是好茶了,你小子居然拿着人手窨制的茶叶相比较,你当是女状元陈圆圆亲手窨制的栀子陈皮茶。” 此状元非彼状元。 每逢春闱结束以后,金水河畔的十里烟花胜地通常会举办一次盛会,名士曹大章在《燕都妓品序》里列出‘品、韵、才、色’四样,分别从人品、气质、才艺、容貌等四个方面对清倌人和伶人进行品藻。 依次定下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等妓品。 陈圆圆九岁那年在金水河畔的梨园初步登台,惊为神女,连续三科春闱成为《燕都妓品序》里女状元,引来了很多官绅权贵的叹为观止。 李冕在东梢间书房里看过《燕都妓品序》,知晓了孙公那句话里女状元是何意思,煞风景的说了一句:“不见得是幸事。” 换作平时谁敢大煞风景,孙公早就伸出手掌敲那人的脑袋了。 孙公今天却是叹了一口气:“确实不见得是一件幸事。” 徽州府每年为了进贡松萝茶,地方官员已经足够劳民伤财了,还要应付宫里来的漕运太监。 在贡茶以外,额外采办一批松萝茶,进献给宫里来的刘瑾。 想到此处,孙公袁公两人又是打量了几眼李冕,感觉眼前的皮籁备懒小子,与他们印象里驸马李冕相去甚远。 三座门那场朝论过后,长平公主不知是为了给李冕结交官绅做铺垫,还是为了给他扬名,从府里流传出了一个消息。 漕运太监的夹带是由驸马李冕润色,看穿了其中的弊病。 一直默默无闻的李冕,在官绅里有了一个模糊印象,品行还算是端正。 至于李冕看穿了太监夹带,官绅们多半是不相信,这等对于朝政时局独到且毒辣的眼光,不是寒门子弟所能拥有。 没有世代宫保的长辈提携,见识和眼界达不到看穿漕运太监的层次。 孙公袁公两人经过与他的接触,又有发人深省的废漕改海言论,心里有了回数,长平公主说的那话多半真实。 袁公说出的提点,超出了点头之交:“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人一旦读了书开了心智,总会有所求。学得文武艺卖予帝王家是大多数读书人的所求,品德高尚些的也会一心为国做些实事,再是性子淡泊总有着书立传的想法,只是.......小友已然身在名利场,却别无他求,就连老夫都看不穿你了。” 李冕笑了笑,没有把这句看不穿当真,以这两位的经世练达岂会看不穿他的心思。 不过是有了惜才的心思,想要让他干些实事,为朝廷出一份力。 寒风习习,吹来了金水河畔的悠扬曲调,孙公端着豆青釉盖碗,耐着性子品茶,眼神没有落向金水河上宜人的阳春白雪,注意力始终在李冕身上。 难道世上真有人对功名利禄漠不关心。 倘若是一名官绅公子还好说,吃过见过,享受过各种功名利禄了。 李冕偏偏是寒门子弟出身,最是讲究一个出人头地了,做梦都在渴求着衣锦还乡。 李冕坦然的说道:“作为一名驸马,我家娘子还是由嫡长公主变成庶长公主的长平公主,说出看淡了功名利禄的话,估计没有官绅愿意相信,多半会把我的行为当成韬光养晦。其实吧,现在的日子过得挺舒服,骑骑马,逛逛街,逗一逗雉奴,何必惹来一身烦心事,活得太累。” 雉奴偷偷塞着蜜饯,听到一句逗一逗雉奴,脸蛋瞬间就红了。 还是当着好多人的面说出来,脸蛋红的发烫,羞死个人了。 这番话里充斥着坦然,像是劳累了一辈子,身子累垮了,心累了,不想继续过着劳劳碌碌的苦日子。 可是......李冕不过弱冠年纪,哪里来的一辈子劳碌的沧桑感。 孙公是个随性的人,见他实在不想操心案牍了,也就不再劝了。 世事无常,世人大多是身不由己,何况李冕迎娶的那位公主还是长平公主。 往后的事情,谁好说。 袁公辞官不做了,还是整日为国操心,不忍心贤才在野:“不为了朝廷,为了长平公主也是好的,以长平公主和刘瑾等八虎的不对付,不做些努力,早晚有一天会被逐出京城,驱赶到金陵,从此远离朝廷中枢。” 前往金陵? 李冕乐了:“还有这等好事,早就听闻了秦淮河的繁华程度仅次于金水河,刚好想去见识一番,看来以后需要尽量少说话了。” “你小子........” 孙公先是一愣,又是忍不住笑骂了一句:“京城里官绅公子见了老夫和袁公,恨不得一口气吐露完胸中的所有豪言壮语,试图获得一点青睐。你小子可倒好,不想吐露心声也就罢了,还想着法的惹来老夫和袁公的不满,着实怪哉。” 第二十章 钱粮账册 袁公到了如今的年岁,不会轻易因为小辈产生喜怒了,只是惋惜了李冕身负的才学。 他身上的才学在于诗词歌赋也就罢了,袁公不怎么看重此道,从看穿了漕运太监夹带的弊病,以及废漕改海的言论,看得出来是个可以治理一方的能臣干吏。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百姓,多是一件美事。 李冕屡次推脱,不愿意出来做官,提前过上了颐养天年的日子。 驸马不能做官在寻常人看来是一件难题,在孙公袁公两人看来却是小事一桩,有着各种转圜的余地。 袁公因为未能帮朝廷举荐了务实贤才,心情不佳,没了喝茶的心思:“以小友的身份已经站在名利场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避开就能避开,算了.......等你遇上了,就会明白老夫话里的意思。” 李冕还是一副坦然悠闲的样子:“遇上了再说,我现在只想过着衣食无忧的清闲日子,最近还认识了一位朋友,闲来无事找她聊两句也是不错,毕竟与长得好看的人相处,也是一种享受。” 今天不管是话投不投机,孙公袁公两人准备离开了,前往各自的楼廊院落还有事情处理。 李冕看着站起身的两人,突然想到只顾着闲谈了,忘记说正事了。 白豆腐要想打开销路,需要上行下效才行,孙公袁公两人都说好的白豆腐,要不了多久就会引起吃白豆腐的风尚。 李冕询问了一句:“孙公袁公可曾吃过白玉豆腐。” 白玉豆腐? 只是听到名字就不俗,应当是一样难得的佳肴。 何况还是由李冕亲口说出来,别的方面暂且不谈,单论膳食方面,几乎快要尝遍京城里的各种馆子了。 孙公袁公两人同样是颇为好吃,停下来白底黑面官靴,转过身看了过去。 却又忍不住哑然失笑了。 李冕像是在感慨说完了,询问的话没被听见,摇头晃脑的叹了一口气,带着雉奴离开了银锭桥的冷淘摊子。 孙公袁公两人走了没有几步,相隔不远,怎会没有听见。 两人又不是瞽师。 看得见他急匆匆离开的脚步,明摆着是担心得到回应。 问出了话,又不想得到回应,显然是在吊胃口。 孙公越发觉得李冕这小子有趣了:“你还别说,真被他吊起了胃口,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下次见了他定要问清楚了,什么是白玉豆腐。” 袁公捋须笑了笑:“他难得对一件事上心,看来要尝尝白玉豆腐了。” 日头西斜,晨昏定省,李冕按照规矩要与长平公主一起去宫里定省,不过母后已经被废了,前往了金陵的皇陵居住,嘉祯皇帝又与长平公主的关系渐冷,也不用去定省了。 免去了一桩麻烦事。 前往宫里被一双双眼睛盯着,哪里有带着雉奴四处闲逛让人舒坦。 李冕回去的路上,刚巧碰到了一顶绿呢帷轿挡住了去路,拉着雉奴让开了道路。 挺宽的巷子口,堵着两顶帷轿。 一顶是绿呢帷轿,另一顶是景泰蓝帷轿。 正常来说,绿呢帷轿避开道路,让对面的景泰蓝帷轿先过去。 结果悄悄相反,景泰蓝帷轿停在了一边,谦让了地位更低的绿呢帷轿。 “停轿。” 绿呢官轿路过李冕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掀开帷帘,走出来一名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背花盘领窄袖杉的太监。 难怪景泰蓝帷轿的官员主动避开了,说好听些是谦让,说难听些是惹不起。 太监在景泰蓝帷轿里的官员诧异注视下,朝着没穿任何官服的李冕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奴婢,见过驸马。” 官员听到一句驸马,恍然了,又感到了困惑。 当朝驸马只有一位叫做李冕的驸马,出身寒微,向来势利眼的太监怎会对他如此的恭敬。 客客气气已经很难得了。 眼前的场景,像是见到了长平公主一般的恭敬。 李冕点了点头:“马公公有事先回去,我和雉奴稍后回府,应该是前后脚的事情。” 马云颇有涵养,据说进宫以前是个读书人,恭敬道:“没有驸马的良言,奴婢也不可能担任崇文门的税监太监,在驸马面前,哪有奴婢坐轿的份。” 官员陷入了思索,难不成从长平公主嘴里流传出来的消息属实,抨击了刘瑾夹带的君前对奏,经过了李冕的润色。 长平公主身边大伴马云的恭敬做不得假,看来有几分真实了。 官员挥了挥手,示意轿夫离开,准备回去与同僚谈论这件事。 李冕见他想要跟在身边,就让他跟着一路步行前往府里,绿呢帷轿在后面跟着。 马云走了没几步,苦笑一声说道:“公主早就说过要把府里的钱粮账目交给驸马,却迟迟不见驸马来勘察账目,府里的人还以为是奴婢故意刁难驸马,红桥已经找过奴婢几次了,刻意说了钱粮账目的事情,奴婢实在是冤枉。” 雉奴本来气鼓鼓跟在后面,不想理睬总是给她带来蜜饯的马云。 她也以为是马云的故意刁难,没想到是姑爷自己不愿意接手。 雉奴想着府里大伴马云过去对她不错,叽叽喳喳的帮忙说起了好话:“马云人挺好的,自从跟了公主以来一直勤勤恳恳,还经常给奴婢带来外地的蜜饯,啊.......说错了,奴婢帮他说话,可不是因为蜜饯啦。” 日头很暖,晒在身上暖洋洋。 李冕扭头看了一眼满脸为难的马云,把继续交给他的话咽了回去,叹气道:“行吧,回头把钱粮账目交给雉奴,以她的聪慧处理那些账册没有任何问题。” 雉奴笑弯了眼,姑爷说她聪慧啦。 马云长舒一口气,总算是把钱粮账册交了出去,瞧见雉奴呆萌的傻笑,不禁摇了摇头。 难怪红桥比她进宫稍晚,却成为了管事大娘子。 李冕说完这句话以后,担心雉奴反应过来,矮身钻进了绿呢帷轿里,吩咐了一句:“回府。” 姑爷怎么跑了? 雉奴迷糊的望着急匆匆离开的绿呢帷轿,突然反应过来姑爷要把所有钱粮账册交给她。 “姑爷!” 雉奴提着鹅黄色襦裙,气鼓鼓的追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兰台诗会 乍暖还寒,京城迎来了一场倒春寒,东梢间的窗棂紧闭,还遮着一层帷幔,挡住了透过窗棂缝隙吹进来的寒风。 帷幔挡住了寒风,也挡住了外头的亮光,厢房里显得昏暗。 雉奴坐在八脚圆鼓凳上,由于怕凉,垫了一块苏绣卷草纹墩垫,小屁股蛋暖和了起来。 “姑爷,结算完了这本账册,剩下的明天再结算?” 雉奴大口吸了一口气,鼓起脸蛋,作势要去吹灭白釉高脚灯的灯芯,心里偷着乐,只要书房里没了亮光,姑爷也就不会让她继续结算账册啦。 “呼.......呀.......” 雉奴的小嘴再次漏了风,脸蛋像个面团一样,被一双手掌揉捏起来,好不容易攒的一腮帮子大风,全都漏完了。 没了大风就不能吹灭灯芯了,只能埋在红木书案上的一堆账册里继续结算。 雉奴愁眉苦脸的抽出了一本账册,放在上面的邀帖掉了下来,落在了一双白底黑面靴旁边。 李冕捡起来看了一眼,穷奢极欲的气息扑面而来,长平公主作为公主邀请访客的刺纸,不过是两指阔的白鹿纸,已经较为奢侈。 这封邀帖是用销金大红纸制成的礼书,封筒长达五六尺,面阔四五寸以上,内有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如此奢靡的一封邀帖只写了寥寥几个字,堪称一句暴殄天物了。 “兰台诗会......” 李冕随手又把邀帖放在了红木书案上,只是从兰台两个字就能看出背后主人寿宁公主的意图,事事压一头曾经的嫡长公主长平公主。 寿宁公主过去是庶出二公主,亲生母亲位份小只是一名选侍,后来被嫡母郑贵妃收养,子凭母贵,成为了嫡长公主。 长平公主的邀帖是白鹿纸,寿宁公主就用奢靡的销金大红纸,包括府里的各种用度也要压过长平公主一头。 长平公主有了一场君前对奏,在官绅里获得了不大不小的名声,还让府里的大伴马云掌握了税监实权。 寿宁公主便要举办一场兰台诗会,兰台是唐朝的三省官署雅称,等同于如今的朝廷中枢内阁,是要告诉官绅哪座府邸才是京城的中枢。 雉奴认为姑爷是天底下最有学问的读书人,一脸的期待:“姑爷一肚子学问,只要参加了兰台诗会,保准能够拔得头筹。” 李冕‘嗯’了一声,算是给了她的这句话一个回应,收起了扁头毛笔,放在哥窑烧制的一方罄口圆肚笔洗里清洗墨汁,照例顺着楼廊去了校场,骑着五明骥出府了。 雉奴的小手托着脸蛋,看着桌案上墨迹还没干的官青纸,呆萌着又在胡思乱想了。 “姑爷去哪里了?” 红桥抱着一堆账册走进了东梢间,只看见雉奴趴在窗棂前,望着廊院的天井发呆,没有瞧见姑爷的影子,甚是奇怪。 姑爷平时只要出门,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雉奴,今天却把雉奴一个人留在了府里。 红桥询问了一句:“姑爷去参加兰台诗会了?” “啊?” 雉奴呆萌望着天井出神,没有注意到红桥进入了东梢间,被她的声音惊醒,扭过脑袋见她又抱了一堆账册,脸蛋苦了起来:“姑爷没说去,也没说不去,离开书房的时候没有带上兰台诗会的邀帖,应该不会去啦。” 寿宁公主举办的诗会雅集不是在公主府,为了彰显隆重,请来了金水河畔全部有名的清倌人,又从刘瑾手上借来来几艘红樟木大船,在什刹海湖面举办兰台诗会。 不带上销金大红邀帖登不上红樟木大船,参加不了兰台诗会。 红桥听到姑爷李冕大概不会去了,没有任何失望,倒是挺好奇:“姑爷还真是让人猜不透,换成一般的寒门读书人成为了驸马,恨不得整天觥筹交错参加官绅的各种应酬,结交京城里的官绅。京城里的几位老驸马都快五十岁年纪了,还是借着身份的便利,热衷于结交官绅,咱们家姑爷.......自从成亲以来,没有参加过一场宴席,各种诗会雅集也没去过。” 京城里也有淡泊名利的名士,像李冕这般丝毫不关心权势的官绅,从未见过。 雉奴感觉时间差不多了,要去给姑爷烧热水了,小嘴里咬着蜜饯,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有屋子住,衣食也无忧,干嘛活得那么累啦。” 红桥登时就噎住了,眸子注视平时迷迷糊糊的雉奴离开东梢间,突然感觉她比起府里的大部分人活得清醒。 就像雉奴所说的那样,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屋子和衣食。 已经不缺了,何必还要整天殚精竭虑的累得像个孙子一样。 如今衣食无忧的清闲日子,可是很多人做梦都会笑醒的富足日子。 红桥没有把手里的账册留下,长平公主没有逼着姑爷谋取孙公袁公的支持,不屑于做出利用一家人的行为,也在于有着娘子织布养着自家男人读书的心思。 虽说姑爷已经是解元公,不用再读书了。 两人有了上次的琴瑟和鸣,长平公主头一次正视了被世人认为是草包的李冕,也有了贤惠娘子养着自家男人的心思。 红桥带着一摞账册又回去了,再次心软了,不忍心让雉奴累坏了身子。 账册总要有人去结算,雉奴清闲了,她就要劳累了。 红桥抱着账册回到了绣房,按照书香门第的规矩,作为贴身丫鬟的她住在绣房一楼,防止家中小姐在未出阁以前与人私会。 长平公主早就成亲了,又对男人不感兴趣。 嗯。 现在倒是有唯一一个男人李冕,引起了长平公主的注意。 红桥顺着楼廊走上了二楼绣房,瞧见了伏在案头处理各种要务的长平公主,生性节俭的她,还是只点着一盏白釉高脚灯。 红桥担心长平公主熬坏了眼睛,点燃了旁边红木香几上的一盏白釉高脚灯。 绣房里陡然一亮。 红桥收拾着散落在红木书案上的官青纸,惋惜道:“姑爷没有参加兰台诗会的心思,公主花费一千两银子的润笔,找来一位名士帮着姑爷写的诗词可就浪费了。” 第二十二章 寿宁公主 长平公主手里的湖笔略微停顿,好看的柳叶眉没有因为这件事拧起:“驸马不去也好,免得遭到孙易发钱东涧等人的奚落,这次兰台诗会又是寿宁那个泼妇举办,以她的心胸狭隘,肯定会趁机刁难驸马。” 红桥拿着一把老银小剪刀,剪去白釉高脚灯的灯芯,晕黄灯火更亮了几分。 依次剪了两根灯芯,红桥放下了手里的老银小剪刀,几次张了张樱唇,想要说话,却又郁闷的闭上了。 一肚子心里话说不出来。 姑爷可以不去,公主只能到场,不然传出去就是畏惧了寿宁公主,失了名望。 寿宁公主十有八九会在兰台诗会刁难公主,姑爷前去帮衬一二,吟诵出花费一千两银子买来的诗词,就可以化解了这场刁难。 只可惜姑爷不愿意参加所谓的诗会,又不能责怪姑爷,毕竟他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门道。 过了半晌,长平公主放下手里的湖笔,抹平了红罗褙子卷起的袖口,双手放在小腹位置,仪态端庄的走了出去:“走吧,咱们去见识寿宁公主的兰台诗会。” 还没到晚上,金水河畔已经灯火通明,各式游船画舫挂上了红灯笼,迎接着官绅公子的到来。 放在平时,清倌人不会在青天白日点灯,过于奢靡了。 今天早早的挂上了红灯笼,全是寿宁公主派人送来了蜡烛,还是用蜂蜡制成的昂贵黄蜡,不是一般的桕油蜡。 清倌人感慨了一句到底是嫡长公主的同时,不少人存着用桕油蜡偷偷替换黄蜡的心思。 可惜寿宁公主身边的中使司太监,从细钿漆彩匣子里取出黄蜡以后,盯着清倌人点燃了蜡烛才离开。 寿宁公主坐在红樟木大船上,站在窗棂前,望着甲板上,聚集了很多官绅公子,一个个自持风度,准备在本次兰台诗会拔得头筹,给寿宁公主留下一个好印象。 争取获得寿宁公主的青睐,迎娶了嫡长公主。 随着时间的推移,长平公主带着红桥走上了红樟木大船,四周站着宦官,搬着红绫行障,隔绝了官绅公子看过来的视线。 只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罗褙子影子,看不清真容。 孙易发、钱东涧等官绅公子注视着红绫行障,神色恍惚,又充满了憧憬。 长平公主的地位不如寿宁公主,国色天香的美名早就传遍了京城,在容颜上甚至略胜被官绅私底下称为妲己的郑贵妃。 今科乡试的解元公李冕迎娶了长平公主,孙易发、钱东涧等今科乡试的举人,全都认为是李冕抢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功名,还抢走了属于自己的金玉良缘。 毕竟,李冕在北直隶的乡试里,只排在末尾。 如果不是嘉祯皇帝的钦点,哪里能够成为解元公,更何况迎娶长平公主了。 孙易发、钱东涧等官绅公子不免同仇敌忾,对于撞大运的李冕意见颇深,还有轻视和嫉妒了。 寿宁公主对于学问平平的李冕,心里多半是看不起,认为长平公主和李冕的婚事,贬低了公主的身份。 连带着她也遭到了连累,打定了主意,挑拨两人和离。 等到长平公主走进了红樟木大船的花厅,身边只带着贴身女官红桥,哦......现在应该叫做贴身丫鬟了,还有中使司的宦官。 寿宁公主略带几分失望,没有见到李冕,看来他是退缩了,知道过来了就是自取其辱,躲在府里没敢出来。 寿宁公主失望的同时,还有几分欣喜,两人的关系并不和睦,挑拨长平公主李冕和离的可能有戏了。 花厅里摆放着两张虎足锦蓉榻,还有一只只绣墩,官绅小姐们已经坐在了绣墩上。 官宦小姐瞧见长平公主走了进来,纷纷起身,作了一个万福。 寿宁公主见了年长的姐姐,没有任何见礼的想法,依旧是站在窗棂旁边,注视着官绅公子们。 等到长平公主坐在虎足锦蓉榻上,兰台诗会正式开始了,下方的官绅公子一个个摇头晃脑的吟诗作对。 寿宁公主坐在了虎足锦蓉榻上,命人打开了挡在面前的帷帘,官绅公子的情况一览无遗展现在眼前。 风花雪月,才子佳人。 兰台诗会的举办靡费了很多银钱,却成为了京城里一桩难得的盛会,仅次于上元灯会了。 寿宁公主笑颜逐开,指着正在吟诵诗词的一名才子说道:“他是京城最近声名鹊起的钱东涧,江左三大才子之一,年纪轻轻就被人尊称一句虞山先生,由于祖籍是北直隶,从江南来到北直隶参加科举,险些连中小三元,是个不错的驸马人选。” 钱东涧连中了县试案首,府试案首,乡试解元本来也应该属于他,可惜时运不济的碰到了钦点,丧失了连中小三元的机会。 寿宁公主说这些话的时候,看似是目不斜视,眼眸余光却在一直注意着长平公主的表情。 见她一脸的平静,没有任何反应,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悲不喜。 像是庙里的泥塑菩萨,无趣的很。 寿宁公主不由的恼了,耗费了几箱银钱,就是为了见到长平公主嫉妒她的神情,以及对驸马李冕的不满,结果却没能看到。 银子不就白花了。 寿宁公主故意吃吃笑了一声,摆出风情万种的仪态:“父皇说了,任由本宫挑选驸马,不会随便指派一个庸人当做驸马。” 她在别人看来是风情万种,红桥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浪蹄子,与她养母一样是个偷汉子的骚货。 这句话戳中了长平公主心里最大的痛处,轻蹙柳叶眉,还是没有说话,端庄的坐在虎足锦蓉榻上。 一言不发,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寿宁公主注意到她轻蹙眉头的动作,知道说到了她的痛处,心情大好的继续说道:“那名官绅公子叫做孙易发,同样是才气不俗,听说他与孙公有些渊源,也是不错的驸马人选。可选的官绅公子过多了,本宫挑花了眼,姐姐不如帮忙一二。” 第二十三章 漕运火耗 天色渐暗,一只只红色花灯浮动在船头,映照着红樟木大船灯火通明。 人影浮动,人心也浮动。 红桥快要气炸了,双手叉腰,几乎想要学着泼妇骂街了,骂哭咄咄逼人的寿宁公主。 她在府里对待自己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一副软心肠,对待外人就不同了,曾经的长平公主贴身女官红桥在宫里出了名的刀子嘴,不曾有半点豆腐心。 长平公主轻轻摇头,示意红桥不用说话,这点委屈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驸马没被所谓的才子们刁难,暂且忍了。 在长平公主看来,两人的关系不过是六礼第一步的纳采,实情上终究是成了亲的一家人,不允许外人欺负驸马。 红桥闷闷不乐了,扭头看向了岸边,突然瞪圆了眼眸。 姑爷居然与孙公袁公两人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孙公袁公两人时不时捋须点头,面带笑意,相处的很是融洽。 谈笑风生的样子,不像是点头之交,更像是京城里的世交长辈,见到了从地方来的世侄。 作为官场上的长辈,听着世侄谈论自己对于朝政时局的看法,很合官场长辈的心意,大为满意的含笑点头。 红桥的心情又好了,冷哼了一声。 哼,你上赶着巴结的孙公,只是与孙公有一点关系的孙易发,得到了你这位如今的嫡长公主看中,殊不知,孙公袁公两人早就与我家姑爷相谈甚欢。 李冕清晨起来,进行了日常的骑马射箭以后,来到银锭桥附近,要上了一碗鲜嫩可口的槐汁冷淘。 还没吃上几口,撞见了同样过来吃冷淘的孙公袁公两人,拉着他不让走了。 尤其是孙公,非得要他说出废漕改海的详细说辞,不然举荐他去辽东当个监粮官。 李冕听到孙公威胁的话,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得不承认孙公对把握人心着实有一手。 边军的监粮官可不是一个好差事,通常是由太监担任了,以孙公的名望和地位倒是能够举荐一位驸马担任监粮官。 监粮官常年往来于边关和京城,身体上忙的四脚朝天,精力上还要整天处理各种冗杂的公务,一般的能臣干吏都吃不了监粮官的苦,何况是只想悠闲度日的他了。 李冕只能动动嘴皮子,把孙公应付过去:“漕运的弊病,说白了就是漕运火耗的增加,也就是运粮的耗费。漕粮的征收和运送属于两套班子,嗯……也就是两套官署衙门,负责收税的衙门是地方府县,负责运送的衙门是漕运总督,以及依附在漕运衙门上的太监、漕丁、漕工等等牟利朋党。老百姓在缴纳漕粮的时候,还要在额外缴纳一笔银子,也就是火耗,用于漕运过程中各种人吃马嚼的耗费,以及用来给予百万漕工的所谓工银。” 孙公听到这里,放下了手里的松花釉盖碗,不再喝茶了,看向李冕的眼神尤为的认真。 今天借着监粮官的借口,逼一逼李冕,只是想听到年轻人对于漕运的突发奇想。 至于有多少真知灼见,孙公袁公两人心里没抱多大期望,毕竟见识这个东西,不是单靠突发奇想就能想得到。 需要长年累月的做官,在官位上积攒多年的经历,才能摸到一些内情,还是在拥有很高天分的情况下。 通常来说,没有长辈的提点,年轻官员开悟不了官场上的内在规矩。 李冕的这一番话,当真是真知灼见了,把漕运看的极为通透,条理清晰的全都剖析了出来。 孙公袁公两人如果不是知道他是驸马,甚至怀疑李冕是漕监太监了。 李冕只说了一半,闭住了嘴,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袁公招了招手,示意跟在身边的门生给李冕倒了一杯茶,捋着胡须说道:“吊人胃口,可不是君子所为。” 李冕接过来松花釉盖碗,喝了一大口,指了指旁边的青花釉大碗说道:“倒不是晚辈吊胃口,吃了一大碗冷淘,还没顾得上喝水,就被孙公拉着说了一堆话,着实是口渴了。” 孙公哑然失笑,直接把松花釉茶壶放在了李冕面前,意思是这一壶上好的松萝茶都给他了。 贡茶难得,在府里也难能喝上几回贡茶。 嗯。 以后应该可以经常喝到了,府里的大伴马云担任了崇文门的税监太监,两淮盐商、徽商等富商往后都会送上一份孝敬了。 李敏收回思绪,接着没有说完的话茬继续说了起来:“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火耗不够用了,负责运送漕粮的漕运总督不可能自掏腰包,只能向府县施压,索要更多的火耗。府县同样不可能自掏腰包,只能把增收的火耗放在老百姓头上,经过两套衙门的层层加码,老百姓的赋税变得越来越沉重。” 李冕说这些话的时候,从始至终没有提到官绅两个字,始终围绕着老百姓来谈。 占据了天底下绝大部分土地的官绅,有着优免的恩典,缴纳的赋税很少。 拥有少量土地的老百姓,反而需要缴纳大量的沉重赋税,时间久了,老百姓不堪重负。 有些府县官员为了搜刮银子,把火耗征收的很高,甚至是比正税还要高。 老百姓不堪重负,只能选择成为逃户和隐户,做出了投献的行为。 孙公袁公两人轻轻点头,深知漕运火耗的弊病,以他们两人的名望和地位,面对火耗两个字依旧是有心无力。 漕运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早就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牟利朋党,牵一发动全身,谁敢冒着大不韪去触碰,就会遭到群起而攻。 很多官员对于漕运甚至是谈之色变,谈都不敢谈及漕运弊病。 今天难得有个年轻后辈敢于谈起这件事,孙公也就来了兴致:“你可知道投献。” 李冕没有因为忌讳闭口不谈,毫无顾忌的说了出来:“投献涉及了逃户和隐户,所谓的逃户是老百姓不堪重负直接抛荒了土地,不种地了,去其他地方寻个营生找条活路,征收上来的漕粮也就减少了。隐户就涉及到了漕粮的逐年递减,老百姓把土地挂在能够免税的官绅名下,只需要给官绅一份银子,不需要担心官府各种层层加码的火耗了。” 第二十四章 百万漕工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看似说的是依附漕运生存的漕工百姓,其实是背后的数万漕官,以及……” 金水河畔,孙公用闲聊的口气说出了下半句话,有了几份爱才之心,不忍让李冕说出来。 漕运弊政涉及的朋党众多,他一个闲赋在家的老头子说出来倒没什么影响,不在朝廷里做官了,漕运官僚听到了这句话,只会当成一个老头子发出的牢骚。 李冕说出来就不一样了,本就是个寒门读书人出身,又说出了污蔑漕运官僚的话。 弹劾的奏章,如雪片一般飞入宫里。 “孙公慎言。” 袁公板着一张脸,及时阻止了孙公没有说完的那句话,不是畏惧漕运官僚,说出了背后真正获利的那人,有着大不敬的嫌疑。 “哈哈。”孙公打了一个哈哈,也知道自己嘴太快,险些说出了大不敬的话。 孙公招了招手,示意袁公身后一名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冲泡一壶新茶来。 小郎君还没及冠,头上戴着一块软巾,身上穿着一件绢布湖罗衫,腰间悬挂着一块田黄石。 任何人见了这名俊俏的小郎君,都不会认为袁公有着蓄养娈童的喜好。 在于小郎君头上的软巾。 李冕看见那条软巾惊咦了一声,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位小郎君的年纪不过舞象,已经通过了乡试,获得了举人的功名。说上一句神童也不为过了,没想到只是袁公身边的一名煮茶童子,晚生有幸跟着沾光了。” 以他及冠的年纪,堪堪通过了乡试,获得了举人的功名。 如果不是有幸得到了恩典,解元公的名头不会落在他身上,论起学问来,还不如袁公身边的这名俊俏小郎君。 小郎君大抵应该是袁公的晚辈,煮茶的动作十分娴熟,不是第一次干这件事了。 找到冷淘摊子东家借来了火炉和铜壶,只用了半晌工夫,煮好了一壶新茶。 小郎君提着松花釉茶壶走了过来,依次给袁公和孙公两人各自倒了一杯,同样也给李冕倒了一杯。 只不过,小郎君在给李冕斟茶的时候,好奇的打量了他几眼,对于侃侃而谈的李冕出现了比较复杂的情绪。 好奇他怎会知道漕运里的详细弊政,鞭辟入里,只是站在旁边听着,引人发省。 更多的还是羡慕,心想着他何时也能像李冕这般,可以与孙公袁公两人谈笑风生。 “小传庭啊。”孙公喝了一口新茶,顿时就对小郎君感到了不满:“你到底是老夫的族孙,还是袁公的祖孙,又把冲泡出来的新茶先倒给了老夫。” 新查冲泡出来的第一道,往往不是用来饮用,用来浸泡茶杯,蕴养茶具。 冲泡出来的第二道,才是味道最为适宜的茶汤。 袁公比起孙公刻板严肃的多,提起了孙公的族孙,老脸上多了几分笑意:“老夫作为孙传庭的授业恩师,按照关系上讲,自然比你这个族爷爷亲近一些,当然要给老夫倒上第二道茶汤。” 孙公嘴上在抱怨,脸上却只有满意,自家族孙能被袁公所看重,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说出刚才那番话,并非是想要训斥孙传庭,为的是向袁公说明一件事。 看吧,老夫的族孙对你更加亲近,还不赶紧把你那一身的学识通通毫无保留的教授给孙传庭。 孙公笑着喝了几口茶,还是止不住心里对于废漕改海的兴致,继续询问了起来:“你所说的废漕改海,应该是把漕运改成海运,运送各地的漕粮赶往京城。” 提到了废漕改海四个字,袁公放下了手里的松花釉盖碗,把视线放在了李冕身上。 提着茶壶的孙传庭,放下了手里的松花釉茶壶,不再给族爷爷孙公倒茶了。 喝的过快了,平时像是没有茶叶喝一样,恨不得一个人喝完一整壶的新茶。 孙传庭的小脸带着几分认真,过去见了所谓的大才子钱东涧都是懒得搭理他,吟诵几首酸诗,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 唯独对李冕这名寒门出身的读书人,还入赘了皇家,被官绅所瞧不起的赘婿,多了几分重视。 李冕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通过刚才的闲聊,孙公应该知道,废弃漕运改用海运押送漕粮,倒是可以解决漕粮骤减的弊病。可惜,废漕改海真正的难题,不在于用哪种方式运送漕粮,而在于依附在漕运河道上的数万官僚。” 李冕比谁都清楚废漕改海的好处,也知道其中的难度,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只要能够废漕改海,省去了大大小小的各种盘剥,实现了国库和老百姓直接交接的短平快。” 短平快? 孙公袁公听到这句话里的新词,先是顿了一下,这三个字每个字都认识,放在一起就不认识了。 细细琢磨,颇有一番深意。 就像废漕改海一般省去了大量的繁琐冗杂,短平快三个字,概括了一大堆话。 孙公想了想,随后笑了起来:“老夫突然挺喜欢与你闲聊了,是个人才,说话又中听。” 孙传庭听到这句话,又是讶异的看了一眼李冕,心里有了闲来无事可以去拜访他的心思。 朝廷最不缺的就是人才了,读书人通过科举考试,每年都会冒出来一大批人才。 可以入得了孙公法眼的人才,少之又少,几乎可以说是没有。 别说是人才了,朝廷里的一些能臣干吏,照样是得不到孙公的赞许,平时见了面,没少被孙公训斥几句。 孙传庭跟在孙公袁公两人身边这么多年,头一次听到孙公欣赏一名还没做官的年轻人,甚至说了一句是个人才。 当年钱东涧自诩江左三大才子,想要在孙公面前获得一句赞许,结果连宅子大门都没进去,吃了一个闭门羹。 偏偏在今天,在一处路边的冷淘摊子,孙传庭从孙公嘴里听到了一句赞许。 袁公看像李冕的眼神里,同样是多了几分欣赏,却又喟然长叹:“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废漕改海断然不许。” 第二十五章 母鸡 银锭桥一带的临河巷陌,是京城里最为繁华的十里烟花胜地,有着夜不闭市的恩典。 通宵达旦,不进行宵禁。 天色比较晚了,临河街道的大门悬挂了大红花灯,比起青天白日里更多了几分热闹的气氛。 京城不愧是首善之地,冷淘摊子的东家只是一名小贩,却是彬彬有礼的拱手:“还请几位贵客原谅,时候不早了,小人需要收拾摊子回家歇息了。” 孙公袁公两人没有因为他是一名市井百姓,出现任何的轻视,反而是熟络的点了点头。 两人从小杌子上起身离开,走到了银锭桥上,望着灯火通明的金水河,来来往往各种挂着花灯的游船画舫。 孙传庭从湖罗衫怀里拿出一串铜钱,数出了大概十几枚铜钱,连带着李冕的那碗冷淘一起付了银钱。 由于刚才借了小贩的火炉和铜壶,额外给了两文钱。 小贩摇了摇头,坚决不收:“几位贵客常常来照顾小人的摊子,小人已经感激不尽了,只是用了一些炭火了,哪里肯再收贵客的银钱。” 小贩收拾了摊子,放在一架独轮车上,推着独轮车离开了银锭桥附近。 李冕望着小贩那身青布短打,日子明显过得紧巴巴,还是坚决辞让了对于小贩来说算是一笔不小收入的两文钱。 李冕感叹了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好诗好诗。” 孙传庭听了李冕在金水河畔的那番长谈,有了结交他的意思,走到旁边笑道:“李公子好文采,不去参加兰台诗会未免可惜了。” 孙公还背着手,欣赏着金水河的繁华景象,听到李冕随口吟诵出的一句诗词。 回头看了他一眼,细细琢磨,意境颇为深远。 孙公面带笑容的说道:“你小子倒是颇有文采,应该去参加兰台诗会,只凭这一句诗词,就能让寿宁公主的算计落空了。” 袁公捋了捋胡须,轻轻点头:“词文尚佳也就罢了,更为难得的是,这句诗词里蕴含的意境,俨然是一位世事练达的老官僚,不像是一个弱冠年轻人说出来的话。” 孙公袁公两人想到李冕对于漕运的认知,目光独到,一针见血,倒是像能够说出这句话的人。 不是抄袭,更不是从哪位名家手里买来的诗词,装点门面。 每逢诗会雅集,京城里的一些官绅公子没少花银子找到擅长诗词的名家,买上一首名词佳作四处显摆。 科举考试尚且有人钻空子,何况是没有监考官的诗会雅集了。 寿宁公主刁难长平公主? 李冕皱起了眉头,脸上出现了困惑的神情,显然是没有预料到兰台诗会本是一场诗会雅居,居然也涉及到了乌烟瘴气的官场。 孙传庭在孙公袁公两人面前,还算是比较收敛,谈论其他事情就显得比较锋芒毕露了。 明明有着举人的功名在身,不像是一位寒风弄月的文弱书生,更像是舞枪弄棒的武举人。 孙传庭转过头去,看向另一侧灯火通明的什刹海,语气里有了几分咄咄逼人:“寿宁公主就像是一位穷怕了的庄家汉,陡然暴富,获得了过去本来应该是东家的土地,当然要对落魄的东家各种讥讽。如果不寄讥讽过去的东家,怎么显得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正所谓应了那一句小人长戚戚,说的便是穷人乍富的行为。” 孙传庭把堂堂一位公主,还是如今的嫡长公主比作泥腿子,着实罕见,京城内外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般快言快语的人了。 说好听点是快言快语,难听了就是口无遮拦。 孙公袁公两人依旧是站在银锭桥上欣赏金水河的繁华,没有出口训斥孙传庭,任由他说出了大不敬的话。 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当做从耳边刮过的夜风,未曾留下任何的痕迹。 李冕只是看了一眼孙公袁公二人,心里有了大致的猜测,看来朝廷官员对于嘉祯皇帝的废后颇为不满。 废长立庶,在官绅家里都是大忌,何况是宫里。 嘉靖皇帝改立郑贵妃为皇后的行为,说上一句动摇了国本也不为过。 孙传庭毫不掩饰的说出了内心想法,期待了半天,没有等来李冕的回应。 不禁摇了摇头,感觉李冕还真是个妙人,年纪轻轻,却像个花甲年纪的老官僚。 眼光独到也就罢了,还深谙交浅言深的忌讳,不肯在外人面前轻易说出自己的想法,免得授人以柄。 孙传庭本以为不会从李冕的嘴里里,听出来他对于兰台诗会的看法了,十有八九不会轻易说出来。 李冕出乎预料的说话了:“一只下不出蛋的母鸡,收养了一只小野鸡,还真的以为自己是凤凰了?鸡鸣再是响亮也只是鸡叫,永远成不了凤鸣。” “哈哈。” 孙传庭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弯着身子扶住了银锭桥的桥梁小狮子。 李冕更对胃口了,甚至有了几分碰到了知己的惺惺相惜,整个京城里,也就他们俩人敢于口无遮拦的品头论足寿宁公主了。 李冕这番话虽然言辞犀利,却也正像他所说的那样,郑贵妃和寿宁公主是一大一小两只母鸡。 “哈哈。” 孙公豁达的大笑了起来,被李冕的这句话逗乐了,主要是没有想到有人竟然敢把郑贵妃和寿宁公主比作母鸡:“你小子平时看着淡然随性,没想到不是一般的嘴损,这话若是被寿宁公主听了去,还不得哭着去找陛下做主。难道你就不怕因为这句话,失去了驸马和解元公的身份,从此在顺天府大牢里关着。” 袁公难得帮人说起了好话:“小友刚才这番话里,没有具体提到任何人的姓名,凡事讲究一个真凭实据,寿宁公主跑到三座门去告状那也是诬告。” 袁公捋着胡须,看向李冕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做事滴水不漏,比起自家的衣钵弟子弟子谨慎多了。 简直是个天生的官僚,天生就拥有别人混迹官场多年的独到眼光和谨慎。 可惜李冕的心思不在官场上。 第二十六章 无才无德 饱受李冕孙传庭两人非议的寿宁公主端坐在虎足锦蓉榻上,又使出了惯用的利诱手段,喜欢撒出银钱美人,让别人屈服她,尤其喜欢见到一些正派读书人破了高风亮节,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往往会获得很大满足感。 近年来最为出名的一件事,引诱一名老和尚还俗了,迎娶的娘子还是一名姑子。 寿宁公主拉开小橱数格妆奁,抽出一张销金大红纸,用泥金做墨,写着柳如是三个字,交给了贴身女官喜儿:“去告诉下面的公子们,谁若是能够摘得本次兰台诗会的桂冠,可以坐在柳如是的游船画舫里听曲。” 喜儿接过来红笺,顺着楼廊走到红樟木大船下方,语气里带着几分宫里人的高人一等:“我家公主说了,本次兰台诗会的头名,可以去一趟柳如是的游船画舫。” 官绅公子还有才子们瞬间情绪高涨,一张红笺就让红樟木大船的众人出现了功利心,本是一场气氛轻松的诗会,读书人聚在一起谈风弄月。 寿宁公主略施手段,登时变成了名利场,暗流涌动,不少人怀揣了勾心斗角的心思。 官绅公子们里的一些人,立即派遣身边的长随离开了红樟木大船,也不顾擅长诗词的名家是不是睡下了,提着大笔的银子敲响了大门,买来一首名篇佳作。 一时间,引起了京城诗词贵的景象。 平时只要一二百两银子的诗词佳作,在不到一夜的时间里,卖到了五百两银子的高价。 其中有几位长随甚至开出了八百两银子的高价,名家们瞠目结舌的同时,又感到了合情合理,那艘游船画舫的主人可是柳如是。 柳如是原来是秦淮八艳,后来被东家带到了京城,每年都会在曹大章的《燕都妓品序》榜上有名,一直是仅次于陈圆圆的女榜眼。 倒不是她的身段样貌不如陈圆圆,《燕都妓品序》第一等的美人,国色天香的程度相差无几。 名气地位的不同,根据每年赚来的银子多寡进行排列。 陈圆圆出名最早,愿意赏给银子的大恩客最多,也就成为了《燕都妓品序》女状元。 自从陈圆圆赎了身以后,柳如是便成了金水河畔身价最高的秦淮八艳,却还是以女榜眼自居,把女状元的名声留给了曾是金水河畔一段传奇伶人的陈圆圆。 寿宁公主用一张纸引诱的公子们暗流涌动,本来只有几首名篇佳作,仅仅隔了一炷香时间,公子们像是开了窍一样,一个个文思泉涌,突然冒出来十几篇质量上乘的名篇佳作。 在众人的手里不停传看,一起欣赏诗词里的才气,摇头晃脑的进行了一番品头论足,赞叹了诗词的押韵和意境高远,最后流传到喜儿的手里。 由她交给寿宁公主,做出最后的品评,挑选出本次兰台诗会的第一佳作。 孙易发便是拿出了八百两银子的冤大头之一,家里作为世代簪缨的官僚子弟,没有才子们那般的矫情,做事习惯受到了父辈不择手段的影响。 在官场上,正人君子戴不稳乌纱帽,只有不择手段的老官僚方能步步高升。 孙易发‘啪’的一声打开了折扇,深知这次兰台诗会的不公平,最后做出品评的人不是孙公袁公那般秉承公道的德高望重之人。 谁的诗作能够获得头名,在于寿宁公主,这么一来,个人的喜好厌恶就尤为重要了。 孙易发前来参加兰台诗会以后,大致摸清楚了寿宁公主的心思,立即叹了一口气说道:“京城里难得有了今夜的盛世,但凡是有名的才子都到场了,唯独可惜的一件事,缺少了解元公李冕。” 才子们对于李冕的态度,可有可无,在兰台诗会里见了他大多给几分薄面,不来也无妨,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至于孙易发这句话里的可惜,在官绅公子听来没有多少感触,在才子们听来着实可笑,谁都清楚,李冕所谓的解元公是撞了大运获得了嘉祯皇帝的钦点,原来不过是一个排在末尾的寒门读书人。 哪有多少才气,即便是来到了兰台诗会,应该是贻笑大方还差不多。 孙易发看似是为李冕说了一句话,却勾起了才子们心里的不公。 十年寒窗苦读,竟不如某人的运气好,这让才子们心中充满了愤懑。 才子们不敢怪罪嘉祯皇帝,只能把怨气撒在了寒门出身的李冕身上,认为他的存在,便是科举考试最大的不公和笑话。 孙易发这番话勾起了才子们的愤懑不满,难免要说出几句牢骚话,一两个人说倒没什么,大部分才子都在抨击李冕无才无德,就很引人注意了。 寿宁公主与才子们只隔了一面青帷幔,各种愤懑不满的声音,传到了厢房里。 寿宁公主笑了,达到了她所想看到的情况,对于引导才子们站在李冕对立面的孙易发,很是满意,心里已经有了把他那首诗词列为头名的想法。 孙易发帮着达成了目的,自然要给他一些甜头,也要让官绅公子们知道她的出手阔绰。 往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就不止孙易发一个人站出来主动相帮了。 相比较才子们站在李冕的对立面,更让寿宁公主感到满足的是,这一切全在于她的利诱手段。 屡试不爽的利诱,再次起到了作用,让她感受到了极大的心满意足。 寿宁公主看向了旁边的长平公主,见她好看的柳叶眉渐渐拧在了一起,因为李冕遭到才子们的针对,有些坐不住了。 寿宁公主心情更加畅快的同时,又感到了一丝不解,当初李冕和一只母鸡拜堂的事情,早就听说了。 按理来说,长平公主和李冕之间的关系不怎么融洽,说上一句疏离也不为过。 怎么会因为李冕产生不悦的情绪,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长平公主和李冕是一对琴瑟和鸣的夫妻。 寿宁公主故意叹了口气,哀怨着说道:“父皇也真是的,居然把女儿嫁给一个没有多少才学的读书人,还是贫贱的寒门出身。” 第二十七章 木兰花令 “你胡说,我家姑爷明明是天底下最有才华的读书人。” 青帷幔合拢的中间,突然冒出了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脑袋瓜,雉奴气鼓鼓的说了一句,为自家姑爷李冕打抱不平:“这里的读书人哪能与我家姑爷相比,本次兰台诗会的头筹,应该是我家姑爷。” 张嘴一个姑爷,闭嘴一个姑爷。 寿宁公主不用询问旁边的喜儿,已然知晓她的身份,应该是长平公主身边的贴身丫鬟之一。 喜儿拧起了眉头,训斥了一句:“这里哪有你一个奴婢说话的份,还不赶紧退下,免得让长平公主留下一个御下不严的恶劣名声。” 换成其他任何一句话,不见得能够让雉奴退去,涉及到长平公主的名声就不一样了。 雉奴只能撅着小嘴,缩回了双环髻小脑袋瓜,站在青帷幔的外面,从绣囊里拿出一颗蜜饯,狠狠的咬了一口。 似乎咬的不是蜜饯,而是喜儿的手臂。 孙易发时刻关注着红樟木大船的动静,雉奴气不过的行为,全都看在眼里。 他正愁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贬低李冕,主动送上门了。 针对那名撞了大运的驸马,不是他真正的目的。 一个寒门出身的读书人,还不至于让孙易发放在眼里。 孙易发真正想做的是在寿宁公主心里留下印象,增加迎娶寿宁公主的可能,迎娶了嫡长公主,与迎娶了庶长公主是两码事。 孙易发的功利心很重,一门心思想走终南捷径,不择手段在他看来便是正常。 孙易发招了招手,风度翩翩的笑道:“听你话里的意思,你家姑爷手里有一篇登堂入室的诗作,不如拿出来让兰台诗会的才子们品评一番,无论优劣,也算是为你家姑爷宣扬了文名。” 倘若是一般不谙世事的小丫鬟,还真被孙易发温言细语的气度所欺骗了,认为他是在帮着自家姑爷说话。 雉奴早就来到了红樟木大船上,站在廊栏附近,亲眼看到了孙易发是如何针对姑爷。 雉奴想到偷偷从东梢间书房里拿走的蜡笺,暗自偷笑一声,装作惊喜的样子,把手里的蜡笺交给了旁边的小宦官。 她可不会亲自把蜡笺交给孙易发,见了他都心烦,更不想靠近他。 站的近了,说不定今晚都没有心情吃蜜饯了。 小宦官低眉顺眼的接过来蜡笺,捧着对折在一起的蜡笺,顺着楼廊走了下去。 对待雉奴是一个态度,对待孙易发又是另一个态度了。 小宦官昂着脑袋走了过去,趾高气扬的瞥了一眼孙易发,把手里的蜡笺像是打赏一样赏给了他。 孙易发的脸色不禁有些难看,他在本次的兰台诗会出了不少风头,却被一名宦官给看轻了。 好在他颇有城府,没有当场表露出来,心里想着要在李冕这件事上加倍奉还。 孙易发展开了对折的蜡笺,脸上看似是笑容款款,心里却对手里的蜡笺充满了嫌弃。 想必又是一首不堪入目的拙劣诗词,甚至有可能是一首打油诗。 毕竟,李冕的才学有目共睹,如果真像雉奴所说的那般才高八斗,早就高中了解元公,哪里需要嘉祯皇帝的钦点。 孙易发为了能让更多人听到李冕的拙劣之作,故意抬高了声音,大声说了起来:“诸位,不妨听一听解元公李冕的大作,词牌名倒是不俗,借用的木兰花令,就不知文采如何了。” 红樟木大船上渐渐没了声音,在场所有人听出了孙易发的意思,想要借着这次兰台诗会戏弄李冕。 谁不知道,李冕的解元公是由嘉祯皇帝钦点,几乎等同于买来的解元公。 哪里有多少文采,竟敢在聚集了许多才子的兰台诗会里拿出一篇诗词,只会当做笑柄罢了。 孙易发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时机成熟了,立即高声念出了诗词:“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如何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孙易发只是念出了前两句,感觉到了不对劲,哪里是一篇着作,分明是一篇上佳的诗词。 尤其是第一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瞬间就让孙易发的脑门沁出了冷汗。 第一句所蕴含的文采,已经让他感受到了不安,声音也就越来越小。 当差念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几乎微不可为,不敢念诵出来了。 就像他哄骗雉奴时所说的话一样,在本次盛大的兰台诗会里,帮着李冕宣扬文名了。 红樟木大船上的众人,只是听了前几句,就被李冕这首木兰花令的文采所吸引。 结果只听了一半,孙易发没了声音,这让在场的众人不上不下,心痒难挠的很是难受。 对于在场的才子们来说,碰见了绝佳的诗词,如同老饕碰见了美味佳肴。 才子们不免嚷嚷起来,迫切想要知道孙易发没有念诵出来的词句。 “你倒是继续念,怎么只念了一半便不说了,着实吊人胃口。” “你不想念,交给其他人,在那里傻愣着做甚。” “还是让钱东涧来念吧,据说他曾经跟着陈圆圆学过一段时间的昆山腔,由他念诵出来,更增添了几分风雅。” 钱东涧刚好站在孙易发的旁边,正在懊恼凡事被孙易发抢占的先机,一步快,步步快,在寿宁公主心里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随着孙易发说不出话来,钱东涧突然有些后悔站在他旁边了,应该站在边缘欣赏什刹海的繁华景象。 钱东涧作为江左三大才子,只是听了木兰花令的第一句,心里已然有数了。 本次来台诗会拔得头筹的诗词,必然是这首木兰花令。 钱东涧能够在诗会雅集里见识到才华横溢的诗词,心里多半是高兴。 只是…… 这首木兰花令是由李冕作出来的诗词。 钱东涧现在只想躲远些,不敢与木兰花令沾染任何一点牵连。 第二十八章 江南才女 寿宁公主撒出去大把的银子,又从漕运衙门借来了红樟木大船,安排公主府的中使司大伴从内到外更换了各种用具。 青帷幔换成了江宁织造上贡的宁绸,摆件换成了青蓝窑变花盆,插着辛夷等名贵花卉。 就连大红灯笼里的蜡烛,全都换成了蜂蜡制成的昂贵黄蜡。 京城里历年来的各种诗会雅集,在奢靡方面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兰台诗会算得上是独一份。 寿宁公主耗费大量的银钱,营造出一场盛大奢靡的诗会,目的只有一个,盖过长平公主君前对奏的风头。 告诉那些京城里的官员,寿宁公主如今才是嫡长公主。 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也正像寿宁公主所期望的那样,盖住了长平公主的风头。 偏偏在兰台诗会达到高潮的时候,出现了一首《木兰花令》,还是李冕作出来的一首新词。 钱东涧看来,无异于平地起惊雷了。 长平公主好看的柳叶眉舒展开来,端坐在绣墩上,笑盈盈地看了一眼寿宁公主。 本来一脸高高在上神情的寿宁公主,脸容挂不住,紧紧抿着嘴唇,说不话了。 又回头看了一眼厢房里的官宦小姐们,全都是一脸的痴相,朱唇念念有词,全都在重复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很想知道这首新词的下半阙,碍于寿宁公主的面子,又不好提出来让人取来《木兰花令》。 这时,坐在红木香几旁边的一名女子,仪态娴静的说了一句:“还请长平公主,派人取来解元公作出的这首新词。” 寂静的厢房里,突然有人打破了平静,不是用来恭维寿宁公主的话,居然是冒着大不韪取来《木兰花令》。 官宦小姐们讶然的看了过去,一脸的困惑,心道这是哪家的小姐如此不谙世事。 长平公主和寿宁公主也是看了过去,在瞧见那位女子的样貌以后,知道她为何有恃无恐的说出取来《木兰花令》了。 江南望族沈家的嫡长女沈宜修。 沈家在江南还不是一般的望族,有着‘杭州甲族,以沈为最’的名声。 沈宜修的族叔沈光祚,是东江镇总兵毛文龙的舅父,与边军重要军头派系东江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族兄沈世魁虽是一名商人,却掌握着东江镇的钱袋子,收取李氏朝鲜和倭国朱印船赋税的税权,掌握在沈世魁的手里。 沈宜修在外人看来只是来自江南的一名书香门第女子,却能毫无忌讳的让人取来《木兰花令》。 沈宜修提了提苏杭青襦裙,站起来朝着寿宁公主作了一个万福:“若是有冒犯公主的地方,还请见谅。” 何止是冒犯,恨不得用手指甲抓花了沈宜修的脸容。 寿宁公主笑容勉强的说了一句:“本次兰台诗会就是为了宣扬文治,如果能有一首诗词得到宛君妹妹所看重,银子没有白花销。” 寿宁公主在说到银子两个字的时候,下意识咬重了几分,倒不是她控制不住情绪,每每想到宁绸、黄蜡等昂贵用具,心疼的尤为难受。 沈宜修从这句话的语气里,已经听出来寿宁公主的不满,也知道很有可能因为取来《木兰花令》得罪了寿宁公主,依旧把持不住。 她的心里辗转反侧着始终都在回响一句诗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 只是听了前半阙,让她心仪不已,心心念念着想要见到李冕作出的这首新词全阙。 可是等了半天,始终没见长平公主回应,像是不愿意去得罪寿宁公主。 沈宜修娴静的脸容,微微出现了遗憾,心道今晚在闺房里睡不着了。 只能等到明天去拜访长平公主,看完《木兰花令》的全阙了。 沈宜修没了继续待在这里的心思,提着苏杭青襦裙的裙裾,准备先一步离开兰台诗会了。 虽然兰台诗会正值高潮,各种诗词频出,达到本次盛会最精彩的时候。 但在沈宜修看来,那些才子们作出来的诗词,在李冕这首《木兰花令》面前,一切都显得寡淡无味了。 “沈小姐等一等啦。” 青帷幔外,突然传来了雉奴雀跃的声音,‘噔噔噔’顺着楼廊跑了下去,还没等孙易发反应过来,直接从他手上抽走了蜡笺。 又是‘噔噔噔’跑上了楼廊,梳着双环髻的小脑袋瓜从合拢的青帷幔中间冒了出来,伸出白皙的小手臂,把蜡笺递了过去。 沈宜修看了一眼雀跃的雉奴,娴静的笑了,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来蜡笺,认真的读了起来。 声音不大,传遍了厢房里。 沈宜修在念到第二句‘何事秋风悲画扇’的时候,笑容逐开,却又感伤连连:“解元公李冕好学问,第二句就引用了汉朝班婕妤的典故,班婕妤本来是汉成帝妃,后来遭到赵飞燕的谗言陷害,退居冷宫,做了一首怨歌行,用秋扇闲置抒发被遗弃的怨情……” 沈宜修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 不是不敢说,而是不能说,涉及了宫闱秘闻。 她心里却在赞叹李冕的学问高明,借古讽今,皇后和郑贵妃的情况,与班婕妤的情况一般无二。 全是受到了妃子的陷害,遭遇了遗弃。 废后对于官绅来说,涉及到了国本,也涉及到了各自宗族的稳定。 在沈宜修等女子看来,更多的却是感同身受,大多都是对郑贵妃感到了不耻。 坐在红樟木大专利的官宦小姐,往后嫁人了,注定要做一位正室夫人。 官宦小姐们最不想见到的一幕,夫君受到妖艳小妾的谗言影响,休了正室夫人,让一个没有名分的小妾做了家里的主母。 沈宜修的视线落在了寿宁公主身上,官宦小姐们也看了过去,只有长平公主依旧是端坐在绣墩上,似乎没有引起任何的波澜。 寿宁公主本就沉闷的心情,因为班婕妤的典故,情绪更差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心里提不起对于李冕的怨恨了,寿宁公主的脑子里也是在不停回响着‘人生若如初见’。 拥有这般才情的解元公,难能让人产生恶感。 第二十九章 沈陈 《木兰花令》引用了班婕妤的典故,不适合当众拿出来品评了,私底下与姐妹诉说却无伤大雅。 官宦小姐们没有心思在这里掺合兰台诗会了,只想着尽快回到宅子里,叫上各自的闺中密友,坐在闺房里诉说这首《木兰花令》。 只是碍于寿宁公主的面子,官宦小姐们还是待在红樟木大船上,不敢随意离开。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寿宁公主正在气头上,谁敢在这个时候离开,就会成为寿宁公主撒气的对象。 唯独沈宜修是个例外,再次从绣墩上站起身来,抚平苏杭青襦裙上的褶皱,脚步匆匆的离开了红樟木大船。 一双小巧的纻丝绣花鞋,走动的很快,很快消失在红樟木大船下,顺着金水河畔的街巷,走向了一座廊院。 “圆圆姐睡下了吗?” 沈宜修停在了一座精致小楼前,身边跟着两名贴身丫鬟,敲响了精致小楼的木门。 京城里能够入得了沈宜修眼里的官宦小姐很少,唯独结识了金水河畔的传奇女状元陈圆圆,两人相交甚笃,以姐妹相称。 沈宜修最近搬到京城里居住,没有搬到非富即贵的东江米巷,在精致小楼所在的巷子里,买了一座宅子,比邻着陈圆圆居住。 李冕听说擅长烹制单笼金乳酥的巧妇,其实就是沈宜修,不是传闻里来自秦淮河畔的一名扬州瘦马。 夜已经深了,陈圆圆还在院子的豆腐磨坊里,磨着豆腐,制作出李冕所说的白豆腐。 这些天陆陆续续制作出来了一些,拿到市集上贩卖,销路还不错。 赚了一些银钱,估摸着再有十几天,就能凑足拖欠的市税银字。 陈圆圆听到小楼外有人叫她,抬起了困惑的眸子,自从赎了身以后,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住所。 陈圆圆放下手里的丝瓜瓤,拿起一块洗了很干净的绢布,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走到了小楼里。 天色很晚了,陈圆圆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精致小楼的木门,走到二楼,推开柳条窗格,顺着窗户缝看了下去。 门口站着一名身穿苏杭青襦裙的女子,身后跟着两名小丫鬟,除此之外,没有其她人了。 陈圆圆认出了那名女子是沈宜修,放宽了心,顺着楼廊走下去打开了木门。 等到木门再次关上了,陈圆圆点亮了厢房里的红罩灯,又拿起几根干柴放在红泥小火炉里,坐上了铜壶。 陈圆圆煮茶的同时,歉意道:“奴家明天还要去东市卖豆腐,院子里还有几斗豆子没有磨完,妹妹如果有什么事,等到明天卖完了豆腐,再来家里详谈。” 沈宜修等不到明天了,迫不及待想与陈圆圆诉说《木兰花令》,扭过垂云髻,看着两名丫鬟说道:“你们去帮圆圆姐把剩下的豆子磨了,回去以后,赏给你们一人一匹杭州织造局产的单红绸缎。” 两名贴身丫鬟虽然是下人,却是服侍沈家嫡长女沈宜修的一等丫鬟,几乎是与江南富户家里的小姐一样。 十指不沾阳春水,更别提磨豆腐了。 不过,两名贴身丫鬟听到赏赐一匹单红绸缎,笑嘻嘻作了一个万福,转身去了院子里。 一名丫鬟负责牵着小毛驴拉磨,另一名丫鬟拿着丝瓜瓤,不停把磨出来的豆浆扫到木桶里。 颇为熟稔,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件事了。 “你呀。”陈圆圆无奈的笑了一声,沈宜修又干出了买椟还珠的事情,一匹单红绸缎还是杭州织造局织造出来的绸缎,往往能够卖到一两银子的高价。 沈宜修张嘴就是两匹单红绸缎,随手赏出去了二两银子,比起拖欠的市税还多,磨一个月的豆腐也赚不来这么多的银子。 沈宜修笑着拿出了蜡笺,放在酸枝木翘头案上,娴静脸容比起平时多了几分光彩照人:“这首新词木兰花令是本次兰台诗会最有才气的一篇诗词了,圆圆姐赶紧看看,能否入了你的眼。” 陈圆圆走到五足莲花头面盆架旁边,一双细长玉手放在铜盆里清洗过后,拿起面盆架上的绢布,擦了了手。 她这才接过来蜡笺,展开对折,细细看了起来:“宛君妹妹出生于书香门第,又是有名的大才女,这篇诗词能让你迫不及待的今晚就要与奴家倾诉,想来……咦……” 陈圆圆只是看到开头第一句的‘人生只若如初见’,秋水眸子怔怔不动了,受到了很大的触动。 说不出话来,只是认真看着手里的蜡笺。 沈宜修一直在注意着陈圆圆的神情,展开蜡笺看到《木兰花令》的神情,与她在红樟木大船上一般无二,笑颜逐开了。 她平时说话很少,甚至是让去她家里做客的官宦小姐,认为是在怠慢。 沈宜修今晚的话突然多了起来,娴静笑道:“头一句就引用了班婕妤的典故,下半阙的骊山语罢清宵半,又引用了唐明皇和杨贵妃的典故,根据太真外传的记载,唐明皇和杨贵妃曾经在骊山的华清宫里盟誓,愿意世世成为夫妻。大文豪白居易的长恨歌,提到的一句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便是对这件事的描写。后面一句的雨霖铃,是唐明皇在杨贵妃死后,亲手做的一手曲子用来寄托哀思,可见这位公子的满腹经纶,接连引用了各种典故。” 陈圆圆逐渐回过神来,秋水眸子里多了几分雾气,深受这首新词里的哀伤感染:“还有这一句何如薄幸锦衣郎,再次借用了大诗人李商隐的马嵬,锦衣郎指的是唐明皇,说出了纵然因为死亡而分离,还会刻骨铭心的念念不忘旧情。” 陈圆圆沈宜修两人诉说到这里,这首新词也到了末尾。 其中的情愫缠绵,始终萦绕在两人的心头,久久没能消散。 陈圆圆秋水眸子里的雾气,几乎要化成泪水,从脸靥上滑落掉在地上。 不过,还没等陈圆圆因为一首新词落泪,突然又愣住了。 她看到了这首新词的最后落款。 李冕,李晋冠。 第三十章 花痴 还没出阁的女子,冒然打听一名男子的情况,不合礼法。 陈圆圆放下手里的蜡笺,秋水眸子看了一眼旁边的沈宜修,见她坐在小橱数格妆镜前,在垂云髻上嵌了一朵三品梅。 沈宜修在江南是一位出了名的花痴,尤爱在庭院里种上各种花草。 与众不同的是,不像江南望族小姐那般,追捧各种奇花异草。 沈宜修喜欢侍弄普通花草,用她冠绝江南的移接技法,移种出独属她一人的名品。 沈宜修嵌在垂云髻上的三品梅,便是她在暑月用野梅移接,侍弄出的名品三品梅。 一花三子,有红、粉、白三种花色。 女为悦己者容,书香门第出身的沈宜修,今天因为一首新词的‘人生只若如初见’,女为诗词者容了。 沈宜修在垂云髻上嵌了一朵三品梅,又借来陈圆圆的胭脂,略施粉黛,本就眉眼如画的姿容,越发的顾盼生姿。 放在平时,陈圆圆早就打趣了一句大晚上粉黛轻描,厢房里只有她们两名女子,不曾有俊朗公子坐在这里,如同锦衣夜行了。 陈圆圆却顾不上与沈宜修调笑,犹犹豫豫,想要询问李冕的情况。 碍于女子的三从四德,始终说不出口。 沈宜修放下手里的胭脂红釉粉盒,瞟了她一眼,笑道:“圆圆姐应该是想要询问李公子的情况,不瞒你说,奴家对他的出身生平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个寒门子弟出身。” 李冕的驸马身份,以及今科乡试的解元公,属于人尽皆知的事情。 沈宜修以为她知道,没有说出京城里人人知道的事情,只以为陈圆圆是想询问才子的出身生平。 寒门? 陈圆圆拿出一只青花釉盖碗,放在半月桌上,提着铜壶冲泡了一杯栀子陈皮茶,脸靥上出现了困惑。 以李冕的衣着打扮,身边还跟着一名小丫鬟,不像是寒门子弟,更像是官绅子弟。 沈宜修又不可能欺骗她,难不成是与她一样,父母早亡,被家里的亲族收养。 “茶都洒了。” 沈宜修伸出白皙手掌,握住了陈圆圆提着铜壶的玉手,娴静笑着看向了她。 两只细润白皙的玉手握在一起,倒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只可惜,无人欣赏。 沈宜修随手拿起一块绢布,在半月卓上擦干了水迹,调笑了一句:“看来圆圆姐是思春了。” 陈圆圆的脸靥微红,想起了浆洗宁绸圆领袍时,散发出的一股男人气息。 又想到那日清晨,胸前的波涛汹涌弹跳出来的场景,脸靥越发的酡红了。 好在现在是夜晚,只是用红罩灯照亮了厢房,看不清脸上的红晕。 沈宜修又幽幽叹了一口气:“以李公子这首新词里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才情,哪名少女不怀春。” 陈圆圆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只是一句调笑,不知道她和李冕的关系。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能有什么关系,两人不过是见过几面罢了。 再者说了,沈宜修又不知道她和李冕相熟。 那日清晨的窘迫场景,只有两人知道,别人无从知晓。 沈宜修很想与李冕见上一面,坐在一起,畅谈诗词歌赋。 只可惜……她与李冕不熟,作为还没出阁的女子,又不能主动邀请已经成亲的李冕,只能暂时放下畅谈诗词歌赋的想法了。 沈宜修拿回来蜡笺,再次欣赏了一遍,突然惊咦了一声:“以前只想着人生只若如初见的才情了,忽略了蜡笺上的字体,圆圆姐快看,这是一种从未出现过的字体。” 陈圆圆作为一代名伶,对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接过来蜡笺只看了一眼,立即明白了沈宜修为何一脸的惊咦了。 当今仕林的读书人崇尚台阁体,在于贴学的盛行,以及是科举考试的官用字体。 英宗年间,三杨先后入了内阁,以匀整为工的字体着称,形成了如今的台阁体。 蜡笺上的字体笔画方正,棱角分明,符合当下人对于字体的欣赏。 陈圆圆眨了眨秋水眸子,颇有见解的说道:“这种自成一派的字体,既有汉隶的余韵,又有魏楷的痕迹,几乎是把汉隶和魏楷融为了一体。” 当今世道的读书人能够把汉隶或者魏楷打磨的纯熟,已经殊为不易,在仕林往往能够获得名家的称呼。 蜡笺上的字体,同时让陈圆圆和沈宜修感到了惊叹,竟是把汉隶和魏楷融为一体,自创了一种新字体。 沈宜修伸出右手托着脸靥,眼神里带了几分迷离,在脑子里描绘着李冕的形象。 厢房里,灯火晕红,照在脸上出现了一层好看的红润。 沈宜修出身于书香门第,浑身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 在红罩灯的映照下,面若桃红。 多了几分娇媚,越发的俏丽动人了。 沈宜修一直以来都对才子读书人十分疏离,唯独一团迷雾般的李冕,有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她产生了好奇心。 沈宜修端起青花釉盖碗,呷了一口栀子陈皮茶,以往过来每次都要喝上小半壶的茶水,今天不知怎了,品不出来滋味了。 陈圆圆瞧见她目光迷离的动人神情,还能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又犯了文痴了。 江南读书人称道的沈花痴,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习惯,那便是文痴。 每逢遇到称心如意的诗词,沈宜修往往都会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还会在闺房里痴痴念诵,辗转反侧的睡不着。 不过,陈圆圆只见过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沈宜修见到了大文豪文徵明的《江南春图》真迹,拿在手里痴痴看了好几晚,始终无法入眠。 后来还是族兄沈世魁看不下去了,威胁着说了一句,再不歇息就烧了《江南春景》,这才让她恋恋不舍的歇息了。 已经年过古稀的文徵明是谁,那可是江南文坛的大宗师,还是一位七十高龄的老者。 陈圆圆第一次见到沈宜修对于一名弱冠男子,露出这般的神情,尤为罕见,也是一件咄咄怪事。 沈宜修痴痴看着手里的蜡笺,突然说了一句:“圆圆姐,奴家想听牡丹亭了。” 陈圆圆幽幽叹了一口气,担心她又像上次一样,对于诗词画作害了相思病,拿出了挂在墙上的琵琶,利用独特的软糯嗓音唱出了牡丹亭。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 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春望逍遥出画堂......” 第三十一章 清客园 兰台诗会随着沈宜修的离开,大抵算是结束了,寿宁公主耗费了大量的银子找罪受,没有盖过长平公主的风头,反倒是帮她宣扬了驸马李冕的名声。 正处在高潮的兰台诗会,只能戛然而止了,让众多才子们感到了遗憾。 孙易发更是窝火,唾手可得的销金大红纸邀帖,就因为李冕的一首新词《木兰花令》,错失了良机。 那可是柳如是的游船画舫邀帖,可以坐在金水河畔最出彩的清倌人珠帘外,欣赏柳如是的霓裳舞。 孙易发早就听说柳如是的小蛮腰,是如何的腰细如柳,一直没有机会见识到。 今天可以说是他距离柳如是最近的一次,结果却眼睁睁从眼前流失了。 孙易发又是懊恼又是憋屈难受的回去了,一晚上没有睡着觉,不过不是像官宦小姐们那般辗转反侧的想着‘人生若只如初见’。 长平公主带着红桥和雉奴回到绣房里,亲自点亮了白釉高脚灯,灯火晕黄,照亮了堆满了各种账册的厢房。 雉奴瞪大了眼睛,偷偷塞进嘴里的蜜饯都忘记咬了,呆萌的望着长平公主。 长平公主崇尚节俭,从来没有主动点亮过绣房里的白釉高粱灯,一般都是贴身丫鬟看不下去了,点亮了白釉高脚灯。 长平公主主动点亮白釉高脚灯的情况,这么些年来,雉奴只见过一次。 那是在心情极好的时候,上一次看到还是太后过寿辰,废后得了恩典,从金陵来到了京城。 母子二人在太后的寿宴上,远远的对视了一眼。 回来以后,长平公主点亮了绣房里的白釉高脚灯。 红桥满脸的慈笑,知晓长平公主为何出现了反常的举动。 她走到红木书案旁边,提走了放在上面的青白釉茶壶。 顺着楼廊走到绣房的一楼,把装着苦丁茶的青白釉茶壶,换成了一壶小蚬春。 等到红桥顺着楼廊再次走到绣房的二楼,推门而入,长平公主已经坐在了窗棂前。 柳条窗格打开了细缝,比起上一次打开窗棂时,细缝又大了一些。 红桥手里的小蚬春放在了窗棂旁边的红木香几上,又拿出一只青白釉盖碗,放在茶壶旁边。 等到做完这一切,红桥看着窗棂边的红罗褙子身影,脸上的慈笑更浓了,拉着雉奴准备离开绣房了。 还没等红桥离开厢房,突然用手拍了一下脑门:“哎呀,奴婢忘了一件事,姑爷写着木兰花令的蜡笺被沈小姐拿走了。” 长平公主端坐在窗棂前,透过缝隙看向了李冕所在的东厢房,伸出手提着清白釉茶壶,准备倒上一杯小蚬春。 她听到红桥说的这句话,提着清白有茶壶的手掌,顿住了,没了继续倒茶的心思。 雉奴听到这里明白了,原来是长平公主因为那首新词《木兰花令》点亮了灯光,笑弯了眼。 雉奴赶紧咬了几口蜜饯,快速把小嘴里的蜜饯吃完,叽叽喳喳的说道:“姑爷应该还没歇下,奴婢这就去一趟厢房里,缠着姑爷再写一篇木兰花令,公主可别先歇息,奴婢去去就回,一定要等着奴婢回来啦。” 雉奴叽叽喳喳的说了一通,提着鹅黄色襦裙‘咚咚咚’跑下了绣房,顺着院廊一直跑进了她和姑爷居住的东厢房里,看见厢房里点着晕黄的灯火。 李冕坐在窗棂前,手里拿着一本杂记,等着雉奴回来。 雉奴瞧见姑爷回来了,松了一口气,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姑爷今早写着木兰花令的蜡笺,被沈家小姐给拿走啦,姑爷能不能再写一篇,奴婢要拿去给公主看。姑爷可不知道,当那首木兰花令出现在红樟木大船里,可把寿宁公主给气坏了,帮着公主出了一口恶气。” 李冕听着雉奴叽叽喳喳的说了一通,由于没在红樟木大船上的青帷幔里坐着,其中说的一些人和事没有听明白。 不过,最后一句倒是听懂了,那篇随手写出的《木兰花令》帮着长平公主出气了。 李冕笑了笑,拿出牛舌墨放在红丝砚里,磨出了墨汁,提起扁头毛笔,重新写了一篇《木兰花令》。 还没等蜡笺上的墨迹干涸,雉奴两只手端着蜡笺,‘噔噔噔’跑了出去。 “公主公主,姑爷亲笔写的木兰花令拿来啦。” 还没见到雉奴的人影,已经听到她那欢快的声音。 长平公主难得露出了笑容,等到红桥带着雉奴离开了绣房的二楼,关上了木门,随手拿起了墨迹还没干涸的蜡笺,细细的欣赏了起来。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长平公主突然开口说话了:“以驸马的才学,以后去北宸园里教授龙门账,应该不会受到非议了,你认为如何?” 北宸园又叫做清客园,居住着长平公主招揽的清客,由于都是女人,被称作一句女清客。 平时帮着长平公主处理各种账目,受到信任的程度,仅次于四名贴身丫鬟。 红桥和雉奴两人站在门口没走,等着长平公主的吩咐,心里已经有数了,这回又会对姑爷看重一些。 但让两人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居然是安排姑爷去清客园里教授女清客。 雉奴比起吃了最甜的蜜饯还要高兴,立即从绣囊里拿出一块蜜饯放在嘴里,咬了起来。 红桥心里很是同意,赶紧帮着姑爷说起了好话:“姑爷能去清客园里教授龙门账,当然是称职了,以姑爷作出这首木兰花令的才学,谁也不敢有异议,奴婢认为让姑爷去清客园再合适不过了。” 长平公主放下了手里的蜡笺,抬起好看的柳叶眉,顺着窗棂的缝隙望向了东厢房。 灯火晕黄的柳条窗格后。 出现了一道人影。 李冕还未歇息,坐在窗棂旁看书。 长平公主端起青白釉茶杯,放在朱唇上,一口喝干了小蚬春,脸容不由自主的浮现了一丝笑意。 “吱呀——” 长平公主合上了窗棂,吹灭了白釉高脚灯,躺在床榻上沉沉的睡去了。 红桥和雉奴看见厢房里的灯光熄灭了,明白了公主的心思,纷纷离开了绣房的二楼。 “姑爷姑爷。” 雉奴提着鹅黄色襦裙,雀跃的跑进了东厢房:“公主说了,以后让姑爷去清客园教授龙门账。” 第三十二章 女清客 清客园位于府邸的北侧,顺着廊院向北走,穿过一座小石桥,来到了清客园门口。 府里能让李冕感到颇为有趣的一件事,便是清客园里的女清客了,据说过去全是皇后寝宫坤宁宫的女官。 宦官有二十四衙门,养着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十万宦官,坤宁宫也有着女官六局。 皇后被废了以后,郑贵妃信不过废后当初任命的女官,全部遣散出宫。 长平公主收留了这些知书达理的女官,聘为清客,在清客园里帮着处理各种账目。 李冕起了一个大早,带着雉奴来到了清客园门口。 廊院白墙上,有一面半圆形的入口,又叫做月洞。 白墙两侧了种植着绿萼梅,散发着清香。 李冕迈步走进了月洞,顺着临水长廊,朝着清客园的明伦堂走去。 明伦堂三面临水,只有一条临水长廊与清客园的其他轩榭相连,风景极为雅致。 坐在明伦堂半开的柳条窗格前,可以观赏一池碧水和睡莲。 李冕刚刚靠近明伦堂,还没走进去,传来了一股子脂粉香气。 不是金水河畔那般的甜腻脂粉味,而是一股子清香,雅淡如梅香。 推门而入,大片阳光在明伦堂地面留下的斑驳光影,明伦堂里一片亮堂堂。 李冕的眼睛也亮了,倒不是因为外头的阳光洒了进去,眼前端坐着很多各色襦裙的女官,发髻上插着步摇和钗子。 容貌上各有千秋,全都是美人,丝毫不逊色于一等扬州瘦马。 想来也是,毕竟是各地布政司精挑细选送到宫里的美人,又从众多美人里脱颖而出成为了女官。 李冕打量女清客的同时,女清客们也在打量他,一个个带着好奇的目光,瞧着传闻里的草包姑爷。 偏偏就是被今科乡试读书人所厌弃的姑爷,在兰台诗会里做出了一首《木兰花令》,在官宦小姐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突然被一群人注视,还是一群婀娜多姿的女清客,换成任何人都会出现略微的紧张和不自在。 李冕在女清客们讶异的视线里,神态从容的穿堂而过,来到了红木翘头案后面,打量他这个先生用来讲学的书案。 红木翘头案上除了戒尺、红丝砚、官青纸等用具以外,还有一块方方正正的木头,看起来颇像县官手里的惊堂木。 李冕本来还在困惑明伦堂里怎会有一块惊堂木,很快就发现惊堂木的重要。 雉奴平时一个人在李冕耳边叽叽喳喳,显得颇为可爱,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就让人感到头大了。 “姑爷的相貌还挺好看,是一位难得的唇红齿白小郎君。” “听说姑爷作出了木兰花令,咱们等会儿不如让姑爷吟诵一遍。” “姑爷还拿出了一种新式记账法,不像市井传闻里的草包。” 莺莺燕燕的吵闹声很快充斥了明伦堂,李冕只能拿起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在了红木翘头案上。 女清客立即闭上了嘴巴,坐正了婀娜的身子,不再交头接耳的说一些关于姑爷事情。 李冕随手拿起一本书籍,薄薄的一本,记录着龙门账的具体用法。 他没有像女清客们所预料的那般,站在经筵台上一通长篇大论,开始对女清客们说教。 李冕拉开黄花梨官帽椅,一屁股坐在了上面,随口说了一句:“你们自己拿着龙门账的书籍先看着,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我旁边询问。” 这就完了? 女清客们一脸的恍惚,不敢相信今天的教学结束了。 在李冕到来以前,女清客们的脑子里想了无数种情况,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让她们自己诵读。 女清客们对于李冕越发的好奇了,本来已经商量好了尽量不与李冕接触,免得引起了公主的误会。 由于李冕的不理不睬,反倒是勾起了女清客们的好奇心,时不时有人借着不识字的借口,过去请教龙门账里的一些字体是什么意思。 李冕没有任何的不耐烦,耐心地讲解了每一个字的读法和意思,今天讲学的时间过去了一大半,没有教授任何关于龙门账的用法,反倒是像私塾里的蒙童先生。 女清客们变成了蒙童,教授她们千字文。 雉奴为了壮声势,板着一张小脸站在旁边,时间久了,腰酸背痛,只能撅着小屁股搬来一只八脚圆鼓凳,坐在了姑爷旁边。 由于时不时会有女请客过来请教字体,雉奴为了让开位置,只能撅着小嘴站起来。 频繁的站起来又坐下,雉奴比起单单站在姑爷身边还要疲累,只能闷闷不乐的又撅着小屁股把八脚圆鼓凳放在了一旁。 眼看今天讲学的时间,全都浪费在了请教字体上。 雉奴不乐意了:“公主让姑爷过来给你们讲学,是为了教授龙门账,怎么一个个连字都认不全。” 李冕同样是不解的看向了女清客们,这也是他心里的一个疑问,按理来说曾经作为宫里女官的女清客们,应该识字才对。 确实也识字,只不过明显是识字的水平不够。 这时,一名穿着浅青色襦裙的女子站了起来,浑身收拾的干净利落,清瘦又秀气。 清秀女子作了一个万福:“姑爷莫怪,奴家们的家世还算不错,但在进入宫里以前,家里拦着不允许读书。奴家们识得字,还是在进宫以后,在内书房里旁听,跟在宦官后面识了一些字。” 李冕倒是知道内书房,宫里用来教授宦官识字的衙署。 女清客们识字有限,也就能够理解了。 女清客们进宫的时候已经十二三岁了,错过了识字的年纪,读书识字往往会事倍功半。 如今的字体又比较繁琐,从记性最好的蒙童时期开始识字,记下来繁琐的字体也是一件挺痛苦的事情,更不要说已经十二三岁了。 李冕点了点头,心里有了一些想法,却没有说出来,等到事情办完了看到成果再说。 本来只是一名女清客和李冕的交谈,却引来了雉奴的不满。 第三十三章 芸娘 雉奴气鼓鼓的说道:“芸娘再敢用这句话搪塞姑爷,奴家就去告诉公主,罚了你半个月的月钱。” 本来如尼姑般透着一股子与世无争气息的芸娘,听到一句要扣月钱,脸上出现了慌乱,赶紧拍了拍手掌:“全都回去老实坐着,字体上有什么疑问,等到姑爷一离开以后,过来问奴家。” 女清客们一脸的不情愿,碍于芸娘平时积攒的威信,只能心有不甘的坐了回去,老老实实看着手里的书籍。 芸娘平时最爱干的一件事,坐在红木书案上数钱,为了让手里的银钱数得更久,每逢府里发放了月钱,便会把银子换成铜钱。 芸娘可以说是女清客里最有学识的一名女子,也是长平公主身边四名贴身丫鬟之一,负责掌管清客园里的女清客。 女清客们平时在账目里遇到了看不懂的字体,只能去询问芸娘,偏偏她一天到晚坐在红木书案上数钱。 一旦被打扰了,看似温顺的脾气,立即就会变得暴躁。 为了不让账册出问题,女清客们还不得不去请教她,只是询问一个字,却会招来十句话的唠叨。 女清客们如今碰到了耐心的姑爷,当然只想询问姑爷了,不想去触及芸娘的霉头。 李冕的视线从官青纸上挪开,停下了思索,抬头看向了正在训斥女清客们的芸娘。 本以为她是一名看破红尘的女居士,现在表现出来的仪态,精明的同时,还颇有威信。 李冕哑然失笑,如果不是经过雉奴的提醒,还真被眼前精明的芸娘给骗了。 扔下教授女清客们字体的繁琐事,自己躲在女清客里,清闲干着自己的事情。 不过,李冕却不认为教授女清客字体是一件烦琐事,给一群容貌出众的女清客们当先生,总归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李冕招了招手,示意雉奴搬着八脚圆鼓凳坐在他身后,嘱咐了一句:“闲着也是闲着,如果有看不懂的字体,随时可以过来询问。” 芸娘笑嘻嘻的坐了回去,坐在绣墩上的时候,故意朝着雉奴瞥了一眼,似是说这是姑爷的意思,这回不能怪她偷懒了。 芸娘的红木书案靠近柳条窗格,闻着睡莲传来的清香,喜滋滋的拿出了一只端木良锦匣子,又开始数铜钱了。 她平时除了领一份月钱以外,还在府里做着公廨钱的营生,把钱借给府里急需用钱的丫鬟仆役。 明伦堂里的女清客们,就有不少人找她拆借过银钱。 不过,芸娘不像借贷子钱那般黑心,借了一两银子,利滚利,最后逼的老百姓卖儿卖女。 芸娘借出去的公廨钱,银利很低,只有二厘的银利。 她突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姑爷,显然是把主意打到了姑爷身上,想着哪天把银子借给姑爷。 雉奴瞧见芸娘精明的眼神,两人从小一起在公主身边服侍,瞬间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 雉奴故意把挂在小蛮腰上的苏绣荷包露了出来:“奴家这些年攒了好多银子,每个月买蜜饯又花不了多少,省下来的银子全给姑爷用,看你还怎么借银子给姑爷。” 芸娘听了这话,精光熠熠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闷闷不乐了起来。 不是在于无法借钱给姑爷了,在于雉奴领的月钱最多,她偏偏又说不出二话来。 四名贴身丫鬟领的月钱都一样,只不过自从姑爷来到府里以后,雉奴又多领了一份贴身丫鬟的月钱。 一人领了双份月钱,这件事对于红桥来说倒不在意,对于芸娘来说就颇为羡慕了。 雉奴告诫了芸娘还不够,又趴在李冕耳边,叽叽喳喳的说了一通。 几乎把芸娘的底细抖落个底朝天,尤其是说出了只要缺银子,她挂在小蛮腰上的银子随时给姑爷用,千万不能找芸娘借银子。 李冕刚开始听到芸娘做着公廨钱的营生,皱起了额头,对她颇有意见。 当他听说银利只有二厘的时候,额头舒展开了,看向芸娘的眼神多了几分和善。 她哪里是在借钱,分明是在发善心。 如此低的银利,与其说是在借银子,不如说是在帮着府里的丫鬟仆役度过难关。 府里丫鬟仆役的出身与女清客们不一样,大多是穷苦人家出身,平时遇到了父母患病,需要拿出很多银钱医治。 府里的月钱已经算是比较丰厚,对于治病的银钱来说,还是会差上不少。 这个时候,只能去找黑心的官绅拆借银子,银利就不是二厘了,少了一二分,多了甚至能够达到三五分。 芸娘只收二厘的银利,在丫鬟仆役心里,几乎成了庙里的活菩萨。 李冕没有借银钱的心思,想要用银子了,找到红桥说一声。 支用多少便会给多少,从未有任何的迟疑,以及询问银子的去向。 再者说了,现在府里所有的钱粮都归他掌管,哪里还需要去找芸娘拆借银子。 芸娘注意到李冕和善的眼神,突然变得赧颜了,只能扭过垂云髻,看向了柳条窗格外的池塘。 她心里却轻松下来,虽然不知道姑爷是怎么看穿她的心思,好在没有引起姑爷的反感。 李冕收起目光,继续慢条斯理的教授起了字体。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冕在清客园里的日子过得还算是比较悠闲,每天抽出一两个时辰教授女清客们字体。 到了晌午,李冕带着雉奴沿着金水河畔四处闲逛,顺便吃了午膳。 由于有事要做,这几天的闲逛不是在廊院之间四处走走。 李冕走进了金水河畔的一家家书斋,在众多书籍里,挑选出一些看得上的文字,随手用官青纸记录下来。 书斋开门做买卖,允许读书人翻看,不过在翻看过后,往往都会买走一两本书籍。 像李冕这般,厚着脸皮只看不买,书斋掌柜们倒是第一次见。 头一次见到他只翻看不买啊,感到了奇怪,也没有赶人。 李冕接二连三地来到书斋里,只看不买,就引起书斋掌柜们的不满了。 偏偏他每天都来。 掌柜们每天在晌午见到了李冕,总会忍不住黑着一张脸,死死盯着他的后背,想要看的他不自在了,自己知难而退。 第三十四章 撞见陈圆圆 李冕戴着软巾,穿着宁绸圆领袍,站在大红酸枝木书橱前,抽出了一本《明哲保身论》的善本,仔细看了起来。 他翻开了泰州学派的心学典籍,不是为了琢磨心学,只是从中摘抄一些俗体字,与心中的字体相对照。 不是他不想买走书籍,摘抄简化的俗体字,只是每本书籍里多了找出三五个俗体字,少了只有一两个俗体字。 李冕真要是把手里的俗体字千字文撰写完,买下的书籍足够堆成一座小山,东梢间面阔四间的书房都放不下。 为了不被赶出去,今天过来的时候,戴上了软巾,表明有功名在身,不是一般的白身读书人。 李冕还在手边的半月桌上放置了一方红丝砚,还是红色丝砚稀少的红丝石鹦鹉砚。 红丝砚与一般黑色砚台不一样,外观颜色以红黄为主,一眼就能看出来区别。 红丝砚本就是砚台里的名品,拥有一方红丝砚的读书人,非富即贵,在京城里有着一定的权势。 更何况还是红丝砚里的名品红丝石鹦鹉砚,地位就更不一般了,不是书斋掌柜所能随意驱赶。 书斋掌柜今天见到红丝砚以后,黑着的一张脸,立即变成了笑呵呵,赶紧安排小厮去给李冕泡了一壶好茶。 李冕又在俗体字千字文上写了几行字,看了一眼窗棂外的日头,时间差不多了,便带着雉奴走出了书斋,前往银锭桥的冷淘单子吃冷淘。 几天没去了,还挺想念鲜嫩可口的冷淘。 “公子?!” 李冕刚刚迈出书斋的门槛,听身后传来了一道惊喜的呼喊声,一般只凭声音很难分辨出来是谁,但这个声音极为的软糯,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李冕转过身来,果然看见了陈圆圆,牵着小毛驴,朝着书斋的方向走来。 陈圆圆拿着香帕擦了一下脑门上的香汗,想要加快脚步,偏偏身边小毛驴慢吞吞的走着,不肯走快了。 她一脸的无奈,只能牵着小毛驴慢吞吞走来,不过十几步的路程,硬生生走了不少时间。 陈圆圆略带歉意的作了一个万福,随后把手伸进了悬挂在小毛驴背上的木箱里,拿出来一串铜钱:“这是奴家这段时间以来,卖豆腐所得的银钱,销路还算不错,维持生计应该没有问题。公子给出的白豆腐主意,奴家擅自做主,赚来的银钱做股一半分给公子,还请公子收下。” 李冕点了点头,示意身边的雉奴借过来银钱,放在了苏绣荷包里。 铜钱不是银子,只放了一小半就放不下了。 雉奴没有办法,只能拿着串在铜钱上的麻绳,拎在手上。 没有出现男子在美人面前,为了着面子,不去拿走本该属于自己的银钱,故作大方,说了一句不需要。 陈圆圆本以为他会拒绝收银子,没想到又是一如既往的一反常态了,‘扑哧’笑出了声,感觉李冕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以她国色天香的容貌,以及传奇怜人的身份,难得有一名男子对她没有任何的企图,相处起来格外的放松。 李冕收了银钱,没有任何的停留,转身就要走了。 这时,跟在后面走来的一名娴静女子,双手放下提着的苏杭青襦裙,不由得睁大了眸子。 沈宜修摇了摇垂云髻,心里诧异的同时,又对李冕的观感颇差:“看来京城里的读书人也不全是像李冕公子那般温润如玉,就拿眼前的这个人来说,不解风情,没有一点才子气度。圆圆姐已经主动搭话了,这人收了银子就走了,没有任何客气推让的心思,着实是一副市侩心肠,比起李冕公子差远了。” 沈宜修说完这句话,扭过脸看向了陈圆圆,颇为期待的问道:“圆圆姐几天前就说了,帮奴家引荐李冕公子,不知何时兑现诺言。” 李冕本来不想搭理身后又出现的一道女声,听到他张口一个李冕,闭口一个公子,身体不由顿住了。 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陈圆圆看了一眼突然停顿的李冕,又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沈宜修,捂着朱唇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不知道李冕心里作何感想,应该会挺高兴,赞叹他的那人可是来自江南的大才女沈宜修。 李冕转过身去,伸出手捂住了雉奴的嘴巴,示意她不要挑明了身份。 他打量几眼说话的那名女子,穿着一身苏杭青襦裙,浑身透露着一股书香门第女子的娴静气息。 能够与陈圆圆成为闺中密友,容貌上不用多说,又是一名花容月貌的美人。 李冕有了逗弄这名女子的心思,反驳了一句:“那晚兰台诗会过后,京城里很多人都说木兰花令不是出自李冕之手,是他花银子买来的一偏诗词。毕竟,李冕在今科乡试里排在最后一名,险些中不了举,肚子里的墨水不够,没有足够的才情作出木兰花令。” 兰台诗会过后,不少读书人扒出了李冕参加乡试的考卷,对照考卷上的文采。 无一例外,全都是摇了摇头,认为《木兰花令》应该是李冕买来的一首诗词,目的只有一个,不想在长平公主面前丢了面子。 李冕与长平公主成亲的那晚,只是与一只母鸡拜了堂,没能见到真人。 这件事早就传遍了京城,成为了一桩笑谈,让今科乡试的大部分举人们心里好受了一些。 自我安慰了起来,即便是与长平公主成亲,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京城里的读书人已经可以想象到李冕的日子了,在驸马府里憋屈的活着,稍微引起长平公主一点的不满,就会遭到打骂。 就连府里的丫鬟仆役也对他冷眼相待,整天一副瞧不起李冕的样子,在府里的日子过的憋屈。 李冕为了谄媚长平公主,肯定是花了大价钱,买了《木兰花令》准备在兰台诗会里一鸣惊人。 《木兰花令》确实让李冕一鸣惊人了,风评却急转直下,认为是他买来的诗词。 有辱斯文,简直是京城里的斯文败类。 第三十五章 日日思君不见君 沈宜修脸靥上的神情变得认真了起来,仔细想了想,摇头说道:“诗词歌赋与科举制艺是两回事,李冕公子在科考上怕是不行,在才情方面或许有过人之处。否则的话,陛下怎么会钦点她为驸马,以当今陛下的精明,恐怕不会只因为一句寒门无贵子。” “呵呵。” 陈圆圆听到一句李冕不行,绷不住的笑了起来,前仰后合,胸前高高的鼓了起来。 李冕不知是不是听错了,传来了一丝绢布崩裂的声音。 陈圆圆吓得花容失色,赶紧收起了笑容,一只手牵着小毛驴的缰绳,另一只手捂在了胸前。 李冕看见了陈圆圆的反应,知道没有听错。 陈圆圆的神情变得紧张了起来,脸容微红,似乎又想到了某一次见到李冕时不堪的场景,低着秋水眸子,不敢直视他了。 沈宜修为李冕辩解了两句,又对眼前的李冕有了不满:“私下里议论旁人不是君子所为,这位公子想要踩着其他人获得圆圆姐的青睐,恐怕不是明智之举,以奴家对于圆圆姐的了解,适得其反了。圆圆姐虽然已经赎身了,却也不会随便挑个人嫁了,即便是嫁人,位份上也应该是个正室夫人,相公的家世背景少说也得是世代簪缨的望族。” 沈宜修说到这里顿住了,看了一眼面前的李冕,没有明说,话里话外的意思再也明显不过了。 李冕从里到外,不像是一位官绅望族。 李冕点了点头:“实情。” 寒风拂面,倒春寒只剩下末尾的一点余韵,时间快要来到了初春,天气还是比较寒冷。 李冕腹中饥饿,又被寒风一吹,没有闲聊的心思了,只想着尽快带着雉奴去吃一碗冷淘。 出于客气,李冕随口问了一句:“小娘子可曾用过午膳,还没吃过的话,不如一起去不远处的银锭桥吃一碗冷淘。时候尚早,用过午膳以后,再回家磨豆腐也不迟。” 陈圆圆抬起秋水眸子朝着银锭桥的冷淘滩子看了一眼,光洁白皙的脖颈咽了咽口水,本来没有想吃冷淘的心思,经过他提醒,倒是想吃上一碗鲜嫩可口的冷淘了。 银锭桥的冷淘在金水河畔一带颇有名气,上至官绅公子,下到贩夫走足,全对槐汁冷淘赞不绝口。 陈圆圆点了点头,似是同意了,想要与李冕一起去吃一碗冷淘。 为了答谢白豆腐的主意,决定请他吃一碗。 另外,闺中密友沈宜修一直想与李冕坐在一起闲谈诗词歌赋,到时候正好是个恰当的时机,挑明了李冕的身份。 谁知,沈宜修却是摇了摇垂云髻,青翠步摇跟着晃动了几下:“以圆圆姐的身份,请她吃一顿冷淘恐怕不怎么体面,这位公子想要追求圆圆姐,出手未免小气了些。时候不早了,家中还有一些事要忙,奴家与圆圆姐先回去了。” 沈宜修说完这句话,不等陈圆圆回应,主动拉着她朝着自家的廊院走去。 陈圆圆眨了眨秋水眸子,很想解释一句,是她想请李冕公子吃一碗冷淘。 再说了,以李冕的性子,不见得会请她吃一碗冷淘。 十有八九,是让她这位名动京城的名怜陈圆圆自己掏银子。 陈圆圆看着一眼不想与李冕有任何交际的沈宜修,很想笑出声,却又怕裹在胸前的红肚兜开裂,只能抿嘴轻笑了几声。 眼前发生的一幕,颇有几分叶公好龙的意味,只不过,作为叶公的沈宜修,不知道刚才婉拒的那人是她所想见的李冕。 本是一场才子佳人的偶遇,到了最后,不尽人意的草草收场了。 没有出现才子佳人的相谈甚欢,一起畅谈诗词歌赋,相约着某日一起参加诗会雅集。 李冕没有挑明自己的身份,显然不想说明,尚且是在知道沈宜修很想与李冕交谈的情况下。 陈圆圆也就不好越俎代庖了,只能帮着李冕隐瞒身份,没有挑明,好笑的看了一眼沈宜修:“宛君妹妹昨晚又没睡好?拿着李冕公子亲笔手书的那张蜡笺,又是欣赏了一夜。” 沈宜修没有因为这句话里的歧义感到羞耻,还没出阁的女子,整天拿着一名男子的亲笔手书不停的翻看,有着红叶传情的嫌疑。 沈宜修问心无愧的说道:“奴家与李冕是神交,君子之交淡如水,没有那些肮脏龌龊的想法,再者说了……” 沈宜修还没见过李冕的真人,不知道他的相貌如何,嗯……能够成为朝廷的驸马,相貌应该不会差了。 陈圆圆沈宜修前往自家廊院的路上,刚巧路过了银锭桥,瞧见了让她们两人都感到诧异的一幕。 李冕居然是与孙公袁公两人坐在一起吃冷淘,只是闷头用着冷淘,不会让两人感到诧异,也许是碰巧凑在一起的食客。 李冕却与孙公袁公两人说说笑笑,相谈甚欢,关系不是碰在一起的食客那么简单。 陈圆圆知道李冕的真正身份,曾经受邀去给孙公袁公唱过几次昆腔,对他们两人颇为熟悉,也知道孙公袁公两人这些年来,没能瞧得上过哪一名官绅公子。 今日却看见李冕与孙公袁公坐在一起畅谈,不是入得了眼了,看得出来,对于李冕有着非同一般的欣赏。 沈宜修不知道李冕的身份,却认识孙公袁公的后辈子孙,站在袁公身后的湖罗衫少年,他是孙公的族孙,又是袁公的门生弟子。 可以确认的是,李冕不是孙公袁公二人的后辈子侄。 不是子侄辈的话,怎会与孙公袁公二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难不成他有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 沈宜修立即想起了一件事,怀疑坐在孙公袁公身边的那人是李冕,很快又把这个念头驱出脑外了。 孙公袁公两人不见得瞧上才子,更欣赏务实能干的年轻人,就拿孙传庭来说,年纪轻轻就对边防有着各种见解。 第三十六章 新词 “李冕公子坐在这里,应该也会受到孙公袁公二人的看重,谈笑风生了。” 沈宜修又是帮着李冕说了一句话,没有任何的停留,回去侍弄院子里的花草了。 陈圆圆笑了:“实情。” 她说的这句话,与李冕刚才说的那句话一样。 分别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意思却是一般无二。 孙公的眼神很好,在李冕过来以前,已经看到他与两名女子站在书斋门口说笑。 本以为只是李冕过去在静安寺里认识的善男信女,碰巧在京城里撞见了,随便闲谈了两句。 等到两名女子走到银锭桥附近,孙公投过去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几眼李冕:“依老夫看来,京城里那些所谓的风流才子,即便是钱东涧在你面前依旧是远远不如。” 李冕笑了笑,没有回应,知道孙公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想必孙公已经认出来陈圆圆的身份,至于她身边的另一名女子,能与京城里的传奇名伶成为闺中蜜友,想来也不是一般人家。 京城里的市井百姓,甚至是一般的官员,接触不到陈圆圆,认不出来她是《燕都妓品序》里的女状元。 孙公袁公这般的权贵,大抵都是认识陈圆圆,一眼就能认出牵着小毛驴的那名女子是谁。 孙传庭本想与李冕谈了一些关于《木兰花令》的事情,那天从银锭桥上离开以后,本是用来打趣去李冕的一句话。 谁曾想,居然是一语成谶了。 李冕写出了一首新词,在兰台诗会里力压众多才子拔得了头筹。 孙传庭原本对于诗词不怎么感兴趣,心里只有甲兵,听说是李冕作出的一首新词,便让宅子里的家丁取来了旁人手抄的诗词。 只是看了一眼,孙传庭就被第一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折服了,难得有了谈论诗词歌赋的雅兴,想要在今天与李冕畅谈两句。 让他感到惊奇的是,李冕认识陈圆圆也就罢了,居然还认识花痴沈宜修。 花痴二字在仕林是一个很好的词,文人雅士有四爱,陶渊明爱菊,周敦颐爱莲,林逋爱梅,黄庭坚爱兰。 四爱全都指的是花草,被仕林当做头一等的风流。 沈宜修能够成为公认的花痴,可见江南仕林对她的追捧,不知有多少江南公子的想要见她一面,遭到了推辞。 今天看见了李冕和沈宜修站在一起说笑,引得旁边的陈圆圆抿嘴轻笑,看起来关系匪浅。 孙传庭很想询问一句他与沈宜修的关系,碍于涉及到了一名女子的名声,还是一名还没有出嫁的书香门第女子,只能按下了询问的心思。 孙传庭语气平常的说道:“钱东涧?沽名钓誉之辈罢了,就他那点儿墨水,给晋冠提鞋都不配。” 换做一般人说出这句话,只会被当做恭维李冕。 这句话从孙传庭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以他的性子不可能恭维任何人,只是习惯性的咄咄逼人。 李冕听到了孙传庭的赞扬,反倒是审视了他几眼,没有因为这一句赞扬就飘飘然忘乎自已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好话也不会从孙传庭嘴里随便说出来。 刚才那句话里对于钱东涧的咄咄逼人倒是可以理解,不过,称呼他的时候不是李公子,叫了一句颇为亲密的晋冠。 这就让李冕察觉到了不对劲,以两人的关系,还没有到互称表字的地步,孙传庭突然说出了晋冠的表字,应该是别人所图。 李冕准备直接询问孙传庭有什么企图,与他这般直率的读书人相交,最好是直来直往。 拐弯抹角的话,反而会引起对方的反感。 还没等李冕开口,询问孙传庭的意图。 袁公打断了两人的说话:“上一回交谈朝廷弊政,只是说出了漕运的弊政,小友还没说出如何进行废漕改海,革除了最让朝廷头疼的一项弊政。” 李冕放下了手里的青花釉瓷碗,出于自身的好奇,问道:“漕兵粮饷,运河疏浚,造船开支,河工经费,州县协办之费,县衙截留,等一系列产业链能否在两位长者的手里解决。” 袁公听到这话沉默不语了,可以去做一些尝试,想要根除的话,难上加难不是一两代人能够解决。 除非那人有商鞅的决心和魄力,外部还有六国的压力,国家不推行新政只有灭亡一条道路。 上下一心,得到了陛下的全力支持,才有可能彻底根除李冕所说的这一系列产业链。 产业链? 袁公再次听到了一个新词,与上一次所说的短平快一样,刚从李冕嘴里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单单拎出来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结合前面句话,细细琢磨,总结的倒是颇为精辟。 官员依附在漕运上,中饱私囊,瘦了朝廷肥了自己,可不就是形成了祖产一样的产业。 漕运沿线的上上下下官员,勾结在一起,形成了两头都吃的层层盘剥,可不就是链条。 李冕的这句产业链,语句精辟的同时,又意境深远了。 孙公捋着胡须,笑着说道:“看来那首木兰花令还真的是你小子所做作,先有短平快,又有这句产业链,总能推陈出新一些旁人说不出的新词,偏偏又不是怪言怪语,为了吸引仕林注意的哗众取宠。细细想来,有着很深的意思,难得的怪才。” 李冕暗道自己又嘴快了,往后要加倍的小心,不能再说出一些与众不同的词语了。 孙公看着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没有因为夸赞感到沾沾自喜,还是像往常一样云淡风轻,很满意他的少年老成。 老成的过分沉稳了,做事不像是一位本该意气风发的弱冠年轻人。 孙传庭看向李冕的眼神越发不对劲了,一本正经的说了一句:“晋冠明天可有时间,想去你的府邸拜访。” 雉奴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甜甜的吃着蜜饯,听到一句孙传庭要来府里拜访,雀跃的当场就想把蜜饯吐出来,赶紧帮着姑爷答应下来。 第三十七章 肚皮 公主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高兴的,在绣房里,不止一次听到芸娘提起一件事,姑爷与孙传庭在今年高中了北直隶的乡试,同为戊午科举人,有着同年之谊。 官场上结为朋党,大多以三种关系为主,同乡、同年、同窗。 孙传庭作为孙公的族孙,也是孙公子侄辈里最有出息的一位,往后注定了要继承孙公的门生旧将关系。 同时又是袁公的衣钵弟子,也会继承袁公在官场和边关的人脉,未来注定会对辽东和东江镇两大边军派系有着很深影响。 倘若姑爷能与孙传庭结为朋党,对于公主的大事来说,将会带来很大的益处。 雉奴不清楚大事不大事,只知道一件事,孙传庭只要去府里拜访姑爷,又能促进姑爷和公主之间的感情了。 雉奴歪着双环髻脑袋,瞧着坐在小杌子上的姑爷,心里快急死了,希望姑爷赶紧答应下来。 李冕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最近没有空闲,上午要在清客园里教授女清客们识文断字,剩下的时间还要编撰一本俗体字千字文。” 俗体字早就有了,大多是一些简化的字体。 孙传庭‘呃’了一声,心里感到了诧异,甚至开始怀疑李冕不清楚他的身份了。 换做任何一名官绅子弟,听说孙传庭要去拜访,提前三天就得净院清扫。 结果…… 到了李冕这里,却还不如他闲来无事整理的俗体字。 孙传庭哑然失笑了,别人上赶着巴结他,反而是瞧不起巴结的那人。 如今被李冕婉言相拒了,越发激起了孙传庭对他的兴趣,更想去府里拜访他了。 孙公袁公二人听闻李冕拒绝的话语,不由得抬起了眼皮,瞧了他一眼。 引起了孙公袁公的注意,感到了略微的惊奇。 没想到官绅子弟里,还有人会拒绝孙传庭的拜访。 孙传庭直接表明了心意:“不瞒你说了,听闻了废漕改海的言论,爷爷和恩师有意安排我去大兴县担任知县,进行一些废漕改海的尝试。不一定能够做成,但是总要有人去做,便想着征募晋冠担任钱粮师爷。” 读书人考取功名,一直高中举人进士,始终都是围着八股文制艺。 对于地方县治不能说一窍不通,那也是完全不懂。 知县前往地方任职,一般会筹建幕僚班子,征募几名师爷。 完整的幕僚班子,大致有六七名师爷,分别为刑名师爷、钱粮师爷、征比师爷、账房师爷、书启师爷、挂号师爷、朱墨师爷。 其中又以刑名师爷和钱粮师爷为主,前者帮着知县处理升堂问案,后者帮着知县处理县里的钱粮。 朝廷除了有《大朱律》,隔三差五还会下达新的判例,一旦被地方官绅和讼师揭发违例,往往产生严重后果。 轻了在吏部考评里获得下等考评,重了还会罢官免职。 这个时候,需要一名熟悉各种刑名的刑名师爷,与知县商议如何宣判,撰写判例,最后由县官盖印。 钱粮师爷需要处理的公务比起刑名师爷还要更甚,由于地方的土地、户口、赋税掌握在三班六房的手里,钱粮师爷需要与把持地方的三班六房进行协办。 辅佐知县解决征收、催比、交纳、解运、仓储等等涉及地方财赋的难题。 李冕很欣赏孙传庭的敢为天下先,依旧是婉拒了:“漕运河道的终点是崇文门,大兴县作为京城的陪县,比邻通州,而通州又是漕运河道的重要关口,还建有贮存漕粮的太仓库,前往大兴县做一些废漕改海的尝试,倒是一个不错的去处。” 孙传庭听着他头头是道的说出了大兴县的勾连关系,眼睛一亮,越发想要征募他担任钱粮师爷了。 只是,李冕不想每日忙得晕头转向,只为了赚来二百多两的幕银。 以他当前的身份,完全可以安之若素的过着衣食无忧日子,何必再去忙忙碌碌累垮了身子。 孙传庭来的兴致,距离前往大兴县担任知县还有一段时日,想要看自己在这一段时日里能否把李冕请去当钱粮师爷。 废漕改海涉及的官绅朋党过多,孙传庭前往大兴县做一些尝试,心里没有多少把握。 邀请了李冕共同前去,那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多还是少,总归会有一些成效。 孙传庭继续问了一句:“你那本俗体字千字文需要整理多久,倘若人手不够,倒可以介绍几位颇有才学的读书人给你帮忙,不是钱东涧那般整日只知道鼓吹诗词歌赋的假道学,是一些有着真材实料的读书人。袁宏道如何?张岱也可以,尤其擅长一手小品文,帮着你修书没有问题。” 修书自古以来都是大事,孙传庭生怕李冕用修书当做借口,拖延个几年。 到那个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早就从大兴县回来了。 李冕吃完了冷淘,放下了青花釉瓷碗,坐在小杌子上,悠闲的看着金水河。 孙传庭搬着自己的小杌子,放在了李冕身边,与他并排坐在一起,等着回应。 倒春寒即将结束,初春的暖阳晒在身上,肚子里又吃饱了饭。 再没有今天这般惬意的时候了,李冕舒坦地眯起了眼睛,突然想打盹儿了。 耳边时不时传来金水河畔清倌人的唱曲,丝竹入耳,越发的舒坦了。 旁边的孙传庭受到惬意气氛的感染,也是忍不住眯起了眼睛,有着晒着暖阳打盹儿的心思。 李冕回头看了一眼孙传庭,笑了笑,突然问了一句:“你感觉今天过的日子如何?” “舒心惬意。”孙传庭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出了此时的感受,随后又是哭笑不得,明白了李冕的意思。 难怪一直不说话,在这等着他。 “如果有一张藤椅就好了。”李冕遗憾的说了一句,拍了拍宁绸圆领袍下的肚皮,语调平淡的说道:“人生在世,无外乎就两件事,吃饭和穿衣。只要吃饱了饭还有衣服穿,何必整天争来争去,不累吗?累肯定累的,最后目的无外乎衣食无忧四个字。我现在已经衣食无忧了,何必再去整日忙的四脚朝天,连一点歇息的时间都要被压榨干净。” 第三十八章 赠伞 孙传庭看了一眼李冕坦然悠闲的样子,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征募他担任钱粮师爷。 孙传庭也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日子还早,总会有时机。 李冕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带着雉奴离开了冷淘摊子,顺着金水河畔赶回了府里。 目前简简单单的日子,李冕不感到枯燥,反倒是挺乐在其中。 闲来无事,在京城的十里烟花胜地四处走走,丝竹歌声入耳的同时,传来一股股脂粉味道。 脂粉气浓得有些腻人,总归是女人的味道,大多还是没有破瓜的清倌人。 李冕很享受现在安逸的日子,实在是闲得无聊了,路过陈圆圆所居住的廊院,还能与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坐着闲谈几句。 以陈圆圆引来无数官绅公子追捧的姿容,只是坐着闲谈,也是一件难得的消遣。 李冕走到精致小楼附近,天色逐渐阴沉了下来,附近的廊院小楼点亮了一盏盏灯火。 晕黄色的光亮透过窗棂,给金水河畔的廊院罩上了一层人烟味。 居住在金水河畔的人家大多是颇有家资,家里的管事大娘子提着篮子走出了廊院,采买晚上所需的菜蔬。 日常是一日两餐,清晨草草吃过以后,赶往各自的绸缎庄、茶庄或是前往了官署衙门。 晚上吃的就比较丰盛了一些,需要采买的鸡鸭鱼肉较多,便由管事大娘子亲自去采买。 李冕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顺着这条路回府里,与不少人混了一个脸熟。 回去的路上,不停有管事大娘子给他打招呼,全都一一点头回应。 还有一些比较好事的管事大娘子,见他穿着绸缎,又是一名唇红齿白的小郎君,热络的给他介绍娘子。 李冕笑了笑,直言不讳的说出了已经成亲,感谢了管事大娘子们的好意。 管事大娘子多数是不相信,富家公子难能在弱冠年纪成亲,少说也要在风流几年,才会收了心准备取上一房温婉可人的娘子。 偶尔的时候,管事大娘子见到李冕和陈圆圆闲聊,看起来颇为相熟,更不相信李冕成亲了。 想来成亲只是托词,心里恐怕只有这一带最漂亮的小娘子陈圆圆了。 以陈圆圆的漂亮脸蛋,管事大娘子认为自己若是个男子,同样会对她动心。 渐渐没人给李冕说亲了,不过,却也有一些管事大娘子拿着这件事与李冕说笑。 李冕路过精致小楼的时候,准备直接走过去,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隔着很远,便瞧见精致小楼的二楼窗棂旁,摆放着一盆淡红色辛夷,看起来颇为醒目。 为了让辛夷接触光亮,生长的更好一些,二楼的柳条窗格难得撑开了。 “撑着窗子的木杆,别掉下来了。” 李冕没来由想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随后又忍俊不禁的笑了:“没想到我也有庸人自扰的一天,陈圆圆没有一个姓武的相公,我也不姓西门。” 雉奴歪着双环髻脑袋瓜望着辛夷,只不过想法与李冕完全不同,心里想着如果辛夷结的果子能够做成蜜饯就好啦。 “公子稍等,还没请公子吃过奴家的豆腐。” 李冕刚要迈开脚步离开精致小楼,瞧见二楼的窗棂里出现一张水墨画般的脸容,轻轻唤了一声,随后精致小楼里传来‘噔噔噔’等下楼声。 陈圆圆打开了门闩,秀眉如黛的脸容,清丽出尘的气质,出众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偏偏就是这么一位姿容绝代的美人,邀请李冕吃她的豆腐。 李冕神色有些古怪,想笑吧,对方又不知道吃豆腐的另一层意思。 不笑吧,实在是忍俊不禁。 就在李冕露出笑容的时候,突然愣住了,看了一眼还在上下跳动的怒放牡丹,轻咳了一声:“嗯……小娘子一个人在家,应该忘了某些事情。” 忘了事? 陈圆圆一脸的困惑,不明白李冕这话的意思。 家里的鸡和鸽子喂过了,菜畦浇过水了,养在缸里的鱼也换了井水。 没有什么事情忘记做了,唯一没有做完的事情,正给辛夷浇水就看见了路过门前的李冕。 陈圆圆思索了半天,没有想明白李冕这句话的意思,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 “呀!” 陈圆圆瞬间红透脸,红的发烫,如同烧开了热水的铜壶,捂着脸,‘噔噔噔’的跑上了二楼。 红肚兜束缚着胸前本就难受,何况她是波涛汹涌到惊人的地步,勒的很紧才能掩盖怒放牡丹。 却也让她的胸前十分难受,每逢回到家里以后,便解开了红肚兜,让婀娜的身子舒服一些。 陈圆圆今天送走了沈宜修,照例是解开了胸前的红肚兜,本想着今天不会出门了。 谁曾想,意外撞见了李冕,由于答谢的心切,忘记了怒放牡丹没被红肚兜勒住,急匆匆的走下了楼廊。 雉奴又是看了一眼自己,跟着姑爷走进了精致小楼里,羡慕的说道:“奴婢什么时候才能像圆圆姐一样,可以养活一堆孩子。姑爷一肚子学问,肯定知道啦,赶紧给奴婢说说。” 李冕坐在八脚圆鼓凳上,看着正在关门的雉奴,说不出话来了。 再是有一肚子学问,对于这件事也无法多说。 主仆二人在雅致的一楼稍等了片刻,又传来了楼廊被踩动的声音。 陈圆圆再次走下了楼廊,胸前的盛景被遮盖住了,脸容上的红晕还没消退下去。 陈圆圆不敢直视李冕了,推开了廊院的木门,走过去割了一块白豆腐。 由于李冕是出来闲逛,手里没有带着菜篮子。 她只能放进自己的菜篮子里,随后递给了李冕。 陈圆圆白嫩如羊脂玉般的手臂,即便是穿着布裙,依旧是赏心悦目。 不过,刚刚伸出去,却又僵在了半空。 陈圆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用自家菜篮子送给李冕白豆腐,有着白娘子给许仙送伞的嫌疑。 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早在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里就有了,不少伶人唱过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 陈圆圆作为最有名的伶人,是知道的,手臂便僵在了半空。 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第三十九章 生活 李冕提起半月桌上的松花釉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八脚圆鼓凳上慢悠悠的喝了起来。 没有伸手去接菜篮子,站在旁边羡慕怒放牡丹的雉奴,走过去,挎住了菜篮子。 陈圆圆露出了微笑,只不过笑容里透着一些复杂,不是一直偷瞄她胸前的雉奴能够看得出来。 李冕倒是看出了一些端倪,没有明说,大抵又是女人难以琢磨的心思了。 男子碰到了才貌上佳的女人,上赶着追捧,却被疏远拒绝,难道得到青睐。 李冕摆出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对于姿容冠绝京城的女子只是寻常看待,又会引起复杂心思了。 “奴家招待不周了……” 陈圆圆看见李冕喝着早就凉透的白水,又要忙忙碌碌的准备去添些干柴烧水,冲泡栀子陈皮茶。 她平时在家里只喝白水,很少喝栀子陈皮茶。 自从赎身以后,日子过的逐渐清苦,喝不起茶叶了。 陈圆圆对于如今的日子很是满意,没有丝毫的怨言,一点也不后悔赎了身,失去了锦衣玉食的日子。 如今的日子清贫,却也能自给自足。 即便是没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只能平平淡淡的过着。 这正是陈圆圆想要的生活,吃着粗茶淡饭,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 李冕没有阻拦,任由陈圆圆忙忙碌碌的煮茶,不曾说些无需忙碌的体贴话。 有恩就要报,报恩心里才会舒服。 总觉得亏欠别人,时间久了,亏欠所带来的愧疚就会变成仇怨了。 斗米恩升米仇,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李冕坐在八脚圆鼓凳上,笑着看她蹲在地上,布裙勾勒出又大又圆的曲线,颇为赏心悦目。 李冕难得欣赏到如此销魂的光景,没有假道学的柳下惠心思,欣赏屋里难得的美景。 不知为何,李冕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感觉。 两口子过日子,便是这样了。 雉奴的双环髻脑袋瓜却在厢房里看来看去,寻找沈宜修的身影,早上碰见陈圆圆的时候,看见了两人在一起。 姑爷亲笔手书的蜡笺还在沈宜修手里,雉奴想要从她手里要回来,不能随便送给别人。 陈圆圆忙活了半天,冲泡了一壶栀子陈皮茶,放在了半月桌上。 突然想起来院子里的小毛驴还没喂草料,朝着李冕作了个万福,走到了院子里给小毛驴的食槽里添了草料。 等到忙完这一切,天色已经黑了。 陈圆圆再次回到精致小楼的厢房,点亮了红罩灯,赧颜的说道:“让公子久等了,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说完这句话,陈圆圆欲言又止,似是想要询问关于《木兰花令》的事情。 经过那一夜兰台社会过后,《木兰花令》在官宦小姐里引起了传唱,连带着李冕的名字也在京城官宦小姐里宣扬开了。 陈圆圆脱离官宦勋贵很久了,却也知道了一些传闻,可见《木兰花令》在京城里的传唱广泛。 陈圆圆犹犹豫豫了半天,还是眨着秋水眸子,问出了一个很是关心的困惑:“从木兰花令可以看得出来,李公子应该是在缅怀某位已故的女子,难不成李公子早就与某位小娘子有了婚约。” 李冕听到这句询问,没有感到意外,得知雉奴私自把《木兰花令》拿到兰台诗会,早就预料到会有人询问此事。 引起官宦小姐共鸣的诗词,大多也都是悲情诗词,说出了官宦小姐的心声。 毕竟,官宦小姐在婚约方面没有选择的余地,再是与某位读书人两情相悦,大多情况下只能两两相望。 至于嫁给谁,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木兰花令》的出现,与大文豪苏轼用来悼念亡妻王弗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如出一辙。 不出意外,说出了官宦小姐的心肠,符合了她们对于凄婉情愫的臆想,短短几天之内传遍了京城。 李冕过去没有所谓的亡妻,更没有早就定下婚约的青梅竹马,在参加乡试成为驸马以前,一直寄居在寺庙里。 本以为第一个询问这件事的人应该是长平公主,没想到,这段时间以来,长平公主一直没有动静。 头一个问出是否有婚约的人,换作了陈圆圆。 过去了一盏茶功夫,始终没见李冕说话。 陈圆圆还以为说到了他的痛处,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公……公子别误会,是奴家不对,提起了公子的伤心事,奴家也真是的,提起什么不好非得提起这件事。” 李冕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晒然一笑:“小娘子误会了,在参加乡试以前,一直寄居在寺庙里,未曾有早就定下婚约的女子。” 陈圆圆恍然了,难怪李冕穿着一身绸子,身边还能带着一名漂亮的丫鬟。 以这名小丫鬟的容貌,再过个几年,完全可以出落成京城里有名的美人。 丝毫不逊色于金水河畔的一些头牌,进了伶人戏班也会当做花旦来培养。 原来是一位举人老爷,过去再是贫寒,只要高中了举人,便有了官绅免除赋税的恩典。 家乡的一些老百姓,会把田产投献到他名下,不用给官府缴纳各种苛捐杂税,只需要缴纳一份租子就行了。 李冕在家里什么都不需要干,每年就有大笔的银子进账。 以陈圆圆国色天香的姿容,嫁给只是举人的李冕,要是让京城里的官绅知道了,只会说上一句李冕高攀了。 陈圆圆突然脸红了,暗道自己胡乱想些什么,以两人的关系还远远到不了那一步。 再者说了,以李冕的才情,他与江南才女沈宜修成亲,不失为一段佳话。 只可惜两人身份悬殊,沈宜修不仅仅是才女那么简单,还出身于江南望族,她的父辈不见得看上寒门出身的李冕。 李冕放下手里的松花釉茶杯,准备告辞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从陈圆圆秀眉如黛的脸容上,看到了一丝红晕。 更像是被红罩灯映照出来一层红晕。 李冕看不出真假,也没有深究的心思,起身告辞:“天色不早了,不再打扰小娘子了,明日还要早起骑马。” 第四十章 撞六市 陈圆圆明早也要在天不亮的时候,起床收拾豆腐,前往棋盘街卖豆腐。 棋盘街百货云集,京城里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豆腐卖完的速度也快。 等到凑足了市税银子,陈圆圆准备把精致小楼的一楼改成铺面,效仿附近人家的上住下铺。 陈圆圆送到门外,注视着李冕和丫鬟雉奴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转身关上木门,简单梳洗过后,躺在床榻上睡去了。 不知为何,今天问清楚了李冕写出《木兰花令》的情况,精神比起往常要振奋的多,直到深夜勉强睡下。 第二天清晨,陈圆圆简单梳洗过后,又给后院的小毛驴喂过草料,收拾妥当,牵着小毛驴前往了棋盘街。 天色蒙蒙亮,棋盘街上已经出现了贩夫走卒、青衣小轿、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附近的市肆摊子坐满了市井百姓,吃过早食过后,匆匆忙忙赶去做工了。 李冕早上顺着金水河畔操练过弓马骑射,便把五明骥交给了府邸的马夫,又一次带着雉奴前往了精致小路所在的巷子。 每次前往巷子里寻找那名巧妇,品尝单笼金乳酥,总是碰见廊院关门的情况。 孙公袁公两人又总是说单笼金乳酥如何的美味,不仅让雉奴念念不忘,没事总要念叨两句单笼金乳酥。 李冕也对那名来自秦淮河畔的巧妇亲手烹制单笼金乳酥,产生了很大的兴致,想要亲口尝一尝。 毕竟是一道大唐年间的美味佳肴,品尝单笼金乳酥的味道倒是其次,主要是感受大唐的古味。 这一趟出门的时候,李冕身后跟着一道鹅黄色襦裙身影以外,还有一道浅青色褙子。 芸娘听说跟在姑爷后面,不用花自己的银子就能吃到京城里的各种美味佳肴,早早的就端着一盆热水,走进了东厢房里。 芸娘把热水放在五足莲花头面盆架上,伺候着李冕洗漱,一副体贴入微的贴身丫鬟样子。 芸娘信誓旦旦的说了一句这些都是贴身丫鬟的本分,精打细算的她,绝不是因为想要蹭吃蹭喝。 李冕看穿了芸娘的小心思,笑了笑,没有挑明,便让她跟在了后面。 每次出门的花销,都是由红桥给的银子。 李冕本身就是白吃白喝,再者说了,芸娘一个清瘦的美婢,吃不了多少。 他和芸娘俩人加起来,估摸着还没有雉奴一个人吃的多,同样是贴身丫鬟不能厚此薄彼,便让芸娘跟着了。 不过可惜的是,李冕前往精致小楼所在的巷子里,依旧是吃了闭门羹,擅长烹制单笼金乳酥的巧妇,紧闭着廊院大门,始终没有开门的意思。 雉奴和芸娘两人站在门口的绿萼梅旁边,一脸的失望,情绪萎靡了起来。 不同的是,雉奴是因为没有吃到单笼金乳酥,单纯的因为吃食感到了闷闷不乐。 芸娘相比较吃东西,更在意精打细算,头一次出来蹭吃蹭喝就出师不利,情绪高涨不起来。 李冕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有了其他的兴致:“你们两人应该没吃过豆腐花,刚好白豆腐适合烹制豆腐花,走,带你们去陈家小娘子的摊子吃上一碗豆腐花。” 陈圆圆只是在棋盘街卖白豆腐,不知道怎么烹制豆花。 却难不倒李冕,烹制起来颇为简单,放上几样佐料,再撒上一层小菜便可以了。 棋盘街刚好有六必居的分号,陈圆圆手里也有现成的白豆腐,安排雉奴去买了几样小菜便能烹制成了。 李冕提到豆腐花,嘴里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口水,许久没有吃过了。 事不宜迟,李冕带着雉奴和芸娘,前往了距离金水河畔不远的棋盘街。 过去在棋盘街闲逛的时候,碰到过一两次陈圆圆的豆腐摊,知道豆腐摊的位置。 就在李冕前往陈圆圆豆腐摊以前,孙易发带着几名青手守在了附近,注视着不远处的陈圆圆。 青手掌柜见他看得出神,担心耽误了正事,赶紧询问了一句:“何时安排小人手底下的青手,过去撞六市。” 孙易发这般的官绅公子每次见到了陈圆圆,往往都会沉浸在她那国色天香的容貌里,久久不能自拔。 青手掌柜同样是惊叹于棋盘街多了一位豆腐西施,以及她像是画一般的容颜,简直就是西施在世了。 不过,青手掌柜有自知之明,知道这等容貌冠绝京城的豆腐西施,不是他所能觊觎。 就连多看两眼都不敢,担心引起了旁边官绅公子的不满。 青手在市井百姓里作威作福,看似无法无天,碰到了孙易发这般的官绅公子,只有低三下四了。 何况孙易发的父亲还是礼部主管一司的郎中,在京官里算得上是大官了,青手掌柜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青手掌柜提醒了一声,没有得来孙易发的回应,知道眼前的官绅公子又陷入了陈圆圆的美色里。 天色快要大亮了,已经好几天准备动手,却没有施行了。 青手掌柜不能总在孙易发的事情上耗着,又不给银子,一直让手底下的兄弟们喝西北风。 青手掌柜只能再次提高了声音:“等到豆腐西施被逼到了绝路,公子出手相救,甚至可以借此胁迫她嫁给公子,只要进了公子的宅子,看上一整天都没有问题。” 孙易发听了这话,如梦初醒,暗骂自己显现误了大事,点了点头:“带着你的兄弟们去撞六市,记得不准碰陈圆圆,另外要掌握好尺度,不能逼的她投河自尽。等到这事办成了以后,介绍盐运使家的公子给你认识。” 青手掌柜听到这话,神色大喜,天底下最赚钱的买卖便是盐引买卖。 如果搭上盐运使公子的关系,随便从他手里露出来一些油水,足够他成为京城里的大户人家了。 还不是富户,实打实的腰缠万贯大户人家。 青手掌柜得到了许诺,对于逼迫陈圆圆更加上心了,一脸的堆笑:“公子把握好时机,万万不能出来的过早,等到时机差不多了,小人会给公子做出一个手势。” 第四十一章 规矩 孙易发握紧了手里的金陵折扇,早在宋朝金陵折扇就已经闻名遐迩,如今更是受到读书人的推崇。 他手里的这把金陵折扇以桃丝为扇骨,裱扇用纸是当下最时兴的苏面,还请今年的书画名家绘制了秦淮八艳。 孙易发在扇面上最想绘制的美人是陈圆圆,秦淮八艳不及她一人,可惜不敢冒着得罪藩王勋贵的忌讳,在扇面上绘制陈圆圆怀抱琵琶的工笔画。 今天过后,别说是在扇面上绘制陈圆圆了,这位冠军京城的美人已是囊中之物。 陈圆圆自愿嫁给他,京城里的藩王勋贵再是不满,只能遵循陈圆圆的心意,不会强行阻拦。 过去受到孙易发喜爱的金陵折扇,如今却多了几分嫌弃,只想请来京城的画师,绘制陈圆圆的画像。 青手掌柜带着青手们走过去,不需要任何的掩饰,在众目睽睽之下撞六市诓骗走了小毛驴。 分明是陈圆圆买来的牲畜,很快就被青手掌柜给巧取豪夺了。 周围的小贩早就注意到了陈圆圆的美貌,只不过以他们的出身,只敢在平时偷瞄几眼,不敢真的去找人说媒。 青手撞六市的行为,立即引起了小贩们的愤愤不平,很想帮着陈圆圆出头,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陈圆圆再是漂亮,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 青手在京城里欺行霸市多年,官府拿他们都没有办法,市井小贩只有被压榨的份儿,哪里有半点反抗的可能。 平时不被青手欺负,已经要烧高香了,哪里还敢主动去招惹。 陈圆圆一个弱女子,更是不敢与几名高壮的青手争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抢走赖以维持生计的小毛驴。 “难道就没了王法。”陈圆圆的秋水眸子蒙上了一层雾气,含着眼泪,娇柔可怜极了。 她的一颦一笑勾动着附近市井小贩的心神,有几名市井小贩心都要碎了,再也忍不住了,当即站出来想要帮着陈圆圆说话,望见青手们凶悍的眼神,又缩了回去。 青手掌柜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这些年来还从来没有心软过,瞧见陈圆圆泫然欲泣的样子,竟是产生了心软的情绪。 青手掌柜想到孙易发还在后面看着,心里一横,掐灭心软的念头。 同时不得不感慨,难怪孙易发作为堂堂礼部郎中家的嫡长子,偏偏对陈圆圆费尽了心机。 着实是一位祸国殃民的美人,以他欺负老弱妇孺的心狠,依旧抵挡不了陈圆圆的楚楚可怜。 事情到了这一步,火候还是不足。 青手掌柜故意摆出了一副市井恶霸的样子,他在家里也算是颇有风度,喜欢与人手谈。 不过在外面,总是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符合市井百姓对于恶霸的想象。 青手掌柜满脸凶相:“既然来了棋盘街卖豆腐,就应该懂得这一带的规矩,每个月都要给本掌柜一笔孝敬。在开始卖豆腐以前,还要来本掌柜的打行里烧香。” 陈圆圆过去虽是一名伶人,但身份地位和衣食住行与官宦小姐没有什么两样。 肚子饿了,身边的丫鬟准备好了一桌上好的佳肴。 清晨起床穿衣,不需要自己动手,好几名丫鬟服侍她穿戴襦裙金钗。 陈圆圆从来没有亲自卖过东西,哪里懂得市井商贩里的规矩,明明已经缴纳了市税,不偷不抢,光明正大的在棋盘街里卖豆腐。 却还要被人压榨一回,送上一笔孝敬银子。 陈圆圆委屈的说道:“那你把小毛驴还来,奴家回去给你凑银子,没了小毛驴可就活不下去了。” 青手掌柜要的就是这句话,她要是活得下去,他和兄弟们就活不下去了。 这事办成了,孙易发帮着引荐盐运使家的公子。 倘若是办不成,肯定会遭到孙易发的针对。 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街巷到处都有打行,各有各的地界,以孙易发的官绅公子身份,只需要给五城兵马司说一声,就能逐渐打压青手掌柜的势力。 其他大行的青手掌柜就会像闻到了腥味的狸猫,一拥而上,把他分食干净。 青手掌柜瞪了陈圆圆一眼:“本掌柜不管你活得下去,活不下去,这只小毛驴勉强可以当做孝敬,只要你还敢在棋盘街卖豆腐,下个月初一就要再次准备一笔孝敬银子。不然,别想着在这里卖豆腐,本掌柜见一次掀翻一次你的摊子。” 陈圆圆在赎身以前,知道底层百姓过得日子很苦。 却没能想到,日子苦就罢了,还要受到青手掌柜等地痞无赖的压榨。 陈圆圆头一次对于赎身产生了动摇,倘若她不赎身,这个时候应该还是流连于藩王勋贵的府邸。 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受到京城官绅公子的追捧。 还没动摇多久,陈圆圆又坚定了心思,不论日子再苦,总是要赎身。 陈圆圆紧紧抿着朱唇,心里有了几分绝望:“难道就没有人管一管这些地痞无赖。” 这句话说出了市井百姓的心声,一个个忍不住唉声叹气了起来,这个世道本就没有公正可言,何况还涉及了衙门里的银利,当然不会有人整顿青手了。 青手掌柜在老百姓身上搜刮了一层油水,压榨苦到不能再苦的老百姓,还会给上面送上一笔孝敬。 与其说是青手压榨老百姓,不如说衙门里与地痞无赖沆瀣一气,一起从老百姓身上搜刮银子。 就在陈圆圆感到绝望,只能眼睁睁看着赖以生存的小毛驴被青手掌柜给抢走。 李冕刚好带着雉奴和芸娘来到了附近,看见了一堆又高又壮的男子把陈圆圆围在了中间,嘴里叫嚣着什么,似乎是在为难她。 李冕皱着眉头走了过去:“你们这是做甚。”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是唯一仗义执言的声音,让陷入绝望的陈圆圆找到了依靠。 陈圆圆回头看了过去,正是她在京城里唯一的好友李冕。 有了自家人帮忙说话,再也绷不住了。 陈圆圆小声啜泣了起来:“他们非要抢走奴家的小毛驴,说是当做这个月的孝敬。” 第四十二章 第一次 孝敬? 李冕最是看不惯这些骑在老百姓头上的地痞无赖,老百姓过的日子已经够苦了,还要再被压榨一层。 真是应了那句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青手掌柜感觉火候差不多了,正准备给孙易发做出一个过来的手势,谁都想,半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 还没等他做出手势,突然闯过来一名穿着绸缎圆领袍的公子。 瞧他那身打扮,非富即贵。 青手掌柜为了能够搭上盐运使公子的关系,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叫嚷了一句:“只要在棋盘街卖豆腐,就要守规矩,本掌柜不是针对他一个人,是为了维护整个京城的打行规矩。” 本以为用整个京城的打行可以压住眼前的公子,毕竟,打行背后站着的可不止五城兵马司,还有京城里的其他衙门。 这名公子的家世背景再是深厚,也不敢平白无故破坏一些衙门捞银子的规矩。 谁知,李冕说出了一句让青手掌柜吓破胆的话:“想用整个京城的打行来压我?看来你是找错人了,别说你一个小小的青手掌柜了,在我看来,整个京城的打行都应该取缔,还给老百姓一个安定的日子。” 青手掌柜心里一颤,又忍不住乐了,不管他有何等样身份,说出这么一句不谙世事的话,无需在意他的身份了。 青手掌柜摆了摆手,示意身边的青手直接把他推搡到一边,免得影响到了孙易发过来救下陈圆圆。 还没等几名青手走过去,芸娘从端木良锦匣子里,拿出来一样佩饰,披在了褙子外面。 一名青手吓得嘴皮子都开始哆嗦了,指着芸娘说道:“掌……掌柜,咱们惹不起,还是赶紧离开。” 惹不起? 青手掌柜的眼神一直在瞄向孙易发,准备做出手势了,没有看向李冕身边的芸娘。 听到一句惹不起,青手掌柜没有当回事,京城里的任何一位官绅公子,都不敢与整个京城的打行作对。 青手掌柜不以为意的看了过去,只是看了一眼,瞬间冒出了冷汗。 芸娘穿着一件青色褙子,不知什么时候,褙子外面挂了霞帔。 一条挂在脖子上,放在胸前的苏绣带子,下坠一颗如意镂空刻花银坠子。 只是穿戴着褙子倒没什么,青手掌柜见过很多官宦小姐穿戴褙子。 霞帔就不一样了,一般来说只有诰命夫人才能穿戴霞帔。 以芸娘的年纪来看,不像是京官重臣的夫人,当做小妾还差不多。 朝廷赏赐霞帔,只会赏赐给正室夫人,从来没有赏赐给小妾的先例。 这么说来,芸娘就不是诰命夫人了,只有另外一种可能了。 这种可能带来的身份,才是让青手掌柜感到了战战兢兢,不再再叫嚷的真正原因。 宫里的人。 宫里的女官获得恩典,同样可以获得一件霞帔。 青手掌柜赶紧讨饶:“是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贵人,还请贵人不要在意。老二,去把小毛驴给陈家小娘子牵来,往后在棋盘街的孝敬就免了。” 虽然不知道陈圆圆怎么和宫里的贵人搭上了关系,但想到她以前的身份,倒也算合理。 青手掌柜讨饶过后,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豆腐摊子,都不敢扭头看一眼。 李冕听到一句陈家小娘子,看来这名青手掌柜提前知道了陈圆圆的身份,以他的身份又不可能接触到陈圆圆。 看来,今天过来讨要孝敬不是为了规矩,有人故意刁难陈圆圆。 “蠢货!”孙易发右手紧紧攥着金陵折扇,盯着眼前战战兢兢的青手掌柜,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青手掌柜不认识帮着陈圆圆出头的公子,他对那人再熟悉不过了。 夺走了解元公名头的李冕,一个贫贱的寒门子弟罢了,居然让青手掌柜吓得说不出话了。 更让孙易发感到气不过的是,费尽心机做了一个局,却被李冕摘了桃子。 这个时候,应该是他获得陈圆圆的感激,结果却换成了一直瞧不起的李冕。 孙易发咬呀切齿的盯着青手掌柜,恨不得给他一巴掌,但只能强行压下去心里的窝火。 以后还用得着青手掌柜,不能当众扫了他的面子,免得办起事来不用心。 孙易发窝了一肚子的火气,却没有地方发泄,直接把手里名贵的金陵折扇撕了一个破烂。 青手掌柜在旁边看着,心疼坏了,暗道不想要可以送给他,出自名家之手的金陵折扇,据说还是扇工大家柳玉台亲手制作的金陵折扇,少说也能卖上个一二十两银子,被他给毁了。 陈圆圆的小毛驴失而复得,赶紧走过去,牵着小毛驴的缰绳。 经过今天的这场是非,没有继续卖豆腐的心思了,只想着赶紧把小毛驴牵回家。 陈圆圆心里对于李冕很是感激,又不知道如何感谢他,便做出了一个难得的决定。 陈圆圆扭头看向了一同离开的李冕,低声说了一句:“今天这事多谢公子了,奴家无以为报,只能……” 以身相许? 李冕忍不住笑了,看来那名青手掌柜真是个好人,居然帮他得来了一位美人的芳心。 不过,还没等李冕胡思乱想多久,想着陈圆圆要以身相许了。 陈圆圆的下半句话,犹豫了半天,还是说出口了:“公子晌午的时候不必回去了,奴家去买些菜蔬,做一桌膳食答谢公子。” “原来只是做一顿膳食。”李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惋惜,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点了点头说道:“还没品尝过小娘子的厨艺,不过从小娘子的贤惠来看,厨艺应该是不差,今天有口福了。” 陈圆圆不知为何脸容突然红了,偷瞄了一眼满面笑容的李冕,低着垂云髻没有说话。 一般来说,女子只会给自家相公做膳食,尤其是第一顿膳食,从来没有给其他男子做膳食的道理。 官绅人家不用多说了,无需正室夫人亲手做膳食,家里养着庖丁和厨娘。 不过,在新婚燕尔的时候,正室夫人往往也会亲手下厨做几道膳食给相公。 就像处子之身一样,通常是第一次。 第四十三章 陈圆圆的厨艺 寻常百姓家里的娘子,亲自操劳炊事,在家的时候大都是吃着娘亲做的膳食,不必亲自动手。 出嫁以后,第一顿膳食,只会做给自家相公吃。 陈圆圆的厨艺还算不错,一直以来都是做给自己吃,最多再算上一个沈宜修。 但她是个女子,作不得数。 没想到在今天,陈圆圆第一次做膳食,交给了李冕。 陈圆圆是个贤妻良母,很是看重女子的三从四德,双方的关系再是要好,不会把第一次做膳食交给李冕。 只是…… 今天的搭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李冕了,只能做顿膳食来答谢。 偏偏,这是陈圆圆的第一次。 李冕不清楚这其中的门道,雉奴脑子里只有蜜饯,也不清楚女子第一次做膳食的规矩。 芸娘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担心霞帔受到磨损,用过之后便又小心翼翼的放在了端木良锦匣子里。 当她听到陈圆圆做膳食的时候,心里古怪,自家姑爷怎么与一名俏寡妇关系不浅。 在她看来,陈圆圆说出做一顿膳食再来答谢,不可能是处子之身,只有可能是小寡妇。 陈圆圆的注意力一直在李冕身上,等到推开精致小楼的木门,邀着李冕和两名丫鬟走进去,这才想起来一件事。 李冕刚刚出现就吓退了青手掌柜,看来他高中乡试举人以后,在五城兵马司里做官。 至于青手掌柜有可能是被两名小丫鬟吓退,在陈圆圆看来,不大可能了。 一般的官绅公子都不能吓退青手掌柜,何况是两名小丫鬟,只有五城兵马司的官吏可以轻松吓退青手掌柜。 即便是五城兵马司的一名小吏,作为巡捕盗贼、梳理街道、校勘斛斗的官署衙门,足够吓退青手掌柜了。 陈圆圆蹲在红泥小火炉旁边,拿着干柴烧了一壶热水,给李冕冲泡了一壶栀子陈皮茶,又匆匆挎着菜篮子出去了。 等到她再次回来,菜篮子里装满了菜蔬,还提着一只鸡和一条鱼。 陈圆圆捋了一下青丝,拎着菜蔬和鲫鱼走向了廊院,在灶房里开始生火做膳食。 由于陈圆圆不喜欢打开窗棂,免得被人偷看,即便是在白天,精致小楼的一楼厢房里略显昏暗。 李冕便走出了厢房里,让雉奴搬着一只八脚圆鼓凳放在屋外,坐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带着浓厚生活气息的场景。 院子里养着各种牲畜,院墙旁边的菜畦里种着蔬菜。 灶房里还有一名小娘子生火做膳食,升起了袅袅炊烟。 陈圆圆坐在靠近灶房门口的灶台旁,柴火烧得很旺,映照在国色天香的脸容上,时不时捋了一下青丝。 李冕神色恍惚了,看着灶房里的陈圆圆,一时间入了神。 相夫教子,男耕女织,说的便是眼前的场景。 以陈圆圆冠绝京城的美貌,按理来说应该是个娇气的小姐脾气,偏偏是一位贤妻良母。 向往着粗茶淡饭,与相公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李冕原来只是把她当做好友,望着眼前平凡的日子,不知为何,突然沉默了。 雉奴一脸呆萌的望着灶房里的陈圆圆,眼眸不停的在灶台和又大又圆曲线,转来转去。 她的脑袋瓜子里想着美味佳肴,又羡慕着陈圆圆婀娜的身姿。 芸娘与主仆二人不一样,在廊院里走来走去,不停点头。 没在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反而是把院子里所有能用的地方全都用上了,养了牲畜种了菜蔬。 这让喜欢精打细算的芸娘,很是欢喜,心里甚至有着把陈圆圆当成闺中密友的心思。 李冕看着芸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停下来点头,哑然失笑了:“小娘子与你可不一样,她那叫作会过日子,你那是精打细算。” 芸娘才不管会过日子和精打细算的区别,难得碰到了一位兴趣相投的小娘子,成为闺中密友也就在合理之中了。 临近晌午,陈圆圆陆陆续续做好了几道膳食,突然又难为情了。 平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吃膳食,端着碗坐在灶房的小杌子上,一个人看着院子里的鸡鸭,心满意足的吃完了两餐。 没想过在家里招待客人,只是一名客人还可以解决,搬来厢房里用来放着松花釉茶杯的半月桌,当做放着碗筷藻盘的八仙桌。 沈宜修每次过来蹭膳食,大多都是把厢房里的半圆桌搬出来。 只是,今天来的客人有三人,半月桌放不下三个人的碗筷藻盘了。 李冕看出了陈圆圆的为难,直接走进了灶房里,拿起一只青花釉瓷碗,盛了半碗米饭,又在米饭上面盖了做好的菜肴。 李冕随手拿起陈圆圆手里的筷子,端着青花釉瓷碗在院子里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站着吃膳食,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陈圆圆的耳朵根子后面突然泛起了粉红,注视着站在院子里吃膳食的李冕,朱唇张了张,欲言又止。 不是因为李冕解决了没地方吃膳食的窘迫,在于他手里的那双筷子,是陈圆圆一直惯用的筷子。 陈圆圆拿在手里,不是主动拿着筷子给客人,为了避免自己惯用的筷子被李冕拿去。 事与愿违,陈圆圆越是不愿意被人拿走惯用的筷子,阴差阳错之下,变成了她主动送去了常年咬在嘴里的筷子。 李冕不解的看了她一眼:“怎么了?膳食没有做熟。” 李冕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以为膳食没有做熟,拿起筷子夹了一粒米放进嘴里。 由于担心白米没有煮熟,筷子在他嘴里多放了片刻。 落在陈圆圆眼里看起来不像是在品尝米饭,倒像是在品尝筷子了。 陈圆圆的脸靥彻底红透了,红的发烫,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那……那就赶紧用膳食,凉了就不好吃了。” 雉奴早就等不及了,雀跃地跑进了灶房里,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又在米饭上面放了高高的菜肴,都冒尖了。 芸娘对于膳食不感兴趣,端着青花釉瓷碗蹲在陈圆圆旁边,刚刚蹲下,就看见了她又大又圆的曲线。 芸娘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屁股蛋,已经算是难得的圆翘了,比起陈圆圆还是差远了,赶紧又站了起来,坐在了旁边的小杌子上。 吃膳食的同时,芸娘主动搭话,与陈圆圆聊起了院子里的种菜养牲畜,每一分土地都用上。 第四十四章 以后的打算 陈圆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穿着一身绸子,应该不缺银钱。 怎么询问起了种菜和养牲畜,既然问了,陈圆圆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诉了她。 芸娘频频点头,担心忘了其中的一些细节,还从端木良锦小匣子里拿出账本和笔墨,详细的记了下来。 她的这个举动更让陈圆圆感到奇怪了,没有多想,只是把她当成了李冕宅子里的管事大娘子。 李冕的饭量不算大,即便是面对府里的美味佳肴,通常只是吃一碗米饭。 今天吃着陈圆圆亲手做的膳食,突然胃口大开,连吃了两大碗。 倒不是她的厨艺比起府里拿着俸禄的庖丁更加精妙,也不知道为何,陈圆圆做的膳食里有一股烟火气。 李冕想了想,大概是酒楼膳食和娘子做得膳食的区别了。 陈圆圆见到他爱吃自己做的膳食,脸颊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也不知怎么了,见到李冕爱吃她做的膳食,心里油然而生了一种日子有滋味的情绪。 等到用过了晌午膳食,陈圆圆忙忙碌碌的开始洗刷碗筷,没有吃完的膳食放在灶台旁,用其他的青花釉吃完盖上。 没有倒掉的心思,准备晚上接着吃。 李冕没有回到厢房里坐着,依旧是坐着屋檐下的八脚圆鼓凳,看着陈圆圆忙忙碌碌的身影。 眼前的景象,比起金水河畔的十里烟花胜地还要赏心悦目,让人心情畅快。 李冕心里不由自主的出现了一句话,相濡以沫的平淡日子。 陈圆圆收拾完碗筷,拿着一块绢布擦了擦手,走出了灶房里。 她的秋水眸子看向了屋檐下的李冕,见他一直面带笑容的盯着灶房,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丝紧张,捋了一下青丝说道:“公子可曾吃饱了,若是没有吃饱,奴家下面给公子吃。” 面条只是市井百姓吃的一种平常吃食,比起府里用上各种香料和山珍海味的面条,差得远了。 李冕已经吃饱了,听到一句下面给他吃,差点喷出去嘴里茶水。 陈圆圆从还没到晌午的买菜开始,在灶房里做膳食,忙忙碌碌的收拾碗筷。 李冕摆了摆手,不忍心让她继续操劳了:“小娘子忙活了大半天还没歇息,不用做一碗姜汁面了,肚子里早就吃饱了。” 陈圆圆舒了一口气,还是赧颜的说道:“家中连一张八仙桌都没有,委屈公子站着吃膳食,是奴家失礼了。” “不妨事。”李冕从八脚圆鼓凳上站起来,开始在院子里走动:“站着吃膳食对身体更好,倒是小娘子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提到了往后的打算,陈圆圆一脸的忧愁,说不出话了。 她拿起水瓢,走到院墙旁边,给菜畦里的菜蔬浇水。 同时想着以后的打算,再去棋盘街卖白豆腐恐怕是不行了。 陈圆圆是个聪明人,听到青手掌柜说出了她的姓氏,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应该是遭到了别人的针对。 至于是谁,就让她想不出来了。 过去在京城里有着了很大的名声,获得官绅公子追捧的同时,也招来了官宦夫人和小姐们的记恨。 金水河畔的清倌人中也不乏记恨她的人,只要她在一天,始终没有清倌人们出头的一天。 如今赎了身,没有了过去身份的庇佑,很容易遭到别人的针对。 别说是官宦夫人和小姐了,在金水河畔稍微有些名气的清倌人,都可以利用她与恩客之间的关系,针对过去一直看不顺眼的陈圆圆。 另外,一些官绅公子知道了她销声匿迹以后的住所,不免动起歪心思。 使用逼迫的手段,等到她彻底绝望以后,再出来相帮。 倘若心狠一些,直接可以逼迫陈圆圆嫁给官绅公子。 陈圆圆浇完了菜畦里的菜蔬,还是没有想到一个继续维持生计的法子,叹息道:“奴家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生计,眼看挣来了拖欠的市税银子,偏偏在这个时候遭遇了刁难。难不成京城里没了奴家的容身之地,只有离开了京城,才能过上一直想要的平淡日子。” 李冕摇摇头,不赞同陈圆圆的说法:“京城里的情况还算好一些,毕竟还有都察院的御史盯着,贪官污吏再是想从老百姓身上搜刮银子,总会有所收敛。地方上就不一样了,就拿知县来说,在县里大多都是土皇帝,没有人盯着,想要搜刮老百姓可以说是肆无忌惮,不会有任何忌讳。” 陈圆圆捋着青丝,认同了李冕的说法,她本就是从苏州府来到京城,知道地方官员是什么德性。 在当今这个世道,老百姓只有被压榨的份,尤其是严党、东林党、清流在朝廷里党争不断,老百姓的日子就更苦了。 陈圆圆过去从达官显贵的嘴里听到了一些朝廷局势,本来没什么看法,赎了身以后,亲身体会到了庙堂的党争,对于市井百姓的影响。 李冕见她沉默不语,说不出话来,继续说道:“你可知道孙公和袁公。” 陈圆圆忧愁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轻松:“孙公袁公两人的清正廉洁在老百姓里出了名,谁都知道孙公袁公两人是难得的好官,只可惜,早就已经辞官不做了。” 李冕听她这口气像是认识孙公和袁公,想到陈圆圆是冠绝京城的怜人,认识孙公袁公也就不奇怪了。 认识就好办了,李冕继续说道:“孙公袁公两人常去银锭桥附近的冷淘摊子吃冷淘,往后不如把摊子摆在银锭桥附近,不去卖白豆腐,换作卖豆腐花。只要孙公袁公两人喜欢吃你做的豆腐花,只是为了这口吃食,碰见任何人敢刁难你,立即就会让孙传庭过去扇那人一个嘴巴。” 李冕提到了孙传庭,虽然对他总是想着拉自己做钱粮师爷很是不满,但还是忍不住笑了。 在京城里待了许久时间了,孙传庭是他见过的所有人里,唯一一个敢为天下之先的人了。 即便是得罪再多的官员,依旧是一心为国的不畏强权做事。 教训几个刁难老百姓的官绅公子,也会义不容辞的为老百姓说话。 陈圆圆困惑了:“什么是豆腐花。” 第四十五章 咸甜 豆腐花是一种新奇的吃食,只有李冕知道做法,旁人无从得知。 李冕走进灶房里,拿起一只藻盘,从磨豆腐的棚子里舀走了一块豆腐,放在灶房的青花釉瓷碗里。 李冕在上面浇了一层色泽鲜亮的酱油,灶台上刚好摆着一样小菜,看来陈圆圆平时舍不得吃菜蔬,用腌制的小菜配饭吃。 他随后又依次放入葱花蒜泥,撒上了腌制的小菜。 “可惜没有辣椒。”李冕拿着一碗做好的豆腐花,放在了陈圆圆的手里:“如果用辣椒做成辣椒油,点上几滴,风味更佳。” 雉奴伸向绣囊的小手顿住了,眼巴巴望着是陈圆圆手里的豆腐花,琼鼻不停的嗅来嗅去,一副可怜样。 她只是闻到了味道,勾出了肚子里的馋虫,很想吃上一碗豆腐花。 可惜只有一碗,她又不是不知礼的野丫头,从别人手里抢走吃食。 雉奴只能用呆萌的眼神,看向了李冕,小脸上全是恳求的神色。 李冕直接把豆腐棚子里的白豆腐,端到了灶房里,又烹调了一碗豆腐花。 不同的是,这碗豆腐花的用料完全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李冕做的第一碗豆腐花是咸口,浇了一层咸鲜的酱油,这一回浇在豆腐花上的酱料同样是黑红色。 只不过,是用红糖调制的红糖水,浇在的豆腐花上。 正常来说,甜豆腐花所用的糖水,大都是红糖水。 李冕想要用白糖也找不到,甚至在宫里也找不到,这个时候还没出现淋泥法制白糖。 李冕招了招手,把雉奴叫了过去:“拿出来几块蜜饯,在砧板上切成细碎的佐料。” 雉奴把蜜饯看的比什么都重,任何人找她要一颗蜜饯都不会给,唯独姑爷是个例外。 她听了姑爷的吩咐,立即拿出了绣囊里的蜜饯,切成了细碎的佐料。 李冕捻起一撮蜜饯细碎,撒在了甜豆腐花上:“最好是用红豆、绿豆,那两样佐料需要提前烹制,暂时就用蜜饯细碎来代替了。” 豆腐花分为咸口和甜口,做法不难,要点在于白豆腐。 陈圆圆比起一般女子要心灵手巧的多,只是看了一遍,立即领会了如何去做豆腐花。 李冕终究是客人,不能让客人给她做饭吃。 陈圆圆把手里的豆腐花放在了雉奴手里,起身走进了灶房,学着李冕的做法依次做了六碗豆腐花。 分别是三碗咸口,三碗甜口,算上李冕做的两碗豆腐花,正好一人一碗咸豆腐花和一碗甜豆腐花。 等到姑爷手里也拿了一碗豆腐花,雉奴再也忍耐不住了,拿着白釉勺子送进了嘴里。 她尝到了豆腐花的味道,脸蛋上出现了陶醉的神情:“奴家从来没有吃过豆腐花这样爽嫩可口的吃食,实在是太好吃啦。姑爷赶紧尝尝,比起银锭桥的冷淘还好吃,奴家决定了,以后不吃冷淘了,天天去吃圆圆姐的豆腐花……” 雉奴吃了一口咸豆花,叽叽喳喳的说了一大通,很快又贪心的拿着白釉瓷勺放进甜豆腐花里,尝了一口。 雉奴笑弯了眼,赶紧扒拉起了两碗豆花,不再叽叽喳喳的说话了。 陈圆圆听了雉奴说出的话,心里好奇,拿起白釉瓷勺尝了几口。 她的举动比起雉奴有仪态多了,聘聘婷婷,浑身透着一股子贤良淑德气质。 尤其是白釉瓷勺放进朱唇里,更增添了几分妩媚。 李冕只是看了一眼,险些挪不开眼睛了,脑子里出现了化身白釉瓷勺的纷杂念头。 陈圆圆首先尝的是咸豆腐花,轻蹙眉头,虽然好吃,不至于好吃到雉奴所说的那般地步。 咸豆腐花的味道大致与银锭桥的冷淘相同,还不至于远远胜过了冷淘,那可是传承了几代人的独门手艺。 陈圆圆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咸豆腐花,端起了甜豆腐花,浅尝了一口,本以为味道与咸豆腐花一样。 却让她停不下嘴了。 陈圆圆不停的把白釉瓷勺送进朱唇里,直到甜豆腐花吃完,这才想起来刚才的行为不雅观。 没有了半点贤良淑德的样子,倒是像市井的粗妇。 陈圆圆的脸靥微红,顿了顿,惊艳不已的说道:“还是甜豆花好吃,雉奴说的一点没错,远胜银锭桥的冷淘了。” 雉奴不乐意了,嘟着小嘴,争辩了一句:“分明是咸豆腐花更好吃,圆圆姐说错啦,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吃食比得上咸豆腐花。” 李冕尝了两口,看向了灶房里几名女子的反应,果不其然出现了争辩,争论哪一种豆腐花更好吃。 雉奴从小在京城里长大,偏向于咸豆腐花,认为咸豆腐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 陈圆圆在苏州府长大,认为甜豆腐花的风味更佳,比起咸豆腐花更好吃一些。 陈圆圆不会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与雉奴争辩咸甜,秋水眸子看向了一旁的李冕。 雉奴同样是呆萌的望向了他,想法与陈圆圆一样,询问哪一种豆腐花更好吃。 李冕不想掺合甜咸之争,转头看见了芸娘,想要让她做那个评判的人。 芸娘瞅着豆腐花做法,没有在意豆腐花的哪种口味更好吃。 她的眼睛放光,围着灶台看个不停:“圆圆姐这回要发财了,京城里的各种吃食,总是要烹煮了以后才能端给食客。银锭桥的冷淘摊子,虽是冷淘,照样要在锅里煮熟过了凉水,才能端过去给食客们吃。” 芸娘指向了灶台上的瓶瓶罐罐,露出了窃喜的神色:“豆腐花就不一样了,白豆腐提前准备好,在上面浇上一层酱油或者红糖水,三两下就可以烹调出一碗豆腐花。” 她说到这里,从小蛮腰上拿下了精巧的小算盘,只有巴掌大小,被她当做玉佩等佩饰悬挂在小蛮腰上。 芸娘的细长手指在小盘算上‘噼里啪啦’算了一通,喜滋滋的说道:“如果豆腐花和冷淘卖出的银钱差不多,卖出一碗冷淘,足够圆圆姐卖出五碗豆腐花,多赚了五番的银子。” 第四十六章 吊人胃口 陈圆圆欣喜的同时,又是一脸的忧愁,上回给了白豆腐的做法,不知道怎么答谢了。 这次又拿出来豆腐花的秘方,依旧不知道怎么答谢李冕。 陈圆圆看向了精致小楼的厢房,顺着打开的剔红木门,可以看到挂在白墙上的琵琶。 唯一能够报答李冕的念头,让他随便挑选一首琵琶曲,一一给她弹奏了。 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如果知道了陈圆圆的想法,肚子里冒酸水的同时,怀疑陈圆圆被人狸猫换太子了。 她作为冠绝京城的怜人,一般的官商只能在传闻里听说陈圆圆的琵琶曲,想要亲耳听到,这辈子都是奢望了。 京城里的达官显贵想要听上陈圆圆弹奏一曲琵琶曲,往往需要花费重金,邀请她参加诗会雅集,有幸听到陈圆圆弹奏一曲琵琶曲。 即便是以藩王的身份做出了邀请,还是得看陈圆圆的心情,不敢有半点逼迫,有些时候花费了数千两银子也不见得能够请来京城第一名怜陈圆圆。 如今,陈圆圆却让李冕随意挑选琵琶曲,全都是一一弹奏出来。 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做梦都不敢想,只要能够听到陈圆圆弹奏一首琵琶曲,花费再多银子也愿意。 “咚!” 李冕伸出手掌敲了一下芸娘的垂云髻,笑道:“小娘子与你可不一样,钻到钱眼里了,整天就想着精打细算赚来多少银子。对于小娘子来说,赚来银子的多寡不重要,有一份稳定的营生方才符合心意。” 陈圆圆轻轻笑了起来,她与李冕接触的不算太多,却被猜中了心事。 看来他是个天生做官的料子,只可惜是个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在官场上难免受到官绅子弟的排挤。 陈圆圆心里打定了主意,往后李冕在官场上遇到了麻烦,只要开口,她违背本心也会去找曾经的达官显贵。 如今已经赎身了,接触那些达官显贵是不可能了,以她贤良淑德的秉性做不出来。 不过,陈圆圆这些年来认识了一些诰命夫人,还有一些官宦小姐,以教授一曲琵琶曲为代价,应该可以请出她们帮忙。 只要不是太大的刁难,诰命夫人亲自出马大多可以解决,实在不行还可以吹枕边风。 李冕看了一眼天色,时候不早了,准备带着雉奴和芸娘离开了。 在离开以前,李冕走进精致小楼的厢房里,用毛笔在桑皮纸上写出了咸甜豆腐花的一些要点。 留下一张方子,主仆三人离开了精致小楼。 陈圆圆正在灶房里洗碗,以为李冕坐在厢房里喝茶,当她听到精致小楼木门被推开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 时候不早了,李冕带着两名有趣的美婢离开了。 陈圆圆急忙放下手里的青花釉瓷碗,随手在绢布上擦了擦,脚步匆忙赶往了厢房里。 等她走进厢房,早就空落落的没有人影了,只在半月桌上留下一张桑皮纸。 陈圆圆走了过去,下意识以为是才子留下的诗词,心道李公子难得附庸风雅了。 当她拿起半月桌上的桑皮纸,没来由的笑了,看来误会李公子了。 桑皮纸上没有一个字与诗词有关,满篇都是关于咸甜豆腐花的大白话。 陈圆圆退推开厢房的柳条窗格,看见了一起离开的主仆三人,望着李冕离开的背影,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李冕离开了精致小楼,没有直接朝着府里赶去,路过银锭桥的时候停了下来。 不出意外,又在冷淘摊子碰见了孙公袁公二人。 他们二人也不是一天到晚吃着冷淘,只不过银锭桥附近的景色别致,时常来这里坐着闲聊。 借来小贩的小杌子,又借着炭炉烧茶,两人坐在金水河畔闲谈着朝廷局势。 孙公袁公二人瞧见了走过来的李冕,没有在意,继续闲谈着两人最近很有兴致的废漕改海。 他每次路过银锭桥,除非是想要吃一碗冷淘,每次都是打个招呼匆匆忙忙路过。 不在这里停留,没有一点怀揣着企图巴结孙公袁公二人的意思。 正是由于这一点,孙公袁公两人乐得与他相处,甚至喊出了一声小子和小友。 李冕这次路过银锭桥的时候,没有打个招呼便离开,坐在了旁边的一只小杌子上。 孙公感到了稀奇:“你小子今天转性了,没有直接从银锭桥离开,反而是陪着我们两个老头子在这里赏景,着实有些反常了。” 袁公缕了缕胡须,看了一眼李冕,同样是对他坐在金水河畔的行为感到了稀奇。 李冕坐下没有多久,扭过头去询问了一句:“雉奴,刚才吃的豆腐花味道如何。” 雉奴站在姑爷旁边,拿出了一颗蜜饯,甜甜的吃着。 她听到姑爷说问了一句豆腐花的味道,嘴里的蜜饯瞬间没了滋味,雀跃的说了一句:“姑爷姑爷,咱们明天早上去一趟圆圆姐的家里,奴婢还能吃上三碗豆腐花。” 孙公袁公两人先后从李冕的嘴里听到了两个新词语,每一次都颇有深意,让人回味无穷。 这一回又出现了一个豆腐花的词语,立即引起了孙公袁公两人的注意,揣测了起来,难不成是用豆腐雕成的花。 孙公袁公听到雉奴说话时都快流口水了,不免对她所说的豆腐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致。 经过几个月以来的接触,雉奴可以说是一名小老饕了,品尝过京城里的各种吃食。 以她曾经是嫡长公主身边女官的身份,不仅尝遍了民间的吃食,还尝遍了宫里的膳食。 能够让雉奴如此的迫不及待,就连府邸里的膳食都不吃了,只想着去她所说的圆圆姐家里吃豆腐花,还是三大碗。 看来豆腐花的味道不一般。 李冕和雉奴的谈话,引起了孙公的注意,瞧了一眼雉奴的小肚子,笑道:“到底是何种吃食,能让你这个小丫头连吃三大碗,别把身体给撑坏了。” 李冕没有直接回应,拦住了雀跃着想要叽叽喳喳说一通的雉奴,卖关子了:“孙公明日便知晓了。” 李冕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撩起圆领袍的下摆,带着雉奴和芸娘离开了银锭桥。 第四十七章 开始卖豆腐花 春江乍暖,垂柳抽条。 随着倒春寒的退去,银锭桥附近来来往往的走夫贩卒,换下了厚重的袄子,穿着青衣衫裤,在宽街窄巷说笑着走过。 游船画舫里为了挡住寒风悬挂的幕帘,纷纷摘去了,换成了单薄的轻纱帷幔。 距离银锭桥不远的拐角处,原来是前朝遗留的漕运小码头,是漕船停靠的众多小码头中的一处,卸下槽船上的漕粮,随着本朝的扩建,前朝外城的玉带河,变成了京城内城的金水河。 金水河上大部分的小码头全都拆除了,由于银锭桥附近的小码头种植了不少桃花,每逢桃花盛开,风景如黛,如同端坐了一明明眉眼贴钿了桃花妆的婉约女子,深受官绅读书人的喜爱,便留了下来。 天气转暖了,还不到欣赏桃花的时候,附近来来往往的行人,却比往常多了几番。 不是因为到了吃冷淘的时节,在于旁边来了一个卖豆腐花的摊子。 陈圆圆赎身以后,不想继续以色娱人了,牵着小毛驴过来摆摊的时候,身上婀娜的襦裙换成了文公衣。 陈圆圆穿在身上的大布宽衣,用蓝夏布一幅,罩住脸容和白皙脖颈,避免了抛头露面。 围在附近的客人,只是觉得陈圆圆的仪态气质不俗,看不见真容,不是被她眉眼如花的容貌所吸引。 全是被新鲜吃食豆腐花吸引过来,提前准备的小杌子不够用了,还有十几名客人端着青花釉瓷碗,站在小摊子附近吃了起来。 孙公袁公两人同样是品尝了豆腐花,爽滑可口,可以说得上是难得的美味。 相比较整个京城独一份的豆腐花,孙公更对李冕和这名小娘子的关系,颇有兴致。 陈圆圆牵着小毛驴过来的时候,主动给孙公袁公二人见了礼,他们知晓了小丫鬟雉奴嘴里说的圆圆姐,居然是京城第一名伶陈圆圆。 陈圆圆过去一直以性子清冷着称,从来没对哪名官绅公子有所青睐,始终都是官绅公子出银子她唱曲儿的恩客关系。 自从赎了身以后,陈圆圆突然销声匿迹了,京城里很多官绅公子打听她的消息,始终没能找到陈圆圆的宅子。 只能怀揣着遗憾,惋惜再也听不到陈圆圆的琵琶曲了。 京城里的士子风流少了滋味儿,风花雪月没了雅兴。 谁能想到,陈圆圆作为藩王府里的常客,如今却像个贤惠娘子卖豆腐花补贴家用。 孙公已经吃了第三碗豆腐花,旁边的孙传庭眼皮直跳,担心族爷爷撑坏了,拦下了又要去拿来第四碗豆腐花的门生。 孙公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吃了,放下了继续吃一碗豆腐花的心思,从袖子里排出九枚铜钱,交给孙传庭放在豆腐花摊子的钱箱子里。 孙公看了一眼忙忙碌碌的陈圆圆,满脸困惑:“李冕先后两次提到过白豆腐和豆腐花,这两样新鲜吃食只有陈圆圆的摊子在卖,这么说来,李冕那小子与陈圆圆的关系不浅。这就奇了怪了,京城里多少官绅公子费尽心机追求陈圆圆,其中甚至不乏几位藩王世子,始终与陈圆圆没有多少交情,往往只会遭到疏远,拒之千里之外,怎会与李冕有不浅的交情。” 一位寒门出身的驸马,一位京城第一名伶,双方身份所带来的不可思议,比起杂记小说里所写的传记还要离奇。 袁公只是吃了一碗豆腐花便放下了,浅尝辄止,再是美味也不会多吃,一直坚持儒家的克己。 袁公对于两人的身世经历,同样是感到了不解,明明是两个毫不相关的人,偏偏却有着不浅的关系,思索着李冕有何等过人的本事。 不远处,一座廊院的二楼,孙易发注视着豆腐花摊子的情况,身边站着帮他做事的青手掌柜赵掌柜。 孙易发望着金水河畔那道文公衣里的身影,陷入了沉思,自从有幸见过陈圆圆一面,登时惊为天人。 从那以后,京城里的官宦小姐再也难能入了他的眼,心里只有一道身影。 端坐在一面珠帘后面,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陈圆圆。 孙易发握着金陵折扇,不停的敲打手心,突然说了一句:“上次的事情是因为李冕从中作梗,没有办成,等到豆腐花摊子附近的人少一些,你再带着青手们去闹一场。青手从小贩身上收取浮收,本就合乎规矩,没有任何人敢说个不是。” 赵掌柜苦着一张脸,表露出为难的样子,心里却在打着退堂鼓,不想继续与这位官绅公子耗着了。 总是画饼充饥,没见他拿出一点好处来。 礼部郎中家的嫡长子又如何,他背后还站着五城兵马司,倒也不会过于忌惮孙易发。 真正让赵掌柜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在于站在陈圆圆后面的一名少年郎。 赵掌柜苦笑一声说道:“倒不是小人不愿意帮着公子做事,只是孙传庭就在陈家小娘子附近,借给小人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他面前索要孝敬银子。” 要想在官场上站得稳,位子坐得长久,大多都是官官相护,一起剥削老百姓。 包括官绅公子在内,看待老百姓就像是地里的庄稼,只有被一茬茬收割的份。 整个京城里,唯独孙传庭是个例外,嫉恶如仇,见不得官绅欺负老百姓。 他在老百姓里或许有着好名声,但在官绅里就截然不同了,说他是官绅里的贰臣都是轻的。 孙传庭作为大官绅子弟之一,族爷爷是孙公,恩师是袁公,偏偏帮着老百姓与官绅作对,脑袋不知是被驴踢了,还是出生的时候头先着的地。 孙易发等官绅子弟对于孙传庭有再多的不满,却拿他无可奈何,谁让他上面站着孙公和袁公。 再是想不通孙传庭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压榨老百姓本就是官场千百年来运行的规矩,他作为受益者,偏偏要掘了自己的根基。 孙易发只能暂时放弃了刁难陈圆圆的心思,只要她在银锭桥附近卖一天的豆腐花,一天不能刁难。 孙易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了,逼着陈圆圆卖不了豆腐花。 第四十八章 别有用心 日头西斜,渐渐来到了黄昏。 陈圆圆收拾了豆腐摊,准备回家去了,秋水眸子看了一眼钱箱子,脸容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开始卖豆腐花以前,陈圆圆心里已经有了估计,应该可以赚来不少的银钱。 今天的生意兴隆,远远超出了陈圆圆的估计,卖出了上百碗豆腐花,一天就赚来了三钱银子。 陈圆圆不是没有见过银子的市井妇人,过去碰到恩客的赠予,别说是三钱银子了,赠予三千两银子的恩客大有人在。 不过,她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高兴,心里充实又满足。 三钱银子是她凭借手艺赚来,不再是因为渔色。 陈圆圆走到孙公袁公二人旁边,作了一个万福,闲谈了两句,准备离开金水河畔回家去了。 就在这时,李冕姗姗来迟,带着雉奴和芸娘过来了。 他同样是与孙公袁公二人打了声招呼,没有说上几句话,陪着陈圆圆一起回家了。 陈圆圆看得出来,李冕不是专门来送她,只不过是顺路罢了。 陈圆圆的手指绕着青丝,低声询问了一句:“公子今天为何没有过来,嗯……卖豆腐花这个主意好歹是公子给出,难道就不想看看生意到底如何。” 她早早的就在金水河畔支了摊子,本以为很早就能碰见李冕,一直到傍晚回家,这才见到了李冕的身影。 “嗯?”李冕听到这句询问,回过神来,随口说道:“倒不是不想去,只是被别的事情耽搁了,小娘子应该知道我在编写一本俗体字千字文,今天在一家书斋里找到了比较多的善本,以前没有看过,便在书斋里待的时间长了些。” 李冕说完这句话,看见了小毛驴身上的钱箱子,伸出手敲了敲,发出了沉闷的声音,不是空响。 从声音就能判断得出来,铜钱装满了钱箱子。 李冕笑了:“我来与不来都一样,以小娘子的手艺,只是看了一遍,做的豆腐花比我做的还好吃。肯定会让食客们停下脚步,在小娘子的豆腐花摊子吃上一碗豆腐花,说不定其中有几位食客还吃了两三碗。” 陈圆圆不知为何,见到李冕来了以后,拂去了文公衣的罩头,主动露出了眉眼如画的脸容。 她听到了一句手艺好,比起才子们写出一篇篇文采斐然的诗词歌赋,赞颂弹奏琵琶的伎艺,还要心情愉悦的多。 只是两三句平常话,却让陈圆圆心里说不出的欣喜。 “到了。”李冕站在精致小楼门口,没有迫切想要进去,更没有想要与陈圆圆多家相处的念头,拱了拱手,便带着雉奴和芸娘顺着金水河畔继续朝前走了。 陈圆圆又是站在精致小楼的门口,望着李冕的身影消失在街巷的尽头,露出温婉的笑容,转身走进了精致小楼里。 接下来的几日,陈圆圆的豆腐花买卖一日比一日生意兴隆,几乎快要忙不过来了。 她对银钱看得很淡,倘若是个势利女人的话,以她冠绝京城的姿容早就找一位官宦人家嫁了。 凑足了市税银子,陈圆圆不再卖出一百多碗豆腐花了,每天只卖五六十碗,忙到半下午便回去了。 回去以后也没闲着,侍弄家里的鸡鸭鹅,还要给菜畦浇水。 过去手里没有闲钱,陈圆圆一直想养鸭子和白鹅没钱去买鸭苗和鹅苗,手里的银钱稍微富裕了,便又在廊院里养了几只鸭子和白鹅。 李冕今天路过精致小楼的时候,站在门口与陈圆圆闲聊了几句,听到她说家里又养了几只小鸭子和小鹅。 雉奴和芸娘从来没见过,恳求姑爷想去廊院里看了一眼,便带她们进去了。 雉奴和芸娘俩人围着笼子笑嘻嘻个不停,看着可爱的鸭苗和鹅苗,甚至有了在府里养上一群的心思。 只不过心思只会是心思,府里的规矩众多,不能随便养着牲畜。 “陈家小娘子在家吗?” 一道年纪比较大的声音,从精致小楼的木门外传了过来,一名年纪比较大的婆婆,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陈圆圆显然是对这名婆婆比较熟悉,听到了她的声音,转身去开了门。 陈圆圆看到老婆婆手里拿着菜篮子,带着她走向了廊院里:“王婆的孙子又从私塾里回来了?” 王婆桥见廊院里站着一名男人,老脸上的笑容不变,赶忙打了招呼,心里却想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那位贵人。 好在他不是和陈圆圆单独幽会,身边还跟着两名丫鬟,应该不碍事,便没了说出去的想法。 王婆倒不是为陈圆圆考虑,只是担心说出了陈圆圆家里有男子的情况,那位贵人不会给她银钱盯着这里了。 王婆把手里的菜篮子交给了陈圆圆,等到篮子里有了豆腐,也把铜钱给了陈圆圆,却没有离开。 陈圆圆没有在意,以前还不认识李冕的时候,王婆也在院子里也陪她说过几次话。 只是当做这回又像往常一样,王婆在家里闲着没事,过来找她说话了。 李冕却是皱起了眉头,看了一眼坐在小杌子上的王婆,觉察到了她目的不纯。 陈圆圆在棚子里磨豆腐,为明天摆摊卖豆腐花做准备,没有注意到王婆的老眼,一直盯着她磨豆腐。 王婆还加重了呼吸,看似是年纪大了,呼吸不畅。 李冕看得出来,王婆只是用那双老眼盯着还不够,还用鼻子闻着豆腐棚子里的味道。 至于目的是什么,再明显不过了,想要知道陈圆圆做出白豆腐的秘方。 李冕看穿了,却没有说破。 他和陈圆圆的相处也算不短了,王婆和陈圆圆相处的时间更久,还是邻居。 没有确凿的证据,说出来这话,难免引起误会,有着挑拨陈圆圆和街坊四邻关系的嫌疑,也显得李冕像个市井长舌妇。 另外,李冕本就不想说破,即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石膏和石灰可是两码事。 陈圆圆到现在勉强能够分清石膏和石灰的区别,不清楚其中门道的人,只会害了自己。 用石膏做豆腐,吃了以后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石灰就不同了,轻了上吐下泻,重了直接烧穿肚肠。 第四十九章 害人害己 王婆从陈圆圆的家里离开,没有回到自家的宅子,转身去了东江米巷。 东江米巷有着礼部、鸿胪寺、会同馆等五府六部官署衙门,以她的平头百姓身份不可能认识居住在东江米巷的官绅望族。 王婆敲响了其中一处三进宅院的偏门,墙门上钉着鎏锡钉,颇为华美。 门房打开了偏门,瞧见了站在门口的王婆,见她穿着一身蓝土布,不起眼的地方还打着补丁。 门房皱起了眉头,瞧不上总是来说些闲言碎语的王婆,碍于自家公子的吩咐,还是把她让了进去,站在门口等着。 门房询问了两句,准备用几枚铜钱把她打发走,担心这等长舌妇污秽了家里的风水。 不过,当门房从王婆嘴里得知打探出了白豆腐的秘方,不敢擅自做主了,急匆匆赶往了东梢间。 找到了正在东梢间里读书的孙易发,说明了情况,王婆找到了陈圆圆酿造白豆腐的秘方。 孙易发立即放下了手里的孤本书籍,从黄花梨官帽椅上站起来,快步赶往了前院。 孙易发问清楚了情况,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很快又陷入了沉思:“石灰是一种用来涂墙的物料,还从没听说可以食用,你莫不是看错了。” 王婆就等着领赏钱了,‘哎哟’了一声说道:“老身在陈家小娘子的豆腐棚旁边坐了很长时间,亲眼看着她舀了一碗石灰,放在豆腐里,味道闻上去和石灰一模一样。老身在离开的时候,装成一不小心跌倒了,双手扶在了布袋上。” 王婆说完这句话,伸出了双手,上面沾染了不少石灰。 孙易发对于眼前的一双老手很是厌恶,为了朝思暮想的陈圆圆,还是伸出手刮下来一些仔细看了看:“还真的是石灰,吃了这东西不会害死人?” 王婆生怕到手的赏钱没了,急忙说道:“哪里会死人,陈家小娘子卖了好多天的白豆腐,现在又在卖豆腐花,没见谁吃了害了身体。” 孙易发点了点头,想起来王婆说的这话倒是实情,也就放心了:“去账房里支取一分钱给她,记得不许说出去,否则你家孙子这辈子别想读书了。” 王婆听到孙子两个字,赶紧赌咒发誓的说了绝不会泄露出去,但她的这一番做派,没人在意。 孙易发说出了赏给一分银子,转身离开了门口,准备找来家里的庖丁酿造豆腐。 一个平头百姓而已,说出去又能如何,不会放在眼里。 庖丁听说了白豆腐的秘方,一脸的狐疑,怀疑自家公子想要害死别人。 不过,豆腐里掺了石灰以后,真的做出来了白豆腐。 庖丁一脸的堆笑,说了两句奉承话:“以公子的聪明才智应该是今科乡试的解元公,那个走了大运的李冕给公子提鞋都不配。” 孙易发听到解元公和李冕就来气,说了一句准备一场豆腐宴,转身离开了宅子。 前往了陆园,以赏花的名义,在陆园里开办了一场诗会雅集。 陆园又叫座袁家山,是由袁公的族人修建而成,彰显袁公的功绩。 嘉祯皇帝继位没多久,倭寇侵占了琉球,袁公亲自率兵征讨倭寇。 杀光了倭寇,登上了琉球,率领大军凯旋而归。 袁公的族人便修建了陆园,四周湖水环绕,整个陆园看起来像是一艘战船,有着小蓬莱的雅称。 李冕早就听说陆园是一处别具一格的园子,闲来没事,找到了孙传庭,请他帮忙引荐一二,前去观赏陆园。 孙传庭在京城里很少与官绅子弟结交,从没听说他与谁有交情,更别论一起出游了。 得到李冕的邀请,却是欣然同意,一起前往了陆园。 孙传庭站在陆园门口,指着远远望去像是一艘战船的陆园说道:“你若是想来随时可以过来,不用我的引荐,袁公的陆园不像其他人的园子孤芳自赏,上到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随时都可以过来观赏。” 李冕听到有人把辛苦修建的园子提供给其他人随意观赏,没有任何的不理解,这个人是袁公便合理了。 两人走到陆园门口,还没有迈步进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谈笑风生的声音。 许多官绅公子结伴而来,一起走进了陆园里,像是去参加一场盛会。 李冕看着来来往往的官绅公子,询问道:“陆园每天都有众多官绅公子前来?” 孙传庭注视着陆园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摇了摇头:“这般热闹的场景,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想必又是谁借着袁公的地方开办诗会雅集了。” “哈哈。” 这时,两人的身边突然传来了一道颇有气度的笑声。 孙易发走到两人身边,见到了令他厌恶的李冕,没有出现任何嫌弃的神情,还是一脸的笑容款款:“我说今天出门的时候,门前的竹子上有喜鹊在叫,原来是碰见了两位贵客,不妨一起进去。我在家传的古籍里找到了一种酿造白豆腐的方子,今天在陆园里开办了一场豆腐宴,还请两位贵客一起享用。” 孙易发在京城里的风评还算不错,是个八面玲珑的读书人,在官绅公子里交友广泛。 邀请孙传庭一起享用豆腐宴,在情理之中,他的家世不一般。 邀请了寒门读书人出身的李冕,不得不让周围的官绅公子感慨连连,赞叹孙易发的胸怀大量了。 京城里的官绅公子都知道一件事,今科乡试如果不是嘉祯皇帝从中作梗,解元公的名头十有八九落在孙易发和钱东涧的脑袋上。 孙易发的可能更大,毕竟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钱东涧就不一样了,祖籍在北直隶,家里早就搬到了江南。 钱东涧没在江南参加乡试,反倒是跑到了北直隶参加乡试,引起了北直隶读书人的诟病,认为他有冒籍的嫌疑。 孙易发面对夺走了解元公名头的李冕,还能一脸和气的邀请他参加豆腐宴,这件事传出去以后,肯定会落下一个胸怀雅量的名声。 第五十章 豆腐宴 换做一般的寒门读书人受到邀请,早就欣喜不已的答应了,邀请他的那个人毕竟是世代簪缨的官绅公子,算是一种认可了。 李冕在众多官商公子诧异的眼神里,没有回应孙易发,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一脸和善笑容的孙易发,被晾在了原地。 李冕早就看出了孙易发的虚伪面容,雉奴从兰台诗会回来,叽叽喳喳说了当时的情况,孙易发带头抨击他没有才学,配不上解元公的名头。 明里暗里是在说一件事,寒门出身的读书人配不上高贵的长平公主。 孙易发的那句寒门无贵子,引起了寒门读书人的群情激奋,不过,落在官绅公子的耳朵里,却是一片赞扬声。 孙易发被人扫了面子,这个人还是让他深恶痛绝的李冕,瞬间咬紧了牙齿。 他脸上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哈哈一笑,揭过了这件事。 孙易发的宽容大量,又是引起了官绅公子的一片赞扬,暗道只有官绅出身的读书人才会有这等雅量。 官绅公子看着李冕离开的背影,纷纷摇头,符合了他们对于寒门读书人小肚鸡肠的印象。 官绅公子很快便把目光看向了孙传庭,两人结伴而来,明显有着一些交情。 面对当前的情况,孙传庭作为官绅的一员,又见识了李冕的小肚鸡肠,应该不会再与他结交了。 只会答应孙易发的邀请,与官绅公子站在一起。 孙易发同样是看向了孙传庭,一脸的期待,同时在心里笃定了孙传庭接受邀请。 寒门子弟出身的李冕终究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孙传庭作为官绅望族出身,只会与同样作为官绅公子的他站在一起。 再者说了,即便是不看出身,孙易发胸怀大量的气度,也值得孙传庭做出一个妥帖的决定。 在所有官绅公子的期待里,孙易发信心十足的笃定里。 孙传庭转身就走,瞧都没瞧孙易发一眼,留给他一个后脑勺,朝着李冕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 官绅公子看不懂了,实在不明白孙传庭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居然为了区区一个寒门读书人落了自己人的面子。 孙易发的牙齿咬得更响了,为了保持气度,只能又是哈哈一笑揭过了这件事。 陆园四周有湖水环绕,象征着袁公登上琉球的大海,在陆园的中间有一座八仙亭,形似战船的桅杆,矗立在陆园里。 八仙亭附近摆放着很多红木嵌着大理石圆桌,四周摆放着红木香几。 一只只宣德炉放在红木香几上,烟气袅袅,烧着莺歌绿沉香。 孙易发本想把豆腐宴的主桌放在八仙亭里,已经提前与陆园的管事商量好了,一应用具也准备好了。 就因为孙传庭一句话,孙易发再次丢了脸面,只能把主桌从八仙亭里搬出来。 没办法,袁公虽然开放了陆园,任何人都可以进来观赏。 但陆园终究是袁公的私产,别人不能在陆园吆五喝六,也不敢对袁公的管事呼来喝去。 孙传庭就不一样了,他是袁公的衣钵弟子,地位比起一般的儿子还亲,相当于嫡长子。 在旁人看来颇受尊敬的陆园管事,在孙传庭身边,不过是一名家仆罢了。 家里的公子孙传庭有了吩咐,管事一切照办,赶紧安排人把孙易发准备的主桌搬了下去。 随后又打扫了八仙亭,端上了新茶小蚬春,又端来几样茶食,放在豆青釉藻盘里,一起摆在了八仙亭里。 孙传庭和李冕两人坐在八仙亭的绣墩上,闲情悠哉,看着不远处的豆腐宴。 孙传庭故意做了这一切,笑问了一句:“这回在陆园里帮你扫了孙易发的面子,是不是应该有所回报。” 李冕端起松花釉茶杯,呷了一口:“你孙传庭可是京城里有名的正人君子,君子向来都是不求回报,说出这话,难免影响名声。 名声? 孙传庭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本正经的说道:“孙某在京城里还有什么名声可言,也不需要所谓的名声,只想着为国家做些实事。也不要你的银子,只是去给孙某做几天的钱粮师爷,还会奉上一笔幕银。” 李冕无奈了,还是贼心不死,一门心思想拉着他去大兴县做个苦力。 倘若是去了能有效果,倒是可以考虑。 只是…… 废漕改海涉及太多官绅的利益,推行新政不能说希望渺茫,那也是毫无可能。 孙传庭见他不说话,大致猜到了李冕的心思,不想去大兴县过着忙到昏天黑地的日子。 孙传庭看了一眼快要开始的豆腐宴,心里有了主意:“按照孙易发的意思,白豆腐是他家的秘方,等会儿应该还会有一名够分量的官员过来,只要把白豆腐宣扬成是孙家的秘方,把你的白豆腐秘方巧取豪夺成孙家的东西,从今以后,别人就不能酿造白豆腐了。” 孙传庭说完这句话以后,孙易发和官绅公子们全都起身相迎,就像他所说的一样,请来了一位分量足够的官员。 孙传庭惊咦了一声:“御史万安?他是严党的人,孙易发的父亲是东林党人,双方在朝堂上争的头破血流,万安怎么会来参加孙易发的豆腐宴。” 李冕随口说了一句:“朝堂上的关系错综复杂,孙易发能够请来御史万安,不能只看他们各自属于哪一方朋党。另外还有同乡、同年、同窗等关系,在朝廷里做官不是非黑即白,除了朋党关系以外,还会有其他各种关系的牵扯,就拿同窗来说,难道因为一个投靠了严党另一个投靠了东林党,就不认同一个恩师了。” 孙传庭突然扭头看向了李冕,目光灼灼,想要聘请他担任钱粮师爷的心思,迫切到写在脸上了。 孙传庭真情实意的说了一句:“以你对官场的独到见解,不给孙某当个钱粮师爷,辜负了你这一身才学了。” 李冕只是下意识的说了一句,没想到引来了孙传庭的如饥似渴。 唉。 又多嘴了。 第五十一章 绍兴师爷 孙传庭一只手端着松花釉茶杯,另一只手扶着粉彩花鸟图绣墩,怀疑李冕与绣墩上的苏样刺绣软软垫一样,来自江南。 江西的西席先生,绍兴的师爷。 以李冕对于朝中错综复杂形势的独到见解,他不仅是官场上颇有名气的绍兴师爷,还是其中的佼佼者。 孙传庭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晋冠在寄居山寺以前,祖籍在哪里,难不成是绍兴人士。” 李冕自身也不清楚祖籍的籍贯,更不明白孙传庭怎么问起了这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祖籍具体在哪个府县,你若是向知道还得去问方住持。” 孙传庭问出这话,只是有感而发罢了,他又不是想要结交乡党,不在意李冕的祖籍在何处。 初春的春风徐来,吹皱了一湖绿水,波光荡漾,带来了好闻的清新气息。 孙易发虽然遗憾没能在八仙亭里摆上主桌,却也把主桌摆在了众多红木嵌着大理石圆桌的上首,颇有几分袁公讲经时坐在北首的遵崇。 依旧是给御史万安做足了面子,坐在下首的读书人,多数是官绅公子。 家里在京城有着不浅的关系,甚至有几人还是万安上司的子侄辈,这让他面子大涨。 孙易发没有说些孙传庭的谗言,说出他阻拦主桌摆在八仙亭里,趁机给他泼些脏水。 孙易发不是不想,只是知道说了出来起不到任何的作用,还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说了又能如何,都察院的御史万安又不可能去弹劾一名举人,还是没有做官的举人,不免丢了身份。 都察院御史的职责是纠察百官,换成曾经在朝廷里做官的孙公和袁公,只要是做出了有失官仪的行为,遭到万安的弹劾还说的过去。 在京城的官绅公子里吃得开,要学会审时度势,以及权衡利弊。 只要是对自身有利,孙传庭不介意在众人眼里变成一根筋的楞头青,铆着劲要去与孙传庭撕扯在一起。 撕扯他显然是弊大于利,孙易发情愿在官绅公子里落下软弱无能的名声,面子被人踩在了地上,依旧不会对孙传庭有任何刁难的心思。 面对李冕就不一样了,无权无势,背后没有可以依靠的官绅望族,刁难他不会招惹来任何的麻烦,还能提高他在北直隶读书人心里的地位。 何乐而不为。 孙易发先是说出了几个名字,大多是万安的同窗和同年,又说出了这些官员与他父亲的关系。 寒暄过后,这场豆腐宴在他那张嘴巴的巧舌如簧里,险些变成了世伯和世侄的相聚。 万安坐在上首的黄花梨官帽椅上,看着桌面上摆着的天青釉藻盘和折盘,带着几分探究和惊奇的心思。 万安不免对本次的豆腐宴多了几分期许:“本官过去倒也吃过豆腐,从来没见过白嫩如玉的豆腐,难怪贤侄举办了一场豆腐宴,原本以为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现在看来,倒是本官孤陋寡闻了。” 孙易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立即就给白豆腐盖棺定论了:“世伯在外面可吃不到白玉豆腐,这是孙家的秘方,整个京城与只有孙家可以酿造出来。本想在京城里开办几家白豆腐作坊,只是对于经商不是很精通,听说令郎在操持家业方面颇有心得,就想着与令郎一起操办白玉豆腐买卖。” 万安捋着胡须笑了,暗道孙易发会做人,也明白孙易发明明可以独占白玉豆腐的好处,却把他儿子拉进来的意思。 万安兼领着巡城御史,有着稽查地方、厘剔奸弊、绥靖地方的重任。 白玉豆腐买卖有了万安的参与,其他任何小贩都不能贩卖类似白豆腐的豆腐了,不然便是冒用孙家的秘方。 冒用的事情可大可小,一旦涉及了官绅的银利,小贩们就会被明令禁止了。 万安没有立即表态,这种事不方便放在台面上说,更不适合他这个长辈和晚辈孙易发谈论,等到豆腐宴过后,交给次子去谈。 万安面带笑容的说道:“本官今天好好尝尝白玉豆腐的味道,只看卖相就不俗,往后京城人士只会吃白芋豆腐了。” 白豆腐看似是小买卖,卖不了多高价钱的蝇头小利罢了。 老百姓通常认为高高在上的都察院御史,哪里能够看得上这般的小利。 万安作为一名老官僚,深知任何蝇头小利涉及到了京城里的百万民生,就不是小买卖了。 再小的蝇头小利,在百万民生面前往往都会成为漕运盐引那般的大买卖。 主桌上的孙易发万安两人,相处的融洽,一副多年世交的样子。 孙传庭就等着这一刻了,放下松花釉茶杯,笑着看向了一旁的李冕:“有了都察院御史万安的背书,今天过后,你的白豆腐就要被孙易发巧取豪夺了。只要晋冠答应担任钱粮师爷,今天帮你出头,亲手帮你教训孙易发。” 孙传庭不等李冕回应,继续加大了说服他的可能:“读书人讲究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官绅公子平时也很少动手,孙某却是个例外,可以帮你打一顿孙易发,叫他半个月下不来床,给你解气,如何?” 孙传庭给出的条件着实诱人,整个京城里除了他以外,再难找出第二个君子动手不动口的读书人了。 教训一个厌烦的人,打的他半个月下不来床,任何人心里都会相当解气。 在孙传庭的预料里,事情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眼看着李冕的白豆腐秘方被人夺了去。 那个人还是曾经在兰台诗会里,带头抨击李冕的孙易发,两人有着不小的愁怨。 代价不过是去大兴县当个钱粮师爷,还能赚来二百多两的幕银,十有八九会答应了。 孙传庭看着下方即将开始的豆腐宴,带了几分笑意,孙易发倒也是个不错的人,帮他聘请了一位钱粮师爷,回头殴打他的时候,多用点力气,让他尽快倒下。 李冕不急不躁地说了一句:“静观。” 第五十二章 出事了 静观其变? 孙传庭对于李冕的态度,有些看不懂了,如今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还怎么静观。 当前最要紧的事情,赶紧阻止万安说出白豆腐米饭属于孙家,一旦说出了口,再去阻拦不免产生很多的麻烦。 接下来为了掰扯清楚白豆腐秘方到底属于谁,只会陷入无休止的扯皮。 对于官绅来说,最不怕的便是扯皮了,只要拖下去,不是孙易发家里的白豆腐秘方,也能拖成属于他家。 几名清倌人走了过来,眉心贴钿着桃花,不是真桃花,是用玉石水晶打造的钿片,在眉心贴钿成了桃花妆。 万安看这几名清倌人的妆容,满意的点了点头:“当年京城第一名伶陈圆圆尤为喜爱桃花妆,很快便在金水河畔的清倌人里,还有京城的官宦夫人小姐里风靡了起来,一直到现在,还是京城里最时兴的妆容。” 万安说到这里,突然叹了一口气:“本官曾经有幸在言相的官邸里,见到过陈圆圆弹奏琵琶曲,当真是不世出的人间绝色,尤其是她轻拢慢捻的伎艺,堪称一代大家了。” 大家两个字不是随便说出口,一般是用来尊称仕林里颇有成就的名儒,往往在仕林有着很高的名望。 陈圆圆只是一名伶人,却能在仕林里成为公认的大家,可见才艺双绝的陈圆圆,深受追捧的程度。 孙易发莫名的笑了,示意几名清倌人开始唱曲儿,似乎已经看到了迎娶陈圆圆的那一天。 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即便是家里有着再大的阻力,也要明媒正娶被认为下九流的伶人陈圆圆。 陈圆圆在他的心里,便是两宋第一才女李清照,值得他小心呵护一生。 有了陈圆圆,这辈子也不会再娶了。 孙玉发只想与陈圆圆一人相濡以沫,夫妻二人白头偕老。 当今的梨园有四大声腔,余姚强,弋阳腔,昆山腔,海盐腔。 其中以昆山腔最受官绅的喜爱,除了在于腔调清柔婉折,还在于又是陈圆圆引起的风尚。 京城第一名伶陈圆圆擅长昆腔,也就造成了京城里的官绅在举办宴席时,总喜欢找来一些擅长昆腔的清倌人和伶人。 时间久了,金水河畔的清倌人为了多招揽生意,纷纷把各自擅长的戏腔改成了昆腔,以至于昆腔越发的风靡。 京官前往各地任职,又把昆腔的风尚带到了地方府县。 家眷们跟着京官一起去地方府县,同时也把桃花妆带了过去,又引起了桃花妆在府县的官宦夫人小姐里风靡。 万安又是唏嘘了一句:“一人改变两京十三省的风尚,陈圆圆真不愧是京城第一名伶,比起大唐年间的杨贵妃不遑多让了。” 陈圆圆赎身以后,不仅是让京城里的官绅公子感觉日子没有了滋味,同样是让京官感到了遗憾连连,恐怕再难听到陈圆圆的昆腔了。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 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春望逍遥出画堂......” 清倌人唱响了昆腔,还是陈圆圆最为擅长的牡丹亭,同时伴随着丝竹琵琶声,豆腐宴正式开始了。 万安收拢了唏嘘感慨的心思,在孙易发的邀请下,开始品尝豆腐宴的白玉豆腐。 孙传庭知道这是最后的时机,按捺不住的说道:“晋冠再不答应的话,白豆腐的秘方可就真的要拱手让人了,让给与你不对付的孙易发。你看这样如何,孙某在大兴县任职的时间也不长,只会任职一年,只要你答应担任一年的钱粮师爷,这就出手帮你教训孙易发。” 李冕坐在粉彩花鸟图绣墩上,依旧是不急不躁,没有任何的焦急神色也就罢了,手掌还拍着大腿,悠闲的听着昆腔。 似乎被夺走的白豆腐秘方,不属于他一般。 孙传庭心头泛起了一抹子疑惑,事情已经到了危如卵垒的地步,难不成还有其他的转机。 孙传庭很快又摇了摇头,除非他出手,不会有任何妥善的解决了。 倒是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长平公主亲自过来,保住了白豆腐的秘方。 不过,孙易发应该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为了万无一失,邀请来的官员不是六部官员,而是都察院的御史。 御史万安的官品只是正七品,还不如顺天府知府的官品高,却有着纠察文武百官的权利。 别说是区区一个族长公主了,六部的部堂做出了不当行为,万安都可以进行弹劾。 为了微不足道的白豆腐秘方,遭到都察院御史的弹劾,得不偿失了。 孙传庭实在想不明白,李冕还是不操心白豆腐秘方被人抢去好多,难道是不在乎。 孙传庭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能静观其变了。 万安在孙易发等人的恭维下,夹了一筷子白豆腐,放进了嘴里细细品尝了起来。 只是吃了一口,万安便被爽滑可口的味道吸引了,筷子不停的伸进天青釉藻盘里,夹起一块又一块豆腐。 一直吃了大半藻盘,万安放下了筷子,真心实意赞叹了一句:“好一个白玉豆腐,不仅名字取得好,听起来变别具一格。味道更是难得,比起本官吃过的所有豆腐都要爽滑可口,嫩的像是羊羔肉,却又没有任何的油腻,反倒是十分的清爽。” 羊肉一直都是上等肉,其中又以羊羔肉为上品。 万安说出了一句堪比羊羔肉,对于白玉豆腐来说,是个极为难得的称赞了。 孙易发按下心里的喜悦,侃侃而谈起来:“等到世伯与侄儿家里的白豆腐买卖做起来了以后,难免会遭到奸人所称,一些偷奸耍滑的小贩见钱眼开,想方设法的酿造出白玉豆腐,到时候还望世伯安定京城里的风气。” 万安品尝了白玉豆腐,已经觉察到白玉豆腐所能带来的银利。 他板起了脸,刚要说出绝对不会被小贩冒用,腹部突然一阵剧痛。 “啊!” 万安的脸容突然扭曲了起来,痛苦不堪的惨叫了一声,随后‘噗’的一声。 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第五十三章 白豆腐有毒 孙易发顿时傻在了原地,呆呆地望着口吐鲜血的御史万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脑子里一片乱哄哄,面对一名御史突然口吐鲜血,手足无措了起来。 “快去请郎中。” 所有官绅公子慌乱成一团,不知道如何应对的时候,管家喊了一声,立即安排陆园里的家丁去找来最近的郎中。 管家曾经跟着袁公登上过琉球的亲丁,见过大风大浪,在场所有人里只有他还能保持镇定。 管家即便是当年跟在袁公身边见识过各种大风大浪,突然见到一名都察院的御史口吐鲜血,一颗心紧紧吊了起来,希望御史万安不要死在陆园里。 孙传庭立即从粉彩花鸟图绣墩上站了起来,脸色难看,脚步匆匆的走了过去,眼睛死死盯着孙易发:“你到底在白豆腐里放了什么,以至于万安吃了以后,中毒倒地了。” 御史万安倘若是死在了陆园里,对于恩师袁公的名声不利,何况朝廷里的严党、东林党正在想着法把自己人塞进东江镇。 陆园里死了人,很容易成为攻讦的借口。 以严党、东林党那帮人的德性,只要给他们留了口子,很快就会见缝插针获得自身想要得到的利益。 孙传庭开口一句话,立即给这件事盖棺定论了,是孙易发谋害了御史万安。 陆园摘了出去,撇清一切关系。 “我......我......”孙易发深知毒死一名都察院的御史,带来怎样的恶劣影响,也会让他受到严重的刑罚,下意识想要撇清关系,只是事实摆在眼前,百口莫辩了。 随着万安不停地吐出鲜血,脸色越发苍白,进气多出气少了。 眼看他就不行了,一名郎中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只是看了一眼万安的样子,大致有了判断。 郎中看向了一旁的管家:“取来人中黄给他灌下去,这位官爷多半是中毒了,当前最为紧要的是清除了肠胃里的毒药。” 管家不敢怠慢,立即安排人去了一趟东圊,取来了人中黄给万安灌了下去。 随着一阵呕吐声,万安吐出了肚子里的毒药,脸色逐渐好了一些,呼吸恢复正常了。 万安半被人扶着躺在一张软榻上,伸出手掌指着孙易发,有气无力的说道:“你……你竟敢毒害本官,还不快去请来顺天府衙门的官员。” 管家不敢擅自做主,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孙传庭,似乎是在询问公子的意思。 谋害朝廷命官,可大可小,就看苦主怎么处理这件事了。 孙传庭恨不得当场给孙易发一巴掌,为了避免他借着这一巴掌昏倒在地上,装糊涂躲过去,只能暂时忍了。 不过在陆园里闹出来这么一件事,着实让人窝火。 孙易发赶紧靠近了几步,脸上全是恳求的神色,似乎是想让孙传庭先把事情拖延下去。 他已经让身边的同窗好友,前往了礼部衙门请来他爹过来主持大局。 他爹好歹是主管礼部一司的实权京官,只要做出一些许诺,应该可以平息了万安心里的火气。 到时候再把酿造白豆腐的庖丁推出来,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也就不了了之了。 孙传庭没有理睬他,不容置否的说道:“立即安排人去一趟顺天府衙门,请来知府,另外再去一趟都察院,告诉都察院的右都御史,万安被人毒害了。” 管事得到了孙传庭肯定的答复,立即出去了,亲自去一趟顺天府衙门和都察院。 孙易发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就白了,比起中毒的万安还要惨白。 顺天知府来了还好说,涉及到了京官,还是有缓和的余地,不能随便处置。 都察院的人来了就不一样了,只是一名御史就有弹劾六部部堂的权利,何况是被人尊称为言官副相的右都御史了。 右都御史是整个都察院的二把手,得知下属被人毒害了,不论对方是什么出身,不会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右都御史只要敢包庇了孙易发,有损名声的同时,还会引起都察院御史们的不满。 右都御史明面上是整个都察院的二把手,掌管着御史,不过,御史同样可以弹劾右都御史。 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了,不少官绅公子见势不妙了,想要置身事外,悄无声息朝着陆园门口走去,不愿意与这场无妄之灾沾上任何的关系。 “关门!”孙传庭大喝了一声,声音铿锵有力,不像是一名文弱读书人,倒像是在边关常年征战沙场的武将,扫视蠢蠢欲动的官绅公子说道:“在没有查清楚真相以前,任何人不许离开陆园,谁也不能保证,你们里面是否有孙易发的同党。” 一句同党,顿时就让孙易发的脑门上冒出了冷汗。 孙易发惶恐不安的站在原地,心里也极其的慌乱,思索着怎样才能躲过去的对策。 结果还没等他想到妥善的对策,就听到了一句同党,显然是把这件事咬定了一场毒害朝廷命官的大案。 孙易发伸出圆领袍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强装镇定,咽了咽口水说道:“这件事与孙某无关,谁也不知道好端端的一场豆腐宴,怎么会遭到奸人的陷害。在白豆腐里放了砒霜,想要谋害清正廉洁的御史万安。” 李冕听到一句清正廉洁,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是在夸赞万安的官声好,是在说他担任御史的这些年来得罪了不少官员。 毒害万安的人不是孙易发,是那些曾经得罪过的官员,由于御史的官位特殊,想要升官的话肯定会导致一些官员罢官免职。 那些丢了官帽子的官员怀恨在心,趁着这场豆腐宴,给他下了砒霜。 孙传庭皱起了眉头,思索着其中的来龙去脉,孙易发还真没有毒害万安的理由。 他不仅不会毒害万安,还巴不得万安活得长久,毕竟双方已经敲定了一起贩卖白豆腐。 只要万安在御史的官位上坐着一天,京城里的白豆腐买卖就只能由他们两家来做,旁人不能染指。 第五十四章 审案 陆园里渐渐安定下来,一名穿着孔雀补子绯色官服的官员,快速迈动千层冲呢底官靴,急匆匆地走进了陆园里。 身后还跟着一名穿着鹭鸶补子青色官服的官员,以及众多身穿交领窄袖长袍,腰间系着红布织带的衙役。 孙传庭看见孔雀补子绯色官服的官员,主动上前行礼:“见过叔父,有了叔父的亲自坐镇,就不怕旁人徇私枉法了。” 顺天知府不是别人,正是沈宜修的族叔沈光祚,属于东江镇的自己人。 沈光祚为官公正,从不掺合严党、东林党的党争,也不与清流有所来往。 京城里的官绅公子无论是谁,涉及哪一方的朋党,但凡是触及了律法,全是毫不留情的审办。 在京为官,尤其还是署理京城的顺天知府,从不因为各个朋党错综复杂的关系,做出任何徇私枉法的行为,殊为不易。 沈光祚没点了点头,径直走到了万安身边,一心想着都察院御史被毒害的大案。 沈光祚见他还活着,略微放宽了心,转身看向了跟过来的推官:“本官会安排衙役暂时封闭陆园,禁止一切涉案人员的进出,具体真相如何,只有半天的时间。” 推官明白沈光祚的意思,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了,当初沈光祚担任知县的时候,他便是刑名师爷。 后来沈光祚一路高升,坐到了正三品的顺天府知府,推官也有举人的功名在身,便在顺天府担任了属官之一的推官,掌管刑名。 推官走到了软榻旁边,找到管家借来了笔墨纸砚,命人抬着万安走进了八仙亭里。 推官看了一眼李冕,不清楚他的身份,见他头上戴着软巾,有着举人的功名在身。 推官拱了拱手:“还请这位公子暂且到别处坐着,本官要征用八仙亭当做审案的大堂。” 李冕起身从粉彩花鸟图绣墩上站了起来,一直走到孙传庭的身边,停下了脚步。 推官看见李冕和孙传庭站在一起,心里略微诧异,从未听说孙传庭与京城里的哪位官绅公子有过交集,同时庆幸没有对他出言不逊。 以孙传庭眼高于顶......不.......高在天上的眼光,六部部堂家的公子不见得能被他瞧得上眼,看来那人的身份着实不一般。 推官收回心思,站在万安身边,略微问询了几句。 他转过头来,立即把目光看向了紧张不安的孙易发,示意衙役们把他带过来。 李冕和孙传庭站在远处,距离八仙亭有着比较远的距离,听不到八仙亭里在说些什么。 不过从孙易发的神色里可以看得出来,激动不已的说些什么,明显是在为自己争辩。 随后,坐在主桌上的几名官绅公子走进了八仙亭,战战兢兢的接受了问询。 他们的父辈有不少人在京城里做官,平时在京城里骄横跋扈,不把一般的官员放在眼里。 面对沈光祚就不一样了,他们心知肚明身后最大的倚仗,在沈光祚面前没有丝毫的作用。 沈光祚看似是不与任何朋党有牵连,不得不承认,他背后站着袁公,就让官绅公子感到忌惮了。 推官是个精通刑名的老吏了,没用半天的时间,只用一炷香时间就查清楚了来龙去脉。 他走到沈光祚身边,低声说了起来,商量着怎么处理御史被人下毒的大案。 孙易发伸长着脖子,望了过去,不停地用圆领袍袖子擦拭脑门的汗水。 心里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的等待着审办。 直到沈光祚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孙易发心里‘咯噔’一下,绷紧了的心弦,彻底慌乱了起来。 他踉踉跄跄的退后了几步,撞在八仙亭的圆柱上,几乎瘫坐在亭子里。 好在及时扶住了廊栏,没有出现摔倒在地的窘态。 以前关系亲密到如同亲兄弟一般的官绅公子,只是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上前扶住他。 官绅公子深知毒害御史的罪名有多恶劣,不敢与孙易发牵扯上任何一点关系,免得牵连了进去。 沈光祚心里有了回数,没有说出真相如何,一切要等到在官署衙门里盖了官印,才能在八字墙上公布御史被毒害一案的审办结果。 沈光祚交代了一句:“去把孙易发带走,暂时关在顺天府大牢里,等候处置。” 没有说出具体的真相,这句话却向在场的众人表明了一件事,毒害御史一案的罪魁祸首是孙易发。 两名衙役走了过去,知道京城里的官绅公子不好惹,拱了拱手,希望孙易发能够主动跟他们走。 不要让他们为难,免得使出其他手段,让孙易发当众出丑。 孙易发满嘴的苦涩,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动:“还请知府稍等片刻,学生迈不开腿,歇息几个呼吸再走。”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倒是可以等。 沈光祚点了点头,在心里默数着时辰,只给他三个呼吸的时间,不会让他拖延下去。 衙门里还有很多事要做,昨晚两群官绅公子在教坊司里喝花酒,因为争风吃醋殴打了起来。 别人不敢管,沈光祚直接派人把所有的官绅公子关进了大牢里,今天正准备审讯,碰到了一桩大案。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沈光祚没有说话,抬起千层冲呢底官靴准备离开陆园了。 推官看见东翁起身离开的动作,摆了摆手,示意两名衙役带着孙易发一起离开。 孙易发在等候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陆园的门口,始终没有看到他想见的人。 孙易发无奈,只能跟着两名衙役离开了,关进顺天府大牢里。 他心里清楚的很,只要在陆园里没有妥善解决这件事,进了顺天府的大牢。 再也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只能面临着沈光祚铁面无私的审办。 毒害朝廷命官,还是都察院的御史,不是一般的案件,一件足够传到内阁里的大案。 孙易发想走,怎么都迈不开脚步,双目无神的向后倒去。 两个衙役早就有准备,及时架住了孙易发的双臂,抬着他离开了八仙亭。 “慢着。” 第五十五章 各方登场 又是身穿绯色官服的一名官员走了进来,不过他身上的官服补子与沈光祚的孔雀补子不同,是一身云雁补子绯色官服。 孙传庭瞧见那名官员的相貌,知道李冕刚来京城没多久,对于京城里的官场不是很熟悉,不了解这名官员是谁,以及他背后的关系。 他提醒了一句:“大理寺少卿左光斗,他是东林党的重要朋党,这一次过来,想必是要保住孙易发。” 正像他所说的一样,孙易发看到陆园门口走来的官员,空洞无神的双眼,恢复了精神,急呼了一声:“伯父救我。” 李冕笑了笑,搬起一只八脚圆鼓凳,坐在稍远一些的石桥旁边,笑了:“这回有好戏看了,难得在陆园里可以见到严党和东林党的党争。” 李冕搬起八脚圆鼓凳的行为,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全都是把目光投向了他。 陆园里的官绅公子全都是夹紧了屁股不敢乱动一下,心里怀揣着紧张不安,更别说是拿着八脚圆鼓凳走到一旁。 像是乡下人看社戏一般,津津有味的望着陆园中间。 孙传庭同样是拿着一只八脚圆鼓凳,坐在了他旁边,在场所有人也就见怪不怪了。 难怪他有恃无恐,原来是孙传庭的好友,恐怕他的背景不一般。 应该是某一位部堂家的子侄辈。 左光斗看起来不像朝廷里的官员,更像是仕林的名士,身上的官服没有一丝褶皱,熨烫的平整。 下巴的长胡子,引人注目,修剪的干净整齐。 说上一句美髯公也不为过,看似已经到了不惑的年纪,没有一点老态,更像是年长一些的青年才俊。 左光斗走到孙易发的旁边,没有说话,两名衙役识相的退了下去。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两名衙役可以在顺天府衙门当差,不是一根筋的蠢人。 懂得揣摩形势,知道他们两人现在应该回到推官身边。 在孙易发定罪以前,不能继续押解着他了。 推官打量了一眼左光斗,没有说出话来顶撞,自己说白了只是顺天知府的属官,不能以下犯上的冒犯左光斗。 不是在沈光祚面前表功,只会让人认为顺天知府驭下无方。 沈光祚平静的看着左光斗,没有言也,似乎是等着其他人的到来。 左光斗同样是没有说出带走孙易发的话,目光看向陆园门口,也在等着其他人的到来。 “无巧不成书,没想到又在陆园里相逢了。” 李冕孙传庭两人坐在八脚圆鼓凳上,颇有兴致的等着看戏,刚刚喝完一杯茶,陆园门口果然再次走来了一名绯服官员。 这名官员官服上的补子是锦鸡,当朝的从二品、正二品大员,应该是右都御史鄢懋卿到了。 鄢懋卿走到陆园里,所有的官绅公子低下了脑袋,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战战兢兢,生怕被他注意到了。 鄢懋卿走到靠近上首的位置,不免看见了李冕孙传庭二人,皱着眉头打量了一眼李冕。 孙传庭坐在八脚圆鼓凳上看戏,倒没有什么,旁边的那名年轻公子居然不畏惧京城里有名的口蜜腹剑御史,很是引人注意了。 鄢懋卿的心思在万安身上,很快便把目光挪开了,口蜜腹剑的说道:“本官过来只是为了带走万安,至于孙易发如何处置,全权交给了顺天府衙门,毒害了御史又是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能因为这件小事影响了顺天府衙门和里礼部的关系。” 鄢懋卿这话颇为阴损,明面上只是关心下属的好上司,不会干预顺天府如何审办孙易发。 却用一句话堵死了顺天府想要斡旋的任何余地,只要顺天府衙门放过了孙易发,那便是与东林党勾结在一起沆瀣一气的草菅人命。 这条人命还是都察院的御史,给了都察院同时抨击礼部和顺天府衙门的借口。 无论是趁机夺来礼部一司郎中的官帽子,还是把顺天府知府的官帽子拿在手里,对于严党来说都是一场稳赚不赔的买卖。 万安受到了毒害,也就不亏了,帮着严党争取来了一顶重要官帽子。 沈光祚不想掺合严党和东林党的党争,直截了当的说道:“本官只会公事公办,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作为苦主的万安要跟着本官去一趟顺天府衙门,孙易发也要去顺天府衙门。” 李冕听到沈光祚的回应,暗暗佩服,只要把万安和孙易发同时带过去,便从党争的漩涡里摘了出去。 最后审办的结果,无论是放了孙易发,还是关进顺天府大牢里。 不会有任何官员朝着党争方面去想,万安也在场,只会认为沈光祚是公事公办。 左光斗明显是不想让顺天府衙门的人带走孙易发,一旦离开了陆园,以沈光祚的驴脾气,孙易发只有一个下场。 轻了在顺天府大牢里关上几年,重了直接打落他的功名。 孙易发被他父亲寄予了厚望,要是被打落了功名,简直是生不如死。 左光斗满面笑容的说道:“顺天府衙门负责审讯,算是刑部到场了,鄢懋卿属于都察院,本官在大理寺任职。三司全都到齐了,正好在陆园里来上一场三司会审。” 刑部负责审讯,都察院负责监察,大理寺负责核查案件。 一般遇到了大案要案,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共同审理,俗称三司会审。 李冕看出了左光斗的意思,三司会审是现在最为妥帖的处理。 左光斗以大理寺的身份牵扯进去,又掌握着最后的复审权,可以不停的把孙易发毒害御史一案打回去重新审理。 这就给了左光斗一直拖延的可能,不停的扯皮下去,拖上个几个月,这场大案也就不了了之了。 沈光祚即便是不愿意,不免背上看与东林党勾结的嫌疑,有了被东林党笼络的可能。 沈光祚再是没有与东林党勾结的心思,落在旁人的眼里就不一样了,最终的结果是孙易发安然无恙。 他自以为清正廉洁,也会被误会成偏袒了孙易发。 第五十六章 各方心思 左光斗深知能够看出这其中门道的人不超过三个,除了他自己以外,就只有鄢懋卿和沈光祚可以看出意图了。 陆园里的其他人只有听着的份,云山雾绕不知所谓了。 左光斗暂时借用民心逼迫沈光祚答应下来,转头看向了陆园里的官绅公子,满面笑容地询问道:“依你们看来,涉及了孙易发和都察院御史的大案,是否应该进行一场三司会审。” 官绅公子被他的说辞引导,立即点头,准备开口说话赞同左光斗的意思。 在官绅公子们看来没有什么不妥,说出赞同的话,没有偏袒任何一方。 就像左光斗所说的那一样,涉及了都察院的御史,当然是一场大案了,只有三司会审才会显得公正,京城里的官绅不会有任何异议。 按照朝廷的惯例,遇到了棘手的大案,通常是进行三司会审。 孙传庭觉察到了不对,却没有看穿到底是哪里不对,他这些年来一直攻读兵书战策,对于朝堂政事了解的很少。 没有看出来左光斗的真实意图,却也觉察到了不对劲,已经是难得可贵的政堂嗅觉了。 李冕上一次因为陈圆圆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感谢孙公袁公二人的帮忙,这回没有了置身事外的心思。 他低声说了几句,三言两语,简单说清楚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孙传庭立即站了起来,歪着脑袋看了一眼李冕,脸上的神情很是欣喜。 一个没有在朝堂上当过官的寒门驸马,竟是看穿了左光斗、鄢懋卿等人的城府和心计。 着实让人感慨,又难以置信。 不过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孙传庭走到沈光祚身边,直接开口说道:“不用审理了,只需要一句话,就能问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孙传庭注视着孙易发,询问了一句:“酿造白豆腐的时候,是否在其中掺了石灰。” 孙易发想要张嘴说不是,把内情隐瞒下去,想到这件事很容易查出来,只能无奈的说出了实情:“不错,酿造白豆腐的时候正是在其中掺了石灰,不过……” 孙易发还没说完,孙传庭不说话了,重新迈步走了回去。 沈光祚露出了不解的神情,他知道孙传庭的心思一直在弓马骑射上,很少关心朝堂政事,也不想理睬朝堂上的蝇营狗苟。 孙传庭突然站起来说了一番话,明显是看穿了左光斗的意图,直接在陆园里给孙易发定了罪。 沈光祚心里很欣慰孙传庭可以看穿左光斗的意图,却也知道,没在宦海这么多年,很难揣测出一位朝廷大员的心思。 即便是有灵敏的政堂嗅觉也不可能,需要在朝堂宦海里沉浮多年的经历。 偏偏以孙传庭还是一名少年的年纪,又没在朝廷里当过官,不可能拥有宦海经历。 孙传庭在站起来以前,与旁边的那人有着一番交谈。 这么说来的话…… 沈光祚不免把这一切归根究底在了李冕身上,他同样也是一名年轻人,应该是做过官,官宦生涯却又不长。 沈光祚难得对一名年轻人产生了浓厚兴致,比起侄女沈宜修整天在他耳边念叨的李冕,有兴致多了。 沈光祚看了鄢懋卿一眼,最后把目光定在了左光斗脸上:“孙易发已经亲自认罪了,无需多言,不用三司会审了。” 直到这时,孙易发才反应过来,刚才承认了用石灰酿造白豆腐,相当于承认了用石灰下毒。 孙易发赶紧求助的看向了左光斗,希望继续说出话救他一命,不能轻易的被带到顺天府衙门。 左光斗没有理睬旁边的孙易发,目光一直放在孙传庭身上,很快又放在了他身边的那名年轻人身上。 沈光祚了解孙传庭,左光斗同样是了解他,毕竟是孙公袁公共同的后辈。 孙传庭不想掺合朝廷里的党争,还是会有很多人打他的主意,只要拉拢了他,便掌握了孙公袁公二人留下的一大堆边关旧将。 以孙传庭当前的经历,未曾在朝堂里做过官,不可能看出三司会审的真正意图。 他偏偏看穿了,帮着沈光祚避免了党争的漩涡,直接在陆园里敲定了孙易发的罪名。 前前后后,只与旁边的那名年轻人说了几句话,只有可能是那名年轻人给出的主意了。 孙易发央求了半天,始终没有得到左光斗的回应,只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坐在孙传庭旁边的李冕也酿造了白豆腐,同样是掺合了石灰,却没有毒死一名京城里的老百姓,用石灰酿造白豆腐绝不会毒死人。万御史被人毒害与我无关,肯定是遭到了其他人的谋害,在白豆腐里下了砒霜。” 李冕!? 这个名字从孙易发的嘴里说出来,当时就引起了沈光祚、左光斗、鄢懋卿三人的注意,全都是不约而同的看向了他。 沈光祚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冕:“他就是宛君整天在嘴上念叨个没完的李冕,样貌看起来颇为不俗,才情也不错,只可惜已经是当朝驸马了,沈家不可能让沈宜修去做个侍妾。另外,以李冕的出身即便是没有成亲,也不可能成为沈宜修的夫君,除非他可以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诗词歌赋方面的才情和科举制艺是两码事,从他上次参加乡试的时候只是排在了末尾就能看得出来。 李冕在诗词歌赋方面有着不俗的才情,却不擅长科举制艺,高中了乡试已经殊为不易,几乎没希望继续高中春闱的进士。 左光斗听到李冕两个字,多看了他几眼,心里对于长平公主君前对奏的揣测,多了一些笃定。 长平公主当初在三座门说出的那些话,肯定有高人在背后指点,只是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高人竟然是驸马李冕。 左光斗又开始揣测圣意了,安排长平公主与李冕成亲,不只是安定人心那么简单了。 应该还有其他的深意,或者说李冕的身份不仅仅是寒门读书人出身。 第五十七章 孙易发的结局 事情到了这一步,孙易发已经没有了任何斡旋的余地,只能跟着沈光祚前往了顺天府衙门。 下场不难猜了,只有一个革除功名的凄凉结果。 万安注视着被两名衙役押解着离开的孙易发,心里一阵肉痛,暗道就不应该请来右都御史鄢懋卿。 双方的地位不同,所在乎的利益也不同。 两人都是严党的一员,相比较高高在上的鄢懋卿,万安更在乎能够获得多少银利,至于孙易发是东林党人的儿子,倒不是很在乎。 只要有足够的银利可赚,万安可以投靠严党,同样也可以投靠东林党。 鄢懋卿就不同了,一门心思盯着言相的位子,只是赚了银子的蝇头小利打动不了他。 对于鄢懋卿来说,打压了东林党的重要朋党,提高自身在严党里的威望才是首位。 只要能够得到严阁老的看重,担任了都察院的言相,各种孝敬银子便会源源不断的送到他家宅子里,不在乎经商所带来的蝇头小利。 孙易发的事情告一段落,李冕起身离开的陆园,又去金水河畔的各个书斋里搜罗俗体字了。 整理的差不多了,坐在东梢间书房里不出门了,开始编写俗体字千字文。 孙传庭接连几日没有在金水河畔见到李冕,想要与他商谈一些关于废漕改海的尝试,始终不见人影,心里不明有些焦急。 他询问了孙公袁公的意思,想要前往什刹海拜访李冕,现在过去是不是妥帖,毕竟长平公主的身份比较敏感,贸然前去,难保给他带来麻烦。 孙传庭倒是不怕自己沾染上麻烦,只是由于长平公主是废后的女儿,他背后又站着孙公袁公,冒然前往了什刹海拜访了李冕。 落在别人眼里,十九点八九会被人误会成孙公袁公二人对于废后一事的不满,有心支持废后重新掌握后宫。 以孙公和袁公在边关的影响,又有着大量的门生故旧在边关担任要职,突然表明了支持废后的意思。 只会引起郑贵妃的不满,为了避免失去皇后的位子,接下来就会想尽办法的刁难长平公主了。 孙公放下手里的豆腐花,看着孙传庭在那一幅深思的样子,明显是在为拜访李冕这件事产生了瞻前顾后心思:“怪哉,孙儿做事何时开始顾及他人的感受了,向来都是我行我素,从来不在乎旁人的看法。看来,李冕这小子着实不一般,居然改变了孙儿的行事风格,开始为身边的人考虑了。” 袁公听了孙传庭的询问,想了想,随后说道:“你越是顾忌,越是招致别人的猜忌,不如大大方方的去拜访李冕,当初你们俩人在陆园里坑了孙精膳的长子,即便是被郑贵妃得知了你前往长平公主府里拜访的事情,猜忌的同时,更多会认为是你和李冕的关系不错。” 孙传庭自己也没想到,做事开始顾及旁人了,也不是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不过,在孙传庭心里,大抵是好的。 有了孙公和袁公的肯定,孙传庭不再迟疑了,立即动身前往了什刹海,走进了长平公主的府里。 “公主,公主。” 雉奴提着鹅黄色襦裙,顺着楼廊‘噔噔噔’地走了上去,冲进了绣房里。 由于跑得太快,累得她上气不接下气,站在绣房门口不停的大口呼吸。 红桥责怪的看着她一眼:“什么事让你慌慌张张,没有了一点宫中女官的样子,咱们现在虽然已经离开了宫里,公主依旧还是公主,不能整天冒冒失失让人在礼数上挑出来毛病。” 雉奴吐了吐小香舌,喜滋滋的说道:“孙传庭来府里拜访姑爷了。” 红桥听到这句话,刚才还在责怪雉奴失了礼数,很快便张大了嘴巴,都能塞进去一颗鸡蛋了。 失去了她所说的礼数,保持不住她最看重的宫中女官礼数了。 红桥说话时都有些结巴了:“你……你说的可是孙公的孙儿,袁公的衣钵弟子孙传庭。” 雉奴迷糊了,还没想到孙传庭还有一大串名头,很像是《忠义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每次见了人总要说上一句及时雨宋江矮脚虎王英等等。 雉奴呆萌的点了点双环髻小脑袋瓜,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奴婢不知道他是不是孙公的孙儿袁公的衣钵弟子,反正就是一起在冷淘摊子见过的那个孙传庭,没少帮着孙公和袁公付银子,应该就是红桥姐姐说的孙传庭。他和姑爷的关系可好了,早就说过要在府里拜访,今天总算是来啦。” 长平公主坐在昏暗的绣房里,听到了雉奴肯定的答复,一时间坐不住了。 她做梦都在想有一天得到孙公袁公的支持,却又做梦都不敢想孙传庭会来府里拜访,更加想不到眼睛高在天上的孙传庭竟然是和驸马成为了好友。 长平公主站起身来想要亲自出去迎接,做给孙公袁公看,碍于已经成亲不适合与其他男人见面。 长平公主没有丝毫犹豫的坐了回去,她想做武则天,又不会做武则天。 即便是做了女皇,这辈子只会守着驸马一人过日子。 产品公主又站了起来,走到了窗棂旁边。 她伸出手推开了柳条窗格,露出了缝隙比起过去又大了一些。 不是因为孙传庭来府里拜访了,而是因为驸马有本事让孙传庭来府里来拜访。 雉奴只顾着跑到绣房里禀报好消息了,忘了把这件事通知给了姑爷。 孙传庭在前院的花厅里喝了半壶茶,还是没有见到李冕过来。 孙传庭由于是男人的身份,不方便进入女眷居住的中庭,只能在前院的花厅里等候。 几名小宦官在旁边伺候着,急的脑门上都快冒汗了,伸长脖子不停的看一下花厅门口。 宦官们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希望驸马赶紧来,免得让孙传庭觉得怠慢了。 “哎呀。”雉奴顺着楼廊走了下去,惊呼了一声:“完蛋了,奴家忘了告诉姑爷了,把孙传庭晾在花厅里快有半炷香时间了。” 第五十八章 心狠 雉奴又是提起了鹅黄色襦裙,‘噔噔噔’跑下了楼廊,赶紧前往东梢间书房里告诉姑爷。 等她来到东梢间书房门口,顺着打开的窗棂朝着里面看了一眼,刚才还坐在窗前写字的姑爷,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东梢间书房里空落落没有一个人影。 “姑爷难不成出门了?”雉奴急坏了,只怪自己总是忘事,赶紧顺着回廊跑向了前院的花厅。 刚刚走出白墙的月洞门,撞见了提着松花油茶壶的芸娘,险些撞在他身上。 雉奴焦急的说道:“芸娘见到姑爷了吗?孙传庭在花厅里等着拜访姑爷,奴家忘了告诉姑爷了……” 还没等雉奴说完,芸娘一脸无奈,直接把手里的松花釉茶壶递给了雉奴:“好在奴家前往东梢间书房,询问姑爷一些关于龙门账的事情,刚巧又从前院的小宦官嘴里得知了孙传庭来拜访,便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姑爷。要不然还不知道把孙传庭晾在花厅里多久,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别人还不得用闲言碎语淹没了府里,说咱们不知礼数。” 芸娘的精明程度不逊色红桥,知道怠慢了孙传庭以后,难免给人留下话柄。 尤其是会给寿宁公主那个贱人留下攻讦的借口,还不知道说出多少闲言碎语。 她没有说出来,担心雉奴过于自责了,又不能不提醒她,免得往后再犯了同样的错误。 只能避重就轻,用外人说闲话来提醒雉奴。 雉奴小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拎着松花釉茶壶跑向了灶房。 没过多久,她拎着冲好了一壶小蚬春的新茶,顺着白墙月洞门走到了前院花厅里。 “姑爷。” 雉奴赧颜的叫了一声,吃力的提着松花釉茶壶,先后给客人和姑爷倒了一杯新茶。 雉奴始终不敢抬头看向姑爷,生怕受到他的责骂,险些怠慢了过来拜访的贵客。 这段时间以来,孙传庭早就熟悉了李冕身边的情况,知道他出门的时候,身边总是会带着一个小尾巴一样的可爱丫鬟雉奴。 时不时犯迷糊的她,不是有意怠慢了,应该只是单纯的忘记了。 孙传庭做事风格总喜欢咄咄逼人,面对双环髻小丫鬟,提不起硬心肠:“孙易发这回应该是栽了,孙某原以为他是借着白豆腐巧取豪夺了晋冠的方子,后来仔细想了想,只是为了赚银子,没必要大费周章的请来都察院御史万安。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了,应该是为了卖豆腐花的陈大家,天底下的男人个个都想迎娶陈大家,如今有了机会,孙易发肯定是迫不及待的趁机逼迫陈大家,找到合适的时机出来,迎娶她过门。” 雉奴听到孙传庭的话里,没有怪罪的意思,拍了拍小胸脯松了一口气。 她刚给已经空了的松花釉茶杯里,斟了一杯茶,听到孙传庭的话里提起了有人想要迎娶陈圆圆,那个人还是说姑爷坏话的孙易发。 雉奴撅起了小嘴:“他也配和圆圆姐成亲,以圆圆姐能够养一大堆孩子的身段,要嫁也得嫁给姑爷,呸呸呸……奴婢又说错话啦,嫁不了姑爷了。” 李冕已经与长平公主成亲了,怎么可能再与陈圆圆成亲,不就是把姑爷说成了陈世美。 雉奴偷瞄了一眼姑爷,见他没有怪罪,喜滋滋的从绣囊里拿出一个蜜饯,放在嘴里甜甜的吃了起来。 刚才说的话,全都抛在脑后了。 李冕听到陈大家三个字,对于陈圆圆在京城里的地位再次有了新的认知,没想到以孙传庭的身份和地位居然也是尊称一句大家。 李冕想起孙易发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准备把事做绝了,他行事的风格,向来是要么不出手。 一旦出手,只会把事情做绝,不留任何的后患。 李冕打听起了孙易发的情况:“以孙易发的罪行,顺天府衙门会给他定个什么罪。” 孙传庭选择在今天过来拜访李冕,就是在等着顺天府衙门敲定了孙易发的罪状,在罪状上盖了顺天府衙门的官印。 他知道李冕和陈圆圆的关系不浅,应该会为陈圆圆做出一些考量,询问孙易发最终结果。 果不其然,李冕询问了孙易发的情况。 孙传庭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官青纸,上面是从八字墙上抄录了孙易发的罪状,放在了红木半月桌上。 李冕拿过来官青纸罪状,前面的官话只是粗略扫了几眼,着重看到了最后的审办。 革除功名。 李冕看到最后的审办只是革除功名,没有把孙易发关在大牢里,不免有些失望了,在京城官员看来是生不如死的审办。 在他看来关在大牢里都不够,真正想要的结果是流放岭南。 如今的岭南充满了蛇虫瘴气,孙易发又是京城人士,前往万里之遥的岭南,肯定会引起水土不服。 蛇虫瘴气,再加上水土不服,孙易发只会有一个病死的下场。 只是革除了功名,没有把他关在大牢里,着实是让李冕感到了失望。 孙传庭见他拿着官青纸罪状始终不说话了,随口打趣了一句:“只要你愿意给孙某当三个月的钱粮师爷,孙某帮你把孙易发的罪状改成流放岭南如何。” 孙传庭说出这句话,只是一句打趣罢了,任谁都知道流放岭南的下场。 一个人再是心狠,也不至于害了另外一个人的性命。 李冕十有八九不会答应,只会把这句话当做笑谈罢了。 “好。”李冕合上手里的官青纸罪状,重新放回了红木半月桌上,挺认真的说了一句:“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等到孙易发流放岭南的那一天,我便答应做你的钱粮师爷。” 孙传庭脸上的打趣笑容僵住了,愣了愣,没想到李冕竟然真的答应了。 心狠手辣的程度,着实是让人心惊。 孙传庭脸上的欣赏神色更浓了,见他没有半点读书人的迂腐,更像一位慈不掌兵的边关武将,越发的对胃口了。 孙传庭笑容满面:“这是你说的,可不许反悔。” 第五十九章 男人 李冕没有丝毫的迟疑,笃定的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出去的话,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只要孙兄帮忙办成了这件事,便给你担任三个月的钱粮师爷。” 孙传庭听出了他的真诚,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孙某盼望晋冠,盼望良久了,事不宜迟,趁着孙易发还没从顺天府大牢里放出来,帮你办成了这件事。” 一名礼部郎中的长子突然改判了流放岭南,无异于要了他的命,即便是孙传庭亲自出手,照样是有着不低的难度。 这其中涉及到了方方面面的关系,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了。 说不定还会受到礼部郎中的诬陷,重新帮长子孙易发拿回来功名,反倒是让孙传庭遭到朝廷的责罚。 东林党那帮人能与严党明争暗斗那么多年,没有一个好相与,个个都是在官场上沉浮了多年的人精。 孙传庭赌定了可以让孙易发流放岭南,没有说出一句卖惨的话,借此要挟李冕再给他当几个月的钱粮师爷。 说走便走,他立即离开了花厅,脚步匆匆的前往了顺天府衙门。 李冕亲自送到门口,等到孙传庭的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转身回了东梢间的书房,继续编撰完成了一大半的俗体字千字文。 长平公主很是关心孙传庭这一趟来的用意,倒不是在意孙传庭,担心驸马被人给骗了。 以孙传庭的人品,不会平白无故的坑骗他人,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驸马是寒门读书人出身,不清楚朝廷里的蝇营狗苟,有些人表面上看着一副忠心体国的样子,背地里却总是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整天就想着搜刮民脂民膏。 一名宦官走上了绣房的二楼,在门口禀明了花厅里的情况,说出了孙传庭这一趟过来真正的原由。 长平公主关上了柳条窗格,坐在虎足锦蓉榻上,看向了一旁的红桥:“驸马的脾气打消了本宫的顾虑,往后在京城里不会轻易被人欺骗了,本宫甚是欣慰。” 红桥一脸的欣喜,何止是欣慰,姑爷斩草要除根的秉性,太对公主的脾气了。 公主从来不喜欢那些软弱又迂腐的读书人,很担心姑爷也是个优柔寡断的读书人,心不狠,往后的相处肯定会因为一些事情的处理产生矛盾。 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姑爷的脾气简直是与公主情投意合了。 红桥放下手里的账本,走到红木书案旁整理了散落的笔墨纸砚,刚把红丝砚清洗干净,放在红木书案的右上角。 她的余光瞧见长平公主犹犹豫豫,似乎是有话想要询问,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引起了红桥的好奇,长平公主一直以来做事从来都是以果决着称,从来不拖泥带水,更不会出现犹犹豫豫的神情。 自从姑爷进了府里以来,公主自己都没有发现,有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变化。 红桥突然也变得犹豫了起来,因为她已经看出了长平公主的心思了,作为从小就陪伴在身边的贴身女官,清楚的知道公主为何会露出犹犹豫豫的神情。 孙易发和姑爷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只是因为一个白豆腐方子就要彻底解决所有的后患,让他死在岭南。 恐怕不足以让人相信,一个白豆腐方子还不足够带来了你死我活的仇怨。 红桥赚紧了粉拳,知道说出了这话或许会引起长平公主的不开心,还是说了出来:“姑爷想要让孙易发流放岭南,死于岭南的瘴气蛇虫,不是因为一个白豆腐方子,真正的原因在于孙易发一直纠缠着陈大家,姑爷又与陈大家的关系还算相熟,便下定了决心铲除了所有后患。” 陈大家? 仕林倒是有几位姓陈的大家,只不过红桥在说出陈大家这三个字的时候,还在前面加了一句孙易发经常纠缠。 这么说来的话,陈大家便是个女子了。 京城里能够被人尊称一句大家的女子,用上了名士大儒才配使用的尊称,只有一个人了。 那便是京城第一名伶陈圆圆。 长平公主皱起了好看的柳叶眉,左手压右手放在红罗褙子上的右手,突然捋起来青丝,露出了小女儿态。 在外人看来,这是长平公主不可能露出来的姿态。 红桥知道公主可能吃醋了,换成了其他人还好说,偏偏那个人是陈圆圆。 京城里的任何一个女人在陈圆圆面前,都会感到一股子压力。 宫里的郑贵妃也不例外,在她执掌的后宫以后,严禁宫里的宦官宫女在嘉祯皇帝面前提起陈圆圆三个字。 以陈圆圆的才艺双绝,天底下哪个人不想迎娶过门。 红桥赶紧说起了好话:“姑爷不是那样的人,他和陈圆圆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每次见了面只是点头之交,说上两句话罢了。倒是有几次进了陈圆圆的家门,坐在里面喝了两杯茶水,不过每次都带着雉奴,没有任何逾越男女礼数的行为。” 长平公主知道红桥这句话是在安慰她,不要因为李冕和陈圆圆的关系不错,误会姑爷在外面做出了不轨的行为。 更担心因为这件事遭到了郑贵妃的刁难,以至于驸马羞愧难当的气病了。 驸马私会伶人有失体统,也有失皇家的颜面。 这事情要是被宫里知道了,郑贵妃还不知道拿着这件事做出多少文章来,甚至会吹一些枕头风害死李冕。 长平公主收回了捋着青丝的右手,婀娜身子从虎足锦蓉榻站起来,走到了书橱旁边。 她站在红木书橱不远处,眸子在书橱的方格里不停寻找,最终定在了一处放着蜡笺的书橱。 长平公主伸出纤细的玉手,拿出了看似普通的蜡笺,交给了一旁的红桥:“你拿着这封蜡笺去一趟冯宝的寿身寺,交给寿身寺的住持,告诉东厂督公冯宝一句话,当初欠下的人情是时候还了。” 红桥接过来手里的蜡笺,整个人惊呆了,不敢相信公主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还是孙传庭已经去解决的一件小事,耗费了东厂督公冯保的人情。 长平公主没有丝毫的心疼,脸靥平静的坐回了虎足锦蓉榻上,只说了一句话。 “本宫的男人,不容他人欺负。” 第六十章 高手 河水清清,垂柳成荫。 随着天气变暖,金水河畔的春色浓郁了起来,游船画舫上传出来的琵琶唱曲声更加增添了几分媚意。 清倌人的营生比起冬日里好了几成,一些窝在家里不愿意出门的恩客,借着踏青的名头,开始频繁光顾游船画舫了。 李冕依旧是坐在东梢间的窗棂前,闻着窗外枇杷树传来的清香,持之以恒的修着俗体字千字文。 经过多日来的坚持不懈,不剩下多少了,还有几页便要收尾了。 李冕伸了伸懒腰,端起松花釉茶杯喝了一口清茶,发现茶水已经放凉了。 他不禁抬起眼皮,四下里看了看,寻找雉奴的身影。 雉奴平日里看着迷迷糊糊,却很会照顾人,贴心的同时,又面面俱到。 只要她在东梢间书房里坐着,纤细手臂撑着双环髻小脑袋瓜,嘴里吃着蜜饯,甜甜的看着姑爷修书。 不会让茶杯里的茶水放凉,也不会过热,始终保持合适的温度。 李冕手里的茶水放凉了,只有一种可能,雉奴不在东梢间书房里坐着,跑出去做别的事情了。 就在李冕准备站起身来,走到红木香几旁边,提着松花釉茶壶倒上一些热水,缓和了茶杯里的冷水。 “姑爷姑爷。”雉奴的小手提着鹅黄色襦裙,跑进了书房里,大口呼吸着说道:“孙传庭又来找姑爷了,正在花厅里等着,奴婢这一回可没忘了提醒姑爷,不用芸娘来提醒姑爷啦。” 李冕看着雉奴可爱的模样,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脸蛋,像是揉捏面团一样揉搓开,以至于大口呼吸时都漏风了。 雉奴不出意外的又露出了气鼓鼓的样子,不想理姑爷了。 李冕笑了笑,转身走出了东梢间书房,顺着回廊前往了前院的花厅。 他刚刚走进去,就看见孙传庭略带尴尬地站了起来,拱了拱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气恼:“也不知道是谁自作主张,找了东厂的关系,用贩卖私盐的名义抓走了孙易发,直接关进了诏狱里。听说他在诏狱里吃了不少的苦头,遭到东厂番子的各种折磨,最后硬生生被折磨死了。” 孙传庭说完这话,脸上又是懊恼又是可惜:“孙某早去一天就好了,也不至于被别人捷足先登了,这下好了,聘请晋冠担任钱粮师爷的事情泡汤了。看来孙易发平日里没少得罪京城里的官绅,眼看有了折腾死他的机会,毫不犹豫舍出了东厂的人情,用贩卖私盐的借口折磨死了他。” 贩卖食盐? 李冕听到这个借口,不禁感慨东厂的高人多,即便是折磨死了东林党重要朋党的长子,依旧不会掀起多大的汹汹民意。 当然了,这个民意可不是老百姓,指的是弹劾东厂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到嘉祯皇帝的案头。 东林党在两淮盐场有着盘根交错的各种银利,可以说是谁也不能触碰的禁脔,即便是自己人贩卖了私盐,也会引起东林党的群起而攻。 东厂用贩卖私盐的借口折磨死了孙易发,只会引起孙易发的父亲和他父亲几名好友的愤懑不满,写出一封封弹劾的奏章,送到嘉祯皇帝的案头。 至于其他东林党官员,不会主动出手相帮,只会冷眼旁观。 涉及了自身的银利,以东林党官员薄情寡义的秉性,不会出手相助有可能侵犯他们银利的孙易发。 李冕反倒是安慰了他一句:“不妨事,以后有的是机会,等到再次有事请孙兄帮忙的时候,咱们再商谈担任钱粮师爷的事情也不迟。” 芸娘好多天没有跟着姑爷出去蹭吃蹭喝了,听说姑爷终于离开了东梢间书房,急匆匆的追了过去。 她在花厅里找到了姑爷,刚好听到了姑爷说给孙传庭的话,忍不住偷笑了一声。 同时又在心里暗暗钦佩姑爷的精明,京城里最难缠的孙传庭,居然是被姑爷轻松拿捏了。 孙传庭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了,却也只能笑骂着说了一句:“晋冠这是把握住了孙某的命脉,知道孙某想要为国家做些实事,便用担任钱粮师爷当做请我办事的条件了。” 李冕不仅没有解释,反倒是点头承认了,随后又拍了拍孙传庭的肩膀:“孙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走吧,请你去陈圆圆的摊子吃一碗豆腐花。” 孙传庭听到他随意地喊一声陈圆圆,心里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整个京城里,也就只有李冕一个男子,可以亲切的喊上一句陈圆圆了。 其他人不论是王公贵胄,还是官绅才子,提起陈圆圆只会尊称一句陈大家。 以孙传庭的身份和地位,能够让他情绪波动的事情不多,一个是为朝廷办实事的废漕改海,另外一个就是有幸听到陈圆圆的琵琶唱曲。 只是听曲,没有别的心思。 孙传庭是京城里少数没有迎娶陈圆圆心思的人了,以他的身份地位,婚姻大事由不得他做主了。 偏偏这两件事,都被李冕轻松拿捏了。 孙传庭站起身来,一起朝着外面走去,感叹了一句:“孙某应该早点认识晋冠。” 李冕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不解的看了一眼孙传庭:“孙兄这是何意。” 孙传庭笑哈哈的说了一句:“早知道你寄居在寺庙里,就应该让族爷爷把你收入门墙,跟着孙某一起在祠堂里读书。只要你跟着孙某一起长大,就会知道孙某在同辈里的威望了,不敢这么随意的与我说话了。” 李冕听到威望两个字,还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小孩子的威望只凭借一件事,拳头足够硬。 接连两件事拿捏了孙传庭,让他心里萌生了打人的冲动,还是想要与李冕一起长大。 从小打到大。 李冕挺认真的说了一句:“十步以内,或许不是孙兄的对手,十步以外,我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 “哈哈。”孙传庭听到这个词,差点笑喷了,仔细打量的几眼李冕:“没想到晋冠还挺会说笑,就连天下无敌的话都说了出来,不像你,倒像是孩子在傻乎乎年龄说出的大话。” 第六十一章 草场院 李冕孙传庭两人来到桃花林附近,时间还算上早,却没见到出来卖豆腐花的陈圆圆。 李冕走到孙公旁边,拱了拱手,问道:“怎么不见陈家小娘子出来卖豆腐花?” 孙公转过脸去问了他一句:“这句话应该问你才对,今早过来的时候,没见到陈大家出来卖豆腐花,许是家里有事耽搁了。” 孙易发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没有人继续纠缠陈圆圆了,应该就是像孙公所说的一样,家里有事耽搁了,今天没有出来卖豆腐花。 沈宜修最近又从古籍里找到了一种唐代糕点的做法,便邀请陈圆圆前往了她的宅子里,品尝糕点的做法是否可口。 按照沈宜修过去的习惯,最近几天都会拦着陈圆圆在宅子里,这几天吃不上豆腐花了。 孙传庭一脸的遗憾,难得可以从李冕的手里蹭吃蹭喝一碗豆腐花,结果陈大家却没有出来摆出摊子。 李冕今天确实有想请他用膳的心思,改口道:“草场院附近有一家柳泉居,酿造的黄酒可谓是京城里独一份的佳酿,另外柳泉居所特有的糟鱼醉蟹也是一绝,走吧,请你去柳泉居里喝酒。” 孙传庭听说过柳泉居的名声,只是一家三间门脸的小酒铺,酿造的黄酒却比京城里很多酒楼还要香醇。 柳泉居的后院有一棵大柳树,树下有一口井,不是一般的青砖水井,是一口泉水井,井水清冽甘甜。 柳泉居的东家正是用泉水酿造的黄酒,味道醇厚,酒香四溢。 孙传庭却是摆了摆手:“晋冠和雉奴一起去吧,孙某从不饮酒。” 李冕忍不住啧啧称奇:“京城里像孙兄这般自律的读书人,实属罕见,更不要说官绅公子了,一个个整天就知道纸醉金迷的狎妓,醉生梦死只图享受,孙兄与官绅公子着实是格格不入,算是一个异类了。” 旁人说了这话,他早就抡出拳头打了过去,不过,说出这话的人是李冕就不同了。 孙传庭当成了称赞,笑容里带了几分自得:“世上哪有不好酒的男子,孙某不是不想喝酒,古往今来多少名臣将相因为喝酒误了大事,孙某下定决心此生不再喝酒。免得哪一天也因为喝酒误了大事,如果只是自己的事情也就罢了,误了家国大事,可就百死莫属了。” 李冕听到这话,心里更是感慨,多少官员只想借着官位的便利搜刮民脂民膏,孙传庭可倒好,为了家国大事把酒都给戒了。 李冕不好酒,却喜欢柳泉街酿造的黄酒,再配上独有的糟鱼醉蟹,简直是人生一大快事。 李冕笑了笑说道:“孙兄无福消受,我便代替孙兄多吃两只醉蟹了。” 雉奴闷闷不乐的站在一旁,好些天没有出门了,今天好不容易跟着姑爷出来了一趟,可以吃到美味的豆腐花了。 结果陈圆圆没有出来摆出摊子,看来又只能回府了。 还没等雉奴耷拉着双环髻脑袋瓜回去,听到姑爷说了一句去一趟柳泉居,脸蛋又雀跃了起来。 雉奴从来不饮酒,却可以站在姑爷身边,吃着美味的糟鱼醉蟹。 孙传庭看了一眼迫不及待的雉奴,哈哈笑道:“晋冠赶紧去吧,再不去的话,身边的小馋猫可就馋死了。” 李冕知道他说的是谁,哑然失笑,带着雉奴前往了柳泉居。 柳泉居位于草场院附近,想要去品尝黄酒,需要路过草场院的一条胡同。 京城有两处私妓汇集的地方,一处是西河沿,另外一处便是草场院了。 草场院不是一座院子,是一大片胡同街巷的称呼,除了有着大量的私妓以外,还住着堕民、丐户等操持贱业的贱户。 李冕主仆二人从草场院的胡同路过,身上穿着宁绸圆领袍和鹅黄色襦裙,与周围的贱户百姓格格不入。 贱户百姓从两人身旁匆匆路过,身上穿着青布短打,缝着很多补丁,脚上踩着草鞋,手里拿着做苦力用的青布长手巾。 贱户百姓路过两人身旁,下意识避开道路,畏畏缩缩不敢抬头看他们一眼,生怕冲撞了贵人。 “小贱人哪里跑。” 李冕路过一条巷子拐角,旁边突然传来了喝骂声,几名穿着青布衫裤的汉子,追着一名少女朝着他们跑来。 少女的身子极为人高马大,李冕的身材已经算是比较高大了,在今科乡试的举人里算是鹤立鸡群,从小到大在私塾里念书的时候,全是坐在最后一排。 这名少女比他还要高上半头,身子婀娜又修长,喜欢她这一口的人,一定是奉为神女。 少女紧咬着朱唇人,已经走投无路了,看见了一身绸缎的李冕,像是见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少女赶紧跑到李冕身旁,不顾地面的脏乱,直接跪在了面前:“奴家求求这位公子了,请这位公子救奴家一命,不想被刘鹅头卖给娼妓的东家,当个暗门子。” 雉奴作为一个女人,深知少女被卖了当做娼妓,往后会过着怎样的凄惨日子。 整日被迫接客,最多只有十几年的活头,一般情况下饱受花柳病的折磨,生不如死的死去。 侥幸医好了花柳病,也会因为年老色衰,被东家赶出门,冻死在冬天的街头。 雉奴挥舞起了小粉拳,瞪着追过来的刘鹅头,以及他身后的几名把棍。 李冕却没有因为少女的一句话,便听信了她,更没有帮她出头的意思。 他知道这个世道不怎么太平,尤其是这名少女所说的刘鹅头,鹅头不是名字,类似于青手一样对于地痞无赖的称呼。 青手依附于青手掌柜的打行,擅长撞六市,以及秘不传授的独特打人方法。 鹅头擅长紮火囤,安排娼妓打扮成无辜的女子,勾引有家室的男人。 在两人欢好的时候,刘鹅头带人站出来,诬陷男人四私通自家的娘子。 哪里是娘子,分别是刘鹅头找来的娼妓。 在这个世道杀死奸夫淫妇不触犯律法,还会受到官府的表彰。 有助于世俗风气,遏制女子与人私通,恪守妇道。 不免也会被人钻空子,刘鹅头等鹅头便趁机滋生,敲诈银两。 第六十二章 手弩 谁知道这名少女是不是刘鹅头安排的娼妓,李冕身上穿着绸缎圆领袍,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是个富贵人家。 只要可以趁机敲诈一笔银子,比起平时用紮火囤坑来的银子,多出十几倍都有可能。 李冕等到刘鹅头带着把棍走到近前,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刘鹅头的年纪比较大了,从面相上看应该有四十左右了,身子微发福,不像是附近的贱户一般面色黝黑,更像是养尊处优的富贵人家,看起来白白胖胖。 刘鹅头身上穿着一件松江紫花布直缀,类似于读书人的长衫,料子看起来颇为讲究的同时,做工十分考究,应该是苏绣手艺。 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川扇,这是一种产自于蜀地的折扇,扇面上贴着金箔,又叫做洒金川扇儿。 刘鹅头没有上来便吆五喝六,呵斥着让李冕滚开,耽误了他抓走少女。 从李冕的穿着可以看得出来,少说也得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需要带上几分客气。 刘鹅头握着折扇,左手抱着右手,拱了拱手说道:“还请公子不要掺合这件事,秦良玉这个贱女人欠了在下十两印子钱,已经说了三个月后归还,如今已经过去三个半月了,还没有还上银子。做买卖总没有亏本的道理,只要她还上银子,在下立即放她走,不会把她卖到暗门子。” 李冕始终都是冷眼旁观,没有搭理刘鹅头的意思,随便他怎么处置少女。 反而是因为他的不表态,站在旁边不言不语,让刘鹅头拿不定主意了。 换成任何一名堕民、丐户拦在前面,刘鹅头早就挥了挥手,身后的把棍一拥而上,先把挡路的人殴打一顿。 印子钱这一行,威望尤其重要,附近的住户只有怕了他,才会老实巴交的还钱。 刘鹅头接触不到宁绸,也能看的出来李冕身上穿的是绸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与他结下愁怨。 刘鹅头不是打行青手那般的莽夫,赚银子靠的是脑子,就算是想要从眼前的富家公子手里坑来银子,也得做个局让他钻进去。 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情,附近有不少堕民、丐户看着这里,绝不能有损鹅头的威望。 只要影响了威望,带来的后果极为严重,肯定会有一些堕民、丐户不还印子钱了。 刘鹅头握着洒金川扇儿的双手,朝着五城兵马司的方向拱了拱手:“在下与五城兵马司的副千户卢光祖关系不错,经常坐在一起喝酒,还请这位公子给卢千户一个面子,让开道路。” 李冕听出了他这话的意思,不是与卢光祖的关系不错,是在告诉他一件事,刘鹅头背后站着的那名官员是卢光祖。 卢光祖的官职又是五城兵马司的副千户,这么说来的话,相当于五城兵马司站在了刘鹅头的背后。 李冕对于一名市井恶棍竟然能与京城里的重要衙门五城兵马司有所勾结,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倒是觉得合情合理。 这个世道最赚钱的买卖无外乎两样,一个是娼妓,另外一个便是赌坊。 草场院作为京城里两大私妓汇集的地方,当然会与五城兵马司有着盘根交错的关系。 还没等李冕开口说话,旁边的雉奴不乐意了,努力把眼眸瞪的很大,看起来有威慑力一些:“你赶紧离开,要不然我家姑爷就把你打倒在地,姑爷可厉害了,有着百步穿杨的本事。” 刘鹅头在市井是混了半辈子,极为精通人情世故,听到小丫鬟说了一句姑爷,瞬间就明白了。 他脸上客客气气的态度,当场就没了,看向李冕的眼神里全是鄙夷和嫌弃。 刘鹅头嗤笑了一声:“原来是一个赘婿,就凭你下贱的身份,与堕民、丐户没有什么两样,还想管本大爷的事情,本大爷看你是活腻歪了,赶紧滚开。” 刘鹅头笃定了李冕的身份,在于小丫鬟说的一句我家姑爷,简短几个字,便猜出了其中的门道。 一般的公子出门,只会带着自家的贴身丫鬟,那名小丫鬟喊了一句我家姑爷。 这句话便是在表明一个意思,小丫鬟是妻族那边的人,这么说来的话,李冕便是赘婿了。 李冕本来不想管这件事,免得被人做了一个局,还洋洋得意的自诩英雄救美了。 不过,李冕可不是一个怕事的人,从腰间解下了一只绸缎袋子,看似有点像装着折扇的绸缎布袋子。 等到李冕拿出来布袋子里的东西,三两下折叠过后,露出了真面目。 刘鹅头心里大惊,赶紧后退了几步,身后五大三粗的把棍们同样是连连后退。 李冕拿在手里的东西,不是一把读书人常用的折扇,而是一把手弩。 这是李冕亲自画的草图,找来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折叠手弩,可以折叠成折扇大小,挂在腰间十分的隐蔽。 李冕做事谨慎,打造折叠手弩就是为了防备着遇到了危险,可以很快打开,变成穿透力极大的弓弩。 刘鹅头连续后退,一直退到了把棍们的身后,大喝了一声:“他手里只有一把手弩,顶多射出一支弩箭,咱们人数众多都不必怕他……” 这句话还没说完,刘鹅头的话戛然而止了,再也说不出来半个字了。 把棍们更是一脸的畏惧,再也没有了刘鹅头说话时的蠢蠢欲动,准备一拥而上的扑过去抓住李冕,战战兢兢的不停后退。 李冕在手弩上压了一支弩箭还不够,随后又从绸缎袋子里拿出了七八支弩箭,一支一支的压了进去。 等到所有弩箭全都压进去以后,装着弩箭的槽子下方,并列了整整一排弩箭。 李冕的目光盯着刘鹅头,轻描淡写的说道:“你可以来试试,本公子的诸葛连弩是不是像传闻里一样,可以连续射出十来只弩箭。” 刘鹅头听到诸葛连弩三个字,头皮发麻,顿时就怂了,赶紧闭上嘴不说话了。 他没有读过书也没有多少学识,不知道《三国志》里怎么记载的诸葛亮。 《三国志通俗演义》在民间的名声很大,就连几岁孩童都知道耳熟能详的关羽、诸葛亮,何况是经常要带着把棍去关帝庙里拜关公的刘鹅头了。 第六十三章 动手 刘鹅头耸了,双手握着洒金川扇儿,说起了软话:“这位公子总要讲道理不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公子想要保住秦良玉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在下追她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收回拆借给她的银子,总不能因为她是个女子,公子便不讲公道二字了,强行包庇一个欠债不还的女子,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了,换成任何一个官绅公子,不会认为公子占理。” 雉奴从苏绣荷包里掏出来一张钱庄的兑票,从十几张兑票里拿出来一张揉成一团,扔了过去。 雉奴气鼓鼓的说了一句:“我家姑爷想保下谁就保谁,这是十五两银子的兑票,你去钱市胡同的永通票号可以直接兑换出来十五两银子。” 钱市胡同的永通票号是徽商票号,在京城的名声很大,算得上是京城里最大的钱庄之一。 刘鹅头堆着笑脸,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钱庄兑票。 几乎在他起身的一瞬间,突然从松江紫花布直缀的袖口里,抖出来一袋子石灰,朝着李冕砸了过去。 李冕没有因为给出了兑票就放松警惕,时刻戒备,注意着刘鹅头动向,就在他出手的一瞬间,立即射出了弩箭。 李冕的箭术精准娴熟,只是临时的反应,瞬间射中了石灰袋子,没能砸在他脸上,直接在半空中就洒落了一地。 随后,又是七八个石灰袋子飞了过去,一起砸向了李冕。 他拉着雉奴赶紧后退,同时射爆了几只石灰袋子,箭术再是精湛,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最终还是有一个石灰袋子砸在了李冕身上,全身上下布满了石灰,不能睁开眼了。 只要睁开了眼,石灰便会进到眼里,很有可能导致眼睛盲了。 “姑爷姑爷。”雉奴站在旁边快要急哭了,又不敢轻举妄动,刚要伸出小嘴去吹李冕脸上的石灰,就被旁边的秦良玉给拦住了。 秦良玉急忙说了一声:“小姐慢着,不能用嘴吹,万一把石灰吹到公子的眼里就麻烦了。” 雉奴想要帮着姑爷把石灰吹落,却又不敢了,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满脸都是石灰的姑爷,眼泪吧嗒了。 秦良玉一脸的愧疚,站起身来,挡在了雉奴和李冕的前面:“小姐还是带着你家姑爷赶紧离开,不能因为奴家的事情,让小姐和公子遭到了刘鹅头的欺负。” 刘鹅头没有趁机继续殴打李冕和雉奴的意思,只要暂时威逼住了两人,带走秦良玉便可以了。 冤家易解不易结,只是撒了他一身石灰还可以搪塞过去,毕竟是他多管闲事,拦着债主追债。 动了手就不一样了,京城不比地方,高官遍地都是,一砖头下去都能砸到一名五品官员。 谁也不知道眼前这人的背后,到底有着哪位高官的关系。 只是暂时让他不敢乱动,即便是以后追查了下来,卢光祖还能帮忙说情,毕竟刘鹅头站着理。 刘鹅头递了一个眼色,示意身边的两名把棍过去带走秦良玉,告罪了一声说道:“这位公子得罪了,在下也是迫不得已,还望公子多多见谅。在下只是想要追回银子,刚才那位小姐给的十五两银子的兑票,就当是赏钱了。” 李冕快要被刘鹅头的说辞给气笑了,算是开了眼,见识了什么叫做贪得无厌。 十五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直接把十五两银子当成了赏钱。 京城里一名普通长工一个月的工银不过二三钱银子,十五两银子相当于老百姓五年的工银了。 李冕依旧是不慌不忙,晃了晃脑袋,抖落一些石灰。 他伸出宁绸圆领袍的袖子,擦去嘴上的石灰,开口说道:“看得出来你操练过弓马骑射,应该是军户出身,尽管动手,出了任何事本公子替你担着。” 秦良玉紧咬着朱唇,迟迟不敢动手,以她的本事,还不把刘鹅头和把棍们放在眼里。 不敢动手,忌惮刘鹅头背后的五城兵马司。 只要她先动了手,随便栽赃个罪名,甚至都不用再脏了,直接就能关进顺天府大牢里。 到那个时候,就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她的母亲还卧病在床,如果不是为了给母亲抓药,也不会去找刘鹅头拆借银子。 草场院一带谁都知道刘鹅头的贪得无厌,找他拆借了印子钱,十有八九没有什么好下场。 秦良玉是个苦命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娘亲活生生被疾病折磨死了,实在是万不得已了,拆借了印子钱。 随着把棍越来越近,其中还有一名把棍略微靠近了雉奴,眼睛不怀好意的盯着她小蛮腰上的苏绣荷包。 把棍们刚才全都看见了,随便抽出一张兑票,便是十五两银子的兑票。 如果把雉奴的苏绣荷包抢过来,这辈子吃喝不愁了,也有本钱放印子钱了。 秦良玉因为自己连累了旁边的公子和小姐,心里极其的愧疚,再怎么样,也不能连累那位小姐遭到了把棍的毒手。 秦良玉心里有着再多的顾忌,凄然一笑,大不了死在顺天府的大牢里。 临死以前,总算有个人能帮她说一句公道话了,稍微安心了一些。 秦良玉娇喝了一声:“还请公子照顾奴家的娘亲,奴家这条命应该也能值个十两银子,娘亲卧病在床,公子拿出十两银子给娘亲看病就可以了,超出了十两银子,只能说明娘亲没有福分继续活下去了。” 秦良玉说完这话以后,心里有了决断,伸出了拳头,打向了旁边的那名把棍。 在那名把棍靠近雉奴以前,一拳打在了他的下巴,出拳的速度很快,力气更是大的出奇。 只用了一拳,那名把棍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了,还崩出了一颗牙。 雉奴惊呼了一声:“这位姐姐好厉害,一拳就把人的牙齿给打掉了。” 李冕心里微微错愕,看出了秦良玉是个军户出身,下盘稳健,明显是从小操练弓马骑射。 却没想到她有一把子大力气,一拳打掉了一名把棍的牙齿,说上一句天生神力也不为过了。 第六十四章 大马 “小贱人!”刘鹅头撕去了脸面人的仪态,怒视竟敢动手的秦良玉,有恃无恐的说道:“你竟敢动手,欠了银子不还,还敢殴打本大爷的人。本大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先把你关进顺天府的大牢里折磨几天,磨去了性子,到时候把你扔去崇文门做暗门子,伺候那些出苦力的老汉。” 秦良玉已经动手了,便不会心慈手软,轻松解决了几名把棍,随后快步来到了刘鹅头面前。 只用了一脚,便把刘鹅头踹倒在地,蜷缩在地上,痛苦不已的呻吟起来。 刘鹅头还想放出一些狠话,威胁秦良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疼的他脑门儿冒虚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殴打了刘鹅头和打棍,秦良玉没有半点的痛快,只剩下了惶恐不安。 她只是草场院附近的一名平头百姓,没有任何的权势,哪里敢轻易得罪手眼通天的刘鹅头。 打了他不要紧,引起的后果,却不是一个平头百姓可以承受得起。 秦良玉平时见了一般的衙役,大气不敢喘,看都不敢看衙役一眼。 那些衙役见了刘鹅头,却是奉若上宾,经常在一起喝酒不说,说说笑笑亲如一个娘生的兄弟。 刘鹅头嘴里提到了卢光祖,在秦良玉眼里,更是大到没有边的高官了。 当今这个世道,哪有所谓的公道。 有的只是官官相护,以及鱼肉百姓。 秦良玉得罪了刘鹅头,下场只有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生不如死。 秦良玉心里有了决定,反正娘亲的病也看不好了,与其饱受折磨,娘俩不如一起投井自尽。 等到她回到家里,便与娘亲一起投井,免得遭到刘鹅头的报复。 李冕还是睁不开眼,依旧可以洞察人心,开口说道:“先去一趟你家里,背着你娘亲跟着本公子离开,保证你们娘俩安然无恙。” 秦良玉半信半疑,她深知刘鹅头在草场院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还与五城兵马司有着很深的关系。 无论是五城兵马司,还是顺天府衙门,在秦良玉眼里都是朝廷的官署衙门。 刘鹅头与京城里的衙门有着很深的勾结,在秦良玉等平头百姓看来,谁也保不住她了,只会连累了仗义直言的公子。 秦良玉不想再麻烦李冕了,朱唇张了张,想要拒绝。 雉奴气鼓鼓的说了一句:“有本事你就去五城兵马司找那个卢光祖,看他敢不敢难为姑爷,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副千户了,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来了,见了姑爷只会赔罪。这位姐姐赶紧带路,背了你家娘亲,跟着姑爷赶回府里,还要赶紧给姑爷清理脸上的石灰。” 秦良玉回头看了一眼公子,见他一再坚持,只能用尽量快的速度赶回了家里。 她跑起来的步伐很快,爹爹还活着的时候说了家里出了一位麦铁杖。 步行如风,跑及奔马。 秦良玉不知道麦铁杖是谁,总之是让爹爹很佩服的一个人,说是右屯卫大将军。 沾上了将军两个字,总归是很厉害的人了。 秦良玉放缓了速度,照顾着走路较慢的李冕和雉奴,赶回了家里。 秦良玉刚刚走到家门口,出现了赧颜的神情:“公……公子见谅,家里实在是简陋,没有热水,不能请公子喝碗茶了。” 李冕轻轻摆手,没有当回事,只是说了一句:“咱们赶紧离开草场院附近,先回到府里再说。” “玉儿。” 茅草屋里传出来虚弱的声音,一名女子喊了一声,似乎是在询问秦良玉是否来了。 秦良玉点了点头,赶紧跑进了家徒四壁的茅草屋里,直接把娘亲从土炕上背了起来,跟着李冕离开了草场院。 就在他们离开草场院没多久,几名差役急匆匆的赶往了草场院的一条街巷,见到了躺在地上的刘鹅头。 秦良玉的力气着实惊人,一直到现在,刘鹅头还是没有缓过劲来。 他勉强伸出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虚汗,虚脱的说道:“快……快去秦良玉的家里,先把那个小贱人的娘亲抓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她娘亲在咱们手里,就不怕拿不到银子。就算是没有银子,也可以把她卖到暗门子,帮咱们赚来更多的银子。” 一名差役刚想离开,听到刘鹅头说着要把秦良玉卖到暗门子里,一脸的热切:“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卖到暗门子着实可惜了,我出二十两银子,买走秦良玉如何。” 其他几名差役听了这话,心里蠢蠢欲动,也想着花银子把秦良玉买了去。 差役们有着自知之明,他们在老百姓眼里有身份有地位,迎娶面容姣好的美人没有问题。 不像老百姓娶了脸蛋漂亮的娘子,保不住,只会成为武大郎。 差役们倒是可以迎娶普通的美貌小娘子,但是像秦良玉这般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还是保不住。 草场院是京城里的私妓汇聚地方之一,聚集着大量的暗门子娼妓,全都是容貌不俗的美人。 却没有一人能够比得上秦良玉,草场院最有名的几名头牌,依旧是不如她如花似玉。 再加上秦良玉极为有特色的人高马大,整个京城里独一份,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大美人。 献给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都绰绰有余了,不仅能够看在眼里,还会奉为珍宝。 差役们想到指挥使火热的眼神,心里也忍不住火热了起来,凭借着进献美人的功劳,升官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了。 差役们心里热切,一个比一个着急,用最快的速度赶往了秦良玉的家里。 等到差役们来到秦良玉的家里,气得破口大骂,秦良玉的娘亲早就不见了踪影。 “公主不好了。” 绣房的二楼突然传出来一道惊呼声,红桥顺着楼廊跑上了绣房二楼,冲进昏暗的绣房里说道:“姑爷和雉奴回来了,只不过姑爷好像被人欺负了,浑身上下全都是石灰,遭到了别人的欺负。” 长平公主端坐在红木书案前,处理着各种公务,当她听到一句李冕被人欺负了,手掌一抖,写出的官阁体字体变成了草书。 第六十五章 气恼 长平公主拧起了好看的柳叶眉,脸容变得有些严肃:“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可曾询问清楚了。” “额……”红桥回答不上来,转身又朝着绣房外面走去:“奴婢去把雉奴喊来,她一直跟在姑爷身边,应该清楚当时的情况。” 李冕突然带着一身的石灰回来,可把府里的几名贴身丫鬟给急坏了,红桥第一时间就去禀报了长平公主,芸娘听说了这件事,急忙从清客园里赶往了中庭。 芸娘担心雉奴处理的不够细致,亲手拿着绢布,小心的帮着姑爷清理脸上的石灰。 雉奴也没有闲着,同样是拿着绢布清理石灰,早点把姑爷身上的石灰清理干净。 由于两人处理的细致,最多半炷香就能清理完的石灰,硬生生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李冕坐在八脚圆鼓凳上,几次张嘴,想要说差不多了,已经可以睁开眼了。 不过,看到雉奴脸脸蛋上的焦急,又闭上了嘴,任由她们细嫩的小手在身上摸来摸去。 倒是一件难得的享受。 红桥着急想把雉奴带到绣房里,给长平公主说明当时的情况,见她们在处理石灰,还是耐着心思站在旁边。 她也没有闲着,拿来了一件崭新的宁绸圆领袍,等到姑爷清理完身上的石灰,亲手给姑爷穿上。 李冕在三名贴身丫鬟的服侍下,总算是清理完了石灰,可以回去歇着了。 红桥带着雉奴前往了绣房,芸娘松了一口气,也准备回清客园了。 在她转身离开以前,李冕交代了两句,让她去前院带着秦良玉去找府里的郎中看病。 不是为了给秦良玉看病,为了给她娘亲看病。 李冕在过来的时候,已经打听清楚了,只是普通的风寒,刚开始没银子看病一直拖着拖成了重病。 府里有着医术精湛的郎中,还有各种名贵的药材,医治好风寒不在话下。 雉奴跟着红桥前往了绣房二楼,一五一十把所有的事情全都说出来,说出了姑爷被一名草场院的鹅头给欺负了。 长平公主听完雉奴的讲述,随后又让红桥去找来了秦良玉,询问了草场院。 秦良玉自卑的站在旁边,顺着楼廊走上绣房二楼的时候,都不敢用力踩在木板上,生怕踩坏了贵人家的楼廊。 秦良玉低着脑袋,站在一旁,尽量收缩着身子,低头瞧见了露出了脚趾的草鞋,顿时就涨红了脸。 长平公主见惯了人心的险恶,尤其是在宫里,充斥着各种勾心斗角。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京城里还有草场院这种地方,有着刘鹅头这般作恶多端的人。 等到长平公主询问起了草场院的一些情况,秦良玉说了没两句,便泪如雨下了。 秦良玉抽噎着说话,断断续续的说出了草场院的真实情况,一个险恶又黑暗的底层百姓世道,赤条条摆放在长平公主眼前。 很多面容较好的少女,因为长得比较好看,还没有出嫁就被刘鹅头等人用各种手段逼着欠了大把的银子。 他们最惯用的手段,带着少女的父亲去赌坊里赌钱,用陡然暴富的借口吸引,很快欠下了一屁股债。 女子的父亲没有办法,只能把女儿卖了抵债。 全都做了暗门子娼妓,每天过着接客的暗无天日生活。 还有一些人家的娘子,同样是因为面容姣好,依旧是被刘鹅头等人用各种手段骗着欠了很多银子。 本来恩恩爱爱的夫妻,却被刘鹅头强行拆散,把娘子卖到暗门子做个娼妓。 红桥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尤其见不得老百姓被欺负,险些抹了眼泪:“难道官府就不管这件事吗。” 秦良玉揉了揉眼角,似乎是认命了:“这个世道对于老百姓来说,哪有什么公道,更不会有衙门里的人来抓走刘鹅头。就算是想要去衙门里状告刘鹅头,首先得拿出一笔银子找到讼师写状子,没有状子,衙门都不会理睬老百姓的官司。奴家这些底层老百姓勉强混个温饱,哪里有闲钱去写状子,只能一直遭受着刘鹅头的欺压。” 长平公主脸色不愉,本就因为刘鹅头胆敢欺负李冕,心里已经有了铲除刘鹅头的心思。 再听到秦良玉说的这番话,老百姓苦求公道,却只有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长平公主没有接触过草场院的底层百姓,却也知道充斥着大量娼妓的草场院,涉及着很多人的银利。 贸然触碰草场院,对于她来说,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长平公主没有任何的退缩,只是因为要给草场院百姓一个公道,她自己都承认,没有那么的大公无私。 不过,涉及到了李冕,还是被刘鹅头撒了一身的石灰,险些撒到了眼里。 长平公主不能轻易放过他了,草场院的刘鹅头只有死路一条了。 只不过具体交给谁去办,长平公主拿不定主意,放在过去交给府里的大伴马云,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马云如今在崇文门担任税监太监,再去草场院就不合适了,换成了别人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能仔细挑选了。 自家的男人在外面被欺负了,她眼里可就揉不了沙子了,无论是谁,立即报复回去。 长平公主开口说话了:“红桥你去把芸娘叫过来,让她从清客园里挑来一名清客,解决草场院的刘鹅头。胆敢欺负本宫的男人,最多半个月的时间,本宫要见到他秋后问斩的审办。” 芸娘从绣房里回来,明白了长平公主的意思,没有去清客园里找来一名清客负责解决草场院的刘鹅头。 她平时喜欢精打细算,巴不得站在后面占尽了好处,累活都让别人干了。 不过,有些事情,不能精打细算了。 芸娘不放心把这件事交给其他人,决定亲自出手,解决了草场院的刘鹅头。 一棒子打死他,不让他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长平公主上一次拿出东厂督公冯保的人情,折磨死了孙易发,没有透露出任何消息,也没让贴身丫鬟透露出去,一直在背后默默做着。 第六十六章 长腿 这一次也一样,长平公主依旧是默默做着一些事,帮着李冕遮风挡雨,不让任何人告诉他。 李冕等到可以沐浴了,清洗完身上,换了一件崭新的圆领袍。 他找来了红桥,不忍心再让秦良玉回去了。 以当前的情况来看,只要回到了草场院,肯定会落下一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李冕犹犹豫豫,带着几分为难,不知道红桥是否会答应。 想要把秦良玉和她娘亲留在府里,给她找个营生,安排在府里住下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倘若是一个男子还好说,李冕作为驸马,突然带回来一个女人,还要求府里给这个女人安排住处和营生,得寸进尺了。 李冕犹豫了多良久,还是说出了想法,安排秦良玉在府里住下。 红桥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任何的推脱,立即满口答应了下来:“刚好姑爷的身边还缺一名护院,听正如说秦良玉的本事不小,往后就让她给姑爷当个护院。” 李冕听了这话反倒是愣住了,本以为红桥不会答应,换成任何一名贴身女官,都不会在驸马身边安排一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 甚至有可能直接赶出去,不会留在府里。 但是让李冕感到意外的是,红桥不仅留下了秦良玉母女,还让秦良玉在他身边当个护院。 一时间,李冕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只能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下了下来。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 他也说不出来,只能不说话了。 等到秦良玉的一切全都安排妥当了,由于是李冕身边的护院,也算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丫鬟,没有与普通丫鬟一起住在后院。 秦良玉的住所安排在了西梢间的厢房,住在李冕厢房的西侧。 距离不远,只要是有任何的动静,很快就能赶过来。 秦良玉听说可以住在府里,还是单独的一间雅致厢房,没有住在三等丫鬟的通铺里,顿时受宠若惊。 她跟着红桥走进了厢房里,看着厢房里一切的陈设,手足无措了起来,抱着她的破布包袱,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最后,还是红桥好说歹说,总算是打消了秦良玉心里的惶恐,勉强接受了现在的身份。 秦良玉已经是李冕身边的丫鬟了,衣着打扮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破破旧旧了。 红桥带着她熟悉过后,赏赐了几件襦裙,在秦良玉的恳求下,额外赏赐了几条青布衫裤。 红桥听到秦良玉的恳求,没有认为她得寸进尺,反而是流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按照秦良玉的说法,想要把青布衫裤穿在里面,万一姑爷遇到了危险,直接把外面的襦裙系起来,便可以教训屑小了。 不过,在红桥的要求下,只有跟着姑爷出了府里,才会允许秦良玉穿上青布衫裤。 在府里只能穿着襦裙,免得失了礼数。 寿宁公主自从兰台诗会过后,时不时会来府里拜访,不能让她在礼数上挑出任何的纰漏。 秦良玉提着一双绣花鞋,看着精美的苏绣鞋面,实在不舍得穿。 她想到红桥说的不能给姑爷丢脸,还是拎着绣花鞋走了出去,前往井边清洗双脚,把脚上的草鞋换上绣花鞋。 李冕居住的中庭也有一口青砖井,不是用来打水做饭,灶房有专门的水井。 这口水井为了防备中庭走水,可以及时救火。 中庭万一走水了,首先要救火的厢房,便是李冕居住的东厢房。 青砖水井距离东厢房不远,就在东厢房后墙附近的池塘旁边。 李冕已经修好了俗体字千字文,站在窗棂旁边,望向池塘,欣赏着一池春水吹皱的景色。 如同一幅画作的景色里,突然走来了一名人高马大的美人,走到青砖水井旁边,撩起了襦裙,开始清洗一对玉足。 李冕饶是定力深厚,又见过陈圆圆那般国色天香的美人,依旧是险些看直了双眼。 秦良月坐在青砖水井旁边,由于撩起了襦裙,露出了一双销魂的长腿。 一双长腿露在外面,白皙修长,又带着饱满莹润的光泽。 秦良玉与一般美人略显消瘦的双腿不同,修长的双腿,极其的饱满,看起来很是有弹性。 由于秦良玉常年的操练,双腿线条圆润的同时,又带着几分柔和。 一览无遗的出现在李冕眼前,极为的诱人,脑子里闪过想被那条销魂长腿夹死的念头。 秦良玉清洗了一双玉足,换上了苏样绣花鞋,精致的面料和考究的手艺,与双足完美的结合在了一起。 越发衬托了双腿的完美无瑕。 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想立即扑过去,让那双修长圆润的双腿夹住自己,如同老树盘根一般死死贴在一起。 秦良玉从小就跟着父亲操练,父亲死了以后,始终没有荒废,比起普通人要警觉的多。 就在她穿上苏样绣花鞋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不远处有一道目光,像是在盯着她的双腿。 秦良玉脸容微红,赶紧放下了襦裙,惊慌失措的看了过去。 当她顺着那道目光看到了李冕,脸容上的惊慌失措,瞬间变成了羞涩。 很少脸红的她,脸蛋彻底的红透了,红的发烫。 秦良玉赶紧拎着草鞋,慌不择路的离开了青砖水井,跑回了西梢间的厢房。 李冕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脑子里不停的浮现着那一双销魂的长腿,再是定力深厚,依旧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姑爷姑爷。”雉奴提着鹅黄色襦裙跑了进来,雀跃的说道:“秦良玉要给姑爷当护院了,太好啦,有秦良玉在姑爷身边,以后再也不用怕刘鹅头那样的地痞无赖了。” 李冕差点被人撞破了心事,轻咳了一声,表情略微不自然的转过脸来,走到红木书案旁的官帽椅坐着。 雉奴奇怪的看了一眼姑爷,感觉姑爷好像有些不对劲。 这要是换成了精明的芸娘,肯定会看出来破绽。 以雉奴迷迷糊糊的性子,很快把姑爷的不自然抛在了脑后,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谈论着秦良玉在身边的好处。 第六十七章 京城浮收 “五城兵马司每隔三天,便对街市的斛斗、秤尺进行校勘,稽考牙侩姓名,时其物价。五城兵马司建立的初衷,就像是历朝历代推行的新政,本意都是好的,京城里的街巷发生了走水,出现了盗贼,一呼即应。救火、巡夜等职责,五城兵马司执行起来从不收取分文,清廉为政。” 孙传庭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可避免说起了老生常谈的一件事:“凡是新政,时间久了,大都会出现日久弊生的情况,五城兵马司的本意是缉捕盗贼,到了如今却变成了盗贼,借着给予刘鹅头等地痞无赖便利,一起剥削老百姓,也就从最开始的人人称颂,变成了现在的不得人心。” 李冕做事喜欢不留后患,从草场院回来没多久,便在金水河畔找到了孙传庭,了解一些关于五城兵马司和草场院的情况。 既然已经与刘鹅头结下了梁子,不能等对方找上门了,再牵扯出一连串的事端来。 李冕喜欢先发制人,在祸患还没有发生以前,掐灭所有的苗头。 对付刘鹅头这般的亡命徒,更不能留下任何的隐患。 只要给他任何的喘息机会,李冕往后的处境就如同在脑袋上悬了一把刀。 谁也不知道刘鹅头会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以命搏命,拉着李冕同归于尽。 李冕想要彻底的解决刘鹅头,首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理清他背后的关系。 李冕在白豆腐摊子上放了几文钱,帮着孙传庭付了豆腐花的银子:“看来这顿豆腐花没有白请你吃,得到了很多有用的消息,对于我来说很有帮助。” 孙传庭放下手里的青花釉瓷碗,昂着脑袋说道:“当然没有白请孙某吃一碗豆腐花了,听你的口气,应该是想要对付刘鹅头,他可不是一般的屑小,他背后站着盘根交错的各种关系,孙某想到那些关系都感觉束手无策,这回倒要看看你有哪种法子,可以解决了草场院积弊很久的弊政。” 提到弊政两个字,孙公袁公二人也来了兴致,注意力放在了旁边的李冕身上。 开国一百多年来的弊政,不是哪一个人可以轻易革除,草场院的事情看似是小事,放在内阁的宰辅们手里,依旧是棘手的很。 东厂督公冯宝碰到了草场院的弊政,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一起同流合污。 孙公袁公二人看到李冕一心想要对付刘鹅头,欣慰的笑了,把他当成了楞头青的同时,也认为他和孙传庭一样都是一心为国。 只是由于出身的缘故,李冕没有世代做官的长辈提携,不清楚汇集了大量私妓的草场院涉及了多少衙门的银利。 就在孙传庭想要多说两句,做那个提携李冕的官场长辈,免得自己未来的钱粮师爷在官场上碰壁,从此心灰意冷,不再关心朝堂政事了。 一名身穿青色官服,绣着熊罴补子的官员,坐在了豆腐花摊子的小杌子上。 旁边还跟着一个熟人,正是在草场院结下梁子的刘鹅头。 李冕对于官场上各种杂乱的朝服,已经颇为熟悉,从他的青色官服可以看得出来,是一名五品到七品的官员。 官服的补子是熊罴补子,表明了他的品级的同时,也表明了他是个武官。 五品文官用的是白鹇补子,五品武官用的是熊罴补子。 从他的青色熊罴补子官服来看,担任的官职是正五品的千户,或是从五品的副千户。 京城里认识孙传庭的武官很多,他认识的武官倒没有几个,不是不想去认识,只不过看不上眼罢了。 凑巧的是,孙传庭刚好认识这名武官,看了一眼李冕,闭上嘴不说话了,没有说出接下来准备告诫李冕的话。 有人会说,不用浪费口舌了。 这名武官不是别人,正是站在刘鹅头背后的卢光祖。 孙传庭认识副千户卢光祖的原因很简单,看似只是一名副千户,却是辽西将门的一员,属于李成梁的旧部。 刘鹅头带着几名把棍来到豆腐花摊子,刚准备吆五喝六赶走吃着豆腐花的老百姓,却被卢光祖给拦住了。 卢光祖作为李成梁的旧部,认识孙公袁公二人,虽然心里诧异两位边关总督,怎么会来金水河畔吃些老百姓的吃食,还是赶紧拦住了刘鹅头。 他不敢上前打扰孙公袁公二人,拿起一个小杌子,坐的远了一些。 刚好靠近了孙传庭李冕两人,隔得不远,只有几步路。 刘鹅头认出来了李冕,见他不去教坊司里纸醉金迷,反而是坐在金水河畔吃些市井百姓才会吃的豆腐花,没有了当时见到官绅公司的客客气气,只剩下有恃无恐。 刘鹅头还在心里暗暗后悔,当初就不应对他客气,以至于让秦良玉和她娘亲跑掉了。 不过,倒也无妨,已经知道当时在草场院遇到的那名官绅公子不是什么高官子弟,往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他。 刘鹅头当前最紧要的一件事,涉及到了京城里的一位权贵,满脸焦急的说道:“长平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官已经放出了消息,准备整顿草场院,要把小人等所有的把棍青手全都从草场院驱逐出去。给了小人三天的时间,如果不从草场院离开,要把小人等关进顺天府大牢。” 今天是校勘斛斗的日子,卢光祖今天过来一是为了棋盘街的浮收,另一件事情要解决刘鹅头所说的长平公主整顿草场院,给刘鹅头等人吃一个定心丸。 卢光祖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孙传庭,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却没有任何的忌讳。 他摇了摇头,端起一碗豆腐花,吃了两口,慢条斯理的说了起来:“京城里可以带来大量浮收银子的街市早就有了定数,棋盘街百货云集,是京城里最大的街市。崇文门是漕运河道的终点,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卖苦力漕工,还有形形色色的商人。另外还有城隍庙市和东安门内市,这两处地方,一处是买卖古董,另一处是买卖香料、东珠、宁绸等高档货物。” 第六十八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卢光祖显然没把长平公主的整顿当回事,话说一半,吃了几口豆腐花,这才继续说了起来:“琉璃厂是灯市,东江米巷聚集着五部六府的很多衙门,钱市胡同里全是钱庄。另外便是私妓汇集的草场院了,所能带来的浮收银子,丝毫不逊色于钱市胡同的孝敬,天底下最赚钱的买卖无外乎娼妓和赌坊,草场院拥有着大量娼妓的同时,还有很多赌坊,说句日进斗金都是谦虚。” 刘鹅头听到这里,脸上不免带了几分得意,他手里掌握着一条胡同的娼妓,还有五六家赌坊。 赚来大笔银子的同时,还被京城里的官老爷所看重。 这些年来一直在干两件事,用手里的银子买来大量的田产,二是给家里的几个儿子请来了名师,还是花费重金聘请了江西的西席先生。 寄希望于家里的几个儿子可以高中举人,不需要多,只要有一个,他就能从老百姓戳脊梁骨的地痞无赖,变成老百姓见了只会战战兢兢的官绅。 家里的风水也不知道怎么了,银子没少花,儿子一个比一个废物。 别说是高中了乡试的举人,就连童生的功名都没有,过不了县试。 倒是在吃喝嫖赌方面,一个比一个精通。 卢光祖看见了刘鹅头脸上的得意,猜出了他的心思,定心丸算是吃下一半了。 他继续说了下去,给他吃下另外一半的定心丸:“草场院不仅是涉及了五城兵马司的银利,还涉及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银利,甚至还有二十四衙门和京城三大营。这些衙门单独拿出来一个,放在长平公主头顶都是压的她喘不上气的大山,何况是所有的衙门挡在她面前。” 说到这里,卢光祖又是忍不住摇了摇头,没有嘲讽也没有嫌弃,只是用平常的口气说出来:“长平公主还以为他是过去的嫡长公主?现在只是一个被废黜了的庶出公主罢了,哪里还有权势与五城兵马司等衙门硬碰硬。即便她还是过去的嫡长公主,那又能如何,只是二十四衙门的大太监就够她喝一壶的了。” 刘鹅头听到草场院还涉及了京城三大营,这可是驻守京城最有权势的一股武官势力了,心里不免动了其他的心思。 几名儿子参加科举是没有出路了,不如送到京营里当兵,作为京城里的禁军,不需要在边关打生打死。 刘鹅头只要肯花银子,再通过卢光祖勾连了京城三大营的关系,安排儿子当个武官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只要能够当官,便可以了。 “听说柳泉居最近又开封了一批陈年佳酿,小人今天做东,还请千户给个面子。” 刘鹅头手里有的是银子,但他心里清楚的很,当前的营生不是长久之计。 现在见到了门路,立即上赶着邀请卢光祖去柳泉居喝酒。 喝酒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真正目的在于送上一大笔银子当做孝敬,安排家里的几个儿子去京营禁军当兵。 孙传庭想说的话,没说的话,全都从卢光祖嘴里说出来了。 卢光祖本就参与其中,刚才一番言论里说出的是很多实情。 比起孙传庭亲口说出来的还要细致的多,明摆着是说给孙传庭听的。 想着等到孙传庭哪天掌握了兵权,正是用人之际,想起金水河畔有一名武官可以帮他捞银子,便会提拔他了。 以卢光祖的心机城府,比起边关的一些游击将军和参将都要深沉的多,不失为原因一个人才。 如果孙传庭是个一心结党营私的军头,多半会因为今天的一番谈话,提拔了他。 可惜,卢光祖递错了投名状,这辈子都不会得到孙传庭的招揽。 孙传庭等到卢光祖带着刘鹅头等人离开了,扭过脸去,打量了几眼李冕:“卢光祖刚刚才想说的那番话,正是孙某想要告诉晋冠,现在也不用说了,不知晋冠心里有何感想?就像卢光祖所说的那般,挡在长平公主前面的衙门太多了,还是暂且搁置整顿草场院,跟着孙某去大兴县做一些废漕改海的尝试。” 挡在长平公主面前的衙门何止是大山,简直是一道天堑鸿沟。 无论是京城三大营,还是二十四衙门,长平公主全都吃罪不起。 卢光祖话里所说的一句嫡长公主,一样是得罪不起草场院背后的衙门。 李冕沉默不语,没有回应孙传庭的询问,似乎默认了以退为进。 孙公点了点头:“有些时候有些事,不能一味的蛮干,兵法上还有避实击虚的说法,在朝堂上更是如此。想要革除草场院积弊的弊政,不能急于一时,一切还要从长计议,等到孙儿在京城三大营担任了总督,才是做出一些尝试的时候。以当前的情况来看,你和长平公主都不宜与涉及了众多衙门银利的草场院纠缠太深。” 孙公难得劝解某位官绅公子,今天语重心长的说了这一番话,在于他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看重了李冕这个人。 不想因为草场院的弊政,就让李冕撞在在了南墙上,引起了五城兵马司行、刑部、都察院等衙门的不满。 其他的衙门都可以暂且不提,京城三大营和二十四衙门也可以暂且不提,只是一个都察院足够让长平公主和李冕栽了一个大跟头了。 孙传庭看着李冕离开的背影,离开以前没有说出任何莽撞的话,也没有像京城里的官绅公子那般,为了面子非得撞破了南墙。 孙传庭放宽心的同时,总算是把自己未来的钱粮师爷给拦住了,又怀揣了一些遗憾:“本来还想借着整顿草场院,看一看晋冠的手段,看来只能留着这个遗憾,等到前往大兴县的时候再见识了。” 袁公捋了捋胡须:“在他的这个年纪,识时务是一个难得的品性,他能看清当前的形势,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独到,看来前往大兴县的时候,非得带上李冕不可了。” 第六十九章 各个朋党 清客园有一座西楼,府里唯一与绣房齐平的楼阁,用作赏景。 八角攒尖的顶部,覆盖了青碧琉璃瓦。 楼阁顶柱耸出脊外,顶覆云罐,也叫做毗卢帽,用来抵御风雨侵蚀,虫蚁食蛀。 李冕坐在琉璃翘角檐下方,可以清晰看到鱼浪香浮的什刹海,以及十里烟花胜地的金水河。 登高望远,景致宜人。 李冕半坐半躺在红木马蹄足单翘踏上,旁边的红木半月桌上,放着卵青釉折盘。 盛放着色泽金黄的塘西枇杷,果肉饱满,看起来颇为诱人。 自从府里的大伴马云担任了税监太监,已经断了贡的塘栖枇杷又出现在府里。 还应有尽有,稍有欠缺,便会差人送来。 雉奴拿着红萝碳在旁边煮茶,依旧是马云送来的苏州府一种新茶,炒青茶。 雉奴拿着小蒲扇扇着泥炉里的炭火,一双眸子偷瞄着塘栖枇杷,从她开始煮茶,视线就没从塘栖枇杷挪开。 她的小嘴不停的吞咽口水,都快馋死了。 李冕的视线从十里烟花胜地金水河挪开,看向了府里廊院林立的景色,始终没有主动说出赏给雉奴一颗塘栖枇杷。 他看着雉奴的小馋猫样子,颇有有趣,想要逗一逗她。 眼看雉奴快要馋死了,李冕的手伸向了卵青釉折盘,拿出一颗塘栖枇杷准备扔过去。 芸娘顺着楼廊走了上来,故意拿出锦帕,擦了擦额头上的香汗。 她的眸子也是看向了塘栖枇杷,不过不是像雉奴那般的眼馋,是看见银子的窃喜。 女清客里有不少人喜欢吃塘栖枇杷,作为漕运贡品,府里只有长平公主和李冕可以享用。 其他人只有得到了恩典,就连四名贴身丫鬟,依旧是在得到赏赐以后,才能吃到塘栖琵琶。 往年的时候,芸娘每次得到塘栖枇杷的赏赐,从来没有吃掉过,全都卖给了女清客。 府里断了进贡的塘栖枇杷,重新送来了。 芸娘又有了精打细算的小心思,赶紧在李冕面前装作劳累辛苦的样子,大口喘气着说道:“姑爷发下去的俗体字千字文,已经全部交给女清客了,全都在说姑爷满腹经纶,差点没把姑爷夸到天上去。” 有了这本俗体字千字文,女清客识字简单多了,过去见了一大堆笔画的千字文,没看几眼就想睡觉。 现在很快就把字体背了下来,因为满篇全是俗体字,女清客兴致勃勃的谈论起了原来是哪个字。 任何事情一旦有了兴致,尤其是对于读书来说,记下俗体字的字体就要快多了。 李冕把手里的塘栖枇杷赏给了芸娘:“你也不能松懈,这段时间要看着女清客背一下所有的千字文,不枉我的一番心血。” 芸娘喜滋滋的接过来塘栖枇杷,赶紧点头,脑袋上的青翠步摇晃来晃去,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雉奴本来还能蹲得住,看见芸娘过来了,又从姑爷手里拿走了一棵塘栖枇杷。 她赶紧放下了小蒲扇,提着铜壶冲泡了苏州炒青茶,赶紧来到了姑爷旁边。 她眼巴巴的望着姑爷,楚楚可怜极了。 李冕笑了,端起卵青釉折盘放在了雉奴手里,满满的一大盘塘栖枇杷全都给了她。 雉奴笑弯了眼,伸出白嫩小手,赶紧拿起一颗塘栖枇杷开始扒皮。 一旁的芸娘闷闷不乐了,也想要一大盘塘栖枇杷,这要是卖给女清客少说也能赚来二钱银子。 李冕哑然失笑了,红木半月桌上没有塘栖枇杷上,不过旁边放着一只大漆描金福寿食盒,装着更多的塘栖枇杷,足够卵青釉折盘里装满三四次了。 李冕伸出手,指了指大漆描金福寿食盒,笑道:“你去拿来一只卵青釉折盘,自己装走一盘。” 芸娘不出意外的露出了笑容,赶紧作了一个万福:“多谢姑爷了,奴婢去去就来。” 她平时喜欢偷懒,只要涉及到了银子,比谁都勤快。 西楼距离灶房较远,芸娘只用了一盏茶功夫便回来了,刚才装作气喘吁吁的样子,这回是真的累得香汗淋漓了。 芸娘再是累得浑身没劲,手里的卵青釉折盘装起了塘栖枇杷,却有的是力气。 雉奴在她跑来跑去的功夫,已经扒好了三四个塘栖枇杷,没有立即放在嘴里。 她的白嫩小手,拿着扒好的塘栖枇杷,放在白釉小瓷盘里。 雉奴扒了五六颗塘栖枇杷,用清水清洗过白嫩小手,走到红木马蹄足单翘榻旁边,喂给了半躺在上面的李冕。 等到姑爷不想吃了,她才从卵青釉折盘里拿出一颗塘栖枇杷,放进嘴里,甜甜的吃了起来。 芸娘没有攀比的心思,雉奴作为姑爷的贴身丫鬟,扒好了塘栖枇杷喂给姑爷吃,那是她的本分。 主仆三人在西楼赏景,过了半晌,几名丫鬟端来了膳食,吃过了晌午饭。 放在一般的官绅家里,这种情况不被允许,只能在膳堂里用膳。 雉奴一切都听姑爷的安排,芸娘又是个偷懒的性子,主仆三人索性就在西楼廊栏边,就着春风吃了一顿晌午饭。 几名丫鬟收拾了杯盘,不用李冕动手,西楼的廊栏附近又恢复了往常的清爽。 李冕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松花釉盖碗,喝起了雉奴亲自冲泡的苏州炒青茶。 登高望远的景色还没看够,李冕也准备下楼了,查看一遍女清客掌握的俗体字千字文。 还没等他转身,视线在前庭看到了一位熟人,一位不可能来到府里的熟人。 都察院的御史万安。 “哼。” 李冕正在琢磨万安来到府里的目的,就听见旁边的芸娘冷哼了一声,脸靥充斥着不满:“都察院的御史万安还真的来了,看来是带着严党的意思,想要用严党来压迫公主,不要管草场院的闲事。” 草场院的闲事? 李冕不清楚府里对于草场院的安排,不过从芸娘的口气里可以听得出来,应该是要惩戒刘鹅头。 只是因为一个刘鹅头,一个欺行霸市的地痞鹅头,居然要压迫一位公主。 第七十章 撑腰 李冕不会走了,站在廊栏边缘,注视着走进了前庭花厅里的万安。 万安前脚刚刚走进花厅里,紧随其后,又走进来的一名官员。 李冕不清楚他的身份,对于那张面孔感到陌生,不知道他身后站着哪一股势力。 芸娘又是如数家珍的说了起来:“他是大理寺寺丞田维嘉,东林党的人,也是大理寺少卿左光斗的门生。左光斗在嘉祯二十五年主持一省的乡试,是他的座师,等到来京城里当官以后,便投靠了左光斗门下,成为了东林党的一员。” 芸娘认识田维嘉已经让李冕感到意外了,大理寺寺丞只是一个六品官,在京城里有很多同品级的京官。 恐怕就连掌管大理寺的大理寺卿,不见得认识田维嘉。 京城里像他这般的六品官不知有多少,芸娘见了他的长相不仅立即认了出来,还如数家珍的说出了他背后的各种复杂关系。 李冕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芸娘,前一段时间见识了红桥的鸾台陇客本事,现在又见识了芸娘的如数家珍,看来能够成为长平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官,各有长处。 芸娘注意到姑爷诧异的眼神,脸靥露出了得意的神情,从端木良锦匣子里拿出了小算盘:“红桥被人称作鸾台陇客,奴婢也有一个雅号,被人称作椒房黄册。” 这话说完,前庭又走来了一名官员,这个人也是一位熟人。 李冕曾经在豆腐花摊子旁边见过的卢光祖,知道他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不清楚他背后的关系。 芸娘再次让他见识到了椒房黄册的雅号由来,详细说出了卢光祖背后的各种关系,着重说出了他是李成梁的旧部。 卢光祖走进花厅里,前庭再次走来了一名官员,这名官员看着陌生,李冕不认识了。 芸娘如数家珍的继续说了起来:“他是御马监四卫营的千户孙守廉,同样是出生于辽西将门,也是李成梁的旧部。不过他和辽西将门的关系很差,后来投靠了御马监大太监王振,现在是掌管了四卫营兵权的大太监王振的人。” 李冕站在廊栏边沿,渐渐眯起了眼睛。 好啊,为了压迫长平公主。 严党的人,东林党人,宦官的人,边关军头的人全都来了。 真当长平公主好欺负,背后没人是吧。 长平公主没有从绣房里出来,也没有去见这些官员。 花厅里的各个朋党官员,没有丝毫的在意,只要来到府里表明了心意。 见与不见都一样,外界都会知道各个朋党的态度,以及长平公主的好欺负。 “真该把他们全都卖到宫里做个宦官。”芸娘气坏了,咬牙切齿的盯着花厅,恨不得把花厅里的官员全都阉了卖了:“这么多大男人欺负公主一个女人算是怎么回事,就是因为娘娘被废了,公主身后没人了。” 芸娘说完这句话,嘤嘤啜泣了起来,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憋屈和委屈。 这么多年来,还没见过公主受过今天这般的委屈。 就是因为公主孤零零一个人,母后也变成了废后。 花厅里的官员才会肆无忌惮,随意欺负长平公主,没有一点忌惮。 完全把长平公主当成了一个随意欺压的女人。 雉奴没有心情吃平时最爱吃的塘栖枇杷了,心情低落,险些也掉了眼泪。 但她还是忍住了,芸娘已经站在姑爷旁边啜泣了,她要是再哭,姑爷心里估计也不会好受。 可以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平公主孤零零一个人被一群官员欺负。 曾经的皇后娘娘被废了,母子二人都不能相见。 天各一方,分别在北直隶和南直隶。 没娘的孩子,受人欺负。 李冕没有说话,站在廊栏边缘,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没过多久,就看见红桥气冲冲的走进了前庭,又带着秦良玉走进了花厅里。 随后,花厅里传来了激烈争吵的声音,不过全都是红桥在骂街,像是个市井泼妇一样,指着官员们的鼻子破口大骂。 红桥平时看起来一副菩萨心肠,尤其是在得知秦良玉的遭遇以后,几次抹眼泪。 没想到还有如此泼辣的一面,骂的官员们抬不起头来,只能被迫离开了花厅里。 红桥的刀子嘴豆腐心,不像一般人那样,对待任何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的豆腐心只对府里的自己人,面对外人的时候,便是谁见了都要头疼的刀子嘴。 卢光祖等官员们离开了花厅,没做任何停留,立即坐着各自的帷轿离开了。 目的已经达到,京城里的官绅看出了各个朋党的态度,待上一炷香时间还是待上一天的时间,结果都一样。 红桥把所有的官员骂了出去,转过身来走回了中庭,在走过白墙月洞门的时候,瞧见了西楼上的李冕。 红桥作了一个万福,揉了揉眼眸,情绪不高的前往了绣房。 卢光祖等官员离开了,府里恢复了往常的安宁,却怎么都回不去了。 一股子压抑的情绪笼罩在府里,所有人都知道长平公主被人欺负了,却又只能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那又能如何,皇后娘娘不在了,没有人给长平公主做主了。 雉奴放下了手里的塘栖枇杷,没有任何心情吃了,耷拉着双环髻小脑袋瓜,没有任何的精神。 她没有说出让姑爷给公主做主的话,说了也没有用,姑爷又不是官绅望族出身。 只是没有任何势力的寒门子弟,说上一句为公主做主又能如何,只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姑爷再是挺身而出,难不成还真的可以整顿了草场院,打了所有官员的脸。 芸娘握紧了手里的小算盘:“奴婢这回定要把刘鹅头给整治了。” 只是整治的刘鹅头,不能让所有的官员有所忌讳。 只有掐断了草场院的财路,才会让所有的官员感到彻骨的剧痛。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李冕不再坐着看戏了,这一回要杀了这些官员的父母。 春风吹来,吹动了李冕的宁绸圆领袍,在西楼廊栏不停翻飞。 李冕盯着远去的帷轿,认真的说了一句话。 “我来给娘子做主。” 第七十一章 顺天府衙门的黄册 李冕起身离开了府里,由于担心府里还有恶客上门,没有带上秦良玉。 只是带着雉奴和芸娘两人,赶往了金水河畔。 李冕先去金水河畔找到了孙传庭,给自己找来一张护身符,免得在涉及各方银利的草场院被人害了。 史书里出现过红丸案,堂堂天子被人给毒杀了,何况他一个还没出生的驸马。 孙传庭看见李冕过来了,立即摆出了义愤填膺的样子:“卢光祖等官员着实可恨,竟敢用各自的身份威逼长平公主,只要晋冠说一句话,孙某帮你出头。” 孙传庭说完这句话,认为只会见到李冕的沉默回应,不会答应下来。 以他总喜欢置身事外的秉性,不见得愿意府里从此与严党、东林党等朋党牵扯在一起,陷入再也脱不开身的泥潭。 孙传庭的义愤填膺是在表明自己态度,真心把李冕当成了朋友,不惜得罪严党、东林党、宦官、军头等朝廷里的各方朋党势力。 “好。” 孙传庭已经做好了得不到回应的准备,突然听到了一个好字,急忙扭过头去,看向了站在金水河畔的李冕。 他这次过来,没有吃冷淘,也没有吃上一碗豆腐花,只是站在金水河畔,望着河面上熙熙攘攘的光景,一言不发的站着。 孙传庭这段时间以来用尽了各种办法,始终没能让李冕松口,今天听到他说了一个好字,心里不免有了几分惊喜。 孙传庭再次确认了一句:“刚才的那个好字,可是晋冠亲口说出来。” 李冕点了点头:“白谷兄多次说过一句话,想要见识李某的手段,这一回要在草场院这件事上,与朝廷里的严党、东林党、宦官、军头等各方势力来上一场纵横捭阖,白谷兄可有胆气一起应对。” 李冕这句话里,把朝廷里所有的朋党势力得罪了一遍,换做一般的官绅公子早就吓得退避三舍了。 话都不敢与李冕多说一句,屁滚尿流的离开了金水河畔。 换成了部堂公子也是一样,只是一个严党就够部堂公子心生忌惮了,何况是涉及了朝廷里几乎所有的朋党。 孙传庭激动了:“孙某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晋冠快说,咱们第一步应该怎么办。” 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惶恐和畏惧,只有迫不及待,激动的浑身发麻。 孙传庭的性子与一般人不同,面对强敌,不会想着赶紧避开。 孙传庭碰到的对手越是强大,心情越是激动,想要与对方硬碰硬的干上一场。 李冕这句话里涉及了朝廷里几乎所有的朋党,对手的强大,竟是让孙传庭产生了洞房花烛夜时的心情激荡。 他甚至都没有说出担任几个月钱粮师爷,只想参与其中,尽快与朝廷里的各个朋党对上。 李冕回头看了一眼孙传庭,着实看不懂了,怎么比他本人还要激动的多。 不过,总算是一件好事,没有出现退缩情况。 李冕得到了孙传庭的相助,没有急躁着立即出手,谨慎的按照谋划一步步走。 面对朝廷里的各个朋党,不能急躁,稍有不慎,便会面临牢狱之灾。 李冕在顺天府大牢里关上几年,倒是无妨,只是不能杀了卢光祖等人的父母,为娘子做主,那便会让他难受不已了。 李冕坐在小杌子上,说出了第一个要求:“李某想看顺天府的黄册,不知白谷兄可有这方面的人脉关系。” 黄册是朝廷征发徭役的丁口账册,记录着一户人家的籍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祖产,把一户人家分为上中下三等。 又分为军、民、匠、灶四种户籍。 民籍是普通的民户,还有儒、医、阴阳等户。匠籍有锡匠、刊字匠、帘子匠等工匠,承应朝廷的工匠差役。灶籍是煮盐的盐户,负责为官府制盐。军籍有校尉、力士、弓、铺兵。 还有附在册后的鳏寡孤独,不派徭役,叫畸零户。 黄册涉及了徭役,是朝廷头等的机密文书,孙传庭感到了为难。 好在黄册掌握在地方府县的手里,想要查看顺天府的黄册让孙传庭犯了难,却不是办不到。 李冕第一步找到了孙传庭,除了给自己贴上一张护身符以外,还在于只有通过孙传庭才能看到黄册。 顺天府知府沈光祚以公正廉洁着称,只要他在顺天府担任一天的知府,任何官绅公子别想从他手上见到涉及了朝廷机密的黄册。 但是谁都知道他是东江镇的人,沈光祚不愿意承认,也更改不了他是毛文龙舅父的身份。 顺天府的各个推官,大多是沈光祚过去的师爷出身,不免会有攀附孙传庭的心思。 推官们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东翁的仕途仔细考量。 只要是趁着沈光祚不在顺天府衙门的时候,带着孙传庭走进签押房,便可以见到黄册。 签押房作为顺天知府日常处理公文的衙署,存放着黄册,也是等候知府沈光祚回来的地方。 推官只是把孙传庭带到了签押房里,至于他在签押房里做了些什么,一概不知了。 东窗事发了,上面追查下来,也追查不到推官的头上。 孙传庭找到了查看黄册的办法,立即与李冕两人,一起前往了顺天府衙门。 衙役瞧见了过来拜访的人是孙传庭,没有像往常一样吆五喝六的把人赶走,一脸的堆笑,赶紧把孙传庭请到了公廨里喝茶。 孙传庭说明了来意,衙役赶紧去找来了负责刑名的推官,他是跟在沈光祚身边最久的师爷幕僚。 孙传庭过来找推官,不是来找沈光祚,应该找的就是这位推官了。 推官听说了孙传庭的意图,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咬了咬牙,还是答应了下来。 不过要趁着沈光祚不在衙门的时候,私自查看黄册这件事泄漏了出去,不能给东翁带来丝毫的牵连。 孙传庭笑了,他也不想让沈光祚知道这件事,否则以他的脾气,肯定是看不成黄册了。 第七十二章 养济院的少年 隔天,推官派人送了一个消息,暗示孙传庭可以去顺天府衙门拜访沈光祚了。 孙传庭得知消息以后,起身离开了宅子,派人通知了李冕。 两人一起走进了顺天府衙门的签押房,里面的陈设颇为不俗,却没有心思欣赏。 李冕需要赶在沈光祚回来以前,在黄册里找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李冕拿着一本本黄册,快速的查看了起来,赶在沈光祚回来以前,找到了一条条可用的消息。 沈光祚推门而入,皱着眉头,打量了一眼孙传庭:“白谷今天怎么来顺天府衙门,以你的秉性,应该是去武官衙门闲逛才对。” 孙传庭打了一个哈哈:“侄儿和晋冠来到顺天府衙门,感谢叔父的公正廉明,没有因为孙易发的父亲是东林党人便袒护了他,让贼人逍遥法外。” 沈光祚听了这话,黑了脸:“去去去,赶紧去你的武官衙门闲逛,别在这里妨碍本官办公。这话要是让旁人听了去,还以为本官是为了一己私利,袒护与东江镇有关系的人,本官做事秉承公道两个字,哪里需要你来感谢,还不与驸马赶紧离开。” 沈光祚脸上带着不乐意,立即赶走了孙传庭和李冕,心里却有着几分自得。 在官场上坚持公道二字,孰为不易。 如果因为公正廉明被人称颂,说出这话的人还是孙公的族孙袁公的衣钵弟子孙传庭,着实是让人心情愉悦。 孙传庭走出了顺天府衙门,询问了一句:“如何了?” 李冕点了点头,转身前往了草场院:“白谷兄叫上一名擅长医治跌打损伤的郎中,咱们先去一趟草场院里的养济院,希望还来得及。”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孙传庭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还是安排贴身长随叫来了一名郎中,一起赶往了草场院。 李冕不知道养济院的具体位置,一路走一路打听,来到了破败的养济院。 这座养济院已经彻底荒废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只有一些漏风漏雨的屋舍,住着鳏寡孤独。 李冕在杂草丛生的养济院里转了一圈,找到了一名躺在土炕上奄奄一息的老头:“这位长者可是李定国的爷爷。” 自从穿着一身绸缎的李冕走进养济院,几名衣着破烂的半大孩子,警惕的看着他。 半大孩子没听到他询问了一句李国定国的爷爷,登时紧张了起来,手里抄起了砖头。 几名半大孩子没有回答,似乎是随时准备冲过来,给李冕的脑袋上来一下。 李冕通过黄册知道了李定国的大致情况,却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从几名半大孩子的警惕可以看得出来,应该是受到了欺压。 李冕没有去说那些长篇大论的大道理,伸出手指了指郎中说道:“我和李定国有旧,近日才得知他爷爷一病不起了,专门请来了郎中给他爷爷医治。” 几名半大孩子不清楚李定国怎会与官绅公子有旧,但他们知道一件事,李定国的爷爷再不医治就没命了。 几名半大孩子让开了门口,李冕带着郎中走了进去,却还是一直死死的盯着他。 只要是发现任何不对的情况,立即用手里的砖头招呼李冕的脑袋。 郎中仔细查看了老头的伤势,又把了脉,大致摸清楚了病情:“这位老者只是内有於伤,整日又是饥一顿饱一顿,没有好好的修养,这才导致病情加重。只需要开一副滋补的方子,休养几个月,便会痊愈了。” 几名半大孩子听到郎中说的话,放心了,看出李冕真的是想给李定国的爷爷医治。 几名半大孩子赶紧跪在地上磕头,感谢李冕的恩情。 “李定国大哥还在顺天府大牢里,不能亲自感谢贵人,小人给贵人磕头了。” 李冕赶紧扶起来几名半大孩子,询问起了李定国的情况,大概知道他为何被关在顺天府大牢了。 刘鹅头想要强占了养济院,在这里开一间赌坊,做着缺德买卖。 养济院再是破败,也是李定国等鳏寡孤独唯一的住所了,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要是被刘鹅头强占了去,就得在大街上露宿了。 别说是撑到冬天了,京城里下起一场大雨,就能让养济院里的鳏寡孤独病死。 李定国只是个少年,带着半大孩子们与刘鹅头带来的把棍打了起来,失手打死了一名把棍,便被关进了顺天府大牢里,等候问斩。 孙传庭听到一句打死了把棍,明白李冕为何来养济院里找一个叫做李定国的少年了。 孙传庭见过刘鹅头身边的把棍,一个个身强力壮,普通的老百姓都不是把棍的对手。 李定国只是一个少年,还是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遭到一群把棍的殴打。 他不仅没被当场打死,反而打跑了所有的把棍,还打死了一人。 这份悍勇,着实是罕见了。 李冕接下来的一句话,果然印证了孙传庭的想法:“咱们现在一起去一趟顺天府大牢,把李定国赎出来,他是李某看上的第一个人。” 孙传庭在离开以前,按照李冕的吩咐,安排长随去买了五石米,交给了养济院的几名半大孩子。 不过,没有把五石米搬过来,全都留在了米铺里,以官绅公子的身份告诫了米铺掌柜一句,几名半大孩子随时过来取走糙米。 孙传庭看着李冕的安排,又是免不了出现了欣赏的神色,看似只是两个细致的安排,却保证了养济院里的鳏寡孤独不会被人害死。 五石米对于孙传庭和李冕来说不算什么,对于老百姓来说,却是一笔横财了。 五石米如果搬到了养济院里,还是白米,养济院当晚就会走水,所有的鳏寡孤独葬身于火海,五石白米却不翼而飞了。 李冕先是把五石米留在了米铺里,买来的粮食还是糙米,足够让地痞无赖等人熄灭了火烧养济院的心思。 孙传庭见识了李冕细致又谨慎的手段,对于他整顿草场院,增加了一成的信心。 从原来的一成,变成了两成。 第七十三章 推到台前 李冕孙传庭两人走过三间四柱的琉璃瓦牌坊,进入了顺天府衙门的大门,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走是衙门里的第二重正门仪门。 通常情况下,不能从仪门进入,需要走东侧的便门,也就是府衙仪门的东配房。 李冕顺着东配房的回廊走去,瞧见了衙门正中间的大堂,面阔五间,进深三间九架,位于整个官署衙门的中心。 歇山式屋顶上覆盖着琉璃瓦,屋脊上有脊兽,正脊屋檐上翘。 顺天府大牢位于衙门大堂的西南角落,大牢又被称为南监。 李冕来到顺天府大牢门口,周围是一圈青灰色院墙,大门上雕刻着一个狴犴的浮雕。 小院子两旁有几间梢间,坐着小牢子,正在打着叶子牌。 再往里便是顺天府的大牢了,分为外牢、内牢、死牢,还有单独的女牢。 几名小牢子半蹲半坐在酸枝木官帽椅上,透过打开的木门,看见有人走进了顺天府大牢。 只是看了一眼,又把眼睛挪回了八仙桌上,继续打着叶子牌。 嘴里骂骂咧咧,似乎是因为输了银子正在懊恼。 衙门里的一名班头,紧随其后走了进来,赶紧呼喝了一声:“孙传庭公子来了,还不赶紧收拾了公廨,带着公子去死牢里找到一名叫做李定国的死囚。” 李定国的罪名可大可小,大了是谋财害命,判了一个斩监候。 由于刘鹅头使了银子,背后又站着五城兵马司的卢光祖,推官不愿意因为一名市井百姓,得罪了五城兵马司的副千户。 李进国也确实杀了人,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关进了死牢里等候秋后算账。 往小了说,李定国是为民除害,不用坐牢,还会受到衙门里的表彰。 只是一名市井百姓的李定国,过去只能等着被斩首,如今只因为孙传庭一句话,斩监候变成了为民除害。 几名小牢子听到孙传庭三个字,当时吓得慌了神,赶紧收拾去了八仙桌上的叶子牌。 一名小牢子带着李冕孙传庭两人,走进了昏暗的死牢里,刚刚走进大牢,便听见一群人在大喊冤枉。 小牢子瞪了一眼囚犯们,一直领着两人,走到了最李冕的死牢。 只见一名少年坐在阴暗潮湿的死牢里,一言不发,似乎是认命了。 小牢子嚷嚷了一句:“也不知道你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有贵人来看你。” 小牢子呵斥完李定国,转过头来,又是一脸的堆笑:“公子可要小心,这个李定国别看年纪小,是个不要命的亡命徒,当时关进死牢的时候,手上和脚上带着铁链,我和几名兄弟险些没有治住他。” 孙传庭仔细打量了李定国几眼,虽然从小牢子,里听得出来,李定国颇为凶悍,但他还是不相信眼前的李定国,可以在草场院起到大作用。 孙传庭摆了摆手,示意小牢子打开死了的牢门,再去打开李定国手上和脚上的铁链。 等到李定国身上没了束缚,也在打量死牢外的两名公子。 李冕说了第一句话:“我现在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免去了你的死罪。” 李定国听了这句话,还是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看着李冕。 似乎是没有因为救命恩人,出现感恩戴德的情绪。 李冕说了第二句话:“你爷爷的病已经医治好了,正在养济院里养着,休养个几个月便可以痊愈。” 李建国一直没有任何的举动,听到一句医治好了爷爷,突然站了起来。 等到李定国站起来,李冕孙传庭两人同时眼前一亮,好高大的一名少年。 李定国来到了李冕面前,直接跪在了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 李冕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扶起来李定国以后,只是交代了一句话:“我的身份是京城里的一位驸马,可以给予你一定的支持,只要你能夺走刘鹅头所有的生意和买卖,保证不会受到官面上的刁难。” 李定国本就与刘鹅头结下了死仇,把他打入了死牢不算,还害得爷爷几乎丧命。 没有李冕的承诺,李定国只要出去了,就会拿着自己的这条命换了刘鹅头的命。 李定国肯定的说道:“请恩公放心,小人豁出去这条命了,也要帮恩公夺走了刘鹅头的生意和买卖。” 李冕没有在意他所说的话,留下一句话,便和孙传庭一起离开了。 离开了顺天府大牢以后,李冕先后就找了十几人,用来对付草场院的刘鹅头等人。 除了李定国以外,其中还有两人,孙传庭勉强可以瞧得上眼。 一名叫做贺锦的落魄读书人,一名叫做老回回的灶户。 找到了在黄册上挑选了十几人,李冕似乎是稳坐钓鱼台了,吃定了草场院。 这就让孙传庭费解了,跟在旁边接连看了几天,实在是按耐不住的询问了一句:“草场院涉及了很多官署衙门的银利,晋冠找来十几名市井百姓,到底可以起到何种作用?” 说是询问能够起到的作用,其实是在说,不会对草场院产生丝毫的影响。 李冕早就知道孙传庭会有这么一句询问,不紧不慢的说了起来:“面对严党、东林党、宦官、军头等各方朋党,别说是我一个驸马,就算是白谷兄照样是扛不住压迫,恐怕孙公和袁公二人也不能。唯一可以面对这些朋党,不用退让分毫的人只有一个。” 孙传庭下意识说了一个人:“陛下。” 他刚刚说完这句话,便又摇了摇头,露出了自嘲的笑容,陛下怎么会关心草场院的小事。 在孙传庭诧异的眼神里,李冕却是点头了:“不错,唯一能够解决草场院这件事的人,只有陛下了。今天找来这些人,只是第一步,白谷兄慢慢看下去便知道了,我要让那些朋党的压迫和算计,全都落在陛下面前。” 孙传庭顿时就来了兴致,想要看看李冕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把所有的朋党推到陛下面前。 孙传庭期待的说道:“孙某便拭目以待了。” 第七十四章 解决刘鹅头 李冕从来不把事情寄托在某个人身上,先后找来了十几人,目的只有一个,尽快拿下整个草场院的娼妓生意和独房买卖。 敌人从东边来,他便往西边去。 朝廷里的众多衙门用官场来压人,他并不涉及官场,从底层开始破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刘鹅头等人先后遭到了各种手段的袭击,无一例外,全都被挡住了。 他刚开始还感到匪夷所思,作为草场院的一名鹅头,背后又有这个众多衙门的支持。 突然遭到了袭击,一切显得不合理。 卢光祖专门过来了一趟,随口说了一句是驸马李冕的手段,便回去了。 无论是刘鹅头等草场院的掌盘子,还是卢光祖、万安等衙门里的人,全都是对李冕露出了几分轻蔑。 到底是个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只会用一些小伎俩,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也不会有任何的作用。 孙公袁公二人听说了这件事,同样是不明白李冕为何使出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不会对大局有丝毫的影响。 李冕没有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依旧是我行我素,继续进行着各种安排。 随着一名又一名看中的人,倒在了刘鹅头等人的手上,似乎就连小伎俩也起不到作用了。 直到有一天,李定国派人送去了一个消息,说他准备动手了。 李冕孙传庭两人再次来到了养济院,动手的时间是半夜,看不清李定国身后有多少人。 不是因为天黑,在于李定国身边没有带上一个人。 他手里拿着三眼铳,独自一人前往了刘鹅头的宅子。 孙传庭看见他手里的三眼铳,知道李定国是军户出身,手里的火器应该是父亲留给他的军械。 李定国孤身一个人站在刘鹅头宅子的大门口也就算了,没有任何潜入的意思,光明正大的站在宅子门口,摆明了告诉刘鹅头,今晚要闯进去。 孙传庭忍不住想要拦住李定国,不想看着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死在眼前:“三眼铳只能喷放一次,装填的时间比较久,他孤身前往,恐怕凶多吉少了。” 李冕的想法和孙传庭一样,认为李定国这一回又要栽了,还会栽得更加彻底。 上一次还能关进顺天府的死牢里,这一回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刘鹅头身边聚集了上百名亡命徒,别说是李定国了,就算是边关的一名悍将来了,在没有披甲的情况下,不见得能够从刘鹅头的宅子里活着出来。 刘鹅头为了防止被人袭击,这些年来干了很多坏事,心里还是有数。 在宅子里埋伏了很多人手,还拿着各种隐蔽的弓弩,宅子里的地形又比较弯弯绕绕,悍将进去了也不能活着走出来。 李定国知道恩公李冕就在身后站着,朝着身后的阴暗处,拱了拱手。 随后,他拿出一条破布,把三眼铳紧紧的绑在了手里,迈步走进了刘鹅头的宅子。 还是从正门走进去。 没过多久,宅子里便闪过一道火光,像是三眼铳喷发的声音。 伴随着一声惨叫,火光消失不见了,杀死了一名埋伏在宅子里的亡命徒。 三眼铳喷发的火光消失过后,宅子里很快响起了弓弩的声音,一支支箭矢发出尖啸声,射了出去。 孙传庭回头看了一眼李冕,询问道:“私藏弓弩是重罪,难道你是想用李定国的命引出来刘鹅头私藏了弓弩,借用官府的手段,抓走了刘鹅头。这么做的作用不大,没了刘鹅头,还会有王鹅头,只要不能杀光了刘鹅头和他手底下的亡命徒,抢不走他手里的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 李冕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摇头说道:“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李某也不是把老百姓的人命当做垫脚石的人,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只是觉得李定国这人比较能打,在草场院的贫寒百姓里威望还不错,应该可以还拉起来一票人,从刘鹅头手里抢走娼妓生意和租房买卖。” 李冕说到这里,转头看向了还在发出各种弓弩声的宅子里,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没能想到,李定国居然是独自一人闯了进去,还是光明正大的闯了进去。如果是悄无声息的进去,埋伏在刘鹅头的厢房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宰了他,倒是还有几分可能,光明正大的闯进去,只能给他收尸了。” 李冕已经看到了结局,还是没有离开,准备等到刘鹅头宅子里没了动静以后,给他收尸。 李定国好歹是为了李冕做事,可以入土为安,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另外还会照顾李定国的爷爷,让他爷爷衣食无忧的过完余生。 只不过,他爷爷在听说孙子死了,恐怕也不会独活。 刘鹅头宅子里的动静,一直持续到清晨,等到天色蒙蒙亮了,重新又恢复了宁静。 “吱呀——” 刘鹅头的宅子再次打开了,让李冕孙传庭两人感到意外的是,没有把李定国的尸体扔出来。 李定国浑身是血,身上还插着几支箭矢,手里拽着刘鹅头。 一步一步,从宅子里走了出来。 李定国走出来的时候,每走一步,就会在地上留下一道血色脚印。 等到他走到宅子的大门口,左手向外一扔,直接把刘鹅头的尸体扔在了地上。 天色蒙蒙亮了,可以看到李冕站在对面的屋檐下。 李定国走了过去,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恩公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今天就会嘱咐养济院的兄弟们,接手刘鹅头留下的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 李冕孙传庭两人望着浑身是血的李定国,身上还插着一只只箭矢,全都是愣住了。 跪在面前的这人,仿佛不是一个人了,而是杀穿了十面楚歌的项羽。 孙传庭多次前往边关,受到的触动比起李冕更多,由衷的感慨道:“晋冠的眼光还真是独到,居然是从一本黄册里,找到了一位杨再兴那般的猛士。” 李冕对于眼前的情况感到了意外,他也没能想到,李定国解决刘鹅头的办法,居然这么一个简单明了又匪夷所思的法子。 单枪匹马。 一个人杀穿了刘鹅头的宅子。 第七十五章 私盐 接下来的一幕,让李定国见识到了权势的好处。 杀了一条人命,官署衙门便会遵循杀人偿命的绿律例,直接判刑斩监候。 杀了三条人命,便是大案了,不仅需要写一封奏章送到御前,还会进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三司会审。 李定国这一回手上沾染了十几条人命,剩下的把棍多数也是受到了重伤,撑不了多久,一样是一命呜呼了。 还是在京城里犯下了大案,只是杀了李定国都不足以威慑百姓,应该会判个凌迟、点天灯等酷刑。 李定国不愿意带上养济院的兄弟们,原因只有一个,不想兄弟们一起赶赴刑场,落得个菜市口砍头的下场。 他已经想好了,用自己的这条小命,还了恩公李冕的大恩大德。 李定国和李冕接触的时间不长,但他坚信,死了以后,李冕会照顾他爷爷,颐养天年,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只要能够让爷爷吃饱饭,这一切都值了。 李冕和孙传庭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从屋檐下提着一只布袋子走向了刘鹅头的宅子。 他路过李定国身边的时候,轻轻拍了拍李定国的肩膀,可以站起来了。 李冕拿着布袋子走到宅子大门口,直接把布袋子扔到了大门里,随后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孙传庭没有跟着走过去,还是站在宅子对面的屋檐下,四处张望,也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刘鹅头宅子里的动静,在昨晚就已经引起了附近巡栏的注意,立即把消息传回了五城兵马司,告诉了副千户卢光祖。 他知道刘鹅头坏事干多了,宅子防守的严密,即便是边关悍将走进去了,不见得能够全身而退。 边关悍将在没有披甲的情况下,又是在晚上,宅子里到处都是埋伏,把棍们手里拿的还是劲弩。 卢光祖出身于辽西将门,在战场上厮杀过很多年,依旧是对刘鹅头的宅子感到心有余悸。 也就没把刘鹅头宅子的情况放在心上。 他继续搂着一房美妾,在西梢间睡觉,等着第二天刘鹅头把那人的尸体处理了。 但是让卢光祖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被扔出来的尸体不是李冕的人,刘鹅头的尸体被人扔出来了。 卢光祖刚刚来到衙门里点卯,听说了这件事,登时就坐不住了。 刘鹅头手里掌握的银利,可不仅仅涉及到他一人,还有五城兵马司里的几位指挥使。 他立即带着十几名巡栏,骑着高头大马,赶往了草场院。 “来人......” 等到卢光祖赶到了草场院的门口,见到了坐在门槛上的李冕,刚要开口拿人,又在对面看到了孙传庭。 他只能暂时放下捉拿李冕的心思,挥了挥手:“去把那名要犯抓来,送到诏狱里好好审问。” 卢光祖知道孙传庭和顺天知府沈光祚的关系,不敢把李定国送到顺天府大牢,只能送到诏狱。 草场院的银利还涉及到了宫里的宦官,交给诏狱来审问,比起顺天府要省心的多。 不出意外的话,可以把李冕牵连出来。 李定国面对十几名巡栏,没怎么当回事,最多半炷香时间,就能把十几名巡栏全都杀光。 不过,他是民,巡栏是官。 有了一层官衣的存在,民不与官斗,只能任凭巡栏给他带上枷锁。 还没到巡栏靠近李定国,旁边一人说话了。 李冕指了指大门内侧的布袋子,慢条斯理的说道:“昨日发现了这座宅子的主人贩卖私盐,本驸马派遣了一名佃户,前往在这里查看,果然是发现了私盐。这座宅子的主人为了避免罪行败露,想要杀人灭口,不过被本驸马庄子里的佃户给擒拿了。” 巡栏们听了这话不再上前了,停下脚步,看向了卢光祖。 一句驸马,暴露了李冕的身份,巡栏等小卒子招惹不起,也不想成为高官内斗的马前卒。 一个个装聋作哑,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了,到时候再决定要不要抓走皇庄的佃户。 卢光祖阴沉着脸,说不出话了。 长平公主成亲以后,按照规矩,皇室赏赐了一座三五百亩的皇庄。 李冕如果说上一句家丁,需要拿出卖身契证明李定国的身份,佃户就不一样了。 佃户说白了就是长工,不需要官府出具的文书,至于李定国是不是皇庄的佃户,全凭李冕的一张嘴了。 这个时候,不能随便抓走李定国了。 有着皇庄佃户的身份在,涉及到了天家的颜面。 就算是皇庄里的一条狗,那也吃着一份皇粮,不是谁都能随便抓走。 更何况李冕的话里,还涉及到了私盐,刘鹅头被杀一事彻底不同了。 李定国闯进刘鹅头的宅子不仅无罪,还要受到官府的表彰,他不是在谋财害命,反而抓住了贩卖私盐的私盐贩子。 朝廷的税赋,主要来自于两样。 一是粮税,二是盐税。 贩卖私盐与私自铸造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全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卢光祖不肯就此放过李定国,想要强行把人给抓走,偏偏孙传庭站在旁边。 以孙传庭的脾气,只要他敢强行抓人,少不了要挨一个大耳瓜子。 抓不走人,还会当众出丑,丢了脸面。 卢光祖陷入了两难,今天这件事换成了长平公主都无法善了,别说一个寒门出身的驸马了。 但让卢光祖感到无奈的是,却又奈何不了李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刘鹅头宅子里塞了一袋子私盐,颠倒黑白,免去了李定国的罪名。 卢光祖思来想去,准备直接越过孙传庭,带走李定国了。 至于李冕,根本没被他放在心上,直接无视了。 真正让卢光祖感到忌惮的人,站在宅子对面的孙传庭。 就在卢光祖狠下心来,准备命令巡栏带走李定国的时候。 顺天府负责刑名的推官倒到了,只是带了两名衙役,没有惧怕十几名巡栏,直接抓走了李定国。 卢光祖知道这名顺天府推官是沈光祚的人,只会与孙传庭沆瀣一气,被他抓走了人,坐实了刘鹅头贩卖私盐的罪名。 第七十六章 贺锦 卢光祖阴沉着脸说道:“张大禄这件事与你无关,莫要平白无故的给自己招惹麻烦,草场院的事情涉及多少衙门,你心里应该有数。” 张推官心里当然有数了,不会被卢光祖这句话给吓到,能够做到顺天府衙门的推官,不是一般的师爷幕僚。 他心里门清的很,能有今天的位子,全都仰仗沈光祚的提携。 紧要时候,只会站在沈光祚的一边。 孙传庭作为恩公的衣钵弟子,当然要站在他这边了,哪里会因为卢光祖一句话,便瞻前顾后的把人交给巡栏。 别说是孙传庭会对他产生不满了,沈光祚同样是认为张推官不堪大用,畏惧强权。 张推官没有理睬卢光祖的威胁,一句话也没说,立即带着衙役抓走了李定国。 不过在离开以前,张推官拿出了顺天府的封条,封了刘鹅头的宅子。 顺手又扛走了私盐,免得被人偷了去,丧失了物证。 李冕一直是冷眼旁观,等到李定国和私盐同时被张推官带走了,起身从门槛上站了起来,整理了宁绸圆领袍,离开了草场院。 只剩下卢光祖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脸色一直阴沉着极为难看。 卢光祖压抑住心里的火气,呼喝了一声:“走,立即把这件事禀报给指挥使。” 禀报给五城兵马司的一名指挥使也没用了,人证和物证全被顺天府衙门给带走了,还能从顺天府衙门抢人不成。 只能让指挥使去找都察院的人,如果能够找来宫里的宦官,那便更好了。 不过,卢光祖想到顺天府知府是又臭又硬的沈光祚,不会上赶着巴结太监。 他每次见了太监,恨不得给这些太监两个大嘴巴子,不会把贩卖私盐的人证物证交出来。 卢光祖感到棘手了,这一次碰到了一个难缠的对手,甚至让他有些头皮发麻。 李冕哪里是没有任何官场长辈提携的寒门,分明是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官僚。 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先后利用了贩卖私盐,孙传庭和沈光祚的秉性,轻而易举地做了一个局,让五城兵马司等衙门没有任何插手的余地。 不仅铲除了帮着五城兵马司等衙门在草场院里捞银子的刘鹅头,接下来应该还会抢走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 卢光祖回去的路上,反复回味今天的事情,越想越是觉得心惊。 一个被所有官员无视的寒门驸马,在今天居然做出了一个宦海沉浮多年老官僚的局。 要么他背后有高人,要么他是一个罕见的做官料子。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卢光祖感受到深深的忌惮,甚至产生了前些天不该去逼迫长平公主的可笑念头。 李冕接下来的几天,消停了下来,没有乘胜追击,继续夺走草场院的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 等到李定国的事情彻底尘埃落定,获得了官府的表彰,又去长平公主的皇庄里给他做实了身份,划分了几亩地给他租种。 李定国的事情结束了。 李冕又去找上了孙传庭,准备去找那名叫做贺锦的落魄秀才了。 贺锦同样是住在草场院一带,家境贫寒,是个已经放弃了参加科举的落魄秀才。 孙传庭在前往草场院的路上,对于贺锦产生了好奇,想不通李冕为何挑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李定国展现出来的勇武,足够让孙传庭产生了惊叹。 也只有李定国那般的悍勇,才能从草场院的亡命徒手里抢走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 一个文弱书生,没有多少大用处。 随着两人走进草场院,孙传庭按捺不住了,询问了起来:“草场院的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主要掌握在三个人的手里,这三人掌握了整个草场院六成的娼妓和赌坊。李定国单枪匹马杀穿了刘鹅头的宅子,在草场院,甚至京城的青手鹅头里闯出了很大的名声,不敢有人与他争抢娼妓赌坊了。” 李冕点了点头,李定国的勇武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李定国手上沾了十几条人命,安然无恙的从顺天府大牢走了出来。 李定国背后明白这事有贵人支持,草场院的青手鹅头再是眼馋刘鹅头留下的娼妓和赌坊,也不敢轻易动手了。 孙传庭很佩服李冕从黄册里,可以挑选出一名悍勇的李定国,却还是不看好落魄秀才贺锦:“剩下的两人,一个是都察院御史万安的侄儿万四泉,另一个是卢光祖的庶子卢羊倌,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善茬,哪里是一个文弱书生可以解决的了。别的不说,贺锦就算没有李定国那般的勇武,只要身边有足够的亡命徒,倒是可以争一争,以他落魄秀才的身份,哪里会认识亡命徒,有的只是同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同窗罢了。” 李冕却是摇了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柴门:“草场院的落魄书生有很多,李某偏偏挑选了他,从众多落魄书生里精挑细选出来,自然有原因。因为从他的履历里,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虽然没有十成的把握,却也八九不离十了。” 李冕的这句话说得云山雾绕,含含糊糊,没有明确说出蛛丝马迹的意思。 两人已经走到贺锦的家门口了,只要走进去,就能看到他所说的蛛丝马迹了。 孙传庭走到破旧小院门口,打量了几眼,只是一座土屋,土墙上还裂开了很多裂缝,看起来很是破败。 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李冕所说的蛛丝马迹,索性推开了破破烂烂的柴门,走进破旧院子里,去见识李冕精挑细选的落魄秀才贺锦。 等到孙传庭走进去,顿时感觉不对了,手掌下意识按住了佩刀。 不大的院子里,站着十几名黑瘦汉子。 瘦弱的同时,又能清晰的看到身上的肌肉。 黑瘦就成为了精瘦,赤裸的上身,还布满了各种伤痕。 尤其是在肩膀位置,伤痕最多。 孙传庭去过边关,看得出来,黑瘦汉子们身上的伤痕不是刀伤剑伤,常年干苦力留下的伤痕。 第七十七章 漕口 在京城里,喜欢赤裸着上身,穿着蓝青布衫裤,肩膀上又充满着伤痕,多数是一种人。 围绕着漕运河道讨生活的纤夫和漕工,还有在崇文门卖力气的苦力。 随着孙传庭走进小院子里,精瘦汉子们全都露出了凶悍的目光,随时准备抄袭扁担袭击,让他有来无回。 贺锦不认识孙传庭,却认识紧随其后走过来的李冕,知道正主来了。 在李定国那件事发生以前,贺锦原本以为李冕只是京城里的一位官绅公子,迟迟没有按照他的吩咐动手。 一直在掂量这位官绅公子的分量,能不能保住贺锦在草场院里闹出来的动静。 贺锦出身于底层,接触不到京城里的官场,不清楚草场院到底涉及了多少衙门的银利。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只是五城兵马司衙门,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李定国手上沾染了十几条人命,还有一些把棍陆陆续续因为重伤不治,死在了顺天府大牢里,沾染的人命就不是十几条了。 一场足够在京城里引起轰动的大案,过去几天了,始终没有任何的动静。 李定国安然无恙的从顺天府衙门里出来了,没有判个斩监侯,还受到了官府的表彰,赏给了十两银子。 贺锦不在乎十两银子,真正在乎的一点,李定国的安然无恙,还有李冕的驸马身份。 贺锦不再观望了,立即派人给李冕捎了一个信,准备出手了。 贺锦走了过去,双手握着白纸扇,拱手道:“学生贺锦贺康年,见过驸马,还有这位公子。” 精瘦汉子们听到一句驸马,全都是大吃一惊,没想到他们这辈子也能有幸见到驸马这般的权贵。 精瘦汉子们纷纷收敛了凶悍的目光,放下了手里的扁担,一个个慌忙抱拳。 由于头一次见到驸马这般的权贵,慌乱之中,不少精瘦汉子抱拳都出了错,用右手抱住了左手。 李冕孙传庭俩人没有在意,打量起了眼前的贺锦,同时感到了满意。 贺锦头带软巾,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直缀,手里拿着一把白纸扇。 腰间没有悬挂苏绣荷包,也没有佩戴田黄石、和田玉等玉石,反而是别着一把不起眼的短刀。 孙传庭看着他手里拿了白纸扇,腰间还别着短刀,大致猜到了贺锦的身份,不是一般的落魄读书人那么简单。 他也明白了,李冕为何挑选了一名文弱书生抢夺草场院的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 李冕点头示意,贺锦继续做出安排,不用在乎他和孙传庭两人。 贺锦又是抱着白纸扇,拱了拱手,转身走回了十几名精瘦汉子的面前。 不过在说话以前,安排两名精瘦汉子搬出来早就准备好的酸枝木官帽椅,放在葡萄藤旁边,找个阴凉惬意的地方让两人坐下。 孙传庭从旁边的八仙桌上,端起来白瓷碗,喝了一口大碗茶:“这个贺锦可是漕口。” 李冕看了眼白瓷大碗,在府里待的时间久了,头一次见人用大碗泡茶,端起来喝一口,别有一番风味。 他听到孙传庭的询问,回应了一句:“李某挑选这名叫做贺锦的读书人,就在于他是漕帮的漕口。” 孙传庭得到肯定的答复,心里有数了,难怪李冕在涉及到草场院的事情上挑选了一名落魄读书人。 漕口是依附在漕运河道讨生活的读书人,多数是一些‘刁衿劣监’的秀才,负责解释官府颁布的漕运规则,通过漕运规则的解释权,获得银利。 漕运河道的漕粮征收和运送,逐渐催生出一套漕运规则,俗称漕规。 漕口掌握着漕规的解释权,围绕着漕粮的征收和运送,可以获得不菲的银利,自己截了一部分,再分肥给纤夫和漕工。 一般的漕口身边,往往聚拢着十几二十名纤夫和漕工不等,人数再多一些,便形成了盘踞在漕运河道的漕帮。 孙传庭看着不远处的十几名漕工,看的出来贺锦只是一名小漕口:“以晋冠的身份,找来一些漕帮的漕口应该不成问题,怎么只挑选了一个小漕口贺锦。” 按照孙传庭的意思,接下来想要对付的两人,不论是万四泉还是卢羊倌,都不是善茬,比起刘鹅头要难对付多了。 漕工形成了漕帮,身边聚集着上百名漕工的漕口,面对万四泉卢羊倌两人依旧是捉襟见肘。 只有十几名漕工帮衬的小漕口,更不值一提了。 李冕有着不同的看法:“实力不足,正是李某看重贺锦的地方,另外还有一点,贺锦是个孝子,为了能够让老娘吃饱饭,才放弃了参加科考在漕运河道当了一名漕口。” 孙传庭听到一句贺锦是个孝子,对于他的品行放心了,只要投靠了李冕,不会做出背叛的行为了。 任何事情不能寄托在人性上,真正让孙传庭感到放心的是孝心,也不是孝心。 只要李冕笼络住了贺锦的老娘,再帮他迎娶了一名老实本分的娘子,生了儿子。 贺锦这个人,彻底掌控在手里了。 孙传庭还是反驳了一句:“只是有孝心不顶用,咱们这一次是在草场院里争夺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稍有不慎,贺锦和他身边的十几名漕工全都得变成刘鹅头那般的尸体。” 李冕知道孙传庭说出这句话,一方面是担心耽误了大事,另一方面真的在为老百姓考虑。 换做是一群官绅公子在草场院里作威作福,与万四泉卢羊倌两人争的头破血流,死伤再多人,孙传庭要只会冷眼旁观,不会多说半个字。 涉及到了老百姓,孙传庭不免多说了两句。 李冕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孙传庭,难怪京城里的官绅认为他是个异类,从他的做派就可以看得出来,与天底下的官绅都不一样。 在官绅的眼里,老百姓是一群被剥削的泥腿子,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 苦哈哈的种出粮食,带来银利。 孙传庭可倒好,整天一副为老百姓考虑的样子,他可是京城里的大官绅。 第七十八章 紮火囤 哪有官绅为泥腿子说话的道理,还整天一副为他们感到忧虑的样子。 李冕也不知道怎么去解释,只能说了一句:“这件事的结果到会变成什么样子,孙兄慢慢看下去便知道了,以贺锦的习惯,不会硬碰硬的去解决万四泉或者卢羊倌。” 孙传庭听到万四泉的名字,忍不住撇了撇嘴:“名字起的倒是挺大,就怕他没有那个命压住。泉又有钱的意思,在泉前面还加了一个四字,意思在说,赚来五湖四海的钱。” 起名讲究一个命理,名字不太大不是什么好事。 李冕孙传庭两人坐在葡萄藤下方,喝了一大碗茶,对面的漕工们也商量差不多了。 贺锦再次走了过来,双手抱着白纸扇,拱手道:“学生已经商量的差不多了,这一回准备用紮火囤的手段,夺走万四泉手里的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具体情况如何,还行驸马站在旁边压阵,免得出现了官面上的事情,还得请驸马出手。” 李冕从贺锦自信的神情,可以看得出来,说是为了压阵,其实是为了展现他的手段,提高他在驸马心里的地位。 李冕应允了:“明日再来一趟,亲眼见识你的紮火囤手段。” 贺锦一直送到门口,等到李冕孙传庭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巷看不见了,这才转身回来。 他刚刚走回破败院子里,十几名漕工激动又亢奋的说了起来。 “那位真的是驸马,漕口不会是哄骗我们吧。” “贺漕口与其他的漕口不一样,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保准是京城里的一位驸马,看来咱们这回要发达了。” “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能给驸马办事,不管办成办不成,这件事都够吹一辈子了。” 贺锦握紧了手里的白纸扇,就像漕工们所说的那样,只要办成了草场院这件事,从此彻底的发达了。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对上了万四泉,就是拿命在拼。 那又何妨,无权无势,只能拿命拼来一个出头之日了。 贺锦这辈子基本上算是完了,断了科举的念头,不过总得为往后的儿子考虑。 他只要能够成为一位驸马的心腹,不说是让儿子高中了进士,考中了举人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贺锦小半辈子都是在为科举忙忙碌碌,科举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执念了,只要儿子能够考中了举人。 这辈子就值了,没有愧对祖宗,死了以后也有脸下去见父亲了。 贺锦在干大事以前,总有一个习惯,带着漕工们好好的吃一场。 喝酒是不可能了,肉菜管够却是可以。 贺锦看着院子里胡吃海塞的漕工,没有多少胃口,吃了没几口又在深思熟虑接下来的紮火囤了。 这件事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机遇了,就算是拿命去拼,也要死死的抓在手里。 错过了这一次机遇,这辈子很有可能不会再有了。 第二天清晨,一夜没睡的贺锦,早早的起来了,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又在脑子里想着紮火囤的各项事宜,力求不出现任何一丝纰漏。 等到李冕来了,贺锦赶紧上前迎接:“学生已经准备妥当了,还请贵人跟在旁边压阵。” 李冕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个字,一起前往了草场院的一处院子。 这座院子修建的不错,青砖绿瓦,比起附近的土屋看起来要富贵多了。 贺锦没有走进青砖绿瓦的院子里,转身走进了对面的土屋里,早就有几名漕工在土屋院子里等候。 几名漕工的旁边,还绑着一名模样清秀的男子,不过做派却让人感到厌恶,扭扭捏捏,不像一名男子,更像暗门子里的娼妓。 在李冕的注视下,贺锦走了过去,直接拿出了一盘银子,足足有十锭银子出现在清秀男子面前。 清秀男子不出意外的出现了贪婪的神色,忘记了自己是被绑来,一双眼珠子定在了银子上。 贺锦示意漕工给他松绑,说出了企图:“实话告诉你,把你从对面绑来也没有别的事,我们家老爷喜好比较清秀的男子,只要你肯陪着我们家老爷万四泉睡上一觉,这盘银子就是你的了。” 清秀男子松绑了以后,迫不及待的把手伸进了盘子里,仔细数了数银子,足足有上百两了。 清秀男子听到贺锦的话,脸色阴晴不定,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一般的男子不会答应。 他却迟疑了,从小被女子养大,家里的富贵,又是娘亲通过做小妾说白了也就是卖身,换来了富贵。 这就导致了清秀男子的想法,与一般人不一样,认为卖身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能够换来银子就成。 这可是多少老百姓一辈子赚不来的银子,付出的代价,不过是陪万四泉睡上一场罢了。 清秀男子有着自己的考虑,获得了一笔横财很重要,另一方面还想帮着娘亲争取来应该有的地位。 他娘不是娼妓,被人养在草场院里的外室,偏偏正室夫人生不出儿子,生出了儿子的娘亲就应该获得正室夫人的地位。 不是像现在这般躲躲藏藏,不敢见人。 万四泉在草场院的名声很大,清秀男子知道他除了掌握很多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以外,还是都察院御史万安的侄儿。 只要能够和万四泉勾搭在一起,他那个没有良心的爹,只能捏着鼻子休了正室夫人,用八抬大轿把他娘娶回家。 贺锦在漕运河道生活多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各种人,很懂人性。 他今天挑选眼前的清秀男子去给万四泉当个娈童,便是看中了清秀男子的心思,知道他一定会答应下来。 清秀男子扭扭捏捏的说了一句:“只许一次,万爷可不能一直折腾人家。” 孙传庭听到一句人家,顿时浑身恶寒,差点想要给他一拳。 回头看向李冕,见他还算淡定,没有出现什么异样的表情。 不过,李冕待不下去了,随便找个借口,转身走进了土屋的堂屋,不想见到这名清秀男子了。 孙传庭见到他这副样子,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差点笑喷了。 第七十九章 贺锦的手段 两人走进了堂屋,孙传庭实在是忍不住了,捧腹大笑:“哈哈,没想到晋冠还有忍受不了的一天。” 自从认识李冕以来,一直都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没想到还有一天能够从他身上看出来慌不择路。 李冕同样是有些绷不住了,不是想笑,想要一脚踹翻了那名清秀男子:“早知道贺锦的手段是这般,不跟着过来了,等着看结果了。” 结果却出乎了李冕的预料,本以为是用清秀男子勾搭来万四泉,等到他身边没人的时候,贺锦带人突然出现,直接宰了万四泉。 事情的发展,远远出乎了李冕的预料。 这名清秀男子当晚就和万四泉睡了,也没有让万四泉产生任何的疑心。 他在草场院嚣张跋扈惯了,伯父又是都察院御史万安,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招惹他。 贺锦用投靠他的借口,献上了一名清秀男子,当晚便笑纳了。 尤其是这名清秀男子还对万四泉的胃口,迫不及待扒了清秀男子的衣服,躺在床榻上开始颠鸾倒龙。 接下来的一幕,按照李冕和孙传庭的想法,应该是趁着万四泉没有防备的时候,直接宰了他。 贺锦却离开了草场院,前往棋盘街,找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还是熟人,曾经帮着孙易发刁难陈圆圆的赵掌柜。 孙传庭夸赞了一句:“难怪晋冠找来了贺锦,这名小漕口着实是不简单,用一连串的手段,解决了万四泉,自己却抽身事外,坐等着收渔利了。” 清秀男子不是别人的儿子,正是赵掌柜的儿子,这就让他瞬间下不来台了。 赵掌柜作为打行的掌柜,靠的就是一张脸在京城私混,没了面子,什么都不是了。 别说是继续在棋盘街压榨市井百姓了,他的打行掌柜都保不住,手底下的青手人心浮动,从他手上夺走打行掌柜的位置。 赵掌柜见到做了娈童,无论是出自于愤怒,还是维持地位的面子,只能与万四泉不死不休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赵掌柜带着青手彻底和万四泉撕破了脸,双方彻底厮打在一起,势同水火,没有了任何和解的可能。 万四泉刚开始还去找了伯父万安,想要通过官面上的关系,调停双方的争端。 赵掌柜身后的五城兵马司,想要从草场院分走更多的银利,乐见其成,没有任何和解的心思,继续让赵掌柜和万四泉相互厮打。 对于五城兵马司的官老爷们来说,死了再多的人,不过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平头百姓。 没了赵掌柜,还可以扶持王掌柜、李掌柜,五城兵马司在棋盘街的银利不会有任何损失。 赵掌柜如果是能从万四泉手里抢走一部分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对于五城兵马司的官老爷们来说,又是一条财路了。 五城兵马司的官员找了各种借口装病不出,见都没见万安一面,表明了意思,这都是底下人自己的事情要,他们不会强行干扰。 就在双方闹出来十几条人命的时候,贺锦再次出手了,找到了看戏的李冕:“听说东家与顺天府衙门的关系不错,学生本来是想把草场院闹出人命的事情,抖露给顺天府衙门。以顺天知府的公正,见到了赵掌柜和万四泉私藏的尸体,大概会把他们两人和身边的青手把棍全都抓到顺天府大牢里。” 李冕明白了贺锦的意思,想要利用沈光祚的铁面无私,抓走万四泉和他聚拢在身边的亡命徒,这么一来,他手底下掌握的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就没了人看管。 这个时候,便是贺锦出手的时机。 贺锦这段时间以来,不是坐在一旁干等着看戏,通过身边的十几名漕工,招揽成了上百人。 以贺锦的心思和手段,过去没有增加人手,只是为了求稳,不想触碰其他漕口的银利,免得引起了争端。 以他手里目前的银利,刚好够养活十几名漕工,稳扎稳打,一步步招揽漕工。 现在有了万四泉留下的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足够养活上百名漕工了,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增加了人手。 这些漕工还不是随便找来,全是十几名漕工的兄弟子侄,值得信任,万一有了任何事,不会想着逃走。 李冕听完贺锦的禀报,对于他再次高看了一眼,拉拢漕工的手段,很像是一支很有名的精锐军队。 曾剃头的湘军。 孙传庭更是直接开始抢人了:“晋冠不如把你的佃户让给孙某,着实是个人才,在你手里可惜了,不如跟着孙某去边关做个武官。” 孙传庭说完这句话,转头看向了贺锦:“如何?” 做个武官可比在草场院有前途多了。 李冕没有把这句话当成打趣,他了解孙传庭的脾气,是真的想要抢人了。 不过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有着给朝廷提拔贤才的意思。 说到底还是一心为国。 李冕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等着贺锦的回话。 这也算是一个考校,看他是否有李定国那般的忠心。 稍有迟疑,李冕就要准备换人了,杜绝任何有可能出现的纰漏。 抢走草场院的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才是真正需要勾心斗角的地方。 涉及了京城里的众多衙门,甚至还涉及了嘉祯皇帝。 稍有不慎,就是身陷囹圄了。 贺锦没有让李冕失望,斩钉截铁的说道:“还请东家不要把学生送给孙公子,学生虽然是一个漕口,却知道忠臣不事二主的道理,这辈子不会转投他人了。” 孙传庭唉声叹气了起来,看向贺锦的眼神却越发喜欢了。 他本就是一个忠臣,看到忠心耿耿的贺锦,免不了惺惺相惜。 忠臣总是喜欢忠心耿耿的人。 李冕用手肘撞了撞唉声叹气的孙传庭,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可倒好,直接当着我的面就开始抢人了。为了弥补过失,揭发草场院闹出十几条人命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第八十章 拿下万四泉 孙传庭苦了脸,没有占来任何的便宜也就罢了,还要给李冕当个苦力。 他忍不住笑骂了几句:“晋冠这是拿捏准了孙某的心思是吧,知道孙某想着与你一起去大兴县,肆无忌惮的把孙某当成了一个苦力。” 孙传庭嘴上说出了一句句埋怨,身体却没有任何的犹豫,转身朝着土屋外走去,准备去顺天府衙门揭发草场院。 贺锦拿着白纸扇站在旁边,满面笑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异样情绪,心里却充满了震撼。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知道了李冕身边的这位公子是孙传庭。 孙公的族孙袁公的衣钵弟子,在京城里那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 没想到却对一名驸马言听计从,还是一位寒门驸马。 贺锦知道了李冕的真身身份,京城里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寒门驸马,没有任何轻视的心思,反而是越发的恭敬了,还带着一丝敬佩和羡慕。 贺锦心里也多了几分放心,认为自己和李冕是一路人,不会像其他的官老爷一样把他当作随便可以丢弃的马前卒。 沈光祚从熟人嘴里得知了草场院的情况,这个熟人还是孙传庭,当场便在衙门里震怒了,立即点了二十几名衙役。 为了防止赵掌柜和万四泉反抗,还专门从顺天府衙门里找来了鸳鸯战袄和弓弩,穿戴整齐,浩浩荡荡着先去了万四泉宅子。 不由分说,甚至不给万四泉辩解的时间,直接抓走了万四泉和把棍。 一扫而空,没有留下一个人。 至于万四泉和把棍被抓了以后,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由谁来看管,不是沈光祚考虑的事情了。 他只关心一件事,到底闹出了多少条人命。 沈光祚抓走了万四泉以后,立即又前往了棋盘街,抓走了赵掌柜和他身边的青手。 全都关到了顺天府大牢里,等候着审问。 万四泉和赵掌柜是个藏匿尸体的老手了,干他们这行,难免会弄出来人命。 通常是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偏偏躲在暗中坑害他们的那人是贺锦,他和万四泉赵掌柜两人的关系都不错,由于是漕口的原因,方便毁尸灭迹。 没少帮着两人抛弃尸体,借着漕运河道的便利,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 贺锦想要揭发两人,万四泉和赵掌柜彻底的栽了,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赵掌柜直接判了一个斩监侯,等候秋后问斩。 万四泉的情况没比他好到哪里去,虽然迫于都察院御史万安的压力,不少把棍主动出来顶罪,还是让万四泉判了一个流放岭南。 五城兵马司和都察院都没有在意,各自扶持其他人,再次掌控棋盘街的浮收,还有草场院的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 五城兵马司轻松扶持了一名新的打行掌柜,顺风顺水,没有出现任何的意外。 都察院可就倒霉多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名叫贺锦的漕口,在万四泉关进大牢的当天,掌管了所有的娼妓生意和赌坊买卖。 御史万安当时正忙着把侄儿万四泉赎出来,等到他反应过来,贺锦早就牢牢控制了草场院的娼妓和赌坊。 “砰!” 万安坐在宅子的花厅里,直接摔碎了手里的天青釉盖碗,满脸怒容:“去查,这个贺锦的背后到底站着谁,不论是五城兵马司,还是刑部衙门,就算是二十四衙门的宦官,这件事都无法善了了。” 家里的管家安排一名丫鬟赶紧收拾了地上的盖碗碎片,急匆匆的走出了花厅,前往草场院打听消息。 没过多久,管家查探出了准确的消息。 只隔了不到半天的时间,管家又回来了。 万安困惑的看了他一眼:“这么快就把消息打听出来了。” 管家知道老爷为何突然问了一句,苦笑着说道:“根本没有打听,去了一趟草场院,便从草场院的一些把棍所里得知了消息。支持贺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冕和孙传庭。” 万安听到这两个名字沉默了,直接略过了李冕两个字,真正让他在意的孙传庭,李冕只不过是一个寒门驸马,没有官绅望族支撑,在京城里翻不起多少大浪来。 孙传庭就不一样了,他背后站着的可是孙公和袁公,就连都察院都会感到棘手。 万安沉默了半天,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李定国夺走刘鹅头手里的娼妓和赌坊,背后也有李冕的影子。 偏偏李定国这人和贺锦还不同,五城兵马司等衙门先后安排了不少青手把棍,想要从李定国手里抢回来娼妓和赌坊。 全都折戟沉沙了,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够在李定国手里抢走娼妓赌坊,反而是让他越战越勇。 在草场院打出了很大的名声,随着传出了草场院,在整个京城里都开始声名鹊起了。 李定国的勇武,让五城兵马司、都察院等衙门都感到了棘手,在没有找到一名胜得过他的人以前,刘鹅头手里掌控的娼妓赌坊只会在李定国手里了。 先是刘鹅头,现在又是万四泉,还是万安的侄儿。 万安窝火的骂了起来:“李冕这个小人,只知道使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本官倒要看看,他怎么保住手里的娼妓赌坊。” 管家看着老爷万安只能窝在花厅里窝火骂人,面对区区一个寒门驸马束手束脚,没有任何的对策。 管家心里不用自主的产生了一个奇怪念头,佩服起了寒门出身的李冕。 偏偏就是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让五城兵马司、都察院等众多衙门束手无策了。 夺不走本该属于他们的娼妓赌坊,损失了大把的银利,比起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京城里的各个衙门已经开始暗流涌动了,要不了多久就会掀起一场大案。 不知道李冕用什么手段,撑得住五城兵马司、都察院甚至是二十四衙门的攻讦,着实让人期待。 用一些小手段,京城众多衙门看不上眼的屑小手段,偏偏有了奇效。 不只是万安一人因为李定国贺锦两人抢走的娼妓赌坊,在宅子里窝火骂人了,曾经压迫过长平公主的官员都在窝火了。 第八十一章 调把 花厅里,万安借着赏景的借口,前往棋盘街拜访了卢光祖。 这次过来不是为了赏景,还是为了草场院的事情。 李冕通过长平公主皇庄的两名佃户,李定国和贺锦二人先后夺走了刘鹅头、万四泉手里的娼妓赌坊。 夺走很难,保住更难。 李定国凭借个人的勇武,击退了源源不断的青手把棍,暂时把娼妓赌坊掌控了手里。 万安今天过来,只为了一件事,希望卢光祖凭借他在辽西将门的关系,请来一位骁勇善战的边关将领,依次从李定国贺锦的手里夺回来娼妓赌坊。 卢光祖说出了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的一个好消息:“本官已经给边关送了一封书信,请来一名边关将领解决这件事,再有半个月的时间,那名边关将领就要抵达京城了。到那个时候,李定国贺锦两人只能把娼妓赌坊让出来了。” 万安沉闷的心情缓和了很多:“李冕想要用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解决了草场院引起的争端,替长平公主出头,不过是在痴心妄想。在京城的众多衙门面前,李冕的下三滥手段,翻不起多大的浪花来。” 卢光祖赞同他的说法,说起了另一件事:“孙传庭的名头很好用,仅仅能用一次,只是保着贺锦暂时不会受到青手把棍的围攻,保住第二个人就不可能了,除非再找来一个李定国,不然很难从卢羊倌手里抢走娼妓赌坊。” 李冕先后解决了刘鹅头、万四泉两人,还剩下卢羊倌,却是最棘手的一人了。 万安听到卢光祖说的这番话,明白他的意思,是在给他自己表功。 卢羊倌是他的庶子,刘鹅头、万四泉两人先后栽在了李冕的手里,只有卢羊倌保住了娼妓赌坊。 五城兵马司的几位指挥使,脸上有光,往后提拔下属担任千户的时候,不免多考虑卢光祖几分。 在官场上,几分足够了。 足够卢光祖脱颖而出,从众多下属里成为千户了。 因为李冕在草场院折腾出来的事情,大理寺寺丞田维嘉和四卫营的千户孙守廉,紧随其后来到了卢光祖的宅子。 当前只有卢羊倌手里还掌握着娼妓赌坊,他们是帮着各自衙门掌控草场院银利的官员,距离草场院每个月给各自衙门奉上孝敬的日子不远了,需要尽快解决李冕引起的骚乱。 不然,这个月的银子不能及时变成冰敬碳敬等孝敬,免不了落下一个办事不力。 田维嘉笃定地说了一句:“没了李定国的勇武,还有孙传庭的名头,本官倒要看看李冕有什么手段夺走卢羊倌掌握的娼妓赌坊。” 孙守廉本就是骄兵悍将出身,如今又是二十四衙门大太监王振的人,蛮横的说了一句:“本官这就带着亲信前往卢羊倌的宅子,李冕如果还想用李定国和贺锦的手段,不管来的是谁,本官都让他有来无回。” 万安、卢光祖、田维嘉三人彻底放心了,有了孙守廉的坐镇,他又是辽西将门的边将出身,当年也是拿着一把刀,在边关拼杀出来一身的富贵。 有他坐镇卢羊倌的宅子,无论是用硬闯,还是用紮火囤那般的下作手段,都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孙守廉的想法得到了花厅里几名官员的一致认同,不在这里干坐着了,立即起身,前往了卢羊倌的宅子。 他还故意把消息透露出去,意思很明显,告诫李冕孙传庭两人不要再折腾了,否则只会自食苦果。 孙传庭得到了消息,没有半点的退缩,当场就要独自一人闯进卢羊倌的宅子,亲自与孙守廉掰掰手腕。 李冕拦住了想要亲自出手的孙传庭,笑了笑说道:“不急,等着老回回的手段。” 孙传庭对于李冕的这句话充满了质疑,一个煮盐的灶户,在亲自坐镇的孙守廉面前,能有什么手段。 李冕不急不躁,邀请着孙传庭一起前往了草场院的一处偏僻宅子,破败简陋,很像是贺锦居住的宅子。 两人走进宅子里,看见一名五十岁左右的老者,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手里拿着旱烟杆,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旱烟。 老者看见贵客上门了,手里的旱烟杆在地上敲了敲,插在腰间的布条子上,拱了拱手说道:“东家来了,赶紧里面坐,小老儿这就给东家泡上一壶好茶。” 李冕孙传庭两人走了进去,坐在缺了腿的官帽椅上,用几块砖垫着。 堂屋里的陈设十分简陋,只有两张瘸了腿的官帽椅,唯一比较完整的用具是一张翘头案。 上面摆放着一只香炉,插了三柱檀香,供奉着墙上的一幅画。 孙传庭看了一眼,发现供奉的这人是邹和尚,不是盐业的祖师爷葛洪。 这就让他感到奇怪了,按理来说,应该供奉葛洪才对,怎么供奉起了糖业的祖师爷邹和尚。 孙传庭自从走了进来,就感觉院子里一切都很怪,尤其是屋子里供奉着糖业的祖师爷邹和尚,更让他感到怪异了。 他今天过来是为了草场院,刚好又得知了孙守廉亲自在卢羊倌身边坐镇的消息,没有心思理睬院子里的各种奇怪感觉。 孙传庭吩咐了一句:“去把老回回叫来,孙某有事交代他。” 草场院的事前需要动手,不是眼前的老头可以应付,应该是老回回的父亲了。 不可能是老回回本人,就凭他的年纪和身子骨,别说是去草场院里争抢娼妓赌坊了,不见得能够撑得住卢羊倌一拳。 老者的回答却出乎了孙传庭的预料:“小老儿就是公子要找到老回回。” 孙传庭转头看向了旁边的李冕,皱起了眉头:“他就是老回回?” 孙传庭的这句话,不是在询问老回回是谁,而是在询问李冕居然找了一名五十左右的老头子。 李冕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他就是皇庄的第三名佃户老回回,如假包换,没有说错。” 老回回看出了孙传庭的怀疑,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不相信一个老头子能从卢羊倌手里夺走娼妓赌坊。 他没有任何的不满,反而是感到了合情合的,换成是谁见到老回回是个老头子,都会有相同的怀疑。 老回回敦厚地笑了一声:“孙公子有没有听说过调把。” 第八十二章 官盐 这句话要是询问京城里的其他官绅公子,只会得到一个不知道的答复。 他如果询问金水河畔的清倌人,京城里的官绅公子倒是说的头头是道。 孙传庭平时很关心百姓民生,知道老回回说的调把手段。 他既然说出来了,看来有调把的本事。 孙传庭笑了笑,弹了一下腰间的佩刀,发出好听的金石相击声音:“难怪晋冠选了你成为皇庄的第三名佃户,原来是有调把的手段,孙某拭目以待了。” 老回回拱了拱手:“东家和孙公子在里屋坐着,不用出声,小老儿今天就把这件事给办成了。” 只用一天? 这句话要是让万安等官员听到,只是认为老回回大言不惭,胡乱吹嘘了起来。 李冕孙传庭两人同样是带着质疑,不相信老回回只用一天就能扳倒了草场院的卢羊倌。 不过,老回回用的是调把手段,就让两人质疑的同时还有几分期待了。 李冕孙传庭两人起身从瘸了腿的官帽椅上站起来,掀开布帘子,走进了里屋,等着老回回的调把手段。 老回回拿出火折子,点燃了塞满了烟丝的烟袋杆儿,抽着旱烟,离开了宅子。 没过多久,老回回再次来到了宅子里,这一次不是他一个人了,身边跟着三四个人。 其中一个是熟人,李冕孙传庭二人曾经见过的孙守廉,旁边的几人里,应该就有卢羊倌了。 卢羊倌跟在孙守廉的身边,一脸的巴结,颇有几分鞍前马后的意思。 几人来到破败院子里,本来想要走进堂屋,却看见了堂屋里的几张瘸了腿的官帽椅。 孙守廉露出了嫌弃的神情,没有走进堂屋,就站在了院子里。 老回回赶紧讨饶:“小老儿不敢买来完好的官帽椅,容易被人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贵客不要见怪。” 孙守廉见他做事谨慎,脸上的嫌弃没有了,没有回应老回回的话,视线看向了一旁的卢羊倌。 卢羊倌赶紧压低了声音:“侄儿难得见到叔父这样的贵客来访,当然不敢诓骗叔父了,这个老回回是草场院一带很有名的老灶户了。从他手里卖出去的盐引,不曾出现过任何问题,可以从长芦盐运衙门换走分量足够的官盐。” 孙守廉听到官盐两个字,瞬间就来了精神,看向老回回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和善。 天底下最赚钱的买卖,就说贩盐了。 从长芦盐运使衙门买走的官盐,少说也能翻上三五番的银利,有些时候甚至能够达到七八番的银利。 孙守廉早就对贩盐买卖眼馋很久了,苦于没有门路,一直没有机会插手。 今天只是过来帮着卢羊倌坐镇娼妓赌坊,却从卢羊倌嘴里得知了一名老灶户有门路,可以搭上盐商买卖。 孙守廉心里迫不及待的想要买走盐引,却还是板着脸说道:“贩卖私盐可是杀头的罪名,你手里没有长芦盐运使衙门的盐引,本官不仅不会买走你手里的食盐,还要亲自把你抓到顺天府衙门。” 老回回慌了神,赶紧说道:“官爷这是说的哪里话,小老儿在草场院一带卖了很多年的食盐了,一直都是童叟无欺,从来没有贩卖过私盐。” 说到这里,老回回顿了顿,一脸的苦相:“官爷是知道的,小老儿这些灶户没日没夜的煮出来再多的食盐,只会被盐运使衙门用极低的银价买走,他们转手一卖,就是三五番的银利,压榨小老儿这些灶户,自己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灶户们可倒好,一天到晚苦哈哈累的半死不活,只能勉强混个温饱,小老儿在灶户里还算是颇有名望,年纪又大了,要是被抓住了砍头就砍头,只要能够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也不需要多好,吃饱穿暖就成,小老儿也就拼着这条命不要了,偷偷的在外面卖盐引。” 孙守廉虽说辽西将门的武官出身,但这些年来在四卫营担任了千户,见识了京城里的各种蝇营狗苟,已经是一名老官僚了。 他不会轻易信了老回回的话,是真是假也都与他无关,只在乎一件事。 盐引。 只要老回回手里能够拿得出来盐引,从他手上买走的食盐便是官盐,至于他怎么勾结长芦盐运使衙门的底层官吏,偷偷刊印了一批盐引,中饱私囊的谋取大把银利,就不是孙守廉所关心的事了。 唯一让孙守廉放心不下的一件事,怎么刚到草场院,卢羊倌上赶着介绍了一名老灶户。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孙守廉迟迟没有表态,说出想要买走盐引的意思。 卢羊倌心里清楚,应该是他的急功近利,让孙守廉产生了迟疑。 这也合理,换的是谁突然有人帮忙介绍盐引买卖,都会产生一些怀疑。 何况还是涉及到了贩盐,稍有疏忽,脑袋就会搬了家。 卢羊倌愤愤不平的说出了原因:“叔父应该知道侄儿是庶出,其实不是,应该是嫡出才对。卢光祖当年还没发迹的时候,只是一名小旗掌管着十来名边军,无意中见到正在放羊的我娘,看着我娘颇有姿色,便强行要了我娘的身子。我娘没有办法,只能嫁给了卢光祖,后来他攀附了一名游击将军,娶了那名游击将军的女儿为妻,便把本来应该是正室夫人的我娘变成了小妾。” 卢羊倌说到这里,苦涩的笑了,笑容里带着全是苦意:“叔父从侄儿的名字里就能听得出来,作为五城兵马司一名副千户的儿子,即便是庶子,也不应该用羊倌当做名字。偏偏就用了,简直是莫大的屈辱,侄儿也不求让我娘重新成为正室夫人了,我也知道没有多少可能,只希望贩盐这件事可以让叔父满意,帮忙搭上王公公的关系。” 孙守廉点了点头,难怪当初听到卢羊倌的名字,不像是官宦人家的名字。 堂堂副千户的儿子,怎会用一个下贱的羊倌作为名字。 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不为人知的龌龊事,卢光祖着实不是一个东西。 第八十三章 手段 孙守廉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了,还是留了一手,没有亲自买走盐引。 他在京城里待了很多年,尤其是四卫营的武官经常与宫里的太监接触,见识了太多勾心斗角的手段,留了一个后手。 孙守廉带着卢羊倌走了出去,低声交代了起来:“本官最近手头紧,家里的银子全都拿去买水浇田了,手里没有多少银子,可否先借给本官一笔银子,等到贩盐这件事做成以后,有一条稳定的财源,本官不仅把你介绍给王公公。还把王公公一起拉过来,再叫上宫里的几名掌印太监,一起做大贩盐的买卖,到时候你就不是赚银子了,宫里的关系足够你吃用不尽。” 孙守廉担心他不答应,最后又补了一句:“有了王公公的照顾,还有几名掌印太监给你做主,到时候你那个没良心的爹,上赶着把家里的鸠占鹊巢女人给休了,用八抬大轿把你娘重新娶回家,坐上正室夫人的位子。” 卢羊倌在草场院里掌管了多年的娼妓赌坊,瞬间明白了孙守廉的意思,暗骂了一句奸猾,脸上还是摆出了受宠若惊的样子:“这件事就这么办了,侄儿手里刚好有一批银子,足够买来十张盐引,印证这条财路是否行得通。” 一张盐引可以兑换三百斤官盐,十张盐引也就是三千斤官盐。 孙守廉满意了,伸出手来,拍了拍卢羊倌的肩膀:“搭上王公路这条线的事情放宽了心,只要能够做成了这次的买卖,稍微提一嘴,王公公便会主动答应一起贩盐了。” 天下有名的晋商和徽商,发家的银子全都来自于贩盐,盐引带来的盈利可谓是官员百姓公认最赚钱的买卖了。 孙守廉卢羊倌两人商量完以后,再次走回了宅子里,只不过这一次只有一个人说话了。 孙守廉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只是看着卢羊倌和老回回交谈,没从嘴里蹦出来一个字。 卢羊倌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这笔生意做了,只是不知道你手里是否有足够的盐引,这一次要买走十张盐引。” 十张盐引换成官盐,就是足足三千斤了,委实不少了。 老回回故意做出了为难的神情,沉吟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孙守廉,似乎是因为旁边的高官让他做出了决定:“好!小老儿回去以后就与长芦盐运使衙门的总催......” 老回回这句话还没说完,赶紧闭上了嘴,似乎是说漏了,涉及到了长芦盐运使衙门的官员。 孙守廉卢羊倌两人听到总催这个官名,全都是放心了,看来真的是盐运使衙门的官吏勾结灶户私底下牟取盈利了。 这也就合理了,别说是一个老回回了,盐运使衙门上上下下全都是围绕着盐引谋取各自的私利。 老回回的行为不仅可以理解,还是属于正常的行为。 一些盐运使衙门的官员贪腐起来,比起老回回背后的官员要严重多了,直接明目张胆的刊印了大量的盐引,卖给商人。 老回回私底下贩卖盐引的行为,已经算是比较收敛,又很谨慎的行为了。 孙守廉听到老回回的答复,满意了,立即转身离开了破旧宅子。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也不知道是因为院子里的破败氛围,还是下贱老百姓身上的晦气。 好在今天过来找到了一条新的财路,搭上了他过去梦寐以求的贩盐买卖。 只要他能够掌握这条财路,往后与王公公的关系更加密切了,认个干爹也不成问题了。 孙守廉只要想到私底下认了王公公为干爹,忍不住乐出了声,大笑的声音突然传了出来。 卢羊倌跟在旁边,感觉到了莫名其妙,却又想到可能是因为掌握了贩盐的财路,是个正常官员都会露出满意的笑容了。 卢羊倌没有多想,只是当成了正常的笑容,认为孙守廉对于今天的事情感到了满意。 只要他满意了,卢羊倌心里就稳了,看来可以搭上王公公的关系了。 等到孙守廉卢羊倌两人全都回去以后,老回回拿着定下来的栈单,走进堂屋里找到了李冕孙传庭两人。 孙传庭已经看出了老回回的手段,应该是要把真盐引换成假的盐引,这么一来,官盐就变成贩卖私盐了。 有了这个把柄在手,完全可以控制住卢羊倌,等到关键时刻,甚至可以让他抄家灭族。 贩卖私盐是朝廷的禁脔,任何人都不能触碰,谁敢贩卖私盐只会有一个下场。 抄家灭族。 孙传庭接过来栈单,仔细看了几眼,确认上面留下了卢羊倌的名字,忍不住笑了:“难怪晋冠对付最后一个卢羊倌,请来了一位老者,原来是自有妙计。” 李冕了回来两人听到他从老头变成老者,笑了笑,看来刚才的调把手段达到了效果。 这才让孙传庭心甘情愿的说了一句老者,不再是刚才的老头了。 孙传庭把手里的栈单还给了老回回,感叹了一句:“李定国的勇武,贺锦的紮火囤,老回回的调把,三个人用三种完全不同的手段,抢走了草场院的六成娼妓和赌坊,晋冠的眼光还真是毒辣,让人感到钦佩。” 不仅仅是眼光毒辣那么简单,只要掌握了草场院的六成娼妓赌坊,就算是握住了万安、卢光祖等人的命脉,可以做出一些逼迫手段了。 草场院涉及众多衙门的银利,只要这些银利不能及时交上去,万安、陆光祖等官员就会落下一个办事不力。 不能及时交上去,已经足够引起严重后果。 如果是全都不交,对于万安、卢光祖等官员来说,将会产生难以接受的后果。 这也是李冕想要掌握草场院娼妓赌坊的真正原因,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便是更进一步的手段了。 李冕想要的结果,可不仅仅是折腾万安卢光祖等人那么简单。 他不在老回回的院子里多待了,免得被熟人撞见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李冕看向一旁的孙传庭,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回去了。 第八十四章 涉及到了嘉祯皇帝 李冕回去以后,做出了试探,安排李定国贺锦两人停下了冰敬碳敬等孝敬,这个月应该交给各个衙门的银利,全部扣留下来。 试探各个衙门的态度,以及他们所能拿出来的后手,再进行下一步的安排。 至于卢羊倌手里的娼妓赌坊带来的银利,暂时按耐着不动,由于已经贩卖了私盐,还有更大的作用。 只是李定国贺锦两人做出试探,已经足够了,四成的银利已然让各个衙门少了接近一半的孝敬银子,达到了杀人父母的效果。 就在李定国贺锦两人停了孝敬银子的几天后,万安、陆光祖等官员心急如焚地离开了官署衙门,去找了各自的上司说明情况,把自己摘出去的同时,再把所有的罪责推到李冕脑袋上。 参与争夺草场院娼妓赌坊生意的人,总共是有两人,一个是驸马李冕,那个是孙传庭。 柿子捡软的捏,万安、卢光祖的官员不敢轻易得罪孙传庭,反正只是推卸罪责,可以找到一个人顶缸就成。 寒门出身的李冕再合适不过了,不像孙传庭那般有着深厚的背景,看他的出身就是好欺负的样子,不欺负李冕对不起他寒门出身的身份了。 万安没有收到草场院送来的孝敬银子,心里没有丝毫的焦急,坐上松花绿官轿,前往了鄢懋卿的官邸。 松花绿官轿停在一座五进大宅子门口,万安从官轿里出来,敲了敲偏门,等到门房打开了朱漆铜钉木门,顺着回廊前往了前院的花厅。 他坐在大红酸枝木官帽椅上,等了没有多久,便瞧见门口走进来一位官员。 这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言官副相鄢懋卿。 万安赶紧起身,叫苦不迭的说道:“刚刚成为驸马的李冕太不懂规矩了,不过是一个寒门出身的驸马,竟敢触动京城里众多衙门的银利,安排人抢走了草场院的四成娼妓和赌坊,又做出了扣留孝敬银子的行为。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迷魂药,迷惑了孙传庭和他一起胡闹,这才让下官和卢光祖等人安排的青手把棍,不敢真的动手,也就导致这个月的孝敬银子可能没了。” 万安说完这句话,偷瞄了一眼鄢懋卿,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动用手里的权利去逼迫李冕,赶紧带着他的人从草场院滚蛋。 但是让万安怎么都没想到的是,鄢懋卿坐在红木翘头案前的主位上,脸上没有出现一点不悦的神色,端着孔雀釉盖碗,慢悠悠的喝着茶水。 等到手里的茶水喝完了,他放下了孔雀釉盖碗,不当回事的说了一句:“你以为停下了草场院的孝敬银子,得罪的人是本官和其他衙门的重臣,如果这么想就错了,李冕如果还执迷不悟,真正得罪的那人不是本官,而是陛下。” 这句话就让万安感到糊涂了,只是一个草场院的孝敬银子罢了,怎么涉及到了嘉祯皇帝。 高高在上的嘉祯皇帝,整天在三座门修道,很少过问朝廷里的事情,清心寡欲的心态,在历朝历代的皇帝里都很少见。 这些年来,万安很少见到嘉祯皇帝处理朝中大事,一直都是交给司礼监的大太监和内阁宰辅共同处理朝政,怎么一个草场院的孝敬银子,牵扯到了嘉祯皇帝。 万安感到了匪夷所思,实在想不通这里的门道,只能用求知的眼神看向了鄢懋卿。 在朝廷里做官,不在于自身有多少才干,关键在于是否懂得揣测圣意。 只要能够想明白了嘉祯皇帝的心思,把握住了陛下做事的脉络,距离平步青云就不远了。 鄢懋卿把他的眼神当做没看见,直接略过了,显然不会告诉他涉及到朝廷隐秘的嘉祯皇帝心思。 万安又不是他的子侄辈,鄢懋卿不会在这方面提携他,把自己多年来的做官心得告诉万安。 如果是子侄辈,又两说了。 鄢懋卿打了一个哑谜,话都没有说一半,只是说了一个开头,便示意万安可以离开了。 万安从大红酸枝木官帽椅上站起来,拱了拱手,带着一肚子疑问离开了鄢懋卿的官邸。 回到家里以后,又去了卢光祖的宅子,想要旁敲侧击,试图从卢光祖等官员嘴里得知一些关于嘉祯皇帝的消息。 结果却让他失望了,卢光祖等官员从各自的上司官邸里回来以后,神情与他一样,全都是一肚子疑问。 显然是各自上司大多说出了相同的一句话,草场院的银利涉及到了嘉祯皇帝,示意手底下的官员稍安勿躁,只需要等上几天时间,自会有人收拾李冕。 万安、陆光祖等官员不需要亲自动手,自以为是的李冕就会因为得罪了嘉祯皇帝,被关进诏狱里。 顺天府大牢都别想了,只会被关进诏狱。 万安实在琢磨不明白,又迫不及待想知道草场院怎么就涉及到了嘉祯皇帝,忍不住议论了起来:“各位的上次究竟说了些什么,不瞒各位同僚,本官的上司说起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区区一个草场院居然涉及到了陛下。” 花厅里的几名官员,全都是在沉默不语的喝着小蚬春,似乎是没有什么话想说。 不过,他们的心情和万安一样,迫不及待的想要揣测出圣意,把握住嘉祯皇帝的做事脉络,这么一来,就有了快速升官的可能。 找到了一条终南捷径。 在朝廷里做官,对于任何人都要防备着,不能说实话。 卢光祖等官员听到了万安打破平静的一句话,花厅里陷入了一股奇怪的气氛,几人迫于草场院的压力,短暂的在花厅里结成了朋党。 为了能够尽快揣测出终南捷径,卢光祖等官员也就不沉默寡言了,纷纷说出了各自的想法。 卢光祖率先回应了万安的询问:“本官去找了指挥使,从指挥使嘴里透露出来的意思,与你说的相差无几。话里话外,都在说草场院这件事涉及到了陛下,不用咱们出手,自然有人收拾李冕。” 第八十五章 雨后 时至黄梅,昨晚突然下了一场细雨,重檐脊兽的歇山式房檐滑落一滴滴水珠,落在青碧绘饰回廊外,亭台院落里一切清新宜人。 烟雨朦胧,李冕没有坐在东梢间的书房里,赏景读书,消遣着日子。 他顺着比较窄小的黑漆后门,走到了什刹海岸边,站在一块青石上,望向泛起一层层涟漪的湖面,渐渐升起了一层水汽雾霾。 李冕扎起了宁绸圆领袍的下摆,弯下腰去,放下了一直抱在手里的青兰窑变花盆。 放在一块块青石的缝隙里,松开了双手,从广口拿出来一只小铲子。 他握着小铲子,撩起宁绸圆领袍的袖子,开始在什刹海湖边挖起了泥土。 这段时间以来,很久没有陪在姑爷身边的雉奴,很多天了一直闷闷不乐,整天无精打采,没有半点精神。 红桥给她送来平时最爱吃的蜜饯,依旧是没有半点作用,还是让她开心不起来。 雉奴的心里整天都是空落落,坐在红木半月桌旁边,白嫩手掌托着脸蛋,望着姑爷的床榻,愣愣发呆。 时不时还会用力咬一下嘴里的蜜饯,显然是把蜜饯当成了孙传庭,咬死拐走了姑爷的人。 雉奴站在李冕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把仕女油纸伞,掂起绣花鞋脚尖,举在姑爷的头顶。 雨水落在仕女油纸伞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好听极了。 雉奴的眸子盯着回心转意的姑爷,渐渐弯成了月牙,食欲不振的胃口,没有服用任何的药石便好了。 她伸出小手拿出了一颗蜜饯,放在了小嘴里,甜甜的吃了起来。 味同嚼蜡的蜜饯,恢复了过去的滋味。 “姑爷~~” 雉奴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句,欲言又止,贝齿用力咬了一下蜜饯,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姑爷再去草场院的时候,能不能把奴婢也带上,奴婢可不是因为想姑爷啦,只是担心姑爷身边没个丫鬟伺候,吃不好睡不好。” 每回前往草场院,天还没黑便回来了,从没在草场院用过膳,何况是在草场院睡觉了。 李冕停下了挖着泥土的铲子,回头看了一眼雉奴,哑然失笑了。 小丫头哪里是在说姑爷,分明是在说她自己。 李冕点了点头:“嗯,以后都不用去了。” “真的?” 雉奴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很多,惊喜不已的说道:“姑爷不会哄骗奴婢吧,姑爷可是读书人不能说话不算数,过去在宫里的时候,红桥姐姐可是说过,说谎的人会烂嘴角,呸呸呸,姑爷怎会烂嘴角,奴婢是在说,姑爷以后不许撇下奴婢一个人啦。” 李冕冒雨来到什刹海湖边,就是为了哄雉奴开心,拿起铲子再次给青蓝窑变花盆里添了泥土:“为了给我家雉奴赔罪,亲自挖来一些比较肥的泥土,栽种一盆金桔。” 雉奴听到金桔两个字,几乎想要欢呼起来,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突然低下了双环髻脑袋瓜:“姑爷不会嫌弃奴婢吃的多吧...奴婢听芸娘说过,老百姓家里不喜欢吃得太多的娘子,说是浪费银钱,吃多了会遭到嫌弃……” 雉奴这话还没说完,脸蛋儿瞬间红透了,接下来的一堆话没有说出口。 她偷瞄了一眼李冕,很快又看向了青石,绣花鞋踢了踢青石缝隙里的青草,声若蚊蝇:“奴婢不是有意说了一句娘子,只是在……只是在……” 话说一半,雉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了,呆萌的说不出话了。 李冕先是把小铲子放在广口,一只手抱起了青蓝窑变花盆,另一只手伸出去接过来了仕女油纸伞。 雉奴站在旁边举了半天,藕臂应该早就累了,为了不让姑爷淋雨,一直在硬撑着。 李冕接过来仕女油纸伞的同时,又把手里的青蓝窑变花盆交给了雉奴,让她抱在怀里。 李冕撑着仕女油纸伞走在前面。 雉奴抱着青蓝窑变花盆跟在后面。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 沿着湖边走去。 “真像是一幅水墨丹青画。” 孙传庭感叹了一句,急躁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停下脚步站在湖边,欣赏着像是水墨画一般的美景。 他得知了草场院的事情涉及到了嘉祯皇帝,立即就从孙公袁公身边,赶紧前往什刹海附近拜访李冕,说清楚其中的利弊关系。 还没等他开口,便在什刹海湖边见到了李冕雉奴主仆二人,顺着什刹海,朝着府里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来的场景,充斥着恬静祥和的气息,让他不忍打扰。 “孙兄?” 李冕还是看到了站在后门附近的孙传庭,两人分开没有多久,他便急忙赶了过来。 应该是有要事相商,十有八九是因为草场院的事情了。 李冕把手里的仕女油纸伞塞回了雉奴手里,揉了揉她的双环髻脑袋瓜:“你先回去,我与孙兄闲聊两句,便回去帮着你栽种金桔。” 雉奴嘟起了小嘴,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了,路过孙传庭身边的时候,故意哼了一声,哼的很大声。 表达了心里的不满,希望孙传庭能够明白一件事。 她不待见他了。 孙传庭先是一愣,随后感觉很是有趣,忍不住笑出了声:“京城里多少官绅公子想要巴结孙某,只会得到冷眼,不会多看一眼。你的贴身丫鬟可倒好,却是不待见起了孙某,着实是有趣的紧。” 李冕笑一笑,一起走进了附近的八角攒尖凉亭里:“孙兄今天过来,想必是听到了草场院的一些消息,能够让你急匆匆的赶紧过来,应该是孙公袁公二人说了一些话。说吧,尽管畅所欲言,到底发生了何事。” 孙传庭收起落在雉奴身上的目光,转过脸来,郑重其事的说道:“草场院的事情涉及到了陛下,难怪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了,始终不见京城里的各个衙门有所举动,原来是等着咱们触怒了陛下,遭到陛下的责罚。” 任何事情涉及到了嘉祯皇帝便会成为头等大事,何况孙传庭这句话里还提到了一句触怒。 在孙传庭的料想里,李冕在听了这句话以后,瞬间就会紧张不安起来,甚至脑门上冒出来冷汗。 李冕只是轻轻点头:“早就预料到了。” 第八十六章 惊动长平公主 雉奴回去以后,担心姑爷又被孙传庭给拐走了,把手里的青蓝窑变花盆放在东厢房门口的回廊上,提着鹅黄色襦裙跑向了绣房。 她顺着楼廊‘噔噔噔’上了绣房的二楼,推开木门,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公主,那个不受人待见的孙传庭又来了,估摸着这回又想把姑爷给拐走了,草场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姑爷老是被他拐到草场院,奴婢担心影响了姑爷的名声,公主赶紧把姑爷叫回来。” 长平公主不想过多的管束李冕,这不是一名妇道人家应该做的事情,即便是贵为公主,三从四德的想法已经深入了骨子里。 长平公主放下手里的账本,又是下意识为李冕考虑了起来:“驸马在京城里总是要有一些朋友,何况这个朋友还是孙传庭,两人难得兴致相投,有了孙传庭作为好友,驸马在京城里很少会被人欺负了。” 雉奴闷闷不乐了,想着姑爷很有可能又跟着孙传庭出去,把她一个人撇在府里,心情高兴不起来。 她的心情变得很快,很快又想到姑爷与孙传庭做了朋友,很少有官绅公子胆敢得罪姑爷了,又雀跃了起来。 雉奴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奴婢在过来的时候,听到孙传庭说了一句他们在草场院干的事情,可能涉及到了陛下,姑爷跟着孙传庭一起,做出了涉及到陛下的事情也不用担心了。” 长平公主听到这话心里一惊,愣在了原地,没有了刚才的心平气和,好看的柳叶眉拧了起来:“涉及到了陛下?什么是涉及到了宫里,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雉奴莫要胡言乱语。” 雉奴的双环髻脑袋瓜像是拨浪鼓一样摇了起来:“奴婢不会乱说,也不是奴婢说的这话,在离开姑爷身边的时候,奴婢从孙传庭嘴里听说了这话。” 长平公主得知是孙传庭亲口说出来,站不住了,立即放下了手里的湖笔,吹灭了旁边红木半月桌上的白釉高脚灯,捋平红罗褙子上的褶皱,脚步略微匆忙的离开了绣房。 她带着雉奴前往了后门附近的什刹海,想要走进八角攒尖的凉亭里,亲口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长平公主想到如果问了出来,不免有约束驸马的嫌疑,沉吟着想了想,便走向了府里停靠在岸边的红樟木游船。 她矮身走进了红樟木游船里,隔着一层青帷幔,示意雉奴划着红樟木游船停在凉亭附近。 可以听到李冕孙传庭两人说话,听着他们的谈论草场院里到底发生何事涉及到了陛下。 孙传庭听到一句早就预料到了,许久没有说话,想不通他是怎么预料到草场院背后的隐秘。 他看着李冕一副淡然从容的样子,看来不仅是预料到了,还是知道这一切的前提下,突然对草场院发难。 八角攒尖凉亭附近,划过来一艘红樟木游船,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不过,在看到站在船头的那人是雉奴,两人放心了。 孙传庭不解的询问了起来:“晋冠知道草场院涉及到了陛下,为何还要在草场院里折腾出来一连串的手段,难不成就是为了惊动陛下。” 第八十七章 一句诗 细雨绵绵,水光潋滟,宽广的什刹海泛起了一层层涟漪。 在旁边黄琉璃瓦王公贵胄府邸映衬下,比起金水河畔的胭脂气,多了几分富贵气。 远处,时不时有几艘红樟木大船游弋,在雨天坐在游船上赏景,携着几房美婢,在细雨朦胧的什刹海出游,顺着什刹海驶向了金水河。 “云在青天水在瓶。” 李冕看着站在船头的雉奴,脱下了绣花鞋,伸出粉雕玉琢的小脚丫,在湖面划来划去。 她的小手不停伸向绣囊,拿出蜜饯放在嘴里,心情欢快极了。 他忍不住笑了:“这是赠药山高僧惟俨里的一句诗词,也是嘉祯皇帝经常说的一首诗。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孙传庭本来正在赏景,在看见雉奴准备脱下绣花鞋,站在船头戏水,立即收回了视线。 雉奴是李冕的贴身丫鬟,不能冒犯。 当他听到李冕念了一句嘉祯皇帝说出的诗词,当即把脸转了过来,看向了卷草纹石圆桌对面,脸上的神情也多了几分认真和严肃。 李冕还是泰然悠闲的神态,继续说道:“嘉祯皇帝面对严嵩、徐阶等内阁宰辅,说的这首诗词,重要在于这句云在青天水在瓶。朝廷里的官员总喜欢揣摩圣意,却很少有人揣度这首诗,认为只不过是嘉祯皇帝修道时念诵的诗词。倘若这么想,那便大错特错了,如果能够想明白这句诗的意思,不说可以担任六部的部堂,往后的官途也是平步青云了。” 孙传庭脸上的严肃神情,越发的浓重了,李冕带给他的诧异也更大了。 他曾经听过这番话,说出这番话的人同样是在告诫他,时常琢磨云在青天水在瓶这首诗词。 今天再次听到,却感受到了很大的诧异和心惊。 原因在于,说出这番话的人是孙公和袁公。 李冕在官场上老辣又独到的眼光,难不成已经可以媲美孙公袁公二人了。 长平公主坐在红樟木大船的青帷幔后面,有些担心被李冕看到了,伸出手关紧了窗棂。 不过,在听到李冕说的这番话以后,长平公主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驸马说的这番话,居然是与母后出奇的一致。 母后是嘉祯皇帝身边多年的枕边人,在郑贵妃没有出现以前,两人每晚睡在同一张床榻上,可以说是最为了解的贴几人。 母后在离开京城以前,只对长平公主说了一句话,便是云在青天水在瓶的这首诗词。 长平公主原来没有在意,以为母后是在埋怨父皇整日修道,修的整个人都神志不清了,居然听信了郑贵妃的蛊惑。 母后在离开京城以前,故意念了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的诗词,用来讽刺嘉祯皇帝只知道修道。 长平公主听过之后便忘了,没怎么在意这首诗词。 印象深刻的原因,在于这是母后离开京城以前说的唯一一句话。 长平公主听了李冕的当湖闲谈,好看的柳叶眉拧了起来,母后在离开京城以前说的这首诗词难不成是有深意,给女儿留下一道保命符。 长平公主伸出手掌,轻轻推开了柳条窗格,红樟木大船的窗棂打开了一条细缝。 李冕没有注意到红樟木大船的窗棂推开了缝隙,即便是注意到了也不会认为里面坐着长平公主,只会认为红桥坐在红樟木大船里。 她喜欢把自己在姑爷嘴里听到的一些话,原封不动的复述给长平公主,早就是李冕心照不宣的一件事了。 雉奴这丫头从来不会欺骗姑爷,见到红桥复述姑爷的话,一五一十全都说给了姑爷听。 李冕也就从雉奴的嘴里,得知了红桥鸾台陇客的别号。 他倒是挺希望红桥在游船上,把今天说的一番话,全部原封不动的说给长平公主。 没有多少功利心,只有一个很简单的理由。 是个男人,总希望提高自己在娘子心里的地位。 李冕看着脸色突然变得复杂起来的孙传庭,继续说了起来:“嘉祯皇帝时常在朝臣面前念诵出云在青天水在瓶这首诗词,其实是挺希望朝臣可以揣测出这句诗的意思。算了,不说这些了,再说下去未免有些大不敬的意思了,直接说这句诗词的意思吧。云在青天水在瓶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官员们所在乎的道德、才情、才干,其实在嘉祯皇帝眼里也就那么回事,重点在于你是云还是水。” 李冕停顿了下来,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了红樟木大船的窗棂上,也不只是被风吹了一下,还是错觉。 好像看到窗棂被推开了一些,缝隙比起刚才大了一些。 孙传庭正在兴头上,李冕却突然不说了,以至于让他不上不下,心里如同猫抓的一般难受。 他心痒难挠的说了一句:“孙某在草场院这件事上,帮了晋冠不少忙,可不能像茶馆酒楼里的说书人一样,吊着胃口。” 李冕点了点头,本就没有吊胃口的意思,说起了没有说完的话:“嘉祯皇帝不在乎官员臣子的道德、才情、能力,你是道德圣人也好,能臣干吏也罢,关键在于一点。该在哪,有什么用,想怎么用。” 李冕最后说的一句话,顿时就让孙传庭陷入了沉思,在他心里犹如石破天惊一般,带来了震动。 难怪孙公袁公让他琢磨着首诗词,原来有着这般的意思。 坐在红樟木大船里的长平公主,同样是陷入了沉思,很快又抬起眸子,看向了八角攒尖凉亭里的李冕。 彻底引起了长平公主的好奇心,看看想要探究浑身带着谜团的李冕,到底有着怎样的经历,才会对官场有责如此独到的见解。 就在凉亭里的孙传庭,红樟木大船里的长平公主,同时陷入沉思的时候。 李冕说出了有着醍醐灌顶的话:“所谓官场政治,就是设定好各司其职的格局,在格局和规则范围内,调整利益,用利益去交换。” 第八十九章 长平公主的心思 长平公主坐在窗棂旁,伸出去闭合柳条窗格的手掌,收了回来,静静站着不动了。 她的眸子望向泛起一层层涟漪的湖面,脸靥出现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因为李冕刚才一番深入浅出的话,思索了起来。 长平公主回想起了嘉祯皇帝的种种行为,细细想来,真的就像李冕所说的那样,当今天子看似清心寡欲从不处理朝政。 却把朝纲紧紧的握在手里,用云在青天水在瓶的方式来掌控着朝堂。 嘉祯皇帝眼睁睁看着朝中朋党四起,没有任何阻拦的心思,反而是从中牟取了利益。 长平公主掩唇轻笑:“过去总是摸不准陛下的心性,这些年来不敢做出任何僭越的行为来,更是不敢透露出一丝牝鸡司晨的心思,听了驸马的这番话,看来本宫的猜测没错,陛下是权术水准最高的天子之一了。陛下的那些侄儿,可是不安分的紧,皇帝还是年富力强的岁数,一个个表现出了野心勃勃准备争夺皇位,在朝中大肆的拉拢了很多官员。做出这等不轨行为的人是亲儿子,皇帝心里难免都会寝食难安,何况是一群侄子了。” 长平公主过去不敢露出半点想要成为武则天之后第二位女皇的心思,在于不敢笃定嘉祯皇帝的心性。 现在有了驸马的印证,可以利用自己了,把自己当成一片云安在青天上。 长平公主没有关上红樟木游船的窗棂,坐回了虎足锦蓉榻,嘱咐了一句:“雉奴,可以回去了。” 雉奴扶着红樟木游,白嫩的小脚丫,在水里不停的划来划去。 她玩的不亦乐乎,小嘴里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雉奴听到青帷幔后面的一道嘱咐声,收回了白嫩小脚丫,脚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水珠,没有穿上绣花鞋,直接划着游船前往了附近的岸边。 孙传庭注视着红樟木游船的离开,只是看着船尾,视线始终没有落在雉奴身上。 非礼勿视,何况她还是好友身边的贴身丫鬟。 孙传庭上前两步,一把握住了李冕的手掌,心情迫切的说道:“晋冠一定要做孙某的钱粮师爷,有了你在身边,前往大兴县做出一些废漕改海的尝试,就算是无功,也不会有过了。” 李冕不留痕迹的把手放在廊栏上,挪开双眼落向了什刹海的湖面,望着烟雨蒙蒙的美景。 他依旧是没有心思前往大兴县做个苦力,就算废漕改海的新政是由他提出来,依旧不对废漕改海抱有任何希望。 孙传庭踌躇满志的前往大兴县,多半是要失望而归了。 以他的身份,照样不可能撼动依附在漕运河道上的庞大漕官体系。 孙公袁公二人同样是做不到,这一趟过去看似是在一心为国的整顿朝廷弊政,说到底是在反对嘉祯皇帝。 漕运河道最后涉及的那人是天子,不论是谁在位,嘉祯皇帝也好,下一任皇帝也罢。 废漕改海说是在推行新政,革除朝廷的弊政,真正触及的是皇帝的利益。 李冕实在不忍心打击一心为国的孙传庭,为了不让他吃太多的苦头,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从邸报的蛛丝马迹里可以看得出来,陛下挺喜欢钱财,这也是李某准备出手整顿草场院原因之一,借着这件事还给万安、卢光祖等官员一个耳光,李某的娘子不是谁都能欺负的。只要你动了漕运河道,相当于动了嘉祯皇帝的钱袋子,恐怕只会是无功而返。 孙传庭沉默了,这些话是他第一次听到,又涉及到了嘉祯皇帝,可谓是肺腑之言。 换成任何一个人,听了李冕说的这些话,只会当做危言耸听。 孙传庭不一样,他从孙公袁公的告诫里,听到过类似的言论。 早就已经知道想要在漕运河道推行新政,最后真正触动的那人不仅仅是漕官,却没想到居然是嘉祯皇帝。 孙传庭一直信奉的一句话,如果说出来了,多半会被人取笑一句矫情。 但他始终坚定着一个信念。 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冕见他沉默着不说话,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又要敢为天下先了。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孙传庭的肩膀,佩服的说道:“李某佩服白谷的心性,却也只能佩服了,没办法在这件事上给出过多的相助。你说李某谨慎也好,胆小也罢,实在不想失去现在衣食无忧的日子,只想守着一个安安稳稳的饭碗。” 孙传庭站了起来,没有半点怪罪李冕的意思:“晋冠这话说的不错,孙某背后站着族爷爷和恩师两位朝廷元老,还是曾经掌握着兵权的边关总督,在辽东和东江镇有着大量的旧将。犯了天大的错,顶多就是闭门思过,再不济也就是关在家里一辈子不能出仕,却也能过着一生衣食无忧的日子。晋冠就不同了,一个寒门出身的读书人,身后没有多少背景,长平公主的处境又十分微妙,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发配到金陵,今生永远不可能再回京城了。” 孙传庭说完这话,直接离开了八角攒尖的凉亭,没有任何的停留,不想把李冕拖下水了。 “白谷……” 李冕却是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句,当他听到孙传庭说了一句发配到金陵这辈子再也不能回到京城,心里直呼还有这样的好事,突然想跟着他去大兴县了。 还没等他说出口,却看到孙传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八角攒尖的凉亭,撑着一把油纸伞,消失在在大雨里。 第九十章 一封送到御前的奏章 今天的这场春雨越下越大了,不少雨水被风吹到了凉亭里。 李冕的宁绸圆领袍沾染了水珠,撑起放在一边的仕女油纸伞,迈步前往了府里。 李冕没有直接回到东梢间的书房,顺着略显狭窄的后门,走进了覆盖了琉璃绿瓦的回廊,把手里的仕女油纸伞交给小厮,跺了跺千层冲呢底官靴上的水渍,前往了清客园。 李冕走进清客园的明伦堂,查看了一遍女清客的课业,随后把芸娘单独叫了出去。 芸娘拿着小算盘,正在珠算着最近的银利,由于有几笔银子拖欠了,这个月收不上来了,脸容上出现了忧愁的神情。 李冕想要伸出手揉捏芸娘的脸蛋,像是揉捏雉奴一样,扯成面团。 担心捏了她的脸以后,被她索要一分银子,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李冕说出来把她叫出来的目的:“你去一趟崇文门,叫来府里的大伴马云,有事情交代给他。” 芸娘作为府里的四名贴身丫鬟,哪里肯干跑腿的活,按理来说不会答应才对。 她那张清瘦秀气的俏脸,却是露出了笑嘻嘻的笑容,双手捧在胸前。 意思再明显不够了,讨要赏钱当做跑腿银子。 “你呀。” 李冕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伸出一只手捏了捏芸娘的瓜子脸:“你是知道的,我身上从来不装银子,等到叫来了府里的大伴马云,直接去红桥那里领一分银子的赏钱。” 芸娘喜滋滋了:“就等着姑爷这句话了。” 她立即跨着端木良锦匣子做成的小挎包,如同郎中随身携带的药箱,亲自赶往了崇文门。 李冕不是不想让府里的其他丫鬟去,只是崇文门税监太监的官署衙门不是谁都能进入。 官员为了夹带私货,整天安排人前去拜访马云。 只是府里的普通丫鬟,进不了税监太监在崇文门的官署衙门,更别说见到府里的大伴马云了。 说破天了,再是自称长平公主的人,只会被当做挖空心思想要钻营的小心思,认为是在扯谎,谎称是长平公主身边的人。 只要涉及到了银子,芸娘比起谁都要热心的多,很快就叫来了府里的大伴马云。 他已经是崇文门的税监太监了,可谓是位高权重,在外面不知道驳了多少朝廷重臣的面子。 马云回到府里,依旧是谨小慎微的样子,始终把自己当成府里的奴仆。 他怀揣着忐忑的心情,走向了东梢间的书房,顺着回廊走过去的时候,心里还在胡思乱想。 驸马过去从来没有找过他,现在掌管着府里的银钱,突然把他叫来了。 难不成是以前的账目有问题,查出了一些对不上的账目。 马云苦了脸,心里直呼冤枉,他这些年来在府里一直是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做出任何中饱私囊的行为来。 也就是在崇文门担任税监太监以后,贪腐了不少银子,凭借手里的权利,为府里谋取了很多好处。qqxδnew 但那些都是外人的银子,不要白不要,比起漕监太监刘瑾来说,他简直就是清官廉吏了。 李冕坐在窗棂旁,正在欣赏春雨拍打在枇杷树上的风景,余光看见了站在东梢间门口迟迟没有进来的马云,脸上还带着忐忑不安。 李冕笑了:“大伴进来吧,这一回叫你过来不是为了你的事情,也不是为了责怪你没办好差事,是为了另一件事。” 李冕站起身来,拿出红木书案上早就写好的一封奏章了,交给了大伴马云:“今天把你叫过来,只是为了一件事,把这封奏章拿到宫里交给陛下。” 马云听到这话,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脸容惨白说不出话来,却又不敢不去接过来驸马交给的差事。 他只能颤颤巍巍的伸出双手,心惊胆颤的接过了官青纸奏章。 等到他的双手接触到官青纸奏章,手心早就被冷汗湿透了,脑门上也冒出了一大片冷汗。 雷霆雨露具是天恩。 这句话对于马云这样的太监来说,更是一直恪守的行事作风,不敢有任何的僭越。 太监在外面嚣张跋扈到目中无人的地步,不把任何官员放在眼里,原因在于他们的恩宠来自于嘉祯皇帝。 有利也有弊,来自于嘉祯皇帝的恩宠可以让所有官员惧怕镇守太监。 却能用一句话,罢免了太监手里所有的权利。 马云如今看似是官员们上赶着巴结的崇文门税监太监,只需要嘉祯皇帝的一句话,他手里的所有权利都会不复存在。 马云不是个喜欢权势的太监,只是不忍心再看到长平公主被人欺负,而且还要被刘瑾等家奴刁难。 只要他掌握着崇文门的税监大权,刘瑾就不能克扣了府里的各种贡品,只能按照常例把所有的贡品送来。 马云伸出了苏绣官袖,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嘴皮子哆哆嗦嗦的说道:“驸......驸马对朝政有任何不满的地方,可以与公主商量,不用把心中的不满写成奏章送到宫里。不是奴婢多嘴,万一惹得陛下不高兴,恐怕驸马保不住驸马的头衔了。” 他这番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明里暗里都在提醒李冕,寒门读书人肚子里纵是有着再多的愤懑不满,以及对朝廷的各种牢骚。 私下里没人的时候,想怎么说都可以,千万不能写成奏章送到嘉祯皇帝的案头。 这种事情发生在普通老百姓家里,倒是稀松平常,不过是女婿和岳父说两句牢骚话罢了。 在天家却不同,不要因为自己突然有了驸马的身份,成为了过去高攀不上的权贵。 便志得意满的自傲了,有了指点江山的心思。 嘉祯皇帝可是毫不犹豫地把皇后娘娘给废了,何况一个没有任何血亲关系,更不是枕边人的驸马了。 李冕知道马云误会了,坦坦荡荡的说道:“这封奏章里不是牢骚话,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大伴如果不信,可以拆开来亲自看一遍。” 马云苦笑了一声,讨饶道:“奴婢哪里敢看驸马写的奏章,刚才那些话是奴婢多嘴了,不应该说出一些惹人心烦的话来。但那些话全是奴婢的肺腑之言,不想眼睁睁看着驸马失去驸马的地位,更不愿意看到公主从今以后孤独终老。” 朝廷把女人的守节看得很重,市井妇人还有偷汉子的可能,被全天下臣民百姓盯着的公主,不能作出任何失节的行为来。 公主只要没了夫君,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要一辈子守寡了。 也要为夫君守节,为两京十三省的女子做出表率。 第九十一章 一封奏章 李冕明白以当前的情况来看,如果不让马云亲眼看了奏章里的内容,恐怕他不敢擅自把奏章递上去。 他又不敢擅自查看驸马写的任何书信奏章,陷入了两难又尴尬的境地。 李冕从他手里拿过来官青纸奏章,直接打开了,摆在他的眼前:“里面的内容不多,只有几行数额,你应该在宫里的内书房读过书,看懂这封奏章的内容不成问题。” 宣宗皇帝为了对抗朝廷里的文官,在宫里设立了内书房,安排宦官在内书房里读书。 后来逐渐形成了内阁负责票拟,司礼监负责批红的惯例。 马云作为嫡长公主身边的贴身大伴,当然是内书房里最优秀的宦官之一,才有可能在曾经的嫡长公主身边做个大伴。 马云赶紧扭过脸去,打死了不会看驸马写的任何书信奏章,表明了一名奴才的本分。 李冕无奈,只能用强硬的口气说道:“我以驸马的名义让你看这份奏章,还不赶紧把脸转过来。” 马云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看向官员们瞧不起的寒门驸马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重和好奇。 驸马李冕的做派,一点也不像是寒门出身的驸马,倒是像官绅子弟,父辈还是京城里的大官。 从小在父辈的熏陶下,深谙官场的规矩,懂得为人处事。 马云迫不及待的接过来奏章,仔细看了起来,逐字逐句看完了奏章里的所有内容。 他脸上的神情更加怪异了,惊诧的同时,又充满了疑惑。 马云越发看不懂眼前的寒门驸马李冕了。 奏章的内容已经看过了,确信李冕没有任何的牢骚话,反而是解决了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难题。 触及了草场院的银利。 旁人不知道草场院涉及到了谁的利益,马云现在是嘉祯皇帝的钱袋子之一,接触了很多过去不曾接触到的事情。 他比谁都清楚,草场院最终涉及的那人是嘉祯皇帝。 看似无解的难题,却被李冕用一封奏章有了解决的可能。 马云双手拿着奏章,赶紧拱了拱手说道:“事不宜迟,奴婢这就去一趟宫里,亲手把奏章交给陛下。” 说完这句话,马云急匆匆的离开了东梢间书房,着急忙慌的赶往了宫里。 李冕重新坐回了窗棂旁,隔着雨幕,望向急匆匆离开的大伴马云,心里放松了。 叫来马云把奏章送到宫里,也是他解决约草场院这件事的至关重要一步。 为的是利用马云上达天听的权利,可以直接越过内阁,把奏章递给嘉祯皇帝。 如果没有马云的上达天听,李冕有再大的本事,也解决不了草场院的难题了。 内阁的官员只需要用一个留中不发的小手段,把李冕的奏章埋在一大堆奏章里,用一个拖字诀就能活生生拖死李冕。 有了马云上达天听的权利就完全不同了,可以直接越过内阁,不用担心内阁官员的手段了。 马云来到三座门门口,整理了官服,心里再是急切,还是放缓了脚步走进了三座门。 他刚刚走到三座门,就听到了官员们又在吵架,不过这一次有些不同的是,却是都察院的御史在抨击李冕。 可以进入三座门的官员,一般来说都得是身穿绯服的朝廷重臣,除此之外,就只有都察院的御史和六科给事中有着进出三座门的恩典了。m 三座门里的官员进行的议政,没有像过去一样,宦官、严党、东林党为了各自的利益,在三座门吵得是不可开交。 这一次除了清流以外,全都是在抨击犯了众怒的李冕,想要把他从驸马的位置上拉下来,杀鸡给猴看,让京城里的官绅从此不再打草场院的主意。 宦官、严党、东林党全都在抨击同一个人,还是因为没有任何背景的寒门驸马。 马云刚刚走进三座门,便感受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气息。 万安走了出来,直白的说道:“陛下,草场院今年的市税下滑了很多,比起去年少给朝廷缴纳了二十万两银子。” 二十万两银子?! 马云听到这个数额,心里一颤,差点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从漕监太监刘瑾嘴里透露出来的一些消息,笃定李冕犯下了触怒陛下的恶行。 马云在过来以前,清楚的知道了草场院的来龙去脉,深知李冕通过李定国、贺锦掌控了四成的娼妓赌坊。 这么说来,二十万两银子的市税只是占据整个草场院的四成,那么草场院每年能够给朝廷缴纳的市税便是五十万两银子。 马云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有些站不住了,如何也想不到一个草场院能够朝廷缴纳五十万两银子的市税。 等同于半省的税银了。 马云对于这个数额感到了匪夷所思,仔细想想,又觉得合情合理了。 草场院里涉及的买卖可是娼妓和赌坊,这两样可以说是来钱最快的买卖了,可以给朝廷带来半省的税银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给朝廷带来税银,还不至于让马云感到两腿发软,在于这些看似是缴纳给朝廷的税银,全都进了皇帝的私人腰包内帑。 万安的这番话很直白,却又很有成效。 摆明了告诉嘉祯皇帝,内帑少了二十万两银子。 对于历朝历代的皇帝来说都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更何况是挺爱财的嘉祯皇帝。 三座门里的诵经声音停了下来,嘉祯皇帝合上了手里的道经,坐在蒲团上,依旧是背对着大殿里的朝臣。 不过,大殿里的官员都能看得出来,嘉祯皇帝对于内帑突然少了二十万的银子,感到了不满。 马云作为太监,比起万安等官员更加了解皇爷的脾气,深知这个时候的皇爷已经不仅仅是不满了,几乎是动了要拿人开刀的心思。 万安听到诵经的声音停了下来,转头看了一眼鄢懋卿,似是在询问言官副相的意思。 鄢懋卿没有透露出任何意思,却表明了心思,只要进入了三座门,一切的后果都由万安自己承担。 第九十二章 雷霆 万安摇了摇头,在心里腹诽了一句老官僚,继续说了没有说完的话:“这件事不是顺天府衙门和五城兵马司的官员办事不力,全是因为驸马李冕,也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突然派人抢走了草场院所有的娼妓和赌坊。” 马云听了这话愣住了,怎么会是所有的娼妓和赌坊,分别只是抢走了四成的娼妓赌坊。 数目明显对不上,难不成是为了加重李冕的罪责,故意把四成说成了全部。 马云略微一想,便觉得不对劲了。 想要加重驸马李冕的罪责,直接说出五十万两银子的市税便可以了。 偏偏在说出二十万两银子的市税以后,说出了一句全部的娼妓赌坊。 就在马云思索这其中的猫腻,隔着一层轻纱的嘉祯皇帝,又开始故弄玄虚了。 嘉祯皇帝伸出了手指,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下,收回了常服的大袖,重新在蒲团上了摆出了打坐的姿态。 一般的官员看到嘉祯皇帝的这个动作,只会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冯宝可就不同了,作为东厂督公,可谓是权势滔天的大太监,心里也是一惊。 他赶紧走了过去,走到了罗幔旁边,低眉顺眼的说道:“奴婢这就去把李冕抓到诏狱里,用心审问,到底有没有这件事。” 马云听到一句抓到诏狱,脑门子再次沁出了冷汗,脸色惨白了起来。 任何人进了诏狱,不死也得脱层皮,何况是触怒了嘉祯皇帝的人。 冯宝的干儿子为了表功,肯定是一个比一个凶狠的招待李冕,在他身上使出各种酷刑。 至于李冕的身份是驸马,太监们可不会在乎,就算是藩王进了诏狱也得脱一层皮,何况是区区一个寒门驸马。 马云已经看到了李冕进了诏狱以后,遭受到酷刑的场景,一时间脊背发寒,手脚冰凉的站在原地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心里暗暗后悔,刚才就应该直接打断万安的话,不让他说出来,先一步把手里的奏章送过去。 马云刚刚走进三座门,还没搞清楚局势,不知道万安会说出不利于李冕的话来。 更没想到,在面圣的时候,会把草场院拿出来。 马云如果是知道草场院涉及二十万的银子,冒着大不敬,也要赶紧拦下万安所要说的话。 只要超过了一万两银子,任何事在嘉祯皇帝心里都会变成大事了。 以当前的形势来看,都不是山雨欲来了,一场狂风暴雨即将落在李冕的头上。 他在这场狂风暴雨面前,还不如一盆梅瓣春兰,只有一个被摧残的下场。 嘉祯皇帝听到了冯宝的询问,依旧是一言不发,却把手里的道经换成了楠木玉首尘尾,拿在手里轻轻甩了一下。 冯宝明白了皇爷的意思,立即挺直了腰杆,准备亲自带人捉拿了李冕。 万安露出了笑容,看来李冕这一回在劫难逃了,还真的印证了鄢懋卿所说的那句话。 不用他们动手,自然就会有人收拾李冕。 但是让万安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收拾李冕的那人居然是东厂,还是由东厂督公冯宝亲自动手。 没有了任何缓和的余地,只会落到一个不人不鬼的下场。 马云眼看着东厂督公冯宝从身边路过,准备离开三座门抓走李冕,带到诏狱里审问。 他的后背当时就被冷汗湿透了,不顾安危的上前了几啊,做出了冒犯的行为:“陛下且慢,奴婢这里有一封奏章交上来,驸马再三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陛下的奏章,说是可以解决草场院的事情。” 马云说这句话的时候,同样是低眉顺眼,不敢正眼看嘉祯皇帝一眼。 不过,马云的眼神却在紧紧的盯着冯宝,希望他能够缓一缓,不要现在就去抓走了驸马李冕。 留给李冕一个辩解的机会,看过了奏章以后再做决定。 鄢懋卿看了一眼两腿已经开始发抖的马云,摇了摇头,不认为他的这番话可以起到作用。 想要凭借一封奏章,就解决了草场院的事情? 痴人说梦。 别说是一份奏章了,就算是长平公主亲自过来,身份依旧是嫡长公主,不会有任何的作用。 这一次涉及到了嘉祯皇帝的银子,还是二十万两银子,任何人来都没有用处。 万安不明白嘉祯皇帝的心思,却知道这件事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了,出口讥讽了一句:“你就别想着给李冕求情了,德不配位必有殃灾,他没了驸马的身份,对于一个泥腿子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这一次只是让朝廷损失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市税,抓走了李冕还有补救的余地,下一次又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端来,他贫贱的出身压不住驸马的尊贵。” 万安的这句话,获得了绯服官员的一致点头,认为李冕有今天的下场,全都是他德不配位。 长平公主不安分也就罢了,宦官、严党、东林党先后派人告诫了她一句,结果没有换来任何的息事宁人。 反而是驸马李冕不安分了,居然是做出了抢夺草场院娼妓赌坊的恶行来,最终惹恼了嘉祯皇帝。 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只能自食其果了。 马云捧在头顶的奏章,始终没人接过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他惊慌失措的跪在地上,‘砰砰’的用力磕头,还没磕几下,就在临清贡砖上见了红。 马云的脑门开始磕破出血了,还是不管不顾,用力的磕在临清贡砖上。 冯宝到底不是刘瑾那般的狼心狗肺,过去没少受到皇后娘娘的照顾,虽说已经树倒猢狲散了,但没有屈服郑贵妃的淫威,作出刁难长平公主的行为。 他看着马云衷心耿耿的样子,于心不忍,只能停下了脚步,转身走过去接过来了奏章。 冯宝到底是东厂督公,接过来奏章递了进去。 嘉祯皇帝在官员的面前没有驳了冯宝的面子,接过来奏章,翻开看了一眼。 第九十三章 一两银子 嘉祯皇帝看了一眼,立即绷紧了双手,官青纸奏章出现了褶皱。 斜放在手臂上的乌木玉首尘尾,滑落到手腕处,却没有觉察到。 嘉祯皇帝绷直了身子,看似还是坐在蒲团上打坐,却让旁边的冯宝眼皮直跳。 就连冯宝都出现了心惊胆战的情绪,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离开三座门这个是非之地。 一刻也不想呆了,等到皇爷再次回到罗幔里,再说在旁边伺候。 冯宝作为嘉祯皇帝身边的大伴,早就对这位天子知根知底了,只是从嘉祯皇帝轻微的情绪变化,判断出他会走出罗幔了。 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嘉祯皇帝一手拿着官青纸奏章,另一只手甩了一下乌木玉首尘尾,扒开了罗幔,走到了三座门的大殿里。 三座门大殿按照紫禁城的规格建造,崇饰富丽,雕刻华藻。 廊檐下有着密集的斗栱,梁枋绘制着级别最高的和玺彩画。 红木门窗上半部嵌着菱花格纹,下半部浮雕云龙图案,榫卯安放着镌刻了龙纹的鎏金铜叶。 嘉祯皇帝和朝臣之间,还有一尊铜香炉,点着沉香,来自南洋的最上乘沉香莺歌绿。 日夜点燃,常年不息。 嘉祯皇帝走出罗幔来到大殿里,问出的第一句话,当场就让万安脊背发寒了。 “草场院每年缴纳给朝廷的市税是二十万两银子。” 只是这一句话,没有任何严厉的措辞,一句带着询问意思的话语。 万安的脑门上冒出了冷汗,颤颤巍巍的跪在了地上,脑门磕在临清贡砖表面,不敢抬头看嘉祯皇帝了。 过了许久,万安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启……启禀陛下,确……确实是二十万两银子。” 嘉祯皇帝听到万安的回答,握住官青纸奏章的手掌,更加用力了,纸张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这个声音微不可闻,没被绯服官员听到,却让站在旁边的冯宝亡魂大冒。 跟在皇爷身边很多年了,还从来没有见过皇爷出现过今天这般的反常情绪。 冯宝根据自己对皇爷的了解,向来自比闲云野鹤的皇爷,心里生出了嗔念。 嘉祯皇帝一言不发,转头看向了脸色难看的鄢懋卿,静静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出任何话。 鄢懋卿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装聋作哑了,只能张嘴说话:“启禀陛下,微臣兼领着长芦盐运衙门的御史,平时大部分精力全都放在了盐引衙门,对于京城里的情况不甚了解。监察草场院市税的重任,一直是放在万安身上,微臣很少过问。” 万安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临清贡砖上,比起马云还要用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陛下,微臣只是负责监察草场院的市税,具体收取多少银子,一直都是由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门掌管。陛下想要询问草场院的市税到底是多少,应该找来这两个衙门的官员,还请陛下明鉴。” 事情到了这一步,鄢懋卿虽然不知道那封官青纸奏章里写了些什么,以他敏锐的嗅觉,已经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是一位在官场沉浮了多年的老官僚,只要有任何的风吹草动,毫不犹豫的就把万安给卖了。 万安没有办法,只能拖着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门下水,希望多找来几人挡灾,可以减轻罪责。 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对触怒了嘉祯皇帝,先把错认了总有好处。 等到嘉祯皇帝主动说出了办事不利的地方,就没有了任何挽回的余地,只能等着罢官免职了。 这都是轻的,就怕脑袋搬了家。 嘉祯皇帝回头看了冯宝一眼,对方心领神会,立即弓着腰快步退出了三座门大殿。 冯宝离开大殿的一瞬间,长舒一口气,伸出官服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赶紧亲自带人去找来了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门的官员。 这点小事不需要他一个东厂督公亲自去办,由于三座门大殿里逐渐压抑的气氛,不想再进去了。 冯宝便亲自带人前往了两处衙门,叫来了主管草场院市税的官员,无论主管官员递上再多的银子,一概不收,还板着一张脸,俨然成了一位清官廉吏。 两名主管草场院市税的官员,尤其是卢光祖还在心里嘲笑李冕的自不量力,就像万安传回来的那句话,最终触怒了不能触动的人。 还没等他嘲笑完,心里有了不安的情绪,尤其是冯宝不肯收钱庄的兑票,更让他心里惶恐了起来。 顺天府衙门的官员,得知陛下想要询问草场院市税的征收情况,沈光祚没有推给手底下的属官,亲自赶往了三座门。 冯宝敬佩沈光祚人品的同时,却也认为他过于愚钝了,这个时候应该把下属推出去当个替死鬼,才是真正的为官之道。 卢光祖走进三座门的大殿,远远的便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万安,心里惶恐的情绪越发浓重了。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跪在了临清贡砖上,与万安一起跪在一排。 三座门大殿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始终透露着一股子压抑的气氛。 就连鄢懋卿都有些支撑不住了,想要跪在万安、卢光祖两人身边,主动承担起罪责。 他却怎么都跪不下去,旁人不知道嘉祯皇帝问出这句话的意思,他却隐约有些猜到了。 嘉祯皇帝突然有了动作,抬眼看向了跪在地上的马云:“从今天起,兼领草场院的税监太监。” 草场院的税监? 绯服官员全都是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区区一个草场院,哪里有资格设立税监衙门。 今天以前,可是从来没听说过草场院还会有税监太监。 嘉祯皇帝甩了一下乌木玉首尘尾,示意大殿里的官员可以退一下了,他要继续修道了。 随着绯服官员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万安、卢光祖等人也是如蒙大赦地离开了。 大殿里只剩下了嘉祯皇帝一人。 还有站在一旁小心伺候的冯宝。 嘉祯皇帝望着官员们离开的背影,念叨了一句话。 “一两银子十六钱。” 第九十四章 十六钱 “一两银子十六钱。” 李冕坐在前庭的牡丹台花架下,叫来几名丫鬟搬来了红木棋枰,闲来无事,拉着过来拜访的孙传庭手谈起了围棋。 孙传庭过来只为了一件事,京城里传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卢光祖昨天从三座门回来以后,当晚就被东厂抓进了诏狱。 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知道是否能够活着回来了。 这件事放在京城里,不大不小,引不起多少波澜。 放在平时,更不会引起孙传庭的注意,只是当做东厂又在胡乱抓人了。 不过,孙传庭想到这其中还牵着一个人,负责帮李冕送去了一封奏章的马云,事情不简单了。 按理来说,抓进诏狱的那人,应该是李冕才对。 结果却出乎了孙传庭的预料,也让孙公、袁公二人没有想到,李冕始终安然无恙地待在府里,倒是卢光祖被抓进了诏狱。 只是因为马云送去了一封奏章。 孙传庭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天色刚亮,便匆匆迁往了什刹海,拜访李冕询问着其中的内情。 李冕只是说了一句一两银子十六钱,停住了嘴,不往下说了。 突然说出这话,突兀的同时,又让人摸不清头脑。 孙传庭没了手谈的心思,收回了湖罗衫袖子,拿着白釉棋子,始终不肯落子:“晋冠有点吊人胃口了,还不赶紧说出来,不然的话,今天这局手谈别想持续下去了。孙某也吊一吊你的胃口,再是犯了棋瘾,也只能干瞪眼看着了。” 李冕哪有什么棋瘾,只不过是突然来了兴致,便拉着孙传庭一起手谈几局。 下也行,不下也无妨。 李冕收回了拿着黑釉棋子的手掌,把棋子放在了棋盒里,继续说了起来:“嘉祯皇帝可以说是历代皇帝里最有权术的天子之一,陛下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默许了官员的中饱私囊,先喂饱了这帮官员,再借着他们谋取银利。官员再是谋取私利,也得有个限度,按照嘉祯皇帝的估算,一两银子十六钱,官员拿走六钱,给他留下十钱,勉强还可以接受。” “难怪万安听到一句询问,当场就吓得跪在了地上。”马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牡丹台花架下,手里提着一只松花釉茶壶,像是来送茶水,又像是来偷听。 马云听到李冕慢条斯理说出的一番话,一脸的恍然,下意识脱口而出了当时的情况。 他很快又是露出了尴尬的神情,这句话说出口,暴露偷听的嫌疑。 马云赶紧解释了一句:“奴婢得知孙家小郎君过来拜访,担心怠慢了贵客,送来一壶小蚬春,这可是一位金陵官员送来的孝敬,是今年的新茶。” 马云说完这句话,赶紧从丫鬟捧着的漆盘里,拿出来一只松花釉盖碗,先给李冕斟上了新茶小蚬春。 紧随其后,又拿出一支松花釉盖碗,倒满了新茶小蚬春,放在了孙传庭旁边。 他只是过来送茶,茶水送到了,人却赖着不走了。 李冕看了他一眼,没有说出赶人的话,算是默认了他站在身边旁听。 孙传庭更没有赶走马云的意思,立即询问起了当时的情况:“当时万安也在?” 马云松了一口气,有了这句询问,可以光明正大的赖在驸马身边不走了。 他点了点头说道:“不仅仅是万安,顺天府衙门的知府沈光祚也被叫去了,只是没有跪在地上,腰杆笔挺的站在三座门大殿里。后来,倒是没有发生龙颜大怒的情况,只是让奴婢兼领了草场院得税监太监,奴婢到现在还在纳闷,一个小小的草场院怎么突然设立了税监衙门。” 草场院设立税监衙门这件事,同样是让孙传庭想不通,崇文门设立税监衙门倒是可以理解,那是漕运河道的终点。 草场院就不同,只是京城里的一片街巷,丁口比起崇文门来说差了太多。 唯一可以知道称道的地方,在于草场院拥有大量的娼妓赌坊。 李冕解答了两人心里的疑惑:“嘉祯皇帝以为自己拿走了十钱,真实情况却恰恰相反,万安、卢光祖等官员拿走了十钱,只给嘉祯皇帝留下了六钱。” 孙传庭、马云两人同时恍然了,很快又瞪圆了眼睛,不约而同的说出了同一句话。 “他们怎么敢。” 李冕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这件事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已经做了出来,要不然也不会引起嘉祯皇帝的震怒,当天就把卢光祖抓紧了诏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孙传庭喃喃自语了几句,想通了一切的关节,明白李冕为何突然插手草场院的事情了。 面对京城里的众多衙门,依旧是没有任何的退缩,笃定了他可以对抗京城里的众多衙门。 原来李冕早就看清楚了草场院的利益关系,本来就没想着自己站在京城里衙门的对立面,而是让这些衙门站在了嘉祯皇帝的对立面。 区区一个寒门驸马,却用一些不起眼的手段,解决了那些可以轻松捏死他的众多衙门。 孙传庭只是想想,忍不住心潮澎湃了起来,猛的拍了一下乌木棋枰,上面的陶瓷棋子‘噼里啪啦’落在了地上。 他没有心情关心洒落了一地的棋子,从粉彩花鸟图瓷墩上站了起来,不停的来回踱步:“好手段!好手段!” 孙传庭不用继续解释了,依然想通了李冕的手段:“晋冠应该是拿出了十钱,在那封奏章里挑明了市税的情况,只要草场院在你的手里就能给宫里带去更多的银子,这才有了马公公担任草场院的税监太监。” 马云很是看不起草场院的税监衙门,补了一句:“是兼领。” 孙传庭突然被人打断,放在平时早就给了那人一巴掌,现在却是频频点头:“对,是兼领。没有直接把马公公的崇文门税监太监改成草场院税监太监,可见陛下对于这件事的处理,感到了满意。” 李冕点头了,又摇头了:“白谷说的这话不错,却也有不对的地方。不是十钱,是十六钱。” 第九十五章 御马监的示好 红桥先是一呆,俏脸上出现了很大的惊喜,差点把手里的妆花织金缎子掉在地上。 她赶紧抱紧了滑落的缎匹,很想问上一句当真? 却没有说出口,就怕问出来以后,公主因为心中羞涩,反口了。 红桥心里打定了主意,无论长平公主会不会反口,她都咬定了这件事,明天就去红螺寺里合算姑爷和公主的八字。 红桥顺着楼廊走下了绣房,又打起了其他小九九,赶紧去把这话告诉了芸娘。 赶紧去找来姑爷,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芸娘坐在西楼的廊栏附近,打开了端木良锦匣子,偷笑着数起了兑票,还有一些散碎银子。 她来到西楼楼阁,不像李冕那般,有着欣赏什刹海碧波荡漾风景的心思。 芸娘每次清点银钱的时候,总会找到一个背人的地方,以免被其他人看到了。 西楼就是芸娘的秘密藏匿地点之一,也是她常来的地点,尤其是在姑爷来到府里以后。 自从姑爷喜欢在西楼廊栏附近赏景,清客园的女清客全都不来了,见了姑爷有些私塾蒙童见到教书先生的意思,带着几分敬畏。 这可把芸娘乐坏了,只要姑爷不在府里,西楼就是最好的清点银钱地点。 芸娘刚刚打开端木良锦匣子,就听到楼廊传来了脚步声,赶紧合上了盖子,两只手掌按在了匣子上,如同护着小鸡的母鸡,紧张兮兮的盯着楼廊入口。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红桥走上西楼,瞧见芸娘紧张兮兮的神情,两只白嫩手掌又在按着端木良锦匣子,很快就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红桥装作没有看见,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公主想要合算她与姑爷的八字,你快去找来姑爷,要来八字,奴家先去一趟红螺寺。” 芸娘听到这话的反应,同样是呆住了,顾不上清点端木良锦匣子里的银钱了。 她赶紧锁上了铜锁,斜跨着端木良锦匣子,提着青色褙子跑下了西楼。 雉奴在离开府里的时候,告诉了姑爷的去向,就是为了防止有事找不到姑爷的行踪。 李冕前往了养济院,破坏残缺的养济院与过去相比,有了些不一样的变化。 虽然还是破壁残垣,到处破破烂烂。 却没有了杂草,院子里的砖瓦泥土也都清理干净了。 养济院只是看起来比较破败,整理的还算干净整洁,不像第一次过来的时候那般,没有下脚的地方。 李冕先去了养济院里仅有的几间屋子,看望了已经可以半躺在床上的李定国爷爷,寒暄了几句:“老爷子的身体康健多了,比起第一次见到老爷子的时候,多了精气神,再休养一些日子,估计就可以下地了。” 李老头没有见过李冕,上一次过来的时候,还躺在病榻上陷入昏迷。 好在李冕及时安排了一名郎中,过来给李老头治病,又送来了支撑很多天吃喝的粮食。 李老头的身体渐渐好转,一天比一天康健,捡回来一条命。 李老头一脸迷茫,不清楚这位穿着宁绸圆领袍的官绅公子是谁,上来就说了一些关切的话。 不禁让他受宠若惊,他这样的草民,哪里受到过官绅公子的礼遇。 一名半大孩子当初见到过李冕,今天轮到他照顾李老头,没想到有幸碰到了恩公。 半大孩子不顾身上的青布衫裤是这些年来唯一新剪裁的衫裤,直接跪在了地上,脑袋磕在屋子里的土地上。 李冕上前几步,赶紧扶起了半大孩子,没有让他继续磕下去。 李老头看着床榻前的情况,瞬间明白了,知道过来的这个人应该就是恩公李冕了。 “草民……” 李老头挣扎着要从床榻上起来,颤颤巍巍,也要跪在地上给李冕磕头:“草民这辈子也忘不了驸马爷的大恩大德,如果不是驸马爷从大牢里把孙儿救出来,老李家恐怕要断了香火了,这辈子报答不了驸马,下辈子也要报答,当牛做马也得报答驸马爷救了孙儿一条命的恩情。” 李冕再次扶住了李老头,不让他从床榻上起来:“你老人家一把岁数了,给我磕头的话,哪里受得起,会折寿的。你老人家还是在床榻上好生休养,把身子骨养好了比什么都重要,无论怎么样也得见着孙媳妇进门。” 李老头听到一句孙媳妇,黑瘦老脸上难得出现了笑容,也就不会强撑着起身了:“等到草民的孙儿回来了,一定要让他给驸马爷多磕几个响头,往后有做的不对的地方,驸马爷千万别怪罪,市井草民不懂规矩,需要驸马爷多加管教。” 孙传庭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看来活了一把年纪的李老头一点也不傻。 话里话外,依然是让李定国成为了自家人。 倒也是自家人了,李定国现在是皇庄的佃户身份。 不过,从李老头的口气里可以听得出来,双方亲近的关系,已经不仅仅是佃户了 应该是家生子。 官绅宅子里的家生子,是世代为仆的仆役生得孩子,忠心方面没得挑,主人家也会对家生子更加看重。 往往委以重任,担任儿子身边的贴身长随,或是女儿身边的贴身丫鬟。 世代为奴,在读书人看来是莫大的侮辱,比起杀了他们还难受,肯定要悬梁自尽了。 在当今这个世道,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可以给官绅家里世代为奴,意味着世世代代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李冕看着一脸期盼的李老头,没有拒绝,李定国成为皇庄的家生子倒是一桩好事:“回去以后,我与娘子商量一二,给李定国说一门亲事,找一位贤惠的良善女子。” 李老头顿时就老泪纵横,伸出袖子,擦了擦眼泪:“草民死也可以瞑目了,等到老死的那天,见到了孙儿早死的爹娘,总算有一个交代了。” “恩公!” 就在这时,李定国一脸倦意地走进了养济院,来到李冕的身边。 一句话没说。 直接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下去。 第九十六章 家生子 草场院每年拿出来的市税银子,也可以说是每年的银利是五十万两银子,相当于半省的银税。 都察院、五城兵马司等众多衙门分走了三十万的银子,只给嘉祯皇帝分了二十万两银子,还让嘉祯皇帝误以为自己拿了十钱银子,官员们拿走了六钱银子。 李冕一厘银子都不要,不仅挑明了草场院每年的银利,还把所有的五十万两银子全都送到了宫里。 相比较官员拿的大头,皇帝只拿了小头。 更让嘉祯皇帝感到愤怒的一件事。 嘉祯皇帝自以为朝局一直在他的掌控里,谁曾想,已然有了脱离掌控的迹象。 这对于嘉祯皇帝来说,比起损失了三十万两银子,更让他难以接受。 冯宝当晚就带人前往了卢光祖家里,抓走了卢光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也不允许他有好下场。 嘉祯皇帝要拿着他的小命来杀鸡给猴看,敲打严党、东林党等官员,谁要是再做出了欺上瞒下的行为,只会落得一个抓进诏狱的下场。 孙传庭只要细细回想李冕的手段,心里总是忍不住的心潮澎湃起来,从没见过这般纵横捭阖的手段,心里有了佩服。 不过,孙传庭更想看到李冕对于这件事的收尾,尤其是怎么养活李定国、贺锦、老回回等一票青手把棍。 不论是李定国身边的养济院兄弟,还是贺锦招揽的漕工,老回回叫过来帮衬的灶户,想要控制整个草场院,少说也需要数百人。 马云担任了草场院的税监太监,上面有人了,用不了多久就能掌控草场院十成的娼妓赌坊,到那时就是数百张嗷嗷待哺的嘴。 李冕把草场院的银利全都交给了宫里,数百人的活路就成了问题,还不仅仅是吃饱穿暖那么简单,还得让他们赚来足够的银子。 不然,没人肯用心卖命,只是依靠情义两个字,维系不了多久。 李冕正要去办这件事,招了招手,安排一名丫鬟去叫来雉奴和秦良玉,一起前往的草场院。 李冕、孙传庭两人闲聊的牡丹台花架下,紧靠着前庭和中庭之间的白墙,绣房又在白墙附近。 两人的交谈声,一字不差全都传到了绣房里。 长平公主卷起了红罗褙子的袖口,提着湖笔,坐在红木书案前处理账册。 在听到两人的交谈声以后,长平公主放下了手里的湖笔,搭在官窑笔搁上,推开了柳条窗格。 她静静听着下方两人的交谈,听到一两银子十六钱的说辞,脸靥先是露出了诧异的神情,很快又是若有所思,在心里默默记下了驸马所说的话。 “吱呀——” 红桥今天换了一身银红比甲,脚上踩着一双花缎子高底鞋儿,看起来比起平时高了一些。 她怀里还抱着一匹妆花织金缎子,迈步走进了绣房里,先是把手里的妆花织金缎子,放在红木半月桌上,埋怨着看了一眼长平公主,忙去点燃了两盏白釉高脚灯。 等到晕黄的灯光,照亮了略显昏暗的绣房二楼。 红桥拿起妆花织金缎子,走了过去,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御马监的大太监王振,今天突然派来了一名干儿子,给府里送来了十匹妆花织金缎子。奴婢原本不想收下,这个狗奴才自从皇后娘娘前往了金陵以后,不念任何旧情,从来没说给府里送过孝敬,姑爷刚刚把得罪咱们的卢光祖送进了诏狱,狗奴才王振就派干儿子送来了孝敬,着实不是个东西。” 长平公主目送李冕离开了前庭,听到红桥说的这话,转过脸来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缎匹。 以她对于金银缎匹的寡淡性子,不把这些身外之物放在心上,也是不由满意了王振的大手笔。 王振作为宫里的八虎之一,以前没有必要给一位庶出公主送孝敬了,这也是过去不怎么理睬府里的原因。 这一次也不知道出了什么考虑,派遣干儿子送来了十匹妆花织金缎子,这可是江宁织造每年送到宫里的贡品。 市面上买不到,就连王振想要买来几匹送给对食的宫女,也得亲自去找同样是八虎之一的江宁织造太监汪直。 今天抬手就送来了十匹妆花织金缎子,可谓是大手笔了。 长平公主不在意这些绸缎的银价是多少,在意的是王振的态度,把她当成公主对待了。 长平公主接过来妆花织金缎子,轻轻抚摸,感受着缎匹的光滑亮丽,笑盈盈了:“家里有个男人确实是不一样了。”qqxδnew 红桥哼了一声,何止是不一样了,那些胆敢用权势来压迫公主的狗官,全都是被姑爷收拾了。 尤其是跳得最欢的卢光祖,到现在还没从诏狱里出来,恐怕出不来了。 就算是能够从诏狱里出来,也会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红桥心里得意极了,又开始帮着姑爷说好话了:“奴婢看谁还敢把公主当成软柿子,以为皇后娘娘去了金陵,公主就任人欺负了。有了姑爷撑腰,谁要是再敢欺负公主,卢光祖那个狗东西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长平公主知道这些话全都是红桥故意说出来,说给她听,帮着驸马说些好话。 她不得不承认,这些好话确实很中听。 李冕在她心里的分量又重了一些,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长平公主放下手里的妆花织金缎子,关闭了窗棂,嘱咐了一句:“驸马现在掌管府里的银钱了,这些缎匹便交给他入库,也任由驸马处置,想赏给谁都行,无需再给本宫禀报了。” 红桥俏脸上露出了慈笑,立即抱着妆花织金缎子离开绣房,带着几名丫鬟把所有的孝敬送到东梢间书房。 姑爷又被孙传庭给拐跑了,等到姑爷回来以后,交由他处置。 还没到红桥迈出绣房的门槛,身后又传来了一道声音。 长平公主轻声唤了一句:“过几日,你陪着姑爷去一趟京城里的红螺寺,找到寺里的知客僧,合算……” 长平公主话说一半,轻咬红唇,在她身上出现了永远也不可能出现的扭捏。 长平公主咬了咬贝齿,说出了难以启齿的下半句话。 “合算本宫与驸马的八字。” 第九十六章 亭亭如盖 李冕这一次没有扶起来李定国,站在床榻旁边,实实在在的受了这一跪。 对于李定国这般的草民来说,没有其他任何报答的方式,唯一可以表达心里感恩的举动,便是把李冕当做父母长辈,磕一个响头。 果不其然,李定国嗑完头以后,疲倦脸容出现了轻松的神态,笑容真挚了很多,感觉双方之间的关系更加亲近了。 李老头半躺在床榻上,露出了淳朴的笑容,今天这事总算圆满了。 李冕拍了拍李定国的肩膀,示意他跟着一起走出去,顺着草场院大街前往了附近的一棵老槐树。 这一次在草场院大街闲逛,依旧是有不少青手把棍得透过门缝,鬼头鬼脑的偷偷看着雉奴的脸蛋,还有秦良玉的修长玉腿。 秦良玉由于担心前往草场院,又会遭到青手把棍的刁难,身上的襦裙换成了青布衫裤。 她那双销魂的长腿,展露了出来,修长光润,极其的诱人。 不过,就在这些青手把棍看到李定国跟在附近,还是一副小心伺候的样子。 门缝后面鬼头鬼脑的目光,立即缩了回去,不敢再看一眼了。 李定国这段时间以来,带着养济院的兄弟,打退了一波又一波的青手把棍。 立下了很大的名声,京城的青手把棍都知道草场院有一位悍勇的李定国,如同潮头的磐石,无论用来多少青手把棍,始终是一动不动。 死在李定国手上的青手把棍,再次增加了七八条人命,名声更加响亮了。 戍守在辽东边关的边军,守了二三十年边关,手上沾染的人命都不一定有李定国多。 李定国拿着一把三眼铳,彻底打出了名声。 一行人来到老槐树下,早就有两人在旁边等着。 一位是拿着白纸扇的贺锦,另一位是拿着旱烟杆的老回回。 两人明显不对付,一人站在一侧。 相互看不顺眼,几乎就要打起来了。 他们两人各自带来的漕工和灶户,杀气腾腾,人手一把短刀,眼看就要拼杀起来了。 贺锦、老回回两人看见李定国以后,情绪明显更加躁动了,蠢蠢欲动,想要把李定国宰了。 李定国带来的养济院兄弟,也不是好相遇的角色,大多是军户出身,手里拿着一根三眼铳。 只要是有任何的风吹草动,立即点燃三眼铳,喷放一波过后,再用三眼铳敲烂漕工和灶户的脑袋。 李定国、贺锦、老回回三人虽说是自己人,这段时间因为争抢娼妓赌坊,闹的不可开交。 如果不是李冕强行压着,三方早就打起来了。 李冕走到老槐树旁边,伸出手从秦良玉手里接过来小杌子,折开以后,放在了老槐树前方。 他一屁股坐了下去,背靠着老槐树,随手捡起了一根枯枝。 孙传庭却是打量着老槐树,啧啧称奇的说了一句:“这棵老槐树的年数不短了,等到春暖花开,应该会出现亭亭如盖的景象。” 孙传庭刚说完这句话就顿住了,李冕还在老槐树下坐着,说出这话明摆着有大不敬的意思。 汉昭烈皇帝刘备年少的时候,曾经指着一棵大树,说那是华盖。 只有天子才能用华盖,谁要是乱说话,只有一个砍头的下场。 李冕拿出枯枝,示意李定国、贺锦老、回回三人蹲在旁边。 他拿起枯枝,在地上随便划拉了几下,粗略的划出了草场院的舆图。 李冕又在舆图上画出了三道线,尽量划分的公道,一人占据一块,最终在老槐树形成交点。 他指着舆图说道:“草场院的娼妓和赌坊就按照地上的舆图来划分,往后尽量控制手底下的兄弟,减少摩擦。你们要在一个月之内,吃下所有的娼妓赌坊,记住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李定国、贺锦、老回回三人在外面威名赫赫,在李冕身边,全都是老实巴交的点了点头,像是私塾里的蒙童。 他们三人明白李冕为何只给一个月的时间,因为一个月过后,必定会招来京城里其他青手把棍的报复。 李冕早就给他们说清楚了,即便是有马云担任税监太监,顶住了官面上的压力,京城里的众多衙门依旧不会死心。 不仅为了争夺本该属于众多衙门的三十万两银子,出于报复的同时,搅乱李冕每年孝敬给宫里的五十万两银子。 只要李冕掌控不了草场院,落了一个办事不力,草场院以后会渐渐回到京城的众多衙门手里。 李冕看着眼前的三人,语重心长的说道:“往后的日子不会安稳了,即便是在边关戍守的边军,一年也就遇到一次女真人南下,你们可就不一样了,几乎每个月都会遇到青手把棍的袭击。本驸马只有一个要求,守住各自的娼妓赌坊,当然了,也会给你们提供一些便利,虽说不可以披甲,却能拿着刀枪。” 李定国听到可以拿着刀枪,放心了:“小人不需要刀枪,能不能换成火药和铅弹,保证三眼铳有着充足的弹药。” 李冕早就已经提前想好了,拿着枯枝又在草场院的舆图画了一圈:“这件事要落在白谷的头上,负责掌管云间会馆的官员,应该是袁公的一位门生,每年都会销毁一批不能用的火药和铅弹,到时候安排你去接下这份营生。” 云间会馆隶属于户部衙门,位于前门大街的大江胡同,开局给佛朗机火炮制造火药。 说是去帮云间会馆销毁火药和铅弹,其实是把那些还能用的弹药,全都运到草场院里。 不过要给云间会馆的官员一些银子,也是官员用来谋取私利的惯用手段。 李定国看着枯枝划了一圈的动作,明白了李冕的意思:“恩公放心,小人只会在草场院使用三眼铳,不会在京城里的其他地方使用。” 有了这句话的保证,李冕放心了:“你家里世代都是军户,按照规矩可以拿着父辈留下的武器甲胄,平日里拿着武器没有任何问题,切记不能在京城里披甲。” 第九十七章 营生 相比较李定国的养济院兄弟,有一口吃的就成,彻底把这条命卖给了驸马李冕。 贺锦和老回回的兄弟就不一样了,除了吃喝以外,也想着赚了一些银子。 凡是跟着来到草场院的漕工和灶户,全都是亡命徒,舍了自己这条性命不要,只求让家里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贺锦、老回回两人平时闹得再凶,碰到了涉及各自兄弟的安排,又开始同气连枝了。 贺锦收起了手里的白纸扇,眼巴巴的看着李冕,按耐不住的询问道:“东家准备把草场院赚来的银子,全都交给了宫里,学生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还要养活一帮兄弟,不知道这些兄弟的出路,到底在哪里。” 李冕终于等来了这句话,观察了三人的表现,各不相同。 李定国是一脸的不在意,反正过去的日子已经够苦了,还能比现在更苦不成? 只要有一口吃的,他和养济院的兄弟就会踏踏实实的守住娼妓赌坊。 贺锦、老回回两人就不同了,考虑的东西更多,只有切实的银利,才能维系一个牢不可破的关系。 草场院最大的银利是娼妓和赌坊,赚来的银子全都交给了宫里,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买卖,可以养活草场院的数百张嗷嗷待哺的嘴。 还不是数百张嘴那么简单,而是数百个家庭。 李冕早就想好了,既然做出了上缴所有银子的决定,提前想好了草场院众人的活路。 孙传庭听到了贺锦的询问,不再四处打量了,左瞧右看,像是在游山玩水一般。 他今天跟着一起过来,只为了一件事,想要见识李冕的收尾手段。 他在过来以前,帮着李冕想了很多收尾手段,全都是不尽人意。m 倒是可以赚来一些银子,最多养活几十人,远远不够填补数百张嘴的银子。 孙传庭可以想到最有用的法子,借着娼妓赌坊的便利,贩卖虾须丸、百战膏等滋补的壮阳药。 销路应该不错,可以赚来很多银子。 孙传庭要仔细珠算过,即便是借着娼妓赌坊做一些贩卖壮阳药的赚钱买卖,依旧是养不活数百人。 他的这个忧虑,也是众多衙门等着看李冕笑话的地方,只顾着巴结嘉祯皇帝了,做出的决定一点也不切合真实情况。 最多一个月的时间,李冕强占了的娼妓赌坊,只会不战自溃。 没有足够的银子养家,那些漕工灶户再是有情义,也得为家里考虑。 等到一个月以后,漕工灶户只会陆陆续续离开草场院,重新拾起过去的营生,赚来银子养活一家老小。 等到那个时候,便是李冕最为虚弱的时候,也是京城里众多衙门出手的好时机。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快就能夺回草场院了。 到那个时候,李冕这段时间以来做出的所有努力,全都成了一场空。 万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草场院,坐在柳泉居的二楼雅间,站在廊栏附近,看向了老槐树。 在他旁边,还坐着大理寺寺丞田维嘉,御马监四卫营的千户孙守廉。 除了还在诏狱里饱受折磨的卢光祖,曾经前往什刹海,用各自手里的权利也逼迫长平公主的官员,再一次聚齐了。 万安没有了当初在三座门时的惶恐,又恢复了都察院御史该有的官威:“李冕把一切想的太简单了,等到一个月以后,事情不是甩了草场院就能解决的了。等到那个时候,想甩都甩不掉了。” 孙守廉被人拿捏了把柄,还是贩卖私盐的把柄,心里恨死了李冕:“等到那个时候,草场院再一次回到了咱们的手里,由京城里的各个衙门掌控。每年孝敬给宫里的五十万两银子,还得一分不少,却不是由咱们来孝敬了。谁在陛下面前就夸下了海口,谁给送上去,陛下也只会找李冕索要五十万两银子。” 说到这里,万安、田维嘉、孙守廉三人全都是会心一笑,似乎看到李冕拿不出五十万两银子的光景了。 嘉祯皇帝是个挺爱财的天子,无论李冕在那封奏章里许诺了再多好处,只要拿不出来五十六万两银子,一切全都是一纸空谈。 李冕不仅无功,还有天大的罪过,恐怕保不住驸马的名头了。 田维嘉摇了摇头,看向那位寒门驸马充满了厌恶:“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泥腿子,陡然暴富了,自以为是的开始指点江山,帮着长平公主出头。殊不知,等到他见识到了陛下的龙颜大怒,估计保不住驸马了身份,还会连累长平公主了。” 说到这里,田维嘉倒是帮他想了一个主意:“当然了,也有解决的办法,只要李冕给草场院的数百张嘴找到一条活路,便可以轻松解决一个月后的危难。” “哈哈。” “哈哈。” “哈哈。” 这话刚说完,立即引起了三人的大笑,全都是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刚才那句给数百人找来一条活路,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李冕把娼妓赌坊赚来的所有银子,全都孝敬给了宫里,哪里还能找来养活数百人的营生。 养活几十人倒是有法子,养活数百人可就难如登天了。 除非是让这数百人全都吃上一份皇粮,要么是穿上一身官衣,要么全都成为皇庄里的佃户我。 万安、田维嘉、孙守廉三人只是想了想,很快就掐灭了唯二可以解决数百人营生的念头。 不说没有希望吧,那也是完全不可能。 给一两人安排一身官衣倒是可以,上哪里去找来数百人的官衣。 皇庄佃户更加做不到了,按照宫里的规矩,公主出嫁陪衬的田庄,大多是在五百亩左右。 长平公主的皇庄养活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女都困难,更别说再去养活数百张嗷嗷待哺的嘴了。 李冕似乎只有一个关进诏狱的下场了。 第九十八章 粪段 李冕划分了李定国、贺锦、老回回三人的地盘,接下来便是养活他们手底下兄弟的营生了,经过深思熟虑,已经提前为他们考虑好了。 李冕放下手里的枯枝,询问了一句:“你们可曾听说过粪段。” 孙传庭听到粪段两个字,脸上出现了困惑的神情,头一次听到了不知道的说辞。 他对于底层老百姓也算是颇为了解了,粪段这个词倒还是第一次听说,更加不知道粪段有何作用。 李定国、贺锦、老回回三人听到这个词,眼睛全都亮了,明白了李冕的意思,全都是重重点头。 他们养活底下兄弟的营生,总算是有着落了。 粪段负责给县城里的官绅老百姓清理粪便,这个买卖听起来不是很雅观,还让人觉得臭不可闻。 却不需要粪段亲自动手,往往都是从乡下雇佣老百姓来清理粪便。 不用给工银,直接用粪便当做工银,支付给挑粪的老百姓。 清理出来的粪便拿到乡下当做肥料贩卖,获得的银利可观丰厚。仟仟尛哾 鱼龙混杂的草场院有着众多的丁口,每天还有许多来来往往的官绅老百姓,做起粪段买卖,只要不嫌丢人现眼,足够养活上千漕工灶户。 李定国、贺锦、老回回手底下的兄弟们全都是穷苦人出身,只要有钱赚,哪里会在乎丢人现眼。 另外,粪便在官绅眼里是臭不可闻的下贱买卖,在老百姓眼里可是香饽饽一般的肥料。 田地里施了肥料,就能多长出来很多的粮食,这就涉及到老百姓的命根子了。 李定国、贺锦、老回回三人频频点头,明白了李冕的意思,终于给手底下的兄弟们找到了一条活路,全都是忍不住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孙传庭看着李定国三人听到一句粪段,情绪放轻松了,应该是找到了养活兄弟们的营生。 他心里越发的好奇了,想要知道粪段是什么意思。 李冕安排妥当了一切的事宜,草场院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完美的收尾。 不在草场院里多待了,起身回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孙传庭心痒难耐,实在忍不住的问了一句:“这个粪段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冕没有任何的藏着掖着,直接告诉了他,说出了粪段的营生。 孙传庭听到粪段是清理草场院的粪便,先是皱起了眉头,不明白臭不可闻的营生能够养活多少人。 很快就恍然了,他家里一直都是耕读传家,亲自在田地里耕过田,知道粪便在老百姓眼里是炙手可热的肥料。 极为的抢手,不是谁家的田地都能用上粪便做肥料。 只要能够运到乡下,很快就会被一抢而空。 孙传庭转过脸来,盯着李冕的脑袋看了半天,啧啧称奇的说道:“也不知道晋冠的脑子怎么长的,总是会有各种独到的见解,解决看似无解的难题。上一次以寒门驸马的身份面对京城里的众多衙门,是这般,先后利用了税监太监马云的上达天听,还有一两银子十六钱,直接把自己摘了出去,让京城里的众多衙门直面嘉祯皇帝。这一次也是一样,估摸着京城里的众多衙门就等着看你笑话了,等着李定国三人手底下的兄弟们在一个月以后不战自溃,结果你又想到了一个粪段的营生,解决了数百张嗷嗷待哺的嘴吃饭问题。只要晋冠跟着孙某去一趟大兴县,说不定还真的能够做成一些废漕改海的尝试。” 李冕见他还是贼心不死,无奈了:“这件事从长计议,李某到现在还没想到一个好法子,妥善解决废漕改海的弊政。毕竟你我心里都清楚,废漕改海这件事看似直把漕运改为海运,其实是涉及了阉党、严党、东林党,甚至是清流的利益,几乎是把朝廷里的朋党全都得罪了一遍,无论是谁都会是束手无策。” 孙传庭听到这话,沉默不语了,他何尝不知道废朝改海涉及了多少朋党的利益。 但漕运弊政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再不做出改变,大朱王朝就要被漕运一点点耗死了。 就像两宋年间的冗兵冗官冗费一样,不得不做出改变了,否则朝廷的财政税收支撑不了多少年了。 李冕不说话,只能伸出手来,拍了拍孙传庭的肩膀:“以孙兄的身份倒是可以做出一些尝试,只不过,李某只能说上一句好自为之了。毕竟废漕改海这件事不是李某所能触碰,稍有不慎,连带着我家娘子一起都得驱逐出京城,而且不仅仅是搬到金陵里居住那么简单,很有可能去守凤阳老家的祖陵,这辈子过着寄人篱下的凄苦日子,整天还得看太监和宫女的眼色,那日子简直是生不如死了。” 孙传庭知道李冕说的这话是实情,也就不勉强了:“孙某不再勉强晋冠了,总要有人为国做些事情,即便是粉身碎骨,孙某的想法依旧是不会有任何改变。依旧回去大兴县做些尝试,哪怕只能产生一些微弱的影响,只要有些影响总是好的。” 孙传庭没有半点的退缩,越是知道前面挡着多少利益朋党,越是坚定了内心的想法。 他抖了抖身上的青水纬罗直身,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这个世道,总要有一些不一样的颜色。” 李冕注视着孙传庭离开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心里的想法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只能说上一句人各有志吧。 他不会像孙传庭那般敢为天下先,即便是万劫不复,也要为国做些实事。 李冕首先想到的是保全自身,在不威胁个人安危的情况下,可以做出一些尝试。 让他跟着孙传庭一起去大兴县,做出一些废漕改海的改变,得罪朝廷里的所有朋党,包括清流在内也要得罪一遍。 李冕自己承认,他做不出来。 “姑爷。” 就在李冕思索着要不要给孙传庭一些建议的时候,街巷的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芸娘穿着青色褙子,挎着端木良锦匣子,一路小跑着过来。 第九十九章 红螺寺 她停在了李冕的面前,弯腰扶着旁边的雉奴,气喘吁吁的说了一句:“公主想要合算八字,红桥让奴婢来告诉姑爷一声,先把八字给她,红桥要先去一趟红螺寺。” 合算八字? 李冕忍不住笑了,看来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一步。 雉奴在旁边笑弯了眼,比起吃了塘栖枇杷还要开心的多,上一次是纳采,这一次是问名。 看来公主和姑爷要不了多久就要圆房了。 雉奴的小脸蛋突然烫红了起来,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自己是公主亲点的通房丫鬟。 等到公主和姑爷圆房过后,她不就是要…… 呀,羞死个人。 回去的路上,李冕奇怪的看了一眼旁边的雉奴,见她始终都是低着双环髻脑袋瓜,脸蛋儿烫红,一句话不说的跟在后面。 放在平时,得知公主和姑爷合算八字,早就欢呼雀跃的叽叽喳喳了起来。 今天怎么一反常态,没说一个字。 一点也不像呆萌的小雉奴了,着实是有些反常。 李冕来到府里的门口,停下脚步我,等着门房开门。 雉奴低着脑袋瓜,眸子盯着纻丝绣花鞋的脚尖,没有看到前方的姑爷突然停下了脚步。 “呀。” 雉奴突然撞到了李冕的身上,揉了揉双环髻脑袋瓜,吃痛的叫了一声。 李冕不知道雉奴的心思,瞧见她呆萌的样子,伸出手捏了捏雉奴的脸蛋儿,回去歇着了。 第二天清晨,天色蒙蒙亮,李冕别人在雉奴的服侍下,穿戴整齐了,离开东厢房前往了红螺寺。 红桥本来是给李冕准备了一顶轿子,姑爷不喜欢乘坐轿子,便把轿子换成了马车。 李冕坐在马车内,宽大的车厢里,一左一右跪坐着两名美婢。 雉奴面前放着一只食箩,放着满满的塘栖枇杷,外面澄黄,果肉饱满。 她旁边还有一只青蓝窑变高足碗,比起一般的藻盘要高出一些,更方便让李冕拿到已经剥好的塘栖枇杷。 虽然不需要李冕亲手去拿,免得手上沾染了塘栖枇杷的汁水,还要再去清洗。 雉奴还是贴心的准备了高足婉,李冕可以不拿,作为丫鬟要贴心的考虑到所有细节。 雉奴咽了咽口水,剥好了塘栖枇杷,伸出白嫩的小手拿起来,喂到了李冕的嘴里。 她闻着塘栖枇杷的味道,都快馋死了,没有主动说出半句想要吃塘栖枇杷的话。 姑爷赏给了,才能吃。 不赏给的话,绝对不能主动讨要。 红桥又换了一身衣裳,由于是去红螺寺里求姻缘,专门穿了一件红缎子对衿衫儿,求个好兆头,希望姑爷和公主的八字很合。 也只会很合,事事为姑爷考虑的她,昨天已经提前去了一趟红螺寺。 她提前给了一笔香火钱,红螺寺的知客僧应该知道说些什么话。 红桥念了好一阵书了,有些口干,端起旁边的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给姑爷念起了《梦溪笔谈》。 李冕斜倚在马车的软榻上,雉奴喂着塘栖枇杷,红桥在旁边念书给他听。 心满意足了,这才是一位驸马应该过的悠闲日子。 他时不时睁开眼,透过马车的竹帘子,看向正在驾车的秦良玉。 在他的要求下,秦良玉穿在身上的青布衫裤,换成了红潞绸裤儿,把她那双修长的玉腿,衬托的圆滑优美。 李冕时不时睁开双眼,欣赏秦良玉圆润又修长的玉腿,日子越发逍遥了起来。 马车走的不紧不慢,却也没用多少时间,便抵达了红螺寺。 作为京城里香火旺盛的寺庙,很多香客与李冕一样,起了一个大早,早早的便来红螺寺烧香。 李冕乘坐的马车,停在了三间四柱的石牌楼前方。 李冕下了马车,见识到了京城里久负盛名的千年古刹红螺寺。 红螺寺位于上千亩的苍翠古松林之中,背靠着红螺山,南面是红螺湖。 山水环绕,景色宜人。 天色还尚早,红螺寺的石牌楼前,已经出现了很多的香客。仟仟尛哾 全都是起了一个大早,过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大多还是穿着绸缎的官绅家眷。 李冕看着香火鼎盛的红螺寺,想起了过去寄居的静安寺:“姓方的老和尚要是在静安寺里见到这般的光景,估摸着好几天做梦都会笑醒了。” 红桥掩唇轻笑,知道姑爷调侃了一句的老和尚是谁,静安寺的方住持,一个与众不同的老和尚。 红桥走到李冕的旁边,指着人数还不算太多的山道说了一句:“姑爷,咱们赶紧上去,趁着现在人数不多还能挤上去,再晚一些可就挤不动了。” 李冕点了点头,迈开脚步朝着红螺寺里走去,欣赏着沿途的风景。 不愧是一座千年古刹,景色着实不俗。 一行人进了山门,没有直接去大殿里烧香,顺着旁边的回廊,走向了一处偏殿。 一名中年和尚在偏殿门口坐着,身边已经簇拥了不少香客,正在为香客们解答心里的迷惘。 这名中年和尚是红螺寺里的知客僧,地位不低,是主持的师弟。 他看见红桥走了过来,知道是贵客来了,宣了一声佛号,告罪了一声,起身走进了偏殿里。 李冕在众多香客的注视下,紧随其后,一起走进了偏殿。 知客僧喊来一名小沙弥,上了一杯清茶,双手合十:“贫僧没有猜错的话,檀越这次过来,应该是求姻缘,还请檀越拿出双方的八字。” 换作一般人听到这话,肯定认为眼前的知客僧是个高僧,一眼就看出了他过来的目的。 李冕没有当回事,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红桥昨天来过了一趟。 应该是红桥提前告知了知客僧,今天会过来算姻缘。 知客僧接下来的话,果然是印证了李冕的想法:“大运流年三六合,红鸾天有喜庆,檀越好姻缘,这两人的八字简直是天作之合。” 李冕笑了,看来红桥昨天来了一趟,不仅仅是过来一趟那么简单,应该是给了不少的香火钱。 今天过来本来就是为了讨上一句吉利话,无论是他,还是长平公主,听到了红螺寺知客僧的这句话,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李冕在知客僧的期待里,果然是听到了他想听的那句话:“红桥,看赏。” 第一百章 人间绝色 红桥的手掌伸到了苏绣荷包里,拿出一些散碎银子,赏给了知客僧。 站在旁边的小沙弥,接过来散碎银子,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 他拿着银子直接放进了旁边的功德箱里,这就让赏赐了银子的香客,心里更加舒坦了。 不是打赏给了知客僧,而是当做了香火钱,给自身积了阴德。 李冕看着这一幕频频点头,难怪红螺寺香火旺盛,从这一个小细节就能看得出来,自然有香火兴旺的道理。 他不禁又想起了静安寺,等到哪天回去一趟,好说也歹说也得让姓方的老和尚前往红螺寺,在寺里挂单几天,学走红螺寺的香火经营。 李冕合算了八字,讨来了一个好兆头,又在红螺寺里闲逛了半天,欣赏了景色过后,吃了一顿斋饭,带着红桥、雉奴两人回去了。 不过在离开以前,他又来了一趟偏殿,想帮方老和尚问上一句,红螺丝是否允许云游僧人前来挂单。 方老和尚作为静安寺的主持,当然不是云游僧人了,不过以他的厚脸皮,只要有便宜可占,别说是自称云游和尚,甚至敢自称一句济公转世。 李冕走过赭色红泥墙月洞门,准备离开红螺寺了,已经从知客僧嘴里问清楚了,允许外来的云游僧人来寺里挂单,只不过需要持有度牒。 李冕对于知客僧的回答,感慨连连,尤其是持有度牒,越发感觉红螺寺的香火兴盛有道理了。 就拿规矩的完整来说,高明了不知多少。 红螺寺是个大寺,斋饭比较丰盛,如果云游僧人都可以过来挂单,估摸着挂单的僧人比起本寺的和尚还要多。 别的不说,附近的丐户堕民都会剃了光头,跑到红螺寺里白吃白喝。 有了度牒的要求就不一样了,那是朝廷颁发的僧道凭证,持有了度牒才算是真正的僧道,其他全都是冒充。 李冕走过红泥月洞门的时候,迎面刚好走来了一位公子,只是看了一眼,立即把头扭了过去。 不是熟人。 惊鸿一瞥,就让李冕心里莫名的‘怦怦’跳了起来。 “小……公子,听说中原人的算命可灵了,公子要不要试上一试。” 那名公子身穿一件翠篮云缎对襟,下身穿着貂鼠卧兔儿,丝鞋净袜。 肌肤胜雪,白的如同美玉一般莹润,浑身透露着一股子如草原天空一般纯净的气息,让人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句话。 君子如玉。 李冕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失态过,他见过的沉鱼落雁美人,有几位了。 京城第一名伶陈圆圆,江南第一才女沈宜修,全是名动天下的美人。 刚刚从身边走过去的那名公子,虽是一名男子,却让李冕心里产生的自惭形秽。 李冕心生感慨:“宋玉潘安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他心里微囧,头一次在贴身丫鬟红桥、雉奴面前失态了,还是因为一名俊俏公子。 这要是换成了女子还好说,偏偏是一名俊俏公子,这事要是传了出去,还不得让孙传庭下意识的远离他。 李冕想到自己因为一名俊俏公子心脏‘怦怦’乱跳,五味杂陈,心里产生了莫名的奇怪感觉。 虽说蓄养娈童是达官显贵的风雅,他却不想附庸这种风雅。 李冕皱起了眉头:“今天这是怎么了,着实是有些反常了。” 他摇了摇头,不敢在这里多呆了,准备带着红桥雉奴离开红螺寺了。 还没等他迈开脚步,忍不住笑了。 红桥雉奴两人同样是呆住了,呆呆的望着那名俊俏公子,自惭形秽的低下了脑袋。 等到俊俏公子离开了赭色红泥月洞门,红桥、雉奴两人这才恢复了正常,不再低着垂云髻和双环髻小脑袋瓜了。 红桥羡慕不已的说道:“也不知道那位公子怎么生的如此好看,奴婢一个女子都被比了下去,京城里找不出几个比他更好看的美人了。”仟仟尛哾 雉奴小鸡啄米一样的不停点头:“确实好好看啦,都快比得上姑爷了。” 李冕哑然失笑,还算是有自知之明:“姑爷比起那位俊俏公子差远喽。” 雉奴下意识又想点头,突然想到姑爷还站在这里,赶紧像个拨浪鼓一样不停摇头:“姑爷也很好看啦,那名俊俏公子最多和姑爷一样。” 俊俏公子还没有走多远,听到李冕主仆三人的议论声,回眸一笑。 大玉儿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李冕,认同了雉奴说的那句话:“这位公子身边的丫鬟说的不错,公子是京城里难得的一位俊俏小郎君。” 第一百零一章 雌雄难辨 眼前这位公子过于俊俏了,李冕拿捏不准他到底是个男子还是女子,目光下移,不留痕迹的看向了俊俏公子白皙脖颈,看他是否有喉结。 结果却出乎了李冕的预料,居然真的在俊俏公子白皙脖子上见到了微微隆起的喉结。 李冕只能在心里感慨,看来真的有人天生男生女相,相貌比起女子还要好看的多。 也难怪了,换成一般的女子不会像他这般,贸然与其他男子说话。 只有男儿身公子才会毫无避讳的与其他男子交谈,不受任何礼法教条的约束。 “小……公子,咱们赶紧转一圈便回去,莫要与这些中原人打交道,他们的心眼可奸诈了,平时没少用一些破铜烂铁换走科尔沁草原的宝马良驹。” 李冕听了这话,打量起了俊俏公子和他身边小书童的装束,虽然是一副中原人的打扮,在习惯上却有些不同。 中原关山公子多半喜欢穿着直身或是圆领袍,眼前这位俊俏公子穿着一件银鼠皮氅衣儿,下身穿着一条篮潞绸裤儿,脚上踩着一双红扇黑面靴。 跟在旁边的小书童也极为俊美,却一口一个中原人,又说了一句科尔沁草原,看来应该是来自北方草原的权贵。 李冕对于女真人没有多少好感,对于科尔沁草原的态度却是不咸不淡,知道女真人和嘉祯皇帝都在拉拢科尔沁草原。 科尔沁草原地域广阔,拥有四部十旗,空弦之士在二十万人以上。 女真人如果拉拢了科尔沁草原,便会一跃成为北方的霸主,对于中原产生极大的威胁。 嘉祯皇帝如果能够拉拢了科尔沁草原,已经成为中原心腹大患的女真人,便可以减轻很多压力了。 李冕对于北方草原的局势了解的比较浅显,想要知道更深的情况,还得去请教孙公袁公二人。 不过,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还等着处理草场院的收尾。 李冕笑了笑,只是轻轻点头,便准备带着红桥和雉奴离开了。 他没有把大玉儿当回事,只是惊叹于他俊美的容貌,堪比宋玉潘安了。 没怎么放在心上,更不会上赶着与大玉儿套近乎。 李冕转身就走的行为,登时让大玉儿轻蹙眉头,作为草原明珠的她,不论是在草原上,还是来到了中原的京城,全都是受到了权贵公子们的追捧。 还从来没有像李冕这般,在一名男子身上遇到过冷遇。 大玉儿对于那些上赶着巴结他的权贵公子,从来都是不屑一顾,没与哪位权贵公子有着过多的接触。 今天在李冕这里,突然被人无视了,反倒是让大玉儿勾起了好胜心。 不相信他在草原明珠的美貌面前无动于衷。 大玉儿主动说了一句:“我来自北方的科尔沁草原,头一次来到京城,人生地不熟,这位公子能否带着我游览红螺寺。” 李冕本来不想理睬他,略微想了想,还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再次走到了回廊里 没有别的原因,一是可以在一位俊美的公子身边,确实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二来,李冕喜欢宝马良驹,想着以后从这位来自科尔沁草原的权贵公子手里,买了几匹神骏的宝马。 李冕走到大玉儿身边,介绍起了偏殿的情况:“坐在大殿里的那名僧人是红螺寺的知客僧,也是本寺住持的师弟,也不知这位公子信不信因缘一说,但这位知客僧颇为擅长合算八字姻缘。” 大玉儿听到住持的师弟,想来应该是一位高僧了,脸容出现了尊敬的神色,准备走进去拜一拜。 她刚刚踏进偏殿的庭院里,立即引来了香客们的瞩目,眼里没有礼佛烧香了,全都是盯着大玉儿看个不停。 这些富贵出身的香客们,全都在心里感慨,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般俊美的公子。 一些蓄养了娈童的香客,脑子里出现了淫邪的念头,想要把这位俊俏公子带回宅子里颠龙倒凤。 那些颇为厌恶蓄养娈童的香客们,出现了相同的念头,着实是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们平时最是嫌弃蓄养娈童的嗜好了,没想到在今天,见了这位俊俏公子以后,也有了他们当初最为厌恶的想法。 香客们赶紧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经,在心里默默祷告自己有罪。 但无论他们怎么祷告,淫邪的念头总是萦绕在脑子里,无论如何都消散不去。 偏殿庭院里的香客们,看着李冕和俊俏公子一起走进了偏殿,全都是露出了羡慕的眼神,肚子里也不停的往上冒着酸水。 恨不不能取而代之,代替李冕与俊俏公子走在一起。 知客僧看着李冕和俊俏公子一起走来,出现了困惑的神情,刚刚合算完八字又回来了,还是与一名俊俏公子一起回来。 这件事就显得颇为耐人寻味了,难免引起遐想。 知客僧知道京城里的一些官绅公子,喜欢蓄养娈童,见到了这样的行为,不赞同也不反对。 这是官绅公子自己的喜好,与他无关。 知客僧看了一眼李冕,又看了一眼俊俏公子,心里恍然了。 难怪李冕身边的丫鬟昨天提前来了一趟,给了一笔不菲的香火钱,原因在这里。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知客僧露出了慈悲的笑容,看向一旁的俊俏公子:“不知这位公子是否相信因缘二字。” 大玉儿下意识想说不信,出于对高僧的敬重,还是坐在知客僧旁边的蒲团上,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知客僧没有找她要求姻缘的香火钱,李冕已经给过了,先后给了两次。 知客僧打量了几眼大玉儿的面相,突然惊咦了一声,宣称了一声佛号说道:“公子双耳轮廓分明,天庭饱满,一定是富贵人家出身。” 李冕站在旁边,撇了撇嘴,暗道香火钱还真是好赚,随便说两句哄人,就能赚来大把的银子。 以这位俊俏公子的穿着,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出来他是富贵出身。 不过,知客僧接下来的话,就让李冕觉得他有点高僧的样子了。 第一百零二章 高僧真高 知客僧收起僧袍的宽大袖子,朝着北方指了指:“你家中长辈一定是举重轻重的权贵,还是决定很多部落生死的权贵。” 大玉儿、小玉儿听了这话,同时是大吃一惊,面对眼前的知客僧,充满了敬意。 大玉儿双手合十,从香囊葫芦儿里拿出来一颗玛瑙,当做香火钱,放进了功德箱里:“未曾想到在红螺寺里,见到了一位真正的大德高僧,我这一次前往中原的京城,心里确实是有一些迷惘,还请大德高僧指点迷津。” 李冕看着知客僧指向北方的手势,又听到他说了一句决定很多部落的生死,暗道知客僧的不简单。 果不其然,很快就看到了俊俏公子从刚开始的不以为然,变成了恭恭敬敬的信女模样,甚至还拿出了一颗珍贵的玛瑙,当做了香火钱。 知客僧笑得合不拢嘴,尤其是在看到一颗玛瑙扔进了功德箱里,险些笑出声来。 不过为了保持大德高僧的气度,还是绷住了,继续保持着泥塑佛像般的脸容。 知客僧不是真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他要是有那般能掐会算的本领,早就去三座门里做个国师了,用不着整天在偏殿附近风吹雨淋赚来一些香火钱。 他能够看出大玉儿的身份,在于白皙脖子上,挂着一颗天珠。 旁人认不出来天珠,知客僧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西番密宗上师佩戴的佛珠,还得是殊胜上师,等到密宗上师去世以后,只有西番和草原的王爷们凭借权势获得天珠。 有银子都没地方买去,知客僧从眼前俊俏公子能够佩戴一颗天珠,叔伯长辈明摆着是北方草原的王爷。 知客僧又摸不准大玉儿到底是哪位王爷的子嗣,草原的王爷也分大小,根据掌握的部落多寡,权势也就不同。 他只能用出了惯用的招数,三分真七分假,在说出一些真实的消息以后,说出了一大堆模糊不清的话语。 由于双方是第一次见面,有了那些真实的消息,大玉儿自己就会把那些模糊不清的话语补充成真实情况。 红桥站在旁边,瞧见俊俏公子突然拿出来一颗玛瑙当做香火钱,不由得瞪大了眸子。 知客僧看到了红桥的动作,以为她做出了暗示,可以出手了,瞬间出现了我懂的神情,不会让红桥昨天白给了一大笔香火钱。 至于红桥身后的公子是个男子,他所钟情的俊俏公子也是个男子,就不是知客僧所关心的了。 他只是当做了官绅公子的一些特殊癖好,毕竟蓄养娈童的事情,在京城里屡见不鲜。 知客僧不得不承认,以俊俏公子比起女人还好看的脸蛋,难怪李冕费尽了心机安排丫鬟昨天提前给了一大笔香火钱。 另外,俊俏公子的身份也不简单,只要两人能够成就了一桩好事,说不定对于李冕的前途有着很大的帮助。 知客僧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开始帮着李冕说话了:“檀越最近红鸾星动,在今天就会遇到心仪的郎君,你切记要珍惜这段姻缘,这是上天赐予的一段金玉良缘。” 知客僧担心俊俏公子听不懂,说的再露骨了一些:“切记珍惜眼前人。”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故意朝着李冕看去,明里暗里都在暗示大玉儿一件事,她和李冕有一段金玉良缘。 知客僧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了,已经在李冕和俊俏公子身上费了不少的口舌,值得了那一大笔香火钱。 大玉儿、小玉儿两人听到知客僧说了一句红鸾星动,心里彻底笃定了,眼前的知客僧是一位真正大德高僧的。 以他是红螺寺住持师弟的身份,也应该是一位高僧。 大玉儿的情况全都被知客僧说中了,两人只是第一次见面,却通过面相,对于她的情况了如指掌。 大玉儿这一次前往京城,就是受到了父汗的嘱托,还有大朱王朝皇帝的邀请,在京城的宗室和番邦王子里挑选一位夫君。 这些权贵里有宗室成员裕王、信王,也有女真人的贝勒黄台吉、多尔衮,甚至还有李氏朝鲜的李天胤,安南的王兄黎椿等等番邦王子。 大玉儿作为草原明珠,父汗又是科尔沁草原的大汗,没有给她任何的压力,全凭本心挑选一名如意的夫君。 挑选附近这件事,正好应了知客僧所说的一句红鸾星动。 只不过,这件事目前只有科尔沁草原的大汗,嘉祯皇帝,女真人的大汗努尔哈赤等寥寥几人知道,还没有真正的传开。 大玉儿为了避免被人知道身份以后,那些人故意接近他,做出了伪装,看不清真实的样子,这才乔装打扮,与妹妹小玉儿提前来到了京城。 未曾想到刚来京城里,在红螺寺就碰见了一位大德高僧。 第一百零三章 紫藤寄松 大玉儿心事重重的离开了偏殿,顺着回廊,穿过了一座镀金圆顶塔尖,来到了红螺寺后院颇为有名的紫藤寄松景致。 一棵高出寺庙瓦檐的松树,枝分九叉,矗立在院落里。 两颗碗口粗的藤萝如同龙盘玉柱一般,爬满了松树的枝头,遮蔽了宽大院落的大半个天井。 李冕看出了俊俏公子有心事,还以为她在为姻缘发愁,没有心思掺合她的家事。 他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里,每天常做的一件事,游览美景,品尝美食。 李冕如数家珍的介绍起了红螺寺的紫藤寄松:“等待阳光明媚的时节,藤萝便会开满松树的所有枝头,整个院落里花香四溢。红螺寺的住持往往会邀请附近寺院的主持长老,还有京城里的文人雅士前往红螺寺,坐在树下赏花论道。” 大玉儿在草原上从来没有见过红螺寺里贴近画彩的精美建筑,更不曾见过漫天全是藤萝花的景象,注意力逐渐被李冕嘴里所说的景象所吸引了。 她看向了侃侃而谈的李冕,也不知是知客僧说了一句珍惜眼前人的缘故,还是因为李冕本就是一位气度不凡的公子,渐渐被他丰神俊朗的神采所吸引。 紫藤松树下。 一位穿着妆花织金缎子圆领袍的公子,笑容温和,慢条斯理的讲述着风土人情。 大玉儿也不知怎了,逐渐愣了神,柳眉杏艳的脸容,浮现了一丝嫣然笑意。 旁边的小玉儿慌个神,身为草原明珠的姐姐,虽说得到了父汗的承诺,可以凭借心意挑选夫君,但也得是从大朱王朝的藩王和番邦王子里挑选,不能从京城的官绅公子里挑选。 即便那人是公侯长子也不行。 唯一的例外,只有一个人。 孙传庭。 不过,孙公、袁公二人早就为孙传庭挑选好了娘子,是一位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不会参与这一次的夫君遴选。 倘若大玉儿不是草原明珠,也不是整个科尔沁草原大汗的长女,只是一位草原王爷的女儿,与眼前这位公子成就一桩姻缘,倒也无妨。 只可惜,草原明珠四个字的分量过重了,只有藩王和番邦王子才能消受得住。 小玉儿伸手扯了一下大玉儿的银鼠皮氅衣儿袖子,故意嘀咕了一句:“时候不早了,公子快些回去,免得家里担心。” 大玉儿听到妹妹小玉儿说了一句家里,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没有丝毫在意。 她本就是在草原上骑马长大的女子,性子率真,没有把妹妹的告诫放在心上。 “红螺寺的紫藤寄松,还有法源寺的丁香花海,全都是京城里难得一见的花事,公子如果能在京城里多待一段时日,到时候可以带着公子依次欣赏一遍。” 李冕听到了那名小书童的嘀咕,不在红螺寺里过多停留了,最后说了两句话,准备带着红桥、雉奴两人离开红螺寺了。 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倒不是一句客套话,难得又在京城里碰见了一位兴趣相投的公子,一个人过来欣赏紫藤寄松显得颇为无趣,不如一起过来。 至于另一位好友孙传庭,估摸着这两天就要前往大兴县了,短时间不会在京城里了。 邀请这位俊俏公子一起谈风弄月,就凭对方比女子还好看的俊俏容貌,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乐事。 大玉儿本想直接答应下来,却又被身后的妹妹小玉儿给拦住了。 小玉儿看着那位气度不俗的公子,实在不忍心他被害了,压低声音,小声嘀咕了起来:“男人总是爱吃醋,草原上的汉子为了争抢女人,甚至直接拿着刀相互厮杀起来,最终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姐姐可是草原明珠,京城里的藩王、番邦王子如果见到你和这位公子走的亲近,这位公子可就要遭殃了,肯定会遭到藩王和番邦王子的毒手。” 大玉儿对于李冕只是颇有好感,或多或少有着知客僧那句珍惜眼前人的影响,不可能因为见了一面,便产生了情愫。 大玉儿这些年以来,难得对一名男子产生了感官不错情绪,不想害了他的性命。 大玉儿看着布满大半个天井的藤萝,笑颜逐开:“等到公子所说的紫藤开花,到时候再来一趟红螺寺,如果能够遇见公子的话,不妨一起喝酒赏花。” 说到这里,大玉儿突然想起来中原人的酒量不行,笑容纯真的说道:“喝茶也行。”仟千仦哾 李冕看见俊强公子的笑容,怔住了,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干净的笑容,像是草原上一碧如洗的天空。 令人心思浮动。 他赶紧摇了摇脑袋,把心里不该有的念头驱逐出去,瞄了一眼俊俏公子的喉结,默默念了几句佛号。 希望佛祖保佑,不要再冒出那些反常的念头了,在巫山云雨方面,他一直是个正常人。 大玉儿做出了回应,便带着小玉儿离开了,脸蛋不仅比女的还好看,离开时的背影,比起女子也要婀娜很多。 李冕只是看了一眼,立即把目光挪到了檐角下的八角铜铃,心里充满了狐疑:“奇了怪了,自从撞见了这位俊俏公子,怎么变得有些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