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明天子》 第一章 快要死的太子(一) 刘沅浩觉得头痛欲裂,浑身像是泡过一天水的面包,软得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轻得几乎要飘起来。 怎么回事,我不是出车祸了吗?为什么周围这么安静?没人管吗?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近处低声说话。 “亲爹爹,太子坏...坏了事。”声音哆哆嗦嗦的,像一缕轻烟飘忽不定。 “药,都放进去了?”一个阴冷的声音问道。 “放...放...都放进去了。亲爹爹,他可是太子爷啊,要是被察觉...” “他当死就死在这太子上。”阴冷的声音安慰道,“咱家费尽心思找来的奇毒,吃下后,心衰而死,与你何干?你立了大功,等着封赏吧。” “谢亲爹爹。现在就叫人吗?” “不急,再等一刻,等他死透了再说。”阴冷的声音就像冬天里的寒气,让人如同坠进冰窟里。 太子? 死透了再说?这话听着十分不对劲啊。 谁能告诉我一声,到底出什么事了? 刘沅浩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偏偏薄薄的眼皮就像防空洞的大门,无比地厚重。 过了一会,隐约间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响,向殿外远去。 一番挣扎的刘沅浩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躺在的床上,盖着一床绫罗被子。整个身躯看着,怕是只有六七岁。 屋顶很高,画梁雕柱,富丽堂皇。一股檀香味,悠悠地飘来,环绕着自己。 怎么看都不是医院啊。 “不好了,太子殿下昏倒了!” 一个尖锐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就像黄昏芦苇荡里一声老鸹叫,让人毛骨悚然,同时也惊起很多人。 随着慌乱的脚步声中,刘沅浩听到一群人从四面八方而来,聚集在床前。 “太子!太子殿下!” 就像一百只鸡,围着叫个不停,闹得刘沅浩更加昏昏沉沉,刚才千辛万苦睁开的眼皮又闭上了。 好了,我知道自己是太子,你们就不能有个人去叫医生? “不要围着了!”一个年轻女声传来。 她似乎有些威势,把刚才慌乱的声音全掐住了。 刘沅浩清楚地感受到,那女的探了探自己的气息,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后迅速吩咐道。 “你去南宫城,速速向太后禀告!” “你去太医院,请太医来。” “你去司礼监,向皇上禀告!” “其余的都退下!” 众人散去,似乎只剩下两个人。 经过一番闹腾,刘沅浩发现自己脑子越来越清晰,刚才全身的麻痹感也在逐渐消失。 自己正在恢复! 但是刘沅浩明显感觉到,自己气息还很微弱,一时半会还无法控制身体,哪怕是睁开眼皮,也是重如千钧。 “梁芳,都是你这个狗才,非得拉着我去看什么红珊瑚树!结果让太子殿下...呜呜!” 是刚才发号施令的年轻女声带着哭腔在说话,完了她又拉着自己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万姐姐,我...我...我也不知道会出这事。”另一人用尖锐的声音慌乱地分辨道。 “那座红珊瑚树从南洋进贡来后,被皇上当做宝贝,摆在寝宫里,一般人那看得到。还是于少保上疏劝谏,皇上才叫送到内承运库。正好内承运库的老马是我的老乡...” 于少保?写《石灰吟》的于谦才会被称为于少保。 自己穿越了... “梁芳,现在是说红珊瑚的时候吗?太后千叮嘱万嘱咐,叫我们好生看护太子,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交差?呜呜,我的太子爷啊。” 那位万姐姐又哭了起来。 这时,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人,冲到床前,哭叫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怎么了?” 听声音,像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孩童。 “小德子,你跑哪里去了?”万姐姐问道,“你怎么不待在太子身边?” “万姐姐,是舒公公。尚膳监的张公公送饮食过来,小的正要给太子殿下尝食,舒公公过来了,非得叫小的去长乐宫取件东西。” “小的说太后交代过,舒公公就叫人扇小的耳光。万姐姐又不在,小的没法,只好去长乐宫。不想...太子殿下,你怎么了?” 少年说着说着,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刘沅浩想睁开眼睛,张开嘴巴说句话,但始终做不到。身体控制不了,但思维清楚,耳目特别灵敏。 自己中得到底是什么“奇毒”? “万姐姐,”那个梁芳把万姐姐拉到一边,轻声道:“太子病危,天崩地塌,这事总得有人扛得起来。万姐姐,死一个小德子,好比我们三个一起死吧。” 万姐姐沉吟一会,低声道:“梁芳,你觉得一个小德子,能扛起这么大件事?” 梁芳沉默不语。 小德子依然跪在床前,低声地痛哭着,浑然不知。 过了好一会,刘沅浩觉得自己的状态越来越好,对身体的控制力也接近一个临界值——突破了就能恢复对这具身体的接管。 这时,有老妇人惊呼的声音由远而近。 “深儿,我的深儿。”悲呛急促,犹如杜鹃啼血,老猿哀鸣。 刘沅浩心里长舒一口气。 综合刚才听到的信息,回来的应该是太后,自己的皇祖母,紫禁城里的话事人。 有她在,自己就安全了,小命能保住了!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非常急促,越来越近,刘沅浩感觉到有几个人跑到床榻,然后有人抱起自己上身,嚎声大哭。 “我的深儿,我苦命的深儿啊!你若去了,老身如何给你父亲交代啊!” 刘沅浩顺势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一位老妇人,五十岁左右,身穿朱红大袖衣和红罗襦裙,头上的凤冠跑得有些歪了。 正对着自己泪如雨下。 酝酿了一下情绪,刘沅浩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皇祖母。” 老妇人又惊又喜,抱得更紧了,“深儿,你怎么了?” “孙儿饮食不当,肚痛如刀割,然后昏厥,让皇祖母担心了。” “饮食不当!”太后眼里精光一闪,“来人,去把张喜给我拿下!” 张喜?难道是小德子口里所说的尚膳监张公公? “去传太医!”太后吩咐道。 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宫女连忙低头答道:“太后,奴婢已经叫人去请了。” 刘沅浩瞟了她一眼,身材挺拔,相貌娟秀。 “万贞儿、梁芳、小德子,老身是怎么嘱咐你们的?”太后看了她一眼,又转向梁芳和小德子,冷然道。 “奴婢有罪!” 三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小德子一直跪倒在地,还没起身。 “吕平!”太后叫道。 一位二十多岁,长相平和的男子,穿着一件青紫圆领罗袍,头戴钢叉帽,站出来恭声道:“太后,小的在!” “三人拉出去,赐杖二十!” “遵旨!” “现在正是用人时,先记下,待后再用刑!”太后很快就改判了缓刑。 “是!” “谢谢太后天恩!”万贞儿三人连连磕头,一脸的庆幸。 “退下!” 等到偏殿只剩下她们祖孙二人,太后轻声问道:“乖孙,快把实情说给祖母听。” 实情?我也刚到一会,那里知道什么实情? 第二章 快要死的太子(二) 没法子,只能靠现编了,顺便也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要是猜错了,就是被奸人毒坏了脑子,记不清了。 “皇祖母,孙儿此前一人用饭,喝了几口热汤,当即觉得腹痛如刀绞,不一会就浑身麻痹,不省人事。恍惚间,孙儿像是飘了起来,不知飘了多久,飘到一处宫阙里,见到一位老者。” “他见了孙儿就问道,你是我朱家子孙,为何阳寿未尽就来了此处?孙儿说了情况,他勃然大怒道,朱家奴仆中居然有这等丧尽天良、弑主邀功之人。当诛!老者留我坐下,赐我饮食,还很和气地问我一些事。”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突然说道,你祖母来了,没事了,还是先回吧。接着孙儿被他一推,然后就醒了。” 奸人到底用的什么“奇毒”?药劲一过,自己好像没事了。 但是这事不能轻易地揭过,必须好好把握。 故事是刚才想出来的,给自己贴层金,也为将来打下伏笔。 自己穿到了明朝于谦的年代,大概率是朱祁镇和朱祁钰两兄弟斗法的时候。 再结合万贞儿说的南宫城,自己很有可能是被尊为太上皇,“软禁”在南宫城的朱祁镇的太子。 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平。自己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总要折腾些事来。 六七岁孩童,表现得太过神奇,会被当成妖孽。但是生死间遇到了成神的太祖,被点化了一番,那就完全不同了。 不服气?你去验证啊! 太后听朱见深有气无力地说完这番话,凝神看着自己的孙儿,感觉他似乎大为不同。可脸还是那张脸,说话的声音也不变。 只是眼睛里,多了几分光彩。 她不动声色地问道:“那老者长什么样子?” “嗯,老者相貌奇伟,端庄威仪。面色紫红、蓄有短须、双目如炬。”朱见深努力回忆道。 六七岁的孩童能编撰出这些细节来吗?太后不相信。 而且描述的这老者相貌,跟太庙里供奉的太祖皇帝画像十分相像。 想到这里,太后眼睛一亮,暗自道:“莫非是太祖皇帝显圣?” 真是祖宗保佑啊! 刘沅浩挣扎着起身,说道:“皇祖母,老者还特意交代孙儿一句话。” 太后连忙抱住他,不让再起身,嘴里问道:“什么话?” “暂避锋芒,保全身家,以待天时。” 心里激动的太后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把万贞儿、梁芳和小德子叫到一边,又一一问话,心里有数了。 “吕平!” “小的在!” “尚膳监一干人等,疏忽失职,致使太子饮食不当,腹痛昏厥,当严惩。传,尚膳监掌司张喜、当值监工和厨子杂役,杖二十下,以儆效尤,再交都知监严加看管。” “遵懿旨!”吕平弓着腰步步后退,离开了偏殿。 太后看着刘沅浩发白的小圆脸,心头一动,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爱怜地叹道:“可怜的深儿,苦了你啊!” “万贞儿,” “奴婢在!” “去告诉吕平,张喜、当值监工和厨子杂役一干人等,赐杖死。” “是。” 偏殿又陷入一片寂静中,太后抱着刘沅浩,继续喃喃地说道:“深儿,这世上多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之人,祖母我也有些力不从心。保全身家,以待天时。我们等得起!” “禀太后,司设监太监曹吉祥求见。”有宦官在殿门口大声禀告。 “他来干什么?传!” “小的曹吉祥拜见太后殿下,拜见太子殿下。”曹吉祥身穿飞鱼服,头戴钢叉帽,毕恭毕敬地行礼道。 “你来有何事?” “回太后的话,皇上听闻太子有恙,又惊又急,连忙赶了过来。小的奉旨先来一步,向太后禀告一声。” “想不到还惊动了皇上。”太后沉吟一会说道,“正好,老身也有事说与他。梁芳,你随老身去正殿,迎接皇上。小德子,你在这里好生伺候太子。” “是!” 刘沅浩左右看了看,发现这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自己和小德子两人。 正是好机会,先把自己的身份和情况全搞清楚。 “小德子!” “小的在!” “你跟我多久了?” “殿下两岁时,小的就跟万姐姐一起被太后指到殿下身边。到现在已经四年了。” “哦,那我是能信你了。”刘沅浩点了点头,“中毒之后,我脑子晕晕乎乎的,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现在需要问问你。” “请殿下问。” “现在是什么时候?” “回殿下的话,景泰三年四月二十六日。” “哦,父皇还在南宫城?” “太上皇还在南宫城。” “太后时常去看望他?” “是的。太后三五天就去一趟南宫城,看望太上皇,皇后和...周妃娘娘。” 周妃娘娘?特意提这个名字,那想必是我的生母了。 “我叫什么名字?” “殿下名讳见深。” 朱见深?这是自己的名字!好吧,以后自己就叫朱见深了。 又问了几句话,朱见深确定了许多有用的信息。 自己是朱祁镇的长子,大明的太子。现在是皇叔即位第四年,坑货亲爹被迎回的第三年。 太后姓孙,是皇祖父宣宗皇帝的皇后,父皇朱祁镇的生母,皇叔朱祁钰的嫡母,住在仁寿宫。 皇叔的生母姓吴,也被尊为太后,住在清宁宫。 自己中毒,十有八九是舒良勾结张喜做的。 舒良是尚宝监掌印太监,是皇叔从潜邸里带进来的内侍,听说极得杭贵妃的宠信。 张喜是尚膳监负责仁寿宫等处的掌司。 皇叔登上大宝已经三年多,现在想立自己的皇子为太子。只是改立太子一事,皇祖母孙太后一口否决,大臣们态度暧昧,皇叔只好暂缓。 然后自己就中毒了。 难道是皇叔暗使心腹太监下的毒? 朱见深想了想,觉得其中大有蹊跷。 坑货亲爹才是根本,他要是不在了,自己和三位弟弟,就是无根之木,再有太后扶持也翻不起风浪来。 只动自己,反而会留下把柄,徒生变故。 皇帝叔叔有这么傻? 传说南宫城所有的门都被上了锁,钥匙孔都被灌了铅。 这有点扯了——小德子说太后时常去南宫看望父皇、嫡母和生母等一家子。 要是如传说的那样,大明皇太后会飞檐走壁? 又想到坑货亲爹能够安康地活到数年后的复辟,而皇叔在被废后不到两月就“因病”去世。 或许数年后的胜败,早就已经注定了。 说实话,要是自己换作皇叔,坑货亲爹就回不了京师——从瓦剌到大明之间,可以发生很多意外。 先顾不上这些,现在自己是朱见深,首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小命。 被扶起来坐在床榻上的朱见深,眼神深沉地一直盯着小德子,看得他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小德子!” “小的在!”小德子声音颤抖地答道。 他觉得太子殿下中毒醒来后,像是换了一个人似,尤其是那眼神,如炬如刃,天威难测。 “你啊,知道的太多了。”朱见深慢悠悠地说道。 第三章 谁下的毒手啊! 醉月楼,位于京师东城显功坊武功大街,余杭会馆旁边,以浙菜出名。 太阳还在西边城楼上挂着,这里已经是人头涌动,熙熙攘攘。眼尖的伙计一眼就看到一位熟人。 五十余岁的男子,身穿蓝色暗花直身和夹纱贴里,头戴黑纱罗四方巾。 “于少保!”伙计惊喜地叫道,“你老人家请人吃饭?” “是的。”于谦谦和地应道,指了指身边的一位年轻男子,“宴请我的世侄。” 伙计这才注意到于谦身旁的这位年轻人。 身形挺拔,穿着一件青色南纱直缀,头戴网巾,剑眉星目,二十岁不到,气宇轩昂。 “于少保能来我们店吃饭,真是蓬荜生辉。请,请楼上雅间。” 在雅间坐下,饭菜很快上齐,年轻男子等伙计关上门,笑着说道:“如此丰盛,让小侄受宠若惊。世伯加俸禄了?” 于谦摇了摇头,“前几日,皇上赐钱三百贯,银一百两。” 年轻男子一愣,“为何?” “皇上想改立太子。” 年轻男子哂然一笑,“皇上居然靠贿赂亲贵群臣,以达目的?” 于谦默然无语,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年轻男子脸色转肃,徐徐说道:“当初太后先立皇长子为太子,再下诏命郕王监国。用意再明显不过。” “太后用意,吾等都知。只是当时瓦剌大军叩关,朝内惊扰不一。外患内忧之时,为免主少国疑,老夫与众大臣拥郕王即大宝,稳定局势,不受制于也先。” “遍览史书,擅废立君上者,不得善终者居多...世伯何必行那凶险之举?”年轻男子苦着脸说道。 “国事维艰,千钧一发之际,老夫那顾得上个人得失。”于谦澹然却又坚定地说道。 “佛语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先祖文丞相在书信里写道,‘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老夫抿心自问,无愧于万民,无愧于社稷。” 年轻男子也不禁默然哀叹,许久才说道:“世伯,而今国事稳定,何不急流勇退,避居乡野?” 于谦摇了摇头,看着窗外消失在西边的夕阳,叹道:“事已至此,能退到哪里去?能做一时事,就多做一时事吧。” 说罢他挥挥手,像是挥去窗外席卷而来的夜色,转言问道:“世侄,你执意南下,想去哪里?” “回世伯的话,小侄想沿运河南下,到宁波后再转舟泛海回乡。在潮州祭拜先父母,见见族亲后再去广州。听闻两广不靖,小侄想求世伯一份荐书。” 于谦想了想答道:“贤侄是办实事的人。也好。项荩臣现任广东按察副使,奉命绥靖两广,弹压瑶民。我修书一封,荐你入他幕府。只是你有空还是要多治经义,科制才是正途。” 见到年轻男子一边给自己夹菜,一边不在意地应了两声,于谦不由长叹一声,神情黯然。 突然有人敲门。 “谁?” “老爷,是我于七。”于谦心腹长随在门外说道。 “进来。” 于七进来后,先做一揖。 “老爷,文少爷。” “什么事?” “兴公公派人传急信出来,说太子中毒,性命有危。” 于谦腾地站了起来,脸色峻急。 文少爷也是一脸惊诧:“皇上为何如此不智?” ... 朱祁钰坐在步辇上,眉头紧锁,心神不宁。 四年前,文武百官拥戴自己登基为帝,其实当时自己是又惊又喜,即兴奋又惶然。 这个位置,看着诱人,却凶险重重。 那时外有瓦剌兵马压境,大有一举灭国之势;朝廷内部,众人却是心思各异。 有确实一心为公的;有只想南逃偏安的;有浑水摸鱼,搞政治投机的;有报土木堡家破人亡之恨的;更有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 那个皇位反倒像是背锅顶缸的,如同一座柴山薪堆,稍有一点火星子,就会引火烧身。 在于谦等重臣的劝说下,自己最后还是同意了。 一番殚精竭虑,加上对于谦等重臣的完全信任,终于把瓦剌人打退了,威信也建立起来,可是兄长要回来了。 说实话,当初于谦等人力主迎回兄长时,自己是犹豫的。 他回来,自己这个皇帝怎么办? 有借有还吗?太过儿戏了吧。 于谦为首的群臣们信誓旦旦,说君臣名分已定,兄长迎回来也是臣。再加上看到孙太后、钱皇后等人终日以泪洗面,心中不忍,这才下定决心,迎回兄长。 中间有自作聪明的人,想让兄长中途出意外,被自己严厉阻止了。 兄长回到京城,自己尊其为太上皇,荣养在南宫。有传言说自己封门灌锁,将兄长圈禁在南宫。 谣言止于智者!自己问心无愧——剪除后患,封门灌锁是最笨的法子。 自己确实想改立独子见济为太子。是的,这有违当初与孙太后达成了默契,但是翻遍史书,哪有皇位传侄不传儿的? 这是人之常情。 自己就不能有一点私心?要是如此,这皇帝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改立太子的想法,遭到孙太后和部分亲贵大臣们的反对,但自己不气馁,慢慢来,总会让他们同意的。 偏偏有人,总是喜欢自作聪明,闯下这么大的祸事! 想到这里,朱祁钰紧握着双拳,牙根紧咬。 该死的狗才!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局势吗! 过去两三年了,除了死难者家眷,大多数官民对于土木堡之变的记忆,越来越淡,反倒对“失位落魄”的皇兄产生了同情。 太子突然被人下毒,事情要是传出去,朝野上下的流言蜚语漫天传,南宫城里的皇兄,会获得更多的同情。 要是被太后抓到把柄...真是该死! 正想着,朱祁钰被远处传来的惨叫声拉回了思绪。 “出什么事?”朱祁钰皱着眉头问道。 “回皇爷的话,是东厂番子奉太后懿旨在用刑。”一个腿脚利索的小黄门得到示意,飞跑了一圈回来禀告。 “给什么人用刑?”朱祁钰眼角乱跳。 “回皇爷的话,太后口谕,尚膳监疏忽失职,致使太子饮食不当,绞痛昏厥,当严惩不贷。尚膳监掌司张喜、当值监工和厨子等一干人等,赐杖死。” “太后懿旨?赐杖死?”朱祁钰喃喃地低声念道,目光闪烁不定,最后落在舒良身上。 “舒良。” “小的在。” “去传口谕,除首犯张喜一人,其余人等免死。朕自会去太后那里说明的。” “遵旨!” 第四章 暂时安全 小德子抬起头,一脸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大为惊恐的样子。 “殿...殿下!” “你慌什么?”朱见深不慌不忙地说道。 “你知道我这么多事,以后就是我的心腹了。不能再叫小德子。嗯,你原名什么?” “回殿下的话,”小德子后背额头全是汗水,此时的他觉得自己就像只蚂蚁,随时会被太子殿下捏死。 “小的是孤儿,无名无姓。” “那你就叫袁忠,以后就是我的心腹伴随了。” “谢殿下!”小德子,不,应该是袁忠连连磕头谢道。 这时,万贞儿走了进来,轻声道:“殿下,太医来了。” 又躺回床榻上的朱见深看了她一眼,长得是花容月貌,身材也挺拔婀娜,可是比自己大十七岁,等同于自己的奶妈。 爱上自己的奶妈?这难道是朱家的优良传统? “请进来。”朱见深开口道。 ... 舒良走进那个院子里,马上就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东厂掌刑领班和挡头连忙迎了上来。 “给舒公公请安!” “免了。”舒良点了点头,一眼看去,院子里摆着四十多张长凳,上面都绑着人,男多女少,各个都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张喜趴在最前面的长凳上,一眼就看到了舒良。 绝望的眼睛里透出惊喜。他疯狂地挣扎,就像一条濒死挣扎的鱼。张开嘴巴想说话,却只能在呜呜的声音里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血沫。 “你们在干什么?用刑怎么不把人犯的嘴巴堵上?惊着皇爷了。”舒良开口训斥道。 掌刑领班给自己来了一个大嘴巴子,连忙吩咐挡头和番子手,“快!快!快把人犯的嘴巴都堵上。” 番子手们七手八脚地把人犯的嘴巴都堵上了,张喜挣扎地更加疯狂了。可是拇指粗的麻绳把他绑得死死的,根本动弹不得。 舒良瞟了他一眼,神色不变地说道:“是太后懿旨?” “是的,仁寿宫吕公公传的口谕。”掌刑领班答道。 “真说致使太子饮食不当,绞痛昏厥?”舒良又问道。 “尚膳监疏忽失职,致使太子饮食不当,绞痛昏厥,当严惩不贷。尚膳监掌司张喜、当值监工和厨子杂役一干人等,赐杖死。这是吕公公传下的太后口谕,小的一字不敢差。” 舒良脸上的肉抖动了几下,声音变得更加尖锐,“这么说,太子殿下醒了,没事了?”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小的没去仁寿宫。不过听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太子殿下洪福齐天,昏厥没多久又醒了。” “洪福齐天!咯咯,咯咯!”舒良发出怪异的声音,旁人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舒良阴沉的目光在张喜等人身上一一扫过,然后指着最远处的几个杂役,对掌刑领班低声说道:“那三个人留活口。” “舒公公,这是皇爷的旨意?” “皇爷仁德慈悲,见不得死人。你全打死了,虽说是奉太后懿旨,可传到皇爷耳朵里,落个残暴不仁的名声,不好。” 掌刑领班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拱手道:“谢舒公公,过后必有一份答谢孝敬。” 说完,连忙转身吩咐挡头去执行。 舒良抬头看着不远处仁寿宫的飞檐,凶恨和畏惧在眼睛里来回地闪动着,很快又变回平和,转身离开院子,头也不回。 身后,张喜在接连不断的杖刑声中,渐渐失去了生息。 朱祁钰赶到仁寿宫时,正好太医张延寿、胡万喜联袂给朱见深把完脉。 “拜见陛下!” 朱祁钰跟孙太后走进暖阁,对两位太医挥挥手,“免礼。太子病情如何?” 张延寿和胡万喜噗通一声又跪倒在地上,低垂着头,身子微微发抖。 “臣见过叔父皇帝陛下。”朱见深在床榻上勉强行礼道,“臣饮食不当,肠胃绞痛,一时痛晕过去,惊扰了陛下,有罪。” 朱祁钰看着在床榻上挣扎着行礼的侄儿,看着他幼稚的脸上满是惶然,心底生出惭愧。唉,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朱见深也趁机多看了几眼皇帝叔叔。 长得有点帅。圆润的脸,白皙的皮肤,紧锁的眉头,还有微微下垂的嘴角。 看得出,他不是一个刚毅坚韧的人。 患失患得的朱祁钰没有注意到朱见深在偷瞄自己。因为他在观察着端坐在旁边,严肃不语的孙太后。 这番话想必是太后教的吧。 也好,这事要是传出去,会有损朕的名声。 自家人,关上门好商量。 “原来是饮食不当,肠胃绞痛,那有没有碍?”朱祁钰又问道。 胡万喜心思机敏些,连忙抬头答道:“回皇上的话,太子殿下只是一时伤了肠胃,并无大碍,只需好生调养一番。” “那就好。你们用心开出方子来,呈给朕看。所用药材,只管去内库里取用。煎药喂药,调养照顾,还要请烦劳太后妥当安排。” “皇帝放心,老身自会安排。两位太医先退下,老身有话与皇帝说。” 张延寿和胡万喜行完礼,急急忙忙离开,偏殿里只剩下孙太后、朱祁钰和朱见深三人。 “皇帝,你改立济儿为太子,老身不拦着。” 朱祁钰几乎不敢相信,“太后,何出此...此言?” “都是宣庙先帝和老身的孙儿,谁做太子都一样。只是深儿自小由老身抚养,封王后还请皇帝准允留在老身身边,悉心照料,成年后再去就藩。” “这是必然的。”朱祁钰没口子地应道。 他没有想到孙太后会主动退让一步,但是也明白,自己必须给予回报。 虽说是群臣拥戴,但自己是奉孙太后懿旨即位的。她是自己皇位合法性最大的来源。 她有顾忌,自己也有顾忌,大家都不敢撕破脸。 但是改立太子最大的障碍被扫除,朱祁钰心里兴奋不已,脱口问道,“深儿,你想就藩哪里,只管说,朕一概许你。” 朱见深听得一愣,自己这位叔父皇帝,如此喜形于色,城府不深啊。 冷眼旁观的孙太后淡淡地说道:“皇帝,老身这里松口了,皇后和群臣那里,陛下当如何?听说陛下这几日做起散财童子,重金货贿群臣亲贵,内库的钱帛,还够用吗?” 什么?用钱帛贿赂臣下和亲贵,说服他们同意改立太子?看着一脸窘状的朱祁钰,朱见深差点笑出声来。 自己这位叔父皇帝,有点傻啊。 “陛下,”舒良的声音在殿门响起。 “什么事?先进来再说。”朱祁钰趁机站起身来,扬声说道。 舒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像是生怕踩死一只蚂蚁。 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小的舒良见过皇帝陛下,见过太后殿下,见过太子殿下。小的是来交旨的。” “交旨?哦,如何?” “回陛下的话,小的去得晚了点,除了三个杂役,其余的都熬不过刑,没了。” 朱祁钰眼睛微微一眯,死死地盯着舒良。 一抬头,看到孙太后也盯着跪在地上的舒良,眼里冷森凛然。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在空中一碰,迅速交换了某些信息。 朱祁钰有点心虚地说道:“既然如此,嗯,除首犯张喜,其余都好生收敛了,不得轻怠。” “皇帝仁德,小的一定办妥当了。” “还有太子这里,饮食不当,引起肠胃不适,太医已经会诊过,待会开出方子来。舒良,朕派你听太后差遣,好生伺候,但有差池,朕拿你是问!” “小的遵旨,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好太子。”舒良额头冒汗,带着哭腔战战兢兢地答道,话语间带了几分绝望。 朱见深心头一动,皇帝叔叔这是啥意思? 第五章 皇叔什么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朱见深听得出,皇叔有赔罪道歉,管控冲突的意思。 而且他也听出,皇叔并不傻,对宫里的掌控力,也不弱啊。 难怪皇祖母会退让一步。 行吧,大家都缓一缓,自己这个夹在中间的太子也没有那么危险了。 “皇帝,不必了。老身这里有得用的人,不必劳烦舒大监,还是让他伺候皇帝和贵妃娘娘吧。”孙太后淡淡地说道。 “这...”朱祁钰有些不知所措。 让朕下手?有杭贵妃求情,自己抹不开面子啊。 还没想好怎么应道,却见到舒良连连磕头,嘴里谢恩:“小的谢太后体恤。” 朱祁钰看了看孙太后和朱见深,心里叹了一口气。 又看了看逃出生天、每根眉毛都透着喜色的舒良,心中起了厌恶,杀意在眼角一闪而过。 这个狗才,仗着得杭贵妃的宠信,越发地嚣张,居然敢暗中使人毒杀太子!——此前朱祁钰还只是怀疑,刚才听了舒良的回报,现在又见到这个反应,心中便笃定无误了。 他的神态,被朱见深一一看在眼里,再看向舒良,心里有了定计。 ... 京师东城一处僻静的院子中间,一位二十岁男子捧着一本黄历,愁眉苦脸。 他身形高大雄伟,五官英武,偏偏两眉之间有一道沟,仿佛开了一只眼睛。 他看向旁边的男子,就是那日于谦宴请的世侄,开口问道。 “文少爷,看好日子了吗?” “五月初四,黄道吉日,利出行。杨戬,你急吼吼地作甚,有相好的在等你?” “哼,跟你在一起,我能有什么相好的?”杨戬愤然又不屑地答道,“初四,就是后天了。终于要出京,这一个多月,可憋死老子了。” “是不是没架打?” “文应龙,要不是你拉着,我早就从东城打去西城了。” “天子脚下,皇城根上,你一路打去,谁知道打的是哪位贵人?” 被称作文应龙的男子继续说道。 “到时候五城兵马司和巡城御史,找上门来怎么办?你我拍屁股一走了之,却把祸端留给了世伯,不行。” 杨戬原本还不以为然,听到会给于谦留祸端,马上就泄了气。 “要是给于少保添了麻烦,以后杨某出去会被人骂死,没面子。这架不打也罢。只求早些出京,好腾开手脚。” 这时有仆人进了院子。 “少爷,杨二爷,外面出大动静了。” “文戊,出什么大动静?” “街面上说,皇帝下诏废皇后汪氏,以嫔妃安置某宫。立贵妃杭氏为皇后,然后大赦顺天府和南北直隶。”文戊禀告道。 文应龙脸色一变,冷笑几声,“看样子皇帝要改立太子了?” “改立太子?” “前几日,从世伯那里得知,养在仁寿宫太后身边的太子,中毒病危。后来又说,只是饮食不当,肠胃痉挛。此前皆是谣传。” “中毒和饮食不当都会搞错?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杨戬不解地问道。 “真是假来,假是真!”文应龙淡淡地答道。 “改立太子?皇帝有些不地道啊。这天下本是太上皇的,他幽居南宫已是惩戒。景泰帝虽说与国有大功,但那是做大明宗室的本分。” “坐几年皇帝位子,已是天大的福分,千秋后当然要传位给太子,回归正朔一脉。现在居然想据为己有,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这怎么能叫天下人服气呢!” 杨戬愤慨的话,引起了文戊的同鸣,在那里拼命地点头称赞。 文应龙看着同仇敌忾的两人,笑了。 “你们放心,这皇位不会从正朔走失的。” “文三,你这话什么意思?”杨戬粗声问道。 文应龙对着文戊指了指了院门,叫他去看看有没有人偷听,然后拉着杨戬进了屋子。 “做弟弟的斗不过做哥哥的。皇帝不改立太子还好,一改立,说不定反倒是害了他儿子啊。” “文老三,你这话我越听越糊涂啊。”杨戬摸着下巴问道。 “当初太上皇被迎回,本该复位。只是当时土木堡之败时隔不久,他威严扫地,而景泰帝又如日中天。此长彼消。” “再说废立君上,不是臣下该做的事情。当初势态紧急,为了江山社稷,世伯才带头行那凶险之举。太上皇回来时,外患已远,内忧平息,谁还愿意做这不臣之事?” 杨戬听懂了一些。 “是啊,废立君上,又不是过家家。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董卓都没这么大胆子,所以连于少保都不出声了。其实这样也行,景泰帝千秋后,再传位给太子,皇统传嗣有序。” 说到这里,杨戬变得很愤慨,眼睛瞪得滚圆。 “可是现在景泰帝要改立太子,这就不地道了!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是大明的祖宗之法。景泰帝非嫡非长,即位大宝只是权宜之计,难不成还想占着不还了?” 跟着进屋并关上门的文戊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赞了一句:“杨二爷说得极是!” 文应龙不以为然地说道:“前唐武后称帝,意欲立侄儿武三思为太子。狄公说,哪朝的太庙有祭拜姑母的?同理,皇位哪有传侄不传儿的?再说了,皇位是国鼎大宝,事关社稷万民,不是财主家的红木马桶,还有借有还的!” “文老三,礼法大义,岂容乱改?对了,你刚才说景泰帝不改立太子则罢,改立了反倒是害了自己的亲儿子,到底什么意思?” “孙太后做了十年皇后,十七年太后,积威日久、爪牙遍地。刚才你和文戊都认为太上皇是正朔。朝野上下,宫廷内外,如此心向上皇的还有很多。” 说到这里,文应龙翘起二郎腿,双手抱膝。 “太子中毒,不管原委如何,这笔账都要算在景泰帝头上。不管再如何风平浪静,我猜啊,双方心里都清楚,回不去了,该争的大家都要竭力去争一争。孙太后退让一步,是妙棋。” 杨戬不解地说道:“我是看不出哪里妙了。” 文应龙笑了笑,继续说道:“孙太后退让一步,暂避锋芒,再伺机而动。嗯,说多了你也不懂。朝堂上的争斗,不逞匹夫之勇,除了拼智谋、手段和魄力,还需要比耐心。 说完他转向紫禁城方向,幽然地说道:“自古皇宫,不知沉有多少冤魂。三五个不嫌少,七八条也不嫌多。” 说到最后,文应龙做了个结论。 “景泰帝还是纯善了,不及孙太后老辣能忍。而且南宫的上皇大挫一回后,性情真是大变了。” “三年了,老老实实待在南宫里。看守内侍克扣刁难,却能唾面自干。‘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更有趣的是,上皇一家子虽然不能轻易出宫,但没有禁绝亲属往来,偏偏坊间有被封门灌锁囚禁的传言。” 说到这里,文应龙笑着问杨戬道:“有意思吧。” 杨戬深思道:“文三,你这么一说,这事情确实有点意思。” “任他们去争吧。我们自去岭南,等他们争出乾坤分明来,我们再相机行事。” “文三,你还是不愿放弃?” “杨三眼,你有万夫莫敌之勇;我文翔翼更是文武双全。如此天纵之才,岂能自弃?近日我夜观天象,星转斗移,有大变之局。见龙在南,利见天机。” “难怪你要拉着我去南方?你这连杂毛都没一根的假道士,算得准不准?” 杨戬嘟囔着,却把文应龙气得脸都绿了。 想想自己文武虽然双全,但确实打不过这杨三眼,也就忍气吞声了。 仁寿宫偏殿,吕平轻手轻脚走进来,朱见深正在做第七套广播体操,努力恢复身体。 蹦蹦跳跳间喘着气,但朱见深还在咬牙坚持着。 自己的身体还是有点差啊!没有一个强健的身体,以后怎么主宰天下、革运兴明?还怎么三宫六院,为老朱家开枝散叶? 吕平看准一个时机,开口禀告道:“太子殿下,尚宝监太监舒良来宣旨。” “是废我的旨意吗?”朱见深停下来,转过身喘着气问道。 第六章 该我出手了 “回殿下的话,不是。听说是赏赐的旨意。”吕平老老实实地回答。 自从上次出事后,吕平时时陪在朱见深的身边。 “皇祖母呢?” “去了清宁宫,吴太后身体有恙。不过殿下放心,太后安排好了,不会再出纰漏。” 吴太后是景泰帝的生母,景泰元年被尊为皇太后。只是她出身卑微,宫廷内外毫无权势。 朱见深点了点头。 前几日目睹祖母和皇帝叔叔无声交锋,自己猜到,中毒事件应该是舒良这个棒槌,自作主张勾结张喜干的,想为主子扫清改立太子的障碍,以邀天功。 可是这个棒槌怎么就不用屁股想想,养在宫里的自己中毒出事,第一个被怀疑对象就是皇帝叔叔。 但凡能在宫廷剧里活过三集的人,是干不出这种事来的——孙太后还在,你这不是在给她递刀子吗? 舒良是皇帝叔叔从潜邸里提拔出来的,信任可用,但资质确实差了些。 皇祖母这种政治老手,原本以为大家会保持默契,按照规则暗地里争斗。万万没想到,有人为了荣华富贵,冒冒失失地做起过河卒。 皇祖母一时疏忽,让舒良和张喜差点得手。但是她也意识到,继续跟皇帝叔叔针锋相对,吃亏的还是己方。 毕竟,如今坐在大宝座位上的,是皇帝叔叔。而且听皇祖母说,这次改立太子,文武百官有反对的,也有支持的,但大多数保持着默缄。 皇祖母没有明说,但自己能体会出来。朝堂上衮衮诸公,大多数都希望维持原状。 自己虽然身体只有七岁,但灵魂已经三十多岁,也读过不少历史书,大致能猜出。 现在朝中掌握实权的那群人,还是当初在危难之际,支持皇帝叔叔即位,稳定局势的那群人。 坑货亲爹复位,会不会找他们算旧账?与其冒此风险,不如保持现状。 你好,我好,大家好!嗯,唯独坑货亲爹不好。 想必皇祖母也看到人心所向,知道硬扛下去只能两败俱伤,于是就退了一步。 看样子祖母和皇帝叔叔重新达成了默契,只是舒良这个过河卒,怎么还没被灭口? 他毒害自己的事情,要是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比如土木堡死难者的家属,借机大作文章,逼得皇帝叔叔撕破脸皮,对南宫城里的坑货亲爹下手。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坑货亲爹要是没了,太后又年迈,自己和弟弟这几只小猫小狗,说不定连做安乐王爷的机会都没有。 皇祖母是故意把舒良的问题推给皇帝叔叔,给他难看,出一口恶气。 偏偏皇帝叔叔心肠又软了些,迟迟没有下手。 真是急死我了! 唉,算了,还是我来! 七岁的我,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任。 “那把舒良叫进来。”朱见深说道。 “是。” 舒良装模作样宣读了诏书,确实是赏赐的旨意。 朱见深从舒良手里接过旨意,转身对其他人说道:“你们都退下,舒公公有话要跟我说。” 看到吕平、袁忠等人迅速退下,舒良有点蒙——我有什么话要跟你说?没有啊。 “舒公公,那天是你指使张喜给我下的毒吧。”朱见深轻声问道,只是那笑容在他七岁孩童的脸上浮现,显得有些诡异。 舒良的脸骤然变白,然后又变青。 他阴沉着说道:“太子殿下,你很快就不是太子了。” “对,就是这个声音。那天你和张喜,站在那个角落里。‘不急,再等一刻,等他死透了再说。’” 朱见深捏尖着嗓子,学着舒良说话。 舒良听得毛骨悚然,后背像是有万千钢针刺了进去,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你...” 朱见深走到了搁架前面,转过身来。右手背了过去,摸出一件东西,藏在身后。 左手伸进怀里,装腔作势地说道:“我这里有份证据,是你毒杀我的证据。要是呈给皇帝陛下,就算我不是太子了,你这弑主的行径,也要千刀万剐。” “你,快给我。”舒良双眼透着狠毒,盯着个头只到腰间的朱见深,恶声说道。 “给你妈个头!” 见朱见深不肯就范,舒良双开双臂,如老鹰扑小鸡一般,恶狠狠地俯扑过去。 紫禁城坤宁宫,朱祁钰兴冲冲地走进正殿,一身正装的杭氏连忙带着宫女内侍行礼。 “臣妾见过皇上。” “众嫔妃、命妇和宫里的人,都朝贺过皇后了?” “是的皇上,刚刚才散,臣妾还没来得及收拾衣冠,皇上就来了。” “没事,皇后换就是,朕在旁边看着。”朱祁钰笑呵呵地说道。 杭氏拗不过,一起进了暖阁,命尚宫、宫女伺候着,把厚重华贵的礼服和凤冠都换下。 朱祁钰坐在旁边,还像少年燕尔时,呆呆地看着杭氏除下深青色翟衣,换上赭黄大衫霞帔。摘下九龙四凤礼冠,戴上燕居冠。 敏锐的他发现,原本应该很激动欢喜的杭氏,却显得有点不大高兴。 朱祁钰耐心地等杭氏换好衣冠,所有宫女内侍全部退下,只剩下他和杭氏两人。 “铃儿,你今日册封为后,再过两日,济儿要被立为太子,你怎么还郁郁不乐。” 杭氏勉强笑了笑,答道:“陛下,臣妾小户人家出身,突然受皇恩册封为后,大喜之下,一时间有些惶然了。” “原来如此,跟朕差不多。当年群臣拥戴朕即大宝位,也是惊惶多过欣喜。”朱祁钰体贴地安慰道,“很快就习惯的。” 杭氏看了一眼朱祁钰,心里斟酌了一番,还是有些不甘,小心地问道:“陛下,听闻废后汪氏以贤妃之名,安置咸阳宫,一切礼遇从优?” 朱祁钰一眼就看出杭氏的小心思,心里有些不满,但还是忍下了,耐心地解释道。 “汪妃此前为后,你为妃,偏偏你有子她无子。若不册封你为后,济儿如何立为太子?汪妃故而寻了强拗的借口,给朕一个理由废她立你。铃儿,当知足感恩。” 杭氏还是有些不甘,又多了几分幽怨,“陛下总是把别人想得太好。继续保仁寿宫那位为太子,汪氏还可做她的皇后。” 朱祁钰不置可否:“朕学的是朱子理学,无非慎、诚二字,慎己诚人。汪妃不曾负我,我岂能负她?” 杭氏知道在打击废后汪氏上收不到效果,又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陛下,臣妾听说近期有宵小进出南宫,行迹可疑,意图不轨。”杭氏看了一眼,见到朱祁钰脸色有些不好看,连忙解释道:“臣妾知道陛下早就布置锦衣卫和都知监,密控南宫。只是...” 杭氏咬了咬牙继续说道:“臣妾粗鄙不读书,但是也知道争鼎逐鹿之酷烈。陛下仁德,但臣妾觉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朱祁钰脸色猛地一变! 第七章 这个太子不一般 朱祁钰脸色先是有些难看,但慢慢地又缓和。 “皇后言语有僭越之嫌,但朕知道,都是出于为朕好的本心。只是皇后有所不知...” 朱祁钰徐徐说道,看着窗外,像是想起什么。他安静地坐下,拍了怕身边的春凳,示意杭氏坐过来。 等到杭氏坐下来,朱祁钰搂着她的肩膀,悠悠地回忆起来。 “自五岁起,朕就跟着皇兄一起在东阁读书。皇考龙驭宾天时,朕才七岁。惶然不知所措,是皇兄拉着朕的手,走完了整个礼仪。” “皇兄即位后,内有太皇太后,外有内阁三杨,他继续带着朕一起读书。慎、诚二字,还是他手把手地教会我的。” “皇兄亲政,依然厚待朕,留朕在京,不愿放出就藩。阉贼王振,凶焰熏天,也不敢攀扯朕半分。” 说到这里,朱祁钰转过头来,对杭氏语重深长地说道:“朕的皇位,是从皇兄手里得到的。是朕亏欠皇兄,而不是皇兄亏欠朕。” 杭氏不甘地答道:“朝野舆情汹涌,都说皇统正朔在南宫而不在禁内。” 朱祁钰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正常。 “现在大宝在朕,名分已定,天下咸服。太后也同意朕改立太子。皇统传嗣,也转到朕这一支。这个时候,若以礼善待皇兄,大义在朕;若恶言劣行以待皇兄,朕反倒失了这份大义。只要有名分和大义,时间久了,天下人自然而然地会觉得皇统正朔还在禁内。” 这时,朱祁钰语重深长地说道:“皇后,现在天命、名分、大义皆归于朕,何必节外生枝,徒生变故呢?朕不想在青史上留下一个骨肉相残的恶名。” 杭氏喏喏不知如何答话。 朱祁钰看到劝解有效,长舒一口气,又想起一件事,于是继续说道:“铃儿,你现在是皇后,后宫之主,也该亲君子远小人。” 杭氏心头一颤,知道皇帝说的是谁,连忙解释道:“舒良对臣妾忠心耿耿,办事可靠...” 朱祁钰毫不迟疑地打断道:“舒良这等卑鄙小人,仗着你的宠信,肆意妄为,居然敢对深儿下手。” “皇上身边可用的人,也太少了...臣妾觉得不该自剪羽翼。再说了,这事无凭无据的,不能栽赃到我们头上来。” “你以为张喜死了,就死无对证了?”朱祁钰转过头来,恨铁不成钢地问道。 “难道舒良,落下了什么把柄?”杭氏惊慌地问道。 “孙太后要是拿到了把柄,可以召集宗室勋贵、文武百官,当面对质,逼朕立誓,不再动太子根本,甚至还可以失德之名逼朕...把柄,你觉得太后需要什么样的把柄?” 杭氏听到这里,也吓了一跳。 “陛下,舒良这个狗才不可留!” “你现在知道不可留了?” 杭氏突然想到了,“陛下,那你为何还让他去仁寿宫宣旨?” “他终归是你的人,朕决定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去仁寿宫。要是太后不跟他计较,那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发配他去凤阳守祖陵。要是太后怪罪,那就是他自作自受。” 朱祁钰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目光浮动。 杭氏心里无比感动,她觉得皇帝这是完全看在自己面子上。正要说几句感激的话,有内侍在门外慌慌张张地禀告。 “皇爷,皇后,仁寿宫出事了!” 朱祁钰猛地转过头来,盯着内侍,吓得他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仁寿宫,还是出手了。看来,太后确实有心退让了。” 杭氏不解地问道:“陛下,到底出什么事了?” 朱祁钰摇了摇头,有些索然:“朕,终究没有在东宫里待过。” 舒良刚俯身扑到一半,双手触到朱见深的肩膀,猛然觉得胸口一凉,然后是钻心的刺痛。 他低头一看,发现朱见深双手握住一支烛台,前面插蜡烛的铁刺,近半没入自己的心口,鲜血正慢慢沁出,在布料上形成一团圆形。 完了,今天着了道。 对面这小子年幼力气小,但只需握紧烛台,抵住不动。等自己俯下身,尖锐的铁刺自然会轻易地刺进去。 这小子怎么瞄得这么准?正好刺进老子的心口! 舒良双手握着烛台,想拔出来又不敢。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觉得气紧、头晕、眼黑、手脚发软、全身麻痹,反倒是心口的痛越来越轻,几乎要没有了感觉。 “你毒死了朱见深,我恩怨分明,占了他的身,自然要替他报仇,否则这心没法通达。” 朱见深轻声地说道,但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地钻进舒良的耳朵里。 这小子在说什么?占了他的身,替他报仇?你他娘的是妖怪吗? 不过舒良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对面这小子敢对自己说出如此骇人听闻的话,肯定是不留活口。 娘的,这小子才几岁?哦,虚岁七岁,居然比东厂头子王勤还要狠。 长大了还得了! 舒良跌跌撞撞向后退,终于靠到了柱子上,缓缓地瘫坐在地上。 拼命地喘气,却觉得吸进来的空气越来越少,更觉得是掉进了冰窟,周围越来越冷。 舒良知道,自己正在往黄泉路上狂奔。 不甘心啊。 舒良看到那个七岁小孩,现在还是大明太子的朱见深,慢慢地走了过来,右手抵住烛台,左手去翻自己的眼皮。 不要闹! 舒良想挥手打开,可连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感觉到朱见深翻看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左手又在自己的脖子上贴了一会。 接着看到朱见深跳到空地上,手舞足蹈地大喊道:“舒公公,你想做什么?” “啊,舒公公,你说什么?真武大帝?” 看着朱见深又叫又跳,很夸张地演着独角戏,舒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明白肯定没好事。 这小兔崽子,居然比老子还会装! 舒良听到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退出殿外的人听到动静,冲了进来。 他看到朱见深又蹲到自己跟前,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却是徒劳。突然看到朱见深握住烛台,猛地一转。 你个小王八蛋,太狠了! 这是舒良在心里发出的最后一句话。 第八章 一城天子 “舒良传完旨,突然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太子惊惶不安,连声问他怎么了?舒良不应,目露凶光,伸出双手,要掐太子脖子。” 内官监太监张永在朱祁钰和杭氏面前,绘声绘色地转述着。 “太子大骇,正要转身逃离,见到舒良脸色一变,发出的声音却成了另外一人,威严肃穆。‘吾乃真武荡魔帝君,受大明敕封供奉,当庇佑宗室子弟。你这恶奴,胆敢行凶,欺凌主上,看俺如何收拾你!’” “说罢,只见舒良冲到旁边,取下烛台,褪下蜡烛,掉转铁刺,对着心口就是一下。皇爷,皇后,小的看过,大半根铁刺都扎进去了,真狠啊。东厂那边的番子看过,还有说道。” 张永眼睛往旁边一瞟。 站在一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的王勤连忙接言道:“皇爷、皇后,属下的番子手验过舒良的尸身后说,那烛台刺进去后,还左右转了两圈。” 朱祁钰大吃一惊,“刺进心口,转了两圈。这舒良,难道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杭氏在一旁惊惶地说道:“陛下,常人做不出这事,肯定是真武帝君显圣施法。” 朱祁钰沉吟不语,一直没有做声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诚开口了。 “陛下,此事小的觉得十分蹊跷...” 还没说完,被朱祁钰挥手阻止了。 “舒良索贿不成,凶性大发,意图凌上。幸有真武荡魔帝君庇佑,显圣除恶!就这么定案,休得多言。王诚!” “小的在。” “舒良身居尚宝监掌印太监,居然做出如此之事,朕得给外廷和天下一个交代。你身为内廷之首,当受罚。除司礼监掌印太监,降为尚宝监少监,仍兼司礼监秉笔太监。” “小的甘愿受罚,小的谢皇爷天恩!”王诚跪伏在地,诚惶诚恐地应道。 朱祁钰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杭皇后,继续说道:“你替朕,替皇后受的委屈,朕和皇后都记在心里。” “小的是天家家奴,就算为皇爷和皇后粉身碎骨都是本分。万万不敢让皇爷和皇后牵挂。” 等到众宦官都退下,杭氏还惊惶不安。 “陛下,仁寿宫这位有真武帝君庇佑,改立太子一事,还继续吗?” “当然继续。这个深儿,年纪幼冲,却是极有胆魄。” “陛下,你说这些话都是他编得?” “按照众人说法,当时偏殿里只有两人,深儿和舒良。众人冲进去时,舒良已经死透,所有的话,大家都是听深儿一个人说的。” “你信吗?朕是不信的。还真武荡魔帝君,他什么时候出宫听过章回?” 杭氏骇然道:“陛下,他才七岁,居然会编出这么多故事,还敢杀人...陛下,他才七岁。” 朱祁钰不以为然。 “太宗皇帝七岁就奉太祖之命,穿麻鞋,裹缠腿,骑马步行,操刀持弓。据说有乱兵掠民,太宗皇帝纵马而行,砍下了他的首级,得太祖皇帝赞其勇武。” “皇考十岁时跟随太宗皇帝出巡各地,多次从征塞北,尸山血海见得多了。深儿此举,朕倒觉得,颇有祖宗之烈。” 杭氏还是不敢相信。 太宗皇帝七岁杀人,宣宗皇帝十二岁从征,可朱见深才几岁?虚岁七岁,实岁六岁。 朱祁钰点了她一句,“皇后,仁寿宫是太后居所,她一向疼爱深儿。” 杭氏猛地一激。 是啊,仁寿宫是孙太后的住所,里里外外都是她的人。舒良敢造次,瞬息间就能要他的命。 至于是谁弄死舒良的,已经无关紧要。孙太后既然要借真武帝君,给她孙儿脸上贴金造势,那就随她去吧。 看到杭氏明白了,朱祁钰继续说道:“舒良和张喜都已死,人证皆无。那边不想生事,我们也不要多事。” “臣妾明白了。” 是夜,南宫城崇质殿里,朱祁镇拿着一卷纸条,在灯下展开。 看完上面的字,他的脸上露出怒色。 坐在旁边,就着灯光正在刺绣的钱皇后抬起头,看到了他的神情,忍不住问道:“陛下,怎么了?” “贼子舒良前次下毒深儿,这次又意欲在仁寿宫加害深儿,幸得祖宗保佑,化险为夷。” 钱皇后也有些不满了,“太后都默许他们改立太子,怎么还如此咄咄逼人,不肯放过深儿?” 朱祁镇没有出声回答,只是把纸条伸到油灯的火上,再看着这团小火苗在盘子里化成灰烬。 油灯如豆,摇曳不定,照得朱祁镇和钱皇后的人影,在墙壁上闪动不已。 朱祁镇盯着那团灯光,眼睛里的火焰比油灯还要茂盛,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腾出来,烧遍这南宫城。 朱祁镇把右手食指头伸到灯火上,火焰一添,剧烈的疼痛让他咬牙切齿。 牙齿咬得嘎嘎响,手指头却一动不动。 钱皇后慌忙放下手里的针线布料,一把拉过朱祁镇的手。手忙脚乱地找出一盒膏药,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抹在被烧伤的手指上,一边对着伤处吹着气。 “陛下,你这是何必呢!” “皇后,只有这火燎肌肤的疼痛,才能压住朕心里的恨! “陛下,你要记住太后的话,要忍得耐得。深儿也说得没错,暂避锋芒,保全身家,以待天时。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钱皇后柔声安慰道。 朱祁镇任由钱皇后给烧伤的手指头包上纱布,紧紧地握着她手,深情地说道:“要不是有你陪着朕,怕是朕早就被心里的悔恨,活活逼疯了。” 这时,周妃带着万妃等几位嫔妃走了进来。 “陛下,皇后殿下,这是我们做好的刺绣。”说罢,周妃带头,把一件件精美丝织刺绣,整齐地摆在桌子上。 朱祁镇看到这些东西,鼻子发酸,眼睛发红。 “苦了皇后和诸位爱妃,还要你们日夜操劳,穿针刺绣。朕连累了你们。” 周妃连忙说道:“陛下,只要能跟陛下在一起,做些刺绣活,臣妾们不觉得苦。” 钱皇后也说道:“陛下,有了这些刺绣,换得钱银,能让锦衣卫和内官监的人睁只眼闭只眼。” “是啊。朕要靠这些钱银,把套在脖子上的绳索松一松。辛苦你们了!” 周氏眼巴巴地问道:“陛下,太子有消息吗?” 朱祁镇愣了一下,挤出笑容答道:“深儿没事。只是,他不再是太子了。” 周氏反倒有些欣喜:“不是太子不要紧,只有人平安就好。” 钱皇后在旁边劝道:“妹妹,深儿养在仁寿宫,有太后庇护,谁也不敢动他。” “那就好。不知他长高了多少?”周氏喃喃地念叨着。 等到众人都离去,朱祁镇对钱皇后说道:“气闷得很,朕出去走走。” 钱皇后也不拦他,只是说道:“夜色天凉,陛下加件外袍再出去。” 朱祁镇披着一件道袍出了门,在夜色里胡乱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假山下。 他干脆爬上山顶,眺远望去,可以看到北边的紫禁城,阁楼宫殿在灯光里影影幢幢,仿佛海市蜃楼一般。 “嘻嘻,一城天子...又出来巡幸了。” 低低的嬉笑声,从山脚下飘上来,传进朱祁镇的耳朵里。他们是内官监的小黄门,奉命跟着自己。 一城天子,是他们对自己的戏谑之语。 朱祁镇紧紧地握住拳头。刚才包好的伤处裂开口子,渗出鲜血来。 一城天子! 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朕是这大明的天子! 第九章 终于不当太子了 “深儿好些了吗?”孙太后看着喝完药汤的朱见深,和蔼地问道。 “皇祖母,孙儿好多了。”朱见深放下碗,生龙活虎地说道。 奇毒确实奇,一发要了朱见深原主的魂,对肉身却损害不大。尤其他年纪还小,新陈代谢快,稍微一些的损伤,很快就补回来了。 这下全便宜了自己。 “真是祖宗保佑,真武帝君保佑。”孙太后欣喜地说道。 咣—咣—咣!钟声响起,还有隐约地欢呼声,从远处传来。 “皇祖母,这是怎么了?” “皇帝册立太子的仪典。”孙太后看着殿外,冷冷地说道。转头过来,语气又变得和蔼起来。 “深儿,你现在不是太子,是沂王,有失落吗?” “不失落。”朱见深飞快地摇了摇头。 太子头衔,对于现在的自己而言,简直就是要你命三千。自己身板弱小,真扛不住。 “孙儿心里反倒有了几分轻松和欣喜。” “哦,为什么?”孙太后饶有兴趣地问道。 “负重而行,行不了多远;轻身而行,自然能走得更远,说不定还能开辟出一条新路来。”朱见深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答道。 孙太后喜上眉梢,“深儿,你的聪慧,强过你父皇啊。下次跟老身一起去南宫,见见你的父皇、母后和娘亲。” 朱见深想了想答道:“皇祖母,孙儿还想养一养。养好了再去见父皇、嫡母和娘亲,省得他们担心。” 孙太后点了点头:“也好!省得他们担心。” 朱见深心里松了一口气,还真不想那么快见亲身父母亲。 自己杀了舒良,算是替原主报仇。 恩怨一了,互不相欠。今后要把握的是自己的命运,而不是替原主活。 说实话,也就因为这十几日,一直都是孙太后护佑照顾自己,对她有了几分亲情。 那位坑货亲爹,自己真没有什么感情,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但是,那位幽居南宫城的叫门天子,就是自己占据的这具身体的父亲,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怎么办? 凑合过呗,还能离咋地? 至于嫡母钱皇后、生母周氏,印象都比较模糊。 下午,朱见深躺在床榻上养病看书,孙太后在隔壁颂经礼佛,吕平进来禀告道。 “太后殿下,皇上带着太子来请安了。” “请进来。” 过了一会,朱祁钰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圆领窄袖黄色绫罗常服,头戴乌纱翼善冠,步伐轻盈。 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位孩童,身穿大红贮丝罗纱团领衫,头戴翼善冠。 这孩童应该是新立的太子朱见济,看着比自己要小,个头也矮一个拳头。 互相见礼后,孙太后不客气地问道:“皇帝不带着太子接受百官勋贵的朝贺,怎么来老身这僻静之地?” 朱祁钰不以为然,笑着说道:“朕是来看看深儿恢复得如何?你们两兄弟打个招呼。” 朱见深开口道:“沂王朱见深,拜见太子殿下?” 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像个小大人似的朱见济摇摇头,委屈地答道:“大兄,做太子一点都不好玩,要不你还是拿回去吧。” 朱见深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孙太后和朱祁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三人爽朗的笑声在正殿里回响,只有朱见济挠了挠后脑勺,很是不解。 “太后,朕知道,我们父子亏欠皇兄和深儿父子甚多,心里惭愧。今日来,就是要兑现当日承诺,深儿想就藩哪里,只管说来。” 朱见深想了想,“我喜欢大海,能靠海最好。” “深儿喜欢大海?” “是的。大海浩瀚无边,喜怒无常。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如山。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征服大海。我想,我应该是勇敢者。” 朱祁钰神情复杂地看着朱见深,目光闪动。 “叔父皇帝陛下,要不你把镇江封给侄儿吧。” “镇江?” “是啊,侄儿听说那里地处东西长江、南北运河交汇之处。侄儿去那里就藩,设定一道关卡,往来商船,一律抽税一厘。嗯,就叫厘金局。哈哈,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成为大明首富。” 朱祁钰和孙太后被朱见深这异想天开的玩笑逗得哈哈大笑。 孙太后笑骂道:“哪里学来的营利之法?与民争利,不合圣人教化。” 朱见深满脸诧异地问道:“皇祖母,这怎么是与民争利?孙儿听说,大明普通百姓,都是自耕自织,就算吃的盐,用的铁,也是朝廷专营。” “长江运河往来商船上,运贩的货品,多半是卖给富贵大户人家。他们富足,报效一些也是应该的。” 孙太后继续笑骂道:“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歪理?” 朱祁钰却双目发光,若有所思。 “深儿,朕准备给太子延请师傅,授课启蒙,你跟着一起读书吧。”说到这里,朱祁钰又想起往事,“希望你们两兄弟,也像我跟皇兄小时候一样,一起读书明道理。” 朱见深摇了摇头,“叔父皇帝,你还是放过侄儿吧。听说读书最苦最累,我才不愿吃这个苦。我又不想考状元探花,只想做个快活王爷。不去,绝不去读书。” 孙太后溺爱地看着朱见深,见他态度坚决,也帮着说话:“皇帝,深儿年纪还小,先跟在老身身边,等几年再说读书的事吧。” 朱祁钰也不再劝了。 “深儿放心,待朕回去看看皇朝地舆全图,给你找一处靠海又富足的地方做封地。” 等到朱祁钰父子离去,孙太后目光炯炯地看着朱见深,问道。 “深儿,你为何不跟太子一起读书?” “读书?现在哪个师傅肯用心教我?就算要教,怕是也只想把我教成安分守己的书呆子吧。” “那你想学什么?” “嗯,学学拳脚刀枪,既能护身自保,又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孙太后觉得自己孙儿的思维过于跳跃,她都快要跟不上节奏了。 “皇祖母,孙儿曾经听说过一个故事。以前有个人,被一群仇人祸害了满门。他便躲到深山里苦练技击武功。不知过了多少年,等他武功大成,自信满满地出山报仇时,却惊讶地发现,他的仇人们都不见了。” 说到这里,朱见深抓起茶杯。 孙太后心里嘀咕着,你哪里听来的这么多故事,不过讲的挺有意思的。 “难道他的仇人们听到风声,都躲起来?”孙太后口头催更。 朱见深喝了几口水,润润喉咙,又继续说了起来。 “皇祖母,你猜错了。是因为过去了很多年,他的仇人们都死光了。所以说,时间也是一件很厉害的兵器。只要活得够久,把对手熬死了,我在他坟头上喝酒跳舞,妥妥地大获全胜啊。” 孙太后仰首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传到殿外,守候的内侍宫女面面相觑,都跟着开心起来。 过了两日,朱见深从后院锻炼回来,看到孙太后坐在上首,旁边站着一位宦官,四十岁左右,犹如渊渟岳峙,深不可测又高山仰止。 “深儿,这是祖母给你请的师傅,快来拜见!” 第十章 不教葵花宝典的师傅 师傅?什么师傅? 一个宦官能教我什么,葵花宝典吗? 看到朱见深一脸不解,孙太后悠然道:“酆师傅,你跟沂王说说。” “是,太后。老夫酆化雨,见过沂王殿下。” “酆师傅免礼。” “老夫五岁拜在武当山真武观门下,得恩师松鹤道长器重,传授内家拳法秘诀。二十岁那年,觉得有碍修炼,便挥刀自宫,然后投了内廷,继续修炼内家拳法。” 朱见深吓了一跳。 为了练功挥刀自宫?你真是个狠人啊!莫非《葵花宝典》是你写的?。 孙太后在一旁问道:“深儿,你觉得酆师傅年纪几许?” 朱见深仔细打量了一番。 头发漆黑浓密,红光满面,脸上见不到老年斑,更没有老年人皮肤松弛的迹象。 “皇祖母,孙儿猜测,酆师傅应该有五十岁上下吧。”朱见深多报了十岁。 “酆师傅,你自己跟沂王殿下说。” “是。殿下,老夫生于洪武四年,年岁八十有二。” 朱见深差点蹦了起来,这么牛叉?八十二岁居然显得这么年轻。按照这个状态,活一百岁跟玩儿似的。 自己要是学了他的秘诀,那活八九十岁不也跟玩儿似的? 算一算,自己要是活到八十几岁,嗯,按照正常历史发展,能看到孙子嘉靖皇帝,一只手把群臣斗得心惊肉跳。 好,这个好!我要学!只是不自宫,效果会打折吗? 酆化雨双目如炬,似乎看透了朱见深内心里的想法,淡淡说道:“老夫的内家拳法,需要有天赋之人才能练成。” 哦,这老家伙的意思,想拜他为师还得看天赋? 呵呵,你居然跟我讲天赋?你知不知道,我是穿越过来的,亿万无一的穿越者,天命之子啊,区区天赋算什么? 孙太后说道:“酆师傅不仅精通内家拳法,还曾跟随太宗皇帝从征漠北,与多名猛将较量过拳脚刀枪。后来在印绶监隐身多年。深儿想要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老身想来想去,觉得酆师傅是最合适的师傅。” “酆师傅,还请看在老身的面上,教教这顽劣童子吧。” 酆化雨拱手应道:“太后言重了。先帝与太后对老夫施有大恩,就算老夫这把骨头全拆给沂王殿下,也没关系。只怕老夫粗鄙浅薄,耽误了殿下。” “酆老夫子,请问战场搏杀术你也精通吗?” “一理通,百理融。且老夫也上过战场。这搏杀之术,战场上、生死间,最能练出来。” “皇祖母,孙儿愿拜酆老夫子为师,学习强身健体之术。”朱见深无比欣喜地说道。 “好,好,都依你!” 仁寿宫后院的某一处,身穿短打劲服的朱见深刚刚站完桩,长舒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一直在旁边等着的朱见济,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递上一方手帕,带着讨好的语气问道。 “大兄,你刚才练得什么?” “刚才我站得这桩那可厉害了,名叫混元一气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八卦桩。你刚才站在我身边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天地灵气,刷刷地向我汇集。刷刷刷的,你有没有感觉到?” 长成小胖子的朱太子,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猛地点头。 “感觉到了,大兄,刚才我感觉到有东西从身边穿过去。当时以为是风,想不到是你站桩汇集天地灵气啊。太厉害了!” “低调!低调!千万不要把我练成绝世武功的消息传出去。” “大兄,要是消息传出去会怎么样?”朱见济不解地问道。 “天下隐居的高人何其多?他们修炼多年,不问世事,只求与武功相当的高人决一胜负。听到我练成了绝世武功,那还不得嗖嗖地赶紧飞来,找我挑战。那么多人,我得烦死。不过想一想,要是能与真正的绝世高人一决高下...” 朱见深仰着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一脸向往地说道:“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朱见济也仰着头,看着天,想象着那个情景,不由地一脸的神往。 “大兄,我跟你学绝世武功,可好?”被蛊惑的朱见济跃跃欲试,想改投门径。 “不行。你在跟大儒启蒙,学业繁重,哪里顾得过来?再说了,那些大儒听说朱太子居然弃文从武,那还不得手持戒尺,追杀到仁寿宫来?” “大兄说得也是,老师们都喜文厌武。常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屁话,这话全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自我安慰、自吹自擂的话。没有武力做后盾,他治什么人?治他个蛋蛋球!” 朱见深的话透过窗户,传进偏殿。 孙太后和酆化雨正在里面对弈,刚才的话,两人全听在耳里。 “酆老头,给你找的这个徒弟,可好?”孙太后开着玩笑地说道。 酆化雨微微摇了摇头,轻声答道:“皇后娘娘,殿下该学帝王之术,而不是老夫的微末之技。” “酆老头,你休得藏拙。我听说过,道衍和尚的一身本事,被你学了去。” 孙太后一边说着,一边在棋盘上布下一子。 “皇后娘娘哪里听来的以讹传讹。我道士出身,道衍和尚乃佛门高僧,根本不搭界。” 酆化雨长眉低垂,双目微闭,仿佛睡着了一般。但是应对极快,孙太后刚落子没几息,他就落子。 “哈哈,酆老头,你又耍花枪。道衍和尚可是学贯三教。他亲笔所书的毕生所学,《独庵笔记》,是不是在你手里?敢不敢拿出来?” “皇后娘娘,那是道衍先师留给老朽的念想之物,不敢轻易示人。老朽所学甚杂,不敢误人子弟。” “酆老头,你就藏着掖着吧。不管了,深儿我就托付给你了。你给他讲讲故事也好。他挺喜欢讲故事的,也不知道哪里听来的那么多故事。” “什么故事啊,都是人生所悟。殿下颇有慧根,老朽推测,会不会是那次中毒,生死间开启了一扇门。‘一点灵犀潜明启,万劫轮回顿悟开。’”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挺像。酆老头,所以要请你多给他讲讲故事。你在太宗、仁宗还有先帝身边都待过,朝堂上的风风雨雨,你见识得多。随便讲一件,都能让深儿受益匪浅。” “皇后娘娘,你还要争这个天命?” “不争,难道坐以待毙吗?太宗不争,能成太宗吗?天命,是争来的。这一代争不到,下一代继续争。” “唉,兄弟阋于墙,真是让人叹息。” 孙太后抬头看了酆化雨一眼,没有出声,只是继续落下一子。 不想酆化雨马上落下一子,然后说道:“皇后娘娘,你输了。筹划如此久,终究功亏一篑。” 孙太后熙然一笑,“我输了,但是也赢了。” 天津卫鹏程客栈的上房里,文应龙写完今天的游历笔记,放下毛笔,轻轻地转动着手腕。 坐在一旁的杨戬突然一拍大腿道:“我想明白了。” “杨三眼,你想明白什么?” “那日在京师院子里,你说景泰帝干不过上皇。我当时心中觉得哪里不通。只是这些日子,被你拉着四处乱跑,一时顾不上。刚才你做笔记,我想起这事。用心一想,想到不通的地方了。” “哪里不通?” “景泰帝麾下有于少保、陈首辅(陈循)、高太傅(高谷)、王太保(王文)等贤良名臣,怎么会斗不过南宫那位呢?” 文应龙轻轻一笑,答道:“景泰帝纯善,信任于世伯等贤臣。只是他们重大义而轻宵小...” “说人话!”杨戬不客气地说道。 “意思就是于世伯这些贤良大臣们,为国为民办实事没问题,只是不屑阴谋诡计。” “是不屑还是玩不过?”杨戬又问道。 文应龙眉头一挑,正色说道:“杨三眼,你要记住了,阴谋诡计不在于多么聪慧,只需足够无耻就好了。” 第十一章 一肚子气的皇叔 朱祁钰坐在步辇上,从内到外觉得疲惫不堪,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苦战。 今天御前议事,内阁首辅陈循和次辅高谷又吵起来了,事由十分地可笑。 陈循说:“翰林院的官员都要执事经筵,唯独柯潜和王与没有。柯潜和王与是当年的第一甲进士,请求让他们到经筵侍班。” 挺好的建议,高谷却不赞同,说第一甲进士每科都有,还有好几位前辈没轮到经筵侍班,为何要拔擢柯、王两人?是不是因为他们是陈公的门生? 好嘛,这话一出,等于是往柴火堆里丢了一支火把,把大家的火气腾腾地都引燃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文跳出来说高谷无中生有,胡搅蛮缠。 吏部左侍郎、阁老江渊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陈循徇私,徇得理直气壮。 太子少师、阁老王一宁生性木讷,又年迈气弱,站在那里喏喏半天,也没人听出他说了什么。 户部右侍郎、阁老箫镃因为极力反对改立太子一事,正在置气。站在那里跟一尊泥塑木雕像,风雷电闪也不关他事。 其余重臣站在那里,有的中立,有的各持立场,吵成了一锅粥。 而自己,因为改立太子一事,多数阁老和大臣们保持沉默,需要承他们情,不好出声训斥哪一方,只能坐在上首手足无措。 幸好兵部左侍郎、阁老商辂居中调解,好声相劝,要不然两伙人会卷起袖子打起来。 吵啊吵,为了这么一件破事,足足吵了一个时辰。双方引经论据,从三皇五帝,说到秦汉唐宋。 朱祁钰一度怀疑,这些阁老和重臣们每天来入值,为的就是这顿吵架。在吵架中充分展示自己的满腹经纶,然后在驳倒对方的过程中享受胜利的喜悦。 一堆事关民生民计的上疏,是朱祁钰更关心的,全被压住那里,根本没有人去提。阁老们的心思,全花在两位翰林该不该进经筵侍班上。 临近午时,估计这几位阁老和重臣们都饿了,没什么力气再吵了。于是大家装模作样了议了几件事。 《寰宇通志》编撰工作,需要增加人手和费用。 四夷馆译字官和监生循旧例,参加科举考试,可是因为他们的特殊情况,中第率远高于普通科试者。激起士林民愤,要求改制... 朱祁钰看了看案前压着的那些上疏里,里面有他更关心的事宜。 “塞上的肥沃土地被地方豪强侵占,驻军卫所苦不堪言...” 还有“开封、凤阳各府的饥民流亡到济宁、临清一带,均遭有关官员驱逐,几乎激起民变...” 几位阁老很默契地只字未提。 朱祁钰也知道,这些大事,阁老们会很快票拟出意见,自己只需批红就好了。只是上次侄儿朱见深开的那个镇江厘金局的玩笑,让他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想通过御前议事,详细讨论这些事情,让自己对民生民计的事情,了解得更多一些,然后有自己的判断,提出自己的意见。 只是这个想法,被聪慧的阁老们察觉到,于是御前议事,全是一堆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得你脑仁子都要沸腾了。 朱祁钰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有些生气。 可是想到大部分阁老大臣们默许自己改立太子,王文还旗帜鲜明地大力支持,一时又不好发作了。 于是他只好叫停御前议事,放阁老们回去处理政事,自己摆驾回禁内。 回到坤宁宫,却看到皇后杭氏一脸的忿然。太子朱见济也不见踪影。 “太子呢?”朱祁钰问道。 “陛下,你必须得管一管了。”杭氏立即答道。 “怎么了?” “范师傅和王师傅跟臣妾说,太子这十几日,请了七八回假,说是身体不舒服。两位师傅觉得太子年幼,身体虚弱,于是也就允了。” “只是今日觉得请的次数太多,写了帖子递进来,询问太子身体已经安康了吗?臣妾这才知道这弥天的大祸事啊!” 朱祁钰皱着眉头,不喜道:“什么弥天大祸事,说得天崩地裂一般。” 杭氏争辩道:“陛下,对于臣妾来说,就是天塌了,地裂了!” “有事说事,到底出什么事了?” “太子跟臣妾说要去东阁念书,却对师傅说身体有恙请假,实际上呢,被仁寿宫那个混世小魔王蛊惑走了,跟着一起胡闹,荒废学业。太子是储君,将来要做天子,怎么能跟着如此胡闹呢!” 杭氏咬牙切齿地说道。 在她看来,朱见深这被废的太子,应该躲在仁寿宫深处,跟他爹一样,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人。 偏偏这小子比以前更张扬,仗着孙太后的溺爱,摇身一变成了混世小魔王,简直就是“紫禁城一霸”! 杭氏知道,皇帝因为夺了侄儿太子之位,觉得有亏欠,于情于理都要厚待着。 太后的溺爱,皇帝的厚待,居然把这混小子纵容成这个样子。 今天她要借着勾引太子一事,彻底打倒这个废太子,最少也要让皇上送他去南宫城,一家团圆! 朱祁钰反问一句:“太子养在坤宁宫,他逃学玩耍,皇后怎么丝毫不知情?” 杭氏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被立为皇后不久,正在兴头上,今日宴请各路命妇,明日带着嫔妃游东苑,日夜筹划,忙得飞起,那顾得上太子的学业? 朱祁钰那个气啊! 控诉沂王带坏太子,你自己要是看得紧,他有机会吗? “太子和沂王现在何处?”朱祁钰问道。 张永连忙禀告道:“回陛下的话,小的派人到处打探过,太子和沂王两位殿下,现在西苑马场玩耍。” “西苑马场?”朱祁钰记起来了,那是一处供皇帝和皇子们练习骑术的地方,十分平坦空旷。 小时候自己跟皇兄去过几回,后来就空在那里。自己侄儿怎么找到那里? “王诚、张永,陪朕一起去看看。”朱祁钰说道。 杭氏起身也要跟着一起去,被朱祁钰阻止了。 “皇后不要去了,留在宫里,准备衣物饮食。” 朱祁钰又坐上步辇,王诚和张永紧跟其后,一行人向西苑而去。 路上,看到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京师团营的兴安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兴老如此急匆,有何事?”朱祁钰和气地问道。 “陛下,太子和沂王两位殿下,前日使人从御马监借走一批木刀木杆,还抽调了一百二十余名少年内侍。今日聚集在西苑马场,而故老奴赶紧来向陛下禀告。” “正好朕也要去西苑,兴老一起去吧。” “遵旨!” 走了一段路,看到王勤匆匆赶来。 “小的见过陛下!” “王勤你何事匆忙?” “陛下,小的刚刚得东厂番子告知,太子和沂王殿下叫人把西苑的竹子砍了几十根,然后又聚集了两百多内侍杂役在马场。小的赶紧来向陛下禀告。” “哦,这是斩竹为兵吗?”朱祁钰淡淡地说了一句。 众太监吃不准皇上是开玩笑还是另有所指,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既然都遇到了,那就一起去看看。”朱祁钰催促继续赶路。 走了一会,兴安走到步辇跟前,对朱祁钰朗声道:“老奴有要事向陛下禀告,还请屏退无关人等。” 朱祁钰挥挥手,王诚、张永、王勤都后退十几步,步辇旁边只留下兴安一人。 “兴老,有何事,说吧。” 第十二章 这小子又搞事 “陛下,老奴恳请陛下施恩,赦免金英。” 朱祁钰一时沉吟不语。 兴安为金英求情? 哦,他两人都是安南人,年幼时遇到张英公南征,被带回京师,送入宫内,相互扶持数十年,感情深厚。 “金英持身不正、纵奴为恶,确实不该。只是老奴恳请陛下看着他年老体迈,先前又略立薄功上,活他性命,放他去给宣庙先帝守陵。” 兴安继续恳请道。 朱祁钰缓缓道:“金老伺候过太宗、仁宗和宣宗历代先帝,殚精竭力,兢兢业业。景泰元年,瓦剌犯境,金老与兴老力斥南迁,举荐于少保等人,拱卫京师,于国于民,都有大功。” “陛下英明!金英知道陛下记着他的那点点薄功,想必就算是立即死了,也心甘情愿。陛下,金英忠诚勤谨,对皇上除了一片赤心,并无其它。只是他现在年纪大了,有时候会在小事上犯糊涂。” 朱祁钰转头看了兴安一眼。 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金英被下狱的真正原因。 金英确实立有大功,甚至在朱祁钰即位这件事上,暗中也出力不少。所以朱祁钰为皇帝后,也一直对其十分信任,继续任用他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但金英是极力反对废立太子的。 朱祁钰有了改立太子的心思后,试探地对金英说:“七月初二,是东宫生日,你要早做准备。” 金英当即答道:“东宫的生日是十一月初二!” 很快,御史纷纷上疏,弹劾金英“怙宠欺君,怀奸稔恶”。朱祁钰顺势下诏,将金英下狱彻查。 查到后面,查出他本人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家奴作奸犯科... 内廷之首的金英被拿下,确实震动了朝堂上下。许多大臣对改立太子一事,开始中立。王文等“心腹之臣”更是跳出来大力支持。 现在太子事了,兴安想着该把老友捞出来了。 今天他趁着这个机会求情,其实是有把握的。 旁人说景泰帝纯善,在历经风雨、见多人心的兴安来看,其实就是好面子,做事有底线。 上皇朱祁镇以前也是一样的脾性——兴安看着他们哥俩长大的,知根知底。 只是幽居南内的上皇,历经大变后完全换了一个人,面子和底线,已经不那么重要。 金英虽然一屁股的屎,但内廷外庭诸位重臣,除了少数清廉刚直以外,谁干净? 他真要是清清白白的,列位皇帝敢重用他? 所以屁股干不干净不是问题,关键是屁股有没有坐对位置。 金英坚持反对废立太子,是因为孙太后对他有大恩,他得知恩图报。知道原委的皇上和群臣们,对于金英的“倒行逆施”,不以为然,反倒觉得忠义。 同时金英深受数代皇帝信任,执掌内廷权柄多年,与朝堂上下的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皇上只是挪开,并没有置于死地的意思。 现在朝廷内外都给皇上面子,让他改立皇后和太子,事事顺心,那他也该赏大家一个面子,把一团和气的局面维持下去。 朱祁钰点了点头:“金老与朕,与社稷,也是有大功的人。朕不能亏待了他。嗯,先放他出来,回府好生休养。等朕想想,给他找个地方安置。” “谢皇上天恩!” 一行人很快走到西苑马场附近,朱祁钰早就下令,不准去惊扰和通风报信,他今天要看个仔细。 早早地就下了步辇,带着兴安、王诚、张永、王勤四人,悄悄地走近,站在马场外面的树丛中,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远远看去,空旷的马场上站着两伙人。 右边一伙人有两百余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有黄门有杂役。他们在几位领班宦官的招呼下,勉强站成四排。 手里拿着木棍、竹竿,有的很兴奋,伸着脖子东张西望;有的有气无力,耷拉着脑袋在混时间... 远远看去,显得非常杂乱。 左边一伙人全是少年小黄门,虽然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是显得几分整齐。 他们分成两队,一队有一百余人,排成三排。最前面一排,一手持木刀,一手拿着锅盖或簸箕,以为盾牌。后两排手持木棍竹竿。 站得不是很整齐,但是各个挺着胸脯,仰着头,努力地鼓出一股劲来。 还有一队人在旁边,二十余人。他们手里拿着木刀,胯下骑着一根竹子,新鲜的竹叶和枝条拖在地上。 原来是砍竹为马啊! 两个六七岁孩童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朱见深个子高些,骑在一匹“竹马”上,左手握住竹条,有模有样地像是拉住缰绳。 他穿着一身青色直身,去掉了锦丝玉带,换用一根布带做腰带。前襟撩起大半,扎在腰带里,露出两条裤腿。头上的翼冠也摘掉,包了一块红色布巾。 一把木刀插在腰带上,朱见深的右手握在刀把上,虎视四方的样子仿佛配着一口御赐绣春刀。 太子朱见济站在旁边,微胖的圆脸兴奋地发红。他也去掉翼冠,只用网巾包着头发。前襟也撩起大半,扎在布腰带里。 举着一支木杆,上面挂着一方红布,以为军旗。 “军校发令!前营进!”朱见深大吼一声。 朱见济连忙挥动军旗,跟着大喊道:“前营进!” 三个个子比较高、站在队伍旁边的小黄门举起木刀,对着前方大声喊道:“列队,进!” 左队后两排人立即举起手里的长木棍,第一排以木刀击盾,齐声应道:“呼!呼!呼!” 虽然不整齐,但声势不小,把对面右边那些杂兵吓了一跳。 朱祁钰也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兴安,发现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看,脸色有些严肃。 第一排小黄门举盾持刀,后两排小黄门举起木棍,当做长枪,神情兴奋,脚步却能控制住,缓缓前进。 队伍旁边那三位小黄门不时发出口令,调整着队伍前进的节奏,保持着队形的紧凑严密。 对面杂兵队在几位领班的呵斥下,笑嘻嘻地举起手里木棍竹竿,乱哄哄地迎了上来。 很快,两队相隔不到五十步。 左队最前面一排小黄门在喝令下,停止脚步,把手里的盾牌——锅盖、簸箕立在地上,连同也停住脚步的后两排小黄门一起,身子缩在后面。 “兴老,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朱祁钰不解地问道。 “陛下,他们在躲避箭矢。两军对阵,接战时会互射箭矢。”兴安答道。 “玩得还有模有样啊!” 躲过箭矢后,太子朱见济军旗一挥,三位带头小黄门挥动木刀,带着队伍重新前进,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小跑着跟杂兵队撞到了一起。 双方如同是菜鸡互啄,打得一团糟。 但是相对而言,小黄门队勉强还能保持着三排队形。杂兵队则是完全乱了,还有人打累了,径直退到后面歇口气。 朱见深拔出腰间的“绣春木刀”,大吼一声,“左营跟我冲!” 左手一扳竹条,双腿启动,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后面二十余位小黄门,也驱动“竹马坐骑”,挥舞着木刀,一起冲了出去。 茂密的枝条叶子在地上拖动着,腾起一团团灰尘,居然有几分“马蹄翻飞尘土扬”的意思。 朱见深领着这支竹马骑兵,没有直接冲进对面的敌阵,而是从旁边兜了一个圈子,绕到杂兵队的后面,挥舞着木刀,对着那些躲在后面偷懒耍奸的杂兵冲了过去。 朱祁钰觉得有趣,转过头却看到兴安双目瞪圆,神情更加严肃。 哦,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门道? 突然,杀进敌阵腹地的朱见深,举着木刀,高声吼了一句:“敌羞,吾去脱他衣!” 小黄门队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呼!呼!呼!” 第十三章 此子不容小视 这喊得什么?怎么听着像是去脱他衣?难道打输了还要被人扒去衣服以示惩戒? 朱祁钰等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 在远处的马场上,一百二十多名小黄门在欢呼庆祝,仿佛打了大胜仗。杂兵们笑嘻嘻地蹲在地上,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最兴奋的还要数太子朱见济。 他抢过一匹“竹马”,骑在胯下,然后举起那杆军旗,小胖腿翻飞,围着战场转了一圈,然后停在朱见深旁边,高高地仰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兴老,你似乎看出些门道来?” “陛下,老奴确实看出些门道来。有意思,确实有意思。” 张永在一旁不屑道:“太子和沂王两位殿下,孩童玩耍而已,能有什么门道?” 兴安不客气地答道:“宣庙先帝平定汉王之乱,老奴就任职御马监,提督四卫营和勇士营,伴驾出征。虽然愚钝,但看多了,自然有些心得,也把这老花眼练就出来了。” 朱祁钰客气地说道:“兴老,你请说。” “陛下,老奴观沂王陪太子殿下兵戏,有两点很有意思,彰显其有名将之姿。” “哪两点?” “陛下,第一点是他喊‘跟我冲’,领竹马骑兵出击。这个‘跟’字出自天性,那就非同小可了。” 张永脸上还有些许不屑,“兴老,怎么非同小可?” “一般人多会喊‘给我冲’,沂王殿下却喊‘跟我冲’。给和跟,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喊‘跟我冲’的,是身先士卒;而喊‘给我冲’的,是叫别人在先,自己在后。” “将是兵胆。将军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属下兵马肯定也是拼死相随,勇往无前。” 兴安的话让张永等人收起脸上的轻视和不屑。朱祁钰看着远处在欢呼人群里结伴而行的朱见深和朱见济两兄弟,神情复杂。 “兴老,第二点是什么?” “陛下,你有没有注意到,沂王殿下带着竹马骑兵冲锋时,没有正面杀进敌阵里,而是绕了一大圈,从敌阵后翼发起进攻。” “没错,确实如此。” “沂王殿下身先士卒,说明他天生勇武。按照一般孩童玩耍的习性,肯定是直接杀进敌阵,这样才更显自己的勇猛。” 朱祁钰、张永等人不由自主地点头。 “但是如此直冲敌阵,在战场上是大忌!” 朱祁钰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问道:“兴老,还请与朕解说清楚。” “陛下,骑兵正面冲阵,除了少数人马皆披具甲的重骑兵、要一锤定音之外,没有骑兵会这么做的,那是在送死。或策马游走,持弓远射,扰乱敌阵;或迂回到侧翼和后面,寻找漏洞...” “不管如何,骑兵多是持仗机动性,或营造,或寻找敌军的薄弱之处,然后一击建功。沂王殿下没有上过战场,也没人教他如何使用骑兵,却能迂回包抄,直击薄弱。陛下,这就是天赋啊。” 听完兴安的话,朱祁钰沉默了好一会,才重重地长舒一口气,仿佛这口气被憋在胸口许久。 他看着远处的朱见深,喃喃地说道:“是啊,他才七岁。” 张永也喏喏地嘀咕道:“还真让他玩出花来。” 朱祁钰没说话,众人也不敢出声。一片寂静,只有身边的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 在他们身后,是皇帝卤簿队伍。持扇、打伞和抬步辇的内侍们,呆呆地站在那里,就跟像一根根木桩似的。 在远处,一百多小黄门在欢呼。 他们满是尘土的脸上,流淌着汗水,洋溢着喜悦。还是少年的他们,猛然发现完成了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自己成长为有担当的大人。 他们激动地看着朱见深和朱见济,围着两人又蹦又跳,就像一群欢腾的蜜蜂。 朱祁钰远远地看着朱见深拉着朱见济的手,走在欢呼的人群中。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父皇病逝那天,自己彷徨不知所措,正是皇兄拉着自己,走在素缟哀哭的人群中。 “张永。” “小的在!” “你在这里再等半个时辰,等太子和沂王尽兴了,接太子回坤宁宫,送沂王回仁寿宫。” “遵旨!” “王诚!” “小的在!” “司礼监暗中遍谕禁内十二监、四司、八局,自今日起,太子、沂王两殿下的任何要求,先禀告司礼监,准允了再照行。” “遵旨。” “兴老。” “老奴在。” “深儿有名将天赋吗?” “老奴觉得有。” “是天才?” “老奴觉得沂王殿下确实天才过群。” “朕记得顺天府有位神童?”朱祁钰想了想。 “是的陛下,景泰元年,陛下御前验试过他,还赐下菓钞。今年年初,陛下召他讲《尚书》大义,后下诏送入顺天府学为诸生。”兴安答道。 “天才对神童,不知会如何。王诚,传诏,顺天府诸生李东阳,每三日入仁寿宫,给沂王殿下讲经义。印绶监发给牙牌。” “遵旨。” 朱祁钰再看了一眼远处的朱见深和朱见济。 “走罢!” 挥了挥衣袖,转身离开。众人低着头,有序地跟在身后离去,只剩下张永一人。 黄昏时分,乾清宫夏凉阁,朱祁钰端坐在上首的座椅上。 在他跟前,跪着一人,五十多岁,穿着刚换上的斗牛服,头戴崭新的钢叉帽。 “老奴金英拜见皇上,叩谢皇上活命之恩。” “金英。” “老奴在。” “你竭力反对改立太子,以致身陷囹圄,受有司严刑,差点家破人亡。太后的恩,你算是还了。现在朕赦免你,是不是该还朕的恩了?” “陛下天恩,老奴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朕点你出任南京镇守太监。” “遵旨!”金英语气没有纹丝波动,应了一句后,继续跪在地上,静待朱祁钰的下文。 “七八年后,沂王加冠,朕会下诏就藩淮安府。你在南京,要替朕看住了。” “遵旨!”金英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身说道:“陛下,老奴年迈,唯恐等不到七八年。” “没关系。你出镇南京,记住此事,暗中筹划就是。身体等得到,就报朕的恩。等不到,朕会派他人接你的职。” “老奴明白了,定不敢疏忽。” 张永在暖阁门口禀告道:“陛下,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有急情叩宫门,小的初略问过,不敢做主,连忙禀告陛下明断。” “金老,你下去休息,即日启程去南京就职。” “遵旨。” 一刻钟后,身穿飞鱼服的卢忠被引了进来。 “卢忠,你有什么急情禀告?” “陛下,臣探得一件机密。” 卢忠跪伏在地上,恭声说道。 “上皇收买南宫少监阮浪、佥书王瑶,意图复位。这是证据,金绣袋一个,金刀一把。” 跪在地上的卢忠双手举起证物。 朱祁钰脸色铁青,过了一会才说道:“呈上来。” 张永把金绣袋和金刀接过,弯腰低头,呈到朱祁钰旁边的桌子上,然后马上离开。 朱祁钰的手指在金绣袋上轻轻抚摸着,这是用金线刺绣而成的荷包,看上去有明显的大内手法。 随后拿起那把金刀,一按簧机,轻轻一抽,雪亮的刀身现在朱祁钰眼前,透着寒光,咄咄逼人。 第十四章 天才对神童 仁寿宫西偏殿里,两个孩童正在小眼瞪小眼。 穿着团领大红绫罗蟒袍,头戴翼冠的正是朱见深。坐在他对面,身穿青色襕衫,头戴生员巾的,正是李东阳。 两人刚刚通报过各自年纪,李东阳要大半岁,但是朱见深显得要健壮高大些。 今天是李东阳奉旨给沂王殿下讲经义的第一回,才见面说得几句话,两人就跟两只骄傲的小公鸡,对上了。 谁也不服谁。 “听说你是顺天府神童?” “不敢当。”李东阳鼻孔朝天地答道。 “既然你为神童,神在何处?” “我三岁能书,五岁读诗,六岁能讲《尚书》。一目数十行,过目不忘。” “吹牛!” 李东阳被气得脸色铁青,许久才缓过劲来。 “我不与无知小儿争论。” “无知小儿?那你知道的很多了。” “当然!” “本王问你,太阳为何从东方出?” 李东阳愣住了。 自己读过的书里,没有说啊。 “你叫东阳,居然不知太阳为何东升?还有脸叫别人无知小儿!” 李东阳被接连暴击,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强撑着反问道:“那你知道太阳为何东升?” “当然知道,因为太阳自西而落!” 李东阳差点一口老血喷在朱见深的脸上。 这是什么答案?! 隔壁暖阁里也响起噗嗤轻笑声。朱见深知道,这是孙太后和酆老夫子一边对弈,一边支着耳朵偷听。 李东阳没有注意到,他心思全在跟朱见深的争斗上。仔细琢磨着朱见深刚才的答话,想着如何反驳,可是想着想着,越想越玄妙。 “妙!”李东阳击掌叫道,“殿下此答绝妙!太阳自西而落,循环一周,当然自东而升!大妙!” “你真懂了?”朱见深问道。 “真懂了!太阳自东而升,在天空循环半周,傍晚自西而落。在地府再循环半周,早晨再自从东而升。” 这神童确实有两把刷子,这么快就想通了,还把话给圆了。 “你还是没懂。”朱见深摇了摇头。 他到处翻了翻,找出一个皮革缝制的蹴鞠,又抓起桌子上的一个苹果。 左手举起圆圆的蹴鞠,朱见深说道:“这是我们所住的世界,上面分有四洲大陆,岛屿和浩瀚无际的大海。这是太阳。” 说着,右手举起那个又圆又红的苹果。 蹴鞠不动,苹果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李东阳看着看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如果世界真是这样,那就完美地解释了太阳为何自东而升,自西而落。 只是还有个大问题。 “那人站在下面,不会掉吗?”李东阳指着蹴鞠的底部说道。 “蹴鞠被无边无际的混沌真炁包围着,就像鱼在深海中间。你闭着眼睛想象一下,鱼不过尺长,浮在海水中,上离海面数里,下离海底数里,鱼能分辨出何为上,何为下?” 李东阳还没反应过来,隔壁酆化雨的手一抖,一枚白子咣当落在棋盘上,蹦弹了几下,把大好的棋局搅乱。 被朱见深的问题带进去的孙太后,被声音吓了一跳。她狐疑地轻声问道:“酆老头,怎么了?” 酆化雨已经镇静下来,轻声答道:“殿下天纵英才,老夫自叹不如。只是不知他降世是应劫,还是革运?” 这回轮到孙太后的手一抖,一枚黑子咣当落到棋盘上。 李东阳想了许久,越想越纠结,坐立不安,十分矛盾。 最后他迟疑地说道:“殿下,我装模作样地讲经义,暗地里你收我做学生,传授这些万物天理,可好?这样就不算抗旨了。” “呵呵,你这是打着遵旨的借口,好保全你神童的面子吧。” “殿下,你不能平白污人清白。” “想做我弟子,先考考你。” “请出题。”李东阳自信满满地说道,随后忙补充道:“嗯,殿下,你不能再出太阳为何自东而升,这种理通万物、学究天人的题目。” “我出个六七岁孩童都能做到的题目。” “好。” “你能言善辩,善于说服人吗?” “这是我的强项!”李东阳仰着头答道,“府学有顽劣学生一人,在我的敦敦教诲下,幡然醒悟,现在变得好学向上。” “那好。”朱见深引着李东阳来到偏殿门口,正好一队直殿监的内侍,清扫完仁寿宫,正要离去。 “你,对,就是你!”朱见深指着带头的领班掌司,“寻你有事,过来。” 等到这位三十来岁的中级宦官恭敬地走到跟前,朱见深转头对李东阳说道:“你能说服他叫你爹爹吗?” 李东阳的眼睛又瞪圆了,这是什么考题? 也跟着走到隔壁的孙太后捂着嘴巴笑了起来。酆化雨那双凤眼,却在闪着精光。 看到李东阳迟疑了,朱见深嘴角挂着讥讽:“怎么?知难而退了?顺天府神-童。” “我试试。”受不了激将法的李东阳硬着头皮顶上。 他想了一会,对那位掌司宦官说道:“我是李东阳,皇上御口认定的神童...想必你有亲族子侄,只需你叫我一声爹爹,我带他启蒙,教他入府学,帮他中试,如何?” 掌司笑了笑,断然答道:“休想!” 李东阳换了七八种说辞,毫无效果,最后气馁放弃了。 “你难于上青天的事,对我来说,易于反掌。” “真的假的?”李东阳不服气。 朱见深懒得反驳,上前一步:“叫爹爹!” 掌司噗通跪下,磕头道:“亲爹爹!” 李东阳看得目瞪口呆。 朱见深从怀里摸出一颗银豆子,丢给掌司:“应答的好,本王赏。” “谢殿下!” “去吧!” 看着掌司乐呵呵地离去,李东阳这才反应过来:“殿下,你胜之不武!” “李东阳,本王且问你,刚才你我答题的结果大为不同,你从中学到什么?” 李东阳正色肃然,拱手作揖道:“还请殿下教学生。” “首先,”朱见深右手伸出食指,朗声道。 李东阳凝神听着,一墙之隔的孙太后和酆化雨也侧耳倾听着。 “有些东西是天生,强求不得。比如你过目不忘的天赋,我能让掌司跪下叫亲爹爹的权势。” “其二,做事借势而为。你能说服府学顽徒,是他惧服你神童之名,以及老师对你的器重宠爱;本王能说服掌司叫我亲爹爹,不言而喻。” “其三,任何人都很难被彻底说服。府学顽徒,直殿监掌司,都是势迫屈服,口服心不服。所以理学那套天理在手,便可教化万民,天下大同的说辞,是自欺欺人。” 看着晕晕乎乎的李东阳,朱见深狡黠地一笑,“等你想明白其间的道理,我们再一起学习那理通万物、学究天人的知识和真理吧。” 今天是李东阳第三次给朱见深讲《尚书》的日子。 这些天他一直在思考朱见深的话,也有所得,只是还未完全想通。 “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李东阳郎朗而诵时,景泰帝带着太子朱见济,在兴安、王诚、王勤和张永的陪同下,来到了仁寿宫。 见完礼,朱祁钰恭请孙太后坐下,转身对酆化雨说道:“酆老也在?” “是的陛下,老夫得太后所邀,传授沂王殿下一些强身健体的吐纳之术。” 兴安、王诚、王勤、张永四太监向酆化雨弯腰作揖,恭敬道:“晚辈见过酆老前辈。” 酆化雨微笑着拱了拱手。 “来人,给酆老赐座。” 各自坐好站定后,朱祁钰又说道:“太后,今日朕不告而来,惊扰了太后清修,也扰了深儿的听学治经。” “陛下客气了。陛下匆匆而来,肯定有大事。” “确实有件大事。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出告皇兄收买南内宦官内侍,”朱祁钰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意图复位!” 第十五章 非得要我出手 仁寿宫正殿一片寂静,空气几乎凝固。 王诚、王勤、张永被气氛所逼,屏住呼吸低着头,仿佛脖子上挂了一块沉重的大木牌,怎么都抬不直。 唯独兴安微微抬头,目光环视,把殿上众人的神情收在眼里。 皇上坐在上首左边,目光闪烁,像是在期待什么。 孙太后坐在右边,似笑非笑,似乎看透了一切。 酆化雨坐在下首,神定气闲,仿佛万法不沾。 太子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好像肥胖的身躯全被掏空了。突然间左右瞄了瞄,发现无人注意,便悄悄地打了一个哈欠。 沂王坐在旁边,灵秀的双眼也在悄悄打量着众人。正好对上自己的目光,还微微一笑。 有意思! 一阵蝉叫声远远传来,撕裂了殿里的寂静。声音歇斯底里,让人心慌。 朱见深突然开口:“这蝉声扰人清净,叫得心烦,应当除掉。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个捕蝉妙法。用鱼鳔牛筋猪皮,熬制成胶,抹在竹竿尖端,然后伸到空中,看准了,一粘一个准。” “最妙的是这样捕到的蝉,不伤也不脏,洗洗就可以烹饪,可烩炙,也可煎炸。即可食补,又能治病,确实妙啊。” 听到朱见深侃侃而言说粘蝉,众人都露出古怪复杂的神情,不知道沂王殿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旁边的太子朱见济却精神一振,一扫刚才颓靡疲倦。眼睛发光,炯炯有神,低声欢悦道:“大兄,我们什么时候试一试!” 朱见深递过去一个眼神,安慰道:“不急,等我准备好了给你消息。” 看到两兄弟在那里小心翼翼又旁若无人地低声说话,朱祁钰是好气又好笑。 兴安却眼睛一亮,心里暗叹一句。 沂王殿下这一句话,真是神来一笔,刚才陛下营造的肃杀威逼气氛,荡然无存。 孙太后趁机开口:“如此大案,陛下在仁寿宫说与大家听,莫非想当堂对质审案?” 朱祁钰对答道:“好叫太后知晓,此案锦衣卫和东厂审了数日,案犯原南内少监阮浪、佥书王瑶,身受严刑,只字未招。” “现在除了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的检举书,以及呈上的两件物件,案情停滞,审不下去了。” 他的目光停在朱见深和李东阳身上,继续说道:“事关朝廷威严、皇法国律,还有皇兄声誉,必须审出个结果来。朕听闻顺天府神童李东阳,今日入仁寿宫讲经义。深儿又是宗室天才。” “所以朕想着,让神童和天才帮着审一审这案子,能不能审出个水落石出!” 孙太后看了朱祁钰一眼,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陛下对深儿还真有信心啊。深儿,你和李神童,一起审审这案子吧。” 朱见深施施然地站起来,“遵命,皇祖母。” 朱祁钰挥挥手,有内侍把供词抄件和证物呈了上来。 朱见深迎了上去,李东阳也想跟着,被一只手给拦住了。 “李神童,劳烦你给本王当书记吧。” 李东阳犹豫挣扎了十几息,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坐到一张桌子后面,拿起笔墨,展开纸卷,做好了准备。 朱祁钰眼睛微微一缩,没有出声。 朱见深一目十行,很快看完了供词,又走到证物之一,那只金线刺绣的锦织钱袋跟前。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然后开口道:“听说南内诸嫔妃,包括本王嫡母和生母,都在日夜刺绣锦织。不知道这只钱袋,是不是母亲大人熬夜刺绣出来的?” 朱祁钰的脸色变得难看,目光盯在内官监太监张永身上,让他如芒在背,心里更加嫉恨多嘴的朱见深。 朱见深转到另一件证物跟前,那把金刀跟前。他拔出刀来,瞄了一眼,似乎很惊讶,“金刀?真金的?” 酆化雨突然开口:“是镀金的刀吧。老夫记得,宣德年间,兵仗局打造了一批刀剑,镀金镶银,以为装饰。” 兴安上前几步,接过那把刀,掂量了一下,又用指甲在刀身上一划,笃定地说道:“酆前辈说的没错,确实是镀金的。且看标记,是宣德年间打造的那一批。” 朱见深接过那把金刀,“我就说吧,谁会用真金铸造一把刀?真金沉重,却质软,打造成刀,能用吗?鸡毛都砍不断。” 把刀咣当一声扔回桌子上,朱见深拍了拍手说道:“好了,看完了,本王也有了定论。” 一直密切关注他的太子朱见济拍着手高兴道:“大兄真厉害,这么快就审完案了。” 张永看了看朱祁钰,咬了咬牙,带着假笑说道:“沂王殿下,连案犯和告首者都没有问话对质,就断定审完了,太过儿戏了。” “有人眼瞎,有人心瞎,本王心明眼亮,已经看出来。其实吧,这案件也简单,想通了也就这么回事。” 张永脸上的假笑更浓,“还请沂王殿下给小的讲讲,让小的受教一二。” 太子朱见济在旁边拍手道:“甚好,甚好!大兄,你快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断定审明的?” “好!”朱见深走回到证物——金线刺绣钱袋和金刀跟前,指着它们问道:“张永,你觉得这两件物件,值多少钱?” 酆化雨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孙太后也欣慰地闭了会眼睛——她有干眼症多年。 张永喏喏说不出话,兴安把孙太后和酆化雨的神情看在眼里,心头一动,已经大致明白,上前一步,大声道:“张公公久在禁内,可能不知道行情。我来说一说。” “这钱包,金丝所用大概两钱,用的面料上成,刺绣针法也不错。但毕竟是小物,再怎么算,顶多值钱五贯。” “这金刀,兵仗局所造,还镀金错银,看着极为精致好看,却很难卖得出价来。” 正在奋笔记录的李东阳抬起头,如同一个优秀捧哏,问道:“为何?” “兵仗局所造,皇家之物,谁敢乱收?再说了,禁内御用的东西,好看有余,实用不足。人家还不如买把邯郸产的。” “原来如此。” “兴老,那这把刀能值多少钱?”朱见深问道。 “嗯,拿到典当行去,如果人家愿意收,估计最多出二十两银子。” 朱见深拱了拱手:“谢兴老帮本王解说。两件东西加在一起,不到三十两银子,还是需要换钱的死物,却要收买两个人,去行那复位之事。这是看不起我父皇呢?还是看不起叔父皇帝陛下呢?” 朱祁钰脸上的肉在微微抖动着。 “这是看不起我父皇呢?”这句话,能理解。 可“还是看不起叔父皇帝陛下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故意攀扯到朕的身上来? 朱祁钰看着挥洒自如、侃侃而言的朱见深,心里马上否定了,这句话肯定意有所指。 脑子转了十几息,朱祁钰突然明白了。 皇侄这是在讥笑,这么点钱就能收买人反对自己,帮皇兄复位,那自己多么地不得人心啊! 卢忠这个蠢货!朱祁钰在心里暗暗骂了起来! 还有张永,猪油蒙了你的心,这么大的破绽都没看到! 张永似乎察觉到朱祁钰的怒火,他浑身微微颤抖,面目有些狰狞,最后还是咬着牙,堆着假笑说道。 “沂王殿下,这些物件恐怕只是收买的一小部分,只是被卢忠察觉而已。只需严审,定能找出更多的财物来。” 朱见深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不客气地答道:“卢忠检举上皇收买内侍,是赤裸裸的诬告!” 张永猛地抬起头,假笑早就消失,只剩下狰狞扭曲,言语也变得不客气:“殿下,皇上御前,可不能信口雌黄!” 第十六章 一出手就有伤亡 “信口雌黄?信口你妈个头啊!”朱见深不客气地骂了一句。 孙太后呵斥道:“深儿,皇帝跟前,休得放肆。” “是,皇祖母!”朱见深拱手应道,随意又对朱祁钰作揖道:“陛下,不是侄儿放肆,实在是这狗才老是针对自己,一时按捺不住,所以失言。” 朱祁钰神情复杂地看着朱见深,最后挥了挥手说道:“没关系,你才七岁,童言无忌。” 说罢,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胖儿子,差点没脱口呵斥。 太子朱见济看得有趣,脸上笑得更欢快。 圆胖的身子扭了扭,把坐姿调整为最舒服的状态。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零食,嘎吱嘎吱地吃了起来,那神情动作,活脱脱一个戏园子里的资深票友。 朱祁钰知道,太子跟深儿“学坏”了,利用皇后的宠溺,以及希望他刻苦读书的心态,略施小计,哄得皇后答应了不少条件。包括采办许多零食供他吃。 如今这场合,不适合因为此事训斥太子。 朱祁钰眼不见心不烦,把注意力转向朱见深。 只见他施施然走到张永跟前,不客气地骂了一句:“张永,你这个天杀的贼贱才,混账狗东西!” 骂完后笑眯眯地问道:“老张,你敢还嘴吗?” 张永满脸通红,两颊的肉抽动不止,最后还是幽幽地答了一句。 “小的不敢。” “为什么不敢?” “殿下是主子,小的是奴仆。”张永深深地低着头,把耻辱和仇恨埋在心里。说出的话反倒更加平和。 “这就对了。”朱见深一拍手,脸上一副现在真相大白的神情,欣然道:“所以说,卢忠的话都是赤裸裸的诬告!” 殿里不少人一时都没听明白中间的逻辑道理,包括朱祁钰。 只是他自持身份,不好开口问,正要给王诚使个眼色,让他出声去问时,太子朱见济开口了。 “嘎吱...大兄,嘎吱...,你为什么说卢忠是诬告?我还是没听...嘎吱...明白。”朱见济一边咀嚼着嘴里的零食,一边问道。 “太子殿下,太上皇安居南宫城,是主子。阮浪、王瑶,什么人?南宫城的少监和佥书,伺候太上皇的奴仆。主子给奴仆一些物件,是赏赐,怎么能叫收买呢?” 朱见深转向朱见济,说道:“太子殿下,我们一起玩耍,你的内侍办事得力,本王赏了两粒银豆子,这算不算我收买他们,意图不轨啊!” 朱见济咯咯地笑了,“大兄,你真逗!” 张永的脸色瞬间变成铁灰,仿佛一张死人脸。 一直如古井般的王诚和王勤,脸色也变了。 他俩不由地抬起头,看向站在中间,不喜不怒、轻松怡然的朱见深,神情无比复杂。 朱祁钰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之后又多了庆幸。 幸好自己及时住手,没有把这件案子闹大,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卢忠出首,朱祁钰就意识到,这可能是诬告。 原因很简单,自己在南宫城布了那么多密探,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抓到,反倒让你这个没有在第一线的锦衣卫指挥使给亲自探知到了? 太神奇了吧! 但是朱祁钰觉得,这是敲打和震慑那些还抱有幻想的人的一次绝佳机会。 于是下旨彻查。 不想阮浪和王瑶,严刑拷打之下都没有攀扯到皇兄,朱祁钰知道,这件案子十有八九是诬告,于是打算就此停手。 现在看来,自己一个时辰前的决定实在是太英明了! 自己虽然猜出是冤案,但是没有皇侄想得这么透彻。要是这案子执意审下去,闹大了,皇侄在百官面前如今日这般一分析,自己的脸得肿成馒头! 李东阳放下毛笔,抬头说了一句:“沂王殿下说得没错。阮浪、王瑶是奴仆,上皇给这两件物品就是恩赐;两人若是监守,那就是收买。” 王诚、王勤和兴安,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该死的神童! 朱祁钰呆呆看着李东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愧是神童,一下子就明白问题的关键。而且似乎跟深儿有了某种默契,替他补了致命的一刀。 朝野上下都知道,南宫城的军士和内侍,名义上是保护和伺候皇兄,实际上是监视和看管。 事实如此,但是谁敢说破? 谁敢说出来,朱祁钰会毫不犹豫地处死他! 怎么!我不要面子?不要名声? 所以阮浪、王瑶必须是奴仆,绝不是监守! 看到朱见深不慌不忙地坐回到座椅上,朱祁钰知道,案子到此为止,接下来该自己做出判决。 目光落到张永身上,朱祁钰发现他跪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发抖,斗牛服的后背,都湿透了。 狗才!现在知道怕了! 可是自己还得保他啊! 自己做郕王时,王府里只分了不多的内侍,带进宫真正能用的就只有那么三四位。 宫里的内侍有成千上万,能人也多,可自己不敢完全信任。谁知道是不是孙太后的人,又或者倾向皇兄? 舒良已经死,只剩下张永、王诚和王勤了,不能再少了。 朱祁钰开口道:“卢忠诬告太上皇,罪同大不敬,下诏狱,交法司会审!阮浪、王瑶无罪,立即放还,着太医院诊治,各赐钱一百贯,银五十两。张永——” 张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低着头,静待处分。 “糊涂大意,被奸人蒙蔽,着除内官监掌印太监,暂以内官监监丞戴罪效用。” 朱祁钰转向朱见深问道:“深儿,你有什么补充的?” “陛下,此案乃钦案,自然由陛下乾纲独断。”朱见深看了一眼不再颤抖的张永,朗声说道。 “侄儿知道,陛下一向兄弟情笃,厚待太上皇。南宫城所用度支,无不从优。只是侄儿几次探亲,发现嫡母、生母和庶母,衣食有缺,还需日夜刺绣针织,换取钱粮,以做贴补。” 朱见深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朱祁钰。 “侄儿知道,这定是有人欺上瞒下,克扣贪污。只是此事传出去,旁人还以为皇室骨肉不亲。所以侄儿恳请叔父皇帝陛下,彻查此事,揪出硕鼠,以正视听!” 王诚和王勤忍不住对视一眼,心里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马蛋的,这是七岁孩童说出来的话吗? 句句听着为皇上着想,却字字诛心啊!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跪在地上,抖得更加厉害的张永,满是同情——南宫城所用度支归他管,而他确实存了私心,大肆克扣。 老张啊,你和舒良惹谁不好,非要惹这个混世魔王!睚眦必报不说,偏偏还聪慧有手段。 你跟舒良团圆了,就老老实实的,少惹是非。我们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会多烧些纸钱下来。 张永连连磕头:“皇爷饶命!皇爷饶命!” 额头磕在水磨青砖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非常清脆响亮。 咚—咚—咚...青砖上绽开一朵朵血花。 太子朱见济有些不忍,正要开口,朱见深在一旁轻声道:“太子,粘蝉竿子,你需要几根。” 朱见济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走了,歪着头想:“大兄,少说也要准备五根。” “你要寿竹、单竹、慈竹,还是斑竹的?” “咦,大兄,这有什么讲究?” 看到自己儿子的头,跟朱见深的凑到一块去了,朱祁钰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口气,看来七八年还是太久了,等他满十二岁就打发出京就藩吧。 “兴老,南宫城所用度支被贪污一事,你去查一查吧。” 朱祁钰的这句话,判定张永来日不多了。 第十七章 小胜之后 朱祁钰带着太子,还有随行太监、扈从内侍等一干人,呼啦啦地走了,仁寿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李东阳站在那里,刚才那种大获全胜的兴奋和喜悦,被这寂静逐渐地侵蚀,慢慢消除。心头取而代之的,是涌上的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突然觉得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肩膀,李东阳回头一看,正是朱见深。 “殿下...” 朱见深敏锐的目光,像是看透了李东阳内心深处。 “当胜利的喜悦潮水一般退去后,是不是心底生起一种空虚和茫然感?” 李东阳点了点头。 “那种打倒敌人后,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孤独感?” 李东阳拼命地点头。 “是啊,无敌是多么的寂寞啊!唉——!”朱见深仰着头,发出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叹息声。 “不过,我们需要习惯这种孤独。” “为什么?” “像我们这样的天才,这种无敌寂寞的场合,以后还会有很多。” 李东阳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可恨啊,竟然被他装到了! 想不到我这个顺天府学第一装逼王,居然在仁寿宫,被人飞龙骑脸了! 送走急匆匆告辞的李东阳,仁寿宫正殿里只剩下孙太后、酆化雨和朱见深三人。 “深儿,你今天胆子好大啊。”孙太后嘴里责怪着,脸上的骄傲却是抑制不住。 “皇祖母,今天的事看着凶险,其实无碍。皇叔把案子拿到仁寿宫来,说明无论是不是冤案,都不会再追究。他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敲打一下皇祖母,还有远在南宫城里的父皇。” “深儿说得没错,做了两三年皇帝,不用人教,朱祁钰也摸索出些帝王权术了。”孙太后冷冷地说道,随即又呵斥道。 “你不担心逼迫太甚,你皇叔会翻脸吗?” “改立太子之前,我还担心。现在名分、皇统都在皇叔手里,大好的局面,只需要稳几年,天下大义都会归他了。干嘛要节外生枝?孙儿不担心。” 孙太后盯着朱见深看了一会,突然扬声呼道。 “吕平。” “小的在!”吕平从殿外迈着急促的小碎步走了进来。 “打听过了吗?这个卢忠,为何敢诬告上皇?” “回太后的话,小的使人四处打听过。阮浪是宫里的老人,对上皇也是忠心耿耿,挡了不少冷风冷雨。上皇便赐了不少东西给他。王瑶是阮浪的心腹,也用心伺候过上皇。便转赠了几件物品给他。” “卢忠跟王瑶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见到过上皇转赐的物件。便心生歹意,偷了两件赐品,向张永检举。” 吕平稍停了一下,继续说道:“里面应该有某些人的手尾。否则卢忠不会这么快找到张永的门路。到底谁在里面搅和,小的无能,实在查不出来了。” 孙太后默然了一会,转头问朱见深。 “深儿,你觉得会是哪些人?” “有用的信息太少,孙儿也想不出是谁。从常理分析,有可能是卢忠为了个人目的—比如与阮浪、王瑶有私怨,或者投机搏前途。” “也有可能是某些人指使的,比如是张永找到他的;又比如是某阁老,或者在土木堡死了至亲的勋贵。” 孙太后眉头微微一皱,她把最后那句话故意忽略掉。 “阁老?王文为人深沉刻薄,自朱祁钰即位以来,处处迎逢。改立太子一事,更是赤膊上阵。朱祁钰称其为心腹之臣,命其掌管都察院。呵呵...” “有人说他严峻冷酷、刚正不阿,但是跟于少保相比,相差甚远啊。” 孙太后像是在不经意地说着这些人物掌故,眼角却在时不时地瞟一眼朱见深。看到他在认真地听,嘴角露出欣慰的笑意。 “深儿,展棋盘,我跟你师傅对弈一局。” “好。”朱见深干净利落地从柜子里捧出一具棋盘,是由百年太行崖柏根精制而成。放在桌子上,再拿出两盒云南产的黑白曜石棋子,放在祖母和酆老夫子跟前。 “深儿,你为何不喜欢对弈呢?下围棋可磨炼你的心性,可让你走一步看十步。”孙太后照例拿起黑子,布下一子说道。 “太浪费时间了。对弈一局少说半个时辰,拼狠了得半天一天。有那功夫,我做什么事不好?” 朱见深还是那个态度,坚决不学围棋。 有那时间,我还不如沉迷于女色。 孙太后也不再劝了,问酆化雨道:“你说,卢忠会不会跟舒良一样,也是过河卒?” 朱见深顿时把耳朵竖起来了。 酆化雨看了一眼朱见深,不慌不忙地应下一子。“只要过了河,不管是谁拱过来的,都是过河卒。” 孙太后冷笑道:“舒良这枚过河卒,虽然是自作主张,但逼得老身退了一步,也算是以命报恩了。卢忠和张永这两枚,隔靴搔痒,白废了!”。 酆化雨又应了一子。 “皇上身边无人啊。王诚、王勤还好些,舒良、张永是昏招连连。两军对垒,首要的就是要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 “他们四人,都是皇上从潜邸内侍里选出来的,凑合着用吧。皇宫里内侍多,出的人才也多,可皇上不敢全信。到现在,也只敢用金英、兴安、高良等寥寥几个老人。” 孙太后布下一子,语气有些森然。 “礼尚往来。对方出了这么多子,过河卒都拱了两,不,三个。也该老身出子了。” 朱见深听出祖母话语间的杀意,心中不由一阵烦躁,起身要离去。 “去哪里?” “去给太子殿下准备粘蝉的竿子,他想用寿竹。” 孙太后和酆化雨满脸惊诧,不约而同地转头,直勾勾地看着朱见深。 “你...你这孩子,怎么突然想起给太子准备东西?还寿竹,哪里学来的这些杂学?”孙太后说话的声音有点结巴,但语气格外严厉。 酆化雨没有出声,手里捏着的那枚白子,迟迟没有落在棋盘上。 朱见深没有做声,只是抬头看向窗外。 孙太后突然缓和了语气,与往常一样和蔼地说道:“坐下,深儿。” “嗯。” “你知道吗?” 孙太后抚摸着朱见深的头,徐徐说道。 “你祖父被立为皇太孙,才十二岁,就被太宗皇帝带在身边,从征漠北。他跟我说过,漠北的风,硬的像刀;漠北的水,苦的像卤。见过的死人,堆积的像一座座山。残肢断臂,血腥恐怖...” “他那时年少,常常吓得晚上睡不着觉,躲在被窝里哭。太宗皇帝知道了,非常不高兴,硬拉着他在死尸堆里来回地转。有一天你祖父实在受不了了,问太宗皇帝,为何这样对他。你知道太宗皇帝如何回答的吗?” “不知道。” “呵呵,也有你不知道的。”孙太后笑了,随后很严肃地说道。 “太宗皇帝说,人心通常是软的,容易被哄、被骗、被吓;多经历战事,多看看死人。看多了,心就会变硬,就不会被哄、被骗、被吓。” 朱见深默然一会,点头道:“皇祖母,你的话我记住了。” “好,那你出去玩耍吧。” 等朱见深出去后,孙太后摇了摇头,不敢置信地问道:“酆老头,你觉得深儿他,真得察觉到我的用意?” 酆化雨终于把手里的白子落定,悠悠地说道:“我有点明白殿下为何要先学习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术。智多者夭寿啊。” “酆老头,你又顾左右而言他。” 酆化雨还是不愿意正面回答,回忆起过往的事。 “皇后娘娘,你说到太宗和宣宗皇帝,我也想起先师道衍和尚。要是殿下早生五十年,遇到先师,他一定会...” “会怎么样?”孙太后好奇地问道。 “一定会向太宗皇帝进言,除掉殿下。” 第十八章 跟现任太子搞好关系 “太子,你怎么又偷偷地溜出来了?”朱见深很嫌弃地问道,“不怕皇后骂?” “嘻嘻,我说要来仁寿和清宁两宫,给太后请安。这是孝道,母后不好说什么。” “有长进,知道玩心眼了。” 朱见济得了这句话,仿佛得了莫大的奖励,兴高采烈地跟在朱见深的身后。 他长舒了几口气,像是要把胸口里的郁闷之气全部吐出去,昂首挺胸,仿佛自己是紫禁城第二靓的崽! “大兄,我真羡慕你,不用天天被老夫子逼着读书,可以到处玩耍。”朱见济跟在后面,羡慕嫉妒恨地说道。 “呵呵,我每天看三个时辰的书、练半个时辰书法的事情,难不成还要敲锣打鼓地告诉你?” “啊,大兄,你也读书?” “当然要读书了。我是大明王爷,又不是大明街溜子。不读书,到时候连奏章都写不好,被人坑了都不知道。到时候再连账本都看不懂,万贯家财只怕要便宜别人。” “那我怎么每回都看到大兄在玩耍闲逛?”朱见济不解地问道。 “呵呵,那是你不懂得劳逸结合,而且教你读书的老夫子,方法不对,只会灌填,只会让你死记硬背,所以你学两页书都觉得苦不堪言。” “大兄说得没错。每天我去读书的心情,那个沉重啊...” “跟上坟似的?” 朱见济眼睛一亮,“没错,就是这个心情。” 他叹了一口气,忿忿地说道:“老夫子来回地捣鼓那几句,什么治国当以仁德。在于礼仪,在于吏治。仁孝以合礼仪,道德定清吏治。” 朱见深噗嗤地笑了。朱见济好奇地问道:“大兄,我哪里说错了?” “太子,这些玩意是太祖和太宗编的筐,专门装那些读书人的,你不要反过来被他们给装进去。” 跟在身后的吕平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步,转头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的酆化雨,心里惭愧了一声,继续不急不缓地跟着。 袁忠跟在他身后,懵懵懂懂,亦趋亦步。 倒是朱见济的伴随宦官张富,忍不住急走了半步,往前跟近了一些。 朱见深摸了摸后脑勺,“大兄说得太深奥,我听不明白。” 前面传来郎朗读书声,朱见济好奇了:“这是哪里?宫里怎么还有人读书?” 袁忠正要上前答话,张富抢先上前答道:“太子殿下,这是内书堂。司礼监选了机灵聪慧的小内侍,在这里读书,请来教授的都是进士状元。” 说到这里,他语气里满满的全是羡慕:“听说只有内书堂出身的,才有资格进司礼监,秉笔替皇上批红。” 朱见济趴在窗户边沿上,往里看了几眼,“啊呀,里面全是太监啊。” “太子,你这话说的不对。” “大兄,哪里说的不对?” “只有十二监衙门的掌印或提督太监,才有资格叫太监。往下是少监、监丞、掌司,都没资格叫太监的。” “原来是这样。对了,这内书堂是谁开设的?”朱见济现在就是一个好奇宝宝。 “内书堂是宣庙先帝于宣德元年七月,下诏始立。选宦官年十岁上下者,约两百人入内书堂读书,以司礼监提督太监总其事,以词林老师负教书之责。” “凡背书不过、写仿不堪、或损污书仿、犯规有过者,词林老师批写事由数项,由提督太监责处之。” 酆化雨缓缓地答道。 “宣庙先帝?”朱见济有点迷糊。 “就是咱们的爷爷。” “哦!酆老夫子,你在内书堂读过书?”朱见济又问道。 “没有。我只在内书堂教过书。” 朱见深看了一眼天高云淡的酆化雨,心里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个老头,比我还会装! “那皇爷爷为何要设立内书堂?”朱见济又问道。 酆化雨双手笼在袖子里,不再答话。 张富抢得机会,连忙说道:“宣宗皇帝设立内书堂,为的是给司礼监培养人才,替君分忧。” “皇爷爷为何要授权柄予司礼监?”朱见济越听问题越多。 张富脑袋往后一缩。这个问题他怎么敢答话? “那是因为我们的皇爷爷懂得劳逸结合。他雅尚翰墨,尤工于画山水、人物、走兽、花鸟、草虫等。留有诗词四十余卷。除此之外,我们皇爷爷喜欢射猎、斗促织和戏游。” “从皇爷爷的诗词来看,他花了不少时间在禁苑的山水林草之间,或登临万岁山,或漫步东西苑,或穿行芭蕉园,或荡舟太液池。射猎钓渔,戏游快活。” 朱见济听到这里,忍不住跳了起来:“皇爷爷如此逍遥快活,大兄你也学得有模有样,为何偏偏把我拘在东阁,受那几个狰狞可恶的老夫子折磨!” 朱见深嘻嘻一笑:“我是安乐王爷,当然可以逍遥快活。你现在是太子了,皇上和皇后,对你期望甚高,你想快活,呵呵,却是快活不得。想到你在东阁苦读书,我在禁内逍遥快活!啊呀,我越发地开心了!” 朱见济气得双拳紧握,圆圆的胖脸涨得通红,葱头一般的鼻子呼呼地出粗气。 “太子,我又想到好玩的一样东西?” 朱见济眼睛一眯,双拳放松,身子前倾,但语气里还透着最后一丝倔强:“呵呵,真的假的?” “这蝈蝈分南北两种,一般来说,北蝈蝈要好,个大,叫得响亮清脆。而北蝈蝈又分为燕蝈蝈、冀蝈蝈、晋蝈蝈、鲁蝈蝈。最出名的当属易县西山北乡的冀蝈蝈,铁皮、紫蓝脸、红牙、粉肚皮、大翅膀、长蛤蟆音。” 朱见济越听越精神,不由自主地靠着朱见深:“大兄,这蝈蝈真的这么好玩吗?” “我叫人先弄几只来,我们先听个响。” “好嘞!”朱见济欢呼雀跃道,“这几日,我跟着大兄到处粘蝉、吃蝉,都腻味了,想不到大兄又捣鼓出好玩的来了。大兄,千万不要忘了我的蝈蝈。” “放心,忘不了。我早就叫人去弄了,给你预备四只。就连蝈蝈罐都预备好,老谭家的,特好,鸣音最佳。” “那就好!大兄对我最好了!”朱见济拍着手说道,刚说完,捂着肚子说道:“我要小解了。” 小黄门连忙扶着他说道:“殿下,内书堂里有便盆和胡子,小的们带你去。” “快去!快去!”朱见济连连催促道,两个小黄门架起他,如飞一般离去。 朱见深转身过来,盯着张富看了一会,看得他心里发毛。 这位可是紫禁城里的一霸,混世小魔王,有太后的溺爱,皇上的厚待,皇后都奈何不了他。 “你姓张?” “是的沂王殿下,小的姓张。” “跟那位贪墨克扣,被杖死的内官监太监张永,是亲戚?” 张富的汗水从脑门上流了下来,双腿发软。 宫里的内侍都知道,张永和舒良,都是因为得罪了这位爷,这才双双横死,连口薄棺材都没捞到一口。 太残忍了! “回殿下的话,小的跟张永不是亲戚,只是同姓而已,仅此而已!”张富满头大汗的答道。 “不是就不是,你怎么一头的汗?其实是不是亲戚也没有关系,只要勤勉忠诚,一心为公,都会有出头之日的。要是作奸犯科、居心叵测,不是亲戚,一样受国法家规惩戒!” 张富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答道:“小的谨记殿下教诲。” 朱见深看着他笑了,“看着挺机灵聪慧的,就是不知道是真聪明还是小聪明。” 南宫城里崇质殿里,朱祁镇背着手来回走动着,焦躁不安,时不时地向门口看去。 伴随内侍蒋安低着头匆匆地小跑着进来,朱祁镇马上定住,转身迎了上来,焦急地问道:“有消息吗?” “陛下,消息终于递进来了!” 第十九章 不甘寂寞的父皇 “怎么才递进来?”朱祁镇一边抢过那份消息,一边抱怨道。 “皇爷,阮浪、王瑶出事后,南宫城内外,换了一大批人。我们以前熟悉的那些锦衣卫和内监的人,都换了。最后还是靠都知监太监高良的人,暗中睁只眼闭只眼,才把消息递进来。” 蒋安低声禀告道。 “都是一群...”朱祁镇想了一下,才找到合适的词,“见风使舵的白眼狼!” 他接过那卷不厚的纸卷,快步走到座椅上,小心地展开,眯着眼睛细细地看了起来。 看了两遍不够,朱祁镇又看了三遍,这才把这卷薄油纸卷凑到油灯上,点着了。 “皇后,”朱祁镇转头对坐在旁边一直的钱皇后说道,“给蒋安一些钱,他需要打点一些人。” “好的。” 钱氏从匣子里点出三十两银子,五十贯铜钱,递给了蒋安。 “拿去吧!” “谢谢娘娘。陛下,小的先告退了。” “嗯,去用心办事吧。”朱祁镇看着他,缓缓地说道。 蒋安恭声应道:“小的遵旨!” “陛下,这几日外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钱氏焦急地问道。 阮浪、王瑶突然被抓,牵连了一批人。南宫城内外也换了一批人,门禁突然严厉起来。消息满天飞,真正有用的却很难传进来。 这几日,内外禁绝的状况让朱祁镇、钱氏和一干嫔妃们,急得坐立不安。 “卢忠出首,诬告阮浪、王瑶被朕收买,意图复辟!”朱祁镇冷冷地说道。 钱氏吓得面无人色,“禁内图穷匕见了吗?可是这几日,南宫风平浪静。” “事态平息了。” “平息了?怎么平息的?”钱氏不敢相信地问道。 “老二故意去仁寿宫,当众审理此案,要给母后难堪。还特意指定深儿和他的伴读书童,顺天府神童李东阳一起审案。” “这不是为难深儿吗?” “老二原本就没安好心,想敲山震虎。不想深儿三两下把整个案件的蹊跷处,一一剖析,让人不得不信服。” 朱祁镇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那卷油纸里,原本也说得极其简单。这几句话还是他加了些佐料进去,润色而成。 钱氏听得连拍胸口,“深儿如此聪慧明睿,一眼就看破了其中的破绽,还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畏惧地指出。看来,深儿真的长大了。” 朱祁镇不以为然,“深儿才七岁,能智睿到哪里去?那些话,肯定是母后教他的。现在他跟老二的儿子,那个太子,玩到一起去了,关系好得很!真是不知事的逆子!” 钱氏劝道:“陛下,说不定这是太后暗中叮嘱的。跟太子交好,多少也能保身。” 听到这里,朱祁镇目光闪烁,神情变幻不定。 周氏在殿外禀告道:“皇爷,娘娘,该用膳了。” “好,一起去用膳。” 大家在偏殿坐下,朱祁镇和钱氏单独一张桌子,其余嫔妃和皇子公主单独一张桌子。 朱祁镇扫了一眼,看到六岁的皇二子朱见潾坐在其母万氏身边;三岁的皇四子朱见淳坐在其母王氏旁边;才三个月的皇五子朱见澍被其母高氏抱在怀里。 几个女儿也都坐在她们母亲身边。 “大家吃吧。”朱祁镇开口道。 得了号令,大家开始吃了起来。 为了省钱,大家只能违背礼制,如此聚在一起吃饭。 “朕比老二要强!”朱祁镇看着眼前的妻妾儿女,突然开口道。 正在吃饭的众人忍不住抬头看向他,不明就里。 “朕比老二能生,除了不在身边的深儿,朕还有潾儿、淳儿和澍儿。老二呢?到现在只有一个朱见济。朕看啊,还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自行不义,天不保全!” 钱氏听到丈夫又在抨击皇帝小叔子,小心地提醒了一句:“陛下,小心隔墙有耳。” 朱祁镇看了她一眼,端起酒杯,默默地喝了起来,心里却还在转着念头。 老二家的混小子,那个伪太子,跟深儿的关系很好,言听计从。母后深谋远虑,走了一步好棋啊! 自己这里也要动起来,好好闹腾一番。否则的话,没有人记得南宫城里,关着大明正朔天子! ... 兴安在鹤鸣楼给金英设宴践行。 “你我从安南一起进京,至今有四五十年了。”金英感叹道。 “是啊。当初一起进京的那些人,除了我们,还有几个?阮浪,躲过一劫,被赐田地放出宫养老。阮让,守备云南。还有谁?”兴安扳着手指头算。 “没有了,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我们这几个骨头硬,其余的都死得差不多了。”金英举起酒杯,对敬兴安,两人一饮而尽。 “老金,你去了南京,这辈子我俩恐怕是再也见不到面了。”兴安伤感地说道。 “是啊,都这把年纪,过了今年就没有明年。”金英也无比伤感,“老兴,这次多亏了你,奔走救援,要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得烂在诏狱里。” “你我相交数十年,何必说这些话。来,老金,再敬你一杯。” 喝罢,兴安趁着微微酒意说道:“老金,你是因祸得福,被点去南京镇守,离了这吃人的漩涡。只苦了我们,还得熬在这里,太后、皇上、上皇,于情于理,于法于礼,一个都得罪不起。” 金英眼睛一闪,没有答话,而是径直问道:“那位沂王殿下,真有传说中那般神奇?世人皆说是太后教得好。” 兴安抬头看了他一眼,鼻子一哼,居然端起酒杯,自顾喝酒不出声。 “你我两人,还有什么话不敢说的?” 兴安迟疑一下,左右看了看,把嘴巴凑到金英耳边,低声道:“刚毅近太宗,睿智出宣宗。” 金英脸色大变,不敢相信地看着兴安。 老友读出他眼睛里的疑问,郑重地点了点头,还轻声补充了一句:“酆老夫子都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师傅,伴随左右。” 金英脸色更加凝重,“酆老前辈活神仙一般的人物,居然都动了心?莫非真是应了天机?” 兴安摇了摇头,表示无言以告。 金英默然一会,喟然叹道:“这盘棋变数更多了!” 兴安给金英夹了些菜,低声道;“今皇身体羸弱,子嗣不兴,是大患啊。” 金英看了他一眼,目光闪动不已,声音更低了,“今皇入禁内以来,何曾有过一男半女?” 兴安吓得筷子掉到桌子上,顾不上去捡,轻轻拉动座椅,靠近金英,低声道:“老金,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发毛啊。难怪太后能沉得住气。” “这紫禁城,藏着多少连你我都不知的辛秘啊。而且今皇,最大的弱点还在过于纯善,不知天家无亲情。” 兴安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今皇没有受教于东宫,终究还是缺了些教诲。上皇连遭大变,性情也早变了。风浪之下,如何站得住,保得全,凭天意啊。难,难啊!” 突然间,外面响起激烈的争吵声,声音传进来,却是两位熟人, 兴安心头一动,正要起身出门去劝,却被金英一把拉住。 第二十章 有事要发生 “老兴,你要作甚?” “于节庵(于谦)和王简斋(王文)居然吵起来了?我与两人有旧,当出面劝一劝。” “糊涂!”金英毫不客气把兴安按在座位上。 “你知道他两人为何而吵?又可知多少人在旁边暗地里看着?就敢出去劝和。老兴,这么多年,你任侠急义的毛病还没改!” 兴安也冷静下来。 “老金你提醒的对,于节庵和王简斋,为什么吵到一块去?两人虽然都以刚直廉洁、干练能臣着名,但两人的政见不同。” “没错。” 金英也坐回到自己的座椅上。 “当初迎回上皇,王简斋厉声呵斥众人,意欲缓迎;反倒于节庵光明磊落,说那有臣子忍让君父流浪在外的。改立太子一事,王简斋大张旗鼓附和皇上意思,恨不得把沂王一并安置去南宫城;于节庵缄默不语,似有难言之意。” “王简斋当初是高次辅推荐,谁知他入阁后,却与陈首辅相合,与高次辅相左。同样刚直峻急,无情好得罪人,于节庵忧国忘身,口不言功,真正一心为公。王简斋色厉内荏、刻薄强悍,心里存了邀名求功的私念。” “老金,你提醒的是。”兴安点了点头。 “我还没搞清楚就冒冒失失地出去劝和,于节庵不会说什么,王简斋说不定会埋怨我。他当初得了高次辅的举荐,又走通宫里王诚的路子,入阁办事,简在帝心,眼珠子只看得到脑门顶上。” “老兴你心里有数就好。”金英叹息道,“我知道你与于少保交好,素来敬佩。但是他刚直孤忠,冷面无私,偏又功勋卓着、名重四海。” “但有大变,定会有小人构陷攻讦,众人又明哲保身,到时候恐难全身而退。你劝劝他。皇上能容他,上皇难容他。” 兴安默然许久,最后叹息道:“老金,你知道的。他要是听劝,就不是于少保了!” 金英黯然神伤,六十多岁老人的衰败,骤然出现在他脸上。 “土木堡一役,多少名将骁勇,全部饮恨沙场。我大明元气大伤,太宗皇帝时饮马北海、逐敌漠北的盛况,不再复现。要是于少保再出意外,大明最后一缕刚勇奋烈,怕是也要烟消云散。” 转头看到兴安无动于衷的样子,金英不由有些气愤。 “老兴,亏你还是跟过太宗和仁宣皇帝的老人,怎么变得如此麻木不仁了?” “老金,你要是听过见过那位七岁孩童的所言所行,就不会有此哀叹了。” 金英心里一惊,想起那天黄昏,皇上的切切叮嘱。 这时,酒楼他处,有歌姬丽声高唱道:“一朝谏诤触权豪,百战勋名做草茅,半生勤苦无功效。名不将青史标,为家国总是徒劳。” 王文气冲冲地下了楼,任由在于谦在后面招呼,就是不理。 下到大堂,鹤鸣楼掌柜的、管事的站了一排,见到王文下得楼来,恭声说道:“王总宪可是吃好了吗?” “吃好?活活气饱了。这个于节庵,榆木脑袋,不可理喻!” 掌柜的、管事的面面相觑,半个字也不愿接腔。站在一旁的的伙计、食客反倒有了愤然之色。 王文知道,于谦在京师军民心里,威望甚高。刚才自己和他的争吵声,早就传遍了整个鹤鸣楼。 掌柜、管事等人,还知道些礼数,伙计、食客们就顾不上这些。 谁跟于少保吵架,那肯定是十足十的奸人! 没有丢菜叶子、泼茶末子,已经非常给面子了。 “走,快些走!”王文连声催促道,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叫人恼火的地方。 上了官轿,管事王陆在窗帘边问道:“老爷,回府吗?” 王文挑开轿帘,这才发现,天色才麻麻黑,街面上的灯火刚刚亮起来。 想了想,王文说道:“去陈府。” “首辅陈大人府上?” “嗯!” 官轿被稳稳地抬起,轻快地沿着街道向前走去。喧闹声被轿帘窗帘隔在外面,里面自成一个世界。 王文双目微闭,在心里思量着事情。 这三四年,可以说是文官们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土木堡一役,大半武勋悉数折在那里,青黄不接,在朝中的影响力大打折扣。 宣宗在宣德年间建立,三杨在正统初年加强的内阁票拟+内廷批红制度,使得文官能够以另一种形式执掌国事。 当今皇上,于危难之际即位,皇统不正,如履薄冰,很难强势。内侍宦官又因王振案株连,变得十分低调。 内外上下,文官们几乎没有太多掣制,正是陈理学之大义,扬圣人之声烈的好时候。 为了延续这一大好局面,王文想借着卢忠首告一事,借题发挥,逼皇上对南宫城动手,继续打压太上皇。 皇上越觉得皇位受到威胁,就越会依靠自己这些忠义文臣们的支持。 偏偏这个于谦,居然来劝自己,说皇上都不愿再多事,何必再生风波? 荒谬!要是太上皇复位,不单单我一个人,我们这些臣子都没有好果子吃!最重要的是文官一家独大的局面,肯定会被打破。 真是幼稚可笑! 王文越想越气,越来越觉得气闷,于是顺手挑起窗帘,却看到外面的景象不对。 不远处茂盛的树木几乎成林,行人走在里面,仿佛兔子进了草丛里,若隐若现。 这是哪里? 王文想了想,突然脸色一变,呵斥跟在轿子旁的王陆。 “怎么走到南宫城这边来了?” “老爷,去陈府走这里最近。” “快些走!”王文不耐烦地连连催促道。 才走得十几步,前面有人拦住去路。 “请问是王大人吗?” “是的,你是哪位?” “我是杨右宪府上的家人,奉主人之命,有急信呈于王老大人跟前。” 王文在轿子里听得清清楚楚。 右都御史杨善?他可是迎回太上皇首功者,跟自己水火不容。只是他为人圆滑,朝堂上下多与其交好,自己也不好得罪他。 他有什么急信呈给自己?莫非都察院出了什么事? “王陆,叫他递上来。” “是。” 那人被引到轿前,随从也掀开了轿帘。 灯笼下,王文看清楚此人。 孔武有力、油滑痞气,眉头不由一皱,杨善怎么用了这样的仆人? 那人见到王文,也是愣了一下,迟疑几息,突然从背后掏出一根木棍,恶狠狠地朝着王文的头上打了过来。 第二十一章 这事不能善了 王陆有些武艺在身,反应快,动作利索。见到主人遇袭,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去一格。 咔嗒一声,王陆发出一声惨叫,左臂像是软了的面条,垂在那里。 被他这么一阻,旁边的随从们也反应过来,有的护住王文,有的向凶徒围了过去。 凶徒见到不妙,反应也快,抡着木棍一扫,把围过来的随从逼开,顺着缝隙就跑了出去,往不远处的南宫城外的树林里一钻,再也找不到人了。 王文怒了! 老夫纵横宦海数十年,只有我欺负别人,没想到居然被人照面打来!这仇要是不报,以后还怎么在官场上立稳! 他当即派人把中巡城御史和中兵马指挥使叫到跟前,一顿臭骂,勒令他们不日破案,不然一定会用弹劾奏章淹死他俩。 然后王文吩咐轿子转向,气势汹汹地直奔杨善府上。 杨善听到门子禀告王文来访,一时愣住了。没有多想,换了件袍子就出来了。 “杨泥鳅!你好大的狗胆!” 一见面,王文就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道,口水沫都喷到杨善的脸上。 杨善年近七十,宦海浮沉数十年,早就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性。 他抹了一把脸,不动声色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让王总宪如此恼怒老夫?” “杨思敬,你好歹也是朝堂重臣,为何买凶伤人?” “买凶伤人?王总宪何出此言?” “就在刚才,本官路过南宫城外大街,有一凶徒自称是你府上家仆,有事相禀。引到跟前,掏出大棒就要打杀本官!幸好属下忠勇,挡下一劫。凶徒逃窜无影!但本官管家、仆人,还有众多路人都当场听见看见!” 王文怒发冲冠,气势如虹,大喝一声:“杨思敬,你休想抵赖!” 杨善三角眼猛地一瞪,似笑非笑地说道:“王简斋,既然你想诬陷老夫,那就尽管去吧!日月昭昭,岂能你个王麻子随口污蔑好人!来人,关门送客!” 说罢,杨善拂袖离去,留下暴跳如雷的王文在那里继续破口大骂。 走进二进院子,一直跟在身后的其子杨容,满脸愁色地说道:“父亲大人,如此开罪王总宪,总是不好吧。” “大郎啊,既然撕破脸皮了,还有什么客气的。难道为父俯首做低,他王麻子就能饶过我?说不得,这是一场大风波。” “儿子这就叫人去外面打探清楚。” 杨容吩咐心腹一番后,紧追了几步,跟在杨善身后进了花厅里,忐忑不安地坐下。 “父亲,王总宪是来者不善啊。” 杨善喝了一口参汤,压了压心中的怒气,这才徐徐说道。 “当初国难之时,王麻子是第一个上书,拥戴今皇即位。而为父,出使迎回上皇。暗地里,我两人早就泾渭分明。他图谋什么,老夫清楚;老夫贪恋什么,他也明白。” “只是以前大家都维持着表面上这张面皮,暂且相安无事。今晚终于完全撕开了。” 杨容眼珠子转了转,迟疑地问道:“父亲,出去打探的人还没回来,要不等等再说?” “打探回来也就是那么回事。王麻子,这一回是借题发作,项庄舞剑!”杨善说完后,微闭着眼睛,不再出声。 过了一会,心腹回来了,在杨善和杨容父子跟前把事情略说了一遍。 “老爷,少爷,小的还打听到,中兵马司和中巡城御史,正在四处拿人,但是毫无头绪。王总宪出了我们府大门,径直去了陈首辅府上。” 心腹最后补充了几句。 “嗯,辛苦了,下去领五两银子。”杨善捋着胡须说道。 等到心腹离去,早就脸色惊变的杨容按捺不住,询问道:“父亲,这可如何是好?当街打杀大臣,可不是小罪。偏偏那凶徒还打着我们府上的旗号,这...这...这到底是哪个仇家想出的毒计?” 杨善也是毫无头绪。 “打着我家的旗号,倒也想得通。为何打杀王文?他虽然在朝中人神共嫉,但大家都知道此人不好惹,今皇又视他为心腹股肱,一般不敢轻易去惹他。” 杨善一拍座椅扶手,有些恼怒地说道:“现在倒好,他正愁找不到题目,偏偏有人递刀上去,必定要把这朝局搅得天翻地覆。这是哪头猪想出的神机妙算?” 杨容脸上的愁容更深了,“父亲,这可如何是好?那凶人打着我府上旗号,很多人都听到了。王总宪要是咬死这点,父亲,杨府危矣!” “没错,王麻子就是一只疯狗,没理都能咬两口。现在借着这件案子,他非得把老夫咬死不可。不过,这事还有回旋余地。” “回旋余地?”杨容精神一振,“父亲,如何回旋?” “王麻子上门闹事时,话语里特意点了一处地方,你可记得?” 杨容想了想,脸色一变,“南宫城?” “对。南内上皇,那才是王麻子的猎物,老夫只不过是顺带手的那只鸡而已。如果王麻子出了我府,径直回府写弹劾奏章,说明他意在老夫。杨府阖府上下,危矣。” “现在他却径直去了陈首辅府上,说明他所图甚大。老夫此前没有猜错,王麻子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父亲,你是说王总宪要是借着此案,弹劾父亲,说不定还就成了。偏偏他贪得无厌,想借机攻讦上皇,反倒会生出许多变故来?” 杨善捋了捋胡须,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声吩咐道:“把消息速速传给仁寿宫。太后,才是大明的定海神针啊!” 朱见深吃了晚饭,在袁忠的陪同下,围着仁寿宫转了三个圈,刚回到偏殿,喝了口温水,万贞儿急匆匆地跑来。 “殿下,太后有事唤你。” 朱见深洗了一把脸,急忙走到后殿花厅里,不想酆化雨也在。 “见过皇祖母,见过酆师傅。”朱见深从容见完礼后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出大事了!”孙太后皱着眉头说道,她把凶徒当街拦下王文,挥棍打杀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靠!还有这事。 前有唐朝宰相当街被杀,后有市井疯子持棍打入东宫。政治斗争,原来都是这么朴实无华。 “深儿,你知道这事是谁指使的吗?” “猜不到。”朱见深摇了摇头。 “老身知道!”孙太后一脸怒色地答道。 第二十二章 神童,我收你做心腹 “皇祖母,这是哪位卧龙凤雏想出的妙计?”朱见深小心翼翼地问道。 “卧龙凤雏?”孙太后居然能听出话语里那浓浓的讥讽意味。 她怒火慢慢消去,长叹一口气,幽幽说道:“这事啊,是你那位幽居南内,不甘寂寞的父皇所为!” 靠!卧龙凤雏是我亲爹… 原本以为自己坑货亲爹经过一次大劫难,会变得心思深沉,心狠手辣...想不到不管经历了多少风雨,他还是那个棒槌! “皇祖母,怎么会这样?” “你父皇原本想叫人打着杨善之名,当街棒打王直。王行俭身居吏部尚书,为百官之首,又亲善你父皇...” 孙太后毫不避讳地徐徐讲述着。 “...你父皇叫人买凶,不想那厮只记得一个王大官,却分不清哪个王大人,结果误打了王文这只恶犬!” “你父皇知道有误,也是慌了,冒着天大的干系,把消息传给老身。哼,他也有知道怕的时候,早干什么去了!” 朱见深听得目瞪口呆。 自己父皇的操作有点骚啊! 当街棒打王直,还打着杨善的名头。这两人都是亲近父皇的代表人物,一旦遇袭,大家都会猜测是皇叔这边干的,能收获一波同情分。 只是父皇的具体执行就不能认真些吗? 这雇凶打人,到底转了几手?这么重要的目标都能搞错。 真是服了他! “殿下,如果你身处上皇幽居南内的处境,该如何应对?”酆化雨突然开口问道。 “我身处父皇处境?” “是的。老夫看得出,殿下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不知会如何做?” 朱见深想了想答道:“父皇用苦肉计卖惨,何必假借他人之手?用在自己身上,效果更好。” 听到这里,孙太后和酆化雨对视一眼。孙太后是一脸的惊喜,又带点无可奈何;酆化雨却是一脸的淡然。 朱见深没有注意到,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要是我父皇狠得下心来,买两包毒药回去,把身边亲近的内侍、嫔妃或子女,毒翻一两个。要是狠不下心来,就拿着刀子或者棍棒,把自己割几刀,或者当头打几棍。想必更能获得朝野一片同情。” “只是再多的同情,也与大局无济。” “那当如何?”酆化雨突然追问了一句。 “当然是选择合适的时机,一招封...”朱见深突然停了下来。 “一招封什么?” “呵呵,”朱见深憨厚地笑道,露出那几颗还没脱落的乳牙。 “我还是个孩子,哪懂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李东阳,尽给我带进来些打打杀杀的话本章回,看得我脑子里全是这些凶残之事,不合圣贤教诲。” 酆化雨笑了笑,不再追问。 孙太后盯着朱见深,“你啊,一身汗臭!赶紧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想想。明天一早拿出个计策来,帮你的亲老子,幽居在南内不争气的东西,避开这场祸事。” “皇祖母,我还只是个孩子,这种事情,岂能由我操持?” “孩子?你父皇要是有你三分聪慧,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仰人鼻息,终日坐立不安。”孙太后冷笑几声,然后语重深长地说道。 “深儿,你生死之间受太祖皇帝点化,必有一番造化。大明革运中兴,当在你身上。现在就当练练手吧。” 酆化雨在一旁说道:“殿下,满朝上下,站着的都是人。就算九五之尊坐在金銮殿髹金龙椅上,高高在上,也是要跟这些人斗。斗赢了,你的话才能传到大明每一个角落。斗不赢,你的话,就在金銮殿里回响。” 真是无欲则刚。这话,也只有酆老夫子这无欲无求的人,才敢说出来啊! “皇祖母,师傅,深儿记住了。” 朱见深回到偏殿的院子里,看到十几个小黄门抬着木桶离开。 啊呀,热水都备好了,可以洗个澡了。 “袁忠!” “小的在。”袁忠满头大汗地钻了出来。 “干什么去了?一头的汗?” “小的帮殿下试水温去了。不知道太后和酆老夫子要与殿下说话到什么时候,所以一直在来回地加热水和去凉水。” “哦,辛苦了。明天是不是李神童进宫的日子?” “是的。明儿是李神童进宫的日子,也是酆老夫讲《资治通鉴.汉纪》第十一卷的日子。” “哦,方义三人呢?” “殿下,小的们在这里。刚收拾好校场,殿下明日一早就可以用。”三位十二三岁的小黄门,站出来拱手应道。 他们出自御马监,那日西苑马场一百二十名小黄门队的三位领队。 这三位领队都是酆化雨选出来的,说他们才资不凡,有一定天赋。朱见深便把他们都要了过来,留在身边,一起伴读随练。 分别被朱见深赐名方义、乐礼、李芳,与袁忠一并成为心腹伴随。 “好,本王有你们三人,恍如得了卧龙凤雏啊!”朱见深忍不住自己笑了几声,“卧龙凤雏啊!” 走进西厢房里,见到万贞儿正在往屏风上挂衣服,屏风后面热气腾腾。 袁忠、方义、乐礼、李芳四人见到万贞儿,作了一揖,知趣地退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万贞儿上前来,帮朱见深取下网巾,脱去直缀外套。再扶着他坐到椅子上,脱去靴子,换上一双木屐。 朱见深拖着木屐往里走,一回头,看到万贞儿也在脱去外衣。 只见薄纱亵衣贴在她妙曼的身形上,若隐若现。 热乎乎的水汽,蒸得她的肌肤无比红润,几乎要滴出水来。水雾氤氲,万贞儿仿佛一尊水灵剔透的温玉观音。 造孽啊!我为什么还只是个孩子! 朱见深打个激灵,连忙说道:“万姐姐,我说了,我长大了,不需要你帮我洗澡了。” “殿下,你从两岁时起,就是奴婢帮着洗澡。奴婢以为,还能帮殿下再洗几年澡,不想这么早,殿下就嫌弃奴婢了。” 万贞儿低声抽泣道,不知道受了多大委屈。 “不是嫌弃!”朱见深无可奈何地说道。 主要是我虽然身体还有纯真,心灵却龌龊了。三十多岁的老男人灵魂,你这妙龄女子,穿着贴身亵衣,在水汽间帮我洗澡... 只能看,不能吃,很难受的! 朱见深虽然语气带着些歉意,但态度非常坚决,叫你待在外面,你就待在外面。哭得再伤心也没用——要是自己再长大十几岁,能付之行动。你这梨花带雨,我少不得会好好安慰一番。 现在水月镜花,什么都是白搭! 第二天上午,锻炼一晨,吃过早饭的朱见深穿着一件圆领窄袖金织蟠龙赤袍,头戴翼善冠,大摇大摆地走进仁寿宫东偏殿夏凉阁,李东阳已经坐在那里。 “东阳,吃早饭了没有?”朱见深笑眯眯地问道。 李东阳突然一阵心悸,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他眼珠子一转,连声答道:“沂王殿下,学生吃过了。” “学生今日还给你带来了两本书,一本是《大同地方志》,去年才出的新版。一本是《志斋游记》,是江西名士志斋先生四次赴京会试,游历运河、湖广、中原等地的笔记...” 朱见深静静地听李东阳东扯西扯,欣喜地接过这两本书。 “好书,听东阳这么一说,定是两本好书。”朱见深一边翻阅着一边顺口问道,“东阳,听说京城出大事了。” “是啊,昨晚王总宪被人打了,打得很惨,兵马司和巡城御史跟疯了似的,挖地三尺地寻找真凶。” “你知道这件案子的幕后指使是谁吗?” “不知道。”李东阳愣了一下,然后连忙补了一句,“也不想知道。” 朱见深嘿嘿一笑,轻声道:“这件案子,是本王幽居南内的父皇做的。” 李东阳脸色惨白,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 第二十三章 奋进的李神童 过了许久,李东阳才恢复正常,无可奈何地说道:“殿下,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何必如此呢?” “现在你知道这件大秘密,也就上了我们这艘船。其实吧,自从你奉旨每三日入仁寿宫讲书开始,你就已经上了这艘船。” 朱见深笑眯眯地说道:“要是这艘船翻了,你也会被淹死的。” 李东阳无可奈何地说道:“学生知道。凡是跟天家挨上边的,福祸难测。” “这就对了。只是这次事情太大,需要心腹得力之人去办,才放心。东阳,你是得力之人,所以本王必须让你成为心腹之人。” 李东阳一脸的生无可恋,“所以殿下才把这件惊天秘密告知学生。只是学生实在想不到,殿下的想法为何如此奇葩?” “呵呵,有人说,男人之间有三铁,一起同过窗,一起上过战场,一起逛过青楼。” “哦,还有这种说法?” “差不多吧。一起同过窗,同门同学,你我同在酆老夫子门下学习,算是同窗。一起上过战场,那是同生共死,我俩暂时攀扯不上。一起逛过青楼,其实本质很简单,就是大家有一个需要共同守护的秘密。” 朱见深笑得更欢了,“现在你我心里有一个共同的秘密,等同于一起逛过青楼。再加上同窗关系,两铁了。本王信得过你。” 李东阳看着朱见深,已经无力挣扎了,“好吧,殿下,有事你吩咐。” 朱见深凑过头过去,在李东阳耳边低声说道,如此这般,那样如此。 说着说着,李东阳的眼睛越来越亮,神情也变得凝重兴奋。 “这件事,学生办起来恐怕势单力薄。” 朱见深嘻嘻一笑,“果真是神童,把缺人手和缺钱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你出宫后,去这两处,联系这两人,他们会提供一切帮助的。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李东阳接过那张纸条,扫了几眼,把内容记在脑子里,然后揉得稀烂粉碎。 这时,酆化雨走了进来,袁忠和方义、乐礼、李芳跟在他身后,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叠书卷。 “袁忠,方义,你二人把书卷各分一份给殿下和东阳,你们自己也拿一份,坐下来听。” 等了一会,酆化雨继续说道:“上一次课,老夫给你们讲了汉武帝下《罪己诏》...现在老夫问问你,读完这份《罪己诏》,你们有什么感想?” 话刚落音,李东阳等五人把目光投向朱见深。 他的观点往往出乎人意料,成了大家最期盼的答案,就连顺天府神童李东阳也是如此。 “众望所归啊,殿下,请你说一说。” “好的师傅。读完汉武帝的《罪己诏》,再结合他的所作所为,我悟到了圣人、君子和小人的区分。” 嗯,不愧是殿下,居然领悟到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悟。 “哦,那你说说吧。” “师傅,学生领悟到,圣人是只做好事,不做坏事;君子是让世人认为好事是自己做的,坏事都是别人做的;小人嘛,小人眼里没有好坏事之分,只有自己事和别人事之分。” 听朱见深振振有词地说完,李东阳目瞪口呆,三观又一次被震碎。 可是仔细一琢磨,似乎、好像、大概说得没错。 “嗯,殿下是颇有收获。”酆化雨点了点头。 “今天我给大家讲一讲汉武帝的绣衣直指...它原本是汉武帝专为追查五铢钱伪造案派出的特使...而后被赋予讨奸、治狱、捕盗等职权,督察官员、亲贵等奢侈、逾制、不法之事,震慑州郡。” 酆化雨扫了一眼在座的六人,问道:“你们听到这里,有什么领悟?” 袁忠四人一如既往地摇头,李东阳忿忿地说道:“师傅,学生觉得,汉武帝开了个坏头,设立绣衣直指,重用奸佞小人,逼死太子,祸国殃民,动摇国本...实在是不可取。” 酆化雨不动声色,又指了指朱见深,“殿下,你有何领悟?” “绣衣直指,官小而权重,专职凌厉,算得上锦衣卫、御史等机构或官职的前身。其实吧,说白就是君权的一种延伸,或者说中央对地方一种掌控。肯定是有利也有弊,我们要想的,就是如何充分发挥它的优势,避免它的坏处。” 李东阳呆呆地看着朱见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李东阳坐在广阳茶馆的雅间里,还在想着朱见深那番关于绣衣直指的话。 殿下是怎么样的人?真是让人难以琢磨啊。他居然让自己,才七岁的孩童操办这样的大事。 他也放心? 不过他说得也对,自己聪慧超过一般成人,孩童的样子又不会引人注目。 七岁怎么了?殿下也才七岁,比自己还小几个月,心智远胜自己。听说他上回中毒,生死之间被太祖皇帝点化过。 难怪如此不凡啊! “咚咚”,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门开了,闪进来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长相平凡,走到街道人群里,你一眨眼就可能找不到了。 “孙先生,钱先生,你们来了。”李东阳站起身来,拱手客气地说道。 “李公子,我们两人是来复命的。”高高胖胖的叫孙岳,矮矮瘦瘦的叫钱安。 孙岳是孙太后长兄,第二代会昌伯孙继宗的族孙。钱安是中府都督同知钱贵族孙,也是钱皇后族侄。 “两位先生客气了,都是替...上面办事,辛苦了。”李东阳故意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孙岳和钱安对视一眼,笑了笑,都坐了下来。 “按照李公子的吩咐,我召集了四名心腹。都是可信可用之人,绝对放心。而且我还按照公子的嘱咐,把事情分拆成几件,让他们各自负责一件,办完后立即送去不同地方,暂避一时。” 说到这里,孙岳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叹道:“高!真是高!不愧是神童啊!” 李东阳带着几分稚嫩的脸忍不住一红,刚想出声分辨,又想起朱见深的叮嘱,便把话咽在肚子里。 钱安也开口说道:“李公子,我那边的事也办好了。完全按照公子叮嘱的办理。那三个心腹,这会也出了京,南北西,各安置一处,等风头过去了再叫他们回来。” 李东阳装模作样咳嗽两声,说道:“好,两位辛苦。此外,蝈蝈的事情办好了吗?” “李公子放心,都办妥当了。我们两人大张旗鼓地操办一番,好容易才寻到两只不同凡响的蝈蝈。据说是易州西乡虎贲山老君庙脚下的找到,当为蝈蝈之虎贲,还沾了老君的仙气,不是凡物。” 钱安在一旁补充道:“蝈蝈罐也找到了。据说用的首阳山山腰的泥,阴阳相济,最中平冲和不过。蝈蝈住在里面,比平常蝈蝈要多活二三十天...” 孙岳掩不住脸上的得意,“我俩把蝈蝈和蝈蝈罐拿去给行家鉴定,京师行内人都惊住了,有的人出了上百两银子...武清侯家的二公子,堵了我俩三四天,誓要拿到这两件宝贝。” 李东阳也笑了,“掩人耳目,这才叫掩人耳目啊!” ... 这天早上,陈循早早就到内阁阁房,他今日有事要与几位阁老商议,尤其是高谷,有件大事要与他说清楚。 他坐在阁房上首的椅子上,双手按在书案上,双目微闭,看着阁房大门,静静地等待着。 可是等了半个时辰,迟迟不见高谷前来,甚至连江渊、箫镃、商辂这三位阁老也不见踪迹。阁房里只有老实八交的王一宁坐在下首,翻阅奏章。 怎么回事? 有些不耐烦的陈循准备叫人去打探,只见商辂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他的大红官袍,前襟撩起,扎在腰带里,乌黑的官靴满是尘土泥渍,头上的乌纱帽歪在一边,前后都被汗水浸湿。 商辂径直冲到陈循跟前,慌张地说道:“陈阁老,出大事了!” 第二十四章 第一次见亲生父母 吱呀一声,厚重的红木铜钉大门被推开,一员三四十岁的武将站在门旁,全副披挂地作揖行礼:“臣南宫守备指挥使范广拜见太后殿下,拜见沂王殿下。” “免礼,今儿轮到范将军入值了。”孙太后隔着轿子问道。 “是的太后。”范广站在轿边,恭声问答道。 “嗯,今儿老身带着沂王,见他亲爹老子,嫡母和生母。” “沂王殿下,身体大好了?” “好了。上回饮食不当,肠痛晕过去,太医开方调养了两个月,大好了,老身也敢带着他来见他亲爹老子了。” “沂王殿下洪福齐天。” “借你吉言。进吧,上皇他们还等着。” “是,臣护送太后和沂王进城。” 进到第二道门,范广在一旁拱手道:“外臣只能送太后和沂王殿下到这里,还请恕罪。” “嗯,范将军忙去吧。” 孙太后一行人进去后,第二道门吱嘎地关上,朱见深挑起窗帘,探出头往后看了看,轻声道:“戒备森严啊。” 跟在轿旁的乐礼马上答道:“殿下,小的看,比紫禁城还要森严。” 朱见深看了他一眼,叮嘱道:“管好你的嘴,不要乱说话。” “小的记住了。” “李芳,刚才那位是范广,还记得他的履历吗?” “小的记得。范广,世袭宁远卫指挥佥事,精骑射,骁勇绝伦。正统十四年,积功升至辽东都指挥佥事。京师保卫战,被于少保举荐为前都督佥事,充任左副总兵,破敌立功,升为前都督同知...现统领毅勇一营...” 李芳轻声背诵道。 朱见深的四位伴随内侍,袁忠忠厚老实,方义骁勇机敏,乐礼细心话多,李芳聪慧强记。 于是袁忠负责照顾生活,方义负责习武警卫,乐礼负责对外联络,李芳负责学文背诵,各司其职。 “都督同知,仅统领毅勇一营?团营提督总兵是石亨?”朱见深轻声问道。 “是的殿下,京师十二团营提督总兵石亨也是于少保举荐,范将军是副总兵,其上司前都督是张车兀。副总兵还有郭登、卫颖...” 李芳不愧是活辞典,张口就吧吧地说出来。 “好了,不要说了,本王知道了。”朱见深连忙打断李芳的话。 轿子到了洪庆宫宫门口,一一停下。孙太后在万贞儿和吕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朱见深和酆化雨也钻出了各自的轿子。 “酆师傅,这就是南宫?”朱见深跟酆化雨走到了一起。 袁忠四人分散开,把旁人远远地隔开。 “是的。太宗皇帝大修紫禁城时,分别修了东西两苑。这里属于东苑,因为位于紫禁城东南方向,也被叫做小南城,南内。主体是洪庆宫和崇质殿。” “看着挺大的,父皇住在这里,也不算憋屈。” 酆化雨轻轻一笑,“比起紫禁城,小南城太小了。” “确实太小了。只是这小南城与紫禁城之间,隔着一座土木堡,比昆仑天山高,比东海海眼深,难以逾越。” 酆化雨看着朱见深,目光闪烁,随即抬起头,居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啊,难以逾越。‘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 “不,酆师傅,是聚九洲之铁,不能为此错也!” 酆化雨看着朱见深,默然无语。 孙太后在前面挥手道:“深儿,过来。” 朱见深向酆化雨作了一揖,转身快走了几步,“皇祖母。” “这两月,你身体不适,老身也就没带你来南宫城。现在来了,好生说话,不要惹你亲老子生气。” “惹他生气?” “少说外面的事情,多问问他的身体。算了吧,你说几句场面话后就闭上嘴,当个锯嘴葫芦。” “父皇怎么变成这样子了?”朱见深迟疑地问道。 “北狩回来后,他就成这个样子,疑神疑鬼,什么话都闷在心里。要不是你嫡母和生母几个人陪着他,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原来是经历大变,性情变得敏感多疑了。 进了宫门,看到一个男子带着几个女子站在台阶下。他头戴翼冠,身穿五爪团龙大罗袍,长相跟朱祁钰有七八分像,只是胡子有些杂乱,显得有些颓废。 紧跟他身后的女子身穿红色大袖衣和红罗长裙,外套霞帔,头戴龙凤珠翠冠,端庄秀丽。 她应该是自己的嫡母,钱皇后。 再后面一女子,身穿绿色大袖衣和长裙,头戴燕居冠,看着眼熟——应该是自己的生母周氏。 后面还有六位女子,都长得花容秀丽。 想起皇祖母说的话,父皇在南宫城里又给自己添了好几个弟弟妹妹。原来他满腹怨愤都花在这上面了。 “母后,你终于来看我了。”朱祁镇上前几步,双目微红,仿佛还没长大的孩子,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 “阮浪一案大起后,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母后了。” “什么话!老身只是避嫌,缓一缓。而今这朝堂上,奸臣小人多,是非也多。我们娘俩,得谨慎些。深儿!” 孙太后往身后招呼道,“深儿已经大好,太医院合诊过,绝无后患。老身也有脸把他带到你们身边。祖宗保佑啊!” 朱见深上前去,弯腰作揖道:“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朱祁镇伸出双手,扶起朱见深,上下打量了一番,满脸愧疚地说道:“深儿,让你吃苦了。” 朱见深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我真没有吃什么苦头,自从不做太子后,活得不知道多滋润。尤其跟现任太子朱见济一比,简直赛过活神仙。 在朱祁镇和朱见深父子俩大眼瞪小眼时,钱皇后开口了,“深儿长高了许多。此前记得只有这么高,现在到这里。” 钱皇后一边比划着,一边笑着对孙太后说道:“多亏了太后悉心照料,深儿才长这么高。” 说完转身对周氏说道:“妹妹,快上来见见深儿。” 周氏上前来,颤抖着双手,想伸出来,又像是被绑住了,怎么也伸不出来。她双目水雾翻腾,脸上全拧在一团,看不出是哭还是笑。 “深儿,我的深儿。”好一会,周氏才喃喃地念道。 “娘亲。”朱见深也心有戚戚,躬身作揖道。 这一声,让周氏的眼泪水,如决堤一般,哗哗地长流不止。 “进去吧,大家进去坐着说。”孙太后说完,率先走了进去。 大家在崇质殿依次坐下,宫女内侍流水介地端上茶水和点心。 孙太后和钱皇后说着话,朱祁镇时不时看一眼朱见深,时不时开口插一句。周氏所有的心思都在朱见深身上,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怎么都看不够。 万氏、刘氏、王氏、樊氏、杨氏、魏氏坐在下首,带着笑容,在适当的时候搭上两句话。 朱见深仔细看了看,发现除了万氏、高氏比父皇小,魏氏跟父皇差不多,其余刘氏、樊氏、杨氏都比父皇大十几岁。 原来根子在这里啊! “咦,深儿怎么不说话了?”钱氏突然转头看向朱见深,“以前深儿就像一只喜鹊,围着我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怎么这次,如此沉默寡言了?” 第二十五章 好大的浪啊! 周氏脸色一变,好像突然想起这一茬事,担忧地说道:“深儿不会是...被吓住了吧。” 孙太后看了一眼朱祁镇,淡淡地说道:“没事,深儿经过那一劫,长大懂事了。当初我也问他,怎么变得沉默寡言了。他答道,千言万语,不如一践。” “真的啊!那是真懂事了。”周氏双掌合十,欣喜地说道。 在她看来,什么千言万语不如一践,都抵不过儿子平安无事。 钱皇后看着一脸平和澹然的朱见深,目光又扫过坐在不远处的酆化雨,若有所思。 朱祁镇不以为然地说道:“深儿才七岁,能知道些什么?我看啊,多亏母后耳提面命,敦敦教诲,才让他脱胎换骨,嗯,确实如此,今日一见,是觉得深儿有脱胎换骨,焕然一新的感觉。” 说到这里,他起身对酆化雨拱手道:“这其中必有老神仙的教化,朕谢过老神仙。” 酆化雨起身回礼:“陛下客气了。老夫深受天家三代恩情,粉身碎骨也还不清。” 正说着话,梁芳急匆匆地跑进来。 “太后,上皇,皇后,诸位娘娘,小的刚在街面上听到一件大事,特别解气。” 他气喘吁吁地禀告道。 “什么解气的事?”孙太后叫人赐他一杯茶水喝,看了一眼朱见深,脸上带着几分疑惑地问道。 “回太后的话。”梁芳一口气喝完茶水,迫不及待地说着话,生怕晚了一点,报信的功劳会被别人抢了去。 “今天早上,吏部尚书何大人(何文渊)坐轿子去吏部入值,走到庆顺街上,有人自称是陈阁老的家仆,有急事相告。被引到轿子前,轿帘刚掀开,那人迎面丢过去一包东西,奇臭无比...” 梁芳站在中间,手舞足蹈,绘声绘色,那神态跟茶馆酒楼里知名说书人差不多。 “居然是一包屎尿,淋了何天官一身。众人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那歹人转身就跑,瞬间混入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哦——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声。 孙太后喃喃地说道:“听说这位不干不净,卖官鬻爵。想不到如此遭人恨啊。” “高阁老(高谷)去阁房的路上,走在景秀街上,突然有两人端着一盆污水,从街边冲了出来,对着轿子泼头浇去...众人把高阁老扶出来时,都成落汤鸡。” “户部尚书金大人(金濂)在去户部的路上,被人往轿子上丢了一包驴屎蛋蛋。有人说,还冒着热气... 嘶——! “江阁老(江渊)在去阁房的路上,突然冲出几十个疯癫乞丐,把轿子冲得七零八落。等到众人把他扶起,已然被泥水泡了个澡,乌纱帽也不知去了哪里...” 呵——! “箫阁老(箫镃)在路上被人往轿子泼了一盆墨汁,蓝呢轿子半边全黑了... 啊呀——! “吏部尚书王老大人(王直)*去吏部的路上,被人丢了一盆烂菜叶子...” 嚯嚯——! “林林总总,总计有三位阁老,五位尚书,六位侍郎,还有两位左右都御史,都遭了毒手...”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连连发出惊呼声。 心里早有准备的孙太后也震惊得无以复加。才短短三天时间,就折腾出这么大一件事来?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京师首善之地,怎么会出现如此丧心病狂之事?”钱皇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敢相信地问道。 朱祁镇先是愣了一会,随即冷笑几声,“这些臣工,无君无父,天下忠义之士看不过去,才有这番羞辱。” 孙太后竭力让自己镇静,转向朱见深问道:“深儿,你有什么看法?” “王总宪在大街上被歹人棒打,都过去三天了,满朝文武皆不当一回事。五城兵马司不加强巡逻,各官员不加以警惕,锦衣卫不以予戒备。拖延推诿,暮气沉沉的大明官僚啊!” 众人听着这老气横秋的话,神情各异。 朱祁镇脸色不悦,厉声呵斥道:“你个幼稚孩童,懂什么?居然对大明文武百官加以指责,太过狂妄无知了!幸好这里都是家里人,要不然非得贻笑大方。” 孙太后懒得去解释什么,只是闭着眼睛想了一会,才徐徐说道:“这些事情一出,京师怕是要翻了天。王文在南宫城外被歹人袭击一事,也显得波澜不惊了。” 朱祁镇脸色一喜,站起身来,拱手对孙太后说道:“儿子又让太后操心了。” 孙太后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闪动,神情复杂。 心里感叹不已,太宗一生雄武英达,偏偏仁宗软弱,然后传到了先帝身上,睿质天纵。生了两个儿子,都懦弱纯善,结果长孙英姿早发,七岁就已经尽显帝王之雄。 或许是隔代遗传吧。 吃过中饭,孙太后带着朱见深回了紫禁城仁寿宫,这时,整个京城已经闹翻了天。 陈循、高谷、王文、箫镃、江渊、商辂、王一宁七位阁老,吏部尚书王直、何文渊,户部尚书金濂,兵部尚书于谦,礼部尚书胡濙,工部尚书石璞,刑部尚书俞士悦,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右都御史杨善和王翱,汇集在文渊阁里。 这些大明重臣依次分站着,阴沉着脸默然无语。 坐在上首的朱祁钰脸色更加阴沉,几乎成了铁青色。 这么多大臣在大街上遇袭受辱,这是立朝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案。 王文心里冒着火,原本他想借着自己遇袭一案,好好给南宫城里的那位上上眼药,让皇上心生几分紧迫感,也更能体会到理学文臣们的忠义无双。 这三天,他四下张罗,联系门生故吏,准备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万万没有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浪,一场更大的浪潮席卷而来。 相比之下,他遇袭一事算不上什么,只能混在其中一起查。 王文知道,天赐良机,转瞬消失了。 满腹恼怒的他,阴恻恻地看着每一同僚。他觉得在场所有人,除了皇上之外,都有嫌疑。 过了一会,他按捺不住开口道:“于兵部、商阁老,你们二位怎么侥幸躲过此劫?” 于谦看了王文一眼,没有出声答道。 商辂却毫不客气地说道:“王总宪,在下也觉得奇怪。可能是在下不显眼,没有引得歹人注意。如果王总宪觉得气愤不过,在下愿意邀请几位幸免的同僚,让王总宪肆意一下?” 王文脸色一变,正要继续呛几声,朱祁钰开口了。 “歹人查到了吗?” 锦衣卫指挥使夏普连忙站了出来,满头是汗地恭声答道:“回皇上的话,歹人抓到四人。经过严加审讯,发现这四人都是井市赌棍,阴受金银,被指使此事。” 卢忠坏了事后,指挥同知夏普就顶上,还没来及庆幸,现在是满脑门的官司,心里后悔不已——怎么自己一接位就遇到这么大的案子,命苦啊! “是谁收买这些人?” “回皇上的话,所有的线索查到东城慈悲庙和关帝庙就嘎然而止。那四位歹人,好赌成性,只要给钱,不要说当街行凶,就是把亲爹亲娘卖了都做得出来。” 朱祁钰不高兴地追问道:“那就是说,侦破此案是毫无头绪?” 夏普硬着头皮答道:“回皇上的话,臣下派出了所有番子手,正在加强侦查。只是现在,暂无头绪!不过请皇上放心,微臣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陈循等一干重臣们静静地听着。 这些朝堂上的老狐狸,心知肚明,这件案子十有八九是查不出来的。 高手出招啊!而且是胆子极大,十几位重臣,真敢下手啊! 正因为大家不敢相信,这才出其不意,竟然悉数得手了。 南宫城的自保之举?嗯,太上皇要是有这魄力和手段,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仁寿宫的围魏救赵?只是手段没有以前那么老辣,透着股子生猛。难道故意如此剑走偏锋,以此掩人耳目? 想不到,想不透啊! 寂静中,王文又站了出来:“皇上,臣有本要奏,事关南宫城。” 此言一出,众人都把目光注视在他身上。 *王直年迈,朱祁钰以何文渊为吏部尚书,辅佐王直。 第二十六章 不甘心的王文 “王卿有何事要奏?” “陛下,南宫城外杂树成林,容易藏匿贼人,不仅祸及街市,更可能有奸人以此掩护,潜入南内,意图不轨。臣请下诏,责令顺天府,立即将南宫城外清理一空,所有杂树、乱草、棚屋一律伐空拆除。” 王文直着脖子,朗声说道。 声音洪亮,在文渊阁里回响着。诸位阁老、尚书和左右都宪,神情凝重。 这个王简斋,这是图穷匕见吗?非要在南宫城上攀扯出事端来? “臣接到属下巡城御史上禀,他们在前门、灯市口等处,查获到许多宫廷用物,据悉是从南内流出。前些日子,陛下严惩了克扣贪墨的大奸张永等人,只是南内私下偷卖之风,依然猖獗!” 王文上前一步,正气凛然地说道:“臣请陛下下诏,责令锦衣卫、东厂立即对南内护卫和内侍人员一一清查,找出那些内外勾结、偷运私卖之徒。” “此外,有御史查到,南内诸亲眷探访时,随从人员有私通偷盗嫌疑。因此,臣请严肃南内关防,探访人员一一登记造册,无关人等严禁入内,以防惊扰到上皇。” 好家伙,这是要把南内变成一座真正的樊笼,禁绝太上皇与外界的联系啊。 朗声说完,王文站在那里,像一棵青松,傲然地看着朱祁钰,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朱祁钰默然了一会,最后做出了决定,“王卿一心为公,所请皆准奏!顺天府、锦衣卫、东厂照行无误。王卿,朕请你监督。” “臣遵旨!”王文立即大声应道,完了后转身冷然地看了一圈在场的众人。 众臣从文渊阁走出来,神情各异。 江渊、杨善、王翱走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看看王简斋的眼神,仿佛文渊阁里全是奸臣,唯独他是忠臣。真是可恼啊!”江渊气愤地说道。 “心腹股肱之臣,自然可以傲视群臣。”杨善不动声色地说道。 “思敬先生,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江渊恼火道。 “志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比比皆是。”杨善不善地说道。 江渊体会到他心中的怨恨,心里舒服了一些,转向王翱说道:“九皋公,你幸免一劫,那厮却觉得你是同党,岂能忍?” 王翱不以为然:“他不服,可以找人泼我一盆水,或使人打我一顿就是。” 江渊正要反驳几句,于谦追了上来,对王翱说道。 “九皋公,兵部接到急报,浔州、梧州瑶人又生事作乱,总兵董兴、武毅互相推诿,坐视不理。项荩臣在肇庆是独木难支。” “我与陈阁老、王公(王直)商议过,准备让翁信、陈旺接替董、武二人,再特派一名大臣总督两广军务。此重任,非九皋公莫属。” 王翱淡然道:“即如此,老夫接下了。” “好,兵部即刻上疏,陈阁老自会票拟。”于谦欣然道,“只是辛苦九皋公了,刚巡视辽东回来没多久,又要你南下治事。” “这是我等为臣的本分。”王翱不以为然。 “于少保,都什么时候了?人家都把口水吐在你脸上了,怎么还不好好想想如何反击?真是替你们着急!”汪渊跺脚说道。 “江阁老,于某在为大明江山和百姓着急。” 江渊看着于谦,最后叹气道:“于节庵啊于节庵,你还是这个脾气啊!” 王翱、杨善也看了于谦一眼,满脸敬佩道:“不如此,也就不是于少保了。” 朱祁钰回到紫禁城,先去了坤宁宫。 “皇后呢?” “回陛下的话,皇后在西苑宴请诸位命妇,唐妃娘娘和李妃娘娘去作陪了。”乾宁宫尚宫禀告道。 “太子呢?” “太子殿下刚从东阁散学回来。” “没跑出去玩耍?” “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仁寿宫那边刚来了个小黄门,悄悄呈上件玩意。太子拿到后欣喜不已,躲在配阁里一直没有出来。” “带朕去看看。” 离着配阁还隔着些距离,朱祁钰听到清脆的虫叫声从那里传来,一时愣住了。 跟在身后的王诚脸色大变,“哪里来的虫子?小的这就去叫人清理。” “不,”朱祁钰挥了挥手,“是蝈蝈叫。应该是燕蝈蝈,只有它才叫得出这么嘹亮的声音。” “蝈蝈?皇爷,应该是外面的人递进来,呈给太子殿下的。” “是深儿。满紫禁城只有他这个小霸王才干得出这事来。”朱祁钰站在那里不动,侧耳倾听着。 “这声音真清脆,真好听。十几年前,皇兄叫人弄来了几只蝈蝈,分给我两只。也是上好的燕蝈蝈,也是叫得如此嘹亮。” 朱祁钰径直进了配阁,王诚知趣地站在门口,没有跟着进去。 “父...父...父皇!”听到太子惊慌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蝈蝈好玩吗?” “可好玩了!父皇,是儿臣想要玩,缠着大兄要他送过来两只。你千万不要责罚他。” “他又没把紫禁城翻过来,朕怎么好责罚他?拿给朕看看。嗯,不错,这蝈蝈是上品,还有这蝈蝈罐,都是精心选过的。嗯,你这样喂是不对的。” “父皇也懂玩蝈蝈?”太子惊喜地问道。 “当初你皇爷爷喜好促织,引起朝野非议。他龙驭宾天后,太皇太后,也就是朕的祖母,下诏紫禁城不得有一只蟋蟀。不能有蟋蟀,皇兄就叫人搞来了蝈蝈...” 王诚在门外静静地等着。有内侍宫女要端茶水点心进去,被他给无声地拦下。 铛铛—铛,王诚抬起头,原来是屋檐下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动着,发出悦耳的声音。 他一转头,看到日头挂在紫禁城西边,晚霞漫天,仿佛一件新织的大红霞帔,刺得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此时,暮鼓声咄咄响起,从远处悠悠传来,仿佛极高处的鸿雁,从紫禁城上空翩翩飞来。 王诚一时不由地听痴了。 醉月楼,一身宝蓝色绸布直缀的于谦,一路上与相识和不相识的人拱手打招呼。一直走到二楼走廊尽头的雅间,伙计满脸是笑地说道:“于少保,是这里。” “辛苦了!” “于少保这话说得,就是引个路而已。要是于少保让俺给府上跑个腿,帮几天佣,那才是好。” “不必了,我府上用不着那么些人。”于少保笑着答道。 “于少保真是太清廉了,要是其他大官,奴仆都排到巷子口了。”伙计一边嘟囔着,一边知趣地躬身离开。 “咚咚”于谦敲响了门。 “请进来!” 于谦一边推开,一边叮嘱于七:“好生看着,小心些。” “老爷放心,小的不会让闲杂人等靠近。” 于谦点点头,迈步进去。里面坐着的人说道:“于少保,你可算是来了。” “简斋兄,让你久等了。”于谦说道。 第二十七章 王文的雄心壮志 王文呵呵地说道:“请于少保吃饭,当然是我等,怎么敢叫你等?你这一路走来,满大街都是熟人,想快,也快不起来吧。” 于谦对他话里的讥讽丝毫不在意,只是温和地说道:“简斋兄,你我同科,又同在谏台多年,叫我字即可。” “那不行。京师里内外,谁敢不叫你一声于少保?”王文坐在座位上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示意于谦坐下。 “随你了。上回我们大吵一架,还以为简斋兄要跟我割席绝交了。”于谦不客气地坐在对面。 “呵呵,以前在谏台,我们吵得还少吗?要不是你身形雄壮,实在打不过,老夫早就跟你打过几回了。” 王文站起身来,给于谦和自己各斟上一杯酒水。 “你家于七在外面?” “是的。” “他是精细人,有他在外面看着,我信得过。不过这些日子,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都盯着那件大案去了,没工夫来听我们的墙脚。” 王文坐回到座位,放下酒壶,举起酒杯,隔着桌子遥敬于谦一杯。 于谦没有做声,举起酒杯对敬了一下,两人一饮而尽。 “节庵,你对前些日子那件大案,有什么看法?” “骇人听闻,丧心病狂!”于谦毫不迟疑地答道。 “你说,会是谁做的?” “锦衣卫查了近一个月,查到里面有瓦剌也先太师的手尾,也有南方白莲教的踪迹,还有两淮运河新近盛行的拜香教的书信往来。只是慈悲寺的知客僧和关帝庙的庙祝,都死了,死无对证。” “节庵,你休得装腔作势。这些东西看着像模像样的,可是你我都知道,这件案子,永远也查不出真相来。” “简斋,你既然心里有数,怎么还要往南内攀扯?上皇做不出这种事来。” “这个我信。太上皇要是能做出这种事,也不至于酿成土木堡之变,被幽禁在南内。”说到这里,王文忍不住放下筷子,“土木堡之变,正是天赐良机啊,节庵!” “天赐良机?简斋,你又来了?你还不死心!” “我当然不死心!”王文鼓着一双金鱼眼睛凌然说道。 “从前秦魏国的魏文侯以李悝为相以后,相就成了百官之首,无论叫相国、相邦、丞相还是宰相,它一直都是典领百官,辅佐天子,治理国政,无所不统。” 王文站起身来,猛地推开窗户。 嘈杂声扑面而来,熙熙攘攘,一派烟火气的京师夜景,就在眼前。 “掌丞天子,助理万机!教化天下,佐牧万民!”王文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外面,毫不忌讳地大声说道。 于谦指着窗户,无可奈何地说道:“简斋,关上窗户,坐下来说。” 王文关上窗户,外面的声音和夜景悉数被关在外面,雅间又恢复寂静。 他坐回到桌子上,继续说道:“汉武帝设内廷,汉成帝开三公,唐太宗全三省六部,中书令、尚书令、尚书仆射、尚书左右丞、门下侍郎...不管叫什么,都是相国,都是百官之首,代表着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国朝初年,还有中书左右丞为相。直到太祖皇帝,以胡惟庸大案为由,除中书省,以天子之尊直掌六部,彻底废了延续千年的相国。自此,天子成了真正的天子,臣成了真正的臣。” “简斋!”听到这里,于谦忍不住出声。 “无妨,我不担心你会出首告密。”王文不在意地答道,“因为你是于少保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于谦有些不安,手指头在桌子上敲了敲,“我朝不是还有内阁和票拟制吗?与相国何异?” “于节庵,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太宗皇帝设内阁,置学士,只是为了备咨国事,并无实权。到宣宗皇帝时,他好游玩,便将票拟和批红制变为定制。还是太上皇即位之初,太皇太后垂政,三杨才将这票拟制发扬光大。” “内阁虽说位尊权重,但说来说去,只是在替天子批阅奏章,提供咨政意见而已。与统率百官,相国敉邦,相去甚远。” 王文仰着头,看着黑漆漆的屋顶,目光深沉邃远。 “太祖皇帝雄心千古,谁知他的子孙不争气。土木堡之变,天子威势,还有为其张目扬威的百战鹰犬,被瓦剌人的快马角弓,击得粉碎。上皇少德惶然,今皇得位不正,正是吾等儒生士子奋起,再建大同之时。” 于谦看着王文,徐徐吐出一句话来。 “大同?简斋,你对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是念念不忘啊!” “正是如此。”王文毫不迟疑地答道,“我等饱读圣贤义理,为的什么?就是治理天下。万千士子儒生,一层层考试,千锤百炼,每三年出得百余进士,身负天下孚望,为万民翘首,当然能肩负起牧民教化重任。” “天子自小养在深宫,妇寺环伺,不知天下危急,不体黎民疾苦!天下安危、万民福祉安能系于他一人?” 王文的声音越说越低,但是字句却越来越让于谦坐立不安。他万万没有想到,短短几月没有交流,王文居然激进成了这个样子。 难道是目前的形势让他盲目自信了? “《尚书》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孟子》又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吕氏春秋》更有‘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 于谦终于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因为他知道,在《吕氏春秋》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 “王简斋,你要走的路,比我还要凶险万倍啊。”于谦主动给王文倒上一杯酒水。 王文看着于谦,长叹一口气。 “是啊,自从太祖皇帝删《孟子》、蔽《吕氏春秋》,大明就容不下老夫这样的想法。只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乃吾等儒生士子理想,虽然艰难凶险,但总得有人去做。” “你立志虽高远,为何行此下策?” “今皇得位不正,必须依仗我等,正好可以从容布局。越感受到南内上皇的威胁,今皇就会越倚重我等。我等选了几位大儒备东宫,悉心教诲,明德通理。只需两代帝王,二三十年光景,大明的祖宗之法,就能改了样。” 说到这里,王文自信地说道:“我知道节庵是同仁。当初上皇被迎回京,最是危急之时。京师十二团营,是节庵一手操练。在军民之中颇有威望。只需振臂一呼,上皇复位也就复了,谁也挡不住。偏偏节庵默缄不语...” 于谦默然许久,才低声叹息道:“老夫不敢再赌了。当时的局面,来之不易,任何变故都会让它付之东流。王简斋,你现在越来越让人不放心了。” “节庵,我所作之事,与你一样,为天下社稷,为万民百姓,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于谦喃喃地念了一句,“简斋,你想怎地?” “我确实有事要与你商议。”王文凑过去,在于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于谦脸色凝重,“此事不好说。今皇深居禁内,很多事情,我们插不上手。那里,是太后的治所。” 王文盯着于谦,继续说道:“老夫知道,你与御马监兴安兴公公关系匪浅。与我不同,我跟王诚,一个买,一个卖,生意而已。” 于谦说道:“容我再想想。” “无妨,老夫等得起。” 在醉月楼远处另一间雅间,两人凑在一起,一人低声问道:“此人靠得住吗?不要误了皇爷交代的大事。” 第二十八章 不安分的父皇 坐在左边的瘦高个满脸忧虑,“皇爷交代的这件事,关系重大,首先不能让外人知道,否则的话定要天崩地裂。其次是要能成事。不要银子花了,屁效果见不到。到那时,皇爷真要杀人了。” 矮矮壮壮,一脸胡须,像是胡人的另一人,坐在右边,也是满脸患失患得,“老袁,我知道。” 他左右看了看,凑到高个耳边,极力压低声音道:“巫蛊厌胜之术,在禁内是禁忌。就算是提一个字,立即拿下,打死不算。皇爷这次,怎么...怎么就受人蛊惑了?” “唉,皇爷也难!卢忠金刀案,差一点就咬死了皇爷。阮浪、王瑶等忠义内侍,被一扫而空。南内现在全是那边的耳目。皇爷是动弹不得。” “接着是王文案...唉,老哈,你怎么搞的,找的那个混蛋,怎么连人都能搞错了?” 姓哈的矮壮者,露出尴尬之色,“我怎么知道这个混账如此靠不住,连王直和王文两位大老爷都认不得。老袁,我也难。现在不同往日,要能听话办事的,又要嘴严不乱说的,太难找了。” “这回,你不会又稀里糊涂的了吧。” “俺们不会再扯淡了,你看着。骨骨措是辽东有名的巫师。据说以前是海西女真那边有名的萨满,请神通灵,神灵得很。永平府滦州李大户,老袁你有个小妾是那边的,应该听说过吧?” “就是出了两位举人,祖先做过工部侍郎的李大户?” “对,就是他们家。李大户前年还连生了三个子女,去年说没就没了。” “跟骨骨措有关系?”姓袁的瘦高个问道。 “李大户的儿子,已经二十多岁,也成家生子。见到老父亲迟迟不托付家业,反倒弟弟妹妹越来越多,担心那点薄产不够分。” “正好骨骨措要来中原谋事,路过滦州,经人介绍,李大户长子请他出手。一番发作,当月就见效了。我也是有个密友偶尔探知到这件阴私,这才找到骨骨措。” 袁姓男子捋着胡须,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位还有些道行。只是他愿不愿意担这天大的干系,做好这件事?” “他是东北女真萨满,化外之人,哪里懂得天威煌煌。只要给饱了钱,叫他去持刀冲撞午门都干得出。做下这事,叫他往东北一躲,谁还能找得到?什么手尾都没有了。” 袁姓男子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老哈你说得对。就他了,看他开价多少。” 等了一会,心腹仆人引来一位男子,胡须张开,摘下大帽,只见他后脑勺梳着一条老鼠辫子,其余剃得精光发亮。 穿着一身直缀袍子,却显得不伦不类,沐猴而冠的感觉扑面而来。 “骨骨措,快来见过方员外。”哈姓男子跳了起来,抢先说道。 “见过何员外和方员外。”骨骨措用生硬的官话说道。 “请进,请进!”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两位仆人站在门口,漠然地看着来往地每一位人。 伙计端上酒菜,一位仆人接过来,自己端进去,也不让伙计再靠近半步。 过了半个时辰,在隔一条街的姚婆子火烧店,穿过后面厨房,进到一间不大的院子,十分安静隐蔽。正屋里坐着两人,正是孙岳和钱安。 孙岳看着手里的一卷纸卷,刚刚由人递进来的。 “醉月楼今天是热闹非凡。于少保跟王文见了面,说是王文宴请的于少保。” 正在埋头做记录的钱安抬起头,不解地问道:“王文跟于少保凑到一块去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柜子里,扫了几眼,找到两处架子,抽出几卷文卷来,一一翻阅了一番,恍然大悟。 “于少保跟王文,同为永乐十九年辛丑科进士。于少保是殿试金榜第三甲第九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王文,原名王强,殿试金榜第三甲第六十名赐同进士出身,而且座师同为金善(金幼孜)金文靖公。” “文人最讲师门渊源,这层关系确实再亲近不过。老钱,你说王文和于少保会谋划什么?” “王文对南内虎视眈眈,我猜啊,十有八九是针对那边的阴谋。只是于少保刚直中正,应该不会同流合污。” 孙岳摇了摇头,“我也信于少保刚直中正,只是担心他太过忠直,万一被王文利用了呢?这个姓王的,城府深沉,又急峻刻薄,一肚子坏水,于少保要是上了当,就麻烦了。” 钱安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王文是太子太保、左都御史,于少保是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我等根本够不上,还是报进去吧。” “也罢,老钱你记下,一并送进去。”孙岳一边说着,一边展开另一张纸卷。 “醉月楼另一间雅间,袁彬和哈铭,化名方员外和何员外,见了一位男子,似为东北女真人,神神叨叨的,有所不妥。” “东北女真人?神神叨叨的?袁彬和哈铭到底想干什么?”钱安也十分不解。 “老钱,袁彬和哈铭这两人,可是上皇的铁杆死忠啊。上皇土木堡不幸落入虏手,内侍护卫都跑得精光,只剩下这两人。后来李实、杨善迎回上皇,身边也只有这两人伺候跟随。会不会是奉南内之命,暗行某事?” 钱安当机立断地说道:“记下,呈进去。我俩不要在这里胡乱猜测!” “对,记下了事。不过那份细则要求,一定要详尽。你把这份纸卷抄一遍吧。” “好。” 两人埋头忙了半个时辰,终于把手头情报整理成一本册子。 钱安站起身来,一边甩着手腕,一边来回走动着。 孙岳端着已经凉了的茶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老孙。” “嗯。” “你说那份细则会不会真是李神童写的?”钱安问道。 “那份《情报收集、整理、分析以及防谍保密细则》?” “是的。这份细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用间、刺探、传递、整理、分析、防谍、保密,所列条款,无一不切实可行,正中要害。” “情报?此词前所未闻,难道是新创的?‘目标人和事的详细情况的信息报告,称之为情报。’‘获取的情报依重要、紧急程度,分为甲乙丙丁四级,刺探、传递、整理和保密按级别处置...’” 孙岳摇了摇头,歪着头猜测道。 “如此文法,艰深晦涩,奇辞奥旨。还有那断句的什么标点符号,正常士子文人谁会如此写?李东阳好歹也是顺天府学诸生,受过大儒教诲,不会写出如此文法来。” “是啊,你说写此文的人没读过书,他就写不出如此款目清晰、用意深刻,又行之有效的条文来;你说他读过书,偏偏行文用字如此怪异。” 钱安陪着一起猜测道。 “确实让人想不通。难道是太后她老人家?”孙岳猜测道,随即又摇了摇头,“太后之父,也是在下曾祖,乃永城县主簿,素有家学。太后十余岁便选入宫,配于还是皇太孙的宣庙先帝,然后在宫中受诚孝昭皇后教诲。” “知书达礼,颇有贤名。曾祖碑文和祭文,都是太后亲笔所书,文采炯灵,不是太后,这份细则不是太后所书。” 孙岳和钱安陷入疑惑,“那到底是谁所书?” 过了一会,钱安最先释然:“管他谁写的,反正是太后指派下来的差事,我们用心办就好。” 孙岳点点头,“没错,我们生是那边的人,就是死也被算做那边的鬼。不如跟着太后搏一搏,定能博出个前途来。” 正说着,有心腹伙计急匆匆地敲响了屋门。 “什么事?” “刚刚探子来报,京营的兵和顺天府快手,围了南内。” “什么?”孙岳和钱安惊悚地站了起来。 第二十九章 绝不吃一堑长一智的父皇 “真是京营的兵?”朱祁镇嗖地站起来,盯着蒋安问道。 “是的陛下,有京营的兵,还有顺天府的快手。”蒋安低着头小心地答道。 “他们想干什么?”朱祁镇声音嘶哑地问道,扶着座椅扶把的手青筋毕露,不停地颤抖。 “回陛下的话,小的不知道。只见他们围了南内,然后不见其它的举措。” “就这么围着,没冲进来?” “没有,就这么围着,没有冲进来。” 朱祁镇双脚不再发软,终于能够站稳。 他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最后一步腿突然一软,直往地上扑去,被眼疾手快的蒋安一把扶住。 “去,走去看看。”朱祁镇在蒋安的搀扶下,挣扎着向前走。 朱祁镇很快就来到了南宫城南门的城楼上,这里虽然不高也不大,但是站十几个人没有问题,往下也能看去很远。 只见南门外空地上整整齐齐地站着一队队的军士,身穿朱红色的鸳鸯战袄,头戴铁盔,手持刀枪,威风凛凛! 果真是京营的兵,他们来干什么?老二他终于要对自己下毒手了?这些兵,是要押解自己去刑场的吗? 朱祁镇正惶然无措时,眼睛变得特别敏锐,一眼看到在层层军士后面,身穿铠甲骑着马的一员将军,正是他认识的石亨。 此人军卫世家出身,骁勇善战,久镇大同,屡立军功。土木堡之役他逃回京师,受于谦举荐,统领京师十二团营,成了老二的股肱之臣,听说还因功封武清侯。 肯定是有大事,否则的话怎么会让他亲自领兵前来! 朱祁镇更加惶然不安。 城外军士暂时不动,是在等待老二的圣旨吧。迟迟未下,肯定是还有忠义之士在苦苦阻拦。 只是大势已去,怎么挡得住? 朕今日要亡于何地? 不,不,朕要问个清楚,是不是老二下诏要取朕的性命? “石亨,石亨,快过来见朕!”朱祁镇竭尽全力地嘶吼着,都喊破声音了。 远处的石亨似乎没有听到,不仅转过头去,还有意无意地策动坐骑,走了几步,躲到一面大旗后面去了。 “石亨,石亨,你这狗才,快过来见朕!”朱祁镇不管不顾,趴在女墙上,疯狂地嘶吼着。 蒋安机灵,连忙叫几位黄门一起大吼:“石亨将军,太上皇叫你来见驾!” 接连喊了十几声,喊得附近的百姓围过来一大群人,石亨终于慢慢地策马踱了过来。走到十几丈远的地方,在亲兵的搀扶帮助下,缓缓地下了马。 他脚步稳健,身上的甲叶声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走到南门底下,弯腰拱手行礼:“末将石亨,拜见太上皇。甲胄在身,请恕不能全礼!” “石亨——!”朱祁镇喊道,却发现自己嘴巴张开,嗓子却像是被撕破了的皮鼓,只有呼呼地出风声,居然听不到半个字。 他嘶吼得太厉害,把嗓子都喊哑了。 朱祁镇狠狠地连吞了几口口水,湿润了喉咙,终于能像发出鸭子一般的声音来。 “石亨,你来杀朕的吗?” “太上皇何出此言!让臣诚惶诚恐!”石亨不顾身上的铠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道。 “那你来做什么?” “都察院王总宪,说皇上有旨,要伐砍和拆除南宫城外,周围三里所有的杂树草丛和棚屋,然后硬逼着末将亲自来督阵。” “砍伐杂树,拆除棚屋?”朱祁镇觉得这句话仿佛天籁之音,佛祖的慈悲雷音。 他腿不再软了,身子也不再抖了,声音也变得高亢起来。 “如此杂事,怎么调动京营大兵?” “回上皇的话,也还是王总宪所逼。他手里有圣旨,又有兵部的兵符,末将不得不从。” 石亨很委屈地说道。 这时,数百上千的民夫工匠,在顺天府快手的吆喝驱使下,携带着工具,三三两两地走近南宫城附近,砍杂树的砍杂树,除草丛的除草丛,拆棚屋的拆棚屋。 原来真是砍树拆棚,不是来诛杀朕的。 朱祁镇觉得又活过来了,他双手撑着女墙,尽量伸出头去,露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神情,嘶哑着声音说道:“那好,那好,石将军公务在身,先且去忙吧。” 石亨也巴不得离开这让人不自在的地方,拱手道:“末将告辞,上皇务必保证身体。” 说完,他给左右使个眼色,亲兵们连忙上前,扶起铠甲在身,行动不便的石亨。 看着石亨弯着腰,后退着离开自己的视线,朱祁镇觉得心情大好,忍不住转头对蒋安说道:“这个石亨,还有几分赤忠之心。” 他也想离去,一转身,却发现全身的力气瞬间流失,双腿一软,身子靠着女墙倒坐在了地上。 “陛下,你怎么了?”蒋安惊慌失措地问道。 “腿软,站不住,快抬朕回去。” “是。”蒋安和七八位小黄门,把朱祁镇架下了城楼,上了步辇,然后一溜烟地回了洪庆宫。 仁寿宫东偏殿左阁里,酆化雨坐在角落,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窗外是后院空地,方义和乐礼还在那里练习器械。 朱见深坐在上首的座位上,看着手里的册子。 旁边坐着李芳,正在整理着一本本的册子,记录着朱见深在册子上的圈点批注。 袁忠在不远处倒水泡茶,然后轻手轻脚地把茶杯放到朱见深、酆化雨和李芳跟前。 “殿下,这是戊字房紧急传来的情报。”李芳轻声说道。 “戊字房?什么戊字房?”孙太后站在阁门问道。 大家连忙起身行礼:“孙儿\/老夫\/小的见过皇祖母\/太后。” “都坐吧。”孙太后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免礼,径直走到朱见深跟前。 跟在身后的万贞儿连忙搬来一张椅子,放在靠上首的位置,垫好锦缎方枕,再扶着孙太后坐下。 朱见深走到孙太后跟前,笑着答道:“孙儿把孙岳、钱安奉皇祖母之命,组建的情报机构,叫做戊字房。他们找的办公地,在甲三胡同戊三号院。所以孙儿以戊字房做代称。” “呵呵,奉老身之命组建,万万不敢当。他们一切举措,都是遵照你那本细则来做的。你训练了李东阳、李芳这两个过目不忘的人,再叫他们去监督,差一丝一毫都不行,比照猫画虎还要厉害啊。” 孙太后不客气地答道。 “都是皇祖母疼爱孙儿。”朱见深嘻笑地说道。 “不打扰你了,老身此来是找酆老夫子去下棋的。走吧,酆老头,还要老身几请啊?” “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太后请。” 两人转去隔壁的右阁,万贞儿把棋盘摆好,茗茶泡好,轻手轻脚地离开。 “太后,你就这么放手让殿下去胡闹?”酆化雨双手笼在袖子里,等着孙太后落子。 “酆老头,你觉得深儿在胡闹吗?” “凶狠周全不及锦衣卫和东厂,但是缜密和见效,却是这两处望尘莫及。要不是人手有限,怕是京师内外,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殿下的注视之下。” “太祖和太宗皇帝,建锦衣卫和东厂真正的用意,仁宗、宣宗和镇儿都理解错了,都把它们当成了刀,结果变成了吓人的鬼。唯独深儿,理解了祖宗的真正用意。” 酆化雨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手,落下一子,又飞快地笼回袖子里去。 “不知皇后说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你啊,装模作样几十年,自己都不知道装成习惯了。真正用意是当这两处是镜子,能照出一切妖魔鬼怪的照妖镜。” 酆化雨抬头看了一眼孙太后,敬佩道:“皇后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时,隔壁的朱见深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问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孙太后和酆化雨不由一愣,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第三十章 累了,毁灭吧! 孙太后走进左阁里,看到朱见深坐在座椅上,以头触桌,碰得砰砰响,李芳和袁忠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深儿,出什么事了?”孙太后问道 “皇祖母,我真得带不动这位,太不让人省心,简直就是...”朱见深最后还是忍住,出声抱怨道。 “哪一位?” 听到祖母询问,朱见深没有出声,只是把一份情报递了过去。 孙太后接过后,扫了一眼,眉头一皱,缓缓地说道:“袁彬和哈铭私下面见一位疑似女真男子。其中或许有蹊跷,也或许是要采办貂绒、人参及雪蛤等物。” 不信?好,我把证据找出来。 朱见深从一堆文卷中又找出一份,递给孙太后。 孙太后看了一眼,脸色一变,“此人疑似女真萨满?” 朱见深往后一靠,头仰着看着阁顶,一脸的生无可恋。 这么坑的亲爹,我怎么带得动? 不过他的左手还是指了指李芳。 李芳向前走了一步,向孙太后作一揖,轻声背道:“此人汉名古大力,原名骨骨措,十四日前自广渠门入京师,手持永平府滦州县衙户房开具的路引和照身。随身行礼有牛头骨、骨符、皮鼓等...有一回吃饭期间,随口说他是在海西女真做萨满...” “皇祖母,此人是海西女真做萨满的,还曾得意地自称替滦州县城李老爷解决过烦心事。什么烦心事需要萨满去解决?” 朱见深幽幽地补充了一句。 “行巫蛊厌胜之术!”孙太后咬牙切齿地说道, 朱见深抱着头,苦恼地说道。 “皇祖母,锦衣卫无孔不入,而众人皆知钱彬和哈铭是父皇的心腹赤臣。锦衣卫不可能不监视两人。这两个棒槌,还以为安排地十分隐秘,却不知早就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皇祖母,这件事要是被锦衣卫探知,足以酿成一场惊天大案,血流成河,心向父皇的人,恐怕会被借此清洗一空。甚至还能...” 万万没有想到,政治斗争这么多招数,自己老爹偏偏用上了风险最高,又最没有效果的一招。 此事要是被爆出来,不知道会连累多少人?就连皇祖母都会受牵连!到时候她这颗参天大树倒了,谁给自己,还有你,坑货老爹! 谁给我们遮风挡雨? 真是幽居南内三年,依然不改坑货本色啊! 唉,我累了,还是毁灭吧。 “暂时还无虞,锦衣卫和东厂没有殿下这般手段。”跟着走进来的酆化雨说道。 朱见深一抬头,看到他双手依然笼袖子里,步伐不紧不慢,像是一只仙鹤悠闲地踱过来。 “不过月余,殿下就让孙岳、钱安照瓢画葫芦,训练出一批心腹可用之人,然后暗中收买酒楼、旅馆、大车店伙计、水旱码头脚夫和乞丐,以及僧尼、道玄、医媒等人,在京师城里布下一张看不见的网。” “前些人,遍布民间街巷,往来商旅,尽在耳目中。后面那些人,能结交高门大户,闻知祖宗子孙、家族世事;或出入深庭内院,从内眷口里探知隐私机密...妙啊!” 听到师傅的夸奖,朱见深只能谦虚地笑了笑。 酆化雨继续说道。 “在诸多繁杂琐碎小事里收集各种的信息,然后交叉对比,关联分析,找出蛛丝马迹来。比如这事,谁能把醉月楼伙计收集的信息,与东宁旅馆的一位辽东住客信息,联系在一起。” “锦衣卫和东厂暂时还没这本事,他们就算察觉到袁、哈两人有异,要想探知得水落石出,还需要些日子。我们还来得及补救。” “明天李东阳来讲书听课,我要让他好好地明白,什么叫意外!”朱见深一拍桌子,恶狠狠地说道:“我一定要让他明白,什么叫他码的意外!” 孙太后与酆化雨对视一眼,想了想说道:“深儿不用担心,我再给两个人于你,让他们尽力帮你。” “谢谢皇祖母!” 朱见深先谢了一声,然后无可奈何地说道:“皇祖母,你劝劝父皇吧,不要再折腾了。卢忠出首的金刀案,父皇干嘛非要赏赐阮浪和王瑶金刀和锦绣袋?直接赏银子不香吗?肯定是心里存了笼络人心的念头,玩推惠施恩的小伎俩呗!” “王文一案,他想用苦肉计博取同情,自己上啊,给胳膊上拉两刀,声称是有凶徒潜入南内,意图谋杀他。消息一传出,皇叔肯定会坐蜡。非要在倾向他的大臣身上用苦肉计,结果外包出去,一转二转三四五六转,转包到最后,雇佣的打手居然打错了人了。” 真是越说越气! 我才七岁,就得替亲爹擦屁股,我容易吗我?! “执行能力怎么这么差啊!难怪...唉,色厉胆薄,干大事而惜身。事没干成半件,却一裤裆的屎啊!这次的巫蛊厌胜之事,运气好,被我们先撞到了。这要是事发了,皇祖母,我们就是三头六臂,也擦不干净了。” 孙太后萎靡地坐到椅子上,长叹一口气:“深儿,你父皇心不甘啊!” “不甘?再不甘也得憋在心里。土木堡一役,死难了多少勋贵将士和大臣们,他们亲属心里没有怨恨吗?真把皇叔逼急了,放开南内警戒,任父皇自由出入。” 朱见深气恼地说道。 要不你真是我亲爹,水陆道场都帮你做三回了! “父皇那个性子,如何按捺得住,肯定浪得飞起。到时候锦衣卫和东厂暗中配合,某位孝子烈女路上行凶,杀父皇于街上,再撒几十份揭帖,说是为死难于土木堡的父兄报仇,与昏君同归于尽。皇祖母,那时候我们可真就全完了。” 孙太后听得毛骨悚然,直勾勾地盯着朱见深,恨不得把他头颅里的脑子,胸膛里的心,一一都看透。 她不敢置信,自己七岁的孙儿,能想出如此歹毒狠辣却又天衣无缝的计谋来?真要是那样,天下人只会叹息一声,朱祁镇咎由自取,而她和一干人等的心血就全都要付之东流。 孙太后看向酆化雨,询问的目光盯着他。 酆化雨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清白,还露出很震惊的样子——我师傅道衍和尚都没他这么腹黑。 左阁里静寂了一会,酆化雨突然开口说道:“李芳,袁忠,出去守着。” 孙太后目光一凛,补充了一句:“外面看着,谁要是敢偷听,立即打死。” 李芳和袁忠哆嗦地应了一声,慌慌张张地离去。 酆化雨看着朱见深,缓缓地问道:“殿下,如果是你,当用何手段?” 孙太后紧张地看着朱见深,满脸期盼地等待他的答复。 朱见深默然了一会,摇头答道:“皇叔纯善,我不忍心下手。” 孙太后有往后一靠,非常失落。 “如果是其他人,非你皇叔,只是情况跟你父皇、皇叔差不多。你身处你父皇同样的处境,当用何手段?”酆化雨又问道。 “不是我皇叔啊,那就好办,直接用美人计。”这回朱见深答得特别爽快。 “美人计?”孙太后和酆化雨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的。皇叔,嗯,如皇叔这样的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好色。不过男人都这样,非常专一,不管何时都喜欢年轻貌美的女人。而且他还有一个极大的隐患,只有一子。所以多生子嗣,才能让移到他这一支的皇统永固。” 孙太后声音微微颤抖,急切地问道:“那当如何做?” “收买他的亲近内侍,为他挑选各地美女以充实后宫。想必那些太监也非常愿意以此讨好君上。越妖艳魅惑的越能得君上的欢心,赶紧选上,越多越好。” “孙儿在书里看到过,色字头上一把刀啊。旦旦而伐,却伐而无功。这时,该举荐一些仙道羽士,进献一些仙丹妙药...” 孙太后挥了挥手,喝声道:“好了,深儿,不用说了。” 朱见深也有些苦恼地说道:“要是别人,我早就这么做了。人心都是肉长的,皇叔对我好,真下不去手。” “深儿,你还是想想,如何帮你亲爹老子把屁股擦干净。把女真萨满骨骨措这桩事,了结了吧。” 朱见深的脸色一下子垮了,只能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造孽啊!” 第三十一章 锦衣卫太难了! 锦衣卫总部忠义堂,正墙上挂着一幅关公画像,绿袍绿帽,枣面美髯,威风凛凛。左边是“昭昭日月”,右边是“忠义千秋”。 在画像前面,最上首的座椅上坐着锦衣卫指挥使夏普,一身飞鱼服,头戴折檐帽。 稍下的座椅上坐着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王勤,身穿斗牛服,头戴钢叉帽。 左右两边坐着六人,身穿飞鱼服,头戴折檐帽,分别是两位锦衣卫指挥同知,两位指挥佥事,以及两位南北镇抚使。 再往下坐着五人,身穿五品官服,头戴乌纱帽,都是京师五所千户所的千户。 王勤端起雨晴茶碗,轻轻捻起碗盖,抿了一口,嚼了嚼茶末子,开口道:“锦衣卫的茶,忒差了些啊。”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耳朵都支起来了。 “诸位,咱家这次来,是替皇上问问,诸大臣受辱遇袭一案,办得如何了?都快要两月了,是锣是鼓,还是磬,总得有个响声了吧。” 夏普咳嗽一声,北镇抚使赵辕连忙禀告道:“回厂公的话,锦衣卫北镇抚司,以及治下三千户所,全员出动,殚精竭力侦查,除顺天府,属下还遣人去北直隶保定府、河间和宣府镇,山东济南府、东昌府、兖州府,南直隶淮安府,就地勘查,调取卷宗...” 王勤静静地听赵辕巴拉巴拉说了一大通,然后突然问了一句:“到底是什么响?咱家还是没听出来啊。” 赵辕咽了咽口水,苦着脸继续禀告道。 “回厂公的话,我们查明,此大案所有线索的汇集点,在慈悲寺和关帝庙。我们有搜出瓦剌太师也先的密信,有找到白莲教的记号以及活动足迹,有发现两淮和运河拜香教的暗语,甚至还发现朝鲜国使节和安南国密探的纸片,以及两广瑶民乱党的踪迹。” 王勤不说话,静静地看着赵辕,看得他满头是汗,浸湿了头上的折檐帽。 夏普无可奈何,只能出来转圜,“厂公,锦衣卫的番子都撒出去了,现在看门的几人,都是我们几位的家仆,轮流来入值。” “可是我们越查证据越多,涉及的各方势力也越多。北直隶、山东、两淮都好说,快马去当地查就是了。漠北、朝鲜、安南,天高地远,核查起来千辛万苦。有的还是敌对势力,根本无法去核实...” “夏指挥使,那就是查不出来了?”王勤不淡不咸地问道。 “厂公,原本只需找到慈悲寺的知客僧,以及关帝庙的庙祝,就能辨认出这些线索的真假。偏偏知客僧死于非命。庙祝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等把慈悲寺和关帝庙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人都一一过了一遍,没有任何证据。” 夏普苦着脸答道:“慈悲寺和关帝庙,这两处关联着几十家勋贵重臣家。这些日子,我这里收到不少书信,都是为这两处讲情的。前两日,本卫指挥使杭大人(杭昱*)也出声求情。厂公,我们实在尽力了。” 听到杭皇后父亲杭昱也出面求情,王勤脸色微微一动,沉吟一会说道:“诸位,就让本督这般回去复皇命?” 夏普连忙给一位千户眼色,他二十多岁,长得十分雄伟,双目炯炯有神。 “厂公,属下推测,此案幕后指使者,是位高人。他故意编造出这许多线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我们无从查辨,如同要从一大堆乱麻里找出线头来,千难万难。” “现在我们抓捕的五人,全是过河卒子。因为钱财铤而走险,对幕后指使者毫不知情,就算是把他们打死,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王勤阴沉着脸,不客气地问道:“你是想让我拿这话去回复皇上?” 夏普连忙在一边说道:“厂公,张千户本名张杰,出自英国公府。自幼从军,极善寻踪觅迹,查辨疑惑,是北镇抚司一等一的破案高人。” 王勤脸色一缓,徐徐问道:“可是英国忠烈公(张辅)因病未能袭爵的嫡长子,张忠先生之子?” “正是。”夏普连忙答道。 “原来是忠烈之后,那公忠之心,不容怀疑了。罢,也罢,咱家就拿着这些卷宗回去,向皇上复命。” 说罢,示意身后的小黄门,把卷宗收好,起身要离开。 夏普连忙躬腰作揖,陪着笑脸说道:“还请厂公回去后多多美言几句,锦衣卫上下感激不尽。我等也自有一份报效,还请厂公怜悯。” 王勤摇了摇头:“不是咱家自命清高,不近人情。实在是这件案子,沾不得,沾了就是天大的麻烦。麻烦啊。我们就各安天命吧。” 听到这句各安天命,夏普差点就跪倒在地上了。他强自撑着,带着一班部下,把王勤送出了大门。 快到门口,王勤又转身对夏普轻声道:“咱家只能帮着缓上几天,你们尽快想想法子,谋个活路。” “谢厂公!” 回来后夏普坐在座椅上,长吁短叹,如丧考妣。 他扫了一眼陆续坐下的部属们,一拍座椅扶手,大骂道:“直娘贼,要死也不是我一个人死!” 十一位锦衣卫高层都静了下来,看着夏普。 “不管我们互相之间,以前有多少腌臜事,现在我们都在一条船上。皇上的炎炎天雷劈下来,我第一个顶雷,接下来就是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指挥佥事门达看了看左右,目光阴鹫地问道:“夏公,道理大家都懂,你说个章法,大家合心协力,把这拨天雷顶过去再说。” “就是这个理!”夏普一拍座椅扶手。 另一位指挥佥事刘敬说道:“那请夏公把章法给大家说一说呗。” “是啊,还请夏公说个明细。” 众人纷纷附和道。 夏普捋着胡须,环视一圈,这才开口。 “锦衣卫十四个千户所,遍布全国。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就从京师五个千户所中,选出几件有影响的大案要案,速速破了,讨得皇上欢心,也能免除些许罪责。你们看如何?” “正当如此!”赵辕、门达等人纷纷赞同。 “说一说,你们手里有什么值得大办特办的要案?”夏普盯着五位千户问道,随即又补了一句,“诸位都是明事理的人,不需要我擂鼓用重锤,到底需要什么案子,你们心里有数。事关生死,你们不要再推诿马虎了。” 默然了一会,千户贾护开口道:“夏公,诸位,我前些日子接到下面人禀告,哈铭近日踪迹诡异,似与不轨之人接触密切。” “哈铭!”夏普眼睛一亮,“好,这个人选得好!他和袁彬一向是秤杆和秤砣,办了他,袁彬也跑不离。要是把这两人拿下,镇抚司应该能让他们吐口说实话。” 说到这里,他那双凤眼透着寒光,“我前任卢忠心想之事,说不得就在我手里办成了。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杭昱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是虚职,只拿俸禄,享受待遇,不实际任职视事。 第三十二章 锦衣卫要自救 “老贾,你赶紧把情况说一说!”夏普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夏公。”贾护缓缓说道,“哈铭这些日子,时常化名何员外,与一个叫古大力的人时常密会在酒楼、茶馆等地,切切私语,一谈就是大半个时辰。” “古大力此人,虽然拿着永平府滦州县衙出具的路引和照身,但看着像是辽东女真人,一口官话十分生硬。属下猜想,里面肯定没有好事。” “辽东女真人?会不会是求购貂绒、人参等物?”指挥同知曹敬猜测道。 “不会,”门达断然道,“京师城里多的是贩卖貂绒、人参等物的商铺,哈铭大可光明正大地出入各商铺,何必搞得神神秘秘,鬼鬼祟祟?还用了化名——何员外,哼,肯定有玄机。” “张千户,谢千户,”夏普换上一张礼贤下士的脸,对两位千户说道,“你二人是我们锦衣卫有数的破案高人,帮着想想,这件案子,如何入手?” 张杰默然不语,谢通迟疑一下答道:“夏公,金刀一案,虽然说是太后、皇上在仁寿宫当面会审,辩明裁定。实际是内阁和司礼监联手,把此案压下去,不让前指挥使卢忠蔓抄牵连,这才有机会送到仁寿宫会审。” “夏公,内阁代表着大臣们的看法,司礼监秉承的自然是皇上的意思。圣意如此,夏公当要谨慎!” “糊涂!”门达摸着下巴,一双阴鹫的眼睛盯着谢通。 “卢忠居然把主意打在了太上皇的头上,是自寻死路,内阁和司礼监自然不会让他得逞。而今我们盯上的是哈铭,是袁彬!不可同日而语!” 夏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剪掉南内的羽翼,皇上是乐于见到的。此案办好了,大功一件。说不定我等就要靠这件大功,躲过这天雷滚滚。张千户,请你说说吧。” 张杰看了一眼夏普,迟疑一下,最终还是开口了。 “以卑职来看,关键在古大力的路引和照身上。他如果是辽东女真人,却能拿到滦州县衙开具的路引和照身。说明滦州县衙户房,受人贿赂,弄虚作假为其办理的。” 张杰条理清晰地分析道:“那么,只要我们找到托付之人,就能摸清楚古大力的真实身份。只要搞清楚古大力的真实身份,那么我们就能知道哈铭私交他,有何目的!” “好!”夏普大叫了一声,满脸的赞许,“不愧是锦衣卫的破案第一人。此事关系重大,谁费心去一趟滦州?” 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张杰。 “卑职去吧。古大力如是辽东女真人,在京师居住滞留这么些日子,日常中肯定会露出些破绽,卑职建议,可叫人去古大力居住的旅馆客栈,以及经常出入的酒馆查一查。” 听了张杰的建议,夏普兴奋地一拍座椅扶手。 “对,对,对!古大力是女真人,生性粗鄙,没有那么精细,肯定会露出马脚来。还有,关外胡虏都好喝酒,这个古大力应该不例外,喝多了自然会胡言乱语,酒后吐真言,去他常去的酒馆查!” 夏普环视了一圈,做出了决定,“门指挥佥事,你负责去查。谢千户,你协助门大人!” “是!” “快,速速行动起来,我们必须赶在天雷劈下来之前,把这件案子办好了,才能戴罪立功,免除罪责。否则的话,我们怕是要结伴而行,运气好充军去宁夏甘肃。运气不好,只能赴黄泉走一遭了。” “夏公放心,利害关系我们都知道,一定全力以赴,办好此案,以邀恩赦。” 众人齐刷刷地站起来,齐声保证道。 ... 仁寿宫东偏殿中配阁里,酆化雨收起桌子上的文卷,朗声道:“好了,今日的课到此为止。照例,你们各写一篇论文,聊聊王莽复古。老夫这里没有忌讳,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坐在第一位的朱见深,坐在他后面的李东阳、谭纯,还有更后面的李芳、乐礼、袁忠、方义,连忙起身,躬腰作揖,齐声道。 “谢老夫子教诲!” 酆化雨夹着文卷,自顾地离去,李芳四人识趣地或帮朱见深整理文卷,或泡茶,或收拾课桌,打扫卫生。 朱见深带着李东阳和谭纯径直进到左配阁里。 “坐,都坐下!袁忠,今儿泡白茶,福建进贡的白茶。” “是殿下。”袁忠在隔壁快活地应道。 李东阳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谭纯却是有些拘谨,只坐下半个屁股,低着头,不敢说话。 朱见深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皇祖母塞进来的新同学。 他叫人打听过,这位谭纯年仅十岁,是第三代新宁伯谭裕之子,却是小妾所生的庶子。 谭裕前月因病过世,没有嫡子,只有谭纯这么一位庶子。 按礼制,当由谭纯袭爵。可是谭裕弟弟谭佑勾连几位京官御史,上疏攻讦谭纯生母原是秦淮河的歌伎,身份卑微,还不守妇道。 话里话外说谭纯不是长兄的亲子,不配袭爵。所以新宁伯之位,当由他谭佑袭受。 豪门恩怨,戏本从古到今都差不多。 偏偏谭裕之母,第二代新宁伯谭璟的诰命夫人廖氏,也是邹平县人士,与孙家有亲,此前一直与皇祖母走得比较近。 廖氏虽然嫌弃孙儿之母卑微,但是不管如何,孙儿终究是自己的孙儿,况且那不是嫡子的谭佑给她的亲儿带上一顶绿色的帽子,这怎么能忍! 于是廖氏找上了皇祖母。 可惜时机不对,皇祖母现在是蛰伏不鸣,一切都要低调,然后一甩手把这件事连同这个可怜的勋贵后代,塞给了自己。 皇祖母,你这是有多看得起我啊! “志忠啊,不要拘束,我们这个破学堂,也就是个草台班子。酆老夫子凑合着讲,我们也将就着听。” “一是掩人耳目,省得旁人说本王在紫禁城胡作非为;二来大家学点东西,以后落魄了,抄字写信、摆摊算卦、脚夫打手,都能填饱肚子。” 谭纯听得目瞪口呆。 沂王殿下紫禁城小霸王的名号,已经在勋贵世家、文武大臣间口口相传,东阁教授太子的大儒、各府邸族学名士、国子监的教授都把他列为反面教材,称之为新一代纨绔子弟的扛把子。 尤其是顺天府学的几位老夫子,捶胸顿足,恨不得碰死在孔文宣王的神主前。他们最得意的弟子,顺天府神童李东阳,完全被可恶的沂王带歪了。 李东阳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竹扇,装模作样地扇了扇,笑嘻嘻地说道:“谭志忠,你放心,殿下让吕平吕公公去跟礼部尚书胡大人悄悄打了招呼。你家袭爵的事,一个拖字诀,先拖它个十年八年再说。” 生怕谭纯不信,李东阳补充道:“吕公公虽然只是钟鼓司的少监,可满朝都知道他是仁寿宫的人。又不是什么大事,胡老大人还是会给太后这点面子的。” “谢殿下,谢李贤弟。只是在下这个爵位,不袭也罢。” “怎么了?”朱见深好奇地问道。 “我们谭家,全靠高祖父在夹河之战,舍命向前,曾祖父才得封新宁伯。我们这个新宁伯,从一开始就先天不足。先父为了维持伯爵府,殚精竭力,耗尽心血。在下年少,偌大一个谭府,支撑不起。叔父比我,更适合袭爵。” 谭纯低着头,黯然地说道。 朱见深看着这位少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志气,男子汉大丈夫,学文习武,报效帝王,挣下一份功业便是!不与他们争这斗米尺布!” 李东阳拍手赞道:“男儿当如此。不靠祖荫,赤手空拳,打下一份功业,无愧于天地,称雄于这世间!” 谭纯听得双眼炯炯,有如电光。 第三十三章 沂王讲天书 李东阳看到谭纯的样子,心中大喜,我道不孤!被殿下忽悠上船的,又多了一个人! 他摇了摇扇子,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向朱见深问道。 “殿下,上回向你请教解决难题的手段时,你提出了什么方法论,还有什么逻辑思维能力。当时时间紧迫,殿下答应我留到这一回讲。现在有闲,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朱见深吃下最后一口糕点,拍了拍手,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茶,然后说道:“好!本王现在开始讲课了!” 李东阳连忙找来纸张笔墨,分给谭纯一份,然后拉着他坐下。 “坐下,赶紧坐下。机会难得啊。” 谭纯懵懵懂懂地跟着坐下,拿起毛笔,看着展开的纸张,一时没过神来。 我在干什么? 这时朱见深开口了。 “逻辑一词,其实是泰西希腊名词,词语、思维或推理的音译。它讲的是思维规律和规则,通俗地说,就是运用你此前学到的知识基础,思考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 李东阳先飞快地记下,然后抬起头,茫然地问道:“殿下,你说的什么意思?能不能再通俗易懂些?” 谭纯手里握着毛笔,一脸的懵逼。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刚才听到了些什么? “好吧,我简单地说,逻辑讲的是因果规律。” “因果?这个我懂!”李东阳高兴地说道。 “对,逻辑讲的就是这样的因,会有什么样的果;或者说,这样的果,到底是什么样的因造成的。一般的情况,万事万物的因果关系,只有三种,归纳、演绎和类比。” 李东阳抬起头,满脸惊喜地问道:“殿下,世间万事万物的因果,都可以用此三种方法推演出来?” “没错。” 谭纯的笔啪嗒一声落在纸上,把刚记下的笔记抹黑了一大团。 我到底听了什么,万物终极奥义的天机吗? “归纳,就是从果到因,收集、总结了许许多多的果,然后推演出造成这些果的因来。比如山东的乌鸦是黑的,河南的乌鸦是黑的,江南的乌鸦也是黑的...所以全天下的乌鸦,都是黑的。它的关键是要收集足够多的果,才能推演出造成果的因来。” “演绎,就是从因到果。太阳从东方升起,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荒野里,或者大海上,你搞不清方向,但是看到太阳升起,你就知道,那面是东方。” “类比,就是以果推果。跳开因,以一个果推演出相近的另一个果。《黄帝内经》云:‘天圆地方,人头圆足方以应之。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天有风雨,人有喜怒;天有雷电,人有声音。’这就是类比。” 李东阳抄写笔记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最后用左手扶住右手,这才能稳稳地继续往下写字。 谭纯拿着笔不停地抄写,手不停地抖,写下的字就像蚯蚓一样在乱扭。 “逻辑思维对应的是形象思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就是形象思维。神州自古以来,擅长的就是形象思维。就算涉及到逻辑思维,也多半喜欢以经验为主,用类比法推演果,不愿意深究其因。” 李东阳问道:“殿下,那逻辑思维比形象思维要强吗?” “形象思维为感性,创造出来的多是艺术;逻辑思维为理性,创造出来的多是科学。两者说不上谁好谁坏,就像阴阳一样,相济互补才是最好的。” “感性?理性?艺术?科学?殿下,你搞得我好乱啊!”李东阳哀嚎道。 “...好了,我今天就讲到这里,你们要想彻底明白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必须从万物天理的基础学起。” 讲了一刻钟后,朱见深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 “《数学入门》?殿下,入门我知道,什么叫数学?还有,你这本书真的好生奇怪啊,纸张用的很厚实,笔迹却如此纤细,到底是怎么搞的?” “这纸是用硾笺剡藤纸裁剪而成。这笔迹嘛,是用硬笔所写。” “硬笔?” “就是用大鹅最粗的羽毛,好生清洗干净,用象牙或牛角做一个便于把握的管子,套在羽管上,把羽管末端削成尖形,再把墨水倒在瓶子里,用的时候蘸一下,可写好几行字。墨水写完,再蘸就是。李芳,把本王的硬笔和纸张拿来,给李神童和谭志忠演示一下。” 看到李芳用那支长长的白鹅羽笔在坚滑光白的硾笺剡藤纸上,写出又黑又细的字迹来,李东阳越看眼睛越亮。 “殿下,如此书写,速度似乎快了许多。” “是要快一些。不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数学入门》!你们要是学通后,天文地理、水利营造、士农工商,你可以悉数精通。” 李东阳惊呼道:“这么神奇?” 朱见深露出八颗牙齿,脸上满是骗小孩子棒棒糖的笑容。 “你可是神童,神童当然要学究天人,通晓万理。要不你试一试?本王可是紫禁城出了名的诚实小郎君,绝不诓人!” 李东阳正在犹豫挣扎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闯了进来。 “大兄,你们又在玩什么好玩的?居然不叫上我!”又胖了一圈的朱见济,像只熊猫似的,几乎是滚着跑了进来。 “《数学入门》?大兄,这是什么?” “这是世间万物终究奥义。学通了它,天上地下,古今宇宙,没有你不知道的?” “这么神奇?该不会是哪位神仙赐给大兄的仙符真指?” 朱见深一拍大腿。 “啊呀,太子就是聪明,这都被你看透了。这本书其实名叫《紫霄太玄万物化一文始灵妙真经》,我也是在梦里,得一位名叫鸿钧老祖传授。记得他授予我这本书时,还高声念了一首诗。” “高卧九重云,蒲团了道真。天地玄黄外,吾当掌教尊。盘古生太极,两仪四象循。一道传三友,二教阐截分。玄门都领袖,一炁化鸿钧。这不是《数学入门》,这是《玄学入门》!” 朱见深高声念完,朱见济那双小圆眼里全是星星,“大兄,你真是见过神仙的人啊。这样的诗,怕是只有神仙才能写出来。” 谭纯痴痴地看着朱见深,眼睛里全是圈圈。 李东阳上下左右,小心翼翼地翻看着手里的那本《数学入门》,像是捧着一件真假难辨的珍贵古董。 在隔壁配阁里,正在下棋的孙太后和酆化雨也听傻了。 “酆老夫子,你读的书多,真有鸿钧老祖这位神仙吗?听深儿诗里所言,他居然是道教三清的老师?玄门都领袖,那是神仙至尊啊。” 酆化雨皱着眉头想了一会。 “《四子讲德论》有云,‘夫鸿均之世,何物不乐,飞鸟翕翼,泉鱼奋跃。’《乐府诗集.周朝飨乐章》曰,‘鸿钧广运,嘉节良辰。’当指天地大道之意。” 孙太后又惊又喜,“如此说来,这鸿钧老祖是有根脚的,不是胡编乱造的。会不会是太过尊崇,过往不为我等凡人所知。而今机缘巧合,赐给深儿一场造化?如此说来,那本什么入门,还真是一本玄学天书?” 酆化雨默然无语,你都把话全圆了,我还有什么话说。 等了一会才说道:“皇后,我们且听殿下讲的到底是什么,再行判断。” 隔壁,朱见深开始拿出前世上小学时,遇到的刚毕业的年轻老师的劲头,兴致勃勃地先讲解起目录来。 听了两刻钟,孙太后和酆化雨满头是汗。 “加减乘除,整数、正数、分数、小数、百分数,正方形、长方形、圆形,面积周长,方程式和四则运算...酆老夫子,这些都是什么?你听懂了吗?” 酆化雨尴尬地摇了摇头。 这个真不懂。 “老夫子啊,这不是天书是什么啊!”孙太后感叹道,惊喜地老泪纵横。 “看来深儿真是有大造化之人,革运大明,定是应在他身上了。” 第三十四章 这叫什么事啊! 古大力比旁人要高大壮实一些,他那个独特的发辫和光头,被一顶大帽遮着,根本看不出来。 穿着一件宝蓝夹袍和贴里,腰间挂着几个骨制的饰品,在人群里走动着。 可能白山黑水人烟稀少,让古大力特别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挤,尤其是见到有姑娘妇人走来,他就故意往那边挤,就像是一只野猪在苞米地里乱拱,挤得妇人们哇哇乱叫。 他却乐得哈哈大笑。 “这厮就是古大力?” 在不远处某间铺子的二楼上,门达站在临街窗户后面,盯着古大力。 “回佥事大人的话,正是此人。”答话的是他的心腹,锦衣卫校尉逯杲,“此人确实是女真人,胡名骨骨措。” “查出这厮的底细了吗?” “属下用心查过,问遍他住过的旅馆客栈,查寻他时常出入的酒馆,得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此人原是海西女真部落里的萨满!” 门达猛地转过身来,像秃鹰一样盯着逯杲。 “萨满?” “是的大人,就是通灵求神、作法...”逯杲的话被门达打断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萨满是干什么的。”门达的话,就像是午夜灵堂中间穿过来的冷风。 门达转过身去,盯着还在人群挤来挤去,哈哈大笑的古大力,眼睛里透出一种兴奋、欣喜和残忍的笑容。 “有证据吗?”门达头也不回地问道。 “暂时没有找到。” 门达不满地冷哼一声,像是灵堂里童男童女突然发出一声冷笑,让逯杲脑门和后背的汗都出来了。 连忙补充了一句:“大人,属下探知到,古大力在滦州替人做过法!” 门达一把捏住窗框,“真的假的?” “大人,属下觉得十有八九是真的。只有他替滦州某位办过事,那位才会替他办下这路引和照身。张千户是办案高人,肯定能顺着蛛丝马迹查出来。” 门达的头晃了晃,就像是灵堂门框上挂着的白灯笼。 逯杲站在后面,安静地等着,过了好一会,才听到门达的声音,像一只苍蝇一样,从前面飘了过来。 “要是...张千户没有查出来呢?” 门大人这么问,到底什么意思? 逯杲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很快就明白过来,连忙答道。 “大人,小的会让客栈和酒馆的伙计成为证人,指证古大力,说他们几人,亲耳听到古大力给滦州...张大户做过厌胜祸祟之事。” 门达转过头来,满意地点了点头,“逯杲,好好做,这事要是办好了,本官保你一个总旗。” 逯杲欣喜道:“谢大人恩典!” 门达转过头去,继续盯着走在大街上,往酒馆走去的古大力。 “逯杲,听说袁彬、哈铭,在正统年间捞了不少?” 逯杲识趣地答道:“袁彬是锦衣卫世家,颇有产业。哈铭是蒙古人,通事世家,其父多次出使外蕃,定有积蓄。上皇北狩回京后,听说赐给两人不少金银。而且属下还听说,袁彬的儿媳,是宣大两镇有名的美人儿...” 门达的嘴角咧开,笑容里又多了几分奸-淫。 古大力离时常出入的酒馆不过百余步,他浑然不知,依旧嘻笑耍乐,一路快活着向前走着。 “逯杲,都准备备好了吗?” “大人,都准备好了。酒馆前后左右,布下十余人,都是骁勇之士。只等古大力踏进酒馆,就来个瓮中捉鳖。” “好!好!好!”门达连声叫好。 抓住这个女真萨满,就能咬死哈铭和袁彬。巫蛊厌胜之术啊! 顺利把私行巫蛊厌胜的罪名安在哈铭和袁彬头上,定连蔓抄牵连一大片,把南内那位的亲信心腹赶尽杀绝。 不仅能趁机榨取无数的钱财,还能得到皇上的青睐,自此平步青云! 在门达的眼里,高大粗鲁的古大力就是浑身闪光的金娃娃! 升官发财,全在他身上了。 看到古大力越来越接近埋伏的酒馆时,门达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 ... 朱祁钰下了朝回到乾清宫,觉得浑身酸痛,没有一处是自在的。 脑子更是嗡嗡的,就像千百只蜜蜂钻进去然后怎么都赶不走。 今日御门听政,他原本准备了四本上疏。 有事关宣大等边镇,地方豪强侵占卫所田地,需要严厉制止,并清退田地,否则边军军心不稳; 有南京发生地震,长江、淮河北岸涨洪水,灾及数十州县,急需赈灾; 有两广瑶民兴乱,朝廷派王翱总督军务,主持平乱,但兵员粮草如何调配,还是个问题。 朱祁钰准备要与群臣工好好商议这三件事,结果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就被高谷一记冲天炮给打憋回去。 高谷提出祭孔大事,然后朝堂上下为了派谁去孔庙主持祭祀一事,展开了激烈而又友好的争论。 足足争了半个时辰,坐在龙椅上的朱祁钰也了解到各省方言中,如何亲切地问候对方的母亲。 最后,支持首辅陈循做主祭官的大臣们占上风。毕竟他是内阁首辅,由他主祭行礼,孔老夫子应该很有面子。 这件事了,朱祁钰还没来得及掏出上疏,有两位御史跳出来,攻讦朱仪袭成国公一事。 朱仪之父,第二代成国公朱勇,随皇兄北征,以为前锋,结果在鹞儿岭中伏战死。 于谦、王直等大臣认为朱勇损兵折将,有罪于国,建议削夺爵位。 自己也怒其“丧师辱国,以致误陷乘舆”,不允赐其祭葬,不得袭爵。 这四年,朱仪一直不停地申诉,吏部尚书胡濙胡老夫子也同情他,帮着说好话。加上前些日子,自己改立太子成功,一时高兴便额外施恩,下诏让朱仪袭承成国公。 这必定有人不满意。于是今天趁机跳了出来。 你说朱勇无功? 他跟随太宗皇帝从征蒙古,后又跟随宣宗皇帝平定汉王朱高煦叛乱。正统九年(1444年),统兵出喜峰口,两败蒙古,因功进太保。 说他无罪? 正是因为他领兵轻进,使得北征大军前锋全军覆没,使得瓦剌军队迅速包围了主力,造成土木堡大败。 于是两派人马吵来吵去,最后朱祁钰实在受不了,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朱仪继续袭封成国公,岁禄从三千五百石削减至一千石。 终于熬到退朝,朱祁钰上了步辇才发现,自己捂在怀里的那几份上疏,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用温湿毛巾在身上搽拭了几把,再换上常服,喝下几口温茶,朱祁钰忍不住长舒一口气,往交椅上一躺,觉得浑身舒坦。 一直在身边伺候着的王诚看准时机,轻声道:“皇爷,唐妃娘娘今儿在西苑骑马游玩,皇爷要不要去看看。” 看到朱祁钰心有所动,王诚继续说道:“要是玩乏了,在那边的清爽阁歇下。那里凉爽。” 唐妃年轻貌美,能歌善舞,要是与她并骑游玩,再同在清爽阁住下...清风徐徐,轻歌曼舞;明月当空,美人品萧。 美哉,妙哉! 唉,朕也是为了让后宫多诞子嗣,为天家延续香火。 “嗯,清爽阁,确实比乾清宫要凉爽。” 王诚会意了,转身出去做准备,却迎面撞上一人,两人啪嗒都撞翻在地上。 躺在地上的王诚一看,正是太子身边的内官张喜。 “陛下,陛下,不好了!太子他,他...”张喜骨碌翻身,连滚带扑地爬向朱祁钰,连声道。 第三十五章 敬真理的太子 朱祁钰慌张地站起来,颤声问道:“太子,太子怎么了?” “太子在东阁跟几位师傅吵了起来,几乎要拔拳相向!”张喜跪伏在地上答道。 呼——! 朱祁钰坐回到座椅上,像是被扎了个洞的气球,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仰头看着殿顶,一脸心有余悸的样子。 王诚一骨碌爬了起来,对着张喜猛踹了几脚,恨恨地说道:“你乱嚎什么,惊着皇爷了。” 张喜吃了几脚,也不敢还嘴,伏在地上连声说道:“太子殿下跟范师傅和王师傅争辩,言辞犀利,范师傅气得脸都白了,王师傅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是要去孔庙撞死在文德圣贤碑前。” 朱祁钰眼睛猛地瞪圆了,发出镜子一样的亮光。 王诚小心地看了朱祁钰一眼,脑子里飞速转了几圈,又问张喜:“太子殿下知书明道理,怎么会跟两位师傅争吵起来的?” “小的也不知道。小的在外面伺候着,听到声音进去时,听到太子殿下和两位师傅已经争得脸红耳赤。” “王诚!” “小的在!” “去安排步辇,朕立即要去东阁。” “是!” “快扶朕起来。”王诚连忙上前扶起朱祁钰,顺便踢了张喜一脚,“狗才,还不快去传诏,皇上摆驾东阁。” “是!”张喜连滚带爬地出了殿,尖着嗓子传下旨意。 步辇抬着朱祁钰飞一般地来到东阁。 他刚刚走近门口,就听到朱见济稚嫩的声音,“吾敬吾师,更敬真理!我乃堂堂男子汉,是打不垮、压不倒的!” 朱祁钰早就吩咐过,不要提前通传,结果听到这火爆的一幕。他一抚额头,已经知道太子今天与两位师傅争辩,根子在哪里了。 朱祁钰快步走进东阁,大声呵斥道:“孽子!你胆敢如此!” 朱见济站在课桌上,前襟扎在腰带里,圆圆的小脸涨得通红,挥舞着肥肥的拳头,慷慨激昂,口水直飞。 看到一声怒喝,转头一见,魂魄顿时吓掉了一半,一骨碌滚下课桌,站在旁边,低着头,变得非常老实。 范师傅已经五十多岁,清瘦的脸气得跟霜打的茄子一样;王师傅四十多岁,圆圆的脸,肥头大耳,坐在地上,鼻涕眼泪全抹在脸上,正在嘶哑着声音干嚎着,仿佛死了亲爹娘。 看到朱祁钰走了进来,王师傅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拉着朱祁钰的衣襟,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骨肉。 “皇上啊,皇上,你可算来了。臣...臣实在是...臣不想...臣被欺...臣憋屈啊!” 王师傅哭天喊地,语无伦次地哀嚎。范师傅铁青着脸,只是一个劲地说道:“老臣请乞骸骨!请乞骸骨!” 朱祁钰心里闪过不屑和厌恶,嘴里连声安抚:“两位师傅,但有任何委屈,朕会为你们做主,还请稍安勿躁,等朕问个明白。” “朱见济!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皇,今日师傅讲《论语》,儿臣问了一句,孔夫子门下有贤徒七十二位,不知童子几人,冠者几人?” “两位师傅答不出来,说书上无记载,又说孔门贤徒贤德无双,不论童子和冠者。儿臣说书上明明有写,师傅为何不知?师傅诘问儿臣,哪本书上有写?” 朱祁钰也觉得很奇怪,“是啊,哪本书上有写?” “《论语》啊。父皇,论语有云,‘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三十,五个六相加是三十。六七四十二,六个七相加是四十二。三十加四十二,正好七十二人。” “所以说,《论语》明明白白写着,孔圣人门下贤徒七十二人,冠者三十人,童子四十二人。” 朱祁钰听得目瞪口呆,可是细细一想,太子说得严丝合缝,没毛病啊! 此时的他,体会到两位师傅的震撼、尴尬和羞恼。 从小的教诲告诉朱祁钰,圣人的书不能这样解析。但太子的话合情合理,引用的又是孔圣人最经典的着作,一字不差,直接从字面上解释,完全说得过去。 可是却让人觉得无比别扭。 朱祁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范师傅、王师傅。 唉,对于从小熟读朱子理学,把朱子集注视为天条的两位老夫子,当然是又气又羞又恼! 朱祁钰沉默了一会,问道:“仅因为此事,就与师傅们发生争执?” “当然还有其它事。”见到父皇语气松缓,朱见济的气势立即上来了。 “《孟子.离娄上》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范师傅说,嫂溺叔援当可,但是嫂子被救之后,为证自清,当自尽。毕竟生死事小,失节事大。” “儿臣不服,问道,朝中大臣有被弹劾不忠不孝,有失大节的,为了自证清白,为何不自尽?生死事小,名节事大。于是范师傅就呵斥儿臣,说儿臣此言是邪说歪理。” “当时儿臣就恼了,反驳道,你说是邪说歪理就是邪说歪理,莫非你是孔圣人?范师傅气得不说话了,王师傅就上前指责儿臣...儿臣自然就要反驳。他几句话下来说不过儿臣,就坐在地上撒泼。我讥笑他是王门泼妇,他哭得更厉害了...” 朱祁钰顿时觉得头大。 他万万没有想到,两位饱学之士,居然争辩不过六七岁的孩童,到底是济儿十分聪慧,还是他的“师傅”过于妖孽。 但是师道体面,还是要维持的。 朱祁钰带着些许指责的语气说道:“两位师傅,是你的授学师傅。你当要尊师重道,虽为太子,但不可失学生之礼。” 朱见济却趁机奋起,振臂大呼:“朱子有云:‘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天理即真理,人欲即虚名假礼。儿臣为求真理,与师傅争辩,一起去暗求明,就是最好的尊师重道。” “儿臣身为太子,一国储君,当为表率,更要遵循圣人教诲,孜孜不倦求真理。两位师傅如心中有圣人教诲,有追求真理的执念,何惧儿臣学生的质疑和争论?父皇,儿臣敬吾师,但是更敬真理!” 看着慷慨激昂,化为大明愤青的太子,朱祁钰目瞪口呆。 范师傅和王师傅浑身颤抖不已,脸色先青后紫,最后变得黑红色,两人异口同声道:“臣学识浅薄,不足以教诲太子,臣等请辞!” 坐在步辇上的朱祁钰心神不定。 他不大清楚,太子与两位师傅的这番争执,传出去后在士林儒学中,会引起多大的轰动。但他心里笃定,那些文臣士子们不会掀起太大的波浪。 四五十岁的名儒,被六七岁的孩童驳得撒泼请辞,说出去谁没脸? 这些家伙最在意的就是虚名,最好的就是面子。只是后续,再请谁做太子的师傅? 陈循、高谷、王文、于谦? 嗯,不行,他们忙于国事,抽不出身来。而且东宫师傅,在将来是要派大用场,他们几位,年纪偏大了些。 找些年轻俊杰? 朱祁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朱见济坐在后面的步辇上,得意洋洋地四下张望,仿佛是紫禁城第二靓的崽。 “王诚,”朱祁钰轻声问道,“你说酆老夫子教了深儿些什么?” “回皇爷的话,小的不知。酆老夫子一直在仁寿宫偏殿里教授沂王殿下。”王诚低声答道。 “仁寿宫...确实不好打听啊。朕也想听听...” ... 门达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古大力。 古大力似乎察觉到什么,抬起头四下张望。门达一个激灵,连忙往后面一退,完全消失在窗户后面。 古大力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异常,正要继续走,却被人撞了一下,起初不经意,随即顺手一摸,脸色突变,转身呵斥道:“小贼休走!” 第三十六章 锦衣卫被人算计了 只见古大力一把揪住一个二十岁的青袍男子,恶狠狠地说道:“小贼!居然敢偷你古爷爷的钱袋,找死啊!赶快还了来。” “还你妈个头!你说是你钱袋就是你的钱袋?要是如此,我在大街顺便揪住一人,说他的钱袋是我的,那岂不是比山贼盗匪还要来钱快?” 青袍男子毫不示弱,气势不输古大力。 古大力一时恼了,扬起拳头大喝道:“信不信吃爷爷一拳?” “你想打你爷爷?欺负我京师无人吗?兄弟们,老少爷们,这厮居然敢欺负我们京师爷们!” 马上有两人站了出来,开口助拳:“哪里来的村野蛮夫,居然敢在天子脚下撒野!” 古大力马上意识到遇到团伙了,见到对方人多势众,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短刀。不知是谁,从贴着的人群里伸出手来,把他的右手一带,居然让他把刀拔出来了。 “不好了,有蛮子动刀了”有人惊呼道。 另有人帮腔大喊道:“杀人了,有蛮子杀人了!” 哄地一声,街面上全乱了,原本还在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吓得扭头就跑,就像见到黄鼠狼的鸡群。 前面的要跑,后面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的懵懵懂懂跟着转身跑,有的还要往前挤要看个明白。 你挤我,我撞他,大人喊,小孩叫,男人吼,女人哭,就跟一把大勺扬了起来的沸汤。 门达看在眼里,叫了一声不好! 转头对逯杲大叫道:“快,发信号!抓住古大力,要活的,老子要活的!” 逯杲一溜烟跑下楼去,很快就带着十几个锦衣卫力士和番子,向那边围了过去,费尽力气把人群驱散开,看到只是躺在地上的古大力的尸体,鲜血流了一地。 “怎么回事?”逯杲气得青筋都要爆开了,连声喝问手下,“谁看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番子胆怯地举起手,“大人,小的离得最近,看了个明白。” “说!” “这古大力不知为何拔出了刀子,有人立即起哄,大喊动刀杀人,街面一阵混乱,然后从人群里钻出一个精廋男子,像是被人推到古大力跟前。古大力一时没反应过来,那男子掏出一把细刃,对着古大力的心口连刺好几下。” “古大力当时就定在那里,那精廋男子转身就钻进人群里去。然后那个与古大力发生冲突的青袍男子,帮他助拳的两个男子,还有起哄的人,呼的一声,全混在人群里不见了。然后古大力才躺在地上。” 逯杲听完后,脑门都要炸开了。 这可是门大人的金娃娃啊,升官发财全指望在他身上,现在变成了一具死尸,怎么指证哈铭和袁彬? 朝野上下,都知道袁彬和哈铭是太上皇的心腹。没有确凿的证据就去攀咬两人,内阁和司礼监不会坐视不管的,会被反坐的! “逯杲,怎么样了?”门达急匆匆赶来,阴沉着脸问道。 “大人,古大力已经死了。刚才属下验过,是被又细又长的短剑刺中心口,当场毙命。”逯杲硬着头皮答道。 “废物!”门达恼怒地骂了一声。 “大人,客栈和酒馆的伙计,还是人证,他们可以指证古大力的身份,以及私下与哈铭密会。张千户从滦州带回确凿的证据,两下对证,还是能咬死哈铭和袁彬的。” “没有古大力,一口下去,恐怕只能咬到皮肉,咬不到筋骨。还要分一半功劳给张杰,可恼啊!”门达越想越气。 “逯杲,你速速带人把客栈和酒馆的伙计抓回来,先关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省得被人抢了去。” “是,大人。”逯杲应道,“大人,这古大力?” 门达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古大力,吐了一口口水,抬头扫了一眼,指着离得最近的南货店铺。 “叫这家店铺出口棺材!谁叫古大力死在他们店铺门口,算他们倒霉。再找个义庄摆放,打官司时说不得需要验证尸身。” “是大人。” 门达回了锦衣卫忠义堂,向指挥使夏普禀告此事。 “怎么会突然窜出凶徒,刺杀古大力?难道还有别人盯着他?”夏普沉思着,随即抬头问谢通,“谢千户,你觉得此中会不会有隐情?” 谢通尴尬地答道:“回大人的话,属下没在现场,也还没见过现场,所以一时不好答大人的话。” “什么?本官不是叫你协助门大人的吗?”夏普不悦地说道。 谢通低着头,像是在酝酿如何回答。 门达眼珠子一转,开口道:“谢千户精通办案,属下让他去追查古大力入京后的种种线索,抓捕的粗活,属下就带了别人去,不想失了手。” 混账玩意,我还不知道你小子的算盘,生怕谢通跟了去分了功劳。现在好了,功劳没有分走,锅也没有分走,你一个人扛吧。 “大人,属下叫人去抓客栈和酒馆的伙计,等到张千户把滦州的证据带回来,两下对证,还是能将哈铭和袁彬问罪的。” 门达弯腰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答道。 夏普盯着他的后背,默然了一会,想起这小子平时孝敬得挺到位的,便开口道:“那咱们先等等。” 很快,一位百户慌慌张张在大堂门口徘徊着,夏普喝问道:“什么事?” “夏大人,校尉逯杲有急事向门大人回禀。” 门达一听,连忙说道:“是属下派去抓捕伙计的校尉,定是一网打尽,前来复命。” “传他进来,本官也要听一听。”夏普道。 逯杲慌慌张张地进到大堂,先跪下磕头。 “属下见过指挥使大人...” 门达心里泛起一阵不详的感觉。不会吧,抓捕伙计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会搞砸? “说!” “大...大人,小的去酒馆抓人,得知亲耳听古大力说自己是萨满的伙计,昨日请假回乡去了。小的又连忙赶去客栈,却得知跟古大力最亲近的伙计,昨天就无故消失,掌柜的还准备去宛平县报案。” “这么巧,全不见了?” “是的,”逯杲跪在地上,汗如雨下,“小的又去伙计的住所翻找,两人的随身和贵重之物,全都不见了。” “这是跑了!”夏普怒吼道,“你们这些废物!能办什么事!” 门达连忙劝道:“大人,只要张千户在滦州拿到证据,我们还是有把握的。张千户是破案高人,一定能查实,找到证据。” 夏普气恼地摘下折檐帽,丢到旁边的桌子上,气愤地说道:“但愿如此。要是无功而返,我们就等着被天雷劈死吧!” 忠义堂里一片寂静。 ... 仁寿宫偏殿,孙太后和朱见深吃完晚饭,等内侍撤去一应之物,端上茶水,孙太后挥挥手,示意众人都退下。 “太子在东阁激辨两位师傅,是你教唆的吧。”孙太后开口问道。 “皇祖母,哪里有压迫那里就有反抗。这是那两位师傅教学无方,只知道硬灌强塞,稍有不从就严词呵斥,以禀告皇叔为威胁。太子才六岁多,天性散漫,正是爱玩的时候,被他们欺凌得太过了,才有今日的奋起一搏。” “好了,你这话,留着给皇帝去说吧。”孙太后冷笑一声,“你的能耐是越来越有长进了。现在正要有件苦恼事,需要你这位紫禁城第一天才帮忙出谋划策。” “皇祖母言重了。请问什么事?” “王文,他又闹出事来了!” 王文?皇叔的铁杆,一直不遗余力地对付自己这边,他又闹出什么事来? 第三十七章 忠臣,就是拿来弹劾的 “酆老夫子,你来给深儿说说吧。”孙太后头也不回地说道。 酆化雨悄无声息地从某处现身,好像他一直站在那里,只是大家没有注意到。 “酆师傅,你吃晚饭了吗?”朱见深连忙起身,作揖问道。 “吃了。谢殿下关心。”酆化雨还是老样子,他双手好像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直笼在袖子里。 全身不动,双腿轻轻一迈,就这般地走了过来。 “酆老夫子,请坐。王文的事,你给深儿说说吧。” “是,太后。”酆化雨看了朱见深一眼,开始讲述起来。 “王文之事,关键在两人,一是吏部尚书何文渊,另一位是给事中林聪。前两月,贵州苗民起兵作乱,朝堂诸臣商议对策。何文渊建议撤去贵州布政、按察两司,专设都指挥使司,用大将镇守。” “此建议遭到于谦极力反对,‘不设两个司,是放弃了这地方。’何文渊的建议遂作罢。上月,林聪以此事为契机,上疏弹劾何文渊,在吏部尚书任上,不尽公事,只顾着贪赃枉法。请求皇上下诏彻查。” “彻查?”朱见深笑了,“真要是彻查,何文渊卖官鬻爵的勾当,就要大白于天下,到时候轻者充军边关,重则菜市口走一遭。” 酆化雨点点头,“没错。何文渊自然不愿坐以待毙,于是他找到了王文。” 王文?朱见深眼睛一亮。 “酆师傅,何文渊与王文有旧?” “两人在拥戴今皇即位、迎回上皇、易储等事上,言行一致。” “哦,如此说来,何文渊和王文,算是皇叔的左膀右臂。一位协理吏部,负责官员铨选;一位执掌都察院,负责百官监察。” 酆化雨静静地看着朱见深。 孙太后说道:“嗯,深儿,你往下继续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听到这话,再看看酆化雨的神情,朱见深明白,这是皇祖母和师傅对自己的一次“实际案例培训”。 他想了想说道,“首先可以确定,王文愿意出手相援。” 孙太后面露喜色,酆化雨不动声色,问道:“从何看出?” “前些日子,醉月楼王文宴请于少保。”朱见深补充了一句,“那一次,哈铭与袁彬用化名密会了古大力。” “林聪弹劾何文渊,契机就是贵州苗民起兵,何文渊的建议荒诞不堪。涉及到贵州苗民起兵,那么兵部的意见非常重要。只要兵部尚书于少保愿意为何文渊说几句好话,再通过几位太监在皇叔耳边吹吹风,林聪的弹劾奏章,十有八九就能淹了。” “如果兵部不吭声,按照皇叔对于少保的信任,十有八九会叫人查一查。这一查,怕是会把何文渊种种不法事,悉数摆在众人面前。” 孙太后欣喜道:“没错,深儿说的没错。” 酆化雨还是那副表情,又问道:“殿下,何文渊是吏部尚书,王文为何愿意出手相援?” 朱见深愣了一下,很快站起身来,拱手作揖道:“谢酆师傅点悟。” 酆化雨问道:“说说老夫点悟了你什么?” 朱见深答道:“学生一直在想,王文为何愿意相援何文渊?两人有旧,同属一党,但交情并不深。何文渊卖官鬻爵的事情,是公开的秘密,王文出手相援,需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他为何愿意相援?” “师傅刚才那句何文渊是吏部尚书点悟了我。王文所图甚大,他执掌都察院,身负监察百官之责。要是救下何文渊,他就能把手伸进吏部。何文渊贪受贿赂,可以私授官职,被人挟恩图报,也能私授官职。” “届时王文一手握有监察弹劾大权,在肃清贪腐奸佞之臣时,顺带着把异己敌手一并清除。再通过何文渊,在那些关键的空位上安排自己的人。” 酆化雨的脸上终于露出难得的淡笑,转头看了一眼孙太后,得到了默许,开口道:“当初皇上令群臣议易储之事,林聪持异论,当堂涕泪,没有在同意易储的上疏上署名。” 哦,如此说来,林聪是自己人。 现在父皇被软禁在南内,但凡倾向他、或者依然忠于他的人,基本上暗地里都归拢在皇祖母麾下。 酆化雨又问道:“那殿下觉得该如何应对?王文老谋深算,又刻薄狠辣,而今下定决心对付林聪,太后担心忠臣有事。” 朱见深愣住了。 酆老夫子居然问我如何应对王文对林聪的反击? 这么深奥的问题,居然要我来解决?我才七岁,是不是太早了些?我还想度过一个快乐纯真的童年。 孙太后在一旁鼓励道:“深儿,你天资聪慧,又受太祖点化,不同凡人。这些事早懂好过晚懂。只管说,想到什么说什么。” 朱见深看着信心满满、一脸期盼的皇祖母,心里嘀咕起来。 卢忠金刀案,王文被打案,还有最近的袁彬哈铭案,我都帮着南内那不省心的亲老子搽干净了屁股,效果看着都不错,于是皇祖母信心膨胀了,对我寄予了更高的期望? 真的是天家啊,跟大资本家、大财阀一样,起点已经就是别人的终点,还要从小就进行“职业培训”,丝毫不敢松懈。 难怪有人说,快乐教育是穷人最大的福利。 朱见深抿着嘴巴想了想,开口说道:“近段时间,是非太多,朝野震荡,这不是好事。事情闹来闹去,很容易查到根源所在,到时候吃亏的还是我们。” “而王文如何反击林聪,相援何文渊,我们现在毫无头绪。” 孙太后开口道:“于少保最终保持了沉默,没有帮何文渊说好话。但王文还是通过司礼监王诚,在你皇叔跟前,替何文渊悄悄说了些好话。王文其它的举措,暂时不得而知。” 你们都这么看得起我啊!非得拉我下水,这么早就进入政治斗争大漩涡里,不让我有一个天真无暇的童年。 朱见深叹了一口气,目光随即变得凌厉起来,“即如此,我们可以找人弹劾林聪,理由嘛,就是当初皇叔在大殿叫众臣商议改立太子,林聪居然当众哭泣,当为不敬。” “找个会写小作文,嗯,文笔好的御史,揪住这点,往死里弹劾林聪!” 孙太后听了后,满脸震惊,不明就里。倒是酆化雨,稍微一想,露出会意的微笑。 第三十八章 现在要用阳谋 孙太后看到酆化雨和朱见深师徒俩会心一笑,越发地惊讶。 “酆老夫子,深儿的计谋,让你满意?” “十分满意。非熟知宦海沉浮者,是想不出这样的阳谋来。” “阳谋?” “是的太后。此前殿下说得没错。最近是非太多,朝野动荡,一旦露出破绽马脚,对上皇和太后非常不利。所以不如好生蛰伏一段时间,以待天时。因此,反击王文,保下林聪,就应该用阳谋。” 孙太后目光闪烁,转头对朱见深说道:“深儿,你这个天家第一天才,快些与我解惑吧。” “皇祖母,忠臣是什么?忠臣就是拿来弹劾的。一年不被弹劾两次,没资格说自己是忠臣。尤其是现在局势波谲云诡之时,忠臣被弹劾,更应当是家常便饭。” “然后呢?弹劾林聪之后呢?” “林聪被弹劾,他的好友们自然会为他打抱不平,跳出来弹劾王文,说他挟私泄恨,废除给事中,意图控谏言之路,擅监察之权;其二,弹劾林聪,意在相援何文渊,然后挟恩图报,意图插手吏部铨选。” 孙太后眼睛一亮,赞许道:“灯不拨不亮。监察和铨选之权,事关群臣生死富贵,关系重大,是人主之操柄。王文意图染指,就是大忌。朱祁钰已经当了四年皇帝,这点不会不知的。” “嗯,不错,确实是阳谋。借着群臣互相攻讦弹劾,把王文的用心大白于天下。这种事,是不需要证据,只要人主认为你有这个想法,就是有罪!好,就按深儿建议的办!” 告辞孙太后和酆老夫子,朱见深在袁忠、方义的陪同下,回去位于仁寿宫西边,属于自己的院子里。 刚出西偏殿,看到巷道里走过来一行人,打头的是太子朱见济。他昂着头,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在张喜一干内官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 “哦,太子,你这气宇轩昂的样子,莫非是拳打京师育婴堂,脚踢顺天孤老院,得胜归来。” 听到朱见深招呼,朱见济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缝,迈开两条肥短腿,一溜烟地跑到跟前,带着资深舔狗的笑容,邀功地说道:“大兄,弟弟我首战告捷!那两个迂腐酸儒已经滚出紫禁城了,从此后,弟弟我恢复自由身了!” 朱见深看了一眼他身后,张喜等人隔着一段距离,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走,进去再说。” “好,大兄。”朱见济不客气跟着走进院子里,还大声地招呼道:“万姐姐,有好吃的吗?快给我和大兄摆出来。” 在院子中间的凉棚下,万贞儿摆了五件糕点和果脯,又沏了一壶茶,倒了两杯放到两兄弟跟前。 朱见济左手抓着一块绿豆糕,右手刚把一块桂花枣塞进嘴巴,马上摸向那碟定胜糕。 刚把桂花枣咽下,就迫不及待吃起绿豆糕。绿豆糕刚吃完,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水,润润喉咙,又把那块定胜糕塞进嘴里。 “太子,你几天没吃东西了?如此穷凶极恶?” “大—星(大兄),”朱见济一边咀嚼着东西,一边说着话,糕点沫不时地从嘴巴里飞出来。 “木盒(母后)不准我来大星这里玩,还为此断了我的亮思(零食)。呵呵,我是年子行(男子汉),不会屈服的。六天没有亮思吃,哦(饿)坏我了,非要吃回来。”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朱见深劝道,把五盘糕点和果脯都挪了过去,顺手拎起茶壶,给朱见济的茶杯倒满。 一阵狼吞虎咽,朱见济把五个碟子一扫而空。 他端起茶杯,猛喝了几口,然后张开嘴巴,直着脖子,定在那里,过了十几息,终于从喉咙里发出长长的“呃”声,打出了一个饱嗝。 袁忠端着一盆清水,走到跟前。 顺过气的朱见济双手伸进水里,把上面沾满的糕点碎末和果脯蜂蜜,都洗了干净。才甩了一下水珠,方义双手呈过来一条干净的手巾。 “还是大兄调-教得好,跟你这里一比,我身边的奴才都是木头。”朱见济一边搽干手,一边轻声抱怨道。 朱见济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张喜等人,轻声答道:“太子身边的人,大多心思活泛,不像我这里,简单,所以就纯朴好教。” 朱见济眨了眨他的小眼睛,像是听明白了,又似乎没听明白。 挥了挥圆滚滚的手臂,不在意地说道:“这些琐事不管它的。只是父皇要给我重新找两位师傅,所以来大兄这里,讨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一劳永逸?不错,太子大有长进。” 朱见济嘻嘻一笑,“我见天的跟着大兄,学到了不少,这些日子,自个都觉得开窍了不少。还请大兄教个好法子。” 朱见深往座椅上一靠,悠悠地说道:“现在京师地面上,隔三差五出事,不太平啊。太子你闹过这一回,朝堂诸臣们也没有太多心思来顾及。所以见好就收。太子,咱们不折腾了。” “听大兄的话,咱们不折腾了。只是那一劳永逸的法子,还请大兄赐下。” “好吧,好吧,你就向皇叔说,师傅非芳洲先生(陈循)、育斋先生(高谷)莫属。其他的先生,你一概不认。” 朱见济大吃一惊,“大兄,陈先生是首辅,高先生是次辅,他俩来做我的师傅,行吗?” “为什么不行?他两人都加了太子太傅的衔,不能白拿朝廷的俸禄。” 朱见济眼珠子一转,“大兄,请两位先生做师傅,有什么好处?” “好处啊,好处大大的。”朱见深答道。 “你想,这两位都是阁老,每天忙于国事,就算是来给你上课,也是抽空来,不可能天天来。肯定是找两个小辈来代课。” “只要在这两位先生上课时老老实实的,代课老师,就好对付,他们贪图太子老师的名声,多半不敢跟你对着来。到时候你就大有可为。” 朱见济眼睛笑眯成一道缝。 “但是!请这两位做师傅,当然是有坏处的。再严厉你也不能再顶撞,像范、王两位那样去对付。” “那可如何是好?”朱见济患失患得。 “你自己想好。是每月苦几天,然后其余日子快活;还是每月都苦哈哈,没一天快活的。” 朱见济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几圈,最后下定决心,“好,我就按大兄说的办!” 锦衣卫总部忠义堂,夏普坐在上首,心神不宁,不时抬起头,向门口张望。 其余指挥同知、佥事、千户等人,也心绪不定,时不时地转头向门口张望,满怀期望。 谢通低着头,心里想着事。 而今京师地面上,应该是冒出一股力量,在暗中对抗锦衣卫。 与锦衣卫为敌,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但是现在不同往日,南内上皇和仁寿宫的太后,乾清宫里的今皇,自从前太子、现沂王中毒,侥幸活得性命之后,虽然没有公开撕破脸,但大家都明白,双方在暗地里正式开斗。 谢通清楚锦衣卫的实力,居然能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办成袭打重臣、灭口古大力等这些事来,实力不容小视。 谁能组建这样的暗势力?不言自明。 想到这里,谢通不由地打个一个寒颤。两边都是庞然大物,争斗起来,殃及的肯定是路边上的花花草草。 自己躲都来不及,偏偏有人还想趁机投机,利欲熏心啊。 “大人,张千户回来了!”有校尉跑到门口大声禀告道。 “快,快请进来!”夏普猛地站起来。 门达跟弹簧一样,随着夏普弹起站定。 众人紧张地望着大门口。 第三十九章 锦衣卫不是猴! 在众人的期盼下,张杰快步走了进来。 他脸上看着十分疲惫,但双眼依然炯炯有神。 “张千户回来了。你办好案子,叫人急送回来就是,你大可以走驿道慢慢回来。”夏普说道。 “指挥使大人,事情紧急,属下不敢怠慢,案情一办出头绪,就星夜骑马赶回来了。” “张千户辛苦了,快请坐!快给张千户上茶。” 夏普耐着性子,等杂役端上茶碗摆在张杰座位旁的桌子上,看着他拿起茶碗连喝了几口,然后迫不及待地问道。 “张千户,帮古大力办理滦州县路引和照身的人,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滦州县衙户房掌书办田知贵,冒用其县已故男子古大力,伪造的路引和照身。” “好!”夏普满脸欣喜,一拍座椅扶手,赞许道:“本官就知道,张千户一定能查出个水落石出。那...那托付的人,查出来了吗?” 问到最后一句话,夏普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查出来了,是城东大户李升东。他府上出过两位举人,曾祖做过工部侍郎,是滦州县一等一的大户。在三个月前,他的父亲李双山暴毙。” “暴毙,”夏普高兴地差点跳起来,“查出原因来没有?” 门达在座位上兴奋地说道:“肯定是李升东请了古大力,假的古大力,行巫蛊厌胜之术,害死了其父李双山。弄邪作祟,弑父,按大明律足以活剐了他。” “对,对!”其他人纷纷附和道。 张杰却没有出声,坐在那里只是喝着茶水。 夏普心里一咯噔,嗯,我怎么觉得不妙啊。 “张千户,查出原因来了吗?只需开棺验尸,就能查明真相。” “回大人的话,查不出来。” “为何查不出来?” “李双山的坟茔被掘,尸身消失无踪。” 忠义堂一片寂静,夏普的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怎么会这样?! 门达的眼珠子一阵乱转,咽了咽一口口水,开口说道:“张千户,可以把李升东一家抓起来,分开严刑拷打,一定能问出来。” “问不出来。”张杰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道。 “为何?”夏普和门达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在我赶到滦州前两夜,李府突然起大火,过半的屋子被烧得干干净净。但是让人怪异的是,李府家仆婢女等人,半夜被惊醒,看到起火,都跑了出来,没有损伤一人。唯独李升东一家,不知所踪。” “我亲自勘查过火场,那里有人为放火的痕迹。而且放火手段非常高明,火势被控制在某一处,大约一刻钟,等内外院的仆人婢女都跑了出来,然后火势猛然大起,席卷了半个李府。” “火场有尸体三具,都是成年男子尸骸。我核对失踪人员名单,再询问这些人的身体特征,初步判断,应该是李升东,其小舅子杨齐,管家李问雪。想必这三人,都知道李双山死因,甚至可能参与其中。” “至于李升东妻妾子女七人,不知所踪。我费尽心思,也只查到可能南下去了天津卫,然后是沿运河南下,又或是从直沽出海,就不得而知了。” 张杰的话落音,忠义堂里寂静无声。 街道上的喧闹声,像风一样从远处飘来,卷得众人的心,乱成一团麻。 张杰环视一圈失落的众人,开口道:“这回我们遇到对手了,事事料敌在先,行事滴水不漏,有人在...” 说到这里,他也不敢再往下说了。 寂静中,夏普突然站了起来,跑到忠义堂大门口,跳着脚,对着天空大骂道:“当我们锦衣卫是猴吗?遛着好玩是吗!” 谢通和张杰对视一眼。 他两人从来没有期望过什么,所以不会像门达等人,无比地失落。在眼神里,他们都读懂了对方。 忠义堂里没有傻子,大家都明白,敢与锦衣卫为敌、又能有实力周旋一二的势力,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谁。 但是谁也不敢说出声来。 仁寿宫孙太后是先帝皇后,不仅是上皇生母,也是今皇嫡母,在礼法典制中,比生母身份还要尊贵。 要是传出母子不合,或者今皇不孝的传言,忠义堂里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所以夏普才会如此失态,无他,实在是没有其它办法泄愤了。 仁寿宫东偏殿,酆老夫子放下手里的一叠卷子,看着众人说道:“上次授课,让你们写一篇《王莽复古》所感所想的策论,袁忠、乐礼、方义你三人的,倒也罢,全然是凑字数的。” 酆化雨的话让袁忠、乐礼和方义忍不住低下头去,不过他们也不觉得太羞愧,谁叫自己的同学们都太变态了。 “李芳、谭纯,你两人的策论,中规中矩,仿佛是从范本里抄下来的,全无一点自己的想法。看你们写字写得辛苦,勉强给个可字。” “李东阳,你的策论有自己的立意,写得也不错,论证严密,论据充足,老夫给个良字。” 李东阳对自己的成绩似乎不在意,出声催促酆化雨,“酆师傅,快说说殿下的策论,我们甚是期盼。” 酆化雨拿起一份卷子,叹了一口气,“殿下的策论,老夫前所未见,真不知道该如何评判。” “那请酆师傅读给我们大家听听,受教受教。”李东阳继续说道。 酆化雨默然了一会,拿起那份策论,开始读起来:“王莽复古,有多方面,社会、政治和经济等各方面。我先谈谈经济方面,因为经济是政治、社会的基础。” 李东阳转向朱见深,开口道:“幸好我们多听殿下说过这些新名词,要不然连听都听不懂了。” 酆化雨继续念道:“王莽复古,在经济方面,主要是三点,土地所有制改革、货币改革以及加强政府垄断。首先土地所有制改革,从‘天下的土地都是王田’论起,王莽是要废私田,立公田,实行生产资料全民所有制,只是太超前,扯着蛋了。” “其次是货币改革。只是他没有搞清楚货币真正的含义,以为铜币形状不同,在官府强令下,就会有五十倍、五百倍和五千倍的价值,其实是错的。在当时情况,所有人都只认一点,货币价值在于铜的重量...” “第三是行五均、赊贷和六筦之法,把社会上重要一点的商品交易,都纳入官府控制,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国有企业,不是这么经营的,它应该起着开创和引导的作用,在开出一条小河后,要想变成大江大河,湖泊海洋,必须靠民间资本和市场经济...” 酆化雨念完后,李东阳马上举起手:“殿下,什么叫民间资本和市场经济?” “民间资本就是各地方大户商贾,甚至小民百姓的余钱,千万细涓汇成河流。市场经济就是自有买卖,任凭买方和卖方自行对弈,谁赢谁获利,谁输谁失利。” 李东阳马上又问道:“要是输了,谁还会来玩?” “赌场里那么多人输,还不是今天发誓不再来了,结果第二天又揣着钱来玩?” 李东阳眼睛一亮:“殿下,市场经济的意思是官府是赌场,负责坐庄。各路商贾和民间资本是赌客,不管他们之间谁输谁赢,官府稳赢不赔。” 朱见深看着李东阳,不由地在心里骂了一句,我最讨厌神童了! 哦,自己也被认为是天才神童,那我最讨厌自己之外的神童! 第四十章 又是深秋 “末将郭登拜见太后!”一位五十余岁的将军,身穿甲胄,躬腰作揖。 “今日是郭将军入值南内。”隔着轿帘,孙太后淡淡地说道。 “是的太后,此一季是末将入值南内,拱卫上皇。”郭登答道。 “你是勋贵忠良之后,曾经在正统年间奉命从征过缅甸。公忠体国,老身是信得过。太上皇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请太后放心,末将定会拱卫上皇安危。” “那就好,走吧。” 到了南宫城二道门,郭登恭送孙太后一行进去,转身离开后对左右心腹轻声道:“我后背都湿透了。太后言辞,比麓川大同的刀箭还要犀利啊。” 轿子一直抬到洪庆宫门口,朱祁镇早早地带着钱氏在宫门迎接。 孙太后下了轿,朱祁镇和钱氏连忙上前,躬腰作揖。 “儿臣\/臣妾见过太后。” 孙太后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看了看旁边的大树,喃喃地说道:“一叶落而知秋。现在树叶纷落如雪,竟然已是深秋了。” 朱祁镇和钱氏对视一眼,心中有些忐忑。母后这是怎么了? 孙太后一声不吭,径直向崇质殿走去,朱祁镇和钱氏连忙跟上。 到了偏殿坐下,孙太后等周氏等嫔妃带着皇子公主来见过礼,挥了挥手说道:“今儿老身和镇儿,皇后有话说,你们先退下来。” 周氏举目张望,欲言又止,就是不愿意离去。 “周妃,老身知道你想什么。深儿活得自在得很,能吃能睡,每天早晚围着仁寿宫跑十几圈。酆老夫子说,他那体格,起码能活个七八十岁。你这当娘的,不用多牵挂。” 周氏又惊又喜,脸上挂着泪珠,向孙太后行了一礼:“臣妾谢太后照顾深儿。” “他是你的儿,也是老身的孙。下去吧,下去吧。” “是。” 等众人都下去了,朱祁镇陪着笑脸说道:“深儿调皮顽劣,让太后操心了。” “深儿才没有让我操心。让我操碎心的人,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孙太后愤然说道。 朱祁镇微张着嘴,不明就里。 我哪里做错了?我被老二关在南宫城里四年了,就跟关在笼子里的老鼠一样,能招什么事端?怎么就惹你生气了? 朱祁镇越想越觉得委屈,眼睛红了,鼻子也酸了。 钱氏见到不妙,连忙开口转圜,“太后教训上皇是应该的,请太后指出上皇做得不对的地方,也好让他改正,不再惹太后生气。” 孙太后看着一脸委屈的朱祁镇,再看看坐在旁边陪笑脸的钱氏,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唉,老身知道,你被困在这个南宫城里,憋屈。可是再大的憋屈,也给我闷在心里!”孙太后毫不客气地说道。 “那请母亲指出儿子哪里做得不错!”朱祁镇赌气道。 “你叫蒋安传信给袁彬哈铭,收买凶徒,冒名杨善,当街棒打王直,结果却误打了王文,酿成一场祸事。深儿行险计,用更大的事去掩盖不好的事,这才遮掩过去。” “你不吸取教训,居然叫袁彬、哈铭去寻找萨满巫师,意欲行巫蛊厌胜之术。你想干什么?你想让大家都死干净了,才甘心吗?”孙太后怒斥道。 朱祁镇脸色惨白,哆嗦地说道:“母...母后...此...此事,儿...儿臣...” 结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钱氏也是脸色惨白,她惊恐看着朱祁镇,失声道:“陛下,你...你怎么能如此糊涂啊!” “母后,这事,老二知道了?”朱祁镇惶然地问道。 “现在知道怕了?袁彬和哈铭,朝野上下都知道是你的人,锦衣卫早就把他俩盯得死死的。还方员外,何员外,哼!要不是祖宗保佑,让戊...我们的人先撞到,我们娘俩能坐在这里如此说话吗?” “那..那...那袁彬哈铭除掉了吗?”朱祁镇慌张地问道。 “除掉他俩干什么?你手头上还有几个能用的人了?把他俩除掉,你以后在外面打听个消息都没人了!”孙太后不客气地骂道。 “正因为他俩是你的人,咬他们就是攀扯你。没有确凿的证据,内阁和司礼监都不会准允。在深儿的筹划下,萨满古大力在街上因为争吵斗殴,被人刺死。知道情况的酒馆和客栈伙计,被安置去了他地。” “对古大力知根知底的滦州李大户,连同知道内情的小舅子和心腹管家,都死了,妻儿也被安置去了他地。府邸被放火烧了一半,布置成盗匪抢劫再纵火的样子。” 朱祁镇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小心地问道:“母后,如此这般,锦衣卫和老二会信吗?” “没有人证物证,他们不信也得信,否则就是诬告。那个时候老身就有的话说了!” 钱氏不敢置信地问道:“太后,这些都是深儿筹划的?” “一手筹划,还在幕后一手操控指挥。”孙太后盯着朱祁镇和钱氏两人,神情非常凝重地说道:“镇儿,你给我好好听着!从即刻开始,老老实实地在南宫城里待着,不准有任何小动作。” 朱祁镇还想争辩两句,但是看到孙太后那严厉的眼神,只好把话又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再跟你们说件事,”孙太后把王文攻林聪、保何文渊的筹划,简单的说了一遍。 “林聪是个忠臣啊。何文渊?易储诏书有他参详,朕知道,‘父有天下传之子’一语,就是他添进去的。跟王文一样,都是无君无父的逆臣!” 朱祁镇气愤地说道。 “你再恼火,也只能在这里怒骂几句,于事无济!”孙太后不客气地说道,“深儿提了一个建议。” 她把朱见深的建议简单说了一遍,“经过双方御史几番攻讦弹劾,朱祁钰在今日下诏,迁林聪为右春坊司直郎。” 哦,给事中迁为司直郎,表面上是七品升六品,实际上是明升暗降。 “何文渊被查出卖官鬻爵,被夺职下狱。至于王文...” “王文怎么了?母后,王文怎么处置?” 朱祁镇急切地问道。 王文是他的头号大敌,搞得他日夜咒骂,还暗地里叫嫔妃剪了小纸人,填了王文的名字籍贯,在那里拍打扎针。 “朱祁钰下诏说,地方有奏,南京发生地震,长江、淮河北岸涨洪水,派王文前去巡视察看。” “只是巡视察看?”朱祁镇显得十分失落。 孙太后瞪了他一眼,“还想怎么?一年半载是回不来了,中间要是有什么变故,一道诏书,说不定就留下镇守地方了。” 钱氏在一旁暗自揣摩着朱见深的阳谋,越想越心惊。 “太后,如此简单一计,却是让朝局为之一变,深儿是怎么想到的?”钱氏忍不住问道。 “深儿把他的皇叔琢磨透了。他说,皇叔登上大宝,完全是机缘巧合,根基浅薄,如履薄冰。表面上对衮衮诸公颇为信任,实际上却极为敏感。” “只是他为人纯善,万事留余地,任人讲情面。要是换作太宗皇帝,王文与何文渊的坟头草都一丈高了。” 说到这里,孙太后叹了一口气,“镇儿,你要是有深儿三分聪慧和天资,何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也罢,世上没有后悔药吃,你千万不要再轻举妄动。现在朝野需要稳定,紫禁城内外需要安宁。” “只有稳定安宁了,大家才会把心放下来...镇儿,你记住了吗?” 朱祁镇默然了一会,钱氏在暗中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襟,这才开口道:“儿子记住了。” 恭送孙太后离开后,朱祁镇和钱氏回到暖阁,两人相对而坐,四目对视。 “陛下,你...”钱氏忍不住问道。 朱祁镇握紧拳头说道:“朕不甘心。” 孙太后坐在轿子里,手里拈着一卷纸卷,这是南宫城某人刚才悄悄递过来的。 她掀开窗帘,看到残阳夕照,艳红的阳光从街边光秃的树枝间投过来,像无数的利箭,直扑人眼。 钟鼓楼的暮鼓声,咚咚地敲响着。 一群鸽子腾地飞起,在空中回旋,就像一张轻纱,在风中舞来舞去,变幻莫测。 “多事之秋啊,希望大家平平安安熬过去。过去了,就好了!”孙太后失神地看着这一切,心里默念着。 第四十一章 转眼是景泰四年的初冬 仁寿宫西偏院的后园子,这里被改做了校场,摆着石锁、石担,以及十八般兵器。还有其它地方从未见过的单杠、双杠、甩绳。 其中有一半地方被改成射箭场。 朱见深头戴一顶武士巾,身穿青绢箭衣,双脚丁字站立,手持一张软弓,凝神定息,拉弦张弓,嗖地一声,弦响箭飞,砰地一声钉在二十步外的箭靶上。 “好!”旁边一位男子点头叫了一声好。 他身穿大红罗衫贴里,头戴大帽,二十多岁,神采俊朗。 在另一旁的李东阳、谭纯、方义、李芳也连声叫好,尤其是李东阳,声音之高亢,动作之浮夸,在几人中显得格外突出。 朱见深一口气射了十箭,箭箭上靶。 他转身离开射箭位,走到一张长桌前,先把弓摆在架子上,箭筒取下也摆好,再向那位男子躬腰作揖。 礼毕之后,袁忠和乐礼连忙围了上了,一人端着水盆,一人端着温茶。 “殿下,请洗把脸,再请净手喝杯茶。” “好!” “下一位,李东阳!”男子大声念道 李东阳朝男子躬腰作揖,到长桌上取下自己的软弓,取下一壶箭筒,背在身上,得意洋洋地向射箭位走去。 朱见深走到男子跟前,拱手道:“易先生!” 男子拱手回礼:“殿下。” 此人姓易名千军,祖父是蒙古人,早年随太宗皇帝从征北元,勇冠三军,积功被授都督佥事。 他秉承家学,自幼弓马娴熟,能左右开弓,箭无虚发。十四岁投军,以骁勇闻名九边。人称“飞将军”。 土木堡一役,他身陷敌围,殊死搏杀,带着四位部下逃回宣府,但是身受重伤,尤其是下身,几乎全烂。 救治好后也等于净了身,于是干脆列名内官。 朱祁钰知道他的骁勇,将他派往御马监,以为右少监。 酆化雨虽然精通内外拳法,已臻化境。但骑射并不娴熟,知道易千军的本事,便请他来做了骑射师傅。 李东阳连射十箭,六箭上靶,四箭脱靶,只有一箭中红心。 他放回弓箭,行完礼,得意洋洋地站到朱见深的身边。 “小李子,你这箭术成绩勉强合格,怎么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 李东阳鼻子一哼,“除了殿下、谭纯和方义,我箭术拔群!我文采超群,箭术又不落于人后,真是文武双全,可喜可贺啊!” 完了,神童也堕落了! 朱见深又气又恨地说道:“你太不思进取了!你要跟我们比,不要跟袁忠、乐礼和李芳比。” 李东阳冷笑一声:“殿下是天降英才,文武双全。谭纯和方义的勇武是万中拔一,我跟你们比,哼-哼-哼,我干嘛给自己找不自在!” 谭纯、方义一一射过,十箭十中,其中五箭以上在红心,比朱见深只有四箭在红心要强。 李芳、袁忠、乐礼三人都一一上前射箭,李芳十中四箭,无一中红心;袁忠一个十中四箭,一中红心;乐礼十中三箭,无一中红心。 看到这个成绩,李东阳笑得更开心了。 “殿下,我好歹也是二甲第一名啊。传胪,可以了!” 朱见深懒得理会这个越来越刁赖的顺天府神童。 “经过一年的练习,诸位的箭术大有长进。前日也考过骑术,都不错。现在西苑马场那边也增补好箭靶木桩。再过几日,就可以练习骑射了。” “是,谢易师傅教诲。” 朱见深等几人齐声说道。 “哦豁,真热闹。大兄,你们又在玩什么好玩的。”朱见济穿着一身皮弁服,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拜见太子!”众人连忙行礼。 朱见深挥挥手,示意大家各自忙去,径直走过来,“哦,太子刚下朝回来,居然连皮弁服都没换下。上朝好玩吗?” “好玩个蛋蛋!”朱见济双手往上扬了几下,卷起宽大的袖子,端起一杯茶,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 “上早朝真不是人干的事。半夜就要起来,洗漱净手,吃东西垫肚子,再穿衣戴冠,寅时初起驾,到乾清宫拜见父皇,再随卤簿仪仗,一起去奉天殿...今天有朝鲜国使节朝贡,所以才穿这皮弁服,一点都不舒服。” “还有这早朝上,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什么又要祭祀谁;地方某县出了节妇,要表彰;某地出了一块五彩的龟壳,是祥瑞。听得我困死了,可是又不敢打哈欠,太难受了。” 朱见深左右看了看朱见济,“确实,看看你这双小圆眼,都熬成兔子眼。你不要在我这里玩耍了,赶紧回去换下衣冠,好好补上一觉。叫孩童午夜起床,简直太残暴了!” 朱见济心有同戚地说道:“真的是...太残暴了!” 但他还是不大愿意走,围着院子转了一圈,东摸摸西摸摸,依依不舍。 “大兄,自从我戴冠后,跟大兄玩得少了,十分地不开心。” “我十分地开心。过几天,我们准备跟易师傅去西苑马场练习骑射。” 朱见济一听,圆脸顿时耷拉下来,“大兄,这是在往我伤口上撒盐啊。唉,做了一年多的太子,越来越觉得没意思,不好玩。” 一年多太子? 算一算,自己是去年四月二十六日穿过来的,五月初二自己被废太子位,封为沂王。这个小胖子被立为太子。 然后景泰三年就在是非不断中飞逝,转眼到了景泰四年。 今年二月份,皇叔给太子和自己一起行冠礼,然后给自己沂王爵位基础上,食亲王双俸,赐淮安府等州县田地六千亩。 皇祖母继续留自己在身边,跟着酆化雨和易千军学文习武。 四月份后,皇叔开始带着太子上朝,参加午门听政,以及文渊阁御前议事,这个小胖子跟自己玩耍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但是他对自己的感情却依然那么好。 唉——!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是景泰四年的冬天了。 “大兄,父皇要回来了,我得赶紧回去。母后让人给我带进来十盒糕点,都是街面上闻名遐迩的美食,待会我叫人给你捎五盒来。” “好,我是却之不恭。太子有什么好吃的,尽管送来。” 朱见深一点都不客气,陪着朱见济往院子外走去。 七转八拐,来到仁寿宫外,朱见济的步辇和扈从都停在大门旁边。朱见深扫了一眼,发现都是生面孔。 嗯,怎么回事? 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嗯,太子,你身边换人了?” “哦,有人偷了我的东西出去卖,被东厂查到了。母后叫人审了一遍,一地鸡毛,什么都审不出来,母后干脆把我身边的内侍和宫女,大部分换了一遍。” 朱见济不在意地答道。 “原来如此。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 “是啊。过几天是大兄的生日,我在御花园里摆一桌,为大兄庆祝下。” “好,我的礼物你准备好了吗?” “嘿嘿,早就准备好了,别出心裁,期待着吧!走了大兄!” “好!” 看着太子仪仗一行越走越远,朱见深的脸色逐渐地凝重起来。 抬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仿佛一团团铅块,凝固在头顶上。现在是十月下旬,就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看来今年的冬天,会特别地冷啊! 朱见深转身要回去,远远地看到一行人从仁寿宫旁边的巷道快速走去,好像是王勤。 想了想,朱见深快步走了过去,挥手叫道:“王公公!” 第四十二章 棋局真眼 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王勤,在众人簇拥下,正快步走着,突然听到有人招呼,闻声看去,原来是沂王殿下站在仁寿宫侧门台阶上,向自己挥手。 王勤连忙叫住随从,恭敬地迎了上去。 对于这位,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自从被黜太子,改封亲王后,他似乎一夜变了样,完全不是七岁的人。 看着顽劣不堪、无法无天,但是王勤瞧得明明白白,这一位做事极有章法,做的任何事看着出格,实际都在皇爷容忍的范围之内。 尽管弹劾的奏章如雪一般飞来,皇爷全都置之不理,甚至还呵斥那些御史大臣:“连七岁孩童都容不下,你们还如此为百姓父母?” 作为执掌东厂的提督太监,王勤还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思之极恐的内幕。 “沂王殿下,你唤小的?”王勤躬腰作揖,恭声问道。 “王公公,太子身边的伴随,都换了一遍?” 王勤愣住了,一时不明白朱见深话里的意思。 “哦,我刚送太子出来,看到他身边全是生面孔,顺口问了一句。” 王勤连忙顺着往下回答:“是的殿下,太子身边出了手脚不干净的,皇后娘娘就叫全部汰换了一遍。” 朱见深默然不语,只是抬头看着天边的云朵。 王勤忍不住看了一眼,只见阳光从仁寿宫的飞檐掠过,分成一束束的光,就像金黄色的流苏,抚在淮王殿下的脸上、身上。 他的眼睛看着天,深邃致远,仿佛看到了天边的另一个世界。如刀削一般的脸庞,配着如勾的嘴角,让人感受到从坚毅里迸发出的力量。 听宫里的老人说,这位长得很像宣宗和太宗。而脾性方面更仿佛是太宗和宣宗两位先帝取长补短的合体。 想到这里,王勤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恭声问道:“殿下,请问有什么吩咐?” “太子身边老的人,会出手脚不干净的,新的人,也难保。公公提督东厂,当用心把太子身边的人都好好查一查。” 朱见深顿了一下,又说道:“最好做个背景调查。” “背景调查?”王勤有些糊涂了,这是什么玩意?抬起头想问,却看到朱见深转身走进侧门,只是跟自己挥了挥手。 “王公公,本王先走了。” 王勤心里装着几十个问号,继续匆忙赶路。 在仁寿宫里东偏殿里,孙太后一身水洗天蓝的道袍,荆钗布包,端坐在蒲团上。 一尊铜炉摆在眼前,正吐着龙脑香。 酆化雨端坐在对面的蒲团上,一身紫色道袍,发髻挽起用筷子插着。双手笼在袖子里,挽在身前,双眼闭着,嘴里念着《黄庭内景经》。 “心神丹元字守灵,肺神皓华字虚成。肝神龙烟字含明,翳郁导烟主浊清。” 酆化雨的声音清嘹如磬,不大却能传遍整个东偏殿,还能绕梁三回,徐徐不散。 吕平从外面急步走了进来,看到这情景,低着头安静地站在在殿门口。 酆化雨念完一卷,睁开眼睛,伸出右手拿起木槌,在铜钵上一敲,发出“铛—嗡”的声音。 孙太后也睁开眼睛,长吐一口浊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酆老夫子,果真是武当山真传弟子,有大道行。你念《黄庭内景经》,跟旁的道士念,就是不同。” “谢太后,老夫这些只是虫篆之技,不足挂齿。” 孙太后看到吕平,“出什么事了?” 吕平连忙轻步走了过去,跪在孙太后跟前,先行了礼,然后说道:“刚才司礼监的王勤从侧门外的巷道过去,沂王殿下叫住了他,还说了几句话。” 吕平把朱见深与王勤的几句对话转述了一遍。 孙太后挥了挥手,“你且退下。” “是。” “酆老夫子,深儿他,又察觉到了。” “不足为奇。殿下他一早就看透了,这棋局里决定胜败生死的真眼。” “他如此天资,临事却还有些仁慈犹豫,让老身有点遗憾。” “皇后,殿下才八岁。胸悬明镜、双目如电,是颖悟天资;心怀仁慈、踌躇徘徊,是本性良知。最后,殿下不是依然回了仁寿宫吗?” “是啊,最后他还是转回了仁寿宫,终究他还是要踏上这条无情之路。”孙太后眯着眼睛,看着袅袅升起的香气,若有所思地说道。 “天地不仁,大道无情!不仁是最大的情,无情是最广的仁。” 南宫城崇质殿里,朱祁镇坐着发呆,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钱氏坐在旁边,就着烛光在刺绣。 不知过了多久,钱氏觉得手酸脖子痛,放下针线织物,稍微活动一下筋骨。她抬头看了一眼,陛下的脸映在跳动的烛光里,一明一暗,就像一张面皮随着水波晃动。 “陛下!”钱氏轻轻唤了一声,朱祁镇没有反应,她又连叫了几声,这才唤醒。 “哦,什么事?”朱祁镇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道。 “请陛下有空去看看王姐姐。” “王氏怎么了?”朱祁镇不解地问道。 “淳儿(朱见淳)去冬病逝后,王姐姐悲痛难当,自开春以来,一直卧病在床。陛下去看看她,宽慰一二...” 朱祁镇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不知不觉地从脸上滴落下来。 “我的淳儿啊!才四岁就夭折了。王姐姐,朕明天就去看她。真是该死,这些日子一直忙...一直心神不定,却没有去宽慰王姐姐。淳儿没了,她这个做娘亲的,半条命也没了。” 钱氏也是心有同戚,哀叹道:“是啊。王姐姐,真是苦了她。” “是啊,苦了她,也苦了你们。”朱祁镇哀鸣道。 “陛下,礼部经历司递进来话,说下月,要给淳儿按王礼举行年祭。陛下,你要不写一篇祭文,叫人念一遍,以示悼思。” “许王?人都没了,封王又有什么用...朕会写的。” 朱祁镇喃喃地说完,看着虚处,又陷入了痴呆中。 钱氏拿起针线,继续刺绣,突然听到朱祁镇开口道:“深儿跟我不亲了!” “陛下为何这么说?” “自从中毒之后,深儿来南内越来越少,而每次来,都寡言少语,只跟周氏和你说几句话,跟我...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有点憎恶!” 钱氏连忙说道:“陛下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深儿可是你的长子啊。一向与你亲近,只是突遭变故,一个人留在太后身边,孤苦伶仃,所以才心性大变。” 朱祁镇看着远处,眼睛就两口井,悲凉像涓涓细流,慢慢地积满。 “是啊,骨肉分离,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更惨。深儿,深儿,是父皇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说到这里,朱祁镇弯着腰、埋着头,握紧双拳,呜呜地痛哭起来。 钱氏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走到跟前,抱住朱祁镇,抚慰劝言,好不容易才把他劝好。 抹干泪水的朱祁镇站起身来,说道:“太气闷了,朕出去走走。” 朱祁镇走在前面,蒋安跟在后面,两人默不作声,围着南宫城花园子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之人,朱祁镇径直走进一间阁亭里,蒋安也跟了进去。 “事情安排得怎么样?” “回皇爷的话,都安排妥当了,只待时间一到,就可动手。宫外是钱、哈两位大人,宫里是曹公公...” “不必说了!” “是。皇爷卧薪尝胆,精心策划了三年,定能一举成功!”蒋安看了看朱祁镇,轻声道:“只是曹...宫里说,如按计行事,沂王殿下难保平安。到时候太后怪罪下来,他们吃不消...” 朱祁镇默然无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西北处,那里正是紫禁城。 “没人说,太后怎么知道是谁做的?”朱祁镇冷然道,“依计行事!” “是!” 第四十三章 我要过生日 十一月初二,景泰四年十一月初二中午。 朱见深在仁寿宫吃过长寿面,收了孙太后、以及父皇、母后、生母转交过来的贺礼,又受了李东阳、谭纯、袁忠、方义、李芳、乐礼等人进贺,再敬肉食、果脯与酆化雨、易千军两位师傅。 下午,朱见深带着袁忠、方义、李芳、乐礼四人,沿着巷道向御花园进发。 走进琼苑东门,就是御花园。 御花园不大,南北深二百四十丈,东西阔四百二十丈。 里面古柏老槐与奇花异草间杂,还有星罗棋布的亭台殿阁和纵横交错的花石子路,整个花园古雅幽静,又不失宫廷大气。 顺着花石子路,沿着水池子向西走。只见树疏叶荒,草枯花败,水池里也只有几朵孤零零的荷花干茎,早已枯干多日。 一派肃杀寂寥。 “真是可惜,要是殿下的诞辰在夏秋就好了。天时正好。”乐礼捧着东西,看着这景象,忍不住嘀咕起来,“记得太子七月诞辰,在御花园浮碧亭里请客,那时树木鼎华,花草繁盛,真是...” “太祖皇帝有诗云:‘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殿下诞辰,就应在这肃杀中。” 同样捧着东西的李芳,轻声答道。 乐礼忍不住回过头去,反问了一句:“我读书少,太祖皇帝的这诗,真应了殿下的诞辰?” 朱见深转头看了一眼李芳,笑着对乐礼说道:“你啊,就是读书少,废话多!” 乐礼一缩脖子,不敢再多话了。 这时方义指着不远处说道:“殿下,那边是钦安殿,供奉着北方神玄天上帝。” “玄天上帝?” “殿下,就是真武大帝。”李芳答道,“北方属水,色为黑,供奉真武大帝,就是守护紫禁城建筑免遭火灾。传说太宗皇帝是真武大帝飞升五百岁后,转世再生之身,所以当初大修紫禁城时,特意修此殿以供奉真武大帝。” “殿下,时间尚早,要不要去钦安殿上一炷香?”方义期盼地说道。 自从真武大帝附身仁寿宫偏殿,显圣诛杀舒良后,宫中纷纷传言。 有说沂王殿下乃玄武大帝驾前,记录着三界功过善恶的金童转世。 有说太宗皇帝算错了,正统十二年才是真武大帝飞升五百岁之际,所以沂王殿下才是转世再生之身。 众说纷纭,有鼻子有眼,许多人都深信不疑。 朱见深知道里面的玄机——有皇祖母和酆师傅的暗中推波助澜,但对自己有利,就看破不说破,只能感叹一句,这宫廷啊,真是封建迷信的老窝子啊! “好,去上一炷香。”迎着众人期盼的眼神,朱见深欣然应道。 到了钦安殿,奉命看守这里的几位内侍道士慌忙接住,大开殿门,把朱见深迎了进去。 大殿正中,立着一尊铜像,披发跣足、身着玄袍、金甲玉带,仗剑怒目、足踏龟蛇、顶罩圆光,形象十分威猛。 旁边塑有龟、蛇二将,以及金童、玉女等从神。 朱见深接过道士递过来的香,跪倒在蒲团上,静心凝神,默念心愿,恭敬地连拜三拜,再起身亲自把香插在香炉里。 刚刚迈过殿门门槛,朱见深忍不住转头回来,看了一眼真武大帝真像,喃喃地念道:“此神像看着十分眼熟,嗯,恍惚间,有照镜穿衣的感觉。” 几位内侍道士脸色一变,连声念道:“无量天尊!” 方义四人对视一眼,满是藏不住的欣喜和兴奋。 澄瑞亭是横跨在水池上的方亭,与浮碧亭东西对列。 走进来时,朱见济早就准备好了珍肴果食,见到朱见深就拍着手说道:“寿星来了,今天的寿星来了。” 朱见深躬腰作揖,“让太子久等了。啊呀,三妹也来了。” 三妹是朱祁钰的长女,朱翠微,前皇后汪氏生于正统十四年,今年五岁,在一干堂姐妹中排行第三,所以朱见深称她为三妹。 “见过大兄。”朱翠微嘟着嘴巴说道,“太子说有好吃的好玩的,我才来的。” 朱见济笑嘻嘻地说道:“当然有好吃好玩的。今日我打着为大兄祝寿的旗号,早就禀过父皇,停课一天,早早就来了,到处玩耍了一番。大兄,快请坐。三妹,也一起坐。” “坐!”朱见深走到桌前,扫了一眼,惊喜道:“啊呀,太子准备了这么多吃食?” 张喜出声答道:“回沂王殿下的话,太子殿下早早嘱咐,让从宫外准备了许多吃食,有张记定胜糕,许记红绿糕,老河铺鸭脖,曲子家酱果子,运河运过来的江南十六味果脯。殿下还让尚膳监作了艾窝窝、奶皮、芝麻粑粑,冲了茶汤...” “确实丰盛,太子有心了,臣谢过。” 朱翠微坐在座位上,看着满桌子的美食,眼珠子乱转,跃跃欲试。 朱见济比朱见深还要兴奋,拉着他的手说道:“原本还要备些水酒,听大兄说,我等孩童,不宜饮酒,就叫他们备了些果汁,代替水酒。” “如此甚好。” “但是我们也不能这样白喝果汁,总得有助兴的。” “太子想怎么样?” “现在是初冬,天寒地冻的,也玩不来什么,我们玩投壶吧,谁赢了有果汁喝!” 朱翠微在一旁说道:“那我没得果汁喝了,太子、大兄,我不会玩。” 朱见深笑着答道:“三妹不用玩,看着我们玩。你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朱见济转过头来,对朱翠微说道:“对,三妹,你不用玩,你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怎么不早说,张喜,快给我倒满...嗯,这橙汁。” “是。” 朱见深挥挥手,示意袁忠、乐礼上前,“投壶不好玩,我早就准备好了一件助兴玩具。跟投壶差不多,但是要好玩得多。” 朱见济眼睛发光,“真的?快,快,请大兄赶快拿出来!” “袁忠,乐礼,你们把东西摆好。” “是!” 等到两人把东西摆好,朱见济来回地走了两圈,擦着手掌兴奋地问道:“大兄,这玩具叫什么?怎么个玩法?” 第四十四章 生日礼物(一) “这叫飞镖。”朱见深站起身来介绍道,他向外走了五六步远,走到亭阁柱子前,指着一个挂在柱子上一人高的圆盘说道。 “这是镖靶,直径一尺二大小,共有四条黑线圈和一个红心。玩法很简单,用这飞镖射它。脱靶不得分,中最外面一圈得一分,往内依次加一分,中红心得五分。” “两人、三人、四五六人都可以一起玩,轮流投镖,玩十局,把各自十局的得分加在一起,谁最高就是谁赢。” 朱见济拍手道:“好,好!玩法简单明了。大兄,那这飞镖怎么投?” 朱见深走回到桌前,从木盒子里拿出一支飞镖。 “这飞镖用直杨木制成,前面是铁针,后面是鸟羽,长度、重度必须在一个范围之内。”朱见深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五支飞镖,捏在左手心里,右手拎起一支,掂了掂。 “可以这样飞!”朱见深右手横着一甩,飞镖嗖地一声飞了出去,砰地一声钉在镖靶上,正好在四分区。 “沂王殿下得四分!”李芳高声念道,然后拧开墨水瓶盖,拿起鹅毛笔,蘸了蘸墨水,在纸上记下。 “也可以这样飞。”朱见深右手举起飞镖过右肩,前后摇了摇,然后一用力投了出去,飞镖直接中了红心。 “还可以这样飞!”朱见深把十支镖各分五支,放在左右顺手的位置,站定好,深吸几口气,左右开弓,飞镖如暴雨一般向镖靶飞去,只听到砰砰声连成一道线,十支全部上靶。 朱见济先是眼睛发光,看到朱见深左右开弓时,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脸色一片狂喜,嘴里念念有词:“好,好!我也要学会这门绝技!” 朱翠微也在一旁拍手笑道:“大兄好厉害!太子哥哥,你这么比,怕是连一口果汁都喝不上。” 朱见济哈哈大笑,“喝不上就喝不上,又得大兄教授一门绝技,足矣。” 朱见深笑着说道:“太子,我们先喝过几杯再比试,省得说我欺负你,不让你喝果汁。” “哈哈,好,先喝过几杯再向大兄请教。” 朱见济拿着一支飞镖,爱不释手地坐下,头也不抬地伸出右手,去端果汁喝。 朱见深也坐下,伸手拦下太子的手。 “太子哥哥,大兄,你们怎么不吃?”朱翠微好奇地问道。 袁忠站出来,拱手道:“请小的为沂王殿下试食。” 说罢,拿起一个杯子和盘子,随意倒了半杯果汁,一口喝下。又拿起筷子,每样吃食都夹下少许,放在盘子里。 朱见深按住朱见济的手,眼睛盯着张喜。 张喜愣了一下,连忙上前拱手道:“请让小的为太子殿下试食。” 也拿起杯子和盘子,倒果汁,喝下后拿起筷子,每样吃食都夹下少许... 朱翠微看在眼里,嘴巴一撇:“哼,不好玩。太子哥哥,大兄,人家聚会,都要吟诗作词,才显得风雅。你们怎么不作诗词?” 朱见深和朱见济异口同声地答道:“做个屁的诗词!” 说完后对视一眼,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朱见济说道:“三妹,聚会就图个开心自在。那些酸儒文人,觉得吟诗作词风雅快活,那是他们的癖好,我们才懒得附会他们。” 朱见深在一旁说道:“古人吟诗作词以明志抒情,而今的人,作诗词大多为了邀名。舞文弄墨,争光鬻采,少有佳作,偏偏还洋洋自得,以为天下大才,深孚众望。” “朝廷不征辟,就是遗珠弃璧。怀才不遇的满肚子委屈,指天骂地。却不知道,会作诗词只是小伎俩,明事理、懂事务才是最要紧。” 朱见济连连点头:“大兄的话,跟芳洲先生等师傅的话,异曲同工之妙。” 袁忠和张喜试完食,退到一边。 等了一会,朱见深和朱见济端起酒杯,大口喝了起来。 “好喝!这果汁确实做得甚好,里面似乎还加了蜂蜜。” “是啊,是啊,比酸梅汁要好喝。” 两人喝了几杯后,就站起身来,玩起飞镖来。 在朱见深的悉心指点下,朱见济很快就掌握了基本技巧。 这玩意不需要多少力量,只看技巧以及心态。玩了几次后,朱见济投出的飞镖能上靶,并逐渐向红心移动。 但是要想获取到更多分数,还需要不断练习,增加熟练度,提高手感。 阁亭虽然空旷,但四处门窗掩着,挡住了外面的寒风。四角又摆了四盆炭火,十分暖和,玩了两刻钟,朱见济头上冒汗,要脱去外面的厚袍子,张喜连忙拦住。 “殿下,皇后娘娘有交代,不可轻易脱袍子。” “我热,脱一件不碍事。” “殿下,现时宫外盛行出麻疹,娘娘切切交代过小的们,一定要谨慎着来。”张喜跪在地上,拉住朱见济的手,几乎都要哭出来。 朱见济停住了手。他知道,自己要是执意而为,被母后知道了,张喜等人免不了要吃一顿板子。 “真是麻烦,脱个袍子都要管。”朱见济嘟囔着说道,“身上全是汗水,快端盆温水来,我要搽拭一下。哦,大兄也是满头大汗,也给你端一盆温水来。” “是,小的马上去传。” 过了一会,一位三十多岁的内侍带着几个小黄门,端着两盆冒着热气的温水,急步走了过来。 “小的是直殿监的谢吉,前来伺候太子和沂王殿下。”谢吉见完礼,还有意无意地自我表功。 “太子殿下,沂王殿下,尚膳监离这里远,宫里又不准随意生火。这是小的在汀春阁那边寻得一个灶台,烧了一锅水,赶紧给殿下送过来。” “好,放在这里。”朱见济指了指地方,又说道,“毛巾呢,有没有毛巾?” 谢吉陪着笑脸说道:“小的在汀春阁找到两条干净毛巾,一并带了过来。” 说完,挥挥手,示意小黄门呈上来。 朱见济顺手抓起一条毛巾,正要放到温水里,突然开口道:“嗯,这毛巾怎么一股子怪味?” 退到一边的谢吉猛地抬头,眼睛闪过惊慌之色,随即低下头去。 “太子,要不小的再去找两条干净毛巾?”张喜问道。 “算了,将就着用。估计是放久了。”朱见济不在意地说道,“反正今晚回宫去是要洗澡的。” 一直在默默地看着的朱见深开口了,他转头看向朱翠微,“三妹有些乏了,叫人先送她回去。” 第四十五章 生日礼物(二) 朱见济一边揉着毛巾,一边转头看去,看到朱翠微坐在那里,双目迷离,脑袋晃来晃去,随时都会栽倒。 他想起,待会自己和大兄搽拭身子,三妹看着十分不雅,正好叫她离去。 “三妹确实玩累了,你们送她回去。” “是!”几位宫女和内侍应道。 “嗯,太子哥哥,大兄,那我回去了。”朱翠微迷迷糊糊地说道,被一位健壮宫女抱起,在几位宫女和内侍簇拥下离去。 朱见深施施然地抓起一条毛巾,在铜盆里泡湿,拧得半干,袁忠、乐礼上前来,帮他解开腰带,掀开袍子,自己伸手进去搽拭了几下。 朱见济已经搽拭完了,又拧了一把,捂在脸上,来回地搽洗着。 “热毛巾敷面,确实舒服。”朱见济用热毛巾捂着脸,足足捂了十几息,这才放下。 “差点忘记,张喜,把给大兄的生日礼物拿来。” 张喜捧着一把剑,缓缓地走了过来。 “这是年初我去信,托南京镇守太监金老公,派人去龙泉镇定制的宝剑。说是用万年寒铁打造,斩金截玉、吹毛立断。” 朱见济得意地说道。 朱见深早就丢下了毛巾,他双手郑重地接过这把剑。 此剑看着与当下流行的款式截然不同,居然是汉剑款式,看着古朴肃正。剑鞘应该是紫檀木,经过髹漆等多道工序完成,黑沉无华。 前端和尾端,还有中间包了部分铜。 剑柄在汉剑基础上做了些改进,结合现下款式的优点,握起来更加舒服。 从剑鞘上看,剑身长度超过三尺,属于随身佩带的长剑。朱见深左手握住剑鞘,右手微微一用力,咔嗒一声,剑身被慢慢拔了出来。 竟然是八面剑体! 通体如寒霜,一层层的花纹在阳光下荡漾如秋水。 “大兄,金老公在信里说,他请了浙东最出名的工匠,用嵌钢和夹钢法,再用了淬火秘法,炼制出这把剑来。” 朱见深身子矮,手臂短,拔这长剑太费劲,便把剑摆在桌子上,慢慢地把剑身抽了出来。 剑身挺直,剑刃由两度弧曲而伸,符合汉剑入鞘则朴实无华,出鞘则锋芒毕露的特点。 “好剑,让太子费心了!”朱见深把剑身推了回去,拱手谢道。 朱见济露出灿烂的笑容,“大兄满意就好。” 两人又玩耍了一番,说了一会,中间吃吃喝喝不停,过了半个时辰,杭皇后来催了三次,朱见济这才依依不舍地与朱见深告辞。 走在回仁寿宫的路上,朱见济觉得肚子隐隐作痛,知道不妙,叫人走快些。回到仁寿宫自己的院子里,连忙叫人备好官房。 坐在上面,哗啦啦拉了一通。净完手,朱见深问道:“袁忠没事吧。” “殿下,袁忠也拉了一次,不过没事。要不要叫太医?”李芳轻声问道。 “去叫太医吧。皇祖母呢?” “给殿下庆完寿,太后去报国寺进香还愿去了,酆老夫子、万姐姐、梁芳随驾,现在还没回来。” “嗯,扶我坐下来。刚才差点把肠子都拉出来了,后面不知道还有几回。乐礼,你速速去准备水,一定要烧开的水,再加少许盐和糖,能尝到咸味和甜味即可。” “是!” 过后半个时辰,朱见深拉了三次。 匆匆赶来的太医胡万喜给他把过脉,开了方子,药剂正在紧急熬制。但是朱见深明显感觉到,肚子越来越缓和了,食物里的泻药,药劲在慢慢过去。 因为喝过三碗盐糖水,朱见深虽然疲惫,但是没有发现脱水的迹象,心里也安定下来。 朱太后和酆化雨匆匆赶到院子时,已经是黄昏。 朱见深坐在房间里,左手放在桌子上,摸着一本书。右手扶着一把汉剑。 双目如炬,炯炯有神,似乎比旁边的烛光还要亮。 “深儿,你怎么了?” “皇祖母,孙儿吃坏了肚子,拉了四次,浑身无力,没法给你和师傅行礼了。”朱见深笑着说道。 “不用起来,不用起来。”孙太后慌张地说道,“太医看过了吗?” “回太后的话,胡太医看过来了,说只是肠胃失调,吃一副药就没事。”李芳在一旁答道。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孙太后双掌合十,念了一声,萎然地在椅子上坐下,“吓坏老身了。好容易清静了一年光景,怎么又出事了。” “皇祖母,其实我们都知道,清静不了。”朱见深说道,“大海之上,风暴到来之前,也十分地安静。越安静,风暴来得越大。” 孙太后目光一凛,目光扫了李芳、乐礼、方义三人一眼。 朱见深接过方义端上来的碗,把里面的药一饮而尽。 然后挥手吩咐:“你们退下,我与皇祖母说说话。酆老夫子,请你也留下。” 房间只剩下朱见深、孙太后和酆化雨三人, 朱见深继续摸着那本书,房间里寂静无声。突然,烛花啪地响了一声,仿佛放了一声爆竹。 “这是父皇给我的生日礼物,宋代木刻版的《礼记》。孩儿不在父皇身边太久了,他都不知道孩儿,已经不喜欢读这枯燥无味的书。” 朱见深轻轻地摸着这本书。 “酆老夫子,这版《礼记》,值钱吗?” “这是宋代太平兴国年间,修文院刻印的版本,价值不菲,可当百金。”酆化雨站在孙太后身后,站立挺拔如松,双手笼在袖子里,淡然地答道。 “父皇真是耗费了一番苦心。只是父皇知不知道,太平兴国年间,宋太宗振师北伐,意图收复燕京,却在高粱河大败,乔装打扮,乘驴车仓皇南逃,成就高粱河战神的美名。” 孙太后脸色一变,正要呵斥两句,看到朱见深拿起那本价值百金的宋版《礼记》,凑到烛火上,呼地一下就点着了。 “深儿!那可是你父皇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孙太后不满地说道。 朱见深等着火焰烧掉了近半的书,随手丢到地上,看着火焰吞噬了整本书。 “皇祖母,父皇送我的生日礼物,不是这件死物。” 孙太后脸色一白,目光在烛光里闪烁着,“深儿,你都知道了?”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朱见深转过头来,盯着自己的皇祖母,一字一顿地答道。 第四十六章 生日礼物(三) 孙太后默然不语。 身后的酆化雨微闭着眼睛,修长的身体纹丝不动,就像一根石柱。 朱见深提起那把剑,横在自己的双膝上。 “这是朱见济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龙泉名匠打造的仿汉剑。他年初就写信托付南京镇守太监金英...他对我,确实一番真心。” “那是因为他年幼无知。等他长大了,知道利害关系,你觉得他对你还会如此真诚和友善吗?”孙太后突然恼怒起来,似乎在气愤朱见深不懂事情的轻重缓急,一味地由心随善。 酆化雨突然睁开眼睛,轻声道:“皇后娘娘,不要动怒。你看殿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孙太后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老身活了这么多年,养气功夫居然不如深儿,惭愧啊惭愧。” 酆化雨看着朱见深,淡然地说道:“殿下,你心中有愧,这是人之常情,但是你能看破而不说破,应该已经洞悉天家无情。” “不是天家无情,是巨大的利益面前,什么都可以献祭。” 酆化雨顿了一下,点点头说道:“殿下总是如此明睿,一言中的。” 朱见深缓缓拔出汉剑,烛光在雪亮的剑身上闪动,像火灵在跳舞。 “我也是个俗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我也投降了。”他喃喃地说道。 他想把剑举起来,只是年幼力气还小,有些吃力。 “或许哪一天,我用这把剑勒石燕然,勉强能对得起他的一番苦心。这把剑,就叫燕然吧。”朱见深说完后抬起头,看着酆化雨。 “酆老夫子,你精通医术?” “殿下,老夫原是道士,道士多半知晓岐黄之术。永乐十八年,老夫知天命,感觉到修行遇到瓶颈,禀明太宗皇帝,讨得一份度牒,化身道士,云游四海。” “越是有时疫灾祸的地方,老夫越要去游历。足足五年,老夫不仅修为突破瓶颈,医术也大有长进。” “能救我的命不?”朱见深不客气地问道。 “殿下跟随老夫习练内家拳一年多,又天赋异禀,功力突飞猛进,打下了坚实的根基。身体底子,比同龄人要强得多。再加上老夫的岐黄之术,定能保住殿下性命。只是需要经历一番凶险,元神出窍,仙游几日。” 朱见深无所谓地说道:“挺好。或许这样,我活下来才更显是天意。天命所归啊。酆老夫子真的是知天命。” “殿下过奖了,殿下真是明烛千里。” “道衍和尚的《独庵笔记》里到底写了些什么,我真的很想知道。” 孙太后在一旁说道:“深儿不要想了。酆老夫子说过,道衍和尚曾经交代过他,《独庵笔记》原本要带到地下去,只是感念他的虔诚和恭孝,犹豫再三才传给他。千叮嘱万嘱咐,不可让第三人知道。” “想不到酆老夫子身负旷世绝学啊。”朱见深感叹道。 酆化雨依然双手笼在袖子里,嘴角难得地露出淡淡的笑意。 “皇祖母,酆师傅,我乏了,想早点休息,好度过不久后的凶险仙游。” 酆化雨听到这话,眉头挑了挑,心里有些疑惑。殿下真的对《独庵笔记》一点兴趣都没有? 孙太后站起身来,往这边走了几步,走到朱见深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蛋。 “深儿,你要记住,那个位子不好坐。” “皇祖母,孙儿知道。不过那个位子孙儿非坐不可。” “非坐不可?” “是的,我再活一遭,就为的坐那个位子。” 孙太后以为朱见深指的是上回中毒,濒死之际被太祖皇帝点化后复活的事。 “深儿,你安心养病吧。酆师傅,早就暗中准备好了。” 看着孙太后和酆化雨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门口,朱见深心里冷笑几声,“天命?你们真以为自己知天命?”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宫城的朱祁镇越来越焦虑。 “深儿怎么样了?”他一把抓住蒋安,焦急地问道。 “沂王殿下发烧四天,太后叫人日夜照看着,喂水灌药,刚刚传来的消息,殿下烧退下去一些了。” “那就好。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坐在旁边的钱氏听到后,忍不住合掌说道,“这下周姐姐也能放下心来。她在佛堂里跪了四天四夜,人都消瘦脱形了...” 朱祁镇双目赤红,双手紧握成拳,嘴里像念经一样,“深儿得脱大险,那就是天命所归,朕一定会立他为太子,把国祚传给他!” 他抬起头,又问道:“老二家的那位,情况如何?” 蒋安的头低得更低了,“回皇爷的话,刚刚得到的消息,伪太子情况很不好,据说七窍已经出血了。” “这么凶险?”钱氏大吃一惊。 “皇后,你去看看周妃,把深儿要好转的消息告诉她,叫她不要担心。” 钱氏虽然满腹疑惑,但是还是顺从地站起身,匆匆离去。 室内只剩下朱祁镇和蒋安两人。 “老二起疑心了没有?” “回皇爷话,那边没法起疑心。吃食都是杭氏一手安排的,伪太子染了麻疹,殿下也染了,只是时疫之下,生死由天了。” “那个进献毛巾的人?” “谢吉在得知太子出麻疹后,吓得在屋里上吊自杀了。还有采办吃食的内官、伺候太子的内官和宫女,有的畏罪,有的怀惧,上吊投井十几人。真真假假,那边查不出来的。” 朱祁镇满意地点点头,“这次行动虽然是朕一手策划,可没有母后的暗中支持,酆师傅的指点,也是成不了事的。还有那个曹吉祥,很好,确实是忠义之臣。等朕复位,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有他一位。” “小的把这消息传进去,让曹吉祥感受到天恩浩荡。” “不要急着传递消息进宫。现在是特殊时期,老二恐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儿子出事的线索。谨慎点,不要让那边抓到把柄。” “是!” 朱祁镇看着窗外,紫禁城横亘在远处,飞檐屋顶,就像是山峦峰顶,在天际间波澜起伏。 “哼,绝了你的子嗣,看你还怎么坐皇位!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快意涌上朱祁镇的心头。他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尖锐,面容狰狞。 乾宁宫偏殿。 “沂王殿下前几日提醒你,叫你查查太子身边新换的人?”朱祁钰脸色阴沉地问道。 他的脸变得消瘦,胡子巴拉,双目赤红。 王勤跪伏在地上,诚惶诚恐地答道:“是的。当时太子去仁寿宫找沂王殿下玩,沂王殿下送太子出来,看到太子随从都是生面孔,就随口问了一句。然后不知怎地看到小的从旁边的巷道经过,叫住了小的。” “那你查了吗?”朱祁钰阴沉着脸问道。 “小的查过了。太子殿下身边的人,都是皇后娘娘的安排的...小的查了几个人,被告到娘娘面前,被叫去训斥了一顿。” 朱祁钰闭着眼睛,身子不停地抖动着,牙齿咬得嘎嘎响,却说不出一个字。 “皇爷,皇爷,太子,太子不行了,皇后娘娘气急攻心,昏过去了。”王诚连滚带爬地进来哭诉道。 朱祁钰的眼睛猛地睁开,头不由自主地晃动了几下,刚站起来,却身子一软,又倒回在椅子上。 王勤和王诚一骨碌爬起来,连忙扶住了朱祁钰。 “皇爷,皇爷。”两人轻声的叫唤,这才把他从迷瞪中唤醒过来。 “快,快,扶我过去。” 王诚和王勤连忙架着朱祁钰,转到了隔壁偏殿里。 这几日朱祁钰哪里都不去,一直守在这坤宁宫。 朱祁钰看到了他的独子朱见济躺在床榻上,脸上盖着一方白巾。他浑身瘫软,再也走不动半步 他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双目失神地看着不远处的儿子。身子一阵阵痉挛颤抖着,头不由自主地轻微左右摆动,嘴巴张开,抖了又抖。 终于,朱祁钰俯下身去,又扬起头,喉咙里挤出野兽濒临死境的哀嚎声。这声音像一把钝刀,把他从心到整个身体,慢慢地锯成了两半。 第四十七章 太子薨(一) “刘沅浩,你快醒醒,不要睡了,赶紧起来上班了!” 谁叫我?老子不是刘沅浩了,老子现在是太子,将来要做大明天子! 革故鼎新、兴利除弊、锐意进取、改天换地,再造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大明,赶上大航海时代这一人类文明大变革的浪潮。 “革明?你脑壳坏掉了?你是个社畜好不好?再过几年,小心被输出到社会去。” 有声音在回响,朱见深觉得自己随之飘了起来,趴在一张桌子上,然后熟练地打起键盘,啪啪,啪啪啪—— 键盘化作一个个文字,在朱见深看来,变成了万千的箭矢,向对方飞去。 冷兵器不行了,十五世纪,可以搞热兵器,滑膛枪滑膛炮必须安排上,再大炼钢铁,上后装枪。 我给你安排一枚核子弹好不好! 大明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只在纸面上看到。光这方面知道的信息,就跟键盘治政中查到的资料截然不同。 要是按照键盘对战中说的那些施政方略,估计自己要提前去煤山那棵歪脖子树报道。 真想亲眼看看大明,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况——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革运兴明,待在紫禁城里可办不到。 朱见深迷迷糊糊中,不知道跟多少人用键盘轮战过,也不知道当了几天社畜,更不知道做了多少天梦里的大明天子。 一会这,一会那,就像不停按遥控器的电视机,屏幕在不停地切换闪现着。 突然一个激灵,朱见深到自己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就像一条被摆上砧板的鱼,挣扎了一下。 嗯,自己有肉身?朱见深猛地意识到,自己出窍仙游的元神,应该是回家了。 感觉到自己头痛欲裂,身体非常虚弱,像是泡过一天水的面包,但能够勉强睁开眼睛。 屋顶很高,画梁雕柱,富丽堂皇。 麻蛋的,自己不会二次穿越了吧,或者是不停地重复轮回? 一股浓浓的药味,悠悠地飘来,环绕着自己。朱见深闻着这个味道,反倒放下心来。 “殿下!殿下!” 是万贞儿在呼唤自己,她欣喜地都变了音。 “嗯——”朱见深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声音,作为回应。 万贞儿听得真实,跳起来大喊道:“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周围又是一阵沸沸扬扬,众人慌乱走动的声音。 很快听到孙太后的声音,“深儿,深儿!” 朱见深感觉自己的思绪逐渐清楚,对身体的控制也在慢慢恢复。 还是病毒厉害,比那个什么奇毒要凶猛多了! 微微转过头,看到皇祖母走到了床榻前,拉着自己的手,脸上又惊又喜。 “我的儿啊,你昏睡了四天五夜,总算醒过来了。”皇祖母突然附下身来,凑到跟前,低声道:“要是你明天还不醒来,老身要赐毒酒一杯给酆化雨。” 朱见深心头一颤,缓缓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人主不可将生死置于他人之手。” 孙太后欣慰地笑了,两滴眼泪水从苍老的脸上缓缓流下。 酆化雨、胡万喜以及另外两位太医陆续给朱见深把过脉,确定他已经转危为安,剩下的就是好生调养,合计一番后,拟出一个药方和一个食方。 李芳和乐礼给朱见深喂药。情况越来越好的他,喝得很快。 等乐礼给自己搽拭干净嘴巴,朱见深躺回到枕头上。 “袁忠,他好了些吗?” 李芳和乐礼默然无语。 “怎么了?”朱见深转过头来问道。 李芳和乐礼相视而涕,“殿下出麻疹当夜,袁忠和方义也出了,被安置在另外一处。袁忠拉了一天的肚子,十分虚弱,没有熬过去。昨天没了,当夜送去化人场,烧化了。” 朱见深闭上眼睛,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床单。 袁忠是自己穿越过来第一个结识的“朋友”,自己从他那里得知了许多有用的信息,便引他为心腹亲信。 他对自己也一直忠心耿耿。在仁寿宫吃饭,他们四个轮流试吃,在外面吃喝,多是他在试吃。 前几日澄瑞亭,也是他试吃,跟自己一起中了泻药,同样拉得虚弱不堪,然后出麻疹。如果他不试吃,或许就能跟自己一样,熬过来。 他是孤儿,骨灰都不知道埋在哪里。 “李芳,记得把袁忠的骨灰保存好,等本王千秋之后,葬在我旁边。”朱见深嘶哑着轻声说道。 李芳、乐礼跪在地上,流着眼泪磕了三个头。 “咚—咚—咚—咚” 四下鼓声从紫禁城钟鼓楼那里传来。 朱见深脸色变白,眼泪水从脸庞缓缓滑下。 朱见济,你这个小胖子,到了天上,尽管吃,尽管喝,尽管玩,没人再逼着你学习,也不用担心会有人害你! 吕平急匆匆跑进来,喘着气禀告道:“殿下,太子,太子薨!” 文渊阁里,陈循坐在上首,高谷、商辂、萧镃、江渊分坐在左右两边。 “诸位同僚,今天把大家叫来,有几件事要商议。一是何巨川(何文渊)被免职安置远州后,抑庵公(王直)独掌吏部,年迈难支。皇上的意思是召盐山公(王翱)回京,迁为吏部尚书,同掌铨选政事。大家怎么看?” 商辂坐在右侧最下首的位置,捋着胡须,心里嘀咕着,怎么看?我坐着看! 皇上点王翱入京掌吏部,用意路人皆知。 既要借重王直的才干和刚正,又要防范他倾向上皇的政治立场。并设一位吏部尚书,以做制衡。 商辂是几位阁老中年纪最小的,也是最有锐气的。 他想了想开口道。 “皇上召盐山公回京,并掌吏部,是好事。只是商某担心的是两广军务。盐山公总督两广,推诚安抚,瑶人归顺,两广为之一靖。现在担心盐山公离任后,两广会不会有反复。我们总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临到出事了才想法去应对。能预先防范,再好不过。” “预先防范?我们又不是神仙,如何预先防范?”高谷不客气地顶了一句。 高谷虽是次辅,但商辂也不怵他——毕竟现在内阁首辅次辅没有明文规定,只是凭资历、官阶默认。从法理上说,内阁阁老们都是一样的,都是替皇上做秘书。 “商某听到一个言论,说浔州、梧州、思明、南宁等地的瑶人时有作乱,既有内因也有外应。内因是瑶民头人桀骜狂妄,不服王化。外应或是有人煽动唆使,暗供钱粮兵甲。” “荒谬!谁去煽动唆使?谁如此胆大包天?” “安南黎氏与浔、梧等瑶区近在咫尺,往来不绝。瑶民兴乱,我大明兵力会被牵制其中,无暇南顾。从道理上说,黎氏有煽动唆使的动力和能力。” “道理,什么道理?我看是荒诞不堪的道理。”高谷依然对商路的话不以为然。 “商阁老,你这言论是从哪里听来的?”江渊好奇地问道。 “听老夫说的。”陈循答道,“老夫又是去东宫,给太子授课时,无意间听他所说。老夫一时好奇,问他如何有这想法,太子说是听沂王殿下所言。” 太子和沂王? 众阁老一时默然了。 他们都清楚太子和沂王之间的关系,也知道两人现在躺在病榻上。 孩童出麻疹,最凶险不过,偏偏之前还吃坏了肚子,拉得身体十分虚弱,更是险上加险! “沂王殿下年仅八岁,年幼无知又偏僻乖张,诞妄不经又常有谬悠之说。此说法荒谬可笑,不足以信。”高谷撇了撇嘴说道。 “老夫倒觉得有道理。八岁孩童,有这番见地,着实不凡。”萧鎡悠悠地说道。 “那又如何!再不凡他也只是沂王,是藩王!”高谷掷地有声地说道。 文渊阁又一次陷入寂静。 第四十八章 太子薨(二) “好了!”陈循出声道,“老夫觉得,不如内阁修书一封,六百里加急送去梧州,把事由述给盐山公听。听听他对两广军务的看法,也可请他举荐一位继任者。” “嗯,这样更稳妥。”江渊开口赞同道。 高谷、商辂、萧鎡三人各自想了想,觉得也不错,便都同意。 见大家议好了第一件事,陈循说起第二件。 “王公(王一宁)告老还乡,内阁出缺一员,皇爷的意思是要补一位,先让我们举荐几位,以供乾纲独断。大家都提几个人吧,议一议!” “皇爷意属王简斋日久,老夫觉得补阁老非他莫属。”陈循首先提了王文的名字。 众人神情怪异,高谷不客气地说道:“王简斋啊,资历、能力确实有了,可是南直隶离不开他啊。赈灾济民,修葺城池,整建河工,恢复民生,今年怕是都离不开王简斋。” 说到这里,高谷越发地义正言辞。 “我等深受圣贤教诲,以济世安民为己任。升迁事小,抚民事大,王简斋是为举世名臣,声孚海内,应该不会因个人名利而弃南直隶百万百姓不顾吧。” 陈循一时语滞。 南直隶不会离开王文就崩溃,百万百姓不会离开王文就要饿死。你说得这么玄乎干什么? 可是这话陈循却说不出口——因为这违反了当前的政治正确。 萧鎡说道:“我举荐户部右侍郎李原德(李贤)。他宣德八年中进士,历任吏部、兵部和户部,多有建树。景泰二年上《正文十策》,深得皇上首肯,朝野敬佩。李原德气度端正凝重,奏对切中机宜,补阁最合适不过了。” 陈循和高谷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内阁有商辂这位能力极强的后辈,已经让两位如坐针毡,危机感十足。 李贤的才华和能力不弱于商辂,资历和名望更远超商辂。要是把他也补进来,我们两个老家伙岂不是可以对唱一曲凉凉? “李原德确实再合适不过,可是户部和兵部都离不开他。山阳公(户部尚书金濂)和于少保肯定不会放人。” 按照例制,入内阁只加虚衔,如大学士、尚书侍郎、三公三少等,参预机务,并不实际视各部实事。 陈循话刚落音,高谷马上附和道:“陈公所言极是。李原德入了内阁,六部事宜怎么办?怕是要误了国事朝政。” 看到首辅和次辅难得地达成了一致,商辂、江渊和萧鎡都知趣地不往下说。 “彭可斋(彭时)正统十四年就奉诏入阁,参预机务。景泰元年丁忧,期满后迁左春坊大学士,任职翰林院。现在内阁出缺,商某举荐彭可斋回任。” 回任? 商辂的话让众人沉思起来,尤其是陈循和高谷,心里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 彭时是正统十三年状元——这个不足为奇,商辂还是国朝立朝以来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猛人。 关键是彭时年轻又资历尚浅,就算再有才华也难以威胁到自己的位置。 嗯,这一位可以有。 萧鎡和江渊很快也出声赞同,没有异议。 众人达成一致后,陈循继续下一个议题。 “有黄河沙湾河段(在今山东阳谷)决口已有七年,朝廷先后派多位官员治理,但却始终未能平息河患。皇上甚是恼怒,要内阁好好议一议,选出一位切实肯干的能臣来。大家可有合适的人选?” 众人听了陈循的话,都在心里好好想起来。 选文华有德之士,大家手里都攥着一大把。 要举荐切实肯干的能臣,那就凤毛麟角,何况还是又苦又累的河工。虽然是肥缺,但责任大啊。 万一没修好,过一两年又决口了,他肯定是充军或菜市口吃一刀,举荐人也要吃弹劾啊! 看到没人举荐,陈循左右想了一会,最后咬咬牙举荐了一位。 “右谕德徐元玉精明干练,对天文、地理、兵法、水利、阴阳五行等学问都有心得。更上过治河的奏章,言之有物。想必是精通河工的能臣,老夫举荐此人。” “徐珵?”江渊大吃一惊,“此前于少保举荐他出任国子监祭酒,皇上可是当着大家的面说,‘那个提议南迁的徐珵吗?此人生性狡诈,担任国子祭酒会败坏监生心术。’不妥,不妥!” 商辂皱着眉头,盘算着这个人选。 土木堡大败之后,瓦剌军兵犯京师,徐珵出言南迁,遭到太后、皇上以及于谦、王直等重臣一致呵斥,也在太后、皇上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徐珵热衷功名,景泰年后仕途不顺,便四下钻营,先是不知通过何种渠道,投到于谦的门下。 于少保虽然不喜他南迁之言,但是也知道他的干才能力,所以举荐他迁任国子监祭酒。但遭到皇上拒绝。 这极为少见——皇上对于少保极为信任,但凡举荐之人,无一不允。 此路不通,想不到徐珵又钻营到到陈循门下。 不过商辂也知道,徐珵此人虽然品德有缺,但确实是干练之臣。而目前朝中真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治河之臣。 “徐元玉治河,也算合适。只是将此人举荐,会不会被皇上驳回?”商辂更担心的是皇上厌恶此人,不愿用他。 陈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徐元玉现在改名徐有贞,不再是徐珵。” 嘿,你居然在这里玩这个小机灵?内阁递进去的折子里写着徐有贞,皇上不明就里,顺手就给批了。 可是这说不好听就是鱼目混珠,欺瞒皇上,难道不怕高次辅喷你一脸口水? 可是等了好一会,却不见高谷开口反对。商辂心里明白,这个徐有贞,真是厉害啊,不仅搞定了陈循,还搞定了高谷! 其他阁老也悟到这点,都表示了默认。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就按这样的意见票拟,递进去批红。”陈循为免夜长梦多,当即把事情定下。 正要继续往下说,突然听到北边紫禁城传来咚咚咚咚四下鼓声。 所有人一愣,面面相觑,好半天江渊才问出大家的心声。 “这是谁没了?沂王还是太子啊?” 大家没有出声,神情各异,都在心里思考着。 沂王没了,无关紧要,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 太子要是没了,那天就塌了一半,这朝局就变得波诡云谲,无比凶险。 大家都在静静等待着,文渊阁就在午门北面,离内廷极近,消息会很快就传过来。 “诸位先生,太...太子薨!”司礼监一位内侍急匆匆跑进来禀告。 众人不由自主地都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怎么会这样!难道真是天命? 第四十九章 景泰四年第一场冬雪 于谦脚步匆匆地走进一家茶馆。 “于少保,你来了,还是老地方雅间吗?”伙计热情地了迎了上来。 “是的。” “你跟我来。于少保小心这台阶。” 穿过一条过道,从走廊走过,听到隔壁大厅里喧闹无比,有歌伎唱曲的声音,清扬悠远,十分悦耳。 听众听得开心,纷纷叫好! 于谦的眉头忍不住一皱。 “于少保来了,”茶馆掌柜闻讯赶来,亲自招待,“今儿鄙店来了一批霍山的秋茶,给你泡上?” “可以。”于谦应了一句,随即提醒道,“太子薨了,不是小事,这些唱曲作乐的停几天。” 伙计不在意地说道:“那只是假太子,真太子洪福齐天,天命所归,还好好的。再说了,官府也没叫停啊!” 掌柜的狠狠地一拍伙计的头,呵斥道:“听于少保的,少给老子惹事。快去,叫那些唱曲的停几天。” 伙计有些委屈地说道:“掌柜的,他们怕是不肯答应?总得吃饭啊!” “吃饭?得有饭给他们吃。好好的饭不吃,非得吃牢饭,那就尽管唱。”掌柜呵斥道,“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来拿人,不要怪老子不讨保!” “是!”伙计吃了一顿排头,听出事情紧急,转身就跑。 掌柜的转身过来,拱手道:“于少保,这些人目不识丁,不识官法如炉。多谢少保提醒。” “多事之秋,谨慎着来吧。”于谦叹了一口气道。 “唉,没错。”掌柜的引着于谦进了一间僻静的雅间。 于谦在里面喝着茶,焦急地等了一会,终于听到门口有声音,“于七,你家老爷在里面?” “是的,兴公请。” “好,小心看着点。” “知道,请兴公放心。” 门被推开,兴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一见面于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兴公,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唉,一言难尽啊!坐下来慢慢说。” 于谦给兴安倒上一杯热茶,自己坐了下来。 兴安把貂狐绒围脖取下,搭在另一张椅子背上,拉了拉衣袖口,坐了下来,端起那杯热茶,抿了一口。 “现在宫里就跟开了锅似的。吴太后和皇后娘娘,哭昏去五六回,皇爷也是茶饭不思,呆呆地坐在太子灵柩前...” 兴安的话让于谦更加焦虑,“怎么会这样?太子怎么说没就没?” “腹泻加出麻疹,何等凶险。太子殿下虚岁才七岁,真扛不住!” “可是那位...沂王殿下。”于谦小心地问道。 “前天就醒了,听说昨天就能下地。同样是腹泻加出麻疹,同样发烧昏睡了四五天,太子没了,沂王现在却跟没事人似的。” 说到这里,兴安抿着耷拉的嘴,松弛的眼睛看着窗户,苍老的脸上写满了畏惧和不解。 “宫里的人越发相信,沂王殿下真是真武大帝转世,天命所归。”兴安幽幽地说道。 无稽之谈! 于谦差点就说出口。但他还是及时把话卡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 宫中寺妇之人,最迷信不过,越老越信。劝是劝不动,何必说呢! “沂王存而太子薨,老天爷在开什么玩笑啊!”于谦愤然地说道。 “老于,我的于少保!你可不要乱说话,小心惹得天怒!”兴安慌忙阻止了于谦的怨言。 看着他一脸的惊恐,于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事可有蹊跷?” 等了一会,于谦轻声问道。 兴安的头猛地转过来,双目精光一闪,刚才惊惶荡然无存,从一只敬畏天地、接受命运的老绵羊,骤然变成一只依然可以吃人的老狮子。 “蹊跷?很多人都在暗中想过。仁寿宫那位,虽然在宫里说一不二,但皇爷和皇后进宫也有四五年了,该换的换了,该收服的也收服了。出事前那一天,是太子主动要在御花园澄瑞亭为沂王庆寿。” “所有吃食是皇后找人采办的,吩咐尚膳监做的。太子身边的人,都是皇后精心挑选的。中间进温水和毛巾的谢吉倒是有些可疑,按理轮到内设监太监曹吉祥去伺候,偏偏谢吉说是想多巴结太子,走了皇后一位尚宫的门路,换下了曹吉祥。” 于谦听完,默然了一会说道:“皇后好耀扬,苟媚谄谀环伺四周。” 兴安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双手一摊问道:“老于,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于谦的脸上也浮出苦笑,他抓紧时间说道:“皇上是天子,我等担心他万一痛急攻心,听信谗言,恐会酿成大错。这是我急忙请兴公出宫的原因。” 兴安双掌轻轻地拍着桌子。 “是啊,皇上是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真狠下心来,不需要什么证据。只是朝野内外,奉南内为正朔的不在少数,一旦有变,少不得要做过一场。而且当初皇上也是奉太后懿旨即位。” 说完,兴安抬头看着于谦,安慰道:“如果是南内那位,说不定还有此担心。皇爷,绝对不会的。” “那就好。”于谦心有余悸地长叹一口气,“现在的大明,经不起一番大折腾了。” “没错。” 又说了几句话,兴安主动说道:“老于,现在宫里事情还多,新上那批人,很多都不懂,需要我这样的老人帮忙看着,不能出来太久,得赶紧回去。” 于谦连忙答道:“兴公赶紧回宫去,不要误了正事。我就是想问问那件事,大家安了心也就行了。” “安心吧,折腾不起来。真要是有大闹腾,不是南内那位就是沂王殿下。其他人,闹腾不起来的。” 兴安摇着头站了起来,对着于谦拱了拱手,拿起那条围脖,快步离去。 于谦依然坐在雅间,把一壶茶水从浓喝到淡,从热喝到冷,越喝越烦躁,越喝越迷茫。 他烦躁地推开窗户,只见天空里大雪如鹅毛,飘飘荡荡,打着璇儿落下,让整个京师像是笼在烟纱之中。 下雪了,这是景泰四年第一场冬雪! 朱见深穿着一身素色撒曳和貂绒袄子,外面披着一件猞猁狲大裘,下了步辇,在乐礼、李芳的搀扶下,向奉节殿走来,身后跟着吕平、易千军、李东阳和谭纯。 昔日的朱墙碧窗全被裹上素缟,与纷纷扬扬的白雪混在一起,更添肃穆。站在殿门两边的内侍,也是一身孝色,落在身上头上的雪,几乎都看不出来了。 刚走进殿门,有凄厉的声音迎面传了过来:“你来干什么?是你害死了济儿!” 第五十章 镇国将军(一) 杭皇后穿着素色的貂绒袄袍,发了疯似地冲了过来,抓住朱见深的双肩,怒不可遏地问道:“你来干什么?你这个灾星,你这个祸星,是你害死了济儿,是你克死了他。” 朱见深站在那里,任由杭氏来回地摇晃自己,对着自己不停地哭嚎。乐礼和李芳跪在两边,低着头,双手却牢牢地扶住朱见深的身体。 吕平、易千军、李东阳和谭纯跪在后面,默然不语。 听着杭氏的哭诉,朱见深想起堂弟的样子。 圆圆的脸,笑眯眯的眼睛,真诚的笑容,一天到晚总爱黏在自己身边,再嫌弃也不愿离去。 他闭着眼睛,泪水缓缓流在被冻得发红的脸上。 “老三*,我不会再嫌弃你了,你想跟我玩,就来吧。”朱见深喃喃地说道 看着泪流满面的朱见深,听着他说的那句话,杭氏泪水汹涌而出,拍打的手越来越无力。最后,她退后几步,坐在雪地上,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 朱见深继续往前走,李芳和乐礼连忙站起身来,扶着他。 吕平、李东阳、易千军、谭纯向杭氏行了一礼,连忙跟在朱见深后面。 殿中间摆着朱见济的灵柩,前面的桌子上摆着祭品,正中摆着一块七尺神主:“大明怀献太子讳见济神主”。 朱见深接过一束香,跪在神主前,连磕三个头。方义、李芳跟着一起磕头,然后起身把朱见深扶起,搀到香炉前,把香插上。 “小胖子,”朱见深轻声道,想对着神主说两句,却不知道说什么。 想起朱见济的样子,他悲从中来,眼睛又满是泪水。 “谢谢你的剑!”朱见深最后轻声说了一句,躬腰作揖,转身离去,站到一边。 “小的奉太后旨意,前来给怀献太子进香,神主灵采,早登极乐!”吕平跪在神主前,手捻一捧香,恭敬地拜了三拜,在跪行上前,把香插进香炉里。 易千军跪在身后,恭敬地拜了三拜。只是他没有上香。 礼毕后是李东阳、谭纯上前跪拜进香。 朱见深正要转身离去,猛地看到朱祁钰站在一边。 “皇叔。” 朱祁钰瘦了许多,双脸微凹,颧骨高耸,眼睛陷在眼窝里,更加深邃。目光冰冷,直勾勾地看着朱见深。 朱见深毫不畏惧,直直地看着朱祁钰,两人相隔不到一丈,四目相对。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弥漫在整个天地间。风卷着雪,吹过宫墙飞檐,不停地拍打着门窗,不得进就绕过殿角,从旁边呼啸掠过。 李东阳、谭纯、李芳、方义行过礼后,站在旁边惶然不安地看着两人。就连一向从容不迫的易千军也显得有些紧张。 过了许久,朱祁钰终于开口了。 “去吧。” “是,皇叔,侄儿告辞了。”朱见深行礼后转身离去。 朱祁钰站在台阶上,目光盯着朱见深的背影。 “陛下,外面天寒,请进屋去吧。”王诚焦急地劝道。 “王诚,你说天命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朱祁钰突然开口问道。 “天意难测,小的愚钝不知。”王诚答道。 “依朕看,那就是狗日的贼王八!”朱祁钰一边骂着,一边流着泪。 远处,朱见深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走在巷道里,前后左右都无人,只有朱见深一行人。 “刚才好吓人,真担心皇上一声令下,把我们全部拿下。”李东阳心有余悸地说道。 “不会的,皇叔不会的。”坐在步辇上的朱见深摇摇头说道。 “为什么?”李东阳不解地问道,“殿下,现在有很多人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要是听进去一两句,殿下就危险了。” “你们看着大雪,”朱见深指着天地弥漫无边的大雪说道,“像什么?” 众人纷纷抬起头。 “嗯,像幔纱。” “像柳絮。” “像木棉花。” 朱见深摇了摇头,“不,它像一座樊笼。皇叔不会杀我泄恨,是因为他跳不出这樊笼,挣不脱这桎梏。” 其他人不明觉厉,李东阳和李芳陷入了深思。 “殿下,这樊笼和桎梏到底是什么?” “你们还记得父皇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吗?” “《礼记》?” 朱见深点点头,李东阳不再问了。 李芳想起,那本太上皇送的宋版书,被殿下给烧了。他心头一动,明白了些东西。 景泰四年转瞬而去。 由于朱见济的病逝,景泰五年的元旦和上元节,宫里都是冷清地度过,一直到了三月份,悲伤才渐渐逝去。 “悲者不可为累欷,思者不可为叹息!”从西苑马场练习骑射回来的朱见深,抬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悠悠地说道,“逝者已逝,活着的还得好好活下去。” “殿下说得没错。活着的,还得好好活下去。当初土木堡之战,几万人,就像割麦子一样倒在地上,烂在泥里。兄弟、好友,活生生的人都变成了一堆堆烂肉。那个时候我真想往自己的脖子抹一刀。” 易千军跟在身后,徐徐地说道。 “刀子在脖子上比划了十几下,就是拉不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想明白后,就算后来我治好伤,净了身,也没有再想去死了。” 朱见深转过身来,看着他说道:“没错,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回到自己的院子,搽洗了一下,换了一身衣服,赶去东偏殿配阁上课。 一进门就听到李东阳兴奋地说道:“殿下,今天早朝御史钟同、章纶联袂上书,痛陈时弊,并请复立殿下为太子。奏章被抄了出来,贴在墙上,传得沸沸扬扬,纷纷叫好。我也抄了一份。” 说完,李东阳递过来一份。 朱见深接过看了一遍,脸色变了,顺手递给酆化雨。 “殿下,哪里不对?”李东阳问道。 酆化雨看过一遍,脸色微微一变,摇了摇头。 李东阳追问道:“老夫子,到底哪里不对?” “还是让殿下跟你解释吧。” “这份奏章太过了,尤其是这句话‘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简直在往皇叔的伤口里再捅一刀。”朱见深摇头说道。 “可这些都是忠义之言。”李东阳不服气地说道。 “忠义之言?我都有些怀疑钟、章两位是不是故意触怒皇叔,以邀直名。做任何事,包括进谏,都必须有结果,哪怕是坏结果也行——至少知道此法错误。那才是做实事,务实。只是嘴巴说说,哪怕说得再轰轰烈烈,也是虚,只是务虚。” 朱见深解释道,“钟、章两位御史,真是好心办坏事。皇叔对我的怨气原本快要散了,这份奏章一上,恐怕又会再生怨恨。” 李东阳脸色一变,“那怎么办?” “皇叔应该下朝了,我们去路上等他。” 朱祁钰坐在步辇上,双手紧握,胸中一团火几乎要把他烧焦了。 没错,钟同、章纶的奏章让他无比地愤怒,尤其是“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那句。 当时要不是还有最后一缕理智拦住,他已经叫人把这两人拖下去,当场杖死。 朱祁钰突然发现步辇停了下来。 “怎么了?” “沂王殿下在路边恭候陛下。”伴随内官高平答道。 *朱见济在堂兄弟里排行第三。 第五十一章 镇国将军(二) “叫他过来。”朱祁钰想了下,吩咐道。 “是。” “臣朱见深拜见皇叔陛下。”朱见深被人引到跟前。 “你找朕有什么事?” “陛下,侄儿刚刚见过御史钟同、章纶的奏章抄件。” “消息传得挺快的。”朱祁钰揶揄地回了一句。 “侄儿住在紫禁城仁寿宫里,并没有禁绝内外。”朱见深毫不客气地答道。 “哦,那又如何?”朱祁钰已经习惯了侄儿的这种答话风格了。 “侄儿怀疑两人是故意触怒皇叔,以邀直名,恳请皇叔不要遂了他们的愿。”朱见深恳求道。 “哦,”朱祁钰冷笑道,“你是在为他们求情。” “皇叔打落牙和血吞,可那些御史最爱的就是得寸进尺,一涌而上,后面类似的奏章会源源不断地递进来。早晚皇叔会按捺不住。侄儿不愿因为自己让皇叔名声受损,也不忍见到忠臣受罚,所以诚请自罚。” “自罚?你倒是油滑得很,刀切豆腐两面光。说,你要自请什么惩罚?罚酒三杯吗?”朱祁钰不屑地问道。 “侄儿性情乖张,言行荒诞,多有不合藩王臣子之举,为正国法,为肃明律,臣自请降爵镇国将军,广州安置,以儆效尤。” 朱见深郎朗的声音,在御道里回响着,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滚动着。 降爵镇国将军,广州安置,这在宗室里算是很严厉的惩罚了。尤其是广州安置,岭南瘴疫之地,等于是流放千里。 朱祁钰盯着朱见深,目光锐利,想把他脑子里真实的想法挖出来。 这个侄儿,以前总是让自己觉得匪夷所思。但是经过几次后,却又发现这匪夷所思底下藏着深思远虑。 自此后,朱见深再匪夷所思的言行,朱祁钰都要先在心里想一想。 “此去广州,路途遥远,行旅艰辛,你真的要去?”朱祁钰语气缓和地问道。 “皇叔,侄儿离开京师一段时间,不让皇叔见到,或许更好些。” 朱祁钰闭上眼睛,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了下来。 “没错,每次看到你,朕的心情百感交集。恨为何死的是济儿,偏偏又想见到你,因为见到你如见到济儿。” “所以侄儿希望离开京师一段时间。有些悲伤,需要时间来平复。” 朱祁钰默然了许久。看向朱见深的眼神,先是冷硬,中间百感交集,随即变得柔软温和。 “好,朕准了。再说说你的要求。朕知道,你不会无的放矢。” “臣请陛下免钟同、章纶一死。” “朕没有想过要杀他们。” “皇叔,有些御史就是这样,得寸进尺。陛下越宽仁,他们的言辞就越狂悖。侄儿担心,皇叔会有一天被他们激怒,降下雷霆天威。” 朱祁钰突然笑了,“你比他们更会做臣子。好,朕记住了,免他们一死,不会让他们的小心思得逞。要是快忍不住,就干脆免了他们的职,解押回乡,省得再呱噪。” “侄儿谢皇叔。” ... 孙太后听朱见深说完,猛地站起起来,厉声道:“不行,绝对不行!老身绝不会答应!” 酆化雨在旁边轻声说道:“太后,请听殿下如何说。” “皇祖母,现在这局面其实更凶险。我们这边很多人,以为胜券在握,纷纷上书复立我为太子。其实这是在给孙儿招祸。” 朱见深解释道。 “皇叔自诩正值壮年,认为还会有子嗣,不肯就此认输,复立我为太子。” “不甘心认输?”孙太后轻轻冷笑一声,“倒是可能。深儿你继续说。” “我们这边不停地上疏,皇叔那边不甘心,两边对立,矛盾越积越深,到最后爆发了,吃亏的还是我们,是孙儿啊!” 孙太后坐回到座椅上,看着朱见深,缓缓地问道:“深儿,那你知道,离开老身,远赴广州,一路上会有多少凶险吗?” 朱见深笑了笑,“孙儿知道。离开皇祖母的庇护,离开戒备森严的紫禁城,很多人都会蠢蠢欲动,欲致孙儿于死地。还有一路上,会发生各种难以预料的意外。只是...” 朱见深的神情变得无比郑重。 “《荀子.哀公》有云,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父皇未知疾苦危急,才有土木堡之憾。” “皇祖母常常给孙儿讲太宗和宣宗皇帝的事迹,两位先帝少年经事,治军理政,行走各处。大明山河,黎民百姓,通过眼睛活生生地映在他们心里,进而才有不世功业。孙儿想效法先祖。” 孙太后迟疑未决,酆化雨开口劝道。 “太后,‘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殿下身负天命,受太祖点化,当行革运之非常事,建兴明之非常功。见机在南,潜龙利行。老夫陪殿下去广州走一遭。” 孙太后最后下定了决心,当即做起安排。 “好,有酆师傅陪着,老身也放心。嗯,方义、李芳、乐礼都带着。光万贞儿一名宫女不够,吴喜儿也跟着一起去。” “易千军和谭纯也去。再叫兴安从四卫和勇士营里,选出精干校尉三十,骁勇军士三百,以为护卫。酆师傅,你和易千军一起去选。” “还有,你既然要远行,明天就跟老身去一趟南宫城,见见你亲爹、嫡母和亲娘,告个别。” “是!” 坤宁宫,杭氏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晴不定。 心腹内官杨品站在她身边,低着头,等候吩咐。 “皇上下旨了?” “是的娘娘,旨意已经传到内阁。朱见深性情乖张,言行荒诞,多有不合藩王臣子之举,为正国法,为肃明律,着除沂王爵,改授镇国将军,安置广州府居住,赐郡王俸禄...” 听完杨品的话,杭氏惨白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笑容,“好,好!这个混世魔王,这个克星,被皇上流放去了广州,好!杨品,你过来!” 杨品连忙把头凑了过来。 “你传话给本宫的兄长,叫他如此这般...” 杨品用心记在心里,然后答道:“娘娘放心,小的一定把话传给杭千户。” 第五十二章 离京 景泰五年四月二十六,通州运河码头上,停靠着六艘官船,最前面的那艘官船上挂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镇国将军朱”。 中间最大那艘官船的船舱里,朱见深身穿一套青绿色箭衣,头戴大帽,脚蹬鹿皮靴,坐在座椅上。 旁边坐着酆化雨、李东阳。 “李神童,你不在顺天府学好好学习,跟着我乱跑什么?”朱见深嫌弃地说道。 李东阳笑嘻嘻地说道:“顺天府学那几位夫子,学识哪有酆师傅高深,跟在他身边一年,学生就胜过读十年书。再说...” “皇上把石渠和约斋两位先生派在殿下身边,我更要来了。” “王恕和马文升都是进士出身,文章闻名天下,又善理事务,东阳跟着他们学习,确实胜过在顺天府学。” 酆化雨笑着答道。 “顺便你了,反正你老豆交了伙食费,签了生死自负契约。”朱见深懒得理他了,隔着窗户问道,“表兄和舅舅来了没有。” “殿下...” “叫将军,现在我是镇国将军,不是沂王了。” “是将军,”方义连忙改口,“钱大人来了,正在安置行李,过会就来见礼。周大人还没见踪影。” 朱见深跟着祖母去南宫城见过父皇、嫡母和生母,告知被“贬”广州一事。钱氏和周氏都十分担心,叫人传出话来,叮嘱娘家人跟随朱见深南下,一路好生照顾。 等了一会,钱雄过来了,他才十四岁*,是钱氏二兄钱钟之子,长得敦敦壮壮,看着十分地憨厚。 钱氏的两位兄长钱钦和钱钟同在土木堡身陨。钱钦无子,钱雄现在是钱家的独苗,居然愿意跟随朱见深踏上凶吉未卜的南下之路,这让他心中十分感动。 “表兄,”朱见深连忙上前见礼,“南下广州,千山万水,怎敢劳烦你一路伴随?” “殿下,” “表兄,我现在只是镇国将军。” 钱雄笑了。 “将军,姑母交待我说,我们亲如一家,越是危难之际,家人更要互相扶持。而且姑母也说了,酆老夫子、易先生,以及石渠和约斋两位先生,都是旷世英才,能跟在身边,学得些皮毛,也受用一生了。” 钱门家学丰淳,就算遇到大劫,也能延续百世,香火不绝啊。 朱见深拉着钱雄介绍:“来见过酆先生。” “见过酆先生。” “这位是顺天府学诸生,北直隶神童李东阳,也是我的同窗好友。” “见过李贤弟。” “见过钱兄。” “易先生去请石渠和约斋两位先生了,马上就到开船启程的吉时,我们先聚一聚,互相见见面。” “好的好的,在下急切地向见到石渠和约斋两位先生。” 很快,王恕和马文升被请到。 王恕三十多岁,国字脸,眉浓如山、眼亮如星,三绺髭髯,长得非常雄壮。往那里一站,犹如寺庙的降魔韦陀像,不怒而威。 马文升二十多岁,长脸,眉淡眼细,但格外有神。下巴一绺山羊胡。身形挺拔,就是有点清瘦。 “石渠先生,约斋先生...”朱见深给大家做了一番介绍,互相见礼后,请大家坐下。 “马上就要开船启程,咱们先聚一聚,互相见个面,熟悉熟悉。此次南下广州,路途遥远,也不会太平,为了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我先做下安排。” 朱见深不客气地说道:“石渠和约斋两位先生,你们虽然是朝廷命官,但是内阁奉皇上上谕说的明明白白,两位是在下的属官。虽然委屈两位大才,但是既然大家同在一艘船上,就得同舟共济。” “王恕,请为长史,为佐官之长。随行内外事务,由你处置。” “马文升,请为从事中郎,对外联络,往来书信,由你处置。” “易千军,请为司马,随行警戒由你负责,京营调拨的三百名军校,由你统辖。” “钱雄为校尉,方义为军侯,各领十人,轮流负责宿卫和刺奸。” “李东阳、李芳,为掾属,掌机密文字。” “酆先生请为内史,宿内之事,请你负责。黄门和宫女,都请你帮忙看护。” “这些官职,都是私设,不是朝廷官轶,当不得真,只是为了明晰各人的职责权限而已。” 众人一一答应。 王恕和马文升对视一眼,心中激起波澜。 京师儒生士林中有传闻,说这位前太子性情乖张,言行荒诞,是个十足的纨绔废物。 王恕和马文升原本不信,七八岁孩童,能顽劣到哪里去,只需好生教诲,定能纠正成才。 但是今日一见,却发现与自己猜想的相差太远。 坐在上首,发号施令,委职任命,井井有条。这份沉着从容,跟军中将军一般。 看这份举止和气度,是八岁孩童?是乖张荒诞的顽劣纨绔? “殿下,哦,将军,我呢?我还没有职位任命!”乐礼举起手说道。 “你啊,任命你为内史长秋,酆先生的助手。酆先生的助手哦,这可是重用你啊。” “谢将军!”乐礼高兴地应道。 旁人都会意地笑了。 “将军,吉时到了,可是你舅舅周寿还未到。”易千军说道。 “不等了,传令开船!”朱见深毫不迟疑地下令。 “是!” 东城一处院子里,周妃的大兄,朱见深的亲舅舅周寿坐在桌子前,对着满桌的美食,正在狼吞虎咽。 他的弟弟周彧坐在旁边,担忧地问道:“大兄,你真得不去?妹子可是交代过,要你陪着去广州。” “广州那么远,还要坐海船,我吃那份苦干什么!我得了他们朱家什么好处?爹爹只是一个试百户,我只是小旗,你只是校尉,饿不死也吃不饱,用得着拼命吗?” 周寿啃着一只鸡腿,嘴里不屑地说道。 周彧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大兄,那可是我们亲外甥。” “亲外甥又如何?我对自己亲儿子也就那样!” “大兄,大家说,他可能要做太子。” “等他做到太子再说。”周寿不屑地说道,“现在去凑什么热闹?我们只管好生等着,他要是做不成太子,还惹了祸事,我们不沾身,也少了几分牵连。” “要是做了太子,我们妹子是他的生母。亲娘舅啊,这份血缘是斩不断的。不要说做太子,就是当上皇帝,也得认我们这两个舅舅!” 周彧深以为然,翘起大拇指赞叹道:“大兄果真是神机妙算。” 乾清宫偏殿,正在批阅奏章的朱祁钰抬起头。 “王诚,深儿的船该开了?” “回皇爷的话,看时辰,差不多要开了。” “走了好。朕看得明白,深儿是天家的千里驹,离开京师这个是非之地,对他有好处。” 说到这里,朱祁钰看着殿柱上金龙,缓缓地说道:“真要是天绝朕,意属深儿,那朕也认了,到时再召他回京。” “是。” “传谕给内阁,钟同、章纶一个安排去云南,一个安排去甘肃。深儿是看透这些人了,一身的本事,全在那张嘴上。朕就要派他们去边远之地,处理繁杂琐事,看看他们还有没有空来触怒朕!” “遵旨!” 通州码头上,六艘官船扬起大帆,船桨也在工头的喝令声中,整齐地划动。船只缓缓起航,顺着运河依次向前行驶。 一艘官船与它们交错而过,王文站在船头上,心情澎湃地看着远处的京师城。 我又回来了! 一转头,却看到了那面“镇国将军”的旗号。 他! 王文心头一惊,这一位出京了? 猛然想起好友门生在书信里提及的,这些日子京师朝野的传言:皇后为了铲除沂王,这位对太子最大的威胁,在他生日宴会上下毒,不想一并误伤了太子。然后太子薨,沂王存。至此,大家都明白,谁才是天命所归! 王文看着那面大旗,心中冷笑:不明天理的痴民愚夫,知道什么是天命? 在他的目光中,大旗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波光粼粼的运河河面上。 第一章 第一站天津卫 广西梧州城关帝庙,现在被征为两广总督衙门。 在后院的一间书房里,两广总督王翱、广西按察使项忠、右军都督兼两广总兵官柳溥身穿官袍,头戴乌纱,正围在桌子前,看着一张手绘的地图。 给三人讲解的是一位身穿青色道袍、梳着道士发髻的年轻人,正是文应龙。 在房间一边,僧人模样的杨戬站在那里,时不时摸了摸油亮的光头,回忆起曾经的满头乌发,一脸的生无可恋。 “三位大人请看,这条粗线是广西的大血脉,西江。自梧州以上,到浔州分为南北两路,北路为黔江,到象州又分两支...” “南路为郁江,出浔州入南宁府,在宣化以南一百六十里分左右两江。右江直驱云南,左江盘绕出思明府...” 文应龙指着地图上,详细讲述着沿江各处。哪里险要,哪里富饶,哪里荒凉,哪里人口聚集,哪里有码头开阜,哪里有渡口索桥... 王翱听得连连点头:“翔翼和杨壮士,乔装为道僧,沿江深入,费时经年,历经艰辛,才得此舆图。有此物,广西山区的底细一目了然。” 项忠脸上也满是赞许,还有一些自傲,毕竟文应龙两人是他推荐给王翱的。 柳溥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地图上收回来,“王大人恩威并施下,广西各州山民悉数归附,现在用不上,将来定能用上了。” 听到这里,王翱眉头一皱。 “老夫也担心这点。来,大家都坐,杨壮士也请坐。广西各州县瑶僮山民,不服王化,时附时叛。内阁陈公寄有书信,说皇上有意召我回京,询问善后之事。苦恼,苦恼!” 项忠连忙说道:“王公此去京师,迁为天官,可喜可贺。” 柳溥也连忙拱手祝贺了一番。 项忠继续说道:“王公,你回京后,广西就缺了镇海神针,撑天柱石,恐有反复啊。卑职和柳都督,才能有限,镇不住这局面。” 王翱捋着胡须,明白项忠话里的意思。 他原是广东按察副使,这一两年弹压瑶民、绥靖地方有功,被自己保荐为广西按察使,直接成为自己的佐官。 此人足智多谋、颇有胆略。土木堡之役被瓦剌军俘获,一介文臣居然挟马逃脱。又干练戎务、敏于政事,可以大用。 只是资历尚浅。 柳溥是武将世家出身,勋贵之后。 其父安远侯柳升征安南中伏身亡。他本人从军以来跟着南征北战,后长期镇守广西,对广西一带的情况非常熟悉。 虽然少将略,但廉正谨慎,堪能守成。 自己去职后,他两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会失去广东的支持——那边不会给两人面子,推诿拖拉,无所不用其极。偏偏广西驻军,粮草辎重,无法自足,完全仰仗广东。 这一点,三人心里都有数。 “老夫思前想后,决定举荐前右副都御史马景高马大人继任。他宣德年间即入仕,以监察御史整饬宣大总督兵备,巡按陕西、淮阳、徽州等处,后又以右副都御史参赞甘肃军务。期间因御史弹劾谎报军功,以病乞辞,致仕在乡。” 项忠和柳溥对视一眼,各自安心。 王翱是棵大树,为两人遮风挡雨。他去职后,两人的资历和身份,无法对广东那边如臂使指。那边一旦有懈怠闪失,广西这边就是孤军悬外。 吃上一场败仗,两人就可以相约去吃老米饭了。 “马大人,末将听说过。事理明允,持公望重。”柳溥说道。 “马大人是科道前辈,出参戎务,用靖边疆,素有名望。他继任总督两广军务,可谓是众望所归。”项忠附和道。 王翱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一文一武,分领广西绥靖军政事务。苦活累活,得你们去做。一旦有事,你们得冲在前面。你们安心了,这广西的局势就不会有变。” 说完他转向文应龙问道:“翔翼深入郁江地区一年多,踏遍十万大山,熟知各处情况,你与我们说一说。” “是,王公。我乔装道士,兼做游走铃医。杨戬兄装作僧人,兼作佛事法会。郁江地区,瑶僮山民,有心向佛,敬重和尚。虽不信道教,但对游走铃医多有需求。” “学生出自潮州,又在广府读过几年书。口音沟通方面,并无多少障碍。一路行走,虽有艰辛凶险,但无大碍,还算顺畅...” 文应龙侃侃而谈,将浔州、南宁府、思明府等地的地形人文,一一详述。 “三位大人,学生觉得最值得注意的是思明府。此地与安南黎氏的凉山府交界,左江在那里的一段叫龙江,上可直通安南黎氏凉山府地区。两边世代姻亲,往来不绝...” “学生亲眼目睹,安南黎氏的诸多货品,粮食、棉布、兵甲,顺河而下,直抵思明州,再顺江而下,直入南宁、浔州,散去各处。” 听到这里,王翱挥手打断他的话。 “陈阁老的书信里叫老夫暗访,浔、梧、南宁等瑶僮山民,是否有与安南黎氏勾连的行迹?他说安南黎氏为了牵制大明兵力,可能暗中支持广西山民作乱。翔翼刚才所言,恰恰证实了这番猜测!” “有安南黎氏在背后暗地里支持粮食和兵甲,郁江地区的瑶僮山民,才会有恃无恐地屡次作乱,屡剿难靖。” 众人大吃一惊,项忠不敢置信地问道:“陈阁老是不是根据锦衣卫细作的情报,推测出来的?” 王翱脸上露出难以明言的奇怪神情,摇了摇头:“他是听别人提及的,然后在信里顺手提了几句。” 众人面面相觑。 项忠无比敬佩地问道:“王公,请问是哪位大才,能洞烛机先,明察千里,着实叫人敬佩!” 王翱迟疑一会,答道:“是原沂王殿下,现镇国将军。他与怀献太子说起此事。然后陈阁老去东宫授课时,听怀献太子提起。” 众人目瞪口呆。只觉得一道道天雷排着队,从自己的头上滚动炸开。 ... “石渠先生,约斋先生,此言差矣!”朱见深坐在官船船舱里,毫不畏惧地对王恕和马文升进行反驳。 “吏治光靠礼教道德和目前的科道监察,是远远不够的。这只是治标不治本。或者说,吏治,永远做不到治本,只能尽量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 王恕和马文升被朱见深的一番话,说得脑子嗡嗡的,就像是把他们两人直接丢进了马蜂窝里。 两人低着头,斟酌着反驳的话语,酆化雨笼着手走了进来。 “殿下,天津卫到了。卫指挥使和几位千户,镇守内官和巡军、巡河、巡盐几位御史,都在码头上等候。” 朱见深站起身来,拍拍手说道:“两位先生,我们都聊饿了,去吃大餐去!” 第二章 天津卫是个好地方 朱见深一行人,直接进了天津卫指挥使司。当地官员,以衙门为分,轮流宴请。 而今朝中局势波诡云谲,地方上的官员们秉着谁也不得罪的心态,热情款待,极尽地主之谊。 做事要做全套,吃完饭,当然还得再送礼。 只是在送礼上,地方军政官员们,着实花费了一番苦心。 镇国将军,年龄太小,送美女和金银珠宝,怕他体会不到大家的诚意;送玩具吃食,又体现不出大家的诚意,反而会惹人笑话。 “诸位,本将军知道你们的拳拳诚意,只是美女嘛,我还用不上;金银珠宝,我现在又不缺;其它土特产,你也不知道我喜不喜欢。所以干脆一点,你们什么都不用送。” 朱见深干脆挑明了,对着在座的数十位天津三卫军政官员说道,然后指着旁边坐的王恕和马文升,又说道。 “石渠先生和约斋先生,想必大家都认识,科道的前辈,写得弹劾奏章,无出其右。能让贪奸之徒‘垂死病中惊坐起,悔恨当初不法事’。所以,还是不要让两位先生,浪费纸张笔墨。” 在座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葫芦卖的什么药。 不要说他们,连被突然推到前面来的王恕和马文升,也有些措手不及。 镇国将军的行事风格,我们需要时间适应啊。 吃完一顿,朱见深就带着众人在天津卫逛了起来。 天津三卫,虽然还是军卫编制,但是码头、货栈、商铺、旅馆、酒楼、税所等各种设施,种类齐全。 街道繁华,人头涌动。旗幡如云,商贾辐辏。 “天津卫从前元时期,就是漕粮输京的转运枢纽。太宗皇帝靖难,听说就是从这里誓师出发的。” 李东阳就像一位喜欢当众嘚瑟,以博老师青睐、同学敬佩的优等生,侃侃而谈。 “酆师傅,是这样吗?”朱见深转头问道,众人也跟着转头,齐刷刷地看向酆化雨。 “殿下,太宗皇帝靖难时,老夫待在南京宫里。” “嗯,你不是道衍和尚的学生吗?怎么还待在南京宫里?”朱见深有些好奇。 酆化雨笑了笑,没有答话。 靖难三年,太宗皇帝打进南京,夺了侄儿的皇位,原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底下不知道掩盖着更多的隐秘。 朱见深也懒得去追问,转头指向天津卫码头,“天津三卫,应该改设州县。它不应该是军事中心,而应该是交通中心,进而成为京畿的经济中心。” 王恕眼睛一亮:“经济中心,经邦济民中心?” 朱见深看了他一眼,继续转向码头,“石渠先生如此定义经济,过于模糊。本将军认为,经济是利用各种物资和工具,生产出人们吃住穿行等需要的商品。说白了,就是创造财富。” 王恕和马文升对视一眼,马文升拱手道:“能否请殿下举例一二,让在下和石渠先生,理解得更透彻些。” “嗯,农民在田地耕种,出产稻麦麻棉,是经济的一种,可归类为农业;挖矿冶炼,纺纱织布,也是一种,可归类为工业;船舶贩运,车马转送,也是经济的一种,可归类为运输业;店铺商贾,挑担货郎,也是一种,可归类为商业...” 朱见深刚说完,李东阳在一旁补充了几句。 “这是殿下治究万事万物之理的方法,先深究其根源本质,再析出共同特性,归纳总结。再从此特性推演天下同类...” 李东阳仰着头,越说越得意:“此法名叫归纳演绎法,窍门落在逻辑二字上,嗯也就是因果。以此法,世间的万事万物,都能一一推演出其本源。” 马文升一脸的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是大受震惊的样子,开口问道:“殿下是如何学到此法的?” “我喜欢胡思乱想。有回听到朱子的格物之说,然后对着花园里的花木,以求格物。格到最后,眼花头晕,差点昏过去了。于是就想啊想,到底该如何格物?日思夜想,有一晚上做了个梦,仿佛被人点化了一般,开窍了。于是便一理通百理通。” “原来如此。”马文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相比马文升的大受震惊,王恕显得很平常,只是捋了捋胡子,说了句:“有些意思!” 嗯,人家是关中大儒,很早就名满海内。自己这些论点,可能只是觉得新颖独特而已。 朱见深一行人身穿偏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并不显眼。 先去码头,询问码头苦力脚夫,一天能扛多少货物,能得多少钱。家里有多少口人,这些钱能不能养活。 脚夫见到朱见深一行人气度不凡,也不敢拒绝隐瞒,老老实实回答。 李东阳和李芳轮流用炭笔和小本子记录下朱见深与人的问答。 方义、乐礼随身带着包子馒头等吃食,脚夫们答得详尽,朱见深手一指,便送上一份,脚夫苦力们千恩万谢。 然后上船去,询问船家,从哪里来,用了多少日子,运费多少...找到随船的货主,又问载的什么货,哪里产的,货值多少... 船家和货主原本不想答,但是看到镇守内官、指挥使、御史、千户穿着便服,恭敬地跟在后面。平日里擅威作福的关市税吏,都挤不进圈子里来,连忙老实回答了。 朱见深扫了一眼人圈外面的税吏,又问船主和货主,是如何收税的,按什么标准收,要收多少。 急得税吏在外面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你们人太多了,而且你们各有守职,犯不着跟着我浪费时间,都散了吧。嗯,怀公公留下。” 众官吏左右看了看,几位御史拱手道:“将军,卑职先回署理事去了,告辞!” 接着几位指挥使和千户商议一下,留下一位千户,其他的也告辞了。 那些低级官员和小吏们也跟着一哄而散。 “怀公公,你原名什么?”朱见深把天津卫镇守内官怀恩请到跟前,问道。 “小的原名戴,山东高密人,宣德年初入得宫。” 依然笼着手的酆化雨突然开口道:“怀恩族兄戴纶,原为兵部侍郎,因罪被宣庙先帝下诏处死。戴纶叔父河南知府戴贤、太仆寺卿戴希文皆被抄家系狱。戴希文就是怀恩之父。受此牵连,怀恩以幼童入宫,伺候过上皇,被赐名怀恩。” 怀恩脸色不变,恭声道:“族兄不知天威,才有此惩罚。” “你这是无妄之灾,受到牵连的,不必介怀。现在你活得不是挺好的吗?有机会寻一寻族中亲眷,入嗣香火,也不枉你为戴家人子一场。” 怀恩脸色郑重,长作一揖:“谢殿下!” 朱见深又转头看向剩下那位千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属下叫张杰。” “张杰?”朱见深眉头一挑,“名字好熟啊。” 李东阳上前在耳边嘀咕了几句,朱见深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第三章 实地考察 “哦,你不是锦衣卫千户吗?号称锦衣卫第一破案高手,怎么转到天津卫来了?” 朱见深开口问道。 张杰一脸的苦笑,“锦衣卫办事不力,被皇上降旨责问。小的就转来了天津卫。” “哦,听说过。听说你们夏指挥使,卷着包袱去肃州卫啃沙子去了。嗯,你怎么来了这里?破案第一高手,能力大,责任也大,内阁和兵部会轻饶了你?” 张杰喏喏不敢答。 “张千户出自英国公府。”轻飘飘地传过来一句话。 朱见深一转头,看到酆化雨笼着手,身体挺拔,双目有神,像座探照灯似的。 “英国公府,”朱见深若有所思,“想来跟谭纯差不多吧。也好,本将军的伴随里,缺了一位千户。马先生,请你执笔给兵部写封文书,请他们下道札子,把张千户调给我用。” “嗯,告诉于少保,要是不答应,我就转回京去,蹲在兵部门口哭,打着滚地哭。我才八岁,心智不健全,可以理解的。” 人家拿着精神病人鉴定书横行无阻,我当然要把八岁孩童的优势充分发挥。 现在的大明,尊老爱幼的优良传统还没有丢! 张杰和怀恩看得目瞪口呆。马文升轻轻叹了一口气,居然没有阻止,还一口应了下来。 朱见深一行人走进街道,每家商铺都进去逛逛。 每家铺子都会问一问,货从哪里进来的,哪些货品最好卖,一月能卖多少... 掌柜的都是精明人,朱见深一行人虽然穿着普通,但是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官家身份。不敢怠慢,小心应对着。 “贵店铺里的货品,有没有季节性?比如这薄的纱布,是不是夏季卖得多?” “对对!”掌柜的连连点头。 “有哪些?” “比如这个,春季卖得特别好;比如那个,秋季卖得好...” “你们从苏州、松江进来棉布,同样是棉布,同样厚度、长短,哪里的卖得好?” “松江枫泾、朱泾两镇的标布,苏州娄塘镇的斜纹布,非常好卖,卖得比其它地方的棉布要贵一两分。” 朱见深点了点头,又说道:“掌柜的,听你刚才说,你应该是北直隶最大的棉布商?” “没错!好叫官人知道,我家的棉布,除了北直隶,辽东、宣大、延绥、宁夏都有出,建州海西,还有漠南、漠北,都能看到咱家的棉布。” “给你一个建议。标布和斜纹布品质好,你可以想两个名字,比如鸿雁、金山塔之类的,再画个图案,一起印张纸。标布和斜纹布,每匹、每包都贴上。久而久之,人家不会记得枫泾、朱泾两镇的标布,或者娄塘镇的斜纹布,只会记得你家鸿雁、金山塔的布。” 掌柜的越听眼睛越亮,听到最后,忍不住抓住朱见深的肩。 “小官人真是经商奇才啊,以后一定成为陶朱公的!” 朱见深笑了笑,指着掌柜的说道:“给你一个点石成金的法子,你送我两匹布。” 掌柜毫不犹豫地答道:“没问题。两匹布少了些,再送给小官人几匹。” “不必了,标布和斜纹布各给我一匹。我要对比一下,人家凭什么能卖得贵。” 掌柜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小官人要是搞明白,我家愿意出重金买下。” “哈哈,再说吧。” 看着朱见深一行人离去,掌柜砸吧着嘴巴,轻声说道:“得赶紧跟东主写份信,请他注意着点。这位小官人要是进了我们这行。那就是老虎进了羊群。” 旁边有位伙计不在意地说道:“掌柜的,没有这么邪乎吧。” 掌柜指着朱见深背影问道:“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 伙计想了想,老实答道:“光着屁股和泥玩!” “呵呵—呵呵!”掌柜冷笑几声,不再说话。 伙计也听出意思来,脖子一缩,不敢再说话了。 走了二十几家铺子,朱见深问怀恩,“你在天津卫有些时日,知不知道这里怎么征税?” “回殿下的话,天津卫课税分两种。一是在码头上征税,按船只大小,载货品类和多少抽税。” “还有一种就是关市课税。御史衙门把市面上所有的货品,粮食糖酒、棉麻丝绸、衣服鞋帽、陶瓷纸墨、日杂药材,一一列出,林林总总大约二百三十余种。以此为基础,制定收税则例,按比课税。” 朱见深点点头,看来镇守内官也肩负着监督课税征赋的职责。 “怀恩,你知道天津卫转运的货品中,哪些是大宗?” 怀恩想了想,答道:“粮食、棉花棉布、丝茧绸缎、盐和茶,这五种占转运的八成以上。” 朱见深摇了摇头,很老成地说道:“乱,太乱了!即无定制,又无良法,漏洞多多,鼠虫横行。上下其手,瞒上欺下。” “这钱税收上来,权贵的原路返还,只分百姓们的钱,三七分成,他们拿七成,国库入三成。” 怀恩脚一软,身子往旁边倒,乐礼和方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殿下,小的,小的从未有过贪墨!” “你想贪也贪不到。户部有主事在这里统管,你只是镇守内官,监军是主要职责,监税你也只能看看。” 朱见深不在意地说道。 王恕在一旁说道:“殿下既然察到弊端,为何不趁机纠偏扶正?” “我又不是裱糊匠,看到有漏洞弊端就去补一补。最重要的是搞清楚真实的现状,分析出造成弊端的根源,再去做系统性的改造。这样才能行之有效。” 马文升高兴地说道:“殿下的法子说得好。如此一来,定能根除此这些弊端!” 朱见深看了他一眼,“根除弊端?你还是快醒醒吧。再好的制度律法,只要用人去执行,都会钻空子,出弊端。我们能做的就是让弊端易查易露,让奸贪之徒违规难度增加,违法成本提高...” “如此这样,才有可能让权贵的不会原路返回,才能二八开,他们拿二,国库入八成。这样,已经算得上非常行之有效了!” 马文升沉思起朱见深的话,王恕突然问了一句:“殿下,你认为人本恶?” “石渠先生不是迂腐之人,难道你觉得人本善?” 王恕不语。 朱见深却有些恼怒。 “都说了,我不是王爷殿下,是镇国将军,你们非要叫我殿下殿下!要是被细作听到了,告我一状,皇叔又要降我的爵位不可。算一算,镇国、辅国、奉国将军,再是镇国、辅国、奉国中尉...啊!” 朱见深哀嚎道:“你们真的不要再叫我殿下了,经不起叫几次了!” 众人不由莞尔皆笑。这个时候他们才觉得,殿下真的才九岁而已。 第四章 途中 在天津卫治城转了两天,朱见深一行回到船上,继续南下。 李东阳和李芳开始整理这两日,朱见深在天津卫实地考察的记录。 他们把小本子上记录的对答和要点,整理润色,工整地誊写在册子上。 这些书册是可以翻阅的,王恕和马文升分别拿着一本翻阅起来。 “景泰五年四月二十九日上午...君问:此船自何处出发?几日到此?途经何处?船家答:船自临清出发,九日抵达此地...” 文字简白,有如口语,却通畅易懂。 嗯,这些符号有些怪异,但是加上它们之后,读起来似乎意思一目了然。 不对,这书写排版,为何是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横着来。 难怪刚才读着不对劲。 王恕提出了疑问:“殿下,此书册为何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排版。” 朱见深的眼睛眨了眨,当然是为了我看着顺眼啊。但是我不能这样说啊,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我大明尊左卑右,当然要从左开始。至于从上到下横行排版,那是因为我做梦时,见到天庭书籍都是如此排版的,就跟着学一学。” 王恕连声咳嗽,看来是被呛住了。 学天庭书籍排版,这个理由好强大啊! 怎么破?! 算了,就当是孩童游戏之作吧。 “那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马文升问道。 “这些是标点符号。逗号,表示一句话没说完,只是稍微停顿。句号,表示一句话说完。这是冒号,这是问号,分号,感叹号和书名号。” 朱见深答道。 “读书时还需要自己断句。大部分书都是言简意赅,不同的断句,读出的意思截然不同。比如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五种断句,每一种断出的意思都不同。” 王恕和马文升对视一眼,齐声问道:“哪五种断句?” 朱见深提起笔来,在纸上写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王马二人点了点头,这是正统的断句法。 朱见深继续写。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王马二人脸色微变。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王马二人的脸色有些凝重起来,这种断句读法,倒也符合前古语法,语意上也讲得通。但是如此断法,意思就变成“如果老百姓可以被支使,放任自由是不行的,必须加以引导。”就从儒家倾向法家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句话跟第三句意思差不多,只是变成了孔子自问自答。 朱见深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写下第五种断句法读出来的句子。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王恕和马文升脸色大变。 过了许久,王恕才说道:“按照殿下此断句法,把上一句接上,便是‘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马文升激动地说道:“如此一来,便是孔子说,诗、礼、乐是德化百姓的基础,定要做好。如果百姓学会诗礼乐,就任由他们去。如果还没学会,我们就要去教,让他们明白。” 说到这里,他转向王恕说道:“石渠先生,如此断句,深合孔子德教仁政、顺民应天、开启民智的教诲啊!” 王恕缓缓地点了点头,突然能问道:“殿下,你觉得哪种断句好?” “你说呢?”朱见深笑着反问了一句。 王恕和马文升愣了一下,随即会意一笑。 等了两天,等李东阳和李芳把记录整理好,朱见深审阅修改,再重新誊写完毕后,王恕迫不及地地拉着马文升找到朱见深。 “殿下,可以继续前几日的那个话题吗?礼教道德和目前的科道监察,对吏治为何只是治标,难以根除顽疾?” 朱见深欣然道,请王恕和马文升坐下,叫乐礼端上茶水。 “石渠先生,约斋先生,我们先从分析本源开始。置官府、设官吏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王恕和马文升陷入了沉思。 圣贤书里强调如何治天下,安百姓,如何仁政,如何以德治国,却没有提及成立官府,设置官吏的目的是什么。 想了一会,王恕与马文升对视一眼,先答道:“天地不仁,五伦有序,所以置官府、设官吏以明德亲民。” 有意思,王恕这句话把成立政府的外因和内因一下子讲透了。 确实厉害。 “明德亲民?老百姓真的需要官府和官吏吗?石渠先生,约斋先生,学生且问一句,没有官府,百姓能不能继续活下去?” 王恕和马文升想了想,郑重地答道:“能!” “没有百姓,官府能不能存在?” “不能。” “那就是了。没有官吏,百姓们照样知道男耕女织,春种秋收。因为他们不如此,就得饿死。所以不用劝课农桑,他们都会去劳作,以求吃饱穿暖。既然如此,那官府的意义到底何在?” 王恕和马文升低头想了想,虽然脑子里有很多个答案,但是他们知道,这些答案都有缺陷,会遭到驳斥。 “还请殿下指点迷津。”王恕和马文升不约而同地问道。 “学生不敢。两位先生,我觉得官府的意义在于公平。” “公平?” “对,是公和平。公,兼覆无私谓之公。凡是一人一户做不到,需要大家齐心协力的行为,可谓公。比如兴修水利、营造路桥等等,需要官府聚集大家的力量去做,目的还是为了大家的利益。‘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平,在于惩恶扬善,抑强扶弱。只有这样才能民睦邦宁,天下太平。” 王恕抚掌赞道:“殿下天纵英才,短短几句话,就把官府的意义说得通透。” 马文升在一旁迟疑地说道:“公,无非劝课农桑、兴修水利、兴学教化等,当为布政使司之职;平,无非维持治安、听讼断狱等,为按察使司之职。那指挥使司,有何意义?” 朱见深当即答道:“意义重大。此司是前两司的基础。布政按察两司,要为公衡平,没有指挥使司做依仗,谁听你的?” 王恕和马文升目瞪口呆,心里却敬佩不已。 这位沂王殿下可真敢说,但是说的确实有道理啊。 “两位先生,既然知道官府的意义所在,再看看现在的官府,敛赋征役,课税纳捐。除此之外,并无太大的作为。‘宣扬风化、抚安其民、均赋役、恤穷困、审冤抑、禁盗贼。’太祖皇帝定下的州县地方官职责,均赋役第一重要,其余的嘛,马马虎虎,能应付过去就行。” 朱见深继续说着让王恕和马文升心惊肉跳的话。 “头重脚轻,主次不分,长此以往,百姓们觉得,官府除了吸聚民脂民膏外,别无用处。不仅得不到它的庇护,还要受它盘剥。官民对立,纷乱不止。所以说,不弄清楚根本,任何举措的吏治只能是治标不治本。” 王恕默然了一会,开口道:“殿下觉得当如何?” 朱见深耸了耸肩,很光棍地说道:“我现在也没想明白。借着这次南下的机会,一路考察,看看大明现在的吏治到处是怎么样。边走边看,边看边想,或许能想出办法来。” 王恕和马文升不约而同地说道:“我愿与殿下一起边看边想。” 走了两天,船过沧州,朱见深一行上岸游历了一天,继续启程。 码头旁边的酒楼上,三楼临河窗户边站着两人,看着六艘官船缓缓启动,那面“镇国将军”大旗,迎风飘扬,格外显眼。 “人手都安排好了吗?”一位身着华贵的男子开口问道。 “大人放心,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们自个钻进去。”另一位男子恭敬地答道。 抬头看了一眼,脸色有些慌张,咬咬牙继续说道:“那里不是我们的地盘,需要些时间筹集人手。” “上头正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可不要误了事。否则的话,你我都活不了!” “属下明白!” 第五章 临清城 临清城,位于运河和卫河交界处。 朱见深一行人上岸进了城,被它的繁华所震惊。 “我的个乖乖,这繁华景象,不输给京师啊。”朱见深咋舌道。 “殿下,临清城南连江淮,北上京师,东汇青莱,西通洛阳。东南西北之人贸易辐辏。” 说话的是前来迎接的临清州知州燕平武。 他四十岁出头,身穿白鹇补子的青袍官服,头戴乌纱帽。 相貌白净,三绺胡子,有些稀疏。个子中等,肚子微凸,有些富态。 “故而临清城有‘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之称,人口数十万。号称通衢十三省的天下第一码头,天下大粮仓。” “天下大粮仓?燕大人,临清城一年过漕船多少艘?” “约一万到一万两千艘。”燕平武迅速答道,“每船载约四百石,一年过临清城漕粮约四百万石以上。” 厉害! “燕大人什么出身?”朱见深问道。 “回将军的话,卑职是永平府乐亭人士,正统八年顺天府会试中举,入北国子监。正统十二年吏部铨选,补了山西祁县主簿,十四年迁马邑知县。” “也是那一年,卑职奉命押粮草去宣府,途中立了些微末功劳。后又应勤王诏,奉山西三司命,率五百青壮押送一批粮草入京师,又立了微薄功劳。景泰元年迁德州同知,三年迁临清知州。” “嗯,国子监也出人才!” 朱见深点点头。 在临清城转了两天,大家已经被它的繁华震麻了。 “真是想不到,这临清城里,有绸缎铺二十七家,布店五十一家,粮店四十三家,其余各色店铺上百家。”李东阳拿着他的小本本,摇着头感叹道。 众人纷纷感叹,钱雄更是感叹:“我久居京师,以为天下之繁要。想不到南下一看,繁华之处不知几凡,以前真是坐井观天。不枉此行,不枉此行!” 正要上船启程,张杰坐快船赶到,同行的还有二十三位军校,十口木箱子。 “将军,属下已经接到兵部的札子,调到将军跟前听用。此外,这二十三位是神机营的军校,也是奉兵部钧令调来听用。” 带头的校尉上前拱手道:“卑职神机营把总赵焮,拜见殿下。” 他二十多岁,长相威武,虬须,髭髯却像钢针一样炸开,就像满是静电的雄狮子。 “这两位是卑职的副手,左右哨官丁庆善,邹化吉。” 丁庆善邹化吉上前一步,行礼道:“卑职见过镇国将军。” 朱见深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 自己还在紫禁城时,就听闻过“神机营”的大名,想通过各种渠道搞几支大名鼎鼎的神机铳,把玩把玩。 可惜火器不准进紫禁城,这是铁律。自己再是小霸王,也没人敢担着一家老小性命的干系,帮自己完成夙愿。 想不到皇叔记住了。 只是这个时候调拨神机营校尉来,有什么用意? 试探地问道:“你们都是奉兵部调遣?” “是的将军,于少保和提督京营兴公公还把小的们叫了过去,训了话,叫我们好生护卫镇国将军的安全。” 赵焮答道。 朱见深点了点头。 能指动这两位,非皇叔不可。 难道皇叔听到有人想加害自己的风声?所以才会一举两得,既让自己完成夙愿,又加强警卫力量。 皇叔得到了什么风声?从哪个渠道? 锦衣卫?不是我看不起它,自己随手建立起来的戊字房,都比它强。 不过做人不能太凡尔赛。自己利用人类数百年的情报系统经验,因时制宜建立的戊字房,当然在效率上要高得多。 但人家是老牌情报机构,在很多方面有着先天性的优势,比如... 朱见深心里有数了。 “那本将军的安危就拜托张千户、赵把总、丁邹哨官,以及诸位神机营的壮士了!”朱见深拱手说道。 张杰、赵焮、丁庆善、邹化吉和二十位神机营军士们连忙还礼。 “张千户,你为本将军的右司马。赵把总,你为本将军的中军侯,丁庆善和邹化吉,你们为本将军的中军假侯。乐礼,去找燕平武再要一席酒菜,为诸位军校接风洗尘。” 朱见深又挥挥手,“算了,我们自己掏钱买一席回来。燕平武那点俸禄,不是逼着他去贪赃枉法吗?” 张杰早就知道朱见深的风格。 赵焮等人却是大吃一惊,这位可真敢说,国朝文武百官的俸禄,都是太祖皇帝定下来的,那是相当的...算了,不说了,全是泪啊。 但是对朱见深的礼遇却十分受用。人家好歹是太上皇长子,做过太子的天潢贵胄,传言中的天命之人,将来极有可能再做太子。 如此持礼待下,确实受用。 官船缓缓而行,朱见深来到第四艘官船上,看到丁庆善、邹化吉带着神机营军士,从撬开的木箱子里拿出一杆杆神机铳,摆在跟前。 就这玩意? 一根铁管子,一尺三寸左右长,中间靠后面的地方鼓起成一个圆球,上面有个火门,还有个盖。后面是个喇叭口,楔进去一根木棍。 “这就是神机铳?” “是的殿下,这就是神机营大量装备的神机铳。”赵焮拿起一杆,双手握着火铳,右腋夹住那根木棍,摆出一个姿势,兴奋地说道,“京师保卫战时,曾经铸造了近九万支。” “能打多远?” “七十步以内,打中不死也伤残。” 朱见深心里算了下,有效射程是一百二十米左右,关键问题是要能打中。 “危险不?容易炸膛不?” 赵焮和丁庆善、邹化吉不由地对视一眼,镇国将军真是厉害,一语就切中神机铳的要害。 赵焮犹豫地答道:“要是赶工过急,用料不精,监造不严,可能会炸膛。” “呵呵,那还不如把它当手榴弹使。” “手榴弹?” “把火药跟铁丸混在一起,往这铳膛里塞得满满的,再把铳口堵死,留引火眼。等到要用时,把引线塞进引火眼,点燃,往敌群里一扔,保证让他们全家富贵!” 赵焮、丁庆善和邹化吉想象了一下,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们都是见识过火铳炸膛的情景,知道它的威力。要是按照镇国将军的搞法,这手榴弹真是杀人利器。 “殿下所言的手榴弹,跟前宋与金人作战时所用的震天雷相似。”赵焮说道。 “差不多吧。只是这火铳,确实让本将军喜欢不起来。”朱见深一脸嫌弃地说道。 “将军,此利器跟着太宗皇帝五次远征北元。瓦剌犯境,于少保带着我们保卫京师时,也是用它痛杀鞑子。”丁庆善有些不服气地说道。 “你们是没见过更好的。算了。等到了广州再说。听说那里的佛山镇,自本朝初年开始,以铁冶闻名岭南。到时候找几个好点的铁匠,打造几把真正的火枪,让你们开开眼!” 说完,朱见深踢了踢木箱子,“有总比没有强,先收起来吧。” ... “希贤,前面就是南阳湖,此湖乃荷水汇入而成,横跨山东和南直隶,因为靠着南阳镇,因此得名。这里以荷花着称,方圆有十几万亩。而今是赏荷的好时节。” 一艘民船船头上,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身深青色道袍,指着前方的湖水说道。 “子由兄,”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男子,穿着一件素色暗花直缀,相貌清正,气度不凡,也指着前方说道:“听船家说,前方有微山岛,微子墓就在那里?” “是的。” “那我们何不驱舟前行,去祭拜一番,再行赶路。” 船家在一旁说道:“两位相公,现在天色尚早,赶去微山岛,还来得及赶去夏村。” “那就好,快快驱船,我们要去拜祭先贤。”二十多岁男子意气风发地说道。 船家和几位船夫对视一眼,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大声应道:“好呢!” 第六章 夜泊南阳湖 上了微山岛,两人祭拜了微子墓,又爬到高处,眺望整个南阳湖。 只见水天一色,淼淼烟波。 荷叶如同是绿色的绸缎,围着湖泊荡漾。有粉红荷花,点缀其中,犹如春天原野上的星点野花。 两人诗兴大发,吟了几首诗,又互相点评了一番,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到船上, 船家面露难色地说道:“两位相公,早叫你们祭拜了就下来,不要耽误了。这下可好,你们足足盘桓了一两个时辰,天色晚了,赶不到夏村,只能在附近找个地方停泊。” 两人一抬头,果真夜色已晚,玩得太尽兴,不知不觉地到了这个时候。 幸好船家早有准备,在湖里打了一条鱼,就着做了一锅鱼汤,让两位相公吃了填饱肚子。 两人饭饱后躺下,看着窗外的星空夜色,忍不住聊了起来。 “敬轩公在南京为民请愿,与太保王文相忤,真是大快人心啊!”年轻男子看着满天的星辰,旷然神怡,开口说道。 “是啊!去年苏州大饥,贫民或涌入城中,抢夺米铺;或攻入庄园,掠抄粮库。然后放火烧房子,掩盖罪证。太保王文正好奉旨巡视江淮,接到急报后南下出视苏州。” 年长男子满是愤慨和自傲地说道。 “一番查抄拷问,捕得上千人,其中罪以叛逆作乱,论律当斩者二百余人。苏州百姓为之叫屈鸣冤,说为首作恶不过数十人,王太保这是蔓抄株连,是恶法。消息传到南京,家师愤而上疏,力辨其诬。” 年轻男子把双手枕在后脑勺下,继续看着星空,敬佩地说道。 “敬轩公果真为当世大儒,遵行圣贤之行。王太保身佩宪台都印,被皇上引为心腹股肱。巡视两淮江北,活人无数,身负众望。刚直清廉,但杀心太重。一旦捕得凶奸宵小,立上木枷示众,或杖刑严索,死者两三千之多。” “这次巡视苏州,又用重典峻刑。只是苏州民乱事出有因,一味地用急弹压,不问青红皂白,后患无穷啊。苏松之地,是国朝赋税重地。一旦有变,后果不堪设想。敬轩公定是想到这点,才为民请愿,安抚民怨。” 年长男子欣然道:“正是如此。希贤不愧是我洛阳年轻才俊翘首。我身在薛师门下,必须要把你引荐入门。” “哈哈,在下也有此意,所以才请子由兄引荐,拜在敬轩公门下。” “希贤,你去年刚在乡试中举,不继续考了?”年长男子继续问道。 “不,某觉得自己学问还差得远,想拜在明师门下,再学习几年。” “希贤有此志甚好。” 正说着话,舱外传来船家和船夫不耐烦地说话声。 “这两个肥羊还没睡,不等了,杀进去,一刀一个,剁碎了丢进湖里喂鱼,分了他们的财物,我们去淮安快活几天。” “大哥,犹豫什么?现在船上,周围全是湖水,鬼影子都没一个。我们的地盘,怕什么,做了他们。” “是啊大哥,他们的仆人我们都绑了。我们五个人,他们只剩下两个人,我们占上风!” “好,进去!” 船家带着四个船夫闯了进来。 两名男子早就被惊醒了,跳起来,神情不定地看着他们。 “你们休得动手。我们都是举人,有功名在身。你们不怕千刀万剐吗?”年长男子脸色惨白地喝问道。 “举人,剁碎了喂鱼,不知道鱼会不会长得肥壮些?”船家阴恻恻地说道,“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杀了你们,谁知道我们是手里沾了举人老爷的血。” “是啊!是啊!”跟在身后的四个船夫狞笑着说道。 年轻男子问道:“你们故意给我们介绍了微子墓,也算到我们会盘桓耽误,然后顺势泊在这僻静处,伺机下手?” “没错。你们这样的读书人,最喜欢趋附风雅。听到什么先贤名胜,比去祭拜自己祖墓还要积极。”船家冷笑道,“算你们倒霉,那么多艘船不租,偏偏定了我们这艘。” 正说着,一声长长的唿哨声划破夜色,五六艘船从暗处钻了出来,围住了这艘民船。 船家和船夫们脸色大变。 完蛋,自己打劫却遇到成群的水匪湖盗。 看到围过来足足二三十人,有刀有枪,有弓有弩,船家和手下立即放下兵器,跪倒在甲板上。 “各位好汉!都是同道中人,今天我们逮到两只肥羊,就当是孝敬诸位好汉爷爷...” 船家堆着笑脸,对着迎面走来的蒙面男子说道。 “同尼玛的道!”带头的蒙面男子,劈头就是一刀,把船家砍死。后面十几位蒙面男子一涌而上,把四个船夫一并砍死。 “你们两人是什么人?”带头大哥举着钢刀问道。 看到滴着血的刀尖在鼻前晃动,年长的男子吓得差点昏死过去。 年轻男子沉着地答道:“在下刘健,洛阳人士。这位是我同乡兄长阎禹锡。我俩都是举人,前往南京拜师,不幸遇到贼人,险些丧命。谢诸位壮士把我两从凶徒手里救出,必有重谢!” “都是举人?”带头大哥语气有些犹豫,手里的刀也放下了。 刘健听得真切,连忙又说道:“是的,我与兄长都是地方名士,薄有声望。同窗好友也遍及大江南北十三省。但有所求,不敢辞耳。” “大哥,怎么办?” 其余蒙面人把船家等人的尸体都丢进了湖里,围过来问道。 “先绑起来,把嘴巴都塞严实了,丢进船舱里。等我们办完正事,再问大人怎么处置。” “好!” 阎禹锡吓得浑身跟筛糠一般。 刘健却听出了玄机。 大人?难道这伙人是官面上的人,所以对杀举人十分忌讳。不像死去的船家那一伙盗匪,荤素不忌,官民不论。 能活得一会,就是机会。听他们的话,要在这里办件大事,应该无暇看顾我们。 到了船舱要好好盘算一番。 刘健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任由蒙面人把自己绑结实了,再塞了一团布团,再用细绳子围着脖子绑了一圈,免得把布吐出来。 这些家伙,训练有素啊! ... 朱见深笑呵呵地走进独属自己的宽敞船舱。万贞儿和吴喜儿坐在那里,支着下巴在打瞌睡,听到声音不约地都站了起来。 “殿下,怎么才吃完?” “跟大家伙吃着高兴。离了京,我就跟脱了缰的野狗,嗯,不对,是脱了缰的野马,没有拘束,自由自在。” 万贞儿和吴喜儿一起,帮朱见深脱下外袍。 “我觉得不好,没有宫里待着舒服。” “是啊,荒野乡村,连桌丰盛一点的酒席都凑不齐。” 朱见深不以为然地说道:“南阳镇,只是一座小镇而已。你们啊,要求太高了。啊——” 他打了一个哈欠。 “困了,洗把脸,刷个牙,赶紧睡了。明天要过这南阳湖,湖阔水宽,荡汊密布,正是办大事的好地方。早些歇息,养精蓄锐。” 朱见深从吴喜儿手里接过猪鬃毛牙刷,蘸着青盐牙粉刷牙漱口。 完了再从万贞儿手里接过热毛巾,搽了几把脸。 吴喜儿早就放下了帐幔,用香薰把被子熏得香喷喷,再把蚊虫驱赶得干干净净。 朱见深自顾躺上去,很快呼呼地睡着了。 万贞儿细心地为朱见深盖好被子,吹灭近前的蜡烛。 “喜儿妹妹,你去睡吧。今晚我入值。” “好。” 万贞儿和衣在外间的小床上躺下,烛光吹灭,船舱里一片寂静。 银色的月光照进来,如水银铺地,清冷如霜。 官船随着波浪,微微摇动着,仿佛摇篮被温柔地晃动着。 一切都进入了梦乡。 远处水荡河汊里,有十几艘船像水蚊子一样,贴着水面,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 第七章 倒霉的刘健 今晚值夜的是镇国将军麾下右司马张杰。 他检查完各船的值班巡哨以及明暗哨,回到第三艘官船上。 这是朱见深睡觉的官船,也是最要紧的地方。 官船很大,就像一座浮在水面上的营寨。张杰再检查了一遍后,走到船艉楼,看到月色如白练,铺在水面上,忍不住站定,眺望着在月夜里若隐若现的南阳湖。 古大力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案牵涉到什么宫闱之争,能够为一干上司保命续寿,张杰一概不放在心上。 他只想把这件案子弄个水落石出。 张杰来回地研究过这件案子,其实并不复杂,只要抓到任何一个关键人物,就能突破,真相能大白于天下。 问题是,所有的关键人物都不见了。就连与此相关的死人,躺在棺材里的李双山李老太爷,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张杰明白,自己遇到的对手,心思缜密,下手极快,且毫无顾忌——刨人坟茔,掘人棺木,是很犯忌讳的。 偏偏对手百无禁忌,只要可能暴露真相的人和物,一概失踪。 李升东、杨齐、李问雪,三个知道来龙去脉的人,干脆死在火场里,甚至还把相应物件放在旁边,就是让自己好认出他们的身份。 对手这是在告诉自己——知道内情的人都死了,不要再追查了。 真的是把我们锦衣卫当猴溜啊! 群臣遇袭案未能侦破,又没有古大力的案子将功抵过,指挥使大人夏普被皇上发配去了甘肃,同知曹敬罚一年俸禄,暂署指挥使职。 其余门达等佥事,走了门路,罚俸戴罪立功。 自己虽然没有什么门路,但上面看到英国公府的面子,从轻发落,挪去了天津卫。 最惨的是北镇抚使赵辕,抗下了大部分罪责,一家老小被发配去广西军前效用。 万万没有想到,镇国将军看上了自己,要带着自己南下广州——好了,有机会与老赵相会了。 想到这里,张杰又忍不住琢磨起自己的新上司,嗯,算是“主公”吧。 对他的传言很多,毕竟是太上皇的长子,做过太子的人。 传言里一般分两类,一是说他被太后宠溺,皇上厚待,养得骄横跋扈、顽劣不堪,可谓是国朝以来,天家头号纨绔。 尤其是那几位教过怀献太子,后被赶了出来的大儒名士,一说起镇国将军就捶胸顿足,痛骂不已,将其比作前汉海昏侯刘贺。 但是另一种传言,说他通达弘毅、睿智机敏,简直就是太宗和宣宗两位先帝的完美结合体。 张杰以前作为局外人,一直觉得这两种传言都太过了。 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能坏到哪里去?又怎么会那般神奇? 可是莫名其妙成了他的右司马,跟着走了好几天后,张杰才发现,传言似乎都没说错。 这位说话行事的风格,确实与众不同。在那些迂腐老夫子眼里,那就是万恶不赦! 但沉下心仔细一想,这种与众不同却深藏着某种智慧和才干。而且经过怀献太子那件事,这位几乎被京师军民认定为天命之人。 轻轻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张杰转头一看,却是酆化雨。 他双手笼在袖子里,身形笔直,像是飘了过来似的。 在他身后,紧跟着方义。 “酆师傅。”张杰不敢怠慢,连忙拱手道。 这位深藏内宫的老夫子,祖父无意间有提及过,学究天人、深不可测。 “这么晚了,酆师傅还出来赏月?”张杰轻声问道,不敢打破这月夜的寂静。 “不!”酆化雨摇了摇头,“刚才我打坐时,心头一跳,似有凶警。于是卜了一卦。卦曰,飞鸟以凶,不可如何也。又曰,同人于宗,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张杰听得云里雾里,这到底是吉还是凶啊? 突然从远处水荡里飞起几只鸟来,扑哧的展翅声,在月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飞鸟以凶! 张杰再不懂卦象,见此异样也明白有大问题。夜宿水荡的鸟儿,肯定是有船经过,才会被惊飞。 只是夜色茫茫,湖水淼淼,不知道危险伏在哪里,又会从哪里发动。 正在张杰犹豫要不要发出警报时,方义突然指着某处,叫道:“那里有火光!” 张杰顺着手指看过去。在三四十多丈远的地方,一艘船上起了火,在跳动的火光里,隐约可以看到上面慌乱的人,还有看周围的船只。 张杰不再犹豫,对着下面甲板值哨的军校大喊道:“警报!敌袭!” 刘健和阎禹锡被丢进贼人船舱后,发现两人的仆人——两位书童,两位老仆,都被捆成粽子,堵住了嘴巴,丢在了一边。 见到两人,都呜哩哇啦地挣扎着。 刘健用眼神示意四人,不要慌乱,不要挣扎,继续躺在那里当粽子。 过了一会,甲板上进来两位蒙面贼人,各提着灯笼扫了一眼,看到刘健、阎禹锡主仆六人都老老实实,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转身即将离开船舱时,一位贼人顺手把他的灯笼插在木梁上。 刘健示意大家继续保持现状,不要发出声音,也不要挣扎,免得贼人突然折回来,发现异常。 不知等了多久,刘健察觉到船只在缓缓地启动,然后是轻微的船桨声。先是走得很快很急。过了两个刻钟,船只慢了下来,走走停停,像是去大户高院偷东西的蟊贼。 是时候了! 刘健与阎禹锡背靠背,互相摸索着,争取解开对方的绳索。 可阎禹锡到现在还没有恢复镇静,甲板上传下来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浑身弹起来,手脚乱摆。 不要说帮刘健解开绳索,帮他解都费劲。 刘健无法,扫了一眼,找到自己的书童刘蓉,他十四五岁,手脚灵活,神情也很镇静。 身子挪了过去,跟他背靠背。刘健让他先给自己解开绳索。 一刻钟后,刘健手上的绳索被解开,他马上解开刘蓉的绳索,然后一起给其他人解开绳索。 阎禹锡颤抖着轻声问道:“希贤,现在该怎么办?” 刘健答道:“这些贼人的目标不是我们。他们只是在清理周围,以免被人看到。现在他们正在接近目标,十分谨慎小心,所以无暇顾及我们,正是我们动手的时候。” 阎禹锡吓了一跳,“动什么手?” “贼人越小心,我们越要闹出动静来,惊动他们的目标。只有趁着混乱,我们才有机会逃走。” 阎禹锡犹豫道:“我们老实些,等他们办完事,或许会放走我们吧。刚才他们听到我们是举人,手下留情了啊。” 刘健不客气地反驳道:“那是因为贼人首领不在,头目不敢轻易下手,暂时留了我们性命。看这些贼人行事如此谨慎小心,所图之事肯定很大。到时候他们的首领肯会杀我们灭口。” 阎禹锡虽然胆子有些小,但不傻,听刘健这么一说,觉得有道理。 “希贤,你说该怎么做?” “这里有灯笼,我们冲出去,放把火。”刘健冷然地说道,“趁着贼人混乱,躲起来,再伺机逃走。” 阎禹锡等人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会,陆续点头赞同。 唯独刘健的老仆刘阿斗反对道:“少爷,外面贼人凶神恶煞,手持利刃,我们冲出去就是个死啊。” 听到这话,大家又犹豫了。 “留在这里坐以待毙,死路一路。冲出来,九死一生,但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刘健盯着众人,森然地说道。 大家想了想,又同意了,各自散开,轻手轻脚地寻找趁手的物件。 刘阿斗眼珠子乱转,趁着大家没注意,猛地向前方扑去,伸手要打开舱门。 第八章 我得罪谁了 阎禹锡离得最近,这回反应也快,一把抱住了刘阿斗,还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刘健和其余三位仆人也反应过来,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刘阿斗绑住,塞上布团。 “你想干什么?” 阎禹锡喘着粗气,轻声问道。 刘阿斗低着头,不敢回答。 “他想冲出去,向贼人出首,卖了我们好换取他的活路。是不是?”刘健恨声问道。 刘阿九满脸羞愧,低着头不敢出声。 见到此情景,大家都明白了——刘健说中了。 刘蓉愤然道:“斗叔,你怎么能这样呢!” “不用管他了。迟者生变,我们不能再耽误了。准备好,大家出去。”刘健吩咐道。 他趴在舱门听了一会,没有任何动静,于是悄悄打开舱门,探出头去,发现这里是上一层船舱的里间,里面黑漆漆的,似乎无人。 刘健先走了出来,躲在木箱子后面,等了一会,没有发现动静,挥挥手,示意阎禹锡等人赶紧走出来。 刘健轻手轻脚向上船舱外间走去,找了位置,等了一会。 透过窗户,他看到数以十计的贼人趴在船只前面的甲板上,然后两侧也有贼人,不知用了什么秘术,操控着船只,悄无声息地在水面上滑行。 一点水声都听不到,就连远处一群夜宿的飞鸟,都没有被惊醒。 四处又看了看,刘健心里有数,悄悄回到上船舱里间。 “待会我一声令下,大家四处逃散,吸引贼人的注意力,我把丢在船帆上,点起大火,掩护大家逃命。” 刘蓉和阎家老仆书童点了点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到外间,四散开来,就等着一声令下,冲出上船舱。 阎禹锡不放心,跟着刘健转回下船舱取灯笼。 隔着舱门,阎禹锡指着被绑住丢在一边的刘阿斗,心有不忍地轻声道:“一旦点火,他会被烧死的。” “那有如何?背主恶仆,就由老天爷定他生死!”刘健毫不客气地答道,说罢提着灯笼出了下船舱。 阎禹锡看了一眼正在拼命挣扎,满脸都是哀求的刘阿斗,叹了一口气,还是跟着出去了。 走在上船舱里间,刘健小心地提着灯笼,不让灯光透出到外间,被贼人发现。 咣当一声,谁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舱外的贼人被惊到了,低声厉呼了一声,转身要往上船舱外间里冲。 刘蓉反应极快,把手里的木棍对着窗外猛地一扔,丢进不远处的飞鸟夜宿处,哗的一声,惊起了几只飞鸟。 贼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刘健冲到外间,喝道:“就是现在!” 阎禹锡、刘蓉四人猛地冲出外间,分成不同的方向逃走。 接连变故,贼人措手不及,一片慌乱中,刘健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抓住一包用干燥的麻绳绒聚束在一起的易燃物。 他灵活如狸猫,七转八拐地冲上艉楼,中间用灯笼火点燃了麻绳绒包。 船帆就在眼前,可前面横着两三个贼人,正恶狠狠地扑过来。刘健左手一扔,把灯笼向船帆丢了过去。 贼人知道他的企图,慌忙飞扑那只灯笼。 刘健看到声东击西之计奏效,右手一甩,把那团火球,向船帆扔去。 噗的一声,火球在船帆上炸开,火星四溅,呼地一声腾起一团更大的火。 刘健看到得手,一个转身,猛跑几步,噗通一声跳进湖水里。 张杰发出警报,护卫队马上有了反应。 铛铛的铜板声被敲响,值班的军校立即占据险要位置。 醒来的军士们从船舱鱼贯而出,手里持刀握枪,弓弩盾牌,件件齐全。 易千军也身穿轻甲,手持双刀,走了出来。 护卫队都是从京师十二团营精心挑选出来的,训练有素,张杰看着把心放下了一半。 朱见深也被惊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推开窗户一看,看到远处的火光,船上远远近近的脚步声,兵甲撞击的声音,反倒乐了。 他手脚麻利地穿上轻甲,配上短刃,手里拎起一把特制的刺剑。 “殿下,叫人护着你。”万贞儿早就知道自己是拉不住朱见深的,只好切切地叮嘱。 “有酆老夫子、易先生、张千户他们应敌就好了。殿下一定要躲在安全的地方,看看热闹就好了,千万不要莽撞上前去。” 朱见深兴奋地答道:“知道了。万姐姐,吴姐姐,你们待着这里,不要乱跑。” 走出里间,到了外间,看到李芳和乐礼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两人都穿着特制的棉甲,手里拿着特制的刺剑。李芳沉着些,乐礼却像是苍蝇一样,即慌张又兴奋。 朱见深顺手塞给乐礼一根细矛。 “你守在外间的门口,不要叫贼人惊着里间的两位姐姐。” “好的殿下!”乐礼见到第一个任务就交给了自己,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手持细矛,站在外间的门口,乐礼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壮气概。 朱见深在李芳和几位校尉的护卫下,走上艉楼,与酆化雨、方义会合。此时,李东阳、谭纯、钱雄也全副武装地赶到。 “敌船突然起火,踪迹暴露无遗。易少监和张千户已经指挥护卫队布防应对,准备给敌迎头痛击!” 方义上前禀告情况。 “石渠和约斋先生,都没事吧。” “王先生和马先生没事,其它随从的船只也无恙,都在护卫队的警卫下。殿下,你看王先生和马先生,都上到艉楼上观战。” 顺着方义的手指看过去,看到隔壁船的艉楼上,王恕一身直缀,站在那里镇静自如,仿佛看邻居家起火的闲人。 身旁站在几位护卫和随从。 马文升手里拎着一把刀,跃跃欲试,恨不得冲上去杀几个贼人过瘾。 都是些什么人啊! 朱见深点了点头,转头对酆化雨说道:“这伙贼人有些本事。我原本以为他们明天要利用石渠和约斋先生,把我们哄去微山岛,人员分散,再行下手。想不到直接今晚下手。” “趁我们不备,夜袭座船,抢到殿下你,效果一样的。”酆化雨看着远处的敌船,淡淡地答道。 朱见深眼睛一亮,“如此说来,贼人知道我们泊在哪里,我会睡在哪艘船。” 酆化雨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人总不能事事预料在先,所以先立于不败之地,是最重要的。” “谢酆师傅教诲。” 贼人慌乱一阵后,很快恢复了。稍一停顿,居然齐刷刷地向六艘官船冲了过来。 “一、二...十一、十二,哦,那艘都成火把了,就剩下十一艘船。看他们进退有度,配合默契,有组织有纪律,而且操控船只的本能很高啊。” 朱见深右手搭在额头上,观察着敌手。 站在旁边的谭纯,听到这些话,脱口说道:“水师!” 众人都转头盯着他,朱见深问道:“你熟悉水师?” 谭纯答道:“属下外祖父是水师总兵官,跟随三宝太监下过几次西洋。后来被人诬陷,免职籍没...得祖父和其他好友上疏,外祖得以洗刷冤屈,舅舅也官复原职。” “他原是直沽水师守备,现在是广东水师游击。属下小时候跟随父母亲去直沽拜访舅舅,见识过水师操练...” “水师?”朱见深愤然骂道,“哪个狗日的!老子刨了你祖坟吗?居然借了水师来暗算我!” 第九章 先胜一局 甲板上传来赵焮的声音。 “兄弟们,把火铳给我架起来,火折子亮起来,交替射击,打死这些直娘贼!” 丁庆善和邹化吉带着神机营的军士们大声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敌船离着不过十余丈,两边开始嗖嗖地互相射箭,听到赵焮大喊:“点火,点火!” 砰—砰—砰!声音炸响,就像是打雷似的,接连不断。 嗖嗖——铅丸在水面飞过的声音,就飞鸟以极快的速度掠过。然后噼里啪啦打在木头、木板上。 有两三个倒霉的贼人,黑暗里被打中,一头载进湖水里。 “有神机铳!”敌船上有人撕心裂肺地叫道。 贼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木板、木箱、木架都拿了出来,堆在船头上,还把一床床棉被和布帛铺在上面,用东西压住。 再用水桶打了水,把棉被和布帛打湿了。 看到这举动,朱见深转头对李东阳、谭纯和钱雄等人说道。 “能确定无误了,肯定是经制水师假扮的!” “没错,”李东阳趴在船板,想探出身子看得更有清楚些,又担心乱飞的箭矢会射中自己。躲躲闪闪的,甚至想躲到站在朱见深前面,用身体挡住危险的方义后面去。 “能一眼识破是神机铳,还立即做出应对举措,确实是经制水师无疑。大明马步军,只有神机营擅长火器。但是经制水师却习以为常了。” 酆化雨点了一句,“就是不知道是内河水师,还是海巡水师。” 三宝太监的那支庞大的水师官兵被分拆,很多人专做了内河水师。 十有八九是内河水师。朱见深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现在不是管这个的时候,先打退他们再说。嗯,不好,他们开始准备火箭了。这些王八蛋,老子怎么得罪他们了!”朱见深跳着脚骂道。 易千军和张杰也发现了贼人的异常,当即做出了反应。 张杰传令抽调部分军士,会同船夫一起,收拾易燃物,把门窗盖上木板,铺上泼了水的棉被,做好防火准备。 易千军背上弓箭,吹了声长长的唿哨声,一马当先,攀着绳索,沿着主桅杆往上爬。手脚麻利,动作飞快,就跟一只猿猴一般,很快就爬到桅杆顶上用来了望的望斗里。 陆陆续续有十几人也爬上了每艘船的桅杆望斗里。 “嘣”的一声弦响,众人明显感觉到一支箭矢呼啸着从头顶上飞过,对面贼船上应声倒下一位头领模样的人。 “乖乖,听这声音,是铁力木特制的一百二十斤强弓。易师傅牛笔!”朱见深咋舌道。 其余人纷纷点头。 其余望斗上也纷纷射出箭矢,贼船上举火把的人纷纷中箭。 易千军为首的十几位善射手,居高临下,十中八九。不一会,贼船上不要说举火把的人,就是敢冒头的都没有几个。 一刻钟后,又一批善射手爬上望斗,接替同僚——张弓拉弦很费力气的,这一点朱见深是深有体会。 张杰指挥护卫队的弓箭手在甲板上列队,换上火箭,对贼船发起反攻。 火箭在空中呼呼地乱飞,噼里啪啦地落到敌船上,各处地方看到火苗乱烧,眼看就要越烧越大。 偏偏贼人们被望斗里的善射手压制得动弹不得,更不用说去救火。 扛不住了,再对峙下去,船只都要变成火把了,想逃都逃不走了。 很快,贼船纷纷调头,远遁离去。 “现在还是黑夜,穷寇莫追。传令各船,继续加强警戒,小心贼人潜水摸上船来,偷袭我们。” 朱见深趴在船板上,对着下面大声传令道。 “是!” 从望斗滑下来的易千军,抬起头,与张杰一起高声应道。 转过身来,看到众人都盯着自己看。 除了酆化雨还是一脸天高云淡,其余的人都是一脸敬佩。 “殿下,你是怎么想到防范潜水偷袭的?”李东阳问道。 “嗯,换做我是贼人,会趁着撤退时,悄悄派人潜水过来,摸上船来偷袭,杀一个措手不及。” 原来如此,殿下这是以己度人。不过殿下,你确实很阴险。 王恕和马文升站在艉楼上,看着下面忙碌的护卫队。 救治伤员,举着火把把船只照成白昼,巡逻队沿着甲板来回巡逻,高处都安排人,了望船只四周的水面。 “约斋,没能让你手刃贼人,是不是很遗憾?”王恕转头问道。 马文升把刀插回刀鞘里,笑了笑,“确实有些遗憾。” “约斋,你有没有发现,今夜这贼人,来得好生蹊跷。” “原来石渠先生也看出来。这些贼人进退有度,应该是经过训练的。不是一般的水匪河盗。” “看来朝堂之争,已经蔓延到地方了。” 王恕看向幽黑的远方,喟然叹息道。 两艘撤到一半却成了火把的贼船,停在那里,贼人早就跳水跑掉了,大火熊熊燃烧着,越烧越旺,从火把变成了篝火。 “私调经制兵马,形同谋逆造反啊。”马文升看着篝火感叹道,“谁胆子这么大?” “利欲熏心者,哪个不是胆大包天?”王恕背着手突然说到朱见深。 “刚才我还十分担心殿下。” “石渠先生担心什么?” “担心殿下轻佻妄动,不听将校劝告,擅自出击。如上皇在土木堡一样。主帅无能,累及三军。” 马文升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才说道:“殿下就在隔壁船上,我们都看得听得明白,除了贼船后撤的那句命令,全程是不发一言。嗯,除了骂几句暂且不知的幕后黑手。” 王恕转过头来,沉声说道:“幸哉!” 马文升深有同感点点头,“幸哉!” 赵焮也觉得很遗憾,此战居然还是靠易千军带着善射手,一举定乾坤。自己带着人放了两轮火铳,感觉像是成了易千军为首的善射手们的背景音乐。 不过他也知道神机铳就是这个鸟德性。虽然威力大、射程远,但是流程繁琐、射击缓慢,甚至还有危险。 要是把火炮带两门来就好了,一炮过去,直接把贼船打它个对穿。 不知道殿下所说的火铳是什么样的?听说内库里藏着许多玄书秘籍,说不定里面有新式火铳的制法,恰好被殿下看到了。 赵焮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带着邹化吉、丁庆善和十来个神机营军士在船边上巡视。 “大人,湖面上有人!”一位军士眼尖,指着水面大声喊道。 赵焮一个激灵,转身大喊道:“弓箭手,来几个弓箭手!” 然后睁大眼睛,努力寻找着湖面上的黑点。 “在那,在那!不要跑了,游过来,不然乱箭射死你们!” 湖面上的人很听话,慢悠悠地游了过来。 “是两个人,好家伙,一下子抓了两。” “有没有兵器?没有啊,邹化吉,丢绳子过去,把他们拉过来。告诉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啊。这里有十几把刀,五六张弓,你要是放个屁不先吱声,就全招呼上来了。” 两人被拉了上船,精疲力尽地躺在甲板上,就像两条奄奄一息的鱼。 赵焮手握着刀柄,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威风十足地问道。 “贼子,老实交代,姓什么名什么,受谁指使,敢来行刺!要是老实招了,热水热饭,干净衣服,统统都有!” “非要死扛充英雄,剁了你们喂鱼!” 第十章 刘健对李东阳 “我叫刘健,河南举人。这是我的书童,刘蓉。我原本与同乡好友阎禹锡结伴,南下金陵。不想刚入南阳湖就被船家蛊惑,去微山湖拜祭微子墓,一时耽误了天色,夜宿在水荡里。” “不想船家是水盗,绑了我们,正要结果我们时,这群水匪围了上来。五个水盗被杀,我们因为是举人,贼人暂时没有下手,被绑住丢在船舱里。” “我们趁着贼人无暇顾及,解开了绳索,逃出船舱,伺机放了一把火,然后趁乱跳进湖里。湖面太黑,我们也不敢游远。你们对战,我们又不敢靠近。只能等贼船撤离,我们才敢游了过来。” 吧啦吧啦——刘健一口气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听得赵焮目瞪口呆。 “你是举人还是说书的?嘴巴子真利索啊!巴拉巴拉,说得又快又清脆,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意思也听得明明白白。” 赵焮摸着下巴,将信将疑。 “你们说的这话,太玄乎了。丁庆善、邹化吉,你们信吗?” 丁庆善凑过去,低声道:“属下一位姑妈嫁到洛阳,书信里有提及过,去年我表哥参加乡试,他没中,他的一个同窗中了,好像就叫刘健。” 赵焮倒吸一口凉气,“我还以为自己捡了两颗功劳,想不到却是大麻烦。” 邹化吉也凑过来,“大人,这事宁可信其有。要是误杀了举人,消息传出去,那些儒生士子会发疯的。到时候御史会像疯狗一样咬死你的。” 赵焮打了个寒颤。 御史这个物种,自己是万万惹不起的。 宁可信其有,也不能冒大风险。 “先绑起来,交给殿下审问。”赵焮马上说道。 “殿下,哪位?”刘健好奇地问道。 “原沂王,现镇国将军殿下。”赵焮双手叉着腰,牛皮哄哄地说道。“在下是将军府中军侯,心腹参随!” “沂王殿下?”刘健心里咯噔一下,这次出游,还真是一场奇遇。 “军爷,在下同乡和他书童也在湖里,还请派人到处找找,救他们性命。我同乡也是举人。” 赵焮看着湖水,诧异道:“啊呀,还有一个?这南阳湖出鱼还是出举人?” 转头对邹化吉说道:“正好张千户叫人坐小船去湖面巡哨打捞,你去跟他们说一声,叫用心点了,把另一位举人跟他的书童搭救起来。” “是!” 刘健又开口了,“军爷,能给我们主仆二人换身干衣服吗?啊欠——!” 赵焮连忙指着两人说道,“赶紧给他们找身干衣服。举人秀才们身子骨都弱,看把他们冻得,跟小鸡崽似的。” 很快,刘健和刘蓉被带到朱见深跟前。 “你是河南举人刘健?”朱见深好奇地问道。 “学生刘健见过镇国将军...殿下!”换上一套粗布衣衫的刘健躬腰作揖道。 刘健?这个名字好熟悉啊。朱见深忍不住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李东阳。 李东阳莫名其妙。 殿下看我干什么?他是河南的举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原籍湖广茶陵,随父亲落籍在顺天府,跟洛阳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再说了,我以后是要考进士,跟商学士一样,三元及第。小小举人,不值得我敬仰和学习。 “如何证明?”李东阳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 朱见深回过头来,附和道:“对,如何证明?” 刘健马上答道:“小的随身行礼都在雇来的船上。原本泊在微山岛附近。贼人杀了水盗假扮的船家和船夫后,直接掳走我们。殿下派人去寻一寻,一定能找到行礼里的路引、照身以及河南布政使司开具的举人身凭。” “你那船只,难道不会被贼人放火烧了?”李东阳不客气地问道。 “不会!贼人暗巡各处,为了就是清理四周,以免被人露了行踪。他们不会放火烧学生的雇船。因为大火一起,整个南阳湖都能看到火烟,会打草惊蛇。” “那你听出贼人的底细吗?” “间有江夏口音。” “你是洛阳人,可确定?” “我家街上有家店铺,掌柜的就是江夏人,听了两三年,如何不敢确定。” 刘健被执坐在甲板上,与站着的李东阳差不多高,两人四目相对,一问一答! 一个老成练达又不失蓬勃朝气,一个稚气未脱却少年老成。同样天资聪颖、气度不凡,却在大眼瞪小眼。 这少年,看着是殿下的心腹伴随,听他斥问的语气,心思缜密、聪慧机敏,只是语气间似乎有些不服气。 “晨而定,昏而省,恂恂而率子弟之恒乎!”李东阳突然开口说道。 刘健微微一愣,但反应很快,马上应道:“无形无声而乐遇其天,以翕以和而因于其性,盖将终日于斯而无有斁也,行焉而无所阻也。” 两人四眼又对上了,看着看着,似乎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殿下!”李东阳转过身来,面向正津津有味看着两人对答的朱见深,“学生相信他确实是河南举人,刘健!” “李神童,太唯心了吧。交谈几句就如此轻率地作出判断?” “学生在顺天府学,听夫子点评过往三年各省乡试的范卷,共计七十二份。里面有河南刘健的,文卷中就有我与他对答的这两句。” “哦,我知道你过目不忘,都记下了。” “是的。” “你认定是,那就是。张千户,给刘先生松绑,与书童送到别船歇息。钱军侯,你带人去微山岛,找到那艘雇船。” 张杰和钱雄心领神会,抱拳应道:“得令!” 刘健被解开绳索,忍不住抬头看向脑袋凑在一起说话的朱见深和李东阳。 朱见深给他的印象很深,但是印象更深的是李东阳。 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一位叫宿命的人,在耳边轻语。今夜此事,这个叫李东阳的少年会说一辈子,自己也会因此此事被他拿捏一辈子。 只是此时的刘健,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并不知道时间长河奔流二三十年后,他会被这个小十四岁的少年,逼入怎样的窘境。 刘健和刘蓉被解开绳索,安置在甲板的一边,等待小船过来,带他们去另一艘官船歇息。 几名护卫队的校尉,手持绣春刀站在旁边,围成一圈看护着两人。 一艘小船划了过来,是派出去巡哨的。一位校尉站在船头,急切地喊道:“殿下,诸位大人,属下发现情况。” 说完转头对身后的四位军士催促道:“快些划!” 易千军上前一步,喝问道:“什么情况?” “大人,我等搜寻时,在船板残骸上,发现一块腰牌。” “腰牌?”众人眼睛一亮。 找到腰牌,就能顺着线索查出贼人的身份。 这些贼人,还是百密终有一疏! 校尉跳上了船,马上低头躬腰作揖行礼,然后说道:“殿下,只是这块腰牌有些特殊。” “怎么特殊?” “是宫里的牙牌。” 此言一出,众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向朱见深。 看我干什么?我踏马的是受害人! 朱见深心里嘀咕了一句,不过确实觉得出乎意料。 宫里的对头,已经嚣张到这个地步了?佩着牙牌来暗算自己,这么十拿九稳地吃定了自己? “呈上来!”朱见深开口道,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牙牌,到底是谁要弄死自己。 “是!” 校尉低着头,快步向前走。 脚步疾急有力,几步就到了跟前。朱见深伸手去接,校尉猛地一抬头,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猛地刺了过来。 第十一章 队伍里有奸细 你娘咧! 这么近的距离,暴起施凶,朱见深只来得及骂一句娘,根本来不及躲闪。 突然,两只手几乎同时握住校尉的右手,抵住了那把短刃。正是站在朱见深旁边的谭纯和方义。 两人力气比校尉小,合在一起只能减缓校尉的右手向前伸。 校尉知道事不宜迟,旁边的其他人扑过来,自己就没有机会了。大喝一声,使劲全身力气把两人一甩,力气之大,把谭纯和方义甩飞起来。 突然左手从腰间又拔出一把短刀,反手向朱见深刺去。 码得,还是个能左右开弓的! 朱见深往后一退,校尉的左手一伸,像是突然接了几寸的骨头,凭空又伸长了一点,追着朱见深的心口刺了过去。 后面是船舱板,朱见深后退一步,已经抵住后背,退无可退。这时一个人突然横在中间,校尉的短刃从他后背心刺了进去。 原来是反应极快的方义,借着被校尉挣脱甩开时的劲,切了进来。 钱雄和张杰也反应过来,从旁边扑了过来,一人一只手,抱住了校尉的两支胳膊,往后一拖。 校尉被钱雄和张杰一拖,右手想抽出短刀。但刀身被卡在方义的骨头里,满是鲜血的手一滑,脱手了。 朱见深看到方义朝自己笑了笑,噗通倒在了地上,顿时红了眼。 “沃日你个码!”朱见深大叫一声,抽出细刺剑,对着校尉冲了过去。 这个校尉颇有神力,被谭纯、钱雄、张杰三人死死抱住,居然还能挣扎,把三人拉得东倒西歪。 旁边的护卫也反应过来,连忙冲过来。 朱见深离得近,也冲得最快。 来到校尉跟前,他正甩过头来,猛地看到朱见深的脸对着自己,还有右手握着一支细刺剑,对着自己的喉咙猛刺下来。 就像是刺进豆腐一样顺滑,这是朱见深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就是顺手把细刺剑左右转了几圈。 这是好习惯。 刚才还勇猛无比,一打三不落下风的校尉,一下子变成一条软骨鱼。躺在甲板上上不停地抖动着,每次抖动时迸发出的力气,却越来越小。 鲜血从他的嘴巴咕咕地冒出来,跟趵突泉似的,然后发出呼—呼的声音,就像大风吹卷草原的声音。 朱见深侧着身子,把细刺剑拔了出来,校尉的鲜血从伤口迫不及待地飞喷出来,就像一道喷泉。 朱见深丢下细刺剑,转身去查看方义的伤势。 “方义,你不要睡!” “殿下,我不睡,我就是觉得冷。” “医官,快过来。算了,快请酆师傅。” “我来了。”酆化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旁边,“殿下,请放开方义,让我看看他的伤势。” 朱见深转身去看那个校尉。他躺在甲板上,鲜血流淌着,像是在不停抽搐的身子下面铺上了一层黑红地毯。 “我要跟他说两句话。先搜搜他的身上。”朱见深说道。 “是!” 张杰和钱雄仔细又快捷地搜过一遍,没有任何凶器,然后和谭纯站到了一边。 朱见深慢慢走过去,蹲在校尉跟前,凑过头去,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是朱祁镛的人。” 校尉眼睛猛地一睁,嘴巴哆嗦着,想争辩什么,却只能发出咕咕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见深却装模作样,耳朵凑到校尉嘴巴跟前,边听边点头,然后郑重地对校尉保证道:“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放心,我一定救你家人出来。” 校尉的眼睛里全是惊恐,拼命地想摇头,却是像在抖动。 朱见深又凑到校尉耳边,轻声道:“我知道,护卫队里还有你们的人,他会把我刚才的话传给朱祁镛。你们一家老小,会很快团圆的。” 校尉愣愣地看着朱见深,眼睛是深深的恐惧和绝望,随着瞳孔的扩大,逐渐散在周围,随着他最后一口轻微的出气,消失不见。 “你们收拾一下。” 朱见深站起身来,头也也不回地说道,走到酆化雨和方义跟前。 “酆师傅,方义怎么样?” “现在没事。刚才那刀刺得深,但没有刺中要害。我拔了刀,上了刀伤药,用银针扎了穴位。看他的运气,要是伤口没有溃烂,人没有发烧,就没事。否则的话就是九死一生。 酆化雨淡淡地说道。 “先小心抬下去。方义,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养好你的伤!”朱见深坚决地说道。 “殿下,不必为我的贱命牵挂。” “你用你的命护住了我的命。你的命贱,我的命岂不是也贱。不要说这样的混账话。好好养伤。你跟着酆师傅学了这么久的内家拳,是我们中间学得最好的,底子比我们都好,肯定能扛过去的。” 朱见深一边说道,一边叫人用木板铺上棉被,把方义小心地抬下去。 赵焮带着几个军士从湖里提水,冲刷着甲板上的血迹。 那名校尉的尸首,被丁庆善和邹化吉绑上石头沉到湖底去了。 朱见深转头看了一眼在慌乱中不知不觉躲到一起的李东阳和刘健,咧开嘴笑了笑:“差点让宵小得手,让你们见笑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想不到老子的队伍里,混着奸细。” 闻讯赶来的易千军和张杰、钱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卑职失职,请殿下惩处。” “你们无过!”朱见深大声道,上前一步,喝声道,“都起来。刚刚救了我的性命,却被罚跪在地上,外人看了,还不知道我多么寡恩薄义!都起来!” 易千军、张杰和钱雄对视一眼,依然犹豫不安地跪在甲板上。 “都起来,殿下的话都是真心话。”酆化雨淡淡地说道。 三人迟疑一下,都站了起来。 朱见深看了一眼酆化雨,笑了笑,正要开口,李芳从船舱里跑了出来,“不好,有贼人!” 众人脸色一变,易千军、张杰等人拔出钢刀,呼呼地就冲进了船舱。 冲到外间,看到乐礼跟人厮打在一起。他浑身是血,死死地抱住一位军士。易千军和张杰迅速制住了那个军士,酆化雨连忙查看乐礼的伤势。 过了一会,酆化雨转过身,对着朱见深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十二章 南阳湖的黎明 朱见深双目赤红,紧紧地握住乐礼的手。李芳跪在一旁,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殿下,我没让他进去。”乐礼轻声说道。 “我知道,你做的很好。” “小的没有辜负...殿下,小的也能和袁忠一样吗?” “一样,我会叫他们好好保存你的骨灰。等我千秋,就葬在一边。大家热热闹闹聚在一起,轮流打马吊。” 乐礼露出欣慰的笑容,“殿下,我不做庄家...我笨...打不过...” 朱见深泪水涌了出来,“不,你不笨!” 把乐礼的尸体放平到地面上,朱见深站起身来,盯着被四个护卫押着的军士。 那军士并不强壮,反而有些瘦弱,双目直直地看着朱见深,反而有种挑衅的意思在里面。 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朱见深向舱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拖出来。” 军士被护卫拖了出来,易千军和张杰站在他身后。 朱见深看了看天色,身子转了一圈,目光在本船以及周围官船上围看的军士和船夫身上,缓缓地扫了一圈。 撇了撇嘴,走到那名军士身后,扳住他的额头,拔出腰上佩戴的短刀,绕到前面他的脖子处,狠狠一割。 那位军士像被割喉的公鸡,在甲板上噗通地抖动个不停。 赵焮看着甲板上又流了一滩的鲜血,嘴里嘀咕道:“刚冲洗干净。” 朱见深上前去踢了他一脚,“你妹的,再冲洗一遍就是。” “是,殿下!”赵焮低着头,弓着腰答道。 朱见深脸色有点难看,走到一边,扶着船边的护栏,呕的一声,朝着湖里吐了几口清水。 众人紧张地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没事,今天杀了两个人,恶心压不住了,吐吐酸水就好了。”朱见深挥挥手,解释道。 看到众人都关心地看着自己,朱见深勉强地笑了笑。 “皇祖母说,当年皇爷爷才十二岁时,太宗皇帝带着他从征,让他见识尸山血海。说多看死人,看多了,心就会变硬,就不会被哄、被骗、被吓。” 朱见深的话,就像湖面上的风,轻轻吹动着大家的心海,吹得波澜荡漾。 “不过幸好,我心变硬,却没有变态。” “变态?殿下,什么变态?”李东阳忍不住出声问道。 “变态就是杀了人没有觉得很恶心,不舒服。反而心里十分喜欢、开心、兴奋。我虽然觉得非杀不可,下手没有停滞,但是杀完后,心里还是有反应,会吐。” 说到这里,朱见深点点头,“这是好事。说明我不是那种杀人取乐,杀人如麻的变态。” 酆化雨在一旁说道:“佛陀大慈大悲,也有怒目金刚之时。” 朱见深哈哈大笑:“还是酆师傅会说话。好了,大家各自忙去吧。整理好了,大家赶紧要出发了。” 回到船舱,与酆化雨一起对还处在惊魂失措的万贞儿和吴喜儿安慰了几句。 “殿下,刚才听你跟那个奸细轻声对语,似乎猜出幕后黑手是谁了?”酆化雨的左手抓住椅子扶手,身子前秦,迫不及待地地问道。 朱见深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酆师傅,你显得很急迫。跟平日里从容不迫、澹然无求的截然不同,让学生好不习惯啊。” 酆化雨看了朱见深一眼,双手又笼在袖子里,身子笔直如松。 “老夫只是想看看,有谁敢龙头锯角。” 朱见深笑着说道:“学生猜测,酆先生是想搞清楚,你绞尽脑汁没有猜出的人,学生为何一下就猜到了。” 酆化雨笑得很欣慰畅快。 “要不是老夫年纪大了,又拉不下面子,真想跟着李东阳、谭纯他们一起学习殿下的,那个逻辑因果为本的归纳演绎法。” 朱见深靠在座椅背上,仰着头,看着船舱屋顶。 “酆先生思维模式已经根深蒂固,很难改变。学起来很麻烦,反倒东阳、谭纯、李芳、方义这般,思维模式还在成长,如白纸一般,学起来很容易。” 酆化雨眼睛又耷拉着闭上,“殿下说得没错,白纸才是大国手的最爱,画什么图,写什么字,随心所欲,得心应手。” 两人不知不觉中转移话题,不再提幕后黑手的事。 太阳像跃龙门的金鲤鱼,跳出了湖面,金色阳光万丈长,浩浩荡荡,恩泽天下。它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如同无数张满怀欣喜和感激的笑容。 朱见深和酆化雨透过推开的窗户,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时看痴了。 “今夜之事,还要劳烦酆先生写一份密疏,呈送给皇叔。” 酆化雨眼睛突然睁开,微微转头,看着朱见深。 金色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和身上,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让酆化雨一时间无法看清楚朱见深的神情。 京师紫禁城乾清宫东偏殿里。 朱祁钰翻阅着一叠上疏,眉头紧紧地扭在一起。看了许久,把最后一份上疏合上。 往龙椅后背上一靠,仰着头,闭上眼睛。 站在旁边的王勤连忙拿着一条热乎乎的毛巾,轻轻地盖在朱祁钰的眼睛上。 朱祁钰舒服地轻轻嘶了一声。 等了一会,毛巾还有热气,王勤把它取走,轻声问道:“皇爷,还要再敷一回吗?” “嗯。” 王勤又拿起一条热毛巾,敷在朱祁钰的眼睛上。 听到朱祁钰舒服地又发出一声嘶声,王勤忍不住轻声道:“沂王殿下给太后献上的这个敷眼睛的法子,真得很好。太后的眼疾好了许多,皇爷的眼睛也舒服许多。” “他呀,总是有那么多奇思妙想。” 过了一会,取下毛巾的朱祁钰睁开眼睛,指着桌子上那堆上疏。 “深儿此次南下,陈述一路所见所闻。你看看,桑农、商贾、教化、课税、吏治、漕运、河工、盐务,还有听讼断狱。种种诸类,无不涉及。关键是深儿阐述这些政事的问题,与其他臣工所说截然不同,让人瞠目结舌。” “皇爷,或许这是殿下所言的角度不同,方法不同吧。”王勤低着头答道。 “嗯,深儿初生牛犊不怕虎,敢看敢问敢想,自然与那些宦海沉浮、圆滑世故之人截然不同。而且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归纳演绎之法,确实与众不同。” 王勤在一边说道:“殿下那个以因果逻辑为本,遵循同一、矛盾、排中、对立统一、质量互变和否定之否定等法则的归纳演绎法,确实让人惊叹不已。或许,殿下就是以此法,推断出了幕后黑手...” 朱祁钰默然无语,过了一会才说道:“锦衣卫和东厂查到的线索,你那里是原本,深儿那里是副本。偏偏他推断出幕后黑手,而你们还一筹莫展,扑朔迷离。” 王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皇爷,小的们无能,辜负了皇爷的期望,请皇爷治罪!” “起来,不是你们无能,是深儿太妖孽了。”朱祁钰摆了摆手,“现在想来,他自请南下广州,除了不想让朕难受和难做,也是想亲眼看看这大明江山,到底是怎么个样。” 王勤起了身,站在旁边,弯腰低着头,静静地听朱祁钰继续往下说。 “出去了也好。我这人心软,耳根子也软。济儿去了,心里堵得慌,要是有人天天在耳边絮叨,说不定真会出什么事。只是他离了京,这紫禁城就不热闹了,死气沉沉,让人不自在啊。” 王勤在旁边轻声附和道:“是啊,以前小的遇到殿下,他总是笑呵呵地打招呼,老王,你狗鼻子又闻到什么味了?又或者说,老王,眼睛睁大些,放亮些,你可是皇叔的眼睛。” 他抬头看了一眼朱祁钰,继续轻声道:“小的看来,殿下似乎对南内那边并不亲近...” 朱祁钰猛地抬起头,看着王勤,看得他后背流汗。 殿里一片寂静。 第十三章 九岁的狠人 默然了一会,朱祁钰淡然道:“卓绝炳世者,无一不是孤独的。狍獐牛羊在老虎眼里,都是一样的。剩下的些许感情,谁对他好,就对谁亲近。” “南内...皇兄以为自己做的那些鸡鸣狗盗之事,不为人知吗?深儿志向高远,心思深沉,岂是甘心做祭牲棋子的人...天地不仁,大道无情啊!” 说到这里,朱祁钰自嘲地笑了几声,“连深儿都知道天家无情,偏偏朕还这般幼稚。不提了,就看这天意吧。王勤,你且下去,朕要再看看深儿的这些行旅札子。活生生的大明现世,看得朕是触目惊心,欲罢不能。” 王勤作揖行礼,临走前问道:“皇爷,那位幕后黑手,小的们还要不要再找?” 朱祁钰拿起一本上疏,一时愣在那里,想了想答道:“深儿做的,是深儿做的。你们该做的,还要继续做。” “小的遵旨!” 王勤出得殿门,还没走两步,被王诚拉到一边。 “我的厂公,终于等到你了。” “怎么回事大兄?” 王诚要大四岁,所以王勤叫他大兄,他叫王勤王二。两人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王二,那位的背景调查,东厂查得如何?” 背景调查终究还是被王勤从朱见深嘴里问出来了,并付诸于行,现在亲近的几位太监都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哪一位?”王勤最近要做背景调查的人多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是谁。 “萧牡丹,上回曹吉祥推荐的那位美人。你不是答应过马上安排东厂做背景调查。”王诚急切地问道。 “这一位啊。”王勤左右看了看,把王诚拉到偏僻处,“此女名叫李惜儿,现年二十。苏州人士,六岁便被家里卖到扬州青楼,因为长相出色,被老鸨花重金培养。吟诗作画,能歌善舞。十六岁时长得姿色妖魅,冠绝江南。” 王勤的记性也不错,把李惜儿的背景调查报告娓娓背来。 “十八岁那年,偏偏看上一位儒生,还为此拒绝了魏国公府五公子赎身纳妾的请求...得罪了魏国公府,那位儒生无缘无故地落水身故,李惜儿所在的青楼也被官府查封...妈妈无法,带着李惜儿来了京师,投奔了一位昔日姐妹。” “李惜儿改名萧牡丹,被京师七十二家青楼推为翘楚,人称国色牡丹...” 听完王勤的话,王诚犹豫不决。 此女的背景,确实有些不尽人意。你要是一位官宦家眷,被籍没入教坊,也能说得过去。偏偏是个从小培养的专业人士。 消息要是传出去,会被外朝大臣们喷死的。 可是他在曹吉祥府上见过那位萧牡丹,不,是李惜儿。确实长得国色天香,妖媚入骨,真真的人间尤物。献给皇上,肯定会龙颜大悦。 怎么办? 身为皇上信任的伴随宦官,当然是要一心一意为皇上着想。 自从太子薨了后,皇上在女色方面更加热衷。大家都知道他的心思,想努力地再生下子嗣来,继承皇统。 思来想去,王诚下定了决心,但还差那么一点点。 “王二,现在宫里的御花园,花卉不多,皇爷不悦,要不要再添上一朵牡丹花?” 王勤看了他一眼。 这事我真不想掺和,我只想老老实实地做好厂公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可是王诚如此问,已经绑在一起的自己也不好不回答。 从刚才的话语里,王勤大致明白了大兄的心思。他心里早就有了定计,只不过希望找人再轻轻地推一把。 “听说最近皇爷去唐妃那边,次数越来越多。皇后娘娘都发了几次火了。” 王勤轻轻地说了一句。 王诚眼睛一亮,附和了一句,“是啊,自从太子薨了,皇后娘娘身体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不好。皇爷也跟着心情不好,去御花园的次数越来越少。这样可不行啊。咱们得让皇爷多去御花园。这牡丹,该添进来。” “全凭大兄做主。” “滑头!你放心,你的功劳跑不掉的。没有你做的背景调查,谁敢放外人进宫。”王诚笑嘻嘻地说道。 “谢大兄。皇爷吩咐的有事,我先去忙了。” “去吧,去吧!”王诚心情大好地说道,蹑手蹑脚向殿门走去,探头探脑地想寻个时机进去禀告。 王勤走出宫门,回头看了一眼乾清宫,冷笑几声。 “叫个土娼生太子,大兄啊,你可真敢想。曹吉祥这厮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话你也敢听。唉,不听劝,我也没法。大兄,你自己好生保重。” 京师观音庵的一座亭子里,于谦怒气冲冲地喝问道:“王约斋,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文淡淡地答道:“于兄,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只是不知道你居然走火入魔到这般田地!从宗室择一祁字辈,过继给宣庙先帝,等皇上千秋之后,再兄终弟及,传承皇统和宗嗣...约斋,你可真敢想啊!” 王文还是那副不急不缓的神情,“《皇明祖训》的兄终弟及,就是如此,老夫完全遵循祖宗之法来的。” “放屁!宣庙一宗,除了皇上,还有太上皇,太上皇还有好几位皇子。没有绝嗣!就算太上皇不能复位,沂王殿下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这是天下公认的。” “约斋,宣庙皇帝传下的大位,自有宣庙子孙继嗣。你想对抗这天下大势吗?你想过没有,如此下去,到时候各持己见,纷争不休,大明会不会又有一场靖难?” 王文神情变化莫测,过了一会,咬牙切齿道:“为了万世太平,再来一次靖难之事又如何?” 于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文呵斥道:“要是又有靖难之事,生灵涂炭,苦的是黎民百姓,伤的是大明元气。你不能为了一己之欲,酿成如此大乱!” 王文也跳起来了,“什么!一己之欲?我这是为自己吗?我是为了儒学圣教传至万世,为了士大夫共治天下。” 于七急匆匆地跑来,向于谦禀告道:“老爷,兴公公叫人传来急信,说沂王殿下在山东南直隶交界的南阳湖,遇到一伙水匪湖盗的袭击。” “什么?!”于谦猛地站起来,双目睁圆,颤声问道:“那殿下呢?” “殿下无恙...指挥镇定,剿灭水匪湖盗...还亲自手刃了两位盗匪。” “亲自手刃?”于谦不敢相信。 “是的,兴公公说,正式上疏里没有提及,但是随行中有东厂的人,报了上来。” “到底怎么回事?” 于七把听来的讯息说了一遍,听得于谦和王文脸色变幻不定。 “好,你告诉兴公的人,说我会叫兵部好生调查,哪处水师有异常调动。私调兵马,是大罪,兵部定会严查。” 等于七离去后,于谦无比严肃地看着王文。 “约斋,是你吗?” “不是,绝不是我。”王文慌张地摇动双手,连声否认。“沂王...手刃两人,他才九岁,就如此狠厉。” 看得出,王文此时有些慌张。 如此狠厉的皇帝,只有太祖和太宗,难不成群臣好不容易安宁二三十年,大明又要出一位严君? 怀献太子薨后,这位是最名正言顺,也最孚声望的太子候选人。 九岁就如此狠厉,要是即位大宝,自己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不会的!自己一直隐在幕后,他应该不知道吧。 再说了,最后鹿死谁手,还未曾可知。 “此子,酷暴戾虐,更不可为君。”王文慢慢平静下来,冷然地说道。 于谦已经萎然地坐回凳子上,听到这话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着王文,许久才说道:“约斋,你好生保重吧。” “节庵,你也好自为之吧。此子即位,为父报怨,你能躲过吗?”王文讥讽道。 于谦默然无语,看着湛蓝的天空,喟然地长叹一声,语气反而变得坚决起来。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第十四章 到金陵 “到了金陵,大家有什么事要办,都说一说,好做统一安排。”朱见深扫了一眼分坐在下首两边的众人,开口道。 离开江都后的第三日,官船行驶在前往南京的江面上。 “我先抛砖引玉。我先要去孝陵祭拜,再拜访南京守备、魏国公徐承宗徐大人和南京镇守太监金英金公,然后估计他们要会同南京六部的堂官宴请我...” “应付完这些事,我要去南国子监看看,去南京兵部查阅宝船制造图纸,去当年造宝船的船厂之一,龙潭船厂看看...大约需要八天时间。” 朱见深把自己的大致安排说了一遍,然后又问一遍众人:“你们有什么安排,都说一说。大家现在是一个集体,同进共出,凡事得有个安排。” 王恕与马文升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出声说道:“殿下,某与约斋跟着祭拜孝陵后,先去南国子监参观,然后要拜访几位好友故交。” “哦,应该的。”朱见深点点,转向其他几人。 刘健迟疑一下说道:“在下要与阎兄去拜访敬轩公,禀明情况后,再参随殿下左右。” 阎禹锡幸运地被救起,连同他家的老仆人。只是他的书童就了无音讯。 刘健和阎禹锡跟着官船一起南下,与前辈王恕、马文升交谈几回后,刘健变心了。 王恕和马文升都是进士,科试前辈,虽然在治经理学方面,远不如敬轩公薛瑄。但两人从谈吐上可知,都是直臣干吏。 学以致用,是刘健一直追求的。 能跟在两位前辈身边,一路游历学习,多么难得的机会。 至于拜入薛瑄门下学习。刘健左思右想,决定跟随游历一番后,再回来拜师。只是这番变动需要拜见薛瑄时,当面讲清楚。 “嗯,刘先生自己安排好就是。” 其余的人各有安排,有的要去拜访亲朋好友,有的要去参观名胜古迹——秦淮河,这些人慕名已久,肯定是要去看一看。 “东阳,李芳,你们把大家的计划统计一下,统筹一番,确定好我们在南京需要待几天,安排好行程。” “是。” “殿下,前方到龙潭了,南京守备府和南京镇守府的校尉和内官,坐快船前来迎接。”值日官赵焮进来禀告。 “好了,大家整理衣冠,这金陵离着不远了。” 南京龙江关,南京守备徐承宗、镇守内官金英带着一群“衣冠禽兽”,站在码头上。 彩门扎花,旌旗招展。另有一班吹鼓手,随时待命。 “报!镇国将军官船离此不过五里。”有快船飞驰而来,上来一人禀告道。 徐承宗、金英对视一眼,转身对身后的上百人说道:“诸位,打起精神来。镇国将军就要到了。” 南京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各堂官,还有应天府、江宁县诸官等大小官员们,连忙整理衣冠,依次排好队伍。 这些游离于大明权力中枢的边缘官员,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也不会得罪任何一个人。 官船在鼓乐丝弦声中缓缓靠上码头,系缆绳,上跳板,朱见深一身大红罗衫蟒服,头戴翼善冠,一马当先地走了下来。 “徐公爷、金公,诸位大臣,劳烦你们在此久候了。”朱见深先深施一礼,郎朗说道。 “臣等恭迎镇国将军。”众人齐声说道。 十里秦淮河,金风楼是非常有名气的,可以排在前五名。 此名到底出自“银渚盈盈渡,金风缓缓吹”,还是“酒市茶寮总看场,金风亭子入春凉?”就不得而知了。 金风楼一间雅间里,坐着八人,都是华贵公子,高门王孙。 为首的一人,二十四五岁,面如冠玉,唇若涂脂。 “徐五爷,今儿来得什么人?连公爷都亲自去龙江关码头迎驾?”一位公子问道。 “就是那一位,南内太上皇的长子。前太子、原沂王,现镇国将军。别人做官封爵,都是步步高升。这位倒好,爵位越封越小。” 徐五爷轻佻地答道。 他姓徐名延宗,是第三代魏国公徐钦的庶子,兄弟里排行老五,所以人称徐五爷。 另一位公子说:“原来是这位。听说他是宣宗皇帝的长孙,不管如何,从礼法上论,他是理所当然的储君。” 其余几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徐延宗不屑地说道:“储君,得皇上下诏册立他才是。否则的话,他就只是一个镇国将军,连我家都不如。也是我兄长忠厚老实,干巴巴地去江边喝着西北风接驾。换做我,去个卵子!” “对!我们徐五爷威武!” “魏国公,论爵位,当然要比镇国将军高,公爷真是太折节下士。”几个公子胡乱叫着,狂拍这位徐五爷的马屁。 徐延宗哈哈地大笑起来,得意非凡。但他也敏锐地看到,有两人坐在那里,不动声色,没有加入到吹捧队伍里。 一位是颖国公傅友德曾孙,金吾卫千户傅瀞之子傅元。另一位是卫国公邓愈曾孙,南京锦衣卫千户邓铭之子,邓梃。 真是两个棒槌,祖辈都被除爵了,还不想方设法翻身。大明的爵位是世袭罔替,荣华富贵,世代相传,再划算不过。 一位亲随走了进来,在徐延宗耳边嘀咕了两句。 他站起身来,对着众人拱手道:“诸位先玩着,在下有点琐事,去去就来。” 他在亲随带领下,穿过走廊,走进一处僻静的雅间,里面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是他多年的好友胡宗渊,另外一人面生。 “五哥,贸然惊扰,失礼。”胡宗渊拱手说道。 “你我多年兄弟,何必如此见外。这位是?” “这位是襄王府的引礼舍人向天宝。”胡宗渊介绍道。 徐延宗只是敷衍地拱拱手,随即继续对胡宗渊说道:“世伯迁升湖广参政,愚弟还没来得及去祝贺,真是失礼之极。” 胡宗渊客气道:“贤弟客气了。向天宝是襄王世子殿下的奶兄,心腹伴随。” 徐延宗眼睛一缩,嘴角一抖,转过身,脸上笑容灿烂,如春风如暖日,拱手作揖道:“原来是向舍人,真是失敬失敬!” 原来那间雅间依旧热闹非凡,傅元和邓梃却走到了一角,轻声议论起来。 “我有位世兄原在京营里当差,机缘巧合成了镇国将军的护卫。前几日写书信来,要拜访于我。兄长何不一起去见一见?” 傅元说完,邓梃想了想,缓缓答道:“好,我们一起去见一见。” 第十五章 和祖宗对话 朱见深与随从们,先沐浴,再斋戒三日,然后于第四天吉时,由南京礼部尚书刘元德带领,徐承宗、金英陪同,率随从一干人等,骑马坐车,至下马坊,悉数下马落车,依次步行入大金门,沿神道向内走。 入棂星门,过御河桥,进文武方门,拜入享殿,向“圣神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和“孝慈昭宪至仁文德承天顺圣高皇后”神主位祭拜。 三献九礼,在刘元德的唱礼下,朱见深依制行礼。 徐承宗为初献官,金英为亚献官,王恕为终献官,马文升为引赞,刘健、张杰、钱雄、谭纯、李东阳等人为司香、司盥、司樽、司盘、司帛。 礼毕,按照朱见深的要求下,刘元德等人全部退下,只留下他一人留在享殿。 朱太祖啊,咱祖孙俩好好唠一唠。 朱见深看着神主位,轻声说道。 在这一世,咱俩成了祖宗和子孙,也算是有缘,所以呢,有什么话咱们先说在头里,免得伤了和气。 你老人家打下的大明,我是要定了,我说的,玉皇大帝反对也不好使。 我接手大明后,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对你制定的祖训—国制条律进行大整改。 也不是说全部改,确实利国利民的,我们继续发扬——但是估计也不多,绝大部分都得改。 咱们都是为了大明好,你得包容。 老祖宗,你不想浴血奋战打下的江山落到东胡之手,也不想百般呵护的朱氏子孙被屠戮殆尽吧? 都不想,那你就得包容我的一切举措! 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 乞丐出身,在庙里学了几百字,堪堪脱盲。然后一边听大儒讲书,一边制定了如此缜密的大明国制条例。 驭民之严、擅权之专、罗织之密、涉及之全、思虑之远,可谓是前无古人。 真是天资卓绝、旷世奇才。 但是自小养成的三观,约束着你。眼界狭隘、目光短浅、意识偏激、思虑自私,也是前无古人。 朱见深轻声自言自语了好一会,觉得跪得双腿发麻,于是干脆盘腿坐下。 你看,我跟你还是有差异的。我就跪不惯,对吧! 我不才,个人天资上比不上你,但毕竟多了几百年的见识。键盘治政时,无数的学者和键客,对你制定的国策条律,以及你子孙执行过程中的利与弊,分析得相当透彻。 我踩在他们的脑门上,有勇气担当起这个历史使命——革运兴明! 前些日子,为了自保,我蹭了你的流量,打了你的旗号,所以相信你已经非常了解我了。 今天我来,是诚心诚意地跟你谈一谈,或反对,或赞同,都可以坐下来谈一谈。 朱见深等了一会,又对着神主轻声道:“既然你不反对,那我就当你默认了!好了!就这么着!不要以为你的话就是祖训,再过一两百年,我的神主一起摆在太庙里,我的话也是祖训。” 对着太祖和高皇后的神主躬腰作揖,行了一礼,朱见深转身离开。 走到殿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太祖神主在烛光香火中,闪着金光。 礼毕离开,已是下午。 晚上,魏国公徐承宗会南京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堂官宴请朱见深,金英作陪。 第五天上午,朱见深在刘健、李东阳陪同下,前去拜访薛瑄等名士,下午参观国子监。晚上,金英会同江宁织造府以及金陵勋贵世家宴请朱见深,徐承宗作陪。 这一天,王恕等随从也是各自行动。 秦淮河细金楼,是其中一家中等酒楼。 赵焮穿着一身曳撒,头戴大帽,东张张西望望,看到年轻女子经过,忍不住就要吹一声口哨。引得同他一起来的谭纯忍不住翻了好几个白眼。 “细金楼!我的个乖乖!要不是有人请客,老子可进不起这么贵的馆子。谭哥儿,跟着哥哥进去打秋风去!” 赵焮拍了拍谭纯的肩膀,哈哈大笑几声,然后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两位爷,里面请!”伙计热情地迎了上来,“请问是现找座呢,还是有座了?” “有座了!姓傅的。” “哦,是颖国公府上的大公子。”伙计显然得过招呼,马上说出名字。 “吓,你们还敢如此称呼傅公府上?”赵焮跟着伙计往前走,低着头轻声问道。 “在南京城,大家都这么称呼的。”伙计不以为然地答道。 谭纯在后面喃喃地说道:“民心所向!” 赵焮转过头来,喝声道:“卵子!那是金陵城百姓们觉得这样称呼有面子!左边住的郑国公,右边住着颖国公,往来的不是宋国公就是卫国公,多有面子!” 伙计转过头来,看着赵焮,不知该对如此肤浅之人说些什么。 谭纯却心头一动,或许这就是短短十几天,这家伙就能得到殿下青睐的原因吧。 走到预定的雅间,推开门,赵焮旋风一般冲了进来,一把就抱住起身迎接的男子,笑呵呵地说道:“元哥儿,十几年没见,你还是如此俊朗,如此豪爽!” “兄弟,我是邓梃邓思威。”被抱住的男子十分尴尬地说道。 赵焮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大笑,“哈哈,十几年没见,居然认错人了。回家去一定会被亲朋好友讥笑。” 他转身走了两步,抱住另外一位男子。 “兄弟,这回我没抱错吧。” “世兄,没错,我就是傅元傅元正。” “哈哈,我的好兄弟,小时候总是被你追着打,这回我要报仇!” 赵焮身子雄壮,傅元站在他身边跟根竹竿似的。赵焮抱住他双手一用力,把他双脚提离地,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然后放下。 “哈哈,这回可算是出了一口气恶气!”赵焮哈哈大笑。 自从雅间门被推开,他走进来以后,房间的笑声就没断过。 傅元感受到总角之交的友情,满脸笑容,等赵焮闹过一阵,主动介绍道:“这位是邓梃邓思威,卫国公邓公曾孙。这位是我的世兄,赵焮赵天霞。” “邓兄弟好!你是元哥儿的兄弟,也就是我老赵的兄弟。我也来介绍一下我的兄弟,谭纯,谭文德,新宁伯谭公曾孙。” “我们大家伙都有去处,访亲寻友,唯独他。无所事事。殿下就跟我说,老赵,听说你要去秦淮河吃大餐,把纯哥儿也带着去。我说好啊,元哥儿那是我兄弟,多个人,一句话的事,于是我就带着他来了。” 赵焮巴拉巴拉一说,说得傅元和邓梃啼笑皆非,说得谭纯尴尬不已。 “坐,大家伙都坐!”赵焮像主人一样招呼大家。 “元哥儿,点菜了吗?前几日斋戒三天,把我肚子里的油水,刮得七七八八,得补回来。元哥儿,你我难得相见一回,得好好大吃一顿。” 傅元仰头爽朗地大笑起来,“那是自然。” 谭纯却有些不好意思。赵焮伸出熊臂,揽住他的肩膀,嘻笑道。 “我家跟傅家是世代的交情。在下曾祖父,在颖国公傅公麾下为将。祖父又曾经在驸马公麾下为千户...在下与元哥儿是总角之好,十一岁后,家父迁任北方,我也跟着去了,与元哥儿相见的也少了。上一次还是你跟随世伯领兵北上勤王见过一回。” “是的。不过上次没见到你,只见到世伯,你随军布防去了。对了,上回听世伯说你在勇士营里任职,怎么突然就换去神机营了?” “哈哈!”赵焮依次伸出左右手,拉了拉衣袖,得意地说道:“那是我的炮放得好!” 第十六章 几个不甘心的人 赵焮眉飞色舞地讲起他的英雄事迹。 “正统十四年十月,瓦剌军兵临京师城下。十三日,攻德胜门。于少保在那里埋伏有兵,其中有我们勇士营,还有神机营。也先遣兵叩门,于少保下令前军详败,瓦剌军中计,被引入埋伏圈。” “...于少保和石总兵一声令下,各营出击。神机营火炮火铳齐发。偏偏我旁边一队神机营,队官胆怯,擅自逃走了。军士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当时兄弟只是哨官,跑了过去,把那些混账都踢了一脚...” 赵焮说得越发地手舞足蹈。 “这些混账玩意,吃了我一脚,都听了我的话。我亲自调校火炮,布置火铳,然后对着瓦剌军人马聚集处开火。” “那些混账,见我火炮火铳操弄得不比他们差,各个都服气了,指哪打那。兄弟运气好,除了打死瓦剌骑兵五十多人,还把也先太师的猛将,平章卯那孩给打死了。” “战后论功行赏,我指挥得当,放炮有功,当重赏。但是擅离职守,从勇士营跑到神机营,擅权越职,也是大罪。官司打到于少保那里。” “于少保说,神机营是队官先胆怯逃跑,我是后去补缺,功厚过薄,功过相抵,赏钱三百贯,补了我一级。又干脆把我调去神机营,升了一个把总。” 傅元抚掌说道:“原来如此,上次我随家父押运南京武库神枪(火枪)、神铳(火铳)和神箭入京,匆匆见过世伯后,又南下杭州,押运一批粮草回南京。结果京师之战打完了,我们也就没有机会再去京师。” “世兄做出的这番功绩,我也无缘听说,只是在书信里知道世兄调去了神机营,想不到还有这个缘由。” 邓梃在旁边附和道:“听到赵兄说起这段战事,真是让人热血沸腾。我等皆是武将世家,自小习武艺读兵书,熟谙骑射,通晓军事,却苦于无用武之地。” 傅元也感叹道:“唉!上次与家父奉命北上勤王,原本以为有机会奋勇杀敌,报效国家,结果来去匆匆...甚是遗憾。” “元正,你好歹还去过京师,我更可怜,连味都闻到。”邓梃满怀愁绪地叹息道,“赵兄有所不知,两广有乱,我与元正请命,想南下军前效命,可兵部就是不批复。” “想去两广打仗,跟我们走啊!”赵焮那双圆眼睛,更加滚圆。狠狠咬了一口肥肉,嗞吧着嘴巴说道。 傅元和邓梃对视一眼,迟疑地问道:“赵兄,你这话什么意思?” “跟我们殿下去广州,你还怕捞不到仗打?”赵焮咀嚼着嘴里的肥肉,嚼得满嘴都是油。 “镇国将军他南下广州,要轻身前往梧州干涉军务?国法不允,体制不准啊!” “那又如何?”赵焮不在意地说道,“皇上诏书里,只是说安置广州居住,又没说编管广州。殿下想去梧州走走,地方官难道敢不准?” “可是《皇明祖训》里有说,宗王就藩,无诏不得出藩地,不得肆意干涉地方军政...”说到一半,傅元也无语了。 镇国将军虽然是宗室皇子,可没有封藩王啊。《皇明祖训》里有关藩王条例,就管不到他。 镇国将军是宗室子孙比较低的封爵,体制条例如何,语焉不详,那就有了很大的操作空间。 邓梃也听明白好友话里的意思,但还是担忧地说道:“宗室不得干扰地方军政,这是祖训。” “呵呵,藩王在地方逾制不法之事,还少吗?再说了,”赵焮砸吧了一下嘴巴,用热毛巾抹了抹,继续说道。 “我们殿下才九岁,又是太上皇的长子。只要不把天捅出窟窿来,就是跑到梧州两广总督府指手画脚,谁又能奈何得了他?” 是啊。沂王殿下才九岁,就算捣鼓出再大的乱子来,顶多说一句顽劣不堪,还能把他下大狱问罪不成? 傅元森然道:“难不成镇国将军要子承父业,在广西也唱一出土木堡吗?” 雅间里骤然冷下来,谭纯死死地盯着傅元,咬紧牙根,想起身呵斥两句,却被赵焮在桌子底下按住了。 “九岁的皇子,就算跑到梧州去指手画脚,欲行土木堡之祸,总督两广军务的九皋公(王翱)会听吗?两广总兵官柳都督(柳溥)会听吗?广西按察使乔松先生(项忠)会听吗?” 赵焮森然地说道,“殿下要是这样的人,我赵天霞会甘心跟随身旁,呵呵,早跑球了!” 他抓起一块鸡肉,连肉带骨头塞进嘴里。 “土木堡,真是不愿提起的地方。当时我跟家父,我叔父和堂弟,舅舅和表哥,我们都在京营里,一起随驾去了。”赵焮一边说着,一边咀嚼着嘴里的鸡肉。 “我和家父运气好,被派去宣府押运粮食,躲过一劫,得以逃回京师。我的叔父和堂弟,舅舅和表哥,就没有那么好运,全他娘的没了。嘿嘿,嘿嘿,我叔父和舅舅,连尸体都找不到,怕是连肉带骨头,都被野狼吃到肚子里去了。” 赵焮似笑非笑地说道,嘴里把骨肉咬得嘎嘎响。 傅元紧握着双手,浑身微微颤抖着。 邓梃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转过头来说道。 “赵兄,元正的一位堂兄,自小关系亲近,也在土木堡陨了。” 赵焮抬起头,愣愣地看了傅元一眼。随即显得很烦躁,低下头,把嘴里咬得模糊的鸡骨肉吐了出来。端起一碗茶,咕咕地漱了漱口,扑地一声也吐出来。 恨恨地又说道。 “我老爹说,当兵吃饷粮的,死在沙场上,是命数,没得什么好怨恨的!只是这样死,太憋屈,不甘心啊!” 赵焮皱起嘴唇,上半身微微摇晃着,直直地盯着傅元和邓梃,“不甘心啊!你们甘心吗?” 傅元平静下来,听着赵焮的话,然后举起酒杯。邓梃几乎同时举起了酒杯。赵焮咧开嘴巴一笑,也举起酒杯,然后踢了谭纯一脚。 看呆了的谭纯慌忙举起酒杯。 四人的酒杯高高举起,赵焮朗声说道:“我们四个不甘心的人,为了这该死的命数,干一杯!” “干!” 第十七章 长江上的密谋 第六天,朱见深进南京六部,一一参观,重点是翻阅宝船图纸。 第七天,启程离开南京,随从多了三位,除了聘为伴讲的刘健,还有骁骑右卫总旗傅元、横海卫总旗邓梃,奉南京兵部之命,随驾听用。 官船顺江南下,先去了龙潭造船厂,参观一日,并歇在那里。 第八天,启程离开龙潭,直奔丹阳。 在顺江东下的诸多民船里,混有一船,外面与普通商船差不多,但船舱里却装潢奢华。徐延宗坐在里面,与胡宗渊隔桌对坐。 桌子上摆着酒菜。 “徐五哥,你何必轻身犯险呢?叫人去说一声不就行了吗?”胡宗渊轻声说道。 “这事叫人说一声?”徐延宗讥笑地反问一句,“胡兄,你的心可真宽啊!真当锦衣卫是死人吗?” 听到锦衣卫这个名字,胡宗渊脸色瞬间变白,仿佛才想起这个机构来,想起它在洪武永乐年间的赫赫凶名。 “五哥,我们办的这事,会不会被锦衣卫知道?” “我的胡兄,要是他们知道了,我们还会坐在这船上,喝着美酒,吹着江风,说着话吗?” “是的,是的!”胡宗渊这才落宽心,脸色好看许多,“这里去江阴卫,需要多久?” “明天就能到。” “那我得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从武昌跑到南京,还没歇两口气,又马不停蹄地要跑去江阴卫,必须要休息一下。”胡宗渊装模作样地伸直双臂,做出一个很疲惫的样子。 嬉皮笑脸地说道:“五哥,你是知道的,我这人有个坏毛病,没人伺候睡不着,你带着的姬妾水莲,温柔宛尔,让她伺候我入睡呗。” 徐延宗不在意地挥挥手,“一个女人而已,胡兄尽管借了去。” 看着胡宗渊欢天喜地地离开,徐延宗脸色阴恻,双眼冷漠,就像一条毒蛇看着远去的猎物。 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人从隔壁传来。 “舅舅坐。”徐延宗只是抬了抬手。 来者正是他母亲的堂弟,薛敬,字肃慎。 薛家是常州无锡县世家。 徐延宗母亲薛氏那一房,人丁单薄,日渐没落,没少被其它房欺负。唯独薛敬这一房对其多有照拂。 徐延宗母亲薛氏被魏国公徐钦纳为妾室,飞上枝头变成了金丝雀,薛家各房开始有人巴结。等到生下徐延宗,母凭子贵,变成了孔雀,薛家各房纷纷变成了舔狗。 徐延宗母亲与薛敬一房的关系反而变得平淡疏远。 前年魏国公徐钦见识到薛敬卓越的经商才能,三顾茅庐,几经延请,终于将其招揽到魏国公府门下,成了一名颇受尊重的供奉兼一位颇有实权的外管事。 薛氏和徐延宗母子对薛敬的关系似乎又变得亲近起来。 “五爷,此事甚大,你真得下定决心了吗?”薛敬一坐下就问道。 “襄王世子想兄终弟及,坐上大宝之位。我也想兄终弟及,成为魏国公。”徐延宗端着酒杯,看着窗外滚滚的长江水,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薛敬扒开徐延宗推到跟前的酒杯,自顾地端起一杯茶,双袖遮脸把它喝完,然后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 “襄王世子面前有太上皇以及他的几位皇子是障碍。五爷,你前面还有三爷和四爷。” “所以襄王世子跟我合作。”徐延宗冷然道,“徐绍宗病恹恹的,哪天死了一点都不稀奇。徐继宗,就是混账玩意,一团烂泥,谁也不会当他是回事。” 说到这里,他意气风发,仿佛胜券在握。 “只要襄王世子如愿以偿,登上大宝之位,一道诏书下来,我也能如愿以偿。” 说完,徐延宗的目光在表舅脸上转来转去。 薛敬二十多岁,比徐延宗大不了两岁,却长得更加俊美。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有一种光彩神韵流溢在五官之间。可惜那副眼镜让他的颜值降低了三分之一。 饶是如此,徐延宗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生起几分嫉妒。或许这就是他不大喜欢这位表舅的原因吧。 薛敬扶了扶鼻梁上黄铜水晶眼镜,解开挂在耳朵上的绳子,把眼镜取了下来,握在手里,对着镜片哈了一口气,再用一块麂皮轻轻地搽拭着。 “前些日子,镇国将军在南阳湖遇到水匪湖盗,五爷知道吗?” “听说过。”徐延宗答道。 “此事在下猜测,可能是襄王那边暗中动用了武昌水师营的人手,胡宗渊恐怕又是牵针引线的人。”薛敬说道。 “嗯,有可能。他父亲此前是湖广按察副使,整饬湖广水师兵备事。”徐延宗语气依然十分淡然,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一个在南京兵部做书办的朋友跟我说,京师兵部下了札子,严令各地清查兵马缺额,以及请假、告缺等事宜。尤其严查水师各营。” 徐延宗脸色终于有了变化,手里的酒杯放回到桌面上。 “舅舅,你觉得此事风险巨大?” “五爷,国朝可谓是历朝历代,对兵权控制得最严的。自太祖皇帝以来,兵制环环相扣,严丝合缝,很容易就查出马脚来。” “舅舅,不怕。”徐延宗脸上闪过惊慌之色,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长舒一口气。 “那边早就有了应对举措。再说了,地方官吏办事,你也是知道的,只要钱银给足,天大的纰漏也能盖得住。” 薛敬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脸上的镇静有点虚,就像青楼女子脸上的情深意切,生意场上竞争对手的义薄云天。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五爷,兵部行文,官场往来,是很容易打发。那是明察。锦衣卫和东厂的暗访,怕是早就布置下来了。” 徐延宗不做声了,嘴角微微地抽动着。 这番话,跟他刚才吓唬胡宗渊不同。 此前他真的只是信口胡扯,吓唬胡宗渊。但薛敬这几句话,却把锦衣卫和东厂的威胁明白无误地摆在了徐延宗面前。 “舅舅,你说怎么办?”徐延宗终于绷不住,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问道。 第十八章 长江是条大江 薛敬抬头看了一眼徐延宗,不急不缓地说道。 “江阴卫水师营负责从松江府长江口,到镇江府长江与运河交汇处的江防。江南各大世家,只要府上有船走这段水面,都会跟江阴卫打交道,在里面有自己的人手。只是现今这世道,官和匪,说不清楚啊。” 徐延宗眼睛一亮,想不到自己表舅长得这么帅,心思却如此歹毒——果真是长得貌美之人,都是蛇蝎心肠。 “舅舅,你的意思是通过于守备的关系,找到江匪...或者海盗?” 薛敬搽拭好了眼镜,理了理两边的绳子,小心地系回左右耳朵上,再把架在鼻梁上的镜框扶正。 “五爷,我只是个生意人,背弃圣贤教诲,操起商贾贱业,不懂得谋国大事,只会说些生意场上的事。” 说到这里,薛敬盯着徐延宗,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下定决心要押注做了这笔买卖,就要舍得投入。大手笔投入才会有丰厚回报!” 徐延宗迟疑不决,想了许久,才迟疑地说道:“好,到了江阴卫,舅舅你帮我联系于守备。” “五爷,干这样的大事,我同于守备的个人交情是不顶事。我们有顾虑,他也有顾虑,需要更高的人出来背书。” 薛敬劝道。 徐延宗不敢对视他的眼睛,转头看着窗外的长江水。 “此事,不牵涉到魏国公府的为好。”说完,他又连忙补充了一句,“也千万不要告诉胡宗渊。” “好的五爷。”薛敬一脸无所谓,顺口应了下来。 转头也看向窗外长江水,浑黄的长江水浩渺无边。北岸的陆地在缥缈的水气间,隐约难现。船只挂着帆,近如疾马,远如飞鸟,在水面上奔掠不息。 许久薛敬才感叹道:“这真是一条大江,里面流淌的都是钱财富贵啊。” 在官船上,朱见深正在跟王恕、马文升、刘健、李东阳等人讨论龙潭造船厂见闻。 “宝船,国之重器,跟随三宝太监纵横七海,而今被束之高阁,真是让人扼腕叹息啊。”马文升说道。 “是啊,宝船不仅图纸满是尘土,就连龙潭造船厂,都已经无法再造出来了。”张杰说道。 “或许造不出,是因为此船性价比不高,没人愿意订造,久而久之就失传了。宝船虽然又大又坚固,但是航速缓慢,操控所需人手数量又无比庞大,不划算。”谭纯说道。 “我觉得三宝太监七下西洋,耗费巨大,于国于民毫无益处,停掉是件大好事。”刘健说道。 “我觉得这是因为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寻访连通海外诸地,没有建立起互通有无,往来贸易的局面。” 这是李东阳故作老气横秋在说话。 王恕看了他一眼,“互通有无,往来贸易?那也得看海外诸国有没有值得贸易互通的东西。” “我天朝物华天宝,应有尽有。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品,在海外如同珍宝,供不应求。海外诸国有什么?富足的地方无非是一些香料、宝石、珊瑚等。贫瘠的地方,只能拼凑一些麒麟、青鸾等珍禽异兽来凑数。于国于民,毫无益补。如何互通有无,往来贸易?” 李东阳被反驳后,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转向一直在默默倾听的朱见深。 王恕等人也不约而同地转向朱见深,等待他的发言。 “其实是他们没有找对方法。商机就跟战机一样,不会摆在那里,等着你上门摘采,需要你去寻找和发现。” 在众人期盼下,朱见深缓缓开口。 “比如说,安南暹罗等国产稻米,可以在那里扶植几家酿酒厂,利用当地的稻米,酿出米酒,直接海运到北直隶,再蒸馏成烈酒,贩卖漠南漠北和东北等苦寒之地,可获厚利。” “又比如,吕宋、婆罗等国多种甘蔗,可在当地开办制糖厂,初炼粗糖,运回广州、杭州,再精炼出霜糖,贩运各地,可获厚利。” “再比如,天竺南部气候适宜,可大规模种植棉花。摘采收购后,海运至松江府,纺纱织布,再贩运各地,可获厚利。” 朱见深仿佛是胸有乾坤,种种贸易信口就来。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仔细一想,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他们只是不大明白,难道天下万物,都藏在殿下的心里,随时可以拿出来。 “海外诸地,地底下肯定埋有矿藏。可与土人多方打听,收集讯息,再派遣精通地理勘察之人,四处勘查,找出矿脉来。征雇当地人开山挖矿,就地冶炼。说不定还能形成一个多边循环贸易。” “多边贸易?”王恕郑重地问道,“还请殿下指明。” “比如在吕宋某岛找到巨大的铜矿,在安南某地找到煤矿,都与当地土人首领合作,征募附近土人挖矿。于是大明商人可以从松江府载上大量棉布、丝绸,南下安南,换取煤炭和稻米,以及蔗糖等生活物资。” “再运至吕宋岛,米糖茶供给挖矿土人所需。用煤炭冶炼铜矿石,粗练出铜锭金锭银锭——铜矿石一般都伴生有金银。然后运至广州,精炼成精铜和十足金银。精铜或制成青铜炮,装备海船。或与金银海运北直隶,制成官制钱银。” “再从广州换得瓷器、丝绸、茶叶,南下天竺,换取棉花、铁矿石,运回松江。此乃多边贸易,交易一回,获利一回,多边贸易跑一圈下来,厚利不知几何。” 众人眼睛都听得闪闪发光。是啊,按照此法,真能要赚它个金山银海! 朱见深继续说道:“松江、安南、吕宋、广州、天竺,这些地方被贸易连成一张网,一荣皆荣。最后,纳四海之货以富大明。这才是大明海船纵横七海的根本所在。” “纳四海之货以富大明!”王恕、马文升、刘健等人嘴里忍不住喃喃地念了起来。 不管他们心里同不同意这一“舍本重商”的设想,但是在这一刻,他们都被朱见深描绘的这一前景所打动,充满了憧憬。 朱见深推开窗户,指着滚滚长江水,感叹地说道:“这条大江,是大明的主经脉,流淌着不仅是财富,更是大明千秋万世的勃勃生机。它连通大海,那里无边无际,凶险莫测,却蕴藏着无尽的财富!” 第十九章 盐商的奋起 扬州江都城燕双楼,瘦西湖边上最有名的销金窟。 凸岛临湖的一处阁亭,这里景色最美,是燕双楼贵宾中的贵宾楼。 这几日,这里被扬州盐商会包了下来,招待贵客。 贾善是扬州盐商会会首,也是头号盐商。吴良是盐商会理事,是排名第二的盐商。两人差不多垄断了五成以上的淮盐。 一直都是扬州城里屈指可数的大老爷。往来的不是南京城里的尚书公侯,就是京师的钦差御史。 扬州府和江都县想拜会,还得排一排日子。 今天,贾善和吴良点头哈腰,殷勤地为坐着的两人倒酒。 “两位国舅爷,刚才的曲子可还入得耳?”贾善谄媚地问道。 皇后杭氏的兄长杭聚很老成地点点头,“不错,很是不错。不愧是扬州名家,余音寥寥,绕梁三日。” 可惜他再怎么装,初次到富贵人家却装出是常客的底细,还是被贾善和吴良一眼识破。 人家才是真正的常客,暗地里还掺了股份在里面的那种常客。 杭氏弟弟杭敏才十七八岁,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道:“不错,好听。” 贾善和吴良相视一眼,会意一笑,这位小国舅爷是个敞亮人,太坦诚的,不常来就不常来,不装也不端着,好糊弄——不,好伺候! “老吴,接下来给两位国舅爷安排的是什么节目了?”贾善挑着眉毛地问道。 那挤眉弄眼、一脸猥琐的样子,差点让单纯的杭敏产生一种错觉,这位盐商首富,该不是大茶壶出身的吧。 “国舅爷,小的从听雨阁、绮春院请到了怜奴娇、惜瘦金。” 吴良笑眯眯地说道,就像酒楼里向客人介绍本楼招牌菜肴的伙计。 “自从李惜儿远走京师后,扬淮花国,一时凋零。幸好大家伙又出了这两位,这才重新引领起江南花国的风流,不至于让骑鹤下扬州的江都,坠了江南花都之名。” 说到这里,吴良凑到杭聚和杭敏跟前,用一种我只告诉你们,绝不告诉别人的神情,神秘兮兮地说道。 “怜奴娇、惜瘦金一为淮扬花国状元,一为榜眼,眼界甚高,就算是名动东南的年轻才俊,也少有看得上。偏偏听闻国舅爷从京师远道而来,却是特别仰慕,想一睹两位的风采。” 这话说得,杭聚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仰慕我们?我们有什么好仰慕的?”杭敏喏喏地答道。 杭聚看了弟弟一眼,这孩子,太实诚了,得在秦楼楚馆里多摸爬滚打几回。 贾善和吴良把杭氏兄弟的神情都看在一眼,暗地里对视一眼,贾善答道。 “怜奴娇、迟瘦金两位大家,吟诗作画、操弦弄琴,无一不精。就是想和国舅爷在诗画方面,进行一番探讨。” 杭敏看了看兄长杭聚,轻轻咳嗽两声:“只是诗画方面的探讨,这个可以有。” 杭聚也嘻然一笑,正要开口,突然想起自己兄弟俩南下肩负的使命。 麻蛋的,差点忘记得一干净。 待会要忙着探讨诗画艺术,没空,趁着现在有空,先问问正事。 杭聚咳嗽两声,改口问起正事:“两位仁兄,不才托付的事,不知办的如何?” 贾善脸色微微一变,依然保持笑容和恭维,“早就安排下去了。前些日子南阳湖的事,不知两位国舅爷听说了吗?” 杭聚眼神一定,杭敏抢先说道:“原来是你们做的。” 吴良配合默契地说道:“为了给两位国舅爷办事,我们银子跟流水一般花出去。不过银子就是个王八蛋,花完了再挣。但是能跟两位国舅爷攀上关系,为你们鞍前马后的办些事,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杭聚满意地点点头,“你们的孝心诚意,我们都感受到了。放心,一定会在皇上和皇后面前替你们美言几句。不过这事,托付给你们了,就要继续做下去。” 贾善连忙答道:“国舅爷放心,我们人手已经等在路上,一定会在给那人一个大大的教训。” “那就好。皇后心地慈善,只想给那人一个大教训,出口恶气。”杭聚含笑说道。 杭敏在一旁迫不及待地说道:“正事说完了,还等什么,赶紧把两位花魁请来,我们等着一起探讨诗词丹青。” 弟弟,你还是太年轻,把持不住啊! 杭聚摸着下巴几根胡须茬子,极力做出一副悠然自得,不慌不忙地神情,只是眼睛盯着门口,都快要盯出血来。 “是的,是的!” 善解人意的贾善拍了怕手,门口卷起一阵香风,两位貌美女子鱼贯而进,一位冷艳如雪,一位妩媚如妖,迅速在杭聚和杭敏身边坐下。 贾善和吴良识趣地出去,还带上了门,没走两步听到里面杭聚故作斯文的声音。 “槛注菊愁烟兰泣露,罗幕注轻寒,燕子双飞去。” 走到另外一处阁亭,仆人早就备好了一桌酒菜。 吴良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地说道:“老贾,京里传来的消息,杭家现在不受宠了。自从太子没了,皇后大病之后,皇上更加宠爱唐妃。唐妃之父,先是锦衣卫百户,听说马上要迁指挥佥事。” “杭家,国丈杭昱的锦衣卫指挥使和大国舅杭聚的锦衣卫千户,还是当初立后时一并赐下的。杭敏到现在还是白身。厚此薄彼,谁都看得出。杭家要失宠了。” 吴良巴拉巴拉说了一通,贾善静静地听着,夹起一口千丝豆腐,轻轻吃了一口。放下银错象牙筷子,拿起锦缎手巾,象征式搽了搽嘴巴。 “我当然知道。这次太子病故,完全是皇后的原因。想设计铲除沂王,太子最大的对手,却筹划不密,行事不周,把太子给牵连进去,结果白白把皇上唯一的皇子给赔进去。换做你是皇上,你心里不气吗?” 吴良哼了一声:“要换做我,早就打入冷宫,说不定还会赐下一丈白绫。” “所以说皇上真是个纯善实诚之人人,对于他们老朱家,简直就是狼群里跑出一只绵羊来。” 贾善的话引起吴良的共鸣,两人像两只给阉割的公鸡,咯咯的笑了一会。 “不过老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杭家的那位,还是皇后。隔壁正在快活的那两个夯货,还是国舅爷,我们得用心伺候着,要不然,人家一翻脸,我们担当不起。” 吴良脸色一变,满是忧愤。不再是扬州富甲一方的盐商,而是江都城外破庙里,朝不保夕的乞丐。 第二十章 都不甘心啊 “唉,我们这些人看着家财万贯,人云亦云什么富可敌国,其实就跟那水里的浮萍,飘浮不定。家里的财货,都是替别人保存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散了去。” 吴良喟然长叹道。 “是啊!”贾善心有同戚,“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这些商贾安心赚钱,无忧享用啊。人家说富不过三代,我们要是一不小心,富不过三年。不甘心,真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 发了几句牢骚,两人还是回到现实里,说起正事。 “我们拜托工科给事中和几位御史改纳粮开中为纳银开中的上疏,皇后那边帮忙敲敲边鼓,成功机会能大些。” “嗯,此事朝中争议颇大,没有那么容易通过。能得一分援助就多一分援助。” 吴良看了看贾善,有些疑惑道:“贾兄,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我在想,这位镇国将军南下,唱得到底是什么戏码?” 吴良的心思也被贾善提起。 “这位镇国将军,不是凡人啊。自从到了淮安后,就没有安生过一天。先是打着祭祖的旗号,逆淮河而上,到中都凤阳皇陵祭拜。” “实际上呢,随行的州县官员说,一路上都在考察淮河河工,急得河道御史老洪,吓得差点跳河。” “回来后还不安生,除了沿着运河一路勘察,居然还窜到盐城等地,暗访了十几处淮东盐场。听守备府的老陈说,镇国将军暗访时,居然遇到六伙私盐贩子。” 贾善一脸不敢相信地说道:“盐枭私贩,都是拿命搏钱财之人,官兵都不敢直面其锋芒。听老陈说,那位殿下不避反进,号令护卫校尉以予剿杀。” “真的假的?”吴良不敢相信。 “老陈的侄儿带着亲兵队扈从伴随,就在旁边看着。他侄儿和亲兵队都看傻了。那一位身披软甲,腰配刺剑,手持软弓,不胡乱指挥,也不惊慌失措。镇定自如,用心观摩。” “胜局已定时,这才在骁勇护卫下,鼓噪射箭,连中了两人。” 说到这里,贾善压低了声音,掩饰着话语里的惊慌。 “还听说,护卫队和亲兵队清点尸首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溪,那位镇国将军面不改色心不跳,在尸堆血水中行走,点校首级,泰然处之。” 吴良默然许久,才无奈地说道:“这真是老朱家的种。” 贾善赞同道:“是啊,洪武爷到永乐帝,都是杀人如麻,踏着尸山血海走出来的雄主。宣德帝差了些,可也是十二岁从征漠北,即位就兴兵剿灭皇叔的狠人啊。” 两人对视无语,目光飘浮不定,好一会,吴良才问道。 “老贾,这位沂王在江都停了几天?” “三天,他在江都停留了三日,到处乱窜,四处寻访,问些五不着六的事情。据我买通的驿馆伺候的仆人说道,那晚这位主带着几位幕僚,算了半夜,算出淮盐一年的出盐量。” 吴良鼻子一哼,不屑一顾地说道:“淮盐一年到底出多少盐,只有我们几个知道。连户部都是一笔糊涂账。他算得出来?真当自己是神仙啊。” “六万七千七万斤。”贾善说了一个数字,吴良手里的酒杯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的哥哥,你不要吓我!”吴良一脸惊恐地说道,“去年淮盐共出正额盐五十八万引,余盐二百八十五万引,合计六万八千六百万斤...” 吴良的声音颤抖,脸上的神情仿佛是他那条绸缎夹裤,在大街上被人给扒掉了。 “老贾,只是寻访了几天,随便这么一算,只差不到一千万斤啊,镇国将军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 “我怎么知道。那个驿馆的仆人说,镇国将军的幕僚,算了亭灶、卤池、盘铁、锅撇和盐户数量,算了每日运柴火船数,算了去年阴晴雨天,还算了洪武和永乐年间朝廷的定数...反正是乱七八糟的,他说得糊涂,我听得更糊涂,但数额就是这么个数额!” “老贾,会不会有人泄露?” “谁敢泄露?外商,内商还是占窝守支?现在朝廷下发的盐引越来越滥多,去年两淮盐场有一百八十万引盐引无法支取。我们不藏着这些数额,只能喝西北风。事关大家的钱财,谁敢泄露。” 吴良彻底没主意,“老贾,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贾善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心里也没了主意。我猜测,驿馆仆人能知道这件事,说不定是人家故意泄露给他的。除了这事,其余的事,那个仆人可是一点风都听不到。” “那国舅爷交代的事,还办吗?” “唉,两边都不能得罪。我都愁死了。”贾善想了一会,最后说道,“还是办一办。总不能老拿别人的事来冒名顶替,要是被察觉到,更麻烦。” “唉——真要是动了手,就是惹了祸端。这些日子,这位主的行径你我可都看在眼里,绝不是念佛吃斋的主啊。万一登上大宝,不用开口,眉毛一挑,就会有人把我们挫骨扬灰了!” “唉——!” 两人看着缥缈如画的瘦西湖,脸色越来越凝重阴沉。 丹徒县城里,薛敬坐在一家店铺的后院里,闭着眼睛。旁边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壶茶,还有一个茶盏,袅袅冒着热气。 在茶壶旁边,摆着一封信。 薛敬睁开眼睛,拿起那封信,又看了起来。 “设计文字图案,如鸿雁、金山塔之类,此为商标。印制成方纸,再选标布和斜纹布品质好的,贴于其上...此为商标品牌,坚持品质和宣传,久而久之,可获得品牌溢价...此乃镇国将军言于在下...细细琢磨,实有陶朱之才。” 薛敬把这封来自临清州,由薛记布庄掌柜所书的信,已经看了第五遍。 “老爷,唐将军来了。”管事在院门口禀告。 “快请进来。”薛敬把信收进怀里,连忙说道。 唐将军名叫唐白羊,三十岁出头,身高五尺六寸,挺拔剽悍。灰眼高鼻,目光凌厉。脸型和五官如雕刻一般,皮肤稍黑,下巴是微曲的络腮胡。 “敬哥儿,好久不见啊。”唐白羊一身偏服,摘下头上的大帽,露出微曲的棕色头发。 “才半个月没见,有多久。”薛敬笑着答道。 “哈哈,我与敬哥儿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唐白羊哈哈大笑。 看得出两人的关系很好。 第二十一章 都是不甘心的人(二) 薛敬与唐白羊的关系,确实非常好。唐白羊不仅是薛敬的总角好友,还是他的大舅子。他妹妹唐氏就是薛敬的正妻。 唐白羊的父亲唐敬,是三宝太监手下的水师副总兵官。 第六次下西洋时,途经忽鲁谟斯(霍尔木兹),唐敬带人在港口城镇里闲逛时,遇到一位美貌少女被人追捕。 一时“义愤”,便将该少女带回船队隐匿起来,不想却惹了大祸。 此女叫雅兹泽莫尔,是当时波斯统治者—白羊王朝苏丹乌宗.哈桑的女儿,准备从海路送去马格里布,与那里的哈夫斯王朝联姻。两国结成同盟,共同对抗强敌奥斯曼人。 雅兹泽莫尔年芳十六,是波斯有名的美人。听说哈夫王朝的苏丹,她未来的丈夫足有六十岁,当然不愿意,瞧准了机会就跑了出来。 忽鲁谟斯地方官查出踪迹,跑来向大明船队要人。 三宝太监原本想息事宁人,让唐敬交出人。 偏偏唐敬看到雅兹泽莫尔第一眼,连生几个儿女,名字叫什么都盘算好了。 他苦苦恳请三宝太监,说自己跟随船队下西洋有十几年,家里的妻儿疏于照顾,先后病死。 他眼见也要四十岁了,现在想再娶妻生子,不能让唐家绝后。 郑和知道唐敬的功劳和付出,也清楚他现在是老房子着火,绝对挡不住。于是当机立断,直接拒绝了忽鲁谟斯地方官的索请。 忽鲁谟斯地方官看到三宝太监带着数万官兵以理服人,当即就心悦诚服。 又感受到真挚的诚意——百匹丝绸还有大量茶叶和瓷器,于是直接回禀苏丹乌宗.哈桑,说雅兹泽莫尔公主到忽鲁谟斯没多久就病逝了,请苏丹再选一位公主去完成使命。 苏丹乌宗.哈桑很诧异,但是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妻妾多,子女更多。只不过雅兹泽莫尔是他的掌上明珠——雅兹泽莫尔的母亲是盟友威尼斯人的贵族之女。为了表示诚意,才忍痛送出去。 既然“病死”,那就是真神的旨意,乌宗.哈桑再选一位公主就是。 于是皆大欢喜。 雅兹泽莫尔跟着唐敬回到大明,在苏州昆山定居,先是生下一子,坚持取名为唐白羊。 雅兹泽莫尔的曾祖父是土库曼人白羊部落首领,在安卡拉战役中立下大功。帖木儿把迪亚巴克尔地区赐给他做封地。 到了她父亲乌宗.哈桑苏丹,疆域囊括迪亚巴克尔、阿塞拜疆、亚美尼亚和波斯中西部。王朝的旗帜就是一只白羊。 后来又生下一女,十六岁时许配给了薛敬——薛唐两家是世交,薛敬父亲曾是三宝太监船队的通译官。 接着是三子唐雍,现在十九岁,在县学读书。 唐白羊袭了唐敬的军职,在水师任职,现在是江阴卫指挥使。 “兄弟,那个徐五爷,真不是个玩意啊,靠不住。”谈起正事,唐白羊一针见血地说道。 “志高才疏,心傲气浮,难成大事。只不过他是魏国公府的人,又是我的亲戚,我不好当面拒绝,只好请你当个恶客。”薛敬淡淡地说道。 “我没有出面,借口巡江,叫心腹亲信接待了一次。我的亲信说,他们三个人,咋咋乎乎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要干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身的本事,都在那张嘴上。” “大兄,你回绝他了。”薛敬问道。 “我都不愿见他。这个态度已经很清楚了。” “难怪他写信来,气急败坏地骂了我一顿,全无往日的风度,原来是在大兄这里折了面子。这个徐延宗,屁本事没有,却最好那张面子。里子空荡荡,面子怎么撑得起来?” “肃慎,你真得下定决心了?”唐白羊突然问了一句。 薛敬默然不语,只是把手里的洒金折扇,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 哗哗的声响,仿佛是奔流不息的河水声。 “大兄,你甘心吗?” “谁会甘心?”唐白羊的目光从深陷的眼窝里射出,炯炯有神。 “别人说我被人排挤到江阴卫来,是因为我母亲是胡女,自己又长得胡人样。其实不然。主要是我们这群人,父辈都是当年跟着三宝太监下西洋的那群人。” “万里西洋的海路,我们的父辈亲自趟过,熟记于心,原本大有所为。偏偏因为朝廷的风向大变,沿袭海禁举措,我们这些代表朝贡贸易和官方贸易的人,没有了用武之地,日渐颓废。” “而东南地方富豪们,集资造船,雇勇出海,把民间贸易搞得如火如荼。一边欣欣向荣,一边萎靡不振。一边有钱有人,朝野上下帮着遮掩说话;一边穷途暮路,遭人嫌隙。自然截然不同。我能被挤到江阴卫来,已经是非常运气了。” 薛敬长叹一口气,“正统八年,南直隶、浙江和福建修造的那一百二十艘海船,真是可惜了。听说被地方官员上下其手,以腐朽报废的名义,转卖给民间。福州港里,没剩几艘了。” 唐白羊脸色也不好看,“为了杜绝朝廷把控贸易,这些鸟人真是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朝堂那些阁老部堂们,心里有数却装聋作哑。而皇上又深居宫廷,那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啊!” 说到这里,他盯着薛敬,“这位沂王殿下,真得是异数?” 薛敬递过来一叠信。 “这里面有临清州,我家布店掌柜写来的书信。他与殿下面对面交谈过,说是受益匪浅。这是兖州、淮安、扬州、南京等地,我家商号掌柜写来的书信。” “有两人有幸再与殿下面对面交谈过。其余人等只是把殿下在当地的言行,想法子打听出来,加以验证后记下来给我。” 唐白羊连忙接过那十几封书信。 越看越激动,到了最后,唐白羊一拍大腿。 “殿下真不是一般人啊!英姿睿略、度量恢廓,神谟庙算、杀伐决断。又懂得访民疾苦,劳来抚循,有太祖太宗遗风啊。” 唐白羊放下书信,慢慢平息自己的情绪。 “此事兹大,需要斟酌。” “嗯,我已经决定,当面会一会沂王殿下,再做决定。” “如此甚好。那位徐五爷,还有他的狐朋狗友,胡公子和向公子,如何处置?” “我给南京镇守府金公公处,写一封密信。” “嗯,敬哥儿,你与金太监熟悉?” “苏州、扬州、杭州、南京几处织染局,还有神帛堂,都是我日常打交道最多的几个衙门,他们的内官都归金太监管。” “我费大力气跟这么多处的内官拉关系,不如花一半的精力结交金公,再略费些精力各处打点,效果还更好。这一次,或许又是讨好的机会。” 唐白羊笑了,“你真是个做生意的料啊。” 第二十二章 丹徒镇的夜 丹徒县丹徒镇,这里北邻长江,南边是运河,通衢之处,最繁华不过,尤其是码头,那就是一个聚宝盆。 丹徒有两个码头,北码头是长江码头,南码头是运河码头,中间靠一条小河连通。长江和运河上的船只,都会在这两处码头上停靠,或歇息,或卸载货品。 樯橹如林,船帆如云。 此时天色已晚,岸上商铺早已关门,只是挂了一两盏灯笼在屋檐下门楣上。 这处商阜,夜生活并不繁华——有钱人要想玩,一艘快舟,北上扬州、南下苏州、西去金陵,都能找到更好的花钱去处。 再多的钱,在那些地方都能花得干净。至于丹徒,只是赚钱的地方,不是花钱的去处。 更夫行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敲着竹梆子,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蹦出来。 “挷—挷—挷!防火防盗,小心啦!” 叫喊声和梆子声逐渐远去,零落的声音在大街小巷蹦蹦跳跳,就像是砂雪洒下,滚落在地,过了一会化成水,再无踪迹。 南码头又陷入寂静之中。 过了一会,从小巷里钻出五个黑影来。他们黑衣黑裤,头上也包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蹲在岸边阴影处,盯着不远处的六艘官船。 那面“镇国将军朱”的旗帜,在夜风中飘扬着。一盏灯笼挂在桅杆顶上,把那面旗帜照得忽明忽暗。 五个黑影静静地等待着,看到官船上来回巡哨的军士络绎不绝。 他们五人一组,在一位校尉率领下,挑着灯笼,顺着船甲板,沿着一定的路线行走着。 “狗日的,戒备如此森严!”一个黑影轻声骂道。 “南阳湖遭过一回,肯定有戒备了。”另一个黑影轻声答道。 “老韩他们办得什么事!打草惊蛇。” “头,我们还要不要干?” 又变得沉寂,四位位黑衣人看着中间那位黑衣人,等待他的决定。 “事到如今,我们还能选吗?”黑衣人轻淡地回了一句。 五位黑衣人的目光又转移到官船上,盯着看了一会,一位黑衣人说道:“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找出我们的内应。老粟老韩意外落水,没了。” “听说还有三位军校和两位内官,或落水,或染疫或水土不服,都在到南京城之前就没了。” “哼,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也盯着这条线。人家以前是太子,将来...说不定还会是。天底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他们里面有高人啊,老粟和老韩藏得那么深,居然也被挖出来了。费了那么多手脚埋下的暗桩,他们到底是如何轻而易举地刨出来的?让人不寒而栗啊。” “没错。你们想,云螭先生在南阳湖的连环计,天衣无缝,居然还被他们识破,这位镇国将军的身边,有卧龙凤雏?” “应该是。听说他可是皇太后的眼珠子,无比地宠溺。皇上现在也没了子嗣,再等两年,只能立他为太子储君。” 短暂地沉寂了一会,又有黑衣人提出来,“云螭先生要求我们先蛰伏一段时间,等目标去了广州,放下警惕后再动手。偏偏有人不听。” “云螭先生提前去了广州,这里没人坐镇,我们才被强行派了出来。真是乱来。” “奸臣乱政,哪里都是一样。” 这时,一位一直没有吭声的黑衣人开口了。 “四位,我们不是来开茶话会的,是不是该动手了?” 四人齐刷刷地看过来,眼神都有些不善。 什么人,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大家聊着聊着,无意间兴奋了,声音稍微大了些,惊动了旁人。只要有人声张,大家就是暴露踪迹,顺势可以撤离。 合情合理,偏偏被你一句话给叫破了! “四位,我们要不要动手?”在四位同伴的逼视下,第五人缩着脖子,畏缩地问道。 “你都说了,当然要动手了。”带头的黑衣人没好气地说道。 “我们没有内应,不知道目标睡在哪艘船上,也不知道布防和口令,只能摸上去,凭运气。” “六艘船,打头那艘船,目标不可能睡那里,排除掉。剩下五艘我们一人一艘。各自选吧。不选?那我随意安排了。” 第五人苦笑地说道:“即如此,还不如现在就撤?” “现在撤不了。”带头的黑衣人往四周看了看,摇了摇头说道:“有些人,对付外人不行。对付自己人却是绝顶高人。” “这些王八蛋躲在暗处,忙不帮,只会当督战队。拿我们当死士!日踏姥姥!” “好了,不要再废话了。留着力气待会好逃命。”带头的黑衣人看了看同伴,随意点了点头。 “你这艘,你那艘,还有你,第五艘,你,第六艘。我第四艘。” “都没意见了吧,准备动手了。大家都习水性,从这边下水,悄悄潜过去。看了这么久,船上巡哨来回的间隔,大家心里都有数了吧。看准时机,摸上去。” 带头的黑衣人看了一眼众人,最后说道:“大家各安天命,全凭运气吧。” 五个黑衣人悄悄潜入水中,毫无声息地潜到官船下方。 第五个黑衣人靠在第六艘官船下方,屏住呼吸等了一会,然后沿着船尾的横方,缓缓地爬了上去。 又等了一会,让一队巡哨军士走过去,这才翻身站在甲板上,辨明方向,直接往船舱方向走去。 刚走到船舱门口,突然意识不对,低头看了一眼湿漉漉的衣服,心里叫了一声不好。 我靠! 甲板上全是水渍印子,下一队护卫从这里过,一眼就能看到。一看到就知道有人从水里潜上甲板。 第五人想撤回去,却听到船舱二楼传来脚步声,是巡哨队。 码得!回不去了!第五人只能恨恨地继续向船舱里面摸去。 外间没人,第五人左右看了看,又向里面摸去,却听到外面有人喊了起来,“有人从水里上船了。” 第五人慌不择路,原地转了一个圈,猛地向窗户处跑去,想推开窗户跳出去,再跳到水里逃出生天。 刚走几步,却感觉到自己的脚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紧接着响起铜铃急促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向这边围了过来。 直娘贼啊! 第二十三章 用刑 第五个黑衣人狠狠骂了一句。 这里面到底布置了多少机关,比襄王府还要戒备森严! 腹诽了两句,强行推开窗户,第五个黑衣人跳到了甲板上,还没分清楚运河在哪个方向,就发现自己被几支弓弩指着,只要敢再动一下,肯定会射成刺猬。 迟疑了几息,他老实地蹲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被关在船舱底部的第五人被提溜出来,五花大绑的像一只当季的阳澄湖大闸蟹,被四个护卫脚不着地地一路“护送”到船舱外间。 咣当一声,第五人被丢到了地上,摔得晕头转向,摇了摇头,清醒了一下,看到旁边也躺着一只大闸蟹,正是自己的头。 周围站着六七个军校,旁边摆着一张桌子,有一个十来岁的书童,坐在后面,右手拿着一支像鹅毛的笔,左手抚着一叠纸,神定气闲。 上首坐着一人,十来岁,穿着蟒袍,戴着大帽,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他左右站着两人,都是十二三岁,穿着箭衣,戴着折檐帽,佩着刀剑。 “你们上来了五人,两人不听招呼,执意要跑,被射成了刺猬。一人慌张落水,捞上来后没了,原来是落水时撞到头。现在只剩下你们两人。” 上首的蟒袍少年开口说话。 “我是谁,你们都知道。他娘的,老子从通州上船,就感觉有几十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老子。就是去坐个官房,也他娘的觉得后背发凉。” “天津卫、沧州、德州、临清州、淮安、扬州、南京,老子上岸四处走动一下,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到老子。我就想问个明白,老子是刨了他的祖坟,还是睡了他的婆娘,就这样穷追不舍,一直死盯到老子!” 少年越说越气,最后森然地对第五人和头领说道:“不知道两位,能不能给我解惑?” 朱见深厉声问过后,第五个黑衣人和首领都不吭声。他腾起站起来,走到两人跟前。 明晃晃的烛光下,朱见深看清楚了两人的样子。 第五个黑衣人十八九岁,黑衣人首领二十五六岁。一个俊秀,一个雄壮,身上都带着明显的行伍之气。 “不说,那就没办法,只能用刑了。”朱见深在两人身上打量了一番,耸了耸肩,“张千户,安排上。” “殿下,两人都用刑吗?”张杰问道。 朱见深还没开口,黑衣人首领开口道:“我是带头,他只是小喽啰,什么都不知道!” 哦豁!朱见深乐了,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黑衣人首领。 “你可真是条好汉!张千户,给这位自告奋勇的好汉安排上!” 张杰心领神会地应道:“殿下,还是水刑?” “必须是水刑,简单有效!” 很快,四个军士扛来了一个椭圆形的长木盆,摆在中间,再把两张长凳摆在木盆两边,然后横放上六根木条,用绳子绑得紧紧的。 看上去像是一个床台,床的下方摆着一个盆。 旁边绑着两只大闸蟹。 四位军士如狼似虎地冲上来,把其中一只——首领架起,身子拉直,躺在木凳床上,再用绳子跟木凳和木条绑在一起。 张杰上前去,把那个木盆移了移,让盆心正好对着首领的后脑勺。 在黑衣人慌张的眼神里,张杰拿起一方棉布巾,在空中抖了抖,走到首领跟前,蹲了下来,把棉方巾捂在首领的脸面上。 “在下十六岁进锦衣卫,在北镇抚司干了七八年,可以妄称一声破案高手,也能自诩是一位用刑能人。犯人在我手里,原形毕现。负隅顽抗者,也抗不过三天,都老老实实地招认。” 张杰隔着棉方巾,轻轻抚摸着首领的脸,就像青楼女子抚摸着多金恩客的脸。偏偏这种温柔让首领毛骨悚然,这种语气让旁边看着的第五人惶惶不安。 “跟随殿下后,我发现自己肤浅了。以前那些自认高明的手段,太幼稚!只顾着残暴和丧心病狂,却忽略了用刑的目的——让犯人招供。” 张杰突然笑了笑,站起身来。 “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殿下发明的水刑。你们那位内应,在水刑下撑了两刻钟,肺里都呛出血来,这才招。不知道阁下,能撑多久。” 一挥手,“用刑!” 有军士在旁边摆了一只铜炉,插上一支香。 第五人看得仔细,香跟普通香差不多,只是上面纹了一圈圈的黑线,从上到下有二十多圈。 一位什长提着一桶水,放在旁边,拿起瓢舀了一瓢水,慢慢地倒在首领的脸上,等到棉方巾都湿透了,又舀了一瓢水,加大倒水量,淋在首领的脸面上。 首领不停地扑腾,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很有力,弹得木凳蹦蹦乱响,但是四位军士用手一压,粉丝不动。 张杰走回到朱见深旁边。 “又学我说话!连语气都拿捏的跟我一样。”朱见深瞪了他一眼,轻声说道。 张杰低下头,诚服地说道:“属下觉得这些话说出来,再加上那种说话语气,能给犯人造成巨大的...那个...心...” 李芳在一旁轻声提醒道:“心理压力。” “对,心理压力!造成压力后,后面就容易让犯人的心理崩溃。殿下不是说过吗,问刑问到最后,都是让犯人的心...那个心理防线崩溃,然后就会招认。” 朱见深看了张杰一眼,“你啊,还真是干一行爱一行!” “李芳、方义,张千户用他的刑,李东阳要负责录口供,我们也不能闲着。现在是早上,干脆背书吧。 “殿下,背哪本书?” “《荀子》。昨天酆先生给我们讲了第十篇,争取把它背下。” “...穷者,患也;争者,祸也。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矣。” 朱见深、李芳、方义,摇头晃脑地背起书,声音朗朗悦耳。 香烧掉两圈,什长立即停止倒水,还把毛巾拿起来。 重见天日的首领大口吞吸着空气,无比贪婪和凶狠。 香烧掉五圈,什长又盖上毛巾,开始淋水,首领又开始挣扎。 朱见深三人继续摇头晃脑地背书。 “...彼裕民,故多余,裕民则民富,民富则田肥以易,田肥以易则出实百倍。” 香又烧掉三圈,什长停止倒水,拿毛巾。 等烧掉五圈,换新香插上点燃,再盖毛巾,倒水。首领又拼死挣扎,粗糙的绳索把手腕和脚踝都磨出血来。 “...守时力民,进事长功,和齐百姓,使人不偷,是将率之事也。” 香烧掉五圈,军士停止倒水,拿掉毛巾,发现黑衣人首领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第二十四章 招了就是好同志 旁边观刑的黑衣人第五人,双目欲裂,拼死挣扎,想扑过来,被两位军士死死地按住。 张杰和掌刑的什长围着黑衣人首领看了十几息,心里有数。 挥挥手,叫来两个军士,解开绳索,把首领翻过来,拍打了一会,他猛地一弹,嘴里呕出一滩水,然后不停地咳嗽。 虽然咳得撕心裂肺,但意味着他又活过来。 旁边的黑衣人第五人,瘫坐在地上,泪水敷满了整张脸。嘴巴撇着,眼睛耷拉着,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掌刑什长很有礼貌地让首领歇息一会,又给他原样绑上,然后开始倒水。 这次,烧完四圈香就停下来,给首领五圈香的歇息时间。 “上好功则国贫,上好利则国贫,士大夫众则国贫,工商众则国贫,无制数度量则国贫。下贫则上贫,下富则上富。” 天亮了,朱见深和李芳把《荀子》的《富国》全背下来了。至于方义,他背下后面那一段,前面的又忘记的七七八八。 “还没招?张千户,这位是破了前例。”朱见深走到跟前,看着奄奄一息,只剩下白眼的黑衣人首领,很欣赏地说道。 “是的殿下,这厮撑了半个时辰,确实心硬如铁。” 朱见深抬头想了想,“这里是镇江啊,张千户,叫人去买两坛香醋来,用醋淋。改对这一位用刑。” 朱见深指了指瘫坐在一旁的黑衣人第五人,接着又指了指首领。 “这位硬汉,就送他上路,跟他的同僚团聚。” “是!” 张杰的应答声刚落音,被绑在床台上的首领拼命地挣扎,剧烈咳嗽中说着话。 “不要对他用刑,动我啊。咳咳——说不定我撑不住,马上就招了。” 朱见深哈哈大笑,指着两人对张杰说道:“你看,这不就招认了吗?我刚才就发现这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这家伙被安排摸第六艘船,简直就是网开一面。我怎么可能睡最后一艘船呢。前面一有动静,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他就可以趁机逃跑。谁安排的,肯定是他们的首领。” “刚才要用刑的时候就不对。你抢着受刑。这家伙呢,在旁边看你用刑,心如刀绞啊,心痛啊。说说,你们两人到底什么关系,是不是骨肉相连?” 张杰忍不住蹲下去,把首领和第五人的相貌仔细看了一番,兴奋地说道:“殿下,他们两人真的有五六分像。” 朱见深凑到首领跟前,歪着头说道:“快招吧,不然我就给他用刑,用香醋水刑,更加刺激。你就在旁边看着,看着他痛苦地挣扎,看着香醋浸进他的肺里,像火一样烧,然后慢慢腌制成夫妻,不,兄弟肺片!” “住手!不要啊!你们不要动手,我招,你这个恶鬼都怕的阎罗王,不要动他,我招,我招!” 黑衣人首领哭嚎着,嘴巴、鼻子里全是黏黏糊糊的水。 第五人坐在地上,也嚎啕大哭。 朱见深站起身,走到张杰跟前,轻声说道:“看到没,生死都是小事,关键是击溃心理压力。” 张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殿下,我知道。要让人犯知道你非常地变态,变态到让他魂飞魄散,然后抓住他的弱点全力一击。” 最后,他握紧拳头,坚定不移地说道:“殿下我明白了,一个好的用刑人,一定要像你这样变态!” 明白你个大头鬼! 朱见深气啊!我传授的cia审讯技巧,虽然都是从影视里学来的,但是相当高超,你却说我变态! 啊,这世上真是知音难觅啊! 朱见深腹诽着坐回到座位上,黑衣人首领开始招供。 “我叫岑世雄,他叫第五鸣,是我亲外甥。家父原是京营守备,宣德二年随宣宗皇帝巡边,宽河之战中战陨。我当时才两岁,家母很快也病故,全靠十六岁的姐姐把我一手抚养大。” “我十八岁时,因父荫得授京营把总一职。后来家姐染病,临终前把第五鸣托付给我。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敢有负姐姐的嘱托。” 朱见深拍了拍手,“岑世雄,第五鸣?第五鸣,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我姐夫姓第五,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嗯,有意思。可我想听的,不是这些。”朱见深不客气地说道。 岑世雄与第五鸣对视了一眼,最后下定了决心。 “我和第五鸣确实是江阴卫的人...” 朱见深打断了岑世雄的话,“用刑,给第五鸣用刑。” 张杰立即指挥人把第五鸣给绑上。岑世雄刚想扑上去,被两位军士给死死按住了。 朱见深看着岑世雄,森然地说道:“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好,我把你外甥的肺腌制成舅舅肺片。” “大人,我没有说谎。我说得都是真的!”岑世雄挣扎着说道。 朱见深凑到他耳边旁,轻声道:“你是朱祁镛的人!你是襄王府的校尉!” 岑世雄傻傻地看着朱见深,眼睛里全是恐惧,比刚才受水刑痛苦不堪还要恐惧数倍。 “你...你...怎么知道的?” “放心,周围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你只管说。”朱见深催促道。 岑世雄看着被绑在床台上的外甥,不停地颤抖着,就像一条即将被刮尽鱼鳞、开膛破肚的鱼。 内心激烈挣扎一番后,想到刚才自己所受的痛苦,外甥是绝对受不了的。真要是被活活折磨死,自己怎么去见九泉之下的姐姐。 岑世雄耷拉着脑袋,脸色死灰,垂头丧气地说道。 “没错!我和第五鸣确实是襄王府的军校。景泰元年,我被兵部调拨到襄王府,充任校尉。景泰三年,第五鸣也进了京营。我想方设法,托关系花钱,把他也调入襄王府护卫中。” “二十天前,世子把我叫了去,让我带五名可用的心腹,秘密到淮安,听从云螭先生的调遣。” “云螭先生,这位高人是谁?”朱见深皱着眉头问道。 岑世雄舔了舔嘴唇,目光闪动,很是迟疑。 朱见深往座椅上一靠,笑了笑,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岑世雄看到张杰不急不慌地走到外甥第五鸣的身后,不敢再迟疑了,连忙说道:“云螭先生叫尉迟金徽,说是王妃的外甥,但是...” “但是什么?” 第二十五章 全给安排上 “但是王府里传闻,尉迟金徽是襄王爷的私生子。”岑世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她母亲是襄阳附近一户秀才的娘子,叫尉迟氏。一日襄王出去游猎,遇到下雨,闯进秀才家避雨。偏偏秀才考试去了,家里只剩下尉迟氏。” “春风一度,尉迟氏怀上孩子,等秀才四月后回来,才发现不对。和族人逼问,尉迟氏死活不说。但秀才和族人也猜出原委。他们怎么敢去招惹襄王?只把怨气撒在尉迟氏身上。” “尉迟氏生下一男童,被赶出家门。她冒着大雨,把男童送到王府门口,自己却不行了。王妃收留下这男童,对外称是妹妹的儿子。” “云螭先生自小被王妃与世子一起抚养。听说他三岁识字,五岁背《论语》,六岁能讲《孙子兵法》,七岁通背《易经》。被湖广大儒名士称为神童。” “神童,又是一位神童!”朱见深看着李东阳,感叹道。 李东阳也有些恍惚,什么时候神童如此不值钱了。 “这个云螭先生多大?” “二十岁。” “他是襄王世子的谋士?” “是的。云螭先生自小聪慧,十六岁时,湖广大儒钟山公说他若是有心应试,状元易如反掌。他自小跟世子亲近...” 朱见深突然问了一句,“这位云螭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活跃的?” “活跃?”岑世雄不是很明白。 正在做笔录的李东阳抬起头说道:“就是离开襄阳,奔走各地。” 岑世雄想了想答道:“去年冬天。嗯,我想想,是去年冬天没错。” 朱见深和李东阳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去年冬天,怀献太子因为出麻疹病故,襄王世子看到了希望。又或者是这位云螭先生看到了某种可能,说动了襄王世子。 “南阳湖的事,也是这位云螭先生做的?” “是的。是王府护卫指挥使韩生跃,带着十名王府护卫,勾连武昌水师三十名军校,再加上收买的盐枭等亡命徒五百余人,在云螭先生指挥下做的。” “韩生跃还活着吗?那些逃脱的王府护卫、武昌水师军校,还活在世上吗?” 岑世雄迟疑了许久,最后才答道:“韩大人跟着云螭先生去了广州,其余的再也没有听说过。” “那你们现在受谁差遣的?” “引礼舍人向天宝。他是世子奶兄,极受信任,拿着世子亲赐的牙牌,说一不二。只有云螭先生能压得住他。” “这次是向天宝的擅自行动?” 岑世雄毫不迟疑地答道:“是的。云螭先生说过,南阳湖夜袭不成,需要蛰伏一段时间。所以他带着部分人先去了广州。我们留下来,一路跟随,打探殿下的行踪,定期传至广州。” “向天宝带着我们尾随殿下去了南京,见了几个人后,就离开来到丹徒城,前天接到一封信,突然就命令我们昨夜来袭杀殿下。” 说到这里,岑世雄跪伏在地上,磕头道:“殿下,小的全部都说了,只求放过鸣儿,就算把小的首级悬挂在城门上,小的也无怨无悔。” “我要你们的命干什么?你们还得好好活着,然后潜伏去那个云螭先生身边,充当我的眼线。” 岑世雄差点从地上弹了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皇子居然如此地不着调。 “怎么,你不敢去?” “不是,只是那个向天宝,派了心腹在暗处盯着我们。我们夜袭不成,被擒杀的动向,怕是被他看到了。哄不过去的。” 岑世雄无可奈何地说道。 “向天宝的心腹,是这两人吗?”朱见深挥挥手,赵焮、丁庆善、邹化吉带着军士,拖进来两个人。 他们身上有伤,像是被毒打过一顿,缩头缩脑,胆怯地看着船舱里的每一个人。 岑世雄见了后,差点跳了起来,指着那两人,像是见了鬼一样。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也被抓了! 朱见深笑嘻嘻地看着岑世雄,缓缓说道。 “自从离开通州之后,我的护卫扈从定期进行演练。我把他们分成两拨,一拨做警卫,负责安保,查奸防谍;一拨做刺客,想方设法潜进来,刺杀本将军。角色轮流更换,今天你们做警卫,他们做刺客;明天又换过来。” “昨夜是赵焮一队人做刺客。”朱见深笑着用手指头点了点赵焮,“这个赵天霞,不愧跟瓦剌人交过手,血战里历炼过。不仅铳炮打得好,刺探侦查也有一套。” “他们早早就藏在对岸的巷子里,全心全意扮演刺客,安静观察,寻觅机会。你们后来,刚到就被他们闻到味了,然后通知本将军,设下这个瓮中捉鳖的计谋。” 赵焮得意洋洋地弯腰拱手,显得非常“谦虚”。 岑世雄和第五鸣听得目瞪口呆。 自己遇到的都是什么人,难道真的是变态? “这两人被抓后,只是吃了天霞一顿毒打,就什么都招了,自己身份,那个向天宝藏在哪里,此行目的,跟谁勾连...全都说。这一点,比不上你啊。从他们嘴里,我知道了很多有用的讯息,所以啊,你有没有说谎,一听就知道。” 太阴了!这个皇子太坏了! 明明掌握了大量的讯息,还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着自己开口。自己无论说什么,跟那两人的口供互相印证,就能知道真伪。 他真是个钓鱼高手啊! “岑世雄,”朱见深挥挥手,示意赵焮把那两人拖出去,“你比那两个家伙有用,而且你还有把柄落在我的手里,所以我才能放心地放你们出去。” “把柄?” 朱见深挥挥手,李东阳拿着两位口供呈到眼前。 “你们舅甥俩,在口供上签字画押,打上手印。要是你们有半点异心,我就把口供专人快递,送给襄王世子。不用我动手,你们舅甥俩,都能结伴而行,上九天下黄泉。所以不管你们服不服,都已经是本将军船上的人。” “服!我们都服了!”第五鸣连连磕头道。 岑世雄迟疑道:“殿下,那两人回不去了?” “没错。”朱见深盯着岑世雄,意味深长地说道,“他们已经没有价值,而你们,还很有价值。” 迎着他的目光,岑世雄只觉得心里发毛,再加上这句话,心里跟打鼓似的。 殿下这是在提醒自己,要好好珍惜自己的价值。要是自己舅甥也变得毫无价值,就会跟这两人一样,悄无声息地在这世界消失。 岑世雄低着头,壮着胆子说道:“殿下,向天宝生性多疑,我们舅甥回去了,他派来监视的人不回去,会生疑的。” 张杰也觉得非常有道理,转向朱见深,迟疑地问道:“殿下,属下觉得很有道理。如此回去,向天宝确实会生疑。” 第二十六章 我是踩在巨人的肩膀上 “你放心,这些问题,我们都考虑过。向天宝是你们的投名状。投名状嘛,只要还活着,能不能说话,能不能写字,都无关紧要。待会,我们配合你演一场戏,剧本是这样的...” 朱见深简略地说了一遍,“剧本的结局,是你们舅甥俩,冒死救出了身负重伤、全身瘫痪的向天宝,带着他回了襄阳。有奶兄向天宝在,朱祁镛多少会对你们有些信任。你们再告诉几件关于我的大机密。” “这机密是你俩用同僚们的性命换来的。八分真,两分假,朱祁镛会视为珍宝。然后我们再给你们安排两局戏,关键是细节...这几局戏安排下来,相信朱祁镛会对你们另眼相看。这样忠诚又能干的手下,肯定要重用起来。” 张杰听得无比地兴奋,仿佛一扇新大门在向他打开。 岑世雄已经麻了,也认命了。 他只觉得自己和外甥在无穷的威势压迫下,不断地缩小,缩小成两只蚂蚁。 “还有两天时间,李东阳、李芳会抓紧时间对你们进行突击培训。收集情报的方法、密码、传递消息的手段、紧急呼叫等等,你们能学多少是多少。” 李东阳在一旁问道:“殿下,这两人不是该取个代号吗?还请殿下亲拟两个。” 朱见深指着岑世雄说道:“你叫风筝。”又指着第五鸣说道:“你叫牧童。” 岑世雄和第五鸣对视一眼,不明觉厉。 朱见深回到自己的官船里,酆化雨等在那里,他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今天实在忍不住了。 “殿下,你是如何识破,幕后黑手是襄王世子朱祁镛?” 等了这么些日子,酆师傅终于等不住了。 “酆师傅请坐。”朱见深请酆化雨坐下,叫李芳端来两碗小米粥。 “忙了半宿,有点饿了,师傅一起吃点。” “好!” 两人呼呼地喝完一碗粥,朱见深搽了搽嘴巴,“爽啊!一碗热粥下肚,觉得全身上下都暖和了。” 酆化雨放下碗不发一言,静静地等待着。 “锦衣卫和东厂,虽然这些年没落,没有太祖太宗皇帝时那般无孔不入。但人家有自己的传统优势,对边军、卫军、藩王勋贵的监视,无出其右。” “锦衣卫察觉到异常,上报给皇叔。皇叔发现这些异常与怀献太子病薨,我被下诏降为镇国将军是同步的。怀疑其中有关联,于是把讯息分享给我,试图找出是不是有人内外勾连,意图暗害怀献太子以及我。” “我是宗室第一天才,南下这段时间,给了他不少惊喜,想必希望能借我的手,找出可能暗害怀献太子的真凶。” 酆化雨点点头,“这些我知道。我就是想知道,殿下是如此从这些讯息里找到幕后主使者。” “一半推测,一半靠诈!” “哦,还请殿下细说。” “先说推测。首先我根据这些异常活跃程度,以及与怀献太子、我的利害关系,把嫌疑范围缩小到十三家。” “我再开始调查这十三家的财务状况。” “财务状况?” “就是财力是否雄厚。酆先生,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是需要非常多的钱财。聚拢亡命之徒、收买消息、打通关系,都需要钱。没钱谁给你卖命啊!” 酆化雨虽然觉得很震撼,但还是点头承认,这说的确实没错。 “这个财力雄厚,有什么标准吗?” “酆先生,我主要按收入丰俭来分析。首先他一年的收入,要超过十万贯。收入丰厚,支出很少的,可能是守财奴,也可能暗中把钱用在谋逆方面;收入丰厚,支出大方的,可能是非常聪明的人,把暗中谋逆花费的钱,做假账掺杂在日常支出里...” 酆化雨点点头,表示理解了,请继续。 “我把有心无力的穷鬼剔除,嫌疑范围变成了五家。要想继续缩小范围,找出幕后黑手,却很难了。我想了一天,决定继续调查他们的财务状况。这一次,从他们收入的来源开始调查。” 酆化雨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为何要调查他们的收入来源?” “这个用处很多,我举一项来说明。宁王靠南昌附近的田地,以及赣南的矿山出产;晋王和秦王靠太原、西安的田地,以及通过大同、延绥关口,走私盐马茶铁获取暴利;唐王和襄王靠田地和盐引获取暴利外,襄王还通过汉水船运,插手武昌的长江船运,获取暴利。” “这五位,有动力、有财力,也有想法...” 酆化雨忍不住问道,“鲁王殿下呢?” “辈分太高了,第一轮就把他剔除了。” “代王、荆王、淮王三位殿下呢?” “穷了些,有心无力。” 这个理由说得太理直气壮了。 “庆王、肃王、岷王、蜀王等几位殿下呢?” “或太穷,或隔得太远,鞭长莫及。” 酆化雨想了一会,继续问道:“那你是怎么推演出幕后黑手是襄王世子?” “酆先生,襄王主要的收入来源之一,就是占窝盐引,官盐私盐混着卖,通过水运广贩于湖广。襄王府做这个生意,差不多有十几年,攒下两个条件。” 朱见深扳着手指头说道。 “第一是对淮东一带的情况非常熟悉;第二就是手里收拢了一群私盐贩子。其余几位有心又有力的,势力都局限于一隅,手都无法伸得太长,尤其是运河地区。” “说得没错。淮盐主要转运渠道就是运河。而盐枭最桀骜不逊,凶悍好斗。” “那是当然,人家是拿命拼活路。 酆化雨缓缓地说道:“老夫明白了,既然猜到襄王是幕后黑手最大的嫌疑,那么就能推断出,他们最有可能在南阳湖动手。那里是南直隶和山东交界。既能掩人耳目,又能从容地调遣人手。” “是的酆先生。南阳湖俘获他们的人后,我存心一诈,还真诈出来了。干这种大事,全靠盐枭是不行的,骨干必须是靠得住的王府校尉。昨晚,岑世雄等人的招供,才算是真正坐实了我的推演。” 酆化雨忍不住抚掌道:“精彩啊!襄王世子做梦也想不到,殿下靠庙算,就已经把他算得明明白白。” 朱见深很谦虚地说道:“我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用了一些当下世人完全没有想到的思维方式去思考问题,寻求解决方案。” 站在巨人肩膀上?哦,太祖圣灵、鸿钧道人,这些神仙确实是巨人啊。 第二十七章 藩王、勋贵和文官 酆化雨心满意足地离开,船舱里只剩下朱见深、李东阳和李芳三人。 李东阳整理完资料,抬起头感慨道:“殿下说这次南下会很热闹,我还不信,想不到真的是好戏连台。藩王、勋贵,各个都不甘心啊。” “还有文官。”朱见深补了一句。 “文官?殿下,没看到有文官插手的迹象啊。”李东阳好奇地问道。 “南阳湖事发都一个月了,兵部查办各地水陆兵马异常调动,居然毫无进展。昨夜岑世雄招认,南阳湖的贼人,除了襄王府此前收买的盐枭,还动用了王府护卫和武昌水师营,居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合理吗?” 李东阳和李芳一起摇摇头,“不合理。” “欺上瞒下,瞒天过海,可是文官的拿手好戏。”朱见深冷笑一声道,“藩王、勋贵、文官,各有诉求,我这艘船上,能凑足一桌人打马吊了。” 李东阳骇然道:“殿下,你是说某些文官,跟藩王合流了?” “合流或许谈不上,勾连是肯定的。利益一致,就能联合在一起。有些文人,为了理念,刚直不阿,有些人却身段非常柔和。嘴里喊着义理,心里全是利益。” 三人嘻然而笑。 李芳也放下笔,轻轻揉动着手腕,“小的此前还以为是杭千户奉密令行事。出京前,我听到传言,皇后娘娘下了密诏。” 朱见深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皇后出身民间,娘家富贵才五六年而已,要想办成南阳湖这样的大事,底蕴还是不够。” “再说了她现在自顾不暇,没有那么多精力来管我。” “自顾不暇?” “怀献太子出事,一半的责任在她身上。” 朱见深叹了一口气,杭氏可以说是皇叔的猪队友。幕后黑手利用她的虚荣好张扬,进苟媚谄谀,把她当成工具人,完成了致命一击,还把锅留给了她。 “出事后,皇叔心里也有怨言,所以这几月,日渐疏远冷落了她。杭氏是又气又急,加上丧子之痛,现在躺在病榻上,真是可怜可叹。” 三人不由地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是叹息悲剧的杭氏,还是那位可爱却永远逝去的小胖子。 李芳拿着整理好的资料,自去归档。船舱里,只剩下朱见深和李东阳。 李东阳迟疑再三,终于开口了。 “殿下,怀献太子一事,环环相扣,神鬼莫测,非绝世高人不能筹划出如此绝妙之计。” “你是不是想问,怀献太子之事,是不是我谋划的?你...可真敢问。” 李东阳一副光棍样,“我现在生是沂王府的人,死是沂王府的鬼,上了这艘船,想跳船是不可能的。我只是好奇,如此绝妙的计谋,到底是不是殿下想出来的?” “你怎么怀疑我?” “殿下过往种种,过于妖孽。我这个所谓神童,在殿下面前,就是黄口小儿。” 朱见深从桌子的木架上捧起“燕然”剑,坐回到座椅上,将其放在腿上,轻轻地抚摸着,过了许久才缓缓轻声道。 “妖孽,除了神童天才,还有老而不死是为贼。我...只是默然受益而已。” 李东阳脸色大变。 四日后,苏州城吴县城东,三吴绸缎庄,是苏州前三甲的绸缎庄。 东家薛敬带着掌柜、管事等几人,陪着朱见深、王恕、马文升、刘健等人四下参观。 参观完商铺,朱见深突然提出。 “薛东家,商铺我们看完了,能不能参观一下你们的丝绸工场?” “工场?丝茧场还是纺织场?” “能都看看吗?” 薛敬想了想答道:“丝茧场已经过季,且丝茧场多在它地,不方便。要是殿下不介意,在下可以带着去参观纺织场。” “好,一起去看看。”朱见深转过头来,客气咨询道:“三位先生,一起去看看?” “丝织关乎民生国计,当去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生产运作过程。” 王恕答道。 跟朱见深交流得多了,他话语里不知不觉地带了些新名词。 来到城南一处大院子里,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吱呀声响,连绵不绝,就像走在太湖边上,能听到一浪接着一浪的湖水拍岸声。 “殿下,三位先生,诸位贤达,这里就是在下的丝绸织坊。”薛敬引着大家往里走。 进门后感觉到刚才的吱呀声更加响亮,就像夏天地进了蟋蟀窝子。声音连绵起伏,环绕四周,更像当夏的热气,扑面而来。 院子里到处都是织机,几乎每间房间里都有,少则一台,多则七八台,挤得满满当当,人走在里面,转个身都要看着来。 走廊和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扛着丝筒和绸缎,往返于各个房间。他们把卷成筒的蚕丝送到各房间里,再把织机织好的绸缎收起来,运到库房里去。 “这丝看着不错。”朱见深拦下一件丝筒,伸手摸了摸,手感不错。 其余的人也围着,亲手去摸了摸,感受一下绸缎成形前的样子。 “薛东家,丝场去不了,有些遗憾,还请你给我们讲讲,从茧抽丝的大概过程。”朱见深拱手对薛敬说道。 “殿下客气了。”薛敬拱手回礼,然后张口就说道。 “从茧抽丝,一般叫缫丝。我们现在多半用的是足踩二人缫车。缫丝完后就是络丝,这个就是就是丝籰,在丝场用络车把缫车上脱下的丝绞转络到它上面去。缫丝过程中,需要注意出水干。” “出水干?” “就是从茧锅抽出丝上缫车时,用适度的炭火把丝烘干,这样缫出来的丝更加洁白光莹,坚韧有力。”薛敬解释道。 “原来如此。这是需要保持丝的湿度和温度...” “湿度和温度?”这下轮到薛敬发问了。 “湿度就是物体的含水多少,温度就是物体的冷热程度。”在一旁当速记员的李东阳,不甘寂寞地答了一句。 “原来是这么回事。”薛敬点点头,“我们没有这么多规矩,都是靠工匠们的经验去把控。” “全靠经验,这样不好。应该制定标准,然后规划化这些流程。比如缫丝的出水干,通过多次试验,得到一个最合适的标准化生产流程。湿度多少,温度多少,缫车的转动速度多少,缫出的丝最白最坚韧。” 李东阳的话让薛敬双目闪动:“标准生产流程?” “这个标准生产流程,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复制。无论是苏州还是南京,湖州还是杭州的丝绸坊,都可以按照这个标准缫出最好的丝,织出最好的丝绸。” 听得朱见深补充的话,薛敬微张开嘴巴,难以置信地说道:“这确实是个办法,可是如何测量那个湿度和温度呢?” 一直站在外围的酆化雨朗声道:“前汉王充的《论衡.变动篇》,国朝初年娄元礼的《田家五行》,都有提到,天要下雨,琴弦会变松变长。《史记.天官书》有提到,把土和炭分别置在天平两侧,以观测天平升降的仪器。阴雨天将至,炭吸水变重,天平倾斜。如此两法,都可以制成殿下所言的湿度计。” 咕隆,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都咽了一口口水,这位博学多识得让人心生畏惧。 薛敬眼睛发光道:“那如何测温度呢?” 双手笼在袖子里的酆化雨看了看朱见深,笑了笑,头一抬,身子一转,如一只闲云野鹤,翩然离去。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把目光转向朱见深。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刻着温度计! 第二十八章 苏州丝织产业要支棱起来! 想了想,朱见深开口说道:“用透明琉璃制成一根细管,里面装有颜色的烈酒,密封好形成一根有色的酒柱。温度高,酒柱上升,温度低酒柱下降。又或者把颜色的烈酒换成水银,效果更好。” “那以何为基准?”李东阳追问道。 “在海边,干净水结冰为零度,烧开为一百度,中间分成一百等分,一等分为一度,以此类推。” 众人都寂静无语,过了一会,薛敬敬佩道:“殿下真是博学多识。如果得此两良器,一定能如殿下所言,制定出一个缫丝纺织的标准生产流程,广为复制,推而广之。” “如果这个标准生产流程,泄漏到对手的手里,他们有样学样,那可怎么办?”刘健突然问道。 众人陷入了思考。 是啊,这么重要的机密,要是落到敌人手里,等于资敌弱己。 “首先是采取保密措施,严防秘密落入对手之手。什么叫格致就是财富?这就是!你掌握了先进的格致,就能比别人赚更多的钱。“ “其次我们要纠正一个想法,那就是不要老是想着,靠阻缓对手的脚步,使自己保持领先。我们要让自己跑得越来越快,甚至对手跑步,我们骑马驾车。这样的领先,才是真正的遥遥领先。” 大家都有些迷糊,李东阳跟朱见深最久,能体会到其中的一些意思,但是有吃不透,于是问道。 “殿下,你是说薛东家可以通过格致,一直保持自家的领先优势?” “没错,格物致知就是穷尽万物之理。在我看来,无非就是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等学科。” 李东阳点点头,“这些我们都听殿下提及过。” 其他人却有些懵逼,我们没听说过啊。 但朱见深不打算在这里细讲,继续说道:“格物致知的总和,在我看来就是科技。科学和技术。科学就是科目之学,如上述的数学、物理,为知。技术就是行,是格物出的道理,应用在实践中。而科技的目的是提高生产力。” 看周围的人,大多数人听得云里雾里,朱见深并不在意,自己神神叨叨的已经出名了,无所谓再神道一些。 “什么叫提高生产力,简单而来,就是用先进的机器和生产工艺,生产出更多的产品来。比如缫丝织纺,其它家十个人十天出五匹绸缎,薛东家用了先进的机器和生产工艺,十个人十天能出二十匹绸缎。” 朱见深环视一圈众人,问道:“商战激烈,薛东家有此优势,当何如?” 王恕等人目光齐刷刷地转向薛敬,期待他的回答。 薛敬双眼放着光,捋胡须的右手在微微颤抖。 “如殿下所言,薛某的丝绸三年可盈满江南,五年可遍及大明,十年,海内外只有薛某一家丝绸。” 听着薛敬的豪言壮语,王恕、马文升和刘健觉得不可思议。 “薛东家,是不是夸张了点?” 薛敬笑了笑,解释道:“缫丝织纺,丝茧是收上来的,大家的价格相差不大。工具机器可长期使用,所以最大的成本在于人工。我十人十天可出四倍与他人的丝绸,成本省下一大块。” “有此加持,我售价可以便宜不少,挤占对手的生意;收购丝茧,我可以比对手多出一些钱,各地的丝茧自然就愿意卖于我。我收的丝茧越多,抢占的生意越多,摊下来的成本就越少,赚取的利钱就越多。” “我是越卖越赚钱,对手是越卖越亏钱。久而久之,谁也抢不过我。” 朱见深大笑道:“对,这就是工业化大生产的威力!” “工业化大生产?”薛敬的眼睛更亮了。 “这是题外话,有空我再与薛东家细聊。” “好,还请殿下改日赐教薛某。 “客气了。”朱见深谦虚地笑了笑,“薛东家,请继续介绍缫丝纺织的事宜。” “好。殿下,三位先生,诸位,这边请。” 薛敬领着大家到了一间大厅里,只见高高的木架,蚕丝被拉得直直的,如同瀑布。 “这是整经,就是把十几个籰子上的丝,按所需的长度和幅度,平行排列地卷绕在经轴上,以便穿筘、上浆和就织。这是溜眼,这是掌扇,这是经耙和经牙,都是整经牵丝的工具。” “诸位请看,这是经耙整经法,前元沿袭下来的法子。穿筘、上浆后就可以开织了。这间房间里的机子是腰机。腰机比较小,只能治平面纹的绸缎。诸位,请看这间房,这里是花机,花机相对大些,可织花纹。” 看着又高又大的花机架子,众人不由感叹起来。 “真大啊!” “看起来精巧无比啊!” 薛敬脸上洋溢着傲娇,“诸位,这是花机的门楼,这是涩木、老鸦翅,这是铁铃、花楼、衡盘,这是叠助、眠牛木和称庄。需要两人同时操作。一人司织,一人提花。大家现在看到的,正是苏州特有的秋罗绸织法。” “两梭轻,一梭重,空出稀路者,名曰秋罗。” 众人赞叹不已,酆化雨突然开口问道:“薛东家,你这丝绸坊是属于你自己的,还是苏州织染局?” 薛敬面露尴尬之色,过了一会才答道:“此坊由在下一手创建,扩大至此。南京魏国公府持有部分股份。苏州织染局,有部分织染单子给到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品味着话里的意思。 “李芳,你还记得朝廷每年丝绢定例吗?”朱见深开口道。 李芳想了想答道:“殿下,朝廷每年丝绢绸缎定例,自永乐年间沿袭至今。京师外织染局每年造解五万五千匹,南京内织染局和神帛堂造解三千三百六十九匹,其余各地织染局造解三万八千六百八十四匹。” 朱见深转头问道:“苏州织染局造解的绢帛,有几成是你们商户提供的?” 薛敬迟疑了一下,答道:“七成以上。”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价格呢?” 薛敬默然不作声。 大家看着他,知道里面定有玄机。 朱见深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青白绢一匹二两一钱银子。”薛敬无奈答道,然后又连忙解释道,“我们纳给织染局的绢帛,一部分是税赋,只有一部分才是他们买了去顶数。” “李芳!” “殿下,内承运库报上来,苏州织染局造解的苏州青白绢,合每匹五两四钱银子。”李芳朗声答道。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呵呵,二两一钱银子一匹收的,换个‘标签’,以织染局的名义往内库里一交,价格涨了三两三钱,足足增加了一点五倍。” “应该是把运费、折损合算在里面了吧。” 王恕、马文升处理过实务,大概猜到一些内情。 “运费和折损这么高吗?请如来佛祖的八部天龙运的货?难道运送途中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船只来回不停地翻,运的绢帛嗖嗖地缩水?” 朱见深冷笑道。 “那殿下觉得怎么办?”马文升问道。 第二十九章 不要什么都问我 “凉拌!关键是织染局这个机构,不伦不类,说是钦定织造部门,又肩负着收实物税赋的职责,大杂烩。比王莽复古里操办的国有企业还要混账。” 朱见深没有提出自己的解决意见,因为现在不是时候。 刘健发现一个华点:“薛东家,魏国公府参股,是他真金白银,你心甘情愿吗?” 薛敬苦笑一下,没有出声。 “薛东家家大业大,眈视的人肯定不少。托庇于魏国公府名下,能省却众多麻烦。”王恕说道。 薛敬朝他拱拱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就是掌握了大量财富,却无法获得相应的社会地步,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困境。”朱见深说道。 众人听了脸色微变,抑商重农,恪守本分,是太祖定下的祖训。 王恕和马文升对视一眼,相继开口。 “我与约斋这些日子随殿下一路南下,亲眼目睹,还有前些日子在南京等地拜会旧故好友,交流中得知到,现在投献之风越来越烈。” “是啊,我与石渠先生私下交谈过,都觉得触目惊心,心绪难平。 朱见深一伸手,阻止两人往下说,转头对薛敬说道:“薛东家,我们看了一大圈,也有些乏了,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一坐,喝杯热茶,吃点点心,解渴去乏。” “没问题,此院子原本是一大户的庭院,后面有一个小园子,有亭子空地,正好可以一坐。殿下,诸位请!” 薛敬把众人请到小园子里,朱见深、王恕、马文升、刘健、李东阳、谭纯自然坐在亭子里,李芳和方义在一旁伺候着。 易千军、张杰、赵焮、傅元、邓梃、钱雄、丁庆善、邹化吉散坐在园子各处空地,喝杯热茶,吃点点心,然后轮流值勤。 酆化雨像一只仙鹤,笼着双手,位置飘忽不定。 朱见深招招手,“薛东家,请坐,我们谈的事情,关系国计民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请坐下来听一听,说不定还要听一听薛东家的高见。” “殿下抬爱了。”薛敬拱拱手,在亭子一角坐下。 王恕说道。 “现在投献分两种,一是如薛东家这般,商号工场分股份于藩王、勋贵,求减免税赋和庇护;二是地主把土地献给举人、进士以及致仕官员,求减免税赋徭役。” “自洪熙年后,此风越演越烈。举人进士和官员减免税役的优待,是太祖皇帝勉励读书人的举措,现在却成了不法漏洞,真是让人愤慨。” 马文升看了一眼王恕,又扫了一眼众人,接着说道:“国朝入仕一般有六种,科举、荐举、吏员、监生、恩荫、特长。特长入仕,一般是工部、钦天监、太医院等;恩荫入仕,一般只是赐锦衣卫等军卫千户、百户等,有官无职。” “监生历事,此例是太祖皇帝为清丈天下田地,统计户口,在国子监培养遴选了一批监生,充任各职。国朝初期,此途径是入仕主力。” “吏员出身,就是每年提拔一定数量的优秀吏员,从不入流擢升品阶,充任官职。只是数量太少,不成气候。” “荐举入仕,开国初期,还有多例。只是永乐年后逐渐荒废,很难再见到。” 酆化雨突然出现在亭子旁边,问了一句:“殿下,荐举入仕,形似前汉举孝廉和察举,为何在我朝永乐年后不再行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着朱见深。 薛敬也满怀期待,想听听这位传奇皇子的“高见”。 为啥什么都要问我? 好吧,我知道你的用意,无非就是想让我多说些真知灼见,充分显示天纵之资,让这些文武之才心悦诚服,成为自己的班底。 行,我就再露一手。 “因为荐举入仕是恩出于下。” 亭子里一片寂静,就连亭子外驻足倾听的易千军、张杰等人,也默然无语。 酆化雨笑了笑,笼着双手,直着身子,像一只仙鹤,一转眼又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约斋先生,请继续。”朱见深打破沉寂。 “是殿下,”不知不觉中,马文升语气里的恭敬多了一两分。 “剩下就是科甲,也被称之为正途...” 说到这里,马文升及时停住了。因为他和王恕,都是进士出身,科甲正途的代表。 朱见深接着说道:“投献之风,可谓是败坏了国朝根本。” 薛敬有些不解,“殿下,不至于吧。” 朱见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环坐周围的众人,继续说道。 “国朝初年,太祖、太宗两位皇帝,屡次北伐南征,扬武宣威,平靖四边。神州历经元末大乱,初愈稍安,却能支应粮草辎重无误。反倒到了宣德、正统年间,边关境内稍一用兵,地方就叫苦连天,国库骤然窘困。” “相比洪武永乐年间,宣德正统年间的人丁、田地都有增多,用兵规模也相应减小,为何支应起来反倒更加吃力?搞得国乏民疲,不堪重负一般?国朝赋税徭役体制,为何崩坏到这个地步?” 朱见深的问话在众人的脑海里打着转。 在座的都不是愚昧无知之人,只要稍加对比,就发现朱见深说得确实没错。 从洪武初年,三路北伐,再到数次出击北元。三年靖难,大明伤了些元气,但很快就在数次兵出漠北,南下安南的战事中支应有度。 这些战事都是动员数十万兵马的大规模战争啊! 中间还有几次郑和下西洋,数万官兵,数百艘大船,耗费无数的人力物力。虽然御史天天上疏叫喊着,国乏民疲,地方苦不堪言,可实际情况是大明四海宴清,百姓安居乐业,地方一年比一年繁华富庶。 到了洪熙、宣德、正统年间,按照阁老们“休养生息”的举措,少开边衅,不动兵戈。按道理说,二三十年下来,国库和地方应该积蓄了不少财富,可是麓川、广西、浙闽稍微打几次规模不大的仗,搞得大明要破产一样。 这到底是为什么? 众人把目光投向朱见深。王恕和马文升心里有了自己的答案,但是他俩也希望听到朱见深的解答。这个问题涉及到大明国本,他们似乎更期待着自己的真知灼见。 朱见深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两口温茶,润了润嗓子。他环视一圈,发现大家都围在周围,盯着自己。 不仅王恕、马文升、刘健等人,就连易千军、张杰、赵焮、傅元等人在立在亭子外围,期盼地看着自己。 哦,酆师傅这只仙鹤,也悄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假山上,静静地等待。 嗯,这种众人瞩目的感觉,让自己感觉有点飘啊。 既然大家这么捧场,那我就说了。 朱见深轻轻咳嗽一声,开口说了起来。 第三十章 投献不好 “洪武三年十一月,太祖皇帝下诏‘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是户口不明白哩。’命户部制户贴,州县照式印制发每户填写。一式两联,一联由本户户主收执,一联上交户部,汇总为户籍。” “户籍厘清后,洪武十四年,太祖皇帝下诏建立里甲制度。一百一十户为一里,推丁粮最多的十户为里长,其余一百户编为十甲,每甲又以一户为甲首。里长、甲首轮流担任,十年轮换一遍。” 朱见深的声音不大,但是每一个字都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以里甲制度为基础,太祖皇帝下诏编制黄册。每里户口编为一册,册首是总图,里中鳏寡孤独及无田之人,列在一百一十户之外,附在图后,称作畸零带管。洪武二十年,太祖皇帝又开始丈量天下田地,编制鱼鳞图。” “至此,‘鱼鳞为经,土田之诉质焉;黄册为纬,赋役之法定焉。’洪武九年,太祖皇帝下诏,命纳粮一万石为一区,每区设粮长一名,后增设正副粮长三人,由地多纳粮多的大户担任,负责本区税粮的催征、经收和解运。” 看着侃侃而言的朱见深,王恕、马文升和刘健等人心里感叹不已。 这些太祖皇帝定下的户籍、赋税制度,殿下是张口就来,牢记在心,真是叫人佩服。 至此,他们也相信李东阳、李芳所说,平日里殿下要读许多的书,只不过不是四书五经而已,多是内库收藏的诏诰、律法等相关资料。 “太祖皇帝出身贫寒,体恤百姓疾苦,故而推行‘藏富于民’的治国政策,本着‘赋民而民不困,役民而民不劳’的原则,征收赋税徭役。” “洪武年间,民田一般征收三升三合五勺,官田稍多些。且多次下诏蠲免多地部分或全部赋税。” “就是如此,洪武、永乐年间的国库,也支撑起诸多战事,各地依然欣欣向荣,人丁田地不断增加。而到了正统年间,短短二三十年,却截然不同。这是为何?” 一阵沉默后,李东阳迟疑地说道:“殿下,就是因为投献?” “没错,就是投献。而投献的本质就是田地兼并。石渠、约斋先生一路上用心了解过各地投献之风愈演愈烈,只是一些实际细则没有搞清楚,请问两位先生,你们知道投献分几种投献?” 王恕和马文升摇了摇头。 朱见深指了指李东阳。 “东阳,你给大家说一说。” “好的殿下。诸位,殿下根据我们收集的各地资料,分门别类,然后按投献目标,分藩王宗室投献和官绅投献。前者就是把田产投献给藩王、公主等宗室府邸门下,后者是投献给举人进士和科甲正途官员。” “按投献方式分常规投献和非常规投献。前者是把自己名下的田产投献。非常规投献就十分歹毒。它诬指他人田产为官田、无主田或自己的田产,投献媚上。这种投献,一般针对王府和高官,因为如此歹毒的行径,只有这样的权贵才压得下去。” 大家忍不住交头接耳,王恕、马文升和刘健的神情,越发的凝重起来。 朱见深等他们稍微安静一些,继续说道。 “投献的本质就是田地兼并、财富集中,但财富集中、田地兼并最大的问题不是贫富差距拉大,而是逃税免役。” “逃税免役?” 朱见深面向薛敬,不客气地问道:“薛东家,贵丝绸庄自有魏国公府参股后,是不是可以少交很多税款?” 薛敬看着朱见深炯炯有神的双眼,仿佛自己跟魏国公府那些腌臜事,都被他看得明明白白。 老实回答道:“自从魏国公府参股后,税吏们不敢随意拷课催收,我与他们主事商谈了一番,就按定额收税。” “多少?” “差不多是实际产出的两成。” 众人哗然,朱见深却笑着说道:“薛东家还算有良心。有些藩王、公主府参股的商号工场,不管产出多少,朝廷一个子都收不到。” 王恕和马文升对视一眼,神情严肃地问道:“殿下,那收纳投献的官绅,如何逃税免役?” “殿下,太祖皇帝有诏,‘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宣庙先帝也有诏,‘文武官年未及七十老疾不能任事者,皆令冠带致仕,免其杂泛差徭’。都是对士子官绅优免徭役,田赋课税却免不了。” 刘健附和道:“是啊,在下是河南举人,有一定优免,但没有殿下说得那般,让人毛骨悚然。” 朱见深长叹一口气道:“大明吏治,最大的问题在于执行的律法条例混乱,官和吏又有断层,下传上达阻塞。官员懒得去了解实际情况,全凭个人想象,妙笔生花,凭空捏造。如此一来,欺上瞒下,低效率高浪费比比皆是。” “条例律法规定与执行的脱节,给士子官员优免钻空子提供了极大的便利。科甲正途出身,原本就比其它途径出身的官员清贵许多,加上同门、同科、同乡,连枝同气,地方官员谁敢得罪?” “‘悉免其徭役’,‘免其杂泛差徭’,有太祖、宣庙等先帝的优免祖训,免除徭役就肆无忌惮了。免两丁四丁,实际上全家一族都免徭役。” “收买勾连州县户房书办,不要说投献的田产,就是自己名下的田产也隐瞒了,大肆逃脱赋税。” 朱见深继续为众人分析:“官员免徭役,连生员也免本人和户内二丁差役。而我此前所说纳赋税,有催征、经收和解运三个阶段,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解运。每个粮区有自己解运的官仓,少则百里,多则千里。” “解运入仓,需要大量的人力,此人力从徭役中出。徭役分正役和杂役。协助粮长催收田赋、维持治安、拘捕罪犯、办运上贡物品等等都是正役。运夫、驿夫、船夫、纤夫、急递铺铺兵,临时修水利、筑城修路等等,都是杂役。” “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是‘多粮多丁者重役,少粮少丁者轻役’。现在呢,官绅奸豪吞并,多粮多丁却减免徭役、逃避赋税。但赋税徭役都是有定数的,官吏为了应付上面,便把这些徭役和赋税分摊在少粮少丁的百姓头上。” “平白多了额外的赋税和徭役,百姓们累死累活,也难以支应。于是只好或投献官绅权贵,或弃田逃亡,甲户人数降低,但赋税和徭役是定数,没有减少,分摊下来反而更多了。留下的百姓更加苦不堪言,只能继续投献或逃亡。” “这就是投献的危害啊!” 朱见深说到这里,情绪也有些激动,喝了一口茶,吐了几口茶末子,稳定情绪。 园子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刘健开口反驳道:“缙绅贡举,教化地方、弘扬正气、承宣流播,殿下此言,在下觉得过于偏激!” 投献受益者有两个,一是宗室,二是缙绅贡举,朱见深话里话外对投献的批判,自然也在抨击投献受益者。 宗室现在不便拿出来说,只好把缙绅贡举单独拿出来说——刘健是贡举,属于受益群体一员,但他亲身体会,觉得实际情况没有殿下说得那么玄乎。 众人神情不定,目光在朱见深和刘健身上来回闪动。 刘健一介举人,居然敢当众忤逆反驳?要是换做太祖太宗皇帝,你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不好说。 殿下虽然年少,但脾性已经展现出类似太祖太宗皇帝的乾刚果敢、杀伐决断,一旦觉得面子挂不住,按捺不住,刘健就遭了。 李东阳目光闪烁,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求情。 第三十一章 投献是偷大明的钱 朱见深乐了,哦,刘健反驳我! 这样也挺好。 李芳、方义不说了。李东阳虽然是神童,但年纪与自己相仿,已经完全被自己折服,完全像是自己的学生。 酆化雨故作神秘,正经话都没两句,更不用说反驳。 王恕、马文升跟自己已经半师半友——自己也在向两位学习四书五经,了解诗词歌赋和科举制文。 但毕竟是外臣,有成熟稳重,懂得人情世故,一般情况下不会反驳自己。 现在刘健挺身而出,毫不迟疑地对自己展开了反驳,对于自己而言,其实是件好事,免得自己觉得是命运之子,天眷之人,很牛笔,在自得中迷失自我。 如果这次能说出一番道理来,让他心服口服,那么这一位大才,应该会能入縠,真正成为自己的班底。 “希贤先生,请听我细说。” 朱见深缓缓说道。 “教化地方、弘扬正气、承宣流播,这确实是太祖皇帝和朝廷对缙绅贡举的要求。但实际情况如何,我们一一分析。太祖皇帝设定里甲和粮长制,其本质在于用地方良民以治民,达到‘富者保其富,穷者全其生’的目标。” “田多粮多,只要不成豪强,朝廷并不抑制,但是田多粮多,责任也就重了。里甲和粮长,一从政治,二从经济,朝廷对农村得以掌控。大明以农为本,掌控了农村,就掌握了田地,进而掌握了基本的资源。” “通过里甲和粮长制,大明应收的赋税,十有七八进了国库。而地方青壮民力,轮流应徭役,转运粮草物资,井然有序,尚在负担之内。” “所以洪武永乐年间,人丁不盛,田地不丰,依然能支撑北伐、南征,胜于现在,胜在何处?胜在对地方民力物力的调用能力,也是所谓国力之一。我称之为动员能力。” “但是动员能力不是敲骨吸髓,不是涸泽而渔!请大家务必记住这点。” 众人缓缓地点点头。 “而今科制大行,缙绅贡举崛起。他们学习圣贤道理,肩负济世安民责任,朝野上下对其期望甚高。可是他们做得如何?进为官,手握权柄,退为绅,尽纳田地。享尽优免,却得寸进尺,想方设法地逃税免役。” “济世安民,尽在嘴巴和笔墨上。纳献优免,全落在实处。” 朱见深的话刚落音,刘健脸色一变,他想说话又有些迟疑,转头看了看王恕和马文升,发现两人若有所思,心头一动,陷入了沉思。 “诸位,我刚才说了这么多里甲粮长制与缙绅贡举崛起,其实千言万语,只有一个根本论点。里甲粮长制可能有诸多不好,但至少确保了大明赋税徭役体制的正常运作。缙绅贡举兴起,却恰恰相反,破坏了大明赋税徭役体制的正常运作。” 朱见深的话让刘健的脸色更加难看,也让他想得更多——这是一个更加严重的抨击。 想了想,刘健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殿下,你言过其实了吗?投献缙绅贡举,真有这样的危害?” 他还是太年轻,觉得读书人,尤其是科甲正途出身的士人,都是知大义、明天理的贤良之辈。要是出来再多看看,就会明白,四书五经,只是那些人谋取钱财权势的工具而已。气节义理,是用来约束别人的桎梏。 朱见深看着刘健,并没有如旁人所想的那样生气,而是转向王恕和马文升。 “石渠、约斋先生,还记得我跟两位聊得官府之根本吗?” “记得,公与平。”王恕答道,然后向刘健简略地解释了一番。 刘健听得神情凝重起来,他有些明白朱见深话里的深意。 “官府的根本是公与平,维持它正常运作的基础是赋税徭役,也就是天下的民力物力。” 朱见深又开始说道。 “往年,里甲粮长虽然可以利用征派赋税的权利从中渔利,但是也要承担税粮不足时垫赔的风险;可以凭借自己的职位管理和支配民众,但当本里内出现违法乱纪的游民逸夫时,他们也需要承担管理不善的连带责任。” “权利和责任相匹配,所以里甲粮长制度再有瑕疵,也能维持着大明赋税徭役体系的运作。可是现在呢?” 朱见深高声反问了一句,众人默不作声。 “里甲粮长日渐崩坏,官绅贡举崛起,成为地方实际主事者。偏偏这些人,多粮多丁,却优免徭役,逃税免役。只收割利益,却不承担责任。官府运作的沉重负担,全压在了少粮少丁的百姓。” “‘多粮多丁者重役,少粮少丁者轻役’是国朝赋税徭役体系的根本原则,却被缙绅贡举破坏,进而崩坏。赋税徭役体系崩溃,朝廷无法调用天下的民力物力,一方面疲于应付,一方面只能对少粮少丁者敲骨吸髓,进而引发大乱。” “所以说国朝崩坏,缙绅贡举不是根源,他们逃税免疫才是根源!因为他们不仅把持权柄,还垄断财富,与朝廷官府分享赋税,却不愿承担徭役等责任。偏偏又有一群文人名士为其摇旗呐喊,粉饰太平。” 刘健一时无话可说。 朱见深看着他,决定再加把火。 “刚才希贤先生说缙绅贡举教化地方、弘扬正气、承宣流播,让我想起此前翻来覆去才想明白的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李东阳此时像一位合格的捧哏。 “此前我翻阅了内库留档的大量大臣们的上疏奏章,发现大多数名士大儒出身的名臣,最喜欢把教化仁政挂在嘴巴,一提治国施政方略,万变不离道德治国。” “一个、五个、十个,还好想,偏偏我看到的上疏奏章,从前宋到本朝,大多数臣工都是这些写,就连许多名臣也不例外。这让我十分好奇。难道教化仁政和道德治国确实是良方?可是翻来覆去的这些话,也没有让前宋逃脱靖康之耻,崖山跳海。我想啊想,终于有一天想明白了。”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李东阳代表着众人的期待,开口问道。 “殿下想出来的答案是什么?” “为什么?因为教化仁政和道德治国,省事好圆话。” 众人脸上的神情变化多端,尤其是王恕、马文升和刘健这三位进士的脸,尤其精彩。 朱见深看了他们一眼,并不为自己说出这些话后悔。 理念不同,强迫不来的。理念一致,就是同志! 薛敬看到当前情景,连忙站起说道:“正是午餐时间,在下准备了些简陋食物,还请殿下和诸位不要嫌弃。” “哈哈,正好有些饿了。薛东家真是及时雨啊!”朱见深不客气地说道。 其他人也纷纷向薛敬表示感谢,一时间现场气氛缓和了许多。 薛敬看大家吃得七七八八,拱手道。 “按照我们常州的规矩,小孩五岁左右才可取大名,此前一直叫小名,以示好养活。现在在下的小女快要满五岁,正是取大名的时候,又逢殿下和诸位先生贤达在,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斗胆冒昧向诸位求一个好名字。多谢了,多谢了!” “薛东家花一顿便餐,换一个吉祥有寓意的好名字,也挺划算的。”王恕开着玩笑道,“请问你家千金生于哪年哪月?” “景泰元年,正月二十一日。” “贵姓薛...”王恕捋着胡子沉思起来。 “不如叫薛宝钗。”朱见深在一旁洗手,一边开口道。 “薛宝钗?”薛敬迟疑了一下,王恕随即说道:“‘佳期在,宝钗鸾镜,端不负平生。’这个名字倒也取得妙。” 薛敬的眼睛在朱见深身上转了几圈,一拍手道:“好,此名甚好!那草民就谢过殿下。” “人是我带来的,叨扰薛东家这么久,还叫你赔上一顿吃的,还你一个名字,还是我赚了。” 众人哈哈大笑。 这时,薛家的六位婢女如穿花蝴蝶一般,端上新换的茶水,其中一位端着茶水向朱见深走去。 李芳上前一步,接过茶水,准备把茶水倒入他的杯子里,勘试茶水里是否有毒。 婢女低着头往后退,看到李芳转身,朱见深侧着头跟人说话,没有注意到自己,猛地从头上拔下一物,向朱见深猛扑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 我又遇袭了 朱见深感觉到一阵钻心的刺痛,他双手握着婢女的右手,两人面对面不过两尺。 婢女十五六岁,娟秀清丽,双手握着一支铜簪,往前刺中朱见深的胸部。她浑身颤抖,满脸惊恐未定,额头和脸上全是汗珠。 姐姐,受害人是我,你怎么比我还要紧张。 方义、谭纯等亲近反应极快,迅速把婢女拿下。 张杰带人把吓得瘫软在地的薛敬拿下,易千军、傅元、邓梃带着十来个校尉围在朱见深身边。 赵焮、丁庆善、邹化吉带着护卫军校把整个园子围了三层。 李芳、李东阳等人手忙脚乱地检查朱见深的伤口。 “没事,破了点皮而已。”朱见深解开衣服,露出胸口,正中位置看到一个红点,只有少许血迹。 谭纯用金疮药敷上,再不敷上,朱见深都怀疑伤口要愈合了。 贴上纱布,重新穿上衣服,朱见深指着婢女说道:“说一说,你为何要刺杀我?” 婢女看着朱见深,泪流满面,绝望地哭喊道:“谁叫你是他的儿子,我要替父兄报仇,我真不想,不想连累老爷太太的。” 朱见深目光一凛,语气却变得柔和:“你是土木堡死难者的遗孤?” 婢女哭得更加厉害,众人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慢慢恢复过来的婢女开始讲述起来原委。 “奴家姓王,名叫迎春,父亲是燕山前卫的百户,正统十四年,该死的...昏君北狩,家父随行。我兄长才十五岁,原是白身,只是京营空额太多,上面的人怕被看穿吃了挂落,硬逼着家父把兄长补进了京营,一起出征。” “父兄悉数没在关外,尸骸不存。家塌了,家母气急攻心,病倒了,我那年不到十岁,忙着照顾母亲,一时疏忽,七岁的弟弟掉进了护城河,捞起来时没了。母亲悲恨交加,撒手人寰。我只好插标卖身,好凑钱葬了母亲和弟弟。” 薛敬连忙在一旁说道:“是的,是的,那年我到京师送朝廷犒赏的棉布,在正阳门里看到这丫头,实在可怜,又想着家里的夫人,就要生产,想着积些阴德,就买下了她,又买了棺木和两块地,埋了她的亡母和弟弟。” 王迎春直起身子来,大声道:“此事是奴家一人所为,与老爷太太绝无关联。就算千刀万剐,奴家也认了,只求诸位大老爷,不要冤枉了好人。薛老爷和太太,都是好人啊。” 好人也被你这莽撞的行径给连累了。 “你这么恨我?”朱见深问道。 王迎春抬起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朱见深,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她悲戚地说道:“父兄阵亡、家破人亡,种种仇恨,全因那昏君。只是他深居那南内城,小女子连城墙都靠不近。原本以为再无报仇机会,不想来了殿下你。” “奴家左思右想,迟疑不决,父兄、母弟的面容不时地在眼前晃动,催促着奴家。奴家胆怯,迟迟不敢动手。突然看到殿下与诸人欢笑,意气风发,突然想到,昏君犯下如此大错,却不用受罚,儿子还能谈笑风生,快活世间。万般苦难,却叫奴家这样的遗孤受了,不公平!奴家一时激愤,就...” 朱见深长叹了一口气,“父债子还。土木堡,这个让大明痛彻骨髓的伤口,需要去抚平。至少,不能再流无所谓的血了!” 朱见深站起身,走到王迎春和薛敬跟前,挥挥手道:“都起来吧。” 张杰、赵焮、易千军、傅元、邓梃神情复杂地劝道:“殿下!” “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朱见深无所谓地说道,“王迎春只是一时激愤,真要有心刺杀我,就不会用这支铜簪了。这玩意儿,根本刺不死人。” “至于薛敬,更是受了无妄之灾。他心善救下王迎春,还帮其安葬母弟。我们不能让善人做善事反而受到惩罚。今天之事,是王迎春的铜簪,不小心甩到本将军的胸口上,一场误会而已。” 众人面面相觑,武将们心有同戚,已经是赞同了朱见深的判定。 但其他人却还有不同意见,李芳、方义一心为主,想法简单,对朱见深遇刺忿忿不平,不愿轻饶了凶犯。 但殿下如此说,他们再有不解,也只会遵行。 王恕和马文升懂得人情世故,领悟到朱见深如此处理的深意——现在土木堡死难者的家眷遍及各地,身边的校尉就有几位,不妥善处理,会让他们更加寒心,进而离心离德。 李东阳和刘健意见一致,只是李东阳早就折服于朱见深,养成了不理解的先执行再慢慢理解的习性。 所以唯独年轻气盛的刘健,毫不客气道:“刺驾犯上,是为弑君恶逆大罪,岂能轻饶?殿下为宗室,当为楷模,岂能因私乱法吗?” 众人看着朱见深,不知该怎么劝。 王迎春低着头,浑身颤抖,目光却坚定不已。薛敬坐回在地上,脸色白一阵青一阵。 “王迎春刺驾的原委是为父兄报仇,而其父兄是土木堡死难者。此事一旦张扬出来,首当其冲地是太上皇。十几万土木堡死难者家眷都学习王迎春,为亲人报血仇,当如何?” 朱见深不客气地反驳道。 刘健顿时哑然。 是啊,难不成还要叫太上皇出来向全天下人认错不成?又或者向那些死难者家眷赔罪? 人家好歹做过天子,怎么赔? “本将军是太上皇的儿臣,于忠于孝,此事一切责任就由本将军担当。王迎春铜簪没插好,误伤了本将军。薛东家也是无辜之人。本将军就这样断定,休得再多言!” 朱见深厉声的话语把刘健满腹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身为儿子和臣子,为太上皇,为朝廷遮羞,是忠义,是孝道,符合圣人教诲。这面大旗打出来,刘健真的无话可说。 目光一扫,刘健看到王恕和马文升在给自己眨眼睛,猛地意识到,这两位是有名的正臣,他们都没有出声,肯定是有原委的。 当即拱手道:“学生谨遵殿下教诲。” 朱见深拍拍手,把薛敬扶起来,又示意气呼呼的李芳把王迎春扶起来。 “我会上奏朝廷,请求将土木堡死难者尸骸收敛,修葺坟墓,让后人有个祭拜追思的地方。再请皇叔追封他们,荫遗家眷。那场战事,我们活着的人都是失败者,其余的...都是为国捐躯的忠臣烈士。” 王迎春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众人围看着他,神情各异,随即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朱见深身上,喜悦、欣慰、激动、期待...种种不一,但是都能看到跟往日不一样的光彩。 第三十三章 薛东家,我赖上你了 有内官把哭哭啼啼的王迎春扶了下去,朱见深走到薛敬跟前,笑嘻嘻地说道。 “薛东家,你家婢女让本将军受了惊吓,这几天本驾就住在你的庄子里,吃喝你得全包。” 薛敬摸摸额头上的汗珠,头点得跟鸡啄米。 “应该的,应该的。” 李东阳在一旁问道:“殿下,我们还要在苏州再住几天?” “再住几天。此前听希贤先生说起去年苏州大饥,引发民变之事。我们正好就在苏州,实践调查,然后大家分析分析,苏州大饥的根源和影响,再讨论应对举措。活生生的实际案例,难得的机会。” 刘健有些不解地问道:“实践调查?” “是的,我们殿下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李东阳挺着胸脯说道。 王恕和马文升在旁边也感叹道:“我们一路南下,就是依照殿下所说的方法,带着目的搞实践调查,受益匪浅啊。” 刘健像是突然明白了,“此前在淮安、在扬州,你们简装分组外出,搞得神神秘秘,就是实践调查?” “是的,淮安调查漕运,以及黄河、淮河河工。扬州则是调查淮盐盐务。”马文升爽快地答道。 刘健点点头,猛地举起手道:“殿下,我想跟你一组。” 朱见深还没怎么地,李东阳却是一脸的嫌弃。 两天后的中午,朱见深一身青色曳撒,头戴大帽,彷如一位游山玩水的贵公子。 身后跟着和李东阳、李芳和方义,装作书童的样子,易千军、傅元、丁梃一身箭衣劲服,带着十余位校尉,伴随身后。 刘健和刘蓉主仆二人,也跟在身旁,如同是陪伴贵公子游玩的好友。 “想不到大半年过去了,去年苏州大饥的余波,还没散去。城外还有上千名住在窝棚里,衣不遮体,全靠赈济活命的饥民。” 刘健感叹道。 “可惜我身无余钱,看着这些受苦之人,束手无策,真是太惭愧了。” “不要光顾着发慈悲心肠了,你们有没有帮着统计这些饥民,此前做什么营生的?”李东阳不满地说道。 “有统计,我们统计了一百七十五人,按照殿...公子给出的表格,都一一问清楚填满,都在刘蓉那里。我们领的米袋也全部发完了。”刘健答道。 一小包碎米填一份问卷,饥民们十分踊跃,有问必答。 跟随了这么些日子,刘健也习惯用炭笔、鹅毛笔等硬笔,尤其是炭笔,最适合在外面搞实践调查时做笔录。 李东阳走到刘蓉跟前,“拿来!” 刘蓉瞪了他一眼,忿忿地从怀里掏出那叠问卷,递给了李东阳。 李东阳稍微整理了一下,塞进布袋里。 “今天在城外跑了半天,肚子饿了,我们到这家吃一顿!”朱见深指了指前面的酒楼说道。 “好啊!这里离太湖不远,风景不错。”刘健赞同道。 被伙计领到二楼的雅间,这里很宽敞,足以摆下两张桌子。伙计还特意把两扇窗户推开,指着外面得意地说道。 “客官请看,这间雅间风景最好。远处是太湖。下面就是郦园,原是前唐名士天随子(陆龟蒙)隐居之地,后来历经前宋、本朝数位大户修葺扩建,成了苏州名园。” 朱见深也饶有兴趣地踱到窗户跟前,举目看去,果然是一番气象。 “不错,不错,希贤先生,东阳,你们也来看看。” 几人聚在两扇窗户旁,眺目远望,远处的太湖烟波浩渺,天水一色,让人心旷神怡。 “咦,这园子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啊呀,门口更是马车轿子排到街口了。伙计,园子里有什么盛事?”李东阳指着不远处的郦园问道。 伙计一边给杯子倒上热茶,一边答道:“是苏州五骏在郦园举行诗会。” “苏州五骏?” “是的。”伙计带着自豪的神情答道,“是我们苏州屈指可数的才俊,二十多岁,出自名门,科试得意,各个都是举人。大家都说,下一场春闱,状元、榜眼和探花,总要出一个在这五骏里。” “五骏出面,呼朋唤友,聚得二三十位三吴才俊,又请得石田先生(沈周)这样的名士大儒,在这郦园连开五天诗会,吟诗作词,再风雅不过。消息传出,应者如云,苏州城内外的秀才生员,疯了一般往这里涌。” 刘健一脸向往和赞叹道:“真是一场文坛盛事,等到诗集结出,定会传诵大江南北。” “文坛盛事小的不清楚,小的只知道五骏的管事们这回发大财了。”伙计一脸羡慕道。 刘健诧异地问道:“为何这么说?” “除了五骏请来的才俊、名士和大儒,其余人想参加此会,需得有请帖。名义上说有才有德之士都有一份,实际上此事被五骏的管事们瓜分了。明码标价,听说一张请帖涨到十两银子,已经卖出去一两百张。客官,你们算算,这得多少银子!” 伙计向往地说道,脸上每一个皱纹都在说,为什么我就捞不到这样的大好处呢。 刘健就跟吃了苍蝇一样,脸色难看。 “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如此文会,不去也罢!” 原本他还想以河南举人的名头,去参加一下,搞个江东河南文人大联谊。现在除了愤慨,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伙计看了看刘健,像是在故意逗他一般,添油加醋地说道:“客官,你还别说,还真有人抢着要去。消息传出,吴江、常熟和昆山的大户们,雇了快船,连夜把他们的公子往这里送。等他们到了,这请帖怕是更抢手,肯定涨到三五十两银子一张。” 刘健大为吃惊,“这是为什么?他们疯了吗?” 朱见深哈哈一笑,“他们没疯,他们精明着。参加这郦园诗会,肯定能捞到更多的好处,否则的话怎么会下这么大本钱呢。” “这位客官看着年少,可真是聪慧,一眼就看出玄机来了。”伙计像是被挠中了痒处,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 “听我家掌柜说,这五骏都是举人出身,前途远大。他们的老师、长辈,不是进士就是翰林,享名海内。然后师门、故吏、晚辈...攀扯起来密密麻麻的一张网。这五骏家产殷实,出手大方,懂得人情世故,许多人都得了他们的好处,也愿意卖他们一分人情。” “所以要是能得五骏的一份引荐信,别的不敢乱说,南直隶这块地方,考秀才、取生员,那是稳当的很。你要是肚子有几分才气,再加上两分运气,举人也不在话下,至少比别人要容易考。” 伙计眉飞色舞地说道,仿佛自己就是五骏之一。 “再不济,由五骏出面恳求,从南京六部等衙门的大老爷手里讨一封保荐信,轻轻松松就能去南国子监读书,到时候再好好运作一番,出来就能做官了。做官呢!大老爷啊。只要做过一任,致仕回乡也能得个缙绅身份。何等快活!怎么算都很划算!” 伙计一脸羡慕地说道,全然没有看到刘健脸上一阵白一阵青。 等伙计把饭菜都摆好,退了下去后,朱见深对刘健说道:“希贤先生,这就是你嘴里的教化地方、弘扬正气的缙绅贡举。他们读了几本圣贤书,又侥幸中了举,便觉得身负天下孚望,济世安民,非他莫属了。” “济世安民,就是这样的?”朱见深指着窗外,不客气地说道,“现在只是里甲粮长制式微,缙绅贡举初兴,他们就迫不及待地以匡扶天下社稷为己任,结党营私,公器私用,收纳投献,截留赋税。” “要是如此发展下去,让他们上据朝堂,尽掌权柄;下割地方,收揽财富。久而久之,试问这天下,竟是谁家之天下?” 刘健的筷子呱嗒落在地上,脸色惨白。 第三十四章 刘健受打击了 李东阳脸上荡漾着幸灾乐祸,又添了几句:“难怪这些名士大儒,总是把教化仁政和道德治国挂在嘴边,确实因为省事好圆话。” “他们天天忙着吟诗作词,钻营结党,哪里还有精力和时间去搞实践调查,去搞案例分析。只能搞些省事好圆话的套话来糊弄人。” “所以一问实务,浑浑噩噩;一提民情,稀里糊涂。只能祭起教化仁政、道德治国的虎皮做大旗了!” 刘健盯着李东阳,看在他那张刻薄的嘴巴巴拉巴拉说个不停,想反驳,却不知从哪里开始反驳。 易千军、傅元、丁梃等人对视一眼,没有出声,低着头,跟另一桌的校尉们一样,化身为埋头苦干的干饭人。 朱见深挥挥手,阻止了李东阳的叨叨。 “不光读书人的问题。太祖定下的祖制也有问题。《皇明祖训》和《大诰》里,居然有规定不准州县堂官下乡,说是官吏下乡,百姓迎来送往,耗费无数,是额外加在他们头上的负担。” “州县亲民官不下乡,等于把乡村这块阵地让给了缙绅贡举,外加生员秀才。阵地在那里,我们不占领,别人就会占领。” 怎么又变成打仗了?但是听殿下这么一形容,觉得通俗易懂,也理解到其中的轻重。 乡村蕴藏着大明绝大数的徭役赋税,代表着大明基本国力。朝廷掌握得越多,应对内忧外患就能游刃有余。 要是被缙绅贡举分了去,他们掌握得多,朝廷就掌握得少。 加上越来越多的宗室王孙,越来越多的官吏勋贵,越来越多的贡举生员,他们就像贪婪的硕鼠,疯狂掠夺着田地上的粮食,把它们藏到自己的洞穴,又返身出来继续搜刮抢掠。 掘土挖根,涸泽而渔。等到最后一粒种子也被吃掉,那就真的是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 刘健越想越心惊,坐立不安,吃喝无味。 朱见深和李东阳吃得津津有味,刘健却吃得有如嚼蜡。下面郦园的谈笑声越大,他越发地坐立不安。 书童刘蓉站在一边,气愤不过,恨不得从窗户里丢下去几个震天雷,把这些败坏读书人名声、让公子受辱的斯文败类,统统炸死。 “殿下,你是大明王爷,看到苏州五骏这些的斯文败类,为何不叫人抓了他们?” 刘蓉终于忍不住,开口对朱见深说道。 朱见深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首先我现在不是大明沂王,已经被贬为镇国将军。其次,人家五位才子,呼朋唤友,举办文会,又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就算我是知府、巡按,也不能胡乱抓人啊。” “可是刚才那伙计说了,什么写引荐信,包中秀才生员;什么讨保荐信,可入南国子监。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卖官鬻爵。” 刘蓉满脸的气愤。 “殿下,你是不知道,我们家公子考秀才、中举人有多不容易吗?寒窗苦读,四处拜师...他们倒好,一封引荐信,就抵了别人十几年的含辛茹苦。不公平!” 朱见深澹然而笑。 “不公平?当年三吴儒生文人们认为,苏松赋税占天下近半,举人进士也该分一半名额给此地。结果洪武三十年出了丁丑科大案,太祖皇帝砍了两个状元的头。这公平吗? 刘蓉漠然不知——他哪里知道什么丁丑科案,他恐怕只知道洪武是太祖爷的年号。 刘健和李东阳却脸色一变。 尤其是刘健,脸色有些发白,看着正在呼呼吃饭的朱见深,喉咙上下滚动了几下。 李东阳恢复得快,忍不住说道:“殿下,这确实不公平。” 不知道他说得是刘蓉话里的不公平,还是太祖皇帝诏书里的不公平。 “东阳,还记得我此前跟你说的那句话吗?” “殿下,是哪句话?” “史书和现实中想不明白的问题,只要顺着经济根源上去找,都能找到答案,跟真相八九不离十。” 李东阳愣了一下,“殿下,这个不公平也跟经济根源有关系?” “当然了,这是各区域,北方和南方,东南和西北、西南,沿海和内地,沿江和山区,经济发展不均衡的具体表现之一。自前唐末年,江南经济崛起,这里不仅出稻米,还出棉麻桑,可纺绸织布,可煮盐通商。” 朱见深点头道。 “地方富庶,就能养活许多人,一户一族,有余力供养更多的青少年去读书,可以延请更多的良师来教授,开族学,设书院,数百年下来,东南文风当然要比北方鼎盛,自然能出更多的举人进士,翰林学士。反观北方中原...希贤先生最有发言权。” 刘健正听得入神,听到朱见深发问,连忙答道。 “殿下,北方土地,大多数相对贫瘠,一年只出一季,除了棉麻以及杂粮外,并无太多出产。养家糊口还有余,但想富足以养鼎盛文风,却是万万不能的。” “对了。”朱见深夹了一筷子菜,呼呼地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巴,放下碗筷,继续说道。 “还有一个要紧的问题你们想到了吗?” “殿下,什么问题?”刘健和李东阳异口同声地问道,问完后互相看了一眼。 “我大明最大的外患是北元一分为二的鞑靼和瓦剌,全在北方。北方百姓,既要忍受外患侵扰战乱之苦,还有出人出粮,守御国门。负担极重,疲于应付。江南之地呢?” 听到这里,傅元、丁梃脸色肃正,李东阳若有所思。 迎着朱见深的目光,刘健叹息道:“江南之地,没有切身之痛,宁可歌舞升平、吟诗作词,也不愿多看顾北方一眼,还总是抱怨赋税繁重,极不公平。” 李东阳突然问道:“殿下,这难道是太宗皇帝迁都北平的根源吗?” 刘健猛地转头,讶然地看这位比自己小十几岁的顺天府神童。 已经被刚才话题吸引过来的傅元开口道:“殿下,太宗皇帝就是想借迁都之名,调集江南赋税以供九边?还有洪武年的中盐法,就是以淮盐补养九边。” 朱见深点点头,“这算是一个主要原因。但这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众人感到很诧异。 “我朝的赋税制度,日渐腐败崩坏,江南收上来的粮帛,一转二转,三四五六转,十分能有一两分最后落到九边头上,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刘健双眼发光,“殿下的意思是,朝廷当务之急是整饬赋税徭役制度?” “对的。殿下不是说过吧,万事从经济方向想,都能找到根源。”李东阳附和道。 “你们只说对了一部分。” “一部分?”刘健和李东阳对视一眼,殿下还有什么高见没有说出来? 第三十五章 郑伯克段于鄢 朱见深端起茶杯,咕隆喝了一口茶水,咕噜咕噜几声,再吐在旁边的铜盘里。 漱了漱嘴巴,觉得舒服多了,又可以继续以理服人了。 “现在大明的赋税制度,就是一辆破车,装的东西,还没有漏的多。必须要建立一个崭新的财税体系。” “财税体系,这是什么?”刘健和李东阳不约而同地问道。 这次,两人都在猜测着这个新名词,没有意识到对方又跟自己同步了。 “哈哈,这玩意我也没完全想明白,以后我们细细讨论。” 正说着,突然听到郦园传来一阵喧闹声。 哦,下面出事了? 朱见深身子一弹,几个健步就冲到窗户旁边,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向下面的郦园。 他身边很快就聚集了刘健、李东阳、傅元等人,各个热情高涨,就像瓜田里的猹,站立起来,伸长脖子,寻找着最可口的瓜。 ... 紫禁城,乾清宫东偏殿里,朱祁钰看着手里的上疏,连连点头,十分欣喜。 “藩王、勋贵、吏治,要想理顺朝政,这三大问题是绕不开的,想不到深儿还提出一个赋税徭役不全的说法来,看来他确实是耗费了一番心血。” “还有他说的那个...嗯,经济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初听不知所云,可是搞明白经济是什么意思,再细细一想,越觉得回味无穷。” 王勤在一旁,小心地说道:“还是皇爷聪慧,一下子就搞明白了镇国将军捣鼓出来的这些东西。小的左思右想,还是不懂。” 朱祁钰的脸上难得地露出笑容,“你这狗才,又在变着法奉承朕。” 他放下疏本,站起身来,在殿内缓缓地走动着。 “深儿推演出幕后黑手是朱祁镛的手段,既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又让人觉得妙不可言。”朱祁钰的脚步轻飘飘的,显得有气无力。 王勤弯着腰低着头,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准备随时伸手出去扶住朱祁钰。 “经济是一切问题的根源。深儿就是秉着这一道理,挖出幕后黑手是朱祁镛。没钱,谁肯卖命。话虽粗俗,却是真知灼见。 “是啊,小的看完后,只觉得眼花缭乱,神鬼难测,真想不出镇国将军是怎么想出来的。” “神鬼难测?”朱祁钰看了王勤一眼,莫测的眼神看得他后背发凉。 幸好朱祁钰很快转过头,喃喃地说道:“看不懂的的东西,确实让人敬畏。” 王勤低着头,后背都是冷汗。心里暗暗痛骂自己,差点又犯忌讳。 他连忙出声转移话题。 “皇爷,这幕后黑手查出来了,襄王和襄王世子,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朱祁钰站在殿门口,望着阴沉沉的天空。 他脸上的神情,跟天色一样阴沉。王勤跟在身后,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宣德十年,父皇病重不能视朝。那一天,他派金英和兴安,把朕和母亲一起叫到了乾清宫。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进紫禁城,第一次见到太皇太后,第一次见到父皇,第一次见到皇兄。” “父皇躺在病榻上,指着朕和母亲,语气微弱地对太皇太后说,‘这是朕的亲骨肉,请母后善待’。然后又把我叫到跟前,拉住我的手,放到皇兄的手里。那是我第一次被父皇的手握住,那么暖和...” “父皇对皇兄说,你是兄长,他是你的亲弟弟,你以后要多照拂他。皇兄流着眼泪答应了。父皇还说,‘你们只有兄弟两人,朕去了后,你们要互相扶持,好自为之,不要让朕失望。’我和皇兄都流着泪答应了。” “父皇龙驭宾天,紫禁城内外一片雪白。我最熟悉的母亲不见了,到处都是陌生人。我惶然不知所措,皇兄拉着我的手,从茫然一片白色,从皇亲勋贵,从文武大臣中间走过。后来朕成了郕王,被留在京师。” 朱祁钰死死地盯着灰蒙蒙的苍天,语气索然。 “要是我就藩之国,没有居守京师,或许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事。或许济儿,也不会死。烦恼啊!诸烦恼是道场,知如实故;众生是道场,知无我故。” 王勤静静地听着,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后来朕长大了,听人说,父皇驾崩后,宫内外有流言,太皇太后要立襄王为帝。太皇太后当即召集宗室勋贵、文武大臣,在乾清殿指着皇兄说,这是新皇帝,你们进拜。于是皇兄继位。” “谎言重复了几次,有些人就信以为真。襄王年纪大了,轮到他的世子来赶场了。只不过很多人都忘记了,朕与皇兄虽然不睦,但总归都是父皇之子,都是宣庙一脉。” 说到这里,朱祁钰转头盯着王勤。 “皇爷,小的马上加派人手,多埋暗桩在襄王府。”王勤一个激灵,马上答道。 “郑伯克段于鄢。仁庙先帝驾崩,父皇从南京归京师,途中还要经过山东。汉王朱高炽半路伏击,凶险万分。父皇即位后,反而厚待汉王,待其造反,才行诛杀。” 朱祁钰的话让王勤即惶然又激动。这么紧要的话,大概只说给了他一人听到。 信任、试探,还是无心之语... “陛下!小的有事禀告。”王诚站在大殿台阶下,恭声道。 “进来吧。”朱祁钰挥挥手,示意王诚上来。然后转身往殿里走。 王诚几个健步,沿着台阶窜了上来,然后跟在朱祁钰身后,与王勤并行。 “皇爷,西苑传过来话,等着皇爷过去用膳。清爽阁,天香阁都准备好了,唐妃和李妃两位娘娘都翘首期盼。皇爷去哪里?” 王诚一边禀告着,一边从后面观察着朱祁钰的神情。 朱祁钰站在那里想了想,“午膳在清爽阁用,晚膳在天香阁。嗯,就这么定了。” “遵旨!” 朱祁钰继续走了几步,看着案桌上满满的疏本奏章,默然了一会,转身离去。 “王诚,我们现在就去清爽阁。” “遵旨!” 朱祁钰向殿外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指着案桌对王勤说道:“你把那些都整理好。” 说罢,继续向外走去。 王诚紧跟其后,还不忘向停下来的王勤眨眨眼睛,得意的小眼神差点晃瞎了王勤的眼睛。。 王勤不慌不忙地整理着疏本和奏章,看到那几本东厂从南边密报的奏章,轻手抚摸着封面,突然笑了。 第三十六章 很失落的朱祁镇 南内城,崇质殿,朱祁镇脸色大变,几乎在怒吼咆哮。 “到底是怎么回事?袁彬和哈铭,怎么会被无缘无故地赶出京师,还一个去了甘肃西宁卫,清点军卫人数。一个去了贵州,查验贵阳武库军械数目。天南地北的,这是在发配!” 蒋安低着头,恭敬地答道:“皇爷,小的打听过,这是有御史上疏,弹劾两位大人,说他们在京师无所事事,还招惹是非,于是内阁就行文给兵部,叫好生申饬一番。于少保就大笔一挥,把两位大人派了出去。” 他微微抬起头,瞄了一眼正在来回暴走的朱祁镇,又说道。 “陛下,袁大人和哈大人被赶出京师后,我们在外面耳目不灵,各方的消息,骤然少了一半。这可如何是好?” 朱祁镇一听,更加暴怒:“混账!混账内阁!混账兵部!还有那个混账的于谦!” 蒋安嘴角浮起几丝阴笑,头更低了。 “陛下,千万不要动气!”钱氏款款走了进来,和气柔声道,“蒋安,出了什么事?让陛下如此大动肝火?” 蒋安一脸诚惶诚恐地说道:“娘娘,袁彬袁大人、哈铭哈大人,无缘无故地被赶出了京师。” 钱氏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到朱祁镇跟前。 “这世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事。” 钱氏一进来,朱祁镇就停住了脚步,这时他抬头附和道:“没错,皇后说得没错。是老二要斩断朕在外面的耳目,让朕变成瞎子聋子。他这是在报复,报复朕...” 朱祁镇收住了嘴,看了蒋安一眼,挥挥手,“你下去吧。” 等到蒋安离开,钱氏扶着朱祁镇坐下,轻声道:“刚才听到陛下在骂内阁,骂于少保,何必呢?这段时间,内官监和东厂换了南内城里不少人。多少耳朵,多少眼睛,听着看着陛下的一言一行。这话要是传出去,只怕是亲者痛,仇者快。” 朱祁镇往椅背上一靠,望着殿顶,有些愤然难消。 “内阁那些人,都是风吹两边倒的货色。于谦此人...让朕又爱又恨。要不是他挺身而出,保卫京师,朕恐怕死了也难以面见列祖列宗。” “只是他操练京师十二团营,兵权尽握其手,以文驭武,有违太祖定下的文武分执的祖训,万一心有不轨,曹魏司马氏的前辙,恐怕要在大明重蹈。朕复位后,首先就要夺走他手里的兵权。” 钱氏静静地听着,虽然没有出声,但心里却在叹息。 我的陛下,要不是你在土木堡大败,勋贵武将死伤殆尽。然后爆发的京师保卫战,又战死了一批名将,五军都督府名存实亡,兵部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接管兵权。 现在陛下如此一番说辞,只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他恨于谦都来不及,怎么会爱呢?只是顾忌人家在军民中的威望,才会有如此之说。 但这话她无法说出口,只能委婉地继续劝道。 “陛下,太后曾经再三嘱咐,陛下在南内城里卧薪尝胆,蛰伏不鸣,等待天时。太后的话,陛下一定要放在心上。” 朱祁镇猛地意识到什么,“你是说袁彬哈铭两人是太后...” 钱氏吓了一跳,“陛下怎么会这么想呢?太后是陛下的亲母,当然是全心全意为陛下好。” 朱祁镇坐在座椅上,望着殿门,目光凝聚,似乎想从殿门的花格里看出花来。 过了许久,他才幽幽地叹道:“自从深儿南下后,母后来看朕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 朱见深一行人站在酒楼窗户边上,看到一群差役走到郦园门口,带队的班头在门口好声好气地向守在那里的管事说话。 说了几句,管事进去了,请来了一位年轻人。一身水蓝色的湖绸襕衫,头戴生员巾,昂首挺胸,走起路双袖甩开,呼呼带风,仿佛腾云驾雾一般。 看样子应该是主事的苏州五骏之一。 走到门口,班头连忙作揖,都要把腰弯到地上去了,满脸的巴结,说话十分恭敬和小心。 年轻男子听了班头的话,挥挥手,叫管事过来,附耳说了几句,管事又匆匆地进园。 过了一会,跟着管事后面出来一位年轻男子,三十岁不到的样子,穿着一身暗色直缀,头戴网巾。 出来后径直向班头拱手,交谈了起来。 班头对他没有那么恭敬。叉着腰,手指头都要戳到人家脸上,完全一副得势不饶人的样子。 说了几句,直缀男子有些无可奈何,只能向五骏之一拱手作揖,跟着班头离去。 五骏之一只是客气地拱拱手,随即转身回园,又投入到歌舞升平之中。 咦,就这!怎么没打起来!朱见深十分地失望,其余的人也是砸吧着嘴巴,同样觉得很失望。 过了一会,伙计送新泡的茶水上来,朱见深叫住他。 “刚才郦园出什么事?哪里来的差役?” “那是长洲县县衙的差役,来找沈先生?”伙计答道。 “沈先生?是哪位?什么来历?” “就是沈启南沈先生(沈周),人称石田先生,擅长丹青,在我们苏州小有名气。他出自书香绘画世家,他伯父南斋先生(沈贞),是名动三吴,享誉江东的丹青名士。” “哦,那差役来找他干什么?” “我打听过,听说是知县老爷传他去,问去年赋粮催收一事。” “赋粮催收?为何要传石田先生去?” “因为他是粮长啊?他们沈家世代粮长,石田先生祖父是粮长,父亲是粮长,现在传到他了。” 朱见深与刘健等人对视一眼。 前两日才谈到里甲粮长制,现在碰到一例活生生的传唤粮长催收案例,必须去看看。 朱见深叫方义去结账,自己继续问伙计。 “你说沈家世代担任粮长一职?” “也不是世代。我听坊间乡亲们说,正统六年,石田先生代父亲解运赋粮去南京,在交接入库时遇到南京户部主事崔大人(崔恭)。崔大人见他气度不凡,是个读书人,便有意考究了一番。石田先生当即作了一首百韵诗。” “崔大人大为惊叹,又叫石田先生做一首《凤凰台歌》。先生是挥毫就成。崔大人大为赞赏,于是便准了石田先生所请,行文苏州和长洲,免了其父的粮长之职。” “沈家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前年苏州知府汪大人举荐石田先生为贤良方正,并作书信敦促其出仕,被先生拒绝了。结果去年,长洲知县就把粮长一职派到先生头上了。唉,祸从天降,这以后的麻烦更多!” 李东阳在一旁有些不解地问道:“石田先生是苏州五骏请来的贵宾,刚才班头带人前来索人,气势汹汹,为何五骏不为其转圜一二,以全文友之情?” 朱见深冷笑一声,“谁叫石田先生只是略有名气的画家,又不屑走科甲仕途。五骏只是借其名,心里其实并不重视他。” 李东阳恍然大悟,“五骏请石田先生来,只是锦上添花。人家更看重的是科甲正途的同仁,所以绝不会把人情花在无用之人的身上。这些举人,真是势利!” 朱见深指着他,不客气地说道:“刻薄了啊,神童,你说话太刻薄了!这里还有位举人,不要指着和尚骂秃子!” 刘健一脸的苦笑。 第三十七章 长洲县衙观审 朱见深一行人,很快就来到长洲县衙门口。 县衙不大,看上去也很旧,“长洲县衙”的牌匾,油漆脱落,木板裂开一道道裂纹。 “这也太破旧了吧。”刘蓉嘀咕道,“苏州这么有钱的地方,连衙门都没修好。” 众人都转头看着他,李东阳讥笑道:“你难道不知道做地方官,最忌讳的就是修官衙吗?” “为什么?” “你一修就是浪费民脂民膏,会吃弹劾的。” 刘蓉不做声了。 县衙门口站着两个快手,懒洋洋地靠着门框上。一个半眯着眼睛,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另一个正好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知道他是不是刚刚睡醒过来。 走过来时,朱见深已经看过墙上挂着的水牌,心里有数,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大摇大摆地走进县衙大门。 打哈欠的快手连忙问道:“干什么?” “看审案!”朱见深头也不回地答道。 快手哑口无言,只能看着朱见深带着易千军、傅元、丁梃、方义、李芳等人走了进去,眼明手快,拦住了李东阳。 “你个小倌,想做什么?” 李东阳瞪了他一眼,比快手还凶。 “看审案,一起的!”说完也大摇大摆的跟着进去了。 快手目瞪口呆,看着乌泱泱的一群人,气势一下子萎靡下去,不敢拦最后的刘健刘蓉主仆。 刘健快步走上前,拉住李东阳问道:“你们就这么硬闯县衙?” “是啊。太祖大诰有说了,县官审案,准许百姓自由出入观审,不得阻碍。只要你心正气直,衙役不敢拦你。而且我们穿着不一般,又这么多人。” “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衙役们,更不敢拿我们当普通草民吓唬了。我们此前在运河两边的县衙,没少进去观审。天下县衙,还有里面的衙役都是一样的。你越示弱,他叫得越凶。你越理直气壮,他反倒先腰软了五分。” 你们搞实践调查,还搞出经验和心得来了。 刘健摇摇头,紧跟着走到县衙公堂两边的回廊里。 只见公堂上首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男子,身穿绣鸂鶒补子的团领青衫袍,头戴乌纱帽,威风凛凛。三角眼,嘴巴微凸,像苍鹰盯猎物一样看着跪在堂下的沈周。 十位皂衣衙役分立两侧,手持水火棍,眼神不善地看着沈周,就像一群豺狗围着猎物。在公堂一角,摆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个书办,正持笔静待着做笔录。 知县一拍惊堂木,不客气呵斥道:“沈周,你身为粮长,去年秋粮未如数纳足,你是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啊,居然还有心思去吟诗作词,附庸风雅?” “好叫大老爷知道,小的只是被五位公子邀请而去,不是故意躲避。小的一直在竭力催缴去年的欠粮。” “受邀而去?那五位仁兄都是有贡举功名在身,等到春闱一开,金殿钦点,就是进士出身,跟你这等自诩清高,实为杂浊之人不是一路人,你也敢掺和其中?” 知县可能跟沈周有隙,话语里满是羞辱之词。 沈周低着头,不敢再多言,免得又受羞辱。 知县看到沈周被训得不敢出声,不由洋洋得意。 什么三吴名士,只要没有功名在身,本知县就是你们的父母,可定你们的生死富贵! 知县又拍响了惊堂木。 “沈周,你名下粮区,还欠景泰四年秋粮一千二百二十石,景泰三年秋粮九百九十石,景泰二年秋粮七百五十六石...合计,” 知县停了下来,翻开卷宗瞄了几眼,然后说道:“合计二千五百七十九石,你要是催收不到,本官就要叫你垫赔!” “大老爷,冤枉啊!小的去年才接任粮长一职啊!”沈周脸色大变,这么大一笔欠粮,家产全部变卖光了也赔不起啊。 “休得狡辩!你家世代粮长,县衙户房里是有记录的,你当本县是诬陷你吗!” “不敢,草民不敢!只是请容草民澄清。正统六年,蒙南京户部主事崔大人恩典,行文苏州府和长洲县,着免了家父的粮长一职。直到去年,这十几年我家都没有担任过粮长一职。” 知县火了。“啪啪—啪啪”,惊堂木一连拍了十来下,整个公堂都被震动了。 “狡辩!你这刁民,公堂之上还敢强词狡辩!新旧粮长交接,都要盘账,有亏空要索清才可交接。你去年就接任粮长,交接时为何不说?到现在却在这里跟本县强词夺理!” 沈周继续辩解道:“大老爷啊,上任粮长垫赔得家破人亡,本人投河自尽,妻儿连夜逃走,投奔他乡。草民想交接也没得交接。户房丢了一本糊涂账过来,就叫草民上任。草民根本不知道积年亏欠到底是多少。” 知县意识到什么,他眼珠子转了转,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 “好,此前的糊涂账,本县就暂且不与你攀扯了。本县只问你,去年你是粮长,那去年所欠秋粮一千二百二十石,你是不是该用心催收回来?” 沈周连连磕头:“大老爷啊,去年行情你也是知道的。粮食欠收,饥民暴动,闹事的地方正好波及小的粮区。几十户百姓家中的粮食被饥民和趁乱坏事的奸恶之人,抢掠一空,根本缴不足这秋粮。还请大老爷体恤民情,申免部分。” 知县又翻脸了,惊堂木如暴雨一般拍响,差点把扎实的公案桌子都拍散架了。 “你这不知好歹的刁民!本县怜悯你是个读书人,不与你追究往年积欠,只问你去年任上拖欠的。你偏偏还跟本县东拉西扯,一通狗屁!” “好!好!好!”知县咬牙切齿地说道。 “限期上月就到了,本县一再与你情面,宽容至今,你偏偏不识好歹!既然你不明事理,本县也不与你讲情面。那我们就按皇法官律来办事!沈周!你身为粮长,你粮区去年所欠秋粮一千二百二十石,着你垫赔!” “十天,本县只给你十天时间。你是变卖家产也好,卖儿卖女也罢,本县不管,只问你三天后,定要把这一千二百二十石粮食,足斤足两地递交到苏州府的粮仓里!” 沈周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汗珠子不停地滴落,嘴里哆嗦着说着含糊的词。 “老爷,怎么能这样...冤枉啊...草民...老爷...” 知县右手压在公案桌子上,身子向前探,阴恻恻地说道:“沈周,你可不要想着逃跑啊!你可是苏州书香世家,亲族遍及三吴。要是敢跑,本县上禀朝廷,下海捕文书抓你,再拉你的亲族来顶罪!” “啪!”知县一拍惊堂木,意气风发地大喊道:“退堂!” 他撩起前襟,正要转身走进后堂时,看到朱见深一行人,脸色微微一变,眼珠子转了转,把前襟放下,理了理官袍,正了正官帽,慢慢地走过来,拱手问道:“不知是哪里的贤达,在此旁观本县审案?” 朱见深看着,笑眯眯地拱手道:“在下镇国将军,刚才亲眼目睹长洲县的卓资风采,真是敬佩不已。” 长洲知县脸色刷地变白了。 第三十八章 沈周,我们聊聊 “镇...镇...镇国将军?”知县说话结结巴巴。 “正是在下。”朱见深毫不避讳地答道。 知县眼珠子乱转。 镇国将军来苏州,自己还跟着一干上司去迎接过。 只是距离较远,加上朱见深年少个子小,被护在人群里,相貌看得不大清楚,一时没有认出来。 听说他这几日一直在苏州城里盘桓,大家也不以为然。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就算是贵为皇子,也会被这花花世界迷乱眼,多待几天,可以理解。 想不到他居然跑到自己的县衙来观审。 嗯,莫非、难道...他的心顿时被揪起来了。 知县迟疑地问道:“殿下,下官斗胆问一句,殿下与这沈周有旧?” “无旧?” “有渊源?” “长洲县不要乱猜了,我与这沈周毫无瓜葛,只是恰好路过,遇到贵县审案,一时兴起就进来看看,看个热闹。” 知县悬着的心,立即放落在地。 “镇国将军驾临鄙县,有失远迎,下官诚惶诚恐,还请移驾后院,容下官款待一二。” 知县客气又恭敬地说道。 “不必了,你这小小的衙门有什么好玩的。”朱见深挥挥手说道。 正好沈周签好结案文书,跌跌撞撞地走出县衙大门,朱见深给方义施个眼色,叫他跟上去,自己拱手对知县说道:“本将军有事,先走了。长洲县,我们有缘再会。告辞!” 长洲知县看着朱见深一行人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一阵疑惑惶然涌上心头。 沈周真的跟镇国将军没有丝毫瓜葛吗? 走到一处街道,朱见深直接上前,拦住沈周,拱手道:“请问是石田先生吗?” 此时的沈周魂不守舍,浑浑噩噩,猛地被人拦下,抬起头,摇晃着不知所措。 “石田先生,石田先生是谁啊?哦,是找在下的,在下就是沈周沈启南。不知公子有何贵干?” “刚才我在县衙观审了长洲知县断你垫赔欠粮的案子,有些事宜,想问问你。” 沈周一脸苦笑道:“这有什么好问的。在下还要回去,抓紧时间变卖家产,还上欠粮。” “在下从京师里来,在南京官场上还认识些人。还请石田先生把原委细说一遍,看看还有什么转圜余地?” 沈周看了看朱见深。 虽然年少,不过十余岁,但是穿着华贵,气宇轩昂。后面跟着的众人,像是教师、管事和护卫之类的,非富即贵。 说不定真有什么转机。 “公子有什么只管问,在下会一一细说。” 朱见深指着不远处的茶馆,“石田先生,我们去那里坐下来说。” 等到大家坐下,伙计把茶水都端上来,朱见深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石田先生是世代粮长?” “没错。从在下祖父时开始,沈家便担起本粮区的粮长一职。”沈周答道,“那时还是洪武爷在世,粮长由本地多粮多丁者担任。我们沈家是长洲世家,有良田上千亩,家族人丁兴盛,顺理成章地成了粮长。” “当粮长很苦吗?” “苦?”沈周长叹一声,“洪武永乐年间,里甲粮长,必定是地方有名望、平日行义,被众人共推者才得以担当,当时有乡官之誉,充任者皆以为荣。家祖家父还曾教诲在下,以能充粮长为贤,而不慕科第之荣。” 听到这里,刘健转向朱见深,颇有感触地说道:“殿下跟我们讲过里甲粮长在国朝初期,利国利民的益处,可见一斑。” 沈周忍不住看向朱见深,来不及细想,只是顾着自己的情绪说道:“殿下说得没错。里甲粮长此前确实利国利民。里甲之编,均其户口,可举纲以知目;首长之役,择其望族,如以臂而运指,意甚善也。” “可是到了宣德、正统年间就不行了,里甲粮长成了赔钱的差事,要命的苦役。里甲户口纷纷逃亡,粮区秋粮年年收不足,全得里甲粮长垫赔。一年又一年,十几年下来,金山银海也赔得倾家荡产。” “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局面?”李东阳和刘健异口同声地问道,然后两人对视了一眼。 “什么原因?”沈周微张着嘴巴,呆呆地想了一会。 “在下想来,大概有几个原因吧。一是各里各甲的人丁,田产数十年来,变得太多了。有的人丁减少,甚至绝户。有的贫困,田产变卖一空。可是上面还是按黄册鱼鳞图来征役收粮。” “数十年来,黄册鱼鳞图一直没更改过?”刘健瞪大了眼睛问道。 李东阳看了他一眼,出声答道。 “按祖训,黄册十年一更新。洪武和永乐年间的黄册,都真实有效,被称为铜版。但是宣德、正统年间的黄册,无非是把上一回的黄册抄一遍,年龄加十年而已。所以大明七八十岁的高寿之人,比比皆是。” “这些黄册,就是一笔糊涂账,二三十年累积下来,十有七八都是假的,被人称为伪册。真正有数的,是各县户房里的白册。” 沈周感叹道:“这位小哥是明白人。白册就是户房那些掌案书办吃饭的家伙。” 李东阳得意地仰起头,看了看刘健,继续说道。 “至于鱼鳞图,更是一笔糊涂账。永乐年间清丈过一次。后来宣德年间又在部分布政司清丈过。正统初年,有御史上奏,说鱼鳞图年已久远,需要重新大规模清丈一回,内阁议了几次,最后不了了之。” 朱见深补充了几句。 “正统初年,那不是三杨值阁吗?这么重要的事情,三位贤臣怎么没有重视呢?”李东阳不解地问道。 “或许是在跟王振阉党争斗,一时无暇顾及。”刘健为他的偶像辩解道。 朱见深看了他一眼,转向沈周问道:“石田先生,还有什么原因?” “还有就是各地田地被豪强权贵肆意侵占,投献缙绅贡举之风愈演愈烈。这些人有权有势,与各县衙户房掌案书办勾结,飞洒、诡寄、虚冒、隐瞒,把豪强缙绅该缴纳的赋税,分摊到其他农户头上。” “加上他们自己免徭役,投献之人受庇护,也被瞒上欺下免了徭役。这些被免去的徭役,又分摊到其他农户头上。原本十年轮换一次的徭役,两三年,甚至每年轮到一次。” “徭役之苦,外人很难体会到。耽误农时不说,还要自带干粮棉被。风餐露宿,一个不慎病倒了,不是破家,就是人亡。十几二十年下来,里甲粮长成了苦役,一家家轮着来,上户家破人亡了,就轮到下一户...” 听到这里,李东阳和刘健忿然道:“朝廷必须要厘清吏治,规范优免,杜绝投献,恢复里甲粮长制,才能恢复国朝初年的政通人和。” 朱见深摇了摇头:“里甲粮长制,也不见得是好举措。可能在国朝初年,战乱初定,休生养息时是妙举,但是随着时间推移,经济的发展,不见得就是良法了。” 什么! 刘健和李东阳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朱见深。 这几日听你话语里,如何惋惜国朝初年建立的里甲粮长制,如何痛恨田地兼并、缙绅贡举崛起对其的破坏。 现在却说它不见得是良法! 渣男! 第三十九章 找心腹需要费时费力 朱见深双手一摊,一脸不主动、不否认、不负责的样子。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一成不变的良法。洪武年是好法,永乐年是良法,宣德年是平法,正统年说不定就是恶法了。” “《易经》一万六千多字,翻来覆去,讲得就是一句话,‘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任何事,包括任何制度,只要穷尽到了极限,必须要变,不变不行。” “一变就通,通畅了就能持续下去。久而久之,又是穷尽。循环不断啊。” 说得真好!易经就是讲变化之道。殿下虽然年少,但真得不容小视。 刘健在心里琢磨着,大为敬佩。 但是《易经》与里甲粮长制有什么关系?风马牛不相及啊! “殿下,里甲粮长制,国朝初年发挥了那么重要的作用,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呢?” 前两日听完朱见深那番见解后,刘健用心研究了一下里甲粮长制,越研究越发现这是个良法,北伐、一统天下、打败北元,它居功甚伟。 太祖皇帝英明! 现在殿下一转身说它不合时宜了。虽然说穷则变,可殿下你也变得也太快了吧,让我一时适应不了啊。 “究其原因,那是国朝建立时,天下大乱,太祖皇帝治乱靖平,是从动到静的一个过程。太祖皇帝以静为目标,制定了如里甲粮长制,农、军、匠分户等多项静态法规,就是营造一个平静稳定的环境,让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们休生养息,尽快地恢复元气。” “由动入静,静态法规?”刘健和李东阳喃喃地念道。 “是啊,看看太祖皇帝的种种法规,大多数都是要把百姓固定在田地上,男耕女织。再以地缘和血缘为纽带,编成里甲,让乡村富者承担起教化和管理百姓的责任。然后里甲组成一个个封闭的村庄,互相监督,互相扶持。” “这种静态法规和体制,是大乱之后最需要的。百姓们有自己的田地,安安心心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种、蚕织、服徭役、纳赋税,岁月静好,偃然无忧。” 看到刘健、李东阳等人都听进去,正在用心思考的样子,朱见深十分欣慰。 在紫禁城,自己利用便利的条件,翻阅了《皇明祖训》、《大诰》,把太祖皇帝制定的国制条律,了解得七七八八。 再利用这次南下的机会,与各地实际情况相对比,发现了太多的问题。 太祖皇帝给后代孙,留下了一个天坑啊。朱由检在煤山歪脖子树上的那根绳索,是太祖皇帝在大明立国之初,亲手编织成的。 这一点,自己在去到南京之前,就已经确定。所以才有孝陵享殿的那番“祖孙对话”。 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光靠自己一个人,是搞不定的。 需要招揽足够多的人才,帮自己去做。同时也需要创造和挖掘出足够多的利益,驱动人民跟着自己走。 这一切,从现在开始。 朱见深的声音清脆爽朗,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钻进众人的耳朵里,直至心里。 “但是数十年过去,地方上休生养息,静极则动。有富者更富,有富者变穷,有穷者变富,有穷者更穷,乃至逃亡。” “田产财富在变化,人口户籍在变化,那么把人口户籍、田地财富限制在一个框框里的里甲粮长制,自然就落后了。朝廷该重新丈量田地,编制户籍,重新确定新的户籍和财税制度。” “朝廷不做,缙绅贡举们就会去做。他们会填补里甲粮长制崩坏后,地方留下的权力空白。他们会垄断地方的权力和财富,截留和分享赋税。” 刘健喃喃地说道:“‘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动极则静,静极则动。里甲粮长制确实该变了。” 他猛地抬起头,满怀期望地问朱见深:“殿下,那有什么适合动态的良法?” 朱见深又一次双手一摊,还是那副不主动、不否认、不负责的神态。 “我不是也在找吗?大概有一定的思路,但还没有完全想好。” 刘健有些失望,但依然期望地问道:“殿下,能说说吧。” “现在不是时候。不过你先得跟李东阳和李芳,好好学一学《数学入门》,否则的话,到时候讨论起来,你连听都听不懂!” 什么!这世上还有我听不懂的道理?你这是不拿举人当人才啊! 李东阳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了。 “希贤先生,别看你是举人,有的道理讲起来,你可能真得听不懂。不信,待会回去,我出两道应用题给你解一解。你要是解出来,我就服你!确实是天才!” “好,一言为定!”刘健毫不胆怯地说道。 “好了,此事后面再说。现在想个法子,帮石田先生解决眼下要破家的垫赔问题。”朱见深说道。 “殿下,你写封书信给到长洲县,不就一了百了吗?”众人开始冥思苦想,刘蓉在一旁天真地说道。 “幼稚!”刘健呵斥道,“赋税徭役,是国之大计。殿下贸然出手干涉,不仅会落人口实,还会助长营私舞弊的歪风。不行,绝对不行!” 李东阳在一旁说道:“是啊,镇国将军去一封书信到长洲县,免去石田先生责任。那魏国公府明天就可以去一封信到江宁,免去某远房亲眷的赋税徭役。有样学样!长此以往,朝廷赋税徭役体制,定会崩坏。” 朱见深看了看沈周,开口道:“石田先生,你家中有多少幅亲手绘制的画?” “还有十几幅。” “那我全买下了。不二价,五百两银子。很多人说我不学无术,毫无斯文。我就买下石田先生的妙笔丹青,挂在房间里,好好熏陶一下,提高我的斯文。哈哈,哈哈!” 沈周知道沂王殿下是在救自己。那些丹青,能值个一两百两银子,已经不错了。他双目微红,弯腰作揖。 “草民谢过沂王殿下!”沈周千恩万谢地说道。 “镇国将军,不是沂王!再叫错了,我就不买了。哈哈!”朱见深开着玩笑道。 第四十章 苏州为什么大饥 回到薛敬的庄子里,其他人按约定的时间,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看到人都到齐了,王恕、马文升和刘健迫不及待地要求,大家赶紧坐下来,好好分析苏州大饥的根源。 他们经过多次实践调查,案例分析,已经尝到甜头——过去许多时政弊端,往往是稀里糊涂,以为看明白了,实际上还是雾里看花。而殿下推行的实践调查和案例分析,就像庖丁的刀,三下五除二,就把弊端的原委、影响和根源,一一展现出来。 王恕打响了第一炮。 他和钱安一组,照着手里那叠纸念的是他这一组调查出来的结果。 “根据我们的调查,景泰元年以来,茧丝、绸缎的价格不断上涨,结果三吴之地,不少大户把田地去稻种桑。景泰三年秋冬三吴大旱,四年春旱,夏天又是台风又是洪水,稻田被冲毁不知几凡,粮产欠收。” “景泰二年,苏州粮价是一石二钱七分银子。景泰三年,苏州粮价是一石二钱六分银子,波动不大。但是到了景泰四年,粮价猛地涨到一石五钱三分银子,翻了一倍有余。粮食欠收,粮价暴涨...” 巴拉巴拉,王恕说了大约三千多字,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以上,就是我们调查出来的,去年苏州大饥,暴民四起的根源。” “谢谢石渠先生和钱兄,你们的调查详尽,尤其是数据,列得十分清晰。官吏可以妙笔生花,把坏事编成好事。但是数字不行。” “因为你编了一个假数据,需要再编十个假数据去掩盖它,结果处处是漏洞,自己把自己给暴露了。所以相互印证的真实数据,能帮我们找到藏在种种迷雾下的真相。” 朱见深勉励了一句,又问道:“下一组是约斋先生?” “是的,下官与谭思忠一组,现在由下官来念我们这组的调查结果。” 马文升拿着一叠文卷开口了。 “按例,浙江秋粮米额为二百六十六万七千二百石。景泰三年秋冬,江东大旱无雪,四年春旱,夏天台风和大水,天灾不断,浙江也受到波及。秋粮米额缴纳不足,浙江各州县纷纷就近到苏松买米完缴。进一步推动了苏州的粮价上涨。” “经谭志忠提醒,下官特意调查了宝钞与银子兑换比例的波动。” 朱见深举手打断了。 “约斋先生,打断一下。志忠,你为何提醒要去调查宝钞与银子兑换比例的?” 谭纯答道:“殿下,因为在调查过程中,我们了解到,去年苏州大饥,受灾最严重,出来闹事的暴民中,人数较多的是苏州织户。” “现在城外住在窝棚里的饥民,近半都是原织户。而属下调查到,织户纺纱织布,从织染局所得报酬,有一部分是宝钞。” “此前殿下跟属下说起过,银子、铜钱、宝钞,都属于货币,货币的价值在于它的购买能力。众所周知,宝钞贬值非常厉害,银子倒是很坚挺,所以属下提醒约斋先生,顺便调查一下宝钞与银子兑换比例。” “好!”朱见深满脸的欣慰。 自己一直对身边的小伙伴们言传身教,终于见到效果了。 看来他们会是第一批受到自己影响,能够契合自己理念,支持自己后续革运举措的人。 刘健有点懵,宝钞和银子兑换比例,购买能力,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李东阳。 可是这位顺天府神童却故意把头扭到一边去,昂着头,鼻孔朝天,不可一世。 刘健又气又恨,却又发作不出来。 刚才在等待的时候,李东阳出了几道应用题,什么田赋统计,军队用粮多少的与实务相关的“应用题”,自己这个河南举人,看得一头雾水,只是读懂了题目,却不知道如何下手解答。 太祖皇帝定下的大明各级学校——社学、县学、郡学、国子监,学习科目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包括有算学、射、骑、乐、礼等。按照《皇明祖训》和《大诰》,这些科目都是要考试的。 只是永乐年后,在大家的默契下,除了四书五经和八股文,就再无其它。既然不考,那大家还学什么? 于是满天下学子,一门心思都钻在四书五经和朱子集注里,只想着如何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至于算、射等等,早就不知荒废了。 刘健再天资聪慧,也不过比其他学子多看些史书、诸子经典,以及天文地理之类的杂书。算学?我刘大才子怎么会沦落到去做账房! 结果被这可恨的顺天府神童给羞辱拿捏住了! 可恼,可恨啊! “约斋先生,请继续!”朱见深没有注意到刘健与李东阳的恩怨,转头客气地对马文升说道。 “是,殿下。我们调查得到,宝钞兑白银铜钱,洪武二十六年,官府强令每贯宝钞兑铜钱一千文。但是在民间是一贯宝钞兑铜钱二百五十文。当时银子流通不多,兑换比例不详。” “永乐五年,折米一石五十贯宝钞,每贯合银八分,铜钱一百文左右。景泰二年,三百七十贯宝钞兑一两银子。到了去年,五百贯宝钞,只能勉强兑换一两银子。而织户给织染局做工,所得报酬,三分之一是给宝钞。” “粮价暴涨,织户报酬贬值,购买能力下降,这就是去年苏州大饥,饥民为了裹腹四处暴乱的根源。” 朱见深赞许道:“约斋先生和谭纯一组,不仅思路清楚,还知道从不同角度去看同样的问题。调查得非常详尽,得出的结论非常好。” 刘健听着朱见深这夸奖的话,不敢相信这是从十岁少年嘴里说出来的。 再看到王恕、马文升、李东阳、谭纯、钱安等人理所当然,洋洋自得的样子,更加诧异了。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殿下,说说你的调查和分析。”王恕期待满满地说道。 马文升、谭纯、钱安,包括易千军、张杰、赵焮、傅元等武将军官,也一脸郑重倾听的样子。 大家都展开了铁制的小本子,捏着特制的炭笔,聚精会神,盯着朱见深的嘴巴,等待着从这张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 第四十一章 粮商也要赚钱啊! 朱见深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 “石渠先生把去年苏州大饥的主要根源,归结于景泰三年和四年的旱涝天灾。我觉得,天灾是根源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 “我带着东阳、李芳去了苏州府衙架库阁,找到相关资料。据洪武年间的鱼鳞图看,苏州有官田六万零九十四顷,占田地总数的六成三,民田有三万五千三百二十三倾,占总数的三成七。” “当然了,数十年过去了,苏州田地肯定增加了不少,而且不是个小数字,但无凭无据,我们暂且以这个数字为准。” “然后苏州一府的田赋共二百七十七万石,其中官田赋税为二百六十二万石,民田十五万石。” 说到这里,朱见深对李东阳说道:“东阳,你算一算,官田和民田,折合每亩多少田赋?” “是殿下。” 李东阳拿着炭笔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上面弯弯曲曲的数字、符号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过了一会,李东阳报出数字。 “殿下,苏州官田田赋折合每亩四斗三升六合,民田折合每亩四升二合五勺。” 刘健一听就跳了起来,:“不对,这个数字肯定没有算对!官田田赋怎么会是民田的十倍?” 李东阳看着他,笑眯眯地说道:“你可以侮辱我的个头,但是不能侮辱我的学识。这么简单的算式,我心算就算出来了。要不是殿下交代,我都懒得用纸算了。官田田赋在田赋总数里,百中占九十五,民田田赋在总数里,百中只占五。” 刘健迟疑道:“可是,可是民田占苏州田地三成七,田赋却只占这么少?太不可思议了。” “租种官田者,都是普通百姓。拥有民田者,可想而知都是什么人。还有,漕粮从苏州解运到南京官仓,一石需要耗费三斗。也就是一石秋粮从苏州运到南京,只剩下七斗。解运到京师,一石需要耗费三石。也就是必须起运四石粮食,到京师才会剩下一石。” “还有各地衙役、税吏的折色银、脚力钱、踢斗钱;户房书办掌案的笔墨纸张钱、签封钱、号牌钱;运河漕运的纤夫钱、水闸钱、过验钱,都得从这官田秋粮里出。零零总总算下来,十倍肯定是有的。这么重的租税,谁交得起啊。” “殿下是说,苏州大饥,部分饥民是租种官田的百姓。”马文升问道。 朱见深点点头。 王恕叹息道:“我朝官吏俸禄之薄,可谓前无古人。可是官吏无论大小,总得养家糊口。京官居京不易,需要维持体面。地方迎来送往,人情不断。开口闭口都要银子。只有这官田秋粮最为肥沃,上下其手,伏在上面吸血不息。” 众人也忍不住一阵感慨。 马文升说道:“自从跟随殿下南下,用了这个社会调查的法子,民间疾苦,一目了然,根源、趋势、后果,全都了然于心。以前知道百姓困苦,却不知苦在哪里。一番调查后,才知道真的是苦在骨头里。” 朱见深从李芳手里接过一叠叠文卷,扫了几眼,大声道:“经过调查,去大家发现年苏州大饥的根源,一是去年天灾连连,田产欠收,官田租户交完租税,家无余粮。” “二是粮价上涨,织户手里的宝钞又持续贬值,买不起更多的粮食,于是全家挨饿。于是饿肚子的官田租户和织户,组成了去年苏州大饥的乱民。” 众人纷纷点头,说朱见深总结得对。 “没有其它了?” 大家面面相觑,刘健迟疑地问道:“殿下,还有其它原因吗?” “粮食为什么会上涨?” “殿下,我调查过。”马文升回答道,“十一家粮行掌柜的,几乎异口同声地告诉我,前年去年苏州天灾连连,田地出产减少了三成。所以粮价自入秋后一直在涨” 刘健这时醒悟过来,“嗯,不对,减少三成,粮价只会涨三成左右。怎么足足涨了一倍?难道是粮商操控粮价,肆意涨价?” “希贤先生,你理解错误。田产减少三成,粮价只涨三成,是不可能的。” “殿下,那应该是怎样?” “如果苏州是封闭的,田产减少三成,所有粮食只够苏州府八成人口吃,那么粮价会一直涨,涨到有两成人都吃不上饭,活活饿死为止。” 众人无不惊悚。 “这...这...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市场调节的威力。粮食有两成的缺口,市场就会涨价调节,把那两成人淘汰出去。剩下八成人,大家都够吃的,这供求关系才会均衡,粮价才会平复。” 大家沉思了一会,王恕和马文升忍不住说道:“殿下的话,震耳发聩啊。” “好了,我们继续。” “我刚才说了,假设苏州是封闭的,才会有这样的粮价暴涨。但事实是,苏州不是封闭的,苏松遇灾了,江北没有遇灾,江西没有遇灾,湖广没有遇灾。只要及时从那些地方运粮过来,粮价虽然会涨,但是还在可接受范围内,不会翻一倍之多。” “所以...” 朱见深看了一眼刘健,笑着说道:“所以确实是粮商在囤积粮食,操控粮价。” “我调查过,前些年,丝茧绸帛的价格一直在涨,丝商、绸帛商,赚得钵满盆满,就连苏州织户,也过了几年好日子。是不是薛东家?” 坐在角落里,拿着炭笔埋头在记录的薛敬猛地抬起头,连连点头:“殿下说得没错。从景泰元年以来,丝茧涨了四成,绸帛涨了五成。” “苏州两三万织户,日子都好过了许多。苏州城也繁华了许多。但去年暴跌,跌回景泰元年的行情。” “这就对了!”朱见深站起身来,猛地一拍手,“丝商赚钱,绸帛商赚钱,都在赚大钱,唯独粮商没赚到,恼不恼火,揪不揪心?去年好不容易遇到一次机会,苏州粮商们肯定要抓住机会,囤积粮食,制造恐慌,抬高粮价。” “偏偏他们不知道,有一群官田租户,会交不上租税。有一群织户,因为去年丝绸价格暴跌,苏州许多丝绸场开不了工,足足三四个月没活干,坐吃山空...” “当然了,就算粮商知道了,也不会动一丝恻隐之心。于是去年苏州大饥,乱民四起,冲击城里的米行,城外的庄园,只为活命。刚正不阿的王都宪,却痛下狠手。” “听说他善治《易经》,偏偏连穷则变通这个道理都不明白。或者是明白了,却在装糊涂。” 现场沉默了一会,刘健朗声问道:“殿下,去年苏州大饥,该如何应对?” 第四十二章 我的对策很简单 朱见深站在园子里的假山石台上,众人或坐或站,但是显得都没有他的个头高。 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脸上,期盼着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如果我是苏州知府,去年一入秋,知道粮价上涨,立即向南京禀告,请求发售官仓里的陈米。” “陈米?” “对啊,殿下说的没错。苏松官仓里,还有不少陈米,有的都是三五年前的旧米,都发霉了。” 朱见深继续说道:“一天卖一百石,价格压着粮商的米价打。他今天涨到一石三钱银子,我就标价一石两钱三分银子。明天他要是还敢涨到一石三钱五分银子,我继续卖一石两钱三分银子,一天放一千石。” “粮商要是不服,还敢涨价,我第三天直接卖一石一钱九分银子,放五千石的量出来卖!要是粮商暂避锋芒,保持一石三钱银子的价格,我就继续标价一石两钱三分银子,一天只放一百石的陈米出来。” 其他人只觉得有意思,薛敬却听得目瞪口呆,额头上满是汗珠。 他是生意人,听出朱见深的手段用意,就是拽着你的米价,不让上涨。 富贵有钱人家,肯定不愿意吃陈米,没关系,可以去买一石三钱银子的好米。一石两钱三分银子的陈米,那些贫苦百姓抢着买。 如此一来,粮价不会暴涨,官府也不会吃亏。陈米能卖出一石两钱三分银子的价格,简直赚得不要不要。 “殿下,那些身无分文的灾民呢?”刘健问道。 “以工代赈。把这些人统统雇上,疏通河道,修葺水利,整饬道桥,干一天活,领两到三升陈米回去,足以让一家老小不至挨饿。” “以工代赈?殿下,为何不直接放粮救济灾民呢?”刘健低着头沉思着,他的书童刘蓉好奇地问道。 “因为陈米再陈,也是官仓的粮食。白白放出去救济灾民,会引起非议。再说了,以工代赈,杜绝那些懒怠之人浑水摸鱼,白白挤占宝贵的赈灾粮食。”刘健抬起头答道。 王恕捋着胡须,点头赞同。 “殿下之法,确实可行,是良法。只可惜,殿下不是苏州知府。一般知府,会呈报南京。南京六部,怕是不敢担干系,直接往京师送。” “呈到内阁,一议二议三四五六议,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议得明白。” 马文升出声附和。 “是啊,尤其是开仓放粮,事关重大。洪武年间,《皇明祖训》有载,地方灾荒,地方官可先开仓赈灾,救活百姓后再行上报。但是历经永乐、宣德、正统年后,完全反过来了。” “钱粮赋税,催收不足就会丢官问罪。进了官仓的粮食,稍有闪失就是贪污,重罪啊!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和性命开玩笑,都会谨慎着来。这一谨慎,百姓们就苦了。地方官...还是难当啊。” “其实也不难当。”朱见深摇了摇头,“当前官员为何如此谨慎?首先,三司分衡,各司其职,能衡平权柄,也方便踢蹴鞠。没有一揽地方的权力,自然也就没有全责承担的义务。” “其次,那是因为上面已经让地方官员知道,粮税催收不足,官仓有失,是会丢性命前途的,所以他在这些方面,非常谨慎。” “如果上面让他们明白,粮税催收不足,官仓有失,会影响前途。但要是百姓饿死,出现民乱,不仅前途全无,还会危及性命。那他就会当机立断了。” “人做任何决定,都是在做权衡利弊。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得与失。如果他首先考虑的是治下百姓的得与失,那他是圣人。” 众人面面相觑,王恕、马文升、刘健等聪慧之人,已经隐约听出殿下治国理政的思路,与前面几代先帝,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与历朝历代都有着天壤之别。 实施下去,效果会如何?大家不知道。 但是通过这些日子的实践调查,他们确实认识,大明正在一个非常关键的调整期。 静态时代已经过去,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和积蓄,静穷变动,大明正在逐渐进入一个动态时代。 必须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制定出适应不同时代的国制条则,否则的话,大明王朝可能会陷入泥潭之中。 只是这个话题,现在过于敏感。 虽然大家都知道殿下是理所当然的皇储,但他现在毕竟还只是镇国将军,连王爷都不是。 朱见深挥挥手,示意跳过这个很敏感的话题,不要再继续深入了,主动挑起另外一个话题。 “我们从京师南下,一路上接触最多的是什么?” “运河漕运!”李东阳抢先答道。 “对,运河。京杭运河,我们已经走了大半,大家可以讨论一下,这条运河的利弊。” 朱见深说完,大家互相看了看,纷纷开口发言。 好处嘛,大家都看得出来,连通南北,尤其是把东南的钱粮运到北直隶,有力地支持了九边。 水运,耗费总比陆运要低得多,它勾连了钱塘江、吴江、长江、淮河、黄河、卫河、大清河、卢沟河等多条河流水系,以一条主血脉连接多条次血脉再连通密密麻麻的细血管,进而把浙江、南直隶、山东、北直隶、河南、山西甚至陕西连成了一片。 坏处也是显而易见。 用王恕的话说:“极穷地方民力,纤夫、脚夫、水夫、船夫,无不以运河两岸州县徭役支应。漕运越繁忙,徭役越繁重,民力越疲乏,地方越困顿。惠近半大明却累及两岸。” 王恕的话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 “殿下,你觉得有何良法解决这一问题?”马文升代表众人问道。 “你们觉得该用何法?”朱见深还是老规矩,不先表态,先问问大家的意见。 刘健建议,从惠及的诸布政司,浙江、南直隶、山东、北直隶、河南、山西、陕西抽调民夫,轮流来运河应支。 这个建议被王恕、马文升当初驳斥。 从各布政司抽调,路途遥远,民夫应徭役需要自备的粮食衣被,更加多,负担更加重。 水土不服,山高水远,伤亡率可能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而且行途耗费时间,可能有三分之一的徭役在轮换的路上白白耗费掉。 王恕提出,漕运所用漕丁,全部由民夫改为专职的军卫。按照太祖皇帝“干一行爱一行,世世代代干一行”的祖训,编制漕户,例同军户、匠户和盐户。 这一建议得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赞同。然后大家热情高涨地看着朱见深,期盼着他的意见。 “东阳,还记得我们学《王莽复古》,我提及他的国有企业试验?” 李东阳点点头,“记得。” “我觉得,京杭运河就是大明国有企业的绝佳试验点。首先,京杭运河的运营和管理,必须作为一个整体,不能像现在,由途经的州县分段负责。可以成立京杭运河总商社,然后北直隶、山东、南直隶、江东各成立一个商社...” “国有企业首先是商事实体,它得自己养活自己。所有从运河上过的船只,分货客两类,按船只收钱。再用收来的钱雇脚夫、船夫、纤夫、水夫,维持河道疏通、水闸修葺、航行正常等运营。” 王恕开始时想出声反驳,听了两句后欲言又止,再听到后来,就不出声了。 “成立京杭运河总商社的目的,除了试验国有企业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以运河创造的财富去养护运河,不再以两岸州县去供养。只有这样,才是良法!” “以运河创造的财富去养护运河?”王恕、马文升和刘健陷入到深深的思考中,全然忘记了朱见深这句话里另一段:试验国有企业。 八月初六,初秋渐至,北风初兴,停在宁波府鄞县三江口港区的船舶,迫不及待地扬帆南下。 朱见深一行人包了三艘大海船,跟着这股浩浩荡荡的潮流,出海南下。 南京城,镇守太监金英正在书写一封发往京师的密信。 洋洋洒洒一席话后,他又提笔添了三句:“杭氏兄弟盘桓江都,一直未南下过江。襄王府人手,一支南下广州,一支逆江回襄阳。魏国公府五公子徐延宗,湖广参政胡府公子胡宗渊,已被东厂密捕,递交京师。外人皆以为落水溺亡,尸首难寻...” 写完后,放好毛笔的金英吹了吹信纸,把墨迹吹干,也把粘在上面的微尘轻轻吹掉。 第四十三章 新会县衙 景泰五年九月初十,新会县衙公堂上,跪着一群人,两边回廊上也站满了人,朱见深、刘健、李东阳、李芳、方义、易千军、张杰等人混在其中。 根据县衙外墙上挂出的水牌,今天审理的是新会县江门镇白沙里大户陈三甲奸.淫寡婶吴氏一案。 相当劲爆! 旁边站着观审的当地民众,对着跪在公堂上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朱见深也得知,跪在右边,被绑着绳索的二十多岁灰衣男子,正是白沙里大户陈三甲。 他祖父是举人,父亲是生员,他自己十九岁中了秀才。 家里有良田千亩,山林数座,听说在佛山镇开设有冶铁场一座,在广州港与人合伙办有海船两艘。 日进斗金,家产万贯,是新会县数一数二的富豪大户。唯一遗憾的就是他二十七八岁,娶妻十年,又纳妾四人,却没有一男半女所出。 同族之人毛遂自荐要把儿子过继给他的如过江之鲫,有的恨不得把自己过继给他。 只是陈三甲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有希望。万一过继后又生下亲骨肉,恐怕会有一场人伦变故。所以全部拒绝了。 跪在左边的是原告,最前面的是陈三甲的族叔陈要才,做过两位知县的师爷,现在闲居在乡。这次是出首状告陈三甲的话事人。 再后面跪着的是陈三甲的族叔、族兄等四人。旁边跪着的妇人,三十岁出头,荆钗布裙,虽有五分姿色,但年纪稍大,只剩下三分。 她就是陈三甲的寡婶吴氏,此案的苦主。 她丈夫是陈三甲的亲叔叔,只不过是小妾所出的庶子。 成年后分得田地四五十亩,房屋一座。十八岁与吴氏成亲。 然喜好赌博,家产被赌得只剩下薄田两三亩,偏屋一座,一天夜里与其他赌徒争执,混乱中被推下池塘淹死,没有留下一男半女。 然后吴氏寡居至今,守着那两三亩薄田过日子,十分地辛苦。 据说前日下午,陈三甲在镇上喝醉酒,路过吴氏家门,突然口渴,然后上门讨水喝,见吴氏孤身一人,陈三甲顿起歹意,趁着酒意要奸淫吴氏。 吴氏拼死挣扎,却体弱不支。当陈三甲奸到一半时,听到呼喊声破门而入的族人们,正好把他抓了正着。 朱见深等人和观审民众们听得津津有味。 刘健和李东阳听完,对视一眼,轻声对朱见深说道:“公子,这陈三甲怕是被冤枉的。” “为什么?”朱见深还没开口,旁边一个道士模样的年轻人先开了口。 众人忍不住转过头去,看着这个道士。 这个道士装扮普通,有些怪异的是身边站着一个十分雄壮的僧人,是他的同伴。 “这么明显的破绽,道士你没看出来?”李东阳微皱着眉头反问道。 “很明显吗?看这些乡民,多半是相信的。” “相信?他们只是看到原告作证的人有好几个,觉得不会有假。陈三甲没有证人,只能自辨,所以觉得有罪。” “那你看出是什么破绽?”年轻道士继续问道。 “陈三甲是秀才,斯文人,年轻,长相也不错。家里又特别有钱,除了正妻,还纳了好几房小妾。他会缺女人吗?” 听了李东阳的话,年轻道士故意逗他。 “人家都说男人,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你年少不知成年男子的想法。” “呵呵,我还知道偷不如偷不着呢!人心本性,都是一样的,有什么理解不了的。但是你说陈三甲想偷,怎么会去偷自己的寡婶。三十多岁,长相又如此普通,他又不是三年不见女人,母猪赛貂蝉。” 年轻道士闪过惊讶之色,点点头:“有道理。听诸位口音,是北方人士?” 李东阳懒得理他,转头对刘健说道:“希贤先生,这位陈三甲要是坐实罪名,当判何刑?” 年轻道士并不以李东阳的无礼为忤,反倒主动地答道:“按照大明律法,这陈三甲坐实奸-淫寡婶之罪,当判秋后大辟弃市。” 李东阳和刘健大吃一惊。 “秋后大辟弃市?这么重的刑罚?” “当然了,奸-淫寡婶,首先是以下犯上,有悖人伦;其次是坏节妇名声。两项都是大罪,加在一起,罪上加罪,必须是大辟弃市。” 朱见深却对年轻道士产生了兴趣:“你这个道士,对大明刑律却是十分熟悉,有些不务正业啊。” 年轻道士脸色微微一变,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少年居然如此敏锐。 故作掩饰地笑了笑,指着公堂说道:“审案官出来了。” 衙役持着水火棍站在两边,记录的书办也就位,然后一位穿着黄鹂补子的绿袍官服,头戴乌纱帽的二十岁出头男子走了出来,施施然坐在上首的案桌后。 “这知县好年轻。”刘健惊叹道,“有没有二十岁?” “陶大人不是知县,只是这新会县县丞,暂署知县职。他今年刚好二十岁。”年轻道士主动答道。 “哦,官二代?”李东阳好奇地问道。 “官二代?”年轻道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他是陶孔思公之子。孔思公是广西郁林人,举人出身。因抗倭有功,积功迁升浙江按察副使。镇压处州贼叶宗留、陈鉴胡、陶得二等寇时,不幸以身殉国。” “那是景泰元年,陶自强得父荫,被录为八品官。今年满二十岁,才被授新会县县丞实职,上任没几个月。” 朱见深看着年轻道士,“你对这位陶大人很熟悉?” 年轻道士总觉得自己的心思被这个少年看穿了。 对着他,目光有些忽闪,依然答道:“陶自强居然敢自号节庵,与于少保一样,在某看来,真是大言不惭。” 朱见深又追问了一句:“哦,道士你对于少保很是崇拜,难道你跟他有故?” 年轻道士一指公堂,说道:“开始审案了。” 新会县丞陶鲁拍了一下惊堂木,让公堂上变得肃静,然后扫了一眼两边的回廊,不客气地说道:“观审可以,严禁喧哗,否则的话本官叉你们出去!” 然后开始点名:“原告陈要才,你状告何人,状告何事?” 陈要才简明扼要地把案情叙说了一遍。 陶鲁看了看吴氏,又看了看陈三甲,拍了一下惊堂木,问道吴氏:“你是苦主,刚才陈要才所言,可属实。” 没等吴氏开口,陶鲁补充了一句:“要是你诬告,按律当反坐,要杀头的。” 吴氏抬起头,显得有些惊慌,她的眼神在陈三甲、陈要才以及其他几位原告身上转来转去,最后咬牙点了点头,答道:“回大老爷的话,陈要才说的案情,全部属实。” 陶鲁目光一闪,盯着陈三甲问道:“被告,你还有何话可说?” 第四十四章 雪冤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陈三甲当然是大喊冤枉。 他说那天是吴氏约他,说要把名下的那几亩田地卖给他,希望他来当面谈谈。 陈三甲知道那两三亩地是地力贫瘠的薄田,以为吴氏是希望自己看在亲戚面子上,能给个好价钱,念及亲情,于是便欣然去了。 不料吴氏东拉西扯,把时间拖到了下午,还莫名其妙来了几个族人,用各种借口把他的亲随引走。 “大老爷,当时学生还是稀里糊涂的,没有想到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吴氏两人。吴氏突然扯破衣服,大喊强间。像是约好似的,陈要才和好几个族人,破门而入...这就是案情真相。学生冤枉!还请青天大老爷还我一个公道。” “青天大老爷?人家有人证物证,你呢?人证无,物证无,全是你一人嘴说。我要是青天大老爷,你说本官该怎么判?” 听了陶鲁的话,陈三甲一时无言以对。 陈要才听出不对,连忙义正言辞地朗声道:“大老爷,陈三甲强间寡婶一案,有悖人伦天理,十恶不赦。且人证物证皆在,确凿无误。请青天大老爷明断!” 回廊两边观审的民众纷纷议论,大多数是附和陈要才的言辞。人证物证都摆在这里,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难道大老爷念及陈三甲家产丰厚,想徇私舞弊,狠狠捞上一笔? 一时间,回廊里交头接耳,各种说法沸沸扬扬。 陶鲁连拍数下惊堂木,终于让公堂回廊肃静下来。 “陈三甲有秀才功名在身,按律要先禀明进督学道,禠夺秀才功名后,本官才好断案。好了,今日暂审到此,三日后再审,确凿无误后再行文进督学道,禠夺陈三甲秀才功名,然后定案!退堂!” 陈三甲被衙役带下去,民众们也三三两两地散去。 一群原告围着陈要才,起身离去听到有人问:“十一叔,案情会不会反复?” “人证物证皆在,怎么翻案?陈三甲死定了。” “好啊,弄死他之后,他的小妾我要分一个...” “闭嘴!”陈要才转过头来,恶狠狠地骂道。 那个得意忘形的族人吓得脸色惨白,其他人也纷纷指责他,不该胡说八道。 一行人七嘴八舌地离开,路过时,陈要才猛地转过头来,那双三角眼瞥了朱见深一行人一眼,目光疑惑未定。 朱见深轻蔑地撇了撇嘴。 出了县衙,朱见深一把拉住年轻道士,“道士,你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好人受冤枉?” 年轻道士瞪圆了眼睛,你怎么说的都是我的话? 你身为皇子,天潢贵胄,怎么能坐视冤案在眼皮底下发生? 自己还没来得及把这话说出来,结果被朱见深抢先一步,站在道德制高点。 尴尬啊! 这时走来一位其貌不扬的男子,三十岁不到,皮肤稍黑,他对年轻道士和朱见深说道:“文先生,这位公子,你们刚才言语中,已经点出三甲是冤枉的,还请两位施以援手,替三甲洗刷冤屈。” 年轻道士拱手道:“白沙先生,这陈三甲是你的亲族?” “是的,三甲是在下的远房堂弟。在下此前曾得其祖父和父亲的恩惠,于情于理,都要帮他洗刷不白之冤。只是在下愚钝,左思右想,想不出好法子来。见到文先生和公子才思敏捷,定能想到妙计来。” 说到这里,白沙先生向年轻道士和朱见深长作一揖。 年轻道士连忙上前扶住,客气道:“白沙先生但有所求,学生一定竭力而为。” 说罢,他转头面向朱见深,自我介绍道:“在下文应龙,出自潮州文氏一族,现在两广总督王公麾下为参谋。这位是我的好友杨戬,前宋杨武忠公(杨惟忠)之后。” “这次我两人随广西按察使项公来广州,等候新任总督两广军务景高公(马昂)。马公还在湖南路上,在下就约上杨兄,绕道新会来拜访岭南名士白沙先生。” 朱见深连忙对皮肤稍黑的陈献章拱手作揖,“原来先生就是名动岭南的白沙先生,在下实在是失礼了。” 陈献章客气地回礼,然后疑惑地问道:“公子是哪家府上?” 文应龙在一旁笑着答道:“他就是被皇上安置在广州的镇国将军,前沂王殿下。” 陈献章大惊失色:“原来是殿下,在下失礼了。” “白沙先生客气了。在下准备前去崖山吊唁一番,路过新会县,兴致所至,盘桓了半日,居然有幸见到了白沙先生。” 朱见深连忙扶住了陈献章,客气了几句后转身对文应龙拱手道:“潮州文氏一族,文先生可是前宋文丞相后裔?” “在下不学无术,浪迹天下,与国与民,毫无益处,实在是让先祖蒙羞。” 朱见深又向陈献章和文应龙介绍了刘健、李东阳等人。 听到两人是北地举人和神童,陈献章和文应龙又是一番客气。 “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忒多礼数了。介绍来介绍去,还办不办正事?”杨戬在一旁不耐烦地瓮声问道。 朱见深和文应龙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其实要救陈三甲,非常简单。” 文应龙点点头,表示赞同,“确实非常简单。” 李东阳看着两人很默契的样子,有点酸。 他眼珠子一转,开口道:“既然如此,不如两位同时写下各自的妙计。看看是不是英雄所见略同。” “好!” 朱见深和文应龙同时叫好道。 大家在街边一家茶棚里坐下,朱见深和文应龙接过李东阳和李芳递过来的炭笔纸张,各自伏在在不同的桌子上写下字来。 李东阳接过两人的纸张,在陈献章、刘健等人的见证下,念道:“殿下的计谋是,交代给陈三甲一句话。文先生的计谋是告诉陈三甲一句话。” 大家倒吸一口凉气,李东阳不敢置信地问道:“殿下,文先生,你们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话,能让陈三甲铁证如山的案子翻过来?” 朱见深和文应龙相视一笑,“继续写下?” “好!殿下请。” 两人写下各自要交代给陈三甲的那句话,李东阳等人迫不及待地展开一看,神情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字有差异,但意思确实一模一样。殿下,文先生,你们可真是棋逢对手啊!”李东阳和刘健对视一眼,惊叹道。 杨戬一直在旁边摸着自己长出浅浅一层发茬的脑门,听到这话,也好奇了,硬生生挤到两人跟前,“到底什么话?这么厉害?可以翻云覆雨?” 第四十五章 文丞相后人 文应龙和朱见深默契地笑了笑,拱手对陈献章说道:“白沙先生,这句话再好,也得递给陈三甲。典史和狱子那里,还要请白沙先生帮忙疏通。” 陈献章当即允诺道:“此事由我去说。在下在新会县,还有几分情面。且三甲祖孙三代,绝无为富不仁之劣迹,为人好善乐施,地方和族内受其恩惠者不知几凡。” “只是可恨这世上,总是有那么些贪利奸猾之人。三甲祖孙人丁单薄,自己结婚十几年没有子嗣,族内某些小人,蠢蠢欲动。” 陈献章不是死读书的人,一语就把陈三甲被陷害的根源点破。 设计弄死陈三甲,他无子嗣兄弟,庞大的家产自然就落到族里,到时候可以论功行赏,大家开开心心分一杯羹。 “文先生和殿下先等一等,在下马上去联络典史和狱子,把事情谈好。”陈献章匆匆离去。 喝茶等候的时候,文应龙主动问道。 “殿下,听说你是从宁波泛海南下,直至广州?” “是的,我们在宁波上船,在温州龙湾、福州闽侯港、漳州月港、潮州南澳港都停了几日。” “想必殿下一行定是受益匪浅?” 文应龙大吃一惊。 现在大明普通人都视泛海扬帆为九死一生的险途,更不用说富贵人群。这位皇子却排除重重阻力,从宁波扬帆南下。 在这一点,文应龙看出这位皇子殿下与众不同的地方。一是胸有乾坤,心怀山海;二是有魄力有手段,敢想敢做,还能做得到。 殿下才多大?算一算虚岁才十岁吧。 “是的。亲眼一见,触目惊心,我大明万里海疆,居然是有海无防。三宝太监率万人船队下西洋七次,却对小小的倭寇束手无措,真是令人扼腕。” “殿下,倭寇自前元年间就有,我朝洪武、永乐、宣德年间皆闻有报。正统年间有愈演愈烈之势。里面情况复杂,真假掺杂。” “嗯,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随着沿海地方休生养息数十年,民生有所恢复,海上贸易开始盛行,有利可图,想在其中分一杯羹的海内外人士,越来越多。” 文应龙听了朱见深的话,心生敬佩。 殿下对海上贸易费心思去了解过。至少他去过的这些港口,都是大明官方和非官方的对外贸易港口。 还有他刚才这句话,说得虽然隐晦,但点到关键上了。 “是的殿下,在下也认为,随着东南日渐富庶,海上贸易会更加繁华。到时候想到这口锅里分羹的人,会越来越多。偏偏太祖皇帝定下祖训,除了少数几个港口,大明实行海禁。”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钱赚的去处,挡是挡不住,反而会引起许多事端变故来。” 厉害!这个文应龙,有很多把刷子哦。 “正统八年,父皇下诏浙江福建修建一百二十艘大海船,欲再行三宝太监西洋之路。正统九年,船只汇集福州之时,处州矿主叶宗留作乱,波及浙闽赣三地。官军数年进剿不利,愈演愈烈。” 朱见深突然说道,所说的话让文应龙脸色凝重起来。 “正统十一年,御史柳华提督三省兵马围剿,叶贼凶焰转弱,然后邓茂七在闽地延平府沙县起事,自号铲平王,连陷延平、泉州、漳州等州府,贼锋袭扰粤地海阳。南北呼应,浙闽糜烂。文先生可听说过?” “殿下,在下听说过。两贼直至景泰元年,才算悉数弹压下去。其余恢复原状,只是福州港,太上皇下诏修建的海船,早就在海水浸泡中,朽烂不堪,不敷使用。” 文应龙一针见血地指出:“太上皇修船出海之之命,由工部执行,内官监督,户部、浙闽等皆不得过手。在下听说此诏一出,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地民情鼎沸,皆说是乱命,劳民伤财之举。” 朱见深哈哈一笑:“什么乱命,劳民伤财,无非是断人财路了。” 短短几句,朱见深和文应龙居然聊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来。 酆化雨老奸巨猾,李东阳聪慧绝顶,刘健睿智果断,王恕刚直识渊,马文升刚毅勇决,都是超群拔尖的少数人。 但是在他们身上,朱见深都无法感受到刚才这种超越时代的共鸣。 “文先生...” “殿下,在下字翔翼。” “翔翼先生,你对海上商贸很熟悉?” “殿下,在下出自潮州。潮州山多地少,百姓为求裹腹,多出海求生路。在下伯父乃举人出身,但是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泛海各地。在下七岁就跟在伯父身边,一边启蒙读书,一边游学各地。” “东倭、朝鲜、琉求、勃泥、吕宋、满剌加,我都去过。二十二岁的年华,有一半是飘在海上。” 原来如此。 这样的人才在现时的大明,确实少见。 又聊了几句,朱见深问起广西当前的形势,杨戬插了一句,说起他与文应龙乔装打扮,沿着西江直至思明州的事情。 朱见深十分感兴趣,详细打听起来,文应龙也是知无不言。 半个时辰后,陈献章匆匆回来了。 “殿下,文先生,在下已经跟典史说好。他同意放人进去面见三甲。” 文应龙拱拱手说道:“大狱这种地方,殿下肯定不能去。在下就走一遭。三眼,咱们去吧。” “好咧。” 过了两刻钟,文应龙和杨戬回来了。 “话已经交代好了,陈三甲不是迂腐之人,听进耳,记在心。” 朱见深点点头,“既然都安排好了,我就修书一封,让陶县丞明天再审一次,给陈三甲一次机会,让他少受几日的监牢之苦。” 陶鲁回到县衙后院,换下官服,穿上一身竹绸直缀,坐在那里默想着今天的案情。 他跟陈三甲打过交代,知道此人脾性。 今天在公堂上,看完状纸,听完两边陈述,陶鲁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这十有八九是一场谋人家产的阴谋。 只是强间寡婶,以下犯上,坏人名节,罪过非常大。加上苦主和几个人证一口咬定,还有所谓的物证,他就算想帮陈三甲也很难帮得上。只能采取拖延措施,缓一缓,看能不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陶鲁交代心腹便衣去江门镇,私下打听陈要才的底细。因为他察觉到,这件案子里,陈要才是主谋。 一个家仆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 “老爷,这是一位朱公子叫人送上的书信,请老爷务必过目。小的看那朱公子器宇不凡,恐非凡人,所以不敢怠慢。” “朱公子?”陶鲁狐疑地接过书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 第四十六章 冤屈得雪 “明日当堂重审陈三甲案。镇国。” 落款是镇国? 陶鲁突然一个激灵,半月前,自己被知府召去广州府城,跟着布政使等一省文武官员,接驾了被安置广州的镇国将军。 他虽然只是镇国将军,还被下诏安置广州府,但满朝文武都知道,怀献太子薨后,这位就是最名正言顺的储君。 陶鲁沉吟了半刻,交代下人:“你马上挂出水牌,就写本官明日上午再审陈三甲一案。” 家仆虽然不解,但老实地领命,匆匆离去。 难道镇国将军也看出其中的蹊跷?他为何叫自己重审此案?莫非要在审案中扮演一回青天大老爷? 十来岁的少年,兴之所至,没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陶鲁觉得一阵头痛,心里下定决心,明日要是殿下胡来,自己拼着前途不要了,也不让他得逞。 身为准储君,正是养望的时候,千万不能胡作非为,让天下非议。 第二天上午,陶鲁坐在案桌后面,左右扫了一眼,发现左回廊里站着一群人,簇拥着一位十来岁的少年。 他衣着华贵,器宇不凡,应该是镇国将军。 陶鲁定了定神,一拍惊堂木,叫原告、苦主把陈述又说了一遍。 陈要才说完后,还满怀期望地问道:“大老爷,是不是督提学大人那边行文过来,褫夺了陈三甲秀才功名?” “没有!本官今日无事,再审一遍。”陶鲁面无表情地答道,然后转向陈三甲。 “被告,你有何话要说?” “大老爷,学生有话说。”陈三甲迫不及待地答道。 陶鲁眼睛一亮。这人犯的神情和态度,与昨天截然不同,难道受了高人指点? 他马上打起精神来,指着陈三甲说道。 “快快说来!” 陈三甲转向苦主,他的寡婶吴氏,哀求道:“婶婶,我只不过强间了你一回,你何必如此绝情呢?” 吴氏下意识地反驳道:“什么只强间一回,你明明强间了我五六回。” 旁边的族人纷纷点头出声附和,“就是,就是,强间了五六回还敢狡辩!” 陈要才却脸色瞬间惨白,正要出声遮掩,陶鲁在案桌上狠狠拍响了惊堂木。 “刁妇!强间只有一回,哪有五六回的?你居然说强间了五六回,明明是你与陈三甲私通!” 吴氏被吓得脸色大变,连连辩解道:“青天大老爷,确实是强间了五六回,民妇不敢欺骗大老爷!” “当本官是傻子吗?强间一两回忍气吞声不敢报官,还情有可原。强间五六回才报官,明明是你与陈三甲私通,勾兑不得这才诬告强间。” “吴氏,你可要听仔细了!如果本官断定是你与陈三甲私通,那么大部分罪责,就要由你担起来!轻者发卖为官妓,重则斩首!” 说完,陶鲁一拍惊堂木,把惊魂未定的吴氏,魂魄吓去了六成。 “本官叫你老实招来,当堂认你一个坦白从宽,从轻发落。要不然就断你与陈三甲通奸!吴氏,你自己选吧!” 吴氏脸色变化不定,心里迟疑不决。 陈要才眼见要功亏一篑,心中大急,正要开口说话,被陶鲁一记惊堂木给堵回去了。 “现在本官问吴氏的话,谁要是敢胡乱答话,本官问他一个扰乱公堂,目无王法,先吃二十杖。” 听了陶鲁阴恻恻的话,做过知县师爷的陈要才知道厉害。 老爷们在公堂上一坐,只要抓住你的把柄,一顿发作,就算当场打死你,也只能算你熬刑不过,命衰! 他只要老实写封文书报上去,府衙、布政按察司顶多训斥几句,也就轻轻放过。 现在这种刑侦环境下,审案不用刑能拿到口供,除非各个都是狄仁杰。你不给下属遮掩,下面的案子破不了,上面的府衙、布政按察司同样没有好日子过。 陈要才不敢冒险,以身试一试陶鲁灭门知县的威风。 他拼命地咳嗽,好提示吴氏不要糊涂。差点把肝都咳出来了,却依然阻止不了吴氏的“叛变”。 相比陈要才,坐在公堂之上的知县—县丞暂署知县职陶鲁,威慑力要大得多,他的话就像夏天的炸雷,把吴氏的心思炸得乱七八糟。 出于本能的自保意识,吴氏顺着陶鲁的话往下交代。 “回青天大老爷,这事主谋是陈要才。陈三甲久无子嗣,又不肯过继族中侄儿。族里的人焦急万分,暗地里贪图他的家产,都想在中间分一杯羹。他们找到陈要才,求他出个主意。他当过知县师爷,有见识,一肚子计谋。” “几人商议好几日,陈要才把民妇找去,要与我联手设局,陷害陈三甲,告他强间。而且许了一百亩上好水田,一座院宅,还代表族里准许民妇再嫁。民妇贪心,便答应了...” 吴氏一口气把真相全部交代清楚,干脆利落地在口供上签字画押。 苦主都全坦白了,那几位陈氏族人们也争先恐后地一一交代,把案情真相述说清楚。虽然各个都在撇脱自己的责任,但主要情节与吴氏说得差不多,也都把幕后主使者的帽子,一起指给了陈要才。 陈要才看到大势已去,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吴氏不守妇道,陷害侄儿,但迷途知返,自首认罪,着掌嘴二十下,准于改嫁他人,不再留于陈氏一族。” “陈要才,贪图他人钱财,构陷诬告,是为主犯,反坐,本官判你流配五千里,发辽东军前效用。陈二宝、陈要齐、陈光里四人,是为从犯,本官判你们发广西军前效用。” “陈三甲,你虽然被冤枉,但是生性轻佻,与寡婶独处一室却不思警惕,本官罚你粮食五十石,用于救济新会县南部乡镇因台风受灾的百姓。” 陶鲁一拍惊堂木,喝问道:“堂下众人,你们可服判!” 除了陈要才,其余众人连连磕头:“小的服判!大老爷英明!” 完事之后,被释放的陈三甲向陶鲁连连磕头,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被陈献章叫住了。 “九哥,原来是九哥救了我。”陈三甲见到陈献章,马上全明白了,泪如雨下地说道。 陈献章连连摆手,“不是我,我是有心无力!多亏了殿下和文公子。” 他把情况一说,陈三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地磕了几个头。 “两位救命之恩,在下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朱见深叫方义扶起他,问道:“陈三甲,佛山镇天方冶铁场,是你的产业?” “正是。” “听说天方冶铁场有天竺大食传来的炼钢秘诀,可以炼出上好的精钢来?” 陈三甲只是稍微迟疑一下,一五一十地答道:“殿下,在下祖父以泛海经商起家。有一年在满剌加搭救了三位大食逃难的工匠,带回广州。据说此三人是阿勒颇和大马士革的良匠,因为河中蒙古人入侵,战乱之下逃到巴士拉。原本想坐船逃亡埃及,不想慌乱间坐错了船,去到了天竺。然后辗转来到满剌加。” “这三位感谢家祖父的救命之恩,愿意以冶炼绝技相授。家祖父为他们娶妻安了家,并在佛山镇开设了一处冶铁场,交由他们打点。现在场里的工匠,都是这三位的子孙。” 陈三甲说到这里,拱手道:“在下愿将此冶铁场献给殿下,只是这微末财物,不能报殿下救命之恩万一。” “那不行。我救你,只是无心之举,不能收你投献。这样吧,皇叔赐给我田地一千二百亩,以作食邑。我拿出一部分跟你换。” “这...”刘健迟疑地说道,“这不合国法吧。” “赐给我就是我的,我就是拿它换糖葫芦吃,也由得我了!”朱见深不在意地说道。 第四十七章 惺惺相惜的两人 “陈秀才枉受不白之冤,在牢狱里煎熬受苦,先回去歇息几日,好好养一养。置换之事,等我们从崖山回来再说。” 朱见深一锤定音道。 “那在下静候殿下召唤。”陈三甲说完,再三向朱见深和文应龙表示感谢,请求两人回程时务必要到他家坐一坐。 然后在家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自回家去。 朱见深拱手对陈献章说道:“白沙先生,在下久闻先生贤良方正之名,不知能否屈尊到本府,做一个伴讲,教授小子学习?” 陈献章毫不迟疑地拒绝道:“殿下抬爱了。在下两次进京应闱,见了大明各地俊才,才认识到过去陈某坐进观天,才学浅薄。这两年多方打听,得知抚州崇仁县康斋公(吴与弼),不仅家学渊博,还得文定公(杨溥)悉心指点。” “退居崇仁县三十年,专心攻读四书五经,尽得洛学、闽学之精粹,广收门徒,讲授程朱理学,开宗立派,为海内大儒。要不是三甲案情纠缠,某早就起身前往江西,拜于康斋公门下。” “现在三甲得殿下和文公子施以援手,得还清白,在下也该启程,前往江西拜师去了。殿下之请,陈某万万不敢应诺。” “康斋公?”听到这个名字,文应龙、刘健和李东阳的眼睛都亮了,“能名列吴公门下,确实是人生一大幸事!” 只是三人早就清楚自己的奋斗目标,做好了各自的人生规划,虽然十分羡慕,但也只是一时羡慕而已。 陈献章离去后,朱见深依然留在回廊中,文应龙有些奇怪。 “殿下,还在等人吗?” “等陶县丞。” 稍等一会,新会县丞陶鲁走了过来,躬腰作揖。 “下官新会县丞陶鲁,拜见镇国将军殿下。” “我一直等着你,陶县丞。”朱见深笑呵呵地答道。 陶鲁抬起头,一眼看到了站在朱见深身后的文应龙,脸色微微一变,“是你!” “哦,陶县丞,你与翼翔先生认识?” “回殿下的话,文公子可是王公麾下参谋,又是项公的亲信心腹,听说总督衙门往来广州的文书,都是他起草过手。广东诸衙门,谁不知道他的鼎鼎大名。” 嗯,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劲啊。 两人不对头。 “你们有恩怨?” 文应龙笑呵呵地说道:“是在下孟浪了!当时在下随项公拜会广州诸官,宴席中在下喝多了,不胜酒力,胡言乱语,惹恼了陶县丞,失礼了,在下再次向陶大人郑重道歉。” 朱见深兴趣来了,“翼翔先生,你到底说了什么话,惹恼了陶县丞?” 文应龙尬笑着,悻悻地没有答话。 陶鲁朗声答道:“文公子当时当着众人的面,指着在下喝问道,你一个小小的县丞,何德何能,该自号节斋?” 朱见深转头对文应龙说道:“你真的是喝多了。你虽然是王公参谋,却只是白身,谁给你勇气,说陶大人小小的一个县丞?再说了,陶大人自号节斋,肯定是仰慕于少保,所以才取此号以自勉。” “人家于少保都还没说什么,你一个外人,咋咋乎乎什么?” 文应龙连连拱手道:“是在下酒醉失礼,还请陶大人见谅,实在不行,明日在下上门负荆请罪。” 朱见深眼睛眨了眨,转头对陶鲁说道:“陶大人,我看翼翔先生认错态度很诚恳,要不看在本将军的面子上,饶过他一回?” 陶鲁也听出味道来,这是两人配合默契,给自己台阶下,要是不接住,就不识抬举了。 “文公子无意之过,又如此诚恳道歉,在下再斤斤计较,就是我的不是了。” 朱见深与文应龙与陶鲁告辞,出了县衙后,不约而同地说道。 “陶县丞是个好官。” “他这个代理知县做得很称职。”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在一旁的李东阳见到两人如此默契,猛然间像被灌了七八瓶镇江香醋。 以前只有我才跟殿下这么默契,一个眼神,甚至不用眼神,殿下说上句,我能接着说下句,然后顺顺当当地把话说漂亮,把事做好。 这个文应龙,才见殿下几面,就配合如此默契,真是... 李东阳少年心性,此时像是被人抢走了最喜爱的玩具,忍不住开口道:“这个陶勇,真是好官吗?” “当然是好官,而且文武兼备。前月,一股广西大藤峡乱民,从罗定、肇庆流窜过来。高明、新兴等县的官员,躲在县城里瑟瑟发抖。唯独他主动率五百乡兵青壮,在高明新会两县边界上设伏,一举剿灭这股乱民。” “我出京师以来,看过这么多州县,一县被治理得井井有条,胥吏大户不敢肆意扰民,新会当列前三甲。而且陈三甲案,他也看出有冤屈,所以才加以拖延,暗地想法查清案情。要是换做一般的知县,人证物证皆在,早就定案,报上去作为自己的政绩。” 刘健和李东阳等人细细一想,确实如此。 文应龙继续说道:“我这人,吃软不吃硬。陶县丞要是个混账糊涂官,广州宴席上的话,我还敢当着他的面,再提一遍。可他是个敢担当、有作为的好官,那就是我孟浪了。谢殿下给在下台阶下。” “翼翔先生客气了。只是这样当面羞辱他人的话,以后少说为妙。” 文应龙叹了一口气道:“惭愧,殿下有所不知。在下就是因为这张嘴,年少时得罪了族人亲属,不得已,伯父才把在下带到身边。” “后来奉伯父之命,去县里府里应试,想博个出身。结果一言不合,当众跟进督学道大人顶上了。科制前程,自然也就没了。这张嘴啊,有时候只顾着痛快去了。” 朱见深哈哈大笑,又问道:“我们一行要南下崖山,翼翔先生要去哪里?” “我与杨兄弟在广州城待得气闷,出来就是想去崖山祭拜一番。” 李东阳猛然间抓住了他的把柄,“你此前不是说,特意来拜访白沙先生的吗?” 文应龙嘿嘿一笑:“我这不是遇到了白沙先生了吗?” 李东阳一时转不过来弯来,朱见深呵呵一笑:“翼翔先生,你要是把嘴巴再修炼一下,还是挺适合去当官的。” 江门镇东边的江面上,停着一艘大船。 船舱里装饰豪华,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摆着一套茶具。 上首坐着一位年轻英俊公子,真是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里,说不尽的风流倜傥。一双如玉雕般的手,在摆弄着茶具。 坐在他下首的男子,三十岁出头,一身劲装,彪悍精干。 “公子,你说这沂王,为什么会跑来广州?听说还是他自己向皇上请求的。” 三十岁男子开口问道。 英俊公子不慌不忙地斟茶,完了后端起小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闭着眼睛默默地回味着,好一会才开口。 “智者知道审时度势,进退有度。趁时而出,一举匡政。怀献太子薨,京师就是个大漩涡,离开是上策。如果来广州是沂王自请,那我们就得重新策划一番了。这世上,不可能事事靠运气。” 三十岁男子迟疑一会,又问道:“公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不肯老实待在广州城里,到处乱跑,正好方便我们下手!” 第四十八章 云螭公子终于出来了 “老韩,你知道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是什么吗?”英俊公子问道。 “是什么?”三十岁男子连忙问道。 “是猎物以为自己是猎人,傻乎乎地凑到猎人跟前去。” 韩姓男子脸上闪过些许愠色,语气开始变硬。 “公子,你领命出来,策划调度,耗费无数,用时半年,却一事无成,恐怕不好向世子交待吧。” “怎么向世子交待,是我的事情。你要做的,就是听从我的命令。”英俊公子不在意地答道。 “围猎,除了牙尖爪利、弓强箭锐外,还要拼耐心。耐心等待对方露出破绽,然后一击致命。赢了,就是猎手,输了,就是猎物。” 韩姓男子默然了一会,最后点头道:“属下知道,一切听云螭公子安排。” 夜深了,尉迟金徽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安睡。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他干脆披着一件襕衫,走出了船舱。 明月照江,恍如流苏。 “明月长河千古在,千古前人今何在?”尉迟金徽轻声念道。 “云螭老弟,你睡不着出来看江景?”一个声音从后面传了出来,随着轻微脚步声,从暗处走出一位道士,不过二十岁出头,挽着一个发髻,手里拿着一柄拂尘。 “惊到你打坐了?”尉迟金徽头也不回地问道。 “嗯,我子时入定,神游九天,突然被一只凤凰给狠狠啄了一口,然后就醒了,听到你吟出的后半句。” “你回武当山修行就好了,干嘛要跟着我一起趟这滩浑水?” “主要是贫道想来罗浮山,寻访抱朴子遗迹。” 尉迟金徽不再追问了,有些话藏在心里就好了,就好比真正的友情,不需要说出来。 看着尉迟金徽的背影,道士心里有些悲戚。 他叫庾慕白,道号青莲,是武当山真武观的道士。 明朝惯例,宗室藩王喜欢延请僧人道士,供奉在家庙道观里。襄王先是就藩长沙,后来又移藩襄阳,府里请的有衡山的和尚,武当山的道士。 庾慕白五六岁就在真武观出家,没几月就跟着师傅到了襄王府。机缘巧合,与年纪相仿的尉迟金徽认识,成为好友。 两人一块长大,可谓是莫逆之交。 尉迟金徽在王府里的处境,庾慕白是最清楚不过。 身份尴尬,表面倍受尊荣,暗里吃尽白眼轻视。天纵英姿,才干冠绝湖广,实际尽遭庸人嫉恨。 “云螭,”庾慕白忍不住开口了,“这事也跟你无关,你又何必趟这滩浑水呢?世子...何曾有恩与你?万一事败,他恐怕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你头上,他自个落个清白。” “我知道。” “你知道还往这里面搅合!” 尉迟金徽默然了一会。 “王妃活我性命,又托名抚养我长大,衣食住行,未曾亏待我。延请老师,悉心教诲,一般孩童该有的,我都不缺。这世上我可以冷然面对任何人,唯独不敢有负王妃。她虽然没有开口,但她的眼神我看得懂。” 庾慕白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干嘛被这桎梏樊笼拘束着,跳出去,干脆去应试,考个状元,成为士子文臣,自然就脱身了。” 尉迟金徽摇了摇头:“我的身世,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我去应试,那些老夫子会拼死阻拦。这是规矩,我是藩王之子,哪怕是不能公开的私生子,也不能应试。” “那你也不能给别人当枪使啊!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慧之人,不能浪费老天爷给你的天赋!” 庾慕白越发焦急地说道。 “你见过多少人?就敢吹嘘我是最聪慧之人。看,”尉迟金徽指着黑漆漆的岸边,“在那边,新会县城里,那位沂王殿下,还有那位文应龙,聪慧英才不输于我。” “你怎么看出来的?你好像没跟他们照过面啊。” “棋逢对手,那种感觉很难描述。沂王殿下,我从兖州跟着他,一直到南京。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不能用聪慧英才来形容了。这个文应龙,我托人从两广总督府打听到的消息,也不是池中之物。” 庾慕白惊惶不定道:“一个沂王殿下已经很难对付,现在还要加上这个文应龙,云螭,这可如何是好?” 尉迟金徽不以为然,脸上还露出兴奋之色,就像一位围棋狂热爱好者终于遇到一位棋力相当,甚至高出自己的对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事顾忌,就不用做事了!” 看着好友的样子,庾慕白心里长叹一声,只能暗中立誓,一定会竭尽全力,保全他的性命。 突然间,邦邦的木击声打破寂静。 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划破黛青的天色,从江门镇悠悠地传来。 “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念完一遍,继续第二、第三遍。 “这念的什么?这是干什么?新会县的风俗吗?”庾慕白好奇地问道。 “现在什么时辰?” “五更。”庾慕白肯定地告诉他。 “是岸上的老人在念太祖教民六谕?” “什么教民六谕?还太祖皇帝定下的?” “是的。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训,不知几凡,浩如瀚海。” “这教民六谕是什么章法?我怎么没听说过?” “洪武三十年(1397年)九月,太祖皇帝诏命户部,下令天下地方每里甲各置木铎一,再选年老及瞽者,五更天持铎徇于道路,大念教民六谕,每月六次。今天正好轮到。” “此例洪武年各地一直在坚持做,因为谁敢不做,被太祖皇帝侦知,轻则全甲发配,重则屠杀一里。到了永乐年间,逐渐驰废。到了宣德正统年间,大部分州县名存实亡。只有新会这岭南偏远之地,还会坚持太祖祖训。” 庾慕白点点头,“原来如此,五更天,正是大多数人睡来将醒未醒之时,猛然听到木铎声和老人高亢声,都会惕然自警。太祖如此定制,真得是...” “颇有用意,切中要害?” “是的。” “太祖皇帝自幼历经危难,厄境中逆势成长。心硬如钢铁,察明如烛火,思细如微发。人情本性,世故俗理,洞悉通明。只是方向不对,再宽敞平坦的路也会越走越死。” “云螭,你说的什么,我怎么一点不懂?” “会有人懂的。其实不懂还更好,省得有那么多烦恼。‘诸烦恼是道场,知如实故;众生是道场,知无我故。’” “过分了啊,云螭你过分了啊!我是道士!在我面前念佛经,这是挑衅啊!” 尉迟金徽哈哈大笑。 看到好友难得地放怀大笑,庾慕白也露出了笑容。 第四十九章 陶县丞的俸禄 老人五更天高声诵读太祖教民六谕,留驻在江门镇朱见深一行人也听到了。 他们去崖山祭拜完后,回到了江门镇,住进了陈三甲的家里,与在附近州县做实践调查的王恕、马文升等人会合。 等到天亮,朱见深、王恕、马文升、文应龙、刘健、李东阳等人在陈三甲的引领下,来到白沙里村头,这里修有一座亭子。 “殿下,诸位大人,这就是白沙里的申明亭。还有一处亭子在村尾,是旌善亭。”陈三甲指着那座显得有些破旧的木亭说道。 接着大家到旌善亭又看了一圈,陈三甲对众人说道。 “殿下,诸位大人,这条大道是新宁、新会北上广州府的官道,还算繁华。旁边这家茶馆,是在下与人合办的,夏天每日供三桶凉茶,冬天每日供三桶姜茶,皆是免费,任由旅人取用。” “善事!善事!” 众人皆称赞。 “茶馆后面是一处阁亭,即僻静又干净,请殿下和诸位大人到里面歇歇脚。” “好!” 众人纷纷坐下,喝着茶,讨论起刚才所见的申明、旌善亭。 “想不到在岭南海疆小县,还能看到申明、旌善两亭,真是幸哉!岭南民风淳朴,还能记住太祖祖训,秉持教化向善之风。了不得。” 王恕捋着胡须,欣慰地说道。 陈三甲拱手答道:“好叫王大人知晓,自宣德年后,本县各处的教民六谕,也是时有时无,各处的申明亭和旌善亭也是破旧腐朽,不堪负用。陶县丞入新会县后,连下几道钧令,叫各乡各里恢复祖制。” “前月学生也捐了一笔钱粮,把江门镇各里的申明亭和旌善亭修葺了一番。” “大善!”王恕和马文升连声赞叹,“陶县丞知道教化地方的重要,确实是明事理的能吏。” “谢王大人和马大人缪赞!”陶鲁从外面走了进来,拱手客气道。他身后跟着一位四十岁男子。 “陶县丞怎么来了?” “殿下和诸位大人视事新会,下官身为地方主官,当然要亲自陪同,才是正礼。” 朱见深的右手不客气指了指他,摇了摇头。 “陶县丞,你休得瞒我们,你不是阿谀奉承之人,要巴结前几日在你县衙就巴结上了,何必等到现在。你应该是别有目的!” 旁人听到这话,都转头看向陶鲁。 陶鲁微微一愣,传说这位皇子殿下聪慧过人,看来有几分真实。 他面不改色,拱手道:“太祖祖训,官吏不得下乡,以免扰民。只是不下乡,地方实情无从得知,可能会被胥吏糊弄。” “下官就找些理由下乡。这次殿下与诸位大人从崖山回来,路过白沙里,下官自当要来作陪,出城过乡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个理由找的,实在太人无语了。再看看自家老祖宗定得什么规矩,把一个用心办事的好官逼成什么样子了。 “陶县丞倒是挺坦诚的。”朱见深说道。 “下官自幼得家严教诲,君子坦荡荡。”陶鲁仰首挺胸道。 哦,说你胖还喘上了。 “既然如此,陶县丞以主人家身份来作陪,那就该拿出主人家的样子。” 朱见深笑嘻嘻地说道,“宴请、住所,请陶县丞和新会县掏钱支应吧。我们总是住在陈员外家,那才是扰民。” 陶鲁双手一摊,“下官没钱,新会县衙也没钱。所以这个主人家,下官和新会县都支撑不起来。” 朱见深哈哈大笑,这是位君子! 众人讶然,这位还真是坦荡得让人无语。 陶鲁身后跟着的那位男子,拱手道:“殿下,诸位大人,我家老爷,秉承太爷遗训,持官清廉,这是众人皆知的。” “这位是?” “这位是在下的族兄,陶宽,少年时就伴随家严身边。” “哦,请坐。” 说完后朱见深又问转问陶鲁:“陶县丞俸禄多少?” 众人侧目,殿下这是要盘点陶鲁家底,跟他算账啊? “在下官阶正八品,月俸六石五斗,一年合计七十八石。按照广东惯例,米二折八,一年能拿到十五石陈米。其余的折物,每月发下来什么,就看布政司官仓里有什么。” “胡椒、苏木、绢帛、棉麻,什么都有。在下十五岁因家严遗荫,被授八品官阶,俸禄拿了五、六年。有一年,下官折物还拿过灯笼、蜡烛和鱼干。这些东西,下官都需要拿到集市变卖了换钱。运气好五六折,不好二三折也有可能。” “按例下官还有皂隶银可拿。正统十四年,兵部重定官员合用皂隶之数,在下是八品,有两位皂隶可用。皂隶不用工钱,但是得包吃住穿。下官家产不丰,俸禄又薄,养不起皂隶。干脆按照惯例,放还皂隶回家,收一笔皂隶银,每年二十两银子。” 陶鲁娓娓道来。 “二十两银子,比俸禄还要高?”李东阳忍不住感叹道。 朱见深瞪了他一眼,外快比正俸还要高,你是在赞扬大明俸禄制度还是在歌颂呢? “陶县丞请坐!”朱见深示意道,然后扳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现在广州的米价是一石三钱五分银子左右,陶县丞的七十八石米折合下来才二十七两银子。但里面还有八成的折物,只能换成折价的二到六成。” “这么少?”李东阳诧异地问道。 “少?发折物都是官仓里堆积过多的才拿出发。你想想,平日里胡椒贵,每斤四钱银子,结果这月广东省通省官员折物都发胡椒,市面上到处都是胡椒,你觉得它还值四钱银子吗?” “不值!物以稀贵,东西突然多了,肯定不值钱了。”李东阳连忙答道。 “可是布政司发胡椒,就按市价折银。你余下的俸禄还有十四两银子,直接按市价给你发三十五斤胡椒。不要也得要!俸禄折物拿到手,你不能拿着胡椒去买油盐米醋吧,先换成银子。” “可是这时胡椒贬值,价格暴跌,可能每斤两钱银子,也可能才一钱银子。三十五斤胡椒,运气好,你能换回可七两银子,运气不好,只能换回三两五钱银子。” “如此算下来,陶县丞的俸禄最后能拿到手的,连米带折物,在七到十四两银子之间。加上皂隶钱,一年能拿三十两银子。” 做官居然不旱涝保收,还跟农民一样,要靠天吃饭。 运气好能多拿些,运气不好,只能少拿些。 这是做官吗?优越感和幸福感在哪里? 朱见深直摇头。难怪在大明当官,需要用程朱理学来打鸡血。 “一年下来,能拿三十两银子,陶大人,够花吗?”李东阳迟疑地问道。 第五十章 又是祖制 够花吗?来,你来试试! 陶鲁一脸的苦笑,没有答话。 马文升替他答道:“完全不够花。” “下官这些日子做过调查,五口之家,两大口三小口想要不挨饿,便需要食米十二到十五石,按广州平价折银五两二钱。盐、衣、菜、柴薪、油、酱、醋、茶的日常开支,差不多要十二到十六两银子。” “这只是养家糊口。县丞是老爷,要体面,总得雇门子、仆人、老妪伺候吧。女眷还得雇丫鬟婢女。然后延请师爷幕僚、上司就任、同僚过境、红白人情、迎来送往,这些都要钱。这里五两,那里三两,随便下来一年四五十两银子就没有了。” 众人不由一阵叹息。 大明文武官员的俸禄,出了名的刻薄。 可是有什么办法,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训,“永为定制”。 和朱见深默契地对视一眼,李东阳开口道:“唉,想不到国朝官吏俸禄待遇,居然如此困顿。前两日,学生陪殿下去崖山凭吊祭拜,想起前宋年间,文武官员,待遇从丰。” “在下查过史料,前宋元丰年间为例,实职县丞,月俸十二贯,月禄米两石,还有衣赐绢十五匹,棉十五两等。日常办公开支,有职田支应。与国朝一比,真是天上地下啊。” 众人神情各异,王恕脸上闪过愠色。 “做官要紧在于修道德、禀气节,如此谈论钱利,置义理于何地?再说了,高薪就能养廉吗?前宋贪官,不是比比皆是吗?” 马文升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他,又看了看朱见深,没有出声附和。 “石渠先生,稍安勿躁。”朱见深出声劝慰,“请问普天之下,只要能安居乐业,遵纪守法的人多,还是为非作歹的人多?” “遵纪守法的人多。” “是的。官员也是如此,能够满足一家老小的舒适生活,想必他们也不愿意去刻意营私舞弊,贪污受贿。毕竟老实做官,用心办事,不仅家人衣食无忧,自己还能前途光明。一旦被发现,轻者前途全无,重者杀头弃市。” “只要不是大贪大恶之人,都会选安分守职。但是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让大明官吏,不必贪。” “不必贪?”王恕目光闪动。 “对,以此刻薄俸禄驱使官吏,去行使手里治政牧民的权力,就好比让饥肠辘辘的人去守粮仓。不管制定多么严厉的制度,采用多么残酷的刑罚,他们中大多数人都会前仆后继地去营私贪污。” “辛辛苦苦来做官,一家人连饭都吃不饱,要不去贪,要不辞官,到后来,不贪都不行了。所以朝廷必须给予足够的俸禄,制定适当的公费度支制度,确保官吏安居无忧,进而才能要求他们兢兢业业,勤勉尽职。” 朱见深的话让众人陷入了沉思,王恕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疑问。 “要是还有官吏营私贪污呢?” “那就出师有名,理直气壮!‘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确保不必贪的基础,部分官员还要营私贪污,杀头弃市,阖家籍没,勿谓言之不预!” 王恕看着杀气腾腾的朱见深,神情突然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太祖太宗两位皇帝的脸,晃动着重合在一起,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变回朱见深这张还带着稚气的脸。 王恕努力看着朱见深,想从他脸上的神情,找出他的真正用意。 拜访崖山来到白沙里,与自己等人汇合,然后陶鲁前来拜访,这些王恕都觉得很正常的。 但是大家聊着聊着,突然聊到本朝俸禄,再从此衍伸到前宋官员俸禄和待遇,然后引发了对本朝官吏俸禄待遇的讨论。 这一部分,王恕觉得似乎有人在有意引领——殿下和李东阳。 那么殿下的用意何在? 马文升突然问道:“现在我朝赋税,景泰三年为米麦两千六百一十五万石;丝绢布、屯田、马政、夫役、加耗、折色等其它税课,折合银二百六十七万两;盐、茶、冶、船钞商税和其他课税,合银二百一十六万两。” “而景泰三年,大内、宗室、勋贵、官吏、九边、军卫等各项支出,折算下来还缺米麦一百六十万石,银五十三万两。这笔账还挂在户部,内阁天天在跟户部吵,讨论如何平掉这个亏空。要想给官吏加俸禄,钱粮从何处来?” 王恕也在一旁问道:“现在大明文武官吏俸禄,都是太祖定下来的,永为定制,更改就是有违祖制?” 朱见深笑了,“祖制?祖制可有内阁票拟?祖制说《太祖大诰》无论官民,人手一本,在座的诸位,谁有?” 众人面面相觑,现场气氛一度很尴尬。 朱见深把众人的神情看在眼里,嗯,今天试探得差不多,不能再深入下去了。 于是他把话题一转,故意开口问李东阳和刘健。 “希贤先生,东阳,你们可知这申明和旌善亭的用处和来历?” 两人摇了摇头,我们以前真没有关注这么冷僻的知识点。 “李芳,你给两位说说。” “是,殿下。洪武三十年,太祖皇帝颁下《教民六谕》的诏书,次年又颁行《教民榜文》,作为地方百姓教化的总纲。此纲里规定,每乡里必设申明和旌善亭。申明亭用以张贴榜文、‘申明教化’。旌善亭则书写善人善事、恶人恶事,以示惩劝。” “原来如此!”众人议论纷纷。 朱见深当初见到《皇明祖训》和《大诰》里写的这些内容时,惊呆了。 朱太祖在后世虽然争议很大,但无论正反两方都认为他确实雄才伟略,是位千古难见的旷世奇才。 看看这教民六谕和申明和旌善亭制度,这是直接把思想教育和宣传工作,一竿子插到最基层。 他开创的很多手段和制度,不仅满清抄,常胜凯也抄...一直抄到二十一世纪。 太祖啊,还是那句话,你留下好的东西,我肯定是要继承和发扬。但是很多东西,我肯定是会改的。 不改不行,太祖,你也不想... 再说了,我们爷俩都是天命之子,谁跟谁啊,你肯定不会斤斤计较的。 第五十一章 太祖密诏 当晚,大家就住在陈三甲那座占地数亩的深宅大院里。 按照计划,明天一早去佛山,到陈三甲的那家天方冶铁场去看看。 王恕主动要求跟马文升同住一间屋。 等到夜深人静,王恕拉着马文升秉烛夜谈。 “约斋,你说殿下到底什么意图?” “石渠先生,你的话,我不明白。”马文升答道。 王恕看了他一眼,想辨别出是不是在装傻。 “在佛山镇好好的,突然就要去崖山凭吊和拜祭。完了后今天在官道茶馆里,又提到本朝官吏俸禄与前宋俸禄,言语间对前宋官制有褒赞之意。你说,殿下什么意图?” “或许是无心之言。殿下思绪一向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还做事是天马行空而步骤不凡。”王恕冷笑一声,“约斋,你不要装傻了。无心之言,这话要是刚出京师时跟我说,或许还信。” 王恕盯着马文升,不客气地说道:“约斋,你受殿下影响比我深,思绪已经能跟上殿下的...嗯,那个逻辑思维。你,应该品味出殿下的意图,说说吧。难不成还要我持礼向你请教不成?” 马文升连连摆手,“不敢,不敢!石渠先生,我也只是自己胡乱猜测的。” “那就请把你的胡乱猜测,说一说吧。” 马文升斟酌了一下,这才开口。 “李芳有抄写殿下在崖山的凭吊之文,是殿下亲自拟稿书写的。石渠先生有看吗?” 王恕摇摇头,坦诚地答道:“殿下的文章,不要说跟李东阳和刘希贤比,就是启蒙受教的同龄人都比不上,文理不通,难以入目。” 马文升笑了。 “殿下又不要去考进士状元,要文采干什么?再说了,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在研究太祖祖训,在国制条律和治国理政上,制文诗词没有精力顾及,可以理解。” “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有责备的意思。你说说,殿下的凭吊之文里,说了什么值得你单论的?” “悼崖山之烈,嗣中国之华。”马文升轻轻念道。 “这字句,确实是小儿之作。”王恕先是不屑,很快脸色一变,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一句,好一会才抬起有些惊恐的脸,对着马文升说道。 “悼崖山之烈,嗣中国之华。这是有大明传嗣前宋天命的意思?” 马文升只是点了点头。 王恕腾地站起身来,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约斋,众所周知!太祖即位告天文中有说,‘惟我中国人民之君,自宋运告终,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其君父子及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 “然后又在明诏大诰里说,‘正名定统,肇自三皇,继以五帝,曰三皇曰两汉曰唐宋曰元,受命代兴,或禅或继,功相比,德相侔’。” 王恕的声音变得颤抖。 “约斋啊,太祖皇帝的这些文字明白无误,定下我们大明国祚,嗣自前元。殿下想越元嗣宋,这...这...这个改弦易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变故啊!” 马文升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殿下虽然天纵英姿,但怎么会想得这么深远?在下这两日苦苦思索,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殿下有此念头?” “那你想到了吗?”王恕紧张地问道。 马文升站起身来,走到门后倾听了一会,发现没有任何动静,又坐回到座位上,挥挥手,示意王恕在自己旁边坐下。 伸过头去,嘴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或许太祖在禁内留有密诏,被殿下找到了!” “太祖密诏?”王恕的眼睛瞪得滚圆。 马文升点点头,往下分析自己的理由。 “当年兴明灭元,天下思元者不知几凡。听说诚意伯刘公当初也以元臣自居,耻于‘投贼’。被太祖再三延请,软硬兼施,这才出山进应天府入仕。” “为了顾全大局,消除抵触,太祖斥乱贼,正前元,自诩继国祚于元...” 王恕懂了,“你说太祖当时明诏继国祚于元,只是权宜之计?” “是的,太祖皇帝的行事风格,实用为上,好变不拘泥。” 王恕知道马文升这是在替太祖皇帝遮掩。 只要读过国朝初年记录的人都知道,太祖皇帝,翻脸比翻书还要快。 去年还叫人家“老先生”,说什么“吾为天下屈四先生耳”;转年就说人家是前元降官,担心他们会“昼臣而夜盗。” 去年还给勋贵功臣挨家挨户发“免死铁劵”,相约什么“与国咸休”;转年就挨家挨户地籍没株连,勋贵公侯斩杀殆尽。 马文升继续说着自己的分析。 “太祖预料数十年后,前元遗老故民,应该会死干净了。大明上下,没人还记得前元的事体。于是留下密诏,到时候就拨乱反正,正前宋国统?” 马文升这脑洞大开,让王恕目瞪口呆。 “这...真是难以想象。” 马文升又补充了一些佐证材料。 “太祖最重亲情,可是他的父母亲,兄长侄儿,诸多至亲之人,都因为前元的横征暴敛,活活饿死。石渠先生,你觉得太祖皇帝会喜欢前元?” 对啊,马文升说得没错。 太祖皇帝确实顾念亲情。对亲人,对同村旧友,真是好到不得了。诸多亲笔拟定的诏诰文书里,都能看到他对双亲兄侄惨死的痛惜——从此推理,他肯定会痛恨造成这一惨剧的前元。 按照太祖皇帝的作风,他痛恨之人,尸首都拼不全。要不是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固,太祖皇帝早就把前元溺进马桶。 还继国祚于元? 越想越对,但此事体兹大,王恕还是不敢轻易相信。 “这道密诏,为何数十年无人知晓?” 马文升的脑洞在继续大开,“密诏嘛,当然是秘密收藏了。石渠先生,洪武年后,我大明经历了一次靖难。” 王恕身子一弹,猛地坐直了。 “南京那场大火,想必烧死了知道这封密诏的知情人。太宗皇帝决计北迁后,南京禁内的大量文卷,被搬到京师,应该与其它诏书大诰混在一起,灰尘蒙覆,再无人知。” 建文帝突然消失,太祖皇帝交代给他的某些话,肯定不会转述给太宗皇帝了。 密诏遗命的传续,有断层了! “偏偏殿下天资聪慧,酷爱翻阅太祖诏书大诰,无意间翻到这封密诏,于是才有这番言论。殿下虽年少,但做事慎重,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贸然以密诏示人,只是不断试探和暗示我等...” 马文升摊了摊双手,王老哥,你都脑补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恕又继续说道:“约斋,我曾经听好友说,宫里传言,景泰三年四月,殿下被阉贼舒良下毒,几乎亡去,魂飞九霄,得太祖点化,重返人间,然后如同开了窍一般,不同凡人。” “以前我以为是无稽传言,现在看来...不是空穴来风啊。” 好家伙,王老哥,你脑补得比我还要圆满啊! 两人对坐,脸色越来越凝重。 许久,室内传来一声长叹声,然后是幽幽的声音:“嗣祚继轨,景命惟新;肇建隆基,洪业永固。” 第二天,大家准备出发时,王恕和马文升找借口把朱见深请到偏院,说是有要事商议。 等到院子只有三人,王恕和马文升迫不及待地问道:“殿下,你真得找到太祖密诏了?” 第五十二章 有事酆师傅出手 太祖密诏? 朱见深被王恕和马文升的问话吓了一跳。 但他脑子转得极快,运用逻辑思维推算两人为何有此一问。 首先,肯定是昨天下午讨论本朝与前宋俸禄差异,自己做出的试探,让两人大为感触。 记得昨晚他俩是住在一间屋子里的,再看两人的熊猫眼,想必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辗转反侧一夜,一大早就私底下问我,是不是找到太祖密诏? 太祖密诏? 嗯,自己在崖山的凭吊文,故意让李芳抄写了一遍,公开地摆在明处。马文升负责往来书信,文字整理,肯定会看到。 这篇凭吊文,也是自己的试探。 没错,自己就是认为太祖皇帝制定的那套祖训,掺杂着太多的权欲私心,继承了太多的粗粝残暴,是中华文明的倒退。 秦汉唐宋,国制和权力架构逐渐均衡,虽然有种种弊端,但总得来说是开放和动态的,逐渐展示出一种海纳百川、吐故纳新的姿态,充满着勃勃生机。 反观明太祖制定的祖训,不但没有继承发扬唐宋优点,反而大踏步的倒退。 变成封闭和静态的,只有视万民为土芥、视臣下为犬马、君主凌驾一切的家天下,暮气沉沉,一滩死水。 自己要革运兴明,要搬掉的第一座大山,就是太祖祖训。但是此事重大,自己肯定不能贸然提出,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 出京师以来,对沿运河各地的实践调查,何尝不是一种试探。让他们自己看到真相,看到毛病,比自己苦口婆心说一百遍要强。 然后试探出这个结果? 明白了,王恕和马文升十分聪明,又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很快就从自己的试探中,分析出自己要改弦易辙的意图。 然后以为自己找到了太祖密诏,才敢做出如此逆天之事。 哎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确实集思广益是有大好处。 朱见深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最后在王恕和马文升目光追逼下,闪烁着反问一句:“你们怎么知道的?” 王恕和马文升差点跳起来。 我们居然猜对了! 想想也是,在正常人心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再聪慧再睿智,怎么可能想到要全盘推翻太祖皇帝的“永为定制”的祖训? 必定有外因!要不是人教唆,要不就是得到了天授。 殿下自小养在仁寿宫里,除了酆化雨、易千军等少数几位内官做识字、武学方面的老师,根本没有什么大儒、名士做老师——他在京师士林界的口碑很差。 既然不是前者,那就是后者。 宫里传闻,皇后杭氏两次暗害殿下,前次暗使舒良下毒,结果得太祖点化,更加活蹦乱跳。 第二次,受人怂恿,在殿下生辰宴上下毒,结果把怀献太子搭进去,殿下依然活蹦乱跳。 这不是天命是什么! 想到这里,王恕和马文升开始相信,殿下肯定是在第一次中毒,被太祖点化时,面授天机,告知密诏的存在。 自此殿下日夜翻阅太祖祖训大诰,不仅熟悉太祖定下的国制条律,还真得找到了那份密诏。 想想就激动。 王恕强压着心里万分激动,“殿...殿下,那...那份密诏,现在何...何处?” “那份密诏太重要了,不敢随身带在身上,被我藏在宫内,很隐秘和稳妥的地方。” 朱见深眨着眼睛,很真诚地答道。 “那就好!” 王恕和马文升长舒了一口气。 “殿下做的对。太祖密诏,万不可轻易示人,一不小心可能就是一场大动荡。还是等时机成熟时再说。” “是的,是的!” 王恕和马文升一唱一和地说道。 去往佛山镇的路上,王恕和马文升心思重重,但都强打着精神,与人交谈,装作和平时一样,生怕别人看出他们的异常来。 朱见深一路上却在不停地盘算着。 到了佛山镇,与酆化雨和钱雄、赵焮、丁庆善、邹化吉等人会合。 酆化雨是朱见深见他年纪大,不忍让他跟着自己四处乱跑,请他留在佛山镇休息。 钱雄、赵焮等人,则是在一家冶铁场秘密打造朱见深设计的“新式火器”。 陈三甲带着大家来到天方冶铁场,痛快地把这件作坊交换给了朱见深,里面的工匠也一并归在了他的名下。 实地一看,这几位大食工匠的后裔确实掌握着某种冶炼精钢的技术,交代几句后,这家也开始打造起新式火器。 把事情交代给下面人后,朱见深来到镇外一处靠着珠江的庄园,酆化雨在这里休憩。 “酆师傅,你在太祖皇帝身边待过?” “十六岁老夫已经是道录司左玄义。二十岁成为内官,继续兼做道士,被授左演法,还领纪事司司副,那时就在太祖身边伺候着。” “那你亲眼见过太祖皇帝的各种诏书?” “那是当然,我还亲自替太祖爷拟过旨意,帮他用过印宝。太祖爷非常讲规矩,什么样的诏书用什么印宝,都在大诰里写着,一丝不苟按着来,不能差错半点。” 酆化雨很是自豪地答道。 “听皇祖母说,酆师傅的书法已达通圆之境,金石更是大成至臻,可是真的?” 酆化雨眉毛微微一挑,那双三角眼不善地看着朱见深。 “小子,你到底有什么想法,如实说来,用不着绕弯。” “酆师傅,学生想请你出手办件事...”朱见深凑到他的耳朵边,轻声说了一番。 酆化雨脸色阴沉,目光如刀,狠狠地盯着朱见深。 朱见深无所谓地耸耸肩,“酆师傅,这事只能劳烦你出手。” 酆化雨语气不善,“殿下可真看得起老夫。” 他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湛蓝如洗,朵朵白云飘在上面,在酆化雨的眼里,仿佛是整块宝蓝玻璃破了几个洞。 “殿下,这种事也敢做,真是胆大包天。” “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只要能做出来,无所谓胆不胆大了。酆师傅,你愿意帮我忙吗?” 酆化雨冷笑一声:“老夫都已经是你的师傅,早早地上了你船,现在想下船也来不及了。” “那酆师傅是答应了。” “老夫尽量而为吧。有些东西,需要早早就准备。回了京师,老夫去故纸堆里再找一找。几十年过去了,怕记差了。” “谢谢酆师傅!那这事就交给你老人家了!工坊那里还有事,有些东西工匠们不是很明白,我还要去给他们说一说。酆师傅,我先走了。” “走吧,省得在老夫面前晃悠,看得心烦。” 酆化雨挥了挥手。 朱见深走后,他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凝重不语地看着天上蓝天如镜,苍狗浮云,似乎想起了如白驹过隙的浮尘往事。 过了许久,酆化雨才无可奈何地说道:“想不到老夫算计了一辈子,被这小子给拿捏住了。真不知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