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灵魂》 内容简介 《迷失的灵魂》展示了一幅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海滨城市的生活画卷。作品以“我”作为犯罪嫌疑人,关押在江都市某看守所一监仓内,与形形色色的囚徒朝夕相处的亲身经历为背景,以一群不同性质的重刑囚犯人物命运为线索,展开故事,情节曲折离奇,扣人心弦,余韵袅袅。作品中有狡诈绝顶的商人,出神入化的盗贼,年轻有为的教师,颇具才华的作家,天生丽质的歌手,身手不凡的武术健将,还有贩夫走卒、江湖术士、外来劳工、无业游民……他们各怀梦想从祖国各地来到江都市这座充满海洋气息的现代都市,在物欲的漩涡中,迷失了人生航向,陷入了罪恶的深渊。作者以冷峻而凝重的笔调叙述了他们如何一步步走向自毁的堕落轨迹和心路历程。真实而客观地剖析了罪犯的心灵深处的隐秘世界。同时,为读者打开了一扇天窗,真切地看到那神秘而陌生的狱中生活鲜为人知的一幕幕…… 《迷失的灵魂》是一个个发生在江都市与梦幻缠绕在一起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一面镜子,从中能看到天使和魔鬼,能透视罪孽和警醒。 作者笔名如冰、林川,祖籍江西吉水,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羊城晚报记者。业余笔耕多年,在《人民文学》、《小说界》、《青年文学》、《长城》、《当代作家》、《读者文摘》、《青年文摘》等文学刊物发表或转载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杂文、随笔等300余万字。 第一章(1) 当一个人的灵魂经受着前所未有的煎熬时,他的精神世界会充满忏悔、祈祷、回忆、妄想、梦幻…… 3月1日深夜,一辆警车载着我,穿过深圳这个躁动的不夜城,来到了某看守所。当森然的牢房铁门訇然洞开时,我才恍然明悟,我将开始一段为期不短的远离阳光、歌声、亲情、自由的铁窗生涯。 在这段日子里,我几乎没有过多地去忧虑我犯下的“过失泄密”将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怎样一种结局。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事实,木已成舟。我更为关注的是与命运攸关的往事和梦想,自己的抑或他人的。为此,我常常独自或与同狱之囚一道,陷入长时间的痛苦的追忆和梦魇之中。 四壁萧然的牢房内,氤氲着一种类似于从臭脚丫中散发出来的淫秽霉变的人味。那高高的25瓦灯泡,昏黄的光晕照在几十张胡子拉杂的清癯的脸上。囚徒们见我进来,用凶恶、征服、揣测、怀凝、敌视、阴毒、戒备、狰狞、贪婪、欣赏、同情、怜悯等复杂的目光如面对犀牛河马似地望着我,令我不寒而栗。 对于狱中人犯互相惨杀、斗殴的现象早有所闻。我想,这回这些杀人越货的人犯是不会放过我的,至少要被他们揍个半死,甚至性命难保。这是我从那些满身横肉的同囚身上纹的骷髅、毒蛇、蝎子、蜘蛛、虎狼、刀剑等图案上感觉到了,我在劫难逃,给这帮家伙揍个半死不说,还得天天给牢头狱霸擦屁股洗澡、端茶喂饭。 当我听到牢门“咔、咔”两声上锁之后,靠着铁窗而坐的一名佬大模样的彪形大汉,突然“叭”地一声打了个响指:“鱼竿,给新兵来碗”康师傅“。”“好的!”随着应声,从厕所的一个角落里突然蹦一个尖嘴猴腮、鼠眉贼眼的小青年,这个被唤作“鱼竿”的青年来到我跟前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知道这一定是佬大差遣来折磨我的帮凶,我把眼镜取下来,捏在手心里。然后,闭上双眼,我知道,此时此刻,无话可说,只有挨揍的份。我屏住呼吸憋着劲等待着拳脚光临。等了一会儿,未见动静。佬大又吆喝了一声:“鱼竿,你他妈快点,别让这位兄弟饿着了。”我知道这是他们的暗语,但我感到蹊跷的是,鱼竿为何迟迟不朝我下手,我微微开启眼睛,只见鱼竿象只老鼠似地趴在地上钻进床铺下的水泥洞里在翻找着什么东西,我想他一定在找什么私藏的凶器。 “兄弟,别他妈这么悲伤,大不了拉去打靶,算个鸟!”老大拍了拍他那剌着一个大大的骷髅图案的胸脯,肚皮上五六条纵横交错的刀痕被针线缝合过之后,极象五六条蜈蚣,活脱脱趴在他的肚皮上,他拍打着胸脯的时候,随着肚皮的颤动,蜈蚣也跟着爬动起来。老大说:“过来坐坐,你们这些读书人怎么这么胆小。”我坐到老大身边,我发现霎时间几十号同囚都用好奇而且友好的目光望着我。 鱼竿战战兢兢地来到老大跟前,苦着脸说:“老大,”康师傅“没有了,只有”三鲜伊面“。” 老大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就”三鲜伊面“吧。” 我不明白,老大为何对我如此友善,不但不惩罚我,反而宽慰我,把我以“兄弟”相称,这种人在我过去的印象中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现在我居然被他们称兄道弟了,乍一听起来有些刺耳甚至无法接受。但我很快明白,我从此以后,就和大家一样是在押人犯,都是改造和教育的对象。我将要在这三十平方米的牢房中和这些人休戚相关地度过一段不短的日子。 “来支烟吧。”老大说。 “谢谢。”我正要伸手去接老大的烟,却不见老大掏烟。一会儿,一位大胡子青年递上两支燃着的香烟,“请吧!”我突然想起过去我的一位闯荡江湖的朋友说过,江湖上这种平排递出几支香烟,靠近大拇指的那支烟是大佬抽的,不得乱来。于是,我从大胡子手中接过靠近小拇指的那支烟。老大接过剩下的那支烟连吸两口,拍着我的肩膀说:“到底是闯过来的哥们,算我没看错人。”此刻我不失时机地奉承老大一句,拱手作了个五湖四海揖:“多谢大哥抬举。”作为一个作家对付这么一个小小的应酬应该不在话下,但我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在作戏,有些滑稽可笑。 “鱼竿,你他妈的快点!别让这位兄弟饿坏了。” “不饿,不饿。”连日来我确实食欲不佳,这跟心境是有很大的关系。那位被唤作“鱼竿”的小个子青年给我端来一碗快餐面,里面有榨菜、火腿肠什么的,对于坐牢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顿丰盛的美餐,但此刻的我确实食欲不佳。 老大吩咐两名同囚在他自己的铺位旁边安排了我睡的铺位,被子、毛毯、枕头一应俱全。 老大随手将烟蒂递给大胡子,大胡子接过烟蒂津津有味地抽了起来。大胡子原名韩建武,外号叫职业杀手,是被指控为杀人案犯罪嫌疑人而被关押起来的。老大说:“既然进来了,就别想他妈的这么多,只有好好地熬日子,我判了死刑,迟早要拉出去打靶,我都不去想那么多。”老大突然贴着我的耳朵问:“兄弟,你还没到我这份上吧?” 我摇着头说:“可能不会到这份上。” 老大眼中突然闪现出一种激动的光茫:“那就好!判个十年八年算个鸟,出去又是条好汉。”沉默片刻,用一双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我鼻梁上那对超薄进口近视眼镜片,慢吞吞地说:“依我看,兄弟你干的不是一般的买卖。你不用说,我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我早就听说过,进牢房的第一道规矩就是跪下,接受牢头狱霸的训话,譬如,你是干哪行?怎么被抓进来的?等等。然而老大不但不向我问及这些事,而且十分理解地说:“等到有一天,你高兴的话,就给我说说,只要我不问你,龟孙子都不敢放屁。”话音刚落,老大用威严的目光环视了一圈,同囚们大都低下了头。老大突然一声断喝:“睡觉!”接着几十号囚犯异口同声地念道:“早睡早起,锻炼身体,保卫自己,东山再起。”待人们刚睡下,一位身着蓝色制服的保安员来到窗前,喝道:“嚷什么!嚷什么!”老大不紧不慢地说:“哎,睡觉前让大伙儿背背《监规》。”保安员职业性地用狐疑的目光审视了我们几秒钟走了。 这一夜我怎么也无法入睡。有一种声音在滋扰着我,它类似于女人的哭泣或含混不清的呓语,穿过寂寥的夜空,隐隐传来,如古刹里单调的诵经声,显得空灵而悠远。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大胡子似睡非睡地说:“朋友,睡吧。别想那么多了,这牢门易进难出,进来了,不是你想出去就能出去的。” 此刻,我对自己身陷囹圄产生一种莫名的懊悔,对自己的未来、前途和命运产生深深的忧虑和焦灼。我在冥思苦想,我怎么一不留神掉入了陷阱,关进了牢房呢?真是天堂有路我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经历这段也许为期不短的炼狱生涯之后,我的人生将是一片废墟,我将成为一个丢掉了工作,没有了党籍,失去昔日的荣耀与光环的赤条条一贫如洗的穷光蛋,一个与这飞速发展的时代格格不入的恍若隔世之人。除了自己至亲的亲人之外,再没有人能想起我这个曾经响亮过的名字,包括赏识过我的长辈、崇拜过我的读者、和我莫逆之交的朋友。我知道,我这段与世隔绝的牢狱生活,将会使他们渐渐遗忘我的存在。因为1997年3月1日晚我被关进牢房之后的几天里,甚至更长的日子里,他们断断续续地传呼过我,给我打过电话,都听不到我的回音。记得一个伟人曾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同样,一个声音消逝,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也是极为寻常的事。随着这个声音的消逝,我的名字连同我的电话号码会在一些人的电话备忘本或者记忆里彻底抹去。只有我的亲人,缘于一种无法割舍的生命之纽带,使我们息息相关、灵犀相通。他们和我一样,心灵常常在一种隐痛之中悄悄地流泪,经受着一种苦难的煎熬。当我合上疲惫的双眼,就看见我那年迈体弱的母亲、与我风雨同舟的阿琴还有我那患难与共的弟弟,他们在这个沁凉的春夜里,呆立在我牢房的窗前,紧紧抓着铁栅栏,泪光粼粼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嘴里念念有词地嗫噜着。我顿觉心如刀绞、五内俱焚,猛然翻身坐起,紧握拳头在水泥墙上狠狠地砸了两拳,鲜血从苍白的手背上渗出,一滴滴滑落下来。 老大坐起来,从床下抽出一叠面巾纸包着我流血的右手,继而给我递上一支“万宝路”牌的香烟,“冷静点,抽支烟吧。”大胡子很快把打火机靠近我的香烟让我点燃。 “进来了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啦,大不了双脚一伸,鸟朝天。拉鸡巴倒。”老大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长长的白雾,叹了口气说:“你这样糟蹋自个儿真不值啊,他妈的我说不定明后天就要拉出去打靶,我都照样过日子,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老大吩咐鱼竿:“弄点吃的来。” 鱼竿灵捷地从床上弹起来,跳下床象老鼠似地钻进床底下翻找着东西,从杂乱的物品中抽出一包夹心饼干,拆开包装纸后,小心翼翼地摆在老大跟前,“老大,朱古力没了,只剩下饼了。” 老大用拇指和食指夹着几块饼干放在我的左手心里,然后朝自己的嘴里塞进一块饼干,边嚼边说:“咱坐牢的人,只有吃的权利,别的你暂时甭想,谁不想龙归大海?嗨,想也白想。” 我在想:老大快要拉出去打靶了,他还是如此地热爱生活,珍惜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分分秒秒。大概,人到了这个份上,已是大彻大悟了。而我却依然对自己未来不可知的命运产生的焦虑和恐惧,如一只魔手般死死地攫住了我的心灵。 老大见我愁眉苦脸痛不欲生状,便“叭”地一声打了个响指,“鱼竿,露两手,让哥们儿开开心。” 话音未落,那些席地而睡的同囚都风卷残云般地抱起铺在地上的铺盖卷儿,腾出一块空地。鱼竿一条腿跪地,一条腿弓步拱手朝四面八方围观的同囚作了个揖,花拳绣腿地耍了起来,继而象马戏团里戴着尖顶帽的滑稽小丑一样,轻捷而灵巧地连翻几个悬空跟斗。老大说声:“好!”几十号同囚也跟着喝彩。 老大说他胳膊有点儿不舒服,大胡子便叫来一个名叫“江苏”的小青年给老大按摩。江苏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还没有长胡子,头发长得好长,乍一看上去极象一位清纯而乖巧的少女。江苏用他那白皙的手仔细地搂擦着叩打着老大胳膊上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腱子肉。老大说:“兄弟,你是个斯文人,不知你喜不喜欢”吹箫“,喜吹的话,今夜就让这小子给你吹,据这号子里过去那个老大说,他吹得不错。”我心里一阵恶心,感觉自己多年来接受传统的儒家文化思想洗礼的心灵受到了无情的伤害和亵渎。这时,江苏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用一种颇具女人味的勾魂的目光看着我,我心里狠狠地骂道:“真他妈的天生的人妖,**坯子。”老大似乎看出了我的厌恶情绪,很认真地说:“这号子,自我做老大以来,就没有人做这缺德的事儿了。” 鱼竿在继续着他的杂耍表演,一会儿鲤鱼打挺,身子象皮球似地上从地上弹起又跌落;一会儿身体倒立,用双手在地上走上几圈。 人群里有人说:“这小子好功夫,在外面”钓鱼“时,常常从三层楼上跳下来逃跑。” 老大说:“不是猛龙不过江,这小子在外面可是根好鱼竿,进这号子前就钓了一条”大鱼“,三十多万块,这还不算,还钓上个香港老板的闺女。” 我心里在暗暗慨叹,深圳这个地方,确实人才济济,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出类拔萃的角色都云集于此,使出各自的浑身解数和看家本领疯狂地捕捞着自己欲望中的一切。 鱼竿表演完毕,大家都躺下休息了。老大见我耿耿难眠,便和我谈了许多,尽管我心乱如麻没有心事去听他说话,但还是礼节性地称“是。”“对。”“好的。”以掩饰我的心不在焉,他说的都是些劝慰性的话题,大意是劝我,既然进来坐牢了,就要学会适应环境,学会麻木,不要想得太多,和大家一道吹牛一道玩,这里扑克、象棋、麻将都有,只要用心去玩,日子会不知不觉的过去。坐牢,实际上是人的意志和毅力与时间的抗争,待你走出牢房的那天就是战胜时间的结局。他还劝我好的赖的都要吃个饱,在屋子里要多多走动,否则就易患风湿,这号子里过去就有几个进来时强壮如牛的同囚,后因患风湿而瘫痪,抬进了病号仓。 老大说:“兄弟,我知道你,今晚是不可能睡得着,我们来下一盘棋,怎样?” 我顺口应允了。老大又问:“中国象棋,还是国际象棋?”我不解地问:“这儿还有国际象棋吗?”老大说有,都是他们自己用牙膏盒等硬皮包装纸做的。 大胡子很快把一盘国际象棋摆好。国际象棋我已好长时间没有下了,还是在大学时期下过,现在也许谈不上什么棋技,但对这种棋的游戏规则还是了如指掌。这副国际象棋做得十分精制,黑白相间的方块棋盘上赫写着流畅的英文chess(国际象棋),32个棋子上分别画上“国王”、“城堡”、“教主”、“马”、“炮”、“卒”的图案,并分别写上中文和英文字,我想这牢房里一定有(或曾经关押过)一位具有相当英语程度的人犯。老大的棋下得很是高明,攻守严密,攻时让你防不胜防,势如破竹,守时固若金汤,无解可击。他的烟还未抽上一半,就把我的王棋杀死了。他说:“人的一辈子就象一盘棋,一步走错,全盘皆输。既使你能挽回败局,但付出的代价是很惨重的。”我被老大的话引入久久的沉思之中,我不是在琢磨他这句并不费解的话,而在想,老大并不是一个粗人,猪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老大在兀自地抽着烟。他说:“今天是星期六,对于我们这些判了死刑的来说,星期五和星期六的晚上是平安夜。除此以外的随时都可能把我拉上刑场的。”说这话时,老大的眸子里隐含着对死亡的深深的畏惧。 老大抽完烟打了个呵欠便上床睡觉了,“兄弟,休息吧,不早了。” 这时,我的胃又在隐隐作痛,连日来我都忘了服药,我在塑料桶里舀了一碗水,服下一颗“达克普隆”。大胡子在收拾棋子的时候,还漏了一个棋子在我的床上,这是一个“pawn”,相当于中国象棋里的卒子。pawn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典当、抵押、小人物、以生命作保证。它和中国象棋中的“卒”子的使命是一样,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在两军对垒的最前线,冲锋陷阵,用生命来保卫国王king(王棋)的安全。所不同的是国际象棋中的pawn杀到敌国王宫的最后阵线,立马荣升为rook(城堡),可以纵横驰骋,叱咤风云,威力无比。而象征中国数千年帝制的中国象棋中的卒子的命运却截然不同,卒子就是出生入死,杀到了异国军营,抓了老将,卒子依然是卒子没有什么荣升可言。我的胃痛得更加厉害,使我揣磨着这么一个问题:我会象杀到最后的pawn那样,挺到我出狱的那天吗? 有一位熟睡的同囚在磨牙,发出吱吱咯咯的怪叫声。我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人睡觉的情景,尤其是在这种晦暗的生存环境里,由于人格的畸变,心灵的扭曲,一个个的睡相是非常人所能想象到的狰狞可怖。有的龇牙裂嘴,有的双眼翻白,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嘴啃别人的脚趾头……我猛然间觉得被人泼了一瓢凉水,一阵激凌。我隐隐感到,我这辈子将会在这牢房里永远地失去一种宝贵的东西,譬如健全的体魄抑或人格什么。 浑沌之中,我看见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打开了牢门叫了声:“邱安坪,出来!”这时,老大的脸上笼罩着死亡的神色,他向大家挥了挥手:“兄弟们,多保重。”然后拉着我的手说:“兄弟在号子里,上帝都救不了你,只有自己救自己,多多保重,在你出去的那天,请把这盘棋交到我妈妈手里,说我输了。”我感到我的手被老大捏得紧紧的,热辣辣的泪珠滴落在我的手上。警察吆喝道:“邱安坪,快点出来!”老大回头向门外的警察看了一眼,他的双手抓得更紧了,那些长期失修的长指甲鹰爪般深深地嵌进我的肌肤里,使我的双手动弹不得,痛得我抽筋。这时警察大怒:“你他妈,老拉着别人干嘛!”两名警察闯进牢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大的手和我的手分开,然后两名警察各扭着老大一条胳膊,拖出了牢房。老大出门时还回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兄弟,保重,记住把这盘棋交给我妈……”老大的喊声愈来愈远了,不一会儿便传来了一串急骤的枪声,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喊了一声:“老——大——” 突然,全监仓的人都躁动起来了,一个个都神经兮兮的看着我,有人把门砸得象敲威风锣鼓似地“咚咚”直响,嚷着要保安员来开门,说有人病得厉害。大胡子用一块半湿的毛巾敷在我的额上,“怎么啦,怎么啦!”人们都关切地问我,我说:“老大,老大。”老大取下我额头上的毛巾,用手试探地摸了摸我的前额,“兄弟,作梦了吧!”我说:“我分明看到你被警察拉出了,而且听到了枪声。”老大笑了笑说:“枪声?哦,那是边防部队实弹射击,一个星期都有那么几次,都是在早上六、七点钟。”戴着红袖章的保安员神色紧张地跑到窗前,“出什么事啦?”老大说:“没事,”新兵“作了个恶梦。” “没事就别乱敲门。”保安员不耐烦地丢下一句话,走了。 我这才明白我作了一个恶梦,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昨夜里我的眼皮是何时合上的。 老大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关进来的人,没有一个不做噩梦的。” 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如梦游症患者一样徜徉在江波、江苏、李嘉梁、鱼竿、老大等同囚的故事之中。他们都毫不掩饰地讲叙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及堕落轨迹,他们并非从娘胎里一生下来就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他们也曾有过理想、奋斗、失败、成功甚至辉煌和荣耀。在这种环境之中,他们不会有丝毫顾忌,他们的叙述是平生从未有过的率真,从不忌讳自己的丑行恶习甚至隐私。就象卢梭的《忏悔录》那样坦城地曝晒着自己的灵魂。 深夜里,每当我闭上眼睛,监仓里的几十号同囚的面目在我的脑海里如拉洋片似地反复浮现,有时凶神恶煞,有时表情怪诞。在大学时我读过一本《犯罪心理学》的教科书,其中有一位外国心理学家提出,有的人是天生的犯罪的观点。他是根据一个人的长相体貌特征推断出其犯罪的行为趋向。这与我国古代主张法治的法家思想:人之初性本恶是不谋而合的。直到现在,身陷囹圄的我亲眼看到这些过去在我心目中形同恶魔的杀人罪犯,也有着人情味的一面,我陷入了久久的深深的沉思之中。我想一个人只要有了欲望,就可能犯罪。向往美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性,无可厚非。关健是在追求美好实现美好的过程中,所采取的行为方式是否与天理国法人情相悖。大抵犯罪,就是人们在获取人生之中的美好的过程中,使用的手段偏离了国家法律的尺度,从而危害了他人或集体的利益,才锒铛入狱,甚至命断刑场。 每到夜里,我便浮梦联翩,梦醒时,一种空前的孤独感如死渊之水向我涌来,最终把我深深地湮没。害怕孤独是人之天性,鲁滨逊漂流在孤岛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还有个星期五为伴。我必须强迫自己适应这种特殊的生存环境,学会过日子,认认真真地度过这分分秒秒难捱的时光。同囚们那些令我闻所未闻的故事,犹如麻醉剂注入我那敏感的神经之中,渐渐地使我的心灵不再为自己的命运及亲人而哭泣。真真实实地迷失于那些或风花雪月、或荒诞离奇、或骇人听闻的真实的故事之中。 关我的那间牢房里有三个囚徒是杀人犯罪嫌疑人,一个是老大,一个是韩建武,另一个是江波。三个杀人犯中,除却职业犯罪、抢劫杀人犯罪嫌疑人韩建武之外,其余两位都有着令人扼腕叹息的故事。 江波,23岁,一个白面书生,杭州人,灵秀的面子湖水把他滋养得白净而飘逸,眉宇间蕴含着英俊斯文之气。从面相上来看,十个人有十个人猜不着他居然是杀人犯罪嫌疑人。 “眼镜,你看我象不象杀人犯?”江波惨然地苦笑着说。我不置可否地陪笑了一下。他说:“我说来你不一定相信。过去,我家里杀鸡宰兔我都不忍看,躲进房间里不敢出来。”顿了顿,江波又说:“然而我真的成了杀人犯,这是事实,无法改变。尽管连我自己都想象不到。” 隔壁的牢房又在合唱《来生永相依》这首歌,这首几乎每天都有人唱,就象唱监规歌一样,常常一个监仓一个监仓地合唱。全看守所几千号囚徒人人都会唱,当然听多了,我也会唱了。我关进牢房之初,就有人给我说过,这首歌的作者就是江波,是他作词又是他谱曲的。那时,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面对墙壁目不转睛,缄默不语。 江波说:“没想到,这首歌大家都喜欢。其实,我只是想唱给我的死去的女朋友听,在我执行枪决之前,唱完这首歌,再死。” 江波怀着沉重的心情向我讲述了那段令他心碎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江波是1993年从师范专科学院音乐专业毕业,回到故乡西子湖畔的一所中心小学教音乐。 江波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教学之余,常常写一些教学心得在地方办的教育杂志上发表,还有精短的散文、诗歌和歌词频频见诸于报纸副刊,在地方上小有名气。 有了点名气,爱情也就悄悄地来临。一天黄昏,同校的一位代课女教师佟欣和另一位女教师张莉来到江波的住所,佟欣手里拿着一张钱江晚报,敲了敲门,江波打开门,见是学校的同事,便把她们请进房间,江波拿出刚买回来的桔子给她们吃。 佟欣说:“江波,你该请客吧。” 江波说:“请客?请什么客?” “请我们吃喜糖呀。” “对象在哪儿都不知道,吃什么喜糖。” “难道一定有对象了,才能吃喜糖吗?” “要不然怎么叫喜糖呢?” “值得恭喜的事,该不该吃喜糖?” “我有什么值得恭喜的事呢?” “当然有啦。” 佟欣拿出报纸给江波看,文艺副上刊登了江波的一篇散文《永远的勿忘我》,佟欣说:“我们的作家先生,该不该请客呀?” 江波一看自己的文章发表在报纸上,甚是欣喜,报纸是当天的,江波自己都没有看见样报。江波客套说:“请客没问题,希望你们提点宝贵意见。” 张莉说:“写得太美了,太感人。” 佟欣说:“你写的每一篇文章我都非常喜欢。”佟欣为了显示自己对江波的作品早有关注,还背诵了江波的一些精彩的诗句。 江波被深深地感动了,作为一个作家或诗人最大的慰藉莫过于,自己的作品能长留于读者的记忆里。 这些诗句江波自己都快要淡忘了,突然又从佟欣那清丽的嗓子里飘出,倍觉亲切,江波被佟欣所打动了,真有点知音难觅,相见恨晚的感慨。江波这时想起了艺术、岁月、永恒这样的字眼。 “这些诗我都把它抄下来了,后来慢慢地记在心里了。”佟欣对江波的倾慕之情溢于言表,江波心里“咚咚”直跳,充满着一种暖洋洋的幸福感。 从此以后,江波和佟欣双双坠入爱河。 佟欣是那种典型的西子姑娘,天生丽质,淳朴自然,说话声音甜润充满乐感,一双富有诗意的明净的眼睛,令江波欣 第一章(2) 佟欣到达深圳一下火车,走在如过江之鲫的人流之中,流出地下通道,流出火车站,流到车站广场上,整个过程她觉得自己就象激流中的浮萍一样,漂浮而去。在你的意志之外有一种推动力把你连推带搡地送到这么个令你感到陌生而新奇的地方。佟欣感到这广场就象一个偌大的蒸笼,阳光恶兮兮地从人的头顶直压下来。记得出发时故乡的天空是灰蒙蒙的,阴雨绵绵。而深圳天空居然是这么明晃晃的,让你直睁大不了眼睛。 眼前的人一拔儿一拔儿的惊鹿般地奔逐着,人人脸上都刻满了茫然的神色,就象迷失在荒原的羔羊一般,不知何去何从,心中全没底儿。只见那提兜背袋的劳工们,说着让人似懂非懂的普通话去打听一个让人不知所云的地方,于是象无头苍蝇一般乱上车,以至于象赶鸭子似地从这辆车赶到那辆车。 佟欣的心里忐忑不安,她一连给表姐胡笑琼打过两个电话,接电话是个男中音:“转厂了,不在我们公司了,走了十多天了,不知道在哪里。真的不知道。”佟欣在对方无情地扣下电话刹那间,仿佛突然一脚踏空掉进一个冰窖里,她心情黯然地付过电话费,走出电话亭,目光漫无目的地,爬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的脑袋,望着火车站广场对面的巨大的电子广告屏不断地闪现出洋酒广告:“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佟欣心不在焉地呆呆地盯着那面广告牌,心里在盘算着:是先安顿下来,还是先找表姐呢?如找表姐可以直接到表姐原工作的那家公司向她的工友打听其下落。不过这样颇费周折而且成功率不高。一旦找不着怎么办?必需依靠自己,找个工作先稳定下来。这时,佟欣感到在这茫茫人海之中,异常孤立无助,一种空前的失落和懊悔掠过她的心间,在这个举目无相识的世界极其想念江波,需要江波的关爱,她很想给江波挂个电话,但又考虑正午时间,江波的语文教研组办公室无人接电话。很想在电话中长歌当哭倾诉思恋之情。但她明白,这样只能使江波心灵不得安宁,既然命运使你别无选择地踏上这条漂泊之路,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眼泪永远属于弱者,深圳不相信眼泪。佟欣暗下决心,一切的苦头自己吃下去,一切的泪水往自己心里流,再大的困难都要克服,不能让江波知道,让他的心中永远保留一片明媚的天空。 佟欣在火车站门口那光亮如镜的鸡血大理石柱子旁站了一会,大堂内的**空调的冷气一阵阵地向外拂来,给人一种沁凉如秋的感觉。不时地有一些神态怪异的人,用一种压抑的声调向她搭讪: 要不要火车票?长沙卧票。 住旅店吧?小姐。 要不要车?我送你,去哪? 小姐,我们哪儿见过面对吧?怎么这么面熟呢? 找工作吗?我公司正好还缺个秘书。 做保姆吗?一个月管吃管住八百到一千五,试用一个月之后还有加呢。 姑娘,可怜可怜我吧,我来这儿寻我儿子,儿子没寻着,小偷把我的钱偷走了,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 姐姐,帮帮我吧,我得了白血病…… 买花吧,姐姐买一支送给你的男朋友,祝你爱情幸福天长地久。 这个柔弱得近乎乞求的小女孩的声音突然撞开了佟欣的泪水的闸门,眼泪夺眶而出,真想大哭一场,再也无法冷漠以对,她擦了擦泪水,“小妹妹,多小钱一支花?”卖花的小女孩豁着牙说:“五块。”她便爽快地掏钱买下了一支玖瑰。小女孩收下钱又是极虔诚地祝福:“谢谢姐姐,祝你爱情幸福,天长地久。”这使佟欣更加泪如泉涌,自言自语地说:“天长地久!天长地久!江波,为了我们的幸福天长地久,再大的困难我都能挺过去。”此刻她太想念江波了,太渴望听到江波的声音,她只希望时间快快过去,到了下午二点钟,他可以给江波打电话报平安,以免江波牵挂。尔后马上离开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找家旅店安顿下来。她感到这个地方没有安全感,那些上前和你搭话的人个个都心怀不轨,不是盯着你的钱,就是盯着你的人。她觉得这里有三种人,一种是和她一样从内地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行色匆匆急于寻找归宿的人;一种是来火车站订票、送人、或赶火车的人;另一种人是各怀企图和你套近乎打你主意的人,譬如那些:找保姆、招秘书、请家教,或说:“好象面熟”之流,就让佟欣感到深深的不安,有种危机四伏的感觉。凭着女性的直觉,尤其是漂亮的妙龄女性的直觉,觉得这些男人都不怀好意,一般是远远打量她那颀长而优美的身段,近前目光便在她那鲜嫩的嘴唇和诱惑万千的胸脯这南北回归线之间直射。大有恨不能把两个眼珠子抠出来扔进她的文胸里的劲儿。佟欣一切都看在眼里,怕在心里,她诧异于这座文明的城市居然会让她产生这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 “小姐,此刻正去意傍徨,对吧,需要帮忙吗?” 佟欣心想又一个心怀鬼胎的东西,她认真地看了一眼向她迎上前来的小伙子,她突然发现这小伙子清秀得跟古装戏里公子秀才一样,那金丝边眼镜背后的眸子闪现着一种智慧的光晕。佟欣本想继续保持缄默,就象对付刚才那一个个色迷迷的家伙一样,任你胡说八道费尽心机,反正本小姐不吃你那一套,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但对面前这漂亮的小伙子她终于沉不住气了,绝不是因为小伙子有着一副较帅的外表,主要是觉得小伙子说话虽然多少有点酸气。但是有文化味,而且他表示对你的关心似乎得体,不至于叫人肉麻。于是佟欣略带几分讥讽地说:“你对你的眼力就这么自信?” 小伙子明显听出来了佟欣的话里有对他奚落的意味,加之佟欣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轻蔑、一丝欣赏一丝玩味的笑意。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小伙子显出些许窘态。 佟欣觉着小伙子有些羞赧,而且面目慈善,料定他不是那种坑蒙拐骗之辈。于是接茬说:“怎么看得出来?”小伙子从一只镀金的名片匣子里抽出一张名片递上去,“我是学心理学的,现在在”外来工俱乐部“心理咨询服务中心负责心理咨询。” “哟,心理咨询专家呢。”佟欣接过名片,仔细地看了看,但只是把目光停留在职称上,至于小伙子的名字、电话和bb机号码、地址等她都没留意。他们彼此都感到对方的口音都带有侬吴软语的韵味,于是小伙子便不揣冒昧地问道:“你是江浙一带人吧。” 佟欣定定地看了小伙子一眼,“你怎么知道。” “口音听得出来嘛。” “是的,浙江人。你呢。” “我是金华的。” 小伙子突然抬腕看了看手表:“哦,对不起,到时间了,我该去接站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给我打电话。” “哦,对了,打电话。”佟欣在小伙子的提醒下,自言自语地说:“给江波打电话去。”于是佟欣拿着名片的手朝小伙子匆匆奔走的背影扬了扬。 佟欣拔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语文组的丁雪梅,是江波的同班同学,她很快听出了佟欣的声音,“欣欣,我是雪梅,你在深圳好吗?” 佟欣此刻的心是异常的脆弱一听电话中传来关切的问候便顿时泪水盈眶,使眼前的黑压压的人头,一排排大巴、中巴巨大的电子广告屏等一切景物都在泪光中晃荡。“好,好。”佟欣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装作很平静地说:“你好吗?” “我还是老样子。”丁雪梅说:“你等着,我给你去叫江波。” 一会儿电话里传来江波的声音:“欣欣,欣欣,喂喂……” 佟欣在这个举目无亲的陌生的城市唯一的亲人表姐又不知下落,感到自己被陷进了黑暗的迷宫,六神无主。当她听到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江波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让她心颤的声音,真想对着江波大哭一场。然而,她知道这么做是不明智的,于是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清了清噪子说:“江波,听到了,听到了,刚才……也许线路故障或电话有毛病。好,很好,找到表姐了,她现在上班去了。表姐说工作没问题。江波,我想你,就是舍不得你。” 江波说:“我也一样,那怎么办,回来吧,欣欣,我不能没有你。” 佟欣听江波这么一说,便嘤嘤地哭了起来,心中隐隐滋生着一种悲壮的情感。仿佛预感到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某种东西,将会永远地迷失在这个城市里。她又听到江波在电话中说:“坚强些,欣欣,实在不适应的话就回来,从此我们一起永不分离。” 佟欣想我刚刚来马上又回去,别人就是不说,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这是一种无能的表现,千千万万的青年来到这里都能闯荡一番,而我却仅因没有找着表姐就灰溜溜回去,真是不好向家人交待。我不信,这座城市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她对着话筒说:“好的,我会坚强起来的,我们大家都坚强些,江波,我既然来了,就该干下来,马上回去会让人笑话的。我会给你写信,江波,我每时每刻都想着你,你呢?也每时每刻吗?那就好!” “我每天为你写一首诗寄给你。”江波说:“这样你会感觉我就在你的身边。” “好的好的。” 佟欣打完电话,就到洗手间里捂着脸压低噪门大哭了一场。 佟欣想先住下来,再考虑找表姐或找工作,她向一辆的士招了招手,的士一溜烟地停靠在她身边,车门的茶色玻璃徐徐降落,随即从车里透出一股带香水味的冷气。司机一口纯正的京腔,“小姐,上哪儿?” “去旅馆。”佟欣说:“多少钱?” “深圳的旅馆多的是,上哪家旅馆?” “一般的旅馆就行。” “好吧,上车。” “多少钱?” “打表。” “打表不干,你说个价就行了。” “二十。” “好吧。二十就二十。” 司机知道佟欣说的“一般的旅馆”也就是档次低点的,便宜些的旅馆,这种话司机听得多。司机说:“深圳最便宜的旅馆,单间要八十,一个床位要二十……” 佟欣不想听司机那么多废话,她是个极其细腻、敏感而又过分自尊的女孩,上车的时候,她低下头正要钻进车里的刹那间,她就发现司机向她的领口和胸脯瞅了几眼,她就觉得这司机不是个正经人。所以现在司机在说些什么她不想听,任他说单口相声去。她只觉得自己在人海车流中穿行,那鳞次栉比高耸云霄的现代化建筑楼群好象纷纷向自己倾覆过来。心里产生一种岌岌可危的感觉。此刻,她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一只附在甲虫上的小蚂蚁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大森林中爬行,唯恐一不留意就钻进了地穴里。她为自己产生这种突发奇想而感到惴惴不安,她认为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红色的士在这个人口和建筑密度较高的城市里飞驰,几经盘桓,终于在田面新村的一家没有招牌的旅馆门前停下来。司机说:“到了。”佟欣一听说到了,心里有点发毛。以为遇到人贩子了,这哪是旅馆,这分明是一幢居民住宅楼。这时她看到七八个蓬头垢面,背着大包小袋的青年男女都走进这一道门,便探出头问,“这是旅馆吗?”一个塌鼻梁青年说,“是的,好便宜,我以前来这里住过。”司机分明有点不耐烦了:“说到了,你又不信,不想住,我拉你到上海宾馆去,到香格里拉去都行。” 佟欣这才放心地掏出二十元钱递给司机,司机说:“别人三十块都不干,你看多远。”佟欣自己也觉得是很远,拐来兜去的,于是心存感激,觉得深圳的的士司机还挺有职业道德。当佟欣下了车,回眸司机的当儿,司机却向她抛了个媚眼说:“小姐,你太漂亮了,不赚你钱,也愿载你。”佟欣一听,心里对司机的那份敬意霎时荡然无存了。 佟欣走进旅社来到住宿登记处,她闻到了一股异味,一股类似于梅菜干、豆腐乳之类的气味,来自于身边那几个脏兮兮的打工者的身上,她决定让他们办完了住宿登记手续之后再去办,于是在一旁的长条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一个戴着金手链的中年女人向她走来,向她点头微笑并坐在旁边。这个女人的眼神很特别,佟欣想,这个女人年轻时候应是个媚态十足,八面玲珑的女人。因为她的目光就象是向人抛出的一只只犀利的金钩子,给你诱惑的同时,把你身上有价值的(包括你荷包里的,内心深处的)东西统统钩出来捏在她的手心里。 “小姐是头一回来这儿住吧?”中年女人开腔了。 “是的。”佟欣顿觉背心里被突然浇了冷水,凉飕飕的。 “刚从家乡来吧?” “是的。” “来找工作?” “是的。” “到我这儿干怎样?” 佟欣不敢轻易说“是的”了,她认真地审视了这位中年女人一番,见她微笑时露出惨白的牙齿和那钩子似的目光,心中产生一种陷入某种阴谋的恐惧感。 中年女人见佟欣犹豫,便介绍说她是该旅店老板。该旅店地处偏僻,既不挨近机场、车站、码头,也不靠着闹市之区。主要的客源是由服务员上人才智力市场和职业介绍中心去拉过来,因为收费便宜住宿条件过得去,所以来这儿住过的人,以后都会自己寻上门来。中年女人废话不多说,她从佟欣的眼里读出了佟欣急于要了解的情况。“包吃包住六百块一个月。”中年女人说:“这是底薪,要是超额完成业务指标的话……” “指标多少?” “一个月九千块营业额。” “一个月九千,那么每天三百,能完成吗?” “人家小学文化,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妹子,每月都能超额完成,你的条件这么好,将来只管拿奖金,不信,干一个月试试看。” 这个女人真不简单,一眼就能看出我“条件这么好”。佟欣钦佩之余产生一种不知由来的畏惧感。“好吧。”佟欣说:“等找到我表姐再说。” 佟欣见服务台前那七八个脏不拉几的人办好手续上楼了,她起身去办住宿登记。中年女人那金钩子般的目光在佟欣那妩媚的背影上从头到脚地“钩”了个遍。中年女人凭着经验可以断定佟欣对这个职业不感兴趣,但她从来不排除事情的意外性,于是起身凑近佟欣说:“你拿定主意,随时来都行。”尔后撑开一把太阳伞走出了大门。 佟欣登记好了,服务员手里拿着一串钥匙领着佟欣上了三楼,佟欣住的是三人房,一个床位六十元。服务员把房门一开,里面飘出一股洗发香波的香味,服务员开了门一声不吭地转身下楼了。佟欣进去见靠窗的两张床的床头柜上都摆了些梳子镜子发胶什么的,说明有人住了,另一张床的床上用具整整齐齐、纹丝未动。佟欣想这张床一定没人住,于是坐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再洗洗尘。甫一坐定,便听见卫生间里有哗哗的水声杂糅着女人低低的笑声。 在这空空荡荡的房间里,佟欣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发自地窖里的笑声所惊惧,她想这卫生间里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人。未等佟欣细想,卫生间的门突然开了,探出一个湿漉漉披头散发的少女的头来,少女叫道:“祥哥,祥哥,你回来了?”少女一边叫唤着一边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她赤身裸体一丝不挂,胸腹上两道交叉的“x”形的血印,佟欣象被猛杀一拍的乒乓球,惊叫着弹出了房门,疯也似地朝楼下跑,服务员说:“怎么啦,怎么啦。”佟欣哆哆嗦嗦地说:“不好啦,不好啦,出事啦,314房间出事啦。” 佟欣战战兢兢地跟在服务员的屁股后头上楼,服务员说:“出什么事,你又说不知道。”服务员惊诧之余将信将疑地来到三楼,“会有什么事呢?”到底会不会出事,服务员自己心中都没底。刚才佟欣这么一惊叫,使三楼其他客房的旅客倾巢而出,使314房门庭若市,门口挤了一堆人,以至服务员都进不去。 “让开,让开!”服务员嚷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呀。”人们听到服务员的叫嚷和手中钥匙串的沙沙声,便闪开一条路,一个个男人脸上都挂着一丝淫猥、饥馋的复杂的笑意。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嘻皮笑脸假惺惺地用手抹了抹赤身少女胸乳上的血,闻了闻说,“不是血,不是血。”这时闯进一个老太婆一把拧着老头的耳朵往外拽,“不是血,也犯不着你动,老不正经,屋里呆着你会死不成?”少女无论谁看她、摸她,她都咧着嘴毫无表情地笑着,服务员把围观的人都统统赶了出去,“出去出去,有什么好看的?你们男人真是,人家是神经病也来看。” 服务员把门关上,对佟欣说:“没事的,那女孩是神经病,是间歇性的,不用怕,即使发作也不会伤人的,她只住两天,两天后,她哥、她嫂领了工资就送她回家。”服务员一边说一边用纸巾为少女擦净身上的红色。边擦边说:“这是口红,她自己抹的。” 佟欣也看出来了那不是血,是口红,但刚才猛然一看还以为是出惨案了,使她虚惊一场。 “你的衣服呢?衣服在哪儿?”服务员捂着少女那漂亮的脸蛋问道,“快把衣服穿上。” 少女依然纹丝不动地站着,定格着一种僵硬的笑容,以至于嘴角都淌着口水,蛋清一般垂挂下来。服务员又为少女擦了擦嘴角和乳沟间的口水,到处寻找少女的衣服。 佟欣进卫生间想洗洗手,一见镶嵌在墙壁上的那面梳妆镜用口红交叉着划了两道杠,自己在镜中被这血红色的杠杠分割成四块,就象在被枪决的犯人的照片上划了个红色的“x”。她立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她感到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不对劲,鞋跟被什么东西牵扯了一下,她低下头一看全是被水淋湿的衣服。 “衣服,衣服。”佟欣说:“她的衣服在这儿呢。” 服务员赶来一看是湿的,忙用香皂洗了洗,拧干水晾了起来。“衣服湿了,怎么穿呢?”服务员自言自语道,“用我的吧,暂时给她穿穿。”服务员说着把门反锁上走了。 佟欣想先干干净净洗个澡,再设法打听表姐的下落。再为江波写信…… 当佟欣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出来时,眼前的情景令她惊呆了,只见少女象个凌空欲飞的仙女一般,赤裸着身子攀附在阳台的防盗网上,一个劲地向楼下那群仰着脖子看稀奇的男民工叫“祥哥”,抛媚眼。 佟欣走上前去抱着少女往房间里拽,可少女却双手紧紧地抓着防盗网的钢筋不放。这时,房门开了,服务员拿着自己的衣服进来,见状便瓣开少女的手指,把她抱回房里,关上阳台的门给少女穿上了衣服。 佟欣想,这少女一定有着一个凄艳而哀婉的故事。她想向那位古道热肠的服务小姐了解少女的有关情况,但又觉得不妥。 服务员说:“将就一下,这女孩只住两天,就回家。”服务员说着顿了顿,又叹了叹气说:“唉,够惨啦!” 佟欣本想趁机套出话题来,“这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佟欣没有说出口,这样问,无异于再次揭开了少女心灵的伤口。于是佟欣找出表姐写给她的信封皮问服务员打听她表姐工厂所处的位置。服务员一看地址拨浪鼓似地摇着头。服务员说她也是刚从家乡来打工的,对深圳并不熟悉。服务员为佟欣打开电视,“看看电视吧,星期天的节目好看。”服务员转身下楼了,电视里说的是粤语,对佟欣来说就象聋子看戏,只管看动作,无法听懂声音。佟欣心中弥漫着一种失落,她想江波,想给他打个电话,然而说什么呢?说表姐找不着,又会让他担忧;说想他,舍不得他,又会让他牵挂和不安。这时,有人敲门,只见少女从床上翻身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去开门。一开门,少女便笑吟吟地叫着“嫂子”。那位被少女唤作嫂子的女人二十出头,清秀而苍白,慈眉善目一见佟欣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嫌意地说:“我妹妹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真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佟欣说:“她得这病也怪痛苦的。” 嫂子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饭打开来用四川方言对其妹妹说:“吃吧,辣子炒牛肉。” 房间里顿时氲氤着一种辣椒呛人的香味。佟欣这才意识到已经是晚饭的时间了。但她总觉得不饿。她心里惴惴不安的是找不着表姐。佟欣随意地问了问:“你知不知道金达莱服装有限公司在哪儿?” 嫂子点了点头,说:“金达莱?知道。就在我们厂附近。干嘛?” “我要找人,你能带我去吗?”佟欣喜出望外地说:“找我表姐。” 嫂子是个热心肠的人,她说:“好吧,今天正好我们不加班,我带你去,我有个老乡在那里打工。” 就这样,佟欣在嫂子的带领下找到了金达莱公司,一问表姐早已辞工,便找到表姐过去要好的工友阿媛。阿媛说:“阿琼走时对我说落定了厂,她会给我写信。如果收到了阿琼的信,我就马上告诉你。只要你和我保持联系就行了。” 回到田面新村已是夜幕四合了,深圳已陷入辉煌的灯火和缤纷的色彩汇成的海洋之中,那涌动的人潮,那穿梭般的车流,那频频变幻的霓灯,那通明如昼的城市,都使佟欣感到躁动,那是她那彷徨的心灵与这个青春的都市感应的躁动。 佟欣回到自己的房间,少女正在看电视,斜倚在床头恬静地注视着屏幕,佟欣想上卫生间,一推门,门已闩上了,少女说:“有人在洗澡。”佟欣感到惊讶,刚才那疯疯癫癫的少女此刻竟如此清醒。佟欣坐在自己的床上也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不时斜睨着少女的表情,眼看着这么一个美丽的农家少女如此遭遇而心生怜悯之情。去找表姐的途中,少女的嫂子向佟欣说过有关少女的不幸。原来这位少女名叫芹芹,今年才十七岁,初中未毕业就跟着哥哥、嫂子来到深圳打工,在一家制衣厂的中烫部做工人。因芹芹心灵手巧,聪明伶俐,加之漂亮而清纯,在人们眼里活脱脱一朵初绽的水芙蓉。该厂一位年过四十的香港师傅向她求爱,连哄带骗地叩开了她的心扉,并占据了她的芳心,当时芹芹刚满十六岁,此后芹芹做过两次人流。前不久,一位肥胖的中年女人自称是那香港师傅的妻子,带着她的两个姐妹专程从香港赶来,把芹芹从床上拉起来,一顿毒打,尔后拉着那香港师傅扬长而去,从此杳如黄鹤。芹芹从那天起有时神经不正常,而且日甚一日。发作时,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哀哀地呼唤着那位香港师傅的名字:“祥哥,祥哥,你回来了?我等你好苦啊!” 佟欣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两颗泪珠砸在自己的手背上凉丝丝的。这个时候,她特别想念江波,心中那种离愁别绪愈来愈浓重,她想给江波写封信,但提起笔又不知该从何写起,只好作罢。连日来的旅途奔波使她感到困倦,然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火车站广场上那些和她搭讪的男人异样的眼神,那卖花女乞求的声音,旅馆女老板金钩子般的目光,芹芹那令人惊魂不定的一幕……如萤火虫一般带着蓝幽幽的光环向她涌来,令她无法入眠,只好假寐。 另一张床的房客是一位年轻的女子二十四五光景,她洗了澡,浓妆艳抹了一番,卷着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出去了,一夜都没有回来。 次日,佟欣来到深圳市规模最大的一家人才市场——华强人才智力市场找工作。她是随同在旅馆里寄宿的来求职的人来的。 佟欣挤进那如蚁群般涌动的求职大军之中,她油然感慨:莫非中国的人才全都涌到这儿来了?只见男男女女一个个兜里装着学历,手里揣着文凭,红皮的毕业证,绿皮的学位证,还有职称证,荣誉证,大学英语全国统考合格证等等。那博士、硕士、双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