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关凤邑之华亭公子》 我得去三十年前救自己 凤邑凌云阁上,陆华亭背手而立。吹着晨风,看着满城百姓安乐祥和,商旅市肆、酒楼书院处处繁华,不禁暗暗自得。 恐怕没有人还记得,十年前此城破败的模样,在各国夹缝中求存,在胡族马蹄下颤抖。 天下名士我凤邑独占六七,上品入神高手,凌云阁不得有十数人?八大派已有五家归顺,东夷西洋谁不瑟瑟发抖? 但自从听了嵩山那人言论,他这几日总是心中不安。少不得得去三十年前,救下一名婴儿。而这婴儿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 一、渭水之南,有象山 山如卧象,半峰云遮。山顶有处洞穴,洞口石上以剑锋刻出三个字“大玄洞”。一位才及弱冠的年轻道士,身材高大,面如冠玉,走到大玄洞外,恭敬施礼道:“师父,人带来了。”他身后随着一位十三四岁娉婷少女,此刻正东张西望,仿佛对这奇山幽洞满富兴趣。 洞内传来一声清咳,回响久不绝。有人徐徐走出来。此人身着道袍,脚踩麻履,头戴小冠,生得英姿俊朗,长髯飘飘。那年轻道士又躬了躬身子,静静等候着师父垂询。 其师看了一眼少女,捋须道:“让她先在灵溪谷净净俗尘。以后……就是你师妹了。”年轻道士抱拳应诺,领着少女转身走下山去,只有美髯道长立在风中若有所思。 悄立良久,听他叹息一声:“长得真像啊!”刚要返身回大玄洞,却闻有人笑道:“玄英道长,别来无恙啊!” 道长闻言抬头,却见大玄洞上方三丈余处,有个中年男子立在拳头大一块凸石之上,正随风摇摆。 玄英心内大惊,且不说此人来到头顶竟无人察觉,单这石上驭风的本领就令自己望尘莫及。看着他随时有可能摔落下来,却偏偏说不出的潇洒自在,不由转惊为喜道:“仙长,玄英自问从未见过您,为何却言‘别来’?” 那中年男子畅怀大笑,身子如秋叶一般坠落在玄英面前,望着他道:“在下此来,是想劝诫道长一句,今日这个女子,不该留在山上呀!” 玄英面色变幻,一时不知他到底是人是仙,只得问道:“仙长何出此言?”那男子只说了句:“我只言尽于此。若你不听,恐怕免不了身败名裂,师门宗派万劫不复之果。放下吧!” 玄英如遭雷击,好似心中所想全被此人看透,惊得他怔在原地如痴如呆。等他回过神时,眼前男子早已不知去向。玄英再叹息一声,喃喃道:“难道是姓苏的派来揶揄我的?这个伪君子,早晚要他死在我剑下……” 错了!这是四十多年前… 二、东海仙岛,望郁洲 郁洲山在东北海中,周回数百里,传言有神人居焉。主峰神女峰高绝千仞,峰顶铜柱玉承之上,摆着两面古鉴。 一位丰神如玉的男子走到铜柱下,对坐在此处已不知多久的儒生笑道:“苏先生,我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 那苏先生衣冠楚楚,仪表不俗,只是神色憔悴,双目失神望着远处,应是正在苦思冥想。听到有人说话,头也不回道:“请教什么?” 来人道:“先生每七日下山一趟,剩余时光都用来思索玄机,不知可有眉目?”苏先生摇头道:“未曾有。”那人又道:“我观天象,西北贺兰山下将有龙凤降世,先生如能及时赶去,或可有所裨益。” 苏先生霍然转头,眼中精光灼灼道:“你是何人?”那人笑道:“在下闲云野鹤,是苏先生故人……之友。先生还是快去吧……” 一月后,贺兰山下草原中,有位胡族少女刚刚分娩,却是一对龙凤胎。少女面无喜色,反而满是愁苦,一旁的老妪抱着两个婴儿,从内心升腾起阵阵爱怜,但却仍唉声叹息道:“冤孽啊!冤孽……” 正在这时,那苏先生宽博广袖,倏忽而来,脚尖踩在青草上,就如凌波御风。他左手一把抢过女婴,低头看看,好像并未有所参悟。待又要伸右手抢夺男婴时,那老妪回过神嚎叫一声,将拉车的马儿吓得惊魂无定,一溜烟往前跑去。 但这点变故本不能挡住苏先生,而拦在他右手下的是另一只手,一只女子的纤手。这女子身着道袍,发间隐隐有了银丝,面容却还如二十多岁娇娘。 她出手就毫不留情,拳掌狠厉尽攻向苏先生胸腹。苏先生抱着一个婴孩,几十招后不免落了下风。女道士右掌忽然拍向女婴头顶,苏先生急撤左肩,右手转个半弧推向道姑颈下。 女道士右掌原是虚招,左手一探,正从苏先生怀中抢出一物。然后大笑着急往后撤,口中道:“你成天对着这两个死物,如今也分我一份耍耍……” 苏先生大急,忙道:“玉英真人,不可!”那玉英道姑一道烟逝去无踪,身法不比苏先生慢半分。只留下一句:“这一对婴孩,我也得抢一个来!” 苏先生见她有意去追男婴,只得从后撵上,少不得豁出情面,与她见个真章。两人一前一后追了二里地,不见了那架马车,却有一人笑盈盈站在前路,目光只盯着苏先生怀中女婴。 玉英口中斥道:“闪开!”说话时脚下未做停留,双掌一分,就向那人胸口推去。那人不言不动,眼光仍是盯着女婴,只把袍袖一裹,玉英真人两只手掌全被他囊入袖中。玉英恼羞成怒,亟要抬腿踢他下盘。 苏先生认出来人,高声喝道:“玉英住手!”玉英被他一喝,显然吃惊非小,不禁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来人正是前月在郁洲山面见苏先生之人,他一舒袍袖,玉英真人被掀出数步。那人扫一眼女道姑通红的面庞,笑道:“两位,那男孩自有他的命数,不是你们该操心的。还是各自安心归去罢!” 苏先生疑惑不定,良久才沉声道:“好!”言罢再不迟疑,转身往东行去。玉英真人若有所失,怅然自语道:“我该回哪里去……” 三、中岳嵩高,峻极峰 嵩山为五岳之中。诗经大雅有诗曰,嵩高维岳,峻极于天。秦时即在黄盖峰下建太室祠,汉武帝刘彻增广其制,殿阁楼台相望,飞薨映日,杰阁联云。 相传女娲补天后就长眠于太室山颠,故有群峰如少女睡卧之比。而峻极峰脚下将军柏,相传为武帝刘彻所封,三颗大柏树分别称大将军、二将军、三将军。一位十二三岁少年坐在柏树下,微笑望着来人,他不主动开口,来人乃道:“小毛头,你师长何在?” 少年笑道:“老仙长,你从哪来,有何贵干?”来人一身道袍,须发如雪,面色温和,看着怕不有近百岁高龄。也不知哪座仙山的真人,何处洞府的神仙。 他见少年伶俐有趣,也笑道:“小毛头,我找你家师长有事相询,快带我去!”少年道:“老头子或是上山打柴,或是下湖捉鱼,却教我哪里寻去?” 老道长摇头道:“你这小鬼……我听闻此处有高人独卧,指点江山,操弄寰宇,寻了几十年才寻到这里。你就替我跑跑腿,又有何难!” 少年仍笑道:“哪有什么高人!那个老头子不过会两手拳脚,跟老仙长您比起来,哪里都不如……”老道长跺脚道:“你怎得如此夹缠不清,惹我火了,当心抽你屁股……” 少年一跳起身,跑开几步道:“来呀,能追上我,算你厉害!”老道长无奈摇摇头,实在跟这毛头小子讲不清,只得转身踽踽往峻极峰攀去。 正此之时,从山脊草木之上疾奔来一人,此人当早过花甲之龄,一身粗布衣裳,脚踩麻屩,头戴布巾,身长矫捷,短须如戟。如飞鸿鹜影倏忽而至,见到老道长二话不说,举手就是连环三掌。 一掌至前,老道长衣袍鼓荡,也不见他举手抬臂,两手拱在袖中往外一让,就见周遭十丈内花草倒伏,砂砾碎石漫空飘零。 老道长才叫声好,第二掌又至身前。他伸出左手,当空画个圆圈,将绵绵罡风圈在袖内,右手从下至上一举,袖中罡气如蛟龙涌出,正与布衣短须之人第三掌接在一处。 天地万物仿佛骤然停滞,方才倒伏又反弹的花草,飞至半空不及落地的碎石,好似有一瞬变成了一幅纸上丹青。 少顷,老道长收回双手,捋须笑道:“好身手,好内力!贫道行走江湖近百年,还从未遇如此敌手!”那短须布衣人立定脚步,冷哼一声道:“葛先生,名不虚传。” 方才那个十二三岁少年,笑嘻嘻走上前道:“老仙长,我说了还是你更胜一筹,却不信我!” 老道长望他一眼,摇头莞尔道:“若依凤邑凌云阁论法,你师长该当算上品入神再上,可惜贫道不知陆家小子如何取名,也不好乱言。” 少年笑道:“那您该算什么品?上上怎么称号?”老道长叹道:“此等俗事,于我何干!” 少年笑道:“世人皆以为入神便是登峰造极,岂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能言之品,便不算上品!” 老道长拊掌大笑,转身往山下走去,再不与这对老少接一言。 第一回 英雄本来微贱(一) “卢,卢!” 三五青年正在樗蒲博戏,以掷出五子全黑者为胜。樗蒲是一种赌博游戏,五枚木子,一面黑一面白。其中全黑的称为“卢“,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的称为“雉“,次于卢,其余四种称为“枭“或“犊“,为杂彩。共有枭、卢、雉、犊、塞,这五种排列组合。掷到贵彩的,可以连掷,或打马,或过关,杂彩则不能。 一位二十七八岁男子得意大笑,他这一掷五子全黑,正得“卢”之彩。其余诸人垂头丧气,将桌上钱币一推,无奈间认赌服输。 忽然,有群人扰嚷着走进院中,呼喝道:“庾公子有大事,众皆回避!”原来是庾家公子回府,见不得兄弟呼喝一帮无赖子在东堂樗蒲,故而喝斥众人退散。 方才呼卢赌博之人,见状纷纷散去。唯有一人叫刘勇,生得五大三粗,面黑胆肥。上前陪笑道:“庾公子,我等暂借东堂一用,稍后散去如何……” 庾公子不耐道:“快走,快走!省得一顿棍棒!” 刘勇讪讪退下,对方才“得卢”之人道:“阿明哥,庾家公子不讲理……” 那人一笑置之,只言道:“走吧,不必与他们一争高下。” 两人踌躇半晌,那庾公子却在堂下炙烤肥鹅,香气引得刘勇腹中馋虫骚动不安。 刘勇壮着胆上前,道:“公子,可否赏小人一只子鹅腿吃!”他不敢有非分之请,只要一只幼鹅之腿,本以为庾公子会慨然应允。 却闻庾公子道:“刘勇,旁人都走得干净,你尚留在此地腌臜我,是何道理!” 刘勇闻言心头火起,方要发作之时,听得身后那青年道:“兄弟,快与我上街市饮些酒酿,愚兄馋酒了!” 刘勇强压下心头怒气,霍然转身与那青年出府来至街衢。两人捡了一处惯常酒家坐下,要了二斤羊肉、一尾鲜鱼,外加陈酿一坛。那青年不时找些话,只为解开刘勇心中郁愤。 这酒家之旁恰有一僧人独坐,他面前只有一碟素菜,一碗汤饼而已。听得两人说话,不禁抬头望去。这一望之下,竟然大吃一惊。 师兄令他来东吴,寻找真命之主,本以为如大海捞针,何日能寻到帝王天降。再观眼前大汉,身长八尺,蜂腰猿臂,更难得面带无穷福禄,不正是来日帝王之尊矣! 和尚笑吟吟上前,施礼道:“施主,贫僧从北方而来,身无盘缠,腹中饥饿。若是能得一饭之恩,必偿以厚报。施主可否赏贫僧一碗酒喝?” 那青年见他知礼,不由笑道:“大和尚,我今日赢钱运顺,难得碰上你这修道之人,来!坐下……不嫌弃的话,同饮便是!” 和尚大喜,就这么坐在两人对面,觥筹交错,酒到碗干,受用得好不快活。等到酒足饭饱,那青年与刘勇自行退去,和尚望着他背影久久不曾挪开目光。 他心中暗道:“九州破碎,南北对峙。此人相貌气度正合师兄所料,必是江南帝王之尊。我与他相识于草莽,如果将来他身登九五之尊……我佛慈悲,中华大地上,何愁不能够弘扬佛法,振兴我教!” 那高个青年姓宋名演,自幼无父无母,家贫如洗。托赖叔父婶娘长大成人,卖鞋贩履,帮工佃农的事情干了个遍。 长大后却豪侠任气,喜爱刀枪拳脚,又学了一身赌钱喝酒的臭毛病,整日与一帮浪荡子厮混。若是他听到和尚心中言语,定然要笑掉大牙。 说他能做皇帝?简直天方夜谭。这辈子最大的愿望能吃穿不愁,赌钱不用赖账已是神仙保佑,哪里敢奢望九五至尊。 还不知能不能娶上一房妻室,就敢做那三宫六院之梦?哈哈,恐怕世上没有比这更可笑的预言了。 数日后,一处山岭之旁,有两人窃窃私语。老者道:“明日,那人自会来到此处,你只需张弓一箭,取其性命,我家主人自有数不尽富贵与你。若是你办不成此事,哼!当心全族无存!” 少者背着一张巨弓,闻言不由心中冷笑,面上却谦逊道:“不知尊驾要我取何人性命?可否明示?” 老者道:“你只需在山顶静候,自有送命之人上山,何必多问!” 少者沉吟片刻,才道:“如此,怕是难以遵命。” 老者冷冷一笑,伸手望空一探,远处斗大石块倏忽间飞到面前。那老者五指如钩,不闪不避,石块嗤啦一声,竟将其五指根根吞没。 少年惊得目瞪口呆,嗫嚅道:“先生,这……你这是何意?” 老者将手腕一抖,那石块砰然碎裂,仿佛从来不曾在世间存留过。 少年结结巴巴道:“先生有如此手段,何须在下代劳?您亲自出手,什么人杀不得?” 老者道:“少废话!那人我不能亲自动手,所以找了你这个蠢才。若你不听我命,就如石块一般下场…” 少年不敢违拗,只得躬身答应。但又忍不住问道:“既然先生都棘手,那晚辈能成功吗?” 老者嗤笑一声道:“再过几日,恐怕你就不成了。现在吗,也许是你能杀他的最后机会了!” 他言罢,望了少年一眼,再不多话,倏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吴国,京口 时值暮春,大江浩荡东流,两岸青峰郁郁葱葱。江中少见往来客船,沿江两岸水军的寨栅与码头处处粮积如山,兵器甲杖盈库。似有大战在即,风雨欲来之象。 京口城中江月楼三楼正厅之中,此刻有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汉子侃侃而谈。只见这汉子身穿一袭半新的青色布衫,宽博广袖,头戴黑纱巾帻,站立在酒案后高声言道:“那北汉国国主姓蒲名刚,本是开国北汉王蒲宏之孙,先北汉主蒲生堂弟。袭父亲爵位东海王,官授龙骧将军。 “他天生聪慧过人,气度宏达,自幼好学,广交豪杰。虽然为夷狄异种,但学识深厚,更潜心爱慕中华礼义。二十岁时废昏君自立,征隐士王嘉为左右,擢名士陈景略为宰相,十年励精图治,劝课农桑,立庠序之教,刑乱法勋旧。 又东征西讨十五年,几欲包举宇内,并吞八荒。自从七十年前,晋朝国破之后,司马氏残遗宗室逃窜入蜀,九州以内再未有如此强盛的国家。 如今,北汉主下令国中,十丁抽一,聚兵百万。不日便要旌旗南下,与吴国君臣会猎江淮。听闻北汉主曾言,百万大军饮马长江之日,军士投鞭足可断流,长江天险恐不足为凭矣!可怜大吴百年基业,谁人可保?” 言罢,从桌上拿起酒盏一饮而尽,斜眼瞧看众人神色。 满座诸人多与中年汉子相似打扮,头不着冠而戴巾帻,不穿绮罗而着布衫,或倚或坐,有的手持麈尾似有所思,有的举觞仰首微有叹息。 临窗一位虬髯健壮青年,见众人俱有怯敌之意,不觉心头火起。用力拍打桌案,长坐而起瞠目喝道: “怕个鸟!那蒲刚蛮夷酋长,陈景略不过寒门之士。别说百万之军多半是唬人言语,就算真有百万,我大吴名士如云,猛将如雨,又惧他作甚?” 对座也有一位年轻文士模样之人,当时讥诮出声,轻挥麈尾言道:“刘勇,我大吴礼仪之邦,江月楼高士论事,你这厮讲话莫要如此粗鲁。要学高士不是弄一身行头穿着就真成那么回事,言谈举止更要温文尔雅。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被称作刘勇的青年正是前些日子要鹅腿的人,不知如何混到了这里。 只看他不耐烦地拍案打断年轻文士,大声笑道:“刘玉啊刘玉,你小子跟我装什么名士风度,你家往上数五代不全都跟我祖宗一样营生吗,真以为自己拿个破麈尾就是真名士了?小时候偷鸡摸狗,光着屁股一块挨板子时候,你也没少哭天抢地啊,还泰山崩于前?我呸!” 年轻文士刘玉腾地一下红了脸,似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颜色。抬起麈尾指着刘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只嘴唇嗫嚅着“粗鲁、伧夫云云” 这时刚才讲话的中年汉子身旁一席,有位二十七八岁男子,白面短须,他轻笑一声,从容言道:“诸位,我等今日请杜先生来此,只为听一听北国君臣故事,温酒论英雄,略尽忧国忧民之情。杜先生中朝遗民,数十年来流寓北国,见多了兴亡之事。诸位还是多听杜先生高论为好,切莫失了礼数。” 众人闻此言,都含笑点头,饮酒食馔,果然不再多语。 那杜先生刚坐入席中,缓缓扫视众人一圈,也不怪刘勇粗言,又微拱手言道:“承蒙郗公子抬爱,在下不敢有何高论。只是寓居中原多年,对北朝之事略知其概。杜某年少时家破族败,本欲随衣冠南迁投效大吴,奈何老母在堂,又留恋故土。只得忍辱偷生于夷狄之国,数十年来未尝一日不盼官军北伐,收复山河。 然则时至今日,北国汉主雄才大略,又有陈景略辅佐。北汉主常对人言,得陈景略犹如汉高得张良,昭烈得孔明。十数年间,北汉国右吞西凉,左灭鲜卑赵代,天下九州已得其七。呜呼,天不佑我华夏,使夷狄有如此之君。非我吴人之福啊……”说罢唏嘘不已。 刘勇见众人不语,实在干坐无聊,忍不住扶案问道:“杜先生,听说那北汉主弓破了鲜卑邺都,将皇室一对如花似玉地姐弟,都收入后宫一同宠幸,是否真有这事啊?” 刚受了气的刘玉正想出言批驳刘勇妄言,又怕这个粗人说出更难听的话让自己下不来台,只好忍住。 却听杜先生答道:“似乎确有此事……杜某也只是略有耳闻,鲜卑国破之后,北汉主将二十万鲜卑族人迁往关中,前赵宗氏也大都在长安封了官职。不论汉人、赵人、代人、凉人都一体重用,将关中北汉国氐人本宗编往各地混居,为的就是想混一夷夏,天下一家都归汉啊。” 刘勇待他略停,迫切问道:“听说那鲜卑段家的王子名叫凤凰儿,比姑娘长得还要美上几分,不知传言真假?” 杜先生咳嗽一声,掩唇低声道:“这个却是不知,想来或有所据吧。” 刘勇嘿嘿笑道:“蒲刚果然好福气,果然好胃口啊!男的女的统统吃得下。哈哈哈……” 在座众人有不少都窃笑出声,也有的皱眉露出鄙夷之色,至于心中是否艳羡难言就不可得知了。 忽有一个声音悠悠叹道:“夷狄之人本就禽兽无礼,父死而子娶母,兄亡而弟纳嫂,此等固常事也…… “前赵君王刘聪当年先纳父妃,又收宗室刘殷之二女及四女孙入后宫,姑侄六人同事一夫,秽乱不堪。后又在宫中并立四位皇后,沦为天下笑柄。故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诚斯言哉!” 说话的这位,是京口一位姓萧的士人,平日颇重儒道,以礼教自律。最是愤嫉扰乱纲常之举,不忠不孝之人。 刘勇拍手赞道:“士高先生说得好!蛮夷禽兽之类,披发左衽,我等中华之人羞于与之为伍!” 杜先生苦笑道:“夷狄之君大抵残忍好杀,如先北汉主蒲生在位时就搞得天怒人怨,但当今汉主世之英雄,不可小觑也……” 刘勇又忙岔言道:“据说那蒲生天生是个一只眼的瞎子,皇宫大殿上摆满了斧凿锤锯,只要有大臣敢失口说出残、缺、独、病等字眼,就当廷打杀……是也不是?” 杜先生点头答道:“确有其事。蒲生在位不满三年,诛戮宗室、大臣不可计数,还大言,‘我为天子,代天诛杀有罪,不过才杀数千人,天下就谓我残暴,何故也’……真狂妄自取灭亡尔! 当今汉主为东海王时,有一首谶语童谣曰:‘东海大鱼化为龙,男皆为王女为公’。蒲生因此诛杀太师鱼遵满门,七子十孙无一存留。东海王恐祸将及己,抢先发难,一举而诛暴君。可见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妄杀也。” 刘勇拊掌叹道:“可惜呀可惜!蒲生这个瞎子怎么不把东海王蒲刚先杀了,去杀什么老鱼遵?不然哪有今日这事!” 刘玉此时终于忍不住插言道:“我等今日听杜先生讲论北国大军南侵之危,你一直关心后宫秘闻,男女之事,是何道理?如此不堪造就,也配做我彭城刘氏子孙吗?” 刘勇白他一眼,摸着膝盖答道:“我配不配做刘氏子孙,你没资格评论,我只知道要想退敌,只有去战场拼死杀敌,一刀一枪挣功名!像你这种酸臭书生摇动唇舌,北汉百万大军可不会被唾沫淹死!” 刘玉讥道:“就凭你也敢去战场杀敌?只恐你此时说得勇武,真见了北汉军,抱头鼠窜也是一马当先吧!哈哈……” 刘勇道:“不如你跟我都去鹰扬将军麾下参军,看看谁能阵前杀敌如何?” 刘玉毕竟是个文弱士子,听闻此言不知如何争辩,只得闭口不再出声。 那郗公子暖场道:“虽然北军势众,但我大吴朝有明辅,外有干将,兼之我北府军刘鹰扬神勇盖世,所向披靡,定能建功沙场,扬我晋陵威名。” 刘勇闻言大声叫好,连道:“说得好!还是郗公子有见地!” 但见那郗公子喝了一盏酒,为难道:“只是……刘鹰扬虽勇,兵只数千,谢徐州虽智,以一当十恐亦难矣。听说就连军中柱石桓荆州都言:太傅遣诸不经事少年,兵又寡弱,天下事可知,吾其披发左衽矣!” 原来此次北汉举国之兵南侵,吴国已命南徐州刺史、冠军将军谢幼度为先锋,驻扎京口备战,不日帅军北上。 晋陵京口多为北方徐州之民南迁所居,徐彭之地民风勇悍,士卒能征惯战,故谢将军征募此地健卒以为北府军,至今已有四五万众。 统兵将校以彭城刘氏第一豪帅刘牢之为首,几年征战,积功封为鹰扬将军。 只是朝中宿将大多对太傅之侄谢幼度领军颇有微词,以为此等“不经事的少年”,非要丧师辱国,一败涂地不可。 杜先生附和道:“郗公子所言不虚,大吴虽名将辈出,智勇双全。然则北汉军势大难倾,百万之众旌旗千里,水陆并进、舟师齐发。北汉主挟泰山之势而来,终不易与哉!” 众人正自踌躇难安,忽闻门外脚步声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众位贤兄好小气,喝酒也不叫我宋演的嘛!” 一人推开门大步而入,言罢自顾自坐在刘勇之旁,拿起酒肉先大嚼痛饮起来。 刘勇笑道:“阿明哥,你这几日又去哪里快活去了?小弟我可是想找你喝酒,难寻其人啊。” 宋演未及答话,郗公子先道:“昌明,今日特邀杜先生在此,为我等谈述北军南侵之事。你来的刚好,正想听你有何高论呢!” 刘勇对宋演宋昌明笑道:“杜先生说北汉主蒲刚帅百万大军,不日南征,长江天险不足为恃,大军投鞭就可断流。怕我大吴有亡国之危呐!” 刘玉佯笑着接话道:“昌明兄整日博钱斗殴,哪有闲心管这些军国大事?怕是巴不得北汉军灭了江东,赌债就不必还了吧!哈哈哈……” 刘勇怒道:“刘玉,你小子懂个屁,阿明哥又没欠你钱,你瞎说什么?” 刘玉梗着脖子道:“瞎不瞎说,自有公论。刘勇,恐这京口城中也就你每日跟在他身后,奉若神明,比孝敬父母还用心。” 宋昌明不理会刘玉,也止住了刘勇,淡淡笑道:“这北汉主蒲刚南征,我也略闻一二。依我看来,北汉破灭,蒲刚身死,正在今日。” 众人闻言惊愕不已,大都以为宋昌明危言耸听,哗众取宠。 倒是那杜先生忍不住道:“这位宋公子,在下可曾听错?你说那北汉百万之军南征,蒲刚倾国之力而来,会身死国灭?” 刘玉道:“杜先生不必介怀,这位宋兄整日好发大言,睥睨世间英雄。狂悖不知轻重而已,不值一哂。” 宋昌明压了压刘勇臂膊,阻止他叱骂,仍从容笑道:“大凡军国征伐,必定要内部齐心向外,使无后顾之忧。然则北汉数年间灭赵吞凉,使异族之人居于关中,将本宗同族分散各地。又对鲜卑降将皆委以重任。 “北方百姓苦于战火不欲出征,朝堂之上将相文武都以为不可连年大动刀兵,以征伐我大吴有道之国。北汉主独排众议,志骄意满以为天下轻易能平。往日东征西讨,所向披靡之时必然能威压众人,一旦锋芒受阻,北方士卒受困于南方水泽之乡,必定众叛亲离。 “到那时,外有强敌迫后,内有鲜卑异族窥伺在侧,百万之军群龙无首,倒戈相向。试问蒲刚如何不身死国灭?” 杜先生面露难色,勉强应道:“北国朝堂之事,在下也仅略有耳闻,不想宋公子竟然知之甚详。若果真如公子所言,倒也胜负难料。只是……汉主文韬武略,深得众心,即使异族敌国之臣,皆优渥礼遇。怀柔抚远,威望正隆。宋公子所言众叛亲离恐怕不足信吧!” 宋昌明一笑置之,自顾自饮酒而已。 上席郗公子正要搭言,话未出口猛听楼下一阵脚步声起,吆喝着冲进来十数名身着玄色裤褶戎服,脚踩麻屩,头戴平上帻,手提长刀的军士。为首一人三十来岁,面容冷峻,环视一周,众人无敢言语者。 来人用手指了指上首“杜先生”,喝道:“奉命缉捕敌国密探,拿下!”十余人一拥而上,将“杜先生”捉小鸡一般提至门外。 杜先生急忙向郗公子呼救:“公子救我!在下冤枉,郗公子请在下来此赴宴,如何却被当密探缉捕?” 郗公子名郗晖,本是前朝显官之子,他家也曾是一流大族,“东床快婿”就是祖父当年为他姑母选亲。 如今先父亡故,家族稍趋隐没,故而在官场不甚如意。他索性辞官不做,在家乡做个富家子。 此时见杜先生被擒,惶然起身道:“你等是何人所派?为何诬我座上客人为北汉密探,可有实据?” 为首之人冷冷道:“奉冠军将军谢使君令,缉捕北汉国密探。如有阻挠者,以同谋论。”言罢,再扫视一遍在座众人,转身下楼而去。 以郗公子为首皆目瞪口呆,半晌不发一语。 宋昌明起身,拍拍刘勇道:“众位贤兄,在下先走一步。告辞!” 说完头也不回离去,留下众人或怅然若失,或恍然大悟,终究不能继续扮名士风度,陆续散去不提。 第一回 英雄本来微贱(二) 江月楼大厅隔壁一小阁中,也有两人饮酒闲谈,年记都在二十余岁。一着水青罗衫,一着月白罗衫,头上皆顶纱巾帻。 那水青衫男子年纪略长,皱眉恨声道:“这帮楚子,果然如家父所言!听闻大军压境,就蠢蠢欲动了。还有郗晖,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敢把北汉密谍请来妖言惑众。” 那月白衫男子大约二十一二岁,眉目俊逸,风姿严整,轻声笑道:“公逸兄,南徐州诸人想翻什么浪花,一切还是尽在尊翁与兄掌握之中也。冠军将军算无遗策,区区几个密谍,想乱我朝人心,无异痴人说梦。 “不过,方才听那宋昌明言论,此人似乎是个人才,竟与冠军将军所见略同,可惜……” 水青衫男子轻蔑言道:“寒门伧夫,哪里真有什么见识!必是哪里听了人家议论,来此卖弄罢了。” 月白衫男子也不再多言,笑着斟满两人酒盏,先自饮了一口。 水青衫男子道:“稚远,家父让我来此抓捕北汉国密谍,却不准我追查郗晖之责。那北汉奸人无足轻重,抓来杀了也就是了。如果不能穷治京口楚子各家,这人抓与不抓又有何用啊!” 此人是冠军将军谢幼度之子谢庆,被称作稚远的名叫杨谧。 只听杨谧道:“冠军将军值此用人之际,定是不愿得罪北府军各级将校,至于人心浮动嘛,本就在所难免。就连建邺诸公都惶遽不安,何况京口?抓那北汉国密谍只是给他们一个震慑,令诸家勿得妄动,坏我军国大事。” 那着水青衫的谢庆道:“理虽如此,可每念及太傅宵衣旰食,家父操劳戎机,而此等小人却心怀二致,首鼠两端。身为人子孙,我恨不能将他们都抄家灭门。” 杨谧心中暗道:“你家太傅可未见宵衣旰食,反倒日日琴棋消遣,悠闲地很呐!” 但仍笑着拱手道:“谢家世代忠良,国之干城。谢太傅辅弼朝堂,匡正社稷,深得天下敬仰。子侄之中英杰无数!冠军将军更是为国护边,矢志抗敌。公逸兄年方及冠,一心为父祖分忧,谧诚心感佩!” 原来这二人都是名门世族之后,家中父兄或为朝中重臣,或为一方守牧。 其时为官首重门第,高官后人世代为官,寒门庶族多受压抑。 谢庆谢公逸谦逊笑道:“稚远过誉了!在下如何敢与太傅、家尊相提并论。不过书生愤激之言罢了。稚远乃先丞相嫡孙,俊逸非凡,才器过人,更深得太傅赏识。弘农杨氏四世三公之盛景,再现本朝当不远矣。” 杨谧举盏道:“不敢不敢。太傅此次令我来投家书,明日得了冠军将军回书便立刻归京复命。恐不能与贤兄多晤,甚为遗憾!” 谢庆亦举盏应道:“待到破了北汉军,愚兄定要去京师与稚远共叙旧情,同游十日,哈哈……可好?” 杨谧应道:“一定,一定!”当夜两人酒罢回府休息,不必细表。至于那被抓捕的北汉国“杜先生”,自有军吏刑讯问罪,恐最终难逃一死。 第二日,杨谧去府中辞了徐州刺史冠军将军谢玄,出南门西行,车马向京师驶去。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渐至南山、东山之间,此地广袤平坦,田土肥沃,水网纵横。 因而成为北来豪族竞相开辟耕耘之处,各家田庄别院鳞次栉比,族人佃农多在此耕织畜产。 杨谧正在马车中边读书边赞叹田园风景之美,不觉想起江州陶公之后陶潜近作之诗: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诗中自有一股令人艳羡之情。他正在赞叹吟赏,忽闻远处有叫骂之声,杂有鞭笞喝辱之言。 待到行得近了,听清那被打之人咒骂之声,不觉大吃一惊。 杨谧忙令车夫上前,于车上大喝一句“暂且住手”,急匆匆下车来到人群之前。 只见一所气势宏大的庄院之外,门墙东北角马厩下边,一人被绑于柱上,旁边有四五名短衫小帽打扮的家丁仆夫,为首一人三十多岁年记,短须黑面,正执鞭望着杨谧,方才正是他在鞭笞被绑之人。 杨谧来到近前,言道:“我乃太傅掾、秘书郎,袭爵武冈侯。此人所犯何事,汝何故鞭笞?” 那黑面短须家丁心头一震,忙弯腰陪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名叫宋演,跟我家主人樗蒲博钱,常常赖账……昨夜又来此厮混,我家主人不计前过,与他饮酒博戏。谁知他空口白舌,一文钱没有竟然输了几万钱。我家主人催他还钱,他竟耍起无赖。因此主人命小的将他绑在此处,穷治一番。” 杨谧闻言笑道:“这宋昌明是我的朋友,你家主人尊姓高名?宋兄欠的钱我替他还了,麻烦通禀你家主人赶快放人为好。” 那家丁面露讶异,躬身答道:“我家主人姓刁,名讳小人不敢言于口中。宋演既是大人的朋友,我家主人定然慨然应允。请大人稍待,小人这就去禀报主人。” 说罢快步走入宅中自去通禀。杨谧对侍从一摆手,早有两人上前将宋演解缚下来,扶至近旁上马石上坐定。 杨谧仔细打量宋演,只见他身高八尺余,面色微红,目光果毅。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未续胡须,头戴皂巾帻,一身深绿单衣,足踩布履,宽膊蜂腰,长臂阔掌。 杨谧喜爱其仪表不俗,笑道:“昌明兄,昨日在江月楼中幸闻高论,心下仰慕!不意今日就得识尊颜。观兄气度,真乃世间英雄也!” 宋演拱手谢道:“多谢公子仗义相救!不敢请教高门台甫?” 杨谧道:“在下杨谧,字稚远。忝居谢太傅门下,日前来晋陵拜会冠军将军,恰巧昨日也曾在江月楼会友。惜乎只闻其声未见其容。” 宋演见他谦逊有礼,也不再拘谨,转而微笑道:“杨公子,承蒙错爱。宋演不过无赖浪荡子,市井小人。当不得英雄之名。” 杨谧道:“草莽间多有英俊,在下向来不以门第论人!昌明兄不必自损,他日风云际会,兄定当扬名天下,建功社稷!” 宋演不免再三自谦。两人正自言谈颇欢,忽见院内匆匆出来一行人,为首绮罗碧袍,纱巾丝履之人远远地就高声道: “杨大人!杨公子!不知公子光临舍下,刁魁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杨谧转身拱手道:“主人翁,多有打搅,失礼失礼。” 刁魁再躬身施礼,笑道:“杨公子大驾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进庄少坐,容刁魁略诉仰慕之情。” 杨谧笑允,与宋演一同入庄登堂。这刁魁是本地豪族,与兄弟诸人占有良田千顷,货殖无数。平日喜好结交江湖草莽,多与宋演往来。 只因昨夜酒醉,加之愤恨宋演素来赖账不还,故令家丁将其鞭打出气。 刁魁将杨谧请入上座,命人奉上细点、蜜饯、肉脯之属,置酒招待。 宾主寒暄罢,杨谧笑道:“刁翁,昌明兄是在下朋友,听家人说尚欠刁翁银钱若干,今日就由在下替他还了罢……” 刁魁忙道:“哪敢让公子偿债!区区三万钱不值一提。公子尊口既开,账就一笔勾销了!昨夜酒醉,失言命人打了昌明兄弟,兄弟切莫放在心上。呵呵呵……” 宋演冷冷一笑,并未答言。杨谧道:“君子言而有信,刁翁不必为难。在下绝无妄言。”语毕一挥手,侍从之中自有人取出黄金三饼奉上。 刁魁勉强笑道:“杨公子真仗义疏财,豪掷千金。刁某惭愧!” 杨谧笑而不语。略坐少顷,偕宋演告辞而去。刁魁挽留不得,又恭送出院门,望车驾远去才还。 刁氏一族虽家财亿万,但是在官场并无太大势力,因而不敢得罪名门杨氏,只用心小意奉承。 如杨家这等名门望族,自也不将他乡郡土豪放在眼里。他却不知日后灭门之祸,恰恰因为这区区三万钱。 第一回 英雄本来微贱(三) 杨谧与宋演同乘一车,至晚间歇宿在建邺东六十里汤山墅。这汤山之阴有别业数十余所,皆是朝中公侯山居休沐之处。 如杨家、谢家、庾家、王家、顾家、陆家、殷家等簪缨世家,在此都建有大片别墅。 杨家别墅位居半山,随山起伏,中有清溪穿流而过,白墙乌瓦,连绵数里。 马车从侧门驶入,只见台榭阁楼错落疏广,既有苑囿之盛,也不失山野原趣。 马车驶过几处院落,过一石桥,进入溪旁巨石后小门之内。院中房舍一排,亭榭三五处,曲径幽深,遍植花树。 杨谧与宋演在中厅门前下车,随从自去喂马卸车。宋演抬头见厅上挂一匾额,上书“沐风咏归”四字。 进得厅中分宾主落座,十余名侍女罗裙银钿,捧着净盆茶果从侧厢入内。盥手洁面完毕,宋演只觉满室香风,气爽神怡。 杨谧微笑道:“昌明兄,此处是我家别业,且在此稍歇一晚,明日入京师。昌明兄不必拘束,一会先让侍女为你更衣敷药。伤处无碍吧?” 宋演忙应道:“令杨公子劳心了。在下草莽下贱之人,皮糙肉厚,这点小伤不打紧。明日随公子入京之后就此别过,多谢公子相救之恩,且容后报答。” 杨谧颔首道:“昌明兄不必挂怀。在京可有相识之人,今后有何打算?” 宋演道:“建邺栖玄寺道元和尚与我是旧识,正可去找他吹几天牛皮……” 杨谧品了一口茶,才笑道:“如此甚好。过几日得闲,再与昌明兄闲叙。” 宋演告辞随侍女去侧厢更衣。杨谧望着他阔步而行的背影,微微一笑。 招手唤来下人问道:“方才路过大兄院门,见门口停着玄色犊车,可是李道长在此?” 侍从道:“回公子,正是。前日大公子与李道长一同来此沐温汤。今日朝中来使,征召大公子回京去了。李道长独自在此,尚未离去。” 杨谧微笑道:“你去把李道长请来,我与他引荐一位英雄。”侍从领命而去。 约过了两刻后,厅外走来一位老道士,花白须发,乌袍布履,手执拂尘。步态轻盈却有虎行之风,面色自然却有仙人之态。 杨谧急忙降阶相迎,上前长揖笑道:“拜见道长!许久不见,道长仙术又精进许多。” 那道长一甩拂尘,冷哼道:“稚远小子,你若真尊师重道,就该去登门拜望于我。现在使人把老道唤来,又多得哪门子礼?” 杨谧笑道:“李道长大驾本不敢劳动,只是我这里有一客人,正欲为道长引荐,所以斗胆请道长过此一叙。” 二人上厅坐定,侍女重新奉茶,杨谧道:“道长,我大兄因何被召还朝,道长可知?” 李道长笑道:“谢太傅大抵是要为散骑常侍除授新职……稚远小子,你要引荐的英雄在何处啊?不会是骗老道的吧?” 杨谧笑答道:“如何敢骗道长!道长稍待片刻,英雄马上就到。”话犹未了,宋演更衣毕重上厅来,拱手道: “小可宋演拜见道长。英雄此间怕是没有,只有草莽无赖宋某叨扰。” 杨谧道:“昌明兄,这位是三茅山李道长,道法广大,与我兄杨元琳忘年之交……道长,这位就是我要为你引荐的英雄,宋演宋昌明。” 李道长举目望去,见他相貌堂堂,也心自喜爱。颔首微笑道:“昌明小友,幸会幸会。” 三人略坐盏茶功夫,有侍女敦请用餐。三人移步院中临水楼榭,用膳对饮,共叙闲话。近旁自有几名乐伶抚琴吹箫,为诸位贵人助兴。 其时夜幕早降,星斗满天,波光月影,丝竹之声相和。三人少时不觉酒足,各自散归。 月上中天,宋演因身上有伤,卧床疼痛难免,于是披衣出户沿山路而行。 但见幽木嶙峋,山际辽远,耳听得山泉沥沥。拾级而上,酒气发散,顿觉耳目清爽,说不尽的舒适。 将至山顶之时,隐隐听得顶上有二人交谈之声,待得近了方才听得真切,是一老一少两个声音。 老的正是今日同饮的李道长,少的却不曾相识。安静片刻,只听那少年道:“师父,我还有一问,谢玄将军真能抵挡北汉国百万大军否?” 李道长答道:“能与不能到时便知,怎么,你也想去战场见识见识吗?这的确是百年难遇的大场面!” 少年笑道:“师父,我是一个修道处士,又不能领军上阵。如何能去参与此等大事?你就不怕刀兵无眼,我有个三长两短?” 李道长也笑道:“华亭啊,你跟为师十余年,为师的道行你都会,就连从那上清宫借来的书谱,为师尚未参透,你已经了如指掌。凭心而论,我虽为你师,但这几年所参之道,多为你与为师互相映证而来。要说这世间还有你去不得的地方,为师是不信的。” 原来这少年是李道长的小徒弟,姓陆名英字华亭。他自幼跟随李道长学道,天资聪颖,博闻广记,更难得悟性奇佳,深得师父喜爱。 当下陆英道:“师父,我自幼父母双亡,却连他们乡籍宗谱都不知晓。若说什么百万大军,大阵仗大场面,倒还是其次……我只记得幼时从北方跟随师父来此,如今年长,实是想去找寻父母遗下的踪迹……对了,方才你说那宋昌明英武不凡,为何不向诸公举荐,命他随军出征?定是大显身手的好时节。” 李道长回道:“华亭,你虽聪慧无双,天生颖悟,然则阅人处世毕竟稚浅。我虽为建邺诸公座上宾,然则身乃修道之人,不便多问世事。若少了这一层超然物外,公侯贵戚谁又肯争相接纳?再者,天命有常。宋演身当乱世,必能为国之柱石。然观其气度,似不肯久居人下也。为师为身后计,也不能做这个荐举。不过你放心,宋演自有贵人,你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宋演听到此处,心中狂跳。正欲再静听下文,突闻山下一声惊喝,俄而打斗声起。似有十数人刀兵相向,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宋演不待寻路下山,迎面已上来两人,手执长刀,兔起鹘落间早至面前。两人同时横刀身侧,一左一右,向宋演肋下切来。 那宋演身高力壮,自幼颇习武艺,当下拧身侧倒,滚出两步。不等两人回转刀身,抓起两把泥土扬向二人面目。二人不防他如此应对,举手格挡之际,宋演贴地窜近,横肘击中右侧之人小腹,左脚早起,撩中左侧之人下阴。 借势翻身,夺一把刀在手,上步连挥数刀将两人砍翻。怕其不死,又唰刷两刀将头颅剁下。正是: 英雄初入世间行,雪刃钢刀辉月明。 沙场赢得青史业,何惭纸上论功名。 第二回 难得佳人良配(一) 宋演杀人后立在当地,听闻脚步回身一望,原来那道长师徒二人已至身后。赶紧抱拳道: “李道长,不知哪里来的贼人,恐是欲对道长不利。宋演已手刃二人,道长莫惊。” 李道长一挥拂尘道:“昌明小友果然好武艺!屑小毛贼本不足挂齿,还请与老道同去看望稚远小子,莫要惊吓了他才是。” 宋演颔首道:“道长说的是,宋演这就随道长前去。” 三人一行来到杨谧所居院中,杨谧在温柔乡中尚未起。 少顷,护卫家丁抬了六个刺客进来。宋演上前查看,只有一人尚有气息,其余五人包括自己手刃之徒尽皆毙命。 待杨谧披衣上厅,命侍从去盘问刺客,自与宋演、李道长、陆英三人奉茶答话。 杨谧笑道:“李道长、昌明兄,你们好兴致,夜半赏月也不喊着在下。方才无恙乎?哎呀……没想到小陆道长也在此间,用膳时竟未派人去请。当真罪过罪过!”陆英笑着回礼,连称无妨。 李道长亦笑道:“是老道有书信令徒儿代笔,故不曾喊他同来。不干稚远事!贫道每夜必于月下修习,方才见稚远旅途劳顿,不忍多相打扰。不曾想昌明小友也有赏月的好兴致,山顶偶遇,幸得小友手刃贼人,不曾惊吓了小徒。” 杨谧转向陆英道:“小道长别来无恙。近来越发骨骼清奇,有尊师之风了。” 陆英答道:“杨公子谬赞。小道一向惫懒,此生怕是都修不到师父的境界。倒是公子英姿勃发,人中龙凤,稍加时日必是国之干城。” 杨谧笑道:“小道长过誉了,在下也是惫懒之人,颇为羡慕仙家清静无为之事,日后还望小道长多多指教。” 陆英笑答道:“道家修长生,匹夫之志耳。公子名门世族,上品清议,经国致用当为我辈楷模。指教万不敢当!陆英愿驸公子骥尾,济世救民,同参大道。” 宋演插言道:“杨公子、小道长,二位不必自谦!依宋演看来,二位都是英才俊杰,当今乱世,正是建功立业之时。他日身居卿相,勿相忘也。” 杨谧道:“昌明兄,富贵荣华于你而言如探囊取物,身居卿相恐怕也是兄之事。我与小道长待天下太平,寄情山水之中罢了。” 宋演笑道:“杨公子取笑了。眼下就有一事相求……还请公子明日再施舍一身衣衫,在下先行做梦去吧。” 杨谧拍额道:“呀!只顾与道长闲谈,竟忘了昌明兄满衣污血……来人!快与昌明兄沐浴更衣。” 宋演拱手道:“多谢杨公子!在下不多叨扰,这就告辞了。” 杨谧答道:“昌明兄自去,明日我邀兄一同入京。” 宋演起身离去,自有三四名侍女俏婢服侍他去更衣歇宿。 侍从上厅来报:“刺客所留活口,伤势过重已经毙命。”杨谧应了一声,挥手命其退下。 侍从踌躇道:“公子,还有一件小事……几名刺客胸口都刺有相同的记号,似乎是个什么文字,小人不识,公子是否要亲自查看?” 杨谧出身世家子,哪里理会这些蟊贼刺了什么样的纹身,挥挥手道:“知道了!拖出去埋掉就是。” 陆英心中好奇,对杨谧笑道:“这几人来路不明,朝中纵有欲对我师不利者,似不必冒险在此行刺。依在下看来,刺客恐怕来自北方。依稀听得打斗中呼喝,口音当为北人无疑。我倒对这文身颇感好奇。请公子恕罪,容陆英去看个究竟!” 杨谧点头道:“小道长愿意看即请自便。” 李道长不欲徒弟多事,站起身告辞道:“明日老道也要入京拜会太傅,就不多扰稚远清梦了。告辞。” 杨谧忙将二人送出厅外。路过那几具尸身时,陆英随侍从上前,顺着他指点一一看去。 但见六名刺客果然胸口都刺有文字,却不是同一个字,有的是个“无”字,有的是个“异”字。只因都是古篆,侍从不识其义,因而当成是相同的文字。 字以朱砂文成,都在胸口正中,龙蟠凤舞,就如飞鸟奋翅一般。杨谧站得远远的,根本没有兴趣瞥一眼。 陆英虽认得是无与异两字,却并未听闻有哪个宗派或是族阀名曰无异,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只得告辞离去。杨谧自去歇宿,他师徒二人也回到客舍。 只是谁都不知,李道长袖中握有一只断箭,箭杆上也刻了相似的文字。 李道长在山顶时,悄无声息接住了偷袭的暗箭,怕陆英担忧便一直捏在手中摩挲。 发箭之人本来想趁宋演与刺客相斗,李道长分神的刹那攻其不备。 但没料到这老道袍袖一动,箭镞就隐于无形。那人慑于他深不可测的功力,早知难退去。 李道长非但没有回头寻找箭客,甚至连言语神态都毫无异样。只是两只手指捏断箭杆,浑然不动藏在袖中。 是以包括陆英在内,几人都以为刺客就只有躺在那里的六位。却不察觉真正的高手早与李道长过了招。 第二日卯时,杨谧与宋演用罢早点,方知李道长偕陆英已先行一步。于是他与宋演也驾车启程。 行至正午,早望见钟山龙蟠,金陵虎踞,秦淮南来逐碧水,大江东去送白帆。 建邺为吴国京师,胡马乱中原之际,河洛望族多迁徙至此。重立庙堂,建号大吴。至今一甲子有余。 杨谧与宋演同乘马车,过秦淮水上朱雀航,马车东行,直至乌衣巷太傅府。 宋演告辞离去,杨谧不敢耽误,径自入府向太傅复命。 不表杨谧如何入见太傅,单说宋演行至宫城东北栖玄寺,求见道元和尚。知客小沙门将宋演领至西院一处精舍,宋演扣门,半晌无人应答。 找近旁僧人一问才知,道元和尚今日去庾尚书府上讲经,需至晚方回。宋演闲来无事在寺中闲逛,看殿宇巍峨,金身庄严。 当时佛教在南方远不如北方盛行,信徒尚少,因此寺中沙门僧众虽多,却少有香客供献。 如此逛了半日,百无聊赖,宋演找了间后殿,躺在柱下不觉睡去。不知过了几时,宋演正自酣梦,却猛然被人拍醒。 睁眼一看,眼前一僧人身着赭黄僧袍,手持一串菩提数珠,四五十岁年纪,正是道元和尚。 只听和尚笑道:“小宋施主,扰你清梦,莫怪贫僧。阿弥陀佛。” 宋演一跃起身,笑着施礼道:“大和尚,你这寺中好生孤闷!既无饮酒作乐之处,又无呼卢樗蒲之人。若非你曾许诺,待至京师要请我畅饮美酒,宋演才不来这鸟去处!” 道元和尚轻捻数珠,点头言道:“美酒却有!美酒真有……我知你今日要来,早已备下数坛金陵名酒。只等跟小宋施主畅饮达旦。” 宋演白了他一眼,道:“大和尚这吹牛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你早知我要来找你?我自己昨天都还不知道,你就知晓了?哈哈,不过这吹牛嘛,对我的脾气,走走,正好饿了一日,快去把美酒拿来。” 第二回 难得佳人良配(二) 道元不以为忤,只颔首一笑。和尚头前带路,将宋演领至西院精舍。又命小沙门将今日从庾尚书府带回的食篮捧出,摆在桌上竟然都是河鲜、禽兽之馔,山珍野味之馐。 宋演见之大喜,顾不得举箸,双手齐动就开始大快朵颐。道元和尚在宋演连声催促中,亲自抱出两个酒缸,取下口上封泥顿时酒香四溢。宋演也不管道元,只自斟自饮去了。 一刻功夫,大半坛酒下肚,宋演方才一手握着鹅腿,一手举着酒碗望向道元道: “大和尚,你在这京师混得不错呀!连尚书大人都奉你为座上宾。吃完不算走时还得拿点!当年在晋陵初见你时,落魄寒酸,还是我赌钱赢了请你喝酒吃肉。真是彼一时,此一时也!” 道元自斟了一碗酒,喝了两口,放下碗笑着道:“贫僧法力广大,道术精深。王公贵戚趋之若鹜。当年若不是为了给你个结识贫僧的机会,又怎能以落魄示人,乞饭于你?” 宋演大笑不已,啃完一只鹅腿,斜睨道元半晌,才道:“你既然专为结识宋演而来,为何不多带些金银,反倒让我请你喝酒?如此岂不是欠了我好大情面?” 道元又喝了一口酒,也不答言,举箸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闭目品尝起来。宋演见他无趣,又闷头自斟自饮,将另一坛酒打开,直喝至酩酊大醉伏案而眠。 道元和尚颂了几遍经,望着宋演心中叹道:“时来运转,通达可期。不知是国家之福,还是苍生之祸……” 次日天明,宋演醒转不见道元踪影,一问却知又去庾尚书府讲经。宋演无奈,只得独自出寺闲逛。 栖玄寺地处皇城东北,再向南行多为王侯贵戚居所,清溪横贯南北,北通玄武湖,南入秦淮河。沿路市肆繁华,人口稠密,一座座豪门巨宅依河盘踞。 往南六七里即至当朝一流世族杨、谢、庾、王累世所居之乌衣巷,太傅府即在此间。 乌衣巷折而西为南北御道,北接宣阳门,南临朱雀门。朱雀门外秦淮桥,由浮船做桥,又称朱雀航。秦淮南岸为市井百姓聚集处长干里,北岸为横塘堤。 秦淮河水运通达,北接大江,又为天然护城河。南北东西货五漕粮多会于此,交通有无,货易中外,最是头等繁华地。 宋演沿清溪、淮水漫步半日,身无财物也不敢买酒来饮,心中烦闷,只好回头走来。 路经一座浮航时,猛听马嘶人哗,想是驾车之马过浮桥为水所惊。那马将驭手甩下车去,拖着马车狂奔向宋演而来。 宋演正待闪避,心中突然豪气迸发,暗骂道:“英雄穷路,连你这畜生也来欺侮于我!” 于是也不言语,双腿一沉,咬牙伸手抓住马鬃,一跃骑上马背,照着马颈握拳便打。 那马吃痛更发足飞奔,宋演打得三五拳,见马不停反疾,心头火起,双腿使劲夹紧马腹,双手勒住马首向上猛提。 可怜那老马既惊且惧,昂首悲鸣,再跑得十数步,脖颈吃痛,不由停止不前。宋演将马首往右一旋,那马吃不住竟噗通跪倒。 宋演跃下马背,抬脚照马首一踹,马儿猛然卧倒,口吐白沫,长声嘶鸣,眼见命不活矣。 驭手跛着足追来,见马倒地将亡,怒向宋演道:“你这莽夫!如何便将我家马踢死?须赔我马来!” 宋演冷冷扫了驭手一眼,并未答话。 却见此时车厢中下来一女子,明眸含泪,俏脸浮朱,樱口颤惊魂甫定,削肩动六神无主。呆望着宋演一时不知言语。 驭手见主人受惊,也自害怕,跪地乞罪不止。此时听得后面又驶来两架马车,车中匆忙奔来三五名侍女,惶惶然连声抚慰前车女子,口中只道 “小姐无恙,小姐安好?……”侍女们个个战战兢兢,不时偷眼瞟向宋演,几双眼神中有感激,有惊异,有畏惧,有厌恶。 宋演从女子探出车厢之始,双眼始终未离开她的身影,竟感到胸中烦闷尽扫而空。只觉得一股寒流从胸口直下至脚底,须臾却化作暖意自双手流至心中,流过脸颊,直烫得宋演面上滚热,手心发汗。 面对奔马意气发作,三拳两脚将其击毙,胸中只有抒不尽恨意;此时面对女子目滞气结,只想从心里笑出欢畅。 宋演深吸一口气,躬身施礼道:“在下京口宋演。拳脚不知轻重将小姐坐骑打伤,惊吓了小姐,得罪之处请万勿介怀。宋演赔罪!”言罢深躬到底,久久不起。 那女子略平顺了气息,轻声答道:“宋公子快免礼!该是小女子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才是,怎可以牲畜责让义士?” 言罢低头还以一礼,羞怯地望了宋演一眼,朱颜又添微红。 侍女中一人言道:“小姐安然无恙,真是神灵护佑!快请换乘马车,回府歇息去吧。此处自有下人料理,小姐不必挂心。” 又转身对驭手道:“既然小姐说,不以牲畜责让义士。你将马妥善处理,不可与这位壮士相争。”驭手连声答应,恭送小姐换车离去。 宋演仍呆望着离去的车驾,也不管周围看客有甚言语,撇下死马及驭手缓步向前行去。 驭手见他走远,厌恶地啐道:“寒人庶族竟敢如此无礼,真是狗胆包天!我呸!若不是小姐大人大量,非要你见官下狱不可。” 且不说驭手如何,单讲宋演缓步走着,心中百转千结,一时叹气,一时欢喜。就这般徐徐走回栖玄寺里。 见到道元和尚,宋演吐出一口浊气,笑道:“大和尚,今天回来地倒是早。不知有没有记着我的酒饭啊?” 道元望了他一眼,回道:“贫僧知恩图报之人,一饭之恩终生铭记。怎能让昌明挨饿?”说罢即让小沙门摆上酒菜,与宋演对饮。 酒过三巡,宋演忍不住言道:“今日淮水边碰到一位贵族女子,侍婢如云,鲜衣怒马,生得更是有如仙子,令人一见难忘!可惜,不曾问得姓字……” 道元笑道:“英雄配殊色,天作之合也!昌明在谁家府前所遇?” 宋演摇头道:“不曾看得仔细。” 道元又问:“是谁家车马?” 宋演摇头道:“未曾留意。” 道元再问:“那女子着何等服色?戴玉?服金?着银?” 宋演摇头道:“皆不曾记得。” 道元叹息道:“难得昌明竟一眼深情若斯,真性情中人也!” 宋演也笑叹道:“记不得也好……若真问得姓字,访得门第,徒增愁苦耳!我乃草莽无赖子,如何能配高门士族!妄念一起必惹人耻笑。” 道元轻捻数珠,笑道:“贫僧却以为不至于此。你也无需妄自菲薄,姻缘天定,谁知这不是天意使然?纵然你有心躲避也未必能避开……” 宋演只当他又卖弄口舌,调笑自己,饮了半坛酒即卧倒睡去,万事不再挂怀。 第二回 难得佳人良配(三) 一觉醒来,已是天明,道元和尚依然不见踪影。宋演去井旁洗沐一番,回精舍前练了两路拳脚。寻寺中沙门吃了早点,正欲出门闲逛,却见知客沙门领了一人进来,径直走向宋演,那人施礼道: “宋公子,我家侯爷今日府中设宴相邀宋公子聚饮,请宋公子即随小人同往。” 宋演问道:“你家侯爷可是杨稚远公子?”那人答道:“正是。”宋演也不推辞,随了杨府家人出寺沿清溪南行。 一路行至乌衣巷,见左手旁一座大门,高檐乌瓦。门旁斧钺森然,中悬好大匾额,上书“敕建武冈侯府”六个金字。 门前早有家人接引,宋演随之入府,穿廊过巷直进内堂。行至一座小楼前,但见曲径幽深,木石环抱,引水为池,临湖筑台,楼在水中,水在檐下。 两层木楼新青色,三重户牖碧窗纱。 秦娥早起梳云鬟,郑女晨妆杂纤罗。 照水细描双黛眉,临轩匀抹小梨涡。 檐前春燕啄香泥,岸下鸳鸯厌水滑。 杨稚远正于阶上投食喂鱼,见宋演已至,得意地吟了一首诗。才笑着上前施礼道:“昌明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几日忙于公务,竟未能与兄一晤。失礼莫怪!” 宋演回礼朗笑道:“好诗文,好雅兴!杨公子何以言过?在下过得逍遥快活,可比你清闲得多,想来总是我应略有惭愧。公子今日相邀,不知有何见教?在下惶恐得很!” 杨谧上前把臂将宋演请上楼去,边走边道:“昌明兄,我与你一见如故,何必拘束?再者,兄口称惶恐,可面带揶揄,恐怕并非真惶恐吧。” 宋演随他拖着前行,也不挣脱,只佯作肃然道:“公子啊,在下布衣白身,入侯门深府,虽素来胆大妄为,些许惶恐总是有的。公子何必取笑?” 杨谧请他于窗前入座,望他半晌,突然大笑曰:“哈哈,好个宋昌明,果然真豪杰!昨日当街打杀尚书骏马,今日入本侯府又如此简慢。寒庶之族当从此兴矣!” 宋演听到“当街打杀尚书骏马”之语,知他必已了然昨日事情。有心问那女子姓氏,却难以启齿,只得应道:“杨公子果然耳目灵通,宋某无意之举竟也难逃掌握……” 杨谧会心一笑,道:“昌明兄,今日两位客人登门,你我且稍坐,客来我自为你引荐。”言罢,命侍女奉茶果,叫伶人抚琴唱词。 二人于楼上赏近处园景,观秦淮风光,望远山烟色。宋演不知二客何人,也不忍拂了他的兴致,只得静心安坐。琴乐美人本非宋昌明之志,水光山色也颇觉无趣,因而兴致缺缺,并无所动。 幸而时刻不久即有人来报,庾府公子已至,宋演重打精神随杨谧下楼迎客。楼下有一黄衫粉裙少女迎面走来,称呼杨谧为兄长,原来是杨府女公子。 杨谧为二人引荐,宋演恭谨行礼,目不斜视。三人于楼前才立片刻,只见家人领进一罗衫公子,气润如玉,身姿秀挺。 杨谧朗声道:“元德,翩翩佳公子降临寒舍,蓬荜生辉也!”来人为尚书左丞庾廓的长公子,庾封之字元德。年方及冠,已才名远播。 庾元德走近施礼道:“稚远兄丰神如玉,佳公子之名封之不敢擅专。” 宋演此时方才看到,庾元德身后还有一女子,正是昨日街头马车座中人,一时恍如堕进梦里。 只听杨谧之妹上前对那女子言道:“文倩姐姐,听闻你昨日驾马惊奔,险象环生,小妹不胜忧扰。今幸得见姐姐贵体无恙,心下乃安。快随妹妹上楼奉茶!” 那庾文倩笑着答应杨小姐,举步间看到宋演,不由心头微震,丽颜微微一红。无奈兄长在此,也不便多言,只得先随杨小姐款步登楼。 庾元德见宋演双目失神盯着妹妹,心中不免斥其无礼,只碍于杨谧在,未曾当面发作。 杨谧拊掌笑了两声,互为引荐道:“昌明兄,这位是庾尚书府公子庾元德,另一位尊客是舍妹卓君所请来,乃是元德之妹……元德兄,这位是京口宋昌明,在下新交挚友,意气豪迈、潇洒不羁。今日我等同辈中人幸此相识,他年同心戮力,为国建功,为天子、太傅分忧,不亦一桩美谈也!”杨谧同请二人登楼,庾元德在先,宋昌明在次。 上得楼来,分宾主落座,杨谧不免重新引荐女客一番。杨小姐卓君命人布置一道素纱屏风,在中间隔分内外,男女错席而对。 宋演今日但见庾小姐身着浅碧绣罗襦,下系绛碧纱纹裙,头上金步摇,腰饰翠琅玕。面白不敷粉,唇红不施朱。头上灵蛇髻,足下素丝履。 过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又见杨稚远、庾元德相依而坐,侍女鱼贯捧入珍果美馔、点心果酒,丝竹乐声自楼下传来,微煦之风从纱窗吹过。又有美姬翩翩起舞,乐伶檀口轻歌。宛如置身人间仙境,令人意销神迷,如痴如醉。 杨谧、庾封之二人论些诗文朝议,杨、庾二位小姐轻声谈些闺阁私情。宋演不时陪笑,却是无从插口。好在他素来豪迈,当下也不在意旁人,自顾自饮酒赏舞,倒也自在。 他目光虽不曾长看文倩,但赏舞举杯之时,那个身影却清晰宛在眼前。如此不知过了几时,杨谧清咳一声,道:“我等空谈无趣,不如做点游戏如何?” 庾封之笑而不语,杨卓君欢声应道:“做游戏最好,不如我们来投壶怎样?”说罢望向庾文倩,文倩笑着点了点头。 杨谧摆手道:“投壶无趣,不如樗蒲!” 卓君驳道:“樗蒲粗俗,市井之人所好,岂是我冠族所为?” 杨谧看了一眼宋演,见他神色如常,乃笑道:“那就弹棋,也比投壶有趣得紧。” 此时,宋演笑道:“何不投壶、弹棋两样都来?” 杨谧拍案赞道:“好!就依昌明兄。” 言罢,早有侍者将投壶和竹箭,石棋盘与棋子放置好。当下言定,先投壶一遍,再弹棋两局。 为首杨卓君抽几只竹箭,距壶五步站立,扬臂投出,正中壶口。竹箭本有弹性,箭杆又蹦出壶口挂在壶耳上。众人齐声喝彩。 卓君连投二十余箭,皆如第一箭般,箭挂在壶口和壶耳上,宛然若莲花形状。楼上众人无不叹服,喝彩不绝于耳。 卓君自矜道:“小女子这莲花骁技法如何?” 杨谧鼓掌大笑道:“哈哈哈,京中谁人不知你投壶技一绝!我说不投,你偏要炫技,如此一来,我等还投他作甚?唯有甘拜下风。” 庾封之、庾文倩皆笑言不敢献丑。 杨谧望向宋演,道:“昌明兄可擅长此技,可愿赐教舍妹一二?” 宋演推辞道:“令府女公子箭艺高绝,珠玉在前。宋演实不愿献丑。” 杨卓君笑道:“常闻兄长称宋昌明世间英杰,既首倡投壶、弹棋同戏,不露一手教我等开开眼吗?” 第三回 且看我来投箭 宋演被他一激,不想在庾小姐面前露怯,只得应道:“如此只得从命。”于是起身上前接了竹箭,对三人抱拳施一礼。 在厅中挽起衣袖,也不多说废话,只轻抖手腕一箭投出。众人眼前一闪,只见竹箭击中壶口后沿,未入壶又急速弹回,飞回宋演手中。 宋演再次抖腕投出,正中壶耳,又疾速反弹回来。如此反复接箭投出,或击中左耳,或击中前沿口,或击中后沿口,或击中右耳,每次都能弹回手中。他双脚不动,身躯不晃,单用一只手来回接箭投箭。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直到宋演返骁五十余次,才轰然喝彩,赞佩不已。 却看宋演右手才投出一箭,左手快速再抽一只竹箭,待右手接到反骁之箭,双手齐挥,口中喝一声“着”。 只见两只箭各挂一壶耳,一箭首前尾后谓之豹尾,一箭首后尾前称之龙首。 宋演笑道:“献丑献丑。”拍拍手自回去落座。 杨谧啧啧赞道:“昌明兄果然好箭法!令人大开眼界。以前但见书中记载,汉武帝刘彻时郭舍人可一箭百余反,尚未能全信。今日方知世上有能人。尤其这龙首豹尾二只倚箭,不但技法精绝,更兼寓意佳妙。好!好!好!” 杨卓君也叹道:“人外有人!宋兄令小女子叹为观止!”庾氏兄妹亦各赞誉有加。 宋演举盏开怀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诸位公子谬赞了!宋演愧不敢当!”众人又饮一盏,提议分对弹棋。 杨卓君提出要与宋演捉对,实欲报一箭之仇。杨谧却安排卓君与元德为对,宋演与文倩相敌,自己来作督官。理由是庾氏兄妹为客,不便兄妹相残。 众人只好摆下两副局棋,分坐两边。宋演对文倩,二人相对一礼,会心微笑。宋演低头看那石局棋盘,但见:局则荆山妙璞,发藻扬晖,丰腹高隆,庳根四颓,平如砥砺,滑若柔荑。棋则玄木北干,素树西枝,洪纤若一,修短无差。 这弹棋之戏始自深宫,磨石为棋盘,四方之形,中间隆起,四角低,盘面光滑,称作局。棋子以树木制成,每方六枚,共十二子。对弹之时以弹入对方圆洞多者为胜。 宋演草莽之人,于这高门雅技实不擅长。每弹之时,或用力太过而棋子堕地,或谨慎小心而弹不中棋子。不多时,石局上已剩不下一二枚棋子。 反观文倩颇精此道,葱指轻动,或拨或撇,轻描淡写之间,棋子纷纷入洞。 宋演朗声笑道:“女公子棋高妙手,宋演实难抵敌。这就认输了罢!” 文倩掩唇微笑,望着宋演道:“公子承让了。” 二人既已分出胜负,便转而观战杨卓君与庾封之对弹。但见二人驱子布阵,互为拦阻。十二棋子阵若星斗之列,动若流电之光。一时批驳散乱,一时奋振唐唐。 终局之时,棋子剩下单枚,一局结束,竟是杨卓君六子全入洞,庾元德尚余下一子。 卓君笑意盈盈望向众人,杨谧笑道:“元德,这一局在下不偏不倚,断定舍妹为胜!元德没有异议吧?” 庾封之起身笑答道:“令妹技高一筹,在下当然甘拜下风!” 众人各自欢笑,又回座举杯畅饮。命人撤去箭壶棋局,重奏歌乐,不胜和乐之景。时至正午,杨谧又命人奉上午膳,几人用膳毕,庾氏兄妹在园中略赏了一阵景,即告辞而去。 杨谧留下宋演独处,二人来至外书房。杨谧对宋演道:“昌明兄,今日相邀,不单为饮酒游戏,尚有一正事相托。不知昌明兄可愿助我?” 宋演笑道:“杨公子莫要寻我开心。宋演一介寒士,有何能助公子之处!莫不是有什么仇人,要我去刺杀不成?或者有哪家公子与你争风吃醋,要宋某去打他一顿?” 杨谧摆手道:“昌明兄,不是玩笑。真的是正事,国家大事!在下不敢轻慢,昌明兄愿为国效力否?” 宋演见他说的严肃,心下狐疑,但说为国效力,自是求之不得。只是苦于出身寒门,家贫如洗,又无贵人相助,求仕无门,参军无路,因而至今漂泊。 当下正色道:“大丈夫处世,谁愿老死无名,寂寂埋没于荒草乎?宋演平生所愿,不外乎拜将封侯,光耀祖宗。为国效力固本心所愿!” 杨谧赞道:“如此就好!宋兄也知北汉将欲侵伐我朝,百万大军秋来南下,国家有累卵之危,社稷有倾覆之难。江月楼奸人乱我民心,汤山墅刺客欲行不轨。这皆是你我亲眼所见,可想而知江淮以南、荆江各地类人类事必不在少数。 “太傅虽向来澹然,万事不萦于怀。当此之时亦日夜忧劳,苦思对策。昨日有人献策,欲派人暗往北地一行,联络心向我朝之旧臣、豪族。于北汉主南征之时,在他后方起事,与我谢将军内外呼应,破敌卫国。 “在下特向太傅举荐了昌明兄,言兄勇略过人,武艺无双,正可担当重任。太傅答允由兄领典校一队,自任校尉,负责此行宿卫防敌,保护使节安全。但我方潜入敌后,无所依托。那北汉国密谍探马也甚是厉害,实在是凶险万分。不知昌明兄可愿涉险?” 宋演不加思忖答道:“凶险纵有万分,宋某从来不惧!只是此行深入虏庭,人多容易惹来嫌疑。一队人马是否太多了?” 杨谧问道:“依兄所见,带多少人合适?” 宋演道:“两三人即可,兵不在多贵精。况且此非战阵杀伐,几十人与几个人在敌国异乡并无不同。若是深陷重围,纵使几百人也无济于事,不过徒增伤损!” 杨谧点头称是,又问:“昌明兄还有其他需求吗?可一并告知在下。” 宋演回道:“远涉山川,千里侦伺敌后,必有熟知江河地理之人,最好是经常往来北方腹地的。其次,我等自来居于江东,不熟习北地方言,这是最容易露出破绽的。懂方言的人也该有。还有,南北气候不同,风俗多异,难免水土不服,有人畜染病。应该有精通医术之人随行。” 杨谧笑道:“昌明兄果然胆大心细,思虑周详。请放心,在下今日就禀明太傅,尽早挑选得力人手,定不误兄。”两人议罢,留宋演在府中暂歇,杨谧急急出行,往太傅府而去。 第四回 奉命北上 宋演在府中闲坐,今日饮了半日酒,加之午后困乏,不觉沉沉睡去。睡梦中见到自己单枪匹马杀得北汉军四处退散,与谢玄将军南北呼应,生擒蒲刚得胜归来。朝廷封自己为龙骧将军,晋陵太守,并由太傅做媒,将庾文倩下嫁于己。一时风光无两,得意非常。 宋演正在温柔乡中沉醉,听得杨谧呼唤才悠悠醒转。他自觉可笑,不禁说道:“富贵堕人心志,果非虚言。我才在你府中留了半日,就做起了荒唐梦。不可不可,还是回大和尚处比较安心。” 杨谧笑道:“昌明兄气度宏达,赴死地尚能轻言笑,必是成大事之人!” 宋演道:“杨公子莫要取笑!宋演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惧什么生地死地,无非是刀山火海去滚一遭罢了。” 杨谧道:“我已禀过太傅,不日选定从人,就可出发,昌明兄尽管放心。” 宋演闻言不愿在此久留,定要告辞回栖玄寺。杨谧挽留不得,只得随他。 宋演信步回寺,道元和尚尚未归来。他自去精舍中静候。天将晚时,道元回来,才望他一眼就笑道:“昌明,今日观你酒足饭饱,不知在何处快活?贫僧还担忧你饥饿,带了好酒回来与你同饮,看来是有些多余了!” 宋演笑道:“大和尚,有酒肉自管将上来,宋演陪你饮了便是。” 道元命小沙门奉上酒肉,二人对座,各斟一碗酒。宋演饮了一碗,啧啧赞道:“还是大和尚的酒有劲,喝那果酒只能醉妇人小儿!” 道元奇道:“哦?昌明今日曾与佳人同饮?难怪红光满面,精神异于常日。” 宋演道:“大和尚,你总说能预知因果,料定来去。今日且猜一猜我在何处饮酒,同饮者何人?” 道元答道:“贫僧猜来,你应是去了武冈侯府。至于同谁相处……除了杨稚远,实不知其他。” 宋演望着道元双眼,看不出他所言真假,追问道:“大和尚,你当真不知?” 道元回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确是不知。” 宋演又道:“大和尚,我来问你,你每日去庾尚书府讲经,这朝中姓庾的尚书有几位?” 道元答道:“颍川庾氏虽是名门冠族,然前朝时为大司马桓元子所忌,族中俊贤被诛戮殆尽,到如今已凋零无几。尤其是庾冰一脉,七子仅存一子,还是因娶了桓大司马女儿做媳妇才留了一命。孙辈中唯有前广州刺史庾蕴之子如今在朝为官,其中除了尚书左丞庾廓,再无别的庾姓尚书。” 宋演斜睨他一眼,问道:“如此说来,只有一位庾尚书。我昨日在街中碰到惊马,你可知马车是谁家府上的?” 道元目中精光一闪,又倏然消逝,望着宋演笑道:“世事虽难料,无相即有相,有相亦无相。贫僧的确提前料知,那庾家小姐的马车会与你相遇,因而略做了些小手段。但姻缘天定,非贫僧可擅为。若是你二人无缘相遇,我纵有偷天换日之术也是枉然。今日在杨府之会,我当真毫不知情,昌明你太高看贫僧了!呵呵……” 宋演见他说的不像虚言,心中狐疑不定。难道是杨稚远一直派人盯着自己,才安排今日这场宴会。想到此节,宋演只得放下心事,与道元开怀畅饮。喝完一坛酒,又酩酊大醉不醒。 一夜无话,天明后宋演无事出寺闲逛,天黑回寺歇宿。到了第三天,宋演早起练拳已毕,恰好有人来访,仍是前日杨府家人。宋演随之来到杨府,进入后堂假山亭上,杨谧早已在此握卷读书。 二人见礼毕,杨谧道:“昌明兄,你要的人选已备齐,今日随我去见上一见。”宋演领命,二人乘犊车一路往北,沿清溪至玄武湖畔,此地为水军操演之所,闲人禁入。 但见此湖南接台城,北眺大江,东望紫金山,西临石头城。周回三十余里,浩浩荡荡、波光粼粼。湖堤寨栅重重,水中舰舸靡靡。 宋演随杨谧停车,乘小舟登湖心之岛。岛上转过几排垂柳,前方赫然一亭。亭有六角,青石为基,碧瓦红柱。 上挂一匾,书“洛水亭”三字,柱有二联句,右为“河洛嵩岱山川竟为谁有”,左为“江淮荆吴九州何日归一”。此亭为前朝祖将军所作,直书收复中原,统一天下之志。 杨谧见亭下已有三人恭候,自与宋演入亭内石墩坐定。三人上前见礼,自报家门。为首一人四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瘦削,皮肤黝黑,有两撇短须,其貌不扬,短衫阔脚裤,足蹬麻屩头戴小冠。自称是南北行商,年少时起就由会稽贩运丝绸绮罗去中原、关中,说得流利中州官话,熟悉各地山川城镇。姓孙名安富。 第二人姓石名亮,字庚明。二十七八岁年纪,自幼生长于冀州。汉赵之乱时全家死亡殆尽,只身逃来吴国,至今十五六年。熟练幽冀官话,又兼燕赵男儿体魄雄健,习得一身好武艺。只见他一身土黄色裤褶服,头顶平巾帻。有寸许长短须,木讷寡言,颇像孙安富随从伙计。 最末一人面黄发稀,看不出年齿,中等身材,颇有病态,体微胖,一绺疏须长及颈下。身穿青色布袍,肩挎帆布囊。似是一位医者,却没将养好自家身体,让人始终不敢深信其医术如何。自言姓华名旬字百草。 杨谧对三人道:“你等三人是太傅亲点。此行须依宋校尉之命行事,不得稍有违抗。后日辰时于江津乘舟出发,且先下去吧!” 三人领命告退。杨谧又对宋演道:“昌明兄,这三人皆是我大吴典校署暗子,多有敌国探风经历。此行以你为校尉,后日一早由官船送至北岸,过淮河以后,一切就凭你自己处置。至于使节,约定在寿春城会合,到时自会有人寻你碰头。可还有事需我调度?” 宋演敛容正色道:“公子安排妥当,并无遗漏。宋演定不辱使命,请太傅与公子静待佳音。” 杨谧大喜,二人乘舟返回侯府,饯行饮宴不提。闲话少叙,两日后,宋演辞别道元和尚,收拾行囊出寺门沿秦淮河至江畔,孙安富、石亮、华旬早在此等候。四人登舟,北渡大江,踏上征途。正是: 刀兵又起奋干戈,击楫中流走洛河。 铁马金戈风云聚,英雄请待破敌国。 第五回 八公山上老君庙 宋演四人渡江后,骑快马向西北行,晓行夜宿,第三日午后到达寿春城下。寿春乃淮南郡治,河湖环抱,北阻淮河,东有淝水,西有沘水、颍水,南有大湖,城北依八公山。此地控扼两淮水陆要道,徐州兖州通往建邺的陆路,皆交汇于此。 战国时,楚国迁都于此,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寿春乃吴国防守淮水重要一节。今岁以来,更是战云密布,一触即发。 宋演等入城寻了一家邸店歇宿,洗去尘乏,饱餐后倒头便睡。睡至二更左右,忽闻地上投石声响,宋演与石亮同时惊起。 石亮一跃下榻,开门四望动静,但并未见人影。宋演捡起用白布包着的石块,布上有字,上用黑炭书“朝拜老君庙”五字。 他却不知老君庙在何处,问过孙安富,方知寿春城北八公山上有老君庙,香火旺盛,年代久远。当夜众人安寝一晚,次日天明,宋演独自一人出北门望八公山行去,留孙安富等采买货物,准备口粮。 八公山为淮南王刘安聚贤着书之所,《淮南子》即于此问世。据传,豆腐这一美食,也诞生于此,为淮南王所创。 此地群峰连绵,甘泉处处,东南麓有淮南王墓,西南麓有赵将廉颇墓。距寿春城仅数里。宋演问明老君庙所在,一路北行,过长生、沁月、珍珠等泉,经黑龙、白龙、石门三潭。登临老君山顶。 相传此处为老子悟道修身之所,共有七十二泉。老子常移步山涧,驻足泉边沉思悟道。如此十余载,终有一日开悟大道,羽化登仙。 宋演见那老君庙立于危山之巅,紫殿金顶,峨峨壮观,不由心生敬畏,诚意参拜。拜完老君,转身忽见殿旁打坐诸人中,一位少年道士面容熟悉,仔细看去,竟是汤山墅所识李道长之徒陆华亭。 陆华亭含笑望来,宋演微微颔首,径自出殿离去。 宋演出得老君庙,在山侧寻了一个僻静处俯瞰山色,北望淮水东去,江山壮阔,令人陶然沉醉。 不一时,陆华亭亦出庙随来,两人见礼毕,陆华亭领宋演沿石阶往后山行去。 二人谈笑漫步,下入老涧套中,此地为老子打坐之处,据说经年久坐,竟在山石上坐出一个石坑。泉水潺潺,溪谷沁凉,令人尽忘俗事,惟愿与此山此水融而为一。 陆华亭立定,对宋演言道:“昌明兄,此次密使并非在下,而另有其人。陆英受家师之命,与昌明兄一道护送使者往北。今夜我等分头渡淮,于凤台镇会合。过了淮河,就是敌国,一切多加小心,切不可大意。” 宋演疑道:“正使究竟是何家贵子?连小陆道长都能劳动,给他作护卫。朝中诸公怎么舍得自家儿孙来虏庭冒险?就算安坐京师,功名富贵不亦唾手可得矣!” 陆华亭笑道:“此人并非朝中勋贵子弟。至于在下也并非太傅所遣,只是师父求了太傅,让我随行锤炼。” 他知宋演心中疑虑,便继续说道:“义兴周氏累世豪门,从汉魏之世即出将入相。近三十年虽在朝为官者渐稀,但宗族兴旺,义兴郡半数田泽之利为周家所有。如今长宗阳羡大房掌控江淮私盐业,江南江北各大小坞堡均与之有经营往来。 “因而太傅请动了周家长宗公子,出使北汉联结中原、冀州各地汉人豪宗堡聚,以期里应外合……而周家也不满长居江湖,更望在庙堂有一席之地,是以各有所需。” 宋演在京口,当然久知义兴周氏之盛。周家富甲江南,佃客无数,豪奴如云,若聚私兵转眼可得数万,长久以来朝廷甚是忌惮。如今朝野合作,难说没有和解联合之意。 宋演想到此处,对陆华亭道:“不管谁是主使,宋某之责便是护他平安归来,其余之事,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了。” 陆华亭言道:“此行料想颇为艰难。一者,如今北汉国全境举兵,各处关隘军镇戒备必严;二者,汉主近臣掌管大批密谍、鹰犬,以倒虎山元象宗为骨干,门内高手众多,十余年来为汉国朝廷出力不小,但一直不为世人所知,就是因为他们行事隐秘,狠辣果断,专在暗处做些追缉刺杀之事。 “内侍赵整组建中书台,刺探内外机密,纠察文武不轨,深得蒲刚亲信。赵整虽颇为仁义忠直,从不诬构残杀,但手下中书台耳目极为灵光,我等久在敌境,未必能瞒过他。此外还有宰相陈景略当世大才,治国理政古来少有,深得内外敬服。欲要策反北方汉人,殊为不易。” 宋演见他对自己知无不言,心下感激,又敬佩他年甫及冠,身在江南,早知天下之事,暗自赞叹不已。想起那日汤山墅李道长与他的对话,方知所言非虚,陆华亭果真天纵英才,自己平生未遇。 二人交谈良久,约定当晚各自渡淮,天明之前凤台镇会合。当下宋演辞别陆华亭自回客舍,告知孙安富三人今夜渡河,吃过午饭,各人略做休整。 第六回 我欲刺杀大将军 申末时分,出城往南先行,待天黑又折而西北,于淮河畔寻一背山僻静处,砍伐几株小树,粗略扎成筏子。 宋演与华旬先渡,过河之后,宋演在岸边警戒,华旬撑阀返回,接应孙安富、石亮二人亦同乘木筏,自下游百丈处过河。 四人弃阀登岸,迅速缘山北行,宋演于夜中观看河畔两峰夹峙,心想若能于此布置关隘烽火,必定极有震慑之效。 赶了半夜,月上中天之时,赶至一处村镇,远望镇中置戍坞堡,夯土围墙,深沟作堑,乡人皆弃房舍,囤聚坞堡之中。孙安富言此处即是凤台镇,四人避入林中暂歇,尚未见陆华亭到来。 当时中原战乱频仍,胡、羯、鲜卑、氐人兵革不息,北地汉人大多聚乡党宗族,结坞以自保,多者千余人,少者数十家。各坞堡之内以家族自治,里正乡绅既是家法也是国法。强盛豪族往往数十堡同气连枝,朝廷官吏也轻易奈何不得。 若有强敌来攻,据堡自守,坚壁不出,今日降赵,明日顺汉,不与官军争强但也绝不可肆意蹂躏。因而,当时各族各国纷纷争取豪族支持,极尽笼络。 宋演四人等了约半个时辰,远远望见南边行来一人,道袍拂尘,飘然物外,正是陆华亭。宋演正自纳罕,那周公子何在? 只见陆华亭走近凤台坞,口中清啸一声。不一刻,坞门大开,奔出十余匹骏马。宋演大惊,正欲上前接敌。 但又远望见马上骑士下马与陆华亭见礼,有三人略说几句,即上马回堡,想是本镇土着。待坞门重闭,陆华亭与余下两人牵马向林中走来。 宋演走出树林,边走边打量来人,只见一人与己年纪相仿,气度潇洒,一望可知素来养优,贵气逼人。另一人三十来岁,胡服带刀,气息沉稳,步履矫捷。 那贵公子必是周氏公子无疑,另一人大约是周家侍卫。宋演上前施礼,周公子嗯了一声,带头上马,对陆华亭道: “道长,此处边境情势复杂,我等趁夜往西北疾行,天明之后再做计较。”说罢当先打马而去。侍卫紧随其后。 陆华亭对宋演一笑,道:“昌明兄,随我来。”言罢亦上马驰去。 宋演四人不敢怠慢,均自乘马相随。一夜疾奔,天明时已行出百余里。 此时天光大亮,宋演游目四顾,但见村落丘墟,田园荒芜,道路多野兽,野有新枯骨。 三五年间,北汉国屡次兴起边衅,连年侵蚀南朝疆土,淮河两岸边患不绝。故除了少数占据险要的坞堡垒壁之外,大部分乡野遗民死伤逃亡殆尽,一片焦土,野兽昼出。 众人又行四五十里,人困马乏不堪驱使。那周公子言道:“前方即至汝阴郡,我家与本郡督军有故交,可入城借宿。” 不待宋演、陆华亭答话,已当先驰往城门。 众人无奈只得跟随。好在周家与北地多有私货往来,的确认得汝阴守将,周府侍卫与城门吏验过信物,安然入城。 入城之后,周公子领众人来至一货栈,那货栈竟也是周家产业,只是明面上由督军将军远亲领衔挂名。 周公子下马入内院,宋演等跟随其后,自有货栈伙计安顿马匹,准备饭食。 周公子对陆华亭、宋演诸人道:“在下周启,草字孟光。与诸位同受太傅之命,深入敌境,深知必定艰险重重。然在下早将生死置于度外,誓不辱使命。望诸位鼎力相助,共成此事。 “在下不才,亦曾听人言:‘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我等欲败北汉国百万之师,无非以顺讨逆;欲联合北方豪族共成大事,无非先取信于人。 “昨日接报,北汉国征南大将军阳平公蒲戎,受命帅二十五万大军南下为先锋,大军已至洛水。沿洛数十坞堡垒壁震慑于汉军势大,纷纷劳军逢迎,如我等五七人空口白舌,纵使抵达洛阳,也恐无以说服各豪族,使其倒戈相向。汉军百万,吴军势微,且洛阳悬隔中原,汉近而强,吴弱而远。如此怎能取信于人,使不助强而助弱,不归近而服远?不亦难矣! “幸而又有密报,那蒲戎骄狂大意,欲趁我军不备,急攻取寿春,仅帅五千轻骑,兼程南下,今夜将至汝阴,督办攻城之具。此天赐良机,我等若能于其立足未稳之时,于汝阴取其性命。一者,可救寿春之危。二者,可破北汉之胆。三者,可取信于中原豪族。如此三者,当可一博。道长以为如何?”言罢,笑望向陆华亭。 陆华亭心中思虑道;“周氏之情报迅疾,看来远出朝廷之上。难怪太傅要将使命交于周家。这周公子养尊处优,想不到竟如此杀伐果断,谋虑深沉。只是想要刺杀征南大将军谈何容易,汝阴已入北汉之手数年,经营良久,若无内应难如登天。” 当下笑答道:“孟光兄称我名即可……兄之谋略才干,在下自是仰慕已久。如兄所言若能斩蒲戎之首,大事将成一半。然蒲戎乃是北汉宗室重臣,位高权重,出警入跸必不轻忽。仓促之间若无万全筹划,徒然打草惊蛇,还当慎重也。” 宋演闻言也甚敬服周公子才略胆识,知此谋若成,足以名震天下。当下上前建议道:“周公子,陆道长,宋演不才,甘受驱使。自信若能靠近蒲戎五步之内,必取其首级。良机难得而易失,只要在蒲戎入城之时,稍加拦阻,宋某趁乱发起,可有七成把握。” 第七回 钢刀怒斩单于头 周启见宋演抢先答话,本颇为厌恶,出于对朝廷的忌惮才没有当场发作。但听他话中豪气干云,且对己见极力拥护,不由转怒为喜,言道:“宋校尉气壮山河,在下敬佩!有君此言,大事必成!” 又转向陆华亭道:“这汝阴太守本是吴国降臣,汉主蒲刚豁达不疑,委以重任。汝阴督军乃鲜卑旧将,蒲刚对鲜卑异族优宠有加,各个身居要职,然而毕竟非其族类,心有不纯。我家多与此地官员有旧交,货物往来,交易有无,俱有私利可图。我知其人皆为贪财之辈,只需贿赂以重宝,许我今夜转运私货出城,待蒲戎到时,以车马货物阻塞道路,趁乱行事……” 陆华亭听他已有定计,便顺水推舟赞同道:“如此,事则可行,只是刺杀之举,宋校尉一人恐势单力微,还需有人相助才是。” 周启笑道:“这是自然。此间货栈多有年轻力壮之人,我许以重利,威以严法,募集数名敢死之士,从旁协助宋校尉。周虎,你速去办来。”身旁侍卫领命而去。此人是周家世仆,精熟武艺,办事干练,故尔贴身跟从周启公子北来。 周启、陆华亭、宋演三人又计议一番。饭后,周启领人携礼去贿赂太守、督军。宋演准备弓矢刀剑之物,那孙安富颇识路径,加之大战在即,兵器甲杖多有流通,倒也不是难事。陆华亭独自离开,不知去向,众人也未多留意。 当夜,初更时分,周家货栈陆续驶出十余大车货物,上覆油布,捆扎严实。由于常年在此行商走私,守城将校大多认得,且有督军将军之名头,故尔无人盘问。行至南城门处,周虎与货栈把头上前招呼城门吏,免不了私相贿赂。那城门吏早得了上头吩咐,睁一眼闭一眼,也不欲多事。只是吩咐出城门时要迅速,免得被巡守撞见。 货栈把头连声答应,却因未得蒲戎来到的信号,还不能此时出去。于是借口有辆马车在街旁巷中出了故障,需要稍微修理,随后一起出城。那城门吏想道,早开门晚开门并无差异,晚开一会也无妨,就随他去修。 约过了半个时辰,城头忽然鸣警之声大作,城上有人向下呼喊道:“有敌情!严加戒备。”城门吏忙命兵士检查门闩锁键。 此时周虎及把头领着十余辆大车从巷中出来,逐渐靠近城门。城门吏见之大喝:“快停!不得靠近,回去!”把头假装茫然失措,小跑上前询问。 城门吏道:“城外有警,此刻不得开门,快回去!” 把头连声答应,但仍频频望向城头,似乎颇为疑惑不解。城门吏再三驱赶,把头恋恋不舍回头欲去。 城上当值校尉向下喝令道:“是征南大将军亲卫,速开城门!”城门吏听得“征南大将军”几字,一时惊得神魂出窍。闻令不敢丝毫怠慢,也顾不得思考征南大将军亲卫为何深夜来此,货栈马车是否退回。就急忙命人开城门。 城门不一时吱呀打开,门外一队骑士百余人,鱼贯入城。当先两骑手擎旗幡,一面书“征南大将军”,一面书“大汉阳平公”。 二人之后,为首一员大将,身着明光两裆铠,头戴錾金亮银盔,胯下追风骑。生得高鼻深目,面黑须浓,身材魁梧,征尘满面而气度雄健。 城门众军卒自觉后退恭迎,颇有自惭形秽之感。骑分两队鱼贯而入,皆盔甲鲜明,骏马长枪。 待为首大将出门洞过拒马,静静停在路边的大车突然马惊车动,靠近城门的两三辆马车疾奔向拒马鹿角。 驭手扯断缰绳,大车倾覆,阻断后骑,不待众骑兵回过神来,早有人纵火焚车。原来车上拉的都是干草、菜油等易燃之物。火势突起,封住城门,骑兵惊乱不知所措。 余下七八辆大车同时拉开,将为首大将十数人团团围住,各个纵火脱缰,马散奔而车乱翻。须臾之间,已成火阵围困之势。那驭手中除宋演、石亮之外,余下几人皆是周虎所选死士,趁骑兵乱窜避火之际,抽刀在手,奋勇向为首大将杀去。 城门守军并不认识来人便是征南大将军蒲戎,只当是大将军麾下仪卫。看到平日里相处融洽,总是谨小慎微,见面不时孝敬自己的周家货栈伙计,竟然一个个面目狰狞放火杀人,吏卒尽皆呆立失神。 本地军士大都知道督军与周家关系匪浅,未得上命不敢贸然动作。城上校尉一时不明所以,且上下相距较远,也未及参战。只有火车阵中十余骑将蒲戎护在当中,挺枪结阵自保。 但看宋演手持双刀,跳入车阵中,势如猛虎下山。下斩马腿,上劈敌手,三五势就砍翻两人。蒲戎大怒,抽腰间宝剑向宋演刺来,宋演左手挥刀格挡,右手挺刀直进,蒲戎刚巧弯腰刺剑,钢刀正中胸口护心镜。 火光飞溅间,宋演从马腹下钻过,纵身一跃,跨上蒲戎坐骑。身旁骑士大惊失色,挺枪刺向宋演。此时蒲戎战马被宋演钻身时,挺刀刃切伤腹部,吃痛惊奔而走。 骑士数枪刺空,见大将军被宋演拦腰抱住,战马奔向火车,遇火不敢前进,只得转身来回奔突。那马渐渐流血失力,承受不住二人体重扑倒在地。 宋演与蒲戎翻滚倒地,众骑士不敢乱刺,生怕伤了大将军。加之周家众死士及石亮挺刀突击,只得勉强回身应战。 周家死士虽在威逼利诱下舍身搏命,终究与行伍军卒不同。他们本非骑兵对手,然在血勇冲杀之下,也伤了五七匹战马,杀伤两三人。转眼间周家死士大多身披重创,不一时死亡殆尽。 皆因地势所限,骑兵无用武之地,若是战阵冲锋,众人绝非一合之敌。只有石亮身怀武艺,又在大吴典校署经过演训。故虽多处中枪,所幸均非要害,此时已手刃数骑。 宋演死死抱住蒲戎,使之不得起身,又使出短打功夫,膝肘并用,将蒲戎制得渐无反抗之力。 可怜北汉国征南大将军,统帅二十五万大军南征,出师未捷,竟被吴国草莽无赖乱拳重伤,堪堪废命。 那周启侍卫周虎,眼见宋演制住蒲戎,从街边跃入火中,拾一把刀,大叫道:“宋校尉当心!”上前踏住蒲戎,一刀扎透其脖颈,蒲戎血如泉涌,眼见难活。 城门洞中众骑士见主帅被杀,惊怒中取下弓箭,弯弓撘箭向火中射来。却因城门洞逼仄,同时放箭之人不过三五个,且火场相隔,纷纷乱射。石亮、周虎两人挥刀拨打雕翎,缓缓向外围撤去。 宋演见周虎杀了蒲戎,整顿气力拾刀将其头颅斩下,提在手中,凛凛威风前行两步,大喝一声:“蒲戎已死,众人下马受缚。” 众人见其满身血污,金刚怒目,气冲斗牛,皆为其威势所慑,竟不敢向前,呼喝一声转身似鸟兽散。正是: 平生无赖子,年少有谁知? 今日斩敌酋,一朝天下识。 第八回 才离虎穴,又向龙潭 城上城下守军惊诧之际,正欲围捕宋演等人。忽听城中马蹄如急雨,有几百骑奔腾而来。为首正是汝阴督军慕舆长生。此人本鲜卑赵将,国破后降汉。 只见慕舆督军驰至近前,喝道:“贼人赚城,快关城门!” 城门吏忙依命关闭城门。此时宋演方才看到,陆华亭单骑随在督军身后,微微打马上前,对宋演、周虎等人道:“汝等还不快快退下!慕舆将军令周公子在太守府前待命,汝等速去。”宋演等领命而去。 陆华亭凑近慕舆长生笑道:“将军,阳平公所领大军城南五里扎营,望见火起必将疾至。将军如今只有闭城自守,使人投书大吴,备言弃暗投明之意,等待吴军来救。不然,阳平公身死之责,将军恐担不起吧!” 慕舆长生冷哼两声,不欲答言。然而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由不得他不照办。 原来陆华亭知周启之谋勇则勇矣,欲要全身而退却难。刺杀蒲戎之后,督军慕舆长生必不敢贪贿放人,那时一行众人将死无葬身之地。因而独自离开,找到督军府,自称长安道士求见督军。 当时,汉主蒲刚颇重僧人处士,慕舆长生不敢怠慢,忙请入府中。陆华亭密会慕舆长生,晓以利害,又展示手段,威胁控制其行动。 先是命他邀太守赴宴,幽禁太守,又命他整顿城中兵马,于此时封闭城门抵御蒲戎五千轻骑,并投书降吴。慕舆长生见蒲戎死在自己辖内,又害怕陆华亭对自己不利,只得一一遵从。 周启会合宋演等人先行出北门离去暂不详表。陆华亭与慕舆长生登城门,但见南方一条火龙疾驰而至,会合蒲戎先入城之败兵列阵城下。先叫骂城门不开,遂向城上箭如雨发。因这五千轻骑轻装南下,未准备攻城器具,夜中无法立刻围城进攻,只得先射箭泄愤。一面使人驰报后方二十五万大军,一面将阳平公蒲戎遇刺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 陆华亭直待第二日,汉军攻城一整天,杀伤既多,仇怨深结,慕舆长生已再无退路。且吴军已收到此地书信,方才趁夜出城,向北追逐周启而去。 两日后,陆华亭寻踪觅际,在项城东北颍水边追上周启、宋演。那周启首计成功,自是颇为自傲,然则也知自己第一回独当一面,思虑毕竟有失,险些犯下大错。幸而陆华亭拾遗补缺,众人才得安然脱险。心下不免对这位太傅看重的少年道士更敬重了几分,也隐隐存了一丝忌惮之意。反而对宋演之勇赞誉有加,这几日屈身结纳,心知此人日后必成大器。 陆华亭连日疾奔,不改风仪秀整,年纪虽轻自有一股出尘之意,众人望之心慕。宋演上前见礼,笑道:“华亭道长,宋某以为必死于前日,不意尚能全存于世。皆赖道长救护之恩。”又转向周启笑道:“周公子与道长当世奇才,智勇罕有其匹,宋演心服口服。” 周启也对陆华亭笑道:“华亭天纵之才,太傅所倚。在下乡野之人,不过凭藉家门所助,略骋雕虫之技。实不敢与华亭并论。华亭谈笑之间,杀敌酋全身而退,降贼而服远人,为我大吴并城略地,功莫大焉!” 陆华亭还礼,轻握拂尘道:“孟光兄、昌明兄,折煞我也。在下不过恰逢其会耳,此行重任皆在二兄之肩,我岂敢贪功为己有?” 周启正色道:“我等此时有此微功,庶不负太傅矣。任重而道远,仍需努力。此地距禹山坞尚有四百里。禹山控扼洛阳东南,颍川庾氏聚族其地,堡垒坚固,人丁蕃息,至今已历七十年。我等首要须说服庾氏禹山坞归顺大吴,定须在中原腹地楔下一颗钉子。” 陆华亭认同道:“孟光兄此言甚是,颍川庾氏在南北两国均有莫大影响,必定要使其顺我,方可事半功倍。河洛诸堡皆将望风归附矣!” 当下众人略作休整,乘马溯颍水而上。孙安富、石亮、华旬、周虎俱自跟随。石亮之伤已由华旬调治,料无大碍。 禹山在颍川郡阳翟西南,阳翟相传为禹王旧都,亦称夏都。前朝藩王乱时,郡中贤人庾衮帅族人及远支庶族避难于山中。当时百姓久历太平,未知战守之事。 庾衮曰:“孔子云:‘不教而战,是谓弃之。’欲保尊亲妻子,必教训乡民,共拒兵祸。”又言:“千人聚而不以一人为主,不散则乱矣,将若之何!”众人皆曰:“善!今日之主,非君而谁!”庾衮曰:“古人急病让夷,不敢逃难,然人立之主,贵从其命也。” 乃与乡人盟誓:一不可自恃险阻,二不可宽纵为乱,三不可暴凌乡里,四不可损人屋舍,五不可强采他人稼穑,六不可思耻不守德,七不可犯不义之举。戮力一心,同恤危难。众人皆从之。 于是疏峻险厄,开辟蹊径,修筑壁垒,树立蕃障,考量公庸,计田丈亩,平均劳作,交通有无,完缮器备,量力任能,使邑推其长,里推其贤,而亲身为表率。分数既明,号令不二,上下有礼,少长有仪。 及贼兵至,庾衮勒部曲,整行伍,严守不发,贼挑战,宴然不动。贼服其慎而畏其整,是以皆退。其后中原关中河北各地结堡自守者甚众,禹山坞因先为表率,在北方具有重要影响。加之颍川庾氏高门士族,有周边流民不断归附,如今已成中原马首。 周启、陆英、宋演等人经过数日跋涉,暗藏行踪,昼伏夜行,终于寻到禹山之下。见那山四面环抱,峰峦延绵,中有深溪山泉,上有老树茂林,当真是易守难攻,自给自足之地。众人寻路上山,早有哨探飞报回坞,见他人少,自派出族人来查看。 那人来至山下,周启等言明来意,禹山坞素与义兴周家有商贸往来,购置铁器打造兵甲犁锄,互易盐茶以备生活所需,故而客气有礼将众人请上堡中。 第九回 北汉元象宗 众人登山入堡,但见山势险要,沿峰顶垒壁,多置烽火哨台。经过寨栅重重,巡守兵卒颜色紧张,兵器在手,皆无交头接耳只言片语,只严防周启诸人行动。 过得两重坞门,众人眼前一亮,方圆数十里,皆在群山环抱中。中间低平四周高耸,阡陌纵横,泉石回绕,花木葱茏。却似到了世外仙境一般。 众人随接引男子行约五里,所经男女老少服饰整洁朴素,耕织稼穑各有所营,房屋栉比,木屋竹舍,南北植桑麻,东西间井塘。 前方有一空地,方各二百步,周植垂柳,树荫相接。中有台垣,夯土为基,上造瓦舍,阔五间深三间,红墙乌瓦,木牖石阶。那人引至厅前,自先入内通禀,片刻而折返,延请众人同入。 陆华亭仔细观瞧,但见厅檐有“忘归”二字篆文。阶下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关防严整,似有大事发生。当下也不方便言语,默然随周启来至厅中。 厅中摆下数十张床櫈,正中一榻,上坐一人,年约四旬,长髯当胸,头戴进贤冠,襦裳俨然,脚踏步履。往上见梁中悬一匾,上书“尚德尊礼”四字,周厅柱石斑驳,显有不少年光。 偌大厅中仅有一人在座,周启上前施礼道:“义兴周启冒昧前来,多谢坞主人拨冗相见,敢问坞主台甫?” 那长髯男子并不起身,微拱手道:“周公子大驾光临,蔽堡上下蓬荜生辉。在下庾义,陋字行之。山野粗鄙,不知礼仪,无甚奉客之物,还请公子多多见谅。” 周启心中疑虑,见堡中行事接待与家人所言大有不同,且庾义之名从未听闻,不免暗自戒备。 然而身在人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笑答道:“坞主貌存古风,神气高逸,令人一见仰慕不已。想前任坞主庾公伯润先生与我家多年交好,还望行之公更加照拂,互通有无,同获殊利。” 庾义闻言,面目悲恸道:“伯润公乃是家叔,前日疾笃,不幸薨逝。在下受乡里所推,勉担重任,心内实惴惴不安,恐有负所托,不能保全宗亲……今日亲见周公子,胸怀大慰,还望周公子勉力相助,助我族人苟全性命于乱世!” 周启恍然道:“老坞主仙逝,令人不胜悲痛。但请行之公切莫毁性任情,人死不能复生,公责任重大,当为乡党宗族善养贵体。周家对禹山从始如一,决不相负。” 庾义悲痛半晌,似突然觉醒状,笑道:“在下糊涂,只顾自己悲伤,连待客之道都忘了。快来人,奉茶!”厅外有人领命,不一时奉上茶来,主客八人各无遗漏。 庾义自荐道:“蔽处虽简陋,别无长物。唯有这山间春茶,甚是味甘香冽,各位无嫌粗劣,快请品尝!” 周启、宋演及从人周虎、孙安富等皆称谢饮茶,那茶中混有各色干果、麦粟,风味独特。陆英心内有疑,迟迟未饮。 但见那庾义环视众人,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洒然一笑端起茶盏浅饮两口,趁其移目时掩袖吐在袖中,暂且静待禹山坞中人有何动作。他早已听得厅后有伏兵,不愿轻举妄动,只等探知虚实,时机便利再图后举。 再闲谈有顷,周启方欲言及汉、吴两国战事,突觉头晕目眩,手足无力,心知不好。看众人时,孙安富、石亮已然倒下,宋演、周虎摇晃欲坠,陆英、华旬皱眉扶额,不禁大惊失色道:“庾坞主,茶中有毒,快唤医士……”话未说完,已然卧倒地上不省人事,陆英、宋演几人相继呻吟倒地。 庾义笑道:“黄口孺子,不过尔尔。当真能杀得大将军?老夫未信也,来人!” 闻言,厅后涌进来数十人,手执刀斧,上前检视周启等人确实昏厥,用绳索结实捆牢。原来北汉国元象宗已有人先一步来此,庾义早知周启等人在汝阴闯下大祸,故尔在茶中下药,将众人迷倒,打算献与元象宗邀功。 陆英假装昏迷,正待暴起反抗,忽闻厅外打斗声起,禹山坞似有内讧。索性任凭绳索捆绑,不动如山,静听曲折。 厅外有两方士卒混战一处,约有五六百人,刀枪劈刺,矛槊交攻。斗得尸横遍地,血流盈野,惨叫哀嚎之声,呼喝咒骂之语不绝于耳。此坞中兵卒农时耕种,战时为兵,常设轮值守卫若干。 陆英听得时久,打斗渐息,双方损伤百十条人命后,又有大批兵卒闻讯而来。多方严阵对垒,各自罢斗。 庾义见手下士卒退居厅外阶下,结阵自保,外面来人互有统属,此时必须出面弹压。因而出得厅外立定,略一观察情势,厉声道:“庾匡,汝何故煽动族人,蓄意谋逆?堡中皆是我庾姓子孙,乡里亲族,如此自相残杀,汝罪难容矣!” 方才领兵进攻庾义部众的叛兵阵中,当先有一人三十来岁,身高八尺二三,赤面钢髯,膀粗腰圆,手持一对铜锤,当的一声将锤一磕,怒极反笑道:“庾义老贼,我父无疾而亡,你今秘不发丧,又设计陷害于我,若不得故友相救,早成你刀下冤魂。如今你勾结汉廷走狗,弑主篡逆,必将断送我禹山数万性命,还敢诬我谋逆?来来来,有种的出来,让爷手中之锤,砸烂你心瞧瞧是黑是红!” 庾义气极,涨红脸驳道:“庾匡,你休要血口喷人!先叔父撒手人寰,临终命我继坞主之位,就是担忧你兄弟心向南朝,做出愚蠢之举,招来灭族之祸。那大汉百万大军不日南下,禹山坞不顺天应人,难道要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吗?” 庾匡反问道:“我兄弟?如今我兄弟何在?难道一夜之间都病死了不成?”庾义道:“庾正、庾愿见谋叛不成,已逃出禹山,怕是降了吴国,却来问我!” 坞堡众头目、宗长有的是庾氏宗族,有的是旁枝远亲,也有四方归附庶族,见他二人各执一词,不知所以,故皆有踌躇之志。 庾义见人心浮动,长久恐难以安抚,对身旁侍从范无疾使个眼色,范某悄然离去。二人仍自互相攻讦,骂不绝口,但各自损兵折将,一时无力再战,只盼在道义上压倒对方,争取旁人支持。 约过了盏茶功夫,忽而天昏云暗,谷中吹起一阵怪风,越来越近,渐至飞沙走石,遮天盖地。直吹得房倒屋塌,树折枝断,众人皆遮掩走避,丢盔卸甲乱做一团。 陆英心下震骇,曾听师父言过:“西域胡僧有一脉邪道专研巫祷,擅于兴风鼓浪,夺天地之威为己用。”不想今日于此撞见,这禹山坞真是藏龙卧虎,深不可测。 第十回 神树老妖僧 厅外众人待怪风停止,扶朋引伴,重新汇聚广场之上。却忽听有人惊呼哭喊,竟是庾匡头破血流,不知何时死于非命。部下查看伤口,显是被其手中铜锤所伤,创口血流汩汩,庾匡早已身亡。 部众有人骂道:“庾义老贼,你使得什么妖法?残忍歹毒,凭你也想做坞主吗?我与你拼了!”那庾匡部众有大半皆同仇敌忾,持刀握枪向庾义杀来。 庾义部下见其群龙无首,士气大增,双方重又杀在一处。场中其余头目、宗长见庾匡暴毙,皆心存戚戚,又畏惧天降妖风,庾义似有神助,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庾义见此,喝令道:“庾匡目无纲纪,天怒人怨,如今贼首已遭天谴,众人还不合力杀贼?从令者,本座既往不咎,如有继续犯上者,诛九族。” 众头目、宗长闻言,指挥手下军士合力将庾匡部众格杀殆尽,只余几十人自弃刀枪,跪地乞饶者尚存。庾义捻须微笑志得意满,命众人各归原位,严加巡防,不得擅自纵贼行凶。又将庾匡数十名降卒收监拿问,不必细表。 庾义回至厅中,见上首榻中一胡僧端坐默声诵经,两旁各有二名胡僧侍立。方才请人求法师相助,果然出手不凡,转瞬击杀庾匡。庾义心里既喜且惧,小心上前陪笑道:“神树法师真乃佛陀转世,法力通神,举手之间惊天动地,在下生平从所未见,敬畏不已,敬畏不已……” 那法师看来约有六十岁年纪,长眉遮目,面白发卷,须浓如戟,也不答话,只口唇翕动似诵经偈。他身旁侍立之胡僧,三十多岁,形貌类似,只眉无如许长,上前轻蔑道:“我师道法玄妙,上应天地,下通草木……尔等凡夫俗子见之……自大惊小怪哉,方才所施不过最,低微法术也,区区蟊贼,何必挂齿也!” 这胡僧显然汉话不是很熟,却不知从哪个酸儒处学的满口之乎者也。庾义勉强听明白他话中之意,赔笑着连声称是。 陆英心下好笑道:“这神树和尚此时必是大耗元气,忙着调理打坐,也难得他徒弟脸不红心不跳为他吹嘘。只是不知妖僧还有何巫术,一时倒不可轻举妄动。” 只听庾义道:“请神树法师代为禀明天子,禹山坞上下数万众衷心效忠大汉,庾义深感天子及法师栽培之恩,定当全力办事,义不容辞,虽死无憾。天子马鞭所指,即是我禹山坞同仇敌忾之贼,赴汤蹈火,殒身相报……” 神树法师略微匀了匀气息,鼻中“嗯”了一声,庾义如闻仙乐,飘飘欲醉。 又过了片刻,神树法师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庾义道:“老衲方才神游物外,魂灵出窍,已将庾坞主忠心尽数禀明圣上。圣上甚是欣慰,谕敕庾坞主,大军南下之时,请坞主箪壶劳军,得胜之日,封你为颍川太守……也并无不可。” 庾义听到颍川太守四字,浑身骨头剩不了几两重,心中狂喜,后面“并无不可”几字却没听进耳中。 只听神树法师又道:“这几个南朝孽种,趁老衲有事不在旁,阴诡奸计杀害了阳平公,圣上要亲自将其千刀万剐。因而,暂留其性命。庾坞主,可将其暗中囚禁,待圣上亲征之日,献与乘与之下,亦是大功一件。” 庾义忙躬身应允,命人将陆英等囚禁至山壁幽洞之中。陆英听神树说话,似乎还不是元气大伤那么简单,显然是深负重伤。不知他当时为何没有跟从阳平公入汝阴,今日指使庾义下毒耍诈,却像并无把握强留下我等。但他不忍独自逃生,只得随周启、宋演等暂入幽洞,徐图后计。 陆英被抬出忘归厅,闭目默数距离。约行了七八里,进入一处岩洞,幽暗昏湿,洞顶不时有水滴在脸上,水微咸涩。进洞约百余步,众人被扔在地上,兵卒抬了半天,火气郁积,不免骂骂咧咧出洞而去。 陆英待周遭无人,睁眼观看,但见石壁平滑,钟石悬垂,五彩斑斓。可惜视线昏暗,只有洞口一处亮光反照,目光不能及远。陆英用力崩断绳索,起身查看宋演周启等人,犹自昏厥未醒。 却听华旬低声道:“道长,请为小人解绑,小人可解此药。”陆英大喜,转身扯断华旬绳索,华旬自去身旁翻检解药,陆英将余下众人绳索尽皆扯断。却见华旬摸出一包药粉,用洞顶滴水和匀,搓成六个小丸,一一喂众人吞下。 陆英奇道:“华医士似全未中毒,难道也没有饮那茶吗?”华旬答道:“小人自幼研习医药,遍尝百草,因而取字百草,颇自负药理了得。今日上茶时,小人一见便知有异,却不知是何成分,好胜心起,便饮下药茶,细品其味。此药茶虽甚是霸道,但却难伤小人,只因身内诸药混杂,抗毒力强。方才小人略有软麻,待至洞中已然无碍。” 陆英微笑颔首,众人服了解药,慢慢呼吸转劲,不时当可苏醒。 第十一回 禹山至宝 此时,只听洞中深处脚步声起,渐渐来到近前,有一男子声音道:“你等是何人,庾义为何囚禁你等在此?” 陆华亭于黑暗中见那人作文士打扮,长身颀健,似是禹山中人。既是庾义的敌人,被他囚禁在此,自然值得相交,便上前答道:“见过公子。我等是吴国密使,奉谢太傅命前来觐见坞主。不曾想伯润公仙逝,庾义在位,竟勾连北汉国妖僧,将我等用药迷翻。只因我等日前刺杀了北汉征南大将军蒲戎,汉主蒲刚切齿痛恨。庾义为邀功暂将我等囚禁于此,以待将来献于汉王。” 来人闻言先喜后惊,又愤愤然道:“庾义贼子,将我父子幽囚于此,害我兄长,逆篡坞主之位,罪不容诛。如今又勾结北汉朝廷,将致禹山于何地啊!贵使来此,本当优礼,怎奈我父子如今自身难保,惭愧惭愧!”言罢竟涕泣不已。 陆华亭见他真情流露,不似作伪,暗暗放松戒备,问道:“敢问公子何人?尊父是?” 那人拭泪答道:“在下庾愿,坞主第三子,长兄庾正已不幸亡于贼手,家父如今亦在此间,并未如庾义所言仙逝……” 陆华亭大喜,道:“烦请庾公子带在下拜见令尊,共商对敌之策。”庾愿应允,就欲前往,此时周启、宋演等人已然苏醒,均不明所以,见到身处洞内不禁大呼小叫。 华旬华百草一一将方才之事告知,宋演少不了痛骂庾义。他与周虎皆是武夫,直欲杀将出去,陆华亭劝阻一番才住。于是,庾愿、周启、陆英、宋演四人遂同往洞内而去,只留周虎、孙安富、华百草、石亮在此望风。 向内行约百十步,洞渐窄小,光亮更微。众人趁微光可见靠石壁倚坐二人,一男子六十岁上下,须发花白,气息微弱,显是惊怒交加身染陈珂。但此时踞坐在地犹可见神形高大,所谓虎老余威在,当像此人。 一女子二八年华,姿容曼妙,正偎在老人身旁,两手紧握老人左臂,眼含戒惧望向三人。庾愿先开口道:“父亲,来人是大吴谢太傅密使,被贼子庾义使计囚禁。密使称已诛杀征南大将军蒲戎于汝阴。可恨庾义勾结北汉国鹰犬,欲献密使于汉主邀功。” 禀完老父,又转向陆华亭道:“家父日前染了风寒,又被贼子趁机残害,目下身体极为虚弱,请恕不能全礼。这是舍妹方夏,同幽在此。” 陆华亭施礼道:“坞主大安,在下陆英字华亭,三茅山修道之人。这位周孟光公子,乃义兴周氏长房爱子,特受太傅之命来此拜会伯润公,这位是宋昌明校尉,亲手斩下蒲戎之首,英雄盖世。” 坞主庾泽庾伯润强打精神,微笑道:“周公子恕罪,老朽残年将尽,又遭门户之变,连累众位受难至此……万分歉疚。我那侄儿庾义,贪利忘义,将致祸于家门……请周公子不弃小儿粗鄙,保全他二人性命……庾义所以留我父子三人于此,只为‘禹山至宝’尚未得手。我儿庾愿已尽得老夫所授,如今周公子既至……士谨,你全心倚靠,共脱险境,禹山之宝可……” 话至此,力有不逮,剧咳喘息不能再言。庾方夏在旁替父抚胸推拿,半晌,才继续说道:“各位贵使,老朽无能为矣。士谨我儿才虽驽钝,勉强可以济事,贵使自便吧。” 周启见庾老坞主不堪劳累,请庾愿庾士谨出外商议。众人拜辞庾泽,不忍再损他心神。唯留庾方夏陪伴老父。 众人来到周虎等所在,庾愿道:“周公子,贼子幽囚我父子在此三日,实不知外间情形如何,可曾见过我二哥庾匡?各宗长乡贤议论如何?” 周启方才昏迷,并不知外间详情。陆华亭将庾匡领兵攻击庾义,被妖僧所杀,各宗长迫于淫威屈从庾义等一一告知。庾愿难免又痛心疾首,流涕咒骂一回。 周启、庾愿等计议如何脱险,宋演提议趁其不备一鼓作气冲出洞外,然后夺刀杀至忘归厅,擒杀庾义,立庾愿为坞主。周启以为,当用计先赚来庾义,在洞内擒拿。 庾愿称可用“禹山至宝”作饵,骗其进洞。陆华亭提醒众人,庾义身旁有西域妖僧,颇精道术,当备不虞。但对那神树法师知之甚少,无从对症下药。 庾愿听到神树法师之名,似有耳闻,用力思索道:“这神树法师在下略有耳闻,来自西域番国,五六年前入关中,以旁门左道得幸于蒲刚,成为元象宗大供奉。据说已有三百多岁,法术通神,能呼风唤雨……皆是道听途说之言,难辨真伪。” 陆华亭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我亲身所见这和尚兴风走石,天昏地暗,确实不可小觑。” 周启望向庾愿欲言又止者再三。庾愿见他情状,坦然道:“这禹山至宝,本是我家世代不传之秘,只由坞主传谕继位者。那庾义奸谋篡位,只知有宝,但不知宝为何物,藏于何方。这也是我父子尚存于世之由。既然如今我与诸位英雄患难与共,拘泥旧规也甚无谓。周公子、陆道长、宋校尉,那禹山至宝就藏在此洞中,只怕庾义知晓,要气的吐血。 “此洞名唤禹王洞,故老相传,先王大禹受天书,继父鲧治大水成功,划定九州,抚有方夏。禹王曾定都阳翟,将一卷天书竹简藏于洞中。此简能知万世兴亡,人主得之可测福祸,士民得之可证天道。只是从古至今数千年,竹简从未面世,自也无人得以参详证道。” 周启闻言颇不以为然,心道:“这庾氏先祖当真无聊,将一个未知真假的传言当作镇族至宝,还世代只传坞主,不过就是为坞主之位蒙上神秘巾纱,使俗人敬畏恭顺而已。如果庾义知道禹山至宝就是这样一个似有似无的传说,不知老脸会精彩成什么颜色。” 陆华亭虽宁可信其有,但既然连庾氏坞主都只知在此洞中,连天书面都没见过,旁人更无从找寻,所谓证天道、测福祸之言,权当虚诞。转而心生一计,于是说与众人,如此如此,庾愿、周启等皆以为可行。 第十二回 大手印 庾义囚禁庾泽父子于此,只为获得禹山宝物之秘,故暂不愿取他们性命,周启等本将献于汉主,也不能杀。因而每日安排人送一趟食物入洞,并查看诸人状况。 当天午后,庾义亲信侍从领两人入洞来送饭,见周启、宋演等人仍未苏醒,也不起疑。此人本姓范,名无疾,自幼投奔禹山,因勤勉聪慧深得庾义赏识,今日去请出神树法师的正是此人。 庾愿正在周启身边佯装查看,见到来人开口问道:“范无疾,这些是什么人?庾义贼子为何将其关押在此?” 那范无疾自负得计,笑道:“此乃吴国密使,据说在汝阴刺杀了征南大将军。被坞主略施小计尽数擒拿。可知天命所归,三公子徒然抗拒只是枉然。”庾愿故作大惊失色之状,面色数变,似乎在权衡利弊,痛下决心。 范无极见他低头不语,心下大喜,趁势诱导:“三公子,小人向来敬仰老坞主,对众位公子也忠心耿耿。只是老坞主即将撒手人寰,众位公子不识大势,坚持亲吴疏汉。小人与当今坞主一样,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皆为保全我禹山数万族人,免遭涂炭之祸啊!” 见庾愿面色微微转和,眼神中不再满是愤恨,范无疾连忙又道:“只要三公子将禹山至宝献于坞主,范某可用脑袋担保,三公子仍然是禹山贵人。非但没有性命之忧,还可享荣华富贵。将来坞主得朝廷封赏颍川太守,这禹山仍然是公子你的。” 庾愿眼中闪过一抹惊喜,虽转瞬即逝,但仍被范无疾牢牢捕捉到。他压下内心狂喜,继续劝道:“三公子大好年华,小姐冰雪之姿,不该在这洞中终老啊……” 庾愿沉吟道:“庾义……我那堂兄,果真这般作想?” 范无疾拍胸脯保证道:“千真万确,三公子尽管放心,你们毕竟是同宗兄弟,坞主怎么忍心赶尽杀绝。” 庾愿道:“禹山至宝向来只传坞主,除非庾义亲至,当面立下重誓……” 范无疾喜不自胜,忙道:“此事不难,我这就去禀报坞主,三公子稍待。” 那范无疾深怕庾愿反悔,当下飞奔而去向庾义禀报。成此大功,必能得坞主重赏超擢,教他如何不喜。 庾愿见他离去,对周启、陆英等微微一笑,捧起范无疾送来的食盒,先去敬奉父亲。 周启卧在地上,对陆英道:“华亭,那庾义若来,我等将他擒下,伯润公、士谨公子号令禹山众人自是不难。可若是神树来阻拦,为之奈何?” 陆英答道:“我之担忧也正在此,不除掉神树和尚,禹山此行怕是徒劳无功,且我等行踪暴露,往后也难有所作为!” 宋演见他二人气沮,不禁豪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等正可趁机灭一灭元象宗的威风,也教天下知晓,什么大供奉,什么西域神僧,皆非周孟光、陆华亭之敌手!”众人闻言皆莞尔,也只有见招拆招一途而已。 不一时,庾义携范无疾等从人欣然来此,侍从抬来美酒吃食若干,似是决心要犒劳庾愿父子一番。 周启此时仍然卧在地上,佯作被缚,口中高呼道:“庾坞主,这是何意?为何将我拘禁于此,竟是你在茶中下药?庾坞主,你莫要轻信谗言,我义兴周氏向来与禹山交好,此非待客之道也!” 宋演等人均闭目不动,仍作未醒之状。庾义此刻心情大好,笑着上前道:“周公子,非是我待客亏礼,只因你不识天命,妄杀大将军,罪在不赦。天子不日亲征,届时我诚心归附,将你等献于乘与。自作孽不可活,周公子,这须怨不得我吧。呵呵呵……” 周启怒道:“庾义老贼敢尔!你如此狂悖妄为,不怕天谴吗?”庾义心中已将他看作砧上鱼肉,只急于求得禹山至宝,当下冷笑两声,径直向内行去。 待庾义一行人过不数步,宋演、周虎、石亮骤然暴起。宋演箭步冲向庾义,反拧双臂将他按倒在地。周虎、石亮夺取兵刃,各逞豪勇,兔起鹘落间斩杀范无疾等数人。余下侍从舍弃食盒、酒坛忙不迭逃命去也。 可怜范无疾美梦还没做完,就稀里糊涂死于此间。众人擒下庾义,周虎背起庾泽,周启、庾愿当先帅众向洞口走去,欲趁机公布庾义罪状,重掌禹山。 洞外守卫闻变蜂拥堵在洞口,这帮人皆是庾义心腹,自知认罪亦难免,故都抵死抗争,不肯后退。 周启、庾愿二人见说服不成,命宋演当先冲杀,周虎、石亮在后掠阵。宋演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苦于洞口逼仄,且有土石阻路,木栅连结,一时难以尽情展开手脚,不免陷入僵斗。 庾愿等人正自心焦,忽闻洞外胡僧到来。庾义兵卒气势为之大振,逼攻更紧。宋演力战多时,渐有不支,徐徐退至洞内。众人无奈,只得先行退回,胁迫庾义向神树法师喊话,那庾义见庾愿、周启不敢害己性命,一时亦不屈服,唯冷笑而不语。 陆华亭心神全然放在洞外胡僧身上,但见神树法师虚空两手交结,袍袖鼓荡,阵阵阴风吹入洞口。不待众人反应,又忽地扯下身旁一名僧人袈裟,抛入洞内。那袈裟似有物撑持,四角伸展张在洞内,袈裟上绣的梵文经纬暗光流转,若隐若现,须臾附结于石壁四方,如一面墙堵住洞口。 那神树法师犹不罢休,两手仍结印不止,又扯下身后一僧袈裟,在第一面“墙”外再布一道,手法稍异于前。 布完这两道“墙”,神树向洞中高声道:“庾坞主,你且在洞中暂居几日,老衲已结下如来大手印封洞,纵有千军万马也难逃出。待圣上御驾亲征之时,老衲自会进来擒下一干逆贼,献于圣上。”言罢傲然大笑数声,留下一名胡僧在此监阵,自去镇抚禹山众宗长。 洞内诸人多未听过大手印之名,见那神树法师离去,各自疑惑难明。周虎见宋演方才多出异彩,他在自家公子面前也颇想有所表现,因而持刀大步上前,用力便往袈裟上斫去。 他心中不以为然,以为那妖僧只是虚张声势,什么千军万马也难逃出,简直闻所未闻。陆华亭见过神树厉害,忙出言喝止道:“不可!当心!” 周虎力惯刀身,用劲劈下,本望将这袈裟一刀破成两半。谁知刀未近,袈裟之上光纹陡起,刀锋甫及方寸之内,便如中金石。当的一声,刀身断折,周虎右臂用力过猛,竟至肩膀脱臼,手腕也喀喇碎裂骨折。 周虎痛呼失声,一跤跌坐在地。华百草忙上前查看伤势,将他扶至洞壁接骨绑扎。周虎满面羞惭,只得恨恨闭目忍痛。 第十三回 一切诸法,如幻化相(一) 众人见周虎反自受伤皆惊诧不已,不曾想那妖僧所施大手印竟有如此威力。周启望向陆华亭,惊疑道:“华亭,这是哪门邪术?周某闻所未闻,为何这袈裟竟似铜墙铁壁,连碰也碰不得?” 陆华亭亦甚为心惊,斟酌道:“神树和尚说此为如来大手印……在下曾在三茅山上清宗处见过古籍有载,大手印本自天竺国无上瑜伽部法,为佛子高僧口传心授密技。 “初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三法印,后又生出释迦五印,即说法印、与愿印、禅定印、降魔印、无畏印。 “只是,佛门大手印为布道心法,会意诸相,并不知可结阵阻敌,有罗网之用。此当是神树妖僧托名之伪术,掺杂巫觋魇镇之法,化生而来。” 众人并不熟知西域胡僧道门法术,故而一筹莫展。穷困幽洞,当下只得安定心神,徐图破解之法。陆华亭捡起一枚石块,用力掷去,石块如中钟磬,锵然坠地,只是那袈裟并未有丝毫颤动。纵然陆华亭天纵英才,过目成诵,读过无数道藏经典,于今也难寻踪迹,惟空自怅然。 众人并无良策,只在洞中枯坐詈骂,少不了拿庾义撒气。虽不伤他性命,然拳打脚踢必不可免。洞中有滴水,但无草木虫兽。好在方才庾义担来不少吃食,不至于饥饿待死。只是不知要困于此地多久。在庾愿组织下,每人少量分些食物,渴了就饮石中涌水。 如此过了三五日,陆华亭冥思苦想,似有所得又无从着手,昼夜遍索腹中所学,以期勘破神树所结大手印,好不愁苦。 陆华亭瞑目静坐,千丝万缕中,忽然脑中灵光乍现,忆起曾见佛经有言:“一切诸法,如幻化相,汝今不应有所惧也。一切言说,不离是相,至于智者,不着文字,故无所惧。” 他闭目神游,仿佛有只手在他眼前翻阅书卷,又依所见默诵道:“一切法生灭不住,如幻如电;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以妄想生。” 以此观之,欲破此印,当祛除幻相,不为虚法所迷,不见妄见,不思妄想,只住一念,达彼真实。 思虑及此,捡起两颗石子,以指力先后弹出,两颗石子靠近袈裟,如前一般,铮然作响,受阻落地。 陆华亭目力精微,见二石子虽不能打在袈裟之上,但后一石子比前一石子靠近两分,且落地之距相较袈裟更近。 陆华亭知自己所料不差,这袈裟之上附着刚劲之力,以结印为阵,周流不息,一处被攻,迅疾聚力反制。然人力毕竟有限,纵使神树法师可借自然之力,阵转力聚仍有快慢差别。 陆华亭心念飞转,脑中一个声音又默诵经义:“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人乎?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他屏息凝神,澄心物外,将己身心融入石洞、石壁、滴水,渐至物我两忘之境。 陆华亭将石壁滴水之声听在耳中如弹筝击鼓,身周每一滴水落下,似珠帘垂挂,一根一条清晰分明。张目望处,几乎能看见袈裟丝线经纬,每一连结交织处历历可观。 只见他对着右侧甫落至身旁一滴水珠屈指一弹,那水珠竟借力转向,势如急箭,无声向袈裟飞去。 凡人弹水,必定四散飞溅,然陆华亭以道家上乘修习法门,因势利导,以柔化刚,一弹之力动而不散,将水滴完好包裹。水珠竟然突破了袈裟的大手印结阵,散落在其表织线上。虽然仍被劲风所切割,但水至柔无着力处,就像钢刀利刃能劈断树木,却无法切断水流。但水珠所含纯属巧劲,虽能破印而入,但不能伤损袈裟,终是无用。 陆华亭唤来华百草,命其拿几个坛钵碗盆接满滴水。华百草虽不明所以,仍领命照办。陆华亭静坐沉思,只待水满。过了一夜,盆钵皆满。他又请宋演持刀待命,只待时机一至,听号令破去大手印。 众人见陆华亭端坐洞中,身前摆满盆钵,内存积水,不知他要如何破阵,俱各屏息静观。 陆华亭再与万物相融,神游心外,以至气息亦渐不可闻。他缓缓微阖眼目,双手同时屈指弹出,正中面前两个盆内水面,各有数滴水珠激射而出,突进大手印阵内,散射在袈裟之上。 此番数路同进,牵动袈裟上劲力激荡,光影游动,此起彼伏。陆华亭不待印阵停转,双手交互连续弹出,以柔巧之力驭至柔之水,望之如抚琴拨弦,姿容飘飘,道袍起伏,真如洞庭驾鹤仙人,好似洛水凌波之神。 宋演见陆华亭水箭连发,只觉身前劲风涌动,时间一久,大手印所蓄刚劲运转略滞,袈裟开始微微抖动,竟被水滴打得劈啪作响。 陆华亭陡开双目,叱咤喝声“破”!宋演上步转身,以腰带臂,以肩带肘,手中刀顺着袈裟倏然划过,只见袈裟从中破裂,化作片片碎布散落一地。 第十四回 一切诸法,如幻化相(二) 神树法师这几日忙于弹压镇抚禹山各宗长头目,不敢稍有怠忽。分化拉拢,许以重利,终于未出大错。禹山之人并不知庾泽未死,也不知庾义下落,神树法师谎称庾义在禹王洞中游玩时,受了惊吓,被庾匡厉鬼附身,现正在卧床静养。 这日忽然心有所感,知大手印已被冲破。不由大惊,忙领众胡僧来至洞外。虽不知洞内何人有此神通可破大手印,仍如临大敌,再结双印赋予第二重袈裟之上。神树引动神识,察知洞中仍以柔劲不停攻印,甚为诧异那人机敏智巧。 他本身上有伤,前几日又强行施法兴风布雨,更是伤了内腑。大手印虽无上神妙,依托的仍是施放者修为内力。他自知凭如今剩下的三四成道法,恐不能困住那人,只得拿出十分力气,勉强一试而已。此时心中将打伤自己的贼和尚又骂了一万遍,若不是那和尚从中作梗,如何会让大将军殒命,又如何惧怕这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陆华亭弹珠不息,水箭连绵,只攻阵脚一处,眼见第二重大手印即将不支,却忽而又重结双印。当下斗志陡生,也不气馁,只摒弃万念,专心拨动水珠。 神树法师见洞中攻势转疾,也趺坐于地,将己身所披绛紫七宝袈裟一掷而入。在洞口又结一阵,使出生平绝学,五印同生,将七宝袈裟生根入岩,气聚百重。他亲身督阵,誓与敌手不死不休。 又过良久,陆华亭身前水盆渐空,华百草忙将两个盛满水的海碗移近,又用酒坛中水将空盆续满,将酒坛放在水滴下接着。 水箭不绝,第二重印已有颓像。陆华亭却越战越勇,只觉四肢百骸气机绵绵不绝,石壁山泉乃至入洞清风,皆在体内流转循环,说不出的意态舒适。 约过了两个时辰,只听他口喝一声“破”。宋演如前法炮制,引刀将袈裟切破,第二重大手印应声化为乌有。 陆华亭犹自不停,浑然忘我,只想将体内流转不停的气机以指弹水,挥洒而出。那七宝袈裟受水箭攻击,嗤嗤作响,竟将至柔之水珠腾腾转为滚沸,化作阵阵轻烟散入空中。 神树法师催动印阵,窃取天地之气化入大手印。虽不见风雷雨雪,已是强损精元,性命相搏之境。 陆华亭用尽了两大海碗及盆中之水,不知不觉白昼转夤夜,继而黎明至清晨。华百草一夜忙着为其蓄水,宋演不敢移神,紧盯陆华亭动作,只待令下破阵。众人熬了一夜,已渐渐昏睡不觉。 洞外神树法师头顶热气蒸腾,浑身赤红充血,双手颤抖,目光迟滞。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洞中几个后辈小子,竟是何人能力压自己七十年修炼之道术。自入中土以来,未逢敌手,以呼风唤雨之能,处处被敬为活佛菩萨。 此次随征南大将军出征,本欲威震江淮,扬名天下。难道阴沟里翻船,要在此地折戟不成?大将军被刺,原以为是其轻狂无备,被人捡了便宜。如此想来,洞中果有能人也! 又过刻许,陆华亭所悟更有提升,能以五指拂水,而水箭轻缓却力沉。七宝袈裟上之大手印阵已无力抵挡,被水珠粒粒洞穿,须臾成破烂丝网。上缀宝石金玉碎溅满地,化作齑粉。 神树法师闷哼一声,委顿不起。身旁胡僧倒也眼疾手快,眼见师父不敌,自知修为不足师父万一,无论如何抵敌不住,只好施展逃命大法。一人背起神树,三人从旁护持,飞也似奔逃出禹山而去,不知所踪。 陆华亭飒然起身,神清气爽,浑不知已激斗一昼夜。宋演等见状大喜,架着庾义冲破洞口防卫,杀至禹王洞外。庾愿背出父亲庾泽,禹山众兵卒见大势已去,奔散者有,弃械者有,尽皆放弃抵抗。 周启、宋演协助庾愿召集众宗长、头目,在忘归厅中见过老坞主庾泽。庾泽宣明叛逆庾义罪状,将其就地正法,余者不问。庾愿又重新敛葬二位兄长及前日身亡士卒,将被庾义囚禁之人尽数释放,禹山上下悦服,重归老坞主治下。 庾愿感念周启、陆华亭等平难救命厚恩,盛情款待,禹山坞忘归厅前摆下好大宴席。左邻右舍各奉出家中所藏美酒野味,山中所植鲜果新桃,共赴佳会,其乐融融。 宴会大摆三日,庾愿同禹山众人皆欲归顺吴国,对北汉国助庾义谋乱切齿愤恨。周启大喜,倾心结纳庾氏族人,相约待汉主兵败之时反戈一击。 这一日,忽有侍从来报,老坞主疾笃。庾愿与族中宗长忙赶至府中领受遗命。庾泽口不能言,由庾方夏转述遗嘱。但言:“尊奉吴国正统,光复中原,驱除氐人异族。立庾愿为坞主,承继禹山至宝。各宗长善加辅佐,同心保全宗党。云云。”庾泽薨逝,禹山全民缟素,哀临三日,葬于禹山之阳。 自周启等来此,忽忽十数日经过。山下探哨呈上一封密信,上言:“汝阴慕舆长生仍在婴城坚守,吴国援军未至,北汉国大军亦未南下。汉主蒲刚仍未再封征南大将军。只是天下闻知蒲戎遇刺,人心震动。谢太傅大喜,厚赏周氏。另言荆州刺史桓仲子举十万大军水陆并发,北上围攻襄阳,有牵制北汉国大军东下建邺之意。”周启观罢密信,知是周家所为,将与陆英、宋演一一传看。 众人商议,汉国二十五万大军屯于洛水两岸,此时去沿洛水畔诸堡,求取结盟殊为不智。遂决定转而东行,先往河北冀州,连结燕赵豪杰。 夜半,陆华亭仰观星象,见有客星孛于大角,荧惑入东井。大角乃帝座,东井北汉之分野,知北汉国年内必有大丧,宰相将亡。 因而与周启、宋演言道:“我自幼颇读星象之书,略知其变。今观天象,汉国宰相不日将亡,那陈景略与我颇有宿缘,今其将死,我欲独往长安一行,以观其便。” 二人闻言大惊,皆言:“长安乃北汉国都,无异龙潭虎穴,不宜冒险独往。”无奈陆华亭心意早决,劝阻不得,只得随他。 明日,陆英辞别众人,一身素袍一柄拂尘径向长安而去。周启等人使命在身,不便久留,也告辞禹山向河北进发。 正是:“ 少年英雄气,任意九州行。 才脱蛟涧险,又向虎穴迎。 谁想闺阁里,幽思暗恨生。 功成归来日,把酒共酩酊。” 陆华亭这一去,又将引得关中风起云涌,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丞相陈景略 春风吹雨到青山,遥望宫门柳色鲜。 家在梦中何日到,昆明池畔有人闲。 渭原缭绕浮云外,仙阙参差夕照间。 谁念为人逢世难,独将年少客秦关。 陆英离了禹山,马行舟渡,旬日来至长安城。这长安屡经战火,人丁凋零,北汉主蒲刚虽多迁中原之民实之,仍远不及先汉时兴盛。当此之时,诸夷杂处,匈奴、鲜卑、氐、羌各族尽有,胡人久居中国,心慕华夏,多有汉服衣冠、通晓经籍的百姓。 当今汉主少年时即开蒙读书,浑不似其族人狩猎粗蛮之俗。平生礼贤下士,崇尚儒教,尊佛重道,更设立太学书馆,令国民读书向化,遵从礼义。 蒲刚以正统自居,立志混一九州,平定天下,自以为真命天子。待人接物一求宽简,虽谋逆之罪亦多加赦宥,其本族氐族与诸胡一视同仁。身登大宝二十余年,志骄意满以为天下垂拱可定。 曾当朝笑言:平吴之后将封吴国天子孙玞为左仆射,太傅谢和为吏部尚书,荆州刺史桓仲子为侍中。料定百万大军旌旗南指之日,吴国君臣必望风而降。 月前其弟阳平公蒲戎被吴人刺杀,汉主大怒,直欲即刻御驾亲征。只因丞相病重,蒲刚心神忧乱,才暂且作罢。如今无人总揆朝政,庶务繁琐,又兼爱弟信臣相继遭难,心内燥恼不宁,朝中大臣战战兢兢,生怕引来雷霆之怒。 丞相陈景略辅佐蒲刚二十年,内政修明,外主征伐,平凉灭赵,实为北汉朝廷第一柱石。终于积劳成疾,病卧府中已二旬有余,汉主延请名医,求仿高士,却无力回天,眼见日重一日,不久于人世矣。 陆英一袭道袍入长安城,寄居京中道观之内。日间与观中道士辩论老庄之学,或谈及丹砂之术,得空游逛内外城池,熟识路径。如此四五日,将至端午节,朝廷各衙官吏休沐,夜间宵禁渐松。 是夜,朔月如钩,万籁俱寂,星光不甚明亮。陆英趁夜色潜行至丞相府后墙,望那高墙森森,地处僻静,猛提一口气,纵身跃上墙头,探目向内观瞧。但见树影横斜,花木嫣然,垒石假山,曲廊环抱,却是府中后园,内眷游赏之所。 陆英翻身悄然落地,借树影行过园中。穿廊过户又经两进院落,见前方楼阁矗立,重檐叠牖,必是主人居处。他见院中并无侍卫值守,于是来至阶前,抱拳朗声道:“邺都故友,请见丞相。” 听闻室内侍女惊诧失声,显然料不到深夜有人到此。少顷,却并未呼喝示警,反而添灯开门,请其入内。 陆英入得内厢,扑鼻药草味甚浓。见榻上仰卧一人,五十多岁年纪,形容枯槁,须发稀白,体态孱瘦,双目无神,茫然打量自己。 此人正是北汉丞相、大将军、冀州牧陈威陈景略。陈景略挥手屏退寝中侍女,几人默然施礼退至外堂。 陈景略道:“小友是谁家俊彦,老夫识得你家长辈否?何以称邺中故友?想是冀州族望……” 陆英听他声音喑哑,气息不足,但好像心神健爽,似乎想起生平往事,显得极为愉悦。深施一礼答道:“晚辈并非冀州人士,自幼生长于中原,十三年前在邺都城外,随父谒见丞相……后来家父在途中死于乱兵之手。晚辈为恩师所救,南下江东,隐于山间修道至今。” 陆英说的平静,陈景略听了却极为震惊,张目盯着陆英道:“你是陆氏子孙?尊父已然亡故了吗?”陆英见他记起往事,只微微点头,沉默以对。 陈景略一阵怅然,继而叹道:“天下大乱,人不如狗。多少中原汉民死于刀兵、饥馑,多少簪缨之家流亡异乡?老夫今生无法完成统一天下之大业,乃唯一憾事也。令尊当年闻我灭除赵国,不远千里来与我论道谈辩,我虽不能如他所言……心中实敬其志虑忠纯,学识渊博,惜乎未能扬名天下,一展胸中所学。命也运也!” 原来陆英之父当年听闻陈景略帅大军扫平鲜卑,遂从中原跋涉至邺城,求见陈丞相,两人论辩良久,互堪敌手。陆父劝陈景略趁此灭国之功,倡举义旗,恢复汉人故土,号召燕赵豪杰揭竿而起驱除胡虏,归顺大吴。甚或陈景略自立为王,反攻长安,在中原河北重建衣冠制度,勿要披发左衽,为氐汉忠臣孝子,屈辱祖宗。 但陈景略受蒲刚知遇之恩,且以汉主雄才大略,是一位难得的英主,义不肯背叛。两人不欢而散,陆父偕子愤然离去,在归乡途中遇到几个乱兵,因身无财物,死于非命。幸而长广山道士李玄阳途经当地,救下陆英,二人结伴南行,至三茅山隐居。 陆英答言道:“家父生平只爱读书,书生意气,常哀怜百姓,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然时运不济,罹难殒身。陆英今日来此,只为求问丞相一事。家父从不与旁人言祖宗乡籍,以为穷居于世,辱没先人。因而陆英想问丞相,是否知我郡望何处,祖上何人?因何散居中原?” 因为他年幼时与父亲一同见过陈景略,犹记得当时陈景略对父亲说过,君祖上世代名臣等语。父亲死的猝然,是以陆英至今不知自己祖宗家世。 只听陈景略悠悠言道:“三国之时,前吴国大都督陆伯言火烧刘备联营七百里,大破蜀军,总领朝政二十年,官至丞相、上大将军。其子陆抗官拜大司马荆州牧,与晋朝羊祜太傅南北相持经年,留下‘羊陆之交’的佳话。 “陆抗有六子,中以陆机、陆云名声最显,文章盖世,时人称之为‘太康之英’。吴亡后,二陆入洛,声名鹊起,天下人无不爱其才。 “后来二陆兄弟被楚王所杀,世人皆以为绝嗣,不料陆云姬妾悄然诞下遗腹子,此子成人后,埋名隐姓居于中原,只以耕读持家。你父陆仲礼即为其嫡子,自幼聪明好学,有志天下。立誓不名扬九州绝不认祖归宗。岂知天意弄人,竟英年早逝……” 陆英闻言呆立半晌,不想自己竟是陆逊陆抗之后,难怪父亲为自己取字华亭,之前虽亦有猜测,今日方始证其真伪。 他心中无限感慨,父亲不愿寂寂无闻,辱没先祖,是以从未对人言及,自己亦不知晓。又听陈景略道:“老夫不久于人世,天下大事唯有依靠你等青年才俊了。二百年间,中国战乱不止,十室九空,生灵涂炭。陆贤侄定当自勉,继承你父遗志。辅佐明君一统天下,结束这乱世……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贤侄放心,老夫绝不会对你不利。在这长安城中,如有难处,尽管提我名号,只要我在,没人敢为难于你。你去吧,做你想做的事,老夫将死之人,帮不了你许多了。” 陆英听他话中似有未尽之意,但见他神情萧索,也不愿多言,只得告辞离去。本来陆英还想问自己生母是何族何姓,但又想母亲早亡,父亲也从来不许自己打听,外人哪里能够知晓,只得作罢。 他寻原路而返,出得相府,将回观内歇宿。行至巷尾,遥见街中有一人身披大氅,斗篷遮面,鬼祟独行。陆英心下怪异,如今时正初夏,天气渐热,虽夜间亦不甚凉爽。此人遮盖严实,深夜独行,必有不可告人之事。 第十六回 鲜卑凤凰儿 陆英当下好奇心起,有意察知究竟,遂远远缀在那人身后。暗藏踪迹,悄悄跟随。转过一座府邸,夜中也难以细辨谁家。忽见前方那人陡地立定,侧耳倾听。陆英还道行踪被发现,忙隐在墙后不动。 却听前方有人尖声笑道:“段使君,深更半夜,匆匆独行……欲往何处去啊?” 那人答道:“这位大人,你们中书台当真勤于王事,夙夜忧劳。端阳节假,仍深夜当差,好不辛苦!在下夜间贪饮了几杯,怕受了风寒穿得厚了点……听闻叔父京兆尹大人略染微恙,正欲往叔父府上视疾。大人怕是有什么误解。呵呵……” 第一个说话之人又道:“段使君真是一片诚孝!只是小人并未听闻京兆尹大人有疾。夜重更深,使君还是明日再去问明情由,暂请回府吧,也好让小人少些为难。”陆英闪身观望,但见先前那人背对这边站在街心,身前有两名着内侍服色的中官,正在笑盈盈劝说。 却听姓段之人道:“如此也好。在下兴许贪酒误事,听岔了音讯。大人既如此说,那就明日再来。”说罢即笑着转身往回走,那两名中官见他识趣,便不为已甚,也自转身去交差。 陆英盯紧那段姓男子,只见他走了几步,回头见两人离去,猛然自袍中掏出尺许长匕首,三步并两步,上前猛下杀手,显是身怀武技。 那两人闻得脚步声促,尚不及转身,已有一人腰间中刀,另一人正要大呼,段姓男子双脚连环,飞身踢在那人喉间,鬓角。不待落地,又借势伸臂攀上中刀之人头颈,使力一扭。 两人当场命绝呜呼,身体才转过一半,竟是颈折头断,不及发出一语。陆英暗赞一声,好一手利落的杀人技。 姓段男子将二人格杀,拖曳两具尸身隐藏在墙下幽暗处,收起匕首,整整衣服继续向前走去。陆英仍暗中跟随,行不多时,那人在一处角门前停下身形,细细查看四周,确定再无探谍,上前轻轻敲了五下门上兽环。 不一刻角门打开,那人一闪而入。陆英等得片刻,故技重施,从墙头翻过,跟随亮光来至一处院落。那光自东厢窗中透出,陆英见院内无人,悄然潜至窗下,从缝隙中向内窥视。 但见内有二人,左侧一男子五六十岁,身披单衣,白面黄须,高鼻深目,面容沉毅,身姿伟岸。下首一男子二十三四岁年纪,正是那夜行之人,同样发黄面白。难得朱唇樱口,柳眉杏目,竟比女子还要俏美三分。 陆英心头一动,想起那凤凰入汉宫的传言,不由浑身恶寒,汗毛竖立。 那年长男子正是前赵国皇叔段垂缺,军功累累,极有威信,后得罪于主上而降汉。汉主爱信重用,封为冠军将军、京兆尹。 年轻男子是前赵国皇子,段冲,小字凤凰。国破后因姿容貌美,与姐姐一同被蒲刚收入后宫,宠幸有加,后陈景略犯言直谏,才放他出宫,赐平阳太守之衔。 只听得那段冲焦急劝道:“五叔,不能再犹豫了,如今陈景略将死,圣上行将伐吴,五叔到时重掌兵权,趁乱起事,将兵重返幽冀,只需振臂一呼,河北之士必云集响应。我段氏复国之望全在五叔身上,您难道愿意老死客乡,祖宗基业付诸东流吗?” 段垂缺佯怒斥责道:“住口!孺子妄言,当心引来灭门之祸。” 段冲仍道:“圣上近年刚愎自用,力主伐吴,朝中公卿大臣皆力劝不可,唯独五叔一人赞同其事,难道不是心存二致,有复兴之谋耳?以五叔之智勇无双,难道看不出伐吴将败,北汉将乱也? “且长安有童谣传唱曰:‘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这定是有人欲除我鲜卑族人,以此谶言谗间圣上。‘鱼羊’正是鲜卑的鲜字,谶言中说我鲜卑要食尽长安之人,教朝廷圣上如何不心存芥蒂?五叔如不顺天应人,趁乱举兵,挥师东返,恐圣上兵败之日,定要诛戮五叔您这唯一言战之人。” 却听段垂缺不惊不怒,从容大笑道:“天下事非汝所及也!” 陆英听到此处,暗自敬佩这段垂缺老谋深断,知其不日必兴大事,只是如今未发之时,面对至亲侄儿也绝不漏泄,城府非常人所及。 段冲正待再劝,却听院中有一女子声音喊道:“是谁?探头探脑在此何干!”段冲微惊,忙出门查看,却见府中小妹子卧在地上,已经昏厥过去。院中并不见其他人影。段垂缺随后赶来,急扶起女儿,连声呼唤。 来人是段垂缺幼女,小名白灵儿,年方豆蔻。只因段垂缺有子十数,仅此一女,且至老方得,对其宠爱异常。今见爱女昏厥,不禁乱了方寸,好在白灵儿并无大碍,片刻悠悠醒转。段垂缺心乃初定,抱起爱女进入室内,询问她为何呼喊,因何倒地。 白灵儿生的金发碧瞳,身段高挑,虽只十三四岁,早已亭亭玉立,秀美不输段冲,此刻泪眼婆娑,委屈巴巴的哽咽道:“阿耶,白灵晚上睡不着,便想道央求阿耶明天带我去田郊狩猎,走到院中见你窗外有一人,正鬼鬼祟祟偷窥阿耶讲话,忍不住大声呵斥。谁料那人好不大胆,上来就打我一拳,白灵脑袋嗡的一声,天旋地转就晕倒了……” 段冲在旁问道:“小妹儿可曾看到那人样貌如何?”白灵儿恨恨道:“黑灯瞎火的,我心里又害怕,哪能看清?要是知他是谁,我非打断他腿,扭断他脖子不可!” 原来陆英正自窥探室内,忽闻有喊声起,心内一慌,转身就想除掉那人逃离。谁知近前发现是一美丽少女,实在不忍痛下杀手,就顺手一掌斫在她颈上。少女应手倒地,陆英箭步逃至院外。幸好段冲当时关心小妹安危,没有立即追赶。陆英才得以寻机离开。 第十七回 曲江池三女斗酒 第二日,正是端阳节。陆英早起正做功课,有观中小道来请,言曰:“观主邀陆道长论经。”陆英随至大殿,与众道士切磋经义,辩讲道法,不觉至午。 此道观名曰九重观,在长安城中也算不大不小。观中道士不少,以陆英观之,真心求道之人,恐怕却不多。 半日玄无之辩令人昏昏欲睡。午后,陆英闲步至曲江池散心。 此时北方民俗,五月为恶月,端午之日,官民禳灾祛病,结五色缕,食角黍。 南方荆楚之地有赛舟竞渡之俗,而北地胡风尚未习此。 这曲江在汉时为皇家禁苑,百姓不能擅入,此时荒废已久,殿阁楼台化为瓦砾丘墟,并无甚游人玩客。 陆英沿着水岸向南行去,池面忽宽忽窄,蜿蜒不尽。隐隐听得远处有女子争吵之声,心中好奇,遂寻声走去。 再往南行数百步,但见江面宽阔处,树木葱茏,水天相映成趣。在这一片寂美之中,却有一群丽装少女,准确的说是三名贵族女郎,领着一群丫鬟侍女,分做两帮,正在争吵不休。 只听右侧一名着墨绿色窄袖胡服少女愤愤道:“你们两个怎敢如此刁蛮,那边明明有大片空地,为何非要和本姑娘抢位置?” 左侧两个襦裙打扮的少女,一高一矮,那高的肤白胜雪,也是胡族之人,稍矮一点的背影窈窕,双髻红裙,闻言怒极反笑,红裙少女道:“你这泼妇,竟说我们蛮不讲理,人家在此玩得正兴浓,凭什么要挪开让给你?” 高个少女接言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明明是你跑来抢位置,竟反咬一口?你当这地方是你家私园不成?” 胡服少女冷笑道:“你叫谁泼妇?姑奶奶尚未嫁人?哪里来的泼妇?要作我家私园又有何难?你们这两个蛮子,定是鲜卑死胡,不可理喻!” 高个少女闻言驳道:“你说谁是蛮子?我虽肤白,但却是氐族。不像你黑不溜秋,一看就是未服王化,荒蛮粗野。怕是刚来长安不久吧?” 胡服少女听她说自己黑,跺着脚上白丝单靴,大声骂道:“死胡,我氐族哪有你这么惨白兮兮之人!定是跟那鲜卑胡奴串了种!老娘正宗氐人王族,自幼长在长安,粗野的是你们!” 那红裙少女不甘示弱,抢白道:“你个氐族蛮子,满嘴胡言,毒舌妇,胡虏夷狄不识礼仪!”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岂不是将秋晴姐姐一起骂进去了吗?好在那高个女子一心与人争吵,并未在意她说了什么。 陆英听得好笑,见她们骂了半晌,大概明白是红裙少女和高个白肤女子起先在此地游戏玩耍,那胡服少女后来,却也看重此地风景极佳,地势开阔,便要她俩挪开,给自己让个位置。两人不甘示弱,因而争吵不息。陆英本不欲理会她们近乎孩童的吵闹,但边走边瞧,不觉已至近前。 那胡服少女以一敌二,心中恼恨,看到陆英走来,好像抓到个帮手,想他必定会主持公道,为自己正名,立即指着陆英叫道:“小道士,快来评评理,这两个胡虏蛮女好不晓事,霸占地方不说,还满口污言秽语,你快来告诉她们,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陆英哭笑不得,心道,今日出门未卜吉凶,好不倒霉,怎么把我扯进来了。当下尴尬笑道:“姑娘,在下只是无意路过,不敢打扰,告辞告辞!” 那胡服少女哪里肯饶,上前拽起他袍袖,硬拉上前,傲然道:“小道士,快告诉她们,哪里做错了。赶紧给本姑娘把地方让开!” 红裙少女道:“呦!还埋伏了帮手,你以为人多我就怕你不成?休想以多欺少,本姑娘义无旋踵,随你来多少帮手,千万人吾往矣!” 胡服少女见她开始掉书袋,自知不敌,也不管懂没懂她说什么,拉着陆英道:“你听听,小道士!她们两个欺我一个,却反诬我以多欺少。真是岂有此理,我哪有找千万人来帮忙,现在正好二对二打平。”言罢望向陆英,显是想让他出言帮腔。 陆英定睛望向红裙少女,方才只见背影窈窕,此时方看到她颜色殊丽,樱口含朱,鼻似琼玉,美目灵秀。更兼娇俏慧黠,顾盼出尘,令人一见忘俗,再看忘忧。陆英心头微动,从容笑道:“三位姑娘,在下道理实是不会讲,却有个主意,三位可以赌赛一场,输了的便要另寻佳处,赢了的在此游赏,不知可否?” 高个少女道:“凭什么要跟她赌?本来就是我们先来的,她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赌?” 胡服少女讥笑道:“哈哈,要是你怕输,就不用赌了,识相点走,免得输了丢脸。” 高个少女道:“谁会输了?要输也是你输,本姑娘岂会输给你。” 红衣少女道:“你要是想赌,陪你玩玩也无妨,也好叫你闭嘴。” 高个少女似觉不妥,但话已至此,也不好露怯,便道:“小道士,你说赌什么?莫要给本姑娘耍花招!” 陆英笑道:“三位俱是女中豪杰,不让须眉男子。不知可带了酒馔?便可赌酒为胜,先不能饮者为输。” 那胡服少女一听,立刻叫道:“你这小道士,好没有道理!她们两人,我只一个,忒不公平……” 红裙少女笑道:“我们两人自然各饮各的,只要我俩有一人不敌,就算我俩输。” 胡服少女心想:“如此,我只需胜过一人便算胜了,反倒是我大占便宜。”便点头应道:“好!就是这般!快拿酒来!” 胡服少女身后侍女看惯了主人任性胡闹,无人敢劝。贵人出游,自然备足了美酒佳肴,当下忙捧出三坛葡萄酒,三个朱漆描金盏,摆下桌案,锦墩,又呈上备好的牛羊肉食、时蔬浆酪,一旁伺候赌赛。 陆英见胡服少女所用器物来历不凡,似乎皆是皇家所用,心内不免惊异。但北汉本不及汉人礼教严肃,公卿之家未必没有此等豪阔,也无法断定少女身份。 三个女子皆未嫁之龄,少年心性。加之北地风俗粗犷,礼防稍浅,女子性体多有豪迈不羁。因而当众拼酒,也非骇俗之举。 陆英从旁仲裁,三人提襟挽袖,使气对饮起来。初始尚你来我往,有序有节。待各饮了十来盏葡萄酒,三人呼喝喊叫,大声笑骂,已是混乱不堪。 这边骂你少饮了一盏,那边叫你的酒洒了。一个喊你没有添满,一个嚷你喝得太慢。陆英头疼不已,深悔不该一时兴起出了这等主意。 旁观女侍皆愤恨恼怒望着陆英,不敢相劝自家主人,将怒气都化作利剑盯在陆英身上。有人心中暗暗作想,这个小道士看着如此英俊潇洒,没想到脑子却不好用,竟这般胆大胡为。 陆英摸摸嘴唇,叹息苦笑一声,暗道:“孔夫子诚不我欺!” 第十八回 王公府独子寻仇 过了半个时辰,胡服女子身子摇晃,面红耳赤,舌头打结,眼看撑不住了。高个女子及红裙少女比她略好,却也目泛红光,腹内翻腾,堪堪醉倒。 陆英心内愧疚,怕她三人有事,忙上前笑道:“三位女英雄,果然不凡,斗到现在,难分上下。依在下看,算平局。三位一同在此游戏玩赏便好,不必再饮了……” 那胡服女子闭着眼,抬手道:“不能停,今日必须一决雌雄,本公……我还能再饮一坛……”话没讲完,竟一头倒在陆英身上。 侍女立刻一拥而上,口呼:“公主!公主……”有人取来蜜浆喂服,有人将她扶卧在绒毯之上。 陆英尴尬望向二女,见红裙少女大笑坐在地上,显是为获胜喜不自禁。 高个少女轻蔑地望着那胡服公主,口中道:“来呀!公主又如何?老娘怕你不成!” 陆英上前施礼道:“二位姑娘,在下陆英字华亭,不知二位姑娘尊姓?有幸结识二位姑娘,甚感荣幸!”原来此胡服少女正是蒲刚爱女,顺阳公主蒲珍。此刻醉倒在地,实在谈不上什么身份体面了。 红裙少女道:“本姑娘朱琳琳,这是我秋晴姐姐,毛大将军之女。你是哪里来的小道士,骗我们喝了这许多酒,你为何不饮?” 陆英笑道:“朱姑娘、毛姑娘当世英杰,在下山野村夫,怎是你们对手!今日再饮难免趁人之危,如果二位姑娘不弃,在下两日后,摆酒向二位赔罪如何?” 未等毛、朱二位少女答话,那胡服公主却张臂叫道:“小道士怎么只请她二人,本宫也要去,后天扬波楼……你请!”言罢复沉睡不省。 朱琳琳道:“你赔罪?本姑娘稀罕么?凭什么给你面子,不去又如何?” 陆英微囧答道:“朱姑娘自不必给在下面子,只是怕这位公主到时会说,二位终于是怕了她!” 毛秋晴冷笑道:“好你个小道士,尖牙利齿,能言巧辩,怕不是什么善类!我们不怕什么公主,更不怕你个臭道士。后天扬波楼,姑奶奶叫你也给我趴下……”陆英不禁大笑,施了一礼,洒然离去。 天将傍晚,陆英回到观中,正要品尝一下长安的角黍,沏了一壶茗茶,想到今日趣事,不禁莞尔。 忽有九重观小道士来报,观中闯入许多甲士,指名索拿陆华亭。陆英饮了杯茶,淡淡笑道:“定是哪位贵人请在下去过端午节的。”说罢从容起身,随小道士来至殿前。 但见自观门至阶前,五六十名黑衣甲士挎弓执刀,阵列森森。为首一员队率,虬髯黑面,额骨突兀,目光凶煞。见陆英缓步行来,以鞭梢直指其面,叱问道:“你是南朝来的陆道士?” 陆英笑应道:“正是在下。”那队率喝令:“带走。” 陆英也不抗拒,随在队率马后,黑衣甲士围拥着他望北城中行去。 陆英在汝阴城中智反慕舆督军,禹山坞中力破神树法师,元象宗鹰犬多有见过其形容之人。今日又在顺阳公主面前做了一回仲裁,故而有心之人一见生疑,却惮于他力破大手印的名头,不敢轻举妄动。连神树和尚也铩羽而归,如今重伤还未痊愈,其余之人也不愿触这个眉头。故转而告知征南大将军蒲戎之子蒲巍,试图借蒲巍之手除之。 蒲戎生前在朝权位仅此陈丞相一人而已,倒虎山元象宗依附谄事,得以在北汉搅动风雨,势倾江湖。其门内众多能人异士,鸡鸣狗盗之徒,十余年间为蒲戎东征西讨做了许多刺探暗杀之事。 如今蒲戎身死,其子蒲巍为报父仇,最是对南吴恨之入骨。何况陆英乃杀父仇人,自然不共戴天,恨不能生啖其肉。 陆英也不多想,随之来到阳平公府前,心下随即恍然。蒲巍早在府内列下三牲祭品,只待查明正身,生祭其父。 一见陆英,黑红的脸孔更加青紫,急吼吼怒问道:“是你在汝阴设计杀害了我父王?”北汉宗室本皆封王爵,蒲刚即位后,自除皇帝尊号,诸王皆降为公,故蒲巍仍以王称其父。 陆英茫然道:“大人这是何意?在下与尊父素未谋面,亦不知尊父名号,如何能加以杀害?” 蒲巍见他巧辩,愈怒道:“我父征南大将军阳平公,在汝阴城中被你等南蛮戕害,还敢狡辩?” 陆英道:“在下从未去过汝阴城,只因丞相大人有疾,我来长安探望长辈故交。实不知大人所言阳平公被谁所害。” 蒲巍斥道:“满口胡言,丞相大人怎会有你这样的故交,胡乱攀扯妄想脱罪不成?左右,与我拿下!” 陆英道:“慢着,我与丞相奕世故交,大人可即遣人去验实,如有半句虚言,甘愿受戮!” 蒲巍道:“你当我三岁孩童?丞相如今正在病中,怎可去打扰他老人家?你休废话,多念两句三清老祖,来世再做道士吧!” 言罢早有如狼似虎军士上前,就要将陆英擒下开膛洗剥。陆英本不愿在北汉国都大动干戈,如今也是逼于无奈。他使开师门武艺,那两名军士怎是一合之敌。阳平公府中亲卫见他胆敢伤人,一齐拔出刀剑,眼看就是一场好战。 第十九回 长安扬波楼 陆英正要杀出重围,忽闻门外一个尖利的嗓子喊道:“住手!皇皇长安城,青天白日竟敢械斗!”蒲巍见来人乃是中书台内侍,不由暗暗皱眉。 那人从门外进来,一身大红锦袍,后面跟着五六名羽林。那内侍扫视场中一圈,对蒲巍道:“小公爷,奴婢有礼了!” 蒲巍拱拱手道:“不敢。请问赵伯有何示下?”北汉国主倚重太监赵整,令子女都称呼为赵叔叔。蒲巍之父乃是国主亲弟,故他跟着皇子公主们称赵伯。 红袍内侍笑道:“圣上严禁京中私斗,更禁止皇亲国戚倚势欺人。奴婢怕小公爷受奸人挑唆,一时糊涂犯下错事。特来相劝!” 蒲巍道:“此人在汝阴刺杀我父,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怎能说是我糊涂!” 红袍内侍道:“汝阴距此千里之遥,是谁亲眼所见他动手刺杀阳平公爷?” 蒲巍道:“有人见他曾在汝阴城头,相助叛逆慕舆长生。显然与那些刺客是一伙!” 红袍内侍又笑道:“城上城下相隔遥远,即便有相貌相似之人,也是可能的……” 蒲巍勃然变色,还待再辩。那红袍内侍拦住他道:“我听闻这人曾经去过丞相府,可能确与丞相大人有旧。小公爷若真杀了他,恐怕丞相大人面前不好交代!” 蒲巍闻言心内狐疑,一时也不敢贸然行事,虽说丞相如今不久人世,但圣上亲信非常,万一真要杀错了人,此时得罪丞相也不是好玩的。因道:“若你道听途说,所言不实。我去打扰丞相于病中,岂不反受其咎?” 红袍内侍笑道:“我可不是听别人说的,小公爷……” 蒲巍疑道:“那是听谁?” 红袍内侍笑而不语,拍拍身上锦袍,背着手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 陆英见事情有变,趁机笑道:“在下可修书一封,请小公爷遣人送至丞相府,丞相如不搭救,在下死亦无憾。” 蒲巍更为惊疑,只得由他写下书信,心中已是信了八分。但碍于颜面仍作色言道:“今日天晚,你先在我府候着。明日我命人送书与丞相,也好叫你死得心服。” 他命人将陆英拘押在府中侧院,多加高明人手,只待明日信息。红袍内侍谅他也不敢得罪赵太监,于是洒然一笑,领着羽林离去不提。 却说第二日,陈景略闻报,邺中故友来书,忙命人呈上,阅罢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果然是陆仲礼的儿子!”随即命相府属掾去请陆英来此。 那蒲巍见丞相果派人来,只好承认抓错了人,无奈将陆英礼送出府,找来告密之人泄愤才罢。 陆英再次来到丞相府,却是从前门进入。前院开阔宏伟,多有掾属书吏协理政务。只是如今陈景略病重,事机决断多需入宫奏启。 进入内室,陈景略今日倚在榻上,比前日似乎更瘦了两分,精神反倒略强。见到陆英先笑道:“陆贤侄没受委屈吧,快来看座。老夫昨日不知你被请到了阳平公府,当真老矣,贤侄勿怪。” 陆英谢道:“丞相言重了,多谢丞相为在下辩白身份,省去一场误会。” 陈景略望他一眼,又笑道:“哦?陆贤侄真是被误会了吗?那蒲戎之死与你无干?” 陆英亦笑道:“当然无干,在下修道之人,岂能做那血勇刺杀之事!” 陈景略闻言咳嗽了一阵,眼中满是玩味道:“陆贤侄来长安才数日,却结识了不少显贵少年,恐怕你的名号如今已响誉京师了……” 陆英尴尬道:“丞相见笑,在下无意显身扬名,只是似乎运气差了点!” 陈景略道:“与公主赌酒,出入王府旁若无人,还要在扬波楼大摆宴席……运气怕是差不到哪去吧?” 陆英干笑两声,问道:“丞相病体大有好转,不日定能重振雄风,真乃万千之喜也!” 陈景略摇头叹道:“老夫自知大限将至,只是还有一事未完,苟延残喘罢了。” 陆英见他神情顿又转萧索,不知从何解劝,只报以一笑。陈景略自言自语道:“明知不可而为之,又岂陛下一人也……老夫管不了身后之事,唯有尽言耳。” 陆英略坐了一阵,恐他耗损心神,便告别离去。 出了相府,一路思及陈景略尽忠汉室,是非对错实难一语蔽之,人各有志,功过只待史笔评说。又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中书台赵太监会来搭救自己。 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始终没个眉目。陆英回九重观歇息,一夜无事,早起用功毕,堪堪午时,便往扬波楼而去。 这扬波楼在朱雀街首,名匾为蒲刚亲书。蒲刚崇慕汉武皇帝,取武帝辞中“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之意,赐名扬波楼。是长安城中头一等豪奢去处。 陆英来到酒楼之中,见大厅空旷无人,只有两三个伙计在擦桌案。陆英唤来堂倌问道:“为何今日无人饮宴,莫非不营业?” 堂倌为人伶俐,见他装束,心内已猜得六七分,笑道:“阁下不是陆道长驾临?公主昨日已知会了弊处,今日陆道长设宴,概不待外客。小人早安排好了楼上雅阁,恭候公主及陆道长光降。快请随小人上楼奉茶!” 陆英无奈,公主排场果然大,今日恐难善了。随那堂倌上楼,将陆英请入临街高阁,但见描金饰银,雕梁画栋,一派堂皇气象。 堂倌恭声道:“陆道长,小人姓王。陆道长有何需要,尽管吩咐小人。今日已备下六畜三禽,鲜鱼八珍,走兽飞鹰,时蔬异果,四海名酿,五谷细点。陆道长请放心,定能令贵客满意。” 陆英挠挠头,笑道:“王兄费心了,如此……甚好!” 那王堂倌听陆英夸赞,心花怒放,一迭声告罪“不敢当如此称呼,折煞小人”。此时伙计奉上一壶茗茶,陆英对王堂倌道:“王兄还是去迎一迎贵客较妥,在下所请几位……脾性可都不小!”那王堂倌听罢,会心一笑,忙告辞下楼而去。 第二十回 可敢与我射猎 午时初,堂倌将毛秋晴、朱琳琳迎上楼来,朱琳琳一见陆英,就笑骂道:“臭道士,今日你可莫想跑!怨你出的损招,害本姑娘出丑。回家被我父亲一顿臭骂。你要是不醉死在这儿,看我如何与你罢休!” 陆英看她今日换了一身嫩青襦衫,石榴红纱裙,仍是那般令人心旌摇动。忙低头施礼道:“朱姑娘手下留情,在下一时情急多有得罪,姑娘万勿耿耿于怀!” 朱琳琳冷哼一声,讥道:“凭你怎么装无辜,休想哄骗于我。一报还一报,只要你今天醉死在此,本姑娘保证既往不咎。” 陆英无奈笑道:“在下若是醉死了,姑娘纵使宽宏大量,既往不咎,旁人也要说姑娘逼死人命,睚眦必报吧。” 朱琳琳佯怒道:“臭道士,休要转弯抹角骂人,本姑娘就睚眦必报,又如何?” 陆英苦笑,心知无论如何辩不赢她,只得转向毛秋晴道:“毛姑娘,别来无恙!二位快请上座,在下今日诚心请罪,任凭处置,只求二位女侠高抬贵手!” 毛秋晴冷笑连连,径自入座,也不理他二人吵闹,权当好戏一场。陆英转而望向朱琳琳,见她笑盈盈满眼挑衅,不由乖乖闭口入座饮茶。 三人正自玩笑,听得楼下顺阳公主声音道:“小道士可曾来了?不会言而无信临阵脱逃吧?”随即大步上楼而来,叫嚷道:“小道士,本宫今日饶你不得,有种的别跑!”陆英望了二女一眼,摇头苦笑。 毛、朱二女向顺阳公主见礼毕,三人毕竟少女心性,前日虽言语争斗,也算不打不相识,如今竟似忽同姐妹。只协力一致针对陆英,少不得夹枪带棒讥刺他前日之事。 略吃了几口茶果,侍女络绎奉上各式佳肴。但见其三五成行,或捧案盘、碗盏,或持瓶壶、勺箸,描金朱漆,精致工巧。美馔珍馐制法繁异,或炙或炮,或煎或炸,或蒸或煮,或炖或烩,色彩缤纷,百千风味。 陆上禽兽有牛、羊、豚、驴、犬、雉,兔、鹿、熊、獐、野猪,鸡、鸭、鹅、雀、雁、鹌鹑之类;水中之鲜具鲤鱼、鲫鱼、鲈鱼、鲂鱼、鳆鱼、鲶鱼、鳝鱼;虾、蟹、蛎、乌贼、比目,蚶、螺、龟鳖之属。 时蔬瓜菜尽是芹、茄、葵、韭、笋、藕、芋、瓠、荏、蓼,蘑菇、芥菜、菜瓜、胡瓜、香荽、芸苔、桂荏、菰莼、蔓菁、芦菔、邪蒿等物。 酒有粟米酒、黍米酒、粱米酒、糯米酒、葡萄酒,名酿备九酝春、秦州春、桑洛酒,夏鸡鸣、河东颐白酒、郎陵何公夏封清酿。 果品另见桃、李、杏、梨、枣、栗、榛、柰、林檎、樱桃、葡萄、木瓜、茱萸、梅子、柿子、石榴。 那王堂倌舌灿莲花,娓娓道来,陆英只听得头晕耳鸣,看得神痴目眩。虽也曾为建邺诸公座上宾,久在江东金陵繁华地,然其师李玄阳素不喜豪奢,朝中显贵敬其清志,未尝如此铺张以待。而在三茅山修道之日,更是清汤寡酒,无甚荤腥。 当时中原权贵豪奢成风,以至每日所食奢费万钱,犹言无下箸处。世间流传《何氏食疏》、《崔氏食经》、《食馔次第法》等专论饮食烹饪之书,士族豪门争相仿效,以通晓饮食烹制,为衡量家世高下之准则。 胡族帝王更是竞相铺排,前赵国亡国皇帝朝会时以铜铸金龙,由龙口向外吐酒,以享群臣。龙口之下金樽可容五十斛酒,十斗为一斛,可知金龙之盛大。每餐必备御膳数百盏,盛以镶金嵌银大盘之内,令人转动奉食。或有贵戚饮食皆置琉璃器中,以人乳蒸制。豪侈过于天子,帝王亦有不平之色。 顺阳公主及毛、朱二女今日同仇敌忾,逼迫陆英不住饮酒,好在他自幼修道,精于吐纳导引之法,酒量亦不可与常人同日而语。当下盏到酒干,虽尝遍十数种酒,终无醉态。 三人见奈何他不得,心有不甘,遂轮番与之对饮,半晌下来,陆英面稍酡红,三人已招架不住。 公主酒量最浅,此时已有七八分醉意,命人呈上醒酒鱼鲊,蜜糖莲羹,扶着几案骂道:“小道士,你欺负女流之辈,算甚本事?简直无耻,无耻至极!” 陆英笑道:“公主,在下今日绝不曾劝过一觞酒,皆是三位所迫,如何是我欺负女流?” 朱琳琳尚未醺醉,帮腔道:“我们喝了会醉,你却若无其事,如何不是欺负我等?” 陆英见多说无益,只能苦笑饮酒,暂图清净。 午末未初时分,听得楼下喧闹,陆英暗怪:“那堂倌说今日公主有令闭门谢客,长安城中尚有何人敢来此搅扰?” 却听腾腾踏阶之声至,一高大男子破门而入,身着玄色罗缎裤褶窄袖服,左衽胡靴,头冠皮弁,腰挎嵌玉镶金宝刀,厉目如电,扫视陆英两眼,对公主训斥道:“阿珍,你整日饮酒胡闹,惹得父皇大动肝火,父皇舍不得罚你,却将气都出在我身上。今天又跟这南蛮野道定什么宴会之约,如今城中到处风言风语,你当真不要脸面吗?” 顺阳公主闻言火起,拍案大骂道:“蒲睿,你这头蛮牛,在此胡嚷什么!我怎得没脸面了?本公主天潢贵胄,想与谁饮宴玩乐,轮得到臣子庶民乱嚼舌根?你马上滚蛋,否则我去向父皇告状,说你欺侮幼妹!” 蒲睿一听告状之语,似乎心有余悸,忙硬挤出个笑脸,上前好言道:“阿珍妹妹,阿兄也是为你好,顾虑你的声誉。一个未嫁公主,与个来历不明的道士整日厮混,你让旁人怎么评说?” 说着转向毛秋晴笑道:“还有毛小姐,没出阁的姑娘,你莫要把人家名声也坏了,将来可怎么嫁人?” 蒲珍尚未答话,毛秋晴愤愤起身,指着他骂道:“莽汉,你鼠口吐不出象牙,本姑娘名声怎得坏了?姑奶奶行得正坐得端,就算嫁不出去,难道就能看上你不成?” 蒲珍笑道:“阿兄啊,原来你早就认识毛小姐,可惜你一厢情愿替毛小姐考虑终身之事,人家根本不将你瞧在眼里。真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我都为你羞臊!” 毛秋晴玉面微红,啐道:“什么脸什么……的?公主殿下言语怎能如此粗俗?” 蒲珍道:“毛小姐女中豪杰,如今也学会害羞了么?前日你骂我时可不见得有多文雅!”毛秋晴瞟了一眼陆英,不再跟他兄妹斗嘴,只拉着朱琳琳斟酒对饮。 陆英全不在意蒲睿言语伤犯,只微笑望着几人,心中暗道:“蒲刚子女皆是粗旷豁达之人,难怪他待人宽简,不计过嫌。抑或胡人本生而豪爽,大抵类此?” 他正自思想,却闻蒲睿言道:“那南蛮道士,男儿丈夫志当快马弓刀、驰骋疆场,你整日与姑娘饮酒耍乐,哪有半点英雄气概?若你有种,明日城外郊猎,与本将军斗一斗骑射武艺方是正经,你可敢么?” 第二十一回 昆明池贵游田猎 陆英微笑答道:“在下修道之人,素不以猎杀为乐,且并不擅长弓马骑射,甘拜下风!将军自是胜过在下多矣。” 蒲睿见他不敢应战,更为鄙夷,鼻中冷冷哼出一声,再不用眼神瞧他。却对毛秋晴嘘寒问暖,大献殷勤。那毛秋晴生的白如霜雪,此刻冷面诮语,更显拒人千里之状。只是看在蒲睿眼中,平添三分颜色,一张黑炭脸黑中透红,脸上挤着不常示人的憨笑,看得陆英阵阵作呕,只能辛苦隐忍。 公主对陆英道:“小道士,修道之人未必不能猎场骑射,我父皇身旁道安大师,那是有道高僧,常随父皇田猎,还有倒虎山那个老王道士,弓马更是娴熟。许多领兵的大将军都比他不过。明日你就为本宫牵马,看我教你如何射猎驰骋!若敢不去,我就找道安大师把你抓去,不做小道士,却做一个小和尚……” 陆英被她跳脱的思路震的一懵,暗思若是多结识一些公侯贵戚子弟,或可利于在长安熟悉北汉君臣人物。两军对垒之时,为帅军大将条析因果绝非无益。便顺水推舟道:“公主严威之下,在下敢不遵从,若是真剃了光头做和尚,怎见得家师之面?” 朱琳琳笑道:“臭道士,你怕又在装模作样!我不信你不熟弓马骑射,定又如前日深藏不露,而后趁人不备,杀他个丢盔卸甲,是也不是?” 陆英笑答道:“朱姑娘过于看得起在下了,我不懂什么深藏不露,待人接物一片赤诚,姑娘莫要误会!” 朱琳琳道:“陆华亭,你若是赤诚之人,世上恐无奸诈之徒。明日你最好手眼机灵点,莫要被公主射你几箭,死于非命。本姑娘还未报得一箭之仇,你还不能就这么死掉。” 陆英拱手谢道:“多谢姑娘关爱!在下当紧随姑娘骥尾,免得被人所伤!” 朱琳琳道:“人家又不曾邀请我,本姑娘自是不去的,你自求多福吧!”陆英尴尬一笑,不知如何复言。 却听蒲睿忙道:“当然邀请。本将……在下诚邀毛姑娘、朱姑娘明日赏金面一同射猎,请二位姑娘万勿推辞!” 毛秋晴冷冷道:“不必了,我们女流之辈,不便整日与男子厮混,不去!”朱琳琳笑望着一脸惶急的蒲睿,只看他如何求动秋晴姐。 公主道:“阿兄,既是射猎较技,你可多邀京中簪缨子弟,比如毛大将军之子,朱尚书之子等等……” 蒲睿正自踌躇难堪,闻言大喜道:“就是这般!我这就去差人下帖!”当即风风火火夺门而去。留下众人哄然大笑。 当下被蒲睿这么搅扰,三位女子顿觉无味,宴席匆匆散去,也不知明日毛秋晴、朱琳琳会否去田猎。陆英回至观中,各位大小道士看他的眼中满是艳羡嫉妒,既得丞相赏识,复有公主垂青,同是修道之人,待遇怎如此悬殊! 第二日,早有宫中内侍牵来御马良驹,备好鞍鞯弓矢等物,不必说自是公主吩咐。陆英随中官驰马直来至沣水之畔。长安西南郊周回三百余里本为汉武帝上林苑故地,内括八水,南极终南山阴,北至渭水之阳,有三十二苑,十二离宫,三十五观。 以供天子御嫔游憩止宿,太子招纳宾客。甚至专赏音乐歌舞的宣曲宫,赛犬马之犬台宫、走狗观、走马观,赏鱼鸟之鱼鸟观,饲养异兽之观象观、白鹿观,种植西域果蔬及天下奇花异木之扶荔宫,观赏角抵之平乐观等不一而足。池泽山陵、珍禽异兽无不尽有。 武帝动用役夫数万穿凿四十里昆明池,池中有豫章台及巨石所刻鲸鱼,常令宫女乘龙首船泛舟池中,张凤盖、建华旗,作濯歌、杂以鼓吹为乐。以挖池之土堆积成岛,象征东海神山。 司马相如《上林赋》记曰:“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嵷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嵳”。 可以想见当时之壮丽。惜乎王莽篡汉之时,拆毁苑中宫观取巨木良材营造新宫,后又经赤眉战火,上林苑化为一片丘墟。到了后汉班固所作《西都赋》已言:“徒观迹于旧墟,闻之乎故老”。 而今虽宫观不复旧貌,山林禽兽尚遍盈荒野,昆明之池犹可泛舟游赏。故尔此地成为北汉王公贵戚游猎之所。胡人本习骑射,年少游侠多爱至此比斗弓马,驰骋田猎。 中官领陆英至营帐小憩,奉上酪浆羊肉之食,他自幼江南生长,不惯北方饮食,只浅尝辄止。已有许多贵族子弟至此安营下帐,只不见朱、毛二家来人。公主及蒲睿仪仗铺排,自是多有迁延。 约在巳时初刻,遥见旌旗猎猎,骑甲鲜明,正是皇子、公主驾到。但见公主仪卫居前,上千名女骑士阵列庄严,身着绮罗之服,饰以翠羽银簪,骏马昂扬,旗帜如云。 蒲睿却只带了百余名甲士,各乘坐骑,弯刀劲弓,皮甲铁盔,望之颇有军旅之严。 陆英见公主侍从盛壮如此,不禁讶于蒲刚宠爱之重,人皆言汉主厉行节俭,宫人妃嫔衣不重彩、裙不曳地。这顺阳公主却是一力奢华,侈汰无节。由此观之,北汉法度必不能严整。 公主仪仗卤簿过尽,却见毛家、朱家旗号跟随在后,毛秋晴与两位兄长毛仁、毛勇,朱琳琳偕幼弟朱孚皆戎装劲束而至。今日田猎,蒲睿遍邀京中勋贵子弟,如蒲巍等宗室,段家等鲜卑贵族,毛家、朱家等文武大臣子女尽皆来到。 蒲睿封巨鹿公,官拜卫大将军、司隶校尉,更是当今皇子,众人自是以他为首。巳正时刻,三声炮响,蒲睿传下号令,今日田猎,各施手段,所获多者为胜,酉初为限。再闻三声炮响,众人严装出发,各带侍从家将呼喝而去。 陆英本不喜射猎之事,只信马由缰一路观赏风光景致。不一时行到昆明池畔,此处地势开阔,稀见猛兽,因而甚少人来。周围巨木参天,树干大多有数人合抱粗细,映在湖水之中,仿佛巍巍山岭。陆英赏玩水光石影,林木森森,别有一番闲适在心头。 过了许久,他正自叹惋昔时帝王禁苑,沦为郊野蛮荒之地,龙舟美人俱为虚幻,不由伤感悲凉。忽而惊闻弓弦铮然,劲矢破风疾至,陆英大惊,忙滚鞍下马,藏身马腹以避。数支利箭越过马身射在水中,不待他看清箭来何处,又数支箭向马射来。陆英急俯身翻滚至堤下,可怜那马身中两箭,一声哀鸣逃逸不知所踪。 第二十二回 不做道士,应也很好 待他探首望去,见五六骑从巨树林中纵马奔来,手中骑弩张满,又是一丛弩箭射出。陆英见来人只欲取己性命,且志在必得,此时顾不及思考是何人所派,为何手持骑弩,忙又贴地翻滚躲避。 连番狼狈逃窜,陆英心头火起,待骑士奔驰近前,弃弩拔刀之际,纵身急掠而出。猛提一口气,跃上第一骑马背,使出师门玄灵掌,将马上之人一掌掀下。紧接着勒缰控马,借势撞向旁边一骑,两马奔驰中相撞,皆失足倒地。 陆英腾跃而起,脚尖踢中马上骑士腰肋,那人闷哼一声随马轰然坠地。陆英落下之时,手腕一带将他弯刀夺在手中。不及回身便向后抡出,正砍在一骑士大腿。刀刃锋利,又借马奔之势,创深见骨。那骑士虽不至死,料无再战之力。 陆英侧身闪过身后两骑冲击之势,将手中刀掷向一人后颈。弯刀呼啸而出,竟将那人头骨削去一半。马冲不止,沿池边斗转而走,马上骑士坐立不住,噗通栽入水中。 余下一骑从另一侧转回马匹,仍挥刀向陆英杀来。陆英正欲屈膝跃起,将骑士擒下。忽而左肩一震,一只弩箭射中陆英肩胛,将他身躯带得都往前趔趄了一步。 剧痛之下,气力顿消。他知众寡难敌,兼之伤重在身,不敢恋战。借势又是一滚,躲过来骑,提气急掠两步,将那大腿中刀之敌拖下马来,跨上马背弯腰飞驰而走。 一路疾驰不辨路径,陆英在马上不敢稍停。左肩血流不止,箭镞深入骨缝,阵阵剧痛直钻心扉。脑中仿佛有个声音轻轻提醒道:“往南走,往南走!”陆英也不知是真是幻,攒着口气没命奔逃。借着树木掩护,弩箭在身后虽不休不止,终于也没有再伤他。 幸而今日贵戚王孙众多,敌骑亦不敢穷追,在后面缀了数里地,到了旷野上即掉头遁去。陆英不知奔了多久,渐感目眩头晕,情知失血过多,如此下去必不可免。因而在一处乱石河滩停下马匹,下马倚在石上,那箭镞双尖倒钩,一己之力极难拔出。 不拔箭又无法止血,陆英抓了一把泥沙敷在创口,却根本无助于事。正自进退两难之际,忽见一白马骑士,正在逐猎一头失群之鹿。马上少女红裙飒飒,正是朱琳琳。 陆英急呼道:“朱姑娘!朱姑娘助我……” 那朱琳琳本与毛秋晴及弟朱孚相伴行猎,不想蒲睿死皮赖脸贴在身后,朱孚少年顽劣,甚是敬慕蒲大将军,乐此不疲跟从奔走。毛秋晴脱身不得,只冷脸恶语相向,无奈蒲睿颇爱此中之乐,竟丝毫不以为忤。 朱琳琳心中烦闷,觑得空当,追逐惊鹿至此。忽听有人呼唤,似是臭道士声音,循声看时,不由大惊失色。 朱琳琳疾奔至河滩,飞身下马,口中唤道:“陆华亭,你如何身中箭矢,谁人所伤?”言未尽已到陆英身前,忙扶起他身躯,查看伤处。 陆英道:“不打紧,只是在下无法拔出箭镞,烦请朱姑娘助我!” 朱琳琳道:“还好没有射中心肺,再低两寸,你早已死了,省得本姑娘看到你来气!你坐好,忍着点,我为你拔箭。” 只见她从身侧抽出匕首,挑破陆英道袍,低声言“臭道士,忍着点!”用刀尖在箭创周围切开一个十字,握住箭杆,尽力一拔。 箭镞破肤而出,带下一块皮肉,陆英忍不住闷哼一声,创口血流如注。朱琳琳撕下一条裙摆,握成布团塞在创口之中,又将陆英染血道袍撕成布条,从左肩至右腋下绕过扎紧,又在胸背间缠绕两周,堪堪止住创口流血。 朱琳琳望向陆英面容,见他已晕厥不省人事,口唇煞白,脸无血色,想要嘲弄之语终无从出口。但见他双目紧闭,剑眉入鬓,挺直的鼻梁微微皱起,抿唇闭气,无意识中仍苦苦忍痛。 此刻靠在自己怀中,仿佛能听到他心跳。朱琳琳心如鹿撞,一股难言之意不觉涌出。 再说众贵游子弟到得傍晚,各个满载而归。巨鹿公蒲睿派人清点战果,各种狼、狐、鹿、兔、野雉、野猪不计其数。甚至还有人猎得虎豹熊罴之属。其中以皇室蒲睿、蒲珍兄妹最多,毕竟他们从人最众。 其次以毛秋晴兄妹为首,竟有熊一头、豹两只、鹿一只、狼三头、野兔二十余只、野雉七八只。京兆尹之女白灵儿与其众兄长皆不同行,自己也有几只禽兽入手,算是最年轻的女猎手。 天渐渐黑沉,迟迟不见朱琳琳归来。毛秋晴暗自忧心,但她还有两位兄长在身旁,也不能夜间乱跑。只得跟随大队回了长安。 顺阳公主却到处找寻小道士陆华亭,遍寻不至,还以为他没打到猎物自己回城去了。于是今日狩猎宣告结束,在蒲睿带领下,浩浩荡荡上万人走了个干干净净。 日渐西落,视线已感模糊,朱琳琳不忍将他靠在石头上,只静静望着他。俄而星斗满天,月上柳梢。 孟夏天气,夜风温暖,飞鸟归林声,河水潺潺声,百虫争鸣声,朱琳琳却只听到陆英心跳之声。 夜渐深,风微凉,狼嗥虎啸,红裙少女全不知孤寂恐惧,却听陆英长舒一口气,悠悠睁开双目。所见一泓清泉,映照星光点点,正恬恬望着自己。 陆英笑道:“朱姑娘,你的眼睛真好看!” 朱琳琳惊呼一声,惶急起身,却不知坐了半日,双腿麻木,复一跤跌倒,将陆英推在河滩上。 陆英牵动伤处,痛彻心肺,但不愿呼痛,咬牙关嘶了口气。 朱琳琳骂道:“臭道士,我还以为你活不成了呢,就不该救你,一睁眼便惹人烦厌。”陆英望着他满眼笑意,却不辩言,只心中暗想:不做道士,应也很好。 第二十三回 朱家父女 二人不知从何言起,便不再出声,各自静静望着弯月,听着水声,只觉平生美景,无过此时。 待得天明,陆英与朱琳琳回到营地时,发觉公主、皇子,各贵游子弟昨夜早已回城。只有朱孚领着侍从在营中不知所措,回城又不敢,寻找姐姐下落又不可得,直把少年人愁得欲哭无泪。 幸而卯正时分,朱琳琳与陆华亭二人双骑,姗姗归来,朱孚一见大喜过望,忙上前向姐姐诉说委屈。 一行人回到长安城,早有人将讯息禀报顺阳公主。陆英才至观中歇下,公主近侍女官已匆匆赶来,转述了公主关切之意,以及愤愤之情。并保证将严查刺客,为陆英主持公道。 九重观中道士献出上好创药,又为他重新绑扎结实,安排了两个小道每天伺候他饮食起居。如此忽忽数日,陆英只在观内养伤,箭创虽重,但并未伤及脏腑。连日来养精蓄锐,早已恢复了七八成力气,只是肩骨仍疼痛不已。 这一日,公主又遣人来,呈上书信一封,言曰:“小道士,我已大体察知,刺杀你之人为阳平公之子蒲巍属下,只是尚无实证。我求过父皇,请他下旨将蒲巍拿问,让中书太监赵叔叔好好审来,父皇心忧丞相病重,未曾允我。但你放心,早晚有一天,我会为你报仇,父皇不答应,我就再不理他。请安心养伤,余事勿念。蒲珍颂安” 陆英看罢来信,心中颇为感念公主厚意,虽势为敌国,却不忍将其视作仇寇。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不知日后她身为蒲刚之女,会落得什么下场,是福是祸也许皆是天命难违。 当天夜里,忽有小道士来报,丞相薨逝。陆英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喜是悲。他与陈景略渊源宿久,要说恨却恨不起来,要说敬也实难顺从本心。 第二日,陆英整理服装,素服单衣来至丞相府前,但见公侯云集,在京官员奉旨全部来吊丧。挤得街道水泄不通,满城缟素。 又闻汉主下旨,国中之民哭临三日,帝后每日赴府亲祭,一切礼仪规格照天子之制,依萧何、霍光故事。 陆英见蒲刚为陈景略如此操办,不禁百感交集。今日盛况空前,不知日后蒲刚将身死何处,彼时可得全尸否? 举国征伐,御驾亲征,内有异族阴谋不轨,外有吴国严阵以待。适逢乱世,民不聊生,久厌刀兵之苦,长思天下太平。 而为帝王者,好大喜功,不恤民生,连年征战不息。陈景略在尚能拾遗补缺,修理国政,陈景略死,又有何人能燮理阴阳,抚顺四方? 陆英心知陈景略临终之言必不能阻拦蒲刚南侵之念,不日汉主定将举国亲征。如今还有两个至关重要的人必须一见,才算完成此次来长安的使命。 午后将晚,陆英问路寻至朱府,略备薄礼称要感谢朱琳琳救命之恩。管事将陆英请进府中,朱琳琳平日舞刀弄棒,常有朋友来访,家中也不惊疑。 朱琳琳见到他笑道:“臭道士果然命硬,才几天就活蹦乱跳了,我家可没有什么好酒,恐怕招待不周呀!” 陆英施一礼,也笑道:“朱姑娘说笑了,在下重伤未愈,不便饮酒。有清茶就足矣。” 朱琳琳吩咐侍女琴心奉茶,白他一眼道:“那日之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本姑娘侠义心肠,只是随手之举,就算一只小狗小兔,我也会救,并非因你有何特别。” 陆英微微一笑,说道:“姑娘自是慈悲为怀,如同救了一只小狗。但对在下而言实是救命之恩,不敢忘怀!” 朱琳琳听他此言,大笑道:“陆华亭呀陆华亭,你往日伶牙俐齿,怎么将自己说成小狗,哈哈……若真是狗也好,今后为我家看家护院,跟在我身边摇尾乞怜,倒也不错!” 陆华亭调笑道:“做狗在下倒是不会,不过若说在姑娘身边看护你,却也不难!” 朱琳琳俏脸微红,啐了一声,道:“臭道士,你今天来也来过,谢也谢过。还赖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陆华亭道:“在下今日来此,一为向姑娘当面道谢,二来……有事要拜见令尊南中郎将、粱州刺史朱大人。” 朱琳琳面色微变,低头黯然道:“父亲如今早已不是吴国的南中郎将、梁州刺史了,而是北汉度支尚书,你还提往事作甚?” 原来这朱琳琳之父朱旭,出身将门,乃是吴国西蛮校尉、益州刺史朱涛之子,数年前帅军戍守重镇襄阳。汉主蒲刚派兵围攻襄阳,吴国救兵未发,朱旭坚守一年有余,城破降汉。 朱琳琳当时年纪尚幼,城破后随父来到长安,幸而蒲刚不计前嫌,对朱旭委以重任,她与朱孚并未受苦。因她将门之后,自幼习武,来长安后结识了不少权贵子女。 北地民风强悍,女子习武射猎之风甚广。如毛兴大将军之女毛秋晴,京兆尹段垂缺之女白灵儿等。 陆英知她远离故土,自幼委身敌国,心中有难言之痛,便道:“朱姑娘,令尊无愧国家社稷,反是吴国当权者有愧于令尊,有愧于朱家。大丈夫能屈能伸,英雄顺势应命,今日之委曲求全,只图一朝雪耻,再立功业。苏武塞北十九年不失其节,张骞历尽艰难九死一生终成大功。朱将军岂不能功垂青史?千古扬名?” 朱琳琳叹息一声道:“父亲为了我和弟弟的性命,当年辱节降胡,每每独自叹息流涕,半夜难眠。但如今身在敌国,志不由己,又谈何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陆英笑道:“在下求见令尊,正有要事相告,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恰在今日。” 言甫及此,只听堂后一人高声喝止,陆英转目看时,但见那人四十八九岁年纪,体态雄健,身长有七尺八寸上下,钢髯如戟,凤目隆准,生的仪表堂堂。 陆英忙起身施礼,道:“后生晚辈陆英,拜见朱将军。” 此人正是朱旭,当下满面怒容,斥道:“孺子狂悖!你是何人所遣,来此意欲何为?老夫已是大汉之臣,你胡言乱语,不怕我将你扭送官衙吗?” 陆英洒然一笑:“朱将军当世英雄,何必作言语试探?在下是谢太傅所遣,专为赴北国联络故臣、义士。汝阴城中取阳平公性命,逼反慕舆督军,禹山坞中挫败神树法师之谋,如今在下与北汉有不解之仇,与将军义同一体,何必见疑!” 朱旭闻言,又惊又喜,展颜道:“小道长少年英雄,竟做下这许多大事,真人不可貌相也!老夫空有羡慕之情,徒困此地,不能沙场报国,深以为憾事!” 陆英自谦几句,接着道:“陈丞相今亡,汉主不日必将亲征,倾国之力而出,大军百万南指。然军中朝中多有降附的胡族,兵卒行伍间将帅皆有异志。若是一战而胜,号令仍能服众,倘或稍有逆境,则分崩离析,众叛亲离之势成矣。 “朱将军天下名将,汉主出征必将委以重任,只要趁乱一呼,中原百姓豪族定群起响应。彼时,河北有鲜卑作乱,关中有胡虏谋叛,江淮之间我吴军趁势紧逼,将军在中原必定如虎入平原,龙归大海,将建不世之功也!” 朱旭闻言,忽地站起身来,摩拳擦掌在室内来回踱步。朱琳琳望着父亲,多年来从未见他有今日志气风发之时,又看看陆华亭,眼中满是笑意。 只听朱旭道:“华亭,听你之言,一扫老夫胸中积郁。建邺诸公当真有必胜之志?吴军真能抵挡住百万大军?” 陆英道:“将军,谢太傅此番已存必死之心,南徐州北府军如今声势壮大,定能克敌制胜,阻胡马于淮水之上!” 朱旭颔首道:“既如此,老夫志虑已定,纵然身死族灭,也必舍身报国!” 陆英施礼道:“将军大义,在下钦佩。请将军放心,陆英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护朱公子周全!” 朱琳琳听他如此许诺,心中一甜,笑道:“臭道士,本姑娘周全自是不需你来操心,你怕是巴不得我死于非命吧。” 陆英见她妒意上涌,娇憨可爱,笑道:“朱姑娘此言差矣,若是朱姑娘死于非命,在下一命偿一命,定当报答姑娘厚恩。” 朱旭看看二人,心中感叹天意之奇妙,颇乐见其成。便道:“琳琳,吩咐厨下准备晚膳,留华亭在此用餐,为父今日要大醉一场。” 朱琳琳嗔道:“爹爹,国丧之中,你还敢大醉!这臭道士酒量大得很,你还是莫留他为好!” 朱旭爽朗大笑道:“真是胡闹!为父年轻时酒量也不小,倒要好好比试一番,究竟是廉颇老矣,还是后生可畏!哈哈哈!” 陆华亭亦笑着讨饶道:“将军雄风犹在!只是在下身负箭伤,怕是不敢舍命陪君子啦!”朱旭哪里肯依,陆英、朱琳琳俱各无奈。 当夜,陆英及朱家父子推杯换盏,快意畅饮,陆英怕误了朱旭明日公事,饮了一时,就伏案佯醉。朱旭有心留陆英府中歇宿,朱琳琳言称他身份引人注目,恐招来不必要麻烦。遂由朱琳琳将陆英送出府去,旁人见了只当儿女情长,不做他想。 朱府犊车将陆英送回九重观,陆英于路早已酒醒,如今朱旭志虑已定,不必再疑。却还有一人位高权重,名声素着,必须与之建立互信,方能有全胜把握。只是丞相丧礼未完,恐怕难得时机,唯有耐心等待而已。 第二十四回 皇长子大将军 连日北汉君臣忙于操办陈景略丧葬,直到第七日,陈景略大殓将殡。陆英又一人在街上闲步,看处处排场,家家焚香遥奠,心中若有所思。忽见前方一行车马,车前车后数十名雄健骑卒,看模样似是蒲刚的骁游、强弩等禁卫。陆英不由想起大将军蒲戎死前仪仗,当下默默退避在路旁。 车上一人看到他身影,却出声叫道:“小道士!你怎得在此?”原来乃是顺阳公主,竟然又于此相逢。 陆英施礼道:“公主,在下无事闲逛,不敢劳公主动问。” 公主道:“你伤好了吧?” 陆英答道:“不妨事,多谢公主!” 公主又道:“你上车来,我带你去见个人。” 陆英手足无措,实在不敢光天化日与公主同乘一车。公主见他如此,笑道:“干吗扭扭捏捏的?当日在曲江畔,你灌我酒时可不是这般模样!” 陆英无奈,只得提衣登车,静坐在车厢一角。车有四匹马驾辕,车内极为宽敞,除了公主还有两名侍婢。侍婢奉上一盏葡萄酒,陆英逊谢不饮。 公主道:“今日我大哥从河北回来,我正要出城去接他。没想到碰上了你。我大哥文武双全,独自镇守一方,你们若是见了肯定投缘!” 陆英道:“公主,我一个小道士,怎能与皇子大将军投缘?” 公主笑道:“英雄惜英雄!道士怎么了,只要是英雄,我大哥都欢喜。” 陆英摇头道:“我算什么英雄,公主谬赞了。”两人闲话着,不一时出了城门,来在大道之上。 公主与陆英下车,还未站稳身形,就见西方疾驰来一行人马。这队骑兵一看就是战阵之士,马蹄翻腾整齐划一,虽只三四十人,却有千军万马之势。骑士们并未扛旗扬幡,反倒人人戴孝。 待奔驰至城外,为首一员虎将年约三十二三,身躯长健,满脸钢髯,虎目一扫不怒自威。公主高叫道:“大哥,大哥!” 那将军微微一笑,滚鞍下马,大步上前道:“珍儿,你不在宫内哀思丞相,跑到此处作甚?” 公主道:“我知道大哥要回来,自然要迎一迎!你都两年不曾回长安了,也不想念我的……” 此人正是北汉皇长子蒲丕,常年镇守邺都,自幼熟悉兵法战阵,颇受蒲刚喜爱。蒲丕看了看顺阳公主车驾,又道:“父皇崇尚节俭,自他老人家以下人人自律。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如此大张旗鼓,你就是不听!” 公主蒲珍吐吐舌头,拉着他手臂道:“你也不多带些人马,这一路千山万水,万一遇到匪寇怎么办?” 陆英暗道:“这还叫大张旗鼓,你是没见过令妹前几日狩猎时的排场。我说公主今日怎么没有带女骑士,原来是为此……” 蒲丕道:“天下皆是我蒲氏之天下,有什么匪寇敢捋我虎须,活得不耐烦了吗?” 蒲珍“咯咯”笑道:“来,大哥,给你引荐一位少年英才……陆英,陆华亭!” 蒲丕打量了一眼陆英,淡淡道:“陆道长,幸会!”陆英急忙施礼道:“修道之人陆英见过大殿下。” 蒲丕微有不悦,并未理会陆英,反倒对公主道:“珍儿,快回宫吧,待我先去见过父皇,再去丞相府祭奠。” 陆英心中不解,不知说错了什么话,但他素来恬淡,也不想巴结什么皇子,只自嘲一笑,随他去好了。 蒲丕上马,蒲珍与陆英登车,两处合作一行,又往城中而去。蒲丕见陆英登上公主车架,冷哼一声,狠狠抽了一鞭坐骑,当先径入城门。 蒲珍道:“我大哥最讨厌别人叫他大殿下,你刚才口快,正犯了他忌讳!”陆英报以一笑,心中十分不以为然。 蒲珍又道:“大哥虽是长子,但因不是嫡子,所以心中总有疙瘩。你千万别对他人说起,我太子哥哥人也很好的……” 陆英点头道:“在下世外闲人,哪理会得这些事!” 公主犹豫许久,终于忍不住道:“我父皇即将举国征伐江东,天下统一在望。我想……你也不必回吴国去了,就留在长安,或做个闲散官员,或是在道观中读书修道。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也是个安稳之计……” 陆英笑道:“在下一个处士,如何能做得官吏?” 公主道:“只要你肯,我自向父皇荐举。” 陆英摇头道:“我惯了闲云野鹤一般,若真穿上官服,不知像什么样子!”公主眼神微黯,不知再说些甚话。 马车随着骑士鱼贯入城,沿着御道直往北行,渐至皇城之下。陆英道:“公主殿下,在下先告辞了,你们兄妹入宫见驾,定有许多话要说。” 公主点头道:“也好!改日我再安排宴席,为你庆贺康复。这几天国之大丧,实在不得便。”陆英连道不敢,跳下马车往街巷中行去。 走着走着,不觉又到了丞相府近处,但见各路文武朝官、藩镇将领争相赶来祭奠,把长街挤得水泄不通。陆英摇摇头,转身往回折返。刚走到街角,就见两队车轿分从南北驶来。堪堪在横街相遇。 北面来的一辆为宫中马车,双驾黑辕,上有伞盖周无围挡,车上端坐一人正是蒲丕。想来是见过了父王,特命卸去戎装坐车来致祭丞相。 而南面一行两顶大轿,前面一轿十六人扛抬,大如方亭,也不知何人所乘。 车轿仪仗挤在巷口,一时无人相让。南面第二顶八抬轿子上一人撩开轿帘,吩咐人上前开道。只见队内一名黄发白肤的鲜卑人上前喝道:“何人挡路,还不让开!” 蒲丕在马车上一怔,强忍怒气叫来亲卫,摆摆手令他上去答话。那亲卫躬身应诺,叉腰走到最前,大喝道:“长乐公,使持节、征东大将军,尚书令、幽州牧车驾在此,来者速速避让!” 那第二顶轿子内之人闻言,一拍厢壁,轿夫落轿,其人从中走出,赫然是平阳太守段冲。只见他踱着方步走到前方,也不瞧蒲丕一眼,仰起头冷笑道:“长乐公又如何?想仗势欺人吗?” 蒲丕亲兵怒道:“鲜卑小儿,竟敢对大将军无礼?” 段冲摇摇头讥道:“天子心怀天下,优容我鲜卑族人,想不到在长乐公眼里,我等如此不堪。”说着冲大轿拱手道:“新兴侯奉旨,特来祭奠故人陈丞相,你们是要抗旨吗?” 蒲丕暗暗皱眉,这轿中原来是赵国亡国皇帝新兴侯,难怪段冲小白脸如此嚣张。若是拂了新兴侯的面子,父皇伐吴在即,还指着鲜卑人出力,别怪我个搅坏大局之过。 如果让了鲜卑白虏,那我在国中必将颜面扫地,更要被兄弟们耻笑。一时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陆英站在人群中观望,心中也在衡量,到底是皇长子避让,还是亡国之君隐忍,隐隐竟有幸灾乐祸之感。 段冲是天子的禁脔,看来平素跋扈惯了,竟丝毫不给长乐公面子。而秦主蒲刚厚待鲜卑人,段氏在长安为官者甚多,那段垂缺甚至是京兆尹。蒲丕身为长子,却常年镇守邺都,在朝中本不得势。 如果他敢硬刚段冲,打压下鲜卑人的气焰,倒也教人佩服。就是不知蒲刚得知此事,要如何保持平衡之道。想来还是责备亲子的时候多些。毕竟他素来宽厚待人,甚至叛臣凶逆也优容宽赦。 段冲给蒲丕扣了一顶抗旨不遵,蔑视鲜卑的大帽子,将蒲丕压得不敢妄为。但蒲丕似乎忘了自己也是奉旨而来,抗旨之名如何说得清楚。 正在僵持时,南面又来一队骑士,却只有三五人之数。为首一名老者,陆英也认得,正是京兆尹段垂缺。他不由暗笑道:“今日怎么出门净遇熟人,来长安相识的几个人物,一时间竟齐聚于此!” 段垂缺打马上前,一跃从马背跳下,稳稳立在地上,对着段冲冷冷一瞥。段冲急忙躬身道:“五叔,我与兄长正要去祭奠丞相,不想被长乐公拦住了去路,还请五叔……” 段垂缺打断道:“住口!长乐公国之大将,又是陛下亲子。你竟敢与他抢道?还不退下!”段冲俊脸通红,仍抗声道:“五叔,我当然不敢与皇子抢道。但轿中乃是我鲜卑……” 段垂缺抬手一掌,将段冲所言打回肚中,怒道:“还敢狡辩!我们身为臣子,怎可如此无礼?” 段冲受此折辱,敢怒却不敢言,但仍倔强立在当地,一声不吭地表达抗议。马车中蒲丕连忙下车,上前拱手道:“段世叔,何必如此!晚辈身为皇子,更该尊贤敬道,我令人后退便是!” 他知道父皇深深倚重此人,再不敢端坐不动,免得受小人嚼舌。因而过来圆场,也是为了落个谦逊礼让之名。 段垂缺躬身道:“老臣见过长乐公。长乐公一路劳顿,未能亲迎还乞恕罪!” 蒲丕道:“段世叔言重了,哪有让您迎我的道理?您老身体康健,老当益壮,真乃国家之福。” 陆英看着两人作态,忍不住面现鄙夷。蒲丕虽只今日初见,但可知性子孤傲,骨里恃才傲物。没想到也能有如此一面。 而段垂缺老奸巨猾,在大街之上这番表演,未免嫌太过了。 还是那大轿中传出话来,道:“遵五叔命,给长乐公让开道路!” 鲜卑段氏正要退让,蒲丕却又连称不敢,也命从人车马退后。一时间两方各自谦让,将街口让开好大个口子。 前后内外人等虽齐被阻隔,但无人敢上前催促,竟至吊丧之人越聚越多。 段垂缺与蒲丕还在互捧,皇城方向疾奔来两名少年中官。看服色皆是中书署寺人。两名中官奔到蒲丕面前,一人喘着气尖声道:“陛下有诏……” 段垂缺与蒲丕以下皆躬身侍立,等着中官宣旨。那中官又道:“丞相新逝,朕……悲痛摧心,诸子……大臣……人等,不能替……朕分忧,竟然当街相争!混账至极!” 蒲丕听到此处,忙又把腰往下压了压,大气也不敢喘。反倒是段冲弯腰之际,嘴角微噙冷笑,正落在陆英眼中。 那中官接着道:“拜祭诸人,从今不许乘车马,一律步行入相府街……再有违者,严惩不贷!”众人齐声应诺,个个心中凛然。 那中官宣完旨,又对段垂缺笑道:“段大人,陛下赞你深明大义,国之柱石。特赐钱五千!”段垂缺再次谢恩,连称惶恐。 中官转身离去,留下蒲丕与段冲各有神情。蒲丕面红耳赤,好似被人打了两耳光。段冲面带冷笑,脸上虽有巴掌印痕,却似得胜的将军。 陆英不愿再看,悄悄从人群中离去。今日之事虽不大,也可见北汉朝廷一斑。只是不知段冲今日与段垂缺究竟是合力演戏,还是当真龃龉。 如果段冲此举是为了提高新兴侯的存在感,那段垂缺出面拦阻,又是想达到什么目的?陆英一时也想不明白,只得回到观中,自去歇息。 第二十五回 五重寺姚舍人 长安五重寺,又名道安寺。汉主蒲刚攻破襄阳,恭迎高僧释道安来长安,入驻该寺。道安幼时学佛法,曾拜佛图澄为师,在百姓心中如当世活佛。蒲刚甚为敬重道安大师,常常来此咨询国事,出巡狩猎等都将其带在身旁。 此时,有一名身着赭黄僧袍,手持佛珠的中年大和尚悄然来到五重寺。他笑吟吟走过殿阁,直往方丈行去,一路竟无人拦阻。入得方丈室内,大和尚躬身施礼道:“师兄,如你所言,果然找到那人啦!” 道安大师端坐蒲团,正闭目思索,案上摆着几卷梵文佛经,还有纸笔等物。纸上墨迹未干,工整写下半幅小楷,显然方才是在翻译经典。大师在五重寺多年,译出佛经数十部,共计几百卷。还编纂了中土第一部系统的精录《综理众经目录》,更是第一位以“释”为姓的僧人。 听到来人讲话,道安大师睁开双目,微笑道:“道元师弟辛苦,为何如此急着回来?”原来寻到方丈之中的正是在江东与宋演熟识的道元和尚,他竟是释道安大师的师弟。 道元和尚笑答曰:“那人出身寒微,欲在乱世扬名,除非战场拼杀……师弟我少不得出手相助一二,免得还未显贵,就死在妖人手中。” 道安大师道:“元象宗的事情,你还是不要多管。王老道也非好惹之人……” 道元和尚仍笑道:“师兄,你这里可有酒肉,我走了千里之遥,饿瘦了一大圈!” 道安大师无奈一笑,吩咐小沙弥端上酒馔,就在这经案之上,请师弟大快朵颐。佛教刚传入中国时,并无禁荤腥之规,直到梁武帝在位,才立下如此戒律。是以当时饮酒吃肉,并不犯戒律。 用完酒食,道元又问道:“师兄,那西域胡僧妖术害人,绝非善良之辈。虽然有元象宗撑腰,但你何必要忍让于他?这次我已探知其虚实,不如……” 道安大师摆摆手,轻声道:“除恶务尽……这个胡僧不过泛泛之辈,偶尔施展些妖术,只是唬人罢了。何必放在心上!” 道元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我来长安路上,在骊山之南,曾遇到两位有趣的人。男的似是个老道,女的却是个美妇人……本来想跟上去看看他们有何不可告人之事,却不想此二人手段不弱,竟能发觉我暗中窥探!” 道安大师叹息一声,道:“让你少管闲事,你总是不听……” 道元继续道:“他二人好像在钻研武学,一会儿枪法,一会儿掌法的,看模样还颇有点门道。” 道安大师又道:“难得你还能称赞别人……” 道元接着道:“师兄,我非是不懂称赞别人,只不过不常遇到高人耳……我正看得有趣,不防被那中年美妇发觉,不动声色地借切磋之际,向圈外挪了几步,忽而转头展开身法,向我藏身处冲来。若是我不动手,恐为她所伤。要是动手,又怕打斗中伤了别人性命。师弟我岂能被美色所诱,生起怜香惜玉之情?当即一掌拍出,扬起漫天尘土,逃之夭夭也!” 道安大师笑着摇摇头,纵容着师弟胡言乱语。道元又笑道:“师弟我在前面跑,他二人拼命追。追了半夜,两人恐怕连我大光头都不曾看清,却也真有点耐力……师兄,你说这二人是不是元象宗的人?” 道安大师面色一正,斥道:“我方才说,让你不要管元象宗之事,转眼就忘了?”道元见师兄动怒,忙低头赔礼,讪讪退出方丈之外。 道安大师吁了口气,闭目仰头“望”着上方天际,心中暗道:“师弟尘念过重,如何能升入兜帅净土?只愿他没有找错人,往后能在江东弘扬佛教,多积些功德吧……” 而道元从方丈出来,闲极无事就在寺中游逛。走到正殿之旁,见有一位二十余岁公子,扶着石栏杆低头沉吟。道元看他良久,见其气度不凡,于是上前笑道:“施主,旁人来寺中都是求佛护佑,消灾解难,富贵多福,施主为何仍闷闷不乐?” 那公子抬头见一大和尚慈眉善目,顿生亲切之感,拱手笑道:“大师,晚生一时思及人生,不由驻足失态,让大师见笑了!” 道元问道:“不知施主思考的是何等人生?”那公子道:“晚生记得佛经有言,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难免一时惆怅。” 道元笑曰:“观施主风采,定然是大族子弟,想必身有官职,何须如此愁苦?”那公子道:“大师所言不假,晚生确实无病呻吟了,罪过,罪过!” 道元道:“施主倒是颇熟佛经……”那公子道:“晚生姓姚,名兴,官拜太子舍人。自幼喜好佛法,常常仰慕道安大师神采,故来五重寺拜佛。”道元又道:“姚舍人为何不直接求见道安大师,请他为你开示疑惑?” 姚兴道:“姚兴如今位卑名羞,不愿打搅大师清修……待日后,定要为大师光大寺院,弘扬经文,令普天之下皆崇信佛法……”道元心中一凛,暗道此人好大的志向。当下却微微一笑,施礼道:“姚舍人恕罪,贫僧尚要去念经,这就别过了罢。” 姚兴也不挽留,笑着与他见礼分别,自往寺外行去。道元望着他背影,叹道:“此人他日必是昌明小友一劲敌也……” 第二十六回 鲜卑旧皇叔 又过几日,丧事终于办完,陈景略已经入土为安。北汉国各位大臣也回归本位,继续准备伐吴大事。 陆英得知汉主已令卫大将军蒲睿、后将军张蚝、冠军将军段垂缺在阿房城整顿关中军马,将在长安集结六十万大军,不日南征。洛阳二十五万先锋军由其弟征西大将军蒲双暂摄,待命而动。 陆英想着去见最重要的人一面,然后便离开长安。是以午后在长安市上采办了一套北汉军士常着的裤褶服、戎靴皮帽,出西门而去。陆英悠然而行,一路赏玩,待到天晚僻静时,换上戎装,将道袍拂尘藏在树上,加快脚步往阿房城进发。 将至阿房,早见军帐林立,闻号角凄凄。各处军马集结于此,虽声势雄壮,但仍略显嘈杂。陆英趁着行伍交错,统属不一之机潜入城中。 但见墙高池深,周回十数里,城内台垣倾颓,瓦砾遍地。这阿房为始皇帝所营建,功未完而国家破灭。 后屡经战火,至汉武帝造上林苑时,虽对城池略有修复,然工程浩大,荒废已久,修葺所费太广,终不能成。经汉、魏之世,战乱频仍,只时常沦为驻兵之所。 陆英隐在无人处,待更深夜重时,寻到冠军将军帐外。段垂缺少年时即帅军征伐,战必胜攻必克,罕有败绩,在赵国号称第一名将。只因主上猜忌,不能一展胸襟,又遭人谄言陷害,不忍犯上作乱,为了活命只得降了北汉。 蒲刚得之大喜,亲身郊迎,握着他手言道:“公天生贤杰,必相与共成大功,自然之数也。要当与卿共定天下,然后封禅岱宗,裂土封疆,使卿世镇幽州,不亦美乎!” 此人心机深沉,极有城府,陆英欲与之明约共誓,南北联合以破汉军。 段垂缺此时正在握卷沉思,时而皱眉,时而叹息,显是有何事极难决断。陆英在旁窥视半晌,见帐中并无旁人,正欲现身求见。 却闻一个女子声音冷笑道:“小贼,又是你!今番看你哪里逃!”陆英大惊失色,忙转身撤步屈膝以戒备。 却见出言之人正是上次在段府被自己击晕的美丽少女,所谓冤家路窄,不过如此。陆英心中闪过无数说辞,将如何解释前事,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尴尬不已。 反倒是那白灵儿见他踌躇不安,出言道:“随我进来,见过我阿耶。”白灵儿一身戎装,作亲军卫士打扮,她本身材高挑,女扮男装并不令人生疑。 此次段垂缺受命整军,白灵儿生性活泼,央求父亲带她来营中玩耍。老父一向对她千依百顺,只好命她扮作侍卫跟随,夜里宿在帅帐中。也正因此,段垂缺帅帐内外并无旁人。 陆英忍不住打量她两眼,这女孩确实有一副绝色容颜,且金发碧眼,轮廓分明,别有异族风情。如今才十三四岁年纪已令人惊心动魄,真不知将来是何等倾国倾城!当下只得随白灵儿进入帐中。 段垂缺听到女儿言语,因在军营之中,并未如何理会。此刻见到陆英,举目观瞧一遍,眉间微皱,问道:“白灵儿,上次将你打伤之人,就是他?” 陆英垂首先施一礼,心中盘算如何与段垂缺解释。白灵儿抢先道:“就是这人!虽然今日服饰不同,但白灵一眼认出他背影,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简直与那日如出一辙?” 不待段垂缺说话,她又转向陆英道:“小贼,虽然你曾伤过我,但本姑娘不是小肚鸡肠之人。看你两次夜中在我阿耶窗外窥探,定是有什么大事要言于我父,且前番今日均是赤手空拳,料想并无不轨之心。你莫害怕,只要说出个道理来,我便不与你计较。若我阿耶觉得你说得有理,算你有功无过!” 陆英心道:“上次我手中可还有拂尘在握,今日为了不令你父亲见疑,早把佩刀扔掉啦。你如此说倒省了我许多口舌。” 遂再施一礼,道:“在下陆英,陋字华亭,见过大赵国吴王殿下,见过郡主。多有得罪,实非本心,不敢乞郡主见谅,罪过罪过!” 白灵儿听他口称郡主,不由展颜一笑,已是原谅了他七八分。段垂缺打量他数遍,悠悠道:“赵国已成过眼烟云,哪里还有什么吴王,郡主?你有何事深夜在此,莫不是专为离间我与圣上而来?” 陆英听他言语虽缓,却有一种难言的威压,养气功夫果然非同一般。就如那日当街打脸段冲,嚣张跋扈的凤凰儿一个字也不敢反驳,可知其平素积威甚重。 然则陆华亭少年学道,深解常无、玄德之境,惯见谢太傅、陈丞相等当世人杰,面对亡国藩王并无多少惶恐不安。 当下只是谦和笑道:“大将军宇内雄杰,岂是久居人下之人!国破家亡,忍辱负重,天下之人莫不捶胸叹息。如今风云将变,将军龙跃在渊,正将一舒胸臆,复国继亡,可不慎乎!” 段垂缺闻言颜色微变,眼中凶光乍现,沉声道:“你究竟何人?莫不是吴国说客,将欲置我于绝地耶!” 陆英道:“在下正是吴国之人,却并非说客。但不欲见将军孤身困斗,错失良机,故冒死以谏,免除将军后顾之忧,更为我国得一强援,不亦美哉。” 段垂缺道:“老夫年虽迟暮,平生还未逢敌手,自信当今天下,尽可纵横驰骋。漫说如今一心报效圣上,绝无二志。纵使有所进退之图,何须假借人手!”言罢微微冷笑,等着陆英答言。 陆英笑道:“将军虽勇,然每以忠义自缚,常怀妇人之仁。为赵国之吴王,受主猜忌,被馋于奸佞,不能匡正朝纲,扶持社稷。 “孔子曰:‘危而不持,颠而不扶’者也。致使国家倾覆,陵墓隳夷,岂非将军之过欤?降汉为大臣,宠遇不减,然又不尽忠言,心存二志。 “进一步则惧背义忘恩,担负逆竖之名;退一步则忧身死名灭,愧对祖宗基业。如将军者,尚豪言纵横天下,未逢敌手,得无羞耻乎?” 第二十七回 帐中夜话 白灵儿听他言语无礼之极,不由气得浑身发抖,怒而拔刀指着陆英道:“住口!你竟敢如此折辱我阿耶!欺我段氏无人吗?就算是吴国皇帝来了,也不敢对我阿耶这般无礼,你活腻了吗?” 陆英依旧笑望着段垂缺,丝毫不理会白灵儿威胁恫吓。直把白灵儿无双俊颜气得凤目通红,泪珠涟涟。 段垂缺无语良久,叹息一身道:“唉,罢了……白灵儿,你把刀收起来,让他走罢。为父当真愧对列祖列宗,愧对江山百姓,有何面目堵塞悠悠众口?” 白灵儿心中更痛,回身劝道:“阿耶,他语出无状,狂悖胡言,你何必当真?” 段垂缺笑道:“白灵儿,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阿耶是何等样人!岂是他三言两语便可论定?你不必悲伤,让他走吧。” 陆英敛容道:“大将军,在下并非为羞辱阁下而来。男儿行事,何必顾虑世人评论,但求本心光明,自无惧诽谤诋毁。 “将军年少扬名,一生为国征战,虽有折节降虏之辱,尚情有可原。只要能恢复故国,再兴祖业,又何愧之有!且人孰无过,偶有污名,必不可免,将军何须为完人哉!” 段垂缺叹道:“恢复故国,再兴祖业,又谈何容易?北汉百万大军,难道真如土鸡瓦狗,必败于吴国乎?” 陆英道:“事在人为。成功与否,在乎天意!将军值此良机,何不联手大吴?多一强援,有益无损!” 段垂缺道:“我为汉臣,从主出征,岂可不求胜而一心求败?你想令我临阵倒戈,做乱臣贼子不成?” 陆英笑道:“两军对垒,岂能将胜败之数全然寄托在敌身?若是我吴军不能扼阻险峻,战而胜之,纵使将军能将百万大军尽数操于己手,生擒蒲刚,对我而言又有何利? “倘使到那时吴军一溃千里,丧城失地,没有蒲刚,难道如将军之辈,不能趁势南下,灭亡我国不成? “因此,吴军有必死之心,国家有必胜之由。先自立于不败之地,方能坐看北汉大乱,豪杰并起,与将军共取中原,划黄河而治。将军不必腹背受敌,吴国亦能全力西向,将军在河北,我军在河南,同战汉军,互为犄角,大事可成!” 段垂缺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观小友有必得之志,令老夫忆起当年意气风发之时,也如你般。可惜世事多艰,现在便言划黄河而至,似乎过早!” 陆英正欲答言,却闻帐外有亲卫禀报道:“将军,巨鹿公请将军至中军议事。”段垂缺不敢怠慢,忙披挂整齐,匆匆往蒲睿军中而去。 帐中陆英与白灵儿相对无言,俱各望向他处。良久,白灵儿忍不住道:“陆英,当日在我家,你为何要打我?既是有事见我阿耶,何不正大光明地来?” 陆英赧颜笑道:“在下误伤郡主,深感歉疚。当日情非得已,一时心急,且有外人在场,不敢贸然现身,免得坏了大事。” 白灵儿“哦”了一声,忽又惊道:“你悄无声息就潜入我家,想必身怀绝技,当时不会想杀了我吧?” 陆英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道:“在下本心善良,从不加害无辜。况且郡主美若天仙,我怎忍心下手!” 白灵儿笑道:“我长得很美吗?你难道见过天仙,怎知我像天仙?”言罢面色微红,更增妩媚。 陆英将头别过,道:“郡主容颜之美,在下生平从未见过,当只有仙子方能比拟。”心中又道:“但在我眼中,最美的永远是那一袭红裙。” 白灵儿微微叹息道:“女子生来本无用,可惜我不是男儿身,不能像阿兄一般上阵杀敌,为阿耶分忧……” 陆英心中不忍,劝慰道:“郡主莫要妄自菲薄,令尊身为大将,何须亲身杀敌!我们汉人有句话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才是为将帅者最高境界。郡主只需将聪明才智用于替父分忧,何愁不如斩将擎旗的将军!” 白灵儿开心言道:“这句话我知道,是汉高帝说张子房的,对吧……但我可没有什么聪明才智,做军师怕也不成啊。” 陆英笑道:“郡主一眼就看出在下不是坏人,还猜到我有要事请见令尊,还说不聪明呀?” 白灵儿咯咯笑个不停,言道:“你这人油嘴滑舌,现在看可不是什么好人,本姑娘看走眼了!” 二人正自闲聊,段垂缺却怒气冲冲从外回来。 白灵儿道:“阿耶,那蒲睿半夜三更有什么要事,难为阿耶了吗?” 段垂缺卸去甲胄,坐入椅中道:“哪有什么要事!不过嫌各路军马拖沓延误,军威不严,催促未至之军限期集结,失期严办……如今正是夏收时节,征召兵卒备战已是不恤民生。还要催逼更急,责问惩罚,如此怎能得军心聚士气?” 白灵儿笑道:“阿耶,他是皇子!不顾他自己子民死活,您又何必生气?”段垂缺默然无语,但显然意仍难平。 陆英道:“不怪大将军所向披靡,果然爱兵如子。北汉自陈景略、蒲戎死,再无能臣良将。兴亡有数,天道循环。所以生英雄者,正为驱除残暴,还天下太平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不破不立,将军无须自苦。” 陆英见目的已达,多说无益,即起身告辞。段垂缺也不挽留,双方态度已然明了,之后只有等待时机,再图后计。 正是: 九州苦丧乱,海内同艰难。 时有英雄起,兴亡数百年。 谁能合一统,天下共更新。 但看丘原上,森森白骨痕! 第二十八回 马疾关外归行迟 关山西望,云树墨染。 落日引归船。 伊人照水,波光雾影, 目盼顾凭栏。 同谁问,月底花前。 风细语绵绵。 良辰美景,与君归去, 幽吐气如兰。 ——《少年游》牧水道人 陆英夜里离了营中,待天明返回长安城。如今他心事初定,只牵挂宋演等人情形,遂欲再往禹山一行,当可获得消息。当日,陆英辞别九重观众道人,行至朱旭府留书一封,略言后会有期之意,离了长安,径直向潼关而去。 一路上,他并未乘马,只独身步行而东。 北汉为准备南征事,下令国中不可贩卖马匹驴骡,一律征为公用。 只见处处征夫催发,粮食兵器皆需自备,贫苦百姓往往数家合力方能凑齐钱物。 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多少人将埋骨荒野,多少乡民家破人亡,只为帝王将相留下青史中几行文字。 如此行了两三日,第三天傍晚到了潼关之下。此处检查过所甚严,陆英并未预备,因而出不得关,只好暂且停留,再图良策。 陆英寻了一处人家,讨了几碗水,用钱买了些粗饭用过。准备晚间翻山越岭,从关隘之旁潜过。 待到夜深人静,看村野关城俱无人往来,陆英正要寻一隐蔽处登山,忽闻一阵马蹄声急,二十余甲士在几名僧人带领之下疾驰而来。 陆英定睛看时,赫然是神树法师及胡僧徒弟,尚有不知谁家的黑衣武卒二十人左右。各个盔甲鲜明,弓刀齐备。 神树法师看来精神气力恢复得不错,骑在马上起伏自如,目光坚毅盯着关口。陆英心道不好,忙闪身在山下一块大石后躲避。 无奈此处关隘选址在黄河与山塬交汇处,关城延伸至黄河边,北面河谷空旷无人。陆英看到了神树法师,神树也注意到了他的身影。 陆英眼见神树令身后胡僧纵马上前,急躬身向山上奔去。此地不宜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神树此行专为追杀陆英而来,又从蒲巍处请了军令,要沿途关卡严加盘诘。他自从禹山挫败,将养了一月有余,才好不容易康健。 岂知陆英已离长安而去,于是急急带人来追。冤家路窄,行至夜深时,前方将到潼关,发现有一人行踪可疑。陆英心虚现身疾奔,神树立刻认出他身形,当先驰马追去。 陆英慌不择路,向山上攀行,身后二十余骑士起初尚乘马追逐,后渐被迫于道路崎岖,不得不弃马徒步。 神树见马不能至,喝令甲士放箭,可惜树林深密,又是夜晚,根本不能伤敌分毫。他命人上山追击,自己不愿徒步奔跑,竟早有弟子将马背上肩舆抬下,四人举臂扛起,就这样抬着神树疾奔上山。 追了一阵,甲士铠甲沉重,力渐不支,唯有神树师徒七八人仍牢牢尾随。神树端坐肩舆之上,宛如平地一般。众弟子走一段换换手,谁也不敢喊个“苦”字。 陆英见其穷追不舍,因地近关城,打斗必引来军卒,故而只一力飞逃。如此逃了半夜,天光微明,也不知身在何处。 回身应战恐无必胜把握,仗着自己年轻力壮,继续穿山越岭往东方日出处去。 神树众弟子虽道法也不浅,长时间狂奔终于气血翻涌,脚步略沉。众和尚情知如此不是良策,脑中反复思索该用何法延滞陆英速度。 此时前后相距约有四五百步,弓矢之力必不能及。当下别无他法,一名胡僧高声骂道:“小道士……你师父教你练得是龟缩功……还是鼠藏法……怎得只知逃命?” 调整了几下呼吸,另一胡僧又道:“臭小子,你本事不是挺大……阴谋行刺,靠女人救命……为何不敢来斗……你怕这次没有女人救你?男儿大丈夫……岂能贪生怕死!……公主要是见你这般没用,定要羞愧难当……” 陆英听他们使出激将法,不禁暗暗好笑,这群番邦和尚以为,人人都像他们师父一样贪恋虚名。凭他如何讽刺羞辱,陆英全然不为所动。 又奔了半个时辰,神树和尚两三个徒弟渐渐也跟不上脚步,陆英暗忖,听那几名胡僧气息已乱,可趁此时杀个回马枪,或有意外收获。遂放慢步伐,佯作体力不支之状。 神树见距离逐渐缩短,心中大喜,料定小道士后劲不足,当下抖擞精神,喝令弟子提口气,争取一刻之内追上他。 陆英奔了两三里,见身后神树等已不过数十步距离,忽然假装失足倒地,顺着山坡滚了数圈。 神树忽提气从肩舆跃下,暗自运劲于掌,不待陆英起身,已于两步外伸掌拍向他头顶。若是拍的实了,自信这一掌纵不能开碑裂石,寻常之人定立毙于掌下。 陆英伏在地上,听得脚步声近,手中两颗石子轻柔弹出,所用劲道正是禹王洞中所悟之法。 那两颗石子出手虽轻,势头舒缓,待神树身到近前,却感觉如利剑迎面,劲风刺肤。 只听神树惊呼一声,欲待躲避,奈何身躯全速向前,势头难变,危急间下意识将头一偏。一颗石子贴着脖颈飞过,擦破了皮肉,另一颗却击中了右耳,生生将老和尚耳朵打掉半块。 神树强忍痛处,掌下力道难免因一缓之势卸了四五分。陆英觉脑后呼呼风响,忙弓身向后弹起,正撞在神树胸前,右肘回击和尚胸胁。 神树法师掌力微沉,将陆英肘击格开,右腿趁奔跑之势踢向其脚踝。 陆英借一掌之力侧身急转,身如陀螺旋到神树左侧,垫步拧腰,以玄灵掌化为拳力,双拳齐出直冲他腰背。 神树袍袖一挥,欲将陆英双拳使巧劲化解。谁知陆英本是虚招,不待双拳尽出,已抽身后撤,再度飞奔而去。 原来陆英心知一时之间难以全胜,几个胡僧堪堪追及,双拳难敌众手,因而仍然以走为上。 经此一变,众胡僧不敢追之过急,略等一等两名师兄弟,几人同时在后跟随。 众人你追我赶,互相忌惮,神树法师两番被他所伤,对陆英恨之入骨,又深怀忌惮。他平生仪仗,乃是以妖法迷惑人心神,武艺拳脚并非所长。 因而方才真正贴身打斗,反不如陆英灵活。陆英也甚是担忧他妖法厉害,不愿轻易陷入缠斗。两人都盼着对方露出破绽,或是马有失蹄,因而颇为默契的保持着三百步距离,无人抢先破局。 天色转黑,路径更加难辨,各人不由略缓步伐,趁着星光夜行。一天未进食,都饥渴疲乏,但生死攸关,任谁也不敢稍加大意。 就似猛兽猎食,最后比拼的不只是体力还有耐心。 第二十九回 百丈仙钓与邋遢道人 陆英大步翻过一座山岭,前方山势渐缓,北面顺着山坡往下,隐隐可见有一条大河奔腾东去。 他不禁心内欢喜,若是能遇到渡船,过河之后,当可摆脱掉追兵。于是陆英折向东北,沿着山脊向河边行去。将至岸边,才发现此处地势高出河面数百丈,东西望不见尽头,哪里有什么渡船! 就算河中有船,从崖上跳下去,也不免拍成肉饼。 人在饥饿时,对食物的气味嗅觉灵敏了不知多少,陆英正沿山崖边走边怨叹,忽而闻到一阵烤鱼香味。 那随风飘散的淡淡鱼肉焦熟之味,此刻简直比龙肝凤髓还要诱惑。陆英又行不远,见前方林中有火光透出,忙加快步伐向亮处赶去。 火堆旁有一白发白须老者,身着素布大袖单衣,头顶布巾,脚穿木屐。正在小心转动树枝,全神贯注翻烤着两条大鲤鱼。 陆英上前恭敬施礼道:“拜见老神仙!在下受人逼迫,一日未进水米,肚中饥渴。请老神仙赏一块鱼尾与晚辈充饥!” 那老人瞥他一眼,见他气质温和,彬彬有礼,心中暗喜,淡淡笑道:“小娃娃,你是南方人吧!来老夫身边坐下,鱼儿马上烤好,莫要心急。” 陆英再施一礼,笑道:“晚辈从命,有劳老神仙!” 那老人摇了摇头,嗔怪道:“你这小娃娃,看着洒脱,怎么如此泥古不化?一口一个老神仙,叫也把我叫死了!再喊一句,鱼炙没你份啦!” 陆英颔首笑道:“老伯,晚辈陆英,字华亭,江东人氏。如今我肚中馋虫翻闹,老伯怕是赶也赶不走喽!” 那老者转嗔为喜,又瞥他一眼道:“老夫这炙鱼功夫,天下不做第二人想,反倒是其他手段自认颇为稀松。今日你有福,我那老朋友失期不至,却等来你这个‘小道士’,哈哈哈……岂非天意如此!” 正说话间,神树师徒几人赶至近前,闻到烤鱼香味,又见一个白首老者与陆英坐在火边谈笑,不禁心头火起,顾不得大师风度,喝道:“老头子,本座赶了一天路,饿得狠了,快把炙鱼扔给我,待会我宰了这小道士,当留你一条老命。” 那老者却不转头瞧他一眼,只平静言道:“要吃鱼,你自己去钓。我钓的鱼……没你的份儿。”言罢拿手中树枝向河边一指。 神树举目观瞧,果然见峭壁边,石缝中插着一根钓杆,约有两丈长短,上系着垂纶,也不知能不能碰到水面。 神树大怒,令身后徒弟径直上前抢夺。那胡僧徒弟走近老者两步之内,伸手欲扳他手臂。 陆英正要起身拦阻,却见那老者手肘微动,衣袖如风帆鼓荡而出,拂中胡僧手腕。那胡僧未及有任何反应,连一丝异样都没察觉,整个人腾云驾雾般直挺挺向后摔出,直撞在神树法师脚下,哎呦一声怪叫道:“师父,有妖术!” 神树本欲搀扶,但恐老者有诈术,忙向后急撤一步,任凭徒弟摔在地上。 陆英看得瞠目结舌,这是什么道法?平地起风,却又未见飞沙走石;擒拿角抵倒是可将人扑跌倒地,但这老伯明明手脚不动,只袍袖一挥。 从来没听师父说过世间有此种神技,上清宗所藏各家典籍也未载记。难不成今夜真遇着神仙了! 神树平生惯使妖术害人,只道这是中国之人类似法术,只是观状不同而已。于是双手使出大手印,欲以无形妙法将老头困在原地,然后猛然上前击杀。 谁知结了两印,却如石沉大海,雪入沸汤,全然不见功效。他心内震怖不已,见老头浑似没有察觉,不言不动。 自己又不愿在徒弟面前失了面子。目下只当从未发生过运功角力之事,笑了笑道:“哈哈,老人家所言有礼,是我徒儿心急了,想吃鱼当然需要自己钓来。” 言罢大步走向崖边,从石中拔出钓竿,见那丝线长不见尾,崖下百丈河水,汹涌湍急,泥沙滚滚,别说钓鱼,连鱼钩漂向何方都无法看到。 心道那老头装腔作势,作弄自己,当下撇了钓竿,口中怨道:“老人家,你莫要诓骗我等出家人。这高崖之上,水急浪大,怎能钓得来鱼!还请如实告知从何处可下到河边捕鱼,我等自去。” 那老者冷笑一声,递给陆英一条鱼道:“小娃娃,快吃!我那老友马上到此,那时恐怕你就没的享用了!” 陆英道谢接过,却诧异道:“老伯,此地方圆数里,并无任何响动,你怎知老友即将到来?你方才不是说那人失期不至吗,想此刻也不是约定的时辰。” 老者凑近陆英,轻声笑道:“我那老友平生不爱洗漱,身上自有一股味道,老夫因此知之。”陆英愕然无语。 却听崖下有一个声音大呼道:“檀老饕,你个老不修!又笑话贫道不洗澡,还敢跟后生小辈说我身子臭!看贫道不罚你烤三百条鱼来?” 陆英闻声忙大口将鱼肉吃掉大半,见怪不怪地盯着崖边动静。今日既逢老神仙,再遇个奇道长也不足为异。许是三清祖师垂怜弟子,化身下界来帮助于我。 神树法师仍在崖边站立,听到下方有人说话,还以为果真有道路可行。探身望时,那山下人影攀山登壁如履平地,一纵身一举手即上行数丈。 将神树看得惊疑难解,中国道法果然博大精深,自己在西域可从未听闻。或许只有师傅可以做到了吧。 呼吸之间,那道士已跃至崖顶,见陆英与姓檀老者,分食着仅有的两条鱼炙,急得上蹿下跳,口中骂道:“檀老饕,你背后说贫道坏话也就罢了。怎得将烤鱼让给别人吃,贫道一路辛苦赶来,因偷酒略误了些功夫,你这老不修竟不顾约定,将鱼炙送人!” 言罢仍愤愤不平,一会儿盯着檀老饕,一会儿盯着陆英手中的鱼炙,恨不得冲上来生抢。 陆英在他注视之下,更加风卷残云将那鱼肉品咂干净,只剩一副鱼骨。 檀姓老者笑道:“想吃鱼,自己去钓。谁说那鱼必是你的,老夫钓的鱼想送谁就送谁,你赵天真休要无理取闹!” 原来这老道士本是恒山翠屏峰天真道人,姓赵不识原名。因坚信有一日必能羽化飞升,将身体只视作臭皮囊,数十年不沐浴洗漱,又被称作脏道人。 姓檀老者是此地弘农郡檀山人氏,人称檀山仙钓,或百丈太公,自号檀飞熊。天真道人又责备了几句,走到痴立崖边的神树法师身旁,一把将其推开,拿起钓竿就要钓鱼。 神树见他伸手来推,下意识出掌招架,谁知竟没碰到那道人一片衣角,巨力之下,身体不自主向后退了十来步方才站定。 只看那天真道人手握钓竿,眼睛盯着河水,忽而一甩钓竿,那垂纶瞬间笔直刺出,就像柔软的丝线突然变成了冰冻的细绳。 天真道人轻轻一提,丝纶好似又变为腾云蜿蜒的长龙,带动鱼钩飞腾而上。百丈之下有一尾一尺半长鲤鱼跃出水面,直跃上悬崖,正落在檀飞熊脚边。 檀飞熊将手中剩下小半鱼肉架在火边,伸手折下一根树枝将鱼穿起,慢慢烤来。 天真道人钓竿又是一甩一提,一尾更长了几寸的鱼应声落在檀飞熊身旁。他还待再钓,檀飞熊出言阻拦道:“够了,臭老道,老夫一次只烤两尾鱼。你钓的再多,那几个和尚也休想分得一口。” 天真道人无奈作罢,看来美食至味注定不能一次吃到够,惹恼了檀老饕,可没人能烤出这么绝的鱼炙。 神树见这两个老头半点没有分自己鱼肉的意思,敢怒不敢言,只得远远寻个上风头暂歇,免得口水流下来。 他仍紧盯着陆英,欲等老头离开后,再寻他算账。 那天真道人见檀飞熊专注烤鱼,不知从脏兮兮的道袍内何处捧出一坛酒来。脸上挂着讨好兼得意的笑,说道:“檀老饕,贫道不白吃你的鱼炙。看!这是贫道在黄河中偷上官船,顺的贡酒。” 说罢打开坛封,一股香冽酒气喷薄而出,天真道人嗅了嗅鼻子,闭着眼睛道:“九酝春酿,产自魏武皇帝,曹孟德故乡—谯郡。以上好稻米、糯米、粳米为材,九蒸九酿而成。啧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陆英看他果然天真质朴,同为修道之人,自然生出亲近之感。便起身施一礼道:“晚辈三茅山陆英、陆华亭,见过道长。” 天真道人摆摆手让他坐下,眼睛只盯着烤鱼,似乎怕檀飞熊不留神烤糊了,手中抱着酒坛,生怕不翼而飞。 口中道:“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人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而无不为。年轻人,修道先果腹,饥饿之人岂可与言大道!那几个和尚是你引来的吧,是不是你偷了人家女儿、妹子?才对你穷追到此。” 陆英听他故意贬损神树和尚师徒,心中好感更增,笑道:“那和尚有没有女儿,在下倒是未曾见过。却是诬陷晚辈杀了他们主子,因而欲取我命回去尽孝心。” 天真道人笑望了他一眼,并未再答话,耐心等待鱼肉成熟。 不一时,檀飞熊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布袋,将两条鲤鱼身上洒了些许佐料,递与陆英及天真道人,请他二人享用。 陆英正要辞谢,天真道人早将两鱼都抢在手中,把酒坛扔给檀飞熊,自顾自大快朵颐。檀飞熊接过酒坛,仰头饮了两口,连声称赞。随手又递给陆英,请他品尝。 陆英接过,对坛痛饮数口,一日夜滴水未进,早已口渴难忍。天真道人边吃鱼,边对他道:“慢饮,慢饮!如此美酒,你拿来饮牛,岂不糟蹋了!” 陆英笑道:“前辈见谅,在下一时口渴,对不住了。”天真道人抢过酒坛,饮了两口,又递还给他,继续解决鱼炙。 陆英再饮了数口,将酒坛放在道人脚下,便欲致谢告辞,实不想让两位前辈看得轻了,以为自己怕了神树和尚。 却听天真道人边低头咂弄鱼骨,边道:“檀老饕,今日吃了两尾黄河大鲤鱼,适足勾起贫道的馋念,颇觉不尽兴。常听人言。‘洛鲤伊鲂,贵于牛羊’。牛羊贫道常偷来吃,却没吃过伊鲂洛鲤。你说可憾否?” 檀飞熊笑道:“这有何难!你我即刻同去,明日早晨,就能弥补此憾!” 天真道人拍手赞道:“正是这般!说去便去。年轻人,可愿同往啊?贫道性子疏懒,捕鱼之事就交给你办!” 陆英知他二人好意,心内一暖,便道:“谨遵前辈之命!白吃了天下第一等美味鱼炙,该当在下捕鱼。” 三人大笑,起身往东行去。神树法师忙起身欲在后跟随,但见老道士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拿着半尾鱼炙迈步而歌。 檀飞熊左手抓着小道士手腕,衣袂飘飘,如凌波仙人。神树师徒用尽全力,却越落越远,盏茶功夫已不见前方踪影。 不由得神树不惊怒交加,只怪小道士运气太好。 第三十回 胡贼敢尔 陆英随着他二人大步前行,觉得脚下轻盈,微一迈腿即可跨过数丈距离。但又神清气爽,毫不费力,听天真道人边走边歌:“……莫言大道人难得,自是功夫不到头。饮酒须教一百杯,东浮西泛自梯媒。日精自与月华合,有个明珠走上来。不负三光不负人,不欺神道不欺贫。 “有人问我修行法,只种心田养此身。时人若拟去瀛洲,先过巍巍十八楼……学道须教彻骨贫,囊中只有五三文。 “有人问我修行法,遥指天边日月轮。我自忘心神自悦,跨水穿云来相谒……不事王侯不种田,日高犹自抱琴眠。 “起来旋点黄金卖,不使人间作业钱。天涯海角人求我,行到天涯不见人。忠孝义慈行方便,不须求我自然真……” 陆英听来,句句似有所悟。 那檀飞熊应歌长啸,声震九霄,惊起山中虎豹,驱散林间归鸟。把个陆华亭艳羡的不知如何是好,暗暗赞叹真乃神仙中人。 天光尚未明,早至伊阙之间,两山相对似双阙,阙者门户也,两山对立在伊水两岸,好似两扇大门。昔大禹疏龙门以通水,将大山从中凿断,伊水历其间,故谓之伊阙。 两岸皆断山绝壁,相对如门,惟神龙可跃,故曰龙门。龙门伊阙正当洛都之南,夹峙伊水,北望洛、河,此地为天下之中,古来帝王将相所居。 陆英揽衣下水捕得数尾大鱼,正是天下闻名的伊水之鲂。天真道人欢喜难禁,寻来柴草树枝,央告檀飞熊炙鱼。三人行了数百里,肚中早饥,当下生起火堆,又将鱼烤来共食。 天真道人食鱼之时,口中念念有词,陆英侧耳倾听,原来他道:“鱼呀鱼,非是贫道坏了你等跃龙门化金龙之事,皆为小道士将你们捕来,要怪就怪陆华亭,千万莫怪贫道……” 陆英瞠目结舌,不禁佩服他的厚颜无耻。三人食罢,红日渐高起,天真道人叹道:“可惜此地无酒,糟践了这等美味!若是能偷点酒来,贫道纵死无憾矣。” 陆英笑道:“前辈宽坐,在下自去洛阳城中寻来美酒佳酿,回敬前辈昨夜厚赐。”天真道人喜道:“此话当真?快去快去,看你小子颇为懂事,若是能让贫道大饱所欲,兴许我一高兴,教你两招保命本领。”陆英笑着答应,便欲往洛阳行去。 檀飞熊道:“赵老道,你那三两式功夫稀松平常,怎有脸误人子弟?就算要教授小娃娃,也该拿出看家绝学,却只传逃命功夫,何等吝啬!” 天真道人怒道:“檀飞熊,贫道手底功夫输你不成?实话告诉你,除了烤鱼手段,贫道瞧你无一能胜我。小道士修道之人,不先保住性命,还修个屁的道!与人打架难免互有损伤,岂是长策?” 檀飞熊冷笑道:“臭老道,一年未见,你吹牛功夫倒是长进不少,今日正好让老夫考教考教,究竟更有何能奈!” 天真道人亦骂道:“老不修,贫道正有此意,我从恒山千里赴约,难道不是为与你较量来了,废话少说,斗来!” 斗字出口,已是飞出右脚,踢向檀飞熊左膝。檀飞熊清啸一声,向后倒纵而起,衣袖鼓张,宛如仙鹤入云。 天真道人纵情大笑,借势紧随,两人须臾间前奔后逐,竟攀登至右侧山顶,继而消失不见。 陆英茫然若失,自知无从追赶,无奈只得独自往洛阳买酒。龙门距洛阳二十余里,虽为旧都,几经兴替,早不复昔年盛况。 城坏墙颓,魏晋之时南北二宫尽皆毁于兵祸,人户稀疏,反是兵卒战士多过平民百姓。陆英入得城中,见集市萧条,甚少经济往来。 转了许久,也没见到什么好酒,百姓人家自酿自饮或许有之,却如何寻到买得。无奈,只得往官署行去,自忖或可相机偷得美酒佳肴。 北汉以河洛之地为豫州,治所在洛阳。蒲刚从兄蒲重封镇北将军,豫州刺史。 当时四方大将名号,以征、镇、安、平为序,征南将军位在镇南、安南、平南之上。蒲重虽为一方守宰,耻于未得征北大将军封号,只为镇北将军,心常怀恨。 每日在洛阳只知聚饮行乐,暴虐军民。陆英来到豫州刺史署衙,见防备稀松,即从偏僻处翻墙而入。 这刺史府原是前代一处王府,北汉占领洛阳后,辟作豫州刺史府衙。其内富丽堂皇,处处雕梁画栋,下人侍从皆着绮罗,后院抢夺来许多牛羊家禽,厨房中酒食琳琅。 他进入厨房正要取酒,却听脚步声响,忙闪身酒瓮之后。 来人是两名侍女,一人笑道:“大将军今日定是又看中了那庾坞主之妹,一早就盛宴款待,还非要殷勤劝酒,怕是心里急不可耐了……” 另一人讥诮道:“哼,那庾小姐瘦巴巴的有什么好?大将军也真不挑剔!每天醉生梦死,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还见一个爱一个!” 第一人道:“死妮子,你吃得什么酸醋!你我不过是卑贱下人,还指望大将军尊荣宠爱不成?你呀,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第二人愤愤哼了一声,再未言语。各自捧了两坛酒酿,匆匆离去。陆英听他二人言及“庾坞主”“庾小姐”,心下大惊,猜许是禹山坞庾愿、庾方夏兄妹,却不知为何在此,恐其今日难全身而退。 陆英感念庾家忠义,遂悄然跟从二女来至中厅。 厅后并无兵士把守,丫鬟女婢知蒲重酒后无行,早远远避开。陆英隐身在廊柱之下,从窗口向内窥视。 厅内果然有庾愿、庾方夏在座。主位一人年近五十岁,粗眉重髯,面色赤黑,鼻头通红,身着玄纱长衫,不戴巾帽。自是蒲重无疑。旁座尚有二人,俱不相识。 那蒲重已有四分醉态,连连劝饮,庾愿尚可勉强支应,庾方夏显然十分窘迫,面红耳赤又极力推却。 蒲重见她不饮,令方才去厨下取酒二女婢上前相劝,二女惊慌悚惧,上前百般哀求强请,庾方夏铁定主意拒不遵从。 蒲重勃然作色道:“来人,将这无用贱婢双手斩下,献给庾小姐祝酒。”厅外亲卫轰然应诺,入内唰唰两刀,将那女子双手尽皆斩断,盛在盘中奉与庾方夏。那女婢哀嚎痛哭,在地上翻滚不止。 庾方夏见状又惊又惧,忍不住掩鼻干呕,一时浑身冷汗涔涔,吓得身躯酥软。 庾愿举杯强笑道:“方伯,何须跟女子一较短长!痛饮狂歌本男儿之事,在下奉陪到底。”言罢先行盏到酒干。 蒲重冷笑道:“庾坞主气概豪迈,令本公叹赏……只是本公家中从不留无用之人,贱婢坏了庾小姐兴致,死有余辜!” 随又下令,道:“庾坞主怜香惜玉,必是钟情之辈!将那贱婢胸脯之肉割下,给庾公子品鉴。”亲卫又依令扯开女婢衣裳,将胸肉切下,呈给庾愿。 那女婢早痛的晕厥了过去,一时却又被疼醒,没了双手挣扎不得,只能尖叫哭骂。看她胸口手腕血流不止,眼见即刻毙命,却无人敢上前救治。 庾愿面白如纸,却摄于蒲重淫威,不敢当厅发作,只得忍着彻骨寒意,起身施礼道:“多谢方伯厚赐,在下不敢受用贵府珍物,还请收回!” 蒲重大笑不止,又对庾方夏道:“庾小姐,想是我府中酒水浊陋,不得小娘子青睐?” 庾方夏掩鼻颤声道:“将军无须过谦,小女子实不擅饮酒,将军见谅。” 蒲重哦了一声,冷冷道:“小娘子怕不是嫌本公待客少礼!来人,将那个女婢头颅切了,与庾小姐赔罪。” 庾方夏愕然瞪大双眼,见那亲卫果要上前杀人,忙出口喊道:“我饮便是,不要……”话未说完,另一女婢已首身异处,鲜血溅了满厅。 庾方夏几欲晕厥,含泪道:“请大将军勿再动怒,小女子饮便是了。”言罢举起酒盏一仰而尽。蒲重见她就范,得意狂笑不已。 陆英看到此时,怒从心头起,破窗跃入厅中,大喝道:“胡贼敢尔!”三两步掠至亲卫身侧,夺刀将其斩于厅前,又疾转头向蒲重纵身杀去。 第三十一回 龙门杀贼烤锦鸡 蒲重见状顾不得呼救,急慌间连滚带爬,欲逃得性命,孰料酒醉力软,脚步虚浮,不待爬至阶下,被陆英一脚踏住后背,怒斥道:“你为一方守牧,不爱惜子民,竟残忍如此,留你何为!” 蒲重见机也快,忙大声求饶,涕泪俱下。陆英本欲立杀之于厅上,又恐难以从虎穴脱身,牵连庾氏兄妹。 遂提起蒲重脖颈,以刀抵在其腰后,令道:“速备快马,送禹山之人出城。敢有半分异动,教你横尸当场。” 那蒲重胆战心惊,此刻已便溺齐发,哪里还敢不从。 厅上众人猝逢此变,庾愿等面上惊疑不定,唯有庾方夏转忧为喜,紧紧跟在陆英身后向外走。 刺史府中亲卫迅速牵来四匹快马,庾氏兄妹各乘一骑,陆英胁迫蒲重共乘一骑,仍不忘令人取来两坛酒驼在空马背上。 四人四骑打马来至城南宣阳门,城上下守卒见将军被人所制,皆不知所措。 蒲重被陆英逼迫,开口道:“尔等退下!不得出城,亦不得放箭,违令者皆斩。” 士卒平日已恨其刻薄少恩,动辄加刑,如今得了命令乐得不管不顾。只有守城校尉闻讯,远远带领数十骑跟从在后,他只恐蒲重死伤,朝廷追究责任。 陆英见那校尉紧跟不舍,出城后勒转马头,喝道:“镇北将军、豫州刺史蒲重谋逆,大汉天王陛下密敕本官来此捉拿。现将往征南先锋大营中复命,尔等随后自会接到明旨。陛下旨意只除首恶一人,余者不问。若有抗旨不遵及图不轨者,皆夷三族。” 言罢从怀中摸出顺阳公主前些时日写的书信,高举在手,提口气大声道:“密旨在此!谁敢不从!” 洛阳官军听到这震摄心神的八个字,尽皆垂首肃立,无一人敢质疑。 蒲重本心如死灰,情知难逃一死,此刻竟有三分信了陆英之言。见他手中黄绢密笺,识得是宫中之物,不免猜测难道真是圣上所遣,圣上宽大仁慈,未必不能放其一条生路。 四人一路向南,顺伊水河岸来到龙门之下,城内守军无一人追来。陆英细问庾氏兄妹原由,方知他二人为何来此。 原来周启等人离去后,北汉遣使来到禹山,追责抗拒神树法师,纵容吴国周家之事。并扬言二十五万大军南下,定要拿禹山祭旗。 禹山堡垒虽险固,也难以一己之力对抗朝廷数十万大军,如今还不是公然反叛之时。因而庾愿表明忠心,声言皆是被迫所为,愿意贡献粮草犒饷官军。 好在北汉朝廷也不愿在禹山坞损兵折将,双方各自找个台阶下,此事便算作罢。过了几日,那镇北将军蒲重严令庾愿来洛阳,商讨劳军事宜,庾愿不敢不从。庾方夏自幼未出过禹山,非要跟从兄长来见见世面,因而二人结伴至此。 谁知蒲重荒淫暴虐,一见之下,对庾方夏起了霸占之意,于是有了先前的事情。庾方夏思及前怨,痛哭流泪,将蒲重暴打一顿,才算出了胸中恶气。 陆英又问及周启、宋演消息,庾愿也知之未详,应是义兴周家为防行踪泄露,刻意为之。陆英怕他兄妹二人久留或有危险,催促他二人不必等城中随从之人,可先行返回禹山。 临别,庾方夏忸怩上前,含羞言道:“陆道长,若是日后见到周公子……就说小女子请他……及你们众人再来禹山做客。定盛情相待!” 说了两句话,俏脸娇晕,已是不胜羞怯,只偷偷打量陆英神色。 陆英笑道:“在下从命,请女公子放心!”得了他允诺,庾方夏欢喜答应一声,跑到兄长身旁,跳上马匹急急离去。 庾愿尴尬一笑,与陆英施礼道别过,亦打马南返禹山。 庾氏兄妹离开后,陆英上前望了蒲重一眼,将刀掷与他,冷冷道:“我不愿杀你污了双手,你自裁吧!” 蒲重噗通跪倒,苦苦哀求,陆英转身背向而立,丝毫不为所动。蒲重见哀告无用,缓缓捡起钢刀,突然目中凶光一凝,猛地起身,挺刀刺向陆英身后。 刀尖甫近,却被陆英斜侧一跨,右手一把抓住他手腕,向前一带再一旋,夺过长刀,用力回斩向蒲重颈间。 一颗黑面头颅轱辘坠地,胖大身躯前扑两步,伏地抽搐一阵方休。陆英将他尸首踢入河中,也算对龙门之鱼略表心意。 时将正午,陆英举目四望不见檀、赵二位前辈身影,不知他们斗得如何,可已分出胜负。看看伊水山阙,只得驱赶马匹,驮着酒坛,寻平缓处登到山顶再寻二人踪迹。 上到山巅,回望龙门,真似天河仙阙,好不壮丽。远处洛水横陈,山河雄伟,正是难得的王者之居。 陆英一路缘山而行,树叶繁茂,寂寂无声,如何能再见到两位老神仙。走了十来里,见林间有三两只锦鸡,正在草石中踱步。陆英随手捡了两块石子,远远地用力掷去,石子正中一只雄鸡头冠。 那锦鸡扑腾挣扎倒地,余下同伴振翅各自飞去。陆英快步上前,抓了鸡翅膀,用刀割破喉咙,可怜斑斓锦鸡一命呜呼。 陆英寻来木枝,在一块空地上点起火来,将锦鸡羽毛扒个干净,收拾内脏,架在火上炙烤起来。不一时香飘处处,陆英打开酒封,饮了两口,想起蒲重劝酒之事,不由恨恨啐了一口。 待锦鸡烤熟,陆英撕下一只翅膀,大快朵颐。虽没有檀老伯炙鱼功夫,这鸡肉也颇为鲜嫩可口。他正喝酒吃肉过足了口瘾,却听远远飘来一人声音道:“臭小子,太不义气!一个人躲在这里偷吃,早忘了答应请老道喝酒的事啦,该打!” 第三十二回 含章拳意 陆英听到天真道人说话之声由远及近,不禁大喜,忙起身恭候。 转瞬间檀飞熊和天真道人双双来到,陆英见他二人皆平安无事,心中大定。上前道:“檀老伯,道长,您二位神仙人物说走便走,晚辈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只道二位前辈已离开此地,自去别处快活啦!我从那将军府中抢来了美酒,本是敬奉二位,无奈只能独自胡乱饮些,免得糟蹋浪费了这佳酿。” 檀飞熊笑了笑,径直上前揪了一条鸡腿,品尝罢,点头赞道:“嗯,不错,看来小娃娃根骨颇佳,或能传承老夫炙鱼秘法。不错,哈哈……” 天真道人笑道:“这小子明明更似老道衣钵传人,老道士偷酒,小道士抢酒,你说岂不是青出于蓝?” 两位老人家打斗了大半天,见到美酒烤鸡,不免食指大动。陆英见他二人兴致俱佳,笑问道:“不知二位前辈比斗道法,是谁更胜一筹?” 天真道人嘻嘻笑道:“斗来斗去也分不出个高下,斗了几十年了,甚是无趣。明年贫道不来找这老东西了,无趣得很!” 陆英又笑道:“道长不来中原找檀老伯比试,武道切磋是小事,可惜吃不到天下第一美味的鱼炙,岂不遗憾!” 天真道人一拍大腿,骂道:“臭小子,莫拿鱼炙馋我,我说不来,便是不来。那檀老饕不是说要你传承他秘法吗,到时你去恒山翠屏峰为我烤来吃。” 陆英摇头道:“就算檀老伯真教授了晚辈独门秘技,晚辈去了恒山,也找不到如此鲜美的鱼儿,还是不成!”天真道人一听有理,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檀飞熊轻笑两声,言道:“赵天真,你莫非怕了老夫新悟出的得鱼掌法,自知不敌,明年干脆不敢来赴约吗?” 天真道人怒冲冲驳道:“贫道会怕你?什么鱼掌熊掌的,还不是与贫道含章拳平分秋色!若不是我口渴馋酒,怎会让你半式?” 陆英听他二人言语,想是檀飞熊方才比斗略占上风,因而天真道人赌气称明年不来。只是这功夫取名当真有趣,檀飞熊得鱼掌法,显然化用了孟子“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之言,或从百丈高崖垂钓所悟。 天真道人含章拳当出自易经坤卦“含章可贞”之爻辞。他同为道家处士,看来也精研周易,可以从中悟道! 却听檀飞熊道:“你那含章拳虽有至柔而顺,动以克刚之意,然你道家本以无为根,以有为生,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你却偏欲含天地而化,合万物以光,早已违了本心。故而不能化无则难全,输老夫一招也不足怪!” 陆英默思其言,玄妙深微,确乎有点道理。 天真道人忍不住反唇讥曰:“贫道含章大义,你个腐儒岂能领悟,休要在此大言不惭!依我看来,你那得鱼掌法才是狗屁不通。 “孟子游说诸侯,只为一官半职,奈何平生潦倒,鱼和熊掌啥也没有。正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檀老饕你非鱼,安知鱼之乐,安知鱼之悲! “鱼儿快活戏水,被你钓上来吃掉,哪里还有什么欢乐?得鱼得鱼,却不知有违万物生生之道,庄子曰,‘相濡以沫,尚不如相忘于江湖’。我给你改个名字,也别叫得鱼掌法,叫‘忘鱼掌法’更好。” 陆英听罢天真道人所言,不禁会心微笑,果然这老前辈口舌从不输人。 檀飞熊见两人比斗拳脚力气,半日难分上下,如今斗嘴,也是纠缠不清。索性干笑两声,不再言语。 天真道人看檀飞熊不答言,也气呼呼地不做声。半晌,檀飞熊对陆英道:“小娃娃,你可知这炙烤肉食,如何方能火候最佳?” 陆英笑道:“请老伯赐教!” 檀飞熊“嗯”了一声,捋须道:“万物万法无不相同,譬如读书写字,非得全心落在纸上。身体四肢、数万毛孔与手中竹绢墨毫俱融为一体,那书简、绢纸、笔管乃至烟墨都当成你的手指、腿脚、耳目。每读一列文字,就像你自己走过了山河人物,每书一个墨迹,就像你身体舞蹈出高低轻重。 “炙烤这锦鸡,手持木枝,却要将气息导引而出,从脏腑至手臂,从手臂至指掌,然后将意念引导至木心木皮,用六识穿透木干,直入锦鸡之体。将它之脏腑看视如你之脏腑,将它之皮肉感觉如你之皮肉。 “你之气息一丝不断,在它体内周转,而后将它之气息牵引至你体内。如此生生不息,一刹那如周转三万六千遍,一周转如历经三百六十春。彼时这火每一细焰,每一烟尘皆如你气息所经之春秋四季,这锦鸡每一毛孔每一微粒皆如你四肢百骸所受之风火雷电。 如此烤炙方能精微细腻,博大玄妙。所谓天地同力,内外合一,借造化之功,运自然之气者。你可明白了?” 陆英听他明里论烤鱼之道,却似乎包藏修身养气,运功导引之法。他天生颖悟,所学既杂,常能触类旁通。更有禹王洞中悟出过破大手印之道理,当下静心思考,细细体会。 于是试着依檀飞熊所说,将体内气息导引至四肢、手足,又欲更进一步,使之破体而出。努力运了数次气力,却全然无效。 他也不气馁,更加潜心忘我,将山树草石与己身融而为一,浑然如风拂山岗,日照大江。气息如丝如缕遍体周转,从下丹田始出,逆督脉而上,通历尾闾、夹脊、玉枕三关,再延任脉而下,经上中下三丹田,即泥丸、黄庭、脐内诸穴,如此完成一个小周天。 每一周天都仿佛经历严寒酷暑,飞过万水千山。忽而又凝缓厚重,如巨舰逐水波,鲲鹏振北溟。逐渐到了体表肌肤,欲从毛孔之中浸出,如血液沥漉,精气氤氲。 檀飞熊见他闭目沉醉,知其已有所得,不免惊诧他悟性之高实在难得。于是,瞅准时机,用掌在他头顶轻轻一拍。 陆英一个激灵,如遭电击,四肢百骸无数毛孔尽皆打开,气息流转迅畅,终于突破身体所限,来去自如,收发随心,好不舒爽。经过无数周转,陆英只觉耳聪目明,身体轻健,好似换了一副躯体般。 陆英起身恭敬施礼,谢过檀老伯所授。天真道人见他领会如此神速,不禁心痒难搔。笑道:“小子,檀老饕的本事没什么了不起,要想学得真正精妙道法,还得是我的含章拳。此乃老道六十年修习所悟高深奥义,你要不要学呀?” 陆英道:“前辈道法自是高深莫测,只恐在下笨拙鲁钝,难以领悟!” 檀飞熊亦笑道:“臭道士你休要自卖自夸,小娃娃不稀罕呢,哈哈……” 天真道人上前拉着陆英手臂,将他拖至山下伊水边,省得檀老饕在旁聒噪。陆英无奈,只得顺着他下来。此时天色已晚,水中最后一道残阳渐渐消逝,唯有伊阙龙门默然相对,倚水相照。 陆英恭声道:“前辈厚爱,陆英不胜欣喜,能学到前辈妙法,自是莫大幸事。绝无半分不稀罕念头……” 天真道人一摆手道:“少啰嗦,小子,你去河中掬一捧水,洒在草尖之上。” 陆英愕然不明所以,只得照办。两手掬了一捧水,回来洒向身周三尺之内草叶之上。 天真道人又道:“站在原地莫动,运功将草尖水珠震到地上去!” 陆英“啊”的一声,见天真道人不似开玩笑,心内震撼不已;这得何等神力才能不动身躯,却将身旁水珠震落。 自己虽然在禹王洞中,以水珠破了大手印,然那时是以手指弹动水滴,且借的正是水滴轻柔无从着力的特性,引动大手印阵自身劲力流转不息,乃是疲敌之术。 若用以攻击敌人,恐怕就如冰雹雨点一般,并无太大杀伤,只不过多了陆英一层道门巧劲而已。当时能以柔克刚,不如说是道家与佛教中旁门术法比拼,相克相冲的结果。 而今纵然以指力弹出,空不着物,想是无能为力。陆英试着运气调息,将禹王洞所悟运劲之法,与方才檀飞熊所授导气法门思索一遍。缓缓将劲力集于指尖,倏地弹向草叶。这一弹劲风凌厉,料想弹碎一块石子已然不在话下,不知比往日功夫强了多少倍。 但是距离草尖既远,又空无一物可依,不见那水滴晃动半分,仍是徒劳无功。陆英抬头望向天真道人,目中露出不解质询神色。 却见天真道人傲然一笑,不言不动,脚下草叶根根倒伏,方圆一丈之内仿佛有一双巨手压着草地。 陆英惊诧不已,眼睛瞪地铜铃也似,原来人力真能及此。天真道人敛去笑容,微一运气,手脚仍然未动分毫。地上野草竟然直立而起,怒指天穹。 过不须臾,陆英只见草地渐渐染了白霜,盛夏时节,好似初冬景象。天真道人身周草地霜华更浓,直待结了冰凌,他才罢休。也不管陆英已惊掉了下巴,天真道人潇洒转身,到河边躺在堤岸上,看起星星来。 第三十三回 怀县古城郭三爷 陆英见他露了这一手功夫,心内更加钦佩。含章二字出自周易坤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当下心中默念易经坤卦所载: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 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致坚冰也。天真道人伏野草,致冰霜,正合此中奥义。 所谓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欲要掌握此功精髓,必须透彻领会“至柔、顺承”之义。以静制动,养含万物,以时而发。 陆英不再执着于用力,因为力再大终不能凭空击打到水珠,须从根本入手,也就是承载水珠的草叶。 而要动草叶,首先要有坤载万物的胸襟。山川草木大地载之,大地默而不言,从不拒绝何事何物,也从不索取什么好处。 然坤一动则万物皆动,地一震则石裂山崩。唯有将万物一力担起,才能有主宰万物之力。 想至此处,陆英终有所悟,运起檀飞熊所授法门,将气息导引至脚下大地,体察每粒尘土的呼吸摩擦,将泥土中的虫儿草根看作自己的脏腑百窍。渐渐感到自己身体仿佛就像土里生长而出的树木,脚下的土地就像自己的脚趾,野草就是脚上的鞋袜。 草叶随风微动,仿佛有一只手摩挲过肌肤。陆英试着控制扎根在身体上的小草,如同用力弓起脚面,汗毛也会跟着上下移动。而后,不需要使力以肌肉带动皮毛,每一根绒毛就像手指一般牵动。 时间随着伊水缓慢却坚定地流淌,新月如孤舟从一边划到另一边。脚边的青草左右摇摆,草尖的水珠滚滚滑落,落在根下,浸入土里。陆英享受着水珠浸润肌肤的清凉,浑已忘记此刻是在练什么功夫,学什么道法。 天边变得越来越亮,红日从山尖照来,照在龙门双阙,照亮伊水碧痕,照在陆英脸上,也照在他脚边白霜覆盖的草地。天真道人伸了个懒腰,哈哈笑道:“华亭,随贫道去偷些吃食来!” 陆英如梦方醒,看到天真道人满脸欣慰笑望着自己,又看看周围,见一步之内草尖严霜如雪,不禁大吃一惊。叫道:“前辈,这是我自己做到的吗?” 天真道人白了他一眼,道:“除了你还有谁,贫道可是睡了一夜方醒。檀老饕在山上远远看着,也绝没有下来一步。” 陆英喜道:“多谢前辈不吝见教,陆英感激不尽。” 天真道人言曰:“先别感激,要领会含章拳,还早着呢。如今饿了一夜,贫道肚中饥渴,快随我去找点吃的。”陆英欣然从命。 两人结伴来到洛阳城外,见有一户农家刚蒸了菜饼,陆英拿出十余枚大钱,向主人买了七八个饼。天真道人欲讨酒时,农家却说贫穷少粮酿不得酒,若要饮可到洛城去沽。 陆英知道便是洛城也多是村酿浊酒,劝道:“道长,此地民生艰难,徭税又重,百姓能用粮食酿酒已是稀奇,更没有美酒佳酿。还是先忍一时,待去别处寻来为好。”天真道人只得作罢。 回至龙门,檀飞熊又捕了几只田鸡,抓了两尾鱼在火上炙烤。天真道人见之调笑道:“檀老饕,贫道疑你一日三餐皆是烤来吃,也不嫌腻烦吗?来来来,这里有饼,换换口味!” 檀飞熊道:“臭老道,有能耐别吃老夫的鱼炙,偏聒噪个不停。” 陆英怕二人又要争吵不休,忙插言道:“老伯,此处没甚美酒,不知昨日的两坛酒可还剩下些吗?” 檀飞熊道:“昨夜你站在河边学傻子时,老夫在山上无聊,已饮尽了。”陆英尴尬陪笑。 天真道人却骂道:“老不修,你说谁是傻子,小道士学得比昨日聪明了百倍,如何傻了?” 檀飞熊回道:“聪明倒没看出来,一大早就嚷嚷找酒喝,怕是学成了酒鬼!” 两位老人家终究还是又吵闹了起来,陆英谁都不好得罪,只得默默啃着菜饼。 用罢早餐,檀飞熊道:“小娃娃,老夫离家数日,尚有些俗事挂心,这便别过罢。” 陆英与他相处两日,极为投缘,心中颇觉不舍,但又没有什么缘由继续跟在他身旁,只得恳切言道:“老伯千万保重!陆英得闲时,必去檀山看望您老,再请教老伯精妙秘法。”檀飞熊点点头,嗯了一声。 天真道人出言讥刺道:“檀老饕,你自去老巢含饴弄孙吧,贫道也与你就此告别。希望明年此时你还活着,我再来试试你那‘忘鱼掌法’是否进步。” 檀飞熊白他一眼,道:“赵天真,想吃鱼炙,老夫却不烤给你,明年今日你来求华亭小娃便了。告辞!” 说罢,一抱拳,飘摇而去。如飞鸿之离雪泥,泥上空留屐齿印,飞熊不复见踪迹。 陆英向天真道人言道:“前辈,不知您有何打算,将往何处去?” 道人笑言:“老道士闲散之人,年轻时四海漂泊,五十岁后定居翠屏山,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陆英喜他洒脱,亦笑道:“在下有个主意,欲往河北一行,寻找几个友人。不知道长可愿屈尊同往,也好令陆英朝夕侍奉,与前辈烤肉偷酒。” 他此言正合天真道人心意,大笑道:“如此甚好。那就与你一同北上吧,正可顺路回翠屏山,也好早晚指点你功夫。”陆英欣然领命。 于是二人悠游山水,一道玩赏而行。这一日过了黄河,正是河内郡地界,陆英及天真道人走到一处土城,墙砖大多剥落,唯有门楼尚存,抬头望时,见写着“怀县古城”四字。 午间入得城中,选了一处僻静酒家用些饭食。二人正用食间,有一大汉来到,要了酒肉,坐在旁座豪饮猛吃起来。 陆英见其身高体壮,虬髯方脸,敞着胸怀露出一身腱子肉,不免啧啧赞叹,暗道:此人若是能为官军所用,上阵杀敌定是一员猛将。 过了盏茶功夫,忽见有人匆匆寻来,老远就喊道:“三爷!大事不好……三爷……” 那大汉闻言皱眉怒道:“熊货!什么事慌慌张张?爷爷吃个饭的功夫,你在这嚎什么丧!” 来人一身粗布半截衫,窄口裤挽着,貌似船家打扮,跑近了,气喘吁吁道:“三爷爷,二爷被人擒了,寨中弟兄死伤了好几个,寨主爷爷命小的来寻三爷,赶紧回寨商议……” 他话还说完,那“三爷”将手中酒碗望桌子上重重一磕,碗碎成七八片,酒水和着他手上鲜血流了半桌。 只见“三爷”霍然起身,怒瞪双目,抓着来人手臂喝道:“什么熊货如此大胆!哪来的该死鬼?” 那人不敢抽手也不敢呼痛,流着泪道:“三爷爷……好像是南蛮子,什么周家的……伤人抓二爷的叫做宋昌明,好不威猛,百十人敌他不住……” 第三十四回 白马泉寺宋演擒敌 陆英一听宋昌明三字,心中亦喜亦惊,喜的是在此终于得知他消息,惊的是如何与人起了龃龉。听二人话语,显是本地豪强恶匪之类,无端与他们敌对,恐难以善罢甘休。 那“三爷”闻言怒不可遏,看街中树旁栓有两匹马,也不多问,上去扯断缰绳,纵马向南门疾驰而去。 来报信之人眼含泪花,揉着手臂苦着脸随后追去。陆英付了饭钱,告知天真道人宋昌明即是自己好友,如今怕遇到了麻烦事。 道人一听,笑逐颜开,立马拉着陆英追赶那报信之人出城。 出了怀县南门,陆英追上报信那人,一番威逼问清了缘由。原来,此地有豪强名郭漠,早年间趁中原战乱,带领宗族老小,纠结本地勇毅之士,在黄河之北,沁水南渚结垒而居。靠劫掠来往船只钱财货物以成巨富,而后广聚流民,拣选青壮操练阵列,打造器械,扩建堡壁。 如今拥众数万,能战之卒六七千人,坞堡、栅寨交错纵横,号为河阳寨,当地或称之郭家水寨。 郭漠自称河阳公,手下兄弟、将佐有八位武勇智略之辈,号称八大金刚。被宋昌明擒去的是郭漠二弟青鲤金刚郭芝,方才大汉是其三弟辟毒金刚郭颂,此外还有黄鹫金刚张丑,白胪金刚宋侯,赤火金刚跋拔大山,定灾金刚司马隽,紫髯金刚慕容德,郭漠妻弟神通金刚卢佳。 今晨,有一帮人来水寨交涉,自称来自江南周家,因为前日水寨中人在黄河上劫掠了周家货船,特来要还。 寨中二爷郭芝与其话不投机,便翻了脸,双方打斗了起来。对方有一人自称宋昌明,勇不可当,将郭芝所带亲卫尽数打倒,擒住了二爷,退到寨北一处叫白马泉寺的荒废寺院内。扬言不归还货船,绝不放人。故而大寨主郭漠召集七大金刚商议,该当如何救人。 陆英听了半晌,总算弄明白了怎么回事,问清白马泉寺方向,放还那人回寨。他与天真道人相伴,飞奔向城东南白马泉寺,意图会合宋演等人。 待入得寺中,见周启、宋演及周虎、孙安富、华百草、石亮俱在,离别重逢自是各个喜悦。周启、陆英分别略述分离后事情,听闻各自遭遇,不免感叹世事难料,真是奇妙之极。 周启、宋演一行离了禹山,经河南郡入冀州,一路北上,经邺都、馆陶,至钜鹿、常山二郡。赵国旧都邺城周边的坞堡垒壁经连年战火,大多荡然不存。 行至馆陶时,胡人王宴知晓他们行踪,多次派出轻骑袭击众人,经过连番争斗,到达钜鹿郡才摆脱追兵。幸而钜鹿、常山两地衣冠士人多有遗存,且心向中夏,周启等人才稍得喘息。 后来走访串联各家坞堡,郡县之中百余堡壁声言支持南朝,愿为北伐响应。又有豪族子弟崔弘、崔绍、卢昱三人奋勇争先,要随周启等南下,为官军效力。宋演引荐过陆英与崔弘等人,天真道人听他们讲故事听得无聊乏味,早倚在一旁泛起了困。 晚间,寺外来了数百兵马,将白马泉寺团团围住。那郭颂在外大喊,扬言立刻送其兄长出来,不然攻破寺门鸡犬不留。 宋演打开寺门,挺双刀阶前一立,郭家水寨兵卒无不骇然。唯有郭颂怒骂道:“你就是宋昌明?若是识相的,快还我二哥出来,跪地上磕三个响头,爷爷饶你不杀。若是胆敢不从,爷爷便用手中钢鞭给你松松骨!” 宋演淡淡一笑,回道:“看你也算条好汉,我不欲伤你性命。回去告诉你家寨主,只要还了船只货物,以后不再碰周家的旗号,我与你兄弟无冤无仇,自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 郭颂性急,见他不识好歹,打马便上前冲杀。他手中一条九节钢鞭,水磨精钢造就,重三十四斤,成名以来打杀无数好汉,十数年未逢一败。 马身将近阶前,郭颂抡鞭劈头打向宋演,势如虎尾,破风声凌厉可闻。宋演见钢鞭借马速,力沉势急,也不硬挡,向左跃开一步,堪堪避过鞭尾。手中刀向下掠砍向郭颂右腿。郭颂回鞭一挡,“铮”一声火星四溅,勒马转回己阵。 二人一交手,皆感对方膂力强劲,招架迅疾,果为难逢之强敌。当下郭颂又纵马舞鞭来战,宋演腾挪闪避,使双刀格挡反击,虽徒步迎战马上之将,却隐隐占得上风。斗至二十多合,攻守易势,郭颂手中钢鞭只有招架之功。 宋演觑个空档,左手刀砍中马腿,右手刀撩到郭颂手腕。那郭颂吃痛拿不住钢鞭,被宋演拽下马来,刀抵在咽喉,生擒活捉。 水寨兵卒见三爷战败,发一声喊,如潮水般散去。 宋演得意大笑,对郭颂道:“你寨中只怕尽是欺软怕硬之徒!夺人财货,杀人子弟,讲理却讲不通,非要恃强挑斗。若是能胜还则罢了,如今连折两员头领,你那寨主怕是该吓破了胆,躲在水寨做起了乌龟吧!” 郭颂虽钢刀加颈,却毫无惧色,闻此羞辱言语怒极反笑道:“爷爷学艺不精,败得心服口服。但你若辱我水寨,爷爷绝不答应!我大哥英雄盖世,智勇无双,十多年来占据河阳之地,无人敢撄其锋。手下更有八大金刚,皆是豪侠仗义之辈,我兄弟二人最不成器,今既被擒别无二话,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宋演暗暗赞赏其忠义坚贞,又爱其武艺不凡。他平生最爱结交豪杰,斗鸡樗蒲混迹江湖,虽草莽寒贱皆诚心结纳,又怎忍害他性命。 当下收刀将他扶起,笑道:“宋演最喜结识英雄,看你武艺精妙,气概豪爽,义不可辱。真如你所言,水寨众人必将兴兵再来,只得暂时委屈你与你二哥同住,待我破了其他众将,再与你把酒同醉。” 郭颂听其言语疏狂,却又豪气薄云天,不免既愧又恨,便抱拳一礼,默然走向寺中寻找兄长,不再与其余众人发一语。 周启见宋演又胜一场,大喜过望,劝勉赞誉不绝于口。宋演只淡淡逊谢。 周虎、石亮二人本好勇斗狠之徒,初始甚不服宋演屡次出彩。然经过河北一行,于路全凭他智勇退敌,方能安然无恙,心内早已宾服。 此时,二人皆怀崇敬之情望向宋演,暗中只道:“宋昌明便该如此!” 陆英察看众人颜色,已知各自心思,对宋演笑道:“昌明兄,观君风采更胜往日,双刀所向披靡,气概折人心神,真有大将风度矣!” 宋演也笑答道:“华亭,你莫要取笑我了,一勇之夫,有何可取!怎比得你周旋虏庭,将王子公主操弄于股掌之间?智勇无双,风华盖世说的正是陆华亭。” 天真道人听他二人互相吹捧,心中作呕,出言讥刺道:“你俩年纪不大,口气倒是都不小。什么大将风度,什么英雄盖世,真不怕贻笑大方。初出茅庐,未立寸功便敢小瞧世间人物,贫道都听不下去了。再说就将你俩脱了裤子各打一百巴掌,看你俩知不知道害臊!” 陆英见宋演面露疑惑,便笑着重新引荐道:“这位是恒山翠屏峰天真道长,道法深妙,乃是世外高人。近日因缘巧遇,对陆英悉心指教,实在受益良多。” 宋演忙恭敬施礼道:“道长莫罪。我与华亭年轻识浅,玩笑之言,有辱尊听,宋演不胜惶恐。” 天真道人“哼”了一声,自顾自一旁养神去了。周启众人见他邋遢肮脏,又倚老卖老无礼粗鲁,尽皆不喜。 周虎将预备的酒馔呈上,众人在寺中谈论欢饮,闹了半夜,至丑时方眠。 第三十五回 郭家水寨金刚怒目 天光尚未大明,听得寺外人马嘈杂。陆英开门看时,只见黑压压数不清的兵卒,将白马泉寺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 当先一人银盔亮甲,乘红鬃骏马,身高有七尺九寸,膀大腰圆,方面浓须,手中持画杆方戟,长一丈余,必是郭漠无疑。身后六骑,一人黄发黄须,手握一双铜锤,怕不有百十来斤;一人红发深目,使一柄开山大斧;一人白面瘦高,两手各执一杆银枪;一人粗旷短须,肋下夹持一根近两丈长矛;一人紫髯碧眼,倒拖青龙大刀;还有离郭漠最近一人手中并无兵器,却长髯飘飘,倒似儒生文士。此六人应是余下的六金刚了。 寺内诸人等见到如此声势皆惴惴不安,己方满打满算十余人,对方却来了数千人。若战恐不能胜,若逃又无路可走。一时难有妙策。 却见那长髯儒生打马上前,手持折扇,身着两裆棉甲,腰束三寸宽革带。到得寺前二十步,“唰”地打开折扇,意态从容言道:“周公子,在下河阳公座下卢佳。奉主公命,有一言相告。” 周启闻言,打起精神出寺门立在阶上,拱手道:“在下义兴周启,请赐教。” 那卢佳笑道:“周公子,我河阳寨历来与义兴周氏无甚仇怨,日前寨中兄弟不识尊府旗号,误劫了周家货船。河阳公本是要申斥兵卒,将船只归还。谁料周公子竟打上门来,绑了我寨中二爷。昨夜三爷来论理,又被你等留在此地。 “周公子,远来是客,我河阳寨待客之道虽慢,但客过欺主,怕也说不通这个道理。今我寨中尽起一万精卒,河阳公帅六大金刚同至,可给足了周家面子。 “请周公子速速放还二爷、三爷,河阳寨已备下牛羊美酒,为诸位洗尘,往后仍是朋友。若是二位爷有个磕碰,恐怕今日白马泉寺片瓦难存。周公子江左英杰,自当明白事务。” 周启听他话中之意,将过错尽数推到自己身上,且只说放人回去,不提归还货物之事。如若不从其言,定然难逃一死。若认了怂,非但损失极重要一批财货,且义兴周氏在黄河以北经营怕再不平静。只是形势比人强,好勇斗狠徒然无益。 斟酌一番,朗声道:“河阳公,众位将军,周启行事孟浪,再拜谢罪。贵寨两位寨主在我处毫发无损,周某绝无加害之意。既然河阳公给周家面子,愿意归还货物船只,那我等自然恭送二位寨主还家。只是贵寨千军万马齐出,如此大动干戈恐有不妥。还请河阳公暂还水寨,周启随后亲自上门致谢,双方握手言和,周家船运日后还仰仗贵寨照拂,二位寨主届时必将为此盛事做个见证。” 卢佳闻言怫然不悦,冷冷道:“如此说来,周公子定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我寨中万余精卒就是一人一跺脚,这白马泉寺也能踏作平地。周公子可想清楚了?” 他口口声声万余人马,其实寨中总共也只有数千兵丁,除了老弱守寨者,来此的尚不满五千。所谓虚虚实实,兵者诡道,卢佳读了几本书,自命神机妙算,因而常有阴谋诡计行事立功,甚得姐夫郭漠倚重。对于救郭芝、郭颂,他心中本无所谓,甚至巴不得双方闹僵。 宋演在后听得不由心头火起,暗思郭家水寨兵卒虽多,不过乌合之众,就算不能退敌,己方十数人杀个空挡逃去应也不难。况有郭漠兄弟二人在手,彼方投鼠忌器,必不能尽情施为。 想到此处,故而倒转刀柄上前拱手道:“郭寨主,各位好汉,这是摆明了要倚势欺人了!郭芝、郭颂二位头领皆是宋某所擒,各位要报仇解恨,尽管来与宋某见个高低。若是自思胜不得我手中钢刀,尽可一拥而上,杀了我等便万事皆休,何须多言!” 郭漠等无不大怒,阵中红发深目,使开山大斧者,纵马上前道:“呔!那蛮子,某乃赤火金刚跋拔大山,教你尝尝爷手中大斧神威!”言罢舞动开山斧向宋演当胸劈来。 宋演见来势凶猛,抖擞精神舞双刀与之战在一处。庙前空地窄小,不利马战冲锋,因此战了个旗鼓相当。斗至三十来合,跋拔大山巨斧沉重,毕竟不如双刀灵活,被宋演一刀砍中马腿。跋拔大山噗通落下马来,如山顶玉柱轰然坍塌,激得尘土飞扬。 宋演正欲一刀将其斩首,忽听暗器破空之声陡近,忙俯身着地翻滚,劲风刮得后颈隐隐作痛,却见一柄四寸长铁镖“笃”地打在石阶上。 转身看时,那卢佳左手握腰间革带,右手仍擎一支铁镖,正咬牙叹恨偷袭不中。原来卢佳自幼习得一手好暗镖,双手开弓,百发百中。最善于阴招伤敌,攻人于不备。 宋演当此时大笑道:“哈哈……贵寨果然英雄了得!鸡鸣狗盗之徒,暗箭伤人之辈尽可排行列座,当真令宋某钦佩不已。” 郭漠身后紫髯碧瞳者,哇哇大怒,提青龙大刀跃至卢佳马前,喝道:“休要放冷箭,待我慕容德阵前破敌。”他更无多言,挥开大刀直向宋演杀来。 跋拔大山深耻于落马失手,起身亦加入战团。只见阶前三人马跃人走,英雄对二胡,双刀战贼酋,好一番气壮山河。 寺中周虎、石亮见宋演以一敌二,皆大吼一声挺刀杀入。刀来斧往,挡架拆解,一时之间无人占得便宜。 余下张丑、宋侯、司马隽齐齐各举兵器来围攻宋演三人。张丑用双锤,力能敌蛮牛。宋侯使双枪,如蛟龙出水。司马隽手持丈八蛇矛,浑似蜀汉张翼德。 冀州豪族子弟崔弘、崔绍、卢昱三人,见己方群战不敌,纷纷持枪棒下阶助战。他们虽不是崔氏、卢氏长宗嫡子,却颇具燕赵豪杰之风,生逢乱世,从名师学得武艺,只待货与帝王家。如今既追随吴国使臣,唯有力战杀敌,才能显名于世。 如此十余条好汉寺前厮杀,刀光斧影、枪花锤声充盈于耳目,直教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宋演双刀上下翻飞,上刺头脸,下扫人马四肢,虽在群围之中,攻守进退未失法度。周虎、石亮二人左右翼卫,崔、卢三位俊彦身后护持。宋演靠此阵型周转应对,防守得滴水不漏。 郭家水寨五大金刚虽勇力过人,锤斧枪刀矛各样兵器交相夹攻,仍不能杀破宋演阵型。那郭漠在马上查看良久,暗暗揪心。眼见五位兄弟不能胜过宋昌明,若是时间长了有个闪失,更不知如何是好。又兼两位胞弟还困在寺中,挥兵强攻恐周启狗急跳墙,真是进退两难。 此时,忽闻有一人划然长啸,肃声喝道:“各位好汉罢手,我有一言,且先听来!”众人闻言,齐齐一愣神,皆停下争斗,望向寺门之下。 第三十六回 一篙渡河逆水去 却说陆英在寺内静默旁观,见宋演等奋勇迎敌,果毅无伦,不免暗暗赞叹。只是刀枪无眼,不管双方有谁误伤性命,今日必将酿成大祸。 因长啸一声,令众人暂且停斗,立于阶上朗声道:“各位义士,在下陆英,奉吴国谢太傅令,招募天下英雄共拒北汉,恢复中国衣冠。众位义士俱是当世英豪,岂能以有用之身,永为江湖草莽之士。何不与在下同举义旗,联络燕赵俊杰,驱除胡虏,光复故土? “到时为国立功,封妻荫子,千古流芳,青史扬名,岂不快哉!”他边说边往前行,十余步间走到阵前,挡在宋演等人与郭家水寨众人中间,笑意盈盈望着寨中各头领。 那跋拔大山本鲜卑胡人,性烈如火,号曰赤火金刚。听他言语之中尽是鄙视胡人异族之辞,且斯文俊逸不像习武之人。只当他好大喜功,无知狂妄到想三言两语折服众人。 因而甚感厌烦,怒道:“哪里来的白面小道士,在这口出狂言,可先问过爷爷手中大斧?”话音甫落,手中开山斧抡圆了当头劈下,满拟若是小道士招架不得,定要将他劈作两半。 只见陆英微微一笑,侧身一让便使斧劈作空。跋拔见一招不中,正欲转过斧横截他腰腹,却被陆英以袍袖搭在斧上,只是轻描淡写往侧方一带,自己拼尽全力砍出的一斧就偏了尺许。 跋拔大山连砍数下,均被陆英不费吹灰之力化解。跋拔略白的脸上憋得通红,心中惊诧莫名,这道士莫非会妖术? 陆英自习得天真道人含章拳真意,日进千里,如今早已不复吴下阿蒙。他以柔克刚,将跋拔大山开山之力尽数化解,又以绵绵劲力将他大斧引得东扭西斜。纵然跋拔有万钧神力,如何能伤他分毫。 就像用利刃去破风,风始终还会往前吹,用刀剑去刺水,水面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场中众人见此皆骇然,宋演等亦诧异他少时不见,道法竟然精进如斯。张丑、宋侯、司马隽、慕容德离得最近,初时只当小道士故作从容,学人家仙风道骨,在跋拔大山巨斧之下恐血溅当场。 待得看到他谈笑之间便令跋拔大山巨斧徒劳无功,皆以为这小道士必会妖术。慕容德与跋拔大山同为鲜卑人,虽属不同种落,但自从乱世中投靠郭漠以来,两人最是要好。他见跋拔受制,心有不甘,猛然上前一步,撩起青龙刀斜斩向陆英大腿。 慕容德人动刀起只是瞬息间事,还不待众人细思是陆英被连腰砍下一条腿,或是慕容德同跋拔一般徒劳无功。却见慕容德脚下一个踉跄,手中青龙刀威力卸去,不得已以刀柄拄地撑住身体,右腿单膝跪地,好似向陆英行礼一般。 陆英一手虚扶,笑道:“慕容头领何须行此大礼,快请起!” 慕容德满面羞红,怒不可遏,奈何右膝不知被何物击中,又痛又麻,一时无力起身。只得以手臂强撑站起,骂道:“妖道,你使得什么妖法?凭这就想让我等臣服吗!妄想!” 陆英又笑道:“在下并无妖术,只是方才捏了个泥丸在手中把玩,慕容头领刀锋威猛,在下心中一惊,竟失手将其弹在头领腿上,当真抱歉。” 众人闻言皆不信他能以泥丸击倒如此一条大汉,待细看慕容德膝盖时,果然见他裤管之上有一点泥污,污迹四溅开来。于是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这小道士功力竟然如此浑厚,从未听闻世上有这等武艺。 若是暗器、弹弓之类,或可勉力为之。但并未见他扬手抬臂,不知何时弹出泥丸,竟有如利弓劲弩,威力骇人。 郭漠在不远处虽看不真切,但见陆英一出手连折两员大将,唯恐再有损伤,忙下马上前抱拳道:“陆道长,在下河阳寨郭漠,敢请陆道长及宋英雄入寨一叙,郭某有浅陋下情以闻,还望陆道长万勿推辞。” 陆英笑着回礼道:“郭公,久闻大名,幸得相见。寨主既有所请,敢不从命。”于是郭漠、陆英把手言欢,竟如平生好友一般。 留下周启帅众人守在白马泉寺,陆英及宋演二人同郭漠寨中上下人众齐回水寨。行不五六里,但见前方好大一片水泽滩淀,依凭横塘堤岸,借用水势沼泽,筑起寨栅壁垒无数。 堡垒相望,围壁勾连,舟船舰舸,禾稻掩翠。寨中居民无数,各营生计,宛然独立小国。 二人被邀至临河大堡,此处为郭漠所居,城高墙厚,内里屋宇宽敞,陈设颇见豪奢。众人分宾主坐定,有仆从奉上茗茶。 郭漠道:“好教陆道长、宋英雄得知,在下平生所愿唯报效国家,福荫子孙。奈何遭逢乱世,六七十年间五胡乱华,中原沦陷。在下与朝廷正朔悬隔江河,虽有投奔之心,实无可行之机。 “今既见二位少年英贤,知大吴必将中兴,天下势能一统。郭漠呕血立誓,甘愿为朝廷犬马,为天子、谢太傅作车前卒。请陆道长将郭某拳拳之心启禀太傅及朝廷,以成全郭某微志。” 陆英喜道:“郭公有如此之志,实乃国家大幸。如今北汉蒲刚即将举国南侵,正是英雄报国之时。郭公手下兵精将勇,定能大展宏图,决胜疆场。届时名扬天下,功存竹帛,当为宇内表率。” 宋演亦笑道:“郭寨主既有此心,我等便是同侪好友,何不将白马泉寺中众位义士及两位寨主请来,共求一醉!” 郭漠大喜,忙命人盛礼恭迎白马泉寺各位豪杰来此,宋演怕周启见疑,随之同往而去。 未几,周启、郭芝、郭颂等都来到大堡中。天真道人一身脏兮兮道袍,闷闷行在众人身后。那郭芝、郭颂昨日失手被擒,自是颇感耻辱,跋拔大山、慕容德等六人方才临阵折戟,心中亦郁郁不快,只是碍于郭漠颜面没有发作。 此刻见陆英、宋演皆为座上宾,他二人技艺高强,众人自也信服。只是这邋遢老道不知何方神圣,浑身臭烘烘,竟也恬不知耻地高踞上座。 当下郭颂向跋拔大山、慕容德、张丑三人使个眼色,同时上前对天真道人言道:“道长,我等有内情相告,请道长借一步说话。” 天真道人笑嘻嘻全不戒备,答应一声便向他四人走来。待道人上前数步,四人突然发一声喊,齐齐抓住道人四肢,想将他举起扔出厅外,聊发心头无明业火。 却见四个彪形大汉,各抓天真道人双手双脚,弓腰屈膝,使出吃奶之力,那道人竟未有一丝晃动。四位金刚乃是水寨以身强力大称名的好汉,所习功夫也尽是威猛霸道一路,平日马上、步战,舞动数十斤兵器谈笑自若,此刻却奈何不得这枯瘦老头。 座中众人除陆英外皆目瞪口呆,一时忘了言语。不知这四个大汉为何与脏道士为难,也不知为何他们好似挪不动道人半分。陆英心知天真道人道法深不可测,见他们自找苦头,只从旁暗暗幸灾乐祸。 周启、宋演等人虽见陆英对这老道礼敬有加,却未见他有何奇异之处,此时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郭颂、跋拔大山、慕容德、张丑四金刚拉拽了半晌,见道人岿然不动,已知人不可貌相,欲罢手回身之际,却又发现双手粘在了那道人肮脏腥臭的身体上。想退退不得,想进进不动,一时之间震骇羞惭无地自容。 天真道人哈哈一笑,言道:“乖孩儿,怕你们道爷坐得腿麻,一起来给道爷按摩松骨,好不孝顺。” 四人齐声乞饶,皆曰:“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道爷高抬贵手,饶了小的们。” 天真道人袍袖一挥,四人仰面八叉摔出三四步远,起身之后不敢有丝毫违忤,各个弯腰恭敬施礼,哪还有半分金刚气魄。 天真道人伸了个懒腰,头也不回走到门口,言道:“此地无聊,贫道先行一步了。华亭小子,好自为之吧。”说罢竟大步向堡外走去。 陆英忙追出厅外,郭漠以下皆跟来尽情挽留,口中谢罪不止。道人充耳不闻,再不与众人搭话。 待来至黄河边,眺望滚滚波涛,山河如画。天真道人不禁面有愉色,皱巴巴脏兮兮的道袍,此刻迎风飘拂,众人眼中竟衬托得他仙风道骨,宛如即将飞升的神人。 陆英情知他去意已决,不愿与众人混同俗流,也不再劝。伫立良久,天真道人吟道:“朝游北海暮苍梧,两袖清风义气殊。三入洛阳人不识,朗吟飞过蓬莱湖。” 吟罢,抬脚将岸边一杆竹篙踢入大河,飞身落在竹篙之上,如凌波驭水般逆流而去,片刻间踪影全无。岸上众人皆以为神人,望风下拜,诚心顶礼。陆英对着天真道人远去身影深施一礼,默道翠屏山再相会。 当日河阳寨大摆筵宴,宾主尽欢而散。陆英、周启等宿在水寨中,少不得与郭漠再商讨些关键事体。 如今北汉前锋大军屯驻中原,关中六十万征夫奉诏集结,纵然往洛水诸堡一行,也必徒然无功。是以陆英、周启计议,明日暂返建邺,面禀太傅之后,再做定夺。郭漠也打算派卢佳、郭芝二人跟随陆英一行,只为向朝廷表明心志,博个官身正途。 正是: 胡汉英雄龙虎斗,燕赵豪杰逞威风。 试问阵前谁敌手?俊才还待展神通。 第三十七回 两位奇女子,三个古怪人 入夜,黄河水面一只小舟上,有位全身黑衣的高个女子挺立船头,只是头顶竹笠,面上以黑纱遮掩,看不见容颜相貌。他身后船夫边撑船,边低声道:“小姐,郭漠似乎真有心归顺江东吴朝,而且那个姓陆的道士武艺不俗,您看,是否还要去寨中……?” 女子沉默片刻,才道:“你的意思是,我敌不过那小道士?”船夫额头瞬间冷汗涔涔,忙道:“小姐误会了!那姓陆的道士纵然有些手段,又怎是小姐对手!小姐若仍要去取郭漠人头,小人愿先去试试,如果学艺不精,死在寨中,小姐自动手不迟。” 女子笑道:“既然你说郭漠真心归顺江东,那就让他再活些时日罢了。如果他届时不肯出力,或是使奸耍诈,本姑娘自会让他陪你做个伴,一起去水底喂鱼……” 船夫不敢反驳,只低头答道:“是!但凭小姐做主。” 女子又道:“此处暂时没什么事情,你带人上大陆泽,先安顿下来,等江淮战事结束,自有用处。”船夫恭声领诺,将船靠在岸边,急匆匆隐入黑夜之中。 那女子弃船登岸,独自往北行去。走了二三里,忽见两匹马夜中疾奔,马上一男一女,竟然是相识之人。女子冷笑一声,避在树后等他们行过。 马上年轻男子背着一张巨弓,女的衣裙鲜艳,却生得粗手大脚。他们好似有什么急事,全然未曾发觉有人暗中窥视。 待二马奔过,女子刚要继续赶路,又有一高大男子飞奔而来。此人身着道袍,腰插拂尘,看样貌至少有五十余岁。只是一双腿迈开,竟不亚于奔马之速,任凭谁见了都要惊掉下巴。 戴竹笠的女子看老道功夫厉害,也不知是善是恶,急忙在腰间摸到独门兵器,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谁知老道根本没有转目瞧她一眼,一力追赶前方二骑,瞬间走得不见踪影。 女子摇摇头,放下戒备走到路上,心中若有所思。前面乘马二人,她认得其中女子,本是无异门卢家女,料想背弓男子也是他同门。 后面追来的老道,却又是何方神圣?观此人身形步法,生平见过之人,能胜过他的也只寥寥数位。 如果是北汉元象宗高手,何以出现在此地?如果是别派道人,可也不曾听说河北有这等强者。江东上清宗离此也有千里之遥,江西龙虎山更是悬远。先生熟知天下之事,何以不曾听他提过。 这样一边想,一边走,不觉走了半夜。前方有一座小山丘,山坡上光秃秃没甚树木,只长了齐膝深地野草。竹笠女子缓缓走上坡,正要找一处干爽地方歇息。就听山背后一人骂道:“小贱人!别藏了,快给老子滚下来……” 又听山顶上女子声道:“老不死的,有种你上来,试试我长素哥神箭利是不利!你究竟是哪座山的道士,为何追着姑奶奶不放?” 原来是卢家女子,他二人终于还是被老道士追及于此。听他们对答,显然是一方占据高处,一方有所忌惮。 竹笠女子悄然摸到山顶旁,见卢家姑娘与背长弓的男子躲在几块大石后,紧张地望着山背后,应该也知道那道人厉害,不敢轻易与之交手。 此处望不见老道,只听他又叫道:“小贱人,贫道马河内。与你本无仇怨,只因你手中有马某所需之物,才追你一路……只要你乖乖将那物事给我,马某定然放你一条生路。若再敢耍诈,小心贫道狠下辣手……” 卢家女子回骂道:“姓马的,我管你想要什么,姑奶奶就是不给!有种的你杀了我,我师傅自会为我报仇!” 自称马河内的老道闻言,咬牙切齿道:“休要用你师傅压我,马某岂会惧她?只是不愿意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头罢了……” 话虽如此,但他始终没有冲上来动手,不知是投鼠忌器,还是真的惧怕卢家姑娘的师傅。戴竹笠女子心中暗笑:“看来这姓马的老道也知道她师傅了得,一时不敢轻下杀手。否则凭他本事,山顶这一对男女,恐怕非其敌手。” 忽见背长弓的男子迅即搭箭弯弓,两支连珠箭如电射出。马河内在山背“嘿”然一声,自负笑道:“小子,你的箭虽然不弱,又岂能伤了贫道!别浪费功夫了,乖乖下山来,贫道言而有信,今日绝不为难你二人。” 卢家姑娘骂道:“老东西,莫要逞强!我长素哥神箭无敌,有种的你再上前十步,定然取你狗命!” 背长弓的男子面上古井无波,不言不动,仍是专心盯着山下。 马河内又道:“小贱人,你当真以为我怕你不成?贫道耐性有限,数三个数,你再不出来,当真不客气了!一,二……” 三字尚未出口,猛听得他惊呼一声,似乎遭了人突袭。也不闻打斗声,就见那老道如丧家之犬般急急逃下山坡,往西一溜烟再无踪迹。 卢家姑娘从大石后闪身出来,对着山背问道:“这位老人家,你是何人,为什么搭救我?” 背着弓的男子瞪大眼,喃喃道:“是他……” 竹笠女子正自纳罕,是什么人如此了得,一击之下就将那老道赶走。却见卢家姑娘喊道:“喂!老人家别走,你站住……” 背着弓的男子摇头道:“素娥,这人功力深不可测,行事诡异,还是不要招惹他了……我们赶紧回师门要紧。” 卢家姑娘素娥跺脚道:“回去我要让师傅多教我些厉害手段,免得到处受欺负!跟你这没用的人在一块,净受窝囊气!” 背着弓的男子不反驳也不生气,默默牵来马,二人打马又往北疾行。竹笠女子望着他们离去,终究没有看到是何人出手,令马河内此等人物也惶惶而逃,只得叹息一声自己行路。 第三十八回 衣锦未还乡 马行舟渡,一路东南行。过了半月之久,方至长江北岸。众人寻来舟船,分次渡江。陆英与宋演、卢佳、郭芝同乘一船。 方至半渡,即见江岸树荫下有一人素纱襌衣坐于胡床之上。身后二名侍者一个扇着蒲扇,一个捧着瓷瓶。 陆英定睛观瞧,那人正是杨谧杨稚远,不禁暗暗羡慕其精习安逸之道。坐船靠岸,杨谧笑着走来,施礼道:“昌明兄,华亭,许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日。此行立功敌国,名震天下,当真可喜可贺!” 宋演亦笑着回礼道:“杨公子簪缨士族果然不同凡俗,这闷热难熬的天气,公子仍风度翩翩,俊逸无俦,令人艳羡不已。” 杨谧回道:“昌明兄,莫拿在下寻开心,我这无用之人,只能流于平庸。怎似昌明兄纵横梁赵,一鸣惊人,锦绣前程自此而始,才真让杨谧羡慕!” 宋演笑道:“宋某宁愿如杨公子一般平庸安乐,可惜富贵各有天命,我却没有这福气。”二人相视大笑,彼此皆有揶揄之色。 杨谧转向陆英道:“华亭,在下已在此候了两日,只因李道长有命,不敢不从。华亭恐将难得安逸,仍要即刻西行,追随尊师去了。” 陆英闻言心头一惊,忙问道:“我师往西去了?可知何事?难道有什么变故?” 杨谧见他神色紧张,抚慰道:“华亭莫急,李道长并无丝毫不妥,也未言有何变故。只是昨日告知在下,言道华亭即日将回,命我在此静候,转告华亭,一至江南立刻西向,与尊师江州会合。似是有事需要相助,却未知详情。” 陆英闻言困惑不解,然则师命不可违,他定是有极要紧事才要自己跟去江州会合。当下与杨谧、宋演等人别过,骑上杨谧马匹,往江州奔去。此去江州虽皆沿大江西行,然逆水行舟,速度过缓,不如乘马迅疾。 周启、宋演等入建邺交卸完使命。过了数日朝廷论功行赏,封周启为散骑郎,南徐州别驾从事。封宋演横海校尉,领崔弘、崔绍、卢昱至北府军效力。杨谧因举荐有功,升任秘书丞。 封郭漠为征虏将军、河内郡太守,部从将佐各有封赏。封慕舆长生为安北将军、汝阴太守,只是并未派兵救援汝阴之围。封禹山坞庾愿为颍川太守,褒扬其忠君爱国之情。 周启坚持辞去所授官职,回乡侍奉尊亲。 宋演在京逗留几日,杨谧忙于职事,也未得空邀他玩耍。这一日,宋演正要收拾行囊离京,却有杨府人来传信,说是武冈侯相请晚间赴宴。 宋演不禁问宴席上都有谁,那人支吾答道,或许有庾府、郗家的公子、女郎,实在未知其详。宋演听到庾府……女郎几字,难免心头一动,只好暂缓行程,或许可再会一会佳人。 晚间,宋演来至武冈侯府赴宴,却见客人已来得差不多。席间京口郗晖公子,庾家公子登之皆在座。其余贵介公子他就不认得了,总之看气度举止便知绝非等闲人士。 宋演施过礼,杨谧请他在旁席就座,除了郗晖与他打趣了两句外,再无旁人投来片刻目光。宋演心内知道,自己与他们出身悬殊,本就无甚谈资。更何况在建邺这人生地不熟的所在,能得杨府公子邀请来此,已经是分外殊遇了。 他如今也踏入官途,只得学着别人饮乐模样,随人举杯而举杯,随人欢笑而欢笑。 郗晖之姐嫁与杨家七公子,是以他与杨谧本有亲谊。此番来京也是为了干谒入仕,故而在席间表现极为活跃。 饮至酣畅,郗晖忽然举杯笑道:“昌明兄,你自来武艺精熟,如今又在北国立了大功,马上就要做冲锋陷阵之大将。今日诸公欢宴,何不为我等舞剑一曲,也学学古人雅兴!” 这些喝醉了的公子哥们一听,立马来了兴致,纷纷吵嚷着要宋昌明舞剑,仿佛是多年熟识的老朋友。 宋演闻言微笑不语,良久才在席上长身坐起,抱拳道:“既然蒙郗公子与诸公抬爱,宋演只得从命。只是厅间窄小,刀剑无眼,生怕酒醉之余,失手有个不虞,却非万死莫赎?” 郗晖道:“无妨!谁不知昌明兄技艺非凡,怎会有失手之时?尽管放开拳脚施为便是!” 宋演来到当中,早有侍婢捧上三尺宝剑,递在他面前。宋演伸手接过,一把将剑鞘退去,举起剑来竖在胸前观瞧。 众位公子放下杯盏,倚在座中笑看着他献技。宋演深吸一口气,闭目沉吟片刻,突然眸子一开,精光乍起,那剑如龙跃出海,直上九霄云间。 众人还不待喝一声彩,宋演剑往下劈,喀喇一声,竟在空中生生断为两截。宋演“哎呀”一声,言道:“力气使大了!” 说罢将宝剑丢在地上,抱拳赔礼道:“诸公恕罪,宋某献丑了!” 郗晖、杨谧在内众人面面相觑,反倒是下坐诸人微愣神之后,震天叫起好来。他们定是第一次见,有人凌空就能将一把钢刃折断,还只用了一招。 宋演又道:“诸公错爱了。宋某酒醉,这便告退了,请诸公尽兴。” 杨谧笑道:“昌明兄既然沉醉,便请先回去歇息吧……” 宋演转身下堂,沿着廊下往府外走去。才走到侧厢,有婢女匆匆跟来,低声道:“宋校尉,女公子有请!” 宋演诧异道:“卓君小姐?”那婢女点点头,领着他折向后院,径往初见时小楼行去。 杨卓君今日自在后院与各府女公子相聚,但她心事豪放,一直使人关注着前厅动静。待听闻宋演被逼当厅舞剑时,不禁火冒三丈。正要发作时,又得知宋演震断宝剑,给了别有用心之人个难堪。 于是她叫侍婢请宋演来此一晤,本愿也是替他舒放心情。宋演来到小楼旁,见杨卓君与庾文倩俏立水边,一个笑盈盈望着她,一个背对着这面,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庾文倩背影。 杨卓君笑道:“宋校尉,还未恭喜你立下大功,威震异国。将来为国尽忠,沙场博功名,定是如祖将军、桓大司马一般豪杰!” 宋演施礼道:“杨小姐过誉了。宋演一介武夫,哪里奢望出将入相,只要有机会杀敌报国,就于愿足矣。” 杨卓君道:“我与文倩今日不便在前厅就坐,然而也极为你感到欣喜。是以特相邀来此,三言两语略尽朋友之义,不会嫌我不懂礼节吧?” 宋演望了一眼庾文倩,见她回首一笑,又赶忙转身过去,不禁笑答道:“岂敢!女公子不弃宋演粗鄙,更嘉言美意与我鼓舞,宋演永生难报!” 杨卓君拉了拉庾文倩道:“你不是说最佩服英雄豪杰吗?如今豪杰就在眼前,怎得又作小儿女之态?” 庾文倩玉面通红,虽在星月光下,仍可见娇艳如醉。她缓缓转过身,低头道:“宋校尉自是英雄豪杰,又何须你我来说!” 杨卓君道:“你这丫头!不识好人心。” 宋演道:“两位女公子,时候不早了,宋某久在此处不便,这就告退了。往后从北方回来,一定拜望二位女公子。” 杨卓君道:“也好。望你一路保重,早日功业有成。以后回京再见。” 庾文倩低声道:“宋校尉保重。” 宋演躬身一礼,回头大步离去,此刻胸中有无限豪情涌起,早把方才之事忘得干净。第二日,他便辞别道元和尚率领崔弘等北上,投鹰扬将军刘牢之去了。 第三十九回 父为九州伯 我为五湖长 虎穴才得全尾反,龙潭又要遇潜蛟。 桃花本赖春风意,云梦惊涛雨潇潇。 且说陆英经十余日来至江州寻阳城,不敢暂歇,入得城中寻师门暗记一路追李玄阳踪迹。 在一处道观之中,陆英见到师父,询问得知李玄阳受太傅委命,前来荆江之地暗访北汉密谍谋刺荆州刺史桓仲子一事。陆英方知桓仲子领十万大军兵围襄阳,却在营中离奇受伤,如今已返回江陵,命不久矣。 谢太傅怀疑荆州刺史万军之中遇刺,乃是北汉元象宗所为,故派遣李玄阳秘密来荆州探查。 言毕公事,李玄阳问道:“华亭,你可知此地有何名胜、人物?” 陆英答道:“寻阳城北倚大江,东靠鄱阳湖,南望庐山,名胜当然属庐山为第一。人物嘛,前荆州刺史、长沙郡公陶侃后人陶渊明诗文绝佳,当算一个吧。” 李玄阳笑道:“庐山之上有一慧远和尚,乃是被汉主蒲刚奉为座上宾的道安大师高徒。他来自江北,当熟知倒虎山能人异士。如今在庐山兴建东林寺,讲经说法,开宗立派,隐隐有江南第一高僧之势,你竟不知?” 陆英也笑答道:“慧远大师之名,徒儿自是知道。佛图澄之后,中土佛教以释道安为首,蒲刚攻下襄阳城,第一件事便是恭请道安大师入长安,对其礼敬有加。 “释慧远乃是道安大师衣钵传人,最得青睐。早年追随道安来到襄阳,襄阳被围之时,奉师命南下江州。渡江以后,倡论修“净土”,信徒颇广,如今已成净土宗鼻祖。难道师父要去拜访他?” 李玄阳挤挤眼睛笑道:“为师就不去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去,务必打探清楚,倒虎山有何人能神不知鬼不觉,于万军阵中刺伤大将。”陆英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师父的“不负责任”,只好无奈地应下差事。 江水南折向庐山,鄱阳湖上倚东天。 武昌黄鹤白云里,建邺台城烟浪边。 第二日,陆英出寻阳城,南行至庐山西北脚下,但见峰峦叠巘,云雾缭绕,延绵百里,风光殊丽。到得东林寺,见殿宇禅堂皆新近草创,并无多少沙门在寺中修习。 一问才知道,寺庙尚未完工,慧远大师暂时寓居里许之隔的西林,今日早间独身入庐山悟道去了。 陆英一路登山,见山泉飞瀑,古木参天,奇石怪岩目不暇接。上至山顶,竟豁然开朗,群山环抱之中,有方圆数十里平原旷野。 此地下临深谷,坐落峰顶,直如云中之城。陆英游览美景,探寻幽迹,却并未见有寺庙殿阁。 当日天渐晚,他山中独步,隐隐听得远处有钟声传来,想是山下僧人晚间礼佛。月黑雾重,道路难辨,陆英山中休憩一夜,待得晨间继续翻山越岭,往泉深林密处行去。 待东行二十里,前方飞瀑轰鸣,断崖突兀。陆英寻路下至山涧,仰观峨峨高山,感受飞流倾泻,顿觉浑身沁凉,炎炎夏日中暑气全消。 走近瀑布,见潭边石后有一半百老僧,身着缁衣,脚着麻屩,正默诵经文。听到陆英脚步声,僧人也不回头,缓缓道:“小友远来,不知何所见,何所求?” 陆英恭敬一礼,回道:“所见至善,夫复何求!” 僧人道:“何为至善?无求何来?” 陆英又答道:“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因果净土皆是住色生心,佛言当无所住而生其心。是以无求。” 僧人起身回首望向陆英,笑道:“小友年纪轻轻,倒是颇熟佛经。若无所住而生其心,又何言善与不善?可知念由心起。 “世人愚顽,造孽深重,贫僧惟愿以净土佛国感召鲁钝,以三世三报劝化罪孽。所倡人有三世,业有三报之论不过为愚夫愚妇生起敬天畏罪之心。小友言语犀利,何必刁难出家之人……” 陆英再次施礼,谢罪道:“大师见谅,在下一时好胜心起,徒逞口舌之利,绝无诋毁大师的念头。大师当世高僧,发宏愿度化世人,晚辈陆英钦佩不已,谨受教。” 这僧人正是慧远,被道安大师寄望光大佛教,弘扬道统的高僧大德。只见他面目慈祥,回了一礼,笑道:“小友不必如此。观君识量气度必将成大器,有福泽于天下众生。问道修行何必管出家在家,又何分沙门处士?小友之因缘果报,终不限一人得道升仙,心怀天下,智出万民,则烦恼忧乐皆难由本心。虽明识大道,毕竟不能无求无欲,为人求更苦于为己而求。” 陆英闻言汗流浃背,自以为聪明无碍,却将世人瞧得小了。如慧远大师及天真道人等高士,所见所识又岂是自己所能比拟。 更不知山野林泉有多少世外隐逸,与世无争,勘破天道真理,难以私心揣度。 当下诚意静心,尽抛往日孤高,恭声道:“大师,小子无知,还请我师不弃愚钝,直言垂教。” 慧远口宣佛号,微笑颔首,为他开解至道,讲论妙法。听得陆英心花怒放,如醍醐灌顶。二人辨析微言,阐明玄理,不觉星移斗转,已至夤夜。 慧远与陆英欣逢知音,一个参透佛法,一个广记经义,竟丝毫不知疲倦。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才结伴下山。 陆英见慧远大师一心普度众生,誓造三界净土,知他早已不问世俗,更遑论江湖厮杀,密谍行刺之事。师父吩咐问得话,最终难以启齿。 下得山来,陆英辞别慧远,返回寻阳城,见李玄阳正打坐静修。他也不开口,只默默在旁守候。 良久,李玄阳道:“既然从慧远这里无所获,那我等今日就去江陵见桓刺史罢。” 他见陆英不主动说话,定是未曾问到什么信息,至于是慧远不知或不愿说,还是陆英不曾问都不重要了。 当天,师徒二人离了江州,往荆州而去。途经七八日,先乘马西行,到云梦泽后,才乘舟溯江水至江陵。 待来至刺史府时,获悉桓仲子已病重身故,如今府中其从子桓敬道主持丧仪。李玄阳、陆英代表太傅拜望桓敬道,转达关切之情。 这桓敬道本是大司马桓元子的幼子,最受其父怜爱。可惜桓元子病逝时,敬道尚年幼,因而遗命其弟桓仲子继掌兵权,南郡公爵位由幼子敬道承袭。 桓元子的长子心有不甘,阴谋夺权,被叔父桓仲子所杀。如今桓仲子为荆州刺史,都督江、荆二州军事,控扼长江上流,依然深为朝廷忌惮。 桓敬道官封义兴太守,却嫌职位低微,辞官回到荆襄封地,做一个富贵公爷。 执掌重兵的桓仲子一死,朝廷如释重负。据悉有意让外戚太原王氏之人出任荆州刺史,并调其弟桓伊子率军北上淮南抵御汉军。 却说桓敬道成人之后姿容奇伟、神气爽朗,博通音律、精擅文章,酷肖乃父。却因未受重任,常有郁郁不得志之感。 与李玄阳寒暄毕,南郡公意态萧索言道:“先父早逝,未能成其收复中原之志。虽西灭巴蜀司马余孽,三次北伐汉、赵,终不过空损心神。 “想当年父为九州伯,今不肖之子仅为五湖长,愧对先人,故辞官回乡,无意于仕途矣。只望谢太傅念我父昔年功绩,思我家满门忠贞,允在下悠游山野,终老林泉之志。 “道长明鉴,如今叔父病故,桓氏一门再不掌建邺上游一兵一卒,诸公可以安枕无忧啦!”言罢唏嘘流涕不止。 李玄阳慰抚道:“南郡公不必如此。谢太傅常感怀大司马在世时厚恩,对小公爷更是爱护有加,小公爷年少俊才,何需忧郁寡欢!贫道以为,有朝一日,小公爷必将振翅冲天,一鸣惊人。暂时闲居励志未尝不是好事,北汉百万之军即将南侵,阵前兵斗安危难料,若是有什么闪失,怎对得住大司马在天之灵。” 陆英见他志气阔远,似终非久居人下之相。言语中尽是对朝廷的不满。此人若是得势,绝非吴国之幸。 因言道:“小公爷,还请节哀。以在下观之,公气度英伟,才识不凡,更兼相貌贵不可言,必能光大祖业,继承遗志,成不世之功。 “绛侯周勃之子周亚夫,细柳营带兵见重于文帝之心,平定七国之乱称功于景帝之朝。父子二人皆为先汉柱石,数百年以降,谁不赞佩!小公爷未尝不能有功于社稷,又有何憾哉!” 边说边凝望着桓敬道,但见他听到“贵不可言”,“成不世之功”等语眼中光华闪动,必是正合其心意。陆英心中暗叹一声,人各有志,天命有常,却也无可奈何。 桓敬道拱手道:“陆兄错爱了!在下一介凡夫,如何敢与周亚夫将军相提并论。只求不堕家族门楣,便心满意足了。” 李玄阳难免又安慰一番,桓敬道反复谢过他二人来意,亲送出府外方回。他在内室思虑良久,唤来心腹之人道:“观望李玄阳态度,朝中必无继续委任我桓氏族人掌荆江水兵之意。与其等他们派来一位能臣干将,不如先发制人,助朝廷下决心,找一个志大才疏,空有名声的人来此。届时,荆州仍不离我之掌握。” 心腹名郭铨,乃桓氏旧将,此人极有才干,深得桓敬道信重。顺着话头问道:“公爷此计甚妙,可已有了称心人选?” 桓敬道笑道:“黄门侍郎殷仲康,名声素着,时人爱其文章辩才,皆以为江东之宝,且甚得天子宠遇。我却知此人不过空谈客耳,少谋无断,贪慕虚荣而缺胆略。必得此人出任荆州,方能利我成大事。” 郭铨也笑道:“公爷神算。只是如何能令朝廷改变想法,不用太原王氏外戚大臣,而以一黄门侍郎统辖上游重地?” 桓敬道矜持一笑,智珠在握道:“此事正要你去办。只需兼程赴建邺,重宝贿赂比丘尼支妙音,则必能令朝廷言听计从。” 郭铨豁然开朗道:“善!这支妙音据传乃是当今天子宠幸的禁脔,若是能由她吹一阵枕头风,则谢太傅也必定无可奈何。嘿嘿……” 计议已定,即由郭铨携带金珠玉宝赴京行事。 桓敬道走到窗前,望着满院嘉木,不禁想起当年在建邺受会稽王之辱,自己羞愤退席,惶惶不安的往事。 当时还作过一首诗,此刻不经意轻声吟出:“风劲雨狂夜,李花落寒枝。河边高柳黄,尽是幽人意。笑看名花草,冰肌玉骨滑。轻裘骏马来,踏落泥中去。” 待我重头来过,再看都下名花。 第四十回 再遇朱琳琳 陆英与师父离了刺史府,找间酒馆用饭。路上悄然收到典校密信,才知此次汉主派钜鹿公蒲睿帅军,南下增援襄阳,以段垂缺为先锋,已顺汉江入襄阳城中。 蒲刚亲帅六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自关中出发,旌旗千里,绵延数郡。 东线二十五万大军由蒲双率领,已攻下汝阴,慕舆长生单骑逃奔吴国。 冠军将军谢玄遣刘牢之率五千北府军,北上寿春外围防御,自将八万马步军为后继。宋演等人想必也随军出征了。大战即将打响,风雨欲来,社稷飘摇。 陆英想往襄阳一行,请师父李玄阳坐镇江陵观风察变,监视元象宗有无异动。陆英沿汉水来到襄阳南郊之岘山。如今桓仲子南归江陵身死,军权由其侄子桓石乾暂摄。 吴国十万大军本成北渡汉水围困襄阳之势,因主帅遇刺,消息绝秘不敢外宣,故而逐步收缩阵型,缓缓撤回。 桓石乾已经由武当撤至樊城,他虽勇猛无敌,连战连胜,不得已仍需暂退以保万全。樊城还在汉水之北,与襄阳城隔水相望。 此时敌我犬牙交错,北汉军固守襄阳两月有余,防守得铁桶一般。陆英想入襄阳城难比登天,因此只得暂时打消密会段垂缺的想法。 他继续沿汉水西上,欲往蒲睿所在处一探究竟,看是否有蛛丝马迹可寻。行了百余里,夜间走到河水阻隔处,此地河谷纵横交错,皆汇入汉水。 陆英见无处绕路,只有渡水一途。天色渐晚,更兼大雨滂沱,他暂寻一处密林避雨,思虑今夜恐怕过不得河。 深夜,雨势减小,林中地面到处是积水,陆英攀上一株大树枝丫,打算对付一宿。 忽听河对岸有追喊打斗之声,一女子叱呵之声。待他听得真切,不禁大吃一惊,那呼喝声竟是朱琳琳的声音。 陆英心急如焚,顾不得河水深浅,急急泅渡过河。他距离朱琳琳有两道河水阻隔,却没有天真道人竹篙渡江的神功,待一口气游过两条河,渐渐看得清晰。 有六七个兵卒正在围攻朱琳琳,看他们盔歪甲斜,应是一路从西北方追赶至此。 那几人手持丈余长枪,将朱琳琳困在垓心,却并不愿一齐击刺取她性命,嬉闹着似乎是在捉弄她。 朱琳琳手中握一把弯刀,左支右绌,浑身被雨浇透,孤单无助的样子令陆英心疼欲碎。 陆英急急上岸怒喝一声,运起含章拳意,数息之间欺近贼兵,一脚将先回身之人踢飞五步远近,那人口喷鲜血,脏腑俱裂瘫在地上。陆英借疾奔之力,双臂齐出荡开贼兵刺来的长枪,挺身直入其怀抱,左掌拍在一人胸口,右拳击在一人鬓旁。 不待两人倒地,陆英早转过其身后,三拳两脚将余下三人尽皆打翻。六名贼兵恐怕还没有看清来人模样,一个个骨断筋折,呜呼大吉。 朱琳琳惊悸之余见到陆英突然来救,只道是在梦中,委屈之情瞬间涌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激动中奔向陆英,紧紧抱住他身躯,生怕一松手这个臭道士就又突然消失不见。 陆英轻抚她单薄的脊背,只觉有千万句安慰的话想对她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这样将她揽入怀中,久久不忍放开。 许久,朱琳琳头埋在陆英胸口,低声道:“臭道士,你为何会在这里,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 陆英柔声道:“在下掐指一算,知道朱小姐今日有难,故而使了个分身法来此。臭道士的魂灵没跟上,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兴许在曲江池,兴许在上林苑。” 朱琳琳破涕为笑,捶了他两拳,道:“你这家伙,就会欺负人,一见面就惹人生气,真不知本姑娘造了什么孽……” 陆英道:“朱姑娘此言差矣,若是造了孽,只怕就会有个邋遢道人来英雄救美,哪里能遇到我这年轻英俊的小道士。”言罢想起天真道人,不禁失笑。 朱琳琳一把推开他,背转身道:“真不知道害臊,油嘴滑舌。你,莫要再喊朱姑娘……叫我琳琳。” 陆英心头微荡,认真问道:“琳琳,你又为何在此,这些是汉军吗?” 朱琳琳回首道:“这些是北汉溃兵,日前被吴军在武当所败,害怕受蒲睿责罚,便四散溃逃,一路上我碰到好几拨。晚间行到河边,天降大雨,我便寻一处废弃的房屋躲避,不想遇到了这些人。一路追赶我至此,他们人多,我只能逃跑,可在此受大河阻拦,还是被他们追上了。” 顿了顿,又道:“我父亲随汉主出征了,临行吩咐我南下荆襄,若是他遭遇不测,请吴国朝廷从长安救出我的家人。” 原来朱旭已做好临阵倒戈的决定,只恐不幸身死,牵连长安的家人。便吩咐朱琳琳一人出城,南下吴国以为将来计。 若是举家出走,必将引起中书赵太监的关注,朱琳琳一个小姑娘离开,却要稳妥的多。 陆英听她说罢原由,不禁感叹天意如此,若不是自己动心起念往蒲睿军中一行,又怎么会遇到她。那时恐怕此生此世都将无法相见,想想都令人后怕。陆英担心继续西行再有危险,便打消了去“拜访”蒲睿的想法,与朱琳琳一同折返。 二人冒雨行到天明,复至岘山之中,见一块十余丈高的巨石旁有一洞穴,便入洞内暂避。陆英见洞中不知何人堆积了不少干柴,当即引燃篝火,烘烤一下身上湿透的衣衫。又在山间打了只野兔,架在火上炙烤起来。 不一刻,朱琳琳闻到香气飘散,令人馋涎欲滴,欢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般手艺,这香味不比扬波楼御厨做的差呀!” 陆英听她夸赞,顿觉遇到了知音,打起十二分精神,运用檀飞熊所授功法烤那兔肉,口中道:“琳琳你不知道,我这烤肉技艺可是师从名师,那位老先生号称天下第一,将独门秘法亲传与我,你今天有口福了。” 朱琳琳奇道:“烤肉的天下第一?你什么时候还学过厨艺,以前可没听你提过!” 陆英于是笑着将长安别后所遇细细讲了一遍,讲到檀飞熊、天真道人二位神仙人物,朱琳琳不免啧啧称奇。 兔肉烤好,朱琳琳边吃边赞不绝口,只觉得这辈子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二人连日奔波,昨夜又淋了一夜的雨,腹中早饥饿难忍,风卷残云般吃完了兔肉,仍感意犹未尽。 二人饱食之后困意沉沉,正自靠在洞内石壁小憩,猛听得有人道:“两位小朋友,烧了老夫的柴禾,却不知道留一些烤肉给老夫,当真该打!” 陆英惊望之下,见一位须发眉毛尽皆雪白,稀疏的三绺胡须长至腹部,两撇眉毛耷拉在眼角,有寸许长。头上随意挽个髻,用竹簪别住,身穿磨得发白长袍,脚下趿着草屩。 看年纪比檀飞熊还要老上些,更惊讶的是不知他何时进得洞来,陆英竟毫无察觉。 他心知必是有道高人,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道:“老人家,我们无处躲雨,暂借洞府一避,冒犯了尊驾,确实该打!若是老人家不弃,晚辈这便去寻来野物,敬献前辈。” 陆英抬眼看到那老者目光转温和,并未阻止他的提议,心底一松,对朱琳琳使个眼色,匆匆出洞外寻觅野味去了。 朱琳琳见这老人慈眉善目,做自己爷爷尚嫌太低,心中毫无半点防备之意。见陆英离去,也不害怕,笑着问道: “老爷爷,看您的相貌,怕不有八九十岁!我叫朱琳琳,那个小道士叫陆英,您今年高寿啊?” 老者看她天真烂漫,言语无忌,心下早有三分喜爱,便思索着笑道:“琳琳,好名字,好听!老夫多大年纪自己也记不得了,只大约记得当年在罗浮山下,大司马北伐收复洛阳之时,老夫已历六纪……大司马?却不记得是哪个大司马,距今有几年,早都忘了!” 朱琳琳隐约知道,吴国北伐收复洛阳的大司马乃是桓元子,那时自己还没出生,小时候常听父亲忆起当年大司马三次北伐的风采。可惜洛阳不久后重又陷于胡虏,那时距今恐有三十余年了。 一纪十二载,六纪七十二年,如此算来这老人家已经一百多岁,看他鹤发童颜,气色极佳,不知如何修炼得如此长寿。 朱琳琳暗暗咂舌,又问道:“老爷爷您可有子孙,为何一人在这山洞中,您仙乡台甫为何?” 那老者笑道:“老夫孤身一人,近二十多年来四海为家,漂泊不定,早不记得家在何处,也不记得自己姓名……世人送我一个可笑的称呼,号作‘小仙翁’。哈哈,老夫垂垂老朽,叫‘老糊涂’倒还差相仿佛。” 朱琳琳也笑着道:“那定是您修仙有术,可比天上神仙,但您可比那些几千几百岁的老仙翁年轻多了,故而称作小仙翁。” 老者开怀大笑,对她这个解释似乎颇为认可。悠悠回忆道:“但老夫还是喜欢少年时,家乡人送我的外号‘抱朴之士’,抱朴,抱朴,老夫毕生只是个打柴人……” 老者说这话时声音既轻,又瞧见陆英拖了一只小鹿进洞来,朱琳琳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笑着对陆英道:“臭道士,你们修道之人整日修神仙,求飞升,看看这位老爷爷,人家可有一百多岁了,还是如此身康体健,耳聪目明,却不比你修的道厉害多了!” 陆英笑答道:“老人家世外高人,我何德何能,敢与之相比?琳琳,快来帮忙。” 二人在洞口将鹿剥洗净膛,就着积雨清洗一番,用两根粗枝穿起,由陆英细细烤了起来。他自从习得檀飞熊秘法,不知不觉间便潜心入定,将全身气息神识投入鹿肉之中。 老者见他情状,也是颇感神妙,一看之下已了然这是一种极高明的内息调理之法,借炙肉修道,创此之人定是一位十足老饕。 第四十一回 小仙翁抱朴子 老者在洞中静坐养气,朱琳琳盯着陆英看他认真烤鹿的模样,一时三人俱无声响。 待到鹿肉炙熟,陆英从鹿后腿撕下一大块腱子肉,奉与老者。那老者食之胃口大开,赞不绝口,连称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炙肉。 陆英趁机言道:“老人家,如今世道混乱,南北大战将始。您一人在此,恐有凶危,还是暂时往南移趾,居于清净之地为妥。” 老者道:“这天下纷争乱战已数百年,老夫活了许久,看惯了凶危之事,四海之大,又有何处常保清净!这二十年我遍游名山幽洞,只为找寻传言中的一件物事,以解开困惑了老夫一生的隐秘。 “小朋友你岂知老夫毕生余愿尽了,唯此一事萦挂心头。二十年前假死脱身,抛却世俗名利,只为有生之年能释疑解惑,死得安心。” 说这话时,言语中隐隐能感受到老者的激切心情,似乎声音夹杂一丝颤抖,可知他所说的隐秘、物事,确实搅扰了其许久许久。 朱琳琳问道:“老爷爷您要找什么物事,您不知道他具体藏在哪里吗?二十年来遍寻名山幽洞,那想来这件东西定是藏在某个山洞中了!” 陆英闻言心头一动,难道这老人家找的东西与禹山至宝有关。但他不知老人是敌是友,且事关禹山秘辛,自是不便述诸他人。 只听老者道:“女娃,老夫只听风传,有一件事关天下百年命途的书简或载记,被仙人遗留于某处山洞中,其余一概不晓。就连这一句荒诞无稽的话,世上也没几个人知道,老夫当年有所亲历,才略微记得一点。” 陆英与朱琳琳打心底无法相信这种传说,只当这老者年纪大了,求仙问道之心过于急切,抓住似有似无的一点希望,便耗费二十年光阴想要得道成仙。 老者年过百岁,一生何等传奇,见识体悟高出两位少年人不知多少重,如何不知他们心中所想。只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抱朴子空活百岁,却执着于六七十年前的荒诞怪事,又有何颜面称为仙翁?这人世难道真有仙人操弄,这天下之人难道真的毫无选择的能力……” 陆英耳力殊胜,但也仅仅听到三两个字,只因老者本不是想让他们闻听,大概是自我追问,或者对命运的迷惑不解。 但陆英听到了“抱朴”,当下激动地跳了起来,深揖到地,颤声问道:“您是抱朴先生?世人皆言抱朴子已于二十年前仙逝,您竟仍在人间!” 难怪他如此惊诧,这抱朴子练丹、着述、医药、道法皆千年无对,实在是道家神仙似的人物。二十年前仙逝后,留下内外篇经籍、医典数百卷,综论百家之言、奇闻杂艺数百卷。 乃是道家创义开宗一代祖师,影响天下道教处士何其深远!这老者若真是抱朴子,那就如活着的神仙,陆英岂能镇定。 那老者叹息一声,望着洞外言道:“抱朴子已死,世人皆知。老夫只是山野僻陋之人,如何能托死人之名?小朋友莫要乱语。” 陆英见他否认,心下也怀疑自己听错,便恭声道:“老先生恕罪,在下妄言了。老先生既然要寻找仙书,我等可能帮忙?若有所需,陆英定竭尽所能,愿助微力。” 老者微笑言道:“何必为了虚无缥缈之言,误了你们青春年华,老夫执迷不悟,已是不该,岂能再累及二位小朋友?” 陆英、朱琳琳默然无语。又听老者自顾自言道:“这岘山乃是神仙之祖赤松子居处,此洞名阳广洞,便是赤松子洞府。当年仙祖与王子乔、广成子在此抚琴对弈,何等逍遥。” 言罢起身向洞外走去。陆英与琳琳不知何故,亦紧紧跟随。 老者出得洞府,走到那巨石之旁,抬头仰望。这巨石仿若怒根突出,上部如伞盖,高达十余丈。 老者言道:“传言此石便是可沟通天地人三界的建木,上古三皇皆由此下临凡间。后被颛顼氏一刀斩断,树根化为此石。” 陆英、朱琳琳皆不知此典故,闻言心神激荡,恍若见到了天人乘云而下,又驭风登天之景。 却见老者以手指为笔,在石上缓缓写划,石屑如泥土一般簌簌掉落,惊得二人呆怔在原地。老者却好似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指走如斧凿,又似毫锋落在纸面,盏茶功夫,写就两行大字。陆、朱二人看时,只见左侧写:“天梯从此而断”,右侧书:“华夏第一仙人”。 二人不解其中深意,见老者怅然无语,也不敢多问。 此时雨早停,天光将晚,陆英、朱琳琳陪侍在老者身后,恭敬等候。那老者过了许久,反复观看自己写的字,摇了摇头,转身走到山崖边上。 陆英二人忙随在身后,顺着他目光望向西方满天晚霞。只听那老者道: “老夫少年时打柴为生,换些钱财买纸笔抄书来读。二十岁投军征战,三十岁拜师学道。四十岁一心求丹药,避世隐居,从此修行炼丹,着书讲学。 “八十岁后方悟得至道。大道至简,空有百万言只是俗人之论。今日遇到你二人,自是天意,老夫有一篇《仙术备阙》,乃是近年所作,平生得意无过于此。” 说到这里,从怀中取出一幅帛书,递给朱琳琳,言曰:“琳琳,你收好,早晚勤习,必有所获。” 朱琳琳忙恭敬收好。看了看陆英,笑着问老者道:“老爷爷,您有什么宝贝给小道士呢?不然我怕他跟我抢。” 老者开怀大笑,又从袖中摸出一方金盒,递给陆英道:“既然琳琳开口,老夫也不能恁般小气。这盒中有三颗丹药,服一颗可以续命,三颗便是让死人复生也非难事。便宜你了臭小子。” 言罢望着朱琳琳露出玩味的笑容。朱琳琳俏脸绯红,垂首不语。 老者又看了看陆英,对他二人道:“两个小朋友,好自为之,咱们就此别过。” 不待二人答话,转身沿着山路飞身而下,迎着晚霞消失不见。 陆英想起尚有一言未告知,暗骂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惜此时已来不及,只能期待老者运气好,或许可去禹山走一走。 第四十二回 云梦之泽 陆英、朱琳琳洞中休息一晚,晨间来到岘山北峰之巅,远望汉水。 但见北岸吴军依次渡江,阵势严整,襄阳城中并不敢出城阻击,数万大军整整渡了一天,方才在南岸列阵完毕,徐徐向江陵撤退。 待吴军撤离襄樊,陆英独自潜入襄阳城中,此时城内守军如蒙大赦,防备甚疏。陆英本想寻到段垂缺,再探察其心意如何,无奈问了数名兵卒,都说段将军已秘密离开,并不在城中。 想是蒲刚诏令他去淮水战场领兵,此地并非主攻方向,汉军也无大军在此,故而只留蒲睿坐镇。 第二日,陆英二人离开岘山,随在桓石乾大军之后返回江陵。行了三四日,过了乐乡,进入长宁县,此时天又下起大雨,陆朱二人寻了街上一处檐下避雨。 县城中百姓纷纷奔回家中,不一刻街上已无甚行人。却见从巷角转出一人,站在当街,身上并无雨披箬笠遮盖,大雨倾盆而下,那人却恍若不觉。 陆英心中奇怪,正寻思之间,见从北面匆匆跑来一名公门役夫,打着伞低头往前赶。先前那人看到衙役,从怀中取出一把菜刀,迎面上前,揪住衙役衣襟,挥起菜刀猛砍其头脸。 朱琳琳失声惊呼,见那人将衙役砍翻在地,恐怕人早就死了,仍挥刀砍了二三十下,不禁十分惊异两人到底有多深仇怨,竟当街杀人,狠戾如此。 陆英冒雨走上前去,拍了拍那人肩膀,言道:“小兄弟,人已死了,你该快逃才是。不管他有什么罪行,当街杀人惊世骇俗,恐怕其罪难免。快走吧!” 那人站起身来,看了陆英一眼,流露出些许感激之色,开口道:“多谢道长关心,在下宗长骏,今日亲手宰了这蛮子,报得杀父深仇,已存必死之心。男儿大丈夫,敢作敢当,逃之何为!” 朱琳琳也跑到街心,看了看死去那人,应当是南疆土蛮。荆襄之地诸蛮杂处,蛮人为役夫兵卒本不为奇。 她看着宗长骏说道:“话虽如此说,但你年纪尚小,现在死了岂不可惜!为父报仇其情可原,但杀人偿命,法不容情。你也别逞英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宗长骏虽只十五六岁,但长得身高力壮,体形比一般人高大许多。刚刚当街杀人,心情激荡,又遇到他两个神仙眷侣一般人物,非但没有呼喊抓捕自己,反极力劝说他保存性命。 此时满心感动,眼含热泪险些失声哭了出来,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呆立在原地望着二人。 地上死去的衙役血水混着雨水淌了满街,三个人正推让间,从县衙冲出五六名捕盗役夫,手持铁链、棍棒,上前不由分说将宗长骏打倒在地,反绑扭送至衙门前。陆英与琳琳心忧他身世可怜,也跟着去了县衙。 不一时,县令匆匆上堂,问明经过,吩咐将宗长骏关入死囚牢。那县令请陆英、朱琳琳至后堂暂坐,屏退从人,言道: “二位,本官夏侯白秋,甚是赞赏这少年孝勇之心,然则国法不可轻废。左思右想,只能趁夜悄悄放其出城,不知二位可愿相助?” 朱琳琳闻言大喜,问道:“大人要我们如何相助?力之所及,必不敢辞!” 夏侯白秋当下说出一条计策,只待夜深行事。当晚,县令让人放出风声,后堂有邪祟搅闹,请了茅山道士施法降妖。 陆英摆下醮台,请县令供奉猪羊牛三牲,手持桃木剑,做起法来。他胸中有的是道法经典,口中念念有词,踏罡行斗,颇有模样。陆英行了一阵法,称请下了上清灵宝天尊,对众言道: “本尊降临下土,见野鬼游魂当道,孝子蒙冤,若不匡正道义,本处将有血光之灾。” 县令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问道:“敢问天尊,该如何匡正道义,免去我等罪愆?” 陆英道:“父为子之天,子报父仇,故所当分。你快快将那孝子释放,以顺天道,免受天谴。” 县令急忙领命,不敢半句违拗。陆英收了道法,趺坐于地佯作浑然不知之状。 县令忙命人将宗长骏提来,告知他天尊之言,令他趁夜随陆道长出城,并恫吓众侍从衙役守口如瓶,不然定要招来天尊震怒。 愚民百姓最是相信神怪之事,经此一出,那宗长骏当街杀人的事即成美谈,绝无人敢于反驳怪罪。 陆英、朱琳琳携宗长骏夜间出得长宁县,行至五里桥,宗长骏含泪谢过二人大恩,声言将投军入伍,拼得沙场功业,再报答恩人。陆英给了他一些钱财,引荐他东去投奔宋演校尉,三人就此别过。 宗长骏后来终成一员虎将,此是后话,单说陆英与朱琳琳趁着星光赶路,又经两日方到江陵城。 李玄阳每日游迹于大江之滨,云梦之泽,暗中监视荆州文武动静。陆英带朱琳琳见过师父,言明朱旭将军忠节,李玄阳大加赞赏,声言定禀告太傅,确保朱家人周全。 李玄阳告诉陆英,朝廷已决定任命王孝伯为荆州刺史,都督江荆二州军事,不日来此赴任。届时,他们就可返回建邺,这段时间,权且游览山水,尽情交际荆楚人物。 汉水以南至大江之间广袤地域古时为一片大泽,与江南的洞庭湖合称云梦。云在江之北,梦在江之南。 江汉二水携带滚滚泥沙不断淤积,使这一区域形成星罗棋布的水网湖泊,到了汉朝时华容县以西已经形成滩地,华容县往东还有水泽。 长江以南的大湖因湖中有洞庭山命名为洞庭湖,连同江北大片沼泽,只有在夏秋之际江汉水涨时,方可复见八百里洞庭的景象。陆英、朱琳琳每日泛舟于洞庭之湖,倒也潇洒快活。 这一日,已是处暑天气,炎热渐消,微风习习,令人神清气爽。二人命舟漂泊一二百里,来到久负盛名的湖心岛,朱琳琳拖着陆英登上洞庭山。 传说这座山浮于水上,其下有金堂数百间,玉女居之,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 后因舜帝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葬于此,就是屈原《九歌》中的湘君和湘夫人,故后人将此山改名为君山。 山虽小巧,却涧壑纵横,树木繁茂,凉意沁骨。二人登上西南峰顶,东望岳阳楼,北眺大江,顿觉气荡胸怀。 朱琳琳性子活泼,感觉处处新奇,发现山中有奇怪的树,长着尖尖的叶子,银毫而黄尖。摘来放在口中品咂,口齿留香,问陆英方知这是一种茶树。 朱琳琳于是采摘起茶叶来,非要自己回去煮来品饮。陆英笑着帮她一起摘茶,二人嬉闹正欢,却听有一女子声音道: “妹妹,这是什么树叶,你们采来做什么,是烤肉用的香料吗?” 朱琳琳回头,见到有一男一女二人,虽都穿汉人衣装,但一眼便知是西域胡人。 女的肤白体长,黄发蓝瞳,颇为美貌。男的须发旺盛卷曲,高鼻深目,皮肤较黑。 朱琳琳笑道:“这位小姐姐,我也是方才知道,此为茶叶,摘来烘干可以水煮饮用,解腻提神,颇有奇效。” 那西域女子道:“哇,这便是茶叶吗!我在草原饮的茗茶可没有这么好看。” 扭头对身旁男子说道:“提波,我也要采一些来饮,快些帮忙。”言罢跑到茶树中学朱琳琳样子采起茶来。看她欢喜雀跃的样子,倒是和朱琳琳有五分相似。 两位爽朗的女子很快成了友人,交谈得知男的叫弗沙提波,龟兹人;女的叫吐谷浑叶奚,来自吐谷浑。 至于二人为何从西域不远万里来到荆州洞庭湖,只说是新婚燕尔,辞别父母来中国游历。 因为二人仰慕中华衣冠礼仪,故从凉州一路进入关中,见北方即将大战,故而从汉中下荆襄,来至此地。陆英见他两人热情友好,也乐于跟他们攀谈。 待到午后,陆英等四人来到岳阳城中,寻了一处客舍歇宿。作为中国之人,陆英、朱琳琳不免要尽地主之谊,邀请弗沙及叶奚共享晚膳。 第二日,陆英由于出来几天,心忧师父李玄阳,便要返回江陵。朱琳琳一人独在江南,难得遇到叶奚这个玩伴,便邀他二人同往江陵,说要教他们制茶。 其实她自己从小长在北方,哪里又会炒茶了。好在叶奚也颇爱游玩,又没什么明确目的地,四人便一同往江陵去。 舟行两日到了江陵城外,甫一上岸,却见叶奚面色突变,望着不远处一行西域胡商怔怔发呆。 陆英、朱琳琳不解何故,弗沙提波顺着他目光望去,不禁大惊,转身就要拉着叶奚跳上船逃走。 第四十三回 吐谷浑叶奚 但那叶奚他乡遇故知,竟久久不愿离去。四位青年人本来就相貌出众,惹人注目,如此一来,立刻引起了那伙胡商的注意。 为首一人将马交给从人,大步向岸边奔来,口中喝道:“叶奚,你这胆大包天的疯子!知道可汗和可敦有多伤心愤怒吗?为了这个野汉子,连部族家人都不要了吗!” 那叶奚闻言哭得梨花带雨,似是将许久的委屈都化作了眼泪,一下子倾泄了出来。 旁边的弗沙提波怒道:“乌纥提,你说谁是野汉子!我虽不是王子,我父也是天竺丞相,我母为龟兹公主,论出身不比你差多少。我与叶奚公主两情相悦,你们可汗为何极力反对,还有你乌纥提,有什么资格对我俩的事情指手画脚?” 陆英、朱琳琳听到这乱七八糟的关系不免头大,原来这弗沙和叶奚出身都挺贵重,叶奚还是吐谷浑的公主,乌纥提想必是她兄长,那就是吐谷浑王子了。 乌纥提听弗沙提波口出不逊,心中大怒,拔刀就向弗沙提波冲去。弗沙提波身无兵刃,惶急间抢了一根竹篙与乌纥提战在一处。 刀刃锋利,竹蒿体长,一时间斗了个势均力敌。 叶奚在一旁只是哭泣,看他二人打斗,口中呼喊劝阻,可惜两人血气上涌,根本不管不顾。 陆英、朱琳琳皆为局外人,不知帮谁为是。虽说与弗沙提波相识在前,但乌纥提乃是叶奚兄长,总不能将其暴打一顿。 正在此时,听得马蹄声响,一人勒马停在岸边,喝道:“呔!你等胡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中华上国公然斗殴,都给我罢手!” 两人打得兴起,如何能听见旁人言语,仍是你来我往拼死相斗。陆英见那人骑乘高头大马,四十多岁年纪,膀大腰圆,面目刚毅,不怒自威,对他刚才说的话也暗暗称赞。 在此人身后,还有十余骑缓缓行来,为首之人赫然是南郡公桓敬道。马上之人见他们不停手,大吼一声,从马背一跃而下,正落在两人身前。 乌纥提一刀刺来,被那人伸手探去抓在腕上,弗沙提波竹篙递进,那人抬腿一踩,正将长篙踏在脚底。 不待乌纥提与弗沙提波回过神,那人又吼一声,双臂往外一张,口中道:“去!” 两人被推在肩头,蹬蹬蹬各退数步,羞恼恚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又道:“谅尔胡人有何本领,竟敢不听本将好言相劝……” 乌纥提胆子略怂,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如今在异国他乡面对如此悍勇之人,还真不敢以命相搏。 弗沙提波却是光棍得很,怒骂道:“你这糙汉子,干你何事,却来多管?” 此时桓敬道已经到了近处,冷冰冰出言道:“冯该,与何人吵闹?” 那汉子回身抱拳道:“禀公爷,两个胡人在此闹事,末将劝劝架。”桓敬道哼了一声,不再瞅旁人一眼。 弗沙提波听闻此人是公爷,又见他仪表不俗,气度威仪不可揣度,也不敢再胡言乱语。 桓敬道骑马近前,看到陆英后却忽面现喜色,于马上拱手道:“小陆道长!许多日不见,竟在此重逢。道长一向可好,这两个胡人道长认识吗?” 陆英亦施礼道:“南郡公,多谢挂心,在下每日优哉游哉,沉醉于荆州美景,也未拜望公爷,罪过罪过。这位弗沙提波与叶奚姑娘,是在下友人,这位兄台当是名叫乌纥提,却不认识。他们是西域人,来我中华游历,因言语口角一时争斗,公爷不必过责。” 桓敬道笑道:“既是道长友人,便请同敬道一同赴鄙处少坐如何?前方不远便是在下陋园,请道长屈尊一叙,敬道略尽地主之谊。” 陆英谢道:“如此岂不过于打扰公爷,还是不必了吧!” 桓敬道又言道:“道长不必客气,上次敬道为叔父举丧,未能畅叙胸怀。今日正巧要去园中闲玩,道长既无事,定要同往才是。再者这西域人当众打斗总是不妥,在下闻知详因,与他们居中调停一番,岂不省了不少烦恼。” 陆英见他执意相邀,便点头应允。于是众人随桓敬道北行,一路来到城西北的园林。 这处园林是大司马桓元子所建私园,围湖筑墙,西临大江。园内广有五百余亩,中有一湖即三百亩方圆。 湖滨奇花异木,仙鹤白鹿尽有,亭榭台阁错落分布,回廊幽径曲折深远。虽比不得江东诸园工巧细致,却胜在开阔宏大,让人望之豁然。 桓敬道领众人边行边道:“此园为先父所建,取名龙亢园。乃是为时刻提醒自己要矢志收复中原,还归故土龙亢。” 陆英心中暗道:“桓大司马生前曾有言,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龙亢,亢龙,易经曰,亢龙有悔。岂知冥冥中不由天意。” 走了许久,来到一处背水厅内,桓敬道请陆英上座,自己陪于侧座;朱琳琳、叶奚坐于左手边,乌纥提、弗沙提波坐于右手边。 侍婢鱼贯而入奉上茗茶,一个个珠华玉翠,绮罗衣绣,映得满堂生彩。 桓敬道笑言道:“陆道长稍待,且容敬道为他们解开嫌隙,再与道长畅谈。”陆英颔首微笑,静观他行事。 桓敬道转向叶奚问道:“这位……小娘子,你且说说,此二人是你何人,因何故争斗?” 叶奚公主盈盈下拜,羞望了他一眼,微笑回曰:“见过南郡公爷,小女子是吐谷浑白兰王之女,名叫叶奚。乌纥提是我兄长,弗沙提波是我义兄。弗沙本来自龟兹,远游到我部族,我与他相谈颇欢,便认作义兄。 “听他言中华地广,山川灵秀,服章礼仪华美高雅,更兼人物俊杰辈出,于是一时思慕于心,未禀明父母,即来此游玩。我兄长乌纥提奉父王之命,前来寻我,因一时言语失和,才有了争斗之事。” 说着说着,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让人见了不免恻然。 桓敬道端起茶杯,啜饮两口,又盯着叶奚看了几眼,转问弗沙提波道:“弗沙提波,你既知叶奚是他国公主,为何敢利用其年幼天真,将她远带至此,不怕她父王、兄长与你问罪吗?” 弗沙提波抗辩道:“公爷明鉴,在下与公主两厢情愿,奈何吐谷浑可汗强行拦阻我们见面。在下没有办法,才与公主约定离开吐谷浑,往中华游历。” 乌纥提忍不住插言道:“南郡公大人,我吐谷浑一向仰慕中华上国,对桓大司马英雄气概更是人人钦佩。这弗沙提波乃是龟兹浪子,自称其父为天竺丞相,其母为龟兹公主,依我看来皆是胡言乱语。 “我西域谁人不知,当世大德高僧鸠摩罗什婆,才是天竺丞相鸠摩罗炎与龟兹公主蓍婆之子。这弗沙冒用鸠摩罗大师身世经历,定是为了招摇撞骗。” 桓敬道不知鸠摩罗大师是何人,但听他们说的有趣,便看向弗沙提波,听他如何解释。 那弗沙提波怒道:“你怎知我不是龟兹公主之子?鸠摩罗什正是我兄长。” 乌纥提大笑道:“你这天竺无赖,谁人不知龟兹公主生下鸠摩罗大师后,便出家事佛,哪来的你这野种。” 弗沙面红耳赤,怒气冲顶,却不知如何自辩。 桓敬道笑问乌纥提道:“你说得这鸠摩罗大师,到底是何人?现在何处?” 乌纥提恭声回道:“鸠摩罗什婆大师是西域圣僧,善讲大乘佛经,世人简称其名曰鸠摩罗什。 “在西域诸国,众国王可汗请鸠摩罗大师登台讲法,都情愿跪在地上,请大师踏着身躯登上讲台。就连北汉天王蒲刚也甚为仰慕,数月之前派出大军专程前往龟兹国,迎请大师东到长安讲佛。” 桓敬道闻言,笑道:“这蒲刚还真是虔诚佛教,数年前为了请道安大师入长安,派兵攻打襄阳两年之久,如今又为了鸠摩罗什远赴西域。哈哈,有趣得紧。” 转向弗沙提波道:“你既然说鸠摩罗什是你兄长,为何你们不同姓?你母亲兄长皆为佛门信徒,你怎么做出如此丑事!” 弗沙提波满腔委屈,却因为母亲之故无法言说,只能恨声道:“公爷,我西域之人姓名规矩本与中国不同……在下与公主两情相悦,怎能说是丑事?” 桓敬道拍案怒喝道:“住口,还敢狡辩!本公看你尽是花言巧语,叶奚公主天真无备,你骗她尚可,怎敢在本公面前满口胡言?” 弗沙惊得一颤,愕然望向桓敬道。 乌纥提道:“南郡公大人明见,这弗沙提波无赖浪子,哄骗小妹,还请大人为我兄妹做主。” 陆英心中冷笑连连,静静望着场中诸人不发一言。朱琳琳疑惑看向叶奚公主,想从她眼中找到真相,只是叶奚一直垂泪不语,令她捉摸不透。 桓敬道冷冷道:“乌纥提王子放心,本公一定为你兄妹主持公道。” 又提高嗓音喝道:“来人,将这弗沙提波拿下,押在地牢,待本公他日细细审问。” 弗沙提波痛骂乌纥提不已,又呼喊叶奚相救。只可惜那公主此刻似乎全没了主意,自顾自伤心,再不与他人答话。 乌纥提喜形于色,对桓敬道恭敬施礼,陪笑道:“南郡公大人,幸亏您拆穿天竺野种真面目,挽救了小妹。既然如此,我兄妹不敢多扰,这便返回吐谷浑,禀明可汗,定要重重感谢大人。” 桓敬道笑道:“王子哪里话!远来是客,何况贵兄妹身份尊崇,到了荆州,本公岂能不尽地主之谊!且请在此宽住数日,本公带你们好好领略云梦美景。” 乌纥提不敢反驳,只当他果真热情好客,便应了下来。 叶奚公主抬眼望向桓敬道,眼中有一丝感激,还有一丝仰慕。朱琳琳看在眼里,不禁暗暗反感。 陆英笑意更盛,却仍未发一言。桓敬道扭头爽朗一笑,拍着脑门道:“敬道该打,冷落了陆道长许久。来人!快传酒膳,本公要与陆道长一醉方休。” 第四十四回 风雨欲来 不一时酒酿佳肴次第奉上,桓敬道、陆英、乌纥提三人你来我往,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好不热闹。 宴席散去,陆英、朱琳琳二人回到江陵城。乌纥提、叶奚兄妹被桓敬道热情挽留,暂住在了龙亢园中。 入城之后,朱琳琳言道:“那个叶奚公主,我还当她与弗沙情真意切,为了追寻挚爱,不惜舍弃荣华富贵,远离父母之邦……谁知今日竟然如此善变,非但不为弗沙说一句话,反而……反而好像对那南郡公有意。” 陆英笑道:“千金公主,受骗于浪荡子,年少无知,天真单纯。多么令人同情怜惜。如今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又是多么合情合理。” 朱琳琳疑惑道:“你觉得他们在演戏?故意演给你看的?” 陆英皱眉答道:“那几个胡人是不是演戏,我不知道。但这南郡公却实实是在演戏了。他在演胸无大志,耽于女色,见色忘义,行事荒唐的好戏。” 朱琳琳奇道:“他给你演戏有何用?你又不是朝中公卿。再者他为何要演这样的戏?一个富贵公子哥,本就该如此才对。” 陆英笑道:“的确本就该如此,也许他觉得我不这么看他,所以要明明白白演给我看一遍。” 朱琳琳更加迷惑,百思不得其解。所幸这些事情跟自己毫无关系,想他作甚。 二人寻到李玄阳住处,问安毕,李玄阳对陆英道:“朝中诏命有变,新任荆州刺史变成了黄门侍郎殷仲康,此刻已经在来此的途中。听说陛下颇为不舍,对其言道:‘卿本为朝廷之宝,奈何忽作荆楚之珍’。 “这殷黄门久负盛名,文学精长,事亲至孝。还加了都督荆、江、益三州诸军事的头衔。急急赴任江陵,防备蜀中顺江东出的汉军。 “华亭你还不知,汉将裴元略已率七万水军从巴蜀顺流东下,直逼巴东郡。凉州的汉军也到了关中。幽州、冀州的大军正向淮河进发。蒲刚自将六十万大军屯驻项城,距寿春已不足五百里。” 陆英闻言苦笑道:“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吴国摇摇欲坠,朝廷诸公还有心思勾心斗角……竟骤然拔擢一个黄门侍郎担当如此重任!” 李玄阳叹息一声,道:“为师欲先行回京,将此间事面禀太傅。华亭,你暂且留在荆州,看看这殷黄门果能堪大任否!” 陆英皱眉回道:“师父,荆州刺史堪不堪任,岂是我能说了算的?我还是随你一同回建邺吧。” 李玄阳笑望他一眼,道:“你只要看桓氏族人认为他能不能担大任即可,其余旁人,何必理会!”陆英无奈,只得应允。 李玄阳离开后,陆、朱二人又闲玩了十数天,终于等到了殷仲康来就任。荆州文武官员皆至刺史府拜见,除了镇守荆州门户及巴东的守将。陆英与桓敬道也不约而同来到州府。 但见那殷仲康三十多岁年纪,一只眼睛黯淡无光,据说是侍奉久病的父亲时,每天亲尝汤药,常端着药用手拭泪而导致一目失明。 他身穿素袍布衣,清瘦正直,颇有古贤者之风。众官员呈上诸多珍宝,殷仲康皆固辞不受,言必引经据典,举止方正守礼,待人接物谦和恭谨。桓敬道邀请他明日到龙亢园赴宴,为他接风洗尘,便告辞离去。陆英也无甚话语要谈,与桓敬道一同辞出。 第二日,桓敬道派人来请陆英同去赴宴,于是他与朱琳琳结伴再次来到龙亢园,见有众多名门显贵早已到了。 刘、杨、冯、郭、蔡、萧各家宗长,太守、将军及名士鸿儒。当然,最大的望族仍是桓氏一门,大司马桓元子及其弟桓仲子掌握荆江重镇军政大权三四十年,门生故吏遍布两州数十郡。 再加上桓氏人丁兴旺,本家子弟多在官府任职。可以说桓敬道虽仅有公爵之名,而无一官半职,但其巨大的影响力,连假节都督三州诸军事的殷仲康都无法比拟。 殷荆州到后,龙亢园内大开宴席。南郡公桓敬道代表荆州士庶,对殷荆州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衷心感谢其百忙之中抽身参加此次宴会。并表示将一如既往支持朝廷、支持刺史大人工作。 最后,南郡公说荆州还有许多困难,百姓生活还不富足,希望殷荆州励精图治,将荆州乃至整个长江上游地区建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理想家园。 刺史大人诚惶诚恐地感谢荆州百姓的热情款待,保证将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不骄不奢,戒急戒躁,在广大同僚的支持下使荆州明天更美好。 席间,桓敬道拿出一篇新作的文章,请刺史点评。殷仲康接过细读,大略是说刘邦时的商山四皓出山为太子刘盈站台,打败了赵如意成功登基。桓敬道以为商山四皓既然为山林隐逸,就不该参与庙堂之事,更不应介入刘吕之争,如此哪像什么世外高人。 殷仲康品鉴道:“无论隐居山林还是显宦于朝,皆非贤达之心,盖所遇之时不同,故所乘之途必异。若夫四公者,养志岩阿,道高天下,秦网虽虐,游之而莫惧,汉祖虽雄,请之而弗顾,徒以一理有感,泛然而应,事同宾客之礼,言无是非之对,孝惠以之获安,莫由报其德,如意以之定藩,无所容其怨。 “且长幼失序,争夺滋生,则百姓生心,皇祚传承若无常法,则人人自以己贤,况夫汉朝本以剑起,人未知义,式遏奸邪,特宜以正顺为宝。天下,大器也,苟乱亡见惧,则沧海横流。原夫若人之振策,岂为一人之废兴哉! “又谓诸吕强盛,几危刘氏,如意若立,必无此患。夫祸福同门,倚伏万端,又未可断也。于时天下新定,权由上制,高祖分王子弟,有磐石之固,社稷深谋之臣,森然比肩,岂琐琐之禄、产所能倾夺之哉!此或四公所预,于今亦无以辩之,但求古贤之心,宜存之远大耳。端本正源者,虽不能无危,其危易持。苟启争端,虽未必不安,而其安难保。此最有国之要道。古今贤哲所同惜也。” 满座众人无不叹服,桓敬道起身再拜道:“方伯理气直方,敬道深为悦服!世人皆言殷荆州朝廷之宝,今日始知此言不虚。所幸从今而后,方伯将永为荆楚之珍,岂不快哉!” 殷仲康听他引述圣上之语,触动心怀,不禁热泪盈眶,握着桓敬道双手久久不愿松开。 宴会结束后,桓敬道请殷仲康来至园内湖畔,极力要借着酒兴为刺史大人舞剑。殷仲康见桓敬道文武之才皆出众,心内更增结纳之意。 于是两人情投意合,直如兄弟一般。陆英从旁看得清楚,唯有暗暗叹息。 忽忽过了月余,新任荆州刺史贤名远播,衣食简朴,体恤百姓,颁布了诸多善政。守备边患,治理堤防,无不有声有色。 关于南郡公桓敬道也有两件趣事,第一件是某一日他喝醉了酒,骑马持槊来到刺史府公厅前,纵横奔驰。殷仲堪出来观看,桓敬道于他面前恣意舞槊,寒光闪闪。 殷仲堪面有惊惧之色,身旁参军刘迈言道,“公马槊有余,但精神不足”。 桓敬道闻言怒气冲冲地走了。殷仲堪却对刘迈言道:“卿真乃狂人,这桓敬道世居南郡,手下党羽甚众,今天你得罪了他,若是晚上他派人来刺杀你,我岂能相救乎!”还劝刘迈赶紧趁夜逃亡。 另一件事,据传桓敬道派了使者去吐谷浑,向白兰王提亲,那叶奚公主整日与桓敬道出双入对游玩,其兄长乌纥提被遣归,至于弗沙提波则不知死活。 李玄阳来信中言道:北汉数路大军压境,吴军多取守势,八月以来,各地尚能坚守,唯有北汉猛将张蚝与冠军将军段垂缺率前锋军攻入了淮南洛涧、淝水等地。段垂缺又分兵攻下了武昌以北的郧城。 蒲刚亲帅六十余万大军坐镇中原,等待各方突破。又言原吴臣朱旭受蒲刚所派来劝降,已至谢玄军中。 朱琳琳心忧父亲,执意要往淮南探视,于是陆英与她离开荆州往淮南郡而去。 正是: 大战一时起,英雄各逞豪。谁说龙亢里,不是尽枪刀。 南郡风波地,江荆万事蚤。徐来洛涧下,匹马破狂饕。 第四十五回 半渡而击之 寿春城外八公山,草木人说尽兵戈。 百万儿郎从君王,飞龙直渡战淮河。 陆英与朱琳琳二人往东过沔水,经江夏、弋阳、庐江等地,疾驰八九日即赶到了淮南。待寻到冠军将军谢玄前锋军中时,朱旭已然离去,返回了汉军营中。 陆英与谢将军也有过数面之缘,更有谢太傅的赏识,故被留在军中参议。 谢玄将军名门世家子,自幼聪慧,明辨事务。号称“诗酒风流”,平生重情重性,虽在万军之中,两国阵前,仍然不改儒雅风度。 他告知陆英二人,朱旭虽名为劝降,实则来此备细陈述汉军虚实,并建议应当趁汉军各部立足未稳之际,主动进攻。若是迁延日久,汉军兵多,必对大吴不利。 谢玄夸赞朱琳琳将门虎女,满堂忠烈,虽羁身虏庭不改其节。 谢太傅遣其弟谢石为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坐镇淮南。加侄子谢玄徐州、兖州刺史,前锋都督。另有太傅之子辅国将军谢琰,左中郎将桓伊子等为辅,与谢玄共将八万大军分三路抵御汉军。 龙骧将军胡彬率五千水军沿淮河救援寿春,目下因寿春城陷落,占据淮河上硖石守卫。硖石占据淮河两岸险要,只要粮草充足,自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日宋演观地形知其重,确实非虚言。 而北汉派梁成率军五万,占据洛涧,将胡彬后路阻绝,并在淮水上袭击运粮船只,意图逼胡彬投降。 日前鹰扬将军刘牢之已率五千精兵进发洛涧,准备先吃掉淮南以东的汉军,免除后顾之忧,然后大军西向攻打蒲双所领前锋大军。 宋演亦随军出征,如今他在刘牢之手下经历几次小战,因骁勇善战,所向披靡,已成北府军有数的猛将。 二人出了中军帐,朱琳琳悄悄问道:“汉国倾尽百万大军南征,天下人无不惊惶悚惧,认为吴国将亡,中华衣冠不复存。为何我见吴国文臣武将个个轻松淡定,浑然不觉,论兵力不及北汉之两成,论将帅谢玄、刘牢之之名也远不比段垂缺、张蚝。难道仅仅以为凭借江淮天险,便可高枕无忧吗?” 陆英笑道:“据说谢太傅在建邺整日游山玩水,弹琴下棋,就连谢玄将军去向他求教破敌之策,他也只回了一句朝廷另有明旨,就转身去与人赌棋。当天还赢了一套别墅,随手送给了外甥。有如此垂范,文武大臣怎么好意思焦虑恐惧?” 朱琳琳恍然道:“原来如此,想必谢太傅心中已有定策,才能这么淡然。不知给众将留了什么锦囊妙计,也能像诸葛武侯那般算无遗策吗?” 陆英笑而不语,他深知太傅为人,哪里有什么锦囊妙计,不过性子恬淡,生来做事舒缓而已。 想当年为桓元子征西司马,桓元子来访,他却在那慢条斯理地梳头发,好不容易梳好了头,又命人寻巾帻。桓元子只好说请谢司马戴好帽子再相见。 数日后,传来捷报,鹰扬将军刘牢之在洛涧大破汉军,以五千北府军歼敌五万,阵斩大将十余名。宋演匹马当先,斩了敌酋梁成。 此役将淮水下游汉军全部殄灭,吴军可以全力西进淝水,逼近寿春。更重要的是以少胜多,以一当十,不知不觉间将人心中胜负天平压得震荡不已。谢玄抚慰军士,待破敌后一并奏明朝廷封赏。 到了十月,吴军集结淮南八万大军,主动向寿春挺进,迎击北汉先锋。并且据密报,蒲刚亲帅八千骑兵已至寿春城。 至于汉主为何抛下六十万大军轻骑冒进,只因其弟蒲双抓获了胡彬运粮兵卒,知其粮草将尽。便上书言吴军力弱,建不世之功只在今日,迟则追赶不及,不能使陛下亲身破敌名垂青史。 蒲刚好大喜功,竟然急急从中原赶来,一心要亲自参与灭亡吴国的关键之战。 吴军主力进至淝水东岸,蒲刚与其弟蒲双登寿春城观望,见敌阵列齐整,兵卒精悍,又因洛涧新败,心中疑惧,质问蒲双曰: 此亦为精兵劲旅,何谓力弱! 回身望见八公山上黑影幢动,竟以为草木皆是吴兵。 又问蒲双,如何言兵少,此亦良多矣。 明日,谢玄擂鼓结阵,却见汉军在西岸严整以待,绵延数十里,人马喧嚣,辎重如山。于是心生一计,将派一人去汉军阵中传信。 陆英自告奋勇,乘小舟举白旗渡至对岸。 蒲刚遣人来问,陆英道:“贵军兴百万之师南来,却驻屯于淝水之西瞻望不前,是不想速战速决吗?若是有决战之志,便请后退数里,待我军渡河,好与你决一胜负。” 蒲刚听罢传报,大笑道:“谢玄小儿,果不知兵。我可允其渡河。孙子兵法云,‘半济而击之’。无有不胜!” 于是传下诏命,令汉军后撤五里,待吴军半渡,全军掩击。 汉军在此地有近三十万大军,本就诸族杂处,互不相属,号令旗帜多有不一,前后左右望不到头。乘胜剽掠自是如狼似虎,一旦遇阻必然分崩离析。 此刻蒲刚下令后撤,行列顿时没了章法,你推我搡,扰扰攘攘乱成一团。 降将朱旭正在后阵,见前方混乱,暗自大喜。鼓噪呼喝道:“前军败了!前军败了!快逃命罢!” 身周兵卒闻言也随之喊道:“前军败了,快逃命!” 于是三十万大军尽皆丢盔弃甲,争相奔命。奈何北阻淮河,河上有胡彬水师依凭硖石险要正虎视眈眈。只得发力西奔。士卒骡马自相践踏,死伤枕藉。 吴军谢玄急令刘牢之领八千轻骑渡河,追击溃军,自将大军随后赶来。 城头蒲刚见状情知大势已去,顾不得帝王威严,仪仗卤簿,只能匆匆单骑逃亡。其弟蒲双死于乱军之中,汉主自身亦被流矢所伤。 陆英寻到朱琳琳,两人见汉吴乱战,早分不清统属,朱旭沙场宿将,料当无碍。便北渡淮河,欲寻机联络河阳寨郭漠使其出兵攻占豫州之地。 刘牢之、宋演等帅北府军追杀了汉军数个昼夜,直杀得氐族人胆破魂飞,淮西大地血流成河。到处是兵器甲杖,粮食辎重,却也顾不得拾取。谢玄趁机北上,收复黄河以南国土。 第四十六回 小儿辈大破贼 却说陆英二人行至淮北,这一日遇到了段垂缺的队伍。陆英秘密请见,段垂缺此时率军北上,已阴有叛汉之志,因有求于吴国,便允其相见。 陆英劝说道:“将军手握数万大军,正是复国建功之时,当直上邺都,竖起义旗,燕赵之士必云集响应。万不可犹豫,以致坐失良机。” 段垂缺言道:“如今陛下有难,我若见死不救,恐受天下耻笑。” 陆英道:“将军本是鲜卑皇室,蒲刚乃氐族酋长。将军何必要为其尽忠,独不思尽孝于先帝吗?” 段垂缺闻言犹疑未决,忽闻亲卫报说蒲刚来到,不由大惊失色。忙命人将陛下迎入中军。 陆英暗暗窥视,见那蒲刚仪表堂堂,意态严肃,虽丧师败绩,仍龙行虎步,有王者之威。 只听蒲刚对段垂缺言道:“卿素来公忠体国,如今寡人身边无兵卒将校,唯有卿能护驾回京,助朕重整河山,厉兵秣马,一血耻辱。卿当与朕共勉!” 段垂缺面对蒲刚,感念其厚恩,不忍背弃故主,当即表示愿意助其收拾残卒,先回洛阳,并将军权尽数交还蒲刚。 陆英见他心中尚有忠义,也不为已甚,便悄然离去,独往河阳寨而行。 段垂缺带领数万兵马护卫蒲刚一路收拾残卒败兵,待到洛阳时,兵员已超十万。他竟将军权全部交给蒲刚,声称要去河北祭祖,自己只带子侄数人,亲卫百余,北上邺城。 蒲刚带领败军回到长安后,深悔一意孤行,不听众人良言相劝,痛哭告罪于太庙。祭奠阵亡将士,免去淝水战死士卒,全家终生徭役,励精图治,仍有东山再起的志气。 然而段垂缺河北起兵,段弘在河东反叛,姚苌、段冲亦纷纷倒戈。胸怀大志的蒲刚终于一蹶不振,身死国灭。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陆英与朱琳琳来到河阳寨,将汉军大败的讯息告知郭漠。郭家水寨自八大金刚以下尽皆大喜,摩拳擦掌,整顿兵马,准备渡河南下,追击汉军败兵。 陆英对众人言道:“如今邺都仍有蒲刚之子征东大将军蒲丕镇守,幽燕之地有王永、蒲冲等将。我军欲北进恐不利,当联合鲜卑段垂缺,令鲜卑人与汉军主力相争,常山、钜鹿诸坞堡遥为声援。还请郭公派人联络崔、卢等大族,晓瑜众人不可贸然起义,以免遭受兵戈之祸。”郭漠无不应允,当即遣人分头送信于崔、卢众堡。 陆英随郭漠五千军马南渡黄河,一路向西追随谢玄将军。禹山坞亦号召洛水诸坞堡相助吴军,运粮送衣,向导道路,月余之间便攻到洛阳城下。 蒲刚八九十万大军有多半是新征的丁夫,一遇敌便溃散逃亡,皆无斗志。他知中原已不可保,早帅军返回关中,以稳固根本。于是黄河以南,潼关以东之地尽归吴国复有。 陆英与朱琳琳返回建邺,安顿从长安逃来江东的朱家母子等人。朝廷已任命朱旭为龙骧将军,监扬州、豫州等郡军事,豫州刺史,镇守洛阳。 谢太傅亲自命人安排宅邸,令朱旭亲眷在建邺荣居。朱琳琳与家人相聚,陆英回到三茅山,看望师父李玄阳。 三茅山在建邺东南一百五十里,从上古时,帝喾高辛氏展上公修炼于句曲山伏龙地,西汉景帝时期,茅盈、茅固、茅衷弟兄三人来此创建茅庵,潜心修道,采药炼丹,济世救民。 因而将句曲山称为三茅山,简称茅山。数十年前,杨羲称众神仙口授其《上清大洞真经》,杨羲又传许谧父子,因而创立上清宗。 如今上清宗英才辈出,声誉遍朝野,隐隐已可与天师道相抗衡。李玄阳居住在大茅峰泉水之旁,茅庵竹舍,古木亭亭如盖,清泉幽石,山溪淙淙涌流,真似神仙洞府。 陆英拜见过师父,汲泉水煮清茶,奉与李玄阳。二人略叙别后事况,饮罢一碗茗茶。 李玄阳笑道:“谢太傅当日获悉前方大胜时,正与客人对弈,客见其阅读罢奏报默然无语,仍从容下棋。便忍不住问道:‘前方战况如何?’太傅淡淡答曰:‘小儿辈已破贼矣’。”陆英也笑道:“太傅当真稳如泰山,风度从容。” 李玄阳又道:“你可知太傅下完棋回内堂之时,过门槛竟然将木屐之齿折断,他也浑然不觉。为师见此方知,太傅心中也早波澜翻涌,只不过善于涵养意气而已。” 陆英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以数万之军大败胡虏百万人马,挽救社稷危亡,拯黎民于水火。如此不世之功,谁能不心动!” 李玄阳又悠悠道:“功高盖主,况此不赏之功。谢太傅在朝中主政的日子,只怕快到尽头了。” 陆英惊诧问道:“太傅主政十余年,虽不能说兢兢业业,但以宽仁抚治内外,包容各族各姓,从未有所过失。陛下如今刚刚亲政,并无能臣干吏以为心腹,这就要罢黜谢太傅了吗?” 李玄阳摇头道:“至尊人主谁不想将权柄操于己手,陛下少年登基,在太傅羽翼之下过了这么多年,也到了渴望无上威权的年纪了。 “前次殷仲康为荆州刺史,便是陛下发的中旨,并未经太傅府与尚书台。近日陛下又命会稽王孙玿领司徒之职,开府选官,录尚书六条事。欲分谢太傅之权意思明显。太傅已有出镇避位之念,恐不久便要领军北上,不再理中枢朝政事了。” 陆英闻言心中百味杂陈,无奈叹息道:“国家尚未安稳,前方仍在浴血,朝中就开始争夺权利,恐怕有祸乱将至也。” 师徒二人正自怅惋,忽闻有人来此,出声道:“李道长,玄师有令,五日后今冬腊日,会稽王将举办法会逐寒驱疫,请李道长届时亦莅临其会。” 李玄阳使个眼色,陆英出庵堂问道:“往年腊日,皆是太傅主持祭典,并未听闻有驱疫之会,不知会稽王此为何意,我师父将所司何职?” 来人是上清宗青衣小道,倨傲笑道:“陛下命会稽王主持今年腊日祭祀,并未听闻太傅领受旨意。李道长无需司职,只旁观上清玄师行驱疫法会即可。” 陆英心知这是会稽王欲行新法立威显名,上清宗向来交好皇室,此次有了强力靠山,正要大显身手,力压道门各宗各派。 他也不气恼,微笑应道:“知道了,道长请回吧。” 那人转身离去,陆英回来转述于李玄阳。 李玄阳道:“看来不止朝堂,连你我修道之人也难置身事外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奈何奈何!” 陆英也甚为忧虑,只是并无他法,唯有静观其变尔。 第四十七回 腊日 腊日是中华古老流传的节日,夏朝称腊日为清祀,殷商称为嘉平,周朝则称为大蜡。 以每年十二月中某日祭祀先祖和百神。腊日定在哪一日,与各朝代五行相关,择其所处五行之德衰退终止的一日为腊日。 如水终于辰,火终于戌,木终于未,金终于丑,土终于辰。吴国为火德,便以十二月第一个戌日为腊日。前晋朝时,以金德自居,便以丑日为腊日。 这一日既祭祀先祖,又上告百神,同日而异祭。后世与佛祖悟道日逐渐融合,遂固定为十二月八日为腊日,便是腊八节的由来。 腊祭供品主要是行猎捕获的禽兽,太庙祭祖宗,社稷祀百神。包括先啬、司啬、农神、坊神、门神、户神、井神、灶神以及各种禽兽、昆虫、鱼虾等动物神。 感谢诸神一年来的赐予,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阖家康宁。百官皆着黑冠皂纱袍,从会稽王祭祀。唯有太傅谢和称病未至。 往年腊日并无逐寒驱疫之俗,今冬会稽王初掌政务,想是欲立新法以自彰。皇城之中选亲贵少年百二十人为驱邪童子,头戴红巾帻,穿皂青衣,手持大兆鼓。 另有十二人扮作猛兽,为首一人戴面具,披熊皮,手持戈矛盾牌。与一百二十名童子呼喝舞蹈,击鼓而行,声势壮观。 司徒府前筑起法坛,京中及各处道观掌教、道长云集于此,上清宗第四代玄师许黄民登坛做法,画符箓,舞桃剑,逐岁寒,驱瘟疫。 陆英看得无聊,法会还未结束,便溜之大吉。他漫步来到乌衣巷,见武冈侯府仪门大开,却无甚人迹喧嚣,于是入府请见杨谧。 杨谧今日祭祀完毕后,回府聚集家人畅饮行乐。见陆英来访,急忙邀至厅上,笑道:“华亭,腊日宴饮,据说是曹魏司徒华歆的规矩。我今仿效之,只因慕华子鱼识度耳。” 陆英施礼道:“侯爷好雅兴。管宁与华歆割席断交,似乎于其未显达之时即知其志向。观华子鱼出仕先事袁术,后事长沙桓王,又应魏武帝之召,助魏代汉。恐不值君效仿也。” 杨谧听罢大笑,言道:“华亭今日好利的口齿。须知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华子鱼居高位不忘布衣之交,向魏文帝举荐管宁,亦是守义之人。华亭何必求全苛责。” 陆英听闻杨谧近来与会稽王过从甚密,心中不喜他攀附新贵,便借华歆之事讥刺于他。见杨谧不听其言,便一笑置之。人各有志,他陆华亭又岂能强人所难。 陆英饮了半日酒,从他这打听一些宋演的事情。杨谧告知,宋演在刘牢之军中转战兖州、青州等地,收复了大片国土。如今正向邺都运动。 那鲜卑段垂缺帅子侄来到邺都外,求见蒲刚长子征东大将军蒲丕,想要入邺都祭祖。蒲丕没有看到他谋反的实证,虽在城外接见了他,但是拒绝他进入邺城。 恰因高车部翟斌在渑池反叛,蒲丕命段垂缺征讨。段垂缺领军出征,积怒之下,杀了北汉领军副将蒲飞龙,联合翟斌造反。 谢玄遣刘牢之攻打北汉兖州刺史张崇于鄄城,兖州平定后,谢玄忧患水道险阻不通,运粮艰难,便采纳督护闻人奭的建议,筑土坝拦截吕梁之水,树立栅栏,合七埭为一支流,承接两岸的流水,以利于漕运,从此公私两便。 又进军攻青州。再遣淮陵太守高素率三千人马出击广固,迫使北汉青州刺史蒲朗投降归顺。 又进军讨伐冀州,遣将军刘牢之、济北太守丁匡据守碻磝,济阳太守郭满据守滑台,奋武将军颜雄渡过黄河建造营垒。 段垂缺在河北集结鲜卑旧将,召合柔然、高车各族,转眼间有众二十余万。他包围了邺都,兵峰直指蓟城。 吴国会稽王孙玿有意联合蒲丕,共抗鲜卑人。如今命刘牢之军伺机攻击段垂缺,救援蒲氏。 陆英叹息朝中权贵反复无常,如此这般今日攻蒲刚,明日抗鲜卑,终将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他人微言轻,军国大事无从置喙,却也奈何不得。 恰在此时,有家人来报,杨谧从兄子敬入京除官,已至府中。杨谧忙出外亲迎,陆英亦随在一旁致礼。 寒暄毕,杨谧笑道:“七哥,今冬入朝,想是要高升中枢,谧先恭贺兄荣迁。” 那杨子敬是右将军杨逸少第七子,久负才名,尤其一手翰书写的出神入化,与先父俱名扬天下。 杨子敬如今三十六七岁年纪,风神秀逸,文质彬彬,闻言淡淡笑道:“稚远,我一向无意于功名,至于在中枢或是地方,惟悠游度日而已,又有何喜!” 杨谧赞扬几句,又问道:“此次入京,七哥未与嫂夫人同行吗?家中一向安好?” 杨子敬笑着回道:“夫人仍在吴兴,年后再来京。拖祖上福荫,过了半辈子安闲的日子,如今入朝为官,恐怕还不甚习惯。” 杨子敬娶得乃是郗家之女,也就是京口郗晖的姐姐。之前他任吴兴太守,是以家眷皆在吴兴居住。 杨谧道:“既来之则安之,七哥才度超群,名闻天下,嫂夫人温婉贤淑,夫唱妇随,真是神仙眷侣。来京之后,谧还要时常向兄请教,你我本是同宗近属,互相照应,也方便一些。” 杨子敬又与杨谧说些家常,陆英见在此略显多余,便起身告辞。杨子敬本不认识陆英,听闻杨谧介绍,只客套了两句,也不留他,言称待日后再叙。 陆英出得武冈侯府,见朱雀航上有贵人车架南来入京,听旁人议论道:“这余姚长公主此时回京,据说是与夫君和离,便自荆州东返。” 另一人插言道:“要说公主夫家,也是天下望族,桓大司马纵横九州,可惜生子不肖,公主嫁给了其次子仲道,却因心怀怨望被流放长沙郡。 “袭了南郡公爵位的幼子敬道,虽说最受大司马宠爱,却毕竟年少,如今朝中桓氏子弟凋零殆尽,也难怪公主要与桓家和离。” 有一人急急打断他道:“你们有所不知,余姚长公主最受当今天子亲近,乃是陛下自幼爱护的姐姐。陛下如今亲政,如何能允许公主做罪人之妻?恐怕就连那南郡公桓敬道,往后也要流于末座,再无重振宗门的机会了。” 第二个插话的人又说道:“大错特错,桓敬道在荆州,虽无官职,却连殷刺史也甚是敬畏,他日飞黄腾达殊为难料。毕竟是大司马的公子,岂能等闲视之!” 陆英听他们争论的激烈,自嘲一笑,便漫步走开。暗暗思忖,桓敬道在荆州威势隐隐压过殷刺史,竟已是举国皆知的事情了,就连市井小民也多有耳闻。 可惜朝中诸公只专注于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对上游之事不及过问。陛下信重殷仲康,只当他定能为朝廷柱石,只怕有朝一日,荆州不知落于谁手。 余姚长公主抛弃了桓仲道,回京又将掀起什么波澜。陛下排斥谢太傅,流连后宫,私宠尼姑支妙音,其兄弟会稽王又把朝野搞得乌烟瘴气,趋炎附势小人纷纷攀附,功臣宿旧皆避让他方。 中原战乱未平,北汉内部支离破碎,此时不图谋奋力北伐,收复旧都失地,只顾相争不已,想来令人扼腕叹息。 第四十八回 谢家宝树与寒食散 陆英正在闲逛,却有人来寻找,言道其师父李玄阳命他赴太傅府,晚间与太傅宴饮。陆英折步往东,沿秦淮河来到太傅府,入得府中寻到李玄阳。 这太傅府乃是公产,谢和为官主政十余年,并未在建邺营建私第。朝廷赐下前朝旧臣宅邸以为太傅处理公事之用。 今日太傅府前院东西厢各值房并无外官旁人,只有李玄阳师徒及谢氏子孙在中厅列座。如侄辈车骑司马谢穆度,散骑常侍谢长度,隐逸不仕的谢道通。 太傅长子早亡,次子谢琰在军中未还,侄儿谢玄领军在外,皆不在京中。还有孙辈东阳太守谢该,尚书郎谢澹,驸马都尉谢混,骠骑长史谢重,着作郎谢裕等。 另有太傅侄女谢道凝,谢道蕴,道凝嫁杨家长公子杨元琳,后在谢太傅干预下离异。道蕴嫁与杨逸少之子杨叔平,也就是杨子敬的兄长。此女少有才名,文笔极佳,今日亦归家省亲。 众人厅中列座饮酒,只有谢太傅娓娓而谈,其余子侄皆陪饮静听。 太傅道:“老夫青年时志在林泉,惟愿隐居东山,寄情山水之中。彼时与逸少等每日欢饮,吟诗作赋,流觞曲水,好不惬意。夫人曾对我言,大丈夫不思富贵乎? “老夫对曰:恐怕我不想要也免不了啊。哈哈,富贵功名于世人为念念所求,在我而言不过探囊取物耳。老夫之志,岂在安享富贵?执政十五年来,虽无大功,终于不曾让社稷在我手中倾覆,夫复何求!” 谢太傅一生爱敬夫人刘氏,中年时也曾起过纳妾之念,但又惧怕夫人不允,便暗示侄儿谢玄等人去游说刘氏。 侄儿们对刘氏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儿大丈夫该当光耀祖宗,开枝散叶,叔父子息稀少,叔母可择良家女子为叔父侍妾,以尽孝道。 刘氏反问道:“这诗经《关雎》是何人所作?” 侄儿回答:“乃是圣人周公所作。” 刘氏道:“若是周姥所作,当无此言。”意为周公是男人,自然认为窈窕淑女值得爱慕,如果是他老婆周姥作诗,肯定不会有这种话。 侄儿们只得作罢。谢太傅也不敢再言。 李玄阳笑道:“世人皆言,谢公不出,奈苍生何!可知太傅当年出山入仕,是顺天应人,拯救斯民。” 谢太傅笑着打断道:“老夫初为大司马征西参军,亲眼见证了大司马灭蜀北伐,震动中原……世事难料,大司马薨逝后,老夫接掌朝政,于今也许多年了。” 言罢举起酒来饮了一盏,闭目沉吟道:“当年老夫曾言,子弟诸儿何预人事,而一意欲使其佳才艳艳?” 唯有幼度答道:“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此言大妙!试问天下父母,谁不望子成龙?你等兄弟子侄,就像我谢家的香兰宝树。当自强不息,承继家门,老夫行将老矣,往后就靠你们自己啦。幼度领军在外,朝中之事,你等多留心。” 众人听他言下之意,似已决心避位让贤,不免皆惊惧不安,唯有谢道蕴心内戚戚。 只听道蕴言道:“叔父,我谢氏门中,奕世累才,群从兄弟,不忝前人。叔父何必伤怀如此!” 此时天降瑞雪,纷纷扬扬。谢太傅看着院中飞雪,举盏吟道:“白雪纷纷何所似?” 兄子散骑常侍谢长度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谢太傅笑而不语,望了道蕴一眼。谢道蕴揽衣坐起,赏过庭中白雪,回首轻笑道:“未若柳絮因风起!” 谢太傅击节赞叹,畅饮一盏。众人亦附和称赞,举杯共饮。 谢太傅又转向陆英笑道:“陆郎,公子如玉,惊才无双,此次北行其功大矣。何如弃道为官,为国效力?陆郎想为何职,老夫禀过陛下,定教你如愿!” 陆英起身谢道:“太傅,陆英不敢言功,稍能为朝廷分忧,分所当为。我本闲散野人,不堪为朝廷官宦。还是在师父身边学道修身,偶尔赏玩山林更得寸心。太傅不必为我萦怀。” 太傅道:“有功弗居,草视富贵。陆郎好气度!既然你无意为官,老夫也不强求。只要衷心为国利民,在朝在野亦无不同。” 又劝勉了陆英及儿孙几句,太傅道:“老夫午后服了散,如今大雪飞扬,正是发散的好时机。”言罢披衣离席,径自往院外走去。 当时贵人多服食五石散,其方托始于汉人,由曹魏时何晏首先服用。关于五食散中的“五石”,抱朴子所述为“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也”,亦有医家认为是“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 尽管“五石”配方各不相同,但其药性皆燥热剧烈,服后使人全身发热,并产生迷惑人心的短期效应,实际上是一种慢性中毒。 传说何晏耽声好色,服了五石散后,顿觉神明开朗,体力增强。何晏本是后汉大将军何进之孙,其父早亡,其母尹氏被魏武帝曹操纳为侍妾,他因此成为曹操养子,深受曹操喜爱。 何晏生得俊美不凡,皮肤白皙,人称“傅粉何郎”。又精于诗赋,擅于清谈,为名士之翘楚。在他的带动下,五石散广为流传,成为名士贵族争相服用的药石。 然而,许多长期服食者都肌肤溃烂,生长痈疮,无法洗澡,故多穿旧布衣,只怕磨烂皮肤,增加痛苦。更有甚者因中毒而丧命。 服散之后先热后凉,必须饮酒,必须冷食冷衣,然后在空旷处快步行走,边走边呼喊,使药效发散,称为行散或发散。 五石散中的药石价格不菲,许多穷士服食不起。但却学名士穿一身破旧衣裳,于大庭广众之下噗通倒地,大呼小叫“散发了,散发了”。 由于名门望族贵戚子弟多服散,所以穿旧衣,不洗澡,行事癫狂成为当时潮流,天下之人争相效仿。穿一身整齐干净的绫罗绸缎,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名士高门,只会被看作暴发户。 谢太傅着一身棉布禅衣,脚上趿拉着木屐,敞露胸怀,在院中疾走。此时药效上来,浑身燥热,精力倍增,只有如此方能挥发掉药石之力。 他儿孙中亦有平日服散者,只是今日未敢在尊长面前放肆,故不曾服。如冠军将军谢玄谢幼度就是资深服散者。 谢太傅发散罢,回至厅中,须臾又浑身发冷,却不能穿厚衣,吃热食,那样人非死不可。仍需冷衣冷食,甚至冷水浇身,故而五石散又称寒食散。 第四十九回 乐游原上女郎蹴鞠 当夜宴饮毕,李玄阳、陆英留在太傅府中歇宿。次日,陆英欲去看望朱琳琳,便辞别师父来到朱家新迁的府邸。 朱琳琳今日却不在家,问过门子,言道女公子去覆舟山乐游原赏玩了。陆英无奈苦笑,朱琳琳刚来京没多少时日,便比自己还善于游赏建邺风光。 乐游原在皇宫台城东,玄武湖之南,与华林园东西相望,都是皇室营建的苑囿。平日专供勋贵豪门子弟游赏,若皇家有事之时,则非受邀不得进入。 陆英又顺着青溪来到覆舟山,幸好这乐游原不算大,走了一二里,即望见前方有许多仆从侍女围成一圈,圈内几位装扮华丽的女子,还有一名比丘尼在枯草雪地之上蹴鞠为戏。 昨夜天刚降雪,建邺虽气候温暖,此时雪尚未尽消。也难为她们好兴致,这么冷的天还在此奔跑跳跃。 蹴鞠在两汉三国之时是操演步卒的重要项目,随着中原丧乱,胡马临江,在江南水乡步骑结合的战法已不适应。故而蹴鞠作为军事作用逐渐消失,只在民间仍颇流行,演变出了以表演为主的踢法。 用脚、膝、肩、头各部位控球,贵族之家更伴以音乐,煞是好看。此刻这几名贵妇、尼姑就是在舞蹈式的踢球,看她们动作娴熟,技法高超,显是经常练习玩耍之故。 陆英走近,看到朱琳琳也欢快的和她们一同玩耍。朱琳琳自幼生长于北方,并不擅长蹴鞠,但是少女心性,蹦蹦跳跳玩一会也觉有趣的紧。 那几名贵妇见她美丽大方,也不反感排斥,五六个人甚是合得来。陆英看了一会,心情愉悦,仿佛轻松了许多,恨不得也上去来两脚。 正在此时,听闻身后一人吟诗道:“游园新雪后,老树梨花吹。不见击节舞,蹴鞠湿画眉。西风时自至,玉叶伴人飞。” 陆英回头看时,竟是昨日入京的杨子敬,陆英忙施礼笑道:“子敬兄好雅兴。出口成诗,清新瑰丽,令人闻之耳目一洗。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然其言。” 杨子敬见是陆英,也欣然答礼道:“华亭,昨日才别,今日又相见,你我当真有缘。不敢当君谬赞,在下一时触景生情,见笑见笑。” 身后女子闻言,朗声道:“可是杨子敬当面?帝女孙道福久仰先生,这厢有礼!” 原来与朱琳琳一同踢球的竟然是余姚长公主孙道福。她昨日方才回京,今天便约了好几名贵妇来此游玩,果然深得陛下荣宠。既与长公主同行,其余几人多半便是妃嫔宠姬,那比丘尼当是支妙音无疑。 杨子敬忙回礼道:“公主殿下,不敢当久仰二字,子敬边郡守吏,竟劳长公主挂怀,当真惶恐之至!” 陆英、朱琳琳听闻她道破身份,也在旁默默施礼,静听她二人对答。余姚长公主三十多岁的妇人,刚与桓仲道和离,风韵正浓。 此刻笑颜如花,言道:“子敬先生当世书法大家,才名冠世。今日一见果然气度绝伦,丰神如玉。如何当不得小女子仰慕?” 杨子敬闻言面上一红,竟嗫嚅不知如何言语。 与公主同游有张贵人及陈淑媛,俱是当今天子宠姬。张贵人见公主似乎对杨子敬有意,她入宫日久,并未诞下一儿半女,常担忧色衰失宠。余姚长公主回宫后,陛下十分欣喜,对公主极为亲重。 这张贵人心思一转,欲结好于公主,便笑言道:“公主如此敬重杨先生,也是一番爱才之心。杨先生何须客气,往后还当与公主多加走动才是。论论诗文,研习翰墨,多么雅的事情!” 长公主正有此念,感激的看了一眼张贵人,对杨子敬道:“先生何日入京?我竟不知。改天得空,还要请先生赏光,本宫为先生接风洗尘,诚心请教。” 杨子敬垂首道:“在下昨日入京,尚不曾参加朝会。长公主不必费心,接风洗尘之事实不敢当。” 长公主笑道:“当真有缘,我也是昨日方回京。先生不愿与本宫饮宴,可是心中瞧不起女子,以为我不配与先生论文习书吗?” 杨子敬忙道:“岂敢岂敢!男子女子本无分别,人人皆可赋诗作文,精研书道。子敬焉有此心?像那谢家女公子道蕴,便有咏絮之才。还有……还有在下内子,出身郗氏名门,也颇通文墨。” 张贵人插言道:“哦?何为咏絮之才?本宫竟未曾听闻。” 杨子敬回道:“昨日谢太傅与子侄宴饮,席间大雪突降。谢太傅言曰:‘白雪纷纷何所似?’道蕴对曰:‘恰若柳絮因风起。’一夜之间传遍京师,士大夫皆言,谢家女公子咏絮之才。” 张贵人赞叹道:“谢太傅果然雅兴,谢家人才济济,令满朝公卿仰望不及!” 陆英听她言语,嫉妒之情多过欣羡之意,想是受了陛下的影响,早对谢家有所不满。 杨子敬没有开口,余姚长公主又道:“子敬先生伉俪情深,惹人羡慕。时将至午,我们便到简静寺中叨扰一顿吧,先生切莫推辞。” 杨子敬见她执意相邀,也不敢言行过激,便随众人来到覆舟山西北,临近玄武湖一处庵寺用午膳。 余姚长公主与众嫔妃喜爱朱琳琳,硬是要请她同往。朱琳琳眼望陆英而不答,张贵人何等眼光阅历,当即便连陆英一起拖来。 这处寺院是天子为尼姑支妙音所建,紧邻宫城,便在乐游原中。门上挂一匾,上书“简静寺”三字古拙隶书,出自会稽王之手。简静寺中有尼姑百余名侍奉妙音,京师四方官吏常来此干谒,四时车马盈门,寺中之富冠京华。 支妙音少年学佛,博学内外,善属文章,每与天子及会稽王谈论佛法玄理,深得信重。如今只双十年华,生得婉约清丽,脱尘绝俗,然工于心计,稍渐干预朝政。 天子常常咨询以内外大臣除迁之事,上次荆州刺史出缺,便询问支妙音人选。 妙音答:“贫尼佛门弟子,哪里懂朝廷之事。但听闻内外议论,贤明无过于殷仲康者,荆楚正需要这样的珍宝。”天子以为然,遂命殷仲康为荆州刺史。 第五十回 难养也 众人来到简静寺中,早有女尼、宫人备好了茗饮干果之类。稍坐一时,又奉上鱼、肉、素食、酒馔。余姚长公主专心与杨子敬问答,请教诗文,书道。张贵人见插不上嘴,便询问朱琳琳家世父兄,如何与陆英相识。 陆英与杨子敬两位男子,置身百花丛中,却无香艳福分可享,在座不是帝姬就是禁脔,给二人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放肆。 尤其是杨子敬,简直如坐针毡。公主明显对他有意,可他早有妻室,堂堂公主无论如何不能做妾,却该如何是好。 难道公主想逼自己休妻不成,那绝不可能,妻子郗道茂不仅是结发之妻,还是自己表姐。父亲当年“坦腹东床”得到了郗太尉赏识,将爱女嫁到杨家,也就是自己嫡母。 自己成人后又迎娶了舅舅家女儿为妻,两人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如果要休妻再娶,自己宁愿去死。 张贵人问了半日,将朱琳琳与陆英过往基本打听清楚。 转向陆英笑道:“华亭,你年华正茂,何苦做个道士?虽说如今道门中不禁嫁娶,修道之人多有妻子。但毕竟不如入仕为官,堂堂正正为朝廷效力,也好封妻荫子,建立一番功名。” 陆英答道:“多谢贵人娘娘挂心,在下过惯了闲散日子,若是衣冠楚楚做一个刀笔文吏,可要愁煞人也。” 张贵人掩唇轻笑,又道:“你姓陆,又字华亭,可是吴郡陆氏子孙?与尚书令陆祖言大人可有亲故?” 陆英笑答道:“在下虽也姓陆,却与陆大人并非亲宗。想来即使同族,也必源流玄远,不可考辨了。” 陆英不愿谈论父祖之名,便拖言源流玄远。其实这陆祖言与陆英祖父本出同宗,二人曾祖父即为亲兄弟。 陆祖言的曾祖父为吴国丞相陆逊之弟陆瑁,陆英的曾祖父陆云为陆逊之孙。论起来,尚书令陆纳陆祖言应为陆英未出五服的从祖父。但陆华亭岂是甘愿觍颜上门认亲,遭人白眼之人。 张贵人惋惜道:“可惜,若是吴郡陆氏子弟,本宫央求陛下,定然给你个上品考评。将来出将入相皆未可知。可惜了……” 朱琳琳听张贵人说的直白,忙给了陆英一个鼓励的眼神,陆英淡淡一笑,并不介怀。 其时朝廷选官,行九品中正制,州郡设立中正官,各州有大中正,各郡为小中正。大中正由朝廷司徒选任,小中正由大中正推荐,经司徒核准。 中正官对本州郡内士子英才进行评价定品,依据原则主要是行状,也即品德才干,然后参考门第出身。 评定的品级共有九等,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这个品级也叫“乡品”,意为乡党耋老对一个人的评价。 但由于个人才德难有准确的规范衡量,中正官为了不受诟病质疑,后来便主要以门阀家世为依据进行定品。于是便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腐坏状况。 朝廷吏部依据乡品,对一名官员进行选拔任用,升迁罢黜。因而高官子弟代代为官,累世显位。便出现了“名门望族”,“高门世族”等称谓。 寒门子弟极难有出头之日,纵使才华绝世,也只能屈居下品。出仕为官,只能做世家子弟的佐吏、掾属。 这也就是为何谢太傅四十岁前一直在东山隐居,出山为官后,没几年便位极人臣,掌握中枢的原因。 也就是为何南郡公桓敬道二十多岁便官至太守,仍然心怀不满,要辞官不做的原因。 实际上,造成这一现象的源头,还是在汉朝时,以前都有领土封地的诸侯士大夫阶层消逝,从中央到地方选官任官主要看懂不懂儒学,是否掌握一门经籍。 有条件的读书人家,世代相传,子子孙孙都是读书人,便不断出仕做官。没有条件的其他阶层,掌握不了先进文化,便没法进入士大夫阶层。 比如东汉四世三公的袁绍、袁术,其家汝南袁氏,世传《孟氏易》,为东汉名族。 再如弘农杨氏,世传《欧阳尚书》,自杨震以后,四世皆为太尉,家门隆望千年不绝。 篡了曹魏的河内司马家,世传《礼》经,晋武帝司马炎曾言:“吾本诸生家,传礼来久”。司马家以名教礼节自守,最是看重礼法。 而魏武帝曹操,出身阉宦之家,极难得到世族的认可,便一力主张唯才是举,想要提拔寒士打破世族的垄断。最终胳膊也没能拧过大腿,其子曹丕为了做皇帝,只能联合高门望族,提出了九品中正之法,才如愿称帝。 当今吴国皇室孙家,从汉朝时起就世代在吴郡做官,也属于世家望族。 而吴郡陆氏,前吴国时出过陆逊、陆抗父子两代宰相,其祖先在东汉光武帝时便官至尚书令,当然也是一等世族。 是以张贵人认为,陆英如果是陆氏子弟,则为官为将易如反掌,反之则难如登天。 陆英少年人,并无意高官厚禄,贪图安享富贵,只愿能为国为民做一些该做的事,便心内自足。 坐至未时,贵人们疲倦,便令杨子敬、陆英、朱琳琳三人自行离去。杨子敬忧心忡忡,草草与陆英二人别过,即回府不提。陆英、朱琳琳沿街散步,说些闲话。 陆英问道:“这几日府中用度仆役都安顿完备了吗?若是有什么遗缺,尽管告诉我。” 朱琳琳笑道:“都齐备了,不缺什么。你一个小道士,纵使真差什么东西,又能上哪弄来!” 陆英点点头,一挥拂尘言道:“贫道身无长物,当真没什么好东西给朱小姐。此刻想来,不如方才认了尚书令这门亲,好歹在朝中混个一官半职,那时再说这话,显得更有诚意一些。” 朱琳琳见他作怪,斥道:“你要真胡乱攀亲,折节求官,本姑娘再不理你,凭你有金山银山,我朱琳琳又怎看在眼里!” 陆英开怀笑道:“可惜呀可惜,在下并非出身高门,做不得高官,与其寄人篱下,还不如当个逍遥道士的好。将来娶个娘子,生一窝小道士,必也快活得很!” 朱琳琳道:“娶一个只怕不够,什么女道士、女僧人的,何不多娶几个?生下来爱做道士就做道士,爱做和尚便做和尚,更是快活!” 言罢冷哼一声,径自快步离去,留下陆英北风中零乱不知所措。 第五十一回 三个臭皮匠 陆英不知她为何不悦,左思右想不明所以,只一个人在建邺城中漫无目的地瞎逛。他一会想起长安城中,不知蒲刚经历此败,心中是追悔还是愤怒;一会想起邺都城外,段垂缺聚起大军,心里是复国的快意多些,还是背叛蒲刚的愧疚多些。 不知不觉已经是灯火满城,星河灿烂,天上银河璀璨夺目,地上淮水波光粼粼。游船往来,公子佳丽冬夜赏雪;商贾盈市,东西南北年货琳琅。 陆英置身市井喧哗间,感慨良多,若是淮水南岸胡马长驱直入,如今这江左金粉地,不知将是怎生模样。 虽说满朝公卿私心争利,令人气愤填膺,但能保得一方百姓平安,留住万家灯火宁静,总算功不唐捐。 陆英正游目四顾,瞥见岸边有一名道袍处士,从画舫上迎下两位披锦袍鹤氅的中年男子。他认得那名道士正是上清宗玄师许黄民,心中好奇是何人与之在此相会。 定睛看时,望见三人登上河边一处富丽堂皇的青楼,陆英便悠悠踱步过去,自也随之上楼来。 这座青楼名曰秦娥居,背水临街,砖木砌成,三层重檐,轩牖明敞,雕琢精美。在秦淮河畔,也是一等豪奢处。 江左商贸繁华,诞生了以歌舞声乐为服务项目的休闲场所。大多绿墙红瓦,极尽装饰,文人骚客便将以前称呼富贵之家美丽小楼的名称,用来描述这种建筑,名之为青楼。 陆英入内扫了两眼,寻到许黄民三人进去的房间,便让堂倌将自己领到其隔壁。言称等待贵客,先要些美酒,暂时无须歌舞。 陆英一人在房中饮酒,临窗赏景,听得隔壁歌舞渐息,觥筹交错之声响了一阵。他心知三人即将进入正题,便屏息凝神,靠墙壁静听。 听那许黄民笑道:“侍中大人,贫道前夜得神人托梦,道是当今天子乃文昌梓潼帝君下凡,会稽王乃相宫司禄星君转世。神人嘱咐贫道要尽心辅佐天子与王爷,更要与忠臣股肱勠力同心,共保大吴万世基业。” 一人惊诧问道:“神人可曾告诉道长,股肱忠臣该为何人?” 许黄民仍笑道:“神人曰,前朝中书令、安北将军王献公文度之子,忠勤恪礼,国之懿亲,正为其人。” 那人大喜道:“当真如此?神人果有此言?” 许黄民道:“千真万确!” 那人畅怀大笑,赞叹不已。许黄民所说王文度正是这人的先父,他名曰王国宝,官拜辅国将军、黄门侍中。另一人乃其胞弟王元达,现为司徒长史。 兄弟两人谄事会稽王孙玿,排挤正道,党阿群小,实为国贼。王国宝兄弟出身太原王氏,当今天子皇后王法慧便是其远宗,会稽王妃为其堂妹。 天子兄弟二人皆娶太原王氏女,但王国宝兄弟不受太傅谢和赏识,在朝中并不得志。王国宝虽然还是太傅的女婿,但谢太傅厌恶他趋炎附势,人品不端,一直打压他升迁。 直到兄弟二人攀上了堂妹夫婿这颗大树,才逐渐升到高位。 王国宝沉吟道:“此事非同小可,定要在庙堂之上公然宣出。若是道长悄然去奏于陛下,陛下定然以为过矣。即使禀报会稽王,想来王爷也必赧于认可。” 许黄民心中正作此想,否则何必跟他兄弟在此装神弄鬼,直接去对陛下和王爷言说即可。 如此一来,陛下和王爷怎么好意思逢人便说,朕乃文昌帝君下凡,寡人乃司禄星君转世。旁人还道圣上兄弟二人中邪了。 必须要由他人之口说出,而且必须要使大家都深信不疑,才能达到目的。 许黄民道:“侍中大人所言极是!贫道深知陛下谦逊谨慎,若奏于私室,陛下定要制止这骇俗之言。不知大人可有良策,贫道若能于朝堂之上,大臣之间公布此言,则陛下与王爷定然大喜,于大人岂非一桩功劳?” 国宝之弟王元达思索一阵,言道:“腊月二十日正是陛下诞辰,何不趁万寿节时,在大司马门前做一场万寿祈福法会,届时道长可上承天意,宣读神旨,还有谁敢质疑?” 王国宝击掌赞道:“妙!元达此言妙极!我明日便禀告王爷,筹备万寿祈福大会。” 许黄民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心中也痛快非常,三人开怀畅饮,更深方归。 陆英在隔壁听他们织构甘言蜜语,一心媚主,挖空心思希旨求进,不禁反感作呕。国有此等谄媚佞臣,何患不亡? 该当想个法子,搅了他们所谓的万寿祈福法会才是。当下也没心思再听,结过酒钱离开青楼。 此时天晚,也不方便再去太傅府打扰,陆英寻了一个僻静处,打坐调息,就这样挨了一夜。他勤修天真道人含章拳,如今体魄内息不知上了多少重楼,这点寒冷对他而言自不算什么。 天明后,陆英在街市吃了碗羊肉汤饼,顿时浑身冒汗,肚腹中暖烘烘的。他买了些腊肉、鸡鸭、葡萄酒等货食,踱步来到朱府,想拜会一下朱家人。 进入府中,朱琳琳、朱孚热情相迎,与他奉茶闲叙。朱琳琳十四五岁的少女,早忘了昨日的不快,此时言笑晏晏,三人相谈甚欢。坐了半日,陆英告辞离去,又至太傅府中。 李玄阳见到陆英笑问道:“华亭,昨夜去何处快活了?你在建邺城中有甚亲朋故旧,竟一夜未归?” 陆英答道:“昨夜我在秦娥居遇见一位老邻居,便去讨了杯酒喝。” 李玄阳疑惑未解,陆英便将许黄民与王国宝兄弟之事大略讲了一遍。 李玄阳笑道:“他上清宗愿意捧人臭脚,你又何必掺和其中?随他什么天帝下届,终归是要吃五谷杂粮,饥寒了要生病,烦恼了会痛苦,理他们作甚!”陆英无奈,只能对以苦笑。 李玄阳又道:“听闻今日宫中下了中旨,拜杨逸少之子杨子敬为中书令,还加驸马都尉,命他休妻,尚余姚长公主。这公主才弃荆州桓氏,便要嫁入杨家,嘿嘿,倒是占尽风光。” 陆英道:“可惜杨子敬当世才子,遇到了帝女垂青,却要休妻再娶,人生无奈事大抵如此。” 李玄阳道:“如今的杨家,虽说朝中并无要职,但根脉深厚,子孙蕃息,尤其在会稽郡枝叶茂盛,田园山泽姿产丰饶。皇帝这是要扶起杨家,再立一根大柱不成?” 陆英却不这般想,恐怕召杨子敬入京除授新职,是谢太傅为了制衡会稽王一党,做的铺垫。 之前因为太傅之女与杨家长公子杨元琳离婚一事,杨谢两家交恶,太傅一直排挤杨元琳,到数月前才给了个秘书监的职位。 现在太傅已决意避位,便想扶起杨子敬,与谢家众子侄一同对抗太原王氏的咄咄逼人。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杨子敬雪天吟诗,遇到了长公主,陛下要杨子敬尚公主,做驸马,那么杨子敬到时是帮谢家还是帮皇家就不可知了。 这些心思,陆英不愿对师傅言明,因李玄阳一直敬重倚护谢太傅,对谢太傅不尊重的话,最好休提。 第五十二回 万寿节 连日无事,到得二十日万寿节,会稽王请旨在大司马门内,举办祈福大会。 当天,京师各道观、佛寺僧道云集于宣阳门里,大司马门前,两旁即是官署衙门。各衙官员在会稽王、领司徒孙玿带领下,从宣阳门入,经大司马门,至建邺宫祝寿。 陛下特许母弟会稽王乘天子法架。队伍从秦淮南岸到五里长的御道上,全摆的满满当当。 首先是象车,南越供奉的驯象,作大车驾之,上有黄门鼓吹一部,共十三人,当先开路。 其后静室令、道候、京都尉等官员骑马跟从,次为建邺秣陵二县令、京兆尹、司隶校尉、廷尉、太仆、宗正、太常、光禄等官员及属吏,皆乘各色安车,主官驾四马,属吏驾一、二马,分左右依次导引,旁有持戟兵士扈从。 后边才是司徒车架,会稽王孙玿乘天子金路车,轮辐漆朱,上有青盖黄屋,玳瑁为翅,黄金雕饰,上建大旗绘交龙,前垂九旒。 车驾四马,马并以黄金为文髦,插以翟尾。车上有锡鸾之装饰,和铃之声响,钩膺玉环,龙辕华轙。 后随天子五时车,青、赤、黄、白、黑五色安车与五色高车共十乘,皆驾四马,建旗帜十二面,每车之旗各同车色。 后有五牛旗,竖立旗帜在牛背,同前五色。 其后有法架之属车三十六乘。分为耕根车、蹋猪车、御轺车、四望车、御衣车、御书车、御药车各种。 后边跟随尚书令、尚书仆射、尚书郎,都骑马。以及治书侍御史、侍御史、兰台令史也皆骑马。 再然后是朝中各部衙官员,各公侯勋贵,各领军将佐,以及侍卫御林军。有的乘犊车或轺车、安车,有的骑马。绵延不绝,声势浩大。 这还是天子法架,若是天子大驾出行,则有属车八十一乘,卤簿仪卫递增。 文武官员下车马,随孙玿入大司马门,门内早有数百名道长、高僧在祈福坛前列阵整齐。 上清宗第四代玄师许黄民,身着朱红道袍,登上法坛。又是一番画符箓,舞桃剑,口诵真言。 众人正自凝神观看,突然许黄民头顶闪电乍现,玄师大喝一声,继而转身朝向众官员、僧道。 翻白眼口吐仙雾,沉声言道:“赤县神州众生听真切:我乃上清灵宝天尊,太上大道君。告谕尔等凡人,当今吴国皇帝孙玞,是文昌梓潼帝君下届临凡,代天牧民; “其母弟会稽王孙玿是为相宫司禄星君降世。汝等好生辅佐,定能国泰民安,混一四海,若是胆敢抗旨不遵,则必遭天谴,教你吴国化为赤野,男女不存。” 坛下众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佛门高僧中有一人,名曰竺法温,人称温法师。闻听此言,当即望坛下拜,五体投地,口宣佛号,道: “谨遵天尊法旨,辅佐文昌帝君、司禄星君教化万民,扶保社稷,使大吴金瓯永固,万世长兴。” 其余大和尚、老道士见有人表率,面子倏尔放下,忙也伏地跪拜曰,谨遵天尊法旨。 孙玿见之喜不自胜,跪地祷告不已。俄而许黄民收了法力,恢复正常。面上茫然懵懂,装作浑无所觉的样子。 天子闻知此事,加封会稽王骠骑大将军、太保,领司徒如故。陆英从李玄阳口中听闻了这一场闹剧,心中冷笑不已。 谢太傅依旧称病不出,遣嫡孙驸马都尉谢混代呈贺表。还有一人未参加今日大典,便是新任中书令杨子敬。京中流传他为了不休妻尚公主,以艾草炙足,将自己烧成跛脚残疾,希望长公主因此能放过他。 过了一阵,陆英问师父道:“上清宗许黄民为邀圣宠,故弄玄虚,搞出个帝君下届。我却不懂佛门高僧温法师为何也附会其言,当众下拜受旨。” 李玄阳答道:“江南不似北方,向来重道抑佛。只因佛教本来自异国,且出家为僧,抛弃父母兄弟,不拜君王尊长,为礼教所不容。 “温法师、支道林等佛门宗师,皆为一宗一派之祖,只因个人学贯中西,汇通佛道,所以受到高门望族的推崇。至于其他僧人寺院则没有这般待遇,地位仍要比道家低不少。当今天子信佛,又宠幸尼姑支妙音,温法师不趁机扩大佛门影响力,更待何时!” 陆英又问道:“师父说他们皆是一宗一派之祖,不知当世佛门有何宗派?” 李玄阳答道:“当今之世,广受认可的宗派可分为三,一为释道安、释慧远本无宗;一为竺法温、竺道恒心无宗;一为支道林即色宗。各自发挥释门般若经义,化生出了本无、心无、即色等智慧玄理。 “本无宗斥责心无宗为歪理邪说,各自水火不容。沙门僧人出家后,皆改师姓,道安首创僧人以释为姓,至于姓竺与姓支,则可区别他们的源流。 “来自天竺一派的僧人传法,后人皆姓竺;来自大月氏一派的沙门弘道,后人皆姓支。” 陆英虽广涉书籍,于当时流传的佛家道统毕竟所知不深,书中所载皆是故事,要知时闻,还需多在世上磨炼。 如此看来,江南之地今后佛道之争,仍将愈演愈烈,关键当然在于执政者。故温法师今日当众谄媚,也就可以理解了。 太傅府中军报频传,他师徒二人大致获悉,豫州刺史、龙骧将军朱旭在洛阳,多次受到高车族翟斌攻击,幸亏他守备有方,英勇不屈,每每挫败翟斌的进犯。 北汉蒲刚长子蒲丕镇守邺城,受到段垂缺围困,向吴国求援,并声称愿意归顺吴国。朝廷派刘牢之率领北府军向河北邺都接应,段垂缺假意北撤。 刘牢之领军直上二百里,前进到邺都以北五桥泽,遭到段垂缺鲜卑军马伏击,大败亏输,几乎全军覆没。刘牢之匹马跃过五丈涧得以脱险,收拾败军撤回新城以南。恐怕在河北已无法立足,朝廷已召其回京。 徐、兖二州刺史,前锋都督谢幼度驻军彭城,调度有限兵力东奔西走,救援两方,也是力不从心。 襄阳地区驻军的蒲睿,巴蜀驻军的姚苌都撤军进入关中,想是蒲刚有意征伐鲜卑,暂时与吴国两不相犯。 局势如此,中原大地烽火不息,鲜卑高车争相进犯,吴国君臣还有闲情逸致风花雪月,不断内耗。陆英每念及此,均扼腕痛惜。 第五十三回 皇帝酒醉封官 陆英心中十分敬佩杨子敬才略人品,虽只见过两面,但俨然已如故交。这天来到武冈侯府,看望他伤势。 杨子敬之父逸少是故杨丞相亲侄,父子二人久不在京为官,所以仍住在武冈侯府。陆英先见过杨谧,二人一同入内院杨子敬居处。杨谧已升任黄门侍郎、中军长史,可谓少年得意。 此刻院中还有另外两人,杨谧引荐过,一位是杨府长公子,秘书监杨珣杨元琳;一位是杨子敬内弟,故郗太尉之孙郗晖。 杨子敬卧在榻上,右脚未着鞋袜,脚底炙创严重,已是伤了筋脉,恐怕此生都无法如常行走。 陆英悲戚言道:“子敬兄,何苦如此!想君天下名士,竟忍心自残,令人痛如在身。”杨子敬苦笑叹息,并不发一语。 京口郗晖亦叹息道:“姐夫与阿姊夫妻情深,少年结发,如今圣上下了这样的旨意,我等臣子又如何抗拒?姐夫不必过忧,纵使你与阿姊和离,我两家仍是姻亲,来往走动自可如旧时一般。” 郗晖此次入京,是朝廷拜他官职,已命他为给事黄门侍郎,领太子右卫率,算是对郗家的补偿。 杨子敬听他如此说话,心中更恸,不禁流下泪来。郗家为了名位富贵,竟也愿意让自己女儿离婚,让他这个女婿另娶公主,教他如何不感叹世态炎凉。 杨元琳不忍他如此自毁,忙劝慰道:“子敬莫悲。我与你同病相怜,也曾被谢太傅退婚,如今纵然天家公主,也不能以势压人。我这便入宫觐见陛下,直陈道理,定要为子敬讨个公道!” 陆英赞佩他豪爽仁义,脱口道:“陆英亦愿同往!即使人微言轻,也誓同元琳兄共进退。”杨元琳诧异望了他一眼,见他不似谄谀之人,其情真切,不免暗暗感慨。 郗晖忙阻拦道:“万万不可!陛下已有明旨,元琳兄此时入宫陈奏,定会惹怒陛下,恐招来祸端。” 杨元琳傲然一笑,言道:“杨珣岂是惧祸之人?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华亭不必多虑,我一人足矣。你且稍待,我这便入宫。” 陆英见他执意独往,也知自己在陛下面前并无情面,去了也无用。 郗晖与他杨家位势悬殊,哪敢再言。杨谧向来敬畏大兄杨元琳,一句话都不敢劝说。杨子敬有伤在身,且心思涣散,也未出言拦阻。 陆英心忧杨元琳入宫觐见不知如何结果,又劝勉了杨子敬半日,便返回太傅府中。其实,杨元琳乃立国元勋杨丞相嫡孙,素有名望,即使出言不逊,天子也不忍问罪于他。 当日,杨元琳一番慷慨切谏,天子虽不能从其言,但深深爱重他才学品行,反而对他大加赏赐。 当即升迁为尚书左仆射、征虏将军,领太子詹事。杨元琳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无可奈何,阻拦长公主下嫁的话便再无从出口。 过了数日,新年将近。杨府遣人告知陆英,太子詹事请陆英入宫,协助着作郎整理典籍。陆英疑惑不解,为何召自己入宫整理典籍。难道是皇室有道家典藏,着作郎辨识不清,才要他去协助。现在也容不及细思,匆匆随来人往大司马门而去。 吴国建邺宫,依照天象与周礼,作中轴对称布局,多重城垣紧凑,宫殿壮丽巍峨。殿阁崇伟,宫室绮丽,正殿太极殿面阔十三间,穷极壮丽,冠绝古今。 整个宫城包括百官议政的尚书朝房,皇帝朝宴的太极殿、左右殿以及后宫内殿,御园禁囿等。 此宫城又称台城,早年间毁于战火,谢太傅秉政期间排除艰难,重修宫殿,只为彰显上国气派。 陆英随来人一路往北,至北极阁南,此处建有儒、玄、文、史四馆,收藏皇室书籍。杨元琳在玄学馆内,焦头烂额的翻检如山藏书。 见到陆英不由喜道:“华亭,我听稚远讲过,你自幼博览道玄杂书,学问极广。陛下命重新修整文学馆典籍,我等皆是孔门弟子,于此佛道阴阳诸般玄学都不擅长。特请示过陛下,邀请你来帮忙,不会怪我多事吧?” 陆英笑答道:“元琳兄能记得陆英,已是倍感荣幸,岂敢怨怪!再者我自幼喜爱读书,闲着无事,来此翻翻书,正合我意。” 杨元琳加意赞许,便留下陆英在此整理收录,他去与王元达、郗晖、王孝伯等人研究文史儒学。 皇帝特旨命他四人入宫讲学,研习经藏,对他们信任有加,悉心栽培。 王元达正是王国宝之弟,才情旷达,不拘礼法,深受皇帝喜爱。 郗晖不必提,王孝伯乃是皇后兄长,素来简在帝心。虽然皇后早亡,但皇帝爱重其才,宠遇不减。 因其人忠直敢言,少有才名,又是国舅至亲,本来两三年前就要升任中书令,恰逢其父过世,丁忧去职年前才返京。朝廷加封吏部侍郎、建威将军,领太子詹事。 陆英漫步馆内,见秦书周简汗牛充栋,历代百家玄学经籍浩如烟海。也不焦躁,分门别类,按年代远近细细登记。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陆英及其他四名文学儒士沉醉忘记时辰,仍秉烛在馆内勤学不已。 当今天子雅好文学,擅长书法,并常常赋诗言志。数月前朝廷已经下旨,恢复前朝国子学,与已有之太学并立,专门令公卿子弟入学。 还将要在国子学内修建夫子堂,祭祀孔子与讲学之事合二为一,达到弘学尊儒的目的。 有中官内侍来传旨,召他们至寝宫用膳。天子居显阳殿,皇后居含章殿。王皇后薨逝后,天子未立新后,是以含章殿如今并无人居住。 杨元琳带领众人来到显阳殿,皇帝正在殿中饮酒,他素来好饮,常常饮至深夜。陆英行过礼,偷眼观瞧,见那天子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醉态初现。 皇帝命他五人入座用些晚膳,又上美酒为之驱寒。 五人在帝侧不敢畅怀,只略微吃了几口,酒杯沾了沾喉,即谢恩停箸不食。皇帝也不管他众人,自顾自仍豪饮不停。 天子用膳,自有太常伶人殿角奏雅乐,倒也不枯寂。值此之时,忽有内侍入奏,天现长星,尾长十丈,经久不衰。 古人将彗星分为孛星、蓬星、长星之类,依据形象小异,加以甄别。然而代表的占文意指却大略相同,多为除旧布新,灾眚,兵革等事。 杨元琳等大惊,忙出殿跪在阶下谢罪,因出现此星象,多与社稷、君主不利。 却见皇帝从容举起金杯,对天言道:“长星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哪有万岁天子!” 众臣皆悚惧不安,窃以为此言大不吉。 唯有陆英躬身奏道:“陛下,天意玄远难测,凡人岂易知也?陛下为天子,今遇天降警示,当勤政爱民,信任忠良,审慎用兵,重视戎征。如此则长保太平,万寿无疆。持身既正,秉承仁心,区区灾星何足道哉!” 皇帝笑望着他,言道:“你是陆英?李玄阳的徒弟。你来解一解,今现长星,所占何意?” 陆英回道:“陛下,微臣陆英。于星象之学,粗知皮毛。臣以为,此当是警醒我大吴,中原战事有变,当励精图治,躬行节俭,抚恤士卒,坚守以待敌隙。切勿贪功冒进,折损国威军威。” 皇帝沉吟良久,摆摆手命众人退下。却单独留下陆英,正色对他说道:“陆英,你的事情太傅曾对朕提过,说你夏秋时北游,立功颇大。 “关于你的身世,太傅也暗示过朕,你不用有所顾忌,朕是爱才天子,虽然你不愿认祖归宗,但朕又何惜官爵名位?只是有人对朕讲过,你不愿为官,朕总不能剥了你道袍,强送一顶乌纱过去。 “这天下,有多少人打破头想得富贵,就有多少人用尽力气使劲往他们头上跺几脚。朕虽为天子,又怎能将官位都给自己喜爱的人? “你在山中修道,闲云野鹤一般,自由自在着实比朕痛快。想那蒲刚雄心万丈,一场败仗,便输得只剩孤家寡人。 “中原乱战,九州鏖兵,朕岂不想荡净胡尘,一统海内……多少英雄豪杰,逝如流星,功名磨灭,身死族亡,只剩樽前惆怅……梦幻泡影,如露如电,色色空空,无智无得……” 陆英见他心昏酒醉,便施礼道:“陛下,该早些歇息了,微臣陆英告退。” 皇帝听到此话,把手一挥,喊道:“来人,传旨,封陆英治书……殿中侍郎。依旧做你的道士,可自由出入文学馆阅看典籍。” 内侍中官不敢质疑,只得领旨。 陆英稀里糊涂,不知这治书殿中侍郎是何官职。朝制有治书侍御史,专管典籍文书;而殿中侍郎又称殿中曹尚书侍郎,属于尚书六曹之一,任尚书郎满三年,可升为侍郎,掌拟写诏命,宫廷礼乐等事。 皇帝显然发明了一个新官职,恐怕无品无禄,列在编外而已。 陆英苦笑谢恩,整衣退出殿外。他与杨元琳等人在文学馆忙了一夜,到四更天才小憩了片刻。 早朝官员已鳞次排列在太极殿前玉陛之下,天子临朝,议罢军国大事,命黄门郎宣读昨夜诏命,封茅山处士陆英为治书殿中侍郎。群臣皆暗暗奇怪,但这无阶无品的散职,陛下想封便封罢,只当玩闹而已。 新年将至,此是今岁最后一回早朝,明日即放假休沐,官员各自归家过年。皇帝下旨,今年过节,一切从简,节省用度,厚赏前线将士。 正月初一,群臣在太傅谢和、骠骑大将军孙玿带领下,入宫拜贺天子。陆英虽是散官,也穿戴整齐末班陛见。 从宫中出来,陆英换好道袍,打马往茅山而去,正月里迎来送往,实不是他之义趣,不如在大茅峰山泉边烹茶煮酒,读书赏雪来得自在。 金陵脂粉地,淮水仍西流。 暂取偏安乐,烽烟不必休。 谁坏柱石心,将思宗庙忧? 百年从此事,硕鼠与人收。 第五十四回 朕则崩矣 终不改号 大茅峰下喜客泉,客至青岩珠串喧。 不用人夸风色好,清风送到幽人前。 陆英在山中独居三五日,每天来往于华阳洞、万寿台、积金峰、三十三天门、龙池、火浣宫各处茅山盛景,看山外善男信女入山供奉,与上清宫大小道士调笑玩耍,枯闷时找几本书读,过得好不惬意。 忽一日,有数骑来访,骑士俱戎装劲束,为首一人革甲戎靴,头戴武弁,赫然是宋昌明。宋演前日回京,叙过功勋,除授扬武都尉,助刘牢之镇守彭城。 鹰扬将军刘牢之功过折冲,升任龙骧将军、彭城太守。宋演在京中除了杨谧并无熟人,闻知陆英在此,便快马来与其相会。 宋演亲卫马背上带来数坛美酒,与陆英把酒言欢,畅叙别后之情。 宋演举酒言道:“华亭,一别数月,竟有沧海桑田之感,满饮此盏,今夜促膝长谈,不醉不休。”陆英笑着干了一盏,听他娓娓道来。 宋演道:“自从随军北上,连月无事,每天整顿军马,操演行伍。到了汉军渡淮,我随刘将军兵出洛涧,方才真正遇到战事。 “北汉派了梁成率领五万大军,沿淮河东下,驻扎在洛涧西岸,以阻止我救援寿春。前锋都督谢将军见氐兵势大,便派出五千北府军袭扰试探。刘牢之将军偃旗息鼓,行至洛涧东三十里,扎下营寨。恰在此时,你道遇见了谁?” 顿了一下,看看陆英,接着道:“哈哈,竟然是道元和尚,就是在建邺时我常去找他喝酒的那个大和尚。他不知何时来到了淮南,对我们刘将军说,汉军构成复杂,多为新兵,若是趁夜直抵其营,一鼓作气,不待汉军知晓军力众寡,先冲乱其阵型。然后断其后路,阻绝淮水渡口,必能全歼五万胡虏。” “刘将军闻言大喜,忙命整兵用饭,天黑时分,急速西进。到了距汉军十里之处,方被发觉。果然如和尚所言,北府军马不停蹄,直接踏河而过,呼喊着冲向敌阵。 “北汉军大乱,主将梁成匆匆上马来稳定阵脚,撞在我手里,一刀将其斩杀。我军在敌阵之中冲杀了几个来回,汉军纷纷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奈何淮水渡口已失,落水淹死者不计其数,我军斩首一万五千余。包括扬州刺史在内的十余名大将皆死于战中。当真痛快!” 陆英与他同饮了两盏酒,笑道:“若无此战之胜,则寿春城下未必能赢得那般轻松,想是汉军已破胆,故一闻后撤指令,便全面溃败。昌明兄所说道元和尚究竟是何人?他为何要去淮南,献策于刘将军?” 宋演道:“大和尚是我数月前偶然相遇,后来一直挂单在京师栖玄寺。此次北上淮水,后来我问过他,他称离开建邺以后,先去见了他师兄。师兄在汉主蒲刚身边,每日蒙召咨询,却认为此役汉军必败,令他相助于我。” 陆英奇道:“道元大师的师兄,在蒲刚身边为顾问,难道是释道安大师?道安大师世之高人,本出于无奈栖身汉廷,有此说法便不足为怪。” 宋演又道:“我也是这般想法。道元和尚还说,蒲刚将败,他师兄今后欲隐居山林,不复出世。并且对我言,击败汉军后,便请命回朝,做个太平将军,中原大乱已至,不是英雄出头之时。还有什么静待良机,借势再起……哈哈” 陆英见他强笑摇头,似乎颇为信用道元之言。 陆英笑着道:“道元大师也算知时识变之人了。后来如何,你们北渡黄河,在河北战事顺利吗?” 宋演喝了一盏酒,继续道:“渡过黄河前,听闻河阳寨郭漠已帅军南下洛阳,我军受命东进兖州,收复故土。琅琊、东莞、彭城、高平倒也没遇什么强敌,只是到了泰安时,碰到个趣人。” 陆英咦了一声,问道:“昌明兄遇到什么样的趣人?” 宋演举着酒盏笑道:“泰山下有一人名王始,妖言惑众,自称天师下凡,服用他所画符水可长生不老。趁着汉吴交战,在郡中聚集流民两三万,登基称帝,自号‘太平皇帝’。声言要奉天讨逆,重建太平。 “刘将军派兵讨擒之,明数其罪,下令斩首示众。临刑前,我问他,你父母兄弟何在?他答:太上皇蒙尘于外,征东、征西为乱兵所害。哈哈哈……临死了还一口一个太上皇,征东、征西大将军……” 陆英见他笑的前仰后合,也觉有趣,追问道:“昌明兄还跟他问了什么问题,一块讲讲?” 宋演道:“这时,跪在他旁边的老妻,怒目骂道:‘你就因为这张破嘴,落得家破人亡,死到临头了怎么还如此不知羞’! “王始答道:‘皇后有所不知,自古岂有不亡之国,朕则崩矣……终不改号’!哈哈哈……”宋演说到后来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把“朕则崩矣,终不改号”这几个字说完。 陆英笑着笑着却愈发心中惨戚,再也笑不出来了。宋演诧异问道:“华亭,此言有何不妥,看你有心事?” 陆英叹息道:“如今天下数十年间,匈奴、羯、鲜卑、氐人,多少人想称王称帝,万世不朽,与这王始又有何分别! “王始兴也速亡也速,到死仍念念不忘千秋大梦,不正是汉赵代凉诸国酋长的缩影吗?你我如今笑王始,安知后来人不笑你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以凡夫之身欲改黄天之运,岂容易哉!” 宋演亦叹息一声,举盏一仰而尽,抚膝惆怅良久,接着道:“过了黄河,本来想直进邺都,威慑蒲丕。谁知鲜卑、高车联手作乱,先一步将邺都围困。蒲丕遣部将进驻黎阳。 “谢玄将军命人夜袭,守将逃走。蒲丕惶恐不安,打算降我,谢玄将军答应了他的请求。蒲丕告饥,谢将军送给蒲丕二千斛军粮。又遣晋陵太守滕恬之渡过黄河据守黎阳,三魏之地皆归降我大吴。 “那蒲丕遣使称臣,求救于朝廷。朝中令我接应蒲丕,伺机攻击段垂缺。我军连战连捷,早不将当年那个天下无敌的段垂缺放在眼里。谁知,姜还是老的辣,鲜卑人假意撤军,刘将军下令急追数百里,一路追过了邺北。 “到了五桥泽,段垂缺留下大批辎重,我军争抢自乱阵脚,又急于渡河,互相拥挤。段垂缺伏兵齐出,将我两万人马分割包围,直杀得几乎全军覆没。 “我拼死护卫刘将军逃至五丈涧,挡住追兵,让刘将军先过涧南返。当时真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逃脱。幸好那蒲丕还有良心,派兵接应了我军,才能安然返回江东,再见华亭之面。” 陆英听他讲得惊险,暗暗百感交集,不知当日怂恿段垂缺起兵,到底是对是错。但转念一想,即使没有陆英,段垂缺鲜卑皇室,难道甘心屈居汉廷?他叛不叛汉根本与己不相干。 当初自己曾言吴国将助段垂缺复国,占有幽州冀州之地,后来朝廷转而支持蒲丕,也不能说谁负了谁。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驱狼斗虎之计,反致伤了自己,却是思虑不周。 宋演继续道:“那段垂缺不愧是沙场宿将,短短两月之间,便聚起二三十万人马,河北之地除邺都外,大部已被其占有。蒲刚一怒之下,将长安城中数万鲜卑族人尽数诛杀。但此时才杀又有何用? “段垂缺之侄段弘在关中华阴起兵,聚集数千鲜卑族人,打败汉将强永,自称济北王。凤凰儿段冲在平阴起兵,率众二万进攻河东蒲坂。北汉急调襄阳蒲睿、蜀中姚苌等北上,领军五万进攻段弘、段冲,尚不知胜负如何。” 原先跨有整个北方的汉国,被鲜卑人处处燃起烽火,河北之地归段垂缺,河东之地归段冲,河南全落入吴国囊中,关中尚不知能不能保。 可叹蒲刚,雄才伟略,一朝失败,竟风雨飘摇,四面楚歌。 第五十五回 忠义,奸佞 陆英、宋演二人边饮边谈,直至酩酊大醉,就在竹庵中抵足而眠。第二日,陆英领宋演在茅山中游玩山景,宋演兴致缺缺。 第三日,二人同回京师,拜望杨府、朱府等故友。宋演听说庾文倩之父庾廓将出任东阳太守,便央求杨谧上门提亲。 那庾廓出身士族,虽稍有没落,仍看不起武夫宋演,便以女儿年龄尚幼为名婉拒。 宋演大怒,亲至庾府对庾廓言道,女公子年幼,可以等几年,三年之内我宋演官位一定在你之上。 若是那时你还不愿嫁女,便再等几年待宋演身登庙堂,出将入相。 若是三年后,文倩嫁与他人,教你庾家永无出头之日。 把个准岳丈庾廓惊得不知所为,直骂粗野不文,伧夫无礼。 陆英拖着他漫步乐游原中,大笑言道:“昌明兄真英雄不凡!自古未闻上门求亲如此言说,兄必将空前绝后!” 宋演叹道:“我也是一时激愤之言,华亭何必取笑。要想出人头地何其不易,我在沙场出生入死,才得来个都尉之职。那京口恶霸刁魁,用钱财买通了司徒幸臣王国宝,便直升历阳县令。 “世上道理大多类此,寒门子弟建功立业难如登天,富贵公子库鼠梁蠹却平步青云。若是我有得志之日,定要打破这些条条框框,给寒庶之族一条出路。” 话音甫落,有一女子击掌赞道:“将军好气魄,好志向!” 陆英抬头看时,见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简静寺近处,寺门前车马云集,各处官员争相进谒,但那妙音主持却似不在寺中,官员们都在焦急等待。 再看说话女子,一身绣罗襦裙,肩披赤狐裘,头戴紫貂帽,眉目依稀熟悉。宋演听她出言称赞,施礼道:“承蒙小娘子谬赞,在下北府军扬武都尉宋演,狂妄之语,小娘子切莫记怀。” 那女子道:“宋将军面相贵重,仪表不凡,将来定能成其大业,何必自谦!” 陆英猛然忆起,这女子便是简静寺之主,皇帝宠姬支妙音。不知她为何不在寺中接待众官员,却这般打扮在此现身。 陆英笑道:“妙音主持,别来无恙。新春风光甚好,佳人更胜春光。今日如何有闲情,在园中漫步?” 他故意轻薄言语挑弄,欲知支妙音其人其智如何,又为什么对宋演小意结纳。 支妙音也不恼不羞,轻施一礼,淡淡道:“见过陆侍郎。贫尼连日委蛇朝中官吏,甚感厌烦,想我一介出家女尼,哪里懂朝廷之事,却惹来许多逐嗅之蝇。倒是陆侍郎,贫尼还道志存高洁,敝屣荣华,蔑视富贵,谁料也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令人艳羡呀!” 宋演并不知支妙音之事,听他二人言语相斗,只能一旁干笑。陆英被她抢白,略显尴尬咳嗽一声,暂且沉默以对。 支妙音转向宋演道:“宋将军可是单刀刺蒲戎,阵前斩梁成之人?贫尼虽在京中,多闻将军大名,心中仰慕不已。今有幸得见,还望将军赏脸,入我寺中一坐,容贫尼略表敬意。” 宋演回道:“在下并非将军,主持高看在下了。世人口讹妄传,主持不必当真。” 支妙音笑道:“暂时不是将军,不久必能如愿。宋将军是怕我寺中肮脏,污了威名吗?那些趋炎附势之徒,我正眼都不瞧一下,将军若嫌弃,这便让人全部轰走。” 宋演淡淡道:“主持说笑了,在下今日与陆侍郎散步消遣,就不去贵寺打扰了。主持留步,宋演告退。” 言罢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陆英望了支妙音一眼,随在他身后也即离开。 陆英道:“昌明兄,此人乃是当今天子宠爱的禁脔,似乎对你极为赞赏,为何不留丝毫情面?” 宋演回道:“我虽不知她是天子所幸,见寺前车马如流水,大概也猜到几分。这女尼意厚言甘,殷勤太过,我不过一区区都尉,即使略有薄名,何至于她如此相待? “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就算我没什么东西能让她看上眼,也觉得心里打怵,还是远离为好。” 陆英赞叹道:“昌明兄非凡夫俗子矣!若是寻常之人,巴不得讨好于她,以求陛下青睐,只有兄不为所惑,心态淡定。我不如也!” 宋演笑着捶了他一拳,摇摇头。思索片刻,说道:“不过我着实想不通,支妙音为何要这般看重于宋某,她有天子做靠山,还嫌不够吗?我一个带兵之将,于她有何用处!” 陆英打趣道:“看来昌明兄毕竟还是颇为得意,能有如此俏美的女菩萨垂青,一定非常自豪吧。”两人笑闹着离了乐游原,留下支妙音遥望宋演身影,若有所思。 听闻皇帝再次下旨,命杨子敬尚公主,他妻子郗道茂无奈,先提出和离。两人终究还是拗不过长公主与天子,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陆英与宋演来到武冈侯府,却获悉中书令杨子敬受召入宫,只有杨谧在府中,三人品茗闲话,赏乐舞观腊梅,倒也不觉无聊。 杨谧言道:“据传,谢太傅已经上了奏本,请求帅军北上抵御鲜卑段垂缺,出了正月就要兵发广陵。太傅一走,朝中再无人能制衡会稽王,陛下整日不问朝政,政令皆出司徒府。而会稽王又宠幸王国宝兄弟,当此之时,正直之士皆缄口不敢言。可悲可叹!” 陆英道:“正义自在人心。定会有忠义之臣披肝沥胆,叩阙直谏。稚远不必忧虑!” 杨谧又道:“但愿如此。听闻那王元达放荡无礼,常常聚众痛饮,醉酒之后脱衣裸体,牵手狂奔。每叹三日不欢,便觉形神不相亲。 “他岳丈某次心有惨事,流涕伤怀,他乘醉上门,竟以死人之礼吊唁。岳丈痛哭更惨,元达带领宾客十几人,赤身裸体拉着胳膊,进屋绕他岳丈三百匝而出。当真骇人听闻,其所行多类此。 “然而王元达有舅范宁,官拜中书侍郎,乃是守礼君子。对会稽王乱政颇为不满,常在陛下面前陈奏其为政过失。人事难料,令人唏嘘。” 宋演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忠臣之家不一定出孝子,奸佞之父未必生贼儿。 “当年吴兴沈充谋逆事败,畏罪逃至旧将吴儒家中。吴儒将他诱骗到屋内夹墙,笑道:‘我只要杀了你,就能被朝廷封为三千户侯’。 “沈充对他道:‘你如果有义气,就留我一命,我沈家必有厚报。但若定要杀我,他日你必家族覆灭’。 但吴儒最终还是将沈充杀死领功。其子沈劲年幼,在故友隐匿下逃过一死,待成年后,为父报仇,竟将吴家满门屠灭。 “其孝行受到时任吴兴太守王胡之赏识,命他戴罪立功。沈劲立志为家门雪耻,报效国家。后来大司马北伐收复洛阳,回师后,洛阳又遭赵国围攻。 “危急之际,沈劲主动请缨,招募士卒千人,北上援救洛阳。他作战勇敢,屡次以少胜多,击退鲜卑人进犯,力保洛阳不失。 “我军三千军士坚守两年多,朝廷却派不出援军,打算放弃洛阳,洛阳守将奉令撤退。只有沈劲自愿率五百士卒坚持死守,直到以死报国,终于达成了他的宿愿。就连敌军胡酋都敬佩他的忠贞不屈,世人无不称赞他尽死节洗刷父耻的壮行。” 杨谧赞叹道:“沈世坚可谓壮哉!变凶逆之族为忠义之门,真丈夫也!” 三人正自高论,杨元琳归来,闻知他们所论之事,愤愤然道:“会稽王宠幸王国宝、袁悦之等小人,排挤大臣,任用亲信,卖官鬻爵,我与孝伯已多次进谏,奈何至今无功。” 陆英道:“元琳兄忠直,还需留意小人中伤,若是王国宝等向陛下进谗言,朝中少了元琳兄,当真缺一栋梁。” 杨元琳笑道:“华亭好意,我心知矣。然君子若不直言,小人终将当道,到时再无你我容身之地。” 他们在此议论朝政,会稽王府中也有一帮人同样在议论。 第五十六回 簪缨醉卧 会稽王与皇帝一样,也嗜酒如命。常将事务交给王国宝、袁悦之处置。袁悦之进言道:“王爷天子之母弟,社稷之栋梁,岂能容威权旁落?如今太傅上表北伐,正是大好时机。王爷当请太后多与陛下言说,将军国之事尽数交由王爷来掌握。如此陛下在内,王爷在外,兄弟同心,何愁天下不治!” 会稽王孙玿笑道:“卿所言极是,寡人明日便入宫,央求母妃,为我做说客。” 王国宝从旁谄言道:“王爷还应派人厚赂支妙音,请她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会稽王赞许道:“卿言亦有理。这事便由你去办。” 第二日,会稽王入宫求见李太后。这太后原是先帝婢女,生下两子,当今皇帝即位后晋为太妃,后又尊为皇太后。 世皆传言她生得粗黑长大,容貌鄙陋。若问为何先帝会宠幸这样的女子,还要从当年说起。 先帝名孙誉,本为会稽王,生了五个儿子,都年少夭折。后来多方求子,有一个相士自称能相面知子嗣,孙誉便请他逐个相看府中姬妾,看遍所有人都说不能再生育。 孙誉不信邪,将王府中烧火做饭,洗衣扫厕所的女人全都拉出来给他看。 相士看到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容貌丑陋的婢女李陵容后,大惊曰,此女有富贵之相,当生真龙。 孙誉无奈,捏着鼻子宠幸了她,后来果真生下孙玞、孙玿两个儿子,还顺带生了个公主。孙誉后来被大司马桓元子强行扶上皇位,但却什么都做不了主,只在位几个月便忧郁驾崩。其子孙玞才十一二岁,继位为帝,便是当今天子。 会稽王比皇帝更受母亲宠爱,从小对他百依百顺。如今幼子来求,不就是官位权利嘛,反正是自己的儿子,给谁都一样。 太后满口答应,保证命皇帝将军国大权都交给孙玿处置。会稽王甜言蜜语哄了母亲半天,心满意足出宫来。 那王国宝昨夜已悄悄见过支妙音,请她对皇上美言,说王国宝忠心为国,该当重用。支妙音聪明机辩,当时应承下来,转头却对太子生母陈淑媛建议,请她在皇帝面前进言。陈淑媛心机不深,还以为是为国选材,便开心地去跟皇帝报告。 皇帝既从太后那边听到了要重任会稽王的要求,又从陈淑媛这听到了王国宝是大忠臣的话。心中火起,找来之前多次进谏过的太子詹事王孝伯,中书侍郎范宁。 问道:“二位爱卿,会稽王身边都有何人辅佐,忠心品行如何?” 王孝伯奏道:“陛下,会稽王左右王国宝、袁悦之最为得幸,王国宝为人臣不大熟知,那袁悦之巧言令色,屡进谗言,常劝说会稽王要将朝廷大权握在手中,不可旁落于人。臣以为,此人当诛!” 他因为王国宝是范宁外甥,故先不予置评,等着范宁自己言说。 皇帝听闻心中已有七分了然,又听范宁道:“陛下,那王国宝虽是微臣之甥,但臣素来不认可其为人,愿陛下黜之远州,勿使在朝中。不然必将为祸。” 皇帝心中盘算,会稽王是母妃最疼爱的孩子,不能因为兄弟相争令母妃伤心。王国宝既是谢太傅之女婿,又是会稽王妃之兄,目前还不能罢黜。 袁悦之谄言媚主,该当寻个理由收拾了才是。便让二人暂退,找来中书令杨子敬拟旨,袁悦之守父丧期间,饮酒狎妓,大不孝,命其自尽。 杨子敬奏道:“若是所行为实,该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赐自尽不合律令。” 此时杨子敬已将成为皇帝姐夫,皇帝心中愧疚,便允他所提,将袁悦之斩首示众。旨意待上元节后大朝时颁发。 数日之后,袁悦之伏诛,会稽王孙玿与王国宝打听到是范宁、王孝伯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心中怨恨。便时常毁谤范宁与王孝伯,天子爱重二人品行才学,不为所动。 谢太傅多次上表,请求北伐,同时固辞太傅之职。皇帝勉强同意,命他为扬州刺史,都督扬、江、荆、司、豫、徐、兖、青、冀、幽、并、宁、益、雍、梁共十五州军事,假黄钺,其余官职如旧,又增设从事中郎二人,镇守广陵。 谢和出征时,天子亲自践行,并赋诗相赠。谢和交出手中朝政大权,率军北上,在广陵修筑新城居住,又命人建造大船,打算年老时乘舟返回家乡,隐居东山。谢和命谢玄领军北上,收复兖州、青州、司州、豫州全部土地,将黄河以南牢牢握在吴国之手。 又命桓伊子出任江州刺史,率军西进,带领桓石乾、桓石民等子侄收复巴蜀,梁州、益州等北汉国占去的地区也重归朝廷。 段垂缺称赵王尊号,在河北攻下了蓟城、中山,又恢复了龙城故都,只有邺都久围不下。 北汉幽州、平州等地刺史、守将蒲冲、王永见鲜卑势大,焚烧蓟城、龙城前赵国宫室宗庙,率领三万多人西出太行山,进据壶关。 蒲刚以蒲睿为都督中外诸军事,带领姚苌、张蚝等大将进攻段弘、段冲于华阴、河东。蒲睿好大喜功,不恤士卒,兵败被段冲所杀,姚苌畏罪逃亡。张蚝北上晋阳,联络蒲冲、王永,坚城自保。 谢太傅离开建邺后,会稽王一党更加春风得意。此时宋演已随军进驻徐州彭城,陆英在京中无事,不是与朱琳琳游玩,便是与杨稚远饮宴,或者入宫阅读皇家道藏。 李玄阳跟随谢和北上广陵,他除了王孝伯、杨子敬、杨元琳等人外再无交情。三人皆是中枢近臣,几乎日日入宫伴驾,也无空闲与他来往。 这一日,已是二月时节,会稽王大宴朝臣,在京四百石以上官员全部与会。宴会在会稽王府新建的园林之内举行,此园凿池为湖,叠石作山,极尽工巧之能事,奢靡超越天子禁苑。 杨谧与陆英同往,席间美酒佳肴,山珍海味豪侈自不必提。光是女婢侍从便有数千人之多。 酒过数巡,中军将军、尚书令谢石借着醉意,唱起了民间俚曲,会稽王甚乐,群臣哄然叫好。其词曰: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吏部侍郎、领太子詹事王孝伯起身正色曰:“公为天朝重臣,位列台省。公家世代簪缨,名门高姓。竟于众人之前唱此乡俗俚曲,靡靡之音,体统何在,风骨何存?” 谢太傅之弟谢石倏然变色,羞赧不能自容。 会稽王圆场道:“孝伯何必太过认真,今日私宴,又非朝堂之上。谢大令忘情率性为之,何过之有?来来来,本王介绍一位修道有术的奇女子与你等相识,快入座饮酒。” 言罢命人请上一位身穿黄色道袍的美妇人,此女乃是淮陵内史虞瑶的儿媳,出身裴氏,其家世代供奉五斗米道,修道炼丹,阴阳互济,深得会稽王喜爱。 当时东部沿海区域及巴蜀地区,多有信奉五斗米道的男女,入教必须先缴纳五斗米,所以称为五斗米道。乃是东汉时张道陵在蜀中所创,始称正一盟威之道,自称天师。所以五斗米道又称正一道、天师道。 后来其子孙张衡、张鲁、张盛继承道统,把教义传播到了五湖四海,并在江西龙虎山建道场定居,后代世袭天师。 世间多有豪门大族,代代信道,如杨子敬家,便举家入教。其兄杨叔平尤其笃信,日日于静室内参拜。曾言“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其祖上也奉过天师道。 会稽王请上裴氏,意为令她与众臣论谈。但名士大儒皆以为与之谈论有失身份,降损节操,却不敢公然显露。 唯有王孝伯上前大声道:“王爷,我从未听闻宰相座上会有失行妇人。如此岂是相待大臣之道!” 满座公卿皆惊惧不已,坐立难安。会稽王甚是羞惭,忙命裴氏退下。宴会不欢而散,王孝伯颜色如常,毫无忧恐。 陆英今日见到了王孝伯风骨正气,方知传言不虚。难怪南郡公桓敬道惧怕他出任荆州刺史,若是王孝伯在荆州,岂有桓敬道出头之日。 其后几天,陆英每日入宫中文学馆整理书籍,用功极勤,时常废寝忘食,昼夜不归。某日皇帝听说会稽王府园林精美,便来了兴致摆驾去观赏。 当见到湖泊、假山,不禁面有不悦,对孙玿言道:“府内有山,可得游瞻,确实很好。但卿修饰太过,非示天下以俭素。” 皇帝回宫后,孙玿对身边的伶人赵牙言道:“你造这个山,连皇兄都艳羡了,若是陛下知道这是人力所堆,你今日必死无疑。” 赵牙谄媚道:“有相王在,牙何敢死!”孙玿大悦,厚赏赵牙,并提拔他为官。 第五十七回 金谷兰亭之会 皇帝回宫之后,意气难平,召见陆英问道:“卿在京师向居何处?” 陆英答道:“微臣居无定所。” 皇帝当即赏赐他一座宅邸,位于乐游原东,龙场山南。另赐侍女十名,仆人若干。 陆英问道:“陛下何故厚赏微臣,无功不受禄,臣不敢领受。” 皇帝道:“卿为国修书,夙夜不息,居功至伟。何言无功?区区小宅何足挂齿……当今富贵之家,谁不穷奢极欲,僭越天子。卿不必多言。” 陆英谢恩退下。皇帝痛饮沉醉,与宫人欢宴至深夜才休。 次日朝会,黄门侍郎宣读诏命,拜桓伊子江州刺史,都督江州、荆州十郡,益州、梁州八郡诸军事。升桓石民、桓石乾等官职,任命郭铨、冯该俱为扬威将军,郭铨为益州督军,冯该为梁州督军。 郭铨、冯该都是南郡公部将,早年随桓元子征伐战阵,后来桓敬道辞官后,二人随之避居江陵。现在都重新启用,恐怕是桓敬道走了会稽王的门路,开始抢占巴蜀权利真空地带了。 散朝之后,已经迁任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的陆祖言,面对太极宫下拜垂泪,众人诧异莫名,纷纷搀扶劝解。 却听陆祖言道:“好家居,小儿欲撞坏之耶!” 会稽王闻言,拂袖大怒,心中知他讥讽于己,年少专权,将要败坏祖宗基业。不禁暗暗发狠,老头活得不耐烦了。 陆祖言按族谱排序,乃是陆英叔祖。平生清廉正直,克勤克俭,谢太傅当年曾到他家中拜访,陆祖言只以日常粗茶淡饭招待。 其侄陆俶害怕谢太傅责备,便暗暗备下丰盛酒馔。谢和走后,陆祖言大怒责备,汝不能光益叔父,反败坏我素德。命人将陆俶杖责四十,严加训斥。 当夜,陆祖言于家中暴毙而亡,皇帝闻知痛哭三日,为之辍朝,赠太子太傅,金印紫绶,位比三公。其家中甚贫,别无长物,唯有被服衣衫而已。 陆英借故来到陆府祭吊一番,却难以直言心事。与陆家官宦子弟更是格格不入,只得黯然离去。恐怕陆家人见他来此,还得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凭你也配姓陆! 杨谧邀陆英去汤山沐温泉,杨谧带着妹妹杨卓君,陆英也邀请朱琳琳同往。时当早春,春江水涨,河柳返青。 几人乘犊车,带着扈从侍婢,浩浩荡荡往东而去。午后,已来至汤山脚下,遥望山色云影,其景赏心悦目。犊车上山间,见山顶也有一行车马入住别墅,却不知是谁家子弟。 杨谧入住“沐风咏归”堂,陆英在侧厢歇宿,杨卓君、朱琳琳二位女子选了池边翠楼结伴而居。两人年纪相仿,性子也合得来,一路早成了知心好友。 用了些茶点,洗去风尘,各自小憩一阵。杨谧使人去查看,山上何人在此。 不一时,家人回报,是张玄之公子及妹妹张彤云,故司空顾和之孙顾敷公子,及谢太傅的外甥羊昙先生。 杨谧与几人都相熟,思量正可结伴同游。吴郡四大望族顾陆朱张,都是吴国显宦,累代不衰。 张玄之乃前光禄大夫张澄之孙,又是已故司空顾和外孙,甚得谢太傅赏识,其妹张彤云有才女之名,与谢道蕴合称双壁。 羊昙是太傅外甥,风流名士,善于歌吟,为世人仰慕。战前太傅“围棋赌墅”,便是与张玄之对弈,后将别墅随手赠给羊昙。 当夜天凉,第二日一早,杨谧、陆英四人登上山顶,来至羊昙别墅,此处虽不甚大,纵有十余丈,横只数十步,然胜在山路迂回,怪石嶙峋,桃梨纷错,竹柏长青。坐靠溪涧之前,蒸蒸云雾之上,可称小巧别致,自然雅趣。 宾主寒暄毕,杨谧笑道:“岫云兄,从玄之处赢来的别墅果然有趣,不知玄之有没有悔痛不舍呀!” 羊昙三十多岁年纪,声音高亢,气度温和,闻言亦笑道:“此乃太傅所赢,玄之安敢后悔!我白捡个便宜,管他许多作甚?” 陆英细细观看,此处草堂建造粗放,山石林木为骨,修竹白茅为饰。两幅联书题:远瞰云间见大江,闲依石上听清泉。堂上悬:觅得云泉。 杨谧道:“这位是陆华亭,陛下亲封治书殿中侍郎,李玄阳高徒。二位远祖有“羊陆之交”,如今岫云与华亭岂可让古人专美?” 羊昙笑道:“华亭道门高足,智勇兼备,更难得温如美玉、光华耀人,哪似我羊昙形貌秽陋,猥琐卑俗,难与之同辉矣。” 陆英抱拳笑道:“岫云先生金声玉振,放达任情,自是江左名士,英何足论哉!” 杨谧见二人争相谦逊,调笑道:“二位若是一味自贬,叫我如何自处?岫云兄向来疏放,今日怎学那酸儒言不由心,难道张玄之在棋盘上太过威猛,直杀得岫云兄信心全无?” 羊昙闻言埋怨道:“张玄之号称江左棋艺第一,我自然不是他对手。自从他这别墅归了我,日日拉着我对弈,将满腔妒忌都撒在我身上,苦不堪言呐!” 正说话间,张玄之施施然而至,口中道:“羊岫云,来来来,你我对弈几局,休要躲在我云泉墅享自在。” 言毕见杨谧等人在此,朗声笑道:“哈哈,稚远何时到此?正愁孤闷无聊,现在多了人围棋,当有趣多矣。” 杨谧为他引荐过陆英、朱琳琳,笑道:“玄之兄,日日围棋,岫云颇有微词,如今我们人多,何不去山林间游赏春光?对弈之事,我是不和你来的,恐怕也就太傅能胜你了!” 张玄之讪讪道:“稚远、岫云既然都腻了奕棋,那便从你之言,去山间泉上游玩一番也好。” 羊昙大笑道:“如此甚好。我等何不学前代名士金谷、兰亭之会,流觞曲水,饮酒赋诗?说不定也能成就桩雅事。” 众人皆无异议,于是邀了顾敷、张彤云,八人相伴穿山越林,寻到一处向阳傍溪之所。命侍从凿池引水,作曲回之槽,八人列座一周,浮酒盏于水中,使其顺流漂泊。 盏停于何人面前,则饮酒一觞,赋诗一首。若不能吟诗,便罚酒三盏。 真似杨逸少之文:此处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第六十一回 汤山吟诗 朱底金漆酒盏飘荡半圈,首先停在陆英面前的水湾中。陆英一笑,拾起漆盏,将内中美酒倒在自己杯中,一饮而尽,赋诗曰: “涓滴出罅隙,石上转渠然。 飞泄斗霜寒,积盈江海间。” 众人鼓掌叫好,纷纷赞许。 他们约定,以春、山、竹、泉、石五字入诗,第一人起韵,后来人皆须和他的韵脚。陆英将漆盏放入水中,第二个漂到了朱琳琳面前,朱琳琳也笑着取过酒盏,先饮一盏,赋诗道: “青青建邺山,霭霭江东岚。 舍我长安忆,伊关望洛川。” 诗以言志,情由心发。朱琳琳举家南迁,其父在洛阳尚未团圆,故而有望洛川之语。杨谧、杨卓君等大声喝彩,赞她意境辽阔。 第三次到杨谧之妹杨卓君,她分三口饮尽杯中酒,低沉念道: “春衫不耐寒,对雨增孤烦。 尽日春闺里,谁知女子禅。 朔风阻新燕,思怨无人传。 愿驾青鬃马,从君破魏关。” 张玄之笑道:“杨小姐闺中豪杰,有不让丈夫之志。实在令我等须眉汗颜。” 杨谧也道:“舍妹向来不爱女红,投箭蹴鞠,骑马击剑倒是样样拿手。不知将来怎么嫁得好夫君呐!” 张玄之道:“稚远此言差矣!令妹正堪配沙场勇将,国家藩屏之士,何愁不得如意郎?” 杨谧道:“我杨家世代文学传家,怎好与武夫结亲,玄之谬矣!” 二人叨叨不停,杨卓君打断道:“莫要聒噪啦,被你们吵死!” 第四人轮到了羊昙,他早自己独饮了数杯,放浪形骸,取酒高声吟道: “狂歌下北楼,云遏惊薛谭。 来世何足待?接舆亦惘然。” 羊昙正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中,却听张玄之叫道:“错了,错了。岫云你诗中没有春山竹泉石五字,罚酒罚酒。” 羊昙驳道:“将第一句改为‘狂歌下北山’,不就有了吗!” 众人不依,羊昙痛饮三盏,沉吟片刻,道: “石上枕鸣琴,风涛入梦眠。 春山种玉竹,闲看指间泉。” 吟罢笑道:“这回可都有了!” 众人连声称赞,终于放过他。 第五人到了张玄之,只听他吟道: “倚山思建安,王粲最非凡。 过目无遗子,驴鸣震八关。” 建安七子中王粲有过目不忘之能,据说他曾观看他人围棋,不小心棋局被搅乱,王粲说,我能为你们复原。 棋者不信,用帛帕盖住棋盘,让他在新局上重新摆来。结果王粲一子不差恢复如初,棋者打开帛帕验看,无一错漏,心乃诚服。 王粲死后,魏文帝亲临吊唁,对宾客说,王仲宣平生最爱听驴鸣,我等何不叫给他听。于是京中同游皆学驴鸣,以为送葬。 第六人是杨稚远,他吟道: “江左苟贪安,何能忘故川? 磐石无转移,蒲草如丝韧。 青松孤亦直,风劲竹柏寒。 戮力共王事,中心不可偏。” 众人齐声叫好,赞他有祖父杨丞相之志。 第七盏漂到张彤云脚边,她盈盈一笑,俯身拈起漆盏,倾在玉杯中,浅饮一口,吟道: “鹿鸣食野萍,鼓瑟庆嘉宾。 暂忘俗尘意,听泉返自然。” 杨谧、羊昙、陆英皆鼓掌喝彩,张彤云点头致意,将杯酒饮尽。 第八人是顾敷,听他吟道: “情在知交深,乐同故友全。 新竹知我意,春笋更绵绵。” 为何这漆盏,没有漂给之前做过诗的人,只因他们今日约定,八人必须轮流一圈,若是一人重复接到漆盏,则只饮酒不作诗。为的就是初次相识,各言其志,以免有所遗漏。 一圈吟罢,漆盏又漂到杨卓君面前,这次要换韵,她吟道: “去年相见后,今岁复分别。 此地摘春叶,寄君换塞雪。” 接下来,陆英接到漆盏,他心中讶异杨小姐似有相思人,接着她的韵道: “远山念故人,冬尽脱胡靴。 直到翠屏里,融霜织草鞋。 飞熊百丈家,垂钓丝如铁。 鱼炙飨族邑,昭德庆汉节。” 接着张玄之吟道: “吴郡柳斜斜,游人何日绝。 丘山藏古寺,还与老僧歇。” 又到了朱琳琳,她吟道: “林间添绿枝,忽却梦秋月。 不见玉轮白,温泉凝赤血。” 陆英听她诗中有思念毛秋晴之意,但好像词句不吉。 又有杨谧吟诗道: “竹下玉泉流,山头岩岫结。 客来问弈手,野墅何人叠?” 张玄之道:“好啊,稚远。你取笑我围棋输了别墅,罚酒三杯!” 杨谧开怀大笑,羊昙、张玄之逼着他连饮三盏才罢。 漆盏漂至张彤云身前,她接着其兄张玄之诗意吟道: “铮铮鸣佩乐,飒飒吹竹节。 何事思乡邑,幽然心惨切。 春来风正暖,君可早还阙。 草木千岩秀,云霞映翠阶。” 此诗一出,羊昙、顾敷道:“不比了,不比了。彤云小姐珠玉在前,我等何必继之以瓦砾。” 众人纷纷盛赞张彤云,把她夸得垂首羞颜,不知如何是好。 吟了半日诗,众人酒意也有了,便起身返回顾家别业,略坐小憩。 顾敷这别墅继承自先祖顾荣、顾和,周回二三十里,崇门丰室,洞户联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芳榭,花林曲池。 果园在后,开窗以临花卉;蔬圃居前,坐檐而看灌玔。蔬果之蓄,园林所产,鸡豚之善,埘圈所生。 他家江东土着,吴地四姓之首,数百年积聚,显然不是旁人可比。 用过午膳,八人又做些藏钩猜枚之戏,不觉天晚,各自散归自家别墅。 第六十二回 土豪刁氏 如此过了几天,某一日,陆英闲来无聊,与朱琳琳策马踏青,向东游玩。不知奔出几十里,来到一片池泽水塘,此地天然生成数千亩大小不一的水泊,泊中多有鱼虾鳖蟹之属。 附近几个村庄的百姓,天暖时节常来这里捕捞些水产,以供三餐食用。陆英二人放开马匹来到此处,却见有十几名打渔人被一帮豪奴驱赶鞭打,口中尽是咒骂恐吓之语。 似乎是说这鱼塘是谁家私产,旁人一律不得捕捞。 打渔人中有的十二三岁,显是替父母出来做活;有的白发佝偻,可能只是为了捞两条鱼给孙儿解馋。 陆英、朱琳琳不明原由,但见恶奴行凶,心中不平。 二人来至近前,问道:“你等光天化日之下,何故鞭打良人,不知道有王法吗?” 那群恶奴见一个道士,一个富家千金上来强出头,只当是哪家的小娘子与道士在此私会,天真不谙世事,看到什么都要管一管。 便有几人口中调笑道:“小娘子,这白脸道士长得细皮嫩肉,你俩好好赏玩春光岂不美妙,管我等闲事作甚?” 有的说“这帮刁民可不是良人,小娘子阅人不多,莫要被有些好皮囊装相骗了。” 还有的说“哈哈,这年头道士、女郎幽会都不避人了吗?不怕你家大人扒了道士皮。” 朱琳琳听他们越说越难听,不由怒从心起,驱马上前挥起马鞭便朝他们头脸抽去。陆英忙紧随其后,生怕她吃了亏。 朱琳琳一鞭抽下,当头一人看她如此泼辣,惊叱一句,伸手便要将她拽下马来,谁知那鞭迅疾如电,力道极准,啪的一下打在他额头。 那人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用手捂着头,鲜血长流。 朱琳琳马势不停,鞭起鞭落,又有一人耳后颈部挨了一记,“哎呦”呼痛,抱头鼠窜。其余众恶奴见此女颇有武艺,早跑开数十百步,口中叫骂不停,但却无人敢上前。 陆英对那帮恶奴道:“你们谁是领头的,出来回句话!若是有理,我们绝不为难;若是无理,今日这事我定要管一管。” 人群中不情不愿走出一人,四十多岁,短小肥胖,两撇鼠须生在嘴上,鼻头糟红,眼窝发黑。一看便知平日里酒色无节,没少损公肥私。 那人上前几步,离朱琳琳保持三十步距离,强作镇定仰头喊道:“你们是何方神圣,怎得如此蛮不讲理?我等乃京口刁氏家仆,大老爷如今官拜广州刺史,二老爷乃是历阳县令,三老爷在这晋陵郡乃至整个南徐州都是屈指可数的富家翁。 “这片水塘是我家私产,已在官府办过文契,交过钱款,任何人不能擅自捕捞,否则便是盗窃。今日这些乡民不听拦阻,在此盗捕,难道不该驱赶吗?你们不问青红皂白便上前打人,可敢上公堂对簿?” 陆英笑道:“刁氏在京口虽富,但此地距京口尚有六七十里,这大片山川湖泽,难道都被你们买下来不成?简直就是信口开河!” 那恶奴又道:“你说得没错,此地所有山林、池塘、荒田、沼泽都已被我家买下。你信与不信干我等何事?自可去官府打听清楚。” 陆英暗暗心惊,这刁家好厚的财力,好大的气魄。难怪昌明兄说无赖刁魁重赂了王国宝,得做历阳县令,原来真有偌大家产。 朱琳琳道:“就算这里都是你家私产,百姓打几尾鱼,捞几条虾,充口腹饥饿有何过错?你等怎能随意鞭笞?这方圆百里山川湖泽都被你家占为己有,叫此地百姓如何营生?” 那恶奴又道:“小姐讲得好道理,我等随意鞭笞百姓便是有罪,你随意鞭笞我家奴仆又该怎论?” 朱琳琳气得语结,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陆英道:“官产还是私产我管不着,今天你们打也打了,总要做些补偿,便让这些乡民带鱼获回家去吧。你们的人受了伤,我自赔偿汤药费。” 恶奴见事已至此,今日且莫吃眼前亏,大可往后再收拾这些刁民,便同意陆英所提,让十几个打渔人离开。 陆英扔下两串钱,拉着朱琳琳回马离开。朱琳琳愤愤不平,还待再与其理论。陆英知空言无益,劝说她随自己先走。 那帮恶奴欺软怕硬,得了赔偿,面子上也算过得去,并未阻拦二人。 朱琳琳再无闲心游玩,二人回到汤山,陆英一路逗她说话,她却自顾生气,一句话也无。回了别墅,朱琳琳看到繁华豪奢景象,更加增了几分怒气。 原先在长安时,只道胡虏欺压百姓,一心盼望官军北伐,收复故土。那时可让天下之人安居乐业,谁知到了江东,所见所闻,比北汉国有过之无不及。 公侯贵戚占据大片山野田地,日日奢华无度,普通百姓便是温暖糊口都似奢望。就算吴国统一了北方,于百姓又有什么好处,仍是一样饥寒度日,一样受尽盘剥。 她心中郁结,赌气今日便要回家,陆英无奈,只得陪她先返回建邺。 回了京师,朱琳琳径自往朱府去了。陆英信马由缰,想起前些日子皇帝赐给自己的宅子,还没去看过,便一路往龙场山而来。 此地西临玄武湖,北倚紫金山,地势开阔,居高临下,是难得的风景胜地。陆英在宫中听内侍讲过地形位置,自己沿途寻上山来。 有一处位居半山的官宅,白墙青瓦,随山起伏,门前有一对小狗大小的石狮,七八个鬈毛疙瘩,门额上悬挂一匾,上书“富春山居”四字,便是陆英的宅邸了。 这皇帝对自己当真不错,竟把前朝一位民部侍郎的旧宅赏给了他。陆英暗暗感慨,我一个修道之人,想不到也能混上侍郎的宅子。虽然这侍郎因罪被族诛,但好歹这府邸修得考究。 陆英不似愚夫愚妇,讲究风水,害怕晦气,他上参天道,下证玄德,根本不在乎这些。 进到院中,早有一名侍从上前见礼,得知是自家主人,那中年男子忙报出姓名,领着陆英巡视一番。 他叫皇甫思,是皇庄御园中的一名小管事,生在犯官之家,自幼籍没为奴。皇甫思带陆英向内走去,边走边介绍。先是仆役杂院,停放车马等物。 后边二进有五间轩厅,廊柱石阶具备,左右有厢房三间。院中植有桃梨松柏石榴等树木十余株,砖石铺地,打扫的干干净净。 第三进是主人居处,一栋双层木楼,上下五间,两厢有管事房、小厨房、家塾、账房等。 第四进是内眷所居,外人不得轻入,皇甫思止步,目送陆英走进去。 内院有一群莺莺燕燕早在阶下迎候,见到陆英齐齐下拜,口称郎君。 陆英不禁暗暗感叹,做官真爽呀。连他这修道之士都差点沦陷在温柔乡中,何况凡夫俗子。 第五进院也是最后一进,原是千金小姐住处,陆英尚未成家,自然用不上。 东侧是一座小花园,也有山泉鱼池,花树交映。西侧是两座独院,虽小巧但颇整齐。 此处宅邸,比之公侯王府自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是侍郎家居,占地十来亩,诸事齐备,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安乐窝。 陆英在屋里刚坐下,侍婢两人奉上茗茶、点心。两人为他摘冠更衣。其余六人垂首紧张的站在面前。 陆英笑道:“我乃修道之人,你们不必过于勤勉服侍,该做什么就做自己的事情……我喜欢清静,平时读读书,并无其余嗜好,暂且退下吧。” 众女婢闻言都施礼告退,只有两名着粉裙者仍侍立在侧。陆英见她们二人服色不同,当是为首的丫头。温言道:“你们二位怎么称呼?” 那二女齐声道:“奴婢翠羽、戴菊。” 陆英笑道:“翠羽和戴菊应当都是飞鸟之名吧,甚是好听!” 翠羽笑道:“郎君说的对。我等十人俱以小鸟为名,除了我二人还有黄鹂、喜鹊、百灵、鹭鸶、画眉、鹦鹉、斑鸠、山椒。” 陆英见她年龄与段白灵儿相仿,活泼健谈,不觉使人心情愉悦,又道:“我一时也分不清许多面孔,不过这名字我是记下了。翠羽、戴菊,你们也下去吧,不必拘礼。” 二人奉命退下,陆英坐在室内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从小习惯了与师父为伴,不是隐居山林,便是在太傅府为客,虽说高官显贵家家仆从如云,但是自己有家有宅,还有奴仆侍女,却是从未想过。 不知皇帝为何心血来潮,突然赐下宅子,又不许推辞,真令人感慨。难道自己命中注定修不成道,做不得神仙。 先是遇到了朱琳琳,因缘巧合,一念生根,挥之不去。现在又在京师做了官,有奴有婢,真像张家天师一般,享尽世间荣华,还世袭道宗之位。 陆英摇摇头,并不欣喜这种境遇,但正如在庐山瀑下对慧远大师所言:“不应住色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富贵名爵皆如过眼烟云,自己何须放在心上。锦衣玉食也好,粗茶淡饭也好,只要都不生分别之心,便无不同。山间修道也好,庙堂修道也罢,只要常存清净之心,便皆一般。 第六十三回 郎君要谁侍奉 待他要回卧房休息时,却见室中备好了浴桶、毛巾之属,翠羽、黛菊二人静候在旁。一见陆英,翠羽便上前为他宽衣,口中笑道: “郎君,时辰不早了,奴婢服侍您就寝。” 陆英十分别扭,连道不必。黛菊也上前道: “郎君不用我们伺候,难道是厌恶我们丑陋吗?” 陆英忙道:“这是哪里话?我平生喜爱清净,不惯人家服侍。” 翠羽又笑道:“陛下将我们赐入府内,我们生死都是郎君的人,您何必如此客气?” 陆英无奈,只得由着她们宽衣,剩贴身裤服时,急忙一跃跳入水桶。两人溅了满身水珠,红着脸在旁默默相守。 陆英道:“你们可以下去了,我自己来就行。” 两人领诺告退,陆英三两下洗漱干净,披上干衣坐在榻上调息打坐。翠羽又垂着头进来,声音颤抖着羞问道: “郎君,戴菊让我问问……今夜是要她侍寝,还是要,要奴婢。或者……” 陆英纯阳之体,如何禁得住这话,只感血往上涌,浑身热汗猛地冒出。好不容易压下心火,调匀内息,才冷冷道: “本大人无须有人侍寝,你们在外间自歇就是。” 翠羽闻言抬头望了一眼,竟尔扑簌簌掉下泪来,愣了片刻终于如释重负地施礼道:“是,奴婢告退。” 陆英默默叹息一声,皇帝赐了这么多女子来,退又不是,送人也不能,着实让人气苦。若是旁人恐怕巴不得在温柔乡中缠绵,但陆英自幼修道,志存高洁,又岂肯轻易失了原阳,做下苟且之事。 第二日,陆英去了宫中文学馆,整理了一日书籍,晚间,皇帝相召。陆英随内侍来到显阳殿,皇帝今日并未饮酒,手中握着一卷书,对陆英道: “陆卿,才去汤山几日,便回来了。去你的宅子看过了,可还满意?” 陆英惶恐道:“回陛下,臣等在汤山略住了几日,感觉无趣,便想到回京整理馆中道藏。陛下赐的宅邸,太过奢华,微臣想还是请陛下收回为好,实在是陆英过惯了山野生活,住不惯如此豪宅。” 皇帝大笑道:“天子无戏言。赐给你便是你的,如何能收回。爱卿啊,你无须心内惊惶,凭你为社稷所立的功劳,便是封个太守,也不为过。 “有人胸无点墨,照样封公袭侯;有人骑不得马挽不得弓,生来便是将军;也有人少年得意,仍嫌官小位卑。这天下不是朕一人的天下,本该与士大夫分享。” 陆英道:“陛下,如今国中权贵豪富纷纷霸占山泽之利,使庶民百姓几无立锥之地,臣恐长此以往,社稷将危!” 皇帝打断他道:“华亭,今天不提这些。近日可有令师玄阳真人消息,他与谢太傅在广陵过得如何?” 陆英知他是想知道太傅的动静,斟酌着回道:“家师前几日有信,他从太傅在广陵百事皆善。太傅修筑新城,似有久居之意,且令人建造巨船,计划北方战事了结后,从海路返回东山隐居,再不问世事……” 皇帝道:“太傅这是对朕有怨,竟不愿见朕一面吗?” 陆英回道:“太傅对陛下一片赤诚,从无怨言,陛下切莫猜嫌,免遭有心人利用。” 皇帝又道:“太傅身体如何?去广陵后再未有疾吧!” 陆英回道:“太傅近来精力常有不逮,服五石散后乍寒乍热,连奕棋也较之前稀少。” 皇帝吁了口气,缓缓靠在榻上,道:“太傅为国操劳,功高天下,终也有老去的一天……人生百年,韶华易逝,怎不令人唏嘘。” 良久,皇帝对陆英道:“爱卿,你多替朕关心太傅身体……也多关心玄阳真人。”陆英领命。 皇帝又道:“你们前日在汤山作的诗着实不错,爱卿与朱旭之女皆是一时俊彦。你先下去吧,以后可随时来后宫见朕。” 陆英闻言,出了一身冷汗,忙躬身施礼告退。 第二日,陆英从宫中出来,竟然遇到了两位“熟人”。一辆马车,一位骑士,马上骑的是自称鸠摩罗什胞弟的弗沙提波,车中坐的是吐谷浑公主叶奚。 陆英一问乃知,叶奚已嫁为桓敬道之妇,而弗沙提波竟成为了桓氏家将,此次护卫叶奚公主来京拜访各位命妇妃嫔。 当日叶奚要去简静寺,陆英告辞离去,相约空闲之时可来龙场山家中小坐。 一路之上,陆英揣度桓敬道此举最少有两重含义,首先是结好朝中权贵,尤其皇帝与会稽王二人,表明自己的忠心。 其次派叶奚与弗沙提波而来,专门示朝廷以好色荒淫之象,只要稍微一问就知道叶奚是抢夺来的女人,难免会说南郡公见色忘义,荒唐乱为。 如此一来,朝廷便不容易将其与当年那个赫赫威名的大司马联想在一起。只是不知他给弗沙提波灌了什么迷汤,竟然夺人之妻后还能让人甘心效力。 晚间,叶奚找上门来,直问朱琳琳何在。陆英笑着解释,朱琳琳并不在此处,叶奚难免略有失望。 待宾主落座,弗沙提波执意在门外侍立,无论如何不肯进屋。陆英无奈,问叶奚道:“公主旅途劳顿,一切安好?南郡公一向如何?” 叶奚笑道:“倒也算不上劳顿,坐着船儿,漂啊荡啊便来到了建邺。这京师果然不是江陵可比,繁华热闹,我还没有见过如此大的城市。” 顿了一下,又道“南郡公安好,他常常提起陆道长,对你赞不绝口,说是他生平极为佩服的人。” 陆英笑道:“叶奚公主入乡随俗,竟也学会了中华的客套!” 叶奚瞪着眼睛问道:“客套?我哪里客套了?陆英你是我的好朋友,叶奚怎么会跟你客套?” 陆英开怀笑道:“公主说南郡公常常提起我,或许有之,要说在下是他生平佩服的人,恐怕这便是客套之语了。我陆英有何值得公爷敬佩的地方,他想必绝不会说出这种话!” 叶奚认真道:“我可没有骗你,他真的讲过,说你遇事沉着,年少有为,学识渊博,他佩服得很呢!” 陆英又笑道:“公爷与你开玩笑的话,切莫当真,公主来我中华不久,未知我中华之人皆喜互相恭维。口上越是把一个人说得好,心中反而很不以为然。” 叶奚急道:“他真的常常夸赞你,我可没有骗人。” 陆英见她憨态可掬,便一笑置之,略过不提。又问道:“公主此行见过妙音主持了?你们谈得来吗?” 叶奚回道:“下午刚见过了。这妙音师太年轻貌美,为何要做尼姑啊?若是在我们国里,定能当个王妃王后的,可惜她却剃成光头,穿起缁衣。她还夸我长得好看,南郡公有眼光。还说常常跟陛下、会稽王称赞南郡公的忠心,让我以后常来京师玩。” 陆英笑道:“妙音主持冰雪聪明,精通玄理,若是在后宫当个贵妃,也不失为好归宿。我悄悄问一句,南郡公给她带了什么宝贝,很值钱吧?” 叶奚道:“也没什么好东西,金珠玉宝她一个出家人也用不上,绫罗绸缎皇帝赏赐也不少。只是一些荆州土产,不值钱的。” 陆英又笑道:“公主还要拜访什么人?打算在京中居留多少日子?” 叶奚也笑道:“无非是些王公夫人、勋贵女眷,我都烦死了这种交际,明明谁都不认识,还要装作热情熟络的样子。 “他自己躲在江陵逍遥自在,却偏打发我来此现眼,我是一天也不想多待。无奈使命在身,只好勉为其难。等过几天,你约琳琳一起出来游玩可好?我要好好品尝一下建邺的美味吃食。” 陆英笑着答允,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夜深时叶奚与弗沙告辞离去。他们住在故大司马府邸之中,倒不用陆英发愁。 送走客人,陆英独自静坐一会,苦笑着摇摇头。命翠羽拿来几本书,自己翻看解闷。 府中侍婢皆知郎君脾气,他不愿有人侍立在旁,因此几名丫头自顾自安寝了。只有戴菊、翠羽二人一直等到上房中熄灯静下来,才敢去睡。 过了几日早朝,陆英虽未列班,但在文学馆中听郗晖讲,王元达将要赴任江州刺史。陆英细问原由,才知是原江州刺史桓伊子入朝,自称年老多病,固辞刺史之任,欲以其侄桓石民代替。 但会稽王坚持要任命王国宝之弟王元达为江州刺史,陛下已经同意。并且同时将范宁出为豫章太守。此举必是因为会稽王和王国宝屡进谗言,皇帝不得已,只能使范宁为外官,避开会稽王一党。 讽刺的是外甥王元达为刺史,舅舅范宁为其管辖的豫章郡太守,不知这甥舅二人,到了江州会不会和睦相处。 第六十四回 王家二公子 下午陆英出宫,沿秦淮河漫步,游赏春光,聊遣胸中孤闷。走到清溪桥时,见岸边停靠一叶扁舟,舟上有一逸士,并不上岸,却坐在船头抚琴。陆英驻足聆听,不觉忘情。 却听那人身边一客说道:“子猷,岸上行过之人便是桓江州。” 陆英回头见有一位年过半百的官员,未着朝服,宽衣博袖,骑着骏马,身后跟从十数亲卫,正由东往西经过。听那人所说,该当便是辞去江州刺史之位的桓伊子了。 被称为子猷的人对侍从说道:“你去请子野兄来,为我吹笛一曲。” 原来桓伊子擅长吹奏竹笛,天下闻名,这舟中之人乃是杨逸少之子,杨子敬兄长杨子猷,喜爱音律,犹擅抚琴。 杨子猷生性放达,不喜为官,只到处游荡,如今居住在会稽郡,今日刚刚来建邺,专为探视其弟杨子敬。 侍从跑到桓伊子马前,将主人话语告知。桓伊子听说是杨子猷,立刻下马取笛,来到岸边,坐在堤岸之上,吹起曲子。 杨子猷并未出言,只静静听着乐曲。一曲终了,桓伊子又吹了两首小调。起身扬长而去,也未与杨子猷寒暄半句。陆英心内赞叹,当真名士风度,豪放不羁! 从始至终,二人虽未有片言只字的交流。但桓伊子上马后,杨子猷抚琴奏流水之乐,其声激亢清越,大有酬答知音之感。陆英微笑着继续往前走,如此名士,俗礼客套毫无必要。 朱琳琳坚决不愿同叶奚游玩,陆英无奈,便不提此议。过了几日,听闻叶奚已离京返回江陵。而王元达与范宁也去寻阳、豫章赴任。 会稽王孙玿提拔伶人赵牙为魏郡太守,酬赏他造园之功。任捕盗吏出身的茹千秋为骠骑大将军谘议参军,专门行卖官鬻爵之事。 孙玿每日醉酒享乐,将政事都交由王国宝处理。皇帝迫于李太后面子,也听之任之。兄弟二人皆沉溺酒色,崇信佛教,京中到处建起寺庙佛殿。 这一日,陆英与朱琳琳无事在城外踏青,来到一处庄园,里边植有数亩竹林,青翠静谧,劲秀挺拔。他二人正在篱笆外踱步,忽听得园中有争吵之声。 陆英快走两步上前看时,竟然是前几日在岸边抚琴的杨子猷。杨子猷要从里出来,园丁不许,关上院门,定要请他上厅与主人共饮几杯。 陆英看得好笑,这请客的也太霸道了,客人要走竟然关起门来强留。正在他二人笑语时,里边走出一位十七八岁的公子哥,宽袍大袖,学名士做派,手中拿着麈尾,长得略胖,身材高大,只是那面目实在令人无法与名士风度联想在一起。 只见他满脸痘疙瘩,方面阔口,鼻子扁宽,头戴逍遥巾,脚踩木屐,身穿旧棉袍,怎么看都不协调。 这人来到门口,一挥麈尾,傲然道:“子猷先生,我邀你来我竹林赏玩,却为何只看竹子不看主人,一言不发就要离去吗?” 陆英对朱琳琳笑着道:“这位子猷先生偏偏这般做派,不管是谁,他不想说话就一言不奉,别说这小哥,便是当朝公卿也毫不留情。” 朱琳琳奇道:“你认得他?这子猷先生是何人?” 陆英正要回答,那公子哥听到二人说话,转头看时,见陆英潇洒英俊,朱琳琳美貌出众,当即大喜道: “二位客人,既来了我王家竹园,何必在外徘徊!请入内一叙,正可与名闻天下的子猷先生小酌几杯。” 杨子猷此时见他还有几分霸道不讲理的劲头,心下暗合脾气,便轻微点头,径自往园中厅上走去。 姓王的公子对陆英二人说了一句,二位快请进,便忙跟在杨子猷后面,一时忘了名士风度要从容不迫。陆英有心结实杨子猷,便应了他的请求,也入园中暂坐。 入得厅堂,互相介绍寒暄毕,方知这公子乃是王国宝的二儿子,名叫王仲玠。仰慕杨子猷之名,知他平生最爱竹子,特邀请来竹园赏玩。 谁知杨子猷一来径奔竹林,赏玩罢,就要离开,从头到尾把坐在厅中等候的王仲玠视为无物。王公子见他要走,忙命人关上门,强留他少坐片刻,后来忍不住又亲自下堂相请。 杨子猷一直沉默寡言,毫不给众人情面。陆英见场面尴尬,主动对杨子猷道: “子猷兄,前几日在秦淮河畔偶然得闻琴音,使人流连忘归,陶然沉醉。在下与子敬兄也有浅交,久仰兄之大名,今日借此间美酒,敬子猷兄一杯,请!”说罢,一仰而尽,笑望着杨子猷。 杨子猷见他语声清和,言辞有节,开口道:“华亭可是新做治书殿中侍郎的陆郎?不知君以为,当今之朝野何人为善,何人为不善?” 陆英被他这直白一问惊得心中大震,但转念又想,君子坦荡荡,何必讳人之过,便从容答道: “如今吴国朝中正直之士,当数王孝伯、范武子,还有已故的陆祖言,可惜范武子已出为豫章太守,陆祖言亦离奇薨逝。剩下的大多是趋炎附势之徒,见风使舵之辈。 “不善者,天下早有公论,当属这位王公子之父与叔,王国宝兄弟,谄媚宗王,惑乱朝纲,可称国贼。” 王仲玠闻言气的七孔生烟,腾地站起,指着陆英骂道:“你这贼道士,竟敢口出秽言,公然污辱大臣之名,你有什么资格在此说三道四?真以为当了个狗屁侍郎就有免死金牌了,我看你活腻了吧!” 杨子猷一怔,也没想到这陆英竟然如此敢言,当真令人刮目相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开怀笑道: “痛快,痛快!今日结实陆郎,不枉此行。走,我与你另寻佳处痛饮千杯,此处污秽之所,岂是君子栖身之地。”说罢,拉着陆英头也不回地向外就走。 王仲玠见二人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更加羞恼,愣在原地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朱琳琳跟随他二人来到园外,笑着回头看了一眼竹园,说道: “可惜了这许多翠竹,长在这般地界。”杨子猷狂笑不已,对其大赞。 王仲玠追出堂外,忍着怒意对朱琳琳柔声道:“这位女郎,请问贵姓芳名,在下有空定当上门拜访!” 朱琳琳轻蔑看了看他,冷哼一声,三人结伴离去。王仲玠望见她那孤高冷傲的回眸一瞥,更加如失了魂魄一般,呆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陆英三人离了王园,来到秦淮河上,寻一画舫饮酒畅谈,杨子猷喜爱音律,醉后索琴便弹。陆英有感于怀,也拿了管竹笛和着节拍吹奏。 虽没有桓伊子吹得婉转悠扬,但胜在气息绵密,心无杂念,倒也不输杨子猷琴声。朱琳琳开喉唱古人之词,三人配合无间,大有遇知音之感。如此欢聚了一日,直到夜深方各自归家。 其后数日,王仲玠打听到朱琳琳家世,每天去朱府腆着脸拜见。朱琳琳不厌其烦,躲出外面他也能跟来,不管去哪,身后总有王仲玠如影随形。陆英见他并无不轨行为,极力讨好朱琳琳,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真拿他没办法。 转眼已是暮春三月,这一日朱琳琳找到陆英,说听人言吴郡、会稽山水秀美,春色宜人,欲与陆英同往一游。陆英欣然同意,二人结伴,也不带仆役婢女,轻装骑马便踏上路途。 陆英与朱琳琳先向南再往东,经过义兴郡,泛舟太湖,饱览山川美景。又到了吴郡吴县各处名胜游玩,江南春景令人身心俱醉。 第六十五回 姑苏城外 暮春时节,三吴之地草长莺飞,百花齐放;春江水暖,山川如画。陆英、朱琳琳二人从太湖登岸,先来到吴县城西胥江地界,此处有一古镇,名木渎镇。 相传春秋时,越王勾践献美女西施于吴王。吴王夫差专宠西施,特地为她在秀逸的灵岩山顶建造馆娃宫,又在紫石山增筑姑苏台。 “三年聚材,五年乃成”,源源而来的木材堵塞了山下的河流港渎,“木塞于渎”,木渎之名便由此而来。 古镇上吴郡朱氏家族在此繁衍,拱桥流水之间,小河石径之旁,有大半宅院都为朱家子孙居住。 陆英与朱琳琳在镇中漫步,边行边买些麻饼、糖酥来吃。走到一处大宅前,见门口有一少年,面貌间虽还有稚气,但长得身躯高大,孔武有力,一望可知自幼便习武强身。 这少年手中握着数把小刀,正一把一把飞掷而出。在离他八九步远的地方,有一人躺在门内长凳上,头下枕着一方竹枕,脑袋旁边有块纸条。 那些飞刀正扎在纸条之上,不偏不倚。尽管如此,躺着的人依旧吓得汗如雨下,口中连连求饶。 只听那少年边掷飞刀边笑道:“舅舅,你千万别动,若是动了,刀扎在头上,可不怨我!” 那“舅舅”颤抖着道:“龄石,舅舅知道你刀无虚发,武艺盖世了……快停下吧,再下去要出人命啊!” 陆英与朱琳琳闻言惊诧莫名,这一对甥舅当真胡闹,若是少有偏差,岂不是血溅当场。陆英上前道:“这位公子,外乡人有礼了。可否听我一言?” 那少年正是朱氏子弟,父祖皆为官,家世显贵,平生浪荡无行。其舅舅是淮南人,不敢惹他,只能由着他胡闹。 朱龄石闻言,转身道:“你是干什么的?有何言对我说?” 陆英笑道:“公子飞刀之技当真出神入化,在下佩服不已。但是以活人做靶,似乎没有必要吧?何况这人还是令舅,若有所损伤,岂不使尊亲悲痛,公子请三思。” 朱龄石道:“怎么会有损伤?我朱龄石自幼习武,十八般兵器精熟无碍,这飞刀更是如臂使指,可谓万无一失。我舅舅自愿陪我练刀,岂用你多管闲事?快些走开,不然小爷在你头上也扎两刀!” 陆英又笑道:“朱公子,你尽管用力掷我,若是能伤我分毫,我立刻便走。” 朱龄石一听来了兴致,今天碰到了硬茬,木渎镇上还有不怕死的。便打量他两眼,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要挨刀的,扎几个窟窿出来不能怪我!” 陆英面色不变,笑意盈盈说道:“绝不怨你。” 朱龄石见他如此淡定,心里不禁打鼓,难道这个道士深藏不露,还会什么妖术不成。但话已至此,管他是仙是妖,先给他两刀再说。 看他摆开架势,叫一声:“看刀!”话落手起,小刀激射而出,直刺陆英头顶道巾。 他心中存了一丝善意,并不愿伤他性命,先试探一刀,若是接不住,便打散他发髻,让他知难而退便是。 眼看飞刀已至身前三尺,陆英仍不言不动,朱琳琳正要伸手拉他。却见陆英手中拂尘轻轻一挥,那刀竟被三千毛丝裹住,就悬停在陆英头顶半尺处。往前动不了半分,也不往下落,好似那拂尘是一把铁钳,将飞刀正巧夹住。 朱龄石惊咦一声,屏息凝神力惯手臂,双手接连掷出六把飞刀,两把攻面部,两把攻胸口,两把攻腹部。 他今日斗逢强敌,使出平生绝学,游隼三击爪。那游隼捕猎之时,以十倍奔马的速度俯冲直下,用利爪制敌,一击不中,立刻扭动身体再出双爪,直到将猎物控在爪下。 陆英从容不迫,将拂尘唰地在胸前一挥,根根毛丝展开成一把扇子。朱龄石的飞刀碰到毛丝,哪怕是极薄弱处,竟也似蚊虫落入蛛网,丝毫动弹不得。 朱龄石大惊失色,啪地一抱拳,施礼道:“道长恕罪,请受龄石一拜!龄石不知天高地厚,在道长面前班门弄斧,请道长莫怪!若是不弃,还请收我为徒,教授弟子上等武艺。”说着就要双膝跪地磕头。 陆英忙上前将他扶起,那些飞刀落了一地。 陆英对他言道:“你要学武,我可教不了你,我只不过会一些旁门之术,不是战阵征伐的万人敌。看你体魄魁伟,气质不俗,若是愿意,我介绍一位名师给你。你随他习武,定能纵横沙场,拜将封侯。” 朱龄石微微失望,反问道:“道长不愿教我便罢了,何必用旁人搪塞于我?我朱龄石自幼拜了无数名师,马上步战,弓刀枪矛无一不通,何须再拜武夫为师?” 陆英见他如此,也不强求,仍然笑道:“在下茅山道士陆英,字华亭,若到建邺可来找我。山高水长,就此别过罢!” 朱龄石也爽快,当即道:“道长好走,龄石拜辞。” 陆英辞别了朱龄石,与朱琳琳继续东行,不一时到了吴县城外。吴县又称姑苏,因姑苏山得名,姑苏山便是县城西南木渎镇紫石山,因夫差建姑苏台又名姑苏山。 另有一说为,大禹治水之时,有名叫胥的臣子有功,封在吴地,因称此处为姑胥,吴郡方言“胥”与“苏”同,后便讹传为姑苏。 二人到了护城河边,见有一队官差,簇拥着两三辆犊车,停在河边柳树下,似乎在等待城中来人接迎。 待到二人走近,忽闻犊车中有一人呼道:“朱小姐,你怎在这里?” 朱琳琳惊讶看去,却见乃是张家小姐张彤云。另一辆犊车之中坐的正是张玄之,他从车上下来,朗声笑道:“华亭,朱小姐,不意竟在此地重逢!当真极巧!” 陆英、朱琳琳急忙见礼,四人略叙别话。原来张玄之已求得吴郡太守之职,今日正好来赴任,张家父母早亡,张彤云便也随之回到了故乡。 当日陆英二人随张氏兄妹来到郡守府,就在府中暂住了下来。张氏在城中另有私邸,只是年久未归,族中叔伯兄弟众多,当择日专程拜望。 第二日,张氏兄妹回故宅会晤亲朋,自免不了宴饮欢聚。陆英与朱琳琳便在姑苏城中泛舟游玩,欣赏水乡风光。 第三日,张太守处理完公务,携他三人同往城西虎丘山游览,此山乃吴王阖闾墓葬之处。相传阖闾在此山修建离宫,请孙武子在此操练宫女后妃,以验证其领兵之才。孙武子斩了两名不听号令的宠姬,宫女立刻肃然遵令,动静合规。 阖闾以孙武子为帅,西破强楚入郢都,称霸春秋。后来阖闾与越国征战时受伤而亡,其子夫差将他葬在山中,凿山为穴,灌水漫墓道,使后人无从入内。 葬后三日有金精化白虎蹲踞其上,因改名虎丘山。 山上有东西二佛寺,本是杨元琳、杨稚远兄弟别墅,前些年舍宅为佛寺。张玄之领陆英、朱琳琳遍游山前山后,走到剑池之旁,张玄之道: “此处便是阖闾墓道入口了,二位看此池凿岩开出,形似一把长剑,泉水日日涌出,积聚成水池。相传夫差在剑池之下埋葬了扁诸、鱼肠三千把宝剑。 “左侧‘剑池’二字,乃是逸少先生所书。再看这一片血红色的山岩,平整如座,名曰千人坐。传说当年夫差为了保守先王墓葬秘密,将修墓工匠上千人尽数诛杀于此,连山岩都染成了殷红之色。” 顿了一顿,转身指着东侧高台道:“上面的石台,便是当年孙武子操演吴国宫女之处,遥想先人,不免心驰神往。” 陆英笑道:“玄之兄博闻强记,在下听得如痴如醉。传说干将莫邪二人擅长铸剑,曾献宝剑于吴王阖闾,不知那宝剑可在墓中?” 张玄之笑道:“哈哈,此等民间志怪传言,只可当一乐尔!欲知真假恐怕还得掘开墓室才能知晓。” 陆英摇头道:“不妥不妥,掘坟挖墓之事,非君子所为,看来你我与宝剑注定无缘啦!” 张彤云掩口轻笑,朱琳琳调弄道:“你是个道士,又非儒家君子,掘坟挖墓恐怕也是敢的!” 陆英佯怒道:“我虽不是儒生,难道不能做君子吗!你没听到玄之兄说,下面有三千把宝剑,就算挖将出来,也必挑花了眼,还是算了吧。” 几人正在玩闹间,却听山下传来一声呼喊,有一男子道:“朱小姐!……我找地你好苦!”气喘吁吁间,跑上千人岩,正是王仲玠。 朱琳琳暗啐一声“晦气”,转头走上孙武子台,看也不愿看他。 第六十六回 何可一日无此君 张玄之不明所以,见这痴心男子长得不敢恭维,满头大汗,面红耳赤,又要追着朱琳琳上台去,不由笑望着陆英眼神玩味。 陆英上前拦住王仲玠,说道:“王公子,你何故来此?一味缠着朱小姐是何道理?” 王仲玠伸手推他,却不防陆英一侧身,反把自己闪了一个趔趄,不由开口骂道:“姓陆的,我与朱小姐献殷勤,就算她不理,又干你何事!你是他什么人?可有三媒六聘,父母之命?” 陆英无奈,又道:“在下与朱小姐患难朋友,朋友有难,自当倾力相助。若是朱小姐愿意与你答言也便罢了,现在明明人家厌恶于你,避之不及,你却如跗骨之蛆,阴魂不散。莫说是我,就是路人也该出手干预。玄之兄,你说对也不对?” 张玄之正幸灾乐祸,闻言结结巴巴道:“啊!……对……还是不对……对,华亭说的不错,确实不该!” 陆英又道:“玄之兄身为一郡太守,有人在你辖下故意扰民,调戏良家女子,该当何罪?”张玄之目光茫然,不知所措。 那王仲玠早火冒三丈,跳脚骂道:“臭道士,本公子何时调戏良家女子了?我对朱小姐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片言只字冒犯,你休要混淆视听!” 张玄之终于有了点郡守的自觉,咳嗽一声,沉声道:“这位公子,你是何人?我等在此游玩,你何故打扰?” 王仲玠瞥他一眼,不屑道:“你就是张玄之?我乃太原王氏嫡子,王仲玠是也。我父官拜辅国将军、黄门侍中,我母乃谢太傅之女,我自来此游山玩水,何曾打扰你?还请收回所言!” 张玄之一怔,心下犹豫不知该如何反驳。 却听张彤云朗声道:“王仲玠,你既是太傅外孙,当知张太守乃是你表舅,而我,正是你表姨。见到自家长辈如此不懂规矩?还不见礼!” 王仲玠脑中思量半天,也没搞明白这辈分从哪论起,但他知道谢家张家多有联姻,一时也不敢胡言,便不情愿地重新施礼,口称“舅舅、小姨”。 他正要请长辈为他撑腰,张彤云接着道:“好甥儿,你既如此知节守礼,今日之过便不罚你。且退下吧,先去姑苏城中见过亲戚尊长,再来此答话。” 王仲玠心里矮了一截,当下也不及辩驳,忙躬身领命,扭头下山。走到山脚,他才想起,我在姑苏有什么亲戚长辈,不都是你张家的亲族? 怎么三言两语就被个小丫头唬住了,还拜她做姨母,岂有此理!欲待上山理论,又恐言语占不得上风,若是动粗,张玄之毕竟是此郡太守。只好等陆英落单之时,再命人好好教训他。 陆英竖起拇指称赞道:“彤云小姐蕙质兰心,果然名不虚传。对付这个草包,却比我与玄之兄厉害多了,佩服佩服!” 张彤云含羞答谢,又恢复了一贯的娇怯模样。 经他一闹,朱琳琳也无心游玩了,几人在寺院中用了些斋饭,便回到城中。当晚,朱琳琳找到陆英,想要趁夜遁去,免得王仲玠纠缠。 于是二人打点行装,悄悄出了太守府,从水门渡出城外。正要往东行时,却有十数人拦住去路,后面躲着一个粗壮男子,又是王仲玠。 陆英大怒,问道:“王公子,你究竟想干什么,当真以为我怕你不成?” 王仲玠笑道:“姓陆的,今天可没有张太守给你撑腰,也不在天子脚下。荒郊野外,夜隐星沉,教你尝尝本公子的厉害!” 陆英轻蔑笑道:“是月隐星沉,不是夜隐。况且皓月当空,繁星满天,你在这拽什么文,装什么蒜?” 王仲玠恼羞成怒,喝道:“给我上!这臭道士往死里打!”手下十数人各执棍棒,咬牙发狠朝陆英扑来。 陆英哪里将他们放在眼里,双脚不动,右手拂尘收发如箭,左手袍袖轻挥间,上前之人一触即倒,东歪西斜,片刻之间身周躺了满地,再无一个立着的。 王仲玠见十数人近不得他身前,吓得胆魄尽消,色厉内荏道:“臭道士,竟然还会妖术!你莫张狂,须知天下还有王法。给我等着,我就不信张玄之能不闻不问,纵容你在他治下行凶!” 说罢,转身就跑。他一众随从挣扎着爬起,赶紧追了上去。 陆英与朱琳琳商量,为了避免王仲玠胡乱攀咬,还是明日知会张玄之一声为好。于是返回城中,等待天明再走。 第二日早间,王仲玠领着他的随从,各个身缠绷带,拄拐的拄拐,裹头的裹头,上到府衙大堂,扰嚷着要求太守严惩行凶者。 张玄之问明双方原由,对王仲玠道:“王仲玠,是你先纵奴打人,怎得反诬陆侍郎为行凶者?你当本官不辨黑白不成?” 王仲玠反驳道:“太守,你好好看看,他的身上可有伤?如果是我的人打了他,岂能十几人都成这般模样,而姓陆的却好端端坐在这里?” 随从之人纷纷呼痛喊冤,称陆英信口胡说,他们并不曾有心打人。 张玄之喝道:“休得狡辩!你等虽打人不成,本欲为恶在先,陆侍郎实为自卫,并无罪责。若是乖乖退下,本郡守可概不追究;若是不听良言相劝,仍要胡搅蛮缠,小心王法无情,本郡的大棍并不是摆设!” 王仲玠傲然笑道:“张大人好威风!这是想仗势压人吗?我不信你敢如此包庇他!” 他自恃家门权位,根本不把小小太守放在眼里,算定张玄之不敢拿他如何。谁料张玄之今日忽然强硬起来,一拍公案,喝令左右道: “来人,将这些装腔作势的刁奴拖下去,各打二十大棍!” 一时间,王仲玠惊诧错愕,众随从求饶告苦,将拐棍绷带扔在地上,再不敢装作受伤极重的样子。 郡守府中皂役捕吏一拥而上,将这帮恶奴拖下堂去,掀翻便打。 棍影与血肉齐飞,泪水同泥土一色。虽然看着声势吓人,但其实这帮衙役并没有狠力去打。这些无赖毕竟是朝中大员的家奴,若是打残了几个,太守大人如何交差。 二十棍打完,王仲玠恨恨言道:“张玄之,好个太守大人!咱们后会有期!”放完狠话拂袖转身而去,他家奴仆从地上爬起来,提上衣裤,一瘸一拐跟在后面。这次是真的有点疼。 陆英见张玄之面色阴晴不定,不知他所思若何,开口道:“张太守秉公执法,堪称天下表率!不过是打了王国宝家几个奴仆,他再嚣张跋扈,岂敢便对玄之兄有所报复?兄国之名士,高门望族,德行闻于天下,不必忧虑!” 张玄之闻言笑道:“华亭说笑了,惩治几个恶奴,何须顾虑!快来,有一位故人昨日晚间刚到,我带你去见他。” 陆英不知是何故人,随他来到后堂东侧花园中,见有两人正在躬身种竹子。待细看时,却认得是杨子猷。 张玄之高声道:“子猷兄,你怎得种起竹子来了?打算常住于此间不成?” 杨子猷也不回头,仍然与仆从卖力挖坑栽竹竿。 陆英笑道:“子猷兄,竟在张太守官衙中再见兄面,真乃不胜之喜!” 杨子猷听到陆英声音,才回道:“华亭,等我种完这几竿翠竹再与你叙旧,稍待!” 张玄之又道:“你只暂住一两日便要离去,何必种下此物?” 杨子猷起身正色道:“何可一日无此君!” 张玄之无言以对,只得与陆英在一旁默默相候。 等到杨子猷种好了竹子,对二人笑道:“现在来看,此处方能居住啊!华亭,听说你昨夜举手之间打倒了十余条大汉,想不到你竟然身怀绝技!亏得我喝醉了没跟你打架,不然哪能到此!” 陆英也笑道:“子猷兄言重了,身怀绝技不敢当。至于和兄长打架更是决不敢还手,任凭拳打脚踢,我自当挨着。” 三人畅怀大笑,又说些别后之事。张玄之和杨子猷摆棋对弈,陆英在一旁烹茶观战。几局下来,杨子猷负多胜少,便赌气不下了。 当时有好事之人,将棋艺高下分为九品,以仿朝廷官制。一品曰入神,二品曰坐照,三品曰具体,四品曰通幽,五品曰用智,六品曰小巧,七品曰斗力,八品曰若愚,九品曰守拙。 上上者神游局内,妙而不可知,故曰入神。上中者不劳神思而不意灼然在目,故曰坐照。上下者人各有长,未免一偏,能兼众人之长,故曰具体;如遇战则战胜,取势则势高,攻则攻,守则守是也。 中上者,有研穷精究之功,有玄远深奥之妙,盖其心灵洞彻,能深知其意而造于妙也,故曰通幽。中中者未至于神,未能灼见棋意,而其效着不能深知,故必用智深算而入于妙。中下者虽不能大有布置,而纵横各有巧妙胜人,故曰小巧。 下上者斗力,乃野战棋也。下中者布子如愚曰若愚,观其布置虽如愚,然而实,其势不可犯。下下者,凡棋有善于巧者,勿与之斗巧,但守我之拙,彼巧无所施,此之谓守拙。 如杨子猷之棋艺,最多达到了五品用智;而张玄之则号称江左棋力第一,至少是三品具体之境界。 陆英提议鼓琴吹箫以慰胸怀,二人欣然同意,命侍女取来琴箫等乐器。杨子猷席地而坐,于膝上鼓琴,张玄之站在他身旁,吹奏洞箫以和。陆英捡起陶埙,亦与之同韵合奏。 午时,招来朱琳琳、张彤云二位女子,在园中摆下酒筵,几人饮酒论诗文,至申时风凉才罢。第二日,杨子猷相邀陆英与朱琳琳赴会稽郡同游,朱琳琳正烦恼王仲玠,于是欣然同意。 第六十七回 江左第一奇男子 三人一路往南,随意游赏山川河泽,经吴郡诸县,这一日到了钱塘江畔。此江又名浙江、渐水、富春江,流经钱塘县南后称作钱塘江,江面逐渐开阔,往东注于大海。陆英与朱琳琳第一次来到此地,临江远眺,不禁胸怀舒畅,中心开朗。 此时江边并无渡船,杨子猷正自奇怪,往日熙攘的渡口为何空无一人。却见上游驰来三五艘快船,船上都是持戈武士,每船七八名,船头为首立着一武官,两裆革甲裤褶戎服,腰悬环首刀。 三人颇觉诡异,此处并无战争,也未听闻有叛匪起义,何故军卒将民船都征召了去。 犹疑间,那武官身后闪出一人,开口喊道:“朱姑娘,要渡江吗?我可以渡你过去!”陆英、朱琳琳定睛看时,不是王仲玠是谁。 朱琳琳气得七窍生烟,弯腰在河滩捡了一块石子,劈头盖脸就扔了过去。陆英惊讶发现,这一掷去势快逾电光火石,稳如离弦之箭,隐隐有上乘暗器的劲道。 那王仲玠正在得意傻笑,忽然间飞石已到近前,吓得他大喊一声,一弯腰差点栽进水里。 本来就算他弯腰躲避也已来不及,但他身旁武官倏然拔刀,急急格挡,“当”的一声石子打在刀面上,火花四溅。那武官手中刀拿捏不住,应声落在船头,差点当场给王仲玠送走。 王仲玠被身旁军卒一把拉住,好容易直起身来,怒道:“姓陆的,你竟敢暗算本公子!陈屯将,那个道士擅使妖法,你等千万当心,不必跟他废话,可就地格杀!” 这姓陈的武官是当地守军屯将,名陈文霸,出身庶族,投军十数年,到如今手下指挥两队兵卒,大约一百人。为了巴结当朝幸臣王国宝,不惜私自调动军士,将渡口船只尽数征用,停靠在上游三十里处,又亲自带兵随王仲玠来此捉人。 王仲玠称有一名道士,得罪了会稽王,畏罪潜逃,还拐带了建邺朱家大小姐。陈屯将也不去分辨他所言真假,至少他身上有王国宝辅国将军的印信,还有王大人与会稽王的往来文书,必是王家公子无疑。只要傍上了会稽王这棵大树,何愁不飞黄腾达。 陈文霸恼恨地捡起环首刀,眼中怒火燃烧,瞪着陆英喝道:“杀!” 此时快船已靠近渡口,三十余名军卒嗷嗷喊着冲上岸来,五人一排横担长戈,结阵冲向陆英。陆英冷冷一笑,也不多话,上前几步,左手袍袖挥动荡开戈峰,右手中拂尘上刺下扫,第一排军卒或捂脸、或捧腹尽皆倒地不起。 陆英脚步不停,故技重施,又将二三排军卒一一放倒。后面三排兵丁见这道士果然会妖法,顾不得屯将军令,转头四散奔逃。 那陈文霸看到三十余名健卒顷刻间伤的伤散的散,不由恼羞成怒,舞动环首大刀跳上岸杀来。 陆英待他近前,拂尘扬起,先打在他手腕之上,陈文霸吃痛握不住刀,眼看着大刀脱手飞出。他倒也是个勇悍男儿,仗着冲劲继续往前,张开双臂想要将陆英抱住。 陆英拂尘空中一转,啪地打中他右脸,立时鲜血飞溅。谁知陈文霸仍然不管不顾要扑陆英。拂尘丝线拧作一股,借势缠在他颈上,陆英用力一牵,陈文霸如蛮牛般的身躯腾空而起,直直坠入钱塘江中。 王仲玠见势不好,慌忙想逃走,可惜船上只剩他一人。他自幼锦衣玉食,虽长在江南水乡之地,却哪里会摆舟。 那快船离了堤岸,春江水急,将他连人带船顺流漂下。王仲玠感知船越来越往东去,惶惶然大喊道: “朱小姐救我,我不会游泳!快救我,不然要漂到海里去了!朱小姐,陆道长,我不敢了!快救我!” 杨子猷开怀笑道:“你且去欣赏一番大海波涛,等到仲秋钱塘回潮之时,便能回来了。” 陆英、朱琳琳尽皆好笑,但即使想救他,也无能为力,何况如此可恶之人,救他何为!那陈文霸倒是会水,在江中挣扎了一阵,到了下游数百步处,方爬上岸来。此时他再不敢寻陆英麻烦,只盼尽快找到人来搭救王公子,将功赎过。 三人跳上一艘快船,只有陆英会划船,于是他摇起桨来,横渡钱塘江。过江之后,仍需六七十里可到会稽郡山阴城。好在此地水网纵横交通,自可泛舟而往。 会稽郡山野田泽大多为朝中高门开辟的产业,如杨家、谢家、王家等都有许多庄园田产。兰亭集会便在山阴之南,可知世族望姓多在此地悠游颐养,殖产兴利。家族中俊杰在建邺做官,子弟闲散人员则在会稽开发经济。 只因三吴之地及建邺周边是江东本土世族久居之处,衣冠南渡之族自不能与其争利,便过钱塘江,向东南临海进发。 因此地为会稽王国封地,历来任会稽内史的官员都比普通郡守要职高位显。如杨子猷之父杨逸少任会稽内史领右将军,当今会稽王孙玿未做皇子时,也当过会稽内史。王皇后之父王蕴仁以镇军将军、散骑常侍出任会稽内史,终日沉醉不醒,卒于任上。 如今的会稽内史乃是故杨丞相之少子杨敬文,也即杨谧、杨子敬、杨子猷等人叔父,官拜督浙东五郡军事、左将军、会稽内史之职。 晚间弃舟登岸,杨子猷领陆英、朱琳琳在自家庄园中暂住一夜。第二日并不在山阴城中停留,直接乘舟沿浦阳江溯剡溪南下,经过崇山峻岭,看遍茂林修竹。 沿途但见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杨子猷笑道:“顾长康丹青妙手,天下兴叹,可惜如今在荆州殷仲康处,不能相见。幸而剡溪之上仍有一位隐逸高人,此人出身官宦之族,却终身不仕,年少时即以才学扬名。 “巧撰郑玄碑,挥就渔翁图,画托南都赋,词锋屈慧远,更善于鼓琴、镂刻之技。当称江左第一奇男子。” 陆英问道:“子猷兄说的可是戴安道戴先生?” 杨子猷开怀笑道:“正是安道!” 陆英又道:“早闻戴先生操行高洁,年前会稽王孙玿听说戴先生琴艺高绝,便遣人重金礼聘,请他入王府抚奏琴曲。戴先生当众砸烂心爱桐琴,言道‘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一时传为美谈。”杨子猷只会心微笑,并无答言。 陆英又笑道:“我还听说,子猷兄有一年冬夜,逢天降大雪,眠觉揽衣而起,取酒独饮,不由心中思念戴安道,便当即令人驾舟往剡溪寻友。 “小舟在夜雪寒溪中行了一夜,天明时才看到戴家门墙,子猷兄却命回舟返归。从人不解其意,问兄原由,当时子猷兄说了一句话,令天下名士无不赞叹神往!” 杨子猷笑意更盛,朗声道:“我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再见戴安道!” 朱琳琳听他二人对答,忧心道:“子猷先生,你这次可不许到门不入,兴尽而返了。这船我坐得都要吐了,可不能再折回去!” 陆英、杨子猷俱大笑不已,直到杨子猷保证,必须在此游玩几天,朱琳琳才作罢。 天将晚时,见到前方山岭之下,剡溪堤岸之旁,有一片桃林花开正艳,又有修竹百千杆,菜圃果园数十亩,林间树下白鹅信步,方塘浅池灰鸭觅食。 三人登岸,入得篱门,茅屋六七间,石凳三五个,有一位年约五十上下的男子,正在手握凿斧,雕琢一尊木像。 此人轻衣缓带,不着冠履,赤着足,坐在石凳之上,专心致志,丝毫没有察觉到有客来访。 再看那木像,是佛门观世音菩萨立像,不作男形却为女貌,面容和蔼,端庄秀丽,起承转合如流水,衣纹裙带似行云。 朱琳琳不由看得痴了,上前轻声问道:“先生,你这菩萨像雕得真美,观世音菩萨真的如此温和可亲吗?” 那人正是戴安道,他头也不抬,笑回道:“佛有三十二相,何必以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见如来诸佛菩萨!你心中以为菩萨是何相,则菩萨必有此相,必是此相。” 第六十八回 长生教主 戴安道心无旁骛的雕完了木像,回头对朱琳琳笑道:“小丫头,我这雕像怎么样!” 朱琳琳赞道:“先生技艺绝伦,我生平从未见过这么精美地佛像,堪称天下一绝!” 戴安道舒怀大笑,对杨子猷道:“子猷,听闻你去了建邺,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这两位小朋友是谁家子弟?” 杨子猷引荐完毕,陆英施礼道:“戴先生,久闻先生志趣高洁,德才惊世,今日幸会,足慰平生。” 戴安道摆摆手,说道:“华亭既是子猷的朋友,何须如此客套。老夫山野村夫,当不得你称赞。” 陆英知他不喜俗礼,便洒脱一笑,亲自到屋内取来酒酿,杀鸡宰鹅,张罗起膳食。 杨、戴二人品尝过陆英炙肉之美,连连赞不绝口,连饮酒都顾不上,风卷残云般食尽两只子鹅,意犹未尽。当夜四人皆痛饮畅谈,不觉成忘年之交。 戴安道妻子皆在山阴居住,唯独他一人和两名老仆在此,是以醉后便和衣而卧,也无人管。 天明后,戴安道邀请众人去天姥山游玩,杨子猷欣然愿望。于是四人不带仆从,乘舟跋涉,午后方到天姥山下。 天姥山又名王姥山,传言有人曾于山顶听到西王母歌吟之声,因而得名。他四人脚踏木屐,上山时去掉前齿,正合坡势;下坡时去掉后齿,可缓俯倾。 此处千峰危耸,溪壑映翠,起伏跌宕,高下相倾。四人登险峰、攀奇岩、临涧水、啸空谷。至夜晚便在山间打野味烤来充饥,取山泉以为饮。 夜深幽寂,陆英等正在火堆旁闲谈,忽而他听得远处山上似有人语声。于是,陆英暂离朱琳琳与杨、戴三人,提气凝神展开轻身功法,向山后有人处探去。 翻过山脊,远远看到有五六个人正在岩上对答,一个年龄颇长的老者,还有四五个壮年人,俱着黄色道袍,似是五斗米道士。 陆英静听时,闻得那老者叹息道:“不死仙草终究只是个虚妄,看来老夫天年已尽,徒呼奈何!” 老者身旁一名四十多岁的道士安慰道:“师父不必沮丧,传言每月望日子时,那不死仙草都将出来吸取月精以自养。今日不得,下月我等再来此寻找就是……” 老者苦笑道:“老夫恐怕活不过这个月了,何敢奢望下月!人力有时穷,生死归天命。孙泰,你随我修道也已有年,我死后这千万教众就由你统摄。切记,不可交结权贵,不可贪恋荣华,否则必将招来灭族之祸!” 孙泰连忙应道:“师父放心,孙泰谨记师父教诲。定要将我教发扬光大,广布祖师德泽,拯救万民于水火,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老者虽甚为担忧他不能笃行,但此时命不久矣,也无可奈何,只心中叹息而已。 身旁几名道众见大师父临终托付遗言,尽皆垂泪下拜。口中默默祷告,祈愿大师父羽化登仙,蝉蜕解脱。 陆英不知,这老者乃是钱塘人杜子恭,那孙泰早年随他修习,师徒皆是五斗米道中人,擅长采药养生,经常救济黎民百姓疾苦。会稽郡中多有男女信众,奉他为师,以求长生无灾。 久而久之,信徒皆号曰“长生人”,自称长生教。孙泰心思机敏,侍奉师父勤勉,因而得传教主之位。 会稽一地本就极多五斗米道信徒,上至世家豪门,下至贫民贱役,男女老少几乎家家入道。杜子恭师徒又能治病救人,故而百姓奉之若神。 杜子恭渐渐气息转弱,眼看将撒手人世,孙泰及众徒弟哭泣祷告,甚是悲悯。 陆英不忍见此,便折身返回。到了朱琳琳身旁,略略说了几句,杨子猷、戴安道两人早互枕而眠,自是不知。 第二日天还未亮,四人登上峰顶,东望云海,等待红日初升。南北眺望,但见山峦连绵不绝,云霞明暗翻涌。不一时,日渐出于东海,跃然云顶之上,光大绚烂,金芒遍染。 杨子猷昂然长啸,戴安道倚壁闲瞻。陆英与朱琳琳皆感情怀壮阔,超迈尘寰。 对着云海初阳,陆英忘情吟道: “天峰出越海,天姥咏歌台。 岩壑千峰秀,红霞见日开。 金鸡方一唱,已报仙人宅。 鸾凤当空舞,谁骑白鹤来。 玉车象辂根,彩帐五云裁。 引我上丹阙,奉食点翠斋。 堂前不死草,错落映湿苔。 既过琼瑶池,何如濯晦霾。” 杨、戴二人齐声喝彩,陆英谦逊辞谢。 戴安道笑言:“华亭诗才艳艳,不输当世俊贤!” 陆英道:“先生如此赞誉,我可要飘飘乎不知所以了!” 戴安道又言:“此山千丈万仞,你若飘起来,就不知道将往何处去!” 杨子猷也笑道:“华亭,看你年少不羁的模样,便想起当年,我与戴兄少年时,也如你一般风流倜傥。丝毫不在意世俗眼光,任情随性,目中更无旁人。” 陆英道:“二位贤兄如今更是名士风流,天下竞相仿效的榜样!” 杨戴二人不禁慨然叹息,皆有老之将至的悲凉。 四人在山中游了两日,方回到剡溪居处。陆英、朱琳琳告辞离去,表示要继续到别处游玩。杨子猷留在剡溪,想与戴安道多盘桓几日,抚琴论道,痛饮畅游。 他二人北返山阴,游逛一番,乘舟渡过钱塘江,来到钱塘县。听闻此地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朱琳琳拖着陆英来到湖滨。 但见风梳杨柳,浅碧深红,乱花迷人眼,杂草没鞋履。湖东白沙长堤,被晒得暖烘烘,坐卧其上,静听莺啼蛙鸣,无须美酒即已沉醉。 朱琳琳道:“你说这湖水青山,怎得如此秀美?江南大地静谧安宁,真令人羡慕……若是世上没有烽烟杀伐,处处像这里一般美好,便算是太平盛世了吧!” 陆英看着她天真的眸子笑道:“大道造物总是有善有恶,有美有丑。虽然不能处处都如此间风光妍丽,但我想如果天下太平,四海一家,各方水土都养一样生灵,百姓总是勤勉善良的多。只要有一块安宁的土地,便能创造出美好的家园。” 朱琳琳思绪飘荡,不禁心驰神往。 正在此时,身后有一人言道:“天下太平不过是世人奢望而已,只要有名利就有纷争,有纷争就有杀戮,有杀戮就有两国交兵。除非这天下没有人,否则哪来的太平?” 第六十九回 县令明日卖宠姬 陆英转头看时,见有一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身穿素袍,头顶平巾帻,脚下一双麻屩,瘦高个子,皮肤黝黑,颔下一缕须髯。 那人笑道:“在下钱塘申屠景纯,路过此地,偶闻二位高论,有感而发。冒昧之处请多包涵。” 朱琳琳不服气道:“照你说来,这世间便永无宁日了?都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我不信没有九州一统的那天!” 申屠景纯道:“姑娘,就算天下一统,难道百姓就太平了吗?秦王嬴政混一六国,车同轨书同文,天下之人仍然无太平可享,仍是徭役不休,征召不息。 “陈胜吴广走投无路,揭竿而起,天下重归于乱。汉高帝统一天下,中原仍时时遭匈奴袭扰,武帝数十年拓边,华夏百姓十室九空,财用不继。 “如光武帝、曹孟德、司马炎之辈,则虽有平定四海之名,然后世儿孙但有不肖之徒,便搅扰得天下沸腾,哀鸿遍野。姑娘说,天下太平何时何处真正有过?” 朱琳琳辩白不得,气道:“那你说该当如何?难道世人生来就该受苦,不配享有安乐祥和的生活吗?” 申屠景纯笑道:“世上不论何时,都有享受安乐的人,也总有忍饥挨饿之家。佛说,三界久居,犹如火宅,有求皆苦,无求乃乐。 “人苦就苦在贪欲过多,总不满足。帝王将相求长生不老,平民百姓求富贵荣华,如此何得自安? “道德经有言,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要想万世太平,唯有绝圣弃智,返璞归真,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至于儒家所言天下大同,依我看来,只如空梦一场罢了。” 陆英说道:“申屠先生高论令人耳目一新。只是不知先生是儒是道,可相信老子所言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申屠景纯答道:“在下非儒非道,有理则信,无用则弃。平生穷究易理,也读佛经道典,涉猎诸子百家,自以为数术推演之能独步天下,可知过去未来,看透陆海浮沉。请教足下高姓?” 陆英笑道:“在下陆英,陋字华亭。先生年不甚长,却有如此造诣,实在令人钦佩。” 申屠景纯也笑道:“在下已虚度四纪光阴,也不年轻了。不似陆郎少年英俊,风华冠世,该是我羡慕你才对。” 朱琳琳听他满口胡言,看着也就三十多岁,偏说已度四纪。一纪十二年,岂不是将要五十了。可知此人定是个惯于吹嘘之人,冷哼一声再不理他。 陆英逊谢,不欲再多言,正要与之别过。 申屠景纯又道:“余杭县令与我相熟,我听说他家骏马昨日暴毙,正要去为他医活,二位可愿随在下一同前往?” 朱琳琳忍不住道:“死马还能医活?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吗?” 申屠景纯笑道:“能与不能,姑娘去看过就知道了,若是在下吹牛,姑娘也好当众戳穿。” 陆英、朱琳琳虽觉此人大言不惭,但这死马活马还是能分清的。余杭县城离此地也不远,便随他去看看也无妨。光天化日的,也不怕他使诡计。 于是跟随在申屠景纯身后,三人往余杭县衙中而来。绕过钱塘湖走了约莫二十余里,来到一座县城,入得城中,行不多久便到余杭县衙。 县令名叫嬴疆,昨日所乘爱马无疾而亡,令他很是痛心。今天正要将马下葬,却听闻有客来访,嬴疆没有兴致待客,便让属吏回绝。 不一时,属吏又进来,忐忑地禀告道:“来人是钱塘申屠景纯,他说能让死马复生……” 嬴疆听到申屠景纯的名字,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忙让人请他入内。申屠景纯与陆英、朱琳琳三人结伴而入,看到地上死马,申屠景纯近前看了两眼,对嬴疆说道: “请派壮健之士二十七名,每人手持长杆,出南门行三十里,至山中林下寻到一座土地庙。到了庙前,便一齐用竹竿拍打,就会出来一物,要迅速捉住它带回。得到了这个妖物,马就可以复活了。” 嬴疆知他平素善于卜筮,颇有效验,忙命人照此去做。朱琳琳上前仔细查看,见那匹马却是死的不能再死,若说还能医活,简直痴人说梦。 但听申屠景纯之言,好像是捉妖除祟的法术,也不敢全然不信,只有等待结果如何了。嬴疆置酒款待申屠景纯,到得午后,派去的人回来,果然抓住一只野猴子。 这只猴子看到马儿尸体,便立刻跑到马首,对着它鼻子呼气。很快,那匹死马竟站了起来,昂首嘶鸣,与生时毫无二致。 嬴疆大喜过望,命人以精饲料喂食,那马吃起来也食量不减,完全不像刚死过一回。陆英、朱琳琳都惊异不已,望向申屠景纯的眼神少了许多鄙视与嘲讽。 申屠景纯笑望着野猴子,猴子抓耳挠腮一阵,倏地消失不见。嬴疆再三对申屠景纯致谢,取出金银之物厚赐。申屠景纯来者不拒,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朱琳琳凑近他说道:“你真有五十岁了?看着一点也不像啊!” 申屠景纯笑道:“在下绝不欺瞒姑娘,只是面容长得稍显英俊罢了。” 朱琳琳佯作呕吐状,讥刺道:“当我没问,还请收回方才所言。英俊跟你可一点也不沾边。” 三人告别县令,出来街上后,陆英说道:“见识过了申屠先生的神技,叹为观止!我们就此别过吧,先生请!” 申屠景纯神秘笑道:“不忙告别,在下还有一事,需要二位帮忙。” 陆英奇怪问道:“先生还有何事,需要我们帮忙?” 申屠景纯说道:“明日午间,请二位在西门外相候,不过要稍微遮盖一下面容,免得县衙中人认出。” 陆英更加好奇,道:“明日在西门外等候县衙中人?却是为何?” 申屠景纯道:“嬴县令明日将把府中最得宠的侍妾卖掉,请陆郎帮我买下……对了,这是本钱。” 说着拿出十余文钱币交给陆英。陆英并不伸手去接,仍然追问道: “县令就算要卖他的侍妾,我为何要帮你买?何况这几个钱买只鸡都不够,怎么能买下个大活人?” 申屠景纯道:“陆郎难道不好奇在下说的究竟能否应验?你只需在西门外五里,大柳树下等候即可,来人找你要卖,你便把钱给他,一句话都不用说。只当帮我一个小忙,如何?” 朱琳琳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十余枚钱,说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花招,能骗得县令非要卖了宠妾,还不要钱?明天见。” 说完拉着陆英便走。陆英无奈,只得由着她。 第七十回 潜龙勿用 当天,申屠景纯在街上买了五斤红豆,独自一人四处随意溜达。到夜深之时,偷偷潜入县衙后园,将红豆尽数洒在地上,又悄然离去。 等到天明,嬴县令起来穿衣洗漱,来到后园活动,却见四周墙下、石后、花丛中,遍布红衣妖怪,足有数千人之多。这些红衣妖人不言不动,近看则无,远观则现。 嬴疆吓得心惊胆战,直觉得宅中闹鬼,惶惶不可终日。惊怖间,想起申屠景纯,忙命人去寻找。待申屠景纯随侍从来到后园,嬴疆忙述说咄咄怪事。 申屠景纯笑道:“大人别慌,且容我卜上一卦。” 只见他掐指默算,片刻后对嬴疆说道:“大人,恕我冒昧!这府中有一邪祟妖女,闹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欲要驱灾辟邪,便立刻将这妖女卖掉,当可无事。” 嬴疆怒问道:“是何人如此大胆?先生但说无妨。” 申屠景纯道:“正是大人平素最宠爱的侍妾碧玉,大人应立刻派人出西门,行约五里,见大柳树而止。在树下找一男一女两人,将碧玉卖给他们。切记,万不可讲钱论价,拿了钱便马上回来,莫要多言。” 赢疆思虑再三,终于忍痛割爱,照申屠景纯所言,派人领碧玉出门而去。 且说陆英与朱琳琳正在城西大柳树下乘凉,心中不愿相信申屠景纯所言。但又见过他昨日之举,难免将信将疑,说着闲话等待验证究竟如何。 约至辰末巳初,看到自东驶来一驾马车,到得大柳树下,驭手停下车上前问道:“二位,我家主人有一婢女转卖,请出个价钱吧!” 朱琳琳目瞪口呆,默默拿出手中十余枚钱币,低头看了两眼,不好意思地望向驭手。 那驭手如蒙大赦,施了一礼,从马车上扶下泪盈盈的碧玉,带到两人身旁,交上奴籍契约。伸手接过十余大钱,转身驾车匆匆离去。 陆英与朱琳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那哭哭啼啼的女子,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幸亏过了不久,申屠景纯来到此处,与他们结伴往北行走。出了余杭县界,将至苕溪, 申屠景纯道:“此处离义兴郡城不远,陆郎料将遇到旧识,可否愿带上在下,跟你沾一点光啊?” 陆英说道:“我在义兴郡并无旧识,先生恐怕算错了!” 申屠景纯笑道:“若是在下算错,自当知趣远离。陆郎不必相疑,只等到了阳羡地界,那旧识自会来寻你。并非请你上门求他。” 陆英只好应下,实不愿得罪这神鬼难测的申屠先生。 经山过川连日北上,又乘舟泛于太湖,湖西即义兴郡城阳羡。这天在湖上,申屠景纯朗声吟诗道: “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 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 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 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 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 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 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 陆英听他诗意,既仰慕庄周身为漆园吏,却不受王召之洒脱,又歌颂老莱子之妻不贪图富贵的操行。 还将易经乾卦爻辞,“潜龙勿用”及“见龙在田”化在诗中,又说大壮卦“上六羝羊触藩”之困顿。愈发捉摸不透其人,只得暗暗防备,且看他怎生行事。 四人到了阳羡登岸,已是数日后傍晚。申屠景纯找了一家庄院借宿,草草用过晚膳,在左右厢房中各自安歇。第二日天刚亮,即有庄客送上热水、棉巾、粗盐等洗漱之物。 朱琳琳正自纳罕,今天待客态度为何如此殷勤,便听得门外人马喧嚣,有二三十名壮丁依次进入院中立定。 其后一人宽袍博带,头顶乌纱巾帻,脚着丝履,身材颀长,面容俊朗。笑意盈盈来到堂前,朗声道:“华亭,好久未曾谋面,想煞愚兄啦!” 来人正是义兴周氏长房长子周启周孟光,他昨夜听此处庄客奏报,有一位年轻英俊的道士,携带一位妙龄少女入住庄园。 一猜便知是最近在京师风头正劲,与王国宝爱子争夺朱家女公子的陆华亭。前些时日就听闻他二人出京游玩,不想今日到了阳羡。 周启虽屡次辞官不做,但对朝中动向素有掌握,今日陆英既然到此,必须要好好接待一番。 陆英惊诧道:“孟光兄,你何故在此?我昨日晚间方至贵郡,不想兄便得知了行踪,义兴周氏果然名不虚传呐!” 周启大笑道:“华亭多疑了,只因此处是我家私产,庄客昨夜有事回府,偶尔言及客人容貌。我猜得多半是华亭与朱小姐,故来此一探究竟。归根到底,还是华亭名头太大,我虽僻处郊乡,也多有听闻你的言行。” 陆英道:“劳孟光兄费心。在下素来散漫,多半是些不好的名声传入兄耳中吧?” 周启仍笑道:“宫中得圣心,汤山会群英,竹园斥国贼,官拜殿中郎……这些若是恶名,我倒是想多被传一传。” 言罢又对朱琳琳道:“朱小姐,令尊功盖九州,忠节不二,实在令人敬仰。朱小姐到了鄙乡,还请屈尊往寒舍一叙。正好内子初嫁江南,你们二人同在北方长大,当有相通言语。”朱琳琳笑着答礼。 陆英惊问道:“孟光兄何时娶妻?我竟丝毫不知,还是北方女子,难道是……?” 周启微赧道:“愚兄奉父命,正月里刚成亲,并未大宴宾客,叨扰亲朋,是故不曾知会华亭。内子嘛,华亭也相识,便是颍川庾氏之女,禹山庾方夏。” 陆英开怀大笑,抱拳道:“恭喜孟光兄,迎娶庾氏贤媛!说起来,庾小姐年前在洛阳之时,还曾与在下偶遇,当时他兄长庾愿亦在侧。庾小姐还托我给孟光兄捎口信,只是后来我却忘了。该打该打!” 周启道:“内子对我讲过,当时落于蒲重魔爪,得亏华亭搭救,否则不堪设想。” 陆英谦逊辞谢。周启笑答两句,陆英为他引荐过申屠景纯,便结伴同往城中周家祖宅中去。 周家世居义兴,数百年豪门,历代为官,出将入相。阳羡城中大半街巷,都是周家各房的宅邸,店铺酒馆等生意也尽是周家产业。 陆英等随周启来到周府,门户虽不大,但越往里越气派,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富贵之气不输帝王家。 周启居于西侧独院,众人到门前时,庾方夏已在门口接迎。宾主寒暄毕,周启道: “夫人,这位小姐便是朱将军爱女,你们多多交往。这位申屠先生是钱塘人士,精通易理。今日故人重逢,定要不醉不归。” 庾方夏笑道:“朱小姐明眸皓齿,秀丽端庄,果然是陆侍郎之良配!欣闻恩公拜授官职,妾心中甚为高兴。上次行色匆匆,也未好好谢过恩公搭救大恩。今日有幸再见,陆侍郎和朱小姐定要在寒舍多盘桓几日,容我夫妇略表心意。” 陆英谢道:“周夫人无须客气。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况且我与令兄妹患难之交,出手相助分数应当。周夫人不必放在心上,我与孟光兄同是为国效力,切勿讲究许多!” 周启接过话头说道:“华亭说得对,夫人就不用一口一个恩公了,叫的生分了。”陆英笑着点头。 庾方夏又道:“华亭与孟光还有申屠先生你们在此间叙话,我与琳琳妹妹自去后园玩耍,待到午间,再来敬华亭三杯酒。” 说罢起身拖着朱琳琳便去了后园。朱琳琳生性不拘束,大大方方随她同往。二人来到园中,回廊尽曲折,流水自周回,果树伴香花,珍禽异兽目不暇接。 朱琳琳问道:“庾姐姐,听说你也是北方人,年初方嫁来此地。敢问姐姐家乡何处?” 庾方夏回道:“妹妹说的不错,我本出身颍川庾氏,中原陷落之时,先祖率族人乡民避居禹山,结坞堡而居,至今已六七十年啦。 “年前孟光与华亭受谢太傅之命,来到禹山联络家父,本意共抗强汉。谁料正赶上北汉元象宗大供奉神树和尚,挑唆我叔父篡位,将我父子兄妹囚禁在山洞之中。后来还是华亭破了神树的大手印,我们方能重见天日,拨乱反正。 “再后来先父病逝,兄长庾愿继任禹山坞主,又受当时北汉镇北将军蒲重威胁,我兄妹二人同往洛阳,堪堪落入敌手。又是华亭杀了蒲重,救我们出了虎穴。 “话说起来,华亭于我庾家恩同再造,便再怎么报答也不够。今后若是妹妹遇到什么难处,一定要告知我与孟光,我周家、庾家倾尽所有,也要助一臂之力。” 朱琳琳笑道:“姐姐言重了,义之所在,不可不为,臭道士并不图你们报答什么的。若是换了我,也会这么做。” 庾方夏也笑道:“难怪华亭对妹妹情有独钟,果然也是一位女中豪杰!比我可强多了,只会做些针织女红,理理家务还行,要说行侠仗义,可没这个本事。” 朱琳琳回道:“姐姐既然嫁入周家,操持这么大家业,当然正需要你这样的人物。我虽然也自幼在北方长大,却只学了些舞刀弄枪,骑马打猎之事。家父常常叹息,说我不像个闺门女子,倒似长安城中游侠儿。” 庾方夏掩口轻笑,说道:“我倒是好羡慕妹妹英姿飒爽,敢爱敢恨的气质。听闻令尊目前镇守洛阳,与我兄长相隔倒是不远。他如今在颍川郡中,还仰仗朱将军照拂,有空我修封书信,让他以子侄礼,多拜望朱将军才是。” 朱琳琳笑着道:“你们禹山坞为朝廷立过大功,我也得告诉父亲多与令兄来往,互相好有个照应。” 二位女子相谈投机,多说些体己的话,在园中悠闲漫步,甚是惬意。中午时分,周家大摆筵宴款待陆英等人。申屠景纯只称碧玉是他的侍婢,那她自不能与主人同席,便被安排在别处用餐。 酒宴结束后,周启已有醉意,强留陆英与朱琳琳定要在府中多住几日。于是他们暂且留了下来,下午无事便玩些游戏,不觉天色渐晚。 第七十一回 抚有方夏 晚膳又是不重样的美馔,却精致清淡了许多。正用膳间,家人来报,有贵客来访。周启不情愿地下堂迎客,但当他见到来人,却立刻殷勤请入东厢。 那人一身道袍,陆英隐约看到便是天姥山见过的孙泰,不禁心内狐疑。于是借口更衣如厕,出了厅堂,悄悄绕到侧厢墙后,听了半天,只大概听到周启称呼孙泰为“仙师”,孙泰讲长生教如何如何。 看来这孙泰信众颇广,连义兴郡第一家族也尊奉长生教。只是不知,孙泰到底有何图谋,恐不是单单治病救人,做个受人敬仰的教主仙师便罢。 陆英不敢久留,依然回到厅上与申屠景纯饮酒。庾方愿招呼朱琳琳,二人没有注意陆英举动。不知申屠景纯心中作何想法,此刻从他面容之间难觅踪迹。 过了约半个时辰,周启才回到厅上,连连告罪,只说一位贵客有要事,自罚几杯酒便揭过不提。晚间饮宴至二更天方休,陆英、朱琳琳、申屠景纯各自住在客房之中。 到了半夜,陆英正在打坐调息,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延入果然是申屠景纯。陆英也不先开口,单等他有何话说。 申屠景纯笑道:“深夜冒昧打扰,陆郎勿怪。今日周公子所会贵客,陆郎想必是认识的吧!” 陆英道:“先生怎么知道我认识那人,难道先生认识他不成?” 申屠景纯神秘一笑,道:“我自然认识的,毕竟同是钱塘乡里。” 陆英奇道:“哦?那人也是钱塘人?” 申屠景纯道:“陆郎不知吗?那孙泰本是琅琊人士,早年间随我县处士杜子恭修道,师徒二人采药治病,多施恩于庶民百姓。因此在钱塘乃至会稽、三吴各地都名头甚响。 “听闻近来他师父杜子恭已仙逝,孙泰继任了长生教之主。说起这长生教徒多半是些贩夫走卒、贱役仆吏之人,只是门徒众广,遍布东南。入教之人都自号长生人,虽脱胎于五斗米道,却与之有极大不同。 “以我观之,此教颇有邪气,只是如今尚未显现,具体如何未可详知。” 陆英问道:“先生为何要与我说这些?这孙泰和长生教与我毫无干系,邪与不邪,我也奈何不得。” 申屠景纯道:“周公子想必是受过孙泰恩惠,故而殷勤奉事。我怕将来,孙泰做出不轨之事,周公子必受其牵连,家破人亡多可惜。陆郎若是能从旁劝导,或许能挽救周家于不测。” 陆英笑道:“难为先生还有此善念。若有机会,在下一定善言劝诫。先生还有何事?” 申屠景纯又压低声音道:“不知陆郎可曾听说过‘禹山至宝,一朝面世,纵横四海,抚有方夏’之言?” 陆英心中惊涛骇浪一般翻滚,面上仍强自镇定,从容笑道:“先生这是哪里听来的有头无尾、似是而非之语?在下一头雾水,竟从未有所耳闻。” 申屠景纯眼神玩味地看着他,说道:“陆郎既去过禹山坞,却不曾听过禹山至宝吗?我只是在想,为何这周少夫人偏偏名叫方夏……” 陆英暗里又是一震,自己还从未将庾方夏跟禹山至宝联系起来过。当日庾愿虽然曾经言过“大禹治水成功,划定九州,抚有方夏,定都阳翟,将一卷天书竹简藏于洞中,此简能知万世兴亡,人主得之可测福祸,士民得之可证天道。只是从古至今数千年,竹简从未面世”等语。 但陆英只当子虚乌有,后人凭空捏造的妄言。既然没人见过,又怎么知道天书有多么神妙。想不到还真有人信,且这个传言竟然不止在禹山坞流传,不知是谁将它散布了出来。 陆英回道:“周夫人叫什么名字,又与这禹山至宝何干?先生学究天人,算术占卜独步江东,何必信这些荒唐言语?” 申屠景纯道:“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陆郎既然不信,便只当我信口开河吧……呵呵,告辞了,早点休息。”言罢起身自行离去。 陆英辗转难眠,心中反复思量。看来这申屠景纯执意要随来阳羡,就是为了见庾方夏一面。但他为何会相信那传言,认为禹山至宝与周夫人有干系,实在令人不解。 仅仅凭一个名字,便将庾方夏当做什么至宝,岂不荒唐可笑。思来想去,没有个章法,只有等日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此后两天,周启带着陆英驰骋田猎,悠游山水,陆英也曾无意中提起长生教,周启言谈中流露,早年杜子恭曾救过其父性命,医术极为神奇。 陆英想劝说他远离孙泰,实不知如何开口。如今孙泰只是一个云游处士,到处采药行医,救治百姓。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说他是妖人,将来要兴风作浪。连自己都不愿信的话,怎能信誓旦旦地拿来劝诫周启。 临分别时,申屠景纯特意对周启言道:“周公子,在下于数术占卦略有心得,有两句良言相赠,请公子勿怪!” 周启喜道:“能得先生金玉之言,乃周启莫大的福泽,请先生尽管直言。” 申屠景纯正色道:“周公子面相仁厚,此生定能尽享荣华富贵,子孙绵长。只是有两条,务必谨记。第一,为官可东不可西;第二,纳客在西不在东。如能做到这两点,可保一生无虞。” 周启回礼道:“多谢先生教诲,我记下了。” 心中却不以为然道:“还当你有何警世之言,原来不过老生常谈。我家富甲江东,不用你说也是荣华富贵。至于为官,我本就无意仕途,何来东西之说。 “纳客指的莫不是钱塘孙泰仙师?他与我父有救命之恩,且向来救死扶伤,德操高尚,岂是你空口白舌两句话就能离间的!” 申屠景纯知他不以为然,心中苦笑一声,自然强求不得。辞别了周家,陆英与他结伴出城,带走远了,途中对他言道: “先生,常言道天机不可泄露。卜筮虽灵验,但仍需小心谨慎,勿漏泄太多天意。我观先生与人知无不言,如此恐怕对己不利,先生思之!” 申屠景纯大笑道:“曾有人劝我饮酒莫贪杯,恐损伤身体。我回曰,天命有常,寿算有限,我日日尽情享乐尚嫌不够,何苦还要苛待自己!” 陆英闻言,也不再劝,施一礼问道:“不知先生是要随我同去建邺,还是另有游处?” 申屠景纯答道:“建邺我就不去了,此番想到荆襄之地去转转。我观天文,西南方恐将不安,岂可坐致其乱!” 陆英笑道:“那只有恭祝先生万事顺利,四季平安了。” 申屠景纯瞥他一眼道:“怎么听你说话,总有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陆英笑而不答,独自往前赶去。申屠景纯与碧玉在后默默跟随。几人乘马往北缓缓行来,到得京口,申屠景纯告辞离去,乘舟西上。陆英与朱琳琳结伴信步游缰,返回京师。 第七十二回 权柄更替 到了建邺之后,朱琳琳自要回家见过母亲、兄弟,二人便在城中分别。陆英刚到富春山居坐定,还未半个时辰,忽而杨谧匆匆来访。寒暄毕,翠羽、戴菊奉上春茶,侍立一旁伺候。 杨谧按捺不住,对他言道:“华亭,这一次你可把王国宝得罪狠了!他那二儿子仲玠回京之后,哭天抹泪地诉说在姑苏、钱塘遭遇。 “说你跋扈无礼,先是打了他家仆役,又勾结张玄之枉法徇情,目无朝纲。到了钱塘江边,又公然殴打军兵,险些令他丧命大海。 “若不是那陈什么的武夫苦苦找寻,他就要饿死在荒岛之上了。啧啧……这王仲玠也真命大,顺江漂流到无名小岛,独自撑了七天,竟然还能活下来!” 陆英听说王仲玠还活着,心下暗松一口气,笑道:“他自己不会撑船,加上春汛水急才不慎漂走,干我何事?再说我打了他家仆役,可没打过他,要说徇私枉法,也该问张玄之才对,难道还能怪在我头上?” 杨谧急道:“跟这种无赖子弟,还有道理可讲不成?他当然都怪在你头上,于王国宝面前撕心裂肺、痛哭流涕,骂的都是你陆华亭。” 陆英望了他一眼,又笑道:“即便如此,王国宝又能怎样?他最多在陛下面前进些谗言,我又没犯大罪,怕他作甚!” 杨谧见他不慌不急,也很是无奈,只得道:“既然华亭不当回事,那我也不多费唇舌了。只是提醒你,千万注意谗言诋毁。常言说得好,三人成虎、积毁销骨,不可不防啊!” 陆英感激道:“多谢稚远厚义,我当然知道你是一片诚心。只是流言暗箭防不胜防,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要想对付此等小人,还需斩草除根才是……” 杨谧摆手道:“华亭慎言!当心隔墙有耳啊。虽然目前陛下对你宠信有加,但你也不可骄狂忘本。王国宝毕竟是会稽王第一心腹,朝野遍布他的党羽,小人行事常常不择手段,这才是防不胜防地根结呀!” 陆英点头称是,说道:“稚远放心吧,我行事会小心的。明日我便入宫,看看陛下最近心事如何。不能任凭小人当道,欺凌正义。” 杨谧赞许道:“华亭此话才是正理。陛下既然许你随时入宫,而且很愿意同你闲谈,如果不能见机劝谏,隐恶扬善,便是白白浪费了这大好形势。只会让别的巧言之人得了圣眷,骑在你我兄弟头上作威作福。” 他二人计议了半夜,杨谧方告辞离去。第二日,陆英一早入宫,来到文学馆整理道藏,忙了一整天。晚间,陆英入显阳殿求见皇帝,内侍不一刻回来,领他进入寝宫。陆英来到大殿,行礼毕,却见今日支妙音也在此间。 正自踌躇难言,却听皇帝先开口,对他笑道:“华亭回来了,这一趟游春有何趣事,快给朕讲讲。” 陆英望了支妙音一眼,躬身回道:“回陛下,此行颇遇到些趣人趣事,若是陛下不嫌繁琐,臣当徐徐道来。”皇帝一听来了兴致,命人安席置酒,要与陆英把盏夜谈。 皇帝笑道:“这位是简静寺主持,妙音大士,华亭你想必也是认识的。不必拘束,尽管为朕一一讲来。” 支妙音也笑道:“陆侍郎大名,贫尼早有耳闻,但恐陆侍郎却未必知道贫尼呀!” 陆英垂首回道:“陛下,妙音主持臣认得,今春在乐游原中也曾偶然遇上。” 皇帝举起酒盏,道:“哈哈,如此甚好!来,陆爱卿,妙音,你我三人满饮此酒!”说罢一仰而尽,陆英与支妙音亦齐干一盏。 皇帝边赏雅乐,边听陆英详细述说一路所遇。诸如朱龄石飞刀练技,以舅为靶;张玄之兄妹同游虎丘山;王仲玠指使恶奴打人,张玄之重责每人二十大板;杨子猷客居种竹等事。 皇帝皆一笑置之,只如听个逸闻趣事。待说完钱塘江独战陈文霸,王仲玠孤舟下东海,皇帝与支妙音齐声大笑,好不畅快。 皇帝止住笑言道:“华亭打得好,不止武艺高强值得夸赞,更是替朕出了口恶气。那王国宝仗着会稽王撑腰,卖官鬻爵,屡进谗言,排挤忠良。无奈朕母后一味纵容我那弟弟,朕也不忍心惹她老人家生气……且看王国宝能嚣张到几时,你等忠贞之士,定要为朕除此国贼!” 陆英心内一阵悲凉,堂堂天子,一言便可诛戮此贼,却寄望于臣子,真令人哭笑不得。但仍出言宽慰道:“陛下放心,臣等定不负陛下所托!” 接着,陆英又讲到剡溪戴安道善于造佛像,登天姥山遇孙泰等事,至于申屠景纯,陆英自觉太过匪夷所思,还是不奏于皇帝为好。周启迎娶禹山庾氏女的事也讲了大概,无非是高门望族结亲,两情相悦。 最后,陆英正色道:“臣所遇长生教杜子恭、孙泰等人,虽然善于以药草治病,深得百姓推崇。但臣担忧此教发展过于壮大,将来在会稽、三吴各郡,一呼万应,若被有心人利用,恶果不堪设想。” 皇帝早有五分醉意,打断他道:“区区庶民,愚夫愚妇,既愿迷信长生,便由他们去好了。天子不诛无罪,岂能杀人于恶行未彰之时!纵使真的揭竿造反,不过乌合之众,我大吴锐士能破强汉百万军马,还治不了他们?” 陆英只得领命称是。其实他也不以为孙泰真的能成什么大事,不过话到口边,聊尽忠言罢了。 陆英见皇帝酒醉,便要辞退。皇帝忽然道:“朕听闻谢太傅近来身体违和,有归乡之意。你去书一封,问问玄阳道长。朕盼着太傅回来!”陆英领命,施礼告退。 数日之后,朝廷派侍中王国宝赴广陵慰问太傅谢和,并准他返回建邺养病。谢和将兵权暂交其侄谢玄代领,解除其子谢琰军职,父子轻车简从南返京师。 皇帝命百官在西州门外五里迎接,倍加尊荣。谢和此时病体沉重,倚靠在车厢内壁,闭目宁神。及至入了城门,李玄阳禀告车驾已过西州门。 谢和睁眼强撑坐起,怅惋道:“从前大司马桓元子执政时,多有诛戮大臣之事,我亦常忧不能保全。待大司马病重,我梦到乘坐他的车驾走了十六里路,遇到一只白鸡方才停下。 “大概预兆我将代替桓元子秉政,到如今正好十六年矣。白鸡属酉,近日太岁在酉乃凶兆,这一病恐时日无多了。可惜十六年来,功未成业未就,壮志难酬,实在愧对祖宗,愧对天下啊!” 李玄阳道:“太傅功在社稷,高山仰止。何必志气消沉,作穷途之叹?” 谢和微笑道:“老夫年少隐居之时,不愿为官,后来家门颓败,不得已出任桓元子征西参军。某次去拜见桓元子时,有人送其草药,其中有一味叫远志。 “大司马因问我:‘这种药叫远志,又被称为小草,为什么一物而有两种称呼呢?’老夫还没来得及回答,在旁座的名士郝隆应声答道:‘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 “他是在讥刺我高卧东山时,素称有远志,但出山却只做一个小小的司马……呵呵,如今再想,似乎郝隆所言亦不无道理。” 李玄阳见他神游往事,心情反而舒畅不少,也不再劝。 皇帝特旨,谢太傅不必入宫面圣,直接回府荣养。京中一时间暗流涌动,人心思变。皆以为太傅去后,大权将彻底归会稽王掌握,再无人制衡。 于是之前太傅属掾,朝中故旧纷纷走王国宝、茹千秋的路子,希望得到会稽王接纳。朝廷之前七十余年一直由大臣或外戚秉政,随着谢和的离世,权利终于回到了皇室宗王手中。 对于吴国来说,不能不称为一大改变。对于杨氏、庾氏、桓氏、谢氏等轮流掌权的世族来说,必定意味着进一步衰落,再也没有杨丞相、庾国舅、桓大司马、谢太傅这样的人来与宗室孙家抗衡。至少暂时不会有这样的家族。 杨丞相子侄辈大部凋零,只有一个会稽内史杨敬文,也行将就木;孙辈隐隐以杨元琳为首,其余杨谧、杨子敬、杨子猷等皆非治世之才。 庾氏经过庾亮、庾冰骄狂乱政之后,子孙大多被桓大司马诛杀,剩下孤零零一两支,目前官职低微,难成气候。 桓家自桓元子、桓仲子死后,只有桓伊子目前还在世,却刚辞去了江州刺史之位。后辈桓石民、桓石乾在江荆军中甚有威名。桓敬道辞官不做,但在荆州人望不亚于刺史殷仲康。然而在中枢为官者几乎没有,短时间难以左右大局。 谢太傅兄弟之中,大多庸碌无为,且年老昏迈。其子侄除了领兵镇守彭城的谢玄以外,余人大多不在要职,虽富贵未减,但再也没有太傅这座靠山。谢和之子仅存谢琰一人,现在免去军职,在京侍奉父疾,等谢和死后,他要丁忧守丧,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是以朝中只有一家独大,那便是会稽王孙玿,皇帝的同母胞弟。 第七十三回 新建道场寺 王国宝这些天忙于替会稽王应付各路官员,抚慰各家各族,还要处理政务,总理戎机,当真累得够呛。 没办法,皇帝和会稽王兄弟二人,每日饮酒享乐,不问国事,从早醉倒晚,甚至连着好几天不醒。虽然兄弟俩都想把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是又不喜欢面对繁杂庶务。 总之一个宗旨,事情必须我说了算,但我愿不愿意说,对谁说最好别来管。旁人要想替我做主,那是坚决不行。除非有一个阿谀奉承,奴颜婢膝的人天天在跟前小意伺候,但该办的事还能办得妥妥帖帖。 王国宝就是这样的人,先不论治国理政能力如何,至少在主子面前态度是谦卑的,面目是可亲的。 如王孝伯、范宁那样的正直之士则必不能容于会稽王,谢和那样大权独揽的权臣也令皇帝如芒在背。 这一日,陆英从宫中出来,走到龙场山东边闲逛。此处是天子游玩避暑之地,南临燕雀湖,北接紫金山,山脚下正对湖水建有避暑离宫。陆英远远望见湖滨正大兴土木,不由来了兴致,慢慢踱过去一看究竟。 待到近前,竟然遇到了熟人,陆英心中苦笑,也只有硬着头皮迎上去。原来,余姚长公主要在此处建一座新宅,上月从皇兄那里求来五十亩土地,就位于避暑离宫西侧。 王国宝派了儿子王仲玠与赵牙为公主建府,今天公主兴浓,特意来查看进度。王仲玠并不懂土木营造之事,不过是为了与公主多来往,拉近关系。 至于赵牙,虽被任命为魏郡太守,但魏郡如今还在鲜卑段垂缺手里,总不能让他自己去打下来。因而仍在京师陪侍会稽王左右,极尽巧思讨孙玿欢心。 赵牙在会稽王私园中光湖泊就凿了六个,假山奇石,珍禽异兽更是想方设法统统搞来。现在为公主造宅,也不敢怠慢,事事亲力亲为,几乎天天守在工地。 公主正站在湖畔四处眺望,看她叉腰挺着肚子,似乎已有身孕。王仲玠背对着陆英正向公主汇报,赵牙不认识陆英,故而最先看到陆英的还是公主。只见她打量了陆英两眼,笑道:“陆侍郎,今日怎不在馆中修书,却有闲情到此游逛?” 陆英施礼道:“见过公主殿下。在下刚从宫中出来,忙了一整日,来此散散步。殿下这是要造一座府邸居住吗?此处当真是个景色宜人之所在。” 王仲玠闻声回头,恨恨瞪着陆英,但有公主在旁,却不敢发作。 公主又道:“常听我家子敬提起陆侍郎,说你们二人交情匪浅,为何从没见你去府中走动?等这处新宅造好了,那时我的孩儿也该出生了,子敬与本宫摆满月酒,你可一定要来呀!” 公主自嫁杨子敬,心满意足,连他夫君的朋友看着都顿感亲切。如今又有了身孕,目光更加慈爱友善,倒令陆英有种温暖贴心的感觉。 只是当初陆英极力反对公主以势压人,逼着杨子敬休妻再娶。如今也不知郗家弃妇过得如何,看他两个倒是添丁进口,过得风生水起。 陆英强自排除心中不快,柔声笑道:“多谢公主美意!等公主贵子降生,在下一定上门道贺。”公主轻抚肚腹,笑地甜美柔和。 王仲玠此时忍不住道:“陆侍郎如今圣眷正隆,想必早忘了贫贱之交,世上多有负心之人,倒也不足为怪!” 陆英不怒反笑道:“王公子想必对‘贫贱之交’有什么误会,子敬兄在我未授官职前,就已升任中书令,更是出身中朝贵姓,世家高门,如何当得起‘贫贱’二字?” 他屡次嘲讽王仲玠不学无术,毫不留情面,把王公子气的面红耳赤,自觉在公主面前颜面扫地。 公主莞尔一笑,虽不知他们之间有何龃龉,但明显更欣赏年少英俊的陆英一些。至于王仲玠,只当他是个富贵草包,从未放在眼中。 王仲玠道:“陆华亭,你别仗着多读了几年书,就总在我面前显摆。本公子不过吃亏在年少识浅,等我发奋苦读,用不多久,便能压你一头。” 陆英忽而又笑道:“听闻前朝时有一风流名士,姓卫名玠,乃是乐广的女婿。那卫玠公子长得貌赛宋潘,温润如玉,更难得惊才艳艳,善于玄谈。 “时人赞作神清玉润,为海内仰慕。每次出行,争相瞻望其风采的人将街市堵得水泄不通,乃至有‘看杀卫玠’之叹。王公子名中也有一个玠字,难道是自比卫玠,也立志做一个天下闻名的美男子?” 王仲玠傲然道:“卫洗马珠玉在前,本公子仰慕其人,就算容貌少有不逮,才学总能后学而成。便欲自比卫玠,有何不可?” 他此话一出,不光陆英差点背过气去。就连公主与赵牙也腹内翻腾,亟欲作呕。 陆英咳嗽数声,望着五大三粗、面目瘆人的王仲玠说道:“王公子胸怀大志,在下钦佩……甚是钦佩!” 说罢,转向公主道:“公主殿下,在下不多打搅,这就告辞了。望公主保重玉体,切莫受了什么惊吓。” 公主强忍着笑意道:“陆侍郎自便,本宫身子笨重,就不送你了。”陆英忙道不敢,告退转身离去。 回到家中,陆英仍自暗笑不已,侍女翠羽问道:“郎君今日有何喜事?这般高兴!” 陆英说道:“今日遇到一名自称卫玠在世的美男子,忍不住想笑。” 翠羽奇道:“卫玠?那可是与潘安、宋玉齐名的三大美男子之一,如今还有这般人物吗?要有也该是郎君才对,旁人怎敢如此自比!” 陆英笑道:“你这丫头,学得甜言蜜语,专会哄人开心。我若是如卫玠一般,岂不是要被人‘看杀’!” 翠羽也笑道:“郎君虽不至于被竞相围观,但比潘安、宋玉恐怕也差不了多少。至少我们一帮女子是这么认为的。” 陆英拿她没法,挥挥手让她自去歇着。他一夜未眠,于室内打坐调息,行了几个周天,不觉睡去。 谢太傅之弟尚书令谢石奏请,在朱雀门外,内秦淮河北岸建造一座寺庙。皇帝准其所奏,划拨一片空地作为寺址。命谢石牵头监造,一者为太傅祈福,二者建成后作为高僧大德讲佛之道场。是以新寺拟命名为道场寺。 虽说朱雀门外有大片空地,但建寺选址仍难免需要拆除部分民居店铺。此处紧邻都门,南依秦淮水、朱雀航,实在是上等经营之所。御道两侧二百步外都有大片商家酒肆,就坐落在秦淮岸边。再往内则是庶民杂居,百工汇聚的地方。 新建道场寺东侧、南侧皆须拆除几十家民居及店铺。谢石正愁找不到人去与百姓交涉,谁知僧人竺法温主动找上门,愿意揽下这桩差事。谢石大喜,当即授予他全权,负责拆除民房,以及安置百姓的事宜。 这天朱琳琳在街上闲逛,正走到朱雀门外,便听得一帮百姓在哭闹吵嚷。待至近处,见一老和尚身披袈裟,须眉花白,站在众人中间好言宽慰。 这老和尚正是竺法温,人称温法师,只听他说道:“各位施主,老衲说过,这处所在佛光照临,乃是诸佛菩萨金身说法的道场。你等凡胎肉骨若继续居住在此,必有血光之灾。不如听老衲良言相劝,迁往朝廷划定的区域,既是一番敬佛之心,又可保佑众位施主平安无恙,往生极乐彼岸。” 一个开肉铺的汉子手里握着把刀,满身油腻腻的,粗声吼道:“老和尚信口胡言!我等街坊在此营生了几十年,从来没见谁有血光之灾,凭你三言两语,便要我们抛家舍业,搬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老子第一个不答应!”众人哄然应喝,纷纷痛骂温法师居心不良。 对面一位开酒肆的女子徐娘半老,扯开尖利的嗓门哭道:“天爷开开眼啊!我们平头百姓,勤勤恳恳小本经营,不过是养家糊口,捡点零钱碎子。这不要脸的老和尚说赶就要赶呐,可叫我们如何活啊!”边说边抹泪,恰似不要钱般尽情挥洒而出。 她旁边又有一对卖粉丝汤饼的夫妻,帮腔道:“李大姐说的没错!我们不过是做点小买卖,混口饭吃,家里都有一大群老少要养活。你这和尚自称佛门弟子,不说救济贫苦也便罢了,还为虎作伥,帮着官府强夺民产,不怕佛祖怪罪,不怕遭天谴吗?” 这位店主想必读过书,识得字,说话有理有节,立刻赢得众人大声赞许。 温法师依旧不恼不愠,从容笑道:“众施主皆不信老衲之言,那么老衲只有乞罪于佛祖,给众施主看一看何为佛光照临,何为清净佛土了。此等净土,岂能容日日杀生造业,岂可有污秽浊气久居?” 言罢,念经掐诀,捻个兰花指望空地上一点。前方二十步外,顷刻间金光耀目,刺地众人难以睁眼。 过了盏茶功夫又从土中徐徐生出一株白莲,无水无塘,却袅袅婷婷,迎风开地绚烂无俦。 众人见了此等异象,皆心怀惊悸,明显没了方才的硬气。 那开酒肆的李大姐抹泪道:“老和尚使些妖术便想吓唬住我们吗?凭你什么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都招来,老娘反正也没法活了,你有本事夺了我魂去罢!” 开肉铺的汉子虎躯一震,喊道:“说得好……” 本想附和几句,但才脱口说出三个字,却似有人捏住了他喉咙,后面的话哑在嗓子里。也不知是被菩萨施了法力,还是内心怯懦失了胆气。 温法师又笑道:“女施主,切莫妄言,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还须存敬畏……” 话未说完,却见那李大姐嗯哼一声,翻起白眼,嘴角歪斜,身子软绵绵委顿在地。旁边众人急忙跳开好几步,指着温法师叫骂,只是骂声略显得中气不足,七音八岔甚无力道。 那开肉铺的汉子双腿打颤,默默藏在了人群后边,手中刀也不知何时藏了起来,好似极怕佛祖找他算账。 此时,卖汤饼的丈夫上前一步道:“老和尚,就算你法术厉害,便能随意欺侮我等小民吗?李大姐不过替大伙说了几句公道话,和尚你何至于此!” 温法师笑道:“施主误会了,老衲不曾加一指于她,不过是因为这位女施主妄语谤佛,才遭此惩戒。我佛慈悲为怀,必不会轻易伤损于她;只要众位施主遵从佛旨,恭敬礼佛,自然无病无灾。” 卖汤饼的丈夫愤而言道:“何为佛旨?你说得话便是佛旨吗?你们佛家说众生平等,为何我等小民不在平等之列?要建寺院就拆我们房屋,为何你不去拆乌衣巷,不去拆相王府?” 温法师仍笑道:“佛旨当然是我佛如来之旨,老衲不过代为传达而已。如今此地佛光降临,施主何必胡搅蛮缠,说什么乌衣巷。” 他虽面上依然慈祥温和,手上却青筋鼓起,恐怕心中已动了杀机。卖汤饼的妻子怕丈夫吃亏,忙使劲拉住他,不让他再说下去。 温法师见众人口虽不敢言,但眼含怨怒。便又掐指一点,那白色莲花倏地不见,地上裂开一个桶粗的口子,从中喷涌出无数腥臭黑血。 众人无不惊叫躲避,生怕那血粘到自己身上,便如李大姐一般生死不知。温法师收了笑容,对众人言道: “各位施主,贫僧本不欲将这实情全盘托出,奈何有人冥顽不化,老衲也不得已。实话告诉诸位,此地下方镇压无数冤魂厉鬼,只有建寺请佛,礼敬佛菩萨来此说法布道,方能超度亡灵,免除灾祸。你等执意不听劝告,老衲也无能为力,若是谁家有人被厉鬼附身,遭遇无妄之灾,那时悔之晚矣!”说罢径直离去,也不再劝导这些百姓。 朱琳琳见他恩威并施,用妖法恫吓众人,不禁心中大骂妖僧无耻。然而她对温法师所为,也惴惴不安,并不敢轻易招惹。 她心内猜度,温法师今夜必将遣人来残害此地百姓,思量一番已有定计。众人怏怏散去,只有卖汤饼的夫妻二人扶起李大姐,将她安顿回家中。 第七十四回 咄咄怪事 陆英这几日都在文学馆整理道藏,朱琳琳遍寻不着,只得叫上弟弟朱孚,半夜时分潜伏在朱雀门外等候。三更过后,从西方摸黑过来两个黑衣人,黑巾包头,脸面全然不可见。 朱琳琳与朱孚悄悄上前,爬上一株大杏树,窥探这二人动静。只见两人分头行动,来到各家店铺民居,从怀中取出不知何种粉末,小心翼翼洒在门口窗下。朱琳琳心中疑惑,难道是老和尚派他们来投毒了?如今不明所以,只得继续静待其变。 二位黑衣人潜入附近阻碍建寺的人家,不论民房、商户都做过了手脚,最后在粉丝汤饼铺前集合。 只见他们对过眼神,从怀中摸出匕首,上前合力撬开了汤饼铺房门。四周一望,闪身入内复把店门掩上。 朱琳琳大怒,这是打算杀人灭口了!她从树上一跃而下,也不等朱孚,三两步掠至汤饼店,推开门户就跟了进去。 待她进门,便听到白日那位丈夫惊呼声,家私倾倒碎裂声,还有黑衣人脚步声。朱琳琳心中焦急,忙寻声来到店后卧室。却见那位丈夫手持胡凳,拼力抵挡匕首击刺,他妻儿蜷缩在榻上,尖叫哭喊。 两名黑衣人围攻一位普通汉子,本游刃有余,忽听脑后生风,显是有高手来援。一人急忙转身,挺刀便刺向朱琳琳腹间,待看到来的是一妙龄少女,不禁惊咦失声。 他这一惊,手中匕首劲道略缓。朱琳琳右手中长刀顺势落下,将匕首斩落,手腕一翻,刀锋又砍向他脖颈。左手握拳,从右臂下翻出,砰地击中他心口。 右手刀本是虚势,朱琳琳并不欲杀人。那黑衣人只顾格挡砍向脖子的一刀,却不料这美丽女子招式精妙,被一拳打得后退两步,肋骨生疼。 另一人顾不得卖汤饼的一家,举刀攻向朱琳琳左侧。朱琳琳双手握住刀柄,拧腰控腹斜劈而下,那人忙向右抢了一步。 这女子势如疯虎,不管不顾,他可不愿拼得被她刀锋斩作两段,还要同归于尽。先前掉落了匕首的黑衣人,趁机捡起匕首,两人一前一后夹攻朱琳琳。 也不知她哪来的敏捷气力,危急间一手刀,一手鞘,同时对付两名大汉,竟是毫无破绽。三人打斗了数十回合,在这斗室之中辗转腾挪,将瓶瓶罐罐、破烂家具撞得碎了满地。 此时街坊邻居听到打斗声纷纷出门,呐喊助威,呼叫巡城兵卒。两名黑衣人见一时半会拿不下这女子,事已不可为,便招呼一声,抽身从后院遁走。 朱琳琳见卖汤饼的丈夫身上多处流血,显是伤的不轻,她一个未嫁少女,也不便在此久留,便也从后院跃出。等到朱琳琳寻着朱孚,那两名黑衣人早已不知去向。 一对巡城军丁包围了汤饼店,众乡亲都在外焦急观望。朱琳琳与朱孚远远地藏身黑影中,不知两名黑衣人今天做了什么手法,这些百姓又会出什么状况。 正思虑间,人群中有一中年男子忽然怒吼一声,扯开衣衫,抓起撑持凉棚的竹竿,就冲向巡城兵卒。 军士虽然吓了一跳,但仍觑准时机飞起右脚,将他踢翻在地。身旁兵卒纷纷拔刀,指着躺倒的男子咒骂。 却不料,百姓中复有两三人也吼叫发狂,捡起棍棒、桌凳,上前攻击众军兵。还有几人虽失心如狂,却冲向街坊邻里,在人群中拳打脚踢。 一时间,此处百姓居民倒有大半发了狂病,冲击官军有之,互相殴打有之,就在街边乱成一锅粥。 朱琳琳望着军士与百姓乱哄哄打斗不已,难免有人头破血流,断肢残体,暗暗焦急失措。如此下去,不知将有多少人丧命。 正要出手相助,却听得马蹄声疾如骤雨,从朱雀门中奔来数十名骑兵,皆手持长槊,腰挎弓箭。 马上武官大喝道:“住手,天子脚下竟敢私斗!是要造反不成?” 巡城军卒纷纷撤出战团,持刀拦着发狂百姓。可怜此处乡亲,除了受伤的,胆小逃散的,剩下都中了邪一般,如何听得进去恫吓。他们举棍持棒,怒目圆睁,仍要与官军见个死活。 那骑马武官皱眉思索片刻,喝令道:“将这些被厉鬼附身的刁民统统拿下,关在军营马厩之中,天明后,禀过将军处置。” 众骑士哄然应命,纵马持槊,来回两个冲锋,场下百姓更无一人还能站立。巡城军卒上前用绳索将他们捆绑结实,帮着骑兵押送往军营。 朱琳琳见事情闹得这么大,也无可奈何,只能悄悄拉着朱孚回府。 第二日天明,建邺县衙派人查封了沿街商铺,驱逐了居民百姓。午后张布文告称,此地庶民被厉鬼夺了魂魄,半夜械斗,打伤官兵,形同造反。念在百姓多半失心发狂,免去死罪,家产尽数查抄,男女籍没为官奴。 温法师领着徒弟来到此处,念经驱邪,超度亡灵,供奉祭品,求保一方平安。拆房建寺的事也加快了进度,力争早日建成佛寺,镇魇当地恶鬼。 过了两日,陆英也听闻了这些事情,便去了太傅府问疾。李玄阳一直陪伴在谢和左右,可惜太傅年老气衰,又常年服用五石散,纵使神仙也回天乏术。陆英见此情景,唯有暗暗叹息。 太傅谢和,四十岁出山为官,五十岁独掌朝政,经过了十五六年的岁月,终于走到了他人生的尽头。 谢和薨逝,皇帝在宫中哭吊三日,追赠庐陵郡公,食邑八千户,谥曰文靖。朝廷赐棺木、朝服一具,衣一套,钱百万,布千匹,蜡五百斤。 因为谢和没有私宅,皇帝诏令在其官府中备办丧仪。其葬礼规格如大司马桓元子故事。 葬礼结束后,加封会稽王孙玿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领司徒、骠骑大将军如故。 原来谢和幕府的文武部属皆拨入了骠骑将军府。以王国宝为中领军将军,典掌禁军。 升任谢石为卫将军、加散骑常侍,开府仪同三司。升王孝伯为丹阳尹、中书令;升杨元琳为尚书令。驸马杨子敬身体有疾,暂归家养病。 朝廷因兖、青、司、豫四州均已收复,便任命谢玄都督徐、兖、青、司、冀、幽、并七州军事,加封为康乐县公。谢玄请求把他先前所封东兴侯的爵位赐予侄儿谢玩,朝廷许可,封谢玩为豫宁伯。 谢玄又遣军讨伐占据魏郡的鲜卑人,收复了魏郡。并上疏朝廷,认为刚平定中原之地,幽州冀州必须派专人督军,司州遥远,应归豫州统管。 谢玄打算让豫州刺史朱旭镇守梁国,自己坐镇彭城,北可以巩固河北之地,西可以援救洛阳,内可以扞卫朝廷。 但此时朝议认为征战已久,应当设置军镇戍守边关,休兵养息,命谢玄回镇淮阴,朱旭改镇寿春并迁兖州刺史。又封宗室谯王孙恬为豫州刺史,镇守历阳,以拱卫江东。 适逢高车族翟辽叛乱,占据黎阳,拘捕守将。又加上泰山太守张愿率全郡反叛,河北之地骚动不安。谢玄自认为处置不当,便上疏朝廷,奉还符节,请求解除全部职务。朝廷下诏慰劳,命令他暂且回镇淮阴,以朱旭代镇彭城。 谢玄回到淮阴后,身患疾病,再次上疏请求解除职务,诏令不许。谢玄又自陈述,说不能履行职责,恐怕会荒废军务。朝廷又下诏让他移镇东阳城。 谢玄便奉命上路,以病重恳求解职。朝廷为谢玄派了一名医术高明的医士,并让他好自调养休息,又让他回京口治病。 第七十五回 上清宗万宁宫 李玄阳自太傅去世后,回到大茅峰居住,陆英也随之回茅山。时值盛夏,山间泉边却凉爽宜人,也不失为避暑佳处。师徒二人每日在竹庵中读书修道,汲泉烹茶过得逍遥自在。 有天陆英来到上清宗万宁宫,像往年一般想找几本书来读。他今年春起,便未在山中居住,但自幼惯了来此借书,仍然轻车熟路找上万宁宫藏书台,抬脚便往里进。 谁料门口小道士竟然出手阻拦,并言道:“玄师有命,外人一概不准进入藏书台。” 陆英奇道:“我十余年来常常到此看书,与你们上清宗同山为邻,每有往来。为何今日却不许进了?许玄师说的外人定然不包括玄阳真人师徒,你怕是没听真切!” 那小道士轻蔑道:“玄师交代了,若是旁的人进去偷鸡摸狗,丢两卷善本古籍倒还是小过。若是谁胆敢放你师徒二人入内,轻则打断手脚,重则逐出门墙。陆道长还是莫为难贫道,赶紧移驾他处吧!” 陆英怒气陡生,沉着脸道:“你这小道士,切勿信口开河,离间了我两家关系。回头你们玄师责怪,我却也不会为你说话。” 小道士又笑道:“快别在这装腔作势了,我是小道士,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不让进就是不让进,有种你打翻道爷,踩着我进去。” 陆英见他蛮不讲理,心知纠缠也无用,便欲返身离去。谁知此时藏书台中走出一人,言道:“陆华亭,听说你近来飞黄腾达,日日在宫中文学馆走动。如今不好好在京师伺候陛下,却跑到我万宁宫何干?” 陆英转身,见是上清宗受三洞五雷经箓的真人陶正景,在教中位次仅低于玄师许黄民。他上清宗道士分为五等,第五等为三五都功经箓,职比六七品;第四等为正一盟威经箓,职比四五品;第三等为五雷经箓,职比三品衔;第二等为三洞五雷经箓,职比正二品;最上等为上清大洞经箓,职比正一品,属玄师真人衔,概不外授。 陆英施礼道:“陶真人,在下只想入内借阅几本书,如往常惯例,读完立刻奉还,绝不敢有半点损毁。不知为何却被拒之门外,玄师当真有此令吗?” 陶正景也是嗜书如命之人,放不下情面直接驱赶陆英,支吾道:“近来我藏书台中丢失了一批重要道藏,是以玄师下令不许外人入内……再者你有皇家典籍可每天研习,还惦记这小小藏书台干吗?要借书自可去文学馆借阅。” 陆英笑了笑,不愿难为他这书痴,便施礼告退。走到万宁宫阶下,将要离去之时,有一人上前拦住去路。 陆英抬头看时,乃是许黄民的外甥诸葛不卞,此人与陆英年龄相仿,从小便在山中修道。其父乃是琅琊诸葛氏远宗,娶了许黄民姐姐,全家奉道,将儿子送来茅山,希望混个富贵出身。 诸葛不卞拦住陆英,阴笑道:“陆道长,陆侍郎……几天不见,官也当了,名也扬了,这是衣锦还乡来了吗?” 陆英笑道:“我这官不过闲散员外,纵有些许微名,何足挂齿!” 诸葛不卞冷哼一声,又道:“口气倒是不小!我上清宗还真没把你这个什么狗屁侍郎放在眼里,你也不用到万宁宫来臭显摆!以后再让我看到你,让你做不成侍郎做中官!” 陆英本不欲理他,却忍不住笑出了声。那诸葛不卞见他嘲笑,立刻火冒三丈,上前两步就要揪陆英衣领。岂料今日陆华亭早非吴下阿蒙,想也不想,一挥袍袖便将他摔出三五步远,一跤跌在地上,四仰八叉躺下来。 诸葛不卞趁势倒地不起,口中大呼道:“打人啦!野道士打人啦……” 上清宗诸人本来就心内嫉妒陆英,更得了玄师吩咐不许李玄阳师徒进入万宁宫。如今陆英竟然欺负上门,打了玄师外甥,这还得了。 于是,立刻便有几十上百名大小道士手持刀枪棍棒,飞奔下阶,将他团团围住。任凭他们辱骂恫吓,陆英洒然无惧,笑意盈盈立在当地,半句话也欠奉。更把这些道士气的七窍生烟,要不是玄师严禁打斗互殴,早就上前一顿乱棍加身了。 正僵持间,许黄民身着大红道袍,内衬黄色中单,手持拂尘,迈着方步走到阶前立定。扫视了众人一眼,威严地说道:“何故喧哗?你等个个手持棍棒,意欲何为?” 诸葛不卞躺在地上喊道:“舅……玄师,这陆华亭当众行凶,无故私闯我万宁宫不说,还将徒儿痛殴一番,简直无法无天!” 许黄民瞥了他一眼,喝道:“腿没断就爬起来,成何体统!” 诸葛不卞赶紧一咕噜起身,颠颠地跑上台阶,立在玄师下方。 许黄民对陆英道:“陆英,本座已下严令,你师徒二人不得踏入万宁宫半步!今日姑且念你初犯,不知者不罪。但你动手打我徒弟,是何道理?” 陆英也不行礼,淡淡道:“我本来要离去,他强拦我道路,还想上前撕扯,我不过正当防备,何时动手打他了?” 许黄民厌恶地皱起眉头,冷哼一声。座下徒弟早有人上前质问道:“还敢狡辩,当我上清宗无人吗?”说着就要挥起木棒砸向陆英。 许黄民制止道:“且慢动手!本座时常教导你们,修道之人须平心静气,不可妄动干戈。在这万宁宫下怎敢轻易伤人?” 言罢,又向陆英道:“陆英,本座也不与你为难。今日你理亏在先,便向不卞赔个礼,这事就算揭过去了。往后我上清宗与你师徒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他上清宗本来想巴结王国宝,借势攀上皇室兄弟,为此不惜做出荒唐之举,称天子与会稽王皆是神仙降世。谁料当今皇帝与会稽王皆宠幸僧尼,崇信佛教,几次耗费心机都徒劳无功。 却不想陆英反而深受器重,又是封官又是伴驾,教他心中如何能平。本来太傅执政时,朝中公卿大多还重道抑佛,他与李玄阳自能和平共处。如今太傅仙逝,道门沦落,僧徒猖獗,许黄民再也不愿装和善,继续与李玄阳师徒虚与委蛇。 陆英笑道:“在下虽然人微言轻,势单力孤,但也有一身傲骨。若是错本在我,赔礼自无妨,但今日过在贵宗,我却万万弯不得腰!” 许黄民微愠道:“你说我上清宗有过?呵呵……看来今日是铁了心要压一压我教威风了,本座念你后学晚辈,原本没想难为你。既如此说,本座不得不替令师好好教训教训徒弟,省得将来给他惹出大祸来。” 众道士听玄师发话,早就蠢蠢欲动的手脚,再也忍耐不住,齐举刀枪棍棒一哄而上。看这架势,恨不得把陆英大卸八块,方消心头之恨。 陆英赤手空拳,运起含章拳意,就似疾风骇浪中漂浮的小舟,迎向四面八方打来的冰雹雨点。雨点打入大海便消失不见,冰雹落在水中,也不过激起一朵小小浪花。陆英袍袖飞舞,在众道士之间穿梭,纵有避之不及的刀棍,也能轻轻一带,便偏向他方。 刀枪从后来,陆英便顺势前趋;棍棒挡前路,陆英又导引向旁。左边一拳,大袖一裹使其从下滑过,右侧一脚,道袍一扬令之踢在身后。几十轮辗转起落,拳脚棍棒大多落在自己人身上,是以场中道士越打反而越少。倒不是被陆英所伤,而是倒在自己人棍棒之下。 许黄民见这么多徒子徒孙拿不下一个陆英,不由暗暗焦急。他自恃身份,不愿亲自出手,便自怀中取出一张道符,捻个火苗点燃,望空一抛。 那道符落在阶下,化作根根藤蔓,如龙蛇游走,缠上陆英手脚。陆英猝不及防,被藤蔓缠身,顿时僵在了原地。众道士大喜,重振精神,挺刀持枪杀向陆英。 谁知眼见陆英手脚皆缠绕了藤蔓,却数息之间将其连根拔起,玄师的密法变为了陆英的鞭梢,被他握在手中随意挥舞。如此一来,反而比赤手空拳时更加勇悍,众道士丝毫近不得身。 上清宗道士不知,天真道人含章拳法本脱胎自驯服野草之技,区区几根藤蔓自不在话下。许黄民祭出道符,正中陆英下怀。陆英手舞藤蔓,抽、拉、截、扫、穿、旋、撩、甩各样手法随意转换,打得众道士哭爹喊娘,纷纷躲避。 许黄民面色难看,又用指尖弹出一团粉末,如紫烟笼盖,落在陆英头顶。此烟唤作镇魂清雾,虽名清雾实则紫气氤氲,虽叫镇魂却能乱人心神。陆英忙闭住呼吸,不敢吸入紫烟,但打斗一久,难免口鼻中混入少许镇魂清雾。 渐渐地,陆英感到心旌摇动,思绪乱飞,一时忆起少年时,父亲被乱兵杀死在眼前。一时又似看到朱琳琳失落贼手,生死不知,无论如何寻找,只是不见人影。他手中舞动藤蔓的力道转强,速度也越来越快,却完全分不清哪是人,哪为空。 陆英脑海中一幅幅画面闪过,看到宋演上阵厮杀,马失前蹄,困于重围;看到白灵儿骑在马上,开怀大笑,身后跟着数十万鲜卑铁骑;看到桓敬道率领千船万舰,顺流直下,攻破建邺,屠灭满城百姓;看到杨子猷与戴安道在剡溪旁饮酒作诗,却被洪水冲走。 每一人每一事都令他惊惧胆寒,慢慢地好似落入无底深潭,抱朴子先生在水面上轻轻呼唤自己名字。陆英想要开口答应,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随着他越沉越深,抱朴子变为了师父李玄阳,只见他一跃入水,飞速沉下来,向自己伸出一只手。 第七十六回 生存华屋处 陆英正要伸手握住师父的手臂,忽而手腕一紧,两只手同时被人捉住。耳中听得厉声暴喝:“华亭,弃鞭!”陆英遵命将手上藤蔓委地,口中又被塞入一颗丹丸。 他感到身体暖融融的,慢慢从水底浮了上来,阳光洒在身上,他缓缓睁开眼睛。果然入目即见到李玄阳面孔,把着他双臂正凝望着他。陆英见到师父,心中渐安,冲李玄阳微微一笑。 李玄阳放开陆英手臂,转向许黄民怒斥道:“许道长,你身为前辈尊师,竟用此等卑劣手段对付我徒儿,还顾及一派之宗的身份吗?” 许黄民眼中微露愧色,但一闪即逝,冷冷道:“玄阳真人数年未踏上我万宁宫了吧,要向本座兴师问罪吗?” 李玄阳道:“今日之事,华亭也打伤了你不少门人,贫道不为已甚,就此一笔带过。往后,我师徒不踏入你上清宗宫观半步,你和这些徒弟也别来打扰我们,彼此互不侵犯。告辞了!” 许黄民哼了一声,一挥袍袖道:“不送!” 李玄阳领着陆英下山离去,上清宗众道士自回宫疗伤,许黄民命诸葛不卞赐下草药,吩咐徒弟们安心养伤。 陆英随着李玄阳回到喜客泉边,饮了两碗清茶,头脑恢复清明,终无大碍。 李玄阳问道:“华亭,观你方才与上清宗打斗,似乎颇具上乘内力,这功夫从何处学来?为师还第一次见你施为。” 于是陆英把伊阙之下得天真道人教授含章拳之事,讲过一遍,李玄阳听得不禁神往。他又说道:“之前听你说天真道人,只当是一位云游野道,想不到竟身怀绝技,有如此修为!” 陆英道:“天真道人虽然邋里邋遢,其貌不扬,但武功道法皆上上之选,他与檀老伯都是世外高人,恐怕这天下再难逢敌手。” 李玄阳闻言沉思道:“邋遢道人?数十年前,为师在长广山也遇见过一位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老道士,当年都称为脏道人,偏偏道号叫做‘真净’,也是十足讽刺。 “只是我出山之后,再没有听闻他的事迹,想必这天真道人就是当年的脏道人,只不知几十年来为何隐居不出。” 陆英笑道:“他师父为他取道号‘真净’,却不知他平生最不喜干净,若是在天有灵,恐怕也要被气得再死一遍。” 李玄阳也笑道:“为师少年时,脏道人就已经五六十岁,如今算来怕不有近百岁高龄了。果然是得道真人呐!” 陆英道:“师父,那许黄民惯会妖术,常使些下作手段。我不在山中时,你千万小心在意,莫要着了他道。” 李玄阳仍笑道:“为师也不是吃素的,凭他使出什么妖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怕他个卵!他也就只能欺负你这样少不更事的小孩子。” 陆英大囧,挑了挑眉毛说道:“下次他若再放毒烟,我就打烂他鼻子,让他再也闻不出香臭。” 李玄阳半天没绕过来,放毒烟和闻香臭有什么关系,却也没有再奚落他。过了几日,陆英辞别师父,进京入文学馆继续整理道藏。 数月以来,他整理出了《三洞经书目录》,刊正《灵宝经》之错乱糅杂,编撰了《灵宝经目》。并创造了三洞四辅十二类的道教典籍分类体系。下一步着手着录道家药方、符图等诸般杂书。 新建道场寺基础已大致完备,正殿框架也拔地而起。公主府也建得如火如荼,再有两月便可完工。 然而驸马都尉杨子敬日渐疾笃,恐将不久于人世。杨子敬前妻郗道茂自从离婚后,郁郁寡欢,已于数月前辞世。这一桩婚姻,真不知谁人欢喜,谁人悲。 余姚长公主费尽力气,终于得偿所愿,如今身怀六甲,杨子敬却未必等得到新儿落地。 王国宝借着为公主建府的机会,竟在避暑离宫之旁也辟地造园。皇帝听闻大发雷霆,召王国宝入宫严加训斥。王国宝惧怕圣怒,渐渐投向皇帝怀抱,不再每日到会稽王身边殷勤伺候。 皇帝被他甜言蜜语哄骗,以为他忠贞体国,升他为尚书右仆射,倍加恩宠。会稽王那里却不是滋味,听说某日竟当众拔剑,掷向王国宝,险些要了他命。 王国宝也放得下身段,隔日便穿起婢女服侍,入会稽王府乞饶,孙玿见他乖巧,就原谅了他。如此一来,他更加嚣张跋扈,不把朝中大臣放在眼里。 却又酒后殴打尚书左丞祖台之,被御史弹劾,皇帝将他免官除职。但不久便起复,重用如初。王国宝更肆无忌惮。 这一日,陆英出宫之后,偶遇谢太傅外甥羊昙,二人结伴同行,沿秦淮河漫步。陆英叹道:“岫云兄,自从太傅薨逝后,朝政日非,奸臣当道。真不知有何人能重振朝纲!” 羊昙已久未饮酒作乐,连最爱的音律也不再触碰。闻言心下悲戚,只闷然摇头,却无一言相对。 陆英见他如此,又开解道:“岫云兄也请节哀顺变。百年如幻,人生无常,往者已矣,我辈仍需努力呀!” 羊昙道:“华亭不必担忧,我无大碍。倒是你,在宫中行走,须事事当心,处处留神,万不可行差踏错,以至于险境呐。” 陆英笑道:“多谢岫云兄挂怀。我这官身,不过是闲散编外人员,自是没人来算计我。等到整理完文学馆中道藏,便该辞去官职,如岫云兄一般悠游山水,做个闲云野鹤,反倒快活潇洒。” 羊昙今日难得遇到知交,便邀陆英至石头城江边畅饮,一解忧愁。陆英爽快应允,二人来到临江城头,也未买甚菜肴食馔,只就着羊肉,大碗痛饮美酒。 午后,羊昙已醉了八九分,陆英怕他伤身,便扶着他往回走。羊昙引吭高歌,一路相扶唱乐。 二人踉跄步行间,不觉已至西州门,羊昙走到门下,想起谢太傅病体曾过此门,悲从中来,仰天痛哭。陆英宽慰不得,只得默默在一旁叹息。 许久,羊昙止住哭声,坐在地上,击节吟诵曹子建诗曰:“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诵毕,复恸哭而去。 陆英低吟“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之句,也不免心内恻然。送了羊昙,陆英回到富春山居,翠羽、戴菊奉上清茶、蜜水,为其解酒。 陆英唤来皇甫思,问道:“这几日,有没有客人来访?” 皇甫思机敏灵泛,立刻答道:“回郎君,朱姑娘近日并未来寻郎君。其他客人嘛,暂时也没有到访。” 陆英笑道:“你有空买点礼物,替我送到朱家去。我每日在文学馆忙碌,也抽不出时光去拜访。” 皇甫思恭声领命,陆英让他退下,独自坐在厅中陷入沉思。明日当去杨府拜访,有些事情,现在只有杨元琳能办了。 陆英来到武冈侯府,先请见杨谧,却被门子告知,杨谧今日宫中当值,并不在府。陆英正要离去,门子又说,大公子杨元琳恰好居家。陆英喜出望外,还以为杨元琳必然在官署未归,谁知他反而未去尚书台。 入内见到杨元琳,陆英施礼笑道:“令公,在下实未想到,尚书令大人闲居在家,竟还不敢通报求见。” 杨元琳叹道:“华亭,不怕你嘲讽,我这尚书令不过是虚应其事,只当摆设罢了。会稽王录尚书事,大小事体皆决于王府,而尚书右仆射王国宝,又专权跋扈。我实在不愿与其同流合污,只能躲在家中享清闲。” 陆英讶异道:“国事竟已至此?陛下向来信重令公,为何如今反被王国宝这下属排挤?难道陛下不知此中情由!” 杨元琳苦笑道:“虽说名义上,王国宝是我属官,但尚书台头上还有会稽王这位掌控者。朝野皆知,会稽王每日醉酒,不理政事。而王国宝谄媚阿谀,不但有宠于会稽王,连陛下也受他蒙蔽。是以王国宝的话便是会稽王的话,朝中无人敢驳。各曹尚书、侍郎,皆是他们一党,我亦孤掌难鸣。” 陆英默默叹息,还望杨元琳能拨乱反正,制衡王国宝,谁料连他也自身难保。 杨元琳问道:“华亭今日来找我,有何事啊?” 陆英只得笑着说道:“多日不曾见过令公,正好今天无事,便来找稚远闲叙,问问公之近况。谁知稚远不在,令公反而在家。” 杨元琳皱眉道:“稚远跟王国宝走得太近,恐怕不是家门幸事。可惜我多次训诫,他也只当耳旁风。” 顿了顿又道:“子敬近来身体每况愈下,令人忧心呐。可惜他夫妻二人,本琴瑟和谐,比翼齐飞。奈何……唉,如今竟是这般模样!” 陆英也感无奈,但又对杨子敬与公主亲近耿耿于怀,便岔言道:“月前随子猷兄同游会稽,当真结识了几位能人异士。戴安道先生超然高古,申屠景纯精通易理,卜卦如神。甚至还有长生教孙泰之流,也非池中之物。” 他偶然想起孙泰,随口道出,寄望杨元琳或许能有所警觉,提前防备孙泰为祸。 果然,杨元琳听到他说申屠景纯与孙泰,立刻来了兴趣,令他细细道来。于是陆英将天姥山遇杜子恭、孙泰求不死仙草,钱塘湖偶逢申屠景纯,如何医活死马,如何骗得县令卖妾。 还有义兴郡阳羡城中再遇孙泰,会稽、三吴士民多敬事长生教之事,从头讲了一遍。 杨元琳听罢,心中对申屠景纯招摇撞骗颇不以为然,却深深厌恶长生教借治病之由,蛊惑百姓入教,更不能容忍孙泰自称“仙师”。 沉思有顷,对陆英言道:“这个妖人孙泰,煽动愚民,妄称仙师,必有祸心包藏。华亭放心,明日我到官署,便发令将其流放广州,永不许返回会稽。” 陆英赞道:“令公果然一心为公,国之干城。正如神医扁鹊,去疾于肌肤,不使侵坏脏腑骨髓。所谓防范于未然者也!” 杨元琳摆手笑道:“华亭也学得花言巧语,会拍马溜须了?难怪谄谀之臣能惑主,人谁不爱听甘言蜜语!虽知你故意哄我开心,但仍不由甚感欣慰。” 陆英笑着告罪道:“小子该打!” 杨元琳又问道:“尊师近来身体可好!许久不曾拜会他了,你记得帮我代呈问候。” 陆英起身答谢道:“家师一切安好!承蒙令公费心。陆英一定呈上令公美意。” 二人又聊些闲话,无非是京中传言,各地军情等事。杨元琳叹息谢玄谢幼度中年染病,功业未完。陆英也跟着感慨,朝中失一栋梁,收复故土遥遥无期。 到了午后,杨谧下朝回府,毕恭毕敬向杨元琳问安行礼。笑对陆英道:“华亭许久不来,今日怎么得空?听闻你在文学馆整理道藏颇有所成,陛下龙颜大悦,逢人便夸赞你年少博学。” 陆英也笑道:“在下不过闲来无事,做一只书虫罢了,比不得稚远,协理朝政,批驳旨意,年轻有为大权在握呀!” 杨谧撇嘴道:“我跟你一样,混日子而已,大权哪轮得到我来掌握?” 杨元琳咳嗽一声,训道:“既在枢要,便当竭尽赤诚,效股肱之力,怎可虚度光阴,随波逐流!” 杨谧忙躬身领命,连称不敢。心中却暗道:“连大兄你都让王国宝一头,何况是我?话说得轻巧,真教我拿身家性命去拼啊!” 陆英又笑道:“听闻王国宝有心将建邺周边诸山更名,皆用并州太原等郡山名,城南三座山依次改为牛首山、将军山、方山;石头山改名为五台山、清凉山。汤山北面靠江之山改为栖霞山,江北一座大山也要更名为老山。” 杨谧答道:“确有此事。南渡世族多有侨立郡县之举,以不忘故土耳。江左有琅琊郡、南徐州,岭南还有番禺,皆由自中原旧郡。太原王氏如今门第显赫,命名几座山也无可厚非。” 陆英笑着点头。三人边谈边品茗,不觉天晚,陆英告辞离去。 第七十七回 胡作非为 夜间,朱琳琳找上门来,要陆英与她同游一遭,陆英欣然从命。朱琳琳又将他拖至侧院,让他换上早准备好的黑衫黑裤,趁下人不备悄悄离府。 陆英这才发觉朱琳琳也一身黑衣劲束,干练精神。却不知这古灵精怪的丫头有什么坏事要做,搞得这般神秘。 朱琳琳领着他先来到一处寺院,此寺在秦淮南岸,名长干寺,乃是吴大帝孙权始建,为江南第一座寺院。其实当年本名建初寺,前世毁于战火后重建命名为长干寺。 陆英不知她意欲何为,只得紧随其后,翻墙进入寺中。朱琳琳径直来到大雄宝殿,窥看并无僧人值守,便与陆英推门而入。 只见朱琳琳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跳上大佛,将信摆在佛掌中。摆好书信,朱琳琳看着大佛轻声道:“佛祖,得罪了,要怪就怪你八十代徒孙温法师,千万不要降罪于我。” 陆英听得好笑,她来捣鬼,佛祖如何要怪罪温法师。朱琳琳一跃而下,又用香灰蘸着灯油,在供案前地砖上写下一行大字:“法温到此,众僧退避。” 又将诵经坐的蒲团尽皆抱走,扔到了殿后水沟中。做完这些,朱琳琳四下看看,似乎还不满意。 陆英建议道:“供品要不要带走,施舍给乞儿?” 朱琳琳笑望他一眼,将供桌上所有香果供奉之物,连桌布打包扛起,交给陆英背着。命令道:“走吧,陆道长!你这个主意甚好! ”陆英背着包裹,无奈苦笑道:“早知道要使这么大力气,我便不多嘴了。”朱琳琳头也不回地离去,就当没听到他言语。 二人出了长干寺,来到长干里民居中,找到几个正在墙根呼呼大睡的乞丐,将包裹放下便快步离开。如今天热,天明之前这些人肯定会起来看到。 朱琳琳又拉着陆英来到南边瓦官寺,此寺是建邺最大的佛寺,本是前朝官府管理陶器的衙署,后舍为寺院,因名为瓦官寺。 朱琳琳如法炮制,又来到大殿作业一番。陆英背着大行囊,正要离去,却迎头碰上两个小沙弥,揉着惺忪睡眼起来查看动静。 陆英急忙将背上桌布一抖,罩在两个小沙弥头上,以免他们看到自己面容。朱琳琳上前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两个小沙弥抱头痛哭,还当遇到了罗汉金刚起夜解手,自己冲撞了神仙。 陆英见动静太大,再过片刻必将惊动寺僧,赶紧拉着朱琳琳逃出寺去。一直跑到秦淮北岸,新建道场寺旁的空地无人处,两个年轻人才敢相视大笑。 陆英笑问道:“琳琳,你的书信中写了什么言语,为何要摆在佛掌中?” 朱琳琳忍住笑,说道:“放在佛掌中才能让那些老和尚、小沙弥看到呀!让他们爬又不敢爬,够又够不到,多有趣!至于信中写了什么,就不便对外人道了!” 陆英翻个白眼,说道:“接下来还要去哪?你想捉弄温法师,为何却只行嫁祸之计?何如找上门去,暴打他一顿出气!” 朱琳琳没好气道:“你当我不想打他一顿出气,可惜那老和尚法术厉害,我怕打不过,反被他揍!再者,他近日邀了圣宠,夜夜都在避暑离宫为皇帝讲经,我可混不进去!” 陆英笑道:“好说,好说!建邺宫我都天天进,区区避暑离宫,有何难哉!我们这便去找那温法师,给他点教训尝尝!” 陆英与朱琳琳在一起,连他都变得童趣又不讲理,竟然要夜闯禁宫,在天子身旁痛揍温大和尚。 朱琳琳憋了好多天的火,今日终于得以宣泄。听说要去离宫,心中也未觉害怕,反而大加赞同他的意见,二人携起手便往燕雀湖而去。 避暑离宫依山而建,宫墙远不如建邺宫高大。陆英与朱琳琳寻了一处山岩,攀至石上,离宫墙不过丈许远近。陆英一跃而上,回身接应朱琳琳也翻过墙头。 离宫中禁卫虽严,大多集中在寝殿和临湖一面,湖边开阔,无高墙阻挡,是以禁军大都在南边值守。陆英带她躲过巡夜禁卫,摸到了寝殿北面的岩石大树之下。窥探了半天,殿后有执戟甲士守卫,不能靠近,只听得丝竹之声不绝,隐隐有男女言语声。 过了约半个时辰,已近三更,殿后出来一名老僧,正是温法师。他身后有一妙龄女尼,将其送出殿外,又折了回去,却是支妙音。想来是皇帝召温法师与支妙音讲论佛法,至半夜方息。 陆英且不管皇帝与支妙音在殿中如何,悄悄尾随温法师来到离宫北面佛堂。这里是皇帝诵经礼佛之所,二层五间木楼,楼下安置了方丈之室,以供高僧居住。与帝妃寝宫隔着一道宫门,门外有禁军值守。 避暑离宫不似建邺宫那般宏伟壮观,建得曲折深幽,院墙也大多两人多高,亭台楼榭错落分布,山岩奇石极具匠心。 陆英、朱琳琳免不得借树木、草石遮挡身形,遇到有人守卫的门户,便翻墙越廊,一路来到最北侧山脚下。 温法师在殿中应对了半夜,还要分神察看支妙音颜色,搜肠刮肚、引经据典地论证佛理,此刻颇感疲惫。 他回到方丈之中,略微洗漱,便解去法衣,卧在榻上睡去。正沉睡间,忽听得门扉轻响,温法师挣扎着坐起,欲待出门查看。他想不到在这皇家离宫之中,有谁胆敢夜闯禁地,只当是山猴或者野猫之类。 陆英闪身在门口,看温法师走近,一步抢在他身前,以掌中树枝顶着其腰侧,低喝道:“噤声!” 温法师睡意朦胧间,也辨不清来人是谁,更不知他手中所持何物。只是吓出一身冷汗,依令不言不动。 陆英让他转过身,仍抵着他后腰,问道:“你是温法师?”他赶紧点头。 陆英又问道:“你给皇帝讲什么经?” 温法师答道:“《放光般若经》、《心无二谛论》。” 朱琳琳在后面压低声音说道:“你为何在道场寺玩弄妖法,又残害无辜百姓?” 温法师答道:“女施主误会了,老衲只擅长讲经论道,并不会什么妖法。在道场寺时,不过是受了奸人蒙蔽,老衲在人前做个傀儡,另有西域妖僧在人群中使出妖术。老衲自幼学佛,怎敢妄害百姓?实在是因受制于人,不得不为他们担这个恶名!” 朱琳琳心中犹疑不定,陆英冷笑道:“老和尚,你怕死吗?” 温法师答道:“施主说笑了,人孰不畏死!老衲也是肉身凡胎,至今尚未成佛,如何不怕死?” 陆英又道:“你说受奸人蒙蔽,谁是奸人?西域妖僧在后施法,此僧名谁?受制于人,究竟有何把柄在人手?我二人锄强扶弱,替天行道。若有半句假话,爷爷立刻送你去见如来!” 温法师忙道:“好汉莫急,容老衲从头道来。” 这温法师称,在朝廷决定建寺之时,有一西域胡僧找到他,说奉了朝中贵人之命,让他出面去驱赶沿街百姓。他问胡僧为何不直接出面,对方称面孔生疏,恐激起民变。 温法师说道良言相劝百姓搬迁,也不是不可,若是众人不听,又当如何是好。胡僧言道,西域有秘术,可隔空借物,平地显圣。到时胡僧在暗处施法,温法师在人前摆架势,便可吓退百姓。 温法师一听断然拒绝,表示绝不助纣为虐。谁知转天,胡僧又来找他,说是已经拘禁了温法师两名爱徒,若不从命,便取二人性命。 温法师遍寻不到徒弟踪影,连着三天未见一面。不得已答应了胡僧要求,出面找谢石承揽此事。便有了朱琳琳看到的一幕。至于夜间偷袭汤饼店,给百姓下药,则事先全不知情,他也是后来才听闻。 朱琳琳闻言,不知该不该信他,问道:“你徒弟叫什么名字?” 温法师道:“老衲收了十余名徒弟,最有般若智慧的唯有道恒、道深两名弟子,是以心中十分爱惜,宁愿老衲自己下地狱,也不愿他二人有所损伤。” 陆英道:“你当编个故事,爷爷便会信你吗?爷爷我走南闯北,威震江湖,你去打听打听,爷爷刀下不杀冤死之鬼,也不放过一个该死之人!那西域胡僧姓甚名谁?” 温法师道:“好汉说的话老衲自然相信。只是那胡僧并未告知老衲姓名法号,倒是老衲徒弟归来后,说在匪巢中听到他们经常念叨三个字,‘阿州朵’。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所言,句句是实。好汉可以去问我徒弟道恒,他如今就在瓦官寺挂单。” 朱琳琳沉声道:“好!今日先留你一命,若是你师徒二人所言有半句出入,教你们都不得好死!” 言罢,拉着陆英就走。二人离开方丈,温法师也未呼喝求救,陆英与朱琳琳仍从原路返回。 待出了离宫,回到富春山居侧院,朱琳琳问道:“你说这温法师所言,究竟可不可信?” 陆英摇头道:“我也不知。但今夜方在瓦官寺大闹一场,也不便再去询问道恒和尚。若是想知道,唯有日后找到他所说的西域胡僧,方能探明真相了。” 朱琳琳道:“无名无姓,如何寻找?仅凭不知所云的阿州朵三字,无异于大海捞针。” 陆英也无奈,二人相对叹息。好在今日总算出了口闷气,也叫这为虎作伥的温法师过不安生。 第二日,京师长干寺、瓦官寺僧人怒气填膺,纷纷寻找温法师,欲待质问他所为。温法师住在宫中,众僧寻找不见,可苦了他的徒弟道恒等人,走到哪里都被揪住辱骂一番。 然而他徒弟大都在各处寺庙挂单,有同宿僧人可作不在场证明,长干、瓦官二寺众僧也无可奈何。见温法师并未再有过激举动,此事慢慢也就冷淡下来。 只是,本来名声就不太好的心无宗,更加如过街老鼠,人人鄙夷。 第七十八回 欲加之罪 京中主相兄弟日日纵酒,狎昵僧尼,朝政大事皆由王国宝独揽。尚书令杨元琳孤掌难鸣,虽欲抗衡奸佞,惜无强援。皇帝虽十分赏识杨元琳才学品行,却不能摒除谄谀之臣。因王国宝勤谨干事,皇帝也认为他公忠体国,不忍罢黜。 谢玄回京口后,病情未见好转,连上十余道奏疏,请求解职回乡。皇帝起初皆留中不发,后来恰逢会稽内史杨敬文病卒,于是调任谢玄为散骑常侍、左将军、会稽内史。谢玄放弃军权,抱病返回故乡,造园居住。 皇帝有感于王国宝势大,其弟王元达在江州领军,镇守上游,在朝中又与杨元琳等人不和。便令王孝伯代替谢玄都督兖、青、冀、幽、并、徐及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前将军、假节,镇守京口。意图以他出镇外藩,凭州郡武力为杨元琳外援。 陆英久闻杨子敬病重,一直未曾探望,难免心中不安。这一日,来到余姚长公主府求见,公主宣他入内,直至杨子敬寝室。陆英见礼毕,看杨子敬面色枯槁,双目失神,话也不能说,手也不能动,不禁悲伤泪下。 曾经公子世无双的风流名士,先是自残一足,成了跛子。现在又病成这般模样,任谁也想不到这是当年那位少年才子。 公主在一旁默默垂泪,肚子如今愈发显怀。可怜她也是个苦命人,先嫁桓氏,却因罪流放。再强嫁杨子敬,还未及一年,又要生死相别。 陆英安慰了公主几句,对杨子敬说了一番安心静养的话,便告辞离去。他既同情杨子敬,又恼恨公主夺人所爱,但如今竟谁也恨不起来了。只能说命运弄人,天意如此。 出了公主府,刚要去见朱琳琳,不想迎面碰上石亮。曾经一同北行中原,同战河北的典校署石亮。 陆英笑道:“庚明,许久未见,一向可好?自从北方归来后,也不知你去了何处公干,今日重逢,当真欣喜!” 石亮一身朱红戎服,领着两名典校,如今他也升作队率,算是迈入了军官的行列。但见他沉着脸,冷冷道: “陆侍郎,在下奉命调查瓦官寺、长干寺失窃,及避暑离宫行刺之事。请陆侍郎移步,往典校署一行。” 陆英心念急转,此等隐秘事只有朱琳琳与他二人知晓,为何会被典校署察知。典校署如今皆在会稽王掌握之中,恐怕是王国宝挟私报复,抓住一点蛛丝马迹,便欲栽赃陷害于他。如今且顺势而为,看看究竟是何人想致自己于死地,随他去一趟也好。 便笑道:“庚明,此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典帅大人想必受了小人馋言。我陆英是何等样人,庚明最清楚,我岂是那等偷鸡摸狗,阴私谋逆之徒?” 石亮又道:“陆侍郎,在下只是奉命行事,具体情形如何,自有典帅大人调查清楚。若是陆侍郎无罪,定会还你清白。还请不要为难在下。” 陆英无奈道:“既是公事,那便随庚明走一趟,清者自清,陆某何惧!” 陆英随石亮来到典校署,此官衙位于建邺宫西侧,旧太初宫之北。原是禁军营房,皇帝搬到新宫后,营房腾出来转交典校署。 典帅正是会稽王的心腹爪牙茹千秋兼任,此人出身捕盗吏,善于逢迎上意。通过巴结王国宝,攀上了孙玿这棵巨树,专为其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如卖官鬻爵,打击异己,刺探大臣动静,拘拿审问犯官,豢养刺客等。 茹千秋见陆英在堂前立定,面色如常,貌似顺从,实则倨傲。一拍桌案,喝道:“陆英,你可知罪?” 陆英打量着茹千秋,此人还是第一次见,生得倒是相貌堂堂,但所行事龌龊不堪,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他轻笑一声问道:“可是典帅大人在上?在下有何罪责?还请告知。” 茹千秋怒道:“莫要戏弄公堂!你夜入佛寺盗窃财物,又大胆潜入离宫图谋行刺,如今事情发了,抵赖也无用!” 陆英道:“我实不知大人所说何意,什么盗窃财物,什么图谋行刺?在下乃修仙道士,更蒙陛下圣恩,忝居治书殿中侍郎。岂会看上佛寺中那点财物?又怎能辜负圣恩,入离宫行刺? “再者说,我日日入宫中文学馆修书,常有面圣机会,岂能在离宫之中行刺?在建邺宫时,岂不更加方便?” 茹千秋听他巧辩,更加恼怒,厉声道:“巧言狡辩!你丧心病狂,狼子野心,岂能以常理度之!” 陆英摇头道:“你既然说得如此肯定,想必人证物证俱全。可敢当堂对质?” 茹千秋冷笑道:“就知你有此一问。来人,带人证。” 言方了,早有差役押上一人,上堂便跪在当地,朝上磕头行礼。 陆英看时,此人颇为面熟,好像是自家仆役。他心中暗笑,果然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不一定在身上砸出个什么包。 自从皇帝赐下宅邸,他在家时日无几,连仆从下人都没有认全,如今却有一个在此时此地碰面。 世事弄人,也不知还有多少是别人插在家里的钉子,关键时候就冒出来,从背后捅他一刀。 茹千秋质问道:“堂下何人?可有陆英犯罪实证?一一从实道来!” 那人赶紧回道:“小人陈四,是陆侍郎府上家仆,平常只负责打扫宅院,夜间巡防门户灯火。前日,巡夜时正遇到陆侍郎穿夜行衣从外越墙归来,小人心中纳罕,便暗暗留神。后来才听说长干寺、瓦官寺当夜失窃,更惊人的是离宫中竟然出了刺客。是以小人不敢附逆,特来自首,以求免罪。” 茹千秋又问道:“可有物证?” 那陈四说道:“有!陆侍郎当夜所穿夜行衣,小人暗中偷了出来,已呈交堂上。” 言罢,典校差役呈上一木盘,盘中有一套黑衣黑裤,还有蒙面黑巾。 茹千秋再一拍桌案,喝道:“陆英,你还有何话说?” 陆英怒极反笑道:“陈四,我连你面都没见过几次,你何时能入我内室,偷得我夜行衣物?再者,京中从未有离宫遇刺客传言,你从何得知?” 茹千秋不待陈四答言便怒吼道:“铁证如山,还敢狡辩?此人是你府中奴仆,若无实证,首告主人罪当弃市,他岂敢信口开河?本官谅你不服,再传证人!” 又有差役带上两名证人,却是瓦官寺被打的小沙弥,至今头脸还青一块紫一块。他二人上堂,只躬身施礼。打量了几眼陆英,对茹千秋说道: “大人,此人正是前日殴打我等的窃贼,小僧看得真切,绝对不错!” 陆英冷笑不已,看来典校署今日准备充足,暗中下了大力气,一定要把这事做成铁案了。陆英明知这两个小沙弥并未看清自己容貌,但事情确实是他所为,也不屑否认,只一言不发,蔑然以对。 茹千秋阴笑道:“陆英,无话可说了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我典校署是吃素的不成?实话告诉你,京中所有官员一举一动,尽在我之掌握。你干的那些事,我记得比你都清楚。” 茹千秋说了半天,见陆英不理不答。他此时也不再生气,对左右下令道:“将陆英暂时押在监房,待本官将结案文书呈与相王,再依命处置。” 陆英目前不想用强,便随差役来到官署监房,待三思之后再作打算。这些典校密探,在他眼中形同土鸡瓦狗,若想脱身,易如反掌耳。 茹千秋怕他反抗,给他用上手脚刑具,铁锁铁链足有数十斤重。只盼如此一来,此人能困于典校署内。若是他真要逃,便让他逃罢了。不过如此一来,陆英再也无法立足朝堂,从此成了亡命之人,未必不合王国宝心意。 陆英在监房细细思考,他们只抓自己不问朱琳琳,连两拨人证也未提及当时另有一名女子。若不是全然凭空捏造,便是不敢得罪领兵在外的朱旭。 从陈四和小沙弥言语中分析,应该也不是信口胡诌,难道真的是自己大意,被人抓住了马脚。王仲玠父子与己有旧怨,典校署一直暗中盯着自己,也能说得过去。 还是自己太过失于防备了,只顾着帮朱琳琳胡闹,竟然没有细思造成的后果。君子可欺,小人难防。往后行事切不可肆意妄为。 这边堂上,陆英被带下去以后,王仲玠从后厢踱出,对茹千秋笑道:“茹大人,干得漂亮!可教我出了一口恶气,任他往常不可一世,如今也乖乖束手就擒了。哈哈,此等大罪能判个流放三千里了吧?” 茹千秋心中并不怎么看得起他,甚至他父王国宝,也未放在眼里。茹千秋认为,都是靠逢迎谄媚身登高位,只不过王国宝出身太原王氏,跟相王有姻亲,才压自己一头。 王仲玠膏粱子弟,不学无术,只知争风吃醋,令他更加鄙夷。但是面上仍和蔼可亲地说道: “王公子,若是陛下认可了陆英行刺之罪,则杀头也不过分。但现在虽能坐实他入寺院行窃并殴打僧人的恶行,却没有证人指证他曾夜入离宫。只有线报说明,听到了他与朱小姐言谈中提及入宫之事,恐怕还不足以为其定罪。” 王仲玠思索道:“按理说,他们到瓦官寺捣乱,乃是为了栽赃温法师,说明这一切都是针对那老和尚……温法师近来日日在宫中为陛下讲经,他们入宫会不会是行刺温法师?但为何没听到老和尚出来告发?” 茹千秋说道:“陆英甘冒奇险,夜闯宫禁,恐怕不仅是为了杀一个温法师如此简单。要杀他大可等其出宫再动手,岂不更有把握!” 王仲玠又道:“倒也是这个理……要是能有温法师出来作证,陆英曾在离宫中欲对其不利,那么,兴许陛下会怀疑陆英有刺驾之心……温法师佛法高深,碰到陆英鬼鬼祟祟,因而出手,将其逼退,这样说似乎更令人信服。” 茹千秋眼睛一亮,暗道:“这个草包干别的一无是处,想不到动起歪心思害人,还蛮有天赋。” 当下笑道:“王公子分析得有理,本官以为,十有八九便是如此。温法师佛门高僧,功成而不居,怀慈悲心肠,就连此等大奸大恶之徒也盼其幡然悔悟,能改过自新。 “王公子,还需你亲自去劝说温法师,让他扬善除恶,出来指证陆英。杀一恶人便是救百千良善,何必替奸邪逆竖隐瞒?” 王仲玠兴致勃勃地告辞离去,便要去寻找温法师“良言相劝”。谁知,到瓦官寺一问,温法师尚在宫中伴驾未归。又来到离宫,请禁卫通报,却被告知温法师与妙音主持正为陛下说法,今日无暇会客。 王仲玠讪讪地往回走,心里按捺不住,想去朱琳琳面前张扬张扬。 第七十九回 急难又曾见谁人 他来到朱府,说有要事请见朱琳琳。不一时,朱孚出府来,牵着一只猎犬,背着弓囊箭袋。站在阶上威风凛凛睨看着王仲玠,叫道: “姓王的,你若识相,离我阿姊远一点。不然,本公子教你试试我的射术……哼,便是野猪虎豹,在本公子箭下也难逃活命!” 王仲玠陪笑道:“朱公子,我找令姐有要事相告,请你通报一声。若是耽误了正事,恐于贵府不利。” 朱孚怒道:“大胆!还敢胁迫本公子,看来你是王八吃秤砣,不见棺材不掉泪啦!” 说罢,放开手中犬绳,口中喝令一声。那猎犬久受训练,颇通主人心意,呲牙跃下台阶,便向王仲玠扑去。王仲玠忙挥臂格挡,被那猎犬撕咬得衣衫破碎,狼狈不已。 只听王仲玠边呼喝,边喊道:“陆英被典校署抓获了……去,走开……他已承认盗窃佛寺,入宫刺驾之罪。朱小姐切莫再与之有何瓜葛……去,去……谋逆大罪,可是要诛九族的……” 朱孚见他说地认真,不免心中狐疑,打个呼哨,那猎犬放过王仲玠,回到主人身旁。朱孚边逗弄猎犬,边漫不经心问道: “你说陆华亭被典校署抓了?因他入宫行刺?简直是信口雌黄!京师谁人不知,陆华亭深受陛下信任,不次超擢,时常陪伴左右。他怎么会行刺陛下,你撒谎也不打个底稿的吗?” 王仲玠忙道:“此事千真万确,有人证物证,绝不是我胡说。你若不信,自可去典校署打听!” 朱孚盯着他看了半晌,冷笑问道:“人证是谁?不会是你吧!” 王仲玠摆手道:“怎么会是我!我王仲玠堂堂正正,绝不会到官府首告。这人证乃是陆英府上的陈四,大义灭亲,告发了主人。还有瓦官寺两个小沙弥,他二人被陆英潜入寺中好一顿打,因此在堂上指认真身,一眼便认出是陆英行凶。” 朱孚又道:“怕不是你们买通了证人,栽赃陷害于人吧!” 王仲玠赌咒发誓,保证绝无此事。这时朱琳琳听到他们在外面言语,从院中走出,也不理会王仲玠,令家人牵过马匹,径直往乌衣巷而去。她先来到武冈侯府,求见杨谧。请杨谧打听陆英是否真的被羁押在典校署。 等到消息确认,杨谧一筹莫展,连声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朱姑娘,华亭这次恐怕在劫难逃啊,那茹千秋心狠手辣,善于罗织罪名。无事尚且要教人脱层皮,如今犯在他手里,哪能善罢甘休!” 朱琳琳已将前日与陆英夜入瓦官寺打人一事,如实告知杨谧,就连去离宫找温法师麻烦也和盘托出。本想杨谧向有才名,望他指点迷津,谁知他竟如此胆怯,不但自乱阵脚,还危言耸听。 朱琳琳心中烦闷,没好气道:“他们收买人证,捏造罪名,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满朝公卿就无一人敢得罪王国宝,出来说句公道话?” 杨谧苦笑道:“朱大小姐,王国宝一手遮天,连我大兄都无可奈何,还有何人能制衡他呀!范宁大人,那是他舅舅,也被排挤外任;王孝伯,乃先皇后兄长,不也出镇外藩了吗?众大臣忌惮的并非是王国宝,而是他背后的会稽王啊!” 朱琳琳道:“打扰杨公子了,小女子告辞!” 杨谧见她不悦,忙赔礼挽留。无奈朱琳琳向来风风火火,最是厌恶温吞软糯,仍径直往外走去。 离了武冈侯府,朱琳琳又来到余姚长公主府中,她与公主虽无深交,但指望杨子敬顾念旧情,能搭救于陆英。谁知入府见到了他夫妇,一个缠绵病榻,一个郁郁寡欢,求助的话又怎忍说出口。 朱琳琳思来想去,这建邺城中,竟没有几个能托付的故人。最后迫于无奈,打马来到简静寺,求见支妙音。正巧今日支妙音尚未动身去离宫。 两名比丘尼领着朱琳琳入寺,支妙音正在静室打坐,见到朱琳琳,先开口笑道:“朱小姐,稀客呀!今日怎得空,来我这寺中玩耍?” 朱琳琳也笑道:“姐姐,我来是有事相求,不知姐姐可愿相助?” 支妙音深深望了她一眼,仍然笑道:“妹妹有何事为难?尽管说来!但凡我能出力的,绝不推辞!” 朱琳琳大喜,说道:“那个臭道士陆英,被典校署的人抓了。说是他夜入瓦官寺盗窃,并打伤两个小沙弥。还说他潜入避暑离宫,阴谋行刺陛下。 “姐姐听听,要说他贪财好利,夜闯佛寺打人,我还是信的。可若说他敢行刺陛下,哼!不是我瞧不起他,借他个豹子胆他也做不出来!” 支妙音掩口笑道:“陆侍郎少年得意,位高名显,怎会去做小贼,偷寺院里的东西?此等顽劣行径,似是小孩子过家家胡闹之举。姐姐可不信陆侍郎能干这事!” 朱琳琳见她眼神玩味,心中慌乱,难道她已知晓自己二人所作所为。当此之时,也不能露怯,便硬着头皮道: “呵呵,姐姐说的不错,这臭道士虽然无赖,却应该不能干出这般混账事体。” 支妙音望着她又笑道:“我的想法与妹妹恰恰相反,陆侍郎虽不会去瓦官寺捣乱。但入避暑离宫‘图谋不轨’,我却以为大有可能!” 朱琳琳如何还不知她在捉弄自己,耍赖道:“姐姐……既然姐姐什么都知道了,就别在这取笑我了!还请姐姐想个法子,快点把臭道士放出来罢。妹妹一人胡闹,陛下若是想罚,就罚我好了。我们去离宫绝不是想对陛下不利,只是想教训教训温老和尚而已。” 支妙音讶然道:“你们还真的夜闯离宫啦?难怪那温法师这两天神不守舍,我还道他有何心事,原来竟是妹妹教训了他一顿。” 朱琳琳羞赧答道:“其实……也没有如何教训,只不过吓唬了一番,逼问了两句罢了!” 支妙音笑得花枝乱颤,许久才止住笑,说道:“妹妹当真有趣!你教训了温法师,也算替我出气,这个也不算错。只是陛下有心惩戒陆侍郎一番,你也不必担心,过几日,陛下气消了,就放他回来了!” 朱琳琳闻言心中略宽,又道:“姐姐多劝劝陛下,我们两个年少无知,顽劣胡闹,何至于便要打要杀的?训斥几句也就罢了!” 支妙音敛容道:“慎言!天子心思,你我怎敢乱猜?”朱琳琳吐吐舌头,心内却丝毫不以为意。 支妙音说道:“妹妹难得来一趟,便在我这寺中多坐一坐。正好有新进的南方瓜果,当与妹妹共享。” 朱琳琳此刻放下心事,便欣然答允。支妙音刚要命人呈上水果,谁知宫中来人,召她去离宫诵经。朱琳琳只得告辞,说好改日再叨扰。 过了两天,听闻朝廷褫夺了陆英官职,定他行状荒诞,德义不修之罪。按理说,这种罪名可大可小,撤了官申饬一顿便罢了。谁知罪名已定,判罚却未议定,陆英仍被羁押在典校署中,音讯不通。 却说陆英在监房之中,百无聊赖,日日打坐养气。这天华百草假意给茹千秋送药品,夜里借机来到陆英被禁室外,对守吏道:“两位老兄辛苦!这么晚还未歇息?” 门外守吏见到这位典校署第一名医,忙热情恭敬地招呼。 华百草又道:“唉!我们都是苦差事,这不王国宝大人听说,陆华亭和华某曾有一段交情,便派我来劝他早日服罪……王大人真看得起华某,我哪有那个本事呀!要是下点毒药送人上路,还敢说举手之劳,这种盘诘审问的事,哪里是我能办的!” 门口守吏一听下毒送人上路之言,连忙后退了好几步,连声道:“华医士快请入内!自去问话便好,我们在门口给你把风!” 华百草入室见到陆英,咳嗽一声故意提高嗓门道:“陆华亭,王国宝大人来派我问你几句话!此事关系朝廷机密,切不可让旁人知晓!” 门外两人一听,赶紧跑得远远的,只要确保陆英还在室中,其他事情概不关己。朝廷机密岂是他们该听的,嫌活得太长了吗? 华百草听他们脚步声走远,上前施礼道:“陆侍郎,华旬无礼,还请恕罪!” 陆英笑道:“百草兄不必如此!有什么话便问吧。” 华百草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哪有什么话要问!不过是找个借口来看看陆侍郎。华某人微言轻,见陆侍郎蒙冤,也相救不得。特来询问您有没有需要华某去办的,比方说传递个消息,或者……找点美酒美馔来享用?” 陆英又笑道:“难为百草兄有心!我在这并未受苦,请不必担忧。相信朝廷必不会为奸佞蒙蔽,在下很快便能出去了!” 华百草默默点头,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陆英见他沉默,又说道:“庚明兄如今似乎颇受重用啊!只是希望他不要误入歧途,与茹千秋走得太近。” 华百草冷哼一声,回道:“这石亮自从北方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再不是你我认识的那个石庚明了。在茹千秋手下巴结效力,不论什么事都冲在前头,我看早晚要成他一丘之貉!” 陆英摇头道:“人各有志!随他去吧。” 华百草又问了一遍,确定陆英并无消息要他传递,才告辞离去。陆英想到他与石亮两人脾气性格迥异,如今待自己也完全不同,不禁感慨良多。 朱琳琳不放心,又去求见支妙音,这次却扑了个空。求见杨府大公子杨元琳又寻不到人。茫然无措之下,独自游荡回了家中。 晚间,杨元琳遣人捎来口信,称已面谏过陛下,陆英马上就能脱身。朱琳琳也不知该不该信,辗转反侧了一夜。天明时,她反倒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听得侍女琴心轻声呼唤,朱琳琳朦胧睁开双眼,望着琴心目光中满是询问。 琴心禀道:“陆侍郎回来了,已到府中,此刻正在前厅等候。” 朱琳琳忙起身梳洗一番,也未换衣裙,急急来到客厅。见到陆英安然无恙,朱琳琳白他一眼,说道: “典校署的饭食吃得习惯?这回陆侍郎被人夺官除爵,怕是也无颜再在京中立足了吧!” 陆英笑道:“我乃修道之人,吃什么都无分别。至于官爵,本来也是虚名罢了,夺了也好,起码过得舒心。” 朱琳琳哼了一声,陆英又道:“只是可惜我那宅子,不知陛下会不会一并收了去。” 朱琳琳气道:“我看你是可惜翠羽、戴菊那几个俏婢吧。说不定就是她们告你的黑状,你倒重情重义,现在还惦记她们!” 陆英撇嘴道:“我岂能受花言巧语所惑,真把她们当成自己人?不过是有些不解,陛下夺了我官职,为何还留着赐下的宅邸,难道还想继续使人盯着我?如今,我已毫无用处,陛下还真看得起陆英!” 朱琳琳道:“这建邺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下去,人人尔虞我诈,处处阴谋陷阱。还是我在长安时,日日与秋晴姐打猎游玩过得快活……也不知秋晴姐如今怎生境遇……”言罢,脸上怏怏不乐。 陆英心中一动,说道:“不如我们往关中一行,去看看北国的故人怎样?” 朱琳琳霍然抬头,睁大眼睛道:“此话当真?你愿陪我去长安吗?” 陆英笑道:“我也不喜欢在建邺久居,你既然想去长安,那我们便去好了。天下之大,你我尽可去得!” 第八十回 关中乱 二人计议已定,明日便向关中出发。陆英使人禀报师父李玄阳,辞别杨元琳等人,与朱琳琳准备好马匹干粮。第二天,两人打马西行,欲从荆襄之地北上,经武关道入长安。行了月余,方过蓝田,将近长安城。 一路行来,听闻鲜卑段冲、段弘兄弟兵峰强盛。更有羌人姚苌败于段冲之后,畏惧蒲刚责罚,便逃到了北地。后来姚苌以亲子为质,求和于段冲,联合鲜卑人,共同攻打北汉军队。 蒲刚本想御驾亲征,得知段冲帅军已接近长安二百里内,便回守长安。命堂弟蒲方镇守骊山,命其子蒲恢为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统帅五万军马抵御段冲。又命一子蒲林为中军大将军,以为蒲恢后援。 陆英与朱琳琳入了长安,还是旧时景色,不过人事已非。二人悄悄寻到毛府,求见毛秋晴。朱琳琳因父亲朱旭缘故,在这长安城中自是有罪之人,是以要掩人耳目。 毛秋晴还是去年那般英姿飒爽、明艳照人,见到朱琳琳,自是十分欣喜,有诉不尽的离别之情。 她二人自幼相识,情感不比常人,虽说如今父辈各为其主,但军国大事于纯真少女又有多少干系。 况且朱旭本来就是汉人,毛秋晴之父是氐族人,为本族尽忠竭力,也无可厚非。 毛秋晴与朱琳琳携手交谈,眼光竟丝毫不在陆英身上停留。憋了许久,陆英笑道:“毛姑娘,陆某在长安城中,也无甚故人,只认识你和顺阳公主两位朋友。不知道公主近来可好?” 朱琳琳瞪了他一眼,说道:“怎么?一来长安就想见公主?我看你居心不良,说是陪我来寻友,却为了找你的公主吧?” 陆英撇撇嘴,只得默不作声。毛秋晴此时看了一眼陆英,冷冷道: “公主前月已经下嫁南秦州刺史杨壁,本该随夫在陇右戍边。只是目前国家有难,圣上令杨壁帅军两万北上进攻羌人姚苌,却不想兵败被擒,如今还陷于贼手。公主新婚燕尔,恐怕就要守寡……” 陆英大惊,细问才知,蒲刚为了笼络仇池豪族杨氏,将女儿蒲珍嫁给了杨壁。这杨氏世居仇池,也是氐族一支,数十年前杨茂搜、杨难敌建立仇池国,称藩于吴,后来被北汉蒲刚所灭。 蒲刚实行怀柔之策,是以杨氏在南秦州,仍有巨大影响力。这驸马杨壁便是杨难敌之孙,由左禁卫将军出任南秦州刺史。 杨壁本娶氐族豪酋樊世之女,后来樊世居功自傲,蔑视陈景略,甚至大庭广众想要殴打丞相。蒲刚一怒之下将其斩首。 樊世之女成了罪人家眷,杨壁便与前妻离婚。蒲刚兵败后众叛亲离,急欲重整势力对抗鲜卑与羌族,就将公主下嫁于他。 杨壁帅两万步骑北击姚苌,却兵败被擒。可怜顺阳公主红颜薄命,国将破家先亡。三人叹息一番,又说起汉主信任鲜卑,将前赵宗室大臣尽皆留在长安城中,给与高官厚禄。 却外有段垂缺、段弘、段冲起兵造反,内有鲜卑旧皇室阴谋弑君,蒲刚一怒之下诛杀鲜卑数万人。但乱势已成,不过聊以泄愤耳,于国家并无裨益。 当夜,毛秋晴留朱琳琳在家中同住,陆英也被安排在别院暂住。等到第二日,便听闻蒲恢五万军马在郑县西大败于段冲,城中人心惶惧。 那段冲本来兵少,投奔于堂兄段弘,征战了数月,鲜卑旧将以为段弘才干名望不及段冲,便将段弘弑杀,立段冲为主。 又因段冲是赵国皇帝胞弟,遂自称皇太弟,承制行事。如今打着迎奉皇兄旧主的名号,气势汹汹向长安杀来。但赵国皇帝新兴侯段隗已被蒲刚所杀,不知段冲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蒲刚急命少子蒲林帅军三万,以京兆尹姜羽、御史中丞韦明为辅,出兵灞上抗击段冲。毛秋晴、朱琳琳与陆英三人,自长安东门出,乘马至灞桥观战。 两军对阵,绵延十数里,段冲属下十余万军马,向东望不到头,只见阵后烟尘滚滚,牛马喧嚣。 蒲林帅三万步卒,在灞水沿岸列阵,既无项羽破釜沉舟之志,又无韩信背水一战之勇,如何能胜。汉军连战连败,早已三军丧胆,鲜卑人一拥而上,便将汉军大半赶下灞水。 蒲林与京兆尹、御史中丞陷入乱军,皆死在弓弩之下。陆英见势不好,忙呼喊二位姑娘调转马头狂奔。 他们没想到汉军败得如此之快,此时若往长安去,则后有追兵,前有坚城,恐不得开门而入。惶急间,只得往南而行,避开鲜卑人兵锋,徐图后计。 骊山还屯有蒲方兵马,若能先往南,再渡过灞水,折向东面到骊山军中,事情尚有可为。 陆英与毛、朱二女奔了大半日,傍晚时分方至骊山大营。蒲方军马驻扎在山下行宫之中,山顶有烽火台,可与长安互通消息。此时烽烟冲霄,直连西方阿房城,显是那段冲已包围了长安,进军阿房了。 毛秋晴之父也是氐族大将,如今镇守枹罕,官拜河州刺史,都督秦河二州军事。河州是陇右重地,控扼河西走廊,为长安西面屏藩。因而三人中只有毛秋晴报上家门,才能得见主将蒲方。 进入蒲方帅帐,毛秋晴上前施礼,朗声道:“参见抚军大将军!河州刺史毛兴之女秋晴冒昧求见,请大将军恕罪。” 蒲方打量了她两眼,见她肤白貌美,喜形于色言道:“毛小姐不必多礼!令尊毛公一向可好?不知小姐来此,有何见教!” 毛秋晴再施一礼,谢过他问候,答道:“家父安好!秋晴此来,是想请大将军即刻发兵,屯驻长安城外,与城中里应外合,以解鲜卑围逼。” 蒲方为难道:“毛小姐有所不知,陛下命我镇守骊山,不可轻举妄动。若是贸然拔营,恐遭段冲小儿埋伏,到时损兵折将,老夫死罪也!” 毛秋晴答道:“此一时彼一时,兵贵神速!陛下令将军镇守骊山时,段冲尚在华阴。此刻他已连败车骑大将军、中军大将军两阵,兵围长安城。若是仍然困守骊山,正给了段冲各个击破的机会,不如两下合兵一处,互为犄角。则长安之围易解,鲜卑白虏可灭。 “长安城高池深,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攻破,只要抚军大将军在外伺机而动,圣上在内居中调度,则段冲疲于奔命,不战先溃矣。” 蒲方犹豫再三,堆出满脸笑容道:“毛小姐稍安勿躁,且在我营中住下来。容本将军从长计议。” 毛秋晴倍感无奈,但军权在人手中,也拿他没辙。骊山行宫有温汤华馆,可惜此时谁也无心享受,当晚只和衣而卧。 第二日,毛秋晴又求见蒲方,劝说他出兵长安,可蒲方只言语搪塞,毫无行动之意。陆英知道蒲方非可托付之人,便建议悄悄离开骊山。 哪知刚要出行宫,却被一群胡僧拦住了去路。冤家路窄,拦路的胡僧竟然是神树法师的徒弟。当中有几人陆英也见过,便上前笑问道:“众位高僧,尊师神树法师一向可好?” 胡僧中认识陆英的人闻言不禁心头一颤,与陆英数次交锋均遭败北,难免未战先怯。只是如今受了蒲方大将军之命,不由得他们退缩。 一位年纪四旬上下的胡僧答道:“我师父一切安好!陆道长,今日我们不想和你为难,你跟这位红衣姑娘尽可以大方离去,只是要留下这位高个白肤女子。” 朱琳琳怒道:“色胆包天,竟敢打我毛姐姐的心思!可问过我手中之剑是否同意?” 陆英也道:“我们三人同进同退,要走一起走。神树法师要是自信能留住我,那就尽管出招吧。” 那名胡僧为难道:“我师父今日并不在此处,还请陆道长不要不识抬举,以免伤了和气!” 陆英听他夹缠不清,用词失当,佯怒道:“我与你们素有仇怨,哪来的和气?要打便打,不打就让开!中国有句俗话,好狗不挡道,不知高僧可曾听过?” 胡僧思索片刻,也恚怒道:“陆道长为何骂人,我等是佛门僧人,怎么是狗了?”陆英心下微有所觉,这帮胡僧是在拖延时间呐,不知他们在等待什么,难道神树法师藏在暗处,等着偷袭得手。 陆英正欲强行闯出,忽然间大风骤起,吹得飞沙走石,军营中士卒纷纷遮面抱头,乱走躲避。片刻时光,天空乌云蔽日,风沙中十步内不见人影。 陆英料知神树法师果在此地躲藏,拉起毛秋晴与朱琳琳手臂,试图趁乱突出行宫。待他们越过了那几名胡僧,身前便是城门,陆英脚下不敢停留,发力向前狂奔。 谁想刚出城门,却见面前围了数重蒙面武士,各个手持长刃,不露头脸,堵在吊桥下严阵以待。陆英被风吹的睁不开双眼,朦胧看到约有五六排黑衣人挡路。他从道袍上撕下三片棉布,与朱琳琳、毛秋晴二位女子包住口鼻双目,手持拂尘当先迎了上去。 他功力日渐长进,区区寻常武夫自不是一合之敌。但看他拂尘飘舞,一步杀一人,此刻为了逃命,也顾不得手下留情。拂尘专捡黑衣武士鬓角咽喉招呼,但凡被他扫中,无不血如泉涌,当场毙命。 毛秋晴女中英杰,手中一把环首长刀上下翻滚,也已砍翻数人。朱琳琳宝剑光寒,如萤火流星,轻灵却杀气凛然。 眼看这些黑衣人不能抵挡陆英与二位女子,神树法师从城上现身,收了夺天地之威的法力。顾不得气血沸腾,双手结出一个个大手印。 他每次行功风云突变,都是以命驱法,通俗地说便是用自己的寿数去偷自然之力。损伤心神岂同小可,今日碰上陆英,分外眼红,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是以完全不管不顾,只想发泄满腔怨毒。 陆英见到老冤家,有苦有乐,苦的是这神树屡次与自己为难;乐的是天下之大,总是能遇到这老和尚,不知算不算缘分。 神树法师的大手印在功力大损之后,威力远不如前,陆英手中拂尘只轻轻刺挑抹打,便将其破去。神树在城上喷出一口鲜血,伏在碟垛上有气无力地道: “陆英,老衲纵横天下数十年……却总是奈何你不得……天意如此,你走吧……” 陆英抱拳道:“大师不必气馁,山高水长来日再会!” 言罢拉起朱琳琳与毛秋晴转身便跃上吊桥,正要从桥上落在护城河外,忽闻镝锋破空声至。 陆英此时双手各握一人,无法挥袖抵挡,便弓起脊背,将二女拉向怀中,打算硬接此箭。 神树法师身旁有一人,也是元象宗供奉,姓大狐名一弓,擅长射技,号称杀敌仅需发一弓。他与神树配合默契,由老和尚出言麻痹陆英,他早躲在垛口后张弓搭箭准备一击。 大狐一弓精于料敌,判断陆英拉起二人腾空之时无力反击,又知他武艺高深,恐难重伤。 便瞄准穿红裙的朱琳琳小腿,这一箭在陆英将朱琳琳拉向身前时,从他大腿之侧掠过,直奔朱琳琳左腿膝弯。满拟此箭射中,定能令其终身残废。 陆英待箭矢靠近,已知此箭并非射向自己,急切间以右腿撑着吊桥,左脚一抬,正中箭杆。 那箭矢力道稍偏,擦着朱琳琳左腿外侧划过,虽未重伤,也擦出一道血痕。陆英拉着二女落地,转身目光如电望向大狐一弓。 大狐一弓想不到他在空中尚能辗转腾挪,心知今日必将无功,立刻隐于城上,不再露面。 陆英怒声喝道:“汉国强敌当前,围困国君于长安,你等不思救主,反在此阴谋暗算毛大将军之女。无耻之尤!今日之赐陆某先记下,容后报答!” 言罢,扶着朱琳琳疾奔而去。 三人失了马匹,只得步行至灞上,从此地渡河。好在朱琳琳只是皮外之伤,简单包扎一下即无恙。 灞上战场断臂残肢满地,氐人鲜卑尸横遍野。段冲忙着兵困长安,尚未来得及掩埋同袍。汉军自顾不暇,更无能力来此收尸。 陆英见长安东门外并无兵马,想是鲜卑人皆在西侧驻扎。其实是段冲向西占了阿房城,打算立定脚跟,再来攻打蒲刚。陆英让毛秋晴与朱琳琳叫开城门入城,他则欲去探一探阿房城中动静。朱琳琳劝不住,只好随他去。 第八十一回 长安大战,儿女心意 陆英化妆潜至阿房城下,不免有故地重游之感。上回来此,也曾乔装改扮,却是为了找段垂缺探口风,这回并无旧识可找,只想看一看段冲治军手段如何。 但见兵马盈野,掠夺来的粮食器物胡乱堆积,各营军士倒也号令齐整。鲜卑人连番战胜,气势正旺,是以从士卒脸上很难看到疲劳痛苦之色。陆英想要入城,却见守城吏盘查严格,进出均需查看令牌。他不敢冒险,便打消了窥探段冲的念头。 夜里,陆英随便寻了一株大树,倚坐在草地上,如今天热,也无须营帐篝火。天光尚未大明,便听得城头号角声起,数十面大鼓擂响。 鲜卑军闻声起来生火做饭,约有半个时辰,用罢早饭。又听鼓角齐鸣,各营均列队整齐,等待出征。阿房城中出来一队仪仗,阵中赫然是美男子段冲。 只见他骑坐高头大马之上,身着明光亮银甲,腰悬宝剑,马挎雕弓,当真顾盼生姿,宛如神仙人物。 震天鼓声之中,十余万人马除了守城军士全部随他往东进发,旌旗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陆英混在军中,约莫行了两三个时辰,方到长安城下。 段冲驾前高盖、宿勤崇、慕容献、韩延顺等将领指挥所部,将长安四面合围。 汉主蒲刚登城观敌,见鲜卑人军容甚壮,不禁叹息道:“这些蛮夷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如此强盛!”左右无敢答者。 蒲刚远望见段冲在马上威风凛凛,心中阵阵恍惚。从前自己的禁脔玩物,如今公然称制,带领大军将大汉天王困在危城之中。 去年时,自己还意气风发,指挥百万劲旅纵横天下,短短不到一载,怎会天翻地覆。 思及此,蒲刚挺立在城头,高声骂道:“段冲小儿,你等奴仆正好放牧牛羊,怎敢来此送死!” 身旁禁卫二十余人齐声喝骂:“你等奴仆正好放牧牛羊,怎敢来此送死!”声音远远传开,鲜卑军将不由心中怯畏。 段冲闻言也不生气,悠悠说道:“奴就奴罢!早已厌倦为奴之苦,今日就要取你而代之!”这边军中也有数十人齐声呼喝,将皇太弟言语送上城头。 蒲刚指望他顾念旧恩,令人取来一领锦袍,遣使者缒出城去,送与段冲。并传诏命:“古人交战,使者往来其间。卿今远来,诸事草创,能无劳苦?特赐锦袍一领,以表本心。朕往日待卿恩义,可还记得?为何一夜之间变故如此?” 段冲见锦袍冷笑道:“蒲刚向来喜欢以小恩小惠笼络人心,死到临头还妄想故技重施。”亦命使臣到长安城下,口称皇太弟有令: “孤今心在天下,岂念一领锦袍小惠!若知天命,你等君臣束手,休兵罢战,将我大赵皇帝送出。皇太弟自会宽赦氐族蒲氏,酬报旧时恩义,到那时,必将比你往日所为更加仁慈。” 蒲刚大怒,悔恸捶胸,言道:“昔日我不听陈丞相、阳平公之言,没有早诛鲜卑,竟使白虏敢至于此!” 双方言语不和,只有刀兵相见。段冲在上林苑中伐木造械,已备下许多攻城重器。只闻鼓声隆隆,渐渐合为一拍,四方军中踏鼓而动,铿锵向前齐进。 大地为之颤抖,草皮也跟着咚咚声舞蹈。人心为之战栗,血液尽涌入赤红的眼孔。 破门冲车、登城云梯从远处缓缓推来,铁蹄战马、精甲武卒向长安奋勇冲锋。箭矢如雨,城上城下尽情泼洒;兵甲映日,高处低处银光耀目。 滚木礌石、沸水金汤不花钱似的倾斜而下,步军骑兵、勇将悍卒不要命般的争先涌上。 战至午后,段冲见死伤惨重,下令鸣金,鲜卑军兵缓缓撤退,离城五里下寨。营中救治伤兵,搬运尸体,忙了半日。 到得晚间,东北角上喊杀声起,火把如龙自灞桥蜿蜒而来。陆英还道是骊山蒲方终于出兵来救,谁知待来军战败,才知是北汉车骑大将军蒲恢。 蒲恢在郑县败于段冲之后,收拾残卒,还有两万余人马,休整了一日,急急回援长安。今夜刚到灞上,斥候探明段冲攻城不克,已在城外安营。 蒲恢意图攻敌不备,且趁其疲弱,遂连夜进攻。奈何手下兵将不堪一战,再败于鲜卑人。只得撤回灞河西岸,与鲜卑军遥遥相对。 城中见此情形,派出太子蒲宏,亲领三千军马,出东门接应。蒲宏身先士卒,直透敌阵,到了河边与蒲恢会合。兄弟二人欲待杀回长安,可惜敌军南北合围,重重阻断归路。 陆英趁鲜卑军中阵型动摇,摸到了灞水边。他打扮做一名小卒,夜色中也分不出是汉是赵,故而轻易靠近了蒲宏、蒲恢二人近旁。他正要上前献计,却听探马来报,神树法师从骊山赶来,有要事求见。 陆英站定身形,且看神树有何良策。过了片刻,神树法师与那大狐一弓领着十几名胡僧,还有昨日在骊山围攻陆英的黑衣武士二十来人来到帐前。说是帅帐,此刻仅仅设下两张胡凳,铺了毡毯在地,供二位皇子暂歇。 神树等人见礼毕,上前悄声禀报:“太子殿下、大将军,老衲深受朝廷礼遇,于此危难之际岂可缩首。老衲可以施法力,在方圆三百步内,引动风云砂石。 “鲜卑白虏料也无人见过此等神威,其阵必将大乱。届时,太子殿下在前,大将军殿后,帅军趁乱直突城门。当能冲破重围,入得城中。” 蒲宏闻言大喜,道:“久闻大师法力通神,一向无缘见识。若果真能如此,何愁白虏不灭?早得大师之力,长安之围自解矣!” 神树心中苦笑,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的法力非但极损心神,而且影响有限,并不能持久。何况昨日再次伤于陆英之手,功力大减,还不知剩下几成。一人之力又怎与千军万马抗衡,不过扰乱其心志于一时罢了。 神树又对蒲宏言道:“太子殿下,这位大狐先生,射艺绝伦,百发百中。还有老衲几个徒弟,也都懂些拳脚。可扈从殿下左右,保玉体安全。” 蒲宏笑道:“大师不必担忧我,本宫自有亲卫在侧可护周全。还是让他们随大师阵前杀敌吧。” 神树点头应允,事不宜迟,当下便乘马出发。黑衣武士居前,神树居中,大狐一弓在他身旁,胡僧居后,将神树法师围在垓心。 蒲宏率领三千精骑紧随其后,俱以衣衫蒙面。蒲恢将败兵跟着蒲宏,如法炮制。陆英也混在阵内,跟着吆喝冲锋。 鲜卑人正结阵固守,只等天明便发起攻击,将这两股军马绞杀干净。突然间,平地起风,飞沙走石,吹得人马站立不住,营帐纷纷倒伏。 此处营中大乱,牲畜奔走逃避,士卒互相攻击。黑夜中本就难辨敌我,又加上风云突变,行伍混乱,人人皆以为敌军偷袭。 神树等人觑准空当,专捡阵型薄弱处冲杀,一时间豕突狼嚎,杀得鲜卑乱做一锅粥。后面蒲宏铁骑为锋,数万汉军顺风狂飙,成功杀到了城门之下。 蒲宏勒马大呼,“太子归城,速开城门”。左右亲卫齐声助威,声响传遍城头。城中迅速打开城门,蒲宏让开道路,令蒲恢先率军入城。 直待两万士卒都已安然进入城门,蒲宏才且战且走,冲过护城河进城。 陆英入城之后,寻机离开大队,隐入长安街巷中。他正要赶去毛府,刚走到坊间,后边却有一女子喊道:“陆道长,请留步!” 陆英闻声心中微惊,不是别人,正是那顺阳公主。不知她如何跟随自己到此,竟愣在原地呆站了片刻,方才回身施礼道:“见过公主殿下。公主一切安好!” 顺阳公主站在巷口,身后是军吏往来川行,左右跟随两名婢女,身穿大红戎服配窄裤,脚蹬白鹿皮靴,手中拎着马鞭,似乎刚从军中归来。 见到果然是陆英容颜,公主从心内涌出无限欢喜,雀跃上前说道:“真的是你,华亭……一年多未见,你还是那般模样。只是……我却身负国仇家恨,再也不是当初的蒲珍了!” 她起初满是久别重逢的欣慰,说着说着,心中悲伤,停在陆英身前五六步远,再也挪不动半步。 陆英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道:“公主如何认出我来?怎会跟我到此?” 公主道:“我今日在城门接应太子哥哥,于入城众军士中,一眼便看到了你。只是你脚步匆匆,又作此番打扮,我不敢高声呼唤,便离了亲卫,悄悄尾随你而来。方才见周围人少,忍不住开口喊你,不曾想还真没认错!” 她毕竟还是少女心性,聊了两句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慧黠。 陆英笑道:“公主好眼力,我在段冲军中混了一日,又到了太子身旁,却被你一眼看破。” 公主也笑道:“都怪陆道长太过俊逸不凡,即使在万军之中也如鹤立鸡群。” 陆英又笑道:“公主说你蒲家军将是鸡,恐怕不妥吧!若是被你父王听到,不打你板子才怪。” 公主道:“一败再败,丧城失地,比鸡群又能强到哪去?我父王,哼!打死我才好,省得在这世上遭罪!” 堂堂公主说出这话,陆英又如何解劝,只得尴尬一笑,算是回应。 顺阳公主又言道:“你来长安,所为何事?……跟朱小姐一起来的吗?” 陆英不知该不该告诉她,朱琳琳也在此地,踌躇间,公主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父皇的……虽然朱旭将军背叛了我父皇,但我能理解,忠于故国也情有可原。他们男子之间的仇怨,何必由女子来承担……” 陆英答道:“多谢公主体谅!我与朱小姐此来,是为了看望故人,像毛姑娘和公主这样的朋友。” 顿了顿又道:“你父皇一代雄主,虽异国之人,也不愿他被段冲、姚苌所败。是以我们与毛小姐前日曾至骊山劝说蒲方大将军,请他出兵里外夹击段冲,可蒲方坚持未得王命,不敢轻举妄动。” 公主笑道:“难为你们有心!我父皇留叔叔在骊山,本意也是与长安相互照应。可能现在还未到危亡之时,他并未令叔叔援救。我想……这几日,汉中、陇右诸镇的勤王军马也该到了,长安之围不久便解。” 陆英道:“如此甚好!我观段冲来者不善,似有久据阿房城之意。此子心狠手辣,行事不择手段,治军也颇有方,着实为劲敌也。” 公主仍笑道:“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我还是怀念当初痛饮美酒的时光,等过几日鲜卑白虏撤了,我再设宴邀请你们,痛快大醉一场!”陆英笑着应允。 公主道:“我该走了,华亭你多保重!兵荒马乱的,切勿再乱跑了。” 陆英道:“谨遵公主之命。公主也多保重,将来……若是事态有变,可到江东寻我,虽无大富大贵,起码能保证平安无事。”公主深施一礼,再望了他一眼,转身利落离去。 陆英回了毛府,略说过了这两日经历,便自去歇息。毛秋晴与朱琳琳说道:“想不到陆华亭胆识尚可,武艺也颇精熟。倒不辱没了我们琳琳。” 朱琳琳羞道:“秋晴姐别胡说,他跟我有什么关系?何谈辱没不辱没!” 毛秋晴又道:“我初时只当他虚有其表,长得俊俏,却是个无用道士。现在看来也算个英雄!” 朱琳琳笑道:“姐姐说他长得俊俏吗?我看只是个臭道士罢了,凤凰儿段冲才是真的俊!” 毛秋晴皱起柳眉道:“男儿丈夫,当然还是要有点英武之气,似那段冲阴柔太过,比女子还美,浑不像个汉子!” 朱琳琳促狭笑道:“姐姐今日怎么转性了?又是夸臭道士英武,又说他是英雄的!难道你看上他了?” 毛秋晴雪白的容颜刹那闪过一丝殷红,骂道:“死丫头,胡说什么!我不过有感而发,随便议论两句,怎么会看上他?” 朱琳琳不依不饶,又调笑道:“若是姐姐真看上了他,便弃了这长安,与他隐入江南烟花地,一生比翼齐飞,过神仙日子。何苦背负家国仇恨,做本该男儿做的事,可惜了姐姐这仙女般的美貌!” 毛秋晴闻言眼神不禁怅然,垂首低声道:“家国一体,休戚与共。我怎能割舍得下!江南的神仙日子妹妹去过吧,我命中注定要在这北方烟尘中沉浮……” 朱琳琳见她伤神,又笑道:“秋晴姐巾帼英雄,必能名垂青史,功盖世间男子!说不定,还能当个女王什么的……” 毛秋晴恢复了平常英姿,笑骂道:“死丫头,净拿我开心!等我当了女王,便纳你为妃,让那陆英打光棍去罢!” 朱琳琳大笑道:“姐姐还真有这个想法啊!到那时还是封我做个大将军的好,做什么王妃,闷都闷死了!” 毛秋晴开怀大笑。两位女子谈笑半夜,同室抵足而眠。 第八十二回 神树之死 第二天,陆英出了毛府,扮作一个云游道士,在街上闲逛。走到阳平公府前,不禁想起去年曾被蒲巍强请入府中待了一夜。 如今也不知蒲巍过得如何,一向未曾听闻他领兵上阵。他父亲蒲戎深受汉主器重,总参戎机,何以却不重用其子蒲巍。 正思绪乱飞时,却见府门大开,有上百名黑衣武士列队牵马而出,后边跟着胡僧二三十人,还有神树法师与大狐一弓。 最后是蒲巍率领家将侍卫百余人。尽皆顶盔掼甲,手持戈矛,牵马挎弓。看这架势,似乎是要出城征战。 原来,阳平公蒲戎生前便是元象宗的掌控者,他死后,陈景略厌恶江湖武人,朝廷对元象宗颇有疏远。 如神树法师等人,惯了在公侯勋贵府中为客,一时难以舍弃荣华富贵。于是继续依托于蒲巍门下,只不过远不如当年风光。 还有大部分元象宗高人,并不愿委屈求食于京师,故隐居在倒虎山,仍然过逍遥日子。神树见长安势危,感觉立功之时已到,便先后谒见了蒲方、蒲宏等宗室,想着战阵立功,能得到圣上信重。 昨日入城后,正好蒲巍受冷遇,落寞寡欢,见到神树及大狐一弓不免精神大振。蒲巍想着率领几百武艺出众的手下,去城外灭一灭段冲小儿的威风,也好在伯父面前露脸。 双方各有所求,于是整顿兵甲,主动请缨去掠阵杀敌。 陆英闲极无事,兴致勃勃跟随他们来到城门。蒲巍带领神树众人冲杀出去。陆英想登城观看战况,却被兵丁阻拦,不许靠近城墙。 他无奈反身要回,恰逢顺阳公主也打马来瞧热闹,陆英一个眼神,公主微笑颔首,便带着他登上了城头。 鲜卑军今日攻城势头比昨日弱了许多,应是想以久困之法,迫使城中出降。蒲巍当先杀入敌阵,挥舞长枪左击右刺,倒也像模像样。 神树肉掌翻飞,每每毙敌于马下。那大狐一弓剑如连珠,将蒲巍身旁劲敌连连射倒。几百名武士、胡僧随在三人身后,阵型如利剑,破开鲜卑军伍步卒,一往无前地冲杀而过。 皇太弟段冲高坐将台之上,见这三百来人的轻骑席卷如风,直奔中军袭来。不由心头火起,命将佐挥动旗号,左右各出两营长枪兵,迎头封堵汉军。又调两营战车重骑东西合拢,辅以弓弩射杀敌方骑兵。 蒲巍冲到长枪兵阵前,势头被阻,想要从旁绕过,又有战车将己方阵型切割开来。四面八方都是弩箭,如飞蝗般劈头盖脸打来。蒲巍身中十余箭,亏得铠甲精强,才没坠马而亡。 神树法师见事有不协,忙牵过他马缰,转头往回奔逃。段冲哪肯让他们轻易离去,派出小将慕容永,率五百精兵追击敌酋。 陆英与公主在城头,见鲜卑阵中分出一支军马,为首少年将军手持长槊,直奔蒲巍马后追来。阳平公府侍卫健卒非其一合之敌,但有拦路者尽被挑落马下,被后面铁骑践踏斩杀。 慕容永堪堪追及蒲巍,元象宗黑衣武士及胡僧奋力阻挡,争取时间让蒲巍逃命。但慕容永并不恋战,只以马槊冲开一条血路,自有两翼亲卫将口子撕开。随着后队骑兵阵型变宽,口子越撕越大。 刚才还如利剑插入敌阵的三百骑兵,转瞬被慕容永这颗钢钉从后劈开,化作块块碎屑,消失在鲜卑铁骑马蹄之下。大狐一弓跑在最前面,此时哪还顾得放箭,只想早点逃进城门,保住自己性命。 神树法师扶着身负箭伤的蒲巍埋头紧随其后,忽觉身后劲风破空袭来。他来不及回头,一挥袍袖反击一掌。若是寻常士卒刺来的刀枪,这一掌之力定能将锋刃荡开。 岂料慕容永神力过人,长槊携奔腾之势,有开山裂石之威。马槊在神树掌下只是略偏,尺余长的尖峰有小半插入神树腰间。 神树法师怒吼一声,将蒲巍马缰扔给大狐一弓,跳下马来双拳齐出打在慕容永坐骑颈下。 慕容永一击得手,正暗暗欣喜,这妖僧折在自己手里,亦是大功一件。谁知这老和尚勇悍如斯,竟弃马步下阻挡。他坐骑受神树双拳之力,脖颈断折,再猛冲数步忽如山崩柱摧,轰然扑地。 慕容永落下马背,趁势翻滚趋前,长槊插入泥土中两尺,早脱离了掌握。他一回头,见神树发狂一般追了上来,虽脊背上中了自己亲卫数刀,仍速度不减,只死死盯着自己飞奔。 慕容永气为之夺,抽出腰间环首刀,抵挡两招逼退神树,跃上驰过的军士马背便逃之夭夭。 陆英看着神树和尚血染僧袍,恰如猛兽将亡,怒嗔着双目,拳脚并用与众骑兵搏杀。他心中叹息道:“这老和尚倒也是条好汉,抛开心术妖法不说,单论勇气本领,真是上上之选。虽几次与己为敌,只当各为其主罢了。” 眼见他伤重身亡,难免同情感怀。慕容永骑马扬刀仍紧追蒲巍,大狐一弓见将至城门,瞅准空当,取一支雕翎在手,突施冷箭。 慕容永盯着他紧握在手的长弓,早暗暗防备此刻,马上一个俯身,倏地藏于马腹。大狐一弓暗箭落空,慕容永又一翻身重上马背。 看来大狐一弓虽号曰一弓,但也难免有失手之时。慕容永还待再追,可惜蒲巍与大狐一弓已过了护城河,再追无益,只得兜转马头回营。 除了三五名胡僧弃了神树,随蒲巍入城外。其余二百多名武士皆与神树战死沙场。令城上守军齐齐胆寒。 蒲巍进得城门,身上插满了箭羽,浑身涌血,黑红的面皮此刻毫无人色。亏得他性子刚烈,硬是咬牙不喊疼痛。 顺阳公主与他毕竟是堂兄妹,见状目中含泪,急急吩咐人给他拔箭疗伤。他身着精铁板甲,是以胸背要害皆无恙,只是手臂大腿和两肋甲缝间插满了箭矢。若是处理得当,应无大碍。 望着蒲巍被驾走,公主咬牙切齿,气愤填膺,恨不能马上就出城去斩了鲜卑小儿。 陆英悄声劝导:“公主切莫动怒,破敌非一日之功,还需从长计议。” 公主镇定了片刻,回首勉强笑道:“你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的。” 陆英报以一笑,与她暂且别过,离了城门,往城中而去。 第八十三回 天降陆神仙 不知觉来到当时跟踪段冲潜入过的段垂缺府邸,去年门户森然的京兆尹、冠军将军府,如今已被拆成平地。 蒲刚心中愤恨段垂缺背义忘恩,下令将他府邸砸了个稀烂,府中下人奴仆尽皆斩首。 段垂缺子女早知父亲心意,于蒲刚战败之初,便逃离长安,往河北寻找父亲会合。此刻重游故地,不知白灵儿做回了郡主,是否过得逍遥快活。 段垂缺成功复国,以赵王之尊号令幽冀,是否志得意满。 陆英步入残垣断壁之间,听得有琴声铮然,复有一人尖声歌曰:“凤凰凤凰止阿房,一雌一雄双翱翔。不见雀来入燕室,但见浮云蔽白日。凤西飞,雀东飞,肠断朱宫复紫堤。锦袍一领军前却,凤皇凤皇不如雀。” 陆英闻歌声,耸然动容,是何人在此悲叹国事?想必乃北汉旧臣,眼见段冲尾大不掉,惆怅当年之事,而以此抒怀。 据传当年蒲刚喜爱段垂缺之妻,曾与之同乘一车游赏禁苑,中书太监赵整作歌唱道:“不见雀来入燕室,但见浮云蔽白日。” 蒲刚敛容致歉,忙令段夫人下车。今日此人在段府弹琴歌唱,难道是那宦官赵整不成。陆英缓步靠近,转过废池乔木,见有一头发花白,净面无须的老者坐在大石之上。 唱罢前诗,这老者摇头苦笑,桐琴搁置在膝上,从身后拿起酒壶,独自饮了几口。他一时痴笑,一时怨叹,许久没有发现陆英站在近旁。 陆英观望他有顷,施礼言道:“老伯,何故在此歌咏悲伤?想必是朝廷大臣,心怀国事之由!” 老者愕然抬头,努力睁开醉眼,看了陆英两眼,见是一年轻道士,便笑道:“小友,你何故到此?如今四方兵戈不息,国中狼烟遍地,你不在深山林下静静修道,跑来这是非之地何为?” 陆英躬身答道:“在下云游野鹤,惯在天下闯荡。今日无事,来这废址残屋前漫步,听人言,却是那赵王段垂缺的府邸,物是人非,不由心中感叹。有幸得闻老伯雅音,故来此一晤!” 老者昂首笑道:“哈哈哈……段垂缺,赵王……圣上若是早听老臣之言,何至于此!”言罢又痛饮了两口酒,接着道: “小友你不知,老夫本是大汉秘书侍郎、中书监,可惜刑余之人,难有丈夫气概,不能出将入相,只好做个忠臣、诤臣……老夫但见圣上有所偏颇,往往以诗歌谏言。圣上年轻时还能虚心纳谏,等到壮年,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竟连赵整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陆英静静听他诉说,恭立一旁不急不躁。赵整接着又道:“老夫谏诤凤凰儿不该留在宫中,圣上听我的将他放还……老夫谏止圣上不该宠幸段垂缺之妻,圣上也知错即改……老夫作酒德之歌,规劝圣上不可令大臣在庙堂过饮沉醉…… “老夫谏议圣上不该‘远徙种人留鲜卑’,可圣上听不进去了,他将氐族种姓远戍四方,留数十万鲜卑异族在国都之侧……哈哈,可怜呀,可悲呀!” 陆英劝道:“老伯,天命有常,你又何必强求?鲜卑段氏国祚未尽,故而有如今之乱……老伯忠义已至,该当放手了!” 赵整闻言残躯一震,默默放下酒壶,抚琴高歌曰:“阿得脂。阿得脂。伯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 歌声袅袅,哀婉久不绝。阿得脂应是氐族语言,或为感叹之词。伯劳是一种猛禽,属于雀类,氐人将自己比为雀,将鲜卑称作燕。之前他诗中所唱“不见雀来入燕室”即是此意。 “旧父是仇绥”却不知何意。“尾长翼短不能飞”似乎是说,氐人留恋故土,不该远徙他乡。而蒲刚将同种同族远迁,留鲜卑居住国中,一旦有缓急之事,该当同谁商量应对。 陆英听罢此歌,也久久难以平静,却听赵整言道:“小友说得对!我也该当放手了!老夫少年时就喜爱佛法,如今了无牵挂,便剃去三万烦恼丝,常伴青灯古佛度此残生罢。” 他将瑶琴用力摔在地上,撞得弦断桐折,身后酒壶也锵然坠地,粉身碎骨。 赵整起身,抱拳对陆英笑道:“小友保重!老夫先去了!” 言罢再不回头,大笑离去。陆英知他释怀也替他高兴,坐在他离开的大石上浮想片刻,方漫步出段府。 段冲围了长安数日,见攻城不下,其军远来,也无余粮,便撤回阿房城,准备等秋收积蓄以后再来一战。 关中各郡派出的援军络绎来到,蒲刚皆令在长安周围废弃堡垒中戍守,烽火相望,一旦遇敌袭即各方齐援救。 过了半月,汉军与鲜卑皆派出轻兵抢收秋粮,如今谷物还不到成熟时节,但双方为了抢在前面据为己有,都趁早不趁晚。 连日在关中平原各处都有小股军队接触,但都不以杀敌为要,也未形成大的战斗。陆英与朱琳琳、毛秋晴三人常常策马出城,四处游荡,专门猎杀小队的鲜卑军。 这一日,他们又来到田野,见远处有几位农夫,正趁午时天热割谷子。为了躲避军兵,种下庄稼的主人只能偷偷来收本属于自己的谷物。 虽然这谷子还要些时日才能颗粒饱满,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若是都被军兵收了去,他们这个冬天不知要如何度过。 朱琳琳见农夫顶着炎炎日头,在田间挥汗如雨,不禁心生恻隐。口中骂道:“这些该死的鲜卑胡虏,闹得百姓不得安宁。” 毛秋晴道:“也不光是鲜卑闹得,这天下当权之人,谁能无过呢?” 朱琳琳心中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怕她不悦,才独言鲜卑而已。若非蒲刚养虎遗患、故示仁慈,又怎会使鲜卑死灰复燃。 若非蒲刚好大喜功,一心要平定江南,又怎会将大好河山白白葬送,二十多年励精图治付诸东流。 北汉尊儒崇礼,百姓宴安,再休养生息一两代人,统一天下也是水到渠成之事。偏偏急于求成,兵败之后北方狼烟四起,再不复昔时景象。 陆英见远处农夫突然舍弃了捆扎好的谷子,没命地向三人奔来,正自纳罕。就看到坡下跟出一队骑兵,舞刀弄枪在身后追杀几名手无寸铁之人。 原来前方有一缓坡,他们在这里看不到,农夫却早得见有军兵杀来。急忙间连镰刀都扔了,只顾逃命。可这些禽兽根本不给百姓留活路,仍然追杀不止。 陆英怒气填膺,打马迎了上去。待靠近追兵,从马背一跃而起,衣袖飘飘,拂尘若剑,一个照面就杀散五六人。 其余军兵见来人武艺高绝,一袭道袍一柄拂尘,却比宝刀利剑还要令人胆寒,皆勒马逃之夭夭。获救农夫见从天而降的道长俊逸无双、仙风道骨,只当是天神下凡,跪在地上扣头不止。口称“感谢神仙保佑!” 陆英也不制止,在这令人绝望的尘世,留一点希望在百姓心中,未尝不是件功德。朱琳琳、毛秋晴二人来到不远处,见此情形皆掩口轻笑,想不到陆华亭也做了一回神仙。 陆英对几位农夫道:“你等良民不必害怕,速去收取粮食,我自会护你等平安。” 农夫们千恩万谢,又磕了几十个响头,才满怀欣喜的继续去割谷子。 北方百姓多有结堡而居的习俗,一家一姓或数家大族聚集起来,修筑坞堡壁垒,以求自保。此时除了一些较大的坞堡尚存之外,普通乡村多被鲜卑军抢掠殆尽,烧杀一空。 北方重宗族血缘,哪怕相隔十代的本家同姓,也都兄弟相称。或许也是被逼出来的,非如此不能在乱世保住性命,更遑论光宗耀祖。 南方大族则分枝散叶,各房多独立营生,且不如北方重视嫡庶之别。出五服则只是族亲,不称从父从兄,而称族兄族叔。 就像渡江的太原王氏两支显贵,王国宝兄弟与王孝伯,血缘较疏远,便毫无同宗之亲,甚至势同水火。 这情况与南方较为稳定的社会有很大关系。相比北方,面临来自外界的威胁少得多,因而显得没那么抱团。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英每日骑马在长安郊外巡弋,但凡有欺压百姓,滥杀无辜者。也不管是鲜卑还是氐人,统统驱散打退。 百姓们口口相传,都说天降了一个陆道长,专门惩强扶弱,救助孤贫。不少人都在家供奉了牌位,早晚诚心祷告。 当然这些事情,陆英概不知情,他忙于除暴安良,已经多日未回长安城。就连夜间也要防着军士报复百姓,只草草在乡间田野歇宿。 有诗赞曰: 念起自为魔,谁人扶苦弱? 天生陆道士,骏马轻袍褐。 仁善孤心一,修仙世上磨。 不杀强暴徒,怎去人间恶。 本卷完。 破阵子 牧水道人作 英雄本来微贱,一朝天下闻知。 看罢长安陇上月,马疾关外归行迟。 江津夜雨时。 胡汉鏖兵中夏,簪缨醉卧华池。 万里同游人到海,百年如幻泪赋辞。 飘零无旧识。 第八十四回 小儿也敢称皇帝 段冲在阿房城中日久,志骄意满,起了称帝的念头。于是大张旗鼓,准备乘与衮服,整治宫室器皿,令人粗定礼仪,拟奏封赏百官,自称大赵皇帝。春节元旦时起改年号为更始。 汉主蒲刚闻讯大怒,他登基二十七年,连灭数国,尚不敢自称皇帝。只等统一天下之时,才进尊号。 谁知这段冲小儿,地只几百里,兵只十来万,城只三五座,就敢僭越为帝。其叔父段垂缺目前据有河北、辽东,也才称赵王而已。 如今晋阳尚有张蚝、王永、蒲冲等人,邺城还有庶长子蒲丕坚守。陇右汉中西域皆为汉国疆土,远征龟兹的吕世明统兵七八万,河州毛兴、秦州王统领兵三四万,仇池杨定军兵马也有四五万。只不过长安左近确实空虚,才让段冲小儿如此猖狂。 不知蒲刚有没有后悔将氐族兵将尽数遣往四方,但可知的是晋阳、邺城都被鲜卑阻隔,无法救援长安。而西域新定,吕世明要震慑蠢蠢欲动地诸部族;毛兴、王统、杨定军等人与羌族姚氏叛军征战不休,还要防备吴国从巴蜀进攻,也都无法抽调大军来勤王。 蒲刚一面发布诏命,令各将领严守藩镇,阻止异族入关,一面整顿长安兵马,准备征讨贼子段冲。 顺阳公主驸马杨壁,被羌酋姚苌释放回来,据说在敌营中备受礼遇。陆英以为,应该是姚苌暂时还需韬光养晦,待汉军与鲜卑战个两败俱伤时,他再来取渔翁之利。 蒲刚命杨壁回南秦州整顿清水氐人兵马,是以公主随其去了下辨。 段冲派军渡过渭水攻占咸阳,又向泾水运动,企图切断陇右与长安的联系。 蒲刚亲帅两万步骑发兵池阳,在仇班渠击败西赵军队。段冲所部向北逃窜,蒲刚追及于雀桑,再次打败赵军。 西赵主力包抄汉军后路,蒲刚回军至白渠,被段冲围困,势态危急。前车骑大将军、真定侯邓羌三子皆随军出征,殿中上将军邓迈、左中郎将邓绥、尚书郎邓琼相谓曰: “吾门世荷荣宠,先公建殊功于国家,不可不立忠效节,以成先公之志。且不死君难者,非丈夫也。” 邓羌可谓北汉第一猛将,一生征伐,未尝败绩,有万夫不当之勇。与张蚝并称“万人敌”。此时虽过世数年,所幸子承父志,挽救社稷于危亡之中。 于是邓迈、邓绥、邓琼与氐族将领毛长乐等蒙兽皮、奋长矛而击段冲军。段冲军溃败散逃,汉主嘉其忠勇,并拜五校,加三品将军,赐爵关内侯。 陆英如往常一样在三辅之地游逛,遇有不平之事即出手相助。这天,在渭水北岸,遇到了一帮人。 这帮人大约有十几个,为首两名少年,一个与陆英年纪相仿,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看服饰发型都是异族之人,生的高大孔武,高鼻深目。 尤其是那十五六岁的少年,相貌堂堂,气质雄毅,一望可知绝非等闲之辈。两人带着十余名亲卫,有匹马上还绑着一人,似是抓获的俘虏。陆英见之诧异,拦住他们笑问道:“二位公子,幸会!在下云游道人陆英,不知二位从何而来,往何处去?” 马上十五六岁少年一边凝神打量陆英,边开口笑道:“陆道长,幸会!在下匈奴沮渠蒙逊,这位是鲜卑秃发部首领之子延孤。我等从凉州而来,受命去京师觐见天王陛下。观陆道长言语气度,应该是江南人吧,何以云游至此?” 陆英听他话语友善,言辞有礼,想必颇多涉猎书籍。自然生出亲切之感,对这个少年更增赞赏。 于是又笑道:“在下确实来自江东,只因这长安城中有几位故友,特来探访。见关中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是以常常独自在京畿野郊闲逛。若是碰到欺压百姓的乱兵,便管上一管。” 沮渠蒙逊下马拱手道:“陆道长侠骨仁心,替天行道,令人钦佩!我等蛮荒外族,虽处四夷之地,常心慕中国。若是往后有缘,在长安城中相遇,定要请陆道长讲道授业,以启蒙昧。” 陆英还礼笑道:“公子过谦了!观君风度,定是自幼广涉文学史籍,才学不亚于中国文士。在下哪里敢卖弄陋学,有辱聪明!” 一旁站立地秃发延孤听他两个越说越文气,插言道:“陆道长,这两日入了冯翊郡,常听百姓说起有一位姓陆的小神仙,除暴安良,保护弱小,难道就是您吗?” 陆英笑道:“不敢当神仙之名,但百姓口中那个姓陆的应该就是在下。秃发公子幸会了!” 秃发延孤生平最是敬重侠义之人,舞文弄墨不是他所长,但弓马刀枪则自幼喜爱。听闻陆英便是那个侠名远播的小神仙,当下郑重施礼道: “见过陆道长!延孤最敬仰英雄,若是有朝一日能与陆道长纵马驰骋,扫平天下不平事,当真死而无憾!” 沮渠蒙逊打趣道:“延孤兄若是与陆道长去做了侠客,那蒙逊岂能落后,也要为二位执鞭坠蹬,甘做马前之卒……只是如今我等还有使命在身,先办正事得好!” 秃发延孤开怀大笑:“蒙逊念念不忘使命,难怪平西将军派你来长安。君年虽少,却天生英豪气概,又忠义不屈,真乃国之栋梁!” 沮渠蒙逊道:“若不是秃发部相助,延孤兄一路护持,蒙逊恐怕早就抛尸荒野了,还谈什么英豪气概?” 言罢不自觉回头望了一眼那绑缚在马上的人。陆英听他们言语,内中似乎颇有故事,却也不便过多打听。 笑道:“既然二位公子身负使命,在下也不耽误你们行程,请自便!” 秃发延孤与沮渠蒙逊施礼告别,上马扬长而去。陆英今日结识两位少年英才,心中也很欣喜,不自觉便往东而来。 许久不曾回长安,也不知朱琳琳近况如何。隐隐地想到城中去看看,或许也是为了能再相遇这两位少年。 他信马由缰,悠悠缓行,约走了两个时辰,听得前方有士卒打斗之声。陆英还以为又碰到乱兵欺负百姓,谁知打马趋前才发现,竟然是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一行人,被鲜卑西赵几百名骑兵围困在郊外,正缠斗不休。 此地离长安还剩三十余里,汉赵双方都没有重兵,常常是游骑乱战。 西赵兵众,沮渠蒙逊等只有十数人,被困脱身不得。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二人虽勇猛无匹,但也仅仅能勉强支应,一面要照应手下,一面还要防着那被绑着的人逃跑,要想突围而出恐亦不能。 两方人马混战一团,也无人敢放箭,只以刀枪接敌。陆英见他二人皆是以一当十,刀法精妙,身处重围也毫无惧色,不禁暗暗赞叹。 只听陆英一声长啸,从马上飞跃而起,如雄鹰展翅,踩着西赵骑兵肩膀头盔掠至垓心。道袍迎风鼓荡,拂尘舞作一团,或为鞭扫,或为剑刺,或为刀抹,或为枪挑。不待西赵众军士看清来人模样,已经有十余人落马。 外围西赵骑兵见年轻道士以拂尘伤人,不由想起最近军中风传的陆魔头。哪还敢在此送死,呼哨一声,尽皆逃之夭夭。怪就怪陆英碰到乱兵从不手下留情,招招毙命,不管有几十人或是上百人,只要不逃走,无一人可活命。 是以在赵军中有一条暗律,步骑少于一营,也就是不满五百人的队伍,遇到陆魔头先跑为敬,绝不流连缠斗。 陆英击毙二三十人,余下骑兵逃得利索,也不追击,只冷冷望着前方马蹄扬起的尘土默然不语。他又何尝是嗜杀之人,但近来见惯了兵凶战危,百姓十室九空,白骨盈野,人兽相食之惨状。 陆英只觉戾气越来越重,但凡遇到滥杀无辜,欺压可怜百姓的士卒,就冷血起来,出手就是狠辣招数,不杀尽贼兵决不罢休。 百姓称他为神仙,顶礼膜拜;赵军称他为魔头,避之不及。其实不管是神仙还是魔头,陆英毫不在意,只想遵从本心,在这残虐不仁的世道里,做一些自认为正确的事情。 他也不是没有杀过汉军,欺辱百姓的又岂止是鲜卑人,长安城中的官兵出城筹粮,手段也好不到哪去。只要被陆英碰到有不遵王法,不恤农夫的汉军,他照杀不误。这许多时日没有回长安城,未尝没有此中缘由。 他既厌恶西赵段冲挑起战火,荒淫暴虐,弄得民不聊生。也看不起汉国君臣无道,搞得国将不国,天怒人怨。 但凭心而论,汉主蒲刚毕竟以正统自居,尚能约束士卒,违法乱命者极少。不像那段冲本就是以色娱人之辈,现在做了皇帝,更是变本加厉,烧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三辅百姓苦段冲久矣。 秃发延孤兴奋地上前对陆英言道:“陆道长果然神功无敌,杀西赵贼兵比杀鸡宰羊还要痛快!哈哈,延孤服了,当真佩服的五体投地!” 沮渠蒙逊也笑道:“陆神仙名不虚传,果然有神仙手段!蒙逊也叹为观止,生平从未见如君一般的英雄豪杰!多谢陆兄援手,不敢言报答厚恩,今后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秃发延孤连声附和,恨不得把一颗红心掏给偶像陆英看看。 陆英淡淡一笑,拱手道:“二位公子,何必如此客气!在下与你们年纪相仿,若是不弃,愿与你们以兄弟相称。在下草字华亭,今年二十一岁。不知二位公子年齿几何?” 秃发延孤施礼道:“兄长在上,受延孤一拜!延孤今年二十岁,尚未有字。” 沮渠蒙逊也施礼道:“华亭兄,蒙逊今年十六岁。请兄长受我一拜!” 陆英分别答礼,口称贤弟。 陆英见随从亲卫有几人受伤,他身上带的有疗金创之药,便为几人包扎敷药。那被绑在马上的人背后也中了一刀,所幸伤的不深,陆英不免一视同仁,也为他敷药疗伤。看在众人眼中,更觉他身形光辉伟岸。 一行人打马往长安城中来。路上闲谈才知,原来沮渠蒙逊本是匈奴族人,祖上曾为沮渠之职,便以此为姓。 去年随大将吕世明远征焉耆、龟兹,许久不与汉国朝廷互通讯息,派出好几拨信使都不能到达。只因路途中多有叛乱,阻断了来往。 那马上绑着的人便是趁着北汉国兵败,在陇右勇士川叛乱的鲜卑乞伏部首领之弟,乞伏益州。乞伏部首领国仁见关中大乱,羌人起兵反叛,于是在勇士川聚兵数万,胁迫众部族屈从,有不臣之志。 沮渠蒙逊从龟兹一路来到河州,遇到了心向北汉的秃发部,他们派兵护送蒙逊一路东行。 途经乞伏部领地,遇到乞伏益州兵马,双方战斗数场,终于大败乞伏军,俘虏了乞伏益州。沮渠蒙逊想把益州献给朝廷,以彰显乞伏部之罪,是以一直将他绑在马上。 秃发部虽也是鲜卑族,却向来与汉国朝廷亲近,便命幼子秃发延孤随行东来。 他们一行人,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长安城中。蒙逊与延孤都是第一次来到此城,心中本来对大汉旧都神往至极。谁知看到的景象却与所思完全不同,不免惆怅感伤。 城池经历战火,处处破败,城中军卒穿梭,人人慌张。蒙逊一行人辞别陆英,自往皇城而去。陆英一人牵马踱步回了毛府。 第八十五回 你来我往斗战忙 朱琳琳与毛秋晴这些时日倒没有经历什么干戈,长安城中公侯大臣之家,皆帮着朝廷修缮城池,筹措粮草。朱琳琳也加入到守城的行列中,陪着毛秋晴带领毛府家丁仆役,城上城下地忙活。 因而陆英到毛府一看,府中只有丫鬟侍女在缝制冬衣,想是为了供给将士。陆英待着不便,就又出了街上闲逛。 陆英正行间,迎面碰上了太子蒲宏领军从城外归来,此刻到了内城,身旁只有百余名亲兵。陆英闪在路边躲避,却被太子身后的蒲巍看到。 蒲巍因为作战勇猛,继承了其父阳平公的爵位,如今常伴太子左右。蒲巍打马趋前,对太子道: “殿下,那人是南朝道士陆英。曾有传言他与先父遇刺有关,后来还是故丞相陈公说陆英是他故友之子,臣弟才放过他。如今此人又来长安,不知有何图谋。太子殿下不可不防。” 蒲宏一听是陈景略故友之子,立时来了兴致,对陆英摆摆手,唤他上前。陆英佯作茫然,上前施一礼,呆立原地不作声。 蒲巍喝道:“陆英,你来我国都何干?难不成是鲜卑白虏的探子?” 陆英瞥了他一眼,尚未答话。 太子端坐马上言道:“听说小道长是陈丞相故人之子,幸会!小道长在长安城中何干呐?现在兵凶战危,因何从江东繁华地来关中?” 陆英答道:“小道陆英见过大人。陈丞相确实是先父故交,只是年代久远,人事淹没,早就难以追考了。 “小道云游四海,见关中战乱,百姓流离,是以来此略尽绵薄之力,希图能救助一二百姓,也是自家功德。” 蒲宏笑道:“最近城外风传,有一名姓陆的道长,专门诛杀鲜卑白虏,扶助我关中百姓,难道便是尊驾不成?” 陆英施礼道:“区区微劳,不敢当大人称许。” 蒲巍忍不住道:“这位是当朝太子殿下,休得无礼!” 陆英佯装惊诧,急忙再深施一礼,口称“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摆摆手笑道:“不必多礼!如今举国上下,同心共抗鲜卑,连父皇都披甲亲征,我这做儿子的还摆什么谱。 “陆道长多行善举,很好!我代百姓谢过你!今日军务在身,改天再邀请陆道长饮宴畅谈。待灭了段冲小儿,本宫定要与陆道长多多交往,难得青年一辈中有此才俊!” 陆英含笑谢过,请太子殿下先行。蒲巍回头看了他一眼,本意是想借太子之手整治他,谁料竟是这般结果。 这道士命中真有贵人相扶,先是丞相,现在又是太子。徒呼奈何!上次出城请战后,阳平公府中侍卫十有八九战死,就连神树法师和元象宗的高手也损失殆尽。 那大狐一弓早不知去了何处,蒲巍如今手中无体己亲信,纵然想暗算陆英,也没那个能力。 晚间,陆英坐在曲江畔,忆起去年端阳节时,在此偶遇朱琳琳。当天她红裙映日,明艳照人,此刻想起犹怦然心动。 初冬夜风凉,吹落池畔杨柳叶。曲江波纹粼粼,水中的月光随风微荡。陆英嘴角挂着笑,浑不觉寒冷。 百年光阴漫长,总是由点滴甜蜜,掺杂在阵阵悲苦中度过。尽管每一段年纪,每一程旅途都不免许多伤痛,而静下来忆起往事之时,人都只愿去记取某一日,某一瞬的欢乐美好。 悲痛苦楚只是构成人生的阶石,决定了一个人能攀登上怎样的山峰。幸福甜美则是人在攀爬时随手捡拾的珠玉,留待垂垂老去时,坐在峰顶独自摩挲。 曲江离南门不远,陆英坐到半夜,感觉身上微冷,就起身沿城墙漫步。月下孤影,在城墙垛口的影子间走过,忽隐忽现,便如绕城巡视一般。 忽然,陆英听得城头有打斗之声,于静夜中尤其真切。难道是西赵趁夜攻城?段冲已许久不曾来攻打长安,今夜倒是出其不意。 陆英快步行至南门,见赵军已登上城头,汉军抵挡不住。斗了约有一刻钟,赵军攻下城头,打开城门,城外两三千骑兵齐冲进来。 西赵骑兵到处纵火,焚毁民居,杀戮百姓。陆英看得怒起,挑人少的赵军处杀起,可惜一人之力有限,赵军四散城中,抢掠粮食财货,他顾得了一处,顾不了每处。 他担心赵军再攻破内城门,为祸毛府,伤了朱琳琳。于是紧赶至城门,就守在内城之外,见有散兵游骑来此,就尽数诛杀。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赵军想起传说中的陆魔头,竟无人敢撄其锋,是以陆英一人保得半城平安。 过了大半个时辰,内城门突然大开,两员大将率领禁卫军从北城杀出。赵军只顾抢掠,本来人数仅有不到三千,变得更加分散。汉军禁卫精锐趁乱以小队袭杀散兵,南城中处处刀兵,杀得尸横遍地。 原来,段冲命车骑大将军兼尚书令高盖,帅三千骑兵偷袭长安。汉军疏于防备,更因半夜困乏,直至赵军登上城头才发出警报。仓促间被赵军打开城门,三千骑悉数入了南城。 但高盖在军队入城后,约束不住士卒,西赵军都去抢夺财物粮食,乱作一团。段冲也未增派军队来稳住阵脚,估计连赵军自己都没想到这么轻易就破城而入。 汉主蒲刚闻警,令值守的窦冲、李辩帅禁军紧急来援,在南城围剿赵军。杀到将近天明时,高盖帅军撤退,留下八百余具尸首,抢走了不少粮草。 汉军痛恨鲜卑,又因近郊被西赵掳掠一空,城中缺粮,久不见荤腥。士卒们将八百具鲜卑尸首分食而尽。 午间,陆英在遭遇兵祸的里巷间,重逢沮渠蒙逊和秃发延孤,二人昨日入宫见过了蒲刚,算是完成了使命。听闻南城被攻破,便来一探究竟。 三人略略讲述各自见闻,蒙逊笑道:“华亭兄一夜辛苦,该当我二人犒劳兄长,请兄长痛饮美酒如何?” 陆英闻言摇头笑道:“贤弟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长安城中,连吃的都紧缺,哪里还有酿酒卖酒的……” 蒙逊望了延孤一眼,挤眉言道:“兄长尽管跟我来,美酒管够!快走,快走!” 说罢也不管陆英答不答允,拖着他便往城北而行。 二人住在鸿胪寺的馆驿之中,虽说此时礼仪粗略,但至少屋舍华丽,院馆整齐。汉国前些年鼎盛时,也多有各国来使,四方宾客于此居住。 陆英随他们进到院中,沮渠蒙逊吩咐亲卫取出昨日御赐的美酒,陆英见之恍然。虽然市场上酒肆都关门歇业,但宫中自有大量存酒,必是蒲刚龙颜大悦之下,赏赐给二位使臣的。 于是沮渠蒙逊为陆英斟满美酒,连连敬奉。觥筹交错间,陆英大略得知,此次沮渠蒙逊受平西将军吕世明之命,回京汇报战果,并请求班师救援关中。 吕世明在龟兹以钩锁战阵大破三十国联军,入据延城,威震西域。西域诸国七十万联军败于七万汉军,皆畏服汉国之强。 鄯善、疏勒、焉耆、粟特、渴盘陀、破洛那、悉居半、吐谷浑等国并遣使朝贡。吕世明令诸国上缴两汉朝廷所赐符节,换成蒲刚颁赐的符节。 时隔二百年,中国再次威服西域,连以前桀骜不驯之酋长首领,也纷纷垂首。 蒲刚虽早有听闻,亲耳听沮渠蒙逊道来,仍不禁大喜,尤其在此时内外交困的境地,吕世明之功更能振奋士气。 蒲刚下旨,封吕世明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玉门以西诸军事,安西大将军、西域校尉,进爵顺乡侯。封赏的旨意今日已经出发。 又赐沮渠蒙逊威远将军衔,秃发延孤宁远将军衔,美酒十坛,绢帛钱币若干。虽然这将军名号只是虚衔,且皆位列五品,但二位年轻人还是异常兴奋。 至于乞伏益州,蒲刚向来喜爱宽赦罪臣,即使公然造反为逆,也都原宥不论。何况边陲小部族为乱,根本不放在他眼里,是以乞伏益州被大手一挥赦免。如今仍随沮渠蒙逊在这馆中,陆英一笑置之,并未理会。 三人饮至天黑,虽然没有好菜肴,也无猪羊鱼肉,但酒逢知己,仍然喝得尽兴。陆英一夜未眠,又饮了酒,不觉昏昏欲睡,就在这馆驿中休息了下来。 秃发延孤酒量最大,还道陆英不能饮酒,偶像的高大身影未免在心中略略减损了几分。 第二日午后,阳平公蒲巍来鸿胪寺请见陆英。陆英不知何意,便出了馆外相见。 蒲巍不情愿地道:“陆道长,可教本公好找!太子殿下设宴相邀,请陆道长随我去东宫赴宴吧!” 陆英客套道:“太子殿下竟然真请我赴宴?无功不受禄,在下惶恐呀!” 蒲巍翻个白眼道:“听说你昨夜独把城关,杀退了西赵数百骑兵,太子殿下为表谢意,特意请你赴宴。别耽搁了,快走吧!” 陆英道:“此间有我两位好友,可否带他们一同前去?” 蒲巍不耐烦道:“要带便带,也不差两张嘴。还请麻利点,别让太子殿下等急了。我已经找你半天了!” 陆英微微一笑,入内相邀蒙逊与延孤同往东宫赴宴,两位少年欣然应约。三人便随蒲巍一道往东宫行去。 太子见到陆英爽朗笑道:“哈哈,陆道长,昨日本宫不得空,与君匆匆而别。是以今天一早便让人去请,一定要找到陆道长,与本宫把酒畅谈。” 陆英施礼谢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如此折节下交,陆英惶恐不安啊!殿下可称我草字华亭,道长之名不敢当!” 太子又笑道:“华亭,何必过谦!我朝向来优礼道人,父皇也是求贤若渴,能得华亭为我大汉国士,是本宫的幸事,也是朝廷的幸事!” 陆英不知他为何如此礼遇,到底有何所求,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便介绍身后二人道:“殿下,这位是吕世明大将军麾下信使沮渠蒙逊,昨日入宫觐见过天王,这位是秃发部首领之子延孤,一路护送蒙逊来到长安。在下于渭北巧遇,算是一见如故的朋友!” 太子喜道:“二位英贤本宫也有所耳闻,既然随华亭一同来了,正好结识一番,快请坐!” 于是几人依次落座,东宫侍女奉上各色珍藏美酒,牛羊鸡鹅,鱼鳖之鲜应有尽有。太子连连劝觞,陆英酒到杯干,毫不拖泥带水。 蒙逊与延孤也都豪爽,在太子席上自不会有所藏私,饮到傍晚两人皆有五分醉意。 秃发延孤昨日见过陆英酒量,还担心他不胜酒力,谁知陆英饮的不比自己少,竟然越来越神采奕奕,丝毫不见头昏口拙。 太子只聊些养生之法,天地大道,许久不曾提及昨日战事。陆英也顺着他话头答言,虽高谈阔论,妙语如珠,却只字不言军国之事。 待到夜晚,延孤与蒙逊二人都醉得目滞舌结,不知所云时,太子才说起今日正题。 太子望着陆英道:“明日,本宫奉旨征讨西赵,如今国中兵力有限,是以不得不智取之。华亭可有良策教我?” 陆英惶恐辞谢道:“殿下错爱了,在下实不知行伍,更无领军之才,恐怕误了殿下大事!” 太子笑道:“若是如此如此……华亭以为如何?” 陆英见他已有定计,今天先盛宴款待,极尽礼遇,只是让自己不得推却。无奈只得答允,依太子所谋行事。 太子大喜,与陆英畅饮了三盏。又说些闲话,陆英便起身告辞,与蒙逊和延孤回到了馆驿。 秃发延孤已醉得不省人事,被亲卫扶去歇息。沮渠蒙逊却忽然变得清醒,对陆英言道: “兄长,太子殿下计策虽巧,只不知届时军阵之中,西赵统兵之将能否严令士卒。若是未如太子所料,恐怕兄长有所差池。还是让蒙逊随兄一起去吧!我虽然年少,但多历战阵,或可有裨益。” 陆英笑道:“贤弟有此好意,我就不推却了。明日我们一起上阵杀敌!放心,愚兄自有计较,纵使不胜,也能全身而退。” 沮渠蒙逊坚定地点头,说道:“蒙逊自然相信兄长!明日与兄并肩杀敌!” 当夜俱去安歇,只等第二天出征。 第八十六回 太子大胜高尚书 王子再败慕容永 太子蒲宏帅一万精兵,出西门向阿房城进发。待段冲闻讯,派出尚书令高盖,领五万大军来抵挡。蒲宏不等接敌,命一万兵马渡过渭水,又向咸阳而去。 高盖急急渡河,追到咸阳城下,蒲宏早向西逃窜。高盖大怒,领军直追。汉军边打边逃,绝不与赵军纠缠。如此杀了整日,双方互有伤亡,都已疲惫不堪。 到了夜间,蒲宏一万兵马依托渭水北岸列成阵势,大有背水一战的姿态。此地有豪族乡民一处堡壁,唤作成二壁,想是堡主名成二之故。 高盖整顿军马,略做休息,便要下令进攻。正在这时,堡壁中火把烛天,竖起几十面大旗,上书“天道罚罪陆神仙”七字。 更有几百人齐声高呼:“陆神仙在此,鲜卑白虏速速下马受死!”本来西赵军士虽畏惧陆魔头,但己方有五万之众,哪里便那么容易吓退。恰在此时,阵后忽然争相呼喝“起火了,起火了”。 赵军回头观看,见阿房城方向,咸阳方向均火光冲天,照如白昼。惊恐之下,赵军皆以为汉军诱敌至此,又趁夜偷袭阿房与咸阳老巢。毕竟前两天高盖刚刚偷袭长安,难保蒲刚不会如法炮制。 还没等赵军回过神,成二壁中冲出一队骑兵,为首之人道袍拂尘,火把映照之下风度翩跹。身后有人打着旗号,赫然是陆魔头杀了过来。 陆英纵马驰骋,左右沮渠蒙逊、秃发延孤皆是勇将,三人当先杀入前阵,将赵军冲得四散奔逃。陆英拂尘之下如摧枯拉朽,赵军黑夜见阿房火起,本就心惊胆战,此时更无勇气迎敌。纷纷掉头回撤。 陆英带领的几百人齐声大喝:“段冲小儿已死,速速弃械投降!” 在这样的威压下,赵军五万之众兵败如山倒,互相踩踏推搡,毫无阵型可言。 太子蒲宏擂鼓奋戈,一万精兵如虎入羊群,势不可挡冲入赵军阵中。可怜高盖带领五万士卒,原来是追击汉军,现在反成了待宰羔羊。汉军喊杀震天,西赵军只顾逃命。 杀到天明,高盖狼狈带领几百骑回到阿房城,却哪里有汉军攻城的影子。只是在城西五里处堆积了许多木材,火烧了半夜,此时已成灰烬。 原来太子早埋下伏兵,趁夜在阿房城与咸阳外举火,又让人擂鼓呼喝,城中以为汉军来攻,也不敢轻易出城。黑夜之中不见敌影,何必出去送死,万一中了埋伏岂不糟糕。 高盖入城,免不了被段冲一顿责骂。但西赵国家初建,高盖有拥立之功。如今用人之际,也不好便杀大将。 汉军趁乱杀了一夜,天明点数战果,竟斩首三万余级。至于被渭水冲走的就无法计数了。蒲宏回城后,汉主蒲刚大喜,厚赏将士,并在宫中设宴款待众大臣。 众臣久不曾食肉,都将肉含在口中,等到宴毕回家,吐出来给妻子儿女享用。长安城中缺粮如此,怎不令人唏嘘。 太子蒲宏为陆英请功,汉主封陆英为降虏将军、镇魔大真人。反正如今汉国的官职不值钱,空口白话的事情,也没几个人当真。 陆英来到毛府,朱琳琳正在府中,见到陆英笑道:“哎呀!镇魔大真人,请受小女子一拜!几日不见,大真人又升官了。” 毛秋晴难得脸上也露出笑容,轻轻摇摇头,在一旁看着二人胡闹。 陆英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贫道掐指一算,今日朱小姐有喜事临门,还请施舍一顿晚膳,以解贫道肚中饥饿。” 朱琳琳骂道:“呸!朝廷赐宴你不吃肉喝酒,来这讨饭吃,我哪有好酒好肉招待你?” 说完又奇怪道:“我有何喜事?说来听听!” 陆英笑道:“贫道官封五品将军,想必朱小姐将来嫁过门来,也能封个五品诰命。这不是喜事吗?” 朱琳琳上前就打,啐道:“谁要嫁你?痴心妄想!快说,为何不去朝堂带些美食回来,人家都有肉吃,就我们没有!” 陆英为难道:“想着你与毛小姐在这里挨饿,我怎敢去吃独食?再者,听说别人都偷偷将肉含在嘴里,回家吐给妻儿吃,你不嫌弃我口水吗?这也能吃得下!” 朱琳琳又打他一拳,道:“你不会藏在别的地方,非要含在嘴里吗?拿块布包着也行啊……” 陆英道:“那样岂不成了盗窃御宝,被禁军抓住砍了我头去!” 他两人正在胡说,毛秋晴叹息一声,朱琳琳问道:“秋晴姐怎么了?我说笑的,还能真吃他剩下的东西呀?” 毛秋晴苦涩言道:“想我汉国本来强盛,物阜民丰,带甲百万。如今国都之中竟然吃的都没有,前些时日还有吃人肉的事,今天又闹出这种笑话……真令人心内悲伤!” 朱琳琳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抱着她手臂轻轻摇晃。 毛秋晴望着陆英言道:“这些时日,陆兄奔波三辅内畿,为我百姓做了许多善事,秋晴在此多谢陆兄!”言罢又敛衽施礼。 陆英受宠若惊,毛秋晴还从来没有如此正式跟自己说过话,以前连正眼都欠奉。他忙抱拳道:“不敢当毛小姐一礼!这些事情何足挂齿,我只是从心而动罢了!” 毛秋晴低头笑道:“最难得就是遵从本心,不求回报,若是沽名钓誉,收买人心,我便不这么说了!” 陆英抬了抬眼皮,还是不说话的好。自己被百姓称为陆神仙,不知有没有收买人心的嫌疑。 朱琳琳在一旁偷笑道:“秋晴姐,难得见你夸人!原来夸别人时姐姐这么好看!陆兄……哈哈……” 她嘲讽毛秋晴称呼陆英为陆兄,自己笑地前仰后合。把毛秋晴和陆英两人尴尬地不知所措。 西赵皇帝段冲连连损兵折将,心有不甘,尽发大军围困长安。苦战数日,赵军始终不退。车骑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蒲恢主动请战,要出城破敌。他之前领军出征,数败于段冲,心中憋着一口气,想要一雪前耻。 蒲刚见儿子忠勇可嘉,便命他领五千兵出战。阳平公蒲巍上次折了一阵,也有不平之意,坚决请旨随军杀敌。 城门打开,蒲巍当先杀出,蒲恢领五千轻骑呼啸相随。但见骏马如龙,猛将如虎,杀了赵军一个措手不及。正在运土填河,以及推着冲车攻城的鲜卑将士纷纷转身逃跑。 五千骑兵随后掩杀,片刻间冲出一两里地。蒲巍要说个人武艺,也当真勇壮,在前作为剑锋所向披靡,杀得鲜卑步兵丢盔弃甲。 再说西赵军中,攻城主要以步兵为主,骑兵皆在后方。段冲急令慕容永率两千精骑,迎头阻击汉军。 慕容永跨马挺槊,悍然无畏向蒲恢冲去。他想以己方骑兵将对方切为两段,使之速度减缓,陷入步兵围困之中。然后再来回穿插,两段变四段,四段变六段。直至完全吞没这股汉军。 也只有慕容永这样的猛将能一次就凿穿骑兵阵型。只见他一马当先,手中长槊指处,两千精锐骑兵如无坚不摧的尖刺。 来回三五趟截击,蒲恢所领五千骑兵,已经深陷赵军人海之中,哪里还能快速冲锋,发挥轻骑的优势。西赵数万大军受慕容永鼓舞,个个勇气倍增,将蒲恢等人团团围困,不久汉军就陷入苦斗。 城头将士眼见蒲恢五千骑兵处境危急,皆心焦如焚。太子蒲宏急调三千禁卫军,整盔甲要出城营救。陆英本随他在城头观战,便也一同跨马上阵。 城门又开,三千禁军在太子率领下奋勇争先。太子只想救出蒲恢军马,并不与赵军过多接触。他利用骑兵速度优势,径直冲向被围同袍,让他们融入禁军阵型,然后继续往前杀去。就如穿针引线一般串联起失陷在敌群中的颗颗珠子。 慕容永欲故技重施,大喝一声向蒲宏奔来。陆英正随在太子身后,见状打马趋前,以拂尘缠上槊尖,轻轻一带,慕容永马槊差点脱手。 不由他不大惊失色,这小道士好深的道行,轻描淡写之间,马槊竟似浑不受掌控失了方向。难怪西赵军士如此畏惧陆魔头,看来确乎是名不虚传。两马相错而过,惊魂未定的慕容永也顾不上杀敌,缰绳一拉,从蒲宏身旁斜斜走避。 陆英匹马迎上西赵精骑,举手即杀落驰过身旁的十余名倒霉蛋。此刻就如落入水中一块巨石,遇到他拦阻,铁骑洪流从中分开,向两旁荡去。 不是他有移山填海之力,而是赵军见到他就脑后发凉,不由想起前几天被斩首的三万多兄弟。谁知这道士什么来路,神仙也好魔头也罢,绝非凡夫俗子敢撄其锋,还是避开为好。 慕容永所率两千精骑一路冲锋,本意凿穿蒲宏阵型,谁料竟被陆魔头一人洞穿。骑兵分作两队,只绕着汉军跑了一圈,非但没有杀伤汉军,反而被人从阵中撕下几块。 慕容永整顿军马,直到奔出两三里地才将阵列重新拉齐。他也不再近身肉搏,命军士取下弓箭,只在外围驰走放箭。 太子被禁军护在中心,仍不停向前疾驰,经过十数次营救,被困的蒲恢军马大多已经逃出。蒲宏见目的已达,恐久将生变,下令全军撤回城内。先前出城的五千轻骑,救出的能有一半,其余散兵零落各处,要相救已不可能。 陆英扫视一周,见阳平公蒲巍在远处仍然苦斗,身旁已经无人相随,只剩他自己陷得最深。虽说蒲巍与自己并无深交,甚至还有前仇,但毕竟其父之死与己有关,陆英心中略有一丝愧疚。 陆英不忍蒲巍就此殒没,且观他行事,也算条好汉,于是将马一勒,复向重围杀去。待他杀到蒲巍身边,要带蒲巍人马脱出。慕容永心有不甘,觉得如此令他自由来去,赵军颜面无存。 于是带领骑兵逼近放箭。陆英将拂尘舞起,就似一面坚盾,任是水也泼不进。蒲巍跟在陆英马后,只顾望城门冲去。他虽不知陆英为何要救自己,但此时保命要紧,也顾不得计较许多。 慕容永见弓箭奈何不得陆英,一夹马腹,持槊紧跟蒲巍。他心中想纵然留不住陆魔头,也要把这个汉将留下。陆英一面抵挡箭羽,一面留心身后蒲巍。待慕容永离得近了,陆英摘下头上竹簪,反手朝他面门扔去。 竹簪去势快逾羽箭数倍,不待慕容永看清,已经到了他眼前。慕容永下意识一低头,那簪子啪地打在头盔上,震得慕容永脑袋嗡的一声,差点没摔下马去。 慕容永还以为是陆魔头的独门暗器,不敢再靠近,又令人放了一阵冷箭,无奈退回后阵。陆英与蒲巍随在蒲恢败军后回城。 今日算是先败后胜,若不是太子搭救,此刻蒲恢、蒲巍已变作城下死尸。二人面如土色,接连损兵折将,心中羞痛难当。 忽闻沉闷地马蹄声在御道响起,汉主蒲刚金盔金甲,骑坐一匹乌黑如墨的骏马,在羽林簇拥下来到城门。众军皆下跪山呼万岁,陆英在太子身旁只躬身施礼。 蒲刚冷冷扫视两眼蒲恢,哼了一声,对众军言道:“大汉将士们,鲜卑小儿猖狂,围逼天子,戕害百姓!今夜我亲率尔等,出城袭营。贼子方才胜了一阵,夜间必不设防,可一举而擒矣。” 众军士皆欢呼鼓舞,万岁之声响彻城内外。 蒲刚向太子一招手,勒转马头返身而去。蒲宏忙紧随其后,三千禁军也一同回入皇城。西赵重新发起攻击,城头又响起了喊杀声。城门下军士皆投入守城行列,满心期待夜间随大汉天王上阵杀敌。 蒲巍犹豫片刻,走向陆英,低头拱手道:“多谢陆真人相救!蒲巍之前多有得罪,实在该死!” 陆英笑着回礼道:“阳平公言重了,如今你我皆是同袍,生死相依,齐心杀敌。以前的事情何必再提!” 蒲巍望着陆英,郑重抱拳道:“说得对!生死相依,齐心杀敌!蒲巍粗鲁不文,只信服英雄,陆真人往后就是我的楷模!能与真人并肩上阵,何其幸也!” 陆英道:“阳平公英勇果敢,本就是一员虎将,我岂敢自不量力为君之楷模?” 蒲巍也不再废话,又说了句:“望陆真人多保重!”便转身守城去了。 陆英看着他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本来是其杀父仇人,现在却成了所谓的楷模,世事当真可笑之极。若是将来他知道真相,会不会勇敢地拿起刀冲上来,想必,应该会吧。陆英并无守城之责,便来到城中鸿胪寺,找到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问他二人有何打算。 沮渠蒙逊称,想等协助朝廷击败段冲伪军,再回西域与自己部族会合。 秃发延孤本来只是护送蒙逊,如今任务完成,也不着急离去。一是结识了陆英与蒙逊两位知交,这些时日过得着实快活。再是长安城下日日有战阵杀伐,回了秃发部落,可见不到这种场面。他本来也非长非嫡,头上自有几位兄长顶着,部族大事与他相隔较远。 陆英笑道:“既如此,愚兄今夜想随圣上出城袭营,二位贤弟可愿同往?” 秃发延孤大喜道:“延孤正有此意!能与兄长携手杀敌,为平生最大快事!上次没杀过瘾,今夜我们再斩他几万首级!” 沮渠蒙逊也笑道:“华亭兄都要亲自上阵,岂能少了我们两人?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夜我便随二位兄长一起擒住段冲,博个封妻荫子,百年富贵!” 三人把臂言欢,又将出御赐美酒畅饮一番,只等晚间闻令出征。 第八十七回 阿房城空门不入 终南山力搏熊虎 是夜,蒲刚命窦冲、李辩率二千骑出南门,只沿路放火,不可恋战;命蒲恢率三千骑,带着蒲巍以及邓迈兄弟三人,出东门接应骊山守军;命太子蒲宏率五千骑等城外火起,出西门直奔阿房城。 汉主蒲刚亲领一万精兵,袭击段冲中军大营。其余步兵坚守长安,不得妄动。 原来蒲刚早命人传旨镇守骊山的蒲方,命他今夜渡过灞水,偷袭东门外西赵伪军。 二更天时,城外赵军攻城一日,早已钻进帐中歇宿。冬日天寒,连巡哨卫兵都躲在背风处烤火,根本不以为长安城中还敢派兵出来送死。 东方忽然喊杀声起,料是骊山守军已经依令来到。蒲刚命蒲恢与窦冲、李辩两支骑兵同时出城,一支往东杀,接应蒲方,一支往南纵火,虚张声势。 城东城南赵军阵中同时大乱,段冲不知汉军有什么诡计,忙命擂鼓备战。可惜汉军出城兵马太少,蒲方谨小慎微,夜中也不敢下令全力进攻。又兼西赵领军大将,皆是鲜卑旧臣,久经战阵。过不几时,就与汉军战了个势均力敌。 太子蒲宏领军出西城,冲过赵军,直奔阿房。陆英与蒙逊、延孤伴在太子身旁,三人各施手段,马前拦路者皆须一死。 五千骑兵踹营的踹营,杀敌的杀敌,将西门外赵军大营钻了个口子。段冲大急,怕汉军端了老巢,忙率中军追击蒲宏。 蒲刚大张旗帜,领一万精骑随出西门,直攻段冲大营。 赵军连番败于汉主之手,又对这位二十多年的天子心存敬畏。此时天黑月暗,四面八方喊杀震天,鲜卑士卒纷纷乱逃,竟无一丝斗志。蒲刚旌旗西指,猛追在段冲之后,一路大败赵军。 追了几十里,到了阿房城下,太子蒲宏列阵在前,汉主蒲刚追击在后。西赵军士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士气可言,大多绕过阿房,逃得不知所踪。 段冲麾下高盖、慕容永奋力搏斗,杀开一条血路,护卫皇帝段冲逃入城中。 蒲刚追至城门,见门洞大开,城上城下无人守御。他不禁心中犹疑,急令大军止步。太子及众将皆请令追入城去,蒲刚担忧城内有伏兵,坚决不从。 太子急道:“父皇,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今夜白虏兵败如山倒,若不斩草除根,恐终遗患也!” 蒲刚怒道:“住口!你懂什么!兵法云‘穷寇勿追’,何况天黑难辨形势,如果城中有伏兵,你我岂不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仍不甘,软言劝道:“父皇,儿臣愿亲率一支军马,入城为前锋……” 蒲刚打断他,喝道:“莫要再言!传旨,班师回长安!” 众将士无奈,只得遵旨回师。陆英三人在太子军中,皆摇头叹息,错过今日机会,不知何日才能灭尽西赵。 大军返回长安,城外攻城的赵军已经尽数撤去。点数战果,此一战也杀了五六千白虏,只是未能一举擒住段冲,实在可惜。 经过数日休整,段冲收拢败亡之军,从郊县强抓民壮,复有六七万之众。依然盘踞在阿房、咸阳之间,令蒲刚夜不能安枕。 渐渐冬来,天寒地冻,汉军赵军皆休兵罢斗,四处寻找粮草越冬。 陆英与蒙逊、延孤闲来无事,便在三辅京畿之地游猎,顺带整治乱兵,救助百姓。蒙逊与延孤随着陆英体会到了被百姓尊敬爱戴的感觉,整日兴头十足,巴不得多遇到几伙赵军。 冬至时分,连降数日大雪,田野积雪过膝,山林间狐兔野狼出没。三人追逐猎物,渐至终南山下。 秃发延孤猎到一只野兔,沮渠蒙逊捕到一只孤狼,就在河边凿冰取水洗剥干净,陆英架起火堆炙烤成熟,三人分而食之。 延孤与蒙逊初尝陆英手艺之时,赞不绝口,差点连手指都送嘴里咬掉。如今日久,虽吃过多次,但总也吃不腻,总感觉这辈子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炙肉。尤其是那炙鱼,说是天下第一毫不为过。 陆英自然讲过了学艺的故事,只敢认天下第二,第一之位还是留给檀山仙钓飞熊老伯。 他三人正在大快朵颐,林间走来一人,身高近九尺,肩宽腰细,臂粗腿长,二十岁刚出头,面色黝黑,身披熊皮,肩上以钢叉挑着一个葫芦。 那人靠近十余步外开口道:“敢问朋友,能否分口炙肉给在下吃?远处即闻到香味,实在难忍饥饿,请恕冒昧!” 陆英笑道:“兄台快请过来同享,何必如此客气!” 来人大喜,快步上前,从肩头取下葫芦,说道:“我这葫芦里还有几口浊酒,若是不嫌,便请同饮。” 沮渠蒙逊笑着接过酒葫芦,先饮一口,握着葫芦递给来人一条狼腿,说道:“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来人边啃肉边道:“在下姓薛名勇,是山间猎户,自幼以打猎为生,无父无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蒙逊笑道:“薛兄相貌不凡,岂能寂寂无名于山野,何不投军报国,去战场上挣个封妻荫子?” 薛勇闷头道:“本想投军,奈何身无寸功,去了军营也难以出头,便想着如何取个投名状,再做打算。” 蒙逊拿着酒葫芦片刻,才递给秃发延孤。延孤饮了一口酒,直呼痛快,转头递给陆英。 又听蒙逊道:“不知兄台打算取个什么投名状?” 薛勇道:“听说西赵伪朝有大官来此狩猎,我想杀他一两个头颅,去长安城中献给天子,怎么也要混个屯将当当。” 秃发延孤奇道:“薛兄孤身一人,就敢去刺杀西赵大官,万一失手岂不白送了性命?” 薛勇笑道:“山中猛虎我也搏过,黑熊之皮也是我赤手空拳剥下……几个鲜卑白虏,何足挂齿!” 秃发延孤也是鲜卑人,虽知他并不是说自己,但听到这番言语,仍不免嗤笑出声。 薛勇看他一眼,见他肤白发黄,也不理会,仍自顾吃狼肉。 陆英饮一口酒,笑道:“薛兄志气胆识令人钦佩,只是独身闯虎穴,太过冒险!若是不弃,我等愿助兄一臂之力!” 薛勇瞪大眼睛望着陆英道:“此话当真?” 陆英含笑点头道:“绝无虚言!” 薛勇起身,抱拳道:“薛勇该死!观二位容貌,还以为几位朋友是那段冲爪牙,谁知也是我辈中人!” 陆英大笑道:“我与西赵仇深似海,段冲恨不得食我之肉,岂会是他之一路!” 薛勇打量他几眼,见他身穿道袍,年轻俊逸,狐疑道:“道长难道是陆神仙?” 陆英又笑道:“神仙不敢当!在下陆英,草字华亭。这位是匈奴沮渠蒙逊,这位是秃发部王子延孤。” 薛勇激动地道:“真是陆真人?常听人说陆神仙替天行道,普济万民,不想在此相识,真乃三生有幸!”说罢又分别与蒙逊和延孤见礼。 陆英道:“众口相传,难免讹误,要知一人心,还得亲眼观其行。” 薛勇毕恭毕敬,再无方才倨傲之色,望向陆英的眼神,难免带着三分神圣的仰慕。蒙逊一直留意观察薛勇举动,见他确无不轨之意,方才放下心来。 待薛勇吃尽半只狼肉,满足的打个嗝,蒙逊问道:“薛兄所说西赵大官在何处行猎,可知其姓名?” 薛勇摇头道:“只是听附近堡壁中乡民说,见到有大队鲜卑骑兵向西入了山,却不知是何人。” 蒙逊道:“不管是谁,既然让我们碰上了,总要扒他一层皮下来,事不宜迟,我等这便入山吧。”说罢,眼神询问陆英。 薛勇爽快答应,起身扛起钢叉,挂上空了的酒葫芦,当先大步行去。陆英三人牵马跟随。在密林间行了一个多时辰,见远处有大队马蹄印记。 薛勇猎户出身,最是擅长寻踪觅际,他从马蹄与粪便判断,约有一千骑,经过此处已经最少一日。 陆英说道:“看来这个大官着实不小,能有一千扈从,必是西赵有数的几个重臣。” 沮渠蒙逊也道:“兄长说得对,我们逮到大鱼了!” 薛勇跟着马蹄又走了几十里,隐隐已能听到呼喝之声。地上积雪深盈尺数,马也奔跑不快,是以马蹄声并不明显。 薛勇如一只猎豹,撒开长腿飞奔,陆英三人将马系在树上,赶紧追上去。 到了山下,见到此处有百余骑兵,当中一位年少白面男子,狐裘大氅,正骑在马上引弓搭箭。他瞄准一只雄鹿,倏地放矢射去。 身旁围猎的亲卫见男子射中,齐声喝彩,山呼万岁。 陆英看得真切,此人便是西赵伪帝段冲。老天有眼,让他今日撞在自己手中,定不能放他离去。 薛勇三步并作两步,在段冲放箭之时,已飞跃而起,挺钢叉向他刺出。段冲全神贯注在鹿身,等察觉之时,已来不及反击。 他反应也快,于马上一仰身,将弓箭弃在地上,双手握住了薛勇钢叉。 薛勇身高力大,将叉一抽,段冲被拽下马来。正要上前再刺,旁边慕容永马槊早递到他面前。薛勇向侧方闪开两步,举起钢叉与慕容永战在一处。 陆英在远处静观,这薛勇在地上与慕容永骑马相斗,钢叉长槊交攻,也丝毫不落下风。山野间自有英雄,此人真是好汉一条。 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虽不识得段冲面貌,但听呼喊万岁之声,也知此人是谁。两个抽出刀,并肩冲上去,直奔段冲。 段冲从地上起身,怒气勃发,拾起弓连珠二箭向蒙逊与延孤射来。他两人以刀拨落箭杆,速度不减,已近段冲十步之外。 赵军急急鸣警,四处骑兵涌来此处救驾。蒙逊与延孤双刀夹击段冲,段冲抵挡几下,便藏在亲卫身后,任由众人缠斗。 陆英见机不可失,飞身跃上一株树干,从头顶直扑段冲。段冲抬手又是一箭,陆英拂尘一抖,便将箭羽扫开。 段冲紧跑两步,跃上一匹马便想逃。陆英哪里肯让,落地之后更不稍停,拂尘如剑直刺他后背。 按理来说,这一下定要扎无数血窟窿出来,谁知刺中段冲,竟丝毫没延缓他身形,仍然被他驾马奔逃。 陆英心中惊奇,展开步伐追上去。西赵骑兵呼喊着拦阻陆英,虽然伤不了他,但那段冲却也跑远了。 陆英摆脱西赵骑兵,还待再追段冲,回头见薛勇与蒙逊、延孤三人皆陷入重围,恐怕难以脱身。他心中叹息一声,看来此人命不该绝,今天又功败垂成了。 陆英救出三人,让他们先走,自在后面抵挡赵军。赵军本就惧怕陆英,又急于保护段冲,不一时便尽数撤走。 薛勇再见到陆英,垂首道:“薛勇无能,将天下英雄看得忒小了。光那慕容永一人,我便胜他不过,竟然还妄想刺杀段冲。若不是我拖累,陆真人定能杀了段冲小儿,为我关中百姓报仇。” 陆英拍拍他胳膊,说道:“薛兄不必气馁,你有这个胆魄,便胜过无数豪杰。生死各有天命,段冲今日命不该绝,再说多也无用。我明明击中了他,却未伤他分毫。想必是他衣服之内着了软甲,哼,还真是怕死的紧!” 薛勇抱拳道:“陆真人,我也不去投军了,此生便跟定了真人,为民除害,除暴安良,不比做个狗屁屯将快活多了!” 沮渠蒙逊笑道:“薛兄快人快语,当真大丈夫也!跟着华亭兄自然快活,起码这炙鱼炙肉便永也吃不腻!” 陆英也笑道:“薛兄愿意随我一同救助百姓,也是百姓之福,陆英何敢推辞?只是有一点,切莫再称呼真人、神仙,叫我华亭便可!” 薛勇躬身道:“大哥,薛勇是个粗人,认定了陆大哥是可以托付之人,这辈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大哥受我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 陆英赶忙扶起,说道:“贤弟不必多礼,能得贤弟臂助,我求之不得。” 秃发延孤道:“兄长,我若不是什么首领之子,便也不再回部落去了,跟着兄长才觉痛快!” 陆英开怀笑道:“人之相交自有因缘,该聚则聚,该散则散,贤弟何必强求。若是你我缘分未尽,我便是赶你走,你也走不了!” 秃发延孤也跟着舒畅起来,拿目光看向沮渠蒙逊。 蒙逊道:“我当然也不愿与华亭兄分别,只是尚未向吕大将军复命,总觉心中不安。待来日事了,再来与三位贤兄共闯江湖,将这天下不平之事都管上一遍。” 陆英笑而不语,薛勇听他二人言语,心中也渐感亲近。没用了半日,这四个年轻人便成了情同手足的兄弟。 薛勇提议,离此不远有一座坞堡,堡主常用自酿的酒与他交换野味,可去那里暂歇。此处坞堡乃终南山阴十数家共建,方圆三四里,内居一千余人。 堡主叫郭亮,乃是本地豪族之长。原本几百顷地都是郭亮所有,家境殷实,人丁兴旺。自从鲜卑在华阴反叛以来,不得已结堡而居,又恢复了几十年前父祖的生存方式。 陆英一行人受到了热情款待。郭亮听闻长安城中缺粮,从堡中筹集了二百石粮食,派人跟随陆英送去长安。 第八十八回 平生奔忙只为饥 四人在堡中住了一夜,第二日便出发,运送二百石麦子、小米等粮谷回长安。道中积雪难行,运粮小车全靠农夫手推,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路上。前后有四十多辆推车,郭亮派了六七十名青壮,相互扶携艰难向前。 一路上车翻粮覆,人倒身伤无数次,到了第二日下午,才远远望见长安城。 运粮农夫不舍得吃车上的粮食,只以自己携带的干粮充饥。夜间爬冰卧雪,怕引来赵军,也不敢生火。 终于将到京师,农夫都露出喜色。这时,远方黑压压出现一片赵军铁骑,看人数竟有数千人之多。 陆英大惊,现在冬日雪深,关中并无战事,这几千骑兵为何会现身此处? 他却不知,段冲自从狩猎遇刺,心中愤恨不已,派出游骑侦查陆英下落。决心集中优势兵力,一举将这个恨人的陆魔头击杀。 他们推着几十辆小车,根本难掩行迹,又走得极慢,如何能躲过追踪。 陆英见众寡悬殊,急令百姓弃车随薛勇、蒙逊、延孤三人奔逃,自己独身断后。奈何两条腿怎跑得过骑兵,众人逃出一里地,赵军已追到背后。 陆英马匹让给了薛勇,他转身立住迎敌,赵军铁骑皆从左右绕过,将他围在核心。前方快马追及百姓,呼叫着抡起弯刀肆意砍杀。 可怜这些青壮农夫,历尽辛苦来此送粮,却含恨死在长安城下。 陆英见百姓终难保护,便夺下一匹马,向前逃去。待他追上薛勇三人,已离长安不远。赵军前锋包抄归路,将薛勇他们拦在城外,几人难免又陷入缠斗。 陆英四下一望,看到不远处大旗下有一名将军,身穿亮银甲,气度威严,料必是西赵显官。他伏在马背,觑空当直奔赵将。 赵军骑兵刀枪一齐往陆英马上招呼,坐骑禁受不住,奔了几十步便失蹄倒地。 陆英从马背跃起,拂尘挥舞挡开兵戈,疾如闪电掠过身周军马,飞脚踢起一团积雪,打向赵将面目。 那赵将下意识伸手格挡,陆英借势一把将他拽下马来,掐住他脖颈,大声喝道:“主将有令,赵军罢斗!” 说着手中一用力,赵将咽喉剧痛,忙呼道:“罢斗,速速罢斗!” 西赵骑兵渐渐均得令止战,勒马退回主将身后,列成阵势望着陆英与那将军。 薛勇三人来到陆英身后,身上俱有伤痕,显然方才都吃了亏。陆英头也不回,喝道:“你们先入城,此处我来处置!” 薛勇等依命离去。陆英问赵将道:“将军高姓大名?” 那将军答道:“末将宿勤崇,官封卫将军。” 陆英笑道:“原来你就是宿勤崇,是你与高盖合谋杀了段弘,立段冲为主?”宿勤崇面有羞色,从嗓子里嗯了一声。 陆英又手上用力,言道:“不忠不义之徒,留你何用!” 宿勤崇大惊,忙告饶道:“道长,你若留我一命,今日我立刻领军撤退,绝不敢伤害道长分毫!若是道长杀了末将,恐怕这几千健儿,被逼要与你拼命!” 陆英大笑道:“纵然我杀了你,这些胡虏贼寇,岂能留得住我!百姓无辜,今日你害了这几十条人命,拿什么来抵?” 宿勤崇从未想过战场杀些百姓,还要自己抵命,默然片刻,答道:“两国交兵,伤亡在所难免!我鲜卑人死在蒲刚手里的早有数万,这又该如何来抵?道长若是非要取我性命,便请动手吧!大不了你我同归于尽,到了阴间再找阎王论理。” 陆英冷哼一声,说道:“我若杀了你,想必你心中不服。那便暂且留你一命,只取你身上一样东西……” 宿勤崇颤抖着声音问道:“取我身上何物?金银玉宝我尽可使人给道长送来,此刻身上实无值钱物件……啊呀!啊!……” 陆英不等他说完,抽出他腰间宝刀,唰唰切下他两只耳朵。宿勤崇疼的杀猪似的喊叫,再没有方才强自装出来的镇定。 西赵骑士见主将并未伤了性命,此刻还在陆英刀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陆英命道:“骑兵后撤二百步,我放宿勤崇离去。不然,立刻让他见阎王!” 宿勤崇忙不迭下令,“快撤快撤……” 西赵军皆回马退后,陆英依言放开宿勤崇,说道:“宿勤将军,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你记着,这两只耳朵就当祭奠几十名百姓。以后再敢滥杀无辜,天涯海角我也放你不过!” 说罢转身离去,不再看他一眼。宿勤崇双手捂着两耳,疼得龇牙咧嘴,恨恨盯了陆英背影两眼,上马收兵踅回。 入城之后,陆英请城门守将安葬郭家堡送粮义士,至于粮食,早已被赵军顺走。 薛勇随蒙逊与延孤去到馆驿借宿,陆英来毛府找琳琳略叙别情。说起送粮之事,毛府女眷人人叹息垂泪。 朱琳琳连日劳累,眼看竟瘦了不少。陆英心中隐隐作痛,连琳琳都照顾不好,还谈何护佑百姓。 他辞别琳琳,找到薛勇,要与他出城打些野味。蒙逊与延孤皆踊跃欲往,陆英只好再与他们赶在天黑前出城。 向城西南行了三四十里,将到昆明池,薛勇领着他们穿林涉冰,找到了正在树上休憩的几只野雉。有他这个猎户在,打野味也简单了许多。 野雉夜间一般在草丛灌木下沙土中打洞,或者在高枝上休息,以躲避天敌,且喜欢成群出没,一雄多雌组成种落。 薛勇躬身猛然扑上去,陆英捡起一块石子,屈指弹出,正中雉头。薛勇爬到树上抓住一只雄雉,陆英打下一只雌雉。 余下两三只雌雉想要振翅逃走,蒙逊与延孤放了几箭,将其满门抄没。 四人心情大好,看来今晚定能有不错的收成。将野雉捆绑好,缚在马上,薛勇继续带着他们往林中寻去。夜间或许有较大的禽兽在此活动。 行进间发现一群梅花鹿卧在前方小山坡上歇宿,虽为睡中,但一有风吹草动,仍然机警抬头四望。 薛勇悄悄摸了上去,靠近十数步时,却惊动了鹿群。梅花鹿四散奔逃,薛勇追着一只五尺长的雄鹿奔了出去。 那鹿毛色灰褐,似枯草一般,白点在夜中隐约不可见。于山林灌木中跳跃奔逃,疾逾奔马。若非薛勇天生腿长,且视力超群,早失了方向无从找寻。 陆英等随在他身后,不一时来到昆明池边,远望见湖心巨鲸蒙蒙,此乃汉武帝时所造石刻,身长三丈。 传说此鲸乃武帝梦中所见,自愿化作石像在此帮助武帝操练水军。东方朔以为武帝梦到的便是庄子所说“北冥之鲲”,因而武帝拓凿此池以修习水师,并改名为昆明池。 梅花鹿慌不择路跑到了池面上,池水结冰,恍如白昼,薛勇害怕冰层不结实,不敢继续追赶。陆英展开轻身功夫,猛提一口气飞掠而出。 快到石鲸之旁时,陆英已去鹿尾六尺,他一纵身,飞跃腾空,便要将这鹿按在身下。等天明带回城中,给琳琳烤一顿鹿肉,是多美妙的佳肴呀。 还不等陆英落下,从石鲸之后突然飞来一支羽箭,劲风凌厉,来势如电。陆英黑暗中躲避不及,略一侧身,那箭正射在其左肋下。 第八十九回 忠臣爱子 薛勇与蒙逊、延孤正在看他捕鹿,忽而听他一声闷哼,从空中摔在冰面上。三人大惊,不顾一切向他冲来。 蒙逊边跑边拉弓,嗖嗖数箭射向石鲸之后。岂料放暗箭之人,一箭得手早已逃之夭夭。此人名号一弓,向来只射一箭。 陆英见到发箭力道,时机拿捏,与在骊山行宫城门外那次如出一辙,已猜到大概便是消失许久的大狐一弓。再看他逃跑时身影,如何还认不出这元象宗贼子。 无奈肋下中箭,痛彻心扉,他也无力追赶,只能看着大狐一弓远去。 原来这大狐一弓见长安城中形势艰危,便起了溜之大吉的心思。这段时日在上林苑中游荡,坐山观虎斗,待看谁将取胜之时,再出头去投靠。 段冲连连败给汉军,大狐一弓也不愿贸然上门,回长安又略有不安,就一直藏身在山林间。今夜他正在昆明池中巨鲸下休息,听得动静悄然查看,见到竟是宿敌陆英,不禁分外眼红,便忍不住射他一箭。 他自幼练箭习射,眼力超出常人,在暗夜中也能百发百中。此次一箭功成,心满意足地飘然远去。 秃发延孤扶起陆英,见他手中还抓着鹿尾不放,不由哭笑不得。任那梅花鹿倒在冰面挣扎踢撞,陆英死死抓住其尾,便如抓着倾国之宝一般。 薛勇一叉将鹿扎死,陆英才松开手,捂着伤处嘶嘶作痛。沮渠蒙逊查看陆英伤势,夜里也不敢为其拔箭,只能先回长安再说。 薛勇牵来马匹,几人扶着陆英上马。待到辰时,方回到城中。陆英虽伤得不轻,好在功力深厚,尚能坚忍。 他强烈要求将野味送往毛府,三人不敢违拗,便先驮着他赶来见朱琳琳。将野雉、梅花鹿交给毛府家人,陆英才随蒙逊等去鸿胪寺疗伤。 蒙逊为他拔箭、敷药,包扎完毕,陆英在榻上沉沉睡去。这箭伤也不是第一回受了,上回顺阳公主说是蒲巍所为,陆英没有证据,也难下定论。但终归难逃是元象宗之人下手,这个仇算是解不开了。 寒冬腊月,正好养伤疗痛。陆英休息了几日,已无大碍。他自从习得檀飞熊与赵天真神功,体内气息时刻不停运转,功力日渐深厚,区区箭伤也奈他不得。 正是: 长安穷困久,三辅少人食。 严冬冰雪日,逐鹿昆明池。 为报红颜瘦,忍将碧血流。 他年重看过,谁解此中痴。 陆英忍着疼痛,也曾去毛府烤了一次鹿肉。朱琳琳边吃炙肉,边噙着泪骂他蠢货。陆英甘之如饴,连箭伤也好了几分。 听闻南方消息,杨子敬已于数月前病逝,其兄杨子猷听闻兄弟亡故,摔琴恸哭,也悲伤离世。陆英不禁伤心欲绝,时时怀念兄弟二人风采。 仇池杨定军率三千精骑来援长安,还运来千石粮食,以及禽畜肉食。蒲刚大喜,封其为卫将军,留在长安守卫朝廷。有了杨定军带来的粮食,朝廷总算度过了这个年关。 一直被留在驿馆中的乞伏益州,闲极无聊,每日恳求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带他一同出城狩猎。沮渠蒙逊思考再三,也不怕他逃跑,便经常领着他,命他打打下手。 陆英箭伤慢慢痊愈,也日日与他们行猎驰骋。只是再未遇到大狐一弓,不知他又藏到了何处。陆英想报两箭之仇,看来还需耐心等待时机。 转眼间冰雪消融,到了二月初春。关中三十余家堡垒,推举平远将军赵敖为首,结盟遣兵向长安运粮,以解城中饥荒。 去年来勤王的各地汉军,皆散居各堡,虽然人数不多,但至少心向朝廷。各家坞堡存粮亦有限,比起长安城几十万人却还颇觉宽裕,是以能匀出粮草供应京师。 西赵段冲得到消息,派出游骑袭扰,烧杀抢掠阻止赵敖联军。之后运粮队伍便多半不能顺利到达,军民不是死在路上,就是被赵军抓去。 蒲刚传旨各坞堡:听闻运粮义士多半不能安然到达,但仍前赴后继。这表现出忠臣的大义。但如今贼寇为祸深重,不是一人一堡之力可以解除。白白羊入虎口,有何益处! 诸位应当保存性命,积蓄粮食,训练军队,以待天时。朕一生未做恶事,绝不会久困,定能否极泰来。 进入三月,赵军又派出军队向北向东抢收小麦,企图将尚未荒芜的田里庄稼收入囊中。汉军不甘其后,亦派出左将军苟池,右将军俱石子领五千骑兵出城割麦。此二人都是汉主蒲刚禁军大将,向来随其亲征,如今无人可用,竟使他们去与赵军抢麦子。 过了几日,传来消息,汉军在骊山遭遇西赵大军,数千骑兵被杀。左将军苟池战死,右将军俱石子逃亡不知所踪。 赵军又趁势攻占了骊山行宫,抚军大将军、高阳公蒲方亦被杀。其余帐中文武佐吏大多被俘,军卒损失殆尽。 汉主蒲刚大怒,谥蒲方为愍公,令皇子蒲恢帅军一万兵发骊山。卫将军杨定军继后,领三千骑兵增援。 蒲恢渡灞水,出骊山,气势汹汹直扑赵军。结果在途中落入埋伏,被大将段随击溃,再次全军覆没而归。蒲恢单骑得脱,惶惶然逃命,遇到杨定军痛哭陈述惨败之状。 杨定军分给蒲恢五百骑兵,护送他回长安,亲领两千五百骑冲击赵军。赵军连胜之后疏于防备,在骊山脚下杨定军突然现身。 他奋戟当先,麾下仇池骑兵勇猛无敌,杀得赵军丢盔卸甲。西赵段随落荒而逃,最后竟俘获万余鲜卑人而回。这一战,汉赵两方算是平局。 蒲刚难解心头之恨,下令将一万多鲜卑俘虏尽数坑杀。就在长安东门外掘下大坑,驱赶赵军跳入坑中,长安军民齐心合力填土将其掩埋。 太子以下众将皆暗自叹息,此后恐怕赵军再难有投降之卒了。但蒲刚不听人劝,众臣也不敢切谏。 蒲刚恼恨爱子蒲恢连战连败,又责备他道:“你是朕诸子中之才子,故令你都督中外诸军。谁知你手握重兵,却屡败于白虏小儿,还活在这世上作何用!” 蒲恢回家后,一时意气难平,当夜便羞愤自尽。蒲刚闻讯怒不可遏,在朝堂上对侍臣骂道: “朕本欲激励他振奋雄心,他岂敢自杀!”众臣无言以对。 可怜人死不能复生,君父叫他去死,他岂能苟活,如今再提激励,何其晚也。 陆英与四个爱找事的少年人在渭北巡弋,若有机会便搭救运粮士卒。这一日在冯翊郡邵氏坞堡中,堡主邵安民正筹备粮食,将委托平远将军派兵护送到长安。 陆英等人碰巧在堡中做客,却闻乡民来报,西赵冯翊郡太守韦谦造访。堡主邵安民吩咐将人请进堡中,前厅相见。 韦谦是北汉尚书侍郎韦钟之子,其父在骊山行宫随蒲方参赞军务,日前兵败被擒。段冲以韦钟性命相胁,逼迫韦谦出任冯翊太守,使之安抚百姓。今日来此是想游说邵安民,劝他支持西赵。 韦谦落座后开门见山,直言道:“邵公,如今赵军强盛,汉国眼看支撑不住。常言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何不早日归顺,以作三辅士民表率。” 邵安民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韦公子,老夫记得令尊为朝廷高官,君家世荷荣宠,深受国恩。不知公子何时却做了白虏伪朝的太守?恐怕不是忠臣孝子所当行吧!” 韦谦低头咳嗽一声,答道:“家父在骊山兵败被俘,现被囚在阿房城中。在下岂能看着家父受戮?是以受命号召畿内乡民,依顺抗逆,莫再要为汉国白白牺牲。” 邵安民又道:“老夫虽乡野僻陋之人,亦闻君子忠贞不屈。忠孝本为一体,既无忠心,何谈孝亲?公子弃父母之邦,委身鲜卑白虏,还说什么依顺抗逆,岂不可笑!” 韦谦羞愧难当,邵安民句句诛心,令他无法直视其眼神,但仍硬着头皮道:“邵公言虽有理,但国将不国,生灵涂炭,也非我父子之过。主上宠幸鲜卑,刚愎自用,征伐无厌,乃至有今日之祸。邵公真要让关中百姓都为汉主陪葬吗?” 邵安民拍案怒道:“住口!君本雍州望族,世代簪缨。如今竟然附逆贼寇,与段冲小儿一道行此不忠不义之事,复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韦谦浑身颤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匆匆离去。 陆英听邵安民大义不屈,言辞有理有节,不禁深表敬佩。邵安民斥退韦谦,又来到堡中装载粮车,整顿兵甲。待赵敖领军经过,堡中派青壮推着粮车一道上路。陆英等人随粮车离了邵氏堡,一同往东护送向长安而行。 平远将军赵敖集结一千骑兵,沿途会合各坞堡壮丁,浩浩荡荡行走在渭北平原上。此地屡遭战火,田野间无人耕种,早就荒芜颓废。除了野草禽兽,再看不到什么人烟。 赵军常常派出游骑袭扰运粮百姓,是以赵敖异常警惕,时刻防备着来敌。但往往怕什么,就来什么。行到午后,突然前方探马示警,五里外遭遇敌情。 赵敖急令骑兵列阵,将乡民护在核心。他本以为最多能有几百游骑,谁知等到赵军来到二里外,才发现黑压压竟有两三千人。 为首将军乃是西赵猛将慕容永,手中马槊光寒,带领骑兵逐渐加速向赵敖冲来。陆英看到慕容永来此,心知必有一场恶战。 他让沮渠蒙逊领着秃发延孤与乞伏益州疏散运粮百姓。自与薛勇两人当先杀出,希图能阻挡慕容永片刻。 慕容永数次在陆英与薛勇手下吃亏,岂肯再与他们缠斗。只见他远远地便缩入阵中,指挥西赵骑兵困住二人,自己却兜了个圈子,直奔赵敖而来。 陆英虽一步杀一人,片刻间也难以脱出重围。慕容永握紧长槊,马如龙人似虎,目光狠狠盯着赵敖。 可惜赵敖虽孤忠赤胆,哪里是慕容永马前之敌。只一个照面便被长槊刺穿胸膛,从马上飞起,又被槊杆回弹之力弹落两丈开外。 主将一死,汉军尽皆丧胆,顿时散乱败逃。运粮农夫还未行出几百步,纷纷被赵军骑兵砍倒。尸体铺了满地,余下小半人抱头跪在地上,哭喊着投降。 沮渠蒙逊三人深知众寡难敌,无奈只得自顾逃命。陆英与薛勇力战赵军,却见大势已去,也随蒙逊等突围而走。 长安城中得知赵敖战死,无不痛惜伤悲。汉主蒲刚派出卫将军杨定军,追击慕容永骑兵。可惜赵军早逃得不知去向,更往哪里追寻。陆英等入城,与太子商量毕,决定派出诱敌粮队,在长安城东围猎赵军。 两日后,从骊山以北坞堡派出一支运粮队伍,故意招摇,于路上缓慢行进。赵军果然上钩,右仆射慕容献领军五千,悄悄埋伏在灞河西岸,准备等车队渡河时劫粮。 谁知车队到了灞河折而向南,并不从灞上渡河。慕容献也随之向南,到了沣水、灞水之间,终于落入汉军埋伏。 卫将军杨定军领军奋击,五千赵军殄灭殆尽,主将慕容献也战死。 赵军屡屡被杨定军骑兵击败,段冲心中畏惧,不知如何抵挡。所幸慕容永献计,在长安城外遍地挖了陷马坑,以此来延阻汉军骑兵攻势。 段冲又发数万大军围困城池,长安城中缺粮日益严重,乃至有国人相食之惨况。 第九十回 夜会凤凰儿 汉军骑兵碍于城外陷马壕沟,再不能随意出城攻击鲜卑。徒困城中,看着段冲在郊外横行。陆英与蒙逊等人仍然在各坞堡间往来传讯,劝说百姓不要轻易出外送粮,以免无谓牺牲。 听闻那韦谦回阿房城后,将邵安民所言告知其父,父亲韦钟羞愧自尽,韦谦趁机逃奔吴国。看来这对父子仁义羞耻之心未泯,尚不能归为段冲同类。 这日又来到邵氏坞堡,正与邵安民议论韦氏父子。忽听外面喊杀声起,有巡防士卒来报,大批赵军包围了坞堡。 邵安民急忙登上门楼观望,见四面八方无数步卒骑兵,将邵氏堡围得水泄不通。赵将命堡主出来答话,不然一炷香之内就要踏平此地。 邵安民提一口气,大声道:“来将何人?是要逼我全堡附逆白虏吗?” 赵军中有一小将上前答道:“大赵后将军韩公,率军来问邵堡主,是要顽抗到底,还是顺应天命,助我大赵?” 邵安民大笑道:“贼子也敢妄称天命!老夫大国臣民,岂肯辱节事虏?我堡中老幼,人人不惧一死,唯独不敢助纣为虐!” 领军大将正是西赵后将军韩延顺,闻言大怒,下令即刻攻堡。赵军有备而来,冲车、云梯都随军携带。 坞堡毕竟比不得长安城高池深,在如此兴师动众之下,恐怕坚持不住半天。不知段冲为何如此重视邵安民,竟派出这样的阵仗来对付一个小小坞堡。难道他决心将关中所有堡壁都夷为平地,要使出绝户之计。 邵安民亲自在壁垒上指挥抗敌,毫无退缩的意思。陆英对众人言道:“赵军破堡只在旦夕,堡中老弱妇孺届时必将遭受荼毒,该当如何是好?” 沮渠蒙逊道:“大军围困,纵使想带百姓离开,也不可能。如今之计,只有兄长突围而出,搬请救兵,或许能救援此处。” 陆英摇头道:“即使突围出去,又有何处能派兵来救?长安自顾不暇,且距此颇远,一来一回早误了大事。” 沮渠蒙逊也知难办,只有默然叹息。众人一筹莫展,面对西赵大军,数人之力实在有限。陆英欲故技重施,擒住韩延顺胁迫赵军撤退,那主将却不知藏身何处,就连方才上前答话,都是派人出列。 想必韩延顺深深吸取了宿勤崇的教训,是以绝不轻易露头。现在也只有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赵军攻城一个多时辰,已经攻破堡门,登上墙头,四下进入堡中。堡主邵安民死于流矢之下,守堡士卒多半战死。 陆英本以为赵军破堡之后,定要屠杀百姓。不料段冲还有一丝人性,只是驱赶堡民往阿房城去,并未大开杀戒。既如此,陆英暂时放下担忧,与沮渠蒙逊等人趁乱突走。 连续多日,韩延顺、宿勤崇、段随等西赵将领率兵四出,将长安附近堡壁十余座悉数打破,迁移近万堡民入阿房、咸阳二城。如此倒行逆施,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陆英令蒙逊等人暂去终南山郭家堡躲避,他则乔装改扮一番,装作一个瘸腿少年,随百姓混入阿房城。 再看此时的陆英,衣衫破烂,光着两只脚,拄着木棍,脸上脏兮兮,头发乱蓬蓬。便似一个流离失所的乞儿,谁也认不出是英俊倜傥的陆神仙。 进入城中,见旧宫苑中大兴土木,驱赶壮丁如猪狗。搬运木石,烧制砖瓦,苦役之下人人面有菜色。 略微俊俏的女子与少年,一进城就被段冲近侍挑走,待伪帝选完,再分赐众臣。留下相貌平庸及年老的女子打入军营洗衣做饭,男子则去建造宫殿。 老病弱小实在不堪驱使的,便押在城墙下牲畜圈中监禁,生死不管。 陆英相貌“丑陋”,浑身又脏又臭,还瘸了一条腿,属于无用之人。被打入马圈,与一群走不动路的老头在一块。 陆英暗暗后悔,若是现了本来面貌,能不能得以接近段冲。不过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浑身一震恶寒。自己岂能像段冲一般以色娱人,就算只是为了去刺杀段冲,想想仍觉恶心。 夜间,陆英逃出马圈,悄悄来到段冲“皇宫”附近,赵军在阿房城中从未遇到敌情,是以防备甚为松弛。 说是皇宫,其实就是当年皇家别苑的一处寺观,段冲略加修葺,便暂作宫城之用。他春来大修宫室,也是觉得现在所居太过窄小,显示不出帝王气派。陆英藏在墙外一株柏树上,观察着宫中地理路径。 有两名巡夜禁军偷懒,正巧过来躲在树下休息。其中一人道:“段二,你说皇帝抓了这么多民夫来重建宫殿,是不是不想回冀州去了?难道要一直在这关中待下去吗?” 那段二悄声道:“谁说不是啊!皇上在此待得倒是快活,可苦了我们鲜卑族人。连年征战,不知多少人抛尸异乡。” 第一个说话的人又道:“听说赵王殿下在河北已经收复了全部故土,只有邺都一城还有蒲丕死守。我们若是随着赵王殿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如今怕是也能做个偏将了。” 段二道:“慕舆鹏你小声点!皇上不喜别人谈论赵王,当心把你抓去割了舌头!” 那慕舆鹏道:“哼!皇帝就是怕回了河北,做不成他的皇帝。却拉着我等几万人在此受苦,恐怕将来一个个都死无葬身之地……” 段二叹息一声道:“我十三岁被迁徙到华阴,父母在途中病死,兄弟姐妹幼小,这么多年在一起吃了多少苦……本来指望跟着将军们打回老家,去祖宗坟上磕个头,也好让他们知道还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子孙……如今也不知兄弟们还活着没有,妹妹们有没有回河北……”说着说着不由潸然泪下。 慕舆鹏道:“你两个兄弟跟着慕容永将军,应该不会丢了性命……只是我那老母亲还在河东受苦,如今不用说冀州,便是老母也难得见面,真不知道继续打下去有什么意义……” 段二又道:“只盼皇上能改变心意,带我们重回家园,死也胜过抛尸他乡!” 两人相对垂泪,心中思念故土亲人,听得陆英也不禁戚戚。 不论何种何族百姓,只是帝王将相贪名逐利的工具罢了。都说五胡乱华,匈奴与羯人如今种类殆尽,中原大地哪里还有他们存身之地。 虽然刘氏、石氏祸乱中华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却也相继身死族灭,乱得又岂止是华夏而已。 鲜卑、氐人轮番登场,赵国汉国几十年征战不休,也不过在浩瀚史册上留下几个姓名。至于数百万平民,死于兵戈战乱,死于饥贫冻馁,又何可胜记! 历史不会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史书也不能描述他们的痛苦。就这样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哪年死在举目无亲的异乡,便是一生归宿。 不知下一个胡族从何兴起,又因何覆灭。会是赵王段垂缺,还是羌酋姚苌,亦或是吐谷浑,或者高丽之国。 胡族与华夏,在这百年中注定都不能安生,根由就是有段冲、姚苌甚至蒲刚、段垂缺这样野心勃勃的人。 他们一心扬名万世,都想做天下主宰,或者只为图一时之快,满足自己的欲望。谁曾怜惜过百姓,谁管庶民所思所想。 段二与慕舆鹏两人抱怨几句,又自去巡夜。陆英等寂静无人时,从树上跃入墙内,借着夜色遮掩来到段冲寝宫之外。 那段冲正在饮酒赏舞,殿上数十名妙龄女子,也不知情不情愿,反正都卖力讨好此贼。陆英此时杀他容易,只是担心连累城中一万多百姓,却不敢动手。 陆英一直等到夜静更深,殿中歌舞都撤去,段冲只留下一对姐弟,左拥右抱上榻休息。不知他是和蒲刚有一样的癖好,还是少年时留下的阴影太深。 陆英又等了半个时辰,待段冲折腾累了,呼噜震天之时,方才偷偷摸入寝殿。榻上三人赤条条的,段冲仰面而卧,那对姐弟依偎在他两侧。陆英忍着恶心,抽出段冲放在一旁的宝刀,刀锋抵着他胸膛,咳嗽了一声。 那段冲也算警觉,刚才还呼噜如鼓响,一听动静立马睁开眼睛,盯着陆英问道:“你是何人?竟敢谋刺天子!” 陆英也不知他是真醒了,还是在说梦话,冷笑一声道:“段冲,你我也算有缘,之前数次相逢,却不认得我了?” 他忘了此时自己的尊容,有谁还能一眼便认出。 段冲身旁那对姐弟此时也被惊醒,弟弟轻呼一声,吓得又晕了过去。姐姐以手掩唇,瞪着眼睛一动不敢动,生怕这小乞丐先宰了自己。此时也顾不得遮羞,还是保命要紧。 陆英目不斜视,只望着段冲眼眸,防备他胆大妄为做出反抗之举。 段冲仔细打量陆英,终于恍然道:“你是那姓陆的道士!呵呵,想不到竟能混到这里!想要什么尽管说,金银财宝、美女高官,朕都能给你!” 陆英笑道:“如果我想要你的命呢!” 段冲往后一仰头,大笑道:“你要杀朕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杀了朕于你有何好处,且不说你能不能活着出了阿房城,就算能安然脱身,又有谁能比朕给你更多的东西?” 陆英嗤笑道:“我是修道之人,要富贵美色何用?你不要自作聪明!” 段冲仍然笑道:“虽说是修道之人,却仍然与朱旭之女出双入对,想来凡心毕竟未了……也难怪,你年纪轻轻,何苦过这种无聊的日子,还是多见识一些尘世繁华的好!” 陆英不想他竟然对自己知之甚深,心内颇感诧异,言道:“你叔父段垂缺,在冀州成功复国,你何不领兵东去追随于他,也不失裂土封王之赐。何必要在此自取灭亡?” 段冲咬牙道:“大丈夫宁为鸡头不作凤尾!那段垂缺素有反心,我父皇在时,他便对我家继承大位愤恨不平,等到我兄长登基,他更目无余子,时时以周公自居。我如今去随他,岂不是送上门去找死?” 陆英道:“段垂缺在前赵忍辱负重,明明是你父对不起他,怎反诬段垂缺有不臣之心?我虽异国之人,也曾听说你祖父甚是喜爱少子段垂缺,常常有心传位于他,因此才令你父怀恨在心。 “你父阴谋杀害他结发之妻,他也没有反叛。反倒是你父随意羞辱他,令他心不自安。据说垂缺之名也是你父强加于他。他本名段霸,只因坠马折齿,你父便赐名垂缺,如此之行,岂是君父兄长当为?” 段冲恨恨道:“他极善于伪装,素为博取贤名,其实狼子野心,怎可以貌取之!蒲刚待他甚厚,如今不也反叛复国,浑不念旧日恩情。” 陆英哭笑不得,此人脸皮真厚,竟说出这种话来。 他一时不知如何接口,段冲将手臂枕在头下,笑望着他又言道:“你武艺高强,一表人才,来朕身边,朕封你为国师。你我一起光大基业,享尽荣华富贵,如何?” 陆英听到“来朕身边”四字,极为反感,眉头紧皱,将手中刀下移二尺,冷冷道:“我虽不愿杀你,却不妨让你掉件东西,省得你祸害良善。” 段冲大惊,额头冷汗直冒,战栗道:“陆道长,朕与你说笑的,何必当真?你既不愿杀我,便请放心离去,朕绝不喊人,保证不追究今夜之事!” 陆英刀尖乱晃,笑道:“我既敢来此,何惧你呼喊!有种的你喊一声试试!” 段冲一动不敢动,差点吓出终身隐疾,忙求饶道:“陆真人,朕知道你是谦谦君子,连百姓都爱惜如子,岂肯干这种事情……大真人到底有何要求,直说便是!” 陆英收起刀,说道:“我别无所求,只是告诉你不要戕害百姓,若不知悔改,恐怕往后每夜你都睡不安稳!” 言罢转身离去,段冲被其气势所震,竟半晌不敢言语。等陆英走远,他一把推开身旁姐弟,起身穿衣唤道:“来人!来人!都死了吗!” 侍者急忙上殿,跪在地上等待旨意。段冲道:“即刻传诏,全城搜捕陆道士,他化妆成一个臭乞丐,此时就在城中……不管用多少兵马,一定要将他除掉!” 陆英出了宫墙,找隐蔽处放倒一名士卒,换上他衣甲。又扮作巡城军士,混在闻令出动的赵军大队中,到处搜拿自己。折腾到天亮,赵军寻不到陆英,只得作罢。 白日陆英在阿房城中巡弋时,偶然间发现有一个熟悉的背影闪过。那人从一座府门前快步入内,低着头仿佛怕别人看到。 陆英仔细思索,忽地忆起正是冬天时在昆明池射了自己一箭的大狐一弓。 第九十一回 大狐一弓,马河内 此时天光正亮,他也不敢闯入,便一直在附近徘徊。所幸大狐一弓进府之后并未出来。到了天黑时,有一位将军乘马归府,然后府门立即关闭。 陆英从后墙翻入,寻到主人院中。他灵光一闪,又抓了一名府中侍从,换上他的装束。假模假样来到阶下伺候,院中黑漆漆的,也没有几个人来往,是以并不担忧被人认出。 谁料那将军用过晚饭,吩咐人请大狐先生来此,同时命下人们回避,任何人不得留在院中。 陆英知道二人肯定有所阴谋,便先撤出又从房顶折回,蜷在檐下静听。 只听那大狐一弓道:“韩将军,这几日领兵攻打刁民堡壁,着实辛苦!在下候了一日,方才等到将军回来。”言罢干笑两声。 那韩将军笑道:“大狐先生,不必焦急。如今眼看长安城坚持不住,等本帅拔掉所有坞堡,再无人给城中送粮,那时这关中就是我们的了。” 大狐一弓道:“将军国之柱石,一心为主,可惜却远不如那高盖受重用。高盖统领大军出征,连番损兵折将,赵主却信任不减。反观将军,只能去打打坞堡壁垒,灭一灭刁民的气焰。” 韩将军微有怒气,说道:“大狐先生不必相激,本帅既然同意了先生的计策,就一定会进行到底。只是如今时机未到,你说得那事干系太大,还需耐心等待。” 大狐一弓没好气道:“韩将军,两个月前我让你杀段冲自立,你说手中兵马不多。如今有兵有权,你还说要等待,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等那段冲彻底控制关中,手下兵多将广,你韩延顺再无用武之地时,还办得什么大事?” 原来此人便是韩延顺,带兵攻破邵氏坞堡的便是他。那日他没有露面,是以陆英并不认得。 韩延顺紧张道:“我的先生,你小声点!这种事岂能如此直白说出?” 大狐一弓无所谓道:“这是你家,院中下人都被撵出去了,你怕什么?既然这般害怕段冲,当初为什么要采纳我的建议?要不是你满口答应,我又怎么会冒险藏在阿房城中,希望与你共成大事?” 韩延顺又道:“先生有所不知,高盖不死,纵然我们杀了段冲,也难以掌控局面。如今鲜卑人都有不满之情,想着打回河北去,不愿在关中久住。再过些日子,等我想法拿下高盖,利用众人思归之心,当可一举定乾坤。” 大狐一弓道:“要除高盖有何难!明日我去城外一箭便可射死他……” 韩延顺忙道:“不可!若是你射死了高盖,以后哪还有机会射皇……段冲必定严防刺客,再难寻到空当毙其性命。” 原来韩延顺指望大狐一弓能刺杀段冲,是以对他百般忍让。 大狐一弓道:“韩将军,你统领大军,要杀段冲何必一定需要在下发箭。当初不过一时之谋,岂可执着此道,不图变化?” 韩延顺踌躇道:“先生箭术通神,若是能一击成功,岂不省了许多麻烦。本帅如果领兵弑主,此乃下下策,背着这般名声,还怎么统帅群臣?” 大狐一弓听他说的有点道理,也便默认了此议。陆英在檐下暗暗冷笑,这两个无耻之徒,一个阴险狡诈,专门干些龌龊勾当,一个心存不轨,妄想弑主篡位。 若是西赵大权落在他们手中,定然比段冲更加不如。他心中打定主意,一定要除掉大狐一弓。一方面自己与他有仇,一方面也算为民除害。 自从朱琳琳被他射伤之后,虽然只是皮外微伤,陆英也深深记在心中。只等有朝一日重逢,再加倍奉还。 谁知去年冬天,他又放冷箭射中自己,简直是疯狂作死。找了他几个月也没找到,竟然躲在韩延顺府中。 陆英想等到大狐一弓独自一人时,再出手击杀。等了半夜却听到城中突然乱了起来。正在修建的宫殿火光冲天,城门处也有喊杀声。 不一刻韩府亲卫来报:“城中民夫作乱,烧了宫殿,正在攻打城门,企图逃走。” 大狐一弓喜形于色,道:“将军,天助我也!我这就去看看情形,若是方便,今夜趁乱取了高盖性命,嫁祸于乱民,岂不妙极!” 韩延顺道:“还需稳妥行事,切勿小不忍而乱大谋!” 大狐一弓哪里听他废话,早急急出府而去。 陆英不管韩延顺打算怎么做,又从房顶悄悄溜到院外,寻路跟踪大狐一弓去了城门。大狐一弓不知从何处牵出一匹马,背着弓箭随赵军骑士一路往南。 南门已经被百姓打开,此时有几百人逃出城去。赵军骑兵追来,从后挥刀乱砍,估计能活着的剩不下几个。大狐一弓在城门口四处搜寻,企图看到高盖的身影。 陆英贴着城墙慢慢走近,来到他背后。正要出手,大狐一弓忽然警觉。回头见是陆英,大惊失色,打马便向城外逃走。陆英忙也抢过一匹马,在后紧追不舍。 大狐一弓在夜色中策马狂奔,也不管东西南北,有平坦处就走,遇到河流土坡便转向。陆英跟在后面,他的马匹明显不如大狐一弓所乘之马,被他越落越远。好在旷野之中毫无遮挡,暂时丢不了目标。 跑到天明,两匹马已经筋疲力尽,速度渐渐放缓。陆英见胯下马撑持不住,索性弃马步走。他展开轻身功夫,追拼命跑了一夜的奔马,竟比原来还快了几分。 大狐一弓回头观察,看陆英越来越近,马却鼻息如雷,腿软无力,也从马上跳下,撒腿狂奔。两匹马不约而同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又跑了半日,大狐一弓逃入一片森林,借树木遮掩玩起了躲猫猫。陆英忌惮他射箭,也不敢逼的太近,还留出五分精神暗暗防备。 大狐一弓带着陆英兜圈子,忽而向左,忽而转右,倒真像个狡猾的老狐狸。他跑着跑着,忽然脚下一陷,好像是踩中了陷坑。 陆英见他栽倒在地,抱着脚痛呼,还以为他受伤极重。等陆英靠近二十步内,大狐一弓突然跪立起身,拔箭便射。 陆英忙闪身树后,避过此箭。这招当年陆英对神树法师用过,看到大狐一弓倒地,初时欣喜,随即便想起往事。因而早有防备,不然必定又着了道。 大狐一弓见射他不中,立刻起身又逃。走到傍晚,大狐一弓体力微感不支,陆英却毫无疲态,两人距离越来越近。 夜幕降临,陆英仍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等待他彻底累倒,再与他计较。这人狡诈无比,切莫再被他所伤。 大狐一弓喘气喊道:“陆真人……你放过我吧……” 陆英回道:“你射自己两箭……我便放过你!” 大狐一弓实已奔跑不动,但怕陆英报复,仍然须臾不敢松懈。 忽然之间,他身子往下一沉,原地消失不见。陆英听到他惨叫,还道他又想哄骗自己,然后伺机放箭。他藏身树后小心观察,却再不闻任何动静。 无奈,陆英只得继续往前,依托树木,逐渐靠近他消失之处。待到近了才发现,此处有个方圆一丈的陷坑,显是猎人用来捕捉猛兽的。 黑夜之中,坑中根本看不清有何物,陆英屏息静听,好像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听到呼吸渐渐低弱,有出无进,好似人之将死。陆英捡起一根树枝,防备冷箭,然后靠近坑边。 往内一看,隐约见到大狐一弓俯伏在坑底,背后满是尖刺。陆英打火石点燃一团枯叶,扔入坑内。这才看清大狐一弓正落在陷坑倒刺之上,利物透体,血流满身,已经不能再活。 坑中枯叶燃尽,周围复陷入一片黑暗。 陆英心中暗笑:“这大狐一弓箭术绝伦,平生以箭矢杀人无算,死时竟也被‘万箭穿心’。真是报应不爽!” 他踢下许多野草枯枝,草草掩埋了大狐一弓,然后寻路往终南山而去。此处应当离郭家堡不远,先去会合沮渠蒙逊等人,再做打算。 正自行时,忽听前方林中隐隐有女子哭喊声传来。陆英还道是鲜卑乱兵为祸,急急加快脚步往那处赶去。 奔驰了三四里路,就见前面一个高大的道人悠悠信步而来,手中拂尘静静垂在身旁,双眼正对上陆英。 陆英一望而知,此人功力不俗,且同为修道之人,自然心生亲近。于是立住脚步拱手道:“道长,深夜相逢,当真天降之喜。晚辈陆英,也是信奉三清祖师的弟子。不知道长可曾遇到乱兵为祸,有百姓家女子蒙难?” 那高大道人站住脚望着他淡淡一笑,面上古井不波地道:“小友,贫道从林中深处而来,并未见何兵匪,也无百姓男女,你何出此言?” 陆英奇道:“哦?难道晚辈听错了……” 道人年约四十余岁,又笑道:“贫道马河内,也曾听过陆小友的名头,想来是你日日心忧百姓,为民除害,不由精神太过紧张,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陆英赧颜一笑,忙逊谢道:“不敢当马道长赞誉。晚辈只不过从心而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敢问马道长在何处仙山洞府修行?晚辈孤陋寡闻,来了关中日久,竟实实不曾听过道长名号……惭愧得紧!” 马河内仍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一摆拂尘道:“陆小友不必过谦,贫道不过山野孤鹤,哪里值得一提!” 陆英又道:“马道长,您从林中走来,当真不曾听到有女子呼喝声?也不曾……” 马河内不悦道:“怎么?你以为贫道在扯谎?” 陆英忙躬身道:“岂敢岂敢!晚辈只是放心不下,怕鲜卑白虏为祸,戕害无辜之人……” 马河内冷哼一声道:“你侧耳听听,方圆十里之内,哪里有人声?就连畜生都不曾见,何来乱兵?” 陆英静静听来,果然此刻周围再无响动,别说女子声音,就是兵甲声,脚步声也无。他虽然听不到十里之外,但四五里也是有的。 方才听着那两声呼喊,至多也就在前方不远,此刻却静悄悄,难道真是自己精神紧张,产生了幻觉不成。 马河内见他举止,又道:“你怎得深夜独自行路,不在长安助守城池,也不在坞堡保护百姓,来此何干?” 陆英道:“晚辈方才追逐一名贼人,一路到了此地,正要赶去终南山下郭家堡……” 马河内道:“嗯,郭家堡在西方,你走错路了,应该往右折才对。” 陆英笑道:“多谢前辈指点迷津,不知前辈要去往何处?” 马河内道:“我要离开三辅,往太行山一行。这就告辞了吧!” 陆英再次施礼道:“前辈保重,若是他年有幸重逢,再请教道法仙术,如今关中大乱,就不耽搁前辈行程了。” 马河内微一点头,大步往东行去,身法疾如闪电。看得陆英暗暗赞叹,此人修为着实惊人,好不让他艳羡。 辞别了马河内,陆英往西拐了个弯,默默前行半个时辰,心中一直在回想马道长其人。观他身法道术,当真是不世出的高人。为何师父从来不曾提过,之前在关中也未听任何人谈及。 看来,山野间隐逸高手确实数不胜数,不一定何时就能碰到像檀老伯,赵天真,马河内这样的人物。自己万不可骄狂自大,将天下英雄看得小了。 忽然,他停住脚步,沉思片刻,又忙向方才碰到马河内的地方赶回去。 走了不知多远,凭着记忆,大略找到了那片树林。并非此处有何特殊,而是有一股淡淡地血腥味飘得越来越远。 陆英皱着眉头,寻着血腥味走去。一株大树下,两名粗布衣衫的女子倒在地上,不言不动,呼吸全无,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他打着火,借着光亮近前查看。一位女子俯卧着,脑袋歪在一边,额头一个血窟窿,似乎是撞树自尽。另一位女子脖颈血呼呼一片,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所伤,看模样倒像被许多铁丝划过,皮肉都糜烂不堪。 陆英看着这两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咬牙握拳恨意冲天。这两位女子虽不是富家千金,但生得模样标致,身段苗条。定是被恶人见色起意,强掳至此。然后不甘受辱,一人自尽,一人反抗不敌,被恶人所杀。 陆英忍着悲愤掘个坑掩埋掉二人,望着马河内离去的方向目欲喷火。 马河内,休要让我再碰上你。纵使武艺不敌,也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他擅长以拂尘杀敌,如何看不出那女子颈间伤痕是拂尘所为。可惜当时被马河内所欺,又因追逐大狐一弓时久,体力精神消耗过大,没有识破其诡状。就连那淡淡血腥味,也只当是闻了大狐一弓身死,一时不曾回复如常。 但平心而论,自己绝非马河内之敌,就算当时撞上他杀人,又能阻止得了吗? 唉!同是修道之人,为何此老道这般无耻歹毒,竟做出此等事来! 第九十二回 大难临头各自飞 天明时,陆英好不容易找到了上次来过的郭家堡。却远远见堡中残烟四起,堡门大开,他急忙加快脚步往前。 近时又见墙上伏着许多尸首,残兵断剑满地。陆英快步入内,竟连一个活人都没有。看情形,这郭家堡也被赵军攻破,显然已经有一两天,房舍燃起的火都快熄灭了。除去死的士卒,剩下的人不知被抓到了哪里。 陆英仔细查看一遍,并未发现沮渠蒙逊、薛勇等人尸体,心中略宽。如今他们几人不是被俘,就是突围逃走,或者来此之时,战斗已经结束。也只好折回长安,希望能遇到他们了。 于是陆英又往北行,徒步走了半日,采些果子充饥,饮几口溪水,继续往东。直至半夜,才来到长安城外。 段冲因宫殿焚毁,愤怒难平,将所俘百姓都驱赶到了城下,令他们当先攻城。既然不愿老实活着,那就去死好了。 此时夜深,百姓手脚都被绑在一起,东倒西歪躺在地上休息。陆英身穿下人衣衫,也混入人群之中,卧在地上四处查看。 在数千人中,还真让他找到了熟悉的面孔。郭家堡堡主郭亮,此刻坐在那里独自叹息,陆英暗暗欣喜,蹲身绕过去,轻声言道:“郭堡主,还认识在下吗?” 郭亮惊奇莫名,许久才道:“是陆真人?你为何也在此处?” 陆英道:“一言难尽。薛勇几人可曾去过堡中,堡主有没有见到他们?” 郭亮答道:“见是见到了,当时赵军正好来攻,薛勇在堡外远远呼唤示警,可他们人少力孤,也相救不得。我便让他们自行离去,不必枉送性命。” 陆英道:“这么说他们几人并未被俘,却不知去了何处。” 郭亮道:“陆真人不必担心,薛勇机警果敢,一定能平安无恙!” 陆英又道:“郭堡主,此处有多少百姓能听你招呼,待我寻个空当,大家一起突围如何?” 郭亮摇头道:“陆真人,我方才一直在谋划,若是我等在敌营中作内应,请圣上派兵出城,里外夹击,定能大败鲜卑。 “正愁没有个通风报信的人,陆真人既然来了,再好不过。就请真人入城一趟,将我等心声禀告圣上,等明日官军出城攻打白虏时,我带人在阵后放火,趁势杀他个人仰马翻!” 陆英道:“在下以为不可!百姓手无寸铁,纵然在敌营中为乱,也难以伤其筋骨。再者鲜卑人到处挖了陷马坑,城中轻骑无法快速袭营,人马少了无用,人马多了正好落入陷坑。如此徒然折损实力,还请堡主三思。” 郭亮道:“陆真人,我等矢志报国,何惧生死!再者,如今被鲜卑白虏折辱至此,苟延残喘地活着,何如顶天立地去死!还请真人一定替我传讯,成全我等最后的忠节。” 陆英无奈,只得点头答应。 等到后半夜,陆英趁赵军疲惫,越过阵地壕沟,潜至长安城下。天明时分,与城上守军联络,得以入城。 陆英先找到太子蒲宏,将郭亮所言悉数告知,请他转奏蒲刚。然后又来到毛府,略说过外间情形。 午后,太子派人传讯,蒲刚不忍百姓伤亡,坚决不允郭亮之计。 段冲这两天攻城甚急,总是以百姓为前驱,令其挡住城上箭矢,赵军靠近城池时,再猛登城墙。 第二天,赵军用此计终于成功登城,长安岌岌可危。汉主蒲刚披坚执锐,亲率禁卫上城杀敌。陆英也在城头助汉军守城,但见鲜卑士卒如蚁聚,一步步扩大阵地。汉军急调四城守军来此抵御,一时间血流成河,城上城下尸积如山。 蒲刚身中数十箭,血流遍体,亏得铠甲精固,箭矢均不得深入。禁军将领窦冲、李辩也在左右,各个披创,仍自咬牙坚持。 陆英纵身跃入鲜卑军中,一手拎起一人往城下扔去。他脚步不停,抓到谁就一定要用力掼出。 鲜卑士卒见这人如此霸道,浑不像寻常武夫,手段奇高不说,还状似疯魔,都吓得魂飞魄散。跑得快的从云梯逃走,跑得慢的皆被陆英徒手甩了下去。 待扔了四五十人,城下赵军互相挤踏,也无法再登上城头,才终于将缺口堵住。早先上城的几百赵军,斗志全消,一刻功夫尽死于汉军刀下。 蒲刚心神一松,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倒在地上。陆英悄立城头,身旁汉军无不振臂欢呼,但他感觉空荡荡的,不知所为到底对也不对。 被他杀死的鲜卑人,也都是如段二、慕舆鹏一样的苦命人吧,今日死在异乡,定然心有不甘。助北汉守都城,坚持下去就能守住吗? 陆英叹息一声,转头走向台阶。至少不能让长安城现在就被攻破,琳琳还在城中,自己总要尽点心力。既然蒲刚不许百姓里应外合,总要知会郭亮一声。 于是陆英夜间又缒出城外,好不容易找到郭亮,将蒲刚旨意转达。郭亮痛哭流涕,万分不甘。陆英解劝半晌,郭亮仍坚持要再请他传讯。陆英只好从命,入城为他请旨。 这次蒲刚应允了郭亮所求,派人出城约定信号,只等到时依令行事。到了第三日夜里,东南风忽起,城中派出七百骑兵,开南门突袭赵军大营。陆英一马当先,奔往百姓所在。 郭亮见喊杀声起,早就命人引燃粮草,一时间敌营后方火光冲天,赵军皆有惧意。待陆英来到后阵,风势突变,竟将大火都吹到了百姓之中。 数千百姓被捆绑串联在一起,此时要逃命,却轻易解脱不得。陆英心焦如焚,奈何烈焰灼人,他也无法靠近。 赵军本来已有败象,发觉己方似有天助,纷纷重整精神,将七百汉军杀得全军覆没。陆英抚膺哀叹,天意如此,徒呼奈何!这一场大火,百姓存活下来的十之一二,遍地焦土,令人窒息。 陆英返回城中,来到毛府,劝说毛秋晴道:“长安城恐怕难以坚守,应当早做打算,不如去河州投奔毛将军。” 朱琳琳也道:“姐姐,他说的对,孤城无援,破灭不远。姐姐可去毛将军那里,寻机发兵破贼。如此困居死地,真不是明智之举!” 毛秋晴道:“我父亲也曾派人来传信,要我们兄妹几人都去河州。可是如今路途断绝,遍地豺狼,绝非容易之事。” 陆英道:“赵军都在长安城外围攻,西方反而空虚,只要能出了重围,则一路坦途,再不必担心。请毛小姐赶紧准备,今天傍晚,我们就趁乱脱困。” 毛秋晴思索片刻,断然道:“好,就依陆兄!我去告知两位兄长。” 看来毛府之内,凡事都以她为首,两位兄长也听她的。 陆英又对朱琳琳说道:“琳琳,你是随毛小姐去河州,还是另有打算?” 朱琳琳道:“我还没有想好,先送秋晴姐去他父亲身边,再考虑何去何从吧。” 陆英道:“嗯,若是在河州待不习惯,可以去彭城投奔朱大将军。你们父女也许久未见了。” 朱琳琳点头称是。又问道:“你呢?不跟我们去河州吗?” 陆英答道:“我暂时还不走,汉赵交兵不论结果如何,苦的都是关中百姓。我想多留一段时间,尽量为百姓多做些事情。” 朱琳琳皱眉道:“唉!天下之大,更无一处安宁!你多保重,切不可逞强冒险!” 陆英笑道:“我可是小神仙!谁能拿我怎么样?” 朱琳琳踢他一脚,嗔道:“别跟我提什么神仙妖怪,你也是肉体凡胎,刀枪加身一样要死!” 陆英道:“放心吧!我命大,不会死的!还要留几十年的命去陪伴佳人,怎敢就死了!” 朱琳琳佯怒道:“不正经的臭道士!就知道你色胆包天,说!要陪伴哪些佳人?公主?才女?还是谁家大小姐?” 陆英撇嘴道:“除了朱大小姐,谁还瞧得上我这个臭道士呀!什么公主才女的,我又不稀罕!” 朱琳琳笑道:“可不能这么说!这府中的大小姐,就对你赞誉有加!陆大真人如今名头响亮,难保没有哪家女郎春心萌动,暗生相思。” 陆英无奈道:“毛大小姐女中豪杰,从来都不正眼瞧我,怎么会……” 朱琳琳道:“会什么?会看上你?我只说对你赞誉有加,谁说秋晴姐看上你了?你又自作多情!” 陆英叹息一声,道:“不要拿你秋晴姐开玩笑了,当心她收拾你!” 朱琳琳道:“秋晴姐对我多好,怎么舍得收拾我?” 这时毛秋晴快步回来,听到这话问道:“琳琳,你又胡说什么?看我舍不舍得!”作势便要打她脑袋。朱琳琳赶紧笑着跑开。 毛秋晴对陆英道:“陆兄,我已经与兄长商量好,今天下午就出发。只是要如何出城去呢?” 陆英道:“我可以叫开城门,到时候你们众人扮作我的随从,一起出城便好。只是人数越少越好……”毛秋晴点头应允。 酉正时分,陆英带着毛家人和朱琳琳,来到西城,正要请守将开门。却见后方驰来大队骑兵,为首将领正是李辩。 只听他大呼道:“奉旨讨贼,速开城门!”守门士卒不敢怠慢,急忙开城放李将军出征。 陆英心中纳闷,李辩是禁军将领,怎么会此时奉旨出城讨敌。若是袭营,当派杨定军或者蒲宏更加可靠。且此时天还未黑,也算不上偷袭。就这么大张旗鼓出去,能取得什么战果。 李辩率领三四千人冲出城外,后面还有几十辆大车,拉着大包小包,也不知何物。陆英急忙混在后队,也随之出城。 城门守军大多认识陆大真人,也不阻拦,还以为是与李辩一起奉旨出征。 待出了城,陆英本想脱离队伍,领着众人北渡渭水而走。谁知李辩大军竟然也折而向北,根本不与赵军接触。 原来他也存了逃跑的心思,竟是要抛弃蒲刚,自己保命去了。 陆英随之来到渭河南岸,见马车上下来老幼妇孺几十人,乱糟糟寻找船只渡河。他继续东行,避开这些军士。到下游去寻到一只废弃的渡船,让毛秋晴等女眷先过河,然后男子再渡。 待到过了河,继续往北,完全看不见李辩大军之时,才折向西方而行。此次只有毛家三兄妹及数名侍从,然后便是陆英与朱琳琳。一行人徒步紧走。都是年轻人腿脚轻快,徒步一夜也走出近百里。 天明时,众人皆感疲乏,陆英寻了一处树林,带他们入内暂歇。由于还在西赵控制范围内,也不敢打猎生火,只是吃些干粮充饥。 白天又走了整整一日,终于远离了长安城,赵军活动多不及此,是以陆英才放下心来。晚上,众人烤了野味吃罢,打算休息一夜再走。 坐在星空下,篝火残焰将尽,暖风拂面,树影摇动。草地上簌簌作响,远处河流水声哗啦。 毛秋晴叹息道:“圣上困守孤城,大军在外救援不得,如今城内也众叛亲离,难道汉国真的要完了吗?” 陆英道:“段冲本不足虑,只是朝廷一开始就应对失当。若三辅之地坚壁清野,不给段冲可乘之机,他恐怕早就逃到河北去了。” 朱琳琳道:“你说得轻松!段冲刚开始时,有十余万兵马,汉军连战连败,这才让他入据阿房,哪有机会坚壁清野?” 陆英笑而不答,毛秋晴思索片刻,说道:“也许错就错在,不该把大军之权都交给蒲恢,既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汉国……” 朱琳琳也点头道:“是呀,蒲恢不是将兵之才,却统领大半主力,哪如召还镇守邺城的蒲丕,主动放弃河北!或者干脆收缩防御,将河东、西域、汉中各地兵马都调回京师,那么段冲怎敢如此放肆?” 陆英接言道:“可惜一切都晚了!汉国强盛是因主上雄才大略,汉国衰乱也是因为主上太过英雄自信。他没把任何敌人放在眼里,直到此刻,还想着一统天下,威加四海……” 毛秋晴道:“圣上天纵奇才,二十多年太过顺风顺水,难免有点听不得劝诫。即使面对如此境地,他也没有下过一道诏旨,要求在外统兵大将放弃国土,回师救驾。也许在他心里,段冲、姚苌之辈根本就不配做他的对手!” 他三人正在感慨议论,这时东面有马蹄声渐渐响起。陆英忙踩灭烟火,又用泥沙覆盖其上。 第九十三回 月下闲话 谁知所来之人正是几日未见的沮渠蒙逊与薛勇四个。陆英起身呼唤道:“众位贤弟,陆英在此!”他们听到陆英之声,尽皆喜形于色,在马上挥手大呼小叫着向陆英奔来。 薛勇当先跃下马背,跑到陆英身前抱拳道:“大哥,可算找着你了!” 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也齐齐下马,上前喊道:“兄长,你果然在这里!” 陆英见到他们也倍感欣喜,挨个细细打量,笑问道:“你们怎知我在此,这么些天可曾遇到赵军?” 乞伏益州最后才来到,下马施礼后默默站在一旁。陆英向他点头问好,他忙再次躬身施礼。 薛勇道:“我们前两日碰到一个老道,跟他打了一架,却连他衣袖都摸不到,只被他揍了半天。后来他告诉我们,向西寻找,可以见到大哥,我等便连夜从骊山来此。” 陆英奇道:“你们怎得去了骊山?跟什么老道打架?” 薛勇笑道:“还是让蒙逊来讲吧!他言语有条,口齿伶俐!” 沮渠蒙逊也笑道:“薛兄这是嫌我平常话太多了吗?什么口齿伶俐,听着不像夸我!” 薛勇又道:“哪里能嫌你?我就是在夸奖你而已……哎呀,还没见过二位嫂嫂,失礼失礼!”说着便上前对着毛秋晴与朱琳琳恭敬行礼。 当时天下修道处士大多有家有室,因而百姓并不以为奇。多的是道士配娇妻美妾,甚至全家老幼都修道的也比比皆是。 毛秋晴雪白的脸上飞红一片,咳嗽一声并未言语。朱琳琳笑骂道:“你这大个子,什么眼力?谁是你嫂嫂?别乱喊!” 陆英在一旁看笑话。沮渠蒙逊忙拉开薛勇低声道:“兄长尚未成亲,不可乱认大嫂!” 薛勇道:“没成亲也不打紧,先喊着就是。大哥这般人物,就该配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 毛秋晴脸红得更透,从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转身去了兄长旁边坐下,低头不语。 朱琳琳笑望她一眼,不理会薛勇,对陆英道:“看把你家大小姐羞的!” 陆英挠头道:“谁是我家大小姐?”朱琳琳见他装傻,冷哼一声也转身离开。 陆英拉着沮渠蒙逊坐在草地上,言道:“快讲来听听,到底怎么回事?” 沮渠蒙逊看看围坐一起的各位兄长,开口道:“与华亭兄分别后,我等径直往郭家堡去。路上碰到了慕容永率领的大军,也正往南行。我等快马加鞭,赶到郭家堡示警,可惜还是晚了,赵军已经随后追来。” 陆英点头道:“郭亮堡主对我讲过,你们曾到堡下示警,但人少力弱,也救不得他全堡。” 沮渠蒙逊道:“是啊!当时堡中立刻关门防御,我等并未入内,只在远处寻机救人。谁知慕容永认出了我们几个,留下大半人马攻打郭家堡,率几百骑兵向我等追来。他人多势众,我们只得拼命逃跑。本以为他追几十里也就作罢了,谁知竟然追到天黑仍不停步。” 陆英心中暗道:“我追杀大狐一弓,慕容永追杀我众兄弟,真是天道好循环。” 沮渠蒙逊接着道:“天黑以后,马匹奔跑不快,又在密林深处,视线不好。我们便趁机埋伏下来,想杀他个措手不及。 “那慕容永也当真狡狯,一看寻不到我等踪迹,便命兵卒冲锋在前,自己藏在后阵。我等虽杀了十几名赵军骑兵,却没碰到慕容永半根毫毛。没法只得继续逃。” 陆英笑道:“慕容永屡屡在你们手下吃亏,难怪他要死命追着你们不放了!” 沮渠蒙逊道:“又跑了一夜,到天明时,马匹实在支撑不住,我们便来到河边,泅渡过河水,徒步前行。那慕容永竟然还不放弃,也弃了马匹,仍然跟在我们后面。 “如此你追我赶,半日以后,他身边士卒也渐渐掉队,只剩下几十人相随。我等被他撵得抱头鼠窜,心中来气,又在灞水边与他大战一场。 “薛兄缠住慕容永,我们三个杀散赵军,眼看便要擒住敌酋。这时有一个白发老道经过,从旁对我们言道,‘此人命不该绝,你们放他离去罢!’我等哪里肯依,不答不允,坚持围斗慕容永。 “那老道见我等不听他言,便一闪身冲入战团,揪着慕容永眨眼就走出数十丈。慕容永撒腿奔逃,我等欲追,老道却拦住去路。 “我们怒气勃发,纷纷举刀兵向他身上招呼,谁知根本连他衣角都沾不到。他也不动手脚,只以罡风逼退我们兵刃。我们四个刀叉齐举,却如砍中铁石一般。自己震得手臂发麻,却不能在他衣上留下一丝痕迹。简直是遇到鬼了!” 陆英心中惊骇,这等神奇功力,自己只知檀飞熊与天真道人或许可以办到。难道他们遇到的是赵天真?于是急忙问道: “那道人形貌如何?是否一身脏道袍,不修边幅?” 沮渠蒙逊摇头道:“老道人鹤发童颜,身材颀长,精神矍铄,三绺美髯,风度翩翩。并非不修边幅!” 陆英微感失望,言道:“那就不是我认识的老道士,你接着讲,后来如何?” 沮渠蒙逊接着道:“我们见根本不是他手下之敌,便放下兵器恭敬询问,为何要相救贼人。那老道笑道:‘我并不认识那慕容永,只是观他面相,还有天命未尽,是以不许你们杀他。’ “我奇怪问道:‘这小贼不过一勇之夫,有何天命?’老道笑而不语。我们无奈,问老道从何而来,武艺怎得如此高深莫测?老道称,他并不懂武艺,只是大道深微,无所不通,他修道悟出一些行气法门而已。” 陆英点头道:“此话不假!道法修习至妙处,气息流转自与常人不同,法天象地,顺乎自然,摘花飞叶皆可为兵器,并不等于武人所习技击之术。” 蒙逊点头称是,接着道:“我们几个无奈,只得怏怏转头离去。那老道又叫住我们,说慕容永还会追来,让我们随他渡过灞水,往东北行一百里方可脱困。我等都当他是神人下凡,也不敢不信,便依命随他同往。” 沮渠蒙逊瞧了瞧薛勇,接着道:“你猜那老道怎么渡河!他竟要过薛兄钢叉,二指掐去叉头铁器,把木杆往水面一扔,提起我们四人衣领跃上钢叉,就这样如箭一般飞过灞水……” 他面带惊异之色,到此刻仍然难以置信。薛勇接话道:“说起来我现在都不信是真的,就像做梦一般,五个大活人,就踩着一根木杆,竟然不沉入水中!” 陆英思索道:“这一幕我也曾见过,不过却是一位脏道人使出。那日他用竹篙踏黄河而上,宛如天神一般。只是这老道手提四人,还能来去自如,应该道术更胜脏道人一筹。” 沮渠蒙逊接着道:“过河之后,一路往东,我们撒开双腿拼命追赶,也不及他闲庭信步来的迅速。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抬头一看竟然到了骊山脚下。老道望着山顶烽火台叹息良久,对我们言道:‘陪贫道上山寻找一物如何!’” 陆英问道:“陪他上山寻物?怎会要你们去陪他寻物?” 沮渠蒙逊道:“说是陪他寻物,其实就是让我们自己找,这一找直找了三天……老道就倚在石上打盹,也不告诉我们寻什么物事,往何处找!饿了就喊我们去给他找吃的,摘野果也好,打野物也好,倒也不挑!若是不从,便一顿好打!想逃自然也是枉然!” 陆英笑道:“老道士当真古怪!似乎是算定了你们行踪,故意拖你们去骊山……那这要找的东西肯定也是给你们准备的了!” 沮渠蒙逊赞许道:“兄长明辨,确实如此!我们找了三天三夜,终于在一处洞穴中找到一个包袱。呈给老道以后,他看都不看,说道:‘上面的一本给沮渠家小子,下面一本给陆华亭。’ “他竟然对我们名姓都知之甚详,定然是专门待我等去骊山喽!我打开一看,果然是两本书籍,也不知道在洞中藏了多久,古拙陈旧,第一本封皮有篆书‘兵法’二字,第二本稀奇古怪,不知道什么文字,我们俱不相识。” 说着从怀中取出包裹,双手递给陆英。 陆英打开包袱,里面还有数层油布包裹,最内是两本泛黄粗陋的古籍,第一本确实是“兵法”的篆文,第二本也是两个形似文字的符号,陆英看了半天也不认识。 打开里面,全是图形点符,画出各种形状。应该是按照某种规律排列,他一时之间也参悟不透,只得合起来,以后慢慢细看。 当下又问道:“之后老道士便告诉你们来此寻我吗?他有没有说他是谁,要往何处去?” 薛勇道:“是啊!老道士说,你等往西沿渭水北岸追出三百里,便能找到陆华亭。于是我们便抢了山下赵军几匹马,一路狂奔来此。” 沮渠蒙逊道:“老道士并不曾告知姓名尊号,也不知他要往何处!” 陆英摇头叹息道:“世上自有高人隐士,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俗人难闻其名,难识其面,又哪知还有如此超妙绝俗的人物!” 他将那本“兵法”递给沮渠蒙逊,言道:“既然是真人相赠,你便好好保存吧,日后勤加研习,定能有所获益。”蒙逊恭敬接过,称谢收起。 陆英将第二本书收入怀中,又道:“真人相助我们兄弟重逢,此乃不胜之喜!如今长安形势危急,我要护送毛小姐去往河州,投奔毛大将军。几位贤弟有何打算?” 秃发延孤道:“河州离我秃发部不远,路径我熟,可以随行护送。” 沮渠蒙逊也喜道:“既然兄长要去河州,我们便一同前往,正好我也该回龟兹,面见吕公了!” 陆英道:“我本打算护送他们出了京畿,就返回长安,暂时并不打算离开。既然延孤愿意随他们去河州,那便拜托了!” 秃发延孤失落道:“延孤还未与兄长相处够,怎忍分离?兄长还留在长安有何事?” 陆英拍拍他肩膀笑道:“我想尽力为关中百姓做些事情,他们敬我爱我,实不忍心就此舍弃!等你把毛小姐兄妹安然送到河州,如果部落中无事,再来寻我便是!” 秃发延孤话已出口,只得点头应允。 薛勇道:“我是不会离开大哥的,大哥去哪,我便去哪,刀山火海,也与大哥一起闯!”陆英心下感动,望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沮渠蒙逊道:“既然兄长执意留在长安,我等也不多劝,只愿与薛兄多多保重!待蒙逊完成使命,再来相助!” 陆英道:“有你们这样的兄弟,陆英何其有幸!天下未定,正是好男儿保国安民之时,你我自有相见之日,不必惆怅!” 蒙逊与延孤都打起精神,重重一抱拳,再无多言。薛勇拍腿叹道:“可惜此处无酒,正应痛饮数十碗,以解男儿胸怀!” 陆英与蒙逊齐齐大笑,连旁边朱琳琳也忍俊不禁。 毛秋晴兄长毛仁起身笑道:“朋友,我这里带的有几囊粗酒,虽然不多,愿与几位尽兴!” 说罢命侍从取出五六只酒囊,也难为他逃命还带着这许多累赘,显然也是嗜酒之人。 薛勇大喜,忙上前接过酒囊,分与众人,与毛仁毛勇兄弟互相认识过,十数人围坐在一起痛饮。 毛秋晴与朱琳琳两人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豪兴勃发,难得在这危亡之地,能放开胸怀欢谈,也暗暗喜悦。 毛仁毛勇两兄弟将门之后,本来瞧不起薛勇等粗人,后来听他们讲故事,不由心驰神往。毕竟都是年轻人,此时此地也没了贵公子的矜持。 大家围坐在一起饮酒闲谈,顿饭功夫就相熟起来。薛勇要去寻些野物,请陆英炙了吃。乞伏益州坐在一旁略显尴尬,便与他结伴同去。 过了一个时辰,薛勇才从林中出来,身上挂着两只野鸭,手中提着一只犬。 蒙逊问道:“薛兄,你这打猎本领着实了得!只是从哪里找到一只家犬?” 薛勇答道:“这只犬正在河边啃尸首,我看是家破人亡,不知在野外流浪了多久。连人肉都敢吃了,与野兽已经无异!” 陆英叹道:“如今千里荒芜,遍地尸骨,哪里还有人能饲养它们,也难怪畜生食人!” 秃发延孤忙去收拾内脏毛发,毛仁毛勇从来没干过这些事情,也帮不上忙,在一旁看着陆英生火。 沮渠蒙逊忽道:“那乞伏益州哪里去了?怎么没跟薛兄一起回来?” 薛勇答道:“我去捉野鸭,他说要回来取刀,却不知又到了何处,兴许是没找到我,还在林中乱逛。” 蒙逊道:“他根本就没有回来!想必是逃跑了!” 陆英笑道:“逃便逃吧,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蒙逊也未放在心上,这么多时日相处,早没了当初恨意。 陆英给众人又烤了一顿美味,吃喝罢都满意的休息去了。 朱琳琳坐在他身边,笑道:“你这几个朋友人都不错,不光有能耐,还都对你这么信任!” 陆英也笑道:“是啊!都是不可多得的才俊!” 朱琳琳又道:“秋晴姐今年十七岁了,去了河州,怕是要定下亲事……不知便宜了哪个臭小子,谁能配得上我秋晴姐!” 陆英笑道:“明年,我也得去趟徐州,找找朱大将军!” 朱琳琳奇道:“你找我父亲干什么?秋晴姐亲事自然由毛将军做主!” 说完,才知他是指自己,不禁又羞又气,锤他两拳道:“你现在可不是当年长安城中那个太傅使节了,我父却成了镇守一方的大将军。谁知他爱不爱见你!” 陆英苦着脸道:“是啊!朱将军官越当越大,我却越来越不成器,还真不好意思上门呐!” 朱琳琳笑道:“你也知道自己不成器?让你整日胡闹!” 陆英委屈道:“可不是我胡闹,若非为朱大小姐出头,怎么会得罪了权贵,连官都做不成了!” 朱琳琳白他一眼道:“后悔了?” 陆英道:“我都把大将军爱女拐跑了,还有什么后悔的!” 朱琳琳没接话,许久才道:“我看得出来,秋晴姐心中对你……颇为有意,你若是敢向毛将军提亲,说不定能抱得美人归!” 陆英诧异道:“琳琳今日怎么净为她人考虑,为了秋晴姐把我这个臭道士都卖了?” 朱琳琳道:“我与她比亲姐妹还亲,能看到她幸福我便开心。” 陆英握着她手,认真道:“琳琳,我陆英此生只把你一人放在心里,不管她人如何貌美,都不及你让我刻骨铭心!若是要娶妻,定然是你,若是你不嫁,我便独自闲云仙鹤,浪迹天涯。绝不与第二人比翼齐飞!” 朱琳琳握紧他手,眼中噙着泪,言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总有一种不祥之感,毛姐姐恐怕……” 陆英捏捏她手掌,安慰道:“不要胡思乱想!毛小姐必不会受人欺负的!” 顿了顿又道:“她心中有家国,岂会顾念儿女情长,也许她的天地在你我触摸不到的地方。” 二人相依偎在草地上,直到天明还手握手不忍分开。陆英又送了一日,等到第二天才辞别众人,与薛勇折返东行。 第九十四回 帝出五将久长得 等他们来到长安城下,仍有数千百姓被拘禁在赵军营中,白日驱赶他们攻城,晚上捆在一起防止逃跑。 陆英与薛勇混入人群中,了解他们是否有逃脱的想法。问了许多人,大部分都说要与鲜卑人抗争到底,绝不屈服于胡虏。 陆英找到几位豪族乡老,对他们言道:“与其在此白白送死,不如趁夜逃走!” 有一人道:“我等愿与圣上同生共死,不忍苟且偷生。” 还有人说:“如今家破人亡,已无容身之处,不如就死在长安城下。” 陆英有心助他们脱困,却也无处安顿如此多的人。无奈他只能入城,找太子商量。 见到蒲宏,陆英请求道:“殿下,如今城外还有众多百姓在鲜卑军中,日久恐怕都不能保存。望朝廷能派出奇兵,接应他们入城安置。” 太子道:“华亭,城中兵少,又遭李辩叛乱,更加捉襟见肘。况且就算百姓顺利入城,长安也缺粮少食,养不起这许多人呐!” 陆英又道:“难道就这样坐等覆亡吗?总要尝试一下解困之法!” 太子为难道:“我多次劝谏父皇,请他传旨四方,召还方镇大军来援长安。可父皇还未下定决心,我也无能为力啊!” 陆英道:“既不能招来外援,就该谋划破敌之策。陛下想必已有定计?” 太子答道:“父皇天纵之才,定有妙计!华亭不必焦急,只需耐心等待诏命即可。” 陆英左右不了他父子之事,只能告辞离去。他与薛勇在长安城中四处走动,多见到饥饿百姓骨瘦如柴,死了的人被分食而尽。惨烈之状不忍卒睹。 蒲刚虽将宫中财物散尽,资助贫苦百姓,但公侯大臣、富贵人家也无太多余粮出粜。金银绸缎太平时价值不菲,但饥渴之时,又不能拿来食用。 陆英问薛勇道:“你说长安还能坚守多久?” 薛勇摇头答道:“依我看,守不了几日了!” 陆英摇头叹息,默然无语。薛勇又道:“大哥,城破之后,皇帝大臣自可逃奔他方,满城百姓怎么办?” 陆英苦笑道:“恐怕都难免被段冲荼毒!” 薛勇恨恨道:“可惜那日在终南山下,没能杀了他。不然哪有今日之祸!” 陆英道:“这恐怕就是天意吧!” 两人独立城中,心中满是挫败感。 汉主蒲刚心有不甘,情知如此下去绝无出路。想起之前杨定军数次以少胜多,或许能再次创造奇迹。便令卫将军杨定军率军出西门攻击赵军。 杨定军领二千骑兵出城后,才冲了半里地,受制于赵军阵前遍布的陷马坑,再难一往无前,不久便陷入苦斗。 慕容永见挖坑防守的策略成功,更不愿与杨定军短兵相接,只是指挥骑兵游走放箭。赵军箭矢专门招呼杨定军,杨定军左支右绌,疲于应付。 他虽勇冠三军,到了这等境地也难以回天。大战半日,杨定军坐骑失足落入陷坑,终于被慕容永生俘,麾下骑兵尽数降赵。 城中得知杨定军被俘,军心士气低落至极点。太子蒲宏派人来召陆英,说有要事相托。 来到东宫,太子也没有寒暄,开门见山道:“华亭,我父皇打算离开长安,率军往扶风郡五将山避祸。本宫力谏无用,只得请你护送父皇一程。” 陆英奇道:“陛下为何突然要往五将山避祸?臣从未听过此山之名,不知在扶风郡何处?” 太子答道:“父皇观谶书有言,‘帝出五将久长得’,又因长安日复艰危,杨定军又被段冲所俘,便决意避居五将山。 “五将山在长安西北三百余里,属于扶风郡雍县所辖。北边便是新平,早被姚苌所占。地处万山之中,并无城池堡垒可守。” 陆英见他面色不安,忧愁难去,显然心中十分不赞成蒲刚此行,但却无可奈何。 陆英多有听闻蒲刚向来深信图谶之言,据传他生来背上即有“草水甫冈刀王咸阳”几字谶文。 当时出征淮南时,有童谣歌曰:“河水清复清,蒲刚死新城”,蒲刚非常厌恶,告诉左右大臣,不要在名中有新的地方驻军。 如今又坚信“帝出五将久长得”,也不足为奇。陆英知道无人能劝动蒲刚,也不再多言。感于太子厚意,只得答应下来。 又向太子道:“陛下离开长安,恐怕人心摇动,更无法坚守,殿下还需早做打算才是!” 太子皱眉道:“父皇命我总揽朝政,死守都城,同时下诏各州郡,相约初冬时节来救长安。只是,恐怕难以撑到冬天了……” 陆英心中叹息,领命告退。夜里,窦冲率禁军一万,出城攻打赵军。蒲刚只领八百骑兵,带着两位公主蒲宝、蒲锦,幼子中山公蒲铣,连同张夫人悄然出城往北而行。 陆英随行左右,趁夜赶路,倒也未遇大股敌军。薛勇极力要跟随同去,陆英担心此行危险,便劝说他留在城中帮助太子守城,等自己送蒲刚到了五将山,即刻返回相见。 行到韭园时,探马报说禁军前将军李辩叛据此地。蒲刚痛恨李辩背主,定要攻打韭园。李辩军本来士气就不高,见到汉主亲自来此,顿时作鸟兽散去。 李辩见众叛亲离,不得已匹马逃亡,打算去冀州投奔段垂缺。 蒲刚到达五将山扎下营寨,身旁军士仅剩三四百人。但他雄心不减,仍摆足帝王威严,行止进膳皆按宫中礼仪。陆英本想即告离去,蒲刚却尽日拉着他谈论佛道学问。 不久后,在新平坐山观虎斗的姚苌得知蒲刚移驾五将山,认为时机已到,派出大将吴忠领兵两万,意图擒住蒲刚号令四方。 这姚苌去年久攻新平城不下,几次被太守苟辅击败。便遣人诱降苟辅,称己志在天下,绝不与新平人为难,若是献城投降则加以重用。 苟辅困守已久,城中粮草不济,担心破城之后姚苌屠杀百姓,于是率众出降。姚苌翻脸无情,将城内一万多男女尽数坑杀。 得到新平城后,姚苌去了后顾之忧,自称大单于、大将军、万年秦王,署置百官,更改年号,有争雄天下之心。 吴忠大军几轮攻山之后,蒲刚所领禁军也大部阵亡,汉营中仅剩十几名亲卫,尚守在蒲刚身侧。 蒲刚见山穷水尽,脱困无望,对陆英言道:“朕昔年集五千名能工巧匠,打造了一把宝刀,名之曰‘神术’!如今便把宝刀赐给陆卿,望卿有朝一日,持此刀手刃姚苌,为朕报仇!” 言罢,命人取来宝刀,亲手递给陆英。 陆英接过刀来,忍不住轻轻抽出半截刀身,但见寒意森森,暗纹似水,在刀柄下两寸处有隶书“神术”二字。此时也不耐细看,将刀挂在腰间,算是答应了蒲刚所求。 陆英知道他一代雄主,自有尊严,既到了如此境地,绝不会苟且逃生。纵然自己愿意带他突围,蒲刚也定然不肯。 蒲刚又叫来蒲宝、蒲锦两个女儿,柔情凝望良久,转头对陆英言道:“陆卿,朕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两位公主,与其被羌贼所辱,何如托付给陆卿!朕现在就将两位公主都赐婚给你,仿唐尧嫁娥皇女英之举。你要一视同仁,万不可抛弃她们!” 陆英想都不想坚定拒绝道:“陛下请收回此命,陆英已有婚约,绝不能娶二位公主!” 蒲刚大怒,没想到陆英这么不识抬举,盯着他寒声道:“你敢让朕收回成命!我大汉公主难道配不上你?” 陆英此时也不畏惧,迎着他目光道:“非是臣看不上公主,而是陆英已有婚约。不论是何人,即便天上仙子,臣也绝不另娶!” 蒲刚怒火更甚,胸膛起伏,久久难平。但此时也无法强求陆英,只气得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时山下羌人喊道:“吴大将军求见天王!吴大将军求见天王……” 蒲刚一摆手,亲卫出帐外召吴忠上来相见。蒲刚命御厨进奉膳食,自顾自泰然食之。片刻,吴忠入御帐中来,见到蒲刚端坐在上,眼皮也不抬,竟是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 吴忠明知他穷途末路,小命就在自己手中掌握。但不自禁迫于帝王之威,仍然局促难安。他小心施礼,上前道: “陛下,我主姚公次膺符历,当为天子……请陛下顺应天意,将传国玉玺交出,禅位于姚公。可保陛下……安然无恙。” 蒲刚瞠目喝道:“贼子无礼!小羌乃敢干逼天子,朕岂以传国玺授汝羌也,图纬符命,何所依据?五胡次序,无汝羌名。违天不祥,其能久乎!玺已送吴,不可得也。” 吴忠额头冷汗涔涔,壮着胆子回道:“陛下三思!所谓五胡次序,匈奴、羯人、鲜卑、氐汉已经有四族相继入主中原。当今天下,唯有我羌人兵强马壮,主公文韬武略。陛下何必执着恋故?五胡最后能一统天下者,必是我羌族。” 蒲刚冷笑道:“就凭姚苌老贼也妄想一统天下?朕劝你早早回去告诉他,肉坦自缚出城降汉,还可保羌人血脉。若是不从,必将身死族灭,遗臭于千秋万代!” 吴忠见他顽固不化,威胁道:“陛下若不听良言,恐怕山下士卒都将一拥而上,将陛下绑缚新平。那时帝王威严何存?” 蒲刚淡淡道:“朕自有天命!岂是你等蟊贼可辱,要来便来,朕在此等着!” 吴忠与他话不投机,无奈恨恨离去,再派人回新平请示姚苌。蒲刚安静地吃罢膳食,召来张夫人与幼子,悠悠言道: “朕以不德,忝承灵命,君临万邦,三十年矣。遐方幽裔,莫不来庭,惟东南一隅,敢违王命。朕爰奋六师,恭行天罚,而玄机不吊,王师败绩…… “岂意鲜卑段垂缺老而为贼,播乱中国。畜水覆舟,养兽反害,悔之噬脐,将何所及!今日将亡,心有三恨: “一恨早不从丞相之言,宽留鲜卑,致有腹心之祸;二恨诸子年少,不能承继大统,朕死之后,社稷倾危,国人涂炭,信可怜也;三恨汝等孤弱,难逃凌辱,朕死之后,何所依托!” 张夫人及二女一子都伏地痛哭,其情之惨,无人能不动容。蒲刚忽地抽出亲卫佩刀,起手两刀便将蒲宝蒲珍刺死。 陆英不意突有此变,欲待相救已然不及。蒲刚本想再杀幼子蒲铣与张夫人,但手臂颤抖,实在难以持刀。只得将刀一扔,背过身去。 张夫人捡起刀来,对着蒲刚恭敬下拜,然后断然自尽。蒲铣虽幼,却并不贪生怕死,含泪扶着母亲尸身放平。握住刀柄喊出一声“父皇”,随即自刎而死。 陆英怔在原地,呆呆望着他们离去,心知这便是宿命,实在找不到理由阻止。有时候,让一个人生命延续,可能并不是拯救。 亡国皇室,历来不得善终,让他们活着遭罪,陆英狠不下那个心。而眼睁睁看着他们自杀,也颇为不忍。但愿他们来世不要生在帝王家吧! 蒲刚转过身来,并不看地上妻儿一眼,对陆英道:“你走罢!此地不宜久留。别忘了答应朕的事情!” 陆英见他目光落在神术宝刀上,便将刀摘下,两手握着刀身,弓腰一礼,默默退出。 第九十五回 知死而不辟 勇也 陆英脱出羌人围困,抢夺马匹又奔回长安寻找薛勇。自从蒲刚离开后,长安人人皆知城破已不可避免。窦冲也领军去了兹川,自己割据一方。 太子蒲宏指挥防卫力不从心,不只兵力稀缺,大臣也都纷纷建议弃城。薛勇知道陆英回来后,肯定要去东宫复命,便日日守在附近。 见到陆英,薛勇快步上前问道:“大哥一路去五将山顺利吧!圣上目下情形如何?” 陆英拉着他手臂,边走边道:“随我入东宫,见到太子再详细讲来。”于是他二人并肩上殿,请见太子。 太子形容憔悴,见到陆英先是一喜,又急急问道:“华亭,父皇到五将山了吗?现在一切可好?” 陆英躬身施礼,答道:“数日前陛下安然到达五将山,身边只有三四百人护卫。羌人吴忠奉姚苌之命率大军围山,力战之下,仅存不满二十人……” 太子“啊”地一声,颤声道:“父皇逃出来了吗?” 陆英摇头道:“陛下亲手杀了两位公主,张夫人与中山公皆自杀身亡。” 太子颓然坐倒,双目失神,久久不敢置信。过了许久才又问道:“父皇……还在吗?” 陆英答道:“陛下应该已被吴忠送到新平,那姚苌有心请陛下禅位于他,一时不至于加害。” 蒲宏腾地站起身,道:“本宫应该立刻整军,去新平救出父皇……事不宜迟,华亭,随我领军去征讨姚苌,一定要救出天子!” 陆英见他举止失措,心中微感失望。太子国之储君,此刻应当昭告天下,继承大统,急令各镇守将回师勤王。 蒲宏却毫无这般觉悟,并未有舍我其谁、责无旁贷的信心。恐怕北汉国再无翻身之日了。蒲宏也不管陆英作何感想,急令召集城中守军,明日兵发新平,征讨羌贼。 陆英知道明日太子走后,鲜卑军卒入城,定然要残虐百姓。他一人之力虽不能拒赵军于城外,但总想尽力做点什么。 苦思之下,终于有了一点眉目。且不说能否奏效,起码自己心中稍安。 陆英从东宫之中要来纸笔,连夜写下数百篇告示,与薛勇二人不眠不休贴遍各处城门街巷。 天明后,太子帅军倾巢而出,公侯大臣多四散奔逃。段冲并不阻拦氐人,只趁机进占长安。 面对苦战数百日未能攻破的城池,鲜卑士卒充满了报复的欲望。但入城后,看到醒目的告示,想起传说中的陆魔头,无不凛然生畏。 赵军将城中文告呈送伪帝段冲,上书:“凤凰儿听令:念尔离乡日久,困顿关中,军中将士,各需封赏。特许尔自取城中财货,以飨士卒。然后率师东去,回归河北。惟不许妄杀百姓一人!如不遵令,死不远矣!茅山真人陆告” 段冲阅罢大怒,但想想此前刀下之耻,仍心念不安。于是下令:“朕为天子,九州百姓本为朕之子女,长安之人岂能外乎?传令三军,有滥杀无辜者,皆斩!” 赵军不敢违旨,但段冲并未下令不许抢掠。于是城中不论贫富,都被洗劫一空。男女被掳为奴者,不计其数。 太子蒲宏帅军到了扶风郡,听闻蒲刚已经死在新平,姚苌为了掩人耳目,给蒲刚上谥号“壮烈天王”。 汉军将校得知蒲刚驾崩,纷纷领兵散去。只剩下蒲宏孤家寡人,身旁几十骑跟从。无奈之下,蒲宏逃往下辨,投奔顺阳公主与驸马杨壁而去。 段冲进入长安皇宫,更加志骄意满。他听闻姚苌杀了蒲刚,知道此人素来狡诈,便抢先派高盖与降将杨定军帅军五万,征讨新平。企图借大胜之势,一举击溃羌人。 陆英观察段冲行事,绝无主动离开关中的意思。并知晓鲜卑人多有思归之心,将领也对他的骄奢淫逸渐怀不满。 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步蒲刚后尘。于是陆英留在京畿近郊,静观其变。 不久传来消息,高盖五万军马全军覆没。主将被姚苌俘虏,投降了羌人。杨定军趁乱逃走,怕是回了仇池故地。 赵军与蒲刚大战近一年,折损无数兵马,如今又丢了大半,连尚书令高盖也降羌。从上至下无不灰心丧气。 段冲担忧军中缺粮,又不想放弃长安,便下令劝农耕种,筑室营居,修复城池,安抚流民。 太子蒲宏去往下辨投靠杨壁,谁料这个妹夫竟然把他拒之门外。顺阳公主痛斥杨壁忘恩负义,与兄长一同离去。 可怜兄妹二人无路可走,想起陆英曾经说过,可以去江东避祸。便又轻骑简从东返,打算去建邺投降吴国。也是他们有缘,正巧在郊外碰到了陆英。 陆英与薛勇在灞水边结庐而居,每日捕鱼打猎为食。几人相见,恍如隔世。 陆英对太子言道:“殿下既然有去江东之意,在下可修书一封呈给尚书令杨元琳。想来朝廷必能接纳殿下。虽说是寄人篱下,总好过这战火摧残,朝不保夕的日子!” 顺阳公主道:“华亭,你不回吴国吗?关中大地几成焦土,鲜卑与羌人眼看还要乱战不休,留在此地何苦啊!” 陆英握了握“神术”宝刀苦笑道:“我曾答应过你父皇,要用此刀手刃姚苌,为他报仇雪恨!而且段冲小儿得意忘形,必不能长久,我想看看到底是谁能主宰这大好河山!” 公主含泪道:“父皇没有托付错人!华亭一定能手刃羌贼,报此大仇!只是也须小心在意,切不可孤身行险!” 陆英笑道:“公主放心!我不会鲁莽的。你们去了建邺,若有难事,可到三茅山大茅峰寻我师父。他虽然无官无职,总能帮忙出出主意。” 太子与公主齐声谢过。陆英又道:“二位殿下一定要当心奸佞王国宝、茹千秋等人。吴国虽然看似平静,暗中也波涛涌动,一不留神就要吃亏。” 公主止住泪强笑道:“哪里也少不了这等小人,这个在所难免。但我们亡国之人,岂能与他们争利,记得处处忍让便是。” 陆英又道:“武冈侯杨稚远,是先丞相嫡孙,他与我也算熟络,且为人圆通,处事随和,你们先去找他帮忙安顿也好。” 公主道:“行了行了!华亭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你不用为我们操心,再不济我俩也是大汉天王之后,吴国皇帝岂能不给几分薄面!” 太子也道:“不错!我们能理会的来,华亭放心吧。” 陆英不再多说,请薛勇随便准备些吃食,他自去给杨元琳写信。太子与公主用罢饭,与陆英再三惜别,才依依不舍而去。 送走他二人,陆英对薛勇言道:“昨日为天潢贵胄,今朝如丧家之犬……人生无常,世事皆难预料。高官厚禄又如何,华屋美食又如何?反不比平静淡泊,长存于山林之间!” 薛勇道:“我以前一直渴望富贵,总想出人头地,不再过贫穷的日子。自从跟了大哥,才知道最快活的事情是扶孤济弱。 “钟鸣鼎食、仆从如云并非幸事,一旦离乱则家破人亡,几十年后便无人记得。还是真心实意为百姓做些事情,才能在这天地宇宙间留下一点痕迹。” 陆英笑道:“贤弟能有如此志向,这一生定不会湮没无闻!” 薛勇不好意思地笑笑,言道:“大哥,我就是个猎户,什么闻不闻的。能与大哥一起闯荡天下,便是最大的志向!” 陆英开怀大笑,又道:“能有贤弟为伴,天下何处不可闯!对了,贤弟尚未有字吧?” 薛勇答道:“乡野之人,胡乱取个名叫着就是,哪有什么字?” 陆英道:“贤弟若是不弃,我为你取个字如何?” 薛勇喜道:“那再好不过!大哥学问渊博,定有好字相赐!” 陆英在手心比划道:“勇者,气也!孔子曰: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贤弟不仅勇而无惧,更难得仁心高义,以天下为己任,不避刀兵斧钺。 “便字曰‘不辟’如何?《左传》载,伍子胥之兄谓其弟,知死而不辟,勇也!我看贤弟定能超过伍子胥,功垂天下!” 薛勇重重一礼,谢过陆英赐字。 陆英心内也非常高兴,言道:“不辟!我之贤弟薛勇薛不辟,武艺超群,可敌猛将慕容永,侠胆仁心,孤身便敢刺皇帝!哈哈……真好男儿也!” 薛勇被夸的微微赧颜,忙称要去捕两条鱼,晚上烤来吃,趁机落荒而逃。 第九十六回 韩延顺来访 薛勇正在水中叉鱼时,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他一抬头见来人有十数骑,各个鲜衣怒马,看装束应该是鲜卑武士。只是未着铠甲,不似军士倒像家丁护院。 为首一人年纪略长,留着乱蓬蓬一脸红须,面白鼻挺,在马上问道:“这位壮士,可知道陆大真人在何处居住?” 薛勇目光如电直射他双眼,满是戒备的道:“你是何人?怎么来此地寻找陆真人?” 那人笑道:“壮士不必畏惧!本将姓韩,虽为赵国之臣,却久慕陆真人大义。偶闻人言,陆真人闲居此地,于是特来拜访。实有大事相商,还望壮士指引道路。请放心,本将对天起誓,绝无半分敌意。” 薛勇握紧手中临时做的鱼叉冷笑道:“你是赵将?谁不知道陆真人替天行道,专杀鲜卑暴徒寇贼。他与你们仇深似海,说什么绝无半分敌意,岂非睁眼说瞎话!” 来将正是后将军韩延顺,他见薛勇言语无礼,心中十分恼怒。但观其身形伟岸,相貌堂堂,且他话中之意应该知晓陆英下落,因而强忍不快又道: “壮士贵姓?可是陆真人身旁薛义士?本将也听说,有一位薛义士曾孤身刺驾,与慕容永斗个旗鼓相当。难道便是尊驾?” 薛勇诧异道:“你怎知道薛勇?我又从未见过你!你是段冲手下之将,却为何称刺杀段冲之人为义士?” 韩延顺闻言即知所料不错,暗暗庆幸之前派人细细打听陆英行踪,连薛勇等人相貌也都默记在心,这番准备终没有白费功夫。 他摆出更加恭敬的架势笑道:“薛义士大名震动关中,忠勇无双,行侠仗义,就连妇孺村夫亦知其名,皆谓陆真人与薛义士同为当世英雄。韩某岂能不知? “再者,段冲倒行逆施,天下人人皆愿得而诛之。我虽为其臣下,心中久有不甘,只可惜未逢良机耳!” 薛勇毕竟淳朴,哪经得起他花言巧语哄骗,当下便信以为真,憨笑着拱手道:“韩将军过奖了!薛勇怎么敢与陆真人相提并论!既是找我大哥,便请随我来吧!” 韩延顺佯作恍然大悟道:“原来真是薛勇薛义士,失敬失敬!快请义士领路,带韩某去拜见陆真人!” 陆英识得韩延顺,韩延顺却并不知晓。薛勇带他来到茅庐前,陆英心中虽百思不解,但看他们一行人不像来寻事争斗,便不动声色问道:“不辟,来客人了?” 薛勇道:“大哥,这位是韩将军,虽为赵国之臣,却并非段冲党羽。他说找你有要事商议,我就带他来了。” 陆英笑道:“原来如此!韩将军,幸会!” 韩延顺施礼道:“久仰陆真人之名,一直无缘得见,所幸今日拜会尊严。果然仙风道骨,卓尔不群!” 陆英道:“韩将军怎知道我在此居住,找我有何事相商?” 韩延顺笑道:“韩某有意为天下锄奸,还关中百姓一片朗朗乾坤。只恨势单力孤,难济大事。反复思虑之下,唯有陆真人可助我成功,便千方百计打听真人下落。终于得知您在此闲居,于是不揣冒昧,觍颜来访!” 陆英惊奇道:“韩将军要办什么大事?我一个修道之人,顶什么用?” 韩延顺道:“陆真人,还请屋内详谈如何?” 陆英心中暗笑,这老贼当真谨慎,不论何时都小心翼翼。他也不想戳破,再多看他演一出戏也无妨。于是三人来到庐舍内,留韩延顺亲卫在外把守。 陆英请他入座,问道:“敢问韩将军名号,在段冲手下官拜何职?” 韩延顺道:“实不相瞒,本将韩延顺,乃是赵国后将军。今日来寻陆真人,是想请您援手,诛杀伪帝段冲,更立贤者为主。 “然后本将便带领我鲜卑族人东返冀州,回归故土。如此,既免了关中战乱之苦,又能顺应军心人情,岂不两全其美。” 陆英佯作震惊,迟疑道:“想不到韩将军赵国名将,竟有如此壮志,真令陆某刮目相看!只是,韩将军手握重兵,要诛杀段冲易如反掌,何必找我帮忙?” 韩延顺道:“陆真人有所不知。韩某虽然握有兵权,但实不忍看族人相残,血流成河。那段冲身怀武艺,寻常武人非其敌手,只有陆真人能手到擒来,一举将其格杀。 “如此则免了大动干戈,可以保留多少人性命!并且,陆真人威名震关中,就连段冲小儿也常怀忌惮,由您来动手,赵军上下必然不敢妄动!” 陆英笑道:“韩将军错爱了!陆某也是肉体凡胎,岂敢入深宫做刺客?这借刀杀人之计,恐怕不该对陆某使用吧!” 韩延顺赌咒发誓,坚称绝无此心,又赔笑说道:“陆真人确实误会了!韩某只是仰慕您武艺人品,岂有借刀杀人之意?” 陆英又淡淡问道:“不知道韩将军认不认识一个叫大狐一弓的人?” 韩延顺瞳孔急缩,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道:“什么大狐,什么弓?本将从未有耳闻!” 他听陆英说出大狐一弓之名,定是知晓此前密谋。立时思路一片混乱,不知如何继续谈下去,接着干笑道: “既然陆真人不愿助我,那韩某先告辞了!等我再想其他计策便是。”言罢起身就要离去。 陆英冷笑一声,说道:“韩延顺,你当我不知你豺狼之心,还敢说为百姓谋福!若是让你得势,恐怕比段冲更加残虐无道。陆某岂能为你做嫁衣,简直痴心妄想!” 韩延顺面色青一阵红一阵,有心发作又知不敌,只得气冲冲溜走。 薛勇不解道:“大哥所说大狐一弓,可是在昆明池放暗箭之人?” 陆英点头道:“正是那个大狐一弓。我在阿房城中亲眼见到韩延顺与大狐一弓密谋,想要篡权夺位,取段冲而代之。 “后来大狐一弓被我追杀一天一夜,终于自取灭亡。想不到韩延顺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利用我手杀段冲,然后再派兵围杀我,则名正言顺称王继位。哼!当真无耻!” 薛勇切齿怒道:“何不趁机宰了他,此等人还留在世上作甚!” 陆英道:“让他们赵人自己内讧去吧,以我观之,段冲与韩延顺百日之内都将横死!你我何必多此一举!” 薛勇恼恨韩延顺言语相欺,十分不愿放他活着离开。但他向来信任陆英,既然大哥说他活不过百日,就容他再苟延残喘一时罢。 第九十七回 肯为堂倌刺伪帝 过了几日,陆英偶然听附近乡民谈论,长安城中来了一位高僧,法力无边,善于隔空取物,平地生莲。陆英不禁想起建邺城中温法师所为,与此僧人颇有相似之处。 而更早时候,神树和尚勾结北汉大臣,数次想要谋害自己。他心中隐隐觉得,这胡僧定然有来头,且于自己大不利,于天下大不利。 于是他扮作一个打柴人,挑了一担木薪往长安城打探究竟。薛勇个子高大,在人群中太过醒目,两人同时现身诸多不便,就留他在茅庐中等待。 入城后,陆英假意卖薪,寻机便打听近来可有一名高僧来此。问了几个小贩与闲人,确实大都听闻过那僧人之事,据传经常在各家寺院门外施法济民。 陆英随便卖掉柴薪,称要找高僧为老父祈告,便匆匆往街巷中隐去。他走遍了长安城中十余处寺庙,却见佛寺大多毁坏不存,僧人也逃遁无几。 至于那高僧,则到处不见踪影。天黑时,便在城北一处小寺中暂歇,反正也不怕有人来扰,自顾悠然而卧。 陆英刚在殿中香案上歇下,就听后殿有呼吸之声,且伴有脚步微挪的响动。陆英也不理会,只当是哪个难民正巧躲在这里,看到人来就在暗处偷偷窥视。 过了许久,忽听那人哎呀一声,上前惊呼道:“陆真人!您怎得也在此地?” 陆英闻声转头,当即认出这人竟是阳平公蒲巍。只见他衣衫破烂,须发凌乱,人瘦了好几圈,黑瘦的脸颊顿显苍老。 陆英坐起身来,瞪大眼睛问道:“阳平公?你为何在此?” 蒲巍险些落下泪来,深深施了一礼,答道:“城破之后,在下并未离去。一直躲藏在长安城内,想要伺机刺杀段冲,为我大汉报仇……可惜,在下无用,别说找不到机会入宫,自己都差点饿死!幸亏这寺中有几个老沙门尸首,我才……” 陆英听他说的凄凉,也十分不忍,从怀中取出干粮,怕他吃不下肉食,分给他两块胡饼,令他先垫垫肚子。 等他吃完胡饼,陆英道:“阳平公未堕壮志,令人钦佩!只是要想刺杀伪帝谈何容易?凭你一己之力恐怕绝难成功……” 蒲巍答道:“在下也知本事低微,但国仇家恨,不容蒲巍推脱。如今遇到陆真人,若是能得您相助,则事必可为!” 陆英暗暗头疼,怎么人人皆想借自己手杀段冲。 他摇头道:“纵然是我,也难轻易进宫……此事先不提,我这次来长安,是想寻找一位高僧,一位才到长安的高僧。听闻他近来日日在城中为法施术,被众多百姓奉若神明。不知阳平公可曾见到此僧?” 蒲巍道:“陆真人莫再称呼在下阳平公,如今只有贱民蒲巍。连大汉国都没有了,还什么公侯的…… “我确实遇到过一位才来长安的胡僧,前两夜他还在这寺中歇过。听他讲来自西域异邦,在佛祖前发了大愿心,到中国来拯救万民……还自说他法术精深,能隔空取物平地生莲,只是我却不信,让他露一手也不敢,想来是吹牛的!” 陆英大喜,问道:“蒲兄可知这胡僧如今在何处?他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蒲巍摇头道:“他去了哪并不知晓,那夜之后也从未再见。他和我也没说什么事情,就说我命中富贵,前途无量……哼,蒲巍都混成如此模样了,还净说些没边的胡话!” 陆英略感失望,又问道:“蒲兄可知他名姓?来自西域哪国?” 蒲巍对此一概不知,只得不住摇头。陆英叹息一声,正要躺倒在香案上。 蒲巍突然道:“对了,那胡僧说凭他的本事,用不了几日就能被请入皇宫,奉为座上宾。也不知是不是真被段冲请去了!” 言罢不安地观察陆英面色,可能是怕陆英不信,以为自己故意如此诱导。 陆英坐直身躯,颔首道:“蒲兄此话也不无道理!这僧人既然有如此神通,段冲也该知晓了他行迹。真被请入宫中也说的过去。” 蒲巍放下心来,又道:“若是被请入宫中,段冲将其封作国师,那么想再见他就不容易了!” 陆英暗笑:“蒲巍还真是念念不忘杀段冲之事,话里话外都想让我闯皇宫。” 他对蒲巍道:“今夜暂歇一晚,明日我去宫前打听打听,看是否真有人见那胡僧入宫去了。” 蒲巍欢喜地应承,便靠在佛像脚下闭目睡了。 天明之后陆英在宫门前来回闲逛,希图能有机会与禁卫搭个话。可惜宫前绝少人行,他远远走了几趟,便被粗暴地驱赶开。 无奈,只得沿着御街往前走。突然抬头看到扬波楼,想起与琳琳、公主及毛秋晴饮宴之事,不禁慨叹伤神。 如今的扬波楼早就空荡荡无人打理,当年长安第一等繁华处,仅剩楼前匾额还在提醒路人,这里曾是大汉盛世的注脚之一。 陆英低头继续前行,心中思恋故人,甘苦交杂。忽听不远处墙角有人轻声呼唤:“陆真人,陆真人……请移尊驾!” 陆英莫名其妙,走近仔细端详。也得亏在扬波楼下相逢,若是别处定然记不起,这人是当时的王堂倌。 顺阳公主请陆英来此赴宴时,王堂倌殷勤接待,伶牙俐齿、机灵乖觉,给陆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只是如今,他右手齐肘尽断,用碎布裹着伤处,耳朵少了一只,血痂刚刚凝结,左手撑着一根树杈,只有右腿着地。显然一条腿也被打折了。 陆英问道:“王兄,何以至此!” 王堂倌看看四下没人注意,努努嘴示意陆英往楼后墙根挪步。待二人身形被墙遮挡住,王堂倌瞬间流下泪来,开口道:“陆大真人!想不到还能再见到您。小人这几日好苦啊!” 陆英见他凄惨,拍拍他肩膀抚慰道:“王兄莫悲,有事慢慢道来。陆某为你做主!” 王堂倌眸中闪出一丝光芒,擦了把泪接着道:“长话短说,这扬波楼本来早就关门歇业,小人自幼长在长安,家就在一条街外,自那时就躲在家中伺候老父老母。 “鲜卑人入城之后,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小人曾在楼中讨生活,段冲命人将我抓进宫中,逼着我为他寻找当年扬波楼的名厨,以为他供奉御膳。 “可兵荒马乱,城破人亡,小人上何处去寻?这鲜卑人狠毒无常,两天割我一只耳,三天砍我一只手。昨天把小人这条腿也打折了……” 陆英怒气填膺,咬牙道:“贼子!这时节还不忘口腹之欲,百姓人自相食,关中饿殍遍地。他竟然还到处寻找御厨!” 王堂倌又垂泪道:“陆大真人救我!若是今日再寻不到大厨入宫,明天小人就没命了!”言罢止不住抽泣哽咽,涕泪流了满身。 陆英道:“你随我来,我助你逃了吧!” 王堂倌摇头道:“不行啊!陆真人!小人家中还有老父老母,他们这几日已经粒米未进,我若逃走,他们不饿死也要被鲜卑人杀了啊!” 陆英呼出一口浊气,无奈道:“可我也没法替你找到御厨啊!谁知道人逃往何处了?” 王堂倌哭着道:“陆大真人!小人并非要你替我寻找,也知请您相助实在是强人所难!只是突然重逢故人,忍不住诉说心中悲苦,就算死了,至少也有个谈谈心的机会。 “陆真人不必管我了,看您如此装扮,定然有大事要做,快请自便吧!您定要加倍小心,要是被鲜卑人盯上了,那可麻烦的很!” 陆英伫立良久,眼神逐渐坚定,望着他说道:“王兄,你早点回家吧!明日那段冲就不会逼着你找御厨了!若有机会,还是与父母离开长安的好。” 言罢又从怀中取出干粮,尽数挎在王堂倌身上,再度拍拍他肩膀转身离去。 身后王堂倌微一愣神,扔掉树杈扑通跪倒,咚咚磕了几十个响头。陆英并未回头,只自顾自找道路回到蒲巍所在的寺庙。 第九十八回 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陆英见到蒲巍,对他道:“蒲兄,今夜我们入宫,诛杀伪帝段冲!你敢吗?” 蒲巍不知他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喜不自胜地重重点头道:“蒲巍九死无悔!即便被凌迟处死,也绝不皱眉!” 陆英笑了笑,从腰间解下一条布袋,取出风干的野味,递给蒲巍食用。两人分食完肉干,等待黑夜更深之时再行出动。 半夜时,陆英与蒲巍一路摸到玄武门外,贴身墙角四处寻找可以入宫的突破口。可那皇宫久在蒲刚经营之下,墙高门厚,固若金汤,又哪能轻易便闯入。 陆英想用绳索攀登城墙,一时之间也没有那么长的绳子。两人正愁闷气馁时,却见护城河东行来一队骑兵,打着火把,整齐划一缓缓而至。 到了宫门下,有偏将递上令牌,城头用吊篮接上,仔细查看过,确认无误,于是开门放行。 陆英正纳闷这是何人如此大情面,深夜时分还能令宫门开启。突然远处一声喊,不知从哪里窜出无数步卒,举刀持枪嚎叫着就往宫城冲过来。 城头急忙示警,守将下令关闭城门。谁料方才那队骑兵拔刀相向,将城下守军砍杀殆尽,死死护住洞开的宫门,放几千步卒悉数杀入宫中。 陆英等玄武门内外的赵军都进入深宫,才拉着蒲巍快步跟了过去。此刻后宫已是一片血海,宫女内侍没头苍蝇般乱逃,禁军内卫与叛军杀在一处。可惜后宫中本来守备就少,越往深处越是不许男子进入。 因而叛军势如破竹,根本未遇像样抵抗。陆英来到皇帝寝宫,却见此处并未有段冲身影,只有几十名宫女承受乱军的糟践。他不知段冲疑心日重,每夜都换不同的宫室居住,深怕被人刺杀在自己龙榻上。 陆英想叛军有备而来,定然知晓段冲下落,因此便跃上高处,观望哪里兵卒最多,杀伐最烈。 等他与蒲巍寻到争斗最激烈的宫殿,跃上一株古树偷瞧时,叛军已经将段冲擒住。他脚下躺满了拼杀而死的宦官宫女,自身只着一领睡袍,披头散发,在夜风中颤抖着声音喊道: “韩延顺,无耻逆贼!竟敢背叛于朕!不怕天谴吗?” 原来叛乱的主将正是韩延顺,他从军卒中笑盈盈的上前,轻啐一口,道: “段冲小儿,你不过是人家胯下玩物,一朝得志,僭越称尊,竟如此不知羞耻!你算什么东西,不顺应我鲜卑人东归之心,贪图享乐,只顾安逸自在。如今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段冲目欲喷火,也顾不得畏惧,忍不住骂道:“逆竖!狗贼!朕膺天命,顺应人心,驱逐暴君,这是何等功业!凭你也敢杀朕?朕自有忠臣良将,片刻便来救驾!且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韩延顺仰天长笑,又道:“忠臣良将?高盖已降了姚苌,宿勤崇今夜先被我擒杀,慕容献早死在阵前,你还有何良将?慕容永吗?可惜你只知用他勇猛,却不提拔其官职。本将已答应他出任武卫大将军,恐怕此刻正巴不得你赶紧去死……” 段冲闻言面目愈加狰狞,口中咒骂不已。骂了一阵,又换了一副面孔,乞饶道: “韩爱卿,韩将军!只要你不杀我,朕保证不计较今日之事,封你为太尉……不,封你为王,与你共享江山!韩爱卿,你我君臣一场,还望顾念旧恩,容我改过自新!” 韩延顺一掌扇在他脸颊,喝道:“段冲,你当我三岁小儿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下辈子你再改过自新吧!” 言罢命左右动手。他身旁副将有心争功,擎起手中长刀用力刺入段冲腹中。段冲脸上此刻再也看不到那风华绝世的美男儿神采,只有一个痛苦和愤怒中挣扎的扭曲脸孔。 副将抽出刀来,又刺了三五刀。直待段冲死透,才在他身上擦擦血迹,退回韩延顺身后。 韩延顺皱眉瞥了副将一眼,跨过段冲尸身上殿,下令道:“召集百官,卯初早朝,册立新君!” 副将带头轰然领命,叛军依次控制整个宫城,将段冲亲信斩除干净。陆英与蒲巍早已趁乱离开皇宫,又返回了寺庙之内。 蒲巍眼见段冲身死,却并未找到所想的兴奋与满足,反而怅然若失,闷闷无言。 第二日,听闻韩延顺已经扶前将军段随继位,去帝号称赵王,改元昌平。韩延顺自任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大肆封赏亲信。 朝后,排下宴席犒劳百官,却始终未提回归河北之言。慕容永虽有升迁,但并未进入朝廷核心,于是借口回华阴老巢整军,暂时离开了长安。 陆英仍到处寻找那胡僧身影,却毫无线索。好似故意躲着陆英一般,自他进城以后,胡僧就从人间蒸发了。 过了几日,城门白昼急闭,传闻慕容永率领五万大军要讨伐叛逆。西赵王公贵族惶惶不安,韩延顺将城中军马全部派往城上助守。 慕容永扎下营寨,并不攻城。等到夜间,有段冲叔父段桓,偷偷打开城门,放慕容永兵马入城。慕容永直入皇宫,将赵王段随杀死,并派兵包围韩延顺府邸。 韩延顺见大势已去,在府中自尽而亡。慕容永将韩家满门抄斩,拥立段桓之子为赵王。并传出号令,将带领鲜卑数十万男女老幼,悉数东还冀州。 于是长安、咸阳、阿房城中赵军及家眷收拾财物,打点行装,准备跟随慕容永回老家。 几天后,慕容永将皇宫中仪仗车马、服装器物、礼乐优伶等全部搜集到一起,浩浩荡荡离开关中向河东进发。 鲜卑人离开长安后,还不待氐人、羌人反应过来,又有北方杏城居住的匈奴人郝奴,率领四千余家进驻长安。 郝奴这一支匈奴被称作卢水胡,蒲刚在世时,多被北汉国所用。如今趁长安空虚,火速南下占据古都,并登基称帝,任用高陵人赵谷为丞相。渭北之胡人多有响应,一时之间过足了皇帝瘾。 陆英在城中还听闻,蒲刚长子蒲丕,终于放弃邺都,率领六万族人西入太行,到了晋阳城中。 蒲丕本为蒲刚庶长子,年龄最长、功绩最大,却因生母身份低微,不能继位大统。如今得知蒲刚死讯,在晋阳为父立庙,下令三军举哀,尽着丧服。 经过臣下劝说,顺势登基称帝。派兵南下攻打华阴,企图入关征讨鲜卑与羌人。 河北各地在段垂缺去年势如破竹时,多有北汉国宗室大将降赵,如今见蒲丕在晋阳称帝,又纷纷倒戈,叛离段垂缺投入蒲丕麾下。 蒲丕称帝改元,大封百官,重用张蚝、王永等骁将,从关中逃亡的俱石子等大臣也来到他身旁。 一时之间,北汉国有重振声威之势,各州郡都上表尽忠,欢呼响应。 割据兹川的窦冲、逃回仇池的卫将军杨定军,秦州刺史王统、河州刺史毛兴、南秦州刺史杨壁、原益州刺史王广,此时都拥兵据守在陇右,合盟派使者招苻丕入关中,请求共同征讨姚苌。 蒲丕闻讯大喜,任杨定军为骠骑大将军、雍州牧,窦冲为征西大将军、梁州牧,王统为镇西大将军,毛兴为车骑大将军,杨壁为征南大将军,都开府仪同三司,加散骑常侍,并进位州牧。 王广是王统之弟,因为益州已被吴国所占,封为安西将军。 汉主蒲刚受困长安时,这些大将军都未来援,此时却如雨后春笋,闹哄哄登场。 陆英心中慨叹,替蒲刚深感惋惜。对于他们这么大动静并未有过多期待,只当闲话来听。 因为寻不到那胡僧踪迹,陆英只好返回郊外茅庐寻找薛勇。蒲巍死活要跟着他,声言要鞍前马后,效微劳酬答陆英。陆英不愿他在身边,一力推脱自己并未诛杀段冲,无须报答。 蒲巍却铁了心,怎么赶也赶不走,陆英只好默允。岂料,这蒲巍留在陆英身边,却引来一场血雨腥风。 第九十九回 元象宗二道士 陆英回到茅庐后,静观风云变幻,等待事态进一步明朗。 鲜卑族人一路东行,期间又有人心怀不轨,接连换了两次皇帝。最后还是慕容永胜出,自己继位称王把西赵握在了手中。 占据长安的匈奴人与姚苌战了一场,却大败亏输,听闻郝奴日日惊惧,已有降羌之志。 陇右王永果然不安分,率军攻打河州毛兴。被毛兴击败后,急急向兄长王统求援。 如今还未征讨姚苌,北汉国旧臣已经开始火拼,恐怕终归难逃覆亡之运。 这日午间,陆英正与薛勇、蒲巍围坐用饭,忽听得远处马蹄声渐近。薛勇起身查看,却见有五六骑疾驰而来,来者不善,似乎专奔此间。 薛勇急忙回身抄起猎叉,示意陆英早做防备,自跳在屋前严阵以待。陆英与蒲巍起身出外,站在薛勇身旁盯着来人。 当先两人道袍拂尘,年约三旬上下,身材都不算高,却一胖一瘦。后面跟着四人,黑衣黑裤,倒与元象宗黑衣武士有几分相似。 果然为首二人驰到茅庐前,那胖道士在马上微一拱手道:“陆真人,奉宗主之命,来取前北汉国阳平公蒲巍归山。余者不问。请陆真人行个方便!” 陆英心中纳罕,为何这道士对他们几人如此熟悉。不但一口喊出自己名姓,还知道蒲巍居留在这里。 他瞧胖道士语气虽然还算客气,但神态举止显然根本没把什么陆真人放在眼里。似乎是迫于他家宗主之命,才勉强说了两句场面话。 陆英上前一步,微笑道:“敢问道长来自何处?贵宗主如何称呼,在下可曾识得?” 那胖道士扬起下巴说道:“道爷来自倒虎山,乃是元象宗首座大弟子,道号酋阳子。你定然是听过的了!” 陆英仍然笑道:“酋阳子?实在抱歉,陆英从未有所耳闻!不辟,你听过什么酋阳子吗?” 薛勇冷笑道:“薛勇孤陋,未曾听过酋阳子大名。蚯蚓子(酋阴子)倒是认得,拿来钓鱼实在好用!” 此言一出,不但蒲巍好笑,连胖道士酋阳子身后几名黑衣武士也差点笑出声来。 酋阳子大怒,喝道:“陆英小儿!若不是宗主祖师爷再三叮嘱,道爷上来就拧了你头去!少跟道爷废话,赶紧让蒲巍过来,跟我回山复命!不然连你们两个一块讨不了好去。” 陆英又笑道:“这位酋阳子先生,既然令祖师爷都让你礼敬于我,想必陆某与贵宗主缘深有旧。你这做孙辈的如此不敬尊长,拿祖师爷话当耳旁风,岂是一个称职的好孙儿所该为也!” 酋阳子怒不可遏,胖脸涨得通红,打马就向陆英撞来。 薛勇脚下一分,左手举右手沉,挺叉直刺酋阳子胸膛。酋阳子在马背一仰身,手中拂尘一挥,便将猎叉缠住。 薛勇力惯钢叉,挟熊虎之力猛刺而出,岂料落入他拂尘巧式内,竟被带上空中,一瞬间飞出数十步外。 薛勇大惊失色,生平从未遇此等窘境,还没交手猎叉先失。也顾不得躲避,沉肩俯身嘿地一下撞他座下骏马。 酋阳子一招得手,目露鄙夷看这蛮大汉力撞奔马,本拟定能将他顶开,不断一条胳膊也再爬不起身。 哪知人马相撞,胯下坐骑四蹄扬空,轰然倒落尘埃。酋阳子急忙一踩马背,向后跃起,落在五六步开外。 反观薛勇,身躯只一摇晃,浑不知痛为何物。低吼一声又要赤手上前拳打胖道士。 陆英急忙拉住薛勇,挡在他身前。他看出酋阳子身怀上乘内功,普通武人绝非他敌手。没想到这胖道士貌不惊人,一身修为倒出人意表。 陆英让薛勇稍安勿躁,拱手对两位元象宗道士言道:“二位道长,不知贵宗主要蒲巍去倒虎山有何教诲?先不忙动手,待讲个道理出来再打过不迟!” 酋阳子道:“事关我门中机密,不便对外人言说!” 陆英又问道:“如此说来,蒲巍恐怕去了倒虎山,就性命难保了?” 酋阳子冷冷道:“他是死是活,不干你事!” 一直没有说话的蒲巍忍不住出声骂道:“贼道人!想当年你们元象宗皆在我父王麾下效力,那时一个个何等温顺!如今见本公落魄,便要反噬其主吗?” 酋阳子瞥了他一眼,不屑地回道:“你也配称我元象宗之主?当年只因天王蒲刚礼遇宗主祖师爷,我门下英俊多有在朝中供奉。 “你父蒲戎身死之后,大多数师兄弟便回山修道,再不问汉国之事。也就那野来的神树和尚,托名我宗,恬不知耻缠在你身侧。 “可知报应不爽,神树与大狐一弓这两个趋炎附势之徒,相继殒命。如今宗主也归山静修,与你蒲氏一族更无瓜葛。只剩你游荡关中,多知前朝旧事,不把你带回倒虎山,难道容你在世间丢我元象宗的人吗?你活一日,我众师兄弟颜面何存?” 他身后马背上瘦道士咳嗽一声,言道:“师兄,慎言!” 酋阳子回望他一眼,闭着嘴唇哼了一声。 蒲巍仰天苦笑道:“哈哈……事到如今,你们嫌名声不好听了?自己做过的事,偏偏怕别人知晓。元象宗真是好讲道理,好大威名!” 酋阳子忍不住驳斥道:“本道爷可从未在你北汉国朝廷待过一天,旁人做了什么事,本道爷概不知晓!我与步高子师弟数十年在山中修道,未食你一粟一米,未穿你一丝一缕,从来不曾欠你父子什么!” 他师弟步高子端坐马上,见师兄口无遮拦,无奈摇头叹气,却始终不与陆英等人搭话。 陆英心思飞转,听他话中意思,大概明了是蒲刚驾前王老道士归隐山林,嫌恶十几年来,元象宗与北汉国朝廷瓜葛太深,尤其是蒲巍父子一直为宗内爪牙领袖,指挥他们干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王老道士或者那些曾经的朝廷爪牙容不得蒲巍,便派出酋阳子、步高子二人来抓捕其回山。至于到了倒虎山,要杀要剐都在他们一念之间。 只是王老道士如何知晓自己姓名,又怎知蒲巍待在这里。 想到这里,陆英笑道:“敢问酋阳子道长,贵宗主可是在骊山与薛勇、沮渠蒙逊等人打过交道的那位老仙长?你家宗主提过此事不曾,道长可知晓?” 酋阳子又要出言,步高子忙用力咳嗽一声。酋阳子再回头望他一眼,咬牙对陆英言道:“道爷不知!” 陆英心下猜得七八分,又道:“蒲巍现在已不是北汉国阳平公,他早已放下往事,一心做个普通人。二位道长要带他走,陆某不能答允。” 酋阳子揶揄道:“看来陆真人是不给蔽宗这个面子了!既然如此,就请出招吧。也让贫道领教领教陆真人道法修为。” 他目高于顶,仗着功力不俗,丝毫不把陆英放在眼里。听多了陆英名头,心中早有不忿。 如今见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人,更加存了争强斗胜之心。只是方才领教了薛勇的蛮力,不由稍微收起倨傲,多了点戒备。 薛勇方才被他轻易夺去猎叉,一直憋着口气。此时再忍耐不住,双拳一错就冲了上去。 酋阳子见薛勇右拳迎面打来,也不敢托大。微一侧身避过面门,左掌从斜里推出,拍在薛勇腹部。 薛勇比他高了两个头都不止,故而就如孩子与大人打架一般。酋阳子平举双手,也仅能到薛勇腰间肋下,这一掌斜向下发力正中其丹田。 薛勇筋骨壮健,谁知中了一掌,竟然腹中剧痛,弓腰连退两步才止。亏得他勇悍,当下忍住疼痛,一咬牙又扑向酋阳子。 酋阳子提口气纵身跃起,双脚连踢,踹中薛勇心口。薛勇也不是易与之辈,伸手抓住他脚踝,抡圆了用力摔出。 别看那酋阳子身躯肥胖,在空中还能翻个跟头,又稳稳落在地上。 薛勇又往后退了两步,被踢伤的胸内翻江倒海,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来。 陆英不忍薛勇继续吃亏,疾步飞掠而过,挡在他身前。傲然挺立于当道,伸出一根手指对酋阳子勾了勾。 酋阳子目眦欲裂,生平还未有人敢如此羞辱于他。立时气得如疯虎般凌空跃起,举掌劈向陆英头顶。 陆英正是要激怒酋阳子,见他入彀,嘴角一撇,袍袖扬起硬接这一掌。酋阳子一掌落下,如中棉絮,浑无着力处。 正待换手再攻,早被陆英袖底倏然生起的反劲弹飞回去。酋阳子一来一回仍落在原地,只是手臂隐隐发麻,不由他不惊诧难名。 陆英不给他喘息机会,脚下趋前数步,右手一掌虚招击他肩膀,酋阳子连忙侧身拳打陆英肋下。陆英半途收回右掌,正拦在他冲拳腕上。左手握拳从右臂间穿出,狠狠落在酋阳子脸颊。 酋阳子一个趔趄,蹭蹭退了三步,嘴角留下血来。他定住身形,吐了一口污血,骂道:“陆英小儿!你当是泼皮斗殴吗?” 陆英笑道:“打泼皮就要用泼皮的法子,这叫因人施教!” 酋阳子说不过他,也不多话,踏着玄宫步法,拳脚生风与陆英斗作一处。两个过了三五十招,酋阳子使尽浑身解数,始终奈何不得陆英。 反观陆英却游刃有余,权当陪他喂招。一是不想过于得罪元象宗,二是要留几分心神应付那个不曾出声的步高子。 常言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步高子虽然自始至终只咳嗽了两声,但观其师兄亦让他三分,想必此人功力还在酋阳子之上。 陆英自忖拿下酋阳子绰绰有余,但若再来一个就要手忙脚乱。如果这人比酋阳子还要高出不少,甚至本身就比陆英更强,那么此时就使出全力,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酋阳子渐渐恼羞成怒,突然跳出战圈,从黑衣武士身畔夺了把刀,舞起一团寒光逼迫住陆英周身。 陆英在刀锋之下连连避让,偷瞧步高子并无趁人之危的意思。于是吸一口气,终于用出含章拳意。 酋阳子初时攻势凌厉,攻得陆英不敢撄其锋忙,自以为这小道士已黔驴技穷。转瞬间形势陡变,只觉陆英衣袖拳掌之中似乎聚有彻骨寒气,连带自己脚步都迟滞僵硬,就如猛坠入冰窖之中,浑身气血都要凝结成块。 陆英修习天真道人含章拳日久,日渐体悟个中妙诀。到如今已经能酷暑时分生严霜,三步之内冻败野草。 再斗两三式,陆英用袍袖裹住酋阳子单刀,以至柔之力借势夺出他手中。酋阳子刀脱手,气更夺,惊呼声中亟欲退出圈外。 陆英劲力刚一松弛,突然迎面飞来又一把长刀,直刺他胸口。危机之间下意识一转身,那刀堪堪擦着左臂掠过,带起一蓬细雨,却是陆英被划伤处涌出的鲜血。 还不待陆英回过神来,步高子已经一跃下马,手中拂尘倒转木柄,疾点陆英咽喉。 第一百回 斗罢强敌望长安 众人都没想到这步高子木讷少言,竟然出招如此阴狠,毫无征兆便上前夹攻陆英。方才他用拂尘缠住黑衣武士手中长刀,用力一甩差点重伤陆英。 此时又居高临下猛攻陆英要害。陆英也动了怒,向右斜退一步,举掌用上七成功力,带着绵绵冰霜攻他丹田。 步高子拂尘再转,以千万细丝缠绕陆英手腕。陆英手掌画圈,双掌一齐自身侧推出,将步高子逼退。 才过两招,陆英与步高子都心中有数,二人势均力敌,绝难在一时间分出胜负。 酋阳子看步高子出手,喜上眉目,叫道:“师弟好手段!你我并肩齐上,将陆英小儿拿下!” 步高子冷冷一笑,仍不答话,只等着酋阳子再度出手。酋阳子拾起刀来,摆个架势,又道:“师弟帮我掠阵,瞅空当千万莫手软!” 言罢又挺身来斗陆英。陆英深深忌惮步高子在旁窥伺,不知他何时又要突施杀手。故而也不便全力应付酋阳子,只是小心招架着。 蒲巍想起陆英有蒲刚所赐宝刀,又恐他空手接敌吃亏,便急入庐舍内捧出“神术”,高声道:“陆真人接刀!” 陆英也不回头,反手接过宝刀,却并不出鞘,只用鞘尖点刺酋阳子空门。步高子担心时间久了师兄抵挡不住,剩下他一人没有十足把握胜过陆英。 于是舞起拂尘三人混战在一起。他的拂尘中蕴含了师门绝技音声枪法,以枪法使拂尘,是以多用木柄攻敌。 技法与招数同陆英混合了含章拳、玄灵掌内力的拂尘用法相差极大,但威力却不稍逊。在两人夹攻之下,陆英顿感吃力,纵然有含章拳法护身,仍被他兄弟二人逼得连连退步。 等到步高子加入战团,酋阳子感到之前禁锢气血的寒意慢慢消失,不由精神大振。 陆英却承受着步高子招式中藏着的浑厚罡气,时而如一点破风袭来,时而如雨丝满天洒下。似乎将含章拳生发的冰霜也缓缓融解。 他自习得此功以来,还未遇到这般怪招,心底感叹当真是人外有人。 音声枪法取意有无相生,长短相形,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每一招每一式都绝不雷同,出其不意之处下功夫,趁敌不备之时发狠力,乃是早年元象宗宗主亲传绝技。 陆英独自面对就已应付艰难,何况是师兄弟两人齐上。他心中暗思,继续战下去,恐怕讨不了好处。只有先攻破较弱的酋阳子,再全力对敌他师弟,才有希望取胜。 于是专挑酋阳子身上下招,用步法身形闪避步高子的攻击,避强击虚,打定主意要给酋阳子挂点彩。 步高子见陆英总是往师兄一侧躲闪,拼命远离自己,利用酋阳子遮挡身形。立刻猜到他心中所想。步高子阴鸷狠毒,本就不在意大师兄死伤与否,只是想借他之力拖垮陆英。发现形势变化成这般,他也乐得轻松,放开手脚只攻不守,招招捡陆英要害下手。 陆英猛然宝刀出鞘,寒光乍现间已刺入酋阳子肩头。但为了躲避步高子点向右眼的木柄,却未能重伤胖道士。 酋阳子被他刺伤,不惧反怒,手中刀舞得白练也似,更不顾遮拦防御,只如疯狗一般狂挥猛砍。陆英无奈下只能暂避其锋芒,又要防着步高子杀招,还要留心疯了的酋阳子狗急跳墙。 急难时,薛勇怒吼一声,握紧双拳冲向酋阳子。陆英刚挥刀逼退步高子身形,却见薛勇已然冲上来拦腰抱起酋阳子。 他心中一紧,急忙用刀背斩向酋阳子乱舞的长刀,却仍晚了一步。 酋阳子回手反撩,砍在薛勇大腿之上,霎时血如泉涌。薛勇不哼不言,只顾死死抱住酋阳子。 酋阳子还待再砍,陆英拼着受伤,一脚揣在他腹下。酋阳子遭此重击,手中刀把持不住,闷哼一声身躯弯成个死虾一般。 陆英背后也挨了一记拂尘,被抽得血肉模糊,衣衫尽碎。他忍着痛猛提一股真气,横刀转身,使出全力攻向步高子。 陆英手中宝刀毕竟锋利,步步紧逼之下,步高子手中拂尘寸寸断裂。步高子不想与他拼命,只得扔掉拂尘,双掌攻出一股强势罡风逼退陆英。 然后抱拳道:“陆真人,今日战个平手,便各退一步如何?我等即刻离开,回去禀明宗主再行定夺。” 陆英也是强弩之末,闻言冷冷道:“如此甚好!陆某就在此等着你们元象宗再来切磋!” 步高子点点头,当先上马离去。四名黑衣武士从薛勇怀中救出酋阳子,将他扶上马背,也随后走得干净利落。 陆英回望薛勇,见他倒在地上,双目圆睁呼呼喘气,腿上四五寸长一道口子,肉往外翻,几乎见骨。 本想上前扶他起来,薛勇忍不住龇牙咧嘴道:“大哥,轻点……那狗道士凶狠,恐怕被他打断了几根肋骨,胸腹痛得厉害!” 陆英急忙用手摸去,果然他双肋都有几根骨头折断。那酋阳子重伤昏迷之时,仍然不停肘击薛勇,将薛勇肋骨都打折五六根。 陆英也不懂接骨之术,只能与蒲巍两人轻轻抬着薛勇放在屋内。又命蒲巍去长安寻找医士,来此医治薛勇。陆英撕下衣衫,先给薛勇包扎好腿伤,又从前到后将自己胸背上裹满布条。 虽然外伤不重,却损了心肺,没有一段时间调养,恐怕难以痊愈。处理完伤处,陆英一屁股坐倒,撑起精神打坐调息,引导绵绵真气在周天流转。 过了不知多久,听得蒲巍呼唤,睁眼看时,已经夜色沉沉。薛勇躺在地上睡了过去,此刻尚未醒来。 蒲巍身后跟着一名老者,战战兢兢,肩挎布囊,畏缩地望着陆英二人。显然蒲巍深夜请他来此,举止没有那么温柔。 陆英请他不必害怕,只管替薛勇接好断骨,诊费加倍付他。 那医士摸索着为薛勇肋骨复位,又找来一些木棍绑在他身上,在伤处细细涂抹了一遍药膏。嘱咐三月之内不可随意活动。陆英取出钱币,谢过老者辛劳。 医士见陆英身缠布条,又要为陆英背上敷药。 陆英道:“不必麻烦了!些许皮外伤不打紧!老伯请在此暂歇一夜,明日蒲巍再送你回城。” 医士坚持要给陆英重新上药包扎,陆英只好随他。待处理完两人伤处,已到丑时,医士鼓起勇气笑问道:“敢问道长,您可是姓陆?” 陆英诧异道:“老伯怎知在下姓陆?难道您见过我?” 医者起身施礼道:“陆真人,请受小人一拜!”说着长揖到地。 陆英忙回礼问道:“老伯何故如此?陆英并无恩义于君,反倒是应该在下感谢老伯才对!” 那医者含泪答道:“实不相瞒,小人本是宫中御医,国破之后,只得行走民间,医病混口饭吃……陆真人身旁那把神术宝刀,小人昔年在宫中常常见到。听闻圣上临去前将宝刀赐给了真人,请您持此刀诛杀姚苌,为天王报仇。因而小人看到宝刀,想知其人。” 陆英感叹道:“想不到在这荒野乡间,竟能请到御医为我兄弟疗伤!大汉天王错爱在下,恐怕我未必能手刃姚苌,报得此仇啊!” 那医者闻言噗通跪倒,一头磕在地上哽咽道:“陆真人定能不负重托,手刃羌贼!请千万不要丧气灰心,令大汉臣民痛失所望啊!” 陆英不意此人如此忠忱,令蒲巍扶他起身,拱手道:“老伯放心,陆英一定尽心竭力,决不食言!” 医者噙泪坐起,不住口感谢陆英应诺。蒲巍将他扶到榻上休息,喂薛勇饮了几口水,才恭敬地站在一旁默默守着陆英。 天明之后,陆英调息一夜,气息渐渐稳固。他令蒲巍送医者回家,唤醒薛勇问他感受如何。 薛勇咧嘴笑道:“大哥,薛勇壮如牛,贱如草,这点小伤奈何不了我的!” 陆英也笑道:“话虽如此,仍要小心将养,万一骨缝长不齐,今后哪还有勇猛无敌薛不辟!” 两人笑了一阵,陆英又道:“此处恐将不能久居,那元象宗定然要再来找蒲巍。我看,等他从城中回来,你们先去终南山中躲避。等伤好了再出山不迟。” 薛勇问道:“大哥你呢,不去山中养伤?若是元象宗再来,你孤身一人又有伤在身,如何抵挡?” 陆英笑道:“我的伤不碍事!再者我也要离开此地,去长安城再寻一寻那西域胡僧。如今鲜卑东去,匈奴占据长安,羌人虎视眈眈。值此多事之秋,我不信那胡僧会销声匿迹。他定然要出来兴风作浪,我暗中等待时机,才能抓住他狐狸尾巴!” 薛勇默然不语,脸上闷闷不乐,他知道陆英不好劝说,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蒲巍回来后,陆英命他借来一辆驴车,驮着薛勇往终南山中藏起来。二人离开后,陆英自收拾行囊,扮作一个驼背瘸腿老汉,踽踽然独往长安行去。 那把神术宝刀,被他裹在右腿外侧裤管中,遮掩在破衫之下。因而腿打不得弯,只能一瘸一拐地行走。 来到长安城中,听闻郝奴已经投降了羌人姚苌,被封为镇北将军、六谷大都督之职。想必姚苌不日便要领军来长安。 陆英在街头巷尾沿路乞讨,可惜如今城中百姓有几家富裕,谁还能给他吃食钱货。虽然本职工作没有取得成效,但却多从闲人口中打听出许多消息。 比如北汉国太子蒲宏投奔吴国,虽未受到优礼,起码皇帝安置他去了江州定居,允许他收容宗族,生产蕃息。 又比如西赵慕容永到了河东闻喜,修筑新城自守,收集农桑积聚实力。因畏惧段垂缺势大,不敢东归河北,暂时遣使向段垂缺称臣。 得了河北全境的段垂缺,获悉西赵皇帝段冲身死,于是正式称帝号,改元建兴,定都中山。 立嫡长子段库勾为太子,封兄弟子侄为王。 将他父皇正宫皇后迁出宗庙,以生母配享,并追尊文昭皇后。 将段冲之父所赐垂缺之名,去半边“夬”字而只留“垂”字,改字曰道明。 却不知白灵儿被封作什么名号,陆英心中暗暗发笑,不外乎叫个什么公主,自己操这个闲心干嘛。 有诗叹曰: 你也穿衮衣, 他也做皇帝。 有人窃窃欢喜, 还见哭哭啼啼。 岂管明日何处归去, 怎荒凉杀身之际? 本拟金玉满堂子孙贵, 一转头墙倒屋塌柱坏梁圮; 欲待功成千秋传万世, 蓦回首身败名裂遭人讽讥! 早知天命有常兴亡定, 何必争名逐利攘攘熙熙? 第一百零一回 黄雀还在后 树上鸣蝉空饮露, 螳螂执翳搏之食。 小虫得意忘其形, 黄雀从旁引颈至。 前利相召舍后患, 谁知尽落泥丸底。 存亡得丧本相倚, 惊梦南华玉琴曲。 —牧水道人 姚苌从新平领军进驻长安,正式登基称帝,改元建初,定都长安,国号为秦。 因姚苌自认继承了蒲刚大汉之统绪,故将蒲刚抓到新平,亲自请求他禅位于己。蒲刚却痛骂不屈,坚称姚苌为叛逆,不配比拟古人,行圣贤禅代之事。 姚苌一怒之下,将故主缢杀于佛寺之中。 姚苌入主长安后,提倡上下节俭,大力重兴儒学,在城中复建学校,礼遇儒生。倒也颇似一代英主的作风。 陆英偶然听闻,姚苌之女南安公主府中近日常有胡僧讲经。他有心去探风,却愁形容寒酸,瘸腿烂衣无法混入公主府内。 忽然看到街上有一个道士打扮的汉子,手里举着一面布幡,上书“龙虎山张神仙”六字,背着个大包袱,边走边喊: “龙虎山张真人打卦算命,铁口神断!贫道龙虎山张真人,知晓前后五百年之事,料定祸福……” 陆英心头一喜,上前施个礼,说道:“张神仙!小人是本地大财主毛家管事,我家主人特别崇信道长方士。您要是愿意上我们府中去算一卦,保证金银满筐相送!” 那道士上下打量陆英,似乎不信这么个瘸子,能做到财主家管事。 陆英苦笑一声,道:“张神仙莫看小人是个瘸腿,可不是天生就瘸,都是那天煞的鲜卑人打得呀!小人以前潇洒英俊,一表人才!就连我们小姐都夸我长得俊嘞!” 张道士捻须笑道:“哪里哪里!管事先生如今也英俊的很!什么金银不金银的,贫道出家之人,从不看在眼里!只要你家主人诚心信道,哪怕白算一卦,贫道也无妨!” 陆英大喜,忙请他随自己往巷子里走去。那张道士一路走,一路打听,毛家倒底富到什么程度,是否在兵乱中遭了劫。 刚才说白算一卦也无妨,恐怕现在隐隐有点后悔吹得太满,万一真不给钱岂不糟糕。 走了一阵,陆英看四下无人,猛地一掌将道士打晕,剥了他道袍,拿着他的幡子,连包裹也顺了来。将可怜的张神仙胡乱往柴垛后面一塞,把自己的破衣衫盖在他身上。 也不知道张神仙今天有没有给自己算卦,是否知道命里该有一劫。 于是他扮作一个算命先生,将宝刀重重裹紧,结束得如瑶琴一般,斜斜的背在背上。问明路径来到南安公主府。 此处原是顺阳公主蒲珍所居。想不到蒲珍在时,陆英并未来此一晤,如今换了主人,他却寻路而来。 陆英在门前大声吆喝:“龙虎山张神仙初临长安,善男信女来问吉凶喽!贫道悉知前后五百年之事,算定祸福,铁口神断……” 喊了半日,也没个人多看他两眼。日中时,有车驾自宫里归来,想必是公主刚巧回府。 陆英扯开嗓子又喊起来:“龙虎山张神仙在此!铁口神断,悉知前后五百年之事!龙虎山张神仙……” 车驾在府门前停下,从车上下来一名侍女,笑着对陆英招招手。 陆英拿足架势踱步上前,一手将幡子拄在地上,一手立在胸前,问道:“姑娘,有何见教?可是要算命吗?在下龙虎山张神仙……” 侍女笑着摆手打断他道:“公主殿下请你入府,随我来吧!” 陆英计谋得售,心下狂喜,面上却装出一副不情不愿道:“在下能知前后五百年之事,给人算命向来真金白银!纵然是王公贵戚也礼遇有加……” 那侍女本已转身随车驾往前走,这时突然转身道:“你来不来?怕没钱给你不成?” 陆英忙紧走两步,跟在她身后。待入了府中,陆英被请在前厅暂坐,有侍女奉上茶点,公主却久久不见踪影。 过了许久,才在一片环佩叮铃中盈盈走来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只见她脸孔纤瘦,眉目如画,鼻梁高挺,肌肤如玉。 身着雪白锦绣长衫,直垂至脚背。腰间紧束素花围腰,肩批绣花飘带。 身后跟着二三十名年轻侍女,各个服色艳丽,锦缎之衫绣花之束,衣上金银玉饰,头上翠羽红珰。 当先着白衫的自然是公主无疑,她身映一团五彩斑斓色中,就似亭亭玉立的白莲花。陆英起身施礼,那公主打量他几眼,掩唇一笑,落座在主位之上。 陆英见她不语,只得先开口道:“公主殿下,招贫道入府可是要算上一卦?实不相瞒,贫道来自龙虎山,人称张神仙,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 不待他叫卖完这段辞,厅中自南安公主以下二十多名妙龄少女,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把个陆英尴尬地不知所措。 南安公主止住笑,脸庞酡红,望着陆英道:“这位小神仙,我有一事不知,可否请你算上一算?” 陆英道:“公主尽管说来,贫道知无不言。” 公主抿着嘴唇,微笑道:“你说……本宫这府邸原来是前朝天王爱女蒲珍所有,可她遇人不淑,嫁了杨壁那等白眼狼。现在又国破家亡,投奔敌国寄人篱下……你说我将来会招个什么样的驸马,是否能永享富贵呢?” 她说话娇声细语,就如喃喃倾诉,若是不竖起耳朵,还真听不清她究竟在讲什么。 陆英微一颔首,捻指诀斟酌道:“此处府邸殿堂风水是极好的!蒲刚之女福薄,自己镇不住,却怨不得公主府……公主殿下面相贵重,福缘深厚,永享富贵自不必提!只是……”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偷瞧了南安公主一眼。南安公主也极为配合他,忙探身问道:“只是什么?小神仙直言无妨!” 陆英皱眉道:“贫道掐指一算,恐怕公主殿下婚姻坎坷。遇到的男子都命基不固,似乎都活不长久……” 公主先是一惊,继而仰起脖子笑道:“我还当本宫命不长久呢,原来是臭男人活不长久,那干我何事?” 陆英想不到她竟发出如此言论,又劝道:“公主殿下,驸马命不长久,公主岂不是要寡居,如此也算坎坷!” 南安公主斜睨着他眼眸,幽幽道:“既然驸马命薄,我再寻一个就是,何必委屈自己!” 陆英摸摸生出短须的下巴,干笑道:“公主所言不假!若是再寻一个驸马,便不需烦恼……” 公主得意的妩媚一笑,忽然说道:“小神仙还没吃午饭吧?本宫上午在父皇那里多用了些点心,到现在仍不觉饥饿。竟然忘了招待客人用膳,当真失礼!” 陆英辞谢道:“公主殿下无需劳心,贫道云游四海,常常辟谷十数日不进水米,一顿不吃无妨的!” 南安公主忽闪着明眸笑道:“饭还是要吃的,正好请你再一并多讲讲,还算出些什么事情来……”言罢即示意侍女传膳。 陆英只得敬陪,就在这厅堂中享用起了许久不曾见过的美味。 席间,公主又让陆英再算,陆英寻思着言道:“公主受宠于陛下,这些年自然荣光无限。但似乎储君与殿下情分较浅,等陛下万年之后,公主还需谨慎小心为是……” 南安公主轻蹙黛眉,咕囔道:“太子哥哥?我们兄妹素来要好,他怎会难为我……” 陆英只顾饮酒用膳,权当没听见她所言。公主仍不罢休,还要陆英再算。 陆英只得继续道:“公主殿下命中与三清道祖有缘,却与佛门僧尼不合。还望公主远离沙门比丘,免招祸患!” 南安公主笑道:“本宫倒是不信什么僧佛,只是父皇一直笃敬礼佛。本宫寻到些高僧大德,便荐入宫去,只是略表孝心罢了……小神仙既如此说,往后我略微收敛就是!” 酒足饭饱,公主看着陆英将面前美馔尽数消灭干净,自己却并未多吃几口。 等到撤去碗碟,公主又道:“我看小神仙眉清目秀,骨骼不俗,云游四海岂不太过辛苦!何如就留在本宫府中,做个教授供奉,也好让本宫日日请教……小神仙以为怎样?” 陆英刚要回绝,想到她说“寻到高僧大德,便荐入宫去”,恐怕那胡僧此刻也已入宫见过了姚苌。若想接触到胡僧,少不了需要借公主之力。 于是拱手笑道:“多谢公主美意!贫道本也打算在长安居留些时日,那便叨扰公主了!” 南安公主大喜,低头含羞道:“小神仙姓张?不知名号如何称呼?你也别一口一个公主了,我小名子衿,你喊我子衿即可。” 陆英窘促道:“这如何使得!上下尊卑不可不守,贫道一介草民,怎敢直呼公主名讳!贫道姓张名安道,微名不足挂齿。” 他虽只见过戴安道一面,但心中甚是仰慕,因而便托名为张安道。 公主笑道:“我也不叫你张神仙,就叫你安道。其实你不必太在意尊卑,我本来也是平凡女子,又非生来就做公主,哪有那么多规矩?” 陆英含笑以对,但并不答应称呼她闺名。公主见他带的桐琴,便问他是否会弹。陆英谎称琴是一位故友遗物,不忍打开目睹。 姚子衿不以为意,令人取来府中名琴,放在陆英面前,非要他抚琴一曲。陆英只得引徵调商,端坐案后奏起琴来。姚子衿虽也会弹琴,但并不精熟。 此刻见陆英抹、挑、勾、剔、摘、打、拂、滚。各种技法行云流水,弦上空灵雅音清越而出,时如水声玎玲,时如婉转歌吟。 突然琴音高亢,陆英右手抚弦,左指如舞蹈般轻点。姚子衿不觉沉醉其中。 接着琴音又渐渐低沉,浑厚圆润,正气平和。却见陆英左手放在膝上,只以右手缓缓抹挑七弦。 一曲终了,姚子衿潸潸泪下,竟将衣袖都打湿一片。 陆英收回心绪,见公主动情饮泣,不由暗暗后悔。这南安公主似乎极为多愁善感,自己招惹她干吗,若是引出不该有的情愫,岂非大大的麻烦。 姚子衿阴得快,晴得倒也快。转眼间擦干泪珠,又破涕笑道:“安道果然好琴技!令子衿大开眼界!方才闻琴音感于心,不由悲从中来,让安道见笑了!” 陆英施礼谢过她褒奖,并未答言。 姚子衿又道:“拖着安道闲扯了半日,想必你也累了。就请在本宫府中住下,待明日我再来请教学问!” 陆英随侍女告退,被领到一处别院中,有三四名仆役伺候着。等到静坐室中时,陆英独自思量,还得找个机会跟公主打听胡僧消息,若是能见上一面最好。 也不知这胡僧是不是之前在城中施法惑众之人,到底与温法师说的那僧人有何联系。为什么他要在建邺城中做那些事情,为什么来了长安显露妖法,却又遍寻不到人影。 究竟所图者何,陆英百思不得其解。 第一百零二回 秦太子坐与论道 接下来几天,姚子衿得空总是唤陆英去弹琴、围棋、讲经,衣食用度都尽心照顾,殷勤地实在过分。 陆英有意无意提及胡僧之事,公主却总不浓不淡闲扯几句。无奈,他只能寻个空当出府上大街,想从市井间再打探一番。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换了一身羌人常穿的长衫,扮作一个儒生模样。 上得街来,但见百姓逐渐安定,商贾集凑,店铺开张,透出一股太平气象。 姚苌父祖世代为羌族酋长,毕竟不比段冲、郝奴小人得志之辈。再加上十余万户羌族百姓迁居长安,使得原先凋零的京师重焕生机。 陆英来到一间酒肆,虽然经历兵隳后窗毁门坏,内中陈设的桌案椅凳高低不齐、新旧不一,也不知从何处东拼西凑而来。但好在拾掇得干净利落,到处不染灰尘。 陆英入内就坐,见这里有几伙南北商贩正侃侃而谈,不禁暗合心意。他要了一壶酒,简单的羊肉、鱼鲜,便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听客人议论。 初时这些客商多谈论些物价、运输之事,言道兵戈战乱,到处行路艰难,无非是发发牢骚,讲讲营生不易。 逐渐有人将话题引到军国大事上,有从陇右来的讲王广、王统兄弟与毛兴连连征战,多被毛兴所败。 还有的说卫将军杨定军弃了蒲丕所封骠骑大将军,自称仇池公,向吴国称臣。 只有窦冲联合割据将领进攻秦国,其他陇右藩镇虽然都声称要为蒲刚报仇,却忙于内斗。 有从关东来的讲,蒲丕发布征讨檄文,兵至平阳,即将打进关中。西燕慕容永甚是畏惧蒲丕,请求借道东归,却被蒲丕拒绝,两家即将有一场好斗。 还有从吴国来的讲,燕国国主段垂领兵南下掠地,屡次击败吴军,兖州已有多地沦陷敌手。 陆英也不知这些消息有几分真假,但大略听来已知天下战火不断,不仅关中生民涂炭,整个北方也都不得安宁。 他正低头叹息饮闷酒,却听得面前有一人言道:“兄台!为何唉声叹气?若是不弃,在下陪君同饮一杯如何!” 陆英抬头看时,但见一位翩翩佳公子站在桌前,与自己年纪差不了一两岁。一袭白衫,瓜子脸丹凤眼,头上顶着一方布巾,笑盈盈望着他。 陆英笑道:“公子厚爱,张某岂敢拒却!快请坐!”边说边伸手相让,请这位公子坐在对面。 那公子大方坐定,斟了一碗酒,举向陆英笑道:“在下姚子略,兄台原来姓张!敢问台甫如何称呼?” 陆英也举起碗,答道:“在下姓张名安道,姚公子请!” 两人碰了一碰,同时饮尽碗中酒。相视一笑,似乎是多年交心的朋友般亲切。 姚子略问道:“安道兄仙乡何处?可是关中人氏?” 陆英答道:“在下本是江东人,因得罪了官府,不得已来关中避罪。岂料遇到了连年刀兵,至今方稍得安稳!” 他猜到姚子略是羌族人,又是秦国国姓,说不定是哪家公侯之子,甚至是王室宗亲。故而言辞之中加了几分谨慎,以免无意间树下强敌。 姚子略笑道:“原来安道兄是江东儒士,怪不得这般气度娴雅!在下虽是羌族胡人,却自幼仰慕中国礼教,家父也颇尊崇儒生。我也曾为北汉太子舍人,一心辅佐蒲宏殿下治平九州。可惜…… “我看这秦国皇帝毕竟得位不正,到如今仍四面烽火,国都尚不能称首善之地,何况九州四海!” 陆英忙使眼色拦阻道:“姚兄慎言!你虽是羌人,但毕竟如今主上已经做了皇帝,不能似往日言语无忌。还是心存敬畏的好!纵使你不怕,也莫要害了张某!” 姚子略大笑道:“想不到安道兄竟谨慎若斯!你放心,这长安城中绝不至于因言获罪!方才见安道兄叹息惆怅,可是有什么心事?” 陆英听他说话,更证实所料不假。此人家世绝对显赫。恐怕他是言语试探,察看自己态度而已,因笑答道:“姚兄心细如发,这都被你看破了!在下叹息天下久经战乱,百姓度日艰难,诸侯割据,华夷争雄,故而心中烦恼。” 姚子略又道:“安道兄菩萨心肠,在下钦佩!倒令我想起一人……我还在新平时,便常听人言,长安有一位陆神仙,专做锄强扶弱之事,抚恤百姓,救助孤寡,关中百姓奉若神明。可惜在下无缘一见!不知安道兄知道这位陆真人吗?” 陆英淡淡笑道:“陆真人名号,张某也听过,但我以为只是沽名钓誉,博取人心罢了!若是让我见到,定要斥之以夫子之道,所谓‘仁者安仁,智者利仁’,‘功成而弗居’。岂能以仁义之举求名求利,不是狡诈是什么!” 姚子略摇头道:“安道兄此言差矣!孔子是不赞成做善事不留名的,吕氏春秋有载,鲁人为人臣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可取其金于府。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辞让不取其金。 “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可知孔子主张做了善事,非但不该隐姓埋名,还得大张旗鼓接受表彰。如此才能激励后来人继续行善。所谓见贤思齐,便是此之谓也!” 陆英暗暗赞叹,此人果然熟知典籍,看来他说自幼崇儒,非是虚言。他不知姚子略是无意提起陆真人之事,还是有心试探,又轻描淡写道:“姚兄说的有理,看来是在下所学有谬!” 忽然心念一转,接着说道:“听闻当今皇帝崇信佛教,宫中多有西域高僧讲经说法。为何姚兄身为羌人子弟,却推崇那姓陆的道士?” 姚子略笑道:“皇帝虽信佛,却厌恶那些招摇撞骗的和尚。前两日,听闻南安公主荐举了一位胡僧入宫。皇帝还以为有什么真才实学,对其倍加礼遇。 “哪知相处之下,胡僧立刻露了马脚,只不过是些江湖把式,装神弄鬼地蒙骗人。昨天皇帝龙颜大怒,已经将那胡僧斩首,斥责南安公主以后再不可轻信人言!” 陆英顿感失望,看来这个传说中的胡僧,并非之前那位自己寻找的人。 又听姚子略道:“至于在下嘛!儒道佛三家都有涉猎,虽不能融汇贯通,也不偏废谁家。只要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在下都乐于结交。哪怕以弟子礼请教,也心甘情愿!” 陆英笑道:“子略兄如此好学重道,将来定能得皇帝青睐,出将入相,即使做个千古名臣也不过分!” 姚子略不免谦逊几句,又问道:“不知安道兄之志如何?是以才学自荐,入朝为官?还是钻研学问,着书立说?” 陆英笑道:“在下才疏学浅,哪里敢着书立说!若是有机会,还是希望能为国效力,为民造福!” 姚子略了然一笑,又道:“安道兄在长安可有门路,干脆就留在秦国,出仕为官吧!” 陆英故作神秘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虽来长安日短,却识得南安公主殿下……若是姚兄也想为官,我可以将你引荐给公主。” 姚子略一怔,笑道:“多谢安道兄!我日后若是没有出路,一定请兄代我求公主提携!” 陆英拍胸脯应道:“好说好说!都着落在张某身上。” 两人闲扯了半天,姚子略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安道兄可知,为何蒲刚在世时,河东、河北、陇右诸藩镇皆不遣兵救援?如今却一个个匆匆登场,生怕忠臣孝子的名头被别人盖住!难道是当时力量不济,等蒲刚身死,却反而兵强马壮了?” 陆英斟酌答道:“在下一介书生,对国事知之不详……或许是因蒲刚自大,本以为段冲不足为患,并未召还诸镇之故吧!” 姚子略哂笑道:“纵使蒲刚并未下旨,难道做臣子的就眼睁睁看着主上覆亡而不顾?况且段冲在关中肆虐一年之久,蒲丕却一直苦守邺城,直到长安不保,才从河北撤往晋阳。其父一死,便急忙称帝,只是想掌握大权罢了,何曾真心替父报仇! “再说毛兴、王统、杨定军等人,皆深荷重恩,手握重兵,如今却互斗不休,杨定军更是称兵自立,又降于吴国……我观这些人,都巴不得蒲刚早些死,好各逞异志!儿子想自己当皇帝,臣子想裂土封疆,分明早就抛弃了蒲刚!” 陆英静静听他陈说,心中也有几分默许。 姚子略又道:“蒲刚雄才大略,励精图治近三十年,并非亡国之君。为何却落得这样下场,安道兄想过吗?” 陆英摇摇头,仍然等着他自己说来。 姚子略接着言道:“我以为,蒲刚平生就败在宽严二字!宽者,他前二十年过分宽仁,敌国异族、叛臣降将都故示优容,只想以仁义虚名招徕天下豪杰,成其一统四海之志。 “严者,淝水败后,他先受朱旭之害,又遭段垂之叛,已经全然失了理智。大将偶有小败,便行诛戮。又严令约束诸子,逼迫蒲恢自尽,诛杀鲜卑旧臣数万人。 “如此宽严失当,岂能服人心?是故大臣骁将都竭力远遁,如当今皇帝与猛将张蚝,小败之后便不敢回长安,唯恐遭了蒲刚毒手!” 陆英拊掌叹道:“姚兄高论,令人茅塞顿开!想必是世家子出身,高官显宦之后!不然怎能将兴亡大势看得如此透彻!方才在下还大言要替你干谒公主,真是贻笑大方了!” 他故意言语试探,看这姚子略如何接话。 姚子略仰首大笑,答道:“安道兄也莫再藏拙了!以我观之,兄台必然不是个迂阔书生。胸中锦绣暗藏,面上锋芒不露,便如此信不过姚子略吗?” 陆英也大笑道:“在下早年于南朝深受迫害,是以常心有余悸,不敢太过张扬!姚兄勿怪!” 又压低声音问道:“不知姚兄是谁家公子,难道是王孙宗室?” 姚子略微笑答道:“在下一见安道兄便觉亲切,也不瞒你。安道兄方才提起的南安……便是在下亲妹妹!” 陆英大吃一惊,实在没想到眼前竟然是一位皇子。枭雄姚苌狡诈狠毒,竟然有如此温文尔雅、知书达礼的儿子。 陆英又端详他两眼,问道:“听闻公主长兄也才弱冠之年,难道姚兄是……太子?” 姚子略轻轻一笑,答道:“在下姚兴,字子略。” 陆英心中百味杂陈,秦国有这样的储君,当是国家之幸。但姚苌有这样的儿子,恐怕非天下臣民之福。看来秦国定然要兴旺起来,又要引出多少战火兵灾。 陆英在座中一拱手,算是对太子施过了礼。望着姚子略言道:“殿下恕罪,此处不便全礼!待日后有缘再拜见!” 姚兴见他突然间态度冷漠,心中不解,只得道:“安道兄不必如此!还当在下是一介布衣即可。在下今日结识兄台,不胜欣慰,还愿往后多多赐教,万勿因身份而生疏远!” 陆英勉强点头道:“姚兄抬爱,在下惶恐!” 姚兴见亮明身份后,终究不能再似方才那样言谈无忌,少坐一阵,即起身告辞。言道:“安道兄目前在何处居住?有空时,在下邀兄一同对饮。” 陆英道:“鄙人寄居南安公主府中,权作教师之职。” 姚兴喜道:“既然如此,再好不过!改日在下过府探望。先告辞了。” 陆英拱手回礼,目送姚兴离去。世事当真奇妙,陆英仿佛与太子公主有缘,先是北汉国太子公主,又是秦国姚氏兄妹。 可惜蒲宏蒲珍已经飘零败落,姚氏兄妹此时却方兴未艾。陆英并不想与他们过多纠葛,回到公主府收拾行囊,趁着公主不在悄悄离开。 一日,听到传闻河州牧毛兴因连连征伐王统兄弟,引起氐族众人不满,合谋将毛兴杀死,并推举新主领军。 陆英心忧朱琳琳安危,急急离了长安,往陇西而去。等他到了秦州时,才知王统、王广兄弟二人已经降了秦国,此时的秦州刺史换成了姚苌胞弟姚硕德。 王统兄弟本是匈奴人,连连败于毛兴和姚硕德,抵敌不住便纳地投降。又听闻河州毛兴的军队现在由其女婿蒲登统领,正东出陇郡,向南安郡杀来。 蒲登也是氐汉宗室,论辈分是蒲刚从孙,但岁数却比蒲刚小不了几岁,今年已四十有余。不知毛兴为何如此看重此人,临终时竟将爱女毛秋晴托付给他。 陆英心中深深替毛秋晴惋惜,父亲横死,又下嫁与自己差二三十岁的人,不知如今怎生悲苦。 南安郡属于秦州管辖,如今防守秦州的重任在姚硕德头上,他受封都督陇右诸军事,正在调遣军队支援南安。 陆英继续西行,走了两日,还未到南安郡城,于路上多见溃兵奔还。既有匈奴人,也有羌人。 再往前一边走一边打听得知,蒲登已攻陷南安,声势大振,华夷各族三万余户争相归附。 陆英来到郡中,正要询问朱琳琳与毛秋晴下落。恰遇见一队女骑士素衣素甲,跨马挽弓。 居中簇拥一人,雪肤花貌,英姿飒爽,一身玄色戎服,外罩两裆明光铠,更衬得耀人眼目,不是毛秋晴还有何人。 第一百零三回 皇后毛秋晴 陆英细细看去,并未见朱琳琳身影,却不知在城内城外。他跟随毛秋晴队伍出得城来,终于忍不住呼唤道:“毛小姐!别来无恙否?” 毛秋晴闻声,身子即时僵在马上,直待走出十余步才勒住马缰,回身望向陆英。 本以为她故人相见定要触动悲怀,不料毛秋晴目中精芒一闪,不冷不热道:“陆真人!你何故在此?” 陆英紧走两步,拱手道:“在下听闻令尊身故,心忧毛小姐与琳琳安危,于是连日赶路前来。听闻河州军攻下了南安郡,便来城中寻找……” 毛秋晴摆手制止他,言道:“我已嫁做人妇,如今是南安王妃。请陆真人勿以旧时之言称呼!” 陆英心中没来由一拧,挤出一脸笑,言道:“王妃,琳琳不知去了哪里?王妃出城有何要事?请千万多加小心,此地毕竟刚刚归附,敌我杂处,恐有危险!” 毛秋晴昂首笑道:“哈哈!不劳陆真人操心!本王妃虽是巾帼女子,素来胆大妄为,刀枪弓马了如指掌。要想伤我,恐怕没那么容易!” 陆英干笑道:“王妃说的是,在下多虑了!不知……琳琳,可在城中?” 毛秋晴眼神如刀直射他眼眸,霍然转身答道:“她在城中军营,你可自去!”言罢一踢马腹绝尘离去。 陆英愣在原地,许久才摇了摇头,转身进入城中,寻找军营所在。 河州汉军入城之后,将原先郡守演武场临时辟作军营,以供伤兵休养。陆英打听到所在,赶来时,但见满地伤肢残臂的士卒,远处有一位红裙少女,正在来回奔忙。 陆英笑着走到她背后,朱琳琳细致地为伤患敷药包扎,丝毫未察觉有人靠近。陆英咳嗽一声,言道:“女神医,在下也有一病,可否请赐些药来?” 朱琳琳闻言惊疑回头,望了他两眼,又转回去继续忙碌。 半晌才笑骂道:“你这臭道士全须全尾的,有什么病!” 陆英惨声道:“本大真人虽不缺胳膊不少腿,但总觉心中空洞洞,恐怕是被人偷去一块!” 朱琳琳站起身来,恨恨踢他一脚,红着眼睛道:“净会胡说八道!你又何曾把人放在心上,说抛舍就抛舍……那黑心被狗吃了才好,省得惹人生气!” 陆英怜意陡生,握着她手柔声说道:“琳琳,让你受苦了!都怨我。从今往后,我再不离开你身旁,纵使天涯海角,也与你携手同往!” 朱琳琳红着脸看看周围神情玩味的伤兵,忙抽出手,锤他一拳,低头道:“谁要你在身旁?要去天涯海角,你自己去,本姑娘没空!” 言罢又去救治伤兵,再不看陆英一眼。只是面上带着方才没有的羞笑,说话也温柔了许多。 营中士卒起哄问陆英,道:“这位小哥,你从何而来?是怎么认识朱大小姐的?” 陆英还不及回答,又有人道:“我们朱大小姐天仙一般人物,胜过菩萨心肠,你要是敢欺负她,我们都和你没完!” 陆英笑着拱手施礼,也不再多说什么。他见朱琳琳独自忙碌,也挽起袖子加入其中。到天大黑时,两人才停下手脚,相伴回到太守府中。 随意用过晚饭,陆英与朱琳琳对坐互诉别后之事。自从她们到了河州以后,就发现毛兴大将军特别中意蒲登,常常声言唯有蒲登能重兴大汉。 等到毛兴遇刺将亡,临终嘱托部将立蒲登为主,让他带领大军东进征讨姚苌。并且,还将毛秋晴下嫁于他,让他做自己的女婿。 谁知毛兴死后,氐人相推临清侯卫平为主,并不服从蒲登。河州猛将有一人名啖青,趁着宴会时,拔剑离座,对众将言道: “如今天下大乱,大家休戚与共,没有贤明的君主无法成就大事。卫公已经年老,应该辞去官职为贤人让开道路。毛大将军之司马蒲登,虽是大汉王室的远宗,但志向宏伟才略英明,请诸君立他为首领,以奔赴天子于晋阳。诸君如有不同意的,请现在说出不同的看法。” 接着就挥剑捋袖,虎视眈眈望着众人。众人全都默默服从,无人敢仰头观望。 于是便推举蒲登为使持节、都督陇右诸军事、抚军大将军及雍、河二州牧,略阳公。率领五万兵众东出陇郡。 晋阳蒲丕闻讯后,进位蒲登为南安王,其余官职皆按他所称拜授。 毛秋晴在父亲死后,并未一蹶不振,反而亲自领军上阵,英武不输男子。蒲登对她甚是爱重,封她为王妃,军国大事也悉以委任。 陆英也讲述了这段时间的经历,从蒲刚被困五将山,到段冲被杀死在宫中,却略去了与元象宗交斗受伤之事。 又讲在姚苌入主长安后,因缘巧合结识了姚子衿与姚子略。难免又惹来朱琳琳一阵白眼,将他臭骂一顿。 过了两三日,蒲登率军继续东进,攻打秦州姚硕德。姚苌急急率军增援,与蒲登在胡奴阜展开大战。 蒲登领军上阵时,劝勉士卒称,如今天下饥荒,百姓食不果腹,尔等早晨打仗,晚上便可以吃肉,还有何忧愁! 士卒都雀跃欢呼,口中喊着“吃熟食!吃熟食!”陆英不解其意,却也没有去询问,看他们如此奋勇争先,当能大胜姚苌。 两军对垒,刀枪映日。毛秋晴全身铠甲,宝刀骏马当先冲杀。河州军将士如饿虎扑食,猛向敌阵杀去。 陆英与朱琳琳待在后阵,看着蒲登屹然挺立在高处,旌旗猎猎迎风响。 忽听得前方山呼海啸地欢呼,秦军如潮水一般溃退。河州军顺势追亡逐北,一路杀得血流成河。 原来是猛将啖青一箭射中了姚苌,致其重伤落马。秦军急急救起姚苌,拼命逃亡,一路跑回了上邽城中。 午后统计战果,河州军共斩首两万余级,蒲登命士卒将秦军尸体剁碎了煮来食用,以解军中饥荒。 原来这便是他说的晚上吃肉,吃熟食。陆英与朱琳琳享用不了此等食物,只好远远躲开,寻些野果食用。 姚苌受伤退走后,姚硕德领军仍在秦州西界坚守,两军相持,秦国多有败亡。姚苌来信召还姚硕德,言道,你再不回来,必将被蒲登食尽。 河州军继续东进,却遇到了来投奔的蒲丕两个儿子,得知晋阳蒲丕已经败于西燕慕容永,逃亡时被吴军所杀。 不知蒲丕兵强马壮,为何会倏然败亡。但蒲丕死后,北汉军力最盛的便是南安王蒲登了。 于是蒲登继位为皇帝,谥蒲丕为哀平皇帝,令三军举哀发丧。在军中立起世祖蒲刚牌位,载在翠羽为缀青罗伞盖的车中,车上竖黄旗,用武贲勇士三百人护卫。 将要作战必定告请,凡是想做什么,启奏之后再施行。修缮兵甲,将率军向东,禀告世祖的牌位曰: “从孙皇帝臣蒲登,凭太皇帝之灵敬登宝位。前者五将山之难,贼羌肆害圣身,实乃蒲登之罪。现在集合义军,有五万余众,精甲劲兵,足以建功,年成丰登,足以供给军用。即日如流星闪电,直扑贼庭,奋不顾身,抱定必死之决心。若渎职失败,怎能上报皇帝大冤,下雪臣子大耻。请皇帝神灵降临,监督忠诚之志。” 因涕泣沾衣。北汉将士无不悲伤恸哭,都在长矛铠甲上刻以“死休”二字,表示决一死战的决心。 蒲登命步卒以长矛钩刃列成方圆大阵,胸中了然阵势厚薄,居中调配将士,所以人自为战,所向无敌。一路攻到了雍州,将近扶风郡。 有前朝中垒将军徐嵩、屯骑校尉胡空各自据堡自守,拥众数千人,早先接受姚苌号令,受其官职。蒲刚死后收敛其尸身,葬于二堡之间。 此时皆叛姚苌,归附蒲登。蒲登封徐嵩为雍州刺史,胡空为京兆尹。 蒲登以帝王之礼改葬蒲刚。又正式立毛秋晴为皇后,蒲丕之子蒲懿为皇太弟。 加封前汉各藩镇大臣官职,厚封杨定军、杨壁、窦冲等人,命杨定军、杨壁从西南进攻姚硕德,窦冲率所部军兵发长安。 皇后毛秋晴领军一万,攻占了姚苌老巢新平,一时间关中震动。蒲登率军去新平取用军粮,留大军在胡空堡垒。 陆英与朱琳琳随蒲登派出的使臣一道出发,要往杏城册封东海王蒲纂。 原来,北汉庶长子蒲丕晋阳称帝后,虽然四方响应,多有旧臣归附。但他担忧自己出身低微,不能服众。对权臣宗室多有防备之心。 为了攻打关中,蒲丕留下一部守卫晋阳,一部戍守壶关,率军四万进据平阳。 慕容永听说蒲丕到了平阳,恐怕难以保全自己,就派使者请求借路东回,蒲丕却不同意。 蒲丕欲报父仇,又派王永及蒲纂进攻慕容永,任俱石子为前锋都督,与慕容永在襄陵交战。王永大败,与俱石子二人都战死沙场。 当初,蒲纂投奔蒲丕时,部下有壮士三千多人,蒲丕对他很猜忌。到王永战败时,蒲丕担心蒲纂刺君篡位,率几千骑兵向南奔往东垣。 吴国获悉蒲丕动向,派出扬威将军冯该从陕地截击,一举诛杀蒲丕。 蒲丕战死沙场后,西燕慕容永攻占晋阳,并在河东登基称帝,正式与段垂分庭抗礼。 宗室大臣蒲纂率领晋阳城中男女数万人,西入关中,占据长安北面杏城。 此时氐汉宗室之中,只有蒲登与蒲纂两人军力强盛,且都在关中腹地。蒲登登基后,为了笼络蒲纂,册封他为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太师,领大司马,进位为鲁王。 但蒲纂不服蒲登做皇帝,认为他血脉玄远,不如自己尊贵,心中很是有气,如今并未接受任命。 走到半路,陆英心忧薛勇伤势,也不想再管什么蒲登、蒲纂谁做皇帝,谁生谁死,谁胜谁败,只想找到自家兄弟,互报平安而已。于是与朱琳琳二人脱离使臣队伍,自往终南山而去。 第一百零四回 不好惹的朱琳琳 终南山虽广,陆英只往初次相识薛勇之处寻,两人心意相通,也不难遭逢。 在山林中寻了半日,望到远处隐隐有炊烟升起。陆英精神一振,在这荒野之中,方圆数十里绝少人迹,十有八九便是薛勇二人。 他急忙拉着琳琳往前赶,待到近了半里之内,看清前方有个木棚。此处地势略高,树木稀疏,再往前还有条小河。 陆英发现周围脚步杂乱,绝不止两个人活动过。他不由提起小心,紧握朱琳琳手掌,放轻脚步靠近前方临时搭起的木棚。 木棚中似乎并无人居住,离得如此近也听不到人声。陆英让朱琳琳站在五六十步外,一个人凑了过去,贴在后面仔细听。 隐约能听到呼吸之声,却判断不出究竟有几人。他心知有异,里边的人应该早就发现他们才对,为何不发一声。即使是睡觉,鼾声也不应如此安静。 正当他要绕到前方细看究竟时,猛然从木缝间刺出一把刀来。 陆英急忙往后一跃,却见刀尖也随之往前,接着是一条手臂,后面跟着一个矮胖道士。胖道士整个人撞破木墙,从里边杀了出来。 陆英一脚踢向握刀的手腕,那刀却往下一转,斩他脚踝。陆英叫声好,再往后退开两步。胖道士见偷袭不中,知道自己不是他敌手,收住身形,啐了一口,面上写满不忿。 这胖道士不是别人,正是元象宗酋阳子。陆英斥道:“酋阳子,你在此鬼鬼祟祟做什么?” 酋阳子骂道:“陆英小儿!明明是你鬼鬼祟祟,来此作甚?可惜道爷这一刀没结果了你!” 陆英冷冷一笑,不屑道:“凭你也想结果道爷,痴人说梦!” 酋阳子一时语塞,自己技不如人,也是事实,纵然再说硬话也枉然。此时陆英目光越过酋阳子肩头,才看到木棚中果然是薛勇和蒲巍。 但他两人被捆在一起,嘴里都塞满了野草杂物,怪不得发不出声音。他二人也看到了陆英,瞪大了眼睛拼命想呼喊,惊喜中夹杂着担忧。 陆英料想那步高子必定也在此,仔细搜寻之下,果然发现他躲在二人身后。两手中各握着一杆木棍,左手棍长约三尺,右手棍不到二尺。 步高子以右手棍顶着薛勇肋骨,左手棍垂在身侧,阴沉地瞄着陆英。因步高子身材瘦小,藏在两个壮汉身后还真不易发现。 酋阳子得意笑道:“上次侥幸让你逃过。今日这两个莽汉已被擒下,你孤身一人可不是我俩对手。乖乖让开,道爷们不与你为难!” 陆英暗忖,他两人联手,确实轻易斗之不下。况且薛勇和蒲巍在步高子掌握中,投鼠忌器,还是先不莽撞的好。 今日步高子手持奇形兵器,显然是平常使顺手的,恐怕更难对付。 于是他踌躇道:“你们要蒲巍,我也不再相争,让你们带走便是。但要把薛勇留下!” 酋阳子眼珠一转说道:“待我们去前方找到马匹,再把那个大个子放了。你要是不放心,跟着我们去牵马就是!”陆英只好应允。 酋阳子师兄弟两个,将马隐藏在三里之外,悄悄靠近此地,将蒲巍、薛勇擒获。因而现在需要去远处寻马,等到上了马,就不怕陆英再阻挠他们。 步高子推搡着薛勇、蒲巍从木棚前面出来,瞟了陆英一眼,忽然发现远处还有一位红裙少女。 朱琳琳一直静静站在远处看着,并未发一语。她知道陆英本事,起初也没把胖道士放在眼里。待听到陆英答应了酋阳子要求,还道他是心忧薛勇安危才做出让步。根本没想到,这两个道士竟身怀绝技。 步高子出来后,眼睛不时盯着朱琳琳看。将朱琳琳看得烦躁,便侧过身去懒得搭理他。酋阳子跟在师弟后面,一起逼着薛勇两个往前走,陆英与朱琳琳离着十余步紧随其后。 细看步高子手中两根木棍,发现棍有拇指粗细,乌黑油亮,除了前端雕出一拃长的尖头,再没有特殊之处。 陆英暗笑,这元象宗看来也不富裕,拿两根木棍当枪使。还做的这般短小,若是得便,送他们几百斤生铁也好。 走出数里外,终于见到有四匹马拴在树下,旁边还有个黑衣人看守。陆英带着轻蔑的笑,将他师兄弟二人看得直发毛。 步高子武功高强,酋阳子身手也不弱,本来二人联手足以逼退陆英,却如此猥琐卑鄙,当真不是磊落君子所为。 等酋阳子把蒲巍和薛勇分开绑好,又将蒲巍硬托上马背,用绳索牢牢绑在马上,才让步高子押着薛勇回身。 酋阳子与黑衣人一起上马,牵着蒲巍坐骑当先奔离,留下一匹马给步高子。步高子艺高人胆大,不慌不忙与薛勇走向陆英。 陆英此时也无法去追赶蒲巍,毕竟在他心中,薛勇的命可重要得多。薛勇未脱险之前,他绝不会冒险去救蒲巍。 那个昔日的阳平公,即使真的命丧倒虎山,也是自己命中注定,陆英并不亏欠他什么。若薛勇有点意外,陆英就无论如何不能释怀。 步高子将两根木棍交在左手,目光阴冷盯着陆英,陆英露出一抹嘲笑,迎着他往前上了一步。 不料步高子猛地一推薛勇,将他推向陆英怀中。陆英张开手臂就去护他,谁知变故陡生,步高子竟然急趋而前,直扑朱琳琳。 陆英脑袋“嗡”的一声,想不到这贼道士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想掳走琳琳。 暂且顾不上薛勇,他急忙转身去救琳琳,但哪里还能快过步高子。 步高子有备而来,陆英却毫无防范,空自急得血凝心滞,也没有丈二长的胳膊。 眼看步高子干瘦的手掌就要攀上琳琳肩头,她却只是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瘦道士。 陆英只喊出一声“快跑”,步高子已经到了琳琳一步之内。他满心悔恸,为什么不好好护着琳琳,若是被贼道士捉住,自己百死莫赎。 谁料,只听得“啪啪”两声脆响,那步高子竟然如见鬼魅般急退而逃。 陆英攻向步高子的一掌连他衣襟也没沾,那瘦道士已经飞也似跑出几步外。陆英茫然站在当地,看看琳琳愤愤地蹙着眉头,又看看步高子跨马狂奔而去,使劲眨眨眼睛,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方才看到的一幕。 当步高子手掌正要抓到朱琳琳肩头时,她右手一抬,用力扇了步高子一个耳光,不待步高子回手遮挡,朱琳琳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两声清脆的大耳刮把步高子打得头晕目眩,心中骇异莫名。想不到这年轻娇柔的少女,竟有如此快如闪电的掌法,并且带着浑厚纯正的道宗内力。 步高子向来机警如狐,见挡不住她招式,知道高下难敌,便立刻闪身撤退,毫不迟疑地逃离此地。 陆英问道:“琳琳,你打了他两巴掌?” 朱琳琳点头道:“这个道士,看着就不像好人,眼神直勾勾的,刚才还想轻薄于我,我不打他怎的?” 陆英崇拜地望着她,手上比划着又问道:“你就这么打了他两巴掌?他没伤到你吧?” 朱琳琳白了他一眼,说道:“难道我打他两巴掌还要问问他肯不肯吗?不就是说打便打!他臭爪子还没伸过来,我就把他打跑了,当然没伤到我。本大小姐岂是那么好欺负的!” 陆英还想再问,她从哪学来这么高深的功夫,却听薛勇喊道:“大哥,你好歹先扶我起来啊!见到嫂夫人就不管兄弟了!” 陆英忙讪讪回头,却见薛勇被推倒在地,虽然口里的杂物早已取出,身上还绑着绳索,一时挣扎不起。他急忙扶他起身,解开绑缚,查看他肋骨伤势如何。 薛勇笑道:“大哥,我这点伤早好得差不多了,不碍事!” 又转向朱琳琳施礼道:“薛勇见过大嫂!” 朱琳琳冷哼一声,说道:“别乱叫!小心我扇你大耳刮子!” 薛勇见识过了大嫂神威,忙吓得一缩脖子,露出憨憨的笑容。朱琳琳翻个白眼,又岂会真心为难这傻大个。 薛勇忍不住悄悄拽了拽陆英衣襟,低声道:“大哥,我看大嫂这武艺,比你还要高出一筹呐!打得那瘦道士都毫无还手之力啊!大哥你以后可莫要轻易惹嫂嫂生气,哈哈哈……” 陆英无奈地苦笑摇头。朱琳琳早听到他言语,却看他憨厚,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只装作不知。 陆英反复思量,也不知道朱琳琳什么时候学得上等武功,寻机会又问:“琳琳,你可曾拜过什么高人为师?” 朱琳琳奇道:“什么高人?我自幼习武,拜了好几位师傅,你说的是谁?” 陆英道:“我是说近几个月,可有名师指点?” 朱琳琳眨眨眼,撇嘴道:“我都许久不曾舞枪弄棒,更不用说有人指点了!” 陆英突然想到抱朴子老先生曾经送了一册书卷给她,兴奋地问道:“那你平日是否曾研习在岘山得到的那卷……仙术什么东西的?” 朱琳琳拍拍腰间,脱口说道:“《仙术备阙》啊!我没事便默诵几遍,老爷爷说了,勤习多有裨益。我近来越发感觉到不错,强身健体,舒活筋骨,不愧是老爷爷着作的宝典。” 陆英啧啧称赞,想不到抱朴子先生送给琳琳的《仙术备阙》,还藏有高明的武学。大概是内息导引之法,真气内丹之类的秘术吧。 自从沔水重逢之后,从未见琳琳显露过武功,她也没有与人打斗过,不知不觉竟有了如此身手,甚至超过了自己。 他与步高子交过手,深知其手段狠辣,应变机敏。自忖绝对无法干脆利落就能扇他两个耳光,令步高子连招架之功都没有。 想到琳琳身怀绝学,陆英不由又欣慰又自豪,一路乐得合不拢嘴。 他们三人重新回到木棚,将酋阳子钻破的大洞堵起来,生火煮些饭来吃了。至于蒲巍,只能祈祷元象宗暂时不会害他性命,日后有机会再去营救。 之前还是小瞧了那元象宗,以为顶多也就是神树法师、大狐一弓之类的货色。岂料事到如今,才越发感到这个宗派的恐怖。 非但高手如云,深不可测,更兼耳目灵通,无孔不入。乱世之中,谁能得到元象宗支持,定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第二天,陆英与朱琳琳、薛勇结伴往长安而去。他心中对于元象宗还是颇为忌惮,若直接追去倒虎山救人,恐怕没有那个本事。只能先多打听打听有关元象宗以前之事,再定对策。 到了城中,寻找前朝旧人来问,却没有几个知道许多内情。只说元象宗为北汉朝廷做了不少不光彩的事,但不知究竟有些什么人,更遑论这个宗门怎样组织。 陆英越发觉得这王老道士果然厉害,将宗门管得铁桶一般,顺风时名头响亮,却神秘难测,消隐时全身而退,又无处觅踪迹。 这一日,他三人正要离开长安,打算去倒虎山碰碰运气。走到将至城门时,恰见有一行车马迤逦行来,陆英眼尖,立时认出正是南安公主的马车。 他自从偷偷溜出公主府后,再没有见过姚子衿,总觉得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排斥,并不想再次与她相见。 那公主坐在马车之中,车帘挑着,脸上挂着妩媚的笑容左顾右盼。百姓大多知道这是公主车驾,早早已经避让于路旁,低头垂目并不敢肆意冒犯。 陆英背转身,站在一处胡饼摊前,假装要买吃食。他想大街上人来人往,必然不至于被姚子衿认出。 朱琳琳不明何意,看到他突然停下脚步,忍不住拽了拽他衣袖。陆英却不理不睬,仍然站在胡饼摊前时而摇头,时而点头。 朱琳琳虽不认识南安公主,但看车上那绝美的容颜,华贵的车马,以及扈从的禁卫,心中也猜到个六七分。 她冷笑道:“不上前去与你家公主寒暄几句吗?机会难得,往后可能就再见不到了!” 陆英苦笑摇头,仍然没有转身。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突然听得身后一声惊叫:“张安道!” 陆英心里咯噔一下,还待继续装下去,却感觉车驾缓缓停了下来,接着有侍女上前,拍拍他肩膀,笑道:“张神仙,公主请你上前回话!” 陆英茫然回头,看了看侍女,又看看远处的公主。只见姚子衿笑盈盈靠在车窗上,头上插着一支碧玉发簪,挽作灵蛇之髻,面带五分天真五分娇怯冲他遥招手。 陆英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施礼道:“公主殿下,不意在此重逢。公主这是出城去了?” 姚子衿咬着嘴唇幽幽道:“安道,听我哥哥说,那日你们酒楼偶遇相谈甚欢,他本想与你多多往来,为何你却突然离去?是我照顾不周吗?” 陆英摇头道:“在下闲云野鹤之人,实在不敢蒙太子与公主二位殿下如此厚恩。说实话,日日居住在公主府中,在下颇为惭愧不安。故而不告而别,还是做回云游道士的好。请公主见谅!” 公主笑道:“你要做世外高人,我也不拦着。何必招呼也不打就匆匆离去,怕我咬人不成!你身旁那个红裙姐姐是谁,长得可真好看!” 陆英干咳两声,答道:“那位朱姑娘,是在下从小定下的娃娃亲,这几日在长安偶遇。我们正打算出城去游玩……” 公主道:“既是安道的未婚妻,到了长安城中,怎能不让我略尽地主之谊!今天说什么也不准走,先去我府中小酌几杯,我们姐妹好好相识一番,再游玩不迟。” 陆英正不知如何拒绝,却听朱琳琳上前道:“这位便是南安公主吗?可惜你秦国已经丢了南安郡,公主恐怕要改个名号了!” 陆英大囧,人在屋檐下,琳琳说话也太不留情面了。若是惹得这姚子衿不快,那时却难办得很。 不想姚子衿却掩口欢笑道:“哈哈,朱姐姐说得没错,我前日也是这么跟太子哥哥抱怨的。父皇封我为南安公主,却连南安都守不住,真是让人没面子。等父皇回来,我跟他求个长安公主的封号来,那时就不用操心了!” 朱琳琳又道:“长安,也不一定就不会丢吧,据我所知,一年之间,长安已经四易其主。公主还请三思!” 姚子衿仍然没心没肺地笑道:“哈!若是长安也丢了,那我就做不成公主了,还管什么名号作甚。恐怕也要投奔吴国去了。” 陆英插话道:“公主殿下,我们还是不去府中叨扰了……” 朱琳琳立刻打断他说道:“去!为何不去?既然公主一番美意,岂能不去!我与公主谈得投机,还有许多话要说呢!” 姚子衿喜道:“朱姐姐说得对!我们一见如故,正有许多话要说。” 陆英无奈地叹口气,真没看出来这两位谈得有多投机,他生怕说着说着便打起来,谁知她们竟说一见如故。 第一百零五回 无异门韩旭 于是陆英与朱琳琳、薛勇上了后边的马车,一道往南安公主府行去。 宾主坐定,侍女奉上茶点,陆英正式为几人引荐过。只说朱琳琳是自己未婚妻,并未提她家世。薛勇则扮作朱琳琳随从,站在厅外不言不语。 姚子衿摆出一副傻甜相,不管朱琳琳如何言语冲撞,只是笑着应付。时间一久,朱琳琳毕竟于心不忍,也就没法再板着脸不给她情面。 这会儿两个女孩真是有点相谈投机,一见如故的感觉了。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 姚子衿道:“朱姐姐这么好看,想不到还擅长弓马田猎。像我就不成了,只会随在哥哥们后面呐喊助威,自己可不敢挽弓射箭。” 朱琳琳笑道:“子衿,你柔柔怯怯的,任谁看了都舍不得你去舞刀弄枪。别说男子,就是我都觉得心疼。就像几十年前那遗晋公主给桓元子做妾,连桓大司马之妻见了都要感叹‘我见犹怜,何况老奴’啊!” 陆英听着这话中好像有别的含意,正想插句嘴解释一下。 哪知姚子衿立刻笑回道:“真的吗!我有那么讨人喜欢啊!其实不管做妻做妾,只要遇到真正的英雄好男儿,未尝不是女子的归宿。” 朱琳琳白了陆英一眼又道:“子衿啊,你可是堂堂公主,哪能与人做妾?你父兄不得发起大军,将人家杀得片瓦不留!” 姚子衿仍笑道:“姐姐有所不知。我父皇对我千依百顺,只要是我喜欢的,他没有不允之事。” 朱琳琳也笑道:“难怪公主想要长安的封号!恐怕就算要做个裂土封疆的王爷,你父皇也会答应你。” 姚子衿道:“我可不想做王爷!镇守一方,保家卫国,那是男人们的事情。我只要过得开心快活就好。从前没做公主时,倒是有许多朋友耍伴,谁知做了这公主,人人都躲着我,也忒没意思!” 朱琳琳道:“毕竟你如今身份不同,虽说天下还没太平,但你父已经是皇帝,哪个人还敢像从前那样随着性子来呀!” 姚子衿叹气道:“真不知道做皇帝有什么好的!成天打打杀杀,一不留神就要身死族灭。如今西有蒲登,北有蒲纂,我父皇疲于应付,却屡屡打败仗……” 朱琳琳道:“人人都想名望富贵,却不知名利正是杀人之剑!” 陆英逮着机会笑道:“成败自有天命,任谁也无法强求。” 朱琳琳道:“天命虚无缥缈,哪是容易知道的!” 陆英又道:“像那段冲、慕容永之徒,就是不知天命,胡作非为。最终难免凄惨下场。” 姚子衿道:“安道,你说我父皇有天命吗?” 陆英愣了一下,笑道:“我看你哥哥,子略兄却像是天命之子!” 姚子衿喜道:“如此说来,我们姚家真能坐稳了这皇位!” 陆英道:“只要宽仁爱民,体恤百姓,天命自然归焉!反之,必如段冲小儿,身首异处,落得千秋骂名!” 朱琳琳道:“可惜这天下,有几个帝王真的体恤百姓!还不是只顾贪图享乐,谁把百姓放在心上过?” 陆英道:“百姓如水,君王如舟。故荀子曰,水能载舟,水能覆舟。庶民百姓虽看似弱小,但人心向背,就能掀起滔天巨浪!” 姚子衿笑道:“说了这半日,还不曾传膳,我们边吃边谈吧!” 于是命侍女奉上午膳,三人用了大半个时辰,姚子衿酒醉,强要留陆英与朱琳琳在府中歇宿。陆英本不愿久留,但拗不过朱琳琳,只好答应下来。 午后,陆英三人在客舍中暂歇。陆英问道:“琳琳,你为何非要来这龙潭虎穴?须知如今的长安,可是姚家的长安。稍有不慎,我们想要脱身,恐怕也极难!” 朱琳琳道:“张神仙,你之前敢一个人来这招摇撞骗,现在怕得什么?莫非你与那公主有何不可告人之事,嫌我在此碍眼吗?” 薛勇扭头偷笑,陆英叹道:“琳琳,你不要无中生有。我是怕你言语间得罪了姚子衿,招来祸端。哪里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我行的端,走的正,何怕你看见!” 朱琳琳道:“是吗?我看那公主可不像正经女人,瞧你的眼神永远是一副狐媚样。” 陆英答道:“管她如何看我,我眼中只有你一人!他是公主也好,狐媚子也罢,我陆英从未动过心。” 朱琳琳冷哼一声,陆英无奈苦笑。正欲再劝解,忽闻门外有人呼唤。陆英开门,原来是府中侍婢。 来人施礼道:“张真人,晚间太子殿下在东宫设宴,邀请公主和张真人、朱小姐一同出席。” 陆英道:“太子如何知道我在公主府中?” 侍婢垂首道:“奴婢不知。”陆英只好让她先行退下。 朱琳琳笑道:“越来越有意思了,太子也来凑热闹。怕是要请你张大真人做个国师什么的吧!” 陆英摇头道:“琳琳,你千万不要小瞧了这个太子姚兴,他可比前北汉太子蒲宏深沉得多。其人城府难测,我也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朱琳琳道:“我管他想什么,又不跟他过日子,总之是一面之缘罢了!” 陆英道:“你真要去东宫赴宴呀!姚子衿你觉得是狐媚子,还要看看姚子略是不是也对我心怀不轨吗?” 朱琳琳道:“那可难说!这世上有的是男子龙阳之好,断袖分桃,好不恶心!” 陆英叹口气,说道:“我可没有凤凰儿那般美貌,再说,我陆英岂是那等人?” 朱琳琳道:“那你说为何太子姚兴要这般礼遇你?才来公主府不过半日,就巴巴跑来相邀赴宴。” 陆英道:“我也正疑惑不解,按理说我跟姚兴只见过一面,谈了不过半个时辰。他没有理由如此礼贤下士。而且我明明已经显露出了疏远之意,堂堂太子竟然不愠不恼,也不怪我隐瞒之罪,还真是大度的反常。” 晚间,众人来至东宫,宴席早已摆下。不一时,太子常服登殿,身后还跟着一人。 坐定后,太子先与陆英寒暄几句,接着引荐那人。原来是恒山隐士,名叫韩旭,太子请来的座上宾。 此人年约三十四五岁,身形瘦高,面目冷峻,看着十分不像与世无争之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太子笑道:“安道兄,朝日兄,两位都是当世奇才,本宫有幸请来你们同饮,当真一大快事!来,再饮一杯!” 言罢举起酒盏一仰而尽。陆英、韩旭也齐齐奉陪。 太子姚兴道:“如今父皇在外征讨,朝中一直由本宫理政,不知二位可有意帮我一把,出仕为官啊?” 陆英低头不语,等着那韩旭先开口。 只听韩旭道:“承蒙太子殿下错爱,在下受宠若惊。只是,师门之中未经许可,在下不敢擅专。” 太子道:“不妨!孤可派人去恒山走一趟,请准贵师门许可,届时朝日兄可不许再推脱了。” 韩旭道:“殿下,不是韩旭推辞,只是我向来奉命行事,还请殿下见谅。” 太子笑着点头,又转向陆英,目光殷殷。 陆英笑道:“殿下,我乃闲云野鹤,本是龙虎山修道处士。并非当真如初见面时,是那儒雅书生。出仕为官,并非我愿,且自忖亦非其才。” 姚兴也笑道:“安道兄,我早知你并非儒士,又何须跟我解释?我爱的是你之才,并非在意你宗门。” 陆英道:“殿下错爱,我不胜惶恐。殿下需要治国理政的良臣,还是应当找鸿儒博学,品德端方之人。如我之辈,算命打卦还在行,安民备战实非所长。” 太子举起酒盏浅饮一口,又道:“安道兄以为,如今蒲登、蒲纂之辈,何时可殄灭?我大秦何时可安?” 陆英摇头道:“殿下难为我了,军国大事,我哪里知晓!”太子一笑,也不深究。 却听韩旭道:“以在下愚见,蒲登蒲纂虽然声势浩大,但皆成不了气候。汉主蒲刚活着时,他们不思尽忠尽孝。如今不过为了权位,才扯旗招兵,想要自己坐上那至尊之位。岂知天意人心早已丧失殆尽,再也不可能恢复前汉时气象了。” 太子拍案赞道:“说得好!朝日兄果然远见卓识。孤敬你一盏!” 二人遥相呼应,陆英笑而不语。 太子借着酒意道:“世人皆言,吴国才是中华正朔,而我五胡各族,不过蛮夷耳。难道安道兄也有这样的想法,以为胡人不足辅佐?” 陆英拱手道:“殿下言过了!我于华夷之别并不十分看重,只要仁政爱民,依我看来,皆能顺应人心。” 韩旭道:“生民本无异,胡夏亦无异。我师门常常教诲,谁能一统天下,谁便是天下共主。何必执着于胡族还是华夏!” 陆英听到他连续说了两次“无异”,脑中不禁电光石火间闪过这两个文字。 那字如飞鸟奋翅,古篆书就,显得别致非常。陆英细思之下,恍然惊悟,原来是在汤山墅初识宋昌明时,见到的几名刺客身上的文身。 难道这恒山韩旭,竟然便是来自那“无异”之门? 他口口声声师门教诲,难道他师门名称便为无异? 再细细打量其人,看他呼吸悠长平稳,虽饮了不少酒,但毫无醉态。眸子清澈,反应机敏,显然是身怀高深内力。 陆英暗暗留神,心中思量一定要找机会盘问这韩旭,看看他到底与那些刺客有何联系。又为何要在淝水之战前,派人刺杀师父。 从未听闻蒲刚朝廷中有这么一派,他为何要替北汉杀谢太傅的亲信。 当时还道是中书台或元象宗所为,现在看来,恐怕其中另有隐情。 唯有从韩旭口中,才能知晓这无异二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太子道:“二位说得好!不管是华夷何族,只要行仁政,尊孔孟,正礼乐,便是天下正统!生民本无异。待我大秦将九州四海重新囊括,那时本宫定然要与天下之人同乐!” 姚子衿笑道:“哥哥,你醉了!” 太子道:“哈哈,本宫是有点醉了……来人,奏乐献舞!” 言罢,立时有伶人舞女上殿,不一刻歌舞翩跹,丝竹靡靡。 陆英想不到姚子略也有这么一面,端坐在席中垂目敛神,不时查看太子与韩旭神色。 姚子衿与朱琳琳二人还是那么一副熟络的模样,又开始了你来我往的闲聊。 姚子衿道:“姐姐,你酒量可真好!我饮了这一阵,已经头晕脸烫,看你却浑然没有变化。” 朱琳琳道:“公主,这酒要多喝,才能不醉!你平常定是饮得少了,来,姐姐再敬你一盏!” 姚子衿不甘示弱,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轻抹嘴角,说道:“姐姐,多饮就能不醉吗?我为何感觉头更晕了呢!” 朱琳琳笑道:“你要日日多饮,才能不醉。我又不是说今天多饮一次,就能把酒量提上去。” 姚子衿也没听清她说什么,倒了一盏,又举杯道:“姐姐,来,我敬你!” 朱琳琳酒到盏干,毫不拖沓。姚子衿咬咬牙,再次干了一盏。 陆英看她两人拼起了酒,不由暗暗好笑。 朱琳琳应该不会输给姚子衿,因此也无需担心。他有心试探韩旭,也趁机举盏频频劝太子与韩旭饮酒。 如此一来,殿上诸人在歌乐声中,你来我往直饮到夜半中天。可惜韩旭酒量惊人,终以姚子略兄妹酩酊醉倒而收尾,方才散去宴席。 东宫之中不便留宿,于是姚子衿在侍女和朱琳琳搀扶下登车返回公主府中。陆英辞别韩旭,也随后跟上。 但他一直偷眼观瞧,见韩旭走入御街旁的鸿胪寺馆驿之中,方才慢悠悠踱回公主府。 等到府中静了下来,陆英改换一身衣衫,悄然翻墙出府,寻路又往馆驿来。馆驿中倒是没什么人居住,防备也极松懈。陆英找着亮光之处,穿廊过院,来至屋檐之下。 房中正是韩旭韩朝日,他此刻沏了一杯茗茶,正在看书品茶。陆英暗笑一声,这韩旭倒会享受。 他用黑布蒙住头脸,提一口气,纵身急掠到房门,看准韩旭位置猛冲过去。 韩旭仍手捧书卷,毫无所觉,直待陆英近到两步之内,才抬头惊“咦”一声。 陆英右手探出,想要一举擒拿住他,勿要令发出喊声。他虽知韩旭身怀内功,但攻其不备,仍感觉必能奏效。 谁料韩旭左手轻轻一挡,拂在陆英手腕之上,他竟感到酥痛麻木,连忙撤回右臂。 一掌不成,陆英左手玄灵掌化拳直击,攻他面门。 韩旭仍以左手轻拂,面上还露出微笑,似乎毫不把陆英放在眼里。 他这拂手大有讲究,看似轻描淡写,称作“玉兰三拂手”,乃是师门绝技,最是能出其不意间制敌。 陆英吃了次亏,也不敢让他再拂中手臂。他虽不知“玉兰三拂手”之名,也不愿连连受制。于是急忙缩回左手,后退一步,使出含章拳意,双掌齐推,携带凛冽寒风攻向韩旭。 韩旭也不再大意,站立起身,双臂交叉在胸前,却不还手,“嘿”的一声,硬接下了陆英双掌。 陆英后退两步,韩旭站立不住,砸向座椅,把身下木椅压得喀喇碎裂。幸亏他武艺不俗,才没有一屁股墩在地上。 陆英还要再斗,韩旭忙摆手道:“陆真人!且住,听我一言!” 陆英大惊,此人不但功力高强,竟然还知晓自己身份。不由收起架势,警惕的站立在当地,听他有何话讲。 无异之门谁? 几番敌陆英。 恒山素月剑, 浑水点翠屏。 大阵乾坤象, 六龙品物名。 风云忽乍起, 天下岂得宁?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一百零六回 当街耍把式 只听韩旭言道:“陆真人,只怕是有什么误会!待我们平心静气谈来可好?” 陆英扯下面巾,问道:“你究竟是何人,怎得知晓我姓陆?” 韩旭答曰:“在下恒山韩旭,草字朝日,并未欺瞒。” 陆英又道:“你师门可是名叫无异门?” 韩旭诧异道:“你怎知无异门三字?就连太子都不曾知晓!” 陆英坐实心中所思,冷哼道:“无异门!你们想干什么?难道你一直盯着我?” 韩旭抱拳道:“陆真人何出此言!韩某确实是刚到长安,并未盯着陆真人。至于如何知道你真实身份……自然是太子姚子略告诉我的。” 陆英惊道:“姚子略告诉你的?他早知我不是张安道?为何还要把戏演下去?” 韩旭伸手相请,言道:“陆真人请坐,容我细细讲来。” 言罢一回头,见自己方才坐的木椅已经垮在地上,摇头自嘲道:“陆真人好深的内力!韩某差点抵挡不住。” 陆英道:“韩兄也不差,似乎还在我之上!” 韩旭道:“韩某痴长十余岁,顶多能与陆真人斗个平手,岂不惭愧!” 两人在侧边落座,陆英问道:“韩兄方才说,姚子略早知我身份。他为何不揭穿我?” 韩旭道:“太子实实爱重你大才,虽知你从前相助蒲氏,但不过出于道义良心。因而不忍与你交恶,想待你自己讲出。” 陆英道:“如此说来,南安公主也知晓喽。原来就我一个人在演这场戏啊!哈哈,可笑可笑!” 韩旭道:“公主并不知道。太子没有对她讲明。” 陆英奇道:“哦?这是为何?” 韩旭摇头道:“他兄妹之事,外人哪知!况且我也才来长安两三日,今天受邀去东宫后,太子才说要请陆真人赴宴,还叫我切勿明言,只当不知你是陆华亭便了!” 陆英道:“那韩兄为何会来长安?真是为了做官?” 韩旭道:“非也!韩某受师门之命,来此与姚子略结交。至于今后,还需依令行事。” 陆英暗思,无异门怕是想察知秦国究竟能不能占有关中,进而借机打入秦国朝廷,学之前元象宗一般取些富贵。 微一思索,又道:“韩兄可知,你师门曾派人去过江东吗?” 韩旭又摇头道:“韩某不知。我十余年一直在恒山修习,这还是首次出山。” 陆英也不管他真不知还是装不知,换个话头道:“韩兄内力精强,见识广博,恐怕在师门中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了!” 韩旭道:“陆真人言过了!我师门人才济济,英杰辈出,韩某实在算不上什么。” 陆英听他如此谦逊,忍不住笑道:“韩兄过谦了!为何在江湖中,从未听闻过无异门的名头?如今却主动入世,派韩兄来这是非之地?” 韩旭踌躇道:“师门之事,本不便对外人多言。但陆真人既然问起,我也不隐瞒。只因我门内主人世代不喜沾染俗事,故多不在天下行走。三年前,新主人继承尊位,决意改革图新,才有了我今日之行。” 陆英点点头,又道:“韩兄可知道元象宗吗?” 韩旭答道:“元象宗自是听闻过,但所知有限。” 陆英微感失望,问道:“韩兄以为,元象宗与贵师门相比,孰强孰弱?” 韩旭摇头道:“这个……韩某实在难以判断。但想来那元象宗纵横天下十数年,必也有其过人之处。” 陆英听他言外之意,似乎觉得无异门更胜一筹。 沉吟半晌,又试着问道:“不知道韩兄在恒山,可曾听过西域胡僧有些擅长法术之人,能够平地生莲,隔空取物?” 韩旭答道:“韩某确实听过一些传闻,不过并不知道这些胡僧出自何宗何派……对了,我在恒山时,听说云中城突厥部落最近突然来了一位高僧,似乎就有这等法力。” 陆英追问道:“云中?那不是以前代国的领地吗?” 韩旭点头道:“不错,代国被北汉灭亡之后,蒲刚令匈奴部族分统其地,黄河以西归朔方刘卫辰统领,黄河以东归南部大人刘库仁管辖。” 陆英道:“云中距此地两千里之遥,若是那胡僧去了草原,可如大海捞针一般无处寻找。” 韩旭道:“陆真人要找胡僧作甚?” 陆英道:“也没什么,想找他询问一些事情。” 韩旭道:“可陆真人如何便知,此僧就是你要找的那胡僧?” 陆英笑着摇头,没有再言。韩旭见他不愿提及,也不多问,又道:“陆真人今后有何打算?北汉蒲登恐怕成不了大气候,你还要继续相助于他吗?” 陆英笑道:“韩兄此言差矣,我从未相助过蒲登,从前我在长安,助的只是百姓。如今姚氏、蒲氏皆非我所愿助者,且关中战乱经年,百姓流离失散,我继续留在关中也无大用了。” 韩旭道:“陆真人一心为民,令人钦佩。” 陆英自嘲地摇摇头,道:“希望贵师门也能始终如韩兄昨日所言,秉承‘生民本无异’的宗旨,相助有道者统一天下。切勿助纣为虐,残害百姓……若是不然,陆英虽身单力孤,也必要与你们为敌!” 韩旭心中一凛,面对这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没来由生出敬畏之感。抱拳沉声道:“韩某谨记陆真人所言,此生定以仁爱为本,绝不助纣为虐!” 陆英回礼道:“韩兄本来就比我年长,莫要称呼什么真人了,叫我名字即可。” 韩旭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华亭,你年纪轻轻,一身功夫着实了得!不知从何人为师,定是闻名天下的高人了!” 陆英盯着他眸子答道:“家师姓李,道号玄阳真人。韩兄可曾听过?” 韩旭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玄阳真人高徒,难怪如此高明。韩某虽穷居恒山,多听师兄弟提及尊师大名。这十数年间,在吴国朝中,辅佐太傅谢和,深得信重,道法修为都是上上之选。” 陆英冷冷道:“汉吴大战前,我与家师在江东遇到了刺客。六名刺客尽皆丧命,在尸身之上,发现每人都有文身,有的文个‘无’字,有的文个‘异’字……韩兄可知这是何意?” 韩旭吃惊道:“无异?华亭是说,这刺客是我无异门中人?我师门众人,并非皆有文身,只有小师妹一支,确实有此喜好。难道,小师妹派人去过江东…… “可她向来痴迷武道,并不关心军国之事。再说,她手下那些无赖子,不过会些三脚猫功夫,岂能用他们去刺杀玄阳真人?这可说不通!” 陆英看他不似胡说,想来此人并不知晓刺客之事。他口中说的小师妹,为何要派人去江东行刺,又派些如他所言武艺低微之人,故意打草惊蛇吗? 陆英想不明白,暂时搁在一旁,言道:“多谢韩兄如实相告。今日天晚,多有打搅,请恕陆英鲁莽之罪。” 韩旭道:“不打紧,能结识华亭,韩某不虚此行。” 陆英起身道:“韩兄,在下先告辞了。往后若是能在恒山相见,再向韩兄请教!” 韩旭亦起身道:“华亭请便!若是去了恒山,容韩某尽地主之谊。” 陆英转身告退,原路返回公主府中。他细思今日韩旭所言所行,直觉此人虽然不苟言笑,但应该是个正直君子,心肠也颇热络。 只是有许多话他不愿多讲,自己也没好深究。起码确定了恒山有个无异门,门中一支确实有文身习惯,也就够了。 第二日,公主早早邀请朱琳琳出城行猎,说是要见识一下她马上功夫。陆英没有受邀,也不好厚着脸皮参与,只得与薛勇在城内闲逛。 听听市井闲谈,了解些民间趣闻,倒也不失为一桩快事。 午间,在一处寺庙之前,远远看到一群人围观,中心有一名胡僧,三四十岁年纪,赤着膀子,头发蜷曲,胡须茂盛,须发皆为棕黑色,口中正念念有词。 陆英扫视一圈,见人丛中还有数名西域胡人,皮肤有黑有白,须发皆异常浓密,有的黄棕,有的褐黑。 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这胡僧与胡人到底有无关联,且看他们耍什么花招。 场中胡僧念了一阵经,开口道:“众位善男信女,贫僧来自天竺阿州朵。自幼皈依佛门,修习佛法五十年……练得金刚不坏之身,更有隔空取物,脚下生莲诸般神通。众施主,请看……” 此人说话虽流利,但口音极重,陆英走南闯北多年,勉强能听懂他意思。听他言学佛五十年,不禁想起神树法师自称三百余岁,暗暗心中好笑。 但看周围百姓大多懵懂不解,说了半天,估计听懂的人不多。或者即使听懂,也只当他空口白舌吹牛,并未真信。 却见那胡僧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鼓腹闭气,一番比划之后,用刀锋在肚皮上来回切磋。众人惊呼声中,胡僧肚皮微微发红,但并未见血,皮肉完好无缺,不免迎来阵阵喝彩。 然后胡僧又拿起狼牙棒,甩开膀子在自己身前身后拍打,看得众人都为他捏把汗。 陆英暗笑:“这胡僧倒不像是会妖法,反而似江湖杂耍艺人,不知从何处学来些硬气功夫,跑到这里来装金刚罗汉。” 那人耍了半天,正要收了架势显摆几句。却听人群中一位胡人喝道:“那和尚!你自己拿刀砍自己算什么本事,有种的让老子来砍,准保你肚破膛开!” 胡僧怒视着他道:“来来来!你过来砍,你佛爷若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佛门罗汉!” 说话的胡人身高膀大,一头黄棕色卷发,撸袖子上前道:“这可是你说的哈!砍死了你老子可不抵命……众位父老乡亲,大家做个证啊!” 众人本来多爱看热闹,见此时有好戏上演,纷纷起哄喝彩。 陆英见入场汉子作行商打扮,似乎是从西域远来的胡商。但如今兵荒马乱,道路断绝,实在难以相信这不是那胡僧找的托。 胡商入场捡起地上长刀,吐了两口唾沫在手,双手握刀,比划了两下。又对那胡僧说道:“和尚,你当真让我砍?” 胡僧大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佛爷说了,砍便是!” 胡商咬牙抡刀,使出全身力气,猛地斫在胡僧肚子上。众人眼看胡僧要被一劈两段,胆小的不禁闭上了眼睛。 陆英笑看着二人做戏,那胡商也是个使刀好手,明明似使尽所有力气猛砍而出。到了他肚皮前半寸,却突然开始收力。 分寸拿捏得敲到好处,刀刃落在胡僧皮肤上时,虽发出了笃笃之声,好似斫在了一截树桩上,但是徒有声势,毫无力道。 陆英暗暗感叹,如此刀法,收放自如,更难得还有声有色,也真难为他们了。 胡僧得意狂笑,嘲讽那胡商道:“你没吃饭吗?怎么就这点力气?” 胡商假装愤怒,再次摆开架势,用比上次更大的幅度砍向他肚皮。只不过皆如第一刀般,毫不奏效,未能伤胡僧半分。 忽然,钢刀最后落在胡僧身上时,喀喇一声断为两截,胡商讪讪地丢了手中半截刀,骂骂咧咧退回人群之中。 围观百姓不明内情,齐齐鼓噪欢呼。胡僧得意洋洋,胡商垂首叹气,表情动作十分到位。 只有陆英看出,是那胡商借着方才一阵挥刀,不知使用什么手法将刀震断,看那断口平整,应该早做了手脚。 这时,又有一名皮肤黝黑的胡人叫道:“和尚,光是有一身硬功夫可算不得菩萨罗汉!你不是说还能脚底生莲,隔空取物吗?何不当场露一手,让我们开开眼界。” 陆英转头看去,此人发黑而蜷曲,面皮黑亮,倒像是昆仑奴之类。他身旁站立一名锦袍褐发之人,听他言语,不快地哼了一声。 那黑面胡人立马闭嘴,恭敬地垂手立在他身后半步。 胡僧看了看他二人,笑道:“这有何难!不知这位施主想看什么法术?还请上场中来叙话。” 那锦袍褐发之人咳嗽一声,说道:“家人胡言,大和尚不必当真!” 胡僧道:“我佛慈悲,众生平等。既然刚才这位黑施主想看贫僧神通,就请出下题目!” 锦袍褐发男子道:“既如此,我就替他做主了。请和尚露一手隔空取物如何?至于平地生莲吗……这大街之上,生出几朵白莲花,无水无塘,只怕不几天就要枯死,非是慈悲心怀!” 胡僧道:“阿弥陀佛!请施主上前两步……不知您身上有何物事,可否取出供众人一观?” 那褐发男子边往前走边摸索,只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微赧道:“我今天出门并未带什么好东西,只有这块玉佩日日贴身保管。说出来有点难为情,这是与内子的定情之物,一人一块,内子手中有一块与此相同。两块玉佩正好能严丝合缝,还分别刻了我俩的小字……” 说罢小心翼翼藏回怀中,又道:“和尚若是能从我怀中隔空取走这玉佩,那便足以令我等顶礼膜拜了!” 胡僧到:“此事不难!只是施主心爱之物,贫僧若有亵渎,还请不要见怪!” 褐发男子摆摆手道:“无妨无妨!” 众人见胡僧光着膀子,只下身着一条土黄色长裤,若说身上能藏物,还真瞒不过这许多眼睛。于是轰然叫好,等着看胡僧如何施为。 胡僧双手合十,低头默诵经文,过了片刻,微微一笑道:“施主看仔细了!” 言罢右手往空中一抓,再翻过手腕时,手中已经抓着一块玉佩。看颜色形状与方才褐发男子怀中之物别无二致。 众人再次叫好,褐衣男子急忙摸摸怀里,说道:“我怀中玉佩尚在,和尚你这是从何处取来的?” 说着就上前接过玉佩,端详起来。 忽然听他尖叫道:“这是内子那块!她远在万里之外,和尚……你,你真有如此神通?” 众人见他一脸不可思议,有的惊诧,有的深信,有的只怀疑是两人串谋。胡僧笑呵呵并无言语。 看着褐衣男子自怀中取出原先的玉佩,将两块拼在一处,果然严丝合缝毫无缺漏。褐衣男子高高举起两块玉佩,向众人展示,这才博得满堂喝彩。 大部分人望向胡僧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崇敬。胡僧道:“施主,请你将两块玉佩握在手中,背转身去。” 褐衣男子不明所以,依言将两块玉佩紧紧捧在手中,合起双掌转身背对着胡僧。 又见胡僧念念有词,低头合十默诵经文。众人疑惑之时,忽听褐衣男子惊叫一声,他茫然摊开双手,转身问道: “和尚,我的玉佩为何感觉被人抢走了,可明明没有人靠近过我啊!” 众人张大了嘴也看得如痴如呆,众目睽睽之下,两块玉佩方才还在他手中,此刻却去了哪里。 胡僧微笑着言道:“贫僧略施小技,已将玉佩从施主手中取走。请看!” 说着两手分开,果然一手之中各有一块玉佩,正是刚才褐衣男子所握之物。到此时,众人哪还有怀疑,各个红光满面,躬身礼敬,直如见了活佛一般。 陆英看了半天,也看不出这胡僧到底是妖术还是戏法,反正是有点门道。等到众人献上财物礼敬完胡僧,那僧口宣佛号,转身入寺而去。 地上财物自有寺中沙门收取,他这有道高僧连看也不看一眼。 人群逐渐散去,那些胡人也分头走入各街巷。陆英摇摇头,与薛勇先回公主府,此时琳琳她们狩猎也该回来了。 果然二人刚回府不一刻,公主与朱琳琳兴冲冲地驰马也赶到府中。公主命侍从洗剥干净猎物,做一顿全野味筵宴来款待陆英。 三个人饮宴毕,陆英跟朱琳琳商量了一番行程,打算明日即离开公主府,再往别处一游。 到得夜深,陆英故技重施,又换好夜行衣服,悄悄来到白日胡僧所在佛寺之中。 第一百零七回 胡僧那迦初现迹 上午时怕打草惊蛇,也未敢与胡僧搭话,更不曾跟随他入寺。此刻只有慢慢寻找。好在寺庙不大,找到客舍也非难事。 陆英在廊下静听,只有一间房内有呼吸之声。他小心翼翼上前推动房门,里边并未上闩。 两扇门应手而开。响动惊醒了房中人,只听他陡然坐起,问道:“谁?” 陆英巡声急掠而至,右手成爪捏住他咽喉。谁知此人也颇硬气,猛地一拳打向陆英小腹。陆英右手如捏中一块石头,并未奏得全功,左手见机一探,抓住他手腕使劲一折。 喀喇一声腕骨碎裂,那人剧痛之下气息顿泄,呼喊声被陆英捏在咽喉中再难发出。 陆英借着微弱月光,看清他正是白日里的胡僧,不由颇觉走运。胡僧被他捏得头上青筋鼓胀,张大嘴仍喘不上气来。也顾不得手腕伤痛,忙用力眨眼求饶。 陆英手上略松,问道:“姓名?来自何方?可有同伙?” 胡僧挤着声音道:“贫僧跋陀罗,来自天竺阿州朵城。没有同伙……” 陆英道:“白日里跟你演戏的那几个胡人不是同伙吗?” 跋陀罗道:“不不不……那不是演戏,贫僧真正的神通!好汉误会……” 陆英忽然忆起,阿州朵三字,曾经在温法师口中听过,只是当时并不解何意,直到此刻才将这三字与胡僧妖法联系起来。 于是他问道:“既然你真有神通,此前可去过建邺?” 跋陀罗瞳孔微张,答道:“建邺,没去过建邺……” 陆英道:“此前在长安,也是你显露神通,闹得沸沸扬扬吗?” 跋陀罗脱口道:“不是我,那是我师父!” 陆英又问道:“哦?你师父?这么说来,你师父去过建邺?他叫什么?” 跋陀罗见糊弄不过,只得道:“我师父那迦阿州朵,法力通神,贫僧这点道行,连他万分之一也无……师父确实去过吴国,但并未详细告知过我情形……” 陆英将那迦阿州朵这个名字深深记在心里,看来温法师所说或许有几分可信,又问道:“你师父如今何在?” 跋陀罗道:“师父说他要去北方,具体是哪里,贫僧实在不知!” 陆英见他所说与韩旭之言吻合,大抵猜到这那迦阿州朵定是独身去了云中。 他先在建邺装神弄鬼,后又在长安愚弄百姓,现在又去了云中代国故地,想来必有大事发生。 陆英打定主意,定要追上这个那迦阿州朵,搞清楚他所做所为,恐怕其中孕有惊天阴谋。 若是他只以妖术迷惑百姓,甚而是为求得高官厚禄,陆英也不以为怪。 可恨此人飘忽不定,稍微露一点神通,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未听闻他结交哪国权贵,也没有煽动百姓作乱。陆英百思难解,他究竟所为何来。 如果是西域诸国想要趁乱侵伐中原,那么天下百姓又将遭受无尽苦难不说,更可怕的是: 当今鲜卑、氐、羌仍然承袭中国礼仪,以华夏正统自居,若被异域外国之人占了中原,那服章之美、礼仪之大,恐怕就将永远化为泡影了。 陆英对跋陀罗道:“你为何要在大街上显露神通,是你师父安排的吗?” 跋陀罗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好汉千万莫要告诉师父此事,只因我一时贪心,想要挣点财货,才与这寺中僧人合谋,借他们地方收些布施。师父向来不许我们轻易显摆,门中戒律森严,若是被师父知晓,贫僧定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眼角竟急出泪来,显然怕极了他师父惩戒。 陆英道:“你们是何门何宗?可有住禅寺庙?” 跋陀罗道:“无宗无派!我跟随师父出家不过两年,当初也是在龟兹国偶遇,并无一定住所,两年来一直云游挂单。” 陆英道:“你师父身旁,现在还有几个徒弟,一行几人?” 跋陀罗道:“我不知,师父从来不告诉我们行踪,只是让我们留在原地等他。其他师兄弟近半年未见,也不知现在何处。” 陆英见问不出更多消息,手上松劲,对跋陀罗道:“你莫要声张,今日之事我二人就当没有发生过。明白吗?” 跋陀罗忙大口喘了几息,点头道:“多谢好汉不杀之恩……我明白,我明白!” 陆英摇摇头,转身疾步趋出,翻墙离寺,回到公主府中。 天明时,陆英与朱琳琳商量,本想让薛勇护送她去彭城投奔朱旭,可朱琳琳坚持要一道去草原逛逛,见识大漠风光。陆英只得同意,与薛勇三人一同辞别姚子衿,出城往北而去。 北方占据杏城的蒲纂接受了蒲登封爵,愿意合力击败姚苌后再论尊卑。于是蒲氏声威大震,各胡族争相归附,蒲纂军力达到十余万。 兵强马壮催发雄心,鲁王蒲纂命人帅军攻击上郡,被羌人所败,又在泾阳与姚硕德大战,挫败秦军。 日前姚苌从阴密亲自领军来救,蒲纂退守敷陆,暂避锋芒。 陆英三人走了两日,迎头又逢大军南下,看架势似乎是要直扑长安。他们本想躲避,闪身路旁山丘之后,等军马过后再行。 奈何有好事之人为邀功,得知陆英等来自长安,非要他们去见鲁王讲述见闻。此人大约是名偏将,年岁不大,当是氐族人,身形彪悍,目光警惕,看样子如果不去见鲁王,便要当场发难。 陆英顺势而为,随他去看看蒲纂也好,此人到底能否成事,心内也颇为好奇。 蒲纂骑马走在中军,前呼后拥,旌旗招摇,看着威风八面。陆英来到五十步外,北汉将领上前禀报。 不一时,那小将回来,说道:“鲁王有令,到前方十里扎下营寨,晚间再与道长长谈。”陆英无奈苦笑,这算什么事,还得再走一段回头路。 夜晚,鲁王在营帐中接待了陆英、朱琳琳、薛勇三人,看他言辞有礼,温文尔雅,似乎也是个儒将。 大概是因为陆英等人气度不凡,蒲纂慧眼识珠才如此礼贤下士,总之宴席气氛相当融洽。 终不过聊些朝野见闻,人物轶事,至于军事守备,兵力部署之事,陆英也不明了,自然说不出什么高见。 饮宴至夜深,帐外报朔方公蒲师奴求见。蒲纂传进,也令他入席而座。 朔方公蒲师奴是蒲纂之弟,如今官封抚军大将军,并州牧。帐中原先另有长史王旅在座,如此一来,陆英就成了看客,只能静听蒲纂兄弟与王旅议事。 再饮一阵,蒲师奴借着酒意道:“王兄,如今我军兵强马壮,声威浩大,何必还要受那蒲登老儿之命。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宗室远亲,天王在位时,只做区区狄道长,如今也敢僭越称帝,号令群雄! “王兄你本是朝廷尚书令,就连先帝在位时,也给你三分颜面。要称帝也该是你称帝,哪能轮得到他蒲登?” 蒲纂道:“师奴不要妄言!如今大敌当前,还是同心对外的好!况且我已经受了他封爵,怎能反复无常,惹人耻笑?” 长史王旅也道:“大王所言甚善!如今二虏未灭,姚苌、段垂建号称尊,且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宗室之内岂可再自相杀戮? “当年光武帝秉持大义,先推崇圣公刘玄,但天命所在,自然水到渠成。大王应当效法光武帝,待消灭贼虏之后,再从长计议大位之事。” 蒲师奴怒道:“你这老匹夫,又是这一套说辞!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我王兄位高名重,如今郁郁屈居人下,怎能安军心,扬士气?” 蒲纂拍案道:“住口!此事不可再议,若是不听,军法从事!” 陆英见蒲师奴眼中怒火烛烧,起身愤而离去。他心知不妙,这蒲师奴恐怕已经动了杀心,此地早晚有是非,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陆英请求告退,蒲纂也没心情再闲谈,挥手让他离开帅帐。陆英出了中军大营,拖着朱琳琳、薛勇连夜北上,一刻也不在军中停留。 是夜,蒲师奴率军诛杀其兄蒲纂,并取而代之。大军虽暂时未出现动荡,但人心已散,终难逃覆亡之运。这些事情陆英他们此时自然不知,只顾疾行而去。 第一百零八回 代国王孙年十五 一路走了月余,翻山越岭终于到了黄河以北。这一日,朱琳琳正策马驰骋在天穹笼盖的草原上,陆英与薛勇在后跟随,三人难得放开胸怀,在天地间纵情奔腾。 不知奔出多远,见前方有一女三男向此处疾驰而来,后面还有数十名铁骑紧追不舍。 当先马上是一名中年妇人,虽然年纪已近四旬,但仍可见往日容颜之美丽。他身后紧跟两名少年,只有十三四岁,虽然身上有刀,马上有弓箭,却不敢回头,只顾低头逃命。 最后是一位魁梧少年,身躯长大,孔武有力,一边回头查看敌骑,一边撘箭张弓。 只见他故意落后几十步,待到弓箭射程之内,然后突然转身射出一箭,又立刻扭头打马狂奔。 他不用看也知,后面有人应弦落马。奔得近了,看他样貌也就十五六岁年纪,比沮渠蒙逊还要小一两岁,却仿佛令陆英想起了故友。 一样的少年英雄,一样的英武不凡。陆英起了爱惜之意,打马越过少年,稳稳立在数十铁骑来路之上。 薛勇兴奋地跟着陆英一同上前,这些匈奴骑兵,自然抵挡不住两人联手击杀。在撂下十数具尸首后,一声唿哨调转马头逃得不见踪影。 那魁梧少年勒回马,跑到陆英前面数步,一纵身跳下马背,抱拳朗声道:“拓跋涉珪多谢勇士相助!请问勇士尊姓大名?” 陆英也下马,拱手笑道:“在下陆英,字华亭。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拓跋兄弟无须客气!” 拓跋涉珪见他举止雍容,谈吐贵重,更彬彬有礼,心中大喜,躬身道:“陆道长,真是好手段!举手投足之间,就杀退匈奴铁骑。涉珪佩服!” 陆英扶起他身躯,笑道:“不敢当啊……如果拓跋兄弟不弃,称我陆兄即可。” 拓跋涉珪也笑道:“陆兄应当是中华之人吧!不知为何会到这塞外荒蛮之地?” 陆英道:“不错,我们都是中国汉人,生平还是第一次踏足草原。至于其中原由,一言难尽。拓跋兄弟为何被人追踪,那些匈奴骑兵是谁的部族?” 拓跋涉珪也道:“说来话长,若是陆兄无事,可随我同往北方贺兰部少留。贺兰部是我母族,我舅舅现为首领,去了那里也可容我略尽心意,款待几位好朋友!我们边走边聊如何?” 陆英欣然同意,虽然这少年为异族之人,辫发披头,皮裘左衽,但他心底自然有一股亲近感,就如多年未见的故人。 于是一行人打马向北,往匈奴贺兰部行去。那中年美妇人是拓跋涉珪母亲,两位更小的少年是他从弟,拓跋仪与拓跋斛。 原来拓跋涉珪乃是前代国国主拓跋什翼键嫡孙,世子拓跋寔之子。代国被北汉蒲刚所灭时,拓跋涉珪只有六岁,因此被留在了草原上,寄居在匈奴刘库仁部。 如今刘库仁被弟弟刘头卷杀害,刘库仁之子刘显又杀了叔叔自立为主。刘显忌惮拓跋涉珪年少英雄,便起了杀心。 只因刘显弟媳是拓跋涉珪姑母,她将刘显之谋告知了贺兰氏。拓跋涉珪母亲贺兰氏假意请刘显饮宴,席间将其灌醉,这才有了贺兰氏带着儿子逃亡的一幕。 走了数日,远远望见碧空之下有无数洁白的毡帐,散落于锡拉木林河畔。 水中的云,天上的云,草丛里的羊群,天地间只剩下绿色、白色映衬着穹庐。 湛蓝的天幕笼罩着浓绿的草原,起伏的山丘,蜿蜒的大河,一切都是那么纯粹无暇。 贺兰部头领贺兰讷大排盛会,迎接妹妹与外甥到来。 拓跋涉珪先祖称雄漠南,诸部落本为其旧臣,如今见到少主长大成人,且英武非凡、慷慨大气,不由人人心折。 筵会上拓跋涉珪酒到杯干,谈吐有礼有节,与人皆诚心相交。 贺兰讷问其志向,拓跋涉珪道:“惟愿恢复故国,光大祖宗事业!” 贺兰讷举起酒杯笑道:“待君复国之后,切莫忘了老臣啊!” 拓跋涉珪也举杯笑道:“诚如舅言,要不忘也!” 贺兰讷之弟贺兰染干冷哼道:“黄口孺子,勿要狂言!你代国已经灭国快十年了,就凭你这十五岁少年,便想立国称王?好不害臊!” 拓跋涉珪也不恼,举起酒杯笑道:“舅舅,正因为复国艰难,才需要两位舅舅鼎力相助。待涉珪恢复代国,定然永世不忘厚德!” 贺兰染干怒道:“你们拓跋家的事情,却要我们贺兰部相助,怕是没有这样的道理!” 贺兰讷笑着劝道:“染干,都是一家人,休要生分了。拓跋部与贺兰部世代联姻,盘根错节,哪里能分那么清楚?” 荷兰染干仍道:“我看他此来,就是想侵蚀拉拢我贺兰部健儿,好为他马前之卒。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凭什么就能做王!” 说着自腰间抽出弯刀,站起身来立在场中,指着拓跋涉珪道:“小子,你要是赢过我手中刀,要杀要剐随你便,要是技不如人,趁早滚蛋,免得到时不得好死!” 拓跋涉珪见贺兰讷不加阻止,其余酋领也都目光殷切望着自己。欲待应战恐伤了和气,想要避让又怕失了人心,一时进退两难。 陆英将此情形看在眼里,起身拍拍道袍,上前笑道:“染干头领,你与拓跋兄弟本是甥舅,如此刀兵相见,难免失了和气,若是有个差池,悔之莫及!贫道有个主意,既可以一绝高下,又能保万无一失,不知头领可愿听从?” 贺兰染干道:“什么主意?你这道士与他同来,只怕专门偏袒于他吧!” 陆英笑道:“大将之能不在匹夫之勇,在于指挥千军,调度行伍,决胜于阵前。不如,明日你与拓跋兄弟各带部属,围猎赌赛,所获多者为胜,少者服输,如何?” 贺兰染干大笑道:“我还道什么高明主意,草原人人擅于骑射,捕猎乃是自幼所习,何用你来废话?让开!” 陆英道:“头领不敢比?难道自知必败不成?” 贺兰染干怒喝道:“贼道士,再不滚开我手里的刀可不认得你!” 陆英从容笑道:“那你我先来赌一场,若是我站在原地任你砍十刀,十刀之内不能夺下你手中兵刃,便算我输!要是我夺了你弯刀,那染干头领就按我方才说的,明日比赛围猎如何?” 贺兰染干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早已怒不可遏,咬着牙冷笑道:“好好好!这可是你自己找死!你要敢站着不动,任我砍十刀,也算我输了!” 陆英再上前一步道:“头领请!我就站在此处,绝不挪动半步!” 第一百零九回 你与他结为兄弟 拓跋涉珪见陆英为自己出头,心中感激,但怕他太过托大有所伤损,忍不住道:“陆兄,我舅舅武艺了得,你千万不可小瞧于他!我甘愿认输就是!” 陆英决意震慑诸人,为拓跋涉珪撑腰,因此只淡淡道:“拓跋兄弟放心,我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先陪染干头领练练。若是我败了,你再与他比过不迟!” 拓跋涉珪只得闭口不做声。贺兰染干大喝一声,将刀凌空舞了两下,猛地向陆英冲来。只见他右手举刀高高扬起,借着冲劲凌厉劈下,刀锋破空有声,直砍陆英左臂。 陆英漫不经心地袍袖一卷,又往外一送。贺兰染干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腾腾退后三步,一跤跌坐在地。待他扶着腰挣扎起身,才察觉手中弯刀早消失地无影无踪。 贺兰染干茫然看着陆英,就像见了鬼魅一般。 陆英笑道:“头领承让了!”袍袖一挥,弯刀自袖中飞出,当啷一声落在贺兰染干脚下。 围观众人此时才反应过来,一齐狂烈地喝起彩来。 贺兰讷赞道:“陆道长果然是神仙人物,出手不凡,出手不凡啊!” 拓跋涉珪端起两碗酒,上前递给陆英一只碗,说道:“陆兄又让我大开眼界啦!来,涉珪敬兄长!” 贺兰染干臊得无地自容,捡起刀愤愤离去。众人轮番举酒上前,敬陆英与拓跋涉珪,两人豪气不相让,双双痛饮尽欢。 第二日天方微明,陆英便听得帐外有人习练拳脚。他好奇起身,见是拓跋涉珪已经早醒练武,不由暗暗称赞。 拓跋涉珪练了几路拳,又跨马挽弓,在草地上纵横奔驰,操练骑射之技。陆英看了许久,走上前笑道:“拓跋兄弟,你起这么早,是下定决心要赢过贺兰染干头领喽!” 拓跋涉珪勒住马缰,看到陆英,下马凑近笑道:“陆兄,我从六岁开始,就每日早起练武,哪里是为了什么输赢!国仇家恨,涉珪不敢稍有懈怠!” 陆英正容道:“是我唐突了!拓跋兄弟志存高远,令人由衷钦佩。我相信你定能复国成功,而且将超迈先祖,立下千秋功业!” 拓跋涉珪道:“借陆兄吉言,若是有朝一日恢复故国疆土,定与兄共享荣华富贵!” 陆英与他相处数日,越来越觉得情投意合,仿佛是来自骨子里的相亲相近。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生出,恐怕这就是缘分吧。 陆英笑道:“我乃清净修道之人,荣华富贵不敢奢求。等拓跋兄弟日后打下一片江山,还望仁政爱民,关怀百姓,做一个光武帝那般的英主,那比赏我什么都好!” 拓跋涉珪也笑道:“陆兄教诲,涉珪谨记在心!只是我才学疏浅,虽仰慕中华学问,却苦无名师教诲。如兄不弃,还请多多指点于我!” 陆英道:“只要好学,没有难成之事!我虽然愚钝,定竭尽鄙诚,与你互相切磋。将来你国中多请鸿儒博学之人,辅佐政务,参赞军机,定然事半功倍。”拓跋涉珪点头应下。 等到部落中人大都醒来后,贺兰染干与拓跋涉珪各带二十名骑士,出发去捕猎。草原部族游牧捕猎为生,驾轻就熟自不是难事。 陆英为了不让贺兰染干有说辞,留在部落中没有跟随。拓跋涉珪之母贺兰氏,邀请陆英与朱琳琳去帐中用餐。 不外乎是羊肉、酪浆之属。饭后,贺兰氏与朱琳琳说些家长里短,一老一少两位美人倒也谈得投机。 贺兰氏忽然转向陆英道:“陆道长,你是哪里人氏啊?你家中父母都挺好的?” 陆英对这位贺兰夫人也极有好感,闻言忙答道:“在下江东人氏,自幼修道。父母早亡,如今只是孤身一人。” 贺兰氏眼眸一黯,转而又笑道:“原来陆道长也是苦命之人。你一表人才,想必你母亲定然也是一位美人!” 陆英摇头道:“母亲亡故的早,在下并不记得她样貌。应该……是吧。” 朱琳琳忽然笑道:“贺兰姨,臭道士眼眉之间跟你还有几分神似呢,我猜他故去的母亲,应该也像您这样美丽才对!” 贺兰氏脸上一红,言道:“小丫头乱说,我是蛮夷女子,怎比得上陆道长母亲!看你如此俊俏,可知中国女子定然都是美极的。我已经是老婆子了,怎么能跟你们比?” 朱琳琳仍笑道:“贺兰姨可一点也不老!我虽然是您女儿的年纪,仍然比不过您倾城之貌!” 贺兰氏道:“说起来,我也有个女儿的,她如果还在人世,应该也和陆道长差不多大了……” 朱琳琳问道:“那您女儿……不在了吗?” 贺兰氏摇头道:“不在了吧……那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小两岁,自己也顾不过来,哪里能管得她呀!她才刚来到世上,就……” 说着贺兰氏潸然泪下,情难自已地抽泣起来。 朱琳琳忙岔开话题道:“生死有命,贺兰姨不必自责。您儿子涉珪文武双全,今日定能大胜而回!往后有他孝敬您,什么难关都不怕。” 说话间已近正午,忽听帐外人马喧嚣,牧民纷纷欢呼。原来是拓跋涉珪行猎归来,将所获猎物无论大小,尽数分给贺兰部族人。 他大步走入帐中,对贺兰氏施礼道:“母亲,孩儿回来了!” 贺兰氏笑着道:“你跟你舅舅赌赛,却把猎物都分给众人,到时拿什么赢过他啊?” 拓跋涉珪道:“孩儿不在乎一时输赢,舅舅愿意胜我就让他胜罢!” 陆英赞道:“拓跋兄弟,这才是王者风范,大气!” 拓跋涉珪笑道:“陆兄,今日在河畔看到一匹白狼,本想将它擒下献给陆兄,可还是功亏一篑,让它给逃了。” 陆英道:“哦?白狼罕见,古人以为祥瑞也!昔时周穆王不听谏阻,征伐犬戎,获四白狼、四白鹿而归。自是荒服者不复至。王者当深戒之!远人不至,则增修其德,必不可耀武扬威,以兵戈为恃。” 拓跋涉珪躬身道:“多谢陆兄赐教!涉珪谨记在心。” 贺兰氏看着他二人道:“陆道长,我儿涉珪幼年失怙,兄弟单薄。若是不弃,你们二人可结为兄弟,患难与共,富贵同享!” 拓跋涉珪也望着陆英,等他表态。 陆英笑道:“在下早有此意!今既有叔母为证,我二人现在便歃血结拜!” 拓跋涉珪大喜,忙命人准备牺牲祭品,当日与陆英结为异姓兄弟。 贺兰染干打猎回来后,见拓跋涉珪帐前空无一物,又知道他将猎物都分与众人。染干心中更加恼恨,与贺兰讷痛诉其收买人心,狂妄自大。 贺兰染干一心除掉拓跋涉珪,夜间便与人暗地筹划。贺兰讷母亲是拓跋涉珪外祖母,也是其父拓跋寔姑姑,代国未亡时以辽西公主之尊嫁入贺兰部。 与贺兰讷之父生下女儿贺兰山丹,又将贺兰山丹嫁与侄儿拓跋寔。她爱护拓跋涉珪,极力劝说贺兰讷阻止染干。 贺兰讷碍于母亲情面,才保住拓跋涉珪性命。当然,这些事情,拓跋涉珪此时并不知晓。 第一百一十回 草原之王 第二日,拓跋涉珪邀陆英、朱琳琳、薛勇一同出猎,心内隐隐还是为白狼而去。几人沿着锡拉木林河一路往北,行猎倒在其次,只是纵情驰骋便已乐趣无穷。 整整走了一天,天将傍晚时,望见一座小丘下有数十匹野马正在栖息饮水。拓跋涉珪兴奋不已,刚要打马上前,却闻此起彼伏阵阵狼嗥声来。 马群惊散狂奔,有一匹通体黑亮的骏马一声嘶鸣,当先带领野马群突围而走。 拓跋涉珪见那黑马高大健硕,全身黑似浓墨,四蹄却为雪白之色,奔驰起来就像黑龙踏着云彩翱翔,不禁心痒难搔。 可惜那黑马领着马群狂奔而去,此时定然追之不及。马群身侧紧紧跟着三四十头灰狼,兜个圈子将野马赶到山丘下。此时从后面又绕出二十几头狼,进退之间颇有行列章法。 眼看最后两三匹小马逃之不及,已然落入野狼围中。那领头黑马奋起四蹄,一个停顿将众马让在身前,急急回转又奔入狼群之中。 黑马奔到近处,扬蹄乱踏,踢踹交加,瞬息间打开一个缺口,领着三匹幼马突围而出。薛勇喝声彩,啧啧称赞此马仗义。 然而狼群岂能善罢甘休,仍然在后紧追不舍。黑马脚力无匹,自己逃命肯定不在话下,但为了掩护幼马,主动落后了两个身位。 见有出头的饿狼就上前踏上一脚。渐渐地,狼群专朝黑马下嘴,几十头狼将他夹逼在内,有的在后咬大腿,有的跃起咬脖颈。黑马左支右绌,血染满身,恐终难逃厄运。 拓跋涉珪眼前一闪,陆英身躯如箭,从马上飞身掠出。但见他几十个起落,赶上狼群,左右手齐出,抓起两头狼往里狠狠一撞,两狼呜嚎一声委顿在地再不动弹。 陆英脚步加快,双手不停,有的狼扔向高空任凭跌落,有的抓起来互撞而亡。若是正好在他身前,不免被一脚踢飞。 草原野狼哪里见过如此场面,侥幸存得性命的几头狼,灰溜溜逃之夭夭。还有不识时务的,片刻之间都被陆英辣手摧残殆尽。 陆英驱散狼群,跟在黑马身后,见它身上湿漉漉,不知是汗是血。三匹幼马已经跑远,马群也再未回头。 此时身后强敌消弭,黑马心神一松,顿感脚软力疲,再奔数十步突然失蹄,一头栽倒于地。 陆英上前俯身细细查看,见那黑马圆睁眼睛,呆呆望着自己。陆英右手抚过它脖颈,轻拍两下,让它不要担忧。 看着黑马,陆英仿佛看到了自己,舍身救同类,却不顾念自身性命。将来不知马群会否记得当年最神骏的黑马,但肯定以后还会遇到虎狼熊罴,你舍身救众,到底值也不值。 黑马似乎明白了陆英的心思,它昂头蹭一蹭陆英手臂,呼出最后一口气,瘫倒在了草地之上。 陆英见它行将死去,有心救治又无良法,急得抓心挠肝。猛然间忆起,在岘山时,抱朴子仙翁给了自己三颗金丹,说是能起死回生。 他忙用沾满鲜血的手在腰间摸出方盒,取一粒丹丸塞入黑马口中。虽然不知给人吃的金丹能否医活马命,好歹要试上一试。 黑马颇通人性,顺从地尽力将金丹嚼碎,吞入腹中。然后紧闭眼睑,似乎睡着了一般。 陆英坐在草地上,扯下道袍为它包扎伤口,止血疗伤,浑然将身周众人忘得干净。 拓跋涉珪四下看看一地狼尸,既叹息黑马悲剧,又不解陆英为何如此愤怒。他虽然自幼就抡刀上阵,杀人之事早非头回,但看陆英为了一匹马,徒手搏斗整个狼群,还是十分奇怪。 他回身正要解劝,却猛抬头看到山丘之上,有一匹体形大出正常野狼一倍有余的雪白巨狼,正静静窥视着他们。 拓跋涉珪大喜,这头狼明显比昨天所遇还要大不少,一定是这狼群的首领。他也不顾天色渐黑,猛然拔刀上马就冲上了山丘。 那白狼将头左右一晃,似乎是嘲笑拓跋涉珪不自量力,随即转身窜入了草原深处。拓跋涉珪紧追其后,眼中只有白狼庞大的身影,哪管将会遇到何等凶险。 一人一马一狼,在月下草原奔了能有四五十里,终于白狼疲惫,在河边停留下来。拓跋涉珪得意狞笑,用刀背拍打马身,急追而至。 他到了河边跃下马来,手中握紧弯刀,躬身一步步走向白狼。白狼仰头长嗥一声,静夜中传出极远极远。 拓跋涉珪挥刀连砍,但白狼狡诈异常,待他靠近两步内,早一纵身跳往他处。就似在戏耍拓跋涉珪,若即若离,以逸待劳。 拓跋涉珪撵了一阵,见追不上它,慢慢心中焦躁起来。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嗥叫,他一回头,竟然又有两匹白狼夹攻而至。 拓跋涉珪大惊,原来是中了这畜生的圈套。当此之际,他豪气陡生,我是草原之王,岂会怕了你们三个畜生! 猛提一口气,拓跋涉珪紧走两步挥刀砍向巨狼。巨狼方才正骄狂自傲,不意这人不防备身后,仍然一力向前。只一念轻敌,便躲避不及,跳跃时被弯刀在后臀上划了一记。 巨狼吃痛惨叫,会合另两头白狼一齐冲向拓跋涉珪。拓跋涉珪拧腰转身,待三狼靠近,突然往左侧斜倒,一个前滚避过两头狼,手中弯刀锋刃朝上,正好带过一狼下腹。 那白狼冲得凶猛,霎时被开膛破肚,扑在地上如死狗无二。另两头一大一小白狼,嗥叫一声,转身再扑拓跋涉珪。 拓跋涉珪此刻也玩起了避实击虚,专捡此前受伤的巨狼招呼。来往几个回合,巨狼毕竟臀上伤口极深,渐感体力不支。它想要逃跑,先恶狠狠扑上来,等拓跋涉珪避让时,头也不回逃亡而走。 拓跋涉珪不肯轻易罢休,将手中弯刀用力掷出,准确无误的插入巨狼后背。巨狼带刀再奔一阵,失血过多倒地毙命。 剩下一头白狼目眦欲裂,孤勇无畏再扑过来。拓跋涉珪失了兵刃,赤手空拳难敌狼牙利爪,只能闪躲避让。 却听远处传来一声呼唤:“拓跋兄弟,我来也!” 拓跋涉珪大喜,原来是薛勇骑马跟来,见到他空手斗白狼,忙出声助威。白狼眼见他援兵来到,一转身独自逃命去了。 拓跋涉珪与薛勇相见毕,捡回弯刀与两具狼尸,他们一人马上驮一具,慢悠悠寻路返回。 来到陆英与朱琳琳所在,那黑马竟然奇迹般苏醒,不住用脖子磨蹭陆英。 黑马虽活了过来,但站立时,左前腿不敢着地,应该是骨头折了。 拓跋涉珪俯身摸了半晌,叹道:“兄长,这马虽是千里良驹,但腿骨既折,此生怕是再也不能尽情驰骋了。还是……让它去吧!” 陆英知道他说的没错,与其让千里马做一个残废,不如让它体面的离开。但就是心中不舍,无论如何不想放弃它。 于是,陆英找来马鞍,将其斫碎,再用碎布缠裹在马腿周围,扶着马脖子,慢慢让黑马挪动脚步。 黑马勉强能行动,陆英大喜。当夜天晚,几人在河边生起篝火,烤了白狼之肉饱餐,困了就在草地上歇宿。 天明后,陆英步行牵着黑马,几人慢慢往南走。走了半日,拓跋涉珪性急,称要先赶回,找辆大车来拖马。陆英也不着急,只与朱琳琳缓步而行,让薛勇随拓跋涉珪先走。 回到贺兰部营地,陆英悉心照料黑马,给它取名白云乌。众牧民见陆真人天天守着一匹断腿之马,皆暗暗讥笑。 时移事易,拓跋涉珪威望日隆,在部落中深得人心。拓跋部旧臣纷纷赶来投效,拓跋纥罗、拓跋建等人皆是其祖父堂兄弟,都劝贺兰讷奉拓跋涉珪为主。 贺兰讷于是带头号召诸部落,召开部族大会,准备推外甥拓跋涉珪称王。 第一百一十一回 夜闻箫声几曲 这一日,陆英闲来无事,与琳琳牵着白云乌在营地外散步。这般自由自在的生活倒也甜美,至少不用打打杀杀,满目尽是刀枪鲜血。 到午后,二人躺在草地上休憩。白云乌就在一旁吃草,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空,也看看两个有说有笑的年轻人。 忽然,好似有什么危险靠近,白云乌紧张不安起来,连连喷着鼻息,在原地来回蹦跳。 陆英一惊,猛然跃起四下打量。果然见里许外一道人影飞掠而来,脚不着地,好似在……踩着草尖飞行。 “琳琳快走,我来拦住他!” 朱琳琳望了一眼,见那人已到二百步之外,不由愤愤道:“走什么走!难道这人是找你的不成?” 陆英急道:“似敌非友!快走……” 朱琳琳怒极反笑:“呸!臭道士,还说永远不丢下我,如今又怎讲?” 陆英看那人已至数十步前,也顾不得与她争辩,忙提一口气,双掌一分就迎了上去。 那人脚步不停,不等陆英看清他动作,已经从他面前绕过,站在琳琳身后。 朱琳琳并不回头,反而笑道:“前辈好功夫!不知是路过,还是要问路?” 陆英急的魂飞魄散,此人如此手段,就算他与琳琳联手,也绝非人家三两合之敌。如今琳琳受制,又该如何处置? 反倒是来人微微一笑,随即缓缓言道:“二位不必惊疑,老夫绝无恶意。” 陆英细细观瞧,但见他玄衫单衣,头戴乌巾,脚着布履,方正脸庞,浓眉星目。须髯长有五六寸,一头墨黑的长发挽在头顶。手中握着一管竹箫,神色肃然。 此时稳稳踏在草地上,丝毫让人联想不到,方才还在驭气飞行。说话时气息一丝不乱,眼神坚定神采湛湛,却锋芒全敛于内,越发的深不可测。 陆英道:“前辈,不知您高姓尊名,为何事到此,有什么赐教?” 那人淡淡道:“老夫姓苏,找你有点事情。方便的话跟我来一趟,有些话单独问你。” 陆英奇道:“苏先生!晚辈自忖从未有幸识见尊颜,您难道是……我师父的故友?” 那苏先生道:“算是吧。你随我来,让这丫头先回去。” 陆英不敢违拗,只得点点头,冲琳琳使眼色道:“琳琳,你把白云乌牵回去,好生照料。苏先生既然认识师父,定有要事相告,带你去恐不方便……” 朱琳琳冷笑道:“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何谓不方便?” 苏先生道:“丫头,放心,老夫一把年纪了,绝不会跟他为难。你先回去,保证还你一个大活人!” 朱琳琳转过头瞧了瞧他,又笑道:“先生误会了,我哪里管他死活,你也不用保证。走了!” 言罢牵起马缰绳,信步离开,再也没有多看一眼。苏先生忍不住小声道:“这丫头,脾气倒是挺倔!” 待琳琳走远,他一把抓住陆英左臂,拖起他脚不沾地往西行去。可怜陆英自负武艺高强,也被人呼作陆神仙,大真人。在他手下却如小鸡一般,毫无还手之力。索性任由他架着,就这么渐渐来到山脚之下。 苏先生慢慢停下脚步,问道:“听说你在建邺文学馆整理书籍,很有些成果。能否给老夫细细讲一讲,都研究了哪些典籍?” 陆英虽然疑惑,却也不便拒绝,只得将当时几个月时间整理过的书籍都不遗漏的概述一遍,讲到得意的地方,难免手舞足蹈,浑然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天将黑时,苏先生才微笑道:“不错,有点学问。今天就讲到这里吧!” 陆英躬身施礼,等着他接下来的询问。 苏先生道:“此处山中有两只火狐,甚是狡猾,老夫想打来做件披风,却怕伤了他们皮毛,不知该用何种手段?” 陆英答道:“若要捕猎之,无非兽夹、诱饵、陷阱、捕网、射箭几种办法。先生不想破坏皮毛,还是捕网最好,或者箭术高强,有信心直射入其眼珠……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了做件披风,就伤害火狐生命,晚辈以为甚不可取!” 苏先生作色道:“你是在说我残暴好杀吗?” 陆英见他动怒,心头为之一震。但想到方正君子自是直言无畏,竟故意挺直身躯,微笑道:“晚辈不敢。但是仁者爱人,及于万类。先生高风志洁,定不会行此等事,故而斗胆相劝!” 苏先生道:“若老夫令你去猎捕火狐,不从取你性命,你去是不去?” 陆英笑道:“我的命和火狐的命,皆是命。先生要取,我自然拦阻不住。但是要我为了保命,却去伤害别个,自然也不能从命。” 苏先生冷笑道:“倒是长了一副慈悲心肠。来!随我上山。”言罢回身就往山顶而去。 陆英不敢逃走,只得咬牙随他一同登山。初时苏先生走得不快,陆英勉强还能跟随。等走了许久,他忽然加大步子,跳跃纵横间一个起落足有数丈远近,陆英无论如何也撵不上了。 还差几百步到达山顶,而苏先生早已立在巅峰默默望着他。陆英不肯让他看得轻了,提气使出全身解数,顾不得害怕夜色之中踩空坠落,捡那些突兀的石块玩命攀登。 一阵箫声响起,悠悠扬扬又清晰地送入陆英耳中。这箫声苍茫辽远,又带着浪涛之力。令他在大草原上,仿佛看到了东海巨浪,在月下掀起排山之势,迎头轰隆隆打来,将他这一只“孤舟”抛得随波飘零,只如水中枯叶般毫无依托。 陆英脚步为之放慢,只感到喉头一甜,自知被他箫声震伤了心脉,差点扑通栽下山去。 苏先生箫声不止,狂风巨浪无情袭来。他这箫声以数十年内力送出,融合了自创功法“山海月拳”内诀。 寻常之人只要三五息内必定耳聋心破,就是怀有武艺的高手,也尚未有人能抵挡过半支曲子。 陆英咽下口中鲜血,找前方两步外一块巨石立定脚步,运起含章拳意,试图将身体双腿与山峰岩石融而为一,抵挡这排山倒海的巨力。 可惜,再大的石头又如何能挡住洪流的冲刷! 是日,代北诸部十余姓云集于锡拉木林河畔,护佛侯部、乙弗部、独孤部、长孙部、库莫奚部、叱突邻部等皆派人来参会。 贺兰部备下牛羊牺牲,筑起高台,请拓跋涉珪登台即代王位。 拓跋涉珪全副披挂,昂然挺立其上,众人齐呼万岁。 新立代王赐下美酒,以飨诸部头领。唯独贺兰染干闷闷不乐,躲在远处颇有不甘。 会后,拓跋涉珪将诸部供奉的衣食财宝全部赏赐部众,把拓跋部诸人感动得不知所以。拓跋涉珪提出带领族人南迁,沿着大河寻找一块水草丰美之处栖息。 族人们无不拥护,愿意跟着大王迁徙。他们诚心期盼,年少的王带领众人恢复故国疆域,甚而闯出新的天地。 只有朱琳琳与薛勇二人,无心参加什么代王即位大典,一早就出营,寻找一夜未归的陆英踪迹去了。 第112回 北魏立国 他二人一直往昨日放马之处寻去,到那里时却不见人影。薛勇猎户出身,从断草、足迹中判断,他大哥一定往西方去了。 朱琳琳一言不发,脚下却走得越来越快。二人走了半个时辰,正好迎头撞见独行的陆英。看他面皮发白,嘴角隐隐还有血迹。薛勇问时,陆英却只笑着说无妨。 朱琳琳见到他平安,放下心事,知道再问也问不出情由。只告诉他拓跋部往南迁徙,是否要追上去。 陆英自知有伤在身,也不便远行,只好决定慢慢随着部落族人的踪迹,也跟上去再行定夺。他们一路行来速度不快,走了两三日,终于追上了大部队。 又走数百里,拓跋部终于扎下营帐,将代王拓跋涉珪拱卫在核心。暂时就在此地栖息繁衍。 养了几天,身子逐渐如常,这天陆英与琳琳又相伴在营地外遛马,薛勇留在营内与诸士卒习练武艺。白云乌渐渐能行走,陆英却也不忍骑乘,只是时常牵着他在草原漫步。 朱琳琳思念家人,常有南归之意。两人约定,等到白云乌大好,就一起去彭城先拜见朱旭将军,再去建邺探望她母亲兄弟。 陆英虽为胡僧那迦阿州朵而来,但此前数次追之不及,料想去了云中,也不一定能碰到那迦,故而就没有那么迫切。 回到部落内,拓跋涉珪派人来请,陆英未曾稍歇,直接来至中军帐。拓跋涉珪正中而坐,臀下是那白狼之皮,侧手有一名中年僧人,两人正相谈甚欢。 陆英直觉有异,这僧人赤足黄衣,须发卷曲,皮肤略黑,五官不似中国之人。 拓跋涉珪看到陆英,笑道:“陆兄,今日白云乌可有进步?” 陆英也笑道:“一切皆好,相信不久就能驭风驰骋了!” 转而看了那胡僧两眼,问道:“代王,这位高僧是?” 拓跋涉珪引荐道:“这位是来自龟兹维摩寺的那迦大师,云游到此,特来与本王一晤。” 胡僧那迦笑望陆英一眼,施礼道:“陆真人,久仰久仰!” 陆英心头猛跳,难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那迦阿州朵送上门来了?但此刻在拓跋涉珪王帐之中,且人家彬彬有礼,总不好猝然动粗。 只得答礼道:“见过大和尚!大和尚说久仰是何意?难道以前就认识在下不成?” 那迦道:“陆真人名震数国,功成万里,贫僧自然早就仰慕,今幸有缘得见,敢不惶恐!” 陆英道:“在下区区微名,何足挂齿!倒是那迦阿州朵大师名号,令在下如雷贯耳,思慕久矣!” 那迦道:“哦?贫僧从未在世上留名,陆真人如何知晓阿周陀之名?” 陆英道:“在下从建邺一路追随,到长安奔草原,终于见到了大师真容,真乃幸事!” 拓跋涉珪见他二人吹捧个没完,大笑道:“原来你们二人早就相识,那再好不过!陆兄快请坐!那迦大师正给本王讲论佛法,剖析因果。陆兄既来,正好我三人共同参详。” 陆英依命入座,那迦笑道:“难为陆真人有心,竟然从建邺就注意到了贫僧行踪!你我当真是有缘!” 陆英不再说话,他只想听听那迦究竟和拓跋涉珪说些什么。 拓跋涉珪又道:“陆兄,方才那迦大师说,众生居三界,犹如火上烤。人生七般苦,谁能得喜乐。你怎么看?” 陆英道:“那迦大师慈悲为怀,令人钦佩。只是不知大师有何良策拔除众生困难?” 那迦口宣佛号,微笑道:“陆真人一语中的!众生欲免除苦难,唯有信佛苦修。一切色相,皆是空,缘起而生,缘灭而散。 “金刚经曰:梦幻泡影。正是此意。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无奈芸芸众生,执着于富贵者有之,执着于爱恨者有之,却不知生死轮回,因果相继。 “所有罪业皆是果报。但一念抛却,供奉三宝,专修七德,则必能达般若彼岸,成无上正果。” 陆英笑道:“大师来自维摩寺?在下倒是听闻过维摩诘菩萨一些趣事。他富甲一方、家财万贯、奴婢如云,享尽人间富贵。但又不妨碍精于佛理,禅机辩达。 “一次他卧病在家,惊动了释迦摩尼佛,于是佛祖就想派人去探病慰问。谁知问了一圈,佛陀座下三千弟子竟无一人敢去会见维摩诘。 “只因他言辞锋利,聪明博学,众菩萨都怕说不过他,反而令自己出糗。最后还是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萨接了差事,驾云来至毗舍离,与维摩诘来了一场佛理之辩。大师,我说的没错吧?” 那迦合十道:“阿弥陀佛!陆真人博学强记,贫僧自愧不如。敝寺得名确实与维摩诘菩萨有关。维摩诘本是在家居士,但佛法义理不让诸佛菩萨,深得佛陀敬重。陆真人说的没错。” 拓跋涉珪道:“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和尚,当真奇妙!” 陆英又道:“代王,可知修行礼佛不一定非要四大皆空,也不必抛家舍业,一力苦行。我道家修神仙,求得是今生之事,佛门修罗汉,求得是来生之报。 “术虽不同,道本无二。只要长存清净心,多循无为法。不起执意妄念,肉身凡骨也能羽化飞升。 “况且,天下久经战乱,正需要代王此等英雄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善佑百姓。如果人人都放下一切,不理俗事,那豺狼虎豹,熊罴毒虫正将肆行无忌。” 那迦笑道:“善哉!贫僧来此,正是此意!代王虽草创基业,但英才绝世,诞膺天命。必是能拔除世间疾苦,证得如来大道之人!” 拓跋涉珪笑道:“大师抬爱!本王年少识浅,恐不能称此。”那迦点头一礼,默然微笑。 陆英道:“既然大师有志扶救生民,为何在建邺时不曾拜见吴国天子?据在下所知,吴天子颇信佛家,大师若是自荐于朝廷,定受信重!” 那迦道:“贫僧游历天下,只为劝善去恶。吴国皇帝虽信佛,在贫僧看来,并非明主。”陆英一笑置之,也不反驳。 三人在王帐中谈论良久,晚间排下筵宴,请拓跋部诸头领共饮。那迦阿周陀却不饮酒,无法与众人尽欢。 陆英期待他表演一番神通,但看他并没有这个兴致,也只能暗暗叹惋。 至夜深酒宴仍未散去,那迦阿周陀枯坐了大半天,借口困乏请离开王帐。陆英看着他离去,仍跟众人豪饮阔论,直至四更天方罢。 当夜太晚,陆英回帐本想休息,没想到那迦阿周陀主动前来,竟是一直在等着他。 陆英道:“那迦大师有何赐教?等明日再来不迟。” 那迦阿周陀道:“贫僧只说两句话,打扰陆真人请勿见怪!” 陆英只得道:“大师请讲。” 那迦道:“贫僧只是想传播佛法,并无不轨之心,请陆真人不要误会!” 陆英道:“大师言过了!在下只是颇为好奇大师神通,并未有敌意。只要大师真心弘佛,我自然绝不为难。” 那迦又道:“神树僧人是我徒弟,之前多有得罪,贫僧待他赔礼了!” 陆英震骇道:“神树和尚是大师的弟子?原来如此。神树和尚虽与我有些龃龉,但他已然英勇捐躯,些许小事就不用提了。” 那迦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两句话说完了。请陆真人多保重,后会有期。”言罢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陆英思绪万千,也无心睡眠,自回帐中打坐调息。 不一时天明,拓跋涉珪又在帐外开始操演骑射,陆英听到动静整衣出来笑望着他。等到拓跋涉珪练完武艺,族人大多已经起床。 他拉着陆英一同用早膳,又说些古来英雄之事,言行与从前无二。 拓跋涉珪打算迁往代国旧都盛乐古城,以召集各部落,扩大势力影响。于是整个部族又开始迁徙,经历二十余日方至。 拓跋涉珪令族人兴农稼穑,使百姓休养生息。并改称魏王,将国号定为魏。 此时,魏国周遭强敌环伺,北有贺兰部、南有独孤部、东有库莫奚部、西边在河套一带有匈奴铁弗部、阴山以北为柔然和高车部、太行山以东为段垂建立的后赵,以西为慕容永的西赵。拓跋涉珪只能积蓄力量,奋发图强,渐渐凝聚人心。 他有一叔父拓跋窟咄,自统一部居于云中附近。见拓跋涉珪年幼,也起了争位之心。遂与刘显勾结,企图取拓跋涉珪而代之。盛乐城中头领于桓等人,意图谋害拓跋涉珪以响应窟咄。 大族首领莫题亦与窟咄通讯。拓跋涉珪发现阴谋,因此杀于桓等五人,赦免莫题等七姓。 但仍难换回人心,别部皆因恐惧内乱而往依贺兰部,借阴山作屏障防守。拓跋涉珪遣使向后赵国段垂求援,请他派兵帮助抵御刘显与窟咄。 其后,拓跋窟咄领兵来攻,逼近盛乐,城中人心摇动。但赵国援军尚未来到,拓跋涉珪领军出城,亲往接应赵军。 段垂派了其子燕王段贺麟领军前来,但大军行得缓慢,一时难以速至。拓跋涉珪于路上遇到了遣去求援的使节,于是命他先回盛乐,告知国人援兵已至,令他们安心守城。 他仍东进会合赵国燕王段贺麟,再折而向西大败拓跋窟咄。拓跋窟咄败逃往西投奔铁弗部刘卫辰,被刘卫辰所杀,于是拓跋涉珪兼并其众,声势大振。 赵主段垂见拓跋涉珪年少有为,想要引为己用,非但派兵救援,还加封拓跋涉珪西单于、上谷王尊号。 但拓跋涉珪岂甘为人之下,只推辞不受。过了一段时日,拓跋涉珪又亲征匈奴刘显,在马邑之南击败刘显部,追至弥泽,再大败其众。 刘显投奔西赵慕容永,拓跋涉珪率众凯旋。连番征战下来,魏国终于立住了脚跟,拓跋涉珪之名也威扬北方。 陆英并未随拓跋涉珪出征,他与朱琳琳留在城中助守国都,照料白云乌。所喜白云乌断骨已经痊愈,可以四蹄奔跑。但要想恢复往日神骏,就不知有没有机会了。 那迦阿周陀在盛乐城中宣扬教化,结交魏国各阶层人士,也没有利用神通行不轨之事。陆英放下心来,辞别了拓跋涉珪,打算与朱琳琳去彭城见朱旭将军。 第113回 恒山打架 一路东行,白云乌终于再次奔跑在草原上,整日显得兴奋不已。 草原尽头是大山,要想入中原,非穿过这几百里的山脉不可。走在崎岖难行的山谷中,陆英不忍再骑马,一直牵着白云乌步行。 走着走着,迎面碰到一名年轻女子,长得身高七尺余,皮肤极黑,手脚粗壮,面容好似男儿。 那如何得知她是女子呢,只因她身穿淡粉衣裙,脚着翠履,发髻钗环齐备。骑着一匹白马,哼着小调悠然而来。 陆英看了一眼,见女子也望向自己,便友善地报以微笑。 那女子却撇嘴咕哝道:“看着挺俊俏个后生,怎么脑子不好用!明明有高头大马,却牵着走。怕不是个傻子?”言罢又摇头叹息一声。 朱琳琳听她言语奚落陆英,回头望陆英一眼,掩唇偷笑。陆英皱眉苦笑,也不想跟女子一般见识。 但薛勇哪里能忍得了这丑婆娘羞辱大哥,当下怒喝道:“丑八怪,你说什么?不看你是个雌儿,薛爷真想上去揍你!” 那女子脾气也极火爆,当即骂道:“鸟大汉,有种的你来,奶奶怕你不成?” 薛勇火冒三丈,打马上前急伸右臂想把她拽下马来。岂料他手臂刚到女子身前,女子手掌一翻,抓住他胳膊,一使劲便将薛勇从马背提了起来。 再一甩手,薛勇九尺多的身子,被她像小鸡仔一般抡出十来步远。 陆英怕薛勇摔伤,忙飞身趋前,一接一带将薛勇扶在地面。薛勇懵然不知所以,还待再去斗来。 陆英忙拉住他,对那女子言道:“这位女侠好快的手法,好大的力气。我自走路,不曾得罪于你,为何下这么重的手?” 那女子气呼呼道:“他骂我你没听见吗?他要来打我你没看见?还怨我手重,本姑奶奶就这么重的手,不服你来比过!” 陆英怒极反笑道:“从没见过你这般不讲理的女子,仗着自己力气大,就狂妄胡为吗?” 那女子道:“我不讲理?好好好!我今天就不讲理给你看看!” 说着就从马上一跃而起,凌空飞脚向陆英头上踢来。陆英见她一言不合就出手,心中早憋着一股气,也顾不得她是个女子,侧身一让,握拳打她膝盖。 那女子身在空中,见陆英身法灵活,此刻躲避不及。她倏地从腰间抽出一条软剑,蜻蜓点水连攻陆英双目。 陆英急忙后撤,避过剑锋,使出含章拳意,掌挟寒风拍她肩头。 但那女子本使软剑,变化灵巧,此刻如毒舌昂头,直指陆英手腕。陆英收回右掌,左脚再起,又踢她膝盖。 那女子见伤不了陆英,心下焦躁,拼着被她踢中,手中软剑一甩,带着数点寒星,刺向陆英咽喉。 陆英不欲两败俱伤,再退一步,待剑势用尽,不等她再发力,双拳齐出,用上七成功力打她腰腹。 女子察觉到寒风扑面,心下吃惊,暂退两步,叫道:“且住!翠屏峰赵老道是你什么人?为何会使他的拳法?” 陆英收住身形,盯着她问道:“你是何人?认识天真道人吗?” 女子道:“是我先问你的,你先答!” 陆英嗤笑一声,暗道:“还真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但仍答言道:“天真道人于我有授业之恩,不知他如今在不在恒山?” 女子道:“原来真是赵老道的徒弟,难怪身手尚可……他在不在恒山,我怎知道?” 陆英忍着怒气又道:“我答过你了,该你回答我。你是何人?” 那女子道:“姑奶奶又没说要回答你,你管我是谁?今天先放过你们,以后若是再碰到,绝不善罢甘休。再会!” 言罢纵身上马,扬长而去。陆英摇头叹息,无奈只得继续往前赶路。 薛勇气犹难平,愤愤道:“这个臭娘们,真可恶!” 言甫及此,又想起自己力气没人家大,差点被摔个半死,不由讪讪垂下头去。陆英拍拍他肩膀,继续往前走去。 朱琳琳笑道:“大个子,难得也有你出糗的时候,哈哈!”把薛勇更臊得无地自容。 陆英既到了恒山近旁,心中极为思念天真道人,于是问询翠屏峰所在,依路径找去。翠屏峰本当代北入冀州要道,东为天峰岭,西矗翠屏峰,中有浑河穿流而过。 两壁夹峙,高逾千丈,山岭幽谷苍翠如玉。陆英在山上山下找了一日,也没有见到天真道人身影。 此地既无道观,也没有屋舍,满目尽是青山翠谷,清泉溪流,真不知平日里天真道人在何处栖居。 陆英寻找无果,忽然心生一计,他让薛勇去浑河水中抓两条鱼来。薛勇还道是他肚中饥饿,忙不迭下水摸鱼。 待抓来了两尾大鲤鱼,陆英早生起火堆,将鱼略一收拾,串在树枝上就炙烤起来。不一时香气飘散,薛勇勾动腹中馋虫,蹲在地上目不转睛盯着烤鱼。 鱼炙熟时,陆英递给薛勇、朱琳琳每人一尾,言道:“快来尝尝,待吃完了早早赶路。管他什么老道士,让他自己孤苦伶仃挨饿去吧!” 话音未落,薛勇手中的炙鱼刚凑到唇边,便觉眼前黑影一闪,连树枝带鱼被人夺了去。 薛勇大怒,追上那老头就要发飙,却听陆英轻咳一声,笑道:“老仙翁,别来无恙啊!” 天真道人边吃鱼边道:“臭小子,你来这里作甚?” 陆英笑道:“陆英思念老前辈,特地准备了鱼炙请老前辈享用!” 天真道人骂道:“还好意思说!要不是我下手够快,这鱼炙可没我的份。你小子用心不良,该打!” 陆英仍笑道:“在下遍寻前辈踪影,实在是找不到,只好以美味来引前辈现身啦!” 天真道人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自顾吃完了一尾鱼,才赞道:“嗯……不错,快赶上檀老饕了。你小子有点天赋。” 陆英请薛勇再去抓两尾鱼来,与天真道人坐在火堆旁边烤边聊。天真道人问道:“这位小丫头是你媳妇儿?” 陆英笑道:“老前辈好眼力!” 朱琳琳嗔道:“前辈,别听他胡说,我才不是!” 天真道人道:“哈哈,贫道到底该听谁的才是?臭小子说是,小丫头说不是,那我就只当是吧!” 朱琳琳哼了一声,不与他强辩。陆英笑道:“前辈孤身一人在这山中修道,太也无聊,何如随我同去江南烟花地,尽享人间之福!” 天真道人大笑道:“我修了一辈子神仙,图的就是此地清净。跟你去了那等去处,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陆英道:“前辈解悟大道,在富贵中修行何异于山林间?俗尘繁华,岂能干扰前辈心志?” 天真道人笑道:“哈哈哈……何时学得这般巧言善辩?是跟这个小丫头学得吗?” 朱琳琳急道:“前辈,莫要冤枉好人!我可不像这臭道士般专会油嘴滑舌!我听说他是你的徒弟,恐怕是跟你学的吧!” 天真道人见她口齿伶俐,故意讥刺道:“果然!两个都是这般尖牙利齿,老道是说不过你们的,只能甘拜下风!” 朱琳琳道:“前辈,您这么大年纪,德行又高,怎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天真道人摇头道:“不见识,不见识,可惜此地无酒,不然贫道也好敬你们一杯。” 陆英道:“这荒山野岭的,哪有卖酒的,前辈说笑了!” 天真道人瞥他一眼,言道:“虽没有卖酒人家,但东边邻居那却有酒肉,你敢不敢去拿?” 陆英奇道:“邻居?东边是谁家,可是本地豪富?” 天真道人言道:“豪富倒不假,但却不是人家。” 朱琳琳插言道:“不是人家,肯定是寺庙了!要不就是道观!” 天真道人笑道:“不是佛寺,也非道观。说来这邻居在此也有数十年时光了,只是从前一直安分老实,耕读避世。近年来却忽然抛头露面,还在江湖上打打杀杀,实在不知这些娃娃们想做什么!” 朱琳琳问道:“看来你这邻居耐不住寂寞了。不想过贫苦日子,就打算打家劫舍,做一窝悍匪。” 天真道人言道:“你可莫要小瞧了他们,虽然以前一直隐居自困,但门下却徒众极广,少说也有一两千人!就在东边山后结堡而居,分成五家互望相守。 “这头领却是五家轮流来做,如今应该是换成了裴家……另外四家崔郑韩卢,也都各有势力,只是裴家向来与崔郑两家修好,如今裴家掌权,恐怕在门中也是说一不二啦!” 陆英问道:“前辈,你这邻居是否有个名号叫无异门?” 天真道人微带惊奇看了他一眼,道:“你竟然知晓无异门?据我所知,裴家娃娃虽然新取了个古怪的名号,却只许他门中人自称,决不可出外张扬,你从何得知?” 陆英道:“我非但知道无异门,还与他们甚有渊源。两年前无异门曾派人去江东刺杀过我师徒,月前我在长安又结识了无异门中韩旭,可谓老交情了!” 天真道人说道:“韩旭,应该就是韩家的宗主了。这个娃娃我虽未见过,但多曾听闻他勤奋好学,文武双全,是个难得之才。去岁,他父亲突然身故,便由他做了韩家之主……” 陆英又道:“无异门中是否有一位女子,年纪不大,也掌握一支力量的?” 天真道人笑道:“怎么?你对那女娃娃有意思?我告诉你,她可不是像这个女娃一般温柔美貌的姑娘,你若是见了,准要吓得抱头鼠窜不可!”说着指了指朱琳琳。 朱琳琳听他夸自己美貌温柔,不禁洋洋自得,言道:“让你到处惦记别人,这下好了,兴许便如路上遇到那高大女子,胳膊粗过你大腿,一巴掌扇你个满脸花……” 陆英干笑两声,欲待辩解,却见天真道人闻言笑地前仰后合,一时不解何故,竟忘了言语。 等天真道人停下笑,才道:“女娃娃说得不错,那姑娘确实就是如此模样,别说个子不比你矮,就是胳膊也比你粗,如果打架,你真不一定能赢!” 陆英心中暗道,难道真是路上遇到的那女子,也就是韩旭口中言说的小师妹。 一念及此,便问道:“前辈,那女子可是皮肤黝黑,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擅使一把软剑?” 天真道人瞪了瞪眼,道:“看来你们路上碰到的就是她了。她姓卢,是无异门卢家独女,平生喜好舞枪弄棒,却又偏偏极爱女子裙钗。但装扮起来,又让人……咳咳,你与她打过了,没输吧?” 陆英道:“输倒没输,可是让她跑了,早知她是卢家女子,就抓来此地,让前辈好好教训教训她。听她言语,似乎对前辈颇为不敬啊!” 天真道人舒了口气,叹道:“千万别让她来此,我看到她便头疼!老夫一把年纪,怎好欺负后生小辈,还是个女娃娃?但她又讲不通道理,徒惹我生气,你以后见到她,好好替我教训她一顿便是!” 陆英故意为难道:“前辈不欺负弱质女流,我又怎好跟她一般见识?还是您老亲手教训地好。” 天真道人怒道:“你这臭小子,这点小事都办不明白!早知现在,我就应该将含章拳教授给这位女娃,省得你推三阻四,不替我办事!” 陆英笑道:“现在教授也不晚,前辈尽管教她吧,我不眼红!” 朱琳琳冷哼道:“谁稀罕跟你学一样武艺!我才不学!” 天真道人气得吹胡子瞪眼,道:“臭小子,你当老夫含章拳是街头把式不成,谁想学就能学?贫道当时犯糊涂被你蒙蔽,才指点了你这蠢货几招。 “谁料你如此不争气,连个卢家丫头也拿不下……我再要收徒弟,一定要找个乖巧懂事的,胆子大、悟性高的,你说是不是,女娃娃?” 朱琳琳笑道:“前辈说的是,这个臭道士学艺不精,丢了您老的脸,您老当时真是瞎了眼,竟然教他拳法!要不然现在也能替您出口气,省得您看到卢姑娘便要逃跑,打也打不得,骂又骂不过。唉……为之奈何!” 天真道人愣了半晌,听她话中拐弯抹角在骂自己,虽似向着自己说话,却实实是替陆英辩解。不由苦叹一声,再不想与他俩搭话。 陆英见天真道人吃瘪,找个话头道:“前辈说要去无异门找酒喝,想来你们邻里关系相处地不错,咱何时动身啊?” 天真道人冷哼一声,犹自愤怒难平。 朱琳琳见老道士发起脾气,觉他甚是有趣,便再戏言道:“前辈,下次见到那卢姑娘,我替你教训她!虽然我没学过您的含章拳,但是自忖比这臭道士有过之而无不及,姓卢的女子定然讨不了好去!” 天真道人也不恼她暗讽含章拳无用,听她愿意替自己出气,转怒为喜道:“当真!你确定能打过卢丫头?” 陆英道:“这倒是真的!琳琳功力远在我之上,卢姑娘定然毫无还手之力!” 天真道人诧异道:“女娃娃小小年纪,从何学得如此本领?你父亲是谁?你师父是哪位?” 朱琳琳坦诚答道:“家父虽是军中武将,却只会些马上杀敌、阵前防身之术。我师父嘛!也不算正式师徒,不过他送了我一卷宝经,我自勤加修习,略懂了些内力而已。” 天真道人脱口问道:“什么宝经?” 说罢又觉过于直白,挠挠头,言道:“这位授你经卷之人,定是不世出的奇才,不知贫道可听闻过他名号?” 朱琳琳笑道:“前辈见谅,这位老先生,不愿意让人知晓他名姓,恕晚辈不能直言相告!” 天真道人摇头道:“也罢也罢!贫道修了一辈子道,这把年纪了,还如此执念。武道误人,何尝不是累赘?走,老夫带你们去找酒喝!” 陆英与朱琳琳见他当先快步行去,忙拉着薛勇紧紧跟随。陆英见识过了韩旭、卢姓女子的手段,深知无异门藏龙卧虎,自马上行囊中取出神术宝刀,以应对不测之事。 东行十数里,翻过两座山头,远望见谷中有十几座堡垒似棋局罗列南北,在黄昏中犹如猛兽踞卧。 这些堡垒有的周长两三里,有的纵横几百步,依山傍水,也不知在此矗立了几十年。远处山脊上还设有了望箭楼,以防强敌突袭。堡壁中烟火升腾,看模样确实有不少人丁繁息。 天真道人大步朝前,直奔当中最高大的一座坞堡。到得堡下,天已黑沉,几十步外看不清面目。 堡壁上值守丁卒刚刚关了堡门,见他们一行大摇大摆而来,面容又生,不免高声喝道:“来人止步!你们是哪里客人?今日天晚,明日再来通报请见吧!” 天真道人有意考验陆英,此刻一言不发站在堡下,只等着陆英主动答话。 陆英无奈,只得上前道:“我们乃是翠屏山近邻,奉天真道长之命,来此借些美酒饮用……还请贵堡行个方便,惠赐两坛佳酿,我们即刻离开,绝不打搅!” 堡上守卫闻言颇觉荒诞,怒喝道:“什么近邻!什么道长!黑天洞地腆着脸来此讨酒喝,简直胡闹!快走开,走远些!” 陆英回头看看天真道人,见他事不关己的模样,心知指望不上,只得继续厚着脸皮道:“这位大哥,常言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天真道长年高德劭,做您祖父也绰绰有余,今日难得有事相烦,贵堡若是如此拒之不理,岂非伤了邻里之情?也不是尊老敬老的做法,恐惹天下人耻笑!大哥试想,若是你祖父想要喝酒,难道你能不给,还叫他走开不成?” 堡上其余守卫哄然大笑,把方才说话之人臊得满脸通红,他愤然咒骂道:“贼道士!头一回见有人把乞讨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还他妈的敢占大爷便宜?你走是不走,再慢一分,今日教你有来无回!” 陆英不恼反笑道:“这如何是乞讨?天真道人怎么会是乞讨之人?他做你祖父都嫌太年轻,如何是占你便宜?” 那人怒不可遏,夺过一把弓,搭羽箭便当头射来。陆英微笑着一拂袖,那箭直奔天真道人左脚而去。 天真道人早忍不了他话里总把自己搁在前头,此刻又见他祸水东引,不由动了火气。也不见他挪动脚步,只是轻轻一沉膝盖,那箭直如射中金石,锵地一声从中断为两截。 天真道人出言骂道:“小畜生,敢来暗算你祖宗!当心贫道扒了你皮!” 他这话本是对陆英说的,但堡上众人以为老头骂他们,纷纷引弓搭箭瞄准陆英等人,口中诸般污秽言语都喷薄而出。 陆英故意激天真道人动怒,见此情形,十分无耻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在老真人身后,幸灾乐祸作壁上观。 天真道人无奈,这个臭小子忒不要脸,想让他出头讨点酒喝,最后还是得自己出面才行。 但他被陆英捧上了高处,此刻避无可避,只得扬声道:“叫你们主人出来,赵天真来访,当真拒之门外吗?” 这几句话用浑厚内力送出,远远飘到数里开外,别说这座堡壁,整个谷中只怕无人听不真切。 片刻之间,左近两处堡壁中各涌出几十上百人,手持刀枪火把将天真道人及陆英一行四下围住。 看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恐怕并非如天真道人所言,邻里关系相处的有多么融洽。 第114回 乾坤大阵 陆英仔细观察,见两处堡壁中无异门人所列阵型颇有章法,起承转合间隐隐合乎阴阳之象。但两家阵势又颇不相同,排兵列阵显隐各异。 西北方向六人一组,一排两组,前后共六。东南方向九人一组,一排一组,共有七排。 而在艮巽诸位又有几人手持宝剑占据地形,便如一座八卦炉,将他们包在核心。 天真道人头也不回,闭目轻声道:“搞来搞去就是这乾坤大阵,什么六龙御天、品物无疆……老夫二十年前就未放在眼里,如今……哼,裴家小子真敢动手吗?” 陆英闻此言,再细观之下,也看出确实乃是象乾坤之卦,六爻如排,六九之数为基,想来对阵之时变化繁复,可随时生出八八六十四卦,每卦又有六种变化,便是几百种战法。 也难为无异门中有这等奇才,演出这般阵法。只是不知是否能如臂使指,运转不息,听老道长之言,恐怕也不过尔尔。 西北方阵中有一名二十多岁少年,出声道:“赵老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此所为何事?真当我无异门是你家库房不成,来问我讨酒喝?” 说话之人是郑家公子,名叫郑雷,之前虽听过天真道人不好惹,但从来没见他大摇大摆来过谷中,因而大胆出口斥责,想着在门内立威。 天真道人身影在火把映照下油亮闪光,他回头笑道:“小子,叫你爹郑九地出来,老夫保证不打他屁股。你小子毛还没长齐,老夫今天不屑揍你!” 郑雷大怒,听他出言辱及父亲,就要指挥品物无疆阵上前接敌。 东南方阵中一名三十岁左右男子,连忙叫道:“伯苏,不可妄动!门主还未发令,我等还是静候为好!” 此人是崔家公子崔岳,与郑家同为门主裴机的拥趸,不像韩卢两家独立性较强,崔郑二族向来与裴家极亲近。此刻在外人面前,自然要给门主留面子。 郑雷受他提醒,也不敢太过擅为,只是嘴里仍强硬道:“孟艮兄,这赵老道仗着自己年长,为老不尊,竟然欺上门来,今天不杀一杀他威风,我无异门在江湖中颜面何存?” 不待崔岳答话,天真道人又笑道:“你无异门在江湖中有个屁的颜面?老夫六七十年前闯荡天下时,你们祖宗才搬来此地居住。 “这一甲子倒也安分守己,最近两三年不知吃错什么药,到处惹是生非……江湖中人不知你们所行也就罢了,若是天下都传开后,只怕此山此谷永不得太平啦!” 郑雷毕竟年轻识浅,闻言讥笑道:“赵老道你别大言不惭,我无异门高手如云,秉承天命行事,有何所惧!我就怕江湖人不知无异门之名,早知道早来拜见,也省得我一一去教导……” 崔岳沉下脸道:“伯苏,慎言!你忘了门主训诫吗?此话若是让门主听到,你又要吃苦头了!” 郑雷不由心内一慌,显然之前苦头吃得不轻,一时硬气也不是,服软也不甘,把一张脸憋得通红。幸亏火把之下,也看不太清晰。 天真道人自顾摇头笑了半晌,仍站在原地不肯离去。 许久之后,裴家主堡大门洞开,有两名仆童抱出两坛酒酿,走到天真道人面前施礼道:“老道长,门主不知老道长大驾光临,一时难来迎接。特命小人奉上美酒,请道长享用!” 天真道人见到酒坛,开心笑道:“不用迎,不用迎!裴家小子却知礼数!这就告辞,不劳远送!” 言罢伸手接过酒坛,转身就走。 郑雷惊得目瞪口呆,虽知门主宽大为怀,不愿多结事端,但实在心有不甘,忍不住上前拦住天真道人,冷冷道:“这便走了?道长好大的威风!” 那两名仆童也不敢出言阻止郑家公子,只有崔岳忙劝道:“伯苏,快让开,门主既然下令,你我怎能无礼?” 郑雷冷笑道:“孟艮兄,门主下令送他美酒,可没说让他扭头就走……再者,赵老道连个谢字都没有,岂是我们无礼?” 天真道人笑道:“小子,你是想跟老道一起饮酒吗?再不让开,老夫就要带你一同上翠屏峰了……晚上见不到娘亲,可别哭鼻子!” 郑雷大怒,拔剑一招“万物资生”就刺向天真道人咽喉。崔岳惊呼声尚未出口,便见郑雷如风筝般飞起,斜斜落入自家品物无疆大阵中,手中长剑寸寸断裂,除了剑柄在郑雷手中,其它几十节都落在天真道人身前。 崔岳紧张地抽出宝剑,盯着天真道人动静,又命六龙御天阵严防待命。却见郑雷好端端从阵中起身,众人七手八脚地搀扶着,身上并未有何伤损,才暗暗放下心来。 天真道人看也不看周围数百人流转的阵型,打个哈欠道:“天时不早,娃娃们回去睡吧!老夫走了!” 他抱着酒坛当先行去,陆英、朱琳琳笑着紧随其后。留下崔郑两家面面相觑,只得黯然收兵,各回堡中不提。 郑雷腾云驾雾摔了一跤,虽未受伤但心有余悸,终于明白天真道人确实不好惹。他也不敢再出言挑衅,只得装作强抑疼痛之状,闭着眼任人扶回去。 山谷北方三里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堡壁,耸立在山前缓坡之上,此刻堡中墙头有一位满头银丝的坤道。 她发长过腰,却不挽髻不用簪,只以一根布带扎在颈后。虽头发雪白,但面洁肤细,浑然不见岁月痕迹。眉目宛然如少妇,口鼻仿佛玉琼瑶。 她站在墙上,望着天真道人远去,慢慢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不知是欣赏老道士的从容潇洒,还是嘲笑无异门众人的怯懦不堪。 如果韩旭或者卢姑娘在此,一定会惊讶地问上一句:“师父,您何事如此开心?” 可惜,二人都不在谷中,旁人既无从得见她此际尊颜,又不敢开口动问,空负了这曾经倾国倾城的容华。 第115回 翠屏峰夜话 回到翠屏峰,天真道人领着朱琳琳来到山南半腰一处飞瀑之畔,回头眨眨眼,纵身一跃便跳入了瀑布之内。 朱琳琳难以置信的左看右看,才明白这瀑布之后另有洞天,小心翼翼转过山侧,摸索着路径跟了进去。 薛勇道:“大哥,难怪我们找不到老道长栖身之所,原来是藏在这流水之内!” 陆英撇撇嘴,跟随朱琳琳脚步也走了进去。这一路天真道人都没有正眼瞧他,想来是怨怪方才之事。 陆英无奈,本是玩笑举动,恐怕是真得罪了老道士,只得寻机赔罪罢了。 进入洞中,陆英四下环顾,见这仙洞方圆百步,高有二丈,有石桌石凳,还有一块大石上铺着厚棉布,想来是老道长床榻。 石桌石凳根都在山体中,上面剖切得光滑平整,也不知是用什么器物打磨。 再看天真道人,明明从瀑布下纵身而入,身上须发、衣袍皆未被水打湿,陆英借故问道:“老前辈,您为何身上连个水点都没沾上,难道这水流也认得主人不成?” 天真道人冷哼一声,打开酒坛递给朱琳琳,言道:“女娃娃,陪老夫饮酒!有些没良心的臭小子,休想尝一口这佳酿!” 朱琳琳笑道:“老前辈,我可没这么大酒量,您太高看我了!” 天真道人仍板着脸道:“别骗老夫,你身上内力深厚,这点酒算得什么!听你呼吸便知你比某些臭小子强百倍千倍,老夫虽老,眼睛还没瞎,耳朵也不聋!” 陆英陪笑道:“老前辈慧眼识珠,果然不同凡响!我早说过琳琳功力在我之上,没错吧!” 朱琳琳见天真道人不答话,又笑道:“老前辈,我也不知你们说的内力是什么东西,但我饮酒确实不成。曾经就被这臭道士骗得很惨,与人赌酒差点没喝死……” 天真道人白了陆英一眼,说道:“坑蒙拐骗,无耻之极!琳琳,以后若是有什么臭道士、坏小子欺负你,你就对老夫讲,我不把他大卸八块,也要拆做五六份!” 朱琳琳笑着点头,捧起酒坛饮了数口,言道:“老前辈,这酒不错,若是再有点烤肉炙鱼之类,就完美了!” 天真道人怔了一怔,也举起酒坛咚咚豪饮,末了摇摇头,言道:“这裴小子还不敢糊弄老夫,确实是好酒!” 陆英见状,连忙拉起薛勇,两人外出打点野味,以供二人口腹之需。半个多时辰后,陆英捧着烤好的野物,奉在天真道人石桌之上,与薛勇默默退在旁边。 朱琳琳与天真道人赌拳猜枚,玩得不亦乐乎,根本没空搭理陆英。陆英也不敢自己凑过去饮酒吃肉,就这么可怜兮兮望着他们。 天真道人连赌连输,逐渐失了耐性,忽然起身道:“臭小子,快来陪你媳妇猜拳!你还要看老夫笑话到几时?” 陆英笑着上前,请天真道人一旁就坐,才小心翼翼落在方才老道长凳上,对朱琳琳道:“琳琳,也不知道让着点老前辈!” 朱琳琳道:“他逼我喝酒,我要让着他,岂不早被灌醉了?” 天真道人笑道:“你这女娃娃,鬼灵精怪的,老夫不是对手,甘拜下风!” 朱琳琳也笑道:“老前辈,您以后若是一个人闷得慌,就来找我,一定奉陪到底……” 天真道人捋须大笑,自顾卧在大石上歇宿去了。陆英、朱琳琳、薛勇三人不忍浪费美酒佳肴,只得将烤肉酒酿一一消灭干净。 晚间三人沉睡时,听闻赵天真忽然起身,从洞口跃出外间,陆英心中纳闷,不由悄悄跟上,也出了洞外。 走了百十步,见到赵天真坐在一处草坡上,正望着天空摇头叹息。 陆英从未见这洒脱不羁的老道长有过此般模样,心中更加疑惑难解,小心翼翼近前问道:“老前辈,您有心事?” 赵天真不理不睬,仍然自顾对着星空发呆。陆英不敢多话,只得靠着他坐下,陪他一起数星星。 良久,赵天真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跟谁对话,只听他言道:“老夫年少时,曾听闻一桩怪事,当时人讲,晋朝得位不正,因而司马炎一死,他所立十几名藩王也接连横死,俗语只谓遭了天谴。 “但师父对我说,恐怕是皇后贾南风嫉贤妒能,使得绝户之计。老夫以为大有道理,只当是人祸而不信是天灾。直到七十年前,再一次遭遇大难,老夫才知这世上兴许真有天谴……” 陆英听他说得没头没尾,也不知如何接话,只得斟酌道:“晋朝诸王内斗不休,将好端端一个天下打成千疮百孔,即便是天谴,也罪有应得!” 天真道人微微摇头道:“天诛有罪故所应当,为何在诸王未乱之时先诛无罪,难道是要父祖替子孙受过不成?” 陆英未曾听过百年前秘史,疑惑问道:“老前辈是说,在诸王之乱前,他们司马家就有十几名藩王横死?恐怕……这只是皇室内斗而已……” 天真道人轻哼一声,道:“你与老夫当年所见略同……待到晋朝两都破灭,匈奴刘渊、羯人石勒、鲜卑慕容廆、蜀汉李雄、西凉张寔等人纷纷占据州郡,称王称帝。 “那时老夫少年得意,雄心满怀,总想着除暴安良,立功于乱世,谁知……这些人竟然一时之间死得干净,将原本混乱不堪的天下搅得更加混乱。” 陆英笑道:“老前辈,胡族蛮夷本来就凶残好杀,就算他们一时身死,也难说就是天谴。这些事情我虽未亲历,但也知道,刘渊死了有刘聪、刘曜兴起,石勒、慕容廆死了有鲜卑段氏代之,李雄虽后继乏人,但司马氏残宗逃奔入蜀,也苟延残喘了几十年,至于西凉吗…… “刀兵频繁,也不须一一列举,反正,这天下并未因死了几个酋长王侯,就变了模样,该乱还是乱,该死人还是死人。前辈若说这是天谴,那老天也太无能了些,总想不出好法子来扬善除恶!” 天真道人苦笑摇头,他心中何尝不愿如此作想,只是当年亲历的一些事情,让他无法相信这些人相继而亡,真的没有一双手或者一种力量从后推动。 那慕容廆、石勒他都见过,两人俱是壮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却一夜间销声匿迹,连带整个部族都烟消云散,被身周强敌吞噬一空。 如此怪诞之事,他实在难以理解,只能将其归为天意,从此种下了修仙成神的心事。 陆英见他沉默不语,还待再劝,又听天真道人言道:“老夫跟你说这些,不是闲得无聊讲故事。而是近来我隐隐察觉,仿佛天地间又有了七十年前的某些气息,当年我道行未深,不解这是何物,如今……华亭,你可知我为何一见你面,便将毕生绝学含章拳传授于你?” 陆英懵懂睁大双眼,久久发呆不语,心道:“难道不是因为你我投缘,加上我聪明好学,受你青睐之故?” 但此时看着天真道人神色,这些半带玩笑之言,却好几次到了嘴边,终难出口。 天真道人目光转向夜空,仿佛使劲说服自己,许久才言道:“老夫也不知这气是真是假,或许只是我老来喜爱少年人,凭空生出地臆测罢了…… “你身上有一种气息,就像那七十年前相似,使老夫琢磨不透,仿佛本不属于人世……初见你时,老夫心中狂想不已,还以为终于摸到了升仙的路径。可惜,这许多时日,我也没法参透,飘渺虚无,一触即走,忽有忽无,捉摸不定……” 陆英被他这番言语唬得不轻,只得笑道:“老前辈,可能是看到年轻英俊的陆英,使您想起少年时光,难免抚今追昔,感慨万端……您千万莫将我与天地之气联系起来,更别说我与七十年前“天谴”之事有关,这样容易让人当猴子抓起来!” 天真道人起身道:“说你胖你就喘,什么年轻英俊?跟老夫当年比起来,你可差远了!” 陆英见他终于又恢复了熟悉地模样,忙也起身笑道:“是是是,老前辈年轻时定然是俊秀绝伦,堪比卫玠、何晏,只是不知……您当年洗不洗澡?” 天真道人用力敲他一个暴栗,骂道:“快滚回去睡觉,大半夜在此发什么疯?” 陆英无奈,只得跟着他入洞休憩,至于方才二人对答言语,陆英实在难以理解,故也没有放在心上。 第116回 何不收为己用 盘桓了数日,他三人辞别赵天真,继续骑马往东行去。出了太行,往南走,终于来到平原之地。 此处为唐县与蒲阴县交界,都属中山郡管辖。如今中山乃是赵国国都,因而人口集凑,乡野田稼连阡陌,看着甚是安定。 到得晚间,陆英三人在一处旧庙中歇宿,将马拴在庙中,打水洗刷喂饮毕,从百姓家买来饭食草草用过,刚要安寝,却被一阵嘈杂搅扰起来。 庙外先有喝骂声起,俄而兵器打斗之声传来,陆英示意薛勇小心查看。 是夜月明天朗,虽已深夜,但几十步外清晰可辨。薛勇从庙门破缝处打眼观瞧,见有五个年轻后生捉对厮杀,手中各握兵器。 左侧两人黄棕头发,看形貌应是鲜卑人,右侧三人五官倒似汉人,只是皆着胡服,也不知究竟是哪族子弟。 两个鲜卑人身躯高大,各使一杆铁枪,大开大合,高低远近配合无间。 三个胡服少年一使长刀,两个用猎叉,虽然人数占优,但显然落于下风。 鲜卑人两杆铁枪虽然攻守间颇有章法,却并不敢下死手,应该是有所忌惮。 薛勇看了半晌,已然明了鲜卑人想生擒三个胡服少年,是以枪下处处留情。若是使出全力,恐怕此时早已有人血溅当地。 然则胡服三人中使刀少年也非易与,纵使敌不过两杆铁枪,但刀势绵密,脚步沉稳,比身旁另两个用猎叉的却强得多。 这使刀少年为了掩护身旁两位同伴,逐渐露出破绽,眼看要伤在铁枪之下。 薛勇心中爱惜其武艺,又见他侠肝义胆,舍身救人,于是推开门大喝一声道:“住手,听我一言!” 五个正在打斗地后生闻言大吃一惊,急忙各收兵器退后几步,虎视眈眈望着薛勇。 那使刀少年问道:“你是何人?躲在庙中作甚?” 薛勇笑道:“我乃过路之人,见几位无故争斗,恐刀枪无眼,久则必伤,因而出声提醒,愿与你们做个和事佬!” 使刀少年冷哼道:“我劝你少管闲事,小爷们公平比斗,死伤无怨,干你何事!” 薛勇一边往前迈步一边言道:“兄弟,说话何必这么冲?我看你刀法尚可,大好年华不思建功立业,难道想寂寂无名死于乡野,做个屈死鬼不成?” 使刀少年一听怒火上涌,挺刀一式横斩,直截薛勇腰腹。薛勇撤步让过,待他刀锋落空,突然抬脚踢在少年手腕之上。 少年手中刀把持不住,飞上半空,众人只见长刀映月,寒光在水银似的庙墙上流转。薛勇一探手将刀抓在掌内,用刀柄顶住他胸口言道:“怎样,服也不服?” 少年一招被制,面皮憋得通红,竟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方才与使刀少年一方的两个后生忍不住持钢叉上前大呼道:“大个子,快放开石兄弟,否则休怪我等下狠手!” 薛勇笑着将刀还给姓石少年,拱手道:“在下薛勇,草字不辟,多有得罪,石兄勿怪!” 石姓少年身高体壮,面皮微黑,似乎久经劳作,是个本分人家子,对着薛勇垂首还礼道:“在下石小川,见过薛兄!” 两个持叉少年见石小川无恙,也收了猎叉,拱手道:“在下崔龙、崔霸。” 这崔龙、崔霸应当是兄弟二人,个头比石小川矮半个脑袋,面目依稀相似,不过崔龙略胖,崔霸稍粗旷一些。 石小川面色稍安,望着薛勇道:“薛兄,你当真只是路过?为何要管我等之事,那宇文兄弟二人与我们颇有仇怨,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化解。若你与他们并无瓜葛,还请不要插手,静作壁上观可好?” 薛勇尚未答话,那两个鲜卑少年观望良久,见他们似乎也是初识,此时其中年纪略长的忍不住言道:“石小川,谁要与你化解?既然这位薛壮士两不相帮,那我们再来打过!” 薛勇摆手道:“且慢!薛某今日虽不知你们有何仇怨,但既然碰上了,见各位都是好汉子,岂忍看你们有所损伤!请各位略给薛某几分薄面,暂到庙中少坐,待我大哥为你们剖析原由,讲理推义,双方未尝不能握手言和!” 石小川道:“庙中还有人?薛兄,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只是这宇文兄弟嚣张跋扈惯了,若是忍让,必使他得寸进尺,薛兄体谅!” 他方才见识过了薛勇手段,心内又敬又愧,是以说话竟十分客气。 薛勇对宇文兄弟笑道:“二位好汉,可否给薛某薄面,暂且罢斗,入寺见过我大哥?” 那年纪略小之人五大三粗,面上稚气犹未尽退,却脾气火爆,口吐狂言道:“你算哪根葱,凭什么给你面子?别以为你打得过石小川,就能胜过我兄弟手中铁枪,小爷岂会怕你!” 薛勇一撩衣襟,单手背后,上前两步言道:“二位好汉,若是你们放不下私怨,就先胜过薛某再说!我只以右手对敌,若是十招之内夺不下二位铁枪,甘愿闭嘴远离。” 宇文兄弟见他如此蔑视自己,尽皆大怒,摆开架势就要与他决一雌雄。 石小川不忍他大意失手,从旁劝道:“薛兄,他兄弟枪法高超,胜过在下颇多,你千万不可大意……” 薛勇笑而不答,只对宇文兄弟勾勾手,一副全不在乎的模样。 兄弟中年纪略小的大吼一声,当先一招“蛟龙出水”点刺薛勇咽喉,薛勇头向左闪,右手一托,那人手中铁枪抬起三四尺高,险些把持不住。 此时哥哥怕弟弟吃亏,早用一式“夜叉探海”乱扫薛勇下三路。薛勇叫声好,疾步后撤避过枪尖,右腿往下一踏,不偏不倚将铁枪踩入泥土之中。 弟弟上前一步握紧枪杆,又使招“太公直钓”刺向薛勇面门,薛勇脚步不动,将身微仰,右手成爪突抓枪尖。 谁料此招变换快速,宇文家小子又换左手直刺,攻向薛勇胸口。薛勇不得已抬脚后退,被他踩着的枪尖复得自由,两兄弟并力来攻,一左一右,枪花点点,尽逼薛勇躯干头颈。 薛勇急中生智,先不管右侧铁枪,只欺身望左猛进,将那长枪挟在右臂肋下,拧腰用力带着枪杆横扫而出。 握枪的宇文家兄长被此势一推,身子不由撞向其弟,两人哎呦痛呼,双双摔倒在地。 薛勇右脚一挑,将弟弟的铁枪也拿在手中,笑望着宇文兄弟道:“二位好汉承让了!” 一旁观战的石小川及崔龙崔霸见此情形,齐声喝起彩来。 宇文兄弟相扶起身,满面羞惭抱拳道:“薛壮士武艺绝伦,我兄弟不是敌手……甘拜下风!” 薛勇将铁枪递到他们手中,还礼道:“匹夫之勇,何足道哉!敢问二位大名!” 那哥哥只比弟弟略高,体形一般粗壮,闻言咬牙道:“在下宇文中,这是我胞弟宇文贯……技不如人,无面目多言,薛壮士,后会有期。” 薛勇拉住他手臂道:“宇文兄弟,你我切磋武艺,以武会友,何必如此!在下一勇之夫,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只是见几位俱是好汉子,不忍你们自相伤损,因而出手拦阻,别无他意!” 宇文中、宇文贯兄弟见他言语诚恳,态度亲和,并未以技凌人,不免心中暗暗钦佩,于是感激笑道:“薛兄大气,我兄弟佩服!” 薛勇也笑道:“薛某粗人,当不得众位敬意。庙中有一人,文武双全,才俊冠世,赤胆忠义,为民锄奸,更难得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乃是人中龙凤,我为你们引荐!请众位随我来……” 宇文兄弟和石小川等人听他说的天花乱坠,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俊彦在此,能令这武艺超群的大汉佩服成这般模样,不由皆想一睹真容。 却见陆英携手朱琳琳迈步从破庙中走出,月辉之下,珠联璧合一对玉人仿若神仙下凡,直把众人看得痴了。 薛勇笑道:“大哥,这几位兄弟武艺高强,都是好汉子,我来为你引荐。” 陆英拱手道:“宇文昆仲,石兄弟,崔家兄弟,在下陆英,草字华亭,萍水相逢不胜之喜,请入庙中一叙如何?” 众人观其容听其言,先生出五分好感,一齐点头称善,与陆英薛勇同返庙中。 一番详谈之下,才知这五人因何打斗。原来,这崔龙、崔霸兄弟是本村大户,崔家良田百顷,乱世之时也据堡而居。 石小川自幼随父兄投靠在崔家堡壁,这些年勤于耕作,武艺娴熟,渐渐成为崔家堡栋梁之才。 段垂立国之后,中山郡为京都,自然不许乡民再结堡自闭,鼓励他们回复正常生活,百姓渐渐回归村落,有了内外之分。 宇文兄弟虽是鲜卑族,但与段氏鲜卑并非同类,祖上还曾大动干戈,因而远居边荒。如今鲜卑复国,宇文家主欲结好段氏,便迁来此地,但段垂位高权重,并未予以重视,让他们来到太行山下居住。 于是宇文家只能自己开垦土地,兴利生产。好在他们家人丁到此时还算兴旺,也在左近挣下了不小家业。 本来两相比邻的乡民互不侵犯,尚能和合共处。年初时,段垂将蒲阴之地封与顺平公主,此间良田大多变作了公主的采邑。 崔家和宇文家为了更多收成,纷纷开辟荒田,种植稼穑,希望在向公主供奉之余,多得微产。 两家同时开荒,难免利益有所纠缠,是以慢慢积累下诸多宿怨。宇文中、宇文贯兄弟与崔龙、崔霸昆仲都喜好舞枪弄棒,加之少年意气,向来爱替乡亲打抱不平。 但他们皆是从不吃亏的人,都不愿在自己邻里前堕了面子,一来二去便多有冲突。今日相约在此比斗,就是为了一决胜负,分出个高下,在这方圆乡里继续称霸。 石小川本是崔家左膀右臂,是以与崔龙崔霸兄弟共同进退。宇文兄弟虽然武艺更高,但也不敢重伤崔家人,免得两家大动干戈,造成更多流血之事。 陆英听了半晌,心中暗道:“原当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小孩子玩闹之举,仗着学了点枪棒拳脚,就想着领袖群伦,横行乡里,当真无聊地紧……” 于是他正色道:“列位贤兄,在下去岁居关中时,三辅大饥,人自相食……但百姓皆省衣缩食,自发结盟运粮解送长安,以供国用。 “虽然段冲小儿残虐无道,关中百姓却无苟且偷生之人,皆愿赴国之难,慷慨就义!在下人单力孤,与薛勇兄弟除恶扬善,尽绵薄以保百姓,虽诛杀不少奸邪,然终不能救万民于水火…… “那慕容永、韩延顺之辈,助纣为虐,狼子野心,但在陆某手下,皆如丧家之犬,从未讨过好处…… “想不到如今燕赵之地尚能安稳,百姓虽不算富足,但为了几块荒田竟有力气大打出手,想必是衣食足而知礼节,仓廪实而知荣辱,故同族同宗协力对外,一家一姓同仇敌忾,无需恐惧乱兵为祸,人也变得英勇起来……” 宇文兄弟、崔家兄弟与石小川诸人,初时听陆英说及关中惨状,还心有同戚,暗暗感伤。谁知他话锋一转,竟然直言不讳指责他们私斗争利,就差没说“吃饱了无事撑的”等语。 五人难免恚怒,宇文贯与崔霸性格火爆,此时早忍不住起身,摩拳擦掌就要动手。 石小川亦起身怒道:“陆道长,我们敬你与薛兄武艺绝伦,诚心相交……但也不能受你如此奚落!若是这般诋毁我等,那便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等手下败将,告辞就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再会!” 说着拎起刀就往外走。宇文中、宇文贯、崔龙、崔霸有的抱拳,有的直接转身,竟都愤然离去。 薛勇欲待拦阻,陆英笑着摆摆手,示意随他们去就是。 薛勇道:“大哥,我看这几人武艺不俗,本想结交一番,将来或能为大哥臂助。为何你说话毫不留情,将他们都撵走了?” 陆英惊奇问道:“为我臂助?这是何意?我又不与人争夺天下,要许多臂助何用?” 薛勇道:“大哥,我知你心中常怀忧国之志,然一人之力毕竟有限,要想锄奸惩恶,甚至扶保孤贫,难道能离得了左膀右臂? “那沮渠蒙逊等人,虽是异族,但皆诚心信服于你,难道你没想过在这乱世之中,也如魏武曹操、汉高刘邦,自己打下一番天地吗?” 第117回 颠倒黑白 陆英闻言呆怔良久,没想到薛勇面似粗豪,竟有如此雄心壮志。只是自己从未有这种想法,所谓天命有常,建功立业岂是可以强求的。 薛勇又道:“大哥,我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道乱世出英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姚苌、段冲之辈皆能称王称帝,大哥强过他们万倍,有何不可? “那刘玄德不过卖草鞋之徒,刘邦更是乡间无赖,领着三五人,征战数年便富有天下。大哥即使不图荣华富贵,难道不想从根上终结这乱世,还中国以太平?” 陆英正色言道:“不辟,你所说太过惊骇,我陆英并非堪为帝王之人。但为你这胸襟与气魄,为天下百姓谋利之心,请受我一拜!” 说着起身就向薛勇施礼,薛勇正要推却,陆英又道:“不辟兄弟,你方才所言令我茅塞顿开!要想拯救九州亿兆黎民,唯有推翻当今乱世诸国,重新一统于华夏。 “便如秦汉定天下,虽有杀戮,但终于得来数百年之安宁。但我陆英不过闲云野鹤耳,岂能做人主!只要你我找到可以辅佐之人,助他富国强兵,混一九州,那谁坐江山,谁享富贵又有何异?” 薛勇道:“大哥,当今之世,有何人可堪辅佐?姚苌弑主篡逆,蒲登食人果腹,都不是有道明君。段垂忘恩负义,慕容永一届匹夫,又皆是鲜卑白虏,难道大哥甘心屈居他们之下? “至于吴国孙氏,我虽远在关中,也知道主昏臣奸,皇帝兄弟沉湎酒色不理国政,实在是普天之下,列国之中,再难找到英主,大哥又去效忠何人?” 朱琳琳听他言语,不禁笑道:“大个子,你跟臭道士在一块长进不少啊,满口文绉绉的,听着让人好不习惯!” 薛勇挠头笑道:“嫂子,你别取笑咱,不过是一时着急,顺嘴而出罢了……” 朱琳琳冷哼一声,自顾闭目养神去了。 陆英道:“不辟啊,所谓天命,玄远难知,以我观之,秦国姚子略,魏国拓跋兄弟,都不是平凡之辈,切不可小瞧天下英雄……此事暂且不提,尽人事由天命,你我只需尽力而为,至于何人能脱颖而出,那便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啦! “但经你一言,如今确实有必要,多找帮手,建起不容任何人左右的力量,与志同道合之人共赴大道,再不可单打独斗,淹没于乱兵烽烟之内。” 薛勇点头赞成,今日先歇下不提。 睡到半夜,却猛听得远处村庄中惨叫哀嚎之声此起彼伏,出外查看又见火光烛天,他三人久经战火,一望便知此处遭了兵乱。 只是此地乃赵国京畿,如何会有乱兵杀人,难道是山匪不成。陆英顾不得细思,急忙与朱琳琳与薛勇上马赶往村中。 却见此处崔家乡民大部分已经逃入堡壁之中自守,仍有数十家老弱未能撤走,落在几名青衣歹人手中。 这一群似兵似匪的青衣人足有百人之数,衣装整齐,进退有度,毫不留情砍杀无辜,纵火焚屋。 陆英三人看得怒起,打马追上青衣歹人,不由分说各逞手段将滥杀百姓之徒打倒在地。正追至堡壁下的青衣人同伙吃亏,分出三四十人来攻陆英。 堡上石小川在火光中远望见陆英、薛勇大杀四方,他心痒难搔,挺一把刀杀出堡来,也与青衣人放对厮杀。 崔龙、崔霸持钢叉紧随其后,方才与宇文兄弟私斗的火气,此刻都找匪徒释放出来。崔家堡中颇有青壮后生,见己方有人出头,也纷纷持刀叉棍棒加入混战。 陆英与朱琳琳、薛勇拿下几十名匪徒自然不在话下,片刻之间身周就没几个还能站立的青衣武士,几十个人非死即伤,还有气的也都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待他们再看堡下时,石小川、崔龙、崔霸等人却被团团围住,青衣人中也真有两个手段不俗的,长刀利戟游刃有余,又加上人数占优,崔家堡中诸人大多挂彩,有那力弱的难免殒身丧命。 陆英长啸一声,纵身前掠,双掌左右翻飞杀开一条血路,来至石小川身旁。青衣人有使长戟的,两杆长戟从后刺向陆英脊背。 陆英头也不回,一个蝎子摆尾,右脚踹开大戟,抓住石小川跃出战阵。等到薛勇接应石小川退后,陆英回身看时,崔龙、崔霸齐被青衣人擒住,剩余诸多青壮大多死在长戟之下。 青衣人众见陆英等人武艺精强,硬斗恐不敌,便生擒下崔氏兄弟,意图要挟崔家堡。 陆英目眦欲裂,喝道:“你们是兵是匪?为何来此杀戮无辜?” 此时青衣人中走出一个汉子,身材偏矮,模样精瘦干练,须发微黄,看着四十岁上下,似是为首之人。 精瘦汉子上前打量陆英三人几眼,反问道:“你们是何人?敢在赵国京畿撒野!” 陆英冷冷道:“如此说来,你们是兵喽!国之军士不上阵杀敌,却来此屠戮百姓,所为何故?” 精瘦汉子道:“看你样貌,不似我鲜卑人种,赵国之事何须你管?” 陆英道:“本道爷自来爱管闲事,赵国秦国皆是我华夏中国之土,大好男儿人人管得!” 精瘦汉子语结,又自忖非他敌手,只得道:“今夜不与你一般见识,有种的留下姓名,待在此地莫走,明日再来与你争辩!” 陆英道:“道爷姓陆,名字无关紧要,你且说清楚为何要杀戮此地百姓,若是想报复道爷,你划出道来,我自去找你。” 精瘦汉子冷笑道:“哼……既然不敢留名,就莫要管闲事。这两个人,我今天先带走,明日自有人来与你答对。” 他怕脱身不便,因而命手下挟着崔龙崔霸两人,匆匆离去。陆英投鼠忌器,又怕给崔家堡惹来更狠的报复,也不敢强留他们。 石小川道:“陆道长,这些人既是官兵,那么定然有备而来。只怕明日更有大队人马来临,你与薛兄虽然武艺高强,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趁夜赶紧离去罢。 “此处堡壁坚实,几十年未被攻破,且光天化日,赵国军将再跋扈,也不敢拿我等大开杀戒。至多只是勒索钱财而已,堡主自会处置……” 薛勇道:“石兄弟,你们都是赵国子民,官兵为何要来此找事,难道你们得罪了什么权贵不成?” 石小川未及回答,便听得有人疾奔而来,竟是宇文兄弟带领乡民来此相助。见贼人已经离去,与陆英、石小川见礼毕,重叙原由。 得知是赵国官兵化装来此趁夜杀人,宇文中咬牙道:“段氏贼人果然阴毒狡诈,连自家百姓也要敲骨吸髓,只因我等不是段氏近宗,便想赶尽杀绝吗?” 石小川道:“中山郡土地大都分封段氏宗亲,我等外族旁姓占据膏腴之地,自然惹人眼红。多谢贤昆仲来此,石小川代崔家拜过!” 宇文中连忙扶起石小川,道:“石兄哪里话?我们乡里比邻,同气连枝,宇文氏虽是鲜卑人,但与段氏素有仇怨。如今崔家有难,我们不帮,到时段氏收拾我宇文部时,还有谁人能救?” 陆英赞道:“说得好!这才是好男儿,大丈夫!” 宇文中道:“陆道长,早间在庙中之语,我兄弟回去后左思右想,皆有无尽愧悔。道长所言大义,我等当时未能领会,直到反复品味才知以往年少无知,尽做糊涂错事……跟陆道长大勇大仁相比,简直无地自容!” 宇文贯与石小川见他认错,此时也皆俯首道:“请陆道长恕我等无知!” 陆英拍拍石小川与宇文贯肩膀,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往后只要胸怀天下,为民除害,弘扬正义,不为虚名小利所累,自然都是栋梁之材!”三人点头称是。 待到天明,众人在崔家堡中用过饭食,又听乡民来报,有上千骑兵包围了崔家堡。陆英带领众人急忙登上堡墙查看,但见乌压压连绵一片。士卒顶盔掼甲,气势汹汹,嚷嚷着要堡中交出吴国探子。 陆英冷笑道:“一夜功夫,我就成了吴国探子,这赵军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 薛勇道:“大哥,赵军人多,若是攻打堡壁,恐怕难免死伤惨重。不如你我走出去,趁其不备,擒贼擒王,那时再与他们理论!” 陆英笑道:“我正有此意!” 于是二人赤手空拳来到堡外,昨夜那领头青衣人,得意跨坐马上,随在一员将军身后,看样貌两人颇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将军身形高出不少,坐在马上仍高上一头。 那将军言道:“是这两人吗?” 身后青衣人首领大声道:“正是!将军,此二人杀戮无辜,煽动乡民为乱,必是吴国奸细!昨夜属下路过此地,有崔龙、崔霸来报,说是村中来了贼人…… “属下领人赶来捉拿,谁知被他二人煽动无知百姓,械斗杀伤几十条人命。今日大军到此,虽说首恶已自守,但堡中愚民颇有不法之徒,还请将军穷治其罪!” 陆英与薛勇对视一眼,心道这人好不能颠倒黑白,说得便似真事一般。那将军“嗯”了一声,挥手命人上前拿下陆英、薛勇。 陆英朗声道:“且慢!我有话讲。” 那将军甚为不耐,丝毫不予理睬。陆英又道:“来将何人?可敢报上名来?” 那将军睁大眼睛,好像突然来了兴致,笑道:“小道士,你待怎地?难道还想与本将大战三百回合不成……哈哈哈哈……” 身旁军士尽皆放声大笑,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陆英也笑道:“本道爷认识不少赵国贵人,你这无名小将休得放肆!若是惹恼了道爷,赵国朝堂之上恐怕不能善了!” 那将军更加肆意狂笑,又道:“如此说来,本将军倒应该隆重礼遇,请你上朝堂去见贵人啦?” 身旁青衣首领急道:“大哥……将军,何必与他废话,这小道士狂妄无礼,铁骑拥上将他当场格杀便了……” 那将军瞪他一眼,道:“本将行事何用你教!区区两个少年人,竟然让你折损数十军士,简直丢光我段家颜面!今天本将就让你看看,什么是大赵铁骑!” 言罢从亲兵手中接过马槊,就要亲自擒杀陆英。青衣首领虽与他本是兄弟,但自身为庶出,又晚生几年,在嫡长大哥面前没什么底气。 见这情形不敢再劝,又知他兄长骁勇善战,当能战而胜之,于是只有默语静观。那将军带领身旁十余骑亲卫,列成一字阵型,喝令麾下骑兵猛冲向陆英与薛勇。 堡上石小川、宇文兄弟见赵将勇猛,铁槊锋长尺余,座下战马雄健,更有十余骑翼卫左右,无不为陆英二人捏把汗。 陆英正要激怒来将,待他沉不住气时将其擒拿,此时正合心意。他右腿微撤半步,做好了接敌准备。薛勇摩拳擦掌,早已跃跃欲试。 正此之时,忽听远处号角呜咽,战鼓咚咚擂响,堡内外众人无不惊骇。那赵将也不由勒住坐骑,回首望去。 陆英眺望东边,却见三里之外接天连地一线骑士呼啸而来,震得脚下土地微微颤抖。方才身处千骑合围之中,又全神贯注在面前将领身上,竟没发现东方又杀来这许多骑兵。 看旗帜战甲也是赵军无疑,难道这崔家堡藏了什么倾国宝物不成,竟引得鲜卑人如此兴师动众。 第118回 顺平公主采邑 这时,有赵军探马疾奔而来,骑士滚鞍下马,到赵将面前跪地禀道:“将军,东方有五千骑向我袭来!看旗帜应该是顺平公主亲卫……” 赵将大惊失色,怒斥道:“为何不早报?” 探马斥候道:“彼方游骑狡狯,先行将我斥候擒拿,标下冒死脱身,堪堪来到此处!” 赵将一挥手,命他退下。自言自语道:“顺平公主,为何会在此地……” 陆英此时离他不过二十步,若是生擒他,料不在话下,但观他情状,似乎与五千来骑并非一伙,且顺平公主,不知是何人……他心中下意识以为,顺平公主应是白灵儿,因而心内忐忑,一时并不轻举妄动。 东边红日刚起,五千铁骑甲光映日,刀枪森然,须臾功夫已奔到半里之内。毕竟崔家堡外一千骑兵也是赵国军士,所以来骑到半里外即行减缓速度,并不当真上前砍杀。 只将先来的千余骑里外围困,静静立在百步外不动如山。 陆英盯着五千骑兵阵势,只见中军旗帜从后而来,骑兵左右分开,大旗飘扬下,有一辆金顶白厢四驾马车悠悠驶来,停在骑兵阵前。 马车周围有几百名锦衣女骑士,团团簇拥着主人车驾,各个英姿飒爽,凌人气势令人不敢直视。 骑兵将领得了马车中传令,上前道:“是谁带兵,还不上前见过公主!” 赵将慌忙下马,将马槊扔给亲卫,一溜小跑到了马车前方,单膝跪在地上,高呼道:“末将段末磾拜见公主殿下!” 陆英耳力殊胜,百步之外仍听到车中言:“段末磾,你是谁的部将?为何带兵在本宫封地欺压百姓?” 陆英会心一笑,果然是白灵儿不错。想不到当年那个被自己揍晕的丫头,如今再见竟有这般排场。 段末磾犹豫片刻,硬着头皮道:“末将是燕王殿下部属……今日来此是为了捉拿吴国奸细!” 公主道:“吴国奸细?有多少人?” 段末磾道:“两……两人。” 公主仍在车中问道:“两个吴国奸细,需要你带领上千骑兵来此?还说不是欺压我的子民?我看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 段末磾颤声道:“公主殿下,末将有下情回禀,还请公主允许小人近前答话……” 公主冷笑道:“下情?你跟皇帝去说吧!将段末磾给本宫拿下!” 左右轰然领命,有数名禁卫上前,将段末磾解除甲胄五花大绑,他属下骑兵哪敢妄动,一个个垂头丧气,下马待罪。 赵国谁人不知,皇帝陛下只有这一个宝贝公主,真是要星星不给摘月亮,要凤凰不肯给孔雀。 纵然是燕王段贺麟也不敢与顺平公主争高下,何况是他们这些士卒。 公主又问道:“段末磾,你说得吴国奸细在何处?” 段末磾急忙回道:“那道士就在前方,昨夜杀了我数十名士卒,公主若是不信,可当面对质……” 公主闻言,传令道:“让那吴国道士上前问话!” 马车旁女骑士娇喝道:“吴国道士,过来答话!” 陆英施施然走到马车前二十步,女骑士斥道:“止步!冲撞了公主殿下,你万死莫赎!” 陆英笑着停住脚步,也不出言,只等白灵儿有什么话询问。 此刻近观,看清女骑远不止几百之数,恐有一千余人,各个丝帕裹头,头插锦羽,衬着娇艳容颜,十分花团锦簇。 只听公主道:“替我问他,姓名乡籍,可当真杀了赵国士卒?” 她一直坐在马车中,就连车帷都不曾掀起,看来做了公主,举止言行皆不同往日。 陆英心中好笑,不待女骑士转述,直接答道:“在下姓陆,来自长安……昨夜见有青衣刺客杀戮无辜百姓,便拔刀相助,并未杀伤赵国士卒!” 马车帷帘陡然掀起,一身紫衣袄,头戴金凤翅的白灵儿蹭地钻出车厢,不可思议望着陆英道:“陆华亭!你为何在此?” 公主与陆英故人重逢,即命骑兵扎下营帐,屏退左右,只邀陆英一人入内叙话。 公主与陆英相对而坐,喜道:“还当此生再也见不到你啦!没想竟然于此地重逢……你从长安来吗?我听说关中大乱,兵戈连年,你受了很多苦吧!” 陆英笑道:“我本来就是闲云野鹤之人,四海漂泊,这点苦也不算什么……公主一向可好?在这河北待得惯吗?” 公主道:“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风得很,当然比以前强多了……那个与你一起的大个子是谁,段末磾为何要难为你们?” 陆英从头讲述一遍,将昨夜今晨之事细细说来。公主大怒道:“这个王八蛋,竟敢如此无礼!来人,把段末磾带进来!” 陆英笑着看她发火,等段末磾进来后,公主劈头盖脸臭骂一顿,让他把“下情”讲来。 原来段末磾兄弟是受了燕王段贺麟密令,来此并非为了抢夺财货,也不是贪图公主封地。 只因前些时日段贺麟出征草原时,路过此地,崔家堡曾箪壶劳军,他见崔家堡中有一对双生姐妹长得俊俏,便起了霸占之意。 但那对姐妹已嫁做人妇,便是崔龙崔霸之妻,段贺麟身为皇子,不好明着夺人妻女,只得作罢。 在代国帮助拓跋涉珪平叛之后,回师中山郡故地重游,难免又想起那对孪生姐妹,仍然心痒难搔。 便派段末磾之弟段无匹秘密带领青衣士卒来抢人,谁料碰到了陆英捣乱,竟然功败垂成。 好在劫持了崔龙崔霸兄弟,严刑拷问之下,得知那姐妹正是二人之妻,又知陆英是外乡来人,便定下此计。 遣段末磾率军来捉拿吴国奸细,顺带铲除崔家堡,霸占崔家两个儿媳。 段末磾在众人面前不敢言说燕王之过,是以此时才讲出实情,他知道公主在赵国特殊的地位,公主想杀他就如捏死一只蚂蚁。 因而再不敢嘴硬,免得立刻死在此间。公主命人将他暂押,准备带回京城交给父皇段垂。 又对陆英道:“让你见笑了,我段家也有这种丑事……” 陆英一笑带过,对她道:“还请公主解救崔氏兄弟,免得他们蒙冤屈死!” 公主应允,立刻命人去问清崔龙崔霸所在,将他们带来。 两人在帐中欢谈许久,崔龙崔霸来到,兄弟二人虽遍体鳞伤,好在没有伤及骨骼,在人扶持下还能勉强行走。见到公主,两人跪下施礼,口中道谢不已。 陆英又道:“两位兄弟,你们且在此稍坐,我已叫石小川、宇文昆仲来此,一同见过公主殿下。此处皆是公主封地,往后有她保护,不会再有人敢来欺负你们……” 两兄弟含泪道谢,想不到陆英还与公主有这么深的交情,昨夜幸亏没有将他得罪狠了,否则岂非死无葬身之地。 待众人皆至公主帐中,陆英说明原委,才知崔家孪生儿媳,竟是石小川两个妹妹,直把石小川气得咬牙切齿。 众人感慨一番,难免隐隐担忧燕王报复。 公主笑道:“你们放心,我这个哥哥虽然善于花言巧语哄骗父皇,但他小时候犯过大错,现在绝不敢大肆招摇。待我回京禀报皇帝,不扒他一层皮,也教他掉几斤肉,谅他再不会胡来!” 原来这段贺麟乃是段垂姬妾所生,因出身低微,幼时不受父亲喜爱。段垂当年受谄言惧诛,从赵国出走,本来带着他一起投奔北汉。 谁料段贺麟半路逃跑,回到邺都告发父亲,致使当年赵国皇帝迁怒于段垂其他子嗣。 后来赵国被蒲刚所灭,段垂回到邺都,诛杀了段贺麟之母,却没忍心杀这个儿子。 等到前年段垂复国时,段贺麟善于谋略,又骁勇善战,带兵攻下中山郡,因此得到了段垂信任,受封燕王。 段白灵儿说他小时候犯过大错,就是指当年他背叛父兄,乃是戴罪立功之人。段贺麟甜言蜜语,极会哄老父欢心,这两年春风得意,渐渐有得意忘形之势。 白灵儿打定主意要将段末磾交给父皇,就是要打压他气焰。 白灵儿看到朱琳琳,起身拉着她手笑道:“朱姐姐,当年在长安,你我没少一起玩闹,几年不见,姐姐越发靓丽了!你跟陆大哥天造地设一对,真令人羡慕呐!” 朱琳琳本与她熟识,见到故人也颇为欢喜,笑道:“白灵儿,你也长成大姑娘了!要说美丽,还有谁比得上你,连我看了都有十分喜欢,别说世上那些臭男人了!” 言罢瞪了陆英一眼,似乎再问,你何时又跟白灵儿纠缠到一块去了。 陆英耸耸肩膀,对石小川道:“崔家兄弟身上有伤,你先带他们回去静养。等有空我再登门看望!” 石小川领命告退,宇文兄弟也道:“陆道长,我兄弟也告辞了,他日有空,再请陆道长去寒舍饮宴!” 陆英笑着点头,与他们施礼告别。 薛勇见场面尴尬,也道:“大哥,我随石兄弟去照顾崔龙崔霸,你们先聊着……” 不待陆英回答,就匆匆跑出帐外。 出了帐外,薛勇追上石小川,扶着崔霸一同往堡中行去。 石小川啧啧叹道:“薛兄,陆道长真牛!身边有天仙似的朱小姐相伴,已令我艳羡百倍。谁知就连赵国最受宠的公主也对他千依百顺,瞅他的眼中都带着光……啧啧,真是我辈楷模啊!” 薛勇道:“这算什么?你没见过北汉公主、秦国公主是怎么待我大哥的,那才叫个一物降一物!我大哥人中龙凤,天下女子哪个不垂涎?” 石小川不知他所说真假,闻言既难以置信又不敢出言怀疑,只得叹道:“谁叫陆道长风流儒雅,俊逸超群,又一身好武艺,若我是女子,恐怕也要被迷倒了……” 薛勇大笑道:“你就算了!公主都排不上号,还能轮到你这莽汉?哈哈哈……” 第119回 丑娘服惊马 白灵儿本是出来游玩,她父皇带兵出征吴国,京中无人管她,便趁机溜了出来。 当天就在崔家堡外扎下营寨,与朱琳琳约定第二日骑马赌赛,重忆当年少时光景。 公主先命人押送段末磾与段无匹回中山,将段末磾所率骑兵遣归军营。她率领大军在外慢慢游玩,也不急着返回京城。 第二日,大军留在原地未动,只有三百锦羽女骑卫扈从公主出营。 朱琳琳与白灵儿在前纵马驰骋,直奔出十数里,两人骑术不相上下,这一番赌赛倒也酣畅淋漓。 陆英骑着白云乌远远跟随,等她们停下,才慢慢上前。 白灵儿笑道:“陆大哥,你这马看着神骏,但脚力似乎平平无奇嘛!” 陆英摸着白云乌脑袋笑道:“白云乌本是千里驹,只因受伤折骨,才难以施展。正如英雄落魄,虎落平阳罢了……” 白灵儿道:“可惜了!若是未曾断腿,倒可以和我这狮子白比比……” 说着得意地拽了拽缰绳,座下雪白的骏马昂首嘶鸣,竟似听懂主人话语,忍不住在大黑马面前骄傲起来。 陆英笑了笑并未在意,谁知胯下白云乌却突然躁动起来,打着响鼻,踢踏四蹄,走到白马身旁,侧过头望它一眼,当先绝尘而去。 陆英自从它受伤以后,从未舍得如此驾驭白云乌,今日它受了屈辱,竟爆发出了十二分的力量,便如离弦之箭,须臾间跑出里许远近。 陆英回头一看,白灵儿打马在后紧紧跟随。那狮子白也非等闲,虽被白云乌抢个头,此刻渐渐的也追了上来。 然而白云乌毕竟曾受重伤,断腿虽痊愈,机能却未重回巅峰。跑了三四里地,早被狮子白超过。 陆英怕它再受伤损,急忙轻拍马颈,让它缓缓停了下来。 朱琳琳从后追来,笑道:“白云乌啊白云乌!你何必这么大火气?伤要慢慢养,路要慢慢走……我知道你是草原之王,等养好了伤,这些凡马岂是你的敌手!” 白云乌本来不住悲鸣,好像心中憋着万般委屈,听了琳琳的话,竟奇迹般安静下来。 白灵儿勒马返回,也笑道:“朱姐姐,连这大黑马也听你的话呢!难怪陆大哥这么敬你爱你!” 朱琳琳得意道:“这马可比臭道士听话多了!” 三人正自说笑,就见不远处村庄中涌出数百男女,从大道上兴高采烈地跑来。 公主锦羽女骑卫连忙上前拦阻,免得惊了贵人。 陆英见百姓手捧瓜果酒食,应该无甚恶意,便道:“公主,看情形此处乡民对你爱护的很呐,大老远就来一睹真容!” 白灵儿看明状况,下令不得阻拦百姓,与陆英、朱琳琳二人缓缓上前。 一位老人带领着子侄,后边跟随妇孺儿童无数,见公主驾到,连忙弯腰静候路旁,奉上田野秋获,及自制美酒珍物。 白灵儿下马慰问一番,请他们各自归家,酒食概不收受,反而命人送上许多钱财。 陆英见老者身后站着宇文兄弟二人,上前招呼道:“你们二位因何在此?” 宇文中、宇文贯施礼道:“陆道长,前方便是鄙村了,敢请陆道长与公主入寒舍小坐……父亲闻知公主殿下驾临,特率族人邻里来此觐见,只为感谢皇帝容留之恩!” 陆英了然,原来是他们父亲,宇文氏族长想结好段氏皇族,因而来了这么一出。 他不忍拂了宇文兄弟面子,笑着对公主道:“殿下,百姓淳朴,有心邀请殿下入庄少坐,不知殿下意可否?” 白灵儿道:“我本不想太过叨扰,既然陆大哥这么说,那便去讨杯水喝吧!” 宇文族长大喜,忙命众邻里回家净水洒街,准备歌舞献乐。 此处乡民都是宇文部鲜卑人,方才已经盛装出迎,待到公主折道入庄,又排开阵势,载歌载舞,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公主被请入宇文兄弟家中,虽简朴粗陋,好歹收拾的干净利索。 宇文家女子替父亲献上茗饮,恭立在一旁伺候。公主与宇文族长闲话家常,说起风俗故事,谈得颇为投机。 这宇文族长年近六旬,膝下有七子二女,宇文中、宇文贯兄弟排行最末,其余哥姐都已成家,只有他二人年幼,整日舞刀弄枪。 宇文族长名宇文务,看体魄年轻时也是条好汉子,如今虽老,一脸褐色浓须衬得还留有几分粗豪。 谈了半晌,宇文务有心让儿子显露武艺,非要令宇文中、宇文贯在院中比试枪法,给公主殿下解闷。 兄弟二人无奈,只得取来铁枪,就在自家庭院中拉开架势,使出平生绝学斗了起来。 他二人枪法精熟,又是自小练习惯了的,在院中你来我往,耍得花团舞簇、寒光耀目。一路枪使完,宇文中、宇文贯收枪峙立,脸不红气不喘,众人皆喝彩。 宇文务道:“公主殿下,两小儿自幼习武,虽然功夫浅陋,但常怀报国之心。公主若是不弃,便请收下他们军前效力,为赵国杀敌立功,为公主牵马执鞭如何?” 公主笑道:“我身旁亲卫都是女子,哪能要他们伺候?若有投军之心,等我回京向父皇荐举就是……” 宇文务正有此意,闻言喜道:“多谢公主殿下栽培!宇文家肝脑涂地,百死无悔!” 公主道:“当今国家初创,征伐频繁,天下分裂,屑小当道,正是英雄大显身手之时!只要令郎果勇无畏,何愁没有功名?宇文老伯无需担忧。”宇文务忙颔首称是。 公主少坐片刻,起身告辞离去。待她出门跨上白马,刚要前行,那马却不知发了什么狂,四蹄猛跳,向宇文家众人群里闯来。 变起仓促,宇文务不及闪避,慌忙上前抱住马脖,也不知是为了不伤及身后家人,还是怕公主有何闪失。 公主平日与狮子白心意相通,从未见它这般狂放,也不知是何缘故。但为了不践踏人群,只死命拉拽缰绳。 身后骑卫离得稍远,此刻也不能立时上前救驾。陆英刚才正上了马背,一时之间未明所以。 狮子白被又拦又拽,更加暴躁烦恼,只见它人立而起,将宇文务带起老高,又突然前蹄下跺,一顿在地上复腾空嘶鸣。 可怜宇文务年老气衰,再也站立不住,倒地又被马蹄狠狠踩在大腿之上,当场便昏了过去。 他身后有一女子,箭步上前将宇文务拖到旁边,众人还未看清她如何动作,又回身折向马后,堪堪扶住被撂下马来的顺平公主。 别说宇文中、宇文贯兄弟离得远,来不及救出父亲,就是陆英也被那女子惊得呆了。 看她服饰样貌,分明是村姑打扮,年龄虽说不大,也有双十年华。 脸上斑斑点点,皮肤黑里带红,一望而知是个劳作顾家的。 只不知是宇文家儿媳还是姑娘,竟然有这么快的身手,这么大的力气。 要说她身怀武艺,看她呼吸之法却不像是高明内功,若是寻常拳脚功夫哪能练得身轻如燕,力大如牛。 陆英百思不得其解,好奇地望着那女子,连白灵儿命人救治宇文务伤势,女侍卫牵走惊马他都未移开双眼。 朱琳琳从马上下来,掐他一把道:“还看!也不知道下马救人!” 陆英恍然惊悟,连忙跃下马背,查看宇文务伤势。 不一时,宇文务悠悠醒转,只是两条腿骨都被惊马踏断,痛得他哀嚎连连。 宇文中、宇文贯兄弟二人将父亲抬进家中,跪在榻前垂泪自责。 乡间也无接骨良医,陆英有为白云乌治伤的经验,只好试着为宇文务接腿骨。一番忙碌,总算是勉强固定了起来。 宇文务忍着痛,对公主道:“公主殿下恕罪,让您受惊了……皆是我之罪。” 公主道:“宇文老伯不必自责,怪我骑术不精,反连累老伯受苦!” 宇文务道:“殿下没摔着吧?” 公主道:“幸亏方才这位大姐,救了我们两人……” 说着回头望向救人女子,报以感激一笑。那女子仿佛自惭形秽,慌忙垂首施礼,手足无措地讷讷无言。 宇文务道:“她是我去年收留的苦孩子,从河东流亡至此,家中父母亲人皆死于慕容永乱兵,只剩下她一人……我见她孤苦,干活又麻利,便收她做义女,留在家中帮忙……” 公主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 那女子忙答道:“民女姓贺,小名……丑娘。” 公主道:“你练过武艺?” 贺丑娘道:“小时候随父亲练过两套拳,父亲说只为强身健体,不敢称武艺。” 公主又道:“看你身手矫健,力气也大,是怎么练出来的?” 贺丑娘笑道:“民女从小种地干活,向来不输男子,可能是农活干多了,便力气大些!” 公主也笑道:“你可愿随我进京,做我亲兵骑卫?” 贺丑娘望着宇文务,不敢擅自答应。 宇文务忙道:“公主殿下赏识你,还不快谢恩!” 贺丑娘噗通跪地,望公主便拜。 公主笑着命她起身,往后就随侍在左右,充锦羽骑卫。 耽误了许久,公主重新辞别宇文家,与陆英、朱琳琳返回崔家堡,带着薛勇一起拔营离开,继续往东南行去。 第120回 乘舟直入大陆泽 陆英一行本要往南,去彭城见过朱旭将军,有意与白灵儿分别,各自赶路。 白灵儿却道,她反正无事,正可与他们结伴同往南行,这河北千里土地,还未好好看过,借此机会去饱览赵国河山,也是幸事一桩。 陆英、朱琳琳无奈,只得与她同行,浩浩荡荡带着几千骑兵走在冀州大地上。 一路虽行止不速,倒也无甚事情。这一日,前方遇一大泽,秋风尚未寒,芦荻映水萧萧舞,水上野鸭照日飞。 此处乃常山郡地,靠临钜鹿,大泽方圆数百里,号曰大陆泽。 大禹治水时,曾经导黄河流经此处。后来黄河东去,此地渐由发源于太行山麓的浸、澌、蓼水注入泽内,仍浩浩汤汤水流丰沛。 大军扎下营寨,陆英捕了几条鱼,给众人享享口福。连日来,他时常注意贺丑娘,但见她粗手笨脚,骑马挽缰也不熟习,练了好几天才有点模样。 行走之间虽脚步轻盈,却看不出有习武的底子。陆英只能相信她确实不曾练过武,只是力气大点,反应快些而已。 午后,白灵儿与朱琳琳在帐中闲谈,说起毛秋晴,现在虽贵为皇后,但亲自领兵厮杀,却也备尝辛苦,不由感慨良多。 北汉蒲登军马与姚苌征战不休,互有胜败,但蒲登没有稳固的城池,总是东奔西走,长此以往恐难以为继。 听说姚苌有感于蒲登军中立起蒲刚圣像因而战必取胜,故也造了蒲刚木像,祈求保佑秦军。 蒲登阵前大骂曰:“为臣弑君,而立像求福,庸有益乎!” 又叫骂:“弑君贼姚苌何不自出?” 姚苌恼羞成怒,又见此法不奏效,屡次败于北汉蒲登,且自己每夜都难以安寝,便砍下蒲刚神像头颅,送到蒲登军中。 陆英道:“那姚苌狡诈多智,蒲登恐非其敌手!况且有姚子略这样的儿子,为他坐镇长安,调度后方,秦国诚难灭也!” 白灵儿道:“想不到北汉强盛一时,最后大好河山竟落于此等人手!” 陆英道:“北汉诸臣各有算计,貌合神离,正可使姚苌各个击破。毛小姐女中豪杰,也是独木难支啊!” 朱琳琳道:“毛姐姐吉人天相,必不会有事!纵使将来做不成皇后,逃身保命肯定不难。” 正说时,听得帐外锦羽女骑卫一阵喧哗,似乎有人擅闯营地。陆英出外查看,见有一位少年撑着小舟到岸边,被公主女骑卫一通呵斥,吓得茫然无措,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陆英看他应是误闯此地,瘦小的身躯站在船头瑟瑟发抖,在许多女骑卫面前十分窘迫不安。 于是上前笑道:“小兄弟,你是何方人氏?怎么把船摇到了这里?” 身旁女骑卫见陆道长上前问话,都不敢再多言,一齐退后到稍远处守着。 那少年委屈地望了陆英几眼,看他温文尔雅,稍抑心内恐惧,出言答道:“小人是大陆泽渔户,世代靠水为生。只因不知大人们来此,才误闯禁地,还请大人……道长原谅!” 说着就在船头躬身施礼。陆英听他言语流利,样貌也就十二三岁,不由起了爱护之意,笑道:“小兄弟莫怕,是我们闯了你的地盘,何须请罪!若是无甚急事,请上岸来,待我向你讨教捕鱼之术可否?” 少年也笑道:“道长说笑了,小人哪里能教道长?” 边说边扔下竹篙,当真跳上岸来,来到陆英身旁轻声道:“道长,这么多漂亮的女兵士,小人还是第一次见……她们都是您的卫兵吗?” 陆英拍拍他脑袋笑道:“你个小滑头,是专门来此看漂亮姐姐的吧?还说误闯禁地!” 那少年被猜透心事,面皮“唰”的通红,急道:“道长小声点,你家女兵都好凶呢!被她们听见,又要骂我了!” 陆英仰头大笑道:“子曰:食色性也!诚不欺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道:“我叫胡小坤……乾坤的坤。敢问道长大人尊姓?” 陆英道:“胡小坤……我姓陆名英,就是个穷道士,不是什么大人。你今年多大了?” 胡小坤挺胸道:“十三了!” 陆英拉着他往帐中走去,笑道:“帐中有两位天下第一的美丽姐姐,我带你去认识。” 胡小坤道:“陆道长,你别骗我了。天下第一怎么会有两位?” 陆英道:“等你见了就知道。” 此时薛勇听到嘈杂也从营中出来,立在陆英身后,笑着打量胡小坤。 进入帐中,白灵儿见陆英领来一个瘦小男孩,笑道:“陆大哥,这是谁呀?就是他擅闯营地吗?” 陆英道:“他是此地渔民,名叫胡小坤,无意间驾船来此。我请他进来,是想请教捕鱼之技。” 朱琳琳道:“你有船啊!带我们去游湖可好?” 那胡小坤乍进公主宝帐,早被金翠之饰迷了眼。又见到两位天仙般的女子,一胡一汉,各有倾国之姿,不禁呆立在原地,忘了言语动静。 白灵儿又道:“胡小坤,问你话呢!舍不得我们坐你船吗?” 胡小坤如梦方醒,连忙跪在地上,一头磕下去,回道:“姐姐,我那船又破又小,恐脏了姐姐们衣裙。” 白灵儿大笑道:“你起来,我又不是王母娘娘,拜我作甚!” 朱琳琳也开怀笑道:“船破不要紧,就怕你把船撑翻了,我可不想去水里喂鱼!” 陆英道:“你们别胡闹!这天都要黑了,只有一条小船,你俩都去湖里玩耍,待会看不见人,我上何处去寻?” 朱琳琳道:“我们有胳膊有腿,谁用你寻!” 白灵儿也起哄道:“此乃赵国腹地,这水看着也不深,况且岸上还有几千骑兵,怕得什么?” 陆英道:“常言道,水火无情。若是真有个闪失,几千骑兵岂能来得及相救?” 朱琳琳道:“呸呸!你少乌鸦嘴!好像我们一上船就要出事一般……” 说着起身拉着白灵儿就往外走,对胡小坤道:“胡小坤,快去撑船!你可要稳一点,若是让我晕了船,回来有你好看!” 胡小坤连声答应着跑了出去,陆英无奈,见她们不听劝说,只得随之来到岸边,小心扶她们登船。 锦羽女骑卫无人敢拦阻,只当公主一时玩兴忽起,折腾片刻就会回来。有机灵的急忙去附近寻找船只,以备不虞。 胡小坤待二女子上船,道声坐稳,便一撑竹篙,载着她俩向大陆泽中荡去。 岸边芦荻连绵,水道狭窄,不一时便挡住视线,看不清船上情形。 陆英来回踱步,跂立瞻望,但小船越飘越远,竟是毫无回头之意。 却说白灵儿与朱琳琳对坐在船头,小舟悠荡,经过日下芦荻,波纹粼粼,金光闪闪,别有一番意趣。 两人久不曾泛舟,皆感到心旷神怡,只顾玩笑打闹着一路远去。 胡小坤道:“两位姐姐,前方转过湖心洲,即是小人家草屋,那边风景更胜,姐姐们要去吗?” 白灵儿道:“你这小鬼头,不是想把我俩卖了吧!” 胡小坤委屈道:“姐姐说哪里话!我是一番好心,怎敢有不良念头!姐姐若是不去,我们返回便罢。” 朱琳琳道:“看你把这小兄弟吓得!我们便去他家看看又何妨,凭他这身板,我打他十个也不在话下,白灵儿放心吧!” 白灵儿道:“朱姐姐,我逗他的……岂是真怕他不成,这小小人儿,别说十个,就是二十个也非咱俩敌手。” 胡小坤笑道:“姐姐威武!小人只会摇橹打渔,可没练过武艺,自然不是姐姐们手下之敌!” 言笑间天色渐晚,等到船近泽中旱洲时,日影已西沉。果然见岸上有两间草屋,屋旁有一个中年汉子在织补渔网,看形貌瘦骨嶙峋,不问而知是这胡小坤亲父。 胡小坤喊道:“爹爹,我回来了!” 岸上那汉子头也不抬,骂道:“臭小子,又上哪乱跑去了?不知道帮忙干活,这几日未曾捕到鱼,冬天里看你吃什么?” 胡小坤笑道:“我爹就是臭脾气,只会骂人。我从小没了娘,父子两人就在这大陆泽中讨生活,饥一顿饱一顿。寒屋残破,让姐姐们见笑了。” 朱琳琳道:“原来你也是个偷懒的,怪不得这般瘦!” 白灵儿笑道:“你们天天吃鱼,吃不腻吗?这里又不能种地,也当真辛苦!” 胡小坤道:“也不是天天只吃鱼,捕得鱼多时,便上岸与人换些粮食。我爹说这几天捕得鱼少了,就是怕冬天没有余粮过冬。” 船靠岸,三人登上旱洲,远望水天一色,岸边草树起伏,确实美不胜收。 白灵儿与朱琳琳往陆中走了几十步,四周方圆深可里许,水泽环绕,鸥鸟往还,若说是世外仙境也不为过。只是日日在此营生,想必其中有苦只自家知晓。 胡小坤与父亲小声对答几句,那汉子抬头看了二女一眼,又默默去补渔网,也未打声招呼。 胡小坤从草庐檐下取了几片鱼干,递给白灵儿与朱琳琳分食,笑道:“有时打得鲜鱼吃不完,也卖不掉,便晒些鱼干,美味的很哪!” 二位贵家女子哪里吃过鱼干,待品尝罢纷纷赞不绝口。 第121回 公主何在 她二人玩了一阵,方想乘舟回营,忽听四下鼓噪大呼,连那胡小坤之父也抛下渔网,从草庐取出刀棍,阴狠狠盯着二女,将她俩去路全部堵死。 白灵儿见不知从哪里钻出五六个大汉,各个面目狰狞,手执刀枪步步紧逼。惊得玉容失色,使劲抓着朱琳琳手臂,差点哭出声来。 朱琳琳正要发作,却感觉头晕目眩,手脚酸软。再看白灵儿也已阖上双眼站立不住,心道一句“不好”,奈何为时已晚。 再说陆英在岸边等候许久,不见她二人回还,天渐渐暗下来,心中焦急不已。他后悔不该任由她们胡闹,如今黑漆漆四望无人,又是百里水泽之中,却往哪里寻找。 那胡小坤不知来头,只看他瘦小年幼,便轻信他话语,若是歹人奸计,岂非自投罗网。 他关心则乱,正不知如何自处时,见锦羽女骑寻来两条小舟,陆英大喜,急急便要登船往泽中去。 却听得身后马蹄声急,有人大呼道:“且慢!等一等!” 陆英回头看时,见有几十骑飞驰而来,俱着赵军甲胄,打着辽西王旗号。此时营中各处已经掌起火把灯笼,都列阵在水边焦急不安地等候。 借着亮光,陆英见为首一人亮甲银盔,凤目隆准,唇上八字黄须,年约三旬往上,奔到陆英面前,鞭梢一指喝道:“公主何在!” 陆英不知辽西王是谁,总归是段垂子侄辈。此人虽然无礼,但看他心忧公主,难道已经听闻此间消息。 当下不免愧疚,答道:“公主乘小舟入泽中游玩,至今尚未归来。在下正要去寻找!” 辽西王乃是段垂第三子,名厚农,不知为何途经此地,却碰到了锦羽女骑卫寻找船只,一问之下了解到妹妹孤身入大陆泽游玩,不由大惊,急忙快马来此探视。 听到此言,咬牙道:“为何不拦着公主?你是何人?” 薛勇见他无礼,一闪身跨在陆英身前,恶狠狠盯着他。陆英拉住薛勇答道:“在下陆英,茅山道士。敢问殿下是何人?” 段厚农道:“你就是陆英?”陆英点头称是。 段厚农稍缓颜色,上下看了看身高体健的薛勇,暗里啧啧称赞,只听他道:“本王段厚农,正巧路过大陆泽,见锦羽骑卫四处寻找船只,询问才知公主胡闹,故来此见白灵儿……这大泽茫茫,天已黑沉,如何寻找!且先入帐中,待从头计议。” 言罢勒马回转,从马背跃下,大步进入公主帐中。陆英只得跟随他进帐,听他有何良策。 段厚农令陆英详细讲来,白灵儿与谁入了泽中,何人驾船,往什么方向去。 陆英只得从头细讲一遍,言罢问道:“殿下,不知有何良策可寻到公主?” 段厚农道:“恐怕这个姓胡的小子,本不是良人!他故意设下奸计,诱骗白灵儿入泽,既是有备而来,岂是轻易能寻到……为今之计,需要先备下足数船只,本王领军士分头去寻,待找到那贼穴,将其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陆英道:“殿下既然要准备船只,便请即刻下令去办。在下先行乘舟去寻,若是不获自无须言,倘使万幸寻到踪迹,也好早救她们脱险!” 段厚农打量他一眼道:“常听白灵儿提起你,你虽然有点武艺,但茫茫水泽中,敌我难料……你孤身一人,即便找到白灵儿,又济得什么事?若是你也陷落贼巢,本王还得救你。” 陆英笑道:“殿下过虑了。陆某自料虽非万人敌,打几个蟊贼还可。寻不到贼巢便罢,但被我找到,一定杀个鸡犬不留!” 段厚农冷哼一声,道:“本王派两个亲卫随你同去,只是他们不一定会摇撸,你是南人,应该习于舟楫!至于这个大汉,他先留在营中,与本王大军一道出发。” 陆英知他是不放心自己,恐怕尚怀疑他与胡小坤一党,于是也不反对,告别段厚农、薛勇,领着两个亲兵登船离岸而去。 朱琳琳眼睁睁看着那几个汉子围了上来,无奈没力气挣扎,与白灵儿双双委顿于地。她看几个人面目不似善类,又显然是设计让胡小坤诱骗她们来此,不由恼怒万分。 此时四下扫视一圈,早不见胡小坤身影。 她暗骂一声正要忍痛对白灵儿下手,却听右侧一名白脸短须汉子近前说道:“小娘子莫惊!我等并无歹意,只是受人之托,要委屈两位小姐在此少留几日,待那人来到,我等便告辞离开,绝不伤害小姐分毫!” 白灵儿抱着她手臂,昏昏沉沉不知外间情形,朱琳琳怒斥道:“受人之托?你们可知我是谁,如此胆大妄为,不怕抄家灭族吗?” 又扶了扶白灵儿耷拉地脑袋,言道:“我不管你们受谁指使,但用此卑鄙手段,忒也无耻!有种的报上名来,本姑娘不斩无名之辈!” 那白脸短须汉子笑道:“在下景飞虎,这些都是我好兄弟,不过在这大泽中混口饭吃。小姐不用言辞恫吓,既然敢把二位诳来,就不怕遭报复。 “不管你是公主也好,还是金枝也罢,最好老老实实,静待那人来此。若是惹恼了我兄弟们,嘿嘿……恐怕景某也拦不住他们犯浑!” 身周大汉齐齐发笑,笑中不怀好意,更有人道:“啧啧,这金枝玉叶就是俊俏,老子还没见过这么美的娘们儿。” 另一人道:“老曹,你那副德行,也敢打这种主意,不怕遭了雷劈吗?” 姓曹之人又道:“董二,你少在这放屁,就算遭雷劈老子也值了!你空长了一副骨架子,听到公主贵人便吓得三条腿一齐软,算什么男子汉!” 那董二道:“积点口德吧,怎么说也是公主娘娘,岂是我等凡人能亵渎的?” 景飞虎道:“好啦好啦!那人只让我等将人看好,别的念头少动。还真以为这贵人是你们这群莽汉能染指的……等你我拿了金银,多少娘们儿没有,现在都给我老实点,都放哨去!” 几个大汉讪笑着走开,好似朱琳琳与白灵儿已是瓮中之鳖,丝毫没在意她们能反抗。 朱琳琳强运几口内息,却提不起多少力气,见他们转身,急忙道:“喂!你说的那人到底是谁,他给你多少钱?为何要抓我们?” 景飞虎笑道:“小姐就不要打听了,等那人来了,你自然认识。只因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故而有此劫难。我们虽是打家劫舍的水匪,但自有规矩道义,岂能出卖金主?” 朱琳琳支起身子硬声道:“我得罪谁了?净胡说八道。你们到底有何企图,趁早如实讲来,否则……” 景飞虎道:“否则如何?得罪了谁您自己清楚,何必来问我。废话不多讲,这小洲四面水深,趁早别动逃跑的心思,否则掉到水里喂了鱼鳖岂不可惜!” 朱琳琳道:“你老说有人要来此,为何还不来?他想把我们怎样?” 景飞虎道:“那人什么时候来,我就不知道了,但他肯定会来。你就安心等着吧。两个弱女子,我等兄弟不会难为你们,不用害怕!” 朱琳琳见他离去,并无非礼举动,也暂时安静下来。此处极难脱身,即使有力气打倒众人,也不认识回去的路径。 既然他们说要等什么人,那便静观其变罢了。夜渐深,朱琳琳见白灵儿慢慢醒转,两人相扶至草庐中栖身,那几个大汉就在外间饮酒谈笑,炙烤鱼虾食用。 两位女子拒不接受他们送来的酒食,几位大汉也不强求,自顾自豪饮而已。 等到他们酒饮得差不多了,言谈中渐渐泄露出蛛丝马迹,比如什么段公子,又说什么要灭口,还有金银宝物等只鳞片爪言语,陆续传入二人耳中。 大概知道这帮人是大陆泽中匪寇,以劫掠过往客商、运河货船为生。为首的是景飞虎,还有老曹、董二、卢三、卢八、卢乾,那胡小坤之父叫胡顺。 这帮人言辞粗鄙,喝了点酒更加下流无耻,初时朱琳琳还细细听他们有何破绽,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便闭目养神再不理会。 陆英摇着小舟寻了大半夜,始终一无所获,等到五更天时,忽然见湖心洲后有火光闪动。陆英心内大喜,急忙叫醒两个辽西王亲兵,让他们帮忙一起摇桨。 也亏得陆英目力超常,否则如此远的距离,些许微光绝难辨识。 待到他三个终于靠近火光之处,见前方小洲上有两间茅屋,屋旁生着一堆残焰,有六七名汉子东倒西歪睡在地上。 陆英命亲兵不要言语,悄然从侧旁靠近小洲。待得他们登上岸,来到火堆十余步外,景飞虎忽然警觉,大喝道:“谁?” 陆英笑道:“打扰了兄台美梦,着实抱歉!不知兄台可曾见到一个瘦小少年,船载两名女子,在泽中出现过?” 景飞虎大惊失色道:“兄弟们,抄家伙!” 此时草庐中朱琳琳也听到了陆英声音,叫醒白灵儿笑道:“你陆大哥来救你了!” 第122回 竹笠女子(美洲网友福利,加更) 白灵儿迷迷糊糊间陡然惊醒,呼叫道:“陆大哥在哪?” 朱琳琳道:“就在外面,等先打倒那帮水匪,就来救你。” 白灵儿也听得外面果然有打斗之声,喜道:“真的有人来了,我们有救了!” 陆英看景飞虎神情,已知找对了地方。他耳力过人,早听到朱琳琳与白灵儿言语,知道她们无恙,也不急着动手。 等两名辽西王亲卫持枪上去与景飞虎战在一处,他悠闲地观战,看这歹人有几分能耐,就敢绑架公主。 景飞虎这白面汉子倒也不是白给,看他单刀起承转合颇有章法。其余匪徒一时也未参战,各个拾起兵刃将三人围住。 对付两名军士老大景飞虎绰绰有余,但看那年轻道士智珠在握的样子,恐怕不是易与之辈。 景飞虎似乎不敢伤害官兵,落刀时处处留情,几个回合之后,才瞅空当拳脚并用将两人击倒。 他看陆英怡然观战,忍不住对其言道:“这位道长,你是何人,为什么不动手?” 陆英知两名亲卫并未负伤,只是力有不逮,被击中痛处倒地。深深望了景飞虎一眼道:“动手?为何要动手!” 景飞虎道:“你既是来寻两位小姐,怎得光站在那里看热闹,上前打过也好分个胜负!” 陆英反问道:“胡小坤何在?” 景飞虎道:“那小子逃了,不知去向。” 陆英摇摇头,高声道:“琳琳,这帮毛贼有没有难为你们?” 朱琳琳答道:“听说这位景老兄要等个什么段公子来此,倒不曾与我们为难。” 陆英笑道:“哦?段公子!巧了,我也正要等段公子,那便一齐等好了!” 朱琳琳笑道:“人家等金主来送财宝,你何来段公子要等?” 陆英道:“我等的这位段公子不会送金银财宝,但送他们上路应该没问题!” 景飞虎惊道:“什么段公子,全公子的!简直无稽之谈,既然你不打,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陆英笑道:“你们绑了人,还没等到金主来此就匆忙撤走,恐怕不合规矩吧?” 景飞虎道:“小道士,我知你艺高人胆大,我等兄弟恐非你敌手。既然被你寻来,赵国大军想必转瞬即至,景某虽是草莽之辈,岂会被你戏耍!还是暂且保命要紧…… “那金主迟迟不至,须怪不得景某,余下金银我不要便是。告辞了!”言罢,一声唿哨,领着手下纵身跃入水中,转瞬便不见踪影。 陆英看周围芦荻野草繁盛,不知他们将船藏在何处。他水性比不得这帮水匪,只得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扑朔迷离,当真扑朔迷离……” 朱琳琳与白灵儿一直躲在草庐中未现身,陆英将两名辽西王亲卫扶起,让他们在一旁休息,又来到草庐中。 见朱琳琳与白灵儿倚肩而座,不由气苦道:“两位大小姐,偏要坐船游湖,这番知道人心险恶了吧!” 白灵儿笑道:“陆大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你说的段公子是谁呀?” 陆英道:“段公子自然是你家兄长!辽西王昨夜来到军营,说正好路过此地,听闻你坐船贪玩,便快马赶来寻你。我趁夜先乘舟出来找你们,辽西王今日发动大军,集结舟船,想必不时便至……” 白灵儿道:“三哥来了?他不是一直在龙城的吗?怎么忽然回中原了?” 朱琳琳道:“那水匪们说的段公子又是谁,不会也是你哥哥吧?” 白灵儿道:“我也怕是如此,说我得罪人,也就得罪过燕王而已……他不会如此胆大妄为,我抓了他两个手下,他便要杀我灭口吧!” 朱琳琳道:“你说要对你阿耶告状,可不是只抓他两个手下那么简单……” 白灵儿道:“要真是他,我阿耶定然轻饶不了他!” 陆英劝道:“此事蹊跷,不可妄加猜度!还是待辽西王来了,再与他商议吧。” 白灵儿点头道:“嗯……要说段贺麟敢对我下手,却也不无可能,但他哪来这么大本事?我才从中山走到这里,他就安排了这么一出奸计算计我?” 陆英又道:“也不可全信匪徒所言,兴许是有心人故意离间,公主还须谨慎以对。总之以后切不可任性妄为,你们赵国,也不太平啊!” 白灵儿与朱琳琳迟迟不起身,陆英伸手去扶,却感觉两人身上浑无力气,不由惊问缘故。 白灵儿说是胡小坤给她们吃了鱼干,便成了此番模样。陆英去寻鱼干时,却到处不见痕迹,想来是被胡小坤带走了。 等到将近午时,陆陆续续有官军乘船来到,看这些船有大有小,既有粮船也有渔船。陆英暗暗钦佩辽西王能耐,一夜之间就找来这许多舟船。 辽西王来到时,岛上岛下已云集百艘小舟,锦羽女骑卫将白灵儿扶上船只,回营中休养。 陆英牵着朱琳琳手,与她同舟而返。辽西王面上带着三分疼惜、四分责备、三分无奈,随着白灵儿离去,看他们兄妹情深的样子,平日应该亲密的很。 辽西王咽不下这恶气,调来黄河水军,将大陆泽里里外外犁扫一遍。奈何几名水匪便如人间蒸发一般,再不见蛛丝马迹。 又有中山来人报告消息,那段末磾回京之后,就无缘无故死在狱中,他兄弟段无匹却不知去向。 公主大怒,扬言要赶到淮北军中,找父亲段垂告状。她心中认定是兄长段贺麟使计害她,还敢杀人灭口,因而憋着口气,定要找父亲哭诉才罢休。 辽西王百般劝阻,仍然拦不住她,只好随她一同往军前去,方便沿途保护宝贝妹妹。 这辽西王此前奉命北上龙城,击败高句丽进犯,收复辽东、玄菟二郡,恢复故都故土,功绩卓着。 但两辽远离中枢,段厚农心有不甘,于是请旨回到河北,想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要说段垂复国,功绩最大的莫过于这个三子段厚农,他与段垂南北呼应,自己拉起数万人的军队,连战连胜,攻克大片土地,有力支持了父亲的行动。 在起初阶段,段厚农绝对是赵国柱石,远非其他兄弟可比。但他不是嫡长子,段垂封了段宝佑为太子,他只能做个诸侯王。 如今燕王贺麟在朝任尚书右仆射,录留台尚书事,辅佐太子处理国政。几个兄弟也都随皇帝出征,高阳王段和隆,太原王段元楷,陈留王段元绍等皆领大军四处征讨,只有他僻居辽东,心中好不苦闷。 走了数日渐近黄河,此时段垂大军驻扎在大河之北,正厉兵秣马、大校三军准备攻击叛臣温详。 温详原是赵国之臣,因嫌官小叛离赵国投吴。吴国封其济北太守,镇守东阿。 温详命其弟温攀守河南,其子温楷守碻磝,共拒赵军。 陆英担心身入段垂营中对朱琳琳不利,毕竟朱旭如今是彭城守将,与段氏分数敌国。 但白灵儿拍胸脯保证,她阿耶绝不会如此小气,岂能与女子为难。朱琳琳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便跟随着公主同入赵军营中。 白灵儿与辽西王去见父亲,陆英朱琳琳不便跟随,只在帐中休息。 过了大半个时辰,白灵儿气呼呼地回来。朱琳琳笑问缘故,白灵儿讲道,她阿耶听闻燕王段贺麟胡作非为,只佯作恼怒,骂了几句便罢。 白灵儿不依,定要他严惩燕王,皇帝却说如今燕王奉旨出征上谷,与魏国拓跋涉珪合兵攻打王敏,待他回来再好好处分。 白灵儿知道他阿耶指望兄长段贺麟领军,定然不愿惩戒他,又说起大陆泽中遇匪徒之事。 皇帝言称此事蹊跷,还需从长计议,并保证回军中山时,大举进剿水匪为她报仇。 白灵儿垂泪道:“我阿耶做了皇帝,时时处处都想着江山万代,早已不将我放在心上了……如今在他眼中,哥哥们能征善战,各个都是宝贝,就我这个无用之人,只是他闲来解闷的物件罢了!” 朱琳琳笑道:“为人君者,岂能以喜恶轻言奖惩?你父皇虽有和稀泥之嫌,但也没做错。毕竟你们是亲兄妹,燕王也不一定就敢如此胆大妄为,兴许是别人挑拨离间,故意让你们一家起嫌隙。公主不可不防啊!” 白灵儿道:“我也想领兵作战,为赵国攻城略地,如此才能不输给哥哥们,父皇就不会偏袒他们了!” 陆英道:“公主啊,你哥哥们四处征讨,你纵然想攻城略地,只怕也晚了……还是安心回中山享福去吧。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可不是好耍地!” 白灵儿不服气道:“三哥刚从辽东回来,父皇就允了他攻打河阳寨郭漠的差事,我也要想个法子……不行就去打慕容永!也好让他儿子们看看,我虽是女子,可也不是吃素的!” 陆英惊问道:“辽西王去打河阳寨了?那郭漠不是早就降吴了吗,为何还留在河阳寨?” 白灵儿道:“三哥说郭漠人虽降吴,但仍霸占河北之地,留旧部占着河阳寨,与吴军勾勾搭搭。此番父皇征东南兖州、青州,他要扫平西南河洛,使父皇无后顾之忧……” 陆英心思一转,道:“公主,你何不随军出征,也去河阳寨会会郭漠?一来可以跟辽西王学习统兵之法,二来河阳寨易取,你去走一遭,功劳至少也有一半……” 白灵儿拍手道:“此言大善!我方才也有此意,只是一时气急,忘了和父皇说。既然陆大哥也赞成,那我这就去找父皇,明日随三哥一同出征!” 言罢,风风火火又奔御帐而去。 朱琳琳待公主走了,对陆英道:“你为何要撺掇她去打河阳寨,那郭漠等人不是跟你熟识吗?难道你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陆英正色道:“琳琳,我意已决,你与薛勇先行去彭城,找朱大将军商议,若是可以派兵相助则救援郭家寨,若是不能派兵,也叫朱大将军早做准备。我随赵军先行赶去,得空暗通消息,免得寨中遭遇灭顶之灾。” 朱琳琳思索有顷,点头道:“也好,朋友有难不可不救,只是两方都是故人,却帮谁为好?” 陆英道:“郭家寨众人受我招安,若是见死不救,于道义不合。至于两国交战,伤亡在所难免。我只通风报信,让寨中老幼先行撤离,阵前之事,只好两不相帮!” 两人商议停当,待白灵儿回来后,告知她朱琳琳思念父亲,要先回吴国,陆英愿随公主出征,在身旁做个护卫。 白灵儿也不强留,为朱琳琳备妥干粮马匹,派一队士卒护送她与薛勇至两国边境。 辽西王领一万大军向西进发,白灵儿带着锦羽女骑卫,偕陆英一同前往。 辽西王领军一路行进暂且不表,只说陆英半路借口为公主探消息,悄然离开赵军,往郭家水寨赶来。走了两日,昼夜不敢停歇。 这天晚间,他还在骑着白云乌缓步赶路,前方估摸还有三五十里到怀县。 在黄河岸边,借着月色见有两人举止诡异。此时天晚,两人一男一女,女的身材修长,男的又瘦又小,两人正自攀谈,陆英细看时,难免又惊又怒。 那瘦小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大陆泽边胡小坤。 女的头戴竹笠看不清面貌,但朦胧间可见姿容不俗。 陆英不待明察他二人为何深夜在此,见到胡小坤即怒气勃发。前番哄骗朱琳琳入泽,险些酿成大祸,这小子又撞在手里,今夜定教他插翅难逃。 陆英下马无声近前,喝道:“胡小坤,你还敢露面!” 二人扭头见到陆英,胡小坤大惊失色,急道:“陆道长?你怎得在此?” 陆英冷笑道:“这就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如今知道怕了?” 胡小坤道:“陆道长,其中有些误会……你千万不要冲动!” 陆英道:“少废话,看刀!” 他不知那女子是何来头,但夜深人静与胡小坤在此,肯定有不可告人之事,难说不是匪徒一路。是故摘下神术宝刀,虚张声势快步向二人冲去。 胡小坤扭头就跑,那女子却不言不动,手臂一抬射出一件暗器。 陆英见来物速急,忙用刀鞘格挡,却听铮然作响,震得刀鞘不停颤抖。 还不待他看清是何暗器,那女子接连抬臂,连珠箭直射陆英。陆英左支右绌,黑夜之中唯有听声辨位,堪堪躲开偷袭。 女子射了五件暗器,才停下动作,说道:“有点能耐,你是何人?” 陆英看落在地上的暗器,原来是长约三四寸的几支弩箭,只是箭镞不反微光,月下也难睹真容,不知以何物打造。 陆英忌惮她暗弩厉害,停下脚步道:“你是何人?我与这小子有点旧怨,若是你们无亲无故,还请不要插手,我不与你为难!” 那女子笑道:“他是我的部下,岂能说无亲无故?我不管你有什么旧怨,要是不走,那便不客气了!” 胡小坤跑出十数步,又觉得有点丢人,便停下身回头看着那女子。 女子对胡小坤道:“你先去吧,此地不须你了。” 胡小坤施礼道:“小姐当心,小的告退!” 陆英岂肯让他离开,急掠而前奔胡小坤后背抓去。那女子左手一抬,陆英以为还有弩箭,不由猛地止步举起刀身。 女子大笑,摇了摇手腕,却什么也没有。陆英看她两只手空空,衣袖如常丝毫没有异样,实不知这冷箭从哪里发出。 此时被她戏弄,怒道:“别以为有暗弩就能目空一切!我猜你箭也该用完了,还有什么能耐,使出来吧!”那女子笑望着他,仍是不言不动。 陆英又转身去追胡小坤,才走几步,忽听脑后生风,似有暗箭袭来。他急忙低头避过,正欲上前教训这不知好歹的女子,小腿却传来一阵麻痒。 陆英惊惧看去,左腿腿肚早中了女子弩箭,却觉不到疼痛,只微微发麻发痒。 他心知箭上有毒,也顾不得胡小坤与来路不明的女子,趁着毒未发作,回转身形奔回白云乌身旁,打马飞逃而走。 奔了几十里,渐渐望到郭家水寨墙栅,腿上箭毒来不及处理,已经侵入心脉。 陆英头脑越来越沉,再也撑持不住,伏在马背上昏睡过去。 第123回 强中更有强中手 等他醒转,见面前一人长髯当胸,儒衫布巾,手摇折扇,正是郭漠妻弟卢佳。 卢佳看他苏醒,摇着扇子笑道:“陆道长,可算平安无恙!不知陆道长为何人暗箭所伤……箭上喂了上等麻药,倒不是要命的剧毒,难道是哪个采花贼?” 陆英胸中厌恶,答道:“卢兄,在下来此,有要事禀告。不知如今水寨中何人为首?” 卢佳捻须道:“如今郭将军在彭城,留我守水寨,上下众将倒也都遵从号令……” 陆英道:“卢兄既是首领,那便请立刻准备迎敌吧!赵国辽西王率大军兼程来攻,不日就至水寨……寨中有多少老幼?卢兄还是尽早让他们离去为好。” 卢佳狐疑道:“辽西王?本寨与段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突然来侵?再者,就算大军来攻,我水寨地形殊胜,易守难攻,有何惧哉!” 陆英见他不听劝说,忍住怒气问道:“卢首领,如今寨中有几位头领?留了多少兵马?” 卢佳笑道:“除了在下之外,尚有辟毒金刚郭三爷、黄鹫金刚张丑、白胪金刚宋侯、紫髯金刚慕容德四位头领,军马六七千人,足可保水寨不失!” 陆英只得道:“但愿如卢首领所说!” 卢佳道:“陆道长尽管在此安心休养,退敌之事,卢某自然去办!” 言罢拱拱手,便告辞离去。 陆英虽苏醒,一时之间仍手脚无力,强撑着起身,问清郭颂所在,便去拜望寨中郭三爷。 郭颂倒还晓事,听陆英讲完形势,满口应承要先送寨中老幼离开。但对于段厚农领军来攻却不以为然。 他与卢佳一样自信水寨地势险要,且几位头领武艺超群,纵使单打独斗也能生擒段厚农。 陆英劝说无用,便也由他们去了。一两日间,寨中由白胪金刚宋侯牵头,将老弱妇孺组织起来纷纷上船渡过黄河,暂往河南躲避兵乱。待到辽西王段厚农大军来,郭家寨仅剩数千士卒,大多是可战之兵。 陆英自然寻机离开水寨,又回到白灵儿营中,只说此处兵多将广,恐不易轻取。辽西王观察地形,明了不利骑兵冲锋,便命人去黄河渡口寻找船只,先堵住寨中退路。 又令放火烧芦苇水草,将水寨周围阻挡视线的物事清除干净。郭家寨多有木栅木屋,在秋日烈火之下,俱化为焦土。 辽西王派上百名军士每日在寨前叫骂,意图引寨中出战。虽是老生常谈之计,却也颇为奏效。 那郭颂、慕容德皆是性烈如火之辈,哪里受得了这般腌臜气?没等两天便忍耐不住,披甲执兵来挑战段厚农。 段厚农计略得售,从容上马出迎二将。但见郭颂虬髯方面手握钢鞭,慕容德紫髯碧眼倒拖青龙刀。两人样貌威严,身躯凛凛,倒像是豪杰之辈。 段厚农身披亮银甲,手持红缨凤纹枪,迎面把枪一挥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郭颂骂道:“段家小子听好,三爷乃是河阳寨辟毒金刚郭颂!我郭家与你们赵国互不侵犯,为何要领兵来攻?识相的早点退去,三爷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不然,此处黄河之阳就是你葬身之处!” 段厚农仰天大笑,把郭颂、慕容德二人气得咬牙切齿。慕容德早忍不住,挺青龙刀上前道:“小子,有种的陪我紫髯金刚大战一百回合,在这昏笑是何缘故?” 段厚农止住笑,将凤纹枪横担马背,望了望慕容德道:“你也姓郭吗?也叫什么狗屁金刚?” 慕容德怒不可遏,哇哇叫着冲向段厚农,嘴里喊道:“你爷爷姓慕容,跟你们段家仇深似海……看刀!” 段厚农挺枪招架,两人战了三五合,段厚农头盔被慕容德一刀打落。不由辽西王不大惊失色,急忙调转马头飞逃而走。 赵军将士见主帅落败,士气顿消,数千人马偃旗息鼓,纷纷逃命去也。 郭颂见此大喜,急忙让人招呼卢佳,尽出水寨士卒,全军追赶段厚农。 神通金刚卢佳怕慕容德抢了功去,匆匆打开寨门,与黄鹫金刚张丑领大军呼啸而出。 只见慕容德拖着青龙大刀在前,郭颂舞着九节鞭在后,张丑提着双锤与卢佳并驾齐驱。郭家水寨三四千步骑倾巢而出,争先恐后撵着赵军奔出一二十里。 待到远离了水泽池沼,段厚农稳住坐骑,昂首立在道中等着慕容德追及。 慕容德见他忽然不逃了,还道赵军脚软乏力,心中一喜,拍马便杀了上去。 还不待他靠近段厚农二十步以内,那辽西王摘弓突施冷箭,射人先射马,羽箭正射在马首之上。 慕容德胯下骏马呜鸣一声,不免马失前蹄,呼喇栽倒在地。慕容德滚了十数步,方要撑持起身,段厚农凤纹枪已架在他颈上。 赵国军士枪戟如林将他团团围住,慕容德骂道:“姓段的,诡计害人,算什么英雄?有种的跟慕容爷爷公平打过!” 段厚农一抬枪将他敲晕,命士卒牢牢绑了。 后方郭颂见慕容德被擒,大喝一声扬起钢鞭冲向段厚农。辽西王双脚一夹马腹,凤纹枪迎着九节鞭如毒蛇吐信,一枪刺在郭颂心口。 可怜郭颂钢鞭短了两尺,离段厚农头颅尚有尺余,便被枪尖挑上半空,眼睁睁看着坐骑冲了出去,而他只有不甘心的摔在地上。 段厚农一枪挑死辟毒金刚郭颂,回头冷笑道:“不过如此而已!” 赵军趁势反击,郭家寨士卒见两位头领接连殒没,早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几分斗志。 跟来的士卒朝着四面八方乱奔乱逃,此时只恨少生两条腿。赵军随后掩杀,枯草黄泥路上血流成溪。 卢佳下令余众速速退回,张丑心有不甘,在阵后且战且走,与赵军厮杀搏命。 待到将回水寨时,辽西王追上张丑,一枪直刺马尾。张丑左手铜锤回挡,枪锤相撞“当”的一声,段厚农手臂震麻,暗暗惊服此人膂力。 张丑勒住马匹,双锤一交,回身杀向段厚农。段厚农不敢大意,凤纹枪又刺又挑专攻张丑手臂,仍小心躲避被他铜锤砸中。 战了十余合,铜锤毕竟沉重,比不得银枪轻灵,张丑渐渐落在下风。 卢佳回到寨中,见张丑迟迟不归,连番鸣金催促。张丑偷空当逃归水寨,身后士卒跑得慢的齐被赵军斩杀。 卢佳整点军马,只剩千人不到,此番大败,恐怕再难坚守,唯有等待援兵来救。 辽西王段厚农命人将水寨围困,切断四方交通,又命将俘获水寨士卒尽数拉到寨下,让他们哭喊劝降。 如此僵持几日,水寨中军心动摇,眼看撑持不住。 白灵儿领着锦羽骑卫在大河边观望,陆英骑马随在亲卫后面。听得有女骑卫惊呼道:“黄河里有人!” 众人转目观瞧,果然见从水底钻出一条人来。那人脱得精赤,浑身白如雪练,踩水打浪浑似水中飞鱼。 白灵儿惊奇道:“这是何人?水性如此了得!” 水中人见岸上女骑众多,暗道晦气,他正是郭家寨白胪金刚宋侯,今日本是来通报消息,却遇到这许多赵国女兵。 但心中也未当回事,只当是哪个贵人小姐任性胡闹,招来这许多花里呼哨的女子。穿得五彩斑斓,哪像是打仗来的。 宋侯在水中立起,露出小半截身体,笑道:“你这小娘们不在家伺候爹娘,带这么多大姑娘跑来此地何干?” 白灵儿皱眉道:“你说话好生无礼,本宫愿意在哪便在哪,轮得到你来废话?” 她转头对亲卫道:“谁能把这条大鱼叉上来,重重有赏!” 锦羽女骑卫纷纷弯弓搭箭,蓬蓬箭雨天女散花般落在宋侯身前,可惜水里宋侯上身未动,下肢早划出两三丈外。 白灵儿不甘,急令再放箭。宋侯狂笑一声,猛地跃出水面三尺来高,又扎在水中不见了踪影。 这宋侯身上未着寸缕,突然跃起时风光乍现,把公主和锦羽女骑卫羞得面红耳赤,各个偷眼打量陆英,就怕他看了取笑。 陆英假意盯着水中目不转睛,咬牙切齿痛骂道:“贼子,有种别跑,上岸来看道爷如何擒你!” 众女子抿唇微笑,一面敬佩陆道长智勇,一面又怕那宋侯真上岸来,到时是该射箭,还是闭目不看。 宋侯沉入水中,半日不见浮出,众人奈何不得,只得加强巡守,防备他偷入水寨。 慕容德阵前被俘,初时极为强硬,日夜咒骂不休,也不进水米,打定主意要全忠尽节。 辽西王段厚农闻讯,令人传话道:“面前有两条路,第一,归附赵军,戴罪立功。第二,净身入宫,做皇帝驾前寺人。” 第二日,慕容德服软,愿意出阵劝降卢佳、张丑。辽西王命人为他除去绑缚,换上衣衫,步行到水寨之下,喊话劝降。 卢佳听闻慕容德降敌,来在高墙上骂道:“慕容贼子,我早见你志虑不纯,果然作出此等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诚哉斯言!你与段氏同为鲜卑人,谅必早有反心,恐怕就是你作内应,害我寨中兄弟折损大半!如今还有何面目见我?” 慕容德大怒道:“卢佳,你这小人!向来只知道嫉贤妒能,何曾有半分容人胸襟?我今日降赵,正是为不与你为伍!” 卢佳道:“贼子,还敢血口喷人,你既然降了赵国,就真刀真枪来战,何须鼓动唇舌,妄图蛊惑我等!我寨中兄弟对郭公忠贞不二,岂是你能说动的?” 慕容德说不过他,只好怒冲冲闭口。辽西王怕他降志不坚,也不敢让他上阵领军,只好生慰劳一番,令他暂且歇下。 晚间,陆英独自来到大河边,望着水寨忧心忡忡。虽说水寨中妇孺早已提前撤离,但郭颂不幸身死,士卒死伤几千人,他难免痛惜惆怅。 可恨那卢佳不听良言相劝,他一人之力又怎敌赵国千军万马!况且白灵儿领军同来,也不能转头对她痛下杀手。 正在叹息时,见到水寨与大河临近处白影一闪,似乎有何物入了寨中。他不知水寨此处留有暗栅,自与黄河相通,但那栅门隐藏在水下,外人绝难发现。 陆英靠近几十步,细细查看水浪,见寨墙下有一处无端生出旋涡。略一思量,大体猜得恐有暗道水门之属。 他料定宋侯已经潜入寨中,恐怕是告知卢佳、张丑有无援兵,如何进退行止。当下也不着急,就站在寨墙外不远处默默等候,看那宋侯出来时,能否见上一面。 过了许久,宋侯尚未现身,白灵儿却领着几名女骑卫来到此处。 陆英微感奇怪,笑问道:“公主,夜深风寒,何故还来此地游荡?” 白灵儿边走边紧了紧紫色莲蓬衣,只露出一截粉白箭袖,轻笑道:“听闻陆大真人在黄河边夜观敌情,小女子特来作陪。” 陆英道:“方才见到白日那渡水之人,似乎是潜入了水寨。是而我在此等候,以期将其拦下!” 白灵儿道:“那不要脸的老贼还敢来?可惜没带得强弓硬弩,恐怕抓不住他!” 陆英笑道:“捕鱼还是用网更方便些,公主带弓弩,不如带渔网……” 白灵儿闻言笑的娇躯乱颤,莲蓬衣都差点滑落于地。身后女骑卫连忙上前为她整衣,几人皆使劲憋着笑,不敢在公主和陆道长面前放肆。 他二人正自胡闹,寨墙之上恰好宋侯来至,将陆英渔网之论听在耳中,忍不住大喝一声讥刺道:“呔!黄口孺子,白虏贱人!你宋爷爷就在此,有种跟爷爷下河斗上几百回合,徒逞口舌之利只能惹人耻笑耳!” 白灵儿怒道:“陆大哥,把这老贼臭嘴撕了!污言秽语好不气人!” 陆英递给白灵儿一个安抚的眼神,转向宋侯道:“宋头领,你水里功夫了得,在下甘拜下风。只是不知为何要来来去去,硬闯死地啊?” 宋侯道:“你这反复小人,宋爷爷没空和你斗嘴,先走一步了!” 他不知陆英是敌是友,恐多言失当,便决意离去。只见他将身上衣衫一把撕掉,又是赤条条寸丝不挂,从寨墙上鱼跃而下,正落入黄河之中。 白灵儿惊叫一声,羞得掩面垂首,不敢再说什么言语。 陆英恼恨无法知道郭漠消息,这水寨是救也不救,但此刻白灵儿在身旁,又不便多问。看着宋侯跃入水中,只能暗暗切齿。 宋侯从河水中探出头来,挑衅地望着岸上众人,倒踩水踏浪而走。 谁料一支三寸长暗箭凌空袭来,正钉在他胸膛之上,宋侯大惊,急忙沉入水中。 陆英循弩箭望去,身周都是赵军士卒,再远就是错落的营帐,只东北角青衣一闪而逝,根本无从寻找发箭之人。 第124回 惊变 从小箭形制与风声来判断,与前两日那神秘女子射中陆英的暗弩极为相似。 可惜那小箭被卢佳趁着他昏迷不知搞去了何处,醒来时也未问他。 白灵儿与女骑卫暗夜之中,都未留意这隐秘的一箭,还当宋侯又在耍宝。 过了片刻,宋侯竟然脸朝下,背朝上自己浮出了水面,顺着黄河漂流直下。 陆英情知所料不错,这宋侯中了箭上麻药,此刻早已昏迷不醒。饶是他水性惊人,毕竟不是鱼鳖,还需用口鼻换气。这样昏迷在水里,只怕命不久矣。 陆英喊道:“快把那人打捞上来,快去找渔网!” 白灵儿也下令道:“还不快去!听从陆道长吩咐!” 赵军士卒惶急的去寻找网兜之类,等再来岸边时,宋侯早漂出里许远近。 士卒们摇着船随后追去,不知这滚滚波涛之中,沉沉月夜之下,几时能捞到白胪金刚。陆英与白灵儿看了半晌,一时之间也难等到结果,只好返回营中暂歇。 半夜时,忽听水寨近处人喧马嘶,竟然有人趁夜袭营。陆英起身查看,但见黄鹫金刚张丑驾马擎锤,领着百十来人势如破竹杀入赵营。 张丑双锤之下无一合之敌,赵军纷纷惊走躲避,被他转眼间便杀到了中军帐外。 不知白灵儿何时从帐中出来,立在原地望着这黄发魔王。陆英急忙趋步靠近,若是被张丑一锤砸着倾国倾城的公主,岂不是暴殄天物。 无奈怕什么来什么,张丑看到顺平公主,早知她是赵国段垂掌上明珠,回马直向她冲来。心下希图将她掳走,以解水寨之围。 眼看公主危急,陆英距她尚有几十步,而张丑拍马早至。 锦羽女骑卫拼死上前拦阻,无奈皆是花拳绣腿之辈,装装样子尚能唬人,真正对上如此猛将,又济得什么事。 陆英提口气,再加快脚步往前冲,此刻张丑双锤已到了白灵儿头顶,不知他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总之势挟风雷的一锤已当空劈下。 白灵儿尖叫一声,脚下却如灌了铅,半点也挪不动。 此时,宇文务养女贺丑娘正在白灵儿身后,但见她伸手一拉,将白灵儿拖到一旁。 另一手穿花摘叶般望空轻探,那张丑数十斤的铜锤鬼使神差便到了贺丑娘手中。 张丑大怒不已,右手铜锤从外横扫过来,坐下马前蹄扬起,似乎也要将贺丑娘踏作肉泥。 陆英已至五步之外,他抬腿踢起一块石头,正中马首。骏马悲鸣倒地,张丑从马背轰然落下,铜锤砸在土中,竟砸出斗大深坑。 再看贺丑娘时,她早拉着白灵儿跑远,将铜锤掷还给张丑,再不回头瞧他。 陆英冲上前,一把拽住张丑衣领,脚下踩住铜锤,悄声道:“张头领,何故来此送死?早早与寨中兄弟突围而走才是正理!” 张丑认出陆英,粗声道:“突围?往哪突围,死便死了,张丑何惧!” 陆英还待再劝,段厚农已挺枪杀来,大喝道:“贼子休走,吃我一枪!” 陆英只得松开张丑,假意踉跄退后两步。张丑捡起双锤,徒步舞锤与段厚农战在一处。 张丑虽勇,奈何坐骑已失,斗了片刻颇感吃亏,只得且战且退,一路逃回水寨之中。 段厚农凤纹枪蛟龙游走,将郭家寨兵士杀伤太半,只是没能留下张丑,甚感懊恼。 白灵儿惊魂甫定,百般致谢贺丑娘救命之恩。辽西王也后怕不已,只一个劲咒骂张丑,骂那匹夫无礼。 陆英从旁细观贺丑娘,她倒仍是一副怯怯模样,粗手粗脚无处安放。但陆英回想方才她空手夺锤的技法,恐怕并非偶然为之。 还有夜间在黄河边,那斗笠女子为何放暗箭伤了宋侯?那人先是绑架白灵儿,又帮助赵军攻击宋侯,到底是何来路。 这两位女子一个深藏不露,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真教陆英难以捉摸。 第二日,天方辰初,郭家寨上竟竖起降旗,神通金刚郭漠妻弟卢佳,捧着黄发黄须一颗大好头颅,身后几人抬着张丑双铜大锤,肉坦出降跪在赵军营前。 辽西王闻知大喜过望,忙命人将卢佳带到中军帐,好言抚慰一番,允诺他封官加爵,前途无量。 陆英厌恶此人歹毒无常,却躲得远远地,不想看他一眼。为了自己富贵,杀害同袍兄弟,背叛故主亲眷,还敢自称什么神通金刚。 此等人,若依陆英心意,早该千刀万剐,不知段厚农做何打算,竟还拉拢接纳。 辽西王下令将郭家水寨夷为平地,将粮草财物运走上交朝廷,临走又一把火烧个干净。 打捞宋侯的士卒纷纷回转,都称遍寻不到那人尸首,陆英只得作罢。恐怕这白胪金刚早随波逐流,漂到不知何处去了。 瓦罐难离井台破,将军不免阵前亡。可惜张丑宋侯死得憋屈,一个阵前无敌的被兄弟暗害,一个水性了得的被水淹死。 日后见到郭漠,却又得好好解释解释。才几日功夫,郭颂、张丑、宋侯皆身死,慕容德、卢佳先后降敌,水寨也化为焦土。郭漠若是知晓,怕要气得吐血三升。 赵军班师,辽西王领军得意东还。待至段垂御营时,陆英告知白灵儿,打算南去彭城,与朱琳琳会合。 白灵儿虽依依不舍,也知强留不得,便来黄河边送他一程。 赵军此时已遣高阳王段和隆领军两万渡过黄河,兵峰逼迫温详属地。 据说段垂本有意徐徐图之,是高阳王奏称:“温详之徒皆白面儒生,乌合之群,徒恃长河以自固,若大军济河,必望旗震坏,不待战也!” 段垂然其计,命镇北将军兰汉、护军将军平幼从上游四十里渡河,率军逼迫南岸守军。 温攀、温楷叔侄二人果然丧胆,掉头便往东阿城逃去。高阳王段和隆领大军济河,一路追亡逐北,大破温详之众。 此时,赵军正猛追猛打,不日将至东阿。 白灵儿送陆英到河边,笑道:“陆大哥,祝你与朱姐姐早结连理,安享太平,再不要受颠沛之苦。” 陆英道:“也祝公主万事顺心,无灾无难!” 两人拱手道别,陆英牵马登上岸边船只。白灵儿快步来到黄河边,又道:“陆大哥一路顺风!” 陆英笑着挥挥手,船离岸往南行去。 白灵儿身边只有两名锦羽骑卫,一个是贺丑娘,一个却不记得姓名。两人站在白灵儿身后,公主一人久立河边,不舍回返。 陆英苦笑摇摇头,正要狠心转过身去,突然望见河边白影一晃,白灵儿被人拽入水中,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英大惊,宋侯!本以为此人已死,竟然还在人世。如今不知为何跟来此处,却对白灵儿突施杀手。 第125回 申屠柔影 眼见公主被拖下水,岸上贺丑娘忙追到岸边,却哪里能见人影。陆英让船上两人驾船往下游追,船夫也是赵军士卒,见公主落水不敢怠慢,依令摆舟顺流直下。 宋侯将白灵儿负在背上,一条白鱼似的身影随波浮沉,竟比陆英所乘船只还要快上许多。 白灵儿想是已经呛水晕厥,只见她仰面朝天,一动不动,被驮着漂下洋洋大河。 陆英嫌船夫划桨太慢,自己夺过船桨奋力挥动。可惜他再用力,也撵不上水中的宋侯,眼睁睁看着两人越来越远。 追到天黑,早望不见人影,又往下游漂出十几里,只得先靠岸觅点食物。 待牵着白云乌上岸吃过草料,陆英心中暗思,宋侯在水中一日,也须进食休息,此时只怕躲在岸上什么地方,空自驾船而下,恐将会赶巧错过。 于是他命赵军船只天明继续追赶,自己乘马沿着河岸东行,或许可有意外之喜。 如此追了半夜,心中又想,宋侯定要回返郭漠所在,岂肯一直往东? 这般大海捞针,追到天涯海角,也难遇到二人。不如往西赶往郭漠处,就算路上碰不到宋侯,等他回来也定能相遇。 陆英打定主意,等天明时即乘马折而向西。走了不知多远,但见赵军到处占领城池堡垒,济北之地皆降了高阳王。 从逃难众人口中得知,温详已带着家小投奔彭城,其部众三万余户降赵。 段垂任高阳王和隆为兖州太守,镇守东阿城。若是段家父子知道顺平公主被掳,不敢想河南百姓将遭遇如何祸患。 陆英快马加鞭,一路往西南行,只盼赶紧找到白灵儿。 两日后,陆英单骑来到济水边,正寻舟渡河,却见北方两匹快马疾驰而来。陆英定睛一看,不由他不惊诧莫名,原来竟是胡小坤与那戴斗笠的女子。 两骑一前一后,径直奔陆英而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陆英摘下宝刀,待他们靠近,冷笑道:“二位,不想在此地重逢,真乃万千之喜!一箭之仇,陆某仍牢记在心……” 那女子打断他道:“陆道长,我不是来跟你打架的。若想找到公主,就请随我来!” 陆英怒道:“你还想绑走公主?你们究竟是何人所派,意欲何为?” 那女子道:“陆道长误会了!我无意伤害公主,前番只是受人之托而已。总之,你可以不信我,也可以随我来,先找到公主再说!” 言罢,扬鞭打马,绝尘而去。陆英虽将信将疑,但看她说得笃定,只好暂时放下仇怨,紧跟在她后面。 若是真能找到白灵儿,那再好不过;若是找不到,自己小心防备,谅她也不能再用暗箭伤人。 三人三骑又驰出几十里,周遭荒芜多山,四望无行人赶路,只见前方有辆马车独行在道路上。 那女子勒住马指点道:“陆道长,公主就在那马车中。” 陆英问道:“你怎如此肯定,公主便在车中?” 那女子道:“小女子自有道理,陆道长不必多问。” 陆英又道:“就算公主真在车中,你为何要带我同来?难道你一人还救不出公主吗?在下自问与你有怨无恩,你为何要帮我?” 女子道:“我不想与她有太多瓜葛,但又不忍心她陷落贼手,只好请你来此……怎么,你不救吗?” 陆英听她言语云遮雾罩,一时也分辨不清哪句真哪句假,但既然追到这里,只得试上一试。 于是他丢下个冰冷的眼神,独自打马跟了去。那马车悠然行进,并无驭手在前,但看车帘中伸出一根树枝轻轻晃动,应该是有人乘坐。 陆英咳嗽一声道:“劳驾!请问车中是哪位先生?可曾见到一名年轻白衣女子,与一个中年汉子赶路?” 车帘外树枝一颤,急忙缩了回去,却半晌无人应答。 陆英知道有异,又提高声音问道:“车中有人吗?还请现身一见!” 仍然无人应答,只有那马拉着车,踢踏行进在山间路上。陆英跃下马背,将驾车马匹拉停,盯着车帘,将刀鞘缓缓递了过去。 待刀尖将触及车帘之时,马车中猛然掷出一物,陆英下意识回刀格挡,却原来是只麻履。 趁着这个功夫,有一人从侧厢鱼跃而出,飞也似奔向山坡,绝不回头瞻望一眼。 陆英立刻认出正是宋侯身影,他心中一喜,赶忙跃上马车,掀起车帘查看。 但见里边紫衣胡服女子手脚皆捆绑结实,口中塞着破布,倒伏在车内昏沉不醒。陆英捧起她脸颊,正是白灵儿不错。 他顾不得细思胡小坤二人,也顾不得追赶宋侯,只将白灵儿手脚上绳索解开,取出口中布条,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白灵儿微微皱眉,却一时尚未苏醒,不知宋侯给她下了药还是在水中伤到了身子。陆英叹息一声,看她呼吸脉搏皆无异样,方才放下心来。 等到陆英从车厢中钻出,胡小坤与那女子已来到马车旁。陆英拱手道:“多谢姑娘相助,不知仙乡何处,高姓芳名?” 那女子笑道:“我没骗你吧,公主果然在此。只是可惜又让那宋侯跑了……” 陆英道:“跑便跑了,无伤大局!姑娘到底是如何知道他行踪的?” 女子道:“我姓申屠,家在钱塘……” 陆英惊道:“钱塘,申屠?……申屠景纯是姑娘何人?” 女子道:“算是同宗兄长……至于宋侯行踪,却不是我掐指算出来的。本姑娘还没那个本事,但自有我的办法,陆道长不必再问!” 陆英不愿强人所难,只得道:“多谢申屠姑娘相助,既然不便告知,那就不问。如今公主平安,在下要将她送回河北,不知姑娘去往何处?” 申屠姑娘笑道:“前几天射你一弩,若是想报仇,趁此机会还不动手?” 陆英道:“姑娘方才帮了我,就恩怨相抵了。陆英岂是心胸狭窄之人!” 申屠姑娘道:“你怎知我是帮你,万一我是为了赵国皇帝的金银,借你手救公主呢?” 陆英也笑道:“即便姑娘是为了钱财,也与我无关,只要能将公主平安交给赵国皇帝,陆英就再无牵挂!” 申屠姑娘又道:“小坤,你去附近寻些水来,给公主饮用。” 胡小坤领命离去,只留下陆英与申屠姑娘一在马背,一在马车上。 申屠姑娘撩了撩头发,从斗笠下露出半边朱颜,已是美得不可言说。陆英忙垂下目光,不敢多看一眼。 申屠姑娘从鬓边收回纤手,又漫不经心拍拍手掌,言道:“陆道长,我有一事不明,可否请你赐教?” 陆英道:“姑娘请讲,在下知无不言。” 申屠姑娘道:“你连年奔波,往返于吴汉秦赵之间,到底是为了什么?功名富贵?修道成仙?还是佳人芳心?” 陆英被她一语击中心扉,久久不知如何回答,突然想起什么,反问道:“申屠姑娘究竟是何人?怎得这么了解陆某?就算申屠景纯是令兄,也不该……” 话未说完,猛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正如上次中了暗弩之毒。 陆英怒喝一声,拔出神术宝刀从马车上跃起,人在半空却已失去力气,身子一沉噗通摔在地上。 陆英迷迷糊糊间听到有几人脚步声来,其中一人道:“柔影小姐果然妙算,一招驱虎吞狼之计,不费吹灰力气便擒下了陆华亭……” 这声音似曾相识,但记不起是何时听过。 原来这女子叫申屠柔影,她为何要抓我……陆英渐渐不省人事,与白灵儿一般昏睡了过去。 第126回 红叶谷南天门 申屠柔影冷声道:“你们几个先回山暂避,等过了风头,再回大陆泽继续行事。” 几人躬身领命,不敢多说半句。原来这帮人正是那大陆泽水匪,以景飞虎为首七八个人。 他们奉了申屠柔影之命,一路潜逃到了此地。又是他们救下了落水的宋侯,并要挟他绑架白灵儿,引陆英独自追来。 可怜陆英误信人言,全然忘了防备申屠柔影,以至自己也着了道。 等景飞虎等人离去,胡小坤跟申屠柔影算是比较熟络,他笑问道:“小姐,这赵国公主怎么办?既然小姐是要抓陆道长,现在还要带着她吗?” 申屠柔影道:“少废话!把他抬上马车。” 胡小坤吐吐舌头,连忙与申屠柔影两人将陆英搬上马车,塞入车厢之内。 申屠柔影命胡小坤驾车,自己也挤了进去,不知这窄小的车厢之内,三个人如何坐卧。 一辆马车,一匹马驾车,后面拴着三匹马走在路上,旁人见了都不免多看几眼。 申屠柔影没有将白云乌和自己的坐骑交给景飞虎,而是让胡小坤把缰绳拴在了马车上,一路跟随马车前行。 行至泰山郡,但见每日路途中乱兵不断,民匪混杂,纷纷持刀弄枪,兼道北上。申屠柔影担心引来兵祸,命胡小坤驾车躲入山中,等过段时间再上路。 原来,泰山郡郡守张愿本是吴国之臣,但他有心求富贵,便叛吴投敌。却并不降赵国,反而降了高车族翟氏。 要说高车族,在段垂初起兵时,也相助鲜卑段氏立过大功。后来首领翟斌不满职位低微,便起了反心,最后落得兵败身死。 其侄翟真继位首领,又被部下鲜于乞所杀。鲜于乞自立为王,不久即被高车族部众杀死。翟真之子翟辽继位,杀郡守占据黎阳,声势重新壮大。 张愿见温详败退,又有赵国魏郡太守齐涉叛赵,并遣人来结盟。张愿于是决心富贵险中求,纠合郡中流民,率数万人北上,意图联合黎阳的高车族翟辽及占据新栅的齐涉,击败段氏攻占兖州之地。 如今张愿领流民北上,一路烧杀抢掠,气势如虹直扑祝阿城,占据翁口,隔济水与高阳王段和隆对峙。 申屠柔影躲入山中,马车摇晃,陆英渐渐苏醒。但见自己与白灵儿贴着车厢分卧两边,头对脚,脚对头,中间坐着申屠柔影。 陆英暗暗运气,却不知这女子给她下了什么药,手脚酸软,气息全乱,竟是一点内力也提不起。 白灵儿不知醒没醒,想来也是中了她的毒。可恨自己救人心切,没有细思申屠柔影用心,被她设计羞辱,简直岂有此理。 形势比人强,陆英虎落平阳,只能温声笑道:“柔影小姐,你什么时候给我下了迷药?这药好霸道,竟然比弩箭上的毒性还要厉害百倍!” 申屠柔影闭目打坐,并不搭理他。陆英又笑道:“白灵儿也是被你下了药吗?那宋侯倒是听话,你让他干吗便干吗!” 申屠柔影仍然不言不动。陆英强忍怒气,仍然笑道:“柔影小姐,你长得这般美丽,为何要戴着斗笠,岂非浪费了老天给你的本钱?若以真面目示人,恐怕倾国倾城也不是虚言……” 申屠柔影果然忍不住斥道:“住口!轻薄狂徒!柔影之名岂是你叫的?” 陆英见她开口,笑道:“申屠姑娘,你为何对我这么感兴趣?费这么多心思把我掳来,是要我做你们家上门女婿吗?钱塘离此数千里,几时能到啊!” 申屠柔影道:“再敢胡说割了你舌头!”陆英摇摇头,紧紧闭上了嘴巴。 不一时,白灵儿闷哼一声,也醒转过来,看到马车中情形,颤声道:“陆大哥,是你吗?” 她头在马车最里,只能看到陆英腿脚,躯干头脸却被申屠柔影挡住。但是认得陆英衣衫,是以激动地发问。 陆英答道:“白灵儿,是我……你无碍吧,在河中有没有呛着?” 白灵儿闻声哽咽道:“无碍的,在河里我呛晕了过去,直到晚间上岸才醒来。那老贼不知给我下了什么迷药,又昏昏沉沉不知外物……你为何也被抓到了这里,这个姐姐是谁?” 陆英道:“我也中了这个姐姐的迷药,她手段好不厉害!听说她叫申屠柔影,也不知真名假名!” 白灵儿道:“柔影姐姐,你名字这么好听,人定然也是极美的……为何要抓我和陆大哥?我们这是要去哪,怎么感觉在上山?” 申屠柔影不答,白灵儿讨个没趣,只得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白灵儿又问陆英道:“陆大哥,你是为了救我才中了……这个姐姐的迷药吗?那郭家水寨的老贼呢?” 陆英简略说了她落水后经过,不过也不敢说宋侯与申屠柔影是一伙。至于他们两人被带上马车的原由,陆英也不甚清楚,本就无从讲起。 马车驶到半山,道路崎岖再不可行。于是申屠柔影扶着白灵儿下车,继续往山岩嶙峋处攀爬。 胡小坤架着陆英下来,陆英体力稍强,差可自己行走,只在陡峭处用胡小坤扶一把。 白灵儿见到胡小坤,不由错愕惊异,但她并未多问,似乎也知道身处险境应该忍耐为上。 周遭巨石错落,林木参天,地上干草虽不甚滑,却间歇有山泉流淌。 一路手攀脚爬往上登,耳听风啸猿啼,眼观锦羽飞翔,陆英不由叹道:“好景致,好山色!可惜呀可惜……想不到陆某未老先衰,连路都走不动了!” 胡小坤笑道:“陆道长,你只是中了小姐的静女霏烟,过几日自然就好了。不会一直走不动路的!” 陆英奇道:“静女霏烟?听这名字也不该对我下此毒手啊,我又不想做静女淑媛,何苦如此相待!” 胡小坤低头偷笑,不敢议论小姐的不是。申屠柔影在前方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胡小坤,显出你能耐了?” 胡小坤忙道:“小姐,陆道长担忧以后走不动路,小的只是安慰一句。” 陆英不理她恫吓,又道:“不过这名气取得倒也贴切,还真是让大丈夫也变成了身娇力弱的闺阁女子。难为你们小姐想得出来!” 胡小坤得意道:“我们小姐聪慧绝伦,学贯古今,这点手段只是小意思罢了……” 申屠柔影不悦地咳嗽一声,胡小坤赶紧闭嘴,冲陆英吐了吐舌头,继续低头攀登。 四人登上峰顶,眼前忽然辽阔起来。往南看漫山遍野红叶盈谷,往东看溪流泉瀑浑似白练。 山顶之上方圆百丈,只有几块形如老牛的大石卧在此处。 大石久经风雨侵刷,其表粗粝却棱角圆融,就如一位沧桑的老人,懂得以温顺面对生命的凄风惨雨。 申屠柔影和白灵儿坐在一方山石上,背后还有倚靠,便如坐在老牛身侧一般。 两位绝世佳人并排而坐,一个金发碧瞳,一个青丝如云,难为造物主有这等巧思,把两个形貌大相迥异的美人雕琢得各有殊色。 陆英靠在石上喘了几口气,笑问道:“申屠小姐……为何要爬这么高,在山下暂避几日不行吗……可把陆某累惨了……” 申屠柔影冷笑道:“亏人家还说陆华亭人中龙凤,武艺超群,爬这么个小山就气喘吁吁!” 陆英无奈道:“若不是中了小姐的‘静女霏烟’,小道我……跑着上来也不会脸红!”申屠柔影哼一声,不再理他。 白灵儿笑道:“陆大哥,这山上风景好美,又能望见层云峰峦,虽是累点也值了!” 陆英顺着她指点望去,果然更远处高峰突兀而起,云海缭绕,宛如仙境,一时看得如痴如醉。 此时有一个声音道:“阿弥陀佛……几位小施主,打扰了,贫僧在此恭候多时!” 众人惊了一大跳,却见二十步外转出一名和尚,身着赭黄僧袍,手持一串菩提数珠,四五十岁年纪,形貌温和,慈眉善目。 申屠柔影起身环抱双臂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那和尚笑道:“贫僧于天门禅定,望兜率天遥想师兄。昨夜忽然看到北方白光灼灼,料知二位施主必来此处,是故不曾离去。” 申屠柔影皱眉道:“大和尚不要弄玄虚唬人,什么天门,什么白光的!我们明明有四个人,你却说两位,到底何意?” 她虽语气冰冷,但心内已是有几分敬畏,仍想探明究竟。 那和尚不答她所问,却道:“女施主莫急,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申屠柔影道:“要讲便讲,嘴在你身上,我岂能拦你!” 和尚合十口宣佛号,道:“贫僧师兄数月前刚刚圆寂,他生前渡化无数众生,但仍感生也有涯,而成佛弥远。于是近年来立下宏愿,要升入弥勒兜率净土,继续修行不辍…… “春日时我寺中来了一名僧人,此僧形貌丑陋,观之奇诡独特。僧人要在寺中借宿,当日虽房舍尽满,师兄仍允其所请,让他在讲堂暂住。 “谁知,当晚值夜的维那师见其从窗隙间自由出入,自是大为惊怪,便禀报了师兄知晓。师兄知此僧必有异能,便急忙前去礼问,问他为何而来。 “那奇僧答曰:‘自有所为而来’。我师兄又问:‘我自揣量罪障颇深,怎得度脱’?那奇僧道:‘不然,你善根深厚,机缘已熟,即可度脱。但须沐浴圣僧,所愿必满,因缘始熟’。 “于是那奇僧开示沐浴之法。师兄请问来生所生之处,那奇僧乃以手指向西北天空,作势行法,即见随其手拨处云开天霁,备睹兜率天妙胜之报。 “此夜,僧众数十人悉数同见弥勒净土殊胜之景。而今想来仍令贫僧心花怒放……” 申屠柔影一百个不信,但见他面容真诚,眼眸纯净,又不由有几分神往,她问道:“你师兄是何人,法号怎么称呼?” 那和尚接着道:“过了几日,师兄准备照奇僧之法沐浴,忽见一异儿,神奇难说,领着数十伴侣,来到寺中嬉戏打闹。 “师兄沐浴毕,但言‘我要走了’,第二日便坐化圆寂……阿弥陀佛,师兄功德圆满,受接引升入兜帅净土,真乃我世人之大幸也!” 申屠柔影若有所思,一时忘了言语。那和尚笑道:“我师兄人称印手菩萨,法号‘道安’的便是!” 申屠柔影点头道:“世传道安大师左臂有肉隆起,方寸如印大小,故称印手菩萨……敢问大和尚尊号?” 还不待那和尚回答,只听陆英笑道:“道元大师!想不到今日有缘在此得见,真乃不胜之喜!” 原来此僧正是曾在建邺栖玄寺挂单的道元和尚,淝水战后与师兄道安回恒山寺中避乱,不知如今为何来到此地。 道元和尚捻着数珠道:“陆施主,虽未见其面,却早知其人。前缘注定,岂非妙哉!” 陆英道:“常听昌明兄提起大师,说您道法高深,神机妙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道元和尚笑道:“陆施主不必替我脸上贴金,这位女施主的迷烟,贫僧可不会解!” 陆英道:“大师,您以前也知道申屠姑娘大名吗?” 道元摇头道:“虽然不知女施主名姓,但贫僧方才说过,你二位祥光盖顶,皆是福缘深厚之人……” 申屠柔影想起给陆英下的静女霏烟药力将过,便向他走了两步,手往鬓后撩了撩头发,正要施为。 却听得道元和尚道:“女施主,你今日有难,贫僧或可相助,不知可否近前来听我一言?” 申屠柔影停下脚步冷笑道:“大和尚,敬你是前辈,何苦一味故弄玄虚?我有何难,你且说来听听!” 话音未落,突然听山下传来一名女子呼喝,声音远远飘上来,仍断续可闻说什么“小贱人何在”、“姑奶奶来也”之类言语。 第127回 寒星剑、音声枪 申屠柔影趋步至峰顶边查看,见山林间迅疾上来两人,一男一女,一高一矮。男的身材瘦削,身高不满七尺,女的胖大粗犷,便如一头熊罴。 片刻间二人上到峰顶,陆英一见大惊,竟是步高子与无异门卢家丑女。 这两人都是他冤家对头,今日竟然在这种境况下重逢。可惜陆英手脚无力,身上余毒未清,却突然间碰到两个武艺高强的对手,一时惊得他魂灵出窍。 看情形这两人似乎携手而来,他们若是合力发难,不知如何抵挡。 先不说陆英如何作想,申屠柔影认识卢小姐,却不认识步高子。她心内也是波澜起伏,不知为何卢月会找到此地。 只听申屠柔影高声道:“卢月,你如何得知我行踪,今天找了帮手来吗?” 卢月有字素娥,乃是无异门卢家独女,如今执掌门户,手下一帮江湖无赖子,在无异门中最是不成器。她曾在恒山偶遇陆英、朱琳琳、薛勇三人,当日虽敌不过陆英,但也没掉了面子。 却听她人还在山下,便骂道:“小贱人,上次在太行山,让你躲过一劫,今日姑奶奶有备而来,你的大限到了……” 申屠柔影冷笑连连,并未真的把她放在眼里。她所说上次在太行山,自己一人对敌她手下众多狂徒,反倒伤了他们多人,最后还安然脱身。 这卢月本事不济,嘴上却不饶人。两人兴许命中相克,一见面必要争斗。今日纵使卢月有帮手,凭自己的手段,也未必便会落败。 道元和尚说得“有难”,就是这个不成。卢月边骂边上到峰顶,申屠柔影已退开十数步。 卢月一扫眼,见陆英也在,不由调笑道:“呦!这小白脸道士也在,身边又换了个姑娘!哈哈,柔影妹妹,你恐怕错爱了男人,这小白脸可不是省油的灯……” 陆英忙着运气养息,期待少许恢复几成内力,是以全当听不见他们言语。 申屠柔影知卢月素来粗鲁无礼,也不被她言语所激,只淡淡道:“我从来不喜什么沙门处士,看来卢小姐反而是喜欢道士。只是你带来这个道士又老又丑,瘦小古怪……与卢小姐嘛,正是绝配!” 卢月狠狠啐了一口,又骂道:“说是不喜和尚道士,你却不光带着这个小道士,还有老和尚作陪……果然是贱人,恬不知耻!” 道元和尚听他出言污秽,忍不住道:“卢施主,口下须积阴德!你满口恶言相加于人,若是不改,秽语过甚,恐怕死后要入拔舌地狱……” 卢月怒极反笑,道:“老贼秃,你诅咒我下地狱,却安得什么心!你们僧人都说戒邪淫、戒妄语,我看你什么都戒不掉,恐怕要入地狱的是你不是我!” 道元和尚叹息一声,再不与她争辩。 申屠柔影道:“卢月,常言道‘鼠口吐不出象牙’,你以己度人,把旁人都看作如你一般无耻,自是无可救药。只可惜,败坏了门庭,辱没了父母,将来入地狱,也是孤魂野鬼一个。” 卢月大怒,自腰间一拍抽出软剑,便要与申屠柔影大战几十回合。 她身旁步高子急忙拉住她手臂,陪笑道:“月儿姑娘,对付这等女流之辈,何须你亲自动手,我来教训她就是!” 卢月一甩手,破口骂道:“滚开,姑奶奶也是女流之辈!女流之辈怎的?难道比不上你们这些鸟汉子!” 步高子不愠不恼,仍然小意赔笑道:“月儿姑娘自非凡人,岂是旁的女子可比!我是说,你先歇着力气,待我上去先挡一阵。若是不成,你再动手岂不更好!” 卢月道:“打她何须歇力气,你是说我不如她吗?” 步高子赶忙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又道:“我岂有此意!只是怕月儿姑娘一路赶来辛苦,才有心先去打头阵。” 陆英默默听他们对答,心中好不惊异。这步高子不知为何转了性,以前冷漠寡言,逢人没有两句话,在卢月身边却殷勤备至,而且好似还甘之如饴。 难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或是一物降一物?步高子在元象宗也算是个人物,连他师兄酋阳子,虽号称首座大弟子,仍对他极为尊重。 步高子虽然阴毒好色,但也不至于如此低三下四讨好一名女子。陆英心中暗自偷笑,这位仁兄眼光属实不敢恭维。 卢月颜色稍缓,将软剑收入腰间,对步高子道:“既然你有这份心,就由你先与她斗一斗罢!若是不敌,便早早退回。” 步高子如闻仙旨,从背后取下一长一短两杆黝黑木棍,上前一步对申屠柔影道:“请吧!” 申屠柔影打量他两眼,从未见过此等怪异兵器,似棍非棍,似枪非枪,还一根长一根短,拿在手里简直如儿戏。 但她也不敢轻敌,仍出言问道:“你这道士何方神圣,先报上名来!” 步高子摆个架势道:“废话少说,看枪!” 话音未落,左手长枪已随之递出。申屠柔影斜侧一让,试图伸手抓住步高子木棍。步高子长枪却已横过收回,右手短枪再刺申屠柔影小腹。 申屠柔影一抓不成,早知这矮小道士不可以貌取相,一身功夫还在卢月之上。她急忙后撤,手臂一抬,两支小箭无声无息射向步高子双眸。 步高子明显有备,左手长枪转个大圆,将两支小箭击飞。短枪交左手,右手握住长枪中腹,用枪尾点向申屠柔影肩头。 音声枪法讲究音声相和,长短相随,故而他双枪变化无常,轮转时还杂有互撞之声,借以乱敌心智。 申屠柔影赤手空拳哪里抵得住,只得连连后撤,寻机不停施放暗箭。步高子攻了十几招,申屠柔影退了数十步。 步高子心中得意,正要使个绝招将其擒下,在卢月面前拔得头彩。却见申屠柔影右手轻轻一挥,好似拂走一只飞虫,又像是认输服软,请步高子退后罢斗。 步高子哪里肯停,长短枪身或刺或挑,逼得申屠柔影不断却步。 再过数息,占据上风的步高子忽然脚下一软,身子撑不住跪倒在地。他急忙以长枪拄地,短枪上举备敌,意图站起身来。 岂料手臂也无力支撑,狼狈匍匐在申屠柔影脚底,再动弹不得。 卢月怒喝道:“小贱人,又用毒烟害人!” 还不待申屠柔影缓过气来,她抖擞软剑,舞出一片寒星疾向身前袭来。 陆英心道:“申屠姑娘对敌,也就这两大法宝,一是暗弩,一是迷烟,不知情的人定然要吃亏。自己当时曾被她所伤,步高子又怎能幸免!” 申屠柔影方才袖中暗弩放空,再不能用弩箭伤人。此时卢月有了防备,恐怕静女霏烟也难奏效。只得硬着头皮摆开拳掌,硬敌她寒星软剑。 两位女子功力本在伯仲之间,但申屠柔影吃亏在未持兵刃,被卢月利剑逼得只能勉强招架,看得出已是深陷险境。 陆英虽有心相助,但尚未能气息流畅,只怕不够卢月一剑加身。 胡小坤与白灵儿两人都只略懂拳脚,哪里见过这般打斗场面?饶是已经目不暇接,仍看不清来往攻守之势。 还是道元和尚叹息一声,出言道:“卢施主,且请停手,听贫僧一言!” 卢月骂道:“老秃驴,干你何事,敢在此聒噪?” 道元和尚道:“卢施主,你不停手,贫僧就对不住了!” 卢月手上剑势不停,方要出言嘲讽,忽然手腕一痛,软剑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她惊诧望去时,但见道元和尚站在大石旁并未移动,手中轻捻数珠,低眉垂首地微笑。 卢月怒道:“老贼秃,你与这小贱人到底有什么关联,为何要帮她?” 道元和尚道:“贫僧今日第一次见二位女施主,与你们皆无甚关联。只是……善缘难结,恶果易种,还请卢施主稍安勿躁,何必将上一辈的仇怨再传下去!” 卢月惊道:“你说什么?上一辈仇怨是何意?” 道元和尚笑道:“施主远道来此,自然心知肚明,何必来问贫僧!” 卢月忍不住盯着道元凝望许久,实在捉摸不透这老和尚到底有多少神通。此时也不敢再随意辱骂,只得揉着手腕,骂骂咧咧地走到步高子身边,抬腿踢他一脚,叫道:“装什么死?还不起来!” 步高子痛呼一声,呓语道:“月儿姑娘,我能打过……我能……” 卢月见他如此,也不再理他,自顾去拾起软剑。望了望山下,又忍不住对道元和尚言道:“老和尚,你既然知道原由,还不赶快逃走?” 道元和尚抬头笑道:“卢施主,贫僧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何惧之有!” 卢月边收软剑边往前走,又嘲讽道:“你这和尚莫要嘴硬,话说太满可是要后悔的!” 道元和尚仍道:“我佛如来舍身伺虎,贫僧又何惜这衰残之躯!” 卢月冷笑连连,突然急掠向右,软剑寒星乍起,直刺陆英咽喉。 陆英正努力调整内息,无奈总是在关口阻滞,方才好不容易冲破尾闾、夹脊、玉枕等关口,然从泥丸至黄庭归下丹田之路却仍未通。 他察知卢月寒星剑袭来,急得胸口一滞,差点背过气去。眼见剑锋已至三尺之外,但手脚不听使唤,好似被冻住了般怎么也挪不动。 道元和尚面露惊异,好似没料到卢月突施杀手,一副茫然无措神情。陆英心中暗骂,这老和尚装什么高人,此刻还不救我! 卢月自以为得计,窄如桃叶、薄如素笺的剑锋眼看要刺入陆英颈内,左侧却飞来一条银线,正缠在寒星剑剑尖三寸处。 银线反收之力将她软剑拉开半尺,忽又从剑锋弹起,冲着卢月脸颊抽来。 卢月顾不得再伤陆英,急急一仰身,寒星剑腾蛟起游龙惊,顺着那银线斩去。 陆英张目看时,就见申屠柔影右手握着半尺长玉柄,玉柄连着一条筷子粗细的银鞭,鞭有四五丈长,越往外越细,到了末梢只如丝线一般。 就是这熠熠闪光的银线,将卢月志在必得一剑轻巧破去。此刻又藤缠蔓纠绕在软剑之上,却并无一寸受到割损,坚韧不摧地抵挡住寒星剑点点杀气。 两件兵器都是神来之物,世上似无此等柔韧的钢铁,也没有此等坚固的丝线。 卢月的软剑已是神奇难得,又薄又轻,偏还锋利刚强。 申屠柔影之银鞭又再次掀覆了陆英的认知。说丝不是丝,说银不像银,到底是何物造就,又被她使得这么飘忽无定、妙到毫巅? 第128回 苏院长 卢月软剑虽利,却割不断她银鞭,再加鞭长数丈,想要近身亦是不能。 申屠柔影的银鞭修短随意,拿捏自如,卢月远时便放得长,待她近前又绕在手中数匝,堪堪能及卢月身遭。 刚才申屠柔影赤手空拳,便能与卢月战个势均力敌,此刻一鞭在手自然稳居上风。但她方才一直不曾亮出兵器,却等着道元和尚出手,不知是故意试探还是有心藏拙。 而道元和尚不救陆英,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知道申屠柔影还有绝招?陆英看看这两人,心中慨叹恐怕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此时道元和尚反而又道:“女施主,且请稍安勿躁!你们谁伤了都不美,还是罢斗为好!” 卢月一听如蒙大赦,立马收回软剑,退开几步道:“就听老和尚的,不打了!” 申屠柔影不为已甚,将银鞭倏然收起,也静立在当地,竟未看清她软鞭藏于何处。 道元和尚笑道:“善哉!二位女施主慧根深种,果然难得!” 却听红叶谷中远远传来一个声音,悠悠扬扬却又清晰可辨,“素娥,让你平日多下苦功你不肯,果然斗不过这丫头!” 这两句话传入众人耳中,无不如见鬼魅,怎得声音突然就在耳边响起,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卢月欢喜地奔向崖边,游目四顾寻找来人身影。只有道元和尚默诵佛经,不知在作何想。 若是大声呼喊能让人听到还不算奇异,这两句话却如在耳边呢喃,可明明又知道来人还在谷中。 陆英看看申屠柔影,见她神色不像早知此事,恐怕也是惊了一跳。 正巧她向这边望过来,陆英微微颔首道:“多谢申屠小姐相救之恩!” 申屠柔影冷哼一声,转头望向山谷。 只见一名白发坤道踏着遍山枫叶飘然而上,白衣白袍满白发,就如一只鸥鸟翩翩飞舞在红色海浪之上。 卢月喊道:“师父,您老人家来迟片刻,害得徒儿被人欺负!” 她话音甫落,白发坤道已轻轻落在一方大石上,扫视众人一眼,对着卢月道:“素娥,是哪个人欺负你?那个大和尚还是小道士?” 卢月道:“那个小道士最坏!到处勾引女子,朝三暮四的……” 白发坤道目光如电射向陆英,山顶几人俱噤若寒蝉,竟然喘气都变得小心翼翼。 忽然间罡风拂来,陆英手脚无力,禁不住往后一晃,得亏腰间有大石倚靠,才没摔落于地。 申屠柔影闪身拦在陆英面前,躬身施礼道:“前辈,请问尊号?何以劳驾到此!” 那女道士看了陆英一会儿,目光渐转柔和,又望着申屠柔影道:“小女娃,这臭小子眼里可没有你,莫要自作多情啦!” 申屠柔影方才运功抵抗她罡风,此刻心潮翻涌,但仍昂首道:“前辈无须替我操心,我对陆道长绝无半点男女之情,更不会自作多情!” 女道士冷哼一声,好似被她所言激怒,望了伏在地上的步高子一眼,问道:“这个就是倒虎山的徒子徒孙?忒也无用!” 卢月嘿嘿笑了两声,不敢对答。女道士又对白灵儿道:“这个鲜卑女娃,你在这里何干?” 白灵儿道:“我被坏人掳来,是陆大哥救了我!咳咳……我该叫你婆婆还是姑姑?” 女道士露出一丝笑意,缓声反问道:“为何这样问?” 白灵儿道:“看您头发白如雪,应该年高辈隆。但您青春红颜,仍似二八芳华,是以不知到底当如何称呼您?” 女道士舒怀笑道:“贫道怕是比你婆婆还年长几岁,哪里还有什么青春!你这女娃,小嘴这么甜,难怪小道士为你不顾性命!” 白灵儿眼中星光闪闪,言道:“婆婆,陆大哥义重于山,以天下为己任。白灵儿一命怎值得他如此!都是我连累了他……” 女道士眼眉一挑,讥讽道:“以天下为己任!哼!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此时,道元和尚终于开口道:“女真人,贫僧与你也算邻居,能在此相遇,当真是尘缘注定。不知女真人今日有何所求,因谁而来?” 女道士寒声道:“邻居?你是哪里的邻居?” 道元和尚道:“贫僧来自恒山寺,乃是释道安师弟……” 话未讲完,女道士左手凌空一掌,道元和尚但觉罡风扑面涌来,几乎站立不住,连忙用佛门大定力稳住身形。 只见他僧袍鼓起,宛如在狂涛中的舟船,虽然险象环生,但却夷然无碍。 反倒身后一块几千斤的巨石动了几下,竟然猛地翻起,滚出三步开外。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今日所经之事真匪夷所思,任谁也无法淡然处之。 道元双手合十,念道:“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 女道士逐渐收了掌力,悠悠言道:“你这和尚有点道行,若是现在离去,我不与你为难!” 道元站在山顶不言不动,只不住诵念经偈。女道士大怒,双掌刚要再摧罡风将和尚掀下山去,又听得有人笑道:“玉英老姑娘,一大把年纪跑到这里欺负后生小辈,不觉得害臊吗!” 陆英闻之大喜,天真道长竟也来了,这番还有何惧! 只见天真道人脏衣飘飘,如大鹏般跃出山顶,凌空升起三十来尺又从天降下,一见陆英便道:“臭小子,把老夫脸都丢光了!” 说着上前在他背上轻拍两掌,陆英体内涌起数道暖流,立刻冲破黄庭,内息周转自如。 那女道士骂道:“天真老道,你跟着我做甚?当真越老越不要脸,从恒山一路追来泰山郡,以为我好欺负吗?” 天真道人啐了一口,反驳道:“玉英老姑娘,别自作多情!老夫是看你大反常态,十余年来第一次急匆匆离开恒山,怕你要为非作歹,才随后跟来。 “从你口中说出,让小娃娃们以为老夫与你有一腿呢!这怎得了?你虽然比老夫年轻些,且还是个姑娘,但毕竟也是小娃娃们婆婆辈了,老夫可不想被你污了名声!” 女道士原来道号名玉英,既是卢月的师父,自然来自恒山无异门。天真道长与她比邻而居,两人前后赶来,也不足为怪。 玉英真人面上一红,啐道:“赵天真,我敬你是前辈,给你留三分薄面。鼠口吐不出象牙,你空活了百岁,还是这般不晓事理!” 天真道人哈哈大笑,也不理他,转向陆英问道:“臭小子,这两个漂亮女娃娃是谁?你可不许对不起琳琳啊,不然老夫饶不了你!” 陆英逐渐恢复了元气,无奈答道:“前辈,你多虑了!这位是琳琳的朋友白灵儿,那位是申屠小姐。至于为何我们同在此处,其中缘由说来话长,等日后我慢慢再讲……” 此时卢月喊道:“赵老道,你不在翠屏峰安心修道,跟着我师父跑来山东,就是为了跟姓陆的废话吗?” 天真道人看到她便发怵,无奈地道:“你这丫头……怎么哪都有你?今天你师父在这,你少口出污言秽语,大人说话,你最好不要插嘴!惹恼了老夫,当真要揍你!” 卢月道:“老不死的,你为老不尊,还敢说我污言秽语,我师父在此更要为我撑腰,难道还向着你不成?” 天真道人大为头疼,只得不与她接话,任凭她无礼谩骂。玉英真人乐得赵天真吃瘪,反倒自在地看起了热闹。 卢月骂了一阵,见他不理,也觉无趣,渐渐停息下来。 白灵儿寻机对天真道人言道:“老道长,常听陆大哥提起您,说您神功天下第一,道法精妙博古通今,更如彭祖一般长寿……想不到我有幸能遇到您,若是不弃,教我几招武艺怎样?” 天真道人笑道:“漂亮女娃,为何要学武艺?女孩子家舞刀弄枪的多不雅观,还是娴静一点好!” 白灵儿道:“老道长你不知道,这两个姐姐都有一身好功夫。柔影姐姐又会放迷烟,又会耍银鞭,厉害的一塌糊涂。那位卢小姐也很了得,她腰里有条软剑,舞起来就像蛇一样,偏偏又凌厉无匹,可真羡慕死我了!” 天真道人一甩袍袖,笑道:“那有什么可羡慕的!别看什么软鞭软剑耍得欢,贫道只要一根小树枝便能破她!你若真想学,等我带你去翠屏峰,好好教教你!” 白灵儿喜道:“当真!一根小树枝便能破了软剑?” 言罢,想从脚底拾一根枯枝,却遍寻不到,山顶又无树木,却哪来的树枝。 她只得从头上取下金簪,递给天真道人,笑道:“老道长,这个比树枝应该略强吧,您用这个破她,让我开开眼界!” 天真道人却不接金簪,摆手道:“我说的是教你用小树枝破她软剑,我若是与她斗成何体统!不行不行……现在还不行!你最少也得练个七八年,才能有这个功力。” 白灵儿失望道:“要那么久啊!我还以为您教我几天就有用呢……” 他二人自顾自谈笑,且不说众人各自如何思想,单讲申屠柔影心中越发纷乱如麻。 她不知为何道元和尚恰在峰顶,也不知卢月为何带着步高子跟来,更未料到玉英真人与天真道长双双而至。 难道说是自家先生特意安排好的?但他又怎能掐算得如此之准!自己刚到红叶谷南天门,这些或敌或友之人就都先后出现。 才念及此,只听得箫声袅袅,从云外荡开嚣嚷,直叩心底而来。 不但卢月一下子屏息安静,就连玉英老道姑带来的无形威压也消散一空。 天真道人掏掏耳朵,懒洋洋道:“这后生倒会吹曲儿,越来越有意思了。” 申屠柔影抑住心内狂喜,望东方恭敬拜道:“弟子柔影,恭迎先生!” 胡小坤也整衣敛容一躬到地,口中道:“下院胡小坤,恭迎院长先生!” 第129回 神仙打架 陆英等人惊愕不知所措,这是何方神圣,人未至气已夺众?只有赵天真与道元和尚无所谓的样子,虽没听过这院长先生之名,却因久经风浪,心内淡然的多。 谁都不曾看到玉英真人袖中双手捏紧拳头,使劲平抑住气息,从鼻中冷哼一声。 东边山坡下缓缓行来一人,玄衫单衣,头戴乌巾,脚着布履,方正脸庞,浓眉星目,须髯长有五六寸,一头墨黑的长发挽在头顶,手中握着一管竹箫,神色肃然迈步上了峰顶。看他步履沉稳,气息不乱,踏乱石如履平地。 陆英大惊失色,竟然是他!此人正是在草原时找过陆英的苏先生,当日仅凭箫声就让他差点挂掉,此刻想来仍心有余悸。这便是申屠柔影说的先生了,又是什么院长。 好在那日苏先生将他震晕后并未加害,陆英虽然对此人甚是敬畏,但又觉得他不会真的伤害自己。 只见苏先生上来后目不斜视,对着申屠柔影温言道:“柔影,此行可还顺利吗?” 申屠柔影点头道:“还算平安无事,先生一路辛苦!” 苏先生轻“嗯”一声,算是答应过。胡小坤默默退在一旁,显然平素极为畏惧这院长威严。 那先生向天真道人施礼道:“老仙长,可是翠屏峰天真道人?晚生苏颂矶,久仰前辈!” 天真道人摆摆手道:“免礼免礼……你便是玉英老姑娘的意中人喽!长得也不英俊嘛,跟老夫差不了几分。” 苏先生嘴角略微牵动两下,答道:“老仙长取笑了,晚生与玉英真人持礼守正,并无私底恩怨……” 天真道人笑道:“不必跟老夫解释许多,又不干我事……你这后生养颜有术啊,看来贫道还须向你请教!这头发胡须为何未见些微染霜,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啊?” 苏先生摇摇头,只答道:“老仙长取笑了!在下不擅炼丹。” 又转向道元和尚道:“道元大师,幸会尊颜,真乃难得之喜!不知大师因何来此,可有大道教我?” 道元和尚答道:“贫僧偶然见此间风景殊胜,便上天门峰顶怀想师兄。并无意打扰施主行事,还请不必介怀!” 苏先生微一惊,问道:“释道安大师圆寂了?” 道元合十道:“阿弥陀佛!师兄已于数月前坐化,升入兜率天净土,继续修持佛陀大法。” 苏先生默默点头,言道:“道安大师一代高僧,必能成佛不朽。”道元施礼谢过,再无更多言语。 苏先生又对陆英道:“陆华亭!别来无恙。你所行事,老夫也略有耳闻。今日邀你来此,其中缘故你日后自知。” 陆英道:“苏先生,代北一别,匆匆不多日。想不到又能在此重逢,晚辈不胜欣喜。” 苏先生淡淡一笑,对他点点头,不理陆英疑惑,又对白灵儿道:“顺平公主,委屈你在此,抱歉了。大陆泽之事,老夫已经知道,我院中对你并无歹意,请勿多虑。以后,自会对你有个解释,暂请随柔影下山吧。” 接着转头又道:“柔影,你与陆华亭、公主先下山去,我有话对玉英真人讲!” 申屠柔影虽不解何意,仍依言领命。陆英看了看天真道长,天真道长摇头道:“走啦走啦,人家老相好重逢,自有甜言蜜语要说,何必在此碍事。” 说着当先下山而去。陆英急忙与申屠柔影、白灵儿、胡小坤跟随他离去,谁都不敢偷听两位老前辈的恩怨情仇。 只有道元和尚还在峰顶,见此情形只得道:“苏先生,玉英真人,贫僧也告辞了。还望二位尽释前嫌,不要轻动干戈,若是有何难解之隙,贫僧……罢了,去也,去也……” 苏先生道:“多谢大师开解,请一路慢行!” 玉英真人亦对卢月道:“你也先下去,在山下等着……” 卢月虽不大情愿,但看师父神色,亦不敢违拗,只得扛起地上的步高子,捡路径下山。她心中不免嘀咕,师父叫我来此,却怕我听到她言语,真是扫兴之极。 待走到半山腰,终究耐不住好奇,把步高子放在山岩上,又蹑手蹑脚攀爬上去。待她重回峰下,潜在缝隙间偷瞧,只见道元和尚也已离去,峰头只剩下师父与那苏颂矶俩人。 奇怪的是两个人都不作声,好似在比耐心,看谁先出言便算认输。许久之后,终于是玉英真人叹息一声道:“你千里迢迢叫我来此,就是为了装聋作哑吗?” 苏颂矶如蒙大赦,挤出个笑说道:“玉英……真人,别来无恙!” 玉英真人冷冷道:“还没死……比不上你过得快活!” 苏颂矶抿抿嘴唇,道:“颂矶请你来此,是有要事相商。” 看玉英真人兴致缺缺,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又道:“二十年前,我完成了一半,如今终于功成,还请……将那物事赐还,以了颂矶心事。” 玉英真人忽然怒极,她肩头微微颤抖,盯着苏颂矶质问道:“心事?这就是你唯一的心事?说什么二十年,三十年,你便只有这一件事和我讲?” 苏颂矶欲言又止者再三,仍是坚定答道:“玉英真人,此物本是我院中镇院之宝,且属实关系重大。你已经保管了这许多年,如今我完成了约定,还请如约赐还!” 玉英真人仰天大笑,声调五味杂陈,苦涩中夹杂着快意,嫉恨有之,懊悔有之,或许只有他两个人才知道究竟代表着多少情感。 等她终于停下笑,才道:“你一生执着于此,当真值得吗?” 苏先生道:“中国丧乱,九州倾覆。颂矶少年立志,定要匡正君道,重整乾坤。谁知主昏臣奸,遍地城狐社鼠,满朝蠹虫窃盗。纵使我有冲天之志,又怎以一人之力扭转倾颓! “所幸苍天有眼,终于暗夜中现出一丝曙光。颂矶虽知其望渺茫,仍矢志不移,呕心沥血,唯有至死方休。如今,万事粗备,只欠东风。只要你将那物事还我,我定能成此大功,拯救苍生社稷,再现华夏盛世。玉英,你宁不怜我之苦心矣!” 玉英真人越听越不以为然,冷笑道:“所以你不再隐居避世,打算放开手脚建功立业啦?” 苏先生叹息一声,反问道:“你为何要相助姚氏?助纣为虐,岂能有以补益!” 玉英真人道:“我愿助谁不干你事!你走阳关道,我行独木桥,各凭本事罢了。” 苏颂矶摇头道:“不论如何,请将那物还我,其余之事皆可相商……” 玉英真人笑得更加得意,睥睨着苏先生言道:“我要是不还呢!” 苏颂矶面色平静,只说了四个字:“唯有一战!” 卢月听到这里,暗暗兴奋,师父早该教训这个装腔作势的臭男人了。白白与他浪费口舌,又有何用! 她咬牙切齿看着苏颂矶,期待他一会被打趴下的情形。 却听玉英真人淡淡言道:“卢月,滚下山去!”卢月一惊,心知身形败露,连忙逃窜离去。 天真道人与陆英等先行下山,来到马车之旁,得空少不了询问他如何认识苏先生之事,陆英只得大略讲了一遍。 白灵儿道:“陆大哥,那老先生不会与玉英真人打起来吧!” 陆英笑道:“这个得问柔影小姐,我与苏先生也不熟知。看他儒雅守礼,应该不像好勇斗狠之人!” 申屠柔影冷哼一声,走到山谷中溪流边,呆呆望着溪水,陷入了沉思中。 天真道人坐在马车上,翘着腿言道:“小女娃,人家把你绑来此地,你还担心他们打不打架,真是瞎操闲心!” 白灵儿做个鬼脸,笑着道:“绑来此地也很好啊,这里风景秀美,比在家里有趣多了……老前辈,若是真打起来,你会帮手吗?” 天真道人懒懒答道:“我一个外人,帮什么手?岂非落得两不讨好。再说,他们还能真下死手吗,不过是打情骂俏而已。” 申屠柔影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掷入水中。 天真道人见她发泄不快,因笑道:“小丫头,你这先生是何方院长?贫道怎么不知他名号……你们是书院?兵院?还是寺院?” 申屠柔影听他编排先生,心中好大不乐意,但又敬他是前辈高人,不敢忤逆放肆。 只得答道:“先生号行一先生,创立行一学院,自为院长。他从不在天下行走,故而绝少人听过其名。” 天真道人恍然大悟道:“哦!行一学院,行一先生……搞不懂!” 申屠柔影见他没正形,也不再理他,又自顾自看溪水去也。 陆英望着山巅道:“道元大师不知去了何处,他慈悲为怀,似乎有话要讲,却又一直隐忍不发。唉!可惜,可叹!” 他话才说完,便听得不知哪里传来一缕清音,不偏不倚正钻入他耳中。曰“道源不远,性海非遥。但向己求,莫从他觅。觅即不得,得亦不真。”正是道元和尚的声音。 陆英怔立良久,方默默施了一礼,遥送大师远去。 猛然间,山头峰顶飞沙走石,顶旁树木受劲风激荡,但见枝折叶落,就如飓风突袭了天门一般。果不其然两位还是打了起来。 众人离得远,皆不知谁占上风,谁落下乘。申屠柔影一动不动望着峰顶,倒也没有露出紧张神色,显然对行一先生颇为自信。 天真道人仍然悠闲适意,似乎半点也不关心他们斗成怎生模样。 过了半个时辰,峰顶的激烈风云不衰反炽。以至有碎石残枝漫天飞溅,甚而落到了山谷溪边。 申屠柔影渐渐的身体越来越直,两只手捏得发白,头上的竹笠都轻轻摇晃。但透过黑纱隐约见她双眸一瞬不瞬,或许心思早飞到了山上。 天真道人突然坐起,倾耳听了片刻,言道:“有第三人插手了!怕是不妙。” 话音刚落,身影已如大鹏一般飞上林稍,踩着木叶升腾至空中。 申屠柔影与陆英一前一后,飞奔上山。只留下白灵儿独自在谷中,胡小坤默默站在远处,两个人谁都不与谁说话。 第130回 繁华过尽人归去 待到山顶,见场中只剩下一块最大的岩石尚存,其余黄牛大小的巨石,皆被掀翻到山坡之下。 天真道人无奈地站在大石上,玉英真人与行一先生苏颂矶还有一位老道长,三个人“乱斗”作一团。 陆英与申屠柔影抵受不住扑面的劲风,只得缓步退后,隐身岩树下观瞧。 那老道长看不出多大年纪,面庞似五六十岁,须发却早雪白,三绺长髯,面容俊逸,年轻时定然是一位美少年。 他一力对行一先生猛攻,拳掌举则罡风动,袍袖鼓则真气凝,一招一式无不大气磅礴,俨然一代宗师风采。 玉英真人看那老道占上风,便出手攻他侧方,逼老道长回招防御。 见苏颂矶咄咄紧逼,又向行一先生下手,助老道长脱困。却是两头为难,谁也不许伤了对方。 苏颂矶以竹箫作剑,守势多攻势少,毕竟早先战了许久,看得出已是勉力支撑。 两位老前辈一着儒衫,一穿道袍,手底却凌厉狠辣,毫不留情地相斗。只有玉英真人虽然不知与谁为友,但两人却都不会同她为敌。 明明是玉英与苏颂矶的战场,加入这个老道长后却变得微妙难言。 天真道人旁观良久,忍不住言道:“你们三个后生,也都一把年纪了,何苦非要拼个死活!不如贫道做个中人,今日尽释前嫌,握手言和罢了!” 玉英真人道:“你别倚老卖老,我们师兄妹联手抗敌,与你何干!” 天真道人讥刺道:“老夫只见你朝三暮四,忽左忽右,却不曾看出你们师兄妹联手……” 玉英真人大怒,脱离战团扑向赵天真,双掌连拍,逼得天真道人跃下大石,口中叫道:“疯丫头,怎么又冲我来了!” 玉英骂道:“老不修!让你胡言乱语。” 说话间手下不停,连攻出十余掌,激得土石飞扬,峰顶旁古树都簌簌发抖。天真道人避而不战,无赖地倚靠巨石躲藏,玉英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那老道长独战行一先生,反而更加得心应手,转瞬间落在苏颂矶身周无数拳脚。行一先生身上的布衫竟割碎如缕,望着甚是凄惶。 玉英真人不想苏颂矶吃亏,舍下赵天真迅疾回身,双拳齐出,砸向老道长后背。那老道长不得已回手格挡,两人拳掌相交,却并不真拼力气,皆是一触即散。 行一先生猛提口气,手中竹箫递出,趁机刺向玉英咽喉。他这竹箫不但可做利剑之用,吹奏时也有极大杀伤。只是对敌此等高手,恐怕用内力压不住对方。 老道长见他竟恩将仇报,气得须发皆张,抬腿踢其右臂。不料苏颂矶招未使老,便抽回竹箫,左手并二指突地点在老道膝弯。 这指力蓄势而发,挟带浩然之气点在老道长犊鼻穴上,受这一下自是不轻快。 老道长腿上中他一指,心下懊悔,吸口气飘然后撤,暂时退出争斗。 玉英真人见苏颂矶伤了老道长,再不留情,从腰间抽出软剑,寒星耀人目,剑落敌胆丧。 她手中软剑与卢月的差相仿佛,只是由她使出,寒星更加夺目,起落更加迅疾。 行一先生方才全力破敌,此时不及防备剑招,以至肩头中了两剑,也急急退避三舍,暗自稳住气息。 玉英收起软剑,望了苏颂矶一眼,狠狠转过头前行数步,问那老道长道:“师兄,你无碍吧!” 老道长站在原地,沉声答曰:“师妹,你我联手,今日就除了这苏某人,为你报几十年的恩怨!” 玉英真人摇头道:“罢了!我们都老了,还谈什么恩怨……走吧,我送你回倒虎山。” 老道长叹息道:“师妹,人生不如意多,为欢能几何!你也不必愁苦,早日回来山中,不比在恒山作客强得多!” 天真道人闻言笑道:“玄英后生说得没错,老姑娘还是回倒虎山去吧!不然往后邻里相见,打打杀杀多闹心。” 玉英真人这次没再反唇相讥,好似没有听见赵天真话语,而是对师兄玄英真人道:“自从当年师父把我赶出倒虎山,我就立志绝不回头!师兄不必再言,我们走罢!” 说完没有看苏颂矶一眼,径自跃下红枫谷离去。玄英真人抱拳道:“赵老前辈,苏先生,今日之赐,容后报答,告辞了!” 赵天真笑道:“好说好说,自管来翠屏峰找我!”玄英真人默然片刻,一挥袍袖,就要离去。 陆英看他要走,急切间忍不住喊道:“玄英真人,您为何要惠赐在下书籍,那书到底作何用途,且请明示!” 他猜得这玄英老道长便是倒虎山元象宗掌门,当日通过沮渠蒙逊留给他一本书籍,却看不懂里面的点符图画,是以有此一问。 玄英真人回头看向陆英,身上陡然恢复了一代宗师的气派,只见他微微一笑,言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你自然知晓,贫道不过代为转送,或许你也一样。哈哈哈……” 大笑声中,他双掌往下一按,膝不弯,身不沉,就这么飘然而起,掠过山头,坠入红叶谷中去了。 申屠柔影疾步冲向苏先生,关切询问他伤势。苏颂矶面容发白,唯有苦涩一笑,撕下一角衣衫碎布按在肩头,并未多言。 申屠柔影取出自己配制的伤药,小心为他创口敷药,完毕后恭敬立在其身后。 天真道人笑言道:“苏院长,你要这臭小子无用了吧,老夫可要把他带走了。你不会拦阻吧!” 苏颂矶躬身道:“老仙长误会了,晚辈邀陆华亭前来,绝无恶意,如今事了,自然恭送他离去。老前辈既要与他同行,那晚辈更加安心了。” 天真道人对陆英道:“臭小子,琳琳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陆英道:“老前辈,琳琳在朱将军身边,一切安好。我正准备送公主回河北后,便去彭城与她会合……”天真道人嗯了一声,没有反对。 苏颂矶又道:“陆华亭,本来想邀你去我院中做客,既然老仙长要与你同行,那便等日后有机会再论。” 又转头对申屠柔影道:“柔影,你要多多向陆华亭请教,他日得便,请他来山中少坐。”申屠柔影恭声领命。 陆英道:“苏先生言重了,柔影小姐智略无双,神勇绝伦,该在下向她请教才是!” 苏颂矶没有再言,轻微点了点头,又向天真道人施一礼,独自下山而去。申屠柔影在后默默跟随,走得干脆利落。 陆英道:“老前辈,我们也走吧。” 天真道人环顾山顶,笑道:“这帮败家子,好好一座山峰,被他们弄得不像样……”忽然又摸摸肚子道:“老夫饿了,赶紧下山,寻些吃食去!” 两人结伴原路而下,见白灵儿一人独留谷中,只有三匹马在当地,马车与苏先生等人早已无影无踪。 白灵儿道:“老前辈,陆大哥,你们没事吧!苏先生他们都走了,留下马匹给我们做脚力。” 天真道人笑道:“有老夫在,臭小子当然无事。你饿了没有,快叫他烤鱼来吃!” 白灵儿也笑道:“还真有点饿,陆大哥,我帮你生火……” 她捡来木柴,拢作一堆,却发现身上未带引火之物,可怜巴巴望着陆英。 陆英正挽起衣袖在摸鱼,只道:“不急,我来弄就好,你歇着吧!” 陆英在溪流中抓了几十条小鱼,串在木枝上炙烤,不一时香气远闻。 天真道人躺在石头上问道:“臭小子,那倒虎山玄英道士送给你本什么书籍,可舍得让我看看吗?” 陆英急忙取出怀中书籍,双手递给天真道人。天真道人翻看半晌,扔还给他,又躺下闭着眼道:“破烂图书,有何用处?不过就是数术演算的学问……” 陆英重新收起书籍,不知道他所说对也不对,又默默去烤鱼不提。 白灵儿问道:“老前辈,他们方才打架热闹吗?功夫比您如何?” 天真道人哈哈大笑,只道:“拳怕少壮,老夫老了,岂能跟他们一般见识!鱼烤好了没有,你要饿死我吗?” 第131回 男儿意气自横行 三人离了群山,骑马往北折返,要先送白灵儿回河北,故而一路北行。 陆英详细讲了自翠屏峰别后经历,将崔家堡、宇文氏村庄遇到的几位少年,以及大陆泽中险情,河阳寨被攻破等事一一告知天真道人。 又讲到宋侯掳走白灵儿,如何遇到申屠柔影诸般遭遇。天真道人听得津津有味,一路倒也不觉孤闷。 待行到济水之南时,得知吴国叛臣张愿率领的流民已被高阳王击溃,张愿逃亡不知所踪,赵军占据了历城等地。 陆英不愿将白灵儿交给他兄长,只因大陆泽遇到的事情,还未查明究竟。 万一高阳王也心有二志,或者与燕王段贺麟勾结,岂非送羊入虎口。是以三人仍往北行,计划渡过黄河,直入河北御营。 岂料,途中却遇到了锦羽女骑贺丑娘,她自言一路追寻公主,漂泊不知归路,是以流落至此。 白灵儿见她风尘仆仆,满衣污秽,不禁感念其忠贞。她将贺丑娘好言劝慰一番,带在身边同行。 再行一日,闻听辽西王率军南渡,正四处寻找顺平公主。白灵儿知道终须与陆英一别,便建议去三哥段厚农军中,请陆英不必再去河北。 陆英也觉妥当,于是主动往辽西王段厚农处寻去。 辽西王挟新胜之威,带着卢佳、慕容德,领军五千兵进东阿,沿途撒下探马斥候,追寻白灵儿消息。 他父段垂失了爱女,怒不可遏,将段厚农臭骂一顿。骂得他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只得拍胸脯保证一定找回妹妹。因此急急领军过河,沿路打探白灵儿消息。 在他心中,恐怕还道是陆英设计掳走了公主。陆英三人找寻大军自非难事,不日便到了东阿,送白灵儿入了辽西王大营。段厚农倒也没有为难陆英,可能是宝贝妹妹失而复得大喜过望,旁的事情都抛诸脑后了。 不必讲白灵儿见到兄长如何,单讲陆英与天真道人别过公主,两人折而南行,继续往彭城去。 天真道人本是玩笑之语,随口一说让陆英带他去见朱琳琳,到了此处就想告别。陆英却死活不放他回翠屏峰,定要作伴去趟吴国方休。 天真道人数十年也未去过淮南,是以便应了下来。两人信马驰骋,白云乌神骏伟壮,倒是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从东阿至彭城也有七八百里之遥,他们不急着赶路,反而行了十余日方到。 沿路无话,只是恰巧碰到了北上贩货的孙安富,陆英与他也曾共过患难,在第一次北上时多有交道,故而结伴同行。 这孙安富本是吴国典校署暗子,常年往返于中原与江东,贩运丝绸、粮食等物,也算个老江湖。陆英与他每日攀谈,也了解到不少各国消息。 别的先不提,单是吕光领军回到了凉州,占据姑臧城,割据千里之土,自封酒泉公。这事陆英之前就不曾知道。 并且,吕光西征前,北汉天王蒲刚曾有命,令他请回高僧鸠摩罗什。这一次,吕光果然将鸠摩罗什带到了凉州,只是斯人已逝,再也见不到这西域圣僧了。 陆英一行将到彭城,方知朱旭将军为了更有力得到建邺支援,已经上书朝廷请求移镇淮阴,往东南退了三百余里。 朱旭担任青州、兖州二州刺史,监青、兖二州诸军事。彭城太守刘牢之也归其节度,是以宋演也算是朱旭的部将。 宋演出任扬武都尉后,一直在刘牢之军中参谋戎机,可惜这几年并无大战,也就无从升迁。陆英既然见不到朱琳琳,只能来到宋演家中,叨扰他几日。 宋演许久不见陆英,自是十分欢喜。又有天真道人同来,把个宋昌明更是激动得不知所为。 当日摆下宴席,就在府中尽情痛饮。宋演并未邀请旁人,只有其军中贴心属吏,崔弘、崔绍、卢昱、宗长骏四人而已。 他家里简朴清贫,并无丫鬟侍婢,只是两名小卒伺候着酒筵。吃食等物都是酒店买来,宋演平日甚少在家,也无庖厨等杂役。 酒过三巡,陆英笑言道:“昌明兄,你这府中俭素得很呐!而今世人无不崇奢务侈,昌明兄少年英雄,何以反其道而行之?” 宋演举盏道:“我出身贫寒,少时寄人篱下,只以打柴、卖履为生……平生最恨世族簪缨之家穷奢极欲,而寒门穷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今虽忝为朝吏,岂能忘本!况且,富贵堕人志,温柔滋六欲。大丈夫生当以身报国,驱逐夷狄,恢复中原,怎可功未成而志先丧!” 崔弘、崔绍、卢昱等虽出身名门,但家族多破亡于鲜卑赵国,是以如今也算是庶族。宗长骏更是出身寒微,且为父报仇杀人逃亡,孤身托庇于宋演门下。 闻听宋演此言,皆轰然叫好,纷纷举盏长饮。陆英看了看坐在上首的天真道人,见他只顾大快朵颐,浑不把众人对答听在心中。 故而陆英独自举起酒盏,对宋演道:“昌明兄,君有此志,苍生之福!我愿与君肝胆相照,共济时艰,庶不负青春华年。” 几人再饮数盏,尽谈论些天下逐鹿,各国争雄之事。北汉覆灭后,江北中原乱战不休,赵国段氏诸子、西赵慕容永、高车翟氏、以及蒲氏旧臣等,兵戈处处,烽火频燃。 更不必提关中混乱数年,赤地千里,百姓几乎凋零殆尽。陇右、凉州也是豪强割据,各逞兵威。 但吴国主相兄弟胸无大志,白白浪费了大好时机,只知内斗不息,却不思开拓疆土。宋演等人作为年轻武将,难免心中怨憎。借着酒意,慢慢地都倾诉了出来。 饮至深夜,天真道人早已自去歇息。他们五六人指点江山,意气飞扬,不论是豪情壮志还是郁积愤慨都一吐为快,不知不觉间都酩酊醉倒。 陆英酒量非常人可及,自然无事。而宋演虽已醉得抬不起头,却仍不住自斟自饮。陆英见他有异,于是上前抚着他脊背问道:“昌明兄有心事?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关?” 宋演大笑道:“草莽武夫,哪有什么心事!哈哈哈……宋某不配呀……我不配!” 陆英更加奇怪,追问道:“可是有人欺侮昌明?是哪个贵戚,谁家公子?” 宋演道:“不不不……谁敢欺侮我!我不杀他个丢盔卸甲……浪荡无赖子,本来就配不上世家小姐,我又能如何……难道真要持刀杀上门去不成!” 陆英大概明白了原由,又道:“庾家小姐要嫁人了?昌明兄怎么得知的消息?” 宋演道:“庾小姐仁义,来书一封,告知我,她要与太原王氏子成婚……让我不可难为他父亲,不可鲁莽行事。哈哈哈……宋演一介草民,如何与太原王氏争短长,庾家要嫁女,我一个小小都尉,又有什么能耐去拦阻!” 陆英一拍桌案道:“昌明,你是在意富贵权位,还是在意庾家小姐?” 宋演脱口道:“这鸟权位不要也罢!我岂是贪恋荣华之人?” 陆英道:“既如此,明日我与兄打马杀奔东阳郡,把庾家小姐夺回来!” 宋演霍然抬头,瞪眼望着陆英问道:“此话当真?” 陆英借着酒意,又不忍看他颓丧,于是坚定地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及也!只要昌明兄舍得这扬武都尉,英有何惧哉!” 宋演大笑道:“来!你我再饮三百盏……男儿意气,绝无……反顾!” 第132回 左右为难 当夜两人都尽情大醉,醒来时已将近正午。再看崔弘、宗长骏等人早自行离开,想是去了营中当值。 陆英寻找天真道人,却连老道长一片衣角也未发现,不知他昨夜往何处去了。宋演精神焕发,换上布衣布履,准备干粮马匹,看来还没有忘记昨夜所说之事。 他找到陆英言道:“华亭,我昨夜虽酒后狂言,但本心如此,实不可违。且奸邪当道,功臣伤心。宋某早不愿做这都尉,正可借此机会脱身牢笼。只是,华亭年少有为,不必与我胡闹,还是自去淮阴寻朱小姐吧!” 陆英道:“我既为你出了这主意,岂能知难畏缩?昌明兄不必多言,我们这便上路。” 宋演劝阻不住,只得与他并辔南行。庾文倩之父庾廓现为东阳太守,东阳郡在会稽郡之南,治所长山,距此路途甚遥。 二人一路兼程,三两日便到了淮阴城下。宋演劝陆英去见朱琳琳一面,他在前先行,等到大江边会合。陆英于是入了淮阴,径直往刺史府而来。 到门前通报姓名,求见朱将军,却被告知朱将军事务繁忙,无暇会客。 陆英又请见朱小姐,军吏称小姐不在府中,行止并不知详。陆英无奈,只得在府门外等候。等到天黑仍不见朱琳琳回府,便寻了一处道观借宿。 第二日,又早早来到刺史府,还是得到与昨天同样的答复。陆英心知有异,但又不能强行闯入,一时之间进退为难。 更奇怪的是就连薛勇也不知去向,就算琳琳在府中不外出,薛大个子总不至于一直待在朱府中。他前思后想,始终没个头绪。 陆英徘徊良久,找附近酒家借得纸笔,简短修书一封,言称将往南办事,等回程再来探望。将书信交给府门军吏,便上马出城去追宋演。 不论朱琳琳能否收到书信,至少她在此处平安无恙,至于其他唯有容后再虑。宋昌明之事,若是由他一人任性而为,恐惹出大祸,陆英着实不忍撒手不理。 他往南追了几日,未至大江便在官道撵上了宋演。二人皆有郁郁之色,路上并无闲话。待到渡过长江,经吴郡、会稽渐至长山,宋演却越发走得慢了。 陆英问其缘故,宋演答道:“若是庾小姐并无意与我结成连理,那宋某又有什么理由去强抢民女?华亭,你以为我做的对吗?” 陆英笑道:“昌明兄,你曾言‘男儿意气,绝无反顾’。怎得还未见意中人,就打起了退堂鼓!” 宋演讪笑道:“我只是怕,庾小姐觉得宋某太过无礼,不愿随我远走高飞……” 陆英道:“那昌明兄是否愿庾小姐嫁作王家妇人,从此再不相见?” 宋演咬牙道:“罢了!管不了那么多,先把人抢过来再说!” 陆英大笑,当先打马而去。宋演紧追其后,再无半分踌躇。 到了长山城,两人先找客店投宿,慢慢寻人打听庾太守家事情。摸底两日,方知庾小姐将要与王国宝二公子成婚。 王家已经纳征、请期毕,将由庾家公子亲送妹妹至京师,到吉期完婚。 庾公子名登之,字元龙,宋演当年也是见过的。如今被召入京,官封太傅参军。这个太傅却不是谢和太傅,而是会稽王年初加封太子太傅,故而其幕僚称太傅参军。 庾家家门零落,如今一意逢迎会稽王,不但庾登之升官,就连女儿文倩也送与王国宝做儿媳。这庾廓老儿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东阳郡群山环抱,碧水连波,实是风景佳处,可惜宋演抓心挠肝,根本没有闲情雅致去游山玩水。 他本想先探明庾文倩心意,再定后来行止。可惜庾小姐日日深居府中,哪里能够轻易得见。 陆英与他商议,待庾登之兄妹离了长山,行宿在路中时,再找机会相见不迟。宋演别无良策,只得依言行事。 过了数日,庾登之终于打点好行装,连带妹妹妆奁陪嫁,带着整整六辆大车踏上路途。兄妹二人头前分乘两驾犊车,还有庾小姐的贴身婢女三四人乘一车,庾太守派的二三十名仆役随侍左右,浩浩荡荡出城往北。 路上走了几日,到了浣水之畔,相传此地春秋时为越国古都,后来勾践迁至会稽定都,称霸中原。当年勾践将越女西施献于吴王,浣水边即是西施所居处。 想前人兴亡事,不由陆英感慨万千。而宋演另有一番体会,他不想做越王勾践,也干不出献美人于敌的事情。此刻心中只想拦下庾文倩,阻止她嫁给王二公子。 晚间庾登之命人在镇上停宿,几十人也无客店能容身,只好央求镇中乡绅,腾出两间客房借住一晚。家人仆役便在院中对付,铺开毡毯聊驱寒意罢了。 陆英与宋演寻上门来,也求客舍借宿。那主人见陆英身着道袍,急忙请上正堂,命婢女奉茶毕,恭声问道:“道长来自何方?可是长生仙师门下?” 陆英恍然,原来这里也信奉长生教,难怪对自己如此礼遇。只是这主人着实眼拙,自己与长生教孙泰等服色迥异,不知他何以认作孙泰门人。 当下却并不说破,只笑道:“孙仙师治病救人,功德无量。在下虽非其门下,却与孙仙师有数面之缘,说来也算是老友了。” 陆英在天台山目睹杜子恭病逝,孙泰接任教主,又在周启家中偷听他们对话,在皇帝面前谏言过长生教泛滥之事。 他说的“老友”,恐怕并非真正的友人。只是听在主人家耳中,却喜不自胜。今日真是苍天有眼,竟然有长生仙师故友登门,教他如何不感激涕零。 当下急忙命人准备晚膳,热情款待陆英与宋演二人。言谈中陆英得知,这家主人姓周,却与义兴周氏并非同一个周,只是家境殷实,算是远近富绅而已。 陆英虽受优礼,内心不免暗暗担忧,那孙泰信徒如此之广,不知将来是福是祸。用罢晚膳,周家主人送陆英与宋演去东院上房歇宿,又安排两名豆蔻妙龄的俏婢铺床叠被。 陆英婉拒了老周的好意,声称夜间要施法通灵,为周家祈福。老周更加激动,吩咐阖府家人都静候在院外,陆道长有事随时召唤。 陆英无奈,只得关起门来避人。宋演独自在外散步,打听到庾氏兄妹居处,漫不经心踱了过去。 刚到客房廊外,便见庾登之坐在门前,手捧书卷有模有样,另有侍婢一人在旁掌灯。 宋演硬着头皮上前,佯装诧异道:“庾公子,竟在此地相见……公子也是借宿?” 庾登之抬头看了一眼,温文尔雅起身施礼道:“宋都尉,当真巧了!在下从东阳入京,途经此地。宋都尉为何来此,不应该在彭城却敌吗?难道是另有重用?” 宋演曾经登门对庾廓出言不逊,庾登之作为人子,心中自然恼恨。如今没有破口大骂,已经是他知礼养德,是以虽然语带揶揄,宋演也甘心承受。 于是宋演仍然笑道:“宋某倒是不曾升迁,只因奉军令南下公干,故而到此。不知庾公子入京,所为何事?” 庾登之早听闻宋演也在周家住下,猜得他定是为文倩而来。此刻见他含糊其辞,明知故问,不由冷冷道:“在下送舍妹入京完婚,宋都尉有何见教?” 宋演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不知庾小姐将嫁何人?” 庾登之道:“当朝尚书仆射、中领军王大人之子王仲玠!” 宋演拱手道:“难怪难怪!庾小姐得此良配,宋某也为其欣慰……可惜宋演官卑职微,不能去建邺恭贺庾小姐,深感遗憾!” 他心中悲愤,说出的话言不由衷,竟隐隐带着几分妒意。 却听得屋内猛然“仓啷”一声响,似是瓷瓶茶盏摔碎的动静,杂以婢女失惊低呼。 宋演一怔,自觉失言。庾登之回头咳嗽一声,屋内再无响动。 宋演听到庾小姐摔打,心中好不后悔,千里迢迢赶来,当着庾登之的面竟然说出这般言语。宋演啊宋演,枉你平生自负英雄豪杰,却作小人之态。 宋演深吸一口气,言道:“庾公子,宋某有一言请问文倩小姐,不知可否?” 庾登之怒道:“宋都尉,你欺我庾家无人吗?舍妹即将嫁做人妇,你深夜来此,是何居心?若是尚有廉耻,请即速离去。若是再搅闹,休怪我不留情面。” 宋演笑道:“庾公子,宋某是一介武夫,皮糙肉厚,公子即使找人围殴,恐怕也伤不到我半分。” 庾登之语结道:“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宋演提高声音道:“宋某敬重庾小姐,绝不敢失礼胡为!只是想问一句,庾小姐嫁给王家公子,当真满意吗?” 庾登之道:“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你岂能擅加干预?如此言语无状,还说不是失礼?” 宋演不理他诘问,默立有顷,见屋内始终没有声言,只得摇摇头,黯然告退。 回到东院,陆英开门告知周家众人,施法已毕,可以散去歇息。周家人千恩万谢离去后,宋演与陆英二人谈论方才之事,难免一齐叹息。 第二日,庾家兄妹早早启程。陆英被周家主人缠住,送了许多财物酒食,再三挽留后才允他们离开。宋演拖着陆英着急出发,午时赶上庾家车队。 这时,宋演也不再遮遮掩掩,便大大方方跟在他们后面。庾登之虽怒火中烧,但知道他是勇将,也不敢主动招惹。只好暗暗祈祷他不要乱来,一切等入京后再说。 第133章 扬眉吐气语阿谁 就这样前后相望行了十余日,过了钱塘江,经过吴郡、义兴,将至建邺城下时,庾文倩终于忍不住来见宋演。 她从马车下来,身着青绣襦,下罩翠罗裙,头戴银步摇,发挽双环髻。 庾小姐径直走向宋演,眼神一直低垂着,盈盈施礼道:“宋将军,小女子错蒙将军厚爱,心中甚为惶恐。只是如今已为人妇,依礼不可与将军叙旧。还请将军莫再跟随,早早离去罢!” 宋演内心五味杂陈,半晌不知如何言语,只得道:“小姐,你当真愿意嫁与王仲玠?不觉得委屈吗?” 庾文倩仍未抬头,浅笑道:“世上女子生来宿命如此,又有谁能任性妄为!宋将军,你英雄盖世,将来定有良缘匹配,何必难为文倩……” 宋演道:“我连最爱的女子都守不住,又算什么英雄!” 庾文倩望了他一眼,又赶紧垂下头去道:“将军,你不必自弃,如今天下大乱,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岂可为了儿女情长,断送了锦绣前程!” 宋演与她对视虽只刹那,但却好似被石块堵住了胸口,再也说不出只言片语。庾文倩深施一礼,独自悄然退去,上了马车继续前行。 陆英与宋演意气萧索进入京师,只见秦淮两岸仍然繁华。朱雀门外道场寺已经建成,如今也是香火旺盛,可惜当年的谢太傅早化为腐朽。 陆英也无处可去,便抱着尝试的心态,来到龙场山,再临他的宅邸。不知是御赐的东西无人敢收回,还是皇帝念旧的缘故,那富春山居竟然还姓陆。陆英这主人故地重游,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进入院中,门房换了新人,但管事仍是皇甫思。皇甫思一副发自肺腑的欣喜,热络地招呼陆英入中堂,又是奉茶又是准备膳食,事事殷勤备至。 陆英一时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奸细还是忠仆。府中十名侍婢,如今仅剩下黛菊、翠羽二人。陆英也没有追问,那几个丫头去了何处。 自己一走许久,还有人等着已经是意料之外。哪还在乎丫鬟侍婢的去留。宋演落落寡欢,只埋头饮酒。陆英也不相劝,此时再说任何言语都无益,只陪他饮酒便罢。 晚间,宋演已经醉倒,陆英与翠羽、戴菊闲谈,说些别后之事,询问她们建邺有何大事发生。正在这时,皇甫思报称有一名老僧来访。 陆英浑无头绪,不知是哪位老和尚此时到访,只得命皇甫思先请上堂来。他正在胡乱猜测,就见身着赭黄僧袍,手持数珠的和尚步上台阶,爽朗笑道:“陆施主,别来无恙!” 陆英见到来人吃了一惊,忙起身道:“道元大师,我千算万算,竟没想到是大师到来……失礼,失礼!” 来人正是在泰山郡红叶谷南天门峰顶才别过的道元和尚,他想是从泰山一路南下,重新回了建邺。 陆英心中疑惑,还不待请他入座,便问道:“大师何时到了建邺,怎得知道在下居处?我与昌明兄前脚刚到,大师这便降临,真让陆英难以置信!” 道元和尚笑道:“华亭与昌明二位少年人饮酒自乐,也不赏贫僧几碗酒喝吗?” 陆英连连告罪,请他上座,又命皇甫思整治菜肴,重添美酒。道元和尚倒不计较,坐在宋演身旁拿起酒盏来便喝,口中言道:“华亭啊,南天门一面虽匆匆分别,但贫僧仍忧心忡忡,忍不住有几句话要对你二人讲。” 陆英道:“大师但说无妨。” 道元和尚道:“今日不急,且等明日昌明醒酒,再说不迟……” 陆英只好作罢,陪他连连对饮,暂不论其余事情。 第二日宋演清醒后,见到道元和尚也不免吃惊。又听闻他有事寻来,不免暗暗惭愧。连一个出家人都心忧天下,自己竟然儿女情长如此。 但道元和尚一番话,又让他分不清想做的事究竟是私心,还是分属当为。陆英与宋演二人静听道元和尚言来,只见他捻数珠诵经有顷,似乎终于理清了思路。 于是开口道:“二位小施主,你们都是贫僧见过少有的,身怀大智慧,心有大慈悲,且命有大造化的青年才俊。如今我有心事难解,故而来与二位剖析,还请不要见责……” 陆英道:“大师,这是哪里话!虽说在下不敢自认称大师所望,但既然有难事,还请放心言讲。陆英竭尽所能,为大师排忧解难。就算我才智不及,还有昌明兄一同商讨,庶可济乎!” 宋演苦笑一声,终究没有言语。 道元和尚接着道:“一切因缘生,一切因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万物缘起则生,万物之性本空。虽然佛家弟子不应执着,但贫僧仍心忧世人,实不忍见众生蒙难。 “近年来,中原先后出了几件异事,初时尚不觉如何,但将几件事连在一起看,不由得人不忧虑。 “其一,西域诸国屡有胡僧来华,或以奇术迷惑大众,或以异说煽动君王。 “其二,北汉亡后,原先朝堂鹰犬元象宗销声匿迹。但贫僧听闻,那倒虎山中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世人未知之事。 “其三,恒山突出无异门,由百姓坞堡而一跃为江湖宗派,而且行事隐秘,多与各族各国交往。恐怕其志不在小。 “其四,东海之外仙岛中,隐藏有一家神秘的学院。院中等级森严,不光学诗书百家,还学百工杂术,精研兵甲战具。华亭,你应当知道这个学院吧?” 陆英脱口道:“行一学院!苏先生看着只是古板君子,竟然传授百工杂术?那申屠小姐说,她来自钱塘……依大师之言,这学院乃是在东海外岛?呵呵,还真是一句一谎言,让人防不胜防。” 他心中诋毁申屠柔影,宋演却听得摸不着头脑,不由问道:“大和尚,你说的都是江湖武人之事,又与天下苍生有何干系?难道这几个宗派还能起事造反不成?” 道元和尚微笑道:“不知二位有没有听过几句歌谣,数月前突然在中原各地传唱,儿童稚子无不熟稔,其词曰:‘三山四海一仙岛,搅动世间不能安。东来寇,西来僧,南北几个青衫人。九州同倾覆,五胡乱中原。’” 陆英摇头道:“我竟从未听闻,大师以为,这童谣是何意?” 道元和尚沉吟道:“贫僧尚未参透,不过若是强解一番,只能说三山或许指倒虎山、恒山等宗派,仙岛应该指行一学院。寇未知何人,僧或指胡僧之中的妖邪之辈。青衫人则完全不知所云……” 陆英道:“五胡乱中原……中原已被五胡乱了数十年,此句倒是不足为怪,也不算标新立异。” 宋演道:“依我看来,这纯属好事之人胡编乱造,什么三山五岳的,九州若是倾覆了,还有什么山河四海!” 道元和尚又道:“贫僧也是自惑难解,故而与两位小友商讨,但愿只是我小题大做那便罢了。若是将来,果然有事发生,还请二位谨记贫僧一言!” 陆英道:“请大师赐教!” 道元和尚合十道:“世尊如来,请恕弟子妄语之罪……华亭,昌明,贫僧以为:杀一人者当入地狱,杀万人者或能成佛!杀百万人者,开天辟地之功也!” 陆英与宋演大惊,实想不到这老和尚竟然说出这等言论。佛家戒杀生,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他竟称杀万人者能成佛。 却听道元和尚又道:“贫僧所言杀百万人,并非暴虐残害生灵。如秦始皇、汉武帝之辈,所杀之人何止百万,但其功业也旷迈千古。岂非开天辟地乎?” 陆英恍然道:“大师之意在下明白,是指以战止战,一统天下,拯救斯民。但我与昌明兄并非帝王卿相,大师何必对我等言及此事?” 道元和尚默然不语片刻,又忽然笑道:“听说昌明一路追随庾家小姐入京,对她与王公子的婚事不甚满意啊?” 宋演道:“大和尚,你倒来取笑我!还不是当初你造的业?” 道元仍笑道:“贫僧并非玩笑。依我看来,昌明应当光明正大抢夺庾小姐,与那王公子不惜一战。若是依贫僧之言行事,恐怕有益于国家矣!” 宋演瞪眼道:“大和尚,你又胡言乱语!我去抢夺庾小姐,说有益于宋演也便罢了,怎么可能有益于国家?” 道元和尚笑道:“不可说,不可说!因缘注定,到时自知……” 见他又装起了高深,宋演无奈住嘴。但道元和尚说的话,又重新燃起了宋演斗志。他急匆匆拉着陆英出门,就往王仲玠府上寻去。 也是王仲玠命里不顺,两人才从龙场山下来,就迎头撞见了这王二公子。王二公子前呼后拥,似乎是自燕雀湖那边来。 一看到陆英便叫道:“呦!姓陆的,你还回建邺作甚?我听说你早就投了北汉,想要做蒲刚的忠臣。可惜呀可惜,你主子命不长,让陆大真人也做了丧家犬。唉,真让人唏嘘呀……” 陆英还没言语,宋演早忍不住骂道:“你这白吃人饭的猪狗,四体不勤的奴才。不过仗着王国宝阿谀谄媚主上,混得几天富贵。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把你两位爷爷看得扁了!来来来,让爷爷称量称量你有几斤重,文能提笔还是武能挽弓?今天不跟爷爷打一架,你就是没卵的贱种!” 王仲玠气得满面通红,指着宋演道:“你!你,你是谁?粗野伧夫,竟敢辱骂当朝大臣!不知道有王法吗?” 宋演道:“爷爷宋昌明,只知道有拳头,不知道什么狗屁王法!” 王仲玠由怒转喜,得意笑道:“你就是宋昌明?哈哈,难怪……实话告诉你,本公子原本不愿娶什么庾家小姐,只是听说她是你的意中人,本公子才勉为其难。谁让你交友不慎,竟然与陆英为伍,那就休怪本公子不讲体面!” 宋演更怒,咬牙道:“狗奴才,安敢如此!” 话还没说完,早已箭步冲上去,抬手要打王仲玠。好在王仲玠当年吃过陆英手底的亏,如今身边日日带着两名武艺不俗的护卫。 身后侍从见宋演动武,急忙拉着王仲玠退入人群。那两个习武的护卫拦在前面,一左一右与宋演斗作一团。 交手几回合,护卫毕竟不是宋昌明之敌。没防备一人脸上挨了一拳,直挺挺掩面倒地。另一人小腹中了一脚,卧在宋演脚下蜷缩成个虾米相似。 王仲玠见势不妙,转身便逃。连他带的十余人争相逃命,再没有方才气焰。陆英拾起枚石子屈指一弹,正中王仲玠臀瓣。 王公子哎呦呼痛,蹦起老高再摔了个狗啃泥。还不待他手摸到痛处,宋演大步上前,揪住他衣领将王仲玠肥壮身子提起,啪的一掌扇在脸上,骂道:“狗奴才,宋爷爷是你欺侮的?” 王仲玠眼冒金星,耳中嗡嗡轰鸣,此时也不敢嘴硬,只得道:“宋将军,你是好汉!王某不娶那庾文倩就是!” 宋演反手又是一巴掌,恨恨地道:“娶不娶是你说了算的吗?爷爷自会来夺,你等着便是!” 说完使劲一推,将王仲玠扔出两三步远,啐了一口,转身昂首离去。 王仲玠仆从七手八脚扶起公子,见陆英与宋演走远,气愤填膺地纷纷咒骂。 先不说王公子回府养伤,只说宋演出了胸中恶气,大觉痛快。拉着陆英来到秦淮水边“秦娥居”,两人要了美酒对坐豪饮。 想当年身无分文,在金粉堆中只能望梅止渴。如今也算是扬眉吐气,连尚书仆射公子都敢揍上一顿。如何不教宋昌明豪兴勃发。 陆英也不解劝,酒到盏干,更不多言煞风景。身旁伶人惯看颜色,只低头斟酒哼曲。两个人看着意气风发,却从头至尾没有几句话。 落在那些小娘子眼中,也不免多了几分怜悯。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停下杯盏,缓步往家中踱去。 第134回 英雄一怒 离富春山居不远时,远远见门口有几人身着典校署戎服,为首朱红服色,挎长刀者正是石亮。 陆英叹息一声,对宋演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与昌明兄看来都欠了石庚明的……” 宋演笑道:“反正要束手就擒,能给老友送一份功劳,也不枉宋某下回大狱。” 陆英道:“昌明兄放心,我一定早日解脱你出樊笼!” 宋演高声道:“庚明,别来无恙乎!想是有公干来此?” 石亮抱拳道:“宋都尉,陆兄,下官奉命请宋都尉去典校署走一遭。还请二位体谅!” 宋演笑道:“既是庚明有请,宋某自当从命。” 陆英道:“庚明,不知宋都尉犯了什么事?” 石亮道:“下官不知,自有茹大人查明真相。宋都尉,请!”言罢,便与宋演并肩离去。 陆英望着他们走远,独自踽踽回了府中。道元和尚已经离开,陆英无心与人言语,便早早关在屋内静坐。 第二日,陆英来到简静寺,求见支妙音主持。他思量一夜,能救出宋演的只怕唯有此人。 杨元琳虽是尚书令,但头上有会稽王,身旁有王国宝掣肘,料也有心无力。其他人陆英更指望不上。只有这支妙音,当初似乎对宋演表现出了特别的关注,是以他先来此一试。 支妙音见到陆英,显得甚是惊奇,待问明来意,淡淡笑道:“陆侍郎,王家的婚事贫尼也听说了。没想到这其中还与宋将军有纠葛。只是,宋将军擅离职守,又在京师当众打人,这个罪过不小呀!” 陆英道:“妙音主持,王国宝父子多行不义,只怕终究难得善终。主持就算不嫉恶如仇,也该匡正道义,为陛下为朝廷保护宋都尉。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宋都尉这等年轻勇将,定会有大用的!” 支妙音思索片刻,又笑道:“有了!我就对陛下说,宋都尉求战心切,此番回京是为了请命出征。不想被王仲玠公然凌辱,这才一时激愤,误伤了王公子。陆侍郎以为如何?” 陆英道:“只要主持出言,陛下定然无有不从,在下信得过主持。” 支妙音道:“只是婚姻之事,王庾两家已经定下,纵然是陛下也不能强加干涉。恐怕宋将军无缘抱得美人归了……” 陆英道:“在下相信姻缘天注定,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支妙音笑道:“陆侍郎此言倒不像道家,反是我佛家因果之报了。” 陆英道:“不论何家,只要言之有理,陆英都是奉行不悖。”支妙音又与他闲谈几句,陆英即告离去。 出了简静寺,陆英想起朱府家人,不知他们有没有琳琳消息,便顺道往南而来。 陆英登门请见,不一时朱孚自府中出来,见到陆英施礼道:“陆兄,许久未见,一向可好?” 朱孚也已长成翩翩少年,身材修长,面容英俊。 陆英笑道:“朱公子,果然有乃父雄风。令姐自从与我在河北分别,原本要去彭城寻朱将军,不想朱将军移镇淮阴。在下路过淮阴,却未能见到令父令姐。不知朱公子有淮阴的消息吗?” 朱孚面色微变,强笑道:“我也不曾有父亲消息。只知道他目前镇守淮阴,今年还未曾相见。” 陆英道:“既如此,我便不进府叨扰了。若是有令姐消息,还请烦告!” 朱孚如释重负,拱手道:“一定,一定!陆兄慢走。” 陆英施礼告别,心中疑惑不解。纵使朱将军不同意这门亲事,琳琳也不至于突然消失无踪吧。到底是何缘由,连朱孚都变得吞吞吐吐。 此时想不明白,只有容后再想。所谓万事莫强求,只要琳琳平平安安,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等到陆英回府,皇甫思禀道:“郎君,堂上有客来访。” 陆英问道:“何人?” 皇甫思道:“他自称姓朱,来自吴郡。小人不曾见过。” 陆英略一思索,心中已知。便对皇甫思道:“准备午膳,美酒。郎君我有故友招待!” 言罢,大步往内,边走边道:“朱公子,龄石兄弟!” 来人正是吴郡朱龄石,如今也与朱孚差不多年纪,只是更加魁梧健硕。 听到陆英回府,急忙步出厅堂,躬身施礼道:“陆道长,朱龄石冒昧打扰。千万莫怪!” 陆英扶着他双臂笑道:“龄石啊,长成一条好汉子啦!快堂上请,今日你我兄弟定要痛饮几坛。” 朱龄石受宠若惊,讷讷的被他拉进厅中坐定,才道:“陆道长,没想到还能记得龄石。当年在木渎,我年少识浅,多有冒犯。如今想来甚是惭愧!” 陆英道:“龄石何须拘束!你我意气相投,兄弟相称便可。我年长几岁,叫我一声陆兄,不吃亏吧。” 朱龄石爽朗笑道:“兄长不弃,龄石自是求之不得!” 两人闲谈少顷,皇甫思奉上茗饮,摆下杯盘,准备酒膳请朱龄石享用。陆英与他连饮了数盏,终于使朱龄石放松下来。 陆英道:“可惜今日昌明兄不在此间。不然你们两位英雄才俊相逢,定然一见如故!” 朱龄石问道:“昌明兄……可是北府军扬武都尉宋昌明?” 陆英道:“正是,昌明兄与我一同回京,如今碰上些小麻烦,过几日便可与龄石相见。” 朱龄石道:“龄石虽年少,但自幼喜爱刀枪弓马,常思能沙场立功,为国杀敌。也曾听闻宋昌明刺杀北汉阳平公蒲戎,阵前斩大将梁成,五丈涧单骑护主帅的威风。若是能结实这样的英雄,当真快事也!” 陆英道:“昌明兄若是见到你,定然也极为投缘。他日你们二人并肩上阵,扬我国威,诚可期哉!” 两人畅饮欢谈,不觉日已西移。将至黄昏时,皇甫思门外叫道:“宋将军回来了!” 就见宋演虎步而来,大笑道:“华亭,好香的酒味!趁我在牢狱受苦,你却独自享用吗?” 陆英道:“英岂敢忘记昌明兄!这不是有贵客盈门,才倾力款待嘛!” 说着拉起朱龄石手臂,笑道:“昌明兄,与你介绍一位少年才俊。吴郡朱氏子弟,朱龄石!龄石兄弟武艺出众,胆略非凡。正是昌明兄同道中人!” 朱龄石拜道:“朱龄石见过宋都尉!” 宋演打量他两眼,拱手笑道:“龄石兄弟,宋某是个粗人。称我名字即可,切勿多礼。既然华亭如此赞赏你,定是了不起的汉子!来,接着饮酒!” 宋演在典校署禁闭一日,此刻见到美酒哪里还忍得住。不由分说将朱龄石按回座中,添桌换盏就饕餮起来。 朱龄石看他豪放,自也不多行繁缛之节,三人你来我往,这一番饮宴好不痛快。 当夜无话,第二日天刚放亮时,朱龄石早起练武,就在富春山居东花园中,袒露上身,只着一条单裤,拳脚刀法扎扎实实地耍来。 时值初冬,江东天气虽不甚寒,也已木叶摇落。朱龄石少年精壮,却浑不知冷意,几路刀法下来,全身都冒着热气。 宋演听到声响,在一旁观看良久,忍不住出言赞道:“好功夫!” 朱龄石收了架势,笑道:“昌明兄,莫要取笑我。不过是每日习武已成惯例,便来此僻静处胡耍两下……” 宋演道:“哈哈,我哪里有取笑之意!分明就是有板有眼,一看便不同凡响!” 朱龄石再三自谦,不敢在宋演面前自矜。两人讨论武道,切磋功夫,不知不觉间过了大半个时辰。 陆英正命戴菊喊两人用早饭,便听得门口嘈嘈嚷嚷,有不速之客上门来。 家丁阻拦不住,几十人纷纷涌入。陆英看时,这帮人都持枪挎刀,各个面目不善,入了院中分为左右,中间赫然乃是王仲玠。 陆英微微冷笑,这草包不知死活,竟敢杀上门来,真把我陆英当成泥胎木偶了。 于是,他迈出中堂,在台阶上立定,寒声道:“王仲玠,你这是何意?” 王仲玠微瘸右腿,两边脸颊都肿起半寸高,只听他嘟囔道:“姓陆的,把宋演给我交出来!嘶……今天我非宰了他不可!” 才说两句话就疼得龇牙咧嘴,显然昨日那两巴掌着实不轻。 陆英道:“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打算明火执仗地行凶吗?” 王仲玠捂着嘴哼哼,他身后一人见王公子不方便,自告奋勇出列叫道:“小子,王公子要你把宋演交出来,没听到吗?今天我等不与你为难,劝你少作出头鸟!” 陆英仔细看了一眼,方认出这人竟是他茅山旧邻居,上清宗的诸葛不卞。想不到这上清宗越来越不成器,沦落到与王仲玠作爪牙的地步。 陆英冷笑道:“诸葛贤兄!你不在茅山好好修道,跑来我府上作甚?我陆府有条规矩,凡是上清宗之人概不允许入内!” 诸葛不卞听他报起旧怨,也不稍有羞赧,仍傲气十足地喊道:“你这破宅烂院,平日求我都不肯来。只要你把宋演交给我等,道爷一刻也不多留!” 此时宋演、朱龄石听到声音,刚从东园赶来,见到王仲玠等人,宋演怒从心头起,暴喝道:“狗奴才!你还敢来!宋爷爷人就在此,尽管放马过来。” 王仲玠一见宋演,也是分外眼红。他昨天挨了打,又羞又怒,回府后就向王国宝告状,请典校署将宋演下狱。 谁知今早便听到消息,宋演又被放了出来。王仲玠恶向胆边生,既然宋演能在京师行凶打人,还不受王法约束,那自己堂堂王家公子,岂能怕了他。 不就是比拳头硬吗,多带些人就是。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看到宋演活蹦乱跳,还出言不逊,自己身上的痛楚更加锥心,当即下令道:“宰了他!给我宰了他!” 诸葛不卞本与陆英有仇,得了王公子号令,更没有畏惧,吆喝一声,带头杀了过去。他仗着上清宗习武的底子,又靠人多势众,根本不把宋演放在眼里。 陆英虽然惹不得,但他要是敢出手,难逃一个大大的罪责。因此诸葛不卞毫无顾忌,抽出腰间宝剑,拿腔作势杀向宋演。 就算宋演真死了,也不过是与豪门公子争风吃醋,互殴而亡,算得什么大事。 诸葛不卞上清剑法似模似样,但落在行家眼中,不免上不得台面。宋演待他近前,一个蹬腿揣在他胸口。 可怜诸葛道长本拟扬名立万,怎奈学艺不精,一合未交就仰面飞了回来。 见宋演踢飞诸葛不卞,余下众人再不留情,就在院中架刀枪群起而攻之。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数十人都手握兵刃,饶是宋演武艺精绝,一时间也险象环生。 陆英正要相助,却见朱龄石从手中提的皮口袋中抽出两把飞刀,抬手一甩,正中两人大腿。 两刀甩出,又从皮口袋伸手一探,再拿出两把飞刀,如法炮制又伤两人。 围攻宋演的打手们突遭袭击,不免乱了阵脚。宋演初时尚且留几分忍耐,等身上被长枪刺了两个口子后,狠劲上来再不管不顾。 劈手夺过一把刀,将白刃舞得水泼不进,上下高低砍出一片血雨。王家的护卫打手哪见过这么凶狠的两个猛人,转瞬间风头轮换,有胆小的早就逃之夭夭。 宋演钢刀前面狠砍,朱龄石飞刃远处乱扎,有十来个倒霉鬼不幸横卧当场。 王仲玠见势不妙,双腿发软就想逃跑。他一转身出门,王家打手更无斗志,呼哨一声走得飞快。 诸葛不卞也顾不得伤痛,手脚并用爬起来往外就走。 宋演大喝一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三五步撵上王仲玠,从后背一刀扎了个透心凉。 王仲玠如杀猪样惨嚎,宋演怒气不减,抬脚将他踹翻。抽出刀来狠狠一剁,大好头颅咕噜噜顺着山坡滚下去,只留王公子肥胖的身躯还在微微抽搐。 宋演站在龙场山陆家门前,对众人喝道:“回去告诉王国宝听了:宋演为民除害,今日且替他管教儿子。若是再敢作奸乱政,宋演不论追到天涯海角,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陆英见他杀了王仲玠,知道大事不好。王国宝定然不能善罢甘休,继续留在京师恐怕性命难保。 于是赶紧拉着他道:“昌明兄,如今既做了这等大事,还是早早离去的好!建邺毕竟是首善之地,你光天化日杀人在先,任谁也难遮盖。王国宝多行不义必自毙,等到朝廷除此奸贼,那时你今日所为,便是首倡义举,未尝不能功过相抵。” 宋演道:“杀人偿命!宋某既然敢杀此贼,就不怕用头颅抵罪。再说王国宝一手遮天,江河虽广,我又能逃到哪里去!与其躲躲藏藏,隐姓埋名,不如慷慨赴义,也是男儿大丈夫所为!” 陆英劝道:“此言差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宋兄留此有用之躯,将来为国征战沙场,多有立功之处。我相信,等王国宝伏诛,宋兄必能东山再起,重振威名。” 朱龄石也道:“陆兄说得对!古来奸佞之臣未有不自招灭亡者。宋兄杀了王仲玠,杀便杀了,本就是他私闯民宅,行凶在先。但如今他父当朝秉政,必然要断你个泼天大罪。何妨暂时隐忍,等到云开日出之时,再作良图!” 宋演道:“既然二位兄弟如此说,宋演唯有从命。只是……” 陆英道:“放心吧,庾小姐那里,我自去分说!如果她愿意追随昌明兄,我送她到你身边。” 宋演道:“龄石,你今日也动手伤了人,还是跟我一起走,暂避风头为好。” 朱龄石点头道:“也好。那我们便去吴郡暂避,若是王国宝追到姑苏,凭我朱家几世经营,也不难找到栖身之处。” 于是三人计议已定,宋演与朱龄石立即出城,往吴郡朱家暂避。 陆英命人去官府首告,称有人私闯民宅,以致发生殴斗,死伤人命之事。然后又遣翠羽往简静寺一行,将王仲玠被杀的事情告知支妙音主持。 建邺县匆匆遣捕盗吏来至,问明凶犯是谁,逃往何处后,立刻禀报贼曹尚书与廷尉署。并请秣陵县协助追缉凶犯,严查扬武都尉宋演形迹。 尚书台大小事务皆须王国宝经手,贼曹尚书得知王二公子身亡,不敢耽搁立刻上报。 王国宝惊怒交加,严令司隶校尉与廷尉捕拿宋演,并要城门守军封锁各门,许进不许出。同时传唤陆英至尚书台,亟欲追究他包庇之罪。 第135回 智过万人谓之英 陆英到了尚书台贼曹衙门,所幸有多方人证,可证明他并不曾动手。且王仲玠大白天带人持兵器闯入陆家,本来有错在先。是以尚书台也不能将陆英如何,只让他如实告知宋演下落。 陆英称,宋演与吴郡朱某失手杀人后,便畏罪逃亡,并不知他们去处。王国宝又派人往吴郡追缉,并令太守张玄之协助拿贼。至于到底能不能追到,则不可料知。 他只说姓朱之人是来寻宋演叙旧,自己并不相熟。一时间倒也不虞朱龄石家中受牵连。王国宝折腾了几日,追不到宋演,只能到会稽王与皇帝面前哭诉,要求严惩陆英。 但皇帝并不允其所请,坚持冤有头债有主,国法不可废,只当问责宋演一人。 王国宝见不是办法,又上奏称,宋演是受了朱旭指示,来到京师为非作歹。他百般诋毁朱旭有不臣之心,久在青州、兖州之地,恐勾连段垂为祸。 皇帝虽没有听他所请,但过了几日仍然下旨,将朱旭调任雍州刺史,持节都督司雍梁秦四州军事,镇守襄阳。又命王孝伯兼任青、兖二州刺史,统领江淮大军。 陆英想将事情告知庾小姐,又恐去庾府惹来不便。思量许久,还是托杨家小姐杨卓君去一趟比较稳妥。 于是他来到武冈侯府,将宋演之事告知杨谧兄妹。杨谧不免一阵惋惜,实不料宋昌明竟然沦落到这般田地。 杨卓君却大为赞许,言语中对宋演冲冠一怒极为称道。但说到要她去庾府传递消息,却忽而变得面色不豫。 陆英没有看出杨小姐对宋演有意,却让她做二人红娘,教人如何高兴得起来。 杨卓君虽不情愿,但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当即便整衣备车,往庾府一行。陆英只好就在武冈侯府等待,等得到庾文倩答复再离开。 过了一个多时辰,杨卓君去而复返,神色也说不上喜,也说不上忧,纵使陆英观察许久,也未能判断结果如何。 杨卓君自顾呆坐半晌,才举起茶盏浅饮两口,说道:“文倩姐姐说,宋都尉厚意令她愧不敢当。本该舍命相报,但父母有命,礼法有约,她不能任情私奔,令家门蒙羞……王仲玠已死,她今生立志不嫁,将要落发出家,长为宋都尉赎罪。” 陆英惊道:“怎至于此!庾小姐竟如此刚烈……” 杨卓君不答,杨谧接道:“恐怕王国宝追捕昌明兄不得,将要迁怒于庾家啊……这庾太守妙算落空,不知作何感想!” 陆英摇头叹息,如今也只能将庾文倩所言如实告知宋演,若是他们天生良缘,以后未尝不能相聚。 出了武冈侯府,陆英思绪纷乱,随意走在街上,不觉间却到了朱琳琳家门前。他让人通报,请见朱孚。家人却说公子受朱将军召唤,已经启程赴襄阳去了。 陆英只得自行回府,枯坐半日修下一封书信,遣精干之人送去姑苏。几日后,听闻支妙音主持收留了庾家小姐入寺为尼,开法会为她剃度出家。 王国宝果然迁怒东阳太守庾廓,几番借故斥责之下,庾廓忧惧不安,终于病重身故。当然此是后话。 这一日,陆英收到邀请,支妙音请他去简静寺论道。陆英虽不愿与这比丘尼多有来往,但之前有事时亏了她相助,如今也不好卸磨杀驴。 于是,只得沐浴焚香,穿起道袍来到简静寺中。初时还当是论什么大道,去了才发现除了杯盘盏碟,就是美酒御馔。 这哪里是论道,分明是筵宴作乐。但陆英也不敢不悦,因为支妙音言语中数次暗示,将有贵客降临。 什么贵客敢到简静寺享乐,不用说也知道,天下只有一人而已。将到午时,寺院外忽然被几百名禁军包围,一辆黑色的犊车缓缓驶入简静寺。 支妙音领着众比丘尼上前迎接,陆英尴尬地站在她们身后,心中暗暗叫苦。等到来人入了主持方丈之内,陆英仍然站在外面,迟迟不挪动脚步。有女尼来请,陆英知道躲不过,才终于随之而入。 不待陆英施礼,皇帝已经笑道:“华亭,快来坐下,陪朕好好饮几杯!这许久不见,华亭风采如旧,看来过得不差呀。” 陆英躬身施礼道:“微臣陆英,见过陛下!” 皇帝道:“今日私宴,不论礼节。快坐快坐!” 陆英笑着坐下,低眉垂首,也不主动言语。 支妙音掩口轻笑:“陛下,您这真命天子果然威严难测,看把陆侍郎给局促的……” 皇帝道:“朕哪有什么威严!这天下之人,有几个真把我放在眼里……” 陆英心中一跳,却听支妙音道:“陛下,天子之威,岂是凡夫可知!别看如今有些小丑跳得欢,权势还不都是陛下给的。您又何需感伤,与那些蝼蚁一般见识?” 皇帝转忧为喜,笑道:“妙音说的好!来,今日只饮酒,不论他事!” 陆英只好陪着饮宴,心头百般滋味涌上,反倒一句话也没有。 等到皇帝酒酣,忽然握着玉盏意味深长地道:“《淮南子》云,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华亭文韬武略,才智超群,当无愧于一个‘英’字!” 陆英道:“陛下谬赞了!臣实不敢当。” 支妙音笑道:“陆侍郎,又何必自谦!你修典籍着经论,出入敌国如无人之境。上马千军难敌,持身严谨方正,说是当世之英又有何过?” 皇帝又道:“昔年我江东陆氏子弟陆机、陆云,二陆入洛……时人称之为‘太康之英’。如今,华亭当可称为太元之英!” 陆云心中一跳,太康是前晋武帝司马炎年号,二陆文才绝艳,早有太康之英的共识。太元是如今年号,皇帝将自己与二陆联系起来,到底是何用意!难道他想让自己认祖归宗不成。 陆英装作不知,只是连连谦逊。皇帝也将这个话头轻轻揭过,又问道:“华亭游历诸国,可为朕讲一讲,如今天下谁家主明臣忠,谁家昏君当道?” 陆英略一思索,斟酌道:“秦国姚苌得位不正,残忍暴虐,定然算不得明主。北汉诸藩镇各怀鬼胎,蒲登虽名为共主,但外宽而无当,内忌而嗜杀,终成不了气候。 “西凉吕光为人臣不尽忠,主上死而割据为王,也可称为乱臣。赵国段氏诸子侄明争暗斗,恐怕早晚要引起祸乱。至于段冲倒行逆施,身死之后留下慕容永之辈,不过苟延残喘,行将遭天戮耳!” 皇帝闻言笑道:“华亭所言精辟入微,令人耳目一新!那拓跋氏少年重立代国,如今又改国号,叫……魏,华亭以为如何?身处匈奴与铁弗、柔然夹缝之中,南有慕容永、东有段垂,西有姚苌,拓跋氏能站住脚跟吗?” 陆英道:“以臣观之,拓跋涉珪虽然年少,但雄才大略,不输北汉蒲刚。加以年月,定然能傲视燕代,甚至囊括秦赵……恐怕将来我吴国之敌,唯有魏国一家也!” 皇帝神情变换再三,沉声言道:“听说这拓跋涉珪与华亭意气相投,已经结为兄弟,可有此事?” 陆英道:“陛下,臣与拓跋涉珪相识之时,他还只是一个流亡公子。虽然年少意气,与他结为兄弟,但大是大非面前,臣还是能分得清楚!” 皇帝笑道:“华亭误会了!朕并不怪你结交拓跋涉珪。如你所言,若他真能成就大业,未尝不可两国交好,共拒秦赵。” 陆英只得恭声称是,再不敢口快失言。 皇帝连饮了几盏,似乎心情变得好起来,对陆英道:“华亭,你有空还是多来宫中走动,文学馆中典籍,还得好好整理。不限于佛道玄学,其他经史也当用心。 “朕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以前你做治书侍郎,还是朕大材小用了。今日朕便封你太子洗马,中书舍人。” 陆英连忙辞谢,言称才不配位,不敢任此要职。 支妙音道:“陆侍郎,虽然我不该插嘴朝廷之事,但陛下如此信重你,你怎能推辞?陛下常常思念你,盼着你回来……如今陛下让你出任中书舍人,是指望你多为国家尽力,辅佐陛下中兴大吴。待功成之后,岂不是一桩美谈!” 陆英闻言只得领命谢恩,表示定要为国家竭尽忠诚。皇帝满意地点头,又连连劝陆英饮酒,到黄昏时才散去酒宴回宫。 陆英回到富春山居,心中好不怪异,突然之间加官升职也不知是福是祸。但既来之则安之,不管前面有什么磨难,唯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过了两日,陆英入宫中文学馆重新修书,连带文、史、经、玄各种典藏他都从头检看,只当是闲来无事的消遣。 陆英被封中书舍人、太子洗马的消息还没有在京师消化,皇帝数日后又拜陆英太子中庶子、廷尉右监,一下子把朝野的注意全部引到陆英身上。 陆英也不管朝臣议论,索性每日都躲在文学馆中看书,至于草拟诏命,教授太子学问,则概不操心。 其实他任职廷尉右监,本来有捕盗缉凶的职责,但他懒得去揣摩圣意,也就对廷尉署不闻不问。 这一日,陆英正在文学馆埋头典籍,忽然杨谧杨稚远来寻,自称是要与他叙叙旧。陆英本来不愿离去,但耐不住杨谧死缠烂打,只好随他出宫来到街上。 杨谧说他天天翻书,现在整个人都像截木头一般。于是要寻一家青楼听曲作乐,为陆英醒醒头脑。陆英拗不过他,只得相陪而往。 到了秦淮河边,杨谧招来一条画舫,对陆英笑道:“华亭,今日不如就乘舟夜游,做一回自在神仙如何?” 陆英笑着摇摇头,一切但听他安排就是。画舫靠岸,两人登上楼船,船有舷梯直通上层。 内里早摆下杯盘果酒,香茗蜜饯之属,正中生着一炉炭火,融融的暖意使人瞬间懒散起来。下层乐伎伶人也早弦歌声起,仿佛只等着两位大人光降享受。 陆英望着麒麟作脚,猛虎为耳,瑞鹤顶立的铜炉火苗闪闪,靠在软榻上轻揉眼眶。这几日还真是甚觉疲惫,不出文学馆都几乎忘了世上还有这等温柔乡。 杨谧笑道:“华亭稍待,还有一位客人少顷便至。他一到我们便开船……” 陆英奇道:“哦?还有何人?难道是郗晖公子?” 杨谧略显神秘道:“非也!待会见到他你就知道,不必心急!” 陆英想不到京师还有何人是旧识,杨元琳定然不会出现在此处,是以索性不去想。 等了约一刻,有一人身着大氅,斗篷遮面,带着两名随从匆匆而至。那人长身英挺,形姿伟岸,待到上了二层,潇洒地抖去大氅,一张爽朗俊逸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只见他抱拳笑道:“陆道长,杨公子,久违了!” 第136回 官升九卿爵封侯 陆英大吃一惊,怎也料不到竟然是南郡公桓敬道。他忙起身回礼,言道:“小公爷,何时到了建邺?在下竟半点不曾耳闻!” 桓敬道拉着他重新落座,仍然笑道:“陆道长……啊!该称呼陆大人!敬道来京有些私事,并不曾禀报朝廷。陆大人春风得意,着实令人艳羡呐!” 陆英摇头道:“小公爷,莫要取笑在下。哪里比得上公爷风采无双,天生富贵。” 杨谧插言道:“二位,今日还是先不论客套,以畅饮任情为乐吧!” 言罢,拍拍船壁,命人撑船离岸。此时天已将晚,秦淮两岸灯火初上,星星点点宛如游在银河。 杨谧善于打诨,舱中气氛渐渐热络,美酒珍馐,佳人歌舞,时光流转的也快了几分。待到半夜,陆英辞别二人,独自步行回府。 一路上,他反复思量,仍不明桓敬道来京师所为何事。杨谧邀请他与南郡公饮宴,又是什么用意。 桓敬道只谈风花雪月,半句不曾言及朝政,也不提江荆人事。难道仅仅是为了念旧? 几日不曾回府,发现府中又添了不少人丁。不光皇甫思手下执役多了十数人,就连内院婢女也有不少陌生面孔。 陆英问翠羽缘故,才知皇帝早就赐下婢仆若干,只是今日天晚,不便都来见过郎君。陆英无奈,既然是御赐就都留着好了,至于旁的东西,暂时也管不了许多。 天明时,陆英吩咐翠羽、戴菊和皇甫思,妥善安排家中人口,切莫惹出乱子。若是再有之前陈四告状的事情,此番绝不轻饶。 三人诚惶诚恐,信誓旦旦地领命告退。陆英正要换身衣服去文学馆,却闻报有客来访。于是,只得将来人请上堂来,小心应付一番。 来人三十多岁年纪,仪表不俗,举止气度皆沉稳大方。待他讲明身份,陆英才知竟是已故陆祖言之从子,如今过在陆祖言门下继嗣的陆道隆。 陆道隆是陆祖言幼弟之子,如今在廷尉署为吏。开府仪同三司陆祖言生前仅有一子,名长生,可惜早亡。他死后无子无孙,于是以侄子陆道隆继嗣。 因为这个关系,陆道隆得以出任廷尉署吏奏谳掾,处理案件审判的事情。奏谳掾不算高官,但却有审判之权,王国宝之子身亡一案,如今就落在他头上。 正巧陆英如今是廷尉右监,主管捕拿凶犯,也算是陆道隆的上级。于是来府中求见陆英,想让他提些建议。 陆英苦笑着沉思片刻,才道:“陆奏谳,陛下虽封我右监之职,我却并未交割上任,只怕此事不该我管吧?” 陆道隆拱手道:“大人,下官并非催逼大人捉拿凶犯,只是……如今案涉权贵,情由复杂,实在不知如何去办。想到陆大人既是廷尉署长官,又与下官同为一家。才觍颜来此求个主意。谁人不知陆大人才华绝世,聪明无双,定然能解开下官心中疑惑,将此案妥善处置!” 陆英见他说到同为一家时,眼神古怪,不由问道:“陆奏谳为何称与在下同为一家?据我所知,陆奏谳出身吴郡陆氏,世代显赫,乃是名门望族。在下虽姓陆,却并非吴郡陆氏子弟,恐怕陆奏谳谬言了!” 他心中难免因为不能认祖归宗有些疙瘩,见到陆家之人,又听他说同为一家的话,不自主地反应激烈了一点。 陆道隆闻言,却笑道:“据下官所闻,陆大人其实正是吴郡陆氏子孙,而且乃是先丞相伯言公,大司马幼节公之后。比道隆更加显赫才对!” 伯言是丞相陆逊的字,而幼节正是大司马陆抗。 陆英大惊道:“你从何而知?” 言罢觉得失态,又道:“陆奏谳说笑了,在下并非……总之,廷尉署之事,我做不了主,陆奏谳还是请回吧!” 他始终说不出不是陆逊、陆抗之后的言语,为人子孙者岂能背弃祖宗。但又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认祖归宗,是以只得下了逐客令。 照这么算来,陆道隆也是陆英从叔父,当面反驳他已是不该,再无礼的话更不可出口了。 陆道隆并不恼恨,反而如释重负一般,笑着起身道:“既如此,下官先告辞了!陆大人多保重。” 陆英将他送出门口,施礼告别后又返回堂上坐定,暗思道:“这陆道隆此来,绝非为了廷尉署的公事。只怕专为试探我而来。但他从何知道我身世,又为什么想让我承认是陆家子弟呢? “我仅仅做了个廷尉右监的小官,吴郡陆氏岂会看在眼里?难道说陆家人丁凋落,竟落到抓个人来撑门面的地步吗?” 思量半日,陆英终于暂且抛下心事,又入宫继续修书去也。 到了晚间,内侍传旨称皇帝召见。陆英忙来到寝宫,依礼陛见。皇帝已有了三分酒意,见到陆英闲谈两句,便问道:“陆卿,南郡公桓敬道其人如何?你说给朕听听。” 陆英道:“南郡公文武奇才,臣也略知一二。虽见过几次,但相交不深,要说才智定是难得,德望嘛,臣并不敢妄言!” 皇帝道:“若是让他做广州刺史,你觉得可恰当?” 陆英心下恍然,桓敬道此来,定然就是为了广州刺史之位,只是皇帝问他,却始料未及。 当下只得答道:“臣年轻识浅,不敢妄议国家大事!” 皇帝笑道:“朕只是和你私下聊聊,不算妄议国事,你但讲无妨!” 陆英道:“臣以为,若是南郡公任职广州,对殷仲康大人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皇帝道:“嗯,所言有理。朕也听闻,仲康在荆州受桓敬道压抑,始终难以尽展韬略。让他去广州,也不失为一着妙棋。” 陆英沉默无言,皇帝又问了两句文学馆之事,便让他退下。 第二日,他在文学馆听内侍来讲,陆家以陆道隆为首上了奏章,陈说陆英身世,请求皇帝下旨,让陆英归籍吴郡陆氏。陆英叹息一声,该来的还是要来,他想挡也挡不住。 朝中各姓皆对陆英归籍一事有微词,尤其王国宝,更是极力反对。 他在朝堂百般诘难陆道隆,以为:世人皆言陆云无后,突然冒出个陆英,说是陆云曾孙,此事太过荒诞。 而且陆云身死距今悬隔多年,现在无从查证。朝廷不可开此端口,以乱世族门阀血系传承。 但皇帝似乎难得圣心明鉴了一回,以一副乾纲独断的架势,认定陆道隆所奏千真万确。 并当廷下旨,允许陆英继承陆逊、陆抗、陆云之嗣,排入吴郡陆氏宗谱。 并以陆逊、陆抗父子有大功于国为由,让陆英承袭陆逊丞相爵位华亭侯。 又升其官职为太子詹事,廷尉正,主管决断疑讼。 王国宝此时终于明白,皇帝这是故意扶持陆英来恶心自己。非但一月之内三擢其官,裂土封侯,还让他主管狱讼,决断疑难旧案。 分明就是告诉天下,王国宝失势了。就连爱子被杀,也不能将凶犯绳之以法。反而要仇人来主管廷尉署决狱之事,摆明了要替宋演脱罪。 中领军将军、尚书仆射王大人如丧考妣,他不明白自己兢兢业业为皇家兄弟效力,为何仍落得被遗弃的下场。此刻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恨意,只是还不敢发作出来而已。 过了几日,皇帝又命起部尚书为陆英建造侯府,准备再赐给他一个新家。 在京大臣望族见陆英如此得圣眷,纷纷派出族中青年俊彦上门结交。 一时之间,建邺第一炙手可热的华亭侯旧府—“富春山居”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簪缨冠盖半京华。 陆英头大如斗,这几日应付陆氏宗亲已经让他心力交瘁,如今又要招待满朝勋贵,怎教人片刻清闲。 于是陆英躲入宫中文学馆,将一应俗物都交给皇甫思处理。 岂料,皇帝仍然不打算放过他,又提拔他为廷尉署主官,秩中两千石的当朝廷尉,位列九卿之一。 陆英不知是不是祖坟冒了青烟,怎么回到建邺一个月,就从一个穷道士平步青云位列九卿。 但眼下明显的是,他再不能躲在文学馆不露面。因为廷尉署现在以他为首,总要去处理一下积压旧案,安抚一下属官佐吏吧。 于是,陆英脱去道袍,换上常服,悠然信步来到廷尉署。 陆道隆早已在堂下迎接,如今就指望这一名心腹办事,是以陆英不得不提前通知这便宜族叔。 陆道隆水涨船高,如今也升任廷尉右监。他见到廷尉大人,丝毫没有叔叔的自觉,跑前跑后,事无巨细为陆英逐个介绍明白。 陆英不忍辜负皇帝一番美意,既然现在主管狱讼,那便该做些“实事”。 于是翻出宋演卷宗,与陆道隆合议,定了个王仲玠上门寻衅,宋演与其互殴致死的罪名。免去扬武都尉的官职,判杖责五十,便结案呈奏皇帝。 第137回 吴郡陆氏 皇帝准了廷尉所奏,宋演定罪杖责五十,罢免扬武都尉职务。同时发下缉捕文书全国缉拿,这事就算过去了。 至于谁去缉拿,到哪里缉拿,都是廷尉陆大人说了算。 南郡公桓敬道被拜为广州刺史,宣诏使节已经出发。陆英再没有在建邺遇到过桓敬道,也不知他此时身在何方。 这几日,不光要去文学馆修书,每天还要到廷尉署露个面,好不奔忙劳碌。幸而有陆道隆这个右监在,平常事务都能处理妥帖。 这一日,陆道隆找到富春山居,神色难得轻松下来,甚至带着几分自矜。 略一寒暄便对陆英笑道:“华亭啊,今日只论家事,我就倚老卖老一回。你与朱刺史之女的婚事,我们几个做叔伯的商量了一番,还是由京中陆氏大房牵头,向朱家提亲的好。若是你同意,便按六礼之俗,让你陆俶伯父去办!” 陆英没想到他突然有这一句,倒不由怔神片刻。但陆道隆所说也在理,是应该主动向朱家提亲了。 不管朱旭将军心中什么想法,自家总要有态度才行。总不能一直这么耽搁下去,还等着人家上门来问不成。 于是他拱手称谢道:“叔父思虑妥当,英岂敢不从!如今蒙圣恩得以认祖归宗,各位叔伯便是我至亲之人,婚姻大事全凭长辈们做主!” 陆道隆捻须微笑,显然十分欣慰,又道:“《礼记昏义》载: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亲迎共有六礼。周秦两汉上自王侯,下至百姓无不遵照而行。只是皇太子无亲迎之礼罢了。 “虽至近代因战火流离多有遗缺,但我陆氏冠族世家,不能轻废其一。还是该照古礼一一遵办的是。 “况且华亭当世之英,更应事事为天下表率。这纳采、问名、纳吉的环节,陆家一定要郑重谨慎。只是如今朱刺史远在荆襄,京师府邸虽有家眷,但恐怕不能专断做主。一来一回,耽搁必久,华亭千万莫急!” 陆英忙笑道:“不急不急,叔父按礼节去操办便是,我一点都不急。” 陆道隆又道:“纳采须有大媒。我意请侍中王季明大人为媒,上门纳采,华亭以为如何?” 陆英道:“叔父自作主便是!” 陆道隆颔首道:“王季明乃是王孝伯幼弟,品行方正,刚直不阿。当能称此任也!” 陆英自然没有意见,他只是暗暗担忧琳琳如今境况。自从赵国别后,淮阴城中不得相见,朱将军又移镇襄阳,不知她跟去了襄阳还是何地。 若是朱将军不愿嫁女,那王侍中上门提亲,也恐徒劳无功。但以常理来看,先前自己无家无职,又是个漂泊道士,朱旭将军不愿将爱女下嫁,也情有可原。只盼如今朱将军打消顾虑,心中不再有所隔阂才好。 两人商议了半个时辰,陆道隆起身告退。明日,果然请了王季明上朱府做媒。 纳采之礼须有媒人携雁登门,将男方求婚之意告知,若女方同意,男方便备好贺礼,由长辈自来求亲。若是不同意,那便一切作罢。 王季明来到朱府,朱旭将军继室出面接待。但求婚之事,她也做不得主,只能答复将立刻遣人上襄阳禀告家主,一切待朱刺史定夺。 襄阳距此路远,一来一去非片时可还,陆家只能安心等候。陆英仍然潜心文学馆,将廷尉署之事也都悉数交给陆道隆处置,自己隔一两日去点个卯便罢。 谁知没等来朱旭答复,先传来了洛阳战事的奏报。 月前慕容永率部南下,兵锋直指洛阳。朱旭有守卫洛阳之责,于是兵发襄阳,北上击走鲜卑入寇之众。 慕容永向上党逃窜,朱旭一路追击,深入敌境多日。在外时收报高车翟辽将进犯洛阳,又急忙领军撤回。吴军在石门、怀县连败高车,翟辽趁夜逃走。 于是朱旭留下部将赵蕃、朱党等人守卫洛阳、石门,同时将其子朱孚也留在洛阳领军,自率大军返回了襄阳。 连番苦战之下,虽未遭大败,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吴军伤亡亦所难免。 军报到了朝中,会稽王以为朱旭奔波劳师,胜负相抵,不加褒贬。群臣虽怯怯私议,但皆不敢言语。 陆英得知此事,也只是苦笑置之。难说会稽王不是有意报复,但军国大事,他也无缘置喙。 又忽闻江州刺史王元达病逝于任,其兄王国宝言称要离京奔丧,一时间朝中暗流涌动。 王元达是王国宝亲弟,向来放达纵情,此番身死未尝不是此故。王国宝上奏要去江州,却迟迟不动身,惹得皇帝甚是不乐。 会稽王有意让王国宝替殷仲康为荆州刺史,而将殷仲康改迁江州刺史。皇帝不愿继续由他兄弟把持军权,有意让郗晖出任江州。 主相兄弟互不相让,竟然使刺史之位悬隔难决。还是皇帝避过尚书台,直接下中旨令殷仲康先兼管江州,此事才暂且作罢。 陆英此日在府中尚未入宫,女婢刚为他穿好衣衫棉袍,猛听得门外一声高呼“大哥”。陆英喜出望外,顾不得翠羽、戴菊还在身旁整理衣冠,赶忙跑出屋外,果然是薛勇兄弟。 陆英上前握紧他双手,举目望着这个大块头,笑道:“不辟啊,你究竟去了何处?怎得此时方回?” 薛勇眼中微噙泪水,面上更多是喜悦与激动,只听他骄傲地说道:“大哥,我去办了件大事!” 陆英奇道:“哦?什么大事?”他还以为薛勇去刺杀哪国大将高官,或是与琳琳有关的事情。 薛勇笑道:“大哥,我风尘仆仆来投奔你,也不给口水喝吗?” 陆英大笑着拍他一掌,拉着他步入中堂,命戴菊奉茶,翠羽通知厨房备膳。 落座之后,薛勇才道:“大哥,我办这事不知你同意与否,总之先办了。若是你不快,打我一顿也无妨!” 陆英道:“怎么学得吞吞吐吐的,有何事直说便是!” 于是薛勇将别来之事细细讲述,听得陆英惊疑难定。 当时到了彭城,本来想请吴国发兵救援河阳寨,奈何朱旭已到淮阴,两人自是无法请动大军,只得先去见朱旭。 到淮阴后,朱旭将军见到爱女大喜过望,连带薛勇厚意招待了数日。但并未表示出兵之事。只听朱琳琳讲述这几年所经历的事情,似乎隐隐有不悦之情。 后来薛勇便连连被拒在府外,再未见过朱琳琳。正当他彷徨无措之时,却有大陆泽边见过的胡小坤来寻,言称有大事需要薛勇去办。 薛勇本来早将他当作奸人,自然不信他所言。奈何胡小坤说的煞有介事,还讲了陆英与白灵儿先前被掳到红叶谷,遇到天真道人的情形。 他又称陆英去了河北,而眼下之事至关紧要,唯有薛勇可代为处置。薛勇将信将疑,那胡小坤赌咒发誓,将自家十八代祖宗都搬出来数了一遍。 薛勇也被激起五七分雄心,堂堂大丈夫,当真怕了这瘦小少年不成。于是二人结伴南行,一路过了大江,来到吴郡嘉兴县。 嘉兴之名始自吴大帝孙权,其境本名长水县,始皇帝改名由拳县。吴国黄龙年间,由拳县野稻自生,大帝孙权改县名为禾兴,后来为避太子孙和晦,又改名嘉兴。 嘉兴县往东,有亭曰华亭。因地近大海,周围平坦辽阔,唯此地有山有水,山谓之“九峰”,水谓之“三泖”。 有山便有谷,山水拥伴,水名“谷水”是也;山水列翠,地名“华亭谷”是也。华亭只是江东靠海的偏僻之地,只因孙权封陆逊为华亭侯才显扬开来。 陆逊之孙陆机在洛阳身死,临刑感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更使华亭之名扬于天下。 胡小坤带着薛勇来到华亭,径直入陆氏老宅。陆氏从汉初便世居此处,已历数百年。胡小坤与陆氏显然早有往来,见到家主陆万载,薛勇才知道为何要请他来此。 陆万载自称是陆抗次子陆景之孙,按辈分乃是陆英再从之伯父。如今受行一先生所请,才知陆英是陆云之后,并愿陆英归籍吴郡陆氏。 薛勇虽大约知道陆英身世,但不敢替他做主,只得婉言谢绝,等陆英亲自决定。 陆万载也并不强求,只让儿子陆仲远细细为薛勇剖析形势,将陆家这几年与行一先生办的大事都一并告知。 薛勇听胡小坤讲过行一先生名号,只知道此人志在天下,才学冠世。又听了陆万载父子所述,不免对他钦佩不已。 这行一先生全心孤志恢复华夏,建立了百学杂科的行一学院,又联络望族世家,明里暗里策动助吴行动。 远的不说,今年短时之内便策动温详反赵,又力助关中郭质,清河吴深、王祖等人起事。 陆英不禁疑惑,若说温详是受行一先生唆使,尚能勉强合理。后边这些事情朝廷尚未收到奏报,陆家如何得知。 薛勇言道,陆仲远当时称此事隐秘,绝不可讲与旁人,只等明春自然知晓。薛勇当时也不全信,不过后来经历再一次河北之行,他见识过了陆家的能耐,又不由他不信。 陆仲远告诉他,行一先生与陆家合作,在冀州、豫州、兖州、青州各地部下层层暗网,不仅多有结交各国显要大臣,且一旦有风吹草动,陆家无不知晓。 薛勇自然当他吹牛,于是陆仲远激他,若是敢往冀州一行,定然叫他亲眼看看所言真假。薛勇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便愿去一查究竟。 陆家派陆仲远领着薛勇,重新北上,来到清河、常山等地。薛勇见过了崔氏、吴氏、卢氏、郑氏各大族之人,又一路看到这几家百业经营,不论行商坐贾,酒肆邸店都有暗中联结之法。越走越惊,竟是不由得他不信。 河北世族虽经鲜卑战乱,多被攻破坞堡,强迫徙居市镇,受赵国朝廷辖制。但他们仍保留着中夏礼义,家门数代千百口同气连枝,甚至有十几房支姓共尊家主之例。 因而除非胡人将他们斩草除根,否则绝对难以打散这些血脉紧系。 薛勇看到这些家族正在暗暗经营,虽不确定就是陆仲远所说,要兴兵起事,但果然都排抑鲜卑,仍以华夏自居。 陆仲远称,这些世家都是被行一先生大义所感,自愿受他调度,为天下百姓先做表率。 薛勇问他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些,又与陆英认不认祖有何关联。陆仲远道,行一先生称赞陆英心有大义,才智难得,是以希望陆家推陆英为首,共同襄助他实现救国济民的抱负。薛勇不敢置信,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其中难道有什么阴谋。 后来,听说顺平公主回到了河北,才相信胡小坤所言不虚。他一直念念不忘石小川与崔氏兄弟还有宇文中、宇文贯等人,觉得他们少年意气,若能引为己用,必是强力臂助。 于是他建议往中山一行,陆仲远也不推辞,爽快答应他所请。薛勇重回崔家堡,询问石小川志向,又说道陆英有心让他南下,共同携手以成大事。 石小川欣然愿望,表示将徐徐劝诫崔氏、宇文氏兄弟等人,将家中老幼安顿好,便南下寻找陆英投效。 薛勇志得意满,与陆家人同返吴国。回到嘉兴后,听闻陆英已经被提拔为廷尉,并且皇帝亲自下旨允他归宗吴郡陆氏。 于是薛勇自然将陆家当作大哥的同宗,与陆仲远都感觉亲近了不少。他答应陆万载劝说陆英接受行一先生和陆氏的建议,整合陆家的资源,完成恢复华夏,统一九州的使命。并匆匆离开嘉兴华亭,赶到建邺来见陆英。 两人说了半日,陆英沉思未定,命人奉上酒食,先让薛勇安顿下来,一切从长计议。 正在这时,门外皇甫思领进一人,说是找薛勇送信。薛勇简单询问,原来是陆仲远遣来的人。薛勇接过信笺,递给陆英拆看。 信上写道:匈奴刘卫辰献马与赵国段垂,中途被刘显劫掠。段垂大怒,派段贺麟率军联合拓跋涉珪攻打刘显。刘显逃往马邑,联军追及于弥泽大败刘显,刘显投慕容永。 另外,冯翊人郭质传檄三辅,以讨羌诛贼为名,引得关中十数郡群起响应。吴深、王祖等杀清河太守丁国,章武太守白钦,如今在赵国腹心搅得天翻地覆。 还有襄阳朱旭年老多病,将要上书朝廷辞职回乡。桓敬道受封广州刺史却并不愿赴任。等等天下各方之事,都有简述。 陆英将信递给薛勇,心中暗道:“陆家这是特意显摆来了!薛勇才刚到,情报就送了过来。显然是要我敬服他们的消息手段。不过,看上面所述几条,虽不能确定真假,但都合情合理,应该也不是空穴来风。” 他二人正在阅信,皇甫思又来送上请帖,是尚书令杨元琳邀请陆英晚间去赴宴。陆英不敢怠慢,只好留下薛勇在府中,到黄昏时便往武冈侯府去。 席间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杨元琳略表别情,恭贺陆英高升。但闲谈间听到一个可轻可重的消息,朱旭从中原回来后,身体染疾,果然有意辞官不做。 第138回 故主旦夕崩 陆英当夜回到富春山居,又与薛勇深谈良久。第二日他入宫,想着将最近的修书成果稍作整理,便带着薛勇回茅山一趟,许多事情还是和师父李玄阳商量为妥。 他在文学馆一连两三日,也不管晨昏,只埋头书籍。待他要离去时,却听到皇帝已经下旨,任命黄门侍郎、太子右卫率郗晖为雍州刺史、建威将军,并假节镇守襄阳。 陆英未免奇怪,朱旭的辞呈尚未批准,为何就认命了新的雍州刺史。一打听之下才知,原来朱旭屡有辞职奏表,但朝廷一直不许。 这次朱旭上表之后便自行离职,来了招先斩后奏或叫拜表即行。 会稽王大怒,要求皇帝严治其罪,宫中还未表态,但先任命了郗晖为继任刺史。 陆英叹息着出宫,一路琢磨朱旭想法,始终猜不透他究竟何意。为何迟迟不见襄阳来人,到底是同意婚事还是不同意,至今也没有说法。 他刚回到家中坐定,便有传旨中官来到。陆英赶忙恭迎圣旨,却是要求廷尉署议朱旭擅离职守之罪。 陆英接罢旨意,命皇甫思礼送中官出府。独自沉思片刻,立刻换上官服打马往廷尉署而去。 陆英思量,皇帝既然把这个差事交给廷尉,那么便没打算真定朱旭的罪责。不过是迫于朝野压力,行得缓兵之计罢了。 因此,他找来陆道隆,吩咐他派人往襄阳问询朱旭,了解他是否真的病体沉重,以致难以履职。 又担忧会稽王挑刺,还行文典校署,请茹千秋派人同往协助调查。茹千秋收到文书,立刻派了石亮来廷尉。 陆英简单吩咐几句,要他们不可恃权骄纵,对待功勋老臣不可无礼刻薄,便让他们即刻上路。陆道隆遣了自己心腹杨凌亲往,应该不至于出岔子。 陆英处理完公事,终于与薛勇结伴离京,往三茅山而去。他那年夏天辗转离开建邺,一直在北方奔波,算来已有二年余未见师父。 所谓近乡情更怯,陆英虽吟不出这诗句,但想到李玄阳独居山谷,如今也不知近况如何,便难以抑制心内惶恐。 好在见到师父,他虽更添了几缕白发,但精神矍铄,反而更胜往昔。陆英跪在地上行大礼,又喜又愧道:“师父,徒儿不孝,一别之后竟至今才归。师父向来可好?” 李玄阳笑着将他拉起来,说道:“好,好!好……孩子长大了,总要出门闯荡,难道还能一直陪着老家伙不成!这位少年郎是谁?好大的个子,哈哈!” 陆英赶忙引荐薛勇,又简述这几年经历之事。 李玄阳道:“回来的好!老夫去年时酿的梅子酒,如今正好起出来喝!待你我师徒痛饮三日,给老夫好好讲一讲天下之事。” 李玄阳避居山野数年,恐怕甚少听闻如今形势,见到陆英又欣喜感叹,当下便要薛勇取出梅子酒,准备大醉一场。 陆英自告奋勇去取酒备盏,让薛勇寻山间野味打些回来,他先陪着师父述说家常。待薛勇捕到野味,洗剥干净,陆英架起火堆烤肉。 李玄阳靠在泉边竹椅上笑望着他,其乐融融好不适意。三个人谈饮了整夜,俱是不知疲倦。到天明时,李玄阳毕竟年长气衰,躺在椅上打起盹来。 陆英还未提及嘉兴陆氏的事情,只有等稍晚时再与师傅商量。他带着薛勇在山谷中游逛,领略茅山冬景。天虽湿寒,但林木葱茏,黄叶绿柏也别有一番殊色。 午间,他与薛勇刚回到喜客泉边,便见谷中有一骑急奔而来。马上骑士顾不得天寒地冻,一咕噜翻身落地,跑到陆英身前沉声禀报道:“大人,陆右监命小人来此报知大人,天子驾崩,请速回京!” 陆英闻言喝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人低着头哽咽道:“天子驾崩,请大人速速回京!” 陆英怔在原地,无论如何不敢置信。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得旦夕而亡。 李玄阳道:“华亭,快回京吧!江山社稷危若累卵,你身为九卿,责无旁贷。” 陆英转身施一礼,也不多言,接过薛勇牵来的马匹,两个双双上马,疾奔建邺。二人来时悠然而行,归去时奋蹄扬鞭。 第二日天亮,便至京师门外。入得建邺城中,家家缟素,人人戴孝,宫中府中更是白幡白旗,上下人等痛哭临丧。 陆英换上孝服,听陆道隆略述情状。原来,陆英才离开建邺当夜,皇帝便在宫中魇崩。就是说死于寝中,无疾而亡。 据传当夜天子宠妃张贵人递出讯息,王国宝匆匆想要入宫草拟遗诏。但被侍中王季明阻拦在宫门外,言称“大行晏驾,皇太子未至。敢入内宫者斩!”王国宝只得悻悻离去。 天明后,皇太后主持大局,令杨元琳拟好遗诏,丧礼山陵一应崇简,皇太子孙德灵前即位。 朝廷百官议定大行皇帝谥号“武”,庙号烈宗。梓宫停灵显阳殿,七七四十九日后送葬于紫金山南麓隆平陵。会稽王以叔父之尊辅政,明年改元隆安。 因为大行皇帝信佛,宫中有千名僧尼每日诵经,每七日设千僧宴,剃度七人出家。四十九日时设万离宴,召集万人做法会,剃度四十九人出家为僧。 王公大臣每日哭临,以日代月,二十七日满释服。天下臣民皆同此礼。 这种短丧之风起源于汉文帝,只为体谅百姓,减少国家负担。皇帝为君父,天下子民均应服重孝,若是服满二十七个月的丧服,未免太过繁冗。是以汉文帝有此遗诏,后世也都效法行之。 有司奏:会稽王玿宜进位太傅,扬州牧,假黄钺。 新帝年才十二岁,且不甚聪慧,衣食言语都不能自决。幸而其弟琅琊王孙文从旁引导,才能不出大错。 有司所奏进位会稽王的本章,皆是王国宝心意,皇帝不能做主,一切但凭太皇太后定夺。 王国宝兄弟王茂和与王绪都是会稽王府左右,王茂和为会稽司马,王绪为会稽参军。尤其是王绪,与王国宝一道秉政,参与机要。 一时间王家兄弟权倾朝野,气焰熏天。王国宝加官中书令,后将军,更是一手把持朝政,军国大事皆出自他手笔。 徐、青、兖三州刺史王孝伯入京奔丧,见到会稽王就直言进谏,让他远离王国宝,亲自揽起重任。对王国宝更是没有好脸色,就差逼问是不是你阴谋弑君了。 王孝伯在大行皇帝梓宫前哀恸良久,当着会稽王的面说道:“栋梁虽新,却已有《黍离》之叹!” 《黍离》是周人感伤之作,某大夫路过宗周镐京,见旧时宗庙宫室倾颓,黍稷茂盛,因悲周室颠覆,乃作此诗。 王孝伯心忧奸佞当朝,国将不国,故有这般讽刺。散朝后,王国宝之弟王绪劝说他,趁王孝伯在京吊丧,暗中派人将他除去,以免将来祸乱。王国宝担心天下汹汹议论,不敢从其计。 陆英回府之后,与薛勇讲述了白日见闻,不由吟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薛勇道:“大哥,我觉得皇帝驾崩事有蹊跷,难保不是王国宝等奸邪小人所为……” 陆英道:“此事我自有决断。目下,还需请你再往华亭一行,为我送一封信给陆家。”薛勇领命,等陆英修好书信,便匆匆离京而去。 第139回 人心浮动 陆英几日间,每天都去廷尉署当值。从朝廷军报中,逐渐落实早先陆家送给薛勇的书信,所言皆是实情。 不由暗暗惊服行一先生消息眼线,比吴国的军报还要来得迅疾数倍。又或许是吴国朝廷不甚重视北方之事,故而迁延耽搁,以至晚了这许多时候。 这一日,杨元琳邀请陆英过府,在座还有王孝伯、王季明等朝中忠良。 杨元琳道:“会稽王已经任命庾楷为豫州刺史,假节镇守历阳。看来还是忌惮孝伯兄,想要树藩镇以自固啊!” 王孝伯道:“庾楷阿谀小人,借父祖之名谄事会稽王。如今骤然身登高位,有何可惧!” 杨元琳道:“王国宝虽终将为祸乱之由。但如今罪逆未彰,如果抢先发难,必定大失朝野之望!还请孝伯三思。 “况且君拥强兵窃发于京口,谁能说不是叛逆之举。如果王国宝终不悔改,将来恶布天下,然后顺众心以除之,亦无忧不济也!” 庾楷是前征西将军庾亮之孙,与东阳太守庾廓祖父车骑将军庾冰本出同门。但庾冰子孙繁盛,当年太过招摇,因此在桓大司马当政时被诛除殆尽。 庾廓之父身为广州刺史,自己饮鸩而亡,才保住了子息性命。而庾亮仅有三子,孙辈更是稀缺,早时都不在重要位置,是以庾楷能安然至今。 王孝伯听到杨元琳言论,沉默有顷,许久才道:“近来视君,一似胡广。” 胡广是东汉重臣,历仕六朝,七次出任三公重位。但他奉行中庸之道,一生谨小慎微,阿谀奸小之间,从来不敢坚持正义。 汉质帝刘缵在位时,胡广任司徒,外戚梁冀拜大将军,把持朝政,随意废立皇帝。九岁的汉质帝被立为皇帝仅一年,就因说了句梁冀是跋扈将军,而被鸩杀。 梁冀想立蠡吾侯刘志为帝,也即后来的汉桓帝。太尉李固、司徒胡广、司空赵戎共同劝阻,但梁冀一番恐吓,胡广等害怕而倒戈,只有李固仍坚持己见被害身亡。 梁冀命胡广继任太尉、录尚书事。十余年后,梁冀被桓帝诛杀,胡广因为党附奸佞免官,但不久就重新启用为太中大夫、太常。 当时洛阳人嘲讽胡广,有歌谣唱曰:“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 然而胡广因为善于逢迎,一直到八十多岁才卒于高位。死后哀荣冠绝东汉一朝,无人臣可与之相比。 王孝伯说杨元琳看着越来越像胡广,借此讽刺他明哲保身,依违于权奸之间以保禄位。 杨元琳道:“王陵廷争,陈平慎默,但问岁晏何如耳!” 汉太祖刘邦死后,吕后当政,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皆是顾命重臣。吕后欲封吕氏诸人为王,在朝堂询问大臣意见。 王陵切谏力争,以为高皇帝当年有白马之盟,非刘氏不能封王。吕后不悦,又问陈平、周勃。 陈平说:“高皇帝平定天下,封刘氏子弟为王。现在太后称制,想封诸吕为王,也无不可!”吕后闻言大喜。 散朝后,王陵指责陈平忘恩负义,有何面目见高皇帝于地下。陈平说:“面折廷争,我不如君。但保全刘氏以安社稷,君不如我!” 其后王陵被罢相,在家称病不朝。陈平升任右丞相,吕氏诸子侄都获封王爵。 吕后死后,陈平与周勃一举铲除诸吕,保存了刘氏天下,并立汉文帝为天子,终于没有使大汉倾覆。 杨元琳看来立志做陈平,打算韬光养晦等待时机,而王孝伯究竟是做王陵还是做周勃,此时还难定论。 过了些时日,渐渐的京中传言,大行皇帝驾崩当日,曾与张贵人在寝宫饮宴,酒后戏言曰“汝年将三十,亦将废矣!朕今更属意青春年少者。” 张贵人怀恨在心,当夜将寝宫太监等人全部灌醉,招来宫女将醉酒的天子压在被中蒙死。放出风声说皇帝魇崩。 此事不知真假,且太后、会稽王都不追究,外臣更难猜内情。 四十九日丧满后,葬孝武皇帝于隆平陵。 王孝伯将还藩镇,上门对会稽王孙玿道:“主上暗弱,宰辅之任,虽伊尹、周公亦有所难!愿大王亲理万机,纳直言,放郑声,远佞人!” 义正辞严,会稽王深惮之,王国宝等惊惧不已。 《论语》有云,“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郑国的诗歌,多写青春男女聚会私情,讴歌互感,故正直之士以为郑声是淫邪之声。朝廷宗庙当奏雅乐,中正平和不媚不俗,是以孔子借音乐以讽奸邪。 襄阳回来的杨凌、石亮等人汇报,朱旭果真病势沉重,恐将不久于人世。 陆英惊诧不已,想不到朱旭将军正当壮年,竟然一至于斯。眼下只好上表朝廷,等待宫中决断了。 好在如今会稽王、王国宝等人一心对付王孝伯、殷仲康重兵藩镇,无心理会陆英等人。因顺势下诏免去朱旭罪责,不追究他擅离职守的事情。 薛勇从华亭返回,带来陆万载回书一封。陆英览后心下稍定,命薛勇与孙安富一起,即刻出发往中原各地,寻机厚赂执政,安插独立的暗子。 同时要他通知宇文兄弟、崔氏兄弟及石小川等人,就地投入赵国军中,以备往后之用。如今可用的人还是太少,好在陆万载同意派出陆氏远宗子弟,协助他行事。 原来,陆英担心陆家的情报线太过依赖苏先生,便有心另辟蹊径,在行一学院弟子之外安排自己人占据冲要,打入各国军中府中。 陆万载告知他,孙安富本是陆氏家臣,数十年来虽未给陆氏做过明处的事情,但一直暗地联络,默默潜伏在大吴典校署内。 陆英知道陆万载并没有完全失去自主,因而甚是欣慰,当即下决心与陆氏全力合作。 陆英受苏先生与陆氏启发,深感欲要成就大事,眼线耳目绝对不可或缺。不管将来倚靠谁家力量济世救民,自己首先要有独立而强大的势力,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拓跋氏也好,姚子略也罢,终究是异族之人,其心其志难以揣度。 而江东众大臣,王孝伯、殷仲康太过迂直,恐亦非成大事之人。杨元琳、桓敬道诸人皆是世家贵子,肯定先以家门兴衰为念,也不是同道挚友。 宋昌明如今势单力孤,就算日后能够名声鹊起,威震江南,过程中也少不了人鼎力相助。 是以如今能倚靠行一先生与陆万载,不容他不心动。合适的时候还是亲自去一趟陆家,与陆氏众人当面恳谈为上。陆英独自苦思半日,又招来陆道隆,询问之前吩咐的事情。 陆道隆禀报道:“大人,经过属下近两个月的暗中查仿,基本可确信先帝死于宫人之手。只是,到底何人指使,依然扑朔迷离。张贵人宠冠后宫,按理来说没有动机去弑君。传言的先帝那句戏言,恐亦难令人信服。要知究竟,还需找先帝寝宫中贴身内侍盘问,但皇宫禁内戒备森严,轻易找不到机会下手。唯有……” 说到这里看了看陆英脸色,见陆英不置可否,只得继续说道:“先帝生前显阳宫殿中少监冯鉴,如今去了皇帝生母陈太妃宫中伺候。这冯鉴事母至孝,隔三差五出宫服侍母亲,若是能趁其出宫时,将他带到廷尉署,或许能问明原由……” 陆英听罢,“嗯”了一声,让他先注意冯鉴行踪,是否有动作再等命令。陆道隆领命告退,陆英盘算片刻,出了官衙往简静寺而来。 这里倒是并未因先帝晏驾而门庭冷落,依然有许多善于揣摩的人来拜访。陆英请知客比丘尼通报,那女尼不一时便回返,领他径直入内。 周围等候的众官员,有认识陆英的啧啧叹道,这华亭侯不愧是年轻俊彦,在妙音住持处也如此受礼遇。 见到支妙音,看她形容依旧,光彩照人,陆英笑道:“妙音主持,江山人物如流水,主持这里却流水人物看江山啊!” 支妙音白他一眼,冷冷道:“廷尉大人不在官署处置公务,怎得有空来贫尼这里拿我开心?先帝壮年驾崩,国家痛失梁柱。你们公卿大臣难道不该夙夜忧劳,报答先帝厚恩吗?” 说着说着珠泪闪动,竟扑簌簌落了满襟。 陆英道:“主持一心忧国,当真令人钦佩!难怪先帝信重主持,日日讲经论道,原来主持还有这般大胸襟!” 支妙音闻言破涕为笑,骂道:“呸!当我听不出来你在嘲弄我?贫尼一介女流,还是个出家人,有什么胸襟了!相王以皇叔之尊,尚知道秉承遗志,竭力辅佐幼弱天子。你这才俊英贤,先帝不次超擢于布衣,却只会与小女子为难吗?” 陆英再度语结,这支妙音当真口舌凌厉,自己无论如何说不过她了。 停了片刻,只得拱手陪笑道:“主持,陆英此来是有要事相询,不知主持可愿如实告知?” 支妙音指了指他面前的茶盏,又举起自己茶盏慢慢啜了两口,才道:“听说,陆大人向朱府提亲,却至今渺无音讯…… “那朱刺史既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又不把陆大人放在眼里。如此可恶之行,陆大人何必念念不忘朱小姐?若是愿意,京师中世家嫡女随便挑,贫尼保证给你做媒!即便宗室公主,也不是没有可能。” 陆英无奈道:“主持,事关国本,望你念在先帝恩情,回答陆某之问!” 支妙音笑道:“贫尼只是一介女流,陆大人何必拿国事吓唬我?我若是不答你问,又当如何?” 陆英道:“天下汹汹不安,朝中乱臣为祸,主持青春年华,当真不为自己着想吗?” 支妙音一怔,良久才道:“陆大人,若他日天地变色,你能否从宋将军手下救我一命?” 陆英心内大惊,不知她为何突有此问,看来这个漂亮女尼,以前还是有所低估。 于是他微微笑道:“主持放心,当时相救之恩,宋将军绝不会轻忘!” 支妙音笑道:“陆大人要问什么?” 陆英道:“先帝驾崩,张贵人可有异样?” 支妙音道:“一日夫妻百日恩,陆大人想岔了……” 陆英又道:“陈太妃……其人如何?” 支妙音道:“陈太妃虽生了两位皇子,但本心单纯,不善权谋。难免被人利用……” 陆英道:“主持可知何人主谋?” 支妙音笑着摇摇头,拿起一柄玉如意,言道:“陆大人,你说这如意之宝,饥馑之时能做何用?又不能吃,又不能烧火,总之是不如一碗热粥来得体贴……” 说着伸手一抛,玉如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其声清脆,其色惨白,让人看了惋惜不已。 陆英告辞离去,回到富春山居。戴菊、翠羽看他连日辛苦,忙为他除去衣冠,准备酒食,又烧好沐汤,等候郎君沐浴去乏。 陆英木头一般任凭她们摆布,心中只在思考,支妙音所言到底有几分可信。若是她有意误导,那后果不堪设想,若是她所言为真,自己又该如何去做? 第140回 廷尉任上除一人 第二日,陆英来到廷尉署,将日常事务处理完毕,又命人呈上朝廷公文查阅。上面载有朝廷旨意,会稽王养子元显拜为侍中,征虏将军。 陆英摇头轻叹,皇家之事外人也管不得许多。这会稽王年近三十尚无子,便从宗室过继了一名侄儿为嗣。 如今养子孙元显刚十六岁,便授侍中之职,看来是打算将朝政大事都交给儿子来管了。 这时陆道隆来报,殿中少监冯鉴出宫,到了其外宅之中伺候母亲。请示陆英是否要将人带来廷尉署,以询问先帝驾崩事况。 陆英签下文书,称有其外宅仆从首告冯鉴贪贿,命陆道隆好生请冯鉴来问话。陆道隆领命,派杨凌带人直奔冯宅。 冯鉴初时根本不把廷尉放在眼里,狂言即使有罪,也轮不到外朝处置。 但杨凌受了陆道隆死命,必须将人带回。等到廷尉署衙役动粗时,冯鉴才察觉到事情不对,急忙命人回宫报告陈太妃。但他终于拼不过粗蛮的衙役,无奈只得跟随杨凌来到廷尉署。 冯鉴带到,陆英亲自升堂,排好诸班衙役,置下各种刑具,命人关闭廷尉署大门,沉着脸望着冯鉴半日不语。 冯鉴被他看得发毛,只得先开口道:“廷尉大人,是哪个贱婢首告咱家?请他出来当面对质!咱家几十年来在宫中伺候陛下,兢兢业业夙夜不寐,何曾有过贪贿之事!” 陆英闻言冷冷道:“夙夜不寐?那你倒是说说,先帝驾崩之夜,你在何处?” 冯鉴膝盖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好不容易站立身形,强笑道:“陆大人说笑了!小人自然守在陛下寝宫,陛下魇崩,小人……如丧考妣!简直比死了父亲还要痛悔……” 说话间便泪如雨下,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 陆英又道:“本官听说,你与外臣勾连,早就暗通消息,只等陛下驾崩,便召外臣入宫草拟遗诏。可有此事!” 冯鉴大惊,梗着脖子道:“陆大人,你怎能信口开河?咱家与哪个外臣勾结了?请你讲明白!难道你是说王大人不成?” 陆英一拍桌案喝道:“冯鉴!不见棺材不掉泪,看来不动大刑,你是抵死不认了?” 两边衙役将刑具甩得铛啷啷直响,恶狠狠望着冯太监。把冯鉴吓得魂不附体,但仍嘴硬道:“陆大人!王国宝大人乃是相王腹心,如今总揽朝政,手中有生杀大权。你虽为廷尉,也无权处置中官!” 陆英冷笑道:“如今廷尉署中,本官说了算!给我打!” 言罢两边衙役轰然应命,手握大杖将冯鉴掀翻在地,作势便要痛打加刑。 冯鉴见势不好,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精神,急忙求饶道:“陆大人,且慢!有话好说,你想知道什么,小人从实招来就是!” 陆英摆手命人撤开,问道:“先帝晏驾之时,是否有外殿旁人入过寝宫?王国宝是否提前得了讯息?” 冯鉴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犹疑道:“陆大人,你想让小人怎么招?” 陆英怒喝道:“给我打!” 冯鉴尖叫道:“慢!慢!小人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当夜,有陈太妃,那时还是陈夫人,她宫中侍女数人来过寝宫,入殿送了一床锦被便即离开。王国宝大人来得蹊跷,陛下刚刚驾崩,他便深夜叩宫门,幸亏王侍中阻拦及时……” 陆英道:“陈太妃宫中侍女入寝殿时,显阳殿值守的有多少人?” 冯鉴道:“当夜陛下酒醉,小人做主让内侍、宫女们都饮了几杯,早早便放他们去歇息……有人来时,只有小人与两个小寺人在殿外伺候。” 陆英问道:“那两个寺人如今何在?” 冯鉴道:“陛下大行,会稽王令他们陪葬了……” 陆英深吸一口气,又问道:“陈太妃可知道此事?” 冯鉴道:“太妃仁善,当初并不知道详情……只是王国宝大人劝说她,为了太子安危着想,须得依计行事。” 陆英对陆道隆言道:“记下,王国宝阴谋弑君,勾结陈夫人、殿中少监冯鉴,趁夜命宫女弑杀陛下,又妄图入宫篡改遗诏,祸乱天下社稷……” 说完,一旁书吏早就挥毫而就,与冯鉴口供一同呈给陆英。陆英看罢,命人递给冯鉴道:“按上手印,签上姓名!” 冯鉴咬牙按了手印,又道:“陆大人,小人不会写字!” 陆英道:“不会写字?那就把你印信留下!” 冯鉴忙道:“大人容我想想!好像勉强能画个样子……” 言罢用笔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下冯鉴二字,递给衙役呈上。 陆英得了供状,嘱咐他好生伺候陈太妃,今日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起,否则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冯鉴满口答应,千恩万谢的离去。 冯鉴刚走一刻,宫内殿中监就派人来到,质问廷尉署有何职权审问殿中少监。 陆英命陆道隆自去应付,他拿着那份供状陷入了沉思。虽然有了王国宝弑君罪证,但会稽王当政,恐怕也不会真对他下杀手。若是没有外力压迫,想动王国宝何其不易! 王国宝兄弟怂恿会稽王削藩,谋划如何解除王孝伯、殷仲康等军镇大权,但又怕操之过急,逼反了他们。 朝中地方暗流汹涌,各人有自己的算盘。过了两日,收到密报称,王孝伯有意发兵讨逆,并已联络荆州殷仲康互为声援。 陆英心知时机将至,定下心来静候那一日。同时,朝廷也收到了王孝伯的奏章,他自请北伐,要求征兵备甲。 王国宝等人更惧,拜王孝伯征北将军,不同意他兴兵之事。又将免除陆英廷尉之职,调任他为国子学祭酒。陆英借故迁延时日,称有积案未清,暂不能交割。 京口终于传来消息,王孝伯抗表京师曰:“后将军国宝得以姻戚频登显列,不能感恩效力,以报时施,而专宠肆威,将危社稷。先帝登遐,夜乃犯阖叩扉,欲矫遗诏。 “赖皇太后聪明,相王神武,故逆谋不果。与其从弟王绪同党凶狡,共相扇动。此不忠不义之明白也。 “以臣忠诚,必亡身殉国,是以谮臣非一。赖先帝明鉴,浸润不行。昔者赵鞅,兴晋阳之甲,诛君侧之恶,臣虽驽劣,敢忘斯义!” 表上即行,刻日起兵,大军向建邺而来。荆州殷仲康亦遥为声援。京师戒严,朝野哗然。 王国宝惶惶不可终日,其弟王绪建言,矫诏召来杨元琳与车胤而杀之,以除士人之望,然后挟天子与相王发兵讨伐殷、王二藩。 王国宝从其计,召来杨元琳与车胤,却不敢加害,反而问计于二人。 杨元琳素有才名,先帝遗诏丧册都是他一人起草。车胤为国子学祭酒,清廉方正,幼时便有囊萤读书的美名。 两人都是当世名流,受海内仰望。 杨元琳对王国宝言道:“王、殷二人与卿素无深怨,不过是竞逐势利,博取名望罢了!” 车胤道:“昔桓大司马围寿阳,弥时乃克。今朝廷遣军,孝伯必坚城自守。若京口未拔而上流荆州军奄至,君将何以待之?” 王国宝更加惧怕,于是上疏解职,诣阙待罪。俄而又后悔,诈称陛下有诏,复其本官。 陆英见良机已到,将冯鉴供状遣人密呈会稽王府,逼迫孙玿给个说法。但毕竟关涉先帝死因大事,还是暂不公开的好。 如果这供状白于天下,会稽王、陈太妃都将难脱罪责。此时搅得皇室大乱,恐怕使社稷一朝倾覆。 会稽王收到廷尉供状心内惊恐,又害怕王孝伯、殷仲康并力迅猛杀来。于是委罪于王国宝,派遣谯王孙尚志押解王国宝、王绪兄弟交付廷尉。 孙尚志乃是谯王孙恬之子,如今袭爵王位,为骠骑大将军谘议参军。 陆英在廷尉署大牢看到王国宝时,其人已经委顿不堪,丝毫不见当朝第一权奸的影子。 王国宝把持尚书台,又领选官之事,同时兼任中领军将军,也就是京师禁军主帅。 如此军、政、人事三大要职集于一身之人,不过因为王孝伯登高一呼,便锒铛下狱,任谁不说人生无常。 陆英看着曾经英俊倜傥的王大人,如今衣衫污秽、须发凌乱呆怔在牢中,想跟他说些什么,却终究不知从何谈起。 他父亲王坦之,一代忠直名臣,想不到竟生了这几个不成器的后人。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也要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岳丈谢太傅一直鄙视其为人,如今看来还是颇有先见之明。 陆英刚要转身离去,王国宝突然惊叫道:“陆大人,下官有密事禀报!有绝密之事,陆大人,下官……下官还有用,不能死啊!还不能死!” 陆英怜悯地看着他,事到如今他还心存幻想,真是何其愚蠢。但走到如今地步,又何尝不是因为他才能有限,却空负野心。 一个机谋不足以成就其野心的人,自以为能呼风唤雨,终归逃不了沦为别人手中的棋子。等到无用时,轻而易举即可被人捡起来扔掉,还要将所有的过失都加在他头上。 陆英道:“王大人有何事要讲?” 王国宝上前几步,跪在地上谄媚地望着陆英,低声道:“大人,下官戴罪之身,不敢当王大人之称。还请大人屏退左右,下官有绝密大事禀报!” 陆英道:“本官做事从不避人,你有话便讲,若是无要紧事,本官就不奉陪了!” 王国宝忙道:“陆大人留步!小人知道先帝崩殂隐情,大人想听吗?” 陆英斥道:“住口!你还有脸提先帝?你干的事情冯鉴早就招了,还用得着你来卖好?” 王国宝呆若木鸡,没想到陆英已经从冯鉴处知晓原委。他本想痛下决心出卖会稽王,再通过陆英联系上王孝伯,允他戴罪立功。如今幻想破灭,不由他不茫然失措。 陆英看他模样,厌恶地一挥衣袂,转身离去。 廷尉署定了王国宝兄弟弃市之罪,上报会稽王后,迟迟不见回复。 陆英命人再去王府禀报,说王国宝在狱中胡乱攀扯,恐是存了乱国之心。并暗示,若是不赶紧处死他,等他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怕要难以收拾。 会稽王终于下令,王国宝赐自尽,王绪弃市斩首。 斩了王绪后,会稽王遣使到王孝伯军中,深谢愆失,痛悔受奸邪蒙蔽之由。 于是王孝伯罢兵还京口,传书各地尽皆偃旗息鼓。唯有荆州殷仲康起初并未发兵,虽然答应了王孝伯,但犹豫不敢下。 等到听说王国宝伏诛,才抗表举兵,派遣王全期驻屯巴陵。会稽王修书告知他王孝伯已经回师,殷仲康也只得收兵。 陆英由密报得知,殷仲康起兵多受桓敬道鼓动。本来没甚主意的殷刺史,禁不住桓敬道连哄带吓,说王国宝有意削藩,你本就没有大功,将如何保住名位。 殷仲康闻言觉得在理,但又害怕势单力孤,找王孝伯怕人家不理他。正好王孝伯遣使去了江陵,殷仲康就坡下驴,奉王为盟主。 但他还有心观望,直到王孝伯逼死王国宝,名震天下时,他才匆匆抗表起兵。 起兵后又因为部署王全期、雍州刺史郗晖等人心存异见,暗地出工不出力,最后落得个无疾而终的结果。 陆英大事办完,知道会稽王不会允许他继续担任廷尉。于是交卸了差事,上国子学任职去也。 第141回 殷仲文与石庚明 本朝国子学才立不满十年,本意与太学并行,招公卿子弟入学,为朝廷储才。国子学的创立形成了贵族与下层士人分途教育,国子学、太学并立的双轨制。 国子生多为士族高官子弟,称之“国胄”或“世胄”,可以经明经策试入仕。而太学日渐没落,往往仅存博士而无生员。 前任祭酒殷茂曾上书称:“自学建弥年,而功无可名。惮业避役,就存者无几;或假托亲疾,真伪难知,声实浑乱,莫此之甚!” 向皇帝反应官宦子弟逃避学业,以各种借口请假,学中浑杂糜乱,简直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 直到车胤为祭酒,着力整饬之下,稍有好转但收效颇微。 陆英来到秦淮河南,瓦官寺东的国学,此处建筑虽不宏壮,却皆是新修之所。可惜学院内却门可罗雀,处处枯叶堆积。 别说读书声入耳,连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未看见。想是因为车祭酒离职已久,而华亭侯陆英又一直不曾上任,博士、学子们都放了羊。 陆英步入讲堂,堂上空无一人,却在后窗树下立着位三十上下的男子,正吟诗道:“景气多明远,风物自凄紧。夹籁惊幽律,哀壑叩虚牝。……伊余乐好仁,惑祛吝亦泯。猥首阿衡朝,将贻匈奴哂。” 陆英见他英姿挺拔,丰神俊逸,不由上前出声赞道:“好诗文!好气度!” 那人洒然回头,见是一名英俊士子,因笑道:“小兄弟谬赞了!你贵姓啊?” 陆英拱手道:“在下姓陆,不敢请问先生姓字!” 那人从树下走来,举手投足尽显儒雅,笑答道:“鄙人姓殷,陋字仲文。” 陆英听他自称殷仲文,不由追问道:“原来是殷先生,幸会幸会!荆州刺史殷大人想必与您是同宗?” 殷仲文道:“殷荆州乃是我堂兄。你姓陆,是陆家何人子侄?” 陆英道:“在下陆英,草字华亭。” 殷仲文微一惊,忙躬身道:“原来是华亭侯,失礼失礼!想不到祭酒大人如此年轻英俊,玉树临风。下官还以为是院中学子……” 陆英笑道:“殷先生何须多礼!不知殷先生可是国子学中人?在下初来乍到,还不熟知此间情况。” 殷仲文道:“下官拜骠骑参军,兼职国子博士。闲暇无事便来学堂读读诗文,让大人见笑了!” 陆英道:“殷先生好雅兴!只是不知这国学中其他博士、学子都去了何处?” 殷仲文笑道:“这国子学向来疏于管教,学子们都嫌枯闷,不爱来学堂听讲。博士们也都各有门路,恐怕没几个是真心来讲学的!” 陆英皱眉道:“既名国学,便要为国养士,为朝廷储才,如此下去还要这国子学何用!” 殷仲文苦笑着摇头,恐怕在腹诽你一个闲散侯爷,刚做了几天廷尉,得罪了会稽王还不知悔,如今又想得罪满朝勋贵子弟吗。 他也是会稽王孙玿兼任的骠骑大将军幕府参军,自然知道陆英与王国宝等人的瓜葛。陆英也不管他如何作想,沿着各讲堂书馆信步走去。 到了夫子庙门前,方看到有几个书吏在洒扫闲谈。陆英进门问道:“你等是国学掾属,还是庙内差吏?” 那几人抬头看到陆英气度不凡,且殷大博士也默默随在其后。此时不敢怠慢,有一名四十岁中年汉子施礼道:“回大人,我等既是国子学属吏,也是夫子堂役员。大人有何吩咐?” 陆英道:“为何都在此处打扫,讲堂书馆怎得空无一人?” 那人道:“新年将至,夫子堂必有贵人来祭庙,是以小人们将之洒扫一番。讲堂那边……因为平常也无人,是以……” 陆英道:“请问你姓名?” 那人道:“不敢!小人徐仙民。忝为典簿。” 陆英道:“徐典簿,你们一帮掾属共有多少人?” 徐仙民虽不知他就是新任祭酒,但听他所问,也猜得必定不是闲人,因而愈加恭谨道:“回大人!国子学管杂物的役吏二十余人,其中六人兼管夫子堂祭扫。我等四人便是此类,尚有二人请假未至。” 陆英道:“本官新任祭酒,华亭侯陆英。你出个文告,贴在大门口:三日后辰时,所有属吏、学子、博士必须到齐,本祭酒有话要讲。不至者,一律除名!” 言罢留下怔立无措的众人,一转身大步离去。 陆英回到富春山居,暂且把国子学之事放下,叫来皇甫思,命他派人送一封信往姑苏朱家去。 他听闻彭城太守刘牢之,因救援泰山郡不力,已被免官夺职。此举必是会稽王为了削弱王孝伯使出的阴谋,他告诉宋演,不要意气用事,还需静待蛰伏,以等到真正合适的时机。 用罢晚膳,正要闭门打坐,却闻石亮石庚明求见。陆英没料到石亮竟会独身来此,忙令皇甫思领进来。 当时宋演私自回京,还是典校署派他来带走了宋演。 虽然第二天便安然释放,但他两年前将自己带到典校署,前些时日又把宋演拘捕。说得再轻松也是把朋友之情全都抛净了。今夜无缘无故造访,且看他有何话说。 石亮今日未着戎服,只穿一身黑色布袍,披着一件大氅。他低着头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对着陆英施礼,却并未发一语。 直到皇甫思离去,堂上只有他二人时,石亮将大氅一掀,往前迈了一步,噗通双膝跪地,直挺挺地杵着上身说道: “侯爷,请恕石亮万死之罪!从今往后,石亮愿追随侯爷,肝脑涂地,义无反顾!”言罢,砰地将头磕在地砖上,险些把陆英手中的茶盏“震碎”。 陆英沉默有顷,言道:“庚明,快起来,请坐!” 石亮道:“侯爷不恕小人之罪,石亮不敢起来!” 陆英笑道:“你有何罪?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起来吧。” 石亮抬头看了一眼,见陆英面容真诚,才痛快地站起身,抱拳道: “侯爷,小人之前贪图富贵,妄想依靠茹千秋幸进。如今看来,真是井底之蛙,树上螳螂,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 听他话音,想是眼见王国宝一朝覆灭,担心将来不得善终,想另谋出路了。 陆英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追求上进也不算错。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只要不去害人,就不是彻头彻尾的恶!” 石亮道:“多谢侯爷教诲,石亮铭记在心!” 陆英笑道:“庚明请坐,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石亮仍站在当地,言道:“小人来是想提醒侯爷,那会稽王养子元显,自幼秘密豢养了一批武士,其中不乏武艺高强之辈。只是这些年来,好像从未做过什么事情……唯有当年道场寺拆迁时,他们出手过。” 陆英奇道:“哦?道场寺!就是当年趁夜杀人放火的那些人?” 石亮道:“小人偶然听闻孙元显与茹千秋谈起过,他手下的武士身手了得,曾经助那迦什么陀的神僧办过事……” 陆英暗暗点头,看来石亮所言不假,当时朱琳琳夜中与人交手,现在想来,能跟琳琳斗个不相上下的人,确实有点功夫。 只是那时候不知道她习得了上乘武功,还当作平常打斗而已。 陆英问道:“这孙元显是个怎样的人?” 石亮道:“其人虽年少,但心智计谋都非等闲,才干远出王国宝之上。会稽王愿意痛快地牺牲王国宝,未尝不是看到孙元显已成长起来。恐怕今后,朝政都将出自此子之心意,天下大乱不可避免!” 陆英道:“若是他聪明才智不用在正道,确实为害弥深。” 石亮又道:“小人虽然只是小小武官,但在典校署多年,颇有些朋友故交,是以常能打听到会稽王府之事。孙元显断言王孝伯、殷仲康还将再反。请求将朝廷军权交给他调度,同时多立藩镇,分散王、殷实力。” 陆英叹息道:“兵戈不休,祸乱难息。江南百姓要有苦头吃了!” 石亮道:“侯爷,小人素知侯爷忧国忧民,所行皆是正道。惟愿追随侯爷,洗心革面、戴罪立功,助侯爷建立大功于天下!” 陆英摆手道:“庚明言过了!我哪有什么大功要立?况且一无显职,二无重权,在这乱世之中,又济得什么事?” 石亮道:“侯爷不必疑虑,小人志向已定,绝不肯相负!现在侯爷虽然如潜龙在谷,终有腾跃九天之时。小人愿意为侯爷打探孙玿父子消息,甘心做暗子死士,虽万死不辞也!” 陆英笑道:“这是哪里话?庚明想岔了,陆某绝无此等野心。” 石亮道:“侯爷,石亮不便久留,往后有事自会遣人通报消息。这就告辞了!” 说罢,再一躬身扭头就走。陆英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第142回 国子学和简静寺 三日后,陆英辰时未到便来国子学坐堂,等着零零散散回来报道的学子、博士们。 他翻看名册,见上面录名的共有学子五百余人。多是当朝显官子孙。 譬如杨丞相曾孙杨诞、杨弘等,谢太傅之孙谢璞、谢混,谢玄之子谢庆,桓敬道之侄儿辈,桓石乾之子桓振等,刘牢之之子刘敬宣,王孝伯之子王昙亨等等。 当然,王国宝之子也都在册,不过如今死的死,散的散,恐怕终在除名之列。 等到说定的时辰,徐仙民来报,学子总共一百五十六人报道,博士十八名来了十二人,其余属吏除一人丁忧去职外都来齐了。 陆英令他将名字记好,然后带人去夫子堂丹墀前等候。过了半个时辰,陆英身着三品祭酒官服,迈着轻快的步子登上夫子堂正殿石基。 扫视百余名“国胄”一遍,见他们个个冻得耳鼻发红,拱手笑道:“各位学子、博士,今日请诸位来此,乃是有新规宣行。天寒受苦,请多担待!” 陆英受封华亭侯,一月连迁又任九卿,属实将建邺诸人震慑了一把。随后先帝突然崩殂,会稽王免了他廷尉之职,又不免让人感叹流星易逝。 但他在廷尉任上,逼令王国宝自尽,将王绪斩于街市,虽然都是会稽王下的命令,也让陆英风光了许久。 阶下学子、博士惮于其余威,还不敢立时便无视他这个祭酒。 陆英又道:“今日未至的学子三百八十一人,博士六人,全部除名!永远不许踏入国子学半步!” 台下倏然喧哗,有看热闹起哄的,有鄙夷不信的,有轻声咒骂的,乱做一团。 陆英又趁机宣布新规:往后每日在学堂讲学,十日一休,三月一考,不止考经学、策问、诗赋、史籍,还要考射艺、马术、围棋、琴书画等诸般杂学。 两次考试不合格者除名,五日无故不到学堂者除名。台下学子更加躁动,纷纷出言反对,言称祭酒大人乱行法度。 但陆英根本不与他们争辩,又言道:“你们这一百五十多人,能否继续留在国子学,还有第一关要过。本祭酒给你们五天的时间,每人写一篇策论,到时不交文章者也须除名。文章题目就叫,‘兴晋阳之甲,除君侧之恶’!” 学子、博士们目瞪口呆,这陆祭酒华亭侯疯了不成!王孝伯前月起兵时,抗表京师,其中言道:“兴赵鞅之甲,除君侧之恶”。 借春秋时晋国大夫赵简子的话来表明自己的动机,终于逼着会稽王斩了王国宝。 赵简子是赵氏孤儿赵武的孙子,他当政时期,晋国内政昏乱,争权夺利的杀戮时常出现。 赵简子因不满时政,兴晋阳之甲,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举兵杀入国都,驱逐了晋王宠臣荀寅、士吉射。 祭酒大人以“晋阳之甲”为题,不怕惹怒会稽王与太后吗? 陆英接着又道:“你们的文章只有本祭酒一人阅览,不论你们持何意见,保证不会有旁人知晓。因而,尽管去发挥就是!” 众学子虽都感此事荒唐,但祭酒这般要求,也只能壮着胆子去写来试试。 有些人已经开始在腹中暗暗琢磨,是要批评王孝伯犯上无礼,还是要大胆一点直斥朝廷之非。 陆英说完最后一句话,下令众人解散。他留下闹哄哄的人群,独自施施然离去。 午时回到家中,皇甫思神神秘秘凑上来说道:“郎君,有客来访。” 陆英奇道:“一大早就有客人?我不在家,你为何不让人先离去?” 皇甫思道:“郎君去看过便知。小人已将客人领到内院去了。” 陆英更加奇怪,这皇甫思精明强干,今日为何竟然将人直接带入了后院,连避嫌都忘了吗?他略显责备地看了皇甫思一眼,独自快步往里走去。 等他到了后院,就见一人孤零零坐在院中,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老酒,正小口小口啜饮着。 陆英大惊道:“昌明兄,你何时到了京师?怎么不进屋内,在这里挨冻?” 言罢喊来戴菊、翠羽就要呵斥。 宋演起身笑道:“是我要坐在这等你的,干她们何事?” 陆英拉着他进屋,又问道:“王国宝虽死,但会稽王刚刚罢免了刘牢之将军,恐怕对你也没什么好印象,此时有什么要紧事跑来京师呢?” 宋演道:“大不了就是杖责几十下嘛!有什么怕的?华亭如今封了侯,胆子反倒变小了!” 陆英无奈道:“杀人的事可大可小,先帝能给你免了死罪,现在未尝不能再改判一次。岂是我胆小怕事,兄长就不顾及自身吗?” 宋演道:“我听说庾小姐在简静寺出家做了女尼,总感觉对她不住!是以一直想要当面跟她道歉……” 陆英道:“他父亲庾廓刚死,现在去找她,恐怕更要受责备了!” 宋演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我犯下的错,岂能躲起来不管!” 陆英说不过他,只得想法子偷偷带他去求支妙音,寻机见庾小姐一面。当天留宋演在家中暂歇,陆英自去简静寺跟支妙音商量。 那女主持倒也痛快,一听宋昌明回了京师,还要到她寺中偷会女尼,竟然甚有兴致,当下便一口应允。 择日不如撞日,夜里陆英便让宋演扮作贴身侍从,两人皆着玄色大氅,以帽遮头入了寺中。 宋演跟随陆英到了支妙音静室,但见满目玲琅,珠光宝气耀人眼,香风麝气迷人嗅。 陆英拱手道:“主持,还请你将庾小姐叫来,昌明兄有话对她讲!” 支妙音笑道:“宋将军,我这寺中可没有庾小姐!只有比丘尼支道怜。你有何话直言便是,本主持自会替你转达。” 陆英苦笑道:“主持,就不要捉弄宋兄了,还是快些请庾小姐出来。省得被人撞见惹麻烦!” 支妙音道:“陆祭酒,难道你们两个浊男子入了我佛门净地,想见谁便见谁吗?道怜师妹孤苦伶仃,如今又失了父亲,岂能任你们欺负!” 陆英还待再言,宋演上前躬身道:“主持,宋演此前无礼冒犯了主持,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计较宋演粗鲁之过。往后若是有机会,宋演殒身以报,死而无憾!” 支妙音拍掌道:“还是宋将军快人快语!贫尼哪里敢记仇,只不过与宋将军玩笑罢了!” 宋演又施一礼,却并未答言。支妙音命人去请道怜,然后起身披上赤狐裘,戴上紫貂帽,对陆英道:“陆祭酒,你我去寺中闲步一阵吧!可愿陪贫尼赏赏月?” 陆英道:“如此甚好!” 两人出得静室,漫步于殿廊之间,清月冷辉,似水洒在地上,照得竹节花丛纤毫毕现。 支妙音道:“陆祭酒,你在国子学还是想大干一场吗?似乎显得急切了点啊。” 陆英道:“在下没有太多时间,只能求速成了!” 支妙音道:“哦?祭酒大人又要离京不成?” 陆英道:“非是我想离京,会稽王定然不会容我继续在朝为官……况且,王孝伯、殷仲康或许仍会举兵,天下动荡不安,我又岂能一直待在学堂中清闲!” 支妙音叹息一声,似乎是感叹国家艰难,又似担忧自己的命运终将由谁掌握。 两人漫步了小半个时辰,估摸宋演和庾小姐谈得差不多了,便并肩返回静室。 却见宋演呆呆站在室中,再不见旁的人影。他孤身立在那里,也不知立了多久,不言不动仿佛化作一具雕像。 陆英心中大体了然,便对支妙音请辞,拉着宋演出寺返回家中。陆英在路上问他道:“昌明兄,庾小姐还是坚持要出家吗?” 宋演沉默了很久,才道:“她对我恨意日深,恐怕……此生已不肯回头了!” 陆英长叹一声,也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对庾小姐来说,本来要嫁给王家公子度过一生,就算不情愿,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难说不能琴瑟和谐,成就美好姻缘。 宋昌明杀了他夫婿,又间接气死了他老父,一个弱女子心中岂能不恨。但是宋演一往深情,勇敢追求自由与所爱,难道便错了吗? 第143回 多事之秋 第二日,陆英写了一封奏表,未经有司直接呈给了宫中。如今会稽王把持尚书台,自己这奏表让他看到,必然徒劳无功。是以陆英想办法命人送给了小皇帝。 天子虽年幼,但他身边自有明理之人,或许能引起重视。 陆英既然在国子学推行了新规,那么必须要取得朝廷支持。 因此他建议精简国子学人数,培养文武人才,将来不止通过明经考试选拔,还可有政论诗赋,骑射弓马等各种途径。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好歹要试上一试。 几日后,徐仙民将封存好的学子们策论收集上来,全数交给了陆英阅看。 之所以不用博士讲师收文章,而用役吏徐仙民来做,就是不想让其他人在自己之前看到内容。 徐仙民作为杂吏,绝不敢私自翻看这些文章。如果他也是朝中权贵的眼线,那陆英只有收拾行李走人了。 但凭会稽王等人的才干,必不至于先在国子学这等地方部下暗棋。真有这么厉害的手段,何至于被王孝伯吓得寝不能安。 陆英担心宋演留在京师泄露行踪,便安排他仍去吴郡躲避,等到局势明朗时再谋进取。 这一日,宫中来使称太皇太后召见。陆英猜测或许与国子学之事有关,便换上官服随中官进宫一行。 太皇太后李氏居于崇德宫,离前朝颇远。陆英随中官从北门入,又折而东行。到了崇德宫,中官吩咐他在殿外稍候,自行去通禀太皇太后。 过了一刻钟,中官来宣陆英进殿,嘱咐他不可胡言乱语。陆英笑着点头,放轻脚步迈入殿上。 到了殿内陆英不敢张望,低着头趋步而前,躬身行礼道:“臣国子祭酒华亭侯陆英,参见太皇太后!” 李氏嗯了一声,道:“华亭侯,你上的奏本有些主意,哀家觉得不错!便依你所奏行事吧!省得那些公卿子弟不务正业,整天想着捣乱。” 陆英连忙谢恩,再次躬身施礼。 李氏又道:“听闻你曾给会稽王递过一份口供,是殿中少监冯鉴亲口招认的。可有此事?” 陆英霍然抬头瞄了一眼,马上又低下头,暗思道:“原来太后是为了此事将我召来,她想知道什么呢?我如果据实说出,她会信吗?毕竟牵涉到她的爱子孙玿,古语云:疏不间亲。我说她小儿子与陈妃合谋杀了她大儿子,她岂能信我?” 这李氏虽然肤色很黑,但五官尚算周正,根本不像传言的那般丑陋。看来是有人刻意丑化皇室,将李太后形容得简直如张飞一样。 她见陆英默不作声,微微不悦道:“陆卿,你尽管如实讲来。哀家不是不明是非的人,只想听实话!” 陆英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将冯鉴所说一字不漏转述与她。李氏听罢,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显然心中十分激动。 但当着陆英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得挥挥手道:“哀家知道了,退下吧!” 陆英施礼告退,走到殿外时,方听得李氏一拍桌案,低吼道:“贱婢,安敢如此!” 陆英心中无奈,看来太皇太后将满腔怒火都发作在陈太妃身上了。 也难怪,会稽王孙玿毕竟是她亲子,总不能为了一个死去的儿子,再将活儿子杀了抵命。但陈太妃想来离倒霉不远了。 会稽王任命其骠骑将军府司马王茂和为江州刺史,督江州全境及豫州四郡诸军事。 豫州本是庾楷的地盘,不知会稽王为何要分了四个郡给王茂和。 王茂和虽是王国宝的弟弟,但非一母所生,在王孝伯起兵时,又自请解职以待罪。是以躲过一劫,如今反而升官了。 或许是孙元显为了分殷仲康的军权,做出的安排,但恐怕必要惹出乱子来。 陆家送来密报,刘牢之被夺职罢官后,受到王孝伯盛情邀请,去京口做了司马之职。王孝伯派他东下打击吴郡杨伯舆。 杨伯舆本是杨丞相之孙,曾任会稽王孙玿的长史,如今母丧丁忧在家。王孝伯起兵时,传檄三吴,杨伯舆起兵响应,迅速震动了吴郡、义兴等地。 后来王国宝被诛,王孝伯罢兵,命杨伯舆也偃旗息鼓,去兵解职。 但他已经在吴郡大行杀戮,诛除了不少异己。哪里还能停得下来!于是一怒之下,转头杀向王孝伯镇守的京口。 王孝伯派刘牢之率北府军前去迎战,杨伯舆溃不成军,自己不知逃亡至何处去了。 年关将近,陆英这几日在国子学中安排新课业,准备推行新体制,忙得不亦乐乎。晚上回家还要阅读学子们写的策论,看看能否找出几个真正的有识之士。 三步之内必有芳草,古人诚不欺哉!虽然这些国胄都是纨绔子弟,但好歹也是世家公子,还真有几人文章写得不错。 有的立论大胆,不为朝廷避讳,有的文采斐然,洋洋洒洒数千字。 陆英反复阅读,最终挑出五篇认为最好的。一篇为杨元琳之子杨弘所作,一篇为谢太傅之孙驸马都尉谢混所为。还有三篇来自徐羡之、傅亮、王韶之三人之手,他们都不是高官后人,祖上虽名位不低,目下却渐渐沉没。 看来,中兴家族的重任,未必不能由这几名少年来完成。 在国子学中与诸位博士商讨好了规程,过完春节后便全面推进,陆英终于放下心事,开始考虑将师父李玄阳接到京师来过年。 往年他一人孤零零在山中,也不知道逢年过节吃了多少苦。如今好不容易暂且安定下来,还是将他老人家接过来团圆一下。 陆英找到陆道隆,请他派人去大茅峰迎接师父。陆道隆欣然领命,当日便派出了一队车马出发。如今薛勇北上,身边没个得力人手,只能麻烦这个叔父做些事了。 晚间,陆英正在打坐调息,忽然窗户一掀飞入一物。那物事仿佛弩箭激射而入,陆英惊惧间正要躲避,却见其到了身前突然卸力,荡悠悠地落在地上。 陆英细看时,原来是一块布条,那布条脏兮兮皱巴巴,上面还写得有字。 只见破布上以白灰写道“琳琳有难,速去襄阳”,陆英览后不由大惊。 看布条颜色纹理,正是天真道人衣袍上取下。但天真道人为何不进来亲口告知,却要多此一举呢?什么难处连他都解决不了,还特意来建邺请陆英去襄阳一趟。 陆英惊骇疑惑之下,气息陡然运岔。本来丹田气过三关达泥丸,再经两耳颊分道而下,经迎香穴搭鹊桥汇至舌尖,便可与任脉接通,沿胸腹正中下还丹田。 如此即完成一个小周天,道家又称为水火既济玉液还丹。 但方才经此一骇,内息到了迎香、鹊桥猛地凝滞,却如潮水般倒涌回去。搅得陆英胸腹、丹田翻江倒海,全身经脉如被火炙一般。 他如今内力精深,气息运转如电,每一次都澎湃充盈,还从来没有经过此刻倒流的险境。 他拼尽全力想要使气息顺畅,却觉经脉中真气越来越乱走乱窜。试了千百次后终于抵挡不住,陆英喉头上来一口甜血,脑中瞬间空白无物,向前栽倒在地上。 等他再醒来时,四肢百骸寸寸锥痛,就如遭受了万针穿体之刑。他想撑着爬起来,微一用力就忍不住闷哼一声,噗通又摔了下来。 试着调理体内真气,又立刻遭受先前那种苦楚,别说运转周天,连一关也闯不过了。 陆英叹息一声,只能趴在地上苦笑,自言自语道:“这可比静女霏烟还要厉害!琳琳……到底遭受了什么磨难?可怜我这般模样,还能去得襄阳吗?” 自怨自艾了一会,想起天真道人又暗暗骂道:“这个老不修,脏道人!好端端进来说句话不行吗?非要装神弄鬼吓我一跳!下次再碰到,绝不给他炙鱼吃……” 天明时,戴菊、翠羽两人进来服侍郎君洗漱,这也是只有她们两个才能做的差事。 陆英府上侍婢虽不少,但他并不允许其她人随意到身边伺候。尤其是这种铺床叠被,洗漱更衣的事情,更只有戴菊、翠羽才能进入卧室。 翠羽见郎君趴在地上,惊叫一声扔下铜盆,紧迈两步扑向陆英,用力将他翻了个身,满面惶急问道:“郎君!郎君,这是怎么啦?” 陆英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无妨,扶我起来!” 戴菊、翠羽二人强忍着满眼泪水,一左一右将他扶到了床上。 戴菊就要去请郎中,翠羽要喊几个人来照顾。陆英制止道:“不要紧的,只是岔气了。待我休息一会就好。” 两个丫头手足无措地看着他闭眼喘气,那个风华绝代的少年人仿佛一下子失了平日的光彩,不禁心如刀绞,忧惧惊恐难以言说。 翠羽给戴菊使个眼色,还是让她去请郎中来诊治一番。自己重新打了盆热水,用棉布轻轻给郎君擦去额头的汗水。 陆英坐了半个时辰,渐渐缓了过来。不用意识调动真气时,体内还算平稳,也没有那种锥心蚀骨的疼痛。 他撑着床榻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踱了十多步,感觉还能支应。于是不顾翠羽拦阻,换上棉袍大氅,戴上貂皮锦帽,独自来到前院之中。 皇甫思正在门口焦急张望,似乎是等待郎中到来。陆英令他去将白云乌牵来,皇甫思急忙上前苦劝。但陆英主意已定,岂是他所能拦。 终于还是陆英这个家主获胜,跨上了白云乌,挽起了缰绳就要下山而去。忽然他想起如今内力全无,万一遇到险情,恐难以应付。 又命翠羽回卧房将神术宝刀取来,挂在鞍鞯之旁,这才扬鞭打马,往西疾奔。 《忆帝京》 小儿也敢称皇帝! 英雄如烟归寂。 试看更谁存,留下怎得意? 黄雀还居后, 代北少年起。 本拟待,扬名百世。 又怎奈,早成空计。 千丝万缕几多纷绪。 辜负离恨独自去。 旧主旦夕崩, 奋起刀兵聚。 (第二曲完) 第144回 云梦双翅虎,汉南地上蛟 陆英俯身抱着白云乌脖子,半趴在马背上。虽然路途颠簸,但这马似乎知道陆英不适,今日跑起来就像踩着棉花一般。 陆英身上无力,四肢还酸痛不已,然而虽是骑马,却和坐着小舟一般无二。 他一边轻抚着白云乌,一边在它耳边喃喃道:“白云乌啊,此去荆襄千里之遥,辛苦你昼夜兼程……我们一起去帮琳琳!” 出城之后,寻渡口船载过江,又一路在江北而行。江南河湖星罗棋布,骑马颇有不便。 况且襄阳远在云梦之北,在江南绕路不如从江北直行。 如今已不是北汉当年占据天下大半之时,黄河以南大多是吴国之土,故而倒也不虞会遇到什么风险。 虽然陆英身体虚弱,但他于路并不敢耽搁,如此十余日也就到了汉水边。 只是一直骑坐马背,陆英几乎熬不到这里。如不是白云乌神骏非凡且通人性,他早就不知滚落哪个沟渠之中了。 寒冬腊月之中,陆英失了内力护体,一直担心冻毙于路。好在这个腊月没有下大雪,如今已经立春,想来天气该渐渐暖了。 到了汉水边,继续往西北行,进入樊城找了家邸店休息。美美的吃了顿酒饭,陆英倒头便睡。 难得樊城之中大正月里还有客舍营业,不然陆英就要继续在万家团圆之时,仍然露宿郊野了。 第二日,从樊城南寻渡船过汉江,终于望见襄阳城池。 襄阳依汉水而筑,引水凿渠以作护城河,端地是固若金汤,荆襄重镇。 陆英暗暗打听,得知朱旭辞去刺史位后,已经搬到城南山下别业居住。 如今住在刺史府中的,正是京口郗家公子郗晖。他跟郗晖虽有交情,但一直厌恶他趋炎附势的为人,是以并未去找他叙旧,直接便穿城而过来寻朱家别墅。 朱家别墅虽不甚广,倒也建得颇为气派。想来是朱旭自从返回吴国后便命人在此营建。 他自青年时便守卫襄阳,有割舍不断的情感,欲在此处养老也是情理之中。 陆英来到门前,见不只门庭冷落车马稀,甚至连个灯笼桃符都不曾挂。 他心中深感奇怪,明明说是朱家在此居住,为何看着好似空无一人的样子。 就算朱刺史不在此,难道家丁侍从也不知道过年要拾掇拾掇宅院。越往近处他越害怕,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短短一二里竟像走了数十年之久。 陆英来到门前,将马拴好,深吸一口气走上台阶。举手敲了敲门上兽环,然后紧张地站在檐下等候。 过了片刻,见无人应答,陆英又使劲敲了十来下。除了耳畔的风声,院内终究还是毫无声息。 他呆立门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毕竟是“岳丈大人”宅邸,让他硬闯于礼不合。翻墙越户此时也没有那个能耐。 陆英再叹息一声,扶着门墙缓缓坐了下来,没想到拖着病弱躯体千里而来,竟遭遇此等无助境地。 东南有两骑劣马踢踏而来,马上两人都五大三粗,看着甚是豪勇。 一人二十二三岁年纪,大冬天只着单衣,头裹布巾,手中举着一把长刀顾盼得意。 另一人十八九岁,还未蓄起胡须,肩披一块整羊皮,头戴羊皮帽,左手握着弓,背后挎着箭囊,双眼强作凶光外露之色。 二人来到别墅门口,打量陆英与白云乌有顷,那戴羊皮帽的少年踢马腹上前粗声道: “小白脸,上哪偷了一匹宝马来?今日撞着我们两位大侠,算你倒霉!识相的乖乖将马奉上,大侠们不与你毛贼计较。若是不然……让你过不了上元节!” 另一个稍大的汉子冷笑道:“这小白脸病殃殃的,一看就不像好人!恐怕是偷了主人衣裘宝马,还顺手牵了这把宝刀……大侠不光要这黑马,连你身上的衣帽,马上的宝刀都要了!” 陆英听他们自说自话,好似被他们看上这些东西,是自己无上荣光一般。 他刚要发作,忽然想起如今浑身无力,恐怕连平常男子都不如。若是与他们打斗,定然是自己吃亏,这荒郊野外的上何处说理。 当下只得打起精神应付,只见他起身整整衣冠,拱手道:“敢问二位大侠,名号如何称呼?” 那少年似乎更爱言谈一些,他听陆英动问,立马一拍胸脯道:“哈哈!我乃当今天下第一高手,倒虎山玄英真人关门弟子,人称‘汉南地上蛟’,萧猛蛟的便是!这位是我师兄,人称‘云梦双翅虎’,蔡彪是也!你定然久仰我等大名啦?” 言罢略显期待地望着陆英,实指望此人莫要不识相,坏了他出道以来第一次与人吹牛的兴致。 陆英道:“原来是双翅虎与地上蛟两位大侠,在下一路从荆州而来,路上听多了二位行侠仗义的名声。不意竟在此地相见,当真是老天有眼!” 两人瞪大了眼睛,听得心花怒放。尤其是萧猛蛟已经在暗暗思量,这人如此抬举,再抢他的马是不是有失侠义风范。 陆英接着道:“倒虎山玄英真人的名头,在下自然也是久闻的!只是不知何时成了天下第一高手,还望二位英雄赐教,也好让在下长长见识。” 那萧猛蛟笑道:“这你就孤陋寡闻了!想来你也不曾听闻数月之前,在泰山之巅,我师父玄英真人与六位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比武之事啦! “好,本大侠一并说与你听……这六位高手,也皆非凡人,有恒山无异门镇山宗师,玉英老仙姑。还有释道安活菩萨的师弟,道元大和尚。 “也有江西天师道大天师,‘岭南仙祖’洪老师。还有一百多岁的‘邋遢道人’赵天真祖师爷,甚至有东海行一先生苏,苏……此人号称百年第一奇才,文韬武略难有其匹。 “但这六个人与我师父玄英真人大战一场,各个都不是我师父对手,最后心甘情愿尊奉我师玄英真人为天下第一。 “苏先生屈居第二,洪仙祖排行第三,张大天师屈居第四,道元大师排行第五,那玉英老仙姑虽是女流,但好歹是我师父玄英真人师妹,是以排在天下第六……” 陆英不失时机插言道:“那一百多岁的赵天真祖师爷呢?难道他排最末不成?” 萧猛蛟微微矜持着答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赵祖师爷毕竟年老体衰,又在泰山顶上不曾出手比斗,是以只好屈居第七…… “你莫小看了这最末,乖乖,可不是谁都能排上号的!天下第七啊!我萧猛蛟三十岁时,若能排进天下前十,便心满意足了!” 陆英问道:“既然赵祖师爷不曾出手比斗,那如何知道他不是天下第一人呢?” 萧猛蛟怒道:“放屁!天下第一当然是我师父,玄英真人。你这小白脸,知道什么是弓马拳脚,还敢在这胡乱揣摩?” 陆英急忙陪笑道:“是,是!在下妄言了!萧大侠既然师从玄英真人,可曾学得他一两招成名绝技?比如说……那什么音声枪法,寒星剑法的?” 萧猛蛟涨红脸斥道:“净会胡说八道!我师父拿手绝技乃是十六式断魂刀,还有夺命连珠箭,你这小白脸道听途说些故事,休要在此臭显摆!” 陆英笑着赔礼,连称不敢,又道:“我听说玄英真人素来乐善好施,扶贫济弱,从来不做强抢豪夺之事!想必两位大侠不光学到了他老人家的成名绝技,这行侠仗义的本领也定然是不差的啦!” 萧猛蛟嗫嚅着不知如何答言,那蔡彪咬牙骂道:“小子,你拿爷爷们寻开心是不是!今天我还就不讲侠义,偏要强抢豪夺,你待怎地?” 陆英苦笑道:“那也随得大侠,只是恐怕堕了玄英真人的名头,传出去于师门不利!” 蔡彪道:“要是将你杀了扔到汉江里,还有谁能传出去今日之事?” 正在这时,却听墙后有一人沉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两个小贼招摇撞骗,竟敢惹到陆兄弟头上,是嫌狗命活得长了吗?” 陆英急忙转头看去,就见无异门韩旭韩朝日悠悠转出,手中牵着缰绳,身后跟着一匹白马。 头戴玄色锦布棉帽,身穿黑锦棉袍,一脸正气的大步而来。 那蔡彪大侠见到韩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道:“难怪这小白脸有恃无恐,原来此处还有帮手!那高个汉子,你又是何人?就算你俩联手,我双翅虎岂能惧怕?” 他看韩旭并无兵器,虽然气度沉稳狠毅,但干瘦细高,绝对不是他两人对手,是以仍未放在心上。 陆英笑道:“朝日兄,你如何在此处?难道是姚子略有志南下,派你来打前哨了吗?” 韩旭拱手高声道:“陆兄弟,莫要取笑在下!我来此目的大抵与你相同,且容后再讲。这两个无赖子烦人,陆兄弟何必跟他们闲扯,早早打发去了为好!” 陆英笑道:“虽然无赖,却也甚是有趣,闲来解个闷也颇适意。譬如这‘岭南仙祖’的名头,在下就从未听过,今天也算长见识了。” 韩旭摇头道:“若是韩某,定然没这个好脾气。” 说着话他已至近前。萧猛蛟担心他两人联手不好对付,趁韩旭不备,突然张弓搭箭射去。 却见那高瘦汉子轻轻一挥手,便挡开这突袭射来的暗箭,不屑地冷笑道:“我看你们是找死找到阎王门前了,我数到三,再不滚韩某可不客气了!一,二……” 萧猛蛟见他轻描淡写化解去自己十有九中的暗箭,心中惊恐之下,一扯缰绳便往北逃去。 那蔡彪还待再撑片刻,挽回些颜面,因而大笑道:“你这麻杆汉子,爷爷纵横荆襄,岂是吓大的……” 话还未说完,脖子一僵,两只瞳孔陡然放大,一手捂脖子,一手指着韩旭“咯咯”的再说不出话。 韩旭如鬼魅般上前捏断他喉骨,又返回原处立定,甚至马缰绳还未落地。 他冷哼一声,也不管蔡彪从马上倒地,对陆英道:“此处别墅内有蹊跷,还请陆兄弟随我一同入内查看!” 陆英压下心中疑惑,点点头随着他转到后门。 韩旭伸手推开两扇小门,请陆英先行进入。陆英跨过门槛,转过甬墙,不禁被池边堂前的景象惊得呆了。 只见小园中到处横七竖八躺着尸身,有的口吐鲜血,有的脸色乌青,显然是中毒而亡。 再往内走,会客厅、主人小楼、两侧厢房的台阶下,门窗边也都有男男女女许多尸身。陆英越看越胆战心惊,生怕琳琳也在此处出现。 幸而从内到外,过了三五处院子也并未发现朱家父女身影。 看来这些都是朱府家人侍婢,不知道是什么人如此心狠,竟然行此投毒灭门之事! 第145回 雍州刺史 陆英仔细检看了几十具尸体,只有寥寥三四人死于利刃,其余都是中毒之状。 韩旭跟在他身后,显然方才正是从别墅中出来。此时面无表情看着陆英,等着他发问。 陆英道:“朝日兄,你为何会来到朱家?又是怎么发现院中人都死了?” 韩旭吁了口气,答道:“师门有命,说是雍州刺史郗晖勾结慕容永,想要发动一场阴谋。且说朱旭将军得到了慕容永的宝物,而郗晖为了这宝物,定然要对朱旭下杀手。是以命我前来一探究竟,若有可能,想法得到宝物,同时挫败郗晖与慕容永联盟。” 陆英道:“郗晖!贼子安敢如此?朝日兄来了应该有日子了,可曾打听到究竟是何宝物,值得他杀伤数十条人命?” 韩旭沉声道:“若是我没有猜错,应该是传国玉玺。” 陆英闻言一怔,不由苦笑道:“传国玺?当年姚苌逼问北汉国主蒲刚,蒲刚称‘玺已送吴’,怎么会到了慕容永手里?” 韩旭道:“国玺事大,岂是寻常人可知也!如今郗晖或许受了慕容永蒙蔽,或许从哪听到了风言风语,总之他自己是坚信传国玉玺在朱旭将军手中了。至于他有什么心思,不问可知,定然是想谋朝篡位!” 陆英摇头道:“凭郗晖的才干,恐怕不敢生出此等心思。若说他为了讨好会稽王,我还相信,若说他想称帝,哼,不是我小瞧他,再给他两个州刺史他也不敢!” 韩旭道:“权位迷人眼,势力壮人胆。平常老实的人,到了紧要关头未必不能做出惊天之事!” 陆英道:“且不论郗晖想做什么,如今朱旭将军父女去了何处,韩兄可知否?” 韩旭道:“虽然不知,但我想郗晖应该还没有得到传国玺,朱旭将军可能被他掳走了,且就在这一两天。若是传国玺到了他手中,恐怕这里应该多一具尸身……” 陆英点头道:“应该如此!不管是不是郗晖掳走了人,至少还没来得及处理这满园的死尸。看来要想找到朱将军,只能去刺史府一问究竟了!” 韩旭道:“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刺史府,不怕自投罗网吗?” 陆英笑道:“区区刺史府有何惧哉!皇宫内院陆英何处不曾闯过?韩兄若是担心,就不必去了!” 韩旭道:“韩某不是害怕,只恐不能轻易问出朱将军下落,反而打草惊蛇。既然陆兄弟执意要去,那韩某便陪你走一遭罢。” 陆英心下得意,你要不去,我自己还真不敢去。此刻有了韩旭作伴,纵然郗晖有歹心,想来也能全身而退。 两人出了朱家别墅,骑上马匹结伴往襄阳城来,那蔡彪和朱家阖府尸身,此刻也来不及处置,只好先去救活人。 到了刺史府前,陆英下马悠然上前,对军丁讲道:京师国子祭酒华亭侯陆英到访,请郗刺史拨冗相见。 军丁不敢怠慢,请他二人稍后,飞跑着入内通禀。不一时,府中出来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看模样应该是幕僚参军之类,客气有礼地请陆英入内。 陆英也不含糊,昂首阔步握着刀便走了进去。到了二堂前,那幕僚请陆英与韩旭解下兵刃,脱去鞋履方能登堂。 陆英笑着将刀扔给他,两脚一踩脱去靴子,当先迈步而过。 堂上空无一人,只摆下四个桌案,且有肉脯蜜饯之类。陆英坐在上首客位,韩旭挨着他入座,那幕僚坐在下首,陪笑道: “两位大人稍待,使君正在处理公务,片刻便至,两位请先品茗。” 言罢命婢女奉上香茗,还着重介绍这是京师雨花春茶,香气馥郁饮之如沐春风。 陆英饮了两口茶,笑问道:“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连忙答道:“小人刘西礼,忝为司马之职。陆大人年少英雄,天下之人无不赞誉。小人虽痴长几岁,但实在不成器,在陆大人面前惭愧的很!” 陆英道:“刘司马谬赞了!英才疏学浅,如何敢称英雄?倒是郗雍州名门之后,如今守卫要津,才是国之栋梁!” 堂后传来一人大笑声:“华亭,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知晓吗?先帝赶鸭子上架,令郗某如置火上烤,这刺史之位,坐得可真不轻易啊!” 陆英笑着转头,盯着郗晖一身官袍从壁后转来。看他春风得意的模样,哪里像火上烤,分明是飘飘然才对。 郗晖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眼神清澈无辜,丝毫看不出是他杀了几十人,又掳走了前任刺史。 若是冤枉了他,陆英实不知道还能去怀疑谁。若真是他做的,陆英也要重新认识郗晖郗公子了。以前同在文学馆修书,真没有发现他有这么深的城府。 但此时形势比人强,只得耐着性子道:“使君春风得意,就不要过谦了!陆英冒昧打扰,还请使君勿要见责才是!” 郗晖立定脚步拱手道:“华亭哪里话?我们同袍之谊如在昨日,何必这般见外?还是叫我道胤为好。” 言罢笑着坐在主位,又问道:“华亭此来襄阳是公干还是……” 陆英道:“不瞒道胤兄,英此来乃是拜见未来岳丈大人。道胤兄可知道朱将军现居何处,如今身体康健否?” 郗晖仰首笑道:“哈哈,华亭这是急着要迎娶朱小姐回京了,大过年的竟然亲自跑到襄阳来了!朱将军辞官后一直在城外别墅闲居,我腊月里还去登门拜访过。 “老将军身体虽不如往日强健,也还颇为结实。等到此间宴罢,华亭再去找朱小姐不迟。今日不论如何,你我要不醉不休!” 说着一拍额头,又道:“失礼失礼,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只顾与华亭叙旧,竟把贵客冷落了!” 陆英道:“这位是韩旭韩朝日,在下的朋友。今日在城外偶遇,便一同往兄台府中来了。”韩旭躬身施礼,并未作何言语。 郗晖道:“哈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人,快传酒食!” 陆英摆手道:“且不忙饮宴!陆英还有一事动问,不知道胤兄可否如实相告!” 郗晖愣了愣,笑问道:“何事?” 陆英道:“我听说传国玺流落到了襄阳,道胤兄有耳闻吗?” 郗晖面色陡变,拂袖道:“华亭也信这种没来由的胡话!难道是朝廷派你来缉拿郗某的吗?若是不信我,将我免官槛送进京就是……” 陆英笑道:“道胤兄哪里话?陆英岂敢责问于兄?只不过是偶尔听到了这个趣闻,随便闲问一句而已。” 郗晖缓和了一会,才道:“华亭,近来荆襄传言甚嚣尘上,都说我勾结慕容永,意图反叛朝廷。简直是岂有此理,血口喷人!若是让我抓住造谣之人,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陆英道:“如此说来,外间传言郗兄意图谋害朱将军,勾结慕容永之事都是子虚乌有了?” 郗晖勃然变色,起身掀翻桌案道:“陆华亭,我当你是故交好友,特热情款待于你。谁知你竟然如此污蔑郗某,当我是任人揉捏的面团不是?” 陆英笑道:“郗兄何必动怒?既然问心无愧,又岂怕陆某污蔑?朱将军无事一切都好,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恐怕郗兄虽身为州牧,往后日子也不会好过啦……” 郗晖抬起手指着他道:“你!你,好你个陆华亭!今日之后,你我交谊一笔勾销,别怪我不留情面!送客!” 陆英冷笑一声,拱手施礼道:“郗使君多保重,望君莫要一错再错!” 郗晖一脚踢在桌案上,想要当场发作,又忌惮他身怀武艺,只得恨恨地转身折返回后堂去了。 陆英与韩旭告辞离去,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出了刺史府,韩旭道:“陆兄弟,我说不必来,你非要试一试。如今可好,非但没有探知朱将军下落,还得罪了郗晖,在这襄阳更要寸步难行了!” 陆英道:“起码现在知道,此事必定与郗晖有关!” 韩旭道:“哦?如果真是雍州刺史掳走了朱将军,那要找起来实在不容易。” 陆英道:“也不难!郗晖身为刺史,掳走国家功勋元老,这事肯定不能让官兵去干。而且也不可能将人藏在刺史府。我们只需要知道郗晖在襄阳内外有什么私宅密室,那便基本能找到人了。” 韩旭道:“郗晖才上任数月,又能置下什么产业?” 陆英笑道:“韩兄不了解我吴国权贵,他们皆是高门冠族,走到哪里都要买田置地。郗晖虽来襄阳不久,但我相信定然不能免俗!” 两人出了府外找闲汉打听,果然知晓郗使君在城南新买了一处宅邸。据说是当年一位名士的别院,襄阳城破后其与释道安一起被北汉掳至长安,最终客死异乡。 但他留下的别院风景殊胜,依山傍水,因而这些年几经辗转,去年冬里被刺史大人购得。 陆英与韩旭登上别院右侧山峰,居高临下观察院中动静。但见院中有池塘二三处,房舍六七排,道路迂回,树木葱郁,果然是一处养性佳境。 陆英看了大半天,院中似乎并无几人活动,来去就是两名家丁在喂马劈柴,间或能见一位中年妇人端着水盆隐没于各处厅堂。 韩旭坐在一旁道:“陆兄弟,何如直接杀进去大搜一番?你在此看了整日,还没看够吗?” 陆英笑道:“不急,切莫打草惊蛇。韩兄啊,你师父与那卢素娥小姐可是同一人?都是玉英真人吧!” 韩旭白他一眼,道:“不错!怎么忽然提起我小师妹?” 陆英仍笑道:“没事,没事。随口一问罢了!我只是好奇,令师为何不派卢小姐来襄阳,反倒让韩兄来了?按理说,卢师妹比韩兄更擅长此等事情才对!” 韩旭坐直身子看着他道:“何意?难道陆兄是说我无能吗?” 陆英道:“陆英岂敢!是我无能,干韩兄何事!韩兄是为了玉玺,我是为了媳妇,你得不到玉玺尚可,我要没了媳妇,岂不要打光棍了?” 韩旭笑着摇摇头,道:“真拿你没办法!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浑话?现在你我目标都是找到朱将军,至于玉玺能不能出现,全凭天命了。放心,我听你的便是!” 陆英笑了笑,并未答言。他知道此行必须要仰仗韩旭,还不能露出自己内力全失的模样,所以一直想要避免武力对抗。 若是让韩旭知晓自己惨状,能不能得到他帮助先不提,更恐怕要惹来灭顶之灾。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陆英与无异门数次争锋,难保韩旭心中不会存有敌意。此刻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怎敢真把他当成知心朋友。 天渐黄昏,陆英正要放弃,准备与韩旭强闯别院。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檐下一闪,陆英心头狂跳,就怕认错了人。 第146回 襄阳城外 陆英一瞬不瞬盯着院中,想确认是否自己认识的那人。过了片刻,那人来到院中踱步,边走边伸展拳脚,显然是憋屈的久了出来放风。 陆英道:“韩兄,这襄阳城不简单啊!” 韩旭道:“那人是谁?陆兄弟认识?” 陆英道:“他是南郡公驾前护卫,名叫弗沙提波。同时又来自西域,与吐谷浑、龟兹等国皆有关系。恐怕我要重新认识他一次了!” 韩旭道:“南郡公?桓大司马的小儿子?他也想要传国玺吗!越来越热闹了。” 陆英道:“韩兄,等天黑之后,我们前后包抄,你去控制住弗沙提波,逼问他来此何干。我先寻找朱旭将军,若是找不到人再来与你会合。如果有幸找到,我也会示警通知你。” 韩旭道:“为何要我去问弗沙提波,你不是认识他吗?” 陆英道:“你先逼问他一番,待我出现时,他心神骤紧,当能更有效果!如果他对你胡说八道,我当场拆穿他,岂不是事半功倍?” 韩旭点头道:“陆兄弟说得有理,果然心思足够缜密。就照你说的办!对了,这个弗沙提波武艺如何?” 陆英笑道:“武艺平常,绝对不是韩兄三两合敌手。” 韩旭笑着又点了点头,只等天黑行动。 二更时分,陆英来到后门,伸手推了推,里面却被门闩反锁了起来。 他此时无力越过墙头,拔刀斫门又恐发出声响,只得等前院韩旭打斗起来时再破门而入。 等了许久不闻动静,他拔出宝刀从门缝伸进去,抬高到离门闩一尺处,试着比划比划,只等听到喊叫声便用力砍下。 谁知举了片刻手臂无力,那刀把握不住直向地面落了下来。陆英一惊,想要伸手再抓时,那神术宝刀已经无声无息掉落在地。 他瞪大眼看着深入门槛半寸的宝刀,没想到这刀刃竟然锋利如许,砍断了门闩还有余力斩入门槛。 之前一直不曾试过刀锋,到此时才被蒲刚的宝刀震惊了一把。 陆英推开门轻轻迈步入内,沿着院墙往里行去。走过柴房、庖厨,又经过花厅、水榭,到处也未见朱家父女身影。 忽然见弗沙提波所居小院火光腾腾而起,想必是韩旭已经得手,还顺手放火烧了房舍。 陆英暗暗叫苦,你等找到人再点火啊,若是伤了琳琳岂能与你善罢甘休。他着急地朝着火光跑去,再顾不得慢慢找寻。 到了着火的院子,但见地上躺着两名仆役,韩旭站在门外气冲冲跺脚咒骂,却不见旁人踪影。 陆英问道:“韩兄,那弗沙提波人呢?” 韩旭道:“奸人狡诈,在门外结起了阵法。我好不容易破去妖术,他又从里放了一把火!难道他能辟火不成?我就在这等着,看他出不出来!” 陆英奇道:“阵法?以前并未见他会结阵啊!难道还留了一手?” 韩旭道:“恐怕不止留了一手!此人武艺虽不算精绝,但也非易与之辈。我跟他斗了二三十合,他见敌我不过便躲入屋内,在门窗外结起了妖阵。 “刀砍不破,石砸不穿,好似金刚不坏一般。好歹被我用道家上乘内力攻其一点,才堪堪破去,谁知他又自己放火,摆出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 陆英听他所述,不禁心有所感,这阵法怎么与神树法师的大手印阵如此相似。 难道这弗沙提波也是那迦阿周陀的徒弟不成?他们都来自西域龟兹,若说有什么关联,倒也不无可能。 但是弗沙提波明明是和叶奚公主私奔而来,怎么会是胡僧的徒弟?他说是一代高僧鸠摩罗什的弟弟,又怎么会与那迦、神树这种妖僧牵扯到一块。 此刻也顾不得多想,眼看火势越来越大,整个房舍都被吞没。而四周再无门窗出入,弗沙提波如果葬身火海,岂不是断了一个重要线索。 陆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近处也无水池可以灭火,难道眼睁睁看着他烧死在里面。 情急之下他只得喊道:“弗沙兄弟,我是陆英陆华亭,曾经在洞庭湖与你和叶奚小姐同游,你快出来,我们并无恶意!” 房中无人答话,只有火烧木料噼里啪啦的声音。 陆英又喊道:“弗沙提波,你这么死了,可就再也不能与叶奚公主见面了。快出来,有什么话说清楚就好,何苦如此自残啊!” 弗沙提波始终不发一语,韩旭咒骂道:“活该,烧死才好!这妖邪之人自取灭亡,也算老天有眼。” 此时后边檐下有一个中年妇人探头探脑,战战兢兢偷瞄他们二人。 韩旭转身喝道:“滚出来!” 那妇人吓了一跳,连忙小跑着上前,跪在地上磕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民妇只是为刺史老爷打扫庭院的下人,什么也不知道啊!还请大王不要杀我,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我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要养活啊!” 她一边磕头一边哭诉,把陆英看得于心不忍,白日里确实见她里里外外忙活,应该只是个普通仆妇而已。 于是走上前将她扶起,温言道:“大嫂勿惊!我们不是土匪,并非要害你性命。这房中住的人,你可认识?他何时来此,可见过刺史大人了?” 那妇人道:“回大王,这个胡人刚来第二天,刺史老爷还没有召见他。我也不知道他是干吗的,名字拗口也记不得,大王恕罪,恕罪!” 陆英笑了笑,让她自己离去,不必再守在这里。那妇人千恩万谢地离了小院,刚到门口便撒腿跑了个无影无踪。 韩旭道:“陆兄弟,看来这弗沙提波多半是被烟呛死了。你可曾找到朱旭将军?” 陆英道:“我见此处火起,便跑了过来,还不曾到处搜遍……” 韩旭道:“我看朱旭将军应该不在此处,这别院总共就这几人看着,不像是关人的地方!” 陆英点点头,沉默了下来。两人谁也不愿离开此处,生怕在大火里发生什么意外情况,是以一直等到四更天火势燃尽时,才能勉强在瓦砾中找寻弗沙提波的尸身。 奇怪的是两人找到天大亮,也并未发现任何烧焦的人身,别说大活人了,连个残肢断臂都没有。 韩旭注视陆英许久,言道:“这妖人难道飞天遁地了不成!怎么连丝灰都没留下?” 陆英摇头笑道:“灰倒是有,只是分不清是木灰还是人灰……” 韩旭道:“陆兄弟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看这人分明是个妖邪,他既是南郡公的部下,此来找郗晖,恐怕定有不轨之谋!” 陆英道:“管不了他们谋划了,如今还是找寻朱将军要紧。弗沙提波生死不见,再找不到朱将军,就不知道郗晖究竟做了什么!” 韩旭道:“说的是……火烧了半夜,一会恐怕官兵就要来了,我们撤吧!” 陆英道:“韩兄,那弗沙提波打不过你,为何不脱身逃跑呢,自己钻进屋内点火,这法子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韩旭道:“陆兄弟是不信我所言吗?我从未见过此人,何苦骗你?” 陆英笑道:“韩兄误会了,我岂能不信你!只是仍然感到太过不可思议,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能从火里消失了……” 韩旭道:“听说西域胡僧有一派专研妖法,晴日起风雷,旱地生莲花,隔空取物都不是难事。兴许这弗沙提波也是妖僧一脉,会些障眼法而已!” 陆英点头道:“这倒是不假,我也曾见过妖僧施法,确实不是人力所及。走吧,韩兄,我们再回襄阳城,看看刺史老爷还有什么隐秘处所。” 两人又回到襄阳,在街边卖羊肉的小摊上坐下,热腾腾的用了两碗肉汤。 此时正在节下,不光官府衙门休假,城中百姓也都不做什么营生,大多悠闲地到处闲逛。 陆英与几个绅士、儒生攀谈,多方打听襄阳城逸闻,了解新任刺史的各种喜好。 终于得知郗晖平日爱坐船,是以买下了一艘画舫,以供他消遣娱乐。如今天冷,那船就停在城西数里的檀溪之上,却还有人日日打扫维护,生怕落了一丝灰尘。 陆英喊上韩旭,出西门往檀溪而去。他猜得这船冬日里还有人日日打扫,恐怕不止是为了干净那么简单。 若是把重要的人质藏在画舫中,确实是个旁人想不到的好地方。 两人往西走了小半个时辰,远远便见河上果然停着一艘游船,船高三层,描朱漆金,装扮的十分豪华。 周围几艘小船相比之下,就显得格外落魄,不光没有人气,连桨橹都卸下来带回了家。 只有郗晖刺史的画舫炊烟袅袅,仿佛还在等待着主人来饮一盏温酒,品一碗香茗。 陆英径直走上跳板,稳步登入船中,高声道:“主人家,可有水酒相赐,还请赏上一碗驱驱寒气!” 过了少顷,二层舱中探出一个脑袋,呵斥道:“什么人在此聒噪?也不看看谁家的船,就敢上来讨酒喝!” 陆英笑道:“主人家,外乡人不知礼数,还请多多见谅。如今天寒难忍,见此船中有烟火气,是以特来乞求一碗温酒。我们愿意付钱,还请主人不吝见赐!” 他边说边往上走,沿着木阶扶着舱壁就上到了半层,眼光努力寻找人影,就希望朱琳琳果然在船中。 那个汉子见他得寸进尺,不由怒道:“别上来,你这人好不晓事,怎么硬往里闯?” 说着气冲冲来到舱门,俯视着陆英又道:“这里没有酒,想喝去城中买!快走,快走。小心得罪了你惹不起的人,想走也走不得了。” 陆英陪笑道:“大哥,何必如此吝啬,我分明已经闻到了酒味,还说没有酒……” 那汉子涨红脸骂道:“贼娃子,你野乎得很呐!哪里有酒味,你爷爷都半年不曾开荤了,说什么酒味?夹半货……” 陆英道:“哈哈,兴许是在下闻错了,对不住!既然无酒,我们走就是,大哥不必口出污言!” 说完也不理他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自行转身走下船来,对韩旭摇头道:“船中没有旁人,仅有那汉子和一个妇人,两人正在……咳,也难怪那大哥生气……” 韩旭忍住笑道:“我早听到船中没有第三人了,还以为陆兄弟有这癖好,喜欢窥人隐私。” 陆英好不尴尬,只得低头默默往前走。 韩旭笑着跟他沿着檀溪往前走,不时回头看看那画舫中犹在咒骂的汉子,也不知这一惊吓,会不会影响他们的大事。 第147回 金像寺佛塔 陆英忽然抬头,望着河边一座高塔,凝目屏息注视良久。 韩旭问道:“怎么啦?这塔据说是释道安大师当年在襄阳时所建,有何不妥吗?” 陆英道:“此间名为何寺?” 韩旭道:“檀溪寺!本地人又叫金像寺。” 陆英道:“金像寺?有点意思。” 韩旭道:“当年释道安大师在襄阳布道,有张氏豪绅舍宅为寺,道安大师建僧舍四百,佛塔五层。更得凉州刺史献铜万斤,铸成丈六金佛。北汉国主蒲刚也赠送了金佛像数尊,是以称为金像寺。” 陆英笑望了韩旭一眼,说道:“那我们便去扫塔拜金佛!朝日兄可有兴致?” 韩旭道:“不找朱旭将军了?又要去拜佛扫塔。” 陆英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韩旭道:“哦?难道郗晖将人藏在佛寺中?陆兄弟如何知晓?” 陆英笑道:“朝日兄若是不愿去,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说罢转头就走,把韩旭晾在原地。韩旭叹息一声,只得跟上他脚步,同往金像寺而去。 入得寺来,见处处殿堂都有善男信女礼拜,香火不断,檀越如织,果然是南国第一气象。 陆英穿过重重院门,装作瞻仰佛菩萨圣像的样子,一路来到高塔之下。 塔有五层,砖石砌成,六角直面,飞拱重檐。 陆英仰头望去,这塔几乎有二十丈高,摩云接天好不壮观。门口有两名僧人正在打扫台阶,陆英上前道: “请问罗汉,能否允许在下上塔顶一眺,也好饱览一番汉水洪波!” 那两名僧人机警地对视一眼,有一名年纪略长的瘦高个上前答礼道:“施主,塔中这几日有大德闭关修炼,并不允旁人上去打扰,还请施主过几日再来吧!” 陆英喜道:“不知是哪位大德在此?在下平生最好斋僧礼佛,见到高僧大德总要讨教一二,请到家中诵经三日……既然有此良机,我来的正是时候,这便带我上去吧!” 说着抬腿就要往上走。另一个十几岁的沙门赶紧扔下扫帚,张开手拦住他道:“站住!师兄说了不允许旁人打扰,你怎么还往里闯?这里是檀溪寺,荆襄第一宝刹。你看清楚了,又不是你家能任你撒野!” 陆英也不恼,仍然笑道:“这位小兄弟倒是性急,在下只为礼拜高僧,并非要在贵寺撒野。你认识释慧远大师吗?那可是在下的故交好友!” 小沙门忍不住冷笑一声,讥道:“慧远大师会是你的好友?当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大师如今远在庐山,已有多年未曾来到檀溪寺。我也只是刚来寺中时远远见过一次,你怎么敢张口就胡来?” 另一个高个子僧人也上前道:“施主,不是我们拦你,实在是大德不喜聒噪,特意吩咐绝不允人入内。你还是请回吧!” 陆英见他有礼,也不好撒泼耍赖,刚要继续磨牙,身后韩旭却早忍耐不住。 只见他人影一晃,两个小沙门不发一声便瘫软在地。陆英看着他将两人夹在臂弯拖入塔内,忙跟随他迈步进了门。 陆英拉住韩旭道:“韩兄,麻烦你在门口放风,在下上塔去寻人。若是我俩都上去了,恐怕寺中发现异常,有人来为难。” 韩旭略一思索,点头道:“好!陆兄弟尽管上去,韩某为你把门。纵然是千军万马,也休想有一人跨上台阶。” 韩旭出塔后,陆英关好塔门,走入内中四下查看。 此塔双层套壁,中间夹着一圈木梯,可以借之登上顶层。每一层只有两个门洞,前后各一。 陆英仔细查找有无地窖暗格,却始终未有所获。看来这最下一层空空如也,只有许多壁刻的佛像而已。 他正要从台阶登上二层,忽然由上面飞来无数只野雁,扑棱着翅膀冲陆英没头没脸的啄咬。 陆英大惊之下一跤跌倒,连忙趁势打个滚回到塔内,抽出神术宝刀乱挥乱砍。 四面八方总有几百只雁,发了疯似的交相近前啄击陆英。 陆英使宝刀劈刺砍斫,无论他如何挥砍却不见有雁受伤,甚至也没有任何声响。那些雁仿佛影子一般根本不受任何东西阻隔,只在陆英身上猛啄。 陆英心下略明,这些野雁定然是幻术妖法,是以不受利刃所伤。但为何啄在身上却有痛感,好似被尖刺扎了个窟窿般? 陆英看看身上,痛处并未有鲜血流出,于是坚定了此乃迷幻之术的判断。索性站在原地不躲不闪,任凭四五百只雁遍身攻来。 在遍体痛楚中他逐渐澄心静气,不由想起佛家有一个关于雁的传说。 据说释迦摩尼前世曾是一只雁,被爱吃雁的国王捕获,正要杀之以食,又有一雁悲鸣而至,国王于心不忍只好将两只雁都放了。 原来释迦摩尼乃是五百大雁的王,而悲鸣之雁正是阿难,五百大雁为五百罗汉。 眼前雁群怕不就是暗合这个典故,但阵眼何在呢?为何不见有雁悲鸣,也不见头雁在前。 想到这里陆英忍痛呼出一口气道:“诸法无常,是生灭法。既是五百雁王,如何不敢上前相见!” 雁群果然闪开一条缝隙,有一只遍体金光的大雁振翅而前,亮出如钢钩的利爪扑向陆英双眼。 陆英不动如山,瞅准时机使出一招音声枪法中偷来的绝技。以宝刀作枪刺向雁王身后的那只孤雁,同时伸手臂举向雁王,挡住那抓向双眼的利爪。 那孤雁悲鸣数声,倏地化作白光不见。雁王回头见此情形,一飞冲天,带着五百大雁破空而去。 这塔壁木顶仿若无物,一丝都不能阻挡雁群志向青天的豪气。或许本来他们就是幻象,也就无所谓阻挡或破除了。 雁群离去,陆英心神一松委顿在地,方才的啄击虽未伤筋动骨,但那种痛却实实在在直达心扉。 他喘息了半晌,才撑着起身,继续往木梯上爬去,又到了第二层佛塔之内。 第148回 连破五关入佛门 第二层立着一座等人高的金佛,贴金箔作法身,遍体圣光闪烁。 陆英深施一礼,言道:“佛祖,教外后生陆英,只想寻找未婚妻朱琳琳,绝不敢冒犯佛门净土。还望佛祖成全!” 言罢,一只牛犊大小的鬃毛狮子从佛像背后猛地跳出,张牙舞爪甚是可怖。 陆英看着那狮子,不由想起另一个传言,难道佛祖真是狮子所化,不然为何其所坐处称为狮子座,其声称为狮子吼。 他正胡乱想着心事,那雄狮张开腥红巨口,突发苍劲低吼,其声震动天地,将人耳膜鼓动地生疼不已。 陆英喉头一甜,急忙紧闭双唇,将鲜血咽了下去。在这正音狮子吼中,他能做的只是如一叶小舟随波浮沉。 小舟在狂涛巨浪之下,被推着涌向一层一层的远方,除了月光照在船底忽明忽暗,小舟安静的没有一点反抗。 逐渐船板各条缝隙开始吱扭作响,但由于拼合得毫无瑕疵,却始终未曾散架。 小舟被抛上浪尖,又跌落沟底,但因为它体质轻盈,始终压在水面之上。无边的怒浪接连千万里,但明月清辉烛照天地,只是静静抚摸着夜中的一切。 急涛怒浪终有尽时,飘风骤雨不能终日。 狮子吼慢慢平息,陆英就如沐浴了春夏秋冬,懒洋洋连手指都不抬。 有一个声音从头顶飘来,言道:“小施主内力精进如斯,当真令人赞叹!想不到竟能挺过我狮子吼神功……善哉!请上来吧。” 陆英心中暗道:“我如今哪有什么内力,若是用内力抵挡,恐怕早被反噬之力撕成碎片了。你又怎知我浑身无力,所为乃是顺其自然之道!” 陆英从二层缘木梯登上三层,刚转身走过门洞,一张马面赫然出现在眼前。 此马面生三眼,脖子以下却为人形,手中握着骷髅杖,情貌狰狞,森然望着陆英,好似从地府而来。 陆英稳住神识,拱手道:“马面金刚,陆英有礼!” 那马面人身的三眼妖怪向后一跃,忽又化作一匹白马,昂首踏足宛若天龙。 陆英笑道:“白马救招提,金刚护六道。陆英也有一匹马,却是墨黑如缎,可惜今天不能跟来此处。” 白马听他道破身世,微微颔首三下,化作白烟消失不见。 只剩下塔心正中莲花台上金佛坐像面含悲悯地望着陆英。 陆英沿着墙壁摸索一番,确定没有暗层机关,略显失望的再往第四层走去。 上到第四层,还未走到门洞口,忽有一头野牛猛扑过来,犄角撞在陆英胸口,将他顶了个四脚朝天,咕噜噜从木梯滚落下去。 陆英来不及呼痛,低头看向胸口,所幸并未破损流血。 想来这野牛也不过是幻想,与之前的雁、狮子、白马皆为塔顶之人所布迷阵。 但是野牛力气实在大,如今要怎么闯上去呢?宝刀虽利却不能伤它分毫,拳脚功夫又无内力撑持,恐怕只如隔靴搔痒。 陆英沉思片刻,打定主意又慢慢爬上木梯。待到了半壁厢,陆英跪坐了下来,屏息凝神犹如禅定老僧。 那野牛堵在木梯口凝望着他,仿佛在陪他坐禅一般。过了不知多少时光,人牛心神俱静,再也听不到纤毫声响。 陆英睁开双眼拜道:“人中牛王,生牛粪中。具足大力,入禅垂手。” 边念边起身往木梯上走去,待靠近牛首,五指如钳猛地抓住牛鼻,在它头上一敲,说道: “老子骑青牛,悠然过雄关。我今人牛忘,你且回头看。” 那野牛低哞一声,顺从地反身回到塔内,卧在地上恍若沉沉睡去。 佛家以牛为神,相传释迦族祖先生于牛粪中,是以天竺人以牛粪为最圣洁之物。 佛陀称为人中牛王,佛经中描述佛的八十种好处时就有“行步安平,犹如牛王”,佛祖的眼睫毛则是“牛眼睫相”,又顺又长又细。 历代高僧更用牛来比喻众生之心,用人与牛的关系来比喻修道的境界,最上乘便是人牛俱忘、入禅垂手。 认为求佛问道应该从自身入手,否则便是骑牛找牛。 陆英一番禅语,正合佛家道理,是以能点化野牛,收服魔念。 陆英四周一看,见这层也无有人影,却藏有弥勒佛像,佛像遍身连缀珠玉,说不尽的富贵宝气。 他找了半晌毫无所获,只能继续又往最顶层爬去。 上了木梯就见门洞内紫气氤氲,门口有一只飞鸽悬在半空,每一次扇动翅膀,都冻得人瑟瑟发抖。 那鸽子竟然对陆英开口道:“陆施主,此塔乃是中州第一圣地,你为何定要闯上来?须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执意苦求何尝不是妄念,还是请回吧!” 陆英道:“佛陀化鸽子舍身投火,只为一个平凡饥民喂饱妻儿。大师既是佛门高僧,当知道成人之美才是美德。纵使做不到割肉饲鹰,也不能为虎作伥,强掳孤弱。陆英虽然不才,今天既然到此,愿与大师分个高下,万死不辟!” 说着将神术宝刀擎在手中,喝道:“来吧!” 那鸽子飞腾一周,忽然连同紫气寒风消失不见。 陆英揉揉眼睛,就像经历了一场梦境,刚才的所有都不知是真是幻。 却闻塔外有人声传来,言道:“陆施主,代北一别,辗转万里。今日又在此处重逢,欣喜陆施主道法精进,贫僧佩服,佩服!” 陆英急忙探身小窗往外看去,却哪里能见到那人的影子。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那迦阿周陀,一位陆英始终猜不透的西域胡僧。 说他是圣僧也好,妖僧也罢,不管在哪总有他的踪迹,实在叫陆英心内不安。 但此刻艰难到了塔顶,还是先办正事要紧。陆英两步迈入塔内,举目就见一名老者只着素白单衣,卧倒在地上。 再看周围,除了墙上挂着金纱缕菩萨绣像,并无女子身影。 陆英微感失落,又瞬间涌起一阵惧意。 若此人真是朱旭将军,那琳琳却在何处? 第149回 玉玺迷踪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扶起老者,见其身上伤痕遍布,竟是遭受了酷刑摧残。 陆英拨开他花白的头发,仔细辨认,果然是朱旭不错。 他心头怒火燃烧,轻声呼唤道:“朱将军,朱刺史……醒一醒,醒醒。” 朱旭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陆英道:“陆,陆……贤侄,你怎么来了?” 陆英道:“晚辈听闻朱将军有难,星夜兼程从京师赶来。可惜还是迟了一步,让您受许多苦楚……” 朱旭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又道:“难为你有心……背我回家吧……” 陆英道:“琳琳呢?她不曾与您在一块吗?” 朱旭微摇头道:“她不在襄阳。十多天前,就去了洛阳……找朱孚,你,放心吧!” 陆英点头,心内一块大石落地,顿觉浑身有了力气。 将朱旭轻轻背起,扶着木梯一步步走下塔来。 出得佛塔,韩旭并未动问,只是默默扶着朱旭,与陆英一同前行。 寺中并未如想象一般,涌来许多武士兵丁,反倒平静如常。就似谁也没有察觉陆英登塔救人,现在又背着一个褴褛老者匆匆离去。 到金像寺外,陆英请韩旭雇来一辆马车,载着朱旭返回城南别墅。 及至回别墅时,昨日遍地的死尸已经清理一空,就像从来不曾有人丧命,这里只是空置许久的一处普通庄院。 陆英烧火暖室,为朱旭更换衣衫,好不容易安顿他歇下。 看着陆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韩旭问道:“陆兄弟,方才在塔中经历如何?难道你受伤了不成?” 陆英笑道:“无妨,有些小麻烦而已。” 韩旭道:“我在外间听不到里面声音,等了许久不见你下来,想要登塔寻找时,却根本推不开那扇门。真是活见鬼,塔里的和尚究竟何方神圣?怎得有这么大能耐?” 陆英沉默一阵,终究还是道:“西域龟兹国维摩寺,韩兄听说过吗?” 韩旭默然摇头,陆英又道:“这个胡僧叫那迦阿周陀,来自天竺国,自称在维摩寺修行。我之前与他打过照面,佛法武功深不可测。原先北汉国的神树法师,就是此人的徒弟。我怀疑弗沙提波也跟他有关联,可惜……” 韩旭道:“原来如此!这个那迦……恐怕也是为了传国玺而来,想不到连西域人也蠢蠢欲动了!真当我中华无人吗?” 陆英苦笑一声,并未再讲任何话。 此时听得别墅外人喊马嘶,陆英不由如临大敌,生怕又有人来此胡为。 却见郗晖匆匆抢进院门,一见陆英便高声道:“朱将军!下官来迟了!朱将军何在?是何人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掳我朝元老大将!” 边说边义愤填膺地越过陆英,径直往内室闯去。 陆英急忙拉住他衣襟,拱手道:“郗使君,朱将军无碍,现在已经休息,还是不要去打搅他了。老将军身负重伤,被那些无耻奸邪严刑拷打过,现在亟需要静养。” 郗晖道:“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陆祭酒可曾抓住元凶?” 陆英道:“未曾抓住。” 郗晖又道:“本官已派兵包围了檀溪寺,定要让他们交出凶徒,为老将军报仇,为朝廷挽回体面!” 陆英道:“老将军府上侍婢死亡殆尽,如今缺人照料……” 郗晖一挥手道:“这个不难,本官带了几名家人来此,正好留下侍奉老将军。” 言罢即命院外的五六名仆役,三四名侍女进来听令。 陆英拱手谢过,又道:“郗使君考虑周详,真是费心思了!” 郗晖咳嗽一声,道:“本官还带了两名医士,就请他们为朱将军疗伤吧。既然朱将军平安,那我就先告辞了,待抓住了凶徒,再来给老将军请罪!” 陆英点头默许,郗晖转身又匆匆离去。从外面进来两个背药箱的郎中,对陆英躬身一礼,默默去了内室等候诊治伤患。 陆英对韩旭道:“郗晖刺史来得可真及时!果然爱民如子,尊老敬贤啊。” 韩旭冷哼一声道:“难为陆兄弟还与他虚与委蛇,若是韩某……” 说罢看了看周围郗晖留下的仆从,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陆英摇摇头,转身走入内室,自去协助医士疗伤不提。 等到第二日,朱旭微有好转,陆英屏退侍婢,从容与他话些闲事。 聊了半日,朱旭道:“陆贤侄,你定然想知道为何有人要拘禁我,他们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吧?” 陆英道:“若是老将军愿意讲,晚辈洗耳恭听。若是不愿讲,晚辈也不多问。” 朱旭笑道:“你倒拿得起放得下,难怪先帝那般宠爱你。说来也不算什么秘事,想来如今全天下有心人都知晓,传国玉玺在我朱某手中了。” 陆英道:“难道老将军真得到了玉玺?” 朱旭道:“年前追讨慕容永,偶然得鲜卑人献上此宝,可惜还没来得及呈给朝廷,老夫就一病不起。 “后来先帝崩殂,相王专政,老夫便起了他念,欲等待时机再图进奉。谁知,郗晖小儿勾结敌国,竟然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地想谋夺宝物。老夫不肯屈从,便落得这般下场……幸亏琳琳不在襄阳,否则恐怕也难逃毒手!” 陆英点头称是,既然那迦阿周陀在此,琳琳那般单纯天真,定然非其对手。 朱旭道:“你陆家遣人提亲,我本来……如今想来,也只有你能护琳琳一生周全。什么门当户对,什么富贵荣华,都是狗屁!” 陆英心内喜悦,忙恳切答道:“晚辈行事鲁莽,让老将军忧心了!从今而后,我定将琳琳放在首位,绝不再冒险轻为,做些不稳当的事情。” 朱旭道:“老夫年轻时何尝不忧国忧民,何尝不愿殒身报国!你做的也不算错,我找不出什么不妥。只是,天下父母心同,谁不希望儿女平安无灾,一辈子过安宁祥和的日子?” 陆英道:“老前辈教诲,英谨记在心!” 朱旭又道:“那传国玺老夫藏在一个极稳妥的地方,任凭郗晖想破了脑袋,也找不着……便是,刺史府二堂的匾额之后。” 陆英大吃一惊,前日还曾在厅中逗留,谁知道各国诸人打破头争抢的宝物,竟然就藏在人来人往的官衙二堂内。 陆英道:“晚辈知道了!老将军放心,等我将琳琳迎回,定要护送宝物安然去京师,亲手交给皇帝陛下……” 朱旭点头称谢,终于放心地躺着睡去。 陆英不知琳琳何时才能从洛阳回来,又不敢轻易抛下朱旭北上,正反复踌躇时,有郗晖留下的仆役悄悄塞给他一封书信,又低头匆匆离去。 陆英心下奇怪,这人是郗晖的心腹,如何肯与自己密信往来。待他打开书信看时,不禁为陆家暗暗叫好。 原来这人传递的正是陆家那久不曾收到的密报,看来在雍州刺史府,也已经安插了自家的眼线进去。 如今薛勇奉命在各地建立谍网,也不知进展得如何了。要是都如这里一般,那天下更有什么地方去不得。 第150回 意外来客 密报中写道:陈太妃突然崩逝,太皇太后命会稽王主持葬仪,皇帝有旨要追封生母为皇后,但还未得到太皇太后许可。 豫州刺史庾楷不满被分权,反复唆使王孝伯再度起兵。 赵国段氏与北魏拓跋氏意图联手攻打西赵慕容永,夺取晋阳之地。 北汉国蒲登派了大司马、雍州牧窦冲出兵华阴,意图不明。 另外,秦国姚子略有使者到了襄阳,似乎有与郗晖密谋的举动。 陆英暗道:“姚子略的使者,难道是韩旭?他一路殷勤伴我营救朱将军,又说是为了玉玺而来,莫不是从头到尾皆在他谋算之中? “城南别院与弗沙提波碰面,说是弗沙投火自焚,最后却连根骨头都不见。又早对檀溪寺佛塔知之甚详,当我遇难时半步不来塔内相顾,难道他与那迦同为一伙? “如今救出朱将军,趁我不备再探听玉玺下落,果然打的好算盘!”想到此处,陆英大步出了外间,问伺候的仆役韩旭何在。 仆役却道,韩先生方才匆匆离去,说是忽然想起有要事未办。陆英紧咬牙关,看来所料不差,这韩朝日定是去取玉玺了。 正思量间,却见门外跑来一名仆役,急急禀道:“郎君,有客来访,指名道姓要见朱将军……” 陆英奇道:“何人?可是襄阳本地官绅?” 那仆役喘着气答道:“不是本地人,听口音像来自北方。是两个道士,一老一少……” 陆英道:“你去告诉他们,朱将军病体沉重,不便会客!” 那仆役躬身答应,正要转身出去,就见当先一名矮胖道士大咧咧走了进来,一副目无余子地神色,丝毫没有做客的礼数。 陆英心头大惊,来人竟是倒虎山酋阳子,后面跟着一位五旬上下的高大道士,应是他师长之属。 二人不请自来,就这么闯入内院,朝陆英投来四道别样的目光。 酋阳子看向陆英的眼神几分惊诧,几分了然,还有几分意外之喜。 那道长看陆英却是神目如电,毫无半丝温和,仿佛一碰面间就起了无穷杀机。 陆英同样既惊且怒,元象宗不甘寂寞,鼻子也颇灵光,不用问肯定是为了传国玺而来。 这酋阳子为人卑劣,本来就仇怨深结,如今在此相见,注定少不了一场恶斗。 但自己内力全失,身旁又没有帮手,难道要折辱于他不成! 看那个年长道士也不像善类,缘何初见就敌意至深,让陆英全然摸不着头绪。 酋阳子颠狂地叫道:“姓陆的!竟在这里碰到你,哈哈,也算你流年不利,明年今天恐怕就是你的忌日了……” 陆英冷笑道:“想不到酋阳子不在倒虎山安心修道,竟然跑到我大吴境内出此狂言!” 酋阳子道:“道爷出世入世,何处不可修大道?倒是你这狂徒如今连道袍都脱了,难道要做官家鹰犬吗?” 陆英道:“说起鹰犬,在下甘拜下风。” 酋阳子怒道:“朱旭何在?我师父九灵真人驾临,还不出来迎接!” 陆英打量了两眼九灵真人,见他身形高大,面容冷峻,气度神情似极了元象宗主玄英。不愧是玄英老道的大弟子,着实有点高人的派头。 他并未如徒弟一般腰挎宝剑,只是手握拂尘,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陆英抱拳施礼道:“晚辈陆英,见过九灵真人。不知前辈来此找朱将军何干?朱将军被奸人所害,如今伤势沉重,卧床不起,恐怕不能出来会客了……” 他言语有礼先行稳住九灵真人,希望其自恃身份不要出手,免得真把自己性命送在这里。 留下酋阳子一人,即使敌他不过,也好徐图计策退之。 九灵真人冷哼一声,沉声问道:“你便是陆英?你师父是何人?” 陆英再躬身道:“师尊道号玄阳,如今在茅山静修……” 九灵真人瞳孔一张,道:“李玄阳!难怪,难怪……” 说了这两句便不多言,只一双眼紧盯着陆英,与初时那种杀机凛凛又有不同,教人实在捉摸不透。 陆英听他说话声音,无缘无故有两分熟悉,还以为是年幼时见过的哪位师父友人,但又实在记不起这容貌何时见过。 当下不由喜道:“前辈认识家师?那当真万千之喜……” 九灵真人吐出一口浊气,仍然没有言语。 酋阳子道:“姓陆的!你少在这闲扯……赶紧把朱旭交出来,道爷有话问他。” 陆英皱眉道:“我说过了,朱将军曾被人掳去囚禁了数日,如今身负重伤,不便会客!” 酋阳子恶向胆边生,仗着师父在身后,一言不合抽出宝剑便朝陆英刺来。 陆英情急之下捻起手指,竟下意识生出要一指退敌的心念。 他仿佛又回到了禹山坞山洞之内,面对困了众人数日的大手印,只能用手指弹水珠破敌。 但此时既无水珠借力,又不是巧破妖阵之时,那冰冷锋利的剑尖微微一滞,仍飞速的刺过来。 酋阳子见他抬手,还道有什么暗器打出,脚步一顿举左手格挡,却连根毫毛都无。 他还当陆英故意捉弄,心中怒气更盛,手里宝剑直刺陆英咽喉,绝无半分留情。 危急关头,忽听得身后呼呼风响,一柄钢叉带着劲风越过陆英肩头,当的一声击在宝剑上。 酋阳子拨开钢叉,虎口微微发麻,定睛看时,却是大个子薛勇如疯虎般从墙后扑来。 虽然薛勇武艺精强,但与道门上乘功夫相比,还是差了一截。 然而酋阳子曾经在他手底吃过亏,见他怒嗔双目张臂扑来,竟然不由往后退去。 陆英欣喜回头,见到薛勇不由心内大定。 薛勇迈开长腿猛冲向酋阳子,捡起钢叉和他斗在一处,竟来不及与陆英叙过别情。 再看薛勇身后,一名劲装结束的女子挽弓挎刀跟来,居然是赵国公主驾前贺丑娘。 陆英笑问道:“贺姑娘,别来无恙!怎得你与薛兄同来?是在公主那里过得不如意,故投奔在下吗?” 他不知薛勇在河北这些时日,与白灵儿多有来往,明里暗里也做了不少事情。 如今贺丑娘受公主之命前来,自然也是为了传国玉玺。 只是如何碰巧此时赶来,其中原由一时难以细说。 贺丑娘听他发问,仍然是初见时一副怯怯模样,嗫嚅道:“陆……大人,公主待我很好,我并不想投奔别人……” 陆英深深望了她两眼,只得摇头叹息,这姑娘久在公主身边,怎么还是村姑作态。 难道自己看错了人,还是她心机太深,隐藏的太过圆满。 当时从南天门与白灵儿同往河北,途中巧遇贺丑娘,确实起了些疑心,也曾怀疑过她另有身份。 但又好像抓不住任何头绪,怎么也看不透这个粗手笨脚的丑丫头。 当下只得道:“公主一向可好!赵国还太平吧?” 贺丑娘正要作答,却突然一抬眼,见薛勇一人敌不过酋阳子。 当即顾不得陆英,从他身旁一闪而过,赤手空拳上前加入战团。 陆英一怔,这眼神似曾相识,可并非在贺丑娘脸上见过。 然而此时也来不及细想,先暗暗替他二人捏一把汗,不知能否在酋阳子手下讨得便宜。 贺丑娘力气颇大,与薛勇配合起来倒也得当。 只见她一往无前照着酋阳子头脸招呼,看似杂乱无章的拳掌,却逼得酋阳子狼狈不堪。再加上她身后还有薛勇手持钢叉在外围掠阵,倒虎山名门弟子一时间反而全然落在下风。 九灵真人暗暗摇头,似乎对徒弟十分不满。但他自恃身份,定然不会与两个粗通拳脚的晚辈过招。 是以场中的酋阳子左支右绌,肩头脸颊挨了好几记,鼻青脸肿的好似街头群殴中落败的泼皮一般。 陆英看了半晌,逐渐定下心来。他知今日酋阳子定然不能难为自己,有薛勇与贺丑娘在,九灵真人也不会亲自动手。 于是抱起双臂,优哉游哉地瞧起了热闹。 这贺丑娘当日在宇文府前勇救公主,却声称并不曾习过武艺。如今与薛勇并力接敌,那笨拙质朴的姿势,多带有军中搏杀之形,应是随锦羽女骑卫日久,也受了行伍技击的影响。 酋阳子宝剑方架开刺向胸口的一叉,贺丑娘右拳便趁势攻入了半尺之内。 酋阳子左膝抬起,撞向贺丑娘小腹。因他身材矮小,而贺丑娘颀长高挑,这一撞难免更往下偏。 贺丑娘怒叱一声,急忙后撤一步不让他挨到身子。又转向酋阳子左侧,双掌齐出,一高一低打他左耳与左肋。 薛勇钢叉此时已经再次递到了酋阳子脸上,他不得不低头躲闪,却正撞在贺丑娘掌底。 贺丑娘也不想伤他,“啪”一声清清脆脆又扇了一记耳光。 把酋阳子打得眼冒金星,急忙将宝剑凌空挥舞两下,狼狈地跳出战圈去。 九灵真人忍耐不住,咳嗽一声止住徒弟,对陆英言道:“陆家小子,你说朱旭被人掳去折磨了数日,此话可当真?堂堂吴国大将,有何人敢如此待他?” 陆英苦笑道:“前辈,朱将军已经免官夺职,如今雍州刺史可另有其人!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一个没牙的老虎,谁还把他放在眼里啊……” 九灵真人听他话里有话,料得他也不敢信口雌黄欺瞒于己,于是一甩袍袖,转身大步离去。 酋阳子见师父如此,情知今日得不了便宜,虽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 他色厉内荏地对陆英吼道:“姓陆的,待我师父办完大事,再来与你算账!你且给我等着。” 陆英抱拳讥笑道:“道长慢走,正事要紧!” 酋阳子怒气冲冲学着师父的模样甩开袍袖,提着宝剑疾步去了。 薛勇扔下钢叉,转身上前下拜道:“大哥,许久不见,一切安好啊!” 陆英忙将他扶起,心内也是百感交集,只说得一个“好”字,喉咙便被什么物事堵住,再也无法言语。 两人把臂互视,四只眼噙着泪花,忽而又开怀大笑,把些烦恼都抛到天边去了。 贺丑娘看得直扭头,神情尴尬不已。 第151回 接二连三 陆英询问别后事体,薛勇大略讲了一遍。原来,他受命北上以后,本想去找石小川及宇文兄弟,却巧遇白灵儿锦羽女骑。 白灵儿自从经历了连番险境,也在暗中积蓄力量,收罗英雄豪杰以为己用。 她兄长段贺麟、段元楷、段厚农等人纷纷争权,白灵儿虽是女流,却并不甘任人摆布。又有神秘力量暗中支持,是以渐渐发展起来,在赵国朝中占得一席之地。 薛勇只称陆英命他北上联络故人,将石小川等人带至吴国效命。 白灵儿闻言不愿人才流失,当即将石小川、宇文兄弟招到亲卫军中,俱加以重用。 薛勇暗暗得意,此举正合本心。 是以他一面展露为难情状,一面暗中将陆英意图告知石小川,请他们几人安心在赵国为官,等到将来共图大事。 公主极为倚重贺丑娘,凡事皆与之商量而行。听闻了传国玺之事,便派贺丑娘与薛勇同来襄阳,伺机行事。 两人在城中暗访了几日,得知了郗晖与朱旭不合,朱旭被掳走,又有人从檀溪寺宝塔中救出朱将军等等事情。 便来到城外别墅,恰逢酋阳子动手,于是有了先前一幕。 陆英叹息良久,正要与薛勇说些体己话,忽听得门外一女子叫道:“小道士,你果然在这里!” 陆英一惊,却是卢月声音,转目看时果见卢月在前,步高子在后,两人结伴入得门来。 陆英皱眉道:“卢姑娘,你来此何干!” 卢月看了看三人,得意道:“今番没有那小贱人相助,姑奶奶定然轻饶不了你!识相的,乖乖交出那宝物,兴许还能留条性命……” 陆英笑道:“就算陆某孤身一人,你们两个又能耐我何?” 卢月亦笑道:“还嘴硬!你当我不知你身上有伤,功力大减吗?不然方才为何不敢出手教训那个矮冬瓜?” 陆英道:“原来你们早就来了,却为何不与九灵真人见面?难道这位仁兄欺师灭祖,已经被倒虎山逐出门墙了?” 步高子忍耐不住道:“姓陆的,道爷知道你诡计多端,我师伯与师兄定然要无功而返,所以才暗中留下来。你莫要胡言乱语!” 卢月回头白了他一眼,骂道:“没用的东西,怕你师伯就大方地认下,何必说些有的没的!” 步高子缩缩脖子,再不敢多说一句。 陆英心内不齿,这步高子武艺不俗,又是名门弟子,为何独独对这卢月小意逢迎。就算情迷心智,也不至于如此低三下四。 薛勇低声问道:“大哥,你真受伤了?” 陆英微笑道:“不打紧。” 又提高嗓门道:“卢姑娘,既然你为了传国玺而来,定不会轻易罢休!看来今天必有一战啦……只是,你们无异门已经捷足先登,此刻怕是早带着玉玺往长安去了。你师兄没有对你明言吗?” 卢月瞪大眼睛道:“师兄?师兄也来了襄阳吗!他人在何处?” 陆英道:“韩兄与我一同救出朱将军,方才却独自离去,怕是已经打探到玉玺下落,急着去取宝献主了!” 卢月咬着嘴唇沉吟半晌,忽而恨声道:“既然师兄已经取得宝物,那我也不与他争抢。今日先解决了你这小白脸,回到师父面前再论短长……” 陆英还未答话,忽然墙外悠悠传来一句:“师妹,你何必与陆兄弟为难?” 卢月听到韩旭声音,一手按在腰间,霍得转头道:“师兄,你果然在这里!那宝物你打算献给姚苌吗?” 陆英闻声也是一怔,没想到韩旭去而复返,一时猜不透他到底何意。 韩旭从门外踱入,没有理会卢月的诘问,而是抱拳对陆英道:“华亭,之前韩某确实有所隐瞒,但也是身不由己……还请见谅! “但你放心,我早知你功力全失,绝不忍加害。今日只要韩某在此,谁也不敢与你为难。” 陆英冷哼道:“如此,我先谢过韩兄厚意!” 韩旭叹息一声,这才转过身对卢月道:“师妹,此事牵扯深远,你切莫贪功胡为,坏了师门大计。陆兄弟如今虽然落难,我门中行事向来秉义体仁,怎能落井下石!” 卢月怒道:“好!好!师兄讲得好道理!我是女流之辈,不懂什么仁义,只知道快意恩仇,有怨报怨。你既然决心做姚氏鹰犬,往后也不必把师门挂在嘴边!” 韩旭涨红了脸,哆嗦着嘴唇道:“你竟敢如此言语?你……滚!” 步高子倏然上前,举着长短黑枪,言道:“你找死!” 卢月怒极反笑道:“师兄,做了姚氏高官,这威风越来越大啦!我滚?难道你要为了这小白脸,与我刀兵相见不成?” 韩旭鄙夷地看了看步高子,对卢月道:“我说过,今日谁也不许与陆兄弟为难!” 卢月仰头大笑道:“好!甚好!师兄,我偏要与这臭道士为难,是好汉的你杀了我!” 言罢腰间软剑陡然弹出,飞身急趋陆英,剑耀寒星,直逼陆英胸口头面。 韩旭左掌推出,袍袖鼓荡,劲风凌厉,拍向卢月后背。 卢月反手斩向韩旭,寒星剑如冰似水,在雄厚的掌风中飘摇散开。 步高子见韩旭动手,音声双枪再不留情,一长一短一前一后,刺向韩旭胸肋。 韩旭突闻身侧破空声起,口中叫声“好”,后撤一步转身以肉掌架开双枪。 在韩旭眼中,一直觉得步高子为人卑劣,毫无男子气概,像条狗一般追在师妹屁股后面。本不以为他有多高的武艺。 虽知他来自倒虎山,但实实将其看得轻了。 哪知音声枪一出,瞬间令韩旭刮目相看。这步高子人虽猥琐,手中技艺却是不俗。 两人过了五六招,韩旭再无轻敌之意,拿出生平绝学“同泰掌”,与之战在一处。 同泰掌是韩家独门绝学,到了韩旭手上,经过师父玉英真人指点,起承转合更加完满无暇。 虽只是掌法,却融合了诸般技击术,是以对敌刀枪兵刃,也不落下风。 卢月见步高子缠住师兄,也不想真的二人联手伤了韩旭,仍转过身向陆英杀来。 薛勇挺起钢叉欲要抵挡寒星剑,却一息之间被削去两股尖叉,只剩手中一条木棍孤零零在握。 薛勇也不气馁,仍然化棍为枪,点刺卢月腰腹。 卢月软剑如灵蛇,在棍底游走自如,总能觑空当杀入薛勇怀中。 逼得薛勇束手束脚,连退三步也阻拦不住这粗莽女子。 贺丑娘想要在旁相助,却苦于赤手空拳,不敢硬接卢月利剑。 陆英见她急得团团转,又恐薛勇有什么闪失,不由出言道:“卢姑娘,你既然对我如此嫉恨,陆某便站在此处,由你自刺三剑。三剑之后生死各安天命,往日之事一笔勾销如何!” 卢月收起架势,玩味道:“当真?你站在那由我刺三剑?” 薛勇急道:“大哥不可!” 陆英抬手止住薛勇,言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脚步不动,也不用兵刃格挡,由你刺三剑!” 卢月笑道:“成交!三剑之后,不管生死,今日不再与你为难!” 薛勇仍待再劝,陆英又摆摆手,笑道:“卢姑娘请吧!” 贺丑娘欲言又止,也终于没有说什么,默默退在陆英身后,注视着卢月悄然而立。 薛勇解劝不得,只道大哥胸有成竹,定然有破敌妙计,是以也退后两步,站在贺丑娘身旁。 卢月将寒星剑一抖,盯着陆英双眸看了半日。 看他目光平静温和,难道他并未失去功力,是故意想引自己上钩不成。 如今他既说站着不动,由我刺三剑,那便先刺了再说。 纵使有什么花招,还有师兄和步高子在,不怕他能翻了天。 想到此处,卢月一剑递出,正向着陆英咽喉而去。 陆英脸上挂着笑,右手屈指抬起,好似要用指力弹开软剑。 卢月存了试探的心思,这刺咽喉的一剑本是虚招。 等陆英手臂一抬,卢月立马变招,剑尖一抖便刺向陆英左肩。 陆英右手食指刚刚弹出,并未如想象般威力惊人,反是寒星剑早已刺中他肩头,深入足有寸许。 卢月顺手拔剑,带出一线血光。第二剑又如鬼魅般刺向陆英小腹。 她这第一招得手,心内大感得意,看来这小白脸只是虚张声势罢了,第二剑便能取他性命。 陆英仍是面带笑容,右手轻轻下落,以食指弹剑尖。 身后薛勇与贺丑娘齐齐大喝一声,垫步上前就要拉开陆英,免得他真送命于卢月剑下。 站着不动挨剑,不是脑子坏了吗? 还以为他有必胜把握,谁知道那弹指之力根本就像玩笑一般。 但是卢月寒星剑迅如流星,岂是他们来得及救护的。 眼看陆英小腹就要中剑,韩旭心头牵挂,急忙双掌推开步高子双枪,飞身向卢月手臂探来。 步高子哪里容他脱身,那如影随形的音声枪法早就黏住了他。 韩旭一招不成,后背反挨了一记短枪,不由他不回身再战。 卢月脑海中已经现出了陆英开膛破肚的画面,这一剑已经挨到了他衣襟,纵然是神仙也难救。 岂料陆英轻描淡写的弹指瞬时赶到,不偏不倚正落在寒星剑尖下两分处棱面上。 铮然一声,余音不绝仿若蜂鸣。 那寒星剑擦着陆英腰间荡开,将衣衫划破,露出了贴身的单衣来。 卢月手臂猛震,本想借势挥剑将陆英斩作两段,但却颤巍巍拿捏不稳。 下意识中握剑的手臂收回,垂在身侧诧异地望着陆英。 陆英额头冷汗涔涔,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用力过猛,总之弹出那一指后,比卢月更加不堪。 他的手贴在大腿旁,不住地颤抖,紧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语。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这灵光乍现,强行运功,差点当场走火入魔,将自己交代在这里。 喉中一口甜血翻涌,陆英使劲压住,才没有喷了卢月一脸。 薛勇与贺丑娘冲上前,一人拉着一条胳膊,将他拖着往后就走。 卢月道:“小白脸,你输了!” 陆英深吸口气道:“卢姑娘还有一剑,刺完再论输赢不迟。” 卢月摇头道:“你动了……” 陆英低声道:“难道卢姑娘想反悔?” 卢月道:“你既然说脚下不动受我三剑,如今只有两剑,你却挪动了脚步。是以,本姑娘反悔了,定要与你一决生死不可!” 陆英盯着她笑道:“卢姑娘怕了!” 卢月道:“随你怎么说,你们三个一起上吧。今天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韩旭闻言喊道:“师妹,你不要逼我!” 卢月回头看看步高子与他仍缠斗不休,虽然师兄双掌对双枪仍打个旗鼓相当,如果都赤手空拳,明显是师兄更胜一筹。 但步高子此刻游刃有余,绝对不会在三招两式间败下阵来。 是以她从容答道:“师兄,你莫要瞧不起这倒虎山的人!他虽然怕我,却也不是好欺负的,你先胜了他再说吧!” 韩旭怒极,不由加紧了手上招数,一面与步高子音声枪相抗,一面抽空道:“师妹,你当我真擒不下这矮道士吗!不过给师父留几分情面罢了……” 卢月道:“师父被倒虎山赶出山门,哪里还有什么情面!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韩旭正要反驳,忽然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支羽箭,疾如闪电奔着步高子咽喉射来。 步高子大惊,连忙侧身闪躲,想避开夺命一箭。 却不防那箭势疾力大,噗的射入他右胸。 步高子闷哼一声,仰面便倒,瘦小的身躯被扎了个通透。 韩旭与卢月看清那箭羽,齐声冲着来箭方向大呼道:“高长素……” 陆英不知高长素是何人,但听他二人呼叫,显然都熟悉得很。 卢月急忙舍下陆英,抓起步高子,追出门消失不见。 韩旭立在当地,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许久才道:“冤孽啊!” 陆英也不问,冷冷盯着韩旭,一语也欠奉。 韩旭转过身,抱拳道:“陆兄弟,师门不幸。出了这等丑事,让陆兄弟见笑了!” 陆英道:“韩兄此言何意?” 韩旭为难道:“师妹自幼与高长素青梅竹马,本来极好的姻缘,不知什么时候起却天天带着那倒虎山的矮道士招摇。今日还差点伤了陆兄弟,真是万分抱歉……至于他们之间的情仇,我也不是十分了然。看来,长素这一箭,还是冲着师妹射的……” 陆英哑然失笑,卢月这女子还真不简单,惹得这么多人为她争风吃醋。 但他无异门和倒虎山的事,自己并不想掺和其中,于是道:“韩兄去而复返,不知是何意图?” 韩旭摇头道:“陆兄弟,你误会了!我方才……唉,不提也罢。既然陆兄弟不信我,那我也告辞了!陆兄弟多保重……” 陆英并未还礼,看着他躬身告辞,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第152回 是非之地是非人 薛勇扶着陆英入室暂歇,不住询问他缘何受伤,为什么会功力大损。陆英无奈只得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薛勇道:“赵老道长行事……果然古怪!如今他又不知去哪里逍遥自在了,却害苦了大哥。” 陆英笑道:“也不能如此说……朱家有难,我责无旁贷……” 两人正自闲对,闻得院中复嘈嚷起来。 刺史府来的家丁们好似与来人争吵,却夹杂着古怪的口音,并非襄阳本地人,也不是中原官话。 陆英对薛勇苦笑道:“看来今天注定不能太平了!这是非之地总有来寻是非之人……” 薛勇起身豪迈道:“不管什么人来寻是非,先过了我双拳再说!” 言罢大步往外就走。陆英也强撑着站起,跟随其脚步出得门来。 院中有五人强闯而入,为首一人棕黑色头发,胡须卷曲浓密,身穿长袍却显得不伦不类,赫然是陆英曾在长安见过的胡僧跋陀罗。 其余四人却并非上次一起做戏的同伴,反而俱着僧衣,皮肤粗黑,面容丑恶,露着赤足,微阖双目倨傲地跟在跋陀罗身后。 院中家丁侍从已经被驱赶至一旁,虽皆跃跃欲试但无人敢上前,恐怕先前没讨到好处。 陆英心思百转,不明白跋陀罗为何又寻上门来。 其师那迦在檀溪寺已经出过手,没理由再派这个草包徒弟来捣乱,纵然要抢夺玉玺,也不会如此明火执仗吧。 毕竟这里是大吴重镇襄阳城下,西域胡僧再嚣张,也不该狂妄到这般地步。 倒是跋陀罗看到陆英,先是一惊,然后喜色涌上眉目,上前施礼道:“故人重逢,万千之喜!好汉,不想竟在此地再见……跋陀罗有礼了!” 他的口音还是那么古怪,但用词表意极为顺畅,显然精研汉话多年。却不知为什么不愿改改这口音,非要显得格格不入。 陆英道:“在下陆英,敢问众位师父,来此有何贵干?” 跋陀罗笑道:“陆大人!我听师父说,此间有一名少年英才,见识广博、智勇无双,更难得内力精深……我几位师兄求贤若渴,非要来此与那少年英才切磋切磋,还请陆大人代为引荐!” 陆英道:“哦?那迦大师如此抬爱,陆某实不敢当!所谓智勇无双、内力精深,皆是言过其实,众位师父何必当真!” 跋陀罗惊道:“师父说的少年英才便是陆大人?哈哈……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看来我们来对了!” 陆英听他话中意思,此番是故意带着靠山来报仇了。 看他从容的模样,这四名胡僧定有过人之处,却不知该如何应付。 他正在思量,那几位胡僧听到跋陀罗言语,早已忍耐不住,有一人上前两步,指着陆英道:“你,就是那内力精深之人?” 陆英听他吐字不清,且面貌可憎,不由皱起眉头,没有回答其问话。 那胡僧见他露出厌憎神色,又不理会自己,顿时怒气腾腾,挽起袖子骂道:“白脸子,下来跟佛爷比试两下!让我看看你的智勇无双!” 薛勇见大哥受辱,蹭地跳到院中,抬腿便踢那僧人胸口。 胡僧诡异一笑,双掌一合又一分,袍袖往外卷住薛勇小腿一抖。 也不见他怎么使力,偌大一个汉子,竟然飞起一人来高,直挺挺摔在地上。 薛勇挣扎着爬起,还待再战,陆英忙喊道:“不辟,稍安勿躁!这几名大师远来是客,我们礼仪之邦,切不可失了礼数!” 薛勇恨恨退到陆英身后,啐了一口,丝毫没有因为方才那一摔而忌惮。 跋陀罗见师兄胜了一阵,言语更加谦卑道:“陆大人,还请不吝赐教一二,也好教我们师兄弟开开眼界!” 陆英望着他笑道:“在下忝为地主,怎能与贵客动武?来人,给众位师父看座,奉茶。” 家丁们不明何意,只得照吩咐搬来桌椅,就在院中摆下坐席,又奉上果品香茗,请五人落座饮茶。 跋陀罗笑吟吟谢过陆英厚意,带头坐了下来。 他也不急在一时,今天带着四位师兄,自然有心急之人,越是憋得时间长,待会下手越是狠。 果然,其中一位黑面胡僧脾气火爆,见到桌椅杯盏,还道今日打不成架了。 跋陀罗哄骗他们来此,本来是要教训那白脸子一顿,好给维摩寺争光。 如今又是喝茶,又是吃果子,难道要握手言欢不成。 想至此处,他忍不住一脚踢翻桌案,伸右手一点,那木桌椅“腾”地火起,熊熊燃烧起来。 余下三名胡僧轰然叫好,纷纷起身摔摔打打,又指着陆英吵嚷起来。 但好似只有第一位说话的胡僧会汉话,其余三人则说些叽哩哇啦的鸟语,浑不知何意。 跋陀罗也不解劝,坐在椅中悠然品茶,只来个充耳不闻。 陆英无奈,只得出言道:“这位师父,如今天气是冷了些……但你要想取暖,自有火盆暖炉,何苦放火烧桌子?” 第一个胡僧怒道:“你,少废话,快来跟佛爷比斗!” 陆英笑道:“我可不会放火,你们胜了!” 那胡僧没想到他如此光棍,一时不知怎生对答,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放火的胡僧与他叽咕几句,好像在翻译刚才的对答。 接着那胡僧又道:“白脸子,你的内力精深,自然是拳脚厉害!不比放火比拳脚,来,本佛爷与你分个雌雄!” 陆英又道:“师父你胡须一大把,自然是公的!在下被你称作白脸子,那便也无须分了,你胜了便是!” 跋陀罗一口水喷了满身,用力憋笑差点背过气去。 那胡僧怒道:“你说谁胜有什么用,必须打过才行!” 陆英道:“既然如此,在下手底从不伤无名之辈。请你们报上名来,我也好知道今天跟谁打架。” 那胡僧道:“佛爷沙多奇力……” 又指着放火的胡僧道:“这是毗洒迦,那两位是我师兄半枳迦和般遮罗!我四人是佛前护法,又称散支、威神、持法、密严……这些说了你也不懂,快些来打过便是!” 陆英道:“散支、威神、持法、密严,原来是夜叉鬼!哈哈,你们四个一起上吧,省得浪费功夫!” 那沙多奇力闻言大怒道:“小白脸子,你竟敢如此看轻佛爷们!不给你点颜色,你不知道死活……” 言罢再不留情,紧趋上数步,双掌一合一分,袍袖往外一荡。 陆英只觉劲风扑面袭来,连呼吸似乎都局促起来。 他身子一晃,方要往后退步卸力,免得摔个四仰八叉。身旁贺丑娘早疾步赶上,双手环抱挡在他身前。 贺丑娘不言不动,站在那里被掌风催得发丝飞舞,衣袂飘动。 但是脚下却如钉入石阶一般,任凭胡僧沙多奇力再有多少力气,也不能撼动分毫。 沙多奇力见那女子功夫不俗,一时起了争强之心,双掌又是一合一分,再催法力急攻阶前。 贺丑娘轻蔑一笑,往前上了半步,仍是稳稳立在陆英身前。 陆英在她后面,拼尽全力想稳住身形,无奈体内气息乱走,根本凝聚不起真力。 若不是贺丑娘为他挡住八九分,现在恐怕早就遭受重创了。陆英双脚一前一后,不禁深深凝望着贺丑娘背影陷入沉思。 若说她天生力大,连薛勇都挡不住沙多奇力一击,她一个女流之辈却能不动如山。 如此看来,还是低估了这个姑娘的实力,根本不是力大体壮那么简单。 但若说她身怀高明功夫,这许多次暗中观察又没有丝毫破绽。 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有什么神奇的经历,陆英现在充满了不尽的疑惑。 甚至身处险境也皆抛诸脑后,满心都在猜测,贺丑娘到底来自哪里,是何种身份。 薛勇见胡僧跋扈,忍不住双拳一摆,绕到侧面击他肋下。 胡僧沙多奇力知道这大个子力气不弱,也不敢大意,忙收起法力回挡薛勇。 薛勇右拳打在胡僧肘上,左拳一拧击中其小腹。 本以为定能重伤此僧,谁料甫沾僧袍,就被一股反震之力猛地弹回。 此时薛勇也顾不得手腕剧痛,即抬起膝盖又攻其中路。 那胡僧左掌一旋,袍袖裹在薛勇膝上,将这一击化解,右掌一推按向薛勇左肩。 贺丑娘跳下台阶,抬脚照着胡僧脑门用力踢来。 胡僧不意这丑女人出腿出风,竟快到此般地步,连忙收回双掌,往上架去。 沙多奇力刚挡开贺丑娘飞来的脚尖,薛勇两脚连环腿又已飞起,直奔其后脑而来。 胡僧大喝一声,显是因为他们不讲道理,两人缠斗自己而动了火气。 口中不知嘟囔了句什么鸟语,身后半枳迦和般遮罗并力上前,各自错开双掌,拍向贺丑娘与薛勇。 薛勇右脚被沙多奇力抬肘挡开,左脚已经要踢到其后背,此时般遮罗掌风已至,薛勇拼着受伤,仍不打算收腿。 而贺丑娘见半枳迦来攻,借势后跃堪堪避开这一掌。 两声闷哼,沙多奇力没想到薛勇如此悍不畏死,后背被他踢中一个踉跄,口中噗地喷出血来。 而薛勇肩头中了般遮罗一掌,整个人转了半圈,重重摔在地上。 半枳迦和般遮罗方要趁势再上,一道火红的倩影倏然而来,左掌一拂拦住般遮罗,右掌一遮挡开半枳迦。 只见她一招逼退两名胡僧,霍地转身立在薛勇身前,竖眉喝道:“哪里来的野和尚,敢在我家撒野!” 陆英心头一震,惊喜叫道:“琳琳!” 朱琳琳并未回头,她身着戎服,战袄红裙,披着大红斗篷,脚踩鹿皮靴,领缀火狐裘。 听到陆英呼唤,她只问了一句:“我父亲安好?” 陆英答道:“朱将军无大碍,放心吧!” 四名胡僧连同跋陀罗一时皆被惊得呆了,这女子就是朱家小姐,竟然有这么高的功夫。 方才不知她从何而来,一出手便逼退两名护法,这份能耐显然远在那被称为“内力精深”的陆英之上。 三名胡僧不会汉语,口中呜哩哇啦不知在叫什么,沙多奇力中了一脚,暂时也说不出话来。 跋陀罗只好小心地起身,拱手道:“朱小姐,我等今日此来是和陆大人切磋武功,绝无不利于贵府的意图!还请朱小姐切莫误会!” 贺丑娘扶起薛勇,询问他伤势如何。 好在薛勇自幼打磨得好体魄,并未伤筋动骨,只是肩膀暂时有些吃痛。 朱琳琳冷冷道:“你们闯入我家打人,哪来的误会?” 跋陀罗道:“朱小姐,我四位师兄痴迷武道,听闻陆大人年少了得,特此来请教一二。若是朱小姐不喜,可以请陆大人上外面……” 朱琳琳道:“住口!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既如此,那便动手吧,本姑娘没空和你闲扯!” 跋陀罗露出为难之色,道:“朱小姐……” 他才说了三字,沙多奇力立刻打断道:“小娘们,看你也有点本事,敢不敢和佛爷较量较量!” 看来这丑胡僧终于缓过口气,迫不及待就要逞威。 朱琳琳身形微动,“啪”地一声,众人尚未看清她抬手,沙多奇力脸颊已挨了一记。 再看朱琳琳,仍然稳稳立在原地,轻蔑地道:“你不是对手,还是五个一起上吧!” 第153回 以一敌五,还看我家娘子 沙多奇力被扇得头晕目眩,却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这女子对手,欲待嘴硬说些狠话,又怕她冷不丁再动手。 只得恨声道:“这是你说的,不要怪我们以多欺少!” 朱琳琳冷笑一声,并未接话。 沙多奇力又叽咕了几句鸟语,随即退后与其他三僧站成一圈,各个双掌合十念念有词,好似是结成一种阵法。 陆英心忧琳琳吃亏,忍不住出言道:“你们四个老大不小,竟然合力欺负一名弱女子!还说什么佛门高僧,简直岂有此理!” 沙多奇力四僧充耳不闻,只顾默念咒语,跋陀罗幸灾乐祸站在一旁,也全当没听到陆英诘问。 贺丑娘紧握双拳,往前走下台阶,悄无声息立在朱琳琳身后,准备必要时相助一臂之力。 薛勇扶着肩膀,也站在另一侧,决心与四名胡僧再战。 眼见站在中间的毗洒迦手中忽地燃起火苗,其他三僧变换身形,鱼贯站到他身后,又伸手搭在前面一人后背。 毗洒迦手中火苗腾腾足有两尺,望着朱琳琳身前一推,那火焰瞬间化作一道火龙,直逼琳琳面目。 陆英惊呼一声,还未跨出半步,就见琳琳猛将斗篷扯下,呼地扫向火龙。 那火也非凡物,聚为一道一尺粗,宛若大蟒的巨焰砰地打在斗篷上。 火花飞溅中龙头一偏,又转回来冲向琳琳腰间。 琳琳以斗篷为盾,手腕数抖,将斗篷舞作大伞,拦在火龙去路之上。 那大红斗篷外层虽以蚕丝织就,内里却夹着一层轻革,战场上可阻流矢,水火一时也难侵。 但见场中红伞轻舞,五六步外四名胡僧串成一串,不断驱动火龙上下游走。 火龙虽凶狡,红伞也未被攻破。只是渐渐地那红锦面破了几处大洞,燎得残损的窟窿看着煞是坏风景。 薛勇与贺丑娘禁受不住火星炙烤,慢慢退在阶下焦急观望。但又着实无从下手,一时想不到好法子扑灭这妖火。 朱琳琳心焦父亲安危,日夜兼程从洛阳赶回,没想却被几个胡僧夹缠不清。 当下越攒越怒,她一跃而起,避过火龙巨焰,将斗篷从天罩下,正落在毗洒迦头顶。 毗洒迦不意有此变故,顾不得催动火焰,急忙双手上举,张起手爪将斗篷扯落。 朱琳琳趁此空当,早来在胡僧身后,右拳一晃打中沙多奇力下巴,左腿一踢,将半枳迦踹出丈许远近。 毗洒迦与般遮罗并力攻来,双掌一合一分,分击琳琳左右。 朱琳琳一招得手,也怕他们再弄花招,双膝微屈已落在原先位置。 沙多奇力哇哇叫着,四名胡僧再次变阵,以般遮罗为首,还做鱼贯之形,合力催动邪风逼向琳琳身周。 这风挟带冰雪,若有实质般包围了琳琳。 薛勇与贺丑娘虽离着几步远,仍被彻骨寒冷冻得撑持不住,只得暂退避在一旁。 陆英调匀气息,试图以含章拳意弹指而出,或许能破此妖风,但数次尝试都无功作罢。 朱琳琳在风中反倒浑然不觉,她身怀道家仙术,体内阴阳互济,早已不惧寒暑。 这邪风虽然远胜一般风雪刺骨,她只气凝丹田,将周身血脉视作溪流,源源不断驱出真气行走经脉,便将这亟欲封冻“冰川”的寒意融解。 久之,朱琳琳见他们并无更多妖法,双掌抱圆一推,将这邪风拒开三尺,玩笑道: “你们四个,除了放火就是刮风,还有别的本事吗?本姑娘没兴趣跟你们玩耍了!” 四名胡僧大惊失色,师门独传秘法“化玉冰风”也奈何不了这小姑娘,难道维摩寺横行西域的四大护法在中原就如此不堪? 当即狠狠心继续催动邪风,咬牙将化玉冰风往前又推了两尺。 朱琳琳抽出身上挎着的长刀,左右横斩两下,却只带起几片雪花,并不能斩破此风。 她也是年少心性,被激起了好胜之志,于是边迈步往前边挥刀,一步步斩向般遮罗。 朱琳琳步步紧逼,般遮罗额头冷汗涔涔,看着就快支持不住。 待琳琳离他们只有两步远时,薛勇得空大吼一声,与贺丑娘使个眼色,分攻后面几僧。 眼看般遮罗必将葬身刀下,忽而墙头跃下一人,手持降魔杵,头脸裹着黑巾,挟泰山压顶之势砸向琳琳手中长刀。 那人一杵荡开琳琳刀刃,口中喝叫两句蕃语,四名胡僧及跋陀罗闻声立刻逃遁,从院中走得一个不剩。 朱琳琳见他蒙面不以真相示人,又相助西域妖僧,定然也是其一党,手中长刀直取要害,尽向其咽喉、胸腹招呼。 那蒙面人降魔杵舞得水泼不进,抵挡了十来式,却并不恋战,见跋陀罗等走远,随即摆个架势,虚晃一招也逃之夭夭。 朱琳琳冷哼一声,转头看看陆英,随即大步迈入上房,探视父亲朱旭去也。 陆英心头千言万语,没想到重逢之后竟是这般遭遇,一块大石压在胸口,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默默跟随琳琳进入朱旭卧房,站在她身后久久不能语。 朱旭身虽有伤,好在并未伤损筋骨,听到外面打闹,早已起来坐在榻上。 琳琳见父亲面容憔悴,又因听闻了噩耗一路焦急回返,此时终于忍不住扑在老父身上哽咽伤恸。 她不明白为何前日还是朝廷大臣、国之柱石,一夜之间就变作人人可欺的待宰羔羊。心中所有的委屈、愧悔、不甘、失落都在父亲怀中发泄了出来。 陆英不忍打扰他父女说些别后心事,关上门无言退了出去。 约有顿饭功夫,琳琳开门请陆英进房,称父亲有事吩咐。 朱旭在榻上坐直,望着陆英道:“华亭啊,陆家去岁遣人纳采求亲,老夫忙于公务,一直未能亲自答复。后来又发生了这些破事,以至你二人的婚姻大事耽搁至今……” 陆英听得心跳骤紧,不由望了琳琳一眼。 只见她低头坐在父亲膝边,也看不到面上是喜是怒,只是脖子耳根渐渐染得红了。 朱旭顿了一下又道:“你与琳琳自少时相知,两人也算患难与共。老夫老矣,今后就将女儿托付给你了。你们定要同心共气,忠贞报国,内除奸佞,外驱胡虏……” 听到“忠贞报国”的话语,陆英与朱琳琳都重重点了点头。 朱旭接着道:“如今我家中残破,我又身体不便,恐怕不能为你们操持婚事……你二人也非凡俗男女,不必拘泥礼仪,就自己商量着择个日子,拜天地成亲吧!” 朱琳琳终于羞赧道:“爹……婚姻大事怎可自己胡乱选日子,你净胡说!” 朱旭笑道:“在彭城时是谁天天跟为父闹腾的,现在又不能自己做主了……” 琳琳闻言嘤咛一声,站起身跑到外面去了。 陆英还从未见过她如此作态,不禁傻傻望着那背影笑得呆了。 朱旭对陆英道:“华亭,今日这些来客,你怎么看?” 陆英答道:“先是倒虎山,后是恒山无异门。又有西域胡僧,恐怕皆代表着各国君主,都想染指传国玉玺。” 朱旭心头微怒,言道:“这倒虎山元象宗,我在长安时也略知一二,如今北汉覆灭,难道他们投了姚氏不成?至于恒山无异门,最近才初闻其名,逃不了也是赵魏鹰犬之流……西域,难道吐谷浑、焉耆、龟兹等国也想入主中原,欲学五胡乱华故事?” 陆英道:“倒虎山和无异门究竟为谁效力,尚未可知。恐怕内中隐情更为难料。至于西域胡僧,自称来自什么龟兹维摩寺,有个那迦阿周陀,就是在檀溪寺佛塔上那胡僧,行事诡秘,晚辈至今无法猜度其有何目的!” 朱旭沉思道:“佛塔上我并未见过胡僧,可能是当时神识不清之故……华亭啊,华夏艰危,往后就要靠你们了!老夫老矣,再不能驰骋沙场,此生也算走到头了……” 陆英道:“朱将军切莫伤怀,等到养好了身体,我们一同去建邺。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您指教,何必有桑榆之叹?” 朱旭笑道:“还叫朱将军?我已将爱女托付给你,还不称一声岳丈……” 陆英起身郑重施礼道:“岳丈大人,家事国事陆英一定全力以赴,绝不令您失望!” 朱旭点点头,温言道:“具体事情你们商量吧,老夫说了这许多话,颇感精力不济,且让我歇息会儿……” 陆英施礼道:“岳丈大人请便!陆英告退!” 出来门外,琳琳拉着陆英走远几步,低声问道:“方才那个蒙面人,你有没有觉得熟识的感觉?” 陆英道:“看身形确实有点似曾相识,你觉得是何人?” 琳琳道:“还记得叶奚吗?” 陆英点头道:“吐谷浑叶奚公主,如今嫁给南郡公为妇。前日还看到原来她身边的弗沙,不过如今生死不知……你是说,那个蒙面人是弗沙提波?确实有点相似,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琳琳道:“既然弗沙提波在襄阳现身,十有八九便是他了。他曾说自己是龟兹鸠摩罗什大师的弟弟,跟西域胡僧有关联也不足为奇。” 陆英暗思,看来韩旭当日说的也并非都是谎言,这弗沙提波难道真能结阵辟火?至少与那迦有非常之关系。 想了一会,对琳琳道:“琳琳,既然人人都想要传国玺,那我们偏不能如他们所愿。岳丈大人已经告诉我玉玺下落,不如先去取回来再说!” 琳琳怒道:“谁是你岳丈大人,不要占我便宜!” 陆英笑道:“是岳丈令我叫的,不服你自去找他老人家。再说,你我已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谁占便宜之说?” 朱琳琳冷哼一声,岔言道:“传国玺在何处?你为什么不早早取来?” 陆英苦笑道:“今日晨间岳丈才告知我,接着就来了酋阳子、卢月、胡僧这一拨拨人,为夫纵然想去,也没空闲啊!” 朱琳琳道:“哼!你为何不出手抗敌,却让薛大个子替你挡在前面?” 陆英道:“说来惭愧,为夫心忧娘子安危,一时急火攻心,如今伤重难治,实在是力不从心!” 朱琳琳道:“惯会油嘴滑舌!你且说说,你怎会来了襄阳?” 陆英道:“此事说来话长。恐怕今夜你我得把酒夜谈,达旦通宵才能讲完了!” 朱琳琳道:“好啊!当我怕你不成。只是廷尉大人身负重伤,还敢饮酒吗?” 陆英道:“下官如今忝为国子祭酒,已经不做廷尉了。吟诗赏月,品酒论文,正是下官本职。” 朱琳琳眉头一挑,笑道:“陆大人真是国之栋梁!年纪轻轻便为国家储才,主掌文教大事,果然不同凡响。” 陆英道:“娘子过奖了!为夫才疏学浅,只好论些风花雪月,操琴弄曲,梳头画眉之事。国家文教可不敢妄言。” 朱琳琳啐道:“一口一个为夫,信不信我打折你双腿,让你做个膑夫?” 陆英道:“如此一来,娘子岂不是要日日与膑脚之人为伴,走到哪里就背夫君到哪里?” 朱琳琳锤他一拳,生气往前走去。 陆英赶紧追赶,待到园中池边,又笑道:“娘子,你可曾见过天真道人?那老头子如今在何处?” 朱琳琳道:“见过几次。当时在彭城曾有一面之缘,后来在岘山也碰到过。我从洛阳急急赶回,便是他给我送的信……” 陆英道:“我也是收到老爷子信息,才急忙赶来襄阳。只是不知他为何要躲着我,也不当面说清楚。” 朱琳琳摇头道:“他虽没有明言,但我察觉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每次都匆匆忙忙,神神秘秘的!” 陆英道:“难怪。当时我正在打坐养气,突然收到你有危难的消息,心里一急便岔了内息,到如今也没法正常周转……” 朱琳琳转身抓起他手腕,切着他脉搏仔细查探。 许久才道:“内息阻于鹊桥,不能与任脉相通。反而有倒流逆息之险。” 说着放开他手腕,轻敲额头沉吟道:“老神仙给我的书中也没有这些情状……恐怕只能等遇到天真道长那样的高人,才可向他请教了!” 陆英笑道:“好在我有娘子这样的高手在身旁,再不怕有人敢欺负到面前。随他去吧!” 朱琳琳道:“我连自己父亲兄弟都护不周全,还敢指望我!” 陆英道:“朱孚在洛阳一切安好吧?” 朱琳琳摇头道:“时局艰难,洛阳守将冯该是桓氏故将……如今西有窦冲、东有翟辽、北有慕容永,洛阳四战之地,难说就可安好……” 陆英道:“等我们拿到传国玺,成亲之后便去洛阳走一遭。接着朱孚,再奉请岳丈大人一同回建邺……” 朱琳琳苦涩一笑,倒是没有再反驳他所言。 第154回 怀璧其罪 当日两人与薛勇、贺丑娘同席而座,畅谈别后事情。陆英讲了数月来在京师的所遇,朱琳琳讲了洛阳的战事与襄阳半年来的暗流涌动。 薛勇摆出一副憨傻的模样,大哥陆英不提,他绝不多说一句,生怕泄露了大事。 贺丑娘更加腼腆害羞,别说主动讲述什么,就是问到她也支支吾吾没句完整的话。陆英今日多亏了她相助,也不好强人所难。满心的疑问与不解,只好都压下来。 饮至夜深,贺丑娘告辞离去,薛勇知道他们小两口有说不尽的私话,也识趣地避开。 只剩陆英与琳琳边饮边聊,仿佛回到了长安扬波楼,江东汤山墅,甚或会稽天台山。 琳琳忽然问道:“那传国玺你说还会在刺史府中吗?” 陆英道:“恐怕未必。不被韩旭取走,也有别人惦记。这襄阳城内外到处是耳目,瞒不了人的!” 朱琳琳道:“早知道如此,我爹何必受这许多罪,直接告诉郗晖就完了。” 陆英道:“岳丈大人应该另有顾虑,那时告诉郗晖,恐怕性命也难保……” 朱琳琳道:“明日我去城中,看看郗晖有何动作。如果得便,就去找找那玉玺还在不在。” 陆英道:“郗晖身边不知有多少好手,韩旭、那迦、弗沙提波,每一个都不是易与之辈。千万不可鲁莽,我陪你同去。” 琳琳道:“你又不能打架,去了有什么用?” 陆英笑道:“为夫虽然功力大减,但往那里一站,任谁也不敢看轻了去。况且我与他们都有交情,谅也不至于上来就打打杀杀!” 朱琳琳嗤笑一声,不再理他胡说。 第二日,两人结伴来到城中,陆英大方请见郗使君。不一时司马刘西礼出来延入府内,直登二堂之上。 陆英抬头见原来堂上挂匾额的地方空空如也,不禁诧异问道:“前两日来时,堂上似乎悬得有匾额,为何如今摘去了?” 刘司马笑道:“也不知道如何招了贼,昨夜有三四波窃盗,都来二堂匾后翻找。后来干脆将匾额打落在地,摔个细碎。使君闻报,只得命人将其撤去,择日再书新匾。怎么,难道陆祭酒也对匾额感兴趣?” 陆英笑道:“刘司马说笑了,在下随便问问。” 言罢回头看了看琳琳,两人不动声色落座,等着郗晖出面。 见主人久不露面,陆英又道:“刺史府中遭贼,难道兵丁没有擒获贼人吗?听司马所言,窃贼还不是一个两个,怎得没有听人说起?” 刘西礼道:“窃贼高来高去,府中也是天明后才知道此事。至于擒贼,府中兵丁恐怕没有那个本领!” 说着笑望陆英,似乎在暗示什么。陆英洒然一笑,也懒得与他争辩。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郗晖迟迟未见,陆英问道:“若是使君公务繁忙,那我等还是改日再来吧?” 刘西礼道:“使君近来确实多务,让陆祭酒空耗这许多时光,实在抱歉!若是陆祭酒没什么急事,改天下官再相邀您来府也好。” 于是陆英与琳琳起身告辞,出得刺史府,来至街中闲步。看街上人烟稠密,还是正月里光景,直有恍如隔世之感。 陆英道:“看情形,郗晖应该已得到了宝物,只是不知他打算献给谁……我想他立刻便会有行动,不至于待在府中静等危难临头。” 琳琳道:“如果你得到了传国玺,打算献给谁?” 陆英一怔,这个问题还从没想过。若是以前,肯定要交给大吴皇帝,但现在先帝已逝,交给朝廷恐怕别生事端。 难保会稽王得到了传国玺不生出一些想法。若是交给别国,又心有不甘。纵使拓跋涉珪与自己亲如兄弟,毕竟是外族之人。 想了许久没有头绪,只得摇头道:“我也不知该给谁……” 琳琳笑道:“我猜郗晖有两个选择:第一献给吴国朝廷,换取高官厚禄。第二……自己留着,称王称帝!” 陆英大笑道:“他恐怕还不敢做此想!若是给桓敬道,说不定小公爷敢!” 琳琳道:“那他会不会真给桓敬道送去?” 陆英道:“不会!他如今已是雍州刺史,再进一步无非入朝为卿相。跟着别人造反,结果也不过如此,风险却大上百千倍,以他的性子,不会如此冒进。” 两人商量半天没有结果,只得在城中信步乱走,不知觉出了城,来到汉水江畔。 坐在江岸上,看着偶尔经过的船只,陆英一面思索恢复内力的法子,一面和琳琳说些对当前处境的想法。 忽然,他凝目望向江心一艘楼船,仔细辨认那船头闪过的身影。 那楼船舱高三层,描金漆朱,正是与韩旭查访过的刺史游船。而从船上闪过的身影,隐约便是郗晖。 朱琳琳见他观望入神,忍不住出言道:“你认识这船?” 陆英微眯双眼,笑道:“看来刺史大人早已迫不及待,这便打算金蝉脱壳了!” 朱琳琳道:“郗晖在船上?要不要追……” 陆英看她一眼,点头道:“好主意!” 于是两人沿江寻到一艘快船,给了船夫一吊钱,让他命舟即刻顺江而下。 船家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今日本是出来摆渡行旅,挣点家用。他自称姓白,今年刚有了小子,言谈间忍不住的骄傲。 这白大哥颇为健谈,一路上不停地套近乎。 询问他们将去何处,为何不一大早出发,若要去远乡时,今日难免不能即至。等到晚间,船上窄小,恐怕挤不开三个人。 陆英笑着陪他对答,声言必不至于在船上借宿,若天晚,定然要寻个市镇过夜。 就这样一路顺流而下,远远缀在那楼船之后。 白大哥见他总是抬眼观望前面大船,不禁笑道:“公子,你真好眼力!那船可是使君大人的私船,襄阳人士谁不艳羡! “可惜寻常人根本无缘近观,平日也极少去远处,只在襄阳左近游荡。今天不知有什么贵客,竟然往南走了这么远。看来船上的贵人们打算夜游云梦了,到现在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陆英笑道:“天色将晚,使君大人也不怕遇到水匪盗贼?就这么孤船而下,周围也没有兵丁警跸……” 白大哥道:“公子说笑了,襄阳重镇不比别处,还从来没听闻有水匪盗贼!纵然有一两个毛贼,刺史大人身边高手还能少了?定然无虞的!你别看那船远望不大,可足足有三层之高,里边藏个百十人毫无问题……” 陆英道:“如此最好!” 他也不忍心反驳,就算是三层楼船,大部分空间也只是供贵人们享乐罢了。真要装上百十兵丁,还有什么玩兴可言。 陆英刚转过头看了一眼楼船,就见下游猛地冲来一条小舟,横江而渡,如箭般射向郗晖坐船。 陆英急忙起身,在黄昏的江波上看着小舟:其上两名道士,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不是酋阳子师徒是谁。 琳琳也看到了小舟,凑过来言道:“酋阳子也追来了!” 陆英点头道:“嗯!那个高瘦道士,便是他师父,九灵真人。看这小舟无人摆渡,却去势如此迅疾,九灵真人得到了王老道的真传呐!” 朱琳琳道:“元象宗的人锲而不舍,也难怪能做下许多事情。” 陆英对船夫道:“白大哥,追上楼船,靠过去!” 船家道:“公子,你,你,要做什么?” 陆英道:“我打算与使君夜饮千杯,共话江风明月之事!” 船家道:“公子,就算你认识使君大人,可,可是这般靠过去,也恐不大妥当!” 陆英道:“你只管依令行事,我再给你一吊钱。” 船家道:“公子,小的不是嫌钱少,如今家中添丁进口,还指望我撑持老小生计……” 朱琳琳“噌”地拔出长刀,寒声道:“再废话一刀将你砍翻,扔水里喂鱼!” 白大哥急忙点头道:“是!是!小姐站稳了,小的这就遵命行事。” 陆英暗暗竖了竖大拇指,望着已经快要登上楼船的酋阳子师徒叹息一声。 不知道此去是凶是吉:九灵真人若是不留情面,自己与琳琳能全身而退吗? 白大哥加快了速度,只过了一刻时光,便追至楼船后方两丈处。隐隐已经能听到船上的吵嚷声了。 朱琳琳自腰间摘下一块玉佩,扔给船家道:“送给你小子当满月礼。再往前靠一丈,我们登船后,你便回去吧!” 朱琳琳搀着陆英胳膊,一跃登上楼船,只留下船家一人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 好在他还满心惦念着刚出生的小子,摸摸那块冰凉的玉佩,拼命划着小船靠岸去了。 他虽然老实本分,也知道今日之事绝不简单,还是暂时抛了船只,躲躲风头的好。若是被这楼船上的贵人迁怒,恐怕家破人亡也没处说理去。 二人登上大船,其时夜色已降。只有最顶上三层有灯火映出,船板下还有水手摇撸之声。 而方才吵嚷的人声,一时间皆寂不可闻。陆英握着琳琳的手,一步步往前走去。 在舱壁的木梯上,见有一人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陆英将他翻过来,依稀认得是那曾经被自己撞破好事的仆役,探了探鼻息还有气,只将他放在一旁,又当先往上走去。 登了几级台阶,酋阳子从上方探出脑袋来,一见陆英不由骂道:“姓陆的,你还真是阴魂不散!我师父让你上来。” 陆英哈哈一笑,也不答话,慢腾腾登上三楼,便见舱中九灵真人当心而立,背着手遥望汉水,并未发一语。 而舱中坐着一名官吏,自斟自饮,却并非郗晖,反是刘西礼。 刘司马身旁站着三四名军士,各个怒目相向,手中刀已出鞘,恐怕方才就是他们与酋阳子在争吵。 陆英环视一周,扶着琳琳纤手一同进入船舱,笑道:“刘司马,好雅兴啊!不知使君何在?” 刘西礼抬头望他一眼,又望向杯中醇酿,也慢吞吞地笑道:“不知诸位怎得都来此处寻找刺史大人,难道是听信了奸人所言,想要谋刺不成?” 陆英道:“谋刺当然不敢!不过我亲眼见到使君在船头现身,你却说他不在,恐怕有悖常理吧?” 酋阳子插言道:“你也被耍了?哈哈,方才有个人长得跟郗晖有几分相似,穿着轻裘缓带,装出一副名士派头。道爷看着生气,已经扔下水里去了!” 陆英恍然道:“刘司马好手段,原来如此!” 又转身对九灵真人施礼道:“前辈,看来郗晖刺史故意与我们捉迷藏,让您也白跑一趟了。” 九灵真人冷哼一声,还是一言不发。 朱琳琳道:“刘司马,你以为郗晖躲得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吗?纵然我们遇不到他,别人恐怕也不会让他轻易离去。” 刘西礼举杯沉吟道:“刺史大人乃是当朝重臣,宵小之辈岂敢放肆?大人为何要躲,朱小姐这话欠考虑了……” 朱琳琳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是当朝大臣!你们这招弄巧成拙,必然得不了好处!” 刘西礼继续低头饮酒,一副懒于争辩的模样。 陆英从桌案下面见他双腿微微打颤,心中暗笑道:这刘司马也是有趣,嘴硬得好似河底的石头,内里却也知道害怕。 只是如今茫茫夜中,又在汉水之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味嘴硬又有什么用处? 果然,九灵真人忽地转身,一挥袖将他面前桌案拂个底朝天,杯盘碗盏碎了满舱。刘司马再装不成从容不迫,怒道:“你怎敢如此无礼!” 酋阳子见师父发怒,心内早求之不得,上前揪着他衣领喝道:“郗晖在哪里,说是不说?” 身旁左近两名军士挥刀便斩,看来也是积郁良久,终于忍耐不住。 岂知这胖道士看着其貌不扬,身上功夫可丝毫不弱。只见他将刘司马往前一晃,趁军士分神之际,左右腿连踢,又疾又狠正中二人胸腹。 可怜那俩军士只来得及在半空发出一声呼叫,便撞破船舱,从楼船上落入了江水中。 另两名军士大吼一声,壮着胆子冲了上来。酋阳子将刘司马身子抡起,如使大棒一般再将两人砸出舱外。 刘司马惊叫连连,末了“哎呀”一声重重被扔在地上。 酋阳子踏住他肩头,又逼问道:“郗晖何在?” 刘司马浑身颤抖,口中荷荷作响,却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 陆英皱眉看着,见他已然便溺失禁,于心不忍地劝道:“刘司马,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何必再硬撑下去呢?” 刘西礼仿佛没听到任何人说话,只顾自己抖个不停。酋阳子脚下一用力,喀喇一声踩碎了他肩胛骨。刘西礼眼珠一翻,倒在地板上再无动静。 酋阳子恨恨踢他一脚,叫道:“别装死,给爷爷起来!” 骂了两句始终不见回答,还待再打时,九灵真人开口道:“我们走吧,这人已经死了!” 酋阳子惊讶地摸了摸他脖颈,嗤笑道:“还真死了!也太不禁吓了点!” 陆英叹息道:“这又何苦呢……” 酋阳子道:“姓陆的,少在这假惺惺!要不是我师父还有大事,把你也扔下江里喂鱼!” 九灵真人已自顾走出舱外,闻言立住身形,说道:“陆英,看在你师父面上,今日不与你计较。往后莫再大胆妄为,否则休怪贫道不客气。” 陆英拱手道:“多谢前辈教诲!不知前辈与家师有何渊源,日后也好向他老人家禀报!” 九灵真人从船头一跃而下,直落在方才来时小舟上,对陆英所言置若罔闻。 等到酋阳子下船,九灵真人一挥衣袖,小舟飞速往下游而去,就似张了大帆一般。 陆英总是感觉这九灵真人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何时见过。想必当年自己年龄太小,记忆已然模糊。 不知二人又要往何处寻找玉璧,正是: 南船北马度江湖, 一剑光寒十九州。 我有知心舒红袖, 千难万险尽周游。 第155回 江陵城遇旧 携手红尘共百年, 何堪一日受分悬。 簪花记梦下江陵, 待到功成鸳鸯眠。 最是英雄纷斗处, 迷离扑朔雷雨兼。 邪魔外道妖风劲, 弹指一挥看青天。 两人离船登岸,只得先回朱家别墅再做计较。 睡至半夜,窗缝中塞入一封密信。陆英起身看时,却没有任何人影。 想是那刺史府的暗子,他也未去深究。打开看时,上面只有一句话:郗晖快马往江陵而去。 陆英看罢,就着灯烛焚毁,继续倒头睡了。 天明后,陆英找到琳琳与薛勇,商议留薛勇、贺丑娘在此照料朱旭,他与琳琳南下江陵,追及郗晖查清他意欲何为。 琳琳自无异议,唯独薛勇建议他与大哥同往,留大嫂与贺丑娘在别墅。 琳琳少不了将他“训斥”一顿,打消了他这番念头。 此去江陵有三百余里路程,一路快马南下,第二日午后便可到达。 陆英胯下白云乌,琳琳身骑枣红马,两骑并驾直往南郡而去。 荆州南郡江陵城,乃是荆州治所,春秋时楚国都城。地理冲要,控扼长江与云梦,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沿途村野一路询问打尖沽酒处,果然昨日有十数骑豪客曾疾奔南下。 到了江陵,陆英与琳琳正要入城,继续追寻郗刺史踪迹,却在离城门百步外望见一人。 那人青衫棉袍,头上无巾无冠,坐在一方大石上,正与人卖卦卜问。 琳琳笑道:“申屠景纯!这神棍又在骗人!你说他是不是早知我们要来,特意等候在此?” 陆英道:“那便找他卜上一卦,问问吉凶如何!” 两人相视一笑,从马上下来,牵着缰绳漫步而去。 申屠景纯打发了买卦之人,随意收了他几文钱,便闭目坐在石上摇头晃脑嘀咕起来。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待陆英两人走近,申屠景纯并未抬头看来人,而是装模作样将手中钱币一抛,落在地上时却是两光一字。 他悠然捡起三枚钱币,仍是不动生色,再次将钱抛在地上。如此三次,皆是两光一字。 申屠景纯再抛,第四次却是两字一光,第五次三枚皆字,第六次又是两字一光。 申屠景纯自娱自乐完了,哈哈笑道:“陆公子,朱小姐,在下卜了一卦,却得个乾下坎上,乃‘需’卦也。二位可知何解?” 朱琳琳道:“我们可没说要给买卦钱,你少在这装神弄鬼!” 陆英也道:“申屠先生,你可知我们找你何事,这‘需’卦你要怎么解?” 申屠景纯笑道:“‘需,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二位远道而来,定然是吉卦。只是…… “上六曰,‘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就怕于此地主人难言祸福啊…… “但九五爻是个变爻,一变而为泰卦,泰,小往大来,吉亨。就看主人如何取舍了!” 朱琳琳道:“少在这云遮雾罩的!看来你知道我们为何而来了,那第一个不速之客,可在城中?” 申屠景纯道:“朱小姐,看你面带春风,近日必有大喜!在下先恭喜喽。” 陆英看朱琳琳受窘面赤,帮腔道:“申屠先生,不知你现在还施手段骗人财色否?上次若不是跑得快,恐怕嬴县令早打折你双腿了吧……” 申屠景纯干咳一声,终于正言道:“二位,请随我进城去!郗使君已在殷荆州府中留下,南郡公遣我来此迎接二位。” 陆英道:“难为小公爷有心。我二人随便找家邸店住下就是,不劳烦别人了!” 申屠景纯道:“南郡公有大事相商,还请过府一叙。” 陆英笑道:“我一个闲散文官,小公爷有什么大事用得着和我商量?” 朱琳琳也道:“莫不是你又想耍花招?” 申屠景纯道:“两位误会了!在下一向与人为善,绝不敢损害朋友。真是南郡公吩咐的。” 朱琳琳道:“看来你在此地混得不错啊!达官贵人、公侯贵戚都将你奉为座上宾吧?” 申屠景纯笑了笑,伸手相请道:“二位请随在下同往龙亢园!” 陆英给朱琳琳使个眼色,拉起她手道:“既然小公爷厚意,却之不恭!走吧!” 于是三人牵马步行往桓氏别苑龙亢园而去,一路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正好舒缓久坐马背的疲累。 路上陆英记起一人,忍不住问道:“申屠先生,敢问贵府上是否有一小姐,闺名叫柔影?” 申屠景纯开怀笑道:“柔影那丫头呀,人是聪明的很,脾气却不好招惹。你没得罪她吧?” 陆英道:“既然柔影小姐真是先生的妹妹,那么你定然也认识苏先生了?” 申屠景纯身子一僵,答道:“有过一面之缘。妹妹自幼随他学武,也算是我前辈尊长……” 陆英又道:“哦?申屠先生不是行一学院中人?” 申屠景纯“哈哈”笑道:“陆公子误会了!在下闲云野鹤,怎么会是那等规矩森严处出来的?” 陆英道:“我没记错的话,先生祖籍是钱塘人。那么柔影小姐也是生在钱塘了?” 申屠景纯道:“我说陆公子,你已有朱小姐为良配,还一味打听我家女郎做什么?我若是朱小姐,现在定要揪你耳朵了!” 朱琳琳道:“他跟我有什么关系,爱打听谁便打听谁,关我何事!” 陆英急忙道:“申屠先生,你这就不地道了!哪有挑拨人家吵架的?” 申屠景纯笑道:“朱小姐放心,我家妹子眼高于天,他绝不会看上陆公子的!哈哈哈……” 朱琳琳道:“你是说我眼光不行喽?” 申屠景纯立刻闭上嘴,乖乖在前面大步而行,与他们拉开十几步远近。 陆英悄声道:“好古怪……” 朱琳琳冷哼一声,也大步朝前走去,留下陆英一人于北风中莫名其妙。 到了龙亢园,南郡公桓敬道携叶奚公主迎出堂外,热情把着陆英与朱琳琳手臂,将他们延入厅中。 不一时珍馐美馔、歌舞酒乐琳琅部下。桓敬道只简单道了两句久别重逢的话,便连连举觞相劝。 饮宴了半日,到傍晚时,陆英推辞不胜酒力,坚持要暂去歇息。桓敬道才命人将他二人扶至客房,暂时在此地安顿下来。 这是一排五间独立的青瓦房,中间为厅,两边为卧房。 陆英告诉侍婢,晚上不用来伺候,无事切勿打扰。是以只留下他与琳琳两人独居。 琳琳问道:“你为何要来此处?想那西域公主了?” 陆英苦笑道:“你之前不是说,接应四名胡僧退走的人是弗沙提波吗!要想知道他和胡僧的关系,以及谁是加害岳丈大人的主谋,还得从此地入手。” 琳琳道:“你怀疑是桓家做的?” 陆英摇头道:“我不敢如此认为。那迦行事莫测,恐怕没有人能指使得动!但这几日遇到各方不同的人物,我现在谁也不敢轻信……” 琳琳道:“申屠景纯说南郡公有大事相商,将我们骗来这里。白日席间桓敬道却一言也无,这又是为何?” 陆英道:“恐怕这个所谓的‘商量’,只是看我什么态度罢了!” 琳琳刚要问究竟,忽然闭口不语,指指门口,自己起身往西厢去了。 陆英知道有人来此,只好正襟危坐,假意倒了杯茶醒酒。 刚啜了一口,便听有人敲门,申屠景纯在门外道:“陆公子,不曾打扰你休息吧!” 陆英呼口浊气,将茶杯重重一顿,问道:“谁?” 申屠景纯门外陪笑道:“请陆公子借一步说话,真是万分抱歉!” 陆英起身拉开门,没好气道:“申屠先生,你怎么总有晚上敲人家门的恶习?” 申屠景纯并未进房内,而是带着陆英来到园中闲步,七拐八拐净是枯草残枝。 一路隐隐听得竹管之音袅袅,让人无端生出许多怅然。 到了湖边,果然见前方水榭中有一个挺拔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对着湖光月色吹奏洞箫。 两人来至水榭,陆英道:“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箫,引来乘龙快婿。小公爷却是为得哪般?” 桓敬道停箫笑道:“此间虽无乘龙萧史,却有当世之英—华亭侯当面,敬道怎能不欣喜鼓舞!” 申屠景纯道:“公爷敬重英才,陆公子年少英雄,正是珠联璧合也!” 陆英笑骂道:“胡言乱语!小公爷与我皆是男儿,让你一说好似有断袖分桃之嫌。那凤凰儿做的事,我俩可做不来。” 桓敬道仰头大笑,也道:“本公可不好男风,陆祭酒莫怕!” 申屠景纯道:“前有刘关张桃园结义,后有祖逖刘琨闻鸡起舞,男儿汉间便不能相互激励,一起建功立业吗?” 陆英道:“只怕如华子鱼与管幼安,一为龙头一为龙尾,尚免不了割席之叹!” 桓敬道听他说起华歆管宁之事,心中已经明白,两人毕竟志向不同,陆英不可能相助于己。 但他向来城府,当下只道:“管宁见华歆志向不专,不肯静心读书,才割席以明志,乃是激励之意。无奈世人以讹传讹,皆贬损华太尉热衷名利,褒扬管宁隐逸不仕,岂非大谬也! “若是儒士皆不为国家效命,朝廷何以治,百姓何以安?如我辈者,正是当仁不让,天下之盼耳!” 陆英道:“小公爷志气深远,非陆英所及!” 申屠景纯道:“如二君者,自当宏志报国。不然,若天下苍生何!” 桓敬道看他一眼,岔言道:“今夜春风虽寒,胜在星月清朗。我与华亭煮酒吟诗,不亦快事。” 说着轻轻拍手,自有侍婢呈上铜炉美酒,就在水榭中摆下杯盏。 陆英道:“白日已经多了,此时实不能再饮。” 桓敬道笑道:“聊以慰怀耳,不必多饮。” 陆英只得打起精神奉陪,又饮至夜半三更才休。 夜晚在居处时,陆英梦到与琳琳在江陵城中失散,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人影。急得他声嘶力竭纳喊,但周围人声鼎沸,只能被淹没在洪流中。 他跑回龙亢园请申屠景纯卜卦,卦象显示琳琳在南方。他骑上白云乌,马不停蹄向南疾奔。 可是直到洞庭湖畔,也追不上那一缕红裙的影子。陆英痛彻心扉,无声留下泪来,想叫喊却堵住了嗓子,什么声音也无。 好在鸡鸣三声,他才醒来觉是一梦。 天明时,陆英与琳琳早起来至江陵城中游逛,一者为看看殷仲康与郗晖两位刺史密会,究竟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二者也是不想在龙亢园待得过于安逸,被南郡公遮蔽了双眼。 逛至将午,慢慢到了刺史府前,便见百姓从四处来聚,纷纷赶到大街东南的空地,好像有什么热闹观瞧。 陆英紧紧拉着琳琳的手,片刻也不敢松开。上前施礼问过一位书生,为何不论士女老幼,纷纷到此地集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书生告诉他俩,使君请了龙虎山张天师来南郡开坛祈福,而南郡公邀了慧远大师来此讲经。 南国佛道两大宗师同聚,实乃百年未有之盛景,是以城中百姓纷纷来此观瞻。 陆英喜道:“琳琳,慧远大师曾与我有一面之缘,智慧深远,道法广大,今日能聆听他老人家讲经,真乃幸事!” 琳琳道:“我也久闻大师之名,知道他近年在寻阳弘佛,想不到在这里遇到。” 陆英二人挤入人群,却还未见慧远大师登座,围观的人群早密密堵了数十重。 忽然,听得身后一声炮响,人们急转头看时,却是刺史府中高台之上张天师施法。 原来,殷仲康请张天师在府中祈福,大费金银筑台供奉,又请了几百天师道众助阵,势要祈求荆州风调雨顺,江汉之水平静无灾。 此时天师早已登台,焚符箓、燃香烛、祭三牲感应上帝。方才一声炮响正是向天帝禀告。 人们还未回过身来,又是一声炮响。便见风云突变,天空霎时乌云密布,呼号北风吹得百姓瑟瑟缩首。 第三声炮响,哗啦啦下起了雨来。虽说春雨贵如油,但广场上人山人海,这一下便有许多人怕冷散去了太半。 陆英将袍襟扯起,挡在琳琳头上。好在雨来的虽突然,但并不如何势大。 琳琳道:“可惜了,慧远大师今日未必能出来讲经了吧……” 陆英笑道:“你要相信大师,区区风雨岂能阻挡真佛!” 这雨下了两刻钟,广场上久不见慧远大师现身,除了虔诚的信众,其余看热闹的百姓走了个干净。 眼看这百十人还在雨中苦苦支撑,陆英心内叹息一声,还是暂且跟琳琳寻个避雨处为是。 正想时却见云开日明,转瞬间阳光从云间开了一线,正落在广场之上,雨也淅淅沥沥地停了。 有人忽发声喊,周围百姓像风吹麦浪一般倒伏于地。 陆英抬眼看时,慧远大师身披黄色僧袍,脚踩麻屩微笑着从街心走来。 不知他方才在何处,也不知他见了什么人。只见大师一人独步,拈指轻笑,微垂着头缓缓行来。 陆英笑望着慧远大师鞠躬一礼,大师双手合十,口宣佛号登上讲坛。 场中寂静无声,只余众人呼吸声和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心跳声。 大师诵经讲道,众人如见彼岸净土,无不欢欣舞蹈。 一时间,天朗气清,再无乌云蔽日,但见百鸟翔集。 人群久不愿散去,慧远大师对陆英招招手,转身往街上行去。 陆英与琳琳跟着慧远,三人消失于长街中。 第156回 诸方之会 而在城中桓府内,此时小公爷正在款待几位远方来客。如果陆英在这里,一定会惊得掉了下巴。 胡僧那迦阿周陀,倒虎山九灵真人,无异门崔岳、郑雷,还有吐谷浑王子乌纥提。 反倒是申屠景纯并不在座,只有桓敬道心腹郭铨与另一个中年男子陪座末席。 这男子满脸浓须,低着头无声无息,也看不清究竟是谁。 桓敬道无甚言语,郭铨小意陪着几位客人闲话,时而举杯品茗,时而侧耳聆听窗后的丝竹管弦之音。 看情形,这帮来自五湖四海的豪杰是在等待什么人。然而江陵城中有什么人能值得这些人物等待,答案呼之欲出。 陆英跟慧远大师走到城中一处佛寺,入得僧舍,慧远倒了两杯清茶请他二人饮用。陆英重新施礼谢过,静坐在下首等着大师先开言。 慧远和尚眼观鼻、鼻观心,约过了一刻钟,才道:“二位施主,看你们珠联璧合,因缘早定,如今也到了修成正果之时。贫僧恭喜了!可惜没有什么贺礼可送,就送你们两个字吧。” 朱琳琳笑道:“多谢大师吉言,不知有什么金玉良言教我!” 慧远道:“贫僧要说得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话,无外乎老生常谈。我佛家讲究一个‘缘’字,你们自然是有缘的,而且缘深义重,乃是千万年修来之果。这第一个字贫僧不过借你们之‘缘’,将话说透,也当送你们个吉利。” 陆英与朱琳琳起身谢过,又问第二个字是什么。 慧远从容道:“三界众生皆有佛性,不论人与禽兽,其性皆纯,其心皆愿善。人生不满百,总怀千岁忧。若是不能依性而为,妄求妄念,便终不能解脱。 “置身红尘,犹如在火宅中炙烤,这一生一世过得太也唏嘘。万物‘性’空,犹如尘土,缘来则聚,缘灭则散。你看树木花草、飞禽走兽,何物不将化作腐朽,肉胎终要落入轮回,再做他山之木。” 陆英皱眉思索,朱琳琳忍不住问道:“大师,你讲得道理定是不错的。您是要劝我们放下恩怨情仇,安安心心做个普通百姓,不要纠葛国事战事吗?” 慧远笑道:“女施主慧根深种,果然是佛门有缘人!” 琳琳笑道:“大师,我已经误上小道士贼船,可不想再做尼姑了!” 慧远捋须笑道:“有佛性不一定非要出家为僧尼。许多缁衣念佛之人,未必就是真信佛,在家读书耕田,也未必不能成菩萨成佛!” 琳琳又道:“弟子明白了,多谢大师开示!” 陆英道:“大师,你此来江陵,真是受桓敬道所请吗?” 慧远道:“受谁所托有何干系?从心而为便是善念!” 陆英点头赞许,慧远又道:“观小施主气色,好似体内郁积不通,气息导引不畅……难道是有伤在身?” 陆英道:“劳烦大师挂心。在下一时岔了气息,不碍事的!” 慧远道:“既然岔了,何不就顺路走去!谁知是不是天意!” 陆英心中猛震,这句“既然岔了,何不就顺路走去”,如同在他眼前推开了一扇窗户,耀眼的光芒背后仿佛若有所得。 但是自己的内息是阻住了,通不下去,又如何往前走去呢。 陆英一时失神,忽而又灵光一闪,既然不能往前走,能不能转头往后走呢?内息不能顺周天通任脉,那能不能从任脉倒着往上通鹊桥呢? 想至此处,陆英将内息小心引导,由下丹田缓缓经中脘、膻中、天突、廉泉调至鹊桥之下。 如此试了半天,十成中能有一成真能倒过鹊桥,达泥丸、通灵台,经督脉重返丹田。陆英心中暗暗喜悦,或许自己的伤势能好了。 只听慧远道:“二位小施主,贫僧今日就要返回庐山,此地危机四伏,你们多加小心。” 陆英惊道:“大师如此匆忙,今日就要离去?” 慧远笑言道:“龙潭虎穴,岂可久留!” 陆英与琳琳一齐被此话逗笑,虽知他所言非虚,却不信大师真会惧怕。 二人辞别慧远,又来在街上。琳琳一直在咂摸方才对答,陆英却暗暗运功,使内息不停地反过鹊桥,两人都漫无目的地走着。 前方远远传来争吵声,有两人不知因何故在汤饼摊上叫嚷了起来,直待离得近了陆英才扭头望去。 这一看不要紧,惊得他差点喊出声来。面冲外一人个子高大,身躯健硕,面皮黑红,虬髯钢须,赫然是北汉阳平公蒲巍。 再看旁边拉着他小声劝导的女子,身披红色斗篷,穿着紧束胡服,脚下踩着皮靴,却是顺阳公主蒲珍。 陆英正要出声,琳琳扯了扯他衣袖,使个眼色让他三思而行。 的确,蒲珍、蒲巍出现在此处,难保不与荆州两大势力有关联,时移世易经年不见,不清楚他们如今底细、心中所思,也难怪琳琳有所顾忌。 陆英放慢脚步,侧耳倾听他们争吵,原来不过是蒲巍被人踩了脚面,而对面汉子仗着是本地人,却对他这个外来异族故意羞辱。 阳平公一时不忿,差点当场拔拳揍他。幸而公主在场,死死拽住他不让他莽撞。 陆英还在犹豫要不要出言招呼,却听一声惊呼道:“陆华亭!朱琳琳!你们怎么在这里?” 陆英笑着转身,拱手道:“公……蒲小姐,好巧啊!” 四人找了处清净茶馆,坐在角落中慢慢聊起。公主口快,将前后因果都告诉了陆朱二人。 原来公主与太子蒲宏到了吴国后,皇帝允他们在江州居住,虽然不似以往富贵,好歹平安和乐。 北汉国宗室旧臣多有走投无路来寻他们的,是以过得也甚不错。 蒲巍却是自被带到倒虎山后,颇受了些苦楚。好在元象宗王老道士人老心慈,对他多有照看,才没有丧身殒命。 年前,趁着山中空虚,他也混得熟了,才侥幸从倒虎山逃出。一路辗转南下,好不容易寻到蒲宏。 此番来荆州,是蒲宏受南郡公所邀过来论事,蒲珍与蒲巍没有好好逛过江陵,是以也一并来此。只是蒲宏入了公府,他们却不愿受约束,来在市集上游逛。 陆英本对蒲巍多有歉疚,无奈没有去倒虎山相救。如今见他自己逃出,很是为他高兴,说了许多鼓舞的言语。 琳琳除了初见时客套几句外,一直静静听着他们交谈,只低头饮茶,好似变了个人。 终究是蒲珍心里藏不住事,笑问道:“琳琳,你与华亭成婚了吗?看你们浓情蜜意的样子,好不让人艳羡。” 琳琳害羞得红了脸,一时也未答言。 陆英瞅了瞅她,笑着说道:“我娘子面嫩,莫要羞着她!” 蒲珍一口茶喷了满桌,笑得差点流出泪来。朱琳琳使劲掐他一把,少不了又打又闹。 南郡公府内,贵客终于来临。 只见荆州刺史殷仲康满面春风的走入厅中,轻裘缓带,头顶乌巾,拱手冲桓敬道笑道:“敬道,我来迟了!” 他身后跟着两名少年,异族服装,身躯高大,随着殷刺史施礼。但面目冷峻,缓缓扫视场中众人一圈,便挺立在当地。 桓敬道起身降座言道:“使君,法会做得如何?听说城中格外热闹!” 崔岳、郑雷与乌纥提三人起身答礼,其余旁人只是微微点头。 殷仲康边攀扯边拉着桓敬道落座,望见两名外族少年还在厅中站立,便伸手指着他们笑道:“这二位是酒泉公吕世明大将军的使者,沮渠蒙逊、秃发延孤……快来见过南郡公与诸位贵客!” 二人原来正是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不知受吕世明所派来荆州何事,当下依言重新施礼道:“突厥沮渠蒙逊,鲜卑秃发延孤,见过南郡公、诸位大人!” 桓敬道拊掌笑道:“原来是酒泉公的贵使!快请坐,快请坐!” 二人谢过,在殷仲康下首落座。 殷仲康又道:“春风料峭,但此处暖意融融,恰好方才见自家园中梅花盛放,想着与诸君共享,便亲手摘下数枝,如今献于诸君,还请莫要见笑!” 话音未落,早有刺史府从人捧入两个竹篮,掀开棉布,露出娇艳欲滴的梅花来。就在厅中席前,分别赠与在座诸人。 殷仲康也是心细,还为每支梅花准备了瓷瓶。从人将瓷瓶一一放在岸上,霎时间满室春光,香气随着暖风阵阵飘荡。 桓敬道介绍过诸位客人,又笑问道:“听说雍州郗使君在贵府中,何以不曾一同邀来?” 殷仲康道:“郗使君回襄阳了……” 桓敬道心头一动,看在座众人各个神色有异,仍不动声色问道:“听闻郗使君得到了一件宝物,是来与仲康兄共赏的吗?” 殷仲康道:“嗯……不错,道胤从慕容永手中得到一方玉玺,乃是北汉国主蒲刚所刻,如今我二人已经联名派人送往京师,呈与陛下收管!” 众人哗然,说好是始皇帝的传国玉玺,怎么成了蒲刚自己刻的玺了?这不是胡言乱语吗? 桓敬道见众人或有愠色,或有失望,不由沉吟道:“仲康兄没看错了?真是蒲刚的玉玺?” 殷仲康笑道:“愚兄虽然才疏学浅,这等宝物却不会看错。那慕容永洗劫了长安宫殿,手中有此玉玺也不足为怪!” 乌纥提是桓敬道舅兄,又是外国之人,忍不住问道:“听闻前任雍州刺史朱旭得到了传国玉玺,还被人强逼索要。如今那传国玺去了哪里,怎么郗晖大人没提吗?” 殷仲康不悦道:“什么传国玉玺?自从前晋国灭后,传国玺便不知所踪。如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传言,当真谬之千里!” 桓敬道拦住乌纥提,笑道:“仲康兄说的是,我等只闻传国玉玺之名,却久不知其在何处。若是蒲刚曾经握有此宝,想来定要大肆宣扬,何至于到现在才传出风言!” 九灵真人腾地起身,冲上首遥施一礼,一言不发转身去了。 崔岳、郑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那迦阿周陀笑眯眯坐在那里,好像一切都漠不关心。 此时,桓敬道转向末席的中年男子道:“蒲兄,你是长安人,你可听说过北汉国主手中有始皇帝的传国玺?” 那男子抬起头望向上首,竟然是北汉国太子蒲宏,但见他摇摇头,言道:“不曾听过!” 桓敬道笑道:“这就是了!不知是哪个好事之人放出风声,惹得四方骚动……” 殷仲康道:“此事暂且不提,今日难得有许多英雄豪杰相聚,乃是荆州盛事!敬道,你可不要吝惜好酒,快快取来我们痛饮一场!” 陆英问过蒲珍、蒲巍在此地留几天,约定改日叫着蒲宏一同饮宴,便带着琳琳返回龙亢园。 他有许多疑惑,迫切想与申屠景纯探讨。回了园中才知申屠景纯与桓敬道都不在,直等到傍晚时,才等回神棍申屠先生。 陆英正于房内休息,申屠景纯来找,叫他出外散步。他未及多想,便与申屠景纯步至湖边。 与昨夜小公爷在水榭吹箫不同,今日没了英俊潇洒地公子,却多了一名黑纱蒙面的美人。 陆英见到那人,惊呼道:“柔影小姐!你来寻哥哥?” 申屠柔影看了看申屠景纯,轻轻嗯了一声。 申屠景纯笑道:“陆公子,柔影说有要事相告,我看你也在园中,便叫你来一起听听……” 陆英道:“泰山郡一别,久没有柔影小姐消息,不曾想竟在此地重逢!你们苏先生也知道了传国……宝物的事?派你来捕雀吗?” 申屠柔影冷冷道:“捕雀?你是螳螂还是蝉?” 陆英尴尬道:“在下一介匹夫,谈不上,谈不上!” 申屠景纯圆场道:“柔影,你不是有要事吗?讲给我与陆公子听听,一起参谋参谋!” 申屠柔影道:“谁让你叫这人来的?不嫌烦!” 申屠景纯咳嗽一声,心中暗道:“女子与小人……唉!你非要找他来,这会儿又让我当恶人。” 但似乎平日宠惯了妹妹,仍笑道:“陆公子也不是旁人,既然来了,就一起合计嘛!还是说正事要紧。” 申屠柔影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道:“殷仲康与桓敬道今日在江陵城中会见,席间有许多不寻常人物,你们听说了吗?” 她头上罩着竹笠,肩部以上全部被黑纱遮挡,此刻又是黄昏,表情根本无人看得清楚,不知她这白眼翻给谁看。 陆英道:“都有什么人物?申屠先生知道吗?” 申屠景纯掐指道:“让我来算上一算……想必有倒虎山的什么九灵,有北汉国的故太子蒲宏,有恒山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姓崔一个姓郑,还有西域的胡僧,叫什么周陀……这是南郡公的客人。 “殷荆州那边似乎有凉州来的两个外族少年,秃发什么,蒙逊什么的……哦,对了,还有夫人的兄长,吐谷浑王子乌……乌合……” 陆英听得心惊肉跳,这么多绝不可能凑到一起的人,忽然凑在一起,究竟是要干什么。 他急忙问道:“九灵真人?崔岳?郑雷?那迦阿周陀?秃发延孤?沮渠蒙逊?!” 申屠景纯摇摇头,道:“这些名字乱七八糟,我也记不清楚。听着好像大差不差。” 陆英还未发言,柔影道:“你说得不错,就是这些人。” 陆英道:“柔影小姐从何处探听来消息,难道刺史大人和小公爷独独没有邀请行一学院的人?” 柔影道:“你可知他们为何在江陵相会?” 陆英道:“难道是要对抗吴国朝廷?” 柔影道:“行一先生岂肯与他们同流合污!” 陆英道:“桓敬道虽然素有非份之望,但他还不至于有这么大手笔,能邀请来北方数国的势力站桩。可能这些人也都各怀心思,为了那宝物而来罢了!对了,方才你没提及雍州刺史郗晖,是忘了还是……?” 申屠景纯摇头答道:“郗晖已经离去了……这传言才流出没多少日子,远方之人恐怕来不及听闻……” 陆英心中疑惑,当下不动声色道:“申屠先生,你怎得没去坐席?” 申屠景纯道:“我今日有旁的事情,故而没去城中。再说我也不喜欢虚礼应付,去做什么?” 陆英又道:“柔影小姐,你可知他们今日大体谈了些什么?” 柔影道:“我又没去公府,怎能知道!”顿了一下又道:“你可知京口王孝伯又打算起兵了?还是联络的殷仲康?” 陆英道:“略有耳闻。申屠先生,还是要想办法知道,这些人白日所论何事。你妙算无遗,就拜托你了!至于王孝伯,书生起兵,十年不成。不必太过操心。” 申屠景纯道:“我能有什么妙算?” 陆英笑了笑,拱拱手。申屠景纯叹息道:“好吧,我少不了跟夫人的兄长,什么乌合啼套套话罢了。你们先聊着,我去看他回来没有……” 柔影道:“今日你在城中与慧远大师聊得不错吧?还有前朝公主,啧啧,真是风流成性,到处招惹……咳!你那鲜卑公主日日挂念你,难道你把人家忘了?” 陆英越听越难堪,只得挠挠头,望着湖面道:“柔影小姐,在下不日就要成婚了。这些话以后千万不要对我夫人提起……” 柔影道:“你夫人?还没成婚就叫夫人?真不知哪家姑娘瞎了眼,竟然看上你!” 陆英更加尴尬,正要反驳,却听身后琳琳冷声反讥道:“瞎了眼的人恐怕不止本姑娘一人吧!有些女子偷偷私会人家夫君,孤男寡女说些酸溜溜的话,真不知道羞臊吗?脸上遮块布就能不要面皮了?” 陆英忙道:“娘子,来得正好,我来为你引荐,这位就是我提过的申屠柔影……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姐,正是我未婚妻子,朱琳琳……” 朱琳琳道:“这就是几次三番想要害你的人?夫君快到我身边来,小心他暗箭厉害!” 申屠柔影笑道:“朱姑娘果然蕙质兰心,伶牙俐齿。我先恭喜你们新婚之喜,只是今日不曾带得礼物,要往后补上了。 “朱姑娘放心,就算我眼瞎了,也绝不会对陆大人有非分之想,我与他之间清白似水,并且一生一世清清白白。” 说着从头上摘下一支木钗,举在手中道:“若是话不作数,我便有如此物!” 喀喇一声,木钗折断,被她抛入湖水。 朱琳琳拉着陆英,言道:“申屠姑娘倒是爽快!既然如此,我就不追究你害我夫君的事。今夜你来此,又是为何?” 申屠柔影道:“以前多有得罪,多谢朱姑娘宽宏。今日嘛,我是来寻哥哥的,并非与陆大人私会。” 陆英道:“申屠先生有事刚走……” 朱琳琳又问道:“你说的鲜卑公主指谁?白灵儿吗?她挂念我夫君,说明陆郎英才出众,何用你来抱不平!” 申屠柔影道:“朱姑娘说得好!我还有事,就不打搅你们了,告辞。”说罢点点头,就要迈步离开。 忽听得远处申屠景纯喊道:“陆公子,柔影……救命啊!” 三人大惊,在这南郡公庄园内,还能遇到贼人不成。 申屠柔影一个转身,当先奔去。 朱琳琳拉起陆英手臂,两人小跑着朝发声处走。便听得申屠景纯叫喊不停,好似被人折磨一般。 又听得有一女子大呼小叫,却原来认得申屠柔影。陆英闻声已知,那女子不是别人,又是无异门卢月。 看样她与申屠柔影仇人相见,现在早斗在一处了。 第157回 易理大家 待到近了,才借着房内灯烛看清,来人除了卢月,还有三名男子。但此四人包括卢月都用黑布蒙面,一时也不知晓究竟是何人。 申屠景纯被反剪双手跪在地上,一名男子踩着他脚踝,另外两人一背弓箭,一个看着卢月与人动手,老神在在毫不慌张。 陆英看了一眼二位女子,知道柔影暂时不会吃亏,便开口道:“来者何人?可知这是什么地方!竟然如此胆大妄为!还不快放了申屠先生!” 那踩着申屠景纯脚踝的人瞅他一眼,冷笑道:“是你!真是冤家路窄。可还记得恒山之事吗?” 陆英疑惑地打量他身形,又听声音颇为耳熟,忽然恍悟道:“原来是郑公子。难怪有这么大胆量。你们夜闯公府,意欲何为?” 此人正是郑雷,只听他又道:“我等胆量尚可,比不得你不知死活。桓家公爷都不在,你管的什么闲事?” 陆英道:“那另两位想必就是崔公子和高公子了?既然都是熟人,何必遮遮掩掩,还是坦诚相见的好!” 郑雷闻言,一把扯下黑布,怒道:“姓陆的,别以为仗着赵老道撑腰,就敢藐视我等。识相的快滚,否则休怪爷不客气!” 崔岳急道:“伯苏,不可节外生枝……” 郑雷道:“今日这园中没有旁人,只要杀了这两对狗男女,又有谁知道我们来过!” 崔岳道:“这里仆人家丁甚多,难道你能都杀光吗?” 郑雷傲然道:“有何不可!” 崔岳气急,一时也不知如何相劝,只得暗暗盯着卢月与人交手,先看看这戴竹笠的女子身手如何。 陆英笑道:“崔公子、郑公子,我劝你们还是趁早离去的好,我保证今日之事权当没有发生,半句也不泄露。” 此时卢月寒星剑突然被申屠柔影的银鞭缠住,眼看卢月就要吃亏,高长素摘弓搭箭,箭去如流星,直奔申屠柔影面门。 陆英有心相救,但苦于功力尚未恢复,只能站在那里干着急。好在申屠柔影艺高人胆大,将银鞭一抖,啪地击飞暗箭,又向卢月身上兜去。 郑雷恶向胆边生,猛然拔刀扑来,刀锋直指陆英胸口。 朱琳琳哪容他撒野,将陆英往后一拉,赤手空拳便挡了上去。琳琳避实击虚,招招拳脚向着郑雷空当施为,郑雷虽有刀在手,仍然处处掣肘。不几合便惊得他额头冷汗涔涔。 他此时才知,原来这两个女的如此厉害,个个不是好惹的。反倒是两个男儿,姓陆的和跪在地上那人,好似不堪一击。 崔岳看了一会,知道卢月和郑雷都不是敌手,只得咬牙加入战局,帮着郑雷共拒朱琳琳。卢月那边有高长素掠阵,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申屠景纯见身旁无人照管,悄摸的往一旁挪去。高长素也懒得看他,只目不转睛盯着卢月身周。 陆英生怕琳琳不敌崔郑二人,也顾不得上前救他。 一时间那边银鞭飞舞,寒星剑闪。这边郑雷刀势狠辣,崔岳与琳琳虽赤手空拳,但拳掌绵绵,内力悠长。 尤其是琳琳一手功夫,身姿步伐妙到毫巅,在两人夹攻下仍气定神闲。细细看来,这一边打斗惊险丝毫不输真刀真枪。 陆英正紧张地看着琳琳,不防面前三尺外一点寒光袭来,如毒蛇的尖牙疾刺他的右眼。 只听到两声惊呼:“小心!”“避箭!”却是申屠柔影与琳琳出言提醒。 陆英要避早来不及,情急之际屈指就弹。这一弹指不自觉使出了平生能耐,含章拳意融合禹王洞内悟得的弹水之力,再加今日一直练习气息倒走,此刻内力也是反常路而行。 悄无声息的一指,申屠景纯只看到陆英轻轻一抬手,那汉子的巨弓发出去如闪电一箭,竟被他拂到不知何处去了。 申屠柔影吃惊尚小,朱琳琳却是又惊又喜,高长素等人无不骇得后背发凉。 这小道士刚才藏拙,没想到一出手就震慑全场。 高长素神箭虽不为外人知道,他们无异门中人却久识其威。赤手空拳之下,除了那位玉英老前辈,谁也不敢直撄其锋。 射虎射熊也一箭毙命,当真可谓百步穿杨,绝无半点虚言。没想到姓陆的就这么轻轻一弹,便挡开了近在咫尺的一箭。而且那箭无声飘走,谁都没有看清飞向了何方。 唯有陆英面上虽镇定,体内早沸如一锅粥。含章拳的凝冰成雪之力,加上内力倒流的冲撞,好似一会严冬一会酷暑,折磨得五脏六腑好不辛苦。 他面上挂着微笑,极力放松心神,使气息平复。也在思考刚才那一指,对高长素的箭发生了怎样作用。 场中五人打斗渐紧,眼见卢月早就抵不住。龙亢园外流光乍起,暗夜中映红了方圆数里之地。 高长素呼喝一声,崔岳、郑雷舍了朱琳琳,联手挡开申屠柔影银鞭,拉着卢月一溜烟跑了。 朱琳琳本不想与他们争斗,陆英也乐得今日无事,于是没有一人试图拦阻。 申屠景纯站起身,拍拍衣襟笑道:“陆公子好功夫,当真让在下大开眼界!难怪朱小姐对你青睐有加……” 陆英道:“申屠先生,他们来这里干什么,你怎会碰到这些人?” 申屠景纯咳嗽一声,言道:“我也不知,大概是想偷窃财物,被我撞上了就恼羞成怒吧!” 申屠柔影收起软鞭,对三人道:“既然此间无事,我告辞了!” 于是再不多留,转身掠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朱琳琳问道:“你好了?” 陆英点点头,笑道:“申屠先生早些歇息,我们也回去了。” 说着握起琳琳手掌,结伴同往客房中走。 待申屠景纯走远,陆英又悄悄踅回,在花丛中到处翻找。琳琳猜他是在找刚才射飞的冷箭,也懒得管他,只笑咪咪从旁望着。 天明时,陆英洗漱停当从卧房出来,却见朱琳琳坐在胡凳上,手里擎着那支羽箭又在端详。 陆英笑道:“还没看够啊?就一支箭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琳琳啧啧叹道:“你说……这园中是不是藏着西域妖僧啊?” 陆英道:“此话怎讲?” 琳琳道:“那几个胡僧惯会玩火,这箭焦成这样,难道是他们烧的?” 陆英笑道:“明明是你夫君烧的,却赖别人?” 琳琳道:“可我以前没见你会放火啊!你那个含章拳,倒是能结冰……快说,什么时候偷学的本领?” 陆英道:“阴阳互生,阴极生阳。为夫既然有结冰的本事,自然也有放火的手段……” 琳琳白他一眼,将那羽箭甩给他,讥道:“少装神弄鬼!跟申屠神棍待久了,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半仙。” 陆英笑道:“娘子,你昨日喊的那几声夫君真好听。再喊两声如何?” 琳琳道:“信不信我把你耳朵揪下来,让你再也听不见声音!” 陆英望着她晕红的脸颊,说道:“我不信!你怎舍得如此戕害为夫!况且,就算揪了耳朵,也照样能听到……” 二人正在玩闹,门外申屠景纯敲门道:“陆公子,今日天气好,出去逛逛吧!” 陆英摊摊手,却故意高声道:“不去!” 申屠景纯又道:“陆公子,听说城中有热闹,带着朱小姐一同去如何?” 琳琳道:“这个聒噪的家伙,你还是快随他去吧。省得在此烦我!” 陆英道:“人家邀你一同去呢,你若不去,恐怕还是免不了聒噪!” 琳琳叹息道:“唉!走就走,省得你又碰到什么公主小姐,跟人家跑了……” 陆英揉揉鼻子,开门道:“申屠先生,走,一起走!” 三人在城中逛了半日,来回也只不过市井面貌。 陆英满脑子都是殷仲康、桓敬道等人,一时想桓敬道利用传国玺招来各方豪杰,恐怕有什么不轨图谋。 一时想那迦阿周陀到底是在帮拓跋氏,还是桓氏。 一时又想王孝伯联络殷仲康起兵,那吕世明派蒙逊他们来此何意。 或者又为蒲宏、蒲巍受桓敬道所用感叹惋惜。 用过午饭,申屠景纯称有一友人距此不远,可上门拜访。陆英本不愿去扰人清静,但听申屠景纯把此人说得颇为神妙,忍不住也起了认识的心思。 来到一处官宅,看模样也就是六七品佐吏,应该是荆州府各曹掾属参军之类。 入宅中请见主人,不一时就见一位比陆英大不了几岁,身材中等,面容清瘦的男子出来,拱手道:“申屠先生,你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陆英见他衣袖与手掌边墨迹斑斑,仪容不修,神不在焉的样子,猜度这人必是个书呆子,心思还没从方才的纸墨中收回。 他与琳琳会心一笑,就听申屠景纯道:“顾长康,人说你是才绝、画绝、痴绝,你可真没负了这痴字!今日我给你引荐两位英杰,你们加在一起恐怕能多凑几绝!” 陆英惊道:“这位先生便是顾长康!” 那人望了陆英一眼,再次施礼道:“在下顾长康,敢问兄台高姓?不知你们要来,真是简慢了!” 陆英笑道:“在下陆英,这位是我娘子朱小姐。久闻长康兄画功独步天下,文才绝艳,今日拜会,真是幸事!” 顾长康道:“陆公子过奖了,实在不敢当。三位快请坐,我让人奉茶……小菊,快上茶!” 申屠景纯道:“顾三绝,最近有什么大作,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 顾长康道:“哪有什么大作!不过画了几幅小像,入不得几位眼。” 申屠景纯执意要看,陆英朱琳琳也颇感兴趣,顾长康只得领着他们往书房而去。 书房极为僻静,摆着两三张书案,到处乱堆着书卷纸笔,陆英抬眼即见正中案上有一僧人图像,缁衣芒鞋,微垂双目,那神气简直就是慧远大师身上落下来一般。 陆英喜道:“顾先生妙笔传神,果然精妙不可言说!这慧远大师的肖像,便如生活一般……” 顾长康微微赧颜笑着,也不知如何谦谢,或者对自己的画独具自信,本也不需谦谢。 申屠景纯看了两眼,赞叹连连,又转向旁边案上一幅画像道:“顾三绝,这位兄台是谁?倒像是天竺人氏!” 陆英闻言望去,就见一名体态修长的男子身穿外国华衣,箕踞坐在榻上,一手搭在膝盖,一手指着空中,微笑半眯眼,嘴里好似念念有词,正在与人论道。 陆英不觉莞尔,说道:“在下没猜错的话,这位是维摩诘菩萨吧……” 顾长康拊掌叹道:“陆公子高才,确是维摩诘菩萨不假。你看……得其神韵否?” 陆英道:“形神兼备,骨骼饱满,似寐似笑,似言似詈,当真难得的传神!” 顾长康欣喜异常,面上生起一层超越俗尘的光芒,映衬得他的画也更加圣洁。 申屠景纯道:“维摩诘,维摩寺……顾三绝,这画谁请你作的?” 陆英心头咯噔一声,不知申屠景纯是有意还是无心。 他不由紧紧盯着顾长康,看他面上毫无波澜,只笑答道:“当然是维摩诘菩萨请我画的!” 申屠景纯也笑道:“这么说,是维摩诘托梦给你,让你给他画幅肖像了?” 顾长康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我平生喜爱维摩诘菩萨,但世上并未有菩萨造像,于是便凭着领悟画了这一幅。” 陆英微微一笑,这个顾痴活得倒也洒脱快乐。 三人离了顾宅,陆英问道:“申屠先生,为何这次没有见到弗沙提波?难道他不在荆州吗?” 申屠景纯笑道:“他在荆州。只不过随着公爷与夫人在城中府内,是以你没有碰到。” 陆英道:“难怪!还想请教他一些西域的风土人情,不料竟缘悭一面!” 申屠景纯道:“想见他还不容易,明日我把他约出来,陪你痛饮三升。” 陆英笑道:“哈哈,是你想骗我的酒吧!” 两人玩笑走着,不一时已至城外。见东南角楼处百姓聚了一堆,申屠景纯好奇心重,非要前往一察究竟。 人群中有一只怪兽,身形大如牛,象脚鼠尾,毛色灰亮,胸前一片白,整个长尾也为白色。 这怪兽走路虽缓,但气力极大。大胆的人上前拉拽其尾,却丝毫不能撼动。幸好怪物虽身强力大,但并未伤人。 眼看他往城墙根走去,一名屯将领着人埋伏在护城河边,准备捉拿此物。 那屯将认得申屠景纯,小跑上前施礼道:“申屠先生,这是什么怪物,不知先生可认得?” 申屠景纯手中摸出三枚大钱,言道:“让我卜一卦看看……” 说话片刻间便卜得一卦,掐指默算几句。 众人看着他俱皆屏息凝神,却听申屠景纯道:“乃是一个遁卦,下体为山,二至四爻为巽,巽伏于山,变为蛊卦…… “艮下乾上,艮体连乾,此物壮巨。山潜之畜,非兕非虎…… “其身与鬼并,精见二午。法当为擒,两翼不许。遂被一创,还其本塾……按卦名之,是为驴鼠也!” 话音刚落,怪物已行至河边,埋伏的军士一戟刺出,中怪物背部深及尺许,那怪物也不叫唤,也不流血,立刻消失不见。 众人皆惊叹不已。 琳琳问道:“陆郎,申屠神棍讲得何意?怎么听得云遮雾罩……” 陆英小声道:“遁卦上为乾,下为艮,乾乃天也健也,艮连之,故知壮巨。以艮当所卜物者,世在艮二爻故也。 “艮为山,止也潜也,故曰‘山潜之畜’。‘身与鬼并’者,世为身,世爻值午,午火克本宫乾金为鬼。而上四爻仍值午为鬼,又曰‘精见二午’。故知此物为精魅鬼物。 “‘法当为擒’,艮止有擒获象,艮化为巽,巽为鸡,鸡禽也。‘两翼不许’者,遁二至四互巽,巽为鸡,是一翼,蛊卦下体又巽,又是一翼。而巽为风,有顺风而逝之象,故擒之不得。 “‘遂被一创’者,因邀艮二爻世午化为亥,亥水克午火,故知被一创。‘还其本塾’,艮为门庭,一变而居上,有跃出之象。 “又形五爻申变子,四爻午变戌,皆来生艮爻,故知其逃还也……乾为马,艮为鼠,可云马鼠而云驴鼠者,因乾变艮。马为鼠,马则小矣,小则驴也,故名‘驴鼠’!” 琳琳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你说得我更听不懂了……” 申屠景纯见朱琳琳叹气摇头,忍不住大笑不止。 陆英道:“申屠先生易学通神,解卦精妙,更兼用纳甲筮法,令人钦佩!” 申屠景纯道:“你年纪轻轻,倒是也读了不少书啊!哈哈哈……” 朱琳琳道:“无聊!还是回去罢……” 陆英正要点头,却见一名道长形色匆匆,追着两个骑马汉子往东而去。 陆英认得正是九灵真人,心中难免骚动,于是言道:“看来那里还有热闹,申屠先生,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申屠景纯道:“算了,我本事低微,就不掺和你们江湖事了。” 朱琳琳也道:“管那杂毛老道干吗?吃饱了撑的……” 陆英笑道:“我看九灵道长气魄,今番定是去杀人的,你不想看看他要杀谁?” 琳琳道:“我管他……”想了一下,又转言道:“看看也好,兴许是我厌恶的人,就当替我出气了!” 陆英道:“为夫正是此意。那便走吧!” 申屠景纯笑着别过,只有他二人悄悄缀在九灵身后半里远近,往城东行去。 第158回 夜观乱战 走出十数里,路上行人越来越少,陆英与琳琳只得越落越远。好在九灵真人一心追着前面两匹奔马,倒也没有察觉他二人一路尾随。 城东水泊纵横,林木繁盛,田间阡陌交汇,天色也渐渐晚了。 那两个骑马之人不时回头看看道人。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脱,只急得扬鞭催马,不住脚往前驰去。 到了一处芦苇荡,两人跃下马来,飞奔跃上小舟往水中划去。 九灵真人虽徒步追踪,此刻也没有丝毫驰缓。也看不清他如何移船驾舟,就跟着两个汉子平地移去。 陆英对琳琳道:“我们稍微慢点,待会恐怕有埋伏。” 琳琳点点头,刻意缓下步伐往水边行去。才到半途,就听打斗呼喝声起,多是北方之人乡音。 陆英拉着琳琳快步赶上,有心瞧一瞧这九灵真人究竟有几分能耐。 待他们到水边时,便见湖中不远处有一片小洲陆地,杂草丛生,乱石堆砌。 数不清有多少青灰色衣袍的年轻汉子手持刀剑,将九灵真人团团围在核心,正打得难解难分。陆英与琳琳借着草木掩护,仔细望去。 此时黄昏,好歹还能看到人影。数十人分列八方,按八卦生生之法流转不停,阵中之人好似与几十人同时相斗,本事稍差些就要应接不暇。 陆英看了片刻,已知这数十人阵法并非初见。再观九灵真人一柄拂尘,袍袖飘飘如仙人,在这困境中游刃有余,一时倒也不见得落败。 陆英道:“琳琳,你可知这些人来自哪里?” 琳琳道:“好像是恒山那个无异门中人,什么乾坤大阵!” 陆英道:“不错!想不到除了崔岳、郑雷,还来了这许多人……” 再看九灵真人,随着阵法走了一阵,已知其中诀窍。 他一人一拂尘,站定生门,好似在江河中沉下一头铁牛,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这乾坤阵虽巧妙,阵中少年人毕竟功力尚浅,若不是仗着流转有方,如何是这老道敌手。 如今被他站住阵眼,起承转合之时难免便瘀滞不通。九灵真人见计策得售,愈发来了精神。那柄拂尘如枪如棍,如剑如鞭,隐隐也有音声枪法的影子,间或还有寒星剑的剑意。 看来倒虎山的绝学,在他手中早就融会贯通,招招势势尽是大家风范。 陆英正看得津津有味,就听有一人拍拍手,几十人大阵呼拉拉撤得干净。 那人约有五十岁年纪,纱冠宽衣,一身书卷气,上前拱手道:“九灵道长降临,崔乾不胜荣幸。弟子们不懂事,失了待客之道,还请道长恕罪!” 九灵真人冷冷道:“崔乾?崔九天。你这阵势倒也精妙,贫道开眼了!” 崔乾道:“三十六人乾罡阵,仍困不住九灵道长一人,惭愧惭愧!” 九灵真人道:“哼!我今日不与你们崔、郑两家龃龉,只找一个叛徒。把人给我,贫道转头就走。” 崔乾为难道:“道长,你说的叛徒是谁?可否明示?崔某不过带着孩子们闲来在此游玩,可没见过你说的贵派门人……” 九灵真人道:“崔九天,你既知乾坤大阵困不住我,又何必张口说瞎话!” 崔乾还未答言,身后其子崔岳早忍耐不住,上前抗声道:“九灵道长,家父敬你是前辈尊长,已经不追究你擅闯之过,为何还要咄咄逼人?” 他本与郑雷站在一处,此刻郑家公子也上前骂道:“贼老道,你以为方才便是乾坤大阵?太小瞧我无异门了吧! “告诉你,乾坤大阵是崔郑两家合称,你破的只不过是崔伯伯小试牛刀之余,自创的三十六乾罡阵而已。真正的乾坤大阵该有一百……” 崔乾咳嗽一声,止住崔岳郑雷,仍然笑言道:“道长,小孩子无礼,请千万勿怪!不过我实没有见过贵派弟子,恐怕道长误信人言了。” 九灵真人怒极反笑道:“便有一百两百人,贫道何惧之有?今天不把步高子那个逆竖交出来,我就教教你们如何做人!” 郑雷更怒,手向怀中探去,摸出一物冲后方芦苇中随意甩出。就听远处“吱”地一声,原来是一支响箭。 声落草动,又有几十人持刀奔来,站在崔家乾罡阵之旁,隐约也列成了阵势。 九灵真人瞥了一眼,轻蔑道:“无非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子,便再来几百,又有何惧?” 郑雷冷笑道:“贼道士,有种的你别跑,在这乾坤阵中撑上一刻,算你厉害!” 崔乾喝道:“伯苏,不得无礼。还不退下!” 郑雷有心反驳,但又把话咽了下去,冷哼一声转头站在崔岳身后。 崔岳躬身凑到父亲肩后,低声嘟囔了几句。 崔乾面色微变,再抱拳道:“道长,你说的叛徒步高子,是不是卢家侄女身旁的矮瘦道士?” 九灵真人面上无光,只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崔乾道:“原来如此,是老夫的不是了。来人,快叫素娥侄女把那个道士带过来,交给九灵道长……” 崔岳领命而去。不一时,卢月怒冲冲当头行来,一见崔乾便道:“崔伯伯,你也帮着外人欺负月儿?” 崔乾苦笑着道:“你身旁那个瘦道士呢?他是九灵道长的徒儿,如今师父来找,我们不能阻拦。快把他叫来,见过尊师!” 卢月道:“这个老道士才不是他师父,他师父恐怕早就被这老匹夫害了。如今又要来杀人家徒弟,简直丧尽天良!” 崔乾满目疑惑望向九灵真人,道长气得面色铁青,许久只憋出一句:“此乃我宗门家事,由不得你胡说八道!” 卢月道:“老匹夫,有种你连我一起杀了!不然休想欺负到我卢家头上。就算卢家只有我一介女流,也不能任人宰割!” 崔岳郑雷皆心内憋火,连同许多少年人,听到此话,纷纷怒目相视九灵真人,生怕落一个同门倾轧,不助女流的名头。 九灵真人道:“射我徒儿酋阳子那一箭的人在哪?今日一并出来,来个了断的好!” 卢月道:“高长素,有人找你算账来了!” 话音未落,破空声陡起,一支羽箭直奔九灵咽喉而来。所谓人未至,箭先到,恐怕不过如此。 九灵随手挥拂尘,将已至胸前的利箭裹在牛尾丝中,低头看罢,高声道:“高长素?名字不怎么样,箭术更不怎样!” 卢月气急,寒星剑起处,人已经随软剑杀向九灵真人。 但高长素的箭比她更快,唰唰唰连珠六七箭,分攻九灵真人上中下三路。 九灵有心立威,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一手挥舞拂尘挡箭,一手袍袖鼓起横在身前,阻住寒星剑的杀气,脚下硬是半步也未动。 此时天色全黑,崔郑两家子弟点起几堆火,把水洲中照得如同白昼。 崔岳郑雷见了九灵真人这般手段,也不由心内暗暗佩服,他们知道卢月与高长素两人也不是敌手。眼神一交,分别拔刀剑在手,左右夹击攻入战团。 陆英握着琳琳的柔荑,紧张的几近忘了呼吸。九灵真人不愧是倒虎山首席传人,面对崔郑卢三家子弟中的翘楚,仍然脸不红气不喘。 那柄拂尘真得了音声枪法的精义,别说隔岸观火的陆英,就是场中三名对手也看不清他的套路。 时而飘忽,时而集凑,时而大开大合,时而如巧弄丝弦。就算还有高长素掠阵,时不时就想发支冷箭相助,但越到后来,越不敢轻易开弓。 因为九灵真人已经杀意甚浓,搞不好就祸水东引,落在萧墙之内了。 崔乾暗暗心焦,他既不想得罪倒虎山,又不想让子弟伤损。但九灵真人明显不会善罢甘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没法子,他只得悄声吩咐自家弟子,去暗暗寻找步高子,交给九灵真人了事。万不至于为了元象宗的事情,伤了自家人的性命。 正此之时,忽听得身后马蹄声乱,有大队人众远来。陆英与琳琳往草木中移了几百步,以免被当先发现。 崔乾也听到了马蹄声,他捋须沉思片刻,扬声道:“道长,难道你还埋伏了帮手?” 九灵真人冷哼道:“休得血口喷人!” 崔乾皱眉道:“岳儿,伯苏,素娥,且先住手!” 三人一时斗不下九灵,只得领命跳出圈外。 九灵真人道:“你们无异门与荆州官绅走得近,想必是来请崔公去城中赴宴吧!哼哼……” 崔乾狐疑不定,只得命人严阵以待,且看来者何人。 待那行人马近了,才见是府兵甲士,足有百人之数。领头一名胡人,却着官兵衣甲,几名胡僧骑马跟在身后。 崔乾认得来人,心下略宽,朗声叫道:“弗沙将军,怎得夜晚来此?不知小公爷有何见教?” 九灵真人也认得此人,依稀便是南郡公帐下偏将,名叫弗沙提波。 他生性孤傲,懒得应付官兵,只默默站在原地不言语。 弗沙提波勒住坐骑,将长枪横亘在马背上,从容笑道:“九灵道长,崔先生,二位行止高逸,连公爷也请不动过府相见。怎么如今却在这荒郊野外,夜黑风高之时,自己操演起了武艺?” 崔乾道:“弗沙将军,九灵道长突然造访,有些微小事吩咐崔某去办。本不需劳烦公爷动问。但将军既然来了,崔某也不与你见外。还请过来一晤!” 弗沙提波笑道:“夜深人静,打打闹闹有伤风化。还请二位老先生,几位少公子不要动怒,凡事和气生财……” 郑雷插言道:“弗沙兄弟,你不在城中好好睡觉,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明日我再去找你,可要好好叨扰你一顿!” 他本是故意说些亲近话,显得自己在南郡公那里地位不同,但落在此时的弗沙提波耳朵里,不免觉得刺耳难听。 崔乾为首的无异门,本是为了那宝物而来,南郡公好生结纳,原指望他们倾力相助,共成大业。 但是这帮人好像不识抬举,满心想着待价而沽,到处结交列国权贵,惹得小公爷好生不快。 至于九灵老道更加倚老卖老,在宴席上不辞而别先不论,还一直摆出一副清贵模样,愣是气得公爷咬碎牙根。 弗沙提波今日受命来此,显然不是与他们叙旧的,闻言强抑怒气,仍笑道:“郑公子,公务在身,就不论这些闲话了……昨夜龙亢园中遭了窃,公爷大怒,我还要回去拿贼。你们快些散了吧,免得在此喧哗惊扰本地乡民!” 崔郑诸人一听,心中知道昨日之事已经败露,今天肯定不能善了。 这南郡公也太霸道了些,又没有拿他什么物事,也不曾伤了人。现在又不在他城中,躲到野地水泊中还不放过,手也伸得太长了。 弗沙提波见他们默不作声,加重语气道:“崔先生,九灵道长,南郡公有令:他请的都是贵客,绝不允许有任何人伤了一根毫毛。违令者……杀无赦!” 第159回 冰火一记屈指弹 郑雷崔岳怒不可遏,平生哪里吃过这等数落,但崔乾冲他们一摆手,仍是淡定地言道:“弗沙将军,难道你带兵来此,是为了对付我等不成?” 弗沙提波皮笑肉不笑地道:“岂敢岂敢!我受公爷厚恩,只知殒命相报。公爷让我保证诸位贵客安全,那我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陆英在芦苇丛中看着弗沙,心内暗叹道:“这人可不是我以前认识的弗沙提波。不知桓南郡给他灌了什么迷汤,竟变成此等模样! “韩朝日所言,在襄阳他投火自焚之事,也不知是真是假。难道说,此人真是维摩寺的弟子! “他身后几名胡僧,虽不是见过的四个夜叉鬼,但样貌打扮相差无几,恐怕也是那迦阿周陀的门人。唉!一定要小心提防这帮人……” 九灵真人终于开言道:“胡儿!既然是受命来杀人的,那便痛快些,何须只说废话!不管是杀贫道还是杀这帮小子,快动手吧!” 弗沙提波冷声道:“道长这是哪里话!我说了要杀人吗?杀人也要依罪,怎可不教而诛!” 崔乾也怒道:“既如此,恐怕今夜免不了血溅百步了。孩儿们,列阵!” 弗沙提波还是一副冷淡模样,身后几名胡僧见话不投机,早就忍耐不住。 听到“列阵”二字,一人叽里咕噜嚷了两句,四五人从马上跃下,大步踏入水面,就这么直接跨上小洲,跳在乾坤大阵面前。 洲上众人无不惊骇,崔乾赞道:“水火不避,飞天遁地。西域高僧果然名不虚传!” 那几名胡僧列成半圆,一人当中,四人在旁,呼地火起,又是如毗洒迦一般耍起火蛇。在同伴的助威下,火蛇粗如水桶,猛向乾坤大阵扑去。 崔乾大喝道:“变阵!” 同时夺过儿子手中宝剑,一跃而入阵中,踏罡引诀带动乾罡阵流转不息。 火蛇乱舞,乾罡化生。崔乾借着阵势之力,手中宝剑带风挟雨。 巽为风,泽为水,他的乾罡阵取象八卦五行,又在水泽安营,四周环水,未尝没有借天地之力的意思。 只见他宝剑如游龙,领着身后三十六人周转不停。火蛇到了哪里,宝剑便斩向哪里。 陆英不由轻声赞道:“这无异门果然有两下子。之前将他们瞧得小了。” 琳琳也笑道:“之前有天真老道长在,自然不会惧怕什么乾坤大阵。现在你我可对付不来……” 五名胡僧见奈何不了崔家阵法,急得呜哇乱叫,弗沙提波在马上暗暗掐诀,将手中长枪猛然掷出,直奔阵心而去。 那枪宛如金雕巨喙,翘着铁口向崔乾身上袭来。 崔乾大惊,若是躲避长枪,阵法必然被破。若是不闪避,恐怕要命丧当场。 正当他下决心要舍弃身后子弟时,一柄拂尘从天而降,堪堪缠在长枪之上。 一枪一拂尘纠葛拧身,无力地落在胡僧身前数步处。 崔乾大笑道:“多谢道长援手。” 九灵真人冷哼道:“看在你交出步高子的份上,今日就不与你为难了。” 言罢,飞身至步高子旁边,抓起他衣领就要全身而退。步高子箭伤未愈,仍然委顿在地,自然无力抵抗。 崔乾苦笑,但也无力再节外生枝,只得默许他行事。 卢月却不依,怒吼一声,寒星剑往九灵真人后背刺去。九灵真人身在半空,袍袖一甩,连带步高子往前蹿了数步,已经跃上水边小舟,再也追之不及。 卢月恨恨道:“贼老道,你给我等着!” 话音未毕,弗沙提波冷笑道:“道长,你先留步,此间事还未了。” 九灵真人立在船上,小舟不摇自行,他也不理会弗沙提波,仍往岸边而来。 弗沙提波左手一挥,身后府兵刀枪长戟“唰”地拦在岸上,竟是要强留下这叔侄二位道人。 九灵真人道:“凭他们,可拦不住我!” 弗沙提波笑道:“那你便试试!” 九灵真人小船靠岸,右手抓着步高子,左手袍袖一挥,满拟将这些泥胎木偶一扫而空。 谁料却猛然见一匹白马从天而至,四蹄扬起踏向自己头颅。 惊得他连忙挥手阻拦,也顾不得手中提着的师侄。步高子噗通落入水中,挣扎着游向岸边,回头看师伯好似疯魔了,对着空中不停挥舞双袖。 陆英与朱琳琳远远望见,也甚是不解。这九灵道人在干什么?难道着了魔障不成。 九灵真人看着那天马越来越雄健,四蹄不住踏向自己,伸手拦阻却丝毫碰不到马身。而头脸隐隐作痛,湿漉漉好似流出许多鲜血。 他也顾不及擦拭血迹,只一个劲与天马敌斗,早忘了身旁还有虎视眈眈的兵士。 虽然兵士们也甚是不解,但弗沙提波心里清楚,这是马面金刚显圣,内力越高的人受到的反噬越强。如果不理会他,反而不会有什么损伤。 这九灵真人道家高手,平生修为惊人,黑夜中看到天马忽降,不自觉便用功抵挡。其实说到底还是在与自己作对罢了。 当日陆英在檀溪寺塔中,也曾遇到马面金刚。但他内力全无,且已经做好了应对一切古怪的准备,还一口道破马面金刚之名。 那迦阿周陀以为奈何不了他,故而让他蒙混过关。谁知九灵真人心魔如此重,竟然陷入缠斗无法自拔,恐怕终于要力竭而亡于此了。 陆英若有所得,但又不明内情,看着九灵真人忽然疯狂,忍不住出声叫道:“弗沙提波,你使了什么妖术?” 弗沙提波闻言一怔,继而笑道:“当真热闹!陆祭酒也在此……还有朱小姐,你们二位不在龙亢园好生住着,怎么跑到此处幽会?” 陆英怒道:“住口!我不管是你做鬼也罢,还是那迦为妖也好,立刻罢手!” 弗沙提波惊讶道:“陆祭酒,你凭什么口气如此之大?难道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陆英道:“有本事你便来杀!让我看看你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弗沙提波狂笑道:“在襄阳时,你对我也算情真意切,我本来颇为感激……今天……那就对不住了!” 陆英道:“原来你真是维摩寺的人,韩朝日也没有骗我……你与郗晖有何密谋,如今他在哪里?” 弗沙提波再不多言,从马上一跃而下,双手结印,轻描淡写往前推出。 陆英但见面前金光耀目,一道奇怪的好似梵文的幕帷缓缓而来。 那金色的幕帷半透半隐,跟神树和尚所结大手印还有不同。他无须借物施为,就这么凭空出现,凭空压来。 仿如一张闪闪发光又奇怪的蛛网,罩向陆朱二人头顶。 陆英轻蔑一笑,食指倏地弹出。此刻也不管含章拳还是弹指力,随心随性就这么照着法印而去。 幕帷微动,金色化为白色,仍到了陆英身前三尺。 陆英再一指弹出,这次却反周天而行,幕帷化为红色,抖了两下,扑簌簌落在地上。 当此危急之时,他体内气息被激活了八九分,连他自己都顾不得思考,到底是如何流转了。 弗沙提波人已至数步外,见此情形大叫道:“好一个陆祭酒,好手段!” 言犹未了,又是两记法印推出,左右夹攻陆英身周。 陆英左右手同时屈指,一个先,一个后,次第弹出。左手带着寒冰之水,右手带着炙焰之气,几乎一时击中两个法印。 两个法印一变为白,一变为红,再次消逝无踪。 弗沙提波怒极,吼道:“姓陆的,我杀了你!” 陆英又轻蔑一笑,忽见弗沙提波轻轻点头,疾身掠回。而小洲上对敌崔家乾罡阵的五名胡僧也已经无声退回岸上。 陆英心头预感不妙,连忙拉着琳琳往官兵在处疾奔。 果然,就见小洲上狂风大作,火势灼天。不但看不见方才相斗的大阵,就连崔、郑几家人众也都被吞入了火中。 四下风烟乱起,看势头定要将此处烧成白地才休。 陆英跑到弗沙提波马下,怒问道:“那迦何在?为何要赶尽杀绝?” 弗沙提波不曾上马,似乎是收到了什么指令,静静地站在马首旁,不发一语。 陆英又提高嗓子喊道:“那迦大师,这便是佛门大德的做法吗?” 四周除了火燃芦苇枯树的噼啪声,再无任何声响。崔家郑家的子弟们不知生死如何,竟也没有发出一声求救。 陆英心急如焚,想去救火又无从着手,只恨不得将这狡诈阴滑的弗沙提波碎尸万段。但他担忧琳琳安危,也不敢独身过去与其缠斗。 今夜之事,那迦一定在旁窥测,不然以弗沙提波和几个胡僧的能耐,恐怕困不住九灵真人与崔乾的阵法。 只是如今那迦既不露面,也不留情,却该如何是好。 正是: 龙潭虎穴春衫薄, 红粉玉颜炽火娆。 不见来时烟波路, 一声楚些云梦涛。 第160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 小洲上听得扑扑地响声,那大火从远处到近处竟然渐渐灭了。 陆英瞪大眼睛,不可思议望着火中,就听一个声音懒懒叫道:“哎呀呀!玩火尿炕,玩火尿炕……这么大人了,还动不动就放火,简直该打……” 此人须发如银,面孔被大火映得红光满脸,口中一边叫,脚下一边踩。 也奇怪,他踩到哪里,哪里的火便如断了根一般寂然而灭,连一丝烟也未有。 此人一身道袍,恐怕得有五十年不曾浆洗。 手中捏着一根苇管,却不会学观世音菩萨,取个玉净瓶来洒水。 只是就那样随意踩去。身后崔乾等人面上青一阵红一阵,不住地躬身道谢,但老道人根本不理他们,只照着有火的地方不停踩过。 朱琳琳忍不住喊道:“老道长,你来了!” 陆英也道:“前辈,别来无恙啊!” 天真道人抬头看了一眼朱琳琳,笑道:“这小臭道士有没有欺负你,待会再找他算账!” 弗沙提波跃上马背,招呼胡僧官兵,急匆匆走了个干净。留下九灵真人与步高子呆立在岸边,恍若隔世一般。 陆英走到九灵真人身边,躬身道:“道长,您曾言与家师认得,不知你们有何渊源?” 九灵真人听到此话,怔怔看着陆英,好似极力在回忆往昔。 他正要开言,忽听天真道人喊道:“丫头小心!” 陆英急忙转身,便见一只闪着金光的鬃毛狮子如生双翅,飞也似扑向朱琳琳。 他顾不得细究来由,急忙跨上一步拦在狮子前方,拼尽全身力气双掌推出,想以含章拳挡住此物。 但他忘了,当日在檀溪寺塔中,他身上毫无内力,是以不曾受到那迦狮子功伤害。 现在以内力相搏,如何能是这妖僧对手!陆英只觉一声霹雳响起,正击在两耳鼓膜上,身子被抛至九霄云外,再也看不到眼前景物,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待他醒来,也不知神识在何处游荡了一遭,睁眼便见四周都是山岩,应该是在洞中。 陆英缓缓眨眼,越看越觉这地方熟悉。突然听到一声欢呼:“大哥醒了!” 然后映入眼帘的是琳琳的面孔,她顶着疲倦的容颜,眼中亮晶晶的,对陆英笑道:“陆郎……” 陆英也笑,又听好几个声音喊道:“陆兄,兄长,大哥……” 好似这里却有许多人。但怎得全来了这山洞内,这又是什么地方?哦,对了,岘山!当年碰到老神仙的所在。 琳琳将他扶起,陆英靠在洞壁仔细看洞内诸人。有天真道长,有薛勇、沮渠蒙逊、秃发延孤,加上琳琳共有五人。 薛勇道:“大哥,你昏迷了许多天,赵老道长带你们回了襄阳,沮渠兄弟和秃发兄弟正巧要回凉州,碰到大嫂便一同来了……” 陆英对沮渠蒙逊和秃发延孤点点头,又冲天真道长笑了笑。问薛勇道:“让你与贺丑娘照应朱将军,为何跑到山里来?” 薛勇低头道:“你们一走,贺丑娘便自己走了……朱将军,朱将军……” 陆英若有所感,慢慢转头望向朱琳琳,却见她一身孝衣,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流,嘴角却还噙着笑。 陆英握住她双手,努力想把她揽在怀中,却浑身乏劲,怎么也做不到。 天真道人起身道:“小子们,跟贫道去打点野味来,一会好填饱肚子!” 薛勇三人依言随之而去,洞内只剩陆朱二人。琳琳一下扑在他怀中,恸哭不已。陆英抱着她颤抖的身躯,轻拍其背,也不知如何劝慰。 琳琳道:“父亲年老,沉珂难愈,终究……没熬过去。朝廷追赠左将军,豫州刺史。现在停灵于襄阳刺史府内,过几日才出殡。我不愿对着郗晖那副嘴脸,这几日一直在此陪着你……” 陆英道:“出殡时我与你一同去送岳丈大人……朱孚回来了吗?” 琳琳道:“洛阳战事再起,弟弟回不来。” 陆英道:“忠孝难两全。我便是岳丈的亲儿子,没事的。” 两人低声呢喃了半日,洞外天真道人喊道:“臭小子,来烤肉啊!” 陆英对琳琳笑道:“老前辈要我出力了,你扶我出去。” 琳琳道:“你能行吗?” 陆英道:“这会儿渐渐有力气了,不碍事。” 两人出得洞外,阳光刺地陆英睁不开眼,好不容易适应了,才看到几人打回不少猎物,这是要饕餮一番才罢了。 薛勇道:“大哥,你身子虚,就坐在这边石头上看着。跟你这么久,手艺我也学得差不多了,今天让我来!” 陆英笑着点头,琳琳扶着他坐在洞口一个圆石上,静静看着薛勇与沮渠蒙逊等人忙活。 用罢美味,天真道人躺在山崖边歇息,陆英缓步挪过去,坐下身来欣赏岘山风光。 许久,陆英开言道:“前辈,那妖僧使得到底是什么邪术,您知道吗?” 天真道人冷哼一声,言道:“乱人心神,妖术幻象。” 陆英又道:“我在檀溪寺佛塔内,第一次遇到他的手段,当时虽然身上内力全无,却并没有如何伤损。 “而在江陵水泽中,那一头金色鬃毛狮子,却实实在在撞在了我身上,一声吼便将我震晕……您说,这都是幻象吗?” 天真道人微一思索,答道:“恐怕这妖术主要针对受者的反击之力。其人功力越强,反击力道越大,受的伤害便越大。反之,若是无力抵挡,顺其自然而然,恐怕倒为害有限。” 陆英点点头,又道:“连九灵道长那样的高人都受不住他的妖术,这那迦妖僧不知要害多少人!” 天真道人冷笑道:“九灵小儿心魔自困,倒也怨不得外人。” 陆英疑惑不解,想起当日曾问过他与师父到底有何旧交,现在又听老前辈说其自困心魔,更加感到其中颇有隐情。 有心再问老前辈,但看他转过头去鼾声微响,显然是不愿提及,也只得作罢。 在檀溪寺佛塔内,那迦曾说“想不到施主内力精进如斯,竟能挺过我狮子吼神功”。 看来他这妖术伤人,凭的便是内力强于别人。如果对手内力比他更强,那便不能伤到对方。 或者,对手毫无内力,这妖术也就只不过是唬人的幻象罢了。 他又与薛勇详细问过了别后情由,确定朱旭死于衰病,并无旁人加害。 再问了沮渠蒙逊两人行止,得知他们并不着急回去,此次来中原还是以游赏为主。 陆英放下心来,也没心思管贺丑娘为何离去,精神都用在陪伴琳琳上。 匆匆数日,天真道人又忽然不告而别。 等到雍州刺史代朝廷主持丧仪,安葬了朱旭将军,他与琳琳才得了一时空闲。 通过密报得知,窦冲率军出关围困了洛阳,又勾结翟辽以为东援。 此时洛阳城中有冯该领军,朝廷又派了王全期与辛恭靖率兵救援。窦冲军少,料将不能继续为祸。 但秦国姚子略可能领军偷袭洛阳,一下子让局势又紧张起来。 赵国皇帝段垂则聚集司、冀、青、兖数州大军,在邺都西南昭告天下,以太原王段元楷,辽西王段厚农为先锋,分别出滏口、壶关,自己亲率大军由邺城出发,浩浩荡荡征讨西赵伪帝慕容永。 陆英暗道,这段垂老贼故意宣扬天下,将排兵部署公开散布,恐怕是为了麻痹慕容永,使敌不知道该守卫何处,从而疲敌惑敌而已。 魏国拓跋涉珪尝到了借赵国兵力的甜头,屡屡邀请段贺麟带兵深入草原,两家合力攻伐。 如今,拓跋部与段贺麟又联手攻打贺兰部,一直追到了勿根山,连贺兰讷也被生擒了。 此时的魏国实力大增,恐怕终将与赵国有一战。不知段垂有没有想过这事,还是太过自信,觉得拓跋家的少年根本不是他对手。 陆英看着这段时间的军报,关于北方魏国的,毕竟要迟缓一些,是以上面记得最多。 大破库草奚部,获人口上万。 大破高车诸部,获牲畜十万余头。 西征袁纥部,于鹿浑海大败之,俘获人口、牲畜共二十余万。 联合段贺麟大破贺兰部、纥突邻部、纥奚部,贺兰部降赵国,后两个部族降魏。 陆英不知该为好兄弟的彪炳战绩感到高兴,还是为北方崛起这么一只巨兽感到担忧。最后自嘲地笑了笑,将所有纸条都付之一炬。 琳琳心中毕竟担忧兄弟安危,提了好几次想去洛阳助守。 陆英也知道朱孚是她唯一的弟弟,姐弟情深难以割舍。是以决定与她一同北上,去洛阳会一会四方豪杰。 第161回 汉家骠姚将,驰突匈奴庭 渡过汉水,经新野、南阳,望伊阙而北。 洛阳城外,窦冲得知援军来到,已经率军撤退。但秦国姚兴果然也想染指中原,大军已出潼关,不日便将到伊洛之间。 陆英与琳琳见城上兵少,还以为守将故意藏拙。待到入了城,才从朱孚口中得知,王全期已经率军去追击窦冲。只留下辛恭靖守卫洛阳,赵睦固守金墉城,二军互为犄角。 而洛阳守将冯该则另有任用,被桓敬道与殷仲康借故调回了荆州。 新任河南太守王全期此时是名义上的主将,但他却领兵在外,只留下个烂摊子于此。 辛恭靖原是南阳太守,如今署理洛阳军政,但此人方正书生,于兵戈之事全不熟悉。 朱孚身为骑军校尉,手下约有两千轻骑,正是支撑洛阳城举足轻重的一支力量。另一名步兵校尉赵蕃统领步军,日日在城头守卫,也是不可或缺。 陆英对琳琳与朱孚道:“秦国姚氏虽与蒲登等人连年征战,但自从蒲纂被杀,蒲师奴兵败逃亡后,长安以东几乎没有旧汉国的军力。窦冲孤军出华阴,此番失利,恐怕也难以在东面立足。 “剩余杨定军、杨壁等各怀鬼胎,郭质也屡屡败于姚氏,恐怕关中千里江山,早晚不免为姚苌所有。而其子姚兴,更兼文武全才,虚心纳贤。终归是一劲敌啊!” 朱孚道:“蒲刚死后,其长子蒲丕初时声势甚壮,奈何猜忌大臣,接连奔亡,最终落得身死族灭。蒲登虽继位为君,但蒲师奴兄弟素怀不服,杨定军、窦冲等尾大不掉,如今几乎众叛亲离,孤掌难鸣,离覆亡不远矣。” 陆英叹息道:“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可知不是天意?” 琳琳道:“秋晴姐如今也不知过得如何,恐怕免不了整日奔波,还要担惊受怕。身上背负着国仇家恨,真是难为她了……” 陆英道:“等洛阳打退敌军,我随你入关中助她。就算蒲登难逃覆亡,也总要保住毛姑娘一条性命!” 朱琳琳望着他感激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几日后传来消息,姚兴率五万大军东进,沿途吴国弘农太守、华山太守纷纷举城投降,秦军一路占据了上洛。 姚兴派其弟齐王姚崇、镇东将军杨佛嵩为前锋,领军直指金墉城。 陆英有意趁秦军远来师疲,主动领轻骑出击。在洛阳城外先声夺人,一者增扬士气,二者错敌锐意。 但他与辛恭靖商量半天,辛太守死活不同意。坚持什么坚城自守,固守待援。陆英给他讲了许多秦军军阵之事,但辛太守不为所动,咬定了不可贪功冒进,朝廷一定会派大军来援。 陆英无奈,只得来到城上巡看,希望能查缺补漏,帮助赵蕃稳固城防。 看至下午,忽见城西二十里烟尘遍野,大队马步军浩荡奔来。他观秦军阵列,心中已知主将骄纵,丝毫没有把洛阳守军放在眼里。恐怕此时想的是如何拔得头筹,荣得东征第一功。 陆英心中实在不甘,于是找到朱孚,言道:“朱校尉,可敢随我出城冲阵,杀秦军一个措手不及?” 朱孚少年意气,立刻回道:“有何不敢!只是辛太守严令,不可擅自进攻,如违将令……” 陆英笑道:“既然你不敢,便给我二百骑兵,我去杀个来回便罢!” 朱孚涨红脸道:“你一个国子祭酒,凑的什么热闹?上阵杀敌是我等武将之事。” 陆英道:“国家危亡,匹夫有责。何况我是朝廷官吏,当然有守土之责!” 朱孚咬牙叫道:“好!我便舍了这大好头颅,陪你出城闯一闯!” 陆英大笑道:“这才是好汉子!” 两人步下城墙,点起五百精兵,各个持枪挎弓,不着盔甲,誓要让羌人看看,中华男儿的英姿气概。 西明门洞开,陆英骑着白云乌,手握神术宝刀,一马当先冲杀而去。 朱孚领着五百儿郎,人人奋勇争先,生怕让祭酒大人小看了洛阳轻骑。五百精骑人如虎,马如龙,手中长枪光映日,肩头羽箭刺猬丛。 奔至五百步,秦军阵脚已经松动。当先的旗幡摇摇晃晃,显然没想到这几千守军还敢主动出城。 奔至三百步,秦军阵中突出两排方盾手,三行长枪兵,列成一堵人墙,希图阻挡洛阳轻骑。 陆英让朱孚下令全军摘弓取箭。骑兵已经奔至二百步以内,隐隐能看到对面秦军不安的眼神,以及人墙之后骚动纷杂的各路军丁。 奔至一百步,陆英喝道:“放箭!” 五百轻骑同时松弦,一丛箭矢如刺猬背上的尖刺,忽然被甩上空中,直奔人墙扎来。 奔至三十步,骑兵已经各射出两轮箭。陆英又喊道:“分走两翼,再放箭!” 五百轻骑忽分左右,绕着人墙边缘向西深入,同时箭矢再次射出,将站在最前面的数行秦军收割了一片又一片。 绕过人墙,陆英抽出宝刀,喝道:“挂弓,持枪!” 身后朱孚以下,人人取出长枪,伏在马背上矛尖向前,借着奔马之力冲入后方阵中。 陆英手中神术宝刀摧枯拉朽,当面者如烂瓜烂菜,连人带甲皆被削成两段。 身后朱孚长枪为翼,随着的五百骑兵排成箭镞之形,深深的楔入秦军步兵阵中。 主将姚崇与杨佛嵩距前阵还有二三里远近,猛然见前方大乱,一时不明所以。急令哨探之时,陆英为箭头的骑兵已经插入足有里许。 杨佛嵩见势不妙,眼看步兵纷纷丢盔卸甲往回狂奔,急忙言道:“齐王殿下,洛阳城下有埋伏,还是暂且后退稳住阵脚,待徐徐图之!” 姚崇沉吟半晌,令道:“来人,随我上前一探究竟!” 言罢,带着亲卫数十人疾奔而前,急得杨佛嵩张手舞蹈,不知如何是好。 陆英杀得兴起,只管挥舞宝刀将拦路之敌乱斩一顿。白云乌仿佛也颇为兴奋,丝毫没有害怕与不安,驮着陆英净往人多的地方去。有时候还不待陆英挥刀,敌军便已被马蹄踏翻。 朱孚跟在他身后,从来没有打过这么爽的仗,一时也忘了孤军深入之险。五百骑兵虽有折损,好在秦军此时没有组织起防备,有效的反抗十分有限。 汉家好儿郎浑身热血,毫不知惧怕为何物。只感觉今日能有如此英勇,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这才是男子汉,这才是上国天兵。 姚崇带着人杀至前方,眼见敌军仅有数百轻骑,却在两万大军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直把他气得七窍生烟,怒吼着挺刀向为首的俊秀男子杀来。 他不认得陆英,但见他手中宝刀锋利,只想着痛快一决高下,将此人斩落马前。 陆英余光也发现了姚崇,虽不知这便是前锋主将,但看他豪勇之风,也暗暗钦佩此人英勇。 别人都避之不及,他还敢迎面拦阻。因此稍起爱才之心,想着一会儿尽量留他性命。 姚崇奔近陆英,大喝一声,举刀当头砍下。本以为来人要以刀格挡,那自己便顺势削他手掌,切不可硬碰硬,吃了他宝刀的亏。 哪知陆英根本不看自己一眼,也不使刀招架。只左手一抬,自己便如断线风筝般飘忽忽地不着马背,眼看着天旋地转,草木泥土映入眼帘,再就脑袋一痛,失了知觉。 陆英一弹指将姚崇送入路边树丛,再次领军向前杀去。杨佛嵩见主将受伤,连忙鸣金收兵,传令全军后撤。 五百骑兵一路追,一路撵,直赶出十几里地。 马匹实在跑不动了,陆英才道:“朱校尉,今日天晚,不可冒进。回城吧!” 朱孚点头,喝令道:“撤兵,回城!” 回城路上,除了死伤在路的秦军,其余早已逃得不知所踪,连那个被弹下马的小将也被人拖走。 陆英默不作声,权当陪着朱孚来挣了点功名。 此役杀伤秦军少说有三四千人,就算辛太守追究违令之罪,但大胜而还,起码也要慰劳慰劳吧。 至不济来个功过相抵,还能如何? 陆朱二人回城,城上城下军兵一片欢呼。方才城西那一阵掩杀,许多人在墙上亲眼所见。恍如骠姚将军在世,观者无不热血沸腾。 朱孚与麾下陷阵骑兵在这等瞩目之中,不禁洋洋得意,各个神采飞扬。 谁想城中疾奔来一名皂吏,颇为煞风景的大呼小叫道:“朱校尉……辛太守,召见!请即刻……去……去府衙……” 朱孚看他跑的气喘吁吁,皱眉问道:“太守有什么要事?竟然如此惶急?” 那人弯着腰喘息两口,回禀道:“回朱校尉……卑职,卑职不知……太守召见,朱校尉……” 陆英心中有些不快,但此刻正是全城一心抗敌之时,也不能让军民百姓动摇士气。 于是对朱孚道:“朱校尉,想必辛太守是要询问秦军虚实,好拟定抗敌对策。你还是去一趟吧,伤兵我来安置!” 朱孚道:“也好,劳陆祭酒费心了!” 言罢一夹马腹,向府衙疾奔而去。陆英望着他背影,默默叹息一声,暂且投身救治伤员,巩固防务的事情中。 第162回 秦军夜袭失太守 天黑回到朱孚居处,还未进门就听着琳琳在房内骂不绝口。 陆英紧走两步,入得厅堂见朱孚卧在榻上,露着脊背,琳琳正坐在旁边小心翼翼给他上药。 口中仍骂道:“迂阔书呆子,猪头辛恭靖,人家陷阵杀敌,他不奖赏便罢了,竟然不由分说打一顿!书呆子,猪脑袋!有功不奖,还打板子,这是什么主将,猪头,死书生……” 陆英忙问道:“这是怎么了?辛太守打的?” 琳琳见他回来,怒火更盛,忍不住叫道:“你出的好主意,好端端出城干什么!你怎么不去挨打?” 陆英苦笑道:“早知道如此,我便替朱孚去挨这一顿打!我还以为辛太守叫他是要委以重任,谁知……” 朱孚道:“阿姐,我无碍的,不就是几十脊杖吗!嘶……你跟姐夫吼什么?” 琳琳道:“肉都打烂了,还说没事?真要砍了你脑袋才有事对吧!” 陆英抢过琳琳手中药膏,替她为朱孚细细涂抹。就见朱孚脊梁两侧被打得皮开肉绽,看着触目惊心。 他边抹药边道:“打人的倒还有良心。看着虽重,其实都是皮外伤,好在没有伤筋动骨。将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琳琳道:“你说得轻巧!打成这样了还说皮外伤。你等着看,我明天不把辛恭靖皮扒了,算我窝囊!” 朱孚道:“阿姐,你这说的什么话?他是洛阳主将,生死杀伐全在他掌握。难道要因为些许恩怨坏了国家大事不成?” 陆英道:“待会我去找他理论理论,毕竟我也是朝廷官员,品级上比他高。说不定他能听我的。” 琳琳道:“他要能听你的就不会有这事发生,这会儿何必装腔作势?” 陆英笑道:“他若不听,为夫便也打他几十大板,为我娘子出气!” 琳琳道:“你有什么理由打他?横竖人家是守城主将,你这祭酒又管不着太守!” 陆英道:“娘子放心,我自有办法。” 琳琳冷哼一声,不再理他,自顾安排饭食去了。当夜陆英果真去找了辛恭靖,但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直到三更陆英才回来睡下。 第二日,收到督军赵睦急报,秦军攻打金墉城甚紧,请求增兵援助。 辛恭靖一面派人传递消息给雍州刺史郗晖,一面令人直接去朝廷请援,但就是不动一兵一卒出城迎战。 金墉城在洛阳西北,是一座驻兵小城,乃魏文帝所建,魏晋之世废后所居之冷宫也。 此城虽小,但与洛阳大城首尾相望,互为凭仗,战时可相互支援,可谓守洛阳的利器。 王全期留督军赵睦驻守金墉,为的就是不使洛阳陷入孤境。而今秦军先打金墉城,也是为了免去后顾之忧,扫清攻占洛阳最后的障碍。 辛太守执意不肯出城,定要死守待援,若从保卫洛阳的角度说也无可厚非。城中本来兵少,若再分兵去救,恐怕中了秦军奸计。 但眼看着属城覆灭,也不是兵家应有之义。陆英站在西北角楼,望着金墉城西南北三面激烈的战况,唯有暗暗焦急。 辛太守固执己见,打也打不得,劝也劝不动,拿他毫无办法。秦军围城缺一,留着东面不攻,非只是动摇守军信念,恐怕也是想埋伏洛阳的援军。 不知姚兴到了城外也未,又是何人在指挥攻城,看得出来颇有计谋。 连着三日,秦军只攻金墉城,将洛阳主城舍在一旁。第四日天刚亮,陡然有数万秦军在洛阳城西出现,阵中一杆大纛,上书“大将军姚”几个斗字。正是秦国皇太子姚兴姚子略亲至。 姚子略大军列阵城西,迫而不攻。洛阳城中不免人心惶惶,不知秦军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就连前几日不停攻打金墉城的前锋军,今日也偃旗息鼓,驻扎在金墉与洛阳之间,一副久困洛阳的架势。 晚间,听闻城外射入许多箭书,辛太守闻讯急忙派人收缴,但箭书内容还是私底下传得全城风雨。 据传,秦军称皇太子亲征,乃是替天伐罪,本不欲伤害洛阳百姓。吴国朝廷无道,官吏贪婪腐朽。辛恭靖早已暗中投降赵国段氏,妻儿老小都送往了邺都。 此人为了自己功名权位,不惜以全城军民做垫脚石。他此时闭城自守,等到赵军来时开城降附,为了豫州刺史之位不惜让城中血流成河等等言语。 又有人传,只要擒下辛恭靖,归顺大秦者,赏千金封关内侯。 陆英与众多官兵聊过,十有八九都慷慨激昂地表示,身为汉家儿郎,与胡虏不共戴天。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背弃祖宗。 但提起辛太守,肯真心说几句好话的人着实不多。本来他为人迂直,就不善于抚慰军心,前几日又无端责打刚刚立功的朱校尉,使他的口碑一落千里。 陆英无奈暗思,姚子略这釜底抽薪之计,就算不能立竿见影,恐怕也极大动摇了洛阳军民的信心。辛恭靖冥顽不灵,只怕早晚落不了什么好下场。 又过了两三日,秦军仍是不动如山,但每日游骑四出,洛阳城门昼闭,还是使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压抑与不安。 这夜,朱孚伤势有所好转,执意要自己去城中巡防,替换这段时日一直为自己代劳的陆英。 陆英不忍拂了他好意,便留在府中早早歇下。但他躺在榻上久久难眠,只得默默数着打更声,等着困意来临。 时交子夜,陆英迷迷糊糊快要入梦,仿佛看到洛阳城内喊杀震天,到处烟火腾霄。 他急急提刀冲出门外,对着迎面冲来的胡骑挥刀就砍。却听到琳琳呼唤道:“陆郎,快起来,陆郎……” 陆英一激灵坐起,就见室中一片漆黑,门外一道黑影正拍打门框,不是琳琳是谁。 陆英边取衣衫边道:“琳琳何事?敌军杀入城了吗?” 等他披衣出来,就见城南火光烛天,四处兵戈叫嚷不停,琳琳急道:“敌军夜袭,快去找朱孚!” 二人结伴往城南奔跑,沿途正对上往北去的百姓,大多人衣衫不整,个个惊惶无措。 陆英喊道:“琳琳,你去府衙保护辛恭靖,我去城门寻找朱孚!” 琳琳怒道:“保护他干什么?我去城门!” 陆英道:“那你去找朱孚,我去寻辛太守!” 琳琳赌气加快脚步往南奔去,口中叫道:“那猪头死了才好!” 陆英无奈,此刻事态紧急,只得匆匆转向府衙而去。 等他赶到城心铜驼大街,却见此地空空如也。昔日的州府重地大门洞开,连个役吏差官也无。 陆英提刀闯入府内,直入后堂却遍寻不到人影,一股不好的预感笼罩心头。他正要反身出去,却看到墙角一名婢女瑟缩着满眼惊恐。 陆英问道:“姑娘别怕,我是朝廷官员。辛太守何在?” 婢女颤声道:“大人……领人去杀贼了……” 陆英一怔,想不到这辛太守还有这般勇气,只得摇摇头,加紧步子又奔向城南。 南城津阳门、宣阳门皆完好无损,不是被内奸打开,便是有秦军探子策应。 此刻津阳门内外直到瓮城杀得难解难分,吴军从四方赶来,将入城的秦军打退出去。 陆英赶到城门,便见朱孚与琳琳并肩当先,两人手下秦军无一合之敌。再加上瓮城狭小,城头不时施放冷箭,秦军入城者死伤大半,此时且战且走,显然坚持不了多久了。 等到陆英持宝刀加入战团,不过片刻功夫,剩余一二百秦军丢盔弃甲,逃过洛河桥,在旷野中四散奔逃开去。 城头急令关闭城门,朱孚与赵蕃各自清点伤亡,搬运尸体,一时也顾不上叙话。 琳琳看到陆英,气呼呼地上前道:“你不是保护猪头太守去了吗?怎得又来此处?” 陆英皱眉答道:“辛恭靖不在府中,说是带着人出来杀敌了。你有没有看到?” 琳琳道:“杀敌?凭他杀得什么敌?这里哪有什么太守大人,该不会趁乱跑了吧!” 陆英道:“城中四处火起,一定混入了秦军密探,城门肯定也是这些密探打开。外边只埋伏几百人入城,后无援军,这事实在古怪……” 琳琳道:“古怪什么?要不是我家朱孚勇武,城门此刻就易手了!这姚兴真阴险,不敢堂堂正正攻城,却耍下作手段。” 陆英道:“他若是真想拿下津阳门,为何不多派些人来夜袭,只有这么三五百数,济得什么事?” 琳琳道:“你猪头啊!秦军都在城西驻扎,平白无故调动几千人埋伏到南门外,还能叫偷袭吗?当我城上军兵都是瞎子不成!” 陆英点头道:“言之有理。但姚子略这一手到底有什么目的呢?就为了放几把火,吓唬吓唬守城士卒……” 琳琳道:“管他什么诡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管接招就是。” 陆英看她如此飒爽英姿,忍不住笑道:“娘子威武!为夫受教了。” 琳琳道:“滚蛋!折腾了半夜,天也快亮了,回去歇会吧。” 陆英道:“不知这一场火又烧了几家屋舍,唉!兵戈无情,终是祸乱百姓……” 琳琳道:“那你去把姚子略人头取来,不就能拯救一城百姓了!” 陆英道:“杀一人无用,没了姚子略还有其他人,只要天下列国纷争,就免不了战事频仍。” 等到午时,陆英刚小憩了一会起来,就闻听朱孚急匆匆来找,见到陆英沉声道:“姐夫,辛恭靖被掳走了。” 陆英一惊,问道:“你确定?” 朱孚点头道:“天明时到处寻不到辛太守,好不容易在城南一处民舍找到了他的掾属。此人负伤严重,亲眼看到辛太守敌不过贼兵,被生擒带走了。” 陆英道:“看来秦军早有预谋,昨夜就是为了绑人来的……” 朱孚道:“他们为何要绑走辛恭靖,他一人被俘,难道就能让我等投降不成!” 陆英道:“此乃攻心之策。前几日不是有箭书,传言辛恭靖投降了赵国,如今又趁乱将他绑走,恐怕城中此刻不一定传出什么言语。” 朱孚道:“想要动摇我军心,使洛阳不战自溃……” 陆英道:“正是。你立刻去军中宣布消息,就说辛太守昨夜亲冒矢石,不幸死在乱兵之下。有人敢以讹传讹,严惩不贷!” 朱孚抱拳领命而去,陆英暗道:“子略兄啊,你来阴的,别怪我也不讲道理……” 第163回 收起刀枪斗计谋 秦军终于拔营,将洛阳四面围困,不再只屯扎西城。第二日又派军在十三座城门同时列阵,摆出准备攻城的架势。 城内朱孚与赵蕃严阵以待,准备了数支预备队,随时可以增援任何一门。 果然有许多传言纷起,有说辛太守逃亡去了赵国的,有说是被秦军杀死了,还有说是将帅争权,阴谋害了太守性命等等。 军吏严办了十几个嚼舌头的,才稍微压下这一场风波。 陆英此刻却不在城中,他昨夜与琳琳悄悄出了城,如今正在西距洛阳五十里之处守株待兔。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官道上四蹄如飞,扬起一道烟尘。陆英从树上纵跃而下,连环双腿将马上骑士踢翻,又一拳打在马首,人马双双毙命。 琳琳跳下树来,问道:“你杀这小卒干什么?不嫌无聊吗?” 陆英道:“你看,他背插翎羽,胸挎皮囊,乃是秦军探马斥候。” 琳琳道:“探马传的一般皆为密符,你知道秦军暗信吗?” 陆英摇头道:“不知。” 琳琳道:“那你拦截他做什么?” 陆英将他胸前皮囊摘下,里边果然有一块竹板,上面点点画画也不知涂了些什么。 陆英将竹板收在怀中,笑道:“我不知道也不让姚子略知道……” 琳琳无奈叹息一声,对他这小孩子花招实在提不起兴致。 陆英又带着琳琳往西去,遇到秦军探马就截杀之,一日之内杀了五六人,收集到一堆竹板密符。 晚间,二人就在林中随意将就一晚,第二日又在更西的路上截杀探马斥候。直到第四日,才调头往回走,反过来截杀从洛阳来的传令兵卒。 同时,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跌跌撞撞奔逃至秦军阵外,看到大军刚想逃跑,却又被警戒斥候追及。 一番询问之下,秦军斥候大惊,要带他们去见主帅。但逃亡百姓只肯推举一人入营,其余皆哭天抢地,死活不肯就范。 秦军带着这推举出来的三十多岁汉子入营,来见过主帅姚兴,禀报关中大事。 此人称本是潼关附近农户,窦冲率军攻占了潼关,将百姓烧杀抢掠一空,妇孺老弱都命丧贼手。 只有他们几十个青壮男子被逼着从了军,好在熟悉地势才趁乱逃出。 姚兴几日未收到关内讯息,正自暗暗纳罕。直至见到此人,不由大笑道:“区区雕虫小技,便想骗我回师?来人,将这人拖出去斩了!” 汉子大叫冤枉,但两旁虎狼之士哪管许多,倒拖硬拽将他拉出帐外。 帐内一人上前抱拳道:“殿下,且慢动手!看这人模样确系落难百姓不假,难道殿下怀疑是吴军的细作吗?” 姚兴道:“朝日,我也看出此人不是军卒,不过庄稼汉子而已。但他肯定是受人指使,来此诓骗于我,我岂能被其蒙蔽!” 原来说话的正是韩旭韩朝日,只听他又道:“殿下,你怎能确认他一定受人指使?若说窦冲趁我军东征,陛下在安定城抗敌之际,攻打潼关也未尝不可信。” 姚兴笑道:“朝日兄,你今天是在考较我吗?窦冲丧家之犬,定然已经从崤山以南逃窜,经蓝武道入关中,如何能去潼关。” 韩旭低头沉吟道:“殿下言之有理。那又是何人派了这些庄稼汉来此迷惑我等呢?最近驿道不通,关中军报久不曾至。难道……” 姚兴玩味地望他一眼,笑道:“你我的老朋友,陆华亭是也!” 韩旭霍然抬头,诧异道:“殿下是说陆英去了潼关道截杀探马斥候,不在洛阳城中?” 姚兴道:“也不一定非要亲自去,派别人去办也是一样。就像这群百姓,不就是受人指使吗?” 话音刚落,左右亲卫入帐禀道:“殿下,细作已经斩首。那人吓得便溺横流,但到死什么也没说。” 姚兴摆摆手,亲卫躬身退至帐外。 韩旭暗叹一声,又道:“陆英如今官拜国子祭酒,他岳丈朱旭也已身故……哪来这么大能量,短时间调度许多人手来此?” 姚兴道:“你别忘了,他可是华亭侯。” 韩旭略一思索,言道:“殿下,我请命去潼关道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是何人在捣鬼!” 姚兴道:“嗯,也好!你去会会陆华亭,探探虚实。” 韩旭领命离去,姚兴又命人传令,在洛阳城四周多挖陷马坑,防止城中骑兵突袭。 只说陆英与琳琳一连在道上流连了几日,探马杀了数十人之多。为何秦军偏偏要走这条道,只因为此乃洛阳到长安必经之路,南有崤山,北有大河,中间还要经过潼关天险。 不走这里就得绕道几百上千里,秦军吃饱撑的不成。数百年前秦国占据崤函之固,据山东六国于函谷关外,凭的正是地势之利。 要想进入关中,只有南走蓝田,北渡黄河,或者攻打函谷关三条路。 蓝田距此五百里,中原大军极难翻山越岭行到那里。况且就算经蓝武道到达蓝田,也一样有险关在前,何必舍近求远。 再说从河东渡黄河入秦,则又有舟楫之费,大河之险。 陆英算算时日,也该回返洛阳了,于是趁着白日阳光春风,洒然往东直行。走到天晚,他找了一处山坡,与琳琳生起火来,烤些野味分吃。 两人暂时忘却军旅相争,在这荒郊之野依偎着看看星空,便感到格外的幸福。 陆英说道:“琳琳,当年在长安郊外,我被暗箭所伤,是你出现救了我。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琳琳笑道:“若是别人救你,可能现在早娶了人家过门吧!” 陆英道:“我自从第一次见你,就知道此生再不会有人能取代你的位置。救我的人也许可以换成旁人,但走入我心的只有你一个……” 琳琳道:“花言巧语!我要是死了,不信你心中走不进别人……” 陆英伸手掩住她嘴,轻声道:“不许胡说!你永远不会死,永远不许死。” 琳琳娇嗔道:“哪有不死的人,我岂不变成妖怪了……” 陆英心旌摇动,月下对此佳人,又是自己未婚妻子,看她俏颜如雪,朱唇翕合,忍不住凑过去在她唇上轻轻一印。 朱琳琳“呀”地一声惊呼,把头埋入他怀中,呼吸渐渐紧促起来。过了许久,琳琳缓缓抬起头,微闭着眼睛用脸颊蹭了蹭陆英下巴。 两人情到浓处,正要缠绵。 猛听得一声咳嗽,有人道:“华亭,我……打搅了。” 陆英将琳琳一把抱在怀中,抓住刀柄问道:“谁?” 却见树下转出一人,正是韩旭。 朱琳琳赶紧从陆英怀中挣脱,警惕地喝问道:“你来干什么?姚兴派你来的?” 韩旭抱拳道:“朱小姐,在下途经此地,听到你们说话便过来相见。并非姚子略所遣。” 朱琳琳急道:“大半夜偷听别人说话,你有毛病啊!”韩旭大囧,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陆英笑道:“韩兄既然不是姚子略所遣,那你怎会途经此地?难道是来投奔我的不成?” 韩旭摇头道:“在下自从襄阳别后,一直未回长安。前段时间赶回恒山,拜见了师门长辈。今夜急于赶路,正巧碰到了二位……华亭千万别误会!” 陆英道:“哦?韩兄可知洛阳在打仗?你不去帮忙?” 韩旭道:“我局外之人,岂肯助两国相争!倒是华亭你,怎会在此?难道是助洛阳守城?” 陆英道:“我是吴国官员,自然有守土之责。” 韩旭笑道:“华亭身为国子祭酒,竟然还操心战事,真是忠君忧国的典范!” 陆英道:“韩兄既然两不相帮,那此番打算去往何处啊?” 韩旭道:“暂且不知。我想,还是回长安看看……” 陆英道:“在襄阳时,韩兄曾与我并力行事。如今天下大乱,诸国纷争,韩兄有为之身,何如归顺正统,为汉人效劳,也胜过做羌人鹰犬!” 韩旭仍摇头道:“华亭不必说了,在下心无华夷之别,平生只做师门所教诲的事情。至于汉人正统还是羌人当国,只要爱护子民,又有什么分别?” 陆英忽道:“辛恭靖现在何处?” 韩旭一怔,笑道:“华亭这是何意,辛恭靖是谁?我岂会知道此人的下落!” 陆英也笑道:“韩兄好自为之,在下先告辞了。” 韩旭沉默片刻,拱手道:“陆祭酒,朱小姐一路保重!” 陆英拉着朱琳琳转身就走,再不看他一眼。韩旭欲言又止,终究叹息一声,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回到洛阳城,又收到陆家密报:王孝伯已经起兵京口,会稽王派其子元显领军拒之。 殷仲康分与桓敬道五千兵马,两人在荆州响应王孝伯起事。 而声称追击窦冲的河南太守王全期,突然带兵现身在荆州,殷仲康任王全期为南郡相。命其领兵为先锋,桓敬道随后顺流而下。殷仲康亲率两万大军继之。 江州刺史王茂和弃镇出逃,在临川被桓敬道偏师所执。 赵主段垂奇军出台壁,西赵军一触即溃。慕容永急调五万大军从太行山回援,主将慕容忠投降段垂。 段垂在台壁设计大破慕容永,一战夺取晋阳等重镇,慕容永退守长子。 另附,财力人力随时供君调用,往后但凭吩咐,无须客气。苏先生已经派人赶来洛阳,相助共守城池。 陆英将密报焚毁,心中暗道:“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人可用的感觉就是好啊!麻烦的是江南乱势又起,恐怕不能轻易平息。这一遭,难保异族敌国不蠢蠢欲动。 “王孝伯端方君子,本意是好的。上次举义旗,一举逼会稽王诛杀奸佞,使其名震天下。这回受了庾楷挑唆,定然以为能一战定乾坤,拨乱反正,再造中兴。 “但可一不可再,军事讲究一鼓作气,频繁的起兵举事,难免会落入有心人的圈套。忠臣节义之士,也变成了乱臣贼子,又如何能得万众响应? “殷仲康素无野心,恐怕也是受了桓敬道的怂恿。他们上次没有实质性出兵,好处捞得也不够。这次动静闹这么大,肯定想着能得个定鼎大功。 “然而之前勾连异国,鬼祟阴行,应当也不是殷仲康的本意。桓敬道所图非小,现在给他添上翅膀,恐将再难屈居人下了。” 陆英知晓了姚子略识破他计谋之事,除了无奈一笑,也别无他法。这秦国皇太子允文允武,才智超群,不被迷惑也是常情。 接着几天,秦军又摆出围三缺一的打法,急攻金墉城及大城三面。陆英忙着调度守备,联络赵睦,一时也不得空闲。 如今辛恭靖不在城中,朱孚与赵蕃两名校尉军职最高,但陆英与朱家沾亲带故,两名少年都以他马首是瞻。 不用说陆英本身就是朝廷高官,即使论本领武艺,也高出旁人一大截,有他坐镇指挥,自然甘心服从。 金墉城的督军赵睦本是郗晖心腹,如今知道荆州有事,战局瞬息万变,也不愿多生事端。陆英既愿主动挑起职责,便由得他去了。只要不是让自己叛国投敌,一切商议都谨遵不悖。 第164回 沙场争雄男儿事,女郎何故怒冲冠 过了数日,午间陆英正在西明门督战,忽有人来报:东面城下来了三名斥候,如今已吊上城头,坚持要求见陆大人。 陆英也没问详情,只道是吴军信使,点点头让他们来此禀报。 片刻,闻听一声:“大哥!”陆英欣喜望去,竟然是薛勇、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 陆英上前拍拍薛勇与蒙逊肩膀,眼望着秃发延孤,笑道:“你们三人怎生来此?没在荆襄游玩吗?” 秃发延孤抱拳道:“兄长,你在洛阳苦战,我们哪有心情去游玩!从你与嫂夫人走后,我们便一路北上,薛兄各处寻找,终于搬到救兵。我们三人怕你独木难支,是以赶紧先来告知……” 陆英惊望向薛勇道:“不辟,你哪里找的救兵?” 薛勇道:“此事说来话长,还是先杀敌要紧!援兵今晚便至,届时就知。” 沮渠蒙逊也笑道:“兄长,我们手痒得很,这便为你下去冲杀一阵如何?” 陆英开怀大笑,微一思索答道:“你们且听我安排,管教三位杀个痛快!” 三人只得按捺住心情,立在陆英身旁看着城下秦军攻城,细细琢磨阵列进退。 秦军以冲车为矛,上覆铁皮,周以盾手,边放箭边靠近城门。然后用巨木冲门,以图突破。 再以大木造云梯,内藏甲兵,缓缓靠近城墙,然后居高临下,羽箭齐施,掩护甲兵登城。 另有步兵掘坑挖土,如群蚁结队搬运至壕堑填平护城河。 吴军或在碟垛后放箭,或以长戟刺杀靠近城墙之敌。用火攻之法焚烧冲车,用滚木礌石打砸城下秦军。 双方互出计谋,你来我往战得不分高下。好在秦军来此日短,所造冲车云梯不多,否则洛阳城早就撑持不住。 看了半日,沮渠蒙逊对陆英道:“兄长,姚子略这人小气得很,既要攻城又舍不得伤亡,如此怎能奏效?” 陆英道:“此人喜用智谋,谨慎求全。虽一时不能功成,长此以往城中久困缺粮,必将不战自溃。而我想要击退秦军,也非易事啊!” 秃发延孤道:“兄长,若是我来守城,日日派游骑出城骚扰,让他不得片刻安宁……” 薛勇道:“你没见城外遍地都是陷马坑吗?当年鲜卑围困长安,慕容永遍挖陷马坑,连杨定军那等勇将都兵败被擒。此法虽笨,但颇有实效。” 秃发延孤一时不知如何对答,沮渠蒙逊笑道:“虽说我军骑兵被限制,秦军也自缚手脚。若是夜晚派精兵出城,借陷坑掩护,靠近敌营放火,敌军追之不及,也算有利于我。” 陆英道:“我也想过此法,但姚子略治军严谨,想要去他营中放火,绝非易事。” 四人讨论许久,终于也没有好法子。等到黄昏,秦军鸣金收兵,陆英领着几人入城内用膳。 席间,谈起救兵之事,原来薛勇一路辗转,找了之前结纳的吴国诸将,但都以路途遥远,难以发兵为由推拒。 后来还是在徐州碰到了申屠柔影,才在她的协助下凑起千余壮丁。 众人走到颍川,又碰到郭漠所遣的一支军马,两下合并直往洛阳而来。 郭漠其人也算忠心体国,知道洛阳受困,朝廷无力应付,派了跋拔大山与司马隽率领二千骑兵来救。 陆英感叹不已,想不到吴国军国大事,最终竟须外人相助。 郭漠如今镇守彭城,既不是北府军嫡系,又因归化未久,难得朝廷信重。此时能主动为国解难,也算没有枉费了陆英当时一片苦心。 想至此处,陆英胸有一计,与众人合议停当,只等半夜行动。 跋拔大山与司马隽领军奔波数百里,好不容易将至洛阳,但也知道秦军势大,贸然前往祸福难测。只得派薛勇等先去城中联络,届时里应外合好一举奏效。 到了约定的时辰,三千军人噤声马衔枚,悄然靠近东城。此处秦军故意空缺,本是给城中留条退路,弱其死战之志。 但今时正方便了援军,直到五里之外也无人知晓。跋拔大山与司马隽放下担忧,刚要发信号,忽见两边无数火把亮起,喊杀声如潮涌来。 跋拔大山惊呼道:“有埋伏,快撤!” 司马隽以下各个心惊胆战,拨转马头就往东逃。 民勇之内一女子斥道:“休得惊惶!” 这一声清清楚楚送入三千军马耳中,将无数男儿唬的一怔。 此女正是申屠柔影,只见她头戴竹笠,翩然跃上马背,手中银鞭啪地一抖。 喝道:“众将士,我军远来劳顿,今夤夜之中难辨敌我,若是惊惶逃窜,正中秦军下怀。为今之计只有奋勇向前,不管埋伏多寡,只向城门冲去。 “城内陆祭酒闻讯,定然开门接应。如此才可战而胜之,岂不胜过被追兵轻易斩杀?本姑娘誓杀羌贼,胆敢逃遁者,先过我手中银鞭!” 说着银鞭起处,将两名从身边驰过的骑兵次第打翻。 众军看时,那两人连人带甲身首异处,倒伏于地死得不能再死。 众军士无不凛然,跋拔大山暗暗惭愧,不由大吼道:“儿郎们,随我冲阵杀敌!” 众骑兵见主将一马当先往城门而去,只得收拾信心,拔刀蜂拥跟上。申屠柔影领着民勇壮丁随后护阵,悍不畏死奔向敌军。 东城外没有挖陷马坑,秦军斥候察知援兵到来后,早报了姚兴得知。夜中派出一千精骑伏敌,辅以三千步卒摇旗呐喊,本想趁夜乱敌心神,追杀一顿捡个便宜。 岂料这伙吴人慌而不乱,突遇夜袭还能整军来战。一千骑硬着头皮冲向东面,拼着死也不能在太子面前获罪。 两军刚一接触,人马相撞刀枪互斫,已是不死不休之局。那三千步卒鼓噪声势,刚随骑兵跑出百步,便有人见西方秦营火起。 胆小的忍不住叫喊起来,随之更多人纷纷乱喊:“城中袭营了,城中袭营了。” 此处伏敌的秦军前有强阻,后有偷袭,哪里还有斗志?骑兵大半绕过敌阵,转身向城西奔去。 步卒们也顾不得虚张声势,皆恨两条腿跑得慢,一时四千人倒有三千逃个干净。 跋拔大山冲杀一阵,见秦军败逃,摸一把脸上血水,颇觉羞颜面对那女子。 申屠柔影上前道:“定是陆祭酒提前设计袭营,接应我等入城。事不宜迟,快到城门外等候!” 跋拔大山点头遵命,一夹马腹领军向西门而去。还未等他们靠近,东城青阳门早开,一行援军奔驰入城,无不有死里逃生之感。 陆英在城上望见申屠柔影,此刻也下得城来,上前道:“柔影小姐,辛苦了!” 申屠柔影转头望向身后道:“我等远来劳顿,陆祭酒可有饭食犒劳?” 陆英忙命人准备粥饭,示意朱孚好生安排援军。他领着跋拔大山、司马隽往府衙而去。 申屠柔影借故巡视城防,不肯随他们同往。而薛勇与沮渠蒙逊等人,自然是率斥候出城纵火,至今未归。 等到慰劳罢诸人,天已将亮,陆英让他们略做休整,只等明日傍晚再商讨破敌之策。 第二日,本以为秦军要加紧攻城,但姚兴也不知打什么算盘,从早至晚都毫无动静。陆英难得清闲,早早回朱宅与琳琳话些闲事。 申屠柔影此来,并非单单率民勇守城而已。她带得有匠人木工,第二天午后便在城中叮叮当当忙活起来。 陆英见她态度冷漠,也不想主动去触霉头。过了一天,秦军再攻城时,申屠柔影指挥民勇搬抬数件器物上城,找来陆英与跋拔大山等人,要他们观摩破敌利器。 朱孚见到那些器物,忍不住叫道:“床弩!抛石机?” 沮渠蒙逊也道:“久闻中华兵器威名,但这抛石机做的这么小,真是……巧夺天工啊!” 陆英问道:“柔影小姐,难得你们会造此等利器。但抛石机似乎与我在书中见到的不太一样,床弩,难道能一次发这许多支箭?” 申屠柔影冷冷一笑,也不理会众人疑惑。命匠人将床弩架起,上面依次排列五支铁箭,每箭有一人长短。 匠人轻绞机簧,弓弦即被拉满。申屠柔影一挥手,“啪”地一声,一支铁箭如电飞出。越过城墙直入推着云梯靠近的士卒之中。 众人哄然叫好,鼓掌赞叹不已。匠人拨动一圆盘,此圆盘周有一圈锯齿,锯齿旋转,另一支铁箭又上机括。又闻啪一声,铁箭再射出。 如此五箭在几十息间发出,仅需一人操作,当真省时省力。 而铁箭射中秦军,则如长枪大戟,几乎将人拦腰折断。射在云梯之上,木屑飞扬,也如挨了一块大石击打一般。 陆英大喜,请申屠柔影多造床弩,到时不愁不能破敌于城下。 申屠柔影点头应命,又道:“这种抛石机,另有用处,等到敌兵聚集得多时,才能事半功倍。若只抛击小石块,岂非暴殄天物。” 众人虽不明其妙,也纷纷点头赞许。床弩虽好,毕竟数量过少,尚不能与敌极大杀伤。 申屠柔影连续三日动员民勇,在城中大兴制造。缺木材之属就在府衙吏房中拆窗破梁,反正此时也没有官署理政。 紧缺物资在武库中旧物利用,总算没有误了匠人功夫。 一夜,城头射上一只响箭,军兵看时,却是一封箭书。军兵将箭书交由朱孚校尉,朱孚看罢,急忙来寻陆英。 陆英接过箭书,上面写道:“一别经年,忽焉春秋。想长安把酒尽欢,叹今日对垒河洛。愚弟素慕兄之风华,久盼承教。如蒙不弃,幸甚至焉。兴顿首顿首”。 陆英笑道:“这个姚子略,给我下请帖就不能正儿八经派个信使,搞这些乱七八糟的。” 朱孚道:“姚兴计穷,妄想赚姐夫去他营中,坏我长城。如此雕虫小技,岂能得逞?” 陆英道:“无妨!谅他也不能把我怎样,便去去何妨!” 朱孚惊道:“不可!姐夫你如今身负重任,怎能轻身犯险?” 陆英道:“放心吧,我与姚子略颇有交情,他不至于轻易害我。再说,就算他想对我不利,难道就能困得住我?” 朱孚道:“姐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军万马之中,一人武艺再高,也难自如来去。如今两国交兵,你们的私交算得什么?怎能以此为信!” 陆英道:“当年我纵横西赵十数万军前,如入无人之境。今天区区几万秦军,还有皇太子在前,他们投鼠忌器,怎能奈何我?” 朱孚道:“若你执意要去,我带一千铁骑随行,确保你安全返回。” 陆英笑道:“我又不是去打架,带那么多人干什么?” 朱孚道:“不可,若是阿姐知道,定然不许你去……” 陆英道:“不许告诉你姐!这是男儿之事。” 朱孚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满脸通红。 陆英拍着他肩膀劝道:“放心吧,我一定会安然回来的。我比你更怕死。” 朱孚无奈,赌气转身巡城去了。 第165回 功遂敌已退,得意娶娇娘 陆英看看城外,秦军大营安静如常,不像是鸿门宴的样子。 他刚命人取来绳索准备缒出城外,薛勇急忙跑来道:“大哥,我陪你去!” 陆英道:“你在城头为我传信,若是见主营火起,便率军来救。都出城去何人通递消息?” 薛勇语结,一时也想不到什么理由拒绝。 陆英抓住绳索一跃而下,在城墙上撑了数步,便翩然落地。抬头看看洛阳城,洒然转身往姚子略大营中去了。 姚兴正在大营中盯着舆图默坐,就听帐外亲兵报道:“太子殿下,客人来了,已经依命引至帐下。” 姚兴大喜,急忙趋步出了外面,拱手道:“安道兄……哦,华亭侯,久违了!” 陆英笑着答礼道:“殿下,陆英承命而来,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姚子略转身相请道:“快请进,进来说!” 陆英入帐就坐,两人相视一笑,过往种种皆在不言中。 姚兴坐在他对面,轻轻摇头笑道:“当年若早知是陆华亭当面,我定要与你抵足而眠,畅聊三天三夜……” 陆英也笑道:“在下一介凡夫,哪敢当殿下如此礼遇!不过,陆某却早知殿下定能大展宏图,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姚兴道:“叫我名字即可,何须在乎繁缛之节!华亭兄,今夜邀兄相见,绝无他意,只是少叙朋友之谊罢了。兄肯来此,我不胜欣喜……” 陆英道:“子略兄相邀,我怎敢不来?当世年少英才,以子略兄为翘楚,陆英一向佩服得很。” 姚兴道:“华亭何必如此抬举我,天下英才济济,我姚兴又算得什么。真正的翘楚当为君耳。” 陆英笑道:“你我互相吹捧,恐怕天下人要笑掉大牙了!冒昧问一句,辛恭靖可在兄处?” 姚兴道:“华亭,今夜不谈军国之事,只是你我闲聊叙旧,兄意如何?” 陆英道:“金戈铁马,枪戟如林,难为子略兄有闲情逸致谈风花雪月。可惜陆英虽为修道之人,这心境却差得远了。” 姚兴道:“听闻江南战事又起,华亭虽为散官,恐也难置身事外。我虽为胡族,也常常心忧天下,渴慕中华礼仪衣冠。若是能有华亭这样的英杰同匡九州,助天保民,弘文兴学,当真为平生快事也!” 陆英道:“九州丧乱,中原陆沉。谁又敢说能顺天保民,匡济天下?到头来只怕落得个功败垂成,徒损心神罢了。” 姚兴沉吟良久,又道:“我近日曾问一位端方君子,‘我欲任卿以东南之事,可乎?’那人答曰,‘我宁为国家鬼,不为羌贼臣’。 “哈哈,任凭我如何礼贤下士,但天下读书人还是将我视为胡虏,绝不肯事我。华亭,你说……胡汉之别就真有这么重要吗?” 陆英心知他说的人必是辛恭靖,这位书呆子倒也有骨气,只是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斟酌片刻,才答道:“吴人鄙夷胡人,说胡人披发左衽。北人鄙夷南人,称南人断发纹身。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同的礼仪教化很难互相接受。 “当年匈奴、羯人祸乱中原,多有淫虐好杀之主,是以汉人百姓多不愿归附胡人。近世蒲刚之类国主,甚能尊礼重贤,起居衣食也都改为华夏之俗,北方百姓抵触渐轻。 “可惜北汉覆灭,战乱又起。鲜卑人恢复旧政,胡汉分治,君王以下专设大单于主领胡民,这恐怕不是长治久安之道。” 姚兴陷入沉思,久久未曾开言。坐了一阵,陆英起身道:“殿下,时候不早,在下告辞了。” 姚兴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也不强留,起身送他出帐外。两人漫步往营门行去,一路都无言语。 忽然营中马蹄声急,姚崇飞驰来到,一见陆英就恨声喝道:“吴狗,今日到我营中,把命留下罢!” 陆英回身望去,就见那被自己一指弹飞的少年将军挺刀跨马,带着十余甲士向自己杀来。 姚兴怒道:“放肆!” 姚崇不管不顾,仍是一心要将陆英斩杀,报阵前之辱。太子身旁甲士急忙列阵,阻拦在姚兴与陆英身前。 眼看一场流血在所难免。忽然,洛阳城头腾起一团火球,在夜空中如流星也似,径向营中空地袭来。 秦军营中警讯声起,人马纷纷呼喝躲避。姚崇抬头望见火球,竟偏偏冲自己而来,不由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再杀陆英,连忙带马向旁逃开。 姚兴霍得转身,不动如山望着那火球急落而下。身旁亲卫拼死护在太子周围,各个屏息凝神,等着命运的宣判。 陆英看看姚子略,见他不躲不闪,也陪他站定静观。就见那火球砰然坠地,正落在方才姚崇拨马逃走之处。 火球又在地上弹出数十步,然后轰的一声,漫天炸响,好似一个霹雳落在大地之上。 秦军士卒远近闻听,无不双股战栗,口中祷告神灵保佑。 姚兴愣了片刻,转头对陆英笑道:“华亭,这火雷倒是闻所未闻,生平第一次见,你身边有能人啊!” 陆英心内也惊骇不已,若是火球稍偏一点,自己这帮人不死即伤。申屠柔影哪里来的秘术,竟有如许威力! 但他仍从容笑道:“殿下见笑了,雕虫小技而已,不敢贻笑大方。” 说着拱手道别,大步往洛阳城走去。秦军人人呆若木鸡,再也不见哪个敢拦。 第二日,陆英寻到申屠柔影,询问她昨夜火雷之事。申屠柔影起初一字不答,直到磨不过他才说道: “我造那抛石机,本意便是要用秘器破敌之胆。没想到昨天晚上被你一搅,提前让秦军有了防备。” 陆英讪笑道:“昨夜一时兴起,便去了敌营。没曾想薛勇竟然把你找来帮忙,惭愧惭愧!这火雷是何物所造,为何有这般威力?” 申屠柔影道:“火雷?这名字倒也贴切。苏先生素来喜好炼丹养生,他从抱朴子仙师书中学来用雄黄制炼仙药的法子:‘或先以硝石化为水乃凝之,或以玄胴肠裹蒸之於赤土下,或以松脂和之,或以三物炼之’。 “屡屡炼化试验,却数次引来雷火,后来便将这一方子用在抛石机上,希望以后有用得着之处。” 陆英道:“想不到抱朴子老仙师的丹药,竟然还有这般功用!” 申屠柔影道:“雄黄、胴肠、松脂都好找,关键是这硝石,得来甚是不易……” 陆英道:“硝石?‘硝石出陇道’,我在古书上见过记载……《范子计然》!对,就是这么载的。” 申屠柔影道:“陇地悬远,岂易轻至?况且如今氐羌交兵,谁敢去那里?” 两人正在谈论火雷,忽然城头军士欢呼道:“秦兵撤了,秦兵撤了!” 陆英登城看时,就见秦军果然拔营向西,缓缓撤归,解了洛阳之围。 守城军卒欢呼雀跃,城墙上下一片沸腾。朱孚、赵蕃、薛勇、沮渠蒙逊、秃发延孤、跋拔大山、司马隽等人,就连琳琳也忍不住登城墙观望,无不为城池不失感到欣喜。 陆英下令派出斥候跟踪秦军,待确认其远遁后,明日打开城门,大庆三日。 他步下城墙,与琳琳携手回家,两人用些饭菜,对饮两杯,心情都极为舒畅。 等到明日,斥候回报:秦军已全部向西撤去,一路不停,并非诡诈之计。然则却有一个不好的消息,秦军派兵抢掠周围百姓,强迁两万人随之入关。 陆英叹息一声,洛阳四战之地,百年来兵戈不休。致使昔日华夏古都几乎沦为丘墟,人口更是稀少的可怜。 如今姚兴又抢走两万人,恐怕除了这座城池,周围几百里内都没有多少百姓居住了。但秦军五万,城内兵少,此刻也不是硬战之时。 只能希望秦国爱惜百姓,这些人到了关中后能安居乐业罢了。 过了两日,跋拔大山与司马隽本来要带兵回去,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也有意离开。但琳琳突然当众宣布,她与陆英即日将成亲,请各位兄长朋友留下做个见证。 陆英喜出望外,本来因她正在父丧之中,没敢提这婚事。没想到她主动说出,更要大操大办,请全城军民见证。不由得陆英不晕头转向,乐得只剩下傻笑而已。 第166回 洞房香暖帐 鸳鸯散 非常之时,非常操办。洛阳军民刚刚战胜秦国五万大军,正是满城欢喜之际,忽闻陆祭酒与朱小姐要成亲,从朱孚以下都由衷高兴,个个希望沾沾喜气。 不过一日,礼节、宴席、迎送、喜宅、洞房等各种章程全都安排停当。 第三日黄昏时,便由薛勇、沮渠蒙逊等作伴,陆英身骑白云乌,亲往朱宅迎娶新娘。 全城军民大排筵宴,杀猪宰羊各出家私,把这场亲事办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然没有繁琐的旧礼,但军伍同袍的生死交情,在此刻表现出的便是豪迈与威风。 军鼓在前,军旗猎猎,战马如龙,号角齐鸣。 陆英迎着花轿,一位身骑骏马的佳公子,一位头盖红绸的美娇娘。一双龙凤,两位璧人,就此喜结连理,约定白头之盟。 拜过天地,祭过父母,陆朱双双入洞房。府衙二堂、前厅坐满了宾客与军士,大家纷纷起哄,要新郎陆祭酒出来痛饮三碗。 陆英无奈,只得从房内出来,挨个与宾客敬酒,推杯换盏直到半夜才休。 陆英回到房中,琳琳竟然还盖着盖头枯坐在榻上。 他连忙笑着上前掀起盖头,言道:“娘子,你怎么变得如此娴静!往日可不是这样的呀。” 琳琳温声道:“夫君,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 陆英有了四五分醉意,听到这话一把将她抱紧,豪言道:“不错,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夫人。谁敢欺负你,我就让他好看!” 琳琳头枕着他肩膀,又道:“夫君,你说父亲不会怪我这么急成亲吧?” 陆英道:“不会!岳丈大人早就有命,让我们自己做主。” 琳琳轻“嗯”一声,小声道:“夫君,早些歇息吧。” 陆英道声好,忍不住将怀中柔躯抱紧,闻着发际香气久久不愿抬头。 琳琳道:“夫君,为我宽衣……” 陆英从善如流,用不太听话的手轻解罗裳,费了许多功夫才将重重绣衣剥净。灯下望美人,不禁痴了。 想不到纤瘦娇小的爱妻竟有如此丰润,与她纯真面容甚不相称。 琳琳害羞,一把扯过锦被,但见红浪翻滚,风雨渐骤。内中景色不足为外人道也。 直至鸡鸣破晓,两人才并足而眠,直睡至日上三竿。 陆英醒转,并不见琳琳身影。心道,娘子看着柔弱,果然是老神仙的高徒,这内力比我还是要强一截啊。 他穿衣下地,叫来侍从打水洗漱,又用了几口饭食,却始终不见琳琳回来。陆英只得出了府衙,找人问询可曾见过夫人。 谁知找遍城中,薛勇、朱孚、申屠柔影、沮渠蒙逊等人,皆说不曾见过。 陆英纳罕不已,娘子一人能去何处,难不成是因为思念亡父,跑到哪个寺庙祈福去了?他又走遍城中道观、佛寺,但仍一无所获。 寻了一下午,陆英拖着疲惫之躯返回府衙,心想琳琳也该回来了。哪知问了府中侍从,却一天未见夫人。 陆英心中隐隐不安,但又毫无头绪。他独自失魂落魄走回洞房,坐在榻上呆望着门口,就等着琳琳突然推门而入,对他说:“夫君,我回来了,你等急了吧!” 可是等到掌灯,也空无一人。陆英似乎还能感到榻上的余温,但昨夜那个软玉温香的娇妻,如今怎么就像是梦中仙子一样,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猛然间看到桌上有一封书信,上面写着“夫君亲启”。 陆英心中咯噔一声,脚下不知怎生移动着跨到了桌旁,却被木凳一绊,半跪在地怎么也站不起来。 抓起信函打开看时,上面写道:“妾敬拜陆郎万安,与君聚少离多,每以为憾。今番辞别,事出急切。幸而已为君妻,于愿足矣。 “生不能同时,死亦当同穴。当妾归来之时,与君共许白首,再不分别。若妾不能归,亦勿以妾为念,当多自珍重。琳泣书。” 陆英张口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嚎啕大哭又哭不出来。就这么趴在桌上许久,才猛地站起,拉开门急趋而出。 此时府衙二堂中薛勇、朱孚、申屠柔影皆已齐聚,一见陆英神色,众人皆神情一黯。 朱孚上前道:“我已问过各处城门。皆不曾见过阿姐。只有宣阳门守军说,晨间刚一开门,就有一名浑身戎服,身披斗篷的女子匆匆出城。只是并不曾看清容貌,还道是,还道是申屠小姐……” 薛勇道:“大哥,嫂夫人往南而去,怕不是找郗晖报仇去了吧!” 朱孚道:“阿姐不是那样人,若要找郗晖报仇,在襄阳时就出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陆英也点头道:“不错!夫人深明大义,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她不会对‘雍州刺史’贸然下手的。” 薛勇道:“嫂夫人没有留下书信吗?可曾说要去办什么事?”陆英摇头,没有言语。 申屠柔影道:“陆夫人除了朱校尉,还有什么亲人在世?” 朱孚道:“父亲走后,只有我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母亲虽在建邺,但……并不曾诞下子息。” 他们亲生母亲早亡,如今的朱家主母是朱旭继室,过门后也无儿女,是以朱琳琳去建邺的可能也不大。 陆英道:“难道夫人是去关中寻毛小姐去了?” 申屠柔影道:“北汉毛皇后?寻她做什么?你们新婚燕尔,她那有什么大事需要如此着急?” 陆英对薛勇道:“不辟,你速去打听,襄阳、长安近来局势,还有那迦胡僧形迹……” 薛勇不待陆英多讲,已然明白他心意,领命告退自去联络不提。 陆英又对朱孚道:“朱校尉,洛阳保全不易,你与赵蕃还需加强守卫。如今朝中生变,无暇北顾,更要防备他国觊觎……找你姐的事,就交给我吧!” 朱孚躬身应诺,也转头离去。 申屠柔影道:“陆祭酒,你也无需过于担忧。陆夫人内力精深,才智殊绝,定然吃不了亏的!” 陆英微微一笑,算是应答过了此言。 两人沉默良久,陆英道:“柔影小姐,你以为洛阳能守住吗?” 申屠柔影诧异道:“如今秦军已撤,怎么会守不住?” 陆英摇头道:“我是说,不靠他人之力,我们自己,能守住洛阳吗?” 申屠柔影轻笑一声,道:“陆祭酒是想割据河洛,自立门户啊?” 陆英道:“在下并不贪图富贵,也不想称王称霸。只是洛阳乃天下腹心,于我华夏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如果因为朝中内斗,又被胡人抢去,岂不可惜!再者,城中军民众志成城守卫国家,我也不忍心抛弃他们。” 申屠柔影道:“陆祭酒大义凛然,让人钦佩!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 陆英道:“私心也有,就是我与夫人在此成亲,此处就如家园。我不想等夫人回来时,连家也没了。” 申屠柔影道:“你官拜国子祭酒,又不是河南太守,司州刺史。就算守住了,到时朝廷另派官员来此,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陆英道:“朝廷自顾不暇,此时哪有心思派官来此。即使以后重新任官,难道我不够资格做个太守?辛恭靖都行,我陆英有何不可!” 申屠柔影道:“那你的意思是?” 陆英道:“请柔影小姐禀告苏先生,我希望得到你们全力支持,保住洛阳,看好洛阳。我也会与陆家商议,尽最大努力助成此事。” 申屠柔影思索片刻,答道:“我会如实禀告先生。但凭我们的力量,恐怕还是太弱了……” 陆英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苏先生立志匡济天下,几十年来也仍然还是随波逐流而已。如果等河洛淮北都被胡人占了,那时再要光复,难上加难!” 申屠柔影怒道:“我们先生都做不成,难道你就行?” 陆英嗤笑道:“柔影小姐,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苏先生为何愿意帮我,但既然他选择了我,就是希望协力达成夙愿。如果我只知道亦步亦趋跟在前辈后面,那还要陆英何用?” 申屠柔影辩不过他,怏怏拂袖而去。 陆英独坐椅中,仰头瞧着屋梁,努力思索琳琳到底有什么事急着去办。天色逐渐黑沉,侍从点起烛火,跳动的火焰将一道人影照在梁上忽明忽暗。 陆英转头看时,不禁大惊道:“申屠先生!你怎得在此?” 申屠景纯一身布衫,脸上风尘仆仆,闻言笑道:“陆公子,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决?” 陆英狐疑道:“你见过朱小姐?” 申屠景纯急忙摆手道:“我刚来洛阳,第一个见得人就是你……” 陆英道:“申屠先生,我不知你与那些妖僧有何关联,但你若是有害朱小姐之心,休怪我不认你这个朋友!” 申屠景纯道:“陆公子说笑了,在下平生虽贪酒好色,但一向与人为善,绝不轻易害人。虽然在南郡公府上做了一段时间僚属,但大义还是知道的,我与胡人绝非一路!” 陆英道:“先生为何从荆州来此?难道不想跟着桓敬道挣一场富贵?” 申屠景纯摇头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陆公子,我见城中张灯结彩,又听路人纷纷议论,才知你昨日新婚大喜。可惜我来的晚了一步,没有讨杯喜酒喝。” 陆英叹息道:“洞房花烛,鸳鸯暖帐,可我夫人却凭空不见,教我如何喜得起来?” 申屠景纯道:“命中如此,何必愁苦。你与朱夫人暂有小别,他日仍能重逢,一切皆是定数也!” 陆英闻言喜道:“先生此言当真!那你说说,我夫人如今去了何处?” 申屠景纯道:“在下断吉凶祸福,何时出过纰漏?要知朱夫人去向又有何难,只是我连日赶路,腹中饥渴……” 陆英大声道:“来人,上酒膳!” 申屠景纯舒怀大笑,坐在椅中故作矜持起来。陆英虽急于知道琳琳去向,但既然这申屠先生说了,暂时小别不日重逢,他心中顿时舒缓了一大半。 只殷勤陪着申屠景纯叙话,等他酒足饭饱之后,再问根由便是。 第167回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酒过三巡,申屠景纯道:“在下方才心中卜得一卦,令夫人乃是为寻友而去,大道乾乾利在西北,当逢凶化吉,安然归来……历过此劫,方能昌大子孙……” 陆英紧握双拳,沉声道:“如果先生所说无缪,琳琳定是去相助毛小姐了……不知谁人给她消息,让她这般急切离去!让我知晓这搬弄是非之人,哼……” 申屠景纯笑道:“陆公子,在下说了,此乃命数,何必迁怒于人?” 陆英道:“事不宜迟,明日我就快马赶往关中,追及夫人,与她并肩而战!” 申屠景纯摇头道:“陆公子,我劝你一句:如果你不去,令夫人定能安然归来。你若去了,恐怕别生祸端!” 陆英不解道:“此话怎讲?” 申屠景纯道:“天机不可泄露。但你的命格本与尊夫人相克,有你在身旁,反而不美。” 陆英讥笑道:“胡说八道!我与琳琳结发同心,便是舍了自己性命,也要护她周全。怎有别生祸端之理!” 申屠景纯轻笑一声,低头饮尽半觞酒,再无别话。 第二日,陆英给薛勇留下一封书信,又附上给陆家家主陆万载的书函。找来朱孚商议一番,嘱咐他谨慎小心,坚守城池。 又派人往彭城一行,联络郭漠,恳请他与洛阳进退守望,务须护住国门不失。 然后跨上白云乌,打马即欲远行。刚出西明门外,却见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二人立在道旁,一见陆英,沮渠蒙逊上前笑道:“兄长,我们也该返回凉州了,正好与你顺路,便一起走如何?” 陆英抱拳道:“多谢两位贤弟!我三人再闯长安,也教姚苌老儿寝食不安便了!” 蒙逊与延孤齐声大笑,双双上马随着陆英疾奔而西。 一路无话,这一日到了冯翊郡下邽县界,三人饮马小憩,胡乱用些干粮,准备今夜便驰至灞水。 此处河水汤汤,由玉山而来的山溪蜿蜒北流,直经下邽汇入渭水。偶尔一阵南风,隐隐送来几句歌声,飘入三人耳中。 陆英等转头望时,就见河水之上,一名白衣如雪的女子,撑着小舟顺流而来。 秃发延孤赞道:“蒙逊曾教我背诵过《蒹葭》,一直不曾体会‘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何境界。这白衣女子歌声婉转,纯真美丽,真如诗中所绘……” 沮渠蒙逊道:“离得这么远,她头上还罩着竹笠,你如何知道‘纯真美丽’了?” 秃发延孤抗辩道:“声音这般甜美,人自然也是极美的!” 沮渠蒙逊道:“兴许是个丑八怪,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秃发延孤不理他作弄,自顾喃喃道:“若得伊人为妻,此生何憾!” 陆英忍不住笑道:“延孤兄弟,你光听声音就要娶她为妻,也太过草率了吧!” 秃发延孤呆呆望着那人身影渐近,仿佛能透过竹笠白纱见到她容颜,根本听不见耳旁“聒噪”。 沮渠蒙逊道:“兄长,你有所不知。延孤来了两趟中国,品味大大见长!他已经看不上草原骑马引弓的烈女子,一心要找一位温婉娴雅的良配。” 陆英笑着摇摇头,也忍不住看了那白衣女子两眼。等到小舟近了,三人才看清,那女子白履白袜、白裙白裳,头罩白纱,腰系红丝绦,肩上背一把宝剑立在船头。 虽看不清容貌,但身段气质却非少女,年龄少说也有三十来岁。她手撑着竹篙,口中唱着歌谣,天真烂漫之状任谁见了都难说她徐娘已老。 沮渠蒙逊悄声道:“延孤,我看她做不成你妻,认个姨娘倒也合适。” 秃发延孤道:“年龄大点有什么关系,岂不是更具风韵!” 陆英与沮渠蒙逊二人绝倒,只得齐声叹息。 那女子听到他们言语,心中恚怒,撑篙停下小舟不依道:“我说这位小弟弟,小女子哪里得罪阁下了?竟然这般口出不逊!” 沮渠蒙逊理亏,忙躬身道:“姐姐恕罪!在下与朋友开个玩笑,误犯姐姐尊威,万死万死!” 那女子冷笑道:“不用万死,你便死一次就够了!” 沮渠蒙逊抬头看她一眼,笑道:“姐姐清雅出尘,心地肯定也是极为良善,何苦为难于我?” 那女子道:“你怎知我心地良善?难保不是蛇蝎心肠。” 沮渠蒙逊道:“姐姐方才停舟时,竹篙特意惊散鱼群才落下,可见心中良善,连鱼虾都不忍伤害,何况是在下一条性命!” 那女子莞尔,扶腰笑道:“你这个小弟弟倒有趣!看你相貌不是中国之人吧?” 沮渠蒙逊道:“在下匈奴人沮渠蒙逊。这位是秃发延孤,这位是陆道长。” 女子看了一眼陆英,又对沮渠蒙逊道:“哦?匈奴人,来此何干?” 沮渠蒙逊答道:“姐姐如果不弃,请上岸来一叙如何?我烤鱼乃是一绝,正好可以为姐姐果腹。” 女子道:“小女子从不吃鱼,亦不吃荤。告辞了!你们胡人茹毛饮血,莫要污了我衣裙。” 沮渠蒙逊尴尬不已,只得躬身告别。秃发延孤呆呆看了她半日,见她要走,终于忍不住道:“美丽姑姑,我是鲜卑人,秃发延孤。以后我也不吃鱼了!” 那女子回眸一笑,讥道:“你吃不吃鱼干我何事?” 言罢撑着小舟顺流而去,直把秃发延孤三魂七魄勾得所剩无一。 陆英冷笑一声,对二人道:“我们也出发吧,还得赶路。” 于是三人重新上马,找水浅处渡过河水,继续往灞水奔去。待到黄昏,堪堪已至骊山。 陆英思及往事,当时在骊山大营力斗神树与大狐一弓,与毛小姐和琳琳三人共患难。如今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不禁怅然若失。 三人正行时,前方官道上有两骑拦路,看衣着竟是秦国禁卫骑军。陆英心思百转,不知这二骑所图如何,难道行踪泄露,惹来了姚子略阻挠。 但仅此二人在路拦阻,又不像打斗之状。狐疑间已到近处,那两骑下马施礼,口中道:“陆大真人,公主殿下知道大真人来了骊山,特命小人在此恭候。请大真人上骊山宫一叙!” 陆英惊道:“公主?可是南安公主?” 两人一齐点头,再次躬身施礼。陆英又道:“公主殿下如何知晓在下到此,还派你们来请?” 一名年纪稍长的禁卫答道:“小人不知。” 陆英道:“请回禀公主,在下还有要事。就不去打扰了!” 他本待拨马离去,免得多生事端。但又听那名禁卫道:“大真人,公主殿下说知道夫人行踪,还请大真人上山一叙!” 陆英又是一惊,求问之心驱使他不能不去,沉吟半晌只得道:“前方带路!” 两名禁卫如闻大赦,急忙上马催鞭,径往骊山宫行去。 骊山行宫当年被段冲攻占,一度沦入西赵之手。后来慕容永当权,领着鲜卑人撤往河东,将宫中器杖宝物搜刮一空。 姚氏建国后,对此行宫又有修缮。如今南安公主得宠,几乎将行宫据为己有。 陆英等入得行宫,一路乘马经甬道直奔后殿。到一处门前下马,跟随禁卫入得院内。殿外早有侍女等候,接迎陆英三人除履上殿。 就见殿上摆下数张桌案,主位两名女子正言笑晏晏。陆英抬眼望去,两名女子俱着白衣,一人头戴金雀钗,光艳如明月者,正是姚子衿。 另一人年约三旬,侧脸朝外,看眉目口鼻依稀五分熟识。陆英不便久视,垂下目光拱手道:“公主殿下,别来无恙!陆英有礼了。” 姚子衿闻声雀跃起身,上前半步虚扶道:“陆真人,快免礼!以前一直不知陆真人真名姓,还当你是龙虎山什么劳什子张道长,着实闹了许多笑话!” 陆英道:“当时多有冒犯,还请公主见谅。” 公主笑道:“陆真人英才盖世,太子哥哥总夸赞你,说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快请坐!” 看了一眼身后蒙逊、延孤二人,又道:“这两位是你的朋友吧,不必多礼,快坐吧!” 等三人坐定,公主转头望向身旁那名一直垂首不语的女子,笑道:“陆真人,这位是我师傅,今日才来骊山看我,真是巧得很!” 那女子抬头笑道:“三位小弟弟,我们又见面了。” 陆英等闻声无不吃惊,竟然是在下邽河边偶遇的撑船女子。她此时未戴竹笠,又坐在座中,是以三人一瞥之下皆未认出。 陆英看她容颜,确实姿色殊丽。虽然坐在姚子衿身旁,但也没有被她盖下去。 年龄可能长南安公主十几岁,然皆属娇柔妩媚,那一双眼明如晨星,仿佛能直透人心。 一者如花苞初绽,一者灼灼盛开。而落在秃发延孤眼中,反倒是年长女子更加动人了。 陆英心中总暗暗觉得她有几分熟识,但又想不起曾经见过其人。此刻也没有心情关注这些,只微微颔首示意,又对姚子衿道:“公主说,知晓我夫人去向,还请不吝告知!” 姚子衿噗嗤一笑,言道:“陆真人,一成婚便如胶似漆,真是一刻也离不得尊夫人……” 秃发延孤插话道:“姐姐,哦……公主殿下,令师武艺高绝,一看就是当世高人,不敢请教尊号?” 那女子笑道:“你这油嘴滑舌的小子,一会叫姑姑,一会叫姐姐!小女子姓五名溪,溪流的溪……” 秃发延孤道:“五溪姐姐,久仰久仰!” 五溪道:“你们鲜卑白虏为祸三辅,我对鲜卑人可没什么好感!” 秃发延孤语结,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沮渠蒙逊笑道:“公主殿下,五溪先生,承蒙相待,蒙逊不胜感激!只是陆兄心忧夫人安危,今日特意来此相询,还请公主殿下赐告!” 姚子衿笑道:“莫急莫急!陆夫人好端端的,怕得什么安危?今日来此,让本宫少尽地主之谊,与陆兄好好叙叙旧。明日我派人与你同去寻找陆夫人即可,怎么样?” 陆英拱手笑道:“多谢公主厚意。陆英不胜惶恐!” 他虽心急如焚,但知道姚子衿不是好相与之人,只有先顺着她心意,慢慢再询问便了。好歹她见过琳琳,也不虞无迹可觅。 那五溪略吃了几口素菜便起身离席,留下陆英三人与公主边谈边饮宴,净聊些风土趣事。 殿中丝竹声环绕,舞姬翩翩回转,更有宫人俏婢殷勤劝酒,到二更时,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俱已沉醉,口称不胜疲乏,自去外宫客馆歇息不提。 殿中只剩陆英与姚子衿,陆英不时想把话头牵到琳琳身上,但公主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直言相告。 等到陆英失去耐心,以为姚子衿不过是故弄玄虚之时。 那公主才道:“令夫人前两日途经骊山脚下,当时我正巧刚来此地,于是确曾巧遇一遭……难道华亭不信我吗?” 陆英忙道:“如何会不信公主!不知公主与内子聊了些什么,她又往何处去了?” 姚子衿揉着额头道:“让我想想……不过是久别重逢之语,我也是从她口中知道,你们已经成亲。她说,此番入关是受了毛姐姐相求,有事托付于她……” 陆英听她说得切中事体,欣然问道:“对,正是如此。当时内子没有停留,直接就往西去了?” 姚子衿酒劲上头,闭目沉思道:“不曾停留。至于往何处去,我却没有注意。我邀她入宫少住,她却不肯……想来那毛姐姐确有急事。对了,毛姐姐是谁,难道是蒲登的皇后?” 陆英忙道:“非也!内子少年时曾有一位闺中密友,也姓毛,却不是什么皇后,不过普通人家罢了。” 他不愿多生事端,毕竟蒲登与毛秋晴此时是秦国最大的敌人,若让姚子衿知晓实情,难保她不有所芥蒂。 至于她是真不知,还是假装不知,那就不管了。只糊涂应付就是,反正此刻她也醉了。 南安公主说了半天,又让侍婢添酒,与陆英遥干两盏,才接着道:“陆华亭啊!你在洛阳挫败了太子哥哥,他却没有怪你,你说奇不奇怪!” 陆英道:“谈不上挫败。太子殿下领大军东狩,在下职责所在,为国守土。当时多有得罪,时常心有愧疚。” 姚子衿笑道:“我父皇亲征蒲登,不日就将殄灭此贼,还关中一片朗朗天空。你说,可喜可贺否?” 陆英道:“若能如此,当真可贺!”顿了一下又问道:“听闻蒲登与其皇后分统大军,两人都能征善战,阵前颇为勇猛。如今战况如何了?” 姚子衿晃晃脑袋,妩媚笑道:“军国大事,我未知其详。只听太子哥哥说,父皇要齐王兄率大军急去偷袭大界营,不日就将生擒伪后毛秋晴。 “蒲登贼子失了大界营粮草辎重,必不能长久……嗨!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是我秦国人。万一,你去通风报信,岂非我的大罪!” 陆英连连摇头道:“岂敢岂敢!我怎会做如此小人之事……” 才说了一句,忽感到头晕目眩,再也撑持不住,趴倒在案上失了知觉。 姚子衿见他醉倒,口中边喊他姓字,边起身踉跄走来。 她伸素手拍拍陆英后背,笑道:“陆华亭!你酒量我又不是不知,装得什么醉?快起来!” 连喊数遍,陆英始终一动不动,公主俯身在她耳边道:“陆公子,你醒醒!我方才骗你的,你夫人并不曾与我见过。” 陆英仍然毫无所觉,全然没有反应。 第168回 尔虞我诈胜而败,屡败屡战成一功 姚子衿噗嗤一笑,对殿后言道:“师傅,你这妙药果然厉害。堂堂陆真人也被迷倒了!” 殿后五溪悠然转出,笑道:“这俊后生,内力着实不差,竟然撑了这么久才倒。” 师徒二人奸计得售,笑得好不得意。如果有人看见,定要被瘆得浑身发麻。两位美丽女子,对着一个醉酒昏迷的少年人,就像狐狸捕到了猎物,下一刻就要大快朵颐。 然而姚子衿却不是要害他性命,反而幽幽道:“师傅,世间男子千万,为何我这般命苦?偏偏迷上了这不解风情的陆华亭,竟然要用这种手段,才能……” 五溪苦笑道:“红颜薄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些人,总是强求不来。” 姚子衿垂首羞道:“师傅,你说他如今这般模样,还能否……一展男儿气概?” 五溪刮刮她脸颊,宠溺道:“放心吧,我这珍药,只是让他头昏睡去,却不会影响其他能力。本色之事,有哪个男儿能够自控!” 姚子衿轻“嗯”一声,捏着衣角默而不语。 五溪望了一眼陆英,叹息道:“为师去歇息了。你好自为之。难为你如此深情,真便宜他了。” 姚子衿轻轻点头,目送师傅离去。 等五溪下殿,姚子衿咳嗽一声,当先往侧厢暖阁行去。自有宫人侍婢扶着陆英,为他宽衣擦拭,服侍他睡在榻上。 陆英突然睡去,脑中听得女子声音响个不停,一会儿是琳琳的哭泣声,一会儿是申屠柔影的讥笑声,一会儿又是五溪的歌声。 他也不知别人说些什么,只感觉身体如在云中漂浮,软绵绵的不着边际。过了不知多久,身上忽冷忽热,好像赤身裸体跳入一方水潭。 身旁一条大鲤鱼游来游去,贴着他胸膛后背俯仰沉浮。 陆英伸手驱赶,想让大鱼离得远点,却觉大鱼身上滚烫滚烫,慢慢炙得他身子也越来越热。 又听得有一个声音绵绵说道:“陆郎,你可知我一见你便情根深种。为了与你比翼双飞,我情愿舍弃一切,只要你做我的驸马,比做皇帝还要快活! “父皇让我嫁人,可我不愿嫁旁的,只想与你永结同心。师傅说,你来了关中,太子哥哥说,你与朱小姐成了亲,她却离你而去…… “这样狠心的女子,如何配得上你?既然天意让我们相逢,那今夜我就做你的人。人人都说我美若仙子,可你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我要你做我的男人,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男人……” 陆英耳畔听得喃喃低诉,心中似懂非懂,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道:“琳琳不在此处,快点去追。琳琳下落不明,你不能睡……” 姚子衿正借着酒意倾诉心事,忽闻殿顶一个老者笑道:“不知羞!不知羞!你这女娃好不要脸,尽然干这等下流勾当,啧啧啧,真是不害臊!” 姚子衿闻言大惊失色,娇呼一声扯过衣衫披起,抬头看了半天,却不见人影。 又听得那老者道:“堂堂公主,竟与娼女等同。可惜了你这一副好皮囊……” 姚子衿颤声叫道:“你是谁?关你何事,为何出言侮辱我?” 那声音不答,好似从不曾有人在此一般。姚子衿怒道:“给我下来!究竟是什么人,这般大胆!” 宫人听到公主喊声,急忙赶至暖阁,恭声禀道:“殿下,您有什么吩咐?此处并无外人。” 公主仍不依不饶,坐在榻边抹泪,口中骂道:“给我找,一定要揪住这个王八蛋,快去找!” 宫人无不战栗,吓得瑟缩不敢言语。好在五溪闻声也已进来,挥手斥退宫人,对公主道:“公主,那老东西离去了,不必再骂。” 姚子衿哭诉道:“师傅,我真的像他所说,那般无耻吗?” 五溪叹息一声,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其背爱怜备至。公主哭了半晌,榻上陆英忽地喘口气,睁开眼见此情形,不由惊道: “公主,五溪先生。我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失礼,真是罪过,万死万死。” 五溪转过身去,陆英连忙胡乱穿好衣衫,又见公主也衣衫不整,恨恨抽了自己一巴掌道:“殿下恕罪,在下该死!竟对公主无礼,万死莫赎……” 姚子衿见他囧态,破涕为笑道:“你这是干嘛,我们什么也没有做过,只是看你酒醉,宫人为你宽衣罢了。” 陆英懊悔不已,连连致歉,躬身退出外间,唤侍女拿些醒酒羹来喝。 姚子衿整理好衣衫,与五溪同出外殿,对陆英笑道:“陆兄,时辰不早了,既然你酒醒。还是早点去歇息吧。” 陆英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到外面去了。留下五溪与姚子衿面面相觑,也不知说些什么。 却说陆英出了后宫,迎面碰见沮渠蒙逊,焦急问道:“陆兄,你没事吧?” 陆英道:“还好,还好。走,回去再说!”两人相伴回到客馆,约定明日一早离开此地,各怀心事睡下不提。 第二日天明,陆英与蒙逊、延孤收拾行装,急急便离开行宫而去。南安公主毕竟少女娇羞,也没有出面拦阻。 待到三人过了灞水,又径过长安,直往西北奔驰。陆英一路反复思量,昨夜之事却只能记起一二分。 按理说饮酒并无过量,本不该醉成那般。定是有人在酒中下药,自己无所察觉间中了招。 至于醉倒之后怎会躺在公主榻上,两人皆衣衫不整,陆英却不知是酒后乱性,还是被人摆布了。 看姚子衿哭得梨花带雨,难道是受了欺侮?那自己就太不是人了。 但五溪那妇人深浅难测,或许是她捣的鬼也未可知。堂堂一国公主,竟会用此种方式“对付”他这个敌国之人,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姚子衿少年慕艾,生性风流,毕竟还是未嫁之龄,是受了什么人挑唆,才会如此行事? 姚子衿似乎说过,齐王姚崇率大军要去偷袭毛小姐镇守的大界营。这消息可不可靠,是她无意泄露,还是有心误导? 只有到了毛秋晴处,再与她相商了。希望琳琳果真到了关中,也与毛秋晴同在一处,那便万事大吉。总要同心同力挫败秦军,解了蒲登之危,再与琳琳离去就是。 数日后,才至安定郡,就听闻秦军偷袭大界营失败的消息。 蒲登率军在安丘设伏,大败齐王姚崇,俘斩秦军两万余人。陆英心下大定,既为毛秋晴所部安然无恙而开心,又知道琳琳暂时不会遇到险境。 看来这蒲登也颇有些能耐,提前设伏于中途,挫败秦军阴谋,难怪能与姚秦纠缠这么些年。 三人一路往西,渐渐探知,大败秦军后,蒲登乘胜反攻,克平凉、占苟头原,兵锋直指安定郡。 而姚苌偃旗息鼓,连连颓败,看来形势即将反转。大界营距安定数百里,在蒲登汉军之大后方,乃是囤积军械粮草辎重所在。 陆英绕过交战之地,终于辗转靠近琳琳,心头越来越高兴,乃有心情驰马赏景,与蒙逊二人谈天说地。 待问明路途,大界营只剩五十里远近,三人稍作休整,用些干粮,饮马食草准备一鼓作气前往。 午后,重新上路往西,走了不过十几里就见前方尘土飞扬,旌旗飘摇,显是有大队军卒向此处行军。 三人急忙往北奔驰数里,躲在山脊之后暗暗查探。看旗号并未有名姓,而服色铠甲依稀是秦军之制。 陆英疑惑道:“秦军刚经历了一场大败,怎么又会出现在此处?” 沮渠蒙逊道:“姚苌奸猾,难保不是二度偷袭大界营,杀了个回马枪!” 陆英道:“看秦军人数,只此间怕不有上万。若是突然再袭大界营,毛皇后能抵挡得住吗?” 沮渠蒙逊道:“毛皇后手下精兵一万,如果凭坚固守,应该不至于速败……” 秃发延孤反驳道:“你看秦军哪像打了败仗的样子,分明就是已经偷袭成功,这会儿只怕毛皇后等人早就成刀下之鬼了!” 陆英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怒道:“姚苌老贼,只恨当年没能以此宝刀斩尔狗头!” 秃发延孤见陆英如此,赶紧又笑道:“兄长,胜负殊难预料,或许秦军是到了大界营,见营寨坚固,不能猝拔,因此知难而退了。嫂夫人吉人天相,必不会有事的!” 陆英仔细看了一阵,见秦军虽队列整齐,但瞧着却像刚经历一场苦战。这支军队没有辎重,也没有俘虏掠夺之物,实难判断究竟。 当下无奈道:“既然到了这里,只有先去大界营一探究竟,再予定夺。若是毛皇后果然落败,再去找姚苌算账!大军行动不快,等我们回头来追,也来得及!” 二人无有不允,于是悄然从山后绕过,又往西行去。黄昏时,终于隐隐望见前方木栅石墙,必是大界营无疑。 陆英一夹马腹,白云乌如箭离弦,不一刻即至寨下。 但见到处栅倒墙倾,营中死尸枕籍,兵器甲胄散落满地。 陆英咬着牙直冲营内,希望能找到活口问个消息。营内焦臭难闻,仍可见火光余烬,不论营帐或是辎重,都烧得一毫不剩。 陆英纵马跑了一周,除了遍地焦黑,竟是没有一丝人气。 沮渠蒙逊看他面色不好,笑着安慰道:“华亭兄,我想嫂夫人武艺绝伦,既然来救护毛皇后,两人定能安然脱身,趁乱离营而走!区区秦兵如土鸡瓦狗,怎能困得住嫂夫人!” 陆英嗯了一声,缓缓策马往营外走去。秃发延孤在营寨外绕了一遭,看着被秦军攻破的栅墙不住皱眉。 忽然见地上孤零零躺着一人,身上衣衫完整,手中却无兵刃,当即大喝道:“什么人?躺那儿装什么死?” 第169回 痛失大界营 国运何堪提 陆英与蒙逊闻声赶来,见秃发延孤跳下马背,走到那人身旁抬腿猛踹一脚。 那人惨呼一声,连忙翻身跪倒在地,磕头求饶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人不敢对抗天兵,昨夜天兵来袭营时,小人便逃了出去……将军饶命……” 秃发延孤道:“既然逃了,现在又回来何干?” 那逃卒惶惶道:“小人家贫,又有老父老母要赡养,因而想回营中找些值钱物事,家去隐姓埋名做个本分庄稼汉。不曾想刚到这里,就见几位将军去而复返,只得趴在地上装死!” 沮渠蒙逊笑道:“你莫怕,起来说话!我们不是秦军,只是路过此地。你可知昨夜是谁带兵来此攻营?汉军将士还有逃脱的吗?” 逃卒抬头看了看,想起身又不敢,仍跪在地上拱手答道:“回将军话:秦国皇帝亲自带大军袭营,大战了整整一夜,营中四面火光连天。除了死掉的人,皇后和两位皇子,还有将军们,许多许多人都被俘走了……” 陆英问道:“皇后身旁可有一位汉家女子,年龄和皇后差不多大的?” 那逃卒目光迷茫半晌,忽恍然道:“有!有一位!皇后前几日还带着她一块骑马巡营,许多人都见到了,都悄悄说……” 陆英急道:“说什么?” 逃卒忙道:“都说天下怎能同时有两个这么美丽的女子,定是仙女下凡来找皇后的!” 陆英道:“那女子也被俘了吗?” 逃卒急得磕巴难言,又磕头道:“小人没看清,真没看清……” 陆英吁口气,心头乱糟糟,也不知再如何问他。 沮渠蒙逊道:“你是说,毛皇后等大人们都没有战死,如今都被姚苌带走了?” 逃卒点头如捣蒜,忙道:“对对,都被俘了。” 秃发延孤见陆英不语,又踢那人一脚,骂道:“这营中烧成这般模样,还能有什么值钱东西?你赶紧滚吧,免得被秦军抓去做苦力!” 沮渠蒙逊从身上摸出两块银币,夜色中也看不清是哪国所造,扔给那逃卒,言道:“你回家带着父母往深山僻静处居住,切不可再被人抓来当兵,不然下次可没有如此好运了……” 那逃卒痛哭失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转身跌跌撞撞跑了。 沮渠蒙逊道:“兄长,纵使嫂夫人真与毛皇后等人一同被俘,目前看来也无性命之危。我们悄悄跟上秦军,伺机营救便是!” 秃发延孤也道:“是啊兄长,安定距此尚远,秦军要在野外休息扎营,定然有机会可趁,你不要如此忧虑!” 陆英摇头道:“我是在想,凭夫人本事,纵然在乱军之中,她若想逃,秦军也困不住她。如果没有被俘,那她又去了何处呢?” 沮渠蒙逊道:“说不定嫂夫人和我们一样,也在想着营救毛皇后……” 陆英点头,又望了一眼残墟大界营,无言上马往东奔去。 姚苌带着许多俘虏,定然走不快。但白日所见那支秦军,只有战士更无闲杂人等。 这狡诈老贼恐怕是担心蒲登来攻,故意派一支军惹人注目,自己却带主力与俘虏隐藏行踪,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陆英一路没有良策,只得寄望追上秦军,抓个活口拷问一番了。 沮渠蒙逊道:“兄长,此时夜黑不能辨物,只需等到天明,我就能找到姚苌大军形踪。” 陆英问道:“如何找?” 沮渠蒙逊道:“数万大军人马嘈杂,在这旷野之中必有痕迹。就算他们不走平地,山涧溪流之中没留下脚印,人马便溺,炊灶扎营之处也难以掩藏。” 陆英自幼生长于中原、江南,甚少见过草原上大队骑兵行军之事。而蒙逊与延孤却是凉州游牧之族,自然熟知此中情理。 闻听此言,陆英点头道:“如此甚好!待天明你与延孤两人去寻找踪迹,我自追上那一万秦军,找舌头问话。” 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答应下来,三人不疾不徐策马东行,一路无甚言语。 日出后,两人告别陆英自去寻踪觅际,剩下他一人继续追赶。白云乌非同凡马,这连日奔波往还,却也并未露出疲态。 陆英此时心焦,只能委屈它好好出一回力。待到午间,终于看到秦军阵列。此时天光大亮,不好即便上前滋事,只得等到夜晚安营时再计较。 好在秦军走到未时末,便全军下寨,看样是不打算急着返回安定了。 陆英寻了一处山丘树木繁盛处,躺在枯草地上望着那万余秦军忙碌。扎帐篷的、喂马的、埋锅造饭的、上山打柴的。 有两个倒霉蛋说笑着往陆英藏身处行来,似乎是要捡些柴枝生火做饭。陆英心内暗喜,拍拍白云乌脖颈让它去山后暂避。自己隐身树干之后,等着两人走近。 第一个士卒径直往山顶走,经过陆英身边时被他一拳放倒,继续等第二人来此。第二个士卒捡了几根粗枝,归拢于地,抬头看看却不见同袍身影。 不由骂道:“苟大,你小子就是屎尿多!又上哪屙屎去了?” 喊了两声不见动静,那人又道:“你娘的,想让老子一人干活不成?” 说着大步行来,手里举着木枝气势汹汹。 陆英待他到了三步之内,一个箭步上前,将刀架在他脖上,低喝道:“别嚷!我不取你性命。” 那人被吓得一呆,面上装出一副憨傻模样,直着舌头道:“大王饶命!小人只是个丘八,身无分文,家贫如洗。大王应该去抓将军们,那些大官才有金钱……” 陆英怒道:“给老子好好说话!” 又踢了踢地上苟大身体,示意道:“再胡言乱语这就是下场!” 那人点头如鸡啄米,嬉皮笑脸道:“公子,你一看就不是打家劫舍之人,定然是来寻仇的……若是要为那美艳皇后报仇,这里可没有……” 陆英打断他道:“毛皇后是生是死,现在何处?” 那人道:“公子有所不知,皇帝看她的眼神就跟饿狼见了肉一样,如何舍得她死?只是如今皇帝率军另走一路,我们这万把人不过是诱饵罢了……” 陆英反感他话太多,又打断道:“姚苌手下有多少军马,俘虏几何?往哪条路走的?” 那士卒道:“公子,你一下问这么多问题,我先答哪个?” 见了陆英眼神中的怒气,又赶紧道:“皇帝带得有两万精骑,俘虏贼寇共计五万。但却不知走的哪条路,是我们先走的……” 陆英屈指微弹,刀锋锵然出鞘,那士卒忙道:“公子饶命,小人确实不知。皇帝,啊不,姚苌狡诈得很,岂肯告知我们行踪!” 陆英又问道:“毛皇后身旁可还有一位年轻女子,也极为美丽的?” 那士卒道:“俘虏人口太多,皇子公卿几百人,男女老幼不计其数,小人实在不知公子要找何人!” 陆英叹息一声,看来此人所知有限,再也问不出什么了。若是放他回去,恐怕泄露行踪,只得用刀鞘一拍,暂时让他与苟大在此睡上一阵。 陆英翻过山脊,找到白云乌,不得已又牵马往回走去。 姚苌既然带着数万人,肯定不是走的这条路,只好等蒙逊找到大军的行踪,再循迹追赶了。 走到天黑,陆英人困马乏,只得在山脚背风处暂歇。等了一夜,也未见沮渠蒙逊二人来寻。 沉沉睡梦中,仿佛看到毛秋晴被羌人五花大绑,衣衫被扒净,在数万贼人面前受尽折辱。 姚苌老贼要纳她为妃,毛秋晴宁死不屈,破口骂贼而死。 又见江东之地尸横遍野,桓敬道率军攻入建邺,自立为帝。宋演孤身奋起,在乱兵中杀得浑身是血。 忽然听得远处有人叫喊,似乎是秃发延孤声音。陆英从梦中惊醒,抬头望去果见秃发延孤纵马而来。此时天已大亮,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陆英起身喊道:“找到了吗?” 秃发延孤驰到近处,下马道:“兄长,姚苌老贼果然凶狡,他带领人马往南越过两道山岭,沿着河谷直下。看情形是要穿过平凉与安定,往阴密方向去了。蒙逊继续跟踪他们,我回来报信与你。” 陆英道:“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去救人。” 秃发延孤道:“兄长,姚苌大军在河谷中,两侧都是山塬。他又将俘虏全部夹在阵中,前后各有万名骑兵看护。我们三人恐怕难以靠近……” 陆英皱眉道:“如此怎生是好?” 秃发延孤道:“蒙逊建议去找蒲登,将大界营消息告知他,请他派军来救。” 陆英沉吟道:“也好。那我快马去搬救兵,你回去与蒙逊盯紧姚苌,若有变故,及时来安定方向报我。” 秃发延孤点头应诺,陆英上马便往东南去了。 终于将至安定,陆英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眼睛里满是血丝。这连日的奔驰几乎令他难以支撑。但心中一想到琳琳身影,又立刻吊起几分力气。 蒲登率军正围逼安定,离城二十里便有斥候阻拦。陆英说明来意,斥候不敢擅专,只得带他到了中军营外,请亲卫入内通禀。 不一时,亲兵传令陆英入帐,陆英强打精神,大步迈入帐中。 帅帐中一位年近五十的大将背立案后,两旁有五六名将军,各个面带煞气,冷冷望着陆英。 陆英目不斜视走到当中,拱手道:“参见大将军,在下陆英……” 旁边一人怒喝道:“大胆狂徒!竟敢不叩拜陛下?” 陆英微微一笑,再次躬身施礼道:“在下陆英见过皇帝陛下。” 帅案后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止住臣下恫吓,瞥了一眼陆英道:“你说大界营被袭破,皇后以下五万人被俘,可是你亲眼所见?” 陆英看他头发花白,脸上尽是风霜,显然这几年与秦人征战,着实不容易。因而深吸口气道:“回陛下,在下亲眼所见,此事千真万确。” 蒲登一拍桌案,怒道:“一派胡言,大界营距此遥远,你一人便是长了翅膀,也不能快过朕的探马斥候。你竟敢勾结羌贼,公然乱我军心?” 陆英抬头与他目光对视,又道:“陛下,不管你信不信,姚苌亲率三万精骑夜袭大界营,粮草辎重焚烧一空,皇后与两位皇子,五万将士百姓尽皆被俘。 “如今姚苌走南面河谷,正往阴密移动。如果此时派出一支伏兵,定能击败姚苌,救出皇后诸人……” 蒲登还未答话,方才那名将军猛地拔刀喝道:“南蛮子,还敢胡说八道!当我等都是傻子不成?姚苌老贼分明在安定城中。如今被困日久,眼见就要破城,你却来此谎报消息,想要误导陛下。该须碎尸万段!” 陆英不理他,仍直直盯着蒲登,等他开口。 蒲登道:“漫道你所言太过荒谬。即便是真,朕率军匆匆去阻击姚苌,谁能料知不是羌贼奸计。如今战事正急,破贼在此一举。皇后身为大汉国母,若果然兵败为国捐躯,那也是她的本分!” 陆英望着蒲登,也不能说他所虑没有道理。但想到毛秋晴妙龄之年嫁为他妇,在沙场拼死征战,等到最后竟换不来夫君怜惜,不免感觉意气难平。 蒲登又道:“念你是世祖太皇帝所封‘镇魔大真人’,今日不追究你扰乱军心之罪,退下吧!” 陆英知道多说无益,冷笑一声回头就走。 身旁将军把手中长刀一拦,逼迫道:“南蛮子,你当我大汉天子是何人?竟敢如此放肆!” 陆英止步从容道:“我手中有御赐神术宝刀,你要试试他锋不锋利吗?” 那将军脸憋得通红,一时不知如何对答。身旁几名将领纷纷叫道:“把宝刀留下!” 陆英屈指在拦住去路的长刀上轻轻一弹,那刀嗡嗡颤动,如蜂鸣之声。 握刀的将军手臂一麻,长刀铛啷坠地。陆英边迈步出帐边笑道:“我奉旨斩姚苌贼子首级,岂肯交于尔等!” 蒲登咳嗽一声,抬手止住帐内诸将,望着陆英独自离去。 心中暗道:“大界营一失,恐怕大事去矣。可惜大汉江山,竟要葬送在我手中吗?若能攻破安定,趁势一路杀到长安,说不定还能起死回生。皇后啊,你一定坚贞不屈,切莫堕了汉军威风。待朕杀尽羌贼,再为你报仇雪恨。” 转念又想,这陆道士如果真能手刃姚苌,未尝不是一桩大功。太皇帝保佑,神术宝刀不负嘱托,终能成其使命。 第170回 阿淼与阿鑫 绿裙和黄衫 陆英没心思猜测蒲登所想,也不在乎他功过成败,此刻只是满心苦闷,该怎样才能救出毛秋晴与琳琳。 他离了军营,缓缓驰马往西行,走了不知多远,却到了一处残损的坞堡之下。眼望墙倒屋倾,遍地瓦砾,不由怅然忧伤。 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陆英也未回头,只当是军中探马。 那骑士到了近旁缓下步伐,出言笑道:“华亭!你何故在此闷闷不乐?” 陆英惊讶转身,就见韩旭端坐马上,面带笑容看着他。 两人下马施礼,陆英道:“韩兄身为秦国卿客,本不该对你言讲。但难得相会于此,在下也不隐瞒。方才我去了蒲登军中,本想请他派兵去救人,但却没有得偿所愿。” 韩旭笑道:“华亭坦荡!那蒲登残暴食人,你何必与他为伍?我此来是为姚子略做信使,送一封急报。不知华亭要救的可是毛皇后?” 陆英微微一笑,言道:“韩兄为太子送信,定然是要直达姚苌,我要救的人与你要保的人分属敌营,你我还是各行其是吧!” 韩旭道:“韩某虽为姚子略做了一些事情,但并非姚氏家臣。如果华亭信得过,待我送完此信,与你联手救人怎样?” 陆英婉拒道:“不劳烦韩兄了。既然你有使命在身,还请自便。” 韩旭拱手道:“你我就此别过,华亭保重!” 陆英点头还礼,目送韩旭上马离去。他一人稍坐休整,重新往西寻找。 陆英心内盘算,蒙逊二人跟着大军,这两日定然走不远,还是往来时处赶去,定能遇到他们。 如此计议已定,也不着急赶路,在平凉以东的山谷中晓行夜宿,合计后日或许就能碰到姚苌大军。 谁知第二日在一条溪边饮马时,却又碰到了两个永生难忘之人。 河边嬉闹着走来两名豆蔻少女,个子不高,肤色稍重,样貌极为相似。 一着绿裙,一着黄衫,张口笑时满嘴的银牙齐如编贝,让人看来十分舒服。 两人说话口音古怪,像是南越广州之地方言。但此地相距万里之遥,两个女子怎会出现在陇右山谷中?陆英摇摇头,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多那个事干吗。 那两名女子也看到了陆英,见他牵着一匹神骏的大黑马,身材颀长、面容英俊,然而脸上忧愁不去,仿佛有一个捉摸不透的谜题。 两女子悄声对答几句,绿裙少女上前用生硬的官话问道:“公子,你一个人赶路吗?这匹黑马真威风!” 黄衫女子手中捧着一只大水壶,应该是来溪边取水。她见陆英不答话,忍不住掩口笑道:“睇着挺俊俏的靓仔,原来是个木嘴痴线佬!” 陆英没有听明白她话中含义,不禁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黄衫女子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他,娇声道:“阿淼,这人好凶!” 绿裙少女道:“谁教你骂人家?”又笑着对陆英道:“公子,你别介意,我姐姐口快,但她没有恶意的。” 黄衫女子道:“木嘴,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吗?看你像丢了魂一样。” 陆英自嘲一笑,坐在河滩上道:“你俩小姑娘家,荒山野岭的也不怕遇到坏人。还敢跟我说话!” 黄衫女子道:“就你?还能是坏人?看你白白嫩嫩的,拿把刀也是劈柴的罢!” 绿裙少女低头一笑,接过她手中水壶自去打水。 陆英道:“小丫头倒是活泼,你叫什么名字?” 黄衫女子道:“我叫赵鑫,那是我妹子赵淼。怎样?你年纪不大,倒会倚老卖老!” 陆英笑道:“赵鑫,等你长大了,我替你说个婆家。管教你受受调理。” 赵鑫不解道:“调理是什么意思?我身子又没病,调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光问别人,自己却不说。” 陆英莞尔道:“在下陆英,请赵姑娘多指教。” 赵淼打完了水,回头对赵鑫道:“姐姐,回去吧。”又道:“陆公子幸会,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赵鑫道:“这个陆英,他说要给我说个婆家,我不得问明白他姓名,到时好找他。” 赵淼羞得脸上微红,拉着赵鑫衣袖不让她继续发疯。 陆英道:“两位小丫头,人心险恶,世事无常。我劝你们往后出门,别随意对别人说自己名字。” 赵鑫瞪眼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明明是你问我叫什么名字的,却又教我不要说!” 陆英被她逗得心情大好,也暂时忘了烦恼。忍不住回道:“如果我是坏人,你俩已经被拐跑了。” 赵鑫道:“切!就凭你?本姑娘一只手就能将你放倒。” 陆英惊奇道:“哦?你还会武术?看不出来呀。” 赵鑫道:“武术我不会,但我会神仙术!” 赵淼拐她一胳膊,催促道:“快回去吧,师父等急了,一会儿又要训人。” 陆英见她们着急要走,就没有再答言。 谁知赵鑫却毫无离去的意思,见他无话可说,得意道:“怕了吧,小陆英,我告诉你,敢惹本姑娘的人我还没碰到过!” 陆英摇头叹道:“赵姑娘果然威武,佩服佩服!” 赵鑫道:“看你一脸不屑,定然不是真服。来来来,我给你露一手!” 说着撸胳膊挽袖子不知要如何展示,赵淼急道:“师父叫你呢,快点走罢!” 陆英也笑道:“在下不敢,是真的佩服!” 赵鑫才作罢,又道:“要不要随我去见见我师父,那才是真正的神仙。我打赌你错过了,这辈子也碰不到此等机会!” 陆英道:“在下还有事,要急着去寻人,就不打扰了。两位姑娘请自便。” 赵鑫道:“那好吧,我们也是来寻人的,不过已经寻到了……祝你好运,后会有期!” 赵淼不想她多舌,抱着水壶微微一礼,言道:“陆公子人品端正,心地善良,一定能寻到的。后会有期了!” 陆英笑着拱手,目送两位姑娘离去,也跨上白云乌继续赶路。 二位少女回到一处幽洞,洞内另有一名老者,身着道袍,长髯当胸,看不出多大年纪,闭目掐诀正在吐纳。 老者身旁还坐着一位女子,僵直沉默地不言不动,仿佛泥胎一般。 赵鑫、赵淼回来,将水壶放在师父身旁,小声议论道:“师父又把她‘治’住了。” “看来她还是不肯默诵那书册……” “真可怜,看她年纪比我们也大不了几岁,就要受这许多苦!” “你别胡说,小心师父训斥你。” “明明就是嘛!也不知师父什么意思,难道要将这女子带回平岭山……” 那老者咳嗽一声,两少女立刻噤声,再也听不到任何话语。 第171回 救人 陆英走到天晚,隐隐听得前方山坳里人声嘈杂,不由心中一喜,沿着山脊往前赶去。 到了山顶上瞧看,果然有数不清的秦军在此扎营。借着点点篝火,可见营中正在喂马用饭。 陆英顺着山脊前行,躲过了几拨明桩暗哨,却遍寻不到蒙逊二人。 无奈之下,陆英只得擒住一名士卒,换上他衣甲,大模大样往山谷走去。 山谷甚宽,两峰相距足有二里之地,中间河流穿过,秦军就扎营在沿河两侧。至于俘虏则被挤在中间,手脚皆用绳索串在一起,像驱赶牲口一般圈在木栅中。 陆英走到营内,挺胸凸肚来回踱步。秦军见他腰间宝刀名贵不俗,都以为是哪位大将军家的公子,谁也不敢阻拦盘问。 走了数百步,忽见一队甲士挟持着一名衣衫单薄的女子,鱼贯往西侧走。陆英打眼一瞧,依稀就是毛秋晴。于是状作无意跟了过去,不远不近缀在后面。 女子身上只着素色单衣,显然衣甲都被除去,双手反绑在身后,脚上还戴着镣铐,走路踉踉跄跄。 陆英暗自咬牙,他已确认那女子正是毛秋晴。想不到姚苌如此歹毒,竟对堂堂皇后之尊折辱至斯。 待到再行里许,女子被带到一处大帐外,甲士一把将她推入帐中,环侍在周围虎视眈眈。陆英无法接近大帐,只得溜达至不远处马棚边假装检查食料。 过了一会儿,听得帐中毛秋晴喝骂道:“我乃堂堂皇汉之后!岂能受羌贼所辱?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陆英心头一紧,回头向帐中望去,却见不到内中情形,反看到帐外走来一人,正是韩旭韩朝日。 陆英急忙转头,生怕韩旭叫破自己,坏了大事。不知帐中之人所作所为,但听毛秋晴又骂道:“吾天子后,岂为羌贼所辱!何不速杀我!” 继而又哭喊道:“姚苌无道!前害天子,今辱皇后,皇天后土,宁不鉴照!” 陆英忍无可忍,正要拔刀杀入帐中,却听韩旭咳嗽一声,朗声禀道:“陛下,外臣韩旭求见,有军国大事容禀!” 陆英按捺下怒气,看着韩旭躬身侍立于外,帐中一下变得无声无息。 过了片刻,帐内有人将毛秋晴带出,交给那队甲士送回。又召韩旭入内见驾。陆英瞥了眼韩旭背影,又跟着毛秋晴折返回去。 甲士将她送到一处山壁下的小帐,所幸没有如其他俘虏一般圈入圈中。 陆英等那些甲士离开,见周围仍有数十人巡哨,只得静待时机,以求面见毛秋晴,亲口询问琳琳下落。 终于,月上中天,子时过半,营中静悄悄绝少声音,只有偶尔几下马嘶鸟叫。陆英假装小解,往毛秋晴帐篷走去,还未靠近十步以内,忽听有人低喝道:“谁?做甚?” 陆英打个哈欠,骂道:“尿尿!妈的,大半夜鬼叫啥?” 那人见是一个普通士卒,忍不住起身要上前理论,却被陆英一指弹在太阳穴,立时软的如一团肉泥。 陆英将他揽入怀中,口里嘟囔道:“你做春梦了吧?他妈的,见老子也要搂一搂?”边说边走到帐外,将他扔在地上,趁人不注意着地滚入帐内。 帐中伸手不见五指,陆英起身慢慢张望,却听毛秋晴道:“陆华亭?是你吗?” 陆英听到她声音,喜道:“毛小姐,是我,我来救你。” 说着往前迈了一大步,却正撞入一团软玉温香,两人齐声惊呼,各自退开半步。 陆英尴尬道:“抱歉,抱歉!天太黑了……” 毛秋晴冷笑道:“你来做什么?琳琳早已离去,你不追她,却来此间看我笑话吗?” 陆英道:“琳琳去了何处?” 毛秋晴道:“我怎知道?你自去问她。” 陆英陪笑道:“原来是她自己走了呀,我还道她一直与毛小姐在一起。” 毛秋晴冷哼一声,没有答言。 陆英又道:“毛小姐,此时四下无备,我马上带你离开。只是你需受些委屈,帐内太黑,我解不开你手脚捆绑,待到了山上,再做计较!” 毛秋晴道:“我已抱定必死之心,你何必救我?自从兵败被擒之时,毛秋晴就已经死了。你走吧,不用管我!” 陆英道:“毛小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就算你不忍独自逃生,也该留得有用之身,为死去的同袍复仇。更要亲眼看着我杀了姚苌老贼,为先帝报仇雪恨!” 毛秋晴道:“我不走!姚苌身边有数万之众,你如何杀得了他?赶紧离开这里,免得受牵连。” 陆英道:“你是琳琳最好的姐妹,我怎能不管你死活,独自逃生……” 毛秋晴闻言忽然呜咽道:“谁要你管,谁要你救?你走……” 陆英手足无措,不知刚才还铁骨铮铮的女将军,一国之后,为何变得如小女子一般哭哭啼啼。 只得道声:“得罪了!”一把将她抱在肩头,就要冲出帐外。 却听帐外韩旭的声音言道:“你们几个,小心在意看好毛氏。若是放走了她,要你们尽数陪葬!”有几人齐声附和,连道不敢。 韩旭又走到近处,对着帐中言道:“毛皇后,明日陛下就要轻骑赶回长安,为了你的安全,自然要带你一起走。你且安心休息,明日我来护卫你赶路。” 陆英将毛秋晴扛在肩头,两人都屏息静气,生怕韩旭察知异常。此刻陆英也来不及思虑,韩旭为何要深夜来此,特意将这个消息告知毛秋晴。 等韩旭转身离开,又静待片刻,听闻周围兵卒逐渐歇下,陆英方要出去,又听远处有人大喝一声“走水了!快来救火!”隐隐就是韩旭声音。 帐外兵卒迷蒙中听得呼喊,急忙爬起身匆匆跑开。陆英知道机不可失,一把掀开帐帘,背着毛秋晴飞奔往山脊行去。 好在营中火起,左近士卒惊醒之后纷纷去救火。就连山头巡哨也被火光吸引,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影在黑暗中奔跑。 韩旭回头望了一眼毛秋晴帐篷方向,拍拍手往营内走去。 待到翻过山顶,陆英寻到马匹,解开毛秋晴手上绳索,却一时扯不断她脚上镣铐。只得将她侧身扶上马背,自己坐在后面将她揽住,两人一骑趁夜往南疾驰而去。 毛秋晴一路嘤嘤啜泣,再没有面对姚苌时那般刚硬,反倒把陆英弄得一头雾水,只顾策马飞奔,不敢多发一言。 奔至天明,也不知行出多远,但见不曾有追兵赶来,终于放心少坐休息。 陆英用神术宝刀将毛秋晴脚腕镣铐斩断。见她衣衫破烂,未着鞋袜,又将身上锦袍脱下披在其身。 只是鞋履恐不合脚,无奈撕了干粮布袋,让她暂且着来取暖。毛秋晴不言不动,任他摆布,只不时垂泪,仿佛要把心中所有委屈一朝倾诉毕尽。 陆英看到神术宝刀,想起发过的豪言,又忽记得韩旭曾言,姚苌将轻骑赶往长安。 不由一拍大腿,感慨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姚苌老贼,恐怕这几日就是你的死期了。” 毛秋晴不解其意,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陆英笑道:“姚苌老贼要轻骑赶路,身旁必无大队人马护卫,若是在路途中截杀,岂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毛秋晴道:“你怎知他何时出发,走哪条路,又怎知身旁没有高手?” 陆英皱眉沉思道:“不错!看来还得再往前赶,从此回长安经陇关道最为便捷,我们就在大散关守株待兔,等姚苌老贼现身时,一刀将其斩作两段!” 毛秋晴道:“昨夜在帐外通风报信之人,是你朋友?他怎会得到姚苌信任,确保老贼一定脱离大军,急回长安?” 陆英道:“此事说来话长,但我相信他既然特意来告知你这个消息,一定是有的放矢。我们只要先去大散关等待,成与不成,就看天意如何!” 毛秋晴点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判断。两人兼程赶路,共骑往陇关道行去。 第172回 斩去贼头一剑,换孤心,十年苦恋 却说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二人,连着四五日追踪姚苌大军,身心极为疲惫。到昨夜晚间,自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休息。本没料到陆英回来的如此之快。 等到营中火起鼓噪,两人才被惊醒。起身看时,却只见东南角烧了几座帐篷,不过小小骚乱而已。 沮渠蒙逊暗暗纳罕,是否陆英故意生乱,还未来得及与延孤商议,就有一人黑布蒙面,上到山脊径往他俩藏身处行来。 奇怪的是来人并不打斗,也不呼喊,只告诉他们陆英已经得手,此刻赶往大散关有要事,急需二人帮忙。然后便转身离去。 两人连夜出发,一路追至陇关道,至散谷时就见一座险关屏据清姜河水之上,陡峭阻绝,果然万夫莫开之地也。 时值午后,关门尚未闭,他们入得关城,寻了一处邸店打尖,心里盘算如何寻找陆英碰头。 忽闻身后一人笑道:“二位贤弟,你们也要去长安求学啊!竟然这么巧!” 沮渠蒙逊回头,因笑道:“原来是陆兄!说好了一起入长安,投入太子殿下馆内求学,你怎么自己先走一步?” 此人正是陆英,见关城内到处都是军兵,故打了个求学的幌子。 如今姚兴在长安广开学馆,招揽天下饱学之士论道,并下令各处关隘,凡有学子儒生,一律不得刁难,皆准通行无碍。 陆英拉着他二人离开街衢,登上半山一座佛堂,此地僻静,并无闲杂人等。沮渠蒙逊见佛堂内有一位年轻文士正在上香,身材颇为高挑,但衣衫却不合身,不禁多瞅了几眼。 陆英问道:“你们怎得赶来了大散关?当夜我去姚苌营中救人,本想寻你们会合,却没有找到两位贤弟……” 沮渠蒙逊讲明来由,唯独对那蒙面之人所为疑惑难解。陆英道:“此人与助我脱困之人,兴许便是同一个。来,这位就是毛小姐,我为你们引荐。” 佛堂中文士闻声出殿,生得雪肤花貌,原来是毛秋晴扮作男装。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连忙施礼,口称皇后娘娘。 毛秋晴道:“皇后已死,世上再没有毛皇后。请两位莫再如此称呼。早听陆兄提及两位,果然是少年英雄。幸会!” 两人连声道不敢当,心中波澜起伏。陆英道:“姚苌老贼不日将至此关,我以为此处是手刃老贼的最佳去处,不知两位贤弟意下如何?” 二人闻言大惊,不知如何对答。 沮渠蒙逊沉吟良久,才道:“兄长,姚苌如果真经陇关道而来,在关内确实是袭击的绝佳之处。但如果他率领轻骑不作停留,飞马穿城而过,凭我几人恐怕难以济事!纵然能杀了老贼,也难以脱身……” 陆英道:“贤弟所虑极是。但我想有人会帮我们的。” 沮渠蒙逊奇道:“何人能帮我们?难道又是那个蒙面人?” 陆英点头道:“既然他教我们来此等候,一定另有计划。我们只需静待姚苌来即可。” 计议停当,几人自来客舍歇宿。黄昏时,店家来叫陆英,说是有人请他饮酒闲话。陆英略一转念,知道必是韩朝日无疑。 于是随店家来至上房楼阁。此店倚山而建,地势稍嫌逼仄,因而上房建得有楼阁,专供贵客用酒食。 店家推开房门,韩旭早端坐屋内等候,见到陆英起身笑道:“华亭,偶然听闻你也在此,特备下薄酒,与我小酌几杯如何?” 陆英也笑道:“承蒙韩兄厚意,敢不从命!”店家自去安排膳食,准备美酒不提。 韩旭道:“华亭啊,我此来大散关,乃是陪王伴驾。不能多饮,就与你少酌几杯。” 陆英道:“哦?难道秦国皇帝也在关内?” 韩旭压低声音道:“你有所不知。愚兄本是闲散之身,虽然受师门之命在长安参赞机要,但素来超然物外,不参与俗务庶政。此次皇帝身体染恙,太子殿下仁孝,定要请我护卫皇帝回长安养病。 “我推脱不掉,特往陇右一行。如今接了皇帝,正要返回京师交割使命。谁料皇帝走至此处,病势加重,只好暂且在关内休养一二日,等御医调理好转后,继续再赶路。” 陆英道:“难为韩兄坦诚相告。在下不敢耽误你大事,今日你我只叙朋友交情,不谈军国政务,待明日我就返回洛阳,不知何日才能相逢。” 韩旭道:“华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道有要事在身?” 陆英笑了笑,举起酒盏道:“朝日兄,来,我敬你!” 二人痛饮三盏,豪气渐生。韩旭道:“华亭,我与你说一桩隐秘之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陆英笑道:“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再无第三人知晓。” 韩旭道:“蒲登之皇后毛氏,前两日在皇帝大军中忽然失踪,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皇帝下旨,严禁任何人议论,只宣称已将毛氏处死…… “若我是那毛皇后,定然远远逃离关中,再不来秦国疆土。须知蒲登穷途末路,不久必国破身死,如果毛氏还活着,又何必再投身入火坑呢?” 陆英击箸叹道:“韩兄所言不错。我也这般认为。” 二人相视一笑,再不提旁的事体。从酉时至亥初,只顾饮酒放浪,好似一对日日烂醉的酒肉之徒。 韩旭口中不住说不能再饮,却往往酒到盏干,丝毫没有停住的意思。陆英连连相劝,也不管他如何言语。 饮到后来,韩旭满脸通红,眼帘低垂,口中含糊不清地道:“不能饮了,实在不能饮了,我还有事!” 说着却又举起酒盏,一仰脖喝个干净。然后趴在案上呼呼沉睡起来。 陆英笑着起身,对韩旭躬身一礼,口中道:“既然韩兄醉了,那在下先告辞了,明日还要赶路。” 说着走出房门,踉跄着步下木梯,走入宿处佯装歇下。没想房内先有一人等待,不是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反倒是毛秋晴一身劲束,头发用布裹起,端坐在榻上。 陆英道:“你怎么在我房中?他二人呢?” 毛秋晴道:“走吧!” 陆英道:“去哪?” 毛秋晴抱起神术宝刀,沉声道:“报仇!” 陆英还待再讲,她已当先闪身出去,几步就消失在夜色中。 陆英随着毛秋晴边走边暗暗思量,韩旭矢口不提琳琳之事,他明知我刚刚成婚,却连句道贺也无。 两次见面,他都提过毛秋晴,看来那夜营中之事,果然是他刻意为之。 他难道身在曹营心在汉,尚有良知善念,特意助我?只是他身为秦国太子客卿,却设计谋害姚苌,难道不怕姚子略日后得知真相,落个身败名裂之局。 琳琳忽然得到消息来关中,那传递消息之人,恐怕也是他无异门之人。不然他为何不提琳琳?定是心中愧疚,难以面对于我。 唉,罢了,他两次相助于我,也不好再与他为难,只有日后见到琳琳,再详细了解其中隐情了。 思虑间已至关城将军府下,远远见府前守卫重重,皆是禁军羽林。陆英拉住毛秋晴,细细查看周遭地势。 将军府乃守关将领居处,本就墙高门厚,又建在峭壁重岩之上。若是强攻,定然不行。如果悄然潜入,就须攀岩越险,两个人太也艰难。 于是劝说毛秋晴,自己一人入内,请她暂且等候。谁知毛秋晴死活不允,定要亲手斩下姚苌人头。 她指着一道山泉,建议从那里攀援而上。陆英无奈,只得带着她借夜色潜行至泉水畔,蹬石附砖先行跃上墙头。此处山岩突兀,泉水婉转,故能借力登攀。 陆英一手抓碟垛,一手解开腰带,坠下去接应毛秋晴。毛秋晴倒也矫捷,两三下顺着衣带上来。陆英一把将她推上府墙,再纵身如鹞子翻过。 两人擦擦脸上水痕,猫腰从墙头往下观瞧。 这里分了三进院落,他们此刻正在第二进院旁。前院兵多,二院是羽林将校居处。三院在最高处,必是姚苌居室。 好在此时夜深,巡防兵士在这险关之内也放松下来,都躲在角楼中休息。二人顺着高墙到了第三进院,大屋门外仅有两名禁军值守。 时不时听到屋内有咳嗽声音,看来姚苌果然身体有疾,睡梦中也不得安稳。 陆英静听许久,确定院内只有不超过十人,醒着的只有门前两名禁军。于是他从墙头抠下两块碎砖,搓成弹丸大小,弓身曲腿踩上碟垛,将弹丸夹在指间次第弹出。 弹丸分别击中二禁军咽喉、额角,如利箭入体寸许。两人当场不活了。 陆英随着弹丸掠下高墙,抢在二人倒地前扶住其身,缓缓放在地上。毛秋晴翻身落地,两人轻轻推开房门,进入姚苌寝室。 姚苌近年来常陷噩梦,梦到先帝蒲刚率领天兵鬼卒数百人,突然杀入军营,要取他性命。 他以臣弑君,心中自怀愧疚,又经过多年与蒲登苦战,东征西讨,是以夜不能寐,身体每况愈下。 陆英与毛秋晴刚入房中,姚苌忽然惊醒,跪在榻上磕头道:“陛下饶命,杀陛下者我兄与吴忠也,非苌之罪!” 突然又起身叫道:“来人,杀鬼啊!快刺鬼兵!” 毛秋晴拔出神术宝刀,照着姚苌狠力刺去。姚苌惊跳而起,纵身就往地下乱窜。口中叫嚷不停。 宝刀正中姚苌下体,老贼惨叫一声,血流如注。毛秋晴玉手颤抖,再也刺不出第二刀。 陆英夺过神术宝刀,一把抓住姚苌,口中道:“奉世祖先皇帝圣旨,手刃羌贼!” 言罢一刀斩出,好大一颗头颅滚在地上,腔中鲜血喷了一屋梁,躯干扑通倒在地上。 毛秋晴看了眼姚苌瞪着的双目,见他眼中恍然大悟,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由一个激灵。 陆英拉起毛秋晴,三两步跃上高墙,顺原路离开将军府。 三院除了几名禁军,还有两位御医。怪只怪姚苌经常夜晚惊起,身旁之人早已司空见惯。又因连日赶路,半夜困乏睡得深沉,没有听到姚苌一直喊叫,便无人起身自招麻烦。 陆英与毛秋晴回到客舍,将外衣全部剥下扔在隐蔽处,悄然回宿处坐下。毛秋晴此刻仍不住颤抖,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大仇得报太过兴奋。陆英坐在榻上闭目养神,也不与她说话。 天将明时,毛秋晴道:“陆兄,多谢你……” 陆英摇头道:“穿好衣衫,我们一早出关。” 叫起蒙逊与延孤,四人趁着此刻平静,关门一开就打马离去。径直往东准备离开秦国,行到洛阳再图后计。 第173回 救得郭家子 单骑上象山 韩旭天未明时酒醒,快步来到将军府,请见皇帝视疾。过了半个时辰,出来传令道:“陛下有旨,病体沉重难以乘马,可即备下大轿,兼程赶回京师长安!” 大散关守将及禁军将校知道韩旭是皇太子心腹,且一路上皇帝也极为倚重他,自是凛然遵从。 于是皇帝弃马乘轿,用了将近十日才到长安。一路上皇帝不要任何人近前,只有韩旭常伴左右,照顾起居饮食。 回到长安见过太子面授机宜,忽然病势转重,崩逝于寝宫之内。 遗命太子姚兴登基,即皇帝位。并令太尉姚旻,尚书左仆射尹纬、右仆射姚晃,将军姚大目,尚书狄伯支受遗诏辅政。 当然这是半月之后的事情。且说陆英等人奔过灞水,又经骊山行宫,本想远远绕开,避免横生枝节。 谁知是非自来找人,避也避不开。 四人过了河才行出几十里,前方忽遇一对男女对面奔来。这两人皆是十八九岁年纪,座下共乘一马,眼见那马疲态尽显,再奔一阵就将力尽而亡。 少年仍是不住扬鞭,仿佛恨不得让马儿插上翅膀飞翔。女子惊惶满面,也不知受了什么恫吓。 两人驰过面前,陆英暗暗叹息一声,如今自己也是逃亡之身,哪还有功夫理会旁人爱不爱惜坐骑。 再行一刻,前方又奔来十余骑,这些人皆是青壮男子,人人持刀舞剑,一看就不是良善百姓。 为首一人皮肤糙黑,衣袖卷起露着两臂腱子肉,将手中长刀一指,大叫道:“加把劲,那俩小畜生就在前头,他们跑不动了!给我杀呀!” 陆英心头火起,这什么人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仗势欺人,还喊打喊杀的,不是土匪就是强盗。对两个手无寸铁之人如此催逼。 陆英勒停白云乌,对沮渠蒙逊等人道:“你们等我一会儿,此事定须管上一管。谋财害命竟然这般嚣张!”说着就要打马跟回去。 沮渠蒙逊道:“陆兄,我与你同去!” 秃发延孤与毛秋晴也异口同声道:“我也去!”陆英摇头笑笑,一夹马腹当先驰回。 他们四人缀在这伙强盗后面,对方仗着人多,也没有太当回事,还是一味追向那对青年男女。 果然,先前看着不堪重负的马匹已经倒地不起,男女二人手拉着手跌跌撞撞往前跑着,哭喊声远远传入众人耳中。 为首强盗挥着刀,兴奋地冲向二人,准备一刀砍下,便将两人留在此地。 谁知刀还未碰着少年身体,脑后骤然破空声起,接着眼前一黑,就从马上栽了下去。 他身后十余人个个扬刀催马,得意洋洋笑骂着。忽见领头大哥坠马,一时也顾不得下马查看,随后两人又挥刀斩向少男少女。 陆英再发弹指力,将路上捡来应变制敌的小石子激射而出。 那两人再次坠马,众人才看清是身后有人使坏。这伙强盗目眦欲裂,发声喊一起调转马头向陆英等人冲来。 陆英此刻心中恼怒,也不与他们废话,只用了五七颗石子,就将他们打得零落无几。 阵后两三名幸运儿还以为遇到了妖怪,顾不得同伴与那双男女,早惊叫着往北逃去。 陆英不为已甚,并未追赶逃跑的那些人。只一路驰过无人驾驭的几匹瘦马,以及躺在地上伤得或轻或重的强盗,来到少年与女子面前。 女子吓得瘫坐在地,面色煞白不住抽泣,打眼扫过倒也有几分姿色。少年望着那几名强盗,又看看陆英四人,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等他惊魂稍定,陆英问道:“这位兄弟,你们因何遭了强盗,家住何方?现在赶快回家去吧,这伙恶棍不会难为你们了。” 那少年一躬到地,哽咽答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大恩大德何以为报!” 陆英笑道:“路见不平而已,何必客气!” 那少年又道:“在下本是冯翊郡人氏,去往华阴探亲,这位是我表妹,也是……我未婚之妻。不想路过此间东北方一处堡壁,竟招来堡中强盗追杀,兴许是图财害命,兴许是见色起意。 在下也难以猜度。只知道后有追兵,我们就拼命逃亡。幸亏遇到了恩公,才脱离虎口……” 陆英听他口齿清楚,条说分明,不由多了几分好感。 跳下马背将水壶递给他,言道:“这里应该是太平地界才对,兴许是谁家堡壁中无赖子一时生了歹念,做下如此恶行。此去往西过了灞河,便是长安城下,料也没有土匪强盗了。你们伉俪二人好自为之!” 那少年连忙道谢,口称不敢,陆英执意要送他水壶,他才双手接过。 陆英正要离去,那少年又道:“恩公,不知恩公尊姓大名,日后也好寻机报答!” 陆英道:“些许小事,何须报答?在下陆英,江东人氏。” 那少年道:“小弟姓郭名珣,表妹姓邵。不知陆恩公从江东来此,是求学还是出仕?” 陆英自嘲一笑道:“既非求学,也非做官。萍水相逢,我也不瞒你:本来是寻找娘子,却并未寻到踪迹。” 那少年躬身致歉,一副惶恐不安模样。陆英拍拍他肩膀,并不十分在意。 郭珣却忽道:“陆恩公,小弟忽然记起,今日早间曾见一年长道士,胁迫着两名美丽女子往南入山里去了。只是当时后有追兵,也顾不得主持正义,与他理论理论。” 陆英心思一动,不由问道:“老道士?可是倒虎山的道士?” 郭珣摇头道:“小弟不知。只是当时看到满头白发的道士,竟然将两名妙龄女子绑于马车之上,旁若无人的向南直行,确实相当震惊。 “啊,小弟并非是说尊夫人被道士掳走,只是听恩公说起寻人之事,忽然想到,或许……也跟那道士有关。” 陆英点点头,又道:“多谢郭公子告知。今日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郭珣躬身施礼,拉着他表妹连连道谢。陆英辞别他们二人,见地上那些强盗相互扶携着正要上马,而刚才为首壮汉此刻仍不省人事。 不由喝令道:“留下两匹马,给这位公子乘坐。你们不可在此逗留,赶紧滚得越远越好!” 那帮强盗敢怒不敢言,只得乖乖牵来两匹马,扶着受伤较重的同伴,低眉顺眼往东返回。 陆英转身上了白云乌,正要监视着他们前行,一人忽然壮着胆子走过来,拱手问道:“请问好汉尊姓大名!我们好上复主人知晓。” 陆英轻蔑一笑,也不怕他们寻仇报复,答道:“我姓陆,名英,有种的上洛阳找我。” 那人郑重施礼,一言不发转身,带着几匹马,十来人快步离去。 一路前行,陆英心事重重。毛秋晴忍不住言道:“琳琳非一般女子,不是轻易能被掳走的。” 陆英点头称是。毛秋晴又道:“如果你怀疑倒虎山王老道士,一者他年高德劭,二者也不近女子……” 陆英道:“不会是玄英道长。”顿了一下又道:“但有一人功夫极高,且脾气古怪,你应该没听过他名号。” 毛秋晴道:“就算倒虎山有这样的恶徒,那也不能说所有失踪的人都被带去了倒虎山。况且方才那个郭珣,我看着就不像好人!” 陆英笑道:“即便琳琳没有被掳去倒虎山,我也早想去会会元象宗的人了。我总感觉有许多事情迷雾重重,或许去一趟能看到点什么东西。” 毛秋晴道:“我幼时就听人说,元象宗门下高手如云,凭我们这几人去了,恐怕是羊入虎口。” 陆英道:“不!我一个人去。你与蒙逊、延孤先返回洛阳,替我守住城池。” 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闻言,皆惊道:“不可!” 毛秋晴也道:“你救我出来,此生我已不愿再上疆场。如果还是要去洛阳打仗,那我不如死在关中一了百了。” 陆英道:“毛小姐,二位贤弟,我并非逞强冒险,而是深思熟虑才有此议。第一,洛阳刚经历连番大战,我们又离开日久,心中着实放不下。若是被别人趁虚而入,你我将何处安身? “第二,倒虎山纵然是龙潭虎穴,我此去只为窥探消息,并不是要斗个输赢。第三,你们虽然个个武艺精熟,但与元象宗道士内家功法相比,并不能稳占上风。 “而我自幼修道,对他们所为很是熟悉,一人前往反而更加容易脱身。是以,恳请两位贤弟带着毛小姐回返洛阳,陆某随后便到,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两天。拜托了!” 蒙逊与延孤闻言,皆不知如何言语,唯有默默点头。毛秋晴一鞭打在马屁股上,寒着脸独自往前驰去。 倒虎山在渭水之南百五十里,群山之中水流环抱。一路往东南,经过秦朝嬴氏所建步高宫、步寿宫,沿着酋水即至山下。 此山又名元象山,如同巨象卧在地上,亘断关中平原。平日里远望云生山腰,烟雾缭绕。 待夏秋两季,有云即雨,晴日甚少。雨后天初放晴,光照满山苍碧,草木花树青绿嫣红,此景称为象山雨霁。 陆英来时已是黄昏,落日反照象山峰顶,金光耀目,而山腰白云仙雾笼罩,山下木叶稀疏,寒泉潺潺,果然如神仙世界。 陆英将白云乌解了缰绳,放在山下水边,令它自由行动。自己趁着星月微光,悄然往山上行去。 山路小径蜿蜒崎岖,好在并未有什么人迹,暂时不虞被阻拦。 等到好不容易穿透云雾,到了半山时,远远就见灯火点点,庐舍星罗,可见元象宗人丁兴盛之貌。 他见各处庐舍中皆静悄悄的,料知没有什么查看必要,于是一路绕过灯火处,捡偏僻路径继续登攀。 东面山顶有一座殿宇,影影绰绰不少人在其中,陆英屏息凝神,望那殿宇蹑去。 待他还未靠近三百步内,殿内诸人却早鱼贯而出,好似刚做完一场功课。陆英看着那些或老或少的身影,个个身穿道袍,手持拂尘,面上一副出尘容貌。 他不禁暗暗腹诽,元象宗热衷名利,三代弟子皆踏足红尘,在这里装什么得道高人。 忽然陆英瞳孔一张,果然见到了酋阳子与其师九灵真人。他师徒二人最后走出,酋阳子在师父耳边悄声嘀咕,不知又商议何等龌龊之事。 酋阳子辞别师父,独自跟着众师叔伯、师兄弟往山下走来。九灵真人却施施然转身,向着另一面山腰而去。 陆英等到避过众道士,深吸一口气提步追去。他本就怀疑是九灵掳掠女子,今又看他“鬼鬼祟祟”,心内更是料定其有肮脏事情。 陆英转过山头,幸而还能看见前面高大的身影,于是专心跟着他前行。转过两处山坳,就见九灵在绝壁前立定,身后是茫茫深渊,面前有处仙洞。 洞口有一块巨石为门,洞旁刻着三个殷红斗字“大玄洞”。 第174回 大玄洞外闻隐秘 陆英不知九灵深夜来此何干,唯有隐身五十步之外,耐心窥视他一举一动。 只听九灵清清嗓子道:“师父,离七七四十九日还差三个时辰,恭喜师父功成出关!” 原来是玄英道长在大玄洞内闭关!听他徒弟话中意思已经整整四十九日。 不知九灵此时来说这些何意,但陆英隐隐觉得个中情由并不如此简单。 九灵没有得到回应,又在洞外道:“师父,步高子那个逆徒背叛师门,摇尾乞怜于无异门卢氏女裙下,已经被我诛除。请师父放心。” 洞内传来“咚咚”两声闷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敲击在那道巨石门内。九灵急往后退了一步,右手紧握拂尘,摆出临敌架势。 陆英暗思道:“人心难测,世情凉薄。这九灵身为元象宗首徒,狠心杀了师侄步高子也就罢了。对师父也如此防备心重,果然如老前辈所言,心魔难除啊! “看来玄英对九灵杀了步高子甚为不满,而九灵明知会引起师父怪罪,还犯下此事,又巴巴跑来禀报,心内一定有诡计。难道他是想趁玄英道长即将功成的紧要关头,用这些事来扰乱师父心神?” 又听九灵笑道:“师父,你一向爱护那个逆徒,连‘神木枪’都传给了他。我真不知步高小子究竟有什么出众之处,能得你如此袒护!不过,人皆不知他是小师妹私生,我却是知道的……” 陆英听得一惊,原来还有这般隐情。难怪步高子音声枪法厉害,原来是得了师祖真传。 只是不知九灵的小师妹是何人?肯定也非常受玄英道长疼爱,才会爱屋及乌,将那所谓“神木枪”传给了他。 果然洞门内壁又传来数声闷响,比方才声响更大。恐怕是玄英道长怒气所致,击打石门所发而出。 九灵笑得更加得意,又道:“当年我与小师妹双修道术,可谓心意连通,进境一日千里。谁知你突然下令,禁止象山所有人捉对双修,导致众师兄妹停滞不前。 “到下一代弟子更是不得入其门径,只练会些粗笨拳脚。师父啊,如果我现在放开门规,再启双修之法,你说会不会重振元象宗威名,培养出几位足以抗衡天下豪杰的人物?” 陆英心内愤愤,原来这倒虎山的道士修的是双修之道,九灵掳掠女子也真有其事。他想违背玄英意志,令众人重拾旧规,其心果然龌龊。 但“小师妹”既然与他双修道术,步高子这个私生儿子却非他子,其父又是何人? 陆英不敢细思,只得静静观望九灵举动。此时洞内玄英没有回应,九灵也没有停下的打算,接着说道:“那象山大玄掌,灵溪双剑,霄云神女功,你不传我,我只有自己去学了……” 洞内忽然传来几声:“好!好!你好!” 陆英听玄英道长显是气愤已极,不顾走火入魔之险,强行传声出来。又见九灵一副得逞的模样,不由恨得牙根痒。 此刻月辉如银,照在山岩树木之上,也照在九灵高大的背影上,就像一头巨兽的影子笼罩着大玄洞。 九灵又道:“师父,你大功尽弃,这‘大辩清净’之鼎炉可毁于一旦啦!可惜七十年神功,尽皆付水东流……你老人家一定苦闷得很吧!不如趁着还有口气,将象山大玄掌与灵溪剑法等秘典传给我。我做了元象宗掌门,一定不会让你丢脸。” 陆英看他小人得志的模样,心内将这欺师灭祖之徒诅咒了一千遍,恨不得立刻上去一刀砍了他。 但又知道此处不但是元象宗禁地,光九灵一人就不是自己能敌。正在这时,大玄洞石门轰然掀开,九灵吓得一激灵,赶忙转身就要跑。 玄英道长咳嗽声尚未停,就骂道:“畜生!站住。” 九灵不由立定身形,转过头看了看洞内,忽然又笑道:“师父,你何必如此大动肝火?就算我回来,你难道还有力气打我不成?” 说着一边小步往前挪,一边试探地挑衅玄英。玄英不答话,应该是用尽了积攒的气力,此刻难以为继。 九灵更加大胆,走到洞口骂道:“老东西!我是畜生,你是什么?你人之将死,还口出恶语,难道不怕下地狱?” 陆英担心他伤害玄英道长,也顾不得敌我悬殊,猛地提气扑向九灵,神术宝刀出鞘,冲他头上斩去。 九灵听到动静,霍然转过身来,待见是陆英,不由轻蔑一笑。手中拂尘疾刺而出,上来就用狠招以期杀人灭口。 陆英神术宝刀锋利,三招之内占了便宜,但等九灵有了准备,五六招时已经明显落于下风。 斗到十五招上,九灵左袖遮掩挡开宝刀,右手拂尘调转木柄,如铁枪直刺陆英咽喉。 陆英低头闪避,不防九灵左脚又起,被他砰地踢中肩头,闷哼一声跌出三步远近。 九灵踏住陆英手腕,拂尘一竖就要杀人,却不防背后飞来一块拳头大石子,正打在九灵左心。 九灵如见鬼魅,舍下陆英飞奔而逃。陆英撑着起身,诧异望向洞口。 玄英道长如银须发在月下根根分明,比起泰山郡初见时老了许多。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乌黑,一双藏在袍袖中的手不住颤抖。 陆英正要说话,玄英道长先开口道:“是你?没想到家门不幸,被你看了笑话。” 陆英苦笑道:“老道长,晚辈不敢。” 玄英又道:“贫道命将陨矣!那个畜生一会儿就会回来,你快走吧。” 陆英道:“道长,我先扶你回去歇息。对了,我这有灵丹妙药,你吃一粒,定能痊愈!”说着就要在腰间摸出老神仙送的丹药。 玄英摇头止住他,言道:“不必了,生死有命,寿限天定。什么灵丹妙药能逆天改命?” 他自袖中扔出一本书籍,落在陆英脚下,陆英低头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太平洞极经》五字。 玄英不待他询问,就道:“这本经书替老夫收着,将来交给玉英真人。请她回来清理门户!” 陆英正要辞谢,却听得远处传来几人的脚步声,显然是九灵心有不甘,又找了帮手来此作恶。 玄英咳嗽着道:“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陆英拱手道:“道长,你的经书在下不敢保存,你可以交给信得过的徒弟近属。我毕竟是外人,有诸多不便。” 玄英怒道:“贫道又没送给你,只是教你转交。怎得如此婆婆妈妈!” 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嘴角鲜血汩汩渗出。陆英无奈只得拾起经书,反正之前他也送过一本给自己,就当成双作伴。 远处九灵与酋阳子数人大呼道:“抓贼人啊!有贼子残害师祖啊!” 陆英恐深陷险境,只得道:“老道长保重,在下告辞了。” 玄英面如金纸,有气无力地道:“恐怕……来不及了。贫道……送你……一程。” 说完送你二字,陆英便觉身子猛然一轻,然后飘向后方,越飘越远,接着开始急速下坠。 坠落之前,听到玄英道长“一程”二字说完,看到他双眼陡然失神,身躯如一座玉山轰然坠倒。 陆英反应过来时,才知道玄英老道竟把自己一掌推下了悬崖。 这云雾缭绕幽远静谧的深渊吞噬了他的身体,也吞噬了他的焦心。以至于陆英感受不到一丝恐惧与不舍,就这样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耳畔风声呼啸,还隐隐夹杂着酋阳子的尖叫“师祖……师祖升天了……” 玄英道长说“送”我一程,那么悬崖下就不是绝境,我应该不会死。这是陆英清醒时唯一的想法。 他再次醒来时,是被一群莺莺燕燕吵醒的。 耳边听得议论纷纷,陆英忍着浑身疼痛睁开双眼。就见头顶一束阳光洒在脸上,离地数丈高处有数不清的藤蔓纠缠,仿佛蜘蛛织就的大网,欲将阳光也隔绝在其外。 三面峭壁千仞,再往上仍是经年不散的浓云。 陆英坐起身来,发现置身一面水潭边缘,水潭广有三四亩,连接着绝壁,左边壁上刻着遒劲的两个大字“灵溪”。 那两个字似乎以利剑刻出,古拙厚重,颇有前代遗风。 再往旁边看,身后左右围拢十数名妙龄少女,皆身穿淡青道袍,挽着道髻,戴着布冠,嬉笑谈论着自己。 陆英只听到说什么“神仙”,“山上道兄”,或是“无赖登徒子”的话语。却不见有人敢上前搭话,也没有人查问自己身份来由。 陆英起身道:“众位师姐,你们都是元象宗的弟子吗?” 十余名少女仍是自顾自掩口笑闹,一时无人搭理陆英问话。 陆英心下渐渐恍然,这大概便是九灵掳来的双修之人,他又问道:“你们是谁家女子?被人强掳来的吗?在下可以救你们离开!” 这次有一名大胆的女子开口道:“胡说八道什么!我等来此是修道成仙的,用你这个登徒子救?” 陆英看看周遭,见她们个个天真烂漫,却并不像是受人胁迫,当然更没有琳琳在此。只得无奈笑笑,蹒跚着往山谷外走去。 此地既是九灵藏人之处,那他一定会来此寻找。昨夜恐怕因为玄英道长猝然离世,他忙于执掌宗门大权,才没有腾出功夫寻自己。若是再不走,难保不遭其毒手。 离开灵溪谷,陆英绕到北山,白云乌颇通灵性,竟自己跑来追寻。陆英大喜,提刀跨上骏马,抱着马颈一路往北驰还。 走到未正时分,正要折而东行,却迎面遇上数十骑如风驰来,不偏不倚正是冲自己马前。 陆英眯起双眼,将神术宝刀横在膝上,停下坐骑静待来敌。 那数十骑奔到百步之外,却齐齐停下,为首一人四旬上下,戎装裤服却难掩儒雅之气。他来到陆英马前,拱手道:“敢问大人,可是华亭侯阁下?” 第175回 内外忠贞之士,往来仗义之人 陆英心念飞转,此人从不曾见过,他为何知道我姓名爵位,还专门在此阻拦? 当下轻轻点头,还礼道:“正是在下。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那人一跃下马,躬身道:“冯邑人郭质,参见陆祭酒!” 陆英大吃一惊,原来这就是苏先生暗中结纳的郭质。他年前传檄三辅,声言讨贼保民,引得无数坞堡群起响应。想不到竟在此地相逢。 陆英也忙下马,拱手笑道:“郭先生,幸会幸会!久闻大名,未见其人。今日一睹真容,果然英雄了得!” 郭质道:“不敢当英雄之名,惭愧啊!在下此来是有一事告知,以免陆祭酒蒙在鼓里。” 陆英奇道:“郭先生所言何事?” 郭质面带三分苦涩,言道:“在下有一逆子,名叫郭珣。此子忤逆不孝,贪图富贵,如今已经离家叛逃,盗取十余郡县各堡聚行军运粮之图册,投奔羌贼而去。” 陆英大惊道:“郭珣!可是那个……” 他昨日救了郭珣与表妹邵氏,还伤了追击他们的十数人。此刻想来若是郭质叛子,那自己岂非助纣为虐?是以额头冷汗直下,实在无法说出口来。 郭质点头道:“正是陆祭酒一时义举,却错放了逆子离去。本来我派人追赶,严令就地格杀,绝不允许其侮辱家门。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在您手中逃出生天!” 陆英愧悔不已,只得道:“郭先生,在下一时糊涂,不辨缘由就伤了你的人,还酿成如此大错。真是百死莫赎!” 说着就躬身到地,向郭质赔罪。 郭质连忙扶起陆英,言道:“在下并非责怪陆祭酒,只是来告知一声。如果此行我不能亲手诛除逆子,他往后祸害良善,陆祭酒切莫再轻信!” 陆英听他话中意思,应该是要去长安追杀郭珣,忍不住道:“大错因我而起,就交给在下来办。郭先生肩负重任,不可轻身赴险。陆英这就赶去长安,一定将郭珣生擒活捉,交到郭先生面前。” 郭质摇头道:“万万不可!陆大人国之栋梁,苏先生看重之人,岂可为了郭珣一人深入虎穴?还是我亲自去灭了此子,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陆英道:“先生放心,在下龙潭虎穴走惯了,不差这一遭。郭珣欺我无妨,叛家叛国却罪不可赦。我绝不肯放过他。” 郭质见他坚持,只得道:“既然如此,那陆祭酒便与我们同去如何?我等在长安有些耳目,混入官府禁地也非难事。” 陆英点头道:“也好!我就陪郭先生走一趟,再会一会长安豪杰!” 两行人并作一路,同往长安进发。陆英请郭质遣人往洛阳传个消息,免得朱孚与沮渠蒙逊等人心焦。 待至长安郊外,已是夜深时分。郭质安顿随行人马分散入各村野,明日早晨分批入城,各扮作行商脚夫,省得引人注目。 一夜无话,第二天陆英与郭质稍做易容,混入城中先到隐密落脚点碰头,又派出人手四下打听郭珣与邵氏女下落。 陆英与郭质闲聊才知,原先慷慨赴义的堡主郭亮竟是郭质兄长,当真是忠烈之门。 不想却出了郭珣这样的子弟,郭质每每谈起都愧恨不已。郭珣自幼聪明,却娇生惯养,吃不得半点苦楚。自从父亲郭质起兵后,合族老小常常奔波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时间一长,郭珣与父亲意见每每相左,不时流露出归顺姚苌,换取功名之念。郭质恨铁不成钢,不知训诫了多少次。但他始终难以幡然回首。 自从与表妹邵氏女子相识后,更是只知花前月下,幻想富贵荣华。 前几日,郭质当着众人之面,将儿子痛责一顿,没想到他竟起了歹念,偷取了郭质联络结盟的上百家坞堡行军图籍,带着表妹趁夜逃走。随后就有了陆英见到的一幕。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道前日在大街上,许多人看见南安公主车驾被当街拦住,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跟着去了公主府。 还说现在街上人人都在传,皇帝陛下病重,正在乘轿赶回京师。 陆英略一思索,对郭质言道:“郭先生,南安公主与我颇有交情,不如在下入趟公主府,打探打探情况。” 郭质道:“陆大人,如今你与姚氏分属敌国,纵然有旧,也不可轻身犯险呐!” 陆英笑道:“无妨,我自有计较,绝对不会有事!”郭质见他胸有成竹,也不好阻拦,只得随他自往。 陆英来到公主府门前,自称龙虎山张安道求见。不一刻管事出来亲迎,请陆英直入内院。 公主与五溪正在练琴讲谱,陆英一上堂,公主就笑道:“华亭,还是你琴艺了得,快来指点指点我!” 陆英笑道:“殿下,我哪敢在方家门前卖弄,听五溪先生所论,便知更在我之上远矣!” 五溪垂首微笑,言道:“你倒是会夸人!可惜我老婆子见惯了花言巧语,不吃你这一套。” 陆英尴尬道:“五溪先生说笑了,在下岂敢!” 公主道:“华亭可寻到令夫人了?为何又来长安见我?” 陆英道:“劳烦公主动问。夫人暂时还未能相见,只是胡乱来长安玩耍一遭。不过此来,却是听说有一桩趣事,特向公主求证!” 公主道:“什么趣事?我怎不知。” 陆英道:“听闻前日公主车驾回京,路遇民间男女二人喊冤,公主垂怜百姓,特意把他们带回了府中。可有此事?” 公主道:“这事平常无奇,有什么趣处了?” 陆英道:“我可听说,这对男女曾经路遇强盗,险些被杀身死。此来长安,能遇到公主殿下,真是他们的造化。我与他们也有一面之缘,说来真巧啦!” 公主道:“哦?还有此事?可惜他们已经去了东宫,面见太子哥哥,不能与华亭叙旧了!” 陆英心头一沉,只得答道:“倒是也没有什么旧情可叙,只是觉得过巧罢了!” 公主又道:“如此说来,华亭还曾出手搭救过他们,难怪对这二人如此用心。” 陆英道:“路见不平罢了,总是有些缘分。” 公主忽作恍然道:“对了,太子哥哥昨日吩咐我,若再见到华亭侯,一定要请你赴东宫少叙。他还说,如今父皇病重,不敢设酒宴款待,只能与你论论文,品品茗。” 陆英不知太子何意,是要报洛阳城外之仇,还是知道了点什么风声。此时非要见自己何干?于是只得胡乱应承道:“承蒙太子殿下美意,若得清闲,一定去拜访。” 两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陆英辞别离去,一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心中不免愁闷,郭珣入了东宫,倒是不能轻易除之了。 走到丞相府巷口,想起曾经蒲丕与段冲当街叫板,如今却已齐归尘土,不禁心内戚戚。 又想起沮渠蒙逊刚来长安时,被安顿在鸿胪寺馆舍中,而当年在姚子略席间初遇韩旭,他也住在鸿胪寺。那么郭珣会不会也在彼处,只有等夜深人静时去探个究竟。 他无意间一转头,看到巷中有位身穿缁衣的老和尚笑望着自己。陆英只当是云游僧人,礼貌地点点头,又继续往前走。 走出数步,忽然惊觉回身,那老僧却已转身往巷中行去。 陆英在后面高声叫道:“老伯,请留步!” 那老僧好似耳背不闻,仍不紧不慢走着。陆英凝聚心神,警惕周遭动静,跟在老僧身后十步远近,随他一同走入巷中。 老僧推开一扇破门,当先走进破落小院中,陆英亦随之而入,反手将门带上。 老僧立在院中,仰头看着屋顶瓦片,默然摇头不语。 陆英恭敬施礼道:“赵老伯,别来无恙!” 那老僧转身,手中持着一串佛珠,挤出个笑容言道:“你还记得我啊,陆小友!” 陆英笑道:“当年老伯放下尘缘,离开长安而去。如今为何又故地重游?” 这老僧正是前北汉国中书太监赵整,蒲刚在世时宠昵鲜卑,屡屡不听劝谏,终至国破家亡。赵整独身离去,遁入佛门不理世事,这些年也不知在何处安身。 赵整合十道:“小友,贫僧朽木之身,本已无牵无挂,只等灰飞烟灭之日。但自从陛下崩殂后,贫僧常常梦到他满脸是血来找我……姚苌逆贼弑君犯上,我若不看着他得报应,纵死也不能瞑目……” 陆英见他手上青筋突起,连带衣袖微微颤动,本来清明的眼中一片血红,不由凛然生敬。 陆英缓缓道:“赵老伯此来是为了杀贼报仇?我听闻姚苌重病缠身,恐怕不久于人世了,您何必再冒大险?” 赵整摇头道:“贫僧少年时虽然习过武艺,但自从陛下有志于统一四海,便严令我不能以刀治人。是以贫僧早已发过重誓,此生绝不动刀!” 陆英道:“原来如此。那老伯找我的意思是?” 赵整盯着他眼睛道:“贫僧听闻,陛下去时将神术宝刀赐予了陆小友,请你手刃羌贼,为天下锄奸,可有此事?” 陆英被他盯得发毛,血气一涌答道:“是!神术宝刀是先帝所赐。赵老伯,实不相瞒,我已经……” 赵整打断他道:“陆小友,贫僧不是怨怪你,只是有一桩心事还需言明,否则寝不能安。” 陆英诧异道:“不知老伯有何心事?” 赵整道:“贫僧少年时曾师从‘河东刀王’玄野公学艺,还记得刀王的九式拿手刀法,特来传与你,助你成此大功。” 陆英暗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赵老先生还真有趣的很。 于是笑道:“多谢赵老伯厚爱。不过,有件事我也要言明……” 赵整还道他不愿冒险杀贼,略带失望道:“何事?” 陆英道:“在下数日之前,已于大散关内一刀斩下老贼首级,大仇得报,也对得起先帝了!” 赵整闻言呆若木鸡,怎么也难以置信,仍忍不住问道:“城中都在传,姚苌病重,正在乘轿回京途中,怎么……” 陆英道:“此事其中另有牵连。恐怕是秦国朝廷不愿社稷动荡,故而秘不发丧,等乘与回了宫中,再发布遗诏,利于太子从容继位。” 赵整道:“你可敢对天起誓,绝不欺弄老夫!” 陆英无奈,只得指天发誓道:“皇天后土共鉴,世祖先皇帝在上,陆英若有半句假话,必遭天谴!” 赵整噗通跪倒在地,砰砰砰磕了数个响头,垂涕告道:“陛下……” 陆英连忙扶起赵整,慰抚道:“老伯不必如此,贼人已经诛除,如今沧海沧田,世道变迁,您不必执着于旧事,安心归老吧。” 赵整泣道:“神术宝刀可否借给老朽一观,祭奠陛下英灵……” 陆英道:“这不成问题。今日我出来不曾带刀,等晚间取来给老伯便是。” 赵整道:“听闻小友曾在洛阳城下力败姚兴,果然英雄出少年!” 陆英道:“不敢当老伯谬赞。只是凭一腔热血罢了。” 赵整了却心事,整个人变得轻松了许多,渐渐恢复了高僧神态,跟陆英畅谈许久,才依依不舍放他离去。 第176回 误会个球 到了天将黑时,陆英抱着神术宝刀,再次来到赵整居处,以供他凭此刀祭奠故主蒲刚。 赵整抽出宝刀,见雪刃上殷红斑斑,不由将刀锋举过头顶,仰天泣道:“陛下,贼人已授首,终于还是死在您的宝刀之下!陛下……” 陆英默默看着赵老太监低诉,心内五味杂陈。待他祷告完毕,将刀还入鞘中,拾起一根木棍,对陆英言道: “贫僧如今法名无心,但唯有此事耿耿挂心。今日事了,再无牵挂。之前说要传你刀王九式,你看好了!” 说着便用木棍为刀,一一耍给陆英观瞧,第一扎刀式,第二斩刀式,第三劈刀式,第四扫刀式,第五撩刀式,第六推刀式,第七割刀式,第八刺刀式,第九削刀式。 耍了一遍怕陆英看不真切,又再演示了两遍,然后教陆英练给他看。 陆英闭目凝神,脑中将赵整身形步法一一印刻下来,然后抽刀在手,疾步如电,一往无前扎去,而后一得即收。 赵整叫道:“好!随风迫心一点红!” 第二招步摧身入,如天外飞龙斩落,赵整道:“狂涛觅机化惊龙!” 第三招以躯体带刀而出,一瞬劈破夜风几许,正是“猛虎破笼移雪刃”; 第四招转步移身扫后路,叫做“罡风怒卷丧敌魂”; 第五招攻腋击腕撩敌手,叫做“偏起寻掠不留痕”; 第六招四面推击宜游斗,叫做“反握横拦四海潮”; 第七招把敌手臂割咽喉,叫做“铁索截江溅须臾”; 第八招上下击刺侧探腰,叫做“追魂索命上下讨”; 第九招撩削腋下砍前膝,正唤作“提柳连环敌难逃”! 赵整看着陆英耍完九式刀法,连连赞叹,直称刀王总算有了传人。 陆英问道:“不知这位河东刀王高姓大名?晚辈竟从来没有听过!” 赵整道:“那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你还没有出生,当然不曾听过。传我刀法之人名叫赫连玄野,本是匈奴人,祖先迁到定襄郡居住,渐渐也就跟汉人无甚两样。许多人改姓刘,称自己是汉朝皇帝外甥外孙,故以汉人自居。” 陆英点点头,道:“当年两京之中,多有胡族子弟游学,如刘渊便是其中佼佼者。” 赵整道:“刘渊趁着晋朝内乱,帅其族党‘秀容胡’五部挥兵中原,俘虏了晋帝,建立了伪朝。更由此掀开了五胡乱华的序幕,罪莫大焉! “河东刀王赫连玄野本也是刘渊同族,后来见刘氏诸王淫虐无道,耻于跟他们为伍,便复其本姓赫连,躲到关中避祸。 “于是遇到了贫僧,见我还算有点小聪慧,就将刀法传授于我。后来我因为仇家毒害,不幸做了寺人。 “陛下还未登基时,就对我信重有加,更虚心纳谏,志在天下,可惜……唉,不说了。陆小友,时辰不早,你自去忙吧,不用听贫僧唠叨!” 陆英见他看出自己心事,不由面上一红,言道:“赵老伯,不管您是赵伯,还是无心大师,晚辈请您有空去洛阳一行,容我再朝夕请教,咨询治乱之道!” 赵整笑道:“阿弥陀佛。贫僧居无定所,说不定哪天就跑到中原河洛之地,陆小友届时可要舍一顿斋饭来吃。” 陆英恭敬行礼,辞别赵整一路潜行,趁着夜深人静来到鸿胪寺外。 接待贵宾的馆舍在后院,少不得仍需翻墙越户,干些阴私之事。陆英入了院中,见各处房舍并无灯火,想是没有几位客人。 待他沿着屋檐走了一阵,果然听到有男女二人声音,不过却污秽难闻,咿咿呀呀格外刺耳。 郭珣贼子于这等所在竟还有淫心色胆。陆英心头火起,大步上前一脚踹开房门,站在门口喝道:“竖子!给我滚出来!” 屋内女子一声娇呼,接着就听窸窸窣窣一阵穿衣声,陆英不愿见他们苟且模样,只在户外静候。 有男子脚步声来,边走边喝问道:“谁?” 陆英一怔,待见到来人,不由惊道:“步高子!你没死?” 屋内之人不是郭珣,正是步高子。他见到陆英也是一惊,反身抄起神木音声双枪,怒道:“姓陆的!你都没死,道爷怎敢先走?” 陆英道:“你怎在此处?” 步高子反问道:“我还想问你!” 陆英瞥见一名粗大女子从屋内窜出,一袭鲜艳的绿锦襦裳,下罩樱红罗裙,脚着粉色绣鞋。 女子张口骂道:“小白脸,你真是阴魂不散!姑奶奶到哪都能碰着你,如今连天子脚下官家禁地都敢闯了?找死吗?” 陆英咳嗽一声,无奈道:“如果我说,这是个误会,你们信吗?” 卢月骂道:“误会个球!你问问姑奶奶寒星剑信不信!” 话犹未了腰间软剑已如灵蛇弹出,直取陆英胸前左右。步高子不甘落后,啐了一口,音声枪随后跟至。 陆英急忙后跃,手中宝刀舞作一片寒光,挡住二人合击。 卢月寒星剑锋厉无匹,又走轻盈一路,在陆英大开大合的刀法之下,宛如片片树叶随波浮沉。 步高子神木枪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专挑空当处避实击虚。 陆英虽然悟得正奇相合的导气之法,又经赵整指点,刀法造诣再上层楼。但要同时敌住两人上乘武艺,仍感十分吃力。 斗了三十余合,卢月与步高子配合更显默契,陆英渐渐支应不住。 正在这时,一道人影飞掠而至,左掌一推,攻向步高子后心,右掌轻拍,拦住卢月身形。 陆英看清来人面貌,不愿乘势伤人,收刀退开几步。步高子音声枪回身急探,虚晃一记躲开后心掌击,跳在一旁犹豫不敢进。 卢月寒星剑招式不收,转而攻向身后之人。那人不是别个,却是卢月师兄,韩旭韩朝日。 只见他一双肉掌凝重如山,掌风激荡下寒星剑近不得身前一尺,十余招间将卢月逼得连连却步。 卢月气哼哼叫道:“不打了!师兄欺人太甚,你这同泰掌开碑裂石,却不帮着自家师妹,反倒总是袒护外人!” 韩旭道:“非是我袒护外人。陆大人是皇太子殿下贵客。你们在鸿胪寺中与他刀兵相见,置我于何地!” 卢月道:“是他私闯官舍,持刀欲行凶,怎得怪在我头上?” 韩旭看了一眼陆英,又道:“不管你们以往有何恩怨,都请不要在长安城内相斗。如今皇帝刚刚回京,太子殿下深夜入宫侍疾,此时如果有人捣乱,难免引来朝廷重兵镇压。” 陆英笑道:“韩兄,一路护送秦主回京辛苦。今日之事确实有些误会。陆某绝不敢在长安城中寻令师妹的晦气,请韩兄放心!” 韩旭点点头,对他报以一笑。 卢月咬牙道:“好!那今天就放过他,若再敢来找我麻烦,姑奶奶也不是泥捏的!” 韩旭见他们答应自己不再闹事,拱手道:“陆大人,京中人心浮动,大局未稳,我还要协助太子维持局面,改日再请你同饮。告辞了!” 陆英还礼谢过,收刀入鞘也准备离开。 卢月待韩旭离去后,又挑衅道:“小白脸,听说你新婚之夜,新娘子就离你而去,啧啧啧……真是可怜可叹!若是有什么怨气,等太子登上大位后,姑奶奶陪你好好比划比划,何苦大本夜坏人好事!” 陆英听她话里有话,正要出言质问,又听身后一名女子声音道:“卢家姑娘,你这个泼辣刁妇,长安城里轮得到你撒野吗?” 陆英闻声回头,就见南安公主所称‘师傅’五溪俏立在旁,也不知何时出现,竟然无人察觉。 卢月听这妩媚女子出言无礼,怒道:“贱人!你是哪里来的狐狸精,难道是这小白脸的相好?” 五溪冷笑道:“你呀,丑不是你的错,但说出这种话来,就知你平素没甚教养。” 卢月道:“看你那浪模样,难道就有教养不成?步高子,给我教训教训她!” 步高子不知为何突变拘谨,竟然没有顺从卢月心意,站在当地脸色变幻,许久没有动作。 卢月见他不动,忍不住又骂道:“蠢货,怜香惜玉了不成?看她有几分姿色,就舍不得动手?” 步高子嗫嚅不答,低着头进退两难。卢月更加恼恨,一脚将步高子踹开,撸起袖子上前就往五溪脸颊扇去。 五溪懒洋洋抬手伸出一指,拦在卢月掌前。卢月收掌不及,手腕太渊穴正撞在她指尖,整个右臂陡然麻木,尖叫一声急忙撤开。 她一条胳膊木木地垂在身前,心中惊骇莫名,不禁颤声问道:“你究竟是谁?是人是鬼?” 五溪笑道:“我当然是人!还是陆祭酒的故人。陆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陆英此刻正在思量一件元象宗的阴私之事,只因看到步高子面对五溪时神情,不由想起九灵那夜曾说过的,步高子是小师妹私生子。 难道这五溪就是元象宗的小师妹?初见她时确实是从倒虎山方向而来,但当时并未多做联想。 看她面容身段,也就是三十多岁妇人,怎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难道是有什么秘术,善于葆养青春。 之前总觉得她有些面熟,此刻忽然忆起,正是与玄英道长的师妹,玉英真人有几分相似。 他刚想到此节,猛听得五溪问话,惶惶抬头答道:“呃!算是吧……” 话犹未了,五溪忽然欺身而来,翻手捏住陆英两腕脉门,轻笑道:“听说,你夜闯元象山,盗走了我师父的宝典,现在还给我如何?” 陆英一招被制,两条手臂麻痛难当,浑身都提不起一丝真气。 听到五溪此言,确定自己所料不错,只得忍痛答道:“玄英道长嘱托我将宝典交给一位前辈,如今并不在我身上。” 五溪道:“是吗?那我只好自己来搜一搜了!” 卢月听到他们对话,忽然叫道:“你是我师傅什么人?为何容貌跟她如此相像?” 五溪不理她所问,将陆英两臂一扯,他胸前衣襟哗啦撕裂,怀中书本正掉在地上。 五溪看到那本《太平洞极经》,笑得更加灿烂,凑在陆英耳边言道:“小陆大人,撒谎可不是好习惯哦!” 陆英怒道:“你难道要与九灵一道欺师灭祖吗?” 五溪道:“你们这些男子,就是喜欢装出一副仁心侠骨的模样,背地里却一样龌龊。我劝你以后少操心不相干的事,省得没个好下场!” 她双手一送,将陆英推出老远,拾起《太平洞极经》飘然而去。 第177回 明月赋 陆英知道五溪能耐远在自己之上,纵然追及也讨不了好处,只得吞下这口气,日后如实告知玉英真人便是。 他看了看卢月与步高子二人,叹息一声寻路回返郭质居处。 郭质知道儿子被太子姚兴召见,也明了无法再轻易诛除此子。只得打算离开长安,先防备秦军袭击诸堡。 第二日,郭质与陆英分头离开藏身处,扮作行商往城外赶。陆英牵着马,一路兴致索然,既悔恨郭珣借自己手逃脱,又忧虑五溪抢去了《太平洞极经》,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 走到城门处时,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两队秦军骑士挺枪贯甲从城内奔来。 陆英皱眉避在一旁,看着他们风风火火驰过。等到骑兵过尽,却见一名少年人跟在马后,正是郭珣贼子。 陆英大怒,这无耻逆竖竟敢光天化日助秦兵为恶,不知出城去所为何事,若是落了单,今番定要取他狗命。 他随之出城上马,发现郭珣与秦军往东疾奔,心下正合计较,当即也跟着他们前行。 驰出数里,秦军追及一伙客商,不由分说挺枪就刺。当场有数人死在马下。 陆英定睛看时,那伙客商正是郭质一行,他此时才知晓,原来郭珣竟是带人来追杀自己父亲。 他怒从心头起,抽出神术宝刀,一夹马腹如风驰电掣追上前去,挥刀就向郭珣后颈砍去。 郭质在重围之中,看到郭珣身影,忍不住怒骂道:“逆子,老子宰了你!” 陆英见他不顾身周铁枪,径直往郭珣处奔来,连忙舍下郭珣,飞身跃起替他挡开秦军,大喝道:“郭兄快走,此处交给我!” 郭质不听,仍不管不顾杀向郭珣。陆英无奈,架起他胳膊杀出敌阵,两人一跃上马,再看郭珣时早逃之夭夭。 陆英横刀立马,对秦军叫道:“众军听着,我乃北汉国主亲封镇魔大真人,你们助纣为虐,残害良善,可知道陆某的厉害!” 秦军骑兵被他威风所摄,更有几人曾经听过陆大神仙的事迹,不由踌躇不前,四下里议论纷纷。 陆英道:“郭珣以人子之身,丧尽天良带兵追杀生父。如此泯灭人性之禽兽,你们竟敢与他为伍?回去告知太子姚兴,陆某改日亲自问问他,这是什么道理!” 言罢丢下愣神的众骑士,带着郭质洒然离去。秦军无人敢上前追赶,只得回城向太子殿下复命,将遇到陆真人之事如实告知。 陆英一气奔过灞水才停下马,扶着郭质下来,拱手道:“郭先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辅诸堡以你马首是瞻,你怎可不顾惜性命?” 郭质垂下头叹息道:“陆祭酒教训的是。当时血气上涌,没有考虑许多。只想着亲手宰了逆子,好为弟兄们讨个公道。” 陆英道:“生死有命,成败在天。今日杀不了郭珣,是他命不该绝。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日一定难逃天谴。” 郭质躬身一礼,谢道:“多谢陆祭酒救命之恩。郭某这就回返堡中,商量御敌之事,绝不让数万百姓沦陷羌贼之手。” 陆英点头道:“这才是正办。如今姚秦得势,我们还需静待时机,保存实力。不可图一时之荣辱,毁坏了大业根基。此地相距你郭家堡尚远,我送你一程。” 于是又与郭质同乘一马,缓缓往东行来。待到天晚,已经离长安甚远,郭质不忍白云乌受苦,坚持要就此分别,自行返回。陆英同意了他所请,两人惺惺相惜,洒泪别过。 当日天晚,陆英寻了一处避风处过夜,第二天一早,仍然跨上骏马赶路。 离开洛阳时日不短,也不知道中原局势如何,城中朱孚等人将防务整顿的怎样,毛秋晴是否安然到了洛阳。 是以他一路归心似箭,星夜兼程不敢耽搁。一路无话,这天午后终于望见洛阳城阙。 雄城卧在中原大地,北有大河,南有伊洛,西有函谷,东有嵩岳。如此形胜之地,又当九州之中,确乎是帝王宅邸,中国腹心。 若是能保住洛阳,就能控扼秦赵,北阻魏代,即使将来江东乱起,也尽可以周旋于不败之地。陆英遥望良久,提缰继续前程。 洛阳城中英才集聚,更有两名奇女子,此时可谓济济一堂。薛勇与申屠柔影正在分析各地情报: 赵国段垂大获全胜,慕容永手下大逸豆归打开长子城门,引段氏兵马入城,慕容永以下公卿大臣尽数被诛,西赵灭亡。 会稽王之子孙元显受封征讨都督,派杨元琳与谢琰、谯王孙尚志等抗击王孝伯联军。孙尚志击败豫州刺史庾楷,其后桓敬道率军直下,大败孙尚志,并进军石头城。 孙元显从竹里撤还建邺,并率军守卫石头城抵御桓敬道。又以杨元琳与谢琰分戍北郊及宣阳门。 王孝伯方面,北府军刘牢之因王孝伯不从己见,对其心怀忿恨,孙元显于是派人去游说刘牢之,使其叛变王孝伯,许诺刘牢之可取而代之。 刘牢之在利诱之下,发动叛乱倒戈攻打王孝伯,王孝伯兵败被擒,被押解入京城处死。王孝伯死后,桓敬道退守寻阳,拒绝接受朝廷旨意。 会稽王父子不知荆州兵虚实,仍严阵以待,不敢轻易进军。孙元显受命领甲杖百人入殿守卫,加官中书令、中领军、持节,征讨都督如故。 如今荆州兵桓敬道、殷仲康等人与会稽王父子相持不下,局势仍然紧张。 毛秋晴冷冷听着二人条析,一言不发。朱孚与赵蕃摩拳擦掌,似乎都想领军杀回京师建功立业。 沮渠蒙逊、秃发延孤两人身在局外,也不好过多表态。申屠景纯优哉游哉,好像智珠在握的模样。 只有陆英一面惋惜王孝伯之死,一面担忧吴国内斗,免不了两败俱伤,到时胡人又可趁虚而入。 众人议论半日,到用晚膳时,陆英仍无心举箸。于是一人悠然独步,踽踽然走上洛阳城头。望见山峦墨影,江河涛涛,万水千山,难见伊人。 陆英胸中块垒无处倾吐,不由大叫道:“拿纸笔来!” 城头校尉不知陆祭酒要纸笔何用,但仍即刻吩咐人飞奔去取。不一时亲兵取来笔墨纸砚,就摆在城楼之下。 陆英敛衣跪坐,就在月光之下奋笔疾书:“ 明月赋 是岁仲春,余居洛阳。夜静风暖,揽衣登城。远眺伊阙对峙,俯察百姓烟火。不觉神游太虚之极,魂赴瑶池之滨。 人间沸若火宅,而此身如经凛风,兵戈争如滚油,然吾觉骨冷饥寒。 峰高岩奇,路转途难。雁羽九折兮尚不能攀,飞鸿千振兮望此凄叹。 余既无肉身之所累,初登千丈如步小坎。须臾兮过万千雄山,未瞬兮已略近高天。非崖非岸,无殿无栏。不见凤阁龙台兮彩云间,未辨金身罗汉兮古佛前。 如九原之盈旷兮,仿江南之重巘。见连山如趾骨兮,识青莲而不掩。花石缤纷何地兮,草兼大漠曲水浅。不似天宫灵台兮,无类王母瑶池巅。 余不知此身何所,乘狂性且留连。欲揽远山之乔木兮,举手可触;愿撷碧水之妖荷兮,跃步已得。 肋无飞燕翅,脚未着仙履。金云不举吾足兮,白鹤不翔我旁。洋洋自游于芳园兮,信目驰骋于林泉。 忽闻丝竹隐奏来天边,却伴烟气纷扰下孤塬。拭吾目瞻而不见兮,侧吾耳听而失声。怅然好景自赏兮,无有俦侣,虽乃化境无双兮,一身孑存。 倏尔乐起云开,花鸟绚夺二目。无管无弦奏雅音,花艳禽飞寂无人。 余飞奔于前兮,忽焉向后,进退趋言兮,百尺千寻。终难得其真幻兮,空耳目其万端。并为歌诗兮,咏以意怜。欣往走奔兮,忘尔孤年。 烟散鸟还兮,乐尽山空。皎皎明月兮,却出其间。冰肌玉颜兮,盈虚自便。心乐之而身忘兮,志得之而语烦。 我舞月旋,羽衣难比两翩跹;月晕余颠,琼浆何醉二神仙。吾望轮月,愿化为仙,月语吾言,遮眼回观。 月既失踪影,化为云仙子。白衣风飘雪,青丝垂云瀑。明眸神墨画,秀项如和玉。纤纤洁素手,玲珑冰皓足。 绝世独立,婉转云间。信步花前,顾影自怜。百鸟形秽,飞隐不前。奇花自羞,含苞收蕊。绿绮红艳,难比玉颜。亭亭袅袅,无与争妍。素裙微摆,进退无嫌。雪腕轻舒,俯仰齐嫣。步芳凌涧,姿态飘然。踏波行岸,仪势万千。 余观仙子,惚恍忘言。风来衣寒,始得欣叹。然仙人殊途兮,不忍亵观。岂忍前迫兮,犯其峻颜。 云惨惨以归远兮,声凄凄而伏掩。明月见隐兮,仙子无踪。梦复见以何年兮,魂不逢而难安。下瑶台以悲歌兮,返人间而独眠。” 写罢将笔一扔,大笑如狂走下城墙,消失在重重街巷中。 (画外音:牧水道人自撰此明月赋,以为当今天下,并无出其右者!) 第178回 王爵不受,假节太守 第二日,申屠柔影告知陆英,赵国段氏派了使臣前来洛阳,共商破翟魏大计。据她猜度可能还有刺探此间虚实的意思。 在赵国接收慕容永的版图后,是划河而治还是顺势直下,就取决于洛阳有没有坚实的城防和必守的决心。 陆英询问使臣何时到达,申屠柔影说刚才接到飞报,使臣已到城东三十里。陆英暗暗头疼,这赵使真沉得住气,到了城下才告知消息。 于是只得匆忙安排朱孚带兵去迎接,又召集诸人在府衙共同议事。 一个时辰后,亲兵飞马来报,赵使已入城,正向府中行来。陆英本不欲亲迎,倒非是瞧不起段垂。 而是觉得两国之间素有战事,现在赵国刚灭了慕容永,而吴国内乱纷纭,此时如果降阶相迎,难免会让赵使更加狂妄难驯。 申屠柔影却起身道:“陆祭酒,我想您还是出去迎一下的好。” 陆英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不知此言何意。但又不忍驳了她面子,于是对薛勇与沮渠蒙逊道:“不辟,蒙逊二位贤弟,你们代我去迎一下赵使!” 两人轰然应诺,大步出堂自去迎接。申屠柔影轻笑着坐下,也并未多言。 不一时,朱孚在前开路,身后一人亮银轻甲,腰悬宝剑,脚踩战靴,面白似初雪,金发如锦缎,昂首挺胸步上堂来。 陆英大惊离座,失声叫道:“顺平公主?你怎么亲自来此?” 来人正是赵国顺平公主白灵儿,他请了皇命出使洛阳,除了公事以外,却也有几分私心。 但见她像模像样摆足架势,面上不苟言笑,抱拳沉声道:“赵国皇帝特使段白灵,奉旨来洛阳商榷国事。请问哪位是吴国国子祭酒,洛阳都督陆大人?” 堂上众人没见过她的暗暗赞许,皆感觉这赵国公主颇有一股英气。熟识的人无不瞠目结舌,以往天真活泼的白灵儿,怎得连陆大人都装作不认得了? 陆英忍俊不禁,但仍强忍着笑意施礼道:“在下陆英,见过赵使,见过公主殿下。请坐!” 言罢伸手将公主延入座席,命人奉上茗饮,不时瞥一眼正襟危坐的白灵儿,反复思量却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申屠柔影来化解尴尬,出言道:“陆大人,赵使此来是有大事商榷,何不请赵使先宣读圣旨,再行答复。” 陆英道:“对!嗯,说得对!请赵使宣旨吧。” 白灵儿起身清清嗓子,提高调门宣敕道:“陆华亭,朕是知道的。当年还在北汉国时,就跟你小子有过接触。你在洛阳干得很好,朕没有看错人! “如今朕抚有四州,带甲百万。而诸国相争,烽烟不息。前者江东主昏臣乱,淮水以北恐怕就剩你一人尚能支应尔。 而姚氏弑君无道,自有天降惩罚,朕不与其较短长。故国已复,朕于愿已足。陆华亭文武英才,当可留与子孙为邻。 “特着钦使加封为梁王,世镇河洛。与我赵国守望相助。如果有人来欺你,自可借兵助战。代国的拓跋小子朕都扶携有加,何况是你陆华亭?” 众人听到封陆英为“梁王”,无不大为震惊。但想到段垂曾经派兵相助拓跋涉珪立国,将十五岁的他封为“上谷王”,又觉得情有可原。 段垂无非是送出一顶不花钱的帽子,套在别人头上,等于给一匹野马加上条绳索,什么时候想用就勒一勒,不想用了就把帽子摘回来。 但拓跋涉珪都不愿做赵国的“上谷王”,陆英又岂会为了一个虚号惹来泼天大祸。当即笑着摇摇头,问白灵儿道:“赵使宣完了?” 白灵儿咳嗽一声,又道:“告诉陆华亭,有空来中山做客,朕有宝物赏他!” 陆英瞪着眼睛看她半晌,问道:“宣完了?” 白灵儿才道:“宣完了!” 陆英起身施礼道:“多谢赵国皇帝陛下厚爱,陆英铭记于心。” 顿了一下又道:“陆英为国守城,自是十分愿意与赵国守望相助,共抗姚秦、翟魏。但‘梁王’之尊,万不敢受!还请皇帝陛下收回此命。” 白灵儿点头道:“知道了。陆大人忠于职守,令人钦佩。” 她才不在乎什么王不王的,不受就不受。就算封个王又能如何?还不是像有些人一样斗来斗去。 陆英道:“在下听闻翟魏之主已然病逝,其子翟钊继位,曾经妄图勾结慕容永,阴谋反叛赵国,可有其事?” 白灵儿道:“陆大人所言不错。” 陆英又道:“翟魏故主翟辽多次攻打洛阳,本城军民与之势不两立。既然贵国有意诛灭翟氏,在下愿助一臂之力!” 白灵儿道:“如此甚好。” 陆英笑道:“既然相谈甚欢,今日且先不议事。来人,上酒膳,我与赵使欢饮一醉!” 于是府衙大堂中摆下筵宴,宾主觥筹交错,酒兴到浓处,终于有了其乐融融的氛围。 午后,申屠柔影安排白灵儿在府衙后园小楼中歇下,略醒醒酒后,再与陆英单独议一议结盟具体事宜。 洛阳本有皇宫殿阁,鸿胪寺、官舍客邸一应俱全,但数十年间经历无数战火,这些所在早已沦为废墟,一时无力修复。 只有这河南太守府因为常驻官员,还算拿得出手。 陆英与朱孚、赵蕃、薛勇等人商议了半天,就各国形势逐一分析,绞尽脑汁思索巩固防卫、增加兵力的事情。 到了晚间,申屠柔影派人来寻,说是公主有事要与他单独密谈。 陆英换了身衣衫,漫步来到园中,见小楼上灯烛明亮,楼下禁卫森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曾几何时,想要面见段垂,还得乔装打扮,翻墙越户冒险前往。如今段垂登基为帝,却派了爱女来此笼络于他,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 陆英笑着摇摇头,来到楼下朗声道:“陆英请见赵使阁下。” 申屠柔影传令请入,陆英直登二层,就见公主换了女装,正坐在窗前皱眉沉思。 陆英道:“公主,不知夜晚召唤在下,有何要事吩咐?” 白灵儿闻言展颜一笑,起身笑道:“陆大哥,你来了!白日人多不便,我有些事情需要与你商量,所以请你过来一趟。快请坐。” 陆英笑着坐下,申屠柔影抱臂立在木梯口,好似侍卫一般恪尽职守。 白灵儿又道:“陆大哥,朱姐姐的事情我听说了。本来你们新婚大喜,我应该送上一份贺礼的。可如今朱姐姐还未回来,我怕你心中难受,就先不道喜了……” 陆英从容一笑,只言道“无妨,无妨。” 白灵儿沉默一阵,接着道:“陆大哥,我在河北做了一些事情,薛勇去年来时,知道一些。但还有许多事,你们不知道详情,今天我想跟你商议商议。” 陆英道:“先不谈这些,我有一事想请问二位,不知方不方便?” 申屠柔影回头诧异道:“问我?” 白灵儿笑道:“陆大哥有话尽管问,我与柔影姐姐知无不言!” 陆英笑望着申屠柔影,徐徐言道:“今日没有外人,话出得我口,入得二位耳中,绝不会泄露分毫。柔影小姐,不知你究竟是姓申屠呢,还是姓贺?” 申屠柔影冷笑道:“陆大人明知故问。何出此言呐?” 白灵儿见情势不妙,聪明地闭上嘴,只看着他们对答。 陆英又道:“在下一直不解,为何柔影小姐与贺丑娘总是相继出现,却从不曾碰过面。也不知贺丑娘若是戴上竹笠,会不会与柔影小姐有几分相似?” 申屠柔影沉默半晌,将竹笠一把揭下,顿时满室生彩,那光华照得白灵儿都再难独秀。 陆英淡淡扫了两眼,垂下眼帘又道:“我知道柔影小姐姿容秀美,并不是说竹笠用来遮丑。只是好奇为何这么艳丽无双的俊颜,却能变成贺姑娘那般……普通!” 申屠柔影道:“你已经认定贺丑娘是我乔装改扮喽?” 陆英沉吟道:“也不能说认定,这不是请二位帮我剖白嘛!” 白灵儿掩口偷笑,申屠柔影怒道:“你既然早就知道,还问个什么!” 陆英道:“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谁都有自己的苦衷,所行之事并非件件都可昭之天下。我只是好奇罢了。 “柔影小姐说是申屠先生的妹妹,相处之时却并不似兄妹。反倒是像……下属。看来柔影小姐在苏先生那里极受倚重,连申屠先生这样的大才,都要看你眼色行事。 “对了,我以后叫你贺小姐,还是柔影姑娘?” 申屠柔影冷冷道:“无聊!” 言罢戴上竹笠转身下楼而去,留下白灵儿与陆英面面相觑。白灵儿笑了一阵,才接着对陆英讲明前因后果。 原来,赵国诸皇子明争暗斗,燕王贺麟、辽西王厚农、高阳王和隆各个统领大军,也皆立下过汗马功劳。 但一碗水毕竟不能完全端平,辽西王初起兵时,转战各地攻无不克,可以说有开国之功。 燕王征战燕代,近几年也是风声无两。可惜年少时曾经背离过段垂与诸兄弟,与兄弟们素有嫌隙。 高阳王足智多谋,在父亲身边极受重用,隐隐也令其他人感到威胁。 太子段宝佑虽然一直坐镇中山,但位兼大单于,与朝廷所治汉人百姓互不统属,也有好大势力。 行一先生苏颂矶看破其中关节,派人试图接触各王,挑起他们纷争,好从中渔利。当时绑架白灵儿,就是行一先生派申屠柔影与其兄长合谋。 但又因为某些原因,令申屠柔影化名贺丑娘,到了公主身边,试图再扶起一支力量,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白灵儿因为心气颇高,又恼恨兄长争斗,父皇年老智昏只知道和稀泥。于是也起了自保的心思,就是以防有朝一日,失去靠山时有所凭仗。 贺丑娘到了公主身边后,渐渐受到重用,也讲明了前事旧怨,便将主要精力放在辅助白灵儿身上。 如今行一学院在河北的朝野能量,大部分来自白灵儿一系。当初那个天真小丫头,已经成长为手握兵马,心腹众多,谋略深远,不可小视的赵国一柱。 陆英不知她做这一切为了什么,但见她无私地将掌握的力量和盘托出,不免极为感动。 白灵儿许诺,如果将来北方有事,她与陆英联手,足以抗衡劲敌,保证为百姓留一片净土。 陆英高兴地肯定了她的作为,又聊了一些各地见闻,就辞别公主自回住处歇息。 第二日,有朝廷驿卒快马送来一封公函,直接递到了府衙之中。陆英让朱孚打开查看,还道是平常俗务。 朱孚看了一眼,却道:“陆祭酒,这是给您的。” 陆英好奇地接过,凝神看罢不由会心一笑。原来是朝廷尚书台特意发来的任命,拜华亭侯陆英为河南太守兼领洛阳令,假节,都督上洛、南阳、河南、颍川四郡诸军事。国子祭酒如故。 听闻镇守襄阳的郗晖,这次并未发兵应和殷仲康与桓敬道,引得殷荆州很是不满。会稽王与其子任命陆英镇守洛阳,恐怕是想再给殷仲康与桓敬道添个心事,从北方牵制二人,减少朝廷大军面临的压力。 但陆英也不得不感叹心想事成,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如此一来,他就可明正言顺经营洛阳,将此城掌控在自己手中。南边争斗纷纷,暂时顾不得此地。若是派个别人来主军政,那陆英的存在就很尴尬了。 第179回 夜访赵营 隔日又收到探报,秦国国主姚苌在长安宫中驾崩,太子姚兴继位,因感到皇帝称号容易引来纷扰,自去帝号,只称大将军。 以辅政大臣尹纬为大将军长史,狄伯支为司马。如今正守孝服丧,举国哀悼。只待丧事办完,就整兵攻打蒲登,解决腹心之患。 白灵儿听闻陆英受封河南太守,特意派人来下请帖,说是晚上要操办酒席庆贺。 赵国公主此次出使,倒是仪仗盛大,随员甚众。但大部分亲卫都在城外扎营,因而宴会地点也就选在城门外赵军营中。 陆英白日忙完公务,黄昏时与薛勇双骑缓缓来到城外。 白灵儿带的人马足有两三千人之数,除了千名锦羽女骑卫,剩下均是禁军骑兵。营中还有庖厨、御医、优伶伎乐之属,好似把整个公主府都搬了一大半来。 陆英二人进入帅帐,侍女称公主正在更衣,随后就到。过不一刻,就见白灵儿在一众女骑卫簇拥下,袅袅婷婷走入帐来。 今日她未着戎服,反倒一身宫廷华衣,满身珠光宝翠在灯烛下熠熠生辉。 陆英起身施礼道:“公主殿下,外臣不胜惶恐,劳公主费心了!” 白灵儿轻轻一笑,站在主位之前言道:“陆都督免礼。你我两国缔结盟约,义同一家,往后切勿如此客套。” 言罢又对随她入帐的十几位赵国文武官员道:“各位卿家落座吧。今日只叙宾朋之谊,不论朝堂之礼,都请自便。” 众人依言坐下,立刻有侍女鱼贯捧入酒膳。炙肉、鲜鱼品类虽不多,胜在手法繁复,尽显皇家体面。 酒过三巡,赵臣中有一位年轻将军起身道:“陆大人,席前无甚趣味,颇感招待不周。末将代陛下与公主为陆大人献上一段拙技如何?” 陆英笑道:“不敢不敢。请问将军高姓?” 那将军道:“末将宇文龙山,自幼随陛下征战,练得一手精熟骑射。如果陆大人不弃,末将愿夜秉铁弓,为公主与陆大人博一笑。” 陆英尚未答话,白灵儿道:“宇文将军,外间夜色昏沉,如何射得准!若是要显能耐,等到明日即可。” 宇文龙山道:“公主,正是夜间才能见真章。如果放在光天化日之下,恐怕就稀松平常了!” 陆英听他话中意思,似乎是讽刺自己绣花枕头,内中没有真本事。当下却并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 公主看看陆英,对宇文龙山道:“也好!那就请宇文将军让我们开开眼,这几年随燕王征战代北,到底练成了多高的本领!” 宇文龙山躬身应诺,命人在帐外竖起几根四丈余高长竿,竿头各挂一盏小灯,在底下看来就如星辰相似。 帐中诸人忍不住出得外间,都想一睹宇文龙山射艺,不知他要如何表演。只见宇文龙山命人牵来战马,背上宝弓箭囊,纵马往旁直驰出百步之遥。 白灵儿也耐不住好奇,请陆英一同出来观瞧。 宇文龙山勒马奔回,将弓箭取在手中,离高竿五十步时,大叫一声“着”,羽箭应声飞出。众人还未来得及仰头,一盏小灯“啪”地坠地,亮光随烟消散。 众人齐声叫好,却见宇文龙山箭发连珠,一气射落三盏小灯。却无一箭射在灯盏上,皆是射断绳索,小灯落在地上才灭。 赵国将士震天欢呼,仿佛营中起了一阵海啸。陆英含笑称赞,连道了不起。 宇文龙山驰马停在陆英对面,微微垂下眼帘问道:“陆大人,不知你军中可有射艺高手?竿头还有两盏灯火,请赐教一二如何?” 陆英看了看那两根高竿上还未熄灭的亮光,笑道:“在下与不辟皆不擅骑射,恐怕要令将军失望了!” 薛勇听他言语无礼,忍不住上前道:“宇文将军,大丈夫阵前杀敌,还是快马长枪来的痛快,暗箭伤人可算不得光彩。若是将军赏脸,在下与你较量较量兵刃!” 陆英拦阻道:“不辟,今天是来赴宴的,不可伤了和气。” 宇文龙山仰头笑道:“这位汉子倒是有一副好身板,不知你用何兵刃?” 薛勇虽恼怒他挑衅,但听陆英不愿多生事端,只得道:“刀枪无眼,若伤了你有失客道。还是罢了!” 宇文龙山也被激怒,大喝道:“你既说要比试,如今又怯懦畏缩,是何道理?” 薛勇素来彪悍,哪里受得了他连番羞辱,撸起袖子道:“纵然不用兵刃,我又岂会怕你!” 陆英故意叹息一声,却也不想在众人面前让薛勇难堪,只静静等着宇文龙山吃个教训。 白灵儿笑道:“宇文将军,薛兄,你们既然是较量武艺,那便不可因愤伤人。依我看来,还是比比拳脚罢了。” 宇文龙山道:“公主殿下,是这汉子要与我较量马上兵刃,我岂能不应战,堕了赵国威风!” 白灵儿叹道:“难得宇文将军一心为国,那就随你们吧。不过且先说好,点到为止。” 当下薛勇取了根长枪,跨上战马与宇文龙山各自跑开数十步。随着战鼓声起,两人相向杀来。 一使铁枪,一使长矛,浑身皆带着凛凛杀气。马交一合,二人空中较力,齐齐放下轻视之心。 这宇文龙山也属实了得,长得膀大腰圆,又常年在沙场拼搏,并非徒有虚言。 薛勇自幼在山中狩猎,虽然马上交战并不得心应手,好在身高臂长,又灵敏矫捷,一枪之下就让宇文龙山暗暗惊佩。 两合接过,仍是不分胜败。第三合铁枪挑中宇文龙山盔缨,得亏他闪身得快。第四合薛勇刺中赵将肩头,不过只是轻轻一碰即收回力气。 第五合时,薛勇一枪将宇文龙山连人带马扫下地来,不待他起身,回马一枪将他又逼坐在地。 除了白灵儿与身边几个亲卫,其他人都讷讷无语,并不曾为薛勇喝彩。 陆英抱拳道:“宇文将军承让了。不辟,还不收了枪去!” 薛勇一笑收枪,将马缰扔给军士,又重新立在陆英身后。宇文龙山愤愤起身,言道:“若是战阵之上,我一箭就可取你性命!” 薛勇不为已甚,笑了笑没有答话。陆英道:“宇文将军神射惊人,也不可说谁胜谁负。” 宇文龙山仍咽不下恶气,又道:“那高竿之上灯盏,凭你蛮力却是万万射不下来!” 陆英笑道:“哦?宇文将军,你请看!” 说着一抬右手,两指屈指弹出,高竿上灯烛倏地熄灭,却并未听到撞击声响。 宇文龙山目瞪口呆道:“你?你会妖术?” 陆英道:“这是何妖术?不过两颗鱼目罢了!” 宇文龙山不信他能用鱼眼弹得那么准,又讥刺道:“陆大人鱼目射烛,说出去恐怕是天下奇闻了!佩服佩服!” 陆英不再理他,对白灵儿道:“承蒙公主殿下厚待,我看今日宴席就到这里吧!” 白灵儿道:“不差这一刻。请再入帐中,我敬两位勇士一杯酒!” 说着带领众人反身入帐,举杯对宇文龙山与薛勇示意道:“宇文将军射术无双,薛兄枪法精绝,四海内果然英雄辈出!来,请满饮此盏,我敬诸位!” 众人一齐举杯敬贺,陆英也只得端起酒来凑在唇边饮下。他饮了半盏,忽然余光看到有一名侍女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直觉告诉他,这酒有问题。 于是赶紧闭住喉咙,趁人不注意时,将口中残酒吐在袖中。 再看时,那名侍女仍然盯着他,脸上带着一丝紧张,还有几分如释重负。 陆英急忙起身道:“公主殿下,今日酒醉,在下告辞了。还请公主勿怪!” 他想离开此地,再详细体察是否中毒,是以不待宴席结束就匆匆告别。 公主不解道:“是本宫招待不周吗?陆大人为何急着离去?” 陆英摇摇头,也不再拘泥礼节,走到帐中空地施礼道:“待明日再向公主赔罪,今夜着实醉了!”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待他走到帐口,忽然腹中一阵剧痛。陆英闷哼一声,忍不住弓起腰,转身指着那名侍女道:“你敢下毒?” 帐中诸人大惊,白灵儿急忙起身,又停住脚步道:“快喊御医!救陆大人!” 回身看到侍女面上惶恐模样,心中恼恨万分,抬手就是两记耳光,骂道:“贱婢,给我拿下!” 自有亲卫左右将下毒侍女制住,同时帐外亲兵急忙围住帅帐,以防趁乱别生意外。御医不一时来到,陆英已经蹲伏在地,口角黑血汩汩,眼看就要撑持不住。 白灵儿命帐中诸人先回宿处,今夜谁也不许来回走动。命御医与侍从将陆英抬入后帐,吩咐薛勇回城报信,教洛阳守军严加戒备。 御医诊治一番,却并不知所中何毒。只得开了些催吐的药物,强灌陆英喝下。过了一阵,他腹中吐出半升污血,虽在昏迷之中,仍是作呕不停。 白灵儿催问道:“他没事了吧!毒物有没有吐净?” 御医见公主神色,小心翼翼禀道:“殿下,这毒甚是霸道,几乎能腐烂五脏六腑,按理说服了此毒,神仙也难救。好在陆大人应该只是误饮少许,如今又吐出大半,应当……没有大碍。” 公主道:“应当?你若是治不好他,我就顿顿用这毒药喂你!” 御医连连躬身道:“是,是,小人一定尽全力救治,直到陆大人痊愈。” 白灵儿看陆英渐渐平静下来,暂时放心少许,想起那个下毒侍女,不由怒火中烧。 她转身出得帐外,命人带上那贱婢,逼问一番却毫无所获。那侍女好似铁了心,只是哭个不停,却半句话也不答。 白灵儿烦恼不已,又教人将她带下去严加拷打,不说话打死便了。 她又挨个讯问帐中伺候的侍婢,看那下毒之人与谁交往密切。一番盘查之后,得知此女虽在公主府日久,却并无要好姐妹,平素也是不善言语,只知道埋头做活。 不过听说他有一个哥哥,投在军中效命,好像这次也来了洛阳城下。 白灵儿命人去查,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那侍女的哥哥,还是禁军一名队率。 兄妹俩都是鲜卑族人,姓慕舆氏,父母早亡,他们一直在中山郡居住,段氏复国时投靠了辽西王麾下。 白灵儿暗自止住怒意,将那禁军慕舆队率抓来当众审问,却不防此人性子刚烈,一个不备就夺了把刀自刎而死。 白灵儿更加疑惑,看来此事果有阴谋,就不知最后会牵扯到谁。又命人详细调查慕舆队率为人,可能受何人指派。 同时让人盯紧宇文龙山,防止他心内有鬼,寻机毁灭证据。如果不是他非要射箭比武,侍女也不可能有机会去酒中下毒。如今看来,他有极大嫌疑。 但他是燕王的人,在禁军中职位颇高,没有确凿证据不好轻拿锁问。 忙活了半夜,白灵儿身心俱疲,又回了后帐坐在陆英榻前,看着他时而皱眉,时而平静,自己也不觉恍惚睡去。 第180回 何人毒我 第二日天一亮,申屠柔影与毛秋晴、朱孚、沮渠蒙逊四人匆匆打马来到营中,直奔陆英榻前。 除了申屠柔影,各个望向白灵儿眼中尽是不善。朱孚先道:“公主,御医怎么说?没有危险了吧?” 白灵儿点点头道:“毒物应该清除得差不多了,暂时没有大碍。” 沮渠蒙逊道:“陆大人到底中了什么毒?怎得如此厉害?” 白灵儿摇头道:“御医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种毒药,那个下毒的侍女又什么也不说。我已让人将她打死算了。” 沮渠蒙逊道:“这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侍女应是受了胁迫。不知可查到线索?” 朱孚也恨恨道:“将当时帐中所有侍从都拷问一番,就不信问不出什么话来!” 白灵儿还未答言,申屠柔影忽道:“我看陆大人吐得污血与身子症候,好像是一种毒盐。我曾经见过中毒之人,肠穿肚烂,吐血不止……这毒盐是来自异域之物,不知此间人如何得到。” 白灵儿道:“毒盐?难道我国中有人勾结外邦?” 申屠柔影道:“这个目前无法定论,或许不是赵国之人所为……” 朱孚道:“此话何意?难道是我吴国人所为吗?” 申屠柔影道:“这种毒盐我确实是在江东见过。要说是吴国有人想害陆大人,与公主帐下之人勾结,也有可能。” 白灵儿道:“看来我还是高估自己了,若是有人要对付我,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朱孚道:“公主,既然陆大人暂无大碍,我们还是接他回洛阳城中去,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白灵儿点头道:“也好。我这就安排人送陆都督回城。至于下毒之事,三日内我一定给出个答复。” 于是朱孚等护送陆英回到洛阳,送至府衙静养,另请了医士每日照料。申屠柔影留在了赵军营中,协助调查投毒之事。 过了整整两日,陆英大有好转,已经能起身吃些食物,精神也清明了许多。 午间,毛秋晴刚看着他吃完饭,就有亲卫来报,说是有个叫蒲巍的,从江陵来此,有机密事情禀报。 陆英皱眉思索半晌,仍命人将蒲巍带至卧房,想亲口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蒲巍原来是受蒲珍所遣,从桓敬道处听闻窦冲、杨定军等人,阴谋与姚苌勾结合力坑害蒲登。 蒲珍虽逃亡到了江州避祸,但毕竟是北汉国公主,心中还是想着蒲氏。尤其她与毛秋晴情同姐妹,也不忍看毛小姐落个凄惨下场。是以让蒲巍来寻找陆英,请陆英帮忙通知蒲登,避免这场设计。 陆英心中苦笑,蒲珍还不知道毛秋晴兵败被俘,更不知道自己救了她出来,此时还想着揭穿窦冲等人阴谋。他却知道蒲登恐怕难免败亡,再说什么也无力回天了。 但仍温言道:“多谢公主与阳平公了,我一定想法通知毛小姐。请放心吧!” 蒲巍再三道谢,又说起太子蒲宏有心投靠桓敬道,谋个前程官途,陆英不禁暗暗叹息。 临了陆英问了他一些蒲氏兄妹近况,便让他先去客舍歇下,改日身子好些再设宴款待。待他走后,毛秋晴从外间进来,面上有戚戚之容,显然也是感触良深。 毛秋晴见陆英若有所思,不由问道:“在想什么?” 陆英道:“我在想南郡公此人,联络各方人物,到底有何图谋?” 毛秋晴道:“想做皇帝呗!人人都想做皇帝。” 陆英道:“他勾结建邺的势力,我还能理解。但是西域万里之外,陇右数千里悬隔,对他的野心有何帮助呢?” 毛秋晴笑道:“你操人家的心干吗?先管好你自己吧。” 陆英笑了笑,只得放下心事,暂时安稳养病为要。 又过了一阵,申屠柔影来探疾,顺道将投毒之事的调查结果简略说了一遍。 慕舆队率死后,线索一时中断。而其妹妹,那个投毒的侍女受不了严刑拷打,也已咬舌自尽。 白灵儿只能命禁军自查,平日里谁与那名队率接触过,是否有利害纠葛。通过调查发现,这个队率与其妹妹恰好相反,平素广结善缘,许多军中牙将、校尉,都与他过从甚密。 由于牵扯的人太多,包括宇文龙山的亲卫在内足有数十人,实在是进行不下去了。 白灵儿深表歉意,称回赵国后,将禀明皇帝,请他再作定夺。陆英淡淡一笑,也就只好将此事揭过。 但申屠柔影欲言又止,陆英不禁问道:“柔影小姐似乎有话要讲?” 申屠柔影答道:“其实,你这种毒,我以前见过有人因之身亡,死状凄惨,是以我记得很真切……” 陆英道:“哦?在何处见过?何人中毒?” 申屠柔影踌躇道:“我说的有可能只是巧合,你莫要太过放在心上。” 陆英笑道:“你只管讲就是,无妨!” 申屠柔影道:“我曾在嘉兴陆家,见过有人因为得罪了家主,被投毒杀害。那人不知身世如何,但身死前后的事情我听到一些风声……” 陆英闻言怔怔无语,良久才叹息道:“我知道了。多谢柔影小姐如实相告。” 申屠柔影略坐了会儿,便告辞离去。留下陆英久久难以释怀。 再过一日,白灵儿有心返回赵国,特来城中辞行。陆英本想等身子好些,为她摆宴送行,公主执意要走,也强留不得。 但陆英请申屠柔影暂留一段时日,说是有事请她帮忙,公主答应下来,先行率领大队返回了中山。 陆英每日苦思,如何能使洛阳人丁兴旺,百姓富庶,又记挂琳琳到底身在何处,为什么毛秋晴都来了,她还不现身。不知不觉间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 这一日,洛阳城中张贴出一道榜文,上面写道:“自即日起,凡城中军民人等,开荒耕种所营田产,皆归其自有,三年内不纳税赋。 “若有诸国四方百姓来此,皆与城中住户等同。允其自建房舍,开田营生。 “又凡来往行商坐贾,官府皆不抽商税,并由官建邸店、货栈,许其货易方便。 官府将兴建酒楼茶馆等各类所在,募工匠役夫劳作者,暂不发放酬赏,但可抵充应交捐税。将来官营买卖所得钱财,皆用于赡养孤独,维护防务,大小官吏概不分利。” 洛阳地处天下之中,本是南来北往货物绝佳周转地。但数十年来战乱频仍,导致周围百姓多被掳掠一空,人口锐减。 胡族来攻时,往往强征百姓迁至别处,如姚兴此前所为,也并非他一人独创。 陆英希望吸引商旅多来贸易,让此城重现繁华,同时收纳流民到洛阳开垦,增加人口户籍。 这些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早做总比晚的好。然而重中之重还是要安稳,避免战乱兵戈,才能让百姓安居下来,百业逐渐振兴。 而要抵挡来自秦、赵、魏的胡骑,甚至是荆州的侵蚀,单凭朱孚、薛勇这些小将,率领几千士卒显然是不够的。 因此陆英留下申屠柔影,请她伴自己去找行一先生与陆家家主,争取二人最大的支持。 行一先生手下人才济济,陆氏家族财力物力不弱,有了这两方相助,或可达成所愿。陆英请朱孚暂代都督之职,薛勇为副将,又任命毛秋晴为太守府司马,总揽民政庶务。 至于沮渠蒙逊与秃发延孤,离开西凉日久,也该回去向吕世明复命了。 听闻乞伏氏野心勃勃,恐怕西凉也不得太平。而吕世明是外来势力,还需要沮渠氏与秃发氏大力支持,两位年轻人前途无量,陆英也不能一直留他们在身边。 安排好军政各项大事,陆英偕同申屠柔影打马向江东而去。他打算先去嘉兴陆家走一遭,再去东海行一学院。此行不打算与人动武,那神术宝刀就没有带在身旁。 申屠柔影容貌太过惊艳,而她又习惯戴竹笠,与陆英一行甚是不便,因而化妆作贺丑娘,省得引人注目。 一路无话,这日过了大江正是吴郡,二人遍览江南烟花美景,心情忽也变得轻快起来。 不觉行至姑苏城外,城郭水桥,翠堤柳岸。路旁食肆酒馆琳琅,难免勾起赶路人饥渴之念。 陆英与贺丑娘坐下,唤店家做几碟小菜,上一坛春酿,再打包些干粮应付旅程。 正自斟自饮时,陆英抬头瞥见一名高大汉子走到对面,身上衣衫凌乱,须发久不曾打理,就那么大咧咧坐定,口中嚷道:“快上酒!” 店家显然与他相熟,忙不迭答应着捧上两坛酒来,拿了三只海碗放在他面前。 那大汉也不抬头,拍开泥封斟满三碗,咕嘟嘟片刻饮个干净。 店家又给那大汉端来两道凉菜,一道熟切羊肉,一道吴地熏鱼。摆在桌上自顾转身离去,再不问其余闲话。 大汉就着鱼肉大碗豪饮,不一时整坛酒饮尽,又待再开一坛。 陆英正要起身招呼,忽闻一女子柔声唤道:“宋大哥,又来喝酒了呀!” 吴郡女子话声娇糯,这一句宋大哥听在陆英口中还不算什么,贺丑娘自幼生在北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她见陆英直望着对面,不由转身瞧去。就见那大汉仍是自顾饮酒,抬头笑了笑并未答话。 发声女子似乎是店家女儿,刚从船上带了河鲜回来。但看她一蹦一跳来到大汉桌前,展颜笑道:“宋大哥,刚打上来的鲜鱼,我给你做道酸鱼羹……” 大汉粗声道:“我又没醉,做什么酸鱼羹?” 女子又道:“那给你烤来吃呀?” 大汉又道:“你烤的不如我兄弟可口,不必折腾了!” 女子却是不恼不羞,仍笑道:“那你叫你那兄弟来呀,让我也尝尝美味阿行?” 大汉嗤笑一声,没再理他。女子做个鬼脸,刚要去厨下帮忙,不想这边陆英起身笑道:“姑娘,既然你想尝尝在下炙鱼,那我只好献丑了!” 第181回 初回陆家 女子瞪大眼睛看着这个风尘仆仆却神清气雅的公子,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还是大汉仰头笑道:“哈哈,今日有口福了!” 原来这大汉正是宋演宋昌明,他久居吴郡,托庇于朱家,每日闲来无事便到此处自饮一醉。不曾想今天正巧碰到陆英,世间缘分就是这般奇妙。 陆英拱手道:“昌明兄,别来无恙。” 宋演起身还礼道:“华亭,快来坐下,陪我痛饮千杯!今日不醉不休……” 陆英笑道:“我答应了这位姑娘,要为她炙鱼,这会儿恐怕不好食言。” 那女子脸上一红,羞笑道:“公子说笑了,怎敢劳烦公子!” 陆英道:“无妨!正好借贵宝地与昌明兄大快朵颐,何乐而不为?” 宋演道:“哈哈,华亭有这个兴致,那我就安心领受了,可别让我等太久!” 陆英也难得舒怀,当即将鱼拿至厨下,细细炙烤一番,叫了贺丑娘一桌,与宋演把酒话别情。 言谈中知道,这女子姓胡,因为宋演每日来此饮酒,处得极为熟悉。 朱龄石家中产业极厚,每日除了练武打拳,就是跑马射箭。宋演不时被他拉去比划两手,空闲时就来这店里饮酒。当然酒钱都有朱龄石负担,无需宋演操心。 提起洛阳之事,宋演心向往之,对陆英力阻羌人大加赞叹。 又称许姚子略年纪轻轻却见识不浅,非但自去尊号,降为大将军,还弘扬儒教,广召天下文士,将来必定是一代雄主。 他平生洒脱不羁,在战阵杀敌勇不可当,在赌桌酒席别无他顾,此时言谈间却总是露出些许艳羡,陆英自然能听得出来。 但他半字不提去洛阳建功立业,陆英也不好戳破,只能找些别的话来闲聊。 陆英道:“朱公子为人豪义,可惜今日不在此处,不然定要他多饮几碗。” 宋演笑道:“这有何难?一会儿我们去他木渎镇上,再接着畅饮就是……” 陆英道:“近来国中多事,王孝伯身死,殷荆州罢兵休战,刘将军投靠会稽王父子,北府军也不是当年……昌明兄有何打算?” 宋演道:“匆匆半生,一事无成。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得过且过吧。” 陆英笑道:“这可不像昌明兄说的话啊!我听闻会稽王之子孙元显,如今统揽国事,处死王孝伯、逼退南郡公,正风光无限。 “还打算推行新政,将三吴各郡原先属于官家的奴仆,却被公卿豪族聚养为荫客佃户的人,全都移置建邺,号称为‘乐属’。此举恐将引发大乱,天下事未可知也!” 宋演道:“孙元显春风得意,一帮贵游子弟围拢身旁,以张法顺为谋主,桓敬祖为爪牙,哪里还把三吴世家放在眼里!” 陆英道:“我还听闻长生教孙泰在王孝伯起兵时,以讨伐王氏为名,收合兵众,聚货巨亿,三吴之人多从之。只因其与孙元显交厚,无人敢言于朝廷。 “后来有谢氏子弟告发其奸谋,会稽王令元显诱而斩之,并其六子。可有其事?” 宋演道:“那个孙泰本来因为杨元琳谏言而流配广州。后来又有小人向陛下举荐,说他懂得养性之功,得以召还为官,累迁至新安太守。 “前些时日全家被诛,只有其兄一子逃亡海外,好像叫孙恩……不过愚民百姓都说长生仙师孙泰乃是‘蝉蜕’,并未身死,仍然出海资给孙恩。祸根难除啊!” 陆英笑道:“昌明兄,还说在此得过且过,沉溺贪杯?说起天下大势,你却如数家珍,看来离你东山再起之时不远了!” 宋演道:“华亭的意思是……长生教即将为祸?” 陆英道:“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算得这么远……只要昌明兄有心杀贼,我想机会马上就有了!” 宋演摇头苦笑,又继续饮酒买醉。三人饮至午后,陆英定要辞别赶路,宋演强留不住,只得送上一碗践行酒,约定来日再会。 陆英与贺丑娘继续往东南行,再经两日才到嘉兴县内。嘉兴县再往东,一直到大海之滨,周围四旷无山,只有华亭一地群峰环抱,山水相依。 陆英见了此等景致,也不由叹息真是天地造化,难得的人间福地。 华亭谷中一水中分,四面九山耸立。奇峰怪石、岩树壑柳缭乱耳目,山上百鸟争鸣,海滩前仙鹤成群。 贺丑娘转头一看,陆英眼角竟尔流下泪来。察觉到贺丑娘看来,陆英急忙擦擦双目,叹道:“这里风真大!” 贺丑娘低头一笑,却看不到她面上神情。 在一阵海浪声中,陆家长房二子坐车来到谷口,迎接陆英与贺丑娘光临。 陆万载作为长辈家主,不便迎接他这个小辈,特派了两个儿子来,长子陆子贞,次子陆仲远。 陆子贞年约三旬,衣冠朴素,举止有礼,望之即是谦谦君子。 陆仲远比陆英大个四五岁,却与其兄不同,一身罗衣,头戴巾帻,满脸玩世不恭的样子。 陆英恭谨见礼,对这两个族兄从心里也愿意亲近。一行人坐车来到陆府,马匹自有侍从牵去喂食。 陆府占据华亭大半街巷,四周除了远房子弟宅院,就是磨坊盐场,再无旁的店肆。 府前今日清水泼街,中门大开,只是并无几人相候,不过些家丁仆从而以。 两兄弟领着陆英连过几重院落,才到家主所居正堂。陆万载布衣布履,手持麈尾坐在堂上,显然也是“名士”做派。 陆英从容施礼,口中道:“晚辈陆英拜见家主!” 陆万载年近花甲,身材瘦削,面容冷肃,看到陆英行礼才抬手虚扶道:“贤侄快免礼!该叫伯父才对。” 陆英朝上望了一眼,也看不出陆万载的那丝笑容是欣慰还是做作,只得再次躬身道:“陆英见过伯父。” 陆万载道:“贤侄请坐。子贞,西院拾掇好了吗?一会先带华亭去安顿下来,晚间摆宴为华亭与贺小姐接风洗尘。明日去祠堂告祭祖宗!” 陆子贞连忙恭声答道:“回父亲,都安排好了。” 在陆万载面前,他两兄弟都不敢落座。只有陆英与贺丑娘大喇喇坐了下来,一时不免有些尴尬。 陆英道:“伯父,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客气!晚辈在此住不了几日,随便有间屋子就行。” 陆万载道:“华亭头一次来家里,怎能随便对付!再说贺小姐可是贵客,不能失了礼数。” 贺丑娘点头致谢,言道:“陆叔,一别几年,您还是这么康健清朗。家里都好吧?” 陆万载道:“好!托祖宗庇佑,苏先生爱护,陆家子孙都甚好!”贺丑娘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陆万载对陆英道:“华亭,听闻你在洛阳经营颇善,我陆氏诸人皆与有荣焉。可有需要我这个伯父帮忙的?你尽管提出来。” 陆英道:“此行正是有求伯父,特来当面禀报。如今洛阳四面孤悬,人口稀少、百业凋敝,如果能得到伯父鼎力支持,商旅货物、百工农夫源源而来,洛阳定能重新兴盛。” 陆万载捻须沉吟道:“有理。大乱之年,得人者兴。既然想要守住洛阳,就免不了迁入大批人丁。此事我会详加斟酌的。” 陆英谢道:“伯父能作如是想,晚辈感激不尽。” 陆万载微笑道:“你一路远来辛苦,且先去稍作歇息,待晚间宴席上再详谈不迟。” 言罢冲陆子贞点点头,他长子恭敬地请陆英与贺丑娘先去西院,沐浴洗尘后再赴家宴。 于是二人跟随陆子贞告退,各自在西院房中住下。房中早有各色点心膳食,又有人殷勤奉茶。 陆英刚吃了几口垫饥,侍女又备好了浴桶香汤,奉上干净衣衫,等他沐浴洗尘。一应招待完毕,陆英独坐房中,静静思索起陆万载与陆家诸人。 不同于陆祖言一脉在朝为官,陆万载好似从来没有出仕当朝。但他为何能得到苏先生青睐,为何坐稳吴郡陆氏家主之位,连陆道隆这种在朝官吏都隐隐听他意旨? 难道不应该是高官显爵者为尊吗?就算陆祖言、陆道隆人品高洁尊重族规,那江东各地无数陆氏子孙,难道就都甘愿唯他马首是瞻? 看来陆万载一定有自己还不知道的能耐,或者是掌握的资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惊人,才能独立掌控陆家,稳坐钓鱼台上。 至于陆子贞与陆仲远,面上倒也客气有礼。但自己一个“外人”,如今封爵华亭侯,受陆家全力维护,享受了本该他们享受的待遇,难道两人心里就没有嫌隙? 陆英绝不相信陆氏兄弟会甘愿放下私心,转而支持从来没有见过面之人,哪怕这人是同宗同祖,哪怕他才华绝世,英名无双。 贺丑娘说过,在此地见过毒盐害人之事。那赵军营中投毒的主使,或许就是今日见面的这父子中一人。 虽然心里隐隐悲伤,但他也能理解,陆家人为何会生出谋刺自己的念头。 如果没有陆英,那陆子贞或者陆仲远就能掌控所有资源为己所用,想做官就做官,想发财就发财,何苦整日为他输送情报,不时配合他做事。 或许将来陆万载百年之后,家主之位也要从他们这一支让走,换了是谁也不甘心。 陆英苦笑着暗想:“就算你们想害我,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若今后能维持协作,一些小节也随得你们。 “我并不渴求家主之位,不过是借陆家之力,尽量多做些事情罢了。等到洛阳真的兴旺起来,何妨分道扬镳,各自再不干涉!” 第182回 华亭鹤唳 晚间的宴席都是陆家近宗,大多是在家耕读隐逸的叔伯兄弟,只有两三人在嘉兴县与会稽郡做个掾属。 席间谈了许多,尽是虚情假礼,也无甚要紧话。到了二更时分,陆万载就称酒醉困乏,自去回房就寝。他一走,几名辈分年纪略长的也都纷纷告辞。 留下陆子贞兄弟为首一帮年轻人,却忽然来了兴致,尤其以陆仲远最是活跃,拉着陆英畅饮到夜半三更,才醉醺醺地散了去。 陆英回到西院,见贺丑娘早就歇下,也自回房安睡。 到了清晨时,隐隐听得有仙鹤唳鸣之声,好似孩童嬉闹。陆英来了兴趣,匆匆穿衣起身,出府往海滩走来。 海边有上百只仙鹤,有的仰头鸣叫,有的悠然信步。远望就如到了蓬莱仙岛,真是神仙世界。 陆英心中喜悦,慢慢踱步过去,这些仙鹤并不十分怕人,只待他近了才扇动翅膀飞开十余步。 朝日初升,光大阔远。金辉洒在海面,伴着潮涌潮落跳动不息。 吹着晨风,听着鹤鸣,走在朵朵白浪间,陆英思绪飞到了天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少年时光。 记忆中自幼没有母亲身影,只记得孩童时,经常跟着父亲读书识字,早晨晚间也曾这样悠然散步。 虽然不是在海边山下,但走在林间草地也别有雅趣。如果父亲不去邺都找陈景略,或许就不会遇到乱兵,那自己现在可能还常伴膝下,娶妻生子,耕田读书,过着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也许,或因为战乱,或因为灾难饥荒,一家人流离失所,早就死在沟渠中也说不定。但不会心中多了许多烦恼愁绪,让他十余年惴惴不安。 当年师父救出自己,一路来到江东三茅山,教自己修道习武,每日谈论家国天下,隐隐种下了心中那颗种子。 父母早亡,孤苦无依,师父便是再生父母。可惜如今他一个人独居大茅峰,自己许久不曾回去看他,也不知如今身子还康健否。 斯人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陆英此刻仿佛忘记了所有,放下了战争兵戈,抛弃了荣辱兴败,只是这般慢悠悠走下去,变回了十几岁时的小道士。 忽然,两把长刃左右袭来,呼啸如风,直取陆英双腿。 陆英骇然大惊,猛地出了一身冷汗。但好在十数年习武,应变之能深入骨髓。他双膝一曲,身子向后弹起,一呼吸间飘然退开数步。 心中暗暗感慨,近日功力似乎又有长进,竟然能跃这么远。 但还不等他落地,身后刀风又起,夹杂着数声低吼,齐向他脊背头颈砍来。陆英空中没处借力,连忙将身一团,借势转了半圈,伸双手食指弹在刀刃之上。 “铮”然两声,两名杀手利刃折断,陆英借此反力堪堪止住身形,避过袭来之刀。 等他落地凝目看时,才发现身周不知何时有六七人靠拢,个个手中紧握长刀,衣冠发式却非中国之人,面目狰狞团团杀来。 这些人身材矮小,脸上皆有墨文,似乎是一种图腾,而牙齿乌黑,张口时就像一颗大木瓜挖了个洞,又嵌了两排炭屑。 两名被折断刀刃的杀手也不气馁,仍以断刀呼喝前突。看他们进退间配合默契,显然也是干惯了此种买卖。 陆英赤手空拳对敌这些人,经过初时慌乱,此刻更显游刃有余。 这些杀手虽然凶悍,但一看可知并不懂内家功法,只是刀式狠辣,步法有序而已。陆英跟赵整学过“刀王九式”,这些把戏在他眼中,也不过如此。 片刻功夫,在含章拳下,这几个来路不明的杀手尽皆倒地。倒不是他们不堪一击,而是陆英见敌纠缠不休,忍不住用了杀招。 六七人经受一掌一拳,即如纸鸢般无力飘出,落在地上再难动弹。 陆英挨个查看,发现大多早已身死,仅有一人还有口气,于是俯下身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受何人指派杀我?” 那人奄奄一息,但眼中竟满是嘲讽,陆英问话充耳不闻,却还想再伸手去抓兵刃。陆英怒道:“你不是我对手,莫再找死了!” 那人大口喘了两下,猛然挣扎坐起,张大嘴向陆英小腿就咬。陆英轻身后撤,杀手拼死一搏根本触不到他,却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动静了。 他伸脚将那人翻过来,只见其口里鲜血汩汩,竟是咬舌而亡。 陆英站在海边,看着这满地尸首,心中孤愤难当。 如果说这杀手不是陆家所派,他是万万不信的。但看他们样貌,显然也不是本地人。却像传闻中的倭岛穷寇,黥面纹身,黑齿,使长刀心狠辣,与人交手不死不休。 但这些年并不曾听闻会稽郡有倭奴为乱,怎得忽然出现在此,难道陆家还跟番邦有勾连? 海滩距离陆府三四里之遥,又是清晨人烟稀少,直等陆英在原地站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人寻来此处。 陆英望着海面并未转身,来人老远就喊道:“华亭,你没受伤吧?这些倭国贼寇,又来我陆家逞凶……” 陆英转过来见是陆仲远,淡淡笑道:“仲远兄,倭贼经常在此出没吗?就没有想想办法,也不能任凭他们横行!” 陆仲远咬牙切齿道:“这帮贼子来去如风,又住在远洋列岛之上,实在是没法清剿呀!每年都要来此抢掳,碰上人杀人,碰上牲畜抢牲畜。幸亏华亭你武艺精熟,不然又要遭殃了!” 陆英道:“原来如此。仲远兄为何起得这般早?昨夜可是喝了不少酒啊。” 陆仲远道:“我本来还在熟睡,听闻下人禀报,海边有倭人打斗,我就急急赶来了。” 陆英笑道:“仲远兄想必身怀绝技,竟然独自一人赤手空拳就来英勇擒贼!” 陆仲远一怔,自嘲道:“哈哈,我是听说华亭在此,已经将倭贼尽数斩杀,才一人独身过来瞧瞧你的……” 陆英道:“多谢仲远兄挂怀,些许蟊贼成不了气候。” 陆仲远道:“别仲远长仲远短了,叫我二哥!” 陆英报以一笑,又问道:“依兄看来,今天这几个倭贼也是来此劫掠的?” 陆仲远点点头答道:“肯定是!这些倭人穷凶极恶,看到女人财物就抢,看到男人就杀,不足为怪。华亭杀得好,就该狠狠教训他们!” 陆英道:“我不过是自保而已,总不能站着等他们来砍。” 陆仲远仰头大笑,正要再说时,贺丑娘赶来言道:“我看你们华亭谷恐怕有人给倭贼通风报信,不然岂能次次来无影,去无踪?若不是陆兄赶上,又不知祸害多少良善!” 陆仲远辩道:“贺小姐言重了。哪有什么人通风报信!不过是倭贼狡诈阴险,总是来得出人意料罢了。” 贺丑娘又道:“如此说来,是我错怪好人了?那毒盐害人之事,又怎么讲?” 陆仲远面皮通红,嗫嚅道:“这,哪来的毒盐……贺小姐慎言,我从不曾见过什么毒盐!” 贺丑娘冷笑道:“是吗,那可能是小女子记错了。当年死在这里的那个姑娘,真是遇人不淑。” 陆仲远强笑道:“哈哈,贺小姐记性真好,这许多陈年旧事,我早忘了。”贺丑娘哼了一声,没再理他。 陆英无心再游逛,静静返回陆府,面见陆万载又谈及洛阳之事。 陆万载答应会派人多往洛阳易货,至于农人工匠,则需要慢慢调度。但他会让人四处传播消息,争取吸纳各处流民前往。 谈完了正事,陆英即要离去。陆万载挽留一番,见他去意坚决,只得亲自送出府来。陆英与贺丑娘乘马离了华亭谷,又往北上,一路默默无语,满腹都是心事。 第183回 郁洲山岛 行一学院在东海郁洲山上,离岸登船,经数十里水路方至。 郁洲山岛周回数百里,《山海经》云“郁山在海中”。言此山自苍梧徙至此处,山上犹有南方草木。 岛上山多峰奇,岩坚洞幽,谷秀花香。有大小山峰数百座,最高峰称神女峰,直耸入云,隔绝人间。 一登岛,沿岸围壁连绵,内中圈着好大个演武场。此处是下院,专习武艺兵略。 相隔不远处还有杖器库、车马院,以及由学院生员组建的马步水军,都驻扎在沿海各山下。非但日日操演,也有防御守岛之责。 将坐骑交由车马院负责照料,二人再往里走,到了神女峰下,有一座书院位于潭水之畔。 竹楼茅舍,瓦堂书馆,到处是朗朗书声,空气中都弥散着纸墨香气。 贺丑娘道:“苏先生居住在峰顶。这里是中院,学诸子百家,学文章史典。岛上的学子大多是中原流民孤儿,苏先生数十年来将他们恩养于此,又让人教授文武之技,无人不对先生感佩敬仰。” 陆英由衷赞道:“善莫大焉!功莫大焉!苏先生真了不起,竟然做下这么大事业。” 贺丑娘笑道:“可惜先生七日下山一次,平常不许人登上神女峰搅扰。你想见他,可要等几天了。” 陆英笑一笑道:“如此神仙福地,等几日又何妨!” 转身看看四周山海景色,又问道:“柔影小姐受苏先生青睐,难道也不能登神女峰吗?” 贺丑娘白了他一眼道:“我当然可以上山。但是你……未得先生允许,私自上山的话……” 陆英笑道:“好说,好说!” 他也不强人所难,当下就在书院中闲游起来。因自幼清净向学,陆英也是爱书之人,到了这不染人间俗尘的圣地,自然一洗心中躁动,也很快融入学海中去了。 走着走着,忽听一声呼唤道:“小姐,陆公子!” 原来是胡小坤正在馆内读书,看到陆英与贺丑娘并肩行来,忍不住呼喊。 贺丑娘冷声道:“不专心读书叫什么!” 胡小坤缩缩脖子,但仍是放下书本,来到阶下施礼道:“小坤拜见小姐。见过陆公子!” 陆英道:“胡小坤,原来你也在此读书学文,我还以为只会撑船、哄人呢?” 胡小坤笑道:“陆公子说笑了。小坤所行皆是小姐之命,凭我的胆量哪敢去骗陆公子!” 贺丑娘道:“当心你舌头!胡说八道。” 陆英笑道:“如此说来,我从很早以前就落入贺小姐的罗网中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胡小坤道:“小姐心地善良,虽然骗过你,但都是善意的谎言。当然不是祸了!” 陆英又道:“你小子油腔滑调,恐怕没读过几本书,光学这些把戏了。” 胡小坤道:“不瞒陆公子,小坤本来是下院之人。自从上次办事回来,苏院长看我还算机灵,就允许我入中院读书识文,确实还没读几本书。” 陆英道:“原来如此。” 贺丑娘骂道:“我看你也不是读书的料,趁早滚回下院去喂马的好!” 胡小坤低头不敢言语,乖乖回去捧起书本,又大声诵读起来。 陆英与贺丑娘相视莞尔,这孩子鬼灵精怪,将来不知能不能成材。若是肯用心读书,自然是错不了的。 又走了一段,前方有一处水榭位于潭水畔,一半临水,一半在陆。 水榭内有一少年,约莫十七八岁,正在地上写写画画。时而皱眉,时而敲敲脑门,好似碰着了什么大难题。 陆英心中好奇,不禁走上前去,俯身看他所画何物。看了半天,忽然惊觉,原来这少年在地上乱画的,竟与玄英道长托沮渠蒙逊带给自己那本书中所绘略有相似。 陆英摸摸怀中,却不曾带得书来,不禁叹惋一声。 那少年闻声抬头道:“公子有何赐教?你也看出我算的不对了?” 陆英忙道:“不敢不敢。在下并不通此术,只是看到足下所写,与我一本书中内容略同。本想拿出来与足下共同参详,可惜今日不曾带得!” 那少年兴奋地起身道:“公子那是本什么书?” 陆英摇头道:“不认识……” 少年道:“可是记载五星七曜运行规程的?” 陆英又道:“看不懂……” 少年又蹲下身,盯着地上的符号叹息道:“我以《周髀》演算日月,金木水火土各星运行之迹,却总是算不对……” 陆英暗道:“惭愧,原来这少年是在演算星象周则,我对算术自来不感兴趣,竟是没有看过几本这类书籍。 “那恐怕玄英道长的书,也是关于星象之学的。既然我看不懂,日后有机会就送给这个少年吧。记得道长曾说,他是转赠于我,我日后也需转赠于人,难道就应在他身上?” 想到这里,陆英问道:“在下陆英,草字华亭。不敢请教足下高姓大名?” 那少年听到陆英陆华亭之名,认真打量他两眼,施礼道:“原来是华亭侯当面,失礼了!在下寇谦,上谷人,家父曾为东莱太守。” 陆英心中一惊,拱手笑道:“原来是寇公子。公子若是不弃,我们同饮一杯如何?” 寇谦笑道:“华亭侯既然到了郁洲山,当然该在下尽地主之谊。只是寒舍简陋,恐怕委屈了尊驾。” 陆英道:“诸葛孔明卧居草庐,一朝风云际会,功盖三分之国。陈景略一代寒士,灞桥前与桓大司马‘扪虱而谈’,终成北汉名相。寇公子今日寒陋,怎可知他年功业难量!” 你道陆英为何惊奇,原来这个寇谦,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在本来的历史中,寇谦身为北魏国师,一手创立北天师道,被尊为寇天师。 想不到竟在这里遇到鼎鼎大名的“天师”。如果能将此人招纳为臂助,凭他的才智聪慧,必可在洛阳干出一番大事业,又怎能再让他去投效拓跋氏! 寇谦闻言也是大喜,想不到天下闻名的华亭侯如此礼贤下士。当即请贺丑娘与陆英来到他所居斗室,三人就在榻前摆下桌案,对饮叙谈起来。 这一谈才知,苏先生此时并不在神女峰上,而一桩机密大事也渐渐浮出尘埃。 第184回 神女峰宝鉴显灵异,陆华亭夜斗苏十三 苏先生前日下山,言称将往中原一行,只是未曾说得详细,寇谦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这寇谦聪明博学,自幼被苏颂矶收养在学院中,直拿他当子侄看待。是以不同于胡小坤等,贺丑娘、寇谦这些身负大才的人,才是真正行一学院的精英弟子。 三人畅谈半日,晚间贺丑娘安排陆英就在山下学院中歇宿。学院房舍成群,客馆厅堂倒也不缺。 陆英独自在房中打坐调息,到了半夜时,不禁思量起爱妻琳琳,心中暗暗伤痛。 他长呼一口气,走出房门来到旷野。此处地近神女峰,明月半轮挂在西边天际,仰头星斗如棋局,让人倍感己身之渺小。 海风徐徐吹来,还能闻到极淡的咸腥味。陆英背着手踱步,不时打量几眼神女峰。峰顶高耸不可见,平日多被云雾遮蔽,此刻却难得破开一隙,似乎还能看到星光闪烁。 来回走了半个时辰,陆英忽而立住脚步,盯着山顶那闪闪的“星光”观瞧。 为何山上会有星星?初时还以为是山后的夜空,但细看之下,周遭繁星却并不同此景。周围的星斗虽也微有明暗变化,然这颗星为何越闪越快? 陆英被那星光吸引,心底生起极强欲念,定须上山一探究竟不可。 他也顾不得为客之道,飞身就往山上疾奔。山间几乎无路,多是巨石杂草,偶有树干虬枝。 陆英捡微微发亮的大石落脚,一跃丈余,须臾不停地向上登去。约有大半个时辰,才又看到那峰顶闪耀的光芒。 等到将上顶峰,才见那光自一根极高极粗的大柱上发出,仿若是一颗宝石置放在此,一闪一闪不停释放着她的魅力。 陆英走到柱下,伸手摸去。原来竟是一根铜柱。 此铜柱粗有合抱,高有二丈,触手冰凉光滑。陆英静静抚摸着铜柱,周围除了夜风与星月,更无旁物。 就像开天辟地时,大柱已经孤单单立在这里,没有半分人间烟火气。他头脑中思潮起伏,好像有许多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这会儿渐渐变得清晰。 又好似这里的某个物件,跟他有极大缘分,不由生出亲近之感…… 孰料,陡然却闻一声叱骂,将陆英拉回了尘世中来。 他转过身望去,就见一人中等身材,褐衣宽博,头顶无巾无帽,手持一根鸡蛋粗细的绳索,正愤愤地盯着他。 此人刚才虽出言不逊,但陆英想到是自己不请自来,擅闯神女峰,因而躬身歉然道:“这位兄台,得罪了。在下陆英,本是来拜访行一先生,夜间无知擅闯贵地,实非有心……” 那人粗声打断他道:“贼子,我不管你是何方奸细!敢来神女峰窥视宝鉴,就要做好把命留下的打算。” 陆英奇道:“什么宝鉴?原来那个闪光的是宝鉴……” 那人又道:“少废话。出招吧!”言毕抬头看了看铜柱顶端,眼中隐隐有惶惶之色。 陆英道:“在下与兄台无冤无仇,且并无窥测贵院宝鉴之心,何必大动干戈!既然兄台不喜,在下即刻离去就是。” 那人冷笑道:“想走!我苏十三这几年不知杀了几多毛贼,可从没有让人离开过……如果技不如人,大不了将这十三之名除去!总之一句话,今夜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见到太阳出来。” 陆英皱眉暗思,这叫苏十三的,恐怕是行一先生专门留下看护铜柱与所谓“宝鉴”之人。 听他话里意思,经常有人闯上峰来,意图对宝鉴下手,但都被他打杀了。 此人既然敢如此狂言,定然身怀难测之技。自己本是有求于人,如果与苏十三动了手,不论谁胜谁负,都没法跟行一先生交代。 后悔呀,不该贸然闯上峰来,如果能喊着贺丑娘一道,定可避免其中误会。 苏十三见他迟迟不动,还道他怯了,于是冷笑一声,手中绳索倏然探出,那绳头系着一把尖刺,如海鸟掠食,直取陆英左眼。 陆英见来势汹汹,只得急往旁闪开数尺。本拟脚下抹油开溜,谁知那绳索如跗骨之蛆,空中一个转头又向陆英脸上袭来。 陆英心头恍然,是了,这鞭法与申屠柔影如出一辙,定然是行一先生所授。 当时在南天门,卢月手中有寒星剑尚且被逼得无从招架,自己如今赤手空拳,当真大意不得。 苏十三这绳索绝技的确与申屠柔影的软鞭相差无几,乃是苏颂矶所创“驯鲸鞭法”,讲究的便是飘忽无定,收放自如。 陆英想逃,但如何逃得过长有二丈的绳鞭?只要被他的尖刺伤到分毫,任你功力再强,也立刻束手就擒。 陆英虽不知尖刺上还有见血封喉的毒药,但也不敢被苏十三击中,平白受这一记岂是好玩的。 见摆脱不得,他只好打起精神,屈指照着那尖刺悠然弹去。这一指似缓实疾,看着轻描淡写,内中实蕴含着陆英毕生功力。 苏十三绳索甫及他身前半尺,平素如臂使指的驯鲸鞭竟掌握不住,反而向外猛然荡开。陆英一指得手,再不留情面,接二连三屈指弹向二丈绳索。 那绳索在他忽灼热忽凝寒的真气之下,就如冬季里冻眠的大蛇,被人用棍子挑来挑去,生不起一丝反抗。 苏十三手掌禁受不住,大吼一声将绳索抛开,握拳如疯虎般打来。 陆英见他双目红光乍起,好似混入了另一重魂灵,不由后背微凉,游步避开此人拳脚。 苏十三如颠似狂,拳风呼啸,腿脚凌厉,完全不顾生死逼向陆英。 这一路拳却为苏颂矶所授“二十一式山海月拳”,有感于海浪摧崖,山月朗照而创,本是大开大合,堂堂正正的上乘武学。 但苏十三常年服食丹药,体魄打磨得异于常人,在月夜子时尤其精气盛旺。 他一面担忧敌不过陆英失却宝鉴,一面害怕有辱苏先生托付,是以此刻生发出了超越极限的能量。 陆英不想与他两败俱伤,只能用含章拳之“含养万物”拳意,尽力引导苏十三疯意平缓。 二人相斗百余招,苏十三眼中戾气越来越重,胸口起伏像要炸裂。陆英看出他行将自灭,忽然心有不忍。 只这么一转念,见苏十三双拳锵然击出,陆英急急回手格挡。左手含章拳化掉苏十三右拳,右手玄灵掌接住他左招。 陆英闷哼一声,被迫退了半步,而苏十三身子一滞,怒得他大吼一声。 借此之机,陆英不顾身上伤痛,出两记弹指凌空点中苏十三胸口膻中穴,拼着自己再受伤也要泄去他体内魔障。苏十三内息忽被阻滞,脑中一片空白。 苏十三两拳打出后,似是将全身功力都挥霍一空。又中陆英两指,就这么直挺挺闭上眼,俯身摔倒在地。 陆英右臂接了他硬拳,险些折断骨头。好在体内真气流转迅疾,大半化入脚下山石之中。但即便如此,仍感肩膀胸口剧痛烦闷,良久才缓过神来。 再看苏十三,昏倒峰顶再无声息。陆英挪动脚步,脚下山岩裂开数道口子,像遭了一记天雷也似。 这并非陆英能踩破硬岩,反要归功于苏十三最后那使出全身力气的一拳。陆英暗暗咂舌,要是被他打在身上,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陆英又打量那根铜柱,顶上的光芒却消失不见。只有黑漆漆的夜空,与缓缓吹过的南风。 听得身后脚步声来,陆英回头时,正是柔影姑娘,她今夜洗去了易容,也未戴竹笠。见她打量倒在地上的苏十三,陆英道:“只是暂时晕了,没有大碍。” 柔影点点头,没有作声,仰头看着天际若有所思。 陆英笑道:“该称呼申屠小姐,还是贺小姐?” 柔影道:“我姓贺。” 陆英道:“原来是贺小姐,幸会幸会。” 贺柔影道:“又不是初见,何来此言?” 陆英道:“以往不知小姐真名姓,此刻才算是真正相识了。” 两人无甚话说,只得静静立在柱旁,等着苏十三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贺柔影忽然道:“我从记事起,先生就日日对着大柱冥思……” 陆英没有出言,等着听她继续讲诉。“山顶总有一名弟子,为他安顿饮食。如今的十三哥,便是如今住在山顶的人。” 言罢看了看苏十三,继续道:“我曾经常常问先生,为何要每日坐在大柱下,不怕风吹日晒吗?他总是不答,问得烦了也仅有一声叹息。 “柱顶有一玉盘,玉盘中放着一只铜镜,先生称之为‘宝鉴’。可我却未发现这宝鉴有何可宝之处,几十年了仍是不言不语,就像在嘲笑柱下的人。” 陆英正要接言,贺柔影又道:“我终于知道先生为何这么器重你了。因为今夜……宝鉴发光了!” 陆英苦笑道:“贺小姐的意思是,这宝鉴以前从来没有生过此等异象?” 贺柔影道:“但我看来,就算它方才流光闪烁,难道就真值得穷尽一生去守望吗?它还是不会说话,也无法让先生看到。或许以后再不会有这光来,今夜只是碰巧而已!” 陆英道:“在下凡夫俗子,也是父母所生肉体凡胎,恐怕要让苏先生失望了。但是我想,宝鉴以后一定还会有显化的,不然苏先生绝顶聪明之人,怎肯为其耗费毕生心血!” 第185回 跨海远击黑狮岛,走脱倭奴二三子 等到天将亮时,苏十三嗯哼一声,悠然醒转。撑起身来看到陆英与贺柔影坐在一处,挣扎着又要上前搏命。 贺柔影忙道:“十三哥,他是先生的贵客,不是敌人,你误会了!” 苏十三茫然半晌,才道:“那你们聊。”言罢垂着头捡起地上绳索,慢悠悠消失在峰顶坡下。 贺柔影道:“先生不知何日才能回来,我带你下山去,看看岛上风光。” 陆英欣然从命,于是两人结伴下了神女峰,又经山下书院。书院中已有学子晨起读书,郎朗吟诵声不绝于耳。 走了数里,来到大海边,贺柔影指着延绵不绝的寨栅言道:“这里都是先生毕生心血所建,储材局、匠造局、兵器局、骑兵营、步兵营、水军营、弓弩营、战车营、演武场、讲武堂各式齐备,还有专司情报消息的秘书局……” 陆英问道:“那个‘火雷’也是在此处造的?” 贺柔影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又领着他走过各处营房、仓库、作坊。这些功能不同的机构,各自有独立的地盘,既做到互不干涉,又能及时输送调配物资。 此刻正是晨间饭时,各处院房、营寨都炊烟四起,军士、匠人们早起活动过筋骨,笑闹着走入厨下用餐。 陆英感叹道:“想不到,这岛上俨然成独立王国。即使中原大乱,九州陆沉,苏先生有此根基,也可乘云化龙,再造乾坤啦!” 贺柔影冷笑道:“苏先生才没有称王称霸的野心,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有朝一日辅佐明主罢了。 “先生自幼聪慧好学,过目成诵,百家学问无不融会贯通。这郁洲山岛一砖一瓦,一枪一刀皆是先生苦心创建。如果没有先生,岛上这些人,恐怕早已化作陇间枯骨,世上也从不曾知晓他们名姓。” 二人走到水军营寨,却见许多士卒忙碌着往大船上搬粮食、甲杖,好似打算出海远航。 贺柔影疑惑道:“并未听说水军有战训之事,为何景、胡二位统领要率两艘战舰出海?” 陆英闻言凝目望去,果然见两艘大船做好了开拔准备,而船头旗号正是景字与胡字。不由问道:“这景统领难道是?” 贺柔影点头道:“就是大陆泽你见过的景飞虎。还有一位,是胡小坤之父胡顺。他二人都是水军副统领,今日事有蹊跷,我得去问问清楚!” 陆英紧随其后,直接登上海港里楼船战舰,战舰长有二十余丈,高有五六丈,桅杆巨帆遮天蔽日,看得他暗暗咂舌。 贺柔影来到景飞虎面前,冷冷道:“景副统领,你们这是要去何处训练?先生可知道?” 景飞虎见到贺柔影,连忙躬身施礼,答道:“禀小姐,正是苏先生所命,要我与胡顺各率战舰,渡海至东南六百里外黑狮岛,奔袭倭奴。” 贺柔影神色略缓,又道:“先生命你们奔袭倭奴,可知黑狮岛敌寇众寡,防备如何?两艘战舰可乘三百人,够了吗?” 景飞虎不敢敷衍,只得详细答道:“依据情报,黑狮岛只有一百余倭奴,并无特殊坚强壁垒。我等三百精兵,足够了!” 贺柔影沉吟未语,陆英忍不住问道:“景统领,你说要去奔袭倭奴,是那些使长刀,黥面纹身,一口黑牙的矮子吗?” 景飞虎抬头看去,见是陆英当面,不禁打个冷战,嗫嚅道:“是,不错。” 陆英笑道:“景统领不必挂怀,当日大陆泽之事,不过是场误会。” 景飞虎白净的脸上微微一红,也笑道:“公子说的是。” 陆英又道:“在下与倭奴有些仇怨,也想亲手杀几个解解恨。景统领不介意带着我一道前去吧!” 景飞虎闻言大惊,看看贺柔影,不知如何作答。 贺柔影道:“跨海远征凶险莫测,你凑什么热闹?” 陆英笑道:“这艨艟巨舰驶波破浪如履平地,有何凶险可惧!在下还从未乘船出过大海,贺小姐要不要同往啊?” 贺柔影冷笑道:“无知者无畏。你当大海之中与陆地相同?即使再大的船,遇上飓风狂涛,一样如草芥相似。要去你去,我才不遭那个罪!”说着扭头就往船下走去。 陆英苦笑,对景飞虎道:“景统领,贺小姐同意了。我们可以出发了吧?” 景飞虎仍劝道:“公子,小姐说的不夸张。你还是不要冒这个险的好,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如何跟苏先生交代!” 陆英道:“无妨。你们几百人都不惧生死,我陆英也不是金枝玉叶,出事不用你负责。” 贺柔影走下船,见陆英没有跟来,忍不住回头道:“赶紧下来,还真打算去不成?” 陆英在船头摇摇手,笑道:“在下打定主意,非要去一趟不可。等苏先生回来,代我赔个罪。” 贺柔影怒道:“你忘了此行的大事了?怎得这般胡闹?” 陆英立在舷边笑而不语,贺柔影跺跺脚,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等到深入远海,陆英才知道什么叫风高浪大。 尤其是到了晚间,海上的狂风仿佛要把海水翻个个儿,涌起的巨浪能有数丈高。 陆英虽是第一次乘船远航,但比起贺柔影却要好许多。他虽然也紧紧抓着舱壁战战兢兢,好歹没有呕吐个不停。 难怪贺柔影极力反对跟来,她此刻蹲在甲板上,身子倚着船舱内壁,低头一直作呕。 陆英看她腿脚都已被浪打湿,又如此狼狈模样,心中实在不忍。但他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能默默祈祷风赶紧停下来。 谁知这恼人的大风直刮了一夜,到天破晓时,海面上才重又风和日丽。 陆英扶起几近虚脱的贺柔影,将景飞虎送来的饭食捧到面前,贺柔影却摇摇头,一句话也不想说,一口也吃不下。 陆英歉然道:“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这风浪如此可恶,要不然绝不会让贺小姐跟来受苦。” 见贺柔影不答,只得放下碗筷,望着舱外这会儿平静如湖水的大海暗自苦笑。 景飞虎进来禀报道:“小姐,陆公子,此处距黑狮岛还有两日路程。末将依照经验来看,将不会再有大风大浪,当可安然到达。” 贺柔影强打精神道:“知道了,你去慰劳将士们,不必挂念此处。”景飞虎领诺告退,战舰一刻不停向着黑狮岛进发。 第四日天未明,景飞虎命人将战舰驻下,又打旗号招胡顺舰船靠近,遣人乘小舟往南去探消息。 陆英借着月光使劲看时,果然见南方已可见一片黑影,地势起伏,料必是黑狮岛了。 过了多半个时辰,小舟返回,禀报岛上情形。海风萧萧,陆英也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等着景飞虎与胡顺下令攻岛,便随之杀个痛快便了。 谁想,景飞虎派人叫来胡顺,两人一番合计后,竟然入舱来,呈上一封书信。 陆英奇道:“景、胡二位统领,若是有什么军情大事,你们难以决断,该当请示贺小姐才对!” 景飞虎道:“陆公子,这是苏先生留下的密信,命我等到达黑狮岛才可阅看。方才我与胡顺看过,信中……还有给陆公子留的言语,特奉请查阅。” 陆英惊异地接过信来,见右侧无非是嘱咐景、胡二人详加侦查、小心行事,若岛上敌寇众多,则可请示国子祭酒陆华亭,是战是退悉听其便。 看到此处已是万分惊诧,苏先生竟然料知自己会在船上。 只见后面又另起道:“域外寒儒苏颂矶拜言华亭侯阁下,知君远来,未能一晤,深以为憾。然不日君等凯旋时,吾自当亲奉新酿,洒扫以迎。 “今侦知黑狮岛有倭国源一郎者,觊觎神州,勾连奸小,在此密会同谋。望华亭侯不让微劳,擒拿数贼归来郁山,与君共定大策。 “源一郎颇习武艺,其同谋尚未知详,恐非君不能成擒耳。仍须十分小心。临别匆匆再拜。” 陆英阅罢,蹙眉沉思有顷。对景胡二人言道:“岛上有多少倭贼,可与先前所料无差?” 景飞虎答道:“倭奴并未有异,只是,近岸泊了两艘大船,一艘是吴国官造战船,一艘恐怕是异域番邦来船。另外,岛上还有倭奴家眷众多,以及强掳来的人口,是否要一网打尽?” 陆英道:“家眷与平民若是不持械反抗,就别去惊扰它们。我等奉道义而来,怎可行淫虐之事…… “至于那两艘大船,不管如何,既然到了此处,正可趁天未明发起突袭,我有三百健儿,定能一举杀拜倭奴。” 景胡二人齐声领诺,自去下令攻岛不提。 贺柔影见二人离去,乃笑道:“看来你我今日来在黑狮岛,也没能逃过先生算计。” 陆英沉吟未答,他此刻心中反复思量,这个叫源一郎的倭奴,到底与何人密会? 有吴国官船在此,难道是朝廷中有人想勾结外邦,阴谋篡权。若果是桓敬道之流,想要与倭奴东西合力,一同沿江攻击江东,那确是一桩大麻烦。 苏先生知道自己要去郁洲山岛本不为奇,但能料定我随景飞虎、胡顺来此,就有点意思了。 看来他故意安排二人等我到了再出发,本就想引我上船。那贺姑娘看来并不知道内情,应该不会再是骗我。 若说源一郎武艺高超,贺柔影足以擒之,为何非得哄我来此?恐怕又是对我的一次考验罢了。 等会景胡二人帅兵杀上岛去,我就直奔源一郎所在,将吴国奸徒与番邦妖人尽数擒拿,总算交个投名状给苏颂矶,也好教他全力助我守洛阳。 陆英主意已定,再不彷徨犹豫。只见他出舱立在船头,冷冷望着暗夜中伏在海面的黑狮岛。贺柔影撇嘴一笑,也不知想些什么。 两艘战舰不一时驶到黑狮岛岸边,此刻倭奴睡得正香,并未有人察知。 景飞虎与胡顺各率一百余人从船舷降下,举刀持枪无声息地杀奔岛上茅屋庐舍。 陆英脚力超出常人,如猎豹般急掠而前,捡那当中最大的一处房舍杀去。 看地上篝火处处,余烟袅袅,酒坛残炙扔了遍野,恐怕昨夜这帮倭奴没少贪饮。 陆英避开坛坛罐罐,双眼紧盯着目标,全身内息周转如飞,已然提起了十分精力。 还有五十步,房中尚无动静。他已计划好,闯进屋中不管何人,先将其放倒生擒,再来逼问源一郎何在。 忽然,一阵邪风从旁袭来,带着黑烟弥散数十丈高,就如一头巨龙要张口吞噬一切。 陆英大惊,立即站定脚步,以含章拳“含万物而化光”之拳意缓缓推出。妖风避而分散,绕过陆英又转而袭向身后几百水军。 景飞虎、胡顺所部见此异象,纷纷鼓噪大喝,仍然拼力一往无前。 然妖风过处,体格较弱者直接被吹倒,一时生死不明。更有甚者,许多士卒仿佛着了魔道,竟挥刀向身旁同袍杀去。 陆英见不是办法,只得大喝一声,镇住众人心神,然后如离弦之箭奔向妖风来处。 那妖风刮了一阵,不知是见陆英勇悍,还是后力不继,倏儿消失无形。 陆英杀到房后,就见远处一袭黄袍疾闪而逝,手中拂尘潇洒一甩,似乎还在嘲弄他人。 陆英有心去追,但见景胡二人所部与倭奴已然杀在一处,又怕走了源一郎,只得回身继续追入先前看准的大屋。 经那黄袍道人一捣乱,倭奴大多惊醒,纷纷持长刀杀了出来。这些人身材虽小,但刀法凌厉,脚步刁钻诡异,更要命的是悍不畏死。 而父女老幼则惊惶乱走,或死或逃,一时宛如修罗战场。 景胡二人水军虽有人数之优,一时也不能大获全胜。陆英顾不得旁人,探身闯入室内,还未立定脚跟,一柄又宽又长的倭刀当头斩来。 他见刀风霸道,势挟风雨,也不敢逞强,只得匆忙弹出两指,身子又往外撤回。 铮铮两声,弹指之力落在刀刃上。那倭刀比一般倭奴所持更长尺数,刀锋宽了一指,被陆英弹中虽火光四溅,也只顿了一顿,又向门外砍来。 陆英含章拳轻轻推出,房门连同棱架喀喇碎裂,露出一道壮硕的身影。 那倭人须发微赤,面皮白皙,但同样黥面纹身,一口黑齿。 只是一般倭奴身高五尺,至多不到六尺,但此人足有八尺余。肩宽背厚,膀大腰圆,双手握长刀,大叫着挡开碎木,跨步冲了出来。 陆英再撤,两步闪在阶下。他不知房内有几人,不敢轻易进入。见识了这个倭人大汉的刀术,再生不起鄙夷轻视,只得打起精神认真接敌。 想必此人就是源一郎,此伙倭奴的头领。他刀法大开大合,胜在兵器之长,变招之速。 凭心而论,陆英所学刀王九式,虽然更加周全工巧,但与之对敌,未必就能稳居上风。 何况此时他手中空无一物,只能以含章拳绵绵内家拳力招架,辅以弹指袭击其破绽。 斗了二十余招,倭人腹部中了一指,脚步微滞。陆英正要上前夺其长刀,不防此人忽洒出一把黄雾,呛鼻辛辣,逼得陆英掩口撤开数步。 再看倭人一个后跃,凭空消失于黄雾当中。 陆英挥袖驱散黄雾,赶入房中看时,哪里还有源一郎身影。他四处翻找,拟待找出暗门地道之类。但寻遍屋内,除了两名已经死去的中国女子,其余别无异样。 陆英心知中计,顾不得痛惜同胞,再来外间看时,景胡二人已经苦战而胜,一百余倭奴除了有十余人负伤被擒,其余都当场横死。 陆英想起一事,喊道:“谨防他们自尽!” 言毕又屋前屋后找寻源一郎踪迹,近处不得,再追至远处海边,却一无所获。 景飞虎跑来禀道:“陆大人,那些倭奴大多咬舌自戕,只剩下一个少年毛小子,问了两句就昏死过去……” 陆英点头道:“他可知源一郎下落?” 景飞虎讥笑道:“他说,那个赤发大汉正是源一郎,还会土遁潜水之术,可一月不食不动……我当场给他两脚,真他妈能吹牛!” 陆英没有发笑,只是点点头,继续问道:“岛上是否来了个黄袍道人,可问过?” 景飞虎瞪大眼道:“就是放妖风的妖邪?在下不曾问。” 陆英道:“那么源一郎与何人密会,可曾问过?” 景飞虎低头答道:“那少年被我踢晕了,没问……” 陆英拍拍他肩膀,强笑道:“景统领辛苦,你与胡统领抓紧救治伤兵,将岛上各处仔细搜索一遍,尽量从活着的老幼口中多问些消息。若无别的情况,午后就准备回返吧! “岛上倭奴女眷与其他从各国强掳来的百姓,若是愿意离开,允其自行离开,不离开的留在岛上便了。” 景飞虎领命告退,陆英看着停在港口中的一艘奇怪船只,不禁来了兴趣。 方才此处至少有两艘大船,另一艘类似惯常船舶的此时消失不见,恐怕是被黄袍道人劫走。 这一艘船两头尖翘,帆桅好几面,还图画着斑斓纹饰。恐怕是来自极遥远的海外了。南海诸国?天竺?或是更远? 陆英见船上悄无声息,心中更加奇怪。有番邦船只,一定有番邦来人。岛上没有,定然还在船上。 方才打斗如此激烈,他们如果没死光,怎会毫无反应?如果说逃跑,难道不用乘船吗? 于是陆英屏息凝神,踩着海边小舟走到船舷之侧,用力拍了拍画满纹饰的船帮。船中一阵骚动,显然还是有人的。 陆英笑道:“何方朋友远来,竟不敢下来一见吗?” 船中又变得悄无声息,没有人回答他。 陆英又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只是来擒拿倭奴源一郎。你们不必惊惧,好生下船回答我几句问话即可!” 顿了顿又道:“若是不答,我可要将船拖回家去,劈了作柴火……” 话音方落,船舷后忽有十数人起立,左手持圆盾,右手挥长矛,一齐向陆英掷来。 陆英微微一笑,双膝急沉,身子飘扬远撤,稳稳立在岸上。那十数支长矛如天降下一排竹栅,“笃笃笃”扎在他曾立足的小舟上。 陆英暗暗喝声彩,这些外邦军士倒是训练的整齐划一。他本想出言挑逗,又见这十余人忽地蹲下,身后再有一排军士挥矛抛来。 陆英不由撇撇嘴,将袍袖一挥。黄沙卷处,此一排长矛如遇墙盾,软绵绵落了满滩。 不待陆英动怒,猛地从身后飞过数枝小箭,以迅雷之势射中那些军士咽喉。 中箭军士没有哼出一声,齐刷刷倒了一片。还不等船上之人反应,又是几篷箭雨,将二十多名健儿收割了个九停半。 陆英苦笑回头,对贺柔影道:“贺小姐,我还想从他们口中问些话出来呢!” 贺柔影再抬手射出最后一批小箭,才道:“他们都是番邦之人,哪里能听懂你言语?”陆英想想也是,只得转身离去。 他刚走出几步,听得身后有重物落地之声,接着有男子骂道:“混帐!回来!杀了我手下勇士,你,还想走吗?” 陆英回身望去,但见一人身高九尺,手握长矛,头戴金盔,满身都罩在铠甲中,此刻从船头跳下,正怒气冲冲向自己赶来。 陆英喜道:“这位兄台会说中国语言!不知你们来自何方,为何与倭奴勾结在一处?” 那全甲持矛大个儿又用生硬的汉话骂道:“少说废话,你先,赔命来!” 陆英后退几步,避开长矛,口中言道:“兄台,人又不是我杀的,你为何追着我来?” 那人道:“你们是一伙,难道我会,杀女人吗?不找你,找谁!” 说着又是刷刷两矛,直刺陆英要害。可惜他身躯虽雄,力气虽大,长矛虽利,但如何能碰到陆英半片衣角。 陆英道:“兄台,你贵姓?先说清楚再打不迟!” 那人道:“我乃大罗马勇士阿瑞思,你叫什么?阿瑞思矛下不杀无名之鬼!” 陆英听他介绍起自家事,口齿忽然伶俐,因笑道:“阿瑞思兄台,在下陆英,实在不想与你结怨。且先罢手如何?” 阿瑞思见十几矛奈何不得他,一把掀落金盔,露出满头棕红长发,蓝眼睛赤胡须,口里怒叫连连,仍是步步紧逼,追杀陆英于海滩。 第186回 惊闻身世 时间略久,阿瑞思身上铠甲沉重,脚下沙滩又松软难行,不禁气喘吁吁,力有不逮。 陆英笑道:“阿瑞思,先歇会,你的人我真不想杀!” 贺柔影解决完船上那些军士,里里外外找寻一遍,下船后见陆英还在与这番邦大个儿周旋,忍不住出言道:“陆祭酒,你还没玩够?” 此时景飞虎、胡顺也纷纷来到,看着陆英捉弄这个红发大汉,都围成一周嬉笑不已。 陆英无奈,一个弹指敲在阿瑞思鬓角,看着他闭目倒地,叹息一声道:“景统领,将此人带回郁洲山,交给苏先生处置。” 景飞虎应命,有军士将他剥了甲胄,捆住手脚抬上战舰不提。 此次远征黑狮岛,斩倭奴一百零七人,生俘一人,再加这个叫阿瑞思的。 逃走元凶源一郎,折损将士八十多人,可以说胜亦是惨胜。 倭奴家眷都愿意驾船离开黑狮岛,另寻同族求活。而掳掠来的百姓也思念家园,没有想继续留在岛上的。 胡顺吩咐手下将岛上房舍、岸边船只尽数焚毁,将阵亡将士就地掩埋,以防尸体在船上腐烂,传播疫病恶疾。 两艘战舰相继返航,往北回归郁洲山本营。一路风平浪静,再无来时狂涛。 贺柔影虽小有不适,好歹没有先前那般狼狈。历经三日回到岛上,早见水寨里人头攒动,鼓声隆隆,遍插旗幡,显然是迎接勇士们凯旋。 陆英随在贺柔影之后登岸,果见苏颂矶一身儒衫儒冠立在人群中。 贺柔影急忙趋前施礼,陆英也快步上前躬身道:“晚辈陆英,拜见苏先生!” 景飞虎、胡顺侍立远处,不蒙召唤未敢出言。 苏颂矶捋须笑道:“华亭侯,久违了!此行可还有趣?” 陆英没想他说出此等俏皮之语,只得笑答道:“托先生洪福,还算顺利。只是走脱了倭首,惭愧得很!” 苏颂矶开怀一笑,却似并不以为意,又道:“柔影,传令下去,今日大开筵宴,为景胡二位统领及各位壮士庆功!” 贺柔影领诺传令,三军哄然雷动,将景胡二人簇拥着,自去豪饮不提。 苏颂矶对陆英微笑道:“华亭侯,请随老夫来。” 言罢转身就走,贺柔影与陆英互望一眼,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直行到中院书室内。 陆英不待苏颂矶询问,先将此行所遇详细讲述一遍。 苏颂矶缓缓言道:“源一郎本是倭国贵族,如今其本岛崛起一支强姓,建国称号,其国曰‘大和国’,其主号‘大王’,其族称‘大王家’。 “源氏兵败溃散,源一郎父子兄弟逃至东海,纠集亡命剑客,又与中国沿海之民私通,常以劫掠为生,占据数十座岛屿。 我听闻源氏家主在东南一座大岛势力兴盛,号为‘新四岛’,中国之人称为‘四夷岛’。岛上非但有源氏,还有什么出云氏、藤原氏、平氏,合为四大家。” “多年来,四夷岛麾下倭奴,不止与大家大姓暗通有无,如今还联络上了极西之地的番邦,什么罗马国、天竺国,拜火教、宙斯教等等。 江东那个长生教,教主孙泰死后,其侄孙恩逃亡入海,似乎也与源氏有来往。你遇到的黄袍道人,多半便是孙恩之属。 至于抓回来的阿瑞思,恐怕是罗马国宙斯教的人。国家多难,觊觎者众。如果再有此等虎狼之徒入寇为祸,老夫真恐天下百姓再无安身立命之地……” 陆英见他越说越低沉,面上忧愁难去,不禁心有测测。 过了良久,陆英振奋言道:“苏先生,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等立志匡扶社稷,恢复华夏衣冠文物,纵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四海寇敌环伺,天下妖邪横生,正须先生帅之以仁义,统之以文德,驱除胡虏,拯救斯民。陆英不才,愿执鞭坠镫,效犬马之劳。” 苏颂矶望着他笑道:“华亭有此壮志,何愁吾道孤矣!此岛又叫田横岛,秦末天下大乱,田氏兵败被诛,田横不愿臣于刘邦,率五百义士来此。 “后来田横自刎,五百义士一齐壮烈赴难。可知世间自有忠义,何愁无人共襄大事!” 陆英道:“先生在此所建功业,较之田横超出百倍。而麾下忠义之士,又何止五百!当年子贡一人,凭三寸之舌,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先生有此基业,何愁不能搅动风云,再兴华夏盛世!” 苏颂矶闻言向往道:“子贡因势利导,借齐国伐鲁之危急,受命使齐,说服田常转而伐吴以立威权,又出使吴国,说吴王夫差出兵伐齐救鲁,更为免除夫差后顾之忧,主动请缨劝越王勾践为吴前锋。 “而私下与勾践谋定,阵前倒戈攻击吴国。又北上晋国劝说晋公,使其防备吴国打败齐师后进取中原。 “事情果然如子贡所预谋的进展,吴先破齐,转而攻晋,晋军大败吴军,勾践趁机攻入吴王宫,杀夫差以报仇。 “因而灭吴、霸越、乱齐、存鲁、强晋。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间,五国各有变。老夫不敢自比端木赐先生,倒是希望华亭能有子贡的智略。” 陆英道:“在下更比不得苏先生,如何敢奢望此等造化!” 苏颂矶笑道:“我听闻赵主段垂封你为梁王,秦国姚兴也有意封你为魏王。魏,大名也。左传云,晋献公灭魏,将魏地赐予大臣毕万。 “大夫卜偃曰,毕万后必昌大。此天启之矣。华亭名英,‘英’者智过万人也,‘魏’者巍巍高也。我看陆郎将来,也定能昌大子孙。” 陆英心头一震,正视着苏颂矶双眼道:“苏先生何出此言!在下绝无不臣之心,更不敢妄猜天命,谋非份之福。秦国姚兴即使真封我为魏王,也不过是将我架在火上烤,先生还看不明白吗?” 苏颂矶道:“洛阳八关都邑,表里河山。自古就是天下之中也。华亭如今据有其地,天时地利人和,何不趁吴国内乱之际,周旋于列国之间,为自家谋个根基,为子孙图个进取?” 陆英坚定摇头道:“晚辈只想护佑一方百姓安居,绝无称王称霸之野心。如果苏先生怀疑我有异志,现在就可将我毙于掌下。陆英绝不反抗!” 苏颂矶舒怀大笑道:“华亭何出此言!老夫只是玩笑之语罢了。既然华亭无心割据,那为何还要劳神费力苦守孤城?不如放弃洛阳,入建邺为官做侯,未必不能名垂青史,终成一代贤臣也!” 陆英道:“晚辈以为,如果失去洛阳,江东朝廷再难进取中原。建邺不缺陆英一人,而洛阳独缺小子孤志。是以不量微薄之力,不揆冒昧之情,以求先生助我!” 苏颂矶默然良久,起身走到房门口,言道:“华亭,请随老夫上山!” 言毕打开书房门,径自踽踽往神女峰攀去。陆英依言随之而往,贺柔影留在书院没有跟从。 神女峰上,落日夕照,金光耀目。海面如披锦绣,依稀见鸥鸟往还。 苏颂矶来到铜柱之下,背手望着东海,悠然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夫年近七十,毕生只求恢复中华,再造梦中九州。‘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然而五十年求索,四十年奔波,三十年苦心经营,仍是只能穷居荒岛。” 陆英听他伤感,不禁劝道:“先生望之刚及知命之年,精神丰沛,智力超群。何必有此暮年之叹!” 苏颂矶没有答他,自顾自道:“龙凤宝鉴……相传来自禹王神洞,乃是改天换地之至宝。可惜,老夫苦对柱下四十春秋,日日钻研,仍然没有解悟其中玄机。” 陆英听到禹王神洞几字,不由心头狂跳。难道这宝鉴本是来自禹山坞,就是庾氏族人世代流传的禹山至宝。但如何到了苏先生手中,此刻又不好直接询问。 只听苏先生又道:“老夫遍寻高士,希望能稍解疑惑,可惜,竟无一人可有补益。直到二十多年前,有人告诉老夫,龙凤降世,可解宝鉴之谜。” 说到此处,苏颂矶面带三分惑色,三分自嘲,还有几分释然道:“待我在贺兰山下寻到那降世的龙凤,却不想只得一凤未得其龙,更丢失了一枚宝鉴,致使数十年之功付诸东流。” 陆英不解道:“先生说的凤是何物?难道世上真有龙凤?您说宝鉴原有两枚,此刻铜柱上玉盘中,为何仅余一枚?是被仇家抢去了吗?” 苏颂矶笑道:“哪是什么真的龙凤神物!老夫说的凤,正是二十多年前抱回的一名女婴……” 陆英恍然大悟,原来他说的龙凤,是一对龙凤双胞胎儿。他抱回一名女婴,今年应该二十余岁,而那个男婴,也不知是死是活。 二十余岁的女子,难道是贺小姐?苏颂矶见他神色,已知他心中所想,点头道:“不错,那女婴正是柔影。可惜宝鉴只存其一,龙凤仅有一凤,还是未能解开其中奥秘。” 陆英怔然良久,心中有一种不祥预感,但又不愿轻易宣之于口。 苏颂矶却接着道:“你刚来神女峰时,听闻宝鉴夜中大放异彩,还与十三斗了一场,是也不是?” 陆英点点头,一时忘了言语。 苏颂矶又道:“想必你也大概猜知,老夫为何单单看重你,还要与你说这些事……” 陆英努力平复心情,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晚辈自幼生长于中原,父亲姓陆,母亲早亡。先生说贺小姐是从贺兰山下抱回,怎知……?” 苏颂矶道:“你不信?” 陆英摇头道:“不信!” 苏颂矶道:“老夫如果不是经过二十年仔细寻访,定然也是不信的。当时,那名男婴被其生母,也就是贺兰部女子带走,我也不知如何会流落至中原,还成了陆仲礼的儿子!” 陆英石化在当地,实在难以相信他所言。 自己怎会是贺兰部蛮夷女子所生?明明是父亲陆仲礼的骨肉!那种宽博无私的父爱,怎能对一个没有亲缘之人付出? 他沉声道:“苏先生,你讲得故事很有趣,但在下并非容易愚弄之人……” 苏颂矶也不以为忤,走到神女峰顶绝壁旁,对着夕阳吟道:“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 “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不祈土地,立义以为土地;不祈多积,多文以为富;难得而易禄也,易禄而难畜也。 “非时不见,不亦难得乎?非义不合,不亦难畜乎?先劳而后禄,不亦易禄乎?其近人有如此者!” 陆英此刻心乱如麻,他的话什么也没有听清,只是想着:“我是吴郡陆氏子弟,陆逊、陆抗后人陆仲礼的儿子,绝非胡族贺兰部之子。 “贺柔影与我并不相似,怎会是我同胞姐妹!这苏先生年老昏聩,不知从哪听来闲言疯语,却来唬弄我!” 不知过了多久,但觉风声渐紧,日光渐昏。他却仍走不出心中思想,将生平之事回想了七八十遍,更加没个头绪。 第187回 怎知阿姐厉害 此时苏十三轻手轻脚走到崖边,恭声道:“先生,天黑了,要用些膳食吗?” 陆英被此言惊醒,茫然看着他二人对话。苏颂矶道:“不必了,你自去歇息吧。” 苏十三领诺告退,又只留下他们二人。苏颂矶忽道:“你以为十三武艺如何?” 陆英讷讷答道:“十三哥鞭法精妙,拳意威猛,当在我之上。” 苏颂矶笑道:“那倒未必。他虽然自幼得授上乘武功,毕竟不如你天资颖悟,只不过空有一身蛮力罢了。” 顿了顿又道:“你跟随李玄阳道长修道,虽没学得高明武艺,但颇有奇缘。禹王洞破大手印,伊阙龙门遇两位老前辈,加上自身悟性,此刻对武学的领会,当可自成一家。假以时日,定然能够青出于蓝。” 陆英暗暗思索,这苏先生果然对自己知之甚详,恐怕做过什么事都被他了解得清清楚楚。 苏颂矶又道:“老夫闲来无事,颇爱钻研棋局,但却从来不喜对弈,也不喜面对黑白棋子,只在心中布局…… “围棋有九品,一品入神,二品坐照,三品具体,四品通幽。八品若愚,九品守拙。依老夫看来,若愚、守拙不该排在末等,应在具体、通幽之前。” 陆英刚要接话,他又道:“但这些无聊之事,世人以为然耳,老夫何必介怀?想奕棋之道,不免跟武学之道比较,老夫以为一文一武,一张一弛,不可偏废。是以常思,为何武学没有人定个品级?” “人常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老夫以为,学武之人切忌争雄好胜,为了压别人一头而扰乱心性。乱了心性,修为必不能日进千里。今日无事,老夫与你玩笑一回。你觉得,如果按照世间评定士子品级的方法,将天下武学也分为上中下等,可乎?” 陆英想起九品中正之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自己一认祖归宗,立刻升官加爵。恐怕这分等之法绝难做到公正,又分得什么意义? 苏颂矶不管他答不答,又道:“下品武士老夫不屑置评,中品若分三等,可借鉴棋道之‘坐照、具体、通幽’名号,曰‘上等鉴照、中等具象、下等通明’…… “十三驯鲸鞭、山海月拳皆得其大概,可称为中品中等‘具象’。柔影虽然更有工巧,毕竟年岁尚浅,也算个中中吧! 至于中品上等之鉴照,当有一代宗师之境,如九灵、五溪、崔乾、许黄民等等人物可称也。 中品下等曰通明,通晓一门武学,明白上乘内息导引之门,此等门槛低了些,就如步高子、卢月、源一郎之流耳。” 陆英听他说的有趣,也忍不住道:“依苏先生所言,晚辈顶多算个具象,可能还在通明了。” 苏颂矶道:“你与令夫人皆是习武奇才,当在具象之上,即将入中品上之境也。” 陆英摇头自嘲一笑,又道:“那先生之境自然是上品了。不知上品三等如何称之?” 苏颂矶道:“上品三等,老夫只想到了下等或可名曰‘入神’,二等一等还不曾见过,是以不知如何称之。” 陆英听他将棋道第一品“入神”,只放在武道第三等,还说上品一二等从未见过。 那么当今世上高手,最多也只能被他看作上品下等了。不由暗暗好笑,此人着实狂妄! 苏颂矶道:“上品入神,当世寥寥几人,已经羽化的元象山玄英道长,其师妹……,恒山道元和尚。老夫应该也勉强够格。还有……” 陆英以为他要说天真道长,不由接话道:“自然是天真道长与檀飞熊老伯了!” 苏颂矶摇头道:“檀飞熊前辈老夫不曾见过,天真道长亦不在此列。老夫说的是,你师父玄阳真人……” 陆英惊道:“我师父!他老人家虽也颇习武艺,但绝没有苏先生这般境界,您过誉了。为何天真道长都排不上?难道苏先生以为可以胜过他老人家?” 苏颂矶笑道:“非也!老夫以为,天真道长独成一境!至于比我高一等还是两等,就不得而知了。他老前辈年逾百岁,数十年前就有通天彻地之能,如今不愿显露真境,是以老夫不知。” 陆英恍然,笑道:“如此说,倒也不错。” 他忽然又想起抱朴子仙师,但老仙长不愿世人知道他尚在人世,是以也无法言之于口。转念一想,又问道:“苏先生以为,胡僧那迦,当算上品否?” 苏颂矶道:“其妖法不同武学,老夫亦不知该不该将其归入。这些事留待华亭去印证吧。连同上品一二等,将来华亭若是有幸达到,也好名而称之,教老夫体味体味,到底是何洞天。” 陆英笑道:“苏先生如此人物,聪明才智超我十倍,尚不能突破上品下,晚辈如何奢望那一二等?恐怕,世上本也没有那种境界吧……” 苏颂矶若有所思,面上悠然神往,许久才又道:“你从姚苌手中救出毛氏,如今人家在洛阳宵衣旰食,可以说励精图治,专为报答你恩情。又是一桩情债啊!” 陆英脸上一红,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道:“苏先生当年不曾负过人吗?” 苏颂矶道:“花期已误何堪折,潦倒残躯再几年?天性薄凉没人管,一朝故去凭谁怜。辛苦平生多无奈,轻狂年少负几人……” 陆英闻此叹息道:“恐怕那一面宝鉴,就是被……” 苏颂矶苦笑道:“老夫立志兴复,哪肯耽误于温柔之乡。玉英道长由爱生恨,也是应有之义。只是宝鉴被她夺去,却坏了老夫大事……” 陆英笑道:“若是旁人,苏先生一定早就抢回来了,哪能等二十年!” 苏颂矶道:“几十年了,也该有个了断。宝鉴得你与柔影聚合,感而生灵。若是再与另一鉴重聚,或许就能破解其中奥义。” 陆英听到他说柔影,心中又隐隐不快,仍是不愿相信自己是蛮夷所生。 苏颂矶道:“我已联络中原崔、郑、卢、吴以及你们陆家家主,陆续遣人往洛阳助你开拓。 “另外,你此行离去时,让景飞虎、胡顺二人率五百兵士,化整为零,扮作百姓随你同归。再让柔影拣选中院博学士子,经世济民之才,充作你府中幕僚……” 陆英起身施礼道:“多谢先生!晚辈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苏颂矶又道:“你家朱夫人,或许去了南方……” 陆英听到琳琳消息,不由急问道:“南方何地?请先生告知!” 苏颂矶笑道:“你别心急。老夫只是略闻风声。有人见她曾在建邺露面,与两个南蛮少女一道。” 陆英心念电转,听到两位南蛮少女,不由想起曾在关中见过的绿裙黄裳女子,琳琳也是在关中失去踪迹,难道竟是与她们一道? 因问道:“可是一着绿裙,一着黄裳,个子不高,皮肤略黑,说话口音古怪的两少女?” 苏颂矶见他如此反应,微微诧异,不由捋须笑道:“华亭,你可知姻缘聚散自有定数,强求不得。若该相见时,自然会见,若不能再见,你纵然寻遍万水千山,也是无用!” 陆英低头怅然,道理何尝不懂,但挨到自己头上,毕竟不能如此平淡处之。 他暗暗打定主意,离了郁洲山岛,先往建邺一行。纵然不能碰到琳琳,也要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那两名少女看着天真烂漫,应该不至加害于琳琳。再说琳琳武艺精强,又岂是寻常人能加害的。只是不知她为何要与那二人同行,或许是有极为重要的事。 苏颂矶口中喃喃道:“三江四海一仙山,搅动人间不能安。老夫在这郁洲山,何曾想搅动天下不安!世人诬我,为之奈何。” 陆英听他说起这歌谣,忍不住接道:“东来寇,西来僧,南北几个青袍客。九州同倾覆,四夷乱中原。” 当日曾从道元大师口中听过,不想苏颂矶也知晓这歌谣。正好此时与他探讨一二,看他是否了解其中隐秘。 苏颂矶道:“元象宗、无异门、维摩寺、四夷岛、宙斯教,加上老夫行一学院,还缺两个。却不知所指何意!” 陆英道:“东来寇,当是指倭奴海寇。西来僧,是指西域维摩寺妖僧。那南北几个青袍客,又是指谁人呢?” 苏颂矶笑道:“此歌谣忽然传布,不知谁人所造,意欲何为。华亭以后当用心体会,除患于未然,消弭于无形。护我九州华夏,万不可致其倾覆!” 陆英郑重点头,算是答应接过苏颂矶的使命。两人忽然沉默,再不知谈些什么。枯坐了许久,陆英辞别苏颂矶,从神女峰下来,回到中院客舍中。 第二日,陆英决意辞别,找到贺柔影与她商量学子、士卒支援之事。 两人定下大略,约定陆英先回洛阳,贺柔影与中院学子及景飞虎等随后启程。 末了,陆英踟蹰良久,才问道:“柔影,你早就知道了?” 贺柔影一怔,盯着他望了片刻,忽地转身,好似在擦拭眼角。 陆英心中极不是滋味,只得劝道:“若此事为真,你我重逢也算天可怜见……我自幼孤苦,无亲无故,能得你为妹妹,本是幸事……” 贺柔影转头笑道:“谁是你妹妹,叫阿姐!” 陆英难得看她展颜欢笑,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竟从心底忽地涌出。终于不再纠结母亲是不是蛮夷,父亲为何会与贺兰氏女子有染,此刻只想好好享受来自一母同胞姐妹的温情。 他笑着言道:“想做我阿姐,总要文才武略皆胜过我,令我心服口服才行!” 贺柔影锤他一拳,扬起下巴道:“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在阿姐面前,不过尔尔。” 陆英道:“你第一次见我,就用毒箭伤人,第二次又使诈用静女霏烟把我迷倒。还有你那驯鲸银鞭,大陆泽诡计,宇文家力敌惊马,虽说手段层出不穷,可却没有个姐姐样!” 贺柔影仍笑道:“不让你吃些苦头,怎知道阿姐厉害!” 陆英道:“身为大兄,吃些苦头也无妨。” 贺柔影嗤了一声,自顾走到外间不再理他。陆英笑着跟上,两人漫步水潭楼榭之旁,俯仰神山嘉木之景,再无须多言,自有深深亲缘在彼此心内交融,此生再也割舍不断。 走过水榭看到寇谦,仍是低头默算,忽而皱眉忽而展颜。陆英忍不住道:“寇公子,可有所得?” 寇谦抬头见是陆英,不由喜色涌起,上前道:“陆兄,你那本算书何时借我一观?” 陆英无奈道:“那书我遗忘在了洛阳,现在实无法呈送于君!” 寇谦满眼失落,又施一礼,自顾自坐在木廊边发呆去了。陆英苦笑摇头,只得继续往前行。 走到海港边,陆英看着船只欲言又止,还是贺柔影道:“今天就走吗?” 陆英一笑,回身抱拳道:“后会有期。大兄告辞了!” 第188回 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离岛登陆,陆英重新跨上白云乌,打马往洛阳而去。 白云乌在岛上车马院圈养了十数日,恨不得将全身力气都一刻抛出。陆英听着耳畔呼啸风声,心头也逐渐平静下来。 闲话少叙,这一日到了洛阳东七里桥,此地又名旅人桥,乃是晋武帝司马炎所建。 就见三三两两百姓扶老携幼往城中行走,还有的从城中出来,扛着锄头犁耙要去下田劳作。 陆英见此情形,不由心花怒放,感觉这许久劳累,实在是值了。 再近城池,东西商贾车马集凑,仿佛这里梦回一国都城,忽然之间变得连他都不敢相认。 陆英心知,这种突然的繁华,乃是苏颂矶与各大豪族极力而为,并非可长久之计。 若要长治久安,第一要保证河南郡免于兵祸,连年太平。第二要增加人口,劝农励商,兴学重教。第三要经营洛阳城特殊地位,在各国之间游刃有余,做中转连通之枢纽。 而后面两条,仍是以第一条为基础。朱孚为领军守将,其肩上责任重大,还需多多磨砺才是。 苏颂矶那日说起,洛阳八关都邑,以后军力强盛了,不能只守城池,周围八大关隘也须经营牢固。 他一路想着未来大计,甚至规划到了二十年后。 不知不觉进入太守府,就见毛秋晴正在召集众衙属议事,竟无人看到他这个主官回来。 陆英莞尔一笑,自顾将马牵入后院,洗刷喂食毕,回到居处更衣小憩。 忽然听到有女子在门外尖叫道:“哎呀,有贼!”陆英被惊了一跳,连忙起身到门前,却见一名少女捧着他穿过的衣衫,站在那里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少顷又有三名少女赶来,俱着素色罗裙,挽双髻,眉目依稀熟悉。陆英一时记不起在何处见过她们,却听那捧着衣衫的少女又惊叫道:“郎君!你回来了呀!” 其余三名少女也是欢喜雀跃,纷纷碎步上前施礼道:“奴婢拜见郎君!” 陆英终于忆起,这些都是自己建邺府中的侍婢,怎得忽然一齐到了洛阳?他环视一周,一个名字也叫不出来,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那捧着衣服的女婢自报家门道:“奴婢鹦鹉,在郎君身边服侍的少,不怪郎君不认得。” 指着个子最高的少女介绍道:“这是画眉。” 又转向有两个酒窝、一双大眼的少女道:“这是喜鹊。” 最后一个头发稍黄,皮肤极白的少女是“鹭鸶”。而“鹦鹉”最是活泼善言,脸蛋圆圆的甚是讨喜。 陆英笑着一一点头,问道:“你们为何不在富春山居,却来了此处?黛菊、翠羽二人可好?” 鹦鹉答道:“是会稽王世子、中领军大人下令,命我等来此伺候郎君起居,戴菊、翠羽二位姐姐与旁人仍在府中,郎君不必挂念。” 陆英饶有兴致看她一眼,又道:“你们如何来此?可有人同行?” 喜鹊抢着道:“回禀郎君,我等随刘督军一道同来,沿路有官兵旗鼓开道,威风得很!” 陆英道:“刘督军?哪个刘督军,来洛阳何干?我怎不知?” 鹦鹉道:“是北府军刘牢之大将军的亲侄,刘敬亭刘督军,奉了朝廷之命为河南督军,来此上任的。” 陆英惊道:“河南督军?怎得竟不与我商议!” 说完又感觉稍过,缓和了下语气道:“我本欲荐举朱孚将军为河南督军,没想到朝廷任命如此及时,倒出乎我意料。” 喜鹊又道:“郎君不知道?朱孚将军已经奉诏入京,另有重用!” 陆英心头“噌”地生起无名火,半晌没有言语,把四名女婢吓得再不敢多言。 此时毛秋晴正来到门口,见此情形咳嗽一声,淡淡道:“你们先下去,叫厨房准备膳食。再派人通知薛勇将军,赵蕃将军,晚上来此共饮。” 四人如蒙大赦,连忙领诺告退。 毛秋晴进屋坐下,微笑道:“太守大人回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属下好出城恭迎大驾。” 陆英道:“看你忙于公务,就没有去打搅。怎样?一切还好吧!” 毛秋晴道:“你面子大,如今各方支持源源不断,比姚兴撤军走时,强了不知多少倍!” 陆英笑道:“毛司马劳苦功高,在下代洛阳百姓有礼了!”说着躬下身去,深深施了一礼。 毛秋晴冷哼道:“不敢当太守大礼。毛秋晴已死,今后再无毛司马。我如今姓洛,名新晴。太守大人可以呼我洛司马。” 陆英望了她一眼,转身走到门口,叹道:“洛司马,朝廷调走朱孚,新命刘牢之之侄为河南督军,你怎么看?” 毛皇后改名换姓,以洛阳之洛为姓氏,是立志要为陆英大业献出全部精力,与过往做一个彻底割裂。陆英岂会不知? 但他心中难以忘记的自有她人,且早成婚结为夫妻,又该如何面对眼前苦命的女子。 洛新晴道:“如今王孝伯已死,桓敬道撤军,会稽王父子总揽朝纲,自然不会允许洛阳之地再有一方异军突起。” 陆英道:“会稽王嗜酒昏聩,定然想不出如此长策。他那个儿子孙元显,倒是个人物。看来我得亲自去会会他,省得处处掣肘。” 洛新晴默而不答,过了片刻却道:“前几日,关中派来密使,许诺封你为‘魏王’,将来得了天下,允你世镇豫州。可惜你不在,被我赶走了。若是想做魏王,恐怕得你亲自去找姚兴了。” 陆英笑道:“什么魏王,哄孩子的把戏罢了。我岂会上他的当?你做的好,省了我多费口舌。” 洛新晴笑了笑,起身告辞道:“府中还有许多事务,属下先去了。晚上再为大人接风洗尘。” 陆英转念一想,忽道:“那个刘敬亭督军,既然到了洛阳,终归是我的属下,晚上将他也请来。” 洛新晴点头答应,转身大步离去。 夜色降临,太守府中张灯结彩,大排宴席。洛司马请了城中所有文武官员,包括督军刘敬亭、步军统领赵蕃,马军统领薛勇,以及太守一众掾属,长史、主簿、参军、记室等辛恭靖留下的班底。 这些人自从辛恭靖被俘入秦军,一直过得战战兢兢。好在陆太守为人和雅,并没有大刀阔斧开革旧吏。而朝廷也没有任命新的府衙属官来此,是以暂时还得坚守职责。 如今洛阳万象更新,他们也跟着水涨船高,品尝到了主事当权的滋味。 虽说一切政务都由洛司马说了算,但她天生干才,所作所为令人信服,又有倾国倾城之容,在她手下做事,倒也不算枯闷。 众官吏按品级高下列座,酒过三巡,陆英举盏对刘敬亭道:“刘督军,如今国家多事,洛阳地处四战之地,守卫百姓城池的重担,就落在你肩上了!我敬你。” 刘敬亭忙起身举盏道:“不敢当华亭侯礼敬。属下身为河南督军,自有守土抗敌之责。不用您吩咐,我也当尽心尽力,绝不敢稍有懈怠。” 陆英笑道:“刘督军请坐。你我同在洛阳,今后定要齐心合力,共保大好河山。” 刘敬亭重重点头,将酒一口喝干,才重新落座。 陆英心中暗思,今夜观此人恭顺有礼,倒不似拿着令剑来监军的。他叔父倒戈背叛王孝伯,投入会稽王一党,显然是利欲熏心之徒。难道这个刘敬亭却非趋炎附势之辈? 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切不可被他一时恭敬蒙蔽,还得多留心才是。 于是又举盏连连相劝众文武,鼓励他们整军备战,劝课农桑,大兴商贸,定要将洛阳治理得欣欣向荣。 众人也都慷慨陈词,个个表示唯太守大人马首是瞻,为国家为百姓鞠躬尽瘁。宴席到二更结束,除了薛勇留下,其余人都各自散去。 陆英与薛勇漫步后园之中,详谈分别之后大小事情。 薛勇又言道,魏国拓跋涉珪大举征伐,先灭柔然部,俘获其半数部众,又进攻世仇铁弗部,直逼其都城代来城。 一战俘获刘卫辰之子,刘卫辰逃亡途中被部下所杀。拓跋涉珪尽诛刘卫辰宗族五千余人,将尸体丢在黄河之中。 如今又自请为向导,求赵国出兵一起攻击贺兰部。贺兰部因为贺兰讷与贺兰染干内讧,早已不堪一击。恐怕将来拓跋涉珪与赵国段氏早晚有一战了。 陆英暗暗担忧拓跋涉珪杀孽太重,难免折损福寿。但他相距千里之外,也无法良言劝导。 纵使他当面劝说,如今的魏王恐怕也不是当初的十五岁少年,能否听得进去还另讲。 两人畅谈至深夜,薛勇告辞离去,陆英独回卧房歇息。刚入卧室,就见灯烛昏暗,房中有一木桶,显是准备他洗浴所用。 但如今水早凉透,陆英也无心沐浴,只想早些睡下。脱去外衣,走到榻边一看,不免大吃一惊。 原来榻上竟有两名少女眼巴巴瞅着陆英,身子都盖在被中,只露出口鼻双眼。 他不由嗔怪道:“鹦鹉、鹭鸶,谁让你们睡在我榻上的?” 鹦鹉圆脸通红,声若蚊蝇道:“是洛司马。她说,郎君独居久闷,令我与鹭鸶今夜侍寝。” 陆英斥道:“胡闹!快起来,回你们房中睡去!” 鹦鹉眼泪“唰”地下来,嘤嘤啜泣着起身下榻,竟远不似白日能言。 反倒是鹭鸶撩一撩微黄的头发,扬着白皙的脸颊道:“郎君,是嫌弃我等寒贱吗?我俩虽不是大户人家,但也是清白之身。今夜洗浴干净,郎君权当发泄之器便罢,何必如此厌恶!” 陆英闻言颇为不忍,只得温声劝道:“莫如此说!我从不曾嫌弃你们。只是自幼习惯了慎独修身,于床笫之事实在没有多少兴致。况且你们都是花样年华,何必如此糟践自身。” 鹭鸶道:“我等是先帝御赐给郎君的,生死都是郎君的人。郎君不要我等身子,我等以后为牛做马,只做个粗使丫头即可。郎君不必宽慰,奴婢当不起。” 说着一掀被子起身,与鹦鹉披起衣衫相携离去,留下陆英久久没有回过味来。 这鹭鸶好泼辣的性子,以前怎么没见她如此发作?难道是受了毛秋晴言语逼迫,心中积怨深厚,故而向我撒火不成。 不管她,我岂是淫侈无节之人,怎肯做这等荒唐事!他和衣卧倒,连日奔波疲累,不一时就沉沉睡去。 房廊下洛新晴悄立许久,面上微有喜色。似乎有什么事让她十分释怀。忽而又眼眸黯淡,默默转身走向院外。 月光如银,南风如醉。鱼缸中的水漾漾生辉,石阶上的倩影踽踽独行。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第189回 雪衣与黄裳 第二日,陆英一早起来,换上布袍春衫,来到街衢一览市井气象。 洛阳本是后汉、曹魏、晋室三代都城,有南北二宫,寺观园林数不胜数。奈何经晋末八王之乱,胡族频繁入寇引来数十年兵祸,禁宫园囿、寺观府院都毁坏殆尽。 只剩处处残垣断壁,遍地瓦砾废池。城中确实多了各地商贾,但本地人口尚少,直接贸易寥寥无几。反倒是周转运输的,住店打尖的不少。 看着那一车车远道而来,又将驶往他地的货物。陆英暗暗许愿,希望不久的一天,洛阳成为天下最繁华的城市。这里不再是中转站,而是终点站、始发站。 许多百姓采办农具,准备在城郊开垦种田。陆英默默记下,该叫官府免费配给才善。百姓远来辛苦,大多无有家产,教他们如何负担这些花销。 还有许多僧人、道士,也来城中四处转悠。不知是想传经布道,还是修建寺观久住。 学子儒士还是太少,毕竟读书人大多求功名富贵,这里能给他们的远远比不上长安、建邺、中山。甚至比不上北魏盛乐。听闻拓跋涉珪有意迁都平城,恐怕也不无此种想法。 走着走着,忽然听背后有一男一女议论。 女的说:“这陆英一个小道士,竟然也学人家治国理邦。简直贻笑大方。你看看,别说洛阳中气不足,民疲兵弱,就讲文学之风,教化之义,又岂是有为景象?父亲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会觉得姓陆的能成气候!依我看,真是瞎了眼。” 男子小声道:“阿姊,你莫要总是说父亲的不是。为人子女,孝敬为先。” 那女子骂道:“你个书呆子!就知道温顺恭敬,一点主见都没有。我说他瞎了眼,难道说错了吗?你倒讲来听听,姓陆的有什么值得夸赞的?” 男子显然平素受惯了姐姐欺负,竟嗫嚅着不敢言语。 那女子得意道:“哈哈,说不出来吧!还敢跟我顶嘴?告诉你,魏国拓跋涉珪、秦国姚子略,那才是当世英雄。我早晚去关中转转,找老韩切磋切磋,你就乖乖听命跟姓陆的小道士厮混吧!” 陆英听到此处,转身望去,但见男子长身玉立,年约十八九岁,一身黑绸春衫,手中握着一把折扇。 女子双十年华,一身云纱白衣,身段相貌也算中上,可惜生了一副傲慢的脸孔,让人瞧着怎也赞赏不来。 陆英慢下脚步,凑过去笑道:“二位贵人,也是来洛阳求学的?都说陆太守重农励商,有心求治。只是不知这城中何处有书院学馆,我等也好去求学问礼。” 白衣女子嗤笑道:“求个屁的学!你看这城中有几个学子,哪里有什么学馆,简直是瞎凑热闹!” 陆英不恼不愠,仍然谦恭问道:“小姐说的是。敢问二位贵人来自何方?高姓族望?” 白衣女子扬起下巴道:“河东裴氏,裴雪衣!” 陆英笑道:“久仰久仰,幸会幸会!在下朱华,江东人氏,见过裴小姐,裴公子。” 河东裴氏名门望族,魏晋时代奕世高官,与琅琊王氏有“八裴八王”之誉。 只是这裴家两位姐弟,却为何来了洛阳?听她口风,好像是其父看重于陆英,故遣子女前来投效,又说什么去长安找老韩。难道世上真有这般巧事,这个老韩就是韩旭韩朝日? 若他们果真是恒山无异门中人,那倒也说得过去。韩家在姚秦朝廷效力,卢家到处挑火,专干肮脏卑下之事。而崔家、郑家似乎曾有意接洽桓氏,想要进取江南。 裴氏做为门主,这些年反倒十分安分。不曾听说拓跋氏魏国那里有事,也未见与赵国段氏相亲,怎得偏偏看中了我这个孤立无援的河南太守?简直是……甚有眼光! 想到这里,陆英又笑道:“裴小姐,不瞒你说,在下也曾去过长安,那姚子略虽然重文尊儒,却毕竟是胡羌异族。在下思前想后,实不愿背弃祖宗,与夷狄为伍。 “所以来了洛阳,想着若有机会,得以拜见江东二陆后人,华亭侯尊颜,也算不枉了中华大好男儿之躯,做个堂堂正正的好汉子!” 裴家公子闻言满眼赞赏,忍不住点头道:“说得好!” 裴雪衣抬脚踢他一记,骂道:“好什么好!你也瞎起哄。” 裴公子面皮微红,又嗫嚅道:“这位朱公子所说甚有道理,正合平素父亲教诲……” 裴雪衣道:“闭嘴!什么中华,什么夷狄?只要心向礼仪,尊崇道学,就是中华之人。老韩见识比你广十倍,怎得又去了长安?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尽弄些迂腐酸文!” 裴公子不能辩驳,陆英笑道:“裴小姐,你所说固然不错。但胡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恐怕一时崇慕汉学,也难改骨中残虐。你看北方大乱,中原陆沉。这堂堂洛邑名都,如今也沦为此等境地……” 他看裴雪衣面上不耐,急忙话头一转,又道:“说起长安,在下不由想起一人,此人本是堂堂汉人,却甘愿为姚秦鹰犬,卑颜屈膝承教于胡人阶下,着实令人不齿。” 裴雪衣被他所论吸引,不由问道:“你说的是谁?” 陆英切齿道:“正是姚兴帐下爪牙,姓韩名旭。这韩旭……” 他一提韩旭之名,还不待再往下讲,裴雪衣抬手就往他脸上扇来,口中斥道:“放屁!” 陆英轻轻闪身,避过她手掌,笑道:“裴小姐名门淑媛,怎可当街放屁!” 裴雪衣更怒,双脚连环飞踢,尽取陆英面门。陆英连撤数步,实在忍不住想教训教训这个刁蛮女子。 于是左手一举,将裴雪衣右脚腕拿在手中。裴雪衣右腿受制,抽也抽不回,动又动不得。 有心拼力相搏,陆英手指用劲,她半边身子酸麻,竟使不出分毫气力。 裴雪衣委屈不过,回头哭骂道:“裴黄裳!你是死人吗,看着我被人欺侮?” 其弟裴公子黄裳叹息一声,手中折扇如蛟龙出水,疾刺陆英胸前膻中穴。 陆英见来势隐挟风雷,暗叫声好,右掌一推,含章拳凝寒之气勃然而出。裴黄裳将折扇“唰”地展开,挡过迎面寒气,左手并二指再探陆英咽喉。 陆英不想这少年修为如此,右掌一握屈指弹出。弹指正中裴黄裳指尖,两人身躯猛地一震,各自退后两步。 裴雪衣挣脱束缚,跳着右脚叫骂道:“黄裳,杀了他!” 裴黄裳凝望着陆英,摇摇头又拱手问道:“请问足下尊姓大名?” 陆英眼中难掩欣赏之色,还礼道:“在下陆英,草字华亭。忝为河南太守。” 裴雪衣瞪大双眼,脸上还有两滴未擦拭的泪痕,一时也不知该骂还是该杀。 反倒是裴黄裳从容言道:“小可裴氏子黄裳。见过陆大人!” 陆英洒然一笑,言道:“裴公子,裴小姐,方才之事多有误会,得罪了。” 裴雪衣道:“你就是陆英?白面书生,果然与我所料不差。” 陆英不以为意,仍笑道:“二位贵客来了洛阳,本该在下一尽地主之谊。若是不弃,明日请来府中一坐,在下为二位洗尘、赔礼。” 裴雪衣道:“本小姐才不去……” 裴黄裳看看阿姊,不知该如何作答,最后只垂下头去,无奈叹息一声。 陆英见之付以一笑,转身独自离去,也不管他姐弟如何行止。回到府衙,陆英找到洛新晴,让她查访裴氏姐弟下榻处,送上一顶进贤冠。 洛新晴问其原由,陆英不答,只是说了句“缁布进贤冠,文儒者之服也。” 洛新晴虽不解,仍微笑着领命,安排人送缁布冠去才罢。 陆英打定主意要往建邺,找洛新晴取来神术宝刀,又将玄英道长所赠那本图书留给她保管,言称若有一个叫寇谦的来讨书,即可赠送给他。 洛新晴一一答应,准备行囊送他再次远行。忽而又想起一事,言称前几日赵国顺平公主送来一件软甲,似乎是段冲之物。 本来以为没什么用处,如今正好内里着了,危难时或可保性命。陆英看她匆匆去取来,也不忍拂了美意,只得苦笑着将软甲穿在布袍内。 乘白云乌、挎神术刀,又再日夜兼程往东南而去。过淮水、渡大江,览千里山河。这一次与之前去陆家,心情又有不同。 第190回 建邺诸人 一入建邺,陆英直奔武冈侯府,还是先找杨稚远打探一下情况为佳。 可惜来到府门请见,却被家人告知公子不在府中。陆英无奈,只得先回住宅,晚间再做打算。 走到北城,忽然看到乐游原,不禁想起简静寺中那人,于是打马缓缓行来。简静寺今日倒是冷冷清清,也不知是先帝亡后该当趋于落寞,还是会稽王父子刻意打压。 比丘尼见到陆英,小跑着入内通报,不一时又脸红气喘地出来道:“陆祭酒,主持有请!” 陆英点头谢过,将马缰绳交给她,自己大步入内。 到静室前解下宝刀,陆英咳嗽一声,顺手推门而入。支妙音缁衣芒鞋,浑不似往常衣衫华丽,此刻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竟像变了个人一般。 陆英笑道:“妙音主持,许久不见,佛法更上层楼,可喜可贺!” 支妙音睁开眼,凝望他片刻,最终苦笑道:“华亭侯春风得意,贫尼青灯古佛,到底谁可喜可贺?” 陆英道:“主持说笑了。在下奔波劳碌,此生恐也难有片刻清闲。谁似主持日日修身养性,清心寡欲?简直是神仙日子。” 支妙音冷笑一声,道:“你不在洛阳做诸侯,跑来建邺何为?这龙潭虎穴,稍不留神就将噬人,何苦来哉!” 陆英道:“哦?那请主持说说,此处龙如何,虎又如何?” 支妙音道:“云从龙、风从虎。大厦之将倾,风云莫测。你何必来蹚浑水?” 陆英沉吟道:“不知主持有何打算?” 支妙音笑道:“我一个出家人,修道念佛,管得什么风云!又能有何打算!” 陆英微微一笑,一时不知怎样接言。 两人默然良久,支妙音又道:“听说朱夫人新婚燕尔即离你而去,是不是你欺负人家了?” 陆英苦笑道:“哪里哪里!夫人一时心情不畅,到处走走散散心而已。” 支妙音笑道:“我这里的道怜妹妹,不知何日才能等来出去散心的机会。” 陆英尴尬道:“这个……总会有一日……” 支妙音冷冷瞥了他一眼,言道:“你那个《明月赋》,倒是不错。” 陆英苦笑无语,两人又陷入沉默之中。前后坐了半个时辰,实在无甚话头,听她言语也并不知晓琳琳与人来过建邺,只得告辞离去。 待回了富春山居,皇甫思、戴菊、翠羽等人倒是依然如故,个个口中埋怨郎君久不归家,把此地搞得太冷清。 洗漱更衣毕,用过晚膳,陆英正坐在书房调息,却闻有客来访,自称石亮石庚明。 稍一思量,他命皇甫思将石庚明带来此处,或许此人倒有些用处。 石亮进入书房,来不及除去玄色斗篷,就一躬到地。口中道:“石亮拜见侯爷。” 陆英上前将他扶起,笑道:“庚明,何须如此多礼!许久不见,一切安好?” 石亮摘下斗篷,抱拳道:“回侯爷,石亮尚可。侯爷离京日久,精神更胜往昔。” 陆英道:“庚明有何事见我?你们典校署耳目灵光啊,我才刚到家,你就找上门来了。” 石亮道:“侯爷,不是在下耳目灵,而是京中如今……中领军大人严令典校署暗查风声,侯爷先去了武冈侯府,又去了简静寺,自然避不过旁人耳目。” 陆英道:“看来中领军倒是个心细之人。” 石亮苦笑道:“在下受命来监视侯爷,得以抽空私晤……” 陆英道:“那你准备如何汇报?” 石亮道:“自然是什么也不曾看到,什么也不曾听到!” 陆英摇头道:“还是要看到些什么的……” 石亮疑惑不解,陆英附耳低言几句,石亮恍悟道:“侯爷高明!如此一来,恐怕中领军大人要睡不好觉了!只是……” 陆英道:“无妨。谅他也不敢动我!” 石亮领诺欲告退,陆英又叫住他,询问是否听过有两个南蛮少女与琳琳结伴,在建邺露过形迹。 石亮茫然不知,陆英摆摆手让他自行离去。石亮走后,他思量半晌,自己暗暗笑道:“石亮回去将我私会各家门阀,秘密勾连朝官的情报呈上,定然叫孙元显那小子也辗转反侧,重新掂量掂量,我岂是容易拿捏的软柿子!” 正想到此处,皇甫思又来禀道:“有国子监学子数人求见。” 陆英命他将人迎至堂上,又忙更衣戴巾出来相见。一见陆英,几人齐施礼道:“拜见祭酒大人。先生金安。” 陆英笑着还礼,挨个打量来的四位学子,却只认识一位杨弘杨休元,乃是尚书令杨元琳之子。其余三位却叫不上名号。 好在学子们也知道自报家门。原来都是当初策论写得好的,徐羡之、傅亮、王韶之三个名字,陆英虽对不上真人,但都是有印象的。于是心中大喜,热络地招呼他们落座奉茶。 陆英知道如今王孝伯兵败被诛,杨元琳在朝中更加孤掌难鸣,但没想到杨弘竟然会前来拜见。看来,杨家的处境比预想的还要不堪。 他笑着问些学业之事,问之前定的章程有没有一直执行。 四人恭谨对答,皆言自从祭酒大人推行新规后,国子学果然面貌一新。陆英也不知是恭维还是实情,暗暗打算空闲时还得去亲自看看才放心。 相谈既久,难免又谈到国政朝局。杨弘等对如今孙元显把持朝政,乱行迁三吴“乐属”入建邺之策深有抵触。也对孙元显身边,张法顺、桓敬祖、谢琰、杨谧、刘骁等人极为不齿。 杨谧作为中军长史,倒是依然混得风生水起,其人太过圆融,或许这才是世家公子存世之经。 四人坐了许久,终于要告辞离去。到了阶下,还是徐羡之忍不住道:“先生,我等才虽驽钝,您若是需要,我等愿意去洛阳以效微劳!” 陆英笑道:“几位都是大才,将来定有一日成国家栋梁。只管安心就学,静待时机即可。” 徐羡之深施一礼,转身洒然离去。 第二日,陆英换上儒衫,戴上进贤冠,一人独步往国子学而来。 国子学如今确实比往年大有不同,门吏衙署一见陆英赶紧施礼,还要殷勤地为他带路。陆英拒绝了他们好意,只想自己随便走走看看。 各处学馆书舍都打扫得整洁干净,但由于陆英留下的学子不多,大部分子弟已被他除名,是以看着较为冷清。 也有练射御的,也有习翰墨的,也有诵经记典的。 陆英走了一遭,竟无有闲人迎面碰上。他心中深感奇怪,自己当年偶然妄为,难道真有这么大奇效?这帮官宦子弟,不学文不习武,以门第家世照样可以出仕升迁,何必如此专心向学? 走到一株大树下,终于看到两位学子坐在此处说笑闲聊,陆英莞尔,缓步走上前,却听到一名学子口中道: “月既失踪影,化为云仙子。白衣风飘雪,青丝垂云瀑。明眸神墨画,秀项如和玉。纤纤洁素手,玲珑冰皓足…… “啧啧,我若是得如此美眷,定然心满意足,何必求什么富贵功名,只愿老死于温柔乡中矣!” 另一人驳道:“那是你!祭酒大人何等英杰,岂肯如此不图进取!余飞奔于前兮,忽焉向后,进退趋言兮,百尺千寻。终难得其真幻兮,空耳目其万端。并为歌诗兮,咏以意怜。欣往走奔兮,忘尔孤年。烟散鸟还兮,乐尽山空。皎皎明月兮,却出其间…… “你听听,祭酒以歌言志,说得乃是求道寻真,宏志于天下,超迈于千古,你也就能读出些儿女情长。” 陆英暗笑,这两人分明是在吟诵自己的《明月赋》,不过第二人所说,真真令自己汗颜。当初不过即性而作,心中思念爱妻难以排遣,哪里有什么天下大道,千古宏志了! 第一人又道:“你太过牵强附会!他日见了祭酒,定要与你问个明白。” 第二人道:“那是自然!祭酒大人名扬九州,功盖四国,我早就想一睹真容了。可惜,你我来的晚,没有赶上祭酒雷霆手段整治国子学之日。” 第一人笑道:“若是赶上了,说不准你我就被除名了!” 第二人道:“我说要专心读书,你非拉我来此闲扯。这若是让杨休元看到,又要去博士们面前聒噪了!” 第一人道:“走了个王昙亨,还有个杨休元。若无此二子,我等国子世胄,何必如此辛苦!” 第二人道:“休得胡言。杨休元之父杨令公,那可是当代名士翘楚。他支持陆祭酒改革国子学,也是一番苦心。 “再说了,以前的国子学何等不堪,自从陆祭酒立下规矩,杨休元、王昙亨二位公子率先垂范,你看看现今,大吴国子们,哪个不是意气风发!” 第一人冷笑道:“那又怎样!如今会稽王贪酒厌政,朝廷大事皆由中领军做主。你看看那张法顺、桓敬祖、杨稚远之流,谁人精习六艺,谁人通晓经籍?反倒高官显宦,风光无限。而王昙亨身首异处,陆祭酒困居洛阳,于国家社稷又管得何事!” 陆英听到此处,忍不住道:“王昙亨……王公子,如今不在了?” 两人大吃一惊,见他儒冠青衫,面容英俊,文质彬彬,第一人乃道:“兄台也是刚入国子学不久吧。想必也是被父祖逼着来吃苦的!王昙亨与其父王孝伯一同伏诛,早就是往事尘埃了。” 陆英叹息一声,拱手道:“方才听二位兄台高论,只知国子学能有如今气象,全凭杨休元、王昙亨二位公子。却不知何以这二百学子皆能诚心跟从,仅仅是因为他二人门第为高吗?” 二人嗫嚅不能答,陆英又笑道:“在下姓陆,吴郡人氏。敢问二位兄台高姓?” 第二人听他是吴郡陆氏,连忙施礼道:“在下琅琊王氏王琬之,见过陆兄。” 第一人道:“在下吴郡顾义,幸会。” 陆英道:“原来是王家、顾家望族公子,陆华幸会!” 那王琬之道:“陆兄与祭酒大人同宗,可曾见过华亭侯?” 陆英笑道:“华亭侯少时不在吴郡,至今尚不熟识。” 王琬之微微失望,只报以无奈一笑。 顾义道:“陆兄,你为何不读书习射,跑来此处闲逛?小心被博士们看到,少不了一顿数落。如今国子学比不得当年,你还是莫要如此轻率的好!” 陆英笑着谢过,与他们告辞自行离去。既然国子学有如此景象,他心中自是喜出望外。 当年朝廷命自己为祭酒,本来以为只是贬抑的开始,已抱定罢官免爵之态度。 其后不管不顾大举开革博士、除名学子,指望能稍稍斧正其弊端,也不枉做一回祭酒。岂料无心插柳,竟有今日气象。 来到朱雀街,听百姓议论,说是南洋狮子国月前进贡四尺白玉佛像,供奉在瓦官寺中。朝廷又请了丹青妙手顾长康作壁画,会稽戴安道造佛像,民间并称为三绝。 如今佛像即将完成,百姓纷纷去瞧热闹,成了建邺第一等新鲜事。 陆英听到顾长康、戴安道之名,不由会心一笑。 这二位大才,皆是不世之选,能留下妙品当为天下幸事。改日得空,也该去观摩观摩。 回到富春山居,还未坐定,又报石亮求见。陆英未知何事,随声吩咐将他请入。 石亮今日一身常服,见到陆英行礼毕,似乎有甚难言之辞。 陆英笑道:“庚明有话但讲无妨,何必吞吞吐吐!” 石亮斟酌道:“不知大人识得戴安道先生否?” 陆英诧异道:“自然是识得的,今日为何问起戴先生?” 石亮道:“狮子国进奉四尺白玉佛,本是听闻先帝信佛,辗转贡来。岂知天不假年,先帝骤然崩逝…… “白玉佛供奉于瓦官寺,会稽王为纪念此盛事,召了顾长康在寺内壁上作画,戴安道先生来建邺造佛像,想必大人也听闻了?” 陆英点头道:“听说了。” 石亮又道:“在下知道大人与戴先生有所交情,故而有一事想要禀明大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英道:“但说无妨!” 石亮低下头沉声道:“在下偶然听闻,西域胡僧不满戴先生造像异于经传旧制,意图于今夜刺杀先生于瓦官寺……” 陆英大惊道:“此事当真?” 石亮道:“在下从茹千秋处偷听来,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便匆匆来报。” 陆英长吁一口气,摆摆手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石亮躬身退下,留下陆英皱眉苦思。 戴先生虽只见过一回,但其风骨才性,早深深印在陆英心头。他所造佛像灵动变化,开创中国新风。 如果石亮所言确实,西域胡僧也太过霸道无礼。就算他只是道听途说,凭空无稽之谈,自己又岂能坐视不理? 戴先生与杨子猷二人,伴他与琳琳同游剡溪,音容笑貌宛在目前。杨子猷已然仙逝,戴安道若是再遭不测,他定要痛彻心扉。 第191回 瓦官寺疑案与京师暗流 二更打过,夜色如墨。 瓦官寺中,一老一少仍对蜡像细细雕琢。此像高丈六,端坐莲台,庄严慈穆。 老者年过六旬,少者才十六七岁。无人知道,为造大佛铜像,父子二人已熬了多少日夜。 也无人知道,这像几经毁废,何时才能合老者心意。忽有一名蜷发肤黑之人,笑盈盈上得殿来,“啧啧”赞叹不已。 父子二人并未与他搭话,仍只顾雕琢蜡像。番邦人拱手道:“戴先生,你这造像技艺当真……独步天下!鄙人日日观摩,仍旧是看不够。” 此人汉话说的极为熟溜,竟丝毫听不出与中华之人有甚差别。 这对父子正是戴安道与其子戴颙,但见戴安道瞥他一眼,冷冷道:“古加马,你不睡觉跑这里作甚!” 被唤作古加马的番邦人笑道:“戴先生星夜劳作,鄙人特来问候。” 戴安道哼了一声,并未理他。对儿子戴颙道:“你眼神好,走远一点看看,这下颌可有瑕疵?” 戴颙领命下来,往远处走了十余步,仔细端详着殿中蜡像。 古加马凑上前去,也笑着观察半日,又道:“戴先生,这佛像已经造了第四尊,依鄙人看来,甚是完美无瑕。您何必如此求全苛责?” 戴安道语气不善答道:“老夫年将七十,这定是所造最后一尊大像,岂容半点马虎?你走远一点,莫要扰我。” 此时古加马身后忽有一人道:“戴先生神乎其技,精诚乎于心,小可受教了!” 古加马与戴安道同时回头,戴安道面上一喜,古加马却奇道:“你是何人?怎得深夜来此?” 来人却是陆英,他已在殿外窥视良久,见古加马行踪诡异,深恐一个不备,让他奸谋得逞。是以现身出言,打算给他个震慑。 陆英未理会古加马,对戴安道深深一礼,笑道:“戴先生,久违了!” 戴安道从木架上爬下来,上前拉着陆英手笑道:“来来来,快看看老夫这佛像如何?” 陆英随他走远几步,上下查看几眼,由衷赞道:“果然是绝品!三绝之中,此绝当不让顾长康所绘《维摩诘示疾图》!” 戴安道捋须大笑,得意之色毫不遮掩。 这时,有两位小沙弥捧着热粥,轻手轻脚走上殿来,呈到戴安道面前,言称:“戴先生,主持关心戴先生操劳,特命煮了粥为先生解乏。” 戴安道笑着回头道:“主持今日发这么大善心,倒教老夫过意不去呀!颙儿,你用!” 说着示意小沙弥将粥给戴颙端去。一名沙弥领命转身,另一人仍道:“先生,主持说,大功即将告成,不必急于一时。今日天晚,请先生用些热粥,早点歇息!” 戴安道笑答道:“哈哈,不必了。老夫不饿。” 陆英心中奇怪,看来今夜送粥并非常例,这个小沙门非要戴先生用粥,难道这粥有问题? 正想到此处,就见小沙弥端着热粥,硬往戴先生身前凑去。戴安道不耐烦地挥手一挡,热粥猛然洒向他胸前。 陆英大惊,喝道:“小心!贼子敢尔!” 说时迟那时快,含章拳带霜凝气急推而出,笼罩小沙弥大半个身躯。 小沙弥将粥碗一扔,连忙撤步掏出怀中匕首,狠狠往戴安道小腹扎去。 陆英撤掌换指,弹指力径点他握匕首的右腕。 只听铮地一声,夹着小沙弥一声痛呼,匕首当啷落在地上。 陆英后心一痛,知道着了另一人暗算,连忙斜跨一步,左掌拍向后面之人手臂。 本拟夺了匕首,制服刺客。待手掌近了,才看到匕首上幽蓝之光闪烁,显然喂有剧毒。 惊得他急忙撤手,脚下一记扫堂腿,将袭击自己的小沙弥右腿踢断,又忙转身使出八成气力,一拳击中失了匕首的刺客。 那本拟刺杀戴安道的小沙弥先被击中手腕,还不待重新拾起匕首,陆英重拳又至,可惜来不及再发一声,已然筋断骨折,横撞在墙壁之上。 陆英回身再看断腿刺客,却不防他将手中匕首一转,竟刺在自家肚腹之中。陆英急忙上前踩着他肩胛喝问:“你们是何人?谁派来的?” 那小沙弥双眼鼓如金鱼,嘴角黑血汩汩,刹那间已命绝呜呼。再看那个撞上墙的小沙弥,一样已经死透,不能发甚言语。 戴安道惊魂甫定,见到陆英后背衣衫破碎,惊道:“华亭,你受伤了!” 陆英心念一转,才知身上着了软甲,那匕首并未伤及皮肉,只是微微有些痛感而已。 幸亏白灵儿送甲,洛新晴让他穿了,不然纵使匕首伤不到要害,其上面的剧毒也能见血封喉,陆英今日就要交代在此处了。 他回身微微一笑,从容道:“先生不必挂怀,陆英并未受伤。只是……为何会有人意图谋害先生,难道是这寺中僧人?” 戴安道捋须沉思,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陆英余光见古加马沿着墙壁鬼祟而行,定是想要趁机开溜,忍不住喝道:“站住!你这番邦奸邪,可认得这两名刺客?” 古加马吓得身躯一颤,噗通跪倒在地,惶然道:“好汉饶命!将军饶命!小人古加马,乃是狮子国进贡使臣,绝不敢谋刺戴先生。请先生明察,请好汉明察!” 陆英道:“你为何深夜来此?还说不是与刺客同谋?” 古加马道:“冤枉啊!小人时常夜半难眠,无事便来此殿看戴先生造像,今夜为何会有刺客,小人实在不知……戴先生可以为小人作证,先生!” 他见陆英方才举手间击毙两人,刺客死状凄惨,不免吓得六神无主,此刻只想赶紧离开此地,以免惹祸上身。 戴安道摇头道:“华亭,这个番邦之人虽然招嫌,但一直住在寺中,也确实经常来此闲话。凭他能耐,并非是刺客主谋。” 陆英挥挥手,古加马如蒙大赦,赶紧一溜烟走得无影无踪。 寺中僧人听到动静,陆续有人赶来,陆英留在此处不便,于是辞别戴安道独身离去。回到富春山居,他脱下衣衫、软甲,细细查看。 这软甲似是以金线与蚕丝绞合织成,穿在身上凉爽通透,没想到如此坚韧。 看背后那处黑点,必是被匕首刺中之处,剧毒接触丝线,将蚕丝也腐坏了。陆英长舒一口气,坐在榻上静静调息。 第二日,得到密报,蒲登自从姚苌死后,以为姚兴小儿不足为虑,于是组织大军围攻始平、咸阳,想一举破秦。 咸阳太守刘忌奴叛秦归汉,始平危急。 姚兴整顿军旅迎击蒲登,先以奇兵突袭咸阳,将刘忌奴擒获,除去后顾之忧。又亲率大军赶赴废桥,解救始平之危。 先锋官辅政大臣尹纬率军先到始平,在废桥与蒲登对峙。尹纬下令据守要塞,切断汉军水源。蒲登人马缺水,渴死者众。 姚兴到后,尹纬力劝全线反击。两军于是在废桥展开决战,秦军大获全胜,蒲登之军彻底崩溃。蒲登逃至平凉,躲入马毛山苟活。 又有雍州刺史郗晖,受朝命回京除尚书之职,途经杨口时,被殷仲康遣人暗杀,其四子及家人皆罹难。 殷仲康与桓敬道起兵时,郗晖观望不动,还诛杀了劝他响应的襄阳太守夏侯宗之、刺史府司马郭毗。殷仲康怀恨在心,如今将其刺杀,也算一报还一报。 陆英冷笑一声,懒得管这些内斗之事。 又看到三吴之地因“乐属”迁建邺之事,百姓多有怨言。逃亡至海上的长生教主孙恩,趁民心不稳率众登陆,攻克上虞县,杀上虞县令。如今已然兵临会稽城下。 陆英知道,面见中领军孙元显的时机来了。于是他打马直奔武冈侯府,请见中军长史杨谧,想要他牵线搭桥,与孙元显私下一晤。 杨谧略显为难的应下,只称有机会定向孙元显禀明此情。陆英不愿与他多谈,于是拒绝了留客之意,又匆匆返回家中。 他暗中令人严密监视瓦官寺动静,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好在经昨夜之事,寺中也清查一番。朝廷迫于情势,又加强了戒备,倒再没有出现刺客行踪。 陆家陆道隆终于姗姗来访,询问陆英别后事情,洛阳经略之计,夸赞国子学改头换面,京中盛传华亭侯文武全才,不亚于杨丞相、谢太傅。 陆英笑着客套,只当与亲友闲话。有心问陆道隆琳琳之事,又不免打了退堂鼓。连行一学院暗子与典校署石亮都不知道详情,他一个廷尉署的官吏,又能如何。 午后,皇甫思领进两名女子,陆英还未动问,两人就珠泪盈盈地上前道:“郎君,小姐找到了吗?小姐在哪里?” 陆英诧异地看了两眼,认出一人乃是琳琳侍女琴心,另一人却不相识。 于是他问道:“琴心,你们怎来了我这?琳琳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琴心哭着答道:“府中前日忽热得到报信,说是小姐嫁与陆大人,洞房之夜就消失无踪,如今生死不知……我与剑意,我们……” 陆英一阵懊悔,当初成婚也未派人通知建邺朱府,只当琳琳生父已亡,唯一的兄弟也在洛阳,就没有想到其继母与家人。加之战乱刚息,确实是不周到了。 琴心又道:“听闻公子也回了京师,只是至今未曾归府……夫人心中烦恼,于是令我俩来找陆大人,说是,以后不必回去了!” 说着又扑簌簌流下泪来,连带剑意一起饮泣不已。 陆英颇为无奈,只得唤来翠羽,请她好好安顿二人,暂时就住在富春山居。 连着几日,都没有等到杨谧消息,也不知是他没有禀报孙元显,还是孙拿腔作势,不愿会面座谈。 陆英正烦闷,却有公主府从人来访,言称余姚大长公主请他过府一叙。 公主府距此不远,陆英自杨子敬亡后,还未再见过孙道福公主,是以爽快应下,更衣独自前往。 公主府建在天子行宫之旁,还是当年王国宝在世时,赵牙苦心营造。陆英也顾不上欣赏殿阁景致,直接入了后院中厅。 孙道福年近四旬,虽保养得宜,毕竟连续经历两次婚变,杨子敬更是盛年早逝,她心中难免饱受折磨。 陆英往上扫了一眼,见公主怀抱女婴,笑望着自己,眼角鱼纹历历可观。 他不便多看,赶紧躬身施礼道:“臣陆英,拜见大长公主。” 孙道福笑道:“华亭不必多礼。你久不曾在京,要见你一面甚难。时过境迁,如今我家神爱都会跑了……” 陆英看了看女孩,眉眼间依稀有杨子敬影子,不禁开怀道:“是啊!光阴如箭,日月如梭。女公子也长这么大了。” 孙道福逗弄了女儿杨神爱一阵,又道:“我有意将神爱许与陛下为后,华亭以为如何?” 陆英一怔,心想你家姑表兄妹结亲,问我何为。况且陛下未到成婚之龄,杨神爱更在怀抱之中,何必如此着急。 但仍展颜笑道:“甚好,甚好!” 孙道福笑得很开心,边作鬼脸与女儿玩耍,边道:“太皇太后说,陆祭酒公忠体国,实心任事。不像元显那孩子,脾气倔,性子急,以后还需你好好辅佐陛下才是!” 陆英心内“咯噔”一下,忙道:“臣怎敢与中领军相提并论!只知道尽忠职守,鞠躬尽瘁而已。” 孙道福笑言:“华亭,太皇太后对你寄予厚望,你要努力呀!” 陆英道:“臣惶恐!” 孙道福再无旁的言语,又聊了些家长里短,询问几句琳琳动向,便称身子疲乏,令陆英自去。 陆英出了公主府,心中惊涛骇浪。太皇太后想让我作什么,为何要提到孙元显?难道是希望我借先帝驾崩之事,将其扳倒不成? 我一个闲散祭酒,无兵无权,纵然太皇太后不满孙元显专政,何不直接对儿子孙玿下旨? 难道说,会稽王已经无力制衡这个小子,太皇太后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一时也理不清思绪,心烦意乱回到家中,捡了两卷书读了半日。 傍晚,杨谧亲自来访,兴冲冲地称,中领军邀请华亭侯过府相见。 世事就是如此,想见他的时候,他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不想见他了,他又派人来请。 陆英拒绝去王府会面,而是要在秦淮河画舫之上。之所以如此,一是让孙元显这小子少些傲慢,二也是为了安全考虑。 杨谧为难不已,但陆英铁了心如此,他只得再快马赶往王府,请示孙元显。 第192回 夜会中领军 等到戌时,杨谧才回转,摇头笑叹道:“华亭,还是你面子大。中领军已备好了船只,请随我走吧!” 陆英笑道:“既然是他想见我,当然要我说了算……” 杨谧上前拉着他胳膊,边往外走边道:“我的陆祭酒,快走吧。” 陆英也不推脱,就这样与他并乘马匹,一路向秦淮水畔行来。 有艘朱漆描金的画舫停泊在水边,周遭数百步内,早站满了官军禁卫。 寻常百姓路过都远远绕开,一点也不敢去好奇,是哪位贵人夜中游河。 陆英跟着杨谧登上画舫,早闻见香风如醉,听得丝竹声袅袅。 中领军将军孙元显统管禁军,又身兼中书令,近日更暗中使人将其父会稽王“扬州刺史”的名号,也解除下来加在自己头上。 会稽王沉溺酒色,身体病弱不堪驱使,如今孙元显可谓权倾朝野,少年得意、风光无限。 见到陆英到来,也不起身,只在座中微拱手道:“华亭侯,久仰大名,竟一直缘悭一面。今日幸会,当真快事也!” 陆英施礼道:“大人,在下也久仰英名,只恨未能相识,不想今日得偿所愿。” 孙元显笑着请二人入座,不一时美酒佳肴奉上,画舫离岸顺流荡漾。陆英只与其笑谈风月,绝口不提朝廷之事。 过了有半个时辰,孙元显有意提及雍州刺史郗晖,愤愤道:“殷仲康深荷朝廷厚恩,非但不思图报,如今竟敢擅杀大臣!这荆江之地早晚须官军征讨,方能尽除此类奸邪。” 陆英道:“哦?大人已经查明,是殷荆州杀了郗使君吗?” 杨谧从旁道:“千真万确。殷仲康恼恨襄阳不曾起兵相助,故而派人刺杀道胤兄一家,简直丧尽天良!” 陆英道:“既然如此,朝廷何不发下公文,宣明殷荆州罪过,将其明正典刑?” 杨谧尴尬不知如何答言,孙元显笑道:“如今朝廷内外风雨飘摇,天子与父王实不愿逼反了荆州,再使生民涂炭……” 陆英又道:“我听闻长生教孙恩在上虞作乱,县令身死,城池被破,会稽郡多有愚民从其为害,不知大人有何计破之?” 孙元显面上一冷,心中暗骂道:“姓陆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当年是受了孙氏叔侄蒙蔽,岂能料到他如此野心狂悖?区区几个愚民愚妇成得什么事,却拿来此间说。我与你谈荆州之局,你却东拉西扯……” 但他有求于陆英,只得强自压下怒气,又笑道:“陆祭酒虽为清贵学官,却还忧心国事,真乃国士也!孙恩不过疥癣之疾,我有北府军顷刻可平定其乱,不值忧虑。” 陆英也笑道:“大人好气魄!想必北府军平定会稽以后,一定能挥师逆流而上,擒来殷仲康之流,再造朗朗乾坤。来,在下敬大人!” 孙元显举盏相和,饮罢又道:“陆祭酒能有此忠心,何愁荆州不定。届时,朝廷兵发建邺,陆祭酒身为河南太守,从北方顺势而下,牵制襄阳、江陵之敌,你我齐心协力,成此大功!” 陆英心内暗道:“原来你是想让我配合你攻打荆州,怨不得今夜屈身结纳!” 只见他摇头笑道:“大人说笑了。在下虽为河南太守,治下却只有洛阳一城一地。且兵微将寡,势单力弱,如何能是荆州兵敌手!” 孙元显见他推脱,不悦道:“陆太守难道也怕了殷仲康,想要隔岸观火不成?须知那殷仲康与桓敬道二人,狼子野心,志在不臣。纵使你有心自保,等他们尾大不掉时,洛阳恐也难以置于事外。” 陆英道:“在下只想为朝廷守住洛阳,不陷落于胡虏之手。令百姓安居乐业,永享太平光景。至于王霸之事,天下之争,实在不是我的志趣。 “再说,朝廷数十万大军,占据江东膏腴之地,又怎会在乎洛阳那几千残卒,上了战场又济得什么事?” 孙元显默然不语,杨谧见机道:“华亭,你我同朝为臣,忠义为先。你纵使势单力孤,能旗帜鲜明的站在朝廷一边,也是公理人心之助……” 陆英道:“陆某素秉忠心,凡是祸国殃民,逆臣权奸之属,皆耻于与之为伍。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就必定会旗帜鲜明的反对,与乱臣贼子势不两立。” 孙元显听他话中夹枪带棒,不由冷哼一声,起身走到舷窗边,背手望向秦淮水,缓缓道:“华亭侯果然忠诚。不愧为陆氏子孙。我听闻当年陆士衡临刑时,曾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陆祭酒可曾听过华亭鹤唳?” 陆英道:“在下自幼没有去过华亭,可憾至今未曾闻听鹤唳之声……” 孙元显冷冷道:“陆兄南北奔忙,既为河南太守,又为国子祭酒,属实劳苦功高。可曾想过回家乡静修,做个富贵侯爷?” 陆英笑道:“在下是个劳碌命,恐怕此生难享清闲富贵……” 孙元显转身笑道:“既然陆兄觉得劳碌,那以后就安心住在京师,洛阳不必去了……” 陆英道:“在下若是在京师,恐怕要劳大人费神忧心,晚上不知能不能睡得安稳!”孙元显直直盯着他眼睛,久不曾发话,只是那嘴角的笑意,看了瘆人得紧。 会面不欢而散,陆英独自骑马返回富春山居,唯有冷笑不已。这孙元显太小瞧了我陆英,以为你真能一手遮天不成。 还未进厅,皇甫思悄悄上前道:“国子学生员刘敬宣公子等着郎君呢!” 陆英问道:“只有他一人?” 皇甫思道:“是的,郎君,就他一人。” 陆英安道:“刘牢之的公子,深夜来访,定然不是因为学问之事。难道也是大长公主的意思?” 于是不动生色上得厅堂,微笑道:“万寿,想不到你如此虔诚向学,此时夜深还来谈论文学……” 刘敬宣字万寿,闻言立马起身施礼道:“拜见祭酒大人,学生冒昧打扰,请大人勿怪!” 陆英道:“哪里话?万寿能来,我欢喜还来不及。快请坐。皇甫,换茶。” 皇甫思答应一声,小跑着去吩咐侍女换热茶。 刘敬宣小心翼翼坐下,拱手道:“祭酒大人,听闻您方才去赴宴,不曾多饮吧……” 陆英笑道:“无妨,无妨!” 刘敬宣见他不问来由,一时不知如何发言,只能有一句没一句说些干巴巴地闲话。 陆英心内好笑,看你能憋到几时。刘敬宣突然转了话头道:“学生与宋都尉昌明兄颇为熟识,如今也不知他到了何处,竟一点风声也没有……” 陆英道:“哦?万寿与昌明兄也有交情?” 他见刘敬宣眼中满含期待的样子,知道他终于要说正题了,但仍然不着急,等他自己剖白。 刘敬宣道:“在京口时,学生就与宋都尉经常见面,后来他去家父军中征战,也曾见过几次。” 陆英嗯了一声,道:“可惜昌明兄被奸人所害,至今沦落江湖,不能为国出力,真憾事也!” 刘敬宣道:“学生听闻会稽郡孙恩为乱,恐怕朝廷定要派北府军去镇压,届时,正可重召宋都尉回军中,战场立功,不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他父刘牢之如今为龙骧将军,取代王孝伯都督兖、青、幽、冀、并、徐、扬七州及晋陵诸军事。 然而毕竟出身小将,又非世家望族,且因叛主显贵,朝中多有不服者。自然是希望以军功自立,使众人心服口服。 陆英道:“刘将军人在京口,还忧心朝廷之事,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刘敬宣面上一红,讪讪地笑了笑。他父背叛王孝伯,投靠会稽王父子,可以说名声扫地。陆英口中的“干大事”,未尝没有这种讽刺。 只是今夜受命而来,又不能不剖明心迹,只得接着道:“如今中领军少年得志,朝廷政令多不由陛下与会稽王,天下臣民多有怨言,不知先生可曾听到什么?” 陆英听他将称呼变为了“先生”,不免挺了挺身子,咳嗽一声道:“我不过是个闲散官员,这些事非我所及。” 刘敬宣略显焦急,又道:“先生,您虽只是国子祭酒,但屡立大功,威名素着。如今朝廷栋梁摧折,小人当道,正需要先生挺身而出,为先帝及陛下主持公道啊!” 陆英微微一笑,言道:“这是刘将军的意思,还是大长公主的意思?” 刘敬宣道:“实不相瞒,我父忍辱负重,只为上报国家,下安黎民。太皇太后与大长公主心忧天下,有意令我父匡正朝纲,铲除奸佞,将权柄归还于陛下……” 陆英沉吟道:“如今那人大权在握,禁军、朝政都在其掌握,仅凭刘将军一人,恐怕力有不逮!” 刘敬宣道:“先生说的是,但内有太皇太后,外有我父领北府兵,朝中有先生声望在,何愁不能成此大事!” 陆英苦笑道:“万寿莫要说笑。我有什么声望了?” 刘敬宣正要再言,陆英挥手打断他道:“时候不早了,万寿早些回去歇息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需慢慢图之……” 刘敬宣见他兴致缺缺,也不好强劝,只得悻悻退下。 待他走后,陆英回卧房更衣打坐,等到丑时,换上夜行衣裤,独身潜行往会稽王府而去。 会稽王府在清溪两岸,占地过百亩。孙玿居于东府,其子孙元显居于西府。 陆英早命线人探得虚实,借夜色掩护直接寻至孙元显居处。也是孙元显太过骄狂,手握禁军大权,万不会想到有人敢夜闯其宅。 会稽王府外紧内松,是以陆英除了躲避夹墙道上巡守,后宅之中竟未看到几名护卫。 推开窗户闪身入内,孙元显寝室内尚有灯烛,但只闻呼吸之声,主人早已沉睡。 陆英摸到榻边,隔着纱帐见榻上一人独卧,正是方才画舫饮宴的中领军将军孙元显。 他心中暗道:“皆言会稽王沉溺酒色,他这养子却没学他能耐。血气方刚之人,却不贪恋女色,也算难得……” 他见西侧书案上有笔墨,顽心忽起,忍不住取来一支笔,在纱帐上写道:“祝君夜夜安寝,事事顺心!” 然后把笔胡乱扔在桌上,又捡起榻边一块羊脂玉佩,想是孙元显日常之物。打量两眼揣在怀中,无声无息离开此处。 行刺暗杀之事,陆英非是不敢。但此人虽恋权跋扈,好歹比他父王强了二分。如果今夜杀了他,朝政不知落入何人之手,绝非陆英所愿。 至于太皇太后和长公主有什么图谋,他都不想无端参与其中。就算能够举事成功,与他又有何好处?刘牢之反复小人,长公主逼人休妻,跟他们走得太近,总归不是好事。 第二日,陆英独身一人打马往三茅山而去。他久不见师父,心中十分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