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天宝十四年》 第一章 颜季明 唐,天宝十四年。 常山郡,恒州城。 太守府中,颜季明缓缓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的景象后,自然而然地疑惑道:“这是哪儿?” 房间里装设简单,颜季明从床上支起身,顿时感觉身体里涌上一股无力感,他咳嗽了两声,思考着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他清楚记得自己已经确诊脑癌晚期,现在应该是睡在病房里等死。 这时候,一阵说话声忽的接近,继而房门被人推开,一个年幼小厮站在门口,与颜季明四目相对,他呆了片刻,忽然转头喊道:“三郎醒了!” 听到“三郎”两字,颜季明忽的眼神一空,只觉得脑海里翻出大量的记忆,他不由捂住头痛呼一声,等头疼渐渐平息下来时,感觉到有人托住了他的肩膀,那人在旁边问道:“头还疼么?” 那声音温和,颜季明心里觉得亲切,下意识便回答道:“头不疼了,兄长不用担心。” 脑海里涌出的那股庞大记忆提醒着颜季明,他已经来到了唐朝,穿越到了一个跟他同名的年轻人身上。 眼前说话的人名叫颜泉明,是他的大哥。 而他们的父亲名叫...颜杲卿! 颜泉明发觉弟弟的眼神忽然就呆滞了,接着,颜季明不顾身体还很虚弱,用力拽住大哥的手,急促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什么时候?”颜泉明愕然。 “我是问什么年号?” “当然是天宝十四年啊,现在是十月初,你睡傻了么?”颜泉明不明白弟弟为什么那么急躁,他只觉得莫名其妙。 下一刻,他看见弟弟哼哼两声直接倒在了床上,吓得连忙去喊大夫。 大唐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叛变,河北之地顷刻沦陷。 常山郡太守颜杲卿起初假意投降,等安禄山大军的主力南下离开时,他便响应他的堂弟颜真卿一同起兵抵抗叛军,但不久之后,常山郡被折返回来的叛军攻破,颜杲卿全家三十多口被悉数杀害,只有长子颜泉明恰巧在外,侥幸得以存活。 本以为这是老天为了补偿颜季明的上辈子,才让他到古代做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但实则是老天觉得他颜季明还不够惨,这不过是先让他喘口气,再一脚把他踏入深渊! 颜季明神色不甘,用力捶打着床铺来发泄心里的抑郁。 “难道我真的要这样平白等死么?不,一定还有活路!” 颜家满门惨死是在天宝十五年,现在不过是十四年的十月初,在此之前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让他去想办法。 实在不行的话,他大不了把全家人都绑上车逃走,至少还能让他们活下来。 占用了别人的身子重活一世,颜季明也懒得去想上辈子的凄惨结局,只希望这以后能好好活下去,反正这一世,他就是颜杲卿的儿子了。 “我要去找...父亲。” 他挣扎着下了床,才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穿着官袍的中年人正快步朝这儿走来,看见颜季明站在门口,中年人先是一怔,继而对着身边的大儿子疑惑道:“你不是说三郎昏过去了么?” 颜泉明也是愕然。 这名穿着官袍面相敦厚的中年人,便是常山郡太守颜杲卿了,他虽然相貌不显,但举手投足间,还是会露出些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身体好些了?” 颜杲卿看着虚弱的小儿子,虽然心疼,但还是骂道: “你自己染了风寒,让全家人都替你担心,还不赶紧回床上躺着,免得又着凉。” “这事还是先放放吧......儿有事想和阿父商量。” “事?” 颜杲卿迟疑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道: “为父早已跟你说过了,与李家的亲事急不得,李家那位还没回来,这眼下正是不好的时节,等这阵子过了,老夫亲自去一趟李家。” “您在说什么啊?” 颜季明急道:“儿要说的,是安禄山的事!” 安禄山! “住嘴!” 三个字一出,颜杲卿和颜泉明竟是异口同声地喝道,接着又紧张地看看周围,颜泉明连忙挥手让下人散去,又半是搀扶半是推搡地把弟弟架回到床上。 “痴货,你又听了谁的言语?” 颜杲卿站在床前叹息道。 “不是听别人说的,是儿自己思量的。” 颜季明转了转眼珠子,随即道:“儿这两日患病昏睡,于梦中梦见,安禄山起兵造反,而我颜家...因为父亲您不愿阿附逆贼,可怜我颜家全家三十多口,全部被杀!” “荒唐!”颜杲卿气的差点没扇这蠢儿子一巴掌。 在古代直言要死全家,这可是相当严重的诅咒了。 这儿子是病昏头了么? “父亲,这并非全无可能啊,您身为一郡太守,这些日子总该是听到些风声了吧?” 颜季明盯着颜杲卿,开口道: “左传曾言:末大必折,尾大不掉。 安禄山在外领军,兼任范阳、河东、平卢三镇节度使,其麾下大多是胡人胡将,忠诚堪忧,而今只需他振臂一呼,不光是这三镇之地,只怕是全国都要为之震动。” 颜杲卿沉默了一会儿,大哥颜泉明生怕弟弟惹怒父亲,正想劝说,颜杲卿却忽然颔首道:“你说的不错。” 他看了一眼两个儿子,颜泉明听到父亲肯定的话,顿时显得大为震惊,而小儿子颜季明,脸上虽有病容,但目光炯炯,丝毫没有以前不着调的样子。 三郎长大了呀。 颜杲卿心里叹息一声,随即道: “你堂叔前些日子曾遣人送信与我,言及此事,为父已经派人暗中囤积粮草修筑城墙,若是无事便好,若是安禄山真的敢反,常山郡也并非全无准备。” “只有粮草根本不够!而且顶多也就一两个月的时间,修筑出的城墙又能修筑多高多厚呢?” 颜季明恳切道:“儿敢保证,安禄山月余之内必反无疑!而常山郡如今兵马太少,纵然粮多城高也是不可能守得住的,这样做无非是在给叛军修粮仓罢了,阿父应当另外募兵加紧训练,至少让城内军民不会仓促应战。” “竖子狂妄!” 颜杲卿已经沉下脸来,怒道: “私下募兵乃是大忌,你眼里可还有朝廷二字么?况且就算我常山郡兵少难守,河北共二十四郡,岂无忠臣耶?安禄山若反,必然在河北寸步难行!” “你且老实养病,别成天胡思乱想。” 说完话,颜杲卿便拂袖而去。 “三郎,你又何必惹怒父亲?”颜泉明在旁边劝说道,顺手替弟弟将被子盖上。 颜季明沉默片刻,对大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 “大哥,常山郡是有府库的吧?” 第二章 千金散尽还复来 唐朝往往是六月时候民间缴粮,因此常山郡内的府库尚且充盈,储存的钱粮较多。 颜季明直接将主意打到了常山郡府库的身上。 要知道,他的老父亲颜杲卿绝不可能弃官而走,颜季明若是想救一家人的性命,只有选择留下来帮助父亲守城。 后者必须要有足够的兵马和守城器械,要不然只会徒然让历史重演。 所以颜季明打算利用自己太守之子的身份,想办法利用府库里的钱粮来做事。 “又是健健康康的一天。” 颜季明打了个哈欠,对着铜镜端详自己的脸。 平心而论,颜季明的脸极其俊朗,但让他有些不满意的是,这张脸毫无英武之气,尽是阴柔之美,一双桃花眼里藏着笑意,眼眸如秋水盈盈,格外动人,若是装扮成女子,必然是国色天香。 “反正知道我长得帅就行了。” 他推开铜镜,直接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身为一郡太守的儿子,颜季明总是有那么些特权。 比如说和看守府库的官吏达成交易,私下里取出府库里的钱粮,然后用于招募青壮。 对方认识颜季明是太守的儿子,以为这里面也有太守的份,于是对颜季明一起发财的许诺深信不疑。 曹参军,李判司,他们是颜季明这两天新认识的好朋友。 志不同道不合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们两人都想发财,而且他们俩人又恰巧掌管了一部分库房和税收的职权。 颜杲卿为官刚正不阿,最恨贪污腐败,两人平日里能摸到一星半点儿油水都就心满意足了,而颜季找他们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常山郡太守的官印。 颜季明偷来了常山郡太守的官印。 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在往日里必然会很快暴露,颜季明这个身在体制内知法不守法的官二代也必然会受到大唐律法的严惩。 但算算时间,再过一个月安禄山的叛军就打过来了,河北二十四郡望风而降,到时候,所有东西都会变成一堆烂账,颜季明也根本不用去担心东窗事发。 而且,他挪用钱粮又不是为了自己享受,与其让这些东西烂在府库里等着叛军过来接收,不如现在就花在有用的地方上。 颜杲卿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在他儿子的牵头下,常山郡内一个庞大的利益网正在慢慢成形,对内屏蔽了颜杲卿的消息渠道,对外重拳出击,大肆发展同道中人。 大家都只是为了捞一笔罢了,而且曹参军、李判司两人这次无疑吃的满嘴流油,颜季明不在乎多给他们一些好处让他们尽心尽力地去做事,他现在追求的只有效率。 唐初制度为:州(府)—县,自唐玄宗一朝,州改为郡,刺史改为太守,下辖的仍是县,而后肃宗一朝又改了回来。 安史之乱后,唐朝的地区制度便是所谓的道州县了。 常山郡内还有数个县城,从中招募出青壮不算难事。 颜季明每到要用官印的时候就将官印偷出作为信物,再让曹参军在其中牵线搭桥许以好处,使得各县都有数名官吏私下里收足了好处,看在钱财的面子上大开绿灯,暂时都老老实实地替颜季明做事。 当然,这一切都会很快就暴露出来,颜杲卿身为一郡太守也不是什么傻子,早晚会得知儿子的所作所为,到时候,一场“扫黑”风暴在所难免。 但那至少是在一个月之后了... “你们家三郎在么?” 曹参军站在颜家门口探头探脑,催促道:“告诉三郎,我有急事要找他。” “曹兄?” “曹得意?” 颜杲卿正在训斥颜季明早上起来衣冠不整,听下人说有人要找三郎,便跟着过来了,但一看之下,却是惊愕不已。 这个曹得意他早有耳闻,听说在府库做事时手脚不大干净。只是曹得意以往不敢做的太出格,颜杲卿这才没下手整治他。 这两人怎么会碰到一块去的? “这,真是好巧,太守您也在太守府啊?” 曹得意尬笑道,并不敢多说些什么。 相比于尚且被蒙在鼓里的李判司,曹得意的心眼更多,他深知颜杲卿不是那种贪污受贿的官,于是平常有意无意都在套颜季明的话。 后者做事喜欢快刀斩乱麻,难免会留下一点痕迹。曹得意很快就判断出来,很有可能是颜杲卿的这个儿子私底下偷出了官印,借着他老子的名义发财。 呵,我曹得意就喜欢你这种人。 但问题是,倘若太守对此不知情,那最好让他永远不知情。 曹得意怕说漏嘴,颜季明也有些慌,怕事情提前暴露出来,到时候天知道颜杲卿会怎么大义灭亲。 两人都有意无意地打着掩护。 曹得意笑道:“这不是前阵子听闻三郎身有小恙,下官便去请教名医,特地送了一剂药汤过来,没想到竟与三郎相谈甚合。 而且下官昨日得了一副字画,正想请三郎去欣赏,没想到太守您也在这儿,不知太守可有雅兴......” “免了免了。” 颜杲卿立刻摇摇头,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唉,三郎怎么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了? 想起当时三郎虽然一脸病容,说话时却仍极有条理且掷地有声的样子,再看看现在他跟那个曹得意勾肩搭背的样子,颜杲卿忍不住怒哼一声。 不成器的东西! “曹兄说话挺有分寸。”颜季明笑眯眯道: “在常山郡这么当了多年的小吏,也是屈才啊。” “三郎这么说话可真是抬举我了。” 曹得意讪笑一声,随即在颜季明身前站定,死死盯着他的脸。 “不过,这一晃也是半个月了,公子总该是跟下官讲明白,你究竟打算做什么了吧?” 曹得意的称呼也正式了许多,一脸严肃道:“自我等私开府库以来,我和李兄都是自得其利,唯独公子分文未取,只是将钱粮交予我,吩咐下官去各县招募青壮,下官实在是不懂究竟是为了什么。” “公子当时说是为了防御盗贼,下官窃以为不对。” “那你就猜猜吧。” 颜季明不以为意,他眼神望着前方某处,看都没看曹得意一眼。 “纵然下官好财,但也对颜太守的为人和本事颇有敬佩,”曹得意顿了顿,缓缓道:“至于说盗贼,下官更是觉得,与其说乡野间那些三五成群的流民,不如说是...” 他没有说话,而是指了指北方。 北方, 范阳的方向, 也正是安禄山即将起兵所在。 就在曹得意说话间的功夫,他浑然没注意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大汉已经悄然站在不远处,颜季明在背后微微摆手,示意那些人稍安勿躁。 “继续说,说仔细点。” 曹得意咬咬牙,沉声道: “可是公子听说了些消息?安节度使......可是有所异动?”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种种悖逆之行流传于市井之间,如同当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大唐朝野间皆知安禄山欲反,唯独至尊一人不以为然。 “不错。”出乎曹得意的预料,颜季明竟然立刻回答了他,接着就反问道:“你现在知道了,你想怎么做?” 曹得意愣住了。 “老曹,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你看你这半个月捞的也不少了,不如今天就把钱财收拾收拾,带着家人走吧,那么多钱,足够你全家在大唐任何地方顺心如意过日子了。” 曹得意沉默片刻,缓缓道:“下官想将家眷都先送出去,但是下官想留下...帮助公子。” “这又是为什么?” “下官不知道。”曹得意摇摇头,一脸憨厚道:“下官只是觉得,像公子这样的狂徒,在太平时节必然会连累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但若是安节度使反了,大唐就是乱世了。 公子在乱世里能做万户侯哩。” 颜季明沉默片刻,又继续向前走着,曹得意紧紧跟在他身后。 “各县的官吏,收买的如何了?” “时间太紧,做事太急,一时能收买的人还是在少数,关键时候立刻就能听命动起来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曹得意立刻回答道:“下官觉得,与其漫无目的去收买各处官吏,不如先去收买咱们常山郡中的户曹,其中的司户参军事为从八品官,品秩不高,往下还有属员。 但其代管军中兵事,若其中有几人愿意为公子做事,一旦发动时,即可有奇效。” “就这么做吧。” 颜季明点点头:“动作要快。” 曹得意没有立刻动身,迟疑片刻后,才问道:“若是太守知道了公子您的所作所为,会不会......” “不管你信不信,” 颜季明幽幽道:“我这是为了救他。” 第三章 诈降安禄山 常山郡不算有多繁荣,也并非河北道人口最多的郡,只不过常山郡处于交通要道,所以常有商人经过此处。 唐代商业已经空前繁盛,在往来的商人中,能看到汉人、胡人、新罗人,甚至是波斯人的面孔。 唐高宗曾册封过一名“波斯王”,虽然真正意图是消灭西突厥残部和吐蕃的联军、以及煽动波斯和阿拉伯人内斗,但也让更多的外族人得以进入大唐。 当然,他们也有可能并非是以平民的身份进来的。 唐代有“新罗婢”的说法,富豪权贵之家买入高丽、新罗的貌美少女作为奴仆,好友之间甚至会互换婢女以示亲近。 一支车队在城门外停下,接受城门口士卒和官吏的盘查。 士卒以为又是一支路过的商队,便想敲些油水,便格外仔细的开始搜查起来。 唐代商业虽发展较快,但总体仍是重农抑商,商人饱受歧视是常态,唐朝依然沿用过往朝代对商人的大部分措施,甚至还有所增加。 士卒正在在逐一勘看“过所”,这是东汉时期的说法,在东汉时“过所”是由竹筒制成,上面所录内容较为简略,往后历朝历代沿用。 唐时,“过所”为纸质文书,需要向当地县里或者是各处州府提前申请,由官方发放。 “李十三娘。” 士卒大声念着名字。 旁边一架马车的车帘微微动了动,一名管家走上前来,连忙笑道: “军爷,我家小娘子就在车上,不用看了吧?” 唐代虽说风气开放,不至于自家女眷被人看到了就要寻死觅活的,但古人思想毕竟保守,富贵人家总希望有个体面,能不让自家女眷暴露在世人眼中还是不要暴露的好。 “那可不行,此乃太守之命,严令近日来各处仔细盘查,不可放入奸细。” 管家愕然道: “军爷此话却是好笑,大唐如今正是太平盛世,又哪来奸细?” “别废话,不过是看一眼是否有其他人,看一眼你家小娘子又少不了她什么,我又不是要强抢了她。” 哪怕是个普通兵卒,面对商贾的管家都敢不屑一顾,那士卒脸上露出一抹冷笑,他直接推开管家,就要强行登车查看。 但他还没站稳,车前帘子忽然掀开一点,里面的女子十分彪悍,竟是直接伸腿出来狠狠踹在士卒的小腹处。 士卒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上团成一个虾子,满脸痛苦,此刻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他蜷缩起身子大声哀嚎。 “家主,这...出事了!”管家一脸慌乱。 不远处一架马车帘子掀起,一名中年人下了车,径直走来,此刻城门口的兵卒大半都围拢了过来,手都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一个个面色冰冷。 “放肆,汝等不认识我么?” 士卒们面无表情,但为首的那名校尉定神看了两眼,忽然失声道: “李参军?您巡查回来了?” 李参军和曹参军两人的官职可是大不相同。 曹得意不过是个看守府库有一定职权的小吏,而李参军可是录事参军,官品不高职权较重,属于面前校尉不愿招惹的那种。 “原来是您,真是小人不长眼了,您瞧瞧这事闹得。听说您将招太守之子为婿,这真是极好的,嘿嘿,小人到时候自罚三杯谢罪...” “行了行了,没事就让我进城吧。” 李参军有些厌烦道。 他身旁的那架马车里,里面坐着的女子喊了声“阿父”,他连忙走过去,问道:“十三,你是饿了还是渴了,阿父叫人给你拿来。” “阿父,我不想嫁人...” 马车里传来幽幽的声音。 “唉,女儿总是要嫁人的,阿父替你看过了,那个颜三郎为人俊俏,谈吐温和有礼,其父也是敦厚君子,而且其妻早早就没了,你算是有个好婆家。” 正说话间,刚才走掉的那名校尉又过来了。 李参军瞥了他一眼,后者脸上这时候全无笑意,冷冰冰道:“李参军,这马车里只有你的女儿么?” “汝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参军眼神一寒,那名校尉吓得后退一步,但还是硬着头皮道: “属下怀疑这里有贼人,是非与否,不过是掀开车帘看一眼,还请李参军通融。” “你瞎了眼不认识我了吗?” 李参军纳闷道,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没想明白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今天还就是要别这个劲了。 你一个小校尉敢发疯拦我? 颜季明站在城楼上看着城门处正在发生的一幕,面无表情道:“拿了我的钱想不办事?美得你!” 恒州城各处城门的守军和大小头目军官近日来皆收受了贿赂,数目足以让他们全家去岭南旅游,一旦被揭发出来,面对他们的将是毫不留情的大唐律法。 因为这些人几乎没有后台,倘若事发,几乎都会被严惩不怠。 要么是以后被大领导记恨穿小鞋,要么是立刻被人揭发收受贿赂的事情,然后被当场治罪。 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 颜季明就是想看看自己对这些校尉的掌控力度怎么样,所以他明知下方被挡在城外的人是录事参军,也仍然逼迫那名校尉去继续查人。 就在这时候,曹得意过来了。 “公子,典狱已经有三人收了您的钱。” 典狱是看守监狱的,常山郡各处牢狱内的犯人加起来也有百余人,颜杲卿治下较为清明,所以犯人较少。 历来战乱时,守城者往往会临时释放囚犯,命令他们拿起武器抵御敌军,以此将功赎罪。 但颜季明并不是想要用里面的囚犯。 曹得意汇报的时候,瞥见了城下的景象,李参军依旧扳着手不让那校尉进马车,校尉怕收贿赂事发,一点不敢松手,心里苦的很。 “咦,公子,下官听说太守替您定了一门亲事,您的丈人可就是站在下面那位。” “你说啥?” “下面那位就是您丈人,您要不去见见?公子?您怎么了?” 曹得意好心好意地劝说道,他发觉颜季明的神色有些诡异。 “兀那匹夫,住手!” 只听一声大喝,校尉愕然松手,李参军也惊疑不定地循声看去,只见一名穿着青衣的俊美少年正大步走来,一边走还一边捋袖子。 录事参军不算多大的官职,不过在一郡之内闹起来的话,也会产生许多麻烦。 颜季明本打算点到为止,但现在却是不得不提前叫停了这场“表演”。 至少那个校尉已经表现出他的态度了。 “你是颜家三郎?” 李参军自然是认得对方,看着那个少年拽住了校尉,连忙道: “三郎莫要冲动,他毕竟是个校尉。” “小侄听说您今日回恒州,正在家中命人准备礼物替您接风呢,没想到刚才听人说您被这厮堵在了城门口,小侄立马就赶来了。” “哼,他就是个不长眼的东西。”李参军当即怒哼一声。 “您大人有大量,跟他计较什么,平白失了体面,小侄替您教训他,您先回去歇息吧。” 李参军见颜季明落落大方谈吐温和,不由心生好感,又寒暄了几句,这才带着车队进城。 “公子?” 校尉站在颜季明身前,讷讷不知道说些什么。 “辛苦了,赏你千钱,我过会派人送去你家里。” “这...多谢公子!”校尉转眼间就把刚才的不快给忘了。 大半个月时间一瞬而过,常山郡太守颜杲卿终于发觉了不对劲。 他今天正准备清点一下城中贮存的粮草,但命人拿来账簿的时候,那两个小吏脸上明显露出惊慌的神色。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没人拿来账簿,反倒是三儿子颜季明来了。 “父亲。” “你来做什么?”颜杲卿皱起眉头,不悦道: “为父听说你这阵子和曹得意、李利用两人天天在一块不知道做些什么勾当,为父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两人都是蝇头小吏,只喜钻营,与这种人往来并无益处。” “这俩人总能弄来些字画,儿也是想着钻研点学问出来。” “学问学问,你应当去书里学问。” 颜杲卿摇摇头,道: “你李伯伯回来了,你这几日准备些礼物,为父要去跟他谈谈。” “行行行,都行。”颜季明只想把老子赶紧糊弄过去,最好让他忘掉今天要看账簿的事。 但这是不可能的。 颜季明忙碌大半个月,所作所为触犯了大唐律法的十之二三,就差利用卖官鬻爵来收买人心了。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安禄山带着十五万叛军到来之前,尽可能地积攒手头的力量。 颜杲卿是无论如何不会真心投降的,他依旧在督促属下官员往城中聚集粮草和筑厚城墙。常山郡太守一天比一天更忙碌,所以他也很快就发觉了账簿上面的问题。 还没等他开始下令彻查看守府库的官吏时,一则消息就已经传来。 在所有人都毫无防备的时候,一支大军就已经在恒州城外驻扎下来,数名传令兵径直入城来到太守府门前,对着看门的下人大声道: “奉安节度使之命,特来请颜太守入军中大营叙话!” “安贼反了!” 太守府内一片鸡飞狗跳,颜家的女眷们相拥而泣,男人们面面相觑,所有人都毫无办法。 颜泉明看了一眼父亲,咬咬牙道:“父亲,你带着家里人赶紧从其他城门走吧,我去安贼营中!” “我虽老,犹可报国!” 颜杲卿缓缓站起,定定看了一眼大儿子,声音清晰:“替为父将官袍取来。” “慢着。” 循声望去,颜季明已经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父亲问道:“安贼必然已反,您若是去他的大营中,可想过如何应对?” 颜杲卿深吸一口气,叹息道: “安贼叛军来得太快,恒州城上下毫无戒备,若为父拒绝,必然引得叛军攻城,徒然害了一城黎庶性命。 如今看来,为父只有孤身前去,总可以让他饶了这一城百姓,不过我为唐守节,他若是逼我叛唐,唯死而已!” “父亲何必如此偏激?” 颜季明笑道:“昔日太史公受大辱而能忍,故成史记。父亲何不留待有用之身,以待来日方长?” “这话怎么说?”颜杲卿皱起眉头。 “在儿看来,父亲不如诈降。” 第四章 开城降贼 安禄山的大军还没入城,但城中已经到处都是兵荒马乱,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房门紧闭,百姓们蜷缩在家里,惊惧不安地窥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旦叛军真的杀入城中,就算都躲在家里,也没几个人能逃过这场兵灾。 太守府里更是慌乱不堪。 “安贼的叛军到了!” 下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转,有两个人已经从后门逃走了。 叛军所过之处通常只要两样东西:钱粮和当地的大官,如果后者不愿意听话,那叛军就要他们的人头。 太守府无疑是后者。 颜杲卿心里有所准备,但安禄山来的太快了。 大队的骑兵在四周巡视,隐隐包围住了恒州城,兵营绵延数里,后方运送粮草辎重的队伍络绎不绝。 兵营中间一杆大旗,旌旗镶着“安”字,迎风猎猎作响。 遥遥看见城门打开,两人骑着马出城,颜杲卿着红色官袍,他身旁的人名叫袁履谦,官职任常山郡长史,也是颜杲卿的故交老友。 马匹在军营前停住脚步,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间默然无语。 一名身着甲胄的将军站在营门处,脸上神情倨傲,但还是对他们躬身施了一礼。 “大帅有请。” 恒州城的大牢内,阴暗潮湿,但一眼望去,里面所有牢房内都关满了人。 “打开牢门。” 颜季明大步流星地走进恒州城的大狱内,身后跟着两名典狱和十几名狱卒。 他们先前全部败在颜季明的金钱攻势之下,而现在,颜季明告诉他们: 叛军已到,没有人会管他们在这之前收了多少贿赂,所有东西都成了一笔烂账,而若是现在继续听颜季明的命令,他们甚至还能建功立业。 最后一句当然是骗人的鬼话。 恒州城的大狱内挤满了人,而且都是青壮,随着牢门打开,里面被关着的人都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脸懵逼地排队走出来。 不少人都衣衫褴褛,要么就是蓬头垢面,走路时吵吵闹闹,毫无纪律。 一下子这么多人站在自己面前,颜季明不仅没有那种统帅千军万马的豪情,反倒是觉得自己像是个正在集结马仔准备出去抢地盘的铜锣湾扛把子。 “在做事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多说几句。” 颜季明走到他们面前,提高声音让所有人都看向他。 “在下姓颜名季明,颜家三郎是也,家父即是常山郡太守。” “诸位,安贼叛逆犯上,已经起兵反唐,其兵马已至恒州城外。” 此话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脸上半是惶恐半是不安。 “但,我颜季明可以保证,安贼数月之内必败无疑,” 颜季明脸上露出一抹悲壮神色,掷地有声道:“我等皆是常山郡人,又是大唐子民,家国有难,我等岂能坐视不管,汝等且听我号令,教汝等杀贼时,汝等当努力向前。” “到时候,杀一贼军者赏五百钱!杀一贼将者,赏万钱,常山郡太守还会亲自替你向朝廷请功,功名利禄皆在汝等手中,诸君,可愿随我杀贼!” 颜季明一招手,身后下人当即捧来一碗酒,只见颜季明霍然拔刀,将手指在刀口一抹,点点鲜血滴在酒水中,他当着众人的面一饮而尽,吼道:“为了大唐!” 空碗直接被砸向地面,啪的一声,响在众人心头。 这些人大多是普通农夫,被颜季明以钱粮诱使过来卖命,财帛动人心,何况颜季明确确实实是太守之子,由不得他们不信服。 但依然有人问道: “郎君今日教诲,小人愚昧自当奉从,可若是真的上阵搏杀,小人们都是田家子,又如何能与安贼手下那些虎狼一样的士卒鏖战呢?” “无需你们出城野战,我只需要大家帮忙守城罢了。” 颜季明冷冷一笑。 站在他面前愿意听从他号令的约有五百人,这些人被私下招募过来后,就被颜季明安排住在恒州城的牢狱内。 颜季明先发了一部分饷钱给他们,允诺等半个月之后,再发放另一半,人皆得利,于是都肯老老实实地留在这。 常山郡内有年老或是残疾被迫退下来的府兵,颜季明多给了一些钱粮,他将这些老卒请过来,分别任命他们为火长和队正,利用他们管理藏在恒州大牢内的五百人。 时间太短,颜季明也不求老卒能训练好这五百人,他只希望让彼此间尽量熟悉,到了要用这五百人的时候,至少让他们明白那个时候该听谁的命令。 颜杲卿出城后,颜季明知道父亲这次必然会诈降,没有性命之危,所以也并不担心。 而随着常山郡太守被安禄山召进了大营,恒州城内部已经乱作一团,这样的环境下,更方便颜季明放心大胆地实施一系列计划。 常山郡内法曹和户曹的官吏被全部拿下,其职权都被颜季明所牢牢掌握。 按照原来的历史进程,安禄山此刻召常山郡太守颜杲卿、长史袁履谦进军营是为了收买人心,只要两人假意诈降,安禄山便会让他们继续镇守常山郡,然后另外派一支兵马扼守住常山郡境内的土门。 土门是河北道和河东道之间的一条通道,若是这儿被堵住,河东道的援军就得另外绕路。 在这段时间内,颜季明不需要正面抵抗叛军,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聚集手头的力量,然后去夺回土门,放入河东道的唐军援军。 他对自己的策略深信无疑。 不光是那些被提前收买的官吏,就算是其他人,现在也都是六神无主的状态,颜季明这时候主动站出来挑起大梁,无疑是给了他们一个主心骨。 何况常山郡太守已经出城进入叛军大营,谁也不知道能否活着回来,而颜季明作为太守之子,这时候听从他的号令,也算是可以说得通。 对于大部分人来讲,让他们现在就直挺挺跪在地上投降叛军实在是太丢脸了,但若是硬着骨头说不降,他们又怕死。 枪打出头鸟嘛。 不如就让这个太守家的二儿子先站到众人面前顶一顶,万一城破了,大家还可以把他当成替罪羊献出去。 众人各有心思,但在颜季明的注视下,一个个都躬身施礼,道:“吾等谨遵三郎吩咐。” 颜季明很满意众人的反应,微微颔首后,道:“你们先去准备马匹,再找二十个会骑马的士卒,我明天就要出城。” 第五章 守卫土门关 颜季明索要马匹当然不是为了逃跑。 叛军现在声势浩大,仅凭一个常山郡抵抗叛军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只有去寻求其他郡县的帮助。 就在颜季明吩咐事情的时候,外面响起一阵喧闹声,一名男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看见颜季明,他连忙想过来,却立刻被人给拦住。 男人顾不上愕然,就对着颜季明喊道:“三郎,快些回太守府去,城中进叛军了!” “二哥?” 颜季明愣了一下,认得冲进来的男人是自己的二哥颜威明。 “安贼叛军进城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颜威明不像大哥颜泉明那样果决,也不像现在的三弟颜季明一样有魄力,他更像是个普通的书生,遇到事情的时候便畏畏缩缩。 但现在,他竟然离开了较为安全的太守府,冒险出来寻找自己的三弟。 “城里有人在大肆劫掠,听说已经抢了两户富商之家,”颜威明咳嗽起来,他抓住颜季明的手,神情越发急切道:“你快随我回去,留在外面说不得便是平白丢了性命!” “二哥无需惊慌。”颜季明拍了拍二哥的肩膀,心里闪过一丝温暖。 他上辈子是个孤儿,这辈子倒是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 颜季明转身问道: “常山郡的司户参军事何在?” 一名老官员迟疑片刻,站出来施了一礼: “老夫便是司户参军。” “打开武库。” 颜季明唤出自己招募的那些老卒,对他们低声道:“麻烦诸位,从你们面前这五百人里挑选出最精悍的一百人。” 招募来的这五百人之前半个月都是在这十几名老卒手下,后者无疑对前者已经有了了解,当下动作迅速,老卒们很快便按照颜季明的要求选出了一百人。 颜季明站在那一百人的面前,大声道: “自今日起,尔等便是常山郡恒州营的第一批士卒,每个人每月都可以领取钱粮,份额等同于大唐边军,绝无拖欠!” 这就直接当兵了? 话语一出,人人脸上都有吃惊神色。 与唐初尚武风气不同,唐玄宗治下大唐太平了数十年,纵然朝政越发紊乱腐朽,但百姓也习惯了太平日子,渐渐鄙夷起军中的士卒。 唐朝军制便是府兵制,但随着土地兼并的日益严重,府兵制已经濒临崩溃,没多少人愿意世代做军户了。 颜季明现在所采取的征兵措施,便是募兵制。 “若有谁现在不愿为卒,我也不强求,自己退出去即可!” 一百人彼此面面相觑,有人神色动摇,但也有人越发坚决地想要留下。 可再想想颜季明许诺的那些待遇,大家就都站在了原地没有动弹。 “开武库!所有人领取兵甲,二刻后在我面前站齐!” 颜季明见人心略微安定,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三郎你这是在做什么?” 二哥颜威明在旁边听的不对劲,这时候更是看见旁边的年老官吏在颜季明的吩咐下,真打开了武库,允许那些一看就知道是农夫的人进入武库拿取兵甲,他顿时惊愕道: “三郎,你怎敢私自命人开武库!这,这是违反大唐律法的啊!” “喂,二哥,你知不知道城中的叛军在哪里?”颜季明没回答,还反问了一句。 颜威明看着神情与往日大为不同的三弟,竟是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才怯怯道:“听说正在城北劫掠,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先去保护咱家了。” 颜季明咳嗽一声,低声道:“你不会以为我要去找叛军交战吧?” 看了一眼稍稍安心的二哥,颜季明暗自纳罕。 他明明记得这时候的安禄山似乎并未派兵入驻城中,为什么忽然就冒出一股叛军来? “你们分成四队,先去探听城中各处情形,若果真发现了叛军,立刻回报,其余人带齐甲胄弓弩,先随我回太守府一趟。” “剩下的四百人,编入恒州城守军,先守卫各处官衙,一旦收到我的命令,就立刻集结,向太守府靠拢。” 颜季明对在场的所有官吏拱拱手,大义凛然道:“诸位可将家眷先安置在县衙里,有诸多士卒保护,想来也不会受到骚扰。 在下却是得先回去一趟照顾家眷。” “这个自然。” “那就多谢三郎了!” 听说可以将家眷安置在县衙里,颜季明还特意派兵保护,这些官吏顿时有些感动了。 他们一开始还觉得颜季明不过是黄口小儿根本不配对他们指手画脚,现在却是觉得,颜季明做事果断,能够考虑到方方面面,这才是做大事的人啊! 随着叛军消息传遍全城,到处都是一副荒乱的景象。 有条件的高门大户胡乱收拾些细软钱财,便带着家眷急匆匆逃出城了,普通百姓们也只能躲在家里,用东西堵住房门,战战兢兢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安禄山召颜杲卿和袁履谦两人入大营议事,也是希望常山郡不战而降,避免在这拖延过多时间。 所以他给颜杲卿开出的条件也算是有诚意,不仅允许颜杲卿和袁履谦等人继续镇守常山郡,也没有另外派兵马入驻城中。 “下官告辞。” 颜杲卿虽然已经决定诈降,但当他真的低下头表示恭敬时,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泛起一阵阵耻辱的感觉。 “太守无需如此多礼,在下以后怕是h还要多依赖太守呢!” 安禄山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肉都堆在一起,显得憨厚和善,再配上他的身材,所有人都会认为他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胖子。 但就在刚才,当着颜杲卿的面,安禄山在谈笑间下令,命人一连诛杀了三支逃出恒州城的队伍,骑兵们纵马横刀,将队伍里的老少妇孺赶尽杀绝。 那一百多具新鲜尸首正横陈在叛军大营外。 颜杲卿压抑住怒火,又敷衍了几句,终于,安禄山允许他和袁履谦回城,并且要求他更改城头的旗帜。 等颜杲卿两人离开后,安禄山唤来自己的养子李钦凑,沉声道: “河北郡县大多望风而降,不足为惧,只是我心中尚且有些忧虑。” “阿父有忧,说出来又有何妨?” 李钦凑本是汉将,却甘心奉安禄山为主,呼之为父,其为人可见一斑,此刻听见安禄山的话,便更是谄媚道:“儿愚昧,生平别无他虑,只恐不能替阿父解忧呢。” “我儿,如今河北尽降,我所虑者,唯有河东道唐军趁势而入,断我粮道和退路。” 安禄山沉吟片刻,缓缓道: “自河东入河北,最快的道路便是常山郡内的土门关,此乃井陉门户。若此处不保,河东唐军朝夕间可兵临城下,夺回河北二十四郡,如此一来,我军危矣。” “我与你七千兵马,无需你攻城略地,只要死守住此处即可,待我攻进洛阳后,记你一个大功。” “儿,领命!” 第六章 守卫太守府 颜季明带人回到太守府的时候,府里仍然是一片杂乱,无论是颜家人还是府里的下人,都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慌什么,府中所有男子都去拿武器,女眷给我把床铺被褥之类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准备堵住太守府大门,防止叛军冲进来!” 颜季明挥挥手,身后那些已经穿上甲胄腰间佩刀的士卒当即冲进府中,虽说仍是队伍不整的样子,但身上已有一股子凶悍之气,立刻镇住了所有人。 迟疑片刻后,大家都开始按照颜季明的吩咐去做事了。 “那是三郎?” 大哥颜泉明正站在门口一筹莫展,转头看见一个男子带着一帮杀气腾腾的士卒冲进太守府,登时吓了一跳,再仔细看看发觉是三弟,转而又大喜。 “三郎,这些兵卒是从何处而来?” “大哥无需多问,总之这些士卒现在听我号令,我带他们回太守府就是为了守住这儿。” “守?” 听到这儿,颜泉明苦笑起来。 “各处都在传说叛军已经入城,若果真如此,他们拿下太守府也只是迟早的事。” “所以我已经让人去打探消息了。” 颜季明摊开手,身后就有人递给他一把带鞘的刀,他将刀递给大哥,沉声道:“在获得准确消息之前,我们得守好家眷。” “颜公子!公子!” 说话间的功夫,外面响起了喊声,人群分开,几名兵卒冲到颜季明身前,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喘着粗气道: “小人查清楚了,叛军并未入城!” “说清楚些。” “是...城中的一伙市井无赖,手上拿了刀剑,打着叛军的旗号趁机掳掠大户,他们如今正在李参军家门外,似是要再行劫掠。” “市井无赖?大概多少人?” “约有百来人,小人打探明白了,他们起初只有数十人,而后有人见到他们肆意妄为也没人来管,渐渐地跟随他们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颜季明不由皱起眉头。 若是不管这群人,大概是两个后果。 一个,是他们抢够了钱财,就自行散去。 二个,便是这群人觉得抢钱已经不过瘾,开始冲击官衙抢劫府库,取出兵甲武装自己,打出自己的旗号依附叛军。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所以就不能不管。 “立刻传令给城门郑校尉,让他立刻带着手下部曲来太守府,告诉他,来之前让所有士卒着甲。” 颜季明加重了传令两个字,随即让太守府里的人牵出一匹马,负责传令的士卒立刻骑上马狂奔而去。 “三郎,那李伯父毕竟是你将来的...岳丈,你不去派人救一救么?” 大哥颜季明小心翼翼提醒道。 “在回太守府之前,我就命令城中半数守军尽可能地去守卫各处官衙了。 如今我手上不过将近百名士卒,守卫太守府绰绰有余,但若是再分兵去救李参军,我又得分多少人去救?” 颜季明冷静道:“派出去的兵多了,我手上能用的兵就会少,到时候若是再有人来攻打太守府,咱们颜家又怎么办?” 颜泉明愣了片刻,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但那李参军毕竟是......” “我们又不知道李参军家被围攻了,不是吗?”颜季明打断了他的话头,意味深长道:“一个普通士卒说的话。谁知道是真是假? 等郑校尉带着兵马到了,我再带着兵马去剿灭城中的市井无赖,至于救李参军么,若是救下,那也不过是顺路,若是救不下,只能怪他李家命不好。” 说完话,颜季明随意拱拱手,便转身去指挥各处士卒开始防守太守府。 大哥颜泉明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这时候老二颜威明走过来,低声道:“三郎似乎变了个人一样。” “呵,不过眼下父亲在外不知如何,似乎也只有三郎能救咱们颜家了。” 颜泉明苦笑着拍了拍二弟的肩膀,然后握紧手里的刀,道:“希望颜家能挺过这一难。” 太守府各处出口都被东西堵上,只留下正门暂时没有堵住,女眷们忙完了就被聚集到一起,府中的男子和披坚执锐的士卒则是被分派去把守各处。 外面响起了嘈乱的马蹄声,那名出去传令的士卒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五六名同样骑马过来的披甲士卒。 “郑校尉奉公子之命,已经尽起手下部曲,很快就到太守府了!” 颜季明眼神在那几名同行的士卒身上巡梭片刻,下令召集在太守府中的甲士跟随自己,一行人站在太守府的门口等候。 没过多久,便见到街头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兵卒,为首者正是那名郑校尉。 这人也就是不久前在颜季明威逼下阻拦李参军进城的那位。 关键是他现在足够听话。 还未走到颜季明身前,他就已经止住身后的队伍,然后躬身施礼。 “拜见公子!” “郑校尉果然是忠义之人,令在下好生感动。” 颜季明示意身边的甲士不要躁动,自己站在太守府门口,高声道:“如今消息已经确凿,安节度使兵马尽在城外,并无反意,只是为了清理陛下身边的奸臣罢了,且安节度使已经下令麾下兵马不用进城,常山郡和恒州城仍是大唐治下。 如今城中所传叛军,不过是一伙市井无赖,郑校尉若是将其尽数拿下,也是大功一件。” 郑校尉听完话迟疑片刻,同样高声道:“既然如此,还请公子在府中稍歇,我这就去将其抓来正法!” 他心里虽然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位颜公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也挥手下令,准备派人去打探那伙打着叛军旗号的无赖究竟在何处。 但片刻后,太守府正门打开,颜季明点出三十多名甲士跟随自己,吩咐剩余人仍旧守卫太守府。 他快步走到郑校尉面前,温和笑道:“我知道那伙无赖在何处,还请郑校尉带齐兵马随我来。” “那自然是好的。” 郑校尉是个粗人,见颜季明身为太守之子,竟然愿意替自己亲自带路,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信任和重视,不由对其心生一丝好感。 殊不知刚才颜季明对他是句句试探,步步提防。 若郑校尉刚才露出半点不对劲,颜季明就会立刻下令身后的甲士堵住正门,死守太守府。 “恕我多问一句,不知郑校尉带来了多少兵卒?” “约有二百余人,都是受过训练的,剿灭一伙无赖绰绰有余,还请公子放心。”郑校尉补充道: “听说是公子有急事相召,不光是属下带了部曲,还有几名同僚也一同带了些人来帮忙,都算是常山郡军中的好手。” “郑校尉如此能干,日后我一定会替你上奏朝廷,替校尉邀赏。” “那就承蒙公子抬举了。” 两人相对大笑。 第七章 代任常山郡太守 “快去拿桌椅,全部搬过来堵住大门!” 李参军手里握刀,转身对家中的下人们大吼道。 外面砸门声不断,每砸一下,就让李府中的女眷们惊叫一声。 与此同时,外面威胁开门的吵嚷声也是从未停息。 “真是荒唐,安禄山反了倒也是罢了,现在一群无赖也敢高呼自己反了,来砸我李家的门!” 放在往日,莫说是一群无赖,就算是恒州城的大多官吏,见了他不是躬身施礼,也得是平辈论交。 李家倒是有些武器,但没有弓弩甲胄,李家人又少,外面的无赖足足有上百人,使得李参军只敢带着下人们想办法堵门。 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他看见女儿李十三娘也拿着剑站在门口,不由急躁道:“十三,你一个女儿家拿着那东西做什么?快回去跟你娘待在一块!” “女儿执剑,既可帮父杀贼,若是不能,也可拿剑自刎,免得污了阿父清名!” “你......” 李参军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由得悲从中来,只恨自己护不住家眷。 只是说话间的功夫,一名扒住墙头探看外面情况的下人忽然惊呼起来:“家主,他们要点火烧大门了!” 李参军犹豫片刻便喊道:“先找几个人去取水,其余人跟在我身后,预备杀贼!” 这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李家四周都被围住,冲出去又不敢,若是大门被焚毁,无赖们冲进来,李氏全家都是一个死字。 李参军强打起精神,把李十三娘拽到自己身后,声音嘶哑道:“去护着你娘。” “阿父!” 父女俩悲痛欲绝的时候,外面的砸门声忽的停止住了,同时,喧闹声也大了许多。 刚才探看外面的下人又壮着胆子扒在墙头上,看了一眼就惊呼道: “家主,官兵来了!” “诸位弟兄,眼前的这伙人诈称叛军,妄自劫掠城中良民,活捉一人,赏二百钱,杀一人,赏五百钱,可凭借人头来我这领赏!” 远远的就看见一群人围在李府前点火,不等郑校尉发话,颜季明就走出来,对着身后的士卒们高呼道: “杀贼就在今日,诸位何不努力!” “放箭!” 郑校尉直接变成工具人,下意识就听从了颜季明的命令,他身后的兵卒见校尉都如此了,便也一同听令。 况且,颜公子还说有赏钱拿。 随行的有数十人携带了弓弩,当即对准市井无赖们放箭。 箭矢落入人群中,当即射翻了不少人,捂着伤口大声惨嚎起来,周围人面面相觑,见到对面一群黑压压的甲士从街那头压了过来,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快逃,百来人当即作鸟兽散。 “活捉一人,赏钱两百,诛杀一人,赏钱五百!” 颜季明身边仍有三十名甲士没有动身,仍是站在颜季明身边护着他,这些便是从太守府带出的那三十人。 怎么杀人反倒是比活捉的钱还要多? 郑校尉脑子没转过来,但还是带着人一股脑冲了上去,大群如狼似虎的士卒绕过那些躺在地上中了箭伤逃不了的无赖,缀在逃走的人身后疯狂追杀。 全都是披着甲胄的士卒,纵然无赖们手中也有刀剑,但真要打起来完全是一面倒屠杀的形式。 “李伯父,开门吧。” 颜季明敲了敲被烧的焦黑的李家大门,温声道:“侄儿来了,伯父不用怕了。” 大门打开了,李参军站在门口,神色怔忪。 恰好在这时,郑校尉也带着兵卒尽数回来了,他身后的士卒们大多腰间悬着头颅,身后一路血迹淋淋漓漓洒落下来,人人身上都散发出一股子凶狠气息。 “只有少数几个逃了,其余人头都已在此,还请公子吩咐。” 郑校尉腰间也悬着一颗头颅,他没注意到门口的李参军,反倒是先对着颜季明躬身一礼。 一股鲜血的味道扑面而来,颜季明顿时感觉整个鼻子里都是腥臭的气味,他忍住反胃的感觉,淡淡道:“郑校尉,让弟兄们先排好队伍,乱糟糟的,哪里还有官兵的样子?” “是!” 郑校尉选择直接听从命令,大声呵斥着身后的士卒。 李参军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些士卒们为何要听颜家三郎的话,但还是对颜季明深深一礼,低声道:“我李家脱此大难,全赖三郎援手!” 不等颜季明说话,只听一个娇俏女声响起。 “颜公子救我全家于水火之中,请受小女子一拜!” 颜季明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身着青裙白衫的女子,往上看是貌美面孔,含羞带怯,眉宇间流转着一抹英气,往下看是腰身纤细,纵然其穿着较保守,亦掩不住胸口沟壑。 “十三,快回去看看你娘,不要在此叨扰为父和三郎说正事。” 李参军立刻把女儿往身后推了推,眼神看向颜季明的时候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小女十三不懂事,让三郎见笑了。不过还请问三郎,外面情形究竟如何了?我听说太守已经被安贼召入大营中去了,可有...” 颜季明温和笑道: “安贼叛军已反,不过其未派兵入城,我等尚有喘息的时机。为今之计,只有先假意投降叛军,然后私下安定各处,连同河北各郡一同起兵。 眼下您也看到了,仅是这恒州城内就有人心生不轨,而我父如今又不在城中,不知何时能归来,是这样的...侄儿想推举伯父您,代任太守一职!” “我如何能代任太守?” “还望伯父深思熟练后回答。” 颜季明微微一笑,转过身去,无意中让李参军看到他身后那些腰间悬挂头颅面目凶悍的士卒。 李参军吓得目瞪口呆,他毫不迟疑道: “我素来尸位素餐,忝为大唐臣子,这份重任如何能当得,倒是侄儿你,本就是太守之子,如今一见更是年少人杰,不如就由你来暂任太守,待得这场乱事平定后,伯父亲自为你向朝廷表功!” “这...”颜季明摆手拒绝。 “侄儿就不要推辞啦,你可听说过事急从权,如今叛军当道,百姓正在水火之中,恒州城上下,除了你谁还配坐这位子啊!” “可...”颜季明面露迟疑。 “放心,不过是暂任,反正若是太守平安归来,你也不过是暂时替他做几日公务罢了,太守可是你父亲,又怎会怪你呢?” “唉,伯父一腔诚心,侄儿若是再推辞,那就太不给伯父颜面了。”颜季明长叹一声,道:“既如此,我便暂做这常山郡的代太守吧。” 颜季明很快便告辞离去,临走前给李参军留下二十名士卒,又交代李参军赶紧把家眷搬到县衙去,说那里有城中守军统一保护。 看着他的背影,李参军唉声叹气一会儿,转头看见女儿正站在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颜季明的背影,登时怒道:“我不是叫你进去么,还出来做什么?” 李十三娘乜了他一眼,又痴痴看着前方: “阿父,你先前说过,你已经与颜太守定亲了。” “此子非良善,我说...” 李十三娘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喃喃道:“长得好俊呢。” 第八章 父亲,你已经不是太守啦! 在黄昏到来之前,颜季明赶到一处官衙内,与此处的十多名恒州城大小官僚交流了一番,确立了恒州城内以颜季明为主的“战时指挥团”。 他现在就是明面上的代常山郡太守。 就在大家和和气气恭喜颜季明套关系的时候,外面的一名士卒忽然进来,对着颜季明耳语两句,引得众人纷纷停止说话,目光看向他。 “诸位,有个好消息。” 颜季明顿了顿,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来: “在下家父已经回来了。” 恒州城前,两人骑马缓缓而来,看着紧闭的城门,颜杲卿脸上闪过一丝悲哀神色。 “莫要冲动,我等只有忍辱受耻,才能等到王师到来的那一日。” 安禄山向颜杲卿允诺会留下一个完好无损的常山郡,但后者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则是必须将其幼子、幼孙送到叛军大营中作为人质。 可...... “开城门,我是太守!” 他勉强提高声音,对着城头喊道,完全没察觉到城头士卒看他的目光有些不对劲。 “父亲回来了!” 看到满脸疲惫的颜杲卿,太守府里一片惊喜。 “三郎呢?” 他一进门就问道。 “他自己说是出去做事了。” 大儿子颜泉明迎上来,搀着颜杲卿让他坐下,站在一旁担心道:“父亲,那安贼说什么了?” “他...他要我交出三郎和仁儿作为人质。” 颜杲卿终于是压抑不住情绪,脸上老泪纵横。 “让人去叫他吧,告诉他,这是为了常山郡百姓,还有大唐的将来...” “父亲,我去吧。” 颜杲卿愣了一下,看向身旁的大儿子。 “儿是家中长子,也是三郎长兄,若要取信安贼,让儿去是最稳妥的法子。”颜泉明说到这儿,喉头忽然哽咽了。 “何况,仁儿是我的儿子,父子同行,也能有个照顾。” 恒州城门缓缓打开,颜杲卿牵着大儿子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城外还有一小队叛军的骑兵,是被派出来迎接颜家人质的,这些人神色不耐,为首者催促道:“只要太守忠心于节度使,何必如此担心你家儿子,节度使这是将他们带在身边指点,那可是他们的福分!快些让他们随我走吧。” “父亲!” 颜季明大步流星赶来,看见这一幕,不由愕然道:“这是要做什么?” 不等颜杲卿回答,骑在马上的颜泉明就直接道: “三郎,你在家要好好听阿父的话,为兄出去几日,很快就会回来了。” “安...节度使要人质,你大哥替你去了。” 颜杲卿痛苦道。 颜季明不由愣住了。 “好了,快些走吧。”颜泉明轻轻推开父亲的手,纵马冲出城门,喝令那伙叛军带路。 颜季明猛然抬头。 恒州城的守城军官和士卒大多都早就收了他的贿赂,不少人能够立刻调动起来,只要颜季明此刻下令尽起兵马,必然能追回大哥。 但相应的,安禄山也会毫不犹豫地挥军攻城。 如今的恒州城挡不住叛军的攻势。 眼见得颜泉明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方,颜季明只觉得心里仿佛空了一块。 “公子,现在怎么办?” 郑校尉走到两人身边,低声问道。 颜杲卿当即抬头望过来,眼里露出一丝疑惑。 他不可能认识一个普普通通的守城校尉,但对方的装束明显是个小军官,他为什么对三郎如此恭敬? “我要先和家父说几句话。” 颜季明看向颜杲卿,沉声道:“父亲此去,可是已经诈降安贼了?” “如你所说,诈降确是一条计策。” 颜杲卿心里悲意未去,但仍是强打精神回答道:“安贼兵马这几日就会离开河北,一路南下,等他主力兵马一走,很多事情就可以开始做了。” “你大哥替你去做了人质,那你就要替他去做应该做的事。” 颜杲卿沉吟片刻,道: “明日一早,你就启程去平原郡,去找你的堂叔,与其商议起兵之事。” “堂叔?” “他是平原郡太守,为人刚正,我料定他也不肯就此甘心从贼,只要你去一趟,他必然会同意。” 两人边谈边走,郑校尉仍然跟在身后,颜杲卿见了,皱眉问道:“你是何名姓,是何官职?” “在下郑宁,只是是恒州城的一个守城校尉。” “校尉?那就回去守好你的城门!” 颜杲卿冷冷喝道,大儿子去了贼营,他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当即挥手赶人,但一喝之下,那校尉竟然连身子都不动。 “你...” “郑校尉,留下数十兵马跟随我足矣,守城事重,你先回去吧。对了,记得告诉其他人,把那群市井无赖的头颅全都挂在城门前,警示所有欲行不轨的人。” 颜季明开口了。 “是。” 郑校尉点点头,直接转身离去。 看着愣在原地的颜杲卿,颜季明组织了一下措施,尽量耐心地解释道:“父亲,自你出城后,现在的恒州城,暂时是我在管。” “你?恒州城那么多官吏,怎么肯听你的话?” 颜季明微笑不语。 太守府。 大堂上烛火明亮,此刻,恒州城所有主要官吏都被召集到这儿议事。 “诸位,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颜季明站在大堂上,对着身前的官吏们道: “我明日便会启程去平原郡,说动平原郡太守共同起兵反安,恰好家父已经平安归来,还请诸位用心辅佐,河北的将来就全在诸位身上了。” “公子言重了。” “公子一路平安啊!” 此言一出,诸位官吏心里长舒一口气,不由纷纷站起来,满脸不舍。 等把他们送走后,坐在主位上始终一言不发的颜杲卿,喊住了颜季明,沉声道: “为父不知道你究竟如何让他们对你这般顺从,但你若是走了,这群人里有心怀不轨的,故意不听命于我怎么办?” “好说。” 颜季明不假思索道:“恒州城所有官吏的家属都在官衙内,名为看护,实则已尽是儿手中的人质,除非这些人想要自己的爷娘妻儿人头落地,不然他们就只能乖乖听您的。” “你...三郎,你心性为何忽然变得如此狠毒了?” 颜杲卿素来刚正古板,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了,下意识便呵斥道。 但颜季明立刻反驳道: “莫说是恒州城和河北道,如今整个大唐都危在旦夕,正所谓沉疴下猛药,乱世亦当用重典,一味的软弱仁义难道就能让叛军不攻自破吗? 如今只有严以律下,官吏和将士们才不敢另生二心。” “你...罢了,我不与你多说什么。” 颜杲卿撑着桌子站起来,脸上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你明日就要去平原郡了,这里的事,有为父照料,你早早歇息吧。” 第九章 出发平原郡 安禄山的大军如预料的那样离开了常山郡。 颜季明领着三十多士卒骑马出城,没急着去平原郡,而是先去恒州城西南方向的井陉口看了一眼。 井陉口的土门关,是河东道进入河北道的一条重要道路,扼守住此处,便能迫使河东援军花费更多功夫才能进入河北。 但此处如今已经竖立起一面“李”字旗帜。 颜季明盯着那面旗帜看了一会儿,命令一名士卒返回恒州城,带信给颜杲卿,让颜杲卿搜罗美酒女子送到土门关。 做完这件事后,他才下令前往平原郡。 唐朝初仍较多沿用隋代州制,自唐玄宗一朝,改州为郡。 在常山郡和平原郡之间至少隔着三个郡,但颜季明所过之处,尽是一片萧索。 也如同颜杲卿所信奉的那样,河北二十四郡的官吏并非毫无气节,也有人选择死守城池等待朝廷的援兵,但他们面对的,是安禄山早有准备的精锐兵马。 抵抗的城池死伤惨重,到处都是神情绝望的流民。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马上就要入冬,他们却在这时节失去了所有能依靠的东西。 颜季明一路快马加鞭,但还是得不时停下休息。 “公子,前面有座客栈。” 为首的士卒催马来到颜季明身旁,低声问道:“公子,马匹都很累了,况且天又要黑了,不如今夜让大家歇歇,明早再提早起来赶路吧。” “也好。” 颜季明从怀中取出一小袋铜钱递给他,叮嘱道:“你过会去问店家要些干净水来,我们今晚吃干粮就行了。” “小人省得。” 士卒名叫陈温,这几天和颜季明多有交流,做事干净利索,言语也不多,颜季明便有意重用他,让他做了自己的护卫头领。 客栈在官道附近,但只能算是荒郊野岭里一个歇脚的地方,店里面挤得满满当当,从大堂到后院,到处都躺满了人,都是些流民,但没几个是出得起住店钱的。 颜季明刚走到门口,客栈的店家就恰好迎了过来,看见颜季明的装束,先是一喜,但看见他身后那些着甲佩刀随行的士卒,却又是一惊。 “这位...小将军,小老儿斗胆多说几句。” 店家看着颜季明面相温文尔雅,便壮起胆子道:“公子,您也看到了,小老儿这里到处都是流民,实在是没有住的地方了,就算是吃食,也没剩的多少。” “无妨,我等带了干粮,还有,你叫我公子就行了。” 颜季明打量着店内的情形,问道: “叛军不是已经过去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做了流民?” “叛军烧杀抢掠的厉害呀。” 店家皱起眉头,叹息道:“这些人家里都被杀抢了一番,好不容易等叛军过去,各处又闹了盗贼,听说势力大的足有上百人,白天就敢公然入城劫掠,这么一来,大家伙只能往太平的地方逃。 唉,小老儿也是看他们实在可怜,便容他们在此栖身暂时住着,也没打算要店钱。” “你倒是善心。” 颜季明不置可否,道:“我等也只是在这住一晚,都自带了干粮,只劳烦你替我们收拾个能睡觉的地方就行了。” 店家迟疑了片刻,讪笑道:“小老儿仔细想想,只有后院一处马厩,只是公子这般贵人,只怕是太委屈了您。” “就那个了。” 颜季明又拿出一袋铜钱扔给店家,随意道:“人吃的没有,马吃的总有吧?我们还带着马匹,烦你也一并喂了。” “这个自然,多谢公子赏赐!” 店家老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捧着钱袋躬身离去,临走前吩咐客栈里的一个茶博士带他们去后院马厩。 “公子,这个地方倒是不错。” 陈温在旁边笑道:“不光能睡觉,也能顺带着看护马匹,不至于被人偷了去。” “还是像前几天一样,两班倒。” “小人知道。”陈温点点头,说道:“小人去要些水来给公子解渴。” 陈温转身去了大堂,找茶博士要水,后者正和一个老人吵了起来,要老人管住自己的孙子,不准去后院偷东西吃。 老者自然是又羞又怒,两人吵的不可开交,周围人都木讷看着,陈温叫不开他们,只能再去找店家。 里里外外找了一遍都寻不见人,陈温只能又上了二楼,这时候茶博士忽然叫起来,一把揪住陈温,喝问道:“你上去做什么?” 陈温愣了一下,连忙笑道:“店家刚才说好了要替咱们找些清水来,四下寻不见他人,我就想上楼看看,怎么了?” “楼上有什么好看的,想来他是去外面走走了,我替你去找,你别上去乱走了。” “诶,我就站在楼梯口看一眼,看不见人我就下来,可好?” 茶博士见陈温难缠,只得准他站在楼梯口看一眼,然后就催促道:“我晓得他去哪了,你下来吧。” “果然不在楼上。” 陈温笑嘻嘻的,茶博士拿他没办法,骂骂咧咧地去找来了店家,当下打来两盆井水交给陈温。 “公子,水来了。” “记得喝的时候要煮开。”颜季明正在看着地图,头也不抬道。 这时候,陈温弯下腰,装作帮颜季明倒水的样子,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公子,这客栈不对劲,那茶博士虎口处都是老茧,像是个武夫,而且小人刚才上二楼的时候,看见楼板里有些血迹。” 颜季明动作一顿,神色不改道: “我刚才看见门口有条狗,你把盆里的水喂给它喝一点,看看有没有毒,没事的话立刻去煮开分给其他人,让大家各自提前填饱肚子,今晚所有人都别睡。” “是。”陈温当即出门去了。 颜季明想了想,叫起几名士卒跟着自己,又来到客栈大堂。 如店家所言,待在这儿的都是无处可去的流民,但也有人跟颜季明是一样的打算,准备在这住一晚,第二天出发去其他地方。 但看了一会儿,颜季明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大堂里面的人虽然都狼狈不堪,但仔细看看,里面有许多年轻女子。 他眼里露出沉思之色,在大堂站了一会儿便返回后院去了。 颜季明走后不久,店家出现在大堂,一脸温和的笑意,大声道: “诸位也是饿了吧?小老儿去采了些荠菜,做了几锅菜汤,不嫌弃的话,喝碗热汤再睡吧。” 入夜。 冷风吹动店门,外面响起了搬动门板的声音。 颜季明缓缓起身,周围的士卒都将手按在了刀柄上,等待他的命令。 第十章 人牙子 清水人如其名,是个眼里露出清澈傻气的年轻道姑。 她幼年是便是弃婴,被一个道士收养,视作女儿养大。等她十五岁的时候,也就此做了道观中的道姑。平日里读些经书,也向道士学了些剑术。 安禄山起兵造反时,河北为之动荡,继而便是各处盗贼频出。 那座道观也被顺路洗劫一空,老道士被杀,道姑清水也被他们掳走。 好在盗贼已经劫掠了不少妇女,到清水这儿已经没什么兴趣了,看她傻乎乎的样子,便将其和其他妇女随意锁在房中,只是不准她出来。 “动作麻利些,你们几个在这把年轻小娘子都捆起来,其余人直接杀掉,等明天天亮再搜他们身上的财物,其他人先跟我去后院,宰掉那些兵卒。” 说话的是一大汉,穿着一身黑麻布衣,面容凶恶,站在他身旁的正是那位店家。 “耶耶在水里下了毒,他们自黄昏时候就一直憋在马厩里没动静,现在已是亥时,想来这伙人是全都倒了。” “军师行的好妙计,教我等占了此处客栈,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等来这么多人。” 大汉一边挥手示意旁边的手下去开后院的门,一边对着店主笑道: “其中年轻小娘子也有许多,等凑足了人数,我就将她们献给史将军,也能混个出身了。” “不用混,你已经是了。” 不等手下走过去,后院的门就先一步打开了。 接连响起十几下弓弦崩开的声音,当场就有五六人胸口中箭,惨叫着摔在地上。 “这?弩?” 大汉借着火把亮光照着地上的尸体,猛然间又惊又怕道:“胡老儿,你不是说给他们下了毒吗?怎的还能还手?” “我怎的知道?” 店家肩膀上也中了一支弩矢,只觉得肩膀都没了知觉,不由害怕道:“逃吧,反正还有其他地方能做这营生。” “不行,楼上关着的那几个娘们,必须要带走。” 大汉却断然道:“那几个算是姿色极好的,将她们献给史将军,也能让他高兴了。” “史将军是哪个?史思明?” 后院里传出一声冷笑。 “汝究竟是何人?”大汉让手下把火把拿开,自己站在黑暗中,吼道: “手持军弩,汝若是安节度使手下将士,那也是某得罪了,财货女子,但有所求,某必然奉上,还请说个明白!” “那好,我就说个明白。” 后院里亮起了大片火把,接着便是一连串刀刃出鞘和甲胄摩擦的声音,大汉倒抽一口冷气,看见至少数十个甲士从后院鱼贯而出,站在他们中间的,则是一名长相阴柔俊朗的年轻人。 “某乃是大唐常山郡太守。” 此刻不光是大汉,站在大堂内的所有盗贼都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民惧官自古有之,哪怕他们已经开始干起来这种勾当,但心理上的畏惧感一时还难以消除。 “汝等既见太守,为何不拜?” 年轻人喝道。 周围盗贼都将求诸的目光看向了自家老大,等着他下一步指令。 大多数人想的很简单。 还不赶紧逃啊! 对面都是着甲的唐军,那气势就像是正儿八经的府兵,自己这边不过是二十多人,身上都没防护,手里最好的武器不过是磨锋利的小短刀。 大汉忽然一个箭步就冲上楼,颜季明眼神一冷,喊道:“再放!” 又是一轮弩矢。 这次出来他特意带了十五只军弩,倒是在这用上了。 最倒霉的是那些躺在地上昏睡不醒的流民,估计这次肯定要被误伤几个了。 老大一逃,剩下的人便作鸟兽散,最倒霉的几个被追上抓住,剩下的士卒则是冲上楼,要去抓那名大汉。 “走,跟我走!” 房间里一片昏暗,大汉也来不及去点灯,直接从床铺上胡乱抓起一人抱在怀里,然后冲到窗前,打算跳窗逃走。 但此时,他忽然感觉胸口一痛,便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握住一块铜镜的碎片,被特意磨尖的碎片轻轻松松插进了大汉的胸口。 顷刻间血流满地。 就在大汉挣扎的时候,身后的门被士卒一脚踹开,最先冲进来的那名士卒以为大汉在发疯杀人,便当机立断,直接挥刀砍在他的脖颈上。 大汉死的不能再死了。 天亮的时候,颜季明有些疲惫地找了张桌子坐下,不时有醒来的流民到他面前跪下,不停感谢着他。 当然,也有女子跪在他面前,诉说自己已经无处可去,恳请公子收下她做婢女也好。 我颜季明一向不好女色。 所以他一概回绝。 这时候,他瞥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缓缓走下楼梯,低垂着头走到自己身前,轻声道了句谢,她抬起手的时候,似是无意露出了手上的伤口。 “后院有人在烧热水,你手上伤口这么深,自己去要些热水洗干净,然后再用在沸水里煮过拧干的布包裹上。” 颜季明随口提醒了一句。 这个时代哪有什么正经消毒的办法,伤口发不发炎,溃不溃烂,人能不能挺过去,都看命罢了。 他这时候也没心情和时间去弄什么蒸馏酒精。 白衣女子仍是低垂着头,呆呆愣愣地应了一声,就往后院走去,然后就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一回头,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讷讷道:“谢...公子。” 刹那间惊鸿一瞥,仅是一见其侧颜便让颜季明愣住了。 但很快,他眼里就恢复了清明,眼里露出一丝玩味。 “这古代女人段位也挺高啊。” 时间不早了,颜季明遣散了所有人,告诉流民们这儿已经不怎么安全,又喊来陈温,低声吩咐了几句。 “走了。” 道姑清水站在门口,目送着一行人骑马离开,忽然发觉有个东西朝自己飞来,便抬手接住,发觉是个钱袋,里面似乎装了不少钱。 陈温意味深长地看了这道姑一眼,随即催马赶上了前面的队伍。 回到队伍中的时候,陈温也没提起刚才的事,只是道: “公子,再往前两日路程便是平原郡了,但若是昼夜疾行,最多一日便可到平原。” “那就快点吧。” 颜季明懒洋洋道:“时间不等人啊。” 第十一章 家叔颜真卿 平原郡。 各处城池紧闭,偶尔有在城外巡逻的侦骑,在野外四处查探叛军的踪迹,每隔一段固定的时间便回城汇报情况,顺便换班交差。 颜季明遇到了一名侦骑,双方互相确认了身份后,颜季明便向其打听平原郡太守所在。 “太守在平原城内,听说他事情多得很,这位公子,若是有事找他,一定要提前通报名姓,平原的兵马可不是好惹的。” “无妨,我姓颜。” 侦骑不由愕然。 颜季明拱手谢过那名侦骑,辨明方向后,便下令再次加快速度。 他身后的三十名士卒算是彻底对颜季明死心塌地了,现在无论颜季明如何下令,都是遵从照办。 出来这么些日子,颜季明贵为太守之子,天天跟大家同吃同睡,从没有叫苦的时候,而且该果断的时候果断,该做事的时候做事,几乎从未出错。 跟着没背景的上司只能天天混日子,但跟随这位太守之子,大家心里都有了干劲。 至少大家心里都还觉得,大唐兵马向来都是战无不胜的,现在一伙叛军又能猖獗多久? 等叛乱平定后,他们跟着这位太守之子,多少能混个前程。 城池已经近在眼前。 所有人开始放缓马匹速度,战马累地口吐白沫,眼里满满的都是解脱。 “终于到地方了。” 颜季明长舒一口气,对着城头戒备起来的守军喊道:“我是常山郡太守之子颜季明,平原郡太守是我叔父,我有要事要进城与其商议!” 城头骚动片刻,一个小军官模样的男人走出来,对着颜季明喊道:“还请公子少待,我等已经派人去询问太守了,此乃太守之命,还请勿怪。” “这是自然。” 从常山郡到平原郡,颜季明除去休息的时候,几乎一刻未曾停止赶路。 陈温在旁边开口了: “公子,小人有件事不大明白。” “什么事?” “常山郡与平原郡之间足足隔着三个郡,公子明明是出来联结各郡以抗衡叛军的,为何不顺路去拜见那些郡的太守,先一步与其结盟呢?” 颜季明沉吟片刻,缓缓道: “我问你,根据咱们这些日子听到的消息,河北大致情形如何?” “听说各处逃的逃,败的败,不过也有很多城池尚且保存着,没被叛军攻入啊。” “那是因为有很多人像咱们常山郡一样,降了叛军。” 颜季明淡淡道:“不过我们是诈降,自然也有人是真降。” “时间紧迫,我所能确认的是,我叔父是平原郡太守,必然不可能真正降贼,故而必须先与他取得联系。 而若是顺路去见那些根本不知道其心思如何的太守,万一其中有一个是真心要降贼的,那咱们就是送上门的人头功劳。” 陈温若有所思,点点头,钦佩道:“公子果然是神人,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想的真清楚,小人听明白了。” 说话的功夫,那名军官又回到城头,语气温和了许多。 “请公子进城吧。” 等一行人通过的时候,就有人过来带路,将他们领向城中的太守府。 最多是一小会的功夫,就能见到平原郡太守了。 我的太守叔父颜真卿... 颜季明不由耸耸肩。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猛然间从街角扑出来一个人影,抓着颜季明的腿不放,放声哀嚎道:“有恩有德的大爷,赏两个钱吧!” “滚开!” 陈温反应迅速,直接抽刀放在那人脖颈上,下一刻就要挥刀。 “别别别!”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约莫中年,带路的人啐了他一口,喝道:“这么大人什么都不干,就知道做乞丐,不知你爷娘羞不羞!” 那乞丐惧怕刀刃,又缩回了角落里不吱声了。 “公子受惊了。” 带路的人看了看颜季明,确认没受伤,便大倒苦水道: “唉,太守招募百姓修筑城墙,只要是能去干活的,至少每天能吃一顿饱饭,也能为抵御叛军出一份力,偏偏还是有这种乞丐,您说他有手有脚,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去干活养活自个呢?” 颜季明随口敷衍几句,很快就到了太守府前。 一个身着常服的中年人正在门口等待,他面相方正,气势与颜杲卿相似,都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看见颜季明,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叔父!” “和安!” “你怎么大老远跑到平原来了?你父亲如何了?常山郡呢?” “侄儿这几天拼命赶路,叔父好歹先让我喘口气吧。” 颜真卿爽朗一笑: “倒是我疏忽了,进去说话吧。” 进了太守府,又有一名身材雄壮的官员走过来施礼。 “这位是平原录事参军李择,你当称呼一声伯父。” “李伯父。” 颜季明当即道。 李择打量了一下颜季明,只是随意点点头,又看向颜真卿道:“如今平原郡各处恨贼入骨,故而一呼万应,属下奉命招募兵士,已有六千余人在册,再加上平原本就有静塞兵三千人,如今战卒数目约莫已经过万。” “这样一来,守卫平原倒是绰绰有余。” 李择当即摇头道:“叛军如今声势极大,兵马非仅一二万人,属下以为,当继续招募兵马。” “就按照你的意思去办吧。” 颜真卿颔首道:“事后,朝廷若是问起来,自有我去应付。” 他又转头看向侄儿,问道:“说起来,你若是急着过来,必然是有消息要告诉我,你现在可以说了。” “家父数日前诈降安禄山,如今安贼叛军已经大多南下,只留下了一支兵马扼守土门关,堵死了河东道援军的路。 如今家父派我来,是希望能和叔父联系,约定时日共同起兵,克复大唐疆土!” “好!你父果然是我手足,虽然我在平原,他在常山,但此等报国心意岂有差别。” 颜真卿握着侄儿的手感慨一句,很快又回到正题上来。 “既然如此,常山郡如今有多少兵马?” 颜季明沉默片刻,道: “十月时,安贼尚未起兵,侄儿料定此人必反,故而劝说父亲募兵守城,但他不肯听我的话,故而我只敢私下募兵,那时候恒州城内约有五百多人,其余各县都有招募,粗粗一算应有两千余人。 如今再算算,加上原来常山郡的守军,整体兵马数量应在五千人左右,都分散在各处城池内,而且大多守城不足,野战更是不堪一战。” 颜真卿微微点头,有些欣慰道: “和安,你真是长大了。” “对了,侄儿差点忘了,家父还有一封手书,要我带给叔父。” 颜季明找自己的贴身钱袋子,那玩意里面装着铜钱、碎银子,还有颜杲卿的一封亲笔信。 但找了片刻,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叔父,侄儿的钱袋和信都被偷了。” 颜真卿和颜杲卿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有时候更加保守。 在收到安禄山极有可能起兵叛乱的消息时,颜真卿选择毫不迟疑地开始加筑城墙招募兵马,传令各处严加防守,将各处都牢牢把控在手心里。 但颜杲卿却只是吩咐多囤点粮草,再修修城墙。 倒不是讥讽颜杲卿,只是能看出两人的性格极有不同。 若颜季明成了颜真卿的儿子,他当天偷官印出去用,估计当晚就能被颜真卿察觉到,直接关大牢里反省。 侄儿的东西丢了,颜真卿直接下令全城搜捕,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装作乞讨的乞丐。 他在扑到颜季明腿上的时候,摸到颜季明腰间有个钱袋子,毫不迟疑地就下手偷了去。 正在喜滋滋数钱盘算去哪花销的时候,十几名士卒便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一把将他揪住。 “公子,小人知错了!小人只是一时糊涂啊!” 乞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很是可怜的样子。 “我看一个人漂亮顺眼,我可以赏她几百钱帮她一把,我看一个人觉得不顺眼,我不会帮他,但也不至于落井下石。 可若是那个人给脸不要脸,那就不能怪我了。” 颜季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总结道:“我这个人呢,就是有原则,没下限。” “砍掉他的一根手指。” 第十二章 安禄山 “剿贼檄文已经写好,和安,你替我来看看。” 天边微微发亮的时候,颜真卿站起来长舒一口气,对着颜季明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看。 “叔父写的,自然就是最好的,哪里用得着侄儿来置喙。” 颜季明笑着接过来,随意看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便道:“我准备过会就动身,去临近的郡县传递檄文,召集四方兵马勤王。” “不。”颜真卿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和安,我想让你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如今河北沦陷,叛军大举南下,我只怕朝廷尚未得知此事,就算他们知道了,也必然以为河北全境已经附贼。” 颜真卿道: “河北忠勇之士虽多,但也还得需朝廷的援助,我过会再写一封书信,用平原郡太守的印信加盖后,你替我去一趟长安,将这里的情况告诉朝廷和陛下。” “长安?” 这可不符合颜季明的计划。 他本来只打算利用河北各处郡县的力量一同抵御叛军,自己于中取利,一边剿匪,一边发展自己的势力。 不过么... 他心思悄然转动起来,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叛军南下的这段时间内,安禄山接连攻破洛阳、潼关,战死的唐军数以二十万计,其中不乏精锐。 名将高仙芝、封常清两人更是因此被唐玄宗派出使者斩首示众,大将哥舒翰也是耐不住唐玄宗多次逼迫,挥军出击后遭遇大败,投降了安禄山。 那么,我能利用这个机会获得什么好处? 常山郡虽然也是一块不小的地盘,但本身底子薄弱,兵马数量更是严重不足,就算是最乐观的估计,想要在常山郡攒出一支兵马来,至少也得有两三年的经营。 时不我待啊。 颜季明低着头像是在沉思,但他心里已经早就做出了决定。 “侄儿愿往。” “好,不愧是我颜家儿郎。”颜真卿欣慰的笑起来,拍了拍颜季明的肩膀,道:“此去长安路途太远,我见你身边只有三十名骑兵跟随,这一路不会太平,这样吧,我再拨给你七十名骑兵,凑成一百人。 你有一百骑随行保护,我也就放心了。” 中午时分,平原城的大门忽然打开,上百名骑兵纵马而出,等到了临近清河郡地界的时候,负责传递檄文的使者便和颜季明拱手道别,驱马离开了队伍。 “公子,咱们现在要往哪去?” 陈温在旁边问道,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卒,哪里知道颜真卿的谋划。 “长安。” 颜季明笑道:“咱们去谒见天子!” 耳畔,肃杀的秋风呼呼刮起。 漫天风声中,一只旌旗飘飘摇摇地落到地上,一只沾满血污的靴子忽然出现,用力踩在了旗帜上,在脚底下,隐隐露出一个“唐”字。 “擂鼓,整军。” 平静的声音从男人口中说出,他像是根本没看见面前无数死相凄惨的尸骸,自顾自地下着命令。 “喏!” 身旁的将军当即抱拳领命,开始将命令传递下去。 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士卒都开始调动起来,不管他们正在干什么,此刻听到擂鼓的声音时,都乖乖的开始聚集成队。 没人敢多看那个男人一眼,但所有人的心思都在时刻注意着他的动作。 男人体态肥胖的可笑,面相宽厚,而他的狠戾则是让所有人都深深记在心里。 “报!” 远处有传令兵纵马冲来,离着老远就跳下战马,一路小跑到了安禄山身前,跪下报告道: “封常清部已经溃退。” “恭贺节度使!” 身旁的诸多叛军将军立刻一齐俯身。 “封常清不过迂腐之徒,身为大将军,却只会整日穿着布衣夸耀自己的清名。”安禄山冷冷笑道: “陛下究竟是有多看不起我,才派出这样的废物与我对阵?” 众将当即哄堂大笑,七嘴八舌地讥讽起封常清的无能。 “安贼!” 正在谈笑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椎心泣血般的嘶吼声。 众人皆惊,不由循声望去。 只见两名浑身是血的男子被士卒押解过来,眼见得他们嘴里骂个不停,两旁士卒生怕自己会被牵连到,一路对两人拳打脚踢,但也没能让他们闭嘴。 等两人被送到跟前来,安禄山才认出这两人是谁,当即笑道:“原来是李留守和卢中丞二位,安某素来渴求贤才,二位俱是聪明之人,何不就此归顺于我,尚有一条活路和大好前程。” “安贼,你必败无疑!” 两人只是破口大骂,安禄山脸色一紧,随即挥挥手,一旁将军会意,当即喝道:“拖下去,斩了!” “把二人的头颅送到河北去,让那些人好好看着不遵从我的下场。” 安禄山对着身边一个男子笑道:“和宁,你是颜太守之子,你来看看我治军治下如何?” 那名脸色苍白的男子正是颜杲卿的长子颜泉明。 他没敢去望远处的血腥景象,只是讷讷道: “甚好。” 距河北沦陷已经过去一个月的时间,安禄山自信河北二十四郡已经尽数臣服,于是倾尽兵力猛攻唐军。 叛军来的迅速,封常清又是仓促应战,他招募的麾下士卒数量虽然也有数万人,但大多是贩夫走卒,毫无战斗力可言。 于是一败再败,直到退入了洛阳。 “公子,河阳桥断了,咱们得绕路才能到东都了。” 陈温大声道。 河阳桥是通往洛阳的一条重要道路,却被人为的破坏了,颜季明看了片刻,当即猜出这是谁的手笔。 封常清的兵马疲于野战,这几日的战事更是让他彻底认清了这个事实,于是便开始调整自己的策略。 颜季明打算先去拜见一下封常清,给对方留下一个印象,然后再转道去长安。 洛阳城。 城墙已经历经千年,即使唐代多次修筑重建,但也能清楚看到上面刀劈剑凿的痕迹。 城头上的士卒远远看见有一支百余人的骑兵来到城门前,立刻高声呵止,周围城墙上的守军一个个神情紧张,已经有不少人取出弓弩对准了他们。 颜季明催马走到城门前,大致说明了自己的来历,城头顿时一阵骚动。 这个年轻人,居然是从河北一路过来的? 颜季明在脑子里思索着见到封常清之后该如何说话才能获取对方的好感,不料这时候,刚才问话的军官又出现在城头上,大喊道: “大帅说了,不准放他们入城!” 第十三章 发酒疯的李太白 “公子,那封常清何等无礼,他......” 颜季明抬起手,止住了陈温的话头。 官道两旁的流民每天都在肉眼可见的增多,河北沦陷,洛阳失守,在叛军肆虐之下,百姓只有抛弃土地居所,向着河南和长安的方向逃去。 “封常清一败再败,即使见他也没法扭转现在的时局,不见就不见吧。” 颜季明并没有觉得被封常清拒绝入城是一件有多耻辱的事情,但他清楚看到队伍里的士卒都对此愤愤不平,这倒是让他暗自高兴。 至少证明手下这群士卒已经对自己很是忠心了。 叛军正在攻打河南诸多城池,离开了河南便是一片坦途,颜季明一行人赶路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是在十二月中旬,来到了目的地。 长安。 站在东都洛阳城前的时候,颜季明便感受到历史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对那座东都城肃然起敬。 而长安城则是另一种感觉。 宏伟、庞大,哪怕是城中的任意一角都透露出浓浓的奢华富贵之气,遥遥可见城中的皇城,如同被众星拱月一般屹立在长安城的中央。 它让人下意识地想要臣服。 城门的士卒官吏开始例行盘问,更何况颜季明一行人明显都是佩甲带刀的士卒打扮,城门处随即开始聚集起一批守军,隐隐露出警戒的姿态。 “汝等之中,谁是领头的?” 一名官吏喝问道。 颜季明下了马,拱手道: “在下是常山郡录事参军颜季明,奉我父常山郡太守和叔父平原郡太守之命,有河北要紧军机汇报给陛下!” 河北! 相比于这两个字,颜季明故意报出的那一连串头衔反倒是不那么让人惊讶了。 这里是长安,扔块砖头出去能砸出一片勋贵之子,你太守算个鸟? “还请颜参军少待。” 那名官吏当即诚惶诚恐起来,低声道:“这件事非下官能做主,还请颜参军在城中客舍里休息一会儿,等消息传递上去,陛下也定然会召见参军。” “好。” 颜季明也没办法,玄宗老儿估计这时候正搂着杨贵妃造作呢,自己总不可能冲进宫里把他从龙床上扯出来说话。 颜季明入住客舍,随行的一众士卒自然也一并住了进去,不过他们可没颜季明单人单间的待遇,往往是十余人勉强住在同一间屋内。 不过是将就两天而已,颜季明也没说什么,等进门的时候,那小吏又低声提醒道: “颜参军,这儿还有一个不当人子的道士,最喜好喝酒,喝醉了就胡说八道,您可千万别跟他计较。” “知道了。” 颜季明点点头。 小吏告辞离去,关上门不久后,就有人在外面敲门,询问道: “河北来的颜参军可在里面?” 对方声音高亢,听起来有些不正常。 颜季明打开门,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的中年人站在门口,对方面颊瘦削,脸上满是喝醉酒后的红晕。 中年人一手扒住颜季明,傻乎乎问道: “我问你,叛军打到哪儿了?” “叛军已至河南。” “河南?哦,是了是了,听说洛阳都丢了。”中年人打了个酒嗝,忽然大吼一声,从腰间拔出佩剑,喊道:“汝等看我太白今日去杀贼!” 颜季明看对方拔剑,脸色顿变,自己也按住腰间刀柄准备拔刀,这时候,一个妇人不知道从哪儿扑出来,一把拽住中年人,对着颜季明连连赔罪。 “还求您莫在意,他就是这样的,喝醉了就发疯。” 妇人显然是爱她丈夫的,但更怕丈夫在这儿喝醉惹事,半是哄半是拽地夺下中年人手里的剑。 “我要杀贼啊,无知妇人怎敢拦我!” 中年人拖长了嗓音,周围房间的门纷纷打开,颜季明看见陈温拔刀站在门口,连忙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冲动。 而且,这个中年人刚才好像说,他是什么...太白? “敢问你丈夫名姓?” 妇人脸色一慌,她知道颜季明应该是个官,不敢得罪,一听这话差点没给颜季明跪下:“您莫在意他,奴给您赔罪。” “放心,我这人一向心胸宽广,只是觉得这人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好友。” “奴丈夫姓李,名字单一个白字。” 妇人终于犹犹豫豫道。 李白? 颜季明上前一步仔细端详着中年人醉酒后的憨态,一时间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位公子,您是?” “嫂子喊我三郎即可。” 颜季明笑眯眯道: “我和李兄早就相识了,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既然李兄已经醉了,嫂子还是赶紧扶他回去休息吧。” “那就多谢三郎了。” 妇人见这人自称是丈夫的故交,谈吐有礼,口气也温和,心里已经信了几分,这时候也巴不得赶紧离开,于是便千恩万谢地走了。 抛开这个小插曲,颜季明也无其他事可做,只能等待玄宗派人过来召自己。 一等就是等到了深夜。 客舍官吏送了十支蜡烛给颜季明,但这些蜡烛质量很差,颜季明借着烛光读书,时不时就得拿剪子剪掉一截蜡烛的烛心。 现在蜡烛的烛心都是用棉线搓成的,容易在燃烧的时候碳化。 而且在烧的时候,那蜡烛还有一股子怪味,颜季明大皱眉头,丢了书打算去睡觉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咣咣敲门。 “河北来的颜参军何在?” 门口亮起大片火把,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缓缓走进客舍内,他面白无须,虽然是太监,但声音却异常雄壮。 小吏对他点头哈腰,正要去敲颜季明的门,但门就先开了。 颜季明走出门来,周围房间的门也全部打开,随行的一百名士卒都醒了,正等着颜季明的命令。 “阁下想来便是颜参军了?” 那太监笑起来,满脸亲切道: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河北之地离长安甚远,颜参军竟能不辞辛劳越过叛军来长安报信,不愧是忠贞之士。 参军不用担心,奴奉陛下之命,特来请参军入宫,详陈河北及叛军事项。” 颜季明看着这名太监,试探着问道:“您是?” “颜参军不嫌弃的,唤我一声高力士即可。” 高力士道:“时间太紧,莫要耽误了陛下,还请颜参军随奴来吧。” 第十四章 套路唐玄宗 皇城。 长安城的精华尽在此处。 此时已经是宵禁时分,再加上皇城里类似的规矩也极多,但唐玄宗似是根本不在乎规矩。自入皇城后,高力士在前面带路,一路畅通无阻,根本没人敢来阻拦。 一路上来到某处不知名的宫楼底下,几名守在外面的宫娥看见颜季明,先是吃惊,然后不住地打量着颜季明。 玄宗毕竟年老,宫中又大多是太监,像这样俊俏的男子可是不常能见到的。 “陛下在御书房内等候,颜参军随我进去后,切莫抬头,先跪下问安。然后陛下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说话前可得想仔细了。” 高力士额外多说了几句,看颜季明点头应下,他才喊来一个守门的小太监,命令他去告诉玄宗,说颜参军已到了。 “陛下让颜参军入内,当面奏事。” 颜季明下意识就跟着那小太监要往里面走,却被高力士一把拦住,他低声道:“颜参军,你应跪在门槛外面,有人会替你把话传给陛下。” 不是说当面奏事么? 颜季明迟疑片刻,还是缓缓跪下膝盖。 膝盖触碰到冰凉的石板,让颜季明浑身一颤,他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但很快就被掩盖住。 “臣大唐常山郡录事参军,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季明尽可能地提起嗓门,但在偌大的皇城中,他那声音仍是显得有些微弱。 坐在里面的玄宗,如今仍是一面未见,就已经先给颜季明营造了极强的压迫感。 这或许就是帝王手段了。 只可惜,你就是用这样的手段养出了安禄山! 颜季明在心里冷笑一声,将心底浮出的那一丝敬畏感再次抹去。 皇帝也是人,也有犯错的时候,更何况一个已经彻底年老衰朽的玄宗。 高力士的声音从御书房内传出: “陛下说,颜参军远道而来,口称有机密军情要汇报,是为何事?” 颜季明在心底思索片刻,低头大声答道:“安禄山十一月初自范阳起兵,河北二十四郡毫无戒备,如今大多郡县不是投降,就是被攻破。” “臣不辞辛劳而来,就是为了告诉陛下,事实并非如此。” “我父常山郡太守,孤身赴贼营诈降,我兄长颜泉明及其子自愿入贼营为人质,骗得安禄山毫无防备,已经率领兵马主力继续南下。 我叔父平原郡太守,更是日夜操劳,准备兵马粮草,积极联络河北各处郡县的官吏,只待时机一到,即便起兵匡正! 臣一路晓行夜宿,差点在沿途为贼人所杀害,怕的就是误了时日,怕的就是陛下不能及时得到河北的消息!” 颜季明说着说着,眼眶渐渐红了,哽咽道: “臣非借此邀功,只是河北军民上下一心,日夜盼望朝廷兵马到来,如婴儿仰待父母,还请陛下切莫以为河北已经归顺安贼。 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河北上下便会抵抗至最后一兵一卒,绝不降贼!” 外面窗户没关,十二月的寒风从中呼呼刮入,那抹孤单的身影跪在御书房门前微微颤抖,但声音却落入每个人的心底,如重锤敲凿。 周围的人无不动容。 没人回话,御书房内里面响起了重重的咳嗽声,继而便是高力士的一声劝诫。 “陛下,外面风大。” “无妨。” 玄宗的声音低沉疲倦,随着御书房的门打开,他出现在了颜季明身前。 周围的宫人慌忙出来将窗户尽数关上,防止玄宗被风一吹着凉。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玄宗看着颜季明,后者也极为大胆地看着玄宗。 一个面容憔悴的老人,眼里没有多少精气神,反而显出一丝颓唐来。 颜季明依言抬头,但眼里尽是清澈和坚定之色,唐玄宗定定看了一会儿,叹息道:“好孩子,苦了你,也苦了河北。” 听到这话,颜季明将指甲用力刺入手心,随即泪流满面,如同一个忠臣那样,仅仅是听到皇帝的几句抚慰之语就大为感激。 “为陛下尽忠,乃臣之福分。” “你可有字?” “臣名季明,贱字和安,在家中排行第三。” 唐玄宗一愣,不由失笑道: “你是三郎,朕也是三郎,咱们还真有些缘分。” “臣岂敢。” “和安,你做得很好,朕很高兴。不光是你,还有你们...颜家。朕记得,常山郡太守是颜杲卿吧?” “正是家父。” “朕本以为河北二十四郡无一忠贞,没想到啊,竟然还有颜氏这样的忠贞之家。”唐玄宗又详细问了一些情况,颜季明一一回答,使得他大为满意。 但他很快就又咳嗽起来,高力士连忙在后面轻轻按摩唐玄宗的后背,让他缓了口气。 “朕有些乏了。” 高力士以为唐玄宗想要回去休息了,便准备吩咐人沿途准备,但只听得唐玄宗缓缓道: “朕知道战事太紧,你归心正切,也就不消磨时间了。” “常山郡录事参军颜季明听旨。” “臣,遵旨!” “朕加你为常山郡太守,加封你父为户部侍郎,加封你叔父颜真卿为河北招讨使。” “陛下!”旁边高力士忽然开口道: “颜氏虽有功劳,可陛下如此赏赐,是否赏罚太滥了些?” 唐玄宗冷冷瞥了他一眼,沉声道: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朕欲酬赏忠臣,又有何不可?和安,你且起来,朕告诉你,你颜家不负朕,朕也不负你们颜家!” “臣谢陛下大恩大德,安贼欲得河北,颜氏必先死河北军民前!”、 颜季明顿了顿,缓缓道:“臣还有一个请求,恳请陛下恩准。” 玄宗眉头微微皱起,继而又舒展开,他语气也冰冷了些。 “什么请求。” “臣要回河北与叛军厮杀,只恐一腔孤勇不足以抵御数十万叛军,臣听说九原太守郭子仪作战勇猛,还有旧朔方节度使李光弼正闲居长安,臣请陛下旨意,派此二人助臣,则叛贼必然不能染指河北。” 唐玄宗在心里思索片刻。 “朕准了,明日,朕会令吏部和兵部下书,到时候会有调任文书和官印与你。” “臣谢陛下大恩!” “朕,要歇息了。” “臣恭送陛下!” 一行人的身影渐渐离去,过了会儿,才有一名宫女过来,对颜季明笑道:“陛下有旨,请颜太守今夜在宫中歇息。” “陛下,老奴倒是觉得,那颜和安毕竟太过于年轻气盛,虽然有忠诚之心,但您赏他也未免太过了些。” 高力士走在玄宗身边低声道。 宦官干涉朝政乃是大忌,何况是赏官这种事情,但玄宗却不以为然,淡淡道:“朝野人心动荡,朕明日早朝时,即可将此消息告诉群臣,也可安人心。 何况是如今这样的时候。” 唐玄宗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 “莫教天下人,以为朕赏罚不能分明呢。” 第十五章 早朝 “颜太守,该醒醒了。” 颜季明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时,发觉高力士正在推搡自己,但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颜太守,今日是早朝的时候,陛下说了,您今日也得上朝,向百官说明河北情形。” 颜季明抬起头,发觉床边有很多人在走动,大多数是对着他嗤嗤发笑的宫女。 她们手上端着早点。 “奴不知太守喜好吃什么,就自作主张让他们多做了一些。请太守先将就吃一点,然后赶紧换朝服吧。” “官印那些东西呢?” 颜季明抬起头,试探着问道:“而且如今河北危急,估计再过不久,我叔父他们就会联盟其他郡县起兵抗贼了,陛下可有说过什么时候会派兵驰援?” “颜太守真是说笑了。”高力士不卑不亢道:“奴不过一阉奴,哪里敢与闻朝政呢?想来过会到了朝堂上,陛下和诸位大臣也必然会有个说法,您莫要急切。” 颜季明眼里顿时闪过一丝阴翳。 如今朝廷所面对的形式是,先丢失河北,再丢失河南大半领土,叛军前往长安的道路已经快要被净空了。 但没人会信也没人敢信,在如今威压四海的大唐疆域内,会有一股叛军敢直接挥军攻打唐都长安。 玄宗现在急于安定各处人心,也是要给其他人一个信服自己这个皇帝的理由。 颜季明就成了那个理由。 大明宫。 玄宗的声音淡淡响起。 “朕已决意,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原本沉寂如一潭死水的朝堂顿时惊起浪潮,百官们神情各异,但异口同声:“陛下不可!” 一名紫袍官员大步出列,旁人都只是随声附和,唯独他的声音是最大的,当他说话的时候,朝堂内喧哗的声音立刻就平息了许多。 那人面颊瘦削,眼眸狭长,面容看起来有些尖酸。 “陛下万金之躯,何须亲蹈军阵,国家自有骄兵悍将,况且安禄山不过带着一帮边庭叛军和胡人腹心,数月之内必败无疑。” “必败?” 有人怒声道: “河北已丧,洛阳已破,下一步便是潼关,若潼关失守,长安门户洞开,到那时候,不知道丞相可还敢说这二字么?” “呵,太子殿下这么说,莫不是为贼声张声势么?” 杨国忠虽然出身低微,但在朝堂这么多年也没白站着,攻讦已经成了本能,还嘴的同时直接给太子李亨扣了一顶帽子。 李亨面容俊朗,气质温润如玉,但听到杨国忠嚣张的反驳,一时间也...只能生闷气。 “况且,殿下这么说,莫非是同意陛下亲征叛军了?” 杨国忠乘胜追击,继续打击李亨的气势。 “这......” “够了。” 玄宗在上面只是看着,根本没开口帮过太子一句,只是淡淡道:“太子说话应当注意分寸,朝堂之上争吵成何体统!” “......臣鲁莽。” 李亨神色露出一丝羞愧,恨意在眼中一闪而过。 “不过,叛军虽然进军神速,但朕却得知,河北并非倾心降贼。” 玄宗看向下方某处,温和道: “常山郡录事参军颜季明,其父颜杲卿为常山郡太守,其叔父颜真卿为平原郡太守,俱不肯降贼,派出颜季明汇报于朕,诉以衷肠。 诸位,若河北起兵匡正,则安禄山粮道必断,所谓十万叛军,一战可灭!” 唐玄宗慷慨激昂,一时间,似乎当年的大唐英主又再度归来。 杨国忠当即道: “既然河北尚且忠诚,臣以为,不如教潼关封常清、高仙芝二人开关迎战,叛军往前进不了潼关,往后不能退入河北,必然不战而溃。” “臣附议!” “臣附议!” “既如此......”唐玄宗迟疑了一会儿,道:“可是封常清节节败退,朕恐他不能担此大任呢。” “大将哥舒翰如今病居在家,此正为国效力之时,陛下何不将其召来,令其去潼关辅佐二人,且陛下再派一督军往潼关督战,若是高、封二将不尽心,可将其就地斩杀以儆三军!” 如此狠辣之语,唐玄宗竟深以为然道:“就这么办吧。” “不过,还有一事。” 他看向大臣们,缓缓道: “颜季明孤身入长安汇报军情,颜氏满门忠义,不可不赏,朕着意加颜季明为常山郡太守,颜杲卿为......” 封赏的官职,如同昨夜一般。 朝堂群臣大多沉默,杨国忠再次站出来,这次却是格外的支持。 “臣以为,此等忠臣不光应当赏,更应当重赏。” “重赏?”玄宗面露疑惑。 杨国忠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他侧过身子,露出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虽然看着年纪轻轻,就已经穿上了绯袍银鱼袋,这意味着这个年轻人已经摸到了大唐真正统治阶层的一角。 颜季明面容平静,似是没注意到周围人好奇的目光。 在早朝前,他如同寻常大臣一般站在外面等候,但杨国忠这时却极为精准地找到了他,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对此,颜季明的评价是极其愚蠢。 他们两人之前从未谋面,杨国忠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显然是有人替他指认过,而颜季明进入长安不到两天,昨夜更是在宫中睡了一夜,所以肯定是宫里有人向杨国忠通风报信。 不管他心思如何,至少明面上,他直接向颜季明许诺,只要颜季明帮他办一件事,他就帮颜季明把官职再往上“提”一下。 一个太守的位置,颜季明现在已经心满意足了。 安史之乱中多的是晋升的机会,太守一职不高不低,上下都可钻营,也方便颜季明自己招兵买马壮大实力。 但也不能直接拒绝,连婉拒都不行。 杨国忠可没有前任李林甫那样的城府。 婉拒李林甫,对方最多是置之一笑,等以后再慢慢炮制你,而若是对杨国忠露出半点不顺从的意思,他就会当场报复。 一个典型的小人。 “臣以为,颜太守如今最需要的,并非高官厚禄,河北日夜等待的,也并非是几个高官厚禄。” 杨国忠笑了笑,建议道:“陛下不如征调河东兵马入援河北,再抽调部分安西、北庭军骄兵悍将交予颜太守,令其带回河北,也算是一份臂助。” “臣附议!” “臣附议!” 早朝散了,杨国忠被一帮官员簇拥在那儿说话,颜季明站在角落里,平心静气地等着他身边的人都散了,然后再跟杨国忠说话。 不论如何,这算是杨国忠帮了他,按照礼节,颜季明还得去拜谢他。 但这时候,一个小官忽然走过来,对着颜季明耳边轻声道: “颜太守,太子殿下有请。” 第十六章 东宫 交头接耳时弄得那么神秘,但颜季明跟随小官往前拐了几个弯后,发觉太子就站在一个角落里等着他。 “颜太守。” 李亨又恢复了儒雅的气质,对着颜季明深深一礼。 颜季明先是还礼,然后咳嗽一声,面无表情道: “论道理,殿下不应当这样召见外臣。” “但你不还是来了吗?” 李亨似是有意道:“本宫召外臣见面,那些人不是畏惧丞相,便是畏惧陛下,颜太守似乎什么都不怕?” “不怕?” 颜季明面露愕然,然后贴近李亨耳边,低声道: “臣以为,现在臣见的就是陛下。” “住口!” 李亨吓得浑身汗毛倒立,慌忙捂住颜季明的嘴。 颜季明推开他的手,笑道: “殿下,那臣就不说玩笑话了。” “对,好好说话,瞧你给我吓得。”李亨松了口气。 “臣来说说常山的一则趣闻。” 颜季明道: “猎户抓到了只兔子,将它关在笼子里,兔子在里面拼命撕咬,把牙都咬断了。猎户不解问道,你反正都要死了,为什么不老实点,让自己别再受苦头了。 兔子说,若是能咬开笼子,我还有活命的机会,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就肯定会死在你手里。” “兔子怎么会说话呢?” 李亨愣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看着颜季明的神色也变了一点: “颜太守,你的意思是?” “殿下可知今日朝堂之上,丞相为何竭力反对陛下亲征?” 想起今日朝堂的事,李亨顿时流露出些许郁闷神色。 朝堂之间争吵本为常事,但玄宗仍是斥责了他几句,却没把杨国忠怎么样。 “您想想,陛下若离开长安,必然是太子监国,您监国,还能有他的好吗?” 李亨下意识就想呵斥颜季明言语挑拨自己和丞相的关系,但脑子稍微动了动,他就哑口无言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肯定会对杨国忠杀之而后快。 “殿下找臣可是有话要说?”颜季明岔开了话题。 “哦。”李亨顿了顿,道:“本宫只是想询问一下,河北如今情形如何?” “陛下...啊,臣又说错话了,死罪死罪。” 李亨听的冷汗直流。 他刚才在朝堂上看颜季明还挺正常的模样,长得一表人才又忠心朝廷,李亨便起了结交之心。 “颜太守说话不要这么放肆了。” 李亨看看周围确实没人,但也不敢冒险,便放弃了与颜季明过多交流的念头。 “这里是长安。” 如今朝野都是杨国忠的党羽,自己自从当了太子后便步步小心,如何能...... 颜季明的声音在他身后悠悠响起: “可臣马上就要回河北去了。” “呼...” 李亨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 “颜太守究竟是什么意思?” “臣只是想和殿下交个朋友。” 朋友? 李亨冷笑道:“本宫的朋友已经死光了。” 颜季明笑而不语。 “本宫还真没看出来,陛下和丞相那般抬举的一个年轻太守,竟然是这般......”李亨语塞了一会,也是实在想不出如何形容颜季明。 话说到这份上,颜季明就不可能是杨国忠指使来接触李亨的人了。 就颜季明刚才那番言论,拿到玄宗面前,即使是杨国忠也是个杀头的下场。 但颜季明究竟是为什么? “殿下可想知道河北是如何沦陷的?” 李亨听到这里,不由打起精神。 “死水一潭,连活鱼都养不了,更何况太平数十年的河北,早已是武备松弛,叛军兵强马壮,对外号称十五万精锐,实则可能会更多。” “那,那大唐到底是如何...” “那就得看是陛下的大唐,还是殿下的大唐了。” 李亨再次愕然。 客舍内。 “立刻准备马匹,我们今夜就离开长安!” 颜季明坐在客舍内的椅子上喘息不定,他刚才急着离开皇城,一路上未曾停下来休息过。 陈温有些不解道: “可刚才那个太监说,请您在长安中等候些许时日,说是让您带着抽调来的边军回河北。太守,那可是边军,也算是.....” “你懂个蛋。” 颜季明冷笑起来: “真以为朝廷有那么好心吗?你可知道安西军和北庭军原先是谁的部属?” “小人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 陈温憨笑一声。 “高仙芝之前是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原先是北庭都护,这是他们经营多年的本部兵马。杨国忠在朝堂上提议拨这两支兵马,就是为了离间他们两人和河北的关系。 他或许也是顺带着提醒陛下,万一从边境调兵回援,再让这两人带兵,就有可能不好收拾他们了。” “但不管如何,您这样走,岂不是违了皇命?” “天杀的皇命。” 颜季明骂了一声:“再不赶紧跑,潼关一破,长安肯定守不住,到时候河北也没了,我这个常山郡太守还不如赶紧去认安禄山当干爹。” 他命令既下,随行的士卒自然是遵照执行。 这时候,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颜季明开了门。 “这位可是颜兄?” 李白正站在门口,对他拱拱手,意有讥讽道:“昨日颜兄曾说早先与我结交,那今晚不如由颜兄做东,你我二人好好叙旧?” “可惜我有要事在身,今晚就得离开长安。” 颜季明微笑道。 “啊这......” “不过么,李兄如果愿意跟我走的话,倒是可以在路上好好谈谈。” 跟你走?凭什么? 李白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 啪! 恰好这时,颜季明袖子里掉下一块印信,李白下意识望过去,见是一方太守印。 “让李兄见笑了,这东西太沉了。陈温,快把这东西放进包裹里。” 李白微微撇嘴,道:“太守么,某又不是没见过...” 啪! 颜季明袖子一动,又掉下一块印信,上面刻着“户部侍郎”的字迹。 “唉,抱歉抱歉,这东西是朝廷封赏家父的,我一时忘了收好,顺手就带回来了。” 李白喉头滚动一下,心里觉得颜季明这是在拿官职吸引自己,有些不高兴道:“颜兄到底是什么意思,你......” 啪! 又是一块“河北招讨使”的印信。 招讨使并非常设职位,但是握印信之人,往往地方大权也同样在握,一言可以决定地方赏罚升降。 李白一言不发。 颜季明漫不经心道: “常山郡没有叛军,不过倒是有些名山古迹,不知道李兄肯不肯赏个脸,过来玩玩?不用担心车马,你和你夫人跟在我的队伍中就行了。” “这...”李白迟疑片刻,缓缓道:“名山古迹,我是喜欢的。” “太守,那位李公子可是什么贤才?” 陈温骑马跟在颜季明身边,低声问道。 “什么贤才。” 颜季明笑起来:“我就是跟他交个朋友罢了。” 第十七章 再见封常清 自潼关城头往下望去,只能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兵营,兵营上方飘荡着安字旌旗,隐隐有大队的叛军兵马出入其中。 但安禄山并不在兵营内筹备着下一步该如何攻打潼关。 他在洛阳。 十二月中旬,洛阳失守,主将封常清一溃千里,带着最后的一点兵力到了陕郡,在这里碰到了高仙芝,两人一合计觉得正面实在顶不过叛军,于是丢弃百里陕郡,直接逃到潼关。 两人采取的策略或许是正确的,但他们已经完全忽视了唐玄宗的感受。 要知道,唐玄宗这时候正在努力振奋士气,甚至号称自己要亲征叛军。 但另一边的形式却是唐军兵败如山倒,间接也让唐玄宗说的话如同放屁一样,让他大丢颜面。 不管后世和当时的人觉得如何荒唐,唐玄宗最愤怒的原因就是这个。 这两人让他丢脸了。 “陛下,城门守官来报,常山郡太守颜季明于昨日已经出城离去,不知去向。” “走了?!” 玄宗握着酒樽的手忽然一抖,酒水都洒了出来。 他为什么要走? 旁边侍立着的杨国忠看玄宗神色不对,迟疑之后劝道: “眼下军情如火,或许颜季明也是不敢再拖延时间,所以就...” “所以就敢不辞而别?” 玄宗将酒樽直接砸到杨国忠身前,怒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朝廷没有命令,他竟敢自顾自离开长安?” “不只是他,还有你,你们!” “丞相,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对安禄山的那点心思吗?”玄宗一步步逼近杨国忠,后者这时候没了任何气势。 杨国忠跪在地上,声音颤抖道:“是臣鲁莽,但是...” “没有但是!” 玄宗一脚踹在杨国忠身上,直接将他踹翻,杨国忠翻了个身又继续跪在玄宗面前,大气不敢出一下。 “安禄山在骗朕,颜季明在骗朕,你也在骗朕!都在骗朕!” “是谁让陛下如此发怒?” 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在场所有人都神情一滞,杨国忠大口喘息起来,脸上露出压抑不住的庆幸之色。 说话的女子容貌堪称绝色,肤如白玉,身段的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嘴角的一丝笑意,足以胜过长安城外十里春风。 她远远走来,虽未近身前,就已经是让玄宗露出笑容, “爱妃。” 自王皇后薨后,唐玄宗再未立后,不过杨贵妃所受宠爱极厚,在宫中形如皇后。 “宫里人不听话,该打的打,该罚的罚,陛下何苦拿他人的罪过让自己不开心呢?”杨玉环握住玄宗的手,语气亲昵。 “倘若不听话的人是你兄长呢?” 杨玉环又笑起来,天真道: “阿兄愚蠢,陛下早就知道,他哪里做得成什么事呢?不过,他做事也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唐,若是做错了,陛下不如罚他在大明宫打板子,如何?” “哼,毕竟是朕让他做的丞相。” 玄宗冷笑一声,又踹了杨国忠一脚。 “他丢脸,丢的都是朕的脸。起来说话,别趴在那装可怜了。” “谢陛下!” 杨国忠慌忙站起来。 “说说,封常清丢弃洛阳、陕郡,直接退到潼关,他倒是敢一路退下去,但他也不想想朕怎么退,朕又该如何向百官交代。” “陛下不如派出监军,带着援军粮草赴潼关。”杨国忠立刻道,这是他昨夜在家和幕僚谋士商量出来的对策。 无论如何,一定要打消玄宗亲征的念头。 “高仙芝、封常清二人权柄太重,所以是战是走,全凭二人决断,简直无法无天。陛下令监军在旁辅佐,也可警醒二人奋力死战,如此一来,必然能守住潼关。” 玄宗沉默了一会儿,颔首道: “拟旨吧。” “我等自长安而来,奉天子旨意回河北,速速开城门,让我等入城。” 潼关城头上一个军官忽然喊道: “怎么又是你们?” 当初在洛阳的时候,也是这人转述封常清的命令,说封常清不见颜季明,也不准他带着一行人进城。 但现在情形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在颜季明出示太守印信和一封旨意的时候,那军官就已经有些慌了,这次没去请示封常清,就直接下令打开城门。 叛军都在潼关另一头,这伙人又明显是从长安而来,身上又带有正牌的官印和旨意,他一个小军官哪敢再为难他们。 “朝堂当天就给了我四封旨意和相应的官印,若是留在长安,又得配合着陛下和杨国忠勾心斗角,反正留在那也没什么好处,不如赶紧离开,然后回河北做事。” 颜季明看向身旁一个男人,笑道: “李兄本来在长安闲居,不知道我有没有打扰你的清闲。” 男人是一副胡人的长相,穿着却是唐朝平民服饰,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听见颜季明说话,他连忙笑道: “我虽闲居长安,但也久闻叛军消息,正渴望上马立功报国。说起来,还得感谢颜太守在陛下面前抬举我这个胡人。” “李兄说话太客气了。”颜季明真诚道:“我虽年少愚昧,但也听说过李将军曾是故王节度使手下宿将,即使是陛下对您也颇有赞誉,往后行军,还得多仰仗将军了。” 男人只是憨憨一笑,谈笑间,微风轻轻吹拂起他鬓角的白发。 “太守,高仙芝派人来请您去城中官衙说话。” 陈温催马过来,恭声道。 “那个颜季明又来了,据说身上带着旨意。” 庭院内,两人相对而坐,身前的热茶早已凉透。 封常清相貌丑陋,身材瘦削,但说话时不急不缓,自有一份平和气度。 “叛军来势太猛,各城不是武备松弛,就是城墙年久失修,没有哪处能硬抗十几万精锐叛军猛攻,除非是潼关...” 坐在封常清对面的人便是高仙芝,仪表堂堂,气度比封常清更甚,但此时却显得极其无奈。 两人都不是什么不通兵事的将军,正相反,两人纵横西域,兵压吐蕃,堪称安定大唐西面疆土的帝国双壁。 他们也有话要说啊。 安西、北庭等部兵马,哪个不是堆满了精兵悍将? 谁知道国内兵马已经烂成了这样? 你塞给我几万商贾、农民,让我去打十几万出身边军的精锐叛军,还想要我赢? 简直是脸都不要了啊。 两人发牢骚的时候,一名属吏走进来,低声道颜太守正在大堂内等候。 封常清一眼就认出了颜季明是谁,因为这人太过于年轻,而且长相阴柔俊美,相貌极其出众。 但坐在他身旁的那位胡人又是谁? 高仙芝站在门口,觉得那胡人有些眼熟,但还是冷笑道:“怎么,颜太守过来拜访,身边带着的那胡人莫非是陛下的使者么?” 男人刚要说话,颜季明就已经站起来,抬手止住男人的话头。 “二位说笑了。” 颜季明对着两人随意拱拱手,道: “陛下隆恩,赐我四道旨意,这人便是陛下赐我的第四道旨意,若是他愿意,我愿奉他为师。” 高仙芝还想说些什么,封常清对他微微摇头,然后对男人施了一礼,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男人刚才一直看着颜季明,这时候才回过头,温和笑道: “在下,李光弼。” 第十八章 河北起兵,正月讨贼 “原来是李兄。” 高仙芝恍然,这才寒暄几句,又问道:“朝廷可是重新启用李兄来潼关了?” 李光弼摇摇头,道:“我只是奉朝廷之命,协助颜太守回河北平叛罢了,如今也只担着一个云麾将军的虚职,还请大将军不用多礼。” 高仙芝、封常清两人改变态度,语气也客气了许多。 “听说颜太守自长安携旨意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高仙芝命人上茶,眼神却是始终看着颜季明。 “无非是仰仗皇恩,忠心报国罢了,我年轻浅薄,哪敢对二位将军说见教二字。”颜季明淡淡说道,顺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 他仔细一看,茶水的色泽偏白,闻起来有一股羊奶的腥味儿,表面还浮动着陈皮之类的东西,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把它们混在了一块。 唐人这时候喝茶的习惯,颜季明还真不敢恭维。 旁边李光弼端起茶喝了一口,赞叹道:“好茶。” “多的话,晚辈也不说了,二位将军乃是帝国双壁,自然能消灭叛军。更何况前些日子的溃败,并不能全算在封将军身上,不是吗?” 颜季明言语诚恳,而且话中颇有对两人的赞叹,别说是高仙芝,就连一直对颜季明抱有提防之心的封常清,这时候也露出一丝笑意。 人情世故嘛,就是这样的。 但前提是得地位对等。 颜季明如今身负皇帝旨意,本身又是个年轻太守,眼见得前途无量,态度也算是十分有诚意,高仙芝两人自然也会以礼相待。 但话说了不少,彼此默契地没有再朝当下用兵那里靠。 “颜太守回河北,路上还得多加小心啊。”高仙芝和蔼道:“只可惜如今多事之秋,要不然似颜太守这般少年才俊,老夫可就得迫不及待招你为女婿了。” “高公用兵入神,封公多谋善断,晚辈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但须知,封公毕竟是直接弃了洛阳和百里陕郡,陛下那里,就算他不说,也有人替他说。” “你...”高仙芝皱起眉头,但封常清这时候却露出笑容。 “多谢颜太守提点!” “昔日太宗一朝,在太宗皇帝晚年时,多有听信小人谗言诛杀大臣之事,二位不可不防啊。” 颜季明说完话,便起身拱手离去。 李光弼也随即跟上,留下高、封二人呆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太守为何对他们说那么多。” 李光弼虽是胡人出身,但生平大半都在唐朝任官,自然也明白交浅言深的道理,所以无法理解颜季明刚才为何要说那么多。 “我刚才进城的时候,我看到潼关内不仅有成千上万的唐军将士,还有许多百姓。” 颜季明轻声道: “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至于他们两人到底怎么想,我无所谓。我只求个问心无愧就好。” 颜季明为什么现在能火箭一样直接坐到太守的位置? 首先,他在常山郡内拿了李参军的印信,在前往长安的一路上,便自称是常山郡录事参军。 录事参军已经算是一个郡内相当重要的官职了,唐玄宗若是想千金市马骨,拿颜季明做个例子激励众人,那便是直接将其提升为太守。 而若是颜季明说自己是个白身无官无职,玄宗肯定也会赏他个官职,但最多不过是七品小官。 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如今的叛军。 当初在常山郡的时候,他就是知道安禄山很快会造反,所以他毫无顾忌地挪用府库钱财,大肆发展自己的党羽,买通各处官吏。 反正那时候叛军来了,这些东西就全成了烂账,没人会再追究。 如今得到了唐玄宗的旨意和朝廷给的官印,颜季明更是可以顺理成章地在河北大肆招兵买马,发展自己的势力。 有一个词,叫养寇自重,正是说的颜季明。 叛军闹多长时间,颜季明就能发育多长时间,等叛军攻破潼关兵锋直指长安的时候,锁在颜季明身上的所有桎梏都会被打开。 但这么多的心思,这么多的算计,他一点都不能说出来。 “陈温。” “到。” “过来陪我说说话。” “是。” 陈温催马跟在颜季明身边,一时候后者却沉默了,什么话都没说,陈温也不问,只是默默跟着。 不知过了多久,颜季明才缓缓道: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高仙芝多说几句,让他提防?” “小人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陈温摇摇头。 “诚然,潼关失守,有利于我的计划,但潼关里那么多的唐军,还有百姓,能活下来的就会寥寥无几,往后的那些城池,还有长安,全都会沦陷于叛军铁蹄之下,死的人会很多很多。 我毕竟还是个人,我有良心。” 陈温点头道:“太守您这人好着哩。” “不,我不是好人。”颜季明说到这儿,忽然自嘲地一笑。 他看向前方,梦呓般的说道: “你知不知道,叛军是一股东风,我要借着它,上天。” 玄宗同意了颜季明征调郭子仪、李光弼两人为辅弼的要求,很快他就会因此而后悔。 李光弼恰好闲居长安,郭子仪如今也因为母亲去世,正在家中守孝,未曾担任多少职务。 颜季明算是捡了个泼天大漏。 有这两人在,再加上颜季明本身的经营和果断,至少可保证河北半壁不会沦陷于叛军之手。 颜季明分出了二十名骑兵,让他们带着玄宗的旨意去郑县征调郭子仪,带他回河北常山郡。 他向这二十人许诺,只要郭子仪平安到达常山郡,这二十人都会被升为军中校尉。 剩下八十名骑兵,足以护送颜季明日夜疾行返回河北。 时间已经临近十二月末。 颜季明仍未归来,但颜真卿等人却已经是有些等待不及了。 信使在河北各处州郡内疾驰,四处传递消息。 各处城池城门紧闭,兵马躁动不安,百姓们提前打探到了风声消息,一个个躲在家中不敢外出。 之前与叛军勾连的官吏和那些由叛军派出接管城池的部分官员先后被杀,首级被斩下,等起兵的那一天就会被悬挂在城头。 颜真卿神情肃然,他放下手里的笔,对着跪坐在他面前的一众将领喝道: “传令下去,正月起兵,河北讨贼!” 第十九章 骗回土门关 官道上风尘正冷,昨日刚下过一场小雪,颜季明沿途购买了些衣物,分发给随行士卒们穿上御寒。 路经河东道,只有临近河北的那些城池才开始严加防守,其余城池仍是松懈异常,毫无防备,只是城中急着离开的那些百姓,才证明这儿也不算太平。 沿途城池的官吏们对颜季明较为热情,也没什么为难他的事,只是说到出兵驰援河北,一个个都是摇头,甚者还向颜季明哭诉,说河北若是有余力,一定要来帮助他们抵御叛军。 颜季明此行真正的收获便是让自己以后能名正言顺地发展势力,同时还得到了李光弼、郭子仪两人作为臂膀辅助。 当然,后者很可能只是暂时的。 最后,他还带了个酒鬼回来。 李白喜欢喝酒,更喜欢惹事,他碰到那些高官便忍不住攀谈,但三言两语不和后,倘若对方没什么文化,他言语中便会露出不屑的意味。 往往都是颜季明出面说和,才平息对方的怒火。 而且他这些日子即使喝的酩酊大醉,也没写出什么名篇出来,让颜季明一度以为自己找了个假李白回来。 “老白,下车吃饭了。” 颜季明把李白晃醒,戏谑道: “要不然我就把你娘子做的饭给全吃了。” “昨夜又喝多了。” 李白咳嗽一声,试探着问道:“我昨夜没做什么事吧?” “你在雪地里发酒疯,还搂着树喊娘子,说你已经等急了......” “够了够了,不用说了。”李白捂住脸,似乎很是羞愧的样子,但颜季明清楚,这家伙今晚看到酒仍然会是那副德性。 “什么时候能到常山郡。” “我们绕过了土门关,最多明晚就能回到常山郡。” 颜季明道:“我今早碰到了流民,他们说河北有些城池已经恢复了大唐旗号,但现在看来,仍然没有太大的动静。” “你不是跟我说过了。” 李白费劲地爬下马匹,嘟囔道:“你说只要河北大部分城池还打着叛军的旗号,那安禄山就不会费心思回头重新攻打河北。” “但等我们回去,河北就会全部重归大唐。到那时候,整个河北都会遭到叛军猛攻,我问你,怕不怕?” 李白瞪起眼睛,怒道:“汝以为我是小儿女也,吾恨不能手刃逆贼以为功劳,汝不信,到时候杀给你看!” “放心,有的是机会。” 颜季明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李白闲扯,那边李光弼走过来,道:“太守,我刚才见土门关似是有叛军重兵把守?” “不错。” 颜季明点点头,。 “井陉土门关乃是河东、河北连接的要道,若是此处打开,河东援兵将畅通无阻,所以还请太守想方设法,务必打通此处。” “这个我自有主张,你替我传令下去,所有人吃过饭后就去赶紧方便,半个时辰后上马,咱们加紧行程,赶紧回常山郡。” “是!” 夜间寒风凛冽,数十名骑兵在恒州城前停下脚步,颜季明放下遮面避寒的布匹,对着城头奋力喊道:“我是常山郡太守之子颜季明,告诉太守,我回来了!” 此时的太守府内,正歌舞升平。 颜杲卿坐在主位,长史袁履谦等人作陪,坐在客位上放肆说笑的人,正是安禄山派去扼守土门关的养子李钦凑。 这人起初还有些分寸,但颜季明临走前,特意嘱咐父亲颜杲卿用美女美酒贿赂李钦凑,于是李钦凑很快原形毕露,终日玩乐喝酒不理军事,渐渐地也对颜杲卿放松了警惕。 今日,颜杲卿命人下书,诈称请客,邀请李钦凑入城喝酒,实际上却是另有图谋。 如今颜季明在外久久未归,颜杲卿也是等待不及了,况且他派出的使者回报,平原、太原等处的官吏都表态同意起兵抗击叛贼。 取义成仁,就在今日! “李将军,请。” 颜杲卿端起酒杯,眼里闪过一丝厉色。 只要他将酒杯砸到地上,周围埋伏的士卒就会冲出来,将李钦凑等人拿下。 李钦凑左拥右抱,见颜杲卿亲自举杯,便也笑嘻嘻地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可他还没把酒杯凑到嘴边,就听见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 “我道是请的谁,原来是李将军。” 人还未至,笑声先到。 颜杲卿皱起眉头,但随着说话的人在门口站定,他也不由吃惊道:“三郎?” “你是什么人?” 李钦凑见这人来的突兀,脸上先是浮出几分不高兴,但很快,他居然色眯眯道: “好俊的兔儿,乖孩儿,来爷怀里,爷疼你...” 颜季明即使神情装的再好,这时候也有些绷不住了,他一下子没了兴致,随口喊道:“拿下他们。” 甲胄和兵刃的摩擦声不绝于耳,数十名甲士直接冲入大堂,将李钦凑等人直接拿下。 在场的不仅有这些叛将,恒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官吏差不多都在这,看见这场景,一个个面色也不由得苍白起来。 “放肆,你是什么人?!” 李钦凑被人捆倒在地上,嘶吼道:“我父乃三镇节度使,你有几个脑袋敢来摸耶耶的虎须?” 颜季明没管他,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卷“圣旨”。 圣旨就是玄宗封赏颜家三人的封官文书,除去开头几行废话,颜季明直接念了内容。 “加原代常山郡太守颜杲卿为户部侍郎......” 颜杲卿迟疑片刻,见儿子神情不似作假,便对着那封圣旨要下拜,周围官吏见状,也纷纷跪下。 “臣,谢陛下...” 颜季明伸手止住他,没让老子对着儿子跪下来,周围官吏也顺水推舟地没有跟着跪下,一个个拱手道贺,口中赞颂着天子隆恩,浑然忘了旁边还捆着几个叛将。 “三郎,你这是去长安一趟回来了,陛下是怎么说的?” “陛下说,还有旨意。” 颜季明咳嗽一声,又从怀里掏出一卷圣旨,他顺手按住颜杲卿没让他跪,眼睛却看着周围一众官吏。 得。 大家心里了然,这孙子要咱们跪呢。 心里骂着孙子,但他们脸上还得带着恭敬。 “封颜季明为常山郡太守......” 这话一处,连带着颜杲卿在内,都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一地太守可是四品官,究竟是颜季明给天子吃了什么迷魂药,还是他手里的圣旨压根就是假的? “圣旨在此,各位自己去传看吧。”颜季明懒得解释,顺口又道:“叔父也是有封赏的。” 听到这话,颜杲卿忽然皱起眉头,问道:“封赏的,只有我们颜家人?” 他对着那些官吏拱拱手,命令太守府的下人送他们回官衙休息。 等人都走后,他才在空荡荡的大堂内坐下,和儿子面对面交谈。 “连带常山在内,河北已有十七郡私下联结,约定正月起兵讨贼,可陛下却只是封赏了我们颜家几人的官职?” “那又如何?”颜季明没明白他的意思。 颜杲卿微微摇头道: “十七郡官吏,单单只封赏颜家,这会让其他人怎么想?现在就算是打着起兵讨贼的名号,旁人也会说我颜家是为了功名利禄,才撺掇着河北军民反抗叛军。” 颜季明沉默片刻,踹了踹地上的李钦凑,道:“不管如何,我听说父亲今晚设宴邀请他们,就猜到你是想拿下这几个。” “既然事情已经做了,就不能再瞻前顾后了。” 颜季明平静道: “若是赢了,父亲和叔父的名声不会有半点受损,之后还可以向朝廷上疏请求封赏河北官吏作为弥补。” “说的...对。” 颜杲卿叹息一声,声音里尽是无奈。 “就像是你一个月前私下挪用府库收买各处官吏那般吗?” 颜季明不由怔住。 “父亲已经知道这事了?” “我可没老糊涂。” 颜杲卿颤巍巍地站起来,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时间却觉得有有些陌生,他张嘴想说教几句,但最后,仍是一声叹息。 “三郎,做人无需做君子,但,做人须得是有良心。” “儿懂了。” 颜杲卿站起身,疲惫道:“既然陛下已经封你为常山郡太守,那么接下来的事,你来替为父做吧。 为父今夜设宴骗来李钦凑等人,土门关驻守的叛军已经是毫无防备。 这两日必须得拿下土门关,打通河东兵马过来的道路。” 现在已是亥时。 深夜里,恒州城内大雪纷飞,太守府外的几条街上都火把通明,照亮了夜空。 驻守土门关的叛军足有七千人,就算恒州城内最近在大力招募士卒,但兵力也有些不小的差距。 李钦凑原本还叫嚣着要把颜季明卖到范阳做兔儿爷,但被灌了几口马尿就清醒了,一五一十把土门关的情况全告诉了颜季明。 好消息是,那七千人都是汉人士卒,出身河东太原。 安禄山任三道节度使,出手就能调动起三道的兵马。 所谓三道,即是范阳、平卢、河东。 虽然世人心知他要反,但安禄山肯定不是明目张胆打着造反旗号起兵,他对外宣称的是,玄宗身边有奸臣,自己起兵是为了进京除奸。 所以前两道的兵马尽皆跟随安禄山起兵,可河东道有个北京副留守杨光翽,控制了河东半数兵马,虽然这人后来也被安禄山诱骗过去,但终究没让河东兵马全部落到安禄山的手中。 李钦凑不仅说出土门关守军的出身,还告诉颜季明,那些守军士气本就不高。 颜季明审完李钦凑等人,又请来李光弼商量对策。 而后者沉思片刻,就劝说道:“今夜大雪,您不如趁月黑风高时节,令部卒多点火把以为疑兵之计,再派人入土门关,诈称河东援军已到,且河北全部城池已经重归大唐,令土门关守军开关投降。” 第二十章 常山攻防战 “您是怎么就算准了,这些守军看到咱们就会投降了?” 天色微微发亮的时候,颜季明和李光弼在土门关城头上散步,身后的小城内尽是降卒,少数死忠也被人揪出来,后者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便被颜季明下令斩首示众。 李光弼没有露出什么骄傲的神色,只是淡淡说了几句。 很快有人来请颜季明过去看一些东西,颜季明便先告辞离去,留下李光弼望着远处,眼神平静。 洛阳。 昔日有东都之称的洛阳,在叛军进城之后,就再也不复往日的繁盛。 骑马横行的士卒随处可见,抢布匹、钱财对他们来说已经是稀疏平常的事情,只要不是做的特别过分,就没有人来管他们。 但“特别过分”的定义是什么,没人知道,因为叛军中的不少将领也在带头劫掠。 洛阳城实在是太富了,叛军如入宝山,没人能控制住自己的欲念。 哪怕是安禄山。 “安节度今日又在宫中歇息一日了。” 两人对坐而谈。 “先生,如今唐军节节败退,不得已固守潼关,正是形式一片大好,您又何必在这叹息呢?” 说话的人名叫史思明。 安史之乱的史。 史思明向来奸诈,心性狠戾,但面对着这位“先生”的时候,却显得较为温和,不光是因为面前这中年文士是安禄山的心腹谋士严庄,也有些钦佩严庄的意味在里面。 严庄的眼光确实比很多人要长远。 史思明疑惑道:“我军自范阳起兵,平卢早就臣服,河北河东兵马尽皆披靡,天下几乎大半在手,先生又有什么好忧虑的。” “如今中原哪还有什么强兵?我军一路胜仗,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严庄冷笑一声: “我所虑者,是长安反应过来,调集强兵固守潼关,我军前进不得...” “在下听说镇守潼关的,是封常清那个软蛋。” 史思明不屑道: “凭他也守得住潼关?” “倘若这时候,河北又起大乱呢?” 严庄意味深长道。 史思明一愣,缓缓道:“河北原本就望风而降,哪里还能有什么乱子?” 严庄不多言语,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推到史思明面前。 “就在前两日,河北十七郡恢复大唐旗号,杀掉投降我们的官吏,在常山郡、平原郡两处聚集兵马。” “如此一来,我军危矣!” 史思明霍然起身,急切道:“为何不立刻禀告大帅?” “大帅搂着美人,正缠绵温柔乡呢。” 严庄摇摇头,露出脸上一处伤痕来。 “他不肯见我。” “那我就跟您一起去,他总会见吧。”史思明恼火道:“河北若有疏失,我等俱是唐军瓮中之鳖,哪还有什么退路!” “将军少待,你想想,大帅连我都不肯见,就算你跟他如同手足一般,只恐也不得召见。” 严庄见史思明上钩,故意劝解几句,然后又道: “还得找个让大帅见咱们的理由。” “这...还请先生但说无妨。”严庄没看到,史思明眼里也闪过一丝戏谑,他装着憨厚道:“我乃是粗莽武夫,还请先生指点。” “大帅如今是位极人臣,现在虽说是起兵清君侧,但自古清君侧为的是什么,咱们心里都门儿清。” 严庄敲了敲桌子,笑道:“时局骤危,只有安定人心为首要之急。” 他顿了顿,道: “不如劝进。” “劝进?”史思明又做出听不懂的样子,一定要严庄自己说出来才行。 严庄还以为史思明真的听不懂,心里暗骂无知匹夫,不耐烦道: “就是让咱们的大帅,做皇帝。” “做皇帝?那敢情好,大帅做皇帝,我就能做大将军,以后吃好喝好,您也能当个宰相丞相什么的......” “等之后再说吧。” 严庄岔开话题,看着史思明,劝诱道:“我不一定能做什么丞相宰相,但凭您的功劳和本事,肯定能做大将军,如何,我等就用这个理由去劝大帅。” 史思明摇摇头。 严庄心里一沉:“将军可是有什么不同意的地方?” “先生说错了,那是陛下。” ...... 如同严庄所说,河北十七郡同时恢复旗号,接着各处都开始聚集兵马,朝着平原郡而来,接受颜真卿的统领,奉其为盟主。 但严庄话里带着的那个常山郡,此时的处境却并非那么好。 颜季明第一次有种拳头打出去收不回来的感觉。 河北十七郡同时起兵,声势浩大,各处尊颜真卿为盟主,纷纷带着兵马去平原郡那儿等待颜真卿的号令。 但没一兵一卒来常山郡。 清河郡富庶甲天下,颜季明派使者去请求钱粮的支援,使者不仅没带回半点钱粮,还说连清河郡太守的面都没见着。 迄今为止,安禄山的粮道已经被断绝了大半。 颜季明清楚,安禄山很快就会派出兵马攻打河北,常山郡则会首当其冲,第一个遭到叛军的点名照顾。 常山郡官府在他的授意下大肆招兵买马,但也不过是又招募到四千人,连同最开始招募的、以及在土门关招揽的七千名降卒,加起来不过堪堪两万人。 其中大多数士卒没有甲胄,也没受过训练。 而常山郡境内有十余座主要城池,包括土门关在内有两处关隘需要重兵把守,两万兵力稍微一分,各处都捉襟见肘。 李光弼看了都摇头。 颜季明这几日尽可能地将城外百姓收拢入城,同时修缮城池,加紧打造守城器械。 派去太原郡求援的使者回来了,也没有带回援军。 “太原尹说,他未接到朝廷的调令,不敢私自调动河东兵马,他说,请颜太守放心,若是叛军真的敢攻打常山,他必然率军来援。” “都是屁话。” 颜季明烦躁地扔开信纸,沉默片刻后,又让人拿回一张纸,在上面重新写信。 明明是河北诸郡一同起兵抵御叛军,但到头来反而是常山郡得先挨上一刀。 颜杲卿这时候已经不是常山郡太守了,虽然他依然希望能坚守常山郡,但在颜季明逼迫之下,他还是带着颜家人启程前往平原郡。 不管如何,颜真卿肯定是会护着颜杲卿他们的。 这里只剩下颜季明一人。 转眼间几天时间过去,叛军兵马已在路上的消息传回了常山郡。 “把这封信交给太原尹王承业。” 颜季明神色阴沉。 在他身前,有五架装满了金银财宝的马车。 但这仍然不足以说动王承业出兵支援。 第二十一章 柿子挑软的捏 常山郡太守府。 “太守,常山郡各处确实已经无兵可征了!” 年老官员站在颜季明面前,几乎声泪俱下道: “常山郡长久承平不经战事,还请太守以民为重,莫要驱使百姓登城厮杀。” “这么说,王户曹的意思,是想劝我不战而降,归顺叛贼了?” “老夫岂是那个意思!” 王户曹连忙道:“老夫只是觉得,如今常山郡之兵,已经三倍于太平时节。用来抵御叛贼坚守城池,现在已经是绰绰有余,再多的话,老夫只担心城中钱粮不够。” “王户曹果然是大唐忠臣,想事情面面俱到。” 颜季明赞叹一句,声音忽的凌厉几分:“那为什么我的人说,王户曹您不仅私下与外界书信往来,昨夜还买通守城士卒,将自己的家人和两盒金银财宝送出城去,可有这两件事?” “这...” 王户曹身子一颤,勉强道: “颜太守不也是将老太守和家人送出城了吗?” “我父不顾身体老迈,亲自去其他郡县求援兵,难道你以为他是为了逃命吗?” 颜季明敲了敲桌子,淡淡道: “而且我父身体不好,带一些家人在身边随行照顾,很正常吧。” “你...无耻!” “好, 你大胆,你豪气! 我是太守,你只是一个户曹,你竟敢以下犯上骂本太守。” 颜季明拍拍手,喊道: “来人,拖下去打板子。” 王户曹目瞪口呆之余,站在旁边的一众官吏也有些听不下去了,纷纷站出来劝说颜季明。 颜季明不仅没松口,反而又点了一个人的名字。 “胡司马,我问你两日前在你家中搜出的那两封信,为什么一封有清河郡太守的落款?另一封却是太原某官吏的名字?” 胡司马愣住了,不敢置信道: “汝敢派人搜我的私宅?” “全部拖下去!” 颜季明没搭理他,喊了一声,堂下立刻有士卒走出来,把两人直接拖走。 “太守,曹得意在门外求见。” “见。” “曹得意,拜见太守!” 颜季明放下笔,抬起头看着跪在面前的曹得意,问道:“什么事?” “禀告太守,您可曾听见城中的风声?” “没有。” 颜季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桌上的信纸,淡淡道:“坐下来,仔细说。” 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颜季明了,听说颜季明不知怎么的已经被朝廷封为了太守,曹得意心知自己的态度应当比以前更加恭敬,所以面对颜季明的冷漠,他将头贴在地上,大声道: “下官要告发城中司马、户曹等四人,私下勾结叛贼,并与太原尹王承业等人有书信往来,挑拨他们与太守的关系,劝阻太原尹王承业等人率军驰援常山郡,给叛贼争取时机! 此四人置常山郡上下十万多良贱性命于不顾,下官以为,罪在不赦!” “诸位还有什么好说的?” 颜季明扫了一眼堂下正在瑟瑟发抖的官吏,断然道:“卖国卖民之贼,斩!” “这就是您安定人心的法子?” 后堂内,李光弼喝了口茶,叹息道:“手段太急了。” “如今常山郡人人思危,现在不是宽厚待人的时候。” “但他们终究只是与王承业等人有书信往来,并未真的勾结叛贼。” “反腐需要证据,平叛只需要名单。” 李光弼盯着颜季明看了一会儿,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来。 “太守有这份果断就已经超出常人太多了,想必对即将到来的叛军,也有所准备了吧?” “此战,自然还得靠您。” 颜季明站起来走到李光弼身前,毫不犹豫地下拜,恭敬道: “公多谋善断,远胜于晚辈,公若不弃,晚辈愿将身家性命交托,恳请公收晚辈为学生!” “我是胡人,而且也只是识字,恐怕教不了颜太守什么东西。” 李光弼摇摇头。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学生想学的,无非是用兵。” “呵,那我现在也没兵马。” “常山郡内两万兵马尽付与公,若是不够,还可以去再招。” 颜季明如同刚才的曹得意一般,将头低下去表示恭顺。 “还是不了。” 李光弼微微摇头。 颜季明叹息一声,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听见李光弼的声音再次响起。 “两万人,足矣。” 外面日头正高,苍白的阳光照在官道上,却没带来一丝温暖。 数万叛军士卒还在回味洛阳的温暖缱绻时,收到了上峰的紧急军令,在大将史思明的带领下,开始向北进发。 或者说,安禄山的军中大将史思明,现在已经变成了“大燕雄武皇帝”钦点的范阳节度使。 安禄山于正月正式在洛阳称帝,国号大燕,彻底撕下了清君侧的伪善面目,这也让跟随他的大部分兵马气势大涨。 乘此机会,安禄山派史思明挥军攻打河北的义军,警告史思明一定要彻底攻下河北。 而他们择定的第一个目标,自然就是常山郡。 “河北泰半兵马都聚集于平原,号称二十万,我军不过数万,难以撄其锋芒,而常山内买通的细作已经传出信来,说常山如今无兵无援,太守颜季明不过乳臭小儿,一战可破。” 史思明丢开地图,道: “传令下去,全军攻城!城破之后,许首先攻进城的一千人随意劫掠。” 按照路程来看,燕军到平原只需五日,而到常山至少需要十日,史思明决定柿子先挑软的捏,宁可多花些时间赶路,只求首战告捷。 ...... “报!” 一连串嘶哑的喊声进了太守府内。 传令骑兵连续一昼夜拼命纵马狂奔,终于将口信送到了颜季明面前,他气喘吁吁地跪在颜季明身前,声泪俱下道: “叛军已入常山,石邑已破,土门关被围,恳请太守,速发援军!” 颜季明还没反应过来,外面就又响起了声音。 “报!逢壁县令开城迎战,未及交锋便全军溃散,叛军直接攻入逢壁,大肆烧杀劫掠,全城百姓十不存一!” 颜季明的脸色迅速难看起来。 逢壁县离恒州城已经不远了,照这个情形来看,最多再有两天,攻打河北的叛军主力便会兵临城下。 “传令,封锁城门,全城戒备。” 颜季明不假思索道:“告诉全城将士,常山与大唐共存亡。” 在他身后,李光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二十二章 开办学堂 恒州城内搭建起了大量简陋的窝棚,供那些从城外进来的流民和百姓居住,有时候守城士卒没地方睡觉,便也只能在这些窝棚里将就一晚。 颜季明打开粮仓,允许那些帮助修缮城池和劳动的平民每天都能领取一份口粮,但也只能让人吃个半饱。 清河郡拒绝提供钱粮,颜季明别无他法,只能想办法削减粮食开支,又向城中的大族购买粮秣,好在后者大多识时务,勉强献出了一些粮食。 “阿娘,我饿...” 窝棚区前,一个皮包骨头的孩子蜷缩在母亲怀抱里,闻言,母亲只是抱紧了孩子,喉头一时哽咽住。 丈夫前些日子死在叛军刀下,他们母子俩好不容易才逃到恒州城,好在太守仁慈,一直在打开城门纳入流民,还允许他们用劳动换取食物。 可她也只是个瘦弱女子,还怀着四个月身孕,干不了多少重活,也就拿不到太多吃的。 孩子不懂事,一直嚷着要吃东西,母亲只能抹抹眼泪,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让孩子伸手进去拿。 “好啊!” 她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喊声,女子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的袋子就被人一把抢走。 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男子掂量着袋子,不无得意道: “我就说这两日粮食少了许多,定是有人私下里偷粮食藏了起来。太守何等仁慈,明说了谁干活谁就有饭吃,谁像你这没脸没皮的贱妇,竟敢私下窃粮!” 女子看清那男人的脸,不由露出一丝绝望神色。 这男人是管理流民的一个临时小头目,平日里负责给流民分发粮食,之前女人进城的时候,男人看上了她,便想用粮食骗她入彀,反被女人一口拒绝,当众唾骂。 “你也晓得城中规矩,休要怪我故意为难你。”男人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喊道:“偷粮的贼抓到了,就在这!” 几个汉子当即冲进来,女子护住孩子,从被褥底下抽出一条短棍,胡乱在身前挥舞,却被一人直接拽走,然后其他人又七手八脚地把她强行拖了出来。 这边喊声凄惨,周围窝棚的门纷纷打开,但大多数人只是冷漠看着,更何况男人负责分发粮食,谁也不想与他交恶。 “那边在闹什么?” 颜季明在城墙上巡视一圈才下来,就看见不远处窝棚区围成一圈吵闹,不由看向身边的曹得意。 这边的事应该是曹得意在管。 城中那些刺头官吏一个个落马,也就空出了不少职位,颜季明将那些利益与自己捆绑在一起的官吏全部安插到重要位置上,尽可能地保证城内情况安稳。 “下官这就去!” 曹得意立刻低下头,可还没等他去处理,就听见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吵闹声。 颜季明皱起眉头,挥挥手,身后立刻分出数十名士卒,强行分开了人群,片刻后,士卒们带回三男一女。 “太守问话,汝等为何在此吵闹。” 侍卫头领陈温按着刀柄呵斥道。 女子泣不成声,把刚才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男人瞥了一眼颜季明,咬牙喊道:“小人奉命分发口粮,但是这妇人诈称怀有身孕,不愿干活,又私下窃粮,小人逼不得已,才......” “你是否怀有身孕?” 颜季明看向女子,后者当即点头,但男人又嚷嚷起来:“若是怀有身孕,肚子应该大的明显,这妇人明明就是体胖不愿劳作!” 他甚至还举起手里的袋子,喊道: “这里是她偷的粮食,也就是小人找到的罪证!” 看到那袋子,妇人颤抖的身体忽然平静了下来,她对着颜季明跪下,声音嘶哑道: “民妇恳请太守打开袋子,孰是孰非一看便知。” 陈温上前一步,从男人手上拿过袋子,然后当众打开,颜季明看清里面的东西,不由愣住。 袋子里装的不过是一些撕碎的树皮。 “拖出去,斩了。” 颜季明疲惫道,在男人的求饶声中,他又点了点那个女人。 “从今以后,你来发每个人的口粮。” 周围的百姓听到这儿,一齐跪下,大喊道: “颜太守英明!” 人群后,一个俏丽女子凝视着颜季明,眼里含情脉脉。 夜色凄寒,满地月华凝结成霜,让人不自觉地感受到寒冷。 “阿父,你晓不晓得我今日看到了什么?” 李十三娘走到父亲李参军身旁,笑道: “颜太守今日揪出个说谎骗人的,那人好生可笑,拿着一袋树皮污蔑别人偷粮食。” “十三啊,为父跟你说过很多次了,离他远一点。” 李参军一听女儿说起颜太守三个字,心里就想起前些日子颜季明喝令士卒当场拖下去三个官吏斩首的一幕,不由得一阵害怕。 他是少数几个没把家眷安置在官衙里的。 “他哪里是什么...什么...唉,跟你说了也不明白。” 李参军这次格外严肃,想警告女儿几句,但下人忽然来汇报道: “颜太守在外求见。” “他怎么来了?” “他怎么来了?” 李参军和李十三娘异口同声,前者立刻推搡着女儿,逼着她回闺房去老实待着。 “太守,请。” “您先请。” 两人分宾主坐定,李参军露出一丝微笑来,问道:“这么晚了,太守到寒舍来,不知有什么事情? 而且,下官听说,叛军似乎也快到了?太守可得早早休息啊,您如今是全城的支柱,可不能熬坏了身子。” “叛军的事,不急。” 颜季明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看着李参军,脸上笑意温和。 “您也知道,城中如今有许多流民,里面最多的就是妇孺。”颜季明开门见山道:“这些人本就没法干多少活,所以我打算每天都能直接领到口粮。” 这位年轻太守又是在发什么疯? 城里本就缺粮,原本他提出的按劳得粮的措施已经算是相当仁慈了,至少给了那些人一个活路,甚至可以借口免去那些没法劳作的人的口粮。 你们不干活,凭什么给你们粮食? 但现在这意思,颜太守是打算养一批吃白饭的? 李参军微微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反正这事跟自己没关系。 “是这样,虽然不用干活,但也不能让他们闲着。”颜季明恳切道:“我想在城里办个学堂,请您来教他们识字。” “教那些...孩子?” 李参军按捺住不悦,试着劝说道:“叛军很快就要到了,您又要费这么多功夫在那些孩子身上干什么?他们生下来不是做流民,以后也不过是佃户。” “您说错了。” 颜季明直直看着他,沉声道: “叛军的事,我已有应对的办法。” “而且,没有人天生就应当下贱。” 第二十三章 天日昭昭! 恒州城内的景象颇有些诡异。 城外,即将贼兵压境。 城内,却热热闹闹地办起了学堂。 李陌是真的搞不清楚这位年轻太守究竟是疯了,还是有意在临死前拿自己再开个玩笑。 直娘贼,叛军是真的快兵临城下了,你是打算用文教感化他们么?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事情还得去做。 李陌身为录事参军,堂堂从八品的大唐官员,这时候也懒得再去摆什么身架子。 教人识字? 教! 奶奶滴,反正叛军来了也是先砍你颜季明这个狗官的人头。 李参军的态度,恰也是恒州城内诸多官吏的态度。 无奈,绝望,带着一点歇斯底里。 真正心向大唐的那些人,已经在家中或者官衙里静静坐着,等待城破的那一日。 史思明有意让恒州城笼罩在恐惧之中,这几日他率领兵马踏破一座又一座村庄和小城,故意放走一批人,让他们到恒州城内传递叛军即将到来的恐惧。 “城中已经人心惶惶了。” 李光弼站在大堂门口,神色平静道。 颜季明如其所言,将城中兵马大权移交给了李光弼,放手任他施为。 “老师这是没有办法了吗?” 颜季明抬起头。 “办法,自然是有的,不过,会死很多人。” 李光弼声音低沉了一些。 “或者说,你应该早就有办法了。” “老师这是知道我想做什么?” 李光弼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还要多长时间?” “最多不过一天。” 颜季明眼里意味难明。 李光弼离开后,颜季明喊来陈温,询问了城中的一些情况,陈温时不时抬头瞥一眼颜季明,最终还是吞吞吐吐道: “城中尚且还有二百多骑兵可以出城,小人听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太守您何必死守恒州啊,您的叔父在平原郡有许多兵马,何不去投奔他?” 颜季明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得到这个太守的位置,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我需要一份实打实的功绩。” “下去吧,做好你的事,就算是死,我也是死在你们前面。” 陈温站了一会儿,终究是离开了。 城外,尘土飞扬,旌旗蔽野。 史字旗号迎风招展而起,在其下方,大队的骑兵列队前行,不少士卒的身上还带着血迹,显然是才进行过一场厮杀。 不过在眼下的常山郡,似乎已经没什么兵马敢于出城与叛军野战。 所以,这些叛军士卒实际上是才经历过一场由他们亲手发起的屠杀。 一路破城,一路劫掠,所以这支叛军的士气始终高昂。 而这股高昂的士气,在看到恒州城的城墙时,变得越发炽烈。 恒州城,常山郡内最大的城池,有最多的人口、妇女、财富。 可以清楚的看见,恒州城的城墙上有修补的痕迹,显然是近期又修缮加固过几次,但这并不能阻遏叛军的凶性。 再坚固的城池又不是没见过。 洛阳,不也是破了? “节度?” 一名副将看向身后,试探性的问询一句。 “去吧。” 史思明微微颔首。 副将当即策马而出,不用他招呼,自有一小队跟在他身后,逼近恒州城。 “常山郡太守和恒州城军民听着,大燕范阳节度使率领大燕天兵已至, 汝等识时务者,立刻开城门投降!” 城头骚动起来,守城士卒们面面相觑,直到有人喊了声:“太守来了!” 人群缓缓分开,士卒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又各自安定下来。 虽说老太守已经离开常山郡,城中又经历了一轮清洗,但不可否认的是,颜季明在把权力牢牢掌握在手心的时候,依旧让恒州城保持明面上的平稳。 颜季明站在城头,看着正在城下叫嚣的叛将,毫不犹豫道: “给老子放箭射死他!” 身后的李光弼主动接过弓箭,依言对准那叛将就是一箭射出。 叛将身下的战马嘶鸣一声,箭矢直接射中了它的眼睛,一人一马狼狈不堪地倒了下去,颜季明大声道:“所有人,随我一起喊。” “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城头上众人的呼喊声,透露出一股悲壮之意。 城池中,许多人愕然抬头。 一直喊着要去城头杀贼证明自己未老的李白,听到这声音,不由重重拍了一下书案,眼眶也红了起来。 “壮哉颜和安!” “壮哉常山!” “攻城。” 史思明不以为然,他看着城头上的那一抹身影,眼里露出笑意。 “颜季明...呵,你最好能撑得久一点,我要把你的肉一条一条割下来,献给陛下做祭祖的祀礼。” “报,常山有信送来。” 信使急匆匆进了平原郡太守府,一声喊,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两个神色憔悴的老人更是直接起身,面露急切之意。 “颜太守有令,需小人当面转交给河北招讨使。” 众人目光又看向呆站着的颜真卿,后者深吸一口气,从信使手中接过信,缓缓展开。 颜杲卿站在他身后,兄弟俩对视一眼,开始看信。 “见信如唔,望叔父身体仍旧健康,侄旬日前已请家父携家眷赴平原,不知至今可到否?......今安贼乱军入常山,而四方无一来援,侄无二臣之想,唯有死守恒州,以身先谢天下......望忠贞之士得以我为先驱,勿忘报国。 侄儿于官衙一夜听雨声,至天明时节,此家书仍无一字落下,愧于叔父往日教导之情,愧于父亲往日养育之恩。 ...... 愤愤思自此处,唯有八字相遗: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颜真卿的手猛然一颤,信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他一时间只觉得心痛如绞。 “我侄儿四处求援,汝等为何无一应者?” 他泪流满面,眼泪点点滴滴落到地面的信纸上,打湿了那一行行椎心泣血的文字。 “你就是杲卿家的三郎?来,让叔父抱抱。” “我不让你抱,你胡子扎疼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不要你抱!” “哟,小小年纪倒是口气不小,颜杲卿就是这么养儿子的?” “不准你直呼我父亲名讳!” “诶哟,我就直呼了,你父亲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父亲是个好官,我长大了,也要做他那样的好官!”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飞逝,颜真卿回头看向自己的兄长,颜杲卿满脸木然,慢慢从地上捡起信纸,捂在怀里,踉踉跄跄地走向后堂。 第二十四章 援军 城墙上零零散散挂着些尸首,大量的攻城器械被焚毁,但叛军又随即推出更多。 史思明在外面磨磨蹭蹭那么久一直故意不进来,倒也不全是在混时间。他命令手下士卒造了大量易于携带的攻城器械。 这些东西的缺点就是不够牢固,要是造的人没用心,中途裂开来都是寻常事。 叛军的一波攻势也是试探性的,见城头守军还击的势头太猛,便暂时又撤退了回去。 不过史思明自然不会蠢到拿自己的手下士卒去试成品的合格率,他挥挥手,身旁的副将会意,喊道: “把那些人推出去,让他们先冲!” 颜季明站在李光弼身旁一言不发,但始终注视着叛军的动向。 只见军阵分开,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被推搡出来。 叛军随意丢给他们一些破破烂烂的盾牌,喝令这些人推着轒辒车之类的器械抵达城墙。 这些人还有家眷,都被羁押在叛军的大营内,若是反抗,他们的家里人也活不了。 有些人满脸木然,也有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但随着几个敢于反抗的男子被士卒当场拖出来杀掉时,这支由平民百姓组成的队伍随即陷入了一阵绝望的死寂中。 他们像猪羊一样被驱赶向城池方向,这段时间并非是让城头守军有喘息的功夫,而是让所有人的精神陡然绷紧。 驱使流民攻城,自古有之。 史思明的嘴角不由溢出一丝冷笑。 颜季明看了一眼李光弼,后者脸上始终古井无波。但李光弼并没有再保持沉默,而是解下佩刀,用刀柄敲击着城墙,发出一阵尖厉的声响,顿时引得不少人下意识看向他。 “城中,还有你们的家人,还有你们的父母妻儿!” 李光弼高吼道: “昔日太平时节,我等兵卒不过是被人差来遣去的下等玩意,被呼之为匹夫,何等轻蔑! 可如今是大乱时节,我等自当尽我们所能,护佑那些躲在我们身后的百姓,让那些往日瞧不起你们的,知道什么才是带栾子的大丈夫! 让那些贼军知晓,何为大唐将士!” 李光弼扬刀遥指城下,声音嘶哑道:“我李光弼在此立誓,若你们之中有人的家眷在城外,我日后会杀十倍百倍的贼军替他们偿命!” 城头开始酝酿起一种压抑的氛围,每个人的眼睛都红了起来,也开始猜到接下来该做什么。 但他们的恨意已经全都转移到了叛军的身上。 “咚!咚!咚!” 城头响起了苍凉的鼓声,颜季明身着绯色官袍,在众人的注视下拿起鼓槌,奋尽全力擂动战鼓。 “放箭!” 走到预定的界线内,守军立刻开始放箭射杀,百姓的队伍中顷刻间倒下了百余人,整支队伍直接溃散。 眼看着他们不再冲向城池,李光弼随即下令停手,也让不少士卒暗自松了口气。 注视着百姓在箭雨中死伤惨重,史思明笑的得意。 整场战事完全不是按照预定流程那样进行的。 叛军步卒中有两个军阵开始前顶,毫不留情地砍杀那些逃回来的百姓,不让他们冲击阵脚。 史思明军中也有大量的弓弩手,随着步卒军阵的移动,这些弓弩手也紧随其后,在抵达射程内的距离时,便在各自军官的喝令下排成队形,对准城头倾泻箭雨。 与此同时,第二批攻城百姓的百姓也被驱赶着前往另一座城门,他们身上还背负着装满泥土的布袋。 后者不难对付,但会消耗城头士卒的士气和箭矢。 要知道,常山郡内训练有素的兵马本就是少数,大部分士卒都是颜季明新近招募的。 让这些人保持守城的节奏尚且已经有些困难,若是其中有部分人受不了射杀百姓的心理压力,很有可能会带动更多的人直接溃散。 守军对外射出的箭矢正在肉眼可见的减少。 史思明不由皱起眉头。 这么快? 本节度略微出手,就已经逼出你们的极限了? 太扫兴了。 那, 你们就死吧。 更多的军阵向前开动,那些制造精良的攻城器械这时候才被拉出来,在士卒的推动下,缓缓开向城池的方向。 就在它们快要碰上城墙的时候,守军忽然开始往城墙外投掷瓦罐之类的器皿,瓦罐落下时直接砸碎,其中浑浊粘稠的液体顿时溅的到处都是。 没等史思明反应过来那些是什么东西,就看见城头又开始往外扔火把。 “火油?” 史思明霍然起身,在他的注视下,两面城墙外顷刻间腾起熊熊火海。 火焰贪婪舔舐着那些木质的攻城器械,尽管其中有一些用铁皮包裹难以烧穿,但这反而让藏身其中的叛军士卒死的更为凄惨。 不少人直接被滚烫的铁皮烫成了熟人。 史思明对着城头一阵破口大骂。 “收兵。”他神色阴沉,放弃了当天攻入城池拿颜季明狗头做酒杯的打算。 等城破之后,他要拿这个狗官的人头做尿壶,命令士卒每天排队在里面便溺! 在第一天吃足苦头的史思明,第二天就发动了更加凌厉的攻势。 他并非庸将,在早有心理准备的前提下,很多东西也就能相应算计到。 城头守军的短板开始被放大,他们之中很多人就没受过正经训练,在亲身经历过战事的残酷后,不少人都做了逃兵。 第二天中午时分,已经有一些悍勇的叛军士卒攀到城头上,尝试着在城头建立起一个个登陆点。 等这些点越来越多,就能直接撕开城头守军的最后一道依仗,让他们不得不陷入白刃厮杀的局面。 要知道,这些叛军原本都是精锐的边军。 大量的伤卒被拖下城头,被胡乱安置在城中的窝棚区。 百姓们也知道城头危急了,有些人冲向城头,尝试着帮助守军,一些妇人搂着战死丈夫的尸首或是抱着自己的孩子,无声地啜泣起来。 哀声四起。 李光弼站在颜季明身后,平静道:“一天的时间,已经争取到了。” “如果我的算计是对的话,那援军这时候确实应该到了。” 颜季明眼里隐隐露出癫狂的神色。 在他的计划里,有很多人会死。 常山郡本就没有守住每一座城池的条件…… “所以,你打算诱敌深入,让叛军顺顺利利攻入常山郡,直接兵临城下。” 李光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很多人已经死了,其中有很多人在前一天还对你满心感激,以为在你这里能找到庇护,但你已经安排好了他们怎么去死。” “不错。” 颜季明面色坦然。 自己, 赌输了。 好在,他改写了颜家人的命运。 那些不该死的人,有很多都活了下来。 李光弼手里始终握着刀,这时候,他缓缓拔出长刀,刀身微微转动,映出他冷酷的脸颊。 “老师是要杀了我这个祸害吗?” 颜季明在椅子上坐下,安然道:“那就来吧。” “不。” 李光弼转过身,留下淡淡的声音。 “我去替你开路,帮你杀出城。” 他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发觉门外站着数十名士卒,陈温迎过来,恭声道: “李公,小人会护送您出城。” “老师,我不会离开这座城的。”颜季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言语依旧带着他那种独有的自负。 “我不后悔我所做的事情,但我得为已经死的人负责。” 城外,大队的叛军已经可以在付出极小伤亡的代价下顺利靠近城门。 城头守军陷入苦战,无暇再去应付正在冲击城门的叛军。 整座城池摇摇欲坠。 史思明忽然转身看向南方,在他的注视下,远处的天边,有两只苍鹰正在盘旋,像是寻找着猎物。 大地开始震动起来,一道道旌旗出现在地平线上,形成一整条漫长的黑影。一时间,仿佛有一头巨兽已经睁开眼睛,一股股凶戾的气息扑面而来。 “西面,西面!” “报,西面发现大队唐军!” 更多的惊呼声响起。 西面的山丘上,一杆王字大旗迎风而立,主将在诸多官吏和军中武将的陪同下,骑马来到山丘的最顶头,看着远处骚动起来的叛军,露出轻蔑的笑意。 “这位颜太守说要送本官一场泼天的功劳,呵,可别自己就先死了。” “派出令骑。” 在叛军南面出现的那一支唐军的中军里,一个面相儒雅的中年将军伸出左臂,在天上盘旋的苍鹰立刻收敛翅膀,乖巧落在他左臂上。 将军抚摸着苍鹰的羽毛,笑道:“传令,升我郭字旗号! 让我好好看看,朔方军男儿究竟还有没有血气了。” 第二十五章 我跟你讲,那个匹夫指不定哪里有点... 垂死的士卒躺在地上呻吟着,漫无目的地寻求着救援,或是解脱。 城门处仍在激战,城墙脚下的泥土因为吸饱了鲜血,其颜色变得越发深沉。到处都传来厮杀的呼喊声,一面面旌旗交错,或是倒下,兵刃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夕阳到来的时候,杀红眼的两拨唐军终于见到了常山郡太守颜季明。 后者身后,还有数千名面露兴奋的城中士卒。 赢了。 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史思明遭到前所未有的惨败,他麾下至少有六千多骑兵死在了突如其来的围攻中,但唐军并没有在战场上找到他的尸骨,只能推测他已经逃出了战场。 一场前所未有的胜利。 “此战,全仰仗王公,以及郭公。” 太原尹王承业哼了一声,并不在乎颜季明的殷切态度,倒是郭子仪先露出温和的笑容,他打量了一下颜季明,赞叹道: “都说英雄出少年,颜太守虽说年轻,但还是带领全城军民,为大唐固守疆土,这,是功。” 这就算是给颜季明定了个勉强过关的等第。 一郡主官接连丢失城池,若是有些人计较起来,再添油加醋几句,颜季明便不仅无功,而且有错! 颜季明自然听出了郭子仪的提携意味,当即执晚辈礼道谢。 王承业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颜季明对这人心里在琢磨什么心知肚明,也不点破,他先允诺向两人带来的兵马提供粮草,然后请郭子仪先进太守府休息,自己则是站在王承业身边,沉声道: “王公率军驰援常山,季明不敢忘此大恩大德,日后自然会尽快派人去平原郡说此功劳,下官叔父如今是河北招讨使,也会感激王公恩情。 此外,下官也会另外派人向朝廷上书,亲自为王公向朝廷报捷!” “颜太守果然是后生可畏,不过你我俱为朝廷之臣,当知道为国效忠,哪里能为了这么一点功劳就要争来争去呢? 不过,我王某不求名利,但将士们远道而来,颜太守不赏赐奖励些什么,恐怕会冷落了他们的心啊,还望太守去好自斟酌吧。” 王承业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深深看了颜季明一眼,轻飘飘甩出几句话,不等颜季明招呼,便自顾自进了太守府,留下颜季明站在原地,神色一点点阴沉下来。 王承业这个人所求的,无非是功名利禄四个字。 好消息是这四样东西,颜季明都能提供。 坏消息是王承业他四样东西都要。 遇敌组织守城、设计诱敌深入,最后重兵包围叛军,这自然全都应当出自他王承业的英明领导! 王承业如今受朝廷任命,代原北京副留守杨光翽掌控剩余的河东军队。 他现在所谋求的,就是把职位里那个“代”字去掉。 颜季明收起思绪,他开始将一条条指令传递下去,让城中各处恢复运转,安排伤兵、分发粮食,这些事情都得他亲口吩咐才能办下去。 太守府中的下人们尽可能地张罗出几桌好酒好菜。 好在今晚够牌面在太守府吃饭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倒是不用担心不够吃。 坐在屋内的人不只是王承业、郭子仪两人,还有李光弼。 后者和郭子仪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王承业则在旁边时不时阴阳怪气几句,算是见面的寒暄。 他和郭子仪之间也有些“微妙”。 “颜太守到了。” 所有人当即转开目光,没等颜季明逐个再次客套,郭子仪咳嗽一声,站在他身后的一名校尉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只长条木匣,然后当众打开。 里面放着一封诏书。 “诸位,此乃陛下旨意,跪下接旨吧。” 郭子仪身为大将,肯定不敢在这事上拿人逗乐子,即使是王承业也不得不跪下来。 “...群凶顿起,河北蒙难,时局板荡,故,召...郭子仪入朝,封卫尉卿、灵武郡太守......权充朔方节度副大使。 召原云麾将军,蓟郡公光弼,现居闲职,已随同常山郡太守入河北平叛,朕嘉其忠国之志,复光弼云麾将军,兼任......” 郭子仪顿了顿,继续念道: “常山郡太守入朝后,不请辞即离长安,有亏臣节...... 朕念你忧心国事,故......先前入宫奏对,常山郡太守即向朕恳请郭子仪、李光弼二人为辅弼,然二人皆国之重将,不可久系于常山一处。 诏郭子仪率朔方军解常山之围,而后即刻率军回援... 诏李光弼留驻常山,由常山郡太守等供给兵马粮草,允就地征募,诸事皆可自专行事,务必扫清河北凶顽......” 诏书念完,郭子仪当即道: “诸位请起吧。” 听完了旨意,王承业对郭子仪、李光弼两人当即热情了许多,说话也有了分寸。 好在郭子仪敦厚,李光弼孤僻少言,任由王承业在那言语,一时间觥筹交错,也算是宾主尽欢。 酒宴结束。 王承业酩酊大醉,他踉踉跄跄推开客舍的时候,发觉里面馨香扑鼻,有两个娇俏的女子半跪在帐纱中,替他宽衣解带。 “郭公何不在城中歇息,也好让晚辈尽地主之谊?” “岂敢如此。” 郭子仪摆摆手,他喝酒较为克制,现在脸上没什么醉意。 “我是军中主将,今晚还得在营中歇息才是。” “太守不要多想,当初你的士卒找到我之后,我还没来得及动身,朝廷的使者便到了,直接带着陛下的另一封旨意,我也是没办法。” 郭子仪后退一步,对着颜季明郑重一礼。 “不过,承蒙太守在陛下面前进言,使我能得朝廷如此重用。此等恩情,郭某铭记在心,岂敢再对着太守倨傲?” 颜季明脸上仍是谦让,但心里已经琢磨开了。 郭子仪肯定是以为是颜季明替他在玄宗面前说了好话推荐他,才使得朝廷不顾他丁忧,也是硬要起用他。 而且,一下子就让他能统领整个朔方军,可见朝廷对他的厚望。 郭子仪身为大将,方方面面的心思都不可能少,但他待人方面倒是极尽赤诚,没什么算计。郭子仪言语客气,可颜季明仍是保持着谦卑的态度,说话彬彬有礼,也让郭子仪心里对颜季明有了更多好感。 临走前,他又道: “实不相瞒,我与那李光弼,往日里有些过节,但...此人也确有本事,不算庸将,但这匹夫性子太蠢,太守若是有意与他结交,不妨以厚恩相笼络。 只是那王承业,还望太守多多思量,此人并非易与之辈。” 言罢,郭子仪即便告辞,他翻身上马,带着一众士卒出城回军中大营去了。 颜季明回到府中,李光弼仍坐在原位,看样子是在有意等他说话。 “夜深了,老师何不回房歇息?” 李光弼迟疑片刻,道: “那个王承业,不是什么好人,你与他来往,等若与虎谋皮,须得步步仔细。” “学生明白了。” “不过,那个郭子仪,倒也确实有点本事,这几日你最好多跟他说说话,也有个脸缘。”李光弼哼了一声,不悦道:“只是这个匹夫脑子不怎么好。” 第二十六章 家中无粮 颜季明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小婢女正站在他床边,见颜季明醒来,她便轻声道:“曹户曹求见,说有急事要告诉您。” “曹得意?他来这么早干什么?” 颜季明嘟囔一声,脑子里还是有些糊涂。 昨晚他是敬酒最多的那一个,虽说这儿的酒度数不高,但架不住量大,十几杯酒下肚,再往后喝,酒的味道就跟马尿差不多了。 曹得意看见颜季明出现在门口,当即眼神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府库中的粮草不多了。” “什么?” 听到这话,颜季明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不敢置信道:“我在三天前刚看过账簿,府库里明明......等等...” 他停顿下来,若有所思道:“是他们带来的那两支大军,你的意思是,我们府库里的东西不够他们吃了?” “不仅是他们。”曹得意缓缓道:“城中还有许多流民百姓只能靠官府的接济过活,您当然可以下令断掉每天的口粮供应,这可以省出一大笔粮食,但是......有很多人会饿死,城中也有可能会出乱子...” 曹得意提出建议后就不再言语,安静等待着颜季明的决定。 事实上如果城中府库全力供给的话,至少还能再撑七八天的样子,但曹得意不可能拖到粮食告罄时才把这事告诉颜季明。 以他对颜季明的观察来看,要是自己敢这么做,颜季明到时候一定会立刻杀了自己以平众怒。 “今日的粮先正常放,暂时不要把这事泄露出去。” “是。” 当知道了粮食不足的消息后,再看到王承业的那张脸,颜季明心里顿时提起了一口气。 “王公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尚可。” 王承业走了两步,皱眉道: “让人拿一把椅子来。” 腰疼的有些走不动路了。 “正好王公来了,那下官还有件事不得不跟王公说几句。” 王承业没回答,有些狐疑地打量起颜季明,片刻后缓缓道:“说吧。” “今早,城外送来了消息。” 颜季明笑道: “据报,贼将史思明被您击溃后,就率领残部去了清河郡的方向,不知下一步动向如何。” “反正离开了你的常山郡不是?我说,颜太守,数万河东将士可都是等着你的犒赏呢,你常山郡如今已经无叛贼之患,总不会是想拖欠这点钱粮吧?” 王承业不着痕迹地又换了个坐姿,缓解一下腰子的压力。 昨夜的经历有多销魂,今早的腰子就有多难受。 “还是说,你觉得王某会贪你几个钱不成?” 王承业冷冷道:“本官倒是无所谓,只怕将士们会不高兴啊。” “王公说的是哪里话。”颜季明一听就明白这老家伙对自己起了疑心,只能安抚道: “下官已经下令,这两日的粮食已经派人送到大营中了,王公无需忧虑。只不过,下官听说清河郡钱粮极多,若是被叛贼攻下,那也是大唐的损失。 下官只是想追击叛贼,顺带着和清河郡借些钱粮,想来只要报上王公的名号,清河郡必然答应。” 王承业轻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颜季明的马屁,但依旧道:“我不管你怎么做,三日后,我至少要看到三万斛粮食,还有将士们的犒赏,半点都不能少。” “没问题。” 颜季明点头道: “但常山郡所有,但王公所欲,下官必然会竭力去办。 只是您也看到了,常山郡才遭过贼乱,不知王公可否借点兵马,这样一来,不光能荡平叛贼,也好顺势平安运回粮食。” “好,那就借你三千人。” 王承业出乎意料地痛快。 见颜季明所有事情都答应下来,王承业也懒得再久留,他手下士卒抬了顶轿子过来,王承业就坐着轿子回去了。 颜季明回到太守府书房内坐下,叹息一声,揉捏着眉头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王承业索要这些东西也算是正常,毕竟他率军出河东作战,相应的一部分粮草自然得由河北来承担。 但怕的就是他这以后索求无度。 陈温在外面轻轻敲门,道: “郭节度在外求见。” “请他进来吧。”颜季明眉头皱的更深了。 与王承业的态度截然相反,郭子仪倒是依旧和气,不过说出来的话让颜季明直接吃了一惊。 “抱歉,我过几日要率军离开河北了。” “这又是为何?” 颜季明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皇命难违啊。” 郭子仪摇摇头,道: “昨日读的旨意,您也听到了,朝廷令我解开常山之围后,就立刻率军回援河南,想来是要我阻遏潼关前的叛军。” 有郭子仪在这,他和王承业各自都带了一拨兵马,王承业不敢对他太过于放肆。 就像是朝堂制衡一样,王承业、郭子仪两人实际上隐隐是互相牵制,双方的利益并不同,且王承业已经对郭子仪有些看不顺眼了。 郭子仪是奉诏而来,恰好解开了常山之围,对颜季明来说是天降好处,但对于王承业来说,并非什么好事。 他出兵可没得到朝廷授意。 功劳上,被郭子仪给平白分去了一半,且日后还得担着朝堂上有人弹劾他私自出兵只顾眼下之利的风险。 但王承业不敢对郭子仪怎么样。 若是郭子仪走了,那颜季明说不得就只能任凭王承业拿捏了。 “既然如此,那下官也不能阻拦郭公,只是希望郭公能接受下官的一点心意,让下官出些钱粮...” 颜季明笑了笑,脸上露出些失魂落魄的神情: “毕竟将士们远道而来帮助常山也不容易,于公,我是常山郡太守,有功就得赏,我得犒赏这些将士; 于私,就算是看在他们护住了这一城百姓的份上,我也得好好谢谢他们。” 郭子仪不禁动容道:“这些年来,我见多了那些对普通将士不屑一顾的王公贵族,像颜太守这样做事分明的人,还真是世上少有。” “但您也看到了。” 颜季明沉声道: “常山郡才遭过贼兵过境,民生凋敝,诸事艰难,若您一走,只怕太原尹也会带着河东兵马离开,常山郡便无强军庇护。” “颜太守的意思是?” “下官斗胆,希望郭公能借兵三千,等下官去清河郡借了钱粮回来,一来可以用这笔钱粮重新招募兵卒,二来也可以将多余钱粮交付郭公以助军资。 郭公放心,下官从清河郡回来,便将这股兵马交还,不知可否?” 郭子仪沉吟片刻,问道: “既然是去清河郡借钱粮,为何还要三千兵卒?” “听说叛将史思明率残部去了清河郡的方向,下官担心半路会遭遇贼军。” “那倒确实。” 郭子仪点点头,道: “我奉朝廷之命执掌朔方军,这次带出来的也并非全部兵马,但若只要三千人,我还是能做得了这个主的。 我同意了。” “只需三日,”颜季明当即道:“下官便将三千兵马和钱粮双手奉上,礼送郭公回硕方。” 第二十七章 伏兵 “我现在才想起来,陛下之前允诺派郭子仪、李光弼两人帮我,但现在,两个都直接封官。” 颜季明对着陈温道。 “而且论实权,他们都比我大。” 阳光苍白无力地照在官道上,虽然是上午的时候,但天气依然很冷。大量的士卒列队前行,脚步声盖过了颜季明的最后一句话。 “陛下不信任我啊...” “报!” 一名骑兵从前方赶回来,看见颜季明的时候,当即催马靠近,大声道: “前面三里处,发现一处被屠灭的村子。” 颜季明愣了一下,正准备吩咐分出一队兵马去查看情况时,又有一名骑兵从前方赶回来。 “报,前方发现一处村子,里面的百姓死光了,牲口粮食一点不剩。” “太守。” 陈温当即道: “卑职带人去看看。” “去吧。” 颜季明分出一小队士卒交给陈温,看着他们骑马离开队伍,随即下令继续向前行军。 现在跟随他的六千多士卒,都是河东和朔方的精锐兵马,远不是常山郡征募的那些农民兵可以相提并论的。 至于之前向王承业和郭子仪允诺的按期归还兵马,颜季明也没真打算老老实实归还。 一下子多六千能打的精锐士卒,等于是把肉送到了颜季明的嘴里,以他的秉性,怎么可能舍得放过。 陈温站在村子外的小路上,即使是颜季明过来了,他也没像往常一样赶紧露出谄媚的笑容,而是木然地看着前面。 血流成河,残破的尸首堆满了一亩荒地,杂草吮吸着腥臭的血液,在尸首身下疯长。 不管男女老少,无论这些人曾经有多少经历,他们现在都只能躺在这儿,腐臭、发烂。 陈温跪在地上,缓缓搂起一具老人的尸体,没哭没闹,他转过头看向颜季明:“这是卑职的父亲。” 他眼神异常平静。 这儿的小村子,包括不远处发现的另一处村子,其中的人都被尽数屠灭,军中老手一看便知,这儿的村民显然就是这两天被杀的。 其中几乎找不到多少年轻女人的尸首。 好在颜季明这次没带多少本地的士卒,身后的河东军和朔方军看到这样的惨烈景象,也只是有些骚动,但没有乱起来。 都是刀口舔血的大头兵,哪里还没看过死尸呢? “颜太守。” 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颜季明记得这人似乎是郭子仪的亲信部将。 那人是一副胡人的面孔。 “看这儿的痕迹,应当是一支军队经过了这儿,杀光了所有人。” 他拿出一根折断的箭矢,道: “这支箭,刚才就插在门板上。” “是叛军。” 颜季明支起身,喊道: “派人巡视四周,探查痕迹,一定要仔细!所有人戒备!” 颜季明也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真的在前往清河郡的路上发现了叛军的踪迹。 正喊话的功夫,由于号令不一,各部士卒都乱糟糟的,颜季明看着军官们奔走下令,但耳旁这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道破空之声。 “嗖!” “保护太守!” 颜季明感觉自己被人用力撞开,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那名放冷箭的叛军士卒已经被人从树上拽了下来,正在被人拳打脚踢。 之前喊颜季明过去的那名将军,肩头上插着一支箭矢。 “无妨。” 他看见颜季明的目光,当即摇摇头。 “射到甲胄上了,连皮肉都没伤着。” “多谢将军,还未请教将军姓名?” “某姓仆固,贱名怀恩,太守也不用多礼,此乃末将应尽之责。”将军笑了起来。 仆固怀恩? 颜季明愣了一下,看向对方的眼神陡然间热切了几分。 不过,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把人押过来!” 那名叛军士卒被推搡到颜季明跟前,因为脸已经被人打肿了,只能含糊不清地求饶。 “史思明在哪?” 颜季明将手放在刀柄上,冷冷道:“我只问一次。” 打探到确切的消息后,大军来不及修整,便再次赶路,临走前,颜季明留下了一百名士卒收拾这儿村庄里的尸首。 就算不是为了安抚军中人心,也得考虑到来年爆发瘟疫的可能性。 但这儿的惨状并非个例。 行军的过程中,前方的侦骑时不时就会发现类似的情况,也找到了十几名靠着躲藏侥幸活下来的人。 有男有女,几乎都是少年。 士卒想把他们抱出来的时候,那些少年都像疯了一样,拼命向后躲着士卒。 “分出二十人,送他们去就近的...不,把他们送到恒州城。” 颜季明沉默片刻,道: “继续前进吧。” 因为如今河北反安声势浩大,各处联军大多集结至平原郡,既是与叛军主力对峙,同时也开始准备收复那些死心塌地投降安禄山的郡县。 大军一路前行,没碰到什么阻拦,但路过的城池大多紧闭城门,直到颜季明出示证明身份的东西,城中主官才敢站在城头与他说话。 “太守休要怪我等苛责,只是不久前才有一股子叛贼路过,若非守门将士仔细,险些被他混进了城。” “你可知道清河郡的消息?” “多少知道些。” 站在城头的小吏沉吟片刻,回答道:“听说清河郡如今各处空虚,但依旧只是自己守城,不愿接受平原的援军。 若是之前的那股叛贼到了清河郡,只怕是......” 寒风凛冽,像是一下又一下狠狠抽在人的脸上。 清河郡经城外的一处小河旁,已经建起了一座潦草的营寨。 营寨中灯火通明,上方飘动着的,正是叛军的燕字旗号。 直到今天,大唐朝廷也没承认所谓的“大燕”。 在官方的行文中,依旧是轻蔑的“叛贼”二字。 史思明喜欢在妇女的惨叫声中寻求快感,若是有乖巧些的,喊几句“节度使贵人饶命”,史思明便会大笑着让那女子免于一死,若是不识相的,则是统统做了刀下芳魂。 其余的妇女,则尽是赏给了麾下士卒,任其糟蹋。 一名副将侍立在他身后,看着史思明纵情声色,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道: “节度,末将想带人去把白日里行军的踪迹打扫干净。” “行军的踪迹那么多,你怎么弄干净?” 副将当即解释道: “可若是不管,迟早会有唐军跟上咱们......” “让他跟。” 史思明把酒碗凑近一名女子的嘴边,看着她颤抖着大口咽下唉,酒水从她脸颊两侧不断流淌而下。 “好喝吗?” 女子被酒水呛了一下,跪在地上咳嗽几声,勉强点点头。 “既然觉得酒好喝,那就是还没喝够。”史思明笑了起来,挥挥手,道:“取酒水来,让她喝饱。” 他站起身,看着士卒强行将一碗碗酒水灌进女子的嘴里,后者一开始还试着挣扎,但最后身子就渐渐软了下去。 “一路烧杀,一路死尸,若是跟上咱们的那伙唐军有点良心,这时候肯定会不顾一切地追过来。” 史思明头也没回,轻声道: “我早已设下伏兵,等先灭了那股追过来的唐军,再占清河。” 第二十八章 遇伏身死 一名骑兵正在策马前行,巡梭着四周,眼神里尽是警惕之色。 他刚才看到了界碑,知道这儿已经是清河郡地界,再根据这两日看到的情景,容不得他不仔细。 大军前方的那支叛贼可谓极其凶残。 他来到一处小河旁,隔着老远就看见了什么,他顿时打起精神,放缓了战马的速度。 一座营寨? 没等他再靠近一些,就又看见身旁的小河里漂过来什么东西,仔细看去,分明是一具死透了的女尸,且肚子有明显的鼓胀,不知道是被水泡久了,还是死之前怀着身孕。 骑兵不敢再看了。 按照他所知道的那些传闻、民俗,这样的死法是最容易让死者变成厉鬼的。 他赶紧催促战马往前跑了几步。 “叛军昨夜在河边驻扎,照这个速度,我军很快就能追上他们了。” 颜季明身边还站着仆固怀恩,后者却有些迟疑道: “末将曾听闻过史思明的名声,若传言有一半是真的,且这支叛贼是由他率领的,只怕是不会留下那么多的痕迹。” 颜季明沉默片刻,道:“或许是他已经慌不择路了。” “其他人倒是有可能,但是史思明......” “那就传令全军放缓速度,放出更多的侦骑探查情况。” 这话正合仆固怀恩的心意,当即点头,开始充当传令官。 “为何放缓速度?” 大军的脚步一慢,当即有人不乐意了。 “颜太守,为何要让将士放缓脚步?要知道,马上就快要到清河了,若是赶上那伙叛贼,定能击而破之,此乃大功,为何......” “这是本太守的决定,王长史可是有什么不满么?” 郭子仪从朔方军中分出三千人,由仆固怀恩带领,协助颜季明。 而王承业则是选了他的一个侄子,名叫王勤忠,给他三千兵马,让他跟着颜季明。 后者面对颜季明时,态度则是桀骜了许多,很多时候都不给颜季明面子,一言不合即便拂袖而去。 这次他也是找到了一个吵架的由头。 “不满?颜太守,我叔父派我领着三千将士帮你,但他可没说要什么都听你的,军中大事,须得也与我商议!” “长史何必发怒,有什么话好好说...”仆固怀恩也是有些听不惯王勤忠的语气,但还是充当起和事佬。 “住口!汝蛮夷也,也配与我共论军事?” 这话一出,仆固怀恩的脸也冷了下来。 “论官职,颜太守堂堂四品官,比你的官大。 论功劳,在下数十年投身军旅,为大唐出生入死,斩杀不臣者不计其数,汝哪来的脸面,在我们两人面前放肆!” “好,你二人也就只会拿官位拿资历压我。” 王勤忠佯怒道: “我无你二人可行,你二人无我,不知能平安到清河否?” 话音未落,他直接催马离开,随即令骑四出,三千河东军竟然直接脱离队伍,仍是速度不减,追寻着叛军留下的踪迹而去。 “狂妄!” 仆固怀恩多年在军中任职,听从军令已成为本能,见到王勤忠这种丝毫不顾及军令的人,对王勤忠的观感顿时差到了极点。 “公子,咱们就这么走了?” 一名校尉凑到王勤忠的身边,提醒道: “先前王公可是让您带着兵马跟那位太守走的啊。” “哼,他也配?” 王勤忠啐了一口,不屑道: “这位太守向我叔父借兵三千,又向那郭子仪借兵三千,他打的什么算盘,莫非以为我叔父不知道么? 无非就是听到了叛贼逃窜的消息,想要再去追击一番,好向朝廷上报个功劳。” “那咱们为何要直接与他们闹呢,咱们只要......” “你懂什么?” 王勤忠冷冷看了他一眼,道: “你以为我领着兵马是要去寻找叛贼厮杀? 可笑,我只要到清河借到钱粮,然后押着钱粮回常山献给叔父就行了,咱们先行一步,让那姓颜的废物什么都摸不到。” “娘咧,什么玩意,就他也配四品官,呸...” 王勤忠一路骂骂咧咧,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军官没敢在脸上表示出什么,一个个心里却是冷笑。 人家年纪轻轻就做了太守,看你这器量,凭你叔父的关系做个军中长史也就到头了。 “颜太守,刚才是末将没分寸了,倒是把那蠢货给气走了。” 仆固怀恩有些歉然道。 “将军何须自责,” 颜季明笑道: “那王勤忠这两天对咱们挑三拣四,言语里都是不满,只是我也没想到他真的敢走。走了也好,省得真的遇到叛贼时这厮还在咱们身后捅刀子。” 仆固怀恩沉吟片刻,也实在没碰到过这种人,只能无奈道:“那就先遵照太守先前的号令,让将士们慢慢走吧。” 清河郡的地理位置已经相当靠近河南道。 而如今叛军的主力尽在河南道,所以史思明在惨败之后,便收罗残部溃兵,一路向着清河进发。 与河北其他大部分郡县相同,清河太守也响应了颜真卿的号召,一同起兵反抗安禄山。 但清河太守不知道,在郡内,已经有几座城的主官彻底倒向安禄山,为其做了内应。 史思明的依仗也正是在于此。 他现在麾下的部卒不过数千人,但若是向那些城池派出信使,完全可以获得上万人的援军,甚至于他只要再往南跑一段路,就可以直接让安禄山分兵过来接应。 “报!西面发现大队唐军踪迹。” 史思明缓缓站起,脸上出现了一丝冷笑。 “终于来了。” “替本节度着甲。” 片刻后,大队的叛军士卒披上甲衣,在史思明的命令下开始移动。 投降安禄山的那些城池早就派出了支援史思明的兵马,现在也都动了起来。 清河郡内有两条大河流过,王勤忠带领兵马,顺着其中一条河流前进,为了不和叛军碰上,他早就令侦骑仔细打探前方的情况,一旦发觉有叛军的踪迹,就立刻绕行。 这样一来,就必然不会碰上那伙叛贼了。 王勤忠心里得意洋洋,心想着若是将清河郡府库里的钱粮全部带回去献给叔父,叔父又会怎么夸自己呢? 河水蜿蜒向南,在前方是一片深林,王勤忠没有丝毫犹豫,不顾身边军官的劝说,直接下令进入林子。 第二十九章 我叔父,河北招讨使 王公贵族围猎的时候,喜欢提前让人围好猎场,让人在划定的区域内四处驱赶,那些王公贵族就站在圈子外面,随意放箭射杀冲出来的野兽。 也有人嫌这样做太慢太没意思,他们会在围好猎场之后,直接在其中放一把火,这样无论什么野兽,都会疯狂地往外冲,寻求逃生的机会。 当火光亮起来的时候,王勤忠甚至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围杀声震天,但没看见叛贼的踪迹,火势比人声来的更快,况且如今仍是冬末,林子里到处都是堆叠成层的枯枝落叶,它们就是最好的助燃物。 唐军勉强保持着队形,一些军官已经来不及等待王勤忠的号令,就开始自发组织士卒,准备先撤出林子避开火势。 但王勤忠这时候反应的倒是快,大声辱骂那些军官,说他们不听军令随意行事。 大难当前,谁还会鸟这个关系户? 王勤忠这番破口大骂,彻底断绝了大部分将士听从军令的心思,各自都开始想办法突围。 但是史思明早有准备。 数千弓弩手早就等在外围,像是射杀野兽一样肆意射杀那些冲出来的唐军,最惨烈的是哪怕有人秉着一腔血勇想要跟叛贼近身拼杀,但也找不到这个机会,往往是没冲出几步,就身中数箭倒下。 林中燃起冲天大火,浓烟滚滚而起,即使在十里开外都能清楚看到。 颜季明和仆固怀恩两人同时抬头,前者毫不犹豫道: “全军着甲,结阵等待!” 数十名侦骑再次出发,若是顺利的话,三刻之后就能带回确切消息。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仆固怀恩在亲兵的帮助下穿戴好甲胄,来到颜季明身旁,神色阴郁道:“河东军怕是遇到埋伏了。” “得亏是王勤忠啊。” 他唏嘘道:“若非他,中伏的就是咱们了。” “将军。” 颜季明看着他,缓缓道: “河东军将士与咱们毕竟是同袍,若是有可能的话,咱们还得试着去帮。” “这...颜太守果然是明辨事理之人。这话是末将说错了。” 仆固怀恩愣了一下。 “差不多了。” 史思明放下弓,笑道: “这股唐军敢追过来,说不得也是一股精锐。” 副将恭声道: “唐军都是懦弱无能之辈,哪能抵得住节度这般神机妙算。” “你小子真他娘的吹,行了别废话了。” 史思明点了点副将,但他脸上的得意无论如何按捺不住。“追过来的唐军应当只有这一支,传令全军,准备向清河进发。” “是!” ...... 下午的时候,颜季明才继续领着剩下的三千人前进。 侦骑出去探查了四次,看见依然在燃烧的一小片林子,也看到了成群叛军离开的场景。 三千河东军不是葬身火海,就是中箭身亡,士卒只找到几具没了首级,且被火焰炙烤过的焦尸。 其中必然有一具尸体是王勤忠的。 他的脑袋被叛贼带走了。 仆固怀恩也没了主意。 叛军能一次性围杀掉三千河东军,很可能自身兵力远超三千,眼下他身边的也不过是三千人,又能比王勤忠强到哪儿去? 颜季明沉默片刻,便下令继续行军。 仆固怀恩有些难以理解道: “倘若我军再次遇伏呢?” “不,我倒是觉得未必。”颜季明轻轻抚摸着战马的鬃毛,心不在焉道:“出去探查情况的骑兵亲眼看见埋伏在周围的叛军已经离去,若是他们知道我军就在后面,且叛军的兵力远超我军,那又为何不直接冲杀过来?” “那么就是说有另一个可能。” “现在那股叛贼不知道后面还有咱们这支兵马,而且也不止有咱们一支兵马。” “您的意思是,要派人回常山求援?” 颜季明摇摇头: “常山太远了。” 他看向远方,道:“我叔父有兵二十万。” 清河。 城头守军脸上都浮现出恐惧之色,看着城外亮起的无数火把,有人在大声示警,也有人忙不迭扒下身上的甲胄,连滚带爬离开城头。 清河太守被人从小妾的怀里叫醒,披着一件衣服哆哆嗦嗦地来到大堂,发觉这里已经站了十几名官吏,都神情惊恐。 “贼军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等究竟该怎么做,还请太守示下!” “不如降吧,降吧...” 清河太守脸上顿时犹豫起来,外面寒风吹进来,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还不能降。” 他冷得要死,但还是很有骨气道: “我等为大唐守城,岂能临难而降。诸位不用忧虑,朝廷一定会派兵马过来支援的。” “哪里还有援军啊...” “太守...” “太守在哪!” 说话间的功夫,一名校尉推开门口阻拦他的人,踉踉跄跄地冲进来,看见清河太守,便跪下喊道: “叛贼攻城了!” 史思明也没真狂到当夜就想攻下清河。 他就是拉着士卒到城外唱唱跳跳,骂一骂腐朽的朝廷,再给城中的官吏做做思想工作,也就差不多得了。 更像是一次......团建。 唱完了,闹完了,留下一城瑟瑟发抖的军民,然后回到修筑好的营寨中休息。 清河太守在听到有人喊叛贼攻城四个字的时候,当时就裹着衣服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当他被人搀扶出来的时候,发觉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身材修长,样貌清秀。 “你是谁?” 清河太守不由皱起眉头: “本官记得,你并非郡中的官...” “在下李萼,如今不过白身。” 李萼沉声道:“如今城外叛军围城,小人愿为太守出使平原,去求援军。” “平原?” 清河太守忽然醒悟道:“如今河北许多兵马都在平原,倒是可以去试试,只是本官先前拒绝平原太守的结盟之事,也没准许他派兵马过来,你现在去...” “若是不试试,又怎么知道结果如何?” 李萼挑挑眉头,道: “小人只是为了此城百姓,太守何必多虑。”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清河太守看着这个从未谋面过的年轻人,心里有一种感觉,似乎这个人真的有自信能去平原借来援军。 “没有。” 李萼摇摇头: “小人只是提前跟您说明白,到时候替援军开个城门也就好了。” “反正您开个城门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第三十章 抓住了两条大鱼 清河郡靠近河南道,与平原郡是邻居。 颜季明在昨晚就已经写好信,派人赶往平原请求援军。 先前在常山的时候,各处郡县推三阻四,不愿意驰援常山,但现在颜季明是为了支援清河,于情于理,他们都得过来帮个场子。 三千朔方军在山谷中扎寨,他们要在援军到来之前尽可能地隐蔽行踪。 营寨就在清河城的南方,与其相当靠近,但位置偏僻,不容易被发现。 到时候平原郡出兵吸引叛军注意力,颜季明就可以带着朔方军从背后包抄,打叛军一个出其不意。 “消息确凿,那支叛军的主将,应当就是那个史思明了。” 仆固怀恩坐在颜季明身边,道: “和安,平原的援军什么时候会到?” “最多不过两日。” 仆固怀恩不由笑起来: “那算起来,咱们就已经出来好几天了,你与我家郭公,还有那个太原尹信誓旦旦说三天就能回去,岂不是失约了?” “我就算是失约,他又能奈我何?” 颜季明耸耸肩道: “常山本就不剩多少粮食,而且我们出来的时候还带走了一批用作行军时的粮秣,估计那城内府库里剩下的粮食,最多能再让他支撑几天。” “倘若他不顾百姓死活,下令征用所有粮草以作军需呢?” “一来,若是做出这事,他的名声就臭了,而且我手里还能多一个他的把柄,随时可以向朝廷上疏,斥责他的罪状。” 颜季明耐心解释道: “二来,咱们现在可以用平叛的名义待在清河郡,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回去,可太原尹若是迟迟等不到我们,除非他想饿死麾下的士卒或是闹出一场兵变,要不然只能先行返回河东。” 仆固怀恩沉默了片刻,由衷道: “颜太守果然精于算计啊。” 颜季明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不是他愿意这么下作,而是当他得知王勤忠已经兵败身亡时,就只剩下这么一个选择了。 王承业派侄子王勤忠跟随颜季明,但王勤忠却死在了半路上,以王承业的秉性,这就等于是结了死仇。不管颜季明再如何解释如何讨好,都不可能让王承业有任何回心转意。 或许王承业并不在乎这个侄子,又或许王承业为了利益可以放弃这件事,但颜季明不敢去赌那种可能性。 王承业率领的河东军兵马极多,颜季明若是老老实实回去,等于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王承业手上。 时间在等待中慢慢消磨过去,颜季明岔开话题,与仆固怀恩随意闲聊起来,言语中多有吹捧之意,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好,仆固怀恩也不像前几天那么拘谨,开始和颜季明称兄道弟起来。 夜晚的时候,士卒忽然过来报告,说是抓到了两伙人。 一伙人只有两人,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带着一名老仆。 另一伙人就多了不少,足足数十人,其中多是年轻男子,还有两名年轻女子,都穿着劲装,佩戴兵刃,身上背着弓箭。 “还请问此处主将是谁?” 有人高声问道: “我等乃清河崔氏族人,夜间追猎一鹿,无意中至此,若是能放我们回去,崔氏必然感激不尽!” 清河崔氏? 颜季明还没走过去,就听见这四个字,不由暗自好奇。 唐代有“七姓十家”之说,这其中所提到的几个门阀,都是当时最清贵也是最拽的一批门第, 拽到什么程度? 唐高宗时期,这些门阀都处于没落时节,但依旧是自持身份,甚至不屑于与自称出身陇西李氏的李唐皇族通婚。 尽管落魄和桀骜如此,朝堂大臣、王公贵族,依旧争相向这些门阀寻求联姻,丝毫不顾皇帝的颜面。 使得高宗气急败坏之余,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在李义府的建议下,下令禁止“七姓十家”里的一些子嗣互相通婚。 但这反而让那些门阀更骄傲了。 瞧, 皇帝老子亲口下令不让咱们几家通婚, 懂不懂什么叫特殊待遇啊? 你说吊不吊? 吊。 权贵们依旧争相向门阀求娶通婚之好,来回扇李家天子的脸。 但士卒可不知道什么叫门阀世家,皆拔刀在手,对着那一行自称是清河崔氏的人虎视眈眈。 这也让那个说话的男人不由暗自无奈。 “放下刀。” 声音传来,周围士卒纷纷收刀,崔氏族人不由循声望去。 人群自动分开,只见年轻人缓缓走出,虽然他身上穿着甲胄,但因为面庞太过阴柔美貌,身上反倒是显不出气势。 崔佑甫看了片刻,主动施礼道: “在下崔佑甫,博陵人,敢问将军是?” “博陵?” 颜季明指了指他,问道: “你刚才说你是清河崔氏。” “在下只是过来探亲的。”崔佑甫解释道:“在下身后这些人,确实都是清河崔氏大房子弟,实在是无意至此,还请将军高抬贵手。” 崔佑甫性情刚直,但并非傻子。 周围这么多兵卒,他们这行人无意中到了这儿,无论如何最好都别故意去触霉头。 看着颜季明面露思索之色,崔佑甫不由暗喜。 看这个年轻将军穿着是唐军甲胄,身后营寨里竖的也是唐军旗号,想必不会太过无礼。 但还没等他进一步劝说崔佑甫,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个俏生生的声音。 “喂,怎么还不放了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吗?” 一个年轻女子怒气冲冲地掀开马车的帘子,她看见表哥堵在前面不知道跟谁说话,便大步走过去,先是扯开表哥,然后又看向对面的人。 “我乃是清河崔氏,我告诉你......” 这一看,她不由愣住了。 颜季明对她温文尔雅地一笑。 片刻后,年轻女子面露痴汉笑,傻乎乎道: “我要你做我的相公!” “诶,将军不要动怒。”崔佑甫人都麻了,千算万算没算到表妹会来这一出。 他挥手示意其他人把这个蠢表妹强行拖回去,对着颜季明勉强堆出笑脸:“将军,就算是看在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的颜面上,也请放了我们。” “放,自然是会放的。” 崔佑甫大喜,但随即又感觉这话不对劲。 颜季明脸上仍带着笑意,但已经显出一丝阴冷。 “若是阁下带着人离开后,泄露我军踪迹,不光是我,我身后的三千将士也会丢了性命,抱歉了,把他们押到军中,匀出一些营帐给他们。” “是!” “那么,你又是谁?”颜季明转头看向那个已经等的百无聊赖的年轻人,问道:“为何你会被我军的探子抓住?” “在下并非出身高门,也无官职,”年轻人懒洋洋道:“只是一介白身罢了。” “将军杀了我可以,但只怕那清河城是肯定守不住了。” 颜季明皱眉道: “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小人名叫李萼。” 李萼无奈道:“如将军所见,小人离开清河城是为了去平原求援军,但却被将军的哨探给抓住了。” 第三十一章 攻破贼营! “这么说,将军是埋伏在这,等着掩击叛贼的?” 安置好崔氏族人后,崔佑甫便主动求见,想要再次和颜季明相互认识一下。 仆固怀恩也在场,崔佑甫不由露出些轻蔑意味,笑道: “此人是将军部下么?” “此人乃是我的袍泽,”颜季明平静道:“论资历,他是我的长辈,论功劳,他为大唐立的战功比你前半生做的事都要多。 还请崔兄不要再那样笑了,博陵崔氏的礼仪就是这样当面嘲笑别人的长辈吗?” 崔佑甫不禁愕然。 仆固怀恩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的动容。 颜季明这番话,可谓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他出身铁勒族,虽说靠是着实打实的战功在军中站稳了脚跟,但平日里难免会有人嫉妒,在他背后搬弄口舌。 这样被信任的感觉,他只在郭子仪身上感受到过。 “是在下失礼了。” 崔佑甫对着仆固怀恩道歉,随即又看向颜季明。 “请问将军名姓?” “在下姓颜,字和安,忝为现常山郡太守。” “这么年轻的太守?颜......” 崔佑甫皱眉想了想,问道: “平原郡太守和您是什么关系?” “是我叔父。” “原来如此。” 崔佑甫的态度忽然热切了许多,就像是后世人看到了偶像一般。 他大喜道: “现今河北义军声势浩大,据说都是出自颜公之谋划,令叔父当真国之肱骨也!” 颜季明连连谦让。 崔佑甫推崇颜真卿清名,连带着看颜季明也是越看越顺眼,但军中的事他也不敢过多打听,只能岔开话题,想与颜季明谈论些诗文。 颜季明哪里懂多少诗文? 只可惜把李白留在了常山,要是他在这,估计两人会有很多共同语言。 崔佑甫侃大山,颜季明在旁边只好说是是是。 等崔佑甫意犹未尽地离开后,颜季明才想起来那个名叫李萼的年轻人。 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个人似乎也有不小的本事,只是不知道两人是否是同名... “将军有何贵干?” 夜深了,李萼早就睡着了,被颜季明喊醒的时候,脸上带着清晰的不耐烦之意。 颜季明暗自好笑,顺势坐在李萼面前,问道: “你是清河人?” “是。” 颜季明试探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人哪敢请教将军姓字。” 李萼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说我特么管你是谁。 “我姓颜,叫颜季明。你说你想去平原求援军?” 颜季明笑道: “平原太守就是我叔父,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那...就多谢颜太守大恩大德了。” 听到这,李萼的神情才严肃了些,站起身对着颜季明深深一礼。 “坐下吧,何必这么多礼。”颜季明问道: “我只是好奇,清河那么多人,为什么你一个平民就敢孤身去平原求援军。” “小人发妻在城中,若是城池失陷,叛军攻入城中,小人怕她会受到伤害。” 李萼淡淡道: “而且还有清河一城百姓...小人听说叛军所过之处鸡犬不留,若是只有我夫妇二人侥幸逃走,未免太过于不义。” 李萼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平静,显然是真话,颜季明看得出来,不由越发确定这人就是历史上的那位,便生了结交的心思。 “不瞒你说,我早已向平原派出使者求援了。” 颜季明笑道: “等平原军到了之后,我再带兵马突袭叛军后方,你以为如何?” 李萼沉吟片刻,也没任何客套,便直接道: “此策表面可行,只是太守您想没想过,平原兵马若是调动起来,并不是一两日的事,而清河遭遇大批叛军围攻,已经是危在旦夕。 倘若在平原军到来之前,清河便已被攻破,太守您那时候又该怎么做呢?” 李萼道: “太守率军来清河,是为了清河的钱粮吧?” “没错。” “那就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李萼建议道: “若真如您所说,已经派人向平原求援,且平原太守又是您的叔父,那么必然会有援军,但援军多久能到,并非您或是平原太守所能决定的。 而且清河城眼下又无法长久坚守。” “等一下。”颜季明不由皱眉道:“清河那般富庶,为何在你嘴里,好像它连两天时间都撑不到一样?” “虽然富庶,却未必有多少兵卒。” 李萼面无表情道: “钱财不是流入官中府库,便是入了官吏囊中,哪还有多少钱去维持兵卒,何况之前太平数十年,谁还会想到这时候安禄山会在范阳起兵造反。” 他叹了口气,眼里露出些迷茫来。 “小人读书二十年,虽不屑于在仕途上有什么长进,但也希望大唐是好好的。” “大唐以后还会是大唐的。” 李萼抬起头,发觉颜季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因为有我在。” “还有一件事。”李萼缓缓道:“太守有没有发现,那位姓崔的,见到您之后似乎并不是特别惊讶和害怕。” 旌旗猎猎飘荡,寒风的声音犹如呜咽一般,在众人的耳边徘徊。 “擂鼓!” 令旗摇动,成群的士卒开始结阵前行,箭矢在空中交错而过,落在城头和城外。 清河城的守军数量太少,守城器械严重不足,城外叛军一次齐射便能射倒百余人,城墙上密密麻麻射满了箭簇。 史思明拔刀,锋刃直指城头。 “杀!” 顷刻间杀声震天,无论是攻城的叛军士卒,还是护卫在史思明身边的士卒,上万人一起呼喊起来,声势震动着整座清河城。 城门被轰然撞动,攻城车一下又一下,狠狠凿击在城门上。 清河城摇摇欲坠。 史思明几乎得意忘形,但在他凝视着清河城的时候,一股怪异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 这感觉偏偏又很熟悉。 “都听清楚了吗?” “所有人携带火油、干草,冲入贼营后,直接点燃粮草,然后离开,不得停留。”陈温顿了顿,道: “若是有人死了,没人会把你的尸体带回来,但是太守一定会厚赠你的家人,我等的死,是为了大唐!” 有一个年轻些的骑兵,在后面喊道: “校尉,你若是死了,我一定会把你的尸体带回来!” “管好你自己!” 陈温瞪了他一眼。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你能把我的尸体带给谁呢? 在他身边,有两百余骑兵。 这是三千朔方军中所有的骑兵。 颜季明遵从李萼的计策,连军中的侦骑都编入骑兵正军中,凑出了两百多骑兵,趁着史思明倾尽兵力攻打清河城的时候,下令骑兵冲入防守空虚的叛军后营。 “杀!” 陈温戴上铁盔, 高吼道:“攻破贼营!” 第三十二章 天冷,多喝热水(求推荐票求评论) “已经六日了。” 太守府内的大堂上,王承业、郭子仪两人相对而坐,前者几乎无法控制脸上不满的神情。 “颜季明此子原来这等奸诈,之前信誓旦旦说三天即可带着钱粮回来,现在半个人影都没看见!郭节度,你说怎么办?” 郭子仪耸耸肩:“兵马在外,难免有消息不通的时候,兴许颜太守此时遇上了叛贼,正在平叛也说不定。” “呵,别忘了,他手上也有你的三千兵马,若是不能按期交回,我看你怎么跟朝廷交代!” “朝廷已经有交代了。” 郭子仪神色平静,“昨日便有使者入城,带来朝廷的旨意,要求我立刻率军返回朔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朝廷近日来还有两道旨意。” “哦?” 王承业乜了他一眼,并不是很感兴趣。 “还请郭公明说吧。” “一个,是派河东副节度使程千里在河东募兵,准备进军平叛。” 王承业脸色不由一变。 他最忌惮的事,便是有人在这时候来分自己的兵权,见郭子仪语气不死作假,他当即有了收兵返回河东的念头。 “第二个...便是派使者赴潼关,监斩守将高仙芝、封常清两人。” 郭子仪道: “第二个已经是三天前的消息,只怕这两人,现在已经被.....” 王承业脸色阴沉,不过并不是为了高仙芝二人而惋惜,而是在反复琢磨朝廷派遣程千里的用意。 “郭公,既然常山太守久久不能带回钱粮,我也只能率军先行返回河东了。” 王承业来回踱了两步,焦躁道: “等回到河东,我一定会上报朝廷,参颜季明一个骗走兵马、大逆不道的罪名!” “王公自便吧。” 郭子仪也不在乎他的威胁。 反正说的又不是自己。 至于自己借给颜季明的三千朔方军,给也就给了,只是主将仆固怀恩,之后无论如何也得要回来。 郭子仪走后,王承业越发坐立不安,既恨颜季明,又气朝廷,当下喊来了在外面站着的一名城中小吏,诘问道: “颜太守的家眷可在城中?” “早走了。” 小吏当即答道。 王承业心里顿时一阵来气,但也没了办法。 果然是一个奸猾的小贼! 竟然把家眷提前都转移走了。 “不过...” 小吏想了想,不确定道: “听说录事参军与颜家结了亲,似乎现在就在城中。” “过来,你与我仔细说说这事。” 王承业露出一丝笑容,小吏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清楚看见了王承业眼里露出的寒意。 夜里风声不息。 叛军士卒在残骸中挑挑拣拣,根本找不到完好的粮食。 白日里史思明疏于防备,也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敢直接冲击后营,以至于他意识到后营起火的地方正是粮仓时,火势已经难以扑灭了。 大火一直烧到现在。 供应一万多士卒的粮草被烧毁大半,史思明不得不停止攻城,然后向那些已经归附叛军的城池派出使者索要粮食。 同时,他就像是路边被踢了一脚的疯狗一样,四处搜寻着踢它的那个人,急切想要报仇雪恨。 “最多再过两天,大营就有可能会被叛贼发现。” 仆固怀恩露出忧虑的神色。 “三千人不是小数目,若是叛贼探马仔细寻找,不难发觉。” “已经派人再次去平原求援了。” 颜季明回答道:“若是援军来的及时,咱们就能前后夹击,顺势获胜。” 仆固怀恩又说了几句,随即便告辞离去。 “太守。” 陈温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盆准备给颜季明洗脚的热水,顺手就放在一旁。 “白日里突袭贼营,死在营中的有七十多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名字记下,等回常山的时候,就可以从府库里支取钱粮,发给他们的家人作为抚恤。”颜季明点点头,又问道:“崔家那几十个人怎么样了?” “都很老实。”陈温迟疑了一下,“只是那姓崔的一行人里面有个小娘子,总是嚷着要见您。” “随她去吧。” 颜季明自认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做不到这时候去跟一个小娘子玩暧昧。 周围的将士枕戈待旦,大家都在忧虑明后两日的战事,自己这时候要是想玩,不只是缺德,也对不起白天战死在贼营连个尸骨都没带回来的七十多名骑兵。 “多加人手看管,不准放走他们。” “是!” 颜季明看着昏暗的烛火一阵发呆,忽然一阵风吹入,烛火摇曳不定,李萼掀开帘子走进来,大大咧咧地在颜季明身边坐下。 “天也太冷了些,咦,这儿有盆热水?为何放在地上?” 颜季明回过神来,正准备把那盆热水挪过来泡脚,就看见李萼从桌上拿起一个碗,在水盆里盛起一碗“热水”。 “你看什么?” 李萼端着热水,注意到颜季明诡异的目光,不满道:“我为太守设计拖延叛贼,太守莫非是连一碗热水都不舍得?” “哦,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那水烫嘴。” 颜季明不动声色地重新穿起靴子,示意李萼不要在意。 “呼...” 李萼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疑惑道: “这水正好,哪儿烫了?” “也罢,跟你说正事。”李萼双手捧着碗取暖,提醒道:“我军白日里焚毁叛贼大量粮草,史思明接下来必然会做两件事。” 他竖起两根指头,然后就不肯往下说了,眼里有些莫名的意味,像是在催促颜季明快问。 颜季明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那碗热水,忽然间有些可怜起李萼来,便善解人意地问道: “哪两件事?” 李萼脸上露出了一种狗头军师独有的得意之色,对着颜季明嘿嘿一笑。 “其一,他会立刻收兵戒备,再派人出去运回粮草,因为他并不清楚我军到底有多少人,史思明虽然悍勇过人,但并不愚蠢。 其二么,他肯定也会派人搜寻我军,若是顺利的话,我军两日内必然会暴露踪迹,因为咱们离清河城也实在是太近了,躲不开的。” 颜季明点点头。 李萼说的第二条,与仆固怀恩的担心不谋而合。 只能寄希望于平原郡的援军了。 这时候,陈温又走进来,正想和颜季明说些什么,眼神却立刻被李萼给吸引了过去。 李萼喝了一碗热水,觉得身上还不够暖和,便又从那水盆里盛起一碗。 “陈温啊,天挺冷的,你也早点歇息吧。” “额,是......” “我怎么觉得,你跟你那侍卫说话声音有些怪?”李萼抬起头。 “他白日里率军攻打贼营,我只是关心他罢了。” 颜季明站起身,顺带着提醒道: “天冷,记得多喝热水。” 第三十三章 杀贼(求推荐票求评论啊) 清晨的时候,天上飘起了小雪。 一小队骑兵来到朔方军的营寨外,带来了平原郡援军即将抵达的消息。 “末将李择交,乃是平原录事参军,奉招讨使之命,特来驰援颜太守。” 穿着甲胄的中年人对着颜季明躬身施礼,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一边笑道: “招讨使和户部侍郎二人得知颜太守在此率军抗贼,都喜出望外,末将只是带着一批兵马作为先锋,此外还有颜招讨带着大军跟在后方,这次至少出兵三万人,太守您可无忧了。” “参军辛苦了。” “都是为大唐做事,哪来的辛苦。”李择交打量着颜季明,满意道: “颜太守果然一表人才,末将听说您尚未婚配,末将家中有一长女,正待字闺中,长得秀色动人,若是......” “李参军这话说的。”颜季明当即正色道:“叛贼未灭,何以家为?” “太守果然是国之肱骨,末将佩服......” 交谈了一会儿,颜季明就发觉这个李择交一门心思地给自己拍马屁,一连串吹捧的话语让一旁的李萼忍不住翻起白眼。 “若是平原援军到了,我军随时都可以攻打叛贼了。” 等李择交走后,李萼便道: “清河极其富庶,且临近河南,若是能重兵防守此处,与东面的平原郡形成掎角之势,便可以将叛贼返回河北的道路封锁大半。” “这事等之后再说吧。” 颜季明摇摇头。 在他身后,陈温已经牵来战马, “平原援军已经近在咫尺,现在是朔方军该动身的时候了。” 李萼不由皱眉。 “我倒是觉得,让平原兵马先打头阵比较好,而且......”李萼倒是难得好心提醒道:“你麾下兵马也不多,若是先与叛军碰上,难免会损失较大。” “已经是必赢的局面了。” 颜季明骑上马,分派了五十名士卒保护李萼和崔氏一行人。 他看着李萼,意味深长道: “现在是谁先动手,谁的功劳就大。” 在送往朝廷的战报上,就可以这样写: 常山郡太守颜季明,率众军攻破叛贼,斩首...... 大家看的都是第一个名字,谁会在乎后面“众军”两个字里面还带着多少人? 这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将军,平原兵马很快就要到了。” 颜季明催马来到仆固怀恩身边,喊道: “大战在即,军中号令当上下一致。将军现在可愿遵从我号令否?” 仆固怀恩露出深思之色,片刻后,对着颜季明单膝跪下,沉声道: “末将听令!” “传令下去,全军埋锅造饭,一个时辰后,擂鼓,整军!” “找到那伙唐军了!” 史思明霍然起身,眼里闪过一抹狠戾之色,他刚要动身,就听见哨骑又道:“唐军打出的旗号是颜。” 颜?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平原郡的颜真卿。 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不对。 自己原本是率军一路奔逃到清河,颜真卿在平原聚集兵马与河南叛军主力对峙,若无确切消息,怎么会贸然率军过来? 就算是过来,也得是半个月之后了。 变数就出在颜季明身上。 颜真卿和颜杲卿两人收到颜季明的家书,都以为常山被围,颜季明困守无援,已经是必死无疑。 等他们收到颜季明亲笔书写要求发兵驰援清河的书信后,却又是悲中带喜。 颜真卿更是力排众议,强行点出兵马,向众人叙说清河郡的重要性,再加上他本人的威望,才使得众人情愿发兵。 而平原郡和清河郡是邻居,一旦确定要发兵,那出兵的速度就不会慢。 李萼终究是太过于蔑视那些官吏,以至于考虑到这些人的时候,自动往最坏的地方考虑。 不过百骑劫营已经成功了,叛贼粮草被焚毁大半,史思明现在更是得被迫应战。 史思明在军中多年,只一会儿就估算出远处那支唐军的大致数量,不敢置信道: “这伙唐军最多不过四千人,怎么敢来主动挑战?” “整军,出战!” 他恼怒道: “什么东西,也敢来摸本节度的虎须。” “放箭!” 眼见得叛军源源不断地涌出大营,朔方军这边可不会老老实实等他们全部出来排好阵型,仆固怀恩毫不犹豫地下令开战。 颜季明也不做声,任由仆固怀恩点兵指挥。 自己不懂兵事,最好还是别掺和了。 不过,眼下大规模的兵马交锋,倒是让颜季明心里觉得震撼。 双方还未正面厮杀上,各自的弓箭就已经先射出了两轮,军阵中士卒的盾牌上插满了箭矢,也有不少人中箭倒下。 史思明已经下定决心要踏碎这股敢挑衅自己的唐军。 中军令旗挥动,叛军的数个军阵便开始顶着箭雨前压,两侧各自冲出数百骑兵,加起来至少有千骑,骑兵身上都带着弓箭,在快碰上唐军军阵的时候猛然停住,继而开弓放箭。 叛军中的主力军队便是原先大唐的精锐边军和胡人兵马,其中最多的便是实力强悍的骑兵。 史思明在战略上经常主动出手,倒也不是他桀骜,只是麾下的兵马太过于强横,真到了开战的时候,无非是下令,然后等着平推。 用这样的骄兵悍将去打承平数十年之久武备松弛的大唐内地,就像是在虐菜一样轻松写意。 唐军两翼军阵已经有了溃败的迹象,士卒们顶不住源源不断的箭矢,纷纷中箭倒地,但却无法奈何那些骑兵。 地上凝结出的白霜,已经被一层又一层鲜血覆盖。 若是对准冲过来的骑兵射箭,就无法压制已经快到跟前的叛军军阵,若是选择对准叛军军阵放箭,就得忍受那些骑兵的骚扰。 仆固怀恩强行撑起唐字大旗,开始收拢两翼兵卒,勉强重新聚成偏向于防守的军阵。 “太守,快过来,别被箭矢伤到了!” 他高吼道。 但颜季明却没有回应,而是看向了战场的东面。 尘土飞扬,甲胄的摩擦声此起彼伏,一面面旌旗交错,无数的人影在漫天风雪中出现,史思明长大了嘴巴,只听见传令骑兵不停地冲过来,汇报东面出现唐军的消息。 “报!东面出现唐军,是...是颜字旗号!” “颜...颜?” 史思明暴怒起来,一把揪住那个传令骑兵,喝问道: “就一个平原的颜真卿,除此之外哪来那么多颜?不对...” 他忽然愣住了,因为想起来,似乎自己先前攻打的常山郡,常山郡的太守就姓颜。 “是那个常山郡太守...那个黄毛小儿?” 一瞬间,他似乎想通了很多东西。 但眼下的战事不会因为他的迟疑而停滞。 风雪大作,颜季明在陈温等侍卫的保护下来到军中战鼓的面前。 他解下身上的红色披风,然后鼓足全力,开始擂动战鼓。 顺着凄厉的风声,战鼓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杀贼!” 第三十四章 清河太守是个好人 甲胄这东西,穿在身上安全感很足,但在行走以及脱下来的时候,就显得尤为麻烦。 颜季明身上穿的甲胄自然比普通兵卒的要好一些,他自己没法独自脱下,不得不喊来陈温和几个侍卫帮忙一起卸甲。 仆固怀恩策马来到他身边,调侃道: “先前太守擂鼓催战时英姿飒爽,为何此刻如此狼狈?” “动作快点。” 颜季明乜了他一眼,转头则是对着陈温道: “里面还有一层甲胄。” 卸了甲胄,再换上太守的绯色官袍,颜季明又变回了那个鲜衣怒马的年轻太守,他用不着留在这帮着打扫战场,而是和仆固怀恩交谈几句,随即带着李萼和数十名骑兵直奔清河城。 “开城门!” 陈温对着城头喊道: “我等为驰援清河而来,要见清河太守!城外叛军已经被全数荡平,汝等速开城门,放我军进去!” 城头守军一阵面面相觑,片刻后,有人壮着胆子喊道: “开不了!” “嘿,你特娘的活腻了?” 陈温纳闷了,指着身后还在打扫战场的数万唐军,问道: “汝莫非以为我等是叛贼?” “清河太守何在?” 颜季明止住陈温,抬头看向城头,这一看好悬没给他笑出来。 十几个士卒正在城头争着扯下一面旗帜,能清楚看见,旗面上镶着一个“燕”字。 这是以为叛军打过来了,直接打算投降了? “这儿有身份信物,我乃是河北招讨使的侄儿,速开城门,我们就是唐军。 再不开门,便视汝等皆是叛贼,我要直接攻城了!” “真开不了!” 一名士卒俯下身子,喊道: “城门都被堵死了,太守躲在府中不敢出来。” “您若是要进城,咱们只能暂时把您用绳子吊篮接进城。” “把绳子吊篮放下来!” 陈温转头看向颜季明: “太守,属下先上去看看情况,若是安全,您再上来。” “可以。” 颜季明点点头。 城头放下一些用绳子吊住的篮筐,陈温带着几名侍卫爬进去,被人吊上了城头,过了一会儿,他才扒住城头,喊道: “上面安全!” 清河太守缩在太守府里瑟瑟发抖。 他身上穿着一身新的官袍,也是想在死前保持个体面,但因为“叛军”迟迟不来,那身官袍已经被他扯出了皱纹。 正当他有些按捺不住,准备打发人去看看情况时,外面响起了大片的脚步声,慌的他连忙在椅子上坐好。 门被人推开了。 外面站着乌泱泱的甲士,都神情冷漠地看向他。 “汝等...” 清河太守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之前给自己写好的台词。 “汝等这些逆贼,且等着吧,大唐终究会...” 为首那名甲士抽出刀来,刀身略有些黯淡,但能清楚看到上面的血迹,清河太守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轻响,再也说不出话来。 “阁下可是清河太守么?” 人群分开,一名穿着同样官袍的年轻人缓缓走出,脸上带着淡淡的戏谑。 “你是何人?咦,你身上穿的是......” 清河太守只觉得颜季明身上的衣服有些眼熟,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颜季明道: “在下乃是河北招讨使的侄儿,今日跟随叔父,扫清了清河城外的叛贼,太守您可无忧了。” “啊?” 清河太守愣了半饷,不由得喜出望外道: “河北招讨使,可是颜公?” “自然便是了。” 颜季明淡淡道:“不过,我叔父还有另一件事,点明了要找您问话,听说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啊。” 他说完话,也不继续往下说了,就只顾盯着地板,露出一副思索的神情。 这地板可太地板了。 清河太守多年浸淫官场,很快就猜出了这个年轻人的意思,他眼珠子转了转,便笑道: “此次入城,将士们辛苦不小,下官这儿有两双玉璧,都价值千金,若是您不嫌弃,就拿去卖了换些酒肉犒劳将士也是好的。” 就特么打发我一双玉璧? 颜季明轻轻敲了敲桌子,不给清河太守反应的机会,直接露出了不满的神情: “在下急着入城,就是想告诉您这个消息,让您提前准备说辞,实话告诉您,河北招讨使要问的可是一件能让您杀头的事, 我问你,当初常山郡太守派人向河北请求钱粮的时候,汝为何不允?” “这...” 清河太守没想到是那件事,仓促思索一下,忽然觉得河北招讨使那这件事向自己开刀也挺合理的。 友军求援,却见死不救,这可是大忌。 但特娘的也不止我一个啊。 “下官也有难处啊!” 清河太守眼巴巴地看着颜季明,后者不为所动。 “下官忽然想起来了,还有珍珠两斛,三寸珊瑚树一双,蜀锦三百匹,才买的新罗婢一人,昆仑奴两个......” 清河太守挖空心思想着自己的细软,越想越心疼。 “停,您也不容易,到此为止吧。” 颜季明做了个手势让他打住: “看来太守您的难处确实挺大的。” 清河太守不由喜道:“那您意思是不用......” “对,除了昆仑奴你自己留着享用,前面的都拿来吧,这次来的将士挺多的,都得照顾到他们是不是?” “是...是...” 清河太守心里泪流满面。 他挥挥手,开始吩咐下人将东西装上车,供这个年轻人带走。 他倒也不敢怀疑,因为颜季明确确实实拿出了军中的印信,至少证明他是唐军中的军官。 “太守确实太困难了啊。” 颜季明点点头,又道: “不过,还有另一件事。” “你,你不要过分!” 清河太守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蛤蟆,大口喘着气,怒道:“若是阁下强行索要钱财,老夫好歹也是个大唐的四品官,岂能容你拿捏...” “你在说什么啊?” 颜季明也怒了: “在下只是见太守不容易,打算替太守设计,免于招讨使惩罚,太守何故如此轻蔑我也?” “额...这?”清河太守顿时又傻眼了。 颜季明身后的李萼转过身去,努力憋着笑。 清河太守之前拒绝给常山支援钱粮的事,李萼也有所耳闻。 只可惜当时情形并不紧张,太守府看守还是比较严密的,李萼也没法到太守面前劝说他。 现在自然是颜季明逮住时机狠狠地打击报复了。 “还请您...示下?” 颜季明瞥了清河太守一眼,缓缓道: “招讨使要向您问罪,无非就是因为您不愿向常山支援钱粮,在下听说现在常山缺少粮食,郡中饥馑,太守您何不借出一笔钱粮,送给常山郡,这样就可以表现您的诚心。 事后,在下再亲自向叔父说和太守您的不容易,想来叔父就不会惩罚过重了。” “啊,还要惩罚?” “诶,太守怎么这么...”颜季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您再向平原支援一批钱粮不就得了?” “横竖那都是官府的钱粮,您又放不到自己的钱袋里。” “借朝廷的钱粮,走自己的关系,太守您不会不清楚门道吧?” 清河太守愣了片刻,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还请尊兄受我一拜!” “岂敢岂敢。” 颜季明看看外面陈温等人已经把清河太守送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了,便回头道:“不过,我得先带着一些东西回去,好劝说叔父。” “什么东西?” “字据啊。”颜季明解释道:“您口说无凭,而且您也知道,河北招讨使向来廉洁刚正,最恨贿赂,只有白纸黑字放在他面前,才能让他老人家稍微解气。” “也是也是。” 清河太守写了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据,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纸上盖上了他的太守印信。 “这就行了。” 颜季明弹了一下字据,转身往外走。 “太守留在这儿好好准备吧。” “还未请教尊兄姓名?” 清河太守在后面感激涕零道。 “何须客气,之后你自然就知道了......哟,叔父?” 颜季明攥着字据,脸上忽的有些发紧。 颜真卿身着官袍,带着一批官吏和士卒已经来到太守府外。 想来是城门处堵着的东西已经被全部清理了,才使得颜真卿能够带这么多人入城。 清河太守也恰好来到门口,听见颜季明喊了“叔父”二字,顿时吓得后退一步。 直娘贼,怎么来的这么快? “我之前听说常山被叛贼围攻,你这个太守却能坚守到最后一刻,真是不枉了你父亲的教诲,果然是我们颜氏的子弟。” 颜真卿握住颜季明的手,一时间喉头有些哽咽了。 “孩子,你瘦了。” “他...他...他就是常山郡太守?” 一老一少谈话的时候,清河太守站在一旁,似乎听懂了什么,他死死盯着颜季明手里的那张字据,忽然呃的一声,栽在地上气昏了过去。 “他怎么了?” 颜真卿皱眉看向地上的清河太守。 “不是所有官吏都像叔父这样老而弥坚的。”颜季明耸耸肩,“兴许是喜出望外,一时间喜出了什么毛病吧。” “对了,侄儿发现这厮似乎在挪用清河的府库,还请叔父详查啊,千万不能放过这种祸国殃民的官。” 第三十五章 河北世家的小算盘 敲清河太守的竹杠算是随手之举,颜季明实际上并不是很在乎那些敲来的金银财宝。 等离开太守府后,李萼随即告辞,说是要回家看娘子是否平安。 颜季明听李萼的意思,并不是想要直接断开关系,便命人取出一些钱财先赠与李萼,又把自己的印信暂时给了李萼,放他走了。 陈温策马回到他的身边,言简意赅道: “仆固将军正在城外整军。” “带我去找他。” 一行人骑马,队伍中簇拥着十来架马车,其中一架马车上时不时有人在车厢里挑起车帘,偷偷往外窥看。 颜季明似有所感,转头看了一眼,帘子顿时被里面的人放下。 “老陈,你要老婆不要?” 颜季明问道: “只要你金口一开,我就把她送到你屋里。” “这...小人不敢!” 陈温直接拒绝道: “小人奉亡父之命,已与邻村女子定有亲事,等今年稍微太平一些,便会迎娶过门,此乃父命,不敢有所违也!” “算了算了。” 颜季明摇摇头,心里盘算着见到仆固怀恩之后该怎么做。 王承业的账,赖了也就赖了。 但郭子仪的人情却是值钱的。 就算他之前觉得是颜季明建议皇帝起用了自己,因此对颜季明感激,算是个人情,但三千兵马也就足以抵消掉了。 颜季明以后还有指望郭子仪的事,自然不会轻易断了交情。 “怀恩兄!” “太守!” 仆固怀恩之前听到士卒汇报,说颜季明带着数十名骑兵留了个口信,说是要进城,随即就找不到人影了,正担心的时候,就看见颜季明又回来了。 “此战伤亡少说也有数百人,其中大半都中了箭伤。” 一见面,仆固怀恩就叹息一声。 颜季明眼神闪烁一下,猜出仆固怀恩这是暗示他与郭子仪之间的承诺。 之前说好了三天之内带兵带钱粮回去,但因为战事爆发,临时拖一拖倒也说得过去。 但现在战事结束,颜季明最好还是该记着自己的承诺。 两人之间的私谊已经很好,但正因为如此,仆固怀恩不得不提醒一句颜季明。 “朔方将士忠诚为国,下官自然不敢忘却。” 颜季明骑在战马背上,拱手道: “下官已经提前入城,劝说清河太守出钱粮犒军,且我私下里会倾尽钱财,用于奖赏朔方军中作战勇猛的士卒。” “末将替军中将士,多谢太守厚恩!” 犒军的钱粮,自然都是清河郡府库所出。 “此处有蜀锦三百匹,还请将军分发给军中将士,至于战死的将士,我会另有抚恤发放。” 颜季明指了指身后的马车,道: “蜀锦已经尽在此处,待今日将士们酒足饭饱后,再赏他们也不迟。” 仆固怀恩不由叹服道: “太守仁义过人,是末将心胸狭隘了。” “放心吧,允诺郭公的事,我必然会做到。这三千朔方军必然会还给郭公,我也会亲自替有功者向朝廷请功。” 颜季明看向仆固怀恩,试探着问道: “不过,将军也看到了,眼下我河北虽有兵马,带领兵马的却是一班朽木腐草,将军可愿留在河北,助我平叛?” “这...” 仆固怀恩肉眼可见的犹豫了。 但片刻后,他还是道: “末将无郭公军令,不敢擅自主张,太守若有意留末将,不如先去问郭公,郭公有军令放人,末将才能留下。” “不过么...”仆固怀恩道:“军中有千余在战事中受伤的将士,若是太守不嫌弃,可让他们暂且留在太守身边。” 颜季明立刻就听明白了,仆固怀恩这是有意要给自己留下一些士卒,不过找了个很恰当的理由,当即喜道:“这个自然,朔方军将士对河北有恩,我一定会好好给他们养伤。” “那就最好了。”仆固怀恩点点头,露出一丝歉意。“只是留下之事,末将也并非不愿,但郭公军令难违...” “好,没事,我不会为难将军的。” 颜季明拍拍手,笑道: “今日大捷,传令下去,军中许饮酒。” 仆固怀恩道谢离开,颜季明看着他的背影,吩咐道: “清河太守给的那一斛珍珠,你今晚替我送给仆固怀恩,记住,要让人看到。” “太守,那一斛珍珠价值不菲,为何您不直接送给郭公?” 陈温疑惑道。 “郭子仪性格如此,若是我送他财物,倒是会适得其反,他会觉得我是在用钱财侮辱他,他素来爱惜名声,必然不敢收受。” 颜季明骑着马往慢慢前进,既是说给陈温听,也是让自己再思索一遍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所以,我有功必赏,我犒劳好这三千朔方军,甚至是亲自替他们邀功请赏,这就已经足够了,反而会让郭子仪对我更加另眼相看。” “郭子仪本人并不渴求钱财,但朔方军将士,还有仆固怀恩却未必如此。” 颜季明沉声道: “人都是有欲望的。 郭子仪想要的是清名,他麾下的将士想要的是功名利禄,那我就借着这三千将士的口传扬出我颜季明有功必赏的名声。” 陈温呆了片刻,发自内心地钦佩道: “太守英明。” “颜兄?颜太守?” 远处有人在喊,颜季明眯着眼睛看过去,认得是崔佑甫。 “您看,眼下战事都结束了。” 崔佑甫一路小跑过来,到颜季明跟前的时候,已经开始喘气了。 肉眼可见的虚。 崔佑甫没察觉到颜季明眼里的笑意,急切道: “我等并非奸细,况且太守您也说了,等战事结束就放了我们,而且,在下忝为寿安尉,家中长辈也有在朝廷任官的,若是太守遵守承诺,崔氏必然会有报答。” “崔兄不老实啊。” 颜季明跳下战马,拍了拍崔佑甫的肩膀。 “先前崔兄在我营中的时候,为什么不肯说自己有朝廷官职,只拿崔氏的声名来压我?” “这...” 崔佑甫当然不敢说,之前他看不准颜季明究竟是唐军还是燕军,权衡之下,借用背后家族的名声便是唯一的选择。 大唐对世家门阀无可奈何,还得优待。 至于燕军,也就是安禄山的势力,在他发起叛乱的时候,背后若是没有河北世家的帮助,他一开始怎么可能那般顺利地降伏河北各处郡县? 就是因为太过于出其不意,哪怕后来有不少城池再次恢复大唐旗号反抗安禄山,但他们当时在发觉叛军兵临城下时,确实毫无防备。 安禄山也得对这些世家门阀客客气气。 颜季明盯着崔佑甫,用调侃的语气道: “崔兄现在究竟是因为信任我,才报出官职,还是说,当时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身份,才不敢报出在朝廷的官职呢?” 崔佑甫脸上已经是冷汗直流。 第三十六章 试探 “我不懂您的意思……” 迟疑了一会儿,崔佑甫缓缓道。 反正抵死装糊涂就行了,再怎么说他都是大唐的官儿,这位颜太守就算是怀疑,也不可能做的太过分。 “下官之前说的很清楚,我是到清河探亲的,探亲的时候见见同辈的人,一起相约出来跑跑马,猎几头獐子,也没什么好说的吧?” 是啊,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你们偏挑在这时候出来踏青打猎是吧? “崔兄说的不错。” 颜季明点点头,一转话锋道: “实不相瞒,在下一向景仰崔氏,正有意与崔兄结交,这样吧,不如崔兄随我去常山小住几日,至于崔氏这些子弟,他们人这么多,自然也没法一起带去,若是崔兄同意的话,我这就吩咐人把他们放了。” “这...” 崔佑甫不由得脸色一变。 颜季明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要他崔佑甫去常山做人质么? 但,若是崔佑甫不同意,那崔氏这些子弟却又该怎么办? 颜季明面带笑意,目光漠然。 崔氏这一行人派出来与颜季明交涉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崔佑甫,显然这个人说话是有分量的。 颜季明心里真正怀疑的是河北崔氏为代表的一众门阀世家,很可能在安禄山背后推动他造反,万一这个情况属实,他之后的所有计划都必须考虑到这一因素的存在。 怀疑暂且还只是藏在心里。 颜季明没法把这行人全部扣押下,而且这个行为在明面上也说不过去。 到时候不仅是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还有诸多世家门阀都会对颜季明重拳出击。 甚至是他的叔父颜真卿都会因此问责于他。 扣留一个比较重要的崔佑甫下来,用做客的名义把他带去常山,再私下里盘问,才是最安全的办法。 颜季明肆无忌惮地露出了自己的意思。 你留下, 或者是谁都别想走。 崔佑甫深呼吸一口气,勉强笑道: “早听说常山好山好水,在下正有意前往一观,既然太守相邀,倒是正合我心意了,只怕我这个恶客,会叨扰太守啊。” 这就是同意了。 颜季明心里却是一沉。 崔佑甫不惜让自己做人质,也要让那些崔氏子弟先离开,再次证明了某些东西。 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从官场的角度来讲,颜季明家中长辈都有四品官,尤其是颜真卿、颜杲卿两人,前不久才号召河北诸郡起义,他们的立场就是大唐。 用最简单的话说,只要崔佑甫亮出自己崔氏的招牌,这一行崔氏子弟所能得到的保护,甚至会比他们家族里的保护还要好。 “太守?” 陈温的声音把颜季明从沉思中拉出来,他瞥了一眼陈温,发觉后者手中正拿着一面残破的旗帜。 “这是叛贼的帅旗。” 陈温解释道: “将士们没找到史思明的尸骨,他又逃了。” 俘虏的叛军士卒只有很少一部分。 先前在常山的时候,颜季明故意放弃了一些城池,利用少数兵力和防守空虚的城池,诱骗史思明渐渐深入重地,最后陷入了河东军与朔方军的包围中。 那时候,史思明的骑兵主力就被吃掉了大半;攻打清河郡的时候,史思明所指挥的士卒大都是那些依附叛军的城池所派出的援军。 到此时,他的军队主力几乎都是步卒。 大家都是两条腿, 逃,逃不掉,打,打不过,人数上也处于绝对劣势。 “带我去看看那些被俘的叛贼。” 陈温已经能猜出颜季明是什么心思,不由得提醒道: “听说有不少人都是边卒,可不好收拾。” 颜季明哼了一声,显然没把陈温的话放在心上。 没奈何,陈温只能带路。 唐军在清河郡外扎起成片的营地,走两步都能看到一处篝火,士卒们三三两两坐在篝火旁,有人还在哼着家乡的歌谣,很快就引起周围不少士卒跟着一起唱起来。 外围能看见巡逻的兵马。 颜季明到达关押俘虏的地方时,营中不少地方已经一片漆黑。 “站住!” 接二连三响起拔刀的声音,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出来,止住自己的部曲,皱眉看着颜季明一行人。 “这里不是汝等乱走的地方!” “这位乃是常山郡太守,亦是河北招讨使之亲侄,汝不识得他么?” “就算是河北节度使当面,下官也要验明身份。” 那个军官语气硬邦邦的: “这里是看押俘虏的地方,若有疏失,招讨使就会先要了下官的脑袋,你若真是招讨使的侄儿,应当更明白这一点! 军中须得有规矩。” “把我的印信拿出来给他不就行了。” 颜季明走出来,笑骂了一句陈温。 “我才有多大的名头,你就先急着替我出来耀武扬威的。” “小人错了。” 军官伸手接过印信,对照着火光看了一会儿,语气才客气了一些,问道: “敢问太守,深夜来此有何公干?” “想看看这里的叛贼。” 颜季明也不隐瞒来意。 军官点点头,又道: “看可以,不过您的这些亲随,只怕是得留在外面。” 他看向颜季明身后的那些人,喝道: “军中重地,汝等退下!” 跟在颜季明身后的数十名甲士漠然看着他,手都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没人动弹。 “陈温跟着,其余人在外面等我。” “是!” 甲士们低头,后退几步。 看着有些尴尬的军官,颜季明笑了笑。 “带路吧。” 像这么死心塌地的士卒,颜季明手下也不多。 常山郡本地的那些兵马就不谈了,在史思明进攻的时候都被揍烂了,全是一帮弟弟,想要把他们真正练成精兵,得花费大量的时间。 那三千朔方军现在最多对颜季明就是感激。 仆固怀恩有意报答颜季明,已经说好要给颜季明留下千余人,以后再培养培养,这千余人也就可以成为颜季明所建立军队的第一批核心主力。 但他们现在还谈不上有多忠诚。 颜季明之前读史书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高仙芝、封常清二人被杀一段。 宦官边令诚向玄宗诬告两人,玄宗盛怒之余下令将二人斩首示众,潼关满城将士都为二人喊冤,但真正站出来帮助两人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颜季明要的,是那种只要他喊一声,连造反都敢跟着他干的骄兵悍将。 想要这种人很简单。 让他们的利益与自己相符合就好了。 “听说这些人,都要被处斩?” 走路的时候,颜季明装作无意问道。 “处斩倒不至于,这儿人也不少。” 军官随意道:“不过都是从叛之人,其中首恶自然是斩首,其余人过后不久,应当就会发配到各处城池,充当苦力劳作之类的事。” 第三十七章 正是在下 如果军营中也会有猪圈,那么这儿就是了。 借着火光,能看到里面密密麻麻关满了人,头挨着头脚挨着脚,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有些喘不上气的感觉。 若是普通的农民兵,基本上也就是遣散回家。 颜真卿不是那种杀良冒功的人,也不会准许手下出现这样的事。 但问题在于其中也有不少人都是原来的边军精锐,是跟着安禄山造反出范阳的那一批人。 被动静惊醒后,大部分人都看向了颜季明,有些人骂骂咧咧,但更多的,则是面露畏惧。 颜季明漫无目的地看着,过了一会儿,道: “看够了,走吧。” 陈温和那军官都有些意外地抬起头,颜季明明显是带着目的而来,但现在却又莫名其妙地要走。 军官摇摇头,就当是这个常山郡太守脑袋坏了了。 大人物们总是有些特殊癖好不是吗? 颜季明当夜在朔方军大营中歇下。 李萼还没回来,颜季明暂时没人可以商榷下一步该怎么做,便准备早点睡觉。 他现在习惯睡前打盆热水洗脚。 “陈温?” 颜季明喊了两声,外面有人掀开帘子,端着热水进来了。 他看清楚那人的面貌,不由得愣住了。 一个穿着青色裙装的貌美女子,但长相明显与中原女子有些差别,却使她更为动人,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在看向颜季明的时候,带着清澈和胆怯。 颜季明第一反应就是哪个蠢货自作主张往他这儿塞了个侍女,或者是...... 他按住腰间佩刀站起来,正准备喊人,只看见帘子再次被人掀起,陈温大步走了进来。 “你怎么自己就进来了......”他看向那个女子。 “这是你送来的?” 颜季明正想对自己的得力手下做一个简短的思想教育,不料,陈温却愕然道: “这不是您带回来的新罗婢么?” 我... 颜季明这才想起来。 但他还是板着脸道: “我信任你,让你保护我,虽说是我领回来的新罗婢,但这样冒冒失失就把她放进来了,你觉得好吗?万一她是刺客,万一她衣服里面藏着什么刀啊凶器啊之类的,把我给杀了...” “奴岂敢如此!” 陈温红着脸挨训,旁边的新罗婢却吓得慌了神,连忙跪在地上,抽泣道: “奴除了这身衣裳,里面什么都没穿!” ??? 颜季明一时默然。 “太守,属下还要检查她吗?” “滚!” 颜季明赶走了陈温,挪过那盆洗脚水准备洗脚,那个新罗婢慌忙擦了擦眼泪,跪在颜季明面前,捋起袖子主动帮他洗脚,一边洗,一边还带着按摩。 “嘶......” 颜季明是真没玩过这么高端的。 “行了,把衣服都穿好,在我这自己弄个地铺睡吧。”他及时打住了自己的念头,明天还有很多事,今晚没心思再弄其他的。 新罗婢很是乖巧,嗯了一声便端着洗脚水离开了,过了一会又回来给自己弄地铺。 一夜好梦。 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有人过来叫颜季明起床了。 “太守?” 一睁眼,就看见仆固怀恩那张憨脸,颜季明没好气地推开,问道:“你是抓住史思明了?” “没。” “那你这么早喊我做什么?” “出事了。” 颜季明才穿好衣服,新罗婢就已经在旁边倒好了茶水。 仆固怀恩看见颜季明帐里多了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哪怕他现在心里装着事,也是感到一阵好笑。 在他印象里,颜季明虽然年轻,但做事一直都很有条理,倒像是个经验十足的老人。 但现在看看。 啧... 年轻人就是火气旺啊。 “你先出去。” “是。” 等新罗婢离开后,颜季明便耸耸肩,道: “此乃清河太守美意,我也没法推辞。” “闲话之后再说吧。” 仆固怀恩开门见山道: “昨夜有人在城中用您的令牌,调了一股巡城的兵马,杀掉了城中五个男子。” “我的令牌?” 颜季明摸出自己的太守印信,疑惑道: “除了这印信,我就给了李萼一个牌子,让他可以......” “李萼?” “是他。” 仆固怀恩点点头,道: “这事还是今早才上报的,而且直接传到了招讨使的耳中。” “私自调兵,纵兵杀人,这事,可大可小。” 仆固怀恩直接道: “您不如先去招讨使面前,问个声儿,高低看看招讨使是什么意思。” 颜季明揉了揉眉头,觉得有些头疼。 自己给李萼那个身份牌子,是想着李萼若是要做什么事,他本身是个布衣,无官无职不好做事,有了牌子,意味着李萼可以借用颜季明的名义做事。 左右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又能做出什么事来对不对? 这就是顺手卖个人情,再刷一刷李萼的好感罢了。 得,李萼这小子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一干就是大事。 清河城内到处可以看见正在巡逻的兵马。 但并非因为杀人的事。 这两天城外死的人多了去了。 “叔父。” 颜季明仿佛没看见周围的那些官吏,直接对着颜真卿下拜。 “和安来了。” 颜真卿原本正在说些什么,见到颜季明过来,转而笑道: “不去忙你的事,过来做什么?” “叔父这么辛苦,侄儿只是想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颜真卿眼神里有些玩味。 他真心疼爱这个侄儿,所以越发不希望他走上歪路。 “你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颜真卿摇摇头。 “不肯说,那就不用说了。” 颜季明沉默片刻,转而问道: “侄儿只是想问,在叔父看来,如今河北平叛一事,您觉得谁的功劳最高?” “功劳?” 颜真卿哼了一声,道: “河北平叛,全都出于官吏上下一心,士卒奋勇努力,岂有功劳高低之分。” “当然有!” 颜季明环顾四周的官吏,大声道: “当今河北首起义军,联结十七郡,声势浩大,令叛军为之胆寒者,功劳出自河北招讨使耳。诸位以为然否?” 周围官吏都一脸懵逼,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问出这个问题。 “然。” “是这样的。” 愣了一会儿,还是有人回答道,而且也算是真心实意。 颜真卿的功劳,大家确实都没话说。 “安定河北之功,首推叔父。” 颜季明转身看向颜真卿,沉声道: “而其次的功劳,正是在下!” “守常山,援清河,逐叛贼百里,于清河城外鏖战而死战不退......” “常山太守之言,确是有理。” 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颜季明的话。 清河太守走出来,冷漠道: “那么,就算承认常山太守功劳高,但恐怕,也不应该是纵兵杀戮良民的理由吧?” 看见清河太守,颜季明顿时就明白了什么。 他刚才说话的意图在于把事情先绕过去,然后慢慢和颜真卿解释李萼的事。 这么多人看着,他不能直接开口让叔父放人,传出去名声也不好。 说那些话,也是为了堵众人的嘴。 但这清河太守明显是听出来了,故意打断颜季明的话,现在明摆着是要恶心他。 颜季明看了清河太守一会儿,忽然问道: “清河太守是否还记得字据的事?” “呵,犒赏三军,本就需要开府库,老夫也不过是答应了常山太守的一时之请,太守这话是什么意思,打算借此威胁老夫么?” 这老家伙怎么今天就变了嘴脸了? 颜季明低头不语,片刻后才又道: “但按照唐律,一地开府库须有主官文书,而清河太守写给我的字据,却是以私下的名义借用,等于是一郡太守带头不遵律法。 你今日可以私下借我钱粮,前日就可以私下借叛军钱粮,况且谁还知道你是不是也借此中饱私囊了?” 颜季明对着颜真卿躬身道: “还请招讨使严查此獠! 不过,下官觉得,清河太守就算是与叛贼勾结,也罪不至死啊。” 清河太守昨晚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现在就敢直接对着颜季明翻脸,那颜季明也就只能见招拆招,现在就是要把他往死里整。 第三十八章 离开清河 “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去做了。” 清河太守关上门,他房间里端坐着一个儒雅的男人,正啜饮着茶水,并不在意清河太守有些愤恨的语气。 “我知道了。” “那...现在颜季明已然记恨上了本官,他叔父现在是河北招讨使,若他们二人对我...” “放心。” 男人温和一笑:“颜真卿此人,乃是真君子,若你有罪,他必然不会宽恕你。” 清河太守不由得更急了。 到底有没有罪,自己还不知道么? 贪污是小事,坐在官场里,屁股上难免沾点。 最让他不安的还是那张字据。 颜季明那句话说的不错,清河太守可以用私人的名义借他钱粮,自然也能用私人名义借给叛贼钱粮。 “不过颜季明此子,倒真不像是他父亲和叔父两人所能教导出来的。” 男人把玩着茶杯,露出些调侃的意味。 “在常山郡不惜以数座城池和无数百姓的性命作饵,诱史思明孤军深入,这招够狠。 在清河郡又当断则断,该躲的时候就躲,该出兵的时候又敢自个带着兵马直接与叛贼正面交锋。” “是个人杰。” 清河太守眉头皱的越来越紧。 “那您可得答应,替本官向招讨使说和。” “那是自然的。” 男人很是自信道: “没人敢拂清河崔氏的面子。” “我听说你抓住了一伙崔氏的子弟?” 颜真卿示意侄儿在自己面前坐下,又让下人去沏热茶送来。 颜季明也不像刚才在大堂上那样气势咄咄逼人,这时候露出了属于晚辈的谦逊笑容。 “行军途中,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侄儿也只能暂时扣押住,您放心,昨晚上我就放人了。” “哦,是这样。” 颜真卿恍然。 他挥挥手,旁边的下人会意,走出去后不久,就领着一个人回来了。 “这是你的手下?” 颜季明循声看去,正和满脸憔悴的李萼四目相对。 看见颜季明,李萼一脸歉意,但最终还是低下头去,没说什么。 “今早,崔氏的家主找到我,亲自替他说情。” 崔氏? 颜季明不由一愣。 颜真卿站起身,沉声道: “这却是何等羞辱于我!” “当街杀人,尚且当予以偿命,何况是调动兵马杀戮百姓! 我费心尽力去整合河北各处,联结义军,而众人不以我愚昧,尊我为盟主,就是看重老夫的清名...” 颜季明打断了叔父的话,语气第一次有些变化。 “侄儿想先听听李萼怎么说。” “为何用我牌子去调兵杀人?” 他看向李萼,声音平静道:“我爱惜你是个人才,如果你给出的理由让我信服,今天有我在这,谁都杀不了你。 如果你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亲手杀了你。” “颜季明,你放肆!” 这儿是后堂,只有他们几人在这儿说话,颜季明的话倒是不会传出去,但还是让颜真卿勃然大怒。 颜真卿看侄儿,怒道: “杀人者必偿命,你竟说出有你在谁都杀不了他?你眼里可还有王法?” “说话!” 颜季明看向李萼。 “清河被围的时候,小人向清河太守请命,带着家中老仆出城,一起赴平原求援。” “好在半路上碰到了常山太守,太守说他已经向平原派出使者求援,所以,小人就暂时留在了太守身边。 而小人回来的时候,发现小人不过才出去几日时间,便有市井无赖,时常骚扰我娘子。” 李萼看向颜真卿,问道: “小人为救满城黎庶性命才出城求援,没能在家看顾娘子,反倒是让城中的人欺侮了我娘子,您觉得我又该怎么做?” 颜真卿不由默然。 如很多人所言,颜真卿做事不看人情面,只会讲道理。 “你无罪了。” “小人,拜谢太守大恩!” 两人走出太守府的时候,李萼直接对着颜季明跪了下来,脸上再没有丝毫桀骜神情,语气里满是真挚。 颜季明受了李萼一礼,道: “现在清河之围已解,你还要留在这吗?” 李萼洒然道: “小人终究是杀了乡人,在这儿也很难安住下去了,只可惜现在天下也没多少太平之处了,日后不过是带着娘子随处安身罢了。” “不如跟着我如何?” 颜季明看着他,开门见山道: “大丈夫就应当建功立业,如果你真的甘愿从此隐居过籍籍无名的日子,那我不勉强你。” 听到这话,李萼心里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断,他自己都有些发愣。 “小人,愿为太守效命!” “以后不要自称小人了。” 颜季明拉起李萼,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军中缺少一个主簿的位置,你先做着吧。” 清河郡善后的诸多事务,都留给颜真卿等人去操劳。 颜季明出兵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也不打算留在这,随即便叫上仆固怀恩整军,准备第二天离开清河。 他凭借字据从府库里取出一批数目庞大的钱粮,然后又直接来到俘虏营中,出示了常山太守的印信,强行带走了五百名被俘的叛卒。 此举自然引得了不少非议,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清河太守事发,被颜真卿以诸多罪名免去了太守的职位,令其他人暂替其职务。 “颜太守,您为何又要带上这么多叛卒?” 仆固怀恩有些不放心道: “这些人此前都依附于安贼,若他们作乱...” “才五百人,乱不起来。” 颜季明言简意赅道: “用一千朔方军作为根基,再加上这五百叛卒作为辅佐,我就可以开始扩充兵力了。” 仆固怀恩心里不由暗自笑了一声。 他明白了颜季明的意思,这是打算利用这一千五百人扩充出一支新军来。 可是, 你颜季明懂怎么练兵吗? 老卒带新卒固然可以快速形成战斗力,但问题是,你有那个本事驾驭的住么? “对了,还有一件事。” 颜季明不知道仆固怀恩的心思,问道: “将军可知道能从哪弄来陌刀?” 陌刀可是个好东西,被后世传的神乎其乎。 但它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用来对付骑兵。 第三十九章 颜真卿之命 到了常山的时候,如同颜季明所预料的那样,王承业、郭子仪两人早就率军离开了。 但也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常山大多数城池都遭受了叛军蹂躏,百姓流离失所,城中缺少粮食,满城都是饥民。 “让所有人开始排队,领取今日的口粮。” 颜季明命人喊来曹得意和城内的官吏,开始就地布置事项。 “从明日起,青壮年男女按劳动得食,老弱妇孺每日可额外领取一份口粮。” 当他吩咐事项的时候,一个中年人站在太守府门前,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等颜季明转身看到他的时候,顿时面露喜色,道: “老师。” 李光弼点点头,问道: “常山郡诸处凋敝,你打算怎么做?” “重筑城池,训练兵马。” 颜季明对着李光弼躬身道: “不过,训练兵马的事,还要请老师多费心了。” “我知。” 看着李光弼离开后,仆固怀恩走过来辞行。 “只可惜时间太紧,没能设宴给将军饯行。” “末将多谢太守美意了。” 仆固怀恩感慨道:“若是下次再见的时候,但愿天下已经太平。” 太平... 颜季明轻笑一声。 两人随即拱手作别。 曹得意这两天忙的来回转,他的职位又被颜季明提升了一级,而且已经不符合正常擢升的规矩。颜季明不仅提升了曹得意,还直接在常山郡内空缺的职位上安插自己的亲信。 常山郡就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一样开始缓慢运作起来。 颜季明在李光弼的建议下,择定了数处较为重要的城池,在原址上加以重筑和修缮,准备开始构筑常山郡内的防线。 原本无处可住的百姓们,渐渐也在太守府“劳动者得食”口号的吸引下,重新回到城池中。 户曹们则是开始重新给百姓们造册登记。 颜季明在太守府里闲了一段时间,终于捣鼓出了曲辕犁,交给曹得意,让他交给匠人去大批量的仿造。 再过两个月便是春耕,颜季明打算先恢复常山郡内的出产,尽可能地弥补钱粮的亏空。 清河郡的钱粮虽然香,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薅到。 正忙碌的时候,李白却是找了过来。 “李兄?” 颜季明放下笔,笑道:“上次送去的酒,可还合你的口味?” “那酒着实不错。” 李白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但他想起此行的目的,不由地板起脸来。 “我听说常山郡内最近事情较多。” 李白搓着手,即有些尴尬,也是试探着问道:“在下先前也曾在朝廷中任官,若是能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和安,你可别跟我客气...” “既然李兄这么说了。” 颜季明敲了敲桌子,道: “离此处数十里外有一处城池,名为灵寿,此处缺少一户曹。” 户曹? 李白的脸不由涨红了。 这官,未免也太小了吧? 颜季明像是猜出了他的心思,平静道: “李兄若是愿意做实事,那不妨先让我看看你的本事,有多大本事做多大官。 李兄若是只求高官,那我大可以直接给你一个虚职,让你每天喝酒快活,不用为公文烦恼。” 这话说得直接,李白的怒气也平息了许多。 毕竟再天真烂漫,也是活了几十年的人,该懂的道理也是明白的。 “那在下就去试试吧。” 常山郡不养闲人。 这句话逐渐开始成为共识。 大家勤勤恳恳干活,都会得到自己该得到的那一份,没有任何克扣。 贪污历来是官场上最小的罪名,颜季明却利用它大开杀戒,借着那些敢于伸手的官吏的人头,竖立了自己的绝对威信。 河北的叛军初步被平定,但外面并没有变得更加太平,反而是越发动荡不安。 河南道大半沦陷,叛军已经数次猛攻潼关,双方死伤者不计其数。 同时,叛军也开始向江南道伸出手,意图染指江南。 现在这时候,在某些人口中,安禄山已经从叛贼变成了洛阳的大燕皇帝。 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自顾不暇,颜季明尽可以大刀阔斧做事,不会有任何人会来管他。 现在常山郡需要的就是重新建设恢复发展,做这些事情不需要有多聪明和能干,只需要能够老老实实做事的人。 所以在颜季明三令五申之后,还敢伸手贪墨的那些人,自然就是死不足惜了。 颜季明初步的布置并没有出错。 李光弼帮忙练兵,一众忠心于他的官吏各自勤恳做事,恢复郡内的正常运作。 李萼虽然原本是布衣,但他展示出了极高的才能,相比于只能吭哧吭哧从底层官吏开始做起的李白,他帮颜季明处理郡中事务的时候,很快就从不熟悉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被颜季明带回来的崔佑甫也没闲着,他被安排了城中学舍的教书任务。 不限男女,达到规定年龄的孩子就能在学舍中识字。 但这并非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大部分人来学舍的原因,只是因为太守府承诺学舍每天会为每人提供一顿饭。 但其中,却有一批少年学习的格外认真。 他们之中有男有女,彼此间毫无血缘关系,但外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的时候,都会一致的把他们称为“太守收养的孤儿”。 也就二十来个少年。 这些人上午干活,下午学习,晚上住在太守府内。 颜季明本身也就是十几岁的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所以没办法收一群“义子”,反倒是成了这些少年心目中的长兄。 时间很快到了二月初。 陈温敲响了书房的门,喊道: “平原急报,百里加急!” “送进来。” 颜季明处理了大半个月政务,郡中事务皆出自他手,稚嫩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份不怒自威的气度。 陈温低下头,道: “平原派来信使,就在大堂内,要见您。” “究竟是什么事?” 颜季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跟着陈温向大堂走去。 “叛贼已经集结重兵,围攻饶阳。” 信使看见颜季明出现,当即道。 “叔父的意思是,让我派兵去支援?” 颜季明微微皱眉。 “不,不是,小人有招讨使的亲笔信,您先看着。” 信使在颜季明打开信件的时候,道: “范阳节度使贾循,有意起兵反安禄山,招讨使已准备亲自率军驰援饶阳,牵制叛贼... 他希望您能率军北上,支援贾循,收复范阳。” 第四十章 颜季明的信 潼关。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末,玄宗以荣王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帅,率领大军东出平叛。 天子出内府钱帛,于京师募兵十一万,号为天武军。 但军中皆是市井无赖,毫无战斗力可言。 继而高仙芝率飞骑、矿骑及新募兵、以及在长安的边军,约五万余人,从长安出发。宦官监门将军边令诚奉旨作为监军,领军镇守陕郡。 接着,便是高仙芝、封常清二人丢弃陕郡,退保潼关。 十二月,叛军横渡黄河,攻陷陈留,玄宗遂有亲征之意,问于杨国忠,后者认为玄宗一走,太子必然会加害自己,于是大力劝说玄宗另派大将平叛。 月中,颜真卿率河北义军抗击叛贼,河北十七郡结盟,奉颜真卿为盟主。 月末,宦官边令诚诬告高仙芝、封常清二人军中贪污,朝廷问责。高仙芝听从颜季明临走时所说的话,用钱财贿赂边令诚,使得边令诚改口,因此二人免于冤死,仅被罢免官职,在军中以白衣效命。 朝廷启用哥舒翰,任其兵马副元帅,令其赴潼关代任高仙芝、封常清二人职位。 “以上,便是外面近来的消息。” 杨国忠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陛下,哥舒翰与安贼素来有仇怨,必然能尽心效命,陛下可无忧也。” 杨玉环跪坐在龙床上,玄宗枕着她的大腿,慢条斯理道: “先前封常清去河南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然后封常清就一路溃败,连洛阳都丢了。 杨国忠咳嗽两声,只能跪伏在地上,不敢多说。 杨玉环伸手按摩着玄宗的头,柔声道: “国忠不过一蠢材,只知道老实听陛下的话做事,陛下您还能指望他额外做些什么呢。” “哼,朕让他做相,是为了能有个得力臂助。 朕又没捆住他手脚不准他做事,现在这么无能,还不是他自己正事不干,天天就知道在家抱着小妾取乐。” “臣知罪。” “罢了罢了,成日里装这么可怜给谁看,还不赶紧起来。” “谢陛下。” 杨国忠顺势就往前凑了一些,低声道: “陛下,哥舒翰虽说素来与安禄山有仇,但潼关所驻守兵马,已经有十万之巨,手握重兵,此人焉能没有什么心思?” “你方才不是才说过,哥舒翰必然会尽心效力么?” “陛下,正所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臣不过是秉忠直言,是非曲直,自然还得陛下来评断。” “说说,你想怎么样?” 杨国忠装作思忖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犹豫道:“先前高仙芝、封常清二人屡屡战败,这还是由陛下派出的监军向朝廷揭发,才知道这两人何等怠慢。 陛下,不如也依照前例,派人去潼关监军,这样一来,朝廷不仅能时刻知道潼关动向,也能牢牢把控军中,免得生乱。” 玄宗有些迟疑。 杨玉环的柔荑轻轻在他额头两侧抚摸,玄宗很快就有些困倦了,一时间只想躺在杨玉环怀中安睡过去。 他不禁烦躁地挥挥手,道:“先前都说了,朕又没捆住你的手脚,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难道不会决断吗?” “陛下,可是...” 杨国忠抬头想说什么,但很快,他就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妹妹杨玉环对他轻轻摇头,道: “陛下睡了。” “那潼关的事...” 杨国忠咬咬牙,陪着笑脸低声道: “若是有事,还指望阿妹替为兄兜着点。” “瞧你那点出息,快走吧,不要扰了陛下清梦...” 杨玉环嫣然一笑,即使杨国忠是她的兄长,也不由看愣了,片刻后浑身一颤,跪在地上道:“臣告退。” 才走出宫门外,管家迎过来,低声提醒道: “相府外有人送来礼物。” “收下不就行了。” 杨国忠没好气道: “哪天没人来送礼倒真是稀奇了。” “那送来的东西有些稀罕。” 管家搀扶着杨国忠登上马车,笑着又道了一句。 “知道了。” 车厢里跪坐着一个新罗婢,杨国忠将她一把揽在怀中肆意揉捏,对外面不耐烦道:“快些驾车,本相还有要事。” “小人拜见杨公!” 马车快到相府面前的时候,有两个人看见马车过来,隔着老远就直接跪下,态度恭恭敬敬。 帘子掀开一角,杨国忠有些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你们是谁家的,这么不懂规矩?” “小人是从河北而来,奉颜太守之命,只是略表心意,送些特产给杨公,还望公笑纳。” “特产?” 杨国忠一听就知道是谁了,他呵了一声,也不下车,手里仍旧搂着新罗婢,大大咧咧道: “就在门口打开,让我看看。” 两个人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将包装严密的包裹又层层打开,露出装在里面的精致玩意。 杨国忠咦了一声,表情有些缓和。 他指了指那两株鲜红的珊瑚树,笑问道: “河北产这东西?” “回杨公的话,太守说了,若是寻常财礼,自然不值杨公一观。可此物是从叛贼手中缴获而来,意义非常。” 杨国忠推开新罗婢,缓缓下车,他看了一眼地上的两株珊瑚树,道:“进去说话吧。” 虽是进了杨府,但两人也只是把东西带到了门内,不敢擅自往里面走。 杨国忠也在这儿站住,玩味道: “这两个东西,有什么意义?” “那就是,太守绝不敢忘却杨公厚恩,两株珊瑚树,就是为了证明他对杨公的赤忱忠心,颜太守说了,此生定会铭记杨公教诲,好好报答杨公!” “告诉他,要报答的是朝廷。” 杨国忠冷笑一声,挥挥手,旁边管家会意,当即喊来几个下人把东西收走。 两人面露喜色,知道杨国忠是收下了这份礼物。 “你二人可还有事求我?” 杨国忠有些倦了,他脑海里想的都是刚才玄宗枕着杨玉环睡去的场景,渐渐对这两人也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有事就说,本相今天心情不错。若是没事,就趁早走吧,也不留你们吃饭了。” 两人对视一下,其中一人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双手碰过头,跪在地上一步一挪到杨国忠跟前,道: “此乃太守亲笔,还请杨公一观。” 第四十一章 一路向北 打着唐军旗号的队伍蹒跚前进,一路上受到人们的注目礼,但没几个敢凑过来。 起初是叛军路过这儿。 紧闭城门拒绝投降的城池,悉数被叛军攻破,安禄山毫不犹豫地下令屠城、劫掠,就是为了快刀斩乱麻,令河北其他城池生出畏惧,尽早投降。 尽管如此,不少城池主动投降后,还是遭到了叛军的劫掠,还有分派下来的替叛军征兵征粮的任务。 各处不堪其扰。 但接下来,叛军主力离开后,唐军在河北重新夺回主动权,一次次攻打那些投降叛军的城池,双方在城内外展开拉锯战,各处城池已经从不堪其扰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 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 这是最好的描述。 颜季明每走一会儿,就能看到路边躺着几具尸首——或者是被吊在城门上的官吏尸体。 荒野间时不时就能碰到一股流民,有人看见了颜季明率领的唐军,当即呼喊起来,所有人都顾不上手里的东西,撒腿就跑远了。 有士卒把他们丢下的东西捡了一些回来,颜季明拿来一看,发现只是些树皮草籽。 而士卒们身上带足了口粮。 颜季明亲眼看到,有些流民远远地缀在军队后面,等军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就有人冒险凑近过来。 一小块饼,能买一个女人的性命。 在这时候,颜季明一反常态的严肃,一边下令当众斩杀那个用饼引诱流民妇人的士卒,一边传令约束将士,禁止把口粮交给别人,也禁止再有此类的事情发生。 李光弼在旁边不置可否道: “这次北上范阳,咱们带了五千人,其中大半都是新近招募的士卒,若是你这样约束,只会惹得他们心生不满。” “军中纪律不可忘。” 颜季明固执道: “我军本就是为了平叛,若是放任将士鱼肉百姓,那么河北百姓就彻底不会再忠心大唐了。而且平时不约束将士,将来开战的时候,他们又如何会遵从我的号令?”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光弼微微摇头,他指着那具被斩首的士卒尸体,道: “你觉得只杀一个普通士卒,足以证明你的威信了吗?” “您的意思是?” “我问你,你有没有被迫在军中任命什么人?” 颜季明看了一会儿,指着一个人道:“这人是常山本地豪族的一个子弟,没什么本事,但是他家给我送了一万贯,所以我让他做了军中的一个长史。” “军中有长史?” 颜季明耸耸肩: “现编的,糊弄他的。” 李光弼转过身去,喊道: “军中长史出列!” 那长史起初还没听见,嬉皮笑脸地指着远处的流民妇人说些什么,直到他身边的士卒连着推了他好几下,他才转过身,慌慌张张地跑到李光弼面前。 “身为长史,治下无方,上官呼你不应,在军中无故嬉笑,此皆是死罪!” 李光弼喝道: “拿下他,斩了!” 当即有士卒不顾那豪族子弟的呼喊,逼着他当众跪下,然后挥刀落下。 军中不少人都知道这个家伙纯粹是凭借着关系进来的,大多数人都是看不起那人的。但此刻,再也没有人敢交头接耳,一个个噤若寒蝉,连看都不敢看那些流民一眼。 “要杀,就杀的所有人害怕。” 李光弼负手而立,淡淡道: “平日里手段温和些,可以笼络士卒,但战时,令出必行,有功即赏,有过必罚! 若你是军中主将,最先要做到的,不是什么料敌于先,也不是什么运筹帷幄,而是你要先让手下的将士从里到外都听你的命令!”“学生明白了。” 两具斩首的尸体被士卒拖到路旁草草掩埋。 又有两小队骑兵上马奔出,驱赶那些跟在军队后方的流民。 颜季明静静看着这一幕。 李光弼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了一些。 “你怜惜他们吗?” “是的。” 颜季明点点头。 “若我不是太守之子,那么我现在应该跟他们差不多。” “但世上没有倘若和如果。” 李光弼看着陷入沉默的颜季明,他眼中的欣赏一刻也没有消散。 “你可以问我为什么要这么狠。” “不用问。”颜季明轻声道:“我懂。” 他站起身,直接道: “大军在外,若是有流民始终跟随在后面,必然会提前暴露我军踪迹。” “没错。” 李光弼点点头,道:“若是此战顺利,河北说不定就能回到之前太平的时候了,到那时候,你就能去做一个好太守,爱护百姓,替朝廷牧守一方。” 呵呵... 颜季明笑了。 若真到了太平时候,朝廷必不可能让他这个太守再继续做下去。 大军一路晓行夜宿,不断前进,哨探也开始带回前方的消息来。 前方路过的城池中,已经有许多城池敢光明正大打着叛军旗号,但也有一些仍然使用大唐旗号,颜季明有颜真卿的手令,凭借手令,可以调动那些城池中的兵马。 兵锋直指范阳。 在前进的路上,颜季明又望见了一伙流民,由于这儿已经很靠近范阳地界,他便令士卒拦住他们,给了这些流民些许粮食,打算向他们打探前方的道路。 其中一名老者,颤颤巍巍上前,先是给颜季明行礼,然后大声哭诉道:“我等望官兵久矣!” “敢问太守,欲问何事?” 颜季明下马搀扶起老人,温声问道:“范阳情况如何?” “我等并非从范阳而来...” 老人迟疑道: “而且,小人数日前,听说范阳有兵马厮杀,是以没敢去范阳。” “不过,倒是听说平卢刘客奴颇有反复之心,小人带着家眷逃出来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在渔阳起兵了。” 老人看着沉默不语的颜季明,道: “平卢、范阳每日都有大批粮草运出,所以两处的守军应该都不多,太守若要图谋,还应早作谋划啊!” 老人所提到的渔阳,颜季明也知道,渔阳城范阳至少隔着一个郡的距离,但仔细想想,若是渔阳守将打算反叛安禄山的话,那范阳似乎就更容易攻取了... 不过... 安禄山的后方这么不稳么? 先是贾循,然后又是刘客奴。 总觉得安禄山的后院已经是大唐的形状了啊。 第四十二章 找马的路上 冬天最冷的时候,外面下起小雨,尽管士卒们身上有蓑衣防雨,但底下衣裳难免会被打湿一些,穿在身上冰凉刺骨,很是难受。 “传令下去,让将士们躲躲雨吧。” 安禄山虽然把主力都带出去攻城略地了,但还是在自己老家这儿留了不少兵马。 颜季明和李光弼暂时还没敲定下一步怎么走,只能派出一小队骑兵先行一步查探情况,摸一摸范阳郡的虚实。 但等到消息过来的时候,颜季明的心里不由一沉。 “大约旬日前,贾循意图归唐,但泄露了消息,他率部曲与副留守向润客在城中开战,兵败被杀,首级悬在城门外。” “知道了。” 颜季明挥手让骑兵离开,看向闭目养神的李光弼,他知道李光弼没睡,便直接道:“老师,那咱们只能想办法与渔阳的刘客奴联系了。” “我听说过刘客奴这个人。” 李光弼依旧闭着眼,道: “此人原本是幽州戎卒,凭借军功一路擢升,悍勇过人,安禄山必然也会对他大加笼络。”“老师的意思,是说这人不可信?” “不,以我对此人的了解,这个人对朝廷向来忠诚,未必肯老实归顺安禄山。” “那...” “这也是我要教给你的东西。” 李光弼不知何时睁开眼睛,道: “在外掌军,绝不可轻信于人。为将者,因势导利,善用大势,才能算懂兵。” “虽说,就连流民都知道他刘客奴已经起兵反安,但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在诈降?” 李光弼抽出佩刀,缓缓擦拭着刀锋。 “派人出去散布刘客奴已经起兵的消息,同时向所有人宣扬朝廷五万大军即将到来,准备收复范阳。” “那,这不会暴露咱们的行踪么?而且咱们不过五千人,哪来五万兵马?” “因势导利。” 李光弼重复了一遍,他一遍收起佩刀,一边耐心道:“这样一来,刘客奴若是诚心起兵,听到这个消息必然会更加死心塌地。 若他是诈降,这时候也会考虑范阳和渔阳能否抵挡住源源不断的朝廷兵马。” “可是,这些毕竟都是假消息,也许他听了会无动于衷也说不定啊...” “我问你,他们现在是什么身份?” “......叛贼?” “对。那咱们又是什么身份?” “官军?” “咱们是唐军。”李光弼露出一抹笑容,“懂了吗?” 得,自信就完事了。 只要放出五万唐军即将到来的消息,不管叛贼如何准备,反正他们第一反应就是相信和害怕呗? 颜季明撇撇嘴,觉得有些离谱了。 但想了想,他也没敢提醒李光弼洛阳已经被攻破了,叛军现在还在猛攻潼关,离到达长安只有一步之遥。 唐人,就是这么自信。 行军打仗他不懂,最好还是别跟李光弼顶嘴。 大军再次启程,这一次没有再有意遮掩行踪,而是不断地放出消息。 李光弼凭借颜真卿的手令和自己的印信,向那些依旧打着朝廷旗号的城池派出信使,强行征调城中的守军,一时间河北整个北部都开始震动起来。 打着唐军旗号的军队在官道上络绎不绝,看到这一幕的流民们不由跪在道路两旁痛哭流涕,以为太平的日子即将到来。 “陈温。” 颜季明喊来自己的侍卫首领,询问道: “离范阳还有几天的路程?” “约莫三日。” 陈温提醒道: “今天我军遇到了两股哨骑,都远远地看一眼就跑了,八成不是官军,兴许范阳已经知道咱们来了。” “知道就知道吧。李光弼应该也知道他在做什么。” 颜季明摇摇头: “我不懂打仗,所以在这些事情上,尽量听他的就行了。” 颜季明现在的心思和军中大多数人已经差不多了: 赶到范阳。 平叛。 但颜季明还多了一个念头。 那就是在这场战事里捞到一些好处。 越往北走,越能看见胡人的面孔。 颜季明经常让士卒去向那些胡人询问能否购买战马,但后者大多是又穷又没马,听到军爷过来问自己卖不卖马匹,都是一脸懵逼。 饭都吃不上,谁还有本事去倒腾马匹? 不过,连续询问,倒是让颜季明问出了一个消息。 在范阳郡北部,实际上已经是饶乐都督府治下的地方,有一处规模很大的马场,据说是专门给安禄山提供战马的。 那里必然会有大量的战马。 颜季明心里痒痒的。 大好男儿,谁心里还没有过一个带着无数铁骑上战场的梦? 跟李光弼商量了一下,他倒是不置可否。 “若是能弄来一些战马,倒也是可以的。” 他竟然道: “给你两千人,绕开范阳城,一路往北走,范阳郡内的马场很多,你一路能带回来多少马匹就带回来多少。” “不过我要跟你约定个期限。” 李光弼看着他,脸上严肃起来: “你跟王承业郭子仪那两个蠢货耍花招也就罢了,骗他们各自三千兵马过来用用也不算多。但是我跟你说好了,二月中旬的时候,无论你能否带回马匹,都必须要平安回来。” “学生知道了。” “点兵,出营!” “太守,咱们要往北走吗?” 陈温有些担心道。 他和一众侍卫自然是跟随颜季明的,但现在看颜季明是直接点出两千兵马出营,就怕是颜季明和李光弼闹了矛盾,两人分道扬镳。 颜季明哪里知道陈温乱七八糟的心思,但也解释了一句。 “去北边,咱们要弄些马匹回来。” 再往北边,就更容易看到那些异族人。 胡人、奚人...无数少数民族,交杂住在一块。 而且也确实如李光弼所说的那样,北边的马场确实很多。 往北走的第二天,派到前方查探情况的骑兵就跑了回来,满脸喜意:“太守,前面有个马场,里面有好多...” “知道了,马场里面总不可能有好多羊吧?” 颜季明示意所有人加快脚步。 哨骑所说的那个马场,在涿鹿山以西。 这个地方四面都靠。 北接饶乐都督府,东面是河东道,西面是范阳郡,即幽州,南面是上谷郡,即易州。 说到易州,可能大部分人没什么印象,但这儿有易水,也就是燕太子丹给荆轲送走的地方,易州这地方后世还有个名人,叫田文镜。 总之那处地方四面都挨着,各族人都有,鱼龙混杂,官府也很难管到。 但颜季明还没找到马场,反倒是先找到了一个麻烦。 第四十三章 问责奚族 哨骑带回了几个奚族人。 这些人到了颜季明的面前,看见他和周围人身上都穿着甲胄,不仅不害怕,反而群情激奋,满脸愤怒。 看到这几个异常活跃的奚族人,颜季明有一种后世看到那些鬼火少年的错觉。 “这几个叽里咕噜说的什么?” 颜季明皱眉道: “军中有没有懂奚话的?出来给我翻译翻译。” 没人懂翻译两字啥意思,但确实有人懂奚话。 两名士卒举手,当即被带过来充当临时翻译官。 “问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自称是怀信王的族人,还说咱们越界了,不该到这。” 正翻译的时候,其中一个奚族人看出颜季明不懂奚话,便大声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而且说的那语句有点长。 颜季明觉得这语气不对劲,转头看向两名士卒,后者迟疑了一会儿,道:“他大概是在向您问好。” “对,应该是这个意思。”另一个也附和一句。 问好? 颜季明默默把这句话记住,又道: “问问他们,前面是不是有个马场?” 等翻译过去,那几个奚族人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愤怒之色,然后又叽里咕噜地说起来。 两个士卒面露难色。 本以为是个能在太守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机会,但两人都是半吊子水平,奚族人说话又快又杂,谁听得懂? “他意思大概就是说,额,怀信王的明珠,在管着这个马场,我军没有遵守约定来到这儿,会遭到什么神的...唾骂?” “那个词意思是惩罚。” 旁边那个士卒立刻纠正道,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我懂了。” 颜季明点点头,道: “意思就是说,如果我把马场抢了,他们只能画个圈圈诅咒我?” 周围人面面相觑。 颜季明有些遗憾没人能接得住自己的梗,随即下令道: “告诉这三个人,我要找马场的主人谈事情,若是他们不配合,就是不遵从朝廷,中原的兵马会源源不断地到这儿,屠灭他们的族人。” 士卒把大致的意思翻译过去后,那三个奚族人脸上神情虽然依旧吊吊的,但也老实下来,彼此商量几句之后,又对着颜季明说些什么。 “他们说,您只能带着几个随从过去。” “放他娘的屁。” “放你娘的屁!” 士卒立刻用奚话对着他们道。 几个奚族人顿时涨红了脸。 “我没让你翻这句。” 颜季明摇摇头,道:“这儿是大唐的疆域,大唐仁慈,才准他们住在这儿。告诉他们,我代表的,就是大唐,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唐人不会遵从奚人的规矩,就像老虎不可能听兔子的号令一样。” 他挥挥手,身后陈温会意,直接上前用马鞭狠狠抽了几下,几个奚族人彻底老实下来,开始带路,一路上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八成是在画圈圈诅咒颜季明了。 自李光弼在常山郡掌兵后,颜季明就将常山郡的军队分为两股。 一支是守军,只需要接受普通的训练,知道怎么守城就行了。 另一支军队,号称常山军,则是采用募兵制,以五百多招降后的叛卒和一千朔方军为根基,开始扩充兵力,奉行的是精兵策略。 后者完全脱产,每日训练量极大,但效果也很好,李光弼训练了半个多月,又时不时让这支军队出去剿灭常山郡和附近郡县内滋生的盗贼匪患,把这些将士训练的有模有样。 唯一不足的是,整支常山军也只有六千多人。 倒不是颜季明不想多养些兵马,实在是完全脱产的军队耗费巨大,再多,就养不起了。 而且,他是依照大唐官军的装备给常山军进行装备,自打常山军建立的那一天起,从清河讹出来的钱粮就像水一样哗哗流淌出去。 但好在,眼下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让颜季明看看用钱砸出来的常山军到底值不值。 那几个奚族人大步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说些什么。颜季明看向他们的前方,那儿隐隐出现了无数马匹,马背上有许多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人。 奚族人的骑兵。 颜季明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有些日子了,形形色色,接触了许多人。 上到长安的玄宗,下到民间的走夫贩卒,乃至于高仙芝、李光弼之流的名将,也见了许多。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在面对那些不是唐军的敌军时,他们千篇一律的嚣张和自信。 “把大唐的旗再升高点!” 颜季明站在中军,大声喊道: “前军列阵,弓弩手准备!” 远处冲来的骑兵,粗粗一算,约莫小几百人。 相比于在颜季明命令下直接严阵以待的唐军,他们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意味,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们,接下来只有谈,或者逃。 没有打。 你怎么敢说跟唐军打的呀? 但近来也有许多消息,据说奚族人的一部分,已经加入了安禄山的叛军,这些人也不清楚自家酋长或是族长之类的有没有跟叛军勾结。 他们是骑兵,但眼下竟然在犹豫中一动不动。 唐军的军阵偏向于保守,队伍之间排出了纵深,可以在骑兵冲阵的时候极大消耗他们的体力和冲势。 弓弩手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只等颜季明的号令就开始抛射,那些奚族人的骑兵身上大多没有甲胄,若是还呆站在原地,一定会死伤惨重。 但这时候,远远看见人群分开,数十名骑兵簇拥着一个人向唐军军阵这边过来了。 前军的传令骑兵很快就到了颜季明的身边。 “太守,他们的族长要见您。” 事实证明,在古代,容貌带来的优势很容易就被放大。 看到那个所谓的奚族族长时,颜季明才想起来几个奚族人说的什么“怀信王的明珠”。 得,不就是怀信王有个女儿,然后他给了这个女儿一座马场嘛。 女族长很年轻,不是什么特别漂亮的女人,可自有一股桀骜的韵味。她也很聪明,为了表示自己无意与唐军开战,她只带着一些随从亲自来到唐军阵前,请求与主将说话。 军阵分开一角,颜季明策马而出。 女族长看过去的时候,也不由一愣,但很快,她就用汉话问道: “请问尊驾是谁?” “我是大唐常山郡太守。” 女组长立刻下了马,跪在颜季明的战马前以示尊敬,然后自我介绍道: “家父怀信王,奴是怀信王之女李宜奴,奉父命看管此处马场,不知贵军前来,所为何事?” 颜季明懒洋洋道: “听说奚族人已经入了叛军的行列,我奉天子之命,过来问问有没有这回事啊?” 这话一出,周围的将士纷纷变色,对李宜奴更加警惕。 第四十四章 宜芳公主之墓 李宜奴也变了脸色。 她跪在地上,低声道: “奴只是奉命看守此处马场,至于叛乱之事,不敢与闻。” “不敢?” 颜季明看了一眼远处的那些骑兵,脸上露出一丝戏谑。 “这些骑兵,归属于朝廷,还是你?” 李宜奴身子一颤,片刻后,她抬起头,有些艰难道: “虽说奴依旧不敢反抗朝廷,但奴的父亲怀信王早就死了,这些骑兵奉的是昭信王的命令,他们会保护奴,但奴没法命令他们。” 怀信王,昭信王。 颜季明已经有些糊涂了。 他对外族的情况了解不多,没想到上来就踩了个雷。 幸亏是在这座马场知道了情况。 要不然再往饶乐都督府深入一些,见到个大部族,上去大大咧咧报个唐军的名号,指不定人家前脚笑脸相迎,后脚大刀片子就抡过来了。 “他们听那个什么昭信王的话?” 颜季明还是有些没搞明白。 “那按道理,他们见到我军应该就是直接杀过来了啊。” 李宜奴有些不好意思道: “奴只是怀信王子女中最不受宠的那一个,所以早就被发配到了这儿看管马场,想来,是因为这儿太偏僻,昭信王的命令还没传过来吧。” “......” 颜季明指着她身后问道: “那你这里面,到底有没有马?” “至少有两千匹,之前还被父王派人过来带走了一批。” 李宜奴肯定道。 “不过,若是太守想带走战马,这些人一定会过来阻拦。” 李宜奴有些讨好道: “但是奴可以做主,送您三百匹战马,即使是被王问责,奴也不至于太过......” “你说了有两千匹。” “是,但是那些人一定会过来阻拦...” “你没法命令他们?” “那是昭信王的兵马,我没法...” “真啰嗦。” 颜季明用马鞭指了指她,吩咐道: “你派个人,去把远处的那些骑兵全部叫过来。” “您想做什么?” “唐军要招待他们。” 颜季明看着磨磨蹭蹭的李宜奴,不悦道:“只要你照我的吩咐做事,你就可以继续在这看你的马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你也不想我直接在这儿动手杀人放火吧?” 李宜奴照做了。 那几百奚族骑兵缓缓朝这儿靠了过来,越走近,就越能看清楚,这些所谓的骑兵,身上的装备连颜季明身边的步卒都不如,只有一部分人身上带着弓箭。 “让他们下马,把马匹赶走。” 李宜奴胆怯地回头看了一眼,她被颜季明的威势吓得有些颤抖了。 “为什么?” “全军准备...”颜季明作势欲下令。 “我去做,去做!” 李宜奴身上那股桀骜的气势已经完全消失,她被颜季明的气势吓得几乎崩溃,实际上,她本就只是一个外表强悍内心软弱的女子。 颜季明最喜欢拿捏这种老实人。 奚族人看到是前怀信王的女儿亲自下令,一个个面面相觑,但也不疑有他,顺势就照做了。 数十个奚族人带着所有马匹朝着马场的方向离开了,剩下数百名毫无防备的奚族人。 李宜奴转头看向颜季明,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奴这就吩咐人送来......” “陈温。” 颜季明策马转身,慢慢朝着中军走去。 “在!” “把族长保护好。” 陈温当即带着几个士卒不顾挣扎,把李宜奴拖入阵中。 与此同时,颜季明的命令已经传出。 “放箭。” 千百支箭矢几乎不用瞄准,就落在了那些奚族人的头上。 惨叫声此起彼伏。 两轮箭矢过后,唐军的军阵开始朝前推进,无情收割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奚族人的性命,李宜奴看到这一幕,她的神志已经彻底崩溃, 不管那些人究竟听命于事,但他们终究是李宜奴的族人。 “看好她,别让她死了。” 颜季明瞥了一眼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李宜奴,率军直奔马场。 如同李宜奴所说,马场里有成群的战马,除了那数百奚族骑兵之外,这个马场就再没有其他的防守力量了。 剩下的,无非是些牧民,他们看到唐军兀自滴血的刀刃后,一个个随即都选择臣服。 “让军中会骑马的人去挑选马匹,不会骑马的,都去收拢马匹,黄昏之前要带着所有马匹离开。” 黄昏下,残阳如血。 年轻女人呆坐在马场前,看着唐军将辎重都捆在马匹身上准备带走。 颜季明来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要不要一起走?昭信王看到这里的景象,肯定会杀了你的。” “你残暴的像一头豺狼,你让我亲手害死了我的族人...” 李宜奴低声道。 “换个思路想想,你并不是害死了那数百人,反而你下令之后,马场里的所有牧民都活下来了,不是吗?” 李宜奴愣住了。 这尼玛还能这么解释的? 我需要一个比豺狼更脏的词来形容你。 “你说你父亲是什么怀信王?” 李宜奴无声地点点头。 “喂,就算他是怀信王,也是大唐封的,何况他早就没了,自然也就不是什么怀信王了。” 颜季明问道: “你知不知道武则天是谁?” 李宜奴摇摇头。 “告诉你,武则天是个娘们,她曾是咱大唐的一个皇帝。” “女人,也能做皇帝?” 李宜奴有些迷惘,道: “你们汉人的男人呢?” “别屁话,我问你,你想不想学她?” 李宜奴觉得自己很想做大唐的女皇帝,那样就可以下令把颜季明这个狗日的给千刀万剐,便点了点头。 “那行,你先跟我走,等范阳打下来之后,我要你替我收拢范阳和上谷郡的各族人,你告诉他们,大唐已经击败叛军,要他们趁早归顺于我。” “我不明白你想做什么,为什么要他们归顺于你?” 李宜奴自以为学汉话已经学的很好了,但却觉得颜季明的话有时候很难理解。 “太守。” 陈温过来了。 “什么事?” “将士们发现了一座墓。” “你是不是闲的?有座墓很奇怪吗?你要是愿意,那边有几百个墓等你去立。” “不是普通的墓。” 陈温有些局促不安,但他眼里更多的,是一种悲愤。 “墓上写着,大唐宜芳公主之墓。” 第四十五章 昭信王 马匹,在战场上的用处很多,但颜季明所能想到的,就是用它们来组建一支数量庞大的骑兵。 后世的时候,每个男人小时候都必然有一段看到棍状物就喜欢扛起来把它当成枪的经历,这是一种别人难以理解的浪漫。 “对,这是一种浪漫,你不懂。” “但你养不起这么多骑兵。” 李宜奴很固执地说道。 被颜季明下令射杀的数百骑兵,其实在名义上也算是她的手下,李宜奴起初不可能没想过要去收揽那些骑兵,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她清楚自己有多少资本。 所以对颜季明这种看不清自己的做法,她极其不屑。 “你还要继续往北吗?” “对,得去你们的马场征马。” 李宜奴瘪了瘪嘴,道:“分明是抢。” 颜季明挥挥手,让陈温把这个总跟自己顶嘴的蠢女人拉走。 陈温喊来几个士卒帮忙做这事,然后凑到颜季明身边,小心翼翼问道: “太守,咱们要继续往北吗?” “对,” 颜季明指了指北面, “再往前,肯定会有更多的马场,更多的战马,我很想要。” 话说的很直白。 替朝廷征马,自然是搪塞别人的屁话。 到了陈温的耳朵里,这话自然会品砸出一些不同的味道来,尤其是话语里面露出的那种信任。 但陈温已经习以为常了。 当初在常山郡,史思明兵败而走,一路劫掠杀戮,陈温的家人也没能幸免,惨死在了叛军的刀下。 是颜季明在清河郡率军彻底击溃了史思明,算是帮他报了父仇。 何况颜季明对自己还有提拔之恩。 陈温不是蠢货,他起初能在许多人里面被颜季明挑出来,就是因为脑子足够灵活。 他看得出来,颜季明说话做事,和那些朝廷的官吏是不同的。 陈温并没有再多问什么,他觉得这时候,自己只需要做好太守吩咐的事。 军中不少士卒都骑上了马匹,就算是不会骑马的,也可以两人骑着同一匹马,手里牵着缰绳,拽着那些背上空着的战马。 行军的速度一下子快了很多。 若是地图记载不清楚的地方,正好可以去问李宜奴这个本地人,她对前方的情况很是熟悉,开口道:“若是没记错的话,约莫是东北方向,有个更大的马场。” “多大?” “你吃不下的。”李宜奴有些费劲地支起身,她被捆在了战马身上,一路颠簸非常难受。 “你给我把绳子松开,我再多告诉你一些消息。” 颜季明示意旁边的士卒照做。 李宜奴揉着手腕,没好气道: “那个看守马场的,是昭信王的一个儿子,他很宠爱这个儿子,给他配了不少人手,马场里能上马作战的人,不会少于两千,其中还有数百人应该是披甲的。” “那人数也就是跟咱们差不离,披甲的还没我这边的多。” “但这儿离昭信王的一处行营很近,若是你抢了那儿的马场,有可能会引来昭信王,到那时候就不止两千骑了。” 李宜奴看着颜季明的脸,又补充了一句:“至少万骑。” “那里面的战马有多少?” 颜季明点点头,也是有些无奈了,便随口问了一句。 “大概几千匹是有的...不过不是在同一处,有些分散。” 几千匹? 颜季明的呼吸当即粗了一些,李宜奴则是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个男人听到战马比看见她还兴奋! “我想试试。” 几千匹全抢回去肯定不现实,况且李宜奴也提醒过了,不远处应该就是那个昭信王的行营,若是做的太过火,有可能会把他引出来。 但, 再抢个几百匹总是可以的吧? 颜季明吩咐了几句,当即又有数十名骑兵纵马离去,临时充当哨骑。 那个马场对即将到来的唐军一无所知。 两千骑兵,一半披甲,这在饶乐都督府境内已经算是极为庞大的一股势力。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数较多的部族,里面的牧民大多是奚人,若是汉人不幸沦落到了这儿,那他的结局大概是作为奴隶死去。 临近下午的时候,哨骑们纷纷回来,开始向颜季明汇报情况。 这个所谓有几千战马的马场,实际上更像是一个个小马场被强行拼凑到了一块,实际上马场与马场间的距离很大。 所以,除非是其他地方提前知道消息赶来支援,要不然仓促遇敌,看守马场的奚族人数量实际上远远少于唐军。 颜季明选定了一个目标。 东北方向有一个马场,里面大约有五百匹马,颜季明打算抢了就走,不给奚族人反应过来的机会。 他下了令,大军开始动身。 “我听说奚族人善造车?” 李宜奴点点头: “西面的草场很多,所以马场就多。但是北面和东面就苦寒了一些,奚人只能靠做这些活计谋生了。” “假如你们奚人归顺我,我可以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李宜奴等颜季明回过头去,才嘀咕道: “怕是他们会全死在你手上。” 这次的行动更为顺利,那处马场里的奚族人毫无防备,哨骑抓回了几个奚人当舌头,颜季明这次让李宜奴做翻译。 但还没等颜季明问些什么,那几个奚人就先叽里咕噜说了起来。 渐渐地,李宜奴的脸色变了,隐隐带着些恐惧。 她看向颜季明,道: “他们说,李婆固今晚要到这儿过夜。” 李婆固? “就是昭信王。” 李宜奴后退了一步,声音颤抖道: “我们赶紧逃吧。” “这句话太老了,我在无数个爱情剧本里都看过这句话。” 颜季明耸耸肩,他知道周围人听不懂,但也无所谓了。 “问他,李婆固身边会带多少人。” 李宜奴发愣了。 “问。” “是...” 李宜奴也许已经猜到了颜季明想做什么,想猜这个汉人想做什么,只需要往最疯狂的那个方向想就行了。 她忽然向颜季明腰间伸手,陈温吓了一跳,直接拔刀对着她,但李宜奴神色平静,颜季明摇摇头,示意陈温退下。 李宜奴拔出了颜季明腰间的佩刀,横在一个奚人的脖颈上,然后问了几句。 那个奚人明显骂了她什么,李宜奴当即挥刀。 一蓬鲜血横空,半数喷溅到李宜奴脸上,分外血腥。 她带着满脸的血走到另一人身边,又是将刀放在他的脖颈上,又是继续问着那几句话。 这次,她得到了回答。 “只有数百骑兵护卫。” “传令,全军开始吃饭,休息,等待哨骑的消息。” 颜季明伸了个懒腰,喃喃道: “但今天,我拿的是霍去病的剧本。” 第四十六章 活捉奚人王 怀信王,昭信王,都是朝廷封的,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完完全全真就是奚人的王了。 奚人部落很多,其中最大的,有五个。 所以在饶乐都督府内,实际掌权的,是各个大部族酋长族长之类的人物。 大约十年前的时候,也就是天宝四年,奚人李延宠被唐朝奉为怀信王,过了几个月他就号召奚人各部起来反唐,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还杀了被唐朝送来和亲的宜芳公主,斩下她的头颅示众。 宜芳公主死的时候只有十几岁。 继任者昭信王,现在则是跟安禄山眉来眼去,彼此好的蜜里调油。 颜季明把宜芳公主的墓给挖了,让士卒把残余的尸骸烧成骨灰,装满了一个木匣子带走了。 陈温对那个木匣子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拿着的时候都要双手捧着。 “快点,把那木匣子放好,要动身了。” 颜季明催促了一句,见陈温仍是扭扭捏捏,走过来把木匣子夺走,直接塞进战马身侧的包裹里。 “你是怕鬼?” 陈温摇摇头,低声道:“她可是个公主,您不光把人家坟挖了,还把人家尸骸烧了,要是我,指不定得来气...” “我这是带她回家,她得在天上保佑我你知道吗?” 陈温头上挨了颜季明一巴掌,有点委屈,但也不敢哔哔了。 前面说是马场,其实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帐篷,战马从草场吃饱回来后,就被牧民赶进圈里,从远处看,帐篷里灯火通明,隐隐传来放肆的笑声。 唐军哨骑四出,虽说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骑兵,但颜季明带出来的这两千人,其中无论是朔方军还是原先的叛军士卒,都是实打实的边军,底子还是有的。 奚人的哨探极其散漫,当唐军士卒摸过去的时候,他们还毫无防备。 不过,今晚毕竟是昭信王过来了,哨探的人数不少,想要毫无动静地摸过去,依旧有些困难。 那些被杀掉的奚人哨探,尸首被先后拖进草丛里,而那些帐篷里欢歌笑语的奚人,依旧没察觉到即将来临的危险。 夜,深了。 “活捉昭信王的人,赏万金,升都尉,杀死他的人,赏千金,升校尉。” 颜季明知道后面这些士卒不好糊弄,便正儿八经的开出了赏格。 反正,只差最后这一哆嗦了。 士卒们肉眼可见的兴奋了起来,尤其是那些原本是叛军的人。 他们原本跟随安禄山一路攻城略地,在史思明的手下吃了败仗,但那股子心气却没衰退,只是怕自己这些人被官府直接下令杀掉了事。 好在常山太守收留了他们,还允诺他们可以在军中戴罪立功,不仅如此,常山太守给的饷粮也是极其丰厚,从不克扣短缺,待遇等同他麾下的其他士卒。 “所有人,检查身上的火油茅草,记住,昭信王所在的营帐很大,比周围的营帐都大,自己机灵看着点!” 颜季明有些费力地翻身上马,李宜奴跑过来,有些惊慌道: “你这么点人就打算去冲他?” “把她看好,谁把她又放出来了?” “你会死的,你的尸体会被扔到草场外,任由狼啃食......” 颜季明抽出长刀,刀刃在刀鞘上刮出清亮的一声,在他身旁,无数根火把点燃,照亮了骑兵们满含杀意的面庞。 他低头抚摸着刀身,呢喃道: “虽说我也知道自己心思不怎么正,也不可能老老实实给那皇帝什么的跪下当顺臣......但是,我觉得这话喊出来也是挺有气势的。” 颜季明刀刃向前,遥遥指着前方一连串的帐篷,吼道: “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一时间,马蹄如雷,骑兵如海。 都是军中老卒,哪怕不擅长马战,但还是有意识地开始彼此配合。 奚人等唐军骑兵冲起来的时候,才彻底反应过来,但帐篷外围又没有拒马之类防骑兵的东西,营帐内的那些奚人士卒也早就醉的醉,睡的睡。 哪怕是现在把他们拽起来,往他们手里塞把刀,但面对蓄足冲势的骑兵,这些人又毫无组织,只会是一面倒被屠杀的结果。 唐初的时候,唐军中仍然有较多重骑兵,即所谓“人马具甲”,但随着战场和敌人的改变,轻骑兵开始成为主力,因为要和突厥、吐蕃等作战,重骑兵已经很难派上用场了。 两种骑兵的用法自然各不相同。 但不可否认的是,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 当主将将其投入战场,且下令其不顾一切地冲向敌阵的时候,对敌人带来的士气消磨绝对是毁灭性的。 骑兵会死的很多。 但敌人会先一步溃败。 而奚人连反咬唐军一口都无法做到,数个营帐轰然倒塌,一个披着衣服的男人冲出来,大吼道:“唐军?唐军为什么会在这儿?” 在他身后,有一个穿着奚人服饰的年轻人,嘴里用奚话喊着“父亲”,也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们喊的是奚话,没人听得懂,但当即引起了几个唐军骑兵的注意,调转马头向他冲了过去。 男人怒吼了一声,直接将自己的儿子朝那些骑兵的方向推去,自己则是朝后方拼命逃走了。 横刀直接滑过那个年轻人的肩膀,他栽倒在地上,但还没死透,他喉咙里都是血腥味,但还是挣扎着爬起来,看向他父亲的方向。 唐军骑兵在他身后下马,一脚踹倒他,将刀刃插入他的后心,然后斩下了首级。 但很快,沿途不断地有奚人疯狂堵截那些骑兵,甚至不惜用自身的血肉作为代价也要拦住他们,那个男人也意识到了什么,开始疯狂地朝养战马的地方逃去。 所有人这时候都意识到, 太守要的那条大鱼,已经自个跳出来了。 颜季明身边始终有数十人护在他身边,他得以较为安全地观察整个战场。 可以看到,哪怕都是老卒,但其中有些人确实不擅长马术,运气好的,冲到一半栽倒下来,还能寻找同伴就地结阵,继续向前厮杀。 运气不好,连着战马一块栽到地面,好半天爬不起来,战场上兵荒马乱也没人管那些受伤的唐军士卒,任由他们在痛苦中活着。 大片的营帐都被点燃,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夜空下,不时就响起刀刃砍入血肉的声音,和杂乱的马蹄声,最后则是人发出的哀嚎和嘶吼。 战事进行的,实在是过于顺利。 唯一遗憾的地方,是那些骑兵好像追丢了昭信王,大部分人像没头苍蝇一样胡乱寻找,颜季明也有些无可奈何了。 “留下几个人继续跟着我,你们赶紧去搜救袍泽,立刻去救人。” “是!” 颜季明在燃烧的奚人营地旁策马缓行,看着大火和满地的尸骸,心里却是有些遗憾地想着,若是李白在这的话,说不定就能给他写一首诗了。 “嗯,不如就叫从军行.赠河北节度使和安......卧槽!” 颜季明脚步顿住,惊觉就在离自己战马两步远的地方,趴着一个男人。 后者也瞪着明亮的大眼睛望了过来。 对方,在装死! 那一瞬间,颜季明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名字。 昭信王! 对方应声而起,而且比颜季明凶悍的多,他当机立断,大步冲过来,先是一拳打在颜季明肚子上,然后拼命拽着他,要把颜季明拖下马,这是打算夺马逃跑。 周围响起一片怒吼,士卒们这才发觉颜季明碰上了一个奚人,一个个都慌了神,朝这儿催马狂奔。 但其中一个人是最快的。 夜色中寒光一闪,昭信王痛呼起来,他肩头上多了一只短刀,疼得他又摔到了马下。 颜季明喘着粗气站起来,一脚踩在昭信王身上,但还是觉得没面子。 他看向那个救了自己的骑兵。 骑兵策马而来,面庞英武,在他战马的身上,还挂着另一颗人头。 昭信王瞥见那颗人头,不禁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做得好。” 那名骑兵到了颜季明跟前,才下了马,对着颜季明躬身施礼。 “你现在是我的都尉了,赏金,等回去给你。” 那人摇摇头: “小人原本依附叛贼,蒙太守救命之恩,此次也算是还了。” “不行,我说到做到,就算你原来是叛军,只要在我这儿好好做事,该有的,绝不会少了你!” 颜季明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 那人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叹息一声,道: “小人姓薛,名嵩,家祖乃是故左骁卫大将军。” 薛嵩? 颜季明念叨了一遍名字,忽然笑道: “你祖上莫非是薛仁贵?” 第四十七章 进击的奚人 薛嵩可不是个小人物。 虽然他爷爷是薛仁贵,但到他父亲那一辈的时候,他爹薛楚玉和叔叔薛讷试图在军中有所作为,直接被保守派排挤下台免了官,算是家道中落了。 到了薛嵩那一辈,好不容易被朝廷派出去做了官,但还是在幽州地界,也就是在安禄山的麾下。 薛嵩本就对朝廷不满,等安禄山造反的时候,他心想自己不跟着给朝廷来一刀还干什么,当即也在叛军那儿挂了名。 颜季明猜测薛嵩原本是跟着史思明回河北攻打他的那一股叛军,在清河战败被俘,又无比幸运地被颜季明选中带回常山郡,免了死罪。 既然清楚薛嵩的底细,又知道这人对朝廷有所怨恨,颜季明当即更加热切了几分,直接将薛嵩带在身边,边走边聊。 过了一会儿,陈温走过来,汇报说全军都已经准备好,可以离开了。 有些伤兵骑不了马,也只能勉强两人一骑,由另一人照顾着,至于战死的那些,尸体也被带上,准备等走远了一些再火化掉,把骨灰带走。 带出来两千多士卒,今晚战死了一百多人,还有数十人带伤,奚人的数量也不少,况且有些奚人临死反扑,终究还是造成了一些伤亡。 打仗么,这些是无法避免的。 颜季明喊来李宜奴,指着被绑住的昭信王,问道: “是他吗?” 李宜奴仔细看了看,点点头。 “那就行。” 昭信王身上的伤口被胡乱包扎了一下,保证短期内不会让他失血而死就行了,他面目狰狞地看着颜季明,嘴里嚷嚷着。 “天杀的汉人。” 李宜奴说了一句,看周围人的目光都看过来,慌忙解释道: “是他说的。” “终究是个外族人,不过我不跟他计较。” 颜季明想了想,对昭信王用奚话说了一句。 昭信王愤怒地嚎叫起来。 “你也懂我们奚人的言语?”李宜奴愕然道。 “我就知道一句,还是在你马场外抓到的几个奚人教我的,大概意思是你好。” 李宜奴神色有些诡异,她迟疑片刻,道: “你刚才说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让他回去找他的耶耶喝奶......” “???” 这边的马场算是彻底毁了,大火燃烧了整整一夜,里面的马匹只要还能跑动的,全被颜季明带走了。 昭信王的嗓子喊哑了,渐渐地也就不喊了。 他眼里慢慢地都是绝望。 唐朝封他为奚人的昭信王,但并不意味着全部奚人就对他死心塌地了。 奚人王和中原的皇帝并不一样。 饶乐都督府实际上就是一个大的奚人联盟,底下都是各个部族。 他若是好好的在这儿,大家肯定都给面子。 而现在,他被唐军给抓走了,那些部族不礼送唐军出境就算是惦记着最后一点情面了,至于出兵来营救? 那更是别想了。 “陈温!” “在。” 陈温连忙策马靠过来,问道: “太守,什么事?” “把宜芳公主的木匣子给我拿过来。” “您要那东西干什么?” “今晚这事干的太顺利了。”颜季明从陈温手里接过匣子,低声道:“没准她老人家真是在天上保佑呢。” “可这昭信王都抓过来了,您还要她做什么?” “你笨啊,还没回范阳郡地界呢,万一奚人起了数千骑兵过来追咱们怎么办?” 李宜奴在旁边插嘴道: “昭信王既然已经被抓了,那些酋长族长肯定是忙着分他留下的东西,不可能派兵过来追你了。” 话音未落,两名哨骑催马冲了过来,大喊道:“报!北面发现一伙奚人骑兵正在集结,约有数千人!” “......”李宜奴。 颜季明瞥了她一眼,下令道: “撤!” 大家都有马,看的就是谁跑的快。 颜季明能把昭信王活着带回去,就是一桩泼天功劳了,朝廷不赏他都不行的那种。 大军一路向南狂奔。 只要走出饶乐都督府地界,那些奚人就不敢再追了。 李宜奴拽着缰绳,催促马匹一路紧紧跟在颜季明身边。 不管她愿不愿意,但她的利益已经跟颜季明捆绑在了一块儿,无论颜季明是否会兑现他的那些承诺,李宜奴反正是回不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了。 “再往前三十里,就是你们上谷郡地界了!很快了!” 她大声提醒着颜季明。 然而还是话音未落,后面就有士卒大声喊起来: “奚人追上来了!” “......” “把嘴闭上!” 颜季明狠狠抽了战马一鞭子加快速度,薛嵩凑过来,喊道: “太守,让我带些人留下断后吧!” “把嘴都给我闭上,先尽量逃!” 颜季明也不是迂腐的人,真要是追上来了,哪怕再不舍得那些战马,再不舍得那些士卒,该割舍的时候,颜季明会毫不犹豫。 但现在并不是时候。 将士们一路逃,一路松开那些缴获来的战马身上的绳子,任由它们落在后方。 这样必然会引开一部分奚人去追马。 颜季明时不时回头张望一下,看着那些辛辛苦苦抢过来的战马转身冲向那些奚人,一时间心里痛的几乎要滴血。 好在,他们确实和身后的奚人一点点拉开了距离。 李宜奴在旁边咳嗽几声,问道: “你是从范阳来的吗?” “对,怎么了?” “前面有许多士卒,是不是你的人来迎你了?” 唐军撤退的方向是一路往南,也就是上谷郡和范阳郡这两处,具体得看跑的时候有没有走偏了。 古代又没有gps那种精准定位的东西,大军在外迷路也是很正常的操作。 譬如为后世所熟知的李广,在外远征走错路的次数也不少。 李宜奴所指的那支军队,显然也是仓促得知了颜季明这支骑兵的到来,勉强整军出来迎敌,很是警惕。 但人数上,也忒少了些。 好在,他们看到颜季明竖起的唐军旗号,军中指挥的人当即松懈了下来,连忙过来迎接。 “我是常山太守颜季明,奉命担任先锋收复范阳,朝廷大军随后就到。 现在后面有一伙奚人在追我,我问你,周围可有城池?” 那个县令忍着一脸惧意,等听明白颜季明的话后,连忙道:“有,就在不远处,还请太守入城歇息。 不过等一下,您说后面有奚人?大概有多少?” “不多,几千骑吧。” “哦,那就不妨事...几千骑?!” 老县令当即变成了公鸭嗓子,声音都嘶哑起来,慌慌张张招呼那些士卒跟在颜季明一行人身后也进了城,随即紧闭城门。 老县令也是有些手段的,他一进城后,就开始发动城中百姓,各处都有秩序地调动起来,显然是有过训练。 “还望太守恕罪,安县这儿城小民寡,若是那般多奚人发了疯攻城,只怕凭着这短短一截城墙根本守不住。所以...” “我懂你的意思。” 颜季明跳下马,下令道:“除了伤兵之外,其余还能拿得动刀的,准备跟我登城御敌!” 老县令这才放下心来,他小心打量着颜季明,想起他刚才说过的话,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激动,问道: “这位太守,请问,可是官军反攻回来了?” 颜季明摇摇头,道: “是反攻回来了,但没有完全反攻回来。” “啊?” 老县令一愣,汗颜道: “您真会说笑。” “我是常山郡太守,这是本官的印信,你可自去查验。至于其余的,你只需要知道,朝廷正在和叛军鏖战,我过来收复范阳,是为了断掉安贼的后援。” 颜季明不过说了寥寥几句,却已经足以让老县令泪流满面,嘴里喃喃道:“官军终于打回来了,国家可以太平了。” “奚人来了!” 城墙上忽然传来了喊声。 颜季明默默地重新把铁盔戴上,高喊道: “所有人,随我登城!” 陈温紧紧跟在他身后,低声埋怨道: “太守,今日白天肯定是宜芳公主保佑咱们,晚上劫营才会那般顺利。都怪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把人殿下惹急了。” “你特么真相信什么公主保佑?” 颜季明恨不得这时候下令把陈温拖下去赏个十军棍。 “我说了什么话?” “您那时候说,没准真是宜芳公主她老人家在天上保佑......您说,人家兴许还是小娘子,您就说人家老,能不生气吗?” “陈温。” “在。” 颜季明和颜悦色道:“待会在城头上,你站在我面前。” “您不是已经穿了两层甲吗?” “再多你一层,三层甲,万无一失嘛。” 颜季明揽住他的肩膀,耐心道:“你也不忍心看到我被奚人的箭射中吧?” 第四十八章 收复范阳 安城的城头很矮,要是矫健一些的奚人,甚至能三下两下自个就扒上城头。 但城头的守军对他们迎头痛击,一时间箭矢如雨,反倒是逼的奚人骑兵连连后退。 幸好颜季明对手下这些士卒从没有吝啬的时候,打造自己军队的时候,仿照照数十年前的大唐官军装备,军中甲胄箭矢之类的装备都是用钱砸足了的,现在大部分人身上都还有充足的箭矢。 奚人骑兵数量极多,但要说到箭矢,还真没有多少,一时间顶着箭雨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人还傻乎乎地真想去爬上城头与唐军厮杀。 不过两刻钟之后,就看见奚人大规模的溃退了。 “点明伤亡人数,所有人,分成两班,一班休息,一班随我继续站在城头。” 颜季明也有些累了,但他现在不敢放松,谁知道这些奚人骑兵会不会再回来继续攻城? “太守,太守!” 老县令带着一帮人走过来,远远地就开始喊颜季明了。 “太守,这些是下官的一点心意,都是些临时搜罗出来的干粮,请将士们不要嫌弃,先填饱肚子吧。” 老县令带着一些百姓,手里都拿着装着干粮的陶罐。 颜季明也没客气,命令士卒接下食物,见老县令做事讲究,便主动和他攀谈起来。 几句下谈完,颜季明就知晓了大半对方的来历。 县令姓韦,一个姓氏,便足以说明了。 两人交谈的时候,老县令识趣,有意递着话头,不久后,颜季明打了个哈欠,他顿时又会意道:“官衙的西房已经打扫好了,还请太守去歇息一会儿如何?” “不用了,我睡在城头就好。” 颜季明倒不是趁这时候作秀,只是单纯地有些不信任老县令。 万一有事,他待在忠于自己的将士们身旁,也能更从容些应对突发事件。 颜季明向老县令要了几个人,给了他们每人一匹战马、一封信,让他们去范阳郡给李光弼送信。 李光弼现在手下也不过三千士卒,但他可以派出信使,征召周围城池的守军出来帮忙。 望着信使出城离开后,颜季明沿着城头一路巡视,到处都是面露疲惫的士卒,颜季明只是淡淡询问了几句,就让那些士卒露出激动之色。 “大家好好休息,现在功劳都已经记上了,等回去以后,该升官的升官,该发财的发财!” 颜季明没觉得自己在忽悠人,因为在这方面,他从不敢拖欠。 军中的丘八最认死理,你平日里什么同吃同住,最多感动一小批人,但若是在军中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公私分明,这才是统御全军的手段。 后世分析古代军队的时候往往头头是道,但大多数人忽略了一个事实,在古代,有很多时候能吃饱一顿饭都算奢侈了。 至于说天天管饭,月底发足饷。 这根本不是什么古代当兵的必要需求, 这是他们的买命钱。 颜季明走了一会儿,在城头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蜷缩坐在地上打盹的李宜奴。 他轻轻踹了踹李宜奴,对方似乎是太困了,没惊醒。 颜季明迟疑片刻,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她身上。 半个上午的时间一晃而过。 颜季明的算盘落了空,中午的时候,临时派出城的十几名哨骑回来报告说,城外方圆十里都没找见奚人骑兵的踪迹,显然是已经打道回府了。 颜季明没冲动,让将士们换了班继续休息,自己也歇了一会儿,等到中午的时候,让哨骑又出去探查了一次,确认没问题,当即传令全军准备回范阳郡。 “承蒙借城池庇护,本官倒是无以为报了。” 颜季明告辞后,转身欲走,忽然又问道:“上谷郡离范阳很近,为何您这儿依旧竖着唐字旗号,不怕被叛贼攻打么?” 老县令拱手笑道: “安县城小民寡,不足挂齿,安贼当时不过派了一个官来要我们归降,当面换了旗帜即可。等颜太守号令传遍河北,下官却又是改回了旗号。” 言语间,老县令对颜真卿很是推崇。 颜季明点点头,不多废话,便带着大军离开了安县。 路上,他让陈温把昭信王带过来,准备问些事。 昭信王被拽过来的时候,一脸菜色,活像是瘟鸡一样。 颜季明记得昨晚奚人攻城的时候,这家伙虽然被绑着,但还是极其亢奋,一边挣扎一边还大声嚷嚷着谁也听不懂的奚话。 李宜奴被喊过来的时候仍是一脸倦色,颜季明瞥了一眼,发觉她没把自己的披风带过来,大概率是弄没了。 “问他,这次跟随安禄山出去的奚人有多少。” 昭信王不是李宜奴,肯定会知道的更多。 安禄山的叛军以后将会是颜季明的长期对手,颜季明希望能对他们更加了解一些。 昭信王神色阴沉。 “他说,如果你能把他放了,他愿意带着奚人帮助大唐。” “陈温!” “到!” “昭信王不老实,砍掉他一根手指头。” “是!” 队伍稍微放缓了一点速度,昭信王的手指头被强行剁了一根,很快就被陈温动作娴熟地包扎好,防止失血过多。 带着个活昭信王回去是大功劳,带着个昭信王的死人头回去也是大功劳,反正颜季明手上有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奚人反叛朝廷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斩杀他们的王,能够表现出朝廷的威严。 昭信王嘶吼起来,像一头失群的老狼。 李宜奴脸上露出一丝不忍。 “你同情他?” 李宜奴立刻摇摇头。 “实话告诉你,” 颜季明露出温和的笑意,道:“奚人需要一个新的昭信王,朝廷也会要一个新的昭信王,而我,也要一个新的昭信王。” 他看着既无助又癫狂的昭信王,淡淡道:“但假如他始终不肯听我的话,那不管是奚人立的昭信王,还是朝廷立的昭信王,都得死。” “乖乖听我的话,我能让你做奚人王。” “问,奚人派出了多少人跟随安禄山。” “他说,至少有数万奚人。” “问,派出去的那些奚人士卒是听他和那些酋长族长的话,还是听安禄山的话。” “他说,那些奚人都是听从他和族长们的命令,才跟随安禄山出去作战的,他说,要向大唐复仇。” 颜季明思索片刻,让人把昭信王带回去关好。 唐军一路急行军,在深夜的时候,他们看到了范阳城头的火把。 借着火光,能清楚看见,城头上立着的,是一面唐旗。 在唐旗的另一边, 则是一面帅旗。 李。 第四十九章 我有你没有 “你看清楚了?” “小人看清楚了。” 颜季明踌躇片刻,道: “派个人,去试试叫城门。” 借着战马,行军的速度快的令人出乎意料,而且这次的方向也极其准确,差点没一头撞上范阳城。 颜季明看见范阳城的时候还在担心,生怕自己惊了驻守范阳城的叛军,打乱了李光弼的部署。 但眼下并不是做梦。 颜季明离开不过是四五天的时间,李光弼就把范阳城给吃下来了。 进城的时候,借着火光,能清楚看见城门外悬挂着十几颗头颅。 李光弼还没睡。 他的亲兵领着颜季明进城中官衙的时候,李光弼正在读书,一如数日前颜季明率军离开前的景象。 “回来的这么快?” 最先感到意外的,反倒是李光弼。 “遇上奚人了?” 颜季明点点头。 “能平安回来就好,哪怕是折损了些兵卒,也算是给你长个记性,行军打仗,最忌讳的就是想到什么做什么。” 李光弼看着颜季明不说话,以为他丢了不少兵马正在气馁,便告诫道: “好在眼下范阳已破。渔阳刘客奴与我一同进军,袭击了范阳,斩杀十多名叛将,如今范阳郡大半已尽回朝廷手中,余者,不过是些还在跳的鱼虾。 你要记住这次教训,但也别太放在心上,世上没有战无不胜的将军,吃亏吃多了,你也就明白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了。” 颜季明点点头。 “你实话说,丢了多少兵马?” “与奚人遭遇两场,一场野战,一场守城,大约战死了将近百余士卒,受伤的也有百余人。” “那也还好了。你碰上了多少奚人?” 颜季明想了想,老老实实道: “第一场碰上的大约是三千多人,其中有数百人是奚人王的护卫。第二场有数千奚人骑兵,不过不知道那些人归属何方。” “放肆!” 李光弼脸色沉下来。 他已经把颜季明真的看做是自己的学生。 错误可以包容, 但说大话,甚至是说谎,他就无法容忍了。 第一场碰上三千多奚人,其中还有奚人王的数百护卫? 那意思不就是奚人王也在里面? 你说梦话呢? 李光弼冷笑道: “若真如你所说,那你会就这么点伤亡?颜太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糊弄?” 颜季明咳嗽一声,对外面喊道: “陈温,把昭信王请过来。” 片刻后,脸色更加阴沉的昭信王被带进来了。 他自己也被告知要见的是唐军中的主帅,这时候反而没那么暴躁了,只是相当郁闷。 正因为清楚自己的分量,所以昭信王明白自己很难回去了。 首先我没有主动招惹那个该死的太守。 其次我没有主动招惹那个该死的太守。 半夜喝着酒唱着歌,就被一个该死的太守带着一群更该死的唐军给劫了。 你们唐人是该死啊。 李宜奴也主动过来了。 她说这儿需要一个翻译。 李光弼看了她片刻,颜季明道: “这位是奚人怀信王的一个女儿,不受宠,我打算利用她来笼络奚人。” 话说的很直白。 李光弼仅是点点头,提醒道: “一个王的名头,不足以笼络到多少奚人。” “就像他一样,被你抓来了。” 李光弼看向昭信王,自嘲道: “没想到啊,倒是我说错了。” “怎么抓来的,说说。” “我先抢了她的马场,” 颜季明指了指李宜奴,后者顿时一脸怨气。 “然后在她的指引下,找到了另一个马场,恰好又逮到舌头,说是昭信王今夜在那个马场里住下休息。” “然后就干了。” “你就不怕全军覆没?” 李光弼脸上浮起戏谑的笑意。 “老师,我手下也就两千兵卒。” 颜季明舔了舔嘴唇,道: “我想要功名利禄,我想要往上爬,我知道我现在的位置不够稳,所以我需要这么一桩功劳。” “将士战死了,还可以再招,但这个机会错过了,以后就不可能再有了。” “心性太狠太毒了,若是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这是颜公的侄儿会说出来的话。” 李光弼摇摇头,道: “不过,我倒是很高兴。” 两人谈笑自若,旁边的昭信王和李宜奴却越发战战兢兢。 李光弼多年为将,身上那股气势已经养成,让人看了不自觉地就会敬畏起来。 昭信王耷拉着脸,这时候,李光弼再次看向他,用奚话说了几句。 昭信王一愣,又回答了一句。 李光弼懂奚话? 颜季明暗自侥幸没对李光弼吹牛逼,要是他从昭信王口中得知的消息与颜季明说出来的不一致,那乐子可就大了。 不过,他最庆幸的是,没对李光弼说那句学来的奚人话。 “昭信王先留在我这儿吧。” 李光弼对着颜季明道: “等收复范阳全境后,你派一队人,把昭信王送到长安去,陛下应该会很高兴。” “多谢老师提点。” “谢我做什么,这是你的功劳,也是你的本事。” 李光弼摇摇头。 “至于她......” 他沉默了片刻,道: “你自己看着办吧。” 等颜季明要告辞的时候,李光弼又道: “这次抢回来的战马,挑出一千五百匹,送到我军中。” “是...” 颜季明走出门的时候有些失魂落魄,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和李光弼对视的时候,心里一害怕,直接答应了。 一千五百匹战马啊! 这次出门辛苦一趟,也就抢了两千出头的战马。 但也没办法。 就当交学费了。 颜季明走了一会儿,才发觉李宜奴还跟在自己身后。 “没给你安排住的地方?” 李宜奴摇摇头,眼里有些怯意。 她原本还管着一处规模不小的马场,手下也有上千号人。哪怕在族中没什么地位被人排挤,但至少在马场那个小天地里,被人吹着捧着,她也跟女皇帝差不多了。 但一夜之间,那个天地就被眼前这个唐人给率军屠灭了。 脚下是范阳郡。 唐人的土地。 一个奚人女子在这儿如何安身? 夜风徐徐吹来,拂起她脸角的青丝,盖不住她眼底的凄怆。 一个唐人, 一个异族女子, 站在凄冷的月色下, 四目相对,神情各异。 不过颜季明心里正郁闷丢了一千五百匹战马,看谁都不顺眼,一句话把这种意境击的粉碎:“哦,那我有。” 你有啥? 你特么有住的地方? 李宜奴脚步停住了,就憋着两泡眼泪死盯着颜季明,眼里都是杀气。 颜季明摇摇头,道: “算了算了,我隔壁还有个屋子,你住那。 你要是个男人,咱俩就能直接睡一个屋了,半夜还得让人给你打扫出一处房间。 女人真是麻烦。” 第五十章 北疆攻略 颜季明第二天还睡得迷迷糊糊地时候,陈温在外面敲门,说有人登门拜访了。 来的人是平卢游奕使刘客奴,也就是驻守渔阳的那位。 李光弼当初在送走颜季明后,传檄四方召集兵马,手底下聚集了约有七八千人,又联系上了渔阳的刘客奴,使得后者下定决心,率军配合李光弼攻下了范阳。 刘客奴归属于平卢,背后是卢龙军。 卢龙军满员三万七千五百人。 其中刘正臣掌握七千人。 平卢兵马使李忠臣掌握三千人。 另有二万将士分别归侯希逸、王玄志等人统领,真正参与安史之乱的卢龙军,不过田承嗣部七千余人。 后者所率七千卢龙军,在叛军中被称为劲旅,战斗力极强。 李光弼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刘客奴等人彻底拉拢了过来,不过就目前来看,卢龙军的加入无疑对河北的唐军大有帮助。 颜季明态度客气,邀请刘客奴入座,吩咐下人去沏茶。 他对刘客奴的来历有所了解,后者却未必知道他的底细,所以颜季明说话时往往分寸拿捏的极好,让刘客奴对他越发有几分好感。 “末将听说那位河北招讨使也姓颜,不知他和颜太守您......” “招讨使,正是下官叔父。” 刘客奴听了略有些吃惊,他想了想,随即道: “之前末将意欲起兵,但因为军费不足,故写信给颜公,希望他能借一些钱粮周济,没想到颜公不仅送来十万钱和许多粮米,还将其子送与我为质。 既然颜太守是颜公的侄儿,那这事就好办了,末将这就回去,把人送过来。” 说罢,刘客奴就要起身告辞。 颜季明听了这话,脑子就反应过来为什么刘客奴等人率军来的这么痛快。 原来这里面还有自家叔父的关系。 颜季明追在刘客奴身后出了门,拉住他问道:“我听说刘将军带兵从范阳过来的,莫非是把我我堂弟也一并带过来了么?” “自然不是,颜公之子是个八岁孩子,哪能经得住行军劳苦。” 刘客奴摇摇头。 “那反正不差这一两天的功夫,我正好有些事想跟将军谈谈,况且您还得跟李公辞行吧?等事情都办完了,我随你一起回去把人接过来。” “颜太守想的果然周到。”刘客奴憨笑一声,“颜太守还有何事要说?” “卢龙军现在很缺钱粮吧?” 这话一出,刘客奴脸色微变,憨笑也收敛起来,这时候才有了些军中大将的凌厉气势。 “您是何意?不妨敞开说吧。” “卢龙军现在还剩多少人?” 颜季明不回答,反而继续问道。 “将近三万人。” “钱粮呢?” “不够。” “我可以给。” 刘客奴眉头拧在一块,然后又展开,他道: “末将与太守不过初次相识,您为何便这般大方?” 这话问的有些诛心了。 颜季明坦然道: “我有粮,您有兵,你我二人都是为了国家做事,彼此互帮互助,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况且,我叔父先前借了您钱粮,您痛快收下了,为什么到我这儿,却又是这般发问?” “莫不是将军觉得,下官的钱粮不干净?” “这...太守言重了!” 刘客奴连忙摆手,这时候反倒没疑心了。 颜太守既然是颜公的侄子,家风不可能差到哪儿去。 而且看颜季明这幅年轻的模样,不过是个白面书生,哪里能有多少心思。 看着面露真挚的颜季明,刘客奴不由暗自羞愧。 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常山郡自有钱粮可送来范阳、平卢,不过,路上必然会有所损耗。” 颜季明直接打上了卢龙军的算盘。 与自己那支还在辛辛苦苦建立的新军不同,卢龙军是直接就能拉上战场野战厮杀的精锐边军。 就算三万卢龙军不可能全听命于他,单单只从里面抠出来小几千人,用于扩充自己的兵力也是好的。 颜季明现在大多依靠李光弼帮忙练兵和打仗,而且周围几乎没有能让他平稳发育的环境。 不过眼下战况越是混乱,朝廷就越是难管到他头上。 总体上好坏参半吧。 刘客奴听出了弦外之意,直接道: “卢龙军得留下一些,用来驻守城池,此外还得防备着奚人。饶乐都督府和安东都护府那儿都不太平,战事时有发生,还请太守您见谅。” “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给那些没有依附叛贼的卢龙军将士提供足够钱粮。” 颜季明诚恳道: “我不过是一个文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要说到上马打仗安邦定国,还得靠您这种军中大将。” “太守赞誉太过了。”0 刘客奴被颜季明的马屁攻势打穿了,忍不住笑了几声,才道: “此事,末将还得回去跟一些人商量一下,不过,若太守真能说到做到的话,末将可以亲自率部下七千人,为太守担任先锋平叛。” 夜间, 书房内烛火摇曳。 李光弼瞥了一眼颜季明,道:“你把刘客奴说通了?” “是。” “你养五千人都伤筋动骨,卢龙军现在有三万人,你哪来那么多钱粮给他们?” 李光弼笑起来: “你又打算去弄清河的钱粮?” “这您倒是猜错了。” 颜季明拿出刘客奴给的地图,在李光弼面前摊开。 “范阳、平卢、河北,眼下全都可看做是安贼的根基之地,他所带的兵马,几乎都出自边军和外族。” 颜季明道:“但眼下,他的主力大军并不在这,而与他勾结的奚人、突厥人、粟末人的老家却全都在咱们周围。” “我军如今拼拼凑凑,兵马可以过万,卢龙军若是答应我的请求,至少也有上万卢龙军精锐随同我军作战,这样一来,咱们手上有将近三万官军,大半都是精锐。 可借此要挟那些外族人出钱出粮,要是不从,就直接攻打他们。” “敢和唐军作对的外族人,现在都跟着安禄山到了洛阳,或者是去攻打潼关,剩下守家的那些,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颜季明侃侃而谈,李光弼静静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欣赏。 “这个计策,很好,但还是有一些不足。” 李光弼把地图卷起来,放在颜季明的手心里。 “不用先去告知那些部族。” “我随你一起出征,但我这次只会在旁边看着。” 李光弼站起来,拍了拍颜季明的肩膀: “不过,我教你最后一次。你既然说了三个外族,那就先各自灭他们一个部族,再等他们派使者主动来找你。外族,都是这样,只有打疼了,才知道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做狗。” 颜季明点点头,若有所思道: “夷狄,畏威而不怀德。” 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僵。 李光弼似乎也是外族人? “无妨。” 李光弼打开窗户,夜风吹起他鬓角的白发,露出眼底的一丝沧桑。 “我,是唐人。” 第五十一章 杀鸡儆猴 迄至今日,已经是是二月中旬。 河北整体情况较为稳定,叛军猛攻饶阳一带,妄图打开一个缺口,但颜真卿手下兵马数量较多,又开始大量使用清河等富庶郡县的钱粮。 不缺兵马,不缺钱粮,唐军又几乎是本土作战,哪怕是新招募的兵马,在守城时给叛军造成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颜真卿是想借着这股叛军来磨刀。 不过他与颜季明的初衷大不相同,颜真卿是实打实想为了朝廷平叛,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侄儿这时候正时不时借着他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 史思明重新聚集兵马,后续也有了更多援军,于是兵分两路猛攻,不久后魏、博平两郡失守,河北外围防线告破。 但因为河北形式终究是一片大好,朝野间催促哥舒翰出潼关彻底剿灭叛军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颜季明人虽然去了北疆,但临走前给曹得意留了指令,让他按时搜刮些奇珍异宝送到长安,献给杨国忠,又让李亨写了封信,派人送给太子。 信,只有一封,里面也只有一句话。 除非是太子本人,要不然其他人不可能看得懂。 颜季明写的是, 殿下,兔子会不会说话? 颜季明方方面面都不肯放松下来,行军的途中,他又亲自提拔了数名军官,其中第一个是陈温,第二个就是薛嵩。 薛嵩的背景要是报上去,依然有很大可能会被朝廷打成叛逆直接问斩。 毕竟他本人是实打实的投了叛军。 所以,他现在也只能暂时在颜季明军中效命。 好在薛嵩并不是那种眼高手低的人,也能沉下心来帮颜季明做事。 现在只要颜季明愿意,从常山郡带出来的五千兵马里面,就会立刻有一半以上的人立刻脱离李光弼的号令。 但做这事的时候,颜季明很快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李光弼掌控军队的本事绝对比他颜季明强,按理说很多时候颜季明做的都有些急躁粗糙,但李光弼却始终是一副没有察觉到的态度,任由颜季明在军中安插亲信。 但对于刘客奴带出来的那数千卢龙军,颜季明一时半会还没法下手。 卢龙军内部自成一派,对颜季明彼此间称兄道弟,十分客气。毕竟后者现在是他们的金主,得罪不起。 但要往深了说,这些表面憨厚粗俗的家伙一个比一个滑头,就是不肯当面答应颜季明任何事情。 颜季明借着李光弼和颜真卿的名头,在河北北部四郡临时筹措了一批粮食,范阳郡内府库也有不少剩余,都被颜季明拿出来给了卢龙军。 他在挪用府库这方面一向很有天赋。 李光弼对此不闻不问,大开绿灯。 随着范阳郡彻底平定下来, 颜季明所提出的策略也被提上了日程。 预计有三万多唐军北上:常山郡出来的五千兵马归颜季明统率,卢龙军一万二千人,由刘客奴等将军率领。 此外,还有各城池中召集来的援军,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数千人。 总体堪称兵力雄厚。 出兵前,唐军已经尽可能地封锁了消息。 “贤弟,咱们这次出兵,说实话也有点多了。” 刘客奴骑马凑了过来。 这些天颜季明已经打好了两人间的关系,馈赠给卢龙军的钱粮辎重,除了说好的那份,颜季明还私下出了一份钱粮,额外送给刘客奴的麾下兵马。 刘客奴并没有对外声张,而是收下了这批钱粮。 他手下有数千人要养,也算是一个小利益集团,大大小小的军官,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要打点。 他之前敬佩颜真卿,是因为颜真卿的名声。 但现在和颜季明友善,却是因为后者能给他实打实的利益。 颜季明昨夜没睡好,此刻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 “多出些兵马,万无一失嘛。” “耶耶打儿子,儿子哪有还手的道理。” 刘客奴摇摇头,笑道: “奚人善歌舞,待愚兄出征一趟,替贤弟多捉几个好看的奚人小娘子,让她们跳舞给你开开眼。” 说着说着,他却又咂咂嘴,摇头可惜道: “就是身上味儿重了些。” 这话让颜季明想起了那个抓来的奚人“公主”李宜奴。 这次出兵,她还是被带上了。 一来作为向导,二来可以就地招收奚人俘虏,供李宜奴组建新的部族和势力。 奚人难以彻底平灭,只能边剿边抚,让奚人名义上臣服朝廷。 怀信王已死,昭信王被颜季明派一支兵马送去了常山关押,准备等回去的时候,看情况再做决定。 至于宜芳公主的骨灰,颜季明则是派人先送回常山郡,嘱咐先找块好地方安葬下去。 唐军一路晓行夜宿,北出居庸关。 居庸关。 天下第一名关。 明代的时候,在这里曾有过扩建和重筑,很多人都以为居庸关是明初的产物,但实际上,“居庸”二字最早出于《吕氏春秋》。 《淮南子》记载“居庸岩险闻于古今”。 《水经注》记载“绝谷累石崇墉峻壁,山岫层深,侧道褊狭,林障邃险,路仅容轨”。 总之,都是形容居庸关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出了居庸关,就是饶乐都督府境内,但李光弼和颜季明早已商量好,这次出兵不是为了和奚人真正开战,而是要从他们身上敲下足够的好处。 而且以居庸关周边的地形来看,后方的粮草辎重运送将会极其艰难,所以大军会向西抵达毗邻范阳郡的妫州,从那儿和粮队碰头,获取后续的粮草。 李光弼说到做到,对外号称的是他李光弼担任主帅坐镇中军。 但实际上李光弼几乎是手把手在旁边教颜季明该怎么处理军中各项事务,但他本人绝不亲自去做。 行军路远,一晃到了三月。 路上并非没有碰到奚人部族,但李光弼都嫌弃规模太小,就算是屠了,也不足以威慑奚人。 大军深入妫州境内。 哨骑来报告说,前方发现了奚人的一个大部族。 “老师?” 颜季明看向李光弼。 “你现在是主帅。” 李光弼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提供意见。 得,随您。 颜季明也是无语,前些日子他倒是主动敲定了目标,但随即被李光弼以各种理由给拒绝了。 不过他也明白,李光弼这是在教自己东西,所以每次被李光弼驳回后,都回去静下心好好思考哪里想错了。 “那个部族人数有多少?” “大约过万了。” 几千几百的还能数数,要是过万了,那就很难数了,哨骑仓促回报,只能说出一个大概的数字。 “不挑了,就它了。” “大军就此扎营修整,今夜突袭奚人大营。传令刘客奴,告诉他,今夜由卢龙军第一批夜袭,许胜不许败!” “是!” 第五十二章 爸爸打儿子 天上一轮残月,在层层云雾中若隐若现,几乎没洒下多少光芒。 到处漆黑一片。 寂静的夜空下,忽然发出尖锐的哨鸣声,继而远处也响起哨声与之呼应,最后哨声连成一片,奚人部族的营帐里当即开始有了动静。 那支奚人部族规模很大,外围的哨探也有不少,唐军士卒摸过去的时候,还没彻底清理完外围的哨探,就有人失了手,被惊到的奚人哨探当即发出了警报。 刘客奴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知道手下士卒把事情办蠢了。 他知道颜季明这次派卢龙军第一批夜袭,就是想试试卢龙军的成色。刘客奴在颜季明面前的时候还拍着胸膛打包票,没想到现在就打了脸。 亲兵牵来战马,刘客奴翻身上马,大声传令道: “太守有令,今夜不留俘!” 颜季明曾问过李光弼,该如何应对奚人、突厥人之类外族的精锐兵卒,但李光弼只回答了两个字。 平推。 就像刘客奴之前说的那样,就是爸爸打儿子嘛。 卢龙军最多算是提前惊了奚人,让后者有了些准备而已,一些奚人匆忙拿着武器冲出来,还没等他们组织好,就遇到了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的唐军甲士。 一排排甲士,如同血肉磨坊一般,向前踏进的每一步,都将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奚人碾为齑粉。 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唐字大旗下,满是堆积的尸骸。 血流成河。 卢龙军本就是边军,现在做的,无非是平常做的事。 残余的奚人开始崩溃了,他们丢下武器,跪下投降,但迎来的却依旧是卢龙军不带感情的屠戮。 “太守有令,今夜不留俘!” “太守有令,今夜不留俘!” “今夜过后,说出你的名字,能止奚人小儿夜啼。” 李光弼站在颜季明身后,脸色平淡。 颜季明沉默了一会儿,道: “传令,收兵吧。” “是!” 陈温不在的时候,就是薛嵩在。 薛嵩答应一声,当即替颜季明去传令。 杀戮只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动作最快的卢龙军士卒,已经从东面冲到了西面,杀穿了整个奚人部族。 剩下的那些奚人,还活着的不到五百人。 这些人都是老弱妇孺,已经彻底吓破了胆子,被士卒赶到一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住手!” 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还没到颜季明身前,薛嵩就果断拔刀,直接将刀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冰冷的刀刃让李宜奴冷静了一些,她对着颜季明原地跪下,声音嘶哑道:“这都是些老弱妇孺,对大唐不会有任何危害,求你...求您放过他们。” 一个弱女子,为了五百名族人能够活下去,毅然跪了下去。 颜季明笑起来,心想这时候的自己,肯定有一种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既视感。 他示意薛嵩放下刀,然后蹲在李宜奴身前,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头看向自己。 李宜奴眼里都是泪水,楚楚可怜。 “这些人,现在是你的族民了。” 颜季明松开手,然后在她的衣服上擦了擦,嫌弃道:“脸上都是油。” 李宜奴埋下头,痛哭出声。 周围的军官开始在颜季明的吩咐下,带着士卒打扫战场。 “心软了?” 李光弼一直站在原地没动,他看着颜季明又回到自己身旁,眼里不禁露出些戏谑。 “我想要的,是让奚人能老老实实听我的话,而不是杀光他们。杀戮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李光弼挑挑眉。 不远处堆积的那些尸首,显得颜季明的话很没有说服力。 天亮的时候,劳碌了一夜的唐军士卒已经开始休整,昨夜没参加夜袭的兵马在外围警戒,卢龙军士卒都去睡觉了。 杀鸡儆猴的效果出奇的好。 陈温在昨夜就已经带人出发,深入饶乐都督府境内,他一行人不过数十骑,就明目张胆打起唐军的旗号。 奚人有五个最大的部族,彼此也像唐人的世家门阀那样,彼此通婚,维持血脉和统治的稳定传承。 陈温的到来,让五个部族内惊动不小。 外界消息繁多,唐人使者忽然间到来,让不少人开始忧虑是否是安禄山叛军已败,他们即将迎来朝廷的秋后算账。 陈温站在营帐内,不慌不忙地打量起面前几个或躺或坐的中年人。 “敢问贵使,是何官职?” “末将受常山太守提拔,现忝为军中仁勇校尉,得以执鞭随蹬,替太守效命。” “仁勇校尉?呵,不入流的官儿罢了。” 一名族长当即冷笑道: “我等都有朝廷封的官职,都比你这个蝇虫一样的校尉要大许多,我听说,唐人见了上官,都是要跪下行礼的,你为何还不跪下?” 陈温语气也冷了几分: “若是奚人仍旧归属大唐,那末将拜几位,也是理所当然。 但如今叛贼之中出现了许多奚人的踪迹,我不仅是替颜太守和李将军二人来饶乐都督府,而是替朝廷问责而来!” “汝等若叛大唐,即是敌国,当今世上,天朝上国,唯有大唐而已,岂有上国使者拜下国敌酋的道理!” “汝想死么!” “放肆!” 一时间群情激奋,陈温几经战事,也养出些处变不惊的心境,站在那儿任由他们发怒,但自己仍是一副漠然的模样。 眼神里,露出些轻蔑。 另一名族长抬起手,他面色黝黑,气度与其他人不同,他制止了其他人的叫骂,对着陈温笑道:“贵使倒真是言辞过人。” 他咳嗽一声,站起来走到陈温的身前,脸色和缓了许多。 “奚人如儿,大唐如父。 父子之间偶有争吵,也是常事, 但世上哪有儿子悖逆父亲的道理。” “贵使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就算是朝廷问责,我等也会接下,不会辩驳。” 这人说话时,听起来颇有些真诚,但实则,陈温临走前,颜季明已经跟他说明白了这些奚人。 他们的势力根基都在饶乐都督府内,饶乐都督府名义上是由朝廷命令官员,但实际上就是由这些酋长族长自己把控官职。 整个饶乐都督府,就是他们的国中之国。 就算是朝廷真的问责过来,他们大不了跪下认个错,朝廷说要把他罢官,你看能吓唬的了他们么? 朝廷的话就是个屁。 “既然奚人说自己恭顺,那就要拿出实际东西来证明。” 陈温很快就道: “逆贼安禄山,如今其大军被围困在河南道,前进不得,后退不能,败亡,是迟早的事。” 几名族长的脸色都阴沉了下去。 他们私下里都与安禄山有所勾结,要不然安禄山军中也不可能有那么多奚人。 若真如这个唐人所说,那意味着安禄山带出去的那些奚人青壮士卒,必然是要死个七七八八了。 “还请贵使明示吧。” 站在陈温身前的那名族长不由叹息一声。 奚人打不过唐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粮食、军马。” “粮食可出一万斛,战马三千匹。” 那名族长咬着牙道。 “不够。” “如今不过二月,贵使是想多饿死些奚人么?”他重重咳嗽起来,面露悲伤道:“若是逼人太甚,奚人也不是草原上只会逃跑的兔子!” “想必您也听到些消息了吧?” 陈温平静道: “二月初,六万唐军已经北出居庸关,深入饶乐都督府境内。您放心,我军粮食不足,撤退是迟早的事,但是临走前,不知道要有多少奚人得家破人亡了。” 威胁!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族长重重喘了口气,来不及细想这个唐人口中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缓缓道:“若是要多,也不是不行,我得和其他人商量一下,让各部都匀出些粮食。” “还请贵使,在这儿先住下吧。” 陈温在这儿“住”到中午,就被几个族长急忙又请了过去。 “奚人愿出粮五万斛,战马七千匹,羊两千余头,另有上等骏马三匹,是赠送给颜太守和李将军的礼物。” 几名族长对着仍在疑惑的陈温躬身施礼,恳切道: “奚人对大唐永顺不叛,一切都是安禄山的错,还请大唐天兵早日回河北平叛吧!” 第五十三章 盆满钵满 “报,仁勇校尉求见。” 陈温回来了? 颜季明抬起头,让人把他带过来。 陈温原本走进来的时候还兴高采烈,抬头时想要说话,猛然看见在颜季明身后,也就是自己以前站着的那个位置,现在多出了一个人。 薛嵩。 “奚人怎么说?” “末将不辱使命,奚人已经顺服,献上了粮秣和军马。” 陈温单膝跪下,又从怀里掏出两封书信,道: “一封是那几个族长给朝廷的请罪书,另一封,是其中一人私下给我的,说希望李将军能好好看看里面的内容。” “四万斛粮,五千匹战马,不算少了。” 颜季明点点头,道: “你辛苦了。” 四万?五千? 陈温一脸懵逼,心想这里面怎么一下子就少了那么多? “记住了,待会见大帅,你也要这么说,听见没有?” “说什么?” “你这猪脑子,就我刚才说的,祝大帅身体健康,武运昌隆。” 颜季明转过身,对着站在门口的人恭声道: “老师。” 李光弼摇摇头,走到颜季明的位置上坐下,道: “奚人给了多少?” 陈温当即答道:“四万斛粮,五千匹马,额......” 他看见颜季明瞪了自己一眼。 “是小人一路奔波,太过疲惫劳累,忙乱中记错了。是五万斛粮,七千匹马,还有羊之类的牲畜,一时间点不清......” 李光弼点点头: “既然累了,那就去好好休息,不要瞎说,懂么?” “小人明白。” 陈温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李光弼现在的官职,并不是很高,但朝廷的诏书里,把他的职权提升的很高。 按理说,河北的这些将领官吏,对他不可能有多服帖。 但李光弼的本事就在那儿,能带兵,能服众,颜季明在军中连一号人物都算不上,最多煽动起几千人,但李光弼一声令下,数万唐军都可以直接调动起来。 他看向颜季明,道: “准备收兵回河北吧。” 颜季明一惊,道:“虽说奚人给了这么多粮,但要是旷日持久下去,五万斛粮食是根本不够的。” “突厥人、粟末人,还有那些外族,已经知道了你屠灭一个万人部族的消息,直接把钱粮战马都送过来了。” “目的,已经达到了。” 李光弼顿了顿,又道: “朝廷新的旨意送过来了,是千里加急。” “叛贼在潼关面前久攻不下,已经将势头对准了江南道,数以万计的叛军攻入江南道,江南北部情形一片糜烂。” 颜季明想了想,问道: “那河北呢?” “你叔父带兵马与叛贼对峙,但已经露出了颓势。” 李光弼摇摇头,道: “看样子,总体上还能撑住,但博平郡失陷,等于是清河郡等处已经暴露在叛军的兵锋之下,若是清河等处再失陷,你叔父虽然手上有十多万兵马,但很快就会陷入缺粮的局面。” “不过,我也听到消息,说朝廷的平叛大军早已出发,想必最多是三月四月的时候,就能到河北了。” 李光弼抬头看向颜季明,道: “接下来,你就好好整顿常山郡吧。” “学生明白了。” 如同之前承诺的那样,卢龙军直接拿到了满额的粮饷。 五千多卢龙军打道回府,但刘客奴却是带着部曲,在颜季明的劝说下随他一路前往常山郡。 替手下和刘客奴等卢龙军将领请功的奏折已经发往长安,应该来得及再带回消息。 昭信王也一并被送了过去。 颜季明特意拨了三百人,带着请功的文书,也顺便押送昭信王,从河东绕路前往长安,士卒们一路宣传颜季明兵出北疆降伏外族的消息,一时间,颜季明的名声在民间传扬开来。 而安禄山这边也得知了自己老家被拿下的消息。 但他依然认为颜季明不过是个小人物,起主要作用的,还是李光弼。 在洛阳宫中沉湎温柔乡一个多月的安禄山,终于在大殿上,召来他手下的那些将军以及严庄等人。 不可否认,他手下这些人并不是只会烧杀抢掠的,他们是一群真正的谋臣悍将。 安禄山扫视一圈众人,缓缓道: “北面传来消息,范阳丢了,卢龙军背叛了我。” 当即有一名将军出列,跪在安禄山面前,沉声道: “末将和七千卢龙军,绝不敢背弃陛下!” “起来吧,承嗣。”安禄山费力地挪了一下身子,旁边数名宫女会意,想帮他站起来,但她们身娇体弱,根本扶不动安禄山,得亏是严庄等人有眼力见,上前帮着安禄山站起来。 他缓缓挪到跪在地上的那名将军身前,道: “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 才说一句话,安禄山又剧烈咳嗽起来。 田承嗣也不敢装模作样地再跪着了,看这样子,安禄山再多站一会没准得昏死过去,他连忙勾着身子,半是要跪半是要站起来的样子,感激涕零地重复道: “末将誓死追随陛下!” 意思到位,差不多就得了。 底下的士卒或许还有些在摇摆不定,时不时犹豫该不该继续跟随安禄山,但这些人都明白,一旦他们兵败,没几个人能活着。 只有继续拥立安禄山,期待着成功的那一天。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 他们的利益早就捆绑在一块了。 “河北的那几个世家,先前都和朕私下有往来,但现在,一个个的消息都断了吧?哼......” 安禄山在龙椅上重新坐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诸位,可有良策?” 严庄心里早有算计,况且这时候也不是该隐瞒的时候,他直接站出来,道: “陛下首起义军的时候,已经将麾下大半兵马都带了出来,无论如何,我军仍有十数万兵力,且泰半都是精锐,以目前的唐军来讲,除非是朝廷调动边军精锐,否则出城交战,几乎毫无胜算。” 安禄山点点头。 严庄侃侃而谈。 “如今我军之急,不在河北,不在江南,而是潼关。” “譬如当年汉末,魏武先夺天子,梁末,侯景奔袭建康,都是这个意思。” “说下去。” 安禄山眼里有些明悟之色,不由急切道。 “先攻潼关,再取长安,一路奔袭,拿下天子。” “潼关,难破。” 田承嗣站出来,但并不是诘难,而是代替众人问道: “我等也不是怯战之将,部下也不是羸弱之卒,只是潼关内唐军何止数万计,彼军死守潼关,我军无非是平白付出伤亡而难以前进一步罢了。” “在下这一计策,叫声东击西。” 严庄不慌不忙道: “潼关、河北俱是防守严密,而江南却并非如此。 江南赋税,乃是朝廷一重,若是我军放松对潼关的攻势,示敌以弱,放出风声,假意要全力攻打江南,必然会引得河东、潼关两处唐军出击。” “对啊,要是这两处唐军都出来了,我军不就被四面围困了吗?” 有人疑惑道。 “我之前都说了,那些守城的唐军,面对我军主力,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的。他们敢出来,岂不是正中我军下怀?” 严庄冷冷道:“虽说其中也有不少精锐,但大势之下,就算是再精锐的兵马,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军如今在军力上占据优势,就要主动寻求交战的良机。 若是放出攻打江南的风声,长安朝廷必然会逼迫潼关守军出战,我军引得唐军出来,在潼关外设伏,再一举吞下他们。” “那就依你说的做吧。” 安禄山有些疲惫了,他挥挥手,想宣布退朝。 “臣,还有一策。” 严庄躬身道: “是针对河北的。臣听闻,河东太原尹王承业与那常山太守颜季明有间隙......” “朕,乏了。” 安禄山闭上眼,示意周围的宫女抬他起来。 “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吧, 朕随你去做。 不要辜负了朕。” 第五十四章 丈育 妫州的物产并不丰富,也没什么好玩的好看的地方,有很多地方站在远处看是草原,走近了一瞧,地上全是臭烘烘的马粪羊粪。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一看到唐军撒腿就跑的牧民。 唐军屠了一个奚人部族,颜季明的恶名也在妫州乃至于整个饶乐都督府境内传播开来。 但毗邻妫州的那些郡县,最近受到外族人侵扰的次数却少了许多,北疆边境上逐渐趋于太平。 部分卢龙军撤回了平卢,继续镇守城池,刘客奴总算是被说通了,带着自己的几千卢龙军跟随颜季明前往常山郡。 “钱,粮食,都给你留在这了。” 颜季明骑着战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宜奴。 “还有你要留下的五百人,现在都是你的,你就是他们新的族长。” 李宜奴呆呆站着,她侧过脸,看向那些惊恐不安的老弱妇孺。 “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后,你的部族至少要能抽调出一千奚人骑兵帮我出战,若是你做不到,那你和你的部族,就是我的功绩。” “如果我做到了呢?” 颜季明大笑一声,拨转战马,留下一句话: “若你做到了,你就是新的奚人王。” 李光弼站在原地,身旁还有一名副将。 “将军,此人却也是太过狂妄了,若是将此言语上奏朝廷,必然治他一个死罪!” 那副将是李光弼抽调周围城池兵马时过来的,等攻破范阳,又跟着去了一趟北疆,李光弼将其留在身边,也算认可他是个能做事的了。 但此刻,李光弼随即转头看向他,轻声道: “你说的是谁?” “自然是颜季明此獠!” “哦。” 李光弼点点头,又道: “你不服?” “额......” 那副将当即跪在地上,脸上冒出了冷汗:“末将不敢!末将只是觉得,将军对那颜季明,太过于信任, 还有,末将有证据,那颜季明派人收买军中将领校官,妄图私下笼络兵卒...” “那他为何没收买你?” 一句问话,就让副将涨红了脸。 “这...这是迟早的事!不过末将心系朝廷,岂会背叛!” 李光弼沉默片刻,问道: “我记得,你姓张?” “是。” 清河张氏。 “我知道了,退下吧。” 李光弼看着那名副将的背影,脸色始终平静。 范阳郡周围的城池,大多都依附于安禄山,也就是叛贼,颜季明带着上万兵马前往常山的时候,也在不停“收复”这些城池。 说是收复,更像是那些城池里的百姓在喜迎王师。 大家杀了绑了城中的主官或是叛将,高高兴兴地打开城门。 颜季明早就下令约束兵马,只带了少数兵马入城受降。 接受百姓的欢呼,跟被关进大牢拒不降贼然后又被放出来的几名官吏说辛苦大家了,晚上再来一套酒宴。 到了后来,他已经懒得再入城折腾一趟,只派人入城安抚。 但也发现了不少问题。 陈温将信纸放在颜季明的案几上,道: “经过查验,派出去接收城池的三名校尉,都有收贿的行迹,且其中两人驭下不严,纵容士卒殴打百姓抢夺财货,甚至还侮辱良家女子,城中的官吏不敢阻拦。” “我记得他们都是卢龙军的?” 颜季明问道。 “是。” “先把事情给我抖出去,尽可能地宣扬,别怕臭了我的名声。 还有,人证物证,都给我保管好了,我要拿出来用的时候,一个都不能少。” “是。” 颜季明沉吟片刻,忽然笑了。 “刘客奴一向滑不溜手,就是不给我插手卢龙军的机会,但这次他跑不了了。” 两人正商议的时候,薛嵩进来报告道: “李将军来了,要见您。” 上次那几个见了是李光弼过来就不汇报甚至把人直接放进来的亲兵,全都被颜季明踹走了,又新上了一批亲兵,由薛嵩带领。 这些亲兵无论是军中还是外面,除了颜季明,谁的命令都不认。 颜季明摆摆手,示意陈温不要说了,他倒穿着鞋一路小路冲了出去,见李光弼站在外面,很是“惶恐”道: “怎么让我老师站在外面?天冷,老师您快进来。” 李光弼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等落座后,他便直接问道: “那些归降的城池里,有很多城池缺少官吏,你准备怎么做?” “您说这个?” 颜季明笑起来: “学生早有准备。” “你现在不过是个太守,按理说,你的叔父才有那资格指派代理官吏,而且事后还得上奏三省和吏部,中间的利害关系非同小可。” “学生明白的。” 颜季明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解释道:“河北现在仍有许多大族,我准备让他们派出族中子弟,分掌城中事务和职权。” 李光弼淡淡道: “你这样是忤逆朝廷。” “不,学生这么做,自然是有把握的。” 李光弼始终平静的目光中出现了一丝疑惑。 “朝廷,是中央,河北,是地方。” 颜季明用手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大圈,又在周围画了几个小圈。 “这个圈子里,各自代表着中央和地方的利益。画的圈子越大,里面的利益就越多。” “我呢,是常山太守,我本身也是一个圈子,但无论是对于朝廷还是对于河北来说,我的圈子都太小太小,里面的利益,也很少,我是不配跟他们任何一者相比的。” 李光弼摇摇头,道: “说人话。” 李光弼擅长兵事,也通人情世故, 但真正思考起这些弯弯绕绕的事的时候, 他只觉得, 头疼。 “河北内重要的官职,能被世家门阀们掌握在手中的,其实不算多。谁该做什么官,最后大部分还是朝廷说了算。” 颜季明道: “这是中央和地方的利益分配问题。” 他蘸着茶水,在代表河北的那个圈子里,又点上了一个点。 “如果我现在代表的是整个河北的利益,那这些世家门阀都会帮我发声,他们会动用自己的关系,去帮我达成目的,因为那也是他们想要的。” 李光弼喝了口茶水,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有些听的入迷了,连手里的茶水凉透了都没发觉。 “你现在是帮他们获取官职?” “对。” “那他们会给你什么?” “他们需要一个能帮他们站出来的人。” 颜季明冷冷一笑: “所以我要什么,他们就会给我什么。” 前几代大唐皇帝实际上都在有意无意打压地方世家,因为李唐皇室的利益基本上是和关陇集团绑在一块的。 关陇集团和地方世家门阀的差别,就像是两个物种之间的差别。 也许看着挺像,但就是有生zhi隔离。 蛋糕本来就那么大,能分蛋糕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这是中央集权的本能。 到了唐高宗一朝,地方上的世家门阀依旧显赫且清贵,但越来越难以插手政治。 所以安禄山造反的背后,才有河北世家的身影。 颜季明从没有自信自己能玩过那些世家门阀出身的人精,所以从一开始起,他就没打算老老实实坐在牌桌旁先出个小3试探。 刀就握在自己手里, 大不了看着要输钱的时候, 把桌子一掀你们都别玩了。 颜季明送走李光弼后,孤身坐在营帐门前,看天上的月亮。 “陈温?” 站在一旁打盹的陈温立刻惊醒,应了一声:“太守,我在呢。” “你会不会背静夜思?” 陈温一脸懵逼。 “妈的,静夜思都不会背,等回去叫李白教你,罚你抄一百遍长长记性,我手下不准有文盲!” 旁边暗自幸灾乐祸的薛嵩这时候疑惑道: “请问太守,文盲又是何物?” 颜季明用手划着地上的泥土,把文盲两字写给他们看。 陈温犹犹豫豫念道: “丈育?” “你俩真是一对儿卧龙凤雏。” 颜季明赏月的兴致全无,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太守这是在夸咱们?卧龙不就是当年那位诸葛武侯?” 薛嵩喜滋滋道。 “你也配卧龙?” 陈温看薛嵩不爽很久了,当即乜了他一眼,不屑道: “你个文盲。” 薛嵩即使是再好的脾气也有些忍不住了,他忍着怒气道: “我虽说如今是戴罪之身,但家祖也是朝中的大将军,你一个三代白衣,凭什么说我?” “呵。” 第五十五章 阳光开朗大马男 第二天要动身的时候,后队管军马的士卒过来报告说,奚人的三匹上等骏马已经送过来了,请颜季明过去看看。 行军路上闲着也是闲着,颜季明也正好看看奚人到底有多少诚意。 战马三匹,颜色黄红黑。 养马的士卒介绍说,他还给它们分别起了名字,叫红小娘子...... 颜季明听到第一个名字就示意那个士卒不要继续往下说了。 三匹战马,看着都是挺高大的,膘肥体壮,样子比颜季明骑的那匹战马还要威武许多。 自己留一匹,给李光弼一匹,剩下那匹可以带回去送人。 自家老子颜杲卿怕是折腾不动了,这马送给颜真卿倒是不错。 想到颜真卿,颜季明忽然脸色一变。 颜真卿当初为了劝刘客奴起兵反安禄山,不仅答应刘客奴的请求送去了钱粮,还把自己的儿子颜颇送给刘客奴做人质。 刘客奴见到颜季明后又要把人送还,但后来事情太多,颜季明最后只是派了一队人去渔阳接自己的堂弟颜颇,但现在也不知道接到人了没有。 应该没事吧... “太守?” “干什么?” 颜季明回过神来,发现那匹红马已经跑过去了,养马士卒谄媚道: “您看这匹跑的怎么样?” 红马是母马,体格健壮,而且性子也温和,骑上去之后也很通人心,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士卒把红马牵到颜季明身前,它温驯地低下头,拱着颜季明的手。 “接下来这匹黑的,小人叫它黑将......” “你给我闭嘴。” 颜季明面无表情。 还是让他给说出来了。 想着颜颇的事,颜季明也没心思继续看马了,吩咐把红的留给自己,黄的送给李光弼,然后就回去看文书了。 军中的事情挺多,李光弼又有意锻炼颜季明,自己几乎是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许多事都直接压在了颜季明身上。 陈温被留下来处理这三匹马。 古代的好马,和现在的豪车是一个道理。 就像是古道西风瘦马一听就知道说的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穷逼,而高头大马,则象征着其主人的地位并非凡俗。 以陈温对颜季明的了解,自己要是骑着这些马转两圈,颜季明根本不会在意。 他选中了那匹黑马。 黑将军真是一个土爆了的名字,但陈温却很是喜欢。 况且这匹马既不是颜季明要的,也不是过会送给李光弼的,他骑着玩也算不了什么。 “诶,陈校尉,这匹马性子可有些倔。” “倔?” 陈温拍了拍黑马的臀,不在乎道:“耶耶也是会骑马的,你不要吓唬我,难不成它会吃人不成?” “吃人倒不至于。” 养马的士卒犹豫一会儿,道:“这马的性子,有点像驴,你骑着它跑,它不肯跑,但有些时候,它跑的就挺快。” “放屁了不是?” 陈温翻身上马,骑着黑马对士卒道: “这马难道还分时候跑?” “不是...” “那它什么时候才肯跑?” “您想试试?别的不说,它真要跑起来确实快。” “试试就试试!” 大军在新乐县停下休息。 “这个,还有这个,都让人发出去,立刻执行。” 颜季明把几封任官的文书递给薛嵩,让他派人到周围城池送信。 在军中单论官职,颜季明的位置实际上还是挺高的。 李光弼带着大军击溃了河北叛军,但颜季明也可以说自己在名义上收复了那些被叛贼占据的城池。 因为城中缺少官吏官吏,他又临时安置下去一些官职,这个说法也是说得过去。 问题在于,这些日子给出去的官吏已经不少了,颜季明甚至还立了一个代太守。 姓崔。 而河北世家们所付出的,表面上是大量的粮食,人力,以及给颜季明足够的支持,实际上,私下里颜季明已经能直接调动三个郡内的府库。 不过那些世家也是滑头,并没有派出什么重要家族子弟与颜季明交涉,来说和的人,反倒都是姓王、姓司马什么的,总之没有那些“高贵”的姓氏。 来的人甚至还暗示颜季明,要是颜氏家族中有适龄女子,可嫁给那些世家里的子弟。 颜氏现在名声好,家风也不错,让颜氏女做个偏房的妾,还是可以的。 这可当真是“睾贵”了。 颜季明冷笑一声,直接把这个话头给带过。 薛嵩走回来,汇报道: “那个姓王的又来了,说找您有要事相商。” 王某是上谷郡内的一个户曹。 官职不大,但身后站着中山刘氏。 中山刘氏在唐代一路走下坡。 他们现在找颜季明,也算是在试图积极改变这个不幸的局面。 “下官,拜见太守!” “说事儿。” “是这样的,有一个刘氏的子弟,虽然年纪轻了些,但能力还是不错的,他...” “要什么官职?” 王户曹一愣,随即狂喜。 看颜季明这样子,分明是无意拒绝。 “清苑县,一个小户曹。” “给多少?” “刘氏愿出三百青壮,二万钱。” “可以。” 颜季明活像是拿钱就批条子的狗官,当着王户曹的面找张纸随意写了几笔,算是个证明,递给了王户曹,看着他兴高采烈地走了。 “太守,东西都已经送到了,点过了数目,没错。” 薛嵩在旁边道。 颜季明点点头: “把那青壮编入我的亲兵营,告诉他们,从今日起,他们的奴籍就不算了,以后在我麾下,凭借战功,可以获得土地,还可以升官,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末将懂的。” 薛嵩迟疑片刻,还是劝说道: “您这么做,确定没有问题吗?” 颜季明的行为就是卖官鬻爵。 放在汉末是常规操作。 而现在是大唐。 这已经不是杀头那么简单了,报给朝廷的话,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薛嵩当初气不过朝廷昏庸,就去跟着叛军干唐军,他以为这已经很大逆不道了。 特么颜太守你玩的比我花啊! “能有什么问题?你想得太多了吧。” 颜季明安然道: “城内缺少官吏,我安置一些临时的代官吏管理城池百姓,这些人主动帮助官军,一个个都心向朝廷,我不让他们做代官吏,难道要去找来历不明的人来做?” “这...” 薛嵩想了想,艰难道: “您这么做,迟早也是会露馅的啊。” “呵...” 颜季明没有说话。 等到潼关打开,长安失守,且看还有谁来管我露馅没露馅? 他走出营帐外,看着那些沿官道前行的军队,一时间心潮澎湃。 这些,都是他的兵马。 此刻恰好一队骑兵路过,颜季明最喜欢骑兵,但他麾下的骑兵现在数量依旧不多,战斗力也只能说是一般。 他幻想着自己一声令下后,无数骑兵向前冲锋的画面。 正沉思着,那支骑兵的队伍忽然被冲开,一道黑色的身影猛然冲出,那是一匹极尽雄壮的黑马。可以看见,它背上还伏着一个人。 陈温紧紧搂住黑马的脖子,感觉裆下已经湿了一片。 那匹黑马确实跑得很快。 但那是在养马的士卒在它面前拔刀之后。 它听到拔刀的声音,直接撒腿就跑,一路撞翻了数座营帐。 这家伙,只有在逃跑的时候才是最快的。 第五十六章 众望所归 常山郡内有通往河东的道路,因此大多数商贾,都会选择自这儿前往河东。 哪怕现在是战乱时节,也无法阻遏商贾们做生意的热情,此外,有一些商队自出发起,就被赋予了其他的任务。 “哪儿来的?” 守门士卒盘问道。 “博平。” “那可够远的。” 士卒吃了一惊,又问道: “听说博平被叛贼给攻下了?” “可不是,要不是走得快,我家主人这几大车的货,全得赔在里面。” 商贾感慨道: “年岁不好,生意难做啦。” “别的地方不敢说,但是在咱们常山,保证你能平平安安地走。” 士卒指着外面道: “从这儿一路往西,过土门,便是河东了,路途很近。你在外面或许能听到有盗贼拦路的消息,但在咱们常山境内,绝对不会有半个盗贼! 只要你老老实实缴纳商税,咱们这儿甚至会派出守军护送你,当然了,也就是护着你们到河东,到了河东地界,他们就不管了。” “商税?”那商人听到一个税字就头疼起来。 作为商贾,一路被盘剥敲诈是寻常事,但也没办法,商贾的地位就跟小娘养的差不多,天生的就低人一等。 “放心,会有专门的人来清点你的货,再根据你的货给出一个合理的价,不会很高的。” 商贾苦笑着摇摇头,问道: “敢问军爷,这收什么商税的主意,又是谁想出来的?” “自然是咱们太守了。” “常山太守...姓颜的那位?” 商人当即惊喜道:“这位太守,近来名声可是大的很啊。” 都知道安禄山在范阳起兵,一路打过河北、河南,现在冲到了潼关前。 在军中,那些中高层军官都知道谁才是真正掌军的。 但在民间,已经有了“大颜公”“小颜公”的别称。 颜季明起家之初,便是孤军守常山, 继而清河被围困,也是颜季明率军首先奔袭叛将史思明,配合河北招讨使击溃了上万叛军。 而不久前,更是北出居庸关,首战复范阳,次战平奚人,堪称人杰。 “是。”士卒抬起手,指向远方: “瞧,他回来了。” “北方大捷!北方大捷!” 三名骑兵,身后背着旗帜,一路纵马向前冲,一路大喊着消息。 “常山太守率军攻破与叛贼勾结的奚人部族,斩首万余,生擒奚人王!” “李将军一夜复范阳,北方全土重归大唐!” 此言一出,城门处的人,不管是男女老少,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看到了对方脸上的喜色,都放下了手里的事,开始欢呼起来。 “大唐万胜!” “唐军威武!” 不过,李光弼在常山郡内的人气太低,最后所有欢呼声,都变成了“常山太守威武”等话语。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北上归来的唐军队伍已经到了城门口,士卒们向两边分开,一名穿着绯色官袍的年轻人,策马而出。 “诸位,” 颜季明下了马,迎着众人的注视,高声道: “常山郡有本官在一日,就能太平一日,诸位只需本本分分、安居乐业。” 颜季明话音未落,就看见两名年逾半百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走出人群,手里都端着一杯酒。 “太守为国北上,凯旋而归,常山百姓无以为报,只有两碗水酒奉上。” “一碗接风洗尘!” “一碗国家太平!” 两碗喝下,颜季明对着众人拱拱手,道: “本官还有许多公务,得先进城了。” 李光弼率领的另一部分兵马还在后面,估计得明天才能回来。 所以颜季明也不用担心这儿没人给李光弼送酒,后者会不会心里有不快。 走在街上一路,到处都是百姓们欢呼的声音。 这是真心高兴。 路上,还有胆大的女子,把自己的香囊手帕等物件丢向颜季明。 颜季明本身就是一个长相偏向于阴柔俊美的男子,现在又有军功加成,正常的年轻女子,只看过一眼就足以将他深深刻在心里。 到了太守府前,颜季明一眼就看到几个人带着城中官吏站在门口。 “一个个脸色都这么紧绷着干什么?” 他下了马,打量着这些过来迎接自己的人。 李萼站在首位,脸上噙着笑意,曹得意在他右手,神情恭敬。崔佑甫这次脸上没什么扭捏了,颜季明看向他的时候,这家伙直接躬身一礼。 最后,还有个李白。 “听闻太守大捷,在下为太守写了一首诗。” 别人穿越后,都是靠着抄诗词博取那些古代大家的好感。 我这边直接有大佬给我写。 颜季明咳嗽一声,问道: “你那诗叫什么名字?” “还没名字。” 李白见颜季明有兴趣,当即来了兴致:“我先给你念念。” “得了,先给你诗送个名字,就叫,某年某月某日赠颜太守就行了。” 颜季明把战马交给薛嵩,笑道: “都进去说话吧。” 大堂内。 颜季明坐主位。 官吏们坐在各自位置上,开始给颜季明汇报这些日子内常山内部的情况。 “照您临走前的吩咐,常山内删减了那些巧立名目盘剥百姓的税,新增了商税、以及您所说的...盐铁专营。” 李萼看着颜季明,道: “先汉曾有此措施,起初虽使得朝廷府库充盈,但也招致天怒人怨,是故大唐开国以来,便没在此处多做文章,您若是首开此例,怕是会招那些商贾的怨恨。” “盐铁两项,都按照我所吩咐的去做,不管是谁反对,都不准松口。” 颜季明敲了敲桌子,道: “从今往后,不光是常山,河北北方所有郡县,都将会重新把盐铁纳入官营。同时,常山内施行的所有措施,那些郡县也一并都会遵照执行。” 李萼不再说话了,心里已经了然。 太守这次出门一趟,看来收获很大。 那些郡县会遵照颜季明的指令,自然也是因为颜季明事先和不少河北世家达成的交易。 在那些世家看来,颜季明不过十几岁,年轻无知,现在不妨什么好处都尽量答应他,反正也就这两年的功夫,他们就能回到以前的时代。 河北会重新变成他们的自留地。 若颜季明无权无势就是个傻乎乎的年轻太守,那给个三瓜两枣打发你,已经够意思了。 但问题是,现在战乱时节。 颜季明叔父颜真卿又是河北招讨使,叔父侄儿两人几乎都代表朝廷,手中还握有重兵。此外颜季明出兵塞北,直接拿出了三万多唐军,使得那些世家也有些忌惮。 李萼摇摇头,示意下一位。 他过会要留下来与颜季明仔细说一些事,不方便当众明说。 下位的曹得意直接站起来, 对着颜季明道: “河东太原尹王承业,前些时日兵压土门关,意欲夺关。” 第五十七章 常山第一学期期末考试 在外行军打仗,李光弼直接放手锻炼,颜季明得考虑到方方面面,身心都累得很。 回了常山郡,他更是得操心各处。 进城当天,他连休息的功夫都没有,上午下午都在和各级下属吩咐事情。 李萼特意又找颜季明谈了一次,还是关于盐铁专营的事。 颜季明效仿的是汉代桑弘羊的盐铁专营,在其中略有所改善,但主体措施并没有变化。 李萼所担心的,是日后河北若是再次有异动,颜季明会被朝廷拎出来做替罪羊。 现在河北的形式,只有南面的饶阳一带仍有战事,但叛军的活动空间已经再度被压缩了一圈。 后退不能,前进不得,叛军似乎加强了对江南的攻势,疯狂地攻打江南道各处城池,仿佛是试图在这儿撕开一条缺口。 在那些明白人眼里,叛军已经蹦跶不了几天了。 李萼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自家这位太守,与其说是相信朝廷不会日后清算他,不如说...他对叛军有信心。 叛军不会轻易被击败,等于是现在的局面还要延续,最后的结果就是,朝廷对于河北越发鞭长难及,最后只能采取放任笼络的态度。 颜季明也确实是这么考虑的。 但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上。 曹得意汇报说太原尹王承业曾带兵再次出现在土门关前,要求守关士卒开门放他进入河北,但被守关的将军拒绝了。 从信件里的描述来看,王承业当时“极尽愤怒,颇有引兵犯关之意”。 颜季明猜不出王承业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也能猜出王承业的理由是什么。 当初颜季明去清河郡追击史思明,曾向王承业借兵,后者派出自己的侄儿,带着三千人跟随颜季明。 但他的侄儿太过于倨傲,因为言语不和,半路上又带着三千河东兵脱离了队伍,最后遭到了史思明的伏兵,从而全军覆没。 王承业丢了侄儿和三千兵马,最后连钱粮都没捞到,被颜季明狠狠摆了两道,肯定不会轻易罢休。 不过,现在大半河东军已经不归王承业掌管,朝廷已经派出更多将领分掉了河东的兵权,王承业麾下的兵马数量锐减,即使他想动手,颜季明现在也不怵他。 常山内现在兵员充足,此外还有七千卢龙军在这呢。 真要火拼起来,颜季明身后还有个李光弼,直接喊代打上线,王承业最后只能把这口气往肚子里咽。 常山内外的防备都被再次加强了许多,城内外时常能看到巡逻的兵马,整个常山郡境内都有哨骑,一旦有外敌进入,消息只需要半日的功夫,就能送到颜季明面前。 李光弼派人送来了消息,说他收到颜真卿的求援,准备带着大军修整一日,就前往饶阳了。 他不在,颜季明现在可以更加肆无忌惮了。 常山郡内的官吏经历了一次大换血,五成以上的官吏都出自颜季明的提拔。 不过他现在并没有要求所有官吏都绝对忠于自己,只需要他们能忠于朝廷即可,这样的人也能维持常山郡内的正常运转。 颜季明处理文书的时候,崔佑甫过来了,脸上带着些恭维。 “崔兄何必如此客气?” 颜季明一边吩咐沏茶,一边笑道: “莫不是我出去一趟,你见我有些怕生?” “胡说。” 崔佑甫涨红了脸,道: “我只想想来问问,城中的那个学舍,你打算怎么办?” 不收费,给餐补,不分贵贱,适龄少年即可入学。 不要说在河北, 这在整个大唐都是绝无仅有的。 眼看着颜季明不是提拔官吏就是整顿军队,一点都不过问学舍内的事,崔佑甫也有些着急了。 学舍内的钱已经有些不够了。 他去找相关的官吏,但得到的统一回复都是你得去找太守说才有用。 “你是打算不管了么?” 崔佑甫忽然替那些平日里呆头呆脑的少年们可怜了起来。 颜季明沉默片刻,问道: “我记得崔兄是博陵人。” 博陵崔氏。 “是啊,那又如何?” 崔佑甫一脸莫名其妙。 “崔兄出自清贵门第,自然不知道民间疾苦。”颜季明放下手里的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当着崔佑甫的面打开窗户,让外面的阳光透进来。 “贫苦人家,光是十载寒窗也有很多人都熬不过去,对他们来说,连每日的温饱都难以解决。” “朱门高第,族中子弟外出时都有数十上百的下人婢女,前呼后拥,一路招摇过市。” “哪怕是崔兄你,你平日只需要读书就行了,你可曾种过地,可曾做过生意?知不知道身上穿的衣服碗里吃的饭是怎么来的?” 崔佑甫愣了一会儿,道: “可这和咱们说的学舍有什么关系?” “因为学舍中的所有人,就算是早两年也该帮家里干活了,我养着他们,等于是养了几百个不干活只读书的人。” “我...懂了。” 崔佑甫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打算解散学舍吗?” “谁说我打算解散学舍了?” 颜季明转过身,道: “你呢,是学舍的校长...不对,山长,既然你来了,正好就跟你说了。 我准备过些时日,举办一场考试,看看里面学生学的怎么样。” “这才学了三个月,你能指望他们学出什么...” 崔佑甫惊呼一声。 “会写字就行了。 况且,你总该知道自己教了什么吧?你教了什么,就在卷子上出什么题目考他们。” “我提前跟你说明白了,我会根据分数划定不合格的学生,考试不过关,就不用留在学舍内了,你放心,我会给他们安排好新的去处。” 崔佑甫的脸色活像后世得知自己班级被突击考试的班主任。 “我还以为你也推崇圣人的有教无类。” 他轻声道。 “有些人,不适合死读书,就该让他去找自己擅长的东西学,不过我也没那么大精力去管好所有人。道路已经给他们了,不珍惜,也不能怪我。” 颜季明摇摇头,道: “但我也希望,那些真正能学好的人,能在常山,找到一个学习的地方。 常山不大,但能容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崔佑甫动容了,他看向颜季明,神情复杂道: “这就是圣人之道啊。” “狗屁圣人,世上没有圣人。” 颜季明骂了一句,看着不知所措的崔佑甫,忽然有些恶趣味地补充道: “这考试,就叫期末考试吧,” 第五十八章 婚约 在连续处理了几天事务之后,颜季明终于停止了手上的工作。 虽说看着家底在自己手上一点点攒起来很有成就感,但要是再这么拼死拼活劳累下去,颜季明觉得自己至少要少活十年。 而且,也是有一个消息让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事。 三月初,叛贼在河北、潼关两处的攻势大减,转而去发兵猛攻江南,朝廷已经下令,让潼关、河北两处的守军南下攻打叛军,直接荡平安禄山的兵马。 常山郡也在其中,按照朝廷的命令,颜季明应当抽调至少五千兵马南下驰援。 颜季明可是清楚记得,历史上安史之乱时,就是因为朝廷逼迫哥舒翰出兵,导致官军遭受了叛军伏击,继而全军覆没。 眼下,很可能又是同样的局面。 但这时候,他却是选择了沉默。 且不说朝廷现在的政治正确就是同意主动出兵,再者,若是叛军攻入长安,颜季明反而也能有所受益。 就像现在这样。 叛军的主力在河南,主攻方向先是陕洛一带,继而又是潼关。河北的主战场则是饶阳一带,在河北的南部。 颜季明可以舒舒服服缩在常山郡内种田经营,慢慢地爆兵,最后平推出去。 自平原郡送来了一封信,是父亲颜杲卿的亲笔信,里面内容大多是家长里短,但末尾的几句话,还是让颜季明有些头疼。 颜杲卿说他之前就和那位李参军定了婚约,约定在今年的时候,让颜季明与李家小娘子完婚。 颜季明敬重父亲,但还不至于喜欢这种包办婚姻,便随手把信装进了一个木匣子里,就没再管了。 小事处理了一些,曹得意就过来报告说出征所需的钱粮已经准备好了。 颜季明盘算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带兵。 朝廷下令各处开始围剿叛军,心知这次出兵必败无疑的,也只有颜季明一人。 派出去的兵马都是自己攒出的家底,他可舍不得平白给打光了。 正琢磨的时候,陈温在门外通报说,刘客奴登门拜访。 “末将拜见太守!” “将军客气。”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刘客奴便有些急不可耐地问道: “听说朝廷这次发明旨,下令各处出兵剿贼,太守可有主意?” “朝廷下令出兵,我准备出五千甲士,南下驰援饶阳。” “才五千人?” 刘客奴脑子没反应过来,笑道: “太守说笑了,以现在的常山,拉出来万五的兵马都是轻轻松松,为何才派五千人?” “还有,咱们卢龙军也是能打的嘛。” 颜季明顿时明白了刘客奴的意思。 这家伙是想带着卢龙军拿些军功,估计也是他那些同僚和下属撺掇过来试探颜季明口风的。 毕竟卢龙军现在驻守常山,钱粮几乎都仰赖颜季明供给,出兵与否,实际上还得看颜季明同不同意。 然而颜季明现在打定主意,这时候要摸鱼避风头。 “刘将军,实不相瞒,常山郡的钱粮,还是有些不够。”颜季明摇摇头,叹息一声:“最多只供得起五千人南下。” “怎么可能?” 刘客奴疑惑道: “那些外族人不是刚送来一批钱粮牲畜吗?” “五成的钱粮,都用来养卢龙军了。” 颜季明直接把账簿拿出来放在刘客奴面前,不过他知道刘客奴看不懂账簿,所以只是拿出来做个样子。 “两成,用来支援临近的那些郡县城池,因为他们也缺粮。” “还有两成,已经分给了李将军,您知道,他麾下的兵马也不少。” 颜季明扳着手指头,最后才感慨道: “算来算去,咱常山不过才占了最后一成,无非是别人挑剩下的我拿来当宝似的用, 咱们常山军民苦啊。” 刘客奴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也知道,手下七千卢龙军一天天人吃马嚼,消耗堆积起来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不过,刘将军请战心切,我若是不允,倒也是太不近人情了。” 颜季明话锋一转。 “您是同意了?” “卢龙军可出一千精锐,随军南下。” “一千?” 刘客奴微微皱眉,但也没有办法。 若颜季明推辞说却少兵马,他这儿有七千卢龙军精锐,可以直接拿出来。 唯独这钱粮确实是个问题。 颜真卿带着大军对叛军在饶阳一带对峙,每天都在河北境内筹措钱粮,常山郡不可能在钱粮上获得更多的帮助了。 特娘的总不能纵兵抢百姓吧? 刘客奴离开后,颜季明打开脚下的一个箱子,里面堆积了数十份空白的“告身”。 降伏奚人、活捉奚人王的功劳,最后就换来了这些。 朝廷这次对于颜季明只是口头上嘉奖了一二,至于实际性的奖励,只有这数十份空白的告身,让颜季明代为奖赏军中有功的将士。 其中最高的官职,无非是果毅都尉之类的散官。 至于刘客奴等投诚的卢龙军将领,朝廷也不过是略微提升了他们的官职。 若是这个消息一出,必然会导致军中上下对朝廷大失所望,连带着颜季明的威望也会减弱。 不过,若是在恰当的时机把这个消息放出去,或许就能收服这七千卢龙军。 颜季明深呼一口气,把箱子锁好,然后走到门外。他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心里却多了一层阴霾。 接下来,自己到底该怎么安排新的计划? “太守?” 陈温又站在门口。 颜季明没看他,有些烦躁道: “什么事?” “您那位过来了。” “哪位?” 陈温迟疑片刻,道:“您娘子。” 颜季明心里有些疑惑。 “让她进来吧。” 古代讲究三从四德,但唐代的风气历来开放,对女子的束缚也没那么多。 颜季明看着李十三娘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但对于太守府那些恪守礼法的下人来说,这一幕就有些吓人了。 起初他们都直愣愣地看着李十三娘,颜季明咳嗽一声,道: “沏茶。” 看到李十三娘的时候,颜季明也有了些印象。 他记得最初开办学舍的时候,李参军因病请了几天假,当时就是由李十三娘“代课”的。 不过,印象也仅止于此了。 李十三娘看向颜季明的眼神里有些紧张。 想了想,颜季明没猜出这小娘子过来找自己有什么事,便道: “李家娘子,可是有事找本官?” “家父已经收到了颜公的信。” 李十三娘开口了,声音清脆,略有些颤抖。 “颜公说,希望今年年末的时候,颜、李两家,能......” “你说的,是那婚约?” 颜季明这次才认真看向李十三娘。 “昔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妾不敢有所违,只是看家父的意思,似乎是不希望妾嫁给三郎你。所以,妾就自作主张找过来了...” 李十三娘低下头,低声道: “妾已将心托付三郎,望君垂怜。” 第五十九章 摸鱼是门技术活 “听说咱太守和那李家小娘子好上了?” “可不是。” 陈温瞥了一眼薛嵩,有些得意道: “我看着他们俩一块说话的。” “一块说话,还有没有做其他事?” 薛嵩追问道。 “他们后来又......你瞎打听这个作甚?”陈温话说到一半,就警觉地闭上嘴。 “用咱们太守的话说,好像叫倒插......倒什么来着?” “倒贴!” 陈温很崇拜颜季明,总是把颜季明嘴里偶尔说出的一些怪异的词记得清清楚楚。 “对,那小娘子倒贴咱家太守,你说她今天回不回去了?” “肯定得回去啊。” 陈温摇摇头,道: “太守一早起来的时候都说了,下午要跟着大军一块出征,太守走了,她留在这做什么?” “门关的那么严实,不像是要出来的样子啊。” 平素有些不对付的两人,此刻就像村里的俩闲汉一样,恨不得扒在颜季明书房门口听声音。 不过颜季明平时对他们规矩严,这两人最后只敢站在庭院门口,隔着老远嘀嘀咕咕。 嘎吱一声,门开了。 两人当即老老实实站好,装作始终站岗的模样。 李十三娘先走出来,颜季明跟出来,顺手关上了书房的门。 “你想清楚了?” 颜季明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的。 现在看见李十三娘,倒真的是大家闺秀,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且也是对自己一往情深。 颜季明没办法。 谁叫自己这么讨人喜欢。 听李十三娘的语气,她父亲李参军必然是对自己有些误会的,但李十三娘也是性子刚强,知道父亲有悔意,直接过来找颜季明,问他要不要娶自己。 颜季明只有答应了。 古代女子珍重名节,虽说大唐风气开放,但礼义廉耻还是有的。 颜季明今天不答应下来,不光会损毁李家的名声,李十三娘也有可能因此自尽。 这倒不是夸张的说法,古代确实是这样。 从颜季明口中得到确定的回复后,李十三娘一直紧绷的神情舒缓了许多,她轻声道: “君有何言语,妾自当奉从。” “我要带兵去饶阳了,你且在常山等着我。” 颜季明深深看了李十三娘一眼,忽然笑道: “不过,我以往几乎与你素不相识,这般轻易就定下了一辈子,总觉得有些草率。” “三郎,你...你是要反悔?” 李十三娘俏脸忽的煞白,但这时候,颜季明忽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不顾李十三娘惊呼,迫使她那张檀口贴向自己。 “唔...” “......” “刚才在书房里面不过才待了一刻,现在搂在一块少说也得有两刻了。” 陈温嘀咕道。 “别少说了,你少说点吧,被太守听见,真要你的脑袋。” 两人分开后,李十三娘连耳垂都红的要滴血一样,她有些不知所措,颜季明把自己的佩刀放在她手里,又硬生生把李十三娘的手从自己身上抽开。 “这个是信物。” “我走了。” 颜季明出门后,发觉自己的两个侍卫神情都有些古怪。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他没好气道。 “没事没事。” “末将昨晚睡得晚,眼神不大好。” “兵马都出营了没?” “都准备好了。” 除了城池内守军,大军都驻守在城外军营中,也就是颜季明所设立的新军。 常山郡内各城池的守军,也就当民兵一样训练了,颜季明不指望这些士卒能出城野战,他寄予厚望的,是自己亲手建立起的新军。 他总觉得常山军的名字不够响亮,但若是要叫天策军,估计得被玄宗派人抓到长安去问斩。 自己麾下大军的名字若是响亮叫得出口,不光能增加士卒们的士气,也能让自己爽。 当然第二条才是最主要的。 颜季明骑上马,在前往军营的路上思考着改名的事儿。 身后,薛嵩陈温两人还在不停嚼舌头。 “赌三百钱,太守以前肯定养过小娘子。” “你声音别那么大!” 薛嵩压低了声音,道: “赌五百钱,他至少养过两个...” “薛嵩!” 颜季明在前面喊了一声,薛嵩的声音随即抖了一下。 他见过的世面比陈温要多,且待人处事也比陈温好一些。 但背后嚼舌头毕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特别是有可能被当事人听见的时候。 薛嵩现在不用待在城头做苦力而是改头换面又成了唐军,在颜季明身边效命,等着戴罪立功,全都是颜季明一手帮他包办的。 他对颜季明除了感激,也有几分忠心。 “您找我?” “告诉前面的,走的太快了,路途那么远,第一天就走这么快,将士们怎么吃得消。” “啊?” 薛嵩有些发懵。 常山郡离饶阳可不远啊,要是走得快,最多三四天的路程。 而上次颜季明和李光弼率军去范阳的时候,路途比这个远多了,但行军路上也就用了半个多月时间。 “让他们走慢点!” “是。” 尽管不明白为什么,但薛嵩立刻去传递了命令。 六千兵马,其中有五千人是颜季明所征募的,吃他的用他的,要是不能让这些人老老实实听他的号令,颜季明不如去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剩余一千人是卢龙军,由刘客奴统率着,见后方传令要求减缓行程,刘客奴立刻差士卒过来询问情况。 “额,太守今早身体不适,若是行军太快,身子受不住。” “可...可前方军情如火,这般迟缓,只怕会误了进军期限啊!” “太守说了,若是刘将军急躁,可提前分出一部分军粮,自行加快行军速度,但若是要留下,就请将军听令而行。” 刘客奴一时语塞。 他特么就带了一千人出来,就算提前到了饶阳,又能顶个屁用? 饶阳那边现在双方都是几万十几万的兵马对垒交锋,局部小战场爆发数百上千人的厮杀都是常见的事。 自己带一千人一头栽进去,或许能打个水花出来? 刘客奴心里马卖批,嘴上说太守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颜季明打定主意就是要等潼关哥舒翰那批兵马的消息。 第六十章 活人无数颜太守 “无极县县令,拜见颜太守!” “请起请起,都是同僚,何须如此客气。” 颜季明带着兵马一路慢慢前行,时不时就喊自己身体不舒服,或者是以种种理由,总之就是要放缓行军速度。 急着去挣战功的刘客奴渐渐也被同化了,嘴上仍是喊着要杀敌报国,但实则也咸鱼了许多。 自己急又没用。 博陵郡无极县。 县令提前就收到了常山郡太守带着平叛军队即将经过此处的消息,这人本就善于逢迎,哪肯放过这个结识隔壁郡太守的机会。 他不仅拍着胸膛承诺说六千大军这两日的粮草供给他包了,还盛情邀请颜季明入县中做客。 对外的说法,则是颜季明身体不好,要在无极县......养病。 入城的时候,颜季明注意到城门两侧聚集着一些蓬头垢面的百姓,后者什么事也不做,只是蜷缩在那,仔细一看,有些人身子都硬了,显然是冻死的。 颜季明不由问道: “这些百姓为什么聚在这儿,你不放粮给他们吗?” “战乱时节,粮食吃紧,无极县不过小城,哪还有多的粮食分给他们。再说了,这些人都是南方的流民,一路逃过来的,下官把他们放进城,已经算是宽容了。” 无极县县令姓宋,但他的妻子姓崔。 宋县令抬起手,殷勤道: “这儿人多眼杂,还请您入县衙说话。” 一进府衙,宴席就直接上过来了。 好酒好菜。 颜季明平常吃的饭也不过是一荤一素,不算奢侈,但也比常人好一些。 可与眼前这些饭菜相比,颜季明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吃的像乞丐一样。 他指着面前的菜,笑道: “宋县令,战乱时节,过分了。” “太守放心,再怎么紧,也紧不到咱们头上不是?” 宋县令站起来,从婢女手中接过酒壶,自己走过去亲自替颜季明倒酒,他感慨道: “今天您来了,无论如何下官得招待好您不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颜季明知道跟宋县令这种官僚当面争论如何救治流民毫无用处,只会让对方觉得不爽,平白多了个仇人。 颜季明来博陵郡也是带着些目的。 后世盛传所谓“丝绸之路”,其中最主要的商品有两样。 瓷器和丝绸。 而博陵郡在未改名前,它的名字叫定州。 宋代五大名窑,定瓷占其一,便足以证明其质量。 博陵郡产瓷器和丝绸两样东西。 现在不过中唐时期,定瓷现在仍是粗白瓷,生产方法也不过是支烧,它真正走向成熟的时候,得是晚唐到北宋初那一段时间。 不过,颜季明倒是知道一点烧瓷的办法,若是能将定瓷提前烧出细白瓷,那么它的价值就会暴涨,可以给颜季明提供一条稳定的经济来源。 此外,丝绸也算是一项收入。 颜季明没急着挑明自己的目的,与宋县令边喝酒边闲聊,不过他不懂诗文之类的东西,尽量把话题往最近发生的战事上面引。 男人的几大爱好,里面就有一项是建政。 宋县令侃侃而谈,句句有条有理,兴致上来了,甚至还蘸着酒水给颜季明分析饶阳那儿的战事该怎么打。 “没想到宋兄如此大才,本官一定会上奏朝廷,把宋县令调去带兵,也好立些战功光宗耀祖。” “哪里哪里,不过光宗耀祖,宋某现在已经做到了。” 宋县令浑然没察觉出颜季明话语里的嘲讽之意,只顾着自吹自擂。 酒宴到一半,外面走进来四名娇艳婢女,不用吩咐,其中两人就自己跪坐在宋县令身旁,任由他摸摸捏捏,时不时发出一声娇哼。 另外两人也同样姿势坐在颜季明身旁。 一时间,颜季明回想起了自己上辈子某次去歌厅的时候,朋友喊来了几个“公主”陪酒的场景。 倒也不是不喜欢漂亮姑娘,只是,单纯的有些看不上。 以颜季明现在的权势,选妃太夸张,但要是想娶几房漂亮小妾买几个娇俏婢女当玩物,是真的毫无难处了。 家里还有个新罗婢呢,天天替颜季明收拾书房,颜季明也没怎么她。 颜季明咳嗽一声,始终侍立在他身后的陈温会意,当即道: “大夫说您近日不能操劳,酒水也要少喝些。” “哼,我和宋兄一见如故,正要借酒抒情,这儿有你插嘴的份么?” 宋县令揽着婢女,听到这话,心里有些不自在,但脸上还是赶紧笑道: “太守乃国之肱骨,还是请珍重身体,酒色乃寻常事,下官怎敢以此来误太守。” 酒宴草草结束,宋县令喝醉了,由县中主簿接着招待颜季明。 “无极县这儿,有烧瓷的地方么?” “有一处,但也不是很大。除此之外,那些普通百姓自家也会烧一些拿出去卖。” 主簿摇摇头,道: “郡中别处的城内外倒是有不少,您要是想看的话,小人就带着您去瞧瞧咱们县的。” “不用麻烦了,你把地方告诉我,我自带着人去看。” “这...县令吩咐过了,要小人招待好您。”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懂?” “是......” 主簿连忙道歉,再三确认颜季明不需要随从,便把地方告诉了颜季明,自己暗自庆幸可以摸鱼了。 宋县令可以去和这位颜太守套近乎,因为他本身官职已经能够让人入眼了,再加上他娘子是博陵崔氏的。 虽说是偏房中的偏房,但得亏宋县令脸皮厚,逢年过节地去崔家走动,人家也愿意赏个脸给他。 自己一个小主簿,算个什么东西呢,要是路上说话时一个不小心,把那位太守惹怒了,自己还得遭罪。 “您为何要去看烧瓷的地方呢?” 薛嵩有些好奇道。 “我记得,咱常山也有烧瓷的地方。” “常山烧瓷的规模没这儿的大。” “什么叫...规模?” 颜季明摇摇头,也懒得解释,自顾自道: “你看,一个烧瓷场,烧出来的瓷器只要差不多,基本上都能卖出去,基本上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咱们缺的,也就是人力罢了。” “烧这玩意要的人可不少啊。” 薛嵩还是没明白颜季明在盘算什么,提醒道: “马上就是春耕时节了,您可没那么多人力来烧瓷。” “有的是人。” 颜季明捡起地上一块瓷器碎片,摩挲着它粗糙的外表,道: “刚进城的时候,你看没看见那些城门口的流民。” “您想用他们?” 陈温在一旁始终不出声,这时候也问道: “但人也就那么点,还都是南方逃过来的,没准稍微太平一些,又都跑回去了,他们能老实替您干活吗?” “当然能,而且这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薛嵩有些明悟了: “您是指,饶阳那边的战事?” “不管哪儿,只要一开打,流离失所的百姓就会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河北以南都是战场, 河南、江南乃至于潼关, 现在都有叛军和官军在交战, 想要太平的地方,首选的,就是咱们河北以北。” 薛嵩一点就通,当即敬佩道: “这样一来,您就有足够的人力去开烧瓷场......” “格局小了不是?” 颜季明拍拍手,道: “我是想办法养活他们,不是让他们给我来干苦力。” 第六十一章 大燕信息战 颜太守巧办烧瓷场,给无数流民养家糊口的机会;和颜太守无耻利用流民开他的烧瓷场,自己赚的盆满钵满。 这说的, 其实是同一件事。 颜季明看完烧瓷场,也没别的事了,恰巧那边宋县令醒了酒,又派人来请颜季明,说有好东西请他看。 一进门才知道,宋县令请了几名歌姬过来相配。 这是觉得中午那顿饭干巴巴的,晚上要上点才艺? 晚上来的这几个女子手里都带着乐器,宋县令挥挥手,她们会意,当即开始弹奏起来。 琵琶、古筝,一样样的都有。 颜季明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几个歌姬看,宋县令以为这下骚到颜季明的痒处了,笑道:“这几个人,都还未曾被人收用过,太守觉得如何?” 颜季明心里有些嫌他烦,也不想他换着花样过来送女人,眼珠转了转,便道: “实不相瞒,本官不好女色。” 不好女色? 宋县令心里浮出大大的疑惑。 那...... 他看向颜季明身后那两个孔武高大的贴身侍卫,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颜季明对他微微一笑。 “你...您?....不是...” 宋县令语无伦次道: “是下官弄错了。” “宋县令今年应是三十了吧?” 颜季明的笑意味深长。 “三十好啊。” 宋县令手里的酒杯都吓掉了,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什么大唐官场潜规则啊。 “下官...下官忽然有些头晕,想来是喝多了,还请太守恕罪,下官得出去吹吹气,对,吹吹......” “诶,你可以也替我吹吹......” “太守,他跑了。” 陈温在后面小声提醒道。 他和薛嵩两人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宋县令眼里已经有些变味了。 “古人就是实诚啊,说什么信什么。” 颜季明摇摇头,叫来一名歌姬,让她替自己倒酒,自己慢慢地夹菜吃。 “你们也没吃呢吧,坐下一起吃点。” “咱们刚才都在外面吃过了,不饿。” “随你们。” 眼看着就颜季明一个人在那吃喝, 陈温干站着有些无聊了,对旁边的薛嵩耳语道: “就刚才看见那俩婢女,甲乙丙丁四个等,你觉得她们是哪等?” “幼稚。” 薛嵩都不屑跟他聊天,跟陈温这种粗坯说话,降低自己的档次。 一个婢女抱着新上的酒走过来。 “甲等。” 薛嵩道。 陈温小声驳斥: “乙等。” “幼稚。” “那么大,压手。” “你懂个屁。” “下官,拜见太守。” 门口传来声音,颜季明循声望去,认得是白天的那位主簿。 “宋县令不剩酒力,现在已经倒在床上了,县里面的大夫正在替他熬解酒药汤,不过他今夜实在没办法过来继续相陪,还望太守,恕罪。” “何罪之有,替我转告他,宋兄乃是性情中人,本官喜欢,下次来无极县,还找他喝酒。” 主簿告辞出门。 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纳闷地自言自语道: “就咱宋县令那个欺下瞒上的德行,这颜太守竟然还喜欢他?嘿,这些大官儿......” 主簿没走几步,他听到不远处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冲过来的人猛然撞倒。 主簿哎呦一声摔倒在地上,那人也没想到角落这儿还有个人,同样摔了个狠,但他顾不上喊疼,一瘸一拐地冲进庭院里,放开嗓子喊道: “叛贼,有叛贼过来了!就在城外!” 屋内,丝竹之声顿时乱了。 颜季明没再看那些惊恐的歌姬,放下酒杯,道: “出去看看。” “贼兵来了,一整支商队都被屠了,尸首就在城外不远处...” 那人跪在颜季明面前,因为太过急促,说话渐渐开始颠倒不清。 陈温去找来一桶水,直接浇在那人头上。 “城外一支商队被屠了,里面有个伙计侥幸活下来,说是叛贼过来了,杀光了商队里面的男人,把财货和女人都抢走了。” 被冷水一浇,那人说话清楚了许多。 “知不知道那支叛军现在的踪迹?” “小人不知,但城外木刀沟附近有个地方,以前就是本地一处盗贼的营寨,后来被官军剿了。若是贼军还停留在无极县附近,八成会驻扎在那。” “薛嵩。” “在!” “派出哨骑,出城查探消息。” “是!” “陈温。” “在!” 颜季明扶着脑袋,感觉酒水喝的有点多。 “叫上所有人,今夜回大营歇息。” 颜季明带来的六千人都驻扎在城外,反正吃喝都有,哪怕没什么娱乐,士卒们也乐得闲上两天。 不过,随着颜太守一行人深夜赶回来,并且下令全营戒严的时候,所有人都放下了懒散,开始警惕起来。 六千士卒都是见过血和正儿八经上过沙场的,没多少人会再犯新兵的错误。 一伙数量不明的贼军就在外面游荡,没人敢放下心来。 颜季明等到快天亮的时候,哨骑才带回了消息。 送消息那个人说的没错,哨骑确实在木刀沟附近发现了有一伙叛贼驻扎的营寨。 不过,那伙叛贼似乎只有三百多人。 颜季明让陈温拿来地图,自己对着地图仔细思考起来。 饶阳一带, 说近也不近, 六千人的军队赶到那儿也得耗费一些时日。 但要说远,其实也不远。 这儿是博陵郡南部的无极县,离饶阳的距离更短。 叔父颜真卿带着半个河北的军队驻守在那儿,叛军想要大规模的过来,除非得先击溃颜真卿的主力。 但这是不可能的。 颜真卿若败,自己肯定会提前收到消息。 所以,也许是一小股叛军渗透了过来? 哨骑在外面查探了两圈,确定无极县附近只有这一伙叛军。 而且看样子还比较蠢,因为哨骑是跟着他们留下的踪迹一路找到他们的。 颜季明派人请来刘客奴,把情况告诉了他。 刘客奴睡得正香,被人喊醒,听到这个消息,兴奋的连起床气都忘了,直接喊亲兵过来要当场披甲扬了那伙叛军。 而且对方才三百人。 这不是送上门来的战功? 眼见着刘客奴带着一千卢龙军兴冲冲地去剿匪了,颜季明尚且有些不放心,又点出两千兵马,跟在后面。 然而还没到地方,传令骑兵前脚才通报前面已经杀起来了,后脚的战报就送到了颜季明面前。 那伙叛贼看见漫山遍野的唐军结阵冲过来,竟然当场直接就溃散了。 刘客奴骑着马, 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这种感觉, 就像是你跟娘子还在温存亲热的时候, 你却提上裤子说已经完事了。 虽然她说这样已经很厉害。 但实际上还是憋得难受。 叛贼的首领被抓回来了,还没被押到颜季明前面,他的哭声就先传过来了。 “还是个怂包。” 刘客奴啐了一口。 “你是什么身份,昨夜那支商队是不是你带人劫的?” “小人是燕军的校尉,而且只是迫不得已啊,手下那伙天杀的粗坯一个个都如狼似虎,他们要动手的时候,小人还劝他们,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能...” “够了。” 颜季明按捺住骂人的冲动,问道:“你们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谁派你们来的,要干什么?老实告诉我,可以不杀你。” 叛军首领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但眼下也没有其他选择,他还真信了颜季明。 “是...是史节度教我们来的,要我们尽可能地骚扰这些地方的百姓...反正要闹出动静来。像咱们这样的燕军,还有不少股。 小人昨夜也是被手下撺掇着,才......” 他有些畏惧地看了颜季明一眼,咬咬牙,道: “小人其实还知道一件事,若是太守真的愿意放了小人,小人就告诉您。” 颜季明点点头,道: “不光放了你,还给你路费回家。” “小人其实原本就是山里的小盗贼,平日里最多问过路人要点钱粮,也不敢弄出人命。 后来...陛下从范阳起兵...不,是安贼,他从范阳起兵的时候,我恰好就遇上了他麾下的一股兵马,然后被招安了。” “不对。” 颜季明皱起眉头: “你说你原来就是个小土匪,怎么他们就直接给你校尉了?” “不是,是后来的事。小人一路跟着他们到了河南,军中的史节度又说范阳失守了,得想办法夺回来,给小人还有一些人都封了校尉,命令我等绕过饶阳一带的唐军和城池,深入河北。” 史节度...... “史思明?” “是他。” “这么说,你是委员长派过来的?” 那叛军校尉一脸茫然,接不住颜季明的话头。 当年校长败退的时候,在大陆的那些土匪地痞,基本上人手一张校长的委任状,是个人都能做个国民少将上将什么的。 史思明的做法,跟这个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史思明有没有说其他的东西,如果你就知道这么点,那我还是不能留你。” “小人知道!” 叛军校尉急的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 “他说,他要我们吸引唐军的注意,他,他自己带一支兵马,要去突袭常山郡,从背后击溃唐军!” 颜季明的脸色僵住了。 第六十二章 换了人间(一) 十几名骑兵分成两队,各自前往李光弼和颜真卿处送信,分别向他们告知这个消息。 颜季明不敢去赌听到的东西是否属实。 常山郡,是他打算借此起势的根基所在,若是被叛军攻破,以后的日子不是不能过,但是会因此而更加被动。 六千兵马其中大半都是步卒,但随着颜季明下令急行军,大军前进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博陵郡就在常山郡隔壁,按照当前的速度,预计最多三天内就可以回到常山郡。 颜季明对史思明的阴险记忆犹新,虽说急着回去,但行军的路途中,他也没忘了往前方派出哨骑查探情况,防止遭遇叛军的伏击。 “报!前方十五里,并未发觉叛贼踪迹!” “报!前方并无叛军!” 离常山郡越来越近,颜季明却依旧没收到发现叛军的军报,正在他苦苦思索的时候,外面再次传来汇报的声音。 “报!逢壁县外,发现叛军大营,疑似逢壁县已被攻破!” 那名哨骑脸色有些苍白。 逢壁县离颜季明大军足足有三十多里路,来回拼命跑一趟,别说战马,连骑兵都有些吃不消。 “有没有看见其他叛军兵马?” 颜季明得到了想要的消息,但依旧皱着眉头。 哨骑摇摇头。 “不...不对,怎么就这么点人?” 颜季明忽然感觉眼前全是战争迷雾,偶尔发现的一点信息,则很有可能是对方故意透露给自己的。 所以,要继续前进吗? “颜太守有信送来。” 颜真卿抬起头,看见几名士卒大步走进来,为首的那人下拜施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由颜真卿的亲兵将信转交给他。 看着信件,颜真卿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之前一向喜欢这个小侄儿。 但随着叛军的到来,这个侄儿似乎也受到了许多影响,变得有些...陌生了。 他叹了口气,拆开火封,开始看里面的信。 片刻后,颜真卿拍案而起,惊道: “叛贼何时已经去常山郡了?为何我对此半点都不知?” “报!” 颜真卿刚想喊人,就有一名传令兵站在门口,喊道: “李将军派人飞马回报,叛贼昨夜猛攻下博县,马将军战死,其头颅被叛贼传示三军!” 李将军并非李光弼,而是颜真卿手下的录事参军李择交。 下博县在饶阳的南面,属信都郡,即冀州。 官军和叛军的战场原本在饶阳一带,随着叛军的攻势越发迟缓,颜真卿带着官军已经开始反推回去,收复了一些失地。 现在,双方各自占据信都郡的一半,围绕这儿展开拉锯。 但问题是, 现在叛军持保守姿态不主动进攻的话,这仗还得消磨许多时日。 他们主动进攻,等于是放弃了城池的优势,和数量兵力远超他们的官军寻求野外决战的机会。 颜真卿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念头。 抛开其他猜想,如果叛军真的是私下里调集了主力,准备猛攻河北重新夺回范阳,那么唐军在这儿的兵力优势也将不复存在了。 饶阳一带至少聚集了超过八万唐军,附近的三个郡内有五万唐军,一旦情况危急,随时都能抵达驰援。 整整十三万战卒,对外号称二十万。 可叛军的主力并不比十三万少,更何况他们还是实打实没有半点水分的精锐。 而颜季明的信,或许也证明了这一点。 叛军现在主攻的方向, 是河北! 颜真卿依旧保持着镇定,他深呼出一口气,道: “传令下去,召集所有人,本官要议事。” 风声依旧萧瑟,但已经没有了冬日的寒冷,带着点早春的温暖气息。 三月。 马蹄声猛然响起,一队骑兵策马飞奔过田野,闲坐在田埂上的两名老人最近已经见惯了大军过境,但还是因此摇了摇头。 “这是第几次了?” 一个老人问道。 他的同伴只是摇了摇头。 “年岁不好哟。” 田埂里空荡荡的,连种子和秧苗都没有。 但他们已经算是日子还不错的人了。 饶阳一带的战事猛然激烈了许多,城池陷落,士卒战死沙场,百姓流离失所,大规模的流民形成浪潮,开始向目前仍旧和平的北方涌去。 颜真卿是君子,这是所有见过他的那些人的共识。 但他并不是完人。 他对当下的情形毫无准备,手下的大半官吏和将军们都赞成放弃一些城池和流民,采取保守的策略,依靠城墙阻挡叛军。 李光弼尚未到来,颜真卿就被迫选择了唐军的下一步策略。 十三万唐军得面对在数个方向发起进攻的叛军,后者毫无忌惮,每攻下一处便随意纵兵劫掠,借此补充钱粮。 没过多久,流民就拖垮了一些地方的官军。 叛军死伤惨重,但官军所付出的代价,则是大面积的土地荒废、人口流失,以及钱粮的严重短缺。 “求援吧。” 颜真卿缓缓看了一圈底下的官吏,脸上,有些无奈。 若是唐军愿意付出更大的代价,倒是可以坚守住信都郡,但颜真卿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撤军,同时开始传檄四方,向河东寻求援军。 他保住了至少上万士卒的性命,但信都郡因此而彻底沦陷。 倒不是颜真卿和众人商定的策略有多大的的漏洞,导致给了叛军机会。 后者根本就是不计代价不计伤亡地猛攻。 一个建制的兵马打崩了,那就再派更多兵马压上。 这样一来,就算是士气不错的唐军,面对敌军疯狂的冲击,最后也会渐渐溃散。 “叛贼目前主攻方向,必然是河北。” 录事参军李择交站出来,恳请道: “请招讨使给末将三千人,既然叛贼有意往前进攻,那末将就去断他的后路,让他们彻底困死在河北。” 叛贼主攻的方向,真的是河北吗? 颜真卿知道当下形式如此。 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还是......等李将军过来再说吧,先传令各处,严加防守,让兵马在城池中修整,一旦有城池遇袭,便以掎角之势互相援救罢了。” “只要等河东的援军过来,形式就会好起来的。” 颜真卿像是在拒绝李择交,又像是在劝说自己。 “一定要稳住。” 至于后方...... 他想起颜季明信里的内容。 常山郡似乎被叛贼突袭了。 那也是不能丢失的地方,万一常山郡失守,河东连接河北的重要道路会被堵死,大批的援军将无法快速到达河北。 他迟疑了一会儿,道: “分出五千人,交给李将军,让他带兵去驰援常山郡,常山太守有信与我,叛将史思明疑似带兵要突袭常山。” 才五千人? 不少人都愣了一下。 “史思明若是要偷袭常山,必然会带足精锐兵马,确保一战功成。” 李择交想了想,道: “若史思明的意图是常山,已经过了这么多天,那如今也是无可挽回了,没必要分兵去救常山。 不如由末将带兵,去攻入赵郡, 若史思明真攻下了常山,末将顺势可断他的粮道; 若是没有,那末将也可以趁势收复赵郡。” “李参军说的有道理。” “李择交妄自尊大,贪于军功,还请招讨使明断。” 李择交一番话说完,下面已经吵成了一片。 颜真卿默默不语,指甲不自觉地深深没入手心,从指缝里溢出一丝鲜血。 他眼前闪过颜季明的身影。 “就依你所说吧。” 颜真卿站起来,眼底的悲凉又添了一层。 “为大唐,收复赵郡...” 第六十三章 换了人间(二) 潼关外,风尘扑面。 城门自打开那日起就没再关上,出城的队伍络绎不绝,每天都能看到夫妻分别、父子同行的场面。 城头,猎猎旌旗下,两人对坐,一人乌衣,一人青衫,看着城外漫长的队伍。 “哥舒翰出城了。” “我知道。” 封常清看着杯中浑浊的茶水,沉声道: “我之前去找过他,请他允我留在军中效命,他拒绝了。” “他跟我们说过很多次了,他觉得这时候不应该出城。所以,他应该是不希望你去送死。” 高仙芝缓缓道。 两人又是一阵默然。 城外队伍中喧闹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 “儿啊,你去了,留娘孤身一人在家里,娘又怎么办啊,不求你杀贼,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此去征战辛苦,君且珍重,现在天冷着,要晓得给自己添衣裳......” “阿弟,你已经是男儿了,要替为兄护好家里人...” “我走了。” 封常清再抬头时,眼眶已经红了。 “那个监军宦官来的那一日,我就应该死的!” 他站起来望着城外的队伍,狠狠锤了一下城墙,只觉得心里无比难受。 他们两个,是活下来了。 那一日,高仙芝听到对自己不利的风声后,给来监军的宦官边令诚送了大笔钱财, 除此之外, 他对着边令诚跪下, 赔礼, 道歉, 承认自己没有听边令诚的“正确”意见。 心满意足的边令诚回去改了说辞,劝说玄宗,最后使得后者改变心意。 也给了两人活命的机会。 “你懂不懂,我宁可我被那个阉奴杀了,我也不要你用这种法子让我活命!” “我知。” 高仙芝平静说道。 “那个颜季明,后来又给我送了一封信。” 他没看封常清, 继续道: “他在信里问我,如果现在的叛军能被平定,条件是,我要受最瞧不起的人羞辱。他问我能不能做到。” “我起初还不明白,直到有人告诉我,边令诚在陛下面前告我的状。” 高仙芝看向面露愕然的封常清,笑道: “瞧瞧,那么一个十几岁的小儿,看的都比你清楚,怪不得人家这么小就能做太守了。” “哥舒翰这次若是出征顺利,那颜季明,或许就会更......” “颜季明此人,要么得大富贵,要么就是不得善终。” 高仙芝毫不犹豫道。 “如今也就是他碰巧了,赏个太守给他。若是叛贼被哥舒翰平定,最多过一年,他就得被罢官。 而你我二人,以后最多混个闲职,也就罢了。” 封常清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问道: “那我们如今在潼关等什么?” “若是哥舒翰败了......” 高仙芝像是没听到封常清的问话,他眼里闪过一丝悲哀之色,片刻后,轻声道: “当年东吴都督周瑜也问过这句话。 你问我等什么。 我在等一股东风。”大营里,颜季明凝视着被吊在旗杆上的几具尸首随风飘荡,笑了声: “今天刮的是东风。” 他心情挺好。 从抓到的叛贼口中,他得知了相同的消息: 史思明要突袭常山。 但实际上,常山境内各处都没发现叛贼的踪迹, 或许这就是个迷惑人的烟幕弹。 另一面,他收到了河北南面叛军发起猛攻的消息, 那边,大概是叛军的主攻方向? 颜季明摇摇头。 若是李光弼在身边,他倒是可以问问李光弼的看法,但直至今日,李光弼仍在外领军,连派去给他送信的人都没回来。 “太守,李先生来了。” 李萼应声出现在营门处,远远地就对颜季明喊道: “为何这么早回来?” 等他稍微走近了些,颜季明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跟李萼说了一遍。 “你说连续抓到两伙叛贼,都说的是史思明要突袭常山?” 李萼皱眉问道。 “是。” “但我始终在常山内,就没听哨骑说过发现叛贼的事。” “逢壁那边呢?” “逢壁的事,也就是这两天,事实上你刚回来的时候,哨骑和探子已经把消息送给我了,逢壁县,差点又被...” 上次史思明率军攻打常山,就挑了逢壁作为目标。 他屠了逢壁县。 李萼沉吟了一会儿,道: “若这是假消息, 其真实目的是为了吸引招讨使派兵马回援,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官军不像叛军那样,丢了范阳和河北,就等于是退路被断绝了。 颜真卿的身后还有半个河北, 若是常山丢了,他也还可以向北撤退,最多是河东援军很难再帮上忙了。 叛军等于是付出十二分力气去做一分的事情。 “或许是其他地方。” 李萼有些苦恼道: “做了一天事,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明天给你一天时间不用做事,快点想。” “哎哟,那可感谢太守您了。” 李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道: “没给我个正经官职也就罢了,每天除了管饭吃,连俸禄都没有,哪怕是长安里的什么大臣,只怕都没在下这般替国分忧。” 李萼真的来气。 过去几个月里,他天天用爱发电,自费“上班”。 几个月下来,他和娘子攒下的盘缠被花的一干二净。 “你也没说啊。” “得了,我要是把叛贼究竟在想什么给你推测出来,你以后必须给我发俸禄。” “行。” 颜季明无所谓,反正花的都是府库里的钱。 要是李萼现在真能思考点什么出来,他甚至还可以给李萼他娘子也发一份俸禄。 “叛贼现在闹出了这么大动静,不可能是为了河北。” 李萼停顿了半饷,忽然道: “潼关。” “太守!” 旁边喊了声,颜季明随即转过身,看见薛嵩快步走过来。 “赵郡急报。” “栾城失守了,赵郡发现大量叛贼兵马的踪迹。” 李萼没忍住,惊愕道: “赵郡怎么可能有叛贼?不应该是叛贼佯攻河北,引诱潼关守军出关追击吗?他来赵郡干什么?” 他开始怀疑起自己刚才有没有用脑子思考。 “算了,既然发现了叛贼,那就准备迎战吧。” 颜季明摇摇头: “兴许答案就着落在这伙叛军身上了。” 排除那些守城的兵卒,常山内可以直接拉出来的战卒,至少有一万五千人。 常山郡也不是以前的常山郡了。 “你往常山增兵了?” 安禄山站起身,肥胖的身躯投射出一片阴影,笼罩向跪在地上的严庄。 “陛下不是说了,随臣去做事吗?” “况且,潼关那边的守军已经悉数出城,只等那边消息回报过来,咱们这边就可以趁手图谋常山,在颜真卿老儿后方撕开一个缺口,岂不是......” “放肆!” 安禄山重重跌坐回去,病痛和过度肥胖让他眼前一片昏暗,只能看见地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严庄不过是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就让安禄山更加心烦意乱,同时也控制不住地暴怒起来。 “违抗朕,一个个都违抗朕!若非朕带你们走出范阳那个破地方,尔等能有今日高官厚禄否!” “严庄,你原本不过是河北一个庸奴,若非朕,你永远都是个废物!” 安禄山指着那团阴影,吼道: “拖出去,给朕着力打这个不听话的蠢材!” 严庄瞪大眼睛,直到被宫人揭开衣服准备下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宫外响起了惨叫声。 “陛下,严公乃是国之重臣,岂可如此羞辱他!” 安禄山猛然抬头, 他看见一团黑影站在自己面前,过了许久,才想起那声音是自己的次子安庆绪。 “把他也拖出去,把他也拖出去!” 他尖声吼道。 第六十四章 换了人间(三) 常山郡的兵马已经不少了,但颜季明始终没有发兵驰援赵郡的意思。 他带兵驻扎在常山郡最南面的石邑城,等待着新的消息,同时也在不断接收来自赵郡的流民。 官吏们已经习惯了在这位颜太守手下做事的节奏,颜季明现在只要他们负责将这些流民转运到后方各处城池内安置下来,确保常山郡能够消化这些流民。 “太守。” 薛嵩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封信。神情有些怪异。 “这是赵郡送来的信,信使说要您亲手拆开。” “送信的人呢?” “还在外面。” 颜季明拆开信,刚看到开头,便挑起了眉头。 “大燕河北节度使通常山太守书......” 他把信翻过来,找到了落款。 “这是史思明写的信?” “所以,在赵郡的叛军,是史思明。” 颜季明有些发毛。 不说史思明这个人怎么样,但对方带兵用兵的本事,还真不是颜季明可以去比的。 况且,现在李光弼又不在身边,颜季明空有一万五千人的大军,但也顿时熄了收复赵郡的心思,打定主意守好常山郡就行了。 “昔日常山一别,欣闻太守屡立功勋,当真是后生可畏......” “燕、唐非为敌国,实乃兄弟,颜氏为国忠诚之心,史某看在眼里,也是更......” 颜季明皱起眉头,开始跳着看信,直接来到主要内容。 “若吾弟季明,愿携常山来降,愚兄必亲向大燕皇帝陛下,为汝请功,庶不失封侯拜将之功...如若不愿,我也不逼汝。 只是...汝大兄泉明,正在我军中做客。若常山太守保证,一个月内不攻打赵郡,一个月后,我便将人送还,不知,常山太守意下如何?” 颜季明捏着信,脸色阴沉了下来。 “太守?” “他拿我兄长做人质,让我一个月内不去攻打赵郡。” “啊?” 薛嵩也愣住了,不知道说些什么。 史思明必然有所图谋,他写的这封信的后半部分,与其说是劝颜季明投降,更多的,却像是在有意挑衅。 “去请李萼、崔佑甫两人过来。” 颜季明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足够多的线索,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从这么多杂乱的信息里,梳理出一条正确的思路。 而那条思路,或许就是眼下叛军的目的。 “史思明来信,以我兄长为要挟,警告我一个月内不可攻打赵郡。” 新罗婢给李萼、崔佑甫两人上了茶水,颜季明挥挥手,她乖巧地点点头,自己走了出去,又替三人关好门。 “你还养了个新罗婢?” 崔佑甫倒是不急着先说事情,他看了看门的方向,笑道: “原来太守也是此道中人。” “别贫,说正事。” 李萼咳嗽一声,道: “那么眼下,史思明带着一伙叛军在赵郡攻城略地,然后又警告您不许出兵,此举多少有些......” “怪异。”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 “要知道,河北之兵,又并非为您所号令,他给您写这信,最多约束了常山兵马,而且更像是明着在提醒您:他在赵郡有所谋划。” “他拿我的兄长威胁我。” “或许,这只能威胁到你。” 崔佑甫忽然道。 “我听说无论是令尊,还是令叔父,都是以国家大事为重的君子,若史思明用一个颜氏子弟要挟他们,这两人应该绝对不会屈从。” “这倒是。” 颜季明心想颜杲卿、颜真卿两人确实是这种脾气,不由替大哥颜泉明默哀了一下。 这封信送到他们两人手里不仅没用,还很有可能会激的颜真卿率兵直接收复赵郡。 两人并非不爱颜泉明,但在他们那儿,国事不是门户私计。 “那么,我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颜季明对这两人很有信心。 李萼的本事不小,无论是他替颜季明做出的谋划和考虑,还是他的理财手段,都在历史上留下过一笔痕迹。 崔佑甫就更不用说了。 这个人在历史上是中唐名相,史书对其记载几乎都是正面赞誉,而且,在三省内做长官,他必然有过人的本事和才能。 颜季明为了笼络这两人,在他们身上花足了心思。 “不如先去打探外面的消息,看近期是否有官军要收复赵郡。” 李萼缓缓道。 “同时,最好也要严加防守,在土门关增重兵...等等,或许史思明也是指土门关。河东大批兵马完全可以从土门直接进入常山,继而南下赵郡。 史思明的真正意思,是让您禁止河东援军过土门关。” “若真的这么做,你就倒霉了。” 崔佑甫皱眉道: “你可以想借口拖延进军,这不难。但若是闭关拒绝河东军队过来,这事拿到朝廷上说,你这是明晃晃的与叛军勾搭了。 不如你先放出谣言,诈称史思明下战书要强攻常山。” “下战书?” 颜季明没听懂,纳闷道: “要是这么做惹怒了他,那我兄长岂不是危矣?” “您只需要过几天补一封书信过去即可,史思明唯独送信给您,其图谋何处不谈,但必然是要你待在常山不动。 因为他要是逼你出战,今天送过来的,只会是你兄长的人头。 您亲笔信送过去,解释这几天是谣言,史思明不管相不相信,都不会再对您兄长动手。” “那,这谣言到底又有什么用处?” “所谓狡兔三窟,便是此中道理了。” 崔佑甫解释的很详细。 “战书不过是虚辞,但您可以就此名正言顺地率军驻守常山,用不着现在就拒绝史思明。 而哪怕是事后有人说起来,您也可以借此来推脱,最多被人嘲笑胆小罢了。 所谓谣言,实乃退路也。” 李萼饶有兴致地看向崔佑甫。 “李兄看我作甚?” “我还以为崔兄是名门之后,不会为太守这般着想。” “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萼这时候倒是支支吾吾起来。 崔佑甫出身博陵崔氏,按理说应该是很“伟光正”的那种人,他现在说话这般露骨,倒像是一门心思为颜季明做打算了。 崔佑甫懒得搭理李萼,最后补充道: “现在呢,得立刻派人四处打探消息,让卢龙军也动一动,调他们到土门关即可。” 土门关在石邑城西北方向,调到那儿,等于是后撤了。 颜季明手下有七千卢龙军不是个秘密。 若他们调动起来,这么多人,很难避开有心人的耳目,那样一来,史思明就会明白颜季明的选择。 “不过,总不能让史思明借此长久要挟您。” 李萼接道: “今日是不准您出兵,若明日是让您出兵攻打饶阳,您那时候是做还是不做呢?” “最好是加紧派人打探你兄长究竟被关在何处,等打探清楚,你......” 李萼站起来,问道: “你这儿有舆图吗?” 颜季明点点头,打开一个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卷地图来,在他们面前摊开。 “土门关。” 李萼在地图上指点道: “恰好那时候卢龙军已经驻守在土门关,你得到明确消息后,可以直接带着卢龙军出土门关,向西南行军,经由封龙山和灵山之间的小路,直接绕到赵郡境内。 先救回你兄长,再断史思明的退路。 当然了,一切,还得看实际,得随机应变。” 李萼手按在地图上,沉声道:“ 还有,你要想到最坏的那种情况。” 颜季明默不作声。 最坏的那种情况, 自然就是, 大哥颜泉明和他的儿子都被叛军杀害。 第六十五章 换了人间(五) 按照崔佑甫建议的那样,颜季明对外放出了史思明对他下战书,宣称要全力攻打常山郡的消息。 古代所谓的战书,就像是骑士间的决斗邀请一样,一旦发出来,不接受的一方反而会承受最多的耻辱。 常山郡上下哗然,一片混乱,当然这只是颜季明有意做出的表象,常山郡内部实则还是稳得一批。 颜季明过两天又派人去送了一封信,解释这消息并非自己放出来的,还格外“强硬”地要求史思明遵守承诺,既然自己已经答应不再主动进攻,那史思明最好也要识相一点。 这一来一回的拉扯,反倒是让史思明再次派出使者,保证自己一定会遵守承诺。 “本节度最不喜欢哄小孩。” 史思明将信捏成一团,冷笑道: “但那颜季明确实是个蠢材,竟然会相信我的话。” 身旁的副将则是笑道: “果然如您所料,这样一来,您所需要牵制的唐军,一下子就少了许多。” “不,还不够。” 史思明摇摇头,眼里罕见地多出一抹忧虑。 “潼关唐军的兵力很多,虽说彼军杂而不精,但毕竟是由哥舒翰所率领;且潼关外负责伏击的燕军,大多是前些日子奉命攻打潼关的那些将士,连日征战,早就疲惫不堪。 他们要面对的唐军,自然是越少越好。 我在这吸引河东和河北唐军的注意,就没人会再往潼关那儿想了。” 史思明深吸一口气,道: “许多将士,现在都知道陛下是为何而起兵了,也有不少士卒,直接就做了逃兵,不愿对抗朝廷。” “其实,我也不是很在乎安禄山所许诺的那些。” 他掀开营帐的帘子,让外面的风吹拂过自己的面颊,片刻后,他指着天上,道: “我只是想看看,究竟能否换了这天!” “报!东方有狼烟,哨骑和细作都回报了,是平原录事参军李择交的兵马,所部约四千人,还请节度传令!” 传令骑兵跳下马,跪在营帐外,大喊道。 史思明点点头。 “传令下去,一个不留! 用四千唐军的首级,筑起河北的第一座京观,我还要把李择交的狗头做成尿壶,送给颜真卿老儿当礼物!” “杀!” 旗帜摇动,双方间的厮杀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 溃兵早就逃离了战场,剩下的那些,无非都是不愿逃走或是投降的将士。 但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四面八方都是燕军的旗帜,朝着主将旗帜所在的方向猛扑过来。 李择交双手握刀砍翻冲来的一名叛军士卒,但触目所及,除了自己身边还有百余名士卒在浴血奋战,已经再没有活着的唐军士卒了。 叛军踩着尸首向前发起最后的冲杀。 没有电视剧里那种悲壮的氛围,没有为他们送行的歌声,也没有唐军士卒这时候用尽最后的力气扑过去和叛军一换一同归于尽的悲剧镜头。 叛军士卒反倒是比唐军要更强,他们默契剿杀最后的这些唐军,娴熟地像是在用刀肢解一头被捆倒的猪。 步步推进,有条不紊,唐军士卒一个接一个倒下。 只是刀子捅进去,抽出来时染了一层血色,还有尸体被推倒砸到地上所发出的一声轻响,昭示着四千唐军将士曾经在此处奋战过。 李择交的右臂已经被砍断,伤口处露出森白的骨头。 此刻还站在大唐旗帜下的,只有他一人了。 李择交每呼吸的一口气里,都有浓郁的血腥味,他望着周围躺倒的无数尸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是自己把这些儿郎,带进了叛贼的包围中! “陛下和招讨使,会替我们报仇的...” 他用左臂挟住旗杆,让唐旗再度飘扬起来,然后就疯狂冲向了那些面露戏谑的叛军士卒。 噗! 刀刃透胸而过,他低下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 “大唐,万古!” 李择交的尸首被人一脚踢翻,那名唐字旌旗也飘飘悠悠地落在地面,被飞扬的尘土所覆盖。 赵郡惨败,四千官军全军覆没! 颜真卿拍案而起,有些不敢置信道: “这么说,叛军的主力,应该是在赵郡了?” “只怕未必如此。” 坐在他手下左侧首位的一个中年人,开口道。 他始终面色平静,与周围人的慌乱形成鲜明的对比。 颜真卿看向他,问道: “李将军可有良策?” 李光弼摇摇头,道: “叛军行迹藏头露尾,所图甚大,我军处处被动,贸然做出判断,只会重蹈李择交的覆辙。” “但也不能......” “只能这般。” 李光弼看向他,忽然问道:“常山呢?” “先前李择交出兵时,就有消息说叛贼主攻方向是常山。且直至今日,常山那儿都没再传来交战的消息,而叛军主力眼下似乎又在与常山相邻的赵郡...... 常山,很有可能已经...” “不会的。” 李光弼打断了他的话,道: “我相信他。” 迎着颜真卿有些悲哀的目光,李光弼补充道: “常山太守,不会死的这么无声无息。” 绕过封龙山,往前便是元氏城。 “消息,可信否?” “太守就算不信我家家主的为人,也该相信清河崔氏的牌面。” 颜季明在山麓勒住战马,放眼向远处望去,他身旁站着一穿着黑衫的中年人,面带微笑,仿佛并未看到眼前的血腥场景。 数十名哨骑的尸体被一字摆开,都是叛军派出来的哨骑。 若是顺利的话,颜季明今晚就能抵达元氏城,强攻下城池,然后救出自己的兄长。 史思明率领大军的主力屯驻在平棘,意在伏击进入赵郡的唐军,同时将颜泉明等人质放在元氏城,封锁消息,派人严加看守。 但他再狡诈,也没料到有人把自己的底细全都透露了出去。 叛将中有一人名叫崔乾佑,其出身,正是清河崔氏的偏房子弟。 尚未可知其究竟是否真心替安禄山效命,但清河崔氏,在这场兵灾中,除了损耗些田地财货,竟然整体上还是完好无损。 对他们这种左右逢源的本事,颜季明还是佩服的。 然后他就下定决心,等这边的事情做完了,回常山一定要加紧施行自己的计划,不能再给河北世家们做大的机会。 “太守何必如此着急?不如等到明日,小人可以直接叫开元氏城的东城门,然后太守您率军入城便可。” “如果说这是一场比赛,那这种比赛里,做第二名可是没有奖励的。” 颜季明摇摇头,道: “得快啊,得赶在史思明察觉出来之前,把人救出来。 本官舍不得让兄长再受苦啦。” “太守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颜氏子弟,果然都名不虚传。” “彼此彼此,本官对崔氏的门风也是景仰久矣了。余生别无所求,只求能讨个崔氏女光耀门楣啦。” “太守说笑了。” “怎么,本官不配么?” 颜季明笑起来,身旁的中年人也笑起来,道: “确实不配。” 两人对视一眼,笑的更大声了。 身后的陈温、薛嵩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太守挨了叼还笑的那么大声。 “崔兄,后方已备好酒水,不嫌弃的话,不如去后方马车里歇息一会儿。” 等姓崔的离开后,颜季明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摇头。 “太守,此人无官无职,却敢口出狂言,末将愿为太守杀之!” 陈温在旁沉声道。 “诶,你以为我刚才是被他羞辱了?” 颜季明摇摇头,道: “狗咬你一口,你难道要咬回去?” 陈温脸色讷讷,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听颜季明又道: “最多,把它烹了吃肉。” 第六十六章 换了人间(六) “什么人!” “是我,开城门!” 城门,就直接开了。 一队骑兵先行绕过军阵,冲入城中,城门内随即响起惨叫声,等冲进去的士卒彻底控制住了城门,颜季明才率军进入城中。 刚在开城门的,应该是崔氏在城中布置的内应,但颜季明说杀就杀,没有留下半点情面。 那个姓崔的中年人骑马跟在颜季明身旁,脸色难看,感觉事情有些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但他现在不敢质疑颜季明,也不敢发问。 这厮手下的军队现在已经杀入城中,颜季明也没有刻意约束,只是禁止骚扰百姓,然后开出了赏格,与卢龙军将士约定城中叛军的首级,一颗人头五百钱。 在边境吃惯了沙子的卢龙军将士,本就对这位出手阔绰的太守心有好感,毕竟颜季明一向说到做到,给出的待遇比之前做边军还要好。 颜季明也已经提前和刘客奴通过气。 收复一座城池的功劳,全都是刘客奴的,颜季明只要救出自己的兄长即可,别无所求。 卢龙军杀入城中的时候,如同虎入羊群,所到之处一片横尸。 哪怕那些守军可能之前是官军,只是迫于无奈才投降,但此刻,没人再去考虑他们之前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此刻,他们只知道叛军的人头算军功。 颜泉明霍然起身,他听见外面响起了无数喊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正飞快接近门口。 “父亲...” 颜仁也站起身,不知所措道。 “站在我后面。” 颜泉明心里绝望,但还是勉强笑道: “过会无论发生什么,你只需捂上眼睛不要看,为父就在这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开门!” “把门撞开!” “父亲,二郎,三郎......我怕是不能再见到你们了。” 他脸上闪过一丝悲怆。 砰! 外面的人已经等不及了,直接挥刀乱砍,木屑横飞,脆弱的房门顷刻间被砍烂,也让颜泉明看见了外面凶神恶煞的兵卒。 “他在这!” “逆贼,汝等必受天诛!我家三郎会为我报仇的!” 颜泉明心里惧怕,他死死护住了儿子,闭上眼睛,等待刀砍向自己的那一刻。 但过了片刻,就听到有人轻声笑道: “大兄怕是这么多天没看见我,怎的哭了?” 声音很熟悉。 颜泉明睁开眼睛,看见三弟颜季明站在身前,那些士卒则是放下刀,走出去警惕四周。 “为兄莫不是在做梦么?” 颜泉明笑了起来,眼中带泪。 “好了,该挪屁股了,你在这儿还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衣服之类的?” “为兄是在这儿做人质的,出来的又仓促,哪还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 颜泉明被三弟这么一插科打诨,本来还慌乱的心思,这下子倒是平静了些。 但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道: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还有,父亲呢?父亲领兵来救我了?叛贼又如何了?” “事情太多了,回去以后再跟你详细说吧。” 颜泉明摇摇头,唤着自己的儿子过来: “仁儿,过来叫三叔。” “三叔。” 颜仁乖巧道。 “乖,回去给你买糖吃。” 颜季明拍了拍侄儿的小脑袋,道:“该走了。” “太守。” 刘客奴就站在门口,看见颜季明走出来,便道:“士卒还找到了几个人质,也是被软禁在这的。” “一块带走。” “是。” “传令下去,卢龙军准备撤出元氏城。” “撤?” 刘客奴吃了一惊,道: “我军不应该是继续北上,然后夹击叛贼......” 那个姓崔的中年人走出来,笑道: “将军怕是还不知道,史思明已经在两日前准备伏击一支进入赵郡的官军,其麾下兵马数量应该在三万上下。 若是小人没说错,卢龙军现在不过才几千人,若是强行要去,无非是以卵击石。 还有,我家家主早已跟太守说好了,等攻下元氏城,你们得带兵去栾城,把栾城里的三名崔氏子弟救出来......” 刘客奴眼里闪过一丝怒色,他叹息一声,转身道: “那末将奉令便是了。” 等颜季明带着卢龙军出城后,天色已经漆黑。 百姓们不知道外面究竟是谁掌控了这座城,都惊恐地缩在家里。 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那个姓崔的说对了。” 颜季明看着郁郁不乐的刘客奴,道:“探子来报,赵郡以东一带发生大战,一支官军遇伏,全军覆没了。” 刘客奴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太守是否以为末将是那种贪功之人?” “将军为何这么说?” “说实话,末将先前在渔阳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刘客奴抱着头,喃喃道: “末将的出身并不怎么样,又常年在边疆吃沙子,和奚人、突厥人,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天天和他们厮杀, 末将也想把官职提一提,要是以后能在江南养老,做个富家翁,也不虚一世了。” “但来河北这么多天,末将看到的河北,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刘客奴抬起头,道: “末将也怜惜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末将是大唐儿郎,也不是怕死,也愿意去护着百姓。 但末将却觉得,不管怎么厮杀拼命,都是在替那些大族卖命。 那个姓崔的,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您。” 刘客奴大倒苦水,一副抑郁的模样。 颜季明微微皱眉。 他朝旁边瞥了一眼,看见了两个空酒坛。 这厮偷着喝酒了。 卢龙军在元氏城里抢了不少东西,其中就有酒水,颜季明打算等撤到安全一些的地方,再下令犒赏,没想到刘客奴直接以权谋私弄来了,自己偷着喝。 但低头看看刘客奴,对方瞪着两个大眼睛,在等着颜季明的下文。 很难说他到底是醉了说疯话,还是假借着醉意试探。 这个粗坯。 颜季明不由笑了起来。 “你醉了,就去好好歇息吧。” 现在不是招揽对方的时候。 时机还不成熟。 颜季明拍拍刘客奴,转身走出去,就碰到薛嵩快步冲过来。 “太守...出...” “站好了,把话说清楚点。” 薛嵩向来比陈温镇定,但此刻,竟然破天荒地露出慌张神色来。 “溃兵...西南面...咱们的哨骑,碰上了好多溃兵!” 第六十七章 灵宝一战失天下 灵宝。 南面靠山,北临黄河,在其中间,则是一条狭长的山道。 哥舒翰出身胡人,但与不少同样出身的人一样,他凭着战功在军中一路顺利擢升,坐到了封疆大吏的位置。 玄宗派他出来处理残局,也是有看重他的意思在里面。 但和之前一样,玄宗并不完全相信自己派出去的大将,无视实际,屡屡逼迫他们率军主动出战。 哥舒翰倒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才数次拒绝玄宗的旨意,在他看来,官军根本没有外出交战的必要,只需守住一段时日,即可翻盘了。 时间已经是下午。 “大帅,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停下来歇会吧?” 一名亲兵策马来到马车旁,过了一会儿,哥舒翰的声音才从里面传出。 “也好,你替我传令给王思礼他们,让将士们也停下来吃饭歇息吧。” 车厢内,哥舒翰疲惫地闭上眼,心里想的却是多年前自己年轻时的豪迈。 只可惜, 我变成老废物了。 他敲了敲车身,喊道: “来人,扶我去方便。” 半身不遂对于一个富家翁来说,算不上太过痛苦,无非是行走坐立都要人伺候。但若是发生在一个将军的身上,无疑是令人极其绝望的。 骑不了马,挥不了刀, 还要去打一场很有可能要输的仗。 哥舒翰在几个亲兵的帮助下解决完问题后,行军司马田良丘带着几个校尉走过来,对着哥舒翰恭恭敬敬道: “大帅?身体可好些了。” “也就是活着罢了。” 哥舒翰摇摇头,道:“军中如何了?” “都按照大帅的吩咐去做了,不过王思礼和李承光两人闹得实在有些过分,军中时有两人部曲殴斗之事发生。” “叛贼的踪迹呢?” 哥舒翰没有接他的话头,显然是不想管这事。 “我军前队遭遇了一支叛军,不过已将其击溃,从俘获的兵卒口中,得知敌军主将已在数日前决定撤军,我军若是加快脚步跟过去,必然能一战彻底击溃彼军主力。” “田良丘。” “大帅,我在。” “你好聪明。” “额,多谢大帅夸奖...” 田良丘顿时欣喜,嘴上还谦让着。 旁边亲兵送来了食盒,哥舒翰接过来,直接举着一个食盒砸在田良丘身上,后者被砸了半身汤水,反而立刻跪下,不敢说话。 哥舒翰发怒了,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照你这么说,高仙芝、封常清两人反倒都是蠢得不能再蠢的东西了? 他们先前的形式,比现在要好很多。” 哥舒翰接过第二个食盒,田良丘眼角余光瞥见,心里暗暗叫苦。 “他们那时候,洛阳还没丢呢,贼军还没进江南呢!” “急,一个个就知道急!你会打仗还是我会打仗!” 哥舒翰说话太激动,随即咳嗽起来,旁边亲兵连忙替他拍着后背顺气。 “告诉王思礼和李承光这两个蠢货,朝廷派本帅出来是平叛的,若是他们再惹事,本帅就先拿他们两人的狗头祭旗! 至于你, 老老实实地,别贪功冒进,等打赢了,该你的,一分都少不了......” “末将明白,末将...” “报!” “报!” 两名哨骑纵马狂奔而来,在外围就跳下马,由亲兵带到哥舒翰身前。 “大帅,十五里外的山道内,发现大队叛军的后队,运载的都是粮草马匹,其中人数至少过万!” 过万是什么概念。 那就是漫山遍野,根本数不出到底有多少人,只能用过万来模糊的形容。 田良丘立刻重重磕头,喊道: “大帅,此乃破敌良机,机不可失啊!” 这次出征的官军兵力在十七万上下,对外号称二十万精锐,其中多有调回来的安西北庭军,还有河西军、陇右军等,也都是能打能拼的悍卒。 但这也是哥舒翰所头疼的地方。 这大军的成分,实在是太杂了。 种种利益,种种人情往来,多的难以想象。 别说是他这个瘫痪的废人,就算是换之前健健康康的他来整合这支大军,也根本无法做到。 何况,他还将能作为副手的高、封两人都留在了潼关。 行军司马田良丘平时过分谨慎,但这人也是有着自己的利益需求,到了关键时候,肯定会因为利益而变更策略,这种人根本无法驭下。 而他口中提到的王思礼和李承光两人,在哥舒翰看来,其实都不算庸将,两人各有所长。 但问题是,两人的风格迥异,一个保守,一个激进,往往就形成争吵。 而且,他现在所率领的大军兵力在十七万人左右。 哪怕是将他的命令传到全军,这么一个简单的步骤,可能都要花上一两天的时间,其中还涉及到军中各个山头的利益往来,难免会让军令的效果大打折扣。 而现在,正是因为河北现在的形式与历史上那段时期远远不同,颜季明在其中起到的效果实际上极大,使得河北情形一片大好。 且眼下,各处早已收到消息,叛军主力疑似在猛攻河北。 长安那儿,自然是急不可耐了,想要让哥舒翰赶紧出兵,也是为了帮助河北、江南解围。 但玄宗逼迫出兵的旨意,比历史上要早了三个月。 哥舒翰看着跪在地上的田良丘,已经没有再骂的力气了。 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人家根本听不进脑子里。 “军中,很多人都说我不像以前了。” 哥舒翰凝视着田良丘,声音有些嘶哑。 “有人说我畏敌避战,有人说我手握重兵心怀不轨。 但我要说, 打仗,不是他娘的坐在长安里玩女人玩腻了,随手发一道旨意就能赢的! 我是大帅,你是行军司马,你我都要替手下这二十万儿郎的性命担责!” “既然已发现敌军后队,还请大帅下令,立刻出战!” 田良丘将头磕在地上,高声喊道。 “好...” 哥舒翰抬起头,看向四周。 因为这儿的争吵,早已吸引来了不少人。 而能往跟前凑近一些的,都是军中的将军。 他们朝着哥舒翰的方向跪下,齐声喊道: “请大帅下令!” “报!唐军动了!” “报!李承光部已经动身!” “报!王思礼部率骑兵出战,意欲绕到我军后方合围!” 接连数十名哨骑狂奔过来,将探查到的消息,递交到那个男人面前。 男人面容坚毅,本是忠厚的面相,但却是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燕军主将,崔乾佑。 他正蹲在地上,大口吃着干粮。 哨骑的喊声在耳边不断响起,他置若罔闻,等吃完了手上的全部食物,才站起来,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传令下去,今夜不留俘。” 第六十八章 我不会上钩的 “太守太守,我捡到一块玉,您瞧瞧。” 陈温跑过来递给颜季明一块玉。 “莆田货。” 陈温疑惑道: “何谓莆田货?” “假的。” “哦。” 颜季明也是懂玉的,这块玉的成色挺差的,他瞧不上,随手抛给一个坐在地上大口吃着干粮的溃卒。 “送你了。” “谢将军!” 颜季明不由得摇摇头。 这些溃卒到现在为止都没弄清楚他到底是太守还是什么将军,反正见人只知道喊将军,饿了就知道要吃的,不过听口音,都是河北人。 这些人自称是从巨鹿郡来的。 也就是所谓的邢州。 史思明并不仅仅是在赵郡吃下了一支四千人的唐军,他在巨鹿也埋伏了兵马,虽然数量不多,但只要有倒了血霉的唐军上套,就必然会惨败。 这支数百人的溃卒在巨鹿郡柏仁城战败,不敢往南逃,直到等遇上了颜季明的军队,才知道自己已经逃到了北面的赵郡境内。 “太守,咱们要收下他们吗?” 薛嵩问道。 “溃兵我不要。” 本身不是什么精锐,还是打了败仗逃过来的,充其量与赏给陈温的那匹黑马相比。 陈温的那匹黑马在军中已经沦为了笑话。 平时吃得多,打仗不敢冲,一听见刀剑的声音就转身拼命逃跑,压根不听使唤。 只因为它是奚人送出的上等骏马,陈温没舍得杀,只能又另外养了一匹战马,平日里骑着那匹黑马最多是过过瘾。 薛嵩点点头,也理解颜季明的决定,又道: “但若是直接赶走,怕是这群人会闹事,而且放任一伙数百人的溃卒不管,他们会很容易变成地方上的祸患。” “要不分点粮食,让他们自己走回巨鹿,或者是去常山?” 颜季明知道薛嵩也是个会带兵的,便询问起他的意见。 “倒是可以,不过,您要是想在赵郡继续用兵的话,随意放走这些人,也有可能会泄露咱们的踪迹。” “救出我兄长就行了,我干嘛还要继续留在这。” 颜季明摇摇头,很是直白道: “要是在这儿战死成百上千将士,朝廷又不会赔给我。” 薛嵩眼里露出一丝笑意。 虽说他祖上是薛仁贵,但因为父亲薛楚玉被朝廷不分青红皂白的撅了全部官职,导致家境中落,薛嵩心里还是很不喜欢朝廷的。 他留在颜季明身边,起初只是因为颜季明救了他一命,有意留下报答颜季明。 但要是不留下,逃回到叛军那边,他少说也有个太守的职位,而且能立刻掌军。 不过,现在也不差。 用不着背叛恩人,还可以继续反朝廷。 颜季明出门在外基本上都是出口“报效朝廷”,闭口“为众表率”,力求打造一个河北忠良的形象。 但随着相处的时间一长,再加上颜季明也没对薛嵩有意掩饰,很快薛嵩就明白了颜季明的心思到底如何。 下一步计划就是原路撤回去。 颜季明也想明白了,只要自己守好常山,其他地方随便史思明闹腾,反正动不到自己的基本盘上,还有颜真卿、李光弼那些人在前面顶着。 自己还很年轻,还需要多多历练,有事当然是让那些中年社畜先顶上。 听到撤军的命令,刘客奴也没有啥不满。 哨骑回来报告的时候说的很清楚,赵郡大半城池都已经换上了燕军旗号,卢龙军在这儿反而是客场交战,无法占据一个稳定的落脚点,且本身携带的补给也有限。 颜季明把收复元氏城的功劳全给了刘客奴和卢龙军,他也不好意思再要求什么,不如顺势听颜季明的命令。 “眼下,已经可以确定,河北南面的几个郡,已经全部重新落入叛军手中。” 刘客奴在地图上指点道。 颜季明默然不语。 河北不少家族中的子弟,都正担任那些郡县里的官职,他们现在的利益与颜季明一致,那就是守好现有的地盘。 所以整个河北北部,倒是已经不用担心了。 只是赵郡已破,常山面前再无缓冲,很容易遭受叛军的下一轮冲击。 “不过,若是颜公下令分出饶阳一带的兵力南下,攻取信都郡西面的堂阳城,倒是可以对赵郡的叛军形成合围,这是眼下能破局的最好办法。” 刘客奴想了想,又摇摇头。 “不过,只怕他不会这么做。” 颜真卿的顾虑几乎和哥舒翰差不多。 手底下的兵力虽多,但是也杂。 其中大部分士卒战斗力低下,所受的训练少。 起初被集结起来的时候,军中上官给打个鸡血,激励大家杀敌报国,大家也就嗷嗷叫着冲过去,哪怕明知道容易战死沙场,也没几个人害怕的。 但等脑子里的热血消退了,战事拖的时间越长,军中的士气就越低。 颜真卿不是不想打。 就是因为太了解军中的情况,使得他下意识开始求稳,准备等河东、潼关那边的官军打过来,再配合他们收复失地。 河南道的形式已经彻底糜烂。 现在河北至少还有半数以上的郡仍在坚守,打着朝廷的旗号。 颜真卿的策略,只能越来越趋向于保守。 打赢了,无非是收复几座城池。 而打输了,则会面临士气越来越低下,甚至是直接崩溃的局面。 颜季明倒是无所谓自家叔父眼下正在焦头烂额,大不了丢了官职,自己以后再给他挣一个回来。 而且, 以后未必是求着朝廷给官, 而是朝廷得求着他做官。 颜季明笑道: “只要咱们小心行事,总不会出大错的。” “这倒是。” 刘客奴点点头,有些惋惜道: “只可惜赵郡的那支官军,因为冒进而全军覆没了。” 颜季明心想叛军的钩子那么直,也只有玄宗那些人会傻乎乎的上钩了。 自己稳扎稳打,总不至于出错。 深夜,月明星稀。 外面的士卒忽然发出示警的声音,顷刻间整座大营都被惊醒。 颜季明猛然睁眼,佩剑就在铺被旁,他站起来拔剑出鞘,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帘子被人忽然掀开,陈温带着十多名已经着甲的亲兵冲进来,急促道: “叛贼敌袭,刘将军已经率军与其厮杀!” 在外的哨骑没有几个示警的,几乎都死在了叛军的手中,好在叛贼来到大营前的时候,还是有巡逻的士卒及时察觉并发出示警。 没人能想到,在已经撤军的时候,会遭受一支叛军的袭击。 “史思明咬着咱们的尾巴过来了。” 颜季明神色阴沉,派出去的骑兵汇报说,在火光中看见了史字旗号。 卢龙军上下都毫无防备,刘客奴仓促间召集起千余人进行抵抗,将叛贼死死堵在了营门处。 颜季明没急着去看前方形式,而是命令薛嵩和几个仍在自己身边的偏将和校尉,分别去召集其余的兵马。 “升我的旗,传令下去,全军慌乱造谣者,斩!” 随着几名无视军令逃跑的卢龙军士卒被当场斩杀,周围士卒才有些冷静下来,纷纷聚在颜季明周围。 外面杀声四起,但始终没有叛军来冲击颜季明所在的地方。 过了约半个时辰的功夫,刘客奴才派骑兵过来汇报,说夜袭大营的叛军已经被击退。 对方似乎有千余骑兵,见没有得手,便不再逗留,留下了两百多尸首便撤退了。 颜季明派人在军中粗略清点一下,顿时更加恼火。 战死的士卒就有三百多人,受伤的有百余人,因为营寨木栅的防护,没让敌军骑兵冲进来,其实这个伤亡不算很多。 但颜季明只觉得耻辱。 而且,重新派出去的哨骑则是带回了一个消息。 颜季明率领的卢龙军正在封龙山南面扎营,只要走封龙山和灵山间的小道,就可以平安返回常山。 但此刻,在哨骑回报的消息里。 那支小道处出现了一支约三千人的叛军,堵住了退路。 颜季明的东面和南面,则分别出现了两支数量不明的军队,都打着叛军旗号。 他中埋伏了。 “太守,叛贼派出了使者,是来说降的。” 陈温策马奔过来,对着颜季明道。 颜季明骂了一句,他这时候忽然想起来那个姓崔的,再派人去找时,已经找不到了。 颜泉明就是史思明放出的饵。 自己特么上钩了。 第六十九章 站在不知道第几层的男人 颜季明眼下所在的地方极为平坦,无险可守,好在他没带卢龙军进入那条山道,要是在山道里被叛军两头堵住,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自己太过于轻视史思明,而且立刻就付出了代价。 颜季明心里叹息一声,看着那个劝降的骑兵来到自己面前。 那名骑兵大声道: “我家节度有令,若颜太守愿意率众归降,仍然可以做大燕的太守。” 投降...... 不到最后一步,颜季明不会那么做的。 一旦投降,等于是他前期做出的大部分努力都会立刻作废,别说是朝廷,说不定颜真卿都会大义灭亲,立刻兴兵讨伐他。 营造出的名声,也会臭掉。 颜季明漠然看着他,道: “颜氏,没有投降的子弟。” “不识抬举。” 骑兵冷哼一声,拨转马头正要离去,就听见颜季明的声音再次响起。 “拿下他!” 当即有士卒应声而出,将骑兵从马背上拽下来,押到颜季明身前。 对方挣扎着,不敢置信地喊道: “我乃是大燕河北节度使的使者, 你敢杀我!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我斩使以示威!” 颜季明怒道: “砍了他,将头颅传示全军,告诉所有将士,大唐养兵百年,该是他们效命的时候了!” 都知道安史之乱前期时的唐军拉胯,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使是这时候,大唐也是无可置疑的天朝上国。 对内,承平数十年。 对外开拓,不能说百战百胜,但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已经养成了一股心气劲。 就算败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打回去! 打的外族心服口服,跪下叫爹! 颜季明拔剑向天,吼道: “卢龙军何在!” “颜氏不降贼,卢龙军愿降贼否!” “不降!” “不降!” 刘客奴深深看了一眼颜季明的背影,大吼道: “卢龙军不降!” 此刻,无论是站在后面的刘客奴,还是站在颜季明身边的那些亲兵,都因为颜季明的声音而有些热血沸腾。 薛嵩眼里出现了一丝动容,片刻后,他自嘲地笑起来。 虽然知道这未必是自家太守的真心话, 但, 听见四面八方回应颜季明的那些声音,他忽然也有些亢奋了起来。 但随着哨骑们带回来的消息,这股涌动起的士气,也被狠狠打压了一下。 史思明,开始进军了。 两面合围,粗略估计,少说也有两万多兵马,而且卢龙军外围已经看见有几队骑兵在游弋,窥探着大军。 各级军官的声音时不时响起,卢龙军也在仓促结阵,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恶战。 颜季明骑着战马,正要回到中军,忽然看见远处的地平线上,涌起一条黑色的浪潮。 无数旌旗交错,源源不断的叛军士卒在远方出现,散发出让人畏惧的气势。 “太守,末将领些人马给你断后,你赶紧走吧。” 薛嵩在颜季明身后低声道。 “史思明此人堪称当世名将,他现在必然是有所把握,才敢直接围过来。” “末将领数百士卒出阵以为诱饵,可吸引敌军骑兵先行过来剿杀,太守可趁机率军向南,必然能脱身。” 薛嵩的策略也很简单,那就是把自己作为诱饵,先骗走叛军中机动性最强的骑兵,可以让颜季明在逃走的时候短期内不至于被骑兵追击。 “不。” 颜季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接拒绝了。 “真要到那时候,我肯定不会跟你客气。但现在,别说这种鬼话。” “三郎!” 有人大声喊着,颜季明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抬起头看去,笑道: “兄长。” 颜泉明没有着甲,仍是一身布衣,他走到颜季明战马身前,问道: “咱们...可是被埋伏了?” “应该是这样吧。” “可是因为我?” 颜季明笑起来,解下自己的佩剑,扔给了大哥。 “有空琢磨这个,还不如马上跑的快一点,带着我的剑,走吧。” “陈温!” 刚才一直没露面的陈温,这时候出现在颜泉明身后,牵着两匹马。 “这人是我的心腹,可以信任,他会带一队骑兵,护着你和仁儿逃出去。” “我不走!” 颜泉明攥紧了佩剑,怒道: “我也是颜家子弟,怎能临阵脱逃,让父亲蒙羞!” “那你是想让父亲在一天内失去两个儿子吗!” 颜季明的声音比他还大。 “你走快点,赶紧到饶阳去,我还能带兵在这坚持一会儿,要是侥幸的话,你还能带援军回来救我。” 不等颜泉明反驳,颜季明都大声道: “陈温,你也不听我的命令了吗?把我兄长带走!” 陈温眼圈红了,他对着颜季明跪下,道:“末将受太守提拔之恩,无以为报,若是太守...末将也不会苟且活着!” “妈的,一个两个都不能往好处想想。” 颜季明看着他们离开,嘴上骂了一句,他转过身,让薛嵩带自己去中军。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生路。 颜季明清楚自己已经一脚踩进史思明的包围圈中时,就知道对策无非是断尾求生。 直接抛弃几千卢龙军,骗他们给自己断后,颜季明可以轻轻松松逃走。 毕竟数十名骑兵,远没有数千大军那样引人注目。 自己又不傻,凭什么给朝廷卖命打工呢? 但事到临头,他却又犹豫了。 史思明的大军已经逼近,双方默契跳过了阵前喊话的步骤,因为颜季明已经代替卢龙军做出了选择。 或者说,史思明也不想让他投降。 先是常山,而后是清河,他两次都因为这个颜季明而惨败。 他要颜季明死。 望着黑压压的叛军,颜季明莫名的想起一句诗。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太守好文采。” 刘客奴在旁边大笑道。 “下面可还有无,不妨为末将念完,若是战死阵上,也好叫末将留个身后名给后人知晓。” “是李白写的。” 颜季明摇摇头,伸手接过薛嵩的佩刀。 “还请将军活着回去,自个去问他吧。” 若是从上空看,颜季明和卢龙军外围所有的退路已经都被尽数包围。 外面的叛军多如潮水。 但在更外围,却有几名哨骑纵马狂奔,回到了己方军中。 “将军,已经查清楚了,被围困的那支兵马,打着颜字旗号。” “颜?” 坐镇中军的那名男人,忽然抬起头。 他身下骑着一匹黄马,毛色发亮近乎于金色,那是奚人送的上等战马,由颜季明转手送给了他。 一阵风迎面吹来,拂起他鬓角的白发。 “那就不用等了。” 他拍了拍座下的战马,随意道: “进军。” 看着渐渐被包围住的卢龙军,史思明眼里闪过一丝快意。 自己的计策果然没有错。 接连吃了两支唐军,颜季明则是第三支。 你想救你兄长? 哥俩死一块去吧! 不过,现在赵郡已经引起了唐军的格外注意,自己再吃下颜季明这股兵马也就差不多可以往回撤了,无需再等着钓鱼上钩。 正在静心盘算下一步计划的史思明,心里忽然又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像是... “报!” 不用再等着传令骑兵说什么了,史思明正站在一处小山坡上,可以在这更好看见远处的景象。 己方大军后方已经彻底混乱,甚至于溃散。 马蹄如雷,旌旗交错。 一支数量庞大的骑兵,以蛮横的姿态直接插入了战场。场面顷刻间变成卢龙军配合那支骑兵反过来缠住了两万多叛军。 “颜季明......” 史思明目眦欲裂,似乎眼下,又正在重演自己前两次战败的场景。 “呵,你还真以为那两支兵马都是中了你的埋伏才被吃下的。” 李光弼抚摸着座下战马的鬃毛,轻声道: “不过是两个不听话的诱饵罢了。” 颜季明以为史思明站在第一层。 但史思明用事实告诉颜季明自己站在第五层。 站在不知道多少层的李光弼, 在此刻, 笑摸两人狗头。 第七十章 不复长安 河北目前的形式,是以饶阳一带为界限,河北整个南部都遭到叛军的猛攻。 而且尚未可知彼方究竟主攻哪儿。 无论是李择交,还是巨鹿被击溃的那支唐军,原本都是颜真卿部下。 他们不归属于李光弼,而且也拒绝接受他的命令。 既然这样,李光弼干脆劝说颜真卿同意这两人带兵出去,借他们试探史思明。 试探结束, 知道那条鱼的斤两,就可以下钩了。 此外, 举河北上下,弄个大几千骑兵出来,并不算困难。 更何况还有奚人送来的那些战马。 而那些骑兵也并非仓促成军,都是从各处抽调出来有经验的士卒。 颜真卿连丢了两支兵马,在军中话语权也低了许多,这些日子开始老老实实配合李光弼做出新的部署和谋划。 史思明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颜季明这支兵马身上,在他看来,唐军连续失去两支兵马,损失将近万人,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来窥探赵郡了。 所以,当后方出现了一支骑兵时,史思明生平第一次没有任何办法去应对。 唐军骑兵的数量太多,且眼下,他们顶着叛军稀疏的箭雨,已经硬生生凿开了外围松散的军阵。 带兵打仗的,都知道骑兵不能这么用。 要迂回,要威慑,要...... 但唯一要承认的是,当大量骑兵成规模发起冲锋的时候,那种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将会给敌军的士气带来毁灭般的打击。 “援军,是援军!” 卢龙军原本已经三面受敌,好在军中士卒足够精锐,还能凭借军阵坚守着。 叛军一时半会冲不开卢龙军的军阵,后面又被唐军骑兵肆意穿插,顷刻间就有两个军阵直接崩溃,士卒不顾上头军官的喝骂,四散逃开。 刘客奴眼眶发红,他用力一抹,高声道: “援军来了,杀出去!” “太守,有援军!” 薛嵩纵马奔来,听到他的声音,颜季明忽然感觉有些想笑的轻松感。 他这次,是真的上了史思明的当,也有了战败的心理准备。 但眼下援军出现,则证明史思明的计划出现了漏洞。 这家伙又要败了? “知不知道援军是谁?” 薛嵩摇摇头,道: “是李字旗。” 这世上姓李的可太多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颜季明脑子里立刻就想起了那个中年人。 “传令,全军变阵,把前方的贼军全都给本官死死缠住,一个也不准放走!” “啊?” 薛嵩心里有些嘀咕。 按理说,眼下的情况不应该变化阵型。 既然外面有了援军,他们接下来只需要老老实实防守着,直到把叛贼拖垮,让他们自行溃散。 “传令!” “是!” 卢龙军都知道援军来了,当即士气大涨。 再加上刘客奴和颜季明两人都下令向外进攻,五千余卢龙军竟是越战越勇,这时候反而像他们在包围叛贼一样。 史思明眼见着形式已经脱离了掌控,立刻骂骂咧咧地骑上马,召集部分溃卒,提前撤出了战场。 成群的叛贼开始放下武器投降了,但不少人的脸上,还带着茫然。 战局的转变过于抽象, 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败了。 上面不是说了,要包围的唐军兵力不多吗? 颜季明策马在战场中央缓缓前进,薛嵩带着百余名兵卒跟在他身边。 更多的卢龙军士卒,已经开始接收俘虏和打扫战场了。 这场遭遇战持续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 几个时辰内,双方的主将就都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叛军死伤惨重, 但卢龙军也有了不少伤亡,还活着的那些人,正忙着救治受伤的同袍。 颜季明下了马,在战场中的一颗老树前坐下。 此刻正是黄昏。 光线昏暗,但每个人的脸都能看的格外清楚,远处有士卒在打扫战场,近处,地上还堆着一些尸首。 时不时有鸟雀落在树上,发出沙哑的叫声。 活人和死人共存的画面,给人以一种残酷的美感。 “累了?”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算算,两人已经有不少日子没见面了。 颜季明上辈子是孤儿,这辈子受到原身记忆的影响,对这一世家人的感情很深。 父亲颜杲卿和颜家人早就被他送去了平原安顿,至少这一世,他们不会再惨死在叛军手中,平日里最多是传递些书信过来问候平安。 颜季明也敬重叔父颜真卿,但俩人见了几次面,终究是因为理念不合,关系就已经越来越疏远。 相比之下, 李光弼更像是那个一直站在他身后默默提携他的长辈。 颜季明站起身,笑了笑: “这次是我大意了。” 李光弼在那棵老树前坐下,道: “你送来的那匹马,确实不错。” “老师喜欢就好。” “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要的那些战马吗?” 李光弼没等颜季明回答。 他指了指不远处正在重新集结的那数千骑兵,随意道:“现在,他们是你的了。” “啊?” 颜季明愣了一下。 “都是北方各郡中挑选出来的骑兵精锐,配上奚人和那些外族人送来的战马,其中三千人是人马具甲,而且所有骑兵都是一人双马,只不过,你得承担他们日后的开销。” 数千骑兵,其中还有三千重骑兵。 不说作战,即使是每天人吃马嚼,也是一笔恐怖的花销。 但问题根本不是这个。 颜季明破天荒地有些迟疑了,片刻后,他疑惑道: “老师,为什么要把这么多兵马,一下子交给我?” “史思明一败,整个南面的叛军都会后撤,他们的兵力在这一个月以来损失惨重,已经不足以再一次性占据河北半数郡县。 而且,他们的主力也并不在河北。 史思明采取的是疑兵计。” 李光弼避开了颜季明的问题,缓缓道: “我给你兵马,你现在能吃下多少地盘和功劳,得尽量吃。” “您的意思是?” “就是这个意思。” 李光弼忽然看了颜季明一眼,问道: “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颜季明越发莫名其妙。 “灵宝一战,二十万铁甲殉国,主帅哥舒翰被俘,长安之前再无屏障,叛贼倾尽兵力,已经朝着潼关方向去了。” “河东、河北、江南,如今各处无论是叛贼还是官军都在收缩兵力,因为时局已经彻底乱了。” 李光弼顿了顿,轻声道: “长安怕是也守不住了。” 第七十一章 基本盘又做大一些了呢 李光弼给了六千多骑兵,再加上战后还剩下的五千多卢龙军,颜季明瞬间手握过万兵马,就差喊出自己满万不可敌的口号了。 就这,还没算上俘获的大批叛军士卒。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次史思明又逃了。 “赵郡叛贼已经不成气候,大军过几日便可顺势南下巨鹿,协同招讨使的兵马向南反攻,收复失地。” 哥舒翰二十万兵马几乎一战丧尽。 所有人都清楚,叛贼的下一个目标,只会是极为空虚的潼关。 潼关若破,长安将会无险可守。 其实,若是外军已经打到了自家都城下面,证明这仗已经没法继续下去了。 中央朝廷将会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瘫痪。 地方势力也再无辖制。 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颜季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开始成批招降俘获的叛军士卒,将他们重新整编,进一步扩充自己的兵力。 “太守,这些叛卒新降,只怕他们心思未定,不会老老实实做事。” “我只能用他们。” 颜季明摇摇头,道: “如今我手中不仅仅是一座常山郡,马上还有整个赵郡,接下来还要控制更多郡县城池,最后,则是整个河北。” 薛嵩微微怔住,随即眼神愈发炽烈。 这是颜季明第一次极为明确的暴露出自己的野心。 “史思明带着叛军一路攻城略地,大肆杀戮城中做官的人,很多地方都缺少足够的官吏来维持运转。 那些本地的豪族世家们,正盯着空缺的官位呢。” 河北世家们从没放弃重新夺回权势,颜季明只不过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但并不是缺了他就不行。 没了颜氏,还有李氏,王氏... 更何况,随着时局板荡,朝廷接下来一定会放宽对地方的措施,用来换取后者的稳定效忠。 颜季明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地看到了这个未来。 好在, 他自一开始就没有天真地相信河北世家会是自己忠实的盟友。知道哥舒翰兵败的消息后,颜季明已经开始准备着手制定反制他们的计划。 那些被招降的叛军士卒只是计划里的一部分。 安禄山的叛军主力已经前往潼关,所以颜季明现在无需担心这些人降而复叛的可能性。 在如今的整个河北,也只有颜季明愿意收留他们。 其余的,无论是谁俘虏了这些叛军,要么是杀光他们作为战功,要么就是杀掉一半,将剩下的人发配为奴。 这都是眼下正在发生的事。 颜季明麾下兵马四出,一边整顿降卒,一边收复被叛军攻下的城池。 这个过程还算轻松。 赵郡的叛军主力被史思明带出去包围颜季明,因为李光弼的忽然插手,史思明的计划被全盘打乱,他麾下的那些兵马也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则是被颜季明收编了。 城中的守军数量不多,他们更像是一群二鬼子,没什么节操,往往是看到城外官军的数量远超过己方时,就极为乖巧地打开了城门。 但其中由叛贼设置的官吏,则大多又被撸掉了官职。 颜季明尽可能地挑选那些出身平身且能力不错的人去填补空缺,但数个郡县内的官吏缺口加起来数量庞大,他这时候才放开口子,允许世家子弟代任官职。 到最后他任由其他地方的兵马去收复城池,自己则是开始考虑下一步的发展计划。 很显然,颜季明的资本不足以让他吞下河北,甚至是连半个河北都做不到。 不过,他现在已经能够招募到一些出身平民却渴望做官的人。 这些人出身低微,但也有相当的才能。颜季明给他们官做,他们就愿意替颜季明效命,或是担任幕僚出谋划策,替颜季明解决了不少问题。 南面的叛军在全线撤退,但不少地方还是爆发了战事。 河北招讨使颜真卿麾下的大军并没有闲着,也是在拼命向南收复城池。 他手下那个脆弱的联盟已经趋于分崩离析,不少手握兵权的官吏和将军脱离了颜真卿的号令,去自发追击叛军。 即使是明知叛军很可能已经在倾尽全力攻打空虚的潼关,下一步便是都城长安,但大部分人还是在尽情攫取着胜利的果实。 “你叔父又给我送信了,要我去饶阳主持大局。” 李光弼喝了口茶,道: “你这儿的事做的怎么样了?我听说你已经开始下令全军修整了,不准备往前再多拿一些城池?” “已经足够了。” 如今河北北部尚且处于平稳状态,许多地方虽有战后的痕迹,但总体的社会秩序并没有崩坏,大部分郡县里已经开始春耕,准备用一年的时间来休养生息。 世家们要的是整个河北,所以现在也算是尽心尽力在做事,甚至是帮着地方恢复生产和经济。 颜季明不再胡乱向外扩张,而是在幕僚们的建议下,择定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常山、博陵、赵、巨鹿四郡。 南面可留有缓冲,西面扼守河东要道,向北与北疆留有一定的空间,不至于被外族兵马骚扰,境内还有大量的商道、关隘。 当然了,除了常山郡彻底被颜季明掌握,其余三郡中,还得依靠当地豪族的帮助,才能维持住对其的控制。 “等潼关那边稍微安定一些后,无论如何,朝廷都会再次提升你的官职。” 李光弼看着颜季明,摇摇头道: “有河北士族的帮助,你本以为吃下更多的城池,但你好像自始至终都不相信他们。” “今天他们能帮我,明天他们就能卖我,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李光弼总是能帮到自己,颜季明也不完全对他藏着掖着,他将喝空的茶杯放在桌上,侍立在一旁的新罗婢立刻把刚煮好的茶水再次替他续上。 茶水煮的恰到好处,散发出一股清香。 颜季明饮下茶水,难得夸赞了一句: “手艺还不错。” 新罗婢只是恭敬的低下头,嘴角露出些笑意。 颜季明正想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新罗婢抬头看了一眼颜季明,后者微微点头,她便站起身去开门。 薛嵩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焦急神色。 “太守,北部急报!” 奚人和契丹人的兵马联合起来,南下范阳了。 奚人,前面已经介绍过了。 至于契丹人,同样是个首鼠两端的选手。 唐高宗在位期间,唐军在黑山之战中大败契丹,迫使契丹重新臣服,此后三十余年内,边境无战事。 而武周时期,边关都督采取措施不当,使得契丹人起兵反唐,武则天第一次派出二十八名将军领兵镇压,又派侄儿武三思总领军队,结果中伏,使得大军惨败。 第二次,她同样让武氏族人出任行军总管,启用老将王孝杰、羽林卫将军苏宏晖,挥军十七万镇压契丹叛乱,结果再次中伏,再次惨败。 第三次,派娄师德为帅,率领二十万大军平叛,同时又派出武氏族人武懿宗担任行军大总管。 这次好在有突厥人趁火打劫,从后方袭击,娄师德说服奚人倒向朝廷,最终契丹在三方夹击下大败,但唐军也不过是惨胜。 现在河北平叛战事未休,奚人和契丹人过来趁火打劫捞点好处,算是很正常的操作。 但对于颜季明来说,这无异于再次在他的计划里插上了变数。 河北南部郡县已经被打烂了,城池几经易手,百姓不是肝脑涂地,就是被迫向北逃荒。 他可不希望河北的北部也被锤烂。 正在思忖的时候,李光弼已经站起来,从薛嵩手里接过告急的书信,看了一遍后,道:“我得走了。” “您要去那儿?” 颜季明下意识道: “我率军跟您一起去吧?” “用不着。” “我还可以帮您带带兵马什么的。” 李光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 “你手上的兵马,都是我带出来给你的。” “......” 颜季明咳嗽几声,又道: “那我手下的兵马,您要的话都可以带走。”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带着些真心实意的。 不料,李光弼还是摇摇头。 “我去借兵。” “害,您借能借来多少兵?” “十万。” “十万?您跟谁借去?” “你叔父。” 第七十二章 要被撅了 外面的战事渐渐与颜季明无关了。 李光弼离开后,颜季明带着大军先行折返回常山。 但这次行军速度格外缓慢,颜季明得在沿途的一些主要城池里停顿下来,与城中的官吏进行人情往来,至少得吃个饭,讲个话,安定一下人心。 不得已,他临时分出大半兵马交给刘客奴,让刘客奴率领兵马先行回去。 期间颜真卿派人两次传来书信,要求颜季明到他那边议事,都被颜季明置之不理。 他知道叔父要说什么事。 颜季明收复下的那些城池,其中空缺的官位都被他自个和那些河北世家瓜分了,这个消息并不难获取。 而且这也不符合正当的“程序”。 颜真卿不外乎就是想要训斥侄儿,让他老老实实做事,别生歪脑筋。 但颜季明不光脑筋是歪的,脑后骨头也是反的。 应对叔父的办法很简单, 那就是, 不管。 颜公的声望仍然很高。 但现在李光弼要走了大半兵马去北疆抵御奚人契丹人,剩下的那些也不怎么听从号令了,颜真卿手头能调动的兵马数量有限,真火拼起来,说不定还会被颜季明按起来锤。 要知道,现在颜季明手上有两万余人,看似并不是很多,但其中八成都是原本的边军精锐。 何况颜季明这边也不是明着拒绝,过几天还是派人送信过去,随便说几个让人气的牙痒痒的烂俗借口。 风寒、头疼、摔伤了...... 颜真卿总不能因为这样就直接发兵讨伐侄儿,只能郁郁不乐。 博陵郡南面,鼓城。 颜季明到城外的时候正好是中午,鼓城县令姓崔,早早地就带了一帮人在城外迎接。 按血缘,这人甚至还是崔佑甫的族弟。 博陵崔氏。 颜季明微微颔首,脸上露出和煦笑容,道: “崔兄无需多礼,以后,还得多仰仗崔氏了。” “那是自然。” 酒宴已经摆好。 崔县令一边请颜季明入座,一边有些不耐烦地走向门外。 有些人知道颜季明今日到鼓城,就带着礼物提前赶了过来,一副要巴结颜季明的酸臭模样。 下人刚打开门,崔县令就呵斥道: “瞧你这样子,他不过是个太守,你这么急着赶过来做什么?你的无极县不就在前面?等一天两天的功夫也等不得?” “宋某,见过崔兄。” “德行。” 崔县令有些嫌弃。 若不是自己的表妹嫁给了这人,呵,这种满脑子钻营的家伙也配叫自己一声“兄”? 宋县令微微一笑,吩咐随行的下人把礼物先抬进来,也不在乎大舅子的态度。 “让我瞧瞧你带了什么?” 崔县令也不在乎宋县令,当着他面拆开了要送给颜季明的礼物,随即嘲讽道: “不过是些黄白之物,怎的如此俗气?你可瞧见那颜太守的模样了,好生年轻,你送两个貌美女子给他,没准都比这些能让他高兴。” 宋县令听到这话,像是想起来什么,犹豫片刻,还是道: “恐怕那位颜太守,并不喜欢女子啊。” 真以为他宋某提前到这儿,是为了巴结颜季明? 当然也确实存着这个心思。 博陵崔氏和颜季明之间的勾当,族中上下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 就连自己这个极为不堪的大舅子,现在也捞到了一个县令。 想他宋某在官衙忙碌半生,若非侥幸娶了崔氏为妻,才借着崔氏人脉和自己的努力坐到了县令的位置。 宋县令摇摇头,放下了嫉妒的心思。 人家一出生就姓崔,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但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这个颜太守啊,是个断袖,有龙阳之好。” 宋县令一脸便秘的表情。 “啊?” 崔县令懵了,他揪住宋县令想要问清楚,心里有些害怕起来,但又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哎呀,他上次就去了我那儿,我能骗你吗?若不是愚弟那次装着醉酒,只怕是要被他上手了。” “这可也太......” “你可晓得我这次为什么提前到你鼓城来? 就因为我在你这儿陪他喝完酒,装醉醒不来,这么多人在这,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然后他走了去无极县,我还可以在这儿继续装醉,不用跟他一块上路。 反正我已经陪他喝过酒了,就算是我没在无极县招待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怪罪我,懂吗?” “娘的,你心思还真多。” 崔县令骂了一句,也是有些佩服自己妹夫的花花肠子。 但再想想,脚下这儿是鼓城。 我特么就是鼓城的县令啊! 崔县令剧烈咳嗽起来,左手扶着墙,宋县令连忙道:“崔兄,怎么了?” “我有点头晕,你先替我去陪太守喝两盅。” “不行啊,咱俩一起,他才不敢做什么啊。” “放屁,如果他喜欢两个一起怎么办?” “三百贯!” 宋县令是真害怕。 “这么多钱,你瞒着我妹妹藏私房?” “你要不要吧?” “......” “鼓城县县令崔安如,拜见太守!” “无极县县令宋河,拜见太守!” 两人站在堂上,对着颜季明恭恭敬敬俯身施礼。 “宋县令?” 颜季明是认得宋县令的,笑道: “上次在无极县,只可惜你早早就喝醉了,咱们没能一醉方休,不过,你为何会在这?” “他是下官的妹婿,恰好在此公干,听说太守至此,便立刻过来拜见了。” 崔县令咳了一声,解释道。 没等三人相互说些什么,就闻到一阵阵香风。 几名由崔县令早已安排好的貌美歌姬出现在门外,对着颜季明俯身下拜,千娇百媚的道了一声拜见太守。 “下去,下去!” 崔县令慌忙挥手。 颜太守好男色,找几个美女来不是开罪他么? 颜季明微微皱眉。 他看这两人的脸色似乎都有些不对劲。 但他越是细看,发觉这两人就越是慌张。 这两货在搞什么? 好在酒宴已经准备好了,这片刻的尴尬很快被略去,颜季明在鼓城停下来,也是有所需求的,当即向两人开口了。 先前已经说过,博陵郡这儿烧瓷场不少,算是一项稳定的出产。 “既然宋县令也在这,那也免得我多跑一趟了。” 颜季明缓缓道: “如今民生凋敝,虽说春耕快要结束,但半个河北都受到冲击,实际上还是很艰难的。” “是是是。” 崔县令连连点头。 “对对对。” 宋县令喝了口酒压惊。 “首先呢,想必两位已经听说过,常山郡的盐铁官营,不过博陵产的盐铁较少,倒是暂且不用急着施行,我要跟两位说的,是瓷器。” “瓷器?” 崔县令一脸茫然,倒是旁边的宋县令若有所思道: “瓷器一项,也是需要不少钱去投入的,此外还得有足够的匠户和人手,就算是做出来,您又怎么把它卖出去,这也是个问题。” “不错。” 宋县令考虑的很齐全,颜季明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我现在要用博陵郡内的所有烧瓷场,一切钱财由府库出资,当然盈利也是给官中府库的。” “等一下,您不是要自己出钱开设,而是要...用?” “对,征用。” “不给钱?” “烧瓷场的一成,可以给你们。” 颜季明不等宋县令拒绝,又道:“是每座城,每个烧瓷场里面的一成。” 那可就多了去了。 宋县令心里迅速盘算起来,而崔县令却仍是有些不明白。 “您这意思是要给我们送钱?” “对,是这意思。” 颜季明笑道: “就是送钱给你们,不过得你们出面,帮我去盘下你们治下的所有烧瓷场,让他们全部归属于官府,至于买下它们的价钱,只需要告诉我就行了。 但是记住,谈价钱必须是你们亲自出面。” 第七十三章 第一次团建 崔、宋两县令,只是博陵郡整个官场的缩影。 世上的人形形色色, 有好色的, 有好名的, 但最多的,还是好利的。 特别是白嫖。 是大部分人乐此不疲的一件事。 像崔县令这种人只能看到表面的一层东西,那就是颜太守要给他送钱,至于说要自己出面盘下烧瓷场,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没有丝毫难度。 但像宋县令这样的,估计这时候已经琢磨些门道出来了。 贸然收下所有烧瓷场,对颜季明的名声会有影响;且在某些方面来说,颜季明毕竟也不了解博陵郡中那些烧瓷的有哪些门道,所以让这些地头蛇出面是最好的办法。 同时,大部分人的后台就是博陵崔氏。 这可是本地最大只的后台了。 颜季明若是拿这个去和博陵崔氏谈,八成会被趁机揩点油水,甚至得给博陵崔氏分利。 常山郡则是一如既往的太平。 颜季明再见到曹得意时,后者的发际线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位置,隐隐有些脱发的趋势。 大量的流民涌入常山郡,填充了先前因为战乱造成的人力空缺,但也让曹得意等官吏变得极其忙碌。 现在可不比以前。 颜杲卿做事也就是刚正刻板,要是嫌累,还能偷着空子摸鱼。 但他儿子颜季明可就不同了。 到了约定期限内,你事情做不完, 好办。 看事情的严重程度, 去职、杀头, 诸如此类的惩罚多的是,而且没有谈情面的余地。 常山郡没有活圣人,但可是有活阎王。 阎王姓颜。 官吏们在忙完一天的事后,躺在床上感慨着现在的“暗无天日”,惋惜以前摸摸鱼就能混过一天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大唐现在所谓科举,每一届录取人数极其有限,但这并不意味着就那么点读书人。 读书人其实很多,但因为出身等种种问题,最终只能籍籍无名。 正常读过书明白事理的人,再加上一段时间的培训,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能在颜季明手下做一个合格的社畜了。 所以在常山郡内,颜季明根本不缺人手帮他做事。 但也仅限于在常山郡内,其他几个郡还无法施行这个办法。 首先是关于“培训”的问题。 读书人固然多,但要让他们知道该做什么,同时尽可能地避免贪赃枉法;还要让他们知道,扶他们上位的人是颜季明,也就是得有一定的忠诚性。 其次,那些世家现在也肯定不会坐视颜季明这么做。 在职的大部分官吏,却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知道随时都会有人来占自己的位置,于是一个个都开始拼命干活。 颜季明这时候倒是难得的清闲了下来。 “李利用呢?” 颜季明还记着当初一起“挪用公款”的交情,这时候又有空闲,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笑着问道。 曹得意写字的手微微一滞,道: “前些日子因为他手里太不干净,被手下小吏揭发出来,没办法,我只能按照律法办事,下了他的官职,然后......” 颜季明不由微怔。 大唐律法在那摆着,但在常山郡内,颜季明本身又多添了几条律法,让各处施行下去。 在他治下,贪污算重罪。 因为颜季明并不仅仅是压榨那些官吏,而是在跟幕僚商量过后,制定出了一套还说得过去的奖惩办法。 官吏的俸禄也提升了一截,至少大部分人都能凭着俸禄养家糊口,表现优异的人,由太守府考察过后,便可以晋升。 一个普通小吏,哪怕能力有限,只要老老实实做事,该给你的,半点都不会少。 但这个过程中,颜季明实际上是默许存在部分贪污受贿之类现象的。 人无完人,清廉的人未必能做好事,做好事的人未必就足够清廉。 两者兼具的人,才是世上少有。 若是李利用因为贪污的罪名被办了,只能证明他在这方面做的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颜季明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岔开了话题,开始说其他事。 谈了一阵子,颜季明看曹得意实在忙碌,便告辞离去了。 随着房间的门关上,曹得意的笔顿住了,再也写不出更多字来。 良久后,他轻轻叹息一声。 “李先生来了。” “什么事?” “常山郡盐铁专营的事,已经办的差不多了。” 李萼伸了个懒腰,道: “我得休息几天。” “行啊。” 颜季明对于能做事的人一向极好说话,他想了想,忽然道:“要不然,今晚我做东,再喊几个人一起,你们彼此认识一下。” “彼此认识?” 李萼神情微微一动,听出了颜季明的言外之意。 颜季明的心思, 他有所猜测。 这个年轻太守,脑后长着反骨呢。 所以,自己要跟吗? “好啊。” 李萼眼里露出一丝笑意。 “你别那么笑,不过是几个认识的人,彼此...聚一聚,喝个酒。” 青楼, 原指用清漆涂饰的豪华别致的楼房,有时也作为“豪门高户”的代称。 而这个词在唐朝开始变味儿了。 后世多传清倌人一词,即指那些在青楼楚馆之地卖艺不卖身的女子。 但身为歌妓,身份已经下贱,若是客人位高权重,她们又哪来拒绝的机会。 而玄宗一朝,设教坊、梨园,蓄养艺人妓子过万。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就连常山境内,其实也有类似的存在。 上到营妓、官妓,下到民间的暗娼,其实早就有了。 颜季明曾想禁止此类行当,尽可能地让治下百姓活的体面些,但很快就发现,以他现在的能力根本就做不到。 或许等烧瓷场之类的作坊大规模开办起来后,这些可怜女子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去处。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军中禁止营妓存在,那些原有的营妓官妓,询问其意愿,发放钱粮,任凭去留。 选择留下的那些女子,则是全部充入官中作为官妓,提高平日里的待遇,同时也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卖艺不卖身。 颜季明不是要做圣人,更不是出于任何高尚的心理。 他只是单纯觉得,这种景象太过于不顺眼。 “所以,你请我们来,就是为了...玩鸡?” 李萼面无表情。 “什么鸡?” 颜季明有些纳闷。 “我下过令了,常山郡内官妓,从此只卖艺,不准卖身的。” 李萼摇摇头,和其他人对视一眼,倒是在对方眼中找到了一些类似的情绪。 后世史书会记载,被冠上“xxx、xxx”等诸多称号的颜季明,在他忠诚的常山郡某某城内,首次建立起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利益团体。 而他发起的第一次团建活动, 则是... “诸位贵人,酒宴已经备下,还请随奴过来。” 负责官妓,也就是姑娘们平日里一切活动的“妈妈”,正带着几个姑娘站在门口。 上头有命令,说是今日要招待几名客人。 但也没明说客人究竟都是什么身份,只是要求好好招待就行了。 颜季明的那张阴柔俊脸极有辨识度,再加上本就是翩翩少年,脱了官袍,换上一身华服,立刻又成了一个浊世佳公子,引得里面路过的女子纷纷驻足侧目。 李萼、崔佑甫两人长得也不差,但都看得出来是二三十岁的人了,已经一脚买迈入了“老男人”的行列。 步伐矫健,谈笑自若的大汉,是刘客奴。他在渔阳估计也没少去这种地方,虽然举止都很规矩,但显然熟门熟路。 跟在后面的还有几个,都算是熟人。 “这儿怎么还供奉着一张长生禄位?” 崔佑甫指着一处房间问道。 房间的门开着,别无他物,只供奉着一张牌位。 “贵人莫怪,此乃当今常山太守的生牌,奴等虽是女子,但也知道太守对奴等的大恩大德,因而在此供奉。” “妈妈”见崔佑甫问了,立刻便解释道,也不觉得有什么冲撞他的地方,说话时甚至是一脸骄傲。 崔佑甫瞥了颜季明一眼,故意笑道: “那个常山太守?听说不过是个黄毛小儿,懂得什么?” 话音未落,路过的一个姑娘忽然惊呼一声,将手里捧着的酒壶全都倒在崔佑甫身上。 “奴该死,奴一时忙乱,没注意到贵人。” “妈妈”看看那个跪在地上的姑娘,又看看崔佑甫,脸色也比刚才冷了许多。 “诶没事没事,崔兄大人大量,怎么会跟她计较呢,是吧?” 李萼拍了拍崔佑甫的肩膀,笑道道: “咱们赶紧进去吧,都饿了。” 第七十四章 作死的劲儿 “李兄。” “太白?” “李太白。” 李白看了颜季明一眼,一边伸手去拿酒壶,一边不耐烦地低声道: “何事?” 李白清醒的时候,对颜季明还有些恭敬,但随着几口酒下肚,就不想鸟颜季明了。 他持续两个月的小吏工作结束了。 虽然辛苦,但做事的时候,他亲眼看见自己帮到了百姓,心里也有满足感。 然后就是被颜季明召了回来。 回来第一天,还没顾得上歇息,就又被拉过来喝酒。 喝就喝吧,你提到喝酒我就不困了。 但是, 妈的。 你颜季明能要点脸吗? “不是,我把事情再说一遍。” “声音小一点。” 李白咳嗽一声,压低了嗓子。 “你让咱们坐一圈喝酒。” “对。” “你教我们行酒令,一人写一首诗,写不出来就罚酒。” “对。” “但是你为什么要让我替你写?” “我写不出来啊。” 颜季明理直气壮。 “娘的,你让我坐你身边就是为了这个?”李白气的又灌了一口酒。 两人低声说话没被人听见。 外面,琴声缠绵。 弹琴的女子坐在屏风后。 酒令已经行到了刘客奴那儿,这粗坯也是豪爽,编不出来诗就直接喝酒。 在场的人也都明白颜季明是有意让他们互相认识结交,彼此刚开始都带着点刻意。 现在是晚上,再加上这儿的环境,眼前觥筹交错,还有貌美官妓作陪,众人不禁都有些醉意了,说话也亲近了不少。 “下一个是谁了?” 负责行酒令的歌姬故意笑道。 她偷偷瞅着那个俊俏公子哥已经好久了。 这边,颜季明终于和李白达成了交易。 “放心,要是写不出来,我就把这壶酒都喝了。” “跟我搁这骗吃骗喝是吧?” “......”李白。 他小声骂了一句。 “我先说我的,再教你。” 他是真不明白,颜季明又不喜欢多喝酒,又不会写诗,为什么偏要自取其辱地让大家围一圈行这个酒令。 李白站起来了。 这人的才名,崔佑甫和李萼都是知道的,眼里带着些期待。 李白倒是不怕这样的场面,念了几句,在场的文官,不仅有李萼、崔佑甫,还有曹得意,以及几个在颜季明手下做事且极为忠心的官员,同时也有两名同样是对颜季明忠诚的偏将。 前面那些人都读了不少书,也听得出来其中的好,再加上这人被太守拉着坐一块,必然是看重之意,于是随着李白念完,当即夸赞声不绝。 然后,众人期待的目光开始往李白身旁移去。 这才是重头戏。 崔佑甫对声旁的李萼低声道: “太守治理地方或许可以,要说到诗赋一道,他是真的一窍不通。” 颜季明本就只是占据了原身的身子和大半记忆,也用不着抄诗去替自己扬名,本身确实对这方面一窍不通。 崔佑甫跟他谈到这方面,颜季明往往就不知道说什么,因此崔佑甫明白颜季明不懂这个,便等着起哄罚他的酒。 虽说颜季明现在是自个上官,但自个可是出身博陵崔氏,跟你开个玩笑又有啥大不了的。再说了,这规矩本就是你自个在喝酒前就说好了的。 “待会你喊大声点让他罚酒,免得太守他装听不到。” 李萼点点头。 “你跟我一起喊。” “可。” 颜季明不用站,他看众人都望着自己,笑道: “作诗用的是什么题目?” “便是以太平为题,不拘格律。” 崔佑甫回答一句,又戏谑道: “若是一时半会想不出来,您喝半盅就好了。” 颜季明皱眉不语,似乎在沉思。 旁边的李白似乎是喝醉了,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颜季明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诗。 念了两句,他似乎是有些感慨,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念。 一首诗成。 满座皆惊。 李白的诗作, 古今后人可以有无数种理解。 但无论怎么说,都不会说不好。 崔佑甫愣了一会儿,觉得这首诗有些不对劲。 特么的怎么一股“白”味儿? “太守虽然作出诗了,但不如再喝口酒,给大家助兴如何?” 他硬着头皮建议道。 曹得意愕然看来,刘客奴憨憨一笑,几个文官默不作声,两名偏将装作正在倒酒。 李萼摇摇头,道: “崔兄着急什么,既然说出了诗,便是过去了。” 你? 崔佑甫赶紧赔笑,坐下后对李萼怒目相视。 李萼也不害怕,低声道: “用太守的话说, 那就是, 你瞧瞧你那作死的劲儿。” 酒宴结束,宾客尽欢。 有几个喝醉过去的,颜季明派人将他们送回家中了。 还清醒着的几个,则是要求在这儿留宿。 颜季明站在走廊外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香粉味儿,转头一看,有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抱琴走了出来。 “贵人?” 那女子脸色苍白,有些抱不动琴,走两步就要歇一下,看见颜季明望着她,便有些不好意思道: “贵人方才所作的诗,当真是上等佳作,奴好生佩服。” “随手之作罢了。” 颜季明打量起这个女子。 她面容貌美,身段极尽妩媚,一颦一笑间,便是风情万种。 “你长得这么漂亮,为何还要留在这?我记得太守府曾有过命令,准许官中出钱财,所有官妓可自行领取钱财离去,怎么不拿着钱去寻个好人家?” 颜季明问道。 “奴自幼被爷娘卖入官中,又身染顽疾,受不得路途之苦,除了这儿,再无安身之处,也不愿另寻他处。” 女子笑道: “贵人可认识常山太守么?” “熟悉得很啊。” “果真?” 女子眼睛一亮。 “骗你玩的。” 女子嘟起嘴,有些娇憨姿态。 说话间的功夫,走廊那头有两名女人寻过来,唤着女子的名字,女子连忙答应一声,对着颜季明躬身告辞。 “你也叫江采萍...” 颜季明笑了声,回头看见薛嵩。 “太守,夜深风大,您把这身衣服披上吧,莫要着凉了。” 喝酒的时候,薛嵩其实也在,颜季明让他也一同入座,但薛嵩也不张扬,而是用了化名,假装自己是军中的一名偏将。 “你的家世,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显赫,为什么刚才不说你的名字?” “家父耻辱尚未洗雪,末将不愿说出姓名。” 颜季明顿了顿,道: “我会让你重新光宗耀祖的。” “末将,愿为太守效死!” “行了,带我回太守府吧,也该回去歇息了。” 这儿也有备好的车马,马夫正倚在门外打盹,被喊起来替颜季明驾车。 “夜深了,还扰了你的清梦,倒是抱歉了。” 颜季明笑道。 “贵人可莫要这么说。” 马夫连忙道: “别的地方也就罢了,但这儿是常山,小人心甘情愿为常山这儿做官的贵人们做牛做马。” 他一边朝马厩走去,一边道: “这儿的官差做事越来越好了,也都是给咱百姓切实做事的,您瞧瞧其他地方,哪有咱常山这样的清明吏治?” “你也知道吏治这个词儿?” “可不,小人家的孩儿就在常山学舍内读书,小人从他嘴里听到了这个,也就顺嘴学来了。”马夫笑道: “得亏是那位做了咱们太守啊,要是没他,小人没这份马夫的差事做,小人的孩儿现在还得在烂泥里打滚,哪能有机会去学圣人书? 要是见了他,小人当真得给他磕几个响头!” 颜季明从没有像今晚这样笑的次数这么多。 “呵,他啊,又不是好人,做事无非是......” 马夫停下脚步,脸上神情有些紧绷起来。 “贵人,您这么说话可就不好了。 太守做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好事,小人出身低贱,但也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要他对咱好就行,管他太守老人家心里到底想什么呢?” “得,是我说错了,你去牵马吧。” “小人这就去。” 薛嵩刚才去了门外一趟,这时候小步跑进来。 “怎么了?” “您那位来了。” 薛嵩咳了一声。 外面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的帘子掀开,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看见李十三娘的脸。 她盯着颜季明,道: “妾担心夜深了,三郎你不好走路,就差家里马夫过来接你。” 颜季明讪讪一笑。 虽说这儿是大唐,但他忽然有种丈夫出去吃快餐,出门就发现妻子正站在外面等他的感觉。 不是说古代都对女子约束的很严吗? 这么晚了,自己那位岳父,还让她出来做什么? 见颜季明迟迟没有动身,李十三娘直接跳下车,手里拿着一件衣服,给颜季明披上,嘴里絮叨着。 “夜深了,莫要着凉。” 第七十五章 天塌了 每个朝代的都城,自其被确立为国都那一天起,就承载了极为重要的政治意义。 无论是外敌打进来,还是家里出了叛乱,只要国都还在,朝廷班子还能运转,中央就有机会缓过气来,把一切乱象都镇压下去。 同时,只要国都还在,各地那些坚持抵抗的人,心里也会保留一份对朝廷的忠诚。 “有确凿的消息传来。” 颜季明坐在大堂之上,对下方两侧站着的文武官吏道: “潼关失守了。” 众人为之哗然,彼此面面相觑,但也没敢直接议论,但每个人眼里的震惊还是清晰可见。 这句话,几乎就等于是暗示了长安的结局。 潼关失守,数万十数万叛军涌入关中,长安根本不可能守住。 “现如今,河北北方数郡遭受奚人和契丹人的劫掠,李将军正在率军镇压,至少半年内都难以脱身折返。 南面,是河北招讨使,也就是我叔父正在率军向南收复失地。 西面,便是我颜季明。” 颜季明轻敲桌面,薛嵩和几名亲兵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副巨大的地图,给站在大堂内的众官吏观看。 地图上,所有正在遭受叛军攻打的啊地区都被预先用朱笔做了标记,可以清楚看到,叛军从河北大规模撤退,他们当前主攻的方向是关中一带。 除此之外,河南道已经近乎全部沦陷,江南道北部受到猛攻,唯有河东道情形与河北相类似,河东方面的统帅以郭子仪、程千里二人为主。 去年安禄山起兵的时候,玄宗也调动了大军,任命自己的儿子荣王李琬为主帅,但还没走多远,李琬就病死了,大军只能由高仙芝暂时率领。 然而高仙芝、封常清两人先是被全部罢官,而后哥舒翰出征时,有意将两人留下并没有带走,但随着潼关失守,此后就再无两人消息了。 “如今叛军气焰嚣张,江南一带贼患严重,河北招讨使召我一同出兵,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地图被摊开放在地上,众人还没从思考中清醒过来,就又听到颜季明这般问道。 出兵? 颜季明手下兵马数量已经不少了,而且平日里兵马出入调动也没有意遮掩,所以大部分人都清楚,若真要是出兵的话,当今的常山郡还是有那个能力的。 有几个人当即赞成道: “太守为国平叛,自然是极好的。” 但当他们自信满满地把话说出来后,却发现场面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平静。 被人私下里呼之为“颜氏家犬”的曹得意,默默站着,仿佛忽然发觉大堂内的地板很好看。 李萼,常常出入太守府,官职不高,却几乎手握常山郡大半财政权,可以说是颜季明的又一条忠实走狗。 但他也沉默着。 崔佑甫打了个哈欠,像是没睡醒。 那几个人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说出去的话,又没办法再收回来。 “常山数月前才受过叛军蹂躏,近来又数次出兵,其中逢壁县原本人口众多,因为叛军两次的劫掠屠戮,至今还无法重建。” 颜季明缓缓站起,脸上有一抹悲切。 “太守,下官以为,常山已经民力微薄,纵然太守您有心报国,但百姓已经再无力支撑又一次出兵,若是强行要出兵,那么,民夫何来,军粮何来?” 李萼站出来,盯着颜季明的注视,抗声道。 有人在旁边固执道: “左右是为了国家,何须计较小民生计? 如今流民那么多,可以将其中的青壮尽数招募为民夫或者是兵卒,至于粮草,可以再次下令征发,或者是......”“或者是募捐?” 李萼对那人拱拱手,随意道: “那这样也好说,下官倒是可以将这几个月领的俸禄连同全部身家捐出以资军用,不知刘户曹您可否做到呢?”“你...” 刘户曹有些气急败坏。 李萼说的轻松,但他才吃了多长时间的皇粮? 而自己可是做了十几年的官儿,家里也有不少产业。 他们俩同时捐,谁会更心疼? “够了。” 颜季明开口道: “事情已经说完了,诸位还是回去仔细想想吧。” “例会”结束了。 “刚才站出来的那几个,全部找借口罢官换人。” 颜季明带着李萼、崔佑甫两人走到后堂,一面吩咐新罗婢去煮茶,一面示意两人随意坐。 两人对于颜季明的这个决定倒是并不意外。 要说颜季明自己想不想出兵, 他肯定也是不想的。 打仗时只有打赢了才能让人高兴。 但除了赢的那一天外, 无论是战前整军、备粮、征发民夫,还是战后的管理,样样都是烦人的事。 其中还包含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的支出。 该打的时候肯定要打。 但那是得要颜季明扩充地盘、抢占资源的时候才行。 眼下官军的狗头被叛军砸烂了一遍又一遍,颜季明何苦要强行出头与叛军交锋。 外面的郡县,确实是民不聊生。 但颜季明现在没那个能力去管。 只求能管好他治下四郡之地,让其中百姓不受侵害,已经足矣。 颜季明也已经提前与刘客奴等军中将领通过气,允诺为卢龙军提供长久的粮草供应,以及一批额外的战马,当即换来了整个卢龙军继续听他号令按兵不动。 除此之外,便是常山军。 常山军如今的规模再度扩充了一倍,兵力超过万人,其中三千轻骑,三千重骑,每日花费极其惊人。 好在颜季明除了四郡之外,早已与河北世家达成交易,由后者提供足够的粮草兵甲,等于是以半个河北之力替颜季明养兵,所以这方面暂时并没有太大压力。 他这儿一片太平。 河北招讨使颜真卿最近的日子却是越来越难过。 他矢志向南收复失地,但越是向南,他身边的兵马数量就越少。 起初在他的号召下,河北十七郡同日起兵结盟,抵抗安禄山,但那时候,大家都是为了保护河北,所以能齐心协力。 但叛军南撤,河北之地已经被他们暂且放弃,不少人自然都没了继续用兵的念头。 潼关失陷的消息已经传开。 对于所有人来说, 天, 已经要塌了。 但大部分人做出的选择,不是去一起想办法重新撑起这片天,而是毫不犹豫地就要回到自己的小天地中苟活。 河南、江南的死活,与河北何干? 我自在家安闲度日,等着日后太平时朝廷的封赏。 你说等不到朝廷的封赏? 笑话。 大唐朝廷安定下来,我们能因为守护河北受赏赐。 大燕朝廷平定全国,也还需要我们帮他坐镇江山。 颜真卿就是一个老糊涂,真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蠢? 第七十六章 让河北的世家变成我的形状 常山学舍。 颜季明之前戏说的“期末考试”早已结束,后续成绩也出来了。 成绩优秀的人得以留下,而那些学不上的,则被分配到了其他地方。 颜季明所收养的那些孤儿里面,足有十多人没能通过考试,得以留下继续学习的,只有五人。 三男两女。 其中最年长的,也是成绩最好的那个少年,今年十五岁,名叫孙清。 同时,也是这次考试中的第一。 随着成绩排出,后续各项工作也开始展开,包括对考试优异学生的嘉奖,以及后续的招生。 “小民孙清,拜见太守!” 孙清走上前,对着颜季明恭恭敬敬下拜。 他拜的心甘情愿。 “此后,你可称我为兄。”颜季明站起来,当着众多官吏的面握住孙清的手,将他搀扶起来。 孙清脸上立刻露出肉眼可见的激动之色,眼里,有热泪涌出。 “弟,愿为兄效死!” 十五岁,出身寒微,他早已经开始帮家里做事,也正在形成自己的世界观。 如果不出意外,他以后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佃户。 但随着史思明率领麾下兵马屠了逢壁县后,那天的屠杀化作一条分界线,将过去十五年与现在的他分隔开来。 他恨叛军。 他想报仇。 像他这样的孤儿,颜季明手下还有很多。 颜季明开始招募那些因为出身平平无法做官的读书人时,有人讥讽他心怀不轨,有人嘲笑他不自量力。 但我,早已洒下了无数种子。 只需要每天洒洒水, 松松土, 这些种子, 日后就能自己结出硕果。 “孙清、冯甲、赵宁...等五人,为期末考试前五名,经由太守府批准,特予嘉奖。” “孙清,受...” “你给这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封官?你怎么想的?” 崔佑甫的性情一向有些放浪,但崔氏的家传,让他平日里还能保持住一个沉稳刚正的形象。 但这时候的他,难得有些激动起来。 “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儿,让他们提前学着做事罢了。放心,也就一个月时间,他们就要回来继续学习了。” “学习,你也不看看你净教他们学些什么玩意!” 一提起这事,崔佑甫更加头疼。 他是学舍的“校长”。 而颜季明则是给自己封了一个“教导主任”的古怪头衔,有闲余的时候,竞也大大咧咧在学舍内教起书来。 颜季明开办的常山学舍。 里面不怎么教圣人书和经义。 就三门课。 识字,策论,实践。 识字的人第一门课就免了,直接进入第二项,然后是第三项。 前两者的区别,就像是一个才接触物理的初中生,刚合上课本,就被人逼着去做高中的题目,甚至得去实验室亲手做实验证明已有的和自己猜想的物理定律。 这个比喻有点夸张。 但难度,其实是一样的。 常山学舍第一期的生源,是常山境内全部适龄的少年,其中不识字的占绝大部分。 第一期全部学生,加起来得有数千人。 而整个学期, 也就将近六个月的时间。 最后通过考试的,也不过是二百多人。 崔佑甫看过考卷,里面有一些题目相当简单,但涉及到策论方面,即使是他也有些不知道怎么写。 那些题目并没有标准答案,要求是答案必须得与颜季明的理念一致。 不是什么致君尧舜、天下大同之类的套话梦话。 而是有逻辑有思考的答案。 与其说是考试,更像是颜季明在进行一项不留情面的筛选,直接筛出那些符合他要求的人。 颜季明曾经收养过二十多个少年。 其中留在学舍内继续学习的只有五人,被刷出去的人,有的被编入亲兵营,有的则是学习其他方面的东西。 若是说不想学了,也不想留在军中效命, 可以, 搬出太守府, 你是自由身了,但你以后不会受到太守府的任何照拂。 考试通过的五人,这时候才会得到颜季明真正的重视。 能通过这种实际上只考验学习能力的人 颜季明对自己收养过的那些孩子尚且如此,那些普通出身还没通过考试的学生,就更不用提了。 根据考试表现,各自安排去处。 若是考的特别差的人,他后续面对的安排和选择就会极其有限。 这项工作是由崔佑甫负责的。 他写字的时候总有一种罪恶感,每写下一个名字,仿佛就是蛮不讲理地直接判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想到这里,他就放下手里的笔,站在窗口向外看去。 颜季明收养的那二十多名少年,此刻正在院内相互告别。 六个月前,他们都是以孤儿的身份被送来了这儿。这期间,争吵、嫌隙、不满,都是常有发生的。 本就是二十多个出身不同的孤儿。 渐渐地,才开始真正把彼此当做兄弟姐妹。 除了收养他们的颜季明之外,其余人,便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走了。” “珍重。” 直到最后,只剩下那五个人。 “都走了。” 孙清看向身旁四人,正色道: “我等都是受兄长厚恩,此后当替兄长效力,汝等不可堕怠。” “就你最乖啦。” “要你多嘴?” 然而四个人好似谁也不服他,两个男的各自叼了他一句,两个女的则是呵呵冷笑,各自走开了。 孙清叹息一声,看着空荡荡的院落,终于是也走了。 太守府的走廊上,两人正在并肩前行。 “把我兄长送回去了?” “送到平原了,人都平安。” 陈温笑道。 “回来就好,继续做事吧。” “是。” 后面有一个小吏追上来,喊道: “太守,有信使来了,是求援的信使,百里加急。” “求援?” 颜季明有些疑惑。 信使一见到颜季明,当即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道: “报...太守,招讨使...他...” 颜季明目光一凝。 “招讨使兵至邺郡时,他部下忽然有部分士卒造反,然后叛军又在前方早已设下埋伏,招讨使率军困守孤城,已有数日,还请太守,立刻发兵救援!” 邺郡即相州,大约在河北的最南面,毗邻河东上党郡,后者即潞州。 但若是此刻发兵,等于是颜季明自个打自个的脸。 他叹息一声,道: “陈温,立刻去请刘将军。” “是!” “传令下去,征发民夫,军粮。” 其他人倒也是无所谓了,但被围困的,偏偏是颜真卿。 毕竟是自家叔父,这出兵的事,其实是没得商量了。 不过,颜季明转念一想,若是去救援,倒也能借此动摇颜真卿手中最后的一丝兵权,让他从此以后只能在平原郡养老。 颜季明迟迟难以插手河北南面的那些郡,这其中既有战乱的原因,也有颜真卿屡次阻挠。 但现在, 河北南部已经被彻底打烂了,叛军反攻的时候,因为缺少军粮,就大肆纵兵劫掠,城内十户九空,百姓遭遇极其凄惨。 河北南部剩下的那些世家豪族,因此而没了根基。 颜季明觉得,自己或许能能反过来利用他们。 第七十七章 但愿一识颜常山 路途遥远,且又不知道颜真卿这支孤军究竟还能撑多久,颜季明只能带上麾下六千骑兵先行出发。 至于步卒,倒是可以在巨鹿以南的城池内就地征发兵卒辅兵组成前军。 后续的粮草、民夫也在源源不断地跟上来。 为颜季明提供后勤的不仅是他治下四个郡,其余各处都有所表示,且派出了兵马随行。 “太守有令,全军停下修整!” 中午时分,颜季明传令,让将士们去吃饭。 军中的伙食标准也提了上来,由原先一天两顿,变为了一天三顿,每两日至少有一顿荤腥。 此举,自然也是引发了将士们极大的好感。 比起眼巴巴等着固定时间才能发放的饷钱,这种每天都能吃下肚的饭,等于是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们,现在的好日子是谁给的。 骑兵中负责领军的数名偏将,也得到了颜季明的赏赐和拉拢,早已当众表明了效忠颜季明的态度。 颜季明把嫡系军队死死攥在手里,半点都不肯放松。 前方的县城外,其中的县令早已得到了大军抵达的消息,带着下属官吏早早地就等在了城外迎接。 “下官全德,拜见太守!”“起来吧,无须多礼。” 全县令站起来,殷勤道: “城中已备下酒宴,不知太守可否赏脸?” “酒宴就算了。”颜季明摇摇头,“大军在外,全军禁酒,连我也不可例外。” “本官之前已经派人给肥乡送来了信,要求肥乡准备好相应的民夫和粮秣,不知此事可否办好?” “这...” 全县令脸上当即露出为难之色,他咳嗽一声,沉声道: “下官已和同僚尽力去办此事,但不过才数日,哪能筹措的到那么多......” “您的意思是,没做到?” 颜季明一脸平和。 全县令见颜季明不喜不怒,心里有些发紧,他后退两步,做了一个让周围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跪在了颜季明的面前。 “肥乡百姓才遭受过兵灾,若是再强要他们出人出粮,只怕是会闹出许多人命,下官愿以一腔热血规劝太守,莫要再强行逼取了!” “您快起来。” “您这是做什么?” 周围的小吏们也是声泪俱下,眼见着县令为了全县百姓这般牺牲,一个个都红了眼眶,语气哽咽。 压力,一下子给到了颜季明这边。 若是继续索要,那就是他颜季明鱼肉百姓,无视人命。 若是不要了,首先是顺了那县令的意;其次,全县令光天化日给颜季明跪下,等于是已经将这口锅甩在了他头上,且认定了颜季明不会杀他,所以后续他就能借此扬名。 颜季明一向喜欢把人往坏处想。 因为要是把人想的太善良,他不舍得杀。 “我再问最后一次,民夫和粮秣,有还是没有。” “就算再问一千次,也是没有!” 全县令早就站了起来,一脸悲壮道: “下官确实没有做好太守吩咐的事,故而头颅在此,请太守自行来取,免得他人事后再借此生乱,故意不遵太守号令!” “好。” 颜季明点点头,道: “拖下去,斩了。” 十多名如狼似虎的士卒走出来,把愣住的全县令强行架起来,拖进了军中。 全县令的哭喊声越走越远。 “好一个鱼肉百姓的狗官!”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个轻微的声音,说话的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怒目看着颜季明。 好巧不巧,这话却是被颜季明本人听见了。 他循声看向那老人,周围人因为颜季明作风狠辣,见颜季明望过来,早已吓得四散退开,留那老人站在原地不动。 “汝欲杀我么?” 老人骨气很硬地说道。 颜季明微微皱眉,心想这一个两个的,都想踩着自己的头扬名? 他这次出兵,也要确立自己的威信,做事不能软绵绵的一团和气,要不然别说是河北其他地方,就连治下四郡也会立刻跳出来更多明目张胆不遵他命令的人。 河北世家现在是跟他合作没错,但彼此间的试探也是从无休止,河北世家从不在乎颜季明,只会不断尝试压低他的底线。 在他们看来,不管颜季明的野心多大,最终也还得靠着他们世家帮忙控制地方,颜季明根本不敢翻脸。 唯一让他们有所顾忌的,就是颜季明手上的兵权。 世家们知道的消息也比寻常人知道的更多。 首先河北招讨使是颜季明的叔父,声望极高,之前一呼百应,号召起二十万兵马抵御叛军。 然后是李光弼,如今正在北疆抗敌,手上实打实的有大量兵马。 再者是颜季明本人,也在不断地利用时间扩充兵马,且明显是在设立自己的私军,世家们也难以往他的私军里掺沙子。 三个人,掌握了河北境内半数以上的兵力,几乎又是一个安禄山的雏形。 颜季明现在只有主动出手威慑,才能让那些世家暂时熄灭试探的心思。 打定主意后,颜季明眼里闪过一丝寒意。 “老人家也是在肥乡做官的?” “老朽并非肥乡官差,只是听闻有一旧友在河北,故来访之,没想到河北形式,果真如同长安坊间所传言的那样。” “哦,是何样?” 老人重重吐出四个字: “豺狼当道!” “放肆!” 薛嵩听得懂这是在辱骂颜季明,当即拔刀指向老人。 骂他薛嵩无所谓,骂颜季明可不行。 眼见着薛嵩就要动手,颜季明却迟疑了下,摇头道: “既不是肥乡官吏,便是寻常百姓,百姓说我,便是我做的不好,汝等不准与他为难。” “是。” 薛嵩只得收刀。 那老人却有些不自觉,兀自瞪着颜季明。 说话间的功夫,后方士卒已将全县令的首级送到。 看着血淋淋的首级,老人再也无法抑制悲愤,抹去眼里的泪水,却仍是站在原地不动。 “您还在这等什么?” 颜季明问道。 “此等贤官,岂可无人替其收尸!” “你这老头,倒也有趣。”颜季明问道,“还未请问老人家姓名?” “汝亦欲杀我么?” 老人冷笑道: “小民姓杜,单名甫,乃是前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一介小官,何足挂齿,若是惹得将军不快,那便连小民也一同杀了吧!” “杜甫?” 颜季明神色有些古怪,问道: “尊驾可认得李太白?” “太白乃吾此次欲寻访之友,额...汝为何识得他?” “这话,咱们还是坐下来慢慢说吧。” 颜季明转过身,吩咐道:“薛嵩带五百人,进县城开府库,取一半带走,若是缺少粮食,便就地与百姓购买粮食。” “跟百姓买粮食?” 薛嵩愕然,他见颜季明对他挤挤眼睛,只能点头道:“遵令!” “太白正在晚辈幕下做官,曾与晚辈言说杜公才学,心向往之,不想今日得见。” 颜季明微微侧身,笑道: “不知杜公可敢随我往军中叙话?” “某身份低贱,岂敢称公,不过,你究竟是何人?” 杜甫只觉得越发有些看不明白眼前的事。 但刚才他听到了颜季明的吩咐,听到只取县中府库一半,且还向百姓购买粮食而不是强行征发,觉得这年轻将军似乎并非肆意妄为的狗官。 “晚辈姓颜,字和安。” “你便是河北各处传闻的小颜相公?” 杜甫一愣,随即道: “我所碰到的流民,都说你为官宽厚,为人至善,常因民间疾苦流泪,我...小民没想到...” 颜季明笑而不语。 旁边的薛嵩撇撇嘴,在心里道: 好拍。 第七十八章 观常山军奉命破敌二首 河北的传闻,多少有些夸大其词。 颜季明对其他地方实际上也是尽可能地攫取其中的人力物力,以此化为己用。 但真正压榨百姓的步骤,则是由当地官衙和世家豪族代做了。 要不然,时不时就有大批的粮食和劳动力被送入颜季明治下四郡,总不可能是那些人自发组队过来的。 他治下四郡,因为吃足了其他地方的供血,已经迅速恢复到战乱前的水平。 颜季明此外又在治下四郡内办学舍,招收出身平平的读书人,给他们做事的机会。 同时他又开设烧瓷场之类的行当,让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找到一份足以养活全家的工作。 后者算是一本多利的生意。 这些行当本来就最缺人力,因为战乱,流民大批涌入河北北部郡县,人力的缺口也被补上。 出产的东西,最多的便是瓷器。 其次,便是布匹和绸缎。 颜季明又设置商队,让商队将出产的东西带到北方,与外族人交易战马之类的东西,一遍操作下来,则是赚的更多。 自己能赚,百姓能借此养活一家人,双赢。 平民得以活命,读书人能有更多机会做官,世家豪族们因为协议,现在有意放纵。 颜季明自然就成了众口相传的贤能太守。 “真没想到,竟是颜太守,都说太守年轻,但这份做事的果断,在小民看来,却也是不输他人了。” 颜季明知道杜甫还介意刚才发生的事,但他也懒得解释。 “杜公来河北,若是只要找太白的话,不妨先在我军中暂住下,等回去的时候,正好也顺路把您带上,免得您又有不方便的地方。” “......” 杜甫想拒绝,但他实际上还带着一家人。 颜季明说李白在常山。 常山离这儿相当于还有半个河北的距离,杜甫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人想要带着家眷到那,确实太过于困难了。 他这次也是听说河北已经驱逐了叛军,算是暂且太平了,所以,他一是打算寻访李白,二是来看看情况,想将家眷暂且安顿在这。 沉默片刻后,颜季明知道杜甫心动,便笑道: “那晚辈就当您是同意了,这就吩咐人去准备您的住处。” “小民...还带着家眷。” “带着家眷也是无妨。”颜季明温和道:“军中地方够住。” “那,就多谢太守大恩了!” 杜甫站起来,郑重一礼。 不管怎么说,既然人家认识李白,又愿意帮助自己一家人,且似乎也并非是个随意杀人的狗官,杜甫无论如何也没再摆出一副臭脸。 过了肥乡县,便是邺郡。 大军出发后,沿途所经过几处县城,尽皆老老实实献出了规定的民夫和粮秣,没人再跳出来生事。 杜甫也会骑马,颜季明让人牵了一匹驮马给杜甫骑着,两人一左一右,行军的时候扯着话头。 若是不知道颜季明的身份,常人见了,只会以为他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极容易让人对其升起好感。 杜甫也是如此,和颜季明渐渐熟悉了,反而因为自己之前辱骂颜季明而心生内疚。 薛嵩在旁边听两人的谈笑声,则是暗暗感慨。 他觉得自己很优秀了,但也认为颜季明更胜过自己。 自己善于行军打仗和经营。 颜季明虽说不善用兵,但其他方面的本事,当真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能有的。 薛嵩曾听自己的父亲薛楚玉说过, 善于借势者,往往能够因势导利,找到机会就一飞冲天。 安禄山,便是这种。 陈温那时候听了薛嵩的感慨,倒也没觉得是拍马屁,反而深以为然。 他又问道,那咱颜太守又是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道德败坏、吃人不吐骨头、谈笑间收服走狗还能让人感激涕零。 薛嵩很有身为走狗的自觉,所以没敢跟陈温这么说。 他想了想, 说, 别人借势, 颜太守自己成势。 “报!前方探查到一支叛贼兵马,人数约有两千,正在围攻一座城池!” 脚下,已经是邺郡地界。 往前数里,是邺郡的成安县。 那支叛军的主将倒是乖觉,这时候不仅是颜季明发现了他,他在攻城时居然也布置了哨骑,随即也探查到了颜季明大军的到来。 正在和杜甫说笑的颜季明,脸上的笑容敛起,神情变得平静起来。 杜甫也不再说话,等着看这位颜太守,是否真的如同传闻的那样,文武兼具。 要知道,当初将俘获的奚人王送往长安时,颜季明可以特意派人沿途大肆宣扬。 甚至为了宣传效果,颜季明还将那场战事的过程略微修改了些。 他本来是凑巧抓到了奚人王,然后就在奚人骑兵的追击下率军撤出了妫州。 接着,跟随李光弼聚集兵马,北出居庸关,屠戮了一个万人部族。 在押送士卒们的口中,这场战事,却变成了颜季明率轻骑冲入数万奚人的军阵之中,与奚人王拔刀大战一百回合,将其生擒活捉,得胜归来。 反正大家也就是听个乐呵。 关在囚车里的奚人王总不可能在这时候跳出来,跟沿途那些百姓解释说非战之过,实乃颜季明太过于狡诈无耻。 而现在,奚人和契丹人联结南下劫掠,曾在不久前生擒奚人王的颜季明,自然是更加声威高涨。 北疆百姓更是日夜期盼颜太守再次率兵驰援,打的奚人大败而归。 而现在,在杜甫的注视下,颜季明只是随意地抚了抚坐下战马的赤红鬃毛,道: “尽诛之。” 随即,数十名传令骑兵纵马在军中跑动起来,大声传递颜季明的号令。 顷刻间, 旌旗交错, 滚滚尘浪自马蹄下腾起。 在数里开外的那支叛军,已经暂时放弃攻城,而是背靠城池,准备列阵相迎。 在他们眼中,远方的地平线上,已经掀起了一片巨浪。 大地震动起来, 那股黑色的浪潮,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 只在军中默默做事的刘客奴戴上铁盔,拔刀吼道: “常山军!” 身边,数千骑兵挺起兵刃,大吼着回应道: “虎!虎!虎!” 叛军中已经慌忙结阵,但六千骑的吼声,如同拍到他们脸上的巨浪,硬生生将本就不多的士气直接摧垮。 倒不是颜季明有意装这个逼,故意只说几个字。 他连步卒都没玩明白,骑兵更是一窍不通,所以外出征战时保险起见,肯定得带上懂用兵的。 这次出来,没带上卢龙军,但还是带上了刘客奴。 反正真正用兵的又不是自己。 刘客奴只需要知道颜季明的决定是战是走,然后自行指挥士卒作战。 对方,两千怕得要死的步卒。 己方,是三倍于对面步卒的骑兵。 要是这还打不赢,那刘客奴也就不用混了。 杜甫放眼看向远方。 那里,叛军的军阵已经彻底崩溃。 再回头,颜季明仍是一脸平静,笑道: “叛贼,不过尔尔。” 霎时间, 逼格, 直冲云霄。 杜甫心有所感,忽然道:“太守,军中可有纸笔?” 第七十九章 成安县令在线演技 成安县毗邻漳水,城池较小,等颜季明这边的骑兵彻底冲散了围城的叛军,里面的人才敢打开城门。 一个老态龙钟的县令在众人的簇拥下出城,与颜季明彼此见礼。 “久闻大名,今日又幸蒙太守搭救,下官代满城黎庶,先谢过太守及众将士厚恩了!” 县令推开身边搀扶的人,对着颜季明深深一拜。 “本官率军来此,是因为收到了招讨使孤军被困邺郡的消息。” 成安县是邺郡最北面的小县,这个县令,应该也是知道颜真卿的情况。 颜季明说起这个,成安县令忽然变了脸色,吞吞吐吐道: “下官...倒是知道一些,只是,不怎么详尽...” “还请细说。” “约莫旬日前,颜招讨率军来到邺郡,正碰上叛军正在追杀一伙数量庞大的流民,为了保护后者,便率军断后,与叛军死战。” “下官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消息的,要不然,也就带着城中青壮出去援救颜公了......” 成安县令满脸愁容,自责道: “当日战况激烈,而后过了几日,下官才收到确切的消息,说是颜招讨先是击溃了那伙叛军,而后又遇到了叛贼后续的援军,才不得不护着流民边战边退, 听说,是撤入了滏阳城。” 颜季明沉吟片刻,点头道: “多谢告知,烦请您代找几个熟知本地路径的人作为我军向导,本官不胜感激。” “这个不算难事。” 成安县令想了想,目光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里面巡梭一圈,点出来两人。 “此二人俱是下官外甥,然而自幼不习文字,只喜打猎,邺郡各处路都走过,若是太守看他们俩还看的过,那便是他们了。” 颜季明仔细打量着两人。 两人都是河北大汉,样貌普通,胜在身材魁梧。他们见颜季明打量,也并无惧色,只是努力低眉顺眼装作乖巧的模样,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行吧,最多半个月功夫,本官便会把人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滏阳在成安西南方向,以当前行军的速度,估计路程最多一天半。 颜季明不急着立刻出兵,而是派出了哨骑先行一步去查探情况,自己带着其余将士,暂且在成安县外扎营休息。 颜季明在营帐中吃了简单的饭食,准备打个盹休息一下的时候,外面响起了陈温的声音。 “太守,巨鹿有急报。” “进来。” 颜季明从陈温手中接过信纸,拆开后才看到一半,就把信纸丢开,自己也没了打盹的心思。 陈温见颜季明这样子,知道肯定是出事了,小心问道: “太守,发生什么事了?” “巨鹿太守密信,太原尹王承业五日前出兵二万,自太原府南下,绕过上党郡,进入巨鹿强行征发了民夫和粮秣,然后继续南下。” 颜季明深吸了一口气,道: “他是追着我军来的。” 颜季明先前驰援清河郡时,曾以粮秣为承诺,从王承业手上骗了三千兵马,王承业当时还派自己的侄儿率军。 然而最终这三千兵马也没派上用场,王承业的侄儿刚愎自负,走到一半便和颜季明发生争吵,自行率军离去,然而又在前方遇到了史思明的埋伏,最终全军覆没。 颜季明知道王承业肯定会记着这个账。 这次,若非巨鹿郡早已在颜季明掌握之下,他未必能及时得到这个消息。 他究竟想干什么? 颜季明率军南下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遮掩行踪,时不时就在沿途城池里补充粮秣和民夫,王承业肯定能带着河东军一路跟过来。 “去请刘将军。” 六千骑兵在成安县修整一夜,随即奉命出发。 成安县令还有意挽留。 毕竟这六千骑放在哪儿都是极大的威慑,叛军肯定是不敢再来进犯了。 但他没注意到颜季明眼底的一丝阴冷。 “不必了,眼下招讨使正困守孤城;一来,我身为国家臣子,不能坐视不管,二来,招讨使是我叔父,若是不救,有违孝道。” 颜季明故意把话说的明明白白,甚至还重复了几句,保证成安县令这几天内肯定能记住。 昨日派出去的哨探已经传回消息。 滏阳城外的确发现了大量叛军的踪迹,但人数最多不过五千,也不攻打城池,只是保持围三缺一的包围姿态。 “此中必然有诈。” 刘客奴断然道。 “围三缺一乃攻心之术,自古有之。 不过,若是叛贼故意借此,让城中人放出信使求援,而后采取围魏救赵之法,于半道伏杀援军,这也是极有可能的。”颜季明瞬间就想起了王承业率军南下一事,当即颔首道: “若依将军来看,我军接下来该如何?” 刘客奴迟疑片刻,竟是没说话。 眼下明知道不对劲,最好的办法就是停下来,立刻查探四周情况。若是毫无把握,就应该先去保证粮道之类的后路不会被人断绝。 但颜季明这次要去救他的叔父,若是劝颜季明在原地等待,那意思岂不就是要他在原地等着看他叔父颜真卿被困死城中? 刘客奴知道颜季明对自己的拉拢之意,但这种话,毕竟不该是自己说出来。 无论颜季明现在究竟是在乎还是不在乎这话,但日后想起来,难免会有所不快。 颜季明见他不说话,很快就猜出了刘客奴的意思。 “眼下叛军并未急着攻城,我叔父在城中还算安全,若我这支兵马折了,下次再整军过来,至少得数个月以后。” 眼下,除了颜季明,几乎不会有人、或是有那个能力再来驰援颜真卿。 李光弼还在北方率军镇压奚人和契丹人。 刘客奴摊开地图,在上面看了一会儿,缓缓道: “不如向河东求援。” 事情商议了一会儿,两人意见并不相同,刘客奴告辞回去歇息后,颜季明继续坐着看地图,考虑着办法。 良久,他揉了揉眉头,喊来陈温道: “成安县令的那两个侄儿呢?我要问他们事情。” 两个大汉都姓孙,年长的叫大虫,年幼的叫细虫。 看得出来,孙细虫自我介绍的时候,对自己的名字不是很满意。 “前些日子叛军大举北上的时候,邺郡遭受的兵灾严重么?” 颜季明让两人坐下,温和问道。 “禀太守,挺重的,那时候城外都是被抛弃的尸首,有百姓的,也有官兵的。山林中走兽吃惯了人肉,凶性极高,因此这些日子里,连本地猎户都不敢外出打猎了。” 孙大虫想了想,又道: “那些贼兵抢够了,把剩下的男子作为劳力民夫,又把年轻女子掳走作为奴隶,而后似乎还专门有人来抓流民为奴,带到其他郡贩卖。” 这样,倒也符合成安县令的部分叙说。 当时叛军应该是准备追上然后俘获那群流民,却被颜真卿撞见。 但, 颜真卿麾下兵马就算没以前那么多,却也不至于被数千叛军击退吧? 这时候,颜季明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我记得,你娘舅似乎就是朝廷封的县令,那么,之前邺郡被叛军全部占据时,你娘舅是降了么?” 听到这话,兄弟俩同时紧张起来。 孙细虫有些发急,他身子前倾,急切道: “小人娘舅也是为了挽救全城百姓性命,不得已而降贼,待得官军反攻回来的时候,他也是邺郡第一个呼应的。” 孙大虫为了证明弟弟说的话,又补充道: “当日叛军要打过来的时候,小人娘舅怕就算是降了,成安县百姓也得受一番糟蹋,因此与城中大户商量好了,将城中的老者、年轻女子和孩子先聚集起来,全都送往北面的郡安顿。 那时候,小人娘舅几乎倾尽家资,给那些百姓换来了活命的机会,他是个好官,绝不是有意要降贼的!” “哦,原来是这样。” 颜季明脸上露出些明悟之色。 “那,他有没有说过,他把人都送到哪儿了?” 两兄弟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孙大虫迟疑了一下,道: “应该是巨鹿?或者是常山?小人记得他是这么说的,或者是记错了,反正是北面的郡。” 颜季明呵呵一笑,道: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两人离开后,颜季明倚着铺被想了想,脸上露出些冷笑。 自己掌握四郡,本身更是常山太守,为何接收百姓这事,从来没听说过? 第八十章 我王承业真的是太聪明辣 “招讨,喝口热水吧。” 亲兵敲了敲门,却没得到回应,又敲了敲,才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 “把水端进来吧。” 亲兵开了门,看见颜真卿正在勉强支起身,连忙过去扶着。 谁能想到,前些日子还号令四出莫敢不从的河北招讨使颜真卿,此刻却不过是个被困孤城、身心俱疲的病夫。 “信使出城了?” “是,刁将军见您前两日昏睡不起,只能代为下令,求援信使已经出城了,您且放心,很快就有援军了!” 亲兵脸上流露出一丝忧虑。 他敬重颜真卿,自然因为后者这些日子重病而忧心忡忡。 “援兵?援兵...” 颜真卿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忽的闪过一丝讥讽。 “举河北上下,除了正在北疆抗敌的李将军,此外又有谁能在此刻愿意驰援我这个招讨使?” “您侄儿,不是那位小颜相公么?他肯定会来支援咱们的。” “他......” 颜真卿只是低低叹息了一声。 滏阳城外便是滏水,北接滏山,往南汇入漳水支流。 河水清澈浩荡,周围视野宽阔,正是颜季明近日驻扎的地方。 事态已经越发明了。 当初叛军攻入邺郡时,大肆掳掠人口,或是迫为军中民夫,或是卖为他人奴隶,倒也没太过于杀戮。 反倒是相邻郡县内的官军,在叛军撤退时,借由追击叛军的名义进入邺郡,大肆劫掠,弄得更加民不聊生。 而眼下邺郡内究竟还有多少叛军,颜季明也不清楚。 “不用查的那么麻烦。” 颜季明看着几名探子,道:“只需要你们给我查清楚,邺郡内,还有哪些城池在叛贼的掌控之下。” 眼下叛军有诈,王承业又率军跟过来,显然是心怀不轨。 颜季明做事果决,趋向于先发制人,便打定主意先给王承业来个狠的。 成安县令与叛军定然有所交易,这一点已经查的很清楚了。 之前由孙家兄弟无意中所说出的话,便是最大的证据。 成安县令勾结叛贼,贩卖良民为奴。 而他背后,便是由太原尹王承业指使。 “太守,此事恐怕不可吧?” 刘客奴知道后大为惊愕,第一次吃惊于颜季明的狠辣。 “成安县令贩卖良民为奴,此事非同小可,再加上您说其背后由太原尹指使,这话更是不可轻易言说啊!” “那依你之见,我们应当如何?” 颜季明看向刘客奴,手里摩挲着茶杯,不紧不慢道。 “河东援军。” 刘客奴皱眉想了想,艰难说出四个字。 派往河东求援的信使早就出发,如果顺利的话,郭子仪或是程千里中的一人,百分百会派出官军驰援。 再加上这两人所在与邺郡距离都不远,颜季明只需耐心多等旬日的时间,就可保证...... “保证事情水落石出?” 颜季明霍然起身,在帐中踱了两步,冷声道: “将军未免也太天真了。” “现在已经不是救不救招讨使那支孤军的问题,而是叛军意欲卷土重来,且私下里勾结了地方大臣,如若你我处理不慎,那河北南方十二郡,将会再度归入叛军手中! 试问将军,若是日后这些郡县沦陷,你能担得起这个责吗?” 刘客奴带兵时候条理分明态度果断,但此刻面对颜季明的逼问,却是讷讷不语。 “那您现在要这般做,若是日后朝廷说起来,您也不是一样要被怪罪吗?” “为何要怪罪我?” 颜季明拍了拍刘客奴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你我现在是平叛,这是功劳。” “平叛?” 刘客奴只觉得脑子有些发胀,摇摇头,示意听不懂。 “等郭节度来了,他若是与王府尹对质怎么办?” “那就在他来之前,让王承业再也说不了话。” 颜季明丢下这句话,径直离开。 营帐外一片漆黑。 月亮在层层乌云中若隐若现,只洒下一抹寒光,照在颜季明脸上。 颜季明将佩剑拔出一半,对着月光,看自己映在剑身上的脸庞。 佩刀之前留给了李十三娘,颜季明此后便随意配了只剑,虽然用起来不顺手,但也符合身份。 脸还是俊脸。 只是眼中的那抹寒冷,不知是天上的月光,还是颜季明此刻心里的漠然。 陈温和薛嵩两人始终站在颜季明身后,看着颜季明对剑自视许久,然后才收起剑,一言不发地在营中漫步。 成安县。 县衙中灯火通明,摆了好酒好菜,宴请贵客。 王承业坐着,成安县令躬身站在他身前,低声笑道: “前些日子接到田将军的吩咐,才知道您也来了。” “有府尹大军相助,定能将这一老一少两个蠢货,全部葬在滏阳城!” 王承业哼了一声,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轻蔑。 若非那名叛将主动派人找上了自己,自己恐怕也没其他机会能够报复颜季明了。 自己的侄儿战死沙场,被众人耻笑。 颜季明却从此一飞冲天,声望大涨。 这公平么? 在他看来,颜季明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儿,凭着口舌之利不知道怎么就骗来了太守的职位。 他这次,就是要把这个小畜生打回原形。 想起颜季明之前对自己的欺骗和羞辱,王承业不由再次发怒,一掌拍在桌子上。 桌上酒壶摇晃了两下,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摔碎了。 成安县令顿时后退一步,面露惊慌。 “你听好了,本官对你那些贩卖人口的勾当不感兴趣,等此事了结,我就率军离开。” 王承业忽然压低了声音,道: “长安,听说已经沦陷了。” “啊?” 成安县令大惊失色。 王承业没动桌上的任何酒水菜肴,便拂袖而去,到了门口时,嘴角不由露出些冷笑。 真以为自己就疯了一样只要人头? 率军攻杀颜季明和颜真卿两人,即使说他们是叛逆,也必然会被人诟病。 但, 眼下若是长安失守, 整个朝廷中枢已经瘫痪一半了, 消息能不能传到朝廷耳中还不一定,就算是传过去,自己那时候应该也已经处理好了所有事情。 朝廷给自己的,只会是封赏。 而且,若是现在再不挣扎, 他的兵权就要被郭子仪等人给瓜分完了! 没了兵权,他以后只能任人宰割。 杀了颜真卿叔侄俩,再加上收复整个邺郡和屠灭邺郡所有叛军的功劳,那无论是谁都挑不了他的毛病了。 “要本官投奔叛贼?哼,一群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罢了......” 王承业脑海里思绪万千,忽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羞辱颜季明的办法。 夜晚凄寒,月色不复前些日子的昏暗,今夜越发明亮。 邺县中火光四起,北城门已经被攻破,大队的骑兵涌入城中,肆意追杀着在街道上奔走逃跑的叛军。 “官军,是官军!” 一名骑兵纵马赶上正在拼命向前逃跑的叛军士卒,扬起刀刃,劈在对方的脖颈上,随即飘出一蓬鲜血。 诸如此类的场景在城中各处发生。 邺县县衙里的所有人都被赶了出来,接着,整个县衙就腾起了熊熊大火。 颜季明站在烧成火海的县衙前,手里拿出几本账簿当众展示。 他又派了骑兵在城中四处纵马奔跑,大声喊道: “成安县令将治下良民贩卖为奴,太原尹王承业与叛贼勾结,接受成安县令的贿赂,常山郡太守已经找到几人的罪证, 奉河北招讨使之命, 今日, 讨贼!” 第八十一章 爸爸去哪儿 “将军,将军...” 一名士卒手里捧着些野果,小步的跑向一名穿着甲胄的中年男人。 “这是小人在树丛里找到的。” 中年男人当即抬起头,伸手拈起一枚果子看了看,又递给那士卒。 “辛苦了,赏你的。” 士卒腾出一只手接过果子,在中年男子的注视下咬了一口,随即,眼睛眉毛都被酸到了一块。 “将军,酸的。” 中年男子摇摇头。 “我就知道这时节没熟的果子。” “成安县那个老狗传来消息了没有?” 站在他身旁的一名偏将,当即道: “他说太原尹已经率领河东兵抵达,兵力不下二万人。”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道: “那个颜季明呢?” “他说颜季明在数日前率军离开成安,行踪不明。” “行踪不明?本将给他那么多钱,他现在就给我四个字?” 他抬起靴子,碾了碾刚才被他扔到地上的野果,道: “传令,进军滏阳。” “颜季明想缩着不出来,那就逼他出来。” “是!” 中年男子舔了舔嘴唇,道: “滏阳的鲜鱼汤面极好,若非史思明战败,我还能留在那儿多吃几顿。” 他身后的那些军官听了这话,心里顿感无语。 行军途中,两名军官回到自己的队伍中,跟随大军前进的时候,见无人注意,便低声谈论起来。 “咱们这位田将军,做事能顶用么?听说史节度都被那个常山太守给击溃了。” “天知道。” 另一位军官摇摇头,“若是这次再败,我兴许也就降了。” “诶,这话...” “放心,这个田承嗣性子软弱,说话都没力气,一天天就想着吃东西,这样的货色,也能赢?就算他听见我说的什么,也不敢怪罪我? 跟你说,你我部曲加起来有二百人,若真是战败,不如挟持此人献给官军,说不定还算功劳。” “这事...还得从长计较。” “邺县已被我军攻破,遵照您的意思,特意放走了一些溃卒,让他们将消息传开了。” 刘客奴站在地图前,眼睛盯着颜季明,里面有一丝疑虑。 “这样能行么?” “我军六千骑,所携带粮秣已经不多,攻下邺县,也好补充些辎重粮秣。” 颜季明在地图上一边做着标记,一边缓缓道: “而且,攻陷了邺县,叛军也就不可能再长久埋伏下去了,必然会有所动作。” “滏阳城?” 刘客奴皱眉想了想,道: “叛军知道您率军来驰援颜招讨,他们只需进攻滏阳城,您就不得不率军过去。” “不错。” 颜季明点点头,道: “你能想到,他们肯定也能想到。但是,滏阳城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逼迫我现身的诱饵,但对于我军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能够知道他们进军目标的提示?” 颜季明带着六千骑四处流窜,行踪不定,叛军想要他出来,就得加重对滏阳城的攻势。 但这样一来,叛军主力便会暴露。 “叛军所藏匿位置,必然是离滏阳城较远,但又能快速抵达滏阳城围攻颜真卿的援军。” 刘客奴在地图上扫视一圈,忽然点住一处,那儿也有颜季明用朱笔所做的一处标记。 两人的看法不谋而合。 “昭义县!” 之前曾说过,滏阳城南面是滏水,处于滏水末端。 而昭义县则在滏水上游,虽说离滏阳城较远,但若是乘坐船只顺流而下的话,几乎不需花费多少时间去赶路,随时都能兵临滏阳。 这段时间内,滏阳城外五千多叛军,再埋伏些兵力,只求能拖住来援的唐军,等昭义县叛军主力抵达,唐军必败无疑。 邺县在滏阳南面,颜季明近日不停地放出哨骑探子查探消息,却没发现有任何大军经过周围。 邺县若破,叛军必然动身。 这样一来,就证明叛军主力并不在邺郡南方,而是在北面。 而符合驻军条件的,就只有昭义县。 颜季明部大多是骑兵,行军速度较快,起初准备在半道伏击叛军主力,但很快,颜季明就放弃了这个决定。 眼下,邺郡中的叛军和河东军,都对自己露出敌意。 颜季明手中虽有六千骑,想要对付其中一家很容易,但若是再接着对付另一家,兵力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六千骑,吃下对方两支加起来有可能超过四五万人的兵马,有可能吗? 对方不是孙权, 自己更不是张辽。 颜季明对自己的段位很有逼数, 所以他觉得,这时候最好不要秀自己的微操。 颜季明不相信王承业全心全意跟叛军联手,这个老银币百分百是想借刀杀人,然后再翻脸对付叛军。 若是自己将这个进程提前呢? “太守,旗帜做好了。” 邺县的府库中,还储存着许多布匹,颜季明下令征发全城百姓,替自己制作旗帜。 “这个燕字,弄得也太丑了。” 颜季明微微皱眉。 陈温挠挠头,道: “不过倒是按照您的要求,按时把旗帜都做好了。” “好,我问你,我现在是谁?” “您?” 陈温有点摸不着头脑。 “您是常山太守?” “错了,你记住,我现在是大燕河北节度使史思明。” “对,您是史思明。” “你呢?” 陈温还是一脸茫然。 颜季明叹了口气,道:“你是......” 正说话的功夫,外面有人进来了。 是薛嵩。 他见到颜季明,先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样,对颜季明施了一礼,道: “下官乃是大燕魏郡太守薛嵩,拜见史节度!” “诶,这就对了。” 颜季明再次看向陈温,道: “说,你是谁?”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好慌。 “你叫史朝义,是大燕...就是个杂号将军吧。”薛嵩提醒道。 “对,我是史朝义。” 颜季明脸色古怪地看了一眼薛嵩,点点头道: “你说得对。” “节度,所有将士都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薛嵩躬身道。 “行,走着。” 颜季明走出了官衙。 陈温故意慢了一步,扯住薛嵩,低声问道: “史朝义是谁?” “他姓史,史思明也姓史,你说他俩什么关系?” 薛嵩睁开陈温的手,没好气道。 “史朝义,是他...耶耶?” 陈温想了想,有些为难道: “那我不就成了太守...不对,那我不就成了节度他...” “啊对对对,节度反正要装得像,你在外面,不能喊他节度,要不然别人会起疑心的。” “那喊啥?” 薛嵩咳嗽一声,道: “你看到他, 应该喊, 我儿。” “原来如此,多谢薛兄指点。” 两人快走几步,跟上颜季明,陈温又问道: “那咱们现在应该去哪儿?” “王承业将大军分为两处,自己率领一万大军仍然驻守在成安,另外一万人,则是顺着大河南下,缓慢逼近滏阳城。” 颜季明答道: “咱们率军绕道去成安北面,断王承业的粮道。” 第八十二章 度我啊,很仁慈的 自邺县向东,在漳水和临漳县之间穿过,然后向北进发。 颜季明并不急着去救颜真卿。 对叛军来说,颜真卿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筹码。 而且现在叛军已经推出了潼关,形式一片大好。 生擒颜真卿并且让他投降,无论那支叛军中是谁领军,第一个考虑的必然是这个。 颜真卿在河北的声望很高,若是他做了带路党,叛军就可以接着图谋河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外围想方设法围点打援,慢慢蚕食官军兵力。 所以颜真卿暂且没有性命之忧。 大军一路晓行夜宿,短短一日内,便已经再度逼近成安县。 如同颜季明所料,他和一万河东军擦肩而过。 王承业若是对叛军有所图谋,肯定得先掌握滏阳城周围动向,确保对叛军动手时万无一失。 他也知道,颜季明所带出来的兵马也就是六千,在他看来,颜季明手下的不过是杂牌军,想要一次性吃下,不算什么困难的事。 而河东军的哨探,更多则是偏向于东面的魏郡。 魏郡如今仍旧归属于叛军,并未被收复。 在王承业看来,自己占据成安县,退可回到广平郡,即洺州,进可与叛军彼此攻战,占尽了主动权。 唯一要防备的,就是自己在出兵时,会被魏郡的叛军截断后路。 两万河东军需要的粮草数量庞大。 眼下只能从洺州强行征发,巨鹿等郡自王承业离开后,就立刻拒绝再承担粮草,王承业被逼无奈,只能传书到上党郡和太原府,从那儿征调粮草。 王承业根本不认为粮道会是自己的要害。 所有粮道,都经过正在被唐军控制的地界范围内,河东道南面遭受叛军攻打,上党郡等处却有重兵把守,可保无虞。 总不可能有一支自家的兵马,忽然发了疯来断他的粮道吧? 不怕朝廷问罪? 官道上,一支数量庞大的队伍正在缓慢前行。 这支队伍自太原出发,最后在邯郸稍作停留,很快就又踏上了路途。 王承业在信中明确说过,若是超过预定的期限,队伍中所有人都会被严惩。 粮队中的那些民夫辅兵自是不必多说,除此之外,还有随行护送的四千多河东兵。 路途遥远,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只希望能尽快赶到。 队伍里弥漫着马粪和苦闷的气息。 在队伍前面行走的几名骑兵中的一人,忽然停止闲聊,指着远方的小山丘道: “那上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是...一面旗?” 同伴中有眼力好的,瞥见旗帜下方很快就出现了一些人影。 他定定看了片刻,忽然失声喊道: “燕...燕?” “燕军!” “燕狗来了!” 后方的民夫顿时乱了起来。 带兵的主将,倒是第一时间就把麾下的士卒都召集起来,结阵准备迎敌。 但整个粮队如同长龙一般,顾头难顾尾。 很快,队伍后面就传来了消息。 那儿, 也出现了燕军的骑兵! 河东军还能组织起来,但后方的民夫可就直接炸了营,随着地面震动,燕军的骑兵开始提速,进而冲锋。 一场遭遇战,草草了结。 那些民夫,颜季明没怎么动,不管这些人是逃回河东,还是向邺郡南方逃,肯定能把粮队被劫的消息带给王承业。 至于四千河东军,颜季明倒是略微犹豫了一下。 要是他下令的话, 这支兵马肯定挡不住。 “史朝义,带一千人,尽可能地带足粮食,然后把剩下,全都烧了!” “是!” 河东军有所躁动,但不敢后撤。 那么多骑兵在前面虎视眈眈着,要是轻易动了军阵,就极容易被一波冲散。 河东军主将没敢下令。 眼看着后方粮队腾起了浓浓黑烟,他再也站不住了,派人出阵问道: “汝等贼军,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意欲何为!” 薛嵩摆摆手,示意两旁的骑兵退下,他对河东军指向自己的箭矢和刀刃视若无睹。 “汝等已经被我大燕兵马围了。” “贼军,要杀便来杀一场,你家耶耶不是怕死的!” 对面有人在叫嚣。 薛嵩呵呵一笑,指着他们后方道: “尔等且看,教你们押运的粮草已经被烧了,就算是我军饶了你们,你们回去后,又如何向上官交代呢?” 没等那个主将如何思考回答,更多的河东军已经骚动起来。 这个叛将说的话并没有错。 粮草被烧,就算是按期抵达成安,他们也会被王承业严惩。 “你想怎样?” 随着士卒向两侧分开,那名主将同样是策马走出来。 他眼底有些迟疑了。 他和普通士卒不同,知道的消息也会更多一些。 长安那边,听说已经失守了。 叛军当下如日中天。 说不得,又是下一个... 但, 凭自己的身份, 如何能被这般轻易就招降了。 “我要见你们主将!” 他脸色阴沉道。 “我就是。” “你不是。” 河东军主将笃定道: “若是汝等毫无诚意,那便直接厮杀吧,不用多言了。” “呵,你以为我怕了?” 薛嵩佯怒,正要抬手下令,他身后就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 “够了。” 大量的骑兵开始向前移动,随着人群散开,一名将军缓缓而出,不过,他脸上戴着一只铁面具,使人看不清他的面貌,不知道是老是少。 “你是谁?” 河东军主将一愣,看着这个有些二臂的打扮,狐疑道: “汝是主将?” “放肆,此乃我大燕河北节度使,汝若是再口出狂言,那便如你所愿!” 薛嵩拔刀大喝道。 河东军主将犹豫了一下,竟然没有驳斥。 “你究竟想怎样?” “放心,我不想和你们动兵。” 铁面具下传出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从哪来的,回哪儿去吧。” “你会有这么好心?” 河东军主将见对方并没有开口招降,心里反倒是有些失落。 妈的, 这些贼军, 莫非是看不上我? “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本节度在河北数次失利,麾下部曲也就剩了这么多,汝等虽是土鸡瓦狗,但动起手来,难免会让我麾下将士有所伤亡。” “我军在邺郡已经埋伏十万兵马,我也不差你们这点人头做军功,但若是现在兵马伤亡太多,我之后也难免会被人节制。” “这倒也是......” 河东军主将犹豫了一会儿,道: “你军退出三十里,我再撤退。” “退不退随你,反正我军马上就要去成安了。” “节度!” 薛嵩忽然提醒道: “此乃陛下密策,岂可轻易说出来!” “哼,若非王承业那个狗贼非说要送上郭子仪的人头献给陛下,我还会怕他?” “节度,不可再说了啊!” “够了,你们赶紧滚吧。” 带着铁面的将军很不屑地指着河东军主将,道: “走之前,所有人留下甲胄武器,我军退去十里开外,若哨骑回报的时候告诉我,你们还在这,本节度就立刻带兵杀回来,把你们杀的一个不留!” 第八十三章 大雨还在下,你的心里怕不怕 “粮队被劫了?” 王承业霍然起身,眼里闪过不敢置信之色。 千算万算,他根本没算到自己会在粮食上面栽跟头。 明明粮道的路线都是在官军控制的地界内,为何还会被劫? “逃到这儿的民夫说,是一伙燕军劫了粮道。” “怎么可能是那伙叛贼!” 王承业刚喊一句,忽然又觉得有些可笑。 怎么就不可能? 自己是官军,他们是叛军。 王承业这边还谋划着等事后翻脸,拿叛军再刷一波军功,人家那边说不得已经有把握吃下所有官军,所以就提前动手了。 眼下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去推测究竟是谁劫了军粮。 而是... “军中剩余粮草,最多可再支撑五日便会告罄。”他有些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思索着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当兵的都是些粗莽厮杀汉,你给他们足够好处,他们就给你卖命。 王承业自信于带出来的二万河东军中,至少有大几千人完全忠于他,但若是自己无法再给他们提供足够的钱粮,甚至,之后几天可能就会有不少士卒被逼到即将饿死的境地。 那时候,还有几个人会谈忠诚? “去,把县令请来。” 成安县的风,一如过去数月里的寒冷。 成安县令全家都被绑到了城中杀头的地方,周围站着监守的,都是河东军将士。 老县令口中被臭布塞得满满当当,喊不出冤枉两个字,只能用拼命挣扎来表示出自己的不甘。 但随着官袍被人扒下,露出一身排骨似的老身板,仿佛所有的体面,都被人给夺走。 他像没了骨头一样软下来。 一同跪在旁边的,还有他的妻儿、亲戚。 古语有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到他这边,则成了一人背锅,满门抄斩。 “诸位将士,本府尹率军到此平叛,然而此处县令,竟早已与贼私通,将我军粮道路线,全数告知于叛贼,致使大军粮草被劫!” 此刻,不光是河东军露出了愤概之色,就连外围围观的那些百姓们,也一致痛骂起来。 王承业为了把戏演的再逼真一些,不仅将粮草被劫一事栽到了成安县令的头上,同时也把成安县令串通叛贼贩卖良民为奴一事也捅了出来。 在第二件事上,王承业不仅了解这件事,而且手上也有些证据,可以证明县令确实把良民骗出城卖为奴隶。 当下,围观的人群已经不再是骂声四起。 那些听到自家妇孺孩儿被当做奴隶卖掉的男人们,此刻几乎疯了一般,不顾河东军士卒的阻拦,一个个拼命冲向跪在地上的县令。 “这...府尹,咱们不去拦一下?” 老县令此刻的境地,已经极为凄惨。 就连王承业身旁的那名副将也有些于心不忍起来。 那些男人, 硬生生, 分食了县令... “派人去北面求粮,要快。” 王承业看似坐在椅子上风轻云淡,一副大仇得报的快意模样。 但他知道,这只是缓兵之计。 想要在这安安心心等颜季明出来已经几乎不可能了,谁知道那个小畜生是不是早就死在了叛贼手中? 不如,现在就向叛贼下手。 如果真是他们劫了粮道,那肯定已经做好了对付自己的准备,不如现在就和他们拼死一搏。 就算败了,他王承业也可以喊一句非战之罪。 如果不是他们,那现在动手,正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且叛贼军中肯定也有粮食,击溃了他们,自己还能获得补给。 “传令,两日内抵达滏阳城!不计代价,收复滏阳!” “太守,有要紧消息传来。” “说吧。” 颜季明正在营帐中踱步,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事。 “如您所料,叛贼乘坐船只顺流而下,昨夜探子窥探到有大量船只出现在滏阳南面,人数无法估算,兵力至少过万。” 颜季明脸上并没有表情,薛嵩顿了顿,补充道: “探子说,在他离开的时候,那些叛贼已经开始使用攻城器械,当夜就开始攻打滏阳城了。” “叛军要逼我出来。” 薛嵩等了一会儿,见颜季明沉默着,便试探道: “我军还要在此等候吗?” “我叔父手中应该至少还有数千将士,加上一座滏阳城,再坚守几日应该没事吧?” 颜季明迟疑着,问道: “河东军那边的消息呢?” “探子还没回报,不过按照路程的估算,王承业先行派出的那一万河东军,应该早已抵达了滏阳城附近。” 但他们应该收到了王承业的命令,即使颜真卿和滏阳城近在眼前,他们也不可能会支援。 颜季明有些烦躁。 唯一的缺点就在于滏阳城。 眼下,滏阳城自然是能守的越久越好。 颜季明也能有更多的时间从容应对,耐不住的反倒会是叛军和王承业两方。 挑的他们狗咬狗打起来才是最好的局面。 “唉。” 颜季明叹了口气,道: “传令,拔营。” 等这次事了,就把叔父送回平原好好养老吧。 平日里敬重归敬重,关键时候,颜季明也愿意付出代价救自己的亲人。 但若是再多来几次,这些亲人,全都会变成对手对付自己的工具。 残酷点说, 颜季明已经开始厌倦这样的情节了。 没有下次了... 大军离开后不久,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数名骑兵飞奔赶回,见原本大军驻扎的地方只留下一地狼藉,几人面面相觑,随即便又循着大军留下的足迹追寻而去。 颜季明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救援,便开始不计代价地急行军。 当下的目标,则是变成击溃围城的叛军,找到颜真卿就走。 至于城中的那些官军能有几个跟过来,颜季明也懒得再去兼顾了。 入夜, 天上先是稀稀落落下起了小雨,继而雨势骤然滂沱, 滏水一夜决堤,处于下游的滏阳城也被河水淹没,城外更是化作泽国,难以行走。 叛军主将田承嗣倒是有些高兴,士卒们在河水中抓到了不少大鱼,他这几日变着法子吃各种鱼汤做法。 但除此之外,他也不得不停止了攻城。 一连两日,雨势太大,箭矢没法射上城头,攻城器械也难以推动,无非是徒劳付出伤亡。 叛军又移开了大营,找了个偏高的位置驻扎着,但却没有帮忙修堤坝的心思,任由高涨的滏水汇入漳水,最后又引发了漳水决堤,危害到邺县以南百余里土地。 “前方十五里,探查到叛军大营,人数难以知晓。” “那个大营所在的位置,只是一处小山,无法容纳太多士卒。” 刘客奴缓缓道: “末将建议,不如夜袭,一战即可成功!” 其实在他看来,那个叛军主将也没有什么远见。 若是想要长久占据邺郡,那么此刻也应当派出士卒修理堤坝,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放任决堤。 “可。” 颜季明没其他意见。 现在雨下的这么大,等到晚上,除非是面对面站着,要不然就算是千军万马从雨幕中穿过去,也很难发现。 第八十四章 你的回合结束了,发动,陷阱卡!(求个追读) 外面风雨大作,时不时就有几分寒意透过营帐的帘子,仿佛直接吹拂进人的骨子里。 在外面巡逻的士卒,自是苦苦捱着,只有一身蓑衣,勉强抵御着寒意。 四月的一场大雨,将夜间的温度又压的极低。 营帐内,田承嗣揭开锅盖,一团白雾氤氲而起,遮住了他的面庞。 “吃。” 坐在周围的几个副将和校尉,不管平日里在背后对田承嗣如何诟病,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时候能有口热汤面吃,确实是一件极为惬意的事。 鱼汤不用多放什么香料,揭开锅盖的时候,就有一阵香味扑面而来。 “这面里面啊,也有学问。” 田承嗣用筷子在里面捞着,缓缓道: “你们看,咱们都知道,这锅里的,是鱼汤面。 但掀开盖子的时候,那阵子白汽把人眼睛一遮,那时候要个不知道的人,你问他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迟疑道: “不知道?” “对咯,你什么都看不到,就鼻子里闻到鱼香味儿,你凭什么就敢说这是鱼汤,还能说里面有面儿?” 能说人话吗? 众人还是一脸懵逼,不知道吃的好好的,怎么就忽然感慨起来了。 “等白汽散去,你才知道面前摆着的是鱼汤面,但你第一筷子下去,你可知道自己夹起来的,究竟是鱼骨头,还是鱼肉,又或者是面条。” “唉。” 田承嗣摇摇头,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 “报!” 帘子掀起,一名哨骑大步走入,在田承嗣面前跪下,浑身还在往下淌着雨水。 “北面大营已被唐军攻破!” 田承嗣放下筷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诸位。” “现在,是下筷子捞肉的时候了。” 史思明在河北数次战败,田承嗣则是作为其后继者继续带兵,又怎会是个庸将。 他确实不知道颜季明现在究竟在何处,也确实是想通过攻打滏阳城逼迫颜季明现身。 当然,也有一种情况。 颜季明根本不在乎这个叔父。 除此之外,颜季明不是没有赢的可能。 田承嗣合计过,若是自己站在颜季明的位置,该如何破局。 但,那也要步步都不能出错。 而田承嗣只需要随手布置一道陷阱,你颜季明就得不偏不倚的踩上来。 天降大雨, 攻城中止。 叛军都在大营中躲雨, 颜季明率兵马借着雨幕杀入大营,趁着叛军溃散之际,转而顺势从滏阳城城中救出颜真卿。 这个流程,听着多么顺耳。 田承嗣嘴里砸吧着一块鱼骨头,把它舔没味儿了,都没舍得吐出来。 在幽州那儿,可是吃不到这么鲜的鱼。 接下来,又得往北打咯。 他这边琢磨着鱼的四种吃法,颜季明那边,却是正如他所料那般,已经陷入了包围。 叛军北大营被薛嵩带着骑兵捣的稀烂,因为这儿的叛军本就是作为疑兵,田承嗣也根本没告诉他们,这儿很快就会受到袭击。 薛嵩本身也有极高的军事素养,所以,当他发现了不对劲的时候,再想带着人退出去,却已经是不可能了。 冲上小山袭营的,有一千五百骑,因为雨势浩大,战马马蹄下的干土尽皆变成泥泞,一个不留神,便是连人带马翻下山去。 “薛将军中伏了!” 颜季明不顾大雨,扯开遮脸的蓑帽,任凭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 透过沉重的雨幕,隐隐有惨叫声传来。 这次袭营,他没亲自带兵冲杀,而是派出了薛嵩带兵。 但此刻,在陈温眼中,一向有些重情义的颜季明,这时候却沙哑着嗓子道: “传令,准备撤军。” “您?” 这是要直接放弃薛嵩了? 陈温感觉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片刻后,他点点头,粗声道: “是。” 没走几步,他就感觉脸上一片冰冷。 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抹了抹眼睛,大步朝着传令兵的方向走去。 “诸位,我等乃是大唐将士......” 雨水呛进了他的嗓子里,薛嵩咳嗽起来,鼓足力气吼道: “生为唐人,死为唐鬼!” “杀出去,外面还有援军!” 他的声音无法穿过沉重的雨幕,只有在他身边的几名士卒听到了。 但很快,他们就接着喊道: “将军有令,向外冲!” “外面有援军!” 大营里的叛军本就不多,又被薛嵩带骑兵冲散了,这时候能够大声回应的,全都是颜季明带出来的那些骑兵。 “冲出去!” 大雨把士卒们的喊声彻底淹没,雨势越发惊人。 田承嗣披着一身蓑衣,蓑衣底下,是一副重甲。 在他身后,则是站着二百余人,装束与其他士卒略有些不同,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双手握住的兵刃。 大唐最着名的有四种刀。 仪刀,顾名思义,用于礼仪场所。 障刀,以刀身御敌,军阵搏杀之刀。 横刀,短窄灵活,最常见为佩刀。 最后,则是... 陌刀。 其威名远扬千年,至今仍未知其具体样式。 但其作用,所有书中都有所记载。 陌刀,用于克制骑兵。 刀落之处,人马俱碎。 “陌刀斩唐骑,呵,还真有些讽刺了。” 田承嗣摇摇头,道: “传令下去,一个不留!” 因为雨势太大,别说是外围,就连不远处的士卒都看不到令旗挥舞。 所以,田承嗣在战前就已经与各部约定好,以战鼓声为信号,鼓声起,诸部兵马立刻出发,围杀唐军。 沉闷的鼓声,渐渐连成一片,终于穿透雨幕,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田承嗣有些陶醉于自己的算计,他这时候,还在回味嘴里的那块鱼骨头。 忽然间,他感觉有人在大声喊着自己。 “将军!” 副将疯狂扯着他的袖子,喊道: “将军,那不是我军的鼓声!” 田承嗣愕然抬头。 与此同时,已经从容后撤、撤出了山坡地带,转而在平坦地方稳住阵脚的颜季明,看着身后密集的骑兵军阵,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一丝冷气被他压入肺中,让他全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今夜,死的人会很多。 但,输的人不会是他。 他将左臂的白绫系紧,看着身后那些同样左臂系着白绫的骑兵,吼道: “杀进去,驰援袍泽!” 在战场的另一头,一支昼夜疾行的大军终于赶到边缘,在黑夜中悄然露出身影。 一连串的旌旗在风雨中打出,先是被雨点打的抬不起头,继而却又被狂风鼓荡而起。 唐旗! 郭子仪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即使他平素修养再好,这时候也有点忍不住想要骂人了。 “所有我军将士,左臂缚白绫。 自此刻起,从西向东进军,所遇左臂无白绫者,杀!” 王承业带两万河东军出来偷颜季明的水晶。 这个举动,又如何能瞒得住同样坐镇河东的郭子仪。 颜季明早就传出消息,向郭子仪求援,言说王承业勾连叛军一事。 郭子仪自是将信将疑,但颜真卿眼下确实被叛军围困,于情于理,他也该出兵相救。 本来,邺郡的雨势虽大,但也不至于大到那种能够溃堤的程度。 郭子仪抵达上游的昭义县时,便立刻攻下这处城池,随即得知叛军主力已经南下。 此刻再赶过去支援,很有可能已经来不及了,所以郭子仪便毫不犹豫地下令决堤。 河水决堤后,浩荡而下,田承嗣没料到河水会决堤,但他也根本懒得管,只是下令暂停攻城,然后将军中大营换了个地方。 这一着却中了郭子仪的算计。 像田承嗣这样的叛将,根本不会好心到派士卒去修堤坝。 但凡他派人北上,郭子仪这支兵马,就有可能被察觉到踪迹。 但此刻, 你算计我, 我算计你, 硬是变成了一个闭环。 唯一的缺点,就是必须有人带兵去触发那个陷阱,才能引得田承嗣出来。 局势, 顷刻变成了田承嗣中伏,遭受两面夹击。 第八十五章 寡人有疾 颜季明从低洼处掬起一捧浑浊的雨水,犹豫了片刻,还是撒了。 在他身旁,不少士卒用这水洗脸洗手,有口渴的,还直接往嘴里送。 “禁止我军将士直接饮用雨水,须得从干净处取水,烧开了才能喝。” “是。” 陈温答应了一声。 “伤势如何了?” 薛嵩昨夜带着千余骑兵从叛军的北大营中冲了出来,虽说逃出来的有千余人,但当时冲进去的有一千五百骑,等于是短短一夜就连人带马的折损了数百骑兵。 薛嵩肩头中了一刀,伤口很深。不过,在他看来,那一刀幸亏是砍在了骨头上,要是砍在了关节处,说不得半条手臂就没了。 现在,好歹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手。 最多是养好伤之后,用起来有些不爽利。 颜季明看着远处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卒们,漫不经心道: “你的本事,本就比陈温要高很多,等回去以后,我打算让你去管赵郡,你觉得呢?” 薛嵩不顾左肩的伤势,翻身跪在颜季明身前,沉声道: “臣,必誓死以忠!” “言重了。” 颜季明没去搀扶他,让薛嵩回去休息了。 很多地方的尸首都来不及清理,只能先胡乱地堆放在一块。 雨水倒是停了,但满地烂泥水洼,尸首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腐烂。 再加上被风一吹,那味道,就像是腌了多少年的咸鱼,又臭又腥。 颜季明有些吃不住了,他站起来的时候,感觉头脑有些晕乎乎的。 不远处有一队人路过,看见颜季明,当即转而向他走来。 为首的一人,还穿着一身将甲。 但郭子仪今早就带着士卒出发去驰援滏阳城了,所以那人并非郭子仪,而是... “罪将田承嗣,拜见颜太守!” 田承嗣不顾形象,隔着老远直接跪在了水洼里。烂泥脏水溅了他一身,但田承嗣毫不在意,用膝盖顶着地面,慢慢磨到了颜季明身前。 “罪将不识天威,妄自率贼兵抵抗,然终未能以愚陋之见地蒙蔽太守,此乃太守洪福过人,亦乃大唐之幸甚!” “这些废话,我不想听。” 颜季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有些发烫。 淋了一夜的雨,不光是他,那些士卒都难免会因此而受凉染病。 头疼,越发严重。 颜季明用手托住下巴看着田承嗣,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后者反而将头埋的更低,丝毫不敢露出任何轻蔑之色。 古来败军之将,在见到赢了自己的人时,要么是破口大骂,只求一死。 要么就是像田承嗣这样,百般委屈自己,求的,是个活。 昨夜战死的士卒,人数约有千人,伤兵、还有那些在交战中死伤了战马的士卒也不在少数。 粗粗一算,颜季明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将近三千骑的战斗力。 这次的损失,堪称是他带兵以来最严重的一次。 这还是他麾下的士卒。 郭子仪那边的,颜季明还没问,但想来伤亡也不会少。 战死的叛军士卒难以计数,被俘的约有万余人。 颜季明挥挥手,道: “你们退下。” 他现在是个病夫,却也不担心田承嗣会趁机挟持自己。 “没椅子拿给你,你先坐地上吧。” 田承嗣愕然抬头,发觉周围的士卒在颜季明的催促下,又往外走了十多步。 他的手猛然握成拳头,但很快,又无力松开。 他依言在地上坐下,露出一丝苦笑。 “太守,您这是何意?” “我手底下缺人。” 田承嗣笑了,听到这般直白的话,他的心思开始活络了起来。 “凭什么?” 若不是怕把颜季明惹怒了,田承嗣更想问的,是你也配? 要是颜真卿或是李光弼招降,他也就干干脆脆地降了。 史思明败的那几场,旁人大多夸耀颜季明的战功,但真正知道内情的,谁不知道那是李光弼等人的功劳? 颜季明,实在是太年轻了。 轻飘飘一句话,让我降? 但很快,他的笑容又僵在了脸上。 “我缺人,但,不是特别缺,你懂我的意思吗?” 颜季明揉了揉太阳穴,叹息一声,打定主意过会就找个地方睡一觉。 头疼越来越严重了。 “咱们把话说敞亮点,彼此的试探、加价,也就免了。我军中缺个参谋,你要是愿意,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不愿意,我就把你交出去。” 颜季明叹息道: “邺郡的百姓,应该恨不得活生生吃了你。” “或者,我把你的人头砍了,送到朝廷去请功。”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对田承嗣问道: “你可知道长安方面的消息?” 田承嗣沉默片刻,回答道: “长安已被攻破。” 颜季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 “那现在,你的决定呢?” “您不给我一点时日多考虑考虑?” “我现在问你,已经算是相当看得起你了。”颜季明平静道,抬手指了指周围的士卒,“不说其他的,就算是为了麾下士卒高兴,我用你的人头收揽人心,也不算亏。” “只是,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田承嗣微微怔住了,嘴角嗫嚅,再也没说什么。 这八个字,出自元代马致远的《汉宫秋》,现在还没有。 他叹了口气。 况且这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谈判。 你提出千般条件,人家说你不同意就杀你。 这还怎么谈? “罪将,愿降。” “你手下将士被俘的还有很多,你把其中的校尉、偏将什么的都挑出来。” “您是打算全都要?” 不过,这样也好。 从刚才短短几句交谈中,他就知道颜季明不是一个老老实实的顺臣。 自己借着他的势力暂且安身重新发展,倒也不错。 田承嗣正准备点头答应下来,却看见颜季明摇了摇头,道: “全杀了,一个不留。” 他看了一眼田承嗣,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去睡会儿, 安。” 营帐早就扎了起来,颜季明这时候头痛欲裂,懒得再去作秀什么的,随口吩咐几句,等进去的时候,发觉一个大汉早就坐在了里面。 看见颜季明进来,他当即露出了笑容。 郭子仪走的时候,看见颜季明麾下损失过半,也不敢放心就把颜季明留在这,便指派了一个部将,带了一千兵马留下。 这人正是老熟人了。 仆固怀恩看见颜季明走进来,站起来笑着锤了颜季明一拳,道:“长......” 然后他就看见,颜季明头一歪,直接栽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仆固怀恩:“???!!!” 第八十六章 我又要威胁你的家人啦 颜季明再睁开眼的时候,发觉有人正在给自己喂汤。 他砸吧一下嘴,只觉得异常苦涩。 “您醒了?” 一个着绿衫的中年人看见颜季明皱眉头,笑道: “此乃驱寒的汤药,还请喝完。” “我睡几天了?” 颜季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之前应该是昏过去好几天了,因为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见自己的叔父推开房门走进来。 “和安,你醒了。” 颜真卿快步走到颜季明榻前,握起他的手道: “你让我好生担心啊。” 颜真卿说着,喉头不自觉有些哽咽了。 自平叛以来,这个侄儿就再没有让他省心过。 颜真卿没再去提起叔侄俩之前的不快。 这次不管怎么说,侄儿都是为了救他。 现在侄儿又染上重病,一连几日不省人事地昏睡,若侄儿因此而早夭,颜真卿只觉得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那个中年人在旁边道: “您因为受了风寒,再加上征战劳苦,那时候才昏了过去,不过只需再休养几日,就能养好身子了。 这几日,都是颜招讨在旁边照顾您。” “叔父何必如此。” 颜季明叹息一声,只觉得身上确实舒服了不少。他环顾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房间内。 “此处是邯郸城中的官衙。” 颜真卿沉声道: “你且安心休息,邺郡叛贼已经被扫荡大半,郭节度正率军与那王承业对峙。” 这样看来,颜季明之前所做出的那些布置还是有用的。 郭子仪现在不敢相信王承业是无辜的,根据这些日子搜罗出的种种证据,先前王承业确有对颜季明部动手的意图。 这也是王承业所焦躁的地方。 要是等事情都做完了,他大可以把这些痕迹都打扫干净,然后任由他人来盘查。 但现在,颜季明没死,跟王承业事先有勾结的叛贼全部被抓,这下子,他所做出的事情都被捅了出来。 王承业也憋屈的要死。 自己若真是要降叛军,此刻大概还没那么委屈。 但因为他手下仍有两万河东军,郭子仪才率军打过一仗,士卒疲惫,且伤亡惨重,不敢轻易与王承业动手,只好先与其对峙着。 双方的使者往来已经有数日。 正在这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道: “末将送药来了。” 房门打开,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走进来。 前头的那个,身形魁梧,脸上带着些歉意,正是仆固怀恩。 跟在后面的中年人,神情温顺恭敬,低着头,手里捧着药材。 “太守,您醒了?” 仆固怀恩这次没再敢锤颜季明当做打招呼,而是规规矩矩俯身一拜,当做道歉。 那天一拳下去,颜季明直接倒地不醒,都给仆固怀恩吓傻了。 颜季明不以为意,摆摆手,示意仆固怀恩起来。 然后,他眼神不自觉瞥了一下仆固怀恩身旁的那个中年人,忽然定住。 田承嗣抬起头,憨憨一笑。 这家伙倒是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角色,也并没有因为颜季明这几天昏睡,就趁乱逃走。 自然不可能因为颜季明当初虎躯一震,他就甘心做颜季明的走狗了。 颜季明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对方为什么这么做。 田承嗣大军尽丧,他本身在安禄山手下又根基浅薄,就算回去后不被严惩,但以当下形式来看,他很可能不会再受到重用。 安禄山那边并不缺能将。 相比之下,颜季明这边倒是让他看到了一定的上升空间。 颜季明前期必然会提防着他, 但, 他对自己的本事有自信。 你颜季明手下都是什么臭鱼烂虾? 我来教你什么叫高端操作! 将来,你会求着我帮你! 田承嗣心里想着莫欺老年穷,手上则是把药材递出,露出谄媚的笑容:“下官去外面又找了些补气血的东西,晚上可以给太守多加一道药汤。” 夜晚。 一场大雨后,气温便开始渐渐上升。 夜间的清风不再寒冷,而是有些凉爽起来。 过了几天时间,颜季明已经修养的差不多了。 他披着衣服,时不时咳嗽一声,在他身边,几个人或坐或站。 “我军伤亡具体多少人。” 薛嵩沉声道: “战死一千二百余人,伤残六百余人,因为那一日在大雨中厮杀,有许多将士受了风寒。” “风寒?” 颜季明当即问道:“可派人去医治了么?” “区区风寒,不少人捱两天就自个好了。” 薛嵩笑起来,但忽然又想起来什么,连忙解释道: “您是千金之躯,难免娇贵些......” 一边是得了病几天就好的将士们,一边是得了病几天昏睡不起要死要活的颜季明。 一定是因为仆固怀恩那个逼把我打出了内伤。 颜季明面无表情。 看太守神情不大好,薛嵩转移了话题: “当时因为没有足够的人去清扫战场和掩埋尸体。末将自作主张,便将所有尸首都烧了。” 马上快要入夏,那些尸首不能久留,要不然,就不是一场风寒那么简单,而是一场瘟疫。 颜季明知道这么做的必要性,没说什么,点点头,又道: “让军中文官把战死将士的名字都记好。 后续的抚恤发放,我之前已经做出规定,照规定去做即可,但若是有人敢朝着这笔钱伸爪子,不管其是否是世家豪族出身,当场论罪处斩,罪同谋反。” “是。” “王承业那边情况如何?” “郭子仪率军驻守邺县,王承业全军退守成安,两军以漳水为界。郭子仪兵马不足,以末将看来,他现在还无意与其交战。” “难得郭子仪这么软,但以王承业的性子,应该也不会这么老实啊。” 他疑惑道。 “不对,他现在应该正是缺粮的时候。” 所以,现在王承业是不得不想办法和郭子仪和谈。 因为只要郭子仪开口,他就能得到粮食,以解燃眉之急。 北面的广平郡太守已经得知王承业有可能勾连叛军的情况,这时候自然没有理由再去给王承业送粮食。 西面,郭子仪的军队封锁了入口,太原府的粮食再多,也送不到王承业手上。 郭子仪并不知道王承业缺粮的情况,但他偏向于稳妥行事,并没有急着进攻,反倒是死死拿捏住了王承业。 真要打起来,郭子仪胜算并不高。 而叛军已经全军覆没,王承业也没把握弄死郭子仪和颜季明的联军。 颜季明眼神闪动,颇有些不怀好意。 要是再这么僵持下去,郭子仪不可能长久驻守在这,八成会和王承业达成协议。 但颜季明原本要做的,就是弄死王承业。 郭子仪和王承业之间是僵局,两人都不敢主动动手,所以就得有一个能够打破僵局的契机。 “把这封信送出去。” 王承业将信封好,递给信使。 “告诉郭公,本府尹已与常山郡录事参军定亲,迎娶其第十三个女儿为妾。这样,足以证明本府尹并无反意。” 王承业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他所说的那个女子,即是已经与颜季明约定好亲事的李十三娘。 至于是否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 李十三娘远在常山,不可能在他军中。 “是真是假,孰是孰非,谁又会在乎?” 王承业站起来,缓缓踱着步。 没有李十三娘,随便找个女子冒充不就行了。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个李十三娘,就是颜季明还未过门的发妻。 那我就帮你宣扬出来。 与你定亲的女子,已经成了我的小妾。 这样, 颜季明会被人嘲笑, 颜家和李家的名声也会臭掉。 王承业不信,这样的羞辱颜季明也能忍得住。 只要颜季明按捺不住,主动出兵攻打自己,王承业就有信心彻底按实颜季明勾结叛军诬陷自己的罪名。 这个僵局,也就破了。 到那时候,你郭子仪会帮谁? 第八十七章 谁才是笑话! 郭子仪手里还拿着那封信,许久后,他叹了口气。 但凡是正常的将军和主帅,都会下意识避免大规模的正面交战。 断粮、埋伏、以及种种堪称高明或是卑鄙的计策,自有它存在的意义。 自己这边的计策成功了,往往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价,就能让敌军受到重创。 但反过来, 正面战场来一次大规模的交战,大家刀对刀枪对枪,两军士卒前仆后继地为了一道命令而将刀刃砍向对方。 整个战场上,双方投入数万数十万的兵马,从日出厮杀到日落,才分出了胜负。 尸骸填满沟壑,鲜血流淌成河。 看到这样的大场面,即使是两军的主帅都会为之而震撼激动,因为就算是再高明的主帅,一辈子也没几次指挥这种大战的机会。 但再回头看到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白幡,难道他们会很高兴么? 郭子仪也同样是这个心理。 该打的仗,没奈何,只能派士卒去攻城略地。 事实上,就算有足够多的证据证明王承业确确实实要反,但郭子仪第一个考虑的,还是想办法去以最小的代价赢得胜利。 大唐的内耗,已经极其严重了。 从北到南,从洛阳到长安,说是安禄山率领叛军一路南下,但实际上,就是大唐各处精锐正规军的内战。 “王承业,这是逼着颜季明杀他。” 郭子仪脑子转的很快,当即明白了王承业的用意。 王承业先说自己已经准备和常山郡录事参军定亲,要娶李家女子为妾,但又传出消息,说这个女人之前和颜季明订过亲。 对颜季明来说,这是一次态度鲜明的羞辱。 但, 对于他郭子仪来说, 则是一次化解战事的台阶。 王承业要是有意要反,根本用不着搞这一出。 东面的魏郡还在叛军手中,王承业与叛军勾结,手上又有两万河东兵,根本无惧郭子仪。 现在,虽然其中有恶心颜季明的意思,但只要郭子仪认可了,这仗,也就打不起来了。 思虑良久,郭子仪放下信,看向身旁的老卒。 这名老卒跟随他在外征战多年,算是半个家人。 郭子仪的子女,也大半受过老卒的照料。 郭子仪缓缓问道: “七娘,尚未出嫁吧?” “您的意思是......” 老卒怔住,连忙劝道: “这是那常山太守和太原府尹之间的私怨,您又何必插手?” “你不懂,这是阳谋。” 郭子仪摇摇头,道: “若是我回信驳斥王承业,两军之间必有一战,死伤者将会不计其数,至少还会有数千上万人战死在邺郡。 但若是我认可了他的说法, 虽是羞辱了颜氏,辱了他颜季明的名声, 但, 也可使得此战不用再打了。 但我郭子仪并非是畏战,并非是有意要拿他颜季明来顶着世人耻笑。” 郭子仪站起来,眼里露出一丝疲惫。 “所以,等此战了结后,我会将七娘嫁给他。” 至于那个李家娘子以后会如何,郭子仪并不在意。 老卒拿着信离开后没过多久,忽然又推开房门,急匆匆走进来,焦急道: “哨探刚刚传回消息, 那个常山太守所驻扎的大营,除了些许老弱病残的兵卒被留下看守军营,其余兵马,尽皆不知去向!” “什么!” 郭子仪猛然抬头,犹豫了一会儿,才派人去再次打探情况。 这次倒是抓回来了一个老实人。 “怀恩,你快告诉我,常山太守率军去了何处?难道是直接攻打王承业了?” 仆固怀恩摇摇头。 他第一次看到郭子仪眼里的神情如此复杂。 “那他去哪了?” “末将也不知道啊,早上的时候,太守他说嘴里没滋味要去猎点野味,让末将带些兵卒去城外小村里买村缪老酒,说是回去后一起吃喝......” 仆固怀恩脸上尽是无辜。 “末将回去后,他人都不知道去哪了。” 带着那么多骑兵去打猎? “他说你就信?” 郭子仪几乎气笑了。 仆固怀恩点点头,憨笑道: “太守乃忠厚君子,不会欺骗末将的。” 冬日残余的寒意,已经尽数融化为春水。 虽是往西北方向前进,但还是能感觉到身边不断涌现的暖意。 四月已末,五月初临。 自邯郸向西,有太行山阻隔,但随着洺水前行,可进入山间小道。 一千五百铁骑,不到一日时间,经由小道,便抵达河东乐平郡,既箕州,玄宗初时为避讳,改称仪州。 自此处转换方向,便是一路坦途,更兼此处向北,所过郡县皆处于大唐控制之下,颜季明只需出示自己的身份信物,便能一路顺利通过城池关卡。 不过这次,他尽可以毫无顾虑地拼命行军。 颜季明在郭子仪和王承业身边都买通了几个人。 不过,这些人都无关紧要,指望他们直接动手杀了王承业根本不可能,最多能在关键时候传递些消息出来。 但这就已经足矣。 颜季明甚至比郭子仪还要早一步收到这个消息。 当知道王承业的算计后,他当天就点出兵马,将颜真卿、杜甫等人留在邯郸,然后直接出了邯郸和广平郡,朝着太原府的方向进军。 王承业放出消息说要拿颜季明订过亲的女子当妾, 那就...... 来吧, 对捅, 换家! 汝妻子我亦养之! “常山郡太守颜季明在此,有要紧军情,速开城门!” 晋阳城外,一大队骑兵缓缓停下脚步。 城外,恰好是黎明时分,马上就到了城门打开的时候。 但此刻,不仅是那些在城外等着开门的商贾队伍早早就躲开了,城中的守军也如临大敌,早就环集城头。 望着城头的守军,颜季明冷冷一笑。 不用吩咐,陈温就主动策马出列,对着城头喊道: “常山太守颜季明,有紧急军情要进城,此处有身份信物在此,足以为证!” 东西被送到了城头。 自然有人能够辨识真伪。 也不可能是假的。 颜季明就是正儿八经的常山太守。 王承业前些日子搜罗太原府内的精锐兵马凑出两万人南下河北邺郡,这都是城中各级官吏早就知道的消息。 现在,常山太守率其兵马过来,还说有紧急军情, 莫不是,太原尹的兵马出事了? 城门开了。 他们也没有不开城门的道理。 东西都是真的,情况又很紧急,只有先把人迎进来再说话。 但随着城门开启,颜季明走在队伍前头,来到了城门口。 过来迎接的,是一名年老的官员。 “下官太原府从八品参军张成如,拜见太守。” “张参军。” 颜季明坐在战马身上,并不下马回礼,只是点点头,问道:“请问,府尹的家眷住在城中何处?” “自然是官衙后院里了,不过,王府尹另有几处私宅。” “你都知道在哪么?” “知道是知道,可您问这个做什么?” 颜季明笑了笑,忽然神情一肃,喝道: “原太原尹王承业, 勾结叛贼, 杀戮官军, 罪不可恕! 奉河北招讨使之命,本官特来此处抓捕其家眷,但凡阻拦者,罪同谋逆!” 城门处聚集着的十几名官员,听到这儿,吓得全身都软了。 本来听说来了个太守,大家趁着恰好在这儿,都想混个脸熟亲近一下,没想到特么来的是个煞星。 张成如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感觉身子骨一轻,再看时,已经被人提溜上了马背。 一千五百骑,又分出三支队伍,各自抓起一个倒霉的官员带路,去打扫王承业的私宅了。 颜季明回过头,发现穿着一身布衣的田承嗣,这时候笑的嘴都歪了。 看见颜季明看过来,田承嗣连忙收敛了一下嘴脸。 这个五十岁的糟老头子,这时候扭曲面容,露出些愤愤不平的表情。 “王承业此贼天地不容,末将请率一百骑,为太守执此獠家眷!” “用不着。” 颜季明看了一眼旁边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张成如,道: “张参军,带路吧。” 府尹县衙内外,一阵子鸡飞狗跳。 这儿环境清幽,不是市井场所,平常根本不可能有人来打扰。 在后院的某处厢房内,房门紧锁,里面的人正在做事,到了推心置腹情投意合的时候,更是听不见半点外面的嘈杂声。 “不好啦!不好啦!” “贼...” “不要杀奴...” “砰!” 房门轰然一震。 铺被顿时被掀起,露出一男一女两个惊恐的面孔。 房间内,有淡淡的腥味儿。 因为恐惧,他们呼吸的频率反而越发频繁。 “奉命抓捕王承业家眷!” 几名士卒合力才撞开房门,田承嗣连忙站在房门口,气势汹汹地大吼道,想给颜季明留个好印象。 但他的嗓子忽然哑了。 沉默,是今日的官衙。 随着人群分开,颜季明缓缓走来,身后跟着可怜巴巴的张成如。 老人家受不得马匹颠簸,不过是一刻钟,就在马背上颠的有些受不了了。 不过这时候,他已经跟颜季明有些熟悉了,兀自嘟囔道: “若是年轻时候,老夫也是能够遛鸟玩马的好手,玩的比你们现在还要花哨多了。” 这时候,颜季明拍了拍他,又指了指屋内。 张成如看了一眼,顿时皱眉,唉声叹气道: “唉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我问你,那个女的,是谁?” “是王承业那个罪官的元配夫人啊。” “男的呢?” “他...” 张成如终究还是念着一份旧时同僚的情谊,这时候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颜季明呵呵一笑,拔剑指向前方,周围的士卒随即做出同样的动作,刀刃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 不等颜季明再发问,里面那个男人,就趴在床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小人是他的...儿子。” 如果后世还会有《雷雨》的话,那这部剧的原型,很可能来自唐朝了。 颜季明的这次用兵, 本来是一段荡气回肠、能写进演义小说里的剧情。 其中的弯弯绕绕,心理挣扎、人物关系可以写满一百个章回。 书名也有, 可以叫《颜家将》。 现在, 弯弯绕绕的人物关系依旧有。 但书的作者,大概得改成兰陵孝孝生了。 颜季明拍了拍张成如的肩膀,感慨道: “这一辈人,玩的,还是比您那一辈要花的。” 没等张成如回答,他就摇摇头,叹息道: “史书上得这么记载, 常山太守一路带着麾下铁骑行军两日夜, 然后... 他到太原府扫了一次黄。” 第八十八章 以战养战 自太原府向东,便是井陉和土门关,经由此处,可以直接回到常山郡。 王承业的家眷被分成了两队。 他的夫人,几个小妾,还有一个儿子,全都被颜季明派人押往巨鹿郡关押,准备等后续路过的时候一并带上。 王承业还有两个女儿,被送往常山郡官中,作为官妓。 最后,再派出几名信使,确保能将信件送到王承业手上。 若是王承业执意恶心颜季明, 那颜季明也只能敬他是他汉子。 然后, 阉了他儿子, 至于女眷,颜季明不忍心太过于羞辱。 就直接全砍了吧。 颜季明治下四郡,连带着整个太原府往西,已经开始宣传起了王承业勾连叛军、以及王家的丑闻。 太原府内城池富庶坚固,不像河北那些郡县,大多遭遇过战火,虽说已经有不少被重建了起来,但毕竟不像太原府里的城池能够拿来就用。 可正因为太原府没受过叛军的洗礼,颜季明很难把手插进去。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颜季明离开太原府后,在常山郡略作停留,召来李萼等官吏,再度进行商议。 李萼等人把常山郡管的相当不错。 盐税和铁税已经开始初步征收起来,每个月都有海量的铜钱充入府库,但同时也有海量的铜钱被取出。 平日里的赏赐和官吏俸禄反倒是小头, 而士卒、甲胄、兵刃、战马乃至于那些烧瓷场的投入,才是真正的吞金兽。 颜季明作为太守,没必要事事躬亲,事实证明,只要把规矩制定好,再给出足够的利益,大部分人都乐意勤勤恳恳做事。 常山郡内的流民数量正在迅速减少,倒不是因为这些人又流浪到其他地方了,而是常山郡已经把他们转化为常住民了。 在常山郡内安家,每户可以获得一处田产。 举个例子,若一户人家中只有单男或者单女,身边再带几个孩子或是老人,这样的家庭所能获得的土地面积极为有限。 可若与常山郡内的其他人家通婚结亲,就可以向太守府第二次申请土地,由太守府派人再酌情匀给田产。 这个措施,算是结合了均田制,也有鼓励结婚安家的因素在里面。 常山郡内的世家豪族没人反对。 因为其中不少人已经死在了去年叛军攻打常山的时候。 颜季明也没过分为难他们,但该拿的田产则是拿走了大半,留下的那些,足够这些豪族还保留着体面。 当然了,田产分给百姓,后者不能售卖,只能使用。 就算是卖了也没用,太守府不承认买田的契约,到时候找不到原主,就会把田产拨给下一个有需要的人。 之所以将大量的田产分出去,是因为颜季明依然打算实行府兵制。 玄宗时期,府兵制趋于完全崩坏。 府兵制最基本的特点就是兵农合一。 战时出征,闲时为农。 天宝八载时,府兵已经难以再交出兵员,因此“遂停折冲府上下鱼书”,只保留了折冲府的制度,但军府之中,没有兵员,也没有军资。 颜季明在这儿钻了个空子,他直接将已经废置大半的折冲府捡起来废物利用,借着其框架,重建常山郡内的府兵。 “听说北边那儿捷报连连。” 李萼抿了口茶,道: “李将军传回了消息,说已经击溃奚人和契丹人的主力,想来再过不久,就能彻底平定下来。” “等我把王承业的事弄完,以后就可以安心发育了。” 颜季明道。 但李萼却是摇摇头。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是否要如您所说的那样,太平...发育。” 他缓缓道。 “人人厌战,自古有之。但您现在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凭借战事得来。” 土地、人口,以往这些都是被掌握在朝廷和大族世家手中。 若是太平时节,就算颜季明做到了三高官官,他只要敢提出从世家手中分出土地,说不定在朝堂上就有人敢直接“殴之”。 叛军一来,看似各处扫荡作乱,实际上却是极大减轻了河北上下的负担。 颜季明趁势而起,手中有了大量兵权,且因为他手段果决利落,又将诸郡的财政大权牢牢握住,借此来供养自己的私军。 等过些时日,倘若没有足够的私军,颜季明依然什么都不是。 “常山如今富足,是因为您能凭借自身威望和河北世家的支撑施行那些政令,内外莫敢有违者。” 李萼竖起三根手指。 “没了河北世家帮您,除了常山郡,其余数郡内,至少有八成的税收不上来。” 他弯起一根手指。 “没有足够的税收,就没有钱粮,没钱粮,那些将士凭什么听您的?” 李萼又弯起一根手指。 “均田、府兵,都是长久之策,且难以施行,同时对于您来说,眼下并无太多用处,无非是均田能够用来收揽民心。 常山贫瘠,能分的土地太少,您现在让百姓来分土地,分到的还没收获今年的粮食,依旧要忍饥挨饿,并不会有多感激您。 而那些没分到的,更是会心生怨恨。” “那,难不成还要继续往外占?” 颜季明笑了笑,认真道: “说实话,现在要是往外打,除了我治下四郡,我至少还能再控制三个郡,但,我手下没有那么多官吏使用,打下来的土地,也只能放任不管。” “河北寒门和平民中的读书人,很早就无官可做了,您为什么要说没有人能用呢?” “这些人不够忠心,而且只要世家门阀或是朝廷勾勾手,他们就会背叛我。” 李萼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问道: “太守可知道萧梁?” “梁武帝萧衍那个?” “是。” 李萼见颜季明知道,再度问道: “那您可知道梁武帝时期,曾有侯景之乱?” “侯景本为羯人,先为高氏旧将,自高欢死后,旋即背主,以治下土地为饵,先投宇文泰,复投萧衍,很快就被高欢继任者高澄击败,率数百残部逃入南梁。 然后又私自占据寿阳,起兵反梁。 他入梁时,麾下兵卒不过数百,起兵时,麾下兵马八千,继而挥军横渡采石,直至一战破建康,奉他为主的将士多至十万!” 李萼侃侃而谈道: “侯景每过一处,即大肆释放奴隶,放心任用为官。 萧梁一朝虽门阀众多,国内官僚皆以出身为傲,然而却被侯景数次大败,使得宇文氏和高氏看到良机,借此发兵吞没萧梁土地,最终萧梁亡国。” “这也是我想跟您说的。”李萼说到这儿,杯中的茶已经喝完,他低头摆弄着茶杯,漫不经心道: “只要您给那些读书人做官的机会,给他们足够的信任和条件; 而世家门阀拥有的不过是虚名而已,他们纵然能借此笼络数十数百人,难道还能笼络整个河北的读书人继续给他们当牛做马吗? 相比之下,他们凭什么不拥戴您呢?” 颜季明思考了一会儿,点头道: “但最基本的考察,还是得有的吧?” “没有那个必要。” 李萼脸上露出些讥讽,道: “只要把那些人捧上官位,其中大部分人都会立刻对您死心塌地,为什么还要设置门槛减少他们的数量呢?” “那若是他们为官不仁...” “跟您有什么关系?他们能帮您收税征兵不就行了?” 李萼哂笑道: “莫非您现在就要重造一个盛世大唐?” 颜季明彻底明白了李萼的意思。 其实,他并不是没做出类似的措施。 常山学舍,便是他的尝试。 自己去培养出一批官吏,可以完全保证其忠诚和为官的素质,但问题在于,培养所需的时间太长,人数实际上也不多。 这个办法不能很快派上用场。 同样的还有府兵制。 颜季明打算维持一支脱产的主力军,同时让大部分城池接下来施行府兵,青壮战时守城,闲时为农,这样可以减少军队的消耗。 这样确实是减少了消耗。 但是军队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预期。 就像是财政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无论在其他地方怎么节俭,都省不下来这笔开支。 颜季明原本的打算就是先割据,力图现在河北经营出一个“藩镇”来。 跟世家们,委以虚蛇,大家各自扶持。 在治下,勤勤恳恳,民望军心两手抓。 做藩镇嘛。 要么就像安禄山那样,坐镇边疆,安安稳稳吃成一个大胖子。 但颜季明现在可没有一个唐玄宗再给他各种输血供奶,还能挡着各方面非议让他安安心心发育。 所以, 就得果决一点。 趁着现在兵荒马乱的时节,得趁势而动。 “地方上不停开拓,然后军中以战养战?” 颜季明思索了一会儿,道: “太守所言精辟。” 李萼很懂得说话的时机,先拍了颜季明的马屁,又道: “那您的意思是?” “你说的很有道理。” 颜季明点点头。 “但是,你今天话怎么说的这么多?” 李萼道: “您把太原尹的家给抄了。” “对啊。” “这算是坏规矩了。” “要坏也是他先坏的。” 颜季明把王承业的算计告诉了李萼,只换来后者淡淡一笑。 “人家就是动动嘴皮,您就直接把人全家都给绑了。” 李萼敲敲桌子,岔开话题,道: “有点饿了。” “放心,过会吃好的。” “那我就继续说了。 您把人全家都给抄来了,这是直接摆明了车马要开干。 您这是告诉大家,跟您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不管您内心怎么想的,或者您觉得这不过是用来要挟王承业的手段,但对于其他人来说,此举便是一个...那什么,您常说的那个词。” “一个信号?” “对,是这意思。” 李萼点点头,道: “知道这个消息的,十成十的人都会提防您。” “所以?” “得快。” “吞土地,吞钱粮,把河北世家全部吞下。” 李萼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我呢,已经被您绑上车了,说句难听话,您这种人,太平时节死一百次都不为过,但我可不想陪您一块死。” “河北要是太平了,您猜谁会第一个对付您?” 颜季明沉默的时候,李萼则是喊道: “酒菜呢?” 第八十九章 这关我郭子仪什么事 离开常山郡的前一天,颜季明收到了一封信和一只刀鞘。 信,是李家送来的。 邺郡那边的风声,在有心人的传播下,已经到了常山郡。 太守未过门的发妻要被人娶为妾。 不过,随着当众拿这事编排的几个人,被巡逻的士卒直接抓到城门处砍了头之后,就再没人敢乱嚼舌头了。 再加上颜季明施行的均田和烧瓷场等行当,都是在给百姓提供活路,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不会在这事上胡说八道。 信是李参军写的,也就是颜季明的那位老丈人。 他实际上一直很排斥和颜季明往来,但这次,却是不得不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 信中, 他以长辈的身份呵斥颜季明,说后者在外生事,败坏了李家和他女儿的清誉。 所以,你必须娶我闺女! 刀鞘是李十三娘托人送来的。 意思也很明确, 颜季明带着刀鞘回去娶她,那自然就是刀刃入鞘。 若颜季明不再愿意娶她,那她就拿着颜季明送她的刀,自我了结。 “有趣。” 颜季明把两样东西收好,问道: “我的命令传出去了吗?” “昨夜已经传出。” 陈温道: “除常山外,博陵、赵、巨鹿三郡,各出六千兵马南下。” 之前行军匆忙,是为了赶时间支援颜真卿。 现在,颜真卿已经救出来了。 颜季明可以更从容地去准备即将发生的战事了。 放学后带人堵我,我没辙。 但你要是跟我约架,这我可就兴奋了。 除了颜季明治下四郡,周围的几个郡内,也都有世家派出私兵随从助战。 当然了,后者明面上肯定都是各城的守军。 但只要看看其军队中的组成,就知道这支军队大概是什么货色了。 河北世家们,已经从靠着颜季明弄到官位,直接过渡到了自己发展私兵的阶段。 他们确实没打算把颜季明作为一个长期的盟友看待。 等他们的私军彻底建成后, 这河北, 还有自己待的地方吗? 颜季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施礼的几名将军,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诸位辛苦啦。” 他对众人寒暄了几句,又画了几张大饼,把他们逗得喜笑颜开,然后才送客。 “末将遇见您的时候,您好像也是这般对末将说的?” 刘客奴笑道。 画大饼许诺前程,直接骗来了刘客奴和数千卢龙军为颜季明效命。 颜季明一脸无辜: “该给的钱粮,都是足额发放,至于说军功授官一事,我倒是敢给,将军敢接受吗?我所保证的,可是全都做到了。” 军中的一些小职位,乃至于低品秩的将军职,这时候封几个,根本无伤大雅。 但要是开了这个口子,就意味着刘客奴手里的卢龙军,很快就要改姓颜了。 刘客奴沉默了片刻,道: “军中有功将士,若是不赏,只恐会失了人心,末将以为,正应由您来决定其晋升。” 这是...表明心意了? 颜季明回来的时候,已经把长安失守的消息散播了开来。 这样做,固然会使得各处人心惶惶,但,也会将人们心中的另一个念头引诱出来。 国度沦陷,叛军得势。 天要变了。 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 大部分还是会下意识地选择自己头顶上的那片天。 只要那片天能庇护自己, 谁会管他姓什么? 刘客奴这些日子显然也是思考过了。 他自己一个人倒是可以选择继续为大唐守节,但卢龙军的数千将士,未必和他是一条心。 不如趁现在给自己找个好位置。 当兵的丘八和寻常的百姓,想的无非是以后的安生日子。 但他坐到如今的位置,若是做出决定,那追求只有一个东西了。 要么从龙之功。 要么全家死绝。 颜季明当即笑起来,道: “那就这么说好了。” 刘客奴躬身道: “末将,拜见太守。” “还请将军为我开道。” “是!” “驾!” 信使在成安县城门前停下,取出弓箭,将信穿在箭头,用力射上了城头。 “常山太守书信在此,须得王府尹亲启!” “大帅,有常山太守的信送到。” 副将捧着信快步走进县衙,王承业正坐在椅子上,安稳看着一封信。 这是郭子仪的信。 他选择相信王承业,同时也允诺会送来粮草。 “郭子仪,终究还是识大体的。” 王承业轻轻摇头。 若是郭子仪不在这,只有颜季明率军与他对垒,那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催兵猛攻,直到杀了颜季明为止。 眼下,河东军断粮,郭子仪在旁边虎视眈眈,自己根本没有胜算。 事情就这样了解,也算是没有办法。 至于颜季明,不过是个幸进之辈,郭子仪做出了决定,他难道还敢违逆么? “把信拆开,念。” 王承业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就当听笑话了。 副将将信拆开,自然先是粗粗看一遍,但随即,他的手就颤抖了起来。 “末将不敢。” “让你念你就念!颜季明无知竖子耳,我岂会被他言语所惑?” “末将若是念出来,求府尹恕罪。” “恕你无罪,快些念!” 王承业只觉得这个副将窝窝囊囊的,不知道今天出了什么毛病。 “......常山太守,与太原尹书。” 副将偷偷看了王承业一眼,道: “这是开头。” “下面呢?” 副将脸上露出了害怕的表情,索性大声念道。 ....... “末将不敢念了!” 副将直接跪在地上。 王承业大怒,走上前抢过信,不看还好,抢夺之间,层叠的信纸里又掉出一张纸。 他捡起来一看,登时头晕目眩。 开头是几个大字: 太原府扫黄认定书。 兹委任常山太守颜季明入太原府扫黄......特以太原府诸官僚印信为证。 下面,则是密密麻麻一片印信。 就跟盖章认定似的,颜季明让晋阳城内的官吏用印信作证此事是真的。 而他从太原府回常山的时候,每过一座城池,又像玄奘请人盖通关文牍一样,城中主官必须得盖章表示已阅。 扫黄之类的字眼,王承业看不懂。 但信中那些阴阳怪气的话,倒是看的明明白白。 而信的末尾, 则画了一只大乌龟。 “府尹?” 副将抬起头,看见王承业呆呆站在原地,不由试探着询问了一声。 王承业忽然仰起头,嘶吼道: “天杀的小畜生,竟然辱我清名,气煞我也!” 他才喊完,嘴角就溢出一丝鲜血,整个人向后栽倒了过去。 深夜,王承业从昏厥中醒来。 他不顾身旁大夫的阻拦,挣扎着召来了军中的几名将军。 “传令,全军向南,强攻滏阳城。” 颜季明早就偷偷离开了邺郡,但因为他带走的兵马少,郭子仪生怕因为此事让王承业生出其他心思,所以就有意遮掩。 他左思右想,觉得颜季明不可能做出什么荒唐事,也就随他去了。 在王承业那边看来,颜季明郭子仪两人就是一伙的,驻军肯定也都在一块。 眼下,郭子仪就驻守在滏阳城。 但颜季明不在。 第九十章 起兵勤王 “河北,还有多远啊?” 官道上,一小队骑兵正缓缓前行。 路途遥远,再加上刚刚狂奔了半日,就算人还能撑住,战马也得喘口气。 为首者是一名老卒,背着一个方匣子。 其余的骑兵都是些年轻面孔。 “就在前面了。” 老卒这般回答道。 “您都这么说过好几次了。” 有人嘟囔道。 送信可是一件苦差事。 更不用说,送的还是紧急军情。 “那位太子殿下为啥偏偏要来咱们朔方,我看这河东不也是挺太平的么?” 一名年轻骑兵笑道: “咱们朔方就是个吃沙啃泥的地方,那些贵人,这时候倒是想起咱们了。” “谨言!” 老卒瞪了他一眼,闷声道: “现在,那位得叫陛下了。” “陛下...陛下...前一位陛下,硬生生放了个安禄山出来,不知这位又...” “我说了,闭嘴!” 老卒停下战马,对那人怒道,后者这才闭上嘴,讷讷不敢说话了。 “我等不过是送信的小卒,那些贵人的事,干你我甚事!” 老卒在朔方军多年,也算见多识广了。 但随着看着越多,他也越能管住自己的嘴。 在他心里更是坚信着, 叛军,是必不可能长久的。 等战马缓过来了,在老卒的命令下,队伍里所有人再度加快了速度。 然而,他们这次往前没多久,就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 莫不是要下雨了? 大家心里暗暗叫苦。 老卒心里也正奇怪着,忽然浑身一激灵,喊道: “是鼓声,前面有大军交战!” 大家都没有过去看一眼的念头,即使是年轻的骑兵们,这时候心里想的也是赶紧离开。 倒不是急着送信。 而是怕被卷进去。 人死在这,没办法。 但朔方那边要是知道你没把信按时送到,肯定会惩罚你留在那的家人。 老卒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路程,脸上依旧镇定,带着年轻骑兵们换了个方向,打算先绕过去。 他这次没说错。 他们确实离河北很近了。 路上,又碰见了一伙流民。 看着骑兵们的战马和佩刀,流民们立刻远远地就躲开了。 老卒反而主动带人追了过去。 “站着!”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几个流民不敢再往前走了,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小人身上真没什么值钱物件了,求军爷,放过小人吧!” “不是抢你东西。” 老卒问道: “这儿是河北么?” “这儿是邺郡。” “邺郡?邺郡不就是河北地界么?” “这儿是邺郡啊。” 那人有些呆愣。 老卒摇摇头,又道: “有官军抢你们东西吗?” “抢东西的多的是咧,小人从家里逃出来,一路上被抢了四五次,不是当兵的,就是些劫道的贼人,哪还有什么东西剩下?” 说话的老人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蹲在地上,努力蜷缩起身子。 但经验丰富的老卒一眼就看出,老人衣服里应该是还藏着一小袋粮食,他为了遮掩,才故意做出这副模样。 他不由一阵默然。 要走的时候,老卒像是想起来什么,大声问道: “前面在厮杀的,都是谁的兵马?” 旌旗飘落,遮住了王承业的面孔。 仆固怀恩纵马飞箭,隔着人群,一箭射穿了王承业的右眼。 他死的时候,尚且还在试着挥舞旗帜鼓动士气。 但河东军早就没了战意。 军粮短缺,再加上大部分河东军也认得郭子仪,没多少人愿意与他为敌。 但河东军先出手,起初还是占据了上风, 郭子仪率军退守滏阳城。 王承业拼命催促士卒攻城,但一日后,战场的北面忽然出现了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 军中,飘扬的是颜字旗。 颜季明派人在阵前历数王承业的罪名,并且拿出了证据,又以高官厚禄相诱惑,允诺放下武器投降的河东军士卒无罪。 后者的士气直接崩溃。 不少士卒扔了武器,等着投降。 “你说王承业的家眷都在你手上?” 郭子仪从城中出来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多少战胜的喜悦。 “你们二人的私怨,却是害死了多少将士!” 他倚着城门坐下,呆呆看着战场上的凄惨景象。 “把他家里人放了吧。” “既然是郭公所言,我自当奉从。” 颜季明无所谓。 王承业他夫人和儿子的勾当,早就传遍了各处。 他们已经成了最大的笑话。 就算他们以后还能活下来,也只能选择隐姓埋名。 其实,若是没有这档子事,颜季明也有其他办法编排王承业。 但没想到,这老家伙喜欢挑衅别人,自己却是禁不住半点刺激。 颜季明送封信过去,他就破防了。 “你打算怎么做?” “哦,他那个夫人和几个小妾,还有那个儿子,就随他们去吧,他的两个女儿,充为常山官妓。” 郭子仪沉默了片刻,道: “我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做?” 他再度看向战场。 如果没有颜季明后来的这支兵马加入战场,王承业的两万河东军也不会那么快就崩溃了。 这支兵马的数量,绝对不下两万人! 颜季明耸耸肩,道: “自然是保家卫国,尽忠职守了。” “我会为你向朝廷请功的。” 郭子仪咬牙道。 就像是之前选择任由王承业羞辱颜季明一样,现在,郭子仪也只是做出了他认为最好的选择。 河北形式已定,现在只有顺势安抚颜季明。 王承业已死,且声名狼藉。 那就干脆钉死他的罪名,将其彻底打为叛逆。 “他的河东军,我要五千。” “太多了,三千。” “二万河东军,剩下的挺多的,您别太贪了。” 郭子仪指了指颜季明带来的那支军队,道: “你的部下,已经很多了,你带的过来吗?” “晚辈带兵,多多益善。” “好大的口气。” 郭子仪啐了一口,有些感慨道: “你给我的感觉,和上次不一样了。” 上次再见到颜季明的时候,他还是个很谦逊的年轻人,郭子仪很欣赏那时候的颜季明。 然后,到邺郡联合攻破叛军时,两人之间也仅仅是书信传递。 但现在,颜季明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笑意,但眼里,却再无谦卑。 “其实是一样的。” 颜季明自一开始,就没对郭子仪有太多敬意。 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张嘴就骗走郭子仪三千兵马。 就像那句话, 吃饭是为了活着, 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 之前舔你,是因为你对我有用。 如果说因为这人在历史上很有名,我就发自内心的去舔, 那样多贱啊。 而现在我在河北已经能跟你平起平坐了,我这时候还得对你装出一副晚辈的样子, 那样似乎更贱。 固然,在郭子仪面前保持一个晚辈的良好形象,对颜季明也是很有好处的。 在其他很多地方,郭子仪的名头依然比颜季明三个字要好用。 但颜季明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跟郭子仪这些人不卑不亢的说话。 到长安被玄宗召见的时候, 他记得那一晚的风很大,地板很凉,跪在地上的时候,膝盖很不舒服。 古代,跪礼必不可免。 但我早晚有一天,要做到别人须得跪我的境地。 颜季明离开后,郭子仪的那名老亲兵找过来。 “您跟那位太守谈过了?” 郭子仪点点头。 “那,您之前说要把七娘嫁给他,是不是可以不用了?” “应该是不用了。” “不过,我倒是真有点想把小七嫁给他了。” 郭子仪笑了笑,道: “至少在他那儿,小七以后不会受委屈。” 且看王承业想拿颜季明那个未过门的发妻开涮造黄谣, 现在,再看他和他全家的下场。 颜季明动手是真狠啊。 “报!” 不远处有声音响起。 郭子仪抬头看去,见是自己的副将,领着几名士卒走过来。 其中有一个老卒,身上背着一条长匣。 “小人朔方军伍长连成,拜见节度使!此乃陛下旨意,请节度接旨!” “陛下?” 郭子仪眼睛眯起。 他自是知道,长安已经失守,玄宗带着一众官僚向蜀地逃去了。 那么,现在给出旨意的,又是哪个陛下? “臣郭子仪,接旨!” 第九十一章 魏博 灵武在灵州,玄宗时,灵州改灵武郡。 郡中置朔方军。 自河北出发到此处,得横跨整个河东道和半个关内道。 叛军自河南向西攻入潼关,继而长安陷落,也意味着整个关内道南方即将全数落入叛军掌握。 各处依然在起兵抵抗叛军,但在大唐天子直接弃长安而逃的消息中,这样的抵抗,显得分外苍白和无力。 朝廷开始不计代价地征召边境精锐兵马回援。 譬如安西军,这次安西军回援的规模已经足以让大唐失去对西域的控制。 郭子仪收到旨意,要求率军抵达灵武护驾。 玄宗逃了,在他手下大部分臣民锐意抵抗叛军的时候,选择放弃一名天子的职责。 书房内,李亨闭上眼睛,脑海里再度闪现出许多画面和声音。 “殿下,有吃食了!” 说话的人,名叫李静忠,是个宦官,但李亨对他很是信任。 他手里捧着几张饼。 李静忠咽了口口水,把饼捧到太子面前,低声道:“您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求您吃些吧,要不然,身子骨受不住的。” 太子平日里山珍海味都吃过,但饿了这么长时间,见到普通的胡饼,竟然觉得一阵饥饿难耐,他看了李静忠一眼,忽然心中一动,问道: “这饼,是哪儿来的?” “是...”李静忠嗫嚅着,在太子的注视下,不得已道: “是杨相公买来的。” 杨国忠! “国家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大半罪责在他身上!想用几张饼来讨好本宫么?” 太子抓起一张饼,愤怒地想要砸到地上表示不屑,但很快,他又放下了饼。 “给豫儿和倓儿送去吧。” 想着现在能够有粮食不易,太子叹息一声,挥挥手。 李静忠却没立刻离开,反而凑近了一些,再度压低声音。 “方才,龙武大将军找奴说话。” “陈玄礼?”太子抬起头。 “是他。” “他要说什么?” “大将军说,叛乱之祸患,酿成今日之境地,而罪责,全在杨家!” 太子没有说话,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陪本宫出去走走。” “是。” 外面乱糟糟的,说出去只怕没人相信,这些毫无仪态的人,不是朝廷重臣,就是皇子皇孙。 “杨国忠与胡人谋反!” “杀国贼!” “射死他!” 李亨觉得头脑又疼了起来,他揉了揉额头,过了会,才继续回想着之前的事。 事情发生的时候,太子带着一众人在远处漠然看着,没有上前帮把手,也没有在旁边推波助澜,当士卒拿着杨国忠的首级回来时,太子却有些懵了。 他情不自禁地看向身旁的陈玄礼,但后者的眼中,只有平静和坦然。 杨国忠死的时候像一条野狗。 随行的杨家人很快也被将士们杀戮殆尽。 不... 还剩下最后一个。 即使是最恨杨国忠的太子,都知道那不过是个女人,又蠢又天真,最多是帮着杨国忠说话的时候会聪明一点。 她会妒忌,会争宠,总是给自己的娘家人要好处,在玄宗的庇护下活的无忧无虑。 而且,她也确实是个很美的女人。 想到这里,李亨忽然再度想起了自己那位可怜的弟弟,不由笑了一下,但脸色很快就又僵硬起来。 太子指着一具女尸,问道: “这是谁人的尸首?” “此乃杨国忠妻裴氏。” 李静忠回答道。 “用刀刮花她的脸,拖出去给将士们看。” “您...” 李辅国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太子。 “此刻,万万不可心软啊!” “去做吧。” 李静忠愕然看着太子,片刻后才点点头。 “万岁!” “万岁!” “圣人有旨,陈玄礼诸将士果断平叛,有功无罪!” “你要和他继续去成都?” “末将,誓死追随陛下!” 太子凝视着陈玄礼。片刻后,颔首道: “随你。” “愿殿下此去平安,重整大唐。” “朕会的...” 李亨忽然用力拍在桌上,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惊醒,外面随即响起了敲门声。 “陛下,可有事?” “无事。” 李亨顿了顿,又道: “辅国,进来说话。” 跟随李亨一路北上灵武的李静忠,先是被赐名李护国,继而又改名李辅国,极受新天子信任。 “信使何时才能到河北?” “想来此时早已经到了,传闻郭节度乃是以国家大义为重的忠臣,若是收到陛下旨意,定然会立刻率军回来护驾。” “忠臣,呵,上皇恩宠安禄山的景象尚在眼前,那时候的安禄山,不也是忠臣么?” 李辅国答道: “只要是对陛下有利的人,便是忠臣,若是要对陛下欲行不轨的人,便是奸佞。” “那你才算是最大的忠臣了。” 李亨不由笑起来。 “老奴不过一阉宦,得以侍奉陛下,已经是祖上修来的福分,岂敢受忠臣二字?无论郭子仪会不会回来,陛下都得对朔方军着意笼络才是,让那些将军,变成陛下的忠臣。” “朕知。” 五月末。 河东官道上,遥遥出现了一支兵马的身影。 凑近了看,一些士卒的身上,还残留着血迹,显然是才经历过一场战事。 “五月十日,入河东。 十二日,贼犯河东阳城郡,常山太守麾军以讨,破之。时郡中大饥,太守以军粮接济,百姓夹道顿首恭送,呼之颜相公。 十五日,汾西遇贼军万千,太守擂鼓,常山军破敌。 ...” “往前四十余里,乃是银川郡,到那就是关内地界了。” 颜季明看向身旁的李萼,笑道: “走了这么远,还吃得消么?” 李萼瞥了一眼颜季明,没有说什么。 颜季明乘着马车,李萼却说什么都不愿跟他坐在同一架马车里。 摇了摇头,李萼道: “您既然决定应诏去灵武勤王,可有所考虑?” “自然。” 颜季明点点头,道: “我准备向陛下献策,让他在河北新立藩镇。” 河北世家与颜季明勾结,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颜真卿、颜季明手上都有兵权,颜家也算是有相当的威望。 之前一段时间内,颜季明是借河北世家来控制河北。 现在,则是要借助朝廷来压一压河北世家。 “自立以为藩,强兵以为镇,” 李萼笑了一声,问道: “准备叫什么名字?” “魏博镇。” “那常山军以后就得叫魏博兵了?” “那多难听,” 颜季明顿了顿,道: “叫牙军。” 第九十二章 夜深,早点睡 从河北出发的时候,颜季明点选三千卢龙军,三千河东军,再加上七千常山军,组成一万三千人的大军,打出勤王旗号,浩浩荡荡地向灵武进发。 李萼之前所建议用来对付河北世家的计策,确实很有用,但颜季明这次西进勤王,反倒是没敢立刻施行下来。 大肆任用出身平民的读书人,让他们直接为官,固然可以极快巩固颜季明的统治,但也会立刻得罪那些世家。 那时候,很可能又得打一场内战。 颜季明率军在外,没能力再兼顾河北,只有选择让河北先太平运转一段时间。 一路行军,也是一路征讨。 叛军攻入长安,各处人心不稳,许多地方都有盗贼横行。 颜季明只要碰上,就会顺手将其抹去。 这些地方上的盗贼,规模大的不过百余人,小的也就数十人,极容易对付。 反正报上去的时候,就变成了颜季明沿途剿灭叛军多达数十股,战功卓着,堪称平叛先锋。 原先的太原府尹王承业战死,死前身败名裂。 颜季明派出曹得意等官吏接手太原府,不出所料,遇到了极强的阻力。 但此时非彼时。 颜季明现在奉命勤王,等于是借朝廷的名义行自己的威风。 不服的,当夜全家被抓,打上谋反叛逆和阻挠勤王的罪名。 曹得意奉颜季明之命坐镇晋阳,在太原府大开杀戒,清洗不做事的官吏。 颜季明也没要太原府官吏现在跪下来对自己山呼万岁,只要求他们以后见到自己的命令就得立刻服从。 而曹得意的重要性在这儿就有所体现了。 即使颜季明要求不那么过分,但他想要太原府彻底听命自己,这依旧是极为放肆的举动。 太原府官吏起初拒绝奉行颜季明的命令。 于是, 我方派出了曹得意一只。 他带着颜季明给的五千兵马,以太原府守卫空虚的名义强行入驻晋阳城,实行“战时政策”。 官吏、豪族们从没遇见过这么疯狂的酷吏。 只要你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得听命令做事。 你可以不听, 我曹得意今晚也可以把你全家的尸首拖到大街上给别人看。 故意聚集百姓抵抗的,曹得意毫不迟疑地派兵镇压。 手上兵马不够,他还有颜季明的手令,可以随时从东面的常山郡调兵过来。 五千人不够镇压,那一万人、两万人够不够? 除去对太原府官场的残酷统治,曹得意也对百姓施行了一些政令。 百姓们畏惧曹得意的名声,但随着时间过去,却发现自己的日子比以往好了许多。 至少,一日两顿都能吃饱。 太原府内的奴隶、流民则被重新编为平民,官衙大规模分给田地,其余人则是引入新建设的工坊做工。 而后者,让许多人不敢置信的是,工坊不仅有一日两餐等待遇,同时还按月给工钱! 这些政令,直接养活了大量的百姓。 曹得意在各处工坊外张贴告示,明确说出这是常山太守做出的规划。 因为曹得意的酷吏形象太过于深入人心,有些人曾见过颜季明一面,因为后者样貌极好,反而对什么事都没做的颜季明感恩戴德起来。 “阿嚏!” 颜季明打了个喷嚏,身旁的陈温立刻又给他披了一件衣服。 “用不着。” 他摆摆手,问道: “刘将军何在?” “在前军。” “把他请来。” 刘客奴骑马过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大军也开始停顿歇息。 颜季明拍了拍身边,让刘客奴过来坐下。 “您找我?” “马上就要到灵武了。”颜季明顿了顿,道: “我有些事,要交代给你,这几日就要去做。” “您尽管说吧。” “你从军中,挑出最健硕、样貌最好的,不要多,就五百人即可。” “您要这些人做什么?” “要好看。” “好看?” 刘客奴一脸茫然,他总是会怀疑颜季明说的是不是汉话,这次也一样。 挑出五百人,只是为了好看? “对,待会我再教你两个东西,叫走正步,和齐声喊。” 就这么几天时间,五百人练出整齐的正步几乎是不可能的。 颜季明直接简化了所谓正步,只要求这五百人队伍整齐就行。 齐声喊就更简单了。 颜季明在那边喊一声将士辛苦。 大家喊一声大唐万岁。 新登基的皇帝在那边喊一声将士辛苦。 大家喊个陛下万岁。 这种在后世每年都要烂大街的过场,在当下还是较为新鲜的。 颜季明现在不可能直接割据河北,很多时候,依然得依靠朝廷。 太原府那边便是这个道理。 其实曹得意杀的人不算多,挑了几个刺头,就让大部分人能够心平气和地去做事了。 就是因为颜季明和曹得意两人都是大唐官吏,颜季明本身就是四品太守,何况是战乱时节,代管一下太原府勉强说得过去。 李亨这个人,颜季明也有过些许了解。 首先,从这个人重用李辅国来看,李亨内心毫无安全感,疑心很重。 李辅国是什么人? 一个老宦官。 历史上,李亨在七月才到灵武,然后称帝。 这时候不过才五月末。 时间被提前了很多。 颜季明分析过,这其中绝对有自己的原因。 不过,问题应该不大。 自己正儿八经地干下去,以后割据个河北,依旧是...问题不大。 外面,传来刘客奴骂骂咧咧的声音,他在连夜挑选颜季明要的五百人。 体格要健壮,样貌要好。 陈温和薛嵩在营帐外面守着,两人时不时对视一眼,都看到了些许莫名的意味。 “我以为,先前所传的那些流言,都是有人污蔑太守的。” “别瞎说,被太守听见,你以后得去养马了。” 薛嵩咳嗽一声。 “你没看见眼前么?”陈温指了指前面。 一群大老爷们站在刘客奴面前挨训,竟然从他们身上看出了一种委委屈屈的气势。 薛嵩想了想,有心要替颜季明解释,便问道: “我问你,倘若是你做到了太守如今的位置,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立刻找好看的小娘子啦!” 陈温认真道。 “好看的,臀大的,瘦的...” “够了够了。” 薛嵩懒得跟这个棒槌多说什么,他再转头看向面前的场景时,忽然脸色微变。 陈温得了权势,要去选好看的小娘子。 嘶... 现在, 太守在选健壮的男子? 再仔细想想,李萼那么一个不拘小节的读书人,却始终不肯跟太守乘同一辆马车... 薛嵩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声音。 “你们俩在干什么?” 颜季明打着哈欠,瞥了一眼远处,摇摇头道: “让将士们赶紧休息去吧,没必要晚上折腾。” “是。” 陈温立刻去传令了。 颜季明看向薛嵩,道: “你随我进来,有事要跟你说。” 薛嵩咽了口口水,太守那阴柔俊秀的面庞,在昏暗的灯火中反而越发显眼。 “坐。” “是。” 颜季明没察觉出薛嵩眼里的异样,问道: “马上就要到灵武了,我问你,你可愿恢复自己的名字?” “啊?” 薛嵩愣了一下。 自己的祖父,是薛礼,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薛仁贵。 父亲,是范阳节度使薛楚玉。 颜季明现在所倚重的刘客奴,早先担任牙门将的时候,就是薛楚玉的部将。 而薛楚玉当年被人诬告渎职,因而被朝廷罢官,薛嵩年轻时家道中落,也是吃过不少苦头。 薛嵩对此深以为耻,而他先前叛唐降安,也是为了争这口气。 自己的父亲若真是大奸大恶之人,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但因为政敌攻讦便被罢官,这个,又如何能忍...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道: “末将若非太守厚恩,早已死于乱军之中,末将,但凭太守吩咐便是。” “我会替你向朝廷表功,也会向朝廷要求,替你父亲当年的事情平反,恢复你父亲的官职。” 薛嵩站起来,然后对着颜季明郑重一跪,眼眶已经微红。 “行了,早点休息吧。” 颜季明挥挥手,他有些困了。 薛嵩当即告辞离开。 出去的时候,陈温刚好回来。 看见薛嵩从颜季明的营帐中走出,眼眶有些发红,陈温当即愕然。 天啦撸, 刚才发生了什么! 第九十三章 拜见天子 六月初,颜季明带着大军抵达灵武。 按理说这时候不适合长途行军。 气温已经上升了许多,若是再暖和一些,士卒们穿着甲胄作战就会极其难受。 颜季明每天在军中巡视的时候,到处都能闻到汗腥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 但他偏偏没法在这方面做硬性要求。 “五百人都挑选好了?” “是。” “见到人了,知道该怎么喊吧?” “都吩咐过了。” 颜季明点点头,道: “刘将军,劳烦你率领大军在此处驻扎,我带人先进城拜谒陛下。” “是。” 关内道北方的环境并不算好。 尤其是朔方军的辖区。 西面不远处,就是贺兰山脉,北面则是大片的沙漠,在后世被称为乌兰布和沙漠,大多是突厥人在其中驻扎生活。 李亨也是想要有所作为的,他正在拼命集结手头的一切力量,准备再度与叛军碰一碰。 颜季明大军在灵武二十里外就遇到了传令的朔方骑兵,带来了新天子李亨的命令。 常山军前进五里,在灵武外十五里处驻扎。 而带兵过来勤王的常山太守颜季明,允许带领部分亲兵和随从,进入城中拜谒天子。 颜季明面对李亨的时候,自觉是有心理优势的。 他身后至少有半个河北。 而李亨现在有什么? 历史上,李亨在灵武登基,当即收获了很多人的拥护,郭子仪、李光弼等大将,全都听从于新朝廷的命令。 但实际上,这时候众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上皇逃了,国家不能群龙无首,至少得有个主持大局同时也能服众的人出来。 就拿郭子仪和李光弼二人为例。 这两人是有私怨的, 而若是推其中一人为主帅,统筹全局,指挥各处兵马,那另一人肯定不会服气,甚至是带着部下拒绝服从命令。 相比之下,李亨这个皇帝虽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可这事完全可以事后再商量。以他为中心,大家都可以各司其职,不用担心资历之类的问题。 很多人都是出于这个心思,而不是就真的把李亨认作是新天子了。 越往城中走去,就越能看到大片的军营。 灵武城外的兵马并不算多,估算之下,各处军营所能容纳的将士数量应该不超过两三万人。 这次主要还是让大家见见新天子,知道以后该拜哪个山头,听何人号令。 颜季明故意放缓了速度,观察着看到的所有事物,在心里思考见到了李亨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不能傻乎乎地走到李亨面前,说: 老哥,现在半个河北都听我的,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得带着河北各堂口的弟兄们帮你夺回长安那个场子! 若是这样说,李亨应该会很感动,然后召集兵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弄死颜季明这个狗贼。 灵武城没有洛阳的那种沧桑感,也比不上长安的恢弘大气。 走在这儿,只能感觉到两个字。 粗糙。 “陛下召常山太守入内说话!” 颜季明的亲兵,连带着陈温薛嵩等人,都已经被拦在“行宫”的外面等候颜季明出来。 他身边只跟着一个李萼。 颜季明出门在外,身边第一次没有大量的士卒围在身边保护他,但此刻,他没有感觉到畏惧,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 “太守何故发笑?” 李萼问道。 “呵,这位陛下一路逃到了灵武,竟然还能找出个阉人替他宣旨。” 人们所熟知的历史剧中,往往都是尖着嗓子的太监出来宣读皇帝的诏书和旨意。 从某个方面来说,太监和皇权算是绑在一块儿的。 看得出来,李亨是想努力显示出身为天子的威严和正统。 “该跪了。” 太监用目光瞪着两人。 颜季明对他笑了笑,面容和煦。 他每天坐镇大军,生杀在握,即使是战阵厮杀,也是大大小小见过了数十场,眼神虽是恭敬,但眼底则是一抹对人命的漠然。 半年时间, 他在内是太守,经营四郡之地; 在外,则是领着兵马冲阵厮杀, 言谈举止间,早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养成。 颜季明看着颜色斑驳的地板,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还记得入长安被玄宗召见的时候,长安里的楼宇坊市,皇城中的一砖一瓦,周围人以及玄宗的一言一句,无不给颜季明极大的震慑力。 这是正统, 你得跪, 这是长安, 你得跪, 这是皇权, 你得跪! 颜季明深呼一口气,带着李萼一同跪下,行的是正儿八经的大礼。 站在他面前的那宦官,心里却是蓦地一阵发寒,仿佛刚才对自己一笑的,是头恶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季明声音未落,就听到里面响起一个略显疲倦的声音。 “朕与颜太守是旧识,不用多礼,进来说话吧。” 普通的官衙, 自是没有皇城宫楼那般的庄严气势。 但就好比是同样一个尿壶, 乞丐用的,和乾隆用过的,这两者价值就不一样了。 东西就是那么个东西, 但用东西的人不同。 如今,有大唐天子坐镇的地方,即是朝廷所在。 李亨的面容与数月前并无不同,只是头上明显多了几缕白发。 在他右手侧,跪坐着三人。 一名白衣文士。 一名青衫官员。 最后,则是一名身材极其雄壮的大汉。 见到李亨后,颜季明再度跪下拜见。 “卿率军远道而来,朕已知晓卿之忠心,这些俗礼大可免了。” 李亨温和笑道: “朕来替你介绍一下这三位。” “白衣者,朕呼之为先生,可称朕之谋主,姓李名泌。” 李泌。 颜季明当即对其见礼。 李泌微微一笑,当即还礼。 这个人,他也有印象,是相当厉害的谋士。 但可惜,这人忠心的,始终是朝廷和李亨。 李亨指着青衫官员,又道: “此位乃是杜相公,乃是朕之中书舍人,亦是现在当朝武部侍郎。” “拜见侍郎。” 武部即兵部,有唐一朝,这个名称改了许多次,最近的一次是玄宗天宝十一载。 杜相公只是哼了一声,并不还礼,举止倨傲。 寻常一个太守,何况还是这般年轻,真没有让他平辈相交的资格。 颜季明不以为意。 “最后一位么,亦是姓李,名嗣业,乃是朕的大将军。” 李嗣业... 颜季明微怔,不由多看了李嗣业几眼。 李亨笑道: “嗣业乃是虎将,朕依为臂助,此后也是他带兵平叛,你二人当多加亲近才是。” 他说这话,其实是在抬举颜季明。 李嗣业不像前两人那般平淡,而是对着颜季明热情道: “郭公与我说过颜太守在河北的功绩,当今是后生可畏,此后,也望太守多多帮忙了。” 看着谈吐温和有礼的颜季明, 李亨眼里闪过一丝喜色。 先前颜季明在长安的时候,早就对李亨有所暗示。 那时候的李亨不过是太子,就算颜季明再怎么挑拨,他也不敢有任何回应。 而现在, 他是天子了。 李亨自然是对颜季明另眼相看,打算着意笼络,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来。 郭子仪、李嗣业等人虽是忠心,但这些大将在军中的话语权远超过自己这个天子。 李亨知道军权的重要性,但他更知道,现在绝对不能让这些大将心生不满。 所以,只能另辟蹊径。 颜季明不过一太守,就算这时候手上有些兵马,但其实力又能强到哪儿去? 自己要是扶持他,这人一定会感激涕零。 而且,听说颜氏在河北的声望很高,若是颜季明愿意倾力帮助自己,那么河北半数郡县城池是可以立刻回到朝廷统治之下的。 李亨心思如此,但并没有立刻对颜季明说什么,而是简单寒暄几句,问候一下颜季明的父亲和叔父,话语里边露出了送客的暗示。 颜季明一听就懂,当即请求告辞。 “颜季明此人如何?” 李亨看向身边的三人。 李泌笑而不答,杜鸿渐张嘴想说些什么,李嗣业这时候则是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说话。 而此刻,在旁边两层屏风的后面,竟然又走出两个中年人。 李亨站起来,对两人庄重行礼,道: “委屈二位了。” “陛下有令,臣但遵从,何来委屈。” 其中一人微微摇头。 若是颜季明这时候还没走,且看到这两人的面孔的话,他将立刻改变自己的策略, 他会隐藏自己手头的势力,同时尽可能地对李亨表现出恭顺之意。 高仙芝轻声道: “颜季明外恭而内贪,为人老成不似少年。 臣如今听说河北已经几乎全数平定,这其中,他必然出力极多,功劳极大。” 李亨沉吟片刻,道: “以您之见,朕该用,还是...” “可用。” 高仙芝顿了顿,没有再说出后面的几个字。 可大用,而后杀之。 颜季明当初在潼关劝了他一句,使得高仙芝最终选择抛弃自己的颜面向宦官边令诚跪地赔罪。 高仙芝事后想了很多次, 觉得,若不是颜季明那天意有所指,劝了自己一句,按照边令诚的性格,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和封常清两人。 那时候,很大可能就是边令诚进谗言,触怒陛下,使得后者下旨杀自己二人。 他曾听一个老僧说过因果。 那么,这个果,我已经还给你了。 “你觉得这新天子如何?” 颜季明头也不回的问道。 刚才拜见李亨的时候,李萼是没资格再跟进去的,只能跪在门外,但也能听到一些说话的声音。 李萼想了想,道: “他好像没说什么重要的话。” “对,他在跟我打太极。” “何谓太...极?” “就是他只是在敷衍我。” “你觉得,” 颜季明脚步顿住,他在路旁一个小摊边停下,抓起一个小木偶随意把玩,片刻后,问道: “咱们这几天应该如何做?” 看摊子的,是一对父女,而且看他们衣衫简陋的样子,俩人还是流民。 同时,在现在的灵武城里摆摊子卖东西,可见脑子也不是很聪明。 正是兵荒马乱的年头,这儿又并非长安坊市,何况卖的还是木偶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别的地方可没颜季明治下那样温和,还帮着流民解决出身和温饱问题。 关内道南面遭受叛军肆意攻打,因此产生的流民极多,他们只能向北进发,寻找活路。 男性青壮还能有条出路,官军这时候都在招收新卒,身体不错的,还能进入军中混顿饱饭。 而那些老弱病残,即使境况再悲惨,也没几个人会愿意帮助他们。 因为要管的话,真的管不过来。 人死多了,不会引起活着的那些人的同情心,只会让看到的人越发麻木和绝望。 何况不管人死多少,有些人依旧能过的很好。 李萼还在思考,他沉默了好一会,眼见着颜季明就要把那个木偶玩坏了,他便伸手从袖子掏出一贯铜钱,放在父女俩面前。 父女俩大惊失色。 一贯钱,这时候足以买一个跟那女儿同龄且比她还要好看的女孩儿。 那个父亲站不起来,但此刻,他下意识把自己的女儿拉到身后,然后对着颜季明和李萼磕头跪拜。 颜季明注意到,这个中年男人两条腿的小腿处,缠满了颜色发暗的布条,边缘处,则是血迹。 “腿怎么了?” “小人昨日眼瞎,没注意冲撞到了一个军爷,军爷他就把小人拖去打了军棍...是小人眼瞎,不赖那个军爷...” 中年男人知道面前的这两个年轻人肯定不是凡人。 灵武城中, 衣衫褴褛的,往往是他们这些“贱民”。 穿着军中服侍的,都是“军爷”。 衣着干净且奢华的,便是贵人。 贱民触不得军爷的霉头。 贵人则平等地蔑视所有人。 中年男人知道两人肯定是那种有权有势的贵人,但他本能地不愿意去惹麻烦。 能够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李萼看向颜季明,目露询问,后者则是沉默不语。 颜季明到这个世界上,就总是告诉自己。 争权夺利,可以, 但也不能啥都不顾了,就为了最后能坐在那张龙椅上。 打个比方, 要颜季明对着皇帝老子下跪,那是为了将来不用再跪,所以他现在也能跪下去。 但要是李亨敢下旨索要颜季明的老婆,颜季明就没话说了,只能当天造反,杀李亨全家。 现在这个闲事,没必要管不是么? 世上和他一样悲惨甚至是比他还要悲惨的人,多的是。 至少,你现在还活着,身边的女儿也还活着。 颜季明沉默不语的时候,李萼则是又掏出了一贯钱,放在中年男人面前。 “两贯钱,买我的心安理得?” 颜季明笑了笑。 李萼则同样笑道: “心安理得,足矣。” 颜季明竟然点点头,真的就转身离去,没再看父女俩一眼。 李萼则是眼底带着一丝笑意。 其实,他选择跟随颜季明,也并不是因为颜季明能给他什么高官厚禄。 颜季明这个人心狠手辣的程度往往让人望而生畏,但有时候,却又能从他眼底看到一丝仿佛感同身受的悲悯。 这一点,比起那些衣冠禽兽来说,却又是好了太多。 因为有些人嘴上说的是一套,但做的,又是另一套。 等李萼跟过来的时候,颜季明脸色平静,道: “我当年就没碰到过你这种蠢货。” “我这种...蠢货?” 李萼一脸莫名其妙,自己还挨骂了? “对,我上辈子。” 颜季明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我和我的女儿,得了同一种病,因为没钱,她是死在我怀里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李萼这次听不懂了。 “说一个蠢货。” 颜季明咳嗽一声,道:“回去吧。” 第九十四章 诡扯 “君可听闻神仙乎?” 一身白衣翩翩宛若神人的李泌,站在街头处,笑着问道。 颜季明这几天一直在军营中,偶尔才会出来散心。 李亨看样子是要等所有人到齐后,再开始议事,所以这几天几乎没有再传召颜季明。 而现在,他的头号走狗李泌却站在街头等着颜季明。 颜季明平素很会培养走狗,所以一眼就看出了李泌的犬种。 正常来讲,颜季明对李泌不可能有任何了解。 李泌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个在长安,而后隐居,只是最近才被李亨派人召回。 一个,则是远在河北, 两人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趁着颜季明对自己根本不熟悉的时机,李泌想试探试探这个常山太守。 根据高仙芝两人的建议和颜季明那一日入“行宫”拜谒的对话来看,颜季明确实是个忠臣,而其父亲颜杲卿和叔父颜真卿也都是毋庸置疑的忠贞之士。 而且,根据近日来颜季明逐次递交的一些军报和奏功文书来看,颜季明这个人也很有本事。 这样的人,应该是大用。 但李泌却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君可曾听闻过神仙?” 他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颜季明点点头。 “不光见过,还看过。” “那么...你看过神仙?!” 李泌语气一顿,有些愕然。 “要不要讲给您听听?” “...可。” 李泌的本意,是想用当年贾谊故事劝诫颜季明要懂得为国家效力,但此时反而有些骑虎难下了。 你特么为什么要说见过? 颜季明站在街头,看着人来人往,指了指天,道: “上面,有一座天庭,您知道人间有帝王,所以天庭亦有帝王,名为玉皇大帝。” 李泌眉头微皱。 他平素研习《易经》,早年还曾游历嵩山、终南山等名山之间,崇尚神仙之术。 这时候,他本能地想要呵斥颜季明不要胡说八道,但却又有点好奇心驱使他继续往下听。 “神仙者,与天同寿,万古长青,不事生产,厌了红尘俗世,不食人间烟火;闲时不过一二道友,对弈交游。” “这话却是有些偏差。” 李泌听到不食人间烟火六个字,当即心头一震,脸上不由露出向往。 但很快,他又反驳道: “神仙之术,在于丹药辟谷一道,当游遍名山,寻访仙药,当餐风露宿,方显仙人神姿...” “李先生此言却是有所不知了。” 颜季明摇摇头,道: “就算是神仙,也是有下人替他做事的,要不然堂堂神仙,事事都得亲手去做,毫无仪态,与凡夫俗子何异?” 李泌自诩钻研仙术半生,还没听过颜季明这样的言论,像是诡辩,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合理。 “神仙身旁,料也不过一二道童,或是...” “这您又是有所不知了。” 颜季明忽而话锋一转,笑道: “此处俗人甚多,不如回下官大营中,寻个安静之处,与先生细说?” “甚好甚好。” 颜季明大军在十里开外安营扎寨,李亨本来特意允许颜季明在城外安营,但皇帝的话不可能完全当真,颜季明便将事先挑选出的五百人带到城外安了个小营。 五百人算不得威胁,驻守城中的朔方军远超这个数字。 这样,颜季明既遵从了旨意,又显得他谦逊知礼。 李泌的好奇心已经被颜季明所勾起,若是别的事情,还不足以让他这样专注, 只是神仙一道,反倒是他大半生都在追寻的东西,此刻听听颜季明的歪理邪说,或许能有其他惊喜也说不定。 “还请颜太守与我细说,这神仙的下人,却又是从何而来?” 颜季明这时候倒不急着跟李泌胡说八道了。 他命人去沏茶,等热茶奉上,他便叹息了一声,道: “如今倒不是不愿意与先生清谈,只是国事在心,下官哪有清谈的心思。” 李泌沉吟片刻,随即笑道: “还请太守放心,最多三日,陛下便会召集众将商谈平叛一事,等大军环集,叛军便再无翻身之力,何故多虑。” 颜季明点点头,套出了想要的信息,便一边喝茶,一边思索着用什么鬼话来骗李泌。 还神仙之道。 呵, 像什么金丹、元婴、化神炼神之类的东西你可曾听说过? 像什么三清、太上、原始,还有封神榜之类的东西你知不知道? 啥都不知道就跟我吹神仙? 我知道大家都是在吹, 但你先别吹, 听我吹。 颜季明长舒一口气,缓缓道: “你可曾听说过黄帝乘龙升天一事?” “听过。” 李泌点头。 修道之人,谁不知道黄帝? “当年黄帝乘龙飞天时,走到半路时,身上落下一张弓,名叫乌弓。 乌弓,落在极北之地,而后此处人烟渐渐兴旺,此处居民身材往往高大健硕,大多老实听话,能干重活,也常被黄帝之后的那些神仙驱使去寻访药材。” “这样,倒也说得过去。” 李泌心想神仙不染俗事,若是亲手去土里挖药材炼丹,却又和农夫何异? 这一点,颜季明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既然有此处国度,那我为何从未听过其名号?” “自然是有名号的。” 颜季明不紧不慢道: “那个地方叫乌托邦。” “乌托邦?” 李泌懵了,沉默了一会儿,把茶杯握在手中,不由自主问道: “乌托邦,三字究竟作何解释?”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时候,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急切。 “乌者,黑也; 托,就是骗子,喜好诡诈之术,乌托邦中人受神仙恩泽,却容易心生邪念,不愿做农具...哦,是做药童; 邦,也很好理解,就是国家。 所谓乌托邦, 您可这么理解, 就是黑诡国。” “黑鬼国?” 李泌疑惑。 “黑诡国。” 颜季明点点头,肯定道。 李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虽然他很怀疑颜季明是否是在胡说,但真要是胡说的话,一时半会不可能编出来这么详细的话,而且还有黄帝的事迹。 再看颜季明言之凿凿的样子,似乎还确有其事? 然后,他又试着和颜季明谈其他方面的东西。 像什么炼丹之术,什么药材,什么修炼法... 但是, 直娘贼, 为什么这个颜季明好像什么都懂的样子? 像什么八角玄冰草,据说可以炼出极品仙丹,为什么自己从没听过? 还有什么九阳神功...... 还有个名叫独孤求败的剑仙,据说留下了一本名叫辟邪剑法的剑谱? 李泌感觉自己的道心要破碎了。 “在下尚有他事,得先告辞了。” 李泌头昏脑涨,只觉得平生所学在颜季明滔滔不绝的话语前显得极为寒薄。 “承让。” 颜季明点点头。 李泌的脚步顿时一个踉跄。 他平素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为人极为平和冷静。 但此刻,他却是怒视着颜季明。 刚才的那些,绝对是你瞎编的吧! 李泌离去后,李萼走出来,神色古怪道: “您刚才说的那些?” “假的。” 营帐里面还有个小隔间,李萼刚才就是坐在那里面听着两人的对话。 本来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保证李萼能尽可能地帮助颜季明做出决策,没想到却被迫听了一场...吹牛逼。 李萼嘴角抽搐了一下。 实在是绷不住了。 “您跟他胡扯这些,等那位李先生反应过来,有可能会对您的印象不好。” 颜季明看了他一眼,道: “他已经反应过来了。” 李萼苦笑一声。 “大唐,我一向都是喜欢的。喜欢唐旗,喜欢唐刀,还有唐人的一切。” 颜季明重新坐下,替李萼和自己倒上茶水,然后自顾自道。 “有饥馑,就去想办法将养百姓,有叛军,那就去派兵镇压,官吏腐败无能,就该及时惩罚他们。” “但我现在看到的,却是这位新登基的天子,在灵武即位后,就鲜有作为,而是只顾着让四方兵马朝灵武这儿聚集。 他真正信任的,是宦官,而替他奔走的,则是以前不问世事自居神仙的隐士。” 颜季明笑了一声,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攥紧。 “若是没有我,没有郭子仪那些人把他拥起来,他,又算的了什么?” 李萼听完后,也是沉默了起来。 他喝完了茶水,眼里却浮现出一丝醉意。 “你猜我回来的时候,在外面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 “回纥人。” 李萼言简意赅道: “看来天子是有意再召些外族人帮忙。” 第九十五章 早朝 如同李泌所说的那样,约莫两日后,就有人提前过来告知颜季明,要求第二天寅时,颜季明入宫参加早朝。 寅时算是凌晨,颜季明在心里暗骂一句,但还是得恭敬答应下来。 凌晨把大家伙喊起来开会,放在后世就是那种典型的那种事儿逼单位。 但颜季明却看见随着旨意的传出,许多人竟然当街喜极而泣,对着天子“行宫”的方向跪下高呼万岁。 朝廷来了,太平就有了。 新帝来了,叛军就没了。 他们心里,大概是这么个想法。 颜季明其实已经知道了这次早朝的大半内容。 在昨日, 他又被李亨传召了过去。 同样是一次私人谈话,在场的除了李亨、颜季明两人,只有李泌旁听。 这次,李亨问的不少东西,都开始涉及到真正的利害关系。 当今局势,叛军攻陷两京,吞没河南,袭扰关内、河东、江南三道,天下震动。 稳稳握在李亨朝廷手中的,如今只有关内道北部和河东道。 召颜季明过来,李亨就是想试探一下他的心思。 整个河北,来的只有颜季明一支兵马。 明面上,李光弼得率军平定北方,颜真卿则是得坐镇全局,有头有脸的人基本上来不了。 李亨起初只是把颜季明当做是这两人派出的小棋子,但很快就发觉颜季明并非那么简单。 “臣曾多次发现,叛军身后,有河北豪族的手脚。” 河北世家... 李亨并没有太过意外。 朝廷对于河北的压榨,其实还是较为严重的。叛军背后没有几个河北世家帮着推波助澜才是怪事。 “不过,臣有几个办法,一来可为朝廷巩固地方,二来,也可分化地方军权,防止被那些世家豪族趁虚而入,染指地方大权。” 李亨有了些兴趣,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李泌,见后者点点头,才允许颜季明继续往下说。 “一个,是任用寒门甚至是低贱出身的读书人。 这些人其中有很多人并非没有本事,只是没有做官的门路,而叛军却敢于大肆任用他们,以此来收获人望、 臣恳请陛下,不光是为河北,也是为天下士子开一条道路,允许这些人为官。 这样既可以让天下对朝廷归心,快速补充在战乱中损失的官吏,同时也断了叛军的后援。 再者,就是可以断绝河北豪族的野望,让他们再无翻身的机会!” “二个,李光弼、颜真卿等人,都是手握重兵。尤其是臣的叔父,他起初在河北号召的时候,十七郡同日起兵抵抗安贼,时人号称拥兵二十万,这才堵死了叛军北上的企图。” 李泌当即冷笑道: “颜太守这么说,是在说您叔父颜招讨拥兵自重么?” “知我罪我者,其非春秋乎,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臣无须为此辩白。” 颜季明毫无退缩之意。 喷的李泌语气一滞,颜季明转而看向李亨,道: “臣的第二个办法,就是将河北拆分为数个军镇,各自委派节度使,这样,战时可以各方调动,太平时节,也可互相牵制,绝不会对朝廷构成威胁。” 李亨沉默良久,道: “朕要好好想想。” 现在只要是率军来灵武勤王的人,都可以算是拥护李亨的新朝廷。 在行宫外,有官员和宦官在帮那些参与早朝的官员和将领排队。 道路两旁也有大量的士卒在站岗,同时也是帮着维持秩序。 不光是这儿,城内外的兵马都调动了起来。 今日,是新天子的第一次早朝。 容不得半点差错。 官位高的人站前面。 颜季明在前排看见了多日未见的郭子仪,他比颜季明更早抵达灵武,但一直没露面,不知道在忙什么。 郭子仪在和旁边的一个 “颜太守,陛下吩咐过,请您站前面去,好让陛下能瞧见您。” 一名年轻宦官走到颜季明身旁,高声道,当即引得不少人侧目看来。 颜季明已经声名在外了。 死守常山,以身为饵,配合援军击溃史思明; 东援清河,智珠在握,配合颜真卿大军击溃史思明; 北出关外,横行妫州,阵斩奚人过万,生擒奚人王。 以及最近那一次,听说颜季明连同郭子仪在邺郡联手,斩杀叛将田承嗣以及叛官王承业,彻底平定整个河北。 ...... 叛军和外族人这些日子里的血泪史,尽是颜季明的功绩。 他年轻,有本事,家风也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颜家算不上是多清贵的出身。 众人的眼神陡然炽热了许多,像是看到了一个名花无主的金龟婿。 颜季明顶着周围人的注视,在宦官的指引下,站在了李嗣业的身旁。 “颜太守,又见面了。” 老李笑道。 颜季明不由得又想起了远在河北北疆抵御奚人契丹人的李光弼。 按理来说,李光弼今天若是到这儿,最前面的几个位置里,也有他一份。 但颜季明派人把信送过去的时候,李光弼却说战事胶着难以抽身,但凡朝廷有所要求,就让颜季明替他拿主意。 这是一份极大的信任。 队伍已经排的差不多了。 但宫门, 依旧没有打开。 负责接待的几名宦官,忽然一路小跑起来,不少人看向他们跑的方向,一时间都有些惊愕。 远处,两名穿着白色布衣的中年人,缓缓走来。 虽然都穿着布衣,但举手投足间,都有曾经在军中发号施令的痕迹。 两人的鬓角,都添了许多白发。 为首的那人,相貌英武,面容坚毅。 而在他身边的那人,相貌则是中等偏下,甚至可以说并不好看。 容貌,对于男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以色娱人,本就是最下等的出路。 封常清曾经因为容貌被高仙芝所轻视,但现在,他已经和高仙芝并肩站在一块,像两座山峰,牢牢镇住了所有人的心思。 看见两人缓缓走来,在那些官员中,有不少人当即惊呼出声,也有人当即动容,喃喃道大唐有救,眼里流着泪水。 但想想,似乎也有些合理。 毕竟当初玄宗下的旨意,是免去二人的全部官职,以白衣身份在军中听用。 而且哥舒翰带兵出潼关的时候,肯定也没有带上这两人。 颜季明的眼睛微微眯起。 高仙芝、封常清两人还活着? 后世曾有人说过,若玄宗没蠢到弄死了这两名大将,那安史之乱,绝对不会延续的那么久。 八年平叛,打光了朝廷的精锐,打光了国家的底蕴。 从盛唐转为中唐。 看似只是走在下坡路的第一步,实际上,自安史之乱后,等着李唐的,无非就是暴毙和慢性死亡的结局。 高仙芝、封常清两人现在还活着,是否就能直接让八年的时间缩短大半? 颜季明不知道。 但如果李亨这时候坐拥高仙芝、封常清、郭子仪等大将,颜季明以后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他深呼一口气,按捺住心里的不安。 早朝有规定的礼仪。 但现在的主要目的是平叛,所以一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已经被人暂且无视了。 宦官引领众人进殿。 其实也就是个大堂。 在最前面,摆了一张金黄色的椅子。 那大概就是龙椅。 有人急着要山呼万岁,但却立刻被宦官制止,继而郭子仪走出来,从宦官手中接过一封黄纸,面对众人,大声念起来。 这封旨意,是李亨以太子的口吻,表述了自己迫于局势,为了国家,才不得已而称帝,如今既然称帝,希望大家好好帮我,一起平定叛乱,等乱子平定后,功名利禄不会少了你们的。 大致上就是这么个意思。 让郭子仪念,或许也是为了让众人看到,他这个皇帝确实是受郭子仪等军中大将所承认的。 这时候,李亨穿着一身明黄龙袍,在宦官的带领下,走到龙椅面前。 郭子仪收起诏书,转身对着李亨率先跪下,高呼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站在后面的没有蠢货。 就算没有彩排,但这时候,只需要立刻跟在后面跪下来山呼万岁就行了。 “诸位平身。” 李亨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看着下方跪着的一群人,他声音平和,不急不躁。 可终究是第一天正儿八经地当皇帝,他心里还有些慌乱。 好在,在早朝前,他已经做足了功课。 等了那么多天,李亨不至于真的是傻乎乎要等人齐了再开会。 这段时间内,他和身边的谋臣幕僚商讨当下局势,不停接见率军勤王的官员和将领,然后,则是根据这些人自身的情况,进行统筹安排。 比如说加官进爵。 在谈事之前,郭子仪再度拿出另一封旨意,开始宣读旨意。 读到第一条的时候,他便将旨意递给旁边的宦官,自己则是跪下。 “朔方军节度副大使兼九原太守郭子仪,为国羽翼,征战无休,堪称国家肱骨......拜郭子仪武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朔方节度使。” “御史大夫李光弼,克勤于国......拜河东节度使兼云中太守,加河北采访使,兼魏郡太守...” ... 李光弼人不在这儿,估计等回去的时候,朝廷应该会派出使者跟随颜季明一同回河北,将官爵授给他。 颜季明默默听着,等着郭子仪念自己的名字。 但很快,他忽的精神一振。 “太常卿史辛云京,拜太原尹...” 朝廷这是知道王承业已经被自己宰了? 也对,有郭子仪在,他肯定会说这件事。 颜季明瞥了一眼那个名叫辛云京的中年人,这人气度温和,眼里并没有其他意味,看似是个老实人。 但他清楚,这种老实人,往往才是最深藏不露的。 因为在很多人眼里,自己不也是个老实人么? 暗暗把辛云京记在了自己的小本本上,颜季明很快发觉有人在戳他的手臂。 李嗣业在旁边咳嗽一声,低低提醒道: “跪下听旨。” “常山太守颜季明,其父户部侍郎颜杲卿,其叔父河北招讨使颜真卿,三人俱忠诚于国,勤恳于事... 河北忠贞,尽出颜氏,朕早闻知,有功之臣需以重赏,故加颜真卿河北节度副使,拜颜杲卿谏议大夫, 拜颜季明魏博节度使,封逢壁县男!” 封爵! 一言既出,众人大惊。 颜季明按捺住心里的狂喜,当即跪下,道: “臣,谢圣人隆恩!” 郭子仪也顿了顿,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颜季明,才继续往下读去。 “高仙芝、封常清二人,受人诬告,而能不改其节,尽忠于国,故而官复原职...” 这个也算是意料之中。 其实郭子仪、李光弼,甚至是李嗣业、高封二人,全都有爵位晋升,只不过这次为了凸显颜季明,这些大佬的部分奖赏并没有当众念出。 颜季明心里冷笑。 加官进爵的那封诏书,念了很长时间,郭子仪念到最后一个名字,看着那人跪下来谢恩,他立刻舒了一口气。 这差事也特么太累了。 旁边的宦官,则是拿出了第三封诏书开始宣读,让郭子仪能有个休息的时间。 加官进爵之后,便是给所有人分派差事。 郭子仪等人将要率领朔方军南下或者是东出,收复关内道以及河东道失陷的城池。 至于颜季明等河北的将领官吏,则是被要求去准备聚集兵马南下,准备收复河南道城池,驰援江南道。 李亨显然是听从了颜季明的建议。 或者说,他确实不放心某些人手握重兵。 颜季明向他建议将河北拆分为各个军镇,从明面上看,这确实没大问题。 这些军镇的节度使,则是由河北节度使统一调度,而河北采访使、招讨使之类的官员,则是作为辅佐和监督。 至于说那些节度使容易尾大不掉的问题,颜季明知道李亨肯定是也考虑到了。 所以,李亨没升颜真卿或是颜杲卿的官,反倒是让颜季明做了节度使。 前两者的名望,确实是太大了。 颜真卿打出抵御安禄山的旗号时,十七郡响应号召,二十万甲士景从,这样的威望,让李亨闻而生畏。 颜杲卿的名声也不低。 唯独颜季明出身颜氏,本身又过分年轻,本身不会有太多资本。 让他坐这个节度使,可以安抚河北人心,但颜季明有没有足够的威望去号召众人,最多老老实实做事。 整个河北只会重新纳入朝廷的控制之下,不会再节外生枝。 想法,很美好。 最重要的,是颜季明当日在临走时又和李亨说了一句话。 “上皇以胡人为重,故而失家国,陛下是汉人,为何不试着重用汉人?” 与玄宗不同... 李亨看着下方的官员和将军们,心胸中顿生豪迈。 看着吧, 父皇! 上皇! 我, 朕, 一定会重振大唐! 第九十六章 尚公主 第二天,在灵武城外,举行了一次即兴的“军演”。 其实也就是各自拉出一队士卒出来走走,向天子表明自己兵马的雄壮。 但因为时间仓促,各人也就是把自己军中的精锐给拉了出来,尽可能地让将士们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唐军这时候的素养,确实很高。 这些兵马即使没有事先演练过,但看得出来,军中纪律和士气都相当不错,只是士卒们知道天子在看着自己,容易出现过度紧张的情况,难免给人一种美中不足的感觉。 但轮到颜季明那一营兵马出来的时候,李亨忽然眼前一亮。 “陛下,臣初在常山时,武备松弛,臣精挑细选,才选出这五百人,随臣历经大小数十战,都可算是军中的精锐。” 李亨微微颔首。 五百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士卒,都是身材健硕魁梧的大汉,这样最能撑起一身甲胄,显得分外英武。 “将士们辛苦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百人都被训练过,声音洪亮齐整,让李亨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不错。” “有卿如此,朕无忧虑了。” “国家有陛下,臣也无忧虑了。” 颜季明这话说得大胆,反倒是让李亨哈哈大笑,很满意这个马屁。 周围人已经通过那次早朝认识了颜季明,见天子因为颜季明的一句话就大笑起来,也没人敢心生嫉妒,只是暗自感慨颜季明已经简在帝心了。 魏博镇,是朝廷在河北新设立的军镇。 据说,朝廷还有意再设几个镇,分散河北的军权。 但现在设立的,就这么一个。 军镇的节度使没给别人,反倒是给了这个颜季明。 听说,这人不过才十几岁罢了。 “朕,相信卿,希望卿也不要辜负朕。” 李亨神情温和,眼里有一丝疑虑一闪而过。 他平等地怀疑身边的大部分人。 “臣,必不负朝廷,不负陛下!” 颜季明再次表明了忠心。 外面的风吹入,李亨咳嗽了一声,道: “颜卿可有字?” “臣,贱字和安。” “来,和安,替朕喝了这杯。” 天子行宫夜宴。 颜季明被召过来参加宴会。 他扫视一圈,发觉昨日一起参加早朝的人,绝大部分人并不在这。 或许,在这儿的人,大部分都是李亨觉得可以信任和拉拢的“心腹”。 因为颜季明在这看见了李泌和郭子仪等人。 众人觥筹交错,颜季明在这也不算小透明,时常有人有意找他说话。不过颜季明无意交际,只是时不时和坐在旁边的李嗣业说笑几句。 李嗣业身材雄壮,是难得的虎将,此刻吃饭更是狼吞虎咽。 别人只是把这当成了交际往来的场所,只有他是真正过来吃席的。 灵武的条件并不是很好,山珍海味没有,但酒肉倒是管够。 “颜节度年纪轻轻,就直接坐上了一镇节度的位置,倒是令我好生羡慕。” 李嗣业大概是吃的差不多了,他喝了口酒润润嗓子,然后看向颜季明,眼里还有些意犹未尽。 “将军何须羡慕。” 颜季明摇摇头,道: “像什么军政、民生,种种要操心的事多着呢,” 他瞥了一眼上方的李亨,又笑道: “不过,都是为了陛下和国家做事,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倒是。” 李嗣业附和了一句,忽然问道: “话说回来,听说颜节度尚未婚配?” 颜季明没有迟疑,道: “在下已任由家父定了亲事。” “尊夫人已过门否?” “叛军未灭,何以家为。” 颜季明摇头道:“尚未过门。” “那倒是正好。” 李嗣业笑起来,身子偏向颜季明那边,又压低了声音,道: “我听闻圣人有一女,性情贤淑、容貌过人,年龄只比君略大些,且圣人近来正属意于君,何不向圣人恳求尚公主? 这样一来,您为驸马,圣人便对您再无防备忌惮。” 颜季明看了李嗣业一眼,随即皱眉不语。 李嗣业这个浓眉大眼的,不是那种擅长拉皮条的人。 八成是李亨教他这么说的。 为了什么? 试探自己? 颜季明喝了口酒压压惊,眼神没往李亨那边看。 “如何?” 李嗣业心里也是无奈。 一听颜季明说已经与人订过亲,李嗣业便不愿再往下说了。 奈何李亨那边正频频看向自己。 好在这时候,李泌过来救场了。 “下官恭祝节度高升,如今已是朝廷重臣,此后当勠力同心,共为朝廷和陛下分忧解难。” 李泌端起一杯酒,主动饮下,继而看向颜季明。 “先生请。” 颜季明看杯中酒水还剩了些,便也举起来虚敬了一下。 喝完了酒,李泌还不肯回去坐着。 “先生过来,是想和我继续谈那天没有说完的事吗?” 想起颜季明那天吹的那么多东西,即使是淡定如李泌,这时候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 他已经领教过颜季明胡扯的本事,这时候也不敢让他继续说下去,只好道: “下官,只是来告诉节度一个好事。” “什么好事?” 颜季明装作不知,但心里已经有些腻歪起来了。 但酒桌文化亘古不变,这儿本就是个各自交际的地方, 何况现在颜季明多少还得靠着朝廷的名头,也不好直接扔了酒杯拂袖而去。 他摇晃着空了的酒樽,笑道: “还请明说吧。” “陛下有一女,排行第六,若节度娶之,便是陛下的家人,此后无论何事,陛下都不会忌惮......” 颜季明摇摇头,没等李泌说完,就直接打断了他。 “先生对我还真是不了解啊。” “额...” 李泌愣住。 没等他反应过来,颜季明就自顾自道: “您但凡问我任何一个手下,都会知道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我好男色。” 颜季明瞥了李泌一眼。 李泌离开后,颜季明看到李嗣业一脸纠结地看着自己。 “您真的好...那啥? 还是说,这不过是推辞之言?” 颜季明只是笑而不语。 李家的公主,那是容易娶的么? 宴席结束,群臣各自告辞离去。 李亨坐在桌上,看着正在收拾残羹剩饭的宫人们,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脸。 他听到身边有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是李泌。 “先生。” “颜季明应该是不愿尚公主。” 李亨脸上当即浮现出一丝怒色。 “岂有此理,朕......” “陛下。” 李泌指了指那些下人,李亨会意,只能按捺住怒气,带着李泌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中。 还没坐下,他就继续怒气冲冲道: “朕对那颜季明极尽宠信,如今更是尚公主,何等抬举,他竟然不同意么?” 尚公主的主意,是李泌出的。 但李亨不敢拿他撒气,只能隔空怒喷颜季明。 “颜节度先说自己已定亲事,而后又说自己好男色,若真是不愿,也不用逼他太过。” “但这也是您说的,若颜季明拒绝了尚公主,便证明他所图甚大...” “陛下。” 李泌沉声道: “颜季明现在正在城中,只需陛下一道口谕,不过三五个士卒,即可将其拿下,但此人本事不小,且有功无过,何必这时候与他置气。 陛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是真心归顺陛下的,正好可以放心任用。就算这人有异心,也大可先用着,但凡露出一丝异样,找时机杀了便是。” 李亨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朕今夜喝多了,幸亏是先生点醒了朕。” 他看向门外,忽然咳嗽了起来。 那里站着一个容貌秀丽的少女,她来得早,已经听到了李亨和李泌的对话。 这事不算是很绝密,但李亨见女儿已经知道了这事,反而有些措手不及。 毕竟,他可没提前问过女儿。 李淑一向安静,她没有大吵大闹,只是沉默地离开了。 她坐在台阶上,孤单的身影让人有些心疼。 “怎么了?” 身后响起声音,李淑回头望去,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三姊。” 李珂蹲在妹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轻声道: “你不高兴。” “没事。” 李淑摇摇头。 她知道这个三姐最近心情也不好。 她的三姐李珂,在历史上被称为和政公主。 按照历史的进程来讲,和政公主这时候应该跟宁国公主一起逃出长安,追随玄宗去蜀地。 但这一世,出了很多偏差。 其中最大的偏差,就是叛军攻入长安的时间提前了几个月。 她的丈夫名叫柳潭,在历史上会活的很久,但这次,死在了长安。 宁国公主此时又病重,李珂护着姐姐,听说父亲李亨去了灵武,心想着太子在的地方肯定安全,便带着宁国公主也一路跟了过去。 而后,也有些皇室宗亲跟着逃到了灵武,但李珂和姐姐宁国公主是第一批到的。 到那的时候,李亨恰巧已经登基称帝。 而他对李珂也较为宠爱,见女儿的丈夫没了,她又是历尽千辛万苦才逃过来,觉得愧疚,便尽可能地在其他方面补偿她。 李珂性子刚烈,要不然也不可能带着姐姐一路走那么远。 她见妹妹眼里挂着眼泪,便再三逼问,李淑没忍住委屈,便把自己被拒绝的事告诉了姐姐。 不等李淑反应过来,李珂就快步离开了。 城中,一架马车正缓缓前行。 现在正是宵禁的时候,但随着车夫每次亮明身份,盘查的士卒就会识趣退开。 “军中有消息么?” 颜季明从李萼手中接过一条浸满冷水的手帕,将其覆盖在脸上。 冰冷的感觉,当即让他清醒了不少。 李萼接过手帕,回答道: “京畿道全部失陷,关内道南方受到攻打。叛军开始向北进发,攻陷了洛交郡。” 颜季明点点头,片刻后,道: “陛下有意将他的女儿嫁给我。” “女儿?”李萼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不由惊愕道: “尚公主?”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这时候应该还不是公主。” 颜季明微微摇头。 李亨不过才即位,不大可能有那闲工夫先把自己的儿子女儿一个个册封起来。 但若真的下嫁了,肯定会有正式的册封。 “您没同意?” “是。” 李萼脸上露出钦佩之色,又忍不住道: “这样一来,必然会惹得陛下不快。” “他真想嫁也行,那就嫁过来做个平妻。我虽说已经与李氏定了亲,若因为一个公主就把她弃了,这个道理,说不过去。” 李萼笑起来。 “莫非您打算一辈子就娶一个?” 颜季明咳嗽一声,并不作答。 按照后世正常的道德标准,正常答案应该是一个。 但众所周知, 颜季明自认为没有道德底线。 那就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只要自己心里过得去。 就在这时候, 马车忽然一顿。 外面传来了一个听起来就很泼辣的女声。 “坐在里面的人,可是魏博节度使么?” 车厢内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李萼嘲笑道: “莫不是那位公主知道您不娶她,就急着追出来了?” “又放屁了不是? 公主这么不讲规矩的?” 颜季明骂了一句,刚要伸手去掀开车帘,车帘就被人从外面掀开。 一张堪称绝色的脸出现在颜季明面前。 刚好他要下车,与那脸差点没贴到一块儿去。 女子穿着一身白色衣裙,慌忙向后退去。她容貌极美,眉宇间流转着一抹成熟的风韵; 等站稳脚步后, 她凤眸里露出些许羞恼的神色。 差点就碰上了。 随后,她看见颜季明的脸,先是愣住,继而更加恼火。 长得比我还好看,特么的能是个好男人? 临时充当车夫的陈温,这时候正站在一旁,手中把着刀柄,伸手护在了颜季明身前。 马车外面,有数十名士卒环绕,但并不是颜季明的亲兵,明显是那个女子带来的。 颜季明刚才看到女子的面容时微微愣了一下,但随着眼神扫视一圈,看到那些面露不善的士卒,他的脸色直接阴沉了下来。 “你就是颜季明?” 女子重复了一遍。 “你是何人。” “本郡主乃是当今圣人之女,你为臣子,见我应先下拜。” 郡主? 颜季明眉头皱的更深了、 这特么莫非还真是那个什么公主追出来了? 李亨登基不过才一个月,之前一直是太子的身份。 他的那些子女,大部分没有正式册封,像是女儿之类的,最多先封个郡主之类的名头。 这个女子,八成是李亨的女儿。 颜季明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只是周围那些士卒的目光让他很是不喜。 “郡主带这么多人来追臣,何意?” “你见本郡主,应当先跪下来说话。” 郡主显然是有意要羞辱颜季明,她挥挥手,周围数十名士卒竟然全部拔刀,将刀口对着颜季明。 “不跪,便是无礼,我可让人把你绑起来。” 颜季明微微缓和的脸色,再度变得阴冷。 兔子在老虎面前蹦蹦跳跳,老虎若是吃饱了,还会觉得它好玩。 可若是它硬要蹬鼻子上脸,甚至是试着拔虎须,那老虎也不会介意多吃一道饭后甜点。 我打了那么多仗,做了那么多事,一直奋斗到现在, 你算老几? 张嘴就要绑我? 颜季明看向那些士卒,缓缓道: “本官颜季明,乃是圣人御口亲封的魏博节度使,汝等见我,应该先跪,口称节度。” 那郡主立刻接道: “那我是郡主,你为何不...” 话音未落,颜季明并不理她,直接抽出陈温腰间的佩刀,一人指着数十名士卒,吼道: “尔等不跪我,便是无礼,何况现在拔刀向我,尔等是欲谋反么?” 颜季明威势极足,他料定这些人不可能敢对自己动手,拔刀出来已经是上限了。 郡主没料到颜季明这般大胆,只是她愣住的片刻,那些士卒就先抵不住颜季明的气势,一个个后退几步,然后不等郡主下令,就放下了手里的刀。 他直接推开陈温,拿刀一步步逼近那些士卒,怒道: “尔等欲谋反否?” “小人不敢。” “小人不敢。” 这时候,数十名士卒不仅是放下了刀,有人带头,齐齐对着颜季明跪下,道: “拜见节度!” 颜季明将目光转向旁边有些措手不及的郡主。 他道: “臣,见过郡主。” 颜季明的怒气已经消散了不少,但很快,就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晚宴的时候, 确实喝了不少。 晚风一吹,他已经有点醉意了。 “哼。” 郡主尽管泼辣,但被颜季明刚才的气势所慑,顿了一会儿,才看着颜季明,喝问道: “尚公主是天大的脸面,陛下给你脸面,你为何不要?你是觉得大唐公主,配不上你?” 颜季明看着她,眼里露出一丝玩味。 “若是殿下,自然是配得上的。” “你放肆!” 颜季明把刀扔给陈温,下一刻,不顾郡主的惊呼和捶打,直接将她扛起。 “告诉陛下,臣谢陛下圣恩。” 他掀开车帘,对里面目瞪口呆的李萼道: “下去。” 车厢只够两个人坐。 第九十七章 重建天策府 清晨,阳光很好。 颜季明起身的时候,只觉得身上各处传来一股前所未有的酸痛感。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慌忙掀开被铺看了一眼周围,并没有看见其他人躺在自己旁边。 “难道是昨晚做梦了?” 颜季明正要穿衣服的时候,外面的人听见动静,当即掀开了门帘看进来。 “节度,您醒了。” 陈温道: “热水已经预备好了,我这就叫人给您端来吃的。” 说话的时候,颜季明一眼就看出陈温的神色不对劲,不过还没等他叫住陈温,后者就已经放下门帘离开了。 等颜季明穿好衣裳的时候,帘子再次掀起,这次进来的人是李萼。 两人对视不到三秒,颜季明立刻道: “昨晚我没做梦,对吧?” 李萼的神情似笑非笑,沉吟了片刻,道: “昨晚您睡下后,我当时想的是立刻让几位将军点起兵马带您回去的。” “...我真把那郡主,那啥了?” “我不知道。” 李萼幽幽道:“我跟在马车后面,又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一脸茫然的颜季明,李萼心里暗道佩服。 虽说,是那郡主主动带人追了过来,看样子她也是有意要羞辱颜季明。 如果事情到这儿结束,那今天肯定就是天子派人过来安抚颜季明了。 但颜季明把郡主拖上车的时候,那数十名士卒始终没敢阻拦,到了城门处,守门士卒不知情,自然是直接给颜季明放行了。 李萼和陈温两人亲眼看见颜季明下车时候还抱着郡主,不顾后者的捶打叫骂,直接进了他的营帐。 过了约一个时辰的功夫,原本泼辣的郡主已经衣衫不整,一路哭着走出来,喝令李萼派人送她回城。 李萼没法拒绝,更不敢询问两人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但现在看颜季明的样子,似乎也不知道他自个做出了什么事。 “算算时日,今天本应该是向天子辞行离开的。但现在出了这事,只怕是一时半会不好离开。” 李萼笑完了,现在则是有些犯愁。 颜季明带他出来,就是为了让李萼平时帮着出主意,但任凭李萼再怎么想,也不可能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为今之计,只有...” 李萼忽然闭嘴,指了指不远处。 郭子仪正大步向这儿走过来。 颜季明定了定神,心里迅速思索着说辞,同时也在考虑后续的应对。 若李亨真的发火要杀自己,那颜季明只能... “陛下召你入宫。” 没等颜季明开口,郭子仪就缓缓道,他看向颜季明的眼神里,有一丝惋惜,但更多的,则是温和。 “放心吧,是好事。” 郭子仪又责备道: “不过你昨夜也太孟浪了些,竟然只让些普通士卒去报信,告诉陛下说你希望求娶郡主。” 灵武城外,大批的兵马已经开始收拾营栅准备撤离。 利益的交换和划分,这些天已经分配的差不多了。 各人都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准备收拾兵马去迎战叛军。 放在之前太平的时候,朝廷调集兵马征战哪会有这般麻烦? 不听话,下一个征伐的目标就是你。 但现在安禄山为乱, 两京失陷,玄宗弃城而逃。 朝廷, 早就成了个笑话。 李亨在走廊中漫步,时不时看着庭院里的阳光,目光里露出几分沉思。 自从登基之后,他一向起得很早,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忙。 今天,他却难得清闲了许多。 不少地方官员和将领在得到命令后,已经率军离开,准备重整旗鼓。 等他们回到各自的驻地后,李亨和他匆匆搭起来的草台班子,才会迎来最忙碌的时候。 当然了,也是有另一件事,让他选择推开了其他事务,准备立刻处理。 李亨身边有不少谋臣,建议他用大义和利益拉拢人心。他本身也明白,许多人拥护自己,看的其实还是一个从龙之功。 他坐上那张位置的时候,以前不理解的很多事,但他现在却是深深明白了。 天子,是孤家寡人,却又并非孤身一人。 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不过是书中的话语。 真正的皇帝,又有几个能做到这般? 天子手底下有一百个人,就得同时面对一百种心思,但他却又要将含有各中心思的人整合到一块,让他们为朝廷为自己效力。 在这种情况下,天子为了自己的皇权稳固, 当然也可以舍弃一切, 哪怕是最亲近的身边人。 “陛下,太原尹在外求见。” “陛下,颜节度已经到了。” 接连两声通报,李亨不由抬起头,皱眉道: “这两人怎么偏偏同一时候来?” “请先生暂且去陪一下颜节度,带太原尹进来。” “遵旨。” 行宫门外,颜季明见到了一个中年人,同样在外等候。 郭子仪见到那人,略略施礼道: “见过辛府尹。” 辛云京当即还礼,笑道: “下官,见过郭节度,见过颜节度。” 颜季明默不作声,只是还了一礼,他还在思索待会见到李亨该怎么说。 实在不行,只能捏着鼻子认娶了呗。 反正高低是个公主,他不亏。 辛云京跟郭子仪谈了两句,似乎注意力并不在郭子仪身上,他看向颜季明,道: “今早巡城士卒跟下官汇报,说是看见颜节度在街上把一名女子强行拖入马车中带走,下官细细想来,这一定是胡说八道,于是便呵斥了那几个士卒。”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在旁边的郭子仪笑道。 但辛云京依旧盯着颜季明,缓缓道: “下官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想要拜托颜节度。” “何事?” “近来,下官听到了些许流言,说是颜节度派兵杀了王府尹,强占了太原府。” 话一出口,三人同时变了脸色。 郭子仪还没说话,颜季明就先冷笑道: “若是处处都将流言当真,那这儿究竟是朝廷还是市坊民间?何况,罪官王承业私下与叛贼勾结,妄图将整个邺郡献给安禄山,这早已经是证据确凿的事情,也上报给了朝廷。 怎么,您是不信我, 还是不信郭公?” “下官也觉得是子虚乌有之言。” 辛云京缓缓道: “但下官奉命担任太原尹,而颜节度的军镇又在临近位置,下官只是想提前提醒几句。” 他看向颜季明,后者随意拱拱手,道: “愿闻其详。” “府库里的些许东西,还有些触犯了律法的官吏,颜节度若是征用或代为处置了,下官也不会去管,但此后,太原府依旧得是下官来管。” 这个辛云京,肯定是知道了一些明确的消息。 不过,若凭着几句话就想让我把太原府再交给你,我颜季明不要面子的? 颜季明摇摇头: “不管怎么说,这太原府都是朝廷所有,是天子所有,怎么能说是你我私下占有之物呢?还请恕罪,本节度实在没听懂府尹的话是什么意思。” 辛云京听了这话,至少脸上也该有些波动,但此刻,他依旧和蔼一笑,道: “那这样最好了。” 在他眼底,则是有一抹不悦闪过。 门内,一名宦官走出,对着几人先后施礼,恭敬道: “陛下召太原尹入见。请郭公、颜节度略做等候。” 郭子仪不以为意,与辛云京再次见礼作别,同时指着那名宦官,对颜季明道:“这是宫中的阉侍,名叫李辅国,陛下对其亲近的很。” 颜季明听到这个名字,便起了兴趣,看着那个老宦官的背影,想着是否有办法在李亨身边买通一两个人。 “臣辛云京,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卿来,所为何事?” 李亨见辛云京站在门口,当即笑道。 “臣昨夜奉命巡查城中,发现一件不轨之事。” 辛云京对着李亨跪下。 “哦?” “是何人?府尹大可依照律法将其办了便是,为何特意向朕诉说?” “微臣不敢。” “你不敢?” 李亨都气笑了。 “你是太原府尹,除了朕,你用的着跟谁不敢?” “臣怕被魏博节度使报复。” 辛云京跪在地上,沉声道: “听说颜节度的兵马就在城外,且兵力过万,颜节度为人又年轻气盛,臣不敢因为一两个女子,就与他产生不快。 若是惹怒颜节度,只怕臣的人头也会不保。” 李亨很快就听出辛云京的话另有所指。 颜季明上万兵力就在城外,辛云京害怕被颜季明的士卒冲进城来杀死, 那, 朕呢? 能进城杀太原尹,岂不是连朕也... 但他很快就想起今天的事,只能先按捺住烦躁,沉声道: “有朕在此,没人会阻拦你。不过,你现在不可将此事外传。” 就算颜季明真抢了个民女回去,李亨也不会在乎。 好色在官场上什么时候算罪名了。 颜氏的名声,实在是太过于清贵,颜杲卿、颜真卿兄弟两人几乎很难挑出道德上的问题。 颜季明年少,难免会做出些放荡风流的事情。 这反倒是好事。 而且谁还没有年轻过呢? 但辛云京所说的兵马一事,却让是他不得不下意识提起戒备的心思。 李亨叹息了一声,道: “卿且先去吧。” “召颜...去把上玄叫过来。” 上玄,是他六女李淑的字。 李辅国领命而去,不久后带来了李淑。 “父皇。” 李亨笑着刚想说些什么,就发觉女儿的脸色明显有些异样。 “怎么了?” “没...没事啊。” 李淑小声辩解了一句,心里却在想着自己的三姐。 昨夜三姐李珂怒气冲冲地离开后,李淑就意识到三姐八成是去给自己出头了,但她胆小,不敢找人说。 好不容易等到三姐回来了,李淑却看见她毫无之前的英气,脸上还有些泪痕。 她问李珂发生了什么,后者却只是摇摇头,然后关上了房门。 今早,她又去找三姐,发觉房门依旧紧闭着,但她吓得敲门问话时,里面还是传出了回答的声音。 三姐只是心情很不好, 会不会跟那个人有关呢? “朕,给你找了门好亲事。” 李亨看着女儿,神情柔和了些。 “啊?” 李淑不由得惊呼一声。 “可是,您也没问过我一声......” “放肆,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难道朕还要问你愿不愿意?” 李亨呵斥一句,道: “朕今日下诏赐婚,今年年末,便得完婚。” “这...” 李淑脑海里如五雷轰顶,一时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她不敢再违逆,低头道: “知道了。” “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吧。” 李亨摇摇头,看向旁边的李辅国。 “去请郭公和颜节度。” 李淑还停着没走,这时候忽然抬起头,小心翼翼道: “女儿要嫁的,是颜节度?” “是他。” 李亨见女儿神情委屈,有些不忍,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若非现在局势不利, 朕,也不会这么快就替你找个人嫁了。 你放心,朕还在,颜季明不敢欺负你的。” 李淑走的时候,嘴角已经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夜,颜季明就回心转意了,但她依旧高兴。 当日,颜季明第一次入行宫的时候,李淑曾远远看过他一眼。 是个极其俊美的少年。 都说夫妻看的是各自的人品,品行相投契,才能有婚后长久的恩爱。 但谁不希望自己的枕边人好看? 就算是有吵架的时候,彼此看着也能顺眼一些。 不过,听说自己的年龄还比他大一些,他会不会嫌弃我呢? 走到自己的房间前时,她忽然犹豫了一下,又去了三姐李珂的住处。 她敲了敲门。 “进来。” 李珂疲倦的声音响起。 “臣颜季明,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郭子仪,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眼下军情要紧,闲话,朕也不多扯了。” 李亨背对着二人,淡淡道: “颜和安,朕也不问你为什么忽然改了心思,但要娶公主这话,朕再问你一次,这话是否是你真心说出!” 他转过身来,眼里露出些怒意。 “昨夜的事情,你不要当朕不知道。” 李亨说的,是辛云京举报颜季明强抢民女那件事。 他根本不知道颜季明抢的是自己的另一个女儿。 颜季明一声不吭,心想着自己给人家女儿那啥了,这时候确实不占着理,任你说两句呗。 不过你要是拔刀砍我,就别怪我还手了。 陈温在外面牵着马匹。 只要事情不对劲,颜季明就会立刻尝试冲出去,再骑马出城,直接回自己的军中。 “臣,有罪。” “你颜氏,有功于国,些许罪责,朕,不会计较,但你要知道,没有下一次了。” “臣...嗯?” 颜季明愕然抬头,心想着我那啥了你女儿,你就这么轻易放过我了? “怎么,你还想有下一次?” 李亨挑眉。 “臣知错, 臣遵旨, 臣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很好。 李亨满意的点点头。 “那么,朕会明日下旨,将六郡主赐婚于你,年底完婚,你可......” 六郡主? 颜季明忽然皱起眉头。 若是老六,这年纪好像有点对不上。 昨夜其他事情记不清楚,但那郡主的脸,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艳丽动人,举手投足间有成熟妇人的风韵。 而这时候,李辅国忽然又通报道: “三郡主在外求见。” “怎么净是朕有事的时候才过来找朕?” 李亨不悦道: “让她在外等候。” “是。” 李辅国答应一声,但他还没转身,门外的三郡主,就已经不顾阻拦直接走了进来。 颜季明心里好奇是哪个虎逼娘们这么不听话,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子忽然僵住了,心里更是掀起了一阵惊骇。 特么的, 昨晚是上错车了? 亏自己一直自以为是老司机。 “拜见父皇。” “珂儿,你进来做什么。” 李亨想要发怒,但他还是按捺住了,想要用眼神示意女儿赶紧离开。 老三虽然性子刚烈,但一直识大体,怎么今天这么胡来? “儿臣只是听说颜节度在此,便想来看看。” “荒谬,他是朕的心腹臣子,岂容你这般轻慢言语!什么叫想来看看?”李亨呵斥道:“还不给给颜节度赔礼!” 三郡主没动作,只是侧脸瞥了一下颜季明。 后者笑道: “臣是陛下之臣,也是殿下之臣,殿下想看便看吧,臣不觉得有所轻慢。” 颜季明都这般说了,李亨只能摇摇头。 而三郡主更是毫不客气,真的在上上下下仔细端详着颜季明。 “呵,颜节度真有一张好面皮。” 三郡主轻笑了一声,道: “我听说颜节度作战勇猛,但最擅长的本事,却是经营一道。河北之地最先遭到叛军攻打,但如今,大半郡县城池已经恢复了太平。 如今朝廷初立,各处凋敝,更兼缺兵少粮。颜节度可否为朝廷设策,解除弊病?” 你爹养那么谋士大臣,让他们想办法啊,跟我要主意? 颜季明在心里骂了一句。 但这时候,显然李亨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颜季明现在也不想立刻跟李亨翻脸,只能耐住性子,先装出一副笑脸应付。 扯呗。 “殿下问的正好,臣近日确实有所思量,但不过是些想法,只能说出来博殿下一笑。” 李亨刚才想让李辅国直接把老三带走,但听到这,便立刻闭了嘴。 他也想听听颜季明要说什么。 “如今朝廷所难之处,在于四方兵马响应较少,且军中钱粮难继。 朝廷手中掌握之军,无非是朔方军、河东军、已经关陇和安西北庭回援兵马。 看似都是精锐,数量也不少,但与原先太平时候相比,就可以知道在军力上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众人此时已经坐下,听到这话,李亨和郭子仪微微点头,知道颜季明说的不错。 朝廷如今加起来,仍能凑出数十万的兵马,其中精锐也能有将近十五万人,但因此换来的,则是边防空虚,各处民不聊生。 叛军打起来毫无顾忌,朝廷还得顾着家里的瓶瓶罐罐,不管怎么打都没法全部放开手脚。 “解决之法,无非就是任用大将率军平叛,但这也会直接导致一个后果。” 颜季明顿了顿,看着郭子仪道: “就算是连战连胜,但大将的威信会盖过朝廷,就算是他的部将和麾下士卒,也都会因此而轻视朝廷。 到最后,甚至会只认大将军令,不认朝廷号令!” “臣,绝不敢如此!” 郭子仪眼都瞪大了,不明白话锋怎么就直接转到了自己身上。 但此刻,还是跪下认错吧。 不管有错没错,先跪下再说。 “您快起来,这是说正事,又不是说您。” 李亨对郭子仪很是恭敬,连忙把郭子仪搀扶起来。 而这时,颜季明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臣的第一个计策,便是解决这个问题。” “臣请陛下,重建天策府, 以各军主帅,为天策府官员。 这样,这些大将,便是陛下之部将, 各方兵卒,也是天策府麾下的兵卒,即是陛下之兵。 各处钱粮,由朝廷统筹过后,统一下令发放。 这样即可控制各处兵马及将领。” 李亨沉默不语。 权宜之计,应付一时。 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 自太宗后,便再没有皇帝启用天策府以及尚书令等官职,因为根本没那个必要。 不用,是表示对祖宗的尊重。 用了,百分百会召来御史和群臣的怒喷。 您也配? 但现在不是以前太平时候了。 谋士李泌之前也说过这种事情有可能会发生。 历史上,这样的事情还少吗? 大将在外征战多年,最后总是擅专兵权, 朝廷之军,几成一家一姓之私军。 李亨浑然忘却了他李家也是一家一姓。 他和郭子仪都在思考这个办法是否可行。 而旁边的李珂,眼睛则是始终盯着颜季明。 她眼中没有半点温情,全是冷意。 刚才若非是六妹跟她偶然提了一嘴父皇正宠信颜季明,她几乎就要把昨晚的事情说出来了。 但现在看来,让颜季明安然无事,才是父皇最想看到的局面。 颜氏, 有功于国! 她强行要颜季明说计策,也是在不断地给自己找不揭发颜季明的理由。 李珂更像是个男子。 为了国家,为了父皇,她只能选择忍耐自己的委屈。 “卿这个法子,倒是不错。” 李亨与郭子仪对视一眼,笑道。 第九十八章 公主吐了 辽阔的草原上,一场恶战刚刚结束。 契丹人的军队已经全面撤退,剩下的奚人,则是成群跪在地上,祈求着唐军宽恕。 唐军骑兵横穿过整片草原,将消息带到了中军大营。 “降了!” “降了!” 营帐内外,顿时响起了欢呼声。 李光弼神色始终平静,但眼里也浮现出一抹放松。 历经数月,他终于率军击溃了奚人和契丹人的主力,在饶乐都督府境内,筑起了一座京观,作为对外族的惩罚和警告。 唯一可惜的是,因为后勤的过分短缺,就算眼下唐军获得了胜利,却也无力再一路北上夺取奚人王的牙帐。 思绪至此,李光弼也不由叹息了一声。 若是国家强盛,这时候倒是一次极好的威慑机会,借这一拳实实在在打疼奚人和契丹人,至少可再保证北疆三十年太平。 营帐里除了他以外,还站着一名女子,侍立在李光弼身后。 “恭贺义父大捷!” 李光弼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道: “坐下说话。” 女子答应了一声,跪在李光弼左手旁,露出恭敬之态。 “此战开始之前,就已经与你说好,战后俘虏的奚人,你可拿走一半。” “多谢义父大恩,奴和楚里部,将会永远铭记义父恩德,永远归顺大唐!” 奚人原本有五大部族。 遥里、伯德、奥里、梅只、楚里。 而原先的那个楚里部,已经被李光弼挥军屠灭。 而女子手中的楚里部,则是由她去吸纳流浪的牧民和战败被俘的奚人重新建立起来的。 她看见了一个奚人大部族在这个男人的一声命令后被彻底夷灭。 随后,一名手中刀刃还在滴血的士卒来到她面前,将她从见证无数族人惨死的恐惧中惊醒。 李光弼要她这个奚人,带着重建后的楚里部,去修筑奚人的京观。 从那以后,许多奚人的噩梦中,将会反复出现一个人的名字。 李光弼。 “你,还要再记住一个人。” 李光弼从案几上找出一封已经拆开看过的信,扔到了女子面前。 “那个人之前将你的性命还给了你,又给你自建部族的权力。” “奴记得颜太守。” 女子低声道。 颜季明曾经的手段并不比李光弼仁慈多少。 生擒奚人王,屠灭一个万人部族。 但与李光弼想比,颜季明在她心里留下的烙印,却又多了一丝不清不楚的意味。 “他现在是节度使了。” “节度?” 女子当然清楚这个名头的意味。 安禄山叛乱时,大唐才有几个节度? 安禄山一人就占了三个。 那个年轻俊朗的太守,竟然也坐到了这个位置么? 李光弼懒得去跟她解释河北节度使和魏博节度使的区别。 在朝廷的公文中,魏博节度使还要受到河北节度使的节制,某种程度上算是下级。 “李宜奴。” 李光弼唤出女子的名字。 后者立刻跪伏在李光弼面前,答应一声。 “女儿在。” “还记得颜节度对你有何要求吗?” “他说,一年之内,奴的部族要能抽调出一千奚人骑兵,帮他作战,若是做不到,他会亲手解决奴和部族......” “还少了一句。” 李光弼摇摇头。 李宜奴的身子微微颤抖,片刻后,她道: “颜太守说,若做到了,奴就是新的奚人王。” “你想做奚人王么?” “...奴不敢。” “选聪明的,选识时务的,都不如选一个听话的。” 李光弼缓缓道: “聪明的人心思多,再识时务的人,不过是墙头草,难免会有看错的时候。只有听话的人,只要知道听话就行了。” “此后,要知道听话,你便是奚人王。” “奴和楚里部,一定会听大唐的话,听义父的话!” “去吧。” “是。” 李宜奴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才站起来,等她站起身的时候,李光弼又补充了一句。 “楚里部,出三千骑兵,赴常山郡候命。” “你,亲自带兵。” “颜节度准备带兵去哪?” 问话的,是一名宫女。 见颜季明微微挑眉看过来,宫女吓得身子都有些颤抖起来。 在他们不远处,堆积着上百具叛军士卒的尸首,正被大火焚烧着。 在小宫女的眼中,颜季明一开始是那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但这几日随军出发,她很快就发现了颜季明狠辣的一面。 叛军、盗贼、流匪。 关内道南部郡县早已经民不聊生。 “这是殿下想问的话。” 三郡主,在离开灵武的时候,被简单的册封为公主,封号为和政。 颜季明的第二个主意,则是解决朝廷的钱粮问题。 在他看来,如今李亨所提倡的节流办法并没有很大作用。 李亨身为天子,带头处处节俭,但这时候并非太平时节,你以身作则也没啥用。 就算从朝廷官员再到地方上的官吏将领人人勤俭节约,能从嘴里抠出供养整个朔方军的钱粮么? 颜季明主张开源。 其中,自然也有盐铁专营一项。 其实再过不久,李亨手下有个叫第五琦的人就能献上类似的计策,而且想出的主意比颜季明还要多一些。 这人算是李亨手下的理财好手,只可惜颜季明并没有能将其讨要过来。 反倒是这个和政公主自告奋勇, 要随大军一起去他的常山郡“实地考察”。 这事,说起来荒唐,但李亨竟也同意了,不知道打的是什么心思。 六郡主李淑也被封为公主,但这时候肯定是不能一起跟来的。 李亨跟颜季明保证过,等年底的时候,便会让两人完婚。 颜季明现在也懒得去考虑了。 唯一有些对不起的,就是李氏。 这次回去,他决定先想办法把李氏的亲事给搞定。 至于说什么驸马只能娶一个。 你还当现在是之前的大唐盛世么? 李亨以后靠着颜季明的日子还长着,不会因为一个女儿就跟颜季明翻脸。 至于这个和政公主... 颜季明虽然喜欢她的长相和性子,但也相当讨厌身边多一个朝廷的人。 整个天雄军上下现在都跟他颜季明一条心思,做什么事都是根据颜季明和整体天雄军的利益来判断,和政公主在这,就像是个硬插入饭局的陌生人。 颜季明做事有些放不开手脚。 好在和政公主除此之外也比较识相,她从不对颜季明的号令指手画脚,也并不提出任何建议和质疑。 就算是要问事情,她也只是指派个宫女过来询问,几乎不跟颜季明亲自照面。 “去告诉殿下,大军已经进入河东,因为郭公的号令,我军奉命南下协助河东军收复平阳郡北部三城。 若是殿下受不得鞍马辛苦,下官会令派一支队伍,将她先送到河北安顿。” 宫女点点头离开了。 颜季明摇摇头,转而又看见陈温朝这边跑过来。 “节度,将士们抓到了一些兔子,今天有兔肉吃。” “烤的时候记得放盐。” 陈温想了想,又道: “要给那位殿下送一些过去吗?” “送呗。” 颜季明刚吃完烤兔肉,那个宫女就再次急匆匆跑过来。 “节度,殿下出事了!” “她怎么了?” 颜季明皱起眉头。 “殿下刚才吃了几口肉,就全吐了出来,好像身子不大舒服...” “吐了?” 颜季明看了一眼陈温,后者吓得连忙道: “末将是处理干净又烤好了,事先也用刀割了些肉下来让人试了试,确定没事才敢送过去的。” “不是不干净的事。” 颜季明咳嗽一声,看向远处。 “我过会带军中大夫去瞧瞧。” 第九十九章 我颜季明没有开挂 颜季明在军中很多事务上并不插手。 他知道自己不擅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手下刘客奴等将领也不是无能之辈,便随他们去做事,何况还有个田承嗣在旁边做参谋。 但他也作出了一些规定,包括在军中设置正式的医护人员。 即军中大夫。 普通人员叫大夫,负责管理他们的,叫医官。 这些人也是经过颜季明挑选出来的,同时也接受了颜季明的简单培训,了解到一些基本的医护救治知识。 虽然这些人都不知道堂堂颜节度是怎么懂这些的, 但,这些措施绝大部分都很有用。 “回节度,殿下应该是受了点风寒。” 颜季明低声问道: “你会把脉吗?” “这个,是会的啊,小人刚才也把过了,只是些许小恙。不过殿下身子娇贵,怕是得将养数日。” “再去把一下。” 和政公主病恹恹的躺在软榻上,任由施为,只是侧过头去,始终不肯看颜季明一眼。旁边的宫女都提醒说不合规矩,但颜季明站在这,没人敢过来阻拦。 “回节度的话,殿下确实只是风寒。” “出来说话。” 军中大夫一脸茫然地跟着颜季明出来。 “你把清楚了?” “小人真把清楚了。” 大夫眼神都有些不自信了,他拼命回忆着刚才探到的脉象,心想莫非出错了? “没有...喜脉?” “喜脉?” 大夫倒吸一口冷气,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看颜季明的眼神也变了。 夭寿嘞,夭寿嘞。 这是我一个军中大夫能听的话吗? 娘的,今天明明是宋老三当值,他刚才要去解手,才临时叫我帮他当值。 本以为是个能讨好节度的机会, 可, 谁懂啊, 谁懂啊! 他拼命按捺住胡思乱想,不去猜测节度和那位公主的关系,认真回忆了片刻,确认道: “并无喜脉。” “去军中主簿处领取五十贯,算殿下赏你的。” 五十贯。 古代正常说一贯是一千钱,但玄宗天宝九载时,曾规定一贯为九百八十文钱。 这是因为铜钱的供应不足。 而现在这时候,正常一贯钱约在八百到八百五十钱之间,称作“省陌”或是“短陌”。 大夫刚要道谢,就听到颜季明的下一句话。 “事情若是传出去半点,你和你的家人,都不要活了。” “小人不敢!” 之前还不敢肯定,现在倒是确定了。 大夫跪在地上没敢说话。 其实就算没有那五十贯赏钱,大夫也不会乱说的。 就连他现在这份差事,也是因为颜季明才有的。 颜季明拍拍大夫的肩膀让他站起来,自己则是再次走进营帐中,对着再度侧过身不看自己的公主道: “殿下只是受了些风寒,下官会留些兵马在此宿卫殿下,等风寒好的差不多了,由他们带您去河北。” 营帐里除了颜季明,便是些服侍公主的宫女。 公主始终沉默着,不搭理颜季明,旁边的宫女见颜季明站在原地,怕他不高兴,便代替公主回答道: “如此这样最好,多谢节度了。” 颜季明摆摆手。 “肉吃不下,我过会再派人送些粥来,你们好好服侍殿下吧。” “是。” “走了。” 过了片刻,没听到颜季明的声音,和政公主眼里闪过一丝恼意。 就这么走了? 她早已为人妻,知道一些事情,刚才忍不住吐出来的时候,心里已经一片冰凉。 怕的, 就是真一箭中靶了。 “薛嵩,你从军中点五百骑,在此宿卫公主,等她病好了,再送她去常山。” “这...末将领命!” 薛嵩有些不情不愿道。 他还是希望能跟随颜季明南下收复城池,但他也从不拒绝颜季明的命令,只是心里觉得有些憋屈。 旁边的陈温,看着薛嵩脸上老大不高兴,心里暗暗摇头。 那晚上军中还是有一些人看见自家节度带了个女的回营帐。 但真正知道她身份的人,则是少之又少,而后李萼更是下令封口。 薛嵩虽然知道那个女的身份,但陈温则是站在颜季明旁边,亲眼看见颜季明把人家拖上马车,然后又带回军营。 作为属下,他心里自然是暗呼牛逼。 自家老大连公主都敢强抢回去,然后朝廷第二天还赐婚了,跟着这样的老大,以后的前途自然是大大的。 薛嵩若是把这件事办好了,在颜季明那边也算是不小的功劳。 而且还不用去攻城厮杀。 “去吧。” “喏!” 说话的功夫间,李萼拿着一封军报走进来。 “朔方节度使有信传来,要求我军立刻出发,三日内要抵达平阳。” “知道了。” 颜季明看向陈温,道: “传令下去,全军修整一个半时辰,然后出发。” “是!” 自朝廷封颜季明魏博节度使以后,颜季明私下又去见了李亨一次,提出魏博本是军镇,麾下兵马最好也有个名号。 此举,本意上还是向朝廷小小表示一下忠诚,也顺便沾染一点贵气。 天子赐名嘛。 李亨想了想,便在旁边李泌的建议下,赐名天雄军。 仿佛是历史的无数个巧合,重合为今日的三字。 颜季明的常山军,自此也正式更名为天雄军,外界大部分还是称呼其为魏博军。 军中上下,对颜季明的忠心再度提升。 陈温薛嵩之类的亲信、刘客奴之类的将军,都彻底转变了态度,某种程度来说,他们已经将颜季明奉为了主上。 走的时候,朝廷又特意封了刘客奴,封其为卢龙节度使。 李亨等人不可能不知道刘客奴带着七千卢龙军听从颜季明号令的事。 同时,既然刘客奴原先是颜季明的部下。 那现在,他的地位可以与颜季明平起平坐,两人的心态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这是很明显的分化制衡之策。 然而第二日清早整军的时候,刘客奴当众对颜季明下跪称贺,仍是自称末将。 不到两日,天雄军兵临平阳郡,即河东晋州。 叛军攻克长安和京畿道全境后,无意再去追击玄宗,转而试图向关内道北部进军,让李亨的新朝廷胎死腹中。 但很快,他们就遭遇了三波兵马。 高仙芝率领两万河陇精锐,接连夺回两个郡,击溃叛将蔡希德主力,迫使其后撤百里躲避唐军锋芒。 封常清率安西北庭回援的精锐,向东南增援,鏖战两日,击退叛将崔乾佑先锋兵马。 郭子仪率朔方军主力及回纥支援骑兵,驰援河东,与叛将安守忠对峙,使其再难以前进一步。 除去高仙芝那一路兵马斩获极大,其他两路,其实收获都不算很多。 尤其是郭子仪那一路,他对上的是叛将安守忠。 郭子仪本事不必多说,但安守忠也并非庸将。 这个人,可以算是叛军中排名前三的大将,有主帅之才,作战凶猛,已经在河东击溃了河东节度副使程千里的部分主力。 安守忠部下主力,便是原先河北的安东、平卢边军精锐,同时也有大量的奚人骑兵。 但总体上,唐军的形式已经逐渐乐观,不再是之前兵败如山倒的局面。 好歹已经开始还手痛殴叛军了。 郭子仪那儿,并不是急需一支兵马替他打开局面,而是遇到了不得不求援的事情。 陛下的三字建宁王李倓,随军出征,奉郭子仪之命攻打平阳。 消息却被安守忠提前获知,利用少量兵马堵住了李倓军队的退路,导致李倓军中缺粮,却又没办法撤退。 叛军在各处扼守关口和城池,虽然守军数量不多,但也得费许多时日才能攻下,李倓现在缺粮,最是经不起时间消耗。 郭子仪和安守忠两人正互相率军对峙,两人其实都很难再抽调出足够的兵力去驰援、或是彻底按死李倓的军队。 程千里已经撤向后方,离这儿最近的,只有颜季明的天雄军。 郭子仪只需要他帮忙攻开三座城池,替建宁王打开一个缺口就好。 眼下形式还算过得去。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建宁王在出征之初就死在这,这会对全军的士气造成极大的影响。 颜季明从陈温手中接过鼓槌,在将士们狂热的注视下走到战鼓前。 “咚!” “咚!” 军中还有许多战鼓,随着颜季明敲响了第一声,密集的战鼓声随之响起,同时振奋的,还有全军的士气。 阴地关。 城头上的叛军士卒已经没法抬头了。 外面箭雨如瓢泼,他们本身兵力少,又不是什么精锐边军,几乎是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闷头挨打。 郭子仪有一件事倒是没算错。 安守忠不可能把最重要的精锐兵马派出来死守城池。 所以颜季明带来的一万天雄军下场后,几乎就像是炸鱼一样,打的叛军瑟瑟发抖。 到了最后一座城池前,那座城池的主将收拢了前面两处的溃兵,再加上自身的本部兵马,也聚集出七千余人。 兵力相差也就是三千多人。 两军在汾水河畔遭遇。 叛军主将甚至提前设了埋伏。 但天雄军就一路硬生生碾压了过来。 血流成河。 汾水中飘满了叛军将士的尸首。 两战两溃, 最终连溃兵都无法再次收拢,那名叛军主将的首级也被一队衔尾追杀的骑兵斩下。 要说颜季明在其中做出了什么谋划什么算计。 他还真没有。 他只知道, 兵马推过去, 对面就败了。 最后一座城池,因为主力已经因为野战而伤亡殆尽,根本无力再抵御唐军的攻打,等颜季明兵临城下,便直接开门投降。 两日, 破三城! 第一百章 奚人援军 “多谢颜节度厚恩,请受小王一拜。” “大王客气了。” 颜季明将李倓从地上搀扶起,两人相视一笑,李倓当即对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魏博节度使生出了些好感。 过了片刻,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事。 “对了,小王还有一事相求。” 李倓道: “近日我军中缺少粮草,希望颜节度能匀我一些军粮,算是借的,等过几日,我会写信给郭公,让他还给你。” “何须说借。” 颜季明豪爽道: “殿下军粮的事,全由下官承办了。” “颜节度恩德,小王必不敢忘!” 称呼,从大王变为殿下,意味着两人的关系也拉近了一步。 以颜季明现在的身份,根本无须与李倓这般客气。 而且在别人甚至是李倓眼中,颜季明先是受封一镇节度使,而后又尚了帝姬,如今正是简在帝心的时候。 但颜季明却深深明白,李亨现在厚遇自己,无非是之前自己对他露出了拥立的态度,而后,更是有河北在自己身后做后盾,让李亨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寻常人来往尚且会因为三瓜两枣的利益老死不相往来,何况,李亨现在是天子。 他需要颜季明和整个河北的归心和帮助。 颜季明则需要李亨和朝廷为自己站台,震慑蠢蠢欲动的河北世家。 而这个脆弱的平衡,随时会被打破。 他看向李倓,神色不由更加热切了几分。 建宁王李倓。 现在有他的插手, 或者以后会变成... 太子李倓。 薛嵩正在读书,外面响起通报的声音,随即有一名宫女走进来,恭敬道: “殿下想问将军一些事情,不知将军可有空闲。” “末将这就去。” 薛嵩眼里浮现出一丝疑惑, 他立即放下书,随着宫女前往和政公主住的客舍。 因为公主之前身体不舒服,所以薛嵩带着兵马找到了附近的一处小城,将公主在城中安顿了下来。 房间的门是开着的,但薛嵩没有丝毫逾矩,跪在门外,大声道: “末将奉殿下之命而来,不知殿下想问何事?” 房间里响起了低低的声音,片刻后,有宫女走出,代为传话问道: “将军可是平阳郡公后人?” “这...” 薛嵩不由愣住,不知道这个公主从哪知道了这事。 他正思虑着是否要承认,那名宫女再度传来了公主的话。 “将军本是将门之后,为何屈身他下帐下。” 这个他人,自然是指颜季明。 薛嵩眼神一冷,闷声道: “末将受节度厚恩,岂敢说屈居二字。” “将军可愿复为郡公?” 薛嵩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他抬起头,一时间愣愣看着那个宫女。 “不...” “殿下说,将军不用急着拒绝,可细细思量几日,再说不迟。” 薛嵩等了一会儿,见宫女不再传话,直接道: “末将告辞。” 站在走廊外,他大口呼吸了两下外面的空气,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跟随颜季明是他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 颜季明对他也很好, 不仅早就承诺为他洗雪亡父的耻辱,而后更是对他屡屡破格擢升。 颜季明对他,有救命之恩,有知遇之恩。 但眼下公主却对他露出了招揽之意。 招揽的代价, 则是一个郡公。 心中思绪万千,薛嵩却蓦地想到了一个并不想干的人。 陈温。 “那个蠢货若是在这,说不定会直接拒绝,甚至是反过来嘲讽公主一顿,他对节度最是忠心了。” 他轻笑一声,摇摇头,径直离开了。 这事,只是一个小插曲。 旅途并不漫长,公主也再没有把薛嵩召过来询问他是否同意。 而就在即将经过井陉土门关进入常山郡的时候,他们碰上了一支数量庞大的队伍。 之所以第一眼没把它当成军队,是因为这支队伍里面,根本没有多少披甲的士卒,整支队伍都乱糟糟的,毫无纪律可言。 但薛嵩却是脸色一脸,大吼着停住车队,准备结阵迎敌,或是干脆保护公主后撤逃离。 对方的人数,远超过自己这边五百人,而且那支队伍里,几乎人人骑马。 最重要的, 则是那支队伍里大部分都是外族人的面孔! 薛嵩神情警惕。 在他身后,则有二百多士卒拿出了军弩,将弩矢对准了那些外族人。 这时候,薛嵩忽然瞥见对方的队伍中央,竟然打着一面歪歪斜斜的唐旗。 他的心神陡然一松,但也没有因此放下戒备,而是派出一名士卒靠近对方,准备进行询问和交涉。 对方也很快就派出了一名骑马的男人,向这边而来。 那是个汉人,穿着一身官袍,似乎只是个普通小官。 “奚人楚里部,奉河东节度使之命,入常山郡候命,因为听说颜节度在河东作战,故而自行出兵,准备驰援节度。” “可有李节度的手令和相关公文?” 薛嵩开口问道,依旧没有因为对方的说辞而掉以轻心。 对方点头同意的时候,薛嵩忽然挥挥手,身后的二百多名士卒再度将军弩举起。 “将军,您...” 对方露出惊愕之色。 “若你们真是奚人楚里部,那就尽快去把该拿的东西拿回来。” 薛嵩缓缓道: “我军信使已经准备出发,若你们敢趁机袭击,那我将会率军在此死守,为后方传回消息。” 话说的很明白,那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拱拱手回去了。 但那支奚人的队伍,也真的因此而停了下来。 不久后,那名小官再度骑马奔出,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三人同样是骑马而出,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为首那人,显然是个女子,她用一道黑纱遮住下半边面庞,身着轻甲。 装扮有些不伦不类,但看得出来,她身段极好。 看见这个女人,薛嵩起初还没察觉到什么,但随着她策马接近,然后跳下马坦然走到军阵前,用一口熟练的汉话高呼道: “我是河东李节度的义女,愿与贵军主将一唔。” 李宜奴。 薛嵩眼神一闪,从脑海里找出了这个名字。 好像, 还真是自己人? 薛嵩查看了一遍对方送出的公文和证明,确认无误,便带着数名亲兵出阵,他并不向李宜奴施礼,只是淡淡道: “既然是李族长示下,那末将正是奉颜节度之命,要回常山公干的,还请族长带着兵马先行过去末将随后再过。” 听到对方的声音,李宜奴不由微微一愣,她看向薛嵩身后的军阵,忽然瞥见在层层士卒的保护中,有一架外观奢华的辇车。 她不由目光闪动,笑道: “将军莫非是要保护一位贵人回常山么?” “贵人便是当今陛下的三公主。” 薛嵩既然知道对方并无恶意,并不想在这儿多耽误时间,只希望李宜奴自己识趣,赶紧带着她手下这帮叫花子似的奚人赶紧滚蛋。 “公主...” 李宜奴沉默片刻,轻声道: “听说,颜节度被当今圣人赐婚,莫非便是那位?” “不是。” 薛嵩摇头。 他看了一眼李宜奴,补充道:“这是另一位。” 颜季明到底尚了几位公主? 李宜奴愕然。 她想起自己此行出发前做出的决定,眼里顿时浮现出坚决之色。 眼下两人并未完婚,自己必须提前找到颜季明,与他谈好那件事。 这是为了...她的楚里部。 李宜奴策马转身,用奚话大声下着命令。 奚人的队伍立刻开动起来。 薛嵩则是带着自己的队伍和公主的车架暂时移开。 “族长,请回中军坐镇。” 李宜奴点头答应,却忽的回头。 此刻,辇车的车窗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微微掀起车帘一角,坐在里面的人似乎也在窥探着李宜奴。 “下令,全军加快速度。” 李宜奴用力抽了战马一鞭,大声道。 第一百零一章 予取予夺 赵城。 数日前,此处的叛军已经被颜季明尽数攻杀或是俘虏,城头再度更换上了大唐的旗帜。 城中的官吏早就全被叛军换了一遍,唐军入城时,有些人不得已而举家自尽,有些人,则是选择投降。 但投降也没用。 建宁王李倓不会放过他们,而他们对颜季明也毫无用处,后者更不会在他们身上浪费半点时间,任由李倓在城中清洗。 当陈温将这个消息报告给过来的时候,李萼笑道: “这位大王,跟您往来的时候,看似为人忠厚真诚,但做起事来,这手段还真不含糊。” “毕竟是李家的人。” 颜季明对此并不意外,转而再次提起了撤军回河北的事。 河东这边,除去河东南部一些被叛军彻底攻占劫掠过的城池,北方的大片郡县城池始终是和平国度的状态,由原先听命于玄宗,转而听命于现在的天子李亨。 颜季明很难将手插进其中。 他已经多次和李萼、刘客奴等人商量过,对他来说,眼下最好的出路,还是继续消化河北,然后便是向河南进军。 河南道几乎全部沦陷,也堵死了朝廷援军前往江南道的道路。 若是能打通前往江南道的道路,颜季明就可以直接从江南道获取到海量的财富。 是故,当下的战略重心,应当是河南一带。 建宁王李倓浑然不知颜季明心中所想,甚至还极力邀请颜季明率领天雄军帮他留在河东平叛。 “颜节度年纪轻轻,就已经立下如此功业,倒是令小王好生敬佩。” “殿下不也是,您身为天潢贵胄,都直接出来带兵了。” 李倓摇摇头,脸上似有醉意。 “和安,你言重啦,若非我姓李,又岂能带兵出来,我自己还是知道自己斤两如何的。” 他站起来,看着外面,感慨道: “只是可惜啊,我才能平庸,帐下又没有强军猛将,看到节度的天雄军,当真是好生羡慕!” 李倓说到这儿,眼神盯住了颜季明。 后者眼睛微微眯起,继而,竟是露出些感同身受之意。 颜季明站在李倓身旁,装作醉酒,用力拍了拍李倓的肩膀,然后又勾住他的肩膀,对他大倒苦水。 “殿下,在下也是很苦啊。不光是在下苦,河北军民也苦啊!” 颜季明指了指外面,言语之间,竟是有些哽咽。 “听闻京城失守,下官的父亲和叔父闭门谢客一月,终日以泪洗面,忧虑圣人和朝廷, 就算是在下,也因此愤而与众将士歃血为盟,定要为朝廷复仇,不破贼军,誓不回转!” 颜季明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眼泪鼻涕在李倓肩头擦了擦,继续哭诉道: “而后听到圣人在灵武继位,颜氏满门倾尽家资以为军需所用,号召河北上下勤王,故而才凑出这一支兵力过万的天雄军。 这支兵马,不是颜某一个人的私产,而是河北上下的心血所在!” 李倓面露尴尬,但又不好直白地让颜季明从自己身边滚开点。 过了一会儿,反而是他在不断地安慰颜季明。 到最后,李倓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只好一遍遍重复道: “会好的,和安你不要哭了...” “真的会好的......和安,你在我肩上蹭什么?” 颜季明原本装作伏在李倓肩头痛哭,听到问话,他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李倓肩头的鼻涕。 说实话,要一直哭还真考验演技, 但只需要不停地擤鼻涕和咳嗽,就能更快营造出一种悲恸欲绝的氛围。 李倓这时候却浑身汗毛乍起。 他忽然想起来, 自己曾听说过这位长相阴柔俊美的颜节度,似乎好男风? 这下是无论如何都得赶紧离开了。 李倓心里甚至有些害怕。 外面的夜风,轻轻飘起,仿佛数百年前的晋风,再度吹拂在两人脸上。 颜季明也有些恶心,但更多的,则是不屑。 李倓刚才的话全然是试探,意思是想跟颜季明借兵。 但从来只有颜季明借别人的东西且不还的道理,还没有别人能跟他借东西。 何况是, 借兵。 要兵没有。 要钱粮, 可以啊, 打发你一点, 不过咱河北上下都不容易,才经历过战乱,你要一次有,要两次有,但不能次次逮着咱河北薅羊毛吧? 你要的次数稍微一多, 那就是朝廷有意压榨河北。 一番“哭诉”,仿佛只是诉苦,但仿佛,又是什么话都说了。 李倓也没再提这件事,沉默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了。 换在以前,他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就算没有朝廷的命令, 我身为大唐亲王,跟你调兵,你敢推三阻四么? 就因为世道乱了。 你手中没兵, 就只能低头认小! 有很多人还没意识到这个道理。 但李倓,却是有些明白了。 颜季明坐在门槛上,晃晃手里的酒壶,听声音,还剩下约莫一半。 陈温走过来,替颜季明披上一件衣服,顺便道: “此次伤亡的人数已经计算出来了,军中主簿让末将把册子送给您看。” 颜季明将酒壶放在脚边,伸手从陈温手中接过册子。 一页又一页,记载在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一名战死或是受伤的士卒。 颜季明翻动册子的速度越来越慢,夜风绕过他手边,动作轻柔地翻起下一页。 战死者约有三百人,受伤的,则是二百多人。 颜季明刚才和李倓谈笑时的意气方遒, 在这一刻, 被夜风吹的有些冰冷。 “陈温。” “末将在。” 颜季明沉默了一会儿,道: “倘若太平了,你想做什么?” “末将,不知道。” “不知道?” 陈温在颜季明身边蹲下,沉声道: “河北,在您治下已经太平了。” “不,我的意思,你...假如最后是我赢了,天下全都太平了,你想做什么?” 陈温愣了一会儿,笑道: “末将亡父曾替末将与一佃户之女定有亲事,若太平了,末将得娶她。” “除此之外呢?” 陈温摇摇头。 “没了。” 颜季明再次拿起酒壶,低声道: “夫死子又死,兄亡弟也亡。 河北子弟随我出征,至今战死超过数千人。” 陈温犹豫了一会儿,想要劝解,却听颜季明继续说道: “人已经死了,就不能让他们死的没有意义。” 他站起来,将壶中剩下酒水,尽数浇在地上,祭奠那些战死的将士。 “李家坐不得这个江山,为何我颜氏...” 陈温霍然抬头。 夜下风中,颜季明衣襟微微飘起,而他眼中的野心,第一次如此明亮。 第一百零二章 不断给朝廷挖坑 时近七月,天气越燥热,军中时常能看见光着膀子拼命扇风的大汉。 比起巡视军中,颜季明现在更乐意去城中逛逛。 城中的女子,已经换上了较为轻薄的衣衫。 大唐女子风格本就豪放, 脸皮薄些的,看到颜季明会有意慢走几步,好能多看几眼。 胆大的,路过颜季明身边的时候忽然掷把什么东西掷过来,仔细看一眼,都是些香囊帕子之类的闺中物件。 走了两条街,颜季明怀里多了不好。 他咳嗽一声,把东西递给陈温,让他替自己拿着。 尽管赵城处于军管的状态下,但城中百姓渐渐卸下了对天雄军的防备。 颜季明早就对此下过令,在纪律方面对士卒的约束极严,而建宁王李倓那边,也因此不得不对自己麾下的将士三令五申,至少让他们不能在外面惹事给自己丢脸。 天雄军能做到,为什么他的兵马就做不到? 但事实则是,后者确实管不住自个。 近日城中连续发生两起士卒欺凌百姓的事,说起来并不大,要是有心遮掩,也不会有太多人知道。 但最尴尬的是,抓到闹事兵卒的人,全都是颜季明的天雄军。 而前者,则都是李倓麾下的士卒。 “前日,多谢颜节度率军解围之恩,倓必铭记在心,不敢忘也。” 李倓施了一礼,道: “我收到郭公帅令,不日将继续南下,与郭公兵马汇合,围攻绛郡。” 颜季明点点头,抬手还礼,实际上也并不是很在意李倓这之后的去向。 他在李倓身上虽有谋划,但并不急于一时,以后的日子还长,何况,就算是李倓倒霉战死军中了,李亨也还有不少儿子,总能找到一个符合颜季明要求的皇子。 “殿下临走之前,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问吧。” “您说,在平叛时,什么最重要?” “额...大将?” “非也。”“那就是一支精锐的兵马。” “非也。” 李倓不由皱眉,道: “还请明示。” “是钱粮。” 颜季明敲了敲桌子,轻声道: “有足够钱粮,才能让骄兵悍将为您所用,才能让各地官吏继续替朝廷效命,如今以朝廷财力却只能处处擎肘,若是长此以往...” 听到颜季明的话,李倓神色微动。 其实叛军攻破潼关的时候,朝廷的积蓄仍是极为可观。 但随着叛军攻入长安,将左藏尽数劫掠以为军用时,朝廷可用的钱粮,就只能仰仗各地输送。 左藏,即国库。 玄宗逃出长安的时候,杨国忠想要烧了国库,却被玄宗阻止。 他那时候的心思究竟如何,没人知道。 但如今,叛军在获得左藏后,就将大量的钱粮全部转化为士卒、战马、甲胄、武器。 关内道直至今日,各处依然混战不休,高仙芝和封常清的推进势头虽然凶猛,但总因为后勤的问题,而不得不停顿脚步,给叛军留出喘息的空档。 李倓自然也清楚这其中的情况。 就连他这次被围,也有这部分原因在里面。 各处兵马都在要钱要粮,就算李倓是亲王,郭子仪也没有看在他姓李的面子上再多给一些,只是给了额定数量的军粮。 这个数量,其实不多。 所以李倓一朝被围,没过多久军中就开始缺粮了。 “莫非节度有良策?” “然也。” 颜季明示意李倓凑过来,笑道: “下官曾对陛下及朝堂诸公说过,与其节俭,不如想办法去多开财路。” “财路...” “对,譬如拿下官坐镇的魏博举例,魏博镇下辖的博陵郡盛产瓷器,下官便令博陵各城官衙出钱开设作坊,招募百姓为烧瓷工匠,将产出的瓷器兜售出去。 这样,既可以养活百姓,又能让他们有事做,同时卖瓷器本就是一本多利的事,可以解决朝廷的钱粮问题。” “让官衙出钱,岂不是与民争利?这说出去,名声未免也太难听了些。” 李倓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殿下果真是宅心仁厚。” 颜季明笑眯眯说了一句,道: “但若是官衙将钱借给百姓,允许后者开设工坊,盈利自负,但须得定一个期限,比如说三年后百姓必须得以规定的利息还款。 要是还不起。就可以依据债务,没收百姓名下的财物地契,甚至是让他们卖身为奴还债。 您想想,一个工坊,光凭一家最多三五口人,远远达不到盈利,想要多赚钱,只有多招工, 这样一来,在短期内,光一家工坊,就可以解决至少三户人家的营生。 这样,则是朝廷给百姓活路,更算不上是什么与民争利了。” 李倓思忖了一会儿,又道: “可您刚才说,也有办法解决军中钱粮短缺的事......” “诶,其实都是一样的。” 颜季明伸出一根手指,笑道: “民间可借钱开设工坊, 反正都是生意, 民间可做得, 军中为何不可做得?” “多谢颜节度指点。” 李倓若有所思,对颜季明再次拱手作别。 等他走后,李萼当即从后堂走出来。 “他相信了?” “不知道,但他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陛下、还有他那几个谋士和大臣。” 颜季明嘴角微微扬起。 他所说的那点法子,其实就是后世放贷的一种。 在古代,还有另一个名字, 叫青苗法。 后世大部分人都以为青苗法是王安石在改革时独创, 但实际上,唐朝中后叶早已经出现了青苗法。 目的,就是为天子创收。 若是对其加以改良,再派合适的人去执行,确实可以解决相当一部分钱粮问题。 但, 事情的发展会这么美好吗? 开头是一锅清汤, 而随着每个人在接到手时都会往里面添加一点东西,天知道最后端上桌的是一锅什么玩意。 王安石的下场,其实已经说明了一部分问题。 颜季明只不过是让它出现的时间提前了一点。 而实际上,朝廷现在虽说艰难,但仍可以尽量维持运转,若是安史之乱提早结束几年,它都能慢慢恢复过来。 它所代表的,毕竟是一个国家。 李萼问道: “若朝廷发现很难把放出去的钱粮收回来怎么办?” 颜季明耸耸肩,道: “到那时候,朝廷就倒了。” 反正怪不到自己这边。 颜季明在建议官衙放贷的时候,总是以自己治下的几个郡为例。 对他来说,这是成功案例。 但对于朝廷来说,这是不能开的口子。 各处城池中,有不少工场作坊都是以官衙借钱给私人开办起来的。 但颜季明能以极强的手段和渠道,保证工场作坊直接度过前期的难关,进入盈利期。 因为商队只要出了河北,北方大都是外族人的聚居地,乃至于东北方的新罗等国,瓷器在那都有销路。 瓷器在本地其实也有销路,但所产生的利益远不如上者。 一批又一批商队组织起来,就能源源不断地给颜季明带回大量的钱粮和货物。 同时,他也能保证那些借钱的百姓百分百还钱。 还是那句话,兵马即强权。 颜季明不惜血本养兵,虽说其麾下势力还不能算是一个藩镇,但已经有了雏形。 在他治下,只要是颜季明的号令和法度,上到官府下到军民,大多都得奉行。 同时在借钱之初,他还会让手下官吏严厉审核借贷者的身家资产,令其拿出相应的东西作为抵押。 一旦赔本甚至是血本无归,颜季明就会拿走他们的抵押物。 房屋、地契、反正是他们所有的财物,哪怕是他们自己本身。 这样做,看似已经是毫无人性了。 但颜季明所借钱的对象,几乎都是河北本地的豪族大户。 他手里有兵,后者不敢耍赖。 而且就算是他们赚了,颜季明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坐着收钱,因为所有工坊内,官府都能分到最后的红利。 反之,若是血本无归,大户们就得赔付官衙相应的本金和利息。 凭着这个手段,颜季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大片的土地和奴隶握在了手中。 他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从这些人手中抠出后两者。 地方上的豪族大户虽然权力较小,但对于土地兼并向来乐此不疲,何况河北最早受到战乱,不少大族受到重创,急于恢复。 颜季明给他们开出了一个极为美好的前景。 即利用工场的盈利再度振兴家族。 但这个前景,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 颜季明从所有大户中特意选出了一些较为听话的,决定分给他们部分利益,将这些人立为标杆,诱使更多的大族进行“借贷”,甚至是投资进来。 最后,再让他们莫名其妙就欠了一屁股冤枉债。 其中多是李萼等官吏在下场操手。 为此,颜季明牺牲了相当一部分公信力。 不少河北大族已经不再完全相信他,甚至是对他加以防备。 但对于士卒和百姓来讲,前者得到了足够的钱粮,凭借军功可以受赏土地;后者则是拥有了谋生的行当,凭着力气至少可以勉强养活一家人。 颜季明和李萼等人商量后,将原先的均田制再做更改,其内容则变为: 家属中有天雄军士卒身份的男子,其所在户,可获得额定数量的田地。 既然不少事情都已经做完了,颜季明终于可以将全部精力再次放回到经营自己的势力上来。 李萼曾和颜季明谈过一次话,大致意思,就是颜季明之前施行的大部分措施,都太过于保守,完全不符合他的野心。 七月初, 随着颜节度带着天雄军回到常山,同时向各处传达了朝廷的旨意: 即封颜季明为魏博镇节度使。 所有人惊愕之余,却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颜节度下令在各地开办寒士居,准许寒门和平民出身的读书人通过考试直接应试官职,用于填补魏博镇里中低层官吏的空缺。 此消息传开,当即让已经安静了许多时日的河北,再度掀起惊涛骇浪。 第一百零三章 安得广厦千万间 常山。 多么美好的两个字。 从早上睁眼的时候开始,娇俏温柔的新罗婢就替颜季明准备好了所有东西,殷勤服侍着他。 军中全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比得上新罗婢。 想到这儿,他不由伸手想拍拍新罗婢的肩膀,犹豫一下,又揉了揉她的头。 “我不在的日子,辛苦你了。” 颜季明原先在太守府的时候,身边也没什么下人,最多是些负责护卫他的侍卫和亲兵,再者,就是新罗婢和两三个负责服侍的小娘子。 他后来又觉得没必要让那么多人服侍,连带着把那几个小娘子也打发送去了平原郡,继续跟着颜家人。 除此之外,就是颜季明收养的二十多个少年。 转眼间,那些侍卫亲兵有的在沙场战死,有的凭借战功擢升,而收养的二十多个少年,也早已各自有了去处。 颜季明回来的时候,孙清等人在府衙中等候。 内宅里,陈设整洁,如同颜季明离开时的那样。 新罗婢每日始终坐在门口,看着他离开,也等着他回来。 内宅里只有她一名婢女。 “这是奴分内之事,何来辛苦。” 新罗婢微微侧过头,好让颜季明揉的更舒服,她的眼里,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颜季明正要说话的时候,陈温的声音在外响起。 “节度,不好了!” 陈温在外面敲了敲门,然后又喊道: “您夫人来了!” 房门打开,颜季明出现在陈温面前,发觉后者正喘着粗气。 “十三娘?那有什么不好的?” 颜季明想了想,问道: “她之前还给我的刀鞘还在吗?” “末将一直替您好好收着呢。” “你把它拿过来。” 颜季明心里很快就琢磨好了哄李十三娘的办法。 与李家的亲事, 是父亲颜杲卿定下的。 而尚公主这事, 算是颜季明自己招惹来的。 无论如何,他觉得要跟李十三娘交代明白。 自己的那位岳父,当初很显然已经对这门亲事有了悔意,而李十三娘则是自己过来,当面问颜季明要不要娶她。 要娶她,她就嫁。 这算是情分。 颜季明觉得这件事还是很好搞的。 与公主成亲又不急在一时。 再过半年, 朝廷平叛未必能有多少进展。 但魏博镇的气象, 必然已经立起来了。 之前曾多次说过,朝廷的兵力和钱粮大有短缺,除了关内、河东等处,河北其实也是一项极为重要的钱粮征收来源地。 但现在负责筹钱粮的人,是颜季明。 只要他不同意,你朝廷且看河北能给你送来多少钱粮。 到时候, 别说是让公主做大还是做小, 就算是颜季明要娶几个, 都随着他的心意来了。 “你怎么还没走?” 颜季明从沉思中惊醒,看着面露难色的陈温。 “来的,不止她一个。” “还有谁?” 陈温低下头,一口气道: “还有三殿下,以及那位姓李的奚人族长。” “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 “你想去?” “不去了。” 杜甫看着多年后重逢的老友,眼里露出一丝笑意。 “你是真明白了。” “只是累。” 李白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 “我在长安遇到颜节度的时候,他并未对我做出任何承诺,而到了常山的时候,我讨好他,想要求官做,他就真给了我一个官。” “给了多大的官。” “给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官儿。” “小气了。” 李白笑道: “有时候,他总是很小气的。但那些真正对他有用的人,他总是对他们很大气。” “那么,是他觉得你没用,但你却不怨恨他。” “是,不怨恨。” 李白推开门,让杜甫好看清庭院里的一角。 那儿专门修了个地窖,掀起地窖的板门,可以看见,里面贮藏着大量的酒坛。 “我还是没找到能让我做高官的人,但我找到了一个能天天请我喝好酒的朋友。” “你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不再跟他要官做了?” “我真就只是累了。” 李白老老实实道。 做官真的很累。 而李白那时候做的,虽然是城中一个小官儿,但事事都得亲为,每天忙的要死。 那个官职,属于能浑水摸鱼的,要是无心案牍,每天把事情推一推,根本不会有多忙碌。 至于堆积的公文、百姓的诉求,又与我何干? 李白却是一门心思地想做好官。 自然会累。 然后就累的不想再做官了。 是喝酒不快乐么? 何况在颜季明治下,现在人人都有事做,寻常人只要肯付出力气劳动做事,就不会饿死。 李白不觉得自己能在里面再起到多大的作用。 杜甫简直被气笑了。 多年不见,这个老友还是这幅惫懒心性。 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道: “寒士居的事,你听说了么?” “这是好事。” 李白毫不犹豫道。 他早年落魄,漂流各处,苦求官职而不得,其中甚至两次献赋,希望得到玄宗的任用,却并不受赏识。 反倒是后来因为玉真公主和好友贺知章的推荐,得以与玄宗奏対交谈,大得后者赞赏。 李白的才学,其实是有的。 半生饱学,半生飘零,若无锦绣心胸,又如何能在玄宗面前对答如流。 但他所得到的供奉翰林一职,其职责是给天子写诗娱乐。 半生饱学,半生飘零。 在天子的眼中, 原来是, 你很不错了, 来做我的狗,赏你个脸,逗我开心吧。 李白最后自个都觉得厌倦。 然后又是宫人诽谤,使得玄宗渐渐疏远了他。 好在结局得了个赐金放还,算是抬举。 相比之下,杜甫半生飘零,半生落魄,只混了个极小的官,不过是勉强糊口。 他回家中看望家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幼子已经饿死了。 相比于李白,寒士居这三个字,以及颜季明所施行的政令,无疑是狠狠触动了他的心思。 李白的年纪,比杜甫还要大十岁。 但两人现在的样貌, 反倒是杜甫看上去更为年老一些。 李白半生,大多豪放恣意,杜甫处处忧思,夜夜叹息,岂能无白发。 官, 这个字, 不光是他和老友半生的心魔, 又何尝不是天下读书人最痛心之处。 读书美其名曰是为了明事理。 但实质上, 大部分人谁不是为了做官才去读书。 “你必须把寒士居拆了!” 和政公主坐在案几后,啜饮一口清茶,声音不缓不急,却是透露出一股凌厉。 她这次来,本就是想看看颜季明治下的盐铁专营究竟是如何运转,但没想到,她却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这是从根本上改了朝廷的选士制度! 那些人被从寒微时提拔为官吏,他们又会对谁忠心? 对朝廷, 还是对提拔他们的那个人? 和政公主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在座的另外两个女人,则是在气势上全都被她压倒了下去。 李宜奴没有说话。 和政公主和颜节度的对话,她没有资格插嘴。 李十三娘本是带着怒意而来。 她早已知道了天子赐婚的事, 她也知道,李家已经被人耻笑。 但她还是不相信,颜季明对自己所许下的所有承诺都是假话。 只要... 不,哪怕你骗我,你... 很多委屈,很多愤怒, 但到了公主的面前,听着她对颜季明的厉声诘责,李十三娘心里忽然生出了退缩之意。 自己父亲,不过是八品录事参军。 而人家的父亲, 则是当今圣人, 大唐皇帝。 颜季明瞥了一眼头越来越低的李十三娘,眼里露出一丝疑惑。 刚才这娘们指着鼻子骂的是我, 怎么给你委屈上了? 和政公主必须得表现出自己的态度。 她在这儿, 某种程度上, 也代表着朝廷。 她本能地觉得颜季明这个政令有问题。 但问题是, “关你屁事?” 颜季明想了想,笑着回答了一句。 和政公主顿时目瞪口呆。 就连身旁被她雌威压的不敢说话的两女,这时候也愕然抬头。 “本节度曾与陛下说过这事,不光是陛下,朝堂诸公也很是赞成。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本节度一意孤行之政令,而是朝廷之政令。 敢问殿下,是否是有意阻挠朝廷?” “朝廷...会同意你这么做?” 和政公主咬牙切齿问道。 她不信, 朝廷诸公,还有父皇会看不出这样做的弊端。 他们当然看的出。 但颜季明当时清清楚楚跟他们说了,这样做,能压制河北世家门阀的再度崛起。 李亨所代表的,是他自己利益集团和部分关陇世家门阀的利益。 所以他不能坐视这种情况的发生。 总不能叛军在外面捣乱,自家河北这边又后院起火吧? “旨意在此。” 颜季明将一卷诏书拿出来,放在面前。 和政公主还有些不服气,这时候竟然站起来,走到颜季明身前,想要伸手拿诏书来看。 她伸手去拿,却发觉没拿得起来,再仔细一看,颜季明的手牢牢按住了诏书。 “放开。” “怎么,殿下是想以妇人之身,干朝廷之政么? 您得想清楚, 看, 可以, 诏书就在这。 但这干政的罪名,你担得起么?” 颜季明轻声问道。 和政公主当即省悟,但又愤恨颜季明这样明显是有意羞辱她,气的凤眼圆睁,但满目怒火却是无处释放,只能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转身就走。 外面是新罗婢侍立在门外,当即微笑着迎过来。 公主瞥了她一眼,知道颜季明就这一个婢女,必定最为怜惜,但犹豫片刻,还是没拿她撒气。 一个下人罢了,没来由作践人家干什么。 但她也因此更为恼火。 本宫这么有道德有修养, 所以, 你颜季明是何等的混账, 偏偏每次都能让本宫气成这样! 她一路无视躬身施礼的下人和士卒,直接走向大门。 没到门口,她就听到门外有大量的嘈杂声。 公主是贵客,她来的时候,颜季明还是给了面子,让人把门关起来,表示要招待贵客,暂且不迎接其他客人。 “开门!” 公主喝道。 门内站岗的几名士卒知道是公主,当即应声去开门。 随着大门向两边缓缓开启,声浪随即传入门内。 公主站在门口,抬头向外看去,正好看见了让她无法理解的一幕。 节度府外, 门口, 临近的街道上, 全都站满了面露恭敬和狂热的人, 见府门开启, 当即有许多人对着大门跪下, 高呼。 这些人的穿着, 或是干净,或是邋遢, 但也都只是一身布衣。 衣裳破旧处,还打着补丁。 有人原本在田里忙着耕种, 有人曾在账簿里做着营生, 而他们的身份,今日则都是... 读书人! 寒士居外,挂着一首诗。 据说是节度亲手所写, 但落款处,却是汪洙两字,不知究竟是何人,相传或许是颜节度手下的一名幕僚。 有人泪流满面,对着府门跪下,嘴里大声念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草民拜见节度!” “节度千岁!” “节度...” 颜季明听到外面的嘈杂声,微微皱眉。 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最大的那个麻烦,已经被气走了。 和政公主要是把那晚的事情说出来,就是个天大的雷,颜季明得多一倍的糟心事。 颜家的名声也会跟着受损。 颜季明对着李宜奴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愣,心里会意,站起来道:“奴军中尚且有些琐事,一时想起,还得回去做事,望节度恕罪。” “去吧。” 偌大的堂内,只剩下两人。 颜季明叹了口气,缓缓走向李十三娘。 后者听到脚步声接近,身子不由微微一颤。 “你站住!” 李十三娘鼓起勇气,抬起头想要怒斥颜季明,但迎上的,却是后者那双满是无奈的眼睛。 “你可知,我就要死了。” “你说什么?” 李十三娘满脑的思绪顿时被打乱,她有些惶恐地盯住颜季明,上下看了一会儿,随即眼里露出疑惑。 你这不好好的么? 她哼了一声,又把头低下去,不肯看颜季明一眼。 “你可知,刚才那个公主,为何敢指着我鼻子骂?” 颜季明叹息一声,他在李十三娘面前盘膝坐下,缓缓道: “河北世家恨我久矣,能帮到我的,现在只有朝廷。” 那你现在设立寒士居,岂不又是在公然反对朝廷的科举么? 像是知道李十三娘心中所想,颜季明缓缓起身,他沉默了一会儿,道: “我所希望的,是尽我所能,去改变现在不公的一切。” “凭什么出身低微的人就应当一辈子屈居人下! 凭什么有才学的,反而得靠着巴结那些出身高位的废物才能有官做! 我现在确实是靠着朝廷才能有现在的地位, 但, 你是我的夫人, 我要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不是为了自己, 我是为了, 天下人!” 李十三娘心里一震, 她不由痴痴抬起头, 但看见的, 只有颜季明孤单的背影。 他沉默了片刻,从腰间解下一只刀鞘,头也不回地将它递出。 “我送你刀,不是因为承诺, 而是希望我不在的时候, 它能替我, 保护好你。” “那位殿下走的时候脸都腊了。” 陈温笑道。 薛嵩则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 “是她自己来这儿找不痛快。” 自家节度的话,很多时候反过来听就行了。 比如报效朝廷。 还得在前面多加个不字。 陈温装着站岗的样子,没敢回头去看,只是再度压低了声音,道: “我刚才看见那个李族长自己出来了,里面只剩下咱们节度和那位...” 薛嵩回头看了一眼,他咳嗽了声,并没有说话。 “诶,你说咱节度到底是选那位做夫人,还是选公主啊?” 我觉得那位三公主其实也不错。 薛嵩默默想道。 长相,品貌都很端正。 就是太有主见了。 这样的女人可远观可亵玩, 但娶回来就是糟心。 但薛嵩现在连话都不敢说。 陈温没得到回答,却也还自顾自道: “不过,咱们节度英明神武、风流潇洒,要是两个都娶了,那也成啊,哈哈哈......” 他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尹,别扒拉我。” 薛嵩,名尹,嵩是他的字。 因为当初他是以叛军的身份被俘,耻于暴露姓名,只对外称自己的字。 长此以往,将错就错也就顺口喊下来了。 薛嵩自己也不在乎。 本就是戴罪之身,除非日后自己做到了祖父曾经的位置,且亡父的耻辱都被洗雪了,他才会对外改口说出自己的名字。 陈温和薛嵩相处的熟了,自然也就知道了这回事。 但随后响起的声音,却并不是薛嵩的。 陈温心里早有准备,暗暗笑了笑,看见那人后,故意做出一副震惊的模样。 “节度?!” 但他心里,却是在想, 你薛嵩这次坑不了我。 耶耶早就知道节度在背后。 夸他英明神武风流潇洒,难不成他还能生气? 颜季明的神情,有些抑郁,更多的,则是无奈。 才哄好的李十三娘,听到陈温“两个都娶了”那句话,气的锤了颜季明一下,愤愤离开了。 “温啊。” “额...末将在。” “我那个新罗婢天天打扫各处,还得服侍我,她也够辛苦的了。” 颜季明拍了拍陈温的肩膀,温和道: “我准备明日让她休息一日,你觉得呢?” “节度仁慈!” “行,既然你同意了,那你明天过来帮我端水沏茶一天。对了,这边地都脏了,你别闲着,把地扫扫。” 第一百零四章 看看你的素纱 “这玩意是什么?” 颜季明在一个小摊前驻足停下,指着摊位上一样东西问道。 “是素纱。” 摊主是个中年女子,见颜季明感兴趣,便又翻出两匹颜色不同的素纱,殷勤道: “都是用上等蚕丝做的,不妨要几匹,给夫人做一身衣裳,也是极美的。” 颜季明随意挑了一匹素纱,用手指捻了捻,又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一会儿,眼里露出莫名的笑意。 这素纱很轻,纱料的透明度较高,甚至还有相当的弹性。 这让颜季明想起了一件被毁的文物。 马王堆汉墓的那件素纱禅衣。 同时,他也想到了后世的一件东西。 “这素纱,是你织的么?” “是民妇织的。” “那你也会用它做衣服吗?” “会。” “包起来,全都要了。” 颜季明点点头,掏出个钱袋,放在摊主的面前。 中年女人已经不少天没生意了,见颜季明出手很是大方的样子,笑容不由更加热情,她一边解开钱袋想数数里面的钱,一边笑道: “其实,还有更轻的,但是......这位公子,您的钱...不够。” “不够?” 颜季明手里的动作一滞。 钱袋里的钱确实不多,大概两贯钱的样子。 但要知道,现在常山民间所兜售的麻布,用铜钱换算的话,大约五百钱就能买到一匹布。 在这时候,因为缺铜严重,所以一贯钱往往不足额。 正常情况下,一贯钱便是一千铜钱,亦是一缗。 唐代天宝年间铸钱炉最多时候有四十九处,尽管如此,每次铸造出的铜钱,远远不够流通和使用。 且因为不足额情况的存在,所以民间更多偏向于用实物交易,便是所谓的“布本位”。 最简单来说,人们更喜欢用布匹之类的东西以物易物。 这并不是个好现象。 “好道教公子您知晓,这制纱手艺是民妇的家传,历来又都是卖给贵人和大户的,要是公子您喜欢,第二匹布算是民妇送的,只求公子以后多来照顾。” 中年妇人心里叹息。 若非家里已经到了实在揭不开锅的地步,她也不会这么胡卖的。 这两年年成不好,再加上这门手艺本就容易饿死人,大部分人就算是觉得这素纱料子确实不错而且还新奇,但一问价钱,其中九成九的人都会望而却步。 实在是太贵了。 颜季明还在思索的时候,旁边忽然飘来一阵脂粉的香气。 抬头看去,是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正倚在一名青年的怀中,两人连走路时都恨不得腻在一块。 青年相貌白净,穿着一身华服,气质轻浮,看样子就知道他生活优渥,是那种二世祖类型的人物。 听到自己的小妾撒娇,他却先注意到了颜季明,眼神微微一动。 “尊兄也是来买这素纱的么?若是已经买过,那在下就要买了。” 虽然这青年的作风不大好,但还懂得礼貌。 或者,是看颜季明也不是好惹的样子,他便主动先传递出善意。 颜季明微微摇头,笑道: “但请自便。” “好,多谢尊兄。” 青年看向卖素纱的中年妇人,见她还没动作,不由皱起眉头。 他看颜季明一身气势不凡,再加上穿的衣服也明显是好料子,必然不是个凡俗人物,才对他客客气气的。 但你一个啥也不是的老妇, 凭什么也跟我磨磨蹭蹭的? “放心,钱不会少了你的。” 他忍住怒意,手中又多揉捏了几下小妾,惹得后者娇嗔一声。 中年妇人有颜季明刚才的前车之鉴,怕这个青年也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人物,便提醒道: “一匹素纱,若是以钱来付,须得三贯。” 一匹三贯? 青年倒抽一口凉气,赶紧又揉捏一下小妾压压惊。 三贯... 着实贵了。 就这,还是中年妇人暗呼倒霉,又特意降了些价钱。 无奈之下,他看向自己的小妾。 “奴只是觉得,若是夜里,奴只穿着这一身素纱做的贴身衣裳,给您跳舞取乐,那也是极好的......” 荒唐! 有几人在这时候路过,先听到那小妾说的话,又瞥了一眼摊位上摆着的素纱,眼里顿时露出向往之色,但嘴上却是赶紧批判了一下这种不良的社会风气。 青年咬咬牙,又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连同自己的钱袋一起,递给中年妇人,道: “给我扯...一匹。” 颜季明也看到了那小妾的容貌。 平心而论,长得还行。 但他心里想的,却是李十三娘穿上这种素纱做的贴身衣衫,又或者,是公主... 嘶... 再者,颜季明觉得这些人的思路还是不够开阔。 这种程度的素纱,不仅能做贴身衣衫,也能织成那种丝做的袜子... 颜季明再次拿起素纱看了一会儿,问道: “我听说只要向官衙申请,就可以得到本钱去开工坊,工坊里出来的货物,只要合格,就能直接获得官衙的一部分预付款,同时将货物按照不同的渠道帮你卖出去,根本不愁卖。 你手艺这么好,就算是只卖给那些贵人,也必然能卖出不少,为何不去开个工坊?” 听到颜季明的问话,青年心里微微一动,更加确定他不是普通人。 中年妇人苦笑一声,道: “您说的工坊,民妇也曾听过,但这毕竟是家传的手艺,家中长辈有训,此法不可外传。 所以,就算是开了工坊,也不过只有民妇和家人能做这素纱,一个月也织不出几匹。” 颜季明思考了片刻,道: “这样吧,你家里谁是说话算话的,我要跟他谈谈。” “您的意思是...” 旁边那名青年已经拿到了一匹素纱,正准备走,听到颜季明的话,当即又停下脚步,笑道:“尊兄可是囊中羞涩么?” 他犹豫了一下,将已经包好的一匹素纱递向颜季明。 “我与尊兄一见如故,若果真如此,此物便奉送给你了。” 他的小妾这时候也没作妖,只是故意咳嗽了一下,表示不高兴。 颜季明笑起来,道: “果真送我?” “莫非当我是说笑么。” 青年见颜季明负手而立,索性放开小妾,将包好的素纱强行放在颜季明手中。 “你我一见如故,一匹布又算的了什么,以后若是有事,可去兰陵萧氏找我,说是找三郎的就行。” 这人有点意思。 颜季明眼里露出一丝笑意。 他点点头。 “好。” 青年等于是平白丢了个玉佩和一些钱财,却故意装出豪气,拥着小妾满不在乎地离开了。 中年妇人这时候苦笑道: “家里男人都不在了,民妇也算是能做主的,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虽说卖的价钱都不尽人意,但好歹也是开了个张。 之后半个月内能有吃的东西下锅,中年妇人的心里已经很高兴了。 她心想着这位年轻公子找当家人又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喜欢素纱,想要再讲讲价钱罢了。 颜季明却直接掏出了一枚代表节度府属官身份的牌子,放在中年妇人面前。 “实不相瞒,您这素纱不错,在下想将您引荐给节度,让他跟您谈,可以吗?” “这...” 中年妇人看了看牌子,委婉道: “叫公子见笑了,民妇不识字的。” “......” 颜季明深吸一口气,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道: “拿着这东西,到节度府门前,可以直接见到节度。你自己想清楚, 去了,你家中从此不仅是不愁吃喝,而且将会成为巨富之家,节度府就是你的靠山,你和你的后人,不再是苦苦叫卖素纱的手艺人,而是贵人。 不想去,也随你。” 中年妇人握着玉佩,呆呆站着。 颜季明拿着青年送的那匹布,喊上陈温,继续往前走去。 得益于颜季明的大力推崇,常山的商业,开始渐渐发达起来。 常山这儿本就是交通要道,同时本身土地较为贫瘠,没法在耕种上做太多文章,便另辟蹊径。 就算自己是在常山发迹的,但若是它始终得靠着其他地方的输血才能维持下去,那颜季明只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它。 魏博镇。 即是从最北面常山起, 顺序依次是常山、博陵、赵、巨鹿、广平、魏六郡。 其中,魏郡还有部分城池,还被掌握在叛军的手中,颜季明打算让军队在常山修整一段时间,再出发去收复魏郡。 因为大军在此处驻扎, 城中街道上,时不时就能看见巡逻的天雄军兵卒,得益于此,城中的治安向来极好。 在城中心的位置,节度府特意划出几块区域,在其中开设了三个坊市。 百姓们在工坊里做工也能拿到不少钱,养活家人之余,还能来这儿逛逛,买一点新奇的物件回去。 其中大多数让人眼前一亮的商品,则都是出自节度府。 有些是小玩具,有些东西,则是叫香皂、花露水之类稀奇古怪名字的东西。 但这些东西有一个共同优点,那就是价钱便宜。 颜季明拿起一块香皂闻了闻,因为制作香皂时需要用到大量的动物油脂,所以为了降低成本,常规摆出来卖的香皂都是只有巴掌三分之一那么大。 寻常人家买了香皂也不会舍得用几次。 至于说有钱的客人,则可以买到更大更好的香皂,反正他们给得起。 “节...公子,那边出事了。” 颜季明把钱丢给店里伙计,拿着一小块香皂走出去,只见店铺外面的人群忽地都聚向一个方向,里里外外挤了三层都不止。 普通人两大爱好。 白嫖,看热闹。 “出什么事了。” 颜季明漫不经心道。 听到他的声音,旁边一汉子转过头,很是热心道: “您可听说过常山一霸?” 常山最大的霸就是我,还能有谁? 颜季明摇摇头。 “那是曹家的公子。” 大汉神情激动,见颜季明无动于衷,便补充道:“他父亲,可是深得咱们魏博颜节度信任的那位曹太守。” 颜季明当即了然。 因为颜季明的提拔,曹得意等一批忠于他的官吏占据了不少重要位置,其中曹得意被朝廷补任为新任的赵郡太守。 当然了,曹得意现在还在太原府。 “他的公子做什么事了?” “无非是抢了些东西呗。” 大汉摇摇头,道: “刚才有个极美的女道士在买花露水,被这曹公子瞧见,想抢她回去,女道士自是不愿意的,就在这时候,有另一位公子挺身而出。” “他把人救下来了?” 大汉摇摇头: “那公子身边就带了一个妾侍,他正被曹公子的手下人按在地上打呢。” 听到这里,颜季明有点猜出了挨打的是谁。 他看向陈温,后者会意,当即拿着身份信物转身离开。 颜季明站在原地,听着人群中议论纷纷,神情里只剩淡然。 “让开让开!” “天雄军来了!” 大量甲士出现在街头,强行驱散了人群,人群迅速分开,又在远处围聚,人们的眼中,又是围聚,又是兴奋。 那群甲士,身上甲胄有些陈旧,能清楚看到武器劈凿留下的痕迹,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身上反倒露出一股格外凶悍的气息。 这便是身经无数次恶战的天雄军兵卒。 曹公子面貌一般,身边围绕着数十名下人,在他们身前,则是几个被打的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男子。 其中一人,果然是那名青年,他的妾侍这时候慌忙跑过来,跪在他身边哀哀哭泣,见那些下人狞笑着走过来,她慌忙伸手护住青年,但脸上的恐惧则是极其清晰。 “天雄军...” 曹公子见到为首的那名校尉,认得那人,当即笑着走过去,躬身施礼道: “郑伯父...” 下一刻,他腹部猛地一痛,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却发觉刚才那一拳,就是这位郑伯父打的。 “住嘴!我不认识你!” 郑校尉怒喝道: “此人无视魏博法度,肆意妄为,左右替我拿下!” “我父乃是赵郡太守,谁敢拿我!” 站在远处的颜季明,此刻微微摇头。 都说高门大户不可能教出纨绔和蠢货,但这只是个概率问题。 穷人家一朝得势,家族里难免会有不成器的子弟。 高门大户娇生惯养出来的。也多的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后辈。 但曹家,因为颜季明的提拔,前后崛起时不超过半年,现在所有的权势和地位,全仰仗颜季明的存在。 曹公子有这样的素质,并不令人意外。 “全部拿下,押入牢中。” 郑校尉怒喝道,他看向身旁的青年人,谄媚笑道: “陈将军,您以为如何?” 郑校尉,便是当初常山的守门校尉,颜季明空手套白狼的时候,也曾对他多有笼络。 但后来,郑校尉怯于征战,不敢出去厮杀博军功,干脆就继续做自己的校尉,而且也能与太守府、甚至是现在的节度府都有一份人情存在。 郑校尉手下的天雄军,并非正军战卒,而是类似于后营一样的存在。 新近招募的兵卒,除非是本事很好,否则都得在后营训练一段时间,然后再根据相关制度,经过选拔才能成为正式的天雄军战卒。 但因为这位陈将军,城头驻防的一部分天雄军战卒直接就被拉了过来。 “当然是不行。” 陈温还没来得及回答,郑校尉忽然眼神一凝,看见有一个俊美的年轻人向自己这边缓缓走来。 “你是什么人?” 郑校尉脑子不笨,看见这人气度不凡,没敢瞎说什么,只是警惕问了一句。 而这时,陈温则已经对着那人半跪了下来,大声道: “末将,拜见节度!” 节度? 不光是周围人群,就是那群天雄军士卒,此刻也猛地看向那个年轻人。 有些老卒,忽然面露兴奋,跟着半跪下来。 “拜见节度!” 周围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所有人都直接跪下,对着颜季明行礼。 纵然颜季明总是认为自己的行为毫无高尚之处。 但他施行的很多政令,则是切切实实让无数百姓得以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好好活下来。 节度... 曹公子早就被人拽着跪在地上,面露绝望。 之前送颜季明素纱的那个青年,这时候挣扎着抬起头,看见那个节度的面貌,忽的倒抽一口冷气。 他不顾疼痛,翻身跪在地上。 “萧府君,拜见节度。” 颜季明点了点头,道: “郑校尉,别来无恙。” “末将...小人拜见节度!” “但我现在对你有些...失望。” 按照魏博的律法,强抢、拐卖人口,是可以直接拿下当众斩杀的。 颜季明倒是很想看看,是否有人会在明知道刑罚惨烈的情况下,依旧触犯律法。 如他所见,像曹公子这样的狂徒,基本上没有几个。 郑校尉喝令将曹公子关进大牢,看似要行惩罚,实则是在保人。 郑校尉改半跪为五体投地,直接跪伏在地上,用力将头磕在地上,留下清晰的血迹。 颜季明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 自己只是通过利益将大量的官吏笼络在自己周围,他只要这些人老老实实替他做事,忠心于自己就行了。 但对于手下官吏的品行品德,以及他们家属的作为,颜季明并没有办法去做出多少约束。 这也就导致任人唯亲、贪污腐败的现象在不断出现,且几乎无法避免。 曹公子不过是个个例,恰巧被颜季明看见了而已。 但现在才半年时间, 魏博镇初立,自己还需要这群官吏的继续效忠以保持正常运转。 当街杀了他, 固然可以一快人心。 却容易让那些跟随他的官吏心寒。 曹得意似乎还有个儿子吧,那就不碍事了。 “这事让我有点不舒服。” 颜季明止住了不停磕头的郑校尉,轻声道: “但曹得意替我做事,不能让他没了儿子。” “是...” 曹公子听到这里,面色顿时从绝望变为狂喜。 一旁跪下的萧府君,眼里露出些不甘。 “阉了吧。” 第一百零五章 公主的聘礼 “您也忒...乱来了。” 崔佑甫有些不满道。 “曹长史那边才把太原府新一批的官吏名册送过来,人家勤勤恳恳做事呢,您这边就给人家儿子阉了。” “他儿子抢民女了。” “抢成了吗?” “没抢成。” 崔佑甫摇摇头,道: “就算是杀了,也比阉了这种...好一点。” 他看了一眼,只觉下面有点凉飕飕的。 你是想到把人家给阉了? 崔佑甫顿了顿,道: “若是曹得意告发您做的那些事,朝廷必然会发难。” “第一,他家里人现在全在常山,曹得意这人还是挺顾家的。 第二,他现在的地位全是我给的,他本就是常山小吏,背叛我,他也不会有多好的下场,太原府的那些官吏和豪族就能帮我撕了他。” “您有办法制住他,那就当我没说吧。” 曹得意这人算是颜季明的心腹官员,崔佑甫只是担心前者一怒之下把颜季明的所作所为全都暴露出去。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直接拿下曹得意,将其的罪名彻底钉死。 反正曹得意的名声本就不好,颜季明这么做,还能收揽一波人心。 崔佑甫看了颜季明一眼,再次摇摇头。 偏偏该狠的时候都狠不起来。 “所有商队的货都已经装好,可以再次出发了。” “我打算在下次外贸的商品里面加上一项。” 颜季明把那一匹轻薄的素纱拿出来,放在崔佑甫面前。 “瞧瞧。” “料子确实不错,但肯定不便宜,您打算卖这个?” “倒不是直接卖素纱,我打算把这个素纱制作成贴身衣物之类的东西,然后再卖给那些达官贵人。” “贴身衣物...” 崔佑甫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道: “这太荒唐了。” “不,你想想那些诗赋里描述的,你再想象一下,假如你的夫人,晚上穿着用这种素纱做的轻薄衣裳,给你跳舞...” 崔佑甫顿时面露向往,沉吟片刻,竟是认真问道: “您打算把这种东西做成什么?” “我叫它丝袜。” “太荒唐,太荒唐了!” 崔佑甫愤愤拿着一些素纱离开了,说是要回去再考虑考虑。 但颜季明这边直接就能找人做样子。 “新罗。” 他喊了一声,新罗婢当即出现在门口,答应了一声。 “坐过来。” 古代在穿袜子这方面也有很多讲究和规矩。 从一开始用熟皮裹足,再到唐代如今流行用锦缎丝绸制成布袋一样的东西穿在脚上。 上面的图案花纹很多,看似精美,实则依然只能称为裹脚的东西。 起初为了表示尊敬,臣子见主君时甚至连鞋袜都不准穿。 权臣的三大标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其中剑履上殿,便是准许那个人进殿可以穿个鞋子。 同时,以唐代流行锦缎丝绸制成的“罗袜”来看,这玩意只是高门大户才穿得起的东西。 所以崔佑甫只是觉得用素纱去裹脚有些荒唐,而不觉得离谱。 而且,这玩意也不是颜季明首创。 曹魏时期,曹丕曾干过这事,用丝去做成“罗袜”。 但丝袜终究是近代工业的产物,而且原料也不是蚕丝。 只不过这种素纱的材质较好,甚至有些许弹性,才让颜季明脑子里立刻就想到了这玩意。 弄不成也无所谓,就当玩玩了。 新罗婢脸红的发烫,任由颜季明拿着素纱照着她的腿比划。 “会做袜子么?” “您是说足袋么?” “反正都是那个意思。” “奴会的。” “用这个料子,照你的腿长,做一双超过你膝盖的长...足袋, 记住,做出来的要贴合你的腿,最好是贴紧,不能是松松垮垮的。” “奴知道了。” “我去做事了。” 颜季明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站起来离开了。 新罗婢捧着素纱, 脸上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眼里却露出些欢喜之意。 “萧兄。” “额,萧某无官无职,岂敢让节度如此称呼!” 萧府君吓得直接跪在地上,却被颜季明扶着站起来。 “萧兄曾说过,你我一见如故,那么何必拘泥于区区俗礼。” 颜季明摆摆手,示意萧府君坐下。 “敢问萧兄名字?” “小人萧府君,字贤节。” 府君,通常是对高官的尊称。 像他这样的名字,倒也不多见。 “哦,贤节兄这次来常山是为了什么事?” 萧府君脸上当即露出一丝愧色,他自嘲的笑了笑,道: “小人是来求官的。” 当今河北做官的渠道,固然有寒士居那样凭着一场考试和些许考核培训就可以直接上岗的存在,而另一种做官的方式,则是早就被颜季明拿出来了。 就是买官。 买家,自然都是那些河北世家豪族。 “求何职事?” “是一县丞。” “可以,我过会去写封信,你带着信,去那儿上任就行了。” 萧府君迟疑片刻,虽是惊喜,但还是小心翼翼问道: “可好像没有朝廷批...” “有我的印就行了。” “下官,多谢节度厚恩!” 萧府君喜不自禁,但他明白这时候要知道分寸,怕打扰太多,让颜季明不快,他待了一会儿,便借口告辞。 站在节度府门前,他只觉得如同做梦一样。 他其实不过是个兰陵萧氏的偏房,父辈放下了脸面,去经营田产生计,因此家中略有薄产,这才起了买官的心思。 看名字便知道,父辈其实还是将期望托付在了他身上。 但终究因为他是血脉很偏的那种子弟,萧氏大房并未提供多少帮助,只是写了封“介绍信”,让他自己看着办。 “好在,官到手了。” 颜季明坐在书桌后,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在外人眼中,他步步高升,何等得意威风,但如今他依然觉得,有些如履薄冰的意味。 曹得意代表的,是一众因为忠心得以被提拔的官吏。 而刚才的萧府君,则是提醒颜季明,还有一帮因为之前颜季明大肆卖官而得以上位的世家子弟。 同时,还有第三批。 寒门和平民出身的读书人。 这些人同样是因为颜季明得以获得做官的渠道,一个个现在都对颜季明感激的很,但不可能所有人都会因此对颜季明死心塌地。 “保持当前的局面也好,这样三方可以互相制衡,不至于一家独大。” “节度。” 薛嵩轻轻敲了敲门,道: “三殿下又来了,在外求见。” 和政公主坐在辇车里,脸上老大不高兴。 那个该死的侍卫说没得到节度的命令,不能随意放人进来。 她还不知道陈温是颜季明的心腹,在军中也有偏将的职位,他做事也只会照着颜季明的规矩来。 公主只觉得这侍卫是在刁难自己。 要不是每次都是迫不得己要和颜季明谈事,她才不想见到那张该死的俊脸。 好在,她很快就听到了那个同样该死的声音。 “原来是殿下大驾光临,真叫下官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颜季明脸上带着双方都心知肚明是什么意思且假的不能再假的笑,站在门口,过来迎接公主。 “本宫要和你谈谈盐铁的事。” 和政公主一坐下,就直接道。 “可以。” 颜季明面色不改,笑道。 “你说盐铁两项尚且可以由官府专营,那么,其他的呢?” “其他的?其他什么?” 公主蹙眉,只觉得颜季明又在装傻糊弄自己。 不得已,她便把话说明白了一些。 “本宫命人算过,光是盐铁两项,每年所进项就已经相当之多,如今朝廷缺钱粮,所以能弄到的钱,自然是越多越好。 因此,本宫觉得,不光是盐铁两项,譬如茶之类的东西,也可以改成官营。” 颜季明嘴角一抽。 这个和政公主,敛财是有天赋的。 巧立名目是吧? 大唐朝廷财政历来不健康,这几乎成为传统。 首先以人口为例, 隋炀帝时期,官府统计人口曾高达九百万户,总体约四千六百万人,而到了唐高宗武德年间,这个数字下降为二百万户。 在这其中的“贞观之治”时,这个数字也不过才堪堪到了三百万户。 毫无疑问,官府统计不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民间也必然产生了大量的逃户。 人口的问题,则是指向了另一方面: 即大量的财富被留存于民间,那朝廷得到的自然就少了。 因此而有贞观之治时百姓的富足。 然后再说另一种制度。 朝廷会拨给地方官府一定量的钱财和土地,由当地官员利用其进行财政活动,最简单的一种方法就是放贷。 但因为官员经营不善,一旦赔了就很难把本钱收回来,因此,太宗还曾设立过名为“捉钱令史”的官职,因为大臣的反对,这个官职一度被废置。 “捉钱令史”的设置,意味着本钱收不回来已经成为一项发现较多的弊病,需要朝廷进行调制。 而唐代实行授田制,采取租庸调制的办法,而到高宗时,朝廷的田产几乎不剩多少,土地兼并在权贵和私人手中,朝廷根本收不上税。 租即地租。 庸是指徭役,或者交钱粮代替徭役。 调,通常指丝织品,即绢、棉、布、麻之类的东西。 然后这些东西全都无法收到朝廷手中。 这些弊病到了玄宗时期更为严重。 因此而导致均田制、甚至是府兵制的崩溃。 故安史之乱时,几乎就是大唐四方精锐边军的火拼,内地几乎无可战之兵。 公主所想的法子, 无非是认可盐铁专营带来的利益,继而是希望扩大这一利益,为朝廷增收。 与民争利这四个字,不仅是说说而已。 抛开对外贸易,大唐国内环境相对封闭,钱粮不是在民间,就是在朝廷,没有第二个去处。 这儿的民间,是将各地豪族世家也包括在内的。 为什么常说河北对朝廷和中央不满? 河北、山东在安史之乱前,向朝廷缴纳了全国三分之二的绢帛收入,玄宗末年,绢帛收入将近七百五十万匹。 古代的货币地位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更多的时候则是布本位,货币通常是作为衡量丝织品价值的一般等价物。 朝廷怎么玩布本位? 有一个例子, 就是降低丝织品价格。 百姓手中的丝织品直接贬值,因为要交的赋税几乎都是用布帛来计算,那这样百姓就会凭空要多交几倍的税。 这是割民间韭菜的大杀器。 李亨着意笼络颜季明的原因也正在于此处。 河北、河东、山东三处产出的丝织品,乃是朝廷极为重要的财政来源。 安史之乱后,朝廷因为失去了上述三个地方,只能退而依靠货币,一度施行两税法之类的改革,最终导致财政彻底迈入无可挽回的深渊。 公主的想法,其实在中唐晚唐时期都有过。 即除盐铁之外,对茶之类的货物进行官府专营。 她今天对茶都要收税,明天敢对什么收税,简直想都不敢想。 不往前说,往后说。 有一个朝代,名为大宋。 前中后期干的事跟她想的也差不多。 但大唐如今面对的问题是,随着安史之乱爆发,北方经济正在逐步分崩离析,关中不再是天下中心,就算是皇帝也得为阿堵物的俗事而焦虑。 朝廷应该做的,就是降低治理成本,提高税收效率,而且尽可能地由国家养中央军队。 税收不上来, 一天天琢磨那么多名目有屁用。 公主看到的,和颜季明做出来,实际上并不是很相同。 颜季明许多政令的真正目的在于从世家豪族手中抠出人口土地,提高税收,防止自己在这方面被世家豪族卡死脖子。 但公主却以为这是极其有效的敛财办法。 没事,您慢慢作妖。 公主越说越兴奋,她看颜季明不断附和自己,心里又有些骄傲起来,打算回去以后就和父皇提出建议。 这时候的颜季明,在她眼里反而有些顺眼了。 又说了一会儿,公主没发觉自己实际上并未得到颜季明的任何建议,她站起身,颜季明连忙问道: “您要走了么? 对了,微臣这几日多派些兵马保护您吧。” “为何?” 公主眉头蹙起,不明白颜季明什么心思。 当然是怕你出门被人砍啊。 颜季明腹诽一句,脸上则是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内疚和关心。 “我...这,只是怕你在常山住的不舒服。” “哼,颜节度别的不行,这方面做的还挺好。” 公主冷笑一声,问道: “本宫听说你有三万天雄军,我要你都给我,你给吗?” 颜季明毫不犹豫道: “这是殿下的聘礼么?” “聘......放肆!” 公主气的霍然起身,踹开面前的案几,伸手要去扇颜季明,纤手却被颜季明一把抓住。 “放开! 你是臣子, 你敢对本宫如此动作!” “殿下不用生气,臣有另一个法子,可以帮您彻底解决朝廷的难关。” 听到这,公主的怒火不由一滞。 颜季明的本事,她是亲眼所见的。 虽然有时候很讨厌这人, 但也不得不承认,以颜季明这个年龄,再加上他所做出的许多事,都值得让公主在厌恶之余,对他升起些许敬佩和好奇。 她睁开颜季明的手,揉着手腕,瞪着颜季明,片刻后才问道: “什么办法?” 颜季明嘿嘿一笑: “反正不是您的聘礼。” 公主:“????” “节度,三殿下走了。” 陈温站在门口道,他看见颜季明捂着眼走出来,吓了一跳。 “您怎么了?” “殿下觉得我忠心可嘉,便把她的拳头赏给我了。” 颜季明把手放下,还是觉得眼前有点发暗。 “对了,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要您亲启,末将给您把信带来了。” “谁的?” 颜季明顺嘴问了一句,他把信反过来,就看见了一个名字。 永王李璘。 他很快把信拆开,默不作声看了一遍,随手把信捏作一团,笑道: “一个蠢货。” “把地图去给我拿来,再去请李先生和崔太守过来。” 李萼,被颜季明任命为魏博内事参军,这是新设的一个位子,负责领导颜季明网罗来的一众幕僚和谋士,同时兼领魏博的财政运转权。 崔佑甫,则是新任的常山太守。 两人很空赶到,崔佑甫那边,脸上则多了一小道血痕。 崔佑甫也看到了颜季明眼圈上的伤痕。 “你那边怎么了?” 两人各自好奇,异口同声问道。 崔佑甫摇摇头, 道: “跟家里那无知妇人说,让她把那身素纱做成贴身衣裳穿给我看看,她不听,我正打算教训她,没注意被桌子蹭了一下。” “哦哦。” 颜季明点点头,道: “我是用眼睛撞了桌子。” 第一百零六章 这儿有叛军 太平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 随着一小队送信的朔方军骑兵进入常山,将信件带给颜季明后,整个魏博镇随即就开始了大规模的动作。 每日都有调集兵马的传令兵冲出城门,同时城外已经出现了一支数量庞大的粮队。 一切都昭示着, 新的战事开启了。 “朝廷那边早就开始聚集兵马反攻,不光是关内道,就连河东军也已经向南出兵,准备收复失地。” 几名幕僚在颜季明吩咐下,往地图上圈圈画画,不断做出标记。 “高、封二人领兵一路南下,虽然遭遇叛军猛烈抵抗,但两人进展依旧极快。 河东郭子仪与程千里等人率领兵马分三路出击,叛将安守忠率军后撤四百里避其锋芒。” 颜季明话声未落,李萼就先听出了一些不对劲。 “若是朝廷那边节节胜利,为什么还要咱们河北冒险出兵南下,与叛军主力正面交锋?” “朝廷要求嘛。” 如今的河北在明面上算是状况最好的。 安禄山的大本营范阳在最初就被攻陷,而后数次交战,更是彻底断绝了叛军撤回河北的退路,使其不得不想办法在河南等处扎根安顿。 可若是想以河北一地之力去抗衡安禄山的叛军主力,甚至是得主动去撩拨叛军,颜季明还是没那么大自信的。 或许以他现在的势力足以跟叛军扳扳手腕,但相应的损失必然会极大。 但朝廷的命令,目前也不能当做没听见。 “不管朝廷到底在打算什么,我们眼下的目标,应当是这儿。” 颜季明敲了敲地图,李萼顺势看向他手指的方向。 “魏郡?” 魏郡本就是魏博镇的一部分,再加上朝廷的要求只是向南进攻,颜季明率军拿下这儿,完全可以说自己已经听从朝廷的号令出兵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魏郡背靠河南,一旦攻下这几座城,有可能引来叛军主力支援。 “天雄军出一万步卒,再加五千骑兵。” 李萼是管钱的,但也知道这时候没必要省,直接道:“一万五千人,就算再加上民夫和辅兵,粮草也能供得上。” 天雄军战卒加起来已经超过三万,基本的军饷和甲胄之类的装备,都是向边军看齐。 再加上大多数士卒都是出身边军老卒,本身的素质很高,用不着颜季明去慢慢训练。 魏博镇本就是因为颜季明才立起来的,大部分时候,其实还是颜季明怎么想,魏博的官吏和军民就怎么跟着做。 等把出兵的事敲定下来,崔佑甫那边又道: “那永王那边怎么说?” 永王李璘,不久前才给颜季明送了一封信来。 信中,告诉了颜季明一个极为荒唐可笑的消息。 当初太子李亨逃到灵武后登基称帝,召集各地官吏将领率军勤王。等人到齐后,他为了收揽人心,又给众人大肆封赏。 但按照时间来算,仅仅是五日之后,还在逃跑路途中的玄宗,也开始了分封。 他不顾臣子反对,将自己的儿子们封为各处节度使。 永王李璘,受封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江陵郡大都督。 而之前被颜季明救过一次的建宁王李倓,被封为河北节度使。 李璘自信满满地出来后,才发觉兄长李亨已经做了皇帝。 大部分人都拥戴新帝,李璘那逃往蜀地的父皇,早已成了上皇。 李璘没蠢到拿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但他还是带着玄宗派给他的副手,欣然去江陵上任了。 但他知道,兄长李亨若是知道此事,不可能容忍他坐拥如此大的权力。 但要他放手,乖乖对着李亨低头,李璘却又是犹豫了起来。 权力是醉心的美酒,让人沉溺于片刻的享受,放弃了长远的未来。 他舍不得已经拥有的权力。 况且这时候,他身边的幕僚和谋臣都在劝说他... 自立! 江淮之地的赋税尽皆汇聚于江陵,且天下正是乱局,北方混战,南方富庶且较为太平。 李璘手握四道兵马,治下疆域数千里。 岂不正犹如当年的东晋? 当然,这些话都是李璘手下人的说辞,李璘本人究竟怎么想,尚未暴露于行迹。 或许他想的是平定叛贼报效朝廷,或许既想建功立业,又对看似唾手可得的霸业有些心动。 但他这时候做出的选择,是给颜季明送来了信,晓以大义,劝说颜季明南下收复河南失地。 这里面可就有说法了。 新天子李亨和朝廷下令要求颜季明南下,是名正言顺,就算是郭子仪等将领,甚至是远在蜀地的玄宗这时候越过新朝廷下令,也多少算是合理。 你永王算哪根小萝卜? 你拿着鸡毛当令箭号令谁呢? “咱们和那位永王殿下隔了一整个河南,先用不着搭理他,反正,以后他有的是求我的时候。” 颜季明摇摇头。 “节度,李族长求见。” “哪个李族长?” 颜季明莫名其妙。 “奴已遵照前约,征发楚里部勇士,约有三千骑。听闻节度将要出兵,奴愿率族中勇士,为节度大军前驱!” 李宜奴一走进来,就跪在颜季明面前,她还当着众人略有怪异的目光,将头放在颜季明的靴面上表示恭敬。 她的来意,就是希望颜季明同意奚人参战。 差点把她给忘了。 颜季明移开靴子,蹲在李宜奴面前,笑道: “我之前跟你怎么说的?” “您...” “我当初,只跟你要一千骑。” 颜季明意味深长道: “你本事不小,直接给我送来了三千骑。” “奴的兵马,只为节度驱使,自然是...越多越好。” “有意思。” 颜季明笑起来,轻轻踹了踹李宜奴。 “成,如你所愿,此次出兵,你部为前驱。” 刚走出去的李萼,这时候又走回来,对颜季明低声道: “曹长史回来了,正跪在府外。” 叛军的军队,存在相当数量的外族人担任兵卒和各级军官。 这在大唐各处边军中其实都是正常现象。 不过若是这三千奚人骑兵出现在战场上,这其中的意味就不一样了。 这等于河北已经再次镇压了北疆外族人的动乱,迫使后者再度为大唐效命驱使。 李亨和郭子仪等人都喜欢用回纥骑兵。 回纥骑兵作战较为勇猛是一方面,但更多的原因,其实还是要向叛军表示北面的外族人已经再度臣服,大唐可以抽出更多的兵力来平叛,从心理层面再打压一下叛军的高层。 大军出发三日,抵达巨鹿郡的南和县城。 颜季明应县令邀请,当夜入城中赴宴。 宴席还未过半,堂中奏乐助兴的三名乐师忽然从乐器中抽出长短刀刃扑向颜季明,意图刺杀。 坐在颜季明身边的奚人族长李宜奴挺身保护,身中两刀, 而后甲士随即将三名刺客砍为肉泥。 当夜,三千天雄军进入城中,彻夜搜查。 第二日,天雄军在城内外贴出告示,说巨鹿郡部分世家勾结叛军,意图刺杀魏博节度使,惹得人心惶惶。 如果说这个消息,还不足以让有些人慌乱起来。 那下一个消息,则是让南和县乃至整个巨鹿郡的官吏和世家豪族,一时间人人自危,都在想尽办法暂时离开巨鹿郡。 魏博节度使因为军情要紧,不得已率军暂且离开。 临走前, 他下令将原先代管太原府的魏博长史曹得意召回,负责彻查巨鹿郡的刺杀一事。 敌方派出刺客。 我方放出曹得意一只。 第一百零七章 大唐的反攻 “节度有令,调五百副甲胄,五百副弓,三千支箭。” “好,调给哪位将军?” 薛嵩回答道: “奚人。” 李宜奴带来的三千奚人骑兵虽然超过颜季明的预料,但这些奚人骑兵所用的兵甲尽是破破烂烂,大部分人身上连像样的轻甲都没有。 再往前二十里即是魏郡馆陶县。 奚人拿到新甲胄和弓箭后,中军大营再度传出命令,让奚人分出五百骑兵去探查前方的情况。 根据掌握的消息来看, 叛军占据了魏郡南面四座城池,他们选择扼守这里,并未再主动向北进攻。 但私下里一些骚扰,还是会时常发生的。 小股叛军骑兵经常绕过唐军掌控的城池,去他们后方劫掠和屠戮一些村落,若是碰到商队之类的存在,便更不会放过发财的好机会。 “馆陶县令刘澄,拜见节度!” “跟我说说魏郡的形式。” “是。” 馆陶县令站起身,思考片刻才道: “当今魏郡各处官军加起来也有六七千人,但尽是新募兵卒,前几次贸然出城与叛贼交战,几乎次次大败,故而已经无人再言带兵收复失地一事。 而魏郡南面几座城池里,不知道其中所驻守叛贼有多少人,下官估计,叛贼的兵力至少也得是近万。” 那倒是不怕。 就算魏郡的叛军有一万人,而且他们还得兼顾几座城池,士卒往几座城里分一分,每次出现在颜季明面前的叛军不会超过三千人。 而颜季明这次带出了一万五千名天雄军,再加上三千奚人骑兵,看样子已经足够快速打赢这场战事。 但为了稳妥起见,颜季明并没有一道这儿就发起进攻,而是先停了两天,既是为了让天雄军得到修整,同时也在不断派骑兵往南探查情况。 馆陶县令大体上说的没错,而汇总哨骑探查到的情况,魏郡叛军的兵力应该比他说的还要少。 城中街道上时常能看到巡逻的士卒,尽管天雄军的风评较好,但百姓们一看到那些士卒就下意识地开始小跑,根本不敢逗留。 颜季明等人在县衙里商议下一步的进军计划,李宜奴无所事事,带着几个奚人在外面闲逛。 “这果子多少钱?” 她在一处摊位前停下,盯着那些黄澄澄的梨,有些馋了。 摊主是个瘸腿的中年人,听到问询声,刚笑着抬起头,眼神在李宜奴和她身后几个奚人脸上扫了一遍,忽然变了脸色,怒道: “滚开,耶耶不卖给你们!” “滚!” 李宜奴懂汉话,当即脸色一沉。 她身后那几个奚人也多少能听懂一点,见这人出言不逊,一个个当即手按在刀柄上,嘴里用奚话骂骂咧咧。 “这儿怎么回事?” 不远处刚好有一支巡逻的天雄军,见这儿发生了争执,当即围拢过来。 “无事。” 李宜奴深呼吸一口气,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摇摇头,转身离开。 天雄军校尉见她主动离开,沉默片刻,对摊主道: “以后再见到她,客气些,她帮咱们节度挡过刀。” 摊主站起来, 直接对着那名校尉啐了一口。 “不想活了?” 校尉可不惯着他,他一脚踹倒摊主。 后者拼命挣扎,根本没因为他们是当兵的就露出丝毫畏惧,反而喊道: “我的老母,娘子,两个孩儿,还有我的这条腿,全都断送在那些天杀的外族畜生手里! 你叫耶耶舔着脸去服侍她,耶耶做不到! 有种的,杀了耶耶!” 校尉的动作僵住了。 “算了,走吧。” 城里的事大部分时间都很好管,百姓都怕官,现在更怕当兵的,只要亮出身份,几乎都能瞬间偃旗息鼓,不再闹事。 但这儿民风彪悍,真有梗着脖子犯倔不怕死的,你也没办法把他怎么样。 毕竟人家也没犯法,就算是嘴里骂了两句,也不至于该死。 叛军先前过境时,把这先搜刮了一遍,但没怎么杀人。 而后官军又来这和叛军交战,官军中的那些丘八做事反而比叛军更狠,奸淫掳掠样样都做过,百姓苦不堪言。 “一日后,我亲率天雄军南下,后续粮草押送,由刘将军来负责,分你两千天雄军,再加上三千后营辅兵,把这事做好。” “末将领命!” 刘客奴站出来,恭声答应。 “粮草运输,就利用魏郡本地的漕运,经由永济渠,运往元城。” 永济渠是隋炀帝时期开凿出的一条较为重要的运河。 利用它,颜季明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大批粮草辎重提前运往前方。 “那么,该说的事情已经全部说过了。” 颜季明敲了敲桌子,目光在所有人脸上巡梭一遍,他沉声道: “此战,必须得快,而且要胜。 颜某,等着为诸位封赏请功。”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军营里声势浩大,唐字旌旗被大风扯起,猎猎作响。 李亨看着正在训练的一批士卒,随口问道: “永王回信了没有?” 李辅国思忖片刻,答道: “永王殿下近来数日内并未派人送信过来。” “蠢货。” 李亨吐出两个字。 “但是...三殿下倒是派人送信了过来。” “老三?” 李亨疑惑道。 “是公主殿下,奴今日把信放在您桌上了,圣人想来应是忙忘了。” “也是,太忙了,一时没看到。”李亨正想让李辅国把信拿过来,瞧瞧女儿给自己写了什么,就看见远处有两人人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身材魁梧的,是李嗣业。 旁边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大臣,名叫房琯。 这人之前跟随玄宗逃到了蜀地,玄宗得到李亨已经在灵武继位称帝的消息后,便命令房琯等人又来灵武“帮助”新帝。 房琯这人名声较好,在李亨还是太子的时候,与李亨也有些交情,因此他一到灵武后,便受到李亨器重。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给李亨带来了传国玉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李亨总是私下里觉得自己得国不正,但随着传国玉玺到手,他便认为再无忧虑。 哪怕是之前玄宗绕过他,册封了诸子为各地节度使,在李亨派人送信过去后,玄宗也不得不撤回了那道命令。 他已经不是那个口含天宪、手握王爵的大唐天子了。 玄宗那边撤回了命令, 李亨当即又派人传令给永王李璘,让他离开江陵,去蜀地拜谒上皇。 李亨的意思很简单,老头子的话现在已经不算话了,我才是真正的大唐天子,我给你留个体面,不直接撅你的职位,你自己最好识趣点。 但看样子,永王那边是真的打算不听话了。 李亨能有什么办法? 他手中大军的主力都在河东关内一带,永王远在江陵,几乎鞭长莫及。 蜀地那边,其实还有不少人仍然只听从玄宗的命令。 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任命淮南节度使之类的官职,派人节制永王。 除非后者是真的一门心思要反,要不然只能被钝刀子割肉,看着手中的势力一点点被朝廷凌迟掉。 “臣,拜见陛下!” 李亨收起思绪,露出和煦的笑容。 “二位爱卿,何事?” “末将,是来向陛下辞行的。” 李嗣业躬身道。 李亨缓缓点头。 这次出兵的事,早已与各处商量过,饯行的酒宴也已喝过,算算时间,李嗣业确实该走了。 但他在灵武登基以来,除了郭子仪,便是李嗣业等人对他最为忠诚,这些人骤然全部离去在外领兵,李亨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陛下。” 李嗣业走后,房琯上前,对着李亨施礼后,问道: “臣已将平叛大计献于陛下,请问陛下,战事何时能开启?” “诸处都派人送信过来,说兵马未齐,粮草短缺,劝说朕不要轻举妄动。” “何等荒谬!” 房琯轻蔑道: “郭子仪、高仙芝等人,不过是蒙受国家和陛下的信任,才得以手握重兵,此等人,最是好大喜功,私下行事。 臣给陛下的计策,不能说万无一失,但至少也可以收复两京中的一处。” 东都洛阳,西京长安。 两处都可以算作是朝廷脸面的重城,全都在叛军手中。 李亨渴望证明自己能做的比玄宗更好, 所以, 没有什么功业能比收复两京更有价值了。 “但郭公、高公乃是宿将,他们的话,不可不听。” 房琯当即又驳斥道: “若此二人真的是宿将,那陛下无论让他们攻伐何处,必然是手到擒来。 何况,臣建议由河北先出兵,吸引叛军的注意,致使叛军将主力调到河北防御和反攻,削减江南道的压力。 在这时候,郭、高、李等大将,率军四处,或是截断叛军粮道,或是将叛军援军阻遏在半道, 最后,臣率精锐兵马南下出击,叛将安守忠既无援军,又无粮草,可一战而破之, 这样一来,两京对于陛下来说,便是唾手可得!” 房琯本人擅长谈论争辩,每次李亨反驳劝阻,他总能立刻找到说法驳斥李亨。 而后者,这时候其实也希望房琯能说服自己。 只要河北那边给的压力够大,让叛军把主力调过去,那安守忠等叛将暂时就会处于孤立无援的地位。 “可是,郭公说...” “郭公高公,全是陛下封的公,没有陛下,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房琯当即激动道: “臣请陛下,莫要听此等武将言语,您要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啊!” 李亨沉默良久,道: “那就依卿所说, 九月,令各处出兵,卿自领大军,替朕收复两京! 朕, 已经将手头的兵马尽付与你, 莫要辜负朕!” 房琯当即跪下,恭敬道: “臣,必然不负陛下,愿为陛下手刃逆臣!” 第一百零八章 军师 魏郡,昌乐。 自昨夜开始,昌乐城的城门便再也没开启过。 城中叛将用绳子将信使和马匹吊下城,想悄悄派人送信求援。 但清晨的时候,打着唐军旗号的一小队骑兵来到城门前,将十几个信使的头颅全都扔在城门前,大声辱骂和嘲笑那名叛将。 后者受到这样的羞辱,却根本无可奈何。 出城野战? 不仅报不了仇,没准自己的人头还要被扔到下一座城池的城门前。 但, 就算是守,又能守住多久? “放箭!” 正在他愁眉苦脸的时候,就听到城外再次响起一连串的喊声。 身旁的亲兵迅速递来一面盾牌,叛将叹了口气,很是熟练地蹲在城墙后,然后把盾牌卡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仅是片刻后,盾牌上就不停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不停砸落在盾牌上。 等了一会儿,没再听到有其他声音了,叛将朝身边的亲兵做了个手势,后者顿时也变得愁眉苦脸起来,但奈何两人身份差距,只得颤颤巍巍地扶着城墙站起来,往外窥探。 “嗖嗖嗖!” 一轮箭雨再度破空而来,亲兵惨叫一声,捂着脸仰面栽倒下去,让看见这一幕的叛将心惊不已。 “该死的,这天雄军到底是什么来头?” 有人建议开城门, 但叛将是从一开始就没敢出去。 心想着至少有城墙可以作为依靠,自己这边是守方,多少能有些优势。 但不过是一天功夫,他就有些后悔了。 攻城守城,有一项无法忽略的重要因素,那就是弓弩箭矢。 天雄军那边的弓箭手,数量明显比自己这边多,而且相当厉害。 起初叛军士卒还能站在城头对射,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箭射杀射伤后,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会学叛将刚才那样,找个躲避箭矢的地方,或是拿块盾牌护着自己。 本将军跟随安节度...不,是大燕皇帝十多年征战,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叛将努力举起盾牌等着这轮箭雨过去,心里则是暗恨。 但他最恨的,则是那个天杀的魏博节度使根本不允许自己投降! 直娘贼。 打不过我认, 可为什么不准投降? 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天雄军,其中将士大都出自各部边军,如今被节度整合到一块,又屡经大战,已经习惯了他们现在所处的行伍和建制,但在我看来,其实还略有不足。” 颜季明指着远处的城池,道: “之前我去替建宁王解围的时候,要攻下三座城池帮他打开一个缺口,但实际上,那几日还是靠着野战,直接在城外就击溃了叛军的主力,至于城池,几乎没正儿八经攻打过。” “为将者,上达天时,下通地利,中晓人和,诸子之术,当无所不精。” “您的意思我知道,您是打算借着这些叛军来磨刀?” 刘客奴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 磨个屁刀。 是磨蹭。 颜季明翻了个白眼。 本来最多两天就能结束的战事,在颜季明的坚持下,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从最初敢站在城头积极防御,和天雄军对射箭矢,再到现在的天雄军一出现在城外,城头的叛军守城士卒们就很从心地蹲下去打死不肯冒头。 城中先后派出三批人,送信说要投降,被颜季明派人客客气气又送回了城中。 不准投。 颜季明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憋屈。 朝廷那边传令颜季明南下收复失地,可后者本就没打算真的下力气去攻城陷阵,与叛军相互攻杀。 而且他很快就找到了继续摸鱼划水的办法。 那就是攻城。 双方每天跟拉练早操似的,隔着一面城墙对峙半天,然后中午吃过饭继续僵持。 天雄军这边无所谓。 反正也不是真的冲城头厮杀,最多拉开弓,象征性地射一箭。 叛军那边可就苦了。 为了防止魏郡的叛军投降朝廷,河南那边只会按时送来一批粮食,等这批粮食快要耗尽了,再派人送来下一批。 颜季明没怎么死攻城池,但叛军的粮道,肯定是给他断了。 “刘兄,这样拖延下去,只怕朝廷知道后,会被陛下那边责怪吧?” 刘客奴瞥了一眼说话的人。 那人姓董,之前和他一样是卢龙军中的将领,而后跟随刘客奴,替颜季明效命。 刘客奴被朝廷奉为平卢节度使的时候,以董将军为首的不少人,都欢庆鼓舞,但刘客奴本人却是立刻向颜季明再度表示了臣服。 在董将军看来,这个举动实在是太过于不智。 “吃你的饭。” 刘客奴冷冷道了一句。 到中午的时候,只见城门忽然开了,接着,一批脸带菜色的叛军士卒冲出城门,在他们中间,则是被绑起来的叛军主将。 颜季明吃过午饭,正和李萼闲聊,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也是愣了一下。 虽说他之前不同意城中叛军信使的投降请求,但人家已经做到了这样子,颜季明都有点不好意思再搞他们了。 思考了片刻,颜季明看向李萼,试探道: “要不,给他们送点粮草,让他们继续守着?” 李萼当即哭笑不得。 “天底下哪有这样荒唐的事,若是传出去,必然会招致朝廷和许多人的不满,没有必要这样做。” 李萼指了指桌上的地图,道: “前面不还有三座城吗?” 照着这座城的例子,一个个慢慢磨蹭呗。 反正这样做,无非就是耗时间耗粮草,士卒几乎没有多少损耗。 颜季明用六郡土地供养连战卒带辅兵民夫加起来不超过三万人的出征大军,但他现在耗得起。 那名叛军主将名叫李归漠,自称是安禄山的义子。 但安禄山的义子实在是太多,所以颜季明表示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 李归漠一边拼命往嘴里扒饭,一边也点头表示理解,同时很谦虚的说自己只是个愚蠢匹夫。 双方围绕颜季明的高尚品德和过人的打仗本事进行了友好交流,短短半个时辰的谈话,可以在史书中多添三个以上的典故。 话题结束时,李归漠有点意犹未尽,他忽然注意到,颜季明左手侧坐着的一个老人,正瞪着自己。 田承嗣心里暗骂一声,没想到抓来个比自己还能拍马屁的选手。 那些绑了李归漠出城投降的叛军士卒也是,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把他砍了再带着他的人头出来投降? 他见颜季明频频点头,心里顿时升起几分危机感。 田承嗣是知道颜季明那点盘算的,他思忖了片刻,便对着颜季明开口道: “节度,李将军说话虽然好听,但其心思,却只怕未必如此。” “末将,乃是钦羡节度之为人,末将投降,全凭自己心意,岂敢有半点悖逆的心思!” 李归漠心里咯噔一声,虽然不知道这个老不死为什么对自己敌意这么大,但他还是赶紧解释道。 你特么不是被自己的属下绑出来投降的么? 田承嗣冷冷看了他一眼,建议道: “既然李将军说自己是真心投降,那么,不如写信给其他三座城池的主将,若他们率军来降,节度即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三座城池,这岂不是天大的功劳?” 老东西! 李归漠当即傻眼了。 其他三座城的主将,也没遭遇过自己这样的情况,他们凭什么率军来降? 颜季明并不在意,只是觉得田承嗣和李归漠两人吵架的时候很好玩,便真的让李归漠去写了三封劝降信,派人送了出去。 他心里也不认为这样做能有什么用。 尽管城中彻底降了,颜季明还是借口整军安民,又拖延了两日。 接着, 他又借口要等待叛军主动投降, 在城外又等了一日。 军中的一些将领不理解为什么这般拖延,但知道这是颜节度的命令后,也不得不熄了闹事的念头,老老实实在营中等候。 但心里的憋屈,则是在酝酿。 “节度,当动身了。” 李萼来到颜季明的营帐中,有些无奈道: “不光是军中一些将领,就连刘将军也时不时跟我打听何时去下一座城池了。” “行吧。” 颜季明摇摇头,道: “召集众将,来帅帐议事。” “是。” 节度传令,众将议事。 一时间,已经沉寂数日的军中,当即传出了士卒的欢呼声。 颜季明对军中将士心思的把握,还是有些偏颇。 在他看来,军中一日三餐从未短缺,将士们又不用去冒着生命危险冲锋陷阵,这样的好事,为什么还有人不满意? 或许部分士卒是这样想的。 但既然已经成为了天雄军中的将士,大部分人的心思,都不可能这般安稳。 就像那些跟随安禄山造反的将领,他们求的,已经不再是每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而是日后的泼天富贵。 “这次,多谢诸位将军了。” 李萼站在营帐门口,对着刘客奴等人低声道。 刘客奴摇摇头。 “都是为了节度效命,岂是为我等私计。” 李萼清楚颜季明不愿意和叛军大规模开战,所以才故意磨蹭。 但对于天雄军这样的军队来说,只有靠着一场又一场战事,才能保持军队的忠诚和稳定。 要不然天天好吃好喝供着,到了要上战场的时候,这帮大爷兵根本不听你的命令,到那时候你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可他更清楚颜季明的性格。 傲慢,自负,很多时候也挺固执。 跟他直白地这般说了,有可能会起到反效果。 而颜季明现在正要依靠刘客奴等卢龙军将领,不可能因为他们的一点怨言就直接开刀清洗。 若这些人都表现出了反对的意思,那颜季明肯定会改变计划。 “反正后面三座城,有的是消磨时间的机会。” 李萼摇摇头。 而这时候,他忽然看见三名士卒朝这边跑来,当即喝道: “此处是帅帐,尔等是做什么的!” “小人乃是昨日的信使。” 三名士卒对视一眼,都知道李萼的身份,当即半跪下来,为首的那人从怀里取出三封回信,大声道: “莘县、朝城、临黄,三城皆已投降!” 第一百零九章 哥舒夜带刀 帅帐中,众人既然衣襟到齐,颜季明便开门见山,直接进入主题。 “召诸位前来,是为了择定下一处要攻打的城池。” 颜季明淡淡道: “近来军中有所流言,说我军有意怠慢不前,刘将军,你怎么看?” 刘客奴愣了一下,当即出列,跪伏在地上,道: “末将愿率部曲先登,为节度攻下三城!” “将军既有此心意,那我便分四千天雄军并一千奚人骑兵与将军。” 颜季明站起来,指着地图道: “不要三城。 我要你两日内,攻下朝城,断掉三城之间的联系,使另外两城孤立无援,你可能做到。” 朝城在莘县和临黄的中间,若是攻打此处,极有可能遭到另外两城叛军的围攻。 刘客奴迟疑片刻,正要开口答应的时候,就听见身后响起另一道声音。 “不必了。” 李萼拿着三封回信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莫名的苦笑。 他对颜季明施了一礼,道: “三城尽皆回信投降。 魏郡,已经重归大唐, 下官, 为节度贺!” 众将领顿时面露惊愕,但片刻后,一个个跟着拜伏下去,齐声道: “为节度贺!” 不光是刘客奴,军中一些之前心有不满的将领,这时候开始对颜季明真正的心悦诚服起来。 过去几日的等候,根本不是坐失良机怠慢不前。 而是人家智珠在握,早就算准了这三城要降啊! 颜季明咳嗽了一声,眼神在众人身上巡梭一遍,淡然道: “降将李归漠,说降有功,授天雄军偏将职。” “末将,多谢节度!” 尽管李归漠心里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他知道,自己这次算是走狗屎运了。 “真降了?” 众人都走了,颜季明知道李萼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但还是接过信,一封封拆开看完。 三城的地图都随信附上,其中一封信里,更是夹带了一副整个魏郡的地图。 “节度,下一步该怎么办?” 李萼自然清楚整件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经过。 但此刻,他忽然也有些吃不准颜季明到底在想什么了。 这事,实在是太过凑巧和诡异。 颜季明看似在有意拖延时间, 但特么的, 谁能想到叛军就这样直接降了? 而且, 既然魏郡已经彻底收复, 那下一步,只有往河南进发了。 “按照原定计划,天雄军往前进发。” 颜季明沉吟片刻,便直接道: “三城虽降,但也得接收城中兵卒和官衙簿册,这些事也得耗费些时日。” “下官愿为节度做此事。” “这些小事用不着你去做,从巨鹿或是广平调些官吏接手就行了。” 两人正在商量的时候,陈温走进来,恭声道: “刘将军求见。” “他还来干什么?请他进来吧。” 魏郡情形一片大好,天雄军派出的官吏,顺利接手了三城的所有事务,三名叛将交出了手中的兵马和粮秣。 细问其为什么投降,三人都说河南那边不知道为什么断了粮草,援军也久久未至,坚守下去只是白费功夫。 又过去两日,颜季明正准备离开莘县前往最后一座城池,但这时候,哨骑传回了消息。 西面的昌乐县方向、东面的武水县方向,都各自出现了一支打着叛军旗号的大军。 其规模,都超过万人。 河流蜿蜒曲折,流向远方。 几个士卒搀扶着一名头发花白的将军,在大河旁坐下。 将军满头白发,神情始终落寞,呆呆看着奔腾向前的河水,一言不发。 在他身旁站着的,则是许多日未曾再出现在河北的史思明。 后者总是脾气暴躁,但在这老将的身边,他却露出了难得的耐心。 两人起初都没说话。 身后的军营上方,燕字旗在空中飘荡,猎猎作响。 史思明站的有些累,索性坐在老将身旁。 后者回过神,头也不回道: “只有两万人,已经不可能击溃天雄军了。” “谁说我要去打颜季明了?” 史思明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的布置连这位老将都骗了过去。 那大唐朝廷里的那些蠢货,就更不可能猜出来他的真实意图了。 “若非陛下已经无意再图谋河北,只需多给我一些兵马,不需数月功夫,即可让那颜季明兵败身亡!” 史思明再次笑起来,脸上有些落寞,道: “世人都传我三败于黄口小儿,谁又真的知道,本节度一次次都为了大局,哪怕败,本节度也不会气馁,下次再来便是。” 老将冷冷道: “安禄山外表宽厚,内在骄横,为人无礼,你知道自己是为了大局,但他又如何能知道,你这次再败,他必不可能容你了。” “这就是...你,朝廷,和我们的区别了。” 史思明随手捡起两块石子,将其中一块递给老将,笑道: “试试?” “无趣。” 老将摇摇头,随手将石子扔出。 石子啪的一声落入河水。 史思明站起身,看了一会儿,才把石子扔出。 石子在水面上连漂了数次,才沉入水中。 “您看,这石子就跟你我一般。 您输一次,朝廷就容不下你。 而咱们都知道,若是我输的多了,陛下确实不可能会容我, 但我,比你多了很多次机会。” “魏博新立,天雄军又是由各处边军精锐组成,就算其中还掺了些水分,但老卒带新卒,一支精锐兵马也就这样能带出来了。” 老将看着河面,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和自嘲。 “正面交战,就算是两万人,老夫也不觉得你能赢。” “我刚才就说了。” 史思明在他身边重新坐下,安然道: “为了大局,我们大燕,可以牺牲。 所以,我断了魏郡四城的粮道,不派一兵一卒的援军,让颜季明得以拿下四城,不得不继续向南进军。 但谁料,这厮也太过于奸猾,看来他也不是死心塌地忠于你们大唐朝廷的,必然是有些怠慢的心思。” “在以往,说不得我就自降身价,试着去说降他了。” 老将冷笑一声。 “您笑什么?” 史思明自信道: “大唐能给他的,大燕一样能给。只不过,现在我得靠他,去帮我完成最后一步落子。” 老将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问道: “魏郡的燕军,真的只有两万?” 史思明笑了,他知道老将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计划。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他感慨道: “好诗啊。” 两万兵马分成两路,逼近颜季明的天雄军。 一路,打着他史思明的旗号。 一路,打着大唐叛将哥舒翰的旗号。 到时候,消息传出去,大唐朝廷必然会认为叛军主力已经如同预料的那样,已经被河北颜季明的兵马吸引了过去。 到时候,大唐兵马就可以趁机南下,收复长安。 但, 史思明已经说了, 在魏郡里的,只有这两万兵马。 那么燕军十几万的精锐主力,现在又会在什么地方? 哥舒翰捂住脸,片刻后,他再抬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在他眼中, 面前的这条大河里, 不再是向前奔涌的河水,而是无数随着河水漂动的大唐将士的尸骸。 第一百一十章 疑兵 当得知自己两侧同时出现叛军时,颜季明便下令全军向距离最近的城池靠拢。 朝城。 奚人骑兵都被撒了出去,作为外围的游骑和哨探,颜季明似乎并不准备后撤。 两路叛军的旗号都已经探明。 一路是史思明,另一路则是哥舒翰。 当颜季明把这个消息说出来时,营帐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颜季明看着众人神色各异,摇摇头,道: “不过,李节度已经彻底平定北疆,河北兵马俱归他调遣,若是知道这里的情况,必然会来支援。 就算我军势弱,后续也还有援军,未必不能一战。” “诸位先前都是各镇的精锐,如今也是我魏博镇的精锐。 可别忘了,那史思明曾三败于我,就算是哥舒翰,如今不过是一叛将,他领着一帮叛贼,又能有何作为?” 颜季明也清楚自己远不如这两人。 但为了振奋士气,他便怒喷两人,让众将紧皱的眉头稍微舒缓了些。 “无我帅令,各部不得自行出战或是后撤,但有违者,军法从事!” “末将遵令!” “末将遵令!” 众人离开后,颜季明叹了口气,让陈温把地图拿过来。 他带出来的一万多天雄军,大多驻守在朝城和莘县附近,少部分留在离这儿约有数十里的元城,那里是大军的储粮处,其中至少有三万斛粮食。 眼下只有先稳住阵脚,若是叛军没有主动进攻,他便会下令撤到元城防守。 整支天雄军开始戒备,数十名信骑带着求援的信件离开军中,向临近的几个郡求援。 李亨敢放心封颜季明为魏博节度使,是觉得颜季明就算占据了数郡,但他本身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威望远没有其叔父颜真卿那样大。 但这时候,随着颜季明的命令传出去,各郡都开始大量调动起兵马粮草,向着魏郡进发。 号令四出,莫有敢违者! “报!” “魏郡急信!” 庭院中,中年男子正持笔写字,听到外面的喊声,他笔势一顿,抬头看向门口。 传令兵在门口停下,双手将信递上,大声道: “魏博节度使在魏郡遇敌!” 魏博节度使... 李光弼平静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波动。 “信拿来。” 纸上内容不多,李光弼随意扫了几眼,便将信放下。 “传令吧。” 他淡淡道: “告诉魏博诸郡,三日内,汇聚兵马,听我节制。” “是!” 昨夜下了一场雨,庭院中满地落花。 李光弼并未穿着那身玄色甲胄,而是一身白衣,在满地落花中负手而立,往日里如同渊渟岳峙一般的气势,在这时也收敛了许多,更像是个无奈的长辈。 良久后,他叹息一声。 终究只是个孩子。 原本凉爽的风,随着夏日到来,变得越发炽热。 夏季, 并不是很好的开战时机。 颜季明骑着马巡视大营,沿途的士卒看到他,当即停下行礼,颜季明只是淡淡点头。 将士们的脸上,并没有多少胆怯,依旧精神饱满。 不过是三日,哨骑已经接连传回消息,说不止是东西两个方向,魏郡各处都发现了大量叛军兵马的踪迹和旗号。 照眼下的情形来看,叛军似乎已经蓄足力量,准备在魏郡重新打开局面,再度夺回河北。 一万五千天雄军虽然已经堪称大军,但比起即将到来的叛军主力,还是有些不够看的。 颜季明施政喜好大刀阔斧,但在领军的时候,却习惯小心翼翼。 “节度,李参军求见。” “请。” 李萼一进来,就迫不及待道: “这其中或许有诈。” “有诈?” “哨骑传回的消息,是各处都发现了叛军兵马,照这样看来,叛军兵力远超我军,当主动进攻,先挫败我军一阵才是。” “或许是另有图谋也说不定。” 颜季明缓缓道。 “正是另有图谋!” 李萼对陈温薛嵩两人挥挥手,道: “去把舆图拿来,快!” 两人看了一眼颜季明,后者微微点头。 “不是魏郡的地图!是...” 李萼摇摇头,索性用手蘸着茶水,直接在桌上涂抹起来。 “这一大块,是河北,其中的这个小圈,就是魏郡。 目前叛军攻陷的地方,乃是河南以及河东关内以南部分郡县,再加上山南、江南以北部分郡县。” “您应该还记得,之前就是朝廷忽然下令让您往南收复失地的。” “对。” “按理来说,朝廷这样下令很正常,因为河北初定,可以腾出粮草兵马来分担平叛的压力。” 李萼又用茶水划出一块地,在上面写了长安两个字。 “但倘若,朝廷这样是为了吸引叛军注意,让他们将主力兵马移往河北防御,从而让官军在防守空虚的关内道进行反攻,最后...夺回长安!” 颜季明沉默不语,看着桌上的茶水痕迹慢慢干透。 “这么说,我只是个诱饵。” “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 朝廷或许也在河东布置了重兵,等待伏击出现在河北南部郡县的叛军主力。 但,当然,还有最后一种可能...” 李萼咽了一下口水,觉得嗓子有些发涩。 “叛军主力根本没出现在河北,魏郡的诸多兵马,兴许是疑兵之计,只是对外诈称将要攻打魏郡和天雄军, 实则,叛军自始至终并未移动自己的主力兵马,在长安等着迎战毫无防备的官军。” 此时,不光是颜季明,就连旁听的薛嵩这时候也露出一丝惊愕。 如果是第三种情况的话, 那支奉命收复长安的唐军的下场,几乎就已经注定了。 “那么...照你的意思来看。” 颜季明站起身,在营帐中徐徐踱步。 “叛军的主力仍然在关内、河东一带,甚至还会往那儿增兵。而魏郡这儿,或许只有史思明和哥舒翰两部兵马。 而这时候的河南道,叛军防守就会空虚很多很多。” 李萼用力点头。 “应当是如此,但这只是最后一个猜测,说不准的。” “战场上,本就是有心算无心。” 相比于李萼的猜测,颜季明可是清楚知道,在李亨继位后的几年内,朝廷组织起了几场大规模会战,但结果,几乎都是惨败! 安史之乱能延续八年,玄宗和肃宗父子两人功不可没。 那么,若自己面前的确实是两部疑兵... 我又该怎么选? 颜季明下意识地就想偏向于保守。 至少这次,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撤军,在家里坐观成败。 无论是朝廷还是叛军,哪一方失败,都对颜季明有好处。 但他心底, 却有另一个声音悄然跳出。 “一万五千天雄军,其中有五千骑。” 颜季明看着逐渐面露惊愕的李萼,道: “召集天雄军军中所有骑兵,全部划归我号令,在外的奚人骑兵全部调回,召李宜奴过来,我要跟她说话。”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纵横 夏日炎炎的风,仿佛在此处静止。 燕军的旗帜在半空中耷拉着,而在前方数里开外的唐军,其上方的唐字旗和颜字旗,却都在空中上下翩飞。 哥舒翰坐镇中军,却没有多少下令的权力,他身旁有数名叛将,代替他对外发号施令。 但此时,这几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远处地平线的阴影中,一批批旌旗出现,金戈铁马的血腥味儿,还未交战就已经荡漾开来。 大地开始震颤,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已经张开了它的巨口。 “哥舒...” 颜季明揉了揉坐下战马的鬃毛,看向身旁的女人,道: “让奚人做好准备吧。” “记住你答应我的!” 李宜奴着一身黑色明光铠,深深看了颜季明一眼,随即戴上了铁盔。 “只要奚人永远臣服,从我之后,不会再有兵马屠戮奚人,在我魏博镇中,奚人便是唐人。” 颜季明将自己的佩剑扔给李宜奴,笑道: “而你,将为奚人王。” 天雄军五千骑兵之前,则是那三千名奚人骑兵,此刻,所有奚人骑兵已经排出歪歪扭扭的冲锋阵型。 事先很多事情,都已经传达过了,至少保证大部分奚人,在之后能不顾一切地往前冲锋,以达到最好的效果。 李宜奴策马在阵中飞奔,用奚话高吼,让所经途中的所有奚人都安静下来,将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 “因为唐人的仁慈,因为魏博节度使的仁慈,你们才能够活下来。 现在,魏博节度使要我们报恩的时候到了。 但这次不仅是为了报恩, 魏博节度使许诺, 若攻破面前的这座军阵, 此后,魏博镇将有奚人的一席之地, 你们的子孙,也能在大唐读书做官! 奚人,不会再丢掉自己的家!” 李宜奴眼里闪过一丝悲戚,她站在三千奚人骑兵的最前方,猛然拔剑,剑尖指向哥舒翰防备森严的军阵,高呼道: “为了...你我的族人, 为了你我的后人不再如今天这样屈辱, 楚里部的勇士, 冲啊!” 骑兵冲早有防备的步卒军阵,就算能冲开,但伤亡会相当惊人,无论怎么说都是一笔划不来的买卖。 最前排的奚人,已经配备上了最好的武器和甲胄,而颜季明根本不因为这些损耗而心疼。 他要的就是在最短时间内冲开面前这支兵马的阻拦。 哪怕是用人命去填。 哥舒翰已经不需要去听传令兵的声音了,他坐在椅子上,都能感觉到脚下地面的震动。 最前排的奚人骑兵,被长矛一个个挑起戳穿,鲜血飞溅,大量的惨嚎声随之响起。 但其座下战马,以及有些运气好没被戳死的骑兵,依靠着冲锋时的巨大惯性,连人带马直接撞进了叛军的前阵。 仿佛是无数碎石落入水面,砸出一个个水花,而每一条人命的湮灭,比水花还要无声无息。 鲜血肆意飘飞,溅落在地上,随即又被马蹄重重踏过。 地上多了无数尸体,许多奚人骑兵在冲锋的途中就被箭矢、长矛所伤,但每个人眼里,此刻眼中都涌现出疯狂之意。 李宜奴对楚里部的每个人都有救命之恩。 很多人的家人和亲属,早就死在了唐人的刀下,所以他们并不在乎打赢了能有多少酬劳和赏赐。 但族长说,我们的死,是为了奚人的子孙后辈。 那就... 死吧。 三千奚人骑兵,如奔涌的巨浪重重撞入军阵中。 其中每一分水花的消逝,都代表着燕军军阵又朝着崩溃更近了一步。 李宜奴在冲锋之初,肩头上就中了两箭,她痛到要栽下战马的时候,围绕在她身旁的几名奚人骑兵,当即将她救下送到后方。 随后,那几人又再度上马,冲向了燕军的军阵。 李宜奴站在天雄军骑兵的军阵前,呆呆看着自己的无数族人在前方惨死。 而这时候,传令骑兵从远方疾驰而来,大声道: “破了!” “找几个人,护好她。” 颜季明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李宜奴,陈温当即领命离去。 下一刻,颜季明淡淡道: “传令,冲阵。” 三千奚人骑兵,造成的伤亡已经足够大,同时也在燕军军阵中撕开了一条极长的口子。 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燕军,这时候再度听到了那股已经让他们胆寒的震动声。 还是在奚人骑兵出现的地方, 更多的身影出现, 大风骤起,一道道旌旗招展。 “唐!” “节度有令,全军冲阵!” “节度有令,全军冲阵!” 颜季明看着四千多骑兵不断提速,冲进了前方的军阵中。 紧接着,燕军军阵几乎是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溃散开来。 “八千骑,还没开战就先战损了过千的骑兵,但此战,依旧值得。” 颜季明看向身旁的李萼,道: “史思明前面几次,确实都不是败在我手上,所以他总是觉得,他能吃定我。” “我愿意去赌一下, 我赌你说的是对的, 我赌他从未看得起我!” 李萼嗫嚅一下嘴角,在这种时候,他只能叹息一声,问道: “若赌错了呢?” “开战了,说点吉利话。” “行吧,那假如您赌对了呢?” 颜季明大笑一声,道: “我封奚人王,朝廷封我王!” 真是个... 疯子! 李萼苦笑起来。 “败了,败了!” 哥舒翰看着前军的旗帜不断倒下,心绪也在不断起伏。 能赢吗? 按理说,他已经投降,若唐军赢了,他不会有好下场。 但哥舒翰很快就摒弃复杂的心思,眼里带着浓浓的希冀。 为了...大唐! 冲开这座军阵,你就知道史思明在这儿布置的兵马根本不会对你造成威胁。 “我军败了!” 一名叛将带着数十名亲兵狼狈奔还,他刚才看见情形不对,带着自己的亲兵打算上去帮忙,没想到短短一刻不到的时间,就连他的亲兵营也被硬生生冲溃了。 他犹豫片刻,让人把怒骂不已的哥舒翰抓上马,收拢了一点溃兵,便慌忙逃走了。 之前组织严密的军阵,还能对骑兵进行有效杀伤,但随着军阵崩溃,仓促组织起来的几个小阵,也在片刻间就被天雄军铁蹄狠狠踏破。 满地尸骸,到处都是折断的旗帜和戈矛。 哥舒翰的这一万燕军,堵死了魏郡西南的路途。 而随着这里的阻碍被破开,颜季明并未回撤,反而是带着剩余的骑兵,继续向着西南方向一路疾行。 向西南, 穿过邺郡, 再向西南, 穿过汲郡... “咱们就要到了。” 颜季明站在诸将面前,沉声道: “三日内,绕过汜水关,强渡沁水,进攻...东都! 诸位, 我军至此,已经再无退路,只有向前了!” 尽管早有了猜测,但清楚知道自家节度的最终目标时,众将的眼里,还是露出些亢奋之意。 身为武将, 谁不希望一战成名, 谁不想一战以立不世之功勋! 如同节度所说,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颜季明看着众人的神情,微微点头,他举起桌上的一杯酒,对着众人虚敬,道: “此战, 请诸位, 助我封王。” 声音很轻,但落在每个人耳中,再度掀起他们心里的惊涛骇浪。 坐在下方的田承嗣,此刻眼中更是露出了狂喜之色。 自己赌对了。 颜季明这个年纪和功绩,受封一镇节度使已经是太过。 可眼下,他竟然还有着封王的野心。 你既然有这野心, 那你以后不可能不起用我! 众将沉默片刻后,一同跪伏下来,高声道: “我等,遵令!”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走不走! 军营内,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不过这种声音在军营中太过于寻常,几乎没人注意。 但端坐在帅帐中的男人,却是忽然抬起头。 “节度!” “朝廷...” “知道了。” 高仙芝淡淡道。 亲兵微微愣住,这时候,他才看见高仙芝身上早已披上了一身黑色甲胄。 “您...” “传令吧。” “啊?” “我让你...读朝廷的令。” 高仙芝身上的气势如泰山镇压下来,那名亲兵仅是对视一眼,就慌忙收回了目光,心神颤抖下,开始手忙脚乱地拆开诏书。 一时间,浑然忘了自己已犯了大忌。 等着宣旨的阉宦,正站在营帐外,因为等待的时间稍微长了点,脸上很快就露出了不满。 诏书拿进去先给高仙芝看一眼,但不能展开观看内容,而是得等高仙芝聚集兵马,由宦官当众宣读,高仙芝得当着众将士的面,对着诏书下拜领旨。 营帐的帘子,掀开了。 宦官当即怒目望去,心里早已把临行前新干爹李辅国的嘱咐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当今节制国家者, 已非朝廷, 而是... 高仙芝缓步而出,手中随意握着已经拆开看过的圣旨。 “你...”宦官抬起手,手指颤抖着指向高仙芝。 高仙芝的脚步顿住,在宦官面前停下。 他多年坐镇大唐西疆,道一声进,帝国的千军万马会奉命前进,喊一声杀,但凡是唐军刀锋指向的敌军,都将变作齑粉! 而这些年里所有的骄傲, 全都折在一个阉奴的面前... 他本能地, 不愿意去回想那一幕。 但偏偏有人喜欢一遍又一遍提醒他。 高仙芝神色里的淡漠收敛,他看向那名宦官,周围的士卒们几乎瞬间就看懂了高仙芝的心思,不少人的呼吸当即粗了许多。 而更多人的手,则是按在了刀柄上。 匹夫粗莽,但却是一代又一代的匹夫,撑起了每一个朝代。 为什么一个阉奴,也敢对自家大帅呼来喝去? 谁给他的这个胆子! 宦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冷不丁脚底一软,整个人都瘫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高仙芝。 “你当呼我...节度。” “奴,拜见节度!” 高仙芝微微颔首,道: “告诉陛下,旨意收到了。” “封常清,还不上前接旨!” “郭子仪,接旨!” “李嗣业接旨!” “臣遵旨。” “末将,接旨。” “天天催,他他娘的会打仗么...” 封常清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掀了桌子,怒道: “阉奴羞辱大将,左右还愣着做什么?绑了!” “汝...汝欲谋反么?” “谋反?” 封常清忽然一愣,脸上露出些许自嘲的笑容。 “好,好,好。” “接旨也罢。” 他挥挥手,亲兵当即松开了那名宦官。 “我会好好看着,咱们的陛下如何收复长安,如何...重振大唐。” 夏季的风最是惹人恨。 最热的时候,四处无风,人闷的难受。 就算有风,也是一阵热风,反而吹的人更加头昏脑涨。 几只乌鸦停在树梢上,凝视下方的惨烈景象。 一具具尸骸被堆放起来,而活着的士卒,则是将火油、干柴等易燃物扔到尸堆中。 “烧。” 校尉下令道。 他的声音忽然间响起,吓得树上的乌鸦叫骂两声,便扇着翅膀在旁边另一棵树上落下,但很快,它们就又被腾空而起的火焰逼的再次飞起。 “节度。” 陈温来到颜季明身前停下,道: “战死将士的尸骸,已经烧了。” 时间太紧,已经无暇再一具一具去烧。 “我会为战死的将士,在洛阳立祠。” 颜季明有些疲惫,但他看向周围的时候,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魏郡一战,我军战死将近两千骑,还有四百多弟兄受了重伤,不能再跟随我们南下;此战,我军斩首超过七千,彻底击溃叛将哥舒翰部。 河内一战,我军战死八百余骑,三百多人受伤,不得不被留下;这一战,我军阵斩五千,擒杀三名叛将,河内郡短期内再也不可能组织起足够兵力截断我们的退路。” 颜季明深深呼吸一口气。 “今日,河阳一战,我军伤亡...一千五百人...此战,击溃出洛阳城迎战我军的所有叛军。” 八千骑,跟随颜季明南下攻洛,如今还剩下的,只有不到五千人。 但洛阳城中守城的叛军, 现在已经十不存一。 将这个消息告诉将士们,能让他们在明日的攻城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去为自己, 博取那个位置。 但此刻,颜季明环视着众人的面庞,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将士们的脸上,有疲惫,有厌倦,但看向颜季明的时候,他们眼中的光彩依然明亮。 一时间,他忽然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这辈子活的更加恣意,又或者仅仅是为了攀爬到权力的顶峰。 “明日,攻城!” 城外建成了极为潦草的一座大营。 就其作用来看,无论是用于进攻,还是防守,都远远不够。 只要城中有足够的兵马,趁着夜色冲出城袭营,这样的大营根本挡不住。 安禄山看的极为真切。 他的病情已经稍好了一些,眼前至少能看见东西了。 但眼前看到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他想看到的。 这支唐军,在击溃他派出城迎战的兵马后,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城外随便扎了个营。 这是羞辱。 因为双方的主帅,都已经知道了明日战事的结果。 洛阳城中还有些老弱病残的兵卒,数量最多不超过两千。 再加上这些日子里,叛军在城中劫掠无度,城中百姓早已恨之入骨。 唐军到来的消息早已传入城中,许多人在看到叛军后,眼里已经不再全是恐惧,而是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回宫!回宫!” 天色黯淡,夜幕低垂。 安禄山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他发现自己的眼前,再度变得一片黑暗。 “回宫!朕要回宫!” “朕,乃是大燕天子,承天而立!” “为什么,为什么河南其他地方的兵马没有回援!” 站在他身边的人,是严庄,此刻看着安禄山的眼神也有了些许变化,但片刻后,他还是回答道: “其他地方的兵马,无法回援。” “怎么可能!” 严庄深吸一口气,道: “急报传来,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倾尽河北、魏博兵马,号称十万大军南下,诸位将军,都不得不汇聚兵马迎战。” 安禄山怒吼一声,但全身随即涌起一股无力感。 颜季明并没有下令让兵马围住城池。 今夜,除了负责守夜警戒的士卒,其他骑兵都在营中歇息。 叛军当初攻破潼关后,大军还未至长安,玄宗前脚还在高呼御驾亲征,后脚就已经带上了妃嫔皇子和宠信的大臣,直接弃都而逃。 现在,颜季明则是重现了这一幕。 洛阳的所有城门,我都没有布置兵马阻拦。 你今夜可以逃走。 我不会追你。 但那样的你,又与之前的玄宗何异? 也配...叫皇帝么? 薛嵩走进营帐中,想要最后再确定一下要不要就这般放走安禄山。 攻破洛阳,生擒伪帝,这是不世之功勋! 但若是只有一件,不仅让人觉得遗憾,甚至日后容易让颜季明受到攻讦,说他有意放走伪帝。 “老薛,来。” 颜季明正在写字,看见薛嵩进来,他立刻招招手。 薛嵩抬头看去,低声读道: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西南行... 玄宗逃往西南蜀地。 颜季明则是悍然挥军向西南的洛阳。 薛嵩文武双全,才华较高。 就算是让他独自去领军,也足以胜任一军主将。 所以这时候,相比于别人,薛嵩更能看出其中表露的意味。 “节度...” “嘘。” 颜季明示意他别说话。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刘客奴一把掀开营帐冲进来,神情狂喜。 “恭贺节度, 洛阳...洛阳从里面开城门, 降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差一双飞出去的翅膀 洛阳城,如同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在你怦然心动然后傻乎乎上前搭讪的时候,她竟然就直接答应了你的所有请求。 让你在惊喜之余,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无趣。 这就是...男人。 颜季明率军来到洛阳宫城前面的时候,本还有些兴致,但看到紧闭的宫城大门,还有城头那些面露恐惧的士卒,却又变得兴致阑珊。 安禄山没逃走。 或许是出于很多原因,但他确实还在这儿。 “开城门!” 一名骑兵策马而出,对着城头喝道。 城头的叛军士卒们几乎没有迟疑多久,大多数人立刻去打开城门,然后拜伏在两侧,恭迎王师。 燕字旗被人依次取下,取而代之的,则是大唐旗帜,再度屹立于城头。 许多百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都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像是看见了太平的日子,再度归来。 四千余骑,每个骑兵身上的甲胄,都布满了擦痕和血迹。他们组成一条漫长的队伍,在街道中缓缓前行,接受百姓们的欢呼和道贺。 最后,在洛阳城的中心位置停下。 紧闭的宫城,是安禄山最后的颜面。 而随着叛军士卒毫不犹豫地打开城门,这最后一条遮羞布也被彻底撕下,露出苍白无力的现实。 “罪官严庄,拜见节度!” “罪将...” 数十名文武官吏,跪伏在主殿前的广场上。 相比于周围气势恢宏的宫阁楼台,跪在这儿的虽然也有数十人,但看起来,依旧单薄。 严庄... 颜季明脚步停住,站在他的面前。 严庄的头,埋的更低了。 “刚才,门口的士卒说,是你下令,封锁了城门,让安禄山没法离开。” “是罪臣...” 严庄没从颜季明的声音里听出任何意味,但他早有准备,便信心满满道: “臣听说节度已经兵临城下,担心这个伪帝逃了,便自作主张...” “确实是自作主张了。” 颜季明抬起脚,踩在严庄头上,用力碾了碾。 他轻声道: “我率军南下,经历三次恶战,部下损失过半,才进了洛阳城。而现在,我只想看着安禄山像条狗一样,众叛亲离,狼狈奔逃,丢尽以往的颜面。” 严庄的身体颤抖起来,他想抬头争辩,但颜季明随即加大了力气,将他的头踩在地上。 安禄山没逃走的真实原因,是因为严庄的操作。 他命心腹封锁了城门,打算把安禄山作为功劳,献给颜季明,同时也是作为自己的晋身之资。 但后世会因此做出许多曲解,甚至是因此而夸赞安禄山。 临死而面不改其色。 攻下洛阳的过程,实在是太过于平淡。 事实上,连攻打的过程都没有。 前奏太多,后续的曲子若是过于单调,自然也就无法引起人的共鸣。 他甚至有些懒得去见安禄山,只是随口下令把安禄山先关押起来。 “在这儿找间空屋子,我要歇息一会。” “是!” 洛阳的奢华无可置疑。 作为一座古城,作为高宗和武氏时期的都城,它见证了大唐极尽繁荣的数十年。 安禄山坐镇边疆多年,觖望风云,却在攻入洛阳之后,很快便沉溺于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数名美貌的宫女被召来,心里虽然仍有些惊惧,但看到颜季明的面容后,却都渐渐放下心来。 颜季明躺在软和的龙床上,畅快地叹了口气,随即便昏昏睡去。 梦中, 是过去十多日里的风尘和征战。 此时,洛阳向西千里,那儿的战事才刚刚开始。 唐军和燕军的旗帜夹杂在一起,交战的呼喊声不绝于耳,关陇内的每一寸土地,都洒满了两军将士的鲜血。 收到朝廷号令的各部兵马,开始催促兵马前进,正式开启与叛军的新一轮交锋。 “放箭!” “贼军已至,诸位何不死战!” 马蹄疾踏,传令骑兵在各处狂奔,将消息和号令传递到各处。 唐军从四个方向发起进攻,而其攻打的各处,则都有意无意地极大阻遏了叛军的粮道和援军。 “传令!” 仍是一身官袍的房琯,目露兴奋之色,在他的号令下,四万精锐兵马尽皆奉命转向,将目光看向了南方。 而其军中,竖立的军旗上,则镶着“天策”二字。 李亨还是听取了颜季明的一些建议,而最让他心动的,就是打造一支完全属于朝廷的兵马。 出兵夺回长安,看似全都出自房琯之谋,但其中也必然有李亨的推动。 这次从各处抽调精兵组成了天策军, 也是李亨的一次尝试。 此战若胜,他会立刻着手于逐一卸下各大将手中的兵权,将他们先后掉到天策军中任职,将他们手中的兵马打散建制,全都变成天策府下辖的将士! 而他李亨,会追逐太宗的步伐,成为第二代天策上将军... “此战,必为大唐收复长安!” 因为高仙芝、郭子仪等大将在各处阻截燕军,房琯大军的前方得以毫无阻碍,顺利进军。 不过三日时间,他已经兵临咸阳陈陶斜。 而咸阳城, 与长安不过是一河之隔。 可以说,只要再如计划那般,最多三日内,他房琯就可以夺回长安,博一个儒帅的美名! “报!南面发现大股叛贼,兵力过万,旗号为崔!” “报!西面有敌军,兵力过万,旗号为安!” “东面...东面有骑兵,至少...过万!” 房琯的神色迅速垮了下去,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不敢置信道: “贼军,为何会在这儿?” 一道土坡上,两名本应该各自坐镇中军的主帅,这时候却都站在这儿,看着竖立自己旗号的两支兵马,迅速逼近唐军。 “陛下这次将曳落河全部派出,只怕洛阳那边,防守太过空虚。” 崔乾佑笑了一声,道: “你担心?” “我只担心...八千曳落河还不够冲开唐军的军阵,毕竟,那个房琯虽然蠢,但他军中,可都是实实在在从河陇一带抽调出的精锐将士。” “安兄。” “嗯?” “那曳落河,是你手下的兵马么?” 安守忠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曳落河,是陛下手中握着的一支精锐铁骑。 只要此战能赢,就算是他们死光了,安守忠也不会有半点心疼! 安守忠、崔乾佑,两人在诸多叛将中排名前列,且都善于攻战,作战风格激进凶猛,对于这种仗,他们向来得心应手。 只要能赢,死多少将士与他们何干? “那个王思礼,我先前曾在潼关外击败过他,没想到这次又有他来领军。” 崔乾佑指了指远方,笑道: “这厮,还真是很喜欢让我踩啊。” 话一出口,两人不由相视大笑。 河东。 “直娘贼,那两个混账,应当又是快活了。” 蔡字旗下,一名中年将领摘下铁盔,对着远方用力啐了一口,虽然不喜自己领到的差事。 武将,谁不喜欢打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但安、崔两人那边的战事顺利,将会再度改写唐燕之间的局面。 大唐,将会损失关陇一带的所有精锐边军将士。 ...... 河东道。 “大帅,唐军疯了,回纥人也疯了!前军六千将士,已经全部被打崩了,根本收不回来!” 一名浑身是血的副将骑马冲来,还没到大帅面前,他就已经栽倒下来,在身旁士卒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过来,声音凄恻道: “咱们从范阳带出来的卢龙弟兄们,也已经伤亡过半,大帅,下令撤军吧!” 蔡希德叹了口气。 “卢龙军死完了,那就再把河东军派上,若是还不够,就把奚人、契丹人全都派上;往里面填人命,无论如何,一定要拖住郭子仪的脚步。 除非他本人按捺不住,自己骑个马跑了,老夫算他狠。 要不然,他就只能在这等着!” 他淡淡道: “此战,是为了大燕!” 此刻,不光是郭子仪这边,其余诸将也碰到了类似的情况。 不是被叛军反过来纠缠骚扰,就是发觉面前的叛军早已撤走。 就算有些主帅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对劲,但因为麾下兵马被叛军死死缠住,他们根本无可奈何。 总不能他娘的找翅膀给将士们插上飞出去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逼人 因为那一日颜季明极为果断地率军南下,在叛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领着八千骑冲破了洛阳城前的所有防守。 河南的叛军这时候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立刻加快速度去驰援洛阳。 第二个,颜季明肯定是领着精锐兵力南下,换言之,河北南部的一些郡县,现在同样处于防守空虚的状态。 一切战术皆换家。 哥舒翰部兵马被击溃了,但史思明的一万大军还完好无损,他劝诱河南北部数郡中的叛军,让他们没有驰援洛阳,而是加入史思明,北上攻打河北。 史思明的算盘打的很响: 洛阳前面还有一整个河内郡以及汜水关的阻碍,那儿的驻防兵马虽然都是些老弱病残和新募的兵卒,但只要老老实实坚守,就能撑住一段时间。 而这段时间里,他手下已经聚集了超过三万的兵马,可以重新攻陷河北以南的郡县城池,截断颜季明的后路。 然后无论是继续北上,还是包抄颜季明,都大有可为。 这个主意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但他还没来得及挥军向北,哨骑就传回了一个消息。 北方三十里外,发现了唐军的大规模踪迹。 根据消息来看,那支唐军的主帅,应该是李光弼。 史思明仅是犹豫了片刻,就命令大军继续前进,但心里则是清楚,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些超出他预料的变化。 与李光弼交战,两战两败,史思明再度攻陷邺郡,但麾下死伤超过了五千。 数日后,消息传回。 魏博节度使率八千天雄军铁骑南下,各处守军皆出城迎战,却被一一击溃。 洛阳失守。 大燕皇帝安禄山,生死不知。 深夜,营帐中烛火摇曳。 史思明身边还坐着几名将领,而所有人脸上,都满是绝望。 叛乱才不到一年的时间。 带头的就没了。 “不,眼下还可补救。” 史思明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诈降。” 他吐出两个字,周围几名叛将面面相觑,心里一沉。 他们心里所想的,可没有那个诈字。 交战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不少将士已经厌倦了战事,更害怕朝廷胜利后对他们的清算。 史思明仿佛没注意到众人有些怪异的神情,自顾自道: “我会派出使者,将我军投降的消息散播出去,至少让李光弼,先停止对我军的进攻,留出撤退和喘息的机会。” 一名叛将迟疑道: “李光弼号称麾下将士十万,而我军在河南的兵马加起来也不过也才十万,且各处号令不齐,您就算获得了些许时日喘息,又有何用?” 史思明在他面前停下,沉声道: “颜季明挥军南下,就算侥幸攻下洛阳,所剩兵马必然不会多,且已是疲惫之师。 眼下李光弼对我军虽是极大的威胁,但他与颜季明之间,至少隔了三个郡的距离,我军先诈降骗过李光弼,获得撤退的时间,等他发觉过来的时候,我军早就撤出了河北, 然后,我们就可以去包抄颜季明的后路,让他困死在洛阳,替大燕皇帝报仇!” 很快,又有人问道: “但李光弼也未必会信啊。” “这个无妨,我自有让他相信的办法。” 史思明摆摆手,他看着众人,猛然提高了声音喝道: “诸位,莫非以为朝廷还能容下我等么?” 几名叛将当即收敛了心思,沉默片刻后,一齐对着史思明拱手下拜。 “末将遵令!” 等人都走后,史思明嘴角忽然扬起一抹冷笑。 虽说至今不确定安禄山是被俘还是被杀,但对史思明来说,这两个结果已经没差别了。 安禄山当上皇帝后,脾气一天比一天骄横暴躁,就算对他这种老将,也不再收敛脾气,动辄殴打辱骂。 史思明知道,安禄山现在还能给自己兵马,容忍自己继续带兵,只是因为自己在军中对他还有用。 那以后呢? 而相比于安禄山,史思明更不敢去赌朝廷是否会宽恕自己。 天微微发亮的时候,史思明依然在营帐中呆坐着,眼里布满了血丝。 “既然你可做大燕皇帝,那我为什么又不能...” 他站起身的时候,一名亲兵掀开帘子走进来,跪在他面前,恭敬道: “节度,事已经办好了。” “送进来。” “是。” 两名士卒各自手上捧着几个木匣,将其送到史思明身前。 而木匣中装着的,赫然是刚才那些在几个时辰前还与史思明谈话的叛将的头颅。 “杀了你们,把你们的首级送给李光弼,他不就信我了吗?” 史思明拍了拍其中一颗头颅,对着它笑道: “你说这个法子好不好?” ...... “收缴洛阳府库中的图册、账簿,尽可能地保证舆图之类的东西完好无损。” 李萼站在严庄的面前吩咐道,后者唯唯诺诺,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 在他们身后,田承嗣瞥见这一幕,不由冷笑道: “严尚书一向高傲,为何今日委屈至此?” “呵,我也以为田将军宁死不屈,没想到今日才知道,你早投了颜节度。” 严庄反唇相讥。 “够了够了。” 李萼只觉得这两人吵架好玩,但这时候也不好再让他们吵下去,毕竟,得给脚下站着的地方留些体面。 虽说这份体面随着安禄山入主此处,早已荡然无存。 叛军攻入洛阳时,宫女就先逃走了一些,而后他又下令强征民间女子为宫人,入宫服侍自己。 颜季明醒来后得知此事,便下令准许宫人自行离去,临行前发给她们路费盘缠。 当然了,还是有些女子留在宫中没走。 除去那些宫人,剩下的几个,则是安禄山的“皇后和妃子”。 因为天雄军的军纪森严,虽然奖赏向来宽厚,但若是触碰到军纪,那真是没有半点容情。 所以宫中的女子,没人敢伸手去碰,只是严格看守。 皇后姓段,虽然长得也漂亮,但脸上总有些刻薄神色,使得她的气质,撑不起那一身皇后的衣袍。 颜季明眼神在她们脸上逐一扫过,心里并无多少波澜。 比起和政公主,面前这几个皇后妃子,已经差远了。 颜季明挥挥手,这几个哭哭啼啼的女子,当即被士卒带了出去。 陈温出现在门口,对着颜季明躬身道: “李参军求见。” “请。” “照您的吩咐,府库中所有舆图、簿册,已经全部收纳入军中。” 颜季明微微颔首,笑道: “辛苦了。” “下官想多问一句,节度您打算如何处置伪帝?” “杀了。” 颜季明没有半点犹豫。 安禄山浑身上下,最值钱的无非是那几百斤肥肉,除此之外,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废人。 昨天颜季明刚入城的时候,一时半会懒得去管他,便命人把安禄山关押起来。 但今天再派人去看的时候,若非发现的及时,安禄山差点就直接死在牢中了。 李萼点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又道: “河南大半郡县,仍旧在叛军掌控之中,我军虽攻下了东都,只恐不能久守。” 对于颜季明来说,将洛阳掌握在手中,自然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但也得看有没有那个能力。 他沉吟片刻,道: “你怎么看?” “不如派人去河北请求更多的援军,想办法攻下河内郡和汜水关,彻底打开洛阳北面的门户屏障。” 李萼建议道: “这样一来,河北的援军和粮草,就能直接送到洛阳。且洛阳本就是大城,以此为储粮驻兵之处,退可据守一方, 而若是进,向东可依次攻取河南诸郡,向南可吞并整个都畿道,而若是向西,则可切断关内与河南叛军的联系, 此处,乃是必争之地,还请节度深思。” “我知道了。” 颜季明点点头,站起来道: “那就先派人传信吧。至于你...” “走,陪我逛逛这儿。” 宫中处处奢靡,有不少宫殿,是武周时期建立起来的,虽然宫人每日勤恳打扫,极为干净,但从细微处,还是能看到岁月的痕迹。 洛阳城中其他地方都或多或少遭到了破坏,但宫城里却保存的较为完好。 看样子安禄山也是真心喜欢这里。 洛阳宫城,别名紫微城。 其中有三大殿: 乾元殿、贞观殿、徽猷殿。 睿宗垂拱三年,武氏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力和威势,下令拆除乾元殿,在其旧址建立明堂。 明堂的气象,又更胜过其他的宫格楼台。 宫中无论是建筑,还是内部的装设,都极尽精致华丽。 颜季明曾以为自己过的生活已经算是古人中较为奢侈的了,但现在只是随意看了一圈,顿时觉得以往过的日子顶多算是小康。 士卒和宫人们在颜季明的命令下打开一道道大门,让颜季明得以阅尽宫中风光。 最后,他的眼神忽的停顿住。 “螺钿紫檀五弦琵琶...” 这玩意在后世,算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孤品。 颜季明伸手拿起那面琵琶,欣赏了片刻,便喊来负责此处的宫中女官,问道: “像这种琵琶,宫中可还有么?” “有的。” 女官不清楚颜季明的意思,笑道: “这物件,据说是贵妃当年弹过的。” “呵...”颜季明摇摇头。 “我要了。” 女官嘴角一抽,但也不敢明面上反对,只有低声道: “您若是这样,奴以后不好跟朝廷交代。” “放心,给你个差不多的东西来换,朝廷不会怪你的。” “额...敢问是何物?” “魏博节度使今年用过的玉佩。” 颜季明随手摘下随身佩着的玉佩,放在女官手里。 “千万别推辞,本节度会过意不去的。” 女官呆呆看着手里的玉佩,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 “节度当真是贵气...逼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攻守之势异也 洛阳城被破。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足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事。 但眼下,无论是唐军,还是叛军,却都有些不在乎了。 三省新相、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的房琯,在咸阳陈陶斜遇敌伏击。 他麾下唐军虽然都出身自关陇边军,但他们面对的,同样是河北、平卢的边军。 双方都不是弱军,所以房琯决策上一旦出现失误,就会被对手迅速抓住。 不过两日时间,房琯两战连败,部卒损失殆尽,本人更是在最后时候弃军而逃,致使军队彻底崩溃。 四万关陇精锐,超过半数将士葬身咸阳。 “消息,大抵是如此。” 陈温将消息说出后,颜季明便陷入了沉默。 李萼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打开一张舆图,片刻后道: “我军攻下洛阳,本是可以趁机扩大战果的机会,但关内那边,朝廷再次惨败,虽说这样对您有利, 但, 这也是让西北面那边的叛军不再受到牵制,很可能会回军试图夺回洛阳,如今我军在洛阳者不过四千余人,只恐兵力远不能抵,危矣。” “不错。” 颜季明终于开口道。 他的眼神在舆图上巡梭一阵子,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他眼下要做的,不过是坚守洛阳,然后配合河北那边的援军,最好能攻下北面的汜水关和河内郡。 但长安那边的惨败,却是直接让后者的难度增加了无数倍。 当然,除了河北、河东、关内等处,颜季明还可以从其他地方找到更多援军帮忙。 譬如就在都畿道南面的山南东道。 此处虽然也受到叛军攻打,但大部分城池,还处于朝廷控制之中。 然而在之前就说过,李亨在灵武才称帝不久,玄宗就在逃往蜀地的途中下令册封诸子为各处节度。 其中,永王李璘则被封为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 若是向山南求援,势必绕不开永王李璘。 现在也不是什么绝境,不到万不得已,颜季明不想和永王扯上关系。 “所以,现在要么是直接从洛阳撤军,要么,就是死守这儿,等待河北的援军,但后者也并不是万无一失,若是河东、河南两处的叛军集结起来围攻洛阳,那对于我军依然是...必死之局!” 颜季明说到这儿,忍不住苦笑起来。 这就等于是一夜之间,他所面临的形式就从天堂落到了地狱。 “安禄山杀了没?” “还没。” “保住他的命。” 颜季明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李萼也明白,这时候手上有安禄山作为人质,有总好过没有。 “召严庄、田承嗣过来,我有话要问他们。” 既然叛军有重新夺回洛阳的可能性,颜季明就得提前了解自己可能会遭遇多少叛军。 “罪臣来了,节度但问无妨。” 比起颜季明刚率军入宫时候,严庄现在看上去又恢复了风度,施礼时不紧不慢。 “你是安禄山的谋主,我要跟你问些事情。” “罪臣岂敢。” “那些弯弯绕绕的话就不用说了。” 颜季明看着严庄,缓缓道: “我要知道河南、河东、还有关内三道内,各处分布的燕军分别有多少, 还有...带兵的人都有谁, 说详细些。” 严庄笑了。 “可是外面,情形有变?” 他先前畏缩,现在平静,就是看出颜季明必然是有求于自己。 颜季明身为一镇节度,现在又攻下了东都,继续加官进爵指日可待,他又有什么要问我的呢? 就先前看来,他对我的才华似乎也不是很感兴趣。 那么,只有... “真聪明。” 颜季明拍拍手,夸了一句。 “那么,你不如再帮我考虑考虑,我下一步该怎么做。” “额...” 严庄瞥了颜季明一眼,沉声道: “眼下,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您麾下仍有数千铁骑,洛阳以南有城名伊阙,其中储存大军粮草,少说也有六万斛粮,若是烧尽此处粮草,不光是河南的..叛贼会直接陷入缺粮的境地,就算是河东关内那边的叛军也会立刻放弃进攻洛阳的打算。 因为,在他们眼中,伪帝已经是死了,而攻下洛阳也会毫无回报。” 颜季明看向李萼,后者微微摇头。 “太急。” 颜季明拒绝道: “我军所剩兵马不过数千,若是出战,只能全部带走,但凡伊阙城不能在短期内被攻下,叛贼再趁势袭击毫无防守的洛阳。 到那时候,我前后都无退路了。” “那不如试试下策。” 严庄直接跳过中策,转而笑道: “固守洛阳,据守待援。” “太过保守。” 这次不用李萼,颜季明就再度一口回绝。 他把严庄召过来,就是想试看看这人能不能想出其他的办法。 四千余骑,都是精锐骑兵,将他们全都用来守城...虽说这是稳妥之策,但纵观全局,其实是很浪费的决定。 “那就只有...中策。” 严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不待颜季明反应,就自顾自道: “放弃洛阳,顺流而上,攻陷沿途的偃师、巩县两城,获得粮草辎重,继而奔袭泗水关,不惜代价夺下此处,先行打开洛阳北面门户! 然后,固守汜水关。” “这样一来,汜水关本身足可为靠,就算碰到攻过来的叛军,尚可坚守月余。 而汜水关距离河北不过百余里,就算援军失期未至,您也可以在那乘船,最多两日内,就可以直接撤回河北。 而若是援军到了,那时候河南叛军但凡想攻打您,必然会在汜水关南面的荥阳郡内集结,您与援军合兵一处,便可以直接攻打。 叛军若败,荥阳必失,同时汜水关北面的河内郡将会孤立无援。此处驻守的将领是个庸将,届时,整个河内郡必将不战而降。 严庄对中策最为自信,所以也说的相当详细,就是希望颜季明能采纳这个计策。 安禄山,已经证明他不是一个值得追随的君主, 为什么不试试更年轻、更可能有所作为的颜季明呢? 严庄出身寒微,对他来说,只要能活下去,且继续得到重用。 我才不在乎主子姓什么。 只要你给我想要的。 我就为你效命。 而就在严庄心绪转动的时候,颜季明就已经站起身,直接道: “一地县令,或是我天雄军中缺一个参谋的职位,你自己选一个。” “罪官只愿为节度裨补缺漏,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妄想坐镇一县。” “行,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吧,有什么事问李参军,他会教你怎么做。” “臣,遵命。” 颜季明点点头,道: “传令各处,明日一早离开洛阳,让所有将士做好准备。今晚召集众将,我要议事。” “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拜托,我很多余诶 离开洛阳的时候,颜季明回头凝视着这座城。 “节度这是在做什么?” 严庄也停下脚步,对身边的田承嗣低声问道。 虽然两人时常吵架互嘲,但因为出身相同(都是叛军),倒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因此便总是待在一块。 严庄以为田承嗣在颜季明身边待了一些日子,至少应该对后者有些了解,但田承嗣也摇摇头,道: “节度虽然是少年,但心性和做事都异于常人,非我所能看透。” 站在两人身后的李萼也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由一阵哑然。 按照他对颜季明的了解,这家伙应该是在想那种话。 我还会回来的? 不,这话也太不吉利了,搞得好像自己是被赶出洛阳一般。 我来我见我征服? 也不好,不够贴切。 颜季明皱起眉头。 洛阳,是一座很有历史意义的城。 自己今日率军离开这儿,临走前若是不说点什么,总觉得缺了些意思。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低低念了一句,颜季明舒了口气,觉得获得了某种诡异的满足感。 周围那几个应该是都没听见。 “你们还呆站着干什么,该走了。” 颜季明咳嗽一声,对着他们挥挥手,示意该挪屁股滚蛋了。 天雄军已经从洛阳府库中取出了足够的粮草辎重,又将破损的甲胄武器都换了新的。 做完这一切后,颜季明也没封存府库,而是下令城中缺粮百姓尽可以来府库中取粮。 所以当他和天雄军真正动身离去时,还在城中的所有百姓,全都跪伏在路边恭送,城中的两名百岁老者,于大军之前跪下阻拦,亲手奉上一杯村缪,为颜季明饯行。 而洛阳宫城,则再度关上了大门。 颜季明没动宫中的珍宝和皇家用物,他从里面带走的,只有一只琵琶和一只玉笛,打算带回去送人。 还有一头猪。 把安禄山塞上马车也是挺不容易的、 虽说他也明白自个现在已经是穷途末路,只能任由颜季明摆布,而且比起他之前的暴脾气,现在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乖巧。 但颜季明就怕这家伙死在半路上。 他实在是太胖了... 而且随着队伍上路,颜季明忽然觉得这个队伍的组成有些诡异。 请听题, 我是唐朝人, 我身份较为尊贵, 我的名字是三个字, 我喜欢上了别人的老婆, 安禄山听我号令做事,不敢有半点违逆, 我帐下将士都是边军精锐,里面还有很多外族人。 所以,我是谁? 半路上的许多胡思乱想,倒是让颜季明忽略了些许在外行军的辛苦疲惫。 但看到李宜奴的时候,颜季明有时候还是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人家是女子,天天骑马来回奔走,但依旧精力充沛,比自己这个男的还像男的。 颜季明摇摇头。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李宜奴的长相和身段虽然也不差,但自己鲜少对她升起过那方面的想法。 “节度?” 李宜奴明明走在前面,仿佛意识到颜季明在后面看着她,便回过头来,嫣然一笑。 不得不说,李宜奴在奚人里面,已经算是相当会做人的了。 “随行的奚人,还剩下多少?” 听到这话,李宜奴的笑容微微一滞。 她顿了顿,回答道: “自常山到邺郡,再到洛阳,一路征战,奴如今麾下骑兵,还剩五百余骑。” 之前北疆再度爆发外族的叛乱,奚人和契丹人愤于颜季明的勒索,故而颜季明撤军后,他们便私下结盟,想要趁火打劫,把从颜季明身上丢掉的东西,再从河北北部郡县中抢夺回来。 但这次迎接他们的男人, 名叫李光弼。 论出身,李光弼也是胡人。 但他下手从未有半点手软,甚至在战胜后,也并无抚恤的意思,更是让身为奚人的李宜奴,亲手用她族人的尸骨,筑起一座京观。 至于李光弼为什么要收李宜奴做义女,颜季明这次猜不出来。 不过他知道,李宜奴跟在李光弼身后镇压奚人和契丹人,在短时间内吃的可谓是满嘴流油。 颜季明也知道, 就算李宜奴吃下了许多利益,但这三千骑兵,也八成是她抽空了楚里部的力量才能抽调出来的。 假如他们全部战死在此,这对李宜奴来说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等于是她过去半年里的努力全都白费,而且以后也不可能再有跟在李光弼身后那样的机会。 颜季明答应过,封李宜奴为新的奚人王,他不会在这事上反悔。 他本人,也很欣赏李宜奴。 是真心的那种欣赏。没有别的意思。 见颜季明一时半刻没有回话,李宜奴放缓马速,驱使战马退到颜季明右手靠后的位置。 “奚人,能为大唐战死,是他们的福分。 节度, 无需多虑。” “果真如此?” “奴所说即所想,奴对节度,不敢有任何隐匿。” 颜季明点点头,道: “最多还有一日,我军就到汜水关了。” 李宜奴微微一怔,刚要思考如何接话,就听颜季明用随意的语气,道: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拦着你。 到时候,就让剩下的五百奚人,第一批攻城吧。” 李宜奴瞪大了眼睛,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遵令。” ...... 汜水关,又名虎牢关。 因为太宗的祖父名李虎,为了避讳,唐代又将其改名为武牢关。 比起颜季明在北疆见到的居庸关, 汜水关本身虽然也是千古名关,却也还略逊一些气魄。 毕竟,居庸关为天下御北敌。 而若是在汜水关外开战,则意味着一个国家再度陷入了分裂和内战,譬如当年的隋朝。 根据严庄的估计,甚至是安禄山的亲口承认, 驻守汜水关的燕军,这时候不会超过三千人。 但凭着关城之利, 守军还是勉强坚持了两日。 在第三日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多的奚人再度组成前队,后方则是天雄军压上,终于登上了城头。 汜水关的大门开启。 颜季明率领中军进城的时候,十多名奚人士卒围了过来,跪在地上,恳求颜季明去看一眼。 李宜奴躺在地上,气息微弱,左肩的覆盖的臂甲几乎完全被刀刃砍开,隐约能看见里面深可见骨的伤口。 颜季明想了想,他看到那些奚人悲怆的神情,便俯下身去,用力将昏厥不醒的李宜奴抱起,动作尽可能轻柔。 尽管如此,昏迷不醒的李宜奴还是下意识痛呼一声。 “李萼。” “下官在。” “替我犒军,然后让将士们在城中休息,给奚人的赏赐,额外多三倍。” “是。” “严庄。” “臣在!” 比起在颜季明手下的老人,新投诚过来的二鬼子无疑更希望能有展示自己的机会,听到颜季明喊他,当即强装平静,走出列,对着颜季明躬身施礼。 看着, 看好, 我帮节度做事的时候到了。 节度以后就会知道, 有我的幸福! “去帮我找俩大夫过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才是黄雀 汜水关外。 夏风吹起夜空中的繁星点点,今夜的关城中少了许多金戈铁马的凌厉,多了一抹疲惫。 天雄军虽然精锐,但也都是人。 连月征战,还时常需要急行军,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需要休息的时间。 “不出我所料。” 汜水关南面的一座小山上,悄然出现了一支兵马。 几道火光亮起,史思明从夜幕中走出,凝视着远方那座在黑暗中沉睡的关城。 “关内河东那边的计划,成功了;唐军损失惨重,洛阳西北面再也没有援军能够呼应颜季明,所以他不是固守洛阳,就只能... 北上夺取汜水关!” “颜季明此人,向来自负,用好听点的话来说...就是年轻气盛!” 史思明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 我算计不了李光弼,我特么还算计不了你? 史思明将部下几名叛将的首级送给李光弼后,后者果然信以为真,停止了进军。 而他也就趁着这段时间内,只在大营中留下了少部分兵马,同时还派人送信给李光弼,欺骗他说自己要整理军队,需要宽限几天时间。 这次, 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插手。 世人都说我史思明连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都不如, 呵, 等今夜之后, 我会用你的人头,替自己代言。 史思明张开双臂,朗声道: “替吾着甲。” “传令,各部倾尽全力攻打汜水关, 先登城者,封爵, 擒杀颜季明者,封王!” “喏!” “遵令!” 随着号令传开,史思明身后的山坡,乃至于山坡外数里内,都亮起了无数火把。 顷刻间将汜水关外照耀的如同白昼一般。 白日里,汜水关内守军不超过三千人,颜季明凭着四千疲惫但依旧精锐的将士,硬生生啃下了这里。 而史思明带来的, 则是两万人! “登城!” 因为是突袭,叛军没有携带重型攻城器械,只能依靠长梯绳索之类的器械登城。 但因为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即使城头守军第一时间发现并立刻示警,后续的守军也开始登城参加防守,却依旧在顷刻间落入下风。 城头很快就出现了几个缺口,登城的叛军在那里如同磐石一般硬生生抵住了天雄军的反扑,也给城外的叛军争取了登城的时间。 天雄军节节败退。 “出事了!” 颜季明猛然惊醒,他伸手拿剑站起身,陈温和薛嵩两人也刚好冲进来。 “节度,城外出现了过万叛军,正在猛攻城头,将士们已经抵挡不住了!” “叛军,哪里来的叛军?” 颜季明听到最后一句,心里根本不敢去相信。 天雄军是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的精锐,怎么可能... 到了门口的时候,颜季明忽然顿下脚步,看了一眼隔壁的房间,眼神露出一丝迟疑。 但很快,他推开房间的门,陈温薛嵩两人面面相觑,不过片刻,就看见颜季明背着李宜奴冲出来。 “去备马!” 汜水关内火光冲天。 不少叛军士卒甚至已经冲下城头,朝着城中进攻而去。 “报,发现了陛下!” “陛下?” 史思明眼神微动,片刻后,他喊来自己的副将。 “城中有人诈称自己是大燕皇帝,为了避免动摇军心, 你替我, 去把他杀了吧……” 天雄军彻底失去了对城头的控制,刘客奴等人在惊醒后,也率亲兵加入厮杀。 “一定要夺回城头!” 有人凄厉喊道: “叛军太多了,一旦城头城门全部失守,” 当那名将领跌跌撞撞走到刘客奴身前的时候,刘客奴看清后,几乎目眦欲裂,喊道: “军中大夫何在!快过来救人!” 将领姓董,平卢军出身。 刘客奴率七千卢龙军跪伏颜季明时,此人也跟了过来,但因为某些原因,总是与刘客奴私下有口角,不赞成刘客奴总是带着兵马替颜季明冲锋陷阵。 此刻,他的右臂处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伤口处的鲜血不断滴落,看上去极其凄惨。 破碎的甲胄,证明那里是被人一刀砍下来的。 “叛军太多了,我军兵力稀少,已经无力再夺回城头,为今之计,只有在城中尽量阻挡他们前进。” 听到刘客奴拒绝的话,董将军脸上出现了一丝颓然。 因为疼痛,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那,你率军,去保护节度离开。” “你想做什么?” 刘客奴喝道: “朝廷封我平卢节度,既然颜节度不在,此处便由我节制,董泰,你他娘的给耶耶听好了,立刻去找大夫包扎伤口,这儿有耶耶挡着!” “够了!” 董泰同样怒吼道: “姓刘的,耶耶一直都不服你,你他娘的少号令我! 你不就是靠着七千卢龙军弟兄才做了这个节度吗? 你听好,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况且叛军到来,我身为大唐将军,岂能临阵脱逃! 本将军去守住前面的路口, 你, 去护着节度逃出去!” 董泰用左手拄着刀,深深看了一眼刘客奴。 “善待卢龙军的弟兄!” 说完话,他便带着身边的百余名兵卒径直离去。 “混账!真是混账!” 刘客奴气的破口大骂,他狠狠抹了一下眼睛,刚转过身要下令,却发现一名年轻将军,带着数十名兵卒到来。 刘客奴的眼神微微一滞,缓缓道: “薛将军。” “刘将军。” 薛嵩看着刘客奴,眼中出现一丝复杂。 刘客奴,是他父亲薛楚玉的旧将,薛楚玉对刘客奴,有提拔之恩。 前者, 是认得他的。 薛嵩耻于家事,不愿暴露本来姓名,更不愿让刘客奴等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平时几乎不与刘客奴往来。 “我奉节度令,率军断后。” “不。” 刘客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少将军...” 薛嵩眼神一颤,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刘客奴吼道: “老节度所蒙冤屈尚未洗雪,少将军要在这送死么?” “刘某,受老节度和颜节度厚恩,正欲一死以酬恩德,请少将军,护着节度走吧!” 古代士卒,其实是分得清撤退和溃败的。 但此刻,城中各处火光冲天,军中的大将已经战死了两名,不少士卒虽然在奋力交战,但身心上的疲惫,和无法收到后续号令,已经让军心动摇起来。 严庄被两名目光赤红的士卒拖行到颜季明面前,后者没看严庄,他眼底倒映着的,是满城的火光。 败了... 败的很惨, 败的莫名其妙! 为什么史思明会在这里! 如果...如果我能多小心谨慎一些。 颜季明深吸一口气,将背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李宜奴安置到战马上,挥手让士卒放开严庄。 “现在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严庄被人松开后,重重跪在地上,不断磕头。 “罪臣,罪臣真不知道史思明会在这!” “够了!” 颜季明缓缓拔出剑,转身看向旁边的李萼。 “你不能在此断后,魏博镇,缺了你没法运转...” 李萼像是知道颜季明在想什么,竟是直接道。 “就算是我们都在这死光了,你也必须要活着回去!这其中的道理,你都明白,咱们就不要争辩了。” 李萼后退一步,对着颜季明躬身,深深一礼。 “自遇节度起, 李某受节度之恩德多矣, 你我二人,情同手足,更甚知己。 如此情谊者,唯有当年先主和卧龙而已。 李某不敢自比卧龙, 而节度,却是真潜龙。 请节度先行, 李某和诸位将军,将为您断后!” ...... 刀刃缓缓抽出,雪亮刀身,在月色照耀下白光凛冽。 汜水关南面,是两万叛军在全力进攻。 而汜水关北面,再度出现了一支规模更为庞大的军队。 史思明将麾下数名部将的头颅砍下,送给李光弼作为投降的凭证。 但他不知道,李光弼自一开始就没相信他,而是在史思明将头颅送来说要投降后,就已经在暗地里聚集兵马,打算找机会袭击史思明,彻底剿灭他和他手下的河南叛军。 史思明离开的第二日, 李光弼挥军夜袭,攻破燕军大营。 “呼...” 战马晃了晃头,想要李光弼如同往日一般揉自己的鬃毛。 但后者只是随意拍了拍。 其实,假如颜季明不那么冒进,那李光弼这时候不算是迟到。 反而还能正好阻截住史思明。 但李光弼依旧认为, 自己算漏了这一步。 颜季明当初敢挥军直接南下攻洛,这时候必然也会选择强攻汜水关。 思绪收起。 现在也来得及。 李光弼将刀举起,遥指前方的汜水关。 “攻关,杀贼。” 第一百一十八章 羞辱我,我又能怎么样 许多年之后,后人依旧会铭记这场战事。 从书里,从传闻中,想象这场短促战事的起因和过程,凭自己的臆断,在其中选择喜好或批判的人物。 最后,茶凉,故事结束。 说书者一拍惊堂木,意犹未尽的听客们,一边从指缝里抠出几个子儿打赏,一边发出天下英雄谁敌手的感慨。 但只有亲眼看到满地的横尸、被大火灼烧后的关城、神情麻木的伤卒和俘虏,人们才会从陶醉中惊醒。 因为倘若他们真正到了故事中,只会成为连配角都算不上的百姓、普通士卒。 只会成为, 沙场的一抹点缀, 战马一瘸一拐地前进了几步,连发出悲鸣的力气都没有,就猝然摔倒在地上,再也挣扎不起来了。 远处的几名士卒听到声响,朝这里漠然看了一眼,就又低下头去,继续打扫战场。 “李节度到了。” 陈温声音沙哑,他看着呆呆坐着的颜季明,眼里忽然有些发涩。 过去半年里,颜季明崛起的速度堪称古今未有,只用半年时间,就做到了一镇节度的位置。 但今日,陈温忽然想起来。 原来,颜季明现在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节度...” 薛嵩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 颜季明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没事,带我去见老师。” 士卒在前面带路,将颜季明引到了一处小山坡上。 山坡上有一棵老树,旁边是一道竖立的旌旗。 在其中,则是坐着一个人。 卸下甲胄的中年男子,此刻背对着颜季明,坐在老树下,鬓角有一丝白发随风飘起。 他没有回头,但却知道颜季明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坐过来吧。” 颜季明依言坐下。 他仍然沉浸在昨夜的惨败中。 李光弼凝视着沉默不语的颜季明,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 “你还记得你是谁么?” “我...我是颜季明。” “你是魏博节度使。” 李光弼移开目光,声音平静。 “你要知道,在你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开始,就有无数人会因为你而死; 但, 也会有无数人会因为你而得以活下去。” “昨夜一战,罪不在你。” 颜季明摇摇头,道: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 可是,我如何能有那个脸, 去当着将士们的尸骨,说出罪不在我四字?” 李光弼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颜季明一脸莫名其妙。 “罢了,既然道理你都懂,我也不用说教什么。但你要记住,我以后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会帮你解难。” 李光弼挥挥手。 “去看看你的将士,不用在我这待着了。” 颜季明离开后,士卒依照李光弼的命令,将一个狼狈不堪的男人拖到了他面前。 李光弼依旧坐着,注视着那个男人试图挣脱开两边的士卒。 他轻声道: “来了?” 史思明尘土满面,眼里带着血丝,看向李光弼的时候,即愤恨又疲惫。 李光弼示意士卒松开他。 史思明被士卒松开,立刻站起身揉着肩膀,还不忘对着旁边的士卒啐了一口。 后者怒目相视,但碍于李光弼没有给他命令,不敢还嘴,只能继续怒目相视。 “如果你不在这,大唐第一任魏博节度使,昨晚就得死在这了。” 史思明坐在李光弼身前,有些不甘心道。 “确实。” 李光弼竟然点点头,赞同道: “这小子刚愎自用,任性自专。 总是自夸果决,却又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优柔寡断,根本没有个做节度的样子。” 但你却帮着他, 连续打败了我三次啊三次! 昨晚,是第四次。 史思明摇摇头,冷笑道: “呵,若他不姓颜而姓李,我还以为他就是你耶耶。” 你是他儿子么? 天天跑来跑去帮着他? 李光弼脸上依旧带有一丝笑意,仿佛并不把史思明的羞辱放在心上。 “想活命么?” 他开口道。 史思明一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你要招降本节度?” “你这自称最好改改,因为现在,你不过是个被俘的叛将。” “随你怎么说。” 史思明沉默了片刻,老实道: “我也不想死。” “你可以不死。”李光弼淡淡道:“我听说河南驻守的叛军,其中大半被你召集了过来。” “昨晚就已经死了一大半了。” 史思明懒洋洋道: “罪将现在身无长物,就一个肩膀顶个吃饭的嘴。” “你去写信,劝降河南各处的郡县。” “行。” 史思明很爽快。 “将河南叛军的贮粮地点告诉我。” “可以。” “与你们勾结的本地豪族和世家,自己写一份名单给我。” “好说。” “不错,你离活命只有最后一件事了。” “请说。” 李光弼忽然有些犹豫。 “但我觉得,这样有些羞辱你。” “瞧您说的,在活命和羞辱之间,我岂会有半点迟疑!” 李光弼轻声说了一句,史思明顿时脸色大变。 “李节度不要欺人太甚!” 史思明发现李光弼的眼神忽然从自己身上移开,转而看向了那个才被自己吐过一口痰的士卒。 史思明:“......” ...... 颜季明正在做事。 因为军中大夫在昨夜的乱军交战中也有不小的伤亡,现在人手根本不够,颜季明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便默不作声地上手帮忙了。 药理他不懂,但基本的杀毒和包扎等知识,都是他教给那些军中大夫的,所以做起来并不陌生。 有些士卒看清正在为自己包扎的那人的面庞后,先是惊愕,继而热泪盈眶。 李宜奴站在远处,看着正在做事的颜季明,脸上神情复杂。 她知道昨夜是谁把自己一路背了出来。 但... 就在此时,她听到后面响起一阵脚步声。 李宜奴身上有伤,当她转过身的时候,才发觉一个神情愤怒的中年男子走到自己面前。 “你是谁?” 史思明几乎无法抑制脸上的屈辱。 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光弼。 后者微微点头。 “这是他的...妾。” “...史思明,拜见阿母!” 史思明跪下磕了个头,在李宜奴还在一脸懵逼的时候就猛地站起,仿佛完成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然后,他不再回头用眼神询问李光弼了。 他神情悲愤,毅然决然地走向颜季明。 这次没等走到颜季明身前,就有几名士卒直接拔刀拦住了他。 颜季明冷冷看着史思明。 而后者被拦住后,就地对着颜季明跪下,高呼道: “拜见义父!”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封赏 从邺郡出发的时候,颜季明手下有五千天雄军骑兵,再加上三千奚人骑兵。 而到现在, 前后两者加起来也没超过三千人。 李光弼又借了两千步卒,让颜季明押送被俘的叛将叛官返回河北。 而在临行前,进入汜水关的士卒,发现了安禄山的尸首。 史思明愁眉苦脸,承认是自己派人杀了安禄山。 原以为击败了颜季明后,他就能顺势坐拥整个河南,到时候无论是依靠纵深与李光弼周旋,还是呼应甚至是号令其他叛军,都大有可为。 但现在梦醒了,自己还多了个爹。 “吾儿。” “......” 史思明心里不服,但又不敢在明面上倔着来,只好低头不说话,采取非暴力不合作。 “主子。” 严庄骑着马,有些讨好地来到颜季明身边。 “呵。” 旁边的史思明冷笑一声。 严庄仿佛是才看到史思明,他微微一笑,对着史思明施礼,道: “在下不知道少主子也在这。” “......” “有话就说吧。” 颜季明冷冷道。 其实抛开史思明这个搅屎棍,严庄的策略在整体上并没有出错。 当河内郡听闻史思明在汜水关全军覆没后,立刻选择派使者过来请降。 所以李光弼让颜季明先行返回河北, 他要留在洛阳,镇抚河南。 “主子,我刚才又想出一计。” 严庄看着颜季明的神情,很快就不敢再往下说了。 “其实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 颜季明缓缓道: “回去后,老老实实做事,我会给你留出一个位置。” “臣,多谢主子!” 严庄骑着马,立刻拱手称谢,随即又谄媚道: “主子,您把头偏一点。” “怎么了?” “主子脸上光彩过人,臣不敢直视!” 颜季明有些不习惯这么二臂的严庄。 严庄之前总是一副胸有成竹信心满满的样子,很符合颜季明对于谋士的想象。 麻烦你现在正常点,谢谢。 他哪里知道,安禄山病重的时候,对严庄等人动辄殴打辱骂,他这属于是已经被职场pua给折磨惯了。 而且严庄现在就怕颜季明一怒之下杀了自己泄愤,自然得多讨好些。 装小丑算什么? 旁边还有个装儿子才能活下去的呢。 “咦,旁边这不是少公子么?久仰久仰。” “你有病吧!” 史思明勃然大怒。 ...... 崔佑甫已经带了人,提前到邺郡,迎接颜季明一行人马。 当颜季明下马的时候,发现过来牵马的那名官员,是曹得意。 他侧过身子,对曹得意微微一礼。 “下官教子无方,罪孽深重,还请节度莫要再过多言语。” 曹得意低声道: “求节度恩准,下官给您牵马,心里能安顿些。” “那就劳烦你了。” 颜季明盯着恭顺低头的曹得意看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崔佑甫。 “下官,恭贺节度在东都大捷!” 这大捷,指的是南下夺取洛阳。 自然不是汜水关那场战事。 颜季明点点头,道:“进城再说吧。” 崔佑甫笑着应和一句,他看向颜季明身后,先是陈温薛嵩两人,继而是李萼、刘客奴,已经一些熟悉的军中将领。 但他也看到了几个陌生的面孔。 他扯住其中一人,笑道: “尊驾为何如此面生?” “下官乃节度手下新附之臣,岂敢岂敢。” 严庄低眉顺眼陪着小心,知道这年轻男子肯定也是颜季明相当信任的手下,不想得罪。 但这话落在崔佑甫耳中,却是让后者一愣。 节度手下心腹之臣? 哪有这么自称的? “崔兄。” 李萼走到崔佑甫身边,笑道: “这几位,乃弃暗投明者,还请崔兄,代为向郡中官吏引见。” “这是自然。” 崔佑甫立刻听出李萼这是在提点,脸上的笑容也温和了些。 “还请诸位,随我进来吧。” ...... 颜季明闭目坐着,身边是两名侍女在替他搓背擦洗。 洗了个热水澡,在外征战的疲惫也消散了许多。 侍女红着脸,替颜季明擦干净身子,又取来一套崭新的官袍,帮着他穿上。 官衙设宴, 在座的文武官员,加起来约有四十多人。 够身份够资格入宴的,有崔佑甫曹得意这样早就跟着颜季明做事的官员,也有陈温薛嵩刘客奴这样的心腹将领。 作陪的,有新任邺郡太守,以及本地豪族的三名家主。 “将军,末将毕竟年轻,哪里够资格坐在这。” 刘客奴身后,有一名将领,此刻有些惴惴不安道。 “放心,你此次立功甚多,我正有意将你推荐给节度,你就老实坐在这。” “是。” 马燧听了便真老老实实坐着,刘客奴看了,心里也是一阵无奈。 在他看来,这个马燧是有本事的,让他一直做个末位偏将,实在是有些委屈他。 但想想此人的运道,刘客奴在忍俊不禁之余,也为他深深叹息。 马燧并不是出身平平,他的父亲马季龙,曾中举明兵法科,官至岚州刺史、幽州经略军使。 在叛乱爆发初期,马燧便在范阳,劝说光禄卿贾循拨乱反正,起兵反安,但事情很快泄密,贾循被杀,马燧不得已逃出范阳。 那时候,他听说颜真卿率军镇守饶阳一带,打算去投奔,结果官军接连败退,向后退却百余里,马燧没见到颜真卿,不得不再次逃离。 这次他来到了魏郡。 很快,魏郡也爆发了战事。 好在,这次是颜季明。 马燧凭借身家清白,又有从军的意愿,最后靠着一些人脉,得以进入天雄军中。 因为他自带马匹兵甲,又被临时编为骑兵。 而后,便是被颜季明直接征召过去,率军南下。 八千骑攻洛,沿途数战,死伤惨重。 马燧平日里堪称霉逼,但这次却屡屡死里逃生,甚至在乱军中射杀了一名叛将,割下了后者的首级。 靠着战功,他直接晋升为最低品秩的偏将。 按年纪算,他今年已经三十了。 在古代,三十已经不算年轻,但在军中,三十岁的士卒比比皆是。 “节度到!” 坐在最前排的李萼崔佑甫等人随即站起身,后方四十多名文武官员随即一同站起,默默等待着。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换好衣衫的颜季明,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一俊朗少年缓步而来,眉宇间不再是阴柔,而尽是英武之气,仿佛天生英主。 虽是年轻,但已经足以撑得起一身节度使的官袍。 当他走到主位,看着那四十多名文武官员的时候,一股威势扑面而来,让人下意识地低头臣服。 “恭迎节度!” “恭迎节度!” “诸位,请坐吧。” 颜季明笑容温和,声音清楚传到每个人耳中。 他身旁只有两名侍女,而陈温薛嵩两人,这时候也在下方低头参拜的人群中。 “诸位为我,为大唐,都出力甚多。” “如今,河北河南战事已定,而朝廷那边,却屡遭不幸,实在是国家蒙难,叛逆当道。” 颜季明脸上露出一丝沉痛,仿佛正为大唐而叹息。 “圣人自有天佑,必能逢凶化吉,但本节度想说的,还有另一件事。” 下方一阵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看着颜季明。 “诸位劳苦功高,而朝廷这时候自顾不暇,只恐不能及时封赏有功官员将士;再加上我已是魏博节度,已可代朝廷任官。 所以...” 颜季明拍拍手,李萼深深看了他一眼,走到颜季明左手旁,面对着众人。 “本节度,便代替朝廷,先行封赏诸位!” “李参军,劳烦你替我读一下。” 颜季明挥挥手,成队的侍女鱼贯而入,素手中都捧着盘子,而盘中,则是一封封任官文书! “开始吧。” “魏博内事参军李萼,加饶阳太守,领魏博财经府。” “魏博外事参军崔佑甫,拜寒士居山长,领魏博司民府,” “魏博长史曹得意,遥领上谷太守,领魏博督察府。” “魏博偏将军薛尹,遥领广平太守,拜天雄军左将军。” “除天雄军外,建魏博牙军,原天雄军都尉陈温,拜魏博牙军都督!” “任...” 封官结束,众人离开位置,对着主位的颜季明深深下拜称谢。 颜季明还了一礼,严肃道: “诸位,以后要知道...报效朝廷。” 严庄和田承嗣等人也赫然在封赏的名单中,但两人一个只封了参谋,一个则是天雄军下的偏将,但听到这话的时候,却差点没笑出来。 第一百二十章 朝廷使者 魏博镇下的绝大部分郡县城池,都已经进入恢复正常生产的环节。 而比之前略有不同的是,大量寒士居出身的读书人,自此开始进入官场中,占据了大量的官位。 颜季明的政令得以继续向下贯彻,之前许多因为缺少官吏不得不简政利行的地方,这时候也开始逐渐恢复规矩。 规矩是什么? 节度的政令就是规矩! 百姓对于这样霸道的决定并没有什么不满,因为在颜季明治下,他们应当承担的税务,实际上都比原来要少。 在叛乱爆发前, 朝廷对于河北之地的压榨,就已经到了相当危险的地步。 少收税,百姓自然会高兴,但也会因此而出现一个钱粮上的缺口,这个缺口,得从其他地方想办法堵上。 颜季明也有相应的解决手段。 其中一个举措,是提高对各地世家豪族征税的范畴,而这也是让许多河北世家极为愤怒的所在。 颜节度手下的那个李萼,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敛财一般的存在,此人减免了百姓的税务,却又挖空心思在他们身上找好处。 真是...荒唐! 你说我们家大业大,人口太多,为此要多收税,这个也还能理解。 毕竟颜季明上任后,河北世家们也因此而吃下了不少好处。 但, 那所谓的房产税、遗产税又是什么意思? 我家数十代人经营的祖产,跟你节度府何干? 如果说这些多增的税目,世家们还能忍耐下去,但寒士居的出现,则是让他们彻底坐不住了。 因为之前颜季明的默认和首肯,他将许多官职明码标价,出售给世家豪族中的子弟。 但后者也并非真就老老实实花钱买官。 有一些才经历过战乱的地方,城中官吏死的死逃的逃,总能留出许多空缺。 而颜季明时常就要带兵出去征战,总不可能隔着几千里还能管到买官的事。 一些本地的豪族,也不派人告知颜季明,让族中子弟直接占据了官职,心想着为什么一定得到颜季明那边买官呢? 而等颜季明了解到这个情况的时候,直接派出了兵马抓捕这些私自占据官位的豪族子弟,往往是当天抓到人,当天就行刑处斩,然后让随行的寒士居士子填补官职。 此举极其残酷,无论是那些私下占据官职的世家,还是那些没做过这种事的世家,都从此事中看到了一点模糊的征兆。 颜季明,或许已经打定主意要别这个苗头了。 那么,就别怪他们还手了。 书房内,李萼将几封记有最新消息的信递给颜季明。 “博陵郡内,有五个县的盐铁税已经收不上来了,据说都是因为负责税收的官吏担上了不同的罪名,而且证据确凿,全都被关入了本地的大牢中。” 贪污、任用私人、淫人妻女...... 颜季明直接将几封信都拍在桌上,道: “都是屁话。” 寒士居出身的士子鱼龙混杂,有精明能干的,自然也有那种真蠢得要死的废物。 但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巧事,一连有五个县的税吏全都犯罪被抓? “去请曹督查过来。” 曹得意,如今领魏博督察府,实际上就是用来监督整个魏博官僚体系。 外人对颜季明的评价大多是好的一面, 而对于曹得意,几乎都是不好的形容。 有人说,他是颜季明手下的一条恶犬,喜好罗织罪名,然后将狱中的罪囚开膛破肚,食人心肺,心性极其凶残。 有人说他家风不正,当初他的大儿子在城中肆意妄为劫掠民女,而最后若非是颜节度恰好在那里巡视,怕是这世间,又要因为曹家多出几条冤魂。 如此种种说法,将一盆又一盆的脏水毫不留情地泼到曹得意身上。 但, 没人会质疑曹得意的手段。 “曹得意拜见节度!” “看看这些消息。” 曹得意伸手接过信,一封又一封,快速全都看了一遍,恭敬道: “您想如何?” 颜季明沉吟片刻,问道: “博陵郡,最出名的世家是哪家?” “自然是...博陵崔氏。” 颜季明眉头微微皱起。 “我记得崔山长就是出身...” “崔山长,是博陵安平人。” 曹得意立刻道,显然早已将颜季明手下各个官员的信息熟记于心。 崔佑甫,出身博陵崔氏。 人家现在也勤勤恳恳替自己做着事,总不能反手就把人家族给屠了。 “罢了,你从博陵郡中另外挑一家。” 颜季明站起身,走到曹得意身前,沉声道: “给你两千天雄军,以及调动当地守军的虎符,不遵从号令者,作违逆论!” “喏。” 曹得意抬头看了颜季明一眼,问答: “节度,您想怎么办?” “本节度听说,博陵郡中卖官鬻爵一事极为严重,其背后必然有人操手此事,我命你成立监察组,赴博陵调查此事。 但有触犯大唐律法者... 一个,也别放过。” “下官,遵命。” 曹得意直接跪伏在地上,大声道。 颜季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他将曹得意从地上搀扶起来,转头道: “马燧。” “在。” 陈温和薛嵩两人,已经都被任命了新的军职,如今不过轮流在颜季明身边当值。 而后续接他们任的,便是这个名叫马燧的人。 马燧今年三十岁,并不年轻了,但行为做事,处处露着仔细谨慎,与当初的陈温相仿;而其为人和见识,却又和薛嵩差不多。 “赏白绫。” “是。” 马燧眼里露出一丝费解,但还是依言去拿已经准备好的白绫。 “曹督查。” “多谢。” 曹得意从马燧手中接过这条白绫,脸上却依旧神色淡然。 赐臣下白绫,在其他人看来,这意味只有那一种。 “懂我的意思么?” “下官,是明白的。” “好,事不宜迟,等你回来后,我会为你庆功。” “下官告辞。” 曹得意手里拿着白绫,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路过但凡有人,无不侧目瞪着,眼里露出些惊愕。 他的马车,在节度府外等候着。 车夫是曹得意的家仆,见到曹得意手中持着一条白绫走出来,也惊骇道: “家主,这...” “慌什么?” 曹得意一边坐上车,一边冷冷道: “这是节度赏赐给本官擦手用的。” 擦手上的什么? 自然是血了。 要动身的时候,曹得意忽然看见远处又驰来一架辇车。 那是... “公主?” 曹得意对这公主也有些印象。 和政公主平日里也就对着颜季明闹腾生事,但在其他地方,为人处世还是相当不错的,从不苛责身边的官吏和下人。 她来节度府做什么? 而且在辇车后面,还有一架马车,证明马车中的人是由公主带来的。 在河北,又有谁能让公主这样亲自带着过来? 所以,应当是朝廷那边来人? 曹得意很快就分析出了些东西,但自己很快就要去博陵郡忙碌,他也懒得再往下想了。 辇车和马车依次停下。 一名宫女下车,对着门口的士卒道: “烦请通报,有朝廷使者携旨到来,请颜节度,速速出来接旨。” 士卒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嘲弄,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将消息通报进去。 过了一会儿,今日当值的陈温,从节度府中走出。 他对着辇车躬身一礼。 “节度说,知道了。” 那人呢? 帘子掀起,和政公主的脸露出,上面有些怒气,但更多的,也有无奈。 她在常山已经有不少日子了,自然明白颜季明和整个魏博镇,看似恭顺,实际上和朝廷貌合神离。 “这个...混账。” “诶,请殿下万万不可这么说。” 朝廷派来的使者已经主动走下车,就怕公主多嘴坏事,连忙劝阻道。 “颜节度事多忙碌,兴许还有事,奴在此等候便可。” 使者是一名宦官。 姓李,名辅国。 见他这么说,和政公主摇摇头,看向陈温,道: “本宫想见颜节度一面。” “既然是殿下您,节度早有吩咐,节度府任由殿下进出。” 这话一出,和政公主顿时感觉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她咬咬牙,还是踏进了节度府的大门。 在她身后的李辅国刚要跟进去,就被陈温伸手拦住。 “你...” 李辅国脸上已经出现了一丝不悦,他抬起手里的木匣,尖声道: “此乃是圣人旨意,你是何人,也敢阻拦?” “末将,乃是节度新立的魏博牙军的...都督。” 牙军,便是一镇节度的亲军。 李辅国听到这,知道这人必然是颜季明的心腹,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原来是都督,圣旨在此,请都督让开道路,奴,得去宣旨。” “节度刚才说,知道了。” 李辅国愣了一下,眼里出现了清晰的愤怒之色。 他伸手想要推开陈温强行进去,但后者是军中将领,体格健硕,哪里是一个老宦官能推得动的? 因此李辅国被硬生生挡在了这儿。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本宫不会吹笛 颜季明听到公主和朝廷使者一同到来的消息后,就直接派人去请李萼和崔佑甫两人过来。 “殿下在外等候。” “见。” 颜季明坐回书桌后,手里把玩着一块玉环。 随着脚步声响起,和政公主出现在门口。 她的脸庞依旧清纯如出水芙蓉,风韵却又像熟透了的牡丹。 “颜节度。” “原来是殿下。” 颜季明脸上露出些惊愕,只是站起身施了一礼,淡淡问道: “殿下来此有何事?” “无事便不可来?” 公主冷笑起来: “刚才你的那个心腹可是在门口说了,说本宫在这可以来去自由。” “颜节度,你是有意污损本宫的清白吗?” “臣不敢。” 颜季明又重新坐下,手中继续把玩着玉环。 “那么,若是殿下不想要特殊,还请回去继续站在门口等候。等本节度把手上的事做完,才能见您。” “你有何事?” 公主忍不住道。 “呵,殿下这四个字,却是诛心了。” 颜季明放下玉环,平静地看着她: “臣为国为民,日夜操劳,莫非殿下是看不见么? 若是殿下觉得臣不能做事, 那这魏博镇节度的位置,给您来坐如何?” “哼。” 公主怒视着颜季明,但却也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 “朝廷使者到来,还请节度见一见。” “虽说是朝廷使者,但我手中要做的也是国家大事,还请殿下恕罪,实在是...没空。” “......” 公主忍住怒意,找了张椅子,就坐在颜季明左手边。 “那本宫就在此等着,看颜节度什么时候有空!” “当真?” “本宫岂有戏言!” 颜季明笑了笑,让马燧去拿案卷文书过来。 他手下有李萼崔佑甫以及一大帮幕僚臣属在帮忙做事,当并不意味着颜季明就是一个只知道发号施令的最强王者。 该他管的事,该他看的东西,确实很多。 眼见着马燧都有些费力地捧着那些案卷文书走过来,公主也是有些傻眼了。 这么多东西,要是颜季明再有意拖延,这要看到什么时候? 颜季明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开始办公。 一名文吏出现在门口,恭声道: “节度,曹督查要虎符,天雄军那边,需要您的首肯。” “准。” 虎符? 公主在一旁听着,默默转动起了心思。 这又要出兵攻打何处? “告知天雄军,到达博陵之后,但凡有侵犯百姓者,无视过往军功、身份,杀无赦。” 博陵? 公主忍不住问道: “博陵郡有战事么?” “博陵郡的盐铁税收不上来了。” 颜季明头也不抬,回答道。 “为何?” 公主追问道: “本宫记得,节度似乎还给百姓额外减了许多税吧?为何还是收不上税?” “盐铁两项官营收税,虽是魏博镇现在独有的税,但若有人在其中阻挠,收不上来,其实也正常。” 公主脸上顿时出现一些焦急神色,犹豫了片刻,却没再往下问。 马燧出去一趟又回来,在颜季明耳边低声道: “李财经和崔山长两人到了,正在后堂。” 颜季明微微颔首,却是忽然提高了声音,惊讶地看着马燧。 “什么?博陵、巨鹿均有百姓聚集,拒绝纳粮纳税?” 公主那边的眼神立刻看过来,颜季明装作强行忍耐焦急,勉强对着公主道: “殿下,这次,下官怕是又要出去带兵平叛了。” “额...啊?” 公主愣住,忽然又想起来什么,道: “可朝廷使者就在外面,这次来是为了征钱粮,节度既然......”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看颜季明正死死盯住自己,继而又惊又怒道: “你...你诈我的话?” 气愤之下,连本宫的自称都忘了。 “肚子疼,失陪。” 颜季明拱拱手,在他转身的瞬间,公主已经抓起他桌上的玉环,好在颜季明走得快,玉环在他脚边砸的粉碎。 转到后堂,李萼崔佑甫两人正坐着喝茶,见颜季明快步到来,两人立刻放下茶杯,起身施礼。 “节度。” “朝廷派使者过来,是为了征收钱粮。” 崔佑甫沉吟片刻,随即道: “听闻朝廷在西面惨败,现在却又来河北征收钱粮,显然是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此次要钱粮,必然是为了供养剩余兵马,以及征募新军。 只怕这使者,要的不会少。” “我知道。” 颜季明点点头,道: “但朝廷这是首次开口征钱粮,所以咱们必须得给。” “是。” 李萼在旁边一直没说话,这时候道: “魏博镇新立,虽说进项极多,但每日的花销也是相当惊人。 更何况, 现在河北世家已经与您不合,各处收税很快就会受到影响,即使不难解决,但也得靠府库里的钱粮才能撑过这段时日。 若是都给了朝廷,魏博镇今明两年的财政,将会变得极为困难。” 这就相当于在账面上直接多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若是以往的地方官府, 朝廷要从本地征粮,肯定是前脚从使者那里听到旨意,当地官员们后脚就开始着手征发粮草民夫给朝廷送过去。 但颜季明这边就是一个藩镇,本质上是因为朝廷无力再强行控制河北,也无法再出钱粮供养河北兵马, 所以才立了魏博镇。 等于是颜季明内部自负盈利。 现在你朝廷一过来,张口就要钱粮,那我还能叫藩镇么? 藩镇, 向来是从朝廷那边扣好处, 哪有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还给朝廷的? 这些钱粮给颜季明,大部分还得用于招兵买马安抚百姓,给朝廷,也是类似的作用,等于是损己肥公。 “下官有办法了。” 李萼道。 “朝廷要的是钱粮,但也没说不能用其他东西代替。” “不妨用布帛替代。” 布帛虽然也能换成钱粮,但对于朝廷来说,就算到手了一大批布帛,仓促间又能上哪换? 这玩意能当钱用, 但, 特么的不能当饭吃啊。 而且... “布帛等物,也无需全部在河北筹措,河南郡县,如今已大半投诚归降,不妨写信给李节度,请他代为在河南征收一部分布帛。” “不错。” 颜季明点点头,道: “我过会就去见朝廷使者。” 等颜季明那边派人出门来请朝廷使者的时候,李辅国在马车上睡得正香。 被人吵醒后,他刚要发脾气,听见是颜季明终于有时间要见他了,一时间,竟然可耻的有些...感动。 不枉自己等了半天。 两人见面后,李辅国仿佛忘却了之前的不快,对颜季明极为恭敬。 “奴,这就宣旨。” “不用劳烦使者了。” 颜季明摆摆手,笑道: “殿下,已经将事情告诉我了。” 李辅国顿时惊愕地看了公主一眼,后者气呼呼地坐着,这时候...更加生气了。 你真就实话实说啊? “实不相瞒,河北如今...很是困难。” 李辅国听到这,心里一沉。 他刚要开口,就听颜季明又道: “但朝廷有所求,河北必然会回应。” “河北,将出一百五十万匹布绢,一个月后,先送出五十万,两个月后,将剩下的一百万如数送达。” 李辅国听颜季明一开口直接是一百五十万匹布绢,也吓了一跳。 但他却只是略有些疑惑,不知道颜季明为什么不用朝廷所要的钱粮。 毕竟, 在某种程度上, 现在的布绢,可是比钱还要值钱。 颜季明答应的爽快,李辅国那边就更爽快了。 但颜季明没兴趣和李辅国再打太极互相试探,说节度府晚上宴请李辅国,又客气了一番,派人把李辅国送出去了。 等他回来时,公主正盯着他,凤眸里酝酿着怒火。 “殿下,臣在洛阳时,给您准备了一件礼物。” 颜季明喊来陈温,对他耳语几句,后者很快将一只木匣送来。 他亲手打开木匣,里面呈放的,是一只做工精致的紫玉笛。 “还请殿下,笑纳。” 和政公主扫了一眼玉笛,冷冷道: “若本宫收了这笛子,只怕外面又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颜季明手刚要收回,公主那边就伸手将木匣拿了过去。 “不过,难得能从节度这儿讨来什么好处,本宫,便收下了。” 公主叹息一声,仿佛是想起了什么。 “只是可惜,这玉笛虽然精美,但在本宫这儿,无非是个玩物。当年父皇曾送本宫一支玉箫,若非这玉笛跟那玉箫材质一般,本宫也不会收下。” 那边,颜季明却是露出一丝笑意。 了然, 公主会吹箫。 “你笑里,有淫邪。” “臣只是想象殿下吹笛子的神态罢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虎狼 博陵郡。 在颜季明主政之前,博陵郡之所以闻名,是因为崔氏。 博陵崔氏。 看似是地名在前,实则是地凭人贵。 住在这儿的百姓,哪怕穷的一脸寒酸,也会在面对外来者时,自豪的说此处乃博陵崔氏之乡,仿佛在说出这四个字时,自己身上也多了一丝清贵之气。 但如今博陵郡最出名的东西, 已经变成了瓷器。 大大小小遍地都是的烧瓷场,养活了无数流民和百姓,而后者则是提供了极为充足的人力,生产出大量以瓷器丝绸为主的货物。 而这些货物,会被魏博镇下辖的商队以市场价买下,然后转手运往北疆和安东都护府以外的地方售卖。 譬如新罗。 博陵郡内的商业日益发达,所收的商税为诸郡之最,相比之下,盐铁两税的进项,其实不是特别多。 收的少不是问题。 但要是收不上来,就意味着地方上出问题了。 马车在郡守府门前停下,片刻后,一个神情冷漠的中年男人踏出马车,在他踩到地上的一瞬间,周围的官吏顿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想要了解一个人,特别是有身份有社会地位的那种人,不能只靠着第一眼看见的相貌和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的谈吐来评判。 得看他做过什么事。 弹压常山官场,大肆结党营私; 血洗太原府,晋阳城内杀的人头滚滚,尸首便是那些不服从他心意的官吏。 以及不久前,他在邺郡内以抓捕刺客余党为由头,最后调动邺郡守军,硬生生屠了两个本地的豪族, 若说魏博镇节度颜季明是个时常坏规矩的人。 但他手下的这条老狗, 这条虽然老,但爪牙依然锋利的老狗,却向来视规矩如无物。 听说他要来,博陵郡太守带着下属官吏,直接站在官衙外迎接。 “见过太守。” “拜见曹督查。” 崔太守神情恭敬,笑道: “后堂已经备下薄酒,为督查接风洗尘,还请督查赏脸。” 曹得意淡淡道: “曹某奉节度之命,过来彻查博陵贪腐一事,其他事,就不用那么大操大办了。” 崔太守笑容微滞,他深深看了曹得意一眼,沉声道: “既然督查已经到了,下官自当尽力配合,彻查贪腐......” “但曹某却发现,博陵郡内,不只有贪腐。” 曹得意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簿册,在崔太守面前扬了扬。 “还有...卖官鬻爵!” 崔太守猛地抬起头,笑容全无,声音也冰冷了些。 “这四个字,是不能胡说的。” 要知道,原来的博陵太守,可不姓崔。 就算是崔太守本人,也是靠着实打实的钱粮,才从颜季明手中“买到”了太守的官职。 “曹某做事,不看良心,不看人情,只看...魏博律法!” 崔太守神色阴沉下来,曹得意脸上反倒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接下来数日,如同他所说的那样,曹得意做事,是真的毫无情面,只要抓到确凿证据,就会当场把人拿下。 很快,就有些世家私下派出人与崔太守接触,恳请他出面,阻止曹得意再这么胡搞下去。 为什么曹得意每次都能做到证据确凿的抓人? 因为卖官鬻爵, 是魏博镇高层和河北世家心知肚明的一桩买卖。 颜季明那边,本就有某地某官员靠着多少钱粮买到了官职的记载和证据。 “太守,求求您出面说和一下,我家四郎年少无知,虽是花钱买官,可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崔太守,我刘家大娘子是您的姑母,就算不看在她是您长辈的份上,也得看刘氏与崔氏的世交,恳请太守帮帮忙...” 一时间,请求、喝令、争吵之声不绝于耳,崔太守听着聒噪,眉头皱的越来越深。 “够了!” 他重重一拍桌子,吓得众人一时间没敢再说什么、 “那曹得意自打来了博陵,就没查过一桩贪污案,没审过一个被抓的税吏!” 崔太守神色阴沉,一字一句道: “他就是有意在针对我等。” 今天查刘家,明天是宋家,再往后呢? 岂不就是要踩着他崔家? 博陵, 是崔氏的博陵! 你曹得意不过是颜季明的一条狗。 颜季明在的时候,你还能狗仗人势。 可你现在自己跑出了家门,竟然还敢对着其他人龇牙? 崔太守沉默片刻,对着众人拱拱手,道: “诸位之中,有不少是我的长辈,所以也不敢欺骗你们。崔某在此承诺,必然会让那曹得意把人完好无损地送出来!” 等人走后,崔太守喊来了身边的老仆。 “你去备下车马,本官要回去见家主。” “是。” 寻常富贵人家,屋堂高大,仆役成群,出门在外趾高气昂,就怕别人认不出自己的贵气。 而有传承有家世的那种家族,其底蕴尽藏于内。 虽然也是高门大户,富贵远超常人,但在乡里民间风评极好,一代传一代,最终成为地方上无数人称颂的...世家。 院子的一角,栽种着几株名贵花草,除此之外的陈设简单,不过一方石桌,几座石墩。 小院幽深,却并不显得逼仄,反倒是有种出尘之意。 有两名年轻婢女正在侍弄着花草,在她们身后,有一个老者,似乎正看着她们动作,但似乎又并不在意这里,只是发着呆打发时间。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下人在外面通报了求见客人的姓名,老者才如梦初醒一般,道了声: “让他自个进来。” 崔太守跟着下人走进小院内,刚进来,老者就咳嗽一声,道: “仔细脚下,莫要踩到了老夫的花。” “家主。” 崔太守恭恭敬敬施礼。 “何事。” “魏博节度派了那个叫曹得意的人,任命他做了个叫督查的官,来博陵查那几个税吏的事情。但这个曹督查到博陵之后,反而在查卖官鬻爵一事。” “卖官鬻爵...” 老者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咀嚼其中的含义。 “这跟咱们崔氏又有什么关系呢?” 崔太守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但没敢说什么。 自己的太守官职,可是眼前的家主,亲手写信给那位节度索要来的。 “现在,刘氏宋氏那几家,都在跟我要说法,您说,我该怎么办?” 老者似乎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淡淡道: “崔氏身家清白,从不参与这种徇私枉法的事,反正崔氏没做,任由他查便是,你慌什么?” 可特么咱家根本就不是无辜的啊! 博陵郡下辖的一个县中,甚至出现了从县令到户曹、主簿之类的官吏全都姓崔的天大笑话! 任由曹得意这么疯狂查下去,崔氏被波及到,只是迟早的事。 “你是一郡太守,些许小事,也能让你这般慌张。” 老者闭上眼睛,吐出冰冷的两个字。 “废物。” “解决不了事,那就去解决找事的人。” 崔太守一愣,道: “那,这样不会引得颜节度发怒么?” “纵然他发怒,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生气没用。 “您的意思是......” 崔太守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杀了...曹得意?” “不是。” 老者站起身,指着院子里那几株名贵的花草,问道: “你说,在我眼里,它们珍贵么?” “自然是...珍贵。” 崔太守迟疑片刻,缓缓答道。 这些花草,其中有一株就是崔太守献上的,是极上品的牡丹,据说就算是在洛阳,这样的牡丹也是稀少。 家主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甚至专门安排了婢女服侍它,显然是极为喜爱。 老者此刻指着那株牡丹,道: “这花长得,已经有些碍眼,除了吧。” 崔太守看着立刻忙碌起来的婢女,眼里依旧满是不解。 家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者看他没反应,不由叹了口气。 “若老朽这时候不在了,不知道崔氏,在你们手中,还能多活几日。” “那颜节度任用曹得意这种酷吏,就是为了鞭挞地方,力求各处听从他的命令。” “你把鞭子折断了,没用,因为拿鞭子的人,绝不只有这一条鞭子。” 老者看着那株牡丹花的残骸,神色始终平静。 “逢真,你可知道为什么一个人成名和建功立业的时候,要么已经三十多岁,要么已经是人到中年晚年。” 崔太守微微皱眉,道: “晚辈不知。” 不用他回答,老者就自顾自道: “因为有许多比他们更出色更惊才艳艳的人物,在早年就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才能出头。” 历史上, 有太多遗憾和让后人联想的事情了。 西汉霍嫖姚, 曹魏郭奉孝, 若他们还活着,他们所处的时代,会不会发生更多的变化? 这样的事, 实在是太多太多。 现在对于颜季明也是一样。 你再出众、再惊艳又如何? 那就让你, 英年早逝! 李唐兴盛的时候,河北世家被压的抬不起头来,只能以清贵二字标榜门面。 但在百年之前, 他们的祖先,谁又不是叱咤风云逐鹿中原的人物! 安史之乱爆发后,河北世家从未将希望全部寄托在颜季明身上,而是在尽全力夺回以往失去的东西。 官职, 权力, 乃至于...兵马。 河北世家,从来都不是魏博镇或是魏博节度使的附庸。 “李唐得国历来不正。 高祖窃据神器, 太宗弑兄弟得帝位, 高宗纳父妾武氏为后, 最后,甚至国家权柄都落入妇人手中, 还有今上; 呵,一个连自己儿子女人都抢的...畜生。” 老者念叨至此,将目光看向小院的门口。 “崔氏闭门百年,现在,应当是出去的时候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颜季明洁身自好 “给李家的聘礼,我早就下了。如今河北太平,你也是时候赶紧把这婚事给结了。” 数月不见的颜杲卿,此刻坐在颜季明的书房内,有些感慨地看着自己的幼子。 论年纪, 颜季明年龄最幼, 但论本事, 现在看来,却是颜杲卿几个儿子里面最厉害的。 十六岁,本应仍在他膝下受着父兄们的庇护,但颜季明却反过来成为一棵参天大树,为颜氏遮风挡雨,也为河北守一方太平。 颜杲卿虽在平原,但也听到了很多有关颜季明的消息。 有好有坏。 但他在来到常山之前,目之所及,几乎看不到才遭受过战乱的痕迹。 百姓的衣着依旧并不光鲜, 但随意找人询问,几乎每个人都有差事可做,每天都能靠劳动填饱自己和一家人的肚子。 哪怕是埋身田垄、只能靠着老天爷赏饭吃的农夫佃户,在官衙申报过后,官衙前期会根据其实际情况,为其补足田地,同时按期发放补助。 虽说在补助一块,存在较多限制,最主要的一项,就是根据该农户历年纳税情况决定分发的补助多少。 最低档次的补助,连养活一个人都做不到,遑论一家人。 就算是真有那种只求能领到最低档次补助死不愿意干活的人,被官衙查到后,其下场将会极其凄惨。 如果说这一项算是亏损,那节度府施行的各种政令,则是足以弥补这里的亏空。 颜杲卿最关心的就是百姓的情况,至于魏博的官场如何,他也没有多问什么。 在辈分上,自己是三郎的父亲。 但在官场上,三郎才是真正的魏博节度使。 公私, 要分明。 “来的时候,为父已经知道了你做的那些事情。” 颜杲卿瞪了儿子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道: “你啊你。” 后者顿时有些心虚起来。 毕竟是自家便宜老子,同时也有原身残存的情绪在其中,颜季明虽然在外威风凛凛,但见到老子时,还是只能做个乖儿子。 “我且问你,你为何会与...她,攀附上关系?” 哪个她? 颜季明脑子里飞快转动,笑道: “父亲说的,可是尚公主一事?” “不错。” 果然是这个。 颜季明心里暗笑。 “今上在灵武继位,儿奉命率军勤王保驾,圣人赏识儿,便下旨赐婚。” 颜杲卿沉默了片刻,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道: “但既然已经与李家定下婚约,这事,却也是不能推开的。” “颜氏虽然也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但,也历来以重诺守信为传家之根本。” 颜季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颜杲卿不可能不懂尚公主是好事。 但若是尚公主,李家的婚约,却是就必须得取消了,这对后者并不公平。 “此事,儿自有主张。” 颜季明沉默了一会儿,道: “儿会娶李氏为夫人。” “那公主呢?” “公主也姓李,让她认李氏做个姐姐或是妹妹呗。” 颜季明语气无所谓,颜杲卿却是有些发愁。 “父亲放心,儿自有解决的办法。” “唉,也幸好你就招惹了这两个,若是再多...唉...” 颜杲卿看着儿子,严肃道: “你如今已经是一镇节度,为父也不好再对你说教些什么,但你尚且年少,切不可沉溺于女色,那样,就平白荒废了少年的大好时候啊。” “父亲放心,儿洁身自好,从不过多与女子纠缠。” 看着忧心忡忡的父亲,颜季明脸上始终有着笑容。 家庭的温暖, 他上辈子很早就失去了。 “还有一事,为父听说,那李氏女常常来你这?这可不好...” 这时候,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敲响。 “节度,李族长在外求见。” 颜季明没想太多,随意道: “让她直接过来说话吧。” “族长?” 颜杲卿有些疑惑。 “奚人族长。” 颜季明笑道: “您也知道,我先前跟随老师,也就是李节度,当初率军北出居庸关,镇压奚人叛逆。” “那时候,她还不是族长。” “哦哦,那后来是朝廷封了他族长么?” 颜杲卿还没更清楚颜季明口中的那个她,好奇问道。 颜季明笑了一声。 “是儿封的。” “你?” 颜杲卿虽然有些吃惊,但仔细想想,镇压外族时,为了笼络人心和镇抚,临时封几个族长酋长,也算是常见的事。 “李族长到了。” 书房的门被推开,来人并未踏入门内,而是止步门外,直接跪下,道: “奚人楚里部族长李宜奴,拜见节度!” 颜杲卿不由一愣。 那声音清脆,明显是个女声。 “女的...族长?” “是。” 颜季明站起身,走到门口将李宜奴搀扶起来,随即侧过身,介绍道: “这位,是谏议大夫,也是本节度的父亲。” “奴,拜见谏议大夫!” 颜杲卿脸上露出清晰的惊愕,同时眼神也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儿子。 这位奚人女族长,长相和身段都超过寻常女子,再想想之前三郎说是他封了这奚人女子一个族长...... 颜杲卿神情复杂,但也还秉持礼仪,规规矩矩地受了礼,然后略还一礼。 颜季明猜到了李宜奴的来意,知道她必然是为获封奚人王一事而来。 有唐人承认的奚人王封号,将会帮助李宜奴再度收揽一波人心。 但碍于颜杲卿在这,李宜奴也不好直接摆明来意,只能拿其他事出来随口糊弄,心想着等颜节度的父亲离开,再谈正事。 颜季明发觉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也懒得过多解释,防止越描越黑。 他已经安排人去布置宴席, 打算今天中午和父亲多喝几杯。 外面,再度响起一阵喧哗的声音。 颜季明正要说话,这时候忍不住皱眉看过去。 书房的门刚才就没关上。 陈温出现在门口,神情里,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了?” “节度,殿下来了。” “她天天没正事干?往我这儿跑。” 颜季明摇摇头,道: “告诉她,我...算了,让她进来。” “殿下?” 颜杲卿狐疑道: “是哪位殿下?” 殿下称呼的,无非是皇子皇女。 “是圣人膝下第三位公主,封号和政。” 颜季明知道老子又联想到了尚公主一事,解释道: “她是那位公主的姐姐,在河北,是为了替朝廷视察盐铁专营一事。” “哦,原来如此。” 颜杲卿点点头,赞叹一句,道: “国家危难之际,殿下能不拘于身份,愿意做些实事,也是极好的。” 颜季明见陈温还吞吞吐吐,像是有什么话没说出来。 “你今天怎么回事?” “节度,外面不止是殿下...” 陈温眼神越过颜季明,看见堂中还跪坐着李宜奴,眼神竟是露出一丝怜悯。 他可是看着节度把那位女族长一路背出城的。 难说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现在看来, 自家节度的性取向肯定是正常的。 但... 几名宫女率先进来,但门外的士卒,立刻将她们拦住。 颜季明说过公主可以自由进出节度府,也就是说说而已。 平常吵闹倒是无所谓, 毕竟公主的美貌,是真的长在颜季明的审美上, 看着美女被自己气的要死却又无可奈何, 那一脸委屈忍怒的神情,也是极为动人的。 但, 公主若真要强行带着兵刃进来,颜季明就敢直接下令兵卒将其围杀。 颜季明正不喜于公主的不识相,但随着她身影的出现,他也有些傻眼了。 因为和政公主右手牵着的,正是李十三娘。 天知道这两娘们为什么会一起过来。 而这时候,新罗婢端着烧好的清茶,出现在门口,准备为客人沏茶。 颜季明之前怕颜杲卿说教,特意没让新罗婢出来,只是让士卒临时作为下人帮忙沏茶。 但现在公主来了,新罗婢怕主人招待不周,便依照前例,烧好了清茶。 毕竟之前公主来的时候,颜季明都是让她负责沏茶接待的。 新罗婢穿着裙装,脚底是木屐,下身的裙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已经有些过分的短,甚至能让人清楚看到她腿上穿着的,那一层黑色轻薄的,似乎是某种长袜的东西。 “这就是你说的...洁身自好?” 颜杲卿瞪了儿子一眼。 颜季明:“......”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刺客 第127章 刺客 坦白的说,颜季明对即将到来的大婚毫无准备,也不大情愿准备。 就像是喜欢吃饭却讨厌洗碗一样。 颜季明之前每一次都信誓旦旦地告诉别人,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他会对李十三娘负责。 后者,将会是他的夫人。 颜季明叹了口气,看向跪坐在自己身后的新罗婢。 “新罗。” “奴在。” 新罗婢的声音软糯温柔。 “你们新罗人,一般是什么时候结亲?” “额...” 新罗婢没想到主人会问这事,愣了一下,低声道: “奴很小的时候,就被家里人卖出来了,而后又到了大唐。奴虽是新罗人,对新罗的风俗,反倒是不知。” “罢了。” 颜季明也就是随口问一下,看新罗婢脸上出现了些许悲伤,便揉揉她的头以示安慰。 “以后家里会有女主人了吗?” 新罗迟疑了片刻,轻声问道。 颜季明从她手里接过茶壶替自己倒了杯热茶,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八月的风依旧燥热,但到了晚间时,已经能给人带来丝丝的凉意。 天上阴云密布,看不见月色。 节度府里各处都点上了灯火,但因为府中住的人本就少,即使各处一片光亮,却依旧显得阴气森森。 颜季明坐在小亭下纳凉,薛嵩走过来,低声道: “府外巡逻士卒抓到了三个人,他们身上有刀,想要翻墙潜入府中。” 想要带刀潜入府中? 颜季明摇摇头。 节度府里的下人本就少,颜季明内宅里,更是只有新罗婢一人服侍。 天雄军接连征战,总是有许多士卒战死沙场,但也有些士卒,保住了性命,但却丢了一条手或是腿,这些知根知底的老卒,就组成了节度府的外围巡逻力量。 而负责巡逻节度府内的,则是新建的魏博牙军。 彼此都是熟面孔,刺客想要混进来,几乎是不可能。 所以只能翻墙。 还可耻地被抓住了。 外面,很快就响起了惨叫声,随即变成闷哼,仿佛嚎叫的人被人用力捂住嘴,无法发出声音。 新罗婢的脸色苍白了许多,颜季明看了她一眼,随口道: “把人带远点。” 薛嵩倒提刀柄,用力砸在刺客的腮帮上,后者呜咽一声,随即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和几颗碎牙。 “交代明白了,让你死个痛快。” 那人眼里露出一丝讥讽,冷冷道: “我的后面,乃是朝廷,你敢杀我?” 噗! 薛嵩转过刀柄,将刀刃直接推入他的喉咙里,在另外两个刺客半是惊愕半是恐惧的注视下,薛嵩像是杀鸡放血一样,极为娴熟地将刺客的头向后拎起。 尸体被薛嵩一脚踹翻,他冷漠地看着另外两人,道: “你们只有一次机会,而我,还剩两次。” 你可以不说,但你能保证你的同伴不说么? 有一个人仿佛是怕极了,这时候,颤颤巍巍喊道: “小人交代,是...是...辛府尹教小人做的。” 辛云京, 朝廷委派的,新任太原府府尹。 这人去太原府时,正好曹得意被颜季明召回去清理邺郡。 太原府原本被曹得意的恐怖手段所震慑,才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但曹得意一走,那些世家和官吏巴不得让他永远不能回来才好,于是对辛云京格外热情。 而这个人的手段也相当厉害,在极短时间内,就清理了曹得意安置的那些亲信官吏,让整个太原府听从他的命令。 颜季明此刻却摇摇头。 “不可能是他。” 辛云京为人多谋而有城府,就算他那边正大刀阔斧地对曹得意留下的官场进行改革,但明面上,依旧对颜季明极为恭敬,时常会派人送书信问候。 这种人,不会在这时候选择刺杀颜季明。薛嵩当即又走出去,这次,没听到惨叫声,薛嵩带着满手鲜血走回来,道: “另一个人招供说,是朝廷派来出使的那个李辅国指使的。” “而且...” 薛嵩补充道: “刚才有消息传来,李辅国今夜去拜访了李族长。” 颜季明皱起眉,只觉得今夜的事,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 “以我来看,族长的楚里部,虽然是依托颜节度和李节度才得以建立,但...若是有朝廷的帮助,楚里部,必然可以再度兴盛。” 李辅国在朝廷那边的时候,深谙低调之道,平常做事勤勤恳恳,毫无怨言,所以才能得到李亨的信任。 这次被任命为使者派出来,李亨也是有意重用他。 他本想着出来后,总算不用再那么低眉顺眼了,没想到在颜季明这儿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李辅国知道自己对颜季明不可能构成威胁,就算觉得屈辱,却也没什么办法。 但他身上还有朝廷交予的另一项任务。 想到这里,李辅国眼神微沉,凝视着坐在对面的李宜奴。 “那么,族长的意思是什么?” “奴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那我就说明白些吧。” 李辅国冷冷笑道: “我在朝廷在圣人面前,也不过是个阉奴,本就没了弯弯绕绕的东西,所以说话就直接了些。” “朝廷会给楚里部更多的钱粮,让你们招兵买马,恢复以往的势力。” 他看着沉默不语的李宜奴,心里越发不满。 “那么,奚人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奚人,无须付出任何东西。” 李辅国笑了,道: “咱家听说,李族长可是年轻的很,若是您同意做圣人的侧妃,朝廷,将在妫州设立妫川都督府,您的子嗣,将会永镇妫川。” “子嗣之计,非奴所能谋划。” 李宜奴摇摇头,神情平静道: “大唐天子,至高无上,奴蒲柳之姿,自觉无那福分,得充圣人宫庭。” “......” 李辅国沉默了片刻,眼底再度压下一抹怒意。 一个两个, 都是这般不识相! 他忽然道: “咱家可是听说,这次南下攻洛,颜节度居功至伟,但随行出征的三千奚人,跟着他回来的,还不到三百人吧?” 李宜奴身子一颤。 不等她说什么,李辅国又急切道: “就算是数月前, 先是颜节度率军北出居庸关,擒奚人王,屠戮一个万人的奚人部族, 后有李节度镇压北疆,屠杀外族人,以无数奚人尸骨筑成京观, 李族长, 你就算不为自己想, 你也要为奚人想想是不是?” 夜风吹起,烛光摇曳,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摇摆不定。 “呵...” 李宜奴忽然笑了。 “族长可是有了决断?” “天,有些热。” 嗯? 李辅国有些莫名其妙、 李宜奴笑道: “节度曾说过一句话...那就是,请您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内奸 第128章 内奸 博陵郡内,已经掀起了一场风暴。 “父母官,父母官...” 曹得意霍然起身,冷冷一笑。 “难怪叫父母官,原来是要人孝敬。” “按照魏博律法,原恒阳县令孙达,无视朝廷,依仗族中势力,私下买官,平日更是贪赃枉法,无所不为! 来人啊,拖下去,斩首示众!” “你敢!” 始终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崔太守,这时候霍然起身,怒道: “曹督查说人徇私枉法,那么,你的所作所为,就没有凭你喜好决断的地方吗?” 他指着即将被拖出去的刘县令,道: “孙达上有六十老母,下还有嗷嗷待哺之妻儿,他不过是......” “不过?” 曹得意阴冷的眼神看向他,崔太守顿时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仿佛在和一条毒蛇对视。 “就算不说他买官一事,根本是证据确凿,就算抛开此罪...... 孙达自为官以来,共计一个月又四日,大肆侵占恒阳烧瓷场钱款,将原本应放给百姓的六百亩良田全部充入自己的私产。 而其为人好色至极,于街上窥见美貌女子,无论是谁,都一并掳回家中,过数日后,其私宅外便会出现一具无名女尸。” “你说孙达有家眷?” 曹得意露出一丝温和笑容,但在崔太守眼里,依旧是可恶至极。 “本官之前就说了, 本官奉命来博陵督查卖官鬻爵一事, 本官做事, 不看良心, 不看人情, 看的,只有魏博律法!” “触犯节度所立律法者,死!” “节度...节度...” 崔太守面容狰狞,他听着外面一声惨叫响起,知道孙达已经被砍了,不由更加愤怒。 但, 还得等... 曹得意,根本就不是威胁。 而颜季明, 才是崔氏的最后一道禁锢。 ...... “家主,消息传来了。” 夜风萧索,小院里更加幽深。 唯一让这里能有些生机的几株名贵花草,就连其残骸都早已无影无踪。 崔太守总是不理解为什么家主喜欢住在这样的地方,就算是现在,也依旧不明白。 “九月初一,魏博节度大婚。” “届时,魏博镇诸官吏和将领,都会去常山, 但...” 崔太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前些日子,节度府遭到了一次刺杀,颜节度虽说没在意,但节度府周围的守卫,却是增多了几乎两倍。” 崔氏家主之前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他开口了。 “谁做的?” “不知道,不是我们派出的人,那些刺客,也全被节度府灭了口,没法知道究竟是何人先动了手。” 一时间,刘家、宋家、乃至于河北的诸多世家,都在家主脑海中过了一遍。 “哼......知道了,所有计划,依旧不变。” “但,我们安排进去的人手,根本不够......” 家主没说话,而是敲了敲石桌。 一阵开门声响起,在小院的屋内,走出来一名年轻俊秀的男子。 崔太守看着那个人,有些难以置信道: “贻孙......” 崔佑甫抬起头,眼神里,有些莫名的意味,但还是点点头。 “兄长。” 崔太守,是他的亲兄。 “有贻孙在,由他安排进人手,那颜季明身边,将会全是崔家的死士,杀光在座的所有人,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家主果然神算!” 又说了些之后的布置,家主便让崔太守先行离开了。 等他走后,家主站起来,走到崔佑甫的身前。 “颜节度,确实是天纵奇才。” 崔佑甫并没有回答。 一阵夜风吹来,撩起他衣衫的一角,轻轻飘动。 “但,你也不差的。” 家主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 “崔氏这一代,还有下一代,将会因为你,而能恢复祖上的...权势。” “治大国,若烹小鲜。” 崔佑甫开口了。 “手段太急,只怕会闪了腰。” “呵,治国当用雷霆手段镇压,加以雨露抚慰,如此一来,便是以天下为田地,任我耕种。” 家主冷声驳斥道: “你说的,是老子的话,你可知,他还说过另一句话?”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这句话的意思,是知道何为强大,却甘愿执守仁和,成为天地间的一条溪流。 溪流,源远流长,故而,能永远持有它的德行。” “此乃崔氏安身立命之道,故而才能有今日之清贵。” “既然要长久保持德行传承家道,为何要做出今日之事?” 崔佑甫反问道。 家主沉默了片刻,道: “因为崔氏,将会成为一片汪洋。” “你问的这么多,是后悔了么?” 崔佑甫凝视着之前栽种着花草、如今空空如也的那片土地,回答道: “我,无悔。” ...... 整个魏博镇都再度热闹起来。 上次这么忙碌,还是出兵的时候, 但这次,却是为了节度的大婚而做着准备。 但就算是一些高层的人,也只是知道颜季明要娶的那个女子,姓李,自然就以为娶的是公主,心里继续转动着其他的心思。 颜节度之前的所作所为,可算不上有多隐蔽,若他这时候娶公主,是否就是要释放出一个明确的政治信号呢? 颜氏, 将继续听命于李唐。 驿馆外多了二百名天雄军甲士,负责封锁驿馆,严禁里面的人出来闹事。 和政公主的意见很大。 毕竟她当初就是想为自己的妹妹讨个说法,想要追上颜季明羞辱他一番,才有了那件事的发生。 李亨,可是明确说过要尚公主,颜季明也是当面应承了下来。 但现在, 你竟然敢娶别家的女子, 而且还是作为正妻! 这不是在打天家的脸么? 而这次,颜季明依旧没惯着她,直接下令本次大婚,公主可送礼物,但人就不必过来观礼了。 “族长,外面有两名官吏求见。” 一名奚人轻轻敲了敲李宜奴的房门。 “下官,拜见李族长。” 两个官吏也是知道轻重的,没对李宜奴露出半点异样,恭恭敬敬道: “此乃节度府请帖,持此贴者,可入节度大婚观礼。” 观礼...... 李宜奴送走了两名官吏,手中摩挲着请帖。 上面,清清楚楚写明了此次大婚的男主和女主。 魏博节度使,颜氏子季明。 常山录事参军之女,李氏。 李氏... 她梦呓般地念了一遍,将请帖放入一只木匣中,珍而重之的收好。 除她之外,魏博镇中的高层官吏,全都收到了类似的请帖。 这样的请帖样式新奇,也让所有人都知道,即将成为颜节度正妻的女子,是常山录事参军之女。 整个河北才经历过一场战乱,虽说得益于颜季明的种种政令,使得无数人能够继续活下去,但人们依旧需要一个机会,能让他们暂时忘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痛苦。 所有人, 只等九月初一。 节度, 大婚。 第一百二十六章 白绫 第129章 白绫 新婚所用的华服衣裳,都是大红大喜。 城中各处,早早就张灯结彩,专门为了今日而准备。 颜杲卿虽然已经操心过前两个儿子的嫁娶,但对于幼子,却是更为上心。 只不过这次用不着他操劳,自有节度府下的官吏操手所有流程。 颜季明作为大婚的主角,这几天更是闲的没事干。 用作大婚的礼服,他只是随意选了一件,负责礼仪的官员们也不敢多哔哔,只能唯唯诺诺。 好在,颜季明无论穿什么衣服,无论是他的气势,还是脸庞,都足以让他撑得起来那件华服。 外面的门被敲响,传来陈温的声音。 “节度,时辰到了。” 现在大约还是凌晨的时候,但因为现在是八月,所以天亮的格外早。 只是不知道是光亮不够,还是没到大亮的时候,天色像是披上了一层苍白的阴霾。 尽管已经试过衣服,但因为某些原因,早上穿衣服的时候,还是有些困难。 新罗婢帮颜季明穿上那身大红华服,等一切都打理好后,她微笑道: “夫人,能有主人这样的男儿为郎君,真是三生有幸呢。” 颜季明笑了笑。 “我倒是希望我能用这样的话来形容她。” 上辈子,他有过婚姻,所以对这辈子,对婚姻并不在意。 “奴会在家中等候,等主人将夫人接回来。” 颜季明听到这里, 嘴角不由露出些许笑意。 新罗婢心灵手巧,用那种质地极好的薄纱做出了合腿的...纱袜。 虽说名字有差别,质地也不一样,还很容易被撕坏,但看起来,和后世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忽然有些期待李十三娘穿上它又会是什么样子。 房门外,是陈温和薛嵩两人。 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则是李萼、崔佑甫、严庄三人。 严庄有意亲近,前两者只是淡淡回应。 “节度怎么还没出来,可别误了迎亲的时辰。” 崔佑甫问道。 “放心,都布置好了。” 李萼懒洋洋道: “就算是误了时辰,老丈人家不放人,也有满城的天雄军替节度去抢亲。” 听到这里,另外两人都有些忍俊不禁。 就算是自古以来,除了天子家,只怕也少有这样不怕老丈人的女婿。 “节度来了。” 三人精神一肃,随即恭声道: “拜见节度!” 颜季明看向他们,问道:“都布置好了?” “所有事情,都已经办妥。” “那就,走着。” 街上喜气洋洋,迎亲的队伍中,有人不断往外抛洒着喜钱,引得百姓们哄抢,嘴里也没少了祝福的话。 自节度府到街上,沿途都有天雄军士卒护卫,就算是百姓,也被限制在一定的距离外。 李家。 这儿,是唯一没有天雄军的地方。 毕竟得给老丈人家留点颜面。 李陌站在女儿的房间外,片刻后,房门打开,婢女走出来对他施了一礼,道: “娘子已经打扮好了。” 一袭红衣,一头红盖。 李陌始终眉头紧锁,但看到这时候的女儿,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怜惜。 “十三,你想好了。” “女儿想好了。” 红盖下,传出李十三娘的声音。 “父亲,女儿相信,自己找了个好郎君。” “颜氏如今气象,如烈火烹油,你嫁过去,我帮不了你什么。” “女儿会照顾好自己, 颜郎, 也不是无情的人。” 李陌叹息了一声,知道终究是劝不住。 李家虽无天雄军,但因为大婚,又不得不多雇了许多人手,节度府那边,又派来了一批负责礼仪的官吏。 但让李陌有些奇怪的是,这些官吏却极少开口,说是在这儿负责礼仪,更像是无所事事,不知道在干什么。 “节度来了!” “节度到了!” 外面,响起了阵阵喧哗声。 李陌却忽然注意到,那些侍立在一旁的官吏的衣袍底下,似乎露出了什么。 李府的大门打开了。 李陌自始至终,都没打算替女儿做什么立威的事。 李家和颜家,早已是天壤之别,与其立威,不如现在态度好些,别为难颜季明,或许还会让后者能好好对待自己的女儿。 这时候,一批身着轻甲,腰间佩刀的士卒走出,侍立在李府门口。即使是现在大喜的日子,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势,都让周围人群的喜庆气氛,微微一滞。 魏博牙军! 天雄军中的士卒,几乎都是各处边军的精锐,而魏博牙军,则是又从天雄军中再度进行选拔,选出最精悍的那批将士,组成魏博节度使的亲兵。 迎亲的队伍在门外停下。 颜季明翻身下马,凝神看向李府的大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向里面走去。 而门内,这时候则是响起了杀声。 同时,在迎亲队伍、周围人群、甚至是那批魏博牙军中间,都有人忽然拔刀,向着身边人狠狠砍落。 一抹抹血色,在颜季明身边绽放。 而他的眼神, 始终淡然。 李萼转身看向崔佑甫,后者这时候从袖中抽出一条白绫,缓缓系在自己的额头上。 “这是做什么?” “戴孝。” 崔佑甫言简意赅。 周围的人群已经彻底乱了,第二批魏博牙军直接冲出,与第一批的士卒不同,第二批冲出来的士卒都穿着做工上等的甲胄,手中兵刃锋利,而挥刀的样子,则证明他们同样是极为精锐的老卒。 他们毫不留情地砍杀阻拦的人群,继而护在颜季明周围。 而仅仅是片刻后, 一名老者和一名太守,则是直接被人推了出来,踉踉跄跄地摔倒在颜季明面前,极为狼狈。 “博陵崔氏,意图刺杀本节度,其罪,等同谋反。” 颜季明低头看着他们,忽然笑了。 “多谢你们了。” 谢... 崔太守和崔氏家主,都有些无法理解。 但人群中再度骚动起来,更多的人被推出来,一脸懵逼地摔倒在他们身边。 “崔氏,刘氏,宋氏......” 颜季明如数家珍,一个个报出他们的出身,后者在惊愕之余,也察觉到了什么。 “颜季明,若非我等昔日对你鼎力相助,你岂能有今日!” 有人嘶吼道。 “诸位不管怎么说,都确实在昔日对我有过帮助。” 颜季明点点头,道: “那么,就请再为了我的来日,死吧。” “节度其他方面不说,但做事的手段,总是太狠。” 李萼摇摇头。 但严庄这时候却是忽然道: “大丈夫做事,何必拘泥于小节。” “借此大婚,节度自此可以荡平河北世家门阀,使其化为己用......” 这事做出来,无非是辜负了那个李氏。 还有... “崔兄,值得么?” 因为此事,博陵崔氏将被打入深渊,再难起势。 或许在过后数百年,崔氏能够再度兴盛。 但在如今百年内, 博陵崔氏, 将被除名。 崔佑甫看着面前的景象,神情平静, 道: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 或许他之前也曾有过摇摆不定, 毕竟颜季明一死,魏博镇必然会四分五裂。 崔氏,也会因此而再度翻身。 凭着偌大河北,未尝没有逐鹿中原的机会! 所以,崔佑甫曾私下派出刺客,又故意让他们失手,想要借此提醒颜季明,算是尽了最后一点情面。 但很快,崔佑甫忽然又意识到, 自己凭着颜季明才有今日, 而若是崔氏得势, 凭着那位崔氏家主的心性,自己还能有未来么? 今日更新结束,得去准备答辩材料了。 感谢各位书友的推荐票,多谢大家的支持! 第一百二十七章 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 第130章 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 节度大婚,外面摆了流水席面,大半分与外面的百姓,同时也宴请颜季明的那些心腹。 田承嗣与史思明坐在一旁,不吵不闹,安静吃席。 “这烧鸡不错。” “这鱼汤也挺好,和我在邺郡喝过的鱼汤有的一比。” “......” “我说,”史思明咳嗽一声,问道: “你真是来吃饭的?” 田承嗣听到这句略带嘲讽的问话,竟是点了点头,道: “你我现在不老实吃饭,莫非还要琢磨些什么东西吗?若是没猜错,外面正杀的热闹呐,你想把自个的头颅拿出去凑个整?” 史思明哼了一声。 田承嗣盛了碗鱼汤放在他面前,语重心长道: “咱们呢,现在都是败军之将,靠着人家才能活下来,您呢,何苦整天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 史思明忍不住低吼一声,道: “你我曾在安禄山手下,就算没有那个出将入相的命,但出行也有多少亲兵将士随行扈从,何等威风! 而现在,你我就如同山村里两个混吃等死的闲汉一般,这日子,我是过够了! ......你在干什么?” 史思明正愤愤不平的时候,发觉田承嗣用筷子在自己碗里挑拨着什么。 “看,这汤里有蒜。” “什么意思?” “蒜了吧。” ...... 新罗婢推开屋门,看见床铺上两个人交颈而眠。 她走到颜季明身边,轻轻将他推醒,低声道: “有人给您传回消息了,是急信。” 颜季明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正蜷缩在自己怀中如同小猫一般安睡的李十三娘。 “知道了。” 他将李十三娘的手和腿从自己身上挪开,替她盖好薄被,然后才示意新罗婢跟随自己出来。 昨天的事发生后,李十三娘一度异常愤怒,认为颜季明欺骗自己,而且他的决定也威胁到了自己家人的安危。 但事情那时候已经结束的差不多了,老丈人李陌看了一眼站在门外那些刀口还在滴血的魏博牙军,反倒是主动劝说起女儿。 李十三娘无奈,只能委屈地锤了颜季明一拳,随即就被颜季明一把抱起,在她的惊呼声中,踏着一路鲜血,回到了迎亲队伍中。 当夜洞房。 说不尽一夜风流滋味。 过几天再哄哄,夫人也就能把这事给忘了。 只是自己的腰恐怕有些撑不住。 想到这里,颜季明忍不住揉了揉。 “信在这。” 颜季明伸手拿过信来,露出一丝笑意。 “果然,这些人都动了。” 博陵崔氏族中掌权者,被颜季明用请帖骗到大婚观礼,随后当场擒杀。 但也有些人,因为警惕和畏惧,并没有赴宴,当他们收到家主被杀的消息后,选择了反抗到底。 河北世家虽说过去百余年被关陇权贵欺压的极惨,但百余年被打压而依旧保有清名,证明它们的根基和底蕴还是有的。 他们站出来推动的话,所能起到的效果不会比当初颜真卿号召河北抵抗叛军的效果差。 博陵郡内三个县、巨鹿郡内五个县、乃至于最远的魏郡中,也有数座城池打出叛军的燕字旗号,试图彼此呼应声势,封锁道路。 “您,要出兵么?” 新罗婢难得多问了一句,颜季明笑了一声,道: “疥癣之疾,何足为患。此事,我自有主张。” “是。” 新罗婢想了想,又问道: “有探子现在随手可以杀掉那几个,要动手么?” “告诉他们,谁敢先动手,谁就死。” 颜季明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吩咐道: “中午炖点羊肉。” “是。” “节度,去官衙么?” 外面当值的是陈温,见颜季明走出来,便命人将架好的马车停在门口。 “对。” 颜季明在马车里坐下,思忖着该怎么解决叛乱的事。 河北以内,就算是魏博镇中,也有不少世家豪族选择在这时候叛乱,试图破釜沉舟,与颜季明拼死一搏。 “陈温。” “末将在。” 颜季明看着他,笑道: “你觉得薛嵩如何?” 陈温不由得一愣。 薛嵩? 虽说在最初的时候,他对薛嵩有些看不惯,但这么久相处下来,也算是越来越融洽。 而且他们当初都是负责颜季明的,一个是亲兵首领,一个是护卫首领,时常跟随颜季明征战,也有了一层浓厚的同袍情谊。 他毫不犹豫道: “薛嵩此人,对节度您绝对是忠心无二。” 看似憨厚的回答,却又是天衣无缝。 不评判才能,不说他为人,只说忠心。 颜季明在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的时候,手段虽说激进,同时也很稚嫩。 而随着他的学习,他应对各种事情,也是有了自己的经验。 但, 不断成长的, 也不只是他。 若是没有颜季明的提携,陈温这个人,原本在历史上留名的机会都不会有。 而根据现在来看, 以后的史书上, 要么是说他甘为爪牙, 要么,则是为他立传。 “知道了。” 颜季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官衙的占地极广,里面包含了数量相当多的官吏,而譬如督察府、财经府等下辖衙门,全都在其中。 李萼、崔佑甫两人早就到了这儿,开始一天的工作。 而当颜季明下马车的时候, 严庄也恰好在街角边出现,手里,还拎着一个葫芦。 当他看到颜季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时候,便立刻跪下,高呼道: “拜见节度!” 陈温从他手中接过葫芦,揭开盖子闻了闻,道: “是酒。” “严参谋好雅兴。” 严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正想解释,颜季明却摆摆手,示意他跟着自己一块进去。 官衙内来来往往的“衣冠禽兽”们,看见颜季明走进来,吓得一个个立刻躬身行礼。 这儿虽说是节度的官衙,但颜季明来这儿的次数,也真的很少。 谁不喜欢在家办公呢? “去请李财经、崔山长二位过来。” 两人奉命过来的时候,颜季明直接道: “那些世家的残党,在河北境内各处又掀起了叛乱,我准备派兵,将其彻底扫荡干净。” “太急。” “恐怕不可。” 两人竟是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 颜季明微微皱眉。 李萼也就算了,而崔佑甫早就将崔氏欲反的消息告诉了自己,按理说,他这时候应该做的更绝才是。 李萼这时候露出些疑惑神色,问道: “您,是从哪儿得到这个消息的?官衙这儿,根本没收到各处叛乱的情况报告。” “我有另一条消息渠道。” 颜季明淡淡解释了一下,追问道: “为何不可?” 李萼沉吟片刻,缓缓道: “病在肌肤,修身养之; 病在肺腑,药石可医; 若病在膏肓,非药石修养可以缓解,君莫非要引刀入膏肓,祛除病根么?” “世家,虽说私心重的很,也极难驾驭,如今,更是有崔氏这般......崔兄,抱歉。” 崔佑甫摇摇头,表示不在乎。 “也有如崔氏这般,手中握有实力就立刻想要翻身的存在。” “寻常农户,家中多收了几斗粮米,尚且会盘算着能否再养个小妇人;农户尚且如此,那些看惯了风雨的人,自然会想着试一试,自己能否也变了这天, 此乃...人之常情。” 颜季明低头沉思起来。 李萼的意思,无非是劝诫颜季明不能这般大动作,最好也不要试图去将河北世家赶尽杀绝。 “但,为何?” “用一个很简单的事做说明。” 崔佑甫开口了,声音漠然。 “您如今在河北设立寒士居,无数平民出身的读书人,因您而得以做官。 您需要这些读书人帮您对抗河北世家,巩固治下,但对于他们来说,也只有您才能让他们做官。而若是河北世家没了,他们又会怎么样?” 崔佑甫看了颜季明一眼,补充道: “那么,他们就没有威胁要面对了。 届时,您可以用做官来许诺,其他人自然也是可以。 您深谙平衡之道,自然也清楚这其中的道理。” 之前河北官场的格局,就是颜季明安插的心腹、平民出身的读书人、以及士族子弟三足鼎立。 “那以你们来看,我现在该如何?总不能任由他们占据城池光明正大喊着要叛乱吧?” “自然是不可。” 崔佑甫挥挥手,示意一旁默默旁听的严庄去拿地图,态度随意地像是在打发下人。 严庄:“......”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照做了。 “下官有一计,供节度您,参考。” “您还记得先前在清河的时候么?” 颜季明点点头。 “崔氏,不只是博陵崔氏。还有......清河崔氏。” “那么,您还记得下官和您是如何认识的么?” 这个也是记得。 颜季明当初抓到了一群兴高采烈出来打猎的崔氏族人,怕他们泄露行军消息,便临时扣押了下来,也就此发现了崔佑甫这个人才。 他给的待遇一直都是崔佑甫想要的,后者在常山当了一阵子社畜,自然也是看出了颜季明的野心。 但在权衡之下,他选择留下,为颜季明的事业添砖加瓦。 崔佑甫咳嗽一声,又准备开口。 这时候颜季明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是想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个姓崔的...小娘子,对了,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崔佑甫这几天心情不好,脸上死死板着,这时候却是直接目瞪口呆。 直娘贼, 我以前到底是有多蠢才会相信这厮喜欢男色? 我表妹不过是跟他见过一面,现在我还没说,他就记起来了。 哥哥对于觊觎自己妹妹的人,不可能有多喜欢。 但现在情况不同。 自己,是为了救崔氏。 表妹也是会理解的。 而河北世家们,也会理解的。 毕竟有很多人,只是怕颜季明要掀桌子,所以才配合博陵崔氏残党的号召,准备先下手为强。 花花轿子众人抬, 等抬轿子的人一哄而散了, 轿子里面的人是怎么样,在众人心里,都会变成一个小丑了。 崔佑甫知道,颜季明当初根本没打算对付博陵崔氏。 完全是后者自个撞到了刀口上。 为了自己的未来,同时也有另一个原因,崔佑甫最后选择背弃了自己的家族。 当他将计划告诉给颜季明后,后者顿时有些为难道。 “这,怕是不好吧?” “此事,自有下官去说和,节度只需要坐着等即可。” 等着...联姻。 真开战起来,颜季明讨不了好,他手下的魏博镇会遭受沉重打击,但世家们中的绝大多数,会彻底灭族。 毕竟,刀下出权。 而河北现在最快最狠的一把刀,就握在颜季明的手上。 博陵崔氏, 是崔佑甫的父族。 而清河崔氏...是他的母族。 他横竖不亏。 最亏的大概是博陵崔氏,继而是清河崔氏。 主动将家中嫡系女子嫁出去给人当妾,这种情况,在家谱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和气生财。 清河崔氏,也会愿意的。 金铸的门阀铁打的世家,千载风吹雨打后,依旧能稳稳站住脚跟的,不是因为家传,也不是因为什么家风,而是... 懂得变通。 譬如孔氏那一脉。 他和李萼两人走出去的时候,李萼揶揄道: “怎么,你想做节度的舅爷?” 就算是联姻,又为何不能是别家的女子? “因为我需要。” 崔佑甫开口道: “消息传出去了,我,已经成为了族中的罪人,不光是残存的族人恨我入骨,就连那些世家豪族,也必然会对我愈加提防。” 背后空荡荡的,总是让人不安心。 “而且,节度必然会觉得这事有点意思,所以更有可能答应下来。” 李萼嘴角抽了抽,摇摇头。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得提醒你一下。” “何事?” “你刚才开口问节度,说他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额,这又怎么了?咱们以前不都是直来直往问话么?” 崔佑甫摇摇头,道: “人毕竟是会长大的。” “而且,我怀疑节度手中,已经建立起了一支咱们都不知道的势力,或许就是替他打探各处消息的。” “咱们都不知道?” 李萼想反驳,但想想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忽然有所明悟。 “那么,你那事......” “对。” 崔佑甫面无表情,冷冷道: “他很可能早就知道了,但他,在等我。 我不将那事告诉他,我会和崔氏一起死。 而我将那事告诉了他, 崔氏,或许还能活下一些人。” “蠢货。” 李萼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但嘴里却是吐出了两个字。 “跟我走。” “去哪?还有事没做呢。” “做个屁,陪你去喝两盅。” 随着两人离开后,堂内,只剩下严庄和颜季明两人。 “他们刚才把想法说过了,你呢?” 颜季明示意严庄坐下,笑着问道。 严庄坐在刚才崔佑甫的位置上,沉默了片刻,忽然道: “臣其实也觉得,李、崔二位,说的很有道理。但是......” 颜季明直接忽略了前面那句话,他知道严庄的主要意思肯定是“但是”之后的内容。 “您现在坐镇魏博,以后也能坐镇河北,您凭借的,是手中的兵马、治下的百姓,而世家豪族,不过是您手中维稳的...工具。” 严庄抬起头,缓缓道: “既然那些世家豪族选择用安贼的名义造反,那么,您手下现在不也正是有安贼的大将在么?何不用叛军...去打叛军?” 刚才章节一直在被审核,不知道什么问题,大概是过度描写了一下洞房的情形,还引用了几句名人名言,现在这章修改一下,看看能不能正常发布,如果另一章被放出来了,请勿重复订阅! 感谢各位大佬的支持! 第一百二十八章 睢阳张巡 第131章 睢阳张巡 崔佑甫自清为说客,想颜季明允诺,这次叛乱将不用耗费一兵一卒,即可平定。 颜季明应他所求,给了他四十张县令、参军的空白告身,以及派遣了三百名天雄军士卒随行护送。 崔佑甫带着人手离开,颜季明现在也只有等待他的回信,再决定下一步对策。但因为无法及时收到各处税款而导致的钱粮短缺问题,却不是能慢悠悠等着的。 无奈之下,颜季明授意李萼,告知民间可以提前缴纳赋税,譬如缴足下一年的赋税,未来两年内便可不用交税和服劳役。 提前缴纳一年的税,往后两年都不用再交税,等于是现在苦一苦自己,然后未来三年内就不用再因为赋税而担忧了。 这是正常人都能理清的思路。 随着消息传开,大部分平民百姓果然如同预料的那样,真的提前交了赋税。 而等到崔佑甫将河北世家的事解决后,颜季明还能顺势收回一部分利益,用来弥补现在的亏损。 “但是...那些世家,会任由您拿捏吗?” 李十三娘依偎在颜季明怀中,低声问道。 “他们现在考虑的,应该是家族的存亡与否,而不是想着跟我争权夺利。”颜季明捏了捏她光滑的脸蛋,笑道: “夫人为何忽然说起这些?” 像是听到夫人两字,李十三娘脸上还是有些发烫,她将头埋进颜季明怀里,低声道: “妾,只是怕那一日的事,重演。” 她说的,自然是崔家派遣死士行刺一事。 颜季明的笑容微微一滞,片刻后,他声音里多了一丝阴冷。 “不会了。” 他早就有这方面的顾虑,同时又经常需要及时收到各处消息,故而花费大力气,建立起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密探势力。 这一部分钱财的花销,是附在魏博牙军开支里面的,所以除非是经手魏博财政大权的人,寻常人不会知道颜季明手中还有这样一支力量。 如果颜季明愿意,现在大部分叛乱世家子弟的首级,随时能送到他面前。 他正在沉思的时候,李十三娘忽然抬手抚摸着他的脸,低声道: “跟妾在一起的时候,您能不能不要想其他事,能不能,多看妾一眼......” 颜季明愣了一下,忽然又想起崔佑甫说的那番话。 如果他的计划成功了,那自己,还得再纳个崔氏的女子做妾。 才娶夫人,又要纳妾。 “妾那一日,并非是气您不爱惜我的性命,只是怕您...被那些人所杀。” 李十三娘低低诉说着,她搂紧了颜季明,在他耳边吹了口气,道: “颜郎,妾想要个孩儿...” 颜季明悚然,他咳嗽一声,道: “我有点累了。” “可现在还是白日里呢。”白天就喊累,这是什么成分? “我还有事要忙。” 李十三娘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她朝颜季明下身瞥了一眼,忽然眼睛一亮。 “颜郎也是想的吧?” “真有事要忙,走了。” 颜季明摇摇头,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李十三娘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看向另一边。 新罗婢正站在那。 见新夫人看见了自己,她脸上露出礼貌的笑容,恭敬道: “夫人有何吩咐?” “我记得,你那儿似乎有一种新式的袜子?” ...... “这是哪儿送来的信?” “河南。” 颜季明将信拆开,看完后,他叹了口气,揉揉眉头。 信,是李光弼写的。 河南以西,是关内和河东地带。 因为先前朝廷指挥的那场大规模会战,肃宗和房琯等人信心满满制定出的计划,在叛军眼中,却是漏洞百出。 咸阳陈涛斜一战,两万余关陇精锐战死,统军主帅房琯,连败连败,最后丢弃军队,私自逃还。 关内道, 高仙芝、封常清、李嗣业三军皆与叛军厮杀的有来有退,但因为他们本就起牵制作用,本身兵马并不多。 而随着房琯那一路大军的败退,他们三路也无法互相呼应,又怕丢失已经收复的城池,只能率军后撤。 半个关内道内的郡县尽皆沦陷。 而河东一带,郭子仪率军与叛军相抗,正僵持的时候,叛将崔乾佑在击溃房琯后,就立刻率军东进,从侧面插入战场,反过来将郭子仪兵马包围了大半。 这一战,郭子仪手下战死了过万河东将士,而他的二子郭旰,也因为奉命掩护大军撤退,最后战死于乱军之中。 虽说最后得以率军撤出战场,不至于全军覆没,但郭子仪部也元气大伤,随后叛军开始猛攻河东一带,河东道同样有半数郡县城池陷落。 当李亨知道颜季明率军奇袭攻下东都洛阳,而后李光弼又在此镇守时,当即大喜,立刻传旨令李光弼率军接应河东军。 至于颜季明这边,李亨其实也是给了旨意,但因为颜季明承担了向朝廷提供钱粮的任务,所以旨意里的意思,就是让颜季明看着办就好。 西面情形一片糜烂,据朝廷的意思来看,似乎有意东迁,避开叛军的兵锋。 “李节度要求我向河南增兵,加强对河南已投诚郡县的控制。” 颜季明看向薛嵩,将一方虎符放在桌上。 “给你天雄军正军一万人,天雄军后营兵两万人,后续粮草全部由我承担,你去接手洛阳,以及河南的郡县” 薛嵩眼神平静,他对着颜季明单膝跪下,沉声道: “末将,领命。” “待平定洛阳后,我会为你向朝廷请封。” 薛嵩摇摇头。 “末将已经不是很在乎了,但凡是节度号令,末将必然奉令而行。” “行啦行啦,别这么严肃。” 颜季明拍拍他的肩膀,让他站起来。 “不过,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也是河南那边的事。” 他让人取来地图,和薛嵩站在地图前,将其中一处指给薛嵩看。 “睢阳郡。” “因为史思明之前劝诱河南大半叛军跟他突袭汜水关,而随着他战败,这些叛军兵马也溃散了大半,剩下的,则是被我收编。 但并不意味着河南就已经没有任何叛军存在了。” 颜季明道: “河南之地原先沦陷大半,只有两郡依然还坚守着,为大唐守节。” 薛嵩不由问道: “是哪两郡?” “应该说,是两个人。靠着这两个人,才使得叛军直到今日都没能攻下这两处。” “一个,名叫张巡;还有一个,名叫来瑱。” 颜季明迟疑了片刻,道: “如果可以的话,也可以放弃洛阳,想办法驰援睢阳。” 后面还有两章,在码。 昨晚好像因为写了点擦边内容,被封了,今早才被放出来,然后又被封了,我已经发单章和评论区都提醒过了,还是有书友订阅了重复的章节,非常抱歉,这是我的问题。 感谢几位大佬的打赏以及月票,多谢支持! 第一百二十九章 如果不是没得选,谁把现在当永远 第132章 如果不是没得选,谁把现在当永远 田承嗣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一个习惯。 他很喜欢到城中的坊市内买来吃食,然后坐在路边,一边吃,一边看来来往往的人群。 颜季明给他的职位只是个没有多少实权的虚职,要做的事不多。 俸禄则是全都用来供养他这张嘴,因为只需要养活他自己一个人,倒也能够承担天天下馆子的花销。 “田将军为何落魄至此?” 听到这声音,田承嗣头也不抬道: “某现在岂敢担将军一称,严参谋若是饿了,可坐下来同吃,若是不饿,还请让在下吃饱肚子再说话。” 严庄笑着在他身边坐下,但没拿田承嗣面前的吃食。 面前摆着的,是两样肉食。 切烧鸡,羊肉串。 坊名平安坊,据说是颜节度赐的名。 平安坊里卖的最多的便是各种新奇物件,次之便是许多吃食。 大肉包子,烧鸡,肉串, 自平安坊建成那天,就已经成了经典的三大样。 百姓手里也有了点闲钱,有时候忍不住嘴馋会买些,而外地过来的一些官吏,还会特意过来吃这三样。 甚至是那位住在驿馆内的公主殿下,似乎也常会差宫女过来买些回去。 因此,也就渐渐传出了“平安三宝”的说法。 严庄见田承嗣吃的满嘴流油,不由笑了笑,道: “田兄果然会吃。” “吃,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田承嗣摇摇头。 “是个人,就会吃。” “譬如这烧鸡肉串,在平安坊内,也是寻常人极少会买的吃食。” 严庄顺口接道: “世间向来便是如此,有能者吃肉,随从者喝汤,无能无为者,就算是最低的温饱都难以维持。 你我若是也这样碌碌无为下去, 只怕那位节度, 也不会再容我们。 到那时候,就算是烧鸡、肉串这样的吃食,你也......” “你想如何?” 田承嗣不紧不慢地撕开烧鸡,随口道。 严庄眼里露出一丝喜色,立刻道: “如今河北各处骚乱,皆是世家在后面推动,节度若是想长久,必然得用另外的人。” “一个,是普通出身的读书人。 还有一个, 便是...我们。” “你知道,节度并不忌惮让我们这种叛逆出身的人留在他手下,虽说直到现在,他都没重用咱们,但有这个态度,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心思。” “倘若他真的有那心思,你又待如何?” 田承嗣却反问一句。 “那么,他必然会...启用我们。” “你既然明白这样的道理,为何还要这般不老实?” 田承嗣冷冷道: “时机未到,你就这样私下串通我等,若消息到了节度耳中,你我就不会再有以后了。 他这个人,很......” “我来找你,是因为时机已经到了。” 田承嗣眯起眼睛。 “你是说...河北现在的动乱?” 严庄急切道: “我说的,是河南。” “河南那边,除了那些先前跟随史思明的燕军,还有一部分燕军,被掌握在令狐潮手中,而他,如今正在围攻睢阳和颍川。” 田承嗣沉默不语。 “所以, 我劝说节度,让他任用我等。 这样一来可以击垮燕军士气,二来,则是可以逼着令狐潮率军南撤。 因为无论是西面镇守洛阳的李光弼,还是河北的颜季明,他都已经再无力与其相抗, 他能做的,要么是投降,要么是...南下攻打江南。 而这两件事,都有益于颜季明。” 令狐潮不得已而降,颜季明就能直接坐收数万燕军,其中半数还都是原本的北疆边军精锐。 若是他率军南下,颜季明就有了继续向河南、江南动兵的理由。 对颜季明来说,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而对于严庄田承嗣等叛军出身的人来说,这是一次在颜季明手下得到重用的机会。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虽说之前都是在叛军中有权有势的人物,如今在颜季明这边,虽然有了活命的机会,但权势却是远不如从前。 史思明现在成了个醉鬼,天天用酒灌醉自己,然后睡觉,睡醒后又开始重复这个过程。 因为他不仅失去了一切,出门时还得忍受所有人的耻笑、 他,现在是一个比他小二三十岁的少年的...义子! 人总是有不得志的时候。 但严庄依旧还有着自信。 他自信,凭着自己的本事,一定会有翻身的时候。 两人说话的时候,远处有两个孩子站住,痴痴地看着田承嗣手里的烧鸡。 他们的衣着不算华贵,但整洁朴素。 严庄笑着指了指那两个孩子,开玩笑道: “除了我之前说的那个机会,其实颜节度还喜欢好人。要是你能做个好人,颜节度说不定会觉得你是洗心革面了,八成会任用你。” “颜季明不是那种迂腐的蠢货,他要的,向来是有用的人,而不是君子。” 田承嗣打了个饱嗝,放下手里的鸡骨,转而又道: “不过,做个好人也不难。” “哦?” 严庄看见田承嗣站起身,端着用干荷叶包裹的烧鸡,走到那两个孩子身边。 “想吃?” 田承嗣问道。 两个孩子立刻又惊又喜地点了点头。 “好。” 田承嗣把那包鸡骨头珍而重之地放在他们手上。 “吃吧。” ...... 薛嵩并不是第一次担任大军统帅,但他这是第一次在颜季明手下能够独立带兵出征。 以往的时候,他都是和陈温站在颜季明身边,陪着他坐镇全军。 就像是多年的寡妇,又要再入一次洞房。 看到的东西,要做的事情,其实还是那点。 但心境已经不同了, 自然会在心里有些感慨。 他此刻站在帅帐中,下方,则是两排将官,都是站着。 而随着薛嵩取出虎符,这些将军校尉,全都俯身下拜,恭敬道: “我等拜见大帅!” “传令,出兵。” 三万多天雄军出征,顿时让整个河北的烽烟为之一顿。 那些喊着要造反起事的世家子弟,利用私兵和人脉,占据了治下的城池,公然对抗魏博和颜季明。 但薛嵩率军南下不到三日,途径两郡,每个郡中,都有人直接杀了世家子弟,带着人头来军中求见薛嵩。 而投降和解释的书信,则是如同雪花般飞来。 崔佑甫在清河县已经待了两日。 清河崔氏的家主,按照辈分来说,应该算他的叔祖。 老人家也不愿意与颜季明撕破脸皮,这样对双方来说只会是两败俱伤...只会是颜季明吃亏,崔氏灭族的下场。 他也不希望颜季明真的抹除了博陵崔氏。 毕竟是五姓七望。 博陵崔氏已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颜季明的怒火,也该平息了。 但他死活不同意把自己的孙女嫁出去。 孙女儿崔缇, 是清河崔氏的明珠。 是他老人家心里最喜爱的晚辈。 提她的亲, 李家都不配! 颜家多大门面? 何况,还是做妾! 但让清河崔氏家主有些头疼的是,孙女儿听到她那个该死的表哥提议要将她嫁给颜季明的时候,竟然求到了他的面前! 她,想嫁! 自然是... 不行, 不可以, 岂有此理! 崔佑甫正为此愁眉不展的时候,崔氏家主却颤颤巍巍地到了他面前。 “贻孙啊。” “晚辈在呢。” “还是...嫁了吧。” “您想通了?” 崔氏家主满脸抑郁。 天雄军都动了,他特么的敢在这时候触霉头么? “但是,得三媒六聘,用正妻的名义,将缇儿迎进门。” 崔氏家主叹息了一声,道: “崔氏,将会站在颜氏的身后。 但也请你,请颜节度,让崔氏,保留个体面。 还有,你要记住, 你终究姓崔! 你用族人的尸骨作为踏脚石, 他现在会觉得你忠诚, 那以后呢? 等他以后想起这件事, 你说, 他会觉得你忠心可靠,还是会觉得,你这种连族人都敢出卖的人,也可以共富贵么?” 老人家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剧烈咳嗽起来。 崔佑甫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笑道: “泰山不择何方之土,河海不嫌点滴之水。” 第一百三十章 江淮屏障 第133章 江淮屏障 河南之地原本沦陷大半,随着颜季明挥军攻陷洛阳后,他又在汜水关遭遇史思明的伏击。 在他即将击溃颜季明部的时候,李光弼又率军出现,生擒李光弼,彻底攻灭河南留守的半数叛军。 而另外半数叛军,则是在叛将令狐潮的带领下拼命攻打睢阳、颍川两处,意在夺下这两处后,再尝试与李光弼碰一碰。 现在消息传来。 李光弼接到大唐朝廷的调令, 即将率军西进。 令狐潮收到消息后大喜过望,立刻挥军猛攻睢阳。 他本是雍丘县令,接受了叛军的招降,被任命为将军。 随着叛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被调到关内、河东一带攻击唐军,本并不重要的令狐潮,手下竟然也聚集了过万兵力。 但这时候,在军中说话算数的人,依然不是他令狐潮。 “末将,拜见李将军!” 令狐潮本是门荫入仕的文官,身形佝偻臃肿,勉强俯下身去,对面前的中年将军下拜。 叛将,李怀仙。 “雍丘情形如何?” 令狐潮神情一滞,讪讪道: “只需再给末将一个...不,半个月,即可攻下雍丘。” “废物!” 李怀仙勃然大怒,站起身狠狠一脚,将令狐潮踹倒。 后者栽倒在地上,立刻又起身跪下,眼底则是浮现出一丝恨色。 “你本就是雍丘县令,这本应早就归属大燕的城池,现在竟然成了我军久攻不下的坚城!” 李怀仙越说越愤怒,直接抽刀,将刀刃架在令狐潮脖子上。 “听说,城中不过二千兵卒,而你部下足足有上万人,你竟然连这种城池也攻不下,那我要你还有何用!” “旬日!只要旬日!” 令狐潮大喊道: “睢阳西面的李光弼已经前往河东,东南面的贺兰进明以及吴王等人,要么是不愿出兵,要么就是无力支援。 山南道节度使鲁炅,原本率五万大军坐镇山南以北,现在已经全军覆没! 而颍川一带的来瑱,更是处于将军大军围困之中,已经自身难保。 所以就当下来看, 睢阳既无粮道,又无外援,城中羸弱之卒不过千人,必然可破! 末将...末将愿立军令!” “旬日...” 李怀仙不仅没有把刀松开,反而又往下压了一点。 “十天,太久了。 我再给你宽限五日。 五日以后,你若是没法攻破睢阳,将张巡和贾贲两人的首级送到我面前, 那... 你就把自己的首级送过来吧。” “末将...遵命。” ...... “敌军来袭!” “击鼓!” 一名穿着唐军将甲的魁梧将军,站在城头,死死看着那些朝城池涌来的叛军,在他身后,已经疲惫不堪的守军,再度站在城墙后,准备开始防守。 按照历史上的进度, 贾贲应该早在今年二月就战死了。 但因为种种原因,他活到了现在。 “贾将军!” 随着声音响起,一名中年文官大步走来,神情焦急。 “张县令。” 贾贲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沉沉。 “贼军远来,其兵力数倍于我军,而城中现在尽是百姓,若是先于城墙死守,继而溃退,最后巷战,百姓将会死伤惨重。 你我二人,也必死无疑。” “那您的意思是......” 贾贲深吸一口气,道: “本将率亲兵出城,与贼决战,请张县令,趁机带着百姓和将士们...走吧。” “岂可如此!” 张巡怒道: “张某虽文官,亦有男儿之气血,焉能丢弃将军而逃!” “你听我说!” 贾贲抓住张巡,低吼道: “如今睢阳,甘愿死守者极少,但不是没有。 睢阳,乃是江淮屏障,若这儿丢了,后方毫无防备的数千里土地,将在顷刻间沦为叛贼所有! 你听我说... 你要活下去! 替我,替大唐,守住睢阳!” 雍丘不过是睢阳北面的一座城池,虽说此处相当重要,但就眼下情形来看,是否能守住这里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睢阳本身就没有防守的能力。 贾贲所希望的,是要张巡带着剩下的城池,一座座抵抗下去。 一座城丢了, 还有下一座。 一个士卒战死了,总还有愿意继续死战守卫城池的士卒。 就是要拖, 拖到援军来的那一日。 拖到后方的江淮之地,做足了准备。 直至, 睢阳境内, 再无可守之城, 再无可战之兵。 “家国如此,此正武将舍身之时。 此后报国当自我始,某虽死无憾!” 城内的百姓不算多,而且早就被组织起来,张巡深深看了贾贲一眼,后者最后整理了一遍甲胄,便带着百余名部曲走下城头。 开城门,迎战! 对面,是旌旗交错,犹如黑色的浪潮席卷而来。 一万多叛军,几乎放眼望去,各处都是敌军。 而他身边,只有百余人。 贾贲神色平静。 他不知道, 他今年二月就应当战死在雍丘。 贾贲, 多活了半年。 但在历史错乱的半年后,他选择了同样的结局。 同样是雍丘,同样是孤军出战,希望为后方数千里土地,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张巡看着他的背影,十指不由用力扣住城墙。 他还是食言了。 三百名士卒奉命从南面带着百姓离开,而他,则是带着剩下的士卒在城中做好了准备。 他想接应贾贲回城。 但, 已经来不及了。 叛军前军踏着鼓声直接发起冲锋,两侧则是出现了少量的骑兵,意欲从侧面包抄。 虽然骑兵的数量确实不多,但对于贾贲这支孤军来说,则是彻底决定了他们的结局。 贾贲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看见张巡依然站在城墙上。 两人的目光隔着一座城墙,交接在一起。 贾贲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过身,拔刀对准了即将冲过来的叛军。 “将军有令,贾将军若愿意归降,他愿亲自向陛下举荐你!” “陛下……” 贾贲狂笑一声,道: “我早已收到消息,你们那个狗屁伪帝,已经死于新任魏博节度使手中!” “如此消息,当真是快哉,只可惜我不能再见那颜节度一面,要不然一定要和他大醉一场!” 站在城头的张巡怒吼一声,他亲眼看着,叛军在顷刻间直接吞没了贾贲的百余兵马。 而他在刚才做的那些准备,也没有半点派上用场。 “关城门。” 张巡没时间悲戚,他拔出佩刀,红着眼睛高吼道: “为了大唐!” 第一百三十一章 劈瓜! 第134章 劈瓜! 颜节度大婚时的风波早已过去多日,但那一日血腥的景象,还是深深刻在了许多人的心里,成为夜里让他们忽然惊醒的梦魇。 血腥的屠戮,换来的不只是臣服,还有许多非议和反抗。 但随后出征的三万天雄军, 则是让那些人再度闭上了嘴。 颜季明所要的,是一个听命于他的河北,以及一个相对稳固的根基之地。 魏博镇现在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条件。 就如同当年的安禄山经营范阳一样。 但相比之下,整个魏博镇,从高层官吏、将领,再到官场中大多数中低层官吏,全都是靠着颜季明才得以有现在的位置。 颜季明可以很自信地保证,他的治下,不可能会再有颜杲卿、颜真卿那样拼死也要忠于大唐的人。 因为寒士居是在颜季明的强行推动下才得以开办起来。 现在朝廷动荡,关内、河东两处打的如同浆糊一般稀烂。 而就算是太平时候,寻常书生去赶考,又有几人能考上? 答案是,一个都考不上。 寒门出贵子,终究只是一场梦。 但在颜季明这儿,他们可以做官。 只要是脑子没问题、又舍不得放弃手中权势的人,百分百会选择拥护颜季明。 父亲颜杲卿根本没想到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他还为自己儿子开办了寒士居而高兴,赞叹颜季明长大了,有古仁人之风。 大婚那一日虽有些风波,但颜季明有意掩饰,又用其他话搪塞了一些,才让父亲没有再过多担心。 “为父,打算回平原。” 颜杲卿慢悠悠道。 “父亲为何急着回去?可是这儿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颜季明随即又道: “如今河北也不甚安定,儿治下的巨鹿郡,正缺一太守,父亲可愿暂代此任,也为儿解决一件难事。” 颜杲卿摇摇头,道: “我是你父亲,哪有父亲向儿子求官的道理。 何况现在吃穿无忧,已经足矣,为父也并不执着于功名,只是望你好好做事,时刻要记得报效朝廷的恩德。” “儿懂得。” 颜季明顺着父亲的意思,忽然又道: “您既然是不愿,那大兄二兄呢?何不让他们来试着做点事?” “这...” 颜杲卿迟疑了片刻,点点头道: “我回去后,会问他们的,若是愿意,就让他们自己来你这,当面跟你说。你切不可以权谋私,让他们坐到太高的位置。” “儿知道。” 颜杲卿微微颔首,然后示意儿子赶紧去做事。 节度府的后院本来清冷的很,随着颜杲卿到来,颜季明命人在后院专门布置出一间书房,供颜杲卿打发时间。 而李十三娘嫁进来后,颜季明又下令修了一座花园和几座亭子,供她散心。 而当初颜季明要修后院的时候,还引得节度府一些官吏冒死进谏,生怕颜季明这时候就醉心于温柔乡,但颜季明随后就将这些人带到了后院看看具体情况。 这些人出来的时候,无不是满脸羞愧。 “节度,朝廷使者求见,说是要向您辞行。” “见。” 颜季明伸了个懒腰,随意道: “朝廷使者这些日子里的行程,都记下来了吗?” 新罗婢恭敬道: “使者每日几时出门,与何人会面,说了哪句话哪个字,都有准确的记录,过会就可送来。” “那就好。” 说话间的功夫,李辅国就由士卒领着进来了。 还未进门,他就夸张地俯身下拜,恭敬道: “奴,得回去了,但临行前,还有一事不得不问节度。” “说。” “前些日子,节度大婚,奴本应恭贺,但却听闻,您娶的那个女子,并不是...公主?” 颜季明平静道: “这婚事,是家父先前定下,我岂可违父命。” “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后。” 李辅国道: “虽说节度如今位高权重,但也得记着,是谁让您有如今的位置。” 这话一出,颜季明眼神微凝,连带着周围的几名士卒,也全都面露不善。 “你,在威胁我?” “奴才不敢。” “我过几日,会亲自给陛下写奏章解释此事,同时会加送二百万匹布帛,表示我的歉意,陛下,想来也是会理解的。” 轻飘飘一句话,直接换来了二百万匹布帛。 这是我的功劳啊! 李辅国不由喜出望外,但他还是努力按捺住窃喜,神情漠然道: “既然节度您这么说了,奴岂敢再多置喙。” 李辅国是朝廷的使者,不知道这事还好,但要是知道了,就一定得代替朝廷表达出一个态度。 尚公主的事本来都已经说好了,你这边竟然还敢另外结亲,而且娶的还是正妻! 好在,自己只需要表达出这个意思就好。 自己这次不仅成功帮朝廷要来了粮食, 更是圆满完成了陛下交代的任务。 颜季明... 呵,不过是个年轻气盛、恰好站在风口的蠢货罢了。 在李辅国看来, 如今河北各处骚乱,就连天雄军也不得不出动,必然是去强行镇压了。 而这,正是出于他的谋划。 颜季明前期需要朝廷,帮助他威慑河北世家。 但为何又不能反过来呢? 朝廷大可以一边扶持颜季明,一边扶持河北世家,让他们狗咬狗。 等朝廷缓过劲来,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跳梁小丑罢了! 李辅国早年做小宦官的时候,新认的干爹就语重心长地教过他。 你我,都是没栾子的货色, 但凡是个男儿,都有那资格嘲笑和看不起咱们。 但你恰可以利用这一点,去算计他们。 一个阉奴,又敢有什么坏心思呢? 起初,李辅国不是很理解这些话。 但随着在宫中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他是服侍太子的宦官,所以在宫里经常遭到其他宦官的欺负和嘲笑。 东宫固然是国本, 但, 玄宗当年曾在一天内杀了三个足以承担起国本的儿子! 而后来,更是直接抢了自己儿子的女人。 李亨当时虽说做了太子,但这位置,其实只需要一道枕边风,或是臣子的几句谗言,就能让他瞬间站在悬崖边上。 做奴才的向来是奴凭主贵, 主子的遭遇尚且如此, 而李辅国那时候连李亨的心腹都算不上,只能把委屈咽进肚子里。 到最后,甚至无师自通练成了“阿q”式的心态。 就比如现在。 哟哟, 你瞧, 颜节度见着咱,眼里的轻蔑都毫不掩饰。 再想想临行前,公主殿下对他吩咐的那些话,李辅国根本没将其放在心上。 颜季明毫无城府,喜怒全表现在脸上,凭什么会成为日后的祸患? 颜季明也知道李辅国这些日子里挺“忙碌”的,但也没当面揭穿,而是敷衍了一阵子,但他又察觉道,说话的时候,李辅国眼里总会出现一种诡异的神情。 大概类似于... 他看自己, 就像是看傻子一样。 “奴,得告辞了。” 颜季明笑了笑,道: “如今九月,家中还有不少好瓜留着,请使者暂且停留片刻,吃片瓜再走。” “那...却是...盛情难却。” 李辅国听到这,也有些馋。 在驿馆里,虽说米粮之类的东西从未短缺,但果蔬那些,除非是要求,要不然并不提供。但李辅国本就心怀鬼胎,又怕索要这些东西,会引得颜季明耻笑,便从未要求过。 想到这里, 李辅国不禁又对公主有些疑惑。 他可是清楚记得,驿馆里的主官,每日都会差人送新鲜果蔬到公主住处。 为什么自己这边没有? 颜季明对着马燧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嘴角一抽,随即点点头,快步跑出去。 “还请稍待。” “瓜来了!” 瓜是普通的甜瓜。 颜季明实际上对西瓜更感兴趣,但西瓜这时候约莫只传到了新疆一带,至少要等到五代的时候,才会传到内地。 这时候,是没有西瓜吃的。 马燧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李十三娘。 她知道这边有贵客,心想着自己是夫人,自当是出来迎接一下。 李辅国看了她一眼, 轻蔑道: “这是节度养的小妇人么?” 李十三娘脸上带着笑容,听到这毫不掩饰恶意的问话,不由愣住。 颜季明脸上的笑意,也缓缓消失。 “此乃拙荆。” “原来是夫人,倒是咱家失敬了。” 李辅国听到这,竟是更不在乎了。 他知道,那个被颜季明娶进门的李氏,其父不过是个八品录事参军。 他笑道: “果然是小家碧玉,节度的眼光不差。 但,就算不和六殿下比,拿她和三殿下比,也是拍马难及的,还望节度自己深思。” 六殿下,是要下嫁给颜季明的那位公主。 名叫李淑,现在受封宜宁公主。 三殿下,则是已经在常山住了好久的和政公主。 李辅国的第二句话已经是赤裸裸的羞辱。 在场的士卒,全都是魏博牙军,也就是颜季明真正的死忠,此刻都将手按在腰间佩刀上,眼里喷涌出怒火。 颜季明, 是他们的主公。 李氏, 就是他们的主母。 要是李辅国再出口羞辱,那他们也不可能再忍耐下去。 朝廷使者? 咱们认可的, 大概已经不是那个朝廷了。 李十三娘的脸色有些苍白,她不知道这个说话尖声细气的男人为何对自己恶意这么大。 但这个男人说的话,则是让她想起来那件让她极为恐惧的事。 颜季明,先前由新帝御口赐下了婚事,尚公主。 自己, 如何能与堂堂公主相比? 李十三娘茫然地站在原地,很快就感觉到有人从后面将自己搂住,不由惊愕的抬起头。 颜季明的怀抱,依旧如同昨日一样温暖,让她渐渐安心了一些。 “拙荆不懂事,还多亏您教训了。” 颜季明搂着李十三娘,又招招手,道: “把刀拿来,我亲自为使者切瓜。” 见颜季明连个屁都没放, 案板摆好。 但因为颜季明一手搂着夫人,一手挥刀,总是砍不准。 接连两次落刀,都落在案板上。 颜季明有些不悦,道: “来人呐,替我把它按住,好让我砍。” “是。” 马燧当即答应一声,连同周围几个早已得到过吩咐的牙军,直接上前,将一脸懵逼的李辅国从椅子上拽下来,踹翻按倒,将他的脖颈放在颜季明的刀口下。 李辅国:“???!!!!” “诶,你们这是做什么?” 颜季明佯怒,顺手把刀重重砍在案板上。 咚! 沉闷的一声,仿佛是李辅国的小心脏猛然跳动发出的声响。 马燧有些难堪地测过身子,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按住李辅国。 “怎么了?还不快把使者放开!” 颜季明喝道。 “节度...” 马燧咳嗽一声,道: “使者尿了。” 李辅国已经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节度府的了。 但今日发生的事,将会成为整个魏博镇都喜闻乐见的笑话。 这事嘛,就是个误会。 手下侍卫不懂事, 听错了话。 至于风声是怎么传出去, 我怎么知道? 颜季明让马燧留下,想办法把李辅国留下的那一摊“礼物”给清扫掉。 自己则是搂着李十三娘走到花园中。 “生气了?” 李十三娘出神地看着花园里的景象,轻叹一声,道: “妾何足挂齿,但您刚才,却必然得罪死那位使者了,若他再到陛下面前说您的坏话...” 颜季明摇摇头。 “无所谓的。” 李十三娘愣了片刻,眼里的绵绵情意,几乎要溢出来。 她反手搂住颜季明,忽然低声道: “这里,没人来吧?” “你想做什么?” 颜季明按住李十三娘乱摸的的小手,咳嗽一声,道: “过会还有事。” “你已经两天没碰我了。” 李十三娘幽幽道: “但假如妾穿了......舍袜呢?” 舍袜? 颜季明有些茫然,但李十三娘将自己的衣裙稍微拉起一些,露出底下穿着的, 丝... 小亭中, 很快就响起了一些少儿不宜的声音。 春日桃花,夏日睡莲,秋日霜菊,冬日红梅。 亭日十三。 新罗婢正在四处寻找颜季明,忽然想起花园里还没找过,便朝着那边走去。 但还没走几步,就听见了些许让她面红耳赤的声音。 她立刻就知道自家主人在干什么了。 转过身回到前面,马燧正在那儿等待。 “节度呢?” “在做事。” 新罗婢简短地回答一句,不给马燧追问的机会,就又赶紧回到了后院。 她闷闷地在花园门口坐下,嘟起嘴。 自己长得,莫非很难看么? 感谢几位大佬的月票! 最近几天还在忙答辩的事,不知道过没过,还得按照老师要求继续改论文,据说整个学院答辩都挺惨,只希望能过,要不然后天还得二辩。 第一百三十二章 拜火教 第135章 拜火教 发生叛乱的地方,主要聚集在博陵。巨鹿、邺、魏四个郡内。 想要依靠兵马一一平定他们,几乎毫无难度,但在其中花费的时间和人力物力,却是得不偿失。 好在天雄军的名头已经相当好用,薛嵩率军出征还不到五日,博陵郡内大半郡县就因为畏惧天雄军,又再度归降。 那些前日还站在崔家人面前信誓旦旦保证要共生死的那些官吏,现在则都跪伏在薛嵩的身前,哭诉着自己被胁迫的无奈。 帅帐中,薛嵩面前正跪着两名官员,谄媚道: “早听闻薛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将军果然神人也,不消一兵一卒,就让安喜城自生内乱,杀了叛官,又主动将崔氏叛逆献出。” 薛嵩平静地看着两人,并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他的沉默,让两人身上压力骤增,立刻将头埋在地上,不敢再多说什么。 “本将军记得,二位是隶属督察府的吧?” 魏博督察府,在颜季明治下各郡都设有监察使,主要起监督官场的作用。 但这两人虽说都是监察使,但无论是之前的盐铁税收一事,还是之后的崔氏叛乱,他们都未曾向督察府汇报过只言片语。 而且,这两人还都是出身本地的小家族。 所以无需更多确凿证据,薛嵩现在就可以拿下他们。 终于有一人忍不住了,重重磕头道: “下官,有罪!” 薛嵩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你说什么?” “下官...有罪!” “官?” 薛嵩慢悠悠道: “还觉着,自己是官呐?” “这......” 那人听到这句话,顿时面露绝望,但还是试着道: “小人确实有失职之举,小人也自知难逃魏博律法,但...小人愿倾尽家资以助军用,只求...求将军允诺,让小人家中留一丝香火血脉,传承...” “你是打算贿赂本将军么?” “小人岂敢!” 薛嵩摇摇头,笑道: “你糊涂,本将军把你曹氏屠了,你那些家资也全是我的,何须要你献?” 曹氏子弟:“......” “都拖出去。”薛嵩摆摆手。 两名世家子弟才被拖出去,外面士卒就通报说,曹督查来了。 曹得意虽然也姓曹,但跟博陵的曹氏没有任何关系。 他本就是常山内一个小小的库吏,靠着颜季明提拔才有今日。 他见到薛嵩后,后者却是主动起身,给曹得意施礼。 “曹督查所来何事?” “事出有因,曹某会给将军细说,还请屏退左右。” 薛嵩挥挥手,身边的几名亲兵识趣,立刻退出,同时在外面看守帅帐,不准人进来。 人都离开后,只剩下两人,曹得意就在薛嵩身前坐下,直接开口道: “下官奉节度之命,明面上是来博陵彻查贪腐,薛将军您是节度的腹心,自然知道下官实际上是来做什么的。” 薛嵩点点头。 说明白点,曹得意就是颜季明的白手套,是被颜季明推到前面和世家打擂台的角色。 而当曹得意在博陵“整顿”官场后,博陵郡内的税收再度恢复正常收缴,一些和世家私下勾结的盐商,在查明其罪行后,全都遭到了严惩。 “然后,下官就发现了一些事情。听说,薛将军曾是...边将出身?” 曹得意试探的问道。 薛嵩眯起眼睛。 边将, 就是叛将。 “是。” “将军曾在安贼手下做事,可知道,安贼手下除了那些随同叛乱的边军,还有谁人?” “河北世家?” “不错。” 曹得意点点头,道: “但,还有一个。” 他嘴里吐出两个字,让薛嵩不由一愣。 “袄教。” “据传,袄教又名拜火教。 事实上根据下官这些日子找到的消息来看,安贼并不是特别借重这个袄教。 他率军南下后,在北疆和河北一带,留下了不少信奉袄教的人没有带走。 而这次河北世家之乱中,就有这些人的身影出现。” 薛嵩摇摇头。 “本将军当日因为一时私怨,降了叛军,而后清河一战,就被节度俘获,继而一直跟随节度到现在。 袄教的事,并没有听过。 但照您的话来看,这袄教,最多能起个推波助澜的作用,想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吧?” “以前确实如此,就连安贼都对其不怎么看重。” “但现在却是不同了。” 因为多种因素的影响,原本在历史上称不上任何威胁的袄教,这时候,却有了疯狂发展的苗头。 先前李光弼北疆一战,用血腥手段镇压叛乱的奚人和契丹人。 所以在战后,有大量的外族俘虏进入河北,在河北战后恢复过程中,起到了重要劳动力的作用。 而且袄教就在胡人之中较为盛行。 那些朝五晚九,天天被迫九九六无限制加班的外族俘虏们,在每日疲惫的俘虏生活中,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奔头。 为了...日后的光明! 这并不是说笑。 但凭着光明两个字和一些教义,就能让这些人心甘情愿地相信。 而大部分汉人,则是那种,只要今天拜的神佛不灵验,明天就会改去拜另外的神佛。 主打的是一个参与感。 “根据可靠消息,袄教的人,大多在北疆郡县中流动,发展他们的教徒,同时逼迫教徒献出全部身家,甚至是得将自己的性命也投进去。 这样的教,必须得抹去!” “但我也奉了节度的命令,得清剿各地叛逆。” 薛嵩很是干脆的说道。 虽然曹得意说的声情并茂,但他根本不在乎。 自己收到的命令,只有平叛。 他看了一眼曹得意,道: “但本将会将此事汇报给节度。” “信使一来一回,光是在路上就得消耗十天半个月功夫,这段时日内,只怕袄教会更为壮大。” 薛嵩笑了笑,道: “您觉得,区区袄教,与河北世家相比起来如何?” 曹得意:“......” 袄教也配跟河北世家比么? 河北世家先前多大的清贵声名,哪怕现在造反的大约只有河北一半的世家,但声势也已经极为浩大了。 而天雄军一出征,不少家族直接就吓破了胆子。 降书,如雪花般落到薛嵩和颜季明的面前。 “我虽有虎符,但并无节度号令,所以请恕本将军不敢擅专行事。不过督查也不必担忧,节度并非迂腐之人,只要知道此事,必然会立刻有所动作。” “而现在,我正好和您谈谈,这博陵郡内世家的事。” 曹得意点点头。 “下官当洗耳恭听。” “节度的意思,是不用再逼迫崔氏了,可以让它留一丝香火传承。” “果真如此?” “是,还请督查,将搜查到的崔氏族人全部移交给我。” “这个是自然。” 曹得意点点头,脸上也露出些许笑容。 “若节度真这么想,那就太好了。 赶尽杀绝,虽说干脆,但也必然会让节度的身上,多一些污点。” 曹得意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开。 他在这的事情,只比薛嵩更多。 副将走进来,恭敬道: “将军,曹督查直接离开了。” 薛嵩点点头,道: “接下来怎么做,你应该明白。” “是,末将明白。” 第一百三十三章 百年清名 第136章 百年清名 “天雄军主将薛嵩,据说便是先前大燕皇帝麾下的部将薛尹,不知为何,现在成了颜季明的爪牙,而且,他现在为什么会在博陵! 根据细作传来的消息,他这时候,至少应该到邺郡了!” 屋子内站着两个中年男子,面貌都是胡人模样,一个神情淡然,另一个,则是显得相当焦躁。 “卓木,请你冷静些。” “穆罕默,你叫我怎么冷静!” 卓木喝道: “他手下可是有三万天雄军,如今咱们圣教手中兵马不过才数百,如何能抵挡?” “呵,大不了再退回去。” “我不想再到妫州那个鬼地方了,那里除了马粪就是杂草,走十里路都看不见一个活人。我要留在河北,我喜欢这里的繁华,还有那些汉人小娘子!” “咱们,只能等。” 卓木闻言,就算有再多的愤懑,也只能压在心底。 骗一两个人信教还好说, 但唯独这袄教军队的发展,却是极其困难。 一个是招兵买马缺少钱粮,二个,袄教的高层统一希望打造出一支死忠于袄教的兵马。 前者,他们之前勾连了河北世家,打算一起搞事。 河北世家,也给了他们一些钱粮,让袄教发动人手去各处打探消息。 但现在,河北世家灭的灭,降的降。 最主要的钱粮来源,直接被切断了。 而那第二个事,就算是钱粮充足,也极难打造出那样一支军队。 之前在安禄山手下的时候,安禄山本人信奉袄教,但却对其做出了大量的限制,甚至严禁袄教在他麾下兵马里传教。 以至于袄教平白为他付出了十几年功夫,最后却一无所获。 “根据细作传回的消息来看,这薛嵩,似乎是临时收到了命令,因此半道转回,准备先彻底平定博陵的叛乱,再行南下之举。” 穆罕默神情阴沉,缓缓道: “咱们只需要蛰伏起来,就不会被注意到,毕竟他们想要的,只有那些世家的人。” “那咱们现在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没有钱粮,那些教众和士兵,也不会为我们而战。” “有办法了。” 穆罕默想了想,道: “听说博陵烧瓷场的待遇很好,咱们可以先安排教众进去做工匠赚取钱财,这样既可以获得一些钱财,也能打听接下来的消息。” “待遇很好?” “是的,好像是管吃住,还发工钱。” “管吃住?!” 卓木惊呼一声。 “那位魏博节度使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咱们真的能比得过他吗?” 穆罕默皱起眉头,道: “只要一直隐忍和发展,圣教,一定能在中原点燃它的光明!你别忘了,现在祸乱整个大唐的安禄山,也是一直隐忍,发展了十几年后,才有如今这样的势力。” 卓木沉默了片刻,仿佛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然后由衷道: “穆罕默,你真是个智者。” “哼,还用你说。” “不过,你为什么要改原来的名字,你现在的名字,我觉得很拗口。” 穆罕默摇摇头,虔诚地说道: “我从胡商的口中,知道在遥远的极西之地,是圣教的发源地,那个胡商还告诉我,圣教的创始者的名字,我现在,只是用了那个名字里的前三个字。” “当我成为圣教教主后,我将会恢复那个名字。 到那时候,卓木,请你高呼我的名字。 那就是... 默罕穆德!” ...... 清河崔氏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答复,允诺会将家中的嫡女,嫁给颜季明为妾。 同时,崔氏会代为出面,替颜季明说降那些叛乱的世家豪族。 而作为交换,颜季明必须停止进攻,给出一个缓冲的时间。 缓冲的时间, 实际上就是那些世家依然想要待价而沽的表现。 而多拖延一天,各处的税就迟迟不能收上来。 而颜季明在最初,就是靠着盐铁两项,硬生生养出了数万兵马。 世家们不可能轻易放过到手的利益。 反正有清河崔氏作保,想来那位魏博节度也不会介意他们再多吞下一些盐铁的税款。 但他们却是忘了, 就在不久前, 颜季明几乎彻底覆灭了博陵崔氏。 清河崔氏家主清楚明白这一点,但也无可奈何。 他知道,颜季明实际上最看重的,就是盐铁税以及其他税收的问题。 但颜季明的果决和狠辣,则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原本已经抵达河北南面,即将进入河南的三万天雄军,直接奉命转道,再度返回博陵。 他, 必然要立威! “汝等之中,何人出身博陵崔氏?” 大营中的空地上,站了约莫两三百人。 其中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 薛嵩下令,将那些世家中的妇人和女子赶到一旁,同时又让崔氏族人走出。 他们有三十多人,最年长的那个,也不过是中年。 听闻魏博节度发怒,准备夷灭崔氏时,家族中的长者自愿留下,为年轻人吸引注意力。 所有崔氏子弟脸上, 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轻蔑。 “今日在场的,除了天雄军将士,便是你们这数百人。但本将军清楚告诉你们,今日,除了崔氏族人,以及你们所有人的女眷, 其余家族中的男子, 一个不留!” 听到这话,那些人当即骚乱起来。 那些崔氏子弟,虽依然愤怒,但却明显一愣。 其中的年轻人,大都松了口气。 而那个中年崔氏族人,眼里却忽然多了一丝恐慌。 “好道叫你们死个明白,为什么偏偏崔氏能留存这么多男子。” 薛嵩挥挥手,军中的几名文官当即走出,手中都有着信件。 “诸位跟随崔氏谋逆,但有没有想过,人家崔氏是有后路的,诸位,便是崔氏的后路!” “崔氏已经走投无路,所以出卖你们换取活路和家族的存续。所以,本将军才能这般轻易地抓到你们。” “这是污蔑!” 那个中年崔氏族人大吼道。 但他忽然发觉,身后那些其他家族里的人,看向他的目光已经变得极其怨毒。 “崔氏百年清名,岂有出卖他人以求己生的道理!” 然而,人群仅是沉默了片刻,就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 “清名,谁不知道你们崔氏的腌臜事!” “不是,我们真没有!” “放你娘的狗屁,崔氏,当真是禽兽不如!” 薛嵩这时候却忽然开口道: “诸位也不必如此怨恨,按道理,你们的女眷,本也应一并处死,但多亏了崔氏出力,才使得她们不必受死,只需要被冲入官中为妓罢了,” 多亏崔氏出力... 充入官中为妓...... 人群中,有一名老者嘶吼一声,道: “我宋家的女眷听着,此后,当与崔氏,不死不休!” “杀!” 薛嵩摆摆手,早就准备好的士卒,则是开始有条不紊地行刑。 崔氏族人被蛮横的拖到一旁,跪坐在那些女眷的身前。 而他们不安的发现,那些其他家族的女眷看向自己这边的目光里,充斥着仇恨与怨毒。 就算是自家的那些女子,看他们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鄙夷。 “我们真没有做这事...”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就粮于敌 第137章 就粮于敌 河北,常山。 节度府内,新罗婢匆匆敲响了书房的门,她手里捏着一封信,在里面的颜季明答应一声后,就立刻打开门,将信放到他面前。 “这是薛将军要求百里加急送过来的信。” “好。” 新罗婢放下信后,便想退出去,又被颜季明叫住。 “顺便帮我派人,把李财经请过来。” “是。” 趁着等待李萼的空隙,颜季明拆开信,开始仔细阅读薛嵩的这封信。 信里面说的是两件事, 薛嵩说自己已经帮助曹得意平定了博陵郡内的骚乱,恢复了正常的税收,下一步,就是遵照颜季明之前的命令,他将会率领三万天雄军南下,镇守洛阳。 最后,他在信里简单汇报了袄教的事。 “拜火教...” 颜季明深思片刻,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李萼来了。 “下官,拜见节度。” “我想问你一下,最近半个月内魏博镇的税收情况。” “常山税收正常,博陵税收少了七成,巨鹿、赵、邺的税,也都少了四成左右,因为那些世家的叛乱,只要是被他们占据的地方,自然是不可能有任何税交过来。 而魏博南面的广平、魏郡,因为道路被叛军断绝,所以这个月内的税,根本没能送过来。” 盐铁税,其中的铁税,并不仅仅包含一个“铁”。 唐代主要开采的矿物主要有四种: 银、铜、铁、锡,而黄金产量较少。 根据《新唐书食货志》记载,全国上述四种矿场约有一百六十八处。 颜季明坐镇魏博后,在推行铁税后,也下令大力开采矿场,增加开矿的规模,因此而得暴利。 而世家们早就对此垂涎已久。 “清河崔氏早就派出使者与各处接触,但收效甚微,看来他家的名头,并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大。” 李萼缓缓道: “我已经与手下税官合计过,若是眼下的情况再持续三个月,魏博镇就必须得削减各处开支,甚至是削减麾下兵马的数量,因为到那时候,咱们已经养不起那么多士卒了。” 这话一出,顿时让颜季明皱起眉头。 他最初对自己以后的规划, 说中二点, 就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但现在看多了金戈铁马,之前那种梦想,则是变成了坐拥千军万马,逐鹿争霸。 “那就再多给薛嵩传一道命令,但凡是在他到来之前没有主动投降的世家和叛军,只要战败,一律将其家产充公,诛灭其族。” 李萼点点头,表示认可。 “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你的意见。” “您说。” “我想在河北建三座道观,在其中任命道官。” “这...” 李萼有些疑惑道: “没必要吧。” 颜季明手下高层,几乎没有信教的。 以李萼为首的一批官员,算是真心实意在给颜季明做事,别无他想。 除此之外,连同颜季明本人在内,他手下一大帮人都算那种精致利己主义者,搞钱的搞钱,争权夺利的忙着争权夺利,谁会闲的没事去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玩意。 颜季明组织了措辞,缓缓道: “并不只是道观。” “自我征战以来,河北将士死伤甚多,我之前就有这个打算,希望能为他们建立一座道观以作纪念。” 道观,其实只是个托词。 颜季明打算建立的,是类似于凌烟阁那样的建筑。 名列其中的人,并非是那些为大唐建功立业的人,而是为他颜季明冲锋陷阵的将士。 李萼很快就想清楚了颜季明的意思,便没有再反对。 “那也还可。” ...... 魏博镇要建立三座道观的消息,一经传开,当即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那些佛寺,自然是最不满的。 三座道观,分别名为纯阳观、紫阳官、清虚观,主要供奉着的,是最近一年内河北死难将士和官吏的尸骨,次而供奉三清。 同时,道观每月都会给饥民散粮和免费祈福。 这才是让不少百姓对其真正心悦诚服的原因之一。 出家人,向来都是坐吃山空的存在,许多佛寺佛庙的贮存,甚至比得上大富之家。 实际上无论是之前的佛寺还是道观,颜季明都对其没有任何好感。 因为它们本质上并没有差别。 但现在,颜季明除了在其中供奉死难的将士以收揽军心,很快又挖掘出道观的另一种用法。 精神洗脑。 虽然这么说也有点难听。 可他治下的百姓,总得知道现在的太平日子是谁给他们的吧? 颜季明甚至考虑让牛鼻子道士们给自己编一个出身。 比如说上辈子是什么什么转世,这辈子出来救苦救难了。 其实佛寺也能做这样的事情, 而且在颜季明下令要建立三座道观数日后,就有几名老僧求见,说是愿意倾尽寺中钱财以助军需, 但, 颜季明得将三座道观,改成三座佛寺。 而他们也无师自通一般,提前就给颜季明想好了封号。 叫三生欢喜佛。 神tm欢喜佛... 颜季明当场让人给几个老和尚轰了出去。 至于佛寺那边,虽说立刻被道观抢走了不少香火,但因为道观还没建起,一些虔诚的信徒,还是会老老实实去寺庙上香进献。 而很快,许多寺庙里的僧人,都开始像他们宣讲一个大同小异的故事。 据说曾有一个名为欢喜佛的邪神,前世祸乱人间无数女子,遭到佛祖的镇压,这辈子逃出了阿鼻地狱,重回人间。 据说欢喜佛有粗长器,相貌妖冶,专喜诱使女子。 最德高望重的一名老僧,于圆寂之前,自称见到佛祖,然后便给众多僧人留下了一句话。 亡国者,阉也。 ...... “默罕穆,你听到了那个消息吗?” “卓木,那个魏博节度使,恐怕已经知道我们圣教的存在了。” “默罕穆,那我们就点起兵马,与他决一死战吧!” “不可以,卓木,我们圣教现在依然人手不足,根本不足以与他相抗衡。” 房间里,两个人愁眉苦脸地对坐着。 那三座道观,是由魏博节度使下令建立的,等于是天然就有了官府背景,这影响到的不只是佛寺。 他们想在河北传教,现在也更为困难了。 默罕穆毕竟聪明,很快就想出了另一个办法。 “我的兄弟卓木,我听说那三座道观还没建立起来,但已经有道士开始按时在外面散粮了,他们的粮食,肯定都来自于魏博节度使的供给。” “你说的没错,我的兄弟。”卓木兴奋起来:“让我们点起圣教的兵马,一起去把粮食都抢过来吧!” “不,你太粗莽了我的兄弟。” 默罕穆露出一丝老谋深算的笑容,缓缓道: “让我们发动所有的教众,打扮成流民,去那儿领取粮食吧! 这样,我们不仅可以得到很多粮食,还能消耗魏博的粮食。 这就是中原兵法里所说的,就粮于敌!” “哦我的智者,圣教的未来,一定在您的身上。” 卓木很是钦佩的说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汪! 第138章 汪! “哦我的光明,这也太亵渎了!” 卓木用力捅了捅身边的默罕穆,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道士,低声道: “我敬爱的兄弟,你看她。” 默罕穆循声望去,随即也惊呼一声。 “哦我亲爱的。” 魏博镇中,将建立三座道观,对外宣称的说法是供奉死难将士,以及为大唐祈福。 不少道士慕名而来,想自荐成为道观的一员,但却被告知,需要经过考核。 入门槛最简单的测试,就是背诵道经。 你说你出身某某名山,在哪里哪里隐居过。 行啊, 背两句经文来听听。 过了这一关,至少算是合格的道士了,但他们接下来要考的题目,竟然是对近一年来河北发生事件的了解,要求说出三个功劳最大的人物。 聪明的人很快就明白了节度府设立这三座道观的用意。 那可就... 太好了。 最后能过关的道士,统一由节度府发与身份证明,在河北境内所有道观、驿馆内都可以免费住宿,同时按年发给钱粮。 而道观内,禁止私下募捐。 到最后筛选出来的一批道士,约有百余人,一个个的形象竟然还都不错。 仙风道骨,颇有葛洪遗风。 但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其中竟然还有个女道士。 年纪轻轻,身段妖冶,样貌堪称绝色。 尤其是穿上一身道袍后的那种出尘的气质,简直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女道士,道号清水。 在场的男人里面,有不少人和卓木、默罕穆一样,看到她后就惊为天人。 “默罕穆,我的兄弟,让咱们点出圣教的兄弟,去把她......” 默罕穆忽然身子一颤,连忙捂住自己这个愚蠢兄弟的嘴,免得接下来遭到周围人的毒打。 同时,还有不远处的那些天雄军士卒...... 队伍正在不断前进。 一些流民跪在清水道士的身前,哭喊着多谢女菩萨,浑然忘了道家不出菩萨。 有些人想趁机和她多说几句话, 随即被清水道士身旁的男道士和天雄军士卒给强行扯开。 很快,就轮到了卓木。 “这是你的。” 清水道士将一小袋提前称好的粮食,递到了卓木手上。 “哦我的光明...” 默罕穆怕他犯蠢说傻话,连忙把他往后一拽,讨好道: “多谢女菩萨,呵呵,多谢...” “拿了粮食就快走。” 士卒将两人一推,默罕穆顺势带着卓木离开这儿。 “亲爱的兄弟,跟她比起来,咱们圣教里的那个圣女,简直就像是山村里找出来的年轻婆娘一般不堪入目。” “咱们本来就是从山村里找出一个年轻娘子做了圣女。” 默罕穆没好气道。 “快走吧,回去后还要将粮食交公,咱们是圣教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 “以身作则?” “对,我的兄弟,你很快就可以成为与我一样的智者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没没有注意到,脚边还蹲着一个乞丐打扮的男人。 按理说,他本应出现在那边领取粮食的队伍里。 而两人说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他的耳中。 等他们离开后,男人立刻站起来,拄着随手捡来的树枝,一边小声乞讨着,一边跟在了两人身后。 沿途,像他这样的乞丐还有五六个,见他跟在两人身后,不用打任何招呼,就主动跟了过来。 像是一群闻到了血腥味儿的狼。 街边,不远处有一座茶楼。 最顶楼是三层,有几人正坐着喝茶,在楼上远远看着那边散粮的场景。 “收揽人心,其实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崔佑甫没动面前的茶水。 他过日子向来精致,看不上茶楼里所谓的上等好茶,也不喜欢颜季明常喝的那种清茶。 笑话, 茶水里要是不加奶酪姜丝果干肉粒酒水以及许多提升口感的东西, 那玩意, 也能叫茶么? 而且在博陵崔氏灭族后,崔佑甫不仅没有因此而变得小心翼翼,反而在颜季明面前更为嚣张,时常有抱怨的话。 这在其他人看来,是愚蠢。 但却是崔佑甫摸清了颜季明脾气后的大胆之举。 颜季明这个人,有时候宽容的过分,有时候心胸却又狭隘到容不下只言片语。 自己要是装模作样,反而会让颜季明不快,觉得两人之间生了嫌隙。 说简单点, 颜季明就tm是个抖m。 喜欢挨骂。 他淡淡道: “眼下魏博正是财政短缺的时候,节度您却斥资要建立三座道观, 要是建小了,会惹人耻笑,若是建的分外宏伟,也不过是打肿脸装胖子。” 颜季明笑了笑,道: “谁说这钱是我出的?” “清河崔氏将嫁女与我为妾,承包了其中一座道观,算是嫁妆的一部分。 其余世家知道我将迎娶崔氏嫡女,心甘情愿的献来一些钱财作为祝贺。 我用这些钱财,可建立起第二座道观。” “那第三座呢?” “不还有那些叛乱的世家嘛。” 颜季明轻松道。 赚钱哪有抢钱快? 这时候,楼梯口那边,忽然走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他出示了一块令牌后,在外围看守的牙军士卒竟然直接放行。 当他走到颜季明身前的时候,就连崔佑甫也停止了说话,片刻后,他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对李萼使了个眼色。 “小人,拜见节度。” “什么事。” 颜季明喝了口清茶,神情平静。 “小人在街边,抓到两个拜火教的人,似乎在他们那些人之中有些身份。” “带过来问问。” 两个打扮成乞丐的难兄难弟,很快就被推搡到了颜季明面前。 卓木一脸愤怒。 那个女菩萨亲手递给自己的粮食袋子,被刚才那几个天杀的乞丐抢走了! 但很快,他的思绪就收回。 因为那个俊美的像女人一样的男子,说话了。 “拜火教?” 颜季明看了看他们,忽然笑起来: “要是看打扮,我还以为你们是丐帮的。” 丐帮是何家何派? 两人一愣。 但默罕穆毕竟是智者,听得懂其中那个丐字的含义,不由咬牙道: “节度是贵人,我等低贱,自知不足自称名姓以污节度耳目,若是可以,请给个痛快!” 颜季明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 “若你们真是拜火教的高层,那么,你们愿意做我的狗么?” 卓木:“???” 默罕穆:“???” 片刻后,默罕穆深吸一口气,艰难道: “贵人,能否留些颜面给我等?” “如今河北,除了我,没人会收留你们。要是不愿意,我可以放了你们,但你们和拜火教,最好是哪儿来滚哪儿去,要不然抓到一个,我就杀一个。” 但...总得给点好处吧! 您这样, 我们很没面子的! 像是知道两人的心思,颜季明不紧不慢道: “若是归顺,你们两人,此后便是拜火教的正副教主,可受魏博官职。” 默罕穆:“汪!” 一旁的卓木瞪大了眼睛。 “但,也得改个名字,拜火教不大好听。” 颜季明想了想,道: “不如改成明教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封侯 第139章 封侯 朝廷的使者,又来了。 而且这次的使者,在路上肯定已经知道了李辅国的遭遇,所以他格外谦逊,宁可不说话装出一副憨厚的样子,也不会随意开口得罪颜季明。 颜季明这次也没故意得罪,知道使者来了,便也出门迎接。 使者有两人。 “谏议大夫高适,拜见节度!” “下官韩翃,拜见节度!” 高适是个中年人,鬓角微白,面相英武。 而韩翃则是比他年轻许多,面容俊朗。 颜季明眼神闪动,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两人的信息。 这两人,他都认识。 高适就不用说了,他在后世,往往以唐诗传名,是个写边塞诗的大诗人。 事实上,在有唐一代的诸多诗坛大家中,他或许是最有武功的一位。 举个例子。 后来的永王李璘叛乱,就是他率军平定的。 而韩翃,则是后来的大历十才子之一,本身才华也是有的,但他本身在历史上最为出名的故事,是他与柳氏的爱情。 即《章台柳》、《杨柳枝》的背后故事。 这两人,倒是比之前的那个老太监要好太多。 颜季明还了一礼,笑问道: “前次使者刚走,请问二位,这次来宣的,又是什么旨意?” 高适仿佛早就知道颜季明会这么问,而旁边的韩翃,却是被颜季明这种轻慢的口气有些吓愣住了。 “您得...” 高适抬手,止住韩翃的话头,笑着道: “请颜节度放心,这次是好事。眼下时局危急,咱们,也就不拘泥那些俗礼了。” 这话,却是明示颜季明可以直接站着听旨领旨了。 但, 时局危急? 颜季明眼神微动。 没有跪拜,没有焚香。 “陛下有旨,欣闻魏博节度使近日挥军南下,夺回东都,朕闻有功之士...... 故, 加封其...魏侯!” 魏侯, 其实里面还有个县字。 而随着最后一句话的传出,周围人的眼神变得极为惊愕以及艳羡。 十七岁的一镇节度。 十七岁...封侯! 但高适却立刻注意到,颜季明的脸色,缓缓阴沉了下去。 “节度,还请领旨。” 韩翃则是道。 颜季明却侧过头,缓缓道: “本节度率八千河北子弟南下,一路浴血奋战。至洛阳时,军中所剩将士不过才三千出头,而能活着跟随我回河北的士卒,也就两千多人。 朝廷只给我一个人封侯,只怕...会寒了河北将士的心啊。” 高适不由眯起眼睛,打量着颜季明的神情。 这话却是更有意思了。 究竟是因为,只给你一个人加官进爵使他们寒心,还是...只给你加了一个侯爵,他们会觉得寒心? 侯爵之上,只有王爵了。 王爵... 高适深吸一口气,道: “之后的事情,都可以商量着来。 请魏侯, 先接旨吧。” 他主动将诏书递出一点,等着颜季明接过去,但后者依然垂着手,根本没有伸手过来的意思。 这样跋扈的行为放在以前,就算天子没发怒,底下大臣们也早就跳出来,把颜季明这种奸贼给骂的狗血喷头了。 但还是那句话, 大人,时代变了。 “哦对了,下官其实还想起来一件事,是临行前陛下给下官的嘱咐。” 高适挤出一丝笑容,道: “陛下知道您平日里诸多不易,乃至于筹措钱粮、安抚百姓这些事,其实也都需要您亲力亲为,所以,陛下决定,此后河北的事,大都可由您来决定。” 河北的事,现在就已经都由我来决定了。 颜季明心里摇头,但知道这时候不适合直接拒接旨意,便伸手接过诏书,笑道: “臣,谢陛下隆恩。” 城中驿馆。 侍女们早就在房间里忙碌起来,帮助朝廷使者打扫房间。 高适和韩翃两人虽然一身疲惫,但还是坐下,仔细研究着白日里的事。 韩翃有些忧愁道: “在来的路上就听说魏侯为人年轻气盛,桀骜不驯,没想到却是跋扈到了这种地步。” “白日里看他的神情,我料他很有可能会拒接旨意,但没想到,他竟然接下了。” 高适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忽然呛了一下。 “这是什么茶,怎的如此味淡!” 韩翃瞥了一眼,道: “这不是那魏侯平日里最喜欢的清茶么。” 清茶,就是只有茶叶煮出的茶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加。 高适喝不惯,韩翃试了一口,却感觉越喝越有味道。 “哼,这颜季明连喝茶时都如此寡淡节俭,其必然所图甚大。” 韩翃虽然年轻,但也知道“喝清茶”不足以被用来定罪,只好摇摇头。 “您为何对他自称旧职呢,要是他知道您的身份,必然也会收敛许多。” 高适今年已经五十三岁,其实他在临行前就已经并非谏议大夫。 而是... 淮南节度使。 淮南道,在如今的永王李璘治下。 显然,李亨那边不仅是在想尽办法对付眼前的叛军,而且他对远在江南的永王也已经起了浓浓的忌惮之意。 “我只是想看看他的真正反应罢了。” 高适淡淡道: “而且明日还得跟他谈其他事情,到时候再说明白,也来得及。” 看着高适胸有成竹的样子,韩翃才略微放下心来。 两人又聊了片刻,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侍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道: “有两位客人登门,说是高大夫旧友,意欲拜访。” “我的旧友?” 高适微微皱眉,看向韩翃,后者会意,道: “下官因为路程疲惫,不得已得先去歇息了,还请节度恕罪。” “去吧,明日我再与你细谈。” 高适点点头,目送韩翃离开,随即让侍女将求见的两人请进来。 两名客人,一个穿着白衣白衫,人虽中年,却依旧带着股放荡劲儿。 另一个,相貌如枯木老松。世态炎凉在他脸上留下了数不清的痕迹,因此他虽然比白衣者还要年轻些,但看上去却更为衰老。 高适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恣意放纵的年轻人,他已经为官多年,此中更是时常在领军大将手下担任幕僚或者副手,早已养出了一身气势。 但当他看到两人的时候,因为吃惊而猛地站起,早已忘了仪态。 他仿佛看到过往的岁月,又在眼前缓缓飘过。 “仲武,许久不见了。” 杜甫凝视着高适,他的眼眶渐渐红了。 高适早年,曾与李白、杜甫等人交游,但眼下,大家都早就不复少年,且已经多年未见。 李白也没客气,自顾自找地方先坐下,笑着看向两人。 “你们,却为何在这?” 高适压下心里的激动,缓缓问道。 “这事嘛,得从长安那边开始说......” 李白接过话头,随口又问道: “对了,你这有酒么?” “额,吩咐外面的下人,让他们拿来就...” “快去吩咐。” 李白不耐烦地催促道。 “好,好。” 高适忍不住擦了一下眼睛,勉强笑道: “没想到今夜复与你们相见,倒是...” ...... 庭院里,一片清冷。 夏日过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早秋的一抹凉意。 月光清冷,落在韩翃眼中,随即出现了同样的冷漠。 他在院子里坐下,片刻后,就有一名穿着黑衣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小人,拜见韩公子。” “够了,说正事吧。” 韩翃冷冷道。 “正事,不得是韩公子您先说么?” 黑衣人笑道。 韩翃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此次我和淮南节度使高适,奉陛下之命出使魏博,目的是为了催促魏博节度使向河南增兵,彻底稳固河南局面; 同时,也要想办法劝说他派出兵马,西进河东,协助郭节度抵御正在攻打河东的叛军。” “不,这还不够仔细。”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道: “既然有了目的,那么,你们应该也有解决的办法。 说清楚点, 陛下,或者是朝廷,打算如何让节度出兵?” 看着有些迟疑的韩翃,黑衣人慢悠悠道: “说或者不说,都在于公子,但这交易,是您当时急躁躁提出来的,小人可从没逼迫你。 但你不说,您夫人的消息,只恕小人不方便告知了。” “我...” “您想清楚,现在魏博也不是什么小地方,而且这事也是节度亲自吩咐的。 您要是老老实实把所有东西都说出来,说不定能让节度高兴, 您呢,到时候也可带着您夫人直接在咱们魏博任官,何必再回朝廷苦熬呢?” 韩翃不傻,这其中的关节他早就明白,但毕竟心里还存着一些对朝廷的忠诚。 但现在,他终于还是无可奈何道: “在下明白的。” “陛下临行前交代过,若颜季明不答应做以上几件事,那么,一个是可以允诺,会将宜宁公主...以及和政公主,全都下嫁给他。” 韩翃说到这里,也不禁有些疑惑。 对寻常人来说,尚公主早就是天大的恩宠,高兴还来不及呢。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尚公主能够得到的利益并不多。 譬如五姓七望,初唐时候就傲的不行。 李家的公主,对他们来说又算个屁? 然后自太宗到高宗,再到武后,甚至是之前的玄宗。 数朝,数代皇帝,都选择不遗余力地打压这些世家门阀。 后者虽说越来越式微,但依旧秉持着傲气。 无论是皇家,还是当朝权臣, 一律都是一个态度: 犬女焉敢配我虎子! 犬子焉敢配我虎女! 而对于颜季明来说,尚公主,一个就已经够了。 天知道为什么陛下会特意将这事说在第一位。 妈的, 难道你两个公主都是倾国倾城么? 就算是, 人家堂堂魏博节度,缺女人么? “接着说。” 黑衣人神色平静道。 “河北节度使,封王。” 韩翃这时候反而言简意赅了。 之前就曾说过,朝廷打算在河北多设军镇,魏博镇便是其中之一。 而河北节度使,则可节制所有军镇,为诸镇节度使之首,等于是给颜季明再升一阶。 至于封王就更好理解了。 按李光弼之前报给朝廷的功劳, 再夸张点,颜季明其实现在就可以封王了。 哪怕他年轻,哪怕他资历浅薄的甚至不够格去做现在这个魏博节度。 李亨和朝廷现在也清楚了一些情况。 那就是, 这个颜季明似乎并不仅仅是其叔父颜真卿推出来的棋子。 现在偌大河北诸多郡县之中,竟然都需要听他的号令! 现任太原府尹辛云京,曾多次派人送密报给李亨,言说颜季明种种出格、越轨、擅专之举,其中便有肆意纵兵屠戮河北世家豪族一项。 所以这次送来的旨意中,李亨只给颜季明封了侯。 毕竟,一个侯爵也同样是不错的赏赐了。 要是颜季明还懂得守臣节,自然是老实接旨。 要是他不满意,甚至会影响到接下来的商量和出兵,那么,使者就会顺从颜季明的意思,给他加官或者是加爵。 “还有其他的消息么?” 黑衣人沉思良久,问道。 “还有两件事。” 韩翃想了想,终于还是毫无保留地全都说了出来。 “等在河北宣完旨后,我还得去河南,追上李光弼的大军,在军中宣旨,封他为...王! 然后,陛下又私下交代了那个高适一些事情,据我搜集到的消息来看,陛下很可能是命令高适,让他从永王手中强行接手淮南道。” 黑衣人饶有兴致地问道: “要是永王不从呢?” 韩翃缓缓道: “那就从接手,变为平叛。” “我会将消息送给节度。” 黑衣人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却被韩翃一把抓住,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请公子自重!” 他大怒道。 “不是,我就是想问问...” 韩翃连忙放手,眼神里露出一丝希冀。 “她,还好么?” 黑衣人冷冷道: “我虽是帮节度做事的下人,但也知道一诺千金的故事,所以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只要你的消息属实,我们就会将公子您的夫人,完好无损地送到您面前。” “她...她现在在哪?” 黑衣人眼里露出一丝笑意,脸上却依旧冷漠,喝道: “小人告诉公子这几句话,已经是坏了规矩,还请公子,慢慢等着吧。” 韩翃后退了几步,看着黑衣人消失在黑暗中。 后者只绕了一条长廊,就轻车熟路地来到楼上的一个房间门口。 他轻轻敲了敲门。 片刻后,房门打开,露出一个脸色苍白却依旧精致美貌的女子的脸庞。 “您?” 女子显然是认得他。 黑衣人冷冷道: “要你从公主那儿找的东西,可有消息了吗?” “有,有的。” 女子很是紧张,不仅是因为这个黑衣人,也是因为自己做的事。 因为叛军攻入长安,她被迫逃出城,然后躲在城外的法灵寺中,假扮为尼姑,然后就被这个黑衣人找上。 不知道这人是如何安排的。 他先将自己一路护送到河北,然后又将自己安排为这座驿馆的女官,负责侍奉住在这儿的和政公主的日常起居,因此也就有了接触公主的机会。 “朝廷一共给公主送来三封密信,其中内容,我都已经看过,然后写在这几张纸上。” 黑衣人伸手去拿纸,却发现纸的另一头,被女子牢牢捏住。 她看着黑衣人,眼里露出一丝哀求。 “韩郎...他还好么?” 黑衣人想了想,道: “很不好。” “啊?” 女子眼眶里当即盈满泪水,正要开口,黑衣人就抢先道: “你现在只有老老实实替咱们做事,节度府就会出面,替你营救韩公子。” 第一百三十七章 王承业之女 第140章 王承业之女 沈青,男,今年二十九岁。 半年前,他还是常山境内的不良人,而半年后的今天,就已经改换门庭,找到了一个新东家。 有唐一代,确实有不良人这个职位,但只能算是最底层的差人。 像他这种人,社会地位很低,更没什么叱咤风云的权力, 唯一的好处,在于他们能接触到三教九流的人物,于充当耳目、探听消息、甚至是当街杀人诸多事项上,都极其方便。 就算是死了,也无足轻重,随便撒点钱,就能源源不断招到像他这样的人。 沈青显然不是那种甘愿一辈子混吃等死的人,他更不愿一直做个最底层的探子头目,然后在某天被上司当做炮灰或是挡箭牌丢出去。 他决心将手头这件事办的漂漂亮亮。 沈青在家里熬了一夜,将得到的情报和各处消息全部整理妥当,然后装进袋子里。眼见着节度府每日点卯的时候快要到了,他匆匆洗了把脸,便抓着袋子离开家中。 路边早就有了些卖早食点心的摊子,沈青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兜里,还是没买,忍着饿往前走去。 节度府门口有巡逻和盘查的士卒,进去的人,需要出示身份信物才可入内。 沈青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他摸了摸怀里的令牌,壮着胆子走过去。 “烦请出示身份信物。” 门口的士卒态度平和,但手则是立刻握在腰间的刀柄上。 沈青掏出令牌,放在士卒手中,片刻后,他听到士卒疑惑的声音。 “这是...什么?” 士卒这次直接握紧刀柄,将刀刃微微抽出些许,他看向沈青,冰冷道: “还请不要戏弄小人。” 旁边的校尉听到动静,瞥了一眼士卒手中的令牌,顿时变了脸色,直接抢过令牌递给沈青,又示意士卒放下刀。 “他是替节度做事的,放他进去。” 沈青收好令牌,感激地看了一眼那名校尉,随即便踏入了节度府。 节度府在外面看,也不过是一座占地较大的官衙。 但走进去,沈青心里才有些震撼了。 他这辈子没见过这般大的门户庭院。 穿着各色衣袍的官吏,要么站在一块低声说着什么,要么就是手里捧着一沓文书,神色匆忙,看来是要去送东西的。 沈青看见他们的时候,下意识就低下了头。 放在以前,他是不良人,见到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得是立刻口称上官向其问安的。 沈青穿着一身白色布衣,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一名长相极其俊朗的文吏注意到了他,主动迎上来,笑问道: “尊驾,可是第一次来节度府办事?” 能进来的人,肯定都是门口盘查通过了,要么是节度府下属的官吏,要么就是进来办事的。 前者,算同僚,现在的节度府内虽有些派系,但彼此还是客客气气的,没到相互倾轧的地步。 后者就更不能得罪了。 谁知道来人是送军情战报的,还是送什么消息的。 按照节度的脾气,其他事犯了还好说,但要是在这事上瞎搅和,肯定是砍了你没商量。 “是,我是来给...曹督查送信的。” 沈青立刻道。 “好,但曹督查不在府中,在这儿的,是李副督察,我带您去见他,也是一样的。” “那就多谢...” 沈青话还没说完,文吏就立刻摆摆手,道: “跟我来吧。” 沈青自然是照办了。 有些奇怪的是,周围人看到他与这个年轻文吏说话之后,竟然都露出敬畏的表情。 不仅是这样... 沈青垂下眼帘,心里的疑惑愈来愈大。 这个人身上的气势也不对劲... 这个年纪的文吏,一般都是唯唯诺诺伏低做小,反观身前这位,在偌大节度府里走着,就像是走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 莫非是哪个高官的儿子么? 正在思考的时候,前面那年轻文吏忽然转过身,笑着问道: “尊驾这次做的事,可还顺利么?” 沈青心里顿时升起几分警惕。 “抱歉,有规矩在,恕在下不方便多说。” 虽说这年轻文吏看上去很和气,现在更是主动给自己带路,但有些东西,是绝不能胡说的。 “哦,原来是这样。” 文吏点了点头,一边走着,一边又随意问出些事。 能说的,沈青就多说一点,但也故意说的很散,而不能说的,则是明明白白拒绝。 文吏也不拘泥,和他聊的极为投契。 督察府在西院。 里面的厅堂和房间都很宽敞明亮,各处都摆满了书架,还有不少文吏在书架前整理着案卷文书。 “去看看李督查在不在。” 年轻文吏笑眯眯地吩咐一句,房间里那五六个文吏,竟然都答应一声,争先恐后地抢着出门去看。 李陌正在写着什么,忽然听到敲门的声音,接着,外面就响起手下一名文吏的声音。 “督查,有人送消息过来了。” 李陌嘟囔一句,站起身过去开门。 随着房门打开,一张温和笑着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李陌大吃一惊,但又感觉这样失了颜面,只得做出一副淡漠的模样,不咸不淡道: “何事?” “岳丈看到小婿,为何如此冷淡?” 年轻文吏也不见外,一边走进来,一边示意沈青也跟上。 李陌叹了口气,问道: “十三在你那边,过得很好,我是知道的。” 女儿偶尔也会回家看望他,每当李陌问起她丈夫,女儿那眼里荡漾而出的幸福,李陌是看的一清二楚。 随着日子过去,他对女婿的抵触之意也消散了许多。 只要他好好对自己的女儿,那就够了。 另一边的沈青默不作声,心里却是有些纳罕。 这年轻文吏,竟然是这位李副督察的女婿,难怪这般大胆。 自己,或许可以试着跟他交好,不管成与不成,至少混个脸熟。 “你来这儿做什么?” 李陌第二次问道。 “这位兄弟要送信给您,我想着反正是顺路,便把他带来了。” 李陌看了一眼沈青手里的袋子,不由哂笑道: “这信恐怕本来就是送给你的,何必再转过我手来?” “啊?” 沈青愣了片刻,忽然看向年轻文吏,声音有些颤抖道: “敢问,贵人您姓什么?” “颜。” 扑通一声,沈青直接跪在地上,想将头往地上凑,肩膀却被人用力拖住。 “诶,沈兄勤勤恳恳为我做事,这一跪,免了吧。” “是...是...多谢...节度...” 旁边的李陌摇摇头,提醒道: “该叫他魏侯。” “多谢魏侯!” “东西给我。” 颜季明示意沈青站起来,从他手中接过袋子,在李陌的书桌后坐下,一封接一封的看起来。 沈青在旁边默不作声,直到颜季明笑道: “这里面的东西弄得很有条理,都是你整理的么?” “是,小人昨天收到所有消息,然后连夜忙碌,把东西都弄好,今早才敢给您送来。” “做的不错。” 李陌咳嗽一声,道: “你来这么早,吃饭了没?” “还没。” “我出门去买些,顺便也给你带点。” 李陌点点头,自顾自出门了。 沈青这时候心里暗自惋惜,心想着自己刚才在街边的时候正好可以买一些,这时候拿出来,或许能让魏侯觉得自己贴心。 颜季明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并没有点破,只是笑了笑。 买早饭就是个托词。 老丈人李陌为人进退有度,他怕颜季明过会要和这个手下谈事情,自己不方便听,与其那时候尴尬,不如自己先找个借口离开。 “韩翃柳氏这件事上,你做得很好。” “都是魏侯您吩咐的好。” 沈青毕恭毕敬。 明明他比颜季明年长十岁不止,但在颜季明面前,他就如同鹌鹑一般乖巧。 但他做的事,却是极大帮到了颜季明。 朝廷那边的封赏,给颜季明封侯,给李光弼封的,却是王。 这是很明显的离间之计。 因为真要按照上报的功劳来看,颜季明的功劳,甚至比李光弼要多些。 而朝廷给公主的密信里,其中还有一条: 若是颜季明果真已经尾大不掉, 那么, 就找机会毒杀他, 然后请其叔父颜真卿主持大局! 想到这里, 颜季明心里暗恨朝廷狠辣,脸上却笑骂了一句,道: “是你做的,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有功,我就会赏,要不然手下的人,还会以为我赏罚不明,这样以后谁还愿意尽心替我做事?” “是,您说的是。” 颜季明沉默了片刻,道: “这件事,你办的确实漂亮。” 沈青搞到的情报,让他提前知道了朝廷的大半布置和之后的计划。 而且在接下来,他可以和李萼崔佑甫以及诸多幕僚谋士商议,从而推测出朝廷之后的所有动作和布局。 这袋子里数十张纸上的内容,远胜过千军万马。 “把你的花袋给我看看。” 沈青再度掏出那枚令牌,递给颜季明,后者接过去看了一眼,笑道: “不错,居然已经是青花了。” 颜季明之前建了一个情报势力,专门用来替自己服务,搜罗各处情报。 红橙黄绿青蓝紫, 是这个情报势力的七个阶层。 代表探子身份的令牌,因为其上镌刻不同颜色的花朵,又被称为“花袋”。 红花袋地位最高,紫花袋最低。 在这个势力中,像沈青一样拼命想往上爬的人呢,其实很多,但最后站在颜季明面前的,只有沈青一人而已。 最残酷的是, 没人知道,这个情报势力内部的晋升极为随意,究竟是蓝花袋还是紫花袋,无非是看个眼缘。 那就是,看你顺眼,顺手就给你个较高的位置。 看你不顺眼,你随时都是炮灰。 到了青花袋,才算是入了门,被看做是自己人。 而在青花袋之上的,实际上只有百余人。 最高的红花袋只有一人, 就是颜季明的贴身侍女新罗婢。 自最开始,颜季明的打算就是先做个试点,初步搭建起情报势力的草台班子,看看它能否正常运转。 现在,他已经琢磨出了些门道,所以他的下一步打算是... “你很不错。” 他第三遍重复道,然后站起身,向前缓缓踱了两步。 “我打算让你替我去重建七花。” “啊?” 七花,就是这个情报势力的名字。 沈青却是悚然一惊,竟问道: “为何是...我?” “因为,你很忠心。” 颜季明指了指那份装着情报的袋子,道: “而且,你很会做事。” 小老弟很会来事,颜季明对这个沈青还是很满意的。看着有些迟疑的沈青,颜季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 “你是不敢么?” “小人,小人如何不敢!” 沈青抛弃犹豫,肃然道: “既然是魏侯抬举,小人...小人一定会竭尽全力!” “不用自称小人了,以后,你可对我自称下官。” “是,下官明白了。” “那么,我交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洗七花。” 颜季明在沈青有些惊愕的注视下,缓缓道: “除了红花袋和你之外,所有人,皆可杀。” “是,下官明白。” 沈青沉默片刻,答应道。 他清楚颜季明为什么下这个命令。 因为在七花之中,与和政公主、甚至是朝廷等有书信往来的人,不在少数。 这些人得到了钱财、地位, 但却反过来想咬颜季明一口。 从和政公主窃得的那三封密信上的内容,则是直接指明了大量内鬼的存在。 “杀,就要杀个干干净净,不要留头去尾。” “下官明白。” “对了,七花已经没必要存在了,等你清洗结束后,我打算给它换个名字。” 颜季明思索片刻,道: “不如叫...万花, 你, 便是万花的第一任大都督。” “下官,多谢魏侯赐名!” “去做事吧。” 颜季明点点头,笑道: “我已经吩咐过了,给你的赏赐,就在门外,自己去瞧瞧吧。” 金银财帛、全新官袍,以及一枚赤金打造的令牌。 令牌上, 有“万花”二字。 沈青看着这枚纯金质地的令牌,不由咽了口口水,然后却是将目光看向了另一旁的金银财帛。 ...... 平安坊, 楼外楼。 平安坊内卖的是新奇物件和吃食,而这楼外楼中,卖的是声色犬马。 数十名年轻女子,坐在屏风后,吹拉弹唱,虽然其中大半都并非什么绝色, 但, 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 依旧撩拨的人心里痒痒。 颜季明还是常山太守的时候,就在常山境内废止了官妓。 自己或是家人触犯法律的女子,依旧会被充入官中,但节度府任命了专门的女官来负责这其中的流程,同时有极为严格的监察制度。 年老色衰的,或是老的不行的那种妇女,会安排一份较为清闲的差事,按月供给,除了被禁足在官中,其他方面,其实过的并不差。 而年轻女子,则是被选出,先去学习歌舞声乐,有了一技之长,然后便会在楼外楼之类的地方,接客。 自然是凭着学的那些东西接客, 而非肉体。 客人来这儿吃饭闲坐,可点曲点唱,献技的歌姬,则可得一份分成。 年轻歌姬每个月得上交一份供奉银,交完供奉银剩下的那部分,她们就可以自己攒着,这也不是为了之后给自己赎身。 供奉银就是她们的赎身钱,按照不同的罪,缴纳足了不同数目的供奉银,你便可以选择自由离开。 至于说这其中有恩客愿意替你缴足供奉银,替你赎身,这也是各人自由。 反正钱给到位,歌姬又是自愿跟人走,这也没人会阻拦。 每个月交不上供奉银的,不会怪罪,但这个月肯定得算你没交,同时顺延到下个月。 这实际上已经异常仁慈了。 天下卖儿鬻女、男盗女娼的事情多了去了,颜季明也懒得一件一件管,但手下几百个女人的命运,他还是能够安排的。 沈青没穿那身新官袍,而是拿得到的赏钱,替自己购置了一身不错的衣衫。 楼外楼里的消费还是很高的,进门得先给“茶钱”,给了茶钱,就可以在这闲坐,谓之“蹭听”。 再有些钱,可以点个包厢,歌姬会在屏风后照你要求弹奏。 但,别以为点了包厢就能对歌姬为所欲为了。 楼外楼里是有天雄军校尉和一些天雄军士卒驻守的。 只要确认你对歌姬动手了, 他们是真敢剁了你手脚的。 至于对歌姬有什么限制... 古代大多数女子还是知道廉耻的,至少不会有那种舍自己清白也要“喊冤”的存在。 就算有,事后但凡查出来,必然是个死。 “王娘子可有空么?” 沈青有些紧张。 混到青花袋,他已经算是有些地位了,但他还是穷到连早饭都不敢买。 钱哪去了? 全扔这儿了。 王氏小娘子,据说是某个叛官的女儿,其父谋反被杀,其家眷,也因此被充入官中。 她会的不多,就会吹个笛子。 来楼外楼的,本就是有些钱财或是权势的。 反正这儿的歌姬吃不到嘴,他们自然更喜欢那些才艺高超吹拉弹唱无所不通的歌姬。 “包厢。” 沈青排出钱,装作阔气吩咐了一句。 负责迎接客人的那个中年妇人岂会看不出他的窘迫,反而觉得这汉子有些意思,笑着答应一声,将沈青带到一处包厢内。 “王娘子随后便来。” “好,好。” 沈青只觉得这一小段时间如同一年那样漫长。 不多时,王娘子走进来,她手里抓着一个长条布袋,里面装的是笛子。 她容貌过人,身上还有一股子哀愁的气质,放在后世,可以用林妹妹来形容。 那种如哀如诉、凄婉悲伤的气质,最是吸引男人。 沈青眼睛顿时一亮。 “你来了。” “你怎么又来了。” 王娘子自然是知道这个男子的痴心,她在屏风后坐下,声音有些疲惫。 “我父谋反,我和家人都在官中,虽是生活过得去, 但实际上,也就是个罪囚。 沈郎你的才情本事都是有的,可自去找个好人家女子,还请莫因小女子而误终身。” “不,我前半生从未娶妻,唯独看到你,我才知道... 我的终生,就是你啊!” 沈青有些激动道: “我如今已经得了官身,我不会瞧不起你,我想...我想替你赎身!我要娶你!” 王娘子在楼外楼中,已经看过不少人情冷暖,此刻沈青听着激动诉说,也让她的心神有些震动。 “你...你却是何苦...” 沈青隔着屏风,一字一句道: “我如今已受魏侯看重,得以为他做事,你放心,我会为你赎身, 以后,你就是我的娘子!” 屏风后瞬间变得悄无声息。 沈青还以为王娘子哭了,便耐心等着。 但他没看到,隔着一座屏风后,王娘子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怨毒。 她一字一句,轻轻道: “魏侯?颜季明?” 这,是一个报仇的机会! 但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语气冰冷了许多。 “沈郎, 妾明明白白告诉你,妾的父亲,便是故太原府尹王承业,因为数次坑害你的魏侯,所以,在邺郡为其所杀! 妾,与他有血仇!” 沈青不由怔住。 王娘子顿了顿,又道: “沈郎对妾情深义重,妾,不会在这种事上瞒你。 你...你若是不愿娶我, 我也理解你, 但我以后...永远不会嫁给别人。” 明天坐车回家,大概后天就能正常加更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做人不要太颜季明 第141章 做人不要太颜季明 节度府后花园里的红枫霜菊,已经红的红,开的开,在秋日的凉风里,随风飘荡。 但秋天里随风飘荡不只是花花草草,还有吊在城门的数十颗...人头。 节度府以往虽说严格,但还不至于如此残酷。 而城门旁,则一条条贴出了那些人的罪状。 其中最大的一条,便是私通叛贼,指出这些人将军机情报传递给叛军,以至于天雄军数次被围困。 路过和围观的百姓们,自然是人人唾骂。 “殿下,您要看吗?” 女官伸回头,脸色苍白。 “奴已经看过了,是五日前送信过来的那人没错。” 和政公主犹豫了片刻,还是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但仅是一眼,就让她脸色也同样苍白起来,强行忍住呕吐的冲动。 “这人被颜季明发现了?那...” 公主英气过人,对颜季明说话总是带些居高临下的质询意味。 但现在的情况就不同了。 那些密信里的内容,倘若都被颜季明知晓,别说是这些人,她甚至不确定,颜季明会不会连自己也一块杀掉。 颜季明平日里也算是怜香惜玉, 但公主却明白,若是在这种事上,颜季明很可能真的敢这么干! 要知道,那些密信里有一条极为要紧的信息。 那就是, 倘若在万不得已的时候, 公主, 可以想办法毒杀颜季明。 那些死者的身份,不过是一群贩夫走卒,但在他们手中,则是握着颜季明下辖的一支情报势力。 公主对这个情报势力很感兴趣, 可还没等她深挖下去,就发现已经有人从这条线的另一端,找过来了。 她神色阴晴不定,片刻后,咬牙道: “有内奸。” 必然是那三封信被人看了去。 好在她多留了一个心眼儿。 朝廷,还给她送来了第四封最为要紧的密旨。 被她藏在了另一个地方。 万花的效率很高,因为头顶有一个不停催促他们做事的沈都督。 而且,他还根据平日里的情况,总结出了“十四字真言”: 抄家灭族, 快净齐; 审讯抓人, 稳准狠! 下手要快,手脚要处理干净,行动要整齐,做事要稳,抓人要准,杀人...要狠。 颜季明这次是真的发狠了,他甚至怀疑之前几次出兵被史思明设伏围困,都有这些人在其中通风报信。 这可不是我颜季明用完了人就想丢开, 是你们, 先辜负我的! 这样一来,心里就舒服多了。 颜季明要清洗到底, 沈青就真的把这两个字贯彻到底。 不管你做没做,不管你有没有背叛,但凡有嫌疑,就有九成九的可能会被直接抓进督察府大牢内关押,等待审讯。 颜季明自然也有绝对可信的人,但这些人,这时候就是帮着沈青进行清洗的副手。 换句话说,除了他们之外,就算沈青把之前“七花”的中高层全部血洗一遍,颜季明也不心疼。 他要的是一个绝对忠诚的情报机构,而不是一群首鼠两端毫无下限的消息贩子。 民间暗潮涌动,但明面上,依旧是较为太平的景象。 颜季明从书桌后站起,伸了个懒腰。 他喊来陈温,问道: “薛嵩那边有消息么?” “还是数日前的消息,您不是已经看过了?” 颜季明点点头,没再多问。 薛嵩如今正率领天雄军驻守洛阳。 而且根据战报来看,薛嵩并没有选择死心眼地立刻执行颜季明的命令、想办法去支援驻守睢阳的张巡等人,反而大有坐镇洛阳宁死不出汜水关的迹象。 他率领的天雄军不动,围攻睢阳的那一股叛军在弹冠相庆之余,攻打睢阳的势头旋即更为猛烈。 薛嵩不是那种得了权势就得意忘形的人,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颜季明虽然不放心, 但上一个不懂兵事却还喜欢对领军大将指手画脚的人的下场,就摆在他眼面前。 没奈何,等着看情况如何发展呗。 颜季明现在正着手完善以往的那些政令。 以前时局较为混乱,往往一切从简,很多时候几乎都是与百姓“约法三章”。 那时候,虽说施行的不少政令较为粗犷,却也能较好地起到该有的作用。 但现在所有事情都得走上正轨,正儿八经的律法、制度、政令,都得跟上发展的脚步。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内他都相当忙碌,直到崔佑甫回来询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娶崔氏嫡女过门的时候,颜季明才一拍脑门。 忘了。 “这事,再往后拖拖吧。” 颜季明正愁没有个理由再狠狠削一波那些不知好歹的世家。 天雄军一出来,这些人才想起颜季明现在是河北最实至名归的大藩镇,最初起家就是靠着军功,手里有的是骄兵悍将。 现在他们服软了,但把之前吃进去的那些盐铁税再吐出来的世家,却是一个也没有。 没事, 以后日子还长,咱慢慢削你。 颜季明从不当面发作,和崔佑甫闲聊了几句,才又将话题转到正事上。 “我手下人查到了一些消息,是有关于朝廷的。我讲给你听听,看你能不能帮我拿个主意。” 颜季明想了想,道: “朝廷封我为侯,封李光弼为郡王,意在挑拨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这却是作何解?” “既然您知道这是朝廷的诡计,那您自己也无需放在心上就好,李公,也必然会明白...”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也能这样恶心一下朝廷。” 崔佑甫听到这,不由皱起眉头。 就在颜季明以为他又要劝自己实际一点的时候,崔佑甫抬起头,道: “这也不是不可行。” “啊?哦,你说。” 崔佑甫淡淡道: “高、封二人,昔日俱是边关大帅,之前更是因为宦官一言而获罪,全都被罢官。 事后,他们虽侥幸逃得一死,如今更是官复原职,但问题是,当今陛下竟然只是将他们官复原职。” 颜季明若有所思的时候,又听崔佑甫道: “魏侯您不如派人去送信给他们,无需多加言语,只要告诉他们,您已经封侯,还有李公已经封郡王的消息。” “郭子仪那边要不要也送一封?” “那样的话,挑拨的意味就太过明显了,反而失了作用。” “行。” 崔佑甫只是说了个大概,颜季明自然明白这信该怎么写。 而且他手底下有文采很好的文吏。 首先呢,在信开头语气要极尽谦卑,表达对两人的景仰和钦佩之情,然后,要在其中“无意中”说出封侯封郡王的消息。 颜季明估计这两人肯定知道,但这封信送过去,能再恶心他们一次,增加他们心里对于朝廷的抵触和反感。 这心思也太坏了,不过我喜欢。 “贻孙你果然是我手下最聪明的。” 颜季明点点头,赞叹了一句,随即又道: “只不过,这手段听上去,怎么有点像...” “像啥?” “小三。” ...... “我亲爱的兄弟,你确定是尊贵的魏侯让咱们带手下来监视这位高贵的大唐公主?” “哦我愚蠢的副教主,你现在应该唤我为教主,我是明教至高无上的教主!” “好的,亲爱的兄弟,我记住了。” “......” 默罕穆忍住殴打愚蠢兄弟的欲望,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当初节度是看重了我的才智,才让我做了教主,而这个愚蠢的家伙,不过是因为正好在旁边罢了。 也幸好,自己确实没告诉他今天来这儿的真实意图。 在他身后的三十名明教教徒,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好手,腰间佩的刀,也都是常山作坊产出的上等刀。 这些人对阵捉对厮杀,最多比寻常跑江湖的汉子强一些。 但要是让他们去偷窃、下毒、甚至是暗杀,只要是做一些下三滥为人唾弃的事情,这些人是个顶个的强。 而且他们身上,还专门带了各种用来阴人的下作暗器。 夜幕低垂,驿馆房间里的灯,一盏盏熄灭。 苟延残喘的夏虫,在窗台上唱着最后的歌谣。 没人会关心夏虫什么时候死, 因为它死的本就无关紧要, 无非是让看到的人多一丝感慨。 但倘若这驿馆里有人死了,那可就... 夜风微微吹起,带来些许凉意,也吹动天上的云,遮住了残月的辉光。 顷刻间, 风动, 云动, 人动!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继而是一连串的拔刀声。 数十道黑影在走廊上出现,目标正是公主所住的房间。 在他们脚边,一名宫女无声无息地躺倒,早就没了呼吸。 “但凡是臂带白布的人,尽皆杀之!” 默罕穆低吼一声,旁边的卓木虽然脑子不灵活,但为人却是勇武的很,随即拔刀,带着早就准备好的明教教众,死死堵住了那一队冲出来的黑衣人。 “有埋伏!” 黑衣人中为首的那人目露惊骇,但想想这次上头允诺会放过他的家人,便狠下心,自己也不顾手下的死活,拼命也要冲到公主的房间内。 忽然间,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倒不是因为提前察觉到了什么。 而是在他对面的两人,朝他脸上扔了一把香灰。 “卑鄙!” 他骂了一句,脚步早已乱了,不过还能稳住,他胡乱挥刀逼退那两人,又踉踉跄跄朝前冲去。 打斗的声音,早已惊醒了驿馆里的人。 住人的房间, 一个接一个亮起。 听到外面有厮杀的声响,没人敢出来,只点起蜡烛,想办法先堵住门。 公主那边同样如此。 房间里自然只有她一人睡着,猛然惊醒后,她下意识在身边寻找防身的东西,却只抓到了一支玉笛,那还是颜季明送的。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随即... 砰! 有人在外面用尽全力撞门。 公主虽然总是表现的很强硬,但这时候,终究是露出了些许无助的姿态。 她想堵住门,但却推不动床榻,最后只能抱着手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眼睛瞪大了看着被不停撞动的房门。 怀里的玉笛虽然冰冷,但却是她这时候唯一的依仗。 砰! 房门被人用力撞开! 一道狭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公主被吓得满眼泪水,但却依然试着鼓起勇气,尝试寻找逃跑的机会。 “杀了...你!” 黑衣人踉跄着前进一步,随即瘫倒在地。 公主娇躯颤抖,只当这人是在装,根本不敢伸手去试他还有没有鼻息。 “年轻人就是好,倒头就睡。” 沈青轻轻踹了一脚黑衣人,转身对着公主跪下,恭敬道: “魏博都督沈青,拜见殿下。” 刺客已经全被杀光,三十多具尸首都摆在庭院里,公主带着的那些宫女都瑟瑟发抖,因为尸首里面还有一具,是她们同伴的尸体。 公主知道安全了,她沉默片刻,声音有些颤抖道: “这些人...为何要来杀本宫?” 沈青耸耸肩。 “这个,就得事后查了。” 他在那个黑衣人首领的尸首旁蹲下来,伸手掀开他的面罩,指着脸问道: “殿下,可认得此人?” 公主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惊呼一声。 她自然是认得的。 因为这人,与她书信往来最多,但之前在城门的时候,却没看到这人的首级。 她还以为... 公主后退一步,因为今夜所受的惊吓,让她已经方寸大乱。 她很害怕。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女人,而且因为她还是个大唐公主,所以她有理由比世界上任何女人都更柔弱娇媚。 但这时候,周围人忽然看向一个地方,继而恭声道: “拜见魏侯!” 驿馆出事,肯定是得连夜通知颜季明。 但没人知道,他为何能来的这么快。 公主脸上还有泪痕,眼睛红肿,是才哭过,但听到这声音,却是蓦地有些愤怒了。 她看向那个神情有些焦急的俊美青年,怒声道: “你...你为何要杀他们!” 这话,就已经是心照不宣的说明一切了。 就算是沈青,也不由嘴角抽了抽。 这话说得可太没脑子了。 可见这位公主殿下,今晚是真被吓得不轻。 或许,她心里也有怀疑。 因为这一切不可能这般凑巧。 有人要杀她,而带头的,正是之前对她最“忠诚”的人。 然后,这人就死在了她面前。 公主看到颜季明后就不哭了,反而是盯着颜季明,傻乎乎地想要一个交代。 颜季明身后站着陈温,这时候心里则是暗暗发笑。 他知道自家魏侯对这个公主有些复杂感情。 贪馋她美色、喜欢她身份、却也觉得当初那事做出来,确实有些对不起人家。 无耻中带着一丝道德, 这很颜季明。 但, 平日里处处让着您, 那也算是一种情分。 等这情分消磨尽了,您再在魏侯面前摆那公主的架势,您且看他会不会再忍着。 没错, 今晚的事, 还真就是咱魏侯安排的。 公主就等着颜季明矢口否认,再编出一串明知道是骗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竟也有几分真的道理。 她, 甘拜下风, 然后选择回去。 再留在这儿,只会被颜季明吃干抹净。 她怀里,还抱着那支玉笛。 “今夜,到底是不是你。” 公主轻声道。 颜季明看了她片刻,耸耸肩,道: “非我也,兵也。” 杀人的不是我,是兵器。 公主酝酿好的情绪都被打断了,有些迷茫地看着颜季明。 这特么的? 你特么的? 我特么??? 因为刺客的事,所有人都只是披着一身单衣站在庭院里,颜季明看着瑟瑟发抖的公主,忽然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 “拿开!” 公主还是愤怒,但颜季明这时候却没像往常一般见好就好,他在把衣服披在公主身上的时候,同时用力搂住了她。 “你?!” “殿下,微臣来晚了。” 颜季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起来竟然有些哽咽。 “你先松手啊!” “今夜的事,若是跟臣有半点关系,臣上辈子就该受天打五雷轰而死。” 颜季明搂着公主, 身后, 陈温和沈青两人极为狗腿地示意周围人转过身去。 “臣,很怕。” 你身为堂堂魏博节度使,堂堂魏侯, 你怕什么? 公主正要讥讽, 颜季明的声音再度响起。 “臣, 怕殿下真的有所闪失,那臣真是罪该万死了... 臣宁可将刀镬加于己身,也不愿见到殿下您受到半点伤害!” 和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你...没有骗我?” “臣但凡有半句虚假言语,这辈子也...” 公主忽然掐住他的手,没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沈青和陈温两人虽然在旁边看着,但也站的老远。 沈青偷偷问道: “魏侯平日里也是这般么?” 这手段... 他发自内心的感慨一句: “魏侯,竟在对付女子一道上也颇有...” 唉,如果自己也能这样会说话,现在早就娶了王氏做娘子了,何苦像现在这般。 沈青现在去楼外楼,王娘子都是不肯见他。 今天是没和她说话的第一天, 想她。 陈温笑了笑,道: “对付女子尚且如此,那你可知道之前的些许传闻?” “还请陈兄见教。” 沈青知道陈温是颜季明身边的老人,便连忙问道。 “传闻,魏侯好男色。” 沈青:“???”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忽然有些毛骨悚然。 “不可能吧?” “当日陛下赐婚,魏侯自己这么说的。” 陈温平静道。 如果颜季明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已经娶了妻,但外面还是总流传着自己好男色的传闻,那是他没在这事上考虑到内奸的存在。 “你们在说什么?” 颜季明的声音忽然响起。 陈温一脸安详,沈青则是颤了一下,罕见的没有立刻回答颜季明的问题。 那一边,宫女们已经簇拥过去,带着公主回房间安顿。 颜季明拍了拍沈青的肩膀,沉声道: “第四封密信就在她身上,想办法拿过来。” “是。” 感谢书友“已是三月暮”、书友“”的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上皇逃蜀地论 第142章 上皇逃蜀地论 京畿道, 长安。 无论是汉,还是唐,都选择在这儿定都。 其理由,大致上也差不多。 关中四塞之地,进可攻退可守。 关中东面是函谷关、西面大散关、南面武关、北面萧关,被这四座关隘围在中央。 这四座关城,才是长安真正的城墙。 昔日娄敬劝说刘邦定都秦地,说此处沃野千里,四周皆有屏障。 而之后的事也果然如娄敬预料那般。 西汉七国之乱爆发,梁王刘武死守商丘城,将七国联军死死阻隔在此,后者再也无法向长安的方向前进半步。 而若是刘邦选择定都洛阳,七国联军几乎可以瞬间攻破洛阳的门户荥阳城,在极短时间内兵临京城。 但定都长安好处这么多,为什么东汉又要定都洛阳? 娄敬劝说刘邦的理由有这么一条,那就是关中沃野千里,足可为倚靠。 而有汉一代,往往喜好大兴土木,尤其是上林苑的建成,其中需要砍伐大量树木,而关中地区的北部,在今天叫做黄土高原。 严重的水土流失,导致粮食产量锐减,根本无法做到自给自足。 总不可能以后完全依靠四方调粮。 而在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定都长安,随即诸地皆生叛军,势力最大的两股,一名“绿林”,一名“赤眉”,先后攻破长安。 在他们覆灭新莽政权之余,也将长安城乃至西汉诸多帝王陵彻底破坏殆尽。 而在之后的数百年内,长安并没有得到多少休养生息的机会。 西晋末年,八王之乱爆发,司马氏引狼入室,使得匈奴人先攻破洛阳,继而追击到长安,破城后,再度使得长安城内人口十不存一。 而到了最为混乱的五胡十六国时期,长安城反而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前秦定都长安,丞相王猛派遣三万人疏导水利沟渠,使得关中地理情况好转。 而这儿在秦汉时期,本就是沃野千里,随着基本生态的渐渐恢复,关中之地再度成为天府之国。 到了隋唐时期,关中的人口恢复到以前的数量,隋文帝时,因为其曾受封“大兴郡公”,所以将新都城改名为大兴,定都在原汉代长安城东南面的龙首原上。 而到了唐代,依然以大兴城为京城,且将其改名为长安。 ...... 城内的寒士居内正在上课。 在座听课的,都是一些还相当年轻,但已经被节度府纳入名单准备重点培养的一批读书人。 而在他们旁边,摆着一道屏风,坐在屏风后的女人,却正是和政公主。 宫女凑过来,低声道: “殿下,魏侯当真是学识渊博哩。” 台上正娓娓而谈的那人,不是颜季明又是谁? 公主面无表情,低下头的时候,眼里也闪过一丝惊异。 长安城的具体来历, 她知道的都不如颜季明这般清楚。 虽然隔着一道屏风,但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回响着,公主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如果没有父皇的密令,自己的心里,最终也必然是对他的好感大于恶感。 诚然,颜季明总是故意气她,但这人的才情、本事,都无可挑剔。 而且,长得还挺漂亮... 只能说越看越顺眼。 但这时候,颜季明的声音忽然响了几分,他向底下的学生抛出了一个问题,随即也吸引到了公主的注意力。 “诸位能否告诉我,为何安禄山之前执意挥军猛攻重兵把守的潼关?” 公主抬起头,眼里出现了些许好奇。 有人当即回答道: “因为潼关是京城的门户,攻破潼关,长安也很难再守住。” “这个回答有些肤浅,我希望诸位,能说的详细一点。” 颜季明坐下喝了口水,笑道: “安禄山那时候手上精锐兵力超过十五万,无论是攻打哪一道,都会比攻打潼关要轻松许多,难道他就不怕攻不下潼关吗?” 这句话一出来,所有人都不禁皱起眉头思索起来。 都知道潼关一破长安守不住, 但,安禄山为何笃定自己能攻下潼关? 颜季明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回答,便缓缓讲述起来。 固然是因为朝廷可战之兵皆在边疆,仓促间难以抽调回来。 但更多的原因,则是因为长安、乃至于关中的生态和土地情况,已经再度恶化到了西汉末年的程度。 武周、玄宗时期,尤其是玄宗,曾数次以各种名义巡视洛阳,实际上就是为了引民就粮,躲避关中发生的饥荒。 那时候,关中地带水旱灾害频发,当时的皇帝还是唐中宗,有大臣建议他可东巡洛阳以“就食”,实际上就是带着百姓出去要饭。 中宗好歹还要点脸,大发脾气道:“岂有逐粮天子耶?!” 而他儿子,也就是玄宗,则是毫不犹豫地屡次东巡。 史书明确记载玄宗东巡洛阳“就食”的次数有五次。 长安已经到了那种需要依靠四方调粮维持运转的地步。 而玄宗时期,找到的解决办法就是扩大漕运规模。 而安史之乱爆发,则是使得这种运输陷入困境。 潼关封锁,河东、河北、江南的钱粮几乎都没法在短时间内运输过来,而这些钱粮,其中大半都到了叛军手上。 叛军的主力都是边军精锐,军中钱粮又充足,以正常的逻辑来判断,那时候别说是潼关,就算是聚集兵力死守长安,也大概率是守不住的。 公主听到这儿,心里多了些高兴。 原来, 他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叛军太过于势大,优势过于明显,上皇那时候逃...撤出长安,也是情有可... 颜季明说到这里,轻轻敲了敲桌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上皇那时候,选择了逃出长安。” “看似情有可原, 却, 不可原谅。” 这话出口,除了公主目瞪口呆,在座的那些读书人,反倒是不怎么吃惊。 明目张胆指责皇帝算什么? 何况那位现在都成上皇了。 这现在都快成了寒士居的风气了。 喷, 都可以喷。 颜季明在其中有意引导,很快就证明政键是从古至今男人们之间经久不衰的娱乐项目之一。 说好听点, 叫指点江山。 不要觉得所有人都能随时保持理智。 当你看到一个人政键的全过程后,你就会明白,有些事情是很容易上头的。 而且颜季明那边本就乐于看到这种情况。 但, 倒不是完全让他们无脑蔑视朝廷。 那样的结果就是连带着颜季明和节度府也会被他们一块蔑视。 喷,也要喷的有理有据。 只要你说的有道理,就不为过。 因此民间有戏言。 魏博镇现在是刑不下寒士居,礼不上平民。 原话应该是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前一句的意思,指的是现在魏博镇中,对寒士居里的读书人不追求严苛的刑罚,对普通百姓保持基本的尊重和礼节。 就当大家义愤填膺,捋起袖子准备数落一番的时候,一名宫女走出,声音冰冷道: “殿下想向魏侯讨教,为何上皇不可原谅。” 简单一句话,顿时让那些读书人回到了现实中。 屏风后的那位,可是当今的公主,其身份,和自己这些穷酸读书人比起来,就好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局部片面的思想引导很容易,但让人在短时间内从封建框架中脱出来,几乎不可能。 宫女轻飘飘一句话, 当即又让那些读书人变成了鹌鹑。 若是可以的话,公主这时候反倒不想拆颜季明的台。 经过那一晚后,她已经发觉,自己对颜季明的好感,已经到了有些危险的地步。 但, 她毕竟姓李。 颜季明朝公主的方向瞥了一眼。 直接亮明旗帜开喷肯定不可以。 所以只能用其他思路来向公主解释。 颜季明沉吟片刻,看着屏风道: “敢问何为天?” 公主在屏风后淡淡道: “至高至上者为天,天者,尊贵不可言说。” 颜季明随即道: “天者,如同殿下所说,尊贵不可言,且庇护天下,所谓天子,即代天牧民者,其固然同样尊贵,但却是因其职责而尊贵。 天子职责为何? 牧民、护民、养民,与民为善,以政养民。 天子平日里受四方万姓供奉景仰, 为的,就是让他带领天下,不蒙欺压之耻,不受战乱之苦,不闻饥馑之忧。 敢问殿下,上皇,可做到了么?” 公主默然不语。 颜季明没说的更狠一些,因为再说出来,就太过了。 古代的观念是君君臣臣,公然这样指责玄宗,已经有些出格了。 下课。 学生们三五成群走出教室,脸上都带着些兴奋。 今天跟着魏侯一块喷上皇了。 好耶! 一名宫女径直走到颜季明面前,后者早有预料。 “殿下,请魏侯过去一叙。” “魏侯刚才那番言语,是否太过放肆了些?” “微臣不敢。” 公主每次看到颜季明那笑眯眯的样子,都感觉自己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但这次,她没有再发怒,反而是蹙眉,轻声道: “读书人最好搬弄是非,你今日言语已经算是不敬,日后若是说起来,这句话必然会为你招致祸患。” “多谢殿下替微臣着想。” 公主当即瞪起凤眸: “又在胡说,谁替你着想了?” “是微臣说错了。” “还有,上皇那毕竟是不得已,他,也是有苦衷的。” 公主看颜季明沉默不语,以为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没察觉自己心里竟有些暗喜。 但这时候,颜季明抬起头,笑道: “这话,臣倒是不敢苟同。 所谓一国之天子,若无国,他又算的了什么?” “你...” 公主气的银牙紧咬。 这荒唐匹夫, 果然还是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哪怕一个字! 教室里学生都走光了。 屏风后说话的,只有公主和颜季明两人。 那些宫女在外守着,几乎都习惯了两人这般私下说话。 因此颜季明也就不在乎说的更放肆一些。 “臣给殿下你举个例子。” 颜季明神情温和,道: “倘若有个权臣,譬如就是臣颜季明...” 公主抓起一只香囊砸向颜季明,愤愤道: “你哪是什么权臣,你就是个佞臣,又佞又奸。” “随您怎么说吧,现在朝廷又给我封官赏爵,又赐个公主给臣做当家娘子,然后安禄山这时候造反,我怕死,直接就投降了,您觉得这样可以吗?” “自然是不可。”公主理所当然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那么,我身为大臣尚且如此,一国之天子,其气节竟连个臣子都比不上么?” 公主愣了片刻,她把玩着手里玉笛的穗子,叹了口气道: “本宫说不过你。” 两人面对面坐着,这时候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颜季明有些迟疑道: “您怎么还不走?” 公主:“......” 这么盼着本宫走? “行啊,这就给魏侯挪地方。” 公主没好气地轻啐一口,带着宫女出门离去。 乘上辇车后, 车夫很是熟练地直接催促马匹动身,前往驿馆。 公主几乎都习惯了这样的行程。 辇车转过了一条街,她忽然感觉车速慢了许多,不由掀起车帘的一角,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 急促的马蹄声从辇车旁穿过。 车夫在外面喝骂一声,还没等他报出这是公主的名号,就听见那几个骑马的人,这时候沿路大声喊道: “睢阳大捷,睢阳大捷!” “薛将军攻破叛军,斩首万余!” 辇车里,公主不觉怔住。 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封密旨,匆匆看了一眼又放回去,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左将军薛嵩率军三万,绕过汜水关,截断睢阳叛军的粮道,继而分兵三路,沿途攻破叛军营寨十九座,斩首超过万五, 重创叛将李怀仙部,生擒叛官令狐潮,已将其押送到城外!” 信骑在颜季明身前半跪下,将军报双手捧过头顶。 李萼伸手接过,放在颜季明面前,颜季明看完后,立刻递给李萼等人传阅,他脸上早已出现了一丝喜色。 众人看完军报,随即对着颜季明恭声道: “恭贺魏侯,再得大捷!” “今夜就不设宴庆祝了。” 颜季明摆摆手,道: “等薛将军回来,本侯再设宴为其接风,顺带着庆贺此战得胜。” 人都散去后,一个人走到颜季明身前,躬身一礼。 “奴,恭贺魏侯。” 李宜奴仿佛是忘了颜季明许诺给她封王的事,自始至终神情恭敬温顺。 颜季明看向她,心里思索着,嘴上道: “我三日前已经下令,北疆三郡会匀出粮食和牲畜,给你的楚里部送去。” “奴并非是为了此事。” 李宜奴摇摇头,道: “奴是来向您辞行的,楚里部三千勇士死伤殆尽,奴得回去坐镇,要不然楚里部就算有魏侯您的帮助,也会被其他部族给吞下。” 颜季明笑了笑,道: “其他部族?” “是...” 李宜奴看见颜季明随手找张纸写了一行字,然后递给自己。 “你派个人,把这信送到范阳,让范阳军随便挑个部族灭了,告诉奚人,谁敢动你的楚里部,唐军就灭谁的全家。” 河北北疆边军,现在大都是由颜季明的魏博镇供给其粮草,再加上种种笼络和威逼利诱,早已诱使不少边将听命于他。 再说了,唐军灭一个外族的部族,需要理由么? 李宜奴捏着信,忽然对着颜季明跪下。 “奴和楚里部,必然世代铭记魏侯恩德!” “没必要谢我。” 颜季明摇摇头,道: “给你一个月时间,这次不用楚里部出兵了,只要你提供三千匹战马,士卒,我手底下有。” “但,楚里部已经是...” 她看到颜季明的眼睛,不禁有些畏缩,没敢再往下说下去。 “可以么?” 颜季明笑眯眯道。 李宜奴迟疑一会儿,低声答应了。 第一百四十章 我都要 第143章 我都要 节度府虽未大肆庆祝,但也将河南大捷的事宣扬的人尽皆知。 民间自然是更加高兴。 仗没在自家河北这儿打,妨碍不到他们,这是一喜。 打胜仗的,是自家魏博镇的将军,这是二喜。 节度府宣布与民同乐,今日在平安坊消费的单子一律打对折,这是三喜。 平安坊里的好东西越来越多,现在打了折,更是又新奇又便宜。 大家都以为自己捡了便宜,但这是在财经府的文吏仔细计算后才施行的政令。 颜季明依然有得赚。 单单拿所谓的香皂来说,因为做这个东西需要大量的动物油脂,极其浪费,所以颜季明就命人将一整块香皂再切割成小块,然后再将价钱稍微降低,使得最后的标价对于人们来说只是略高,但并非不可接受。 这样一来,买的人反而更多。 而且小块香皂用不了多久就用完了,下次还得在这买。 同时,节度府下属的商队,会将香皂这些货物运输到他国进行售卖,赚的更多。 颜季明看完这个月的财报,将其递给李萼,叹息一声道: “虽说那些世家已经松口,但想让他们吐出过去两个月内贪下的所有钱粮,几乎不可能。” 清河崔氏那边已经将态度和身段压的极低,他们也没办法,毕竟清河崔氏现在只是个被众多世家推出来当挡箭牌的存在。 崔氏现在是利益没分着,还得赔上一份嫁妆和一个嫡女。 据说清河崔氏的家主私下里都在夸颜季明杀得好,就该多杀几个贪心上头的王八蛋。 李萼接过财报翻看着,头也不抬道: “这事,其实还好解决,现在下官想跟您聊聊另一件事。” “你说。” 李萼沉吟片刻,很是直接的问道: “您打算如何处理李宜奴。” 之前允诺好的封王,现在迟迟没有消息,李萼便认为颜季明没打算遵守这个承诺。 不过这也正常,颜季明现在贵为一镇节度,而李宜奴不过一奚人女子,就连其族长位子,也是因为颜季明才能得到。 对她说话不算数,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下官询问过督察府的探子,她那个楚里部安置在范阳,如今奚人偃旗息鼓,楚里部也得以吃进不少人口,势力发展的异常迅速。” “假以时日,必然,又是一个祸害。” 颜季明沉默片刻,回答道: “就算楚里部发展壮大了,但也不可能比魏博镇和天雄军强,只要手段足够,就可以将其驯化为源源不断提供奚人骑兵的存在。 而且,我给他们的待遇,就算是之前的朝廷也比不上。” 李萼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笑什么?” “下官,只是想起魏侯您的事。” “什么?” 李萼忽然正色问道: “魏侯您昔日受上皇破格擢升为太守,而后又受陛下青睐,先封魏博节度使,接着又尚公主,几乎可以说是恩宠极高了; 那么,您为何从未恪守臣节呢?” 颜季明的心思,和他最亲近的那几个文官武将,肯定是极为清楚,但依旧选择了跟随他。 李萼便是其中之一。 他并不忌讳说实话,只要能点醒颜季明,有时候他甚至会毫不客气地直接骂过去。 颜季明在无事的时候,曾戏称李萼是他的魏征。 李萼这话,直接讽刺颜季明同样是受到朝廷的厚恩,却依旧野心勃勃,而换到楚里部和李宜奴身上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现在比奚人强,给他们好处,他们虽然会感激涕零地收下,但未必会对你心悦诚服。 “虽说李宜奴对您始终恭敬,但私下的情谊,怕是无法为奚人担保。” 李萼冷冷道。 “听说您这次没有再从楚里部中抽调奚人骑兵,而是只让楚里部献出三千匹战马,可有此事?” “不错,奚人才战死过三千骑兵,总得让他们有喘口气。” 李萼闻言,笑道: “民间猎户蓄养细犬,就算是最知道心疼细犬的猎户,到他该用细犬的时候,也从不会心疼。” 狗养在那,就是为了打猎的时候有个帮手。 养得好,是为了它在打猎时候能跑得更快。 就算是它立了再大的功劳,也不可上桌与人一起吃饭。 这是规矩。 “您曾说过,此后奚人,也可入魏博镇,与唐人一视同仁。 这话说得, 既对, 也不对。” “奚人和契丹人之乱不过才停息数月,您就轻飘飘地将这个诺言许出去,让奚人轻易得到喘息的机会,他们并不会感激, 同时,您治下的百姓,会因为此事对您产生不满。” 虽说已经经历过一轮民族大融合,就连李唐皇室,其实也有胡人的血脉在其中。 但李氏得国后,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彰显自己“正统”的汉人血脉。 而民间,上到世家权贵,下到平民百姓,哪怕是个佃户,也会因为对方有一张胡人的脸庞而心生轻蔑。 但诡异的是,唐代也并不缺少那种胡人出身的大将。 这些人同样会受到他人的赞叹和尊重,因为其出身和面貌而受到的嘲笑,也会因为其资历和战功的积累,渐渐消失。 李萼在这里只看到了表面,并没有思考到更深层次的东西。 颜季明想了想,道: “在唐之前,仍有许多代朝廷,大汉,便是其中之一。 国恒以弱灭,而汉独以强亡,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时候哪怕是汉末,割据诸侯手中的军队,依旧能征善战,同时为了追求称霸,但凡是聪明些的主公,都知道任用贤才,保持政治清明。 其实,大唐现在也是类似的情况。 虽是叛军势大,虽是朝廷屡屡战败,手中聚集的精锐将士数次伤亡惨重,但,现在的朝廷依旧亡不了。 唐,强在包容。” 颜季明缓缓道: “大唐盛极之时,万国来朝。 但不仅要将其变为我之臣属,同时也要让万国的人口,变为大唐的人口,让万国的人才,变为大唐的人才。 使得大唐,人心所向, 纵然出身不同,最后,所有人也会为了同一面旗帜而竭尽一生去效死忠。 高仙芝如此,李光弼亦是如此。” 同是胡人,而且也受到朝廷的猜忌,按理说,他们应该与叛军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才是。 但这两人,都选择死忠于朝廷,任由其效命驱使。 颜季明之前清楚李光弼对自己的宽容和放纵,但每次思虑再三,都没有选择与李光弼开诚布公,希望他能彻底倒向自己。 为什么? 因为颜季明始终看不透李光弼,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说他对颜季明好吧,但却依旧忠于朝廷。 颜季明不敢去赌,怕戳穿这层纸后,留在他们之间的,只有现实。 “纵然我收揽河北人心,也不过是坐拥天下一道势力,而到时候倘若朝廷号令一出,北疆外族尽皆出兵南下,就足以拖延我大多数兵力。” 颜季明脑子的思想还是源自于后世,已经经历过数次民族大融合,已经不偏执于依靠血腥镇压和刀枪维持外族对自己的臣服。 “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李萼淡淡道: “此乃太宗所言。” 意思就是自古以来,这些外族,只能依靠暴力手段迫使其臣服。 颜季明答道: “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 这话出自国语,意思是只要恩威并济,让百姓心悦诚服,就算是有人带头叛乱,也没人会跟随他。 对于外族,颜季明就是希望能做到恩威并济,使其臣服于自己。 奚人楚里部,只不过是个试验。 既要给好处以笼络,同时也要在一定程度内弹压,使奚人知道节度府的威严和恩德。 其中的难处在于要拿捏好分寸。 汉人依旧是汉人,胡人依旧是胡人,出身是不可能改变的。 但他们可以认同自己都是唐人。 至于出身黑诡国的, 抱歉, 他们应该老实待在树上。 若是做成了,颜季明完全可以比之前的安禄山更加强大。 李萼依旧不赞成颜季明的策略,但听到颜季明那句话后,脸上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步子迈得太大,必然会扯到蛋。 等魏侯自己吃过苦头,或许也就明白了。 他摇摇头,道: “下官还想提醒您另一件事。” “说吧。” “举大唐之疆土,现在几乎处处爆发战乱。 边庭精锐将士,皆携兵甲而南望,朝闻朝廷勤王号令,夕即启程返回中原,而后与叛军厮杀交战,极其惨烈。” 李萼沉声道: “唯独河北,在您的治下,现在绝大多数河北的郡县,都恢复了以往太平的景象。您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可或缺。” “呵,我哪里...” 颜季明刚要笑着说什么,就被李萼打断。 “现在,您派薛嵩接手洛阳,而他已经击溃河南残余的那股叛军,可以说是只要您继续朝那儿增兵,几乎就能直接掌握河南五成以上的人口和土地。 同时,洛阳在手,您又截断了关内、河东叛军的退路,因为其贮存的粮草,大半都在河南,如今道路断绝,您将被他们视为死仇。 最后,则是...朝廷。” 李萼冷冷道: “下官不可否认,您或许和那位和政公主也有些私谊,但还是那句话,你们之间的私谊,不能用于影响您的判断。” 朝廷重用您,您支持朝廷,并非因为一个两个公主,而是因为需要利益互补。 朝廷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呢? “长安一战,朝廷任命的防御使房琯作战极尽愚蠢之举,将四万关陇精锐尽数埋葬于陈涛斜。 而各处协助出战的朝廷官军皆斩获甚微,据说河东节度副使郭子仪,其大军主力被围困,连他的一个儿子都战死在乱军之中。 朝廷的家底子就算再厚,也禁不住这般消磨。” 李萼看向颜季明,轻声道: “而在朝廷屡屡受挫实力大损的时候,您却好生待在河北,大肆收揽人心,招兵买马,势力一天比一天强大。 朝廷若是平叛顺利的话,必然不会介意,因为只要调集他们手头的力量,依然可以轻松碾死魏博镇。 但现在,朝廷的实力,恐怕已经不能轻松压过您了。” “但这样的话,朝廷只会更倚重我。” “不,若真是这样的话,那朝廷和叛军就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 李萼看着颜季明,吐出一个字。 “您。” “下官不赞同您现在就着手收服外族人的道理就在这。 万一朝廷和叛军心照不宣地对您动手,您那时候还有余力去管外族人吗? 而前期付出的好处不够多,只会让外族人大失所望,最后又容易被朝廷或是叛军用好处诱使,甚至会反过来对付您。” 朝廷担心颜季明已经尾大不掉,形成割据的藩镇, 叛军的粮草大半都在河南,现在等于是退路已经被颜季明断绝, 一旦两方暗地里调转矛头对准颜季明,后者将会瞬间陷入两面受敌的处境。 魏博镇虽大,但也不是全部地方都死忠于颜季明,何况魏博镇也不是全河北。 颜季明的决策可以影响到整个河北,但并不代表他就能控制整个河北了。 “不管怎么说,朝廷和叛军,现在虽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但随着您入场,必然会有一方立刻转过来对付您。 还请魏侯,对此多加思虑。” 颜季明想了想,问道: “若我这时候迎娶公主,是否可以缓解朝廷的敌意?” “只怕会适得其反。” 李萼耸耸肩,揶揄道: “朝廷尚公主,对一般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您却这般轻慢,在公主到来之前,直接就先迎娶了一个过门,而且还将其立为正妻。 公主嫁过来,只能做小。 朝廷迫于形势,肯定会嫁,但对您的印象,也绝不会变好了。” “有时候,双方的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现出来的态度。” 颜季明冷静分析道: “李亨现在对我是否信任,不会影响朝廷的判断。” 中央和地方,朝廷和藩镇, 几乎是天然对立的存在。 颜季明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算朝廷先去解决叛军,等解决完叛军后,也肯定会想办法来对付他。 关键在于, 先打叛军,还是先打颜季明,这两个总是要有一个取舍的。 “若我死,魏博镇必然分崩离析,接着河北不可能老老实实归顺于朝廷,只会变回原来大乱的局面,本来朝廷还能从我这儿抠出一些钱粮, 但河北一乱,土地、人口、钱粮,他们什么都得不到。” 李萼知道这话说得也没错,但还是道: “您想的这么多,自然是极好的,但朝廷毕竟不会这般细想。” 朝廷做的蠢事,还少么? 颜季明道: “我倒是觉得,娶公主是个不错的办法,至少向朝廷表达了态度不是?” 李萼摇摇头,道: “娶一个公主,只怕没什么用。” 联姻是最坚固,也是最脆弱的同盟。 “娶一个当然没用。” 颜季明点点头,道: “所以我要娶两个。” 和政公主、李宜奴的图都已经放出,在角色卡中,想了想给李宜奴还是用女将军的形象。 感谢几位大佬的月票,感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多谢大家支持! 最近身体不大好,更新慢一点。 第一百四十一章 国仇家恨 第144章 国仇家恨 自洛阳往西,便是陕郡。 之前封常清便是直接丢弃了洛阳、陕郡,一退百里,使得叛军极为顺利地攻到了潼关面前。 而李光弼现在要做的,正好和叛军相同。 那就是攻下陕郡,重新打通前往潼关的道路。 但他现在的处境却极为不利。 北面,河东南部六郡要么沦陷,要么就是遭到叛军的猛攻;西面虽然是朝廷所在,但其在经历了一次惨败后,还没能征调出一支新的大军,所以也无力再出兵配合李光弼两面夹击。 就算是南面的山南东道,同样正被叛军猛攻,不可能抽调出足够的兵马呼应李光弼。 简而言之,李光弼攻打陕郡时,便是三面受敌的处境。 帅帐中,李光弼正坐在案几后,查看着一封封军中文书,然后做出批断。 没过多久,副将便走进去,单膝跪在李光弼面前。 “大帅,洛阳那边,已经按期送来了新一批的粮草。” 李光弼瞥了他一眼,看出他必然还有下文,便放下手里的笔,淡淡道: “还有何事?” 副将犹豫片刻,随即沉声道: “魏博节度使,并未如约将三千匹战马送来。” 战马...... 李光弼神色微沉。 但却并非是对着颜季明。 成建制的骑兵,堪称战场上的大杀器,李光弼一代名帅,岂会不知? 但他之前在河北的时候,就直接将在河北各地搜刮到的几千骑兵转手送给了颜季明,也没有任何心疼的意思。 为何? 因为用不上。 眼下的陕郡,关隘、险阻极多,不适合大规模的骑兵作战,一旦开战,几乎都是呆仗,也就是攻城拔寨的战事。 骑兵那般宝贵,总不能让他们下了马去攻城吧? 那他娘的就是亵渎了。 李光弼沉默了片刻,道: “既然没送来,那就正好改变计划吧。” “可,可那是陛下和朝廷的意思,” 副将咽了口口水,艰难道: “朝廷,希望您能从陕郡派遣骑兵北上,呼应河东的郭公,为他打开局面,若是不从......” “不从,能奈本王何。” 李光弼平静地说道。 “您......” “朝廷如今方略,总是出自文臣说客,这些人无一不是夸夸其谈之徒,只有空谈,然而平日连士卒都没见过,只知道一声令下,就要让无数虎贲将士替他们赴死。” 李光弼笑了笑,道: “莫说是三千骑兵, 郭子仪那儿的局面,几乎是处处僵持,除非是三万骑兵不顾一切地猛攻河东叛军,强行在包围圈外撕开无数口子,要不然,他那儿还是只能僵持着。 若本王所料不错的话,河东叛军,现在正应该是犹豫着不知道是继续攻打郭子仪,还是想办法扑灭本王这支西出洛阳的大军。 而本王派这三千骑兵北上,则必然会激得河东叛军立刻挥师南下,到那时候,别说是夺回陕郡,只怕我军能活着退到洛阳的将士,也会是十不存一。” 朝廷的要求实际上是让李光弼派遣八千骑兵北上支援郭子仪。 李光弼军中能凑出六千骑兵,再加上颜季明送来的战马,凑出八千骑兵也不算困难。 他虽然认为在陕郡中,骑兵的作用不大,但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放弃骑兵。 八千骑投入现在的河东道,最多打起几个水漂。 在河东的叛军精锐兵力至少在五万以上,同时也有本地豪族投向叛军,更是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流民,被叛军裹挟其中,要么是同样做了叛军兵卒,要么就是被迫充当攻城交战时的炮灰。 乱世,人命如草芥。 李光弼在该用兵马的时候从不会心软,哪怕无数将士前赴后继死在战场上,也不会让他有半点心疼。 而且在他的统率下,那种需要大量牺牲才能夺取的胜利,几乎不存在。 他每一次交战时的策略, 都是奇正并用, 打的对方不得不服气当孙子,这足以证明李光弼用兵的眼光和本事。 所以他本就不同意朝廷这次送过来的命令。 八千骑北上? 呵。 但李光弼并没有在明面上拒绝,而现在,魏博节度使并未按期送来战马,倒是正和他的心意,可以拿这个借口去搪塞朝廷。 “那朝廷使者现如今还在军中,咱们却是如何与他说呢?” 李光弼没说话,冷冷看着他,那名副将很快就满头冷汗,连忙道: “末将明白了,这就去跟他说魏博节度使没按期送来战马,所以没法出兵。” “把最后几个字改成不能按期出兵。” 李光弼淡淡道: “总不能折了朝廷的脸面。” “是,末将明白。” 副将离开后,李光弼深深吸了口气,却没再立刻去看那些繁琐的军中文书。 他手边躺着一封没拆开的书信。 落款,是颜季明三字。 朝廷这次可谓空前大方,给李光弼跳过了公侯之类的赏爵,直接封其为...郡王。 平叛诸将皆有功劳,但也有不少败仗,就算是郭子仪,眼下都是被叛军给逼了回去,接连失去三个郡。 而李光弼自从在河北用兵以来,几乎毫无败绩,但朝廷自始至终给他的,只有一个恢复官职的告身。 哪怕后来朝廷又给李光弼追封晋升了不少官职,但却从未给过一马一甲的援助。 李光弼现在手上兵力有三万多人,其中还有数千骑兵, 全都是靠着他自己手段得来,或是以战养战,或是直接从河北各处征调兵马,然后将其变为可堪一战的精锐。 “临淮郡王...” 李光弼摇了摇头,将那封信拿起拆开,慢慢往下看去。 看完后,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笑意。 “来人。” “在!” “召集诸将,本王要议事。” “是!” 临淮郡王聚将,没人敢怠慢。 况且李光弼军中的这些将领,早就对他带兵的本事心服口服。 那名朝廷派来的宦官也在其中。 他名叫程元振,与李辅国出身一样。 但,他却没因为拥立之功受到李亨的重赏。 如今这个出使的差事,也是他靠关系好不容易求来的,自然希望能将差事办的漂漂亮亮,让陛下对自己刮目相看。 可惜李光弼的心思他始终无法猜透,每次程元振问话的时候,李光弼的回答都是无懈可击,根本挑不出毛病。 不管程元振如何劝说,李光弼那边总有办法不出兵。 你是想拥兵自重么? 程元振脑子还算清醒,至少没把这句话问出口。 “如今,我军在陕郡外已经耽搁了足够久的时间。” 李光弼目光平静,环顾了一圈众将,朗声道: “而且朝廷新败,郭子仪等将无力南顾,眼下朝廷能依靠的兵马,只有我军了。” “本王,决意北上,支援郭子仪,先为河东解围。” 北上? 众将有些发愣。 若是要北上的话,倒是不用攻下陕郡全郡,全军的压力便会大减。 但这样一来,却是不符合李光弼之前与他们所说的作战计划。 唯独程元振面露喜色,问道: “大王可是愿意派骑兵北上支援了?” 李光弼摇摇头。 程元振脸上笑容一滞。 “本王,将亲自率全军北上。” “但这样一来,洛阳以西的道路,将复为叛军所有了!” 有将领抗声道: “我军现在扼守要道,就算是三面叛军环集,一时之间也难以击溃我军,就算局面不利,也可从容后退到洛阳。 若我军全部北上,能替郭节度解围还好,若是不能,则我军那时候就不是三面遇敌,而是四面皆敌,连身后的退路都没有了!” 李光弼还没回答,程元振就已经沉下脸,怒道:“郡王领军之才,远超卫霍,此乃朝廷皆知,岂汝等匹夫所能通晓?” “使者言重了。” 李光弼看着众将,声音和缓了一些。 “此事,本王自有计较。” “末将遵命!” “末将...遵命!” 李光弼在军中威信足够,之前的质疑,也是提出了李光弼这个决策中的不合理之处。 那就是,李光弼此举,几乎是直接为叛军让开了道路。 但凡是聪明一点的叛军主将,都会选择直接进军,趁着李光弼北上的时机,夺取他身后的那些要害之处。 这样一来,叛军既可以重新图谋攻取洛阳,也可以反手包围李光弼这支孤军。 大帅,到底在想什么? ...... “事情就是这样,我军粮草,尽在洛阳、河南一带,如今洛阳失守,前往河南的道路也被李光弼阻断,我军眼下,已经是......” 安守忠没再继续说下去。 而坐在他对面的崔乾佑,虽然性子一向有些急躁,但这时候也不由默然。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粮,就算是再精锐的将士,也不可能饿着肚子打仗。 “不过,李三郎从长安逃走的时候,没有焚毁国家左藏,我军凭借着左藏,再加上攻陷各处的储粮,依旧可以坚持许多时日。” 左藏,实际上就是国库。 玄宗逃出长安的时候,杨国忠曾想焚毁左藏,却被玄宗阻止。 他认为,要是叛军没得到左藏,必然会转而从百姓身上获得补给,不如将左藏留给他们,还能让他们少搜刮一点百姓。 如今,左藏落到叛军手中,让他们不至于瞬间陷入绝境。 “但却是不得长久。” 崔乾佑摇摇头,道: “就算是我军控制地界,也时常有刁民聚众反抗,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坚守下去......” “唯有继续进攻。” 他和安守忠对视一眼,确定各自想法还是一样的。 “那么,该进攻哪里?” “无非是再向北,或是向西。” 向北,就是继续与朝廷交战。 尽管朝廷数次惨败,但却依然坚挺。 大唐的底子,厚到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关陇一带的精锐接连打了三次大败,依然有余力重新组成大军。 从安西北庭抽调回来的边军早已启程,源源不断地加入战事。 甚至还有从西域征调而来的大量仆从军...... 北面的回纥人早已参战,成千上万悍不畏死的回纥骑兵出现在各处战场。 就算是吐蕃,疑似也有出兵“帮助”的意思。 哪怕走到现在,也是赢多输少,但崔乾佑心里早就没有了必胜的把握。 这样的大唐, 会亡吗? 能亡吗? 河北等地,因为朝廷逐年压榨较多,对朝廷可能没太多好感。 但关内、山南、河南这些地方,多的是对朝廷的死忠。 如今本应该最可为叛军所恃的河北、河南,已经逐一失陷。 眼下看似叛军得势,但崔乾佑等人都清楚,若他们继续保持眼下的局势,那么,叛军离灭亡就不久了。 “向西吧。” 崔乾佑缓缓道。 向西,就是重新攻入河南,恢复根基之地,留出喘息的空当。 安守忠点点头。 他也不赞成继续跟朝廷作战。 朝廷那边的家底子太厚了,打一批还能再拉一批过来。 自己这边的底子虽然也不薄, 但又如何能与一国相抗衡? “那问题就是,该怎么打?” 安守忠想了想,道: “要入河南,必经陕郡,而陕郡外面,就是那个李光弼所率领的数万兵马,此人不可小觑。 李光弼在河北时,就已经攻灭史思明、田承嗣部,这两人下落至今没探查清楚,想来不是死了,就是被俘。” “不用管他。” 崔乾佑冷冷道: “我已收到消息,李光弼奉他那个朝廷的命令,已经不得不挥军北上,只在占据的要害城池里留下了少量守军。 可在军中择选敢死之士,出其不意发起猛攻夺取那几座要害城池,就可以重新打通前往都畿道河南府的道路。 那时候,我军可携余威进攻洛阳,东都,必能一战而破。” 战场情形瞬息万变,但真正的名将名帅,总能找到足够的时机,让他们从容判断接下来的战况。 “那样一来,我军就要与那个魏博节度使,正儿八经的交手了。” 安守忠看了看崔乾佑,提醒道: “你可不要对其大意,据说史思明都曾数次败在他手下。” “不过是个少年罢了。” 崔乾佑冷冷道。 “呵,听说这个少年,在不久前,夷灭了博陵崔氏。” 安守忠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崔兄,要是没记错的话,令尊,应该也在族中吧?” 崔乾佑没有回答,拳头微微捏紧。 若是真有大好前程,谁又甘愿去做叛逆谋反的事情? 他的父亲本是庶出,连带着他,也受到族人的蔑视。 但崔乾佑从未因此仇恨过父亲。 他想起那个总是一脸苦笑抚慰自己的父亲,那个无论如何都没有亏待过自己的父亲,那个在族人羞辱自己的时候宁愿拼着事后被责罚也要出手和族人厮打的... 父亲! 他眼底,悄然有一丝猩红浮现。 若你不在,我这些功名利禄,却是挣来给谁看? 安守忠自顾自笑道: “崔兄本出身名门,却甘愿从于我军,如今竟是连出身都没了,唉,愚弟我真是替崔兄惋惜啊。” “你不用激我。 他灭了博陵崔氏,我只会说灭的好。” 崔乾佑开口了,声音却是嘶哑了许多。 “此战,我将为先锋,替你们开道。 此战,我必攻克洛阳。” 安守忠得逞,脸上笑意荡开,但还没等他说话,崔乾佑接下来的话,却是让他笑容一滞。 “但攻下洛阳后,我要你们每人都从军中抽调出最精锐的两千人给我,我会继续向北,替你们开道。” “那颜季明毕竟坐拥魏博,其麾下便是大半个河北,除非你手中有十万精锐,否则又如何能与他抗衡?” 安守忠连忙劝说道: “丈夫立于世,何愁无复仇之机,还请大帅暂且忍耐吧。” “有他在,我自然不可能与魏博军相争。” 崔乾佑冷笑了一声,道: “但,倘若颜季明死了呢?” “你...” 安守忠惊疑不定。 崔乾佑摇摇头,道: “我没这么大本事,我要是能杀他,还能让他活到今天? 大唐朝廷,会替我出这个手的。” 感谢书友“府卫前军”、“阿勒泰的老西”投的月票,感谢大佬。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多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叛 第145章 叛 沈青现在已经很熟悉节度府里的道路,而且路上遇到的许多文吏已经认得他,纷纷施礼,但沈青面无表情,没做任何回应。 沈都督这样匆忙,兴许是又有什么急事了? 文吏心里猜测着,但没人敢询问。 “沈都督求见。” “请。” 颜季明放下笔,抬头看向门口。 “魏侯。” 沈青出现在门口,立刻对着颜季明施了一礼,急促道: “薛将军急报。” “他?”颜季明有些意外。 薛嵩才在河南获得一场大胜,几乎扫清了河南的叛军。 按理说,急报一般是紧急军情,但他现在又有什么好紧急的呢? 颜季明接过信,随意看了两眼,随即霍然起身。 “立刻把李崔二人,还有严参谋,全部都请过来。” “是。” 三人过来的时候,还没落座,颜季明就直接道: “河南告急。” “可是叛军又攻回来了?” 李萼眯起眼睛,道: “但除非是李节度被击溃了,要不然叛军不可能...” “不是叛军。” 颜季明摇摇头,道: “是永王。” 先前玄宗逃往蜀地的时候,封诸子为各地节度。 其中,永王李璘,兼任山南、江西、岭南、黔中四道节度使,治下地广人稠,钱粮充足。 这自然也让他的野心迅速膨胀起来。 之前永王曾与颜季明私下通过信,希望得到颜季明的承认和帮助,却被颜季明置之不理。 他那时候和颜季明之间不仅隔着一个河南,还有山南东道以及淮南道。 所以, 他现在为何能兵临河南? 除非山南东道和淮南道已经尽为他所有。 但眼下当务之急,在于如何应对。 薛嵩的信中,说明自己提前派人探查到了永王大军的踪迹,说永王的军队已经渡过淮水,朝着睢阳进发。 睢阳太守张巡、颍川太守来瑱明确表示会据守城池,并且希望薛嵩立刻派人向河北求援,因为根据探子的汇报来看,永王的大军规模极其庞大,而且心思不明。 相比于动机可疑的永王,天雄军就可信了许多, 毕竟不久前,薛嵩才率领天雄军攻破河南叛军,替睢阳、颍川两郡解了围。 “自然得是增兵,但也不用急着交战。” 崔佑甫缓缓道。 “永王虽然已经出兵,可他意向不明。 下官觉得,我军当以据守为主,不应该主动与其交锋,先探明其来意,再做决定。” 颜季明连河北都没消化完全,现在的河南之地,对他来说其实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能占住固然好。 譬如洛阳,倘若颜季明能牢牢占住东都城,这对将来发展的意义极大。 但其他很多地方,就有些鸡肋了。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占住了那些地方,短时间内又不能出产东西,而且为了守住它们,颜季明还得将兵力分散开来逐一坚守。 崔佑甫说完话后,旁边两人默默点头。 “那么,倘若他的来意,就是为了攻打我呢?” 这三人或许还不知道永王到底是什么心思,但颜季明却是清楚记得,在历史上,这位永王就是因为“造反”而死的。 不少野史中都说他是被肃宗逼反的。 但事实,或许也真就那样。 李亨在灵武称帝,实际上还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 永王但凡有半点质疑李亨的心思,同时又骤然获得如此重权,想要不生其他心思几乎不可能。 “薛嵩带走了三万天雄军,现在看样子还是不够,若是出兵增援,至少也得过万吧。” 李萼看了颜季明一眼,提醒道: “若是再大规模抽调天雄军南下增援,那么在河北留守的兵力就不够了。” 颜季明可没大唐那般殷厚的家底,打完一批精锐还能再拉无数批精锐继续上战场送人头。 天雄军如今也就将近五万人的规模,除此之外,颜季明依靠的,便是各郡县的守军。 但后者的忠诚,只建立在颜季明手中是否有天雄军的前提下。 “那就从各处抽调兵马吧,然后...” 颜季明迟疑了一会儿,道: “北面,也可以撤回一些边军。” 他说的是北疆。 北面的外族人被李光弼狠狠收拾了一顿,现在也很老实,没必要在北疆继续屯驻大量的军队。 “那这样大概能再凑出至少两万战卒。” “两万也差不多了,再加上之前三万天雄军,不能说什么天下无敌或是直接击败永王,但凭着薛嵩的本事,守住现有的地方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让刘客奴率军吧。” “可以,他歇了那么久,也该动一动了。” 颜季明微微颔首,道: “从今天就开始准备调兵和准备粮草吧。” “是!” 严庄自始至终没说话,但这时候,则是忽然道: “臣刚才一直在想一件事。” “何事?” “永王和您并无仇怨,您现在坐镇河北,和永王之间隔着三道,他为何会忽然越过三道,想办法攻打您呢?” 严庄没等颜季明回答,就肯定道: “此中,有蹊跷。” “还请魏侯多派人手,不仅要注意永王那边的动向,也要再多注意...洛阳。” “洛阳西面是李光弼,只要他那三万大军没溃败,洛阳西面就不可能有人能过来。就算是他败了,我也能提前收到消息。” “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何况李节度又并非神人,总有疏忽的时候。” 颜季明深深看了严庄一眼,道: “我知道了,你不用多说。” “是。” ...... 节度府外,骑兵四出,在街道上肆意狂奔,他们急着将命令和信件送到一些人的手中。 路过的百姓见到这一幕,不由加快了脚步。 大家在节度府治下虽然也没过多久,但早就知道,一般出现这种景象,意味又要打大仗了。 宫女急匆匆地敲响了公主的房门,没过多久,里面响起她的声音。 “何事?” 她一打开门,宫女还在喘着气,公主眼神微凝,道: “进来说话。” “街上,街上有好多骑兵在跑。” “又要打仗了么...” 公主叹了口气,忽然道: “那个马夫还在么?” “您想出去?” 宫女一愣,连忙劝说道: “殿下,现在外面乱的很,不如等过几日再出去散心吧。” “本宫只是想问问他那匹马的情况如何了,你把他叫过来便是。” “哦哦,是。” 宫女想起前几日,似乎确实有匹拉辇车的马受了伤,便不疑有他,没过多久就把那马夫喊了过来。 马夫是个体态瘦削的中年人,他跪在门外,这时候本应由宫女传话,但两名宫女全被公主打发开,只能远远看着,根本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 等她们走远后, 公主沉默了片刻,道: “你的计划,已经成功大半了。” “殿下,还早着哩。” “你不是说要将魏博镇的兵力调走大半吗?这不是已经做到了?” 尽管马夫跪在地上,但公主却蓦地感觉到一阵不舒服。 她知道,这个马夫的脸上,一定带着那种谦卑但是很讨人厌的笑。 就像是, 自己在他面前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颜季明手中还剩至少三万兵力。” 马夫的声音不像他的外貌那般粗犷,听起来敦厚温和。 “所以得从其他方面再想办法。” “奚人。” 公主眼里有些讥讽,问道: “你劝说那位李族长,可有收获?” “她对魏侯,怕是有些私情,所以臣也没法说通她。但无论是奚人,还是楚里部,都绝非她一人所能掌控。” 楚里部固然是李宜奴一手建立起来的,对其中的族人,都有过救命之恩。 但人在吃饱饭后,就会想着多穿一身好衣裳。 有了好衣裳, 又想着出人头地,功名利禄。 这是人之常情。 马夫很认真道: “臣已经与楚里部,以及李族长的手下谈过,这些人,到时候可以帮忙出兵。” 南面永王,吸引魏博天雄军的主力。 北面的奚人,将会吸引走他剩下的兵力。 然后... “就算是这样,他手中依然有至少两万天雄军,魏侯向来谨慎,不可能将兵力全部散出去。” “南北两面若是还不够...” 马夫抬起头,露出一张中年人的面庞。 他笑道: “那么,再替他多增两处敌军就好了。” “还有两处?!” 公主眼睛微微瞪大,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有哪两处兵马会对颜季明发动袭击。 她忽然有些焦急。 “可是...若这样的话,但陛下之前说过,要接手一个完整的河北,您...” “完整的河北,也是可以的。” 马夫平静道: “但这些,无需殿下过问。” 公主暗暗攥紧拳头,她深吸一口气,道: “但你也说过,这些计划,都有可能不成功。” “战场情形瞬息万变,岂臣这个山野俗人所能全部算计到。” “那到时候,就得由您来做最后一件事。” 马夫轻声道: “我的计划若是失败,那时候颜季明一定会志得意满。 臣知道,他对殿下您,其实一直都有些想法,不是吗?” 公主愣了片刻,声音有些疲惫道: “那只是他想罢了。” “他这样想最好。” 马夫点点头,温和道: “所以,到时候由您亲手递上的那碗鸩酒,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这样一来,颜季明将会必死无疑。 “自古以来,以鸩酒毒杀大臣者,岂可善终乎?” 公主嘴唇颤抖着。 “李泌,父皇有你这样的谋臣,还真是大唐之福分。” 李泌像是没听出公主语气里那丝莫名的怨恨。 他恭敬道: “为陛下为大唐做事, 就算有天谴, 也当应在臣的身上。 臣, 心甘情愿。 不光是臣,还请殿下,也记住自己的身份。 您是大唐公主, 也应当为大唐付出一切。” ...... 就在两万增援兵马才出发后不久,颜季明就又收到了北面外族有异动的密报。 拜火教的旧有势力大半在北面,当他们被颜季明收编为明教后,这些势力,也尽归入颜季明手中。 “奚人的遥里部、梅之部,还有...李族长的楚里部。这几日都在大规模调动人手,疑似有复叛之意。 而楚里部中的人大半在范阳,其族中负责代替李族长下令的那几个,都已经被明教探子拿下或是杀掉,现如今楚里部已经再度平复。” 颜季明负手而立,头也不回地问道: “派去河东的信使呢?” 沈青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万花探子汇报说,太原府尹辛云京在白日接见信使,允诺派兵支援,但当晚,信使身死,其首级被割下,不知道被送给了什么人,至今查不到消息。” “不用细查了。” 颜季明摇摇头,道: “传令给土门关一带,临近土门关的县城,在两日内立刻征发民夫粮草,送往土门关, 告诉镇守土门关的将领,接下来不管是谁在外叫关,都不准开关放人过来。 一定,要守住土门关。” “是!” 沈青小跑着出去了。 李萼的声音在颜季明身后响起。 “我也早就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劲了。” “天知道是谁在背后谋算。” 颜季明耸耸肩,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做事总不可能始终都一帆风顺的。” “李节度那边呢?” 李萼清楚李光弼和颜季明之前的关系,心想着自家节度总能找个盟友吧。 不料,颜季明摇摇头。 “派人送信过去了,没消息传回来。” 没消息就很难说李光弼究竟是什么心思了。 颜季明为了稳妥起见,一般会派出两拨信使。 总不可能两拨人全都在半路上出意外了吧。 “不如收拢全部兵马,固守河北。” 李萼建议道。 “那样一来,之前为河南付出的那些钱粮、人手、兵力,等于全部白给了。 而且以目前情形来看,我军就算是后退到河北,也难免一战。” 颜季明皱着眉,缓缓道: “北面的奚人、西面的河东军,南面的永王军,呵...这其中肯定是有人在推动。” “那么,我们应当做好最坏的准备。” 李萼声音低沉了一些。 “那就是,倘若还有第四股敌军出现,您又该如何?” 颜季明手下的心腹将领不少,但既是心腹,又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其实就那几个。 薛嵩现在坐镇睢阳。 刘客奴今日才率军离开。 除非是颜季明再次亲自率军? 颜季明摇了摇头, 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手下又不是只有他们俩人,况且,这不是有现成的吗?” “谁?” 李萼有些糊涂了。 外面,传来一阵甲胄的摩擦声。 颜季明转过身,看着那名鬓角发白的中年将军,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笑容。 “将军,可愿为我效命?” 中年将军对着颜季明单膝跪下,恭声道: “末将田承嗣,愿为魏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萼眯起眼睛,并没有说话。 “我将魏博牙军,交付给将军,劳烦将军接下来替我坐镇常山各处。” “末将,遵命!”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你好烧啊 第146章 你好烧啊 战场上的形式,远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八个字这么简单。 光是各方面的粮草辎重的调动,就足以让节度府一大批官吏忙的脚不沾地。 沈青身为情报头子,这时候更没闲工夫。 “说,除了你父亲之外,还有哪家也向太原派人送过信?” 沈青冷冷道,他面前跪着一个年轻人,已经被折磨的不像样子,只求速死。 后者这时候听见沈青问的话,如蒙大赦,忙不迭吐出了两个名字。 “很好。” 沈青点点头,道: “帮我向令尊问安。” 年轻人有些疑惑道: “我父亲?我父亲不是才被你们杀了?” “我知道。” 沈青耸耸肩,示意旁边手下动手。 把今天的人审完后,沈青的脸色依旧没有变好。 他身后两个心腹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问道: “都督脸上缘何这般愁苦,可是为了国事而担忧么?” 沈青勉强笑了笑,道: “国家大事,自有魏侯和一般文武操心,我不过是个做脏活儿的,何须担心这些。” “那...是为了那个王娘子么?” 沈青转过头瞪了这个手下一眼,却没反驳。 显然是被说中了。 那个手下见老大不说话,便拿自己举例道: “其实吧,您也大可不必就死心眼喜欢那一个,找婆娘,还是得找宽心的。 就拿我说吧。” 手下指了指旁边的同伴,笑道: “上次,我到老李家喝酒,一直到第二天才醒酒,又怕一身酒气被自家娘子闻见,只得又在他家洗了一下才回去。 回家到了晚上,脱衣服准备睡觉,我才发觉贴身的衫子是老李的,我洗完后一时忙乱穿错了。 我娘子也笑,说你怎么穿着老李的衫子。 她那时候才晓得咱去了老李家喝酒一夜没回来,但她也没生气, 您瞧,找婆娘还得找心思少的,要是她成天揪着这个揪着那个不放的,这心里也闹腾不是...” 沈青看了一眼自己的另一个叫“老李”的手下,眼神有些诡异,在后者的尬笑中,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你们自己玩的花,我可管不着。 “把刚才记下的东西,全部整理好,过会就要送到魏侯面前,千万别忘了。” “是。” ...... 土门关封锁,北疆三郡皆部署了兵马防守有可能到来的奚人。 楚里部那几个头领或是失踪或是被刺杀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另外两个打算反叛的部族里,所以他们族中的首领出入皆随身带着族中勇士,从不敢一个人待着。 明教刺客几乎没有下手的机会。 这两处还算较为太平的。 南面的河南那儿,一场战事才刚刚平息。 永王毫无预兆地出兵了。 他必然是想立刻夺取颍川,但颍川太守来瑱多日防守叛军,早就养出了有备无患的意识,故而第一时间就发觉了永王兵马的逼近,立刻召集守军登城防守。 永王的使者先是站在城外劝降,被来瑱义正词严地拒绝后,永王大军便毫不犹豫地发起了攻城。 攻防战到了第二天,北面睢阳太守的援军赶到,永王为了稳妥,便又下令撤军。 一行骑兵在永王的大营外停下,为首的那人挥手,身后的随从们当即也停下。 “呵,这边大营上方悬着的是唐旗,对面城池上挂着的也是唐旗,唐军对唐军,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为首者说到这里,脸上不由露出些许自嘲。 “不过,本官又有什么颜面说这话呢。” 这场战事,不正是自己这个淮南节度使一手挑起的吗? 高适看着四周,忽然瞥见不远处的营门外,正有一支庞大的队伍缓缓进入大营中。 他靠近了些,大声问道: “汝等是做什么的?” “运粮的!” 有士卒回答了一句。 高适笑着点点头,道: “有粮是好事。” 永王虽说身兼四道节度使,手握重兵,但在高适看来,其实也不过是个笑话。 本来他已经有一整套对付永王的计划,但最近灵武那边传来密旨,说魏博节度使心怀不轨,高适便临时改变了计划。 同时对付颜季明和永王,等于是平白多了两个强敌。 何况朝廷现在的情形也并不乐观,再多生敌人,等于是自寻死路。 那么, 为何不能让他们狗咬狗呢? 颜季明为人深沉,喜怒无常,根本猜不透心思,高适不敢对他多说什么,怕被他猜出自己的计划。 但相比之下,永王就好糊弄了许多。 永王想不想当皇帝? 自然是想的。 兄长李亨也是在灵武,受一众武将的拥戴才得以继位,那自己现在坐镇四道,比兄长更强,凭什么不可以.....” “臣,拜见大王。” “高节度,你可算来了。” 永王见高适到来,不由大喜。 要是算起来,高适应该是第一个“投靠”他的节度使。 这可是霸业成功的良好开端啊! 永王也有些千金市马骨的心思,因此格外看重高适,所有事情无论大小,都会询问高适的意见。 所以,才有了这场让颜季明有些看不懂的战事。 按理说自己跟永王无冤无仇, 没必要这样率大军强攻自己吧? “大王可有疑虑?” 永王迟疑了一会儿,道: “本王听说,颍川太守和睢阳太守两人,都堪称仗义死节之臣,若是本王以兵马攻杀二人,只怕,会遭到天下人的耻笑。 但,若是不攻打他们,他们又不肯让开道路让本王过去,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睢阳太守张巡,颍川太守来瑱,自安禄山起兵攻入河南后,便一直替朝廷守节,坚守至今。 这事,高适是知道的。 他也不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因此早就有了对付他们的办法。 “这倒是好办。” 高适笑了笑,道: “臣有上皇密旨,若将密旨付与他们,必然可以让他们老实退兵,为大王您让开进军的道路。” “这倒是可以。” 永王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殷勤道: “高节度这两日在外忙什么呢?多亏了您,可千万别累着。” 高适心里冷笑,淡淡敷衍几句,又道: “张巡、来瑱二人自是忠贞,但那薛嵩,则是魏博节度使的爪牙之一,还请大王专心用兵,早日擒获此人,立了功劳,才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啊。” “是,本王明白的。” 高适劝说永王的话,其实很简单。 我知道大王您的心思。 但您也要清楚,这做皇帝不是自己找一群文武百官跪下来山呼万岁就行的。 您想胜过现在的陛下,那么,就得做的比他更好,让天下人交口称赞您的贤名,那时候,就算您不是皇帝,也有人争着抢着要拥戴您。 永王志大才疏,平素更喜欢与读书人来往,又好风雅之事,或许有些才能,但无论是治下,还是治军,都还差得远。 高适有时候跟他说话的时候,心里甚至会有些愧疚。 这永王傻成这样,自己凭着脑子跟他说话,未免也太欺负人家了。 这边又谈了一会儿,高适告辞,带着密旨去找张巡、来瑱二人。 汝阴城的城头上,守城士卒远远就看见一行人过来。 “淮南节度使高适,身携上皇密旨,求见二位太守!” 张巡、来瑱二人就站在城头,听见喊声,不由得面面相觑。 张巡之前已经讲过,来瑱虽然是个太守,但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举手投足之间,都更像是一个武将,而且长得也魁梧。 因为之前守城凶猛,他被叛军呼作“来嚼铁”。 “张太守,这却是如何...” 张巡沉思片刻,道: “他说有上皇密旨,那么,见一见又何妨。” “不错。” 来瑱颔首,示意道: “放下吊篮,把他吊上来。” 高适一落地,城头的士卒就将兵刃对准了他。 来瑱准备给他个下马威,故意提前叫人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高适环顾了一圈,竟然红了眼眶。 “将士们苦啊。这甲胄,这衣裳怎都是这般破烂了......” 高适仿佛没看到士卒们脸上的敌意,他擦了擦泪水,急切问道: “敢问二位太守在何处,本节度,有要紧军情要告知他们。” 张巡微微摇头,上前一步,施礼道: “下官张巡,拜见淮南节度使。” “下官来瑱,拜见淮南节度使。” “原来二位就在这。” 高适喜不自禁,竟是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份诏书,直接念道: “经查明,魏博节度使部将薛嵩有反意......” “住嘴!” 张巡反应很快,直接喝住,但高适第一句话已经念出来,当即引得城头士卒们一阵哗然。 睢阳、颍川之围,就是薛嵩率军替他们解开的,这些将士,都对薛嵩心怀好感,哪里肯信这话。 “此处不是说话之所。” 张巡深深看了高适一眼,道: “还请节度,随下官去城内宣旨。” “好。” 高适掩饰住眼里的笑意,脸上做出悲戚的模样,拍着周围士卒的肩膀,安慰道: “朝廷没忘了诸位,等叛军平定后,朝廷必然会封赏诸位。” “这位,似乎还真是什么淮南节度使...” 来瑱低声道。 张巡笑了笑,道: “永王大军昨晚才出来,这位淮南节度使便也出现了,说不得便是与永王有些关系。只怕,是来说降的......” 来瑱脸色微变。 玄宗弃守长安逃往蜀地,太子李亨不得已,在灵武称帝,遥尊玄宗为上皇,这是早已昭告天下的事情。 张巡来瑱二人被围困已久,在被薛嵩率军解围后,才知道了这个消息,当时两人还并肩坐着哭了一会儿。 哭的,是大唐国祚尚未断绝。 李亨, 已经是张巡等各处郡县主官所承认的下一任大唐皇帝。 那, 你这个永王, 现在冒出来是想做什么? 若是现在投降了你,那我等之前数月的苦苦坚持,又是为了什么? 大不了,再在这颍川,以我等血肉之躯,再挡住你数月! 等到了城中的官衙内。 还未落座,张巡就直接道: “还请节度直说,到底想做什么。” 高适笑了,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两人,道: “本官,确实是陛下亲封的淮南节度使,这次来,是为了平定永王,还有...魏博。” 张巡皱眉不语,旁边的来瑱性急,直接问道: “永王看样子就不是个老实的主儿,但魏博却又有何罪?不说这次颍川与睢阳之围俱是靠着魏博天雄军才得以解围, 就算是现在,我军中的粮草,也全都是由魏博供给的,那位颜节度于国于民,都做的无可挑剔,敢问节度,他有何罪呢?” “其罪,是由朝廷来定夺,而不是二位! 朝廷和陛下说他有罪,那他就有罪。” 高适神情也冷了下来,他再次掏出那封诏书,轻飘飘放在桌上,问道: “旨意就在这, 二位, 接, 还是不接?” 这话,就等于是在问两人,是否还遵从大唐朝廷的命令。 张巡来瑱二人孤军困守数月,不肯投降,拼死守城,没想到等来的不是拨开云雾见青天,却是这么一个烂事。 但... “臣张巡,接旨。” “臣来瑱,接旨。” “放开道路,配合永王,击溃叛将薛嵩部。” “这...” 虽然早有准备,但两人还是大为震惊。 “薛将军,实是无罪!” “但他手下的三万天雄军,是颜季明手中的精锐。” 高适沉声道: “坐拥大军,万一他心怀不轨,这却是不可不防着的。” 张巡来瑱两人沉默不语。 高适看着两人的脸色,顿了顿,将语气放和缓了一些。 “本官,知道二位觉得无论是薛嵩还是颜节度,都不像是叛逆,本官其实也是不相信的。” “不如这样吧。” 高适仿佛是做出了很大的让步。 “就由二位去劝说薛将军, 让他不要多带兵马,就带着自己的数十名亲兵足矣,来这汝阴城中,与本节度见面谈一谈,把话说明白了,大家不久没误会了嘛。 本官事后也会替他向朝廷解释。” 这话就是纯放屁了。 薛嵩手握三万精锐兵马, 怎么可能轻易将自己的安危交到别人手上? 要是让高适去他军中谈或许还能答应。 但他怎么可能就带着数十名亲兵,离开自己的大军到这汝阴城来? “怎么,有难度?” 高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心想着这两人的反应都被自己摸准了。 这个说法,两人自是不可能同意。 就算是同意,薛嵩那边也不可能答应。 张巡和来瑱两人面露难色,其中一个正要开口,外面就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以本将看,还是不必了。” 高适霍然抬头,只见一名年轻将军站在门口,后者身着甲胄,英武非凡。 “魏博镇偏将军、兼广平太守薛嵩,拜见淮南节度使。” “你?!” 高适不由攥紧拳头,惊愕之余,转头看向张巡二人,又惊又怒道: “为何不告诉我,他就在...” 张巡无可奈何道: “您一到这就急着说, 而且, 您, 也没问他在不在这啊。” “这...这...” 高适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所适从的表情。 这情况, 堪比背后说别人坏话被那人听到。 但前者,不过是尴尬。 而现在,则可能是要人命的! 高适神情惊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张巡两人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干脆不说话。 薛嵩...也没说话, 高适深吸一口气,问道: “薛将军...” 薛嵩嘘了一声,道 “还请节度,稍作等待。” “等什么?” 高适惊疑不定。 特么的难道已经准备好刀斧手了?! “报!” 一名亲兵,在大堂外跪下,大声道: “城外永王大营中走水了! 整个... 整个大营都烧起来了!” 薛嵩找了张椅子坐下,对着高适笑了笑: “等到了。” 永王大营外那支送粮的队伍,是薛嵩安排的。 粮车上装着的,自然也不是粮草辎重。 而是...火油。 高适应该庆幸自己及时离开了那儿。 因为整个永王军的大营,现在都已经被熊熊大火所吞噬。 手下拼命保护着永王冲出火海, 但在他身后, 两万作为先锋的军队,连带着全军的辎重,已经尽皆葬身火海!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从今天开始咱们各论各的 第147章 从今天开始咱们各论各的 平安坊内有一座专门卖烈酒的酒铺。 田承嗣站在酒铺外,却并不是为了买酒,而是想要找人。 在他的描述下,风韵诱人的老板娘很快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不由舔了舔嘴唇,有些惋惜道: “那个醉鬼也不晓得又死醉倒在哪儿去了。” 世界上醉鬼很多, 但既是醉鬼,兜里却又不差钱的,这种人实在是少见。 因为终日醉酒,所以不事生产,所以这种人一般不可能有钱付酒帐。 老板娘其实还年轻,也就将近三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 她早年死了丈夫,但得到了丈夫家传的酿酒手艺, 恰巧节度府近一年又支持民间作坊, 她便托邻居张书生帮忙写了申请表,允诺后者以后可以免费喝酒,等向节度府贷来了“创业款”后,便操办起了这个酒铺。 半辈子实际上已经就这么过去了。 她看过的人,尤其是男人,那真是多了去。 唯独那个男人, 她在见到他的那一天起,当晚就打开已经锁了多年的梳妆奁,第二天穿着一身新衣裳早早就坐在柜台后,等着那个男人来买酒。 他没来。 老板娘当天骂骂咧咧,找借口罚了几个伙计的薪水,但第三天,还是又换了一身新衣裳,在柜台后等着。 第四天,他来了。 还是醉醺醺的样子,还是要烈酒。 手下伙计去量酒,老板娘却把酒坛直接放在他面前,让他来拿。 男人真伸手去拿了,手却被老板娘一把握住。 她说,以后在这喝酒,不要你钱。 听的坐在店里的张书生和几个伙计眼睛都直了。 老板娘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太清晰了。 男人用力把手抽回,伸到怀里拿出一袋钱,直接拍在老板娘面前,抱着酒坛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那时候起,他来的日子也不定,三五天才会出现一次,但每次肯定会买一两坛酒带回去,而且还都是给现钱。 田承嗣听的忍俊不禁。 既然他不在这,田承嗣也猜到了这家伙会在哪里,当即告辞离去。 老板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迷惘地叹了口气。 她心里还有句话没说出来。 那就是, 那个男人喝醉时露出的那种潦倒失意的样子,仿佛他曾经真的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样, “开门!”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庭院里,男人瘫坐在地上昏昏睡着,手边有几个空荡荡的酒坛子。 田承嗣敲了一会儿门才发觉门没锁,推门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史思明醉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定定看了他片刻,田承嗣摇摇头,走进庭院里,帮着史思明收拾起满地狼藉。 两人的关系之前并不算好。 所以田承嗣收拾了一会儿后,发现根本收拾不完,便停下手里的动作,走过去踹了史思明几脚。 “该起来了,瞧你这脏的。” 史思明睁开眼,看见是田承嗣这张老脸,便有些痛苦地又把眼睛闭上。 “怎么,你以为来找你的会是那卖酒的小娘子?” “有点出息成不?” 田承嗣其实比史思明还小两岁。 但他现在已然露出老迈之态,再加上他总是喜欢溜达着去平安坊买吃的,整个人已经开始明显发福了。 史思明长得不好看,可他身材没走样。 而且男人到了中年以后,看的就不是长相了。 女人如花,越年轻越娇艳。 男人如酒,越沧桑越醇厚。 老板娘又是多年寡妇,看的人情冷暖太多太多,也早就过了那种看到个男人就喜欢到情不自禁的年岁。 她喜欢的,就是史思明那种饱经沧桑的气质。 田承嗣心里嘀咕着卖肉包子的老板娘怎么就没看上我,因此下手稍微重了一些。 史思明直接被他弄的疼醒了,坐起来怒目看着田承嗣。 “有病?” 田承嗣耸耸肩。 “没注意。” “你特娘的没注意拿棍子打耶耶?”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咱们来谈正事。” 史思明啐了一口,他揉了揉疼的地方,又挣扎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就来了,看你睡外面,我睡你房里面的。” “放屁。” 史思明冷冷道: “我今天早上才开始喝酒。” “听说早上喝酒,对身子不好。” “关你屁事?” “要是不关我事,你醉死在这我都不会多看一眼。” 田承嗣也有些恼了。 大家原本都是发了狠做叛将的,各自脾气又能好到哪儿去? “哟,耶耶不晓得什么时候多了你这么个儿子,原来这般关心耶耶。” 史思明冷笑。 “呵,那我岂不就是魏侯他孙子了?” “......” 史思明深吸了一口气,没再回答。 他不过是骂几句脏话,田承嗣这畜生开口就是奔着扎心来的。 “抱歉的很,我刚才说话重了些。” 田承嗣在他身边坐下。 “哼。” “我这边有一门好差事。” 田承嗣笑道: “能让你,还有我,回到以前的位置上去。” “有什么好差事能比这好?” 史思明反驳道: “天天有人给你送钱喝酒,这差事太好,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也是。” 田承嗣点点头,道: “儿子管父亲要钱买酒,这倒也是理所应当的。” “姓田的!” 史思明勃然大怒。 你娘的张口儿子闭口儿子。 这话过不去了是吧? “你整天坐在这喝的烂醉,你以后就永远是他儿子,没有翻身的那天了!” 田承嗣抬起头,也提高了声音。 史思明摇摇头。 “怎么,你想来说服我,让我给他做事?” “大唐已叛,大燕已灭, 你我本就是反复之人,难道说你现在还有什么坚持不成?” “我......” “现在魏侯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你趁这时候赶紧出来吧,别装样子了。” “我.......” “你什么你。 我现在跟你明说了,只要你今天出来,我当天就能交给你三千人,你帮我守住常山北面,等这次以后,魏侯肯定会准许你...” “你今天不出来...” 田承嗣忽然意味深长道: “或许魏侯以后依然会养着你,甚至给你一官半职做做,但,绝不可能再让你有任何翻身的机会了。 就拿这酒坛说吧。 倘若里面装的是什么琼浆玉露,那可就值钱了。 但,就算那是琼浆玉露,可到了我嘴里就是毒药,你说,这东西对我还值钱么? 只怕扔都嫌脏手哦。” 史思明叹了口气,忽然点点头。 田承嗣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但看见自己嘴炮成功了,也有些暗爽。 史思明这个混账,以往在安禄山手下天天跟大爷似的。 嘿, 现在不还是被我训成了孙子? 他是我孙子,那魏侯岂不是... 田承嗣咳嗽一声,道: “既然你选了,那就赶紧去收拾收拾自己,把身上洗洗,过会儿,我带你去见魏侯。” “魏侯...” 史思明咬咬牙,最终还是将满腹愤怒和无奈,尽皆化作长叹一声。 往屋里走了两步,他忽然又回头道: “那假如我刚才不答应你,你会怎样?” 田承嗣头也不回道: “那我就把那个对你心心念念的卖酒小娘子要了做妾,带着她天天来你家转悠。” “你真是个畜生。” ...... “末将田承嗣,拜见魏侯!” “罪将史思明,拜见......义父!” 颜季明看向田承嗣,眉头挑起。 “你没跟他说?” “末将一时疏忽,忘却了。” 田承嗣满脸人畜无害。 旁边的史思明咬牙切齿,已经明白了什么。 “也罢...” 颜季明站起身走到史思明面前,郑重道: “本侯昔日与将军各为敌国,些许言语上的冒犯,在所难免。 史将军既年长于本侯,现在又为本侯效命, 那我也不能再有意羞辱将军。 义父二字,以后还是免了吧。 若将军不弃,季明,此后愿呼将军为义兄。” “这...罪将岂敢,义兄二字,万万不敢担下!” 史思明仿佛也终于放下了心理的重担,感动到哽咽。 两人彼此客套一番后,颜季明才将话转到正题。 “河北北面数郡,因为之前边军调动,使得北疆边界上出现了不少缺口,奚人因此得以长驱直入。” 史思明在造反之前,在范阳做了多年的边将,一听到这,就问道: “奚人现在到哪了?” “根据消息来看,奚人南下的大半是骑兵,约有万余人,乘着马匹之利,绕开了诸处郡县关隘,两日前,已经到了上谷郡的楼亭县。” “行军路线呢?” “他们自妫州,也就是从妫川郡出发,一路南下,穿过涿鹿山,绕过范阳,直接进入了上谷郡内。 上谷郡自保有余,但无力出兵阻挡,眼下只能先派人送信过来。” 史思明沉默片刻,道: “敢问魏侯,是要这群奚人死,还是要他们降。” “呵,将军这般豪气么?” “末将多年在范阳领军,知道河北的诸处线路。 若奚人真是如魏侯您说的那样进军,那么他们的粮道只有一条,或者是根本就没有粮道,只能靠着劫掠维持军粮。 到时候,只需从上谷郡东面出一支兵马,卡死他们的退路,同时其他地方牢牢守住, 那这群奚人除了降以外,就只有全部饿死。” 颜季明沉思片刻,笑道: “将军果然神人,昔日本侯也不过是靠着取巧,才能略胜将军半筹。” “罪将岂敢。” “不用自称罪将了。” 颜季明缓缓道: “自今日起,将军便是魏博镇右将军,与你两千天雄军,一千魏博牙军,共三千人。” 他看着史思明,有意道: “这,已经是本侯手中最后的兵马啦,还望将军,不要辜负本侯。” “末将,必然不负魏侯厚望!” “去吧。” 等走出来后,田承嗣和史思明两人脸上的笑容都迅速消散。 沉默了一会儿,田承嗣戏谑道: “看来魏侯,还是不怎么信你。” 天雄军是颜季明麾下的主力军,而牙军,更是颜季明手中的绝对精锐,堪比当年安禄山手中的曳落河。 换句话说,这些人只听颜季明的命令。 但凡史思明露出半点异动, 颜季明那边只需打个响指,史思明麾下的士卒就能直接给他绑起来带回去。 田承嗣有意提醒,也并非好心。 他现在的心态就是“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节度府之中派系不少。 但出身叛将的这几个,自个都还没团结起来。 薛嵩自个玩,不搭理他们。 田承嗣看不上心眼太多的严庄。 所以,他需要史思明站在自己身后,但又怕他盖过自己的风头。 毕竟, 田承嗣很清楚,论带兵打仗,自己在史思明面前真就是个弟弟。 两人边走边谈。 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门外站着几个侍女。 史思明笑道: “这是谁家送来的小娘子?” “别乱说。” 田承嗣扯了他一把,低声道: “这是宫女。” “辇车里的那个公主,三天两头往这节度府里跑,八成就是他姘头。 别现在被她听见,枕边风给你吹两句,你那时候就里外不是人了。” 史思明撇撇嘴,但也没再说话。 公主走进来了。 “末将,拜见殿下!” “末将,拜见殿下!” 公主随意答应了一声,像是有急事,没看两人,直接往节度府内走去。 “走吧。” 田承嗣拉了拉史思明,后者的目光无意中飘到了辇车前的那个马夫身上,那个马夫仿佛心有所感,抬头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里的情绪,几乎是相同的变化。 先是疑惑, 继而是思索, 最后, 则是一抹...震惊! 史思明四十岁那年,和安禄山一同进京面圣,曾受玄宗召见,亲自谈话。 那时候,在玄宗身边的诸多陪侍的臣子中,有一个白衣翩翩的文官,因为穿着白衣,格外与众不同。 宰相张九龄还在的时候,李泌与他交好,曾受张九龄推荐,面见过玄宗。 而那时候,史思明只是个跪在阶下唯唯诺诺的胡人。 因为羡慕,因为自惭形秽,所以他对那人的印象极其深刻。 “李泌......” 史思明沉吟片刻,忽然装着不认识的样子,嘀咕了一句。 “这马夫倒像是之前给耶耶掏大粪的那人。” 李泌向来安稳,这时候既震惊叛将史思明出现在节度府中,又庆幸这人并未认出自己。 但很快,他心里却也一阵来气。 特娘的,你才是掏大粪的。 “你认识那人?” 走远后,田承嗣立刻问道。 史思明点点头。 “那人,可是对魏侯心怀不轨?” “我不清楚。” 史思明知道李泌当时受玄宗以及太子的看重。 这人,不可能给颜季明当走狗。 那么他出现在这,一定是有所图谋了。 “晚上再回来告诉魏侯吧。” 节度府内,颜季明见公主到来,摇摇头,示意新罗婢去煮茶。 等新罗婢走后,公主就站起来把门关上,然后走到颜季明身前,先是犹豫,然后,露出一丝决绝。 “本宫,要跟你说一件事...” “殿下但言无妨。” 看着颜季明的笑脸,和政公主这时候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却意识到颜季明确实长得很俊俏。 男人到中年不看相貌看资本。 但颜季明这个年龄,还是看的。 越看,心情越复杂。 到最后,不知道是爱慕上了这张可恶的脸,还是喜欢上了那个混账的他。 论相貌,不是中人之姿,而是风华正茂。 论本事,十七岁封侯,坐镇魏博。 论战功...... 唯一的缺点,就是两人相遇的,不是时候。 公主早就明白,颜季明不可能老老实实当个大臣。 所以,父皇也不可能容忍颜季明一直发展下去。 眼下战乱时节,趁着颜季明羽翼未足,直接杀了他,然后请颜真卿主持大局,后者必然会同意。 因为,他是个忠臣。 就算颜真卿不愿,那也无所谓。 太原尹辛云京同样可以接手,但效果肯定会差很多。 这样一来,可以勉强保持魏博镇处于继续运转的状态。 魏博不乱,河北就可以顺利过度到朝廷手中。 而河北世家已经被颜季明打压过了一遍,等到了朝廷手中,无论如何也翻不起风浪来,朝廷甚至能比之前更加轻易的控制住河北。 而颜季明眼下所面对的奚人以及永王军,朝廷也有应对的办法。 最后朝廷要对付的,依旧只有那一股冒险孤军深入想要夺回洛阳和河南的叛军。 后者粮草断绝,兵马难继,不可能再有胜算了。 最后,这场由安禄山掀起的轰轰烈烈的叛乱,将会画上一个句号。 只要... 颜季明死。 公主想到这,伸手入怀中,掏出一个不大的...酒囊。 酒囊放在贴身处,因为公主胸前波涛汹涌,正常人也不敢仔细看她那儿,所以很是顺利地带到了颜季明面前。 她不想毒杀颜季明。 但如同李泌所说, 她是公主, 得为大唐,奉献... 她手有些颤抖,拿起酒囊,递到颜季明面前。 “本宫...请你喝酒。” 颜季明脸上出现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看着公主那张越来越慌乱的脸,然后伸手接过酒囊,拔掉塞子,直接要往嘴里倒下。 公主一着急,直接伸手打掉了颜季明手中的酒囊。 酒囊落到地上,略有些浑浊的酒水撒了一地。 “喂!” 公主怒气冲冲道: “我给你你就喝,假如里面下毒了呢?” 新罗婢正好端着茶壶来,听到这话,吓得快步跑到颜季明身前,真怕他被毒死了。 看到她傻乎乎的样子,公主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颜季明看了看地上的酒水,轻拍新罗婢示意没事。 他看向公主,笑道: “殿下,应该明白我的心意。” 一句话,如同刀子一般刺进公主的心里。 她用力抹了一下眼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极其生硬。 “本宫是个寡妇。” “巧了么不是。” 颜季明笑起来。 “微臣,喜人妻。” 公主怒容不由一滞。 “今天这事,我本来只是想提醒你。” “这么说,殿下是日后真准备忍心要毒死微臣了?” “我说过了,此事非我所愿!” 公主一时气急,又忘了称呼。 颜季明摇摇头,道: “既然殿下已经说清楚了,微臣不会怪罪殿下,但希望殿下记得,若是以后走投无路了,还可来臣这儿住下。 臣,会给殿下留一个家。” 新罗婢看以往气场极强的公主,今天被颜季明三句两句哄成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人,不由对自家魏侯生出一种高山仰止之情。 但... 自己长得也不差呀。 魏侯对自己虽然好,可也从没这样哄过,更是不曾收用过。 新罗婢在那边纳闷。 公主擦擦眼泪,佯怒道: “那,本宫给你端茶赔不是了。” 她接过新罗婢身旁的茶壶,倒了一杯清茶。 颜季明却没接。 “你怎么不喝?” 他笑了笑,道: “我不敢。” 公主刚才的情绪全没了。 她抓起旁边一个空杯子,直接作势欲砸,颜季明反手接过,将公主搂在怀中。 公主挣扎了一下,没起来。 “从今天开始,咱们各论各的。” “嗯?” “微臣还是微臣,您呢,还是本宫。” 公主心里一沉,以为他还是嫌弃。 “为什么?” “因为这样听起来有感觉。”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反复 第148章 反复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并非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也许是颍川和洛阳之间的距离。 不管是麾下谋臣的意见,还是永王自己的考虑,都是将夺取洛阳当做头等大事。 但现在,他吃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惨败。 若是高适在军中,或许他还能有救。 因为永王手下的那些部将,大多出身淮南道和江南道,表面上顺从永王,实际上听命于高适。 而后者这时候已经被薛嵩扣押住。 张巡和来瑱两人倒是有心劝说他不要这么做,毕竟高适本身是淮南节度使,而他身上也确实带着朝廷的密旨。 他们之前拒绝高适,也不是因为他们投向了魏博镇,而是比起来势汹汹的永王,薛嵩显得更为可信一些罢了。 而薛嵩也很快就拿出了永王谋反的确凿证据。 一沓记录了永王最近两月内接触官吏人数和谈话内容的纸被放到张巡两人面前,他们两人看到一半就已经相信薛嵩所言,便问道: “那接下来,我等该怎么做?” “死守颍川,要是颍川失守,就退到睢阳再度死守。” 薛嵩沉声道: “前次是叛军,这次是永王,但两者并无不同,皆为叛逆。 而且二位之前困守城池,孤立无援,现在有末将和三万天雄军给诸位做后援,只希望二位,不要辜负大唐!” 这话从薛嵩嘴里说出来,颇有些黑色幽默。 就算把高适、永王还有他放在一块比较,选一个最不忠于朝廷的,那就是他薛嵩。 但这话是故意说给张巡两人听的,就是为了接下来让他们死死守住颍川、睢阳两处,减缓永王兵马北上的速度。 高适早就被“请”到客房软禁起来。 薛嵩告辞的时候,也没兴趣再和他聊一聊,一走出官衙,脚步就再度急促起来。 他的副将立刻跟在身后,低声道: “洛阳那边传来消息......” “本将知道。” 薛嵩不耐烦道。 洛阳那边防守空虚,早在三日前就已经被攻破,而发起突袭的军队,正是打着燕军旗号的叛军。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李光弼那边,必然是让开了道路,使得叛军得以顺利通过,要不然他们不可能来的这么快。 万花探子终于证明自己不是光吃饭不干活的。 在叛军还未抵达洛阳时,他们就已经将叛军的消息送到了薛嵩面前。 那时候,薛嵩要是出兵,完全可以先一步进入洛阳固防。 “如果我那样做的话,就等于将自己的后背完全交给了张巡和来瑱他们。” 薛嵩淡淡道: “就算这两人名声和为人确实很好,但他们毕竟忠心的是朝廷。 若之前高适出示密旨的时候我不在这,怕是他们两人早就选择听命于高适了。” 副将苦笑了一声,道: “所以,当初是您下令不发一兵一卒弃守洛阳,现在却是怎么办?” 以洛阳为跳板,叛军现在可以随意试探薛嵩,而不必担心后路被断绝。 薛嵩眼神闪烁一下,片刻后,他沉声道: “我军扼守汜水关即可。” ...... 当探子回报说,汜水关上飘扬的将旗是一个“薛”字的时候,崔乾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一个人。 “莫不是薛尹?” 安守忠摇摇头,道: “当初在河北的时候,听说此人跟随史思明进攻清河,不久史思明溃败,此人也不知去向,或许,也真有可能是他。” “若是他,就有点麻烦了。” 薛尹,就是薛嵩的本名。 安禄山起兵造反时,薛尹新降,虽然受安禄山器重,但毕竟在军中资历较浅,暂时也没委以重任。 但崔乾佑与此人聊过,知道这人带兵打仗有些本事。 但... “也就是个能打一些的废物罢了。” 崔乾佑摇摇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我军已经夺下洛阳,下一步,就是向北攻入河内郡,彻底打开河北的南面大门。” “不错。” 安守忠心里大致估计了一下,很快便道: “不过,向北攻打河内郡,必然得经过汜水关,倘若那里有重兵部署,我军仓促之间难以攻下,只是徒劳无功,何不向东攻取荥阳?” 荥阳城是洛阳的东面门户,本身是一座极为坚固的大城。 但比起汜水关来讲,若是攻打荥阳,倒是方便一些。 但崔乾佑还是摇摇头,道: “我军若攻荥阳,唐军就可以从汜水关出击,进攻我军粮道和后路,甚至是...试着发动突袭,夺回洛阳,那样一来,我军就毫无退路。 相比之下,攻打汜水关虽然困难,但胜在稳妥,没有丢失后方的危险。 所以,到时候请安将军为前驱,先行攻打汜水关,我领大军为你后援。” “这也可以。” 安守忠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那就准备继续进军吧。” 他笑道: “等攻下汜水关,我等必然遵守之前的约定,将各自的精锐交予你。” 安守忠说完,对着崔乾佑拱拱手,便告辞了。 后者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神情陡然阴冷了许多。 “约定,不过是两个心知肚明的人,互相扯谎罢了。” 当初两人说话,崔乾佑见安守忠答应的那么痛快,就知道事情不大对劲。 现在再仔细想想,最开始建议其他叛将重新夺回洛阳的人,也是安守忠。 如同田承嗣之前所言, 叛将,都是一帮反复无常之人。 真要说谁有忠诚,那人肯定早就死在了安禄山起兵的那天,反正活不到现在。 现在,安禄山已死。 而且因为洛阳被攻破,他的那些子嗣大多下落不明,众将一时之间找不到替代品。 虽说军中依旧靠着数名大将撑起了局面, 但所有人都清楚,这样的局面维持不了多久。 而且那几名大将,除了蔡希德一贯喜欢充当老好人的角色,其他的都不是什么善茬。 内乱的祸根,早已埋下。 崔乾佑现在还不敢确定安守忠是否真的已经重新投降了大唐朝廷。 但... 自己也本来就有利用安守忠等人的心思,所以也就不在乎他到底是哪一边的了。 他召来自己的副将,道: “你明日替我掌军,带三千人跟在安守忠身后。” “三千人?” 副将知道接下来的行军计划,有些疑惑道: “若是汜水关难以攻下,只有三千人作为后援,只怕安将军......” “你不用管他,我已经跟他商量好了。” 崔乾佑平静道: “他率军攻打汜水关替我吸引唐军注意力,我率军去袭击荥阳。” “哦哦,原来是这样。” 副将点点头,刚要说遵令,就听崔乾佑又道: “不过,你是我心腹之人,所以当告知你另一件事。” “请将军但言无妨。” “安守忠极有可能已经投降了朝廷,准备将你我的人头作为晋身之资,献给朝廷。” “啊?!” “所以...” 崔乾佑眼里闪过一丝狠辣,缓缓道: “你领三千兵卒在后方看他肯不肯出力攻城,若是不肯,那么你就想办法杀了他,夺取他的部卒, 记住,等你接手他的大军后,一定要继续攻打汜水关。” “末将遵命。” 过会还有。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安守忠乃大唐忠良也 第149章 我安守忠乃大唐忠良也 “报,汜水关二十里外,发现大队敌军踪迹。” 骑兵走进来,对着薛嵩半跪下,大声道: “兵力,至少过万。” 过万的叛军... 薛嵩沉思片刻,道: “再探再报,传令下去,汜水关戒严。” 汜水关又名虎牢关,在唐朝的名字则是泗水县,属于荥阳下辖的城池。 其本身是一座城池,里面也有百姓,但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得以成为一座极为坚固的关隘险阻。 薛嵩手下有三万天雄军,所以他并不甘心于只坚守汜水关,也早就做过其他的布置。 叛军但凡敢冒冒失失攻打过来,必然会吃大亏。 “汜水关北面数十里外便是黄河,向南则是汜水。” 薛嵩看着诸将,沉声道: “我军足有三万余人,看似坚守,实则进退皆在于我。” 叛军太多也就算了。 若是少,那按照薛嵩的计划,后续兵马将会利用渡船,沿着黄河向西进入巩县,从这儿能够直接绕到叛军的背后,那时候发动袭击,可以一战而定全局。 崔乾佑料定薛嵩肯定会在汜水关内外耍花招。 但他根本不在乎,也没提醒安守忠。 安守忠等人,就是被他推出来吸引薛嵩的一个靶子。 前者本身也并非庸将,奈何崔乾佑这一手骚操作太过于突然。 ...... “准备攻城!” 安守忠看着汜水关略有些熟悉的城墙,不由暗自摇头。 上次来的时候,汜水关并没有给燕军造成太多困难。 封常清当时奉命镇守洛阳,倾尽府库,甚至是将自己的家产也拿出来征募兵卒,获得六万士卒。 但因为这六万人都未经过训练,完全是一帮新兵,被如狼似虎的燕军击溃数次后,便再也收拢不起来。 但那时候他到洛阳的时候,手边只有洛阳这一处孤城。 之前已经讲过长安和洛阳的区别。 洛阳的门户在于荥阳城和汜水关。 一旦这两处失守,洛阳无论如何不可能守的下来。 同时,十多万叛军尽皆是边军精锐,在前者猛攻之下,封常清那时候的溃败完全可以理解。 安守忠还记得那时候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的风光。 攻入洛阳后,安禄山自己占据了洛阳宫城,下令放纵将士劫掠城中。 洛阳宫城,隋代名为紫微城;贞观时名为洛阳宫,武周时期改名太初宫,其正门为应天门,正堂为明堂,宫城内有三大殿。 宫城整体极尽奢华艳丽。 安禄山贪恋这里的富贵,同时也因为病情加重,只能待在宫中不再外出,只将军队付与大将,任其向前进攻。 凭借精锐将士攻打普通城池自然极快, 但碰到汜水关这样的险关, 就只能靠着填补人命来慢慢啃下这座关卡。 但凡是个将领, 都不会喜欢打这种呆仗。 攻城始终没有多少进展,但自己麾下的士卒是成片的死,而且死的还都是精锐。 好在,安守忠知道后方还有崔乾佑坐镇,很快就能到来,所以也并不是特别在乎伤亡,这两天都是老老实实督促士卒攻城。 而在第三天的时候。 后方的探子接连来了五波。 最后一波,来的直接就是一群泣不成声的溃兵。 “将军,巩县,巩县破了!” 巩县是一处屯粮之所,听到这儿失守了,安守忠不由急躁起来,直接抓着一名士卒,吼道: “巩县怎么可能破!大帅呢,他不是带着大军跟在后面吗,他若是知道消息肯定会去支援,巩县怎么可能失守!” “崔...大帅的军队确实就在附近。 但...但他们也确实并未出兵支援。” 看着惶恐不安的士卒,安守忠心底的一丝疑虑,立刻占据了他的内心。 崔乾佑!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身后的一名将军。 “你领人,立刻去大帅军中求援。就说唐军从巩县出击,我军两面受敌,暂且无法攻城。 求大帅,立刻率军过来支援。” 安守忠不敢去赌另一个可能。 所以等那名将军走后,他又喊过自己的一名心腹,偷偷将一封信交给他,低声吩咐道: “今夜的时候,你带几个心腹,到汜水关下,就说求见薛将军。” “这...” 那心腹不是傻子,一听就知道了安守忠的心思, 尽管他忠于安守忠,但也不由大吃一惊。 就连自己这个心腹事前都不知道安守忠已经再度投靠了大唐朝廷,可见安守忠城府之深沉。 而他在确定重新投靠朝廷后,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众同袍,全都当做了“军功”。 “别废话,你听我说。” 安守忠一听溃卒的报告,就知道后方来的唐军肯定数量极多,到时候自己一旦两面受敌,必然会溃败。 与其那时候被俘投降, 不如趁现在自己还算拿得出手,赶紧把自己和手中的一万将士卖出去了事。 “将军,就算我军有可能两面遇敌,但要是现在退兵,倒也还有些回转的余地吧。” 心腹劝说道: “若将军您投降了朝廷,等于是将自己的性命再度交到了别人手中,您就这般放心么?” 要是真如历史上那样,安史之乱一打就是八年,在中间三四年的时候,朝廷就已经开出极高的价码想要引诱那些叛将高喊着大唐爸爸再爱你们一次。 但现在, 朝廷对于叛将的态度只有一个: 他娘的, 全得死! “你只要知道,我所担心的并非只有这一处。” 安守忠想了想,只能多透露一些。 “这次攻打河南,本就不可能获胜。若是不趁着现在情形还不甚明朗的时候赶紧归降,还有活命的机会。 等再过半个月,就怕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心腹沉默了片刻,点头道: “末将明白了。” “明白那就赶紧去!” “是!” 等心腹走后,安守忠来回走了两步,最终还是坐下来,长叹了一声。 从安禄山身死消息传出来的那一天起,叛军就已经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下了。 而他现在的举动, 等于是将叛军直接推向了分裂。 从今日起,众多叛将,或许有人也会投降,或许也有人会选择继续抵抗朝廷。 但他们将各自为战,不会再相信彼此了。 “都怪狗噙的崔乾佑!娘的,什么大族出身,原来也是一肚子坏水。” 安守忠现在除了无奈,更多的还是庆幸。 好在,自己还有另一条后路。 但, 你崔乾佑有后路了吗? 虽说只是猜测。 但安守忠越想越不敢对崔乾佑抱有信心。 自己是什么样,身边的圈子就是什么样。 那自己是好人么? 显然不是。 安守忠一直等到半夜,终于等到了带着消息返回的心腹。 “如何?” 心腹也很是兴奋。 “薛将军说,他会为将军您向魏博节度使奏功,使您依然可以保有现在的地位。” 那敢情好。 安守忠打的算盘就在这。 他知道大唐朝廷打算对付那个魏博节度使颜季明,所以,后者肯定也不是什么老实人。 自己投降朝廷八成没活路。 但要是投降颜季明,则是八成还能再升个官什么的。 “但薛将军还说...” “他说什么?” “他说等明日的时候,让将军您约束好部卒,一定要确保带着全部兵马归降。” “这个是自然。” 安守忠说到这,忽然皱起眉头。 “外面怎么这么吵?” 心腹愣了一下,也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疑惑道: “确实吵,这大晚上的,怎么还有喊杀声?” 喊杀声... 两人对视一眼,都一脸懵逼。 安守忠顾不得再多问什么,他抓起佩刀冲出去,只见营帐外面,早已经是火光冲天。 他要和心腹密探,所以下令不得有人来打扰,而这时候,才有十多名亲兵冲过来,哭喊道: “将军,唐军出城了! 我军毫无防备,已经被唐军攻进来了!” 薛嵩前脚刚允诺安守忠的投降请求。 后脚,就带着兵马杀出了汜水关。 安守忠脑子里想明白了这事, 但他并没有再怒吼,或是叫骂。 他站在原地,忽然看向不远处已经杀过来的唐军士卒,热泪盈眶地大喊道: “大唐忠良安守忠在此! 诸位, 你们终于来了啊!” 他激动地看着唐军士卒,仿佛那就是自己的手足兄弟。 目光里满是温情。 家人们, 终于来了。 一名天雄军校尉拎刀走到他面前,安守忠还没开口说话,就看见校尉对准自己抬起了手,狠狠落下。 看安守忠被刀柄砸昏了过去,校尉把他抓起来,转过身,喊道: “将军有令,降者不杀!”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四路兵马 第150章 第四路兵马 自从和颜季明表达过心意后,和政公主三天两头就忍不住会往节度府跑。 辇车在节度府外停下。 公主表面平静,心思却早就飘到了里面,但她刚往前走一步,就听见身后打扮成马夫的李泌喊自己。 “臣前些日子教殿下做的那件事,为何没做?” “哼。” 公主犹豫了一下,冷冷道: “眼下战乱四起,倘若魏侯在此刻暴毙,他收揽的那几名叛将,必然会选择煽动部曲造反;到那时候,不过是杀了一个藩镇,又立了无数藩镇罢了。 不如等魏侯和永王、叛军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再图谋他性命不迟。” 李泌笑了笑,道: “没想到殿下竟能想到这一节,是臣疏忽了。” 他们两人的对话声音很低,周围的宫女倒是大概知道一点这个马夫的身份,所以没人敢说什么。 公主进入节度府后,李泌眼神阴冷下来,轻声道: “终究是个...女子。 幸好, 我本就没对你有多大期望。” 公主已经完全熟悉了节度府内部的道路,很快就到了颜季明平日里处理公务的地方,但才走到门口,她就听到一阵喧闹声。 “替本侯把兜鍪拿过来。” 熟悉的声音响起,公主不由得快走几步,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颜季明正在陈温和一名亲随牙兵的帮助下披甲。 甲胄是山文甲,但并非朝廷制式军甲,而是颜季明私下命令手艺高超的匠人打造而成。 以往颜季明上阵的时候,虽然也敢率军冲杀,但终究还是心有忌惮,每次都不得不身披两层甲,极其累赘。 这套新打造的山文甲披在身上虽然也相当沉重,但防护力极强,外形美观,穿脱起来也比两层甲要方便。 “好了好了。” 陈温和牙兵向后退去,穿好甲胄的颜季明活动了一下手脚,抬头看见公主正站在门口盯着自己,便笑道: “殿下看微臣这身如何?” 古代男子留长发,穿上甲胄后,得另外戴头冠把长发挽起,颜季明却是没急着让人替自己弄头冠,接过兜鍪也没戴起来,任由长发散在身后。 颜季明这半年多历经大小战事数十场,相貌虽然依旧阴柔,但也养出了些英武之气,一身长发披散在身后,不显得邋遢,反倒看起来极为潇洒。 公主从未见过他穿甲胄的样子,一时间不由愣住,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颜季明身前。 她伸出手,替颜季明挽起长发,低声道: “若是太平时节,你也应是个一等一的翩翩公子,只可惜,你这张脸却得是出现在沙场中。” “殿下这般赞许,莫非要收微臣做个入幕之宾吗?” 颜季明嬉皮笑脸,惹得公主手上动作一重,用力扯住他的长发。 “疼。” 颜季明咳嗽一声。 公主站在他身后,帮他缓缓戴起发冠,脸上却有一丝怅然闪过。 若真是太平时节, 我未嫁, 你未娶, 就真让你做我的驸马,我倒也是心甘情愿。 但,她却又知道。 自己对于颜季明来说,不过是路上的一道风景。 她深吸一口气,道: “弄好了。” 一名亲随牙兵出现在门口,恭敬道: “李财经、崔司民、曹督查,在外等候,求见魏侯。” 财经、司民、督查,是魏博镇三个官职, 分别代表魏博镇中三大官衙。 而这三人,也算是颜季明最为倚重的三名文官。 “请他们进来。” 三人走进来后,第一眼也看见了身着甲胄的颜季明。 李萼眯起眼睛,问道: “您可是又打算率军亲征?” “何事。” 颜季明转身看向三人,并没有回答李萼的话,随意道。 “四路大军所需的粮草辎重,乃至于民夫辅兵等,都已经准备好,只需要您的命令,就可以立刻出发。” 旁边的公主听到这种军中事务,不由得皱起眉头,道: “本宫有事,暂且告辞了。” 她知道进退,不希望自己留在这被颜季明误会,后者却是笑了一声,道: “留下听听也是无妨。” “啊?” 四路兵马。 一路是薛嵩,一路是刘客奴。 第三路, 则是史思明。 颜季明似乎并不在乎公主的身份,也不怕她听到这些消息会泄露出去,反而是额外多说了些。 他看向公主,仿佛理解她的苦衷,笑道: “殿下那边,若是不得不说出什么,就算是把这些消息说出去,也没事的。” “这...” 公主眼神微颤,但还是摇摇头,道: “你既然信我,我却是...不能再负你。” “无妨的。” 颜季明摇摇头,脸上出现了一丝温和,缓缓道: “你前半辈子, 过的已经够苦, 我现在, 只希望你能过的好一点。” 公主凤眸里瞬间盈满泪水。 旁边的李萼一脸无语,崔佑甫神情平静,曹得意一脸忠厚的笑容,仿佛很是高兴看到这一幕。 出了节度府大门,公主登上辇车。 李泌一边准备驾车,一边照例问道: “殿下可听到了什么消息。” “魏侯说......他派出了四路大军对敌。” “四路?” 李泌眉头不由皱起。 他本就是看准了颜季明手下不可能有那么多兵力,所以一开始就想办法引来四路兵马对付颜季明。 颜季明毕竟功劳极多,所以朝廷那边不可能在明面上派出大队兵马强攻对付他。 北面奚人向来易叛,李光弼在的时候他们不敢作妖,但李光弼远在陕郡,朝廷又许以利益,所以奚人直接就被说动出兵。 永王心怀不轨,但他又极蠢,所以很快就被高适劝服,打算先攻打颜季明,夺取河北。 叛军被断绝后援,粮草尽在河南,所以但凡有夺回河南的机会,他们就一定会选择出兵。 太原府尹辛云京,完全可以借口是私怨,出兵袭取土门关,直接威胁到常山。 这四路兵马除了辛云京之外,全都不是朝廷兵马,跟李泌也没有任何私人关系,但他们能动起来,全都出自于李泌的谋划。 当初李亨在私下询问李泌。 倘若有朝一日颜季明学着安禄山起兵造反,到时候朝廷至少要准备多少兵马才能对付他。 那时候, 李泌神情平静,对着李亨竖起一根手指,当然并非是中指。 他缓缓道: “臣一人,足矣。” 而现在,颜季明竟然说也派出了四路兵马。 要知道,分兵对敌是战场大忌, 永王、叛军、奚人、辛云京四路兵马则全都是倾尽全力。 若非不是颜季明愚蠢,那他就一定是有所把握。 “所以,我的算计...出错了?” 李泌皱起眉头,他这时候倒是没去怀疑公主说的会是假消息。 他轻叹一口气,道: “可以传令让辛府尹率河东军撤离了。” 土门关攻不下,辛云京这路兵马也就没了意义,不如趁早撤退,也方便之后扯皮。 若颜季明那边已经在打算调动兵马,主动打开土门关向外出击,辛云京的胜算...很低。 前一任太原府尹王承业率领两万河东军精锐进入邺郡,想要围杀颜季明,但最终却是兵败身亡。 他本身死在仆固怀恩手中,手下的两万河东军要么战死,要么就被颜季明收编到麾下。 从那时候起,太原府内部的实力,可以说是空虚的很。 ...... 等公主走后, 李萼、崔佑甫两人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曹得意依旧恭敬地站在原地,而严庄则是从后堂走出。 刚才他一直躲在后堂听他们说话。 “这样有用么?” 崔佑甫看向严庄,冷笑一声。 “公主女流之辈,就算故意告诉给了她假消息,李泌那边也未必会相信。” 毕竟刚才颜季明的所作所为都太刻意了。 就差贴脸告诉公主我要怎么怎么做, 你赶紧回去打小报告。 尼玛, 但凡脑子没坏的人, 稍微想想都能琢磨出不对劲来。 李萼在旁边没说话。 崔佑甫和严庄不和众人皆知,他乐得在一旁看好戏。 严庄冷冷一笑,义正词严道: “若是你说这话,别人肯定听到的时候就能猜出不对劲。 但说这话的人, 是魏侯。 听这话的人, 是公主。 不信在下也就罢了, 怎么, 您不信魏侯?” 崔佑甫被嘲讽的破防,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 这严庄也太不要脸了些,直接明着舔颜季明,夸他对付女人有一套。 崔佑甫深吸一口气,显然是有些气到了。 “果然,毕竟是出身低微,只会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没半点堂堂正正...” 严庄不惯着他,冷笑道: “确实没您那般堂堂正正, 堂堂正正把自己的全族给送了......” 我尼玛??? 崔佑甫二度破防。 眼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了,颜季明咳嗽一声,道: “吵归吵,禁止人身攻击啊。” 人身攻击四字,崔佑甫他们也早就听过,知道是什么意思。 两人恶狠狠对视一眼,眼里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她若是真回去说了,可以预料的是,辛云京那一路兵马必退无疑。” 颜季明缓缓道: “咱们也不必在土门关屯兵,之后可抽调出更多兵力了。” “沈青人呢?” “下官在。” 沈青一直侍立在门外,听到喊声立刻走进来,恭声道: “请魏侯吩咐。” “等李泌将书信送出后,立刻抓住他。” “是。” 本来的计划是直接抓住李泌,以他的口吻写信给辛云京,使得后者退兵。 但严庄则是立刻指出了不妥之处。 以李泌稳妥的性格,八成会在信中做标记,万一辛云京收到信却没看到标记,肯定知道李泌已经出事,那样就更不可能退兵了。 而等着他退兵后... 颜季明看向李萼等人,沉声道: “一旦探子回报说辛云京退兵,李萼、严庄两人随我出征,崔佑甫、曹得意,你们两人替我坐镇常山。” “下官遵命!” “臣遵命!” 颜季明看向严庄,无奈道: “你为何总是向我自称臣?” “臣并非大唐官吏,而是魏侯之家臣。” “呵...” 颜季明摇摇头。 两日后。 公主如往常一般,想来节度府找颜季明,却被人在门外拦住。 “殿下。” 曹得意一脸恭敬,态度谦卑道: “臣,拜见殿下,敢问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颜郎...魏侯人呢?本宫要和他说话。” “魏侯偶染沉疴,怕是...不方便见人。” 公主心里一沉。 “他怎么了?” “魏侯有妾照顾。” 门内,响起一个女声。 一身素色华服的李十三娘缓步走出,与公主四目对视。 这一次,她不再是那般俯首低眉。 “殿下,不必担心。” “你?” 公主这时候竟是后退一步,她缓过神来,有些急切道: “我,我是真有事要问他。” 李十三娘摇摇头,平静道: “魏侯染病,不方便见客, 殿下若是有外事,可问曹督查,若是有内事,不妨问妾。” 公主一时间心乱如麻。 昨夜,李泌忽然从驿馆中失踪,各处都找不到他的踪影。 公主想了一夜,才猜到有可能是颜季明手下人做的,便想来先问问他。 看着公主有些失魂落魄的背影,李十三娘眼里闪过一丝不忍。 “这样,好像对殿下不大好呢。” 从古至今,不可能有女人喜欢丈夫再找小老婆。 越爱丈夫, 就越不可能容忍这种行为。 何况,还是极有可能一次性找两个小老婆! 尚公主, 尚两个公主, 你真敢想啊颜季明! 公主走后没多久,李十三娘打算回去,外面就又来了客人。 多日未见的李宜奴看见李十三娘,顿时有些局促,正要施礼的时候,却被李十三娘一把握住手。 因为经常征战,李宜奴的手很是粗糙,手上还有老茧。 李十三娘看见李宜奴,态度不似面对公主那般冷漠。 她热切道: “妹妹是来找魏侯的么?” “奴知道魏侯已经...” 李宜奴说到这里即便住嘴,旁边曹得意会意,对她们施了一礼,找借口离开了。 “进来坐吧。” “额,夫人乃是贵人,奴岂敢劳烦夫人如此盛情。” “怕什么。” 李十三娘抓住她的胳膊,笑道: “你我以后当以姊妹相称,像你这般,倒是生分了呢。” “多谢...姐姐。” 等落座后,李宜奴依旧显得很谨慎局促。 “奴这次来,是想询问李财经一些事。” “这个倒是不巧,李财经,好像是跟随魏侯出去了。” 李宜奴轻轻叹了口气。 封王的事,她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最希望她封王的还是那些族人。 “崔司民求见夫人。” “请。” 李十三娘面露疑惑,但还是转头看向李宜奴。 “这位崔司民,也是魏侯手下的高官,你的事,或许也可以问问他。” 之前颜季明征战的时候,崔佑甫也偶尔会随军出征,和同样跟随颜季明征战的李宜奴,两人早已认识。 李十三娘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这般过分热情,其实,还是源自于内心的那一丝...惶恐。 土门关外。 秋来大风横扫,遍地落叶纷飞。 马蹄疾踏,碎石流沙。 两名哨骑的尸体软软倒下,随即被拖到一旁。 “问出来了?” 颜季明抬起头。 陈温沉声道: “太原府尹辛云京及八千河东军,就在前方十里处扎营休憩。” “好。” 颜季明整理了一下甲胄,笑道: “这甲胄虽好,但也着实重了些。” “魏侯千金之躯,还是应当以稳妥为上。” “也是。” 颜季明摇摇头,道: “越早打赢,越是好脱下这身笨重东西。” “田将军。” 颜季明身后的一名骑兵策马前进一步,露出铁盔下的那张面孔。 田承嗣恭敬道: “末将候令。” “给你三千牙军铁骑,你可有信心踏碎他的营寨?” 按照消息来看,辛云京那边还在修筑营寨,对即将到来的袭击一无所知,也就根本毫无准备。 田承嗣毫不犹豫道: “末将,愿为魏侯斩将夺旗!” 颜季明点点头。 “日落之前,攻破唐军大营,把辛云京...带回来见我。” 他想了想,补充道: “不论死活。” 感谢书友“啊小娘子别跑”、书友“大德鲁伊xd”、书友“”、书友“呆呆的仔仔”、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书友“有一点存在”、书友“飞天鱿鱼丝”的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多谢大家的鼓励! 第一百四十八章 求援 第151章 求援 辛云京记得自己上次看见颜季明时,虽然两人之间有些“小误会”,但还是可以维持明面上的和平。 但现在... 颜季明装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道: “辛府尹吃了吗?” “还未。” “来吃点?” 辛云京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倒不是说他有什么心理洁癖,因为厌恶颜季明所以连带着和他吃顿饭都觉得腻歪。 但两人现在一个跪着,一个坐着,身边堆积着无数尸骸,鲜血的腥味儿能从地上一直窜到人的嗓子眼里。 辛云京不是那种只知道享受的官儿,但平日里还是过着锦衣玉食人上人的日子。 这儿的用餐环境, 实在是有些...恶心。 “既然府尹连同吃一餐的脸都不赏给晚辈,那,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颜季明站起身,辛云京那边不敢再迟疑,连忙喊住他。 “你想怎么样?” “呵...” 颜季明摇摇头,道: “现在并非是我想怎么样,而是府尹您想怎么样。” “求死,我可以让你死的轰轰烈烈,以后能在史书上提起一笔的那种。” 辛云京冷冷道: “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意思就是耶耶不怕死,你别拿这个来吓唬我。 “行啊,那现在给您商量商量怎么死吧。” “给我商量...怎么死?” “对。”颜季明点点头。 旁边的严庄主动上前一步,温和笑道: “那此事不由交给下官来代劳吧,肯定能让府尹死的绝对满意。” 他板着手指,数道: “像什么溺尿而亡、灌粪撑死...什么请君入瓮......” 辛云京听的头冒冷汗,他犹豫了一会儿,道: “本官还有事要说。” “说。” 颜季明身子前倾了一些。 “我想问,你是不是已经背叛了朝廷?”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颜季明脸色玩味。 “君已为我所俘,莫非还另有他想么?” 辛云京坚定道: “若你真的叛唐,那么,无论你用何种手段羞辱本官,本官也绝对不会屈服。” 颜季明沉默片刻,沉声道: “本侯受国家厚恩,可惜圣人受奸邪蒙蔽,不知为什么竟然想要本侯的性命......” 他叹息了一声,示意陈温给辛云京解绑,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辛云京听到这话,气极反笑,喝道: “既然你觉得是陛下误会了你,那你为何要出兵袭击本官!” “刀斧将加于身,吾不得已而拔剑自卫罢了。” 颜季明冷冷道: “我以为府尹是长辈一样的人物,必然懂得世事,没想到却这般迂腐。 有人要以捏造的罪名杀你,若是您,难道就会甘愿蒙受这份冤屈而死吗?” 颜季明这话就有些强词夺理了。 辛云京都带着河东军撤退了,明明是他颜季明又带着骑兵追上来打了一场,致使辛云京几乎全军覆没。 辛云京没再说话,但他的脸色也和缓了一些。 他其实根本不信颜季明扯的这番说辞。 但到了这个地步,颜季明似乎也没必要再欺骗自己。 所以颜季明说他无意叛唐,辛云京反倒是有些相信这话。 抛开颜季明本人不谈,他的父亲颜杲卿和叔父颜真卿都是首屈一指的忠良,他们教导出的后辈,也应有些忠诚之心才是。 或许,颜季明只是利欲熏心了些。 “那么,把话说回正题吧。” 颜季明挑挑眉头,问道: “辛府尹刚才说我若是叛唐,宁可受我羞辱而死。那现在我不叛唐,您又是作何打算?” 辛云京摇摇头,道: “魏侯您的事有些复杂,本官还需要时间理清思绪。 但眼下,若魏侯您真的无意叛乱。 那却是本官听信谗言,擅自引军攻打常山,此罪...等同造反。 本官,愿听凭魏侯处置。” 颜季明拍拍辛云京的肩膀,叹息了一声。 “短短半年,国内就战死了超过三十万将士,那可都是大唐的风骨啊! 本官自奉命坐镇常山以来,无日不殚精竭虑,唯恐才能不足以替陛下治理地方。 没想到换来的,还是一份猜忌。” 辛云京这时候真有些看不明白颜季明的心思。 说他装吧, 颜季明此刻的真情流露极为真实。 说他真吧, 但以辛云京以往对颜季明的研究和了解,他知道此人城府极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说的话,最多能信三分。 辛云京迟疑片刻,安慰道: “若魏侯真的蒙受了冤屈,还望魏侯暂且忍耐,不要再与朝廷动兵了。 毕竟陛下圣明,有朝一日定能攘除奸凶,恢复您的清白。” “饭好了。” “府尹请。” “...魏侯请。” 在篝火旁吃晚饭,别有一番风味。 而且吃的东西也不算差, 用香料烤的獐子腿肉,再佐以军中携带的烈酒。 但辛云京白天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部下死伤殆尽,此刻就算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一块香肉在嘴里味同嚼蜡。 不过,自己还活着,此外还有什么好奢望的呢? 他摆弄着手里的肉串,低头苦笑一声。 “话说,府尹那边,可是收到了朝廷的旨意要攻打本侯?” 颜季明缓缓问道,辛云京正是惆怅的时候,便摇摇头,道: “是李泌那边,派人送了一份密旨过来,他说是密旨,我看那里面也确实有国玺的加盖,便信了。” “也就是说,陛下没有明旨。” “这种事情...” 辛云京的话戛然而止,但他的意思颜季明也清楚。 这种事情,肯定是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讲的。 他思索了一会儿,笑道: “那么今天的事就到这儿吧,我会派人给府尹您安排住处,但请您老实些,不要想着逃跑。” 晚风寒冷入骨,纵然颜季明还坐在篝火旁,也觉得有些寒冷。 陈温很快就拿来了一身御寒的裘衣替他披上。 两个身影出现,走到篝火旁坐下。 是李萼和严庄两人。 李萼为人平和,倒是和严庄没什么冲突。 “拜见魏侯。” “坐近些。” 颜季明问道: “我军伤亡多少?” “伤亡极少。” 李萼笑道: “不过是折损两百余骑,伤了约有百余人,大多是轻伤;至于俘虏么,晚上虽然也收拢了些,但大部分溃卒,还是逃掉了。” 三千骑兵冲进毫无准备的军营中时,战场形式几乎瞬间就变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辛云京曾经三次聚集兵卒想要稳住阵脚,但却都被田承嗣及时发觉,不惜代价也要冲垮辛云京那一圈人,因此很快就彻底击溃了河东军。 注意,是击溃,而不是全歼。 “随他们去吧。” 颜季明并不在乎。 正好,这也可以把消息传远一点。 “这却是为何?” 严庄立刻极为狗腿地问道。 颜季明淡淡道: “我以前势单力薄,毫无根基,所以只能想办法讨好朝廷。 那时候有个说法, 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至于现在, 应该叫拳头才是硬道理。” 无论是李泌还是李亨,都觉得自己可以拿捏住颜季明。 现在, 得让他们明白眼前的形式已经大为不同。 “西面辛云京已败,北面有史思明镇守,也不可能把奚人再放过来。” 史思明不蠢,他知道仅凭着奚人根本不可能帮助自己复仇。 所以就算他依旧存着复仇的心思,也不会选择在这时候发动。 因此他这时候肯定会拼尽全力做事, 魏博镇北面也将固若金汤。 “还剩南面的叛军和永王。” “探子已经送来消息。” 颜季明缓缓道: “汜水关大捷,薛嵩斩首叛军万余,迫使叛将安守忠等人归降。而叛将崔乾佑领大军突袭荥阳,攻下此处后,便向着永王军的方向急行军。” 李萼想了想,道: “莫非他自知无路可走,打算与永王火拼?” “自然是不可能。” 严庄接口道: “此乃金蝉脱壳之计, 崔乾佑应该是故意将安守忠那一路兵马作为诱饵,他自个攻下荥阳后,也就获得了充足的粮草, 同时,永王新败于薛嵩,粮草辎重被焚烧殆尽。 我曾以崔乾佑所在的位置来思忖他的下一步计划。 他的生路,也就剩下这一条了。” ...... 颍水河畔风声猎猎。 马蹄踏过枯草,在河岸上留下一串蹄印。 “是这个地方了。” 永王深吸一口气,道: “派人去前方打探。” 一名骑兵随即离开队列,纵马去前方看了一圈,很快便折返回来。 “只有崔乾佑一人,还有两个持旗的亲随。” “很好。” 永王脸上浮现了一丝按捺不住的喜悦。 “走。” “罪将崔乾佑,拜见大王!” “崔将军请起,将军乃识时务者,眼下正是弃暗投明,重归大唐,何罪之有。” 永王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 周围已经被他的兵卒所团团围住。 崔乾佑眼里露出一丝不屑, 但被他很好的掩饰过去。 在他攻下荥阳后,便收到了安守忠那一路兵马全军覆没的消息。 崔乾佑庆幸于自己的谨慎,但也不得不为下一步做打算。 他手中还握有超过三万的精锐兵力,占据洛阳和荥阳,重新夺取了之前的屯粮之处,可谓兵精粮足。 但他却在这时候,选择了派人给永王送信。 “罪将崔乾佑,愿投降大王,若王不弃,罪将愿拜大王为义父, 此后,末将执鞭随蹬,在所不辞!” 当初安禄山手下有一支精锐,名为“曳落河”,号称八千人。 这支兵马的独特之处在于,里面的士卒,据说都是安禄山的假子,也就是所谓养子。 眼下,永王一听到崔乾佑这样的大将竟然言之凿凿的要喊自己为义父,当即喜上眉梢。 愿意吗? 当然愿意。 当时灵宝一战,哥舒翰带着二十万铁甲葬身于潼关之外。 而在他对面坐镇全军的,就是这崔乾佑。 此人乃大将也! “好! 此后, 你可称本王为义父。” 周围的士卒和将领们,则是极其乖觉地齐声大喊道: “恭贺大王新收义子。” 原本受永王极为信任的高适,之前自愿做说客,结果一去不回,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被扣下了。 高适一走, 永王又新遭大败,接下来如同失去了脑子一般。 他既不继续调遣后续的兵马,也不想办法攻打城池,就带大军在这耗着。 但是崔乾佑的到来,将会彻底改变这个局面。 时日匆匆,已是十月中旬。 永王收服叛将崔乾佑部,号称精兵十万,打着扫清河北叛逆的名号,开始向北猛攻。 此刻坐镇全军的人,已经变成了崔乾佑。 牢房外,一阵脚步声响起。 高适正在读书,虽然听到了脚步声,但也懒得抬头。 他是朝廷封的淮南节度使,因此张巡和来瑱并未在生活上亏待他,依旧是好吃好喝供着。 高适嫌这里无聊,又索要书籍笔墨,后者很快也被送来。 “高节度。” 熟悉的声音响起,高适还是抬起头,无奈道: “张太守来此何意?” “自然是有事。” 张巡挥挥手,当即有士卒走过来,将牢门打开。 高适在里面坐着没动。 “就在这说吧。” “好。” 张巡颔首,随即道: “两日前,永王收服数万叛军,声势大涨,眼下正在猛攻颍川。” “啊?” 高适先是惊愕,继而皱眉道: “您在说笑么?” 永王那样的废物,一次性收降数万叛军? “岂会有假!” 张巡看着高适的神情,这时候才敢确认高适真的并非是和永王同谋,他语气便也和缓了许多。 “我与来太守部曲,加起来也不过七千余人,其中还有不少都是老弱兵卒,不过能勉强守城罢了,但若是时日一久,必然不可能再坚守下去。” “所以...” 张巡看向高适,沉声道: “下官会派遣郎将雷万春带着士卒随行保护,请节度您赶紧替颍川去求援吧。” “求援...” 高适的心思毕竟没有张巡那般焦急。 他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那么,向谁求援?” “自然是魏博节度使麾下的大将薛嵩。” 张巡知道高适之前打算对付薛嵩,但眼下情势危急,不得不劝说道: “薛将军确实忠诚于国,况且眼下颍川岌岌可危,倘若此处失守,河南半壁将归永王所有,您,真的愿意看到那一幕吗?” 高适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 “本官去就是了。” 感谢几位书友的月票,多谢大佬支持。 明天白天会加更。 第一百四十九章 你很棒棒哦 第152章 你很棒棒哦 颜季明率领兵马回到常山的时候,百姓早已收到了消息,列于道路两旁欢迎。 辛云京此刻着一身便装,骑马跟随在颜季明身旁。 因为这几日颜季明对他的宽厚,并没有将辛云京作为一个俘虏来看待,反倒是给足了他尊敬,使得辛云京对颜季明的敌意大为消减。 但他还是有些无奈道: “就算是我做错了事,那些被俘的河东将士也只是跟错人罢了,魏侯何必要再羞辱他们一遍?” 显然,辛云京认为这是颜季明早就安排好的,准备向百姓炫耀自己战胜河东军的功绩。 颜季明笑起来,答道: “这些百姓不是来迎接我的,他们也不知道我今日回来。” “那这是?” 颜季明抬起头看向远处,道: “北面奚人入寇,为我部将所击溃。今日,我那名部将率军回来,带了一些奚人俘虏回来夸功。 百姓们,也都是出来看那些奚人俘虏的。” 辛云京愣了一会儿,低头道: “终究是下官心胸狭隘了。” 颜季明却没放过这个话题的意思,继续道: “半个月前您率军兵临土门关,迫使我将不少兵力屯驻在土门,以至于北疆防守兵力不足,致使奚人骑兵得以长驱直入。” 他竖起三根手指。 “奚人连着穿过三个郡,途中烧杀抢掠,为祸极深, 此, 都拜府尹所赐。” 辛云京若是那种毫无道德底线的人也就罢了,但他毕竟有,而且还不少。 他是那种类似于颜杲卿一样的人物,心里装满了对大唐的忠诚,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心里就没有慈悲。 此刻,他唯有继续低头,一声不吭。 好在颜季明似乎无意于继续数落他的罪责。 走了一会儿,辛云京的注意力被街上的百姓吸引了过去。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疑惑。 这儿的百姓,似乎都很...... 单就他们的衣着来看,依旧是富人穿着绫罗绸缎,穷人身上是打满了补丁的布衣。 但很多人脸上, 却都带着平和的笑意, 而不是辛云京在自己治下常看到的那种愁眉苦脸,后者一看就知道那人是在为了日子而发愁。 他轻轻叹了口气。 颜季明治下之术,或许由此可见一斑了。 用不着去翻官衙里的账簿查看收入支出, 更用不着亲自上前拉住百姓询问究竟过的好不好。 一眼望去, 似乎这儿才是人间。 “末将,拜见魏侯!” 史思明翻身下马,朝这边走来,他一身戎装,俨然依旧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叛将。 他看向颜季明的时候,脸上少了几分傲气,沉声道: “末将,幸不辱命。” 一万奚人骑兵,倘若正面强冲起来,就算史思明手下都是魏博牙军,也很难挡得住。 所以他设计截断奚人的后路,又亲自率军,阻断了奚人前进的道路,将其硬生生困了数日。 奚人本就缺粮, 一万人加大量战马每天的吃用已经是一个海量的数字, 何况是数日。 所以当断粮之后,奚人立刻就毫无战心,几个奚将私下串通,杀了领军的两个族长,带着剩下的奚人骑兵请降。 史思明麾下的三千兵马,则无一人伤亡。 但他并未夸功,而是注意到,颜季明身旁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魏侯又收走狗了? 他脑子里转过这个想法。 但既然魏侯没有特意介绍此人,他就更不会上前搭腔。 辛云京不认识史思明,但听过他的名字,知道是个叛将。 好在颜季明没有主动替两人介绍,只是夸赞了几句,便让史思明跟在身后一起回节度府。 史思明刚跟在队伍里, 就发觉站在自己身旁的那个老东西不是田承嗣还能是谁。 “你怎么没死在土门关外?” 他低声问候道。 “呵呵。” 田承嗣笑了笑,和善的回答道: “你怎么还没被奚人抓过去做小婢养的?” 小婢养的,谓之私生子。 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 杂种。 互相骂了两句,两人心里都舒服了不少。 但毕竟都是在魏侯手下当狗的,所以不得不报团取暖,只好又问道: “你那边如何?” “奚人没脑子的。” 史思明懒洋洋道: “虽说我不是他们的主帅,但我想让他们去哪,他们就得去哪。” “那你怎么没让他们来常山?” 田承嗣话一出口,顿时后悔。 史思明看了看他,冷笑道: “这话我记得了,以后你若是再对耶耶出言不逊,耶耶就把这话告诉魏侯。” “你真是个畜生。” 田承嗣忍不住骂了一句,随即道: “我方才那不过是无心之言,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把那个卖酒的小妇人要回去当妾。” “彼其娘之何无操也。” 你他娘的真没有下限啊。 两次大捷,让魏侯的声威再次上涨到一个新的高度。 寒士居的那些读书人,这次更是对外大肆吹捧魏侯的功绩,有他们代为宣传,节度府根本无须出面。 同时,他们也向外暗示了一些东西。 那就是,河北如今四面受敌,其背后推手,可能是...朝廷。 辛云京跟着颜季明来到节度府,见了几名官吏,就听颜季明道: “我带您去见个故人吧。” “故人?” 两人刚走出节度府外,公主也到了,她看见颜季明时,眼里露出一丝欣喜。但随之又看见辛云京,她不由愣了一下, 她是认得这位太原府尹的。 “老臣,见过殿下。” “额,府尹为何会在...这?” 公主也是知道李泌的一些计划,清楚辛云京这时候应该在率军攻打土门关。 辛云京有些羞愧,道: “臣是误听了奸邪之言,以至于招致全军覆没的祸患。” “既然是殿下也在,那正好,一起去见见故人吧。” 故人, 就是李泌。 被关在督察府的大牢内。 听到外面脚步声响起,李泌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这些日子里,他并没有收到任何逼供,除了没有自由之外,生活上过的还不错,他身后甚至还跪坐着一名侍女,负责从内到外服侍李泌。 颜季明,似乎半点审问自己的意思都没有。 魏侯不是蠢人。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了。 “李泌。” 颜季明在牢门前停下脚步,平静的看着他。 李泌笑了一声,俯身下拜。 “下官,拜见魏侯,拜见殿下,拜见......”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因为他看到了站在颜季明身旁,神情复杂的辛云京。 “辛府尹?” 辛云京笑了一声,脸上已经多了些讥讽。 “李泌,你日子过的还真是自在。” 他瞥了一眼跪在李泌身后的侍女,冷笑起来。 李泌生性淡薄,就算有一个俏丽侍女在旁,平常也不过是要她帮着磨墨,更是碰都没碰过她。 但无论是在公主,还是在辛云京眼中,李泌的“潇洒快活”,则是让他们再度相信了颜季明几分。 李泌苦笑着。 他立刻就听出了辛云京的意思,但他总不能直白解释说自己根本没动过这个侍女,只能依旧沉默着。 “本官问你。” 颜季明淡淡问道: “那封密旨,究竟是不是陛下让你送给辛府尹的!” 公主也随即将目光看向了李泌,片刻后,她忽然有些疑惑。 这话似乎... 李泌沉默良久,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的极为恣意,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两条泪痕。 他再次跪伏下来, 大声道: “陛下从未发过密旨, 此事乃是下官矫诏, 罪责, 全都在李泌一人而已!” “矫诏...” 公主眼神有些呆滞。 倒不是她相信了李泌说的话,她清楚,那确实是父皇派人送来的密旨。 李泌,也不过是奉诏行事罢了。 但李泌这么说, 必然有他的道理。 辛云京好像是相信了,这时候气的上前一步,重重锤了一下牢门,低吼道: “就因为你的矫诏,河东数千将士战死! 李泌,你和魏侯究竟有多大仇? 就算你们有仇, 河东将士何其无辜, 凭什么他们要因你而死!” “此事,全是下官一念之差,若是府尹觉得不满,那就杀我好了。”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辛云京忽然将手伸进牢门的缝隙内,硬生生扼住李泌的脖子,看样子竟是打算强行掐死他。 “分开他们。” 颜季明毫无慌张,冷声道: “你用不着演下去了。” 旁边跟随的几名士卒上前,强行分开两人。 李泌跪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身后的那名侍女赶紧过来搀扶住他,伸手向替他揉脖子, 但李泌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刚喘过气来,猛地抬手拔下侍女头上的钗子,当着众人的面,将钗子插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鲜血喷洒在侍女的脸上,她吓疯了,大声尖叫起来。 “救他!” 公主顿时脸色苍白,她见众人都没动作,便想自己上前。 旁边的辛云京,此时眼眶红了几分,但很快,他又装出一副愤怒的模样。 牢门打开,公主跪坐在李泌身旁,但却被尚有一口气在的李泌勉强推开。 他拼命仰起头,对着颜季明和辛云京嘶声道: “此事,乃泌矫诏而发,只是因为李泌和节度的私仇......” 颜季明皱起眉头,他也走到李泌身旁,看了片刻,忽然道: “你自杀都不会么?” 李泌将钗子刺进自己的脖子里,一来他刺的地方不是要害,二来他刺的也不深,估计是因为疼痛,刺进去一点就下意识收力了。 看似血喷的那么多极其吓人,实际上这伤就跟在脖子那儿剜下一小块肉一样,只要止住血,整个人还是能活下来的。 至于其他方面的损伤,多少还是会有一些的,毕竟脖子那儿神经很多。 公主尴尬地站在一边,她刚才还以为李泌已经死了。 辛云京眼底的悲恸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回过头,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这一出闹剧, 实在是...出人意料。 早就有士卒喊来大夫,现场给李泌敷药和包扎伤口。 而后,大牢里也加强了对他的看管,至少不能让李泌再自杀了。 “事情既然是这样...” 辛云京站在大牢外面,看着颜季明,问道: “魏侯下面打算怎么做? 还有, 您打算如何处置本官?” “您急着回去?” “也不是...” “那也不用急着回去了。” 颜季明拍拍他的肩膀,温和道: “本侯再过一个月,打算举办大婚,府尹何不留下来观礼?” “大婚?”辛云京皱眉道:“下官记得,魏侯您不是已经娶过了么?” “娶的是平妻。” 平妻在古代其实早就有了。 不往最前头说,就拿西晋举例子。 西晋大臣贾充,其妻子李婉因父亲犯罪受到连坐,被一同发配至乐浪。贾充以为妻子李婉不会再回来,便又娶了另一个妻子郭槐。 但后来天下大赦,李婉得以回来,贾充就不得不面对同时拥有两个正妻的尴尬处境,他向晋武帝司马炎请求,才得到特许可以拥有两个正妻。 后来李婉生下贾褒,嫁给了齐王司马攸。 郭槐生下贾南风,嫁给了太子司马衷。 这其中又涉及到古代嫡长子继承制的说法,此处暂时不详细说明。 但在这件事里可以看出一个问题。 古代虽然是有平妻的,但也仅限于民不举官不究的地步,就连贾充这样的权臣,都不得不向皇帝请求特赦。 明代有明确的规定, 以妻为妾,或是以妾为妻,都算犯罪。 通常平妻的存在是因为男子的私心,或是因为子嗣不继,不得不再扶一个平妻。 而到了乾隆年间,平妻才算有了法定地位。 在此之前,正妻在的时候再扶一个平妻,这大概等同于后世的重婚罪。 但以颜季明的身份,还有要娶的妻子的身份,搞个平妻,哪怕是多个平妻也无所谓。 谁敢来管他? 河北地界最大的官就是他。 “敢问,是何家女子?” “是这位女子。” 颜季明把在旁边发呆的公主拉到怀里,不顾后者回过神后的粉拳捶打,笑道: “这位。” “还有清河崔氏的嫡女。” 辛云京:“......魏侯真厉害哦。” “无论是尚公主,还是迎娶崔氏女子,但凡碰上一件都是天大喜事,没想到魏侯竟能享齐人之福, 呵... 下官佩服。” 辛云京心里高呼六六六。 “对了,还有一件事。” 颜季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辛府尹可知道永王一事?” “永王...” 辛云京沉吟片刻,道:“他不是在江南么?” “永王已经攻下了洛阳和河南全境。” 颜季明叹息一声,道: “本侯的天雄军连连溃败,先失颍川,再失洛阳,如今处处受敌,再这样下去,只能下令全军撤回河北啦。” “永王竟这般强横么?” 辛云京不由道: “江南兵马向来柔弱,怎会如此?” “他勾结了叛军。” 颜季明无奈道: “数万精锐叛军全部归他麾下,其中叛将崔乾佑等人,更是被永王收做义子,其究竟图谋什么,已经可想而知了。 怕不是下一个... 大燕皇帝。” 大燕皇帝,是当时安禄山的自称。 辛云京皱起眉头。 “魏侯慎言!” “难道辛府尹到这还是不相信本侯吗?” 颜季明语气顿时有些颓然。 “罢了罢了,只是到时候永王攻入河北,坐拥六道土地人口,我看您那时候还有后悔的余地么?” “......你想本官做什么?” 颜季明沉默片刻,郑重道: “请府尹与我联名上奏圣人, 请圣人发明旨, 调动河东军, 助本侯诛叛逆, 讨永王!” 感谢书友“系统小白文给爷爬”、书友“已是三月暮”、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书友“”、书友“”、书友“”的月票,感谢诸多大佬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白天有事没更,过会再加更一章两千字。 第一百五十章 道号太真 第153章 道号太真 李亨没有一天能好好睡个安稳觉。 有时候实在困倦,趴在书案上睡着,但一闭眼,就看见无数叛军朝着自己蜂拥而来,或是又看见马嵬驿外的那一场...乱子。 “仲嗣,这...这不是本宫的错!” 他在睡梦中呢喃道。 “陛下...” “上皇...朕才是皇,朕会扫清叛逆!” “陛下...” 李亨猛然睁眼,看见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梦。” 他嘟囔一声,随即又长叹起来。 道观里焚香的气味儿,熏的他头脑发胀,李亨这才想起来,自己本打算来这散散心,没想到因为太过劳累,却是睡了过去。 “陛下...” 那个轻柔的声音再度响起。 李亨眼神微动,他抬起头,看向那个穿着一身素色道袍的...女道。 女道士虽然打扮朴素,但却难掩其倾国倾城之色。 她温和笑道: “陛下是做梦了么?” “走开!” 女道士堪称人间绝色,但李亨一看到她离自己这般近,竟是有些惶恐和厌恶。 李亨没有碰过她。 “朕,不是上皇!” 他咬牙道。 女道士眼里流露出一丝悲哀,她后退一步,低头不再说话。 李亨深吸一口气,问道: “观中还有吃食么。” “有些点心,还有些粮米可以煮粥。” “朕要吃些东西,然后回宫。” “奴这就去办。” 女道士立刻走开。 李亨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头,对自己刚才的话也有些烦躁。 父皇喜欢的一个女人罢了,自己似乎也不必这般...... 过了一会儿后,女道士端着一盘食物回来了。 几个馒头,一碗粥。 李亨拿起馒头咬了一口,不觉皱眉道: “怎么这般硬?” “奴初学蒸这些东西,手艺不大熟。” 他喝了口粥,眉头皱的更深了。 “糊了。” 女道士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 “罢了,不该这般说你。” 李亨站起身,准备离开,但又停住脚步。 “朕准备派人将你送回去。” “送回去?” 女道士愣了一下。 “送你...回上皇的身边。” 她沉默不语。 李亨这时候反倒有些好奇了。 “你不愿意?” “我...愿意的。” 李亨冷笑一声, 只把这迟疑当做是她在装腔作势。 你这样的女人,平生不是最喜好锦衣玉食吗? 他没了说话的兴趣,走出门去,几名官员依旧在外等候着。 女道士刚才一直在偏房里诵经,所以官员们知道皇帝不是来这私会女道士的,而后知道皇帝在里面睡觉,便更不敢打扰。 “臣韩翃,拜见陛下!” 高适出行前,曾与李亨有过密谈,而韩翃则是他随意指派给高适的副使。 等出使过河北后,高适让韩翃回去复命,自己则是前往淮南道,骗取永王信任,打算接下来撺掇永王和颜季明狗咬狗,让他们打的两败俱伤。 等韩翃回来后,陈奏事情有条不紊,极其明确,李亨这才发觉韩翃也是个人才,便起了重用的心思。 殊不知,韩翃这次是受沈青指派,打算回来做最后一件事,然后就直接带着全家老小奔赴河北,将要长久在魏博镇任官了。 “朕有件事要你去做。” “臣,必然竭心尽力。” “朕要你带着这个女子去蜀地,把她交给上皇,然后...” 李亨顿了顿,缓缓道: “跟上皇,询问国玺的事。” 传国玉玺。 在历史上这时候, 传国玉玺本应早就由房琯带给李亨。 但因为某些缘故,玄宗这次没将传国玉玺派人送过来,李亨只能派人令刻玉玺,作为国玺。 李亨料定自己那老而精明的父皇,八成还是打算借助国玺做些事,但要是将此女交还过去,必然能换回国玺。 毕竟,自己现在才是大唐天子。 玄宗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若是骤然重新得到其中一件东西,想必他也不会再在其他地方跟自己捣乱了。 现在声势浩大的永王,就是出自玄宗的手笔。 若非他在半路加封永王等人为各地节度使,永王也不可能有那般大的权力。 韩翃瞥了那个女道士一眼,心里惊愕于她的美色,但立刻恭声道: “臣,遵旨。” “那你这两天就准备启程吧,盘缠和随行兵马那些,这两日会调拨给你。” 眼见得李亨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韩翃下定决心,略微提高了声音,道: “臣有一事要告知陛下。” 李亨脚步停住。 “何事?” “臣路过太原府时,见太原府尹辛云京,此人似是有不轨之意。” “不轨?” 李亨轻声重复了一遍,目光看向韩翃。 “说清楚些。” “辛云京疑似与魏博节度使私交甚笃。” “怎么可能?” 当初诸处兵马勤王时,辛云京还向李亨打过颜季明的小报告,说他当街强抢民女。 李亨笑了笑,忽然笑容又僵住。 “你说的是实话?” “臣句句是实,岂敢欺骗陛下。” “朕知道了。” 过了好一会儿,李亨深吸一口气,淡淡道: “你这两日早做准备,等差不多了,就带她去蜀地。” “臣想跟陛下求一封手令,免得这两日被人为难。”韩翃壮着胆子道。 李亨不由皱起眉头,但是点点头,道: “可有笔墨?” “有,旁边就有。” 李亨没说话,接过笔墨草草写下两行字。恰巧随身带着玉玺,便又加盖上,等弄完这些,他便离开了。 韩翃没敢直视那名女道士,他知道这个女子身份肯定不一般。 “您有什么要收拾的么?” 女道士环顾四周冷寂的道观,苦笑一声。 “身无长物,无需收拾。” “那今夜就走吧。” “啊?” 女道士不由愣了一下。 韩翃完成了最后一项任务,本就急着离开这儿,连盘缠和随行兵马都顾不得索要,只想赶紧离开这儿。 带着这女子,他出城的时候也有个借口,再加上圣人的手令,各处都可畅通无阻。 韩翃心细,他劝说道: “如今各处战乱,不如趁着现在还较为太平,早走为好。” “可是这毕竟天黑了,不如明早......罢了,今夜就今夜。” 女道士摇摇头,回房间里简单收拾了一下细软,跟着韩翃离开了道观。 韩翃早就安排好了一队马车,他将女道士安置进其中一辆,其余马车里坐着的都是他的家人,早就得到了韩翃的告知。 等准备妥当后,韩翃立刻下令出发。 女道士感受着马车的颠簸,正心绪迷惘时,忽的感觉到马车停下,继而外面响起说话声。 韩翃指了指女道士所在的马车,将来意说明,随即出示了李亨的手令。 守城门的将军认得是皇帝玺印,不敢为难,立刻开城门放行。 “居然这般轻松...” 韩翃知道自己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可能回头了,心里不禁有些畏缩。 但想起远在河北的妻子,他很快又坚定起来。 女道士正打算蜷缩在车厢里睡一觉时,她感觉马车再次停下,随即,车帘被人拉开,她不由又惊又怒的看着那人。 车厢里昏暗,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女道士的脸庞,但依旧让韩翃有些震惊于她的姿色。 “贵人莫怕。” 韩翃咳嗽一声,道: “臣马上要去河北了,要不在这把您放下来,您自己再去城门那要人开门?” “你去河北?” 女道士忽然发觉事情的走向开始荒谬起来了。 她傻乎乎问道: “你去河北做什么?陛下不是让你送我去...” “蜀地。” 韩翃点点头,恳切道: “此事自有缘由,不方便跟贵人您解释,您看,您总不能跟着臣去河北吧?” 女道士沉默了一会儿,韩翃正打算道歉然后让车夫掉头送她回城门口,就听女道士喊道: “我也要去河北!” “贵人,您去河北做什么?” 女道士咬牙道: “你看不出来我是什么人么?” “臣眼拙,实在是不知贵人是谁。” “我是...道士, 我道号太真, 你难道还是不知道我是谁?” 她想说的是,如果你把我献给你那魏博节度使,你必然能在他手下受到重用。 然而因为天黑,韩翃根本就看不见她长什么样了,也不知道太真又是个什么鬼绰号,依旧是摇头。 女道士赌气般的说道: “我听说魏博节度使要在河北盖三座道观,我去那做道士! 我不去蜀地!” “随您。” 韩翃怕浪费时间,懒得陪她折腾,转身下令继续出发。 休息一天 休息一天 明天会加更。 祝各位儿童节快乐。 第一百五十一章 选择 第154章 选择 维持一场庞大的战事,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同时也离不开节度府中官吏们的日夜操劳。 战乱的阴霾又一次在河北的天上中飘荡, 好在,这次它离开的也格外迅速。 大部分人其实并不关心河南那边究竟打成了什么样子,当他们知道北方的奚人又一次被强势镇压后,所有人便都开始欢欣鼓舞庆贺胜利。 入夜,平安坊内华灯初上,歌舞升平。 因为节度府的大力支持,平安坊的规模越来越大,各色商铺到处都是,能看到不少胡商的面孔,甚至还有一些新罗、甚至是其他地方的商人... 两个男人走在平安坊内,很明显的能看出其是主从关系,而且从面孔上看,他们并不是唐人,也并非是胡人。 那名仆人只会说一些粗浅的汉话,他的主人倒是很是温和耐心,时不时会教导他该怎么说汉话。 两人走累了,随即找了处地方坐下歇息。 那名仆人环顾四周,有些感慨道: “主人,大唐的风土人貌,不论是长安,还是这里,别说是咱们家,就算是京都,怕是都比不上...” 他的主人轻轻摇头,道: “所以,我才会作为使者被派来尊贵的天朝上国学习这些东西。只可惜,我藤原清河怕是很难再有回去的机会啦。” 听他的声音,竟是个倭人。 唐时,日本多次派遣遣唐使,“学习”唐朝的文化。 遣唐使拜访的次数极多,规模较大,而官方明确记载的遣唐使记录,抛开各方面因素影响,正儿八经的遣唐使次数应该是十二次。 大唐天宝十一载,藤原清河作为大使带领日本使者抵达中原,受到玄宗接见,被玄宗誉为“君子之人”。 而后在当年十二月,藤原清河带领使团返回,当时有僧人鉴真,私下请求藤原清河将其带到日本宣扬佛教,被后者拒绝,但其副使却私自同意,将鉴真带到自己的船上。 此处也有一个疑点,有记载说是清河等人邀请鉴真一同回去,而后鉴真才应诺同往。 继而藤原清河的船只遭遇逆风,漂流到大唐南方的驩州,一行人刚登陆,就遭到当地人的杀戮,藤原清河勉强带着自己的随从逃出,最后一路辗转,于天宝十四载回到长安。 他给自己改名河清,便在朝廷里任了一个秘书监内的小官。 众所周知,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在当年起兵叛乱,掀起了八年安史之乱的序幕。 不久后长安沦陷,藤原清河还在城里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说玄宗已经逃跑、叛军即将到来的消息,他当即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己也找机会跑了。 大唐大部分地方都陷入战乱,藤原清河打听到河北较为太平,便准备先来这儿看看。 “这儿肯定是比不上长安的。” 藤原清河摇摇头,叹息一声。 “只可惜,长安往日那般风华,却如同秋天的花朵一般转瞬即逝。” 仆人则是没这么多伤感,他觉得周围一切都很新奇,便不停地左顾右盼,看的藤原清河一阵好笑。 “五郎,在外面要心平静气,记住,你是藤原家的家仆。” “是,主人。” 话是这么说着,但五郎还是抬起头,指向街边一行人。 “主人,那几人衣服下面,好像都藏着兵刃呢。” “兵刃?” 藤原清河不由得变了脸色,不过幸好五郎声音不大,没被那伙人听见。 “噤声...” 藤原清河看着那行人,有些疑虑道: “不过,这些美好的汉人女子,为何身上会带着兵刃呢?” ...... 坐在楼外楼的最高层,向下望去便是热闹繁华的平安坊,放眼远眺,则是城内外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景象。 颜季明高举酒盅,笑道: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坐在他面前的人,则是又多了几人。 底下坐着的十多名文武官员纷纷站起,举起手里的酒盅,遥遥回敬。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末。 楼外不知何时飘起细雨,里面夹杂着点点飞雪,但这并未熄去外面百姓游玩的兴致,反而有更多人呼朋引伴的出来赏雪。 楼梯口那儿响起脚步声,沈青的身影最先出现,身后跟着两个人。 “白,拜见魏侯。” 李白笑着拱拱手,随即有些迫不及待道: “听说今夜有美酒佳人,怎么现在既不见美酒,也没看见佳人啊?” “常山录事参军杜甫,拜见魏侯。” 杜甫总归比他规矩一些,对着颜季明和在座的官员们施礼,然后在侍女的引领下入座。 “太白说的对,平日里谈正事已经够累了,今夜,只谈风月,不谈正事!” 颜季明笑着饮下一盅酒,众人随即端酒同饮。 这时候,沈青忽的皱眉看向门外,手按在了刀柄上。 “哎呀!” 几名穿着楼外楼歌姬衣裳的女子,怀中都抱着酒坛,走到门口时,其中一人像是绊了一跤,抱着酒坛往前摔去, 牙军士卒立刻向前一步,扶住了那个歌姬,同时稳稳接住酒坛放在一旁。 歌姬慌忙站起身,脸上飘起一点红晕,低声道: “多谢军爷。” “仔细些。” 那士卒冷冷道。 歌姬忽然脸上露出痛苦神色,她低头看了一眼,继而再次看向士卒,哀求道: “奴脚扭了,不知军爷能否帮着拿一下这酒...” 士卒迟疑片刻,道: “可。” 这时候,旁边的一名歌姬也说话了,她笑道: “这儿还有东西要献给魏侯,到时候劳烦军爷一并帮着拿进去。” “...好。” 两名牙军士卒眼见着是几个柔弱女子,便放下了警惕心思,两人对视一眼,低头去抱酒坛。 但就在他们低头的瞬间,那两名女子忽然变了脸色,各自都从怀里掏出短刀,将其狠狠插向两名牙军士卒的脖颈。 预料之中鲜血飞溅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因为她们动作太急了些,牙军士卒又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卒,感觉敏锐,察觉到不对劲便立刻反抗。 其中一名士卒侧身躲过,用力夺过刀刃,毫不犹豫地将其反推入那名歌姬的胸膛里,用力将她推翻在地上。 另外一人则是在向后躲开的时候顺手拔刀,将刀刃劈在了那个准备偷袭自己的歌姬的头上。 顷刻间, 两名歌姬香消玉殒。 当剩下的几名歌姬不仅没有尖叫惊慌,反而是面露疯狂,都从怀中掏出短刀,几乎是不顾自己性命,用力将短刀一下又一下捅在两名牙军士卒的身上。 两名士卒挣扎着还手,一群人推搡着向后退去,不知不觉脚下一绊,直接撞开了房间的门。 砰! 就在房门被撞开的时候,一阵阵拔刀声响起,侍立在房间内的牙军士卒立刻朝颜季明围拢过去,而外面的走廊上随即响起大量的脚步声。 楼底下响起尖叫声,后厨燃起了大火,火势很快就到了一楼大堂内,不少人灰头土脸地冲出来,发现外面到处都是穿着一身制式黑甲的士卒。 “牙军?” 更多的刺客被揪出,幕后主使者这次仿佛是用尽了手头所有力量,所以那些刺客即使被发现后也没有选择束手就擒,反倒是拼命向着魏侯所在的房间冲杀过去。 “我等奉旨诛杀叛逆!” “奉旨杀贼!” 十多名文武官员没人动身,李白杜甫两人脸色微变。 颜季明摇晃着手里的酒盅,脸上露出玩味之色。 片刻后,他将酒盅放下,叹了一声。 “扰了兴致。” 旁边站着的沈青面沉如水。 今夜的事,他早就报告给了颜季明,后者却说不急,只让沈青多带人手,防止赴宴的官员有人被误伤。 无论是牙军士卒还是万花密探,能够留在颜季明身边随行保护的,身手都是百里挑一的存在,而且他们身上还带着军弩。 而那些只知道乱糟糟往前猛冲的刺客们,被前两者如同砍瓜切菜一样肆意杀戮,还活着的一些人,则是被推搡着押送到了顶楼。 颜季明知道今晚会有刺杀,但他没想到这些人会选在最热闹的时候动手。 “进去!” 最后一名刺客被士卒一把踹倒在地上,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无论是看身段还是听声音,都像是一个女子。 颜季明对这刺客有了些兴趣,随意道: “看他的脸。” 牙军士卒抬手撕下那女子遮脸的黑布,而颜季明则是瞥到,身旁的沈青忽然浑身一颤。 “认识?” “她...” 沈青与那名被强行按在地上的女子四目相对,彼此眼里,都是不敢置信。 那名刺客是王娘子。 王承业的女儿。 “她是小人的...娘子。” 王娘子美目一颤,眼眶里迅速盈满泪水,她刚想说什么,就听见颜季明的声音响起。 “这么巧?” 颜季明看向沈青,没想到自己手下也能发生这么狗血的事情。 沈青低下头,不敢与颜季明对视。 “禀告魏侯,楼下又抓到两个细作,不过身上没带着兵刃。” 外面声音响起,随即又有两人被推了一把,踉跄着走进来,随即又被士卒按倒在地上跪好。 “杀了......咦?” 颜季明刚吐出一个字,注意力就被刚进门的那两人吸引了过去。 “你们是...倭人?” 日本之前被称为倭国。 据《新唐书》记载,高宗平定高句丽时,倭国派遣使者祝贺,后来因为稍微熟悉了一点汉语,知道倭字不是好话,便自己改为“日本”。 倭国在倭人看来,其实算蔑称。 藤原清河自然不乐意别人拿倭字说事,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倭人只要行走在大唐境内,就得一直低头。 于是他规规矩矩跪伏下去,恭敬道: “贵人眼见当真是不凡,在下乃是下国倭国遣大唐的使者藤原清河,在下给自己取了个汉人名字,叫河清。” “遣唐使?” 颜季明微微皱眉,他对这方面了解的不多。 “那你现在为何会在常山?” “在下乃命运多舛之人,如枯叶一般随风飘来飘去已经是寻常事, 如今不幸被贵人的护卫捉住, 但在下当真没有...” “把他们俩也拉下去审。” “是。” 颜季明没兴趣再一一询问那些刺客,他挥挥手,沈青等人会意,带着牙军和万花密探收拾好现场,带着俘虏的刺客离开了。 闹了这么一场,颜季明也没了喝酒的兴头。 他刚想说两句,却看见那十几名文武官员正在交头接耳谈笑风生,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不由得苦笑一声。 无论是李萼那几个文官,还是田承嗣、史思明等人,一个个都是人精,看颜季明都那般镇定,便立刻不把这次刺杀当回事了。 这时候,曹得意更是站起来,捧着一杯酒走到颜季明身前,恭声道: “下官,为魏侯贺,此杯,祝魏侯千岁。” 众人看着这一幕都不由发笑。 田承嗣心里不屑,觉得这人实在是太舔。 李萼和崔佑甫对视一眼,都看出了些许疑惑。 曹得意往日最为安分守己,为何这时候要出个风头? 颜季明看了曹得意一眼,伸手接过酒杯,却没急着喝下,而是慢悠悠道: “老曹,你跟我时间也不算短了。” 曹得意最开始帮颜季明私取府库,而随着颜季明一步步掌权,他的地位也越来越高。 但那是在帮助颜季明大肆扫清异己的前提下。 曹得意就是颜季明的白手套,譬如当年的酷吏来俊臣等人一般。 用脏了... 就可以扔了。 颜季明毕竟顾念些旧情,而且曹得意一直有他的价值,颜季明使用的很顺手,一时要放弃曹得意,还真有些为难。 听到颜季明的声音,曹得意恭恭敬敬低头,道: “下官不敢自比当年武侯臣事后主,但也希望能为魏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颜季明晃了晃酒杯,笑道: “你要说的,就这些?” 曹得意微怔。 颜季明看向旁边一名士卒,随意吩咐几句,士卒当即出门,片刻后提回来一个皮青脸肿的刺客,沈青也跟着又走进来。 “他招了没?” 沈青摇摇头。 “打了一顿不肯招,骨头硬的很。” “好,我就喜欢这样的壮士。” 颜季明把酒杯凑到刺客嘴边,笑道: “你既然不怕死,那你敢喝本侯的酒么?” 刺客勉强睁开眼睛,他被颜季明的笑容激怒了,伸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怒道:“此酒甚甘,有何不敢!” 而旁边的曹得意,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酒...” 刺客正要继续大骂颜季明,却忽的跪倒在地上,随即一命呜呼。 “里有毒。” 颜季明帮他把话补完,然后笑了,他看向曹得意,眼神里一片漠然。 李萼平静的看着这一幕,转头对着崔佑甫笑道: “幸亏你当初够狠。” 崔佑甫冷声道: “我爷娘那时候都出门去了。” 崔氏那时候已经危在旦夕,只要自己爹娘都没事,崔佑甫出卖谁都是稳赚。 而曹得意... “我记得他可是还有一个小儿子。” 崔佑甫摇摇头,道: “何苦呢。” 过会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码出来,可以明天看。 感谢几位大佬的月票。 第一百五十二章 财帛子女归回鹘 第155章 财帛子女归回鹘 “报...叛军入河南后,死伤甚多,余众为永王所收揽...... 魏博将薛嵩、刘客奴拒敌于睢阳,互有胜败... 关内、河东道残余叛军,所剩约七万余人,其中绝大部分依旧是边军精锐......” “够了。” 李亨冷冷道。 看着下方愣住的臣子们,他只觉得心里有一阵说不出的压抑。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问道: “谁能告诉朕,为什么那些本来都是大唐精锐的边军,现在依旧甘心做个叛逆!” 河北的叛军,现在已经被颜季明全部平定扫清,而且颜季明明面上是臣服朝廷的,也就等于是朝廷早就收复了河北。 那么,这些大多出身河北的叛军,为什么还不肯降? 站在下方的郭子仪犹豫了一下,没有站出来说话。 要说原因的话,其实也能说出不少。 譬如朝廷之前对于河北等地的压榨,已经到了一个相当过分的地步;士卒们既然已经跟着造反了,朝廷若是不拿出实际好处给他们看,他们也不可能轻易被招降。 同时,虽说安禄山已经身死,但现在掌握叛军的那些主要将领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 过了一会儿,也有臣子出列回答,但他们的回答,无非是一些老生常谈,没人能说出李亨真正想听到的东西。 “高节度...” 李亨看向下方始终沉默不语的高仙芝,冷声道: “昔日,你们几人都不同意房琯的计策,觉得太过冒失,那么...为何你们现在却又建议朕再度出兵夺回长安?” 听到李亨的声音,高仙芝抬起头,缓缓道: “之前叛军主力聚集于关内,而那时我军主力无非是关陇兵和部分回援的安西北庭军,真正的强兵悍卒,事实上依旧还在各处边疆镇守。 而现在,边军精锐已经抵达灵武的,已经超过六万人, 同时, 西域、回鹘、吐蕃等国的兵马,亦已到达,兵力加起来约有四五万人,也全都是可堪一战的精锐。 相比之下,叛军的实力已经远不如之前。 故而,臣认为,眼下是难得的战机。” 开战,开战! 李亨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因为接二连三的惨败,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踌躇满志的天子了。 他对战事的态度,不知何时已经发生了变化。 战胜固然值得庆祝, 但, 若依旧是败呢? 之前房琯建议李亨派兵夺取长安的时候,李泌就曾警告过他。 臣子们为了争取名留青史的功绩,往往会不顾国家的利益。 而现在,这句话则是被李亨拿来套在了高仙芝的头上。 他不相信这些将领。 他们很忠诚吗? 李亨早就明白,这些人忠诚的是大唐天子,而非他李亨。 那么, 倘若永王也称帝了,他所掌握的军队和土地,都比自己现在所掌握的要更多。 到那时候, 你们又会如何选择? 若是应允高仙芝的请求,再次将自己手头所有兵力付与他,一旦战败,自己又得等着调集边军兵马回援,同时也只能仰仗高仙芝、郭子仪等人手下兵马的保护。 李亨长舒一口气,看向周围的官员们。 “高节度意在出兵, 那么诸位, 意下如何?” 封常清上前一步,躬身道: “臣附议。” 李嗣业沉声道: “臣附议。” 郭子仪看着神情复杂的李亨,心里叹息一声,也上前一步,躬身道: “臣附议。” “那就......出兵吧。” 李亨拳头微微攥紧,片刻后缓缓松开。 “朔方军数次惨败,死伤惨重,这次所能动用兵马,不超过一万五千人。 安西北庭军,已经有数股援军抵达,可参战的,约有两万余人。 还有... 那么,可以参军的大唐官军,至少有五万余人。” 五万人...... 河西、陇右的边军精锐,其中大半早就死在了潼关外。现在组织起来的这一批,其中虽然也有河陇精锐的血液,但其整体势力,远远比不上原先的那十多万精锐。 安西、北庭等回援的边军,全都是骄兵悍将,实力极强毋庸置疑,但他们的回援,则是代表大唐在西面数十年的经营毁于一旦,因为镇守在那的兵马全都撤回来了,吐蕃人自然可以乘虚而入。 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 高仙芝郭子仪等人听了,心里各有思绪。 郭子仪看了一眼李亨的脸色,接道: “此外还有外族的援军,也可参战。” “哦。” 李亨迟疑道: “朕听说,叛军之中亦有外族兵马。” “叛军之中的外族兵马,大多是契丹人和奚人,以及些许突厥人。而心向朝廷且已经派出援军的,则是吐蕃、回鹘等外族。” 用蛮夷的兵马,来帮忙镇压自家的叛乱... 李亨想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一声。 “若此战再败...” 他环顾着群臣,顿了顿,沉声道: “不,此战,已经不能再败了。 诸位可明白朕的意思?” 高仙芝跪伏下来,大声道: “此战若败,臣当自戕以谢罪孽!” 在他身后,封常清、郭子仪等大将随即一同跪下。 李亨冷冷盯着他们的身影。 “诸位平身吧。” “还有一件事。” 郭子仪站起身的时候忽然开口道。 “朝廷先前与回鹘立下了约定,回鹘出兵,朝廷是要给予赏赐的。” 听到这话,周围的臣子不由议论纷纷。 作为天朝上国,朝廷肯定是得维持基本的体面,而且人家也不可能是白把自己的子弟送上战场给你当炮灰用。 无论是平时最基本的粮草供给,还是战胜后的赏赐,都肯定是要给的。 当然,外族援军之中也有一些堪称心向大唐的奇葩。 譬如西域于阗国的国主,听闻大唐生了内乱,连国主的位置都不要了,临走前将国主之位让给了弟弟,喊着捐躯赴国难,带五千余士卒走了万余里,来到灵武勤王。 像于阗国国主这种,他只需要粮草供应,连战后赏赐都推辞了许多次。 而这其中许多参战的外族人,喊的都是赴国难讨国贼之类的口号。 至于回鹘、吐蕃,甚至是曼苏尔哈里发派来的四千多阿拉伯雇佣军,作战虽然勇猛,但要的也不少。 李亨想了想,很快面露难色。 朝廷数次出兵,又从四处征调兵马回援,每天还都得负担庞大的粮草压力,要是再给一笔赏赐出去,无疑会让朝廷财政的局面更加困难。 他犹豫了片刻,缓缓道: “但得长安... 土地、士庶归唐,财帛子女归回鹘。” 郭子仪霍然抬头。 不光是他,下方的臣子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面露震惊。 那么,下面就要写到香积寺之战了。 然后还有个解释,就是李亨那句极为出名的财帛子女归回鹘。 其中子女的意思应该是奴隶,并不是唐朝普通百姓。 但是里面肯定有允诺劫掠长安的意思。 一开始说好了给回鹘抢长安,后来又改成抢洛阳。 抢是真的抢,唐军也在抢,而且抢红眼了谁又会管官话里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朝廷下面还得继续用回鹘骑兵。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反击 第156章 反击 自从安守忠、崔乾佑等人率领数万叛军回到河南试图重新打开局面后,留给关内、河东道内叛军的,只剩下一笔烂账。 安禄山死了,他们倒是依旧可以用自己的威信去笼络、安定绝大部分将士。 而且因为这些将士大多出身河北,对朝廷观感极差,就算眼下形式不算好,他们也依旧希望真的能在自己主帅的带领下,彻底掀翻这个该死的朝廷。 但, 大唐的家底实在是太殷厚了。 叛军的无数次筹划,无数次进攻,就像是在一头狮子身上一次次刻下伤痕。 狮子身上的伤口在流血。 但它的爪牙都还在。 面对这样的敌人, 还有赢的希望吗? 但至少,他们已经赢到了现在... 一名士卒站在帅帐门口,手里拿着密封的信件。 “千里加急。” 蔡希德从思索中回过神来,伸手接过信件,将其拆开后,从里面掉出几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内容。 朝廷那边有叛军提前布置的细作。 人心隔肚皮, 谁也不知道同朝为官的同僚,是否会在私下里替叛军搜集消息。 “号称二十万大军...” 蔡希德神色肃然,他放下信,沉声道: “召集众将,本帅要议事。” 自安守忠、崔乾佑率军离开后,蔡希德因为深孚众望,所以被推举为主帅。 他领兵打仗的本事是有,但比起安、崔二人,无疑是逊色许多。 蔡希德习惯于稳扎稳打,所以他觉得接下来的战事,自己完全可以应付。 叛军在关内道依旧控制了大片地区,其中就包括最为重要的长安及其周围地带。 向东,则是有潼关为恃,就算是朝廷派大军绕行河东突袭潼关,那儿也还能坚持许多时日。 “唐军再次发兵南下了。” 蔡希德环顾众人面庞,将他们的脸色一一记住,顿了顿,道: “而率军攻打河南的安、崔二位将军,想必诸位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下场。” 安守忠全军覆没,被魏博大将薛嵩俘获。 崔乾佑率数万精锐投靠了永王李璘,自身更是甘愿做他的义子,成为了世人之间的笑话。 别说河北了,就算是河南的退路,都已经被彻底断绝。 “我等,已经没有后路了。” 蔡希德冷冷道: “诸位之中,此刻或许有希图投降朝廷之人,其实,本帅之前也有过一样的想法。 昔日在范阳, 陛下起兵时,本帅那时不过一部将,也曾忧虑以范阳一镇之力,焉能抵挡天下之兵。 但后来, 河北二十四郡望风而降, 河南守军溃不成军,尸骨堆砌洛阳城外。 潼关一战...唐军战死者超过二十万,那李三郎不敢言战,弃长安而逃。” 他吐出一口气,沉声道: “诸位,在我毫无战意的时候, 我所看到的,我所听到的 是唐军将士战死时的景象, 是他们逃跑的背影,是他们倒下时的哀嚎!” 他看着众人,大声道: “唐军, 可怕么? 他们输在咱们手上多少次了!” 蔡希德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 但众人都不是十几二十的年轻人,能被他一撩拨就血气上涌嗷嗷叫着要请战。 坐在这里的,没人是傻子。 当初史思明还没战败的时候,直接砍下手下几个部将的首级欺骗李光弼说自己要降,换来击溃颜季明的时间。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安禄山在的时候,大家侍奉同一个主子,也还可以齐心协力。 随着安禄山嗝屁,大家虽说还团结在燕军的旗帜之下,但要是说没有生出其他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安、崔以军功资历见长,所以可以直接接手全军,用自己的本事让大家服从,继续跟随他们干唐军。 但蔡希德现在担任主将,靠的是“众望所归”。 其实就是选个和事佬出来,必要时候做调停,免得这日子过不下去。 蔡希德确实有本事,但还没到能让大家都心服口服的程度。 “不管你们有什么心思,不管你们有何打算,但我要告诉你们...” 蔡希德声音阴冷了一些。 “朝廷现在稳操胜券,所以,如果他们胜了,那是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你,还有咱们的家眷,将士们的家眷,都会被朝廷打成罪人,以后子孙都得被作为奴隶。” 有人询问道: “既然唐军要进攻了,那我军眼下可战之卒约有多少?” 至少得知道自己这边还有多少斤两吧? “还有七万人!其中大部分,依旧是精锐。” 蔡希德回答道。 光是精锐就依旧有许多, 其实叛军也在不断收编降卒和征发当地人为新兵,但要是朝廷发起一场大规模的正面战事,后者就不好再派上去了。 派的少了,无非是作为炮灰白白浪费。 派的多了,就容易引起成群士卒的溃败,甚至会带动后方的崩溃,最终一溃千里。 自己这边七万。 朝廷那边,号称是二十万人,但估计最多也就十几万,超出自己这边足足数万人。 但也不是完全没得打。 “该怎么做,您就直接说吧,反正咱们都是一路的,跟在您后面照做就行了。” 有人应声道,但其余几人依旧沉默着,似是准备再看看。 “本帅想要撤出还在河东的燕军,聚集兵力固守关内。” “那岂不是毫无退路了?” 蔡希德眼神立刻盯在那人脸上,片刻后,他冷冷道: “咱们是谋反的, 谋反, 本就没有退路。” 众人离开后,蔡希德不由叹息一声。 他心思没有安、崔两人那样活络,所以他现在真的一门心思在考虑如何撑过唐军的这次反攻。 叛军之前一直在猛挥王八拳,打的朝廷摸不着东南西北,但等后者喘过气来,猛地一拳揍到你脸上,该考虑能不能撑得住的,就是你了。 虽然他心里也很明白,这次,怕是真的撑不过去了。 外面月明星稀,一如当年范阳的夜晚。 蔡希德有些怀念当初在幽州跑马射猎的岁月,那时候觉得一辈子如此也不算坏,谁又能想到十几年后自己站在了大唐的对立面上? “还能赢吗...或许...” 这两天在弄团组织关系转接,学校什么都没说就让找老家负责人,鬼知道谁负责,白天只能四处跑四处问。 第一百五十四章 河南战起 第157章 河南战起 河北西面和北面的祸患都已经被平定,唯独还剩下南面。 薛嵩和刘客奴两人率领六万大军驻守在睢阳郡。 因为永王兵锋太盛,薛嵩说服张巡和来瑱两人,将颍川郡内的百姓、粮草、兵马全部撤到睢阳一带,把空荡荡的颍川郡留给了永王。 自刘客奴到来后,薛嵩并未主动交出兵权,反而有让刘客奴承认自己才是主帅的意思。 后者虽然脾气不错,但之前也是深受颜季明器重的大将,时不时就替颜季明执掌全军,这时候哪有客气的道理? 于是便起了争执。 好在常山很快就传来新的命令,要求全军统一受薛嵩节制,包括刘客奴在内,他这才放弃争执,老实听令。 其实刘客奴也并非特别稀罕当主帅。 虽说风光, 但这玩意是真的累人。 而且薛嵩的父亲薛楚玉,多年前对刘客奴还有提拔之功,这就让他更犯不着跟薛嵩对着干。 但刘客奴现在并非孑然一身,他手下也有自己的利益小团体。他现在若是主动把位置让出去,很容易就会让这些手下人寒心。 他必须得表现出自己的态度。 等军权平稳过度到薛嵩手上,刘客奴便立刻请令,要求将自己调任到后方,坐镇粮道,力求不干涉到薛嵩。 时间一晃过去数月,薛嵩骤然又获得了一倍的兵马。 同时,他手下还多了两个人。 “天越来越凉咯。” 安守忠走进帅帐内,笑道: “末将想跟大帅讨些酒暖暖身子。” 薛嵩摇摇头,拒绝道: “上次你喝多了酒,又私下在军中招收营妓,这是魏侯明令禁止的。” “你身居闲职,喝些酒无所谓,但是狎妓一事,只要传到魏侯耳中,必然会不喜你。” 安守忠脸上笑容淡了几分,他沉默片刻,道: “末将知道了。” “知道就好。” 薛嵩道: “等回去后,你只要守规矩肯做事,魏侯从不吝于赏赐,钱财、美人,到时候应有尽有。 只要...你对魏侯有用。” 安守忠不是蠢货,听出了薛嵩的提点之意,他叹息一声,在薛嵩面前坐下。 “你倒是命好,跟了陛下没多久,虽说被颜季明抓了去,但现在看来,其实也不差。” 薛嵩声音冷漠了几分。 “那是魏侯,不准直呼其名。而且,那也不是什么陛下,而是伪帝,你当称呼其为安贼。” “害,都不重要。” 安守忠摇摇头,道: “你或许已经变了心思,但对我来说,现在其实也差不多了。 谁用我,我就替谁做事。 谁肯重用我,我就替谁拼命, 人生在世啊,其实就跟狗一样,第一要紧的是能吃饱肚子,第二要紧的,是要学会挑个好主子。” 他叹息一声,看向薛嵩。 “所以说有酒没有。” 两人之前都是在叛军中任事,但不过是点头之交。 安守忠现在被俘,也懒得再端架子,早就清楚说明自己愿降颜季明,反倒是和薛嵩亲近了不少。 亲兵去抱来两个酒坛,撕开封泥,又取出一只大碗,放在安守忠面前,替他倒了满满一碗酒。 “这才喝的爽利。” 安守忠大喜,小心端起碗,也没再让人把酒热热。 酒,是平安坊出产的烈酒,安守忠就喜欢喝这口凉酒。 薛嵩则是让亲兵拿来一个小杯子,给自己也倒了点。 “怎么,不敢喝?” 薛嵩摇摇头: “我是军中主帅,不可饮酒误事。” “那你还倒?一杯不是喝?” “一点酒还醉不了。” 薛嵩笑了笑。 “陪你喝一杯。” “讲究。” 两人举起杯子和碗碰了碰,一饮而尽。 安守忠从怀中摸出一个布袋子,从里面倒出不少肉干。 “下酒的。” 薛嵩拈起一块肉干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但真的没再喝酒。 安守忠摇摇头,嘲笑他现在也是个仔细人。 “怎的一股酒香味儿。” 营帐帘子再读掀起,一名老者缓缓走入,看见安守忠正坐在薛嵩对面大吃大喝,不由皱眉道: “身为大帅,岂可饮酒误事。” “你之前误的事不比喝酒还大?” 安守忠开口就是嘲笑。 薛嵩微微摇头,温和道: “哥舒老将军前来,是为何事?” 来人,正是消失了许多时日的哥舒翰。 当初他被迫率军与颜季明对敌,却被颜季明看破,催动数千铁骑硬生生凿阵而出,一路南下,袭取洛阳。 叛军溃散后,哥舒翰身体不便,好在身边还有几名亲兵,护着他住在乡间一户百姓家中。 而后薛嵩率领大军过境,哥舒翰也没有继续隐居的想法,便让亲兵带着自己拜见薛嵩。 哥舒翰之前在潼关时,一直被玄宗逼迫催促出战,结果他率军出潼关后,一战即溃,自身也做了安禄山的俘虏,而后,更是选择投降,甚至还在安禄山的逼迫下写信给各处守将劝降。 (这里插一句,哥舒翰投降的事,各处史书都有明确记载,之前有人喷我说哥舒翰堂堂大将不至于到这种地步,质问我为什么把他写的这么拉胯。我只能说,史书就是这么记载的。) 哥舒翰的降,固然是他本身晚节不保。 但究其根源,其实也算是个悲剧。 按照他的计划,潼关其实还是能勉强坚持住的。 叛军久攻潼关不下,必然会士气衰微,就算唐军后方粮草难继,但河东、河西、陇右一带的物资和回援兵马都在不断到来,只要能勉强撑住就足矣。 最多半年时间,叛军就将不战自溃。 但他还是不敢再坚持下去,只能率军出关迎战。 然后... 就是二十万关陇精锐,尽皆战死在关外。 战败之罪尚且还可饶恕的话,那哥舒翰接下来投降安禄山,甚至替他写信给各处守将劝降的事,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宽恕的。 朝廷若是得到哥舒翰,肯定不会让他继续掌军,甚至还极有可能将他作为叛将而明正典刑。 好在他这次的选择没错。 薛嵩和颜季明都接纳了他,后者甚至考虑到哥舒翰腿脚不便,让他暂且留在军中休息,顺带着帮薛嵩参谋军事。 “老将军何不坐下同饮?” 安守忠已经喝下了半坛子酒,竟是对着哥舒翰招招手,笑道: “此酒甚烈,不知道老将军吃不吃得消。” “老夫病躯沉重,现在虽是能勉强走路,但喝酒是再也不敢了。” 哥舒翰拒绝了喝酒,但却也是在安守忠身旁坐下。 “刚才老夫巡视军中,将士们士气依旧较好,只是有些思乡之情了。” 思乡, 其实就是有些厌战了。 哥舒翰隐晦的提醒了一句。 薛嵩很快就明白了他的话,思索片刻后,摇头道: “这仗,至少得打到明年。” 眼下,薛嵩六万兵马,掌握了睢阳以西,连同河南府在内的七个郡。 而永王则是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河南剩下的所有郡县。 这在薛嵩看来,无疑极其愚蠢。 因为永王本来占有的兵力优势,也因为此举而消失。 听说现在代替永王掌军的人是崔乾佑,以此人的本事,应该不会放任永王这般胡来才对... 敌人犯蠢,薛嵩本应觉得高兴,但因为崔乾佑的存在,他倒是不敢做出明确判断,依旧极其谨慎。 薛嵩站起身,掀开帅帐的帘子看着外面的天空,忽然轻声道: “又下雪了。” “我儿,外面下雪了,为父听说你之前在幽州,那儿也有这般大的雪么?” 永王已经喝的醉醺醺的,以往他还能对崔乾佑保持起码的尊重,但现在喝多了却是口无遮拦。下方一众文武官员听到他的话,不由得轰然大笑,继而将戏谑的目光投到崔乾佑身上。 崔乾佑神色如常,拳头却是微微攥紧。 他沉默了片刻,道: “孩儿当年在幽州,也不过是跑马射猎,偶尔随军出征罢了...” “射猎?无趣。” 永王摇摇头,继续问道: “对了,河北不是有什么...崔氏来着,对了,清河崔氏,还是博陵崔氏来着?你也姓崔,是不是...” 这次没等他说完,崔乾佑就缓缓道: “孩儿并非崔氏族人。” “呵,之前听说你姓崔,本王...嗝...本王还以为你是崔家人。” 永王呵呵笑了两声,道: “不过,你放心,你跟着本王,必然可以大富大贵,以后把崔氏的女子都叫过来,任你...挑选! 你...以后就是崔氏族长...” 说到这,永王已经耐不住酒力,直接醉倒过去。 “大王睡了。” 旁边的侍女连忙上前,确定永王只是睡着了,便朝下方喊了一声。 文武官员们会意,又觥筹交错了一会儿,便纷纷告辞离开。 崔乾佑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觉有人在喊自己。 “崔将军。” 抬起头,他看见永王带在军中的那名爱妾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 崔乾佑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把阿母两个字喊出口。 “将军不必那般多礼,贱妾岂敢劳将军这般委屈,将军,唤我玉珠即可。” 玉珠看了看崔乾佑面前的饭食,几乎未曾动过,便蹙眉道: “将军可是不喜军中膳奴的手艺?” 崔乾佑摇摇头,没有说话,他心里已经有些猜测,觉得好笑。 玉珠见崔乾佑不说话,越发欣赏他的沉稳,竟是直接将自己素手搭在崔乾佑肩头,温声道: “将军不进粮米,白日可是会没有力气的呀,妾这儿有些水,取与将军解渴如何?” 她贴近崔乾佑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一团儿香气,顿时在崔乾佑脸颊旁荡漾开来。 崔乾佑深吸一口气,忽然伸手将玉珠拖倒,抱在自己怀中,玉珠不以为意,反而咯咯笑着,轻声唤道: “崔郎...” 崔乾佑听到崔字,忽然浑身一颤。 他眼里的迷醉尽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仇恨和耻辱。 “我...姓崔啊。” 他用力将玉珠推开,站起身冷冷道: “时候不早了,请阿母早些回去歇息吧。” 玉珠摔坐在冰冷的地上,见崔乾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哼了一声,眼里露出些不满。 “好孩儿,到嘴的肉也不肯吃,竟有这般的蠢男人!” 第二日一早,永王睁开眼睛,感觉头有些疼痛。 昨夜怎么又喝多了... 他叹了口气,想要抬起手揉揉头,却摸到一团温暖。 玉珠在他怀里嘤咛一声,也醒了,她并没有松开永王的手,反而故意拉住他的手臂, “别闹...” 永王也不客气,嘴上还是道: “过会儿,还得去召集众将议事呢。” 玉珠故作天真道: “召集众将?那么多吓人的将军,都听大王的吗?” “当然了。” 抱着自己的爱妾,听到她这般问话,永王不由更加得意了。 “别说是些将领,全军上下十万将士,都得听本王的!” “大王这般威武么?” 玉珠惊呼一声,但随即又露出些迟疑神色来。 “怎么了?” “但是...妾却听说...” 玉珠才开口,忽然又惊慌道: “妾不该说这个的。” “说。” 永王故意加重了手上的动作。 “...大王轻点啊,” 玉珠喘息一声,有些委屈道: “妾听说,大王新收的义子崔将军,是个万人难敌的大英雄呢。” “他?” 永王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说好听点,是本王收下了他。 说明白些,其实就是本王多养了条好狗罢了!” 他不屑道: “若无本王,他崔乾佑早就死了。” 玉珠故意叹息一声,似是有些迷惘道: “但是,妾听说他带兵的本事也是极好的,大王若是要重用他,切不可在他面前表露出这些啊。” “本王自然省得。” 永王点点头,脸上却又出现了一丝狐疑。 为何, 玉珠会这般帮崔乾佑说话? 想了一会儿,他哼了一声,起床开始穿衣服,玉珠立刻也起来,穿着一身亵衣,光着半个身子帮永王穿着。 永王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忙碌,呼吸忍不住粗重了几分,用力一拍她翘臀,笑道: “有什么要的,就让婢女出去要,本王回来再办你。” 等永王离开后,玉珠坐在床上,眼里露出一丝得意。 她当然不是要替崔乾佑说好话。 永王本身就蠢,还多疑。 自己主动替崔乾佑说话,在他那边起到的效果,只会让他更加讨厌崔乾佑。 枕边风最是好吹。 若是吹不动,那就换个姿势吹。 “呵...不肯要我,偏要叫我为阿母。” 玉珠得意的笑道: “阿母这就叫你父亲来治你。” “诸位。” 永王端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气势还是有的。 “本王军中,历来以军功说话。现在已经休息数月,想来将士们也已经养足了精神。” “崔将军。” 崔乾佑躬身道: “孩儿在。” “孩儿...” 永王冷笑一声,道: “就算你是本王孩儿,但你新来军中,没有多少功劳,怕是难以服众。” “如今正是秋冬之季,最易于征战。” “本王给你两万将士,限你在半月内攻下睢阳, 此令, 你可敢接?” 崔乾佑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道: “军中将士的冬衣还未备办齐全,粮草也还...” “不要那么多废话。” 永王不耐烦道: “军中武将,奉令即可,哪来这么多周折。” 崔乾佑低下头,平静道: “末将,遵令。” 他已经想到了什么。 永王哼了一声,转而看向众将。 “年底之前,一定要将魏博军全部赶出河南,光复我大唐疆土,还望诸位......助本王一臂之力!” “我等遵命!” 第一百五十五章 长安天子,魏博牙军 第158章 长安天子,魏博牙军 常山的气候不算宜人,更何况现在已经是冬天,冰冷的雨水和雪花,总是让人想蜷缩在温暖的房间里懒得出门。 下人敲门的瞬间,陈温就睁开眼睛,睡在他身边的夫人也被惊醒,虽然知道丈夫要去当值,但还是有些不满道: “魏侯身边不还是有那位马将军吗?怎么老挑你过去使唤。” “别胡说。” 陈温一边穿着衣裳,一边道: “我能有今天,全靠着魏侯赏识。”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年时间。 天宝十六载,正月十五日。 陈温一路不用通报,凭借身份腰牌,径直走向颜季明处理政务的地方。 “魏侯,末将来了。” “进来吧,正好一起吃些。” 颜季明的声音响起,陈温应声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吃汤圆。 今天是上元节,也就是后世的元宵节,颜季明偶然兴起,昨晚就让新罗婢带着两个婢女做了些汤圆。 里面的馅儿有豆蓉、桂花、麻糖,陈温也不客气,盛了一碗蹲在门槛上慢慢吃着。 颜季明很快吃完了,他把碗筷推开,看向陈温: “薛嵩在河南那边干的不错,你想不想也外放出去领一支兵马?” 陈温毫不犹豫道: “末将只愿跟随魏侯,鞍前马后服侍着,这也就足够了。 而且...末将也并不像他那般,原本就懂得兵事,末将能力有限,还是做好眼下的事便是最好了。” “你倒是不贪。” 颜季明笑了笑。 新罗婢走过来,轻声询问颜季明要不要再吃些。 “我饱了,你也赶紧去吃吧。” 颜季明挥挥手,等新罗婢走后,才又问道: “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曹得意?” 这事因为种种原因,拖了大概半个多月。 颜季明一开始并无迟疑,打算审问过后,便将其斩草除根,但又因为种种原因而耽搁了。 现在再提起这事,他反倒有些犹豫了。 他在乎的并非曹得意,而是怕这事惹得麾下其他人心寒。 陈温想了想,道: “魏博事,只凭魏侯您一人决断即可,末将岂敢置喙? 不过,末将倒是想起一件事,您要是有兴趣,末将说出来供您一笑。” “你讲吧。” “末将小时候,邻家曾有一条狗,最喜深夜时叫唤,吵的人睡不着觉。有一日它又叫唤起来,末将那时候还是小孩子,就偷偷拿棍子打了它一顿。 从那以后,那狗只要瞧见我手里有棍子,就不敢再叫唤,但若是碰见我手里没棍子的时候,它就敢扑上来咬我。” 陈温有些感慨道: “现在想来,也觉得那不过是一时之气。只是那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末将现在说起,估计也没几个人记得它了。” 颜季明沉默了片刻,笑道: “本侯懂了。” 没过多久,李、崔、严三人到来,崔佑甫一进来就闻到了香甜味儿,便很是自然地坐下,对着新罗婢拱拱手,吩咐道: “劳烦再去煮些圆子来,多煮些。” “是极是极。” 李萼看向颜季明,揶揄道: “昨夜财经府又一整晚没睡,弄了一晚上的公文,今早吃魏侯一碗汤圆讨点喜气,魏侯不会在意吧?” “你们那还有什么要弄的?” 颜季明伸手接过陈温的碗,一同递给新罗婢。 “朝廷那边不是又在索要今年的钱粮了嘛。” 崔佑甫接口解释道: “虽说现在魏博镇内收入不少,但又是一大笔钱粮平白被开销出去,总得想办法从其他地方弥补。” 魏博镇内早就恢复了盐铁税等税务的正常收取,同时也有大量的商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载着各处作坊里产出的货物运往外地甚至是外国。 河北以北本就有大量的外族,利于贸易往来。 同时因为安禄山叛乱的爆发,安东都护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陷入缺兵缺粮的困境。 李光弼当时在北面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也同样没有照顾到安东都护府的守军; 直到颜季明派使者过去达成协议,用供应钱粮换来安东都护府大部分将士对自己的服从。安东都护府一旦愿意效命后,东南的商路很快便畅通无阻。 自安东都护府再向东,便是新罗国。 现在的新罗国,正处于空前的强盛期,现任君主为景德王金宪英。 在书信中,他起初呼颜季明为弟,表示欢迎颜季明扩大河北与新罗之间的贸易。 但很快,随着魏博镇崛起和颜季明封侯之后,他的称呼便变成了“下国国主宪英上拜大唐魏侯顿首再顿首”,充分诠释了什么叫真正的弟弟行为。 然后金宪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了颜季明身边有一名新罗婢,便想借此跟颜季明拉近点关系。不过他终究还要点脸面,便让手下一个大臣写信,说新罗婢是他早年丢失的女儿。 颜季明知道新罗婢的身世,便一直懒得回复这封信。 “曹得意已经下去了,我准备再扶持一个新督查上来。” 他缓缓道。 税务的正常征收,需要严格的监察制度。 虽说寒士居出来的那些官吏大部分都对颜季明较为忠心,但里面有多少人能在得到权势地位后还管得住自己的贪欲,那就很难说了。 反正读书人多的是,抛开那些出身平平的读书人,剩下来的河北世家已经挨了好几顿狠整,也已经相当服帖。 颜季明也打算再次任用一批世家子弟为官,免得寒士居官僚一家独大。 要任命个新督查,既要有手腕,也要有忠心,这样算下来,合格的其实也就两三个。 “不如就让您的岳丈来做吧。” 李萼吃完了汤碗也把碗筷一推,建议道: “毕竟是您丈人,而且他现在也是个副督察,可见也是能做事的。” 颜季明思索片刻,点点头道: “那就这样吧,对了,把你碗筷刷了。” “下官在您这儿吃顿饭还要刷碗?” 李萼咳嗽一声,道: “其实下官还有其他事要说,不急着去刷碗。” “行,你说吧。” “朝廷这次索要的很明确,使者宁可少要钱财,也要咱们匀出大批粮食送过去。所以......” 颜季明眼神一闪,很快就道: “朝廷那边要么是缺粮,要么就是想...” “用兵。” 李萼接道。 听到这两个字,旁边的崔佑甫、严庄两人也放下碗筷,一同望过来。 “朝廷要用兵,必然是打算继续攻打关内道内的叛军,继而收复长安。” 长安... 颜季明想了想,问道: “若朝廷真的意欲如此,你觉得他们胜算有几成?” “八九成是有的。”出乎颜季明的意料,李萼似乎对朝廷很有信心一样。 “为何?” 他不由问道。 在颜季明的记忆里,历史上安史之乱打了八年。 自长安陷落后, 朝廷与叛军之间爆发的大规模战事至少也有八场。 房琯陈涛斜之战,其实只是第一场。 而类似的大规模战役,几乎都是唐朝主动发起反攻,而结果,则都是...惨败! 清渠之战,安守忠大败郭子仪, 而后香积寺和陕郡两处,朝廷都获得了巨大胜利,但自身损失也堪称惨烈。 而后邺城之战,九节度联军围攻残余叛军,结果是...大败。 此战,更是被后世认为一战永失河北。 接着,洛阳之战,北邙山下,一路赢过来的李光弼,只输了这一场。 此战,史思明大获全胜。 就这一场,让李光弼之前赢到手的所有筹码全部丢失。 最后一场大战依旧在洛阳,由仆固怀恩为诸将,此战倒是胜了,不过依旧是老规矩:土地归大唐,子女玉帛归回纥。 彼时的唐军,真的已经是山穷水尽,不得不加大了对回纥等外族兵马的依赖。 而现在呢? 因为颜季明的干预,他先安定河北,断绝叛军的后路,继而在李光弼的帮助下彻底平定河北,兵力向南,夺取洛阳等重镇,先后击溃多股叛军。 于此期间,他更是先后收降薛嵩、田承嗣、安守忠、史思明等重要叛将。 原本在历史上声势浩大的叛军,现在实际掌握地区只剩下半个关内道和河东道最南面的一个郡。 而朝廷那边,高仙芝、封常清两人还活着。 也难怪李亨这么快就打算再次发兵夺回长安了。 “朝廷这次派过来的使者是谁?”颜季明若有所思道:“我打算跟他聊聊。” 朝廷使者这次并不是颜季明去交接的,而是直接让李萼来帮忙处理。 “是韦见素。” 李萼看向颜季明,颔首道: “我本来也打算劝您见见他。” 说起韦见素这人,也足以当得上一个韦公的尊称。 他袭父爵彭城郡公,早年也有所作为,而后在杨国忠的推荐下,做到了武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因此他也算是杨国忠一党。 马嵬驿兵变时,韦见素命大,没被叛乱将士顺手一块杀掉。 他先跟随玄宗去了蜀地,而后又到了灵武拜见李亨,被后者削去了之前的官职,任命为尚书左仆射,迁太子太师。 其实李亨也不打算继续重用他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大臣皆废人。 房琯之前不还是夸夸其谈牛逼吹的山响? 结果一战就把李亨辛辛苦苦从各处抽调精锐建立起来的四万天策军给打没了。 好在李亨只是先建立了天策军,还没自封为天策上将军,要不然他就直接成光杆司令了。 “请他过来吧。” 颜季明缓缓道。 相比于田承嗣、史思明等年过半百的人,韦见素才是真正的老头。 算算年纪,他早已过了耳顺之年,今年也得将近七十岁了。 一路车马劳苦,让他鬓角又添了几分白发,眼底多了疲惫。 韦见素走到门口的时候,颜季明没倨傲坐着,反倒是主动迎过去,施礼道: “晚辈季明,拜见韦公!” “颜太守之子,颜招讨之侄,堂堂魏侯,魏博节度使...”韦见素伸手搀扶起颜季明,和蔼笑道:“听说李太白在魏侯这里,他有一句诗,老朽倒是很喜欢。” 他吟哦道: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韦见素念完后笑了笑,道: “何况是魏侯这样的已经不能算是青年才俊,凭你的功绩早就足以和老夫平起平坐。” 韦见素并不拿捏架子,比起之前的李辅国,他给颜季明的观感确实好了太多。 但颜季明心里有着提防,并不把这种亲切当真。 “听说韦公不辞辛劳,这次是来替朝廷要粮的?” 他故意把话说的难听了些。 韦见素笑容一滞,随即温和道: “朝廷毕竟养着那般多兵马,每日人吃马嚼的总得消耗许多,倒是辛苦魏侯又得帮着筹粮了。” 呵... 颜季明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当时在灵武的时候,李亨封他为魏博节度使,很明确的说允许颜季明在魏博镇内自行筹措粮草兵马, 实际上就是朝廷给不出任何兵马粮草支援,只能放宽颜季明的权势。 所以现在就等于是朝廷伸手从颜季明的碗里抢饭。 “只是一次要这般多粮草,倒是让本侯有些好奇。” 颜季明看着韦见素,漫不经心道: “可是关内又出了什么变故?” 韦见素也清楚其中的关节,见颜季明诘问,他想了想,竟是直接道: “魏侯果然明察秋毫,朝廷近来已经准备再次动兵,各处粮草都已筹措过了,但还有个缺口,不得不又差老夫舍了老脸,过来跟魏侯讨口饭吃。” “呵呵...韦公言重了。” 颜季明当即道: “本侯时刻记着陛下和朝廷的擢升之恩,况且身为臣子,自当是为国尽忠尽力,我又岂会心疼一点粮食?” “若朝廷需要的话,本侯这就倾尽河北兵马,过去替陛下助阵。” “这...” 召河北军入援? 临行前,这事倒也有人提了一嘴。 但颜季明这边似乎正与永王对敌,陛下便是用这个作为理由,说河北军还得想办法对付永王,估计也抽不出多少兵力。 但是看颜季明这自信满满的样子,韦见素又有些迟疑了。 他不是那种畏畏缩缩的官,要是颜季明真有余力,韦见素还是希望说服颜季明出兵帮忙减轻一点朝廷那边的压力的。 “既然关内那边真的要爆发战事了...” 颜季明忽然话锋一转,有些惋惜道: “本侯是真心想出兵帮陛下扫清叛逆,只可惜,魏博大军都屯驻在洛阳,与永王对敌。” “韦公您也不想永王得到河北吧?” 韦见素也不由叹了口气,知道这是个正当理由。 “但是......” 颜季明再次调转话锋,笑道: “本侯手头还有一支牙军,兵力约有数千人,其中将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若是陛下打算倾尽兵力南下收复长安,他身边必然空虚。 本侯, 愿亲率牙军,作为天子亲军,于左右宿卫。” 韦见素听到这里,不由眼神一亮。 “这倒是不错...” 第一百五十六章 明旨讨贼,发兵参战 第159章 明旨讨贼,发兵参战 魏博镇的治下,或许还远远达不到所谓“盛世”的景象,但比起之前的乱象,无疑是好了太多。 至少大部分百姓每人每天两顿饱饭的日子,就算是在唐代也并不多见。 这里的大部分,是指魏博镇下数郡之地中的所有百姓,并非只有常山郡。 有饭吃,还得有书读。 常山学舍的规模小了很多,但能挑选进来作为学生的少年,都是那种肯学习也学的进去的。 他们的课程都是由颜季明编纂而成,他有空的时候甚至会亲自去那讲课。 学舍里的学生们,对颜季明除了尊敬之外,大部分人都有一种狂热的忠诚。 现在魏博镇官场的成分有三种。 河北原先的一些旧官吏,寒士居,世家子弟。 最多再过五年,不光是魏博,整个河北都将涌现出一批野心勃勃的年轻官吏。 如果说魏博镇现在只是一棵让人乘凉的大树,那他们,就是大树根部蔓延出去的脉络,将整个河北都递到颜季明手中。 当初颜季明收养的二十多名孤儿,有五人在常山学舍内的成绩名列前茅,被送去担任各处文吏,熟悉中低层吏治,其中还有两名少女。 现在,他们的学习也已经结束。 “孙清,拜见魏侯。” 孙清就是常山学舍第一届“期末考试”的第一,学习能力是很强的,而最让颜季明满意的,还是孙清的忠心。 他在受到节度府的传唤后,就立刻交接了职务,结束了自己短暂的文吏生涯,马不停蹄地赶往节度府。 当然, 孙清做文吏也不是糊弄了事,而且切切实实在做事,同时也积累了相当的为官经验。 此刻他望着那个在自己心里如山一样高大的背影,眼中浮现出一丝由衷的崇敬。 颜季明转过身来。 “你这段时间做的不错。” 万花密探各处都有,颜季明想要知道孙清平日里是摸鱼还是勤恳做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淡淡的一句肯定,让孙清更加激动。 “其他人也都交接了差事,就等着下一步继续授官了。” 颜季明笑道: “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县令?太守?” 孙清摇摇头,他清楚这自然是笑话。 颜季明喜欢任人唯亲不假,但若是没有本事,他顶多拿点小官和钱财打发你,不可能放任你坐到高位上胡作非为。 “下官,想去督察府。” 颜季明笑起来: “你倒是懂得往上爬。” 上一任督查曹得意还在牢中关着,审问流程已经走过,暂时没有审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唯一发现的,就是曹得意的小儿子早就被送走,万花密探和明教教众拼命寻找,最后也只是确认曹得意的小儿子应该是被送到了灵武。 也就是...朝廷那边。 曹得意的倒台,意味着督察府内将多出一大批空缺。 一个督查,以及众多监察使。 孙清很清楚督查府的重要性,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但颜季明微微摇头。 “督查府用不着你。” “下官...” 颜季明顿了顿,道: “我想让赵宁和刘玦两人,进督察府。” “她们?!” 颜季明收养那些孤儿里,当初通过学舍考试的只有五人,其中还有两名女子,也就是上面提到的这两个。 古代任用女子为官,可谓是荒唐至极了。 不过有武周在前,现在颜季明不过是任用女子为官,似乎也... 还是很荒谬啊! 颜季明看到了孙清的神情,但并不打算解释。 赵宁和刘玦两女,虽然是孤儿,但她们的另一个身份,则分别是常山和赵郡两个本地小家族中的女子。 而那两个家族,也早就被史思明的叛军所屠戮殆尽。 所以这两女既不会被寒士居官僚视作同路人,更不会被世家子弟所接纳,她们能依靠的,只有颜季明。 “我曾问过她们,若是不想做事,我会替她们找个好人家嫁了,至少,让她们能无忧无虑地过下半辈子。 但她们拒绝了。” 颜季明淡淡道: “这是她们的选择。” “下官懂了。” “你去财经府,跟随李财经学习,我已经跟李萼说过了,他到时候会带着你做事的。” “下官遵命!” “好啦,正事也就这些。” 颜季明看向门外,李十三娘正端着一大盘果脯走进来。 “吃点,喝口茶润润嗓子。” “是。” 孙清看到李十三娘,忽然就有些局促起来,但还是恭恭敬敬道: “下官...” “等等。”颜季明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别自称下官了。” “啊?” “叫嫂嫂。” 孙清愣了一下,随即心底涌起一股温暖,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眼眶里的泪水压回去。 “哟,怎么还哭了,瞧你那熊样。” 颜季明笑骂一句: “要做官的人,以后坐堂就这样哭鼻子?” “下官...弟,只是太...” ....... 孙清走出节度府的时候,眼底满是坚定。 君以诚待我,此后自当为君效死! 往前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注意到,有些人正在小步往前跑,似乎是很急促的样子。 孙清喊住其中一人,好奇道: “请问诸位急着去做何事?为何这般匆忙?” “督察府两位新上任的副督察,要监斩前任督查的几名家眷。” “新上任的副督察?” 孙清心里一动,忽然问道: “可是两个女子?” “你这厮都知道还恁娘的问。” 那人甩开孙清的手,骂了一句,又匆匆往前跑去。 孙清犹豫片刻, 跟在他们后面来到了行刑的地方。 两名身着官袍的女子,就那般光明正大地站在外面,身旁是天雄军士卒。 百姓们又不是没看过行刑,但女子为官,却是生平仅见。 行刑的过程很快。 因为曹得意并不在其中,他在狱中就已经自尽了,算是留了点体面。颜季明也没动他的爹娘,后者已经很老了,颜季明还反过来派人按月送粮米和生活用品给他的爹娘。 说是弥补也罢,伪善也罢, 颜季明并不在乎别人到底如何评价。 孙清平静看着行刑后的场面,脸色只是略有些苍白。 他在任官的时候,也曾操刀杀过盗贼。 行刑结束,人群也在天雄军士卒的劝阻下缓缓散去。 孙清走上前一步,刚被一名天雄军士卒拦住,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不用拦他。” 赵宁身着制式青色官袍,再加上她原本的出身和姿色气质,倒也有几分贵气。 她走过来,笑道: “去过节度府了?” “是。” 孙清不想多说,转而问道: “你们俩没打算找个好人家?” 赵宁耐心回答道: “关你屁事?” “那行吧,我就是过来看一眼。” 孙清咳嗽一声,他和赵宁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笑了。 “都是替魏侯做事。” “当然。” 孙清在心里跟了一句。 我是在帮我阿兄做事。 ...... 天上又飘起了小雪,一队车马在城外停顿下来,接受城门士卒的检查。 韩翃耐心地出示符传和一些令牌“证件”,也就是路引。 士卒验明身份后,对韩翃笑道: “带家眷来这安身的?” “是。”韩翃笑了笑。 “那可好。” 士卒有些骄傲道: “现在天底下各处都乱,唯独河北最太平,现在河北诸郡里面最好的,也就是咱们常山。” 韩翃点点头。 “确实如此。” 这一路走来,虽然韩翃格外小心,但还是遇到了几股盗贼,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平安到了常山。 颜季明给韩翃安排了住宅和新的官职,足以让韩翃顺利在常山安顿下来。 “贵人。” 他拍了拍其中一架马车,低声问道: “您是准备先下来歇歇脚,还是真的要去做什么道士?” 韩翃觉得自己很明白这位“贵人”的心思,估计她八成是打算凑到魏侯身边的。 片刻后,车厢里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 “本...我要去做道士。” “做道士也得看人家收不收呀。” 韩翃摇摇头。 就拿常山的纯阳观来说,收道士人数有限,还都对道士的那什么...节度府官话好像是叫职业素养,对这个有相当的要求。 这位贵人呢,除了长得特别美之外,其他的似乎什么都干不好。 “这样吧,您先去下官家中略作歇息可好,就算是去做道士,也得明日才行了。” “好吧...” 韩翃笑了笑,到节度府报道的时候就把这事给上报了。 不知道那边是怎么处理的。 反正第二天有两名女道士敲开韩翃的家门,跟那“贵人”谈了一会儿,说是纯阳观直接收人。 “贵人”便也真的成为了纯阳观中的一名女道。 不过临走之前,她倒也知道感激韩翃,走之前还千恩万谢。 “那么......” 杨玉环一路走过来,她自己也明白不可能再回到以前的生活。 她现在人生地不熟,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一同坐在车厢里的那个女道士。 “纯阳观里,需要做些什么?” 杨玉环之前就曾“出家”过。 她很清楚,所谓清净之地,也不过是权贵狎玩胡搞的地方。 之前的武氏是如此,她自己也是如此。 她有些害怕,这里的道观也是这般。 在她身旁的这个女道士,比她年轻,其美貌不输于她。 “你无需多虑。” 清水微微摇头,道: “此后,你在道观中有独立的小院居住,也会有侍女服侍你,你自诵经静坐,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那...太真就多谢了。” “不必谢我。” 清水淡淡道: “这是魏侯的原话。” 魏侯? 太真不由微怔。 “对了,若是您有何要求,和贫道说就好。” “那...” 太真犹豫一下,道: “我往日熟习丝竹乐曲,不知可否能找几个同样熟悉的女子,平日里伴我弹奏说笑?” “观中尚清修,平日里最多弹琴而已,你这样却是吵闹...” 清水看到太真失望的神色,不由叹了口气道: “也罢,贫道会去楼外楼说一句,让那调几个歌姬来陪你顽笑。” 毕竟这漂亮女子也不是平常来头,是节度府那位陈都督亲自开口要清水帮着照顾的,清水也知道不能真的将其当做普通女道来管。 “不过,也就此事上可以宽容一些。” 清水看向她,郑重道: “平日里吃的喝的,少什么,尽管跟贫道说,但就是有一件,得提前说难听些,也不怕您怪罪。” “怎么会呢。”太真有些疑惑。 “既然已经入观出家,弹奏倒是无所谓,但请莫要再想着那些俗世念头,譬如说,男女...” “我知道了。” 太真苦笑一声,道: “反正我也不信了。” 马车在街上驶过的时候,一名骑兵纵马狂奔,与其擦肩而过。 冬日的寒冷不仅体现在天气。 骑兵在节度府门口下了马,一边对着快要冻僵的手哈出白汽,一边对着门口的士卒道: “劳烦通报一下,洛阳军报送来了。” 洛阳那边,因为崔乾佑和安守忠两人一个投降永王,一个投降了颜季明,被袭取后的洛阳,再度被薛嵩分兵夺下。 因为战事紧急,叛军倒是没再次劫掠洛阳城,但城中百姓依然是箪食壶浆迎接天雄军的到来,可见叛军在东都不得人心。 薛嵩分了六千人,让哥舒翰代为掌军,坐镇洛阳。 “这倒是有些鲁莽了。” 李萼放下军报,笑道: “为何不将刘客奴调到洛阳镇守?” 颜季明想了想,道: “哥舒翰毕竟是老将,现在又只能依靠...” “下官并非怀疑他的忠心。” 李萼回答道: “哥舒翰现在确实只能依靠您,而且从他不愿隐居的举动来看,此人也不甘就这般带着骂名结束。 所以...” “下官所忧虑的也正是这一点。” 李萼看着颜季明,沉声道: “哥舒翰毕竟老了,而他的心思已经如此,很难再沉稳下去,怕的,就是他贸然动用手头的兵力,为敌所趁。” “就算他真的冲动了一回,我的损失也不过就是六千兵马和洛阳。” 洛阳百里开外就是薛嵩的六万大军,就算是丢了,也可以再夺回来。 在颜季明现在的计划里,洛阳虽说重要,但也不是丢了就没法活的地步。 “还有...永王进军了。” 颜季明皱眉道: “永王兵马虽然良莠不齐,但兵力上却是超过我军数万人,除非是我将魏博大半兵马都调出去与他对垒,才能说是稳操胜券。” “无需那般。” 旁边的严庄这时候开口了,他笑道: “臣有一计,可教永王十万大军不战即拱手称降也。” “说说。” “朝廷近来又向河北要粮,实际上就是厚着脸皮占您的便宜,您可趁此良机,向朝廷索要些东西。 譬如说...” 严庄缓缓道: “这次,让朝廷发明旨,斥永王为叛贼,下令河北及各地发兵平叛。 永王在江南淮南的根基实际上薄弱无比, 若是朝廷明将其指为叛逆,其麾下必然军心动摇。” “接下来,臣还有第二条计策。 除了江南十万大军之外,永王现在依靠的臂助还有叛将崔乾佑。 此人就更好解决了。” “说下去。” 颜季明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严庄对着颜季明侃侃而谈,一时间还真有些运筹帷幄的气势。 他缓缓道: “反间计。” 颜季明沉默了片刻,道: “我半个月后,会率领六千牙军骑兵前往灵武,你现在就动身前往薛嵩处,在其手下担任参谋,顺带着就负责此事。 但是本侯很清楚的告诉你。 若是涉及兵权一事,一切以薛嵩为主,你若是敢贸然插手兵权,那下场,你是明白的。” “臣,绝对不会肆意妄为!” “好。” 颜季明颔首,他看向李萼和始终没说话的崔佑甫两人,笑道: “这次谁看家?” 话语虽是戏谑,但两人都明白, 谁看家,就等于是暂且接手颜季明的所有事项坐镇整个魏博。 这并不是一件轻松事。 李萼刚要说话,就听崔佑甫道。 “这次由下官同去吧。” “好。” 事情都商议的差不多了,颜季明朝外面喊了一声: “沈青。” “下官在。” 沈青从外面小步跑进来,看向颜季明的时候,脸色愈发恭敬。 王娘子一事,因为此女并非主谋,最多算是从犯。 随后,则是又钓出了曹得意这条大鱼。 曹得意在狱中自尽,临死前托人交给颜季明一封信,里面并无对颜季明的怨恨,倒是感慨居多。 他唯一的错,实际上就是没管教好那个大儿子,以至于后面一连串事的发生,也都因为此。 信中,他自嘲终究是不能免俗。 毕竟那是自己的儿子被阉了,如何能无动于衷? 曹得意, 是被李泌劝反的。 颜季明伤感片刻后,便打算在王娘子这事上略留些情面。 王娘子此后余生都得被圈禁在沈青的私宅里,由万花密探看守,后者自然是高兴极了,压根没反对。 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魏侯,您有事?” “多带人手,准备随军出发。” 颜季明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再派人往河东李光弼那儿,尽可能靠近他身边。 若是李光弼有异动...”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 “就要立刻告知我。” “是!” 第一百五十七章 决战前夕 第160章 决战前夕 在大军出发后的第三天,路上开始下大雪,漫天雪花如蓬毛飘落,不过片刻功夫,地上便被一层洁白雪花所覆盖。 马蹄踏落,在雪中留下一连串足印。 “参军,因为前面雪太大,魏侯传令全军暂且停顿下来歇息。” 杜甫闻言便勒住战马,叹息一声道: “幸好现在停下歇歇,若再往前走一会儿,怕是某这幅身子骨要吃不消了。” “杜公可是又在感慨了?” 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杜甫回头看去,正是颜季明含笑望着自己。 “拜见魏侯。” 杜甫下了马,躬身施礼道: “老夫岂敢自尊一个公字。” 颜季明翻身下马,踩了踩地上的雪,笑道: “这雪太大,怕是明后两日行军都得放缓速度了。刚才听您那话,却是累了,这两日也正好从容修整下。” 杜甫叹了口气,摆摆手道: “这次却是老夫孟浪了,明知年老体衰,却舍了面皮强要跟来。” 颜季明平定外敌后,又率领大量骑兵出土门关,径直朝着灵武的方向进军,浑然不在乎河东军不久前才在辛云京的率领下进攻过自己。 杜甫知道大军即将再次出征的消息,又得知颜季明这次是为了去灵武,便私下拜谒过颜季明,希望自己能随军出发。 有杜甫同行,自然也是少不了李白。 颜季明军中禁酒,虽说对他也能宽容些,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捞不到酒喝。 不过后者兴致极高,没酒喝的时候,一大早就骑马跟随哨骑出去晃荡了,身子和精神都比杜甫要好很多。 杜甫的心思,其实就是希望能去灵武看看朝廷的现状。 “茫茫雪景,漫漫征途,您老何不趁此好景赋诗一首?” “呵,去岁战乱,这雪景茫茫之下,覆盖的不知是多少百姓的尸骨。” 杜甫摇摇头,忽然又觉得这话对着颜季明说有些不妥,便又笑道: “不过,在您治下,百姓过的日子还是极好的。” 绝大部分百姓有活干,能吃饱,税赋也不是很高。 魏博镇中缴纳赋税的大头是盐铁以及各种商税,属于那种多挣钱的人就得多交税,分摊到普通百姓头上的税款并不沉重。 而这样的政令,吸引了大量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进入河北,尤其是在魏博镇定居。 “魏侯!” 远处传来一声喊,李白纵马而来,等到了跟前,不待颜季明说话,就笑道: “魏侯怎么知道李某射到了一头大鹿?” “...” 谁问你了。 颜季明摇摇头,看向李白身后。 数名哨骑也跟在后面,此刻纷纷下马,将捆在马背上的死鹿给解了下来。 “今天午饭吃鹿肉。” 李白连忙问道: “这鹿说到底还是某猎来的,魏侯可否给些......” “给什么?军中自我而下,禁止饮酒。” 颜季明知道李白的意思,却故意道,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么,既然是老兄要求,我若是不允许,却是太过不近人情了些,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快快说,只要什么?” 李白迫不及待道。 “美酒佳肴,须得写两首诗相配吧?” “原来如此,写诗又有何难?” 李白正要随口诵出,颜季明瞥见陈温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心知有异,便告罪一声,拔腿往陈温那儿走去。 “什么事?” “前方探马刚才汇报说,发现了一支商队。” “商队有什么好稀奇的?” 颜季明没好气道: “放他们过去就是了,难不成你还想撺掇本侯去抢么?” “当然不是。” 陈温连忙摇头道: “末将话还没说完呢,那商队后面缀着两股盗贼,看其意图,应该是打算找机会下手了。” 颜季明微微皱眉道: “他人的祸患,关我何事?” “是末将多嘴了。” “那股盗贼有多少人?” “不多,也就两百余人,不过其中至少一半是骑兵。” “这也不算少了。” 颜季明摇摇头道: “看来辛云京被我俘获后,这太原府境没人压着,已经有些乱了。” 太原府尹辛云京始终被软禁在常山,颜季明这次出兵,也将其一并带了出来,但肯定不是为了让他继续做太原府尹,而是另有他用。 “点五百骑,让马燧率军去剿了。” 这次一同带出来的不仅是数千牙军骑兵,还有两千余奚人骑兵及李宜奴随行。 颜季明与她私下谈过,已经允诺此战之后,立其为奚人王。 “是。” 马燧是刘客奴推荐的一名年轻将领,如同去年的陈温薛嵩一般,在颜季明身边做副手。 他平常习惯于默默做事,并不张扬。 到了中午时候,军中炊烟袅袅,马燧纵马赶回,身后跟随着数人,其中还有两位中年男子,身上穿着的是绫罗衫袍。 “太原府晋阳参军王潮,拜见魏侯!多谢魏侯派兵相救之恩!” “王潮?” 颜季明想了想,并没有听过这人,不过眼下是在太原府地界,这人又姓王,便随口问道: “可是太原王氏子弟?” “是。” 王潮一脸恭敬,并没有因为颜季明的随意而露出不满之情。 “你旁边这位是?” 颜季明看向他身后那人。 不待王潮介绍,那人便自己拱手道: “龙标尉王昌龄,拜见魏侯,贱名不足挂齿,是故不敢自称。” 王昌龄... 颜季明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看着王昌龄浑身不自在。 嗯,王昌龄虽然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了,但面相坚毅,又带着几分儒雅的气质,所以一眼看上去也不算差。 因为曹得意之前在太原府的残酷弹压,连带着太原府内权贵对颜季明也并无好感,因此传出了许多对颜季明的恶意流言。 其中有一条,便是...好男色。 王昌龄暗笑一声,却忽然望见颜季明身后两人,忽的眼睛一亮,不敢置信道: “太白?” 王潮被陈温客客气气地打发回去了,王昌龄则是被留下,一同吃烤鹿肉。 “没想到能在这重逢。” 李白放下烤鹿肉,一时间乐得忘记手上的油渍,伸手用力拍了拍王昌龄的肩膀。 王昌龄看了一眼衣服上的那道油渍,嘴角不由抽了抽。 自己被接连贬官,囊中因此羞涩, 做一身新衣裳现在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不过见到老友的喜悦,倒是让他放下了这种无所谓的细节。 王昌龄也放下鹿肉,同样用力拍了拍李白,笑道: “因为战事,所以不得不归家来看看。” 颜季明在旁边眼神一闪,忽然问道: “王龙标既是归乡,不应该是路经亳州么?” 王昌龄有些莫名其妙,思索片刻后,才笑道: “之前确实得路经那儿,但因为永王起兵,所以下官也不敢从那走了,只得绕道,先到了河北,再到太原这儿。” 说到这里,他也不禁感慨道: “天下战乱,民生多艰,下官听说河北虽是首先爆发战乱之处,但如今河北太平安乐,却远胜过其他地方,可见魏侯您在其中居功极多。” “是么?” 颜季明心里暗暗点头,脸上却是笑了笑。 在历史上,王昌龄离开龙标还乡,在途径河南亳州的时候,因为触怒刺史闾丘晓,为其罗织罪名而后杀害。 这个闾丘晓在历史上还做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张巡困守睢阳的时候,此人冷眼相看,并不发一兵一卒支援,坐视张巡最终城破遇害。 果然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因为颜季明,这时候发生的很多事情要么提早了许多,要么干脆就没再发生过。 李白、王昌龄两人渐渐谈及以往故人,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落泪,杜甫在一旁也跟着说话,和王昌龄很快就熟稔了起来。 颜季明只是在一旁听着,偶尔说两句话,他对这些人话中的往事也颇有些好奇。 李白喝的醉醺醺的,他站起身松了松腰带,掀开营帐的帘子往外看去,大笑道: “好大雪!” 此时不用急着赶路,所以雪势越大,反倒越让人沉下心来欣赏。 李白思索片刻,开始对着雪景吟哦起来。 一首诗罢。 杜甫、王昌龄两人同时称好,李白回身笑道: “今日待客酒肉,全都是魏侯供给,此诗名不如叫雪日呈魏侯吧。” “好。” 颜季明大笑起来,伸手用力拍了拍李白的肩膀,在他肩膀上也留下一道油渍。 老李还是很会的嘛。 ...... 李光弼跪坐在营帐中,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封信。 一封.....由朝廷使者带来的旨意。 朝廷令他从河东南下,堵死叛军的退路,窥探时机,想办法夺回潼关。 许久后,他冷笑一声。 “天真...” 近来河东道叛军兵力锐减,李光弼判断他们必然是全部被收拢到了关内。 显然,叛军中主事的那位,已经打算在关内道聚拢兵马,回应朝廷的这次进攻。 或许...这就是决战了。 李光弼叹息一声,他伸手拢了拢散乱的书桌,无意中把一张信纸碰掉在了地上。 书信的落款处, 赫然有曹得意三字。 “朝廷现在对颜季明忌惮很深啊。” 李光弼随手将那张信纸捏作一团,想了想又将其彻底撕碎。 “唉,何苦。” 在此之前,李光弼曾数次给朝廷上疏,解释颜季明并非是威胁,朝廷眼下要着重注意的,应该是叛军和永王。 奈何朝廷偏偏要在这时候卸磨杀驴。 不错,在李泌的谋划下,这事做的很干净。 北面奚人是为了复仇,南下劫掠河北, 西面的辛云京是私仇。 南面叛军和永王,一个是要夺回河南,一个,则是已经形如叛逆。 就算是曹得意,也是因为阉子之恨,才会去想要毒杀颜季明。 但你事情弄得这么大,怎么可能把首尾都能处理干净? “太蠢,太急。” 李光弼知道现在朝廷倚重的大将是谁。 郭子仪。 之前关内道大败,叛军势头凶猛,同时猛攻关内和河东。 郭子仪的一个儿子,就因为主动率军殿后,战死在了河东,可见郭氏满门的忠诚。 就算是多疑的李亨,也会选择尽量拉拢郭子仪。 相比之下,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人虽然也都是大将,但之前直接被一道旨意贬谪成了白衣,虽说后来被李亨官复原职,但因为后者的数次愚蠢命令,则是让封常清也忍不住怒火,据说常常在醉酒后痛骂朝廷。 但其与颜季明不同。 所以李亨虽然也听说了他们的些许不满,但也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高、封的兵权来自于李亨,回援的安西北庭军,则是被李亨交给了其他人率领,只分给高、封二人普通新卒和一些朔方军士卒。 只需一道旨意,他就能像父皇一样,随意拿捏这两个大将。 而颜季明呢? 河北大半郡县都在其控制之下。 魏博镇中的全部赋税,更是只需要交给节度府,而朝廷只能厚着脸皮跟他来要! 不说赋税,光是颜季明麾下逐步壮大的天雄军,也足以让李亨寝食难安。 若时间能够重来,李亨绝对不会把这个看似温驯实则全身都是反骨的颜季明放回到河北! 他亲手造出了一个无法控制的怪物...... “节度,兵马已经准备好了。” 李光弼收起思绪,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呆了一个月的书房,一边向外走去,一边随口道: “把这里的全部文书信件,都给我烧了。” “是!” 历朝历代兵马之强横,无有能过汉唐者。 三万余兵马,哪怕其中原本大多数只是新卒,但在数月内疯狂征战和李光弼的训练下,已经成为了一支足以野战的精锐。 没成为精锐的那些,则是早就死在了之前的无数战场中。 相比于一边治下一边养军的颜季明。 李光弼毫无顾忌。 缺少兵马,就征。 缺粮,也还是征。 他不用在乎自己是否征发了太多青壮粮食,会影响到日后的恢复和发展。 他只知道,自己是将。 自己, 只需要赢。 身着黑色甲胄的李光弼,缓步走上高台,对着下方露出激动之色的将士们,沉声道: “诸位在河东休息的也够了吧? 现在, 朝廷需要尔等的时候到了。” 李光弼着黑色甲胄,身后披着红色大氅,看上去英武非凡。 他猛然拔剑,吼道: “此去, 当夺回潼关! 重整大唐!” 将士们轰然应诺,甲胄的摩擦声汇聚成滚滚浪潮,向着潼关的方向奔腾。 三月。 时关内大旱,民不聊生,朝廷犹征粮以为军用。 郭子仪为帅,官兵十数万,往攻长安。 燕帅蔡希德拥军七万,不退,意在决战。 四月, 李光弼强攻潼关,数次未果,军中饥馑。 关外横尸遍野,遂起大疫。 五月, 魏博牙军至灵武,天子召魏侯季明,相谈甚昵,呼魏侯为弟,魏侯从之。 五月中, 魏侯以谋逆罪,擅杀朝臣十人,横尸宫外,有宦官奉旨出宫呵斥,魏博将陈温跃马杀之,魏侯率军入宫请罪。 五月末。 天子嘉其平叛之功,擢升魏郡郡公。 时人以颜季明未及弱冠之年即得公侯之位,或有褒贬,赞誉讥讽无从偏颇,唯独笑朝廷杀功臣无果,自此永失河北。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彭原郡失守 第161章 彭原郡失守 营帐外雨声不绝,拍打在其上,声音低沉。 昏暗的灯火下,是郭子仪枯槁的面庞,他鬓角已经尽是白发。 数月前,他奉命移守河东,却遭到叛军猛攻。 二子郭旰率军殿后遭到围攻,不愿被俘,力战身亡。 随着河东叛军已经大批撤退,他本以为情况会有所好转,但他一接手关内道军务,才发觉并非如此。 交战一月余,战况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般顺利。 叛军虽是节节败退,但沿途坚守城池,顺带着坚壁清野,给官兵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就算是攻下了城池,城中中的粮草也早就消耗殆尽,或是干脆被守军在城破前用一把火焚烧个干干净净。 叛军中降者寥寥,高涨的士气让他们看上去根本无可击垮。 相比之下,唐军虽然在不断前进,但军中的氛围则是越发微妙。 副将看着郭子仪,低声道: “回纥人和吐蕃人,在攻下升平县后,不遵号令,擅自入城中劫掠,杀害百姓...甚多!” 收复升平县后,代表着京畿道北面的最后一道阻碍,也彻底消失。 再往前,便是整个京畿道...以及长安。 但收复失地的这份喜悦,却是被一场劫掠冲淡了许多。 郭子仪眼里闪过一丝悲哀。 他听到这个消息,是真心愤怒和难过。 但... 又有什么用呢? “明日,我会召他们的主将斥责...” 他说到这里,也觉得太过无力。 以外族兵马为援,是陛下的决断。自己侥幸担任主帅,根据判断调动兵马可以,但要是以此来质疑陛下,却并非是臣子所当为了。 “站住!” 外面忽的响起士卒的呵斥声,但很快,就又响起了两个清脆的耳光声。 郭子仪和副将都猛然抬头。 片刻后,营帐帘子掀开,李辅国笑着走进来,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建宁王李倓。 郭子仪没有说话,他的副将却是难耐愤怒,诘问道: “你身为宦奴,刚才在外莫非是打了我军将士么?” 李辅国的笑容没有消失,反倒越发灿烂,让人看了有一种想锤他的冲动。 “将军,便是郭公的大公子吧?” “够了。” 郭子仪缓缓起身,军中大帅的气势如渊渟岳峙一般,即使是意欲发难的李辅国也不由气息一滞,意识到眼下不是什么好时候。 “本节度,这次是来宣旨的。” “宣旨...等一下,你自称什么?” 郭子仪皱眉看向他。 “本节度。” 李辅国笑道: “圣人重建天策军,更名为神策军,本节度,现在便是圣人御口亲封的神策军节度使。” 荒谬! 郭子仪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 “既然你是来宣旨的,那就宣吧。” “口谕。” 李辅国站着,倨傲道: “圣人问,郭公为何还不进军!” 夜风吹起营帐帘子一角,将阴冷的气息顺带着吹了进来。 烛影摇曳,郭子仪坐在书案后默默不语。 大儿子郭曜愤恨道: “父帅您为国呕心沥血,朝廷却...却让一个随意欺压士卒的阉奴做了堂堂节度使,不说是他,就算是那颜季明,如今才多大年纪,就已经做到了郡公, 那李光弼也......” “我说...够了!” 郭子仪锤了一下书案,怒道: “为父不过一普通将军,蒙受国恩才有今天,难道要因为朝廷一时不明就有所怨怼吗? 你我父子,都是为国尽忠而已,又并非是因为功名利禄才这么做的。 你,把为父平日里教你的都忘了吗?” 郭曜这次并没有退缩,而是看着自己父亲,轻声道: “二弟就是因为把您说的都记住了,他才死在了河东。” “混账!” 郭子仪气的浑身颤抖,他指着外面,低吼道: “滚出去!” 父子争吵,郭曜没法再说更多,他走到营帐外,气的仰天大吼一声。 “少将军?”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郭曜的愤怒顿时一滞,他转过身,道: “仆固将军。” 仆固怀恩着甲站在他面前,身旁还站着一个极其俊美的青年,身后跟着些亲兵打扮的人。 后者气质温润如玉,但并非全然收敛,举手投足中流露出上位者的气息,眉宇间有一丝霸道流转。 “这位是?” 郭曜知道自己刚才的失态全被他们看到了,心里叹息一声,道: “方才郁结于心,太过失态,还望恕罪。” 仆固怀恩还没说话,他身旁那青年就笑道: “阿兄为国操劳,如今国事艰难如此,一时忧虑也是难免的。 大丈夫能为国事操劳,乃是生平幸事,怎么能说是失态呢?” 一言既出,郭曜立刻对这个俊美青年有了好感,当即露出些许笑容。 说起来,郭子仪的这几个儿子,其实都教导的相当不错。 郭曜之前痛心于二弟战死,又因为父亲的态度一时气急,才起了口角,这时候消了气,倒也再度变成那个谦逊有礼的少将军。 “在下卫尉卿郭曜,敢问阁下是?” 青年微微一笑,道: “在下,颜季明。” 郭曜听到耳中,忽然瞪大眼睛。 “你是...魏...公?” “何必如此尊称?” 颜季明摇摇头,笑道: “郭公是我长辈,你便是我阿兄,唤我一声阿弟即可。” “末将岂敢。” 郭曜勉强笑道: “仆固将军和魏公此来,是找家父有事么?” “也不算是急事。” 颜季明打量着郭曜,温和道:“郭公在里面么?” “在的。” 郭曜之前对颜季明的那些不满也已经消散了大半,知道两人是有事要谈,便又说了几句话,便侧身邀请两人进去。 他刚要跟着进去的时候,却又想起父子俩刚吵过架,既怕父亲又当着外人的面斥责他,心里又有些羞愧,不好意思立刻见到父亲。 郭曜深吸一口气,往外走去。 没走几步,就看见一名小宦官正惊慌失措地乱跑,喊着什么。 “站住!” 郭曜喝道: “军中重地,你是何人敢在此乱跑?” 郭曜是郭子仪长子,在军中是少将军,为人极好,深得将士爱戴。 听他一声喊,周围路过的将士当即聚拢过来,面露不善。 “奴...” 小宦官吓得跪在地上,声音颤抖道: “神...神策军节度使,刚才在营门口被人打伤了,得找郎中大夫赶紧疗伤!” 那个阉奴? 郭曜想起李辅国那张狗脸就来气,刚准备离开,却又心中一动,再次问道: “怎么伤的?” “节度在营门口碰到了魏公...... 节度笑着说了句魏公好风光,就被魏公命人拖倒在地上,说是大唐历来没有被阉的节度,既然朝廷任命他做了节度,那就证明节度不是阉人, 魏公他,他要节度脱下裤子看看是不是被阉了。 节度自是不肯,然后就被士卒强行扒下裤子......” 郭曜听的忍不住笑,但还是道: “如果是这样,也不至于受伤吧?” 小宦官犹豫片刻,道: “扒下裤子看了后,魏公改口说既然是大唐第一个阉奴节度,他说李节度阉的不彻底,要给他再阉...... 魏公走后,李节度一头撞在营门上要自尽,被奴等拦住了,然后,他就撞昏过去了。” 不光是郭曜,他身边的那些将士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爆发出一阵阵哄笑声。 “不准笑...哈哈哈...够了。” 郭曜挥挥手,示意小宦官可以离开了。 他轻轻舒了口气,正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忽然望见远处有传令骑兵到达。 骑兵下了马,在营中大喊道: “京畿道急报!” ...... 郭子仪和颜季明的谈话戛然而止。 他们面前呈放着一封军报。 “昨夜两万叛军渡过罗水,绕过子午山,已经深入顺化郡。” “罗水...那就是彭原郡,那儿不是封节度在镇守么?” 郭子仪愕然道: “他手下一万五千兵马,纵然抵敌不住,也应当发出警告才是,为何直到今天才传回消息?” 这其中的曲折,颜季明是清楚的。 万花探子已经在关内道散播开来,所以颜季明得以提前知道不少消息。 封常清手下虽然有一万五千兵马,但大半是新卒,次而填补进去一些关陇精锐和朔方军勉强撑起框架,但后者的数量并不多。 兵马是李亨给的。 按理说,封常清带兵也有一套,边打边练兵对他来讲也并非很困难。 但问题在于,封常清处于最前线,一旦开战,他就得无止休地将兵马投入战场。 在此之前, 房琯建议李亨出兵收复长安,后者便传令封常清等人出兵,替房琯吸引叛军的注意力,方便他袭取长安。 房琯遇伏,全军覆没,只身逃还。 而封常清麾下明明没有叛军精锐,却还得硬着头皮去挑战,因此死伤惨重。 这次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叛军悄然聚集优势兵力猛攻封常清部,后者虽然及时发觉,但开战不久,唐军士卒便被打崩,继而发生大面积的溃败,兵马成建制的逃离战场。 封常清虽是率领亲兵拼命冲杀,却也根本无力回天,最后被亲兵强行拖着逃出了战场。 郭子仪在意的并非是一军一郡的得失胜败,而是希望能借此尽快推敲出叛军的意图。 这时候无论是叛军还是唐军,都已经在正面战场上聚集了庞大的兵力,若是没有意外的话,双方之间的胜负,将会在一场惨烈厮杀后出现。 “叛军就算是夺下了彭原郡,但我军只需从升平县出兵,就可以直接截断他们的粮道,两万大军,唾手可得也。” 郭子仪不解道: “蔡希德为何会做出这般愚蠢的决定?” 仆固怀恩思索片刻,问道: “他或许是打算舍弃正面对敌,依旧准备着手争夺各处,是想......拖延我军进军路程?” “不大可能。” 郭子仪摇摇头道: “关内虽然缺粮,但军中...却是不缺粮的,而且我军兵力远超于他,哪怕伤亡较多,只需要稳步推进,他的那些布置就会落空大半,继而必定落败。” 颜季明在旁边让人拿来地图,默不作声看了片刻,忽然道: “陛下行在。” 行在,就是皇帝所在的地方,就目前来讲,便是灵武。 颜季明脸色玩味道: “若叛军打算破釜沉舟,挥军北上强攻行在,不知陛下身边可有足够的兵马保护?” 郭子仪霍然起身,焦急地来回踱步。 自然是没有的。 五月时,颜季明率领将近万骑的大军一路急行,忽然出现在灵武城外二十里。 灵武上下为之震动。 而后颜季明派出使者申明来意,又释放了辛云京,让他和韦见素两人入城中代为解释,才得到李亨的允许,但只准颜季明一人进城。 后者会答应吗? 五千牙军骑兵,两千多奚人骑兵,共计七千铁骑。 牙军骑兵更是人马具甲,为眼下大唐所并不常用的重骑兵。 奚人骑兵的甲胄也都出自魏博工匠之手,装备等同于轻骑兵,着轻甲,人人配弓箭,腰间佩刀,骑射本事不差。 在朝廷使者离开大营后,这七千骑便在颜季明的命令下便向前推进了十五里。 朝廷第二次派出使者,允诺颜季明携带“有功之臣”一同入朝中觐见。 颇有些黑色幽默的一幕是,颜季明入城的时候,身后跟随的将士里面,有一人姓田名承嗣。 若是真惹怒了颜季明,惹得后者强行攻城,灵武城很难守得住。 因为真正能打的军队全都在南面的郭子仪手中。 虽说李亨没把全部军队都交给郭子仪,自己还留了万余兵马,但那些兵马大半也都在外面二三十里的地方防守。 颜季明绕过那些城池,又是一路急行军,后者很难及时发觉。 就算是同样急行军赶过来,也得花上一天多的时间。 最后一刻,李亨选择了放颜季明进来,也是再度做出了让他极为后悔的一件事。 城中兵力空虚。 颜季明没有接管整个灵武城,但他手中握有七千骑,李亨现在的一言一行,都得顺着他的心意来。 李亨根本没想到颜季明会在这时候出现在灵武。 韦见素还沾沾自喜地在他面前解释说,是自己的建议,魏侯才会立刻率军过来支援,李亨坐在那听的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活吃了他。 颜季明这次来郭子仪这,是为了亲眼看看前线的形式,好做出下一步判断。 他临走前把五千骑留在灵武,让陈温代为执掌,继续控制着天子。 等颜季明回去后,灵武城外也有大几千兵马,再配合他的七千骑,稳稳守住叛军的攻势还是没问题的。 但真要打起来,自己也会损失不少兵马。 看着一脸焦急的郭子仪,颜季明心头微动。 趁叛军袭击这个借口, 把皇帝直接从灵武带走怎么样? 想到这里,他笑道: “郭公无需忧虑,我已有办法了。” 郭子仪停下脚步看来。 “还请魏...公明言。” “我此行来,也带了一些骑兵,但恐怕还是不大够。” 颜季明看着郭子仪,诚恳道: “还望郭公能借我些骑兵,配合我带来的兵马,定然能在叛军之前赶回到陛下身边。” “就算...抵不住叛军,也还可以及时将陛下带走。” “也有点道理...” 郭子仪点点头,但又忽然皱起眉头。 但借兵两个字, 似乎有些耳熟啊? 颜季明有些不好意思道: “不用多,三千四千也就够了。” “这样的话,三四千骑还是有的。” 郭子仪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 自己得坐镇此处,高、封、李等军中大将,又全都不在,唯一能托付的,只有颜...... 郭子仪忽然想起仆固怀恩就坐在旁边,顿时尴尬起来。 自己怎么把他给忘了。 但话已出口,也不好再收回去,他想了想,道: “除了这些骑兵之外,就让怀恩跟你一起去吧。” “好。” “末将遵令。” 颜季明想了想,又道: “这次叛军既然又分了两万兵马出来,无论其目的究竟如何,郭公接下来都可试着出兵试一试。” “我懂的。” 郭子仪沉声道: “若有间隙可趁,本帅就会立刻挥军进攻; 到时候,若叛军并未北上灵武,还望魏公立刻率军过来参战。” “这是自然。” 颜季明泰然自若道: “你我都是为国效忠尽力,何须过多吩咐。” 我颜季明, 大唐忠良也!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养帝千日,用帝一时 第162章 养帝千日,用帝一时 流民... 放眼望去,他们到处都是。 杂乱的马蹄声在官道上响起,成群结队的具装骑兵经过他们身边,但那些人连抬头的兴趣都没有。 当然了,他们还有其他的反应。 那就是逃跑。 唐军和叛军的区别是什么? 没多少人能清楚地说出来。 但要问他们的共同之处? 或许就是看到什么都要抢的秉性吧。 颜季明对手下将士的约束一向严格。 倒不是说他也死板的绝对不准劫掠,事实上,在之前多次击败叛军后,颜季明允许他们搜刮战场上和城中无主的财物,唯一绝对禁止的就是骚扰和残害百姓。 这其中的一些肮脏勾当依旧会时有发生,但颜季明至少能保证,在自己军中只要敢胡作非为的人,一定会受到严惩。 所以在看到那群骑兵并没有策马追上来后,周围的许多流民便慢慢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的旗帜。 唐。 不远处有三名骑兵正朝这里狂奔过来,所经之处,那些流民都发了疯似的开始逃跑。 但这行为并不是因为害怕那三名跑动的骑兵,而是他们口中大喊的消息。 “十里开外,发现燕字旗,约有千余人,都是骑兵!” 燕军, 骑兵, 千余人, 战功。 颜季明看向身旁,李宜奴早已经拔出佩刀,淡淡道: “让奴来吧。” “可以。” 颜季明也想看看这些奚人骑兵的成色。 李宜奴呼哨一声,那些奚人骑兵当即跟上。 “魏公。” 田承嗣有些疑惑道: “我军现在停下,岂不是延误了路程?” “我军若是走开,周围的这些百姓得死上一批。” 田承嗣恍然,点点头。 盐州,即五原郡,这里距离灵武已经很近了。 在这里遇到一股千余骑的叛军,其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 颜季明看着那些已经跑出老远的流民,忽然发觉其中有一小伙人竟然没跑,反倒是主动往自己这边凑近了些。 这是看出来颜季明这伙骑兵不会干那种劫掠百姓的事,而且似乎也没立刻离开的意向。 “阿兄,咱们为什么不跑?” 那伙流民里只有一名老者,除他以外,全都是些少年,有男有女,但可以看出来,他们的中心是那名瘸腿少年。 一名少年看着他,傻乎乎道: “要是再不跑快点,说不定他们会把咱们抓起来当奴隶卖。” “不会的。” 那名少年摇摇头,深深看向那伙打着唐和颜字旗号的骑兵。 “刚才人那么多,他们没动手,现在人都要跑的差不多了,他们就更不可能动手了。而且...” 他顿了顿,继续道: “刚才那三个骑兵喊的是叛军骑兵,咱们也就两条腿,往哪跑能跑得过四条腿的?不如就留在这,若这伙官军骑兵真的没有恶意,咱们还能顺便得到庇护。” 周围响起一片赞叹声。 当然,这只是...如果。 这年头的兵卒,哪有好人? 瘸腿少年对身边这些同伴报以苦笑,抬头看向那伙骑兵的方向,他也看到了,被骑兵们围护在中间的那名着甲青年。 “好威风。” 他暗自咂舌,回头却对身边的老者问道: “您说您是朝廷大官,那伙不正是官军,小子将您老送到他们那边,可好?” 老者闻言哂笑: “那岂是官军,那儿有尊吃人心的妖魔哩。” “吃...人?” 瘸腿少年吓了一跳,勉强道: “您老又说笑了。” “何来说笑?” 老者看着瘸腿少年,笑道: “你可知你为何在此?你的腿又是为何瘸的?” 瘸腿少年愣了片刻,回答道: “不过是因为家仇国恨罢了。” “家仇确有,国恨未可知也。”老者沉默了片刻,道: “不过,你将我送过去也好,至少能有赏钱养活你和你这些兄弟姐妹了。” “小子哪敢贪求赏钱。” 瘸腿少年叹了口气,招呼身边一位稍微壮实些的同伴背起老者,自己在前头走着,一瘸一拐地来到那伙骑兵面前。 “站住,做什么的?” 还没走近,就有十多名骑兵缓缓而出,将三人包围住。 为首的那名校尉笑道: “你们爷三,莫不是想要投军么?” 瘸腿少年还没回答,就听那老者呵呵笑道:“残缺之人,活着已是侥幸,这保家卫国的事,还得是诸位壮士来做。” 校尉听他说的好笑,不由摇摇头,道: “抱歉的很,我等还得行军,若是尔等想要在军中求个庇护,这次是不能的。 不过, 你们若是有那本事,就想办法到河北去吧。 那儿是魏公治下,太平的很哩!” “魏公?” 瘸腿少年忽然愣了一下,再次抬头看向不远处队伍里的那面“颜”字旗,眼神忽然变了。 “愣着做什么?” 老者用拐杖戳了戳他的后背,笑道: “还不去拜见魏公?” 颜季明看见一老者和两个少年走到自己面前,便也下了马,不过并不靠近他们,远远就笑道:“老人家若是缺粮,我这儿可匀些粮食给你,若是想去河北,可再派些兵卒随行护送。” “早就听说魏公虽然年纪轻轻,却心怀天下。” 老者说话慢条斯理,并没有因为周围的骑兵而露出半点畏惧。 “魏公对一个老不死的也能谦逊到这种地步,就更不用说对其他人如何啦。 日后不说是逐鹿中原, 祸祸掉这整个大唐江山,却是轻而易举的。” “放肆!” 田承嗣策马上前一步,手按在自己的佩刀上,心里则有些想笑。 这老东西说的也没错啊。 魏公是什么心思,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 老者却是不惧,大笑道: “魏公不是魏公,是天上人啊!” “够了。” 颜季明眼里闪过一丝惊疑,他抬头止住田承嗣,问道: “敢问老者姓名?” “老朽姓吕,道号么,纯阳。” “不可能。” 颜季明脑海里立刻就转出了一个名字,但他冷笑道: “世上没有神仙。” “世上都有魏公了,为何不能有神仙?” 吕纯阳摇头道: “再者,老朽也不过是游戏人间,岂能称得上一个仙字。” “那,您来想跟我说什么?” 颜季明笑着,眼里却是一片冰冷: “莫不是想渡我出家?” “魏公意在化家为国,老朽以巧言谎骗几个凡夫俗子尚可,又岂能渡一国之人?” 见颜季明沉默不语,吕纯阳摆手道: “老朽知道魏公心里在想什么,放心吧,老朽不是那种迂腐之人。 所谓朝代更替,本就是大势所趋,岂一人所能阻挡,魏公,也不过是将其稍微提前些罢了。 老朽最喜接济世人,只是因为偶发善心,游戏人间罢了,这天下,与老朽又有何干? 而且魏公治下,救活的何止是千百个人? 整个河北上下,怕是都要感激魏公的活命之恩。” 吕纯阳说到这里露出些许自嘲的笑容来。 “若是此刻杀魏公,天道都不能容我哩。” 两人说话的功夫间,远处烟尘四起,杂乱的马蹄声如浪潮涌来。 骑兵们向两侧微微散开,一匹胭脂马进入人群就放缓了脚步,让背上的主人取下挂在马鞍上的首级。 首级面容愤怒,嘴巴张大,似乎临死前还在怒吼。 李宜奴半身甲胄都沾染了鲜血,她看了一眼微笑不语的吕纯阳,将首级丢到颜季明的战马前,半跪下恭声道: “奴不辱使命。” 颜季明点点头,问道: “我给你的那张弓还在吗?” “在的。” 李宜奴取下挂在马鞍上的弓,然后就看见颜季明一手指向吕纯阳,随意道: “射死他。” 颜季明在河北兴建三座道观,并不是为了弘扬什么文化,只是单纯的为了打压佛寺,清理数量庞大的出家人,更不代表他就崇道了。 所以,就算真的是那个吕纯阳, 那我也正好想试试... 这世上是否真有不死的神仙! 李宜奴毫不迟疑,拈弓搭箭,对准吕纯阳就绷紧了弓弦,后者无奈,笑道: “一万名燕军,已经绕过盐州。 老朽, 知道那支燕军如今在何处。” “呵...” 颜季明冷笑一声,转头看向那两名跪在地上的少年,尤其是那个瘸腿的。 “你们叫什么名字?” 同伴慑于他的气势,讷讷不敢说话,瘸腿少年则是缓缓道: “小人姓曹,贱名留,京兆万年人氏,如今不得已而做了流民,望节度...收录。” “收录?” 颜季明看着他,问道: “你一个瘸子,能帮我做什么事?” “你们随我回河北,有能力的去读书,不想读书的就进作坊学门手艺。不说是大富大贵,让你们以后衣食无忧,娶一娘子过门倒是可以的。” “小人虽是残缺之人,但脑子总还是没残。” 曹留抬头看着颜季明,笑道: “凡俗所求不过一时温饱,小人跟着魏公,却是想求个将来。” “有趣。” 颜季明笑了笑,然后道: “不行。” 曹留愕然时,就看见颜季明挥挥手,军中当即有骑兵牵来战马,供吕纯阳骑上。同时,又有骑兵拎着两个较大的袋子,扔在曹留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袋是钱,一袋是粮。” 颜季明懒洋洋道: “我觉得你有趣,但我现在一般不喜欢把不知道来历的人放在身边,更何况,你姓曹。” 曹留终究是个少年,心里一惊,没注意到自己的肩膀已经颤抖起来。 “天下这么大,自己先去走走吧。” 颜季明看着那个滚落到自己面前的叛将头颅,笑道: “如果这世道你还能走的下去的话。” ...... 蔡希德想了想手上这封信送来的日期。 “大概已经有七日了。除郭子仪之外,其余唐军都应该已经后撤,回援灵武。” 一支叛军北上攻打天子行在的消息早已经传开,这其中也有蔡希德故意散播的原因在里面。 叛军攻陷彭原郡并不像郭子仪以为的那么轻松。 在死伤了四千余人后,他们才彻底击溃了封常清部。 郭子仪谨慎起见,并没有立刻出兵与叛军争夺彭原郡。 而若是他出兵了,他就会发觉彭原郡内留守的叛军兵力,堪称极度薄弱。 而那两万北上的叛军,也根本不存在。 真实情况是蔡希德分出三支骑兵,各有千余骑,命令他们一路拼命烧杀抢掠,将消息散播开来。 关内道千里,带出来的万花密探最多布置在颜季明周围几个郡内帮他获知消息,叛军这般布置,因此颜季明同样是全然不知。 蔡希德现在依旧握有七万精锐,他在攻陷彭原郡后就立刻撤回到了京畿道。 唐军大半兵力将会后退保护天子行在,但郭子仪绝对不会退。 而蔡希德要吞下的,就是郭子仪这支兵马。 他看着众将的脸庞,平静道: “本帅知道,此招是弄险,万一被郭子仪猜出我军真正意图,必然会在其周围埋伏大军以等待我军上钩。 但... 我军已经没有选择了。” 根据各处消息的汇报,最后综合起来看,唐军的兵力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十四万。 各处回援兵马还在源源不断地抵达灵武。 唐军兵力日增。 蔡希德只要多拖一天, 这仗, 就多一分败的可能。 “高邈,孙孝哲。” 他点出两个名字。 两名将军对视一眼,同时出列,对着蔡希德躬身施礼。 “率领你二人所部五千人,入凤凰谷埋伏。” “末将遵命!” “末将遵命!” 两人抱拳,先后领喏。 “阿史那承庆。” “末将在。” 一名身材魁梧的胡人出列,躬身施礼。 “着你部六千骑前往尧山,一旦西面凤凰谷失守,你不必支援,直接绕过尧山,渡洛水,唐军粮草必然会在那经过,你最少得断掉唐军半个月以上的粮食。 半个月后,多断一天粮,本帅多算你一天功劳。” “喏!” 阿史那承庆冷冷道: “汉人,羔羊也, 末将麾下尽是奚人及契丹、突厥铁骑,莫说是半个月,就算是彻底让唐军营中断炊亦非难事!” “好。” 蔡希德微微颔首,待他一一吩咐完后,再度大喝道: “诸位,眼下是我军生死存亡之际,若这场胜了,就算日后要和谈,我军也可从容许多。 若败了...” 蔡希德站起身,冷冷道: “那诸位就和蔡某一样,找个安静地方自我了断吧! 那样,或许还能保全些体面。” 他大声道: “尔等可是要想清楚了,好话谁不会说,但那不过是哄劝底下将士们的。 诸位,若是败了,试问朝廷会饶过我等吗?” 下方一片沉默。 所有人都清楚,按照这一年里自己和叛军的所作所为,朝廷对自己这些人只会是杀之而后快。 蔡希德拔剑向天,怒吼道: “欲求活路,唯有一战!” 唐军主力后移,就意味着他们的兵力优势将会极大消减,甚至是会再度沦落到与叛军兵力相当、甚至是兵力不如的境地。 对此,郭子仪又不是傻子,岂能不知道这样做所引发的后果。 “但,陛下不可有任何闪失。” 李嗣业见郭子仪愁眉不展,安慰道: “大帅放心,如今各部后撤保护天子,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天子平安,我军还可立刻南下,不过是多拖延十天半个月罢了。” “我担心的就是这里。” 郭子仪摇摇头道。 自颜季明率军离开后,只派人回来送信过一次,说是路上击溃了一股叛军骑兵,除此之外并未传回其他的消息。 战场上最要命的就是消息不通。 郭子仪不得已,为了稳妥起见,连续数次分兵去各处。 其余各部兵马倒也不全是被他下令回援,而是分别前往周边郡县,互为掎角之势,防止叛军忽然冲击。 但这些兵马加起来,也不过才将近三万余人,虚张声势足矣。 李嗣业走后不久,郭子仪坐在营帐中神思不属,因为连日操劳,他不觉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他正睡的昏昏沉沉的时候。 外面一连串脚步声响起。 郭曜猛然掀起营帐的帘子,第一眼也没看见父亲正打瞌睡,焦急喊道: “贼军近矣!” ...... 灵武一如离开时的那般平静。 因为朝廷正在筹备新一轮的反攻,之前曾有朝臣建议李亨移驾到凤翔,方便靠近指挥前线。 李亨私下也十分心动,但还没等他找人商量到底该不该走这一步的时候,颜季明就到了。 自登基以来,李亨渐渐觉得,自己驭下的手段,不说比得上父皇,但至少也能熟练制衡,让各大兵头子都能听自己的调动。 但颜季明则是告诉他。 郭子仪等人愿意听他的命令,跟他本人屁关系没有。 李亨只要操手战事,必然会导致前线惨败,但奈何他本人毫无自觉。 数百名甲士挺入行宫中,接手了正门和交通要道,这次没有禁军士卒敢动手,一见到颜季明到来,随即乖乖后退。 颜季明上次来的时候,他们还并不是这般胆怯。 负责宿卫行宫的禁军,都是从朔方军中分拨出来,大多是老卒。上次颜季明率领甲士欲入宫时,这些士卒明知兵力悬殊,但因为得到了李亨的命令,还是忠实的守在了宫门各处。 然后他们就遭到了一顿痛打。 颜季明要是愿意的话,他那日就能让宫门外血流成河。 等魏侯带兵到了跟前,李亨就立刻改口,说那些将士是受人指使才故意阻拦,这并非是自己的本意云云。 “魏公求见!” 李亨听到声音响起,不由得收起思绪,深吸一口气。 他眼里闪过一丝怨恨,但脸上很快就扭曲出一副“温和”的笑脸。 “臣,拜见陛下!” “魏公辛苦了。” 李亨笑道: “魏公此去,可知前方战况若何了?” “不大好。” 颜季明微微摇头,李亨当即心里一沉,勉强笑道:“前方十多万将士,但凡是稳步前推,也不至于战败。 魏公这么说,想来是因为前方将士死伤惨重吧?” 李亨说着,便红了眼眶,颇有些心疼前方将士的样子。 “陛下,臣向来不敢妄言,更何况现在是面圣,臣岂会胡说八道。” 颜季明站在殿内,沉声道: “彭原郡封常清部已经全数溃败。” 李亨不由瞪大了眼睛,但还没等他询问,就听颜季明又道: “据可靠消息,彭原郡陷落后,有四万叛军已经不顾一切地北上,直奔灵武而来!” “四...四万!” 李亨脸色发白。 他很清楚灵武周围现在还有多少兵马。 不过是一万多朔方军,再加上颜季明的那些骑兵,充其量两万余将士。 两万, 打四万? 这时候,李亨倒是不怀疑颜季明说的是假话了。 毕竟颜季明就算是在这说假话,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魏...公。” 李亨看向颜季明,急切道: “那魏公既然在这,必然是有退敌之策了?” 颜季明摇摇头。 “臣手下不过数千将士,就算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勉强护送陛下杀出重围罢了。” “杀出重围?” 李亨愕然。 “你的意思是,要朕......逃?” 颜季明立刻道: “不是逃。” “那?” “是陛下听闻前线战事紧急,是故召集身边仅有的兵马,去御驾亲征!” 李亨愣了片刻,心里竟然觉得还特么挺心动。 御驾亲征可比弃城而逃说起来好听多了啊。 不过自己老父亲玄宗可是没办法用这个理由。 蜀地那有个龟儿叛军哟。 而关内则正是官军和叛军的战场,自己用这个理由正好。 “魏公,” 李亨的笑容也多了些温和,问道: “那...灵武的这些百姓,却是怎么办?” “这好办。” 颜季明耐心分析道: “叛贼想要的,只有陛下您一人而已,您可以把朔方军全都留在此处。 而您就在臣的军中,臣麾下都是骑兵,一来跑得快,二来兵力也不少,至少可保您无虞。” “不是...” 李亨脑子里稍微转了一下,不由得勃然大怒。 你这不就是直接把朕拐走了嘛! 到时候身边全是你的兵马, 朕还能重见天日吗! “不行!” 李亨一改刚才的态度,激动道: “朕当与此城、与百姓共存亡!” 颜季明十分感动,道: “那请陛下将广平王交给臣,臣会率军保护广平王离开。” 李亨愣了好一会儿,讷讷问道: “魏公不留下一同守城?” “臣之前就说过了,叛贼的目标就是陛下您。” 颜季明很是无奈道: “陛下要在此死守,臣是佩服的,但总不能让国本也失陷在这吧,或者,您不愿意,那就让广平王也留在这好了, 好歹南面还有永王可以主持大局嘛。” 这句话的杀伤力尤为强烈。 永王能率领十多万江南大军打到河南,其中也有李亨故意放纵的缘故,就是为了能更加名正言顺地除掉永王。 但现在看来,李亨则是再度给自己挖了个坑。 一旦自己没了,那些江南大军会选择听谁的? 他们将真正效忠永王。 颜季明宣称有紧急军情,要和天子密谈,让手下将士封锁了正殿。 替天子记录《起居注》的史官也被隔绝在外,除了李亨,根本没有第二个人会听到颜季明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语。 陛下,您也不想被叛军抓去吧? 李亨神色阴晴不定,片刻后,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 “也罢,朕忧心前方战况, 是故, 朕欲御驾亲征以讨乱臣贼子。” “臣告退。”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颜季明并不废话,随意说了几句,便主动离去,留下一脸愤恨和无奈的李亨坐在殿中。 他走到殿外时,放眼望去,尽是自己的甲士。 “拜见魏公!” “拜见魏公!” 欢呼声此起彼伏。 颜季明挥挥手,嘈杂声当即平静下来。 “陛下有旨, 御驾亲征!” 他说完后,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欢呼。 颜季明咳嗽一声,喊道: “陛下万岁!” “万岁!” “万岁!” 将士们虽然脑子里都是肌肉,但还是很上道地跟着一块喊。 但看他们的神情,有些人在喊“万岁”之前总是会停顿一下,想想就知道他们喊的究竟是谁的万岁了。 一片万岁声中,士卒们向两侧分开,只见一名穿着宫装的俏丽少女缓步走来,没到颜季明身前,她就主动对着颜季明施礼。 “李淑,拜见魏公。” 她,便是颜季明要尚的那个公主。 李淑素来柔弱,周围士卒光是眼神望来,就让她有些恐惧,但看到颜季明温和的笑脸,她还是放下心来。 “原来是殿下。” 颜季明想了想,笑道:“这次来,倒是忘了给殿下带礼物。” 他想了想,把腰间玉佩解下,递给李淑。 “不值钱的玩意儿,殿下拿去玩吧。” “你...” 虽说李淑胆子小,但这时候也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看,颜季明这举动都像是在打发小孩子一般。 颜季明要娶的确实是她。 但这次,颜季明在出来之前,已经与她姐姐和政公主在私下里“幽会”了一次。 正所谓: 一曲萧声吹彻寒, 声声如泣湿青衫。 古来征战岂沙场, 此夜更甚斩楼兰。 所以,在他眼里,还是少女的李淑只能算是好看的小姨子,对她倒是没太多那方面的想法。 “淑只是想与魏公打听一下,我阿姐去了河北,不知境况可好?” “放心,好得很。” 颜季明这次老实回答道: “微臣把她照顾的很好。” “那......” 李淑刚要说什么,就听颜季明打断了她的话头。 “其他的话,路上再说吧。” “路上?” “对,陛下要御驾亲征。” “可,本宫不过是弱女子,拿不动刀枪,开不得弓弩,莫非也要一块跟去吗?” 李淑不可思议道。 颜季明耸耸肩。 “上阵父子兵嘛。” 感谢大佬们的支持,这两天比较痿。 今天七千字大章。 第一百六十章 攻冯翊 第163章 攻冯翊 京畿道以北四十里。 中部郡。 无数火把在官道上次第起伏前进,将夜空照的如同白昼一般,而火把下,则映照出无数叛军士卒的面孔。 夜风吹过,燕旗在空中猎猎作响。 这般大的行军动静,自然瞒不过唐军。 几名唐军哨骑在远处便望见,粗略估算一下人数,当即变了脸色,拼命抽打着战马,朝中部郡升平县的方向奔去。 郭子仪大营就在此处。 “本帅以为蔡希德为人老成,喜好稳扎稳打,没想到这次却是被他愚弄了。” 长子郭曜和三字郭曦,一左一右站在郭子仪身旁,帮他快速穿上甲胄。 “如今我军以二万羸弱之卒,抗衡叛贼数万虎狼之兵,还望父亲打起精神。 全军上下,不,整个大唐,现在可都依靠着您。 您可不能...” 大儿子郭曜早已忘了之前与父亲之间的不快,见郭子仪脸上露出罕见的忧愁之色,连忙宽慰道。 郭子仪摇摇头。 “为父知道。” “王思礼和仆固怀恩两人何在?” 仆固怀恩是老熟人了。 王思礼则是高句丽人,为人有城府,善谋略,亦算是一名良将。 此时营中已经一片大乱,士卒们人心惶惶,各级军官弹压不住,有的军官这时候甚至自己裹挟了细软,带着亲信偷偷逃走了。 郭子仪走出来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便勃然大怒,当即下令斩杀临战脱逃者。 但他也并非胡乱杀人,郭子仪令亲兵列于身后,对着士卒们大吼道: “天下兵马副元帅、朔方节度使、武部尚书郭子仪在此,在营中鼓噪、乱走、喧哗不守军律者,斩!” 不少士卒听见吼声当即站住,但也有些人趁着这时候众人慌乱,打算浑水摸鱼,竟是不顾警告,直接向营外跑去,但很快就被身边得到命令的同袍七手八脚抓住。 “杀!” 郭子仪毫不迟疑,对着被抓住的士卒吐出一个字,眼里没有半点怜悯。 顷刻间人头在地上乱滚,刺鼻的血腥味,让所有人都清醒下来。 一会儿后,仆固怀恩和王思礼两人带着部曲同时赶到,营中的骚动这才彻底平定下来。 “营中只有两万余将士,且因为哨骑回来的时候一路宣扬大喊,如今满营将士都人心惶惶。” 仆固怀恩将兜鍪戴起,对着郭子仪沉声道: “事急矣,请公上马先走,怀恩当为公断后!” “本帅岂是临阵脱逃之人。” 郭子仪摇摇头,道: “果毅都尉何在?” “末将在。” 郭曜上前躬身一礼。 “持本帅令,左营调出三百骑,巡视大营,传本帅令。” “两刻之后,各部于营内聚集兵马,准备守住大营!” 大营的后方就是升平县。 因为唐军下一步的目标是长安,所以在攻下升平县后,就将数目庞大的粮草辎重运输到了升平县内,打算利用此城作为跳板,反攻京畿道。 这个策略是没问题的。 但蔡希德虚张声势,却是骗过了郭子仪和唐军,使得大量唐军开始向后方移动保护天子。 而他,则抓住了郭子仪兵力最空虚的时机! “升平县不容有失。” 郭子仪看着几名将军,神色渐渐凌厉许多,这时候,他才更像是一个号令千军万马的大帅。 “退,又能退到哪里去?莫非是退回行在,与那圣人同守灵武吗?” 众将默然。 “传令,点鼓,聚军!” ...... 还记得之前在北疆的时候,李光弼在旁坐镇,带着颜季明上手带兵。 现在全军万余人都得奉行颜季明的号令,但那个坐在一旁沉稳如山的身影,早已不见。 颜季明收回思绪,看向坐在旁边的崔佑甫,道: “如今圣人已在军中,随行宗室三十余人,陪同大臣跟来的倒是极少,不过这样更方便断绝圣人与外界的消息。” 崔佑甫微微颔首。 这主意是他提出来的。 “圣人虽然是要御驾亲征,但魏公身为臣子,岂能让圣人亲入军阵,实在是失了体面。” 颜季明不由笑了笑。 看李亨那样子也不可能自愿上战场。 昔日吕不韦得秦异人如获至宝,而现在颜季明得到圣人,同样是奇货可居。 “但现在却是不急用他。” 崔佑甫缓缓道: “我现在有上中下三策,魏公愿闻否?” “说吧。” “上策,奉天子御驾亲征,出河东,绕道至潼关外李光弼军中,以天子旨意接手全军,而后传令河北、河东不计代价发兵驰援,猛攻下潼关。 占据潼关,退可守,进可图谋长安。” “中策。” 颜季明微微摇头。 之前他率军奔袭洛阳,是因为洛阳靠河北极近,一旦得到洛阳,几乎就可以将它一直牢牢攥在手里。 但夺下长安,自己却是鞭长莫及。 长安离河北,太远太远。 “中策,依旧是奉帝之名御驾亲征,魏公领军南下至冯翊郡,叛军若是虚张声势诈称北上,必然会将全部主力聚集于京畿道内,不会在此部署重兵防止泄露消息。 是故,可趁机袭取冯翊。” “若冯翊郡有重兵把守怎么办?” 颜季明问道。 冯翊郡有什么重要的地方? 冯翊郡南面两座关口:蒲津关、风陵关。 再往南最多数十里, 便是...潼关。 “还是要打潼关?”颜季明疑惑道。 崔佑甫摇摇头:“围而不攻。” “攻下冯翊郡后,若事不济,可经蒲津关后撤到河东,远离关内道战场。” 看着沉思的颜季明,崔佑甫补充了一句: “其实就是出工不出力。” “我明白一点了。” 颜季明点点头,随口问道:“不是还有个下策吗?” “下策,因为叛军此时号称两万大军北上,不知真假,但圣人已经在我军之中,稳若泰山,是以无须忧虑,只需看官军与叛军厮杀即可,静观其变。” “这太拖延了。” 颜季明立刻摇头。 “不过还有一件事,须得您立刻去做。” 崔佑甫迟疑片刻,道: “眼下既然圣人到手,此后也大有可为,所以臣觉得,此刻当赶紧派人去河北,寻求援军。 防止...其他唐军兵马攻打您。” 肚子疼,先发一章,过会还有,今晚会加更。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口蜜腹剑 第164章 口蜜腹剑 饷午的时候,中军传令全军停下休息,大部分士卒仅是站在原地略微活动手脚,但依旧没有说话和四处走动,而是在等待下一步命令。 一队骑兵绕过他们,开始负责外围的警戒。 营中升起了炊烟。 “陛下,这肉烤的不错,来一块?” 颜季明端着一盘烤肉走进天子行营,身后跟随着陈温马燧两人,以及一些牙军士卒。 负责守护行营的牙军士卒恭恭敬敬行礼后,将颜季明带到天子车架旁。 李亨正坐在马车里读书,听到外面的声音响起,他不由深吸一口气,稍微平复下心情后,他平静道: “劳烦魏公了。” 肉是羊肉,烤的时候撒了盐巴和香料,李亨旁边有两名宦官帮忙切肉,他只需要伸筷子,把小块羊肉送到嘴里。 李亨慢条斯理地嚼着羊肉,微微点头。 “口味尚可。” 说实话,吃的比灵武那边要好一些。 灵武那边缺香料和手艺好的厨子,与其说李亨在行宫,倒不如说他在一座大军营里。 战事吃紧,李亨作为天子,倒是没后方紧吃,一直以身作则,尽可能地节俭。 周围的宗室子弟们也得到了烤肉和饭食,他们离这远远的,或站或坐,但眼睛一直好奇地盯着这里。 李亨咽下最后一口肉,拿起旁边的干净帕子擦擦嘴,然后才看向颜季明。 “外面战况如何了?” 大军行进了三日,虽然颜季明一直没明确告诉李亨到底要向哪里进军,但李亨肯定,自己已经远离了灵武和朔方军。 想到这里,他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在灵武的时候,他至少还能顺利调动起朔方军,但在颜季明军中,他不清楚自己的话还有多少分量。 “叛贼强攻中部郡,郭公麾下伤亡惨重,不得已焚毁升平县粮草,后退四十里。” “什么?!” 李亨一时惊呆,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帕子。 片刻后,他将帕子丢开,手微微颤抖。 李亨清楚升平县贮存着大量粮草辎重,一旦此处失守,意味着唐军在过去数月里的准备,都成了白费力气的举动。 而后方的十多万唐军,则会迅速陷入粮草短缺的境地。 “他...怎么能这么做?” “因为叛贼号称要突袭行在,所以不少兵马直接脱离了郭公的控制,选择自行前往灵武...护驾。” 颜季明心平气和道: “郭公在军中的威信,似乎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 李亨一时语塞。 他不会完全信任任何将领,哪怕那人是对他最忠心的郭子仪。 就算是让郭子仪做了统军大帅,李亨还是下意识地私下接触了一些将领,确保这些人在遇到突发情况时第一时间选择自己而不是郭子仪。 唐军的内部并不团结。 不说是高层永无止境的勾心斗角,就算是各地回援兵马也有着嫌隙。 后世的地域隔阂,大部分时候都被人当做笑话。 而古代来自于不同地区的人,则会天然地对彼此有一份蔑视和不满,见面时互相问候血统和祖宗是基操。 就好比眼下的唐军和叛军。 叛军大多出身河北,看惯了朝廷对河北的压榨,因此在清楚安禄山实际上是造反而并非勤王的时候,大部分士卒在犹豫后,依旧选择了跟随。 李亨沉默不语,颜季明也懒得再说。 “魏公。” 身后响起声音,颜季明转身看去,是李宜奴。 “哦。” 他笑起来,握着李宜奴的手,将她搀到李亨面前。 “快来拜见陛下。” 李宜奴被颜季明握住手,不由一愣,但听到话后,立刻对着李亨跪伏下来,恭敬道: “奚人楚里部族长李宜奴,拜见圣人!” “这是...” 李亨眼里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丝疑惑。 李宜奴长得不差,其身上又带着一股子骄傲难驯的劲儿,李亨还以为颜季明好这口,在营中养了个奚人小妾。 但看她身上穿着甲胄,分明却又不像...... “楚里部昔日被李节度发兵平灭后,为了收拢残余奚人,防止他们再度依附叛逆为乱,所以臣又重建了楚里部,让她做了族长。” “原来如此。” 李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看向李宜奴。 “这样说,你倒是有些功劳了,朕可以......” “功劳,全在于魏公,奴不过奉命行事。” 李宜奴沉声回答。 李亨的笑容一时僵住。 他正想赞许几句,顺带着赏个官儿,没想到这奚人女子竟是这般不识好歹,直接将自己的话打断。 颜季明看到,笑道: “李族长如今虽然是奚人王,但毕竟没有朝廷赏赐的官职,陛下不如赐她一官半职,也好回去让奚人老实臣服,知道大唐威严。” “也罢,那...”李亨忽然顿住,他再次看向李宜奴,眼睛微微眯起。 “你说,奚人王?” “不错。” 颜季明坦然道。 这时候,就连李宜奴也微微抬头,心里有些不可思议。 在过去数月里,颜季明从没提起过这事,李宜奴对做奚人王这件事毫无兴趣,也就顺势当做他没说过这话。 但...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 “奚人降而复叛,毫无诚信,臣建立楚里部不足以让奚人完全臣服,所以让她做奚人王,可以更好的控制奚人。” 李宜奴听到这话,眼里刚才亮起的神采,又迅速黯淡下去。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李亨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但心里还是涌出些恼怒。 册封奚人王,向来都是出自朝廷的命令,你颜季明又凭什么? 颜季明像是想起来什么,连忙道: “因为当时情势急切,且长安失陷,故臣大胆,自专行事了一回,还望陛下,恕罪!” 李亨盯着颜季明,咬牙道: “卿有何罪,不过是些许笼络的手段,做了总比那些不做事的人要好。” 颜季明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但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 “魏公,蜜水送来了。” “请陛下先用。” 蜜水盛放在一人合抱的大坛子里,用路边的新鲜蜂蜜勾兑,呈琥珀色。 颜季明让人拿来取来瓷杯,亲手舀起一杯蜜水,双手奉给李亨,但后者的目光却是第一时间看向了瓷杯。 “这瓷,似乎...” 李亨紧紧盯着瓷杯,有些疑惑道: “这瓷杯的质地,怎比长安用的瓷器还好?” “回陛下的话,这种瓷是在定州,也就是博陵郡内的烧瓷场烧制出来的,不过由臣改进了其工艺,因而产出来的瓷器,质地会好许多。” 颜季明笑道: “这种白瓷,无论是卖给奚人契丹人那些,还是卖给新罗等国,卖的都很不错。他们,把这种白瓷叫做定瓷。” “不止是不错吧。” 李亨出神的看着杯子,脸色有些复杂。 以往白瓷质地粗劣,而面前这瓷杯却是质地光滑白腻,上面还有蓝色图案,也不知道是画上去,还是用其他工艺做到的。 凭着这玩意,颜季明成为巨富都是轻轻松松。 “天热,请陛下先进些蜜水吧。” 颜季明温和笑道。 李亨点点头,伸手接过瓷杯,但很快又惊讶起来。 “为何这蜜水...冰冰凉凉的?” 若是在长安,喝到冰镇的蜜水也不足为奇。 古代达官贵人,有的是冰窖使用。 但出征在外哪有这样的冰饮子喝? 颜季明笑了笑,耐心解释: “臣发现了一种方法,即硝石制冰,当然,这种法子相当麻烦,不好大规模使用,但军中一直存放着一批硝石。 一般是用于救治伤卒时,再拿出硝石制些冰,用袋子装起来冷敷伤口。” 李亨听的似懂非懂,但也不好意思再多问。 他喝了口蜜水,再看看始终挂着谦卑笑容,温润如玉的颜季明,由衷感慨道: “若是太平时节,卿在朝廷为官,也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颜季明只是淡淡一笑。 感谢书友“张休万事皆休的休”的打赏,过会会加更。 感谢书友“”、书友“”的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多谢几位投推荐票的书友! 第一百六十二章 百年之后,谁堪王侯 第165章 百年之后,谁堪王侯 崔佑甫等人的计策并没有出错,冯翊郡内的叛军数量极少,他们必然已经被叛军主帅全部召回了京畿道。 颜季明不急着去替郭子仪担心,而是继续思考下一步计策。 两日前,他率军攻下澄城,在那设宴邀请当地有声望的长者和本地权贵,从他们口中了解到蒲津关粮道依托漕运,只要断绝洛水,蒲津关就会不战而降。 牙军和奚人骑兵因此堵死了洛水,蒲津关守将懦弱,不敢外出交战,但看样子蒲津关内的储粮还有不少,因此竟然还能坚持数日。 之前率领天雄军的时候,颜季明就相当爱惜士卒,在军粮、兵甲等待遇上从没亏待过他们,而后建立的牙军,则最受颜季明重视。 他决意将牙军打造为自己的嫡系兵马,因此在吃穿用上一向是挑最好的来。 譬如这次出征,大部分骑兵都能做到一人双马,而战马则都是从北地马场挑选出的良驹。 光这个配置,就花了颜季明去岁所收税赋的三成。 大半个河北征收上来的三成钱粮,就买了上万匹战马,全都配给了牙军骑兵。 其余甲胄等物,花费就更多。 因此魏博百姓在感激颜季明仁政之余,也会小声说上一句“魏侯太喜征战了”。 由此可见颜季明对养出强兵悍将这件事的看重。 也因此,颜季明迟迟不愿意强攻蒲津关。 自己麾下几乎全都是骑兵,战斗力极强,但骑兵下马后,战斗力至少锐减一半。 更不用说还要派他们去攻城。 一想到这事,颜季明就止不住心疼。 实在是太糟蹋了...... 那些人说的没错,封锁蒲津关的粮道后,就可以慢悠悠等关内的守军因为缺粮不战而降了、 可, 颜季明却又等不起。 两相权衡取其轻,他再多等了半日后,只能下定了决心。 “传令田承嗣,挥军强攻蒲津关!” “传令陈温,率军居于两翼,防止关内守军开门迎战。” “报!!!” 一名牙军士卒快步走进来,跪下道: “探子回报,西面四十里外,发现大队骑兵踪迹!” 崔佑甫沉默片刻,很快道: “我军在冯翊郡已经数日,想必消息早就传了出去,叛军主帅想来是不愿轻易放弃此处,派兵马来,应该是试探居多。” “那......该迎战么?” 颜季明有些迟疑。 “我军出发时约有七千余骑,自郭公处又借来将近四千骑,全军上下也有万骑兵力,无论是强攻蒲津关,还是折返回来攻打这支援军,都胜算极高。 但若是分兵两处各自作战,反倒是有可能连吃两个大败。” 崔佑甫冷声道: “要么是不顾一切,强攻下蒲津关,再回头对付叛贼的那支援军,要么就先吃下那支援军,而后再图蒲津关。” “我知道了。” 不久后,哨探已经将更多消息传递回来。 领军的叛将名叫张通儒,之前被安禄山任命为西京留守,即负责镇守长安。 其手下兵马较多,兵力超过数万,但大多并不是边军精锐。 但张通儒这次带来的兵马,则是他手上的全部精锐兵力。 “五千奚人精锐骑兵,八千步卒。” 颜季明笑道: “看样子,叛军是不打算放弃冯翊。” “冯翊郡内有关隘险阻,倘若失去,等于是前期就少了一大块阻挠唐军前进的要害之地,使得京畿道东面也暴露在唐军兵锋之下,他必然不肯放弃的。” 田承嗣主动站起身,对着舆图指点道: “根据探子送回的消息,如今叛贼的计划就是坚壁清野,步步为营后退,不断借助城墙之利消耗唐军的士气和兵力。 然后...待得唐军逐渐熟悉这样的策略后,他又猛然变了招,诈称挥军北上奔袭天子行在,使得大量唐军不顾号令而后撤。 而他,也在这个空当内再度夺回了兵力优势,继而强攻郭子仪,使得后者弃守升平县,被迫焚粮后撤。” 田承嗣侃侃而谈道: “诸多叛将之中,当以史思明为第一, 次之,便是安守忠和崔乾佑两人, 再次之,便是其他些许将领,末将亦在此等行列之中。 而观此场战事,叛军偏向保守,喜好用奇谋夺一时之利,同时又不肯放弃要道,看似稳妥,实则贪心。 若末将所料不错,余下诸多叛将之中,必然是以此人为帅。” 他看着颜季明,吐出一个名字。 “蔡希德。” 颜季明想了想,道: “他比之将军若何?” 田承嗣咧嘴一笑,笑容里带着些轻蔑。 “不过土鸡瓦狗!” “那张通儒万余兵马,却也是不可小觑的。” 田承嗣摇摇头,不屑道: “张通儒比之蔡希德尚且不如,一庸将耳,何足挂齿。 就算是兵马精锐,也得看主将有多少本事。 若魏公愿将兵马尽付与末将, 四日之内,张通儒要死要活,只要魏公一句话,尽可以办到!” 颜季明思索片刻,看崔佑甫微微点头,便道: “那么,我军不必急于强攻蒲津关。 我自领军,与将军同去,先杀他一场。” 强攻蒲津关倒是可以,但因为是攻城战,必然会产生大量的伤亡,而伤亡的则都是骑兵,完全是事倍功半。 回身攻打的话,颜季明兵力也就比张通儒少小几千人,而且麾下都是骑兵,方便与其周旋。 “跑快点跑快点!” 车驾内,李亨正在读书,忽然发觉车身一颤,继而不停地震动起来。 他探头向外望去,发觉马车竟然正在狂奔,不由惊愕喊道: “汝等为何乱走!” “圣人勿忧!” 马蹄声响起,李亨循声望去,看见颜季明策马而来。 即使是盛怒中的李亨,这时候也忍不住暗自叹息一句。 鲜衣怒马,青年才俊。 “陛下,刚收到消息,西面来了一支叛军,须得先去对付这支叛军。” “那你分兵去阻拦便是了,为何连朕的车驾也一块动?” 马车颠儿颠的,连睡觉都睡不安稳,李亨想到这里,不由得更加恼火。 “陛下是忘了么?” 颜季明大笑道: “大唐天子,御驾亲征。 臣,这是带着陛下去亲征叛贼了!” “谁人为叛? 为何不能试着招降?” 李亨听到这也是无奈了。 被臣子几乎是绑架一般去御驾亲征的皇帝,这自古以来也就自己了。 颜季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些残酷意味。 “臣说他叛,他就是叛。 叛将, 便是该杀!” 李亨不由微愣。 ...... 谈起外族,给人的印象就是骑兵极多,前期常常打的中原王朝叫苦不迭,等中原王朝崛起的时候,这些外族很快就又变得能歌善舞起来。 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实际上是迫不得己。 大多数外族所居住的地方,不是荒漠便是草原,没有能让他们长久扎根生存的地方。 大多数奚人居住在饶乐都督府或是河北北疆境内,其实也都算是苦寒之地,想在这种地方活下去,自然得有彪悍的性情和民风。 武周时期,曾三次派遣大军讨伐奚人,最终也只是惨胜而已,奚人勇猛可见一斑。 田承嗣分出两股骑兵,各自一千骑,布置于两翼,令其在外围游弋,慢慢勾着张通儒,自己则是不紧不慢地率领全军前进,不断放出探子刺探消息。 颜季明也不催促,任由田承嗣号令全军兜圈子。 冯翊郡就那么大,最多再有三日,两支大军必然会碰面,到时候依旧是一场大战。 李亨知道军中不是颜季明做主,而是他的一名部将在下令后,不由更添了几分怒火。 晚饭的时候,仍然是颜季明亲自拎着餐盒过来,将食物放在李亨面前。 “听说魏公放手让一名部将去号令全军了?” 他也不拿起筷子,盯着颜季明问道。 后者笑了笑,若无其事道: “臣不知兵,自然是得让知兵的来做事。” “呵,倘若那部将出了差池,岂不是让你和全部兵马都陷入险境?” 李亨冷声道: “朕,可也在军中、” 颜季明笑容依旧温和。 “臣不知兵,就算操手全军,做的也不可能比知兵的更好。 为何不能放手让他去做?” 李亨敲了敲桌子,重复道: “朕,在军中,魏公也敢如此胡为么?” “陛下...” 颜季明看着李亨,将筷子递向他,脸上笑容淡了许多。 “无论是天雄军,还是牙军,可都是臣自己一手建起来的。 陛下不知兵,就不要多言语。” 李亨气息一滞,不敢置信地瞪着颜季明。 你怎么敢... 你岂敢如此对朕说话! 放肆! 大胆! 狂妄! 颜季明这话,就是挑明了说现在周围的将士全他娘的姓颜不姓李,你跟我哔哔个啥? 李亨深吸一口气,从颜季明手里接过筷子。 不能生气。 他忽然有些绝望了。 因为周围的将士,确实全他娘的姓颜。 不对... 李亨忽然想起来,颜季明军中还有三千多骑,是从郭子仪那儿借来的? 其中带兵的主将, 好像是仆固怀恩吧? 忠臣良将啊。 但自己周围都是颜季明的士卒,却又是难以传递消息...... 李亨暗暗敲定主意,但依旧不动声色,脸上一副郁闷的样子,看的颜季明有些发笑。 “请陛下慢用,军中食物粗陋,委屈陛下了。” 见李亨低头吃饭不说话,颜季明也不想跟他闹的太僵,躬身一礼后便离开了。 刚掀起帘子走出去,只听得哎哟一声,一个带有淡淡体香的柔软身躯,就撞进了颜季明的怀里。 是李淑。 她抬头看见是颜季明,脸上顿时飞起一抹红霞,极为动人,但不知怎的,却是没有立刻后退避开,依旧傻乎乎缩在颜季明怀里。 反倒是颜季明后退一步,将她推开。 “拜见魏公。” “拜见殿下。” 颜季明还有事要做,揉了揉李淑的小脑袋,问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李淑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掀开帘子进入营帐内。 “拜见父皇。” “淑儿...” 李亨正在思索的时候,见女儿过来看望,便暂时放下心事,叹息道: “在这军营中颠沛流离,是父皇做的不好,苦了你啦。” “女儿不苦的。” 李淑摇摇头,很是温顺。 聊了几句后,李亨看着女儿,忽然计上心头。 他们在营帐中说话,牙军士卒倒是都退了出去,李亨立刻取下自己衣带,狠狠心,将食指放入口中猛地咬破,忍住疼痛,蘸血在衣带上书写。 “父皇...” 李淑吓了一跳,正疑惑不解的时候,却见李亨将衣带上的血迹吹了吹,低声吩咐道:“速去将此衣带,送与营中的仆固将军。” “这...” 李亨沉声道: “父皇的话也不听了吗?” 李淑沉默片刻后,低声道: “为何不教广平王去做此事?” 广平王便是李亨长子,这次也被一并带在军中,只有南阳王和建宁王两人在外领兵,侥幸没被一同带来。 “军中注意他的人怕是也不少,不过你是女儿身,那颜...魏公对你又信任,必然不会有人多窥探你。” 李亨说到这里,声音几乎已经是哀求: “你当速去。” “...女儿知道了。” ...... 洛水蜿蜒曲折,一路流淌向蒲津关。 随着杂乱的马蹄声响起,一名面色阴沉的中年将军骑马走到洛水河畔,看着河水奔腾不息,心里一时也有些感慨。 多少年替大唐征战,如今却是自己等人在关内饮马,岂不可笑。 但很快,他就将这种无谓的感慨抛到脑后。 副将走到他身边,有些担心道: “三日前,有千余唐骑临阵挑衅,将军分两千骑出去追击,至今未果。 两日前,又有千余唐骑挑战,您又分出两千骑追击,这样也太过冒险了吧?” 战场分兵是大忌,而张通儒两日内分出四千余骑,这已经是相当危险的决定了。 张通儒却是并不在意,冷冷道: “去了四千骑,我军也还剩八千步卒和数千骑兵,况且唐军不知我军虚实,正要用兵驱逐,让他们以为我军兵力极多,使得他们不战自退。” “原来是这样...” 副将噎住,片刻后勉强笑道: “将军真神算也。” “让将士们先休息吧。” 张通儒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下了马,从河中直接取水饮用。 然后只过了片刻,他就感觉到脚下地面正在不停颤动。 他惘惘然转身,只看见远处地平线上,已经升起一条望不到边际的浪潮。 旌旗交错,战马嘶吼,刀刃出鞘的声音汇聚如乐曲,带有一种残酷的美感。 “张通儒先是分兵,而后日夜追击我军,屡犯大忌;其部卒也早已是疲惫之师,眼下更是背水列阵,其将士无死战之志,必败无疑,可一战而摧之。” 田承嗣脸上显露出几分自得。 颜季明微微颔首,随意道: “悬旗。” 许多叛军此刻已经面露绝望,对面多的望不到边的唐军骑兵,朝他们缓缓逼近。 而让他们士气彻底陷入绝望的是, 对面军阵之中, 升出了天子龙纛! 而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大唐天子, 御驾亲征! 有些士卒握刀的手都在颤抖,呢喃道: “圣人...” 虽是江山百年后战乱又起,但李家的声威还在。 颜季明转头看向李宜奴,笑道: “对面可也是奚人骑兵。” “魏公放心。” 李宜奴戴上兜鍪,冷冷道: “奴现在, 可是奚人王。 当替魏公讨伐不臣。” 颜季明大笑起来。 中军传出了号令。 战鼓声苍凉响起。 传令骑兵在阵中疾驰,持有令旗的士卒奋力挥动令旗。 校尉、将军们回到各自的军阵之中,前排的骑兵开始挺起长槊马枪,后排的骑兵则是默默抽刀。 几头苍鹰仿佛已经闻到了鲜血的味儿,在两军上空盘旋着,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 “杀!” 顷刻间,黑色的浪潮向前涌动,无数血花绽放,但不过是其中一朵朵不起眼的浪花。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起来弑君 第166章 一起来弑君 两军交锋的时候,李亨正站在战场的边缘放眼远眺。 张通儒也不算太过无能,他匆忙组织起了一些兵力勉强作为前阵,利用前阵士卒来消磨唐军骑兵的锐气,同时开始尽全力去调动其余的步卒,又下令剩下的骑兵全部绕到左翼,试图迫使唐军减轻对左翼的攻势。 骑兵宝贵,这是兵家的常识。 但无论是田承嗣,还是颜季明,在此刻都没有下令阻止对叛军侧翼的冲击。 站在中军的张通儒,看着冲势不减的唐军骑兵,眼睛微微瞪大。 为什么还敢冲? 你们就不怕伤亡吗? 大地撼动,上万骑兵分成三队,他们的冲锋如山崩地裂,对面的叛军已经不是绝望,不少人甚至扔了兵刃,转身就想逃走。 利用精锐骑兵凿阵,这以往是他们用来对付唐军的手段,为何今日会被用到他们自个身上? 思绪转动的瞬间,唐军骑兵已经到了他们脸上。 紧接着,骑兵如同刀切黄油一般,毫不费力地直接冲垮了步卒的军阵,后者在抵抗了不到片刻后,随即溃散。 即使是不懂兵事的李亨,这时候也看出了叛军惨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两军遭遇,唐军平推了过去,然后就给推平了。 前军溃败,后军也支撑不住。 叛军身后是洛水,不少人害怕疯狂的唐军骑兵,直接穿着甲胄跳下水扑腾,竟是宁肯淹死,也不敢再转过身去面对。 李亨看着惨烈的厮杀景象,叹息了一声,身后则是传来声音。 “陛下,趁着颜贼没发现,您赶紧走吧。” 说话的人不是仆固怀恩,而是他手下一个部将。 李淑将衣带诏送给仆固怀恩后,后者犹豫了一会儿,选择装作不知。 这名部将自称是在仆固怀恩营帐中捡到了衣带诏,意外得知此事,想要借此获得功劳。 他和李亨两人一拍即合。 “苏将军,等朕平安到了郭公军中,便封你为侯,赏万金!” 李亨这时候也不吝许诺赏赐,怕的就是这人事到临头再反悔。 “事不宜迟,请陛下随末将来。” 无论是仆固怀恩还是颜季明,对军中的把控一个比一个牢靠,这个苏将军实际上是临阵脱逃,因为在这时候,他本应该跟随仆固怀恩去冲阵。 他没有跟着上战场,也就找到了一个颜季明和仆固怀恩都不在的机会。 然后,还要解决最后一个问题... 李亨身边不远处,约有百余名牙军士卒奉命随身保护,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放走李亨。 苏将军凑过来说话倒是可以,若是他想当着这些士卒的面带走天子,只怕下一刻就会被砍。 所以... 他霍然拔刀,将刀刃横在李亨脖颈上,对着周围大吃一惊的牙军士卒们吼道: “四散让开,要不然本将军就弑君了!” 牙军士卒们虽然悍勇,但遇到这种情况,一时候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士卒们犹豫着没动,一个个反倒是都抽出了刀刃,缓缓包围过来。 “站住,汝等想天子死么?” 附近还有李淑等公主和宗室,见到这一幕后,更是大惊失色。 苏将军神情狰狞,将刀尖递到了李亨脸上,极为激动道: “信不信本将现在就杀了他!你们信不信!” 李亨:“......” 他演的好像,朕有点怕。 李亨在心里嘀咕一句,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看着其他人,像是在说: 快啊, 相信他啊, 朕真的好害怕, 你们还不快退开! “这必然是天子的计策。” 崔佑甫和几名文吏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闹剧,有人看出了些许端倪,冷笑道。 “或许吧。” 崔佑甫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天子眼里的神色不似作假,眼巴巴地希望周围士卒赶紧退开。 “让开!” 苏将军并非孤身一人,很快,他事先准备的二十多名亲兵就骑马冲来,有人牵来一匹战马,苏将军一手挟持天子,一手把自己和天子拉上战马。 “退开退开!” “退?” 崔佑甫冷笑一声,挥手道: “放箭杀之!”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天子和苏将军的耳中,两人皆是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弓弦声猛然响起,苏将军痛呼一声,肩头已经中了两箭。 颜季明留下了约莫五百余骑负责看守后方,其中有不少精于射箭的士卒,很快就被崔佑甫调来。 苏将军真敢弑君吗? 崔佑甫冷笑着摊开手,一名士卒立刻将上好弦的军弩放到他手中。他不紧不慢地抬起军弩,看着苏将军,眼里露出一丝癫狂和兴奋,他高声道: “你敢弑君?” “那不如一起!” 一声轻响,弩矢径直飞去,李亨吓得头皮发麻,就在最后一刻,苏将军不得不将他推开。 他低下头,露出一丝颓然。 弩矢已经没入他胸膛了,鲜血汩汩流出。 牙军士卒立刻快步上前抢过天子,继而毫不留情地抽刀对着苏将军和他那二十多个亲兵乱砍,最后只抓了两个活口。 “陛下受惊了。” 崔佑甫扔了军弩,对着李亨躬身施礼。 后者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送陛下回去。” “是。” ...... 战事结束后,颜季明把打扫战场的事丢给了田承嗣,一回来就知道了此事。 “谁要弑君?” 颜季明没怎么放在心上,随手拿起一条帕子擦手上的血。 崔佑甫瞥了一眼那帕子,记得是公主李淑送来的,但没提醒。 “应该是天子的主意,想要借此逃走罢了。” “反正没逃走,也就随他去吧。” 颜季明笑了笑道。 “总不能打天子的屁股教训他不准乱跑吧?” 帘子掀起,李淑走进来,好在她没听见这话,而是一脸担忧地想要说些什么。 崔佑甫咳嗽一声,眼神瞟向颜季明手中的帕子,后者会意,连忙把帕子压在手上,露出些痛苦神色。 帕子上全是从甲胄擦下的血迹,攥在手里多少有些吓人,李淑正想说话,见颜季明满手鲜血,吓得捧住他手,眼泪如珠子一般落下来。 这一天先是父皇被“刺杀”,又看到颜季明满手是血,李淑着实被吓的不轻,她傻乎乎地一边哭一边嘟囔: “你不要死...” 颜季明嘴角抽了抽,他笑道: “流点血罢了,哭什么。” 看着伤心的李淑,他叹息一声,道: “您知道的,臣为了大唐,做什么都可以,流点血又如何?” 崔佑甫咳嗽一声,翻了个白眼。 ...... 在清楚叛军根本没大举北上后,之前后撤的唐军,又不得不再度向南折。 各军主将已经收到了升平县粮草被焚的消息,知道郭子仪是出于无奈才这么做,与其把粮草留给叛军享用,不如忍痛烧了。 但眼下诸军不得不面对缺粮的窘迫处境。 郭子仪已经下令向河东调粮,当仓促间粮草根本来不及运输过来,只能干等着。 “探子回报,一日前,各路叛军已经再度前进,方向依旧是中部郡。” “是打算乘胜追击?” 高仙芝看向郭子仪,平静道: “我军缺粮,但兵力现在已经再度超过叛军,我众彼寡,不如乘势与其决战。” “只恐未必。” 郭子仪右手下方坐着王思礼,插口道:“叛贼来势汹汹,只恐不能轻易平定,不如后撤留出余地,等待粮草兵马齐全了,再定进军之计。” “汝等以为呢?” 郭子仪听了两人的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营帐中的其他人。 封常清淡淡道: “高节度言之有理。” “战场上情形瞬息万变,叛贼岂会容我军准备万全才来攻打,不如激励将士,与之决战。” 李嗣业沉声道。 大多数人都赞成高仙芝的话。 最要命的就是缺粮。 十几万大军每天人吃马嚼,消耗都是海量,哪来那么多时间等粮食? 叛军若是击退了郭子仪后龟缩在京畿道内死不进军,那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但现在叛军却是追击了过来,这么好的交战机会,为什么要错过? 要知道,现在的唐军也都是各处调回来的边军精锐。 “既然如此,那就进军。” 郭子仪脸色很差,他环顾着诸将,缓缓道: “请诸位先回去做准备吧,高节度、封节度、鲁节度、李将军、辛府尹......” 他一口气念了好几个名字,然后道: “请诸位暂且留步,郭某有要事和你们商量。” 鲁炅是受李亨任命的山南节度使,之前曾率领五万大军在滍水抵抗安禄山,但因为他决策失误,反而致使全军溃败,不得已和监军宦官逃回了灵武。 此人能力是有,但更多的是擅长治理地方,而不是攻战。 他疑惑道: “大帅有何言语要说?” “灵武派人送信过来了。” 灵武? 众人目光顿时都看向郭子仪。 “陛下尚且平安否?” “应该是平安的。” “何谓...应该?” 有人问道: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不错。”郭子仪皱眉道: “数日前,陛下号称要御驾亲征,跟随魏公兵马离开了灵武。” “魏公?颜季明?” 在一旁始终沉默的辛云京愕然道。 但没人怪他,大部分人脸上都是惊疑不定,但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人却显得有些平静。 郭子仪这句话里意思可就多了。 陛下是真的要御驾亲征,亦或是...被强行带走了? 若真是后者的话, 那他们现在又该如何对付颜季明? 众人心思各异,但郭子仪则又补充了一句: “数日前,魏公那边已经送信过来,说天子是自己要御驾亲征的,他不得已将天子带在军中保护。” “那这个魏公,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高仙芝问道。 “攻打冯翊郡。” 在座的大多是良将,心里立刻盘算开来,高仙芝几人眼里意味难明,李嗣业则开口道: “冯翊郡若破,则河东道路可通。” “那也就意味着,他随时都可以带着天子离开关内战场,直接回到河北。” 此话一出,营中顿时寂静。 郭子仪看着越发严肃的众人,不由心里苦笑。 若非颜季明这般举动太过于明显,他也不会立刻说出来。 但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得提醒众人,防备颜季明。 后者劫持了天子,倘若他再私下与叛军勾结,乘着他们进军的时候在背后捅刀子...... “要提防此人。” “知道了。” “多谢大帅告知。” “告辞。” “告辞。” 高仙芝走到营帐外的时候,封常清也追了上来,低声道: “天子在颜季明那儿。” “那又如何?” “他的心思实在是太明显了。” 封常清急切道: “你我都知道,叛军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不打这一仗,最多再有半年,他们就会不战自溃了。 到那时候, 你我都得面对一个新天子。” 等到彻底平定这场造反,李亨才能受到大部分人的认可,成为玄宗之后当之无愧的大唐天子。 “你想说什么?” 高仙芝依旧是风轻云淡的样子。 封常清咬咬牙,道: “你我二人在上皇一朝已经失宠,上皇之前就把咱们废为白衣,现在的陛下也不过是把咱们官复原职,而给我们兵马的时候,给的也都是别人挑剩下的老弱病残,以至于你我到现在都没立下多少功劳,其猜忌可见一斑了。 所以,等到太平时节,这陛下还会容下我们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 前朝大臣变死人。 安西、北庭回防援军早就到了,高封二人以往指挥的就是这些精锐,安西军中多有他们的旧部,指挥起来极为方便。 封常清本来憋着一口气就等着能重新指挥这些精锐,但李亨压根没有把安西北庭军交给他的意思,反倒是把这些精锐给了李嗣业等人。 高仙芝看着封常清的脸,后者眼神闪烁一下,很快就又坚定起来。 “如今天子到了魏公军中,以我之见...” “以你之见...” 高仙芝看着他,微微叹息一声。 “是以颜季明之见吧?” 封常清顿时愣住。 “彭原郡的那场败仗,你在战后收拢的溃卒,上报的确切数目应该是九千四百零二人,对吗?” 高仙芝轻声道: “原本你麾下约有一万五千余人,这场败仗一次性就丢了超过五千兵马,看似伤亡惨重,但以我所了解的来看,你军实际上伤亡不超过两千人。 先不说为何你故意瞒报数目,就算是这伤亡也很不对劲了。 而且, 你上报伤亡五千多人, 实际伤亡不过二千, 还有三千多将士去哪了?” 封常清没有说话,额头上已经多了一层冷汗。 “你不说,我不怪你。” 高仙芝收回目光,淡淡道: “二郎,你从身份低微时跟随我,如今已经多年。 之前受边令诚那个阉奴之辱,我事后也没有任何对你的怨恨。 因为, 是我把你从安西军中带出来的,我得顾着你。” 封常清眼眶微红,低头没有说话了。 “我知道你一向心气高,你恨朝廷,你也恨你自己。” 高仙芝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我又如何不是此般。” “我也恨。” “你...” 封常清一愣,但最终还是没有再劝说什么,跟着高仙芝一边走,一边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你我过去不是没有罪过,但功劳,在这大唐里却也不算少了。 上皇之前却又是如何做的? 宦官进言,他就立刻要杀了咱们。” 高仙芝站住脚步,看着天远处,沉声道: “我知道你把那三千兵马派到了哪里,我也知道你想劝我什么。 纵然朝廷负我, 我却不敢负朝廷,负大唐。” “但...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高仙芝的声音有些疲惫。 “我会跟着郭子仪一同出战,不用再劝我,这时候保存兵力又有什么用? 至于你,我再给你三千兵马, 你不要另派他人,你亲自率军前去。 去...你该去的地方。” 第一百六十四章 左手右手都可以是老婆 第167章 左手右手都可以是老婆 张通儒蜷缩在冰冷的囚车内,想起几天前自己还在洛水河边意气风发,到今天,却是连口饭都吃不到了。 因为被抓的时候只顾着口嗨,问候了颜季明的祖宗,直接被后者下令饿三天不准给饭吃,天天有士卒走进来揍他一顿,然后骂骂咧咧地给他刷牙。 张通儒一开始还敢对骂,饿到第二天的时候,就只剩下求饶的劲儿。 今天是第三天。 “罪将错了!小人错了!” 张通儒悲戚地大喊道,一脸憔悴,凄惨地像三十天没吃过饭了。 看守他的几名牙军士卒没有半点同情心,手里都捏着两三块小白球似的零嘴,时不时往嘴里放一块,还故意砸吧砸吧不停吃出声音。 “好汉...军爷,你们吃的是啥?” 张通儒抓住囚车的铁栏,有些惆怅的问道。 “这玩意叫糖瓜,是魏公命人做的。魏公怎么说来着...” 有人回答道。 他身边的同伴立刻笑道: “魏公说,将士们征战辛苦,给他们做点糖瓜,改善伙食。” “是了,平日里每天两顿饱饭,就已经足以感激涕零了。” 那人感慨道: “魏公每天管咱们三顿饱饭,带荤腥,从不欠饷!就现在还怕苦了咱们,弄糖瓜给咱们这些粗莽厮杀汉吃。” “是是是,魏公真是天大的善人!” 张通儒咽了口口水,目光就随着那人手里的糖瓜转动。 “这位小郎,不是,军爷,我是说假如,假如你...能不能给一块尝尝?” 那士卒冷笑一声,道: “你之前不是辱骂咱们魏公么? 你那股凶劲呢? 你赶紧去改改口气,再跟咱们说话。” “之前是我不对,我这也是认错了啊......”张通儒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那人叹了口气,丢了块糖瓜给他。 张通儒立刻放在嘴里,也不舍得嚼,放嘴里慢慢化。 这是他三天来吃的唯一一点东西。 “甜吧?” “甜。” 张通儒的喉头都有些哽咽了。 本来他还想再坚持一下,但随着糖瓜入口,那种纯粹的甜味反倒勾起了肚里的馋虫,直接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劳烦军爷告诉魏公,罪将,罪将愿降了。” 士卒嗤笑一声,道: “就算您降了,您又有啥用?” 张通儒想了想,道: “你去问魏公,问他想不想要...长安。” 军中晚饭吃的是胡饼和鸡汤。 胡饼每人三张,鸡汤不限量,但只有第一碗有肉,之后喝的都是汤。 将士们吃的高呼痛快。 白天时候,河东那边送来了一批粮草辎重,被军中的探子发现,报告给了颜季明。 颜季明不屑于去劫掠友军,但这批粮草还没落到友军手里,便顺手截胡了一些,才把这支粮队给放过去。 也不知道河东那边是谁在筹粮,也是脑子坏了,筹了三千多只鸡鸭送过来,送到这儿的时候,路上已经死了不少。 颜季明把剩下来还活着的鸡鸭都给留了下来,给将士们加个餐。 正是夏夜,营中吹起凉风,到处可见光着膀子的士卒,看到魏公路过,赶紧躬身施礼。 颜季明带着一队牙军士卒巡视大营,可以清楚看到,军中士气很高。 “李族长,此战,你部奚人死伤不少,我打算将俘虏的奚人补充到你的营中,你觉得如何?” 他一边走,一边慢悠悠道。 身后的李宜奴迟疑了片刻,道: “这些奚人骑兵悍勇,比奴手下骑兵更为精锐,魏公不如放在手中,自己使用。” “呵,” 颜季明笑了笑,道: “这些奚人会服我吗?” 李宜奴心里一颤,立刻道: “奴不会负魏公,奚人不敢负魏公!” 一个不会,一个不敢。 “我知你忠心。” 颜季明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 “张通儒部全军覆没,叛军那边必然会认为冯翊郡难救,从而不会再派出更多援军。 攻下蒲津关, 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营帐中灯火通明,已经深夜了,但颜季明依旧没睡。 在他身前,坐着崔佑甫、田承嗣等数名心腹谋士将领,末位还坐着一个张通儒。 马燧和陈温两人将舆图摊开,供众人查看。 “说说。” 颜季明看向张通儒。 张通儒在看到田承嗣的时候,就明白了不少事情,心里早就开始后悔没有立刻投降,白挨了几天饿。 “罪将之前奉蔡希德之命,率军镇守长安城,而后冯翊郡急报,说是唐军已经攻入冯翊,所以,他又派罪将率军驰援冯翊。” 果然是蔡希德在掌军。 颜季明不由看了田承嗣一眼,这家伙之前没有任何消息渠道,光是凭着分析得到的军中情报,就做出了这个判断,这份见识着实不凡。 “说仔细点。” 颜季明身子微微前倾,沉声道: “比如说,长安城。” “罪将离开长安的时候,城中约有四万兵马驻防,牢牢封锁各处城门,禁止贱民出入...” 张通儒看颜季明皱起眉头,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吓得不敢再往下说。 “继续。” “是,额...对了,城中虽有四万兵马,但根据罪将离开前得知的消息,蔡希德不久之后就会率领大军北上,很可能是打算乘胜追击。” “不可能的。” 田承嗣在旁边冷冷道: “蔡希德向来求稳,在用兵上,喜好用奇谋诡计为自己争取利益,不管成与不成,他都不会贸然动手。 照你说他率军北上,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了, 那就是,他要与郭子仪决战!” 田承嗣冷笑道: “眼下,蔡希德兵力虽然不如唐军,但也有六七万精锐在手,若是再将叛军强征过去为卒的流民、百姓全都算上,他的兵力少说也能有十万之数。 他凭什么会贸然出兵?” 张通儒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赶紧对着颜季明跪下,颤声道: “罪将说的绝无虚假,尽是所见。” “继续说。” 颜季明脸上古井无波,张通儒看不到任何表情,不由心里更是慌乱。 “是这样的,罪将在长安城中也有两个旧部,曾有厚恩与他们,若罪将修书一封,他们俩人必然会率亲兵在城中作为内应。 到那时候,蔡希德主力全在京畿道北面,魏公可派一支奇兵奔袭长安,长安城中叛军尽是老弱病残,实无战心,若看见魏公旗号,必然溃散。 长安,唾手可得也。” 张通儒话音已落,帐中一片沉默,众人都思索起来。 一直跟张通儒唱反调的田承嗣,这时候却是不说话了,片刻后,他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亢奋。 他一直评价蔡希德喜欢用奇谋诡计,实际上就是个不敢动手的懦夫。 而田承嗣自己, 关键时候偏爱强攻猛打,最多辅以谋略。 “魏公...” 颜季明抬起手,止住他的话头。 田承嗣一口兴奋劲立刻被堵死在嗓子眼里,只感觉今晚喝的鸡汤在肚子里一阵翻涌。 “我军从河北出发,兵力将近万骑,到了关内,郭子仪给我三千余骑,加起来已经有一万三千骑。 击败张通儒,阵斩四千余叛军,收降三千奚人骑兵,还有数千步卒。 我军兵力已经超过二万。” “二万大军,其中九成都是精锐骑兵。” 这次,颜季明没去看田承嗣,也没再询问崔佑甫的意见,他站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向舆图,然后脚步不停,踩着舆图往前走。 最终,停在了舆图上长安城的位置。 崔佑甫心里叹气,知道颜季明已经做出了选择。 “传令随行的万花密探和军中所有哨骑,范围扩大到二百里,注意蔡希德部和其余叛军各部的动向。” “喏!” 陈温当即半跪下来,恭声领喏。 军中哨探是他在负责。 其余众人则都先后站起身,看着颜季明。 虽说这个决定太过唐突,已经不像是颜季明过往那种谨慎的作风。 但... 骑兵突袭, 夺取长安, 克复国都。 但凡是个男子,听到这里就已经热血沸腾。 李宜奴能感受到周围那几个将军兴奋到炽热的目光。 她心里反倒有些茫然了。 不就是再率军奔袭一次吗? 为什么他们这次却是格外激动的样子? ...... 杜甫坐在李亨面前,慢条斯理地讲着些诗赋文章。 李亨平日里也是无聊,正巧有个人能一起说话解解闷。 在谈话里,李亨很快就明白,杜甫对大唐,对自己是极为忠心的。 但他这次没再想办法弄什么“衣带诏”。 李亨多少是有点认命了。 而且, 那一日他看到了崔佑甫的眼神,分明带着一丝癫狂,他那时候毫不怀疑,颜季明手下这个谋主,是真的敢射杀自己! 虽说战事结束后,颜季明立刻就过来请罪,但他是着甲来的。 他站在李亨面前的时候,甲胄上散发出的血腥味儿,比死在李亨身边的苏将军和他二十多个亲兵的血更腥臭。 李亨不敢再赌了。 “没想到卿以前在长安只是个府库小吏。” 李亨看着垂垂老矣的杜甫,感慨道: “卿文采这般好,却屈身为看门的文吏,李林甫、杨国忠之辈误国啊。” 杜甫沉默片刻,笑道: “微臣文字拙劣,诗赋不过是随兴所作,岂能用来衡量概括一个人其他的才能。” “此言何解?” 李亨眉头挑起。 杜甫沉默了一会儿,道: “陛下,可曾听说过河北的寒士居?” “略有耳闻。” 李亨皱起眉头,心道:那不过是颜季明笼络他人的手段罢了。 杜甫看到了李亨变化的脸色,他恳切道: “以往朝廷选才,不过是二三十人,而举大唐上下,每年各处缺少官吏何止数百人。 这些缺口,却是直接留给了当朝权贵和各地的豪族。 而寒士居任官,虽说其筛选也并不严格,但给了很多怀才不遇的读书人一个机会。” 杜甫轻声道: “不少人文声不显,因为身份低贱,也接触不到什么权贵,只好随波逐流,能去高门大户做个塾师已经算是光宗耀祖了。” 李亨思索了片刻,回答道: “每年考试都是按照朝廷规章办事,朝廷,自然是只要那些最好的。” 杜甫当即露出一丝苦笑。 “譬如当年李林甫的考试么?” 李林甫做相的时候,最是喜欢任用私人排除异己,朝廷诸公,大半被其驯为走狗。 天宝六载,玄宗下令“通一艺者”可入京参与科举,李林甫于中作梗,指使考官不准录取一人,自己则是对着玄宗称贺,说“野无遗贤”。 意思就是天下英才已经全入您彀中了。 玄宗偏偏还信了。 而落榜的读书人中,有一人,名叫杜甫。 四年后,他勉强得到了一个叫兵曹参军的小官。 再过四年,他回到家中探望妻儿,发现自己的小儿子已经活生生饿死在家中。 李亨听完杜甫的故事,不由沉默了。 他倒是可以解释自己那时候也受到李林甫和玄宗的打压,毫无权势,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但李亨比起玄宗,毕竟还要点脸。 两人默默喝着茶,一时无话。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帘子被人掀起,广平王李俶和仆固怀恩并肩走进来,见到杜甫在这,不由一愣。 “这位,是常山录事参军杜甫,在这陪朕说话的。” 李亨看向他们,道: “何事?” “陛下,喜事。” 李俶平日里待人接物极有风度,但此刻却也是难掩喜色。 “刚才传来消息,蒲津关叛将开关投降了!” 蒲津关一开,河东道路畅通,南面仍在叛军手中的潼关就会遭到更大的威胁。 潼关外有谁? 李光弼。 如此一来,重振大唐有望了。 李亨却是皱眉不语。 他担忧的是河东道路打开后,颜季明会直接带着自己回河北去,任由关内打成一锅烂粥。 这个魏公年纪不大,心思却是多得很。 正踌躇的时候,外面却响起了通报声。 “魏公求见。” “臣,拜见陛下。” “魏公起来吧。” 李亨看着全身着甲的颜季明,眼神复杂。 “听说蒲津关降了?” “是,臣为陛下贺,冯翊郡重归大唐。” “那,你下一步却是打算如何?” 李亨喟然叹息一声,苦笑道: “你要回河东...还是河北?” “陛下说的是哪里话?” 颜季明摇摇头, 肃然道: “臣忠于大唐,忠于陛下, 若是在此刻带着陛下回河北去, 臣岂不是大逆不道么!” “额,那你是要...” “恭喜陛下,军中探子今日来报,叛军主力全部北上,西京长安防守空虚。” 颜季明上前一步,道: “臣将亲自率军,替陛下夺回长安!” “魏公此言壮哉!” 李亨还没说话,旁边的广平王就已经激动道。 颜季明微笑着看向他,躬身施礼。 心里却在疑惑。 这人是谁? “广平王李俶,拜见魏公!” 哦,原来是代宗。 颜季明恍然,眼神打量着李俶,心想着李家的男人倒是大都模样不错。 仆固怀恩这时候插嘴问道: “长安毕竟是京城,城高墙厚坚固无比,魏公可是有所准备?” “军中约有一万五千余骑,全部随我奔袭长安,剩余的步卒,则是留下保护陛下。” “留下?” 李亨站起身,惊疑不定道: “你不带着朕走?” 这话听起来就有些怪味儿了。 颜季明咳嗽一声,道: “陛下,您为何总是对臣有这般多猜忌呢?” “臣,是爱大唐爱陛下的。” 李亨脸上全是我信你个鬼的表情。 “现在河东道路已经畅通,可绕过潼关, 臣, 会派兵马一路护送, 将陛下送到李光弼军中。” 李亨偷偷掐了自己一下。 很疼, 没在做梦。 这个颜季明,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旁边的仆固怀恩连忙打圆场,直接把这事敲定下来。 “那末将也会遣子仆固瑒随行护送,陛下不必忧虑。” 李亨这才点点头,这时候才考虑到颜季明说的事。 “一万五千骑,能攻下...收复长安么?” 颜季明咧嘴一笑,道: “臣昔日用八千骑收复了洛阳。” 李亨顿了顿,露出一丝笑容。 “魏公为国尽忠如此,朕,却是没什么能报答您的。” 颜季明呵呵一笑。 “不如您再给臣加封一下意思意思?” 李亨顿时噎住,片刻后有些恼火道: “若是没记错的话,去年这时候,魏公连常山太守都不是吧?” 尼玛的能不能要点脸。 一年内从白身升到郡公,权势从参军直接到一镇节度, 朝廷给你的少了吗? “但,臣的功劳却是没少啊。” 颜季明轻声道: “莫非陛下以为此行很容易么? 众所周知, 叛军主力现在尽在关内, 我军将士不过万余人,此行攻打长安,包括臣在内,大多数将士都是九死一生。 陛下啊, 臣岂是为自己而求功名! 只是, 若将士们得知臣在临行前被封王,必然会因此发奋,感念朝廷厚恩,誓死以忠......” 颜季明声音悲切。 李亨刚才的心情已经很好,但现在,却是眼里恨不得喷出火来烧死这个天杀的“大唐忠良”。 特么的, 还封王? 直接给你降到侯, 做尼玛的猴去吧!李亨压下心里的憎恶,思忖片刻后,冷声道: “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 朕却无以为报。 魏公说的不错, 倒是朕吝于赏赐了。” 他站起身,看着颜季明年轻俊美的脸,一时间神情恍惚。 自己当年若是有颜季明一半大胆和本事,很多事情,会不会改变。 这大唐, 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今日, 朕, 加封你为魏郡王。 告诉将士们,攻下长安后,朕不会亏待他们!” 自李光弼封临淮郡王后,颜季明是第二个封王的。 广平王这时候觉得惊愕,而仆固怀恩的眼中,则是闪过一丝羡慕,他叹了口气,看向了其他地方。 颜季明走出天子营帐的时候,外面正吵吵闹闹的。 崔佑甫身旁站着两名胡人,从打扮上来看,应该是回纥人。 回纥回鹘,其实都是同族,再过些年,回纥就改名回鹘了。 “这两位,是回纥可汗的使者。” 崔佑甫介绍道。 “他们说,陛下之前允诺,将萧国公主和仆固将军的女儿嫁给可汗和他的小儿子。” 崔佑甫神情轻蔑。 两个使者懂喊话,这时候上前一步,犹豫了片刻,道: “小人奉命带公主和仆固氏回去。”广平王这时候也恰好走出来,见到这两个使者,听他们说完话,当即皱眉道: “就算是许了,堂堂大唐公主岂能就这般轻易被你们带走,与村妇何异? 须得等礼物完备仪式齐全后,自会将人送去,你们可汗却又急什么?” 另一个使者粗莽,这时候直接道: “你军郭公前日遭到叛军大败,还得是靠我族骑兵才能勉强稳住阵脚,这马上又要和叛军开战了,天子莫不是连一个公主都舍不得?” 广平王勃然大怒。 “放肆!” 回纥使者认得广平王,当即冷笑道: “殿下这般威严当真是可怖, 只是之前与我家可汗说话,为何又那般亲昵? 我家可汗的兵马可不是用完了就能扔的, 何况, 你唐军眼下却还得靠着俺们!” 广平王气的浑身发颤,却是无可奈何。 其实无论是回纥可汗还是回纥王子,对朝廷和郭子仪等大将都恭敬至极,如今却是派了两个口无遮拦的使者过来。 这是一次试探。 就算日后提起这事,回纥可汗只需要将这两个使者杀了,就可以轻描淡写把这事遮掩过去。 但眼下, 他们的意思很明确。 就是要趁火打劫开口索要。 见众人沉默,一名使者以为他们在迟疑,连忙趁热打铁道: “我家可汗说了, 等击溃叛军,便是要攻打长安, 他说, 回纥人不会动长安,赏赐,可留到洛阳。” 意思就是不抢长安了,咱们回纥人去抢洛阳意思一下就好啦。 疯了么? 不光是广平王,就连旁边的仆固怀恩也瞧出了些苗头,知道这两个说话疯疯癫癫的使者,八成是回纥可汗故意派出来试探的。 无论是回纥可汗还是小王子,站在广平王面前的时候都是极尽恭敬,都是聪明之人。 但, 他们却为何会选择在这时候试探嗯? 要知道,唐军虽然又败了一场,但稍微了解一些,就知道唐军现在胜算极大。 回纥人敢在这时候尥蹶子? 正犹豫的时候,颜季明则是微微颔首,道: “那你们可以滚了。” “什么?!” 使者大怒道: “你却又是什么人? 敢在这放厥词? 回纥人替大唐出生入死,难道你等连两个女人也舍不得?” 吵闹声,早就传了出去,周围已经站了不少看热闹的将士。 坐在营帐中的李亨,肯定是早就听到了,但营帐此刻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传出。 “好道教你知道。” 颜季明缓缓道: “刚才,圣人在上,御口亲封我魏王。” 颜季明直接把郡字隐去,说出来也顺耳些。 封...王? 周围将士愣住,人群里,满是不敢置信却又狂喜的神情。 十八岁的王? “顺便告诉你。” 颜季明上前一步,一人一脚狠狠将两人踹倒,居高临下地望着两人。 “长安,用不着你们去攻打了。” “而洛阳,现在是我罩的。” 两名使者在听到魏王两字的时候就已经面露惊慌,随即就听颜季明喝道: “一人砍一只手, 带回去给他们可汗和小王子做老婆!” 六千字大章,过会可能还有,今晚试试能不能冲一万五千字。 先去吃口饭。 第一百六十五章 埋骨何须香积寺 第168章 埋骨何须香积寺 升平县。 郭子仪在撤退前,将这里的储粮和辎重焚烧殆尽,整个升平县也被烧成白地,使得后续赶到的叛军连个渣子都没捞到,只抓到了一些流民和来不及逃跑的百姓。蔡希德站在被烧得黑漆漆的粮仓门口,神情冷漠。 “大帅,前方探子回报,郭子仪撤到了中部县,背靠洛水下寨。” “哼。” 蔡希德思索片刻便冷笑道: “这是故意背水列阵,想要引诱我军贸然追击过去。 看来,那些唐军都已经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诱骗这一招虽有奇效,但作为对手的唐将里面尽是成名已久的大唐名将,因此除过这一回,怕是他们不会再上当了。 最可惜的是,这次他不过是击溃了郭子仪的部分兵马,重创了郭子仪,但却依旧让他勉强后撤了回去。 郭子仪不死,官军们就依然能重新聚集在大唐的旌旗下。 想到这里,蔡希德深深吸了口气,回头环顾着仍然跟在自己身后的部将和亲兵们。 相比于身后这些人,蔡希德更为明白,现在叛军既没能杀掉郭子仪,也没能从升平县取得半点粮草辎重, 那等于自己这边已经是...... 不, 不是这样的, 我手上还有七万多精锐, 还有很多炮灰、辅兵可以拿来抵抗唐军》。。 我还没败! 蔡希德步伐沉重,缓缓向外走去,没有再向后看一眼。 他在粮仓中枯坐了一夜。 官衙外面,站着一些将领,知道蔡希德在这,早就过来候着了。 天色已经微微发白,但依旧还是凌晨时候。 没多少人这时候还能睡得着觉。 当他们看到蔡希德出现在官衙门口时,不少人面露惊愕,甚至是...绝望。 “怎么了?” 蔡希德有些疑惑,他上前一步,发现那些人变得愈发惶恐。 旁边的部将寻来一面铜镜,递给他,低声道: “您自个照着看吧。” 蔡希德伸手拿来,第一眼在铜镜中看到了一张憔悴却依旧强打精神的脸,他随意往上动了些,眼神忽然定住。 一夜过后, 自己的头发, 白了一半。 啪! 蔡希德将铜镜扔到地上,冷冷道: “传令全军,撤出中部郡,等唐军过来,与其决一死战!” “报!三十开外,叛军动了!” “报!叛军向后撤了!” 郭子仪正准备下令召集众将议事,就又得到了第二则消息。 叛军...退了? 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之前已经决定了是战是退,众将也都安定心思,收拢全部兵马。 十数万大军枕戈待旦,只要郭子仪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分批次进入京畿道,将自己和大唐的命运全部丢给战争决定。 “传令,全军出发!” 郭子仪仅是思考了片刻,就下达了进军的命令。 “高仙芝、李嗣业求见郭公。” 传令兵刚跑出去,外面就响起声音,郭子仪立刻走过去,亲自掀起帘子,道: “叛军不知何故后撤了,我已经下令进军。” 高仙芝也没进去,就站在营门口,平静道: “叛军之前交战得利,现在不战一阵即退,怕是仍有诡计。” “这个,我已经想到了。” 郭子仪松了口气,解释道: “大军进入京畿道,有一处要害路径,名为凤凰谷,此处地形虽不甚狭隘,但若是被叛贼利用起来,依旧极其容易杀伤我军士卒。” “这也正是李某想说的。” 李嗣业开口了,语气没有半点商量的意味。 “李某愿率部曲,为大军先锋,去前方开道。” 郭子仪摇摇头。 “以贼帅蔡希德的本性,设伏兵一事,极有可能,但出于顾虑,他不可能带着自己主力全部去埋伏。 这样做,太险,蔡希德必然不敢。” “我军兵力足有十数万,远超过叛贼,没必要特意分兵去开道。 就算此处有伏兵,我军以数万兵马走此处过,伏兵不出来则矣,若出来,不过是再给我军多添数千上万俘虏罢了。” “既然郭公早有准备,倒是我等冒昧了。” 李嗣业也没不好意思,点点头道: “既然您想到了那就最好,但是,末将还是希望,大帅能把先锋的位置留给末将。” “你为何这般急躁?” 郭子仪侧过身,示意两人一起进去坐下说话。 落座后,郭子仪亲自给他们倒上茶汤,这才缓缓道: “十五万对七万,我军稳操胜券,这场战事,不可能再输了。” “但早胜一天,百姓们就少受一天苦楚。” 李嗣业啜着茶汤,第一次觉得这种复杂的味道有些让他作呕。 “而且,十五万大军里面,有多少是外族的兵马,你也清楚。 这些人, 包括那两个与你私交不错的回纥人, 心思都很杂。” “我知。” 郭子仪听到这事,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 “但,陛下与这些人也...” “陛下?” 高仙芝在旁边冷笑道: “无论是陛下,还是上皇,他们的布置和命令,有多少次是成功的?” “你...岂可如此讥讽圣人!” 郭子仪有些惊愕地看向他,他很快就意识到,高仙芝和李嗣业的语气里不知何时多出了很多不满。 但,这些话岂是能够当面说的? “高节度,圣人毕竟年轻,何况也有朝中某些人在旁边有意进谗言,他偶然......” “偶然就丢了四万关陇精锐?” 高仙芝今天仿佛火气很大,阴阳怪气道: “偶然在潼关外丢了二十万将士?” “你跟我喊什么?” 郭子仪莫名其妙,心里压抑的怒火也涌了上来。 他站起身,冷冷道: “丈夫以身许国,生平幸事也,我等武将,何须做小儿女姿态!” “哈。” 高仙芝短促笑了一声,寒声道: “战死的将士们,难道没有家人么? 你敢不敢站在那些百姓面前, 把你这些大道理再与他们说一遍?” “有何不敢!” 郭子仪怒道: “郭某家的二郎,战死在了河东!就算是我...我郭子仪...” 他指着自己。 “若真要到了本帅也要死战的时候,郭某,不会退!” 高仙芝敲了敲书桌,之前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忽然消失了。 他笑道: “希望郭公,能记住今日的话。” 李嗣业也随即起身,对着郭子仪躬身施礼。 “郭公如今为帅,而军中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其实上下全赖郭公维持统率,其实我和高节度,怕的就是郭公您也临阵退缩。 言语上的不是,若郭公怪罪, 等此战后, 末将亲自奉酒向您请罪!” 郭子仪神情有些尴尬,这时候心里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人是故意激自己。 他哼了一声,重新坐下。 “与回纥吐蕃等外族的那些盟约、许诺, 大半是陛下和朝臣在说,我其实没参与多少。” 郭子仪本来已经统率绝大部分精锐兵力,李亨也不会再让他过多插手政事。 李嗣业放下茶汤,有些意味深长道: “或许下次,你可以试试用魏公喜欢的那种清茶,至少味道没这么糟。” “告辞。” 两人离开,郭子仪低头看着浑浊的茶汤,一言不发。 “心思很杂么?” 要说刚才都是两人故意激他,使得郭子仪下定进军的决心,但其中也未尝没有提点。 高仙芝和李嗣业身为军中大将,尚且对此外族兵马有所忧虑,营中其他将士心思也可见一斑了。 “这仗还没打呢,自家这儿就先心思不齐了。” 郭子仪摇晃着茶汤,看汤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里面上下晃动,摇摆不定。 普通的士卒和底层军官们没有上头这么多要操心的事。 他们只知道这两天尽可能养足精神,然后在命令声中,一批接一批向京畿道进发。 行军路远,时日过的飞快。 官道上尘沙漫漫,远远通入一座山谷。 凤凰谷。 名字很美,但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喜欢游玩的风景名胜,放在后世或许会被吹上天,成为朱元璋或是乾隆这种人“生平仅见”的地方。 玄宗则一向喜欢和贵妃在宫中或是华清池里开趴,要么就是带着一票龙子龙孙,去河南洛阳当“讨口子”,连吃带拿。 这种小地方他看不上眼的。 唐军在到来之前对这儿倒是做足了功课,具体表现为: 五万先锋大军。 阿史那承庆缩在一棵大树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络绎不绝进入山谷中的唐军,再想想自己那数千兵马,连问候蔡希德祖宗十八代都不敢了,就生怕把唐军引过来。 这么多唐军,自己这点人填进去,或许能打个水花出来? 蔡希德并没有错看阿史那承庆的谨慎。 他知道这个胡人虽然勇武,但心思很多,所以一旦碰到无法力敌的唐军,他一定会...... 事实证明,蔡希德确实没有错看他的谨慎,但他高估了阿史那承庆的下限。 他投降了。 就算今日坐镇全军的不是安禄山或是史思明,但哪怕是崔乾佑或是安守忠其中任何一人,阿史那承庆都会咬咬牙,带着部曲们继续厮杀下去。 但这条路太过黑暗漫长, 燕军已经失去了所有走在最前头的领路者。 蔡希德, 他还不配。 拥有朴素价值观的阿史那承庆,就此带着数千叛军投入了大唐的怀抱。 蔡希德的第一道布置自己迈开腿跳到了唐军那边,还把不少重要信息告诉了郭子仪等人。 阿史那承庆现在很想活下去。 得益于这名叛将的无私奉献, 唐军的推进在前期并没有受到任何阻力,极为顺利地进入了京畿道内。 不少将士都热泪盈眶,仿佛已经站在了长安城的面前,只有郭子仪等人才阴沉着脸,知道前方必然会爆发一场恶战。 这次, 又会战死多少将士? 十几年前跪在殿中阿谀奉承极为恭敬的那个胡人,现在连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了,但他掀起的这个乱世,又给大唐带来了多少伤害? 郭子仪已经懒得去想这个答案了。 叛军的使者已经离开,只留下一封战书。 他们在不停地退却。 唐军在前进。 蔡希德依旧在利用沿途的城池和堡垒杀伤唐军和拖延他们的脚步,双方的主帅在还没开打之前就已经厌倦了这场战事,但他们还得指挥帐下的将士们,去按部就班地进行攻防。 使者前脚刚走,后方就传来战报,说粮道被一支叛军突袭截断。 但很快,又传来第二封战报。 唐将白孝德、王思礼率部居后伏击,阵斩叛将高邈,生擒叛将孙孝哲。 至此, 蔡希德的计策直接失效了大半。 沙场的血腥味儿一路蔓延到三原县前。 这里距离长安城已经只有百余里的距离。 大军最多再前进一日,就可以抵达长安。 这也是蔡希德选定的地点。 决战的地点。 十多万河北将士一路杀到了长安城前,将在此画上句号。 其中固然也有很多胡人, 但大部分,都是在册的边军将士。 过往百年内, 河北人和北疆边军从无怨言,缴纳赋税,镇守边疆。 两军对垒,平原上如同浪潮般不断涌出更多的兵马,到最后,剑戟如林,甲士万千。 西风哀嚎卷动旌旗,战马嘶吼, 传令骑兵在各阵中狂奔着传递号令。 双方的旌旗都在不断移动。 移动着, 向前! 没人再疑惑为何会有今日, 也不会再有人说出答案。 今日, 或者明日之后, 有没有答案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河北人要公平, 但官军得奉命平叛。 “放箭!” “放箭!” 两军前阵都早就得到了命令,等敌军进入射程内后,便开弓射杀。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敌军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双方有条不紊地执行着几乎不差丝毫的命令。 若是用骑兵,两军自然各有不同的用法。 安西、朔方、关陇军喜好轻骑,或是擅长重步卒结阵对敌。 而燕军几乎全部出自河北,军中多铁骑。 但双方的步卒,每个步调都协同一致。 弓弩手放箭,凭借射程和箭矢之利杀伤敌军前阵,步卒居于前侧和两翼护卫,防止可能的骑兵冲击。 若是没有, 等接近敌阵后,他们就是第一批冲阵血战的敢死队。 双方都执行了这套流程,默契地仿佛是早就做好了决定。 “......” 郭子仪等人望着前方即将碰上的两个军阵,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之前还没碰到叛军时,周围人,就连郭子仪提起他们,也只是用叛军相称呼。 等到封常清一战失洛阳,弃守陕郡退到潼关,人们惊觉于叛军恐怖的战斗力。 而现在, 他们则是想起来, 这支叛军,原来也是唐军。 盛唐时节,除去江南兵久不经战事,最为羸弱。 其余, 无论是北面、西面、还是南面的边军,谁不是强兵悍将环集? 大唐自开国之初, 就是打出来的天朝上国。 本应被派出去对外开拓征战, 替大唐开疆辟土的无数精锐, 这时候却在京城前厮杀! 本应该并肩作战,彼此为同袍的数支边军,这时候将刀挥到了以往同袍的身上。 但越是如此,越没有人犹豫。 哀悼和惋惜,是胜者才会做的事。 “前阵高阳军四千人全军覆没!” “安西军前队三千余人尽殁!” “请大帅增兵!” “请大帅增兵!” 郭子仪和蔡希德同时愕然。 这离开战之初,还没过去两刻。 几千精锐就这么没了? 战场的惨烈已经无法控制。 光是一条战线上,就混杂了双方数个军阵,唐军在舍命厮杀,往往是前面同袍被人砍倒,自己上前补刀,还没喘口气,对面其他士卒的刀枪就已经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旗帜折断倒下,没入地上的血泊。 但很快,又有更多的旗帜填补起来。 风声悲咽,吹拂起蔡希德鬓边的白发,他戴上兜鍪,看向身旁众将,吼道: “升我帅辇,出击破敌!” 蔡希德自知结局,但他没有选择认输,而是要用最惨烈的方式,给自己的生命画下句号。 左翼叛军的攻势猛增, 蔡希德将剩下的两万余后备队和八千精锐胡骑全部调动到左翼,随着他一声令下,左翼叛军硬生生开始向前推进。 唐军士卒无一退后,却只能先后含恨惨死在铁蹄践踏下。 今天写晚了,勉强先发一部分上来,非常抱歉,过会会继续更 第一百六十六章 男儿得意须长安 第169章 男儿得意须长安 左翼开始退却,郭子仪等人站在高台上,看的尤为清晰。 就在迟疑的片刻里,左翼的一个军阵就已经被杀崩了,但并不指的是士卒崩溃逃跑,而是正常组织起来的防线已经被撕开了很大的缺口。 军阵里剩下的唐军士卒,没人向后看一眼。 唐旗始终不倒,刀剑碰撞,一蓬蓬鲜血飞溅到旗帜上。 一名校尉看着自己手下兄弟全都躺倒在地上,狠狠抹掉眼泪,大吼着冲向了燕军。 “杀贼!” 迎面冲来一匹嘶吼的战马,直接将校尉撞地倒飞出去,他趴在地上,嘴角咳出鲜血。 路过的叛军无数,他们都曾是最精锐的唐军,知道这时候得尽全力彻底撕开敌军的军阵。 没人来管地上趴着的这个半死不活的校尉。 他咳着血,用刀拄着,一点点爬起来。 在他脚边,是一道已经折断的旗帜,上面沾满了尘土。 校尉俯下身子,吃力地握住旗杆,拼命地要站直身子。 “耶耶当年杀过奚奴, 征过南诏, 到了安西, 咳咳... 尔等,尔等昔日不也是大唐将士... 为何...为何呀...” 他要挥刀向前,就有两支长枪直接插入他的胸膛。 校尉低头看了看,扶着旗杆颓然跪倒在地上,断绝了气息。 那支从中折断的旗杆还立在他身边,但这次,路过的叛军士卒,却是看到这一幕后,没人再去顺手砍断它。 除了左翼这边,叛军明显占有优势, 但其余地方竟是纹丝不动,叛军和唐军在疯狂对捅厮杀,前面的人倒下去,后面的人立刻填补上来。 人命如扬起的烟尘,眨眼间飘来又飘落。 都是唐军, 谁又怕过谁? “突厥骑兵。” 郭子仪神色阴沉,缓缓吐出四字,攥紧了高台的栏杆,手背因为过度用力而露出些青筋。 左翼已经崩溃大半,居于其中的弓弩手暴露在刀锋前,仓促拔刀迎战,但很快遭到叛军骑兵的冲撞和肆意屠杀。 “叛军阵中不光有精锐边军铁骑,还有大量征募来的突厥、奚人、契丹骑兵。 想要对付他们, 只能迫使他们先出来。” 郭子仪自言自语,声音里却充满了痛恨。 这恨, 是对自己。 他故意没有立刻派兵增援,直接使得两个军阵里的全部将士死伤大半。 但换来的... 是叛军的骑兵,已经全部深入唐军阵中。 “出兵。” 郭子仪干涩的喉咙里吐出两个字。 但出乎他的预料。 后续的朔方军军阵填补上去,竟是也立刻被冲溃了前阵。 叛军的士气并不比唐军差。 至少每个向前冲锋的士卒,都没有再后退过一步。 失控的战马口吐白沫,狂奔向防守严密的唐军军阵,它背上的主人早已被乱箭射死,软软倒在战马身上,鲜血不断滴落在马蹄后面。 但它还是没有任何减速,硬生生撞到了前军的盾牌和长矛上。 长矛难以抽回,盾牌后的士卒被撞地摔倒在地,咳出一口鲜血。 锋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响起,战马眼中的神采迅速湮灭。 但更多的骑兵已经到来。 朔方军没能挡住他们! “我错了么?” 郭子仪神色痛苦,他拍打着栏杆,转身就要走下高台,亲自率军抵挡。 但此刻,他被人伸手拦住。 “李将军?” “大帅留在这吧。” 李嗣业戴上兜鍪,淡淡道: “李某为将,自当临阵冲杀。” “但郭某为帅,大军危难之际,岂可安居后方。 而且,若非我故意以前军为饵....” 郭子仪忽然愣住了,他看见李嗣业脸上多出了一丝笑意。 “今日不以身饵敌,军无遗矣。 有大帅如此, 李某可安心向前了。” 他对着郭子仪躬身施礼,道: “国家至此危矣,请自嗣业始。” 正在疯狂向前冲杀的突厥骑兵,忽然发觉前方的唐军正在缓缓向两侧退却。 “唐军溃了...” “唐军...唐军败了!” 他们骄傲, 他们欢呼, 他们不可一世! 贞观年间,卫公李靖率军,先灭突厥,而后彻底踏平东突厥。 突厥人脊梁被打断。 衰落至今。 而今日,他们可以将祖上所遭受的屈辱,一一奉还回去了! 大笑的突厥骑兵们很快就发现,随着面前唐军向两侧退去,后方一支有些怪异的唐军军阵,正在缓缓朝他们逼近。 低矮的丘陵之上,一杆白色巨纛迎风猎猎作响。 唐旗之下,身材魁梧的将领缓缓扯掉大氅,解开甲胄,任由它落到地上,露出虬曲的肌肉和满身的伤痕。 他重重一顿陌刀,继而抬起刀锋,吼道: “挡李嗣业者,有死无生!” 在他身后,是数千同样身材壮硕的陌刀兵,都面露坚毅,死死盯着即将到来的叛军骑兵。 无论是朔方军还是范阳军,因为要横行大漠草原塞外,以骑兵对骑兵是最基本的手段。 但安西军却是没有这个条件。 很多时间,安西军都是以重步卒军阵抵抗敌军骑兵。 马蹄如雷,大地震颤。 突厥骑兵们根本看不上这群连盾牌弓弩都没有的步卒。 但有些人却是面露惊恐之色,可想要勒住战马时,却被身旁的同袍带动,不得不一同跟着冲向了陌刀兵的军阵。 郭子仪并不奢望能靠着这数千陌刀兵就挡住叛军骑兵,他自始至终执行的策略就是将叛军骑兵引入侧翼军阵,而后中军配合侧翼后续兵马,将其围杀殆尽。 他为什么不担心这样会不会使得自己军阵全部被带动崩溃? 因为他清楚, 自己手下的兵马是大唐的边军。 所以,他们就是大唐最强悍的那批精锐。 之前退到两翼的唐军士卒们在校尉将军的嘶吼下默默重新组织起军阵,后方弓弩手在有条不紊地迅速搭上箭矢,但在这之前还有一小段时间,需要陌刀兵们自己去抗住。 甚至不止是这一小段时间, 接下来被围困住的突厥骑兵们,除了折返后退,要不然,就只能朝着陌刀兵军阵继续冲锋。 他们,有可能会像之前成千上万的前军将士们一样,惨死在叛军铁蹄之下。 “死!” 思绪转动间,马蹄踏落。 突厥骑兵并不是狂傲自大的蠢材,他盯紧了那个赤膊横刀的男人,怒吼着挥刀。 挥刀的姿势他已经熟练用了几十年。 他等着那个男人的头颅飞起。 但片刻后,他发觉自己已经纵马离开了那个男人的身边,向他身后冲去。 自己... 迟钝了? 他刚这么想,忽然感觉一阵天晕地旋。 而在周围人的视角里,则是李嗣业先一步挥下了陌刀。 突厥骑兵的上半身和他坐下战马的头颅一并飞起,翻滚着落到地上,留下半截还在喷血的身躯,骑着无头马又向前跑了几步,随即轰然倒地。 “杀!” 李嗣业稍微活动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臂,大吼道。 突厥骑兵已经撞入阵中,前排的陌刀兵或是挥刀砍下骑兵,或是慢了一步,被突厥骑兵马刀捅穿。 但很快,战场上情形明朗的极快,正如片刻前叛军骑兵直接冲开了唐军左翼那般,让人无法置信。 李嗣业带着陌刀兵嘶吼挥刀,如墙而进,所向披靡,人马俱碎。 突厥骑兵瞬间死伤惨重,满地都是人和战马的断肢残渣,鲜血溅满了李嗣业半个身子,他不得不微微弯曲手臂,让陌刀刀柄落到地上,借助地面稳住身形。 他刚才挥刀杀了五名突厥骑兵。 手臂关节处酸楚地几乎无法动弹。 但后方还有更多的突厥...以及契丹骑兵。 居于两侧的唐军开始挤压叛军骑兵的空间,弓弩手的射程极为有限,但也极为顺利地开始收割叛军骑兵的生命。 唯独才扛过一波的陌刀兵,没有任何喘息时间,就又要迎来第二波冲击。 郭子仪深吸一口气,望向另外的地方。 其他地方并不比这儿好多少。 叛军对唐军, 这样的描述或许有些平淡。 那么, 唐军对唐军呢? 在前面再加上一个特定的时期。 盛唐时的唐军对唐军。 谁会赢? 战场的面积毕竟有限,容纳下数万人厮杀已经是极限,双方接下来将会源源不断地将后备队投入到战场上,直至另一方彻底溃退。 “究竟... 还要死多少人才够!” 高仙芝并没有坐镇中军俯瞰战场,而是自领一军居于右翼。 战况胶着,他早已率领亲兵加入战场。 很快,叛军们已经无力发起新的攻势,不得不暂且后退一些,等待更多的同袍到来,组织起新的军阵。 但无论如何, 他们就是不肯溃散。 这样的素质,这样的兵员, 高仙芝实在是太熟悉了。 数年前的怛罗斯之战,若是他手下再多出这样的兵马,只要再多一万,他又岂会败给大食! 正失神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耳边亲兵慌乱叫喊,他来不及反应,就感觉胸口一痛。 高仙芝低下头,一支箭矢不知何时已经没入他的胸膛。 ...... 长安西面十余里。 叛军的粮道从此处经过,通往叛军后营。 封常清策马缓缓而出,随意道: “尽杀之。” 身后早有弓弩手准备好,乱箭射杀运粮的叛军辅兵。 对于缴获的大量粮车,封常清竟是懒得多看一眼,只是下令道: “继续前进。” 此刻,他心里有些踌躇。 虽说已经和那人商议好了,但真走到这一步,他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自己只带走了六千多兵马,就算是回去,这六千多人也不过是炮灰罢了。 但他还是莫名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站在高仙芝身旁,看着那个如父兄一般的男人,再次获得胜利。 昔日与高仙芝相识时,后者早已为大将,而封常清那时候不过一白衣,他向高仙芝自荐,后者却嫌弃他出身和相貌丑陋,未曾收录,后来看在封常清不断坚持,也是不得不收下了他。 而后封常清凭着自己的本事,使得高仙芝刮目相看,不再轻视,反倒是渐渐将封常清引为副手,多有提拔,数次向朝廷替封常清邀功。 两人相处多年,情谊早已如兄弟一般。 而去年,高仙芝瞒着封常清,忍辱对宦官下跪,换来了自己和封常清的性命。 “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喃喃叹息一声。 “节度,有数名骑兵要见您,自称是魏王部下,有口信送来。” “魏王?!” 封常清目瞪口呆,他顿了顿,迟疑道: “不是魏公么?” “来人说的是魏王。” “把他们带过来。” 封常清等的就是他们。 为首的骑兵下了马,对着封常清屈膝跪下,恭声道: “圣人于数日前,御口加封魏公为魏郡王, 魏王为节度您邀功,天子加封您为陈留郡王。” “我亦得为王么?” 封常清冷笑,忽然问道: “那对其他人呢?有何封赏?” “小人不知。” 封常清沉默片刻,道: “魏王让你带来的口信呢?” “王言,吾已遵照前约,兵至长安南面城外十五里处,望君速来,共收长安!” “告诉他,最多再有两个时辰,我军就可以到达长安东城门。” “遵令!” 长安的城墙,已经近在咫尺。 甚至能看清楚城头竖立的燕字旗。 两万多兵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暂且停下休息。 “大王真要信那张通儒的话么?” 田承嗣策马跟在颜季明身旁,低声问道。 无论如何,颜季明都是靠着手段和功劳实打实坐在了王位上,其判断形式和见风使舵的本事,以及毫无底线的嘴脸,田承嗣也是有些甘拜下风了。 但他还是觉得,得提醒几句。 颜季明微笑不语。 “虽说昨日已有军报,说叛军主力和唐军主力已经全部碰面,很快就要爆发战事。 但,长安毕竟是京城, 里面就算留守兵马不多,但以蔡希德的性子,也必然会在其中填补至少两三万老弱兵卒。 而咱们呢,纵然兵马精锐, 但大多是骑兵, 而且兵力也就堪堪两万多。 您这时候要是把天子带来,兴许还能直接说降守卒,但您为何又要把他送给那李光弼呢? 岂不是授柄于人么?” “嘘。” 颜季明看见远处奔回的哨骑一路狂奔,口中正高喊着什么,没等他们听清楚,就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一大片阴影,成群的步卒出现在了颜季明大军的西面。 军中不少将士立刻拔出刀枪,做出戒备姿态。 颜季明却是笑了。 他指着那支忽然出现的兵马,道: “两万多人或许还有点不够, 那, 再加上一个封常清和六千安西、朔方步卒呢?” “传令攻城!” 颜季明没有任何迟疑。 “天明之前,攻入长安!” 颜季明拍着田承嗣的肩膀,大笑道: “明天饷午,本王请你去华清池泡澡!” 战鼓擂动,天崩地裂。 封常清那边收到了命令,却没有任何质疑,直接下令军中士卒取出简易的攻城器械,准备用惨重的伤亡攻开城门。 但随即, 南面,明德门打开。 西面,延平门打开。 可以清楚望见,门内的守城士卒反倒是正在和自己人相互厮杀。 张通儒得手了。 田承嗣眯起眼睛看着这一幕。 张通儒他是知道的,但这忽然出现的封常清,田承嗣相信,除了自己以外,军中八成高层将领也必然是一点都不知道。 他深深看了一眼颜季明,没有问哪怕一句。 “都愣着干什么?” 颜季明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 “打扫干净长安,好让天子住进来。” “传令下去,尽量生擒,降者免死。” “喏!” 感谢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书友“似水流华”、书友“”的月票,多谢大佬支持! 感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今晚更新结束,晚安。 第一百六十七章 游宫 第170章 游宫 尽管已经攻陷了长安城,但第二天,还是有数十名将士暴尸街头。 颜季明亲自下令杀的。 刚进城的时候各处都很混乱,自然也有人混在其中,想要借此发一笔横财,颜季明是无法过多阻拦的。 但第二天,等所有人都稍微冷静了些,颜季明开始下令逮捕入城后骚扰、劫掠百姓的士卒,抓到了数十人,当即下令处斩。 真正犯事将士的数字,肯定比这个要多,但最终只有这数十个倒霉蛋被送到了颜季明的面前。 因为他追求的并非完全的公正严明,而是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和令行禁止。 颜季明左手侧堆放着那数十名触犯军令将士的人头,右手边,则是此次的犒赏。 面前,是等待领赏的数万将士。 不少士卒身上的甲胄都还能看到已经干涸的血迹,当他们听到和看到那些极为丰厚的赏赐实打实摆在自己面前时,呼吸不由得沉重了许多。 但此刻,他们心里、脸上流露出的,更多的是一种克制。 三万多兵马已经是极为庞大的兵力,但进入长安城后,三万多人也只是略微占了点落脚的地方。 叛军占领这里时没有任何节制,烧杀淫掠无所不为,城中百姓在数月内要么被迫沦为奴隶,要么就是侥幸逃出城,城中人口流失极为严重。 天雄军进城的时候,有些人跪伏在道路两侧痛哭流涕高呼王师,有些人依旧躲在家中,恐惧地看着甲士们成群结队经过自己的家门外。 皇城外,颜季明停下脚步,有些尴尬地笑道: “原来华清池不在宫内。” 田承嗣耸了耸肩,意有所指道: “就算在,那位陈留郡王,怕是也不会让您进去的。” “他现在和咱们是一路人。” “这个很难说。” 田承嗣跟在颜季明身上,一边往皇城内走去,一边冷冷笑了起来。 “有些人可能在某方面相当擅长,但其他方面,只能说是......天真。” “请大王一定要防备此人。” 颜季明脚步微微停住。 “你确定要在今天说这些?” “...末将不敢。” “好了,” 颜季明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里面就算没有华清池,至少也有喝酒的地方。” 田承嗣沉默片刻,故意道: “末将可不敢。” “为何?” “怕醉倒在龙床上。” “呵...左右是一张床罢了。” 颜季明看着面前巍峨的城门,上有三个笔锋凌厉的大字。 朱雀门。 皇城中也驻守有一些叛军士卒,大部分人都在颜季明攻入城的时候,匆忙偷抢了些东西就逃走了,跪在城门口迎接颜季明,是宫中的一些宦官和宫女。 这些人面色憔悴枯槁,大多瘦削。 “奴等,拜见魏王!魏王千岁!” 陈温已经提前来了一趟,交待过大致事情,因此这些人也知道如何称呼面前这位过分年轻的将军。 “你叫什么名字。” 颜季明随意指了其中一人,问道。 “奴婢是掖庭宫中的女史,贱名魏字。” 女史高低是个女官,但实际上也就是个比普通宫女身份略高些罢了。 那名年轻宫女顿了顿,壮着胆子道: “大王之前来长安的时候,曾与奴婢在御书房外有一面之缘,大王贵人多忘事,自是不记得奴婢了。” “是么,那你怎记得我?” “大王面容英武俊朗好似仙人,虽是一面之缘,只要见过便不能忘却了。” 颜季明笑起来,再度打量着这名极为大胆的宫女,随口问道: “宫中还剩多少人?” 宫女本来脸上还有笑意,但随着颜季明话一出口,她像是想起来什么,沉默片刻后,有些悲哀道: “已经不多了......” 宫中剩下的还有一百多人,尽是依旧守在宫中的宦官和宫女。 许多地方都显然很长时间没有打扫了,看上去极为清冷,给人一种极尽萧索之感。 叛军中不少将军直接就住进了宫中,肆意亵玩宫女,羞辱宦官,种种暴行罄竹难书。 魏字跪在颜季明身前,低声恳求道: “自叛贼攻入长安后, 宫中时常断粮, 求魏王仁慈,放些粮草给奴等充饥吧。” “可以。” 颜季明对身旁的陈温吩咐两句,后者当即领命,转身带人去运粮了。 “谢大王!” “大王千岁!” 魏字的身后,宦官和宫女们当即对着颜季明再度下拜和道谢,不少人眼里都盈满了激动的泪水。 “带我在宫里走走吧。” “是。” 魏字擦了擦眼泪,当即起身,对着颜季明恭敬施礼后,带着他向前走去。 当初在洛阳的时候,颜季明也是提出了一样的要求。 他在宫外漫步,随意打量着宏伟大气的宫殿楼阁,崔佑甫也一路跟着走过来,有些无法理解颜季明这样的举动。 你要么是大逆不道一点,直接去试试龙床龙椅软不软。 要么就恭敬些,封锁皇城,自己和将士都别进去。 你就在外面看看不进去是怎么回事? “大王走的不嫌累吗?” 崔佑甫咳嗽一声,示意陈温把身上的水囊扔给自己。 他也不嫌弃水囊是陈温用的,连喝了几大口解渴。 等崔佑甫放下水囊,颜季明指了指某处。 “上次我来长安的时候,我就跪在那儿。” “现在您是走着进来了,真有出息。” 崔佑甫揶揄道: “您今晚打算在哪用饭? 大明宫还是御书房?” “鸿胪寺。” 颜季明回答道。 崔佑甫笑了笑,问道: “您为何要这般...别扭。” “什么叫别扭。” “您就跟第一次进楼外楼的那些雏儿一样,心里想,但手上又不敢。” 崔佑甫耸耸肩,道: “但凡是个人,都会想试试龙椅软不软,宫女香不香吧?” 宫女魏字走在前面,听到崔佑甫大逆不道的言论,正吃惊的时候,听到他最后一句话,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羞涩,慌忙低下头,然后又偷偷看向颜季明。 后者只是蹲下身,拈起一枚石子,随意砸在旁边的宫墙上。 啪的一声,极为清脆。 “听到了没有?” “什么?” “自由的声音。” 崔佑甫一脸茫然。 “你不懂。” 颜季明叹了口气。 “直接进去,反倒没了意思。 里里外外看的通透,然后再走进去,慢慢品味,那才叫...意趣。 我现在克制,是为了以后的恣意。” 崔佑甫微微颔首,道: “听说,有些阴虚阳虚、不能人事的男子,就喜欢这般说。” 颜季明很没形象地蹲在地上,笑道: “说来你也许不信,我第一次跪在这儿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以后终有一日,我要让自己能在这儿随意走动,没有人能够拦我!” “如果只要求这样的话,那太好办了。” 崔佑甫指着远处一个宦官。 “把您那话割了,当天就能在宫中随意走动。” 第一百六十八章 说降 第171章 说降 当封常清走到鸿胪寺门外的时候,立刻有人迎出,恭恭敬敬道: “拜见大王,魏王正在里面等您。” 封常清认得这人是颜季明的心腹将领陈温,便点点头,问道: “听说魏王白日里在宫中玩了一日?” “是。” 陈温并不隐晦,脸上反倒有些骄傲神情。 封常清犹豫片刻,道: “让他别做的太过。” 颜季明究竟是在宫中玩了一天,还是日了... 封常清觉得自己没法去管。 这话更不好当面劝说。 且不谈自己的王爵还是通过颜季明得来, 如今自己手中不过六千余心思不齐的将士,而颜季明在这长安城中,手中可是握有数万兵力。 城破之时,守城士卒见大势已去,不少人直接倒戈投降。 颜季明剔除老弱病残,挑选出其中还算健硕的士卒,又收降了将近八千步卒。 光是降卒,就超过了封常清手中的兵力。 但,他觉得自己这时候还是该说一句。 当面提醒不好,可以借陈温之口转告颜季明。 刚走进去没多久,封常清就发觉不对劲。 鸿胪寺里往来迎客、端菜送酒的侍女们,样貌都不算差,姿势仪态甚至都属上等,动作间流露出一股端庄大气的气质。 一名侍女走到他身前,恭声道: “魏王有请。” “封兄。” 颜季明这般笑道。 封常清当即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这厮如此称呼,却是直接要跟自己平辈了。 他点点头,露出一丝平和的笑意。 “今夜,劳烦魏王了。” 封常清顿了顿,指着身旁的侍女,问道: “这些,是宫人吧?” “是。” 颜季明也不隐瞒,随意道: “恰好今夜人手不足,军中厨子的手艺也吃腻了,请些宫人来帮着弄饭上菜,也不过分吧?” “还是要有些分寸比较好。” 封常清淡淡道: “万一日后......” “现在,已经是日后了。” 颜季明把玩着酒盏,慢悠悠道: “是我进长安的那一日之后。” 封常清微微皱眉,没听懂颜季明的话,但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他也见过场面,不至于这时候扭捏,放下此事后,反倒是多了些豪爽,笑道: “此夜有酒呼?” “酒水管够,不醉不归。” 颜季明站起身,随意拱拱手,道: “我为陈留王,介绍一下在座的诸位。” “好。” 封常清打量着在座的其他人,后者倒是立刻纷纷起身见礼,封常清淡然收受。 “这位,是河北世家出身。” “崔佑甫,拜见大王。” 崔佑甫知道颜季明故意提起自己出身的意思,但还是没好气地暗骂了一句。 “崔...” 封常清眼里露出思索之意,问道: “可是那两个崔氏?” “是。” 颜季明在旁边插嘴笑道: “这位不仅是颜某的谋主,也算是颜某的姻亲,其表妹,大概在今年年底,嫁与我为妾。” “崔氏女子?” “崔氏嫡系女子。”颜季明笑呵呵地更正道。 封常清愣了愣,勉强笑道: “那魏王倒是好福气。” 崔佑甫坐下后,颜季明指向田承嗣。 “这位,名叫田七。” 好潦草的名字。 封常清嘴角一抽。 一听就知道是假名字。 “田将军是范阳边将,安贼叛乱后,田将军等人坚守气节,不肯降贼,而后我率军至范阳,田将军便率卢龙军等投到我麾下,为我出生入死,至今难忘。” 颜季明接过一杯酒,端到田承嗣面前,笑道: “请将军,满饮此杯。” 田承嗣会意,当即喊道: “末将与卢龙军为大王效命,自是心甘情愿,此后也定当誓死追随!” 他喊罢,立刻仰头喝光酒水。 封常清眉头越皱越深。 这些话,似乎都意有所指。 “这位,是李族长。” 颜季明随意又补充道: “奚人楚里部的族长,也是新的...奚人王。” “我记得上一任奚人王,是魏王任太守的时候生擒回来的吧?” 封常清打量着李宜奴,问道: “这是他的女儿?” “并不是。” 颜季明笑道: “什么时候,立奚人王需要让奚人自己做主了? 大唐立谁是王,谁就是货真价实的奚人王,不需要任何血脉的关系。” “奚人降而复叛,不可能轻易这般承认的。” “那就打到他们承认。” 颜季明悍然道: “大唐天朝上国,向来以理服人,若四夷臣服,自是长久太平。 若是不服, 那就打到他们服气。” 封常清长久在西域率军作战,听到这话,竟也是颇有些赞同的点点头。 “魏王此言有理。” 但忽然,他又问道: “那现在的奚人......” “本王可保证,两年后,只要河北有命令,奚人就会立刻出兵,绝无违逆。” 颜季明看着封常清。 河北世家在他面前低头坐下,河北残余边军奉他为主,北边外族,已然有一族臣服。 自己占据大半河北,向南据有洛阳。 今日宴请封常清,也是为了劝说他,彻底倒向自己。 颜季明见封常清沉默不语,微笑道: “把人带过来。” 很快,外面响起一阵推搡和哭喊求饶的声音。 封常清皱眉望去。 他看见一个穿着宦官衣服的男人,不,阉奴又能算是什么男人。 那人脸上血肉模糊,浑身伤痕,根本看不清容貌,只是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此人名叫边令诚。” 封常清霍然抬头看向颜季明。 颜季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此人似是与高公有些怨节,不知陈留王打算如何处置他?” “处置...” 封常清意识到自己脸上露出的那丝怨毒和快意,但他再没有任何遮掩。 之前就是因为边令诚此人,他和高仙芝两人差点就被杀,而后若非高仙芝得到了颜季明的提示,下定决心忍受屈辱向他求饶,边令诚又岂会放过他们两个! 那个兄长一样的人,跪在了边令诚的面前。 封常清为人谦逊谨慎,但内心却是极为骄傲。 在他看来,那是高仙芝替自己跪了天杀的阉奴。 士卒丢开手,边令诚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地,他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个男人走到自己面前,边令诚看了几眼,吓得再度哀嚎起来。 “封常清...封节度,封祖宗,求你,求您饶了......” 噗! 封常清没有废话,他抡起横刀,狠狠挥向边令诚,一次又一次挥落,哪怕边令诚已经死透,他都还在拼命乱砍。 片刻后,他看着被砍得像烂麻袋似的尸体,踉跄着后退一步,手里带血的横刀落到地上,他茫然低头,看见自己身上已经沾满了鲜血。 愣了片刻后,他抬起颤抖的手,凑向嘴边。 鲜血入口腥甜,却又带着一丝浊臭,让他彻底清楚了今夜的情势。 封常清苦笑一声,转身看向颜季明,躬身施礼。 “某,多谢魏王厚恩,此后...自当奉行王令。” 第一百六十九章 背叛 第172章 背叛 一夜宴饮,宾主尽欢。 颜季明往日最注重身体,就算饮酒也不会喝的烂醉,但今夜和封常清喝酒,后者像是赌气一般,故意拉着颜季明多喝几杯。 凭着封常清的身份和本事,都需要颜季明时刻去着意拉拢,这时候几杯酒也不好推开。 宫中藏酒自然是佳酿。 颜季明感觉头脑晕乎乎的,却又莫名有些亢奋。 他揉了揉眉头,喊道: “来个人扶我一下,回去睡觉了。” 崔佑甫看着陈温搀扶起颜季明,眼神闪烁,片刻后,他上前拍了拍陈温的肩膀。 “崔先生?” “把魏王送到宫内安歇。” “这...” 陈温不傻,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即拒绝道: “魏王醒来后,必然发怒。” “那就再给他找俩宫女陪睡。” 崔佑甫冷冷道: “魏王为人谨慎,若是今日不下定决心,怕他后日又反悔。” “大王不会这样的。” 陈温手按在刀柄上,面色不善。 自始至终,他忠心的都只有颜季明一人而已。 崔佑甫指了指田承嗣,又指了指正走出门外的封常清,低声道: “你自然是最忠心的那个, 但, 你晓不晓得他们要的是什么?” “是,你是最忠心魏王的。” 崔佑甫看着趴在陈温肩头熟睡的颜季明,声音恳切了几分。 “可你要考虑到这些人想要什么。 若他们得不到想要的,或者是发现魏王根本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 “他们,会很失望的。 而他们, 手中还都握有兵马。” 陈温沉默片刻,低声道: “可是,难道把魏王送到宫中睡一晚,这些人就能彻底归心了?”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以你的头脑,我很难跟你解释清楚。” “......好吧。” 宫女魏字今夜也在鸿胪寺,负责主持今夜宴饮,指挥宫女们进出端菜。 自然,是靠着那一份眼缘和大胆,才让她得到了这份机会。 颜季明随手馈赠了她一些钱财,便已经足以魏字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更何况,颜季明还许诺,若是魏字不想待在宫中,以后可以去常山的楼外楼讨一份营生。 楼外楼并不是青楼,女子在其中活的都相当自在,除非是王娘子那种苦大仇深的,在里面越受颜季明恩惠,活的就越难受。 她站在黑暗处,忽然露出一丝笑容。 到了今天,她忽然觉得过去数月内受到的苦楚,都已经消散了大半。 之前,宫女们为了防止被叛军羞辱,很多时候都故意用便溺浇在身上,让人闻之作呕,往往能够侥幸逃脱。 她也这般做过。 那时候以为一辈子都要暗无天日了,她甚至打算自己了结。 有些宫女已经这般选择了。 但好在,她等到了今天。 王师,打回来了。 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正要往外走去。 身后,忽然响起了喊声。 陈温记得这宫女挺受魏王照顾,便将她唤来。 “扶住魏王,带他入宫歇息。” “啊?!” 魏字当即面露震惊,惊惧不安地后退一步,她看了一眼颜季明,怯怯道: “这样不可...” “小小宫娥,只需去做事便了。” 陈温喝道: “若非大王仁慈,你今夜可好生站在这儿么?” 魏字迟疑片刻,讷讷接过颜季明。 后者仿佛醉的厉害,大半个身子立刻倒在魏字身上。 魏字这时候用力抱住颜季明身子,都没注意到自己嘴角正在上扬。 外面准备好了马车,陈温带着一些牙军骑兵上了战马,跟在马车后面护卫。 车厢里,只有颜季明和魏字两人。 黑暗中,魏字看不清颜季明的脸,但听到他的呼吸,就觉得莫名心安起来。 她犹豫片刻,想伸手去摸摸,才摸索到身上,一只手忽然有力地将其握住。 “啊!” 魏字差点没尖叫起来。 “闭嘴。” 颜季明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崔佑甫真是畜生啊。 我杀你全族, 你要逼我睡龙床是吧。” “唉,谁叫咱们是好兄弟呢。” 这时候,估计他在鸿胪寺笑的正开心呢吧? 颜季明掀开帘子,对外面喊道: “陈温,把崔佑甫也带到宫里来!” 陈温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话,估计是听到颜季明清醒的声音,被吓得不轻。 这次,他是真的自作主张了一回。 “大王?” 魏字有些疑惑。 颜季明靠在她怀里,懒洋洋道: “放心,今晚不动你。” “啊...” 魏字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落。 ...... “北面军报送来了。” 陈温走入殿内,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 崔佑甫被绑在龙床上,现在还在呼呼大睡,脸上却还带着怒容,估计是昨晚骂了一晚上才睡着。 颜季明怀里抱着一个宫女,身上衣服都没脱,外面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 听到陈温声音,颜季明迅速清醒过来,怀里魏字也醒了,脸上刚有些羞涩,却又想起昨晚的事,不由嘴角抽搐。 别人夜宿龙床都是召宫女玩乐,享受凌辱一个帝国的快感。 这位呢,则是把出馊主意的谋主也给一同抓来,绑在龙床上,与谋主对喷了一夜。 魏字长相在宫中也算是上等,但这时候,她真的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和魏王的性取向起来。 “说。” 颜季明坐起身,让魏字替自己整理衣服,淡淡道。 “官军与叛贼现在三原县外交战,双方死伤超过数万,都未曾溃败。 蔡希德稍微后撤大军,与官军在咸阳城外第二次交战,死伤同样超过数万,七万叛军死伤超过六万,蔡希德率领残军死战不退,最终战死。 其余叛军尚有小股兵马逃出战场,不知去向。 官军如今在咸阳县安顿。” 陈温念完, 颜季明不由叹息一声。 叛军,终于覆灭。 历史上,安史之乱打了八年。 而现在呢? 虽然大唐依然损失惨重,但也就打了一年多的时间。 国力还在, 不少精锐将士还在。 自己的插手是对是错,颜季明也懒得去多想。 下一步,他要面对的就不是叛军了。 “向郭子仪派出信使,告诉他,长安城已经被我拿下。 让他先在咸阳驻军, 我会调拨粮草, 给他送过去。” “是。” 陈温告退离开,颜季明仔细看着手里的信件,眉头越皱越深。 他忽然感觉到旁边有一道极为愤怒的目光,不由愕然望去,只见早就被惊醒的崔佑甫,正冷冷看着自己。 “勿怪勿怪,把你给忘了。” 颜季明挥挥手,让魏字过去帮忙解开绳子。 崔佑甫坐起身刚要说些什么,就听颜季明道: “郭子仪打赢了。” “那又如何?” 颜季明顿了顿,道: “现在至少有九万精锐唐军,就在咱们北面百余里的地方。” “东面。” “第二封战报送到了。” 陈温再度出现在殿门处。 颜季明接过来看了一眼,摇摇头道: “潼关不战而降,李光弼奉天子旗号,出兵收复潼关。” 崔佑甫耸耸肩,阴阳怪气道: “谁叫你把皇帝送给他的? 这下, 可是瓮中捉鳖咯。” “但这样可算是把李光弼给试探明白了。” 颜季明冷冷一笑。 “你想怎么做?” “两个月前,李光弼军中爆发瘟疫,士卒疲惫至极。” 颜季明自顾自道: “当初把李亨送走的时候,我清楚告诉他,假如他要秋后算账,我就派人把李泌的脑袋取下送给他。 看来,李亨是不打算要他这个谋士了。” “如此一来,李亨肯定会逼迫李光弼出兵。 李光弼一旦出兵,就必须倾尽兵力,因为他手头兵马已经不多了。 就算是他,也不可能有自信凭着数千步卒就挡住我上万的精锐铁骑。 而这样一来, 原本被他占据的潼关,这时候就会再次极度空虚。” 崔佑甫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 “河北援军应该快到了吧?” “算算时间,应该到蒲津关了。” 颜季明平静道: “正好可以夹击李光弼部。” “但那毕竟是李光弼。” 崔佑甫深吸一口气,道: “您真的,了解他吗?” “我不了解他。” 颜季明幽幽道: “但我了解李亨。” “他要李泌,就会禁止李光弼出兵,之后就算事情不好,我亦可从蒲津关全身而退。 若他放弃李泌, 逼迫李光弼出兵,我就可以乘势而破之,彼时有潼关、长安、天子在手,就算是郭子仪也不敢对我轻举妄动!” 感谢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书友“”、书友“未知千里”、书友“”、书友“lovelovelu”、书友“”的月票,感谢几位大佬!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多谢支持! 今天六千字三更,白天会找时间再加更。 第一百七十章 迎击 第173章 迎击 军中再度断粮了。 派去长安求粮的使者已经出发,估计最多再有一天,就可以带着粮食返回。 但因为郭子仪没有及时封锁消息,使得军中将士们知道了断粮,使得战后本就消沉的士气,变得越发颓靡。 而且...战后的犒赏也没有。 天子只派人送来了一封冰冷的命令。 郭子仪在大营中缓步前行,所到之处,看到的尽是士卒疲惫麻木的面孔。 他才从伤兵营回来,那儿的氛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郭子仪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回头望去,看见是仆固怀恩。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默然无语。 巡查了一会儿,郭子仪找了个地方坐下,他示意仆固怀恩坐在自己旁边。 沉默了片刻,他低声道: “固儿的事,我听说了。” 郭子仪没再说什么大道理,他看到了仆固怀恩眼里闪过的悲恸,有些局促道:“节哀。” 仆固怀恩摇摇头。 “不光是固儿。” 他惨笑一声,道: “一个外甥,一个侄儿,两个族弟...... 全都没了。” “我...” 郭子仪愣了好一会儿,讷讷无言。 “放心,大帅。” 仆固怀恩深吸一口气,道: “道理我都懂,我也不会怪你。” “该打的仗,已经打完了吧?”他故作轻松道:“大唐,以后就又能回到以前的太平日子了。” “对了,听说颜季明那小子,拿下了长安?” 郭子仪只觉得喉头发涩,他拳头微微攥紧,随即又松开。 “是。” “那太好了。” 仆固怀恩笑道:“这小子算是借着这场东风站起来了。” “一年之内,先坐到了节度的位置,然后又封了侯、公,现在呢,又是王。” 他看向郭子仪,意有所指道: “您呢?” “郭公您呢,您征战多少年了,虽说之前声名不是特别大,但好歹也是一郡太守,曾...”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郭子仪不傻,他站起身,面色露出几分不喜。 仆固怀恩坐在地上,冷笑道: “之前是叛军来势汹汹,您得以坐掌大军,统率十万精锐之师,吐蕃、回纥等部皆呼您为郭公,陛下倚您为腹心之臣。 但等战后,您这样手握重兵受外夷尊重的大臣,陛下会容忍您吗?” 郭子仪刚要开口反驳,但想到早上收到的那封旨意,不由语塞。 片刻后,他有些颓然道: “怀恩,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说句难听的话,郭公您就死了一个儿子。” 仆固怀恩心里压抑的火气仿佛全都涌了上来,他也站起身,冷声道: “您知道末将家里已经死了几个?” “加上数日前咸阳一战,末将家里已经死了十多个了!” “咸阳一战死了多少将士?” 仆固怀恩抬头指着远方,吼道: “几天了,战后的犒赏没有,粮食也没了! 多少将士饿着肚子缩在那!” “要吵去我帐中吵!” 郭子仪怒道,他看见已经有不少将士站在远处冷冷看着这一幕,不愿再把事闹大,当即就要拂袖离去。 但刚要走,却想起来自己还有命令要给仆固怀恩,便又站住。 “一日后,传令下去,调动朔方军和安西军,前往...长安。” “这是什么意思?” 仆固怀恩的怒容忽然一滞,他想到了某个可能,眼睛随即瞪大。 “这是圣人的意思,也是他的旨意! 魏王收留叛将,私自占据长安,囤积军粮,罪在不赦。” 仆固怀恩怒极反笑,诘问道: “这是什么道理? 收降敌将本就是常理,至于私自占据长安囤积军粮,这他娘的也叫理由? 怎么,魏王收复长安,还有罪无功了?” “本帅只是负责传令罢了。” 仆固怀恩瞪着郭子仪,第一次觉得这个最受自己敬重的男人忽然间变得畏手畏脚起来。 “你会后悔的。” 他低声道。 ...... 郭子仪大军一动起来,颜季明就提前收到了消息。 但他现在要考虑的不止是郭子仪了。 东面,李光弼兵出潼关,方向是长安。 “城外有使者求见。” “谁派来的?” 颜季明问道。 “陛下。” 崔佑甫简短道。 李辅国骑马立于城门外,形容倨傲。 城头上,田承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转头大声问道: “自古以来可有阉奴率军么?” 将士们也识趣,一个个哄笑着喊道: “未尝闻之。” “天杀的匹夫!” 城头上的声音根本没任何掩饰,全都传到了李辅国的耳中,恨得他咬牙切齿。 你们现在就狂吧。 李辅国身上带着一封诏书,内容是斥责颜季明的?“罪责”,暂且罢黜他的爵位。 但因为颜季明此战功劳极大,所以天子允诺,会封他为中书令,召颜季明入朝为相。 李辅国是知道其中内容的,清楚这封诏书实际上就是先礼后兵,逼迫颜季明同意条件,给双方留出一个余地。 李亨觉得自己可以驾驭颜季明这样的臣子,但他绝对不会再容忍颜季明回到河北。 “东西都收拾好了?” 崔佑甫微微颔首。 “那在这再待下去也没啥意思了。” 颜季明拍了拍御书房里的椅子,笑道: “这长安待得还不如常山舒服。” “封常清手下那六千将士怎么说?” “他手下有三名部将,还有大量中低层的偏将、守捉、校尉等等,都已经被咱们买通,至少可以保证大半兵马依旧为您所用。” “让他们出城,去北面二十里安营。” “额...” 崔佑甫思索片刻,好奇道: “您这是不想用他们?” “一个封常清就足够了,其他人,谁知道心思如何,让他们先去拖延一下郭子仪的脚步吧。” 两人边说边走,颜季明脚步忽然停住,指着旁边一座高楼,笑道: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外面不写着嘛。” 崔佑甫神情有些感慨,抬头看向这座高楼。 “凌烟阁。” “其实按照您的功绩,完全可以站在里面了。” 颜季明笑了笑,道: “能够名列凌烟阁的人,都有一个共同之处,你知不知道?” “都功劳极大?”崔佑甫猜测道。 颜季明摇摇头。 “那,都有灭国之功?” “非也。” “臣实是不知。” “他们都死了。” “原来如此...不是...” 崔佑甫一脸茫然的看着颜季明。 ???!! “李亨真把我当小孩子玩啊。” 颜季明摇摇头,道: “传令下去,全军准备离开长安。”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可是男女通杀的 第174章 我可是男女通杀的 郭子仪所在的驻军大营距离长安只有百余里的距离,事实上,如果是急行军的话,最多只要半天多的时间,就可以很快抵达长安。 因为他军中也有数量较多的骑兵。 无论是回纥还是吐蕃等外族,前来参战的都是骑兵,而郭子仪这次也是下令让他们先行前往长安,堵截魏王的河北军。 叶护太子乘着战马缓缓前行,他虽然是回纥人,气质却有些儒雅。 而在他身旁弟弟移地建则是一个典型的回纥大汉,相貌粗野,但眼里时不时闪过的精明,则证明他也并非全然是个蠢汉。 此时的回纥可汗名为葛勒可汗,是回纥的第二任可汗,也算是个野心勃勃的雄主,大约两年后,他由唐朝朝廷赐名,又简称为英武可汗。 叛军攻入关内后,他应李亨等人的“邀请”,派兵入关内协助镇压叛军,遣太子叶护和此子移地建率领回纥骑兵。 这里得提一下的是,太子的真正名字并非叶护,史书中对其并无记载。 回纥可汗派兵入关的时间虽然早了不少,但这场叛乱结束的比历史上早了足足七年,以至于回纥骑兵并没有立下太多功劳。 大唐富,回纥穷。 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无法从朝廷那里得到更多赏赐。 好在仁慈的大唐天子早已许诺过,要将二女儿宁国公主和军中大将仆固怀恩的女儿分别嫁给可汗以及他的次子移地建。 葛罗可汗生怕朝廷再反悔,因此当郭子仪下令的时候,竟是不顾脸面,以出兵为条件,当场索要两女,急切想要促成这场政治联姻。 只要两女嫁到回纥,这样一来,回纥之后依旧有的赚。 如今, 两女已经皆在军中。 同时还要说明的是,在出兵时,葛罗可汗派遣长子和此子率领四千多回纥骑兵听命于郭子仪,但实际上,回纥派出的兵马不止这四千骑。 葛罗可汗自己也带领了一支兵马出战。 移地建策马跟在兄长身后,一边说话,一边却是时不时回过头,显得有些急不可耐。 叶护太子看着急躁不安的弟弟,很快就猜出了他的心思,立刻道: “郭公那边允诺了,若是我们将那河北军拦住,就会亲自上奏大唐天子,请求允诺婚事。 但在此之前,你依旧得对仆固氏以礼相待。” “哼,郭子仪和他的唐军都是一帮废物,最后还得是送女人,求咱们回纥人帮忙。 郭子仪废物,那颜季明在弟看来,却是更废物,咱们在咸阳吸引兵力,反倒被他把长安给轻松夺了去......” “住嘴。” 叶护太子眉头皱起,喝了一声,弟弟移地建当即不敢再开口。 “你觉得咱们回纥已经很强大了么?” “那当然了。” 移地建立刻道: “去大漠上问问,但凡是牧民,谁不敬畏父汗的旗帜?” “大漠很大,但大不过中原。” 叶护太子缓缓道: “我就以奚人为例,当初武周天子在的时候,奚人叛乱,于是武周曾三次发兵,最终逼迫奚人臣服。” “此事我也知道些。” 移地建不屑道: “可惜那武周天子好生愚蠢,派去监军的都是她的族人子弟,何等废物,硬生生使得三次攻奚,只有最后一次勉强获胜。” “不,我的意思并非如此。” 叶护太子摇摇头,见弟弟面露不解,便耐心讲解道: “那时候,武周天子虽然是个女人,但她国内的,依旧是唐军。 前后三次征奚, 动用的兵力超过五十万, 阿弟,就算咱们回纥发展至今,眼下能拿出五十万精锐大军来么?” 移地建摇摇头。 “这就是了。 数十年前,大唐前后能动用五十万大军去征讨一个不听话的外族, 而数十年后的今日,他们依旧能调动同样甚至是更多数量的精锐兵力去平叛。 回纥未来的路,还很漫长。 在此之前,阿弟,请收起你那愚蠢的傲慢, 大唐现在只是受了点小伤, 千万,不要让它把目光移向回纥。” 移地建沉默了片刻,问道: “但我听说,大唐在这次内乱中,损失很大。” “那是因为他们将边军精锐都调动回来,去镇压另一支叛乱的边军。” 叶护太子笑了笑,道: “就像是左手打右手,损耗的,都是大唐国力。” “那...” “这次,实际上便宜的是吐蕃人。” 叶护太子轻轻吐出一口气,道: “原本靠着安西军,大唐稳定西域毫无难度,但随着安西军被大量调回,你觉得大唐还能控制住陇右吗? 西域少了安西军,吐蕃就更好下手了。” “原来是这样...” “报!” 前方哨骑飞马奔回,喊道: “前面五里开外,发现河北军了!” 牙军只是颜季明等人的称呼,外界的唐军,或是像回纥等部,还是会将他们统一称呼为河北军或是魏博军。 移地建当即兴奋起来,道: “兄长,请让我为先锋,定能挫挫他们的锐气。” 叶护太子思考片刻,微微颔首。 “也好。” “虽说我们得时刻记着,要臣服大唐, 但, 也得偶尔让它看看,咱们的爪牙依然锋利。” ....... “前面二十里外,发现一支兵马,回纥旗号,兵力约有五千骑!” 万花密探和牙军哨骑的数量很多,撒出去后,颜季明就能轻轻松松掌控到大军方圆数十里外的任何动静,就像是开着一个超小型但是全天候的雷达。 “老郭还真是滑头。” 他骂了一声。 郭子仪把回纥军派出来,看似是因为回纥军大都是骑兵方便追击,实际上,或许也有不愿意跟颜季明正面冲突的原因在里面。 “回纥人的骑兵,还算能看。” 田承嗣之前是边将,也跟回纥人接触过,他立刻看向颜季明,建议道: “不妨趁郭子仪和李光弼的军队都没靠拢过来,想办法先把这支回纥骑兵吞掉,免得他们之后跟在后面作怪。” “也好。” 颜季明思忖片刻,同意了。 现在他虽是下令撤出长安,但各部兵马都士气高昂。 颜季明早已向麾下将士许诺过,等回到河北后,就会犒军和新一轮的封赏,以及加官进爵。 他现在稍微露出了一点异样的苗头,就足以让这些河北将士立刻亢奋起来。 天雄军的待遇就已经很好,而牙军,则是要被颜季明打造为自己手下嫡系部队的,自然是更为优待。 论资历,这一年多以来都是颜季明在率领他们,供应他们饷粮,保证他们远超常人的待遇。 论声望,颜季明戢定奚人,镇抚河北,河北之民现在大多赖其生息,走的时候,长安满城百姓尚且都在痛哭挽留,就是希望颜季明和河北军能够留下来。 颜季明军纪严明,将士对百姓秋毫无犯。 所以,民心他也有了。 临走的时候,颜季明对着满城挽留的百姓半跪下来,泪流满面,高呼汝等且好生服侍天子,大唐少我颜季明这个忠良又有何妨! 牙军士卒本就对他忠诚,又被许诺了前程,再加上被百姓气氛所感染,自然更加笃信跟着魏王才能有出路。 眼下得知要出战,当即有数名偏将过来求令出战。 李宜奴始终跟随在颜季明身侧,颜季明看向她,她很熟练地拱拱手,道: “本王求战。” 让李宜奴当众自称为王,是颜季明的要求,当然了,李宜奴私下里还是恢复之前的称呼,不愿逾越。 “这次,不用你。” 颜季明肃然道: “郭子仪用回纥人拦我,那我便用汉人去还击。” “田承嗣,封常清!” “末将在!” 封常清嘴角抽了抽,不是很习惯这种被人发号施令的感觉。 但考虑到以后就在颜季明那边过日子了,他便也低头抱拳,沉声道: “末将,候令。” “给你们六千牙军骑兵,活捉回纥人主将带回来见我,余者,一个不留!” “喏!” 六千骑兵脱离了队伍,径直朝着回纥人的方向冲过去了。 敌方出动了回纥精锐骑兵。 我方放出了田承嗣和封常清两只。 这两人之前是做什么的? 一个在北边镇压外族。 一个在西边镇压外族。 对外族有特攻增伤。 李宜奴看着颜季明,迟疑片刻,低声问道: “等回去以后,您打算如何对...奚人?” “自然是施行王化。” 颜季明耸耸肩,看见李宜奴的愁容,拍拍她的肩膀,笑道: “放心吧,只要奚人不反,我出兵动他们作甚,就好像谁乐意天天打仗似的。” “魏王我啊,最喜欢太平日子了。” 李宜奴勉强笑了笑。 她注视着颜季明,认真道: “若是太平日子,您自当是做个潇洒公子,奴却是无缘得以遇见您了。” “呵。” 颜季明摇摇头,将话题转移开来。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递给李宜奴。 “这是在宫中找到的,据说是当年杀太平公主的那把剑。” 剑身雪亮,并没有因为年岁的侵蚀而有所损坏,看得出来,它受到了精心照顾。 “是很...漂亮。” 李宜奴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她接过剑,抽出剑身看了一眼,便又抵还给颜季明。 也就是这说话间的功夫,远处地面颤动,马蹄声响起,颜季明拿着剑,侧脸循声望去。 不到半个时辰,便胜负已分。 叶护太子和弟弟移地建身上都带伤,两人被捆在马背上,被扔下来的时候还是一脸茫然。 大唐周围的外族,天然对其带有一份恐惧,而这种感情被传承到了基因里。 在那一天, 他们想起了祖辈父辈被大唐支配的恐惧。 叶护太子眼里的骄傲还没褪去,他被人推搡着跪在颜季明面前,一副被玩坏了的样子。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田承嗣下马走过来,听到这话脸都绿了。 整个河北都在传你好男色,听您这意思就好像咱们好这口似的。 当然,田承嗣这话只能憋在心里。 他老老实实道: “这两人刚才被抓来的时候还闹腾说自己是什么太子王子,被我吓唬一下才不敢说话了。” “魏王。” 封常清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子。 李宜奴目光扫来,微微皱眉。 “这位是二殿下,还有这位,是仆固将军的女儿。” “怎么个事儿?” 颜季明眼神在两女身上扫过。 宁国公主样貌类似她的妹妹和政公主,但多了一丝温婉的气质。 而她身旁的仆固氏,是将门女子,眉宇间有一抹英气,虽然也有些羞涩,但颜季明看过来的时候,竟也大胆地打量着颜季明。 “回纥人求娶两人,郭子仪交了人,又让他们来堵咱们,结果他们就带着人和兵马来了。” “赔了夫人又折兵是吧。” 颜季明也不下马,用马鞭戳了戳叶护太子,随意道: “抬起脸面,给本王瞧瞧,哟,长得嘿......” “够了!” 叶护太子身子一颤,怒声道: “在下也是回纥太子,魏王这般羞辱,是否太过了!” 颜季明扔了马鞭,直接拔出佩剑,对准叶护太子的喉咙,意味深长道: “本王这把剑,可是男女通杀的。” “???” 旁边的李宜奴噗的一声笑出来,又慌忙捂住嘴,倒是露出一丝难得的俏皮。 叶护太子身旁的弟弟移地建忘了处境,直接看直了眼睛,片刻后才发觉那道剑刃移到了自己的眼前。 我愚蠢的弟弟哦...... 叶护太子叹息一声,挪动膝盖,跪在颜季明的马前。 “下国太子,拜见大唐魏王,此次出兵,实是迫不得己,实际上小人只是想委以虚蛇,并不会真的对您出兵。 现在大王兵马神勇,已将小人部众赶尽杀绝,求大王饶恕小人和愚弟二人性命,回纥上下,必然感激涕零,重酬大王恩德!”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回纥可汗,还真是后继有人了。” 颜季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夸赞一声。 叶护太子之前一直说要重视对手,实际上对颜季明也并不是特别在意。 在他看来,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人,一路高升,甚至坐到了郡王的位置,足以可见大唐正在一步步腐朽堕落。 但他刚才亲眼见证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回纥铁骑,仅仅是在牙军骑兵一个冲锋下就被杀的七零八落。 此刻,再听到颜季明的夸赞,他心里竟然极为可耻的升起了一种被认可好开心的感觉... 真是...好恶心的感觉。 他立刻低下头,谄媚道: “魏王谬赞了,相比于您,小人差的还很多,一定要向魏王您学......” 移地建不敢置信地看着兄长跪在颜季明面前,一时间,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塌了。 “倒也不是谬赞。” 但很快,兄弟俩就发觉颜季明抬起剑刃,将它重新放在叶护太子面前。 他叹息一声。 “没想到回纥人竟有这样的太子,留你在,不光是大唐,以后连河北都不能安稳了。我刚才说过了, 我的剑,可是男女通杀的, 就先杀你来祭剑吧。” 我@#¥... 叶护太子欲哭无泪。 “小人,小人真的啥也不是啊...” “哦?” 颜季明面露思索,他看了看叶护太子身旁的移地建,冷笑道: “啥也不是的,是你弟弟才对。” 愤怒随即涌上了移地建的心头,他低下头,默不作声,但颤抖紧握的拳头,则是证明他的心里并不平静。 “你得留下,但我要你这废物弟弟没用,给他一匹马,让他自个滚回去吧。” 颜季明似乎在故意羞辱移地建,示意让人牵来一匹马,同时松开移地建身上用于束缚的绳子。 他站起身,深深看了兄长一眼。 叶护太子连忙道: “阿弟,你先回去,不要在意......” 移地建没回答,他看着颜季明,指着身后的两个女子。 “她们,我要带回去。” 颜季明嗤笑一声,他看向两女,道: “愿意跟着走,我不拦着。” 没人动身。 移地建怒极,看也不看身旁的兄长,跳上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看来你们兄弟俩感情不错。” 颜季明收回剑刃,拍拍叶护太子的头,注意到陈温已经走过来。 “何事?” “李光弼大军已经离开潼关。” 陈温顿了顿,道: “史思明率领三万河北将士已经离开蒲津关,派人来问您何时动手。” “李光弼毕竟是我的老师, 我怎么好意思对他出手呢。” 颜季明叹息一声,道: “尽量生擒吧。” “...是。” 感谢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书友“”的月票,多谢大佬支持! 感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还在码字,争取明天会加更。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你跑什么啊! 第175章 你跑什么啊! 李光弼离开陕郡的时候,军中约有三万多将士。 等到了潼关,他先接到了命令要求强攻潼关,继而军中又爆发了瘟疫,兵力一度锐减。 而这时候,朝廷那边正在打咸阳之战,恨不得把兵力全都调集到手下,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卒补充给并未参战的李光弼? 那时候的考虑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打赢关内这场仗。 李光弼大致解释了一下,但他的话反倒是让李亨越发不满。 “照郡王的意思,是朕错了?” 倘若面前站着的是郭子仪,李亨的态度肯定会好上许多。 李光弼真正发迹,是在天宝八载,那时候他被王忠嗣、安思顺、哥舒翰等人看重,极尽提携。 他那时候有自己的考虑,拒绝了安思顺招他为女婿的提议,只在哥舒翰的帮助下,在长安任了闲职,实际上就是半赋闲的状态。 李亨那时候在干嘛? 他正被李林甫搞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若是再去有意结识有才能的武将,玄宗也不会饶了他。 而安禄山造反的时候,颜季明去了长安报信,希图能为自己攫取到一些利益。 也正是因为他的要求,让玄宗想起了李光弼,直接授予权柄,而并非如同历史上那般,是由郭子仪推荐后玄宗才加以启用。 对于李亨来说,李光弼并非是他提拔起来的大将,而且一直远在河北,比之郭子仪、李嗣业等始终待在他身边的将军更不可信。 就算是后来给李光弼加封了临淮郡王,更多的也是出于拉拢他和制衡河北诸军的心思,但李光弼很快就率军离开洛阳,向西一路攻打,完全没有起到该有的作用。 在诸将之中,李光弼是第一个封王的,但他模糊不清的态度,很快就让李亨大失所望。 而颜季明后续那种不在乎的样子,甚至直接派人将自己和数千兵马送到了李光弼军中,好像完全不担心李亨得到自由后反手回来对付自己。 结合之前的种种,让李亨脸上开始阴晴不定起来。 而他现在是怀疑李光弼的心思没错,但又怕自己弄错,把李光弼也给逼反了。 李光弼意味深长地看着疑神疑鬼的年轻皇帝,并不回答。 李亨很讨厌这种不正面回话的样子。 在灵武的时候,郭子仪等人虽然也得到了相当大的权力,但一直对他极为恭敬,不管心思如何,但表面上,至少都将他当做是天子供奉着。 而在李光弼身上,始终看不到那种恭敬。 自始至终,他脸上都无喜无悲,如同死水般平静。 “臣营中将士大半都是病卒,需要修养,若陛下强要出兵,臣自当奉从。 但您要记得, 打仗, 顶在最前面的,不是臣,而是军中的将士。” 李亨被噎的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缓了缓语气,道: “魏王年轻有为,岂能让他屈居于河北, 朕,有意召他为相。 所以,请郡王休要听信流言,只需带将士们拦住他,说两句话就好。” 营帐里并非只有他们两人,李辅国侍立在李亨身后,此刻也开口附和道: “陛下对颜氏何等重用,然而这颜季明也太过于不识好歹了些,奴也知晓李郡王似乎是魏王的老师,但国家大事,岂可因私谊而有所拖延,还请郡王,莫要再推辞下去了。” 李光弼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笑道: “说到流言,臣近来一月都在潼关外驻军,倒是听到了几句从河北传出来的流言。” “...郡王不妨一言。” “河北有高僧,于坐化前自称见来日,留有遗言一句。” 李光弼看着李辅国,一字一句道: “亡国者,阉也!” “放肆!大唐岂有亡...大唐必将传承千千万万代!” 李辅国吓得浑身一颤,但他反应不慢,立刻喝道。 “够了。” “臣还有事,暂且告退。” 李光弼站起身,自顾自离开了。 “流言...哼。” 等他离开后,李亨才发出一声冷哼。 他看向面色苍白的李辅国,冷笑道: “莫非你觉得朕会相信?” 李辅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 “奴倒是觉得,这流言或许是真的。” 李亨眯起眼睛,李辅国跪在地上,赶紧道: “只不过,末尾的字,或许并非是阉。 应当是, 亡国者,颜也。” ...... “魏王的使者到了。” 李光弼刚走出营帐,他的心腹将领郝廷玉迎面走来,低声道了一句。 他点点头,示意郝廷玉跟在自己身后,边走边道: “廷玉,你觉得魏王此人若何?” “魏王...” 郝廷玉知道他和颜季明的师生关系,想了想,道: “城府极深。” “那你说,他以往称呼我为师,究竟是利用,又或者,这其中能有多少真心?” “末将说实话?” “你不说实话难道还敢糊弄我?” 李光弼难得脸黑了一次,他看郝廷玉站住脚步,面露思索。 “魏王此人虽然城府极深,又素来自负狂傲,但他于待人接物上,末将觉得是没话说的。” 郝廷玉认真道: “之前收复范阳,顺带着又去征讨了奚人,那次,是您坐镇中军,由魏王领军,末将那时候不过一裨将,与他也就一面之缘。 但从那次分别后,每隔一两月,魏王总会派人带来些礼物给末将,虽说无非是些风干的牛肉鹿肉,但这份心意,是有的。” “呵,这么些吃的,就把你这张嘴给买通了?” 李光弼笑骂一句。 “若魏王送来的都是财物,那末将还真就看轻了他。” 郝廷玉闷声道: “就因为如此,末将觉得,魏王并不是想收买我,而是愿意和我结交。” 李光弼摇摇头,叹息一声。 “他收揽人心倒是会的。” “那本王再问你,若他要叛唐,派人来招降你,你会同意么?” “这?!” 郝廷玉愣了一下,实在是被李光弼这般大胆的询问给惊到了。 “魏王...受朝廷如此厚恩,为何要叛?” “安禄山之前不也是受朝廷厚恩么?” 李光弼脸上似笑非笑,脚步在一个营帐前停顿住。 走进去,就能看到魏王的使者了。 郝廷玉眉头紧锁,片刻后,他无奈的摇摇头。 “大王,为何一定要问这种事呢?魏王现在又没亮明旗帜要造反。” “是啊,他现在又没喊着要造反。 但陛下, 却是想立刻逼反他。” 李光弼掀开帘子,崔佑甫坐在里面,立刻站起身,躬身施礼。 “下官,拜见大王。” “坐下说话吧。” 李光弼看着崔佑甫,问道: “你是清河崔氏的那个?” “是。” “果然与魏王是一丘之貉,都是狠心的小子; 你卖了自己族人, 他呢,几个月前还喊我老师,不出所料的话,那时候他心里就考虑着要对付我了吧? 倒是让老夫有些心寒。” 李光弼挥挥手,示意士卒都离开,只留下郝廷玉在后面听着。 崔佑甫面露笑意,像是并不在意李光弼话语里的讥讽。 “魏王曾道,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 如今您也明白,实在是朝廷无度,有负魏王, 而魏王则是处处容忍,不曾有负朝廷。” 崔佑甫叹息了一声,道: “魏王,难啊。” 李光弼不想跟崔佑甫再胡扯下去,敲了敲桌子,道: “他派你来要说什么?” 崔佑甫微笑着竖起三根手指。 “要么,您让条道路,给咱们过去。 要么,对不住,请您也尝尝全军覆没的滋味。” 李光弼微微皱眉,道: “第三个呢?” 崔佑甫放下两根手指,只留中指竖起,对着李光弼。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是魏王教下官的,是表达对长辈的敬意。” “本王一个也不答应。” 崔佑甫站起身,很是直白道: “魏王率领万骑在您西面二十里等候下官的消息,史思明和三万天雄军在您北面,只需要魏王的一道命令就会立即南下。 下官所料不错的话,现如今您军中能战之卒,最多不过万人吧?” 崔佑甫没有半点畏缩和迟疑。 郭子仪的兵马离这儿很远,就算是这儿开战,一时半会也支援不了。 而追击过来的回纥骑兵,在之前就被打溃了。 一旦颜季明下令进攻,李光弼这支疲惫之师,又能坚持多久? 要打? 求之不得。 李光弼淡淡道: “圣人有令,阻拦颜季明,留在朝中为相,其余兵马,可自行回河北,不加罪责。” 崔佑甫的笑容随即变得更加阴冷,掷地有声道: “您当初在河北一手带出了咱家魏王,现在兵马不济事,难道是想凭着这份情面,去劝说咱们魏王留下么? 您不用先问他, 您得先问问咱们天雄军上下愿不愿意!” “尔等羽翼已成啦,说话倒是半点都不客气。” 李光弼苦笑道: “当真是一分情面都不给?” “魏王说了,他记着您过去一年的教诲,若是您答应一个条件,他就不会动您部下的将士和天子。” “说吧。” “您,跟着咱们一同回去。” “呵,还真是稀奇。” 李光弼脸色竟是和缓了许多,饶有兴致道: “挟天子以令诸侯,此正是魏武旧事,为何魏王偏偏还看上老夫了?就算是此刻抢个公主回去,也比老夫有意思的多吧?” “好道教您知道。” 崔佑甫耸耸肩,有些无奈道: “离开长安的时候,我军碰上了回纥人,杀溃他们后,从回纥人军中抓到了二殿下宁国公主。” 魏王什么时候缺过公主了? 崔佑甫重新坐下,低声道: “您的打算如何?” “若老夫不愿呢?” 李光弼笑容收敛,平静道。 崔佑甫笑了。 “情面在人,因为旧情,所以给你脸面。” “您不愿意是您的事,下官倒是有些自己的话想跟您说说。” “但言无妨。” “都知道魏王当初做太守的时候,是靠着您才站稳了脚跟。 但下官看过之前的不少东西,却发现了一些问题。” 崔佑甫看着李光弼,后者脸上再度出现了那种无奈的笑容。 “当初安贼造反,河北望风而降,靠着前常山郡太守颜杲卿以及平原太守颜真卿兄弟二人号召杀贼,因此河北十七郡又在同一日起兵归唐。 尤其是颜真卿,而后被朝廷委以重任,坐拥河北之兵,号称二十万兵力,在饶阳一带屯兵,牢牢抵死叛军的退路。 而颜季明那时候,被朝廷委以常山太守一职,您在他身边名为臂助,实则无权无兵,朝廷除了给您些许名头和权力,实际上除此之外没给任何实际的东西。 而您获得兵马的唯一方式,就是帮着颜季明一步步壮大势力,招兵买马。 然后呢,您带着他,去出兵收复范阳。” 崔佑甫看着李光弼,徐徐叙说着之前的事。 但李光弼却是一言不发,没有反驳一句。 “您知道,您不可能一直靠着他。 所以在范阳,您成功收拢了留在那儿的边军,若是没说错的话,刘客奴第一次投降的人,是您。 卢龙军、范阳军、甚至是安东都护府那边,之后都找到了您调动兵马的命令。 您之前还收楚里部族长李宜奴做了义女吧?是想靠着她吸附些奚人骑兵? 还是说,想将她作为一枚暗子,下在咱们魏王身边? 不管如何,您那时候麾下已经有一定数量的兵力了。 但您下一步要考虑的,是掌握二十万河北兵马的颜真卿。 无论是您,还是朝廷,都不可能容忍这样一个畸形的存在。 只有...” 崔佑甫轻轻吐出两个字: “分权。” “在赵郡的时候,您有意将军中忠于颜公的部将和兵马推出去送死试探,最后一举两得,既让颜真卿逐渐失去了对军中的掌控,也二度击溃了史思明部。 然后您极为大方地送了颜季明数千骑兵。 因为您知道,若是一味故意针对颜真卿,最后很有可能会被后者察觉。 毕竟,他虽然是忠臣,但不是蠢货。 为了彰显您的公道,您一直在扶持颜季明,但也在有意无意打压他,防止他成长的太快。 而颜季明的发迹,同样也极大分化了颜真卿的兵权。 数郡之地,开始奉行颜季明的号令。 但您并不担心,因为您有足够的办法可以对付颜季明。 颜季明麾下死伤的兵力,大多是他倾力征募培养的嫡系兵马;但您送给他的,则都是河北各郡的兵马,虽然精锐,但人心一盘散沙,很难整合统领。” 听到这里,李光弼脸上苦笑更甚。 “和安,确实不是凡俗。” “军中有时候消息泄露,或许也有些是出自您手吧?” 崔佑甫不急不躁,一条条细说下来,显然是来之前就已经了解很多。 “邺郡一战,颜真卿孤军被围困在滏阳城, 王承业将两万河东军,田承嗣率领数万叛军,已经合围颜季明援军。 那时候,幸好郭子仪援军来的快,先溃田承嗣,再败王承业, 若是他没来呢? 结局是否就会变成这样?” 崔佑甫盯着李光弼,一字一句质问道: “颜氏叔侄,为国战死; 又或者能够侥幸逃出一人; 再不然, 您再度率领大军如同神兵天降一般救下他们? 更不用说, 后来的汜水关中伏,还有曹得意等人刺杀一事,该说您是算计太深,还是功败垂成呢?” 郝廷玉听的目瞪口呆,这时候也不由得看向李光弼。 后者没有任何迟疑,平静道: “他在汜水关中伏那次,是我失算了,并不是故意设计陷害。” “那后来您故意放开陕郡道路,任由叛军借道通过,攻陷洛阳后,却又是...” “这个也不关我事。” 李光弼也学会了耸肩,随意道: “这次是和安亲笔写信,要求把叛军放过来,然后由我出兵截断他们后路,配合薛嵩的天雄军前后夹击。 但我没想到,那个薛嵩,竟然凭着自个就能赢下一战。” “话,就这么多。” 崔佑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放在李光弼面前。 “那么,由下官来问出这句话。” “您对魏王,可有过情面?” 颜季明已经做足了准备。 但他还是想先礼后兵一下。 崔佑甫倒是已经习惯了颜季明的这种轻率的决定。 他很清楚,这不是仁慈,依旧是自负的表现,当然,颜季明总是以为自个平日里表现的很谦逊。 李光弼领兵堪称当世第一,但问题是,现在他麾下就一万多老弱病残,更是在天子催促下,离开了潼关,周围方圆二十里,没有城池可以进驻。 而颜季明四万虎狼之师已经就在跟前,作为援军的郭子仪根本不能在他被击溃前抵达。 完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李光弼沉默着,但他忽然抬起头,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 “末将出去瞧瞧。” 郝廷玉低声说了一句,赶紧站起来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李光弼微微颔首,眼神定在面前的信封上,目光微沉。 他刚想说什么,郝廷玉就疯了似的冲进来,喊道: “天子...天子和随官,都骑马逃了!” “???!!!” 饶是李光弼再好的定力,这时候也被李亨的骚操作惊呆了。 就算他真答应了颜季明的要求,也绝对不可能把天子交出去的。 实际上,李光弼早就考虑到了一旦颜季明进攻、自己得如何掩护天子撤离的情况。 他与颜季明有些感情, 但大唐给了他数十年的恩惠,怎么可能叛唐。 崔佑甫则是笑出了猪叫。 李光弼知道不对劲,当即喝道: “怎么回事?” “您和下官谈话的时候,与下官随行的还有一队粮队,在您军中卸下粮食,号称是魏王要犒军。” 崔佑甫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耸耸肩。 “谁知道天子自个就被吓跑了呢?” 李光弼颓然坐下,这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镇定。 天子一逃,这事情直接就变味了。 “下官明白的,您以前想当个好人。” 崔佑甫走过来,想伸手,但李光弼抬眼看来,崔佑甫立刻收起了拍拍他肩膀的想法,故作同情道: “但现在,您没的选了。” 上个厕所,后面还有一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只要您金口一开 第176章 只要您金口一开 “这玩意...是国玺么?” 颜季明把玩着玉玺,好奇问道。 “不错。” 李光弼微微颔首,道:“咸阳一战结束后,你先将天子送到我军中,而后,上皇的使者也追了过来,将传国玉玺送给了陛下。” 而李亨一听说魏王连犒军的粮食都送来了,之前对李光弼的种种不信任,让他瞬间脑补了一场军将彼此勾结的大戏。 于是, 悄悄地, 他走了, 不带半根草去, 因为逃的匆忙,玉玺都扔下了。 李光弼有种攥尽了力气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天子这般逃了, 倒是不至于逼反颜季明。 但肯定得逼反他李光弼。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颜季明的眼神有些迷醉,他深吸一口气,放下玉玺,道: “既然天子已走,那咱们也该动身回去了。” “我的这上万兵马?” “诶,回去以后给您挑好的,这些咱不要了。” 这些大半是步卒,带走的话会严重拖垮行军速度,等颜季明回到河北后,凭着河北河南之地,也不缺这上万将士。 用犒军之名污蔑李光弼是崔佑甫的主意,这个计策实施的很成功。 颜季明没把犒军的粮食收回去,而是又匀出了一些钱粮,真的犒赏了李光弼的部卒。 这些将士跟随李光弼从河南一路征战到潼关面前。 因为之前的瘟疫,军中死了不少人,而后又因为潼关坚固,这些将士虽然死伤惨重,依旧无法攻下潼关。 自始至终,他们都是没错的。 李光弼看着外面欢呼的士卒们,神色有些复杂。 “让他们留在这,等待朝廷的调令吧。” “我要带走几名部将。” 李光弼看着颜季明,平静道: “不是为了架空你,这几人都不是庸将,我都有信心说服他们。 你若是不相信他们,不管是现在拒绝,还是之后将他们调去守范阳,我都不会说任何话。” “好。” 颜季明笑着拍拍李光弼的肩膀,道: “一别数月,老师倒是和我又生分了许多,怎的说话如此客气。” 李光弼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他前脚刚离开,颜季明就立刻喊着陈温的名字。 “快去找几张纸,再磨点墨。” 陈温还以为有什么急事,崔佑甫冷眼看着,竟是猜到了颜季明想要干什么,心里有些想笑。 接下来的犒军,由留在这的军官接手,颜季明已经解决了李光弼的事,不愿再过多耽搁,在士卒们的恭送下,率军离开此处,前往潼关。 “传令给史思明,让他率军跟上来。” “是!” 颜季明放下帘子,耐心等待着。 “纸墨来了。” 马车和周围骑兵的速度都放缓了许多,颜季明则是坐在马车里,让崔佑甫捧着墨砚,自己则是攥着玉玺,一脸跃跃欲试。 陈温将纸铺平,颜季明刚要盖上去试试手感,忽然又停住手。 “杜甫在军中吗?” 陈温答道: “因为他身体老迈不能再跟随大军驰骋,之前就被您送到了李郡王这儿,过会找他或者是万花探子问问便知了。” “那也罢了。” 颜季明忍住念头,用纸擦拭着传国玉玺底部的墨迹,随手扔掉纸团。 “等回河北了,把李白王昌龄杜甫他们都叫过来,再印不迟。” 崔佑甫看出颜季明眼里对传国玉玺的喜爱,迟疑了一下,劝说道: “玉玺毕竟是死物,得之虽是幸事,但请大王切不可以此为傲。” “我知。” 颜季明摩挲着玉玺,漫不经心道: “回河北大约还需几日路程?” “最多一个月,便可回到常山。” 陈温答道。 “还有一件事,怕您忘了。” 崔佑甫补充道。 “何事?”颜季明微微挑眉。 “永王的十万大军,依旧在河南与薛将军等对垒,不曾撤退。 关内道的叛贼虽然清剿了,但因为其大半出身河北,您这时候反倒可以更好收揽人心,然后...对抗朝廷。 但永王在河南,不仅会威胁到洛阳,您可别忘了,他身后的淮南、江南,却都不曾经历过战乱,极为富庶。 臣觉得,下一步当图谋此处。” 颜季明想了想,问道: “若我将玉玺送给永王......” “不可。” 崔佑甫当即道: “朝廷本就和永王势同水火,您将玉玺送给他,其中挑拨意味太过明显,反倒容易提醒他们放下成见,先一致来对付您。” “倒是我想的轻易了。” “是了,接下来您当韬光养晦,哪怕是自污,也比主动出手引人注目要好得多。” “自污?” 颜季明微微支起身,不解道: “我都这样了,自污有用?” 朝廷肯定清楚我是个什么玩意了。 自污, 现在不就等于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吗? 崔佑甫摇摇头。 “朝廷现在要对付的可多了。 安西军北庭军被大量抽调,西域和陇右兵力薄弱,吐蕃人早就对此处垂涎三尺。 关陇精锐死伤惨重,朔方军兵力短缺,未来两年内将无法再像以前一样轻松控制住大漠,回纥人面恭而心不服,必生战乱。 至于南诏... 那儿向来都不是安稳的地方。 您只要依旧保持明面上的臣服,让朝廷稍微放心,短期内就不会再对您动手了。” “懂了,自污有用是吧。沉迷酒色嘛,很简单的。” 颜季明就捕捉到了这两个字。 他上下打量着崔佑甫,后者愣了片刻,忽然炸毛般往后缩了一点。 “此事不可以!” “你有病吧?” 崔佑甫的过激反应把颜季明也吓了一跳,没好气骂了一句,道: “我准备年底之前娶你那个表妹过门,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原来如此。 崔佑甫嘴角扯了扯,艰难露出一个笑容,道: “臣,也是这么想的。” 不知道为什么,颜季明说起酒色的时候,崔佑甫就不由自主想起颜季明之前数次言之凿凿说自己喜好龙阳。 男色也是色啊! 看样子,回去以后,自己的亲事也得提早些了。 崔佑甫想到这里,不由得摇摇头。 “摇头做什么?”颜季明好奇道。 崔佑甫脸上闪过一丝惆怅。 他淡淡道: “臣先前订有一门亲事,但因为博陵崔氏那事之后,不知道,女家那边,是否还愿意将女儿嫁给臣了。” 崔佑甫自己卖了全族,名声在世家那边比颜季明还臭。 “放心,要是他们不嫁,我就派牙军帮你抢亲。” 颜季明叹了口气,道: “不过呢,都是河北百姓, 实在不嫁也没关系, 老崔,你要老婆的话, 只要你金口一开, 我就派兵帮你抢一个公主过来。” 崔佑甫:“......” “多谢大王好意啦。” 崔佑甫忽然想到了什么,念叨道: “早就与您定下亲事的六殿下宜宁公主, 还住在常山客舍中的三殿下和政公主, 您的那个小婢女, 臣的表妹, 对了,那位李族长的心思,您不可能不懂。 还有这次抢来的宁国公主、仆固氏。 啧啧啧... 您说,这次回去以后,王妃还能忍吗?” 崔佑甫看着脸色大变的颜季明,颇有些幸灾乐祸道: “大王,您还要老婆不要? 崔氏可还有个几个嫡女,虽是蒲柳之姿,但给您当个使唤婢女也是可以的。” 颜季明懒得搭理崔佑甫,他把玩着玉玺,一时间有些发愁。 感谢书友“”、书友“飞活在太空中的鱼”、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的月票,多谢大佬支持! 感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安史之乱剧情写到这里差不多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就是藩镇割据、永王造反、阉党之祸、平定南诏、征伐吐蕃收复西域云云,能写的东西还是很多的。 而且高、封两人这时候也都还活着,还可以再开启一次怛罗斯之战什么的。 书写到这里已经五十万字了,感谢能看到这里的书友,谢谢你们来看我的书,感谢支持! 诸位晚安。 第一百七十四章 永王攻略 第177章 永王攻略 离开潼关,便算是彻底走出了关内,等到了陕郡,入城来一碗汤面,倒也有些滋味。 颜季明之前在河北从不给自己找罪受,该吃吃该喝喝,平日里吃的算不上龙肝凤髓,但也是换着花样吃好的。 汤面也就前几口味道略好,颜季明很快就感觉吃不惯,但也没推开,慢慢吃着。 崔佑甫的面还没好,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 大军都驻扎在城外,颜季明没大张旗鼓摆出排场,只带了数十名牙军甲士和一些万花密探,打算入城吃口饭,换换口味。 他和崔佑甫找地方坐下后,更是用不着再考虑是否要让士卒帮忙清场,因为战乱过后,也没几个普通人能有兴致坐在外面安然吃饭。 小摊很是冷清。 摊主是个老者,用笊篱捞起煮好的面条,他知道坐在摊前的两个贵公子打扮的年轻人都是贵人,也不敢怠慢,煮好了面,赶紧躬身端过去。 “这位公子,您的面。” 崔佑甫没急着吃面,反倒是喊住老者,笑着问道: “老人家可是陕郡本地人?” 老者明显愣了一下,嘴唇嗫嚅,片刻后才道: “小人是...关内人。” “关内人。” 崔佑甫点点头,道: “是因为战事,不得已背井离乡了?” 老者摇摇头。 “小人家里的大郎、二郎,都战死在潼关外的灵宝,小人出来,是想找他们的尸骨回去好生安葬。” “找到了?” 老者摇摇头,眼眶早已发红,但没有眼泪。 眼泪早在当初就哭完了。 “潼关外死了二十万将士哩,哪儿还能找到。 没奈何,抓了两捧土,算是他们的骨头,带回去埋了;小人这老不死的估计也快了,等到了下面,再去找他们吧。” “那么多将士战死,朝廷不给抚恤钱粮?” 老者摇摇头,自嘲地一笑。 “抚恤......官衙有令,要小人们自证身份,证明咱是家里战死二郎的亲眷, 笑话咯,这又如何证明啊...” 崔佑甫愣了片刻,轻声道: “是小子说话孟浪了。” 老者摇摇头,没再回答。 汤面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又淋了点猪油,闻起来很香。 但颜季明和崔佑甫两人平素都是那种脍不厌细的,常人眼里的美食,他们越吃越难以下口。 “大王,陕县县令求见。” 陈温走过来,低声道。 “饿了没?” 颜季明咽下最后一口面条,顺手多给了些面钱,站起身道: “不见。” “小人恭送两位贵人。” 老者知道颜季明多给了钱,也是极其感激。 “下官王之前,拜见魏王!” 颜季明带着人刚要离开县城,没想到陕县县令就等在城门口,一见到颜季明,当即面露喜色靠拢过来。 “这货如此没脑子么?” 颜季明微微皱起眉头。 自己之前与回纥打了一仗,实际上就是与朝廷官军交手过了一次,但凡闹得再激烈一些,或是走的慢一些,等郭子仪兵马追上来,怕是又要爆发一场恶战。 只要是个稍微有点眼力劲的,这时候都不会主动靠近颜季明。 崔佑甫笑了笑,道: “您现在毕竟是魏王,雄踞河北。 天下人,谁不景仰? 长安还是太远,而您呢,可就近在眼前。 此人或许是想凑来套点关系。” “我懂。” 颜季明没奈何,等王县令走到面前,才淡淡回了一礼。 “您可是有事?” “无事。” 王之前是个中年人,个子不高,甚至比颜季明还要矮一些,他恭恭敬敬道: “下官,只是有一言想与魏王说。” 颜季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上古小民无知,乃有君王出世,代天牧民,号为天子。 而匡正君王言行者,当为其臣。 下官,曾听闻过一句诗,曰:致君尧舜上。 此,乃臣节也。 是故, 比干剖心劝谏, 周公天下归心, 介子推割股饱君, 屈灵均投江明志。 诸葛孔明......” 王县令唠唠叨叨数完许多人名,然后才缓缓道: “此上诸位,皆古之贤臣也,纵有人自知将死,亦必先劝谏君王,以为匡正之道,所谓......” 颜季明已经很不耐烦了,根本不理解这人到底想说什么,见他大有越说越来劲的势头,便示意周围将士把人推开,自顾自地便要离去。 没走两步,他身后就传来了亢奋的喊声。 “下官王之前, 愿以一死, 请魏王止步! 恳请魏王,效仿先贤,留任关内,辅佐朝廷!” “呵...原来你是想劝我留下?” 颜季明转过身去,见王之前跪在地上,这时候,崔佑甫在身后轻声笑道: “死谏, 谏者得贤名,死者留青史,二者相权衡,全都是大赚。 这厮,也是想名声罢了。” 颜季明微微颔首,一脚踩在王之前头上,将他压的全身都跪伏下来。 “这么说,这人是打算借我来博取个名声了?” “是。” “以臣之见,不如留他性命,当众馈赠他钱财,坏他名声,此计最好。” 王之前感觉到头上的压力一轻,他勉强抬起头,看见颜季明蹲下身子,凑到他面前,低声道:“ 想要名声? 还是说, 你觉得我会因为一点名声,就把你放了。” 王之前脸上露出笑意,道: “下官只是想劝说...” “我想问你另一件事。” 颜季明轻声道: “陕郡战死将士的抚恤钱粮,都到哪去了?” “那个,那个钱粮...是朝廷没让发。” 王之前话音未落,眼前一黑,被颜季明再次抬脚踩在头上。 颜季明看向崔佑甫,无奈道: “如果说刚才那面只是让我有点吃不下去,现在听到这话,我想把吃下去的面都吐他身上。” “杀了吧,连他全家一起。” 他抬起脚,王之前慌慌张张地想爬起来,就被再次狠狠踩了下去。 ...... “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得率军离开河北吗?” 李光弼看着颜季明,轻笑道: “你能给那些将士的东西,我给不了。” 车厢颠簸,能听到外面的马蹄声,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但你要知道,世上不是所有地方都有你这种仁慈的...”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狗屁仁慈。” 颜季明淡淡道: “我给他们饭吃,给他们钱花,给他们前程,让他们替我效死打仗,两者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 若说这就是是什么仁德慈悲, 我觉得, 这样不只是自命不凡, 更是...有些可笑。” “说得简单,但自古以来,能做到这些的人,却是极少。” 李光弼看着车厢中间摆放的那方玉玺,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您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颜季明伸手拿过玉玺,放在手里随意把玩着。 他不想再往下谈,随意换了个话题。 “回河北以后,我想请您坐镇范阳。” “范阳、平卢出精骑,你不怕我得到兵权后,能够再度起兵反你?” 颜季明只是淡然一笑。 李光弼像是想到了什么,道: “我的家眷,放在常山吧。” “随您。” 李光弼点点头,反倒是露出了轻松的笑意。 “之前听说朝廷尚公主给你了,你准备何时迎娶?” “她早就在常山了。” “自大唐开国以来,可没你这样的驸马。” “大王,河北有急报送来。” 陈温的声音响起,颜季明掀开车帘,看见陈温策马跟在马车旁,伸手递来军报。 ...... 河南,雍丘。 外面正下雨,张巡坐在庭中,远远就看见一行人顶着大雨走过来。 没等他们走近,张巡就招呼身边的小妾带下人们拿着雨具迎过去,自己也走到雨中,高声问道:“薛将军今日来此何事?” “关内捷报。” 薛嵩从怀里拿出信件,示意张巡往回走。 张巡听到关内两字就愣了神,等走到屋内,赶紧拆开信件,匆匆看了一遍,随即泪流满面。 “当真是天佑大唐! 薛将军,叛贼,当真是剿灭了吗?” 薛嵩摇摇头,张巡心里一惊,就听薛嵩冷冷道: “还有一股叛军,且就在咱们眼前。” “您说的是...永王?” 薛嵩找了个地方坐下,沉声道: “探子传回消息,一月前,永王与其义子崔乾佑,似是有了间隙,后者被剥夺了兵权,只能领数千部卒,被打发到了彭城郡驻守。” “崔乾佑此人先为叛将,有勇略,若此人为永王掌军,再加上他那般多兵力,足以成为我军心腹大患。 但现在,永王是自毁长城也。” 张巡听出薛嵩话里的意思,问道: “您是打算出兵?” “不急,先跟他耍耍。永王此人离了崔乾佑,就等于是没了脑子,欺负傻子虽然不对,但也挺有意思的。” 薛嵩给自己倒了碗茶汤,一边往里面加着各种佐料,一边笑道: “永王兵马毕竟多过我军,骤然动兵,反倒容易被他找到机会。 再者,魏王也快要回来了。” “魏王...” 张巡叹息一声,道: “魏王如此年轻,竟能坐拥王爵,倒也是颇让人艳羡。若是得以见面,老夫倒是想好好谢他。” “谢他?” 薛嵩嘴角一抽。 他跟颜季明南征北战了大半年,岂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心思。 而张巡呢,说简单点,和颜杲卿、颜真卿是同一类人。 他有什么好感谢颜季明的? “巡虽矢志报国,但当初也不过是数千孤军,据守睢阳一座孤城。 而外面, 则是令狐潮的数万叛军,长此以往,睢阳必然会失守。 那时候,若非魏王遣将军来援,张巡和将士们的尸首,怕是早就要被叛贼挂在城头啦。” 薛嵩笑了笑,啜了一口茶汤,漫不经心道: “眼下河南大半郡县为永王所据,且淮南、江南之兵卒,正源源不断地抵达此处,他之前就号称兵力十万,就算没有,现在兵马聚拢的怕是也差不多了。 估计最多月余,必然会率军来攻。” 张巡立刻拱手道: “但随将军吩咐,本官必然能守住睢阳,让永王匹马不得北上。” “不是让您守城。” 薛嵩冷冷道: “我想让您,带着睢阳郡,投降永王。” 张巡一惊,没有立刻回答。 “再去弄点干果来。” 薛嵩喝完了一碗茶汤,意犹未尽,见碟子里佐料空了,很是自来熟地吩咐起旁边的下人。 张巡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薛嵩把自己面前的那碗茶汤也给拿了过去,不由笑起来。 “将军喜欢在茶汤里加东西,但本官又听说,魏王喜饮清茶?” “是。” 薛嵩点点头,道: “大王口味清淡。” “年纪不大,却喜欢清茶,魏王倒是有些年少老成的意味,前途无量啊。” 张巡笑了笑,问道: “魏王年轻,现在可有家室了?” “有王妃了。 但年底之前,应该还会再迎娶两人。 一个是公主, 一个是清河崔氏嫡女。” 薛嵩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些事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张巡听到,不由更为感慨。 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慢悠悠道: “本官,答应将军的要求了。” “但是,希望将军也答应本官一个要求。” “您说。” “此战之后,本官,会辞官前往长安。” “这算什么要求,随您的便好了。” 薛嵩站起身,从侍女手中接过干果碟,一边吃一边看着外面的大雨,意味深长道: “不过, 现在外面下着大雨,您不想找个地方避避?” “心境不同,景色不同。” 张巡缓步走到雨中,转过身,平静看着薛嵩。 “屋内是河北。 外面是天下。 本官, 选大唐。” “还是那句话。” 薛嵩懒洋洋道: “只要让永王兵败,其余的事,大可随您的便。” 颜季明之前曾吩咐过,尽量照顾这个张巡,但薛嵩也是有自己的主意。 既然张巡已经这般挑明意思, 那接下来,他也不用再完全遵照魏王的命令了。 “劳烦您手书一封信,我会派人送给永王。” “信如何写?” “告诉永王,您愿意杀我和献上睢阳,但要求永王必须亲自带兵入睢阳,您才能把城池易手给他。” 薛嵩淡然道: “为了露出破绽,我会暂且引兵前往洛阳。 而您, 只需要坚守一夜,我就会引兵抵达,与您一同夹击永王。” “一言为定。” 感谢书友“”、书友“已是三月暮”、书友“卜卜布卡”的月票,多谢大佬支持! 感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第一百七十五章 洛阳新军 第178章 洛阳新军 “此物甚鲜美,敢问何名?” “此物名为鳆鱼,昔日魏文帝所嗜之物。” 不就是鲍鱼么。 颜季明笑了笑,陈温等人则是从军中低微之处被他提拔起来的,以往没吃过这玩意。 薛嵩笑道: “此鱼是从渤海一路运来,所幸有大王硝石制冰法,沿途都有冰块补给,勉强能送到洛阳。 若是送的再远些,只怕也没这样新鲜,还容易在路上就发臭了。” “是不错。” 鳆鱼本就鲜美,而且这东西还是由洛阳宫内的“御厨”亲手炖出,滋味更好。 颜季明也忍不住多吃了几块,才看向薛嵩身旁那两位。 哥舒翰没怎么吃鳆鱼,见颜季明望来,当即笑道: “老夫身躯老迈,军中医官嘱咐过,却是不能多吃这些。” “这倒是可惜,恰好晚辈带了些上等鹿肉回来,这就命庖厨去做了,鹿肉最壮气血,您用之无妨。” “那老夫就腆着老脸在这等啦,多谢魏王。” 哥舒翰再没有之前的傲气,说话平和,有意逗乐。 当初潼关一战,哥舒翰被玄宗逼着开关迎战,最后被叛军算计到,以至于全军覆没,二十万铁甲葬身灵宝。 而后,哥舒翰做出了一个让世人极为不解的举动。 他降了。 随着安禄山身死,朝廷那边早就没了哥舒翰的消息,自然是以为哥舒翰也跟着一块死了。 就算现在知道他没死,李亨也不会再把他当个宝似的带回去供着,必然是杀之而后快。 哥舒翰想活下去不难,但他要是再想像以前那样体面,唯一的出路,就是跟在颜季明身后。 当然了,也不是不可以投永王。 随着关内一战结束,叛军主力彻底灰飞烟灭,郭子仪等人在咸阳苦战,魏王率军绕后袭取长安,早已为世人所传颂。 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全都是被颜季明率军给收复了回来,世人甚至将其比作是当年的吴王孙权,赞其少年雄主。 除了颜季明自己觉得这名头太过不吉利之外,其他人,诸如陈温等人,听到这种赞叹,往往都喜笑颜开,自觉脸上有光。 雄主二字未可称量,但此名头传出,心向颜季明的人已经不止于河北一处,声威如日中天。 相比之下,永王好像也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而且,他依旧是姓李。 哥舒翰不敢保证自己在永王那儿会成为座上宾还是阶下囚,而像他一样心思的人,譬如投降的叛军将士,其实也大多是这个心思。 他们不可能就此隐姓埋名,糊弄着把日子过下去。 更不敢赌永王是否会接纳他们,愿意赦免他们之前的罪过。 这些人就像是安禄山的“遗产”,被颜季明毫不客气地全部接收过来。 洛阳之前被颜季明攻下后,又被崔乾佑等人夺回,继而再度被薛嵩分兵攻取,几经易手。 颜季明自然没放纵兵马破坏攻城,薛嵩也知道他规矩,入城时三令五申,禁止将士肆意入宫。 崔乾佑那次攻下洛阳后,与安禄山不同,根本无心眷恋此处的温柔乡,而是继续挥军东进。 因此洛阳三度易手,其中的宫城竟然没再受到更多损坏。 而这次回来,颜季明打算把洛阳也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不会再老老实实交给朝廷。 “安禄山的那些姬妾呢?” 他随口问道。 “段氏之前请求离开洛阳宫,自谋生路,末将没有准许。” “准了吧。” 颜季明懒得为难几个女人,想了想,道: “去岁,安禄山攻入洛阳,其军中士卒肆意劫掠杀戮,以至于宫人死的死逃的逃,不少地方都没人打扫了,我打算招一批宫人,负责清理各处。 派人问问这几个女人,若她们愿意留下做个宫人,至少衣食无忧。” “招一批宫人?” 薛嵩眯起眼睛,心里闪过一丝失望。 “如今天下未定,永王大军就在洛阳数百里之外,厉兵秣马,兵锋随时都会北上,直指东都。 末将... 臣斗胆,请大王切莫贪恋美色,当以天下为重!” 唉,就算魏王如此英明,竞也不能免俗么。 这才到什么时候,您就想着选秀了? 颜季明没好气道: “你想多了。 这次军中又带了两位公主回来,总不能全都带回常山去,也太不成体统了,所以我打算让她们住在这儿。 这时候再收一批宫女,可以打扫宫中,就算让她们待在家里,现在洛阳民生凋敝,八成也会被自家爷娘给卖了。” “哦哦,臣明白了。” 薛嵩咳嗽一声,没敢再多说。 谈笑间,仿佛又回到了之前。 一顿饭边吃边谈,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经是下午。 众人酒足饭饱,要么趁空当找地方休息,要么手上还有事没做,得继续去忙碌。 如同颜季明所说,洛阳在饱经战乱后,各处都民生凋敝。 自他上次来过这儿后,城中人口就因为战乱,再度锐减两成。 流民大多逃往河北一带。 若是以往,颜季明自然幸灾乐祸,但现在洛阳也算是他的地盘了,自然得着手解决这种情况。 前面有女官带路,还是上次颜季明入洛阳时见到的那位,叛军两度过境,她和手下几个宫人竟然都侥幸活了下来,颜季明看到熟人,心情也好了些。 女官大约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有些风韵,询问过其姓名,自称姓客,呼之为客氏。 长安宫中带来的那个小宫女魏字也被安置在此处,被颜季明任命为女官,现在正带人打扫两处偏殿,等晚上就将两位公主送来安住。 颜季明击溃回纥人,得到宁国公主,李亨之前和一众皇室子弟都被颜季明派人送到李光弼军中,被安置在潼关。 等他率军到了潼关后,宜宁公主李淑也在此处,请求跟随颜季明一同离开,便也带上了她。 客氏指着前面的宫楼,介绍道: “此处先前为周时修造,号为万象神宫,而后被毁,次年重建,更名为通天宫。” “上皇之前来时,住的都是什么地方?” “自然是大业殿。” 颜季明笑道: “如此奢华,也怪不得安禄山一到这儿就忘了目的。” 薛嵩顺口接道: “不光是他,永王其实也是这般。” “哦?” “臣在睢阳的时候,探子曾多次回报。 说永王虽在军中,但平素喜好宴饮,又有美妾,终日玩乐,不知军事。 自崔乾佑一走,永王曾放言要击溃我军收复洛阳,但自始至终再未动身过。” “果然是个蠢物。” 薛嵩点点头,表示赞同。 颜季明看了一圈宫城,客氏将其带到一处亭台中休息,然后很是懂事的带着几个宫人远远避开,让颜季明好和薛嵩等人说话。 “这倒是个有头脑的。” 薛嵩看着她的背影笑道。 “没点脑子,怕是也难在几次兵灾里活下来。” 颜季明想了想,道: “先前经过潼关时,曾有人建议我屯兵洛阳,固守河南府,以陕郡一带为缓冲,向西构筑防线,向东则全力经营河北、河南。” “不失为上策。” 薛嵩思考片刻,很快就回答道。 相比于陈温,薛嵩不仅是忠心,本身就极有才能,眼光并不局限于军中。 “但这样一来,却是有个缺陷,便是需要更多兵马。 河北向西一带, 太行八陉,处处需要重兵镇守, 向北,得屯兵防备奚人等外族。 安东都护府那边,新罗一直都算安稳,倒是不需要太过担心。 而河南洛阳这边,最多再过一两年,等朝廷喘过气来,必然会将目光看过来,此处也将再度沦为战场,不可不重兵把守。” 薛嵩微微摇头道: “臣在河北的时候,您才养了多少兵马,大约数万人吧?就那么点人,几乎就要把河北的财政给拖垮了。” 跟颜季明待的久了,薛嵩也习惯于一些用词,很自然的便说了出来。 颜季明一直以来都奉行的是精兵政策。 无论是天雄军,还是牙军,都是抽调各处精锐将士组成。 精锐兵马的好处固然很多。 就以不久前的咸阳之战为例。 唐军十数万,叛军七万,都是精锐。 这场战事没有任何值得评点的奇谋,就是双方精锐对砍。 一个军阵里的士卒全部战死,就将下一个军阵派上去填补空缺,最后双方都死战不退,郭子仪凭借兵力优势,后方的预备队兵力远超蔡希德的预备队。 蔡希德最后输在兵力不足。 精锐的好处,在于能打。 “天雄军中的披甲率极高,甚至就算是辅兵,也几乎都有轻甲,这样的军队,打起仗来自然所向披靡,但是相应的花费也太过高昂。 至于牙军就更不用说了,您自己想必也清楚其花费。 安禄山造反时,麾下号称十数万精锐,那都是他在过去十几年里,一点点积攒出来的,您要是想效仿他,那就是... 本末倒置了。” 看颜季明陷入沉思,薛嵩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心里有些紧张。 他之前虽在安禄山军中,得到其信任,但也不可能像这般畅所欲言。 颜季明之前一直都很好说话,但,那时候他是什么? 太守, 节度, 魏侯... 现在,则成了魏王。 “说说你的意思。” 颜季明缓缓道。 “有两个办法。” 薛嵩一喜,连忙道: “一个,就是保持现有的策略,在洛阳屯驻精兵,这样一来,就需要您再建立起一支等同天雄军的精锐,至少要保证忠诚。 缺点也很明显,就是兵马数量最多保持在数万,难以兼顾到河南全部郡县。” “二个,便是在河南重建府兵,可以很快就获得大量兵卒,也可以保证将士们的忠诚,但这样一来,极容易使得河南权贵和官吏对您心生厌恶。 诸如河南世家之类,却并不是像河北世家那样好拿捏的。 一旦他们在其中作梗, 譬如民乱、断税等等, 这些事都会发生。” “若就是这些的话,那倒是无妨。” 颜季明道: “这两策,可同时进行。” 薛嵩嘴角一抽,道: “臣刚才说了,这花费......” “等攻灭永王不就有了。” 颜季明站起身,看着不远处的宫楼,轻松道: “永王大军若是覆灭,等于是淮南、江南的兵力在短时间内是抽调不出来了,这两道,可是富庶的很啊。” “先准备在洛阳组建新军吧。 过几天等我想个名字。” 薛嵩见颜季明下定了决心,苦笑一声,只好赞同。 “臣已经和张巡定策,由其写信,诱使永王孤军深入。” “这计策,怕是有些直白了吧。” 颜季明疑惑道: “之前叛军攻打睢阳,张巡孤军困守孤城,血战数月而不肯降,但凡是个人,都不会相信他这时候要降永王吧?” 薛嵩咳嗽了一声,没有说话。 张巡当初写好信后,薛嵩也很快就看出这封信很难取信永王,便让人从牢中抓来死囚,用其鲜血做书,又让人在其中添加了一些情节。 至于添加的情节么,大概也就是魏王好人妻、张巡不敢声张,魏王搞人母、张巡亡父于九泉之下惨戴绿帽云云。 自然是狗血的可以。 要问这信真不真? 我写的是血书, 你问我里面情节真不真? 光是一眼看上去,言语椎心泣血,字里行间的怨气极深,张巡倒霉老实人的形象顿时跃然纸上,所以他怨恨魏王想要帮助永王的心思完全可以理解。 薛嵩也不敢瞒着,当时写信把这事告诉了颜季明,现在看来,后者似乎是忘了。 他缩了缩脖子,假装对远处的宫楼也很感兴趣。 “您打算让谁主持新军?” “李光弼去守范阳,史思明虽然才能足够,但我不敢放心,至于哥舒翰等人,虽然也有统军的本事,但最多只能充任副帅。 你觉得陈温如何?” 薛嵩毫不犹豫道: “我与他私交如兄弟,但秉忠直言,陈温守成、进取皆不足任将帅,彼率军冲杀倒是可以,但说到统率一军,他确实没这个本事。” 颜季明笑了笑,道: “你觉得谁可以?” “臣岂敢妄言,此事但凭大王主张。” “刘客奴如何?” “可以。” 薛嵩简短道。 两人的话头被打断了,因为隔着老远,他们就看见了公主一行人已经到来。 两位公主的美貌相仿,从面皮到骨子里都是娇媚可人,但气质却极好分辨。 宁国公主李璇嫁过两次,两任丈夫皆早死,这次若不是跟着颜季明,她还要被远嫁到回纥。 至于宜宁公主李淑,早就是熟人了,依旧清纯,隔着老远看到颜季明,当即露出高兴神色,拎起裙角,小步跑来。 “三郎!” 她脸上有些红晕,但更多的,还是高兴。 这次,是她自己选择跟颜季明走的。 李家现在反正也不在乎多丢一次脸面了,但世人对颜季明却是更加津津乐道,将公主主动跟随,引以为一桩美谈。 以往的李淑还很羞涩,但现在好像是放开了许多,当着众人的面也敢抱住颜季明。 “见过殿下。” 颜季明张开手臂,将跑过来的李淑接在怀里。 “臣已经命人去打扫偏殿,今晚,殿下就可以在此处安歇了。” “那...你呢?” “臣过几日要去平定永王,放心,很快就会回来的。” 李淑深吸一口气,在他耳边低声道: “那...等你回来的时候, 你就该娶我了。” 虽然声音很小,但李淑从没说过这般大胆露骨的话,只感觉脸上发烫,害羞的将头埋进颜季明怀中。 她没看到,颜季明的脸色顿时有些发愁。 陪同两位公主入宫的,还有史思明和李宜奴两人,身后分别带着天雄军和奚人士卒,远远看着公主抱住颜季明。 “听说你在魏王手下待了好久。” 史思明的笑容里有些恶意,低声道: “或许魏王不喜欢另一个王。” 李宜奴耸耸肩,道: “或许魏王喜欢多一个义子。” 史思明的笑容僵住了。 李宜奴看着远处的两人,深吸一口气,压住眼底的黯然。 谁以前还不是个公主呢? 第一百七十六章 改写族谱 第179章 改写族谱 一个成功的反派需要具备哪些素质? 低劣的人品? 完全倒转的三观? 本身智商碾压主角但总被一帮低素质手下坏事的霉逼属性? 明明左拥右抱却总喜欢和主角相爱相杀弄出几百章狗血剧情的无情直男? 很显然, 永王都不是。 要说他想有所作为,但他现在整天待在大营里和那几个姬妾鬼混。 要说他做事荒唐,或许也不至于。 永王现在也正试着在河南扶植自己的官吏。 他很快就发觉河南世家大多高傲,不肯买他的账,便粗暴复制了颜季明那一套,希望通过大力提拔出身寒微的读书人以收揽人心。 但这样做便激起了世家们更多的反感。 李璘不是颜季明,他遇到的阻力太大,自己又毫无经验,最后只能撇下烂摊子撒手不管。 志大才疏,这四个字最好形容他。 “也幸好是他在率领这十万大军。” 薛嵩笑道: “若永王身死,余者就如群龙无首,再等您拿出旨意,必然能尽降其众。” “只怕没有那么顺利。” 颜季明微微摇头。 “就算是头猪坐在那位置上,它手底下也还有十万大军呢。” 朝廷宣布永王谋反下令各地兵马讨伐的诏书,颜季明早就拿到了,而且是通过堂堂正正的手段取得的。 永王那边打出的口号依然是复河北,诛国贼,恨不得亲自到河北大喊颜季明是叛逆,请大家擦亮眼睛仔细看看,重归大唐怀抱。 然后人家问,重归大唐怀抱您能给咱们什么? 永王不好意思的一笑,说道: 横征暴敛、秋后算账、增加徭役、逼迫河北继续给关内输血、让出身低贱的读书人从哪来滚回哪去... 到这儿已经说不下去了。 真要这么当面问答的话,永王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开始挨打了。 颜季明身后是一个正在被不断重新整合、民心兵权大多忠于自己的河北。 永王治下是被他闹得乌烟瘴气、离心离德的河南。 薛嵩已经考虑出了一整套完备的策略,顾及到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几种主要情况,对此都有详细稳妥的应对措施。 就好像是高考前还没考试就已经在脑子里模拟出了四五份不同题型考卷的考生一样,还没开打就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成绩。 夏末的一场暴雨,带来了早秋的凉意。 颜季明大军才经过荥阳郡,北面就传来了一个差点吓到他的消息。 黄河决堤了。 好在很快就有新的消息传回,决堤处并不是特别严重,但也需要立刻处理。 颜季明拨出一批人手和粮食,又传令给地方主官,让他们立刻带领民夫劳力修补堤坝。 被这事一闹,大军前进速度都迟缓了许多。睢阳方面接连传来三封军报,颜季明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当天就开始调动兵马。 永王在收到张巡的“降书”后,也被这封血书和其中的情节深深震撼到,当众文武的面高呼我若不出奈苍生何,势必要打倒颜逆在河南的暴政。 崔乾佑知道消息后,当天就带着数十名亲兵离开了军中。 张巡在信中要求永王为表诚意,必须亲自领军前来接手睢阳。 永王也不傻,这次来的时候召集了三万多兵马,就算张巡是诈降,他也可从容判断下一步该怎么走。 三万大军兵临城下,张巡坐镇一座孤城,手下不过两千多兵卒。 这时候的他,做出了与当初面对叛军时一样的决定。 大风吹起,城头旌旗飘飞,将城墙上的血腥气味儿吹到人鼻孔里。 永王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看上去像头急着进食的狼。 “高公,最多两日,雍丘必破。” 站在永王身后的,正是多日不见的高适。 他看向雍丘城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深深的不忍。 之前叛军二度围城,张巡请求高适去河北求援,后者却在出城后,很快就又找到了永王。 高适知道张巡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他更知道,这时候有永王率军守在河南,总好过让颜季明将河南也一并吞下。 当看到血书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以张巡的性子,这封书信必然是诈降。 但他还是说动永王率军前往睢阳,自己则是又调出四万多兵马,分成数队,约定好一旦永王大军受到伏击,这些兵马收到消息就要立刻进军驰援。 城头上,郎将雷万春在得到命令后,才踉踉跄跄地走下城头,随即就跪倒在地。 他感觉到有人用力将自己搀扶起来,抬头看去,认得是军中偏将南霁云。 南霁云却是有些惊骇,看见雷万春身上插着几根箭矢,连忙让身旁的亲兵去找大夫。 张巡站在远处,怔怔看着雷万春浑身是血,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被叛军围攻时众人苦苦守城的日子。 三日过去,河北军连个影子都没看到,但永王得知自己上当后,恼羞成怒之下,下令大军开始猛攻雍丘城。 “张巡!” 城外响起了整齐的高喊声,周围的士卒都看向他,张巡冷哼一声,迈步走上城墙。 城外的永王军中,御史大夫许叔冀和北海太守贺兰进明两人都策马出阵,周围士卒在他们身旁竖起大盾,防止有冷箭射来。 张巡很快就出现在城头,冷冷看着他们。 贺兰进明微微一笑,高声道: “张中丞,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张巡对着他们冷笑一声,眼神愤怒,不顾体面,直呼其名道: “贺兰进明、许叔冀,当初叛贼围攻睢阳时,你二人顾惜兵力,不发一兵一卒支援! 彼时,叛贼主力在前,你我都自顾不暇,本官,倒也是能理解。 但现在, 朝廷已经明旨斥永王为叛,尔等竟甘心附叛,今日汝二人莫非是还想来做说客,要我归降么? 张某, 岂是失节之臣!” 张巡一顿夹枪带棒大骂,贺兰进明神色讪讪,许叔冀却是毫无愧色,自己轻声,身旁士卒等他说完后便大喊,将声音传到城头。 “且不说所谓的朝廷旨意究竟有几分真假,你张巡现在正是与颜逆相勾结,抛开永王所作所为究竟不谈,但他就是天潢贵胄、李氏子孙。 相比之下,颜季明身为臣子,私自招兵买马,养寇自重,甚至于收降纳叛,屡次违抗朝廷旨意,张巡,你与这种逆贼勾搭在一块, 居然还有脸说自己有臣节? 可笑!” 两人对骂了一阵,甚至已经开始互相问候祖籍,贺兰进明很快就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张巡就再也不可能投降了,便赶紧劝阻许叔冀,拉着他回到营中。 “他肯降否?” 永王懒洋洋的,正在给自己倒酒,见两人回来,便立刻问道。 两人面面相觑, 许叔冀缓缓道: “张巡这混账是铁了心不肯投降大王了。” “果真也是个逆贼!” 永王气的喝下一杯酒,看向身旁的高适,低声道: “高公,这张巡抵死不肯降,何不立刻猛攻下此城?” “不可。” 高适平静道: “臣用的是围魏救赵之策,以重兵围睢阳,则薛嵩必然会率领天雄军增援。我军所要做的,是吃下薛嵩的天雄军,而非攻陷睢阳。 天雄军若灭,睢阳亦不可保。” 永王想了想,没有想出其他东西,便点点头继续喝酒。 他之前还没有这般荒唐。 这其中,是有高适在故意引导。 对他来说,无论是颜季明,还是永王,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要对付他们,无非是先后的问题。 颜季明势力疯狂扩张发展,自然得先对付他。 在高适、永王等人所得知的消息里,暂且只知道朝廷在关内获得大捷,叛军几乎被全歼,但并不知道颜季明如今在何处。 高适只希望推动永王和天雄军厮杀起来,让他们两败俱伤,自己才好做那得利的渔翁。 军中许多部将,实际上奉行的都是高适的命令,但也有一些人天真的以为能跟随永王得个从龙之功,早就被高适记在了自己的小本子上。 晚上,他有些疲惫地回到自己营帐里,正要闭上眼睛歇息,就有一名士卒打扮的人走进来。 高适睁眼看去,淡淡道: “崔将军。” “崔某现在已经是白身了。” 崔乾佑坐下来,自嘲地一笑。 “放心,等此间事了,本节度会上奏朝廷,为你表功,当然了,那时候恐怕将军得改个其他名字。” 叛军起兵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崔乾佑的名声就已经在朝廷人尽皆知。 当然了,是恶名。 他被朝廷抓到,就是大卸八块的下场。 “如今知道将军身份的人已经被全部灭口,再等永王一死,将军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来了。” 崔乾佑疑惑道: “就算永王死了,可也还有不少士卒认得我面孔,他们总不可能...” 高适眉头微皱,似是有些不耐烦。 “永王说你是叛将崔乾佑,朝廷会相信,若贩夫走卒说你是叛将崔乾佑,那就是污蔑而已。 有本节度为你作保,还有谁能开口说你的不是,或者说,还有谁敢?” 高适在后世以诗作闻名,但在大唐,他是货真价实的淮南节度使。 “崔某明白了。” 崔乾佑微微颔首。 “节度下一步准备如何?” “继续围城罢了。 我料定最多再有数日,薛嵩和天雄军兵马必然抵达。据探子回报,薛嵩为人谨慎,必不可能一次性出动全部兵马, 而我军在雍丘城前的有三万人,后面埋伏的兵马有四万人,两相夹击,薛嵩必败无疑。” 高适侃侃而谈,脸上终究露出一份得意,浑然忘了坐在他面前说话的,在叛军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将。 崔乾佑很快就想到纰漏之处,问道: “倘若颜季明也率军到来,他和薛嵩合兵一处,兵马至少会超过五万,那时候我军就算能出其不意,但也绝无可能吞掉他们的全部兵力,反倒是有可能...” “这...” 高适愣了一下,很快又道: “不会的,之前朝廷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要将颜季明留在关内,一时半会,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回到河南。” “我是说...倘若...” “不,崔将军你多虑了。” 高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道: “不要考虑太多,老老实实在军中等着,收起你那些心思,等平定颜季明和永王之后,你就可以......” “好大的一张饼。” 崔乾佑一走出营帐,就在心里冷笑起来。 好在自己有所准备。 当初他率军投降永王的时候,可不是一人一骑走投无路才选择投降的,而是带着过万兵马归降。 高适掌权后,连消带打不停分化他的军权,但到现在,崔乾佑手中其实还握有一支兵力约在五千人上下的军队。 但这支军队被打发的很远,不在永王本部兵马之内,而是在后面那四万伏兵之中,因此连高适都没意识到这支兵马的存在,只是将其作为江淮军队正常调动。 五千人,想要用他们对付颜季明已经是不可能了。 时间一长,崔乾佑复仇的心思已经淡了很多,不久前,有一个堂兄给他写信,许诺让崔乾佑重建博陵崔氏,给他足够的地位和权力。 那堂兄的名字,叫崔佑甫。 五千人打不了河北军, 但用来搞搞永王军已经绰绰有余。 崔乾佑一向自视甚高,因此在两相为难的处境里,选择投降永王,不惜自称为儿,呼永王做义父,就是希望能击溃颜季明。 但永王却受小妾的挑拨,很快就远离了崔乾佑,甚至将他打发的远远的。 既然已经没有击败颜季明的希望,那,他只好选择加入了。 崔乾佑知道高适是在打什么算盘,也没在信中立刻告诉颜季明,而是自有打算,想在临走前再坑高适一把。 永王一旦得知自己一直受到高适的蒙骗,八成会在盛怒之下直接杀了高适。 这样一来, 永王便会被彻底打上叛逆的罪名。 颜季明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地攻打永王,甚至是借口追缉永王余党,将手伸到淮南、江南之中,继续扩张势力。 崔乾佑不知道颜季明已经到了河南。 但他清楚,一旦自己下定决心背叛,永王和高适都会必败无疑。 崔乾佑看着漆黑的夜空,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父亲,儿没法帮您报仇了。 但以后在族谱上, 您可以排第一。” 第一百七十七章 祥瑞 第180章 祥瑞 天雄军伍长刘汗很讨厌河南的天气。 相比于河北和关内,河南每年的雨水多的吓人,就光是行军这几日,路上就又遭遇了一场大雨。 他和其他士卒们都沾染了一身泥泞,每天睡觉前,还都得被逼着喝下味道很差的姜茶。 因为这是魏王的命令,刘汗才会一边嘟囔着骂老天爷,一边捏着鼻子把姜茶灌下去。 若是在其他军队中,这个关系是完全反过来的。 安守忠听到了士卒们的谩骂,但一贯喜欢“以暴制暴”的他,这时候也不得不收起以往的作风,尽可能地保证军中士气。 河南的战事已经开启,前方哨探传回了大量的消息,据说已经爆发了小规模的厮杀。 但颜季明这边有意试探,利用小股骑兵不断尝试突破,很快就查明了永王似乎并没有组织起缓冲的防线。 要知道,坐镇河北、继承了叛军大量遗产的天雄军,其中自然也包含了精锐骑兵的存在,随时都能直接发动奔袭。 永王似乎根本就没有防备骑兵的意识。 “刘大,我的马呢?” 隔着老远就听到了叫嚷声,刘汗头也不抬,没好气道: “恁马没了!” “哈哈哈...” 两个河北大汉走过来,都穿着甲胄,刘汗不由自主问道: “这是要开打了么?” 其中一名大汉点点头,笑道: “不方便说太多,你只要知道,两天后这些战马就要和咱们一起动身了。” 刘汗知道他是骑兵中的校尉,不由得有些羡慕,道: “只可惜,咱腿上这该死的伤,让咱只能在这后营养马。” “养马不也是挺好的,你看你都做到伍长了。” 大汉摇摇头,道: “你这活计比起咱们可轻松多了。 就咱天雄军的班子搭起来, 哪次不是咱们骑兵冲锋在前? 你去算算死了多少兄弟?” 刘汗叹息一声,并不回答。 两名大汉和刘汗是老乡,也不想再让他难过,便扯开话题,笑道: “等这次回去,你也应该去讨个婆娘了吧?” “是。” 刘汗点点头,并不反感这样的对话。 天雄军中大多数都是河北人,彼此说话的口音都带着熟稔,互相称呼三郎大郎,让人仿佛又置身于家乡。 “等打完这一仗,你们也就能歇一阵子了。” “哪能呢。” 大汉笑起来,道: “咱们是魏王的兵卒,只要大王他老人家一道号令,咱们随时都能上马,怎能说歇息二字。” “大王可年轻着哩。” “年轻好啊...” 大汉鬼使神差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才敢低声道: “古往今来,可有咱们大王这般的人物么? 跟你说件事,前些日子,有弟兄从河里捞出了一条玉鱼。” “玉鱼?” 刘汗忽的也有些紧张和兴奋起来。 “对,一条白玉做的鱼。身上还刻着几个字...” “这是哪个混账搞出来的?” 颜季明极少对手下将士发脾气。 一来是没必要,做错事直接推出去砍了,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没必要用发脾气达成目的。 二来是手下这些大都不是能随意推出去砍掉的人,正常情况下一半威严一半怀柔,效果比破口大骂更好。 但颜季明这时候却是难得的有些绷不住了。 “有这闲工夫,能不能动动脑子去想想接下来的仗怎么打?” 约有两个巴掌那么长的玉鱼,正摆在众人面前,做工很精致,而且其体表还刻着几个字。 洛水祥鱼,颜为其主。 这尼玛做祥瑞能不能上点心啊,哪怕是刻个字谜也比这样赤裸裸表达要好得多吧。 “谁做的?” 颜季明指着玉鱼。 众人面面相觑。 崔佑甫咳嗽一声,道: “大王,您是了解我的。我对您最忠心了,要是做这事,肯定得先问您。” 颜季明看向薛嵩,后者连忙道: “大王,您是了解我的,要末将真做这事,军中那群混账肯定也会跟着起哄,毕竟他们可是也盼着您... 但现在,军中可都安静着,也没多少人知晓这件事。” 当颜季明看向自己的时候,田承嗣很是莫名其妙。 “您别看我啊,末将在军中一没权力二没心腹的,只能混日子,弄这花里胡哨的干啥?” 史思明则是连话都没说,默默与颜季明对视。 意思很明显。 他们都没理由,我何苦做这事弄得一身骚? “这事封锁消息,别传出去就好。” 颜季明重新坐下,无奈道了一句,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薛嵩。 “睢阳情况如何了?” “据一日前的消息,应该尚可坚守。” “派人传令给马燧,让他加快速度。” 颜季明平静道: “睢阳和张巡,都不可有失。” “末将明白。” 早会结束,众人各自离去,崔佑甫留下,颜季明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这到底是谁干的?” “现在纠结这事还有用吗?” 崔佑甫淡淡道: “而且您的反应,也太过...认真了些。” “我不喜欢别人绕过我搞这些东西。” 颜季明拎起茶壶倒了一杯清茶,又倒一杯,递给崔佑甫。 “你我都清楚,这样的手段,上不得台面。” “自古以来,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让多少人上了台面。” 崔佑甫吹了吹茶,啜饮一口,笑道: “就算是贫苦人家,年底时候也会割点肉回去,给家里添口味道。 大王天天喝这清茶,不觉得太过清淡么?” “先平淡,而后做什么都有滋味。” 颜季明放下茶杯,笑了笑。 “言之有理。” 崔佑甫点点头,转移了话题,道: “您真心打算招降他?” “崔乾佑似乎是你族弟吧?” 颜季明温和道: “他也是个有本事的。” “从田承嗣到史思明,您都是这么说的。” 崔乾佑意味深长道: “而且,他们之前都是什么身份,您肯定是记得的吧?” “叛将。 叛的了大唐,自然也叛的了我,是这个意思吗?” “臣不敢如此妄言。” 颜季明示意崔佑甫将玉鱼放到自己面前,自己伸手摆弄一下,让玉鱼和玉玺并排放在一块。 “知道它们有啥区别吗?” “那就是, 一个是真的当不了假,一个是假的想当真。 贻孙,太过心急,反倒容易弄真成假。” 崔佑甫沉默片刻,低声道: “臣懂了。” “家底大了,大家的心思也就多了。” 颜季明叹息一声,道: “不光是你,就连薛嵩,也知道自作主张了。” “虽说前日因为黄河决堤,不得不停下脚步,但薛嵩应该知道要建议我立刻分出兵马,稳住睢阳。 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 这是想要张巡死啊。 他却以为......这是为我好。” 薛嵩没说,颜季明便真的没出兵。 雍丘城被数万江淮兵猛攻了四日,北城门外依旧看不到魏字旗的到来。 向日虽未见面,薛嵩率军救下睢阳后,曾转交给张巡一封颜季明的亲笔信。 信里是一首诗,盛赞张巡守城的气节。 张巡看着这首诗,神色漠然。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太守,末将和弟兄们已经准备好了。” 南霁云穿着一身甲胄,对着张巡躬身施礼。 张巡开口了,声音苦涩。 “三十余骑,能冲出城么?” “请太守放心,末将就算是死,也一定会去洛阳搬来救兵!” 薛嵩之前就说是要率军去洛阳。 张巡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苦笑,他缓缓道: “真的,有援军么?” “您?” 南霁云愣住了。 这几日,一直都是张巡在激励将士,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大家援军一定会到。 “出城去吧,或许能有活路。” 张巡站起身,淡淡道。 “南八!” 南霁云刚走到门口,听到张巡喊他,立刻回过头。 张巡怔怔看着他,呢喃道: “将两千多将士的命和一座烂城绑在一块,这是罪吧?” “为国家至此,太守为何如此自轻。” 南霁云沉声道: “不光是末将,全城上下两千多将士,大家都知道,之前面对叛军守城,是为了身后江淮千里土地。 现在,则是为了东都。 雍丘在,睢阳在, 洛阳,也就不会被永王这个叛贼夺去。” 南霁云走后,张巡缓缓坐下,凝视着信上的那首诗,忽然冷笑起来。 “魏王...永王...” ...... “攻城!” 随着四日过去,更多的攻城器械已经打造好,很快就被推到了雍丘城前。 永王一道命令,更多的江淮军也加入战场,这其中自然也有高适的暗中推动。 最讥讽的是,他们要攻打的城,在数月之前,曾拼死抵御过叛军,为的,就是身后的江淮不受叛军侵害。 人都是有羞耻心的,江淮军知道张巡的故事后,不少人甚至一同跪在永王大营前,恳求永王罢兵。 攻城一度不顺利。 何况江淮军也本就疏于战争,连日的伤亡让军中士气越发低沉,逃兵的情况很多。 永王知道这一点后,下令抽调军中骑兵在营外日夜巡逻,一旦抓到逃卒,就地斩首,将首级悬挂在营门外。 “干什么的?” 营门口有大量的守门士卒,打扮成普通士卒的崔乾佑冷笑一声,出示了高适的身份信物,门口的校尉查验过后,慌忙躬身施礼。 “奉节度命,出营办事。” “是。” 校尉站起身,喝道:“打开营门!” 崔乾佑离开了大营就策马狂奔起来,沿途不时出示高适的身份信物,免得被巡骑拿下。 营外四十里外有座山,山路入口处,有两名唐军士卒看守。 战马狂奔了四十里,早就累地不成样子,崔乾佑没有半点心疼,跳下马就往山里走去,两名士卒却没半点阻拦,恭恭敬敬地对他施礼。 “末将拜见将军!” “末将拜见将军!” “五千人都在这里?” “是。” “那就不用等了。” 崔乾佑伸开手臂,平静道: “替本将着甲。” 崔字旗在风中扯开,五千多士卒整军出发,开始朝着太康县前进。 永王在雍丘城前屯兵,伏兵在身后二十里外,而淮阳郡太康县,距离永王本部兵马约有三十里,在其西南方,而那儿是江淮军屯粮所在,只有四千兵马驻守。 利用高适的身份信物,此处依旧畅通无阻。 他为了挑拨永王和颜季明两相争斗消磨彼此的实力,也是不遗余力,但高适做的事情太险,所以他无时不刻都很谨慎。 大部分江淮军,私底下只是遵从高适的命令,并不想跟随永王造反。 “传令给将士们,高节度有赏赐,让他们卸了甲胄,去校场领赏。” 到了太康县,已经是第二天一早。 崔乾佑进了城内,对城内主将笑道。 “可...” 将军有些疑惑道: “若是要犒军,为何先前并未有消息传来?” “高节度考虑到将士们辛劳,临时送了一批赏赐过来,怎么,你这是替将士们拒绝了?” 崔乾佑把玩着茶杯,眼里闪过一丝阴冷。 “传令吧。” “...好。” 四千多唐军聚集到校场内,等待着上官所说的赏赐。 但很快,他们就发觉了不对劲。 “校场大门为何关起来了?” “开门!” “赏赐呢?” “将军何在,尔等是何人!” 鲜血一滴滴洒在地上,崔乾佑踩着鲜血,一步一个血脚印,出现在门口。 他扔掉将军的头颅,随意道。 “放箭。” 惨叫声响起。 崔乾佑深吸一口气,副将小跑过来,低声道: “太康县城外,出现了好多骑兵。 是唐军... 唐军来了!” “慌什么?” 崔乾佑一把扯住副将,看着他的脸,狞笑道: “你我现在复为唐军矣。” 粮道断绝,后续四万多江淮军已经派人送信到前方大营询问,但一直没得到回信。 总不能让自己和将士们干等在这饿死, 江淮将领们纷纷率军后撤就粮。 而这时候,他们也就彻底和永王本部兵马拉开了距离。 ...... 如同南霁云预料的那样,出城的时候固然有伤亡,但他还是侥幸冲了出来。 或许也是那些江淮军士卒不愿过多为难他们。 出了城门,他带着身后的十多名骑兵向北策马飞奔。 “将军...” 一名骑兵忽然指着前方,面露惊愕。 “快停下!前方有兵马。” “不,冲过去,” 南霁云狠狠抹了一下眼睛,他已经看到了那支兵马的旗帜。 “薛字旗... 是天雄军!” 南霁云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年轻人。 但见他的,是薛嵩。 “末将拜见薛将军! 末将,有紧急军情...” “不用多说了。” 薛嵩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早在前日,大王就已经亲自率军出发,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到雍丘了。” “啊?” 南霁云不由愣住。 “可...末将为何在路上没有碰到大王的兵马?” 薛嵩平静道: “你在质疑我,还是大王?” “末将岂敢。” “去军中歇着吧,最多晚上,就能传回消息了。” “...末将知道了。” 中午时候,大雨倾盆。 “这么大雨,希望黄河不要再决堤了。” 颜季明微微抬头,欣赏着雨景。 田承嗣则是笑道: “之前在邺郡,也是一场大雨,末将惨败于大王之手。 洛水玉鱼之兆,或许就是遇雨之意。 遇雨,则吉。” “少扯乱七八糟没用的。” 雨幕中的雍丘城,显得越发冷清孤寂。 城头士卒已经看到了这支庞大兵马的到来,都站在城头上冷眼看着。 片刻后,军中旌旗开始挥舞。 一面猩红色的王旗升起。 城头开始爆发出欢呼声,张巡站在雨中,看着正在不断靠近的大军,不知道脸上是雨还是泪。 而不远处的永王大营内,这时候已经乱作一团。 永王手里拿着沾血的长刀,神情暴怒。 崔乾佑临走前把高适的所作所为巧妙告知了永王,后者之前一直被高适蒙在鼓里,等崔乾佑点醒他后,当即醒悟过来,恨不得立刻杀了高适。 高适神情颓靡,小腹处不断渗出鲜血,染红了衣裳。 在他周围有不少士卒拔刀保护着他。 “撤。” 他深深看了永王一眼,无奈道。 暴雨如注,泥水飞溅,万千马蹄声如雨幕下的惊雷,滚滚而来。 雍丘城门大开,一千多神情疲惫但面露狂热的唐军,跟在骑兵的身后,朝着永王大营出击。 “一个个现在都喜欢卖弄心思。” 颜季明看着大军正在撕开永王的大营,但眼神始终淡然。 他看了一眼陈温,笑道: “其实呢,我想的很简单。 这辈子, 我要活的顺心如意。” “但张巡此人,毕竟不会...” “我看他顺眼,所以我想让他活。” 颜季明平静道: “这个理由够么?” 陈温低下头,不再言语。 “至于永王,我看他有点不顺眼。” 颜季明伸了个懒腰,随意道: “传令下去,不论死活,赏千金,任太守。” “喏!” 感谢书友“等不到月圆”、书友“天与地的境界线”、书友“啊小娘子别跑”、书友“缀玉连珠六十年”的月票, 感谢书友“mr渴死的鱼”的打赏,感谢大佬们的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第一百七十八章 过河拆桥,借刀杀人...无懈可击! 第181章 过河拆桥,借刀杀人...无懈可击! 站在雨里看着千军万马在自己的命令下发起冲锋,场面固然很帅。 但之后受了风寒的滋味,则让颜季明很快就开始后悔那样愚蠢的举动。 “永王三万多本部兵马死伤过半,余者尽降。” 陈温很快又补充道: “但永王逃了。” “没抓到?” “是。” “那也正好,免得我再多一条被人诟病的罪责。” 颜季明放下药汤,懒洋洋道: “让万花追杀。” “是。” “对了,现在是谁在管河南这块?” “是臣暂代职务。” “推两个能做事的上来。” 陈温想了想,道: “那便是臣的副手了,一男一女,都伶俐的紧。” 男的叫陆培,瞎了只眼,原先是洛阳的守城卒,当初安禄山率军攻入洛阳,他在叛军的屠杀中勉强活了下来。 女的叫白晚娘,出身是个妓子,往往消息灵通。 两人都知道面前坐着的人是魏王,心里吃惊于其年轻,但都恭敬的很,毫不犹豫地跪下。 “属下拜见魏王!” 上面没有说话。 两人没有听到回答,心里一慌,当即把头埋地又深了些。 颜季明拿过帕子擦擦鼻涕,实在是难受,缓了一会儿,才沉声道: “河南现在能调动多少人手?” 陆培立刻道: “回魏王的话,约有三百多人,大多是好手,诸道皆省得。” “替我找到永王。” “喏!” 两人立刻答应,就听见颜季明又慢悠悠道: “不过呢,阿嚏...毕竟都是些粗莽汉子,下手没轻没重也是正常,懂么?” “属下明白!” 陆培明显比白晚娘心思活络些,当即又道: “大王,还有一件事,属下斗胆,想询问一二。” “何事?” “永王已经是叛逆,据属下所知,与永王有所勾结,为其提供兵马、粮秣的人,也不在少数,若这些人这时候又收留了永王,帮他逃跑...” “永王谋逆,帮他的,等同其罪。” 颜季明淡淡道。 “属下明白。” “去做事吧。” “喏!” 两人走后,陈温重新进来,颜季明将一个册子扔给他,道: “照这个名单,一家家派出官吏登门,要求他们派出子弟任官。” “是。” “后续还有一份名单,已经让人在弄了,你明日一早,派人去县衙取来,记住,那份名单上的,是要抓起来审问的。 他们是永王同党。” “臣遵命。” 颜季明也不全靠着崔佑甫出主意,他养着不少谋士和幕僚,这些人的利益与他捆绑在一起,很多时候都能得到合适的建议。 但这些人终究不是什么运筹帷幄的大才,集思广益想办法倒是可以,放出去后最多任个县令之类的官,才能有限的很。 永王跑了,他后方还有四万多兵马,现在已经查明情况,是由淮南节度使高适接手了过去。 高适对颜季明的敌意很明显。 但崔乾佑占据太康县,彻底断了他的粮道,高适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就是退兵。 所以高适的江淮兵暂且无法再构成威胁,河南大势尽在颜季明手中,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安抚和同化。 不同于河北,河南现在遭受的战乱更加严重,这也就意味着世家大族们会更容易接受颜季明的到来。 先前武氏在任期间,就下死手狠整世家大族;而后在安禄山造反的过程中,河南被长久占据,但凡不服的本地门阀世家,大多被除草般抹去。 剩下的那些,自然是都依附了叛军的。 但问题是,现在“唐军”打回来了。 这些通敌的家族,就只剩下投附颜季明这条路可走。 只有一个词能形容他们。 那就是左右为难。 这也证明了,诗书礼仪纵然能传承千古,但在金戈铁马面前,便失去了其意义。 只要他们老老实实的,颜季明也不想多动刀子。 他从河北调动起一批官吏,让他们暂时接手河南各处郡县,恢复各处稳定,但年底之前要确保河南本地官吏占比达到六成。 这也是尽量释放出善意了。 双方都有诚意,才能既谈交情又谈生意。 河南流民很多,因此而生的盗匪祸患不在少数,接下来还得花大代价招抚流民,连带着兵马征缴盗匪,事情极多。 直到深夜,颜季明都没把今天送过来的文书看完。 要处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之前打仗时候要考虑的事情只有打赢,但永王一败,大半个河南的烂摊子全堆到了颜季明手上。 他之前还不以为然,觉得自己能弄好河北,河南估计也不成问题。 现在看来,自己还是想的太轻松了。 他揉了揉眉头,正想喊人过来倒杯茶,忽然眼神微凝,听到了外面急促的脚步声。 “大王!” 陈温的声音响起,有些焦急。 “城内府库和县衙都走水了!” ...... 陆培带着人手去抓永王了,现在城内管万花密探的头目,是白晚娘。 颜季明一句话,陈温便把城内的万花密探全部交给两人,自己卸了代管密探的差。 这个时常笑靥如花实则心狠手辣的女人,跪在魏王面前的时候大气不敢出,全都是由陆培代为回答,但现在则是暗恨陆培。 “把好手全都带走了,老娘想要查个事都没人差遣。” 一夜大火,县衙和府库被烧成白地,耗子进去都得带着两泡眼泪走出来。 什么都没剩下。 “这四个什么身份?” 白晚娘走到一排焦尸身旁,抬脚踹了踹,没半点害怕的意思。 “查清楚了,四人都是魏王的幕僚。” 白晚娘嘴角一抽,慌忙收回脚,低声道了一句“得罪莫怪”。 “昨夜大火,四人在火中被烧成焦尸。不过,您看这边。” 那名万花密探将其中一具尸体翻起,也不嫌弃味道,指着某处道: “刀伤。” “人为。” 白晚娘眼神一凝。 “看样子得去大王那边再问一次。” 她终究还是畏惧魏王的气势,踹了一脚旁边的手下,道: “你跑一趟,去大王那边打听一下,这几个文吏昨夜在县衙做什么。” 手下翻了个白眼,不得不答应下来。 “是。” 手下离开后,白晚娘往县衙内走,到处都有收拾东西的士卒,她随意询问了几句,士卒知道她身份,也不敢怠慢。 “四个人都是被砍死,杀人者放火烧了此处,随即逃走。” 白晚娘仔细看了四周,忽然啧了一声。 士卒小心翼翼问道: “您是看出来什么了?” “放屁。” 白晚娘愤愤道: “这儿烧的一片黑,能看出什么才是有鬼了。” “今早丑时,临近的县城也送来消息,说是县官被杀,县衙被烧了。” 颜季明把文书放在陈温面前,沉声道: “两件事都是一样的。” 县衙里有什么? 颜季明清楚记得自己是让那四个幕僚拟定一份名单,而名单里的人和家族大多都被抓起来。 但这目标可就太大了。 “先照着这个范围继续继续查吧。” 颜季明想了想,补充道: “我会派人去常山,把沈青调过来,再调来一批人手负责查案。” 万花密探本来不是搞这个行当的,调他们专门做这事多少有点大材小用的意思。 但现在河南诸处凋敝,百废待兴,各处县衙连人手都配备不齐,城内治安大都靠天雄军士卒维持。 想找人查案子? 还得是自己出人。 何况这几乎都是在他头上动土了。 中午吃的是猪肉炖粉条。 粉条的做法是颜季明教给厨子的,做了两次,厨子很快就能熟练上手,口感不错。 崔佑甫盛了第二碗饭,才对着颜季明笑道: “河南的事得加快些做。” “怎么了?” “朝廷那边动静不小。” 崔佑甫拖起一大坨粉条放到自己碗里,吹了吹,一口下去,酣畅淋漓。 “味道可以啊。” “我那边还有成捆的粉条,吃完饭随便你拿。” 崔佑甫点点头,笑道: “还有其他的么?” “有的是,你要喜欢,连我那厨子都一并借给你。” “您打算让臣留在河南?” “是有这个想法。” “不用厨子。” 崔佑甫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放下碗,懒洋洋道: “要不您再借点兵吧。” “河南的兵还不够?我都要在洛阳那边建立新军了,明面上也可归你调用。” “是私军。” 崔佑甫敲了敲碗边儿,脸上露出些踌躇。 “臣留在河南这边,若是没点人手保护,只怕哪天就没了吃饭家伙。 这两天的事,我可是听说了。” “迟早都能抓到的。不光是放火的人,还有永王。 你留在河南这边,大小诸事都听你吩咐,岂不是好。 放心,肯定会调人手过来,全部听你的。” 颜季明也吃完了,看看崔佑甫没有去盛第三碗,笑道: “不吃了?” “饱了。” 崔佑甫摇摇头。 饼太大了。 ...... 夜深了,屋外秋风声急,吹动满庭竹林。 小富之家,住处宽阔,喜欢种些梅兰竹菊,是常事。 永王坐在庭院内,神情怔忪,呆呆看着摇晃的竹子。 “夜深了,大王何不去歇息?” 竹影摇曳,一个中年人缓步走出。 永王转头看向他,有些疑惑道: “郑氏,为何要救我?” “救您的并非荥阳郑氏,而是老夫一人罢了。” 中年人平静道: “等过几日,风声消停了些,老夫会派人送您去江南。” “等本王到了江南,必然会重谢于您!” 中年人摇摇头。 “今早,郑氏族中就有五名子弟响应征辟,去洛阳做了官。” 永王不觉愣住。 现如今洛阳的官,自然是给颜季明做事的。 “你们究竟...” “郑氏也是身不由己啊。” 中年人叹息一声,面露无奈。 “前有叛贼,不得已而降贼,后有官军,又借着通敌的名头问罪,郑氏早已里外不是人,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大王您了。 希望大王早日回到江南,兴复义军,洗脱罪名。 臣相信,朝廷下旨斥责大王是叛逆一事,必然另有曲折。” 永王半信不信,但还是点点头。 “对了,还有一事。” 中年人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有些歉意的笑了笑。 “听说先前也有几家,私下与大王往来,若大王肯亲笔写一封信给他们,有这些家族的帮助,兴许大王就能毫无风险地回去。” “毫无风险...” 永王愕然,道: “莫非您把我送回去,路上还能有什么波折不成?” “路上盗匪、流寇,不少还都是各处战场的逃卒,有弓弩兵甲,就算是商队,现在也得成群结队的才敢过去。 您懂得,现在时候不好嘛。” “这...” 永王当即也忧虑起来,想了想,问道: “有纸笔么?” “臣这就去拿来。” 中年人眼里露出一丝喜意,但永王迟钝,对此毫无察觉。 “这几家,先前都曾对我出力甚多,现在也不大可能会背叛我。” 永王吹了吹墨痕,毫不怀疑地将信递过去。 “臣今夜就差人去送信,明日一早的时候,大王您就得启程啦,请早点去歇息吧。” 中年人挥挥手,身后又走出两名美婢,娇滴滴的对着永王俯身下拜,笑道: “奴等服侍大王去歇息。” “好...好...” 中年人捏着书信,走出了小院,门口有一个神情焦急的年轻人,一看到他出来,连忙低声道:“父亲,出事了。” “何事?” “魏王的狗追咬来了,在大堂等着您呢。” “慌什么。” 中年人扬起书信,笑道: “荥阳郑氏,将会是河南上下对魏王最忠心的一家。 追来的是狗, 咱们也是!” 您这莫名其妙的骄傲是怎么回事... 儿子都看傻了。 “不是,您要是打算投靠魏王,为何前两日还要派人杀了他的幕僚,烧了好几处城内的县衙? 而且... 永王就在里面,您把他献出来,不就是大功一件么?” “这叫狡兔三窟。” 郑氏家主缓缓道: “投靠魏王是一者; 烧县衙是为了取来其中的书信和账簿之类的东西,这些可以用来威胁其他的家族,此乃二者, 三呢,就是放走永王。” “可您这第一条就不大好办吧?魏王凭什么相信您?” 儿子哭笑不得。 “自然是靠着这封信。” 郑氏家主淡淡道:“这封信里提到的几家,全都不要再靠近了,咱们也正好有他们的罪证,过些日子,直接送给魏王,必然能得其信任了。” “为什么要过些日子?魏王的那些...门客,还是叫什么花来着的手下,就在大堂那边等着,咱们现在就把这个送...” “混账!” 郑氏家主连忙给了一个爆栗,儿子捂着头不敢说话。 “人家现在是挺着刀口正愁见不了血,今夜只要糊弄几句就能把他们打发了,要是现在露出点什么,八成会被他们死咬着不松口。 等风头过了,也就可以送信了。” 儿子唯唯诺诺。 “还有一件事。” “您说。” “派出去的那些门客豪侠,都回来了么?” “都回来了。” “今夜,把他们全部灭口。” “...儿明白。” 感谢书友“未知千里”、书友“飞活在太空的鱼”、书友“缀玉连珠六十年”的月票,感谢大佬们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这两天有空时候会加更。 第一百七十九章 故人西辞 第182章 故人西辞 郑氏家主认为自己的策略目前还是十分成功的,当他派人把那封信送过去的时候,下午就有文吏登门,彬彬有礼地告诉他,魏王有请。 永王本部兵马全军覆没,四万埋伏在后方的大军,因为缺粮,不得不在高适的命令下一同撤退。 当郑氏家主知道这个消息后,只庆幸自己在最初没有死心塌地站在永王那边。 自己并没有看错永王的废物程度。 而且...也没看错这个魏王的心慈手软。 果然是个年轻的善人,很容易就信了他的话。 马车在街道上缓缓前行,因为天雄军的入驻,城中治安和秩序比太平的时候还要好。 成排的甲士在街上站岗或是巡逻,新入城的流民们脸上带着怯懦和好奇的神情,在文吏的安排下登记姓名,领取身份牌子——这是帮他们在城中重新安居乐业的重要凭证。 无论是文吏还是旁边维持秩序的士卒,虽然大都神情冰冷,但并没有趾高气昂的样子,全都是照着规矩办事,没有多余的热情,平等一致地帮助所有人。 是的,平等。 当郑氏家主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立刻就觉得极其可笑。 这显然又是出自那位魏王的授意。 听听,多高尚。 让贱民成群结队地站在官衙面前吵吵嚷嚷,把这儿变成了一个闹市。 收揽民心用得着这样? 开仓赈济,打发一点粮食,就足以让这些人感激涕零了。 郑氏家主觉得见面后有必要和魏王谈一谈自己在这方面的心得。 世家大族如何维护自己在地面上的良好名声? 平日里一样收税,要是哪家佃户实在撑不下去了,就送点粮食送点药过去,人死了,也就拿块草席卷吧卷吧埋了,再心善些的“爷儿们”,兴许能打发一副棺材。 在外面走着碰见他们,也是慈眉善目地询问收成如何,但回去之后,家里人一说哪家又饿死了个老汉,他们便一挥手,满不在乎道: 嗨,哪年不饿死几个?反正人那么多。 脸上一团火,心里一把刀。 事实就是,家族粮仓里每年都有烂透的粮食,而外面总有地方能看到饿死的人。 哪怕是盛世。 “主人,到地儿了。” 马车停下,马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因为周围太过嘈杂,郑氏家主又看得出神,等马夫掀开帘子把头探进来喊了声才回过神来。 他把帘子放下,没好气道: “出去,别把车厢里弄臭了。” “是。” 马夫唯唯诺诺,连忙把头缩回去。 站在县衙的另一道正门前面,这儿倒是冷清了些,但也还有不少人。 有文吏站在队伍前面,他们在给百姓放粮。 “果然也还是那一套。” 郑氏家主嗤之以鼻,远远看了一眼,认得放的是粟和粗面胡饼。 “糟蹋东西。” 他恨恨地嘟囔一声,嘴角的冷笑很快就变成了温和谦逊的笑容,继而抬起头,看向迎出来的一名官吏。 “烦请尊驾告知一声,下官郑环山,求见魏王。” 郑氏家主是有官身的。 如果这儿是节度府或是洛阳的话,兴许还能让郑氏家主对魏王有所改观。 但这儿只是一个县城的官衙。 大堂上,一个穿着黑色常服的青年恰好抬起头,看见了一行人的到来。 “既然大王有客,下官便告辞了。” 张巡站起身,对着颜季明躬身施礼,后者却笑道: “留下来一起见见吧。” “下官,拜见魏王!” 郑氏家主对着颜季明躬身施礼,然后起身笑道: “昔日曾与令尊和令叔父见过几面,都是谦谦君子,颜氏家传,令人钦佩。” 这开口就是倚老卖老。 “既然如此,那本王还得叫您一声伯父了?” “下官岂敢。” “郑伯父不用自谦啊。” 颜季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笑道: “既然您认得家父,若是本王再倨傲些,岂不是让外人耻笑颜家子毫无教养么?” “谁敢耻笑!” 郑氏家主立刻站直了身板,气愤道: “大王您是年少成名啊。 国家板荡,时局危乱,是您领着麾下铁骑,四处为国征战,一步步安定了河北河南。 大丈夫生当如此! 如此英姿,老夫闻之尚且心驰神往,恨不得再年轻些,捐了家资,领着族中儿郎跟随大王,鞍前马后...” 旁边的张巡嘴角一抽。 他是忠于朝廷的,对于这番不加掩饰的吹捧,心里并不喜欢,连带着对这个老者也有些看不顺眼起来。 “以大王的功绩,下官岂敢以辈分自居,莫说是笑您没有家教,倒不如说是老夫不识抬举,过于轻慢呢。 还是...公私分明些的好。 大王,就是大王。” 郑氏家主满脸真诚和恭敬,没有半点架子,让人情不自禁地对其升起好感。 “是啊,还是公私分明些的好。” 颜季明点点头,道: “那就跪吧。” 郑氏家主和张巡都一愣。 气氛还好好的,怎么就忽然... “额,您...” “自己说说,前几日做了什么。” 郑氏家主眼睛瞪大,浑身如筛糠一样抖动起来。 “您在说什么?” 他嘴硬道。 “不说是吧。” 颜季明挥挥手,站在门口的陈温对外面喊了一句,很快就有数名牙军士卒走进来,身后拖着两个半死不活的汉子。 “认识吧?” 颜季明指了指两人,道:“前些日子,你指使一帮人,杀了本王的四个幕僚,烧了几座县衙和府库。” “下官...下官岂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啊!” 郑氏家主眼里尽是骇然,脑子绞尽脑汁都没想到为什么颜季明能知道的这么快。 那些门客的尸体,他是一个个亲眼清点过了,没有缺漏和逃走的人啊! 是家里有人告密? 颜季明看着他,平静道: “跪。” 郑氏家主倔强地站在原地,应声道: “下官实在是不知道这罪名是从何而来,大王究竟是听了谁的片面之词,竟然会以为下官能做出这种事, 况且,下官和令尊也是八拜之交...” “从见过几面变成八拜之交了?” 颜季明戏谑道: “再说几句,没准您还是我儿子呢。” 郑氏家主当即涨红了脸。 “就算老夫做了什么事得罪了大王,大王又何必如此羞辱老夫,还请给你我留些体面!” “要谈交情嘛,我也不想跟你扯上什么交情。 还是谈生意吧。” 颜季明淡淡道: “现在我出条件,应不应是你的事。” 郑氏家主怒目而视。 “一刻之内,你若不跪,郑氏灭族。” 郑氏家主扑通一声跪下。 “这不就好了么。” 颜季明站在他面前,平静道: “我知道你把手脚都处理干净了。” 但郑氏族中,也还有几个崔佑甫存在。 郑氏家主所料不错,万花密探跟着踪迹一路追过来的时候,私下抓了两个郑氏偏房子弟询问情况。 偏房子弟,也就是家族里那种俗称小婢...养的。 最要命的是,这两人说出的一点消息,直接让万花密探将矛头对准了郑家。 陆培站在颜季明面前说这事的时候,都止不住他上扬的嘴角。 用堂堂荥阳郑氏当踏脚石,魏王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事实也确实如此,另一个白晚娘直接成了他的副手,河南的万花密探,接下来将由陆培代管。 郑氏家主听到颜季明这句话,立刻明白确实暴露了,跪在地上默然不语。 “我也这两个人跟你没关系。但我说他们是你派出来的刺客,他们就是,简而言之,你郑氏要刺王杀驾,这罪名可不小啊。” 郑氏家主眼珠转动,意识到了什么,试探道: “你的意思是...不,您想要什么?” “实不相瞒,在下对郑氏子弟很感兴趣。” 郑氏家主愕然,片刻后,他有些迟疑道: “郑某兄长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婀娜多姿,虽是中人之姿,但想来也堪堪给大王做个侍妾,您看...” “什么小女,我不要你家女儿。” 郑氏家主心里思索片刻,咬咬牙道: “若大王喜欢...老夫有一爱妾,是从江南买来,平素最是疼人...” “你在说什么鬼话?” 颜季明皱起眉头,冷冷道: “本王不夺人所好,何况是他人妻女。” 难道...... 郑氏家主见颜季明不松口,很快就想起了某些有关魏王的传言。 但, 这是为了家族的活路。 他将头磕在地上,屈辱道: “犬子也不是不行。” “???” 颜季明把这个老混账从地上拽起来,低吼道: “我要你郑氏出面,替我说和其他河南的世家豪族,我要你...” 郑氏家主哆嗦一下。 “你和你家子弟,至少出来十人任官,懂吗?” 颜季明纳闷道: “你活这么大岁数,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这个好说...这个好说...” 颜季明又吩咐了几句,赶紧趁早让郑氏家主滚蛋去做事了。 旁边的张巡跟看戏似的,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忍住笑意,问道: “有荥阳郑氏出面,想必剩下的那些,也不会再与您对着干了吧?” “他们倒是敢。” 颜季明没好气道: “数万大军在手,河南上下谁敢不从,现在不过是想怀柔些,免得再动刀动枪费力气。” “你现在倒是不收敛了。” 张巡摇摇头。 “您之前说过,任凭下官辞官。您...不怕下官把所见所闻,都告知给朝廷么?” “是。” “您别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 颜季明喝了口茶,挥挥手示意牙军士卒们把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那两人再拖走。 “要是您辞官去长安以后一言不发,朝廷高低得给您封个尚书。 但要是您把我这些事抖出来, 您以为暴出来的是什么? 是朝廷早就没有的脸面啊。 除非陛下愿意再把剩下的那十万精锐凑吧凑吧,再调过来打整个河北。 他有钱粮么? 现在长安守军的钱粮都是河北在供着。” 张巡叹息一声,道: “下官还是相信,朝廷里是有人能看到这些的。” 颜季明呵呵一笑。 是有不错。 但大部分人喜欢当鸵鸟,最聪明也最敢说的那个李泌,现在还在常山被软禁着呢。 除此之外,那个房琯领军不行,但主政还是能有所作为的,就因为当初带着四万新建的天策军全军覆没,李亨最后只是打发了他一个闲职,不再听信他了。 李亨没了李泌这些文臣,跟丢了大脑也没两样了。 “就算陛下不信,那下官就去跟三省说,去跟御史台说,去跟...” “里面都有本王的人,你今天敢进去告状,当晚就有折子在陛下面前参你。” 颜季明耸耸肩。 “朝廷怎么会腐朽至此?” 张巡茫然道。 这官场为何变得如此黑暗了? “笑话,我是藩镇,藩镇不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心腹,难道还把脖子伸过去任由朝廷下刀吗?” 张巡愣了好一会儿,苦笑一声: “罢了罢了...不过,下官竟然并不后悔能与大王相识一场。” “这就是了。” 颜季明点点头,道: “帮您,只是因为我看您顺眼,敬佩您为人,我也不想要你替我去做些什么。” “这样一说,倒显得下官很是无能。” “你对我本来也没啥用。” 张巡告辞时都黑着脸,但眼底,则是一丝笑意。 他并没有留下,而是将官印交给颜季明后便带着家眷离去,后者派了骑兵护送,张巡也并未拒绝,但是谢绝了其余馈赠的钱财礼物。 同时,在开战之初就被调动去守临汝郡的来瑱,在第二天早上,则是被自己信任的两名副将带着数十名士卒从床上架起,胡乱套上衣服,直接送进了一个队伍中。 “汝等要造反么?” 来瑱正在暴怒,转头看见一个穿着青衫常服的中年人,正对着自己微笑拱手。 “来兄。” “你是...张太守?你怎么也在这里?” 张巡耸耸肩,笑道: “特来邀请来兄,去看看长安春日的花。” “这才秋时!” “所以才得提早走嘛。”张巡大笑。 来瑱还是挣扎,被两名骑兵直接捆起来扔进了车厢里。 张巡清楚,来瑱这人跟自己差不多的志向,不过他与颜季明也不熟悉。 万一这厮性子犯了,是真有可能被颜季明杀了的。 颜季明脾气是好,但如同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一般只对看顺眼的人脾气好。 “前面止步!” 队伍刚刚上路的时候,后面就有人骑马追上来,喊停了队伍。 张巡看过去,认得那人是魏王的心腹陈温。 “陈将军是何意?” 张巡微微皱眉,心想莫非是魏王后悔了? 陈温怀里抱着一个木匣,此刻又掏出纸笔,身后跟着的骑兵,则跳下马开始磨墨。 “大王说既然太守执意要去长安,临行前还请留诗一首,做个念想。” “魏王这些日子善待河南百姓,在下看在眼里,因此才觉得大王不是寻常人。” 张巡沉吟片刻,点头道: “留首诗也无妨。 不过,张某一介刀笔吏,也不值大王念想,只希望他能够长久如此待民治下便好了。” 他接过陈温递来的笔墨,略微沉思片刻,边想边写,很快就写成一作。 “好了。” 张巡看了一遍,笑道: “拙作愚劣,但博取大王一笑也足够了。” “太守言重了,对了,还请留个诗题。” “...十月五日辞魏王归京。” “甚好甚好。” 陈温笑了笑,让张巡将纸铺开,自己打开木匣,其中是一方玉玺,拿出来,用过红泥,将其盖在纸上。 张巡下意识瞥了一眼,人都看傻了。 “不是,这规格是...帝玺? 你们大王也忒心急了吧?”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此乃货真价实的...” 陈温淡淡道,也不怕张巡说什么。 “传国玉玺。” “太守请了。” 他将张巡的诗作收好,翻身上马,骑马拱手。 “请。” 张巡神情复杂,拱手回礼。 此去长安山高路远,路无故人;但看沿途烽火狼烟处,战火已经熄灭,从城池村落的废墟中又升起万家烟火。 待得思绪收回,张巡看见眼前已经是漫天红霞,远方西斜的红日,如同一个王朝离开前最后的余晖。 虽然明知结局,但落日的光芒依然炽烈。 第一百八十章 有点疼,还能忍,今天就拜托你了 第183章 有点疼,还能忍,今天就拜托你了 河南诸处次第平定,紧接着河北剩余那些明面上不归颜季明统辖的郡县,也大多派人送来了讨好投诚的书信。 只除了一处。 平原县。 在这儿坐镇的是谁? 魏王的父亲颜杲卿和叔父颜真卿两人。 颜季明自己也没想到什么好主意让这两位安安心心待着养老,干脆授意平原周围郡县里的官吏尽量避免与他们两人打交道。 万花密探在那边活动的也很频繁, 一来是为了保护,二来也是防止二老再闹什么幺蛾子。 两人都宝刀未老,去年敢起兵反安禄山,但今年能不能再起兵反颜季明,就尚未可知了。 而且颜季明主持河北之后,不能说所有地方都开始歌舞升平远超以往,但大部分流民现在能有饭吃有事做,海量荒废的田地被重新分发和利用,府兵制在迅速重建。 而已经遭受过一次战乱的河北军民,自然知道这次该对谁死心塌地。 颜杲卿兄弟俩看似被软禁在平原,每天也就是处理处理政务公文,闲暇时候作诗画画,自得其乐,晚上兄弟俩还能小酌一杯。 而历史上两人结局又是什么样: 两人先后惨死于两拨叛军之手。 现在不比那种局面要好多了? 但颜季明清楚,自己最多做到这样,再进一步是不可能了。 两人都不可能出来帮他做事。 就如同那张巡一般,这辈人都是一样的死心眼。 有人疑惑那李光弼、封常清、哥舒翰等人不是降了么,但他们大多有各自的理由,封常清愤恨当权,李、哥舒二人是除了颜季明这儿就没安身之地了。 要发展家族势力,只有从颜氏下一辈着手。 大哥颜泉明和二哥颜威明都被打发去了河北北方,先从底层学着做事,一步步往上升,这两位兄长做事都尽心尽责,也肯沉下心去学公堂上的杂事。 最多明年,他们就足以去任两地太守,帮颜季明彻底稳住河北。 颜真卿的两个儿子年纪还小,暂时都在常山学舍内读书。 从河北调来的队伍在昨夜已经抵达洛阳,队伍里的主官是严庄,看到颜季明后就两眼泪汪汪地扑过来。 “大王,您最贴心的臣来啦!” 颜季明笑了笑,温和道: “你敢把眼泪鼻涕擦在我身上,我就派人把你吊在宫门外。” “臣岂敢啊!” 严庄面露委屈,颜季明心里好笑,道: “人都齐了?” “是,” 谈到正事,严庄也就肃然了许多,规规矩矩回答道: “寒士居两百余名士子,都熟知公事,接下来将接手五个郡内各级主要官吏的差事。” “让他们在城中休息一日,明日就得打发他们去各处上任。” 严庄思忖片刻,笑道: “这般急切么?” “永王全军覆没,他自己不知道逃到哪儿了,高适则是率军后退。但无论是撤退的江淮军,还是之前的溃卒,所经之处都劫掠过甚,百姓反抗便行杀戮,闹得十室九空。 原先在他手上的大半个河南早就成了留给咱们的烂摊子。” “若是要掌控整个河南,您兵力怕是不够。” 严庄很快就又看到了一个问题,颜季明则是道: “我准备在洛阳新建一支主力,其余各处,都由新招募的府兵来驻守。” “这样倒也可以,但接下来的问题是...没钱。” 严庄从怀里取出一个账簿,递给颜季明,让他看了一会儿,才在一旁讲解道: “今年两次给朝廷送了钱粮,再加上您又率领大军东征西讨,账面上早就填不满了。 当然,臣绝对不是说您什么, 但,事实如此,您若是再在洛阳组建新军,只怕是钱粮都极容易短缺,毕竟常山那边也都吃紧。 这样一来,将士们的忠心也就有限了。” “这不才过了秋收么?这就没钱粮了?” “这是李财经算过了必须要留足的钱粮后得出的账面,勉强再撑一年绰绰有余;但您现在又要安抚河南又要组建新军,指不定朝廷什么时候也又派人来打秋风,那样一来不仅不剩,还得再往里面填。 除此之外,李财经最近似乎琢磨出了一点敛财...也不能说敛财吧,说用您的话,叫改革。大概过几日就会派人把书信送过来,臣知道的不多,您最好自己到时候仔细瞧瞧。” “好。” 颜季明点点头。 他前期大搞募兵制,这样一来在军队中的开销就极大,而且战争的频率相当高,几乎每次打底就是大几千人甚至超过万人规模的会战。 犒军、赏赐、抚恤,一样都不能少。 颜季明就是靠着军队起家的,现在总不至于糊涂了要先砍军队。 只得想办法开源。 “崔贻孙留在洛阳镇抚,反正接下来是你跟在我身边,这事咱们得好好商议。” “臣明白了。” “对了,” 严庄忽然想起来什么事,道: “臣还有一事,得跟您...聊聊?” “聊聊。” 颜季明微微颔首。 “臣猜得没错的话,您是打算再过一月半月的,就撤军回河北常山是吧?” “对。” “在以前么,您坐镇河北,在常山倒是可以,但现在,您已经到了河南,就不急着再回去了吧...” 严庄看着他,没有了之前的嬉皮笑脸,格外耐心道: “请允许臣为您说说历朝历代的首选、天潢贵胄的桑梓......洛阳。” “您虽然把潼关丢给了朝廷,但陕郡在您手中,北据泗水东靠荥阳,背后是整块河北河南之地。 虽然比不上关内天险,但凭着您眼下兵马之利,也可站在洛阳宫中对朝廷说话了。” “会不会使得朝廷不顾一切来攻打我?” “不是会不会,而是有没有那本事来打, 朝廷什么时候都想攻打咱们,但他们现在也吃不准自个有没有那般好的胃口了。 而且,最重要的一个道理就是...您亲自坐镇洛阳,可收揽人心。” 严庄笑道: “将士们跟随您想要的是什么? 无非是功名利禄四字。 但安禄山覆辙就在眼前,大家已经开始明白这条路该怎么走了,自然也就害怕成为安禄山那般:造反不成,连他自己在内的诸多叛将,一个接一个死。 您想稳妥点一步一步来,这想法没错,稳妥为上。 但问题是, 您面前的是大唐啊。” 大唐现在舔舐着伤口,要是它愿意,拼了命还是能从各地调动出超过二十万大军,其中精锐能超过半数。 现在根本就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是龙卧浅水虎伏荒丘。 颜季明淡淡道: “就算是死灰复燃,再燃起来的,也无非还是死灰罢了。” “但是...坐镇洛阳这事,似乎也有点道理。” 河北是自己的根基,河南新附人心不齐,颜季明亲自坐镇洛阳,其中得失也算好坏参半。 能收揽人心,振奋士气,让大家看到希望。 但也很容易就拉来朝廷的仇恨。 “上奏朝廷吧,说河南永王叛乱还未平息,诸处动乱不休,您请求移镇到荥阳,并且建议朝廷在河北、河南设立更多军镇。” “这是何意?” “这是让朝廷以为,咱们是主动把脖子伸出去给他们下刀。” 严庄解释道: “秦末时,郦食其劝说高祖重刻六国王印,分封六国后人,以削弱项楚,而张子房以为不可,陈述八难。 他那时候为何不能分封六国? 楚汉相争,楚强汉弱,楚军可随意灭国,而汉却连笼络盟友的利益都不能给足,此之所以然也。 对于咱们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 让朝廷看到分裂您权力和土地的希望, 他们就会将心思寄托于这种做梦般的希望, 从而说服自己可以暂且不用管您,去想办法解决比您更可怕的...饥荒。” “这样一来,朝廷呢,不会吝于给您一个镇守洛阳的名头,可以让您名正言顺地进入洛阳。” “这么说,他还得感谢咱们呐?” “那可不。” 颜季明有些想笑。 严庄用的计策也算高明。 他是将当年郦食其劝说高祖刘邦的话反过来用。 在朝廷那边看来,分封军镇设立节度使,全都出于朝廷三省的任免,这样一来,就可保证节度使的忠诚,也算是能将手插进颜季明的后院里肆意妄为。 但这确实是做梦。 因为颜季明现在的军力不说是能和朝廷分庭抗礼,但若是在他治下的这些节度使敢搞事,颜季明当晚一个字,第二天一早这些人的首级就能送到他面前。 为何能这般轻松? 颜季明并不是独夫,处处都有分利,上到世家门阀,下到贩夫走卒,无人不得他恩惠。 或许对世家门阀动辄实行计划生育的手段确实太过残酷,但颜季明是萝卜加大棒,打完给甜头,朝廷在过去百年内对这些地方上的世家大族可都是往死里挤兑。 除非那些节度使带着数万十数万精锐走马上任,要不然一到地方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做个傀儡。 关内打了大半年,从春耕到秋收全都被耽搁,又恰逢大旱,若非河北送来了粮食缓解燃眉之急,咸阳之战结束后就得先饿死一批士卒。 也就是这些粮食,让李亨一次次主动拒绝了朝臣发兵河北彻底平灭叛乱的建议。 他自以为清楚颜季明的心思和志向。 但李亨又偏偏觉得,自己能掌控好局面。 年前时候那么多叛军,现在不也是一年的时间就全都平灭了么? 颜季明傻乎乎地河北河南全都想要, 百姓服他么? 百姓服他么? 地方大族凭什么给他做事呢? 他手底下做官任职的人够多吗? 没有人比朕更懂这种叛贼的心思。 朝廷现在要对付的威胁可不止一个颜季明那么简单。 回纥、吐蕃、南诏、西域。 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二殿下宁国公主和仆固氏全被颜季明抢走了,李亨那边不得已,只得又挑选出一名宗室女子,允诺明年会将人送到回纥去完婚。 至于仆固怀恩... 朝廷重新入驻长安开始论功行赏后,他被朝廷连降两级官职,贬到了河东做官,理由是去岁在清河平叛的时候,仆固怀恩曾收过颜季明送给他的一斛珍珠。 长安是颜季明率军打下的,朝廷那边封赏时却提都没提颜季明,就算是封常清和李光弼两人,也就是勉强又加了点虚职。 意思意思就行了吧。 李亨那边暗恨颜季明,但明面上还是和河北互相承认,只要颜季明愿意继续当个臣子的名头,自己这边...给他点好处倒也无妨。 没错,是自己给他甜头。 再说了... 河北自安禄山起兵时就已经很难再归属于朝廷,现在看来,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甚至...也算不亏? 唯一要说是赔了的,无非是那三个公主罢了。 什么? 公主很值钱么? “所以说,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愿在宫里住着?” 颜季明伸手进怀里,掏出一个白肉馒头揉捏着,和政公主慌的想从他腿上站起来,但被他一把搂在怀里。 “死样,外面有人!” 公主银牙紧咬,眼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丝水雾,脸色酡红,越发动人。 当初再度率军离开常山前往关内的时候,和政公主也听到了风声,晚上跑过来想和颜季明说些话。 烛火摇曳,风声渐起,墙上两人的影子摇摇晃晃,最后贴合在一起。 严庄这次来,随行的也有不少人,她便是其一。 因为颜季明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留在河北,因此没差人去带夫人过来,只是准备让和政公主也住进洛阳宫内,让她们姐妹三住一块。 这时候反倒是提前见到了。 “三妹,怎么了?” 外面响起了宁国公主的声音,和政公主害怕被听见,以往英气凛凛的凤眸里,倒是难得露出些哀求之意,不知所措地握住颜季明的手,一副想要制止又不敢挣扎的模样。 “无事...绊了一脚,二姐先去吧,我...我要在这里换身衣裳。” 站在门口的宁国公主面露疑惑,她分明觉得刚才那声音有些异样,她身为人妇,自然是觉得那声音有点熟悉。 “喵...” 她循声看去,一只母猫正蹲在墙角,烦躁的叫唤着。 “死样。” 她轻啐一口,心想着宫里何时养了猫,多看了两眼,便也离去了。 “殿下要更衣?” 和政公主感觉耳边吹来一阵暖意,微微一颤,当即全身都有些酥麻了,双足不安地绞在一块。 两只绣鞋早已踢到了一旁。 “微臣服侍您若何?” 她忽然从颜季明怀里抬起头,脸色潮红,带有一丝怒意。 “你...好放肆!” 没等魏王反应过来,李淑用力将他拖到旁边床榻上,直接坐在他腰上,衣带飘落,片刻后,向下猛然一沉... “疼!” 颜季明喊道。 上一章末尾好像有几句话忘了删了,已经修改过。 感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第一百八十一章 离间唐魏 第184章 离间唐魏 河南诸处的事,大都由崔佑甫和薛嵩等人接手了过去,颜季明无需事事亲为,再加上严庄无时不刻的劝说,因此也早就率军回到了洛阳。 清晨的第一缕晨光从窗纸透入房间,颜季明睁眼的时候,公主正趴在他身上,熟睡的样子像只小猫,胸前一团白面压在颜季明胸膛上,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他尽量动作轻巧,把公主从身上推开,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起床穿衣服。 门外有服侍公主的宫女,见到他开门出来,连忙问道: “大王要用早食了么?” 颜季明点点头,道: “我自己去找些,你过会让厨子弄些好的,过会喊殿下起床吃饭。” “是。” 一路走出宫门,随处能看见低头躬身施礼的士卒、宦官、宫女,颜季明对他们微微颔首,示意他们不用跟过来。 紫微城外墙角处,有个卖面食的摊子,一碗鲜汤面,两块胡饼,就算是这摊子上最奢侈的吃法了。 摊子外面围坐着三个背影,看到他们的时候,颜季明微微挑起眉头。 他正要走过去的时候,手臂忽然被拉住,回头看去,是沈青。 “面还没好?” 田承嗣早上起来什么都没吃就等着这顿,敲了敲桌子,喊道。 “就好了就好了。”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田承嗣瞥了他一眼,看向史思明,笑道: “在常山那个卖酒的小妇人,据说可是时常挂念着将军,现在她如何了?” “关你甚事?” 史思明冷冷看了他一眼。 “这不是关心么。”田承嗣懒洋洋道:“末将虽说也有了妻儿,但也是雄风不减,正思忖着再找一妾消磨时日,若是将军不要,末将就勉为其难地派人去将其迎娶过来了。” 旁边的严庄打圆场道: “都是一家人,咱们还得相互扶持,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吃面吃面。” 田承嗣抬眼在两人脸上巡梭了一遍,低声道: “魏王近来打算在洛阳设立新军,你二位可有耳闻?” “你莫非是想谋个主将的位?” 史思明冷笑一声,“难怪一大早就给我在这找不痛快,原来是出在这上面。 成啊,你放心, 只要你以后别嘴臭成天拿那个小妇人与我说事,这次我不与你争。” 洛阳新军由谁统率,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但史思明很笃定,这次的机会肯定落不到自己几人的头上。 不过是半年多的时间,史思明从意气风发到颓废,最后选择放弃过去,就算忍受些屈辱,也总比浑浑噩噩地活着要好。 但他清楚,就算自己愿意出来做事,想要让魏王信任自己,那要耗费的时间还长呢。 面煮好了,一碗碗端到三人面前,但都没立刻拿起筷子。 田承嗣忽然就泄了气,低声道: “大王多疑,这份差事现在哪能落我头上,咱们要立功的话,估计还得着落在攻打江淮上面。” “江淮难攻。” 史思明拿过一块胡饼,撕下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嚼着。 “河南都还没安定,魏王八成不会再立刻攻打江淮,” “但我等总不能长久低头做小吧?” “放心。” “几位...将军?” 摊主又送来一碟咸菜和几个鸡子,面露讨好,笑道: “这是送几位将军的。” “知道了。” 史思明点点头,随手拿起筷子,拨了拨面,深吸一口气。 “这面闻着还行,挺香的。” “淋了点油吧。” 田承嗣顺口接了一句,反应过来,连忙问道:“你让我放什么心?” “安守忠、崔乾佑,这两人现在可都投降了咱们大王。 他二人和咱们的出身,不都是一样的么? 大王要的是能带兵打仗的,而军中,也始终是凭本事说话的。魏王,最后还是得用咱们。” 史思明面色平静,却是把最后一句话压在了心底。 军中出身叛将的人越来越多,未尝不是好事。 就算魏王一直不肯重用他们,他们也可私下串通,最后... 魏王现在是藩镇,若是他下去了,能顶替他的,只有咱们这些人。 但这些话却不能立刻说出来。 不说是他自己,田承嗣和严庄也是各有各的心思,谁都不是蠢货,指不定今天谁无意中说了一句,当天就有人到魏王面前告密去了。 “哟,吃着呐?” 正在他思索的时候,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让三人身躯齐齐一抖,接着纷纷站起,转身躬身施礼。 “末将拜见魏王!” “臣拜见魏王!” 听到喊声,不远处煮面的中年人也愣住了,慌忙扔了汤勺,跪在地上。 “都站起来。” 颜季明看了一眼三人面前的面,笑了笑: “怎么没吃?” “这不等着大王来一起吃么。” 严庄一边坐下,一边笑道: “臣天天来这儿吃面,最好这口。” “是么?” “那可不。” 颜季明微微颔首,严庄的神情忽然呆住,看见在颜季明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腰配绣春,黑衫玄甲。 万花探子近来已经名声远扬,不再是之前籍籍无名的状态。 其中原因不少,比如说魏王授意抄家灭祖的时候,往往都是万花探子配合天雄军在动手,但凡被万花探子登门造访后,往往都是抄家灭祖的下场,因此一旦出现,就给人以极大的震慑。 那名中年摊主看到那些万花探子后,竟是面露狠色,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也不打开,直接扔进嘴里嚼了嚼随即就咽下。 很快,他面露痛苦,一头栽倒在地上,身体抽搐着。 “服毒自尽了。” 一名万花探子收起刀,走过去查验了一下,回头道: “救不活。” 颜季明瞥了一眼桌上的面和饼,还有呆若木鸡的三人,淡淡道: “跟我来,我吩咐膳厨弄早食了。” “是...” 三人面面相觑,史思明脸色却是绿了,他刚才可是吃了一口胡饼。 没奈何硬着头皮走了两步,史思明发觉自己身上好像没问题,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面碗,忽然醒悟道: “那人是听说咱们互相称呼将军什么的,才又另外下了毒,毒在后面的咸菜和鸡子里面。” 他当即狠狠瞪了田承嗣一眼。 就是这厮刚才先开口的。 严庄则是一脸惊恐。 要知道他刚才那话并不是客套,而是真的在这个摊子吃了两天早饭。 虽说这儿是宫中,但早饭简单,无非是肉蛋奶粥。 每人一碗奶粥,两个鸡子,加一碟切开的卤猪肉。 颜季明放下筷子后,示意三人继续吃,自己走到庭院里,转头看见服侍公主的那个宫女出来了。 “殿下醒了?” “是,在喝粥,问您去哪了。” “我还有事要忙,你也去吃吧。”颜季明听出了宫女的意思,但现在有正事要做,只能等晚上再去了。 沈青走过来,低声道: “永王抓到了。” 颜季明不可能把永王放跑的,让这家伙逃回江淮后患无穷。 荥阳郑氏被敲打过一遍后不能说是立刻死心塌地倒贴过来,但也是老实了很多。 博陵崔氏的事就在眼前,郑氏家主也认清了这个年轻的魏王不好拿捏,只能将永王的去处说出来。 当永王被抓的时候,他已经逃到了河南最南面的汝阴郡,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就是淮南道了。 只可惜这步是永远迈不出去了。 得到了活的永王,颜季明自然不会轻易杀掉他。 “在洛阳软禁起来,选一处大宅子,送些美女美酒过去,外面留万花密探时刻看守。” “是,臣明白。” “河北那边情形如何?” “总体上还算太平,但是也有不少百姓当街怒骂,不满将征集来的钱粮送给关内。” “倒也正常。” 颜季明点点头,道: “你这次带来了多少人?” “约有三百余人,都是捉对厮杀的顶尖好手,一挑三都不是难事。” “排个班,每天分几轮,派人巡视洛阳城,有情况就要立刻告诉我。” “是。” 颜季明不住在宫内,而是在城中挑了一处宅子,据说这宅子的原主人是武氏某子弟,而后由某郡公接手,当初叛军攻入洛阳后,这郡公自然是连他在内,全家都没了。 宅子内里装设奢华,到处布置精致,看的出宅子上一任主人并不是那种附风庸雅的人,而是确实有些见识。 颜季明也不嫌弃这儿晦气,让人把里面打扫了一遍,又在府外重新挂了块魏王府的匾额。 王府里面人少,颜季明也没安排多少下人,因此冷清得很。 空空荡荡的宅邸,让颜季明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常山太守府的时候。 颜季明在王府内随意看了一圈,最后回到了大堂,慢慢在门口坐下。 这儿的安静,他很喜欢。 ...... 仆固怀恩策马前行,前面有哨骑转回来,报告道: “回纥王子说,想见您一面。” “呵...一个没了兄长就上位的东西,有什么好和本将说的。” 仆固怀恩眼里闪过一丝不屑,但还是道: “见。” 回纥王子移地建下了马,在士卒的引领下走到仆固怀恩马前。 仆固怀恩也没下马,淡淡道: “王子有事么?” “我听说了,将军战功累累,但却被朝廷连降两级官职。” 移地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 “回纥,可帮将军。” “你们一帮...” 仆固怀恩想了想,勉强把语气放和缓些。 “若是这种可笑的事,就不要拿来说了。 当初也确实是本将收了魏王的贿赂,朝廷无情,但我也并非无过。 本将,不可能叛唐。 若是王子再来摇舌,那就恕末将无礼了。” “哈哈哈...” 移地建大笑起来,在仆固怀恩的冷眼注视下,随意道: “谁敢叛唐? 敢叛唐的,前不久才死了二十多万。 谁敢在这时候给大唐找不痛快? 不敢的,自然是不敢的。” “那你?” “实不相瞒,回纥贫苦,所占据皆大漠苦寒之地,因此打算向东迁移。” “向东...” 仆固怀恩思索片刻,疑惑道: “你想对河北动兵?” “自然也是不敢的。” 移地建听到河北两字,眼里闪过一丝戾气,但还是轻笑一声,道: “虽说魏王抓走了我的兄长,抢走了我父汗的妃子和我的王妃,但回纥人这儿,向来都是强者为尊。 他是凭着本事把人带走的。 而且魏王已经起势,有大势在手,回纥人积贫积弱,又岂敢再去与他作对?” “那你们?” “河北以北,饶乐都督府。” “你们想攻打奚人?” 移地建也不否认,语气更加温和道: “小王所求,只是希望将军到时候不要出兵,作壁上观即可。” “河东可不是我在主事。 现任河东节度使程千里,节度副使辛云京,两人都不是易与之辈。” “但是将军可是云中太守,只要让回纥人从您北面经过的时候,您装作看不见,就那样即可。” 移地建仔细观察着仆固怀恩的脸色,“当然了,回纥人一向友善对待我们的朋友,若将军愿意委屈一下,我以回纥太子的身份立誓,将与将军世代结好,馈赠万金。” “世代结好?” 仆固怀恩忽然笑了。 “我本是胡人,今日幸为唐将,为何还要再自甘低贱与尔等去结好?这事,免了吧。” “行啊。” 移地建脸色顿寒,冷冷道: “恰好,无论是东面,还是南面,都有能住的地方。东进不成,那就...南下。” 他看着正要说话的仆固怀恩,补充道: “小王当然知道大唐天军所向披靡,但回纥南下的时候,会大肆宣扬将军的过错,这样一来,就算是河东能够挡住咱们, 但等事后, 你们的皇帝,也不会饶过你。” “将军,小王只希望, 你, 不要多嘴。” 仆固怀恩冷冷看着他,道: “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 “你和你兄长叶护太子比起来,差的实在是太多了。” 移地建的神情彻底阴冷了下去。 原本父汗的意思,是趁着唐军在陇右兵力空虚时,想办法和吐蕃一起,侵吞西域土地。 安西四镇被抽调回去的兵马极多,于阗等国又倾尽兵力入唐助战,现在就是侵吞西域最好的机会。 但那样一来,得益的,就是他兄长叶护太子的部众。 移地建本来是王子,虽然也有拥护他的手下,但看父汗的意思,是打算花代价将叶护太子从魏王那边赎回来。 他的部众还在,他的势力还在... 而自己,羽翼未丰。 只要兄长回来,他之前所做的努力,所有的奋斗,都将成为笑话! 所以他劝说父汗,向东攻伐,吞并奚人。 一旦吐蕃露出侵吞西域的意图,大唐朝廷无论如何必然会出兵。 因为大唐现在还有余力。 回纥没有必要冒着得罪它的风险,去帮一个狼子野心的盟约达成目的。 静观其变、于中取利才是最好的选择。 父汗问, 奚人现在是魏王的狗,倘若魏王出兵帮助怎么办? 他说, 只要派刺客,杀掉魏王的身边人,诬陷是朝廷所为,挑拨魏王和朝廷开战,这样一来,他就无暇北顾了。 最下作的手段,往往能起到最好的作用。 父汗大笑, 说但凡是称王称霸的,都不会在意身边人的死活。 他却依旧笃定,说,若是此次不成,我愿入河北,换兄长回来。 父汗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唯一的要求,就是绝对不能让魏王知道是回纥在搞事,更不能让叶护太子被魏王杀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重置安西,增收三税 第185章 重置安西,增收三税 唐代施行府制。 府制共有三种:府、都督府、都护府。 第一种无需赘述,所谓太原府、河南府等等,便是此等。 都督府和都护府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由当地外族的首领担任都督,名义上臣服大唐,按时缴纳贡赋; 后者则是由朝廷派遣官员,设置官吏,派兵驻守并且屯田,统计当地人口,推行朝廷政令。 坚昆都督府境内的外族名为黠戛斯,自称祖上是西汉李陵,太宗时,黠戛斯曾派使团入京朝拜,受太宗赞许,自此百年内,黠戛斯一直都忠于大唐,配合唐军攻打突厥。 突厥人败亡后,回纥为其继任者,称霸漠北,黠戛斯迎来了一个同样强大的对手。 安禄山叛乱爆发后,叛军攻入潼关,李亨继位后,派人向四方求援,回纥便是其中之一。 趁着回纥兵马南下支援、后方空虚之际,黠戛斯可汗悍然挥军袭击回纥,得到了一些土地。 咸阳之战后,叛军彻底败亡,回纥人没有继续留在唐朝境内的理由,同时也得到了老家被抄的消息,向天子辞行后,便立刻北上撤军。 回纥与黠戛斯,孰强孰弱? 后者与大唐关系更近,朝廷多少会帮衬一些,就算是回纥与黠戛斯起了冲突,朝廷要么是保持中立,要么就是偏向于黠戛斯一些。 但这种偏向也不多,毕竟朝廷上没有多少蠢货,大部分大臣们更乐于看到这些外族打个你死我活。 当今坚昆都督府首领,名为俱力贫贺忠颉斤,也就是现任的黠戛斯可汗。 外族人大多常年与鞍马为生,饱经风霜,年轻人身强体壮,老者在这里只会死得更快。 因为这儿的制度和风俗更像是狼群。 优胜劣汰。 当狼王老了,它的智慧和爪牙都不足以带领族群继续发展下去时,就会有更年轻的狼将它推下王位。 可汗的子嗣总是很多,但当他看向这些子嗣时,只感觉到一阵心寒和畏惧。 回纥人打回来了。 这几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也就是黠戛斯人的王子们,在他们中间将会出现下一代可汗。 大漠里尘沙如刀风霜如剑,而英明的首领就是庇护黠戛斯的盾牌。 但可汗在自己的这些儿子身上,看不到多少希望。 回纥人将刀尖刺来,黠戛斯的盾牌就一面接一面破碎,前者所向披靡,后者一溃千里。 而本该在回纥收复失去的所有土地后站出来制止战争扩大的唐军,却迟迟没有出现。 朔方军和河东肯定都收到了黠戛斯的求援,但至今一兵未发。 回纥王子移地建能说动自己的父亲向东进攻,也有黠戛斯趁火打劫激怒了回纥可汗的因素在里面。 中原人维护自己的利益可以靠谋略靠才华,奉行兵不血刃地达到目的,崇尚风雅的举措。 而外族人,只有手里的马刀。 ...... “三日前,朔方军飞马奏报,黠戛斯全军覆没,牙帐陷落,回纥人兵临独乐河。” “天德军奏报,两日前,西受降城以北,发现回纥人骑兵踪迹。” 李亨沉默了片刻,道: “继续念。” “于阗等国请求撤军,称收到吐蕃即将攻打西域的消息,希望朝廷能帮忙出兵,击退吐蕃。” “吐蕃的人...”李亨说到一半才想起来,吐蕃军也早就撤回去了,自己想要找他们也没地方找了。 再说了,自己这边怎么出兵? 李亨眉头紧锁。 “安西军还剩多少?” “约有三万余人。” 大唐其他的地方,或许都有盛衰起落,但只有一处,自始至终长盛不衰。 安西都护府。 首任安西都护名为乔师望,是高祖李渊的女婿,也就是高宗李二的妹夫。 这人在历史上不是特别出名,但从他的继任者开始,安西成就了一段又一段传奇。 最近一段时间内,与安西有关的两人,一个叫高仙芝,一个叫封常清。 天宝六载,高仙芝率领一万安西军,行军白日,先灭大小勃律,继而大败随后到来的十万吐蕃援军。 天宝十载,高仙芝率领两万多安西精锐,远征中亚地区的怛逻斯城,行军路程跨越千里,而等抵达目的地后,在唐军面前的是将近二十万阿拉伯联军。 后者依然很快就陷入了被唐军暴打的熟悉局面。 然而唐军后军此时有外族仆从军叛军,从后进攻,打乱了唐军阵脚,最终,高仙芝不得不率领剩下来的数千安西士卒,缓缓后撤。 安西军强悍由此可见一斑。 叛军攻入关内后,更多的安安西军被抽调回国支援,留在安西四镇的兵马已经不多。 李亨总希望自己能表现的比上皇更好,但他这时候才发现,有时候一腔热血改变不了世界。 只有实打实的本事才可以。 而他没有。 他最强的大脑李泌,现在还在河北。 北面回纥人在趁机吞并黠戛斯,壮大己身, 而西面,也受到了吐蕃人的窥探。 西域各国的求援消息大多无需考虑,倒不是说信件本身是假的,因为吐蕃人在进攻西域之前,必须得想办法解决河西走廊和安西四镇。 而南面,南诏也有些蠢蠢欲动。 更不用说东面那个已经彻底割据河北攻占河南的强藩,颜季明。 也幸好最后一个还算安稳,甚至能允诺朝廷的要求,名义上称臣,时不时送来贡赋。 而随着永王的败亡,淮南节度使高适掌控江淮,这人倒是让李亨放心许多,也就等于是江淮富庶地区的赋税能够如往年一般正常缴纳到朝廷这儿来。 问题是,江淮离关内太远,能依靠的漕运,大多在河东、河南一带,接下来还得继续扩展漕运规模。 这就又得花上一笔钱粮。 他和朝臣们商议过,最乐观的估计,也得至少是两年以后,朝廷才能渐渐喘过气来。 眼下百业俱废,哪来的钱粮再去出兵? 甚至连安西军回去路上所需的钱粮都不一定能凑出来。 颜季明撤离前同样没有焚毁左藏,因为其中的财富钱粮早在他到来之前,就被叛军半抢半用,耗费的差不多了。 颜季明懒得再搭上一个焚毁左藏的恶名,但李亨却是实打实的得到了一个空荡荡的国库。 上到三高官官下到各部尚书,再到各个领军大军,无一不是噙着两泡热泪在他面前哭诉道: 缺钱呐... 李亨感觉嘴上有一股温热流过,紧接着便是一阵头晕目眩,他下意识抬手抹了一下,低头看去,却是一手鲜血。 身侧侍立的李辅国低呼一声,连忙取来干净帕子,李亨用帕子捂住鼻子,仰头深吸着气。 下方,群臣也是一阵骇然,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纷纷跪下。 “请陛下保重龙体!” “无妨...” 李亨的声音从帕子底下传出,沉闷压抑。 “不妨事的。” “现在是谁在坐镇安西?” “上一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如今仍在长安赋闲养病,安西都护府内,应是没有能主持大局之人。” “养病?”李亨疑惑道:“他怎么了?” 郭子仪走出,沉声道: “咸阳一战,高节度身中冷箭,幸是未亡,但箭疮尚在,需要静养,怕是...行不得远路。” 郭子仪也是隐晦地帮了高仙芝一把。 后者这时候确实在养伤,而且伤势很重,若是这时候再受朝廷命令前往安西,估计能死在路上。 “罢了。” 李亨看向郭子仪,冷冷道: “吐蕃虎狼之心昭然若揭,安西不可不防,郡王可有良策?” “现如今河北叛贼已经平定,国家尚需休养生息,”郭子仪看到李亨不悦的目光,心里叹息一声,补充道: “为今之计,只有令遣良将任安西节度使,补充安西各处官吏,派遣安西军分次第回镇。” “若是将安西军派回去,怕是再无钱粮用以他事。” 李亨皱起眉头,“回纥、南诏,都不是善类,倘若他们再...” “回纥心在大漠,南诏自居一隅,都不是现在要担心的事。而陇右不可失,安西不可失,是故必须得先想办法应付吐蕃。” “请陛下,派遣安西军回防。” 郭子仪说话了,身后几名将军也跟着喊道,再往后,大部分臣子也不可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便一同跟着喊道: “臣附议。” 钱粮就那么多,给安西军当路费和军费了,剩下的勉强够糊口。 早朝结束,郭子仪等人就又被留下,继续开小会。 坐在御书房内,李辅国从宫女手中接过热水,服侍李亨擦拭脸上的鼻血,郭子仪等人面面相觑,还是劝了几句,大多是希望陛下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李亨将帕子放开,苦笑一声道: “国家凋敝,朕岂敢留半点时日去休息。 莫说是这些狼子野心的外族,就算是远在蜀地的上皇,呵,也是不舍得让朕省心。” 彻底平灭叛军后,上皇李隆基又在蜀地作妖,传旨抚慰将士和群臣,但问题是,这我祖母的全是朕该做的事,你一个上皇还想出来插手什么? 前者永王兼任四道节度,便是上皇在去蜀地的途中下旨给纵容出来的。 虽说魏王颜季明灭了永王,但前者吞并了永王的残部,势力自然更强,李亨清楚,至少五年内都没法再打河北的主意了。 一旦开打,朝廷这边四面皆敌,而他的对手将会比安禄山更难对付。 提到了上皇,李亨气愤之下自然可以发些牢骚,但郭子仪等人都默不作声。 他们这些军中将领大多算是安分的,而朝中近来有一种声音越来越大,那就是建议陛下从蜀地迎还上皇。 这是一场政治秀。 大家都清楚上皇永远都是上皇,不可能再有重新为帝的可能了。 但这极大激起了李亨心里的不满和猜忌。 他在面对臣子时, 几乎没有多少安全感。 “安西节度的人选,郭公可有建议?”李亨看向郭子仪,轻轻敲了敲桌子,“不要搪塞,朕是诚心询问的。” “最合适,实际上还是...高、封二位。” 叛乱中几个名将,都各有去留。 哥舒翰投降叛军后,下落不明。 封常清、李光弼现在都在河北,也就是在颜季明手下。 李亨这才发觉自己最先封的三个郡王,现在已经全他娘的反出去了。 李嗣业更适合当虎将,没有坐镇全局的本事。 这样想着,李亨将目光看向了郭子仪。 后者心里无奈,沉默了一会儿,道: “那臣...” “听说,郭公的令郎在平叛之战中立下了许多功劳?” “额,犬子愚钝,只知道冲阵厮杀,哪知道国家大事,平日里也多是蠢事做得多。” 郭子仪脑子转得快,再次猜到了李亨的意图。 但这次,郭子仪却是没把话说到点子上。 “安西军又不止那几万兵马,号令传召,西域各国都得派兵助战,凑出十万精锐几乎毫不费力。” 李亨身子略微前倾了些,沉声道: “郭公可知,坐镇安西最要紧的是什么?” “忠义?” “不错。”李亨站起身,脸上出现了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手握重兵,就必须得忠于大唐,先前上皇授任安禄山的时候,只想到了胡人可以用,根本就没没有考虑过安禄山此贼是否忠诚。” “郭公若是忧虑长子不足以承担,那,就再多选一个人。” 李亨缓缓道: “公的侄儿,郭昕。” “他?” “郭氏忠贞为国,朕最信任,还望郭公,不要让朕失望。” 看到了李亨眼里的冷意,郭子仪不得不跪下。 “臣遵旨。” 郭子仪等人先后离去,李亨面前只留下一个年轻人。 很年轻,最多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 “你也看到了,朝中诸处都要钱粮做事。” 李亨重新坐下,叹息道: “就算是一年前,别说是朝廷为难,要不要出兵, 吐蕃、南诏、回纥、奚人, 有一个算一个, 在大唐面前皆是臣妾!” “第五琦。” “臣在!” 第五琦立刻跪下,眼里出现了激动之色。 “朕任你为江淮两道监察御史,施行榷盐法,除此之外,将盐、铁、茶三项纳入官营,额外征税,以及...” 李亨犹豫了一下。 “重铸新钱。” 第一百八十三章 死尸 第186章 死尸 大唐天宝十五载,洛阳城迎来了一位新的主人。 河北的许多政令,以洛阳为中心,开始向周围郡县大范围落实下去,从河北补充过来的官吏,以及从河南本地征辟的世家子弟,让已经沉寂许久的官场再度运转起来。 每天都有流民在各处郡县城池内安顿下来,不过这次官府对人口的登记不遗余力,没有任何糊弄,就算那些原本是奴籍的人,在官衙登记后,便可销去奴籍。 因此大量流民涌入各处城池内,积极登记姓名,就算是当地豪族在其中暗暗作梗也无济于事。 河南中,因战乱而死的人超过数十万,原本死伤人数应该远不止数字,因为颜季明的提早插手,使得河南虽然一直动荡不安,但也保存了更多的人口。 大量的土地、官职、爵位被空了出来,等于是一笔庞大的社会资源,让无数人都明白,只要投靠到颜季明手下,以往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都有可能得到。 而这也就使得颜季明可以尽情调动起人力物力,而不用担心底下做事的人阳奉阴违。 人们在沉下心来做事的时候,偶然抬头时,看到一片片雪花落在肩头,这才惊觉又一年要过去了。 宫内大雪纷飞,道路两旁点起的灯笼,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温暖。 新招募的宫女们认真清扫着宫内各处的积雪,与其说让她们来这做宫女,倒不如说是给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一个栖身之处。 战乱时一个普遍的现象就是卖儿鬻女,颜季明已经开始逐步禁止人口拐卖,但凡抓到人贩子,都是要当众施刑砍头的。 但在严刑之下,依然有人敢于铤而走险。 现在宫内住着的就三个公主,顶天了每人拨十个宫女服侍,也还是有上百名宫女平常极为清闲,无事可做。 除了禁止勾搭侍卫和偷窃宫中用物,此外对她们没有任何限制。 宫中女官会管好她们。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柔弱白皙的双手捧起酒坛,将酒水倾倒在颜季明身前的酒盏内,屋内不用人服侍,就和政公主和颜季明两人在涮火锅。 宫内有的是储藏的好酒,颜季明却特意让人送来了这种新酿的米酒,味道苦涩中带有甘甜,喝起来另有一种滋味。 “宫内肉粮还够吗?” “多的是。” 公主倒完酒,跪坐在一旁,凤眸抬起瞪了他一眼。 “早上又有人给宫内送来了两头死牛,”她嗔道:“耕牛珍贵,吃羊吃鱼也是一样的,以后不用再送这些了,免得您被人诟病。” “偶尔改改口味嘛。” “对了,听说朝廷那边...开始施行三税了。” 和政公主鼓起勇气,道: “或许是我先前送回的书信,让父皇...” “这事跟你没多大关系。” 颜季明摇摇头。 就算没有和政公主之前的建议,朝廷也迟早会因为财政困难而想尽办法敛财。 但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明明应该在永王麾下的第五琦,这时候竟然依旧到了长安,在李亨的支持下开始了三税和改币。 外面响起了声音。 “大王,出事了。” 是陈温的声音。 “进来说话。” 陈温推开门进来,不敢抬头直视,沉声道: “宫内发现了两具宫女的尸首,约莫死在两个时辰前。” 颜季明喝了一口热汤,放下筷子站起来,看了和政公主一眼。 “留些人手,保护殿下。” “我和你一起去!” “在这待着。” 颜季明比公主要年轻一些,但此刻语气不容置疑,示意陈温在前面带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公主在原地呆坐了一会儿,她看着热气腾腾的火锅,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拿起酒盏自斟自酌起来。 宫女的尸首是在花园里找到的,藏在层层积雪和枯枝落叶之下,只有一只已经僵透的手从积雪中伸出来。 被人看到的时候,那发现的宫女还以为是一块造型古怪的冰柱,想扳下来玩,用力扳了几下发现没扳动。 仔细一看,才发现冰柱还有五根指头。 这宫女已经要被吓疯了,坐在地上不哭不笑,神情怔忪,口中暂时也说不出更多线索。 虽然陈温得知此事后立刻下令封锁消息,但外面成群结队的牙军士卒和万花密探,还是让其他宫女察觉到什么事情发生了。 “各自回屋内吃饭休息,无事发生。” 颜季明走来的时候,淡淡说了一句,宫女们当即在女官的带领下散去。 两名万花密探小步跑来,颜季明看向他们,两人还没到身前,就急促道: “宫内失窃。” “丢了什么?” “您的私印。” 颜季明入驻洛阳后,又让城内手艺高超的匠人另做了一方魏王印信。 王印上半层是白玉,下半层是纯金,通体造型模仿传国玉玺,印信顶上坐着一头玉虎。 前几天入宫的时候,颜季明带上了这玩意,宜宁公主爱不释手,也就丢给她玩了。 “偷我这玩意干什么?” 颜季明有些纳闷。 自己虽然做了这个魏王印,但平日里用的还是之前的私印,至于传国玉玺,平常也只是私底下恶趣味,让人写诗的时候会加盖一下,正常情况下不可能盖到文书上。 要拿魏王印信,无非是想凭着这玩意做事,但颜季明手下大部分文武都知道魏王平常用什么印,骤然看到正儿八经的魏王印,反而容易怀疑。 从颜季明随意丢给宜宁公主玩就知道,这玩意根本不能代替他给其他人下令。 “雪下的太大,好多踪迹都早就被掩盖了。” 相比于牙军老卒,万花密探更擅长这种寻找蛛丝马迹的活计,但此刻也为难道: “只能知道两人是胸口受刀伤而死。” 紫微城太大,宫内住着的人也就那么多,大部分宫楼都空着,颜季明调拨过来守攻城的天雄军和牙军士卒数量有限,大部分时候只会在人多的地方巡逻。 只不过因为要扫雪,再加上那名宫女贪玩,好奇御花园的景象,来的时候多看了几眼,要不然那两具尸首得在积雪下再待几个月。 啪的一声轻响,像是骨头折断的声音,颜季明下意识看过去,只见一名万花密探蹲在地上,一个失手,把冻僵宫女的几根手指给...扳断了。 “去大王恕罪!” 那名万花密探也是一脸懵逼,连忙把手指丢开。 尸首没了手指,手掌断指处没流出鲜血,能看到其中惨白的骨节,让颜季明不由自主想起了刚才火锅中煮着的牛骨头。 他有些恶心,但还是学着那万花密探的样子蹲下身去。 因为在尸首紧握的手中,似乎捏着什么。 第一百八十四章 浪人 第187章 浪人 一块衣服碎片没法证明任何东西,于是牙军士卒又在颜季明的授意下,打开了另外三只手。 在另一个宫女尸体的手中,发现了第二样东西。 “玉佩。” 颜季明将玉佩拿到面前,也不在意上面的味道,仔细看了一遍。 玉佩质地普通,上面刻着两个字。 藤原。 众人面面相觑,大部分并不清楚这两个字,但颜季明则是轻笑一声,半是轻蔑半是疑惑道: “倭奴来洛阳做什么?” 而洛阳城中,恰好也有一个姓藤原的。 洛阳城中同样在下大雪,在紫微城中赏雪自然别有一番滋味,但在民间,大雪意味着寒冷、饥饿、死亡。 就算这儿是洛阳也不会例外。 得益于颜季明的政令,城中大部分百姓此刻至少都有果腹的食物,因此很多人这时候都待在家里,不用去外面讨活计,当他们听到街上的马蹄声,也只是随意往窗外望了一眼。 藤原清河白天时候诗兴大发,对着雪景做了一首诗,然后嫌天冷,他早早就上了床,正抱着娇俏可人的侍女睡觉,冷不防外面就响起了喧闹声,紧接着房门被踹开。 几双粗糙的手伸进被窝,侍女被惊醒,吓得尖叫起来,藤原清河看清他们的装扮后就冷静下来,喊道: “把手拿出去,我自己走!” 牙军若是动身,必然是魏王的命令,但他要找自己做什么? 外面天气正冷,藤原清河呼出一团白气,脑子里比白气还要模糊。 “看看这块牌子。” 颜季明坐在殿中,宫女在一旁升起了暖炉,藤原清河跪坐在下面,用力吸了一下鼻涕。 “臣在外面冻着了,大王莫怪。” 看到魏王嫌恶的神情,藤原清河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你派人把我从床上绑过来,我能受风寒么? 他低下头,露出谄媚的笑容。 “大王找臣有事吗?” “看这块玉佩,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颜季明丢来一块东西,藤原清河顺手接住,仔细看了一眼,就面露疑惑。 随即,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牌,做工比手里那个要精致许多。 “藤原家嫡系子弟都有玉牌昭示身份,但这枚玉牌只是粗浅的模仿,无论是质地还是做工,都远远比不上臣的这块。” “我不好奇你们用什么做玉牌。” 颜季明淡淡道: “宫里死了人,尸首的手里,捏着这块玉佩。” 藤原清河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心里一阵骇然,连忙跪下磕头道: “臣以往感念大王恩德,时刻铭记都怕怠慢,岂敢...岂敢潜入宫中、更不用说....” “而且,本王的王印也丢了。” 颜季明补充道。 藤原清河瞪大眼睛,他嘴唇嗫嚅了一下,这时候反倒恢复了一些平静。 他想了想,道: “且不说臣根本没那能力潜入宫中,就算是可以,臣又偷您的王印做什么?” 我根本没那需求啊。 藤原清河在洛阳内也有一处小宅子,每月可领取些钱粮,有两个侍女和一个从日本带来的家仆服侍,日子过的还算潇洒。 虽然他一直向颜季明表示希望能够回到故乡,但颜季明另有打算,至少今年不会放他回去。 藤原清河也没其他地方去,乐得在洛阳有个安身处。 他跪在地上,偷偷看着沉默不语的魏王,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早知道会卷入这种事中,自己何苦贪恋这儿的温柔乡。 “藤原在日本很有名么?” 颜季明沉默片刻,问道。 “是。” 藤原清河定了定神,有些骄傲道: “藤原家自然比不上中原世家的清贵,但也有长久的传承,在日本,也算是...名门望族了。” “所以说这枚跟你那玉牌造型类似的玉佩,或许也就是藤原家的一个...子弟做的?” 藤原清河再次吓得把头埋在地上,颤声道: “臣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他以往风度翩翩,就算是看到权贵也是不卑不亢,尽量保持谦逊和恭敬,但此刻也是失了方寸。 藤原清河怕的是自己被卷入这事。 颜季明揉了揉眉头,道: “我记得你先前是遣唐使。” “...是。” “和你一起的人呢?使者肯定不止你一个吧。” “臣当初归国的时候,路遇不测遭了船难,一路辗转,勉强到了岭南,臣的随员在那被当地人杀了许多,侥幸逃出后,又到了长安。 一路漂泊,跟随臣的人也死了许多。现如今,确实就剩下...臣一人而已。” 颜季明没问出更多东西,他瞥了一眼藤原清河的衣服,忽然定住,玩味道: “你们日本人还真节俭,怎么还把坏了的衣服穿出来?” 藤原清河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到颜季明的目光,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忽然愣住。 自己的衣领处,有一块很明显的缺口,像是被用力撕开了一样。 两个宫女尸首的手中,一个捏着玉佩,一个,则捏着一块衣服的碎片。 “来。” 颜季明在藤原清河越发恐惧的目光中,将那块衣服碎片拿出来晃了晃。 “要不要对比一下,这玩意是不是你衣服上面的?” “这...怎么可能?” 藤原清河慌了手脚,重重磕头道: “臣,小人交代!小人交代!” 三日前,藤原清河的家中迎来了一伙“故人”。 为首者也姓藤原,按照族中关系,算是藤原清河的族侄。 不过藤原清河对此人并不热情,因为此人是庶出,身份低贱。 藤原四大家,各自都显贵一时,但唯独这种庶出,不会受到任何欢迎。 那人似乎对藤原清河的态度也不意外,因此一开始只是说,听说族叔住在这儿,顺路来看望一下。 族侄身后还跟着十多名带刀佩剑的大汉,其中半数人身上的那种气质和佩带的兵刃,现在想来,很像是日本的浪人和武士。 “他们说...要做一件大事,要...要在臣家里借住几日。” “去抓。” 不用颜季明吩咐,陈温就看向身后的白晚娘。 她没有迟疑,立刻带着其他的万花密探动身离开。 “不...他们已经走了。” 藤原清河鼻涕眼泪都糊在脸上,哽咽道:“昨日就走了。” “昨日?” 陈温看向颜季明,面露疑惑。 “宫内那两人,必然是今日才死的。” 感谢书友“”、书友“金色的光辉”、书友“”、书友“府卫前军”的月票,多谢大佬支持! 感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明天会加更。 第一百八十五章 什么叫大唐(魏)名将啊 第188章 什么叫大唐(魏)名将啊 藤原清河从来都不是那种骨头死硬的倭人,所以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东西都给吐了出来。 从目前掌握的消息来看,他也只是个被人利用的可怜蠢货,当然,这也不一定。 万花探子分成两队离开洛阳,追寻那群倭人的踪迹而去,但陈温和沈青两人都不抱希望。 因为当日潜入宫中的很可能不止一拨人。 “朝廷使者又来了,还是一样的要求。” 崔佑甫即使坐在颜季明面前,也还是忍不住打着哈欠。 为了批阅下面呈递上来的文书,他已经两天没睡觉了。 颜季明的事有一大半都分给了他,后者一开始对这样的信任也有些受宠若惊,但他根据惊人的工作量,很快就判断出自家魏王只是想当个甩手掌柜。 “你的建议呢?” “不用给。” 崔佑甫强打起精神,回答道: “今年以来,朝廷派人过来索要钱粮的使者已经超过了五批,每次都带走了大量的钱粮,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账面上的数字永远不会作假,现在财政上最大的缺口已经不是军费,而是给朝廷的贡赋。 这玩意本就可有可无。 “那这样一来,肯定会激怒朝廷了。” 崔佑甫摇了摇头,在颜季明的注视下,他指着脚下,心平气和道: “长安是大唐的朝廷, 这儿, 是您的朝廷。” 崔佑甫说话很少这般露骨,所以当他这样说的时候,颜季明只感觉一股凉意从脊椎一路往上窜到脑子里。 很爽。 朝廷使者被打发走的时候,跪在洛阳城门口,一脸迷惘地嚎啕大哭,进出城门的百姓不多,听说他是朝廷派来索要钱粮的时候,没人同情,反倒是都露出了厌恶之色。 关内那儿从上到下都需要钱粮。 但这就意味着得从其他地方调取。 换种说法,就是让其他地方给关内输血。 战乱才过,马上又是一个寒冬。 魏王一直都在给饥民放粮,但更鼓励人们用劳动换取食物,以工代赈。 这时候就算是再蠢的人也知道,魏王粮仓里面的粮食,有一半都是留给他们的。 多给朝廷一分,他们就少拿一分。 宫里死了两个宫女的消息并没有传的满城风雨,或许那儿本就不与人间相通。 人们待在家里的时候,更多是愤恨朝廷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虽然说一直都没把他们当人看过,但许多人胆大到把心里的想法直接说出来,这还是第一次。 其中不乏洛阳城官吏的引导。 魏王来了, 洛阳的青天就有了。 当你经历过一年的颠沛流离,大半亲朋好友都在城外乱葬岗上安了家,而你和家人连明天下锅的粮食都没有着落,这时候是难免焦急的。 百姓的忠诚有时候很难具体表现出来。 太平时节自然是人人歌颂,但若是战乱四起,这时候各地再有人站出来高呼舍身抒难,一个个舍小家顾大家,那才是难能可贵。 而若是连大部分百姓都做了带路党,只能证明这个朝廷必然已经腐朽了。 颜季明一边对外放出各种振奋人心的口号,一边分出实打实的利益,迅速拉拢了民心。 当然,也还是因为战乱,大量的土地空闲出来,好好利用他们,无论是安置流民还是恢复府兵制,都有相当的操作空间。 颜季明一向喜欢兵行险着,用一定的代价博取较大的利益,因此对这种追求平稳的发展过程并不感冒。 接下来的日子,他无非就是每天喝喝茶,看看送过来的文书,悠闲地像退休下来的大唐老干部。 当外面有人敲门的时候,颜季明挥挥手,示意公主去开门。 李宜奴站在门口。 她和公主对视了片刻,面无表情地看向颜季明。 “禀告大王,北面有急报送来。” 也不是北疆告急。 大约旬日前,饶乐都督府派人送来急报,说是回纥人击溃了黠戛斯,后者全线溃败,牙帐都开始向更北面逃窜。 饶乐都督府,也就是奚人。 横亘在奚人与回纥之间的黠戛斯离开,两者就再无缓冲了。 奚人这两年屡次受到重创,当然也是自个作死。 安禄山在起兵造反前曾率军攻打过奚人,斩首极多,迫使奚人臣服自己,随后他真正起兵时,奚人也遵照前约派出了大量骑兵参战。 而后不久,颜季明就带着李光弼和数万唐军杀了过来,一个万人部族被夷灭。 这是为了惩罚奚人的背叛。 而后奚人不服气,在突厥人和契丹人的撺掇下,又组织起联军,一同攻打河北北部郡县。 李光弼率军去支援,数月鏖战,奚人全军溃退,李宜奴奉命用同族人的尸骨筑起京观。 从河北发迹的这些大人物, 似乎有事没事都喜欢先镇压一下奚人练练手。 自从“朝廷”册封李宜奴为奚人王的时候,饶乐都督府境内大半奚人部族,也都派出了使者去河北常山祝贺。 他们也不傻,知道谁才是当家做主的那个。 现在就好像是邻居家的大人打过来了,奚人受了欺负,自然得向自家“爸爸”求援。 或许对颜季明更准确的称呼,他应该才是那个“邻居老王”,回纥人更像是苦主。 回纥可汗的“媳妇”和他儿子的“王妃”,现在可都住在洛阳宫内。 知道消息后,宁国公主和仆固氏都找了过来。 最兵不血刃的办法,自然就是将两人这时候送过去,给回纥人一个台阶下,同时自家也不用耗费一兵一卒一粒军粮。 但这也是最恶心的办法。 首先恶心的就是颜季明自己。 当然不是出于某种恶毒的占有欲,他要的是“念头通达”。 当魏王的檄文张贴出来时,洛阳百姓们一个个义愤填膺,高喊着赴国难讨外族。 大部分大唐百姓对自家国土究竟有多大其实是没概念的。 只知道目光所及之处,剑锋所指之地,即是大唐。 朔方的大漠,西域的边关,江南的雨景,河北的雪山... 曾忆长安春十里,得见江南春弗如。 君今陇西我河北,自别戎马又十年。 盛唐诗的气象便是从此处喷涌而出。 至于宋词,就算是再豪放,其中也难免露出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遗憾。 自己吹的再响又有什么用? 谁不知道自家朝廷压根就硬不起来。 在百姓看来,坚昆都督府和饶乐都督府也都是大唐的疆土。 嗯... 或许也可以是魏王的? 重点不在这儿, 重点在于外族又要作乱。 当然,百姓们的赞成,更多还是因为檄文的最后一行字。 “...以河南之地饱经战乱故,此战,不从河南抽调一兵一卒。” “此战,大王您不亲自...去?” 颜季明摇摇头,道:“回纥,小儿辈耳。” 李宜奴一向信任他,便低下头,不再多问。 “你想回去?” “奴毕竟是那儿长大的。” 颜季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道: “随你。” 李宜奴沉默地站起身,就要告辞离去时,颜季明的声音再次响起。 “李节度已经先行返回河北了。” 她猛然抬头,颜季明补充道: “当然了,还有其他人。” 安守忠。崔乾佑两人全都收到了调令,两人当晚就带着部曲上路了。 颜季明当然也可以把刘客奴、田承嗣、史思明等人调回去。 但那样的话,自己身边可用的大将,几乎全是安守忠之辈。 对于颜季明来说,这肯定无法接受。 而现在把他们丢到河北,既可以磨炼一下忠诚,也不至于让他们以为自己被闲置不用,又生出其他心思。 河北那边,有李光弼、安守忠、崔乾佑坐镇,河北本身也有相当数量的兵马,等于是固若金汤。 是时候给回纥来一波小小的大唐震撼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分权 第189章 分权 大军出征后,颜季明身前也就少了一个始终沉默的声音。 要说起来,李宜奴几乎和陈温一样,每当颜季明想找人的时候,她就站在门口,默默等着他的声音。 但是因为平时太过沉默,颜季明这才发觉自己很多时候都没想起过她来。 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仿佛连时间都被它冻住了,颜季明在一天之内连续派人去拿了三次河北的军报,第三次的时候,陈温面露疑惑,低声提醒了一句。 “这份您已经看过了。” “知道了。” 相比于河北的军情,追查潜入宫中那两伙人下落的事虽然有了点眉目,但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除了两条人命,颜季明丢失的只有自己的那块魏王印信。 那玩意要是找不回来的话,估计在千年之后会从一座无名古墓里被人盗出,然后消息传的到处都是,全世界人都会把它当成宝贝,在幕后打的头破血流。 寻宝题材的电影会再多出无数部, 会有笔名姓金姓黄姓某某的,能围绕魏王印信写出一整套武侠小说,把王朝霸业的兴衰归结到一块石头上面。 “所以说,为什么这里还有吐蕃人在插手?” 颜季明有些纳闷。 万花密探的汇报书信里,清楚写了追上后厮杀,对方留下三具尸首,继续向西逃窜,三具尸首验明身份后,全都是吐蕃人的脸。 沈青、陈温两人面面相觑,没人回答。 “算了,出去吧。” 两人出门后,沈青指了指外面,主动道: “出去找个地方,喝点酒,聊聊?” “等晚上吧。” 陈温想了想,道: “把陆大郎和白氏都叫上。” 陆培和白晚娘两人是魏王在河南扶植起的万花首领,一正一副,都是会来事的,明明和另外两人在身份上差不了多少,但一个比一个恭敬。 毕竟大家做到这位置上,差不多的可能是本事,但资历就不一定了。 科技上推陈出新值得高兴,但官场上更新换代快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白晚娘主动站起来,笑着操持起老本行,给在座的三个大老爷们斟茶倒酒,但耳朵却是竖起来,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从里面得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在属下看来,最重要的其实不是那两拨潜入宫中的贼子。而是...王印。” 陆培虽然是个老卒,但说话并不冲动,而是有些慢条斯理。 或许是坐上高位上,他也喜欢起来这种拿腔拿调的感觉。 不过他也很快就反应过来,面前这两人不是能让他用言语怠慢的人,于是说话速度陡然又恢复了正常。 “眼下,那两拨贼子似乎也不是一路人,西面的探子已经追到了陕郡,杀了三个吐蕃人,南面,则是一路朝着江淮过去,想必他们就是藤原清河供出的倭人。” “那么,陆统领的意思是?” 沈青开口了,冷冷说: “烦请说明白些,毕竟这些消息,咱们都知道。” 陆培眼里闪过一丝阴冷,但还是恭敬道: “以属下之见,当多派人手,继续向西、南两处追击。” “追?”沈青笑了一声,看向身旁的白晚娘,说: “若是向西追到西域,向南追到岭南呢?大王养出的万花,就是这么当马跑的?” 白晚娘很是配合,至少她也乐意给陆培添点堵,咯咯娇笑起来。 “那您说怎么办?” 陆培索性也不说了,不咸不淡顶撞了一句。 魏王其实并不在意那王印。 那玩意之前都丢给六公主李淑当手办玩了。 但这话,沈青刚要出口,就又被他自个堵死在嘴里。 旁边的陈温始终没有开口。 白晚娘看两人之间隐隐不对付的气势,觉得是自个说话的时候了,便倒了一杯酒,素手在杯口一抹,笑道: “奴不过无知妇人,先饮过此杯,给诸位助助兴,还望各位好生说话。” 一场酒宴草草结束。 四个人道别的时候都是客客气气,等另外两个一走,沈青和陈温的脸色就又都阴沉下来。 “两个拎不清的蠢材。” 沈青啐了一口,显然骂的是刚走的两人。 不过也无所谓,这两人蠢,魏王自然就会换。 “我在意的倒不是这个。” 陈温摇了摇头。 “到河南后,大王就提拔起了这两人;而这次宫中的事,也是让咱们一起去办,显然是打算看本事了。” “看本事又怕什么?” 沈青没好气道了一句。 他本就是底层探子一点点爬上了位,手段和本事都是有的。 “这意味着...不,不可说。 其实我更在意的是,大王每次出兵,都必然要随军配备足够的万花探子,就是这次不是他亲自领军也是一样。” “而这次,无论是你我,还是那两个蠢货,都没跟着那位李族长一块去河北。” “你是说...河北那边也有了新人...” “噤声。” 陈温揽住他的肩膀,声音越发低沉。 “但...那...” 沈青却是第一次露出了又惊又怒的神色。 他一直有恃无恐,就是觉得河北的万花密探一直都是归自己调遣,魏王不可能不重用自己。 新人上位又如何? 他们拼死拼后奋斗的终点,就是自己的现在。 沈青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陈温站在门内,盯着沈青的背影,门外灯笼透出的光芒昏暗,他的脸一半明朗,一半隐藏在阴影中。 ...... 河北上下甚至比河南还要安定。 若只有李光弼无法做到百分之百的胜率,那随后就到的安、崔两人,则意味着河北不可能有失。 毕竟抛开这两人出身不谈,抛开立场不谈,抛开善恶不谈。 他们还是很能打的。 某种意义上比李光弼还要更能打一些。 二十万关陇精锐葬身潼关,那是崔乾佑的手笔。 范阳军和安东都护府都抽调出兵马进入饶乐都督府境内,洛阳的使者早就出发,他传回的消息将决定魏王的态度。 魏军动身了。 反正大家已经都开始习惯了魏军的称呼。 反正强词夺理起来也可以说这是魏博镇的“魏”。 反正, 很多河北人,几乎都对关内的吸血鬼们并无好感。 箪食壶浆在道路两旁,热泪盈眶迎接“王师”到来的人们,更清楚这个王师又是谁的军队,心里指不定喊的是魏王还是天子。 颜真卿和颜杲卿兄弟俩从没感觉人际关系这么好搞过。 每次颜季明手下大军一动身,就有一帮乱七八糟的人登门拜访,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太守\/节度\/魏侯\/魏公\/魏王的动向。 就算是挨了骂,这些人出门的时候也不恼,下次还是笑眯眯带着礼物登门拜访,倒像是挨骂挨爽了贴着过来讨骂。 这特么谁知道他的动向? 颜杲卿是魏王的老子,但现在等闲见不了魏王一面。 即使是在平原郡内,大部分官吏平时听话,但要是涉及到原则性问题时,他们的回应很简单,那就是无脑偏向于魏王。 颜真卿当时气的砸了自己最喜爱的那方砚台。 但还是无可奈何。 不是颜季明故意要把他们扔在平原膈应人,就算是安置在洛阳,他也有一百种办法让他们接触不到任何权力,只能安安心心养老。 是颜杲卿和颜真卿两人自个不愿意。 颜季明的倾向现在已经太过明显,两人也都不是傻子,自然看的出端倪,可他们也不可能替颜季明做事。 但要说带着家小去长安... 还是那句话, 两人都不是傻子。 听到魏王即将出兵驰援饶乐都督府的时候,某些人再度登门了。 颜杲卿、颜真卿两人本来都是谦谦君子,这时候也难免骂骂咧咧,只是在恼火之余,也想起了那个年轻的身影。 天寒了,不知道他在洛阳那边,晓不晓得出门时多穿两件衣服。 感谢书友“”的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明后两天再找时间加更吧。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三天之内鲨了你 第190章 三天之内鲨了你 时近年末,夫人李十三娘一行人终于到了洛阳。 魏王府里陡然热闹了许多,早有属吏帮忙采办好了各样东西,但李十三娘见到颜季明后,还是要拉他去城里游玩。 女人爱逛街不知道是多久的传统,两人小别胜新婚,颜季明也不好拒绝,老老实实跟在后面。新罗婢则跟在旁边,见颜季明提东西提的辛苦,怕他累着,又偷偷接到自己手里。 一行人都穿着常服,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穿常服的牙军和万花探子保护,因此街上百姓只当做是贵公子携妻出来闲逛,唐风开放,倒也没人觉得稀罕。 武周时期,洛阳改名神都,自此之后,洛阳城便越发繁盛。 洛阳城内规模虽不如长安宏大,但比长安多了一分精致。 炀帝与宇文恺规划洛阳时,不再采取长安那种左右对称的设计,根据洛阳地势,自龙门伊阙到邙山上清宫为京城中轴线,皇城宫城坐落在西北高地之上。 洛水横贯城中,将整座神都分出南北两块。 诸多里坊布置紧凑,随着大量流民被登记为百姓重新安置到城中,因为战乱而人烟稀少的里坊再度恢复以往的热闹。 李十三娘看着城内的景象,忍不住感慨一句: “幼年在常山听闻神都之名,今日见到,果然名不虚传。” 旁边行人听到她感慨,转头笑道: “这位娘子若是去岁时来看洛阳,只怕没这般好光景。” “为何?” “当今魏王贤能,知道体谅咱们这些个良贱,看您和旁边这郎君样貌,怕是贵人吧?回去时候,还望向大王道声好。” 王妃盈盈一笑,并不回答,转头看了一眼魏王,发觉他正皱眉看着前面,疑惑道:“怎么了?” “前面那处官衙前面好多人。” 城中魏王府管的都是官衙各处的大事,新上任的河南尹崔乾佑,则节制民生、负责征税和推行政令,下面民间若是有诉讼,则交给底层官衙。 唐代民间诉讼严格,严禁“以下犯上”。 简单的举个例子,就是禁止妻告夫、子告父,至于以下官告上官,甚至是越过地方向朝廷告状,这种更是一律不准,敢告就先算你一等罪。 最好笑的是唐时对刑讯逼供也有规定,因为古代定罪全靠口供,逼供是必然的,但屈打成招则是不准。 颜季明在魏博时,就和属吏编制出了一部“魏博律”,大致依照唐律,小半部分则加以修改。 前面那处县衙的人群里,分明是有差役在当众把人从门里推出来。 颜季明轻轻拍拍前面一大汉的肩膀,等他转过身来,微笑问道: “敢问尊驾,这里面发生何事了?” 大汉上下打量他一遍,语气平缓道: “前些日子,城中不是考试选人做官嘛。” “是有这事。” 颜季明点点头。 河南官吏大半都是从本地挑选,自然也不可能全都让世家子弟做官,要不然郑氏家主那个老东西也不会一天到晚见到颜季明就愁眉苦脸了。 河南本地也有大量的读书人。 颜季明仿照之前在寒士居的考试,也出了一张卷子,用考试挑选读书人。 “就是因为这事,自然又得闹出些麻烦来。” 旁边也有两个读书人,听到大汉说话,也来插嘴。 其中一人摇头道: “小可平生就是这场考试最失意,考卷末尾一题要写什么作文,等到时候到了要交卷,小可拢共也就凑了半篇文字,竟是都没写完。” 他旁边那人冷笑道:“你要是写完了,怕是现在得被官衙抓进去杀头哩。” 于是两个读书人当着颜季明的面就打了起来。 李十三娘目瞪口呆,片刻后听颜季明道: “那里面那人也是因为这考试?” “是。” 大汉懒洋洋道: “读书人没了官做,自然也就闲的搬弄是非了,不过今日诉状的也不全是这种读书人。” “还有谁?” “一个看守粮库的,在里面挨板子呢。” “为他要挨板子?” “粮仓里闹黄鼠,县官查粮时候看见,当场大骂,他在那发牢骚说谁知道这样放屁东西,也被他吃了粮去。 县官以为是在讥讽,便把他抓来打板子。” 颜季明也忍不住笑,大汉顿了顿,觉得颜季明顺眼,拱手问道: “敢问尊驾姓氏?” “姓李,单名一个三,唤我三郎即可。” 天家虽然姓李,但民间姓李的也极多,但连起来念李三郎就不行了,这是要杀头的。 大汉点点头: “在下姓裴,单名大,河北人氏。” “那你我算是同乡了。”颜季明笑了笑。 裴大很是自来熟地伸手过来,想要揽住颜季明的肩膀。 他动手的时候,众人都看见他腰间佩的剑,颜季明听到身后立刻响起拔刀声,知道是牙军士卒和万花探子,随意挥挥手,让他们不用惊慌。 裴大也看见了,当即把手缩回去,不以为然道: “某初次来东都,撞见你这么一个顺眼的,本想请你去城内喝个酒,现在么,只怕也是用不着了。 也罢,就此别过。” “既然是喝酒,我倒知道一个地方。” 颜季明打量着裴大,转头对着李十三娘的笑道:“夫人可先回,我与这位朋友先去说句话。” “少喝些酒。” 李十三娘瞪了他一眼,知道自己不方便抛头露面,便示意新罗婢跟过去。 “把你家王...把公子瞧紧些,不许他多喝。” 新罗婢软软应了一声。 临行前,颜季明想了想,喊来一名牙军士卒,道:“告诉里面的官儿,诸如此类的事,不要错判了。” “是。” 颜季明有意要敲打一下今日坐衙的官,虽然说这些民间诉状大多是些啼笑皆非的破事,但整天一帮人围在外面当乐子看,也不利于官衙的名声。 裴大在一旁盯着颜季明吩咐完这些事,眼里闪过一丝异色。 洛阳现在最大的酒楼不在城中,而在洛水之上。 “醉仙阁”是一座极大的画舫,白日里停泊在岸边,等到入夜时,船上灯火通明,映照得周围水面光彩流转,好似人间仙境。 洛阳才经过战乱,便迅速建立起这种销金之处,背后要是没有那座魏王府的推动,说出去谁也不信。 来这游玩的,大多是河南河北的世家子弟、官员,除此之外便是些江淮富商大户。 颜季明今日闲的没事,自恃身边有足够人手保护,再加上看这裴大顺眼,便带他来这玩玩。 等到在岸边登上小船时,裴大才知道居然去的是洛阳现在最奢华的地方,一路目不转睛,等到画舫上时,才感慨一句: “要做成这般大船,不知得耗费多少钱粮,想来这城中现在也只有魏王府能有这种豪气。 可惜,若是将这些钱粮都给百姓,不知道又能救活多少人...” “这话怕是有失公允吧。” 颜季明淡淡道: “李某可是知道,那位魏王,平素周济百姓何止百千人,河北、河南之民,大多仰仗他而活。” “我说的并非这两处。” 裴大叹了一口气, “如今关内民不聊生,长安路有饿殍,百官面有菜色,听闻朝廷使者来洛阳向魏王求粮,后者不许,使者大哭而去。 现如今看到这座画舫,愚兄自然有些感怀。” 颜季明在船上熟门熟路,此刻也懒得回答,见到一个侍女时,喊住问道: “太白可在里面?” “李郎君正在里面睡着。” 听到回答,颜季明便带着裴大走进去。 李白裹着一身毯子,打了个地铺,在里面呼呼大睡,被摇醒后,见到颜季明,打了个哈欠正要站起来施礼,却被颜季明按住,一边使眼色一边笑道: “阿兄怎么在此酣睡?” 裴大听到这话,心里不由摇摇头。 兄弟俩都喜欢往这种地方来,更不用说做哥哥的还在这睡觉过夜,实在是... 他这样想却是有些委屈李白了。 起初颜季明还送了个美女给李白做妾,他也就老实收下,但再往后却是坚决不要了,一妻一妾就心满意足,在外面见到好酒比见到女人还高兴。 这座画舫收益的三成,是直接分给李白的,他带着家眷从河北过来后,将妻妾和家人安置在洛阳城里,自己整天在画舫上喝酒作诗。 杜甫和他年纪相仿,但精神头没有李白那样足,他跟随颜季明去过关内一趟回来后,就极少喝酒,偶然来画舫上玩一次,也是坐在那闷头写写画画。 李白见到颜季明身边有一大汉站着,知道是客人,拱手笑道: “在下李白,不知兄台名姓?” “唤某裴大便好。” 裴大连忙做礼,愣了一会儿,忽然惊道: “尊驾可是先前上皇赐金放还的李太白么?” “是也。” 李白见这人知道自己名号,当即有些得意洋洋起来。 “裴兄放心在这吃喝,一应花销,都算是我的。” “这样却是不好。” 裴大立刻摇摇头,道: “在下与令弟约好,由我来做东,岂能再厚颜让您来。” 他知道是李白后,心里已经有了结交的意思,三人分宾主坐下,谈笑起来。 “上好酒,要河北产的烈酒。” 李白喊来侍女,吩咐了一句。 颜季明笑道: “空腹喝酒伤身,先上些菜来吧。” 裴大听到上酒脸色就有些紧,他知道这地方花销肯定很大,但话已经放出,不好再收回,听到颜季明的话,他才勉强笑道: “贤弟说的是,酒先让人温着便好。” 李白也不傻,言语间就猜到了裴大的顾虑,随意指了指脚下,道: “实不相瞒,这艘画舫...嗯,就是李某的,裴兄是客,实在是无需客气,酒乐尽欢就好。” “原来如此。” 裴大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在那说笑,颜季明看着跪坐在自己身旁的新罗婢,笑道: “从河北到这,路上累么?” “不累。” 新罗婢许久没看到颜季明,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低声道: “只是...有些想您。” 颜季明沉默片刻,道:“夫人待你如何?” “夫人也是极善心的,平日里都不肯让奴做重活。” “那就好。” 裴大不是个能喝酒的,何况眼前摆着的还是河北烈酒。 看他醉醺醺的样子,李白与颜季明对视一眼,疑惑道: “裴兄想来是许久不在河北了,此酒在河北现在可是卖的极好,为何兄连几杯酒力都受不住?” “让诸位见笑了。” 裴大摇摇头,撑着桌子才没倒下去。 “某生在河北,过去将近十年里面,奉亡父之命,投身边军,一直在安西那边,而后您也知道,叛贼打到了关内,朝廷... 把咱们调了回来。” 裴大说到这里,竟是红了眼眶,眼泪朔朔流下。 “安西军多少好汉豪杰,就死在了关内。” 李白不得不放下酒杯,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好一会儿才让他的情绪稳定下来。 “那裴兄这次回来,是打算回河北安家立业的?” “不是。” 裴大醉醺醺地把手放到腰间,解下佩剑,然后用力拍在桌上。 “二位可知,此剑何名?” 见两人默不作答,裴大兴起,拔剑出来,将剑身展示给两人。 “裴将军剑。” 李白随意念了一遍,想了想,“是那位裴将军?” “正是。” 后有盛唐三绝。 李白歌诗,张旭草书,裴旻剑舞。 颜真卿曾写过《裴将军帖》。 后世传的所谓盛唐剑圣便是他。 颜季明先前碰到吕纯阳的时候就动过杀他的念头,就是想试试世上究竟有没有仙人,自然也不会信什么剑圣的存在。 但面前这位裴大,想必也就是裴将军的后人,颜季明倒是对他有了些兴趣,没想到自己随便碰到一个人,竟然也有这般来头。 “家父曾做到大将军,我却潦倒于行伍,虽有军功,而上峰始终无赏,不得已才退回来,平白教先人蒙羞。” 李白好奇道:“裴将军先前何等威名,裴郎你只需提起父名,就算不能得到好处,你父旧日同僚,想来也会有些照顾吧?” “裴某耻于为此。” 裴大醉的不轻,重重一锤桌子,恨道: “真要单论军功,我在军中就算做不到父亲的位置,高低也是有个将军做。 只是因为看不惯上峰在长安城里欺侮良家,当众殴了他几拳,这贼子就把我军功一笔勾销,甚至污我私通叛贼。 呵,这世道啊...” 他惨笑一声,道: “你道我来洛阳是为何,还不是生计所迫。” “某不得已逃出长安后,有人找上我,允诺给我千金, 让我,去洛阳刺杀魏王!” 听到这里,李白眼睛眯起。 新罗婢一惊,手里白瓷酒壶失手落地,却被另一只手稳稳接住。 颜季明把酒壶放到桌上,握住新罗婢的手,后者身躯微微颤抖,颜季明看了她一眼,平静地听裴大继续叙说。 后者没注意到这个插曲,继续讲道: “呵,这伙人却是恁般小觑耶耶。 我岂是那种贪恋富贵之人。” “但,你还是来洛阳了。” 颜季明淡淡道。 “我只是想看看,那位魏王究竟是不是如同传闻那般。 若是的话,谁敢杀他我就杀谁,分文不取! 如若不是,” 裴大冷笑一声,沉声道: “三日之后,我就去刺杀他!” “为何是三日之后?” “您总不会以为,就我一个来杀他吧?” 裴大已经趴在桌上,眯着眼睛,含糊不清道: “有好多人呢。” 感谢书友“黑暗之极度深寒”、书友“也曾想独断万古”、书友“呆呆的仔仔”、书友“文与刀”、书友“紫夜猫猫”的月票,感谢大佬们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第一百八十八章 剑指西北 第191章 剑指西北 在冬天时候打仗有个要求,那就得是给将士们配上冬衣。 每人一套是最少的。 李光弼派人给李萼送过去的信里要求是每人两套,而且后方的钱粮绝对不能断,不光如此,还预先支取了一大笔钱粮作为犒军的花销。 当晚李萼带着手下那班官吏一边红着眼睛熬夜加班,一边心里大骂李光弼。 腹诽归腹诽,但该完成的事,还是得他牵头去做。 所幸颜季明这次拒绝了朝廷索要钱粮的要求,李萼这次筹粮也不算太过困难,还是在李光弼要求的期限前将东西全都送了过去。 回纥人还在西北秣兵历马,在击败了黠戛斯后,他们的军队中多出了契丹、突厥等外族,还有大量的黠戛斯降卒。 而河北和饶乐都督府这边,根本也没多少准备的时间。 李光弼派人传信回去的时候,他就已经率军进入了饶乐都督府境内。 营帐中火光明亮,郝廷玉和一众部将在李光弼身前规规矩矩地坐着,听他陈述下一步的方略。 “河南那边已经派了援军,估计最多还有十日即可到这,领兵的,是安守忠和崔乾佑两人。” 李光弼看了一眼众将的反应,提醒道: “不要与他们生事,懂么?” “是。” “末将明白。” 众人知道李光弼最厌恶军中内乱,随即便各自答应一声。 “眼下奚人四个部族,已经各自集结好帐下的小部族,聚集出兵马迎战回纥。” 李光弼沉声道: “但因为这两年他们连遭战乱,族人伤亡惨重,这次最多能出五万人。” 五万... 众将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 “偌大饶乐都督府,只有五万人?” “他们说只有这么多。” 李光弼面无表情道。 他话里透露出一个意思。 奚人能出的兵马或许不止这点。 “到这时候了,他们还想着藏下自己那点家底!” “大帅,咱们都帮他出兵了,奚人莫非还想让我军帮他打头阵?” 李光弼看着愤愤不平的众将,眼里露出一抹深邃。 他顿了顿,又道: “无论如何,此战的目的,是为了保住饶乐。 若是回纥吞并了饶乐,最多再有三年,不光是关内、河东,河北这边,也要时刻部署重兵提防回纥人南下。” 郝廷玉皱眉道: “眼下如此境地,奚人尚且思忖着要保存兵力,大帅,奚人如此异心,不可不防。” “我自有打算。” “奚人使者求见!” 外面士卒的通报声响起,打断了众人的谈话,李光弼看向外面,淡淡道: “见。” 四大部族,各出一个使者,走到营帐里,只是对着李光弼躬身施礼! “奴等,拜见大唐临淮郡王!” 李光弼打量了他们一眼,吐出一个字。 “跪。” 四人愕然抬头,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其中一人似是性急,冷冷道: “临淮王是王,奴的主子也是王,王使见王,最多施礼,何须下跪来折辱?” “你是哪部的使者?” “奴是奥里部的...” “奥里部...” 李光弼侧脸看向众将,疑惑道:“本帅为何记得,朝廷封的奚人王,是楚里部的族长啊?” “大王...那楚里部族长卖族求荣,也并非是我奚人选出,我奥里部的王,才是天命所归...” 话音未落,桌上有块木牌,李光弼顺手拿起就砸到使者的脸上,后者闷哼一声,捂着眼睛没敢说话。 “只有大唐, 只有魏王, 才能谈得上一个, 天命所归, 而不是一个坐在自家狗窝里,头上顶个蓑帽就能叫王了, 懂么?” 使者面露恐惧,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很好。” 李光弼微微颔首,道: “现在可以说正事了。 今日你在走出此门前若是不跪,那我军在饶乐就只剩下一个目标。” 迎着那使者有些疑惑的目光,李光弼冷冷道: “夷灭奥里部。” “您是在有意羞辱奚人吗?” 奥里部使者大声道,他瞥了一眼身旁的三名同族使者,意有所指。 “若是有意羞辱,那我等走便是。” “跪。” 李光弼平静道。 对方面皮由红变紫,但立刻就一声不吭地跪了下去。他身边那三个使者也是如此。 众将的眼神越发轻蔑。 “奚人兵马可已聚拢齐全?” “回大王的话,因为天寒地冻,许多战马冻死,不少部族的青壮,还没能...” “到了多少?” “...两万多。” 李光弼没有生气,反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四名使者,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你们族长是不是忘了什么?” “额,啊?” “几个月前,本帅才在居庸关外立了京观,是想再立一座?” 四人立刻从跪转变为五体投地,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你们愿意糊弄,是你们的事。”李光弼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河北也不指望着饶乐过活,不打这仗,河北百姓每人都能多添一件冬衣,每人都能多吃一口饱饭。 而你们奚人,也就是提前些给回纥人做牛做马。” 他站起身,走到四个使者面前,温柔地端起其中一个人的脸,抬起手,在对方脸上不轻不重地拍打着。 “懂么?” 那人吓得连眼泪都出来了,拼命点头,李光弼停下动作,面露嫌恶,在那人肩头擦了擦滴到手上的泪水,然后抬脚将他踹翻。 “你们懂个屁!” 他抬手指着外面,道: “三日内,本帅要看到最少四万奚人兵马, 尔等四族族长,全都要到本帅帐下候命。” 他看着噤若寒蝉的四名使者,又抬脚踹翻脚边另一个使者,冷声道: “回纥人不过是一群大漠里冲出来的猪狗,但别以为你们奚人就是人了。 若是再这样糊弄, 呵,无论是猪狗还是牛羊,都不过是一群不听话的畜生而已。 畜生不听话,不如提前杀了吃肉!” 四个使者这时候没人敢再回话,任凭李光弼骂了一会儿,才听他哼了声“滚吧”。 四人如蒙大赦,一个个从地上爬起,争先恐后想要离开这里。 “对了,” 李光弼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不是说冻死了不少战马吗? 全都送过来吧,我军将士不嫌弃,马肉也是肉, 对了, 不准用腐肉干肉糊弄咱们,魏王说了,这些肉吃了是要坏肚子的。” “那您是要...” “对,要新鲜的。”李光弼想了想,补充道:“最好是把活的牵过来,我军将士自个处理,也就不用劳烦你们了。” “.......” 奚人使者离开后,众将神色各异,看见李光弼在营帐里踱了两步,站定后,道: “今夜发兵。” 声音平淡,但却让大家立刻精神起来。 终于要与回纥人开战了么? “廷玉,兵马可都准备好了?” “四千余范阳骑兵,只要您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兵了。” 在众将激动的目光注视下,李光弼开口了。 “今夜,踏平奥里部大营。” 他轻吐一口气,缓缓道: “奚人内乱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刺王杀驾 第192章 刺王杀驾 “北面不可不防。” 崔佑甫坐在颜季明身前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回纥若是吞并饶乐,大王您就得在河北屯驻重兵了。” “我知道。” 颜季明耸耸肩,道:“所以咱们先把饶乐吞并了不就行了?” “是这样...额?” 崔佑甫愣了好一会儿才跟上颜季明的思维。 “关内最近也不太平。” “缺钱,缺粮,说好的犒军,现在只有大约两万多士卒得到了点赏赐,那些外族兵马都带着赏赐回去了。” 崔佑甫喝了口茶,把地图翻开,在京畿道那边用手比划着。 “两个县里闹出了民乱,虽然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但也是因为缺粮的事。 朝廷要征粮安抚将士, 百姓再把最后一口交出去,自己就得饿死了。” “就算是这样...他们也还惦记着来我这闹事。” 颜季明摇摇头,道:“出去走走?” “算了吧。” 崔佑甫笑了笑。 “外面都是血,不好下脚。” “大王。” 沈青站在门口,恭声道: “都清理干净了。” “出去走走,反正都弄完了。” 颜季明拍拍崔佑甫的肩膀,两人站起身,崔佑甫手里还端着茶水,不紧不慢地跟他走到外面,然后噗地一声把满嘴茶水都吐了出来。 “这叫弄干净了?” 从街南到街北,大约一个里坊的距离,在后世约莫五百多米,放眼望去,满地横尸,真正意义上的血流成河。 沈青温和笑了笑,道: “刚才墙上还有断肢呢。” “救...救我...” 崔佑甫脚边,冷不防抬起一只手,满脸是血的年轻人,模糊不清地哀求道: “贵人,救...” 崔佑甫手里茶盏一翻,一整杯滚开的茶水都浇在了那人脸上。 “这么多人,都是来杀你的?” “以前我也不知道这么多人喜欢我的...项上人头。” 颜季明以前创立万花时,就幻想着以后某一天带着一大帮“鹰犬”横行江湖。 现在这一幕或许也实现了。 两百多刺客,成分复杂,堪称群英荟萃。 上到汉人下到奚人,甚至还有早就亡国的高句丽人。 “裴兄,多谢你消息了。” 裴大呆呆看着满地尸体,倒也没大哭大闹,片刻后,他看向颜季明。 “大王好手段。” 颜季明耸耸肩,无辜道: “本王也不知道你来洛阳竟是为了刺王杀驾的。” “现在,小人便是最后一个刺客了,大王是要杀了我,还是...” “勉为其难,纳你做个妾好啦。” “???” 裴大愣了片刻,说:“大王休要说笑...” “去打听打听,河北上下,胆子大的都敢传本王好男风。” 裴大犹豫了一会儿。 “好。” “???!!!” 颜季明瞪大眼睛,连带着旁边看笑话的崔佑甫也是愕然看来。 我们是开玩笑, 你玩真的是吧? “实不相瞒,”裴大有些不好意思道:“小人在军中,也是因为这事,常常被同袍们嫌恶,所以...” “够了,此时不用再提。” 颜季明把之前要招揽的话全都吞回去,犹豫了片刻,才道: “我现在,可以许你一个前程。” “小人愿意陪大王...” 颜季明耐心地提醒了一下: “假如你现在不想跟着躺在地上等人给你收尸,最好还是换个想法。” 裴大想了想,道: “小人想做个武官即可。” “行。” “洛阳在建新军,到时候你走魏王府的调令,直接调任到封常清麾下。” “小人,多谢大王!” 裴大还是现实的,之前醉后的痛哭流涕,或许是真情流露,但现在却是得为自己考虑一条出路。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没混到父亲裴旻那样的名声和地位,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待在魏王手下。 “该给的抚恤,一分都不准少,我知道现在已经有人敢贪了,但只要在这事上伸爪子,见到一个杀一个,懂么?” 沈青和陈温两人立刻点头。 两百多刺客杀过来,除了调动出来的牙军,万花密探穿着的都是软甲,捉对厮杀时也不落下风,但也难免有失手的。 重伤的约有十来个,死了二十多个。 作为补偿,家中有子弟的,可以无条件进入常山学舍读书,没子弟的,军中有孤儿营,挑选出愿意的孤儿,继承你的姓,帮你把香火传下去。 “宫中那事可有眉目了么?” 沈青想了想,回答道: “西面传消息说已经追上了那伙贼人,没有发现王印,但确认那伙人就是潜入宫中杀人的。” “拿到口供后,把他们活着带到洛阳来,当众处刑。” “是。” 陈温补充道: “据最近掌握的消息来看,末将和沈都督,已经大概理清了此案的缘由。” “说说。” 颜季明坐在王府门前,招呼崔佑甫一同坐下。 “有两拨刺客。 回纥人雇了一帮倭人和汉人,领头的姓藤原,是藤原清河那厮的族人,不知道为何被赶出了家门。 那枚玉佩,是仿制的藤原家嫡系才能佩带的玉牌。” “一个弃子。” “是,您前不久把王印留给了六殿下把玩,那个倭人带人潜入宫中时应该是见到了,所以就...” “这是我最不明白的地方。” 颜季明淡淡道: “魏王印,现在也没多大用,不如来偷我的私印。” “或许...” 陈温咬咬牙,把猜想说了出来。 “或许这倭人,以为它是传国玉玺。 您也知道, 倭人嘛,没啥见识。” “所以,他偷了玉玺就跑,想把这玩意带回去,献给主家换取地位?” “大王明断,应该正是如此。” “所以他才带人向南跑,是为了找渡船回倭国。 这就不奇怪了。” 颜季明微微颔首。 “那他们为什么又要杀宫女?” “宫娥,应该是西面那伙人杀的,西面那伙,是吐蕃人。” “...怎么又有吐蕃人了?” “据传回来的口供看,似乎这些吐蕃人是知道倭人拿走了那个...传国玉玺,所以偷了那个倭人的玉佩,然后潜入宫中杀了宫娥,把玉佩塞到尸首手中,以示提醒。” “除了杀人这一项,那他们似乎还没什么恶意啊?” “不是。” “他们招供说,既然传国玉玺已经失窃,想必过不了多久洛阳就会封城搜索。 他们说,原本是想假冒朝廷派出的刺客刺杀您,挑拨您和朝廷的关系,准备等此事过后,让您放松警惕,再想办法刺杀。” “这关系还用挑拨?” 颜季明指了指面前满街的刺客尸体。 “去,派人写奏折送给李亨。” “内容要怎么写?” 崔佑甫连忙建议道: “严庄此人文采甚好,不如教他写。” “也好。” 颜季明点点头,道: “我要跟朝廷要个人。” 肚子疼憋到现在,上厕所去了 第一百九十章 内奸 第193章 内奸 刘晏,字士安,要说最为人所知的事,大概是年幼时期名震京师被称为神童的轶事。 但对于魏王来说,想要得到此人肯定不是因为对方以前是神童。 今年已经四十一岁的刘晏,脸上早就没了年幼时的童稚,而是多出了几分倔强和坚毅。 过人的才学本事没让他走上自负的歪路,反倒是让刘晏早就看清了世事,连带着心里对平民百姓时常有一份怜悯。 刘晏曾任太子正字一职,自是认得李亨的。 更不用说,后者现在已经是大唐天子。 “臣刘晏,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严武,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亨微微颔首,道: “起来吧,地上凉, 赐座。” 两名小宦官当即各自搬来两个绣墩,刘晏和严武也就谢恩坐下。 殿里还生着炉子,就算外面是三九严寒的大雪天,这儿也是极暖和的。 天子是有意表现出施恩的态度,两人虽然也毕恭毕敬,但总是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对味。 看着这两个没有半点客气,脸上表情都像自己欠他们多少钱一样的大臣,李亨心里也唯有苦笑。 刘晏多少有点关二爷的脾气,看到达官贵人往往有些倨傲。 相比于他,严武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严武就是那位严武,面容俊朗,身上没有半点书生意气,反倒是一派武将作风。 他的生平经历与高适类似,曾在哥舒翰手下做过判官,都是军中的文官,但要说到掌军的经验,也同样是有的。 唐时官员虽分文武,但就算是文官,也是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安国的。 李亨和严武有正事要谈,便先把没那么重要的事拿出来说说。 “吴郡到长安路途遥远,朕仓促召你还京,倒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臣得见天颜,已是感激涕零。” 李亨的眉宇里的深沉又增了一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规规矩矩的回答,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趣,反倒是让他越发烦躁的想起另一件事。 群臣要求天子迎上皇还京。 李亨还是太子的时候,大臣们就是用这种规规矩矩的语气回答当时的天子。 而自己,现在还敢说要比得上、甚至是超越父皇吗? 四夷不臣,国库空荡,民不聊生、更不用说河北河南已然形成割据,不臣之心已然显露。 李亨眼里烦躁之意愈重,语气也就越和缓低沉。 “叛贼虽灭,而关内、河东、山南等处受战乱之害足有岁余,钱粮匮乏,不要说供给各军镇,就连周济百姓都已是极难。 天下民生凋敝。” “朕任你为河南度支郎中,兼任侍御史,替朕,好好监管河南钱粮。” 监管河南? 刘晏有些迟疑,心想着河南遭受战乱之苦不在关内之下,莫非朝廷还打算从里面抠出油水来? 那这位圣人,还真是有些...天真。 在拿走百姓最后一口粮食前,他们任凭索取。 若是你连这点活路都不给他们剩下, 他们必反。 刘晏做过一地县令,很清楚贵人和庶人的分别。 贵人歌颂风雅,自认生来尊贵;但没有人的高贵是天生的,所以自以为站的很高的那些人,当风吹来的时候,他们摔得就会更惨。 至于庶人的命从来都不算命,至少贵人不觉得,久而久之,可悲的是他们自己都不把命太看重了。 所以爆发农民起义的时候,农民军手段酷烈,杀戮极多,往往被史书痛斥。 因为从小到大,他们都没感受到生命的宝贵,这和怕死惜命是两回事。 刘晏深深明白其中的道理,而当他开口准备劝说的时候,高高坐在上面的天子却道: “外面下着雪,送刘郎中出去的时候,仔细照看着点,不要跌着了。” 明明是极亲切的吩咐,落在刘晏耳中,则变成了毋庸置疑的逐客令。 他站起身,平静道: “微臣告退。” 李辅国走到他身边,笑道: “咱家伺候刘郎中出宫,请吧。” “朕,其实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说。” 刘晏走了,李亨的态度又热切几分,全是对着严武的。 严武依然是一脸的平静。 “关内、河东都不太平,回纥人攻陷了黠戛斯,而最让朕担心的是... 河东守将仆固怀恩,太原府尹辛云京,这两人,都与魏王有过往来。 可信,又不可信。 河北、河南...朝廷已经鞭长莫及,淮南节度使尽了全力,但也只是扫除了永王,而永王现在还落到了他的手里...” 李亨眼里带着深深的厌倦。 “季鹰,河东,不可有失。”他喊了严武的字,沉声道。 “臣在河东一日,河东便永为大唐所有。” 严武适时跪下。 谈话持续了半个时辰,当严武告退的时候,宫内依旧飘着大雪,而外面站着一道有点熟悉的身影。 李辅国在严武眼里不算人,自动的就被忽略了。 宫中规矩严,那是去年的事。 国库空荡荡,朝廷偶尔连大臣们的俸禄也发不出来。 李亨对臣子们宽容了许多。 除了宽容,他现在又能做什么? 就像是两仪殿的雪,以往只有圣人的心腹臣子才能看到,这是多少人羡慕的风景,而刘晏现在只需要在离京之前提出一个任性的要求,就能站在这儿,随心所欲地欣赏。 平地赏雪,看万千雪花从头顶飘下,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雪中还是雪下,只知道漫天白。 而站在高处,就算是更冷些,看得却是真切,下来时,还可感叹一句“高处不胜寒。” 连一场雪都有分别,而这就是人间。 “刘郎中。” “严节度。” 刘晏的礼节很随意。 他现在连两仪殿的雪都看得,也就谈不上再刻意对人保持什么虚假的尊重。 严武不在意,他笑道: “我先前也没看到过这儿的雪。” 刘晏眼里的神采顿时温和了许多。 但凡是聪明人,因为聪明,懂得暴露给别人的自负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他们也希望能碰到一个同样自负的人。 “你竟能猜到?” 严武眉头挑起,这时候才真正有些惊诧起来。 自己被加封节度还是在刚才那半个时辰里,而刘晏还站在外面赏雪。 和上皇有旧的一众官僚大臣,现在大都为圣人所不喜,这位大唐天子在叛军覆灭后,打算彻底稳定自己的权柄。 按照严武的官爵来说,他离做节度还远得很。 而他的优势也正在于这里。 相比于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李亨更愿意去扶植起一个位于朝廷中层的臣子。 “其实无论是漠北还是西域,下雪的时候,都比这儿的雪景更好看。” 严武负手而立,淡淡道。 “心向往之,”刘晏摇摇头,“但是已经去不了了。” “河南已经为魏王所有,朝廷派我去那,呵,总不会是以为我能在那有所作为吧。” “或许可以。” 严武看向旁边的两个宦官,包括李辅国在内,他认认真真道: “烦请离咱们远些,我和刘郎中要说私事。” 李辅国脸上顿时挤满了介于咬牙切齿和强装礼貌之间的笑容,但还是乖乖让开。 正常人家养狗,虽然平时宠爱,但狗也得自个知道分寸。 比如说,进门的客人,那是跟主子差不多的。 “你去投靠魏王吧。” “这话反过来了吧?这是能在宫里说的?” 刘晏觉得有些荒唐,所以笑了起来。 “而且,凭什么我投靠魏王就能要我,指不定我到河南当天就被宰了。” “陛下说,你是魏王亲自写信索要的人。” 严武看着他。 “而陛下打算对回纥动兵了,你得帮忙在这时候监看着魏王,倘若魏王要对朝廷动手,你就可以及时传递回消息了。” “好啊。” 刘晏答应的很快,也很不在乎。 严武那意思,就是朝廷把自己给交出去了。 “不过,我有些好奇。” “相比于你,若真要动兵,郭公似乎还在京中吧?” 严武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 从刚才半个时辰的奏対里,严武敏锐地察觉到一件事。 郭子仪的兵权, 被削了。 过会还有,今晚之前不会停,但是得去上个厕所先。 第一百九十一章 征服者的火与刀 第194章 征服者的火与刀 奚人的脸,长得也就是和汉人有些差别。 唯独可以清楚辨别的是,很多奚人,即使是男人,也喜欢给自己扎辫子。 崔乾佑提起一颗奚人的头颅,后者满头发辫随着他手里的动作而胡乱晃动起来,当然还有乱溅的鲜血。 他将人头扔到李宜奴脚下,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奚人王...呵,你和你漂亮的脸蛋,现在更应该跪在魏王那边卖笑承欢,而不是来跟咱们抢功劳。” 崔乾佑身后是一队天雄军骑兵,人人身上带血,才屠了一个奚人部族回来。 而李宜奴在中途收到李光弼的命令,要求她去整合楚里部的奚人骑兵,然后再来饶乐都督府。 安守忠在一旁假模假样的劝说了几句,但两人站在原地都没动,他也不觉得尴尬,反倒也抄起手看起热闹。 李光弼和李宜奴的商议才结束,看着她刚走出去不久,郝廷玉就跑进来,低声道: “崔将军被昭觉王打了。” 跟早先被颜季明生擒的浔阳王昭信王一样,昭觉王也就是个封号。 除此之外,朝廷没给任何实际赏赐。 天雄军上下知道李宜奴比知道崔乾佑要早得多,没人来拉偏架。 至于在场的人里面,反倒是奚人士卒更多。 楚里部的奚人,自然会帮自家奚人王。 崔乾佑因此也没还手,被一个女人打顶多没面子,被一群人打既没面子又容易疼。 李宜奴踹了他几脚,自顾自离开了。 “崔兄没事去撩拨她做什么。” 安守忠站在一旁,笑容有幸灾乐祸的恶意。 他们两人的关系,不至于像狼群那样残酷竞争,但也绝对算不上情投意合的难兄难弟。 “那位昭觉王,听说她为了族人,甚至用人情去哀求魏王,让他放过奚人一马,要不然,楚里部在去岁就应该灭族了。” “你懂什么。” 崔乾佑从地上爬起来,阴沉的脸色与天上暖融融的阳光形成两个极端。 看着他的背影,安守忠收敛了笑意,眼里露出一抹深思。 他和崔乾佑两人都清楚魏王想要什么。 饶乐都督府,还有奚人。 前者境内有五州之地,后者,一旦归附到魏王手下,天然就带有大量骑兵。 而这都肯定不是一个奚人王能带给他的。 他们两人对李宜奴的敌视和轻蔑, 也来源于此。 魏王要用人,他们就不能和李宜奴有任何良好关系,上位者喜欢制衡,而厌恨奚人的,才能在战后被派去镇抚饶乐。 李光弼当夜去了崔乾佑帐中谈话安抚,又派人告知昭觉王,下令将三千奚人骑兵调到崔乾佑军中候命。 大敌当前,李光弼尚且敢在军中搞这种旗帜鲜明的调动,是因为饶乐都督府内的奚人,已经不足为虑。 奚人五大部族,楚里部早就归顺,李光弼白日诈称索要战马,当夜就发动骑兵夜袭,以两千多骑伤亡的代价,踏破奥里部和遥里部联营,斩杀两部族长。 战况惊动另外两部,等第二天的时候,他们再派人去查看,惊觉奥里、遥里已经被灭族,不得不选择臣服。 偌大饶乐,就算还有些许地方不降,但话语权最大的那几个大部族,不是被灭,就是老实听话,剩下的小部族也只能顺从过来。 但这种手段太过粗暴,很容易引起反抗。 武周时期三次讨伐奚人,换来的是一次比一次激烈的起义。 而这次是有大敌在前。 回纥人的兵马已经集结完毕,磨刀霍霍就等着向东。 在臣服和做猪狗不如的奴隶之间,奚人还是懂得取舍的。 如果实在没办法,做个大唐子民又不算是委屈自个。 谁会脑子坏了想去做回纥人? 后者知道了唐军到来的消息,但并不介意。 因为对面那支唐军,更应该叫魏军。 这样一来,长安那边,就绝对不会因此而动怒。 唯一让移地建有些遗憾的是,刺杀的计划,好像没能成功。 他手下的势力,已经膨胀到他先前不敢想象的地步,没了那个英明神武的兄长,移地建第一次觉得天地间都宽阔起来。 他得意,他痛快,他喜不自禁。 然后,他在率军进入饶乐都督府百余里的时候,碰上了奚人王和她的骑兵。 回纥人的兵力极多。 而且还大多是骑兵。 唯一能让人宽慰的是,李宜奴军中骑兵披甲率很高,都是重骑兵,而回纥人那边,以轻骑居多。 两者冲击起来不是一个概念。 而轻骑一般也不会被拿来冲阵。 “散开。” 移地建眼里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放箭。” “听说那位奚人王是个漂亮的女人,不知道找到她的时候,脸上会插着多少箭矢。” 回纥人崇尚勇武,或者是大部分外族都这样。 因为不这样根本没法生存下去。 汉人通常足够强大,占有最好的土地,最多的人口,所以在足够的武力之余,开始喜欢用最小的代价去解决问题。 也就是推崇智慧。 或许某些朝代除外。 不管是武力还是智慧,统统都没有。 移地建在讨伐黠戛斯的时候表现出了足够的勇武,所以依附他的部众愈来愈多。 而最强大的那批人,也就是叶护太子的心腹们,依旧在观望。 移地建对此从不觉得悲观,或是愤怒。 征服奚人和击溃魏军,将会是最好的证明。 证明自己足以胜任可汗。 “杀!” 战场足够大,骑兵冲锋起来如同山崩地裂。 移地建的军队里有回纥人,吐蕃人,突厥人... 而他们就是最好的骑兵。 他只忽略了一个问题。 自己和奚人铁骑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 “居然冲进去了?” 安守忠觉得稀奇,所以笑了起来。 “看来这首功,咱们拿不到了。” “会拿到的。” 崔乾佑注视着前方,淡淡道: “别忘了,当初咱们是怎么吃下二十万唐军的。” 先引诱,再伏兵,最后逐个击破。 战场上哪有这般清楚的思路,虽然主将在那边信誓旦旦地保证,但将士们通常不知道这是佯装撤退,一旦阵脚后移,就极其容易彻底溃散。 正常来讲,只有足够精锐的兵马才能这么用。 “可以确定了,魏王和临淮王那边,肯定不打算让那位奚人王掌控饶乐都督府。” 崔乾佑淡淡道: “她得到的命令是进攻,所以就算撤退,实力也会亏损的极为严重,这是还没到做决定的时候,就已经先动手削减奚人了。” 安守忠刚想说什么,就听崔乾佑冷笑了一声: “可怜。” 语气惆怅,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第一百九十二章 逼迫 第195章 逼迫 前面已经传回了消息,据说王子移地建已经赢得了第一场胜利。 移地建派人回报说因为唐军有后续接应的兵马,他才没能把那位奚人王抓回来给父汗做奴隶。 但这足以让回纥可汗哈哈大笑,当场就下令全军今夜不禁酒,庆祝王子的胜利。 但几个月的时间还是太短,可汗不可能因为这点功劳和几句吹捧就傻乎乎地把未来继承人的位置许出去。 “回纥的使者到了,求见大王。” “见。” 颜季明坐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听着回纥使者的请求,沉默了片刻,并不谈是否放人,而是话锋一转,问道: “回纥为何攻打黠戛斯?” “啊?” 回纥使者还以为听错了,迟疑了片刻,才组织起措辞。 “这跟您又有何干?” “这话就有点可笑了。” 颜季明站起身,走到跪在地上的回纥使者面前,笑道: “我是在替大唐问话,你说的这句话,是在替谁问? 回纥, 大唐管不得? 我, 问不得?” 回纥使者脸上当即冒出了冷汗。 这似乎与来之前得到的消息不一样啊。 都说这魏王似乎有不臣之心,肯定与大唐朝廷不和, 但为什么,现在说自己代替大唐问话的时候,脸上神情又是这般坦然? 见使者沉默不语,颜季明也不逼问,只是冷笑一声。 “回纥的心,野了。” “可汗是愿意与大王交好的,如果大王能归还太子,那我回纥上下都将对大王感恩戴德,世代交好。” 回纥使者想起临行前可汗的吩咐,颤颤巍巍道: “可汗膝下有一颗明珠,若大王不弃蒲柳之姿,愿嫁与您为妾。” 颜季明笑了起来。 “这算什么。 不仅得把人给他送回来,还想让本王做女婿?” “咱们说点实际的吧。” 他蹲下身,拍了拍回纥使者的脸,轻声道: “不如这样,让你们的军队,从饶乐滚出去,到时候咱们再考虑要不要放人。 或者, 还有另一个办法。” “...您请说。” “你们不是还有好几个王子呢么?把太子的弟弟交出来,换他回去。” “这可也...” 使者为难道: “小人不能做主的。” “没事,把话传回去就好。” 回纥人强,是没碰到唐军。 无论是李光弼的,还是朝廷的,手下依旧是正儿八经从盛唐一路厮杀过来的强军。 当颜季明收到回信的时候就知道,李亨还没蠢到一定程度。 他居然愿意冒这个险,在关内钱粮匮乏的情况下,将手里的大军派出来。 与自己交战, 他们将两败俱伤。 所以, 我们一起去打回纥吧! 最搞笑的是,回纥这时候还打算派人过来拉拢自己。 回纥可汗很聪明,派来的使者也不差,话题更多是落在互帮互助上面,放叶护太子只是随口说说的事情。 可汗甚至在信里说,只要颜季明想要建国称帝,回纥铁骑就会南下帮忙。 使者离开后,严庄走出来。 “回纥人的条件其实不错。” 他看着颜季明,补充道: “唯一的不好,就是半个字都不能信。” “我给李光弼的要求是驱逐回纥,收服饶乐都督府全境。” 严庄点点头,然后换了个话题,道: “清河崔氏已经派人过来,希望能跟您商量他们家娘子什么时候过门。” “等此事结束吧。” 颜季明摇摇头,很快就又皱眉看向外面。 “怎么一股香味?” 田承嗣坐在王府门口,手里是一碗红烧肉,史思明站在一旁,面露不屑。 “王府庖厨的手艺真是绝了。” 田承嗣不敢在王府门口乱扔骨头,却嘲笑着史思明。 “听说你前日把那个买酒的妇人娶过门了?呵,以后怕是喝不到白来的酒水咯。” “我又不缺那点酒钱。” “但无趣了很多啊。” 田承嗣吃了一碗肉,站起来用油腻的手拍了拍史思明肩膀,后者眉头挑起。 “就像是路边看到了一朵漂亮的花,你非要把它带回家种起来,等看多了,也就看腻了。” “那跟你没什么关系。” “劳烦再来一碗,添点饭。” 田承嗣露出讨好的笑容,把碗递给那个漂亮婢女。 “据说那是魏王最喜欢的新罗婢。” 等她走后,史思明才冷笑道: “你敢指使她?” “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了。” 田承嗣有些回味地舔了舔嘴唇。 “你跟她说话,别人会以为你对魏王最喜欢的婢女心怀不轨。” “我跟她说话,别人只会觉得我是在跟她要吃的。” 两人说话的时候,忽然都抬起头,看向门内。 陈温走过来,温和笑道: “二位将军,大王问你们有什么事。” 田承嗣顺手从新罗婢手中接过再度装满的饭碗,认真道: “是很要紧的事。” ...... 洛阳新军还在组建中,颜季明这次也是在上面花费了很多精力。 除了还在北面的李光弼等人,颜季明能信任的心腹大半都回到了洛阳,在王府里开了一次小会。 新军的名号已经确定下来,名为神洛军。 掌军的自然是刘客奴,副手则是田承嗣和史思明等人,但其中却是出现了一个众人都始料不及的名字。 马璘。 这是谁? 此人名声不显,只有田承嗣几人知道,这人如同之前的薛嵩一般,跟随在魏王身边,估摸着这次他就是魏王放在军中的嫡系。 好在自己这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也没人再反对。 洛阳这边平时诸事都好商量,但真要拍板一锤定音的,依旧是魏王。 正事说完了,气氛也就活络了些,颜季明有意说笑,众人也都配合,死气沉沉的也不像话。 众人要告辞的时候,还得躬身施礼,田承嗣装作无意喊了声“谢陛下”,颜季明只是淡淡一笑,斥责一声。 大家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喜色。 王府已经准备了酒宴,厨子那边早就忙碌了起来。 约入夜的时候,华灯初上,王府里灯火通明。 王妃出来敬了一杯,众人立刻还礼,没人敢失了规矩。 等到她离开,气氛立刻恢复,众人觥筹交错,酒乐尽欢。 新罗婢出去洗了个手,回去换了身衣裳,回来时路过花园,看见一个人捂着额头坐在里面。 她仔细看了两眼,接着昏暗的月光,她认得那是颜季明。 “您怎么了?” “头好疼...” 酒宴上,颜季明刚喝了口酒,忽然就感觉头疼欲裂,但众人都在面前,他借口有事,强装正常走了出来。 他捂着额头,剧痛从脑海里一阵阵传出,这种感觉,甚至有些熟悉。 “我替您去叫大夫过来。” “不...” 这种疼痛,引起了他的某些恐惧。 新罗婢第一次看到面容如此狰狞的魏王,她愣了片刻,用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 “等大夫来了,给您煮些药汤,喝下去睡一觉就好了,兴许是风寒...” “不可能的,他救不了我。” 颜季明感觉到脑海里的疼痛在慢慢平复下去,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 “告诉外面,今夜有事,让贻孙帮我主持,等结束后,让他和严庄到这来见我。” “奴知道了。” 新罗婢离开时,有些担心地回头看着,过了一会儿,李十三娘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怎么了?” 她坐在颜季明身旁,用力搂住他,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 “平日里也不用那般忙碌,顾惜着点身子,你要娶妾,也随你,但你要把身子养好...” “不是这回事。” 颜季明眼里有些凶狠,但很快,就又变成了一丝李十三娘从未见过的软弱。 她看惯了这个男子的意气风发,所以当她忽然看到这种软弱的时候,心里忽然翻涌起一股恐惧。 头疼,对颜季明来说有些其他的意味。 “只希望不是那个病。”他咧起嘴,笑容里有些冷漠。“要不然,那真就是命了。” 感谢书友“”、书友“大德鲁伊xd”、书友“飞龙在天亢龙有悔”、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书友“也曾想独断万古”的月票,多谢各位大佬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第一百九十三章 李光弼退回师 第196章 李光弼退回师 “为什么没有援军?” 李宜奴平静的问道。 夜深了,烛火摇曳,外面寒风呼啸,而她的眼里也散发着同样的冷意。 这是她第一次敢对李光弼露出敌视的眼神。 而后者并不介意,甚至温和的笑了起来,像是看着叛逆期的女儿。 “居然看得出来,倒是长了不少心思。” “我带了五千多奚人冲阵,” 李宜奴用颤抖的手竖起四根手指。 “这一场就死了四千。” “所以接下来,不用楚里部的奚人参战了。” 李光弼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宽慰道: “本王知道,楚里部这次受创严重,可崔乾佑他们也是无奈,毕竟回纥兵马太多,他们那时候把兵马全填进去无济于事,反倒容易被回纥人咬住。 他们不还是接应你回来了嘛,若这时候再责罚他们,倒容易让将士们寒心。” “那奚人呢?” 李宜奴猛地站起身,怒道:“奚人就不会寒心吗?” 李光弼啜了口茶,漫不经心地笑道: “奚人,明年会得到免税、减征、还有大量专门扶持饶乐都督府的政令。” “此与豢犬何异?” 李宜奴冷笑。 先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么? “本王尚且还有杀犬的法子,要听么?” 李宜奴怔怔看着收敛起笑意的李光弼,后者脸上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神色,身上气势陡然变化,仿佛外面的刺骨寒风吹了进来。 “脸呢?” “命呢?” “你现在多说的每一句,都是在消耗以往的情面。” 李光弼淡淡道: “若不是魏王吩咐,其实你真的不适合做个奚人王。” “我会证明...” “不,你不需要证明什么。” 他冷酷地说:“做奚人王,只要听话就好了。 而你连这点都做不到。” 李宜奴眼眶都红了,走的时候狠狠抹了一下眼睛。 郝廷玉走进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碟干果,诧异道: “昭觉王怎么在外面一路走一路哭?” “魏王早就在洛阳给她准备好了宅子,但她自个偏要回来当这个奚人王,好天真的蠢材。 自己选的路,就让她慢慢走吧。” 李光弼伸手,将李宜奴自始至终没碰过的那杯茶拿过来。 “您喝那个做什么,末将给您带了一壶热茶。” 天气寒冷,就算是热茶,也冷的极快,现在拿到手里,已经是冰冰凉凉的。 李光弼叹了口气,道: “人走茶凉啊。” “您说什么呢。”郝廷玉没听懂他的话,笑道:“这果脯是河北平原送来的,听说是魏王家眷做的,您尝尝。” “还成。” 李光弼不是喜欢这种甜腻腻的口感,吃了一块,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回纥人到哪了?” “归义州。 有一部奚人在那阻挡着,还算顽强,居然撑过来了。” “那让他们继续磨着吧,五万多回纥大军,其中居然有两万多都是骑兵,回纥这些年攒出的家底,也着实是太过丰厚了些。 硬碰硬上去,胜负在谁,还真不好说。” 李光弼一边喝茶一边思索着,外面又响起了通报声,郝廷玉看了他一眼,站起来去了外面一趟,很快又走回来,低声道: “仆固家的少将军来了。” 与他的父亲不同,仆固玚虽然也有一副胡人的面孔,但行为举止却显得有些儒雅,时常沉默着观察四周,不像是个性格张扬的武将。 当李光弼打量他的时候,仆固玚也在观察着这位临淮郡王,片刻后,他对着李光弼跪下,恭声道: “末将拜见大王!” “既然仆固将军让你过来,想必是看过本王的信了吧。” “是。” 仆固玚沉声道:“回纥大逆不道,逞凶顽之性,起不义之兵,魏王与大王倾尽兵力阻拦回纥,而朝廷那边,却是按兵不动,等着坐收好处。” “这话何意?” 李光弼眯起眼睛。 “好教大王得知,朝廷已于数日之前发来了调令, 以广平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责令河东节度使程千里及家父等将领,各自起麾下兵马候命; 又传来消息,说是原安西节度使高仙芝,被任为朔方节度使,率二万朔方军,往河东而来。” “但回纥人对饶乐的攻势却片刻都没迟缓过。” 李光弼平静道。 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回纥人这次东征所图甚大,一路攻伐过来,不断征服,同时也是不断收编溃卒,总兵力最少也超过了八万。 回纥可汗坐镇的地方是原坚昆都督府,也就是之前黠戛斯人的地盘,在河东北面。 倘若河东出兵攻打,回纥人最正常的反应就是立刻收拢攻入饶乐的五万多大军,等摸清这次唐军出兵的大致兵力,才会判断下一步该怎么走。 而他们的策略自始至终没有变更过,也就意味着河东那边没给多少压力,或许是根本没给压力。 朝廷想看到河北和回纥打的两败俱伤,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我父连续向广平王五次进言,建议他立刻挥军出击截断回纥后路,可一战打断回纥脊梁,坐收漠北和坚昆全境。” 仆固玚平静道: “五次进言,五次回绝。” 李光弼微微颔首道: “坐收全境只怕是未必,但能趁此逼迫回纥吐出一大批牛羊粮食,朝廷可更从容些度过这两年。 只可惜,广平王和陛下是一个秉性。” “是,他不信任家父。” “但他现在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了。” 李光弼站起身,走到仆固玚身旁,后者没敢抬头,反倒是将头彻底贴近地面,跪的恭恭敬敬。 “虽然说这话还是有点怪怪的...但是,魏王是不会负他的。” “若他负了魏王的信任...” 李光弼沉默片刻,道: “希望我们都懂,这只是个假设。” “是,末将明白,家父也明白。” “别跪着了,起来喝杯茶吧。” 仆固玚端着热茶喝了一口,想了想,道:“若家父尽全力的话,军中还是有些心腹在的,尚且可调动起三千多士卒,用这些人挟持广平王的话,或许就能让河东军北上攻打坚昆都督府...”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因为看见李光弼在摆手。 “要的就是你们按兵不动。” “那您是想...” 仆固玚自然地就有些纳闷。 既然不要咱们做内应搞事,大老远地派人来回商量个什么劲? “我这边攻灭了五万回纥大军,你们那边再抄后路吃下回纥可汗的三万兵马,回纥下一个百年就得继续给大唐当臣妾了。 不能给它留出休养生息的空档。” 两人都明白,这个它,指的自然不是回纥。 回纥八万大军彻底覆灭,离回纥最近的是谁? 是关内,是长安,是朝廷。 就好像烛之武劝说秦伯的话那样,秦国帮忙攻下郑国,完全是便宜了晋国,因为郑国毗邻晋国,而秦国总不可能越过邻国的国土去统治郑地。 李光弼守饶乐是为了下一步彻底吞下奚人的人口和土地,但无论是坚昆都督府还是漠北,现在对他对魏王来说,都是鞭长莫及根本碰不到手的东西。 你看这个师太她又大又圆,但贫道摸不得,秃驴也别想摸得。 第一百九十四章 出使回纥 第197章 出使回纥 移地建最近几天越来越烦躁不安。 倒不是他察觉到了什么,而是回纥人现在每次出击所得到的利益都越来越少,魏军在不断收缩防线,将奚人百姓都带入了各州的城池。 城池,城墙,还有那些该死的弓弩炮石火油。 想到它们,移地建就一阵火大。 你说他有五万兵马吧,现在反倒是处处束手束脚。 骑兵跑得快追的快,打一场赢了还能追过去,追到城门口就攻城呗。 城里守军才有多少? 他这边让骑兵攻城,那边就有人过去打小报告,可汗的使者立刻就带着口信过来了。 口信就是地道的回纥脏话。 好好的骑兵拿过去攻城,作孽! 何况回纥人的骑兵大多是轻骑,披甲率低,一碰到弓弩和守城器械,跟稻草碰到镰刀似的成批倒下。 不给用骑兵就不给用吧,反正军中也有的是黠戛斯的降卒和牧民,都可以拿来当炮灰,回纥人自己也有步卒,调动过来攻城就是了。 而这时候也有人不乐意。 回纥这儿可并不是严格的军制,还是像狼群一样,狼王拿大头,但其他狼也得跟着分到一口吃的。 跟你身后一天两天饿着没事,但总不能他娘的天天紧着咱们挨饿吧? 何况移地建现在又不是狼王,他想让谁挨饿,谁就不乐意。 所谓挨饿, 其实就是让人把自己部族里的士卒派上去送。 甚至有族长当场拒绝,说自家虽然大都是步卒,但也都是族里的青壮,打黠戛斯冲锋在前也无所谓,但从漠北到饶乐都走了这么远,您也不能光薅咱们的羊毛吧? 移地建在那边发脾气说父汗又不让用骑兵攻城,自然只能用你们的步卒。 那边几个族长就打蛇上杆子,腆着脸说您要是愿意的话,把您帐下的骑兵跟咱们换步卒不就行了。 即遵从了您父汗的意愿,又让大家看到您的公正。 神特么公正! 移地建的脾气本就不如兄长叶护太子那般温和,这时候更是忍不住,让亲兵把几个族长拖出去抽鞭子了。 于是当天就又有十几个族长酋长联名过来,希望小王子能给个说法。 凭什么又要薅羊毛又要打人,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移地建恨的想要下令杀人,但仔细想想,帐下这些族长酋长的兵马加起来都足够灭他几个来回,当即又冷静了下来。 只是这一拖,就拖到了来年。 正是最冷的时候。 魏军和奚人缩在城内,时不时就能在街上看到冻死的奚人,而李光弼早就做足了御寒的准备,所以魏军士卒没受到多大影响。 尽量供给完将士后,多出的那点物资,也就顺手给了奚人。 就算是这样,也足以让奚人也对他感恩戴德。 但回纥人大都在野外安营扎寨,因为兵马数量太多,后方连每人一身冬衣都没准备多少,因为别说冻掉指头耳朵,军营里一夜过后,一个营帐里多出四五个冻死的士卒都是常见的事。 魏军中天天开荤是因为后方粮道畅通,以河北之力供养数万将士,尚且不算太过困难。 而回纥那边天天开荤, 是因为每天都有大量冻死的战马牛羊, 还有冻死的人。 现在可没有临时空运粮食,雪大了之后,坚昆那边的粮道就断了,五万多回纥大军瞬间陷入孤立无援和缺粮的地步。 这时候再蠢的族长也知道不能闹了,大家都火烧屁股似的动起身来,喊着有气无力的士卒们,去啃那些城池。 而李光弼早就通过以工代赈的办法,让城内的奚人将城池加固了一遍又一遍。 天气又冷,肚子里还饿,最要命的是,魏军这时候提出了议和。 这是压倒回纥人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 ....... “魏王的使者。” 营帐里点着火盆,温暖如春,回纥可汗面前摆满了珍馐美食,但他却无心享用,而是死死盯着站在前面的那个年轻官员。 旁边有会汉话的回纥人,喝道: “见了大汗还不跪下行礼!” “上国使者,不礼下国之君。” 回纥可汗听到了翻译,冷冷一笑。 “若我是魏王,就不会在只占据了河北河南两地就倨傲地自称为国。” “若我是可汗,就不会在五万大军即将全灭的情况下再端着架子说话。” 韩翃冷笑道: “以翃一人性命,换五万回纥大军同走黄泉,倒也不算寂寞。” 可汗沉默了片刻,回答道: “使者倒是好口气,不至于堕了你们魏王的威风。” “魏王想要什么条件?” “与其问我家大王想要什么,不如先让您听听咱家大王能给您什么吧。” 可汗狐疑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奇怪道: “唐人都是这样谈生意的?” “生意归生意,交情是交情,大王在洛阳时,就曾称赞大汗攻灭黠戛斯之果断,堪称眼光长远,您是长辈,总得先让您看看诚意是不是?” 可汗摇摇头。 “太客气了,必然有古怪。” 唐人好说话的时候,一般就意味着他们要动刀了。 说话语气越好, 动刀的时候就越狠。 这不光是回纥人,是吐蕃人、突厥人、还有周围一大帮子外族百年以来多么痛的领悟。 请你说话不讲理一点, 这么客气, 我真有点害怕。 “太子可以送还回来,坚昆都督府依旧是大汗的,长安起兵攻打漠北的时候,洛阳会出兵呼应。” “这条件太好了。” 回纥可汗想了想,忽然回过神来。 “那饶乐的那五万大军呢?” 韩翃愣了片刻。 “饶乐都督府就是供外族居住的,多出五万回纥人也是很正常的吧?” “不是...”可汗倒抽一口凉气。 血压起来了。 “放开道路,让他们回来,我会让次子移地建去洛阳为质,若是魏王想要黠戛斯,就让出一半给他。 本汗,愿与他结为兄弟,若他不要黠戛斯,也可帮他攻打河东。 还有...把公主请过来。” 韩翃微微皱起眉头。 只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回纥服饰的年轻女子走进来,对着可汗跪下施礼。 “父汗。” “看看她。” 韩翃遵照言语看去,那个回纥公主长相貌美,从她清纯的外表里,反倒露出一种勾人的妖艳气质,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澄净如秋水的眼眸里,是两颗绿色的瞳孔。 “魏王会喜欢她的。” 回纥公主愣了一下,而韩翃认真思考了一下。 “您想和魏王结为兄弟?” “是。” “那您让魏王娶您的女儿,岂不就是...” “额...你为什么要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可汗的呼吸粗重起来,感觉血压快炸了。 “公主的事么,下官觉得,大王应该也是不在意的。还是谈点有用的吧。” 韩翃平静道: “大王希望您攻打河东,那才是您要展现出来的诚意。” “若是本汗不愿呢?” “那,回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您只要说出那两个字, 饶乐境内, 将多出五万冻死的尸骨。 而这就是洛阳的回答。” 在可汗愤怒的注视下,韩翃温和的笑着。 “翻译官”一字一句将他的话翻译出来。 旁边的回纥公主跌倒在地。 她下意识地看向往日最敬重的父汗,但只看到了一张极其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面孔,很快就明白,这个汉人说的话可能是真的。 下一刻,她吓哭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两面做人 第198章 两面做人 二月。 对于河南来说,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但这儿是饶乐都督府,也就是说,大家都还得继续站在雪地里啃冰坨子。 当然了,是回纥人。 移地建毕竟是王子和这支军队名义上的主帅,所以就算再缺粮,也缺不到他身上。 但他有正常的思维,所以很清楚,再这样下去,刀子就要到他身上了。 他没有派人回去请示可汗,就派出了自己的使者,希望能和魏军的主帅谈谈。 这个举动让军中议论纷纷,而族长酋长们这时候装聋作哑都没阻止——他们也需要停止这场毫无收益的战争。 就算是天气稍微好些的时候,魏军派出了骑兵,接连两次在半路伏击了原本应该进入回纥军中的粮队,后者缺粮的情况更加严重。 这时候, 一个更可怕的消息忽然传来。 “传令下去吧,” 回纥使者站在王子的面前,轻蔑地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他带着可汗的命令而来,更不用说,王子的性命,现在已经不归他自己所有了。 “撤军。” “不,只要忍过这个寒冬。” “可汗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使者笑道,他身后站着数十名回纥士卒,而他们的手都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所以,请您遵从可汗的命令。” 移地建的眼神闪过一丝厉色,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冷笑。 “看来父汗已经和唐人说过话了。” 他像是放弃了,努力扮演着一个可笑的失败者的角色,然后... 回纥使者忽然低下头,看见一只刀刃从自己胸膛穿出,胸口的衣裳被迅速染红,鲜血顺着伤口淅淅沥沥地往下流淌。 而站在他身边的那些回纥士卒,此刻都拔出刀,将使者和跟随他的几个人全都砍死。 移地建带着满身的血腥味儿走出营帐,外面早就站了一群人,是那些在叶护太子被俘后,逐渐靠向他的回纥大贵族。 有这些人站在他身后,移地建就不用担心倘若杀了那些小贵族,就没人帮他掌控整支回纥大军。 “父汗身边有奸贼挟持了他,” 移地建高声道: “而那人,想让我们五万多人都死在饶乐。” 他义愤填膺,但也在冷静地观察着那些回纥贵族的脸色,在说完话后,他高呼道: “我,会带着你们活下去,但在此之前,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臣服我,跟着我回去,或者...死在这,变成地上一具冻僵的尸首!” 一个回纥老人走到他身边,而他不久前就坐在可汗的营帐里。 “可汗已经在挥军攻打河东......他在触怒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 “我明白您的意思。” 移地建微微颔首,回答道:“等回到他的身边,我会劝说父汗重新思索此事是否正确。” 老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您会是一个伟大的可汗。”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移地建依旧没能彻底掌控这支军队,而过去一段时间的饥饿和挨冻,让投靠他的人更忠诚,厌恶他的人更迫切的希望拉他下来。 不听话的人,这时候就不能再用怀柔手段了。 “杀光,一个不留。” 移地建的决定在某种程度上很愚蠢,但当他知道自己即将失去所有权力、要被送去当质子;这时候一切尝试都是值得的。 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当杀戮开始的时候,一个汉人缓步走出来,但却没人阻拦他,任由他走到了王子身前。 移地建看到他的时候,努力让脸上充满笑容。 “颜兄。” “下官可当不起殿下这般尊称。” 颜泉明看了远处堆积起来的尸首,有些好奇道: “杀了这么多人,殿下还能掌控住五万回纥人吗?” “绰绰有余。” 移地建打量着这个据说是魏王长兄的男人,并没有看到什么王霸之气,后者反倒更像是一个儒雅的书生。 “颜兄是第一次出来...玩?” “是。” 颜泉明颔首,道:“阿弟抬举,我这个做长兄的,也正好出来见见世面。” “如何?” 移地建指着周围,问道:“刚才,小王够果决么?” 颜泉明笑了笑,没有回答。 见他不说话,移地建很快就觉得无趣起来。 “告诉临淮王,记住他和我的交易。” 想到即将付出的代价,即使是移地建,此刻也居然有些心疼起来。 “说好了,三万匹战马,他保证我和五万回纥大军退出饶乐,同时还出兵帮我争夺可汗的位置。” “放心。” 颜泉明点点头,郑重道: “我们汉人,都是最讲诚信的。说好了给您的粮食,再过片刻就能送来,” “你们还是不信我?” 移地建的眼睛危险的眯起。 “您这是哪里的话。” 顺利离开回纥人的大营后,颜泉明带着身后一行人缓缓走了二里地,然后就开始抽打战马,拼命地向着东面狂奔起来,像是逃命一般。 回纥人现在严重缺粮,所以在交易的条件里,移地建加上了一条,而且不同意做出任何更改。 他要粮食。 有粮食,才能控制住他手下不安分的士卒们。 至少, 也要让他能撑到带着大军看到父汗。 说好了三万斛粮食, 实际上送来的只有一万斛。 而且在讲条件的时候,李光弼没有任何退让,要求移地建先交出一部分战马,才能放心将粮食送过去。 “太守觉得如何?” 颜泉明身边的一名随从大笑道,赫然就是李光弼的心腹爱将郝廷玉。 “回纥人不会反过来攻打咱们么?”颜泉明虽然会骑马,但也耐不住这般高强度的狂奔,感觉大腿内部两侧都火辣辣的疼。 相比于连战马都没法长时间骑的自己,阿弟好像已经带着大军南征北讨了一年多,硬生生打出了眼下这个偌大的家底。 想到这里,颜泉明不由得对远在洛阳的弟弟生出了些许敬佩之意。 阿弟一定吃了不少苦。 郝廷玉笑着说:“现在正是北面最冷的时候,他靠着一万斛粮食拼命往回赶还有活路,再在这和咱们僵持下去,他们就真的是等死了。” “临淮王当真是好气魄。” 第一百九十六章 北伐! 第199章 北伐! 程千里和高仙芝两人是熟识的。 前者最开始发迹就是在西域军中,而后在去岁时,高、封二人先是被召还,而后又因为战败被撅了官职,那时候,就是程千里在兼任北庭都护和安西节度使。 但他近两年更多的是在河东带兵抵抗叛贼。 “回纥寇北边城寨,掳走百余人,一路受其所害者,更是不计其数” 程千里平静地听着。 相比于回纥的兵力,这个数字其实不算多。 但问题在于, 回纥竟敢对着大唐龇牙了。 其实可汗也是迫不得已。 自己这边不答应,那边五万大军八成就得全栽在饶乐都督府了。 他只打算象征性地攻打一下河东,然后就立刻派出使者请罪,借口说是族中有人闹事,擅自调动兵马寇边, 而他,作为忠心上国的可汗,已经替朝廷将那人杀死。 但无论是程千里,还是高仙芝,两人之前都是在西域带兵的。 因此也就都深深明白一个道理。 唯一能让外族对你心悦诚服的办法,永远不是什么儒术和王道,而是将士们手里的刀箭。 你敢对着大唐龇牙, 而我们要做的就不只是打碎你满口牙,还要看着你把满口碎牙咽下去。 先前跟叛军打的辛苦,是因为后者原本也是唐军,还是最精锐的那一批。 至于回纥... 吐蕃那边早就派来了使者,站在大兴宫内吐沫横飞地劝说大唐天子和周围的大臣们,极力叙说回纥以往的种种不臣。 李亨只感觉到头疼。 他派程千里和高仙芝二人带着数万大军北上,是打算见机行事,寻找重创回纥的机会,顺便再敲些粮食牛羊出来。 大唐,还需要一段时间来休养生息,他不可能在这时候倾尽兵力和回纥斗个你死我活。 他是不想打的。 然而回纥的进攻, 吐蕃的煽动, 边军将士不断传回来的请求, 甚至...还有脚下这座长安城。 在要求他, 逼着他, 出兵! “朕,并非不知回纥狼子野心,做大难收。” 李亨已经学会了用平静掩盖自己的疲惫,他淡淡道: “开战,只需要朕的点头。 但, 钱粮从何而来? 朕不是不愿出兵,回纥犯边,掠我大唐,如果可以的话,朕愿意御驾亲征,与回纥不死不休!” 李亨站起身,吼道: “但是, 出兵要粮食, 出兵要士卒, 朕的一道旨意,要让整座长安断粮,让已经回到家里的将士们,再度踏入沙场,去打一场毫无必要的仗!” 整座大殿因为他的愤怒而颤抖,大臣们早就齐刷刷跪下,沉默的听着。 圣人说的其实没错。 吐蕃使者抬起头,高声道: “吐蕃赞普,愿意为大唐提供军粮!” 他得意于自己找到了一个好时机,但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是死一般的沉默。 大臣们并没有赞成。 “......” 李亨气的简直想笑。 他看向那个吐蕃使者,后者当即感受到一阵压力扑面而来,他甚至能清楚读出大唐天子眼里的...愤怒? “荒谬!” 一名大臣抬头,呵斥道: “吐蕃下国,厚颜无耻,前番叛贼初平,吐蕃后脚就攻打我大唐陇右和西域,还请使者先把此事说明!” “那也不过是个...误会。” 吐蕃使者不慌不忙地看着李亨。 “圣人刚才说,担忧粮食不足,而赞普派遣的粮队,早已上路,再过半月就可到关内。 您, 可放心攻打回纥, 吐蕃, 永远站在大唐这边, 让回纥, 看到上国的威严!” 长安城内,回纥犯边的事早已传的人尽皆知。 人人都知道河东以北的惨烈景象,就像是亲眼见到了一般,故而更为愤怒。 现在的日子,大家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活,但也都还信,大唐还会回到以前的盛世。 回纥, 为什么要来攻打咱们? 或者是, 回纥居然敢碰咱们? 就连三岁稚子,尚且提着木刻的刀剑,在街头喊着要杀回奴。 民心如潮水起伏,底下是汹涌的巨浪。 “都布置下去了?” 一个打扮如寻常百姓无异的河北大汉,坐在某座里坊的一家酒铺里,身边围着几名手下。 “是,但...” 大汉微微皱眉,冷声道: “我早已说过了,不管如何,这件事都必须做好。” “煽动民心,让朝廷...” “小人并非那个意思。” 那名手下打断了他的话头,指了指外面,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感慨。 “这座城,根本就不需要咱们煽动。” “跑什么!” 李辅国看到一名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小宦官,当即呵斥道。 “有成百上千的百姓,伏于宫门外求见陛下!” 当李亨来到宫门城楼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当知道北敌寇边, 当知道圣人在大殿上因为缺粮而大发雷霆, 当知道他发怒就是因为爱惜百姓和将士,为此,圣人宁愿被天下嘲笑... 长安, 怒了。 李亨身边少了李泌,所以很多事情上,他都缺少了一个明智的指导。 他,不得不开始真正学着如何去做一个帝王,而不是每天都心安理得的活在别人的指点里。 “北伐!” “北伐!” 李亨将自己置身在这样的浪潮中,而此刻,他忽然觉得这才是自己以往追求的,那种真正成为天子的感觉。 “辅国。” “奴在。” “拟旨吧。” ...... 崔佑甫快步走入王府中,迎面撞上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严庄。 “这不是崔府尹么。” 严庄随意拱拱手,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事情已经谈完,府尹可以回了。” “你知道我要跟大王说什么?” “无非是劝说大王放回纥一马,让它半死不活地待在漠北牵制朝廷,才是最好的选择是吧?” “...你既然明白,那你...” “就算现在劝说,也来不及了。” 严庄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大王就忽然改变了心意,但...临淮王这时候,应该已经率军动身了。” “动身去哪?” 崔乾佑眯起眼睛。 坚昆都督府。 在以前,这儿是黠戛斯的可汗牙帐。 而现在,它是回纥可汗的牙帐。 苍老的可汗怒视着自己的幼子,看着他将刀刃捅入自己的胸膛。 “这样的罪孽...连上天也不会容你...” “而在上天惩罚我之前,”移地建贴近父亲的耳边,低声道:“我会成为...下一代可汗。” “大贵族们...咳咳...不会支持一个弑父的畜生...” “他们已经这么做了。” “而且,他们更不支持的,是一个贸然与大唐开战的可汗。” 回纥公主跪坐在一旁,脸上有一道清晰的掌印。 她刚才试着去阻拦,却被弟弟一耳光扇到了一旁。 可汗咳出几口血,眼里很快就失去了光彩。 移地建丢开尸首,走向他的姐姐,公主坐在地上拼命后退,一边哭一边摇头, “放心,我不会杀你。” 他冷笑道。 “魏王,应该会很喜欢...” “大汗!” 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移地建手抖了一下,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父亲,当意识到后者已经死的不能再死的时候,他摇摇头,对自己的胆怯感到烦躁。 “唐军...” “派出使者,告诉他们,我已经杀了...” “不,小人觉得...他们好像不会听。” 坚昆都督府的南面, 旌旗招展,程千里策马在军中巡视一圈,回到中军时,看到高仙芝坐在车上,不由皱眉道: “你伤势还没好么?” 高仙芝摇摇头。 “若非运气好,那一箭差点没射穿我的心。” “那接下来,你就坐镇中军吧。” 高仙芝微微颔首。 他知道这一战,自己没必要出多大力。 因为在东面, 马蹄如雷,大地震动, 一支兵力过万的骑兵已经出现。 “魏军...” 他苦笑一声,闭上眼假寐,呢喃道: “封常清这厮,倒是找了个好地方。” 第一百九十七章 试探 第200章 试探 战鼓声擂起的时候,他就知道在这场战争里,自己已经站在了胜利的终点。 因为坐镇这支骑兵的人叫李光弼,而另一支唐军的主帅是高仙芝。 当他们下令的时候,站在对面的外族理所当然地就应该臣服或是灭亡。 夕阳是一种朦胧的红色,抬头时很美,而低头看到与它相仿的事物时,就无法令人产生任何愉悦的心情了。 颜色污浊的血泊里漂着一面旌旗,被人拾起的时候,还在淋淋漓漓往下滴落着。 士卒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刺鼻的腥味,但倘若这时候再闻到一点其他的味道,譬如说尘土或是马粪的臭味,他们会立刻低头呕吐起来。 尽管已经胜了,但剩下来的并不只有唐军,而是两支兵马。 “陈留王不在这么...” 高仙芝从骑兵口中得到了回答,摇摇头,没有再派人去问话,甚至还喊来了准备迎接第二场战争的程千里。 “该给的给,该留的留,不要跟李光弼起冲突。” “我不明白。” 程千里擦拭着沾血的长刀,冷冷道:“就现在而言,他比回纥更值得咱们动手。” 他抬起头看向东面,魏军骑兵正在打扫战场,但更多的骑兵,则依旧骑着战马,整军列阵——他们在防备着这边的唐军。 “临淮王已经反了。”他很确定地说。 “这话若是拿到陛下那边说,你猜他是会赏你,还是把你重新打发回西域去?” 程千里想了想,终于还是把刀收起。 “我倒是宁愿回那儿。” 他嘟囔道。 在西域只需要做两件事。 出兵,取胜。 而敌人和友军也很好区分。 回到中原后,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仿佛一下子多了无数,很多地方都要求程千里不停地转动脑子。 他不笨,但天天这样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可怕的精神内耗。 回纥人兵力不少,而且也算凶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当将士们打扫战场的时候,总有一种自己在捡垃圾的感觉。 合格能用的甲胄和武器都不多。 至于粮草... 李宜奴踹开仓库的门,汹涌的大火立刻向她扑来,她及时后退一步才堪堪避开。 她的手下伸头看了一下里面,道: “王,这里面的东西都被烧掉了。” “我看得到。” 李宜奴点点头,说:“派人去找回纥可汗的尸骨,他一定还在这。” 前面战场都打崩了,移地建逃的时候居然还有空在牙帐四周都放起大火,八成是想掩盖些什么。 “封锁这儿,不准唐军进来。” “喏!” 李宜奴招招手,百余名奚人士卒跟在她身后,朝着里面走去,剩下的人要么是去灭火,要么是遵照她的命令守住了外面。 手边还有几个回纥人的降卒,看到这里打的大火也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给李宜奴指出了道路。 那里的火好像更大。 李宜奴稍微走近一些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了半哭半喊的求救声。 是个女的。 她思忖了片刻,挥挥手: “把里面的人拖出来问话。” 移地建只是在这儿四周都堆起了木头,然后随意放了把火就逃了,因此里面的人只是被烧个半死,至少,她还活着。 当看到她被人拖出来的时候,李宜奴还不以为然,而当看到她的脸时,李宜奴深深皱起眉头。 “你是什么人。” 她会回纥话,沉声问了一遍。 那个被黑烟熏的灰头土脸的少女,听到她的声音时诧异的抬起头,然后抱住她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火势在减弱,但没法扑灭,可奚人士卒们还是设法把里面的东西都尽量给拖了出来。 一个手下走到李宜奴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里面有几具焦尸。 很难辨别出谁是回纥老可汗,所以她将目光放在了自己腿边的那个少女身上。 “告诉我,他们谁是可汗。” 少女还哭的稀里哗啦的,被李宜奴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地拎起耳朵,她立刻就开始哀哀喊疼,像一头可怜无助的小兽一样。 “说话。” “那边...他是我父汗...” 父汗... 李宜奴深吸一口气,倒不是庆幸自己还是找到了老可汗的尸首,而是... 这儿,似乎又是个...公主? 但她已经没有多少价值了。 移地建知道魏军也打过来的时候,就清楚自己想和魏王讲和已经是奢望,直接放起大火,打算把这个姐姐和父亲的尸骨一块烧成灰。 后者比前者的价值要更高些,但实际上用处也极为有限。 当李光弼知道李宜奴的收获时,依旧皱着眉头。 在对面那支唐军看来,今日是一场默契的围攻。 而李光弼则清楚,这只是一次失败的决策。 为什么洛阳那边忽然改了主意,要把回纥逼上绝路? “把老可汗的尸骨送给唐军,告诉他们,回纥王子弑父自立,大逆不道。” “是。” “至于她...” 李光弼看都没看那个回纥公主一眼,平静道:“让她先住你那儿吧。” “不行,我习惯...”李宜奴下意识就开口拒绝。 “那就杀了。” 李光弼语气随意的像是在闲聊,但李宜奴清楚,他肯定没开玩笑。 “或者,直接扔到军中,看看哪个将军还是士卒喜欢她,直接领了去吧。” 他用的是回纥话,所以不光是李宜奴变了脸色,那个回纥公主浑身都颤抖起来,咬着嘴唇不敢出声,眼泪朔朔落下。 而这时候,李宜奴才发觉,这个公主真的很能哭。 “好了,住我那。” 她咬牙道了一句。 李光弼头也没抬,淡淡道:“这场仗结束了,回洛阳去吧。” “我的族人在这。” “呵...随你。” 李宜奴离开后不久,崔乾佑和安守忠两人就走了进来。 “坐。” 三人相对而坐,崔、安两人脸上带着和李光弼一样的神情。 而这种平静的脸色下,则藏着骄傲。 论带兵的本事,他们觉得自己并不比李光弼差。 “什么事。” 崔乾佑开口了,并不遮掩。 “是想请问大王,下一步是深入坚昆都督府境内,还是...撤军。” 李光弼抬起头,眼里似笑非笑。 “你们倒是大胆的很。” “因为急着替魏王建功立业。” “奉承话,自可当他的面说。” “从您口中再传到大王耳中,这奉承话才算有用。” 李光弼笑了起来,对面两人却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安守忠一直笑眯眯的,但沉默不语,并不插话。 “自己倒茶。” “谢大王。” “谢大王。” “其实,我不说,你们也应该猜到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崔乾佑重重放下茶盏,啪的一声轻响,如同在棋盘上落定一子。 “江淮。” 他肯定地说。 第一百九十八章 寒冬 第201章 寒冬 “这魏王行事,还真是...不可捉摸。” 出门的时候,安守忠憋了半天才出来这么一句话。 “其中有古怪。” 崔乾佑摇摇头。 “上个月,临淮王都与咱们说清楚了,要将回纥赶回漠北,但前提是要让他们保存一部分兵力,好与朝廷持平抗衡。 但现在,回纥八万主力,被咱们和唐军吃掉了六万多,那位小王子是否能逃回去尚未可知,但...假若朝廷这时候肯发兵猛攻漠北, 河东、朔方以北,将为朝廷所有。 回纥, 将灭。” “但朝廷在太平时节攻灭回纥,尚且可以夸耀武功,而现在多事之秋,就不可能把那么多兵力都调过来北伐。 可与其那样白费力气,还不如想办法攻打河南。” 崔乾佑和安守忠两人一路走一路低声闲聊,脑子里都在飞快转动着。 “今夜,我再到你那细说。” “好。” 两人都很干脆,各自拱手道别,但转身的时候,脸上不约而同地都浮现出一丝冷笑。 “呵...” 李光弼也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冷笑一声的习惯。 但是当坐在他这种位置上的时候,周围人中的大部分,无论是脑子还是本事都比不上自己,平日里说话做事都露着一股清澈的愚蠢。 想要在这种环境下保持一颗平常心,并不容易。 当然,新来的安守忠、崔乾佑两人,倒还值得他郑重对待。 后者猜得没错,甚至言语带着些试探。 毕竟这些日子里前后的决策和命令,相差的都有点大。 现在,回纥势弱,唐军只要穷追猛打过去,既可以得到土地,又可以得到回纥的人口、粮草、牛羊, 简而言之,就是在沙漠里渴的要死的时候,得到了一瓶水。 一瓶水足以让它再撑一会, 甚至是能撑到看见下一片水源的时候。 对长远的利益来讲,远不如把回纥打个半死再放回去,那样的话,就算朝廷有一定胜算也不敢打。 但现在这样也并非全然就是愚蠢的决定。 因为这时候朝廷主力必然会向北攻打,而这时候,河南南面,将只剩下淮南节度使高适的一支孤军。 众所周知,江淮多年太平,极其富庶。 太平意味着软弱, 富庶代表了可欺。 一旦河北河南的强兵悍将被调过去攻打江淮,朝廷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连手都伸不过去,活像是在监控里看到老王敲门的苦主。 李光弼深深叹了口气,说实话他也有些弄不清楚,颜季明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要说他胡乱行事吧,现在打江淮也不失为上策。 他甚至是正好把朝廷主力给弄到北面去打回纥了。 难道他真的是个天才? 所以,李光弼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他不仅在催促李宜奴回去,而且还派人去询问了清河崔氏,打算什么时候嫁女。 李光弼知道这样做有可能让颜季明不满,但前提是,自己对他有用;而颜季明总能在他这样的人面前克制住情绪。 但迄今为止,他的这些举动,洛阳那边送来的信里一个字都没提。 他坐在营帐中,目光微沉。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你的身体, 出问题了么?” ...... 神洛军的士卒大部分是河南人,虽然依旧是用募兵制组建的这支军队,但内部则是府兵制的框架。 河南这边空出了大量的土地。 在土地和军功的诱惑下,将士们的士气很高。 唯一不高兴的只有崔佑甫和他手下带出的那帮官吏,毕竟他们要管的事情一下子就多出了一倍。 “神洛军最终确定主要兵力为二万人...” 严庄想了想,问道:“会不会太少了?” “也正好。” 颜季明倒是不觉得,淡淡道: “先立起一个框架,再朝里面填补就是了。” 而且这次,神洛军里面的底层军官里面,有不少都是从常山学舍里出来的。 颜季明依旧没有停下扶植嫡系军队的举动,天雄军是因为丰厚的待遇才死心塌地跟随他,但对于颜季明来说,这种联系,似乎还有些脆弱。 牙军大部分时候倒是可以完全信任,但兵力始终被颜季明限制在一定规模内,毕竟他们是真正的精锐,要是做大了,反过来弄死颜季明再找个新主子也不算困难。 而倘若能建立起这样一支军队: 中低层军官都是颜季明培养出来的心腹,高层将领和主帅都和他的利益息息相关,大部分士卒都靠他获得了荣华富贵。 如果这样还是有人能背叛他,颜季明也觉得实在是无话可说。 “大王。” 陈温的声音打断了颜季明的思绪,他抬起头,陈温恭敬道:“王妃想见您,她带了鸡汤。” “我不喝,让她回去。” “是。” 陈温看了颜季明一眼,心里有些奇怪,觉得这个回答过于冷漠,要知道以往魏王虽然拈花惹草,但对王妃还是很上心的,平日里相处也是宠着护着。 是闹矛盾了么? 他猜测着,但还是走出去,稍微改了下言语,低声道: “大王在忙,事情太多,您不如先回去吧。” 李十三娘想了想,将食盒递给陈温。 “等他忙完了,记得让他喝汤,若是凉了,吩咐膳奴去热热。” “是,末将省得。” 站在紫微城里赏雪不仅是享受,而且无限拔高了此时的意境。 知道李十三娘走后,颜季明又看了几封文书,只觉得心烦意乱,他扔了笔,道: “出去走走吧。” 外面还在下雪,天寒地冻, 在这时候赏雪无疑是脑子坏了或是故作清高的举动,像极了当年服食五石散敞胸露怀迎风奔跑的那批人。 而当陈温看到颜季明扔了伞在雪中漫步的时候,却忽然感觉到有些...莫名的契合。 魏王年纪轻轻就走到了如今的这步,天下人无论是赞誉还是非议,但都一致的认为,他应该是意气风发的。 他以前也确实是意气风发的。 而这时候,陈温却看到了一个如风雪般凄寒的背影。 “三郎!” 远处响起了喊声,六公主李淑脸冻得红扑扑的,一看到颜季明,就不顾宫女的劝阻,兴奋地朝他跑来。 颜季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李淑的脚步忽然停住。 魏王眼神平静的像是在看雪,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李淑有些手足无措。 后面,又是五六人走过来,沈青看到这一幕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过去,但迟疑了两息后,还是走过去,对着颜季明施礼,然后道: “关内传回消息,朔方军和河东军都开始向北攻打了。” “召集众将议事。” 颜季明点点头,朝着宫外走去。 漫天风雪在他身后呼啸,陈温和沈青两人对视一眼,慌忙带着人追过去。 宫门外,颜季明停下脚步,看到了几个在玩雪的小孩。 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有些单薄。 “不冷么?” 看到这个穿着华服气势不凡的年轻人站在自己面前,几个孩童都有些慌张,讷讷说不出话来。 颜季明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大氅拿下,披在穿着最简陋的那个孩子身上。 “天冷的日子还长,可别闹病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暗度陈仓 第202章 暗度陈仓 斜阳晚霞是一天里最美的风景,而对于高仙芝来说,每次看到这一幕,都只是在提醒他又少了一天。 在同样的夕阳下,他在潼关见到即将率军出关迎战叛军的哥舒翰,后者下半身都已经残废,只能坐在椅子上,不像是坐镇二十万精锐的大帅,更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朽。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他从长安赶到河东已经明显感觉到身子有些撑不住了,若是再急着赶路,怕是... 高仙芝已经派人向长安送信,请求在河东停下休息,但迄今为止都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或者说,朝廷已经给出了这个回答。 一阵寒风吹来,高仙芝鬓角的白发随风微微晃动,他恍然回头,看见仆固怀恩正站在自己身侧。 后者穿着一身甲胄。 高仙芝笑了起来。 “你已经下定决心要这么做了吗?” 仆固怀恩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 “还没有。”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高仙芝出神地看着即将落幕的夕阳,顿了顿,道: “在河东再耐心等上五年,陛下,终究还是会想起你的。” “在过去一年里,末将族人就死了十一人,再等五年,只怕是全家都要死绝了。” 仆固怀恩的声音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虽然他确实在痛惜那些跟随自己而战死沙场的子侄们,但更多的,却是因此,而更加痛恨朝廷。 我的子侄族人,一个个战死沙场。 我的女儿,被我亲手送出去联姻。 我, 为大唐付出了一切。 而朝廷却能忘却我的所有功劳,把我直接从军中踢到河东。 他说的话只有寥寥几个字,但高仙芝却有同样的感觉,可他连说都没说。 “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我不会伤您的,但是希望我过会走的时候,身后不要再有追兵了。” 仆固怀恩后退一步,神情复杂,而高仙芝没有再说一个字,而当仆固怀恩转身离开的时候,高仙芝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高仙芝不便随军,程千里让他留在雁门郡休息,顺便也等待朝廷的回信,程千里自己则是率领主力追击回纥而去。 而同样留在这里的,还有广平王。 仆固怀恩走回大营的时候,里面已经聚集了大量的士卒。 杀声震天,广平王的营帐被团团包围,四周还有一圈士卒在保护着,不过人数不多,约莫百余人。 他们势单力薄,神色惊惧不安。 程千里抽调走了大部分主力,当仆固怀恩发难的时候,竟然没有多少人能反应过来。 当仆固怀恩这样的将领心怀不轨时, 冬季的时候,天色晚的快,何况夕阳已经落下,夜色降临,只有天边最后一抹惨白。 “请大王出来说话。” 仆固怀恩淡淡道,他摊开手,接过儿子仆固玚递来的兜鍪戴上,然后拔出佩刀,一步步走向仍旧守在营帐周围的那些士卒。 “让开。” 他声音不大,透露出一种让人胆怯的寒意。 那些士卒身子都颤抖起来,但没人动身,反倒是有个年轻些的,忽然怒斥了一声。 “将军欲反耶!” 他的声音仿佛是往水里砸了一块石头,带出了更多喝骂。 “呸,狗贼!” 噗! 仆固怀恩眼里的恨意越来越深,他提刀砍下去,那名年轻士卒根本没有避让的意思,硬生生用血肉挡在刀口下。 他脸上因为痛苦而神情扭曲,狠狠看着仆固怀恩,一字一句地说: “你能杀了我等,却堵不住天下人之口, 你, 是反贼!” 仆固怀恩面无表情,收回刀,然后将刀刃捅入士卒的胸膛,用力搅动了一下。 “不降者,死。” 百余名士卒的反抗力度毫不起眼,很快就被扑杀殆尽,而当甲胄沾染鲜血的仆固怀恩掀起营帐的时候,里面有一个抖若筛糠的背影。 他正想扳过那人,还没走过去,那人就尖叫了起来。 一个...女的?! 仆固怀恩瞪大眼睛,他的手颤抖起来,用力将那人的脸扳过来。 确实是一个女的。 广平王,不知何时已经不在这了。 他怒吼一声,大步走出去,仆固玚一看到他,就大声道: “营外又到了两支兵马, 阿爷,我们被围了!” “擂鼓,” 仆固怀恩深吸一口气。 “杀出去,临淮王的兵马,就在百里之外!” “殿下受惊了。” “呵,若非严节度早有预料,怕还真是被此人所趁了。” 广平王骑着战马,身上依旧穿着华服,在战场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看着不远处的大营,冷笑一声。 “果然胡将不可信,他自己与颜贼勾结,朝廷只是废了他的官职,让他反思两年以为训诫,此贼竟忍心至此,果然是个养不熟的狼。” 严武神情漠然。 他对即将发生的事并没有多少感觉,只是单纯地把仆固怀恩作为自己在河东立身的第一块踏脚石。 按照朝廷的调令,他这时候应该在太原府,但到了中途,他收到一封密信,详细叙说了仆固怀恩极有可能谋反,劝说严武率军过来支援。 信没有落款。 究竟,是谁给自己写了这封信呢? 他思索着,随意挥挥手,道:“放箭。” 他听到了弓弦绷紧的声音。 然后, 广平王的惨叫声响起。 严武猛然抬头,恰好看到广平王身中两箭惨叫落马的一幕,而自己身后马蹄声起,他的两名亲兵,此刻扔了弓箭,拔刀策马向广平王冲去。 “不...快,快保护殿下!” ...... “仆固怀恩会死吗?” 李光弼听到这话的时候,认真想了想,回答说:“应该是会的。” 大军三个日夜疾驰,早就离开了饶乐都督府。 虽然士卒都人困马乏,但因为之前提早就开始赶路,所以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们尚且还有两日可以休息。 陉,字面意思是指山脉中断的地方。 太行八陉,是八条位于太行山中的咽喉要道。 之前所常提到的土门关,即位于其中之一,井陉之中。 安禄山叛军至常山的时候,也是立刻分兵封锁了土门关,这样就可以使得河东援军无法过来。 而自颜季明坐镇常山以来,土门关就再未丢过,之前辛云京率军猛攻土门,却依旧无功而返,军中士气低沉时反而被追击出来的颜季明一举击溃。 这儿,并不仅仅是能让河东军过来。 河北军,一样可以过去。 三万多大军,经过两日的休息,早已经恢复了状态。 而在他们兵锋之前的地方, 名为太原。 李宜奴的问话在他眼里,依旧是有些天真。 战场上,哪里有什么情分。 相比于一个仆固怀恩,夺取太原府全境,显然更为有利可图。 第二百章 不抑了,开趴 第203章 不抑了,开趴 长安这座才遭遇过战乱的京城,虽然依旧热闹,但终究是不如以往的气象了。 到了晚上,城里许多地方仍然是灯火通明,但纵观整座京城,黑漆漆的地方反而更多。 当初叛贼入城后并未收敛,蔡希德急切需要提升士气,最大的目标自然就是百姓。 官军进入城中的那半个月,几乎每天都有许多尸首被运出城,就算是半个月后,人们也时不时会从某些地方,看到一具已经烂透的尸首。 住在这里的日子很乏味。 但郭子仪已经开始习惯这儿的生活,每到晚上,他都会避开家人,独自坐在小院中,自斟自酌。 二郎以前就喜欢这样。 在战死之前,他一直都是郭子仪几个儿子里面最沉默的那个。 郭子仪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老大平日里最像他,但脾气有时候很暴躁,剩下几个幼子或是健谈,或是活泼,性格不一;而老二虽然沉默,可骨子里的某些东西,倒是和父亲差不多。 就在他回忆的时候,一个侍女出现在门口,恭敬道: “宫中来人,请求见您。” “是谁?” 郭子仪随口问了一句,又摇摇头。 他站在家门口,看到了李辅国谄媚的笑脸。 “奴,拜见大王!” 河东那边连夜传回了紧急军情,李亨坐卧难安,而他很快就想到了那个不愿任用但又不得不用的人。 郭子仪现在的威望,已经很大了。 而他的这份名头,李亨觉得,有很大一部分是自己给的,所以他这时候也不觉得脸红,更不认为自己前段时间才削了郭子仪兵权现在又求着他出山是什么出尔反尔的举动。 郭子仪,加封汾阳郡王,给三千军,必须立刻赶往河东,接手一应事务。 ....... 洛阳宫中,红梅盛开。 和政公主轻嗅着梅花的香气,看了一眼坐在花中的那个男人,从宫女手中接过大氅,轻轻披在他身上。 颜季明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公主的侧脸,自己的头正枕在她大腿上。 两人都习惯了这样亲昵的举动,公主看到他醒了,嗔道:“陈温也是个不晓事的,就任你在这儿睡,也不怕着凉。” 颜季明摇摇头,在她腿上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懒散道:“你身上用的什么,好香。” 公主脸红了一下,想抬手打他,却又舍不得,只好啐了一口,问道: “淑儿又和你怎么了,说你看到她就不高兴。” “没事。” 颜季明不想多说什么,在她腿上又换了个姿势,闭上眼不说话。 看到他神情漠然的样子,公主知道他心里压着事,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今夜,睡宫里?” 颜季明摆摆手。 “懒。” 听到这话,公主恨的掐了他一下。 “死相。” 颜季明沉默着,公主见他不似往常,也是有些疑心起来,她性子本就胆大,对周围宫女做了个手势,后者早就习惯了这两人相处,见怪不惊,立刻就退开了。 至于颜季明带来的那些牙军护卫和万花密探,则都在外面等着,要不然也不会放任他在花园里睡着了。 颜季明听到周围脚步声响起,不久后又寂然无声,但也懒得去管,过了片刻,他忽然觉得香味儿重了许多,不由皱起眉头,睁开眼的瞬间。 “你要干什么?!” “不准动!” 公主居然呵斥了一声。 “不是,这儿太冷了,不能睡...” 他说得好像有道理。 公主眼眸里闪过一丝笑意,俯下身子,压住颜季明的脸,在他耳边轻轻吹着热气,喘了一声:“本宫身上可暖和着呢。” “你特么...” 颜季明绷不住了,张嘴就咬了一口,公主吃痛撒手,被颜季明挣扎起身,然后反手拖倒。 她并不惊慌,咯咯笑着,故意挺起胸膛。 “好放肆的臣子,想要把本宫怎么?” 颜季明看着她,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又没了劲儿,只是将公主搂在怀里,没有再下一步动作。 “别闹。” 公主本来都准备好了,没想到就这,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你是不是身子不行了?” 颜季明咳嗽一声,开始后悔睡在这。 他的沉默,被公主看作是心虚。 她也沉默了。 以往这时候,陈温都能恰到好处的出现,给颜季明带来某些重要军情和消息,让他可以名正言顺的离开。 但今天,陈温很是贴心,始终没过来搅事。 两人依偎了一会儿,公主的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被颜季明用力握住。 “干什么?” “其实...一会儿,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她真的好爱我, 哭死。 颜季明脸都黑了,但被公主这么一通胡说八道,他心里的那点情绪也淡了许多。 见魏王始终不说话,公主心里有些失望,她讷讷地伸回手,道:“若你不喜欢我这般,那此后也就罢了。”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右手却还被颜季明用力拉住。 公主低下头看到他还拉着自己的手,恨恨道:“又不要我,偏又这般歪缠我做什么。” “今晚睡你那。” 颜季明轻舒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道:“还有,能不能叫淑儿一起?” 魏王走出来的时候,腿脚明显有些迟缓。 “大王,您...” “走路撞到柱子了。” 颜季明咳嗽一声,公主正好从里面走出来,哼了一声,带着宫女扬长而去。 陈温和沈青对视一眼,心里好笑,没敢再问。 而最熟悉魏王的陈温,很快就察觉他这几日身上那种颓废的气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毅。 魏王的心情,似乎是又好起来了。 “这几日积压没看的文书还有多少?” “额,不少呢。” 陈温以为魏王又要去忙碌了,想着劝说他不要太过操心,就听颜季明道: “把严庄喊过来看,崔佑甫天天忙的脚不沾地,偏偏他每天最清闲,还能拿一份俸禄。” “是。” 陈温转头对人吩咐了几句,那人应了一声,过去传话了。 可以预见的是,严庄很快就会比崔佑甫更忙。 “回王府吧。” “大王回来了?” 新罗婢看到颜季明进来的时候,眼里浮起一丝喜色,她看得出来,颜季明心情好了。 颜季明手里拈着一枝梅花,顺手递给她。 “宫里种的,送你了。” “谢大王。” 新罗婢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的像月牙。 而这时候,李十三娘也走出来,看到颜季明这么多天来第一次露出笑容,她也有些放下心来。 但下一刻,她惊呼一声,被颜季明扛起,向屋内走去。 魏王想了想又停下脚步,看向小婢女: “要不要一起?” 第二百零一章 左右为难 第204章 左右为难 天宝十六载,三月。 江淮两道的富庶甲天下,因此尽管朝廷已经失去了对河北河南的实际控制,但凭借江淮的钱粮,还是可以慢慢喘过气来。 当漫步在饱经战乱的关内之地,空气里满是血腥味儿,放眼望去四下尽是堆积的尸骸和滚滚而起的狼烟,这时候再恍然回首,才发现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一大片净土。 小桥流水的日常,富贵安闲的画风, 江淮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打。 虽然说,朝廷也不会让它能打。 江淮在大唐腹地,富庶,若是再养出一批骄兵悍将来,正常发展应该是划江而治了。 永王李璘坐镇江淮的时候,以为自己是有这个本事凑出一支大军的。 而他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下那批将领和文官,里面真正傻乎乎地愿意跟随他的,那概率就像是逛扬州青楼碰到了李白。 或许后者的概率还更大些。 洛阳城中有给永王安排的一处宅子,按月供给粮米,算是软禁了起来。 古代人一般郁郁不得志的时候,一般只会做两件事, 喝酒,骂街。 文人还能文雅些,所以把骂街变成了写诗。 永王喝醉了也文雅不起来,一首词写不到七个字就扔了笔开始破口大骂。 街边的角落里,两名万花密探百无聊赖地听着里面的骂声,手里拿着点食物,慢慢吃着,其中一人低声抱怨道: “咱兄弟二人正是倒了霉的才被差来看守这厮,天上都飘雨星了,还得在这干站一夜。” “诶,这话可别被旁人听了去。” 同伴劝慰道: “好歹熬过这个月,等俸禄发了,带你去那地方乐乐。” “那地方?” “苦水巷子里找个叫张巧儿的,手底下养着一批雏儿。” “可是...魏王不是明令禁止蓄养娼妓么?” 最开始抱怨的那人反倒是畏缩起来,同伴不屑道:“洛阳城里的官儿们,谁不知道这些地方,不少人都装着不知罢了。 就算不准在洛阳里买卖,那就卖到扬州、江淮,等那时候,家都回不来哩。” “也忒造孽了。” 那人摇摇头,忽然面容一肃。 “马车声音。” 街头那一边,光亮和说话声同时到来,淅淅沥沥的小雨里,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周围跟随着数十名牙军士卒。 马车上悬着灯笼,被火光衬着,亮起一个魏字。 “魏王?!” 两人变了脸色,立刻从负责的地方走出,对着马车躬身施礼。 “拜见大王。” 一只白净的手掀开车帘,紧接着,年轻人走下马车,周围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年轻而生出任何心思,当看到他的时候,只有躬身施礼。 “身上怎么没穿雨蓑?” 颜季明看了他们一眼,温和道:“不要淋了雨,再着凉了。” “上司没给你们发吗?” 两人心里感动,回答道: “上头发了,但这雨来的急,出来的时候一时疏忽,忘带了。” 颜季明微微颔首。 “永王在里面?” “是,一直在里面,在喝酒。” “进去瞧瞧。” 永王当初想逃回江淮卷土重来,然而他才跑了一半的路,万花密探就追了过来。 颜季明也没杀他,把他养在了洛阳,算是给手里添了个筹码。 站在庭院门口的时候,颜季明摆摆手,示意其他人留在门口,只让陈温和沈青两人跟在自己身后。 永王已经喝得烂醉,坐在庭院的石桌前嘟囔着什么,仔细听了片刻,大概是在吟诗。 “称王...不是王...远望是魏王...近看是龙阳...” “...殿下?” 颜季明伸手拍了拍永王的脸,后者哼哼一声,整个人都趴倒在桌上。 崔佑甫走进来的时候,看到沈青正拎起一桶水,打算往永王头上灌。 “是不是有点不好?” “白天才派人跟他说过,晚上有事要谈,他自个偏还喝成这样子。” 颜季明摇摇头。 “那也不能拿水浇人家啊,”崔佑甫据理力争,“这么冷天,受了风寒怎么办?” 听到他的话,永王的眼皮微微一颤。 下一刻,崔佑甫咳嗽一声,道: “用金汁灌吧,顶多一口就醒了。” 永王浑身一颤。 “好办法,不过我想略作修改。” 颜季明担忧地看着永王,道:“不如上头灌水,下头灌金汁吧。” “唔...” 永王呕吐一声,勉强从桌上爬起,看到周围人的时候,仿佛还没醒酒,醉醺醺地喝问道: “尔等是什么人,竟敢擅闯王府!” “醒了没?” “放...放肆!本王乃是...” “再装,就真灌你两口醒醒酒了。” 永王脸色阴沉下来。 “本王,终究是大唐的皇子,魏王连一点体面都不愿给么?” “兵是你自个送的,仗是你自个输的, 现在喊着要体面, 那你当初打败了仗,怎么没自己体面? 脸呢?” “...你今夜就是为了来羞辱本王?” “殿下这话可就差了。” 颜季明在石桌后坐下,随手拂去酒杯,两个瓷杯先后落地,啪啪碎了一地。 永王看到他这幅混不吝的模样,不由眼皮一跳,就算刚才真的有些醉意,现在也清醒的差不多了。 他是无能没错,但他胸怀大志。 颜季明今晚来,肯定是有要事想谈,永王原本还自矜身份,想要先摆出点态度来,没想到颜季明是半点脸面都不愿给。 “我要攻打江淮。” 永王面皮一抽,愕然道:“你就这么说给我听了?” “这不是和殿下您推心置腹嘛。” 颜季明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永王彻底没了气势,他忽然就垮下来,叹了口气。 “你也不用这般抬举我了,说说,你想要我怎么做?” “当然是用殿下的首级...您别跑啊,开个玩笑嘛。” 永王跑到院子门口就被人拦住,一步步退回来,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呵呵,挺好笑的。” “你究竟想干什么?” 颜季明站起身,平静地问: “您,就不想坐坐那个位置么?” “你想利用我。” 永王愣了片刻,他不傻,脑子里再稍加联想,便笃定道: “若是为了借我的名头攻打江淮,兴许还能用用,唯一要顾虑的,就是江淮节度使,高适。” 说出这个名字,永王便咬牙切齿起来。 他当初被高适当傻子玩,直到战败前,才被崔佑甫密信告知了一切,恨得差点没当场杀了高适。 而他现在依旧没明白高适的分量,还以为自己之前是凭着个人魅力和威望号召起了江淮大军。 颜季明自然是清楚的,但也不打算把永王从梦里叫醒,他和崔佑甫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道:“江淮的钱粮,我是想要的。” “但是,假如我再占据了江淮两处,朝廷接下来肯定会一门心思对付我,甚至是不死不休。” 河北河南已经碰不到了,要是江淮也丢了,朝廷的选择八成就是殊死一搏了。 李亨只是大部分时候脑子不清醒,但面对这样的情形再蠢的人也会做出反应,真要让颜季明把江淮拿到手,接下来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干了, 等着魏军平推过来吧。 “正如刚才说的,” 颜季明循循善诱道:“我只想要钱粮,但占据江淮的大义,自然是由您来承担。” “占据...大义?” 永王思忖了片刻。 脑子疼。 “说话能敞亮些吗?” “您站前台唱戏,我坐后面收钱。” 看了一眼依旧傻乎乎的永王,颜季明有些无奈,崔佑甫则是得意洋洋。 这计策还是他提出来的,颜季明尚且有些顾虑,崔佑甫却是笃定的很。 这么傻的永王,不利用起来真是太可惜了。 “对外,咱们可以这么说, 您从河南收拢起一批忠心大唐的兵马,然后呢,您就下旨痛斥高适勾结叛贼,说他拥兵自重,之前又故意坑害您,所以您不得不起兵反抗。” “下旨?” 永王只听了这两个字,眼珠子转动一下,连忙道: “你的意思是,让我称帝? 可我怎能如此, 这, 岂不是大逆不道么?” “当然不是了。” 崔佑甫敲了敲桌子,让永王看向自己,他笑道: “上皇密旨,让永王称帝,您,是名正言顺,何来大逆不道一说?” “可是,哪有密旨啊?” 崔佑甫从袖子里掏出一卷黄纸。 颜季明拿出一方传国玉玺。 “您是想走个流程还是亲自来写?” 永王看着两样东西,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但很快,不用颜季明和崔佑甫两人说出任何理由,他就着了魔似的拿起笔,颤颤巍巍地写了两个字。 他忽然放下笔,深吸几口气,有些局促地笑了。 “若是我不愿,今日还能走出这儿吗?” “瞧您说的,把您抬出去都行。” 野心和无能,加起来就是志大才疏。 这个词向来都是代指永王。 劝说他的说辞有很多, 但崔佑甫清楚,只要给永王看一张仕女图,他自个就能脑补出一部活春宫。 没有必要多费口舌,他会自己动的。 “可是我没有带兵的本事。” 永王在这一点上已经有了深刻的认知,他看向颜季明,试探道:“你能不能...” 就差我亲手喂给你了是吧? 颜季明脸上笑容不减。 “放心,有人替您掌军。” “那好,既然陛下同意了...” 颜季明有些无语,看见永王脸上明显露出了某种不可言状的表情,仿佛是回忆起几个月前小妾温暖的口腔带来的奇妙感觉。 爽到了极致。 “陛下?” “怎么了这是?” 永王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您能再叫几声吗...” ...... 朔方军打惯了回纥,何况移地建带回去的只有极少的溃卒,这就更挡不住唐军的攻势。 那些跟他一起活着逃回去的回纥大贵族,不得不拥戴他做了新的可汗,因为现在只有移地建和他们的利益最为关切。 老可汗自然还有其他的儿子,而在面对即将到来的唐军时,他们果断选择了后者。 唐军没来的时候你移地建压着咱们,唐军来了你还想压着咱们,做梦呢? 唐爹, 这边走! 移地建那小子在那! 唐人习惯称呼的漠北,在回纥人眼里,则是有明确严格的划分。 大部族占据最好的土地,小部族夹在其中勉强度日。 后者不服,不服也没办法,日子凑合着过呗。 唐军到来的时候,支持移地建的那些大贵族不愿把自己族中仅剩的青壮再全都拉出去当炮灰,小部族便沦为牺牲品。 就算挡不住唐军也无所谓了,至少他们还能向北边逃窜,而唐军也不可能一路向北追击他们。 这是贵族的心思。 而移地建自然是不愿意做荒凉之地的可汗,他看得出来,倘若自己再一味地迎合大贵族们牺牲那些小部族,自己就真的没有任何机会了。 漠北不算太苦,而且南面就是关内和长安。 他不想离开这儿。 可唐军已然逼近,他们的使者要求新可汗到长安请罪,理由是弑父,同时明言老可汗的尸骨就停在军中。 移地建有苦难言。 唯一能让他有所宽慰的,就是邻居吐蕃这时候不知何故,并没有趁火打劫。 这倒是不符合他们的本性。 朝廷那边也在疑惑。 郭氏兄弟二人已经率领部分安西军启程回归西域,郭子仪当初站在长安城头目送着大军离去,鬓发不觉又白了几分。 已经过去两月,西域派人送信回来,说北庭都护已经带着大军到了,路上并没有碰到吐蕃人的阻截。 北庭都护是郭曜的新官职,李亨有意在他身上补偿郭子仪,额外厚给了官职,就连郭子仪的侄儿郭昕也连升三级官职,在军中任副将。 既然他们已经平安到了,朝廷也就渐渐没再注意西域那边。 兵力既然已经补充了一波,西域短时间内就不可能再有失。 关内百废俱兴,李亨忙的焦头烂额,早朝的时候,依然有大臣提出迎接上皇还京,就当他觉得现在也是该同意的时候, 李辅国快步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张纸条,神情焦急。 东面传来了新的消息。 沉寂许久的永王带着一支大军出现在淮南道北面,自称奉上皇密旨,登基称帝,斥责淮南节度使勾结叛逆。 “陛下,上皇...” “够了。” 李亨站起身,眼神里满是厌恶。 “就知道在这日日哓舌,到了要做事的时候,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有心要吼一句这皇帝要不要给你们来做,但想想,却依旧是不得不忍住。 “陛下...陛下!” 宫外传来喊声。 就连宫门处的禁军都没阻拦。 因为那个跌跌撞撞的武将口中喊出的消息,实在是太容易让人直接傻掉。 李亨听到后,整个人愣在原地,一时间都懵了。 “吐蕃,吐蕃骑兵在城外!” “吐蕃为什么会在这?!” 李亨脸上很快就浮现出了绝望神色。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吐蕃能直接到长安城前,但能倚重的大将都在外面,至于郭子仪,更是在数日前被他亲自打发去了河东! 后悔和恐惧迅速填满了他的胸膛,而此时,一名武将出列,喝道: “慌什么,吐蕃不可能大队前来,必然是突袭的兵马,只需守住长安,各地兵马知道消息必然来援。” 李嗣业对着李亨跪下。 “陛下,臣请与吐蕃战!” 第二百零二章 洛水案(上) 第205章 洛水案(上) 放粮结束的时候,城里大部分百姓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不能再蜷缩在家里就得到一份口粮,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将重新用劳动换取成果。 洛阳四月花开,而最着名的洛阳牡丹也正在此时盛开,洛水南北两岸都能看到怒放的花朵,整座东都城一时间生机勃勃,宛若新生。 颜季明以前是不喜欢待在百姓中间的,倒不是嫌弃他们又穷又脏,只是以他过去的心态,根本无法与百姓做到共情。 他一直颁布对百姓有利的政令,吸引他们拥戴自己,并不是因为有多怜悯他们,而是深刻明白他们的力量。 说的潇洒些叫游戏人间,说的直白点,当颜季明已经改变了原身的命运后,开始自负的以为自己能把控世上所有事,所以很多事情在他看来也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流程。 直到那天之后,头疼开始时不时发作,而且不管请来的大夫有多高的名气,他们都看不出什么问题,只能含含糊糊地说病根在脑子里——这让他回忆起了上辈子所经历的恐惧。 无数个夜里,当睁眼的时候就闻到消毒水的气味,伴随而来的还有不可避免的头痛。 脑癌,一个让他无数次诅咒的名词。 但就算现在真有华佗一样的存在,热情提议给他做个开颅手术,魏王依旧不会答应。 等情绪渐渐平缓后,他像以前一样生活,但每天都会抽出一些时间,去街上逛逛,看看治下的百姓的生活。 这倒是能让他浮躁的内心安静许多。 当一个小姑娘跑到他面前的时候,熟练地伸出手,手心里是几颗石子,而她眼里则是露出期待。 颜季明笑了笑,掏出几颗糖放在她手里,然后拿走了石子。 “谢谢你替我找到这些。” 小姑娘身上穿着寒酸,这也是当今洛阳城里的常态。 安禄山来的时候,权贵们死的死逃的逃,反倒是那些如同蝼蚁一般的小人物们,侥幸在叛军手中存活了下来。 才经历过寒冬的人们,才能真切感受到春日的温暖。 颜季明曾说过要建立三座道观,为战死的将士祈福,河北已经建立起一座纯阳观,而洛阳则建成了一座八苦观。 八苦的典故出自南梁简文帝,与佛家有关。 起这个名字,也是颜季明无意再在河南大肆灭佛。 之前在河北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土地人口,而遭受战乱更为严重的河南,秃驴们也同样在战乱中倒了大霉,损失惨重,根本不用他再多动手。 小姑娘拿到糖球后,立刻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另外几个,则是被她珍而重之的收起。 颜季明不清楚她家里的情况,只知道她要把糖带给家人。 “走了?” 小姑娘点点头,含糊不清地说:“你明日还来吗?” “来的。” 颜季明展示了一下手里的石子,不远处响起了喊声,小姑娘立刻抬起头,高高兴兴地跑了过去。 “阿姐!” 她的姐姐是个年轻少女,瘸了一条腿,拄着拐杖站在巷子口,哪怕腿脚不便,也还是慢慢走过来,对着颜季明施礼,当看到颜季明的穿着时,她就明白了一些,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这几日,小妹给公子添麻烦了。” “无妨。” 颜季明面容平和,但没有过多询问,笑着回答了几句,眼神里露出几分可惜。 这个姐姐身材瘦削高挑,腿很长,只可惜,瘸了。 少女告辞离去,颜季明看了一眼手里的石子,思忖着怎么处理。 他拍拍手里的灰尘站起来,听到身后响起的笑声。 “大王对那女子可是上心了么?” 颜季明转过头,慢慢地说:“我理解心态的转变,但是,您这样说话我很不喜欢,贵妃娘娘现在成了喜欢嚼舌根的村妇?” 道号太真的女道士倚在门框上,笑盈盈地看着魏王,尽管举止放松,但眉眼间还是能看到那种雍容华贵的气质。 她胸口的沟壑让人印象深刻。 而她又活泼的像是逃出牢笼的金丝雀,但在颜季明看来,她现在更像是二哈。 释放天性了属于是。 道士们原本大多住在纯阳观,随着八苦观建成,部分道士也被迁来这里,其中就有太真和清水。 后者此时从门内走出,看到颜季明的时候微微怔住,然后就要跪下施礼。 “免了。” 颜季明摆摆手,问道:“听说观里现在给人看姻缘签?” “是。” “不准收钱。” 清水有些愕然,但还是点头答应了一声。 “这又是为何?” 太真有些不满道: “观里本就清贫,难得多些钱来开销,您是不是对咱们这俩女道士有什么意见?” 颜季明翻了个白眼。 “王府会额外分一笔钱出来,供给道观,其他的就不要想了。” 颜季明看了两人一眼,对太真说道: “把手伸出来,给你个好东西。” 太真有些狐疑的看着他。 她刚进道观的时候还以为颜季明是要效仿前人旧事,但很快就发觉自己错了。 特别是到了洛阳后,魏王知道她漂亮,但真的就是把她当做一个女道士。 所以她就大胆了许多。 太真想了想,真就伸出白嫩的柔荑。 “拿来。” “先说好,这可是我最看重的东西,你要是敢扔了,晚上就有鬼去你的屋里吓你。” 太真哼了一声,但心里嘟囔起来。 她怕黑又怕鬼。 “记住,你要是敢扔,鬼就去找你了。” 颜季明把那些石子拍进她手里,扬长而去。 清水看着气急败坏的太真,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你不该对大王那样言语,也太过无礼了。” 太真抬头瞥了她一眼,继续看着颜季明的背影,有些出神。 “每次跟他说话,都有些...忍不住。” 清水想了想,道: “大王确实生的俊俏。” “不是因为相貌。”太真愣了片刻,也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荒唐,便也笑了起来。 “把你手里那些扔了吧,怪脏的,大王也就是说笑的。” 清水说。 太真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许多,她忧心忡忡道:“那我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 八苦观在洛水北面,出了巷子口,就能看到迢递河水。 河岸两旁都是喧闹和吆喝声,魏王府下令,大力开发河南的漕运,洛水作为其中一条较为重要的河道,渐渐每日都有大量的船只经过,也就在河水两岸迅速催生出相应的行业。 颜季明在岸边漫步,周围或远或近,跟着大量的人手保护,所以他可以尽情欣赏这幅由自己亲手绘制出的画卷。 已经有文人开始诟病魏王胡乱使用洛水,使得洛水周围环境大变,河面都挤满了运送货物辎重的船只,全然没有以前的风貌了。 城内各处里坊之中,各式作坊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每天都产出大量的各色货物,经由船只运往各处,总体来说不愁销路。 颜季明正在考虑打通海路商道,第一步是将货物经由海路出口到新罗、倭国,然后就是南洋地区。 后者至少要等到攻下江南之后才好开始,现阶段的规划只有个雏形。 边走边思考是个不好的习惯,当颜季明发觉有人喊自己的时候,找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人就在自己刚才经过的地方。 哥舒翰的穿着像个普通老者,他坐着轮椅,这玩意当然是颜季明教工匠做出来的,但这让哥舒翰大为感激。 自从下半身瘫痪后,他想要出去透透气还需要几个人抬着,轮椅无疑方便了许多,最多要两人跟着就行。 “多亏大王巧思,老朽现在也好出来走走了。” 颜季明打量着哥舒翰,因为身体问题,哥舒翰只能留在洛阳,而封常清、田承嗣等人,近来则是率领神洛军帮助永王“复仇”。 神洛军的士气不错,但战斗力有待商榷,等打过几场后,让士卒们熟悉战场,培养出一批老卒,也就能把军队的战斗力慢慢提上去了。 这个过程不可避免。 封常清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注意到魏王眼里闪过的烦躁,反而更加强调了这一点。 魏王占据河北、河南,已经不缺青壮,而兵甲粮草之类的东西,在长期内都不会陷入紧缺的境地,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魏王会觉得不耐烦。 他缺的也就是时间。 而魏王现在还这么年轻,莫非是担心时间不够用么? 封常清知道自己现在是吃谁的饭,但他在自信正确的时候,并没有选择退缩。 而魏王也给了他这个权力,这让封常清他们有些惊讶,毕竟这是他们在之前从未有过的一种东西。 尊重。 哥舒翰看着驻足在身前的年轻人,眼里露出些许追忆,但很快,他就指着不远处的洛水道: “开通漕运,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 “这里面有一半是别人的主意。” 颜季明并不忌讳,回答道: “我从朝廷那里要来了一个名叫刘晏的人,这人现在替我主持河南漕运一事。” 哥舒翰点点头,笑道:“若是经由此处,无论是直下江淮,还是山南,都可以比以往更快。” 颜季明明白他的意思,淡淡道: “早晚会有那一天的。” 他看着哥舒翰,犹豫片刻,问道: “您当初知晓自己下半身可能再也动不了的时候,心里是如何想的?” “我?” 哥舒翰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老夫现在还活着,不是吗?” “是,但...” “活着,就够了。” 哥舒翰平静地说: “潼关一战,老夫自认为战败之罪不在于我,就算是再度站在朝堂上,当着衮衮诸公和圣人的面,也是一样可说得这话。 但站在那二十万将士的坟前,老夫却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顿了顿,叹息一声。 “比起他们,老夫至少还活着。” “活着,真的就够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笑着指了指前方。 “您看。” 洛水河畔好不热闹,远处的水面上百舸争流,喧闹声此起彼伏,百姓们来来往往,时不时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这一老一少; 洛阳城外的校场,传来了士卒们训练时的喊声,新一批神洛军已经整装待发,即将前往南方。 人们渐渐挺直了腰板过日子,当他们抬头的时候,看到的是一面王旗。 “您为何那般急躁呢?” 听到这话,面容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颜季明,眼里陡然浮出了一丝愤怒。 他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您说的对。” 他知道人迟早是要死的,但痛恨自己注定早夭的命运, 他知道向方士寻求解决救命长生的办法极其愚蠢,可世上除了神仙又有谁能救他? 颜季明很清醒,他不是那种随波逐流的人,真要是这样的话,他早就在常山自得其乐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无能狂怒。 就像是有人给了你一颗药丸,说吃下去之后你可以得到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但代价是你一个月内就要嗝屁。 一名万花密探走过来,对着颜季明低声道: “刚才有人发现了些事情,怕是...得您去瞧瞧。” “晚辈有事,得先告辞了,过几日请您喝酒谢罪。” 颜季明对着哥舒翰拱拱手。 “大王客气了。” “什么事?” 颜季明边走边问道。 “河岸那边发现了一具尸首,是新鲜的。” 颜季明微微皱眉。 这个形容词多少让人有点不适。 河岸边人很多,当颜季明到那的时候,周围已经挤满了人。 “散开散开,没什么好看的!” “发生何事了?” “干你娘屁事?” 负责此处巡逻治安的是神洛军,为首的是一名校尉,正呵斥着赶来这边看热闹的人们,听到询问的声音,他下意识就吼了一声,当场就挨了一耳光。 陈温甩了甩手,出示了王府的令牌。 校尉愣了片刻,面皮涨红,慌忙低下头:“小的无眼,多有得罪,您有何吩咐?” “收敛尸首,通知官衙,喊仵作验尸。” “是。” 人群骚动起来,当尸首被运出来的时候,颜季明目光微凝。 那是一具...小女孩的尸骨。 第二百零三章 洛水案(中) 第206章 洛水案(中) “停下。” 抬尸首的士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神洛军校尉挥挥手,他们才任由颜季明走过去。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揭开了盖在尸首身上的一层脏布,然后拼命咳嗽起来——实在是太臭了。 不过还好,尸首脸部虽然血肉模糊, 但依稀能辨认出, 她并不是这几日跟自己要糖的小女孩。 颜季明莫名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 他看向最先告诉自己情况的万花密探,后者思索片刻,便将刚才见到的全部说出。 “尸首全身很多地方都有瘀伤,应该是人为殴打所致,但是...” 那名万花密探有些犹豫道:“但,她应该不是被打死,而是溺死的。” “你意思是她溺死后,尸首被冲到了岸边?” “是。” 那校尉认得万花密探的穿着,又见颜季明相貌英俊年轻,顿时想起来什么,心里早吓软了半截,洛阳城里能让万花密探这般恭恭敬敬对待的年轻人,只怕也就那几个了。 他现在只好一边在心里祈祷眼前不是那位,一边拼命思考着自己能做些什么表现一下,免得这位因为刚才的事看他不顺眼。 校尉想了想,道: “城里打骂女儿的人多的是,想来是某个船家的女儿,被打骂了后,自己跳河死了。” 颜季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口问道:“你可是负责巡逻此处的?” “是。” “每日巡几次?” “北岸这边是小的和另外四名校尉分头带人巡逻的,每人每队,从早到晚共得巡十二次。” “巡什么?” “奉王令,巡太平,缉拿不法!” 校尉对答如流,显然是个老实做事的,颜季明微微颔首,息了整他的心思。 “尸首是何时发现的?” “就是刚才不久。”校尉回答时也有些唏嘘,“那小娘子身上确有不少伤势,小的以前是天雄军的,也看多了死伤,一眼就能看出她身上那伤都是没轻没重打出来的,着实可怜...” “你们在哪看到她的?” “就河岸边上,所以小的刚才猜她是船家的女儿,不堪打骂自己跳了河。” 颜季明看着久久不肯散去的人群,目露思索,没有再多问什么,淡淡道:“好好做你的事,但凡发现了什么...” 那边陈温抛来一个物件,校尉伸手接过,听颜季明缓缓道:“持此令,可入王府见我。” “王府...小的,小的拜见...” “低声。” 颜季明指了指周围人群,校尉会意,闭口不语,但眼里的热切却是极为明显。 看到了这事,颜季明也没了闲逛的心思,喊上陈温等人,坐上马车,回了魏王府。 严庄正在那儿等着。 “西面急报。” 他将信递给颜季明,面有喜色: “吐蕃突袭长安,大王,不如趁机聚拢兵马,西向攻打潼关,如此一来...” 颜季明接过来粗略看了一遍,他看向严庄,问道: “你想要我趁人之危?” 严庄一听就清楚了魏王的意思,心里嘀咕一句,立刻否认道:“自然不是,臣只是觉得,这样一来,大王就可顺利攻打江淮了。” 颜季明沉默片刻,道:“长安那边情形很紧。” “您不会是想派兵马驰援长安吧?!” 严庄看了他一眼,几乎把疑惑两字写在脸上。 您没事吧? “安内必先攘外嘛。” 颜季明也有些迟疑。 “您说的是齐恒公的话,但他当时的情况与您又不一样。”严庄耐心道: “齐国并未称霸之时,尚且羸弱,而后国力强盛时,便使诸侯为盟,为的是壮大自己威名,所谓尊王攘夷,不过是其手段。 至于您...” 严庄顿了顿,脸上露出些严肃。 “虽说您之前手段有时候太急,但走到如今的地步,已经是坐拥河北、河南,尽收两地民心,河东闻魏军至则披靡,江淮听魏王名而退却, 天下之人虽是对您毁誉参半,然而说到魏王,大多是敬叹。 您现在要的不是虚名, 因为您已经有了进窥天下的根基。” “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颜季明没给出明确答复,严庄知道他心里还在犹豫,但没有催促,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臣还有些杂事得去做。” “你去忙吧。” 颜季明点点头,等严庄走后,他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沉思许久后,叹息一声。 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按在他额头,轻轻揉捏着,新罗婢看到颜季明眉头渐渐舒缓,低声道:“奴照您说的法子做了羊羹,要尝尝吗?” “也好。” 颜季明笑了笑。 “崔贻孙还真把我调教好的厨子给要走了,现在只好天天让你做饭,辛苦你了。” “能服侍大王,是奴的福分。” 新罗婢的手冰冰凉凉,揉在头上十分舒服,头疼也缓解了许多。 “您的那个...还在疼吗?” “顽疾罢了,无妨。” “不如叫大夫多瞧瞧吧。” “你别管,我自有主张。” “是。” 新罗婢替他揉了一会儿,转身去端来羊羹,颜季明慢慢吃了几口,平静地放下筷子。 “味道挺好的,你去替我把那几份文书拿过来,应该在大堂那边。” “好。” 等新罗婢走后,颜季明皱起眉头,从嘴里吐出那几口羊羹。 “生的。” 文书还没取来,他闷坐着无聊,又想起在洛水边看到的事,便喊来沈青,让他再去打听一下。 沈青刚走出去没多久,就和新罗婢一同走进来。 颜季明从后者手里接过文书,有些诧异地看向沈青。 “怎么了?” “刚才...衙门派人来报,说是...尸首丢了。” “丢了?” 颜季明觉得荒谬。 “咱们从看到尸首再回来可还没两个时辰吧?这尸首就丢了?” 他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脸色冷下来。 “去查。” ...... 四月末的时候, 天气已经有些暖意,路旁栽种的花草树木,早都爆了芽,到处春意盎然,但在一片井然有序的表面之下,仿佛还有一抹冬日的余寒挥之不去。 白晚娘穿着一身万花密探的黑色制式劲装,急匆匆地朝王府里面走,刚到门口就看到沈青站在那儿。 她刚想施礼,就听到沈青喝了一声。 “拿下!” 白晚娘本就是妓子出身,而后三十多岁就做到了“老鸨”的角色,城府是有的,但遇到这事也慌了神,没敢挣扎,跪在地上昂着头求饶。 “奴没犯事啊!” 白晚娘在手下人面前自有威风,但这时候无论如何不敢硬起来。 “陆培犯事了。” 白晚娘抬起头,就差喊一句跟奴有啥关系。 “这陆培是个养不熟的狼,那白晚娘倒是没扯上这事,只不过也废物的紧,手下拢共三个带头办事的,全都被陆培给收买了去替他通风报信。” 沈青本就对此人没有好感,犯不上落井下石,但更不可能去帮衬一把。 他不是陆培,清楚知道魏王有一根弦就放在万花这儿,万一这根弦断了,牵扯出的就是魏王。 看了一眼被打的浑身是血的陆培,沈青啐了一口,再度抬起鞭子要抽。 “抽死他也没用,让他把事情老实交代出来才是真。”陈温在旁边警告道。 陆培以为自己已经暗中把控了洛阳的万花密探,但他脑子里就没想过,魏王敢把这差事交给他,就从不担心他敢生出其他心思。 牙军士卒冲进他家里的时候,陆培还枕在小妾胸前睡得正香——枕着一个,怀里还搂着一个,美的很。 “老实交代,给你个痛快,要不然你也知道咱们手段。” 陆培抬起头,鲜血成股从他额头淌下,不断滴落到地上,溅出一片片血花。 他狞笑一声,没有说话。 “你以为自个做的隐秘?” 陆培狂的很,官衙收到尸首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派心腹把尸首给偷了出来。 沈青也知道再打就死了,索性坐在他面前,问道:“还有,咱们都想不明白,你派人把那小娘子的尸首偷出来做什么?” “那玩意金子做的?” 他拍了拍陆培的脸,这人现在除了瞪眼就不说话了。 “底下人还没追出什么?” “已经当面打死两个了,也不晓得他们怎么这般嘴硬。” 陈温摇摇头。 “大王那边在催。” “我知道。” “都督!”外面传来喊声,听得出其中的惊喜。 “找到了!” 门打开的时候,随之传来的还有女子的哭声,陆培猛然抬起头,目眦欲裂。 “陆郎...” 那女子也有三十多年岁了,眉眼里都是岁月的痕迹,身后还跟着两个半大的男孩。 “不可能...我都把他们...” “送到江南了是吧。” 沈青笑的极恶,一耳光甩在那妇人脸上,打的她跪在陆培身旁,两个孩子哭闹起来,被身后的万花密探一人一个牢牢抓住。 “你知道家法。” 陈温开口了,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一眼沈青,对着陆培冷冷道:“老实交代出来,事情不大,你兴许还能活。 就算是事大了,也得想办法保住你家眷不是? 你知道,我平素没性子,但也不是软的由着你来,真让我不高兴了,你家眷以后想死都难。” “放了他们,我就说。” “你不说,我现在就当你面整他们。” 陆培眼里露出一丝绝望,他都不敢去看发妻的眼神。 “大王把我提起来代管万花的时候,有人找上了我,许诺说给我很多钱...” “名字。” “郑氏。” “记。” 陈温淡淡道,旁边一名万花密探立刻拿出纸笔,快速记录下来。 “一个郑氏子弟,叫...郑大郎,他说给我钱,也确实给了很多。” “给钱,让你做什么?” 陆培低声说了几个字,陈温和沈青都没听到,但跪在陆培旁边的妇人却听到了,她愣了片刻,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大声点。” “他...说江南有销路,让我...让我利用手里的万花,从洛阳和周围县城里挑选出容貌好的年轻女子,然后给他......卖到江南去。” “大王有令的...” “是,我知道。”陆培脸上露出一丝悔恨,显然不是对自己做的事,他只后悔做事不周密被发现了。 “拐卖人口,死罪。” “那个小娘子,我记得她,”陆培缓缓道:“最不老实的就是她,总想着跑,然后,就总挨打......” “不止她一个是吧。” “...是。” “你拐来的人都在哪?” “郑氏给了一条大船,人暂时都锁在船上,船在洛水。” 感觉自己已经说了不少,陆培好像是放弃了,不停地说出重要信息。 陈温挥挥手,两名手下立刻应声离开,带人出门去找那条船了。 他看到沈青眉头紧锁,不由得问道: “怎么了?” “不对劲。” 沈青死死盯着陆培,霍然抽刀,将刀刃放在陆培一个儿子的脸上,轻轻刮着。 一条血痕出现。 陆培拼命挣扎起来,身上的铁链咔咔作响,他大吼道:“我都说了,一个字都没漏...” “不对,你藏了点东西。” 沈青看到陆培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心里当即一定。 自己竟然说对了。 陈温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早就让他心里有了危机感。 魏王在不断扶植新人,自己之前就犯了错,以后手里的权力肯定会被魏王不停地削减。 沈青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和本事,而恰好陆培犯事了栽在他手上。 所以, 这个案子, 不仅要办, 还要往大了办。 虽然残酷,但却是人之常情。 而且这是你自个犯了错,我可没栽赃陷害你,不过是顺手揩油罢了。 谈话就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陆培这次抵死了说自己就犯了一件事,就连陈温也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沈青,觉得他有些魔怔了。 沈青笃定自己没看错那个眼神。 被陆培收买的还有不少人,都关在隔壁拷打,显然像他这样死硬的人极少,很快就又有几个扛不住,被威逼利诱着吐出了消息。 看着记录好的一叠纸,陈温有些沉默,知道但凡是出现在上面的名字,就算是不死也得掉层皮了。 沈青站在陆培面前,一页页翻着,忽然问道: “你的一个手下招供说你让他去配了几丸药,这东西是干什么的?” “是...迷药,用来抓人的。” 沈青抽出那张纸,递给旁边的万花密探。 “照这个方子去抓药,半个时辰之内必须把药材都找来。” “是。” 沈青观察着陆培的脸色,而后者面如死灰,这时候再也控制不住身子,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这药是干什么的?” 陆培不回答。 沈青也不急了,重新坐下,对他笑了笑。 “三个月,你倒也做了不少事。 被你卖到江南的女人,少说也得有这个数了吧?”沈青竖起三根指头。 “但,你跟郑氏勾结,不是因为这事。” “三百个女人,说少不少,但说多不多,真要卖钱的话,也就够你这阵子挥霍;刚才咱们才抄了你的私宅,里面有不少东西...值钱的很啊。 郑氏为什么对你这么上心?” 陆培声音嘶哑道: “我替他们拐...” “还打算蒙咱呢?” 沈青笑起来,对那妇人笑道:“弟妹,你瞧你,怎的也不劝劝你夫君多说几句实话?” 妇人抹着眼泪不回答,模样也有些可怜。 “对了,弟妹姓什么?” “郑。”旁边有万花密探回答道。 沈青点点头。 “难怪。” 第二百零四章 洛水案(下) 第207章 洛水案(下) “陆培原来身份是看守洛阳东城门的偏将,并非是侥幸逃出的老卒,其妻陆郑氏,出身是荥阳郑氏在太康县的一支偏房。 因此郑氏勾结他做事。 至于他说的那条船,现在已经找到,从船里救出了二十六名年轻女子,印证了他招供的话。” 清茶氤氲着白汽,遮住了沈青的脸,颜季明只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自己也能碰上这种狗血的事。 崔佑甫坐在他身边,平静道:“此案论罪也就是一般死罪,但若是传出去,必然民怨极大,还应早早处理了此人为好。” 他犹豫了一下,建议道: “而且看案情,不光是郑氏在偷摸着贩卖人口,就连其他几家也大多如此,不如借题发挥......” “我懂你的意思。” 颜季明在河南施行温和手段,但不代表他不想整河南世家。 这些世家,终究是还做着钟鸣鼎食的梦,操着无关紧要的心。 “让万花准备拿人就好。” 牙军负责护卫魏王,脏活儿都是万花来干。 沈青听到这里,知道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当即抬起头,沉声道: “臣,还发现另外一件事。” “说吧。” “郑氏指使陆培做的事,似乎还不止贩卖人口这一件。” 沈青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只盒子。 “他的一个手下招供说,陆培早先曾指使他去买来几味药材,而后陆培又自己拿出几味药材,说是从西域胡商那儿买来的,极为珍贵,让手下帮忙配了,制成几丸药。” “臣推测,此獠极有可能是想毒杀大王!” 配药如何跟犯大罪扯在一块? 那就是下毒。 下谁的毒? 魏王的毒。 这样,陆培必死,除此之外还能牵扯出更多人。 颜季明沉吟片刻,问道: “找人试过药了吗?” “试过...” 沈青迟疑了片刻,道: “人吃下之后,短期内,似乎并没有...” “到底有没有毒?” “找来的大夫看了其中几味药,说是这方子要么是治风寒的,要么是补药,但是臣觉得...” 颜季明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道: “药方给我瞧瞧。” 古代对中药的称呼杂而不一,颜季明也就随便看看,他喊来新罗婢,问道: “吴大夫在哪?” 吴春年过七十,平素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就算是颜季明见到他也得带点敬意。 他是唐代名医孟诜的徒弟,很多人对这个名字并不了解,《旧唐书》收录了唐代名医四人,其中便有孟诜,而与他齐名的人叫孙思邈。 吴春早年跟随孟诜学过几年药理,不能算孟诜倾心授教的关门弟子,但这就足以让他掌握足够的知识,成为一方名医,颜季明发迹后,听说此人名声,便将他请来。 他确实有些本事,颜季明之前身子骨较弱,在此人的调理下好的很快,所以对他也相当信服。 “小人,拜见大王。” “劳烦您看看这方子。” “好。” 吴春接过药方看了一遍,面露疑惑道:“这君臣佐使,如何这般混乱,也不知是哪个庸奴开的方子。” “有毒么?” “若是吃的话,倒也不至于,坏肚子是肯定的。” 吴春解释道: “这其中有一味药名为醉心花,这是西域的东西,中原极少见到,您可听过华佗,此人曾有一名为麻沸散的药方,其中便也有这味药。 华佗技艺神乎其乎,但他的麻沸散却并不是为了治病,而是另有他用。” “这个我知道。” “而它用在这个药方里...以小人愚见,倒是像一些毒药。” “但您刚才说可以吃。” “有些毒药,是得配上某种东西吃才算剧毒之物。譬如说这醉心花,还有其他几味药...”吴春看了颜季明一眼,耐心道: “与一样东西配在一块,就是剧毒了。” “比如说?” “众所周知,大王,好清茶。” “去找个人来试药。”颜季明看向沈青。 “是。” 沈青拼命压抑住心里的狂喜,知道自己赌对了筹码,赶紧站起来一路小跑出去了。 吴春把玩着盒子里的几丸药,先轻嗅了一下,又用指甲刮下一点,放到嘴里尝了尝。 “是这些药没错。” 他点点头,颜季明则有些担心道:“您可别吃了倒在这,我这儿除了您可没其他的好大夫了。” 吴春笑起来。 “这点还算不上什么,早先,老夫在孟师的手下学艺时,就......” 他唠唠叨叨地讲起不知道讲了多少遍的事,听得出来,他真心以自己能在孟诜手下学习过为荣,但颜季明已经把这事听了不知道多少遍,早就不耐烦了。 他下意识要拿起茶杯喝口茶,但想到刚才听到的东西,不由得又放下了杯子。 “本王居然连喝个茶都需要顾忌了。” “世上药有万千,相互辅佐,可治百病。”吴春说,“唯独治不得一样东西。” “人心。” ...... “快张嘴,有急事。” 沈青拍了拍死囚的脸,道: “吃了这东西,我帮你打点出去。” 听到这话,那死囚就迫不及待地抢过那丸药,一口咽了下去。 沈青愕然道: “你不怕有毒?” 那人冷笑道:“我触犯律法,理应问斩,早晚都要死,不如信你的话。” “你还真通透。” 沈青笑了笑,递上一杯清茶。 “喝口茶润润。” 那人不疑有他,伸手接过一饮而尽,片刻后——他身上什么事都没发生。 沈青眯起眼睛,这个结果显然不是他想要的。 “喂,您说好的要给小人打点...” 他站在牢门外思索着,没搭理那个死囚,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去拿酒来。” 死囚之前以为自己在吃毒药都满不在乎,见有人送来了酒,更是如同蜜蜂见到了蜜糖一般直接扑了过来。 “畅快!” 他大口饮下,浑然不在乎死死盯着自己的沈青。 正当沈青有些失望地低下头时,那个死囚嚎叫了起来。 他霍然抬头,看见死囚跪在地上,捂住头,很快就疼得满地打滚。 ...... 李白依旧如同往常一般坐在自己的画舫中,今日却是因为妻子宗氏来了,不敢多喝,只好跟杜甫一块闲聊。 两人难得兴致好,坐在船头谈论些诗歌文章。 “王兄却是回太原去了,说是五月回来,也不知道能见到他否。” 王昌龄回去的早,魏王进驻洛阳后,他还在太原那边,偶尔会有书信传回来。 李白心里仍有豪情壮志,但看看已经老迈的自己和妻子,知道下半辈子八成是得在洛阳养老了。 不过他并不讨厌这个走向。 “魏王人是好的,只是少年成名,心思若是把握不住,难免会偏差些许,只愿如当年孙权一般,就算坐镇江东一隅,也算是看过天下风景了。” 杜甫叹息一声,道:“更愿他始终如一,善待百姓。” “兄管的太多,心思也颇散碎了。” 李白懒洋洋道:“魏王城府,你我二人皆知,他不是那般轻佻人物。” “是,不似你这般惫懒。” 两人彼此笑骂了几句,过了一会儿,笑声平息下来,杜甫看着洛水,道:“你听说前不久的事了么?” “大事,似乎也就那一件吧?” 宗氏一直低头不语,听到这,忽然有些好奇道: “公所言,可是拐卖女子那事?” 杜甫微微颔首,冷声道:“荥阳郑氏那般大的声名,没想到竟也干这等腌臜的事。” “听说卖掉的女子,少说也有数百人。” “确实是畜生。” 李白骂了一句,随手拿起一只酒杯砸了出去,啪的一声没入水面。 “你又胡来,这杯子不也是钱买的?”宗氏骂了一声。 “钱...现在酒钱尽有,何愁一杯钱。” 李白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开始念诗。 杜甫笑着摇摇头。 “对了,今日洛水这儿渡船为何这般稀少?倒也是清净了许多?” “你不知道?” 杜甫喝了口酒,淡淡道: “城内砍头,去看的人多,这儿的人自然就少了。” 他想了想,将剩下的酒水倾倒在洛水中,补充了一句:“今日死的人也多。” 熬不住了,先写两章七千字,余下的慢慢补吧 第二百零五章 扩大版图 第208章 扩大版图 四月春季最盛,八苦观里的桃花怒放,道士们在桃树下为即将结亲的男子或是女子解签,帮他们开导在姻缘上的不解。 战乱让人口锐减,正因为这里是富庶的洛阳城,所以之前受到的劫掠更为严重。 魏王府在人口方面下足了力气,施行了不少政令,当然也包括鼓励嫁娶,就算是最平常不过的一户人家结亲,官衙都会派出人手登门祝贺,同时馈赠些礼物。 礼物也不一定得是什么,主要是有个心意。 春天是大家都喜气洋洋的日子,而对于河南世家来说,这段时期倒像是寒冬的延续。 河北世家以为魏王放出的是一个极为明确的信号,吓得连续派了四波人来魏王府,保证下个月就把崔氏嫡女送过来。 颜季明明面上没有狠整荥阳郑氏,只是按照规章办事,郑氏子弟中但凡涉及到拐卖人口的,由官衙出具通告文书,明确标注罪名,把文书的抄本一张张贴在城墙上供百姓查看。 这比屠了郑氏还让他们难受,对世家来说,名声远比性命重要。 而且不光是拐卖人口的罪名,百姓们算是大开眼界,“第一次”见识到了某种不常见的罪恶。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但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发生的事情没人看到过。 除了荥阳郑氏,河南世家大多被牵连到,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们第一次尝到了律法铁拳的强硬。 但在所有罪证书上,并没有出现毒害魏王四个字。 魏王是宽宏大量的,他只是按照制定的规章办事,甚至允许郑氏想办法给自个脱罪,尽可能地保住部分族中子弟。 没人知道魏王心里在想什么,他就像是一手捏住了蛇的七寸,却不急着弄死它,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那垂死挣扎的丑样。 城里的每个角落都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洛阳的万花密探被清洗了一遍,而且是沈青亲手负责的,因此也就格外彻底。 洗干净的万花密探,依旧是颜季明手里最锋利的刀。 世家们恨颜季明入骨,因为魏王把他们做过的事全都说了一遍。 “此事既然要做,何不做快些?” 崔佑甫盯着颜季明,问道: “您甚至还纵容他们逃出城,远走他乡。” “毁掉世家的根基,不是杀了他们那么简单。” 颜季明摇晃着茶杯,崔佑甫笑了笑,换了个话题:“臣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明明在喝白水,却硬是喝出了一种品茶的样子。” “喝多了茶容易睡不着。” “也是时候把您那厨子还给您了。” “不用,留着他吧。” 颜季明平静道:“家里的新罗婢在学着做菜,手艺也说得过去。” “话说都这么久了,您不给她取个名儿?总是新罗婢的叫着,以后您再得个新罗婢,还不得叫混了?” 颜季明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理,便点点头。 洛阳这边近来捷报频传。 河北李光弼兵出井陉,夺取太原府全境,河东军没有组织起任何防御,因为郭子仪刚到河东就收到了长安被围攻的消息,立刻调动河东军回防了。 包括山南道也是如此,所以,在神洛军开始攻打江淮的时候,高适没有得到任何来自朝廷的援助。 江淮富裕,却连一支能打的军队都找不到。 高适也在尝试组建一支新军,但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与他对弈的人, 叫封常清, 叫田承嗣, 叫马璘。 以战养兵是个能快速练兵的方法,但弊端也很明显。 高适的唯一应对办法就是守城,利用几座要害城池形成掎角之势,自己率领一支兵马居后,随时支援,将这场战争化作一条线上无数个点的攻防战。 江淮军在从后方源源不断地赶到前线,然后收到了守城的命令。 高适能调动的兵马数量在不断攀升,早就超过了魏军的兵力,但他始终谨慎,尝试打造出一条永不陷落的防线。 大量的城池营寨,将会死死拖住魏军的脚步。 如果说这是一盘棋,那么高适在做的,就是用最蠢的办法去堵住对面的棋子。 双方棋子走向如同犬牙交差,就像是黑白两条纠缠在一起的大龙。 高明的棋手几乎不会让自己陷入到这样的境地,因为一旦在某处显出破绽,就会是全局溃败的开端。 封常清拈着棋子,脸上满是嘲弄。 围棋里有屠大龙的说法。 他现在想做的,也正是屠龙。 五月,马璘率领数千骑兵奔袭盱眙县,那种不计代价也要尝试打开缺口的坚定,立刻让高适以为神洛军耐不住性子,准备开始强攻。 在紧张之余,高适心里也涌出一种骄傲。 他清楚知道封常清的威名,然而这位名将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最后也只能出此下策,这就更显得他技高一筹。 就在他即将率军赶到盱眙的时候,马璘撤军了。 而淮南道最西面的五个县先后派人求援,说是被神洛军围城猛攻,寿春守将毫无防备,被魏军斩将夺旗,一路攻到了合肥附近。 淮南道中小半郡县已然沦陷。 寿春在西面,盱眙在东面,一西一东相隔数百里,高适知道自己中计了,但此刻也只能后知后觉的往合肥赶。 而在他快要到合肥的时候,盱眙那边传来消息。 三万多神洛军攻下了盱眙,淮南道东面四郡全土落入魏军手中。 高适砸了平素最喜爱的砚台,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其实他做的已经够多了,但江淮军和魏军,真的不能算一个档次。 封常清去年在洛阳招募了六万多人抵御叛军,这些人大都是商贾、佃户,无赖,安禄山击溃他们时轻松地就像是用刀去砍黄油。 而现在,轮到他下场来炸鱼了。 “高适还在广陵郡一带聚拢兵力,看样子是打算和咱们一路死斗到底了。” 所谓“烟花三月下扬州”,从此处便可窥见扬州富庶的一角。 封常清是听过这首诗的,还特意念了一遍,但没人觉得他是想附风庸雅,而是猜测下一步攻打的目标是否就是广陵。 魏军要打一场硬仗了吗? “刘将军,请问战船准备好了没有?” “可用的战船还是少数,大部分都是从淮南这儿征发的民船,但大小也应该足够了。” 许久不见的刘客奴此刻拱拱手,道:“遵从大帅吩咐,十五日内已经尽可能地征发到了足够的船只。” 封常清微微颔首:“若是要横渡汪洋,这样的船只怕是吃不住,但只要漂个数十里也就够了。” 其他人却是听不懂他们的对话,田承嗣忍不住问道:“高适已经将全部兵力都聚集到广陵,您是想借助水路突袭他么?” “非也。” 封常清摇摇头,淡淡道:“他愿意待在广陵,就让他待着吧。” “船只能载多少人?” “约有五千。” “那我就给你五千精锐,沿着水路南下,绕过广陵,攻下吴郡。” 吴郡,便是苏州,在扬州东南。 江淮城池、水系极多,在北方所向披靡的骑兵,越往南就越难以派上用场。 一旦刘客奴率军攻下吴郡,等于是控制了大片水域,进可攻退可守;守在广陵的高适和江淮军,将会瞬间被魏军死死钳住,成为一支连撤退都不可能的孤军。 感谢书友“”、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书友“分手要饭”的月票, 感谢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书友“玄少帝”的打赏,谢谢大佬们的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谢谢大家的鼓励。 第二百零六章 小孩子才做选择 第209章 小孩子才做选择 “李光弼派人来问,想知道我准备让谁坐镇太原。” 颜季明叹了口气。 “如果曹得意没死的话,他会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李萼...” 崔佑甫刚说两个字就摇摇头。 李萼还得坐镇河北,河北与太原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李光弼还问,是否要继续攻打河东,因为河东以西已经没有多少官军留存了。” “这又是为何?” “吐蕃人还在围困长安,朝廷才将各地的勤王军遣散回去,现在又不得不派人在半路追上他们,要求他们继续回来宿卫京城。” 寒冬才过,朝廷转眼间又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李嗣业请命坐镇城头,三日内身中五箭,兀自站在城头率领将士守城,死战不退。 李亨已经放弃了早朝,厌倦再看到大臣们诚惶诚恐的脸,他坐在两仪殿内,默默看着落在宫庭内的阳光一点点黯淡,等待着黄昏的到来,然后又一日就这般过去了。 城头的战报不停送到他这儿,给他过目,李亨这才发觉自己努力营造了一年多的威严,只让臣子们学会了一有事情就往他这儿甩。 父皇的晚年明智吗? 不, 很昏庸。 但他下令的时候没人敢生出二心,他说杀谁谁就得乖乖引颈受戮; 就算他现在已经走出宫门, 在蜀地那几座可笑的宫殿里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那微不足道的上皇威严, 长安城里,还是有很多人站出来替他摇旗呐喊。 啪! 李辅国走进来,看到地上摔碎的白瓷碎片,没有说什么,小心看了一下李亨的手,看到他没受伤,才放心的蹲下身子,收拾着碎片。 当他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完后,听到身后响起沉重的叹息声。 “辅国,朕累了。” “圣人,但是...” 李辅国犹豫片刻,原本是说好了,今夜要去城头巡视,抚慰将士,皇帝这般轻易地就不想去了,影响毕竟不好。 “为了大唐,您得去啊。” 屏风后响起脚步声,李辅国下意识抬头看去,随即低头,恭声道: “拜见娘娘,娘娘万福。” 张皇后走到李亨身边,低声道:“妾命人烹了汤,您过会用些吧。” “不想吃。” 张皇后一眼就看出李亨心情不好,使了个眼色让李辅国走远些,自己细声细语地开导着李亨。 宫人在殿内放好了香炉,烟云袅袅,一如城头冲天而起的狼烟。 吐蕃人在城外草草构筑起了营寨,李嗣业虽然是那种冲锋陷阵的猛将,但一眼就看出这座营寨几乎形同虚设,放眼望去全是破绽。 只可惜, 如今他手中的兵力,只允许他固城防守。 或者说,他不能拿天子的命冒险。 将士们大多是才经历过咸阳之战的老卒,在那样的战争中活了下来,已经足以证明他们的精锐,而且因为是拱卫京城,他们的心态和士气也都保持的很好。 唯一的问题就是缺粮。 士卒们其实也大多知道这个事,但还是咬紧牙关,将吐蕃人的攻势一次次打退了回去。 若是再撑个十天半月的,吐蕃人始终没有斩获,必定会退兵。 但李嗣业心里始终有些不安。 他看了一眼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但说好的天子会亲自过来抚慰将士,别说是天子了,连个大臣的影子都没见着。 士卒们没提前收到消息,也就避免了一次极容易让士气衰退的危险。 他叹了口气,背靠着城墙坐下,巡逻士卒经过他身旁,手里火把起伏不定的光芒倒映在他眼中,李嗣业眨眨眼,深吸一口气,打算就这样坐着休息一会。 过了片刻,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盖在了自己身上,睁眼看去,一名士卒正把一件厚衣服盖在自己身上,见李嗣业醒了,那汉子有些手足无措,低声道: “小人怕您着凉。” 李嗣业点点头,把衣服拉好,想要睡一觉,但很快,城墙另一头就响起了喧闹声。 他有些不耐烦地第二次睁开眼。 替李嗣业盖衣服的汉子走过去听了听,回来时告诉他。 “朝廷做了些肉饼赏赐咱们。” 肉饼数量不多,将士们早就饿坏了,上前争抢着,那汉子在人群里喊道:“给李将军留两个!” 人群稍微散开一点,让他拿了两个饼。 “将军,请用吧。” 汉子跪在李嗣业面前,掏出已经凉透的肉饼,递到李嗣业面前。 李嗣业没有回答,他眼睛眯着,头耷拉到一边。 汉子愣了一下,颤抖着将手伸过去,发觉还有鼻息,又试了试他的额头。 滚烫。 他想了想,将衣服拿开一点,立刻就看到李嗣业身后墙上有乌黑发暗的血迹。 借着昏暗不定的火光,他清楚看到李嗣业身上几处让人心惊的伤口,其中几处已经溃烂,但李嗣业一直没说,始终守在城头。 “快,快去找大夫!” 李辅国神色阴沉,看着几名御医从远处急匆匆过来。 几名士卒经过他身前,他们还以为这就是个宫里来的老宦奴,肆无忌惮的议论声也传到了后者耳中。 “李将军受了那般狠的伤,居然还在城头和咱们一起守了这么多天。” “是个好汉子,可惜,朝廷不知为何也不肯重赏。” “呵,要是李将军能当咱们的节度使就好了,谁稀罕那个老阉奴来咱们头上作威作福?” “噤声,那边有人听着呢。” 几名将士看到老阉奴站在那,很是同仇敌忾地,齐齐啐了一口。 “汝等在做什么!放肆!” 李辅国身旁的小宦官大怒。 啪! 李辅国狠狠给了他一耳光,然后对那几名士卒冷冷道:“若是无事,烦请早些回去休息吧。” “呵,饿着肚子也睡不着啊。” 看着扬长而去的士卒们,李辅国擦擦手,看都没看那名捂着脸的小宦官,平静道:“现在他们骂话我都得受着,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还口?” 小宦官默不作声。 “怎么,爷娘没教过你,犯错了就得认错?” “追上去,给他们跪下磕头认错。” “...是。” 李辅国看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 若是太平时节,他自然不需要这般忍让。 天策军才重建起来没多久,就在房琯手里被打空了编制,所以天子恨房琯入骨。 而后建立起来的神策军,天子干脆就让李辅国任了神策军节度使,也不派出去打仗,将这支兵马的作用定义为宿卫天子。 有些人疑惑在安史之乱时,在初唐时名声极大的中央禁军,也就是中央十六卫不知道去哪了,这里也得提到玄宗。 玄宗时期,府兵制崩溃,施行募兵制,主持这一事的就是臭名昭着的李林甫。 因此,中央禁军内部开始充斥进去镀金的公子哥,以及大量的市井无赖,战斗力低迷。 同时,玄宗时期好大喜功,往往将征募到的士卒派遣到边疆征战,随着节度使制度的迅速成熟,很快就形成了将帅专兵的局面。 与前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后者的战斗力极强,悍勇难当。 在安史之乱爆发数年前,朝廷还派遣大军讨伐已经复国的南诏,是役,唐军几乎全军覆没。 而后,杨国忠隐匿不报,使得朝廷再度决定发兵攻打南诏,先后死伤将士将近二十万人,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能打的中央军。 中央军精锐死伤殆尽,随着安史叛军自河北起兵时,玄宗能动用的中央军兵力少,战斗力低,就这样还敢不断逼迫高、封、哥舒三人出关迎战叛军。 李亨既猜忌大将,但又不得不放权给他们,因为除了他们之外,自己手底下根本无人可用。 而且时局始终动荡不安,相比于已经立下战功的将军们,文臣搬弄是非、眼高手低的特点已经给李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遇到事情有时候宁愿和李辅国商量。 中央禁军现在大多被并入神策军,而神策军节度使是跟随自己数十年的李辅国,这样一来,自己至少将一部分兵权牢牢抓在手里。 小宦官回来的时候,怯怯道: “小的已经跪过认错了。” 李辅国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转过身,临走前深深看了一眼城外的吐蕃大营。 夜色沉寂,星月皎皎。 ...... 清河崔氏终于将嫡女送过来了。 但在嫁娶之前,自然得讲究个礼节。 崔氏清名极高,颜氏如今权势滔天,前者之前或许还有许多不满,但现在也觉得,这人情和生意或许就这般认下去也不错。 崔佑甫看了一眼不安分的表妹,无奈道:“马上就要嫁做人妇了,还是这般顽皮。” 崔缇笑嘻嘻道:“早见到魏王第一面我就要他做我的夫婿,你们不肯,现在又腆着脸赶着把我送来,阿兄休说我,替我早些找个嫂嫂才是正经的。” “呵。” 崔佑甫摇摇头。 他是有亲事的,不过定亲的那家,当初在河北也被他顺手给屠了,现在,也没人敢上门来提亲。 “别说我,我倒是要问你,伯父老说你想从家跑出来,你是不愿嫁么?” “自然不是。” 崔缇好看的眼睛眯起。 “若是你们先前第一面就将我嫁给他,自然就有一份情面,虽说是妾,但照着魏王的心性,也是当妻看待的, 你们却拖延到现在。 说白了就是摇摆不定,想着魏王一旦忽然死了或是倒台了,把我嫁出去平白就可惜了。” “别老你们你们的。” 崔佑甫咳嗽一声,摇摇头:“伯父的决定,跟我又没关系。” “不过,我想知道,你到底愿不愿意嫁。” 崔缇笑起来。 “阿兄说什么痴话,嫁人又岂是由着我来的?家里人宠我,无非就是等着这一日罢了。譬如藏了好货物,等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卖个好价钱,不是么?” “话也不能这么说。” “那,假如我不愿意嫁,阿兄你...” 崔佑甫郑重道:“阿兄我就亲手打断你腿,抬也要把你抬进魏王府。” 崔缇犯了个白眼,喊道:“滚!” “是,臣听王妃娘娘的话。” 等他一走,崔缇脸上笑意散了许多,她站起身,打量着屋子内的陈设,眼里露出一丝满意。 看得出来,这儿的布置是用了心的。 “愿不愿意嫁...呵...” 洛阳驿馆是新挂牌的,原址是一处大臣的宅子,装设奢华,而后被改成了驿馆。 颜季明现在依旧用着自己的那套小班底,而非一个正儿八经的朝廷,因此这些宅子大都空着,原主人要么是死在战乱中,要么就是逃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这年头人一旦失去消息,基本上就等于是死了。 官衙查封了大量类似的房屋,将大部分里坊开放,供新入城的百姓居住,只有少部分大宅子,被颜季明留在手里,随时赏人用。 “这宅子是给你的。” “这宅子给你。” 颜季明把两份地契递过去,公主笑起来,道:“这是做什么?” “崔氏要嫁女了。” 公主脸色当即冷了一些。 颜季明见她没动作,伸手过去,被公主狠狠拍了一下手背。 魏王叹了口气,第二次把手伸过去,公主这次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脸上还是不高兴的样子。 “崔氏要嫁女,那我也正好趁着这时候,娶你。” 公主猛然抬起头,盯着他看了片刻,眼里涌着复杂的情绪,片刻后,她低下头。 “不,我是孀妇,娶之不祥,而且...这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等淑儿再大一些,你可要了她。” 颜季明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肩膀,低声道:“其实,我有病了。” 公主的眼神有些疑惑,颜季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病根,在这里。” “好了好了,没事的。” “对,咱们呢,活的也别那么累...” 当魏王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了陈温眼底的笑意。 “笑什么?” “没有。” “你明明在笑。” “臣想起拙荆已经有了身孕,一时心喜。” “呵。” 颜季明摇摇头,问道: “去平原的人上路了没有?” “昨日就已经出发了。” “让谁去的?” “薛嵩临时赶回来,领了这差事。” 颜季明微微颔首,道:“这事,不容有差。” “但是,您其实不用娶她。” 颜季明眼睛眯起,看着陈温。 后者浑身汗毛耸起,察觉到危险,连忙道: “这,怕是对大王的名声不好。” 其实就是不好娶个寡妇,但这话更不好直白的说出来。 “不,你不明白的。” 颜季明转过头去,看着笼罩在夜色里的宫城。 “我上个月还真以为老天想玩死我,所以我那时候也不想再招惹她们。” “但现在不同了,我根本没事,该有事的是郑氏,而且,我还发现这日子过的还是不够快活。 人就活着一辈子,活的那么累做什么。” 陈温默默不语。 颜季明明里暗里都把郑氏往死里整,有别于其他河南世家,后者只是被连消带打不断消弭影响力,而郑氏是真的走到头了。 魏王叹了口气。 “世人听到我一次性娶两人,一个是崔氏嫡女,一个是当朝三公主,羡慕我都来不及,就算是说闲话,也是酸的。” “而且,吴春在白天的时候诊过她的脉象了。 公主,有了。” 陈温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震惊了片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咳嗽一声,道:“李族长下个月就要回来了。” “还有,您装病骗公主,她要是知道了...” 颜季明沉默片刻,抬起手,啪的一下拍在陈温头上。 “都说不准笑了。” 感谢书友“已是三月暮”、书友“”、书友“冯忠”、书友“文与刀”的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非常感谢! 第二百零七章 洛水夜色 第210章 洛水夜色 刘晏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旁边人劝阻道: “刘御史,您歇会吧。” 他摇摇头,指了指天上。 “要下雨了,把这儿的事先忙完再说吧。” 聪明人喜欢用脑子解决问题,而刘晏到了河南以后,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后,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变蠢了许多,整日在外奔波忙碌,皮肤早就被日光灼晒的黝黑。 过了片刻,他很快就发觉身边的人停止了动作,恼火地抬起头,才看到他们都跪了下来。 “拜见魏王!” 刘晏叹了口气,看到那个笑意盈盈地年轻人朝自己走来,同样俯身下拜。 “拜见魏王。” “刘御史不用拜我。” 颜季明把刘晏搀扶起来,两人站在田埂上,看着大量的百姓在田地里忙碌。 随着即将进入夏季,颜季明也算是见识到了河南天气的炎热,不仅是炎热,而且还伴随着干旱。 雨水其实是有的,但是不大,而且下雨后没过多久,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酷暑就再度袭来。 其实关内的干旱更为严重,只不过连续两年征战,朝廷的重点都放在了维稳,而不是民生上,眼下无论关内死了多少百姓,朝廷都不会在乎的。 旱灾虽然可怕,但更可怕的,还是人心。 河南稍有干旱,随即便流言四起,那些已经接受洛阳政令的地方收到了大量扶持,但部分郡县依然处于较为混乱的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彭城郡,也就是徐州,爆发了民乱,这让颜季明有些措手不及。 好在封常清率领的神洛军就在临近郡县,很快就出兵强行镇压了民乱。 河北是颜季明起家之地,但近来也因为颜季明数次征粮和抽调钱粮送给朝廷和接济河南而颇有微词。 颜季明倒是没立刻怀疑这背后是有人在推动,而是开始反思自己的决策是否出了问题。 河北在过去数十年内遭受的压榨越来越重,颜季明主政后,随着一系列政令的颁布,紧紧扼在河北军民脖子上的那条锁链似乎被短暂的松开了, 但,随着近年来的一系列征战,河北的底蕴依然在不停地被消耗。 河北现在首推颜氏,就是希望魏王能代表他们的利益,而不是拿他们上交的钱粮去给河南或者其他地方输血。 和刘晏交谈了一会儿,后者摇摇头,回答道:“先前但凡是水旱天灾,都以为是天子无道的过错,而水旱在天,岂是人力所能影响? 大王保持现在的样子就好。” “况且,现在的天子,还是长安那位。” 严庄站在一旁,不紧不慢道。 刘晏瞪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大逆不道。 虽然自己是被天子送过来的,对朝廷早就没了好感,但多年的人生经历,还是让他对大唐保持着一份复杂的感情。 在这方面上,聪明人也无法免俗。 颜季明拍了拍严庄的肩膀。 他想说的是,天子其实也不好做。 但想想,这话说出口难免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虚伪。 若是当初将他和李亨换个位置,或许能做的也就跟后者差不多,更何况李亨现在的处境很大程度上跟颜季明有关系。 颜季明帮着把高仙芝留给了李亨,但他拐走的大将更多。 哥舒翰在洛阳养老,李光弼坐镇河北,封常清率军向南夺取江淮,还有一些尚且名声不显的名将,早已被颜季明搜罗到自己手下。 严庄知道魏王的意思,便闭嘴不谈这事,沉默了一会儿,他问道:“现在长安的情况如何了?” “应该是要好起来了。” “算算时日,程千里和郭子仪的军队应该都快到了。” 刘晏漫不经心地把一根杂草从身上拍掉,闷声道: “下官倒是有些不明白,为何吐蕃人敢现在就动兵?就算是动兵,也应该是忙着图谋西域,或是趁着回纥人一蹶不振的时候狠咬一口。 回纥人之前突袭黠戛斯,激怒了朝廷,现在被打的如同死狗一般缩回漠北舔舐伤口了。 吐蕃人,就不怕么?”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自然不愿意看到回纥做大,但若是此时让大唐从容吞下了回纥的人口和粮食,就能更快地恢复过来,紧接着,朝廷就能腾出手解决西域的问题。” 刘晏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若是换作两年前的大唐,吐蕃岂敢有匹马入关内而来。” 大唐盛世现在并非是老一辈人的回忆,而是一年前的往事,如今风吹雨打,亲眼目睹家国沉沦,让无数人有一种梦幻破碎的感觉。 但是历史的车轮在不断前进,因为人民的需要,所以新王将在废墟和残骸中建立起他的国。 ...... 崔佑甫站在门口欲言又止,过了片刻,看见陈温走过来,知道魏王快回来了,便随口问道:“大王最近吃住可好?” “都好。” 陈温看着崔佑甫,躬身施礼:“您不如先进去坐会儿吧,大王随后便到了。” “实不相瞒,有事跟大王说...” 崔佑甫看着陈温,忽然想起他是做什么的,连忙道: “您能帮着找个人吗?” “行啊。” 陈温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答应道:“吩咐下去就好了,只要在洛阳城内,今夜之前必然能找到。” 这倒不是他夸口,随着洛阳的万花密探被新一轮清洗和整合后,中低层精干的人手很快就坐到了高位,他们中的大部分是真正做事的人。 万花出手,大多是家破人亡的局面,但许多百姓看到他们的时候,虽然也都惊慌避让,但眼里却有些快意。 无一例外,家破人亡的那些,要么是权贵,要么是贪官污吏,杀的反正不是好人。 滥用私权的万花也不是没有,但被处理的极快。 颜季明把万花当做锦衣卫来用,赋予了相当大的职权,但前提是他要保证自己能够绝对掌控这支力量。 过了一会儿,颜季明走进来,看到崔佑甫在和陈温说些什么,随口问道:“洛水漕运的事忙完了?” “不是有刘御史在那看着呢嘛。” 崔佑甫今天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他自己都没发觉,看到颜季明的时候,下意识地就有些心虚的样子。 颜季明早就注意到了,他没追问,示意崔佑甫跟在自己身后,进了书房。 书房桌上有一只做工精巧的茶壶,崔佑甫正好口渴了,等新罗婢走进来的时候,他敲敲桌子,笑道:“给本官倒一杯清茶。” 新罗婢的手微微一滞,看向颜季明,后者摇摇头。 “那得另外烧水了。” “不用另外烧,您回来之前就备着热水。” 崔佑甫看向颜季明:“您现在是...” “喝多了茶,换换口味嘛,老喝茶对身体也不好。” 颜季明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道:“这玩意叫凉白开。” 崔佑甫才懒得管这玩意叫什么,清茶虽然淡好歹还有些味道,这白水才是真正的淡出鸟来,他示意新罗婢去沏茶,颜季明则笑道: “我问她名字,她就说不知道,说熟悉了我的叫法,也不用换了,但我还是打算给她取个名字。 你说叫什么好?” “要雅致些,不如叫还珠。” 唐时类似的名字太多,别说还珠,像什么红珠、绿珠、遗珠全都是。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颜季明下意识念叨了一句,崔佑甫听的入了神,见颜季明没有下文,追问道:“您写的?” 他自是不信这是魏王的手笔,毕竟魏王的武略尚可,文韬就是不及格了。 相处这么久,他都没看到魏王能做出什么好歌诗来。 所以,下一句就是, 谁写的? 尽管只有两句,但立刻就吸引到了崔佑甫。 “别人写的。” 颜季明喝完了白水,也觉得没滋没味,但还是压下了想喝茶的心思,看到崔佑甫慢悠悠地品着清茶,随口问道: “你妹妹在驿馆安顿下来了?” 噗! 崔佑甫拼命咳嗽起来,新罗婢递来擦水的帕子,他攥在手里,狼狈不堪地咳嗽了一阵。 “大王恕罪,臣...呛到了。” 颜季明挑挑眉头,看到陈温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便换了个话题,等崔佑甫告辞后,他看向陈温。 “崔府尹刚才想请臣替他帮忙找个人。” “找谁?” “崔氏嫡女。” 过去的洛阳满是贵气,当道行着车马,车上载着的是权贵,车旁奔走的是宾客,下车见的是清贵,牡丹花一开,满城都吹起纸醉金迷的气息。 崔缇听说过洛阳,但她是女子,自然只能从父兄口中想象洛阳的精致。 她不爱那种奢华,毕竟她是崔氏的嫡女,被家里宠爱的像个公主,而且比公主还自由些。 洛阳现在给她的感觉并不坏。 清河那边的百姓,大多是崔氏的佃户,崔氏良田何止千百顷,因此每日都需要人来耕作。 她的兄弟们围猎的时候,她使性子要跟着出去,也就只能待在马车里看着,远远看到了田地里耕作的佃户们。 面朝地,背朝天,像是跪在土中求活, 崔氏子弟们随手掷出的一把铜钱,能让佃户的孩子欢呼着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拾捡着,这时候无论是早慧的还是愚拙的,早就学会了讨好的本事,这样能让崔氏子弟大笑着再掏出一把钱。 而孩童的长辈们谦卑的笑着,在鼓励他们的孩子继续讨好贵人。 一把钱,能让人跪在地上,比脚下的尘土还要卑微,或许他们自己都不觉得,而身为贵女的她心里却莫名的翻涌起怜悯。 崔缇读过一些书,但她发现这样的情况自古有之,所以就不再读书了。 随着渐渐长大,书里的内容淡忘了许多,她唯独还深深记得那次围猎时看到的画面。 一副画面里,有仗势欺人的狗,有愚昧无知的猪,有活在世间的人,映出了一副众生相。 狗可以吠,猪可以叫,人却不能挺直腰板站着。 她站在洛水附近,注意到天色已经将近黄昏,而这时候,有人大声喊住他。 一名校尉站在不远处,提醒她再过三刻钟便是宵禁,让她赶紧回家去。 崔缇笑了笑,心里却有些疑惑。 她没怎么见过当兵的,总以为他们凶得很,但这位校尉除了语气里有些警告的意味,却并没上前对她这个弱女子做些什么。 崔缇不知道,自从洛水案之后,洛阳不光是万花密探,官场都被从上到下撅了一遍。 新的官场本就是因为魏王才能搭建起来,魏王如果愿意的话,他现在有的是大量愿意做官的人,所以也根本不怕官员们有本事让官场停摆,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官场揉圆捏扁。 实在不听话更不老实做事的,就让万花登门去聊聊天。 对于城里的良善百姓们来说,最直观的感觉就是治安好了很多。 别说是杀人放火,偷鸡摸狗的抓到就是一顿毒打,交给官差,还能再扔牢里关几日,出来时还得做苦役赎罪。 原本魏王对于民间案情审理有一定的要求,所以那些动歪脑筋的人,就搜罗一些奇葩案件送过去充数,甚至是鼓励正儿八经的刁民去诉讼拖日子。 这样一来,正经的案子反而被无限耽搁,毕竟官衙里做事的就那么多,只能一件一件案子排着来,就算丢失女儿的爹娘在官衙门外哭瞎了眼,里面做事的也不会出来看上一眼,只喊着下一位。 官衙外有没有鸣冤鼓不重要,颜季明知道很难找到有良心的官儿,所以想让他们至少有公心,这样大部分事情还能办。 但这也失败了。 所以魏王现在只会让他们害怕,这反而使得情况迅速好转了起来。 崔缇抓起一块石子砸向洛水,看着溅起的水花,她心情好了很多,对那名校尉摆摆手,转身向城内走去。 街上的人已经不多,结束了一天辛劳的人们待在家里,吃饱了肚子,但还是舍不得灯火,早早就上床歇着了。 到床上后自然又得是另一番辛苦。 崔缇看到附近里坊的一堵墙上贴着什么,凑近了看,发觉是一张标语。 她是不知道标语这两个字的,上面写着一句话: 魏王治下,日咸三餐,足温饱,衣食皆有。 末尾是四个字: 魏王府宣。 这话可就太白了,只要读出来,那些不识字的人也能懂这是什么意思。 每天三顿饭,吃的饱,有衣服穿。 这也有必要贴出来吗? 崔缇有些好笑的想着,她听到不远处有说话的声音,知道是碰到巡夜的神洛军了,便赶紧转过身,小步跑开。 她没有傻乎乎地再在城里乱逛,也没有前往附近的客店——她从表兄那儿知道了万花的存在,后者在洛阳实际上也并不是什么秘密,躲在客店无疑会被轻松找到。 现在表兄她们肯定在找自己,崔缇还不想那么早回去。 她辨认着记号,熟练地转过两条巷子,站在一座大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街那头已经露出了火光。 崔缇又敲了敲门,呼吸急促起来,她又回头看的时候,门打开了。 女道士太真站在门口,见到她,反而很是熟悉地笑道: “来啦?” “我想在观中小住几日,不知道师父可否...” “西厢有的是好房间,娘子赶紧进来吧,我这就叫人去收拾铺盖。” “多谢师父了。” “倒也不必,娘子前日来上香给的甚多,住几日又算不得什么,只不过,刚才观里来了位大官人,是个好生俊俏的年轻郎君,还请娘子小心避着些。” 太真一边走一边提醒着,崔缇漫不经心地听着,环顾四周,打量着道观的环境。 这儿的陈设较为简谱,算是个清修的场所。 “哟,您在这做什么?不回去坐着?” “夜色深,得回家了,当家婆娘管得严。” 崔缇抬起头,正好与那个回答的年轻男子四目相对。 她愣了片刻,忽然瞪大眼睛。 是他? 但很快,她心里就涌起了一阵浓浓的失落。 他没认出我! 你怎么能...... 但她很快就觉得,不认识或许还更好些。 跟在颜季明身后的,就是崔缇不久前才看到的那名校尉。 “是你?”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气愤的开口想说话,却看见颜季明耸耸肩。 “你一出门的时候,手下人就把你的行踪告诉我了。” 崔缇眼里腾起一层雾气,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不说话。 聪明女人的一大特点是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 而崔缇心里则有些没底。 她身材高挑,有些瘦削,这在古人眼里,特别是现在的唐人眼里,其实是不好看的标志之一。 她原本高傲的像天鹅,但现在却低下头,因为看到了比她更漂亮的天鹅。 但她很快就看到了颜季明的笑容。 “你白天逛了一圈洛阳,但你还没看过晚上的洛阳吧?出去走走?” “可,您刚才说,王妃还在等您...” “没事,她就在外面等着。” “啊这...” “咱们一家人,提前聚聚。” 崔缇立刻就抱住了他的手。 颜季明心里有些感慨。 原来长得帅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女道士站在旁边冷哼一些,颜季明看向她,笑道:“谢了,王婆。” 第二百零八章 西征、北伐、南下、东进(一) 第211章 西征 北伐 南下 东进(一) 广陵郡,即扬州,商业、手工业发达,是无数文人墨客甚至是商贾生平最爱之处。 许多名家有关于扬州的歌诗数不胜数,譬如李白便数次下扬州游玩,最出名的便是那句“烟花三月下扬州”,而杜甫对于扬州的诗则是只有一句,因为他根本没钱去扬州玩。 而此刻,这座千年的古城,即将毁于战乱。 高适率领两万多江淮军困守江阳城,但却没有任何办法组织起反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军把外围的城池逐一敲开攻陷。 最近,也不知道是哪个编出来的谣言,说什么: 魏军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这就是赤裸裸的攻心之策,然而底下将士居然还真有相信的,现在提到战字即有畏色。 “魏军攻陷了吴郡,扼守漕运水路,把咱们身后的全部粮道都给断绝了。” 广陵长史站在他身旁,神色凝重地说:“而且,城中已经断粮七日,将士们以马鞍草木为食,勉强得以充饥,可再过几日,倘若等马鞍草木都没得吃了...” 高适明白他的意思,但只是沉默不语。 七日断粮,说的简单,实际上城中已经能看到饿死的士卒了。 城中的百姓和权贵们却对他们并无感激,往往报以谩骂,有些将士忍不住还手,立刻就引来了更大的敌视。 高适了解到魏军之中军纪严明,想要在江淮军中加以效仿,却悲哀的发现完全做不到。 他和江淮军出现在这的时机太过尴尬。 在死寂的江阳城中,另一股风暴正在酝酿。 “封常清带着魏军在北面虎视眈眈,一旦咱们打算分兵南下救援粮道,江阳城便会兵力薄弱,一旦江阳失守,广陵郡全境就会顺利落入到他的手中。” 长史小心翼翼地看了高适一眼,低声道: “节度,要不,咱们撤吧?” 高适没有回答,长史以为他在动摇,便赶紧劝说道:“淮南背后,犹有江南和岭南,土地方圆千里,富庶丰饶,再假以时日招兵买马,必然等到回来的时机。” “况且,朝廷那边情形紧张,根本分不出一兵一卒驰援广陵,您若是强要死守在这...倒也不是不行,但这两万多将士,就未必能和您一条心了。” 长史认为自己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便耐心的等着回答,但此刻,外面忽然响起脚步,紧接着传来喊声。 “魏军,魏军攻城了!” “出去看看。” 高适终于开口了,声音苦涩。 封常清站在江阳城外,凝视着城池,他很轻松地就找到了这座城与其他地方城池的不同。 江阳城规模不小,但城墙很矮,能看到明显的修筑痕迹。 高适入城后立刻就发动士卒增筑城墙,但也不可能在半个月内就把这座城变成天下雄关。 近百年的歌舞升平和太平盛世,早就把扬州的棱角给磨平了,这儿现在是销金窟,是温柔乡,是骑鹤下江南的落脚地,但唯独碰不得战争。 这和它的画风都对不上。 当高适撤到这儿的时候,广陵郡的人甚至还有很多不相信这儿会有兵灾,大户人家都拒绝给江淮军提供粮草,甚至通过各种关系施压,表达出自己的态度。 他们希望两万多江淮军赶紧滚蛋。 臭外地的到广陵要饭来了? 高适之前常年在西北从军,这样就更被那些人所看不起了。 看到远处城墙上人头攒动,封常清颔首道: “喊话吧。” 两排嗓门大的士卒出列,在持盾步卒的保护下前进了一段距离,对着城墙开始大吼起劝降的话。 高适原本已经被迫困守孤城,但还是清楚知道后方粮道出事的消息,这是封常清故意透露给他的,连带着让江阳城内的两万多江淮军也都知道了。 高适听着那些话,神情沉郁。 “放箭,射死这群狗噙的反贼!” 有个脾气暴躁的偏将,骂了一句,身旁的士卒们也想动手,却被长史立刻喝止。 “节度!” 那偏将吼了一声,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高适,眼里露出一丝失望。 城外烟尘四起,后续的骑兵已经抵达,封常清自然不可能蠢得让骑兵去攻城,他在侧翼部署骑兵,是为了防止江淮军忽然开城门冲出来殊死一搏。 他知道对手一直想找到自己的破绽,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封常清心里自有一份骄傲,他虽说已经打定主意投靠魏王了,但他是靠着本事而不是谄媚混饭吃的。 要打,就是全方位碾压式的进攻。 他挥挥手,身后军阵立刻爆发出浪潮一样的吼声。 “降!” “降!” 长史没有看到,自己身旁的淮南节度使,眼里的神色越发深邃。 高适轻轻摆手,示意身旁的士卒退开,而他的举动,立刻让城头许多将士看向了他。 猩红底色的旌旗,在他身前猎猎飞舞。 西域征战,半生戎马,最后,化作孤城前的几句劝降。 高适忽然有些想笑。 他拍了拍城墙,淡淡道: “偌大江淮之地,能挡在其前的,竟然只有我高适和你们了。” 周围的将士们心头一震,不少人眼眶红了起来。 这么多天的坚守,他们受到的,却只有嘲讽、谩骂、羞辱,还有无止休的饥饿。 大部分人都是有羞耻的,保家卫国,但凡是个男儿都会有的梦想,在此刻却显得弥足可怜。 高适看了一眼身旁的将士们,眼底有一抹猩红浮现。 “当初我见到睢阳太守张巡,我问我,如何能以两千残兵顶住数万十数万叛贼几个月的猛攻。 他说,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自己若败了,江淮就危险了。 江淮失,则天下失。” “能退吗?” “叛贼诱以高官厚禄,张巡不要,周围郡县无一兵一卒援他,张巡没退!” “我们退了,还有谁能站在咱们前面!” 城头早就安静下来,将士们的气息粗重起来,看向城外的魏军时,眼里都是愤怒。 他拍着城墙大吼道。 “后面便是千里江淮,尔等桑梓之地,岂能沦落入贼手!” “我问你们,能退吗?” “不能!” “不能!” 城头开始有人回应,渐渐的,成千上万将士的吼声响彻整座江阳城。 封常清笑了一声,脸色阴沉下来。 “我受国恩,我不退!” “我是淮南节度大使,我不退!” 就在他高吼的时候,城门打开,早已准备好的江淮军列阵,从北城门向外冲击。 城门外,魏军已经组织了十多处兵马,但他们的职责是攻城,所以阵中有大量的攻城器械和弓弩手,但问题是,一旦江淮军迅速靠近过来,这些军阵是根本无法阻挡的。 高适站在城头慷慨激昂,但早就准备好了先发制人的手段。 就像是面对面交谈的时候,仇人把手伸到背后,你以为他要掏刀,下一刻却被一坨翔糊了满脸。 封常清皱起眉头,不用他下令,侧翼率领骑兵的田承嗣就已经开始了冲锋。 战场不是以武会友见招拆招,真正高明的主帅,会主动去考虑敌军下一步的动向,从而做出预判和应对的措施。 田承嗣早就得到了命令,一旦城内守军冲出来,直接率领骑兵冲锋即可。 神洛军内的部分骑兵是奚人和河北骑兵,都是精锐,身披重甲,冲锋起来的时候能轻松凿开军阵。 田承嗣一刀劈翻冲过来的江淮军士卒,却发觉那士卒身后背着成捆的枯草干木。 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想清楚,而且现在也不是思考的时候,冲出来的江淮军至少有三千人,神洛军骑兵倒是可以轻松吃下他们,但越往前就越靠近江阳城。 城头也有大量的弓弩手,骑兵又砍不到他们,就容易产生不必要的伤亡。 现在用最快的速度冲垮出城迎战的江淮军就好。 田承嗣摇摇头,仍是率军继续猛攻,并没有发现,许多江淮军士卒要么是背着一个木桶,身后有浑浊发黑的液体洒落,腰间还捆着大量的易燃物。 虽然也有不少人看到了,但没人意识到那些是什么。 田承嗣想要试着顺势冲城门,但随着那批江淮军冲出城后,城门随即关上,城头的弓弩手也开始放箭射杀魏军骑兵,他立刻打消了乘势攻城的念头,准备带着骑兵回阵。 三千多江淮军早就被冲垮,满地横尸,断旗七零八落地倒在尸体旁,分外凄惨。 魏军骑兵已经冲到了城墙前,正忙不迭地调转马头,而此刻,田承嗣猛然发觉城头亮起了一排火光,紧接着,他脑海里就联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些枯草干柴。 要放火? 下一刻,他一边大吼着撤退,一边吓得拼命抽打战马,开始朝后方狂奔。 高适看着那些倒在地上的士卒,眼神冰冷,攥住城墙的手,骨节发白。 “点火,放箭。” 破空之声传来,数百燃烧的箭矢没入地面,那些已经与战死将士鲜血交融在一起的浑浊液体瞬间燃烧起来,腾起的火焰抓住路过的魏军骑兵,贪婪地吞噬着他们的血肉。 浑身是火的骑兵摔到地上,惨嚎着打滚, 血肉被灼烧的腥臭味顿时涌上城头,不少将士看到这一幕都直接呕吐起来。 江阳的物产里有一项,即鱼油, 熬制的鱼油加上火油,再在四周放上大量的易燃物,最后,则是天气。 河南那边都已经燥热起来,广陵这边天气热的更早,不久前才下过一场大雨,短时间内不会再有雨,所以高适才准备了这一场大火。 他募集了三千多死士,用人来当运送燃料的诱饵,而现在,至少他做到了。 封常清认为自己占尽优势,当然也确实是这样的。 到现在为止,江淮军兵力不如魏军,战斗力不如魏军,守城必失,野战必溃,一路交战,一路撤退,所幸有高适在撑着,同时没有遭遇大规模的溃败,因此才能撑到今天。 封常清能赢,但他想赢的漂亮。 田承嗣逃到中军的时候惊魂未定,看到了封常清的脸色,很识趣的没有说话。 至少有近千名骑兵不是被箭射杀,就是倒在了大火中。 而且封常清接下来要攻城的话,还必须得先把城前的那些尸首给收拾一下,这样一来,耽搁的时间就更长了。 他啐了一口,冷冷道: “就让他们饿死在城里吧。” ...... 江淮那边打的人头满地乱滚,关内这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 郭子仪率军赶回了关内,吐蕃立刻放弃了攻城,但还没立刻撤退,与郭子仪隔着一座长安城对峙。 郭子仪入城拜见天子,李亨坐在两仪殿内痛哭流涕,加封郭子仪为汾阳郡王,给出了大量赏赐,如实告诉他城中已经缺粮很久的消息。 但郭子仪军中的粮草也没多少了。 “宫内又派人来要粮了。” 偏将白孝德站在郭子仪身旁,低声道:“之前行军太急,一路也没带多少粮食过来,现在又得供着长安,这样下去咱们军中就得先断炊了。” 郭子仪写字的手停顿了一下,轻声道: “先紧着陛下吧。” 白孝德暗中摇头。 郭子仪在军中的声望自然没得说,缺粮前期用声望压着将士们还行,但要是一直没粮食吃,将士们可都是厮杀汉,疯起来是不认人的。 朝廷那边究竟在想什么? 程千里派人送来了信,他的主力离这儿还有两百多里,至少还得有两日的路程才能到长安。 郭子仪根据手里得到的情况,综合分析一下,已经找到了吐蕃人打算撤军的迹象,不由得深深舒了口气。 现在让吐蕃人直接退走,保住长安才是上策。 他率领的河东军也就万余步卒,看似兵力不少,但面对的是吐蕃骑兵,而他麾下的又大半是新近招募的兵卒,战斗力不强,披甲率也低。 一旦溃败,被骑兵追过来就是割草般的屠杀。 郭子仪直至今日都没主动进攻过吐蕃,任凭对方撩拨,自己坐镇大营不动如山。 他将程千里的书信放在一旁,然后就看到了朝廷调粮的要求。 “要再给点粮草吗?” 郭子仪是忠心,但不是没脑子。 之前送去的两批粮食,省着吃,最多每天挨饿,但不至于饿死。 现在看来,朝廷要的粮食数目已经超过了实际所需。 他们... 或者说,陛下想干什么? 郭子仪眉头微皱,道:“把粮给他们。” 新的一批粮食运入城中,百姓和士卒们沉默的看着,眼里虽然有些庆幸的神色,却没人高兴到欢呼。 郭子仪没来之前,吐蕃三次攻城,使得城中元气大伤。 最后一次结束的时候,天子车驾都已经到了城门口,军民都以为天子又要逃了,纷纷跪伏在道路两旁祈求。 当时身受重伤躺在床上的大将李嗣业听到这个消息,披着衣服跪在城门口,请求皇帝留下。 不得已,李亨离开马车,称自己只是要到城头查看敌情,当众宣慰李嗣业,加封开府仪同三司,兼任卫尉卿,封爵虢国公。 感谢书友“文与刀”、书友“黑暗之极度深寒”的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感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第二百零九章 河南喜加一 第212章 河南喜加一 玄宗逃往蜀地的时候,江南那时送来了一批贡赋,不过半路被长安截下。 彼时李亨已经回到长安,自然对这种当着现任老板面讨好前任老板的举动深恶痛绝,而后就派遣了第五琦下江南,负责改革和税赋两项。 后者好理解,但前者主要包含增加税目和改革币值,用现代的话简单来说,依旧是要把关内的窘境转嫁给其他地方,想办法给关内输血。 在吐蕃退兵之前,蜀地那边以粮食短缺为理由,拒绝了下半年的粮食运输。 按道理来讲, 他们可以拖延,可以请求降低标准,或者是多少送过来一些粮食意思意思, 但这不代表他们有拒绝的权力。 朝廷下令,地方不遵,是可以视同谋逆的。 但现在蜀地正坐着一尊大佛,朝廷敢下旨斥责,等于是当着如来佛的面说自己代表西天。 不少人还是这样的念头。 如来佛在哪,哪儿才是西天,长安那边,不过是黄眉大王的小雷音寺。 蜀地没吃过关内和其他地方的战乱之苦,自然也就更“体贴”上皇一点,李隆基在这儿过的还算自在,甚至有闲情逸致去想念死在马嵬驿的贵妃。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的够多了,或者说,他除了配合,也就只剩下带着蜀地和儿子扳手腕争天下一条路可走。 他觉得自己相当配合。 所以知道关内战乱渐渐平息的时候,部分蜀地官员向他进言,请求减轻蜀地的负担,李隆基也就顺势答应了。 古代运输粮食,往往要在路上花费大量的时间,因此当李隆基决定让蜀地下半年停止运输粮食的时候,吐蕃恰好开始奔袭长安。 也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李亨所期盼的蜀地粮食,并没有送到。 上皇还保持着之前的傲慢态度,告知蜀地情况的使者本应和粮队一起出发,而粮队没走,使者也就赶紧赶慢地走着,路上再消磨些时日,从蜀地到长安走上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也并不稀奇。 李亨坐在殿中,平静地看着郭子仪。 后者沉默不语。 “这么说,郭公您是不同意此事。” “臣只是觉得,眼下吐蕃已经退去,长安和我军尽皆疲惫,无需再去追击。” “无需...” 李亨站起身,来回走了两步,最后深吸一口气,停在郭子仪身前,抬手指向外面。 “你听到了吗?” “......” “朕问你,听没听到长安满城的哀声和埋怨,听没听到全天下对朕的讥讽和嘲笑!” 看着脸色发赤的天子,郭子仪低下头,心里,却蓦地想起另一个人。 魏王。 从带兵的层面来讲,魏王充其量也就比天子好一些,毕竟长时间接触兵事,多少能有点了解。 但尽管如此,郭子仪记得自己偶尔和颜季明合作的那几次,他总是选择信任手下的将军,军中事务无论大小,一定要和几名将军商议过之后再做。 看似繁琐,甚至听起来有些优柔寡断,但郭子仪明白,魏王清楚自己手下将军的才能,所以才会选择这么做。 而现在,无数忠臣良将早已向李亨证明了自己的忠心和本事,但李亨,却依旧不敢对他们推心置腹,甚至只把他们当做一种手段。 一种维持自己统治的手段。 今夜,长安城中会派骑兵追击吐蕃。 李亨希望的是能有所斩获,毕竟京城被围困这么长时间,他亟需证明自己并不像上皇那样只能坐着挨打。 李嗣业被亲兵架上了战马,他伏在马背上喘了口气,动作显得有些勉强。 副将于心不忍,走到他身旁,低声道: “末将给您找个借口,让您留在城里休息,末将带兵出击就可以了。” “不,不能这样。” 李嗣业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他忽然捂住胸口,眉头紧皱。 只要动作稍微重些,就牵动了伤口,给他带来一阵剧痛。 李嗣业知道,这是天子的敲打。 当时吐蕃攻势太猛,天子是想离开长安的,李嗣业知道这事后,跪在城门口请求天子留下,这肯定招致了他的不满。 当时封爵是假,憋着气打算事后再整自己才是真。 “其实,陛下他...” “不用你说,我明白的。” 李嗣业揉了揉伤口,平静道:“我受国恩而得以为将,就算是死在路上,也是死得其所了。” “传令,出兵。” “喏!” 月明星稀,夏夜难得出现的清风徐徐吹来,稍稍吹散了人们心里的阴霾。 长安城外一片死寂,借着月光,能勉强看到吐蕃人残留的营帐和满地狼藉,一阵散碎的马蹄声忽然出现,停在了这里。 一名骑兵跳下马,仔细查看着吐蕃人留下的痕迹,他牵着战马,略微深入了一些,忽然呼吸一窒,看到了让他手脚发凉的画面。 营地的中央,像是吊干肉一样,吊着数十具尸首,身上衣衫褴褛,看样子应该是被俘虏的百姓,虽死犹且瞪大的眼睛,像是在诉说死前遭受的折磨。 地上躺着的尸首更多,吐蕃人临走前应该是放了把火,但应该走的太急,根本没管能烧多少尸首。 有些尸首被炙烤的半焦,因为风大,所以早就没了气味。 骑兵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弯下腰,扑通跪在地上,一阵干呕。 过了片刻,他翻身上马,离开营地,开始朝着后方狂奔起来。 今夜无雨,但注定会听到雷声。 吐蕃人已经达成了想要的目的,程千里收到了长安被围困的消息,只能匆匆与回纥可汗达成一些条件,带着强征来的牛羊粮草离开漠北,一路拼命往回赶。 这次北伐,已经是朝廷最后的力量,再往后,至少数年内都不可能再发动类似规模的战争了。 从战果上来讲,大唐似乎是占到了好处。 回纥元气大伤,老可汗被子弑杀,围在新可汗身边的大贵族们对他充满了猜忌和怀疑,回纥只能继续当一条老老实实的看门狗。 黠戛斯之前就被回纥打的向北逃窜,回纥又退,就留出了坚昆都督府大片土地无人占据,这是可以尝试迁移百姓永久占据的地方。 但从效果上来说,似乎并没有起到很好的威慑作用。 因为吐蕃居然敢打到国门前了。 上一个遭遇此事的是太宗皇帝, 但那时候突厥人也没直接打到长安城前,甚至是攻城。 这并非是以前拍拍肩膀开开玩笑的试探,一旦大唐认真起来,吐蕃就得连夜派使者过来解释和求情。 他们现在是直接一拳打在了大唐的脸上,也不在乎后者会如何应对了。 李嗣业伏在马背上,战马奔跑时的颠婆,让他身上的伤口不断传来疼痛,到现在,他已经有些麻木了,只好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勉强打起精神。 “报,前面碰到了吐蕃人的哨骑,已经被我军射杀。” 他支起身等了片刻,果然,片刻之后,又有两名哨骑奔还,喊道:“吐蕃人在前面五里处扎营。” 吐蕃人也没料到唐军才被围攻过,就敢直接出城追击过来。 李嗣业深吸一口气,感觉到有些头晕目眩,他强打起精神,拔刀指向前方。 “今夜,不留俘。” 顷刻间, 在他身后, 旌旗卷动, 马蹄如雷! ...... 洛阳的大婚已经结束,魏王府里也就是连主子带下人又多添了几口人,魏王本身就不喜欢下人服侍,连带着娶的两位妾也都没有带来多少使唤的下人。 颜季明从来不给妻子们加多少限制,担心公主在王府住的不习惯,也就随她住在宫里还是王府里。 出于某种考虑,魏王娶公主的时候,向长安和蜀地分别派去了使者。 长安那边没回复,蜀地却是送来了上皇的一封旨意。 说是旨意,其实更像是一封家书,是上皇亲笔。 内容也很寻常,大多是拉家常一样的话,顺带着询问身体健康之类的话,另外的,也就是关心关心河北河南的民情,赞扬魏王公忠体国,鼓励颜氏继续为国效力。 颜季明看出了信里的一点其他意思,但还在考虑。 毕竟上皇是不可能再复为帝的。 颜季明看过了信,随手送给了八苦观的太真道士。 毕竟这信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信息。 她看着熟悉的字迹,只愣了片刻,便伸手将它揉作一团,作势要撕掉,被颜季明一把抢回去。 “给我!” 她恨恨地看着颜季明。 “这玩意是大唐天子的手迹,寻常人可求不来一张。” “我给你写一封贵妃娘娘的手迹!” 颜季明思忖片刻,居然点头道:“说的是,现在就写吧。” “你先把那个给我撕掉。” “说到这个,”颜季明看向她,问道:“微臣供着您吃穿住用,您真就厚着脸老老实实享受了?” “...你想做什么?” 太真后退一步,看着颜季明的笑容,她心里有些害怕,然后,有些认命地闭上眼睛。 或许,自己的命运始终是这样吧。 “微臣想做什么?呵呵......” “劳烦您先去写个几百张手迹吧。” 太真离开的时候脸色铁青,清水走进来时候笑道:“大王好开玩笑,她每日却都被您气的不轻。但要是叫旁人看见了,总有些不成体统。” “道观里又没其他人。” 八苦观道士们大多在观中清修,谁来管这闲事? 除了清水和太真,还有几名女道士,也就她们稍微活泼些。 但成了道士,有些东西是必须戒的。 吃穿住都不少你们的,清心寡欲若是再做不到,下场可就不是驱逐出观那么简单。 颜季明自己也不在这乱搞,只是每天做完了事,喜欢在这安静片刻。 一天天日生日落,洛阳城又是一年夏夜。 它在一天天的重建,已经开始恢复以往的气象,而且本身城池就没受到太多伤害,只是流失的百姓太多。 随着新政令的颁布,魏王府以相当宽容的态度鼓励流民入城,没有设下太多限制。 颜季明已经写出了“摊丁入亩”的草案,将它交给幕僚和几个心腹文臣去商议。 不过草案里面暂时没有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一项,颜季明已经极大打消了河南世家的影响力,下一步要做的就是缓和土地兼并。 摊丁入亩的好处也正在于此,虽然百姓流失严重,但流民的数量依旧很多,无论是河南还是河北,都有大量的“隐蔽人口”,即并未登记在册的人口。 这个政令其实还是有些超纲,但颜季明有足够的兵马和人手,足以让整个河北河南地区都贯彻他的意志,开始自上而下施行大部分政令。 百姓或许暂时还没意识到这项政令的重要性,因为最先接触到它同时也是最快理解这项政令目的的人,是权贵。 颜季明在洛阳依靠的官僚主体是寒门平民出身的读书人、河南世家子弟,还有部分凭借军功升职的官吏。 这其中至少有四成是以前的旧官吏,有六成官僚都出身各级权贵,代表不同的利益。 河南再度爆发叛乱,不过这次颜季明提早就得到了消息,几个带头的昨晚还在义愤填膺“共举大事”,今早时候,首级就被送到了洛阳。 新建立起的神洛军其中有一半编制都是仿照之前的府兵,也就是说,每郡每县都开始恢复府兵驻扎的编制。 等到首恶一除,府兵便在第二日强势入驻城中,若是据城死守,就想办法从内部瓦解。 当跟随叛乱的士卒和农民们知道洛阳政令是对自己绝对有利的时候,就算是再蠢的人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甚至有本地豪族在打算叛乱当夜,就被闻讯赶来的愤怒百姓们屠了全家。 这其中也有不少悲剧发生。 有人因为私怨,故意污蔑当地豪族,以至于当地的府兵将军求功心切,不分青红皂白下令进城捕杀缉拿。 也有人故意挑拨,让那些大族人人自危,听魏王之名比见到猛虎还要害怕。 万花缇骑四出,规模几乎扩大了一倍,几乎整个河南都能看到穿着黑衫长刀的身影。 敲门索命,握刀巡城,持令调军,王权特许。 随着万花开始做事,河南很快就清净了下来,世家豪族们虽然不愿自己的利益被分割,但魏王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不是那种胡作非为的人, 他的政令,出于公心。 世家豪族们当然是不信的。 天底下就没有圣人。 让他们安静下来的理由只有一个,也与河北那些世家的念头差不多。 魏王之势已经无法阻遏,若是等他成功,河南就是他的根基之地,靠着这份从龙之功,等于是魏王也代表了河南世家的利益。 什么, 你说魏王早先在河北发迹? 可他现在是住在洛阳啊。 抱歉,但是他跟河北真的不熟。 早就知道清河崔氏嫁了个嫡女,河南世家们这边有人还在想办法负隅顽抗的时候,有些人就已经嘀咕起来。 要不,咱们也送一个? 第二百一十章 西征,北伐,南下,东进(二) 第213章 西征,北伐,南下,东进(二)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颜季明就闭口不谈自己那套和平与发展的观念了。 长久的和平消磨锐气,无休止的战乱导致社会秩序的崩溃。 府兵和募兵能够同时进行,主要还是依靠那一整套已经趋于完备的军功制。 一边内部发展,一边向外开拓,就好像是是挥舞镰刀向外,腰里别着锤子。 百姓和士卒们的热情被极大激发起来,军功制的核心就是多劳多得,而且只要你付出,魏王府还真的给你回报。 可惜这幅热火朝天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河南的雨季到了。 黄河沿岸的堤坝都需要加固和增筑,河南的水系较多,因此不只是黄河,不少河流在暴雨来临时水位暴涨,当地官衙不得不发动起大量人力物力修筑堤坝。 做到这一点其实不难,当地人都知道水淹的是自家种的地,肯定会卖力气去修筑堤坝,官老爷们不用跟在后面抽着小皮鞭剥削他们,但那是因为他们自己也得加入到救灾的人群中去。 以往这最多只是道德上的要求,就算唐律上对此有一定的标准,同时也可能会在灾后惩罚做事不力的官吏,但,谁在乎那点名声呢? 这个年代的秋名山,比的是后胎和靠衫。 后胎够大,靠衫够硬,也就不可能翻车,或者是摔下车的时候最多擦点皮。 但现在,洛阳那边派出了四队官僚,说带头的人是朝廷钦点的河南监察御史刘晏。 朝廷钦点四个字直接被人忽略,让人下意识就注意到的,则是他们都是洛阳官僚这一点。 惹不得。 “听说荥阳那边又被查出了三个。” “唉,何苦呢,都做到那位置了...” “你不懂,老兄,我跟你讲...” 裴凝喝的酩酊大醉,但那种河北大汉的豪爽随即就涌上心头,开始眯着眼睛胡咧咧。 “家父...先父当年可是大将军,你知道大将军三个字怎么写么?我教你...” “他在做官的时候呀,弟兄俺也看到了不少事,不敢说,不敢说啊...” 两壶酒喝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和沽酒的老者拱手作别,提着一斛打好的酒,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洛阳住的那个小宅子是租的,每月得给钱,好在房东知道了他万花密探的身份,吓得只敢每个月要点铜钱意思意思,平日里还送些菜蔬来讨好他。 这小日子过的太够意思了。 裴凝很感激那位魏王,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在西域刀口舔血或者是被指使着当刺客要好多了。 但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空洞。 习惯了在西域用黄沙洗面,河南的天虽然也阴晴不定,但对他来说,已经温柔的像是少女的手。 说到少女,他那被酒精麻痹的脑子就清醒了许多。 不久前城里还有些地方,养着所谓的“暗娼”,从高档到低端、从上流到下流的各种服务全都有。 只不过,它们很快就被取缔了。 之前房东和他闲聊的时候,对方还满脸谄媚的说有机会一定替他说门好亲事,裴凝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想想,却又觉得有些必要。 老头子大概是五十多岁才有了自己,自己可没必要像他。 想到这里,他停下脚步,拔出腰间的“裴将军剑”想看看,但在剑刃拔出的瞬间,他身后传来动静。 “谁?!” 裴凝醉意消散了许多,霍然转身,持剑对着周围的黑暗。 片刻后,破空之声响起。 ...... “昨夜至少有十六名万花在路上受到了袭击,”陈温站在颜季明身旁,读着手里字条上的内容。 “死了两个。” 颜季明写字的手停顿下来,将笔放到一旁。他低头看着刚才写的东西,问道:“抓到人了吗?” “没有。” 陈温摸不准魏王是重视还是不在乎这事,便老老实实地回答:“有几个人反应快,中箭的时候受伤较轻,但还是没追到刺客。” “又是刺客。” 颜季明敲了敲桌子,神情平静。 “那么多钱粮俸禄,发给谁了?” 陈温低头没有回答。 “那么大的权力,是给狗拿去装威风了?” “臣...” “挨打不知道还手?” “臣明白了。” 就算陈温性子再好,这时候也忍不住在心里痛骂昨晚搞事的那批人,本来魏王就因为洛阳万花出了陆培那批人而心生不满,再这样下去,估计坐镇洛阳的得换成明教那批人了。 陈温一路小跑出去,到了门口的时候,撞见一个手里拿着信的文吏,平日里与自己算是熟识,便唤住他,问道:“谁的信?” “朝廷送来的。” 那人神色匆匆,也顾不上和陈温说两句话,便赶紧朝里面跑去、 陈温摇摇头,赶紧离开魏王府去做事了。 “朝廷给河南这边塞了三个...节度使?” 崔佑甫把信放下,觉得实在荒谬。 “不光是河南,河北除了魏博镇外,新增了两个镇。” 范阳镇、成德镇,再加上颜季明的魏博镇,就是臭名昭着的“河朔三镇”。 但魏博镇已经养出了颜季明这么一个魏王,朝廷那边肯定不是打着再捧起来几个魏王的念头。 “分割,拉拢。” 严庄接过信仔细看了一遍,不屑地说:“早先咱们给朝廷上疏主动要求设立军镇,其实就是表示不会和它交战,但朝廷莫非还当真了?” 颜季明向后靠在太师椅上,懒洋洋道:“既然都看完了,那就说说,怎么应对。” 当初他要表达出来的也就是一个态度: 你是老大,你永远都是老大。 结果人家真的要派马仔过来接收场子的时候,洛阳这边已经开始考虑火拼的可能性了。 朝廷那边不用多说,已经吃了无数负面buff,缺粮缺兵缺人,光这三项就足以让一个朝廷垮台。 洛阳这边情况要好上无数倍,但颜季明也不愿意现在就翻脸。 天雄军在河北跟随李光弼安定太原府,神洛军主力在淮南围攻高适,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封常清如实传递回了军报,损伤是有的,但相比于获得的大片土地来说,这些都只是阵痛。 颜季明坐镇洛阳,手下也有一定的兵力,但要是向西进攻,先并陕郡,再攻潼关——这并非做不到,但却得不偿失。 咸阳之战结束后,郭子仪坐镇关内,立刻就注意到了潼关方面的漏洞,紧接着就出兵“收复”了潼关和陕郡,态度格外强硬。 随着郭子仪兵权被一步步削弱,李亨那边着重于从漠北和回纥身上收回利益,同时还想稳住西域,所以不得不调动手头所有的兵力。 在他和朝臣们看来,潼关坚固无比,所以就算是仅仅把陕郡百里土地当做缓冲地带也无所谓,只要坚守住潼关就好。 等朝廷喘过气来,一切都会重回正轨。 两仪殿外,新相张镐负手而立,看着殿外的风景,轻轻叹了口气。 天子越来越喜欢在两仪殿召见臣子,这表示他不想看到大部分朝臣,自然不是一件好事。 张镐为人刚正不阿,于文武两道都有相当的才能。 这人在历史上的这时候,应该被派去管河南军事,兼任河南节度使,督统淮南等道诸军。 而现在,河南早失,淮南已弃,淮南节度使高适困守在淮南最后一处孤城内,纵然已经断了粮,但还是拼死坚守在那里。 张镐不厌其烦地劝说天子,告诫他淮南和江南的重要,可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不是天子没有锐气不想收复失地,是如今的大唐已经拿不出更多兵力了。 吐蕃撤军的时候被李嗣业赶上,大败一场,但李嗣业随即就因为在冲阵厮杀的时候伤口迸裂,死在了乱军之中。 战胜后,其他士卒才惊觉坐在战马身上的主将已死多时。 不是因为天黑看不清,而是李嗣业始终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直直坐在战马身上,仿佛仍在目送将士向前冲锋,兀自威风凛凛。 从他身上到战马腹部,是一条条发暗的血痕,谁也不知道,他的伤口迸裂后究竟流出了多少鲜血。 只能看到那一面猩红的旗帜在风中飘荡,残阳如血。 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 这场袭击阵斩四千余,吐蕃人受到惊吓,连夜溃退败走,两名吐蕃猛将在乱军中被杀,首级被带回。 只是得胜归来的将军,已经无法活着看到这一切。 天子下诏全城缟素,为李嗣业发丧。 跪伏在道路两旁的百姓都在放声痛哭,并非怀念李嗣业的功绩,而是恐惧那个已然黯淡的未来。 张镐身为三高官官,也就是实际上的宰相,没必要替李嗣业举哀,但此刻,当他看到那个人走过来的时候,就将手抬到头上,摘下了自己的发冠,然后接过一条布带,系在额前,缚住发髻。 作为朋友,这已经算是全礼了。 “小人拜见张公。” “不用这般多礼了。” 张镐摆摆手,看着穿着白甲的年轻将军,问道: “何时抬棺安葬?” “已经开始了。” 沉默片刻,张镐低下头,声音有些沉闷。 “你也姓李是吧?” “是。” “在安西那边做事?” 年轻将军摇摇头,更正道:“是西北,早年曾跟随清源县公、太子太师王公讳忠嗣征战吐蕃。” 王忠嗣手下的旧将? 张镐思忖片刻,心里早有了主意,随口问道:“既然是西北那边的,那你可知,这次吐蕃为何会突袭京城?” “小的不敢言。”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这有何不敢?” 年轻将军平静地指出一点: “您是相,小的不过是军中一裨将。” “我知晓你之前的功劳。”张镐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或许今日之后,你就不再只是一裨将了。” 年轻将军只是低下头,掩住脸上一丝嘲弄。 自己如今也不过堪堪三十,就算以往有些功绩,但,君不见王忠嗣是怎么死的? 他生前兼任四镇节度使,极受宠信,威震天下,而后只因为天子猜忌,死的比狗还不如。 自己在他军中立下了功劳的那几年,先是李林甫当政,而后是杨国忠把持朝局,又如何得升官? 听说,王忠嗣死在任上的时候,地方送给朝廷的奏报里,只有简单两个字来概括。 暴死。 上司死的都那般凄惨,他也因此就收起了些心思。 反正,留在西北与外族征战,拼的是一刀一枪的厮杀,若是强要升迁,说不定面临的就是来自自己人的明枪暗箭。 张镐见年轻将军沉默不语,也猜出了几分心思,开口唤了他的名字。 “李晟。” “你与李将军同姓,也应当以其为样才是。而且...老夫说的话,从不作假。” 张镐声音沉沉。 “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也正是尔等武将报效朝廷的时候,赏罚必信...” 李晟现在却是也就是个年轻的小将军,地位其实不高,但他这十多年来,跟随上司驱逐羌、党项、吐蕃,征战之中,早已立下了大量军功。 高仙芝在河东病重不起,李嗣业伤口迸裂死在军中,仆固怀恩等将领,要么叛走,要么因为不满而另生他意。 朝廷人才凋敝,不是说说而已。 现在只有大量提拔新的官吏和将军以弥补空缺,而且以李亨的私心来讲,他也希望看到这一点。 前朝的人,终究是用着不放心。 今日召见李晟,也是他心血来潮,而在长安等待封赏的新一批将领,其实还有不少人。 李晟忽然抬起头,直视着张镐。 “王公当年走之前,曾跟我们说过一句话。” “臣子忠国,犹如稚子爱恋爷娘。就算爷娘不是善人,稚子心里,也终是存着一分孝心。 您无需以道理劝诫小人, 因为,这些道理,小人早已明白。” 他深吸一口气,回想起入宫前看到的场面。 发丧的队伍里,多出两人。 建宁王李琰,新城王李仅。 两名皇子出现的时候,立刻就引起了注目,后者不谈,前者可是备受天子宠信的,广平王在河东那边受了伤,不得不退下来修养,听说天子有意让李琰去接手兵马大元帅的职务。 当着所有人的面,李琰开始宣读旨意。 “...国家临危,时局板荡,唯赖国公以孤勇持军,今骤闻噩耗,不胜悲愕... 着加谥号...忠勇! 追赠...武威郡王...” 旨意读完后,他和弟弟跪在灵柩前,然后站起身,在身旁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建宁王和弟弟将棺椁抬起,担在肩头。 “起棺!” 他喊道。 李嗣业的儿子泪流满面,早就跟着将棺椁担在肩头。 虽说于礼不合, 但他,还有看到这一幕的将士们,已经将之前的芥蒂放下。 武威郡王下葬,皇子亲自抬棺送行。 “这就够了。” 李晟声音有些嘶哑,他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身旁,仔细看去,立刻低头躬身。 “小的拜见郭公!” “不必多礼了。” 郭子仪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从两仪殿内走出来。 “天子已经决定,任你为朔方行营节度副使。” 他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阴郁。 “朔方军,交到你手中了。” 郭子仪向前走了两步,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道: “替他,报此仇。”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大海的那边,是... 第214章 大海的那边,是... 在夏季到来后,颜季明办公的地方就从书房改到了院子里。 几个婆娘在另外的院子里搓麻将,新罗婢偶尔会停下手里的事,给魏王端来一碗冰饮子。 麻将自然是魏王教的,当他结束一天的工作打算去看看她们在做什么的时候,一进去就听到满院子的麻将声,还以为自己成了民国的军阀。 里面坐着的几个“姨太太”看都没看他,聚精会神盯着手里的牌,新罗婢倒是想站起来,颜季明摆摆手,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 “胡了!” “给钱给钱。” 李十三娘平素是很文静的,这时候得意的像是孔雀,就差把尾巴翘上天了,她看到颜季明站在旁边,脸当即一红,绞尽脑汁挤出来一句话:“吃了吗?” “早饭是你亲手端给我的。” 颜季明无奈的笑了笑。 “你们玩,不用管我。” “阿珂。” 他喊了一声公主,后者放下手里的牌跟出来,三缺一没法玩,另外三个女人只好坐在那看着他们的背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昨夜你从宫里回来的时候遇到刺客了?” 听到这,公主就有些心虚了,但还是点点头。 “但是,刺客要杀的,好像不是我。” 随行保护公主的有几名万花密探,刺客们在黑暗中胡乱放箭,射倒了两人,就匆匆逃离了现场。 颜季明又问了几句,便让公主回去了,临走前,颜季明喊住公主,笑道:“养好身子。” “我知道了。” 公主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一时间脸庞火烧似的红了起来。 魏王的王妃都还没怀上,她一嫁进门,王府就对外宣布了公主怀有身孕的消息,向整个洛阳以及河北河南宣布了魏王有后的消息。 大婚还没开始的时候,颜季明就派人去平原请父亲和叔父两人来洛阳,两人虽然答应了,但路途遥远,两人又都老迈,直到大婚结束后都还在路上。 “快点快点,就等你了。” 三个女人看到公主走进来的时候就来了精神,李十三娘像是想到了什么,看到公主的一刹那,眼神有些黯然。 但很快,她又恢复了高兴的样子,陪她们玩闹。 听着院子里的欢声笑语,颜季明看向沈青,轻声道: “半个月了,还没查出什么?” “这些...刺客,来路太杂了些。” 沈青感觉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低头道:“消息是确凿无误的,这些刺客有奚人、突厥人、吐蕃人、倭人...额,还有些游侠儿,应该是受人所雇,专门来洛阳干这事的。” “那他们为什么一门心思地对着万花动手?” 大概是这些日子里万花抄家灭族的勾当干的太多了吧... 沈青暗暗想到。 其实抛开那些刺客的出身、面貌不谈,审讯过后,他们一般都会老实招供,说自己是收了钱,专门来找某某某报仇的。 抄家灭族也并不彻底,总有逃出去的,或者是家族出事的时候人在外地的,熟人或者是其他家族偷偷传过来一点消息,让他们吓得立刻把自己的头埋进沙子里。 在鸵鸟似自欺欺人的隐藏后,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头抬起来,发觉万花并没有找过来把自己一网打尽。 有些人从此隐姓埋名,但还有一些人,则想着复仇。 等魏王中毒的消息传出来后,他们欢欣鼓舞,以为终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加残酷的清理。 他们以为自己已经被魏王盯上了,想要直接刺杀魏王的激进分子大多死在了洛阳,现在剩下的人算是平和一些,想要复仇的目标也并不是魏王,而是替他动手抄家灭族的那伙人——万花。 雇佣些不要命的刺客来,杀了这些走狗出口气,然后就远走高飞。 当然,也有纯粹是脑子坏了的,被人蛊惑来杀人,还以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 颜季明一开始觉得自己看到了大唐江湖的一角,觉得有趣,但随着第一个万花密探死在暗箭之下后,他腻烦了这种无聊的游戏。 “刺杀,实在是最上不得台面的一种手段。” 他无奈道。 听到他说的话,崔佑甫放下手里的笔,认真道:“臣倒是想恭喜大王。” “喜从何来?” “正因为上不得台面,所以只能作为最后的手段。 简而言之,就是他们只能用这种手段来威胁您了。” “之前河北的卡税、断粮、民变,还有在河南之前爆发的几次民乱,也都是如此。” 崔佑甫出身名家,自然也就更清楚自家的这些手段。 世家门阀为什么像是顽疾一般无法祛除? 他们动用的手段其实都很光明正大,但绝对足够恶心。 税收不上来,难道真的是百姓敢硬着头皮不交税? 断粮了,那收上来的粮食进了谁家的粮仓? 至于民乱,颜季明无论前后出于什么心思,都是尽可能地施行仁政善待百姓,后者之中出几个奇葩仇视他倒也说得过去,可难道大部分人都看不明白的善意? 魏王很讨厌自己住的地方还存在大量的不确定因素,特别是昨夜之后。 他们对着自己来还好,但要是对着自己身边人下手,那真就是防不胜防了。 处理完这些琐事,他离开魏王府,打算去巡视一下新建成的市舶司。 这个衙门是新建立的,在大部分人还摸不清这地方是用来干什么的时候,颜季明就已经迅速把一批已经培养好的官吏安插到了各个要害岗位上。 魏王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它挂好了牌子,当这个官衙运作起来的时候,那些后知后觉的人才发现,这里面油水大的吓人。 唐代开元年间,其实已经出现了市舶司,大约在广州一带沿海城市才有,几乎都是由节度使兼领,或者是由朝廷另外派人过去主持,职能其实也差不多。 始于唐,盛于宋。 但在有唐一代,市舶使的主要职责是监察外国商船,征收关税,同时,他们代表朝廷,因此可以优先垄断收购珍贵商品货物,也就是替皇家搜罗奇珍异宝,谓之“收市”。 “收市”得来的商品,称为“官市场”,紧接着要上交中央少府监以供皇室之需。 这也算是开了个头,总归是正儿八经地设立了规章制度,但要是从全局来看,这样的衙门无法起到太多推动作用。 河北的手工业已经开始迅速发展起来,二十四郡内较为贫穷落后的地方,大多被官府鼓励兴办实业。 这时候的人当然没有什么超前意识,只知道这样做不仅能得到温饱,而且勤劳肯干的话,几年内甚至能达到富足的水平。 其实除了烧瓷和防治,畜牧业也是较好下手的,河北有天然的地理优势,但颜季明担忧古代的疫病,在牲口集中的地方,一旦爆发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现代畜牧业遭遇各种疫病尚且容易血本无归,遑论这时候。 河北已有的那些专门蓄养牛羊战马的地方被保留下来,不少百姓在官衙的号召下自愿前往饶乐都督府境内,获得了大片土地,但是被规定只能用来蓄养牲口。 颜季明认为自己当前所要依靠的依然只能是小农经济,也就是要施行“重农抑商”的政策,河北境内的手工业是他当初为了敛财大量建立起来的,但效果却格外好。 在河南的时候,他则是要求世家豪族让出吞并的土地,让更多的百姓拥有田地,让他们主动大量开垦土地进行耕种。 至于说这个过程中有谁不愿意,但自然就只能被碾碎。 手段确实有些粗暴,也会引起不良后果,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暴力机关的帮助下,政令推行的很快。 世家豪族们只有选择顺从或是死,这里面没有什么温情可讲。 而颜季明也并不是一味剥削他们,他让出了利益,允许世家子弟有正常渠道进入官场和正常晋升,同时只要他们愿意,那些土地也不是无偿割让的;在给出土地后,官衙会算给价钱,或者是指定某些产业,将其作为交换。 大量的财产、土地、产业、地契的交割,都需要官衙的公证,官吏短缺的问题很快就暴露出来,同时缺的还有大量懂理财的官员。 唐初有一项制度,就是给予各地官府一定数量的钱财和土地,让官府去放贷,从中得利。 但正因为理财不善、经营无能,只不过几十年后,大量地方官府的钱财和土地就被挥霍一空,大多被各地豪族给兼并了过去。 颜季明可以把一群只知道大谈圣贤书的蠢书生送到官位上填补空缺,是因为很多时候人们更习惯有那么一个青天大老爷在上面坐着,恭恭敬敬地听他们教诲。 而那些书生要做的,也不过就是看看文书,做出简单的批注和签字、盖印,按时上交汇报文书,能够正常处理治下出现的大部分问题,就算一旦有灾情,王府已经下发了专门的小册子,按照册子上的要求做就是了。 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严格限制地方官府的自主行为,禁止地方官府大部分的经济操作。 以上全部做到,不管你脑子有多轴有多死板,就已经算是善政了。 毕竟不可能一下子冒出那么些智商高情商也高的官吏。 李萼培养出的官吏已经被抽调的差不多了,他不得不带着一帮小白从头开始学习理财。 好在刘晏这边也算理财好手,有他在,颜季明只需要偶尔看看财报和账簿,查看有没有不正常的地方即可。 “市舶司内的海船,还在建造中,至少今年之内,是没法拿出来用的。” 刘晏走在颜季明身前,步子迈的很快,颜季明习惯了漫步,有时候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 他一边走一边介绍,指着远处的洛水,沉声道:“其实这儿不适合建立市舶司。” 洛水是河南漕运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以魏王的设想来看,他最终想打造的是海运商路,刘晏对此不置可否,但明确指出这儿不可能当做海船的落脚点。 颜季明站在远处看那几艘还是半成品的巨大海船,一股难闻的漆味远远传来,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我知道,所以建立在这的市舶司,主要管的是漕运事务。等培养出一批官吏后,我会在广陵、吴郡一带设立新的市舶司,专门管海路。” 一只纸船被折叠出来,随即放到水面上,摇摇晃晃地顺着水流前进,但没过多久,它的全身就被打湿,整个沉没下去。 刘晏看着魏王孩子气的举动也有些好笑,两人间沉默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问道:“现在漕运不是挺好的吗,您为什么要急着弄海路呢?” 颜季明没有立刻回答,看着又一艘纸船沉下去,他缓缓道:“你知道倭国的遣唐使么?” “知道些。” 刘晏回答道:“常年都来大唐的那批倭人使者,最喜欢看到什么就问什么。” “蕞尔小国,尚且知道向外求知,开拓眼界,而我也认为,大唐的未来,不仅限于在这脚下。” 他索性在洛水旁坐下,不紧不慢地说: “控制西域,大唐固然得到了大片的疆域,震慑外族,但为此付出的精力和代价也是巨大,就比如这次,朝廷才经历过战乱,内部尚且不稳,就急着要去安定西域,这不,被吐蕃找到了可趁之机。 但要是朝廷不去管西域,吐蕃就可顺势将手伸入陇右。 这是两头为难的事。 但在海上,现在不会有回纥,不会有吐蕃...” “但是,汪洋浩荡,比兵戈更为无情。” 刘晏平静道: “臣曾在书中看过对东海的记载,那并不是人力可以利用的。” “不是利用。” 颜季明这次捡了一块石子,随手砸入水面,溅起一捧水花。 “是征服。” 刘晏摇摇头,但看到颜季明的眼神时,他意识到魏王并没有说笑。 “金山银山见过吗?” “一年三熟的稻见过吗?” “浑身发黑的农具见过吗?” “亩产上千斤的番薯和玉米见过吗?” 他站起身,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刘晏的肩膀。 “大海的另一头,是财富。” 第二百一十二章 西征,北伐,南下,东进(三) 第215章 西征,北伐,南下,东进(三) 炎炎的夏风自城头吹落,但只有几片被晒得焦枯的叶子稍微动了动。 走在街上,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臭味,街边歪歪斜斜躺着几名士卒,想要喊他们起来,高适却忽然发觉这几人都已经死了。 高适站在尸首前沉默片刻,抬步继续往前走去。 “阿耶...” 断断续续的哭声从旁边一间房屋里传来,开裂的墙壁,勉强挡雨的草蓬,还有,躺在草席上的那个男人,身底下满是血污,他的孩子,正扑在父亲的尸首上痛哭。 高适只感觉一阵窒息,仿佛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加快了脚步,想要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 但是... “节度!节度!” 身后的喊声如同催命一般追上来,高适停下脚步,看到自己的副将冲了过来。 “大事...不好,长史,长史打开城门,放魏军进来了!” 他没看到,淮南节度使眼里闪过一丝冷意。 广陵长史叛了。 城中已经断粮二十三日,别说是供两万多将士吃喝,城中大部分人同样陷入了没饭吃的窘境。 大户人家在这时候不仅没有答应官衙和高适的要求,适当放出一些粮食,反倒是想尽办法在这时候继续收敛民财、买人为奴。 这无疑是朝着一个快要爆炸的火药桶上又踹了几脚。 魏军并没有发起多次猛攻迫降,而是在封常清的命令下堵死了出城的每一条路。 高适不降,那就让他饿死在这。 封常清身披甲胄,骑着战马来到江阳城前。 二十三日坚守,这座城已经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当初张巡坚守睢阳,虽说手下兵力微薄,但也因此减轻了大量的负担。 江阳城人口数万,再加上两万江淮军,一旦缺粮,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他抽出佩刀,缓缓擦拭着刀身,然后举起手,刀光霜寒,一侧映出他冷漠的面孔,一侧映出了江阳城。 “今日,拿下此城!” “喏!” 魏军从河北开始一路发迹,多的是骑兵,但并不意味着步卒就弱,毕竟它的前身,就是世上最能打的军队。 步卒军阵朝着城墙推进,弓弩手结阵,开始不顾伤亡地和城头的守军对射,尽可能减轻步卒的压力。 一支兵力约在三百人的骑兵队已经冲入了城中,广陵长史下定决心投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早就商量好了具体事宜,但高适更是日夜都在防备着他。 三百骑兵一入城,就被早有准备的守军连人带马射成了一头头刺猬,但高适下令的时候还是急切了些,因此,他费尽心机的布置,只换来了三百魏骑的性命。 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魏军开始进军的时候,饿了二十三天的守军几乎无力抵抗,箭矢之前就被浪费了很多。 广陵长史没跑得掉,被将士捆在城头,当着魏军的面,一刀刀砍死。 打到这个地步,江淮军已经有些癫狂了,但魏军阵中已经组装好的投石车让他们很快就冷静下来。 在城头崩碎的石块,造成了大量杀伤,更不用说那些站在巨石落点处的倒霉蛋。 江淮军的死伤超过了过去二十三天的总和,投石车和箭矢终于停了下来,但魏军已经顺利抵达了城墙前。 在自家士卒的头上扔石头和箭矢,很容易影响士气,但封常清的决策顺序也有些乱了。 高适在城门口吃下三百骑兵的动作太过迅速,让他误以为这个淮南节度使依旧有些底气,为了能一日拿下江阳,他把手里剩下的牌用极为鲁莽地方式打了出去。 说到底,封常清常年征战西域,习惯的作战方式与南方的环境有很大出入。 但是魏军的优势太过明显,几乎不可能打输。 就像是打出去的三带二带的是大小王,亏是肯定的,但下家只能说一声要不起。 高适登上城头,随即被一阵箭矢给逼退了回去,他犹豫片刻,开始聚拢士卒,打算在城门后面死守,可随着一声巨响,城门整个轰然倒塌。 昏头涨脑的高适这才想起攻城车的存在,勉强恢复军阵的江淮军在狭窄的城门处不断杀伤魏军,副将冲到高适身旁,急切道:“您先走吧,末将在此坚守!” “走,走到哪去?” 他苦笑一声。 淮南没守得住,江淮军也死伤的差不多了。 接下来,江南将门户洞开,而高适只觉得心神俱疲,也不愿再去想更远的事了。 或许就死在江阳,也挺好。 他闭上眼,颓然地想着。 “节度,您得活下去。” 副将见他毫无反应,不由骂了一声,吼道:“死是极容易的,要活才下去难,节度带着将士们坚守至此,莫非就是为了战死的这点虚名吗?” 高适睁开眼,神情怔忪。 “江南富足,尚且可以组织兵力,再行抵御魏逆。请节度,替咱们活下去...” 副将松开手,将他猛地向后一推,早就准备好的亲兵将高适带上马,朝着东城门狂奔,只有那里没被魏军围困。 有两座城门已经被彻底攻破,连带着城头都已经出现了魏军的身影,另一面城墙外,投石车并没有停歇,巨石轰隆隆撞在城墙上,一个又一个缺口出现,时不时就有些江淮军士卒惨叫着坠下城头,被砖石瓦砾掩埋。 穿着黑甲的士卒列阵前行,大量的箭矢落入江淮军阵中,一股黑潮从城门处涌入,直接冲垮了摇摇欲坠的江淮军。 副将嘶吼一声,手里撑着旌旗,带着为数不多的亲兵站在城门口,无数溃卒冲过他们身旁,丢盔弃甲,一面面旌旗摔倒在尘埃里。 “大唐淮南节度大使在此!” “大帅有令,杀高适者,官加三级!” 数名校尉、副将同时催促着部曲开始冲锋,准备将那一面弱不禁风的旗帜彻底撕碎。 看到那面在风中摇摇晃晃的旗帜,许多人眼里都闪过复杂之色,但战场不是感伤的地方,一道道落下的箭矢,还有在空气里荡漾开的血腥味,叙说着它的本质。 副将半跪在地上,手里拄着被箭射穿满是破洞的旗帜,胸前同样插满了箭矢,但身上穿着的甲胄保护了部分要害,让他暂时还没死透。 他知道身旁的亲兵已经死完了,但还是硬撑着想要站起来,让那面旌旗飘得更高些。 站在他身前的那名神洛军偏将一眼就认出他肯定不是什么淮南节度使,但还是缓缓抽出配刀,放在了副将的脖颈上。 “劳烦你,动作利索些,身上痛的很...” 他抬起头,咧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偏将眼里的复杂越发深切,他微微颔首,道:“走好。” 对话也不过是一个扎眼的功夫,刀随即就用力抹下,一抹鲜血横空,为江阳之战画上了鲜红的句号。 ...... 战争带来的创伤在恶化,关内的情势如江河日下。 李亨以为终于能有舔舐伤口喘息的机会,但一个更为可怕的事实摆在他面前。 长安城断粮了。 蜀地的钱粮没运来,江南的钱粮不知为何也没到,只有河东的粮食运了过来。 但随即,河东那边就传来了旱灾的消息。 或许山南还能再凑点粮食运过来? 李亨不知道。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如同真正的孤家寡人,这时候才再度意识到河北的重要。 但朝廷不可能再有任何办法拉拢河北回头了。 都知道有唐一代河北藩镇难制,但河北本就痛恨关内的压榨已久,再加上有心人的引导,就连河北稚子都知道国仇家恨中的家恨究竟是什么。 而国已不国。 盛唐的每一分光辉,都烧着河北的血肉和膏脂。 这是颜季明迅速崛起的手段之一。 而现在,当他迈步进入河南、淮南以及天下时,这种观念就必须要改变了。 譬如崔缇是清河崔氏的嫡女,就算她再爱魏王,但平日里,也会有意无意地希望能够帮助到自己娘家,还有河北,这是她所处位置对她的要求。 颜季明从没打算在这时推行任何过多的思想改革。 他鼓励教育,发展手工业和商业,施行更多的政令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这是一个发展的过程,而且无法快进。 平心而论,颜季明的政令也并不是万能的,推行过程中难免有考虑不到的地方,会引起许多问题,但河北河南的百姓现在也就对他感恩戴德。 他自己有时候也喜欢享受,喜欢搞些特权,稍微注意就能看到,其实不公仍旧存在,而颜季明自己也从不否认。 但在百姓的理解范围内,颜季明就是那个贤明的魏王。 在这个年代, 高喊着皇权万岁,你或许会仕途畅通。 高喊着世家千古,你或许会名扬一世。 毕生开疆拓土,会被后人铭记, 选择一辈子为百姓效力,你或许会被史书记下; 唯独喊着众生生来平等的那个,要么是老死在青灯古佛前,要么,就是被千刀万剐。 所以颜季明要做的,只有将基础打好。 “请大王恕罪,臣不能赞同此事。” 崔佑甫将文书轻轻放在颜季明的书桌上,严庄站在他身旁,这是他们俩人第一次意见如此统一。 “河北本就憎恨关内索要钱粮,之前都是靠您压着,才把钱粮送到关内。”崔佑甫皱起眉头,以为魏王的那种同情心又开始泛滥了,不得不耐心告诉他: “河北气象蒸蒸日上,但近年来战乱不断,别说是朝廷,您这边先是筹措新军,而后又攻打江淮,其中军资也都是靠着河北供给。” “这样,其实还好。百姓们知道自己支持的王,在不断开疆拓土,而对他们来说,一个出身河北的...天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就算是依旧供出钱粮,他们中的大部分也毫无怨言。” 崔佑甫终于说出了那个词,他眼底闪过一丝热切,被他强行压下,道: “但,不能再把钱粮白白送到关内了。”他不自觉加重了声音。 “你的意识是,我再这么做,会失去河北的民心?” “臣...” “不必忧虑。” 颜季明向后靠在太师椅上,看着两个心腹谋臣愁眉苦脸,他反倒是笑了起来。 “河北,会免税半年,这样一来,百姓不会再有异议。” “免税?!” “是,大部分税目,半年内都不必再缴纳。” “但咱们之前已经用过这法子了吧?” “那就顺延下去。”颜季明不像是在开玩笑,崔佑甫愕然道:“河北二十四郡,就算是您已经减轻了税赋,每半年能交上来的钱粮,可也都是...您不要河北交税,那咱们吃谁的? 那么多军队,谁来养着?” “我说的免税,是免去了百姓的正常人头税和徭役。 各个工坊的商税,关税,还有官衙操持的那些烧瓷场、织布局,其收益都算是官衙的,那些肯定是不可能免的。 而且...封常清传来了消息。” 颜季明摊开地图,笑道:“淮南,已经为我所有。 接下来,除非是特殊情况,我不会再贸然动兵,开支出去的军费就会少很多。” 崔佑甫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头税和徭役之类的苛捐杂税,本就被削去了大半,颜季明之后又不断推行政令,将这些税目淡化,同时加强其他方面征收的税。 简单来说,也就是富人多交,穷人少交。 这当然是不加思索的理想情况。 更明确的来说,是不同人群交不同的税,而不是一股脑地把所有税压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河北早就实现了盐铁专营,官府经营,加以征收盐税和铁税,这就带动了民间的盐价和铁价上涨。 但这两个行当,提供了一大批职位,毕竟总是要有人去煮盐和冶铁的,官衙在编的匠户享受一定程度的折扣。 百姓不需要专门上缴盐税铁税,同时身上负担的其他税目早就被减轻了很多,其实要交的钱反而更少了。 百姓交的钱少,但总是要有粮食有军饷的吧? 这部分则是由河北逐渐兴盛的手工业提供。 不同的地方,被赋予不同的职能。 自然也有专门鼓励农桑的郡县。 颜季明之前收敛钱粮作为军资的时候,对百姓许诺,提前上缴钱粮,可以免去之后一段时间的税。 其实跟现在提到的免税差不多。 免除的税,是人头税和一部分杂税,而百姓总是要买东西和消费的,那些商税,其实就包含在上涨的价钱里面。 而颜季明只少得到了一部分钱粮,但获得的,是长远的未来。 “但臣,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等着关内自个绝粮,您等个一两年,等天下大乱,等人人苦李氏久矣,等朝廷自然分崩离析了,您再...” “我还想告诉你的是,”颜季明微微摇头。 “河北仇视关内,河南嫉恨河北,关内平等地歧视其他所有地方, 这都是不对的。 天下,是所有人的基业, 国家,是河北河南关内还有其他地方组成的。 你我,还有官吏、将士、军民,我们,其实是同族。 无论是汉、奚、吐蕃、突厥,还是其他的什么族, 当我们站在同一面旗帜下的时候, 便是, 同一个...民族。 不是说同一个姓才是同族,而是当我们站在同一面旗帜下,敌人畏惧的是我们,而不是一个你,或者是我。 我希望,自你我之后,后人当知道什么叫民族崛起,而不是为了一家一姓的称霸去厮杀。 贻孙, 你的决策其实没有错,但关内的百姓也无错,我一念之间,就可让关内不至于饿殍遍地,何乐而不为?” 始终没有说话的严庄,深深看了颜季明一眼,开口道: “此乃...王道,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大鱼吃小鱼 第216章 大鱼吃小鱼 结束了和两人的交谈,颜季明没打算继续处理公务,而是坐在太师椅上皱眉想着些什么。 片刻后,他想喝口茶,下意识就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眉头不由皱的更深了。 白开水毕竟没什么滋味。 他随手放下茶杯,看向院子里。 书房外是一个不大的院子,能打理这儿的人只有新罗婢,颜季明这才想起来,自己有时候忙到第二天早上才起来,一打开门就看见蹲在院子里睡着的她。 几丛不知名的花肆意开着,颜季明提起茶杯,把所剩不多的白开水浇灌下去,当他转过身的时候,陈温一如既往地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封信。 “河东送来了信;万花已经在城内抓到了不少人...”他简短的说出了两件事,然后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 “你怎么了?” “李族长求见。” “请她进来吧,顺便把沈青也叫过来。” “是。” 颜季明重新坐在自己的太师椅上,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趁着人还没来的这段时间内,拆开了那封信。 信是李光弼亲笔写的,字迹遒劲,叙说着河东近来的事,语气平和的仿佛正坐在颜季明面前与他交谈。 天雄军入驻了太原府,一时间河东人人自危;郭子仪临走时带走了一部分兵力,再加上广平王在阵中遇刺受伤,高仙芝重病不起,整个河东不光是没有对抗他的兵力,连个能挑大梁的人都没有。 新上任的太原府尹严武,带着数千残兵后撤了一百余里,万分恼火,但没有任何办法。 高适能纠集起一支兵力庞大的江淮军,抛开他本身的能力不谈,也是因为他抓住了时机。 严武所能抓住的每一个时机,都被李光弼轻松地抹去。 而且河东军也根本凑不起来。 各个郡县城池为求自保,大多选择消极避战,严武派出使者,甚至是亲自登门去游说,但收效甚微。 对于天子来说,他是安插到河东的“忠臣良将”,帮助天子镇抚河东,而相对于河东而言,常年在西域从军的严武,压根就是个陌生人。 如果李光弼愿意,从太原出兵,就可顺势横扫河东。 颜季明有些举棋不定,他更希望慢慢来,比如河南这样,一点点在它身上刻下自己的烙印,让这千里之地,逐渐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就像是这儿的人们无需立刻就获得平等,但至少要让他们先吃饱饭。 李光弼的举措固然可以让自己治下瞬间扩张千里,而代价会是什么呢? 陈温走到门外的时候,看见李宜奴站在那,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凑近了听,像是: “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李将军?”陈温喊了一声,李宜奴肩膀一颤,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他。 “大王等着您呢。” “知道了。” “大王。” 颜季明抬起头,看到了已经数月不见的李宜奴,他喝了口白开水,点点头。 “坐吧。” 李宜奴身上已经褪去了那种青涩的气息,以往她在看着颜季明的时候,甚至都不会注意到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她平静地看着魏王,神情不怒自威,然后看到颜季明面前茶杯里装着的白水时,她眼里露出一丝疑惑。 “找我什么事?” “额...”李宜奴来之前已经准备好了说辞,但因为那杯白水引开了她的注意力,直接忘了想说什么。 她尴尬地和颜季明对视片刻,没有说话,后者愣了一下,注意到李宜奴的眼神盯住自己的杯子,便给她也倒了一杯白开水。 李宜奴:“......” 她深吸一口气,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饶乐一战,回纥伤亡惨重,撤退的时候留下了不少兵甲战马,但奚人的伤亡也差不多。”她感觉这样和颜季明面对面坐着说话有些奇怪,便站起身,像是做汇报一样站在椅子旁边。 “部分城池被毁,很多人没来得及逃到城里,沦为了回纥人的奴隶,或者是饿死冻死在荒郊野外。” 她看到了颜季明脸上的“同情”,好像得到了鼓励一般,一边回忆着那时的景象,一边慢慢诉说着。 “嗯,你说的这些我已经了解了,那么......” 颜季明看着她,问道:“你跟我说这么多,你想要什么?” 李宜奴心里叹息一声。 她知道魏王很讨厌兜圈子说话,便直接道: “奚人需要时日来恢复,但李节度还在不断地征召奚人青壮为卒,我...奴希望,您能下令,让他...” 颜季明向后靠在太师椅上,像是在思索着她的话,但实际上却是在疑惑李光弼为什么还在招募兵卒。 听上去他一直在饶乐募兵,招募的还是奚人。 “我这几天就已经说过了,不光是饶乐,在接下来的一年,或许是两年里面,我不会再轻易动兵了。 但是既然你过来说了,我会给他写信的。 当然了,前提是...” 颜季明敲了敲桌子,看着李宜奴那瞪大而显得有些迷糊的眼眸,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然后发觉她眼里的神色有些奇怪。 “我已经帮了你们很多。” 李宜奴嘴巴微张,神情更加复杂。 无论是李光弼,还是你颜季明,对奚人的镇压都是极狠的,现在搁这说...帮助? “没有天雄军,你们早就被回纥吞并了。” 这倒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李宜奴还是想辩解,希望能为自己争取到些许话语上的优势。 不等她开口,颜季明又补充了一句:“或者,我现在就可以学回纥的做法。” 奚人王陡然慌乱起来,她不安地站着,绞动双手,站在颜季明面前的时候显得既害怕又委屈。 短短几句话,她之前的那种冷漠态度就消散于无形。 “当然,我会给李光弼写信,让他停止强征奚人为卒。” 魏王重复了一遍,“但是,这是有代价的,我不知道奚人是否愿意。”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李宜奴,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挣扎,但又有些释然。 “我愿意的。” 她说,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跟随大王征战的那段时日里,奴就愿意了。” 颜季明微怔, “请你冷静一下,” 他咳嗽一声,继续道: “奚人会享受和河北河南百姓一样的待遇,可以免税、分田、甚至是从官衙那里借贷,建立自己的作坊。 奚人遭遇了天灾,我们会拨款拨粮进行无偿救助。” 李宜奴只觉得脸颊一阵发烫,她低头思忖了片刻,轻声问道: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饶乐并入河北道,饶乐五州变为五郡,境内所有百姓,将划入本王治下, 你们的风俗,你们的礼仪还有传承之类的东西都会保留,但奚人的旗帜,会改成我的王旗。 你不再是奚人王。 从此,饶乐都督府也不再存在。” 颜季明感觉这样的话说出来还是太重了,何况站在自己面前的依旧是个蠢丫头。 但她还是认真点点头,道: “如果只有这样的话,奴是可以做决断的。 奴愿为大王效死,奚人会臣服在王旗之下。” 奚人、契丹、回纥、黠戛斯...等等,他们对外是紧密一致的联盟,但对内的时候,则是大大小小无数个部族。 部族之间的吞并太过寻常,普通的牧民在一生中或许会改换门庭很多次。 这不过是换个称呼罢了。 是可汗还是魏王,对奚人来说又有什么差别? 她天真的想道。 颜季明没打算再多解释什么,看到她的样子,他就清楚李宜奴根本没理解自己的意思。 武周三征奚人,实际上是三次惨败,毫无收获,换来的是一个敌意越来越大的邻居。 颜季明认为,靠着武力征服,肯定是不可能收拢人心。 而一味靠着所谓的文道感化,就更是无稽之谈。 ...... 沈青脸色不是很好,他面前的牢房里已经躺了两个,凉了一个,但没审出有用的消息。 这些刺客大多是被人雇佣来的,目标不是魏王,反倒是他手下的这些万花密探。 “都督,烧鸡。” 一股很不合时宜的香味出现在这里,让人忍不住去多闻几下的时候,闻到的只会是被暂时掩盖住的血腥味儿。 沈青接过吃喝,在尸首前坐下,就着烧鸡和血腥味儿下酒。 周围几名万花密探也有些受不了老大的这种怪癖,看着他在牢门前坐下,替自己斟酒,撕下一块鸡肉慢慢嚼着,接着又灌下一口酒,吃的惬意。 牢房里能坐着的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的突厥人,死死盯着他手中的烧鸡。 沈青注意到了他的眼神,随手撕下一块鸡屁股扔过去,戏谑道: “说出来是谁指使的你,在你死之前,天天有烧鸡吃。” 那人喉头滚动了一下,开口了,声音难听的像是胸膛里装了一个风箱。 他会说汉话,但口音很怪。 “当真的么?” “烧鸡又不贵。” 万花的审讯手段是在一次次拷打中磨炼出来的,是经过实践和考验的,所以,那个刺客终于是受不住了。 他已经扛了几天的毒打和饥饿。 但最恶心的地方不在这, 沈青每天审讯完就坐在牢门前大吃大喝,这时候也不打骂犯人,就是一边吃喝,一边冷嘲热讽他们,还不给他们饭吃,都饿着。 几天下来,一个个饿的前胸贴后背,看到烧鸡的时候眼睛亮的像狼。 “雇我来洛阳的,是一个阉奴,但他没要我杀人,只是说,让我到洛阳后,每一个月的月半那晚,去洛阳宫中...” “愣着做什么,记!” 沈青冷喝一声,周围的几名万花密探,赶紧去拿来纸笔。 “去宫中做什么?” “那个阉奴指定了宫中的一处阁楼,告诉我们位置,让我们按时去那,倘若看到了字条,就按照字条上说的做。” 宫中... 沈青想起刚才魏王的询问和自己交不出东西的无地自容,心里顿时一片火热。 这真相终究还是被咱搞到手了。 “来人,带上他,去宫里......” 沈青忽然愣了一下,他看向坐在自己身旁奋笔疾书的副手,问道:“现在宫中都住着谁啊?” “就两位殿下吧。” 看着上司愁眉苦脸的样子,副手和周围几人都是他的心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低声问道:“宫中可是出......” “别说话。” 沈青伸出手指,聚精会神地剔着牙缝里的肉丝,等他挑出了肉丝,挑衅般地把它弹在突厥人的面前。 “吃完了,你得带我去。” 这活计不是好干的。 他顺手把那盘烧鸡和剩下的酒都推了过去,看着扑过来拼命吃喝的突厥人,脸上若有所思。 沈青又招招手,副手会意,把头凑过来要听他说话,随即吃了个爆栗,不禁哎呦一声。 “嘶...” “刚才那话是你能问的吗?” 他又拍了一下副手的头,然后抬头看向其他人。 “今天看到的,听到的,全烂肚子里,听见没有?要是外面传出半点消息,耶耶先扒了你们的皮!” “小的不敢!” “属下知道了。” 他站起身要出去,那个突厥人已经吃完了半只烧鸡——沈青剩给他的本就不多,那个突厥人含糊不清地喊道: “再要两只!” “给他。” 那个突厥人大喜过望,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明日的呢?” “明日没了。” “为何?” 那人大怒。 沈青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没把肚子里那句话说出来。 因为你今夜就得死。 “好了好了,逗你玩的,明日的肯定给你,但你今天就得带着咱们,去把你说的那个地方找到...唔,六郎,今日离月半还有几日?” “约莫三日。” “罢了,等三日后你再带我去吧。还有,现在就把那个地方的位置、名字、怎么走,说详细些。” “三只鸡。” “你娘的讹到耶耶头上来了?” 沈青脸黑了,他摸摸口袋,随即看向六郎。 “好兄弟,你再去买三只鸡来。” “......喏。” 六郎放下笔,愁眉苦脸地走出去了。 “再来点酒!” 那人看准了沈青这时候不敢动自己了,反倒是放肆起来,沈青脸上露出些玩味,指着外面道:“你要是敢再胡说八道,我宁可去外面蹲两夜再抓一批人来, 别给脸不要脸。” 他走到门口,六郎正站在那,看到他从里面走出,脸上顿时有些尴尬。 “不是让你去买烧鸡了吗?” 六郎咳嗽一声,正要解释,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 过了片刻,他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几只用荷叶包裹的烧鸡。 “千户,您要的烧鸡,哦,都督也在,小的拜见都督!” 那小头目把烧鸡递来的时候,明显有些肉痛的样子。 感谢书友“盛秽土”、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的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第二百一十四章 敌在洛阳宫 第217章 敌在洛阳宫 在洛阳宫中逛了好几圈,又住了不少天,这儿已经无法带给颜季明多少新鲜感了,再加上公主更多时候都喜欢住在王府里和两个“姐妹”打麻将联络感情,所以颜季明几乎不去宫中了。 不过有好东西的时候,肯定还是会派人给住在宫里的两位公主各自送过去一份。 关内那边派来的使者,要么是索要钱粮,要么就是隐晦的提出魏王最好能老实一点、朝廷也不想鱼死网破之类的话。 而对于住在宫中的两位、还有已经嫁给颜季明的那位,他们始终没有过问。 颜季明放下手里的纸,眼底浮现出一丝阴冷,他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然后闻到一股熟悉的体香。 公主从背后伸搂住他,低声道:“大姊喊你去吃饭呢,怎么站在这不理人?” “大姊...” 颜季明把手里的纸捏成团,笑道:“你之前不还是挺怕她的?” “大姊人比你好。” 颜季明有些无奈地握住她的手。 “晚上吧。” 三个妻子都算是大家闺秀,唯独公主在婚后,就好像是突破了某种禁忌,整个人都完全放开了。 一个喜欢教,一个乐意学。 两人感情算是很好。 “你先去吃吧,我这边还有事。” “好。” 等她走后,颜季明喊来沈青。 “今天是月半,你带人在那守好,人手随你带多少,只是要把人抓到。” “喏!” 沈青一走,院子里的假山后,走出一个裹着白衫、衫上镶绘火焰纹路的中年人,面颊枯瘦,所以强行挤出讨好笑容的时候,就显得很丑。 “属下,拜见圣教主。” “......默罕穆,你才是现在的明教教主。” “不,若是没有圣教主的栽培,属下如何能有今日!”默罕穆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地喊道,颜季明怕他把其他人招来,不得不踹了两脚让他先站起来。 “而且,属下现在读了点书,知道原先的名字太过可笑,怕堕了圣教主的威名,所以...就自作主张改了名。 现在,属下叫穆萨。” “随你。” 颜季明无所谓地点点头,“明教教众都到了么?” “圣教主圣火令一出,天下十万教众岂敢不从...” “等等,我们什么时候有那么多教众了?!”颜季明疑惑道:“我不是限制明教的人数了吗?” “属下那是夸大了说辞...” 穆萨丝毫不觉得尬,得意洋洋道:“不过也不算夸大,真要打起来,万花绝对不是咱们的对手。” 听到这话,颜季明眯起眼睛。 “我允许你们杀的,都是不老实的人,但不代表你可以随便动手,有些万花密探是不在名单上的,而且还有些百姓,完全是被牵连的,现在不是死就是伤。” “手下人毕竟愚笨,所以难免会有...” “所以你觉得我跟他们一样愚笨?” 穆萨直接跪下去,重重磕了个头。 “属下不敢。” “此事之后,乱伸手的人,全砍了。” “属下明白。” 哪怕其中有些人,是他培养了一年多的心腹和得力刺客,穆萨也没有任何心疼。 服侍好这位年轻的王,一切都会有的。 “教主,但是除了咱们在动手之外,有些...用您的话来说,有些江湖人,也掺和到了这里,所以,也不能完全怪到咱们教众身上。 而那些人,属下私自探查了一点,还真找到了一条大鱼...” 穆萨得意于自己的发现,所以没察觉到魏王眼里的那丝玩味。 “宫中,一直有人向长安传递消息,而且那个人的身份一定不低。所以,属下就再自作主张一点......” “你不觉得你自作主张的时候,有点多了吗?” “但属下都是为了圣教主您啊,属下...” “穆萨。”颜季明叹息了一声。 “给你自己一巴掌。” 啪! “不够疼。” 啪!啪!啪! 穆萨毫不犹豫地用力甩了自己三个大逼斗。 “疼么?” “回圣教主的话,不疼。” “你应该说疼的。” 穆萨点点头,认认真真地又给了自己三嘴巴,抽的很狠,左脸已经被扇出了血。 “回教主的话,疼。” “过会我给你拿些药,回去好好敷上。” “多谢教主!” “记住你的位置,不要再自以为是。”颜季明平静地看着院子里的花,然后伸出手,在穆萨的注视下掐掉了一枝花。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掐掉它?” 穆萨嘴角抽了抽,不确定地说:“...因为它好看?” “不,恰恰相反。” 颜季明回答道:“因为它长得丑,所以我才会掐掉它。因为,我的花园里,容不下没用的废物, 更何况,它居然还敢说话,以及教我做事。”“属下有罪!” “记住这次的教训。”颜季明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还是很看好你的,懂吗?明教交在你手里,我很放心,所以才会跟你说这些。 沈青那个拎不清的蠢货,我已经懒得教训他了...” 穆萨是跳墙离开的,正如他进来的那样,走的时候心里是个扇形图,一半激动,一半是各种成分的复杂。 颜季明转过身想离开院子,门外传来陈温的通报声,紧接着,崔缇就进来了。 她穿着一身红裳,贴到颜季明身后,伸出手搂着他。 “夫君。” 颜季明有些发憷,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搂得很紧。 “怎么了?” “去吃饭呀,妾身今日亲手做了一道烧鱼,里面有...仙茅、当归、老参......哎呀记不清了,反正都是跟吴大夫要的补身子的药材,他看了妾身做的鱼都说大补呢。” 魏王略略侧首,正和崔缇的嘴碰到一块,她没跑,反而更大胆地贴过来。 “不行,这里不可以。” 崔缇搂着他不放,眼神四处乱飘,忽然看到魏王手里捏的那支花,语气当即就有些不高兴了。 “这花是您掐的?” “额...怎么了?” “这可是洛阳城里的名贵牡丹,妾身用体己钱买来,好好种在这...您要是不喜欢,说便是,何必要当着妾身的面...”崔缇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起来。 “不是我,是沈青掐的。” 崔缇眼泪半点没下来,就气的柳眉倒竖,抱着颜季明问道:“他人呢?” “你知道嘛,他疼他家娘子,看这花漂亮,走的时候随手就掐了一根想带回去,我知道是你种的,但没来得及阻止, 这不,他知道是你种的,吓得刚才跳墙跑了,临走时候还求我给你赔不是呢。” 颜季明扯瞎话扯得自己都快信了,但崔缇还是半信半疑的样子,走的时候,她扑在颜季明脸上狠狠吸了一口。 “别糊弄我,晚上去妾身屋里赔罪,不准说有事!” 颜季明愁眉苦脸地坐下。 这两个人都要去,他又不可能分身,怎么可能同时伺候两个。 所以说,只进入身体就好了,干嘛要进入人家的生活? “陈温!” 院子们打开,陈温站在门口,等着颜季明说话。 “去,写封信,今天下午钉王府门上。” “要怎么写?” “当然是有人要刺杀我。”颜季明没好气道,顺嘴问了一句。 “吃了没?” “还没?” “正好,我请你出去吃好的。” 家里新来了两人,做饭的热情都很高,新罗婢平常陪她们一块玩,关系不错,她们便又心疼起她每天都要做饭,自告奋勇要帮忙。 家里下人不多,但也有二十来个,伺候人是绰绰有余了,但她们非得自己上手,玩的就是个新鲜感。 颜季明对此敬而远之。 洛阳城的治安一好,人口又渐渐恢复起来,街上很快就热闹了许多,有时候到了节日,王府下令一日或者两日没有宵禁,城里各处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人们。 楼外楼是新开的酒楼,但规模很大,内部装设奢华,而且原址还是某位前任尚书的私邸,而且楼中可以点姑娘上才艺。 人们当然是冲着尚书故宅的名头才来的,然后就发觉那些漂亮姑娘是真的上才艺。 洛阳楼外楼的楼主是个三十多岁润的像水一样的妇人,对着颜季明嫣然一笑,拿上点好的菜谱,扭着水蛇腰走了出去。 她这忽然露的一手,让颜季明有些尴尬,便赶紧讪笑道:“不知道父亲和叔父二老今日便到,为何没提前派人来说,倒是有些猝不及防了。” 老父亲颜杲卿瞪了他一眼,本来觉得儿子所作所为虽然不符合自己的志向,但毕竟,也算是做出了一番大事业。 但今天看来,这小子有时候依然是孩子心性,喜欢胡闹。 “这位是崔佑甫,字贻孙,出身博陵崔氏,眼下,替我打理河南。” “崔某,拜见颜太守,拜见颜尚书。” 崔佑甫站起来,对着两人规规矩矩的施礼,知道他是名门之后,两人本都是长者,便颔首还礼。 等他落座,颜真卿忽然想起来什么,对着兄弟低声道:“博陵崔氏不是说被你家三郎灭族了吗?” 颜杲卿嘴角一抽,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位是严庄,字素重,是儿身边的参谋和谋主,忝任尚书一职。” 听到魏王的亲口认证,严庄顿时喜不自禁地站起来,张嘴就是:“臣拜见...” “咳咳。” “下官,拜见颜太守,拜见颜尚书。” “这位是李太白,您二位应该识得......” “这位是杜子美,文采极好......” 在座的要么是颜季明的心腹,要么就是李白杜甫这种文化人,而且与颜杲卿、颜真卿两人多少有些认识。 宴席上谈的都是些风花雪月、诗歌文赋之类的雅事,所谓的国事倒是半点没提起过。 在座的没有蠢货,就算李白放浪形骸,杜甫因循守旧,但脑子都还转的过来,不可能傻乎乎的去搞魏王和二老的心态。 颜杲卿和颜真卿当初虽然气愤,但等于是被颜季明派人锁死在了平原,想过去投靠朝廷证明忠心也出不去。 等他们冷静下来,才考虑到自己家眷的安危。 三郎已经做下了事,而他们是他的亲人,朝廷九成九不可能再信任他们,而落到朝廷手中,无非是变成后者的筹码。 他们希望为国尽忠,奉献出自己的才能和忠诚。 于是,他们又想到了死。 但如今河北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至少就他们看到的而言,人人足温饱,有房住,河北不禁奴,但绝对禁止贩卖人口,对奴籍有极大的限制,很多已经被迫为奴的人,得以恢复自由身。 死于抵抗安禄山,是为了证明后者的残暴和无能。 但若是死于现在, 他们的死,好像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证明自己问心无愧吗? 颜季明反正是可以问心无愧的,他已经为两人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 而从另一方面讲,三郎也确实帮忙出力平定了叛乱,安定了天下。 这事不停往后拖,渐渐地,他们就习惯了。 反正自己兄弟俩也不打算出来做官了,以后安住在平原,无案牍之劳形,大可独享天伦之乐。 不算对不起大唐。 颜季明很满意今晚的氛围,一家子其乐融融,二老和文化人们写诗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笑呵呵的看着,时不时喝一口酒。 他打开窗户,外面的雨声顿时传进来,雨幕飘摇,声响如同听潮,楼外楼又增筑了几层,居高望远,洛阳城里的万家灯火在雨中模糊成一片,透着层层雨幕传来温暖的感觉。 回头的时候,崔佑甫拿着酒杯坐在他身后,低声道:“您真不打算把那厨子要回去? 听陈温说了,您躲臣表妹那手艺都躲到这来了,饷午和晚上两顿饭都是在这吃的。” “你自己吃一次就知道了,”颜季明喝了口酒,倒苦水道: “家里除了新罗婢又不是没新来的厨子,她俩非要自己弄,公主弄俩次也就不弄了,你表妹倒是上瘾了。 弄就弄吧,还拼命往里面加东西,反正是壮...那啥的都往里面加。” 崔佑甫也有些疑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哔哔: “她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颜季明沉默了片刻,盯着崔佑甫很自觉的自罚三杯。 “说实话,咱们都清楚令尊和令叔父是什么样的人,臣这倒不是反话,二老都是谦谦君子...” 崔佑甫顿了顿,颜季明眯起眼睛,从语气里听出了类似于“怎么就生出了您”的疑惑。 “臣原本还以为,您是想借着今夜这顿饭,表明您的志向。” “表明什么?” “表明您要和朝廷划清......” 砰砰砰! 外面的门忽然响起来,有人在外面敲门,坐在席间的陈温站起来,按住腰间的佩刀,对着门口站着的几名万花密探使了个眼色。 打开门时,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缓缓走进来,身后雨声大作,身上不知道是血水还是雨水,顺着衣角稀稀落落地往下流淌,他们对视一眼,眼里对彼此都有不屑之色。 看都不看里面的场景,两人就同时跪下,喊道: “禀告大王,贼在洛阳宫,万花已将逆贼全部抓获,敢反抗者,已经就地处决。” “禀告大王...属下已经将逆贼清剿,万花中途跳出来抢功,求大王定夺!” 众人神情不一,但动作一致。 先是看看魏王,然后偷偷瞧着他的两位长辈。 颜真卿和颜杲卿都摇摇头,对视一眼,颜杲卿沉声道: “既然你有事,那今夜就这样吧,我们也需去歇息了。” 感谢书友“冯忠”、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的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感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这两天有时间会加更。 注:翻不到严庄的字,也查不到相关资料,严庄字是我杜撰的,不用在意。 第二百一十五章 毒策 第218章 毒策 卖早点的摊子永远是宵禁之后第一个出现在街头的。 坐在氤氲着白气的粥锅前,如同人间最温暖的烟火气,万花探子们脑子里绷紧了一晚上的弦终于松懈下来,三三两两地落座,一边闲聊一边等着摊主过来询问要什么。 摊主看到这伙人的时候,还是有些害怕的,因为不少人身上都明显沾染着血迹。 他想起平日里听到的那些传闻,便低下头,除非必要,要不然一句也不敢多问。 粥是糠粥,一大锅热气腾腾,旁边还有鸡子、腌菜、豆腐之类的下饭菜。 陈温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筷子,然后夹起一块热豆腐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开始吃早饭。 沈青看着他,眉头微皱,然后又松开,陈温瞥了他一眼,道:“我娘子给我准备的,你娘子没给你弄?” 沈青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我不怎么在家吃饭,毕竟万花的事,很忙,空闲看到她的时候,也不可能张嘴要这个。” “就算我一直坐衙坐到深夜,我娘子也肯定会在宵禁前给我送来晚饭。”陈温毫不留情地补了一刀。 沈青停下了筷子,瞪了陈温一会儿,发觉后者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威胁,忽然间就泄了气,用筷子把粥碗里的豆腐捣烂。 “我也没怎么她,打骂都舍不得,给她吃喝穿都是最好的,可她老是坐那哭,一开始还好好安慰她,可老是这样也不行啊。” 沈青低声发着牢骚,也没了喝粥的心思,看向一旁忙碌的摊主,后者的妻子明显瘸了条腿,但坐在丈夫身旁打下手的时候,两人是很愉快的,一边笑着说些什么,一边忙着舀粥和剥鸡子。 闲下来的时候,妻子又剥了一个鸡子,将蛋白和蛋黄分开,一块块喂到丈夫嘴里。 陈温喝完了一碗热粥,看着沈青都没怎么动面前的粥碗,叹了口气,问道:“你娘子就是那个王氏吧?” “是。” “那也难怪。” 陈温摆弄着筷子,周围的属下们都在吃饭,他们两人不好立刻站起来要走,只得坐在这闲扯。 打工人最不喜欢看到清晨的阳光,这意味两种可能:一个是熬夜加班到现在,一个是不得不早起赶着去上班。 沈青现在就是这种状态,才熬了一整夜,早上还得听陈温扎心,看得出来脸上有些不痛快。 陈温懒得劝,但不想再刺激他,便换了个话题。 “只是没想到,昨晚抓到的竟然是那位。” “她图什么?”沈青兴致不高,连带着嘴里不是很干净,“大王也没亏待过她,住在宫里,那么多宫人伺候着,居然还买凶和往外传递消息,真是...吃饱了就闲的没事么?” “而且跟我家那口子一样,就会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跑不闹,居然就在那哭。” 沈青摇摇头,开始把粥碗里被他捣烂的豆腐一块块挑出来。 陈温嫌他恶心,微微侧过脸,去看街上的景象。 洛阳城已经苏醒,街头涌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个早点摊子卖的吃食也不多,几十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坐下来一顿吃喝,直接一顿就卖没了。 摊主和妻子虽然高兴卖的快,但更害怕这些环刀佩甲的汉子不给钱。 陈温回过头,看到沈青正在发呆,他翻了个白眼,站起身走向摊主,主动结了账。 手下人们也不客气,都笑着拱手称谢都督仗义,这也是相处之道,平常几顿饭算不上什么,毕竟每逢做事,出力的都是他们。 吃饭花的时间不长,因为过会还得回去,等到中午的时候,接班的人才会过来。 沈青一向抓到人犯就急着审问,现在也不急了,他是想立功,让魏王更加赏识自己,但并不是想死。 谁叫昨晚抓到的是个公主? 众所周知,自家大王的口味,有些独特。 谁知道这婆娘是否跟大王有染? 要办她还是要放她,还不是大王嘴巴上下一碰的事? 正在两人都各有所思的时候,一名万花密探快步跑到陈温面前,后者认得他是在宫中值守的一个万花密探。 对方焦急道:“宫中出事了!” ...... 上次在魏王印失窃前,宫中花园里找到了两个被埋在雪中的宫女尸首,而后根据抓回来那些刺客的审问,他们承认走的时候杀了两个宫女。 在昨晚抓到人后,万花和明教各自又得到了魏王的允许,带人把宫中彻底搜索了一遍。 找到早上,直接搜出了尸首,而且一次性就是四具,比上次还多。 李淑已经哭了一晚上,眼睛肿的像桃子,看到姐姐和政公主出现在这,小跑过去扑进她怀里。 性子本就有些泼辣的公主,这时候反倒是不知道说什么,抱着妹妹去偏殿,把地方留给了颜季明。 “你怎么没去衙门?事情忙完了?” 颜季明看着仵作验尸,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严庄在他身旁,连忙笑道:“刘御史能干,把要做的事揽过去许多,臣,难得清闲。” “郑氏的事呢?” “也弄得差不多了,其余人犯早就审完了,杀的杀,放的放,只是听说抄家的时候闹出了点事,但那也不归臣管,便没再过问。” 颜季明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郑氏真正激怒他并非是因为他们首鼠两端,正是因为下毒那事。 这案子其实很好审,底下人早就清楚了魏王的心思,就是要郑氏灭族,期间难免有屈打成招。 中间负责抄家的是神洛军,因为郑氏家大业大,抄家也不是一天就能抄完的,因此得留下些人手看守物件以及那些没被定罪的郑氏族人。 就这里弄出了事。 一个神洛军的伍长知道上头有意要弄郑氏,便也不把郑氏族人放在眼里,郑氏的男人大多被抓入牢中,剩下些女眷,其中有年轻漂亮的,被他带着几个亲信肆意亵玩。 本来那几个女子也不傻,奈何神洛军伍长说起话来连鬼都能骗得,唬她们说自己有办法把她们的亲人保出来,硬缠着把几个良家给弄上了手。 等抄家差不多结束的时候,官衙的判决也下来了。 那几个良家的丈夫本就都犯了点小罪,再加上官衙里那些文吏有意揣摩,把小罪变大罪,大罪定成死罪。 伍长当夜带着他们的死讯过来,几个良家无可奈何,提出要替丈夫收敛尸身,又被他一口拒绝,甚至又喊来了几名同僚,把院门锁死。 没人知道那晚上发生了什么, 第二日一早,官衙门口像是晒萝卜干似的摆了一排红糊糊的东西,负责开门的门子,打着哈欠推开门,他兄弟看到地上那些同胞,早就吓得恨不得再往裤裆里缩进去。 那些犯事的神洛军士卒有几个还活着,但也活不长了,下手的人提前放了药,所以跟切菜似的轻松拿掉了他们的家伙事,然后就任凭那口子漏在那放血。 几个良家则都死在院子里,全都是自尽。 人大多死了,剩下的也是迟早的事,所以,究竟是谁把那些玩意摆在官衙门口,直接就成了悬案。 底层官衙虽然被整顿了几次,但办事的能力还是很低,别说抓人,连是谁动手的都还没搞清楚。 此案之后,神洛军和底层官衙再次迎来了清洗,而且格外残酷,有人建议魏王捉拿凶手,被魏王从书房一路踹到了王府门口,当天就免了那人的差事。 而现在,宫中又多了四具尸首。 “颈部有淤,这个是被硬生生扼死的,而且死的时日,应该不久。” 仵作验尸结束了,旁边早有人在记着,将本子放在颜季明手边。 “她招了没?” “还是一说话就哭。” “那就上刑。” 颜季明语气冷酷,那万花探子愣了一下,随即颔首。 “小的遵命。” 宁国公主是受他帮助,才免去了嫁到异国他乡的命运,但不代表颜季明觊觎她什么。 反正也就是多张吃饭的嘴。 但现在, 这张嘴吃饱后,就开始咬人了。 几个宫女的死法不一,被发现的时候,尸首都藏在后花园里,那里现在似乎变成了某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地方,还活着的宫女们,连白天时候都不敢去那。 李珂抱着妹妹,将她放在软榻上,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哄着她,想让她睡一会。 她看到,妹妹眼睛瞪着,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过了片刻才缓缓闭眼,然后全身忽然又发抖起来,呢喃着:“血...血...” 她昨夜看到了什么? 李珂蛾眉蹙起,看妹妹终于安静睡着后,替她盖上薄被,她站起身,想去颜季明那问问情况。 现在虽是盛夏,宫中却再度变得寒风凛冽,女官虽然也安排了差事下去,但宫女们都心不在焉,瞧得出脸上心里的害怕。 这已经不是一次的事了。 “殿下,殿下...” 沈青喊了两声,宁国公主已经哭昏了过去,根本没反应,他毫不迟疑地拎起水桶,把一整桶冷水浇了下去。 她醒了。 “殿下,咱们也别兜圈子了。” 沈青在牢门前坐下,平静地劝说:“您是贵人,有些腌臜手段,毕竟不好用到您身上,是吧?” “你...想干什么?” 宁国公主开口了,哭了很长时间,她的嗓子早就哑了,脸色苍白,看着沈青的脸,露出些许畏惧。 “本宫...是大唐的公主,你...你怎敢...” 沈青朝地上啐了一口。 “小人服侍的,是魏王。”宁国公主的眼睛微微瞪大,她蜷缩在牢中,没有丝毫安全感,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抿起嘴,肩膀微微颤抖,不肯说话了。 “啧。” 沈青伸手弹了弹铁铸的牢门,发出清脆的声响。 如他所说,有些对付女犯人的手段,确实很腌臜。 沈青自认为是魏王门下走狗,所以狗鼻子是能闻到不对劲的味道的。 站在外面的人是白晚娘,洛阳城里万花人手数量又有些不够用了,各处都得派人去做事,因此,原本被降了级的白晚娘,此时居然因为缺人又被暂时提拔了上来。 虽然她头脑不是很聪明,但毕竟是忠心做事的。 “要奴来吗?”白晚娘舔了舔嘴唇,有些迫不及待。 亲娘咧,公主啊。 沈青皱起眉头。 他和她,还是不一样的。 正因为她眼里的跃跃欲试,让沈青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迟疑片刻,道:“你带几个人去宫里。” “宫里还有没抓到的?” “不,昨晚虽然抓到的是宁国公主,但她和宫中剩下那位是姐妹,去问问那位小殿下,说不定能问到一点消息。” 白晚娘走到一旁,开始清点人手,沈青仍站在原地思索着,忽然问了一句:“近几日,万花探子可还有被袭击的?” “好像没有了。” 叫做六郎的手下摇摇头,看到沈青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掏出一个水囊,递给沈青:“都督,这里面是蜜水,您尝尝?” 沈青嗜甜,但只有几个心腹的手下知道此事,他看了一眼六郎,接过水囊,轻声道:“借你的钱,下个月还你。” “瞧您说的。” 六郎裂开嘴,笑道:“小的无父无母,家里又没妻儿,要那般多俸禄钱作甚?都督平常提携小人,也就尽够了,哪里说指望您还钱什么的。” “你有心了。” “都督客气,小的还有他事,得先出去了。” “你去吧。” 沈青掂量着水囊,叹息一声,恰巧白晚娘已经点好了要跟她走的人,带着几个人走过来。 “都督,属下去宫里了。” “等等。” 沈青迟疑片刻,看到了白晚娘脸上的一丝疲惫,再想想,自己和陈温带人去吃了早饭,她跟着从昨晚忙到现在,似乎连饭都没吃呢。 他把水囊抛过去。 “蜜水。” “多谢都督!” 白晚娘娇笑一声,也不在意身后手下微微变化的目光,拔掉塞子喝了两口。 “这水着实滋润,谢都......呕...” 她忽然面露痛苦,弯下腰,继而重重跪倒,嘴里先是干呕,继而开始呕出大量的鲜血,和早就洒了一地的蜜水混成一片。 饶是沈青,这时候也看呆了,过了片刻,才惊道:“快,去找大夫!” 蜜水里应该是放了东西,六郎早就跑的没影了,沈青颤抖着在白晚娘身前半跪下来,他本没有这般脆弱,可白晚娘算是替了他一条命。 毒还在发作,她大口呕着血,胸前都被血迹染透,浑身不正常的痉挛着,瞳孔似乎已经有些溃散的迹象。 “大夫来了。” “都督...都...” 白晚娘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然抬起手,死死抓着沈青。 “我...家里有一孩儿,女孩儿...求...都督,求你...” “我懂你的意思,她以后就是我的闺女。”沈青不知道说什么好,而大夫此时跪在另一边,查看了片刻,断然道:“还有得救。” “啊?”沈青霍然抬头,“怎么做?” “灌粪汁,催她吐出来。” 沈青感觉自己的手被猛然抓紧。 “不...不要...” 白晚娘眼里有一丝决绝。 “不要灌...” “去拿粪汁,快点!” 有人跑出去拿粪汁了,那大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展开后,里面是一排冒着寒光的细针。 大夫又让人生火,用布包着细针放在火上烤了烤,然后将滚烫的针飞快插入白晚娘身上几个穴位处,然后又拔出针。 在被插进针头的地方,很快就开始往外冒血,速度奇快。 沈青默不作声地看着,而这时候,粪汁也到了。 在插针后,白晚娘脸上本来痛苦的神色减轻了许多,但看到粪汁过来的时候,她脸上出现了一抹绝望。 沈青没敢靠近,心里更多的还是愧疚。 “只是,六郎为何要毒我呢?” 六郎是他到洛阳后收的手下,为人还算本分,做事勤快,忠心,而且某次夜巡的时候,路上碰见盗匪,情急之下,还是六郎替他挡了一刀。 今日,为何...要这般? 沈青百思不得其解,看到白晚娘已经吐出来了,知道她情况好些,便喊了几个人,准备亲自去宫里走一趟。 日头稍长,马车慢慢走着,颜季明坐在车厢里看书,周围跟着的万花密探不多,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明教的刀客。 万花近来不大老实,颜季明心存疑虑,便把明教部分人召入洛阳启用。 陈温策马在前头走着,因为街上人多,所以为免“堵车”,马车走的都是些僻静小巷。 再过前头一道弯就是王府了。 陈温心里轻松了一些,他一直负责宿卫魏王,平日里都得提高警惕。 马蹄踏在石板上,声音清脆,车轮的轱辘声缓慢,还有几声轻微的声响夹在其中,像是无名的曲声。 陈温猛然回头,看到几名穿着明教服饰的刀客,于此刻拔刀,已经把马车团团围住。 而在不远处,另外几名明教杀手则是从怀里掏出了...手弩。 “保护大王!” 他高吼起来,拉动马车的马受了惊嘶鸣起来,陈温纵马撞向了其中一人,把那人撞的倒飞出去,脑海里却莫名出现了魏王平日里常说的一句话。 江湖,上不得台面。 但现在,他要因为这句话里的轻蔑付出代价了。 当场叛变的明教刀客超过一半,随行的万花探子被弩矢射倒了几人,剩下的拼命朝着马车靠去,但明教刀客却无心对付他们,而是将手弩抬起,对准了马车。 嗖嗖嗖... 陈温撞开了两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重重摔倒在车厢门口,然后抬起双臂,死死堵在了车门前。 弩矢没入血肉的声音不断响起。 颜季明听到外面杀声四起,知道情况不对,刚要伸手揭开车帘查看情况,陈温的身躯就已经整个向后倒入车厢里。 魏王下意识接住他,看到平日里最放心最信任的那人,脸上插了三根弩矢,身上的弩矢更多,鲜血开始顺着他的手肆意滴落下来。 “大王,走...” 他满脸是血地看着颜季明,面露急切。 外面还是喊声不断,并不是所有人都背叛了,刺客见车厢里没了动静,谨慎起见,还是朝车厢里又射了一轮弩矢,然后才忙不迭地逃走。 “大王,刺客走了!” 几名浑身带伤的万花密探,喘着气走到车厢前,掀起车帘,看到了天雄军都督浑身是血地躺在车厢里,身上插满了弩矢,生死不知; 以及魏王那张阴冷的面庞。 他搂着陈温,手上沾满了血。 第二百一十六章 负尽狂名 第219章 负尽狂名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月色如同穿在她身上的一层薄纱,让这夏日的夜晚在沉闷死寂之余,多出些许清凉之感。 和政公主固执地坐在外面,用呆滞的目光数着地上的石板,从第一块到最后一块,她怕自己睡着过去,但里面时不时传出的惨叫声让她一次次清醒过来。 自己坐在这救不了任何人。 “殿下,请回吧。” 沈青走到她身前,低声道:“这是大王的意思。” 公主凄然一笑,眼里带泪,如果说夫妻间最让人感动的细节,大概是他在审犯人的时候,都清楚知道你站在外面而且还记得让人来提醒你早点回家休息。 但这也意味着,某些事不可更改。 “她到底在隐瞒什么?” 沈青摇摇头,不知道是给不出答案还是不能说。 公主只是坐在这儿,什么都没说,但她还怀着身孕,本身坐在这就已经代表了一种请求。 她离开的时候,大量的万花探子立刻跟了上去,一路保护着她回去。 在她离开后,那股脂粉的气息也彻底消散,浊臭的血腥气味涌上来,沈青咳嗽了几声,有些嫌恶的挥挥手,像是要把这股气味挥去。 万花的大牢自建成那日起,除了他们这些狱卒外,其余人就是站着进躺着出,撒在这里土地上的肥料是鲜血和人命。 里面已经听不到惨叫声了,沈青不急着回去,手下递来一个水囊,他摇摇头,手下只得拿出一根萝卜。 “只有这个了。” “挺好。” 沈青嚼着萝卜,咔嚓咔嚓的声响就像是在里面听到的骨节断裂声。 魏王吸引沈青的一点在于绝对的高傲和自负,换一个词来讲,其实就是仁慈。 有个善心的主子挺好,至少时刻都念着一点情面,除非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会跟你撕破脸的。 哪怕是到现在,沈青依旧认为大王已经相当容忍了。 居然到现在还没杀了她... 或许也是因为,还没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外面响起通报声,沈青手里还捏着半截萝卜,抬起眼皮,认得进来的人是薛嵩。 “宫里那位审出来了。” 他面色冷漠,在沈青身边坐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还有吃的没有?” “萝卜。” “拿来。” 沈青把吃剩的半截递给他,薛嵩沉默了片刻,摇摇头。 “多谢,你吃吧。” 沈青没急着吃完,而是看向薛嵩:“宫里那位怎么说?” “她招了,说是两个月前,有人让她每个月按时去送消息,第二次的时候,被她这个姐姐瞧见了。” “难怪了。”沈青把萝卜根子随手扔掉,哈出一口气,面前顿时出现了令人作呕的酸味。 “原来是...姊妹情深。” 薛嵩站起身,稍微往旁边避开了一点。 “大王还在里面?” “是,您可以进去,告诉大王不用审了,免得那位殿下真的咽气了。” 沈青的话里带着揶揄和不满,薛嵩大概能理解这里面的情绪,当知道陈温出事后,他心里也压抑着,但依旧选择等候。 “对了。” 在他准备推开门的时候,沈青在他身后说:“那个指使公主的人,知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李泌。” 牢里,火光昏暗,墙上倒映着一个被吊起的人影,不时有点点鲜血从她身上滴落。 “他不是被软禁着么?”颜季明缓缓抬起头,薛嵩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眼睛猩红,仔细看才发觉那只是眼里的血丝。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沉声道:“有人顶替了他,把他放出来了。” “全都招了?” 颜季明站起身,看都没看身后的宁国公主,墙上陡然出现了一道狭长扭曲的阴影,落在他身后,跟着他离开了死牢。 “李泌在哪?” “事发的时候,他应该就逃出洛阳城了。” “往哪逃的?” “往西。” 往西是陕郡,再往西,便是潼关,最西面,是长安。 走在路上的时候,薛嵩提起了另一件事,而这件事本应该在刚才告知沈青。 “在小殿下那,臣发现了本应在下个月送到指定地方的名单,”他压抑住心里的某种情绪,低声道:“排在前头的两个名字,是两位颜公。” 魏王的脚步停住了。 ...... 陕郡,桃林县。 早就是宵禁时分,一队车马姗姗来迟抵达城门处,但依旧要求入城。 城头士卒才呵斥过他们,就有两名文吏和校尉来到城头,询问是否有人要入城,不用士卒说出来,他们就已经看到了城门前的那一队车马,便慌慌张张地下令开城门。 只过了片刻,县令也来了。 一驾驾马车缓缓入城,随着城门再度关上,县令带着一众随员殷勤地等候在马车旁,但眼神还是不停搜寻着,猜测那个人应该在哪架车上。 最先跳下马车的是一些佩刀带剑的人,县令认出这些人应该只是些寻常武夫,便将目光放到最后一架马车上。 如他所料,随着车帘掀起,一个中年人,在旁人的搀扶下走出马车。 他面容清瘦,就算周围只有昏暗的火光,也能看到他眼里的某种光彩。 “下官,见过先生。” “不必多礼,”他温和的笑了笑,“劳烦明府准备了客舍,如果可以的话,在下想早些歇息。” “应该的,应该的。” 县令忙不迭地在前面引路,城头守军们好奇地看着他们,猜测着这行人的身份。 校尉走上城头,低喝了一声。 “不该说的别瞎说!老实巡夜!” 夜色很好,月色也保持着近乎完美的光彩,那种清冷的光芒一如李泌眼中的神采,不食人间烟火,同时高高在上。 他没有立刻睡下,而是在院子里漫步。 世上的一大幸福是亲手做出并享受一道美食,另一大幸福是在吃饱后,还能有充足的时间去回味。 这听上去很像是变态连环杀手的心里自白。 制造命案,欣赏人们的恐慌,沉溺于只有自己知道的细节里,回味着它们,如同品尝一杯陈酿。 人命死的比烟尘还轻,鲜血臭的比尸首还快,而对于他们来说,这种回忆无论过多久,被拿出来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老酒的醇香。 相比于李泌,那些所谓的杀手,没有他聪明,而他们一生中所犯命案的数量,加起来也比不上死在李泌手中的人命。 他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回头看去,是一名老者。 “阁下是?” 李泌清楚记得自己吩咐过,不准有人进来打扰他。 所以... “魏王派来的?” 面带微笑的老者,宽襟大袖,身后背着一柄长剑,看上去比李泌更加仙风道骨。 “老夫姓吕,也就是个山野道人,见过先生。” 李泌皱眉思索,并没有听过他的名号,便抱以同样的礼节。 “既然是认得小子,那么敢问吕先生寓居哪处名山?何方得道?” “呵,老夫来此不过是为了闲聊,何须打探来历。” 李泌眉头皱的更深了些,继而又舒缓开,拱手作揖道:“谈什么?” “谈先生所为。” “所以,您是来提魏王,鸣不平的?”李泌眉头不皱了,甚至有点轻松地想笑。 他很想看到颜季明亲自站在自己面前大骂,但他还不想死。 吕道人摇摇头。 “老夫,只是想听个乐子。”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过程太过简单,所以,倘若你愿意听,我倒是很想讲讲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泌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平静地说:“在河北的几个月,我靠着外面传递来的消息,很快就清楚,魏王崛起之势头,大唐倾覆之迹象,已经不是数十年之后的事了。 而是近在眼前。 唉,天下之大,竟然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若是他无能些,我宁愿留在河北,身旁美妾伺候着,天天看书修道,这样的日子岂不甚好?何苦出来奔波?” 他叹息了一声,吕道人饶有兴致地问道:“这话,好像是那位魏王所言?” “是,说他是个粗莽匹夫吧,但治下有方,嘴里也时常能说出些颇有道理的话,可就从没听过有什么好诗传出。” “大抵是不愿吧。” “是不屑。”李泌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但脸上出现了笑意。 “一个狂傲的...小子, 本应很好对付, 但他除了狂傲之外,也有相应的本事。 就像是这天下一样,他要是想,早就能把天下打的稀烂,然后,再改朝换代,但他却又停下来,放慢了脚步,整顿和收拾,做的,比长安那位要好得多。 他想要的,是比大唐还要强的盛世。 他心气大的没边,所以狂的如我所料,却又有实现它的可能,因此傲的也理所当然。” 李泌轻声道:“我虽是陛下的谋主,但比起匡扶大唐,你不觉得,亲手扼死这样的可能,才是最有意思的吗?” “但是,你没能杀了他。” 吕道人仿佛很是确定地说。 “我先是让小殿下误以为她的二姐宁国公主杀了宫女,作为要挟,让她去送书信,同时又让宁国公主看到她的妹妹在密谋对付魏王。 为何一定要在宫中? 那里,反倒是没有多少魏王的眼线,他不认为也不屑于把目光放在两位殿下身上,嗯,他确实时不时入宫,但那是因为要跟三殿下鬼混,这一点倒是很像是个少年。” 吕道人认真地听着,然后畅快的舒了口气,笑道:“如你所说,接下来的事,确实有些无趣了。 你不是没有其他的主意,但你是想用最下作的办法,让魏王的死相最难看。” “你居然能懂我的意思。” “既然你已经选择了最下作的手段,只需要等待时机就好。”吕道人摇摇头,“毕竟,哪有前日防贼的道理,都知道万花终日宿卫魏王,所以想办法把他们支开就好, 更不用说,这时候魏王还在清理手下的人。” “所以,你为什么觉得,我没能杀了他?” 李泌盯着他,稍显单薄的身子略微前倾,脸上出现些许癫狂,显露出一种可怕的气势。 “刀砍下去,人就会受伤,几十把刀砍下去,人就会被砍成肉泥。 什么志向啊,什么谋略啊,什么天生英主啊,都得死。” “我还以为,你更喜欢堂堂正正的赢。” 李泌的脸色阴沉下去,他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活着的,可以随意改写胜负。” “哦,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吕道人微微颔首,迎着李泌阴晴不定的眼神,开口道:“那你在离开河北的时候,为何那个服侍了你半年的婢女会被杀? 你知道的,她肚子里怀了你的孩儿,所以在她死的时候,你是赢了...还是早就输了? 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是存在过,还是不存在? 你究竟是想表现的比他更狂傲,证明你比他强,还是...为了报仇?” 李泌嘴巴嗫嚅了几下,片刻后,他声音嘶哑地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你,还想知道什么?” 吕道人耸耸肩。 “老夫,只是想听个乐子。” 李泌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想离开,但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脸上恢复了以往的那种平静。 “是,我也早就是个笑话了,但魏王死了,这天下,会慢慢回到朝廷手中,魏王的这辈子,才是最大的笑话。” “这是老夫说第三遍了。” 吕道人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但很快,他就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笑容。 “你笑什么?” 李泌很反感地问。 “你说的这些,都是承在魏王已死的前提下,可他没死。”吕道人看着攥紧拳头的李泌,脸上笑容愈盛。 像是,看到了另一个更大的乐子。 “十年...呵呵,五年吧,老夫会再来找你的。 闲居五十年太平,无趣无味,现在,总算是有点意思了。” 外面天色发白,吕道人在庭院里站了一夜,竟然依旧腿脚轻便,他想了想,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既然已经要避世修行,何苦又掺和到这其中来,阁下隐居在山中的那些年,仿佛是那楼外楼的歌姬,为了提高身价故作清高,你与她们,又有何不同?” 李泌脸色铁青,看着吕道人翩然离去,他坐了一会儿,发觉腿脚已经僵硬,不得不稍微等待了一下,才站起身,慢慢向外走去。 刚到门口,他就迎面撞上了一个狂奔的文吏。 他被直接撞翻在地,文吏吓得惊慌失措,一边搀扶起他,一边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便忙不迭地把才收到的消息喊出来。 “洛...洛阳...那边派出了数批使者,连夜在各处送信,也有咱们县。” “使者...” 李泌顾不上疼痛,抓住他喝问道:“说了什么?” “魏王...说是收到了上皇的密旨,拥永王称帝,奉诏...西征!” 第二百一十七章 同室操戈 第220章 同室操戈 “我再说最后一遍...” “你再说十遍都没用。” 薛嵩翻着白眼,毫不留情地堵死了崔佑甫的话,后者也在做同样的举动。 崔佑甫一向自恃出身,除了魏王之外,他待人接物都有些倨傲,薛嵩早就有些看不惯了,此刻正好找机会奚落一下。 “崔府尹何必忧虑,大王把您留在洛阳统筹粮道,正是有看重之意。” “可是...哪来粮啊?”崔佑甫不耐烦地说,“原本就已经提出一批粮食,准备送给关内赈灾......等一下,这批粮食应该还没送出去。” 崔佑甫已经连续忙碌了好几日,看到他昏头涨脑的样子,薛嵩摇摇头。 “能劝魏王停下的人不多,如果只有你一人,是劝不动他的。而想让他继续下去的人,很多很多。” 军中一向推行军功制,鼓励征战,薛嵩靠着提早跟了颜季明的资历,得以迅速登上高位,而在他之后投降过来的诸多叛将,虽然各有官职安置,但依旧不能让他们满意。 所以,也就将目光放在了这次的西征上。 倒不是说看不出匆忙开战的弊端,而且魏王在不久前明确表示要修生养息,这样做无异于朝令夕改。 但他们不在乎,反正这又不是自己分内的事。 薛嵩看着愁容满面的崔佑甫,后者像是一个辛辛苦苦把持家业的女人,看着不学无术的丈夫出去转一圈就把家当全都赌输了出去。 哀莫大于心死,大抵如此。 薛嵩没说更多,反正他到这也只是探探崔佑甫的口风。 离开了官衙,到门外迎头就碰上了史思明。 他看到薛嵩时眯起了眼睛,冷冷问道:“你进去过了?” “对。” “怎么说的?” “大王已经把储粮全都调用起来了。” 看着面露思索的史思明,薛嵩忽然问道:“你怎么想?” 他和史思明之间并无太多交情,但此刻,竟是有些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猜到了彼此的想法。 “若是慢慢地调粮,代表大军不急着动,还要等待河东、淮南两支兵马的到来。 若是现在就这般,那么...”史思明脸上露出莫名的笑意。 “他肯定是想立刻攻下陕郡。” 若是这么做的话,就是学着之前安禄山进军的路线,而这,也就必须得用到他。 “但是太急。” “太急,就得多死上许多将士。” 史思明负手而立,语气淡漠。 “我,不在乎。” 陕郡百里之地,当初被高、封二人直接弃守,选择退到潼关,并不是因为此处无险可守,只是兵力太少,若是无法在这卡死叛军,被后者顺利攻城拔寨,那到时候再退入潼关也来不及了。 李泌在收到消息的时候就传檄各城,没等朝廷回复,提前下令封锁城门,增筑城墙,修缮守城器械。 而他手里能动用的兵力,不超过四千,还都是些普通兵卒,不乏老弱病残。 人,善于趋利避害,而李泌清楚,自己这样做,是将胸膛送到魏军的刀刃上。 多年来的隐居清修,但每次出山的时候,他总能很快就适应当前的节奏,根据情形,做出绝对清晰的判断。 因此,他得以被李亨赖为谋主。 以前一直都认为,是自己的脑子足够聪明才能做到这般自如,但现在,他开始怀疑起自己过去多年在山中的时候,真的就忘却凡俗了吗? 如果说没忘,自己在隐居前主动割舍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他喃喃念叨着,眼里的迷茫之色越来越重。 人到中年的时候,总会生出许多疑虑,而李泌现在也不过三十多岁,但前半生已经足够精彩,所以,当他开始钻牛角尖的时候,也就更为极端。 到最后,他只能主动去寻求更多的事,借着繁忙,逼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夏日的炽烈,用一场暴雨收尾,坐在两仪殿内听雨,李亨隔着厚重的雨幕,仿佛看到了重重人影。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畏惧,反倒是站起身,主动走向大雨,想要看清那些面孔。 “陛下,雨大,莫着凉了。” 李辅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李亨脚步一滞,那些面孔就直接消失了。 关内久旱,这场大雨本应让人高兴,但雨未落时,早有一道惊雷先行,震动了整座长安。 “堪堪两年,居然就...叛了。” 他低声道。 而且,在魏王的“讨逆檄文”送出后,蜀地那位上皇,竟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父皇啊, 这难道真是你的谋划吗? 蜀地没有任何动作,连带着山南大半郡县都持观望态度,漕运本来有部分经由山南,此处按兵不动后,等于是和江南的联系都被断绝了。 现如今,依旧站在他身边的,只有关内。 “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镐、汾阳郡王郭子仪、神策军节度使李晟求见。” 听到三人的名字,李亨回过神来,坐回到他的位置上,挥挥手。 “见。” “臣,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李亨坐着,淡淡道:“昔日河北之谶竟成真事,颜逆叛了,而且...还拥戴了一个伪帝。” “陛下,”郭子仪抬起头,平静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让人安心的意味。 “臣,愿往讨。” “不只是他。” 李亨猛地一挥长袖,重重拍打着扶手。 “颜逆从洛阳出兵,陕郡撄其锋芒。 李光弼自太原南下,河东动荡不安, 封常清已经率军攻下淮南全境,高适全军覆没,孤身逃到江南,说是要重整兵力......呵呵,朕还能信他吗?” 李亨看着三人,“或者说,朕,还能信你们吗?” 郭子仪再度跪下,毫不迟疑道:“郭氏,愿为大唐,愿为陛下效死!” 其余两人也跟着跪下,异口同声。 “愿为陛下效死!” 李亨叹息一声。 “眼下,还能调动多少兵力?” “朔方军两万余人,神策军一万余,还有逗留在关内的部分安西军、以及河东、其他地方过来的援军,约莫...有六万。” 李亨不清楚这六万人是多还是少,思忖了片刻,道:“以郭公看,眼下该如何做?” “固守潼关。” 郭子仪回答道,“河东除了太原外,其余郡县并未失陷,李光弼就算能逐一攻破,至少也得花半年时日,想从河东绕过潼关几乎不可能。 而淮南虽破,山南全境尚在,封常清若是从淮南撤军,高适便可聚集兵马,从江南反攻,夺回淮南。” 随着郭子仪的解释,李亨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交谈了半天,走出来的时候,张镐低声道:“李光弼,真的...” “我,不知。” “啊?” 郭子仪看着停住脚步的两人,也是有些无奈道:“至少,得让陛下能待在长安...” “那六万大军,究竟有无?” “凑出六万倒也不难,只是若要同时抵御三面,这兵力就捉襟见肘了。” 李晟在一旁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忍不住问道: “为何,不召安西军回援?” ...... 蜀地富庶,供上皇居住的行宫同样奢华,歌舞升平,宴乐之声从内传入,高力士匆匆趋入,一眼就看到倚靠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的上皇。 数名穿着暴露的舞姬在殿中翩翩起舞,高力士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上皇身边。 “长安使者求见。” “不见。” 上皇睁开眼,欣赏着舞姬的姿态,漫不经心道:“又是来要钱粮的?” “打发了吧。” 他语气平淡的像是让高力士去打发一条狗。 高力士面露迟疑,第一次没立刻动身。 “魏王非良臣,野心极大,不可不......”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耳。” 高力士默然。 如今李亨所有,不过关内一道,而相比于他,上皇坐镇蜀地,山南道举棋不定,江南和岭南只要一道诏令就可以再度归顺。 等于依旧坐拥江山半壁。 换言之,只要等着魏王攻入关内,上皇,就可再度登基。 毕竟,魏王对外发出的檄文里,明确说是上皇的密诏,要求拥戴永王登基称帝。 在此之后,上皇自然可是下旨呵斥否认,同时号召天下起兵讨逆。 这是难得的良机。 高力士只觉得,这般做太过无情。 想到这里,他不由心头一震,用力咬了一下舌尖,用疼痛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立刻抬起头,恰好与上皇漠然的目光对上,露出讨好的笑容。 “陛下。” 自己,不过是一个阉奴。 自己,哪里配谈有情无情。 “你跟随朕已多年。” “能服侍圣人,是奴的福分。” “不,这么多年,也辛苦你这个奴才了。”上皇眼神移开,高力士本来暗松了一口气,但因为这句话,顿时又吓得手脚冰凉。 “都退了吧。” 上皇挥挥手,歌姬舞女们离开大殿,只剩下他和高力士。 “安禄山之事,确是朕疏忽了。不过,此獠隐忍十数年,才敢举兵造反, 颜季明才几岁? 居然也敢学他? 可笑。” “若他韬光养晦,朕还会高看他一眼,但现在,李泌不过略施手段,就引得他举兵西征,果然,还是年轻的很。” “给李光弼的信送过去了吗?” “信使,已经上路了。” “蜀地可用之兵也在调集了。”上皇自言自语道:“一个临淮郡王,一个陈留郡王,呵,让他们一个做魏王,一个做齐王又如何? 都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等他攻下长安,那里,就是他的葬身之处。” 高力士默默听着,看到上皇有些癫狂的眼神,还有他早已苍白的头发,高力士又觉得有些悲凉。 他还记得,陛下当年是如何意气风发。 数十年岁月,江山没变,天下如同大江浩荡,前浪一潮,后浪一潮,人在其中,也不过随波逐流而已。 陈玄礼侍立在外面,高力士走出来的时候,他问道:“上皇决定了?” “此非将军所能打探。” 高力士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 “又是陛下了。” 陈玄礼叹息一声。 “将军可是心有不满?” “是心有疑惑。” 陈玄礼松开按住剑柄的手,整个人的气势都颓然下去,喃喃道:“还不如当初留贵妃一命。” “留贵妃一命?” “至少,能消磨上皇的锐气。”陈玄礼声音低沉,“过刚易折,何况已经年老,却还硬要折腾。” “将军可知,若咱现在回头,凭着这句话就能定你一个死罪!” “是吗?” 陈玄礼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当初末将与太子密谋诛杀杨国忠及贵妃的时候,您已经知道了,却为何没有事先告知上皇呢?” 两人身侧落叶纷飞,高力士移开目光,看着一片片身不由己的枯叶被风卷动着吹向远方。 “你想如何?” 高力士问道。 “劝谏上皇,派兵驰援长安,击败魏王。” “帮助陛下,挥军奔袭长安,击败魏王。” 高力士面无表情,信手拈来飘过身旁的一只枯叶,随意捻碎。 “没得谈?” “臣子,就该做臣子的事。” 陈玄礼点点头,道:“那你可以进去告知上皇了。” 我,也可以死了。 “奴有时候不喜多嘴多舌,也请将军,不要另生心思。” 陈玄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离开了。 太平时候,长安奢华冠绝天下,但来了蜀地,这儿也算是个养老的清闲地方。 陈玄礼本应留在宫中值守,但他已经存了其他心思,再加上不满,径直离开了行宫。 “将军还没下定决心么?” 一个声音出现在他身后,陈玄礼头也不回地说: “上皇不可能停手的。” “不是让他停。” 那个声音来到他身侧,循声望去,是个面貌粗野的汉子,说话时,带有浓浓的江南口音。 “与其劝他不要坐观成败,不如...让他提前出兵。” “提前出兵...岂不是让魏王坐收好处?” “您糊涂。”大汉耐心解释道,“魏王兵锋甚急,说不定不过半月,就可攻破陕郡,兵临潼关; 到那时候,上皇大军恰好抵达长安,你说,他是会继续和陛下厮杀,还是...合兵一处,共平反贼呢?” “我想,上皇不至于连这点变通都做不到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上皇已经打定主意,不可能听我的话。” 陈玄礼有些烦躁,像是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而大汉轻轻吐出两个字,让他愣在原地。 大汉冷冷一笑,低声道: “兵谏。” 感谢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书友“”、书友“”的多张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感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明天会加更。 第二百一十八章 西征,北伐,南下,东进(四) 第221章 西征,北伐,南下,东进(四) 后世会如何评价这场战争呢? 临淮郡王自太原出兵,对外号称兵力五万,南下势头锐不可当,接连攻破三郡,进军路线极其清晰,就是要从太原一路直线打到关内。 陈留郡王放弃追击淮南节度使,率领神洛军渡过黄河,自淮南道西面一路攻入山南东道,前进百余里,兵临新野,行军路线也极为明显,同样是要一路打到关内的架势。 明面上,都说是遵从新帝的诏令,但稍有了解的人都明白,他们究竟是奉命于谁。 路旁不远处,是一片已经成熟的庄稼地,但却没有看到任何收庄稼的农户。 “知道大军到来的消息,兴许这儿的人已经提前逃了。” 薛嵩策马跟在魏王身后,看到他疑惑的目光,便主动解释了一句。 颜季明起初依旧疑惑,但很快就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乱世,有所谓饥荒、旱灾、水灾,同样,也有兵灾。 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 是这个年代的真实写照。 正规唐军的战斗力很强没错,但不代表军纪就很好,事实上,纵兵劫掠是一种较为高效的提高士气的手段。 颜季明很早就开始对军中的纪律做出严格要求,而从天雄军到神洛军,都是他打造和养起来的军队,军中中低层军官大多忠心于他,所以也就极好执行这样的要求。 他宁可平日里赏赐多给一些,但从来不肯放开纵兵劫掠的口子。 “传令下去,让将士们不要践踏这些庄稼。” “喏。” 沿着黄河向西,渐渐地就看到了陕郡的全貌,而颜季明也不再像是前几次匆匆忙忙的出入,得以用另一种心态看它。 薛嵩再次过来报告,几队哨骑很快就找到了躲进山里的百姓的踪迹,询问魏王要如何处置他们。 “处置?” 颜季明随意道:“让他们出来把庄稼收了,至于信不信,随他们去。” 已经是黄昏时分,大军在一处平坦地带扎营,附近有河流,能清楚看到还有些百姓在河边取水。 当他们看到同样过去取水的士卒时,吓得一哄而散,发觉这些如狼似虎的士卒并没有追他们时,才放下心,又偷偷摸摸靠拢过来。 薛嵩这次没有再立刻上报,也没下令驱逐,陕郡就这么点大,过万兵力的大军走在这里,踪迹几乎一目了然,根本不用担心再有人看到后去告密。 营门处,十几名青壮走过来,值守的士卒立刻把手按在刀柄上,冷冷看着他们。 “此处乃是大营,莫要擅闯,若再往前些,格杀勿论!” 青壮们面带惧色,露出身后的一名老者。 “诸位军爷,老夫有军情要事,想与大王细谈,烦请通报则个。” 老人步伐还算矫健,说话时声音正常,丝毫看不出来,竟已有耄耋之寿。 这可不是后世。 “小人,拜见大王!” “老人家快快请起。” 古代有一条不成文的准则,越老越精贵,如果说什么洛书河图、鱼绢狐鸣都是人造的“祥瑞”,那这种老人,则是实打实的“人瑞”。 颜季明语气平淡,观察着老人的神情, “晚间有军士前来告知大王王令,说是大王恩准我等乡人收粮,乞问大王,可确有此事?” 老者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 “多谢大王仁慈!” 老人很是激动,似乎又要下拜,颜季明挥挥手,这次没去搀扶。 “您老可还有其他的事吗?” “有。”老人看到颜季明淡定的样子不以为然,慢悠悠地说:“大王可知我等为何隐蔽在山中不敢出来?” “畏惧兵马过境罢了。” “是,也不是。” 老人耐心地回答道: “听闻朝中李相亲自坐镇陕郡,派人四处张贴檄文,言说魏军如何残暴,大王您喜噬婴孩,因此乡人畏惧,宁可弃了田地,也要逃到山中躲藏起来。” 又是他... 颜季明撇撇嘴,不过这种类似于战前对喷的环节也算正常,他早就发动手下开始对朝堂里大部分重臣从头到脚的喷了一遍又一遍。 当然了,天子是无害的,羸弱的,年轻的,被人操纵的。 奉上皇的诏令,也只是为了清剿天子身边的逆臣,然后按照正常而又正规的程序,将这个不受父命就擅自即位的天子暂且保护起来,等待上皇和新帝的指示。 在永王李璘之后,李亨开始不遗余力地对付他那些兄弟们,除去少部分可以信任的人之外,大部分宗室子弟,都被尽可能地剥夺了军权。 言归正传,颜季明看向老人,示意他自己斟茶,但对他接下来想说什么,完全没有兴趣。 “当然,在此之前,我等都听闻过大王贤名,艳羡河南之地...” 这就是屁话了。 河南虽然也开始迅速恢复和发展起来,但才遭受过浩大的战乱,又如何能被人“艳羡”。 看着反应始终平平淡淡的魏王,老人微微皱眉,觉得事情的发展不大对劲。 “而且,在大王到来之前,我等在黄河水中,发现了一只玄龟,背刻谶语,腹有真言...盛唐之世,日月当空,女主之后,为主三郎...... 老夫,恭贺大王得此祥瑞,愿领陕郡之民,请大王,称朕!” 噗! 颜季明一口白水差点没喷到老头身上。 ...... “禀告大王,左营某偏将发现路有枯木,忽然再生春意,此乃吉兆!” “大王,末将昨夜于林中射猎,与众将士听得林中狐鸣作人言,曰大魏当兴...” “大王大王,黄河水前日溃堤,露出金玉之印,刻有受命于天字样,经由长者查看县志,应当是始皇之国玺也!” 我尼玛... 看着那一脸殷勤的蠢货,颜季明额头冒出几根青筋。 这国玺真不真我能不知道吗? 你猜真的在谁手上? 自那老者之后,接下来也不知道是走漏了什么风声,自以为揣摩到上意的丘八们,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般地捣鼓出各种祥瑞。 而随着魏军攻势凌厉,直接攻陷了三个县之后,这样的举动就越发多起来。 神洛军除了征战之外,就是待在大营中,偶尔出去打打猎,又没有营妓之类的供他们解闷,闲得蛋疼的丘八们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偷偷商量各种办法。 颜季明估计再纵容几天,八成得在早上睡得模模糊糊的时候就被薛嵩拉出去,被披上一身黄袍,便召集众将,当众臭骂了一顿。 “奸佞环集京中,少帝得国不正,新帝孤立无援,上皇逗留蜀地;大唐之时局板荡,唯赖尔等将士,当好自为之,报效朝廷恩宠!” 魏王站起身,喝道:“本王提仁义之师,去长安只为求公平,悖逆之言,切莫再议!” 第二百一十九章 北伐 第222章 北伐 李泌第一次清楚认识到,在强军悍卒之前,计谋或许有用,但那也是建立在双方实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 古来以少胜多的战役为何都很出名? 因为以多胜少才是正常情况。 而大唐,竟然也有一天会沦为实力较弱的一方。 摆在面前的几封信件和战报,里面没有一句话是能让他稍微高兴些的。 他本来已经在两座城之间做好了布置,自领数千兵马居后驰援,本来是毫无破绽的掎角之势,无论魏军从哪进攻,都会碰到一块难啃的骨头。 魏军抵达第二日,对着北边城池猛攻,任凭后者派人求援。等南边城池和李泌的援军到达后,反倒是立刻被魏军包围起来。 李泌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魏军包围北城做出猛攻的姿态,但真正目的却是自己和南城的援军。 何况他手下的兵马根本比不上凶悍的魏军,于是一战击溃,顺理成章地连失三城。 到这时候,他才开始审视自己近来开始接连出错的决策。 但...这时候已经没有后撤的余地了。 关内正在集结兵力,潼关那边的兵马也已经到位,开始固防,自己在这边多拖延一日,后方就能多一日准备的时间。 只要大唐能存续,那么,就算是把陕郡打烂,也无所谓了。 聪明人开始钻牛角尖的时候,往往会变得更极端。 李泌不再试图去证明什么,只顾着督军死守剩下的几座城池,甚至有时候都不在乎身边是否有士卒保护,故意孤身来往。 但,他没有碰到任何刺杀。 对于朝堂诸多重臣的诽谤和污蔑越来越多,引得底下将士和百姓都开始议论纷纷。 但对于他李泌而言,这样的言论却是半点都没有。 朝堂那边依旧信任他,底下将士大多疲惫,但看到李泌的时候都士气高昂,仍然信服他的命令;如果抛开几乎是一面倒的战局,眼下的情况几乎是为将者最理想的局面。 颜季明根本就是故意营造出了这个局面。 他,就是要光明正大的碾死自己。 “报!” “说。” “山南来报,封常清率军乘船,绕过淮安郡,逆汉水而上,率军奔袭上庸,山南节度鲁炅弃军而逃,下落不知。 山南失陷城池,尚未可知数目。” 李泌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这意味着自己南面随时可能出现一支数量庞大的兵马。 如今,陕郡所剩城池,只剩下桃林县和湖城,身后和潼关之间虽然也有些城池,但都是弘农、朱阳之类的小县城,算是无险可守了。 “传令下去...” “召集全军,连带着之前退下来的溃卒、和湖城的守军,将他们...全部召集到桃林。” 副将一怔,抬头看向他。 李泌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时,眼里尽是坚毅。 “照我说的去做。” “喏!” ...... 李晟回到私宅的时候,婢女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 “您脸上为何有伤?” “刚才在街上被砸了。”他摇摇头,“替我去打盆水来洗洗。” “是。” 李晟没进去,在门口坐下,捂住脸,深吸一口气。 刚才从宫中出来的时候,马车在沿路被人砸进来几块石子,与此同时,还有“狗男女”之类骂声传来。 联想到最近听到的那点消息,李晟实在忍不住心里的愤怒。 究竟是谁, 居然造谣他与皇后私通! 这种罪名他如何担待的起! 而且,天子破格提拔重用他的举动,也被人恶意解读成枕边风的效果。 他甚至都没看到过皇后! 京中其他人的流言其实传的更多,但李晟还是觉得,自己这个最要命。 自己,在京中毫无根基。 也如同谣言里所说,自己现在的兵权、官职、甚至是这处私宅,全都是由天子赐予。 所以在这种愤怒底下,还隐藏着一些恐惧。 陛下,不会相信吧? “郎君,洗脸的水。” 婢女温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了她一眼,僵硬的点点头,挥挥手让她离开。 水面上,倒映着他的脸庞,脸颊处有一块伤口,还在流血,除此之外,面庞显得憔悴,眼里带有清楚的不安。 一个月前,他还意气风发,但随着魏军开始进攻,一种预感开始充斥他的内心。 做将军的,最重要的就是能赢,其次得是做人,后者有时候甚至比前者还要重要。 但在这种情况下,他甚至极为大胆地向天子请求更多的兵权。 魏军分三路猛攻,自己手中才五千神策军,这点兵力,够干点什么? 宿卫长安? 但京中流言四起,天子不因此怪罪他,已经是圣恩极重,他这样做,倒像是得寸进尺一般。 郭子仪已经率军前往潼关就算是有流言,天子也得继续信任他;张镐起初还好,但很快被流言气的卧病不起,原本能帮李晟说说话的两人,现在全都不在朝中。 而剩下的那班大臣,其中许多人这时候竟然还在考虑争权夺势。 同时,当一则消息传来的时候,朝中的这种分歧就显得更为明显。 上皇自蜀地下诏,尽起剑南、山南两道之兵,号称驰援长安,浩浩荡荡地自蜀道开始进军。 蜀道路远,就算是进军,估计到达长安也得是几个月后的事,但这般声势浩大,难免会让人联想到魏王之前对外发出的檄文。 奉上皇密旨,拥立永王... 所以,如果魏王没作假的话,上皇根本就不可能是来驰援长安的。 就算魏王说的是假话,之前李亨在灵武即位,本就是匆匆所为,虽然也得到了众将士的认可,但归根结底,他是在玄宗还没死也没承认他的情况下称帝,于礼法不合。 陈玄礼身披甲胄,策马前进,身旁一同跟随的中年人名叫崔圆,益郡人,八世祖名为崔亮,是清河人。 崔圆年少家贫,一路走到今日,其中经营和辛苦都是有的。 安禄山叛乱时,崔圆任剑南节度副使,早就得到了杨国忠的暗示,积极修缮武备,但随着马嵬坡之乱发生,杨国忠被杀,崔圆在蜀地迎驾,被加封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所谓的宰相,同时兼任剑南节度使。 因为历史走向已经不同,本应前往长安的崔圆,仍旧留在了蜀地。 他看着陈玄礼,没有掩饰眼里的讥讽。 “上皇其实还没清楚的一件事就是,”陈玄礼淡淡道,“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连自己京城都能抛弃的人,可以共富贵。 剑南、山南剩余之兵虽然尽起,而忠心上皇者却是寥寥,各有心思者极多,怕是也有人早就与魏王私下往来。 而且,倘若南诏在此刻忽然作乱却又待如何应对?” “将军忧心的事好多。”崔圆挑挑眉头,笑道:“在下虽为节度,也未必如将军这般操心国事,实在自惭形秽的很。” 听得出其中的讥讽,但陈玄礼已经不在乎了。 自己前些日子做的那一出,算是亲手把刀刃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无论何时,只需要他念头一动,自己就可以死了。 “国家至此,危矣,若有灾祸,当自我身始。” 崔圆哂笑一声,冷冷道:“现在无论如何,上皇已经出兵,等他到长安,这天下便会更乱,到那时候,看到将士捐躯赴死,看到黎庶肝脑涂地,不知道你又该怎么想。” 陈玄礼沉默不语。 感谢书友“盛秽土”、书友“大德鲁伊xd”的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感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明日再更。 第二百二十章 西征 第223章 西征 当投石车的弦绷紧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但站在它后面的士卒显得泰然自若,在装好石块后,便等着上官的号令。 巨石轰击着城墙,崩碎的石块打的守卒头破血流, 后续的兵卒很快就被拉上城头,到处都是人的喊声,弓箭手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形,站在城头胡乱放箭——负责下令的人刚才被砸死了。 就算是这样,箭雨也给前行的步卒军阵造成了些伤亡。 等他们再靠近一些的时候,魏军阵中的投石车也不敢放了,再放就极容易砸到自己人头上,薛嵩在前头指挥,史思明坐在营帐里和魏王商量事情。 他的儿子史朝义侍立在一旁,论年龄肯定比魏王要大,但还是得装孙子伺候着两人,史思明对自己这个懦弱的儿子并不满意,从言语中就可窥见他的态度。 “李泌在桃林集结重兵,城中守军约有六千余人,存粮应该还算充足,若我军强攻,难免会有更多的伤亡。” 颜季明拿起茶杯想喝口茶,没注意茶杯滚烫,差点失手打翻,史思明当即看向儿子,喝道:“不长眼的混账,要你在这假伺候,还不赶紧滚出去!” “无妨,”颜季明摆摆手,笑道:“史将军,烦你替我去薛嵩那儿,瞧瞧那儿情形如何了。” “喏!” 史朝义脸上的神情在听到颜季明的话后稍有好转,他没看自己的父亲,施礼后便离开了。 “此子怯懦,甚不似我,也不知他若不在我身旁,又会如何受人欺侮。” 史思明叹了口气,道:“倒是教大王见笑了。” 颜季明不打算多管他的家事,随意敷衍几句,继续低头看着地图。 “他把存粮都搬入城中,除非绕过,要不然只能想办法硬啃。” 刚才投石车的声音即使在营帐里都能听到,但实际杀伤力有限,最大的问题就是射程和精准度。 古代投石车通常称作炮车。 射程一般,精准度较低,唯一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巨石飞向城头的时候,很容易给对方的士气造成沉重打击。 城头硬吃了几轮落石,此刻等炮车停下,除了开始还击的弓箭手,其余士卒则开始朝城墙下投掷瓦罐。 瓦罐砸到地上啪的碎开,粘稠的液体四散溅落,而此刻,云梯攻城车之类的器械已经抵达城墙;随着城头再度扔下大量的火把,火焰轰然而起,吞噬着攀附在云梯上的士卒。 薛嵩缓缓坐回到椅子上,遥遥看着自家士卒像是下饺子一般从城墙上不断掉落下来。 他却并不是特别着急的样子,喊过副将吩咐了几句,不久后,攻打城墙的士卒开始向后退却,将攻城器械直接扔在了城墙下不管。 李泌登城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长安派来的监军宦官站在他身侧,立刻祝贺道:“先生神机妙算,魏军虽众,到您手里亦不过是开水烫蝼蚁——死绝户咯。” “不可如此大意。” 李泌淡淡说了一句,心里越发疑惑。 魏军看似来势汹汹,攻城时候似乎也挺卖力,但实际上,倘若架住四面城门疯狂攻打,就算是城中有六千守卒,在惨重伤亡下,失守也是迟早的事。 他在等什么? ...... 定都关中的诸多好处,在前面就已经说过;关中三面环山,昔日秦时,北方的萧关,西方的大散关,南方的武关,和东方的函谷关,号称秦之四塞。 继而到了大唐时,在周围崇山峻岭上增筑潼关,关中周围有超过五个关隘的保护,堪称固若金汤。 因此潼关一失,上皇便着急跑路了,若再不走,便是等着被人瓮中捉鳖了。 李光弼听到哨骑的汇报后,面色平静,让人猜不出想法。 崔乾佑看了一眼众将,起身道:“末将请命,愿自率军往攻安邑。” 安邑是桃林北面的最后一座城池,一旦攻下此处,桃林就会彻底孤立无援,而这也意味着李光弼真的率军硬生生打穿了一条道路。 桀骜如崔乾佑等人,也是认可了李光弼的本事,按下了其他心思,不得不伏低做小。 过了安邑,再南面便是风陵关,越往南走,山川沟壑就明显多了起来,大军前进的速度也不得不迟缓下来。 “不用攻打,把消息放出去就好。” “啊?” 崔乾佑一愣,其余众将也有些疑惑,但李光弼军中威严极深,就算是无法理解,但也不敢继续追问下去。 数万天雄军与桃林仅有一城之隔,李光弼下令大军就此驻扎,停止了继续前进,任凭魏王在桃林那边打得火热,倒是像坐山观虎斗。 与此同时,封常清兵至秦岭,同样是主动下令驻军,甚至是任凭唐军开城门收拢溃卒和流民。 一时间,魏王最足以为恃的两支强军,全都持观望姿态,按兵不动。 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消息传的飞快,当上皇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十月末。 天气越发寒冷,上皇已然露出老迈之态,由高力士搀扶着走下御辇,旁边小宦官立刻奉上名贵皮毛缝制的大氅,由高力士亲手替他披上。 “圣人,军中猎了獐子,用膳时可要...” 上皇摇摇头,脸上有些腻烦。 “肉甚腥腻,朕也懒得再用,吩咐备些粳米粥吧,吃些清淡的。” “是。” 高力士传达吩咐的时候,小宦官面露难色:“好粳米已经无了,路上带着的上等粳米本就不多,总不能让圣人吃下等的吧?” “那就先用下等的做,多放些好料便可。” “可是,这些粳米都是给随行的诸位贵人用的,倘若他们再要,却又是无了,奴这又得如何交代?” “那就换其他的吃,这么多粮食,难道一口粳米都要跟圣人抢?” 高力士才说完话就觉得不对劲,便赶紧打发小宦官去做事了,自己顶着风,连打了几个喷嚏。 应许是受了些风寒,他怕到时候再打喷嚏冲撞到上皇,赶紧站外面把鼻涕都弄干净,才慢慢往回走。 “世虽三分当逆势,兵出蜀道真卧龙, 双手无堪将天补,残阳满江血如虹,” 听到淡淡的吟哦声,高力士赶忙走去,笑道:“圣人此诗大有风骨,奴来替您记下。” “游戏之语,记下来也是贻笑后人。” 上皇负手而立,叹息了一声。 “这天下崩殂,奸邪当道,又如何能再将其补全。” “陛下保重龙体,时日还长着哩,有陛下在,定能扫清群丑,荡平海内!” “你这奴才倒是会说话。” 上皇难掩眼里的得意,随口问道:“去问问崔圆,还有几日能到子午关。” 子午关在京畿道最南面,过了此处,便能顺利入长安了。 “回陛下的话,奴恰巧已经问过,崔节度说,约莫再有两日。” 第二百二十一章 南下 第224章 南下 宫中的午膳极清淡,李亨越发没有胃口,但还是逼着自己慢慢吃。 城中缺粮的情况相当严重,虽然说再怎么缺也缺不到他头上,但李亨还是选择珍惜这口粮食。 皇后同样是这般清淡吃食,和李亨两日不曾见面了,就是因为城中的流言。 早朝的时候,能明显看出李晟的畏惧,从不久前的意气风发,直接到现在唯唯诺诺,李亨气的简直想笑,他知道这个年轻将军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但无论如何都得装出这幅样子。 臣有罪, 臣是错的, 臣绝对是忠于陛下的。 问题是,你是朕钦点的将军,你应该整日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路,作甚摆出这幅鸟样! 整日这般苦着脸,士卒看了谁不寒心? 上官都这般整日愁眉苦脸,谁还有信心能战胜魏军? 李亨虽然气愤,但总不能当众说我听到你跟我老婆的流言了,我放心你,你别瞎琢磨。 能这么说吗? “真是个混账!” 李亨夹起一片菜,神情越发恼火,心里越想越气。 旁边李辅国也看不懂陛下对着一盘菜怒目横眉什么,赶紧低声吩咐了几句,过了片刻,宫女们又上了一盆煮肉。 李亨有些莫名其妙,李辅国一看到他的样子就清楚自己八成是理会错了,正冒冷汗的时候,好在外面有人通报,张镐求见。 气病了好几日的张镐,再出现时已经是面容枯槁。 “还请张公切莫过多忧虑,保重好身子,才能...” 张镐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李亨哭诉了几句,才徐徐道出来意。 “事不济矣,臣听闻,有大臣已经偷偷将家小送出城了。” “什么?” 李亨勃然大怒。 “朕也不曾亏待过他们......” “不光是他们,城中许多百姓,畏惧兵灾,也都逃了许多,就连守城的将士......唉...” 张镐摇摇头,“陛下,若非臣一力护持,怕是朝中纲常早已崩塌。” “朕,知你辛劳。” “所以,臣想跟陛下说另一件事,还望陛下,恕罪。” 李亨沉吟了片刻,微微颔首道:“张公忧心国事,朕知你忠诚,有事便速道来吧。” “陛下可知上皇已从蜀地起兵消息?” 话一出口,李亨的神色就阴冷了下来。 “卿意下如何?” “以老臣愚见...上皇此次,来者不善呐。” 听到这话,李亨的神色却缓和了许多,怨恨地说:“朕对上皇何等容忍,一次次忍让,却换的他越发得寸进尺! 朕,是天子! 既然他不想让朕做,这位置,还给他又何妨!” “不,陛下乃是天命所归,何况天子圣明,天下皆知,陛下若执意让了,才会让天下万民寒心呐!” 李亨沉默了片刻,“可是,上皇得剑南、山南两地之兵,进而北上,朕几乎四面受敌,又如何能再拿出兵马,与他...” “无需太多。” 张镐跪在地上,沉声道:“臣愿领五千军,往镇关隘,隔绝上皇兵锋,庶可免得同室操戈,贻笑于天下。” 把上皇堵死在关口外面,避战不出,这样一来就免了父子交兵,就算是上皇强要进攻,也是他不仁在前。 毕竟,似乎也没有失了帝位丢了脸上还能再复辟登基的皇帝。 “此计甚善,就依你说的去做吧。” “臣告退。” 张镐神色恢复了平静,施礼后便走了。 李亨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问他有谁都把家眷送出城了,他站起身,在殿内走了几步,始终觉得心烦意乱。 殿外有几名侍立着的宦官,李亨随意指了指其中一人。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的话,奴贱姓程,名元振。” “倒像是个有点才学的。” “陛下果真慧眼识人,奴却是读过点书,但才学愧不敢当。” “朕问你,你觉得,当今长安里,谁最忠心朕?” “额...”程元振有些不敢回答,片刻后,才迟疑着说:“应当是...李先生吧。” “李先生...李泌?” “是。如今长安里诸臣子皆有流言蜚语,就算大半是假,怕也不是空穴来风......” 程元振小心敲着李亨的脸色,到这时候就不敢往下说了,李亨冷哼一声:“继续说。” “而...李先生,他也无甚亲眷在长安,无牵无挂,却能领着一班将士,死守在潼关外,虽是...屡战屡败,丢城弃寨,但...他这份心意,也是... 而且,唯独李先生没有半点风言风语,但凡是知道他的,都敬佩其为人,赞一声...国士无双...” “够了!” 程元振立刻跪下,不停地磕头。 “奴死罪,死罪!” “起来。” 李亨盯着他的眼睛,狞声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啊?没有啊,没有人教奴啊!” 程元振脸上害怕不似作假,李亨看了他片刻,将目光移开。 “罢了。” 秋雨来的急,将一片片枫叶拍打到地上,像是发暗的血迹。 雨幕中的城池,显得静谧如画。 一队骑兵策马向前,马蹄踏出一朵朵水花,很快就到了城门前。 “开关!” 为首者嘶吼道。 “我等,乃是奉上皇,驰援长安者!” 城头很快就传来了声音,隔着一层雨幕,遥远的好像是从天边传来。 “奉陛下之命,不准蜀地兵马入关!着尔立刻回师,否则,视为叛逆!” 城下没有了回答的声音。 喊话的校尉看了一眼站在身侧的人,有些紧张道:“张公,您......” 张镐微微摇头,死死盯着城下。 雨幕摇动,远处天边滚落出雷声,乌云蔽空,隐隐有龙形。 队伍里的一人摘下斗笠,苍老的面孔看向城头,眼里倒映着雷光。 “大唐天子在此!” “荒唐...”校尉愣了片刻,打算骂回去,但却听到身旁张镐的声音。 “开城门,恭迎...陛下!” “为何!” 校尉真正的发怒了,他知道张镐为人刚正,所以钦佩,但张镐此举,却是直接背叛了天子! “小人身份低贱,自知比不得您,但至少,也知道报国!烦请张公,说说为何!” “报国...” 张镐闭上眼睛,喃喃道:“若是教魏王入关,便是改朝换代了。” “让上皇重得位置,既可免去内乱之祸,而且,至少大唐还是大唐,至少,这天下,还是李唐!” 他睁开眼睛,缓缓站起身,虽然已经是老朽,但身上的那股子气势,一点点压垮了校尉的怒意。 “为国,谁又不是为国。 老夫只希望,日后青史写到这一段的时候,宁可骂我的话多一些,也要,让这大唐再多写出两页纸来!” “开城门!” 陡然惊雷一声,照亮了关内千里。 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抬起头,木讷地看了看,又蜷缩在一起。 感谢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书友“最后的蓝咖啡”的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东进! 第225章 东进! 人总是会有这样一种心理,一旦在某件事上投入过多,他们就很难把这件事轻松抛到脑后。 譬如赌博。 输多少赢多少,全身心都放在那些筹码上,到最后什么都不顾了,将筹码甚至是自己的命都推出去,就只是想赢而已。 桃林坚守了下来,艰难打退了一次次攻到城头的魏军,在李泌眼里,情形似乎已经有所好转,而且从北面和南面送信人的口中,他得知了被魏王倚重的两支军队全部停下的消息。 魏军起内讧了? 之前几乎濒临绝境的时候,李泌要求自己尽可能地乐观,就算是下一刻就可能被攻进城的魏卒砍死,他也要坚信自己能守住这座城。 但现在,谨慎占了上风。 他才不信李光弼和封常清会就这样轻易的背叛。 魏军已经连续两日没有攻城了,李泌决定冒一次险,将信使和战马从城头用绳子吊下去,让他们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长安。 自己虽然不信,但朝中肯定会有蠢货劝说陛下,让他想办法花代价招揽这两人,甚至,是把两人和其手下的军队放入潼关。 李泌从不怀疑蠢货的破坏力,因为李亨实际上跟蠢货也没太大区别。 天子带头犯蠢,底下人再聪明也带不动。 苍凉的鼓声响起,迎风招展的黑色旌旗下,无数甲士组成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军阵,开始朝着城墙进发。 “报!魏军攻城!” “竖盾!” 撕心裂肺的吼声中,是用血总结出的代价。 魏军中不乏神箭手,几阵箭雨就能让城头伤亡惨重,而城头竖起的所谓盾牌,甚至还有拆卸下来的大木门。 唐军蜷缩在城墙后,能开弓还击的弓箭手已经死了大半,剩下的人被重新组织起来,等着魏军快要靠近城墙时才能在上官的命令下开始放箭。 这是为了尽可能地减少伤亡。 至今日为止,魏王似乎越来越着急,频频发起攻势,每当发觉城池防守太过坚固时,又总是丢下一地尸首,狼狈撤退。 这也是城头守卒越来越能坚持下去的原因。 虽然伤亡惨重,但魏军的死伤也是肉眼可见,在他们的注视下,原本耀武扬威的魏军,被一次次打的丢盔弃甲而逃。 还有什么,是比这更能鼓舞人心的? 陕郡本地的守军本就不多,李泌后续又征募商贾、流民、佃户为卒,这些人或许还算忠心,但没受过训练,战斗力真的是极低。 李泌都没奢望过,自己带着这班虾兵蟹将居然能坚守到今日。 “难道...真的是他气数已尽?”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魏军已经如之前数次一样抵达了城墙前。 “不对...” 他忽然皱起眉头,察觉到了一丝怪异。 这些甲士的气势,不对劲! ...... “前营已经遵照王令,开始攻城。” 薛嵩走入营帐的时候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许久不见的崔乾佑抬起头,对他一笑,其中当然不可能有任何温情,而是充满了挑衅。 魏军中的重要将领们的成分分别是唐降将、叛军降将以及部分被魏王一路提拔上来的将军。 后者就算出身不高,但若是没有本事,也不可能被魏王重用,马燧便是其中的代表。 而叛军降将的代表就没有明确的人选了,因为他们之中若是硬要分出什么第一,彼此之间一定会把狗脑子都打出来。 简而言之,就是谁也不服谁。 薛嵩是魏王的心腹,崔乾佑知道,所以才只是笑一笑,当田承嗣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时候,崔乾佑愉快地问候了一句“狗噙出来的老货”。 田承嗣本来满面春风,骤然被骂一句,脸色当即阴沉了许多。 魏王咳嗽一声,制止了他们继续吵闹下去。 “早些时候,城中放出几名信使,骑马向着潼关那边跑了。” “李泌果然松懈了。” 颜季明微微颔首。 李泌那边征发新卒,他这边把已经攻陷城池的降卒重新编制起来,发给兵甲,驱使他们去攻城。 后者战斗力实际上跟城头那些没两样,披甲率可能会高一些,但要害中箭或是沾染到城头抛下的火油时一样会死。 魏军? 一帮子伪军罢了。 李泌还真以为自己行了。 “昨夜,关内细作连夜来报。” 颜季明看向众将,当他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止住了脸上的表情,认真听着。 “李隆基已挥军入关内,中书侍郎张镐开关纳降,长安那边得知消息后,连夜尽起大军,遣李晟、王思礼、白孝德等将,聚集兵力与之交战。” “他们内讧了。” 众将仿佛猜到了他下一步要说什么,各自眼里都有些跃跃欲试。 “唐军在关内混战,潼关这边,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有任何援军,所以...” 颜季明挥挥手,身后立刻有士卒将地图拿出,铺开放在众人面前。 “我军应当立刻攻下桃林,启程前往潼关,用最短的时日,攻陷潼关!” “烦请诸位,” 颜季明敲了敲桌子,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自己身上。 “助本王入关!” 李光弼策马来到山坡上,凝视着远处的关城。 风陵关虽说不甚宏伟,但也是一道较为重要的关隘。 最重要的是,一旦此处失守,潼关北面就会立刻受到兵锋威胁。 清风拂过他的脸颊,雪白的鬓发随风飘动,叙说着他最近两年所经历的风霜。 但就算是过去数十年,也抵不上最近两年过的精彩。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吗? 真正有本事的,就算是平日里按捺着性子,但碰到真正的大战,他甚至会觉得,有些感激。 如同一头,被放出了牢笼的猛虎。 笼子里不缺肉食,但它真正喜欢的,是那种血流成河的感觉。 “传令下去。” 当他的声音响起时,仿佛那微微吹动的风声,也在此刻静止。 “一日之内,攻破风陵。” 风势陡然变大,黑色旌旗高高扬起,旗帜下,封常清策马走出,目光深邃,看向远处的一座雄关。 蓝田关。 之前李隆基进入的关隘是子午关,虽说关中方圆四处名关至少有五座,但一些规模较小的关城,才是真正组成关中固若金汤的防御的一部分。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标放在这些小的关口上。 至少,在攻城时,不会碰到潼关那种天然就能让进攻方绝望的守方优势。 “传令下去。” 两名副将立刻躬身候令。 “传,魏王的令。” “一日之内,攻下蓝田。” 第二百二十三章 加身 第226章 加身 自明朝时有个说法,说是二龙不可相见,这显然是封建迷信的产物。 但当李亨和李隆基还没碰面的时候,收到他们命令的两支唐军,就已经开始残酷的厮杀。 昔日,李隆基的宠妃武惠妃为了除去太子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 她诈称宫中有贼,派人召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兄弟入宫,后者信以为真,入宫时身披甲胄,甚至还带了数量不少的甲士。 随后得知消息的李隆基,无论是信还不信,以他的多疑和心性,自然是不可能容忍三个儿子再活下去。 一道旨意,一个太子,两个亲王,被杀之前先都被废为庶人,紧接着就被处死,简单的就像是杀三只鸡。 李隆基在轻松杀了自己三个儿子的那一日,或许永远也不会想到,在今天,当自己决定动手除掉一个儿子的时候,后者居然已经有了反抗之力。 李晟表现出了王思礼等老将都没有的恐怖能力,就算只掌五千军,他连续击溃了三支数千人的蜀军,但自身也兵力受损,被李亨派人三次加封。 而随着战果不断扩大,李隆基又惊又怒地发现,自己对军中的掌控力度正在不断消失,如若不是长安这边已经出了不少内奸,频频给“上皇”传递消息,后者早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归根结底,一个曾经弃京城而逃的上皇,谁还会真心奉他为天子? 失了体面, 为何还强要体面? 这贞节牌坊就算立起来了,谁又会信呢? “拿下他!” 大营内,李隆基坐着,苍老的面孔里满是愤怒,周围士卒答应一声,将陈玄礼按在地上。 “你之前以兵锋威胁朕,说是若不再进长安,便会为贼所趁,可恨朕竟信了你的言语,以至于今日和吾儿兵戎相见!” 陈玄礼没有回答,但目光平静,这无疑更激怒了李隆基。 他喘了口气,高力士连忙轻轻拍着他的背。 “杀了他。” 从他咬紧的牙关里,迸出毫不掩饰的杀意,陈玄礼嗫嚅了一下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对着他下跪叩拜后,便被士卒拖出去了。 片刻后,士卒重新走进来,跪下,手里高捧起着什么。 陈玄礼的首级,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李隆基愣了片刻,像是意识到自己刚才下了什么令,整个人的精气神瞬间就萎靡了下去。 他瘫在软榻上,高力士连忙挥挥手,示意将首级带出,士卒领喏,捧着首级离开,身后一步一处溅落的鲜血。 “朕...朕是...” 他嘴唇哆嗦着,过了半天后,才轻声问道:“张镐何在?” “老臣在此。” 张镐就在帐中,看到陈玄礼被杀的时候痛苦的闭上眼睛,此刻走出来,对着李隆基跪下。 “长安军已至何处?” “长安军昨日已经撤回去了。” “是吗?” 他叹息一声。 “下令,让崔圆督军,继续往前...攻打。” ...... 魏军开始成群结队的离开城墙,朝着下方前进。 他们攻势的凶猛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李泌意识到前些日子不过是小打小闹,今天拉上来的才是魏军中的正规军。 开战,就是碾压性的溃败。 城门轰然倒塌,攻城车的一角露出,士卒们立刻把绳子一段绑在攻城车上,另一头鞭打着几匹战马,用最快的速度挪开了攻城车。 三面城门全部失守,魏军如潮水般涌入,李泌静坐在官衙内,没有搭理焦急劝说他逃离的家仆。 逃又能逃到哪去? 山里吗? 一辈子隐居不出,或许还能留条活命下来。 忽然想起那个吕道人临走时说的五年后再见的约定,李泌顿了顿,眼里浮现出一丝挣扎。 他把全部兵力和粮草都集中到桃林,就是为了不给自己留退路。 为了最后一刻,能潇潇洒洒的去死。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外面开始响起惨叫声,家仆的声音清楚传入。 “魏军,魏军...啊...” 他长叹一声,拔剑横在脖颈间。 这一次,李泌没有手软。 “大王,李泌已经自尽!” 颜季明看了一眼从里面里面淌出的鲜血,摇摇头。 “不,他不在这。” “传令下去,李泌弃城而逃,不知去向,但凡能捉到他的人,赏千金,封侯。” 那名牙军士卒还傻乎乎地没有反应过来,魏王就已经向外走去。 薛嵩有些唏嘘地看着那具尸首,转头看见史思明,后者笑了笑。 “攻下桃林后,便是潼关了。” “嗯。” 薛嵩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眯起眼睛等他下一句话。 “近日来,军中的那些事都瞧见了吧?” “您具体指的是...” “篝火狐鸣、玉书石符...” “哦哦哦...” 薛嵩恍然大悟,但随即就警惕道:“您这是,要拉着我...一起?” “不是。” 史思明指了指还在屋内坐着的李泌,意有所指道:“太过尽心,最后,可能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不是吗?” 薛嵩皱眉不语。 “我倒是觉得,现在用不着太急,大王前些日子的那顿骂,也不像是作假;你我其实出身一样,理应更亲近些,所以,怕你被人说动,又...” “末将虽然愚钝,但至少还有自己的主张。” 薛嵩摇摇头,“至于说劝进一事,如今还在外头,不如等回到洛阳,再行商议。” “我意也是这般。” 史思明微微颔首,又闲谈了几句,随即也告辞离去。 士卒把李泌的尸身搬出来的时候,薛嵩看了他一眼,心里还在奇怪史思明的话。 这潼关还没打下来呢,大家伙就急着要把这事敲定,难免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味。 太急躁了。 他摇摇头。 桃林县里的百姓恐惧地跪伏在街旁,抬起头时,面有饥色。 一个小女孩跪在父亲身旁,尽管已经得到父亲严厉的警告,但孩童的好奇,让她忍不住抬起头。 那些高大威武的骑兵,骑着战马,列队经过她的面前,因为满条街只有她一个人抬头,所以就显得格外突出。 当战马在她身前停下的时候,她感觉到父亲的身子在颤抖。 “你不要命了!快跪下!” 颜季明下了马,站在小女孩身前,迎着她好奇的注视,觉得这孩子有趣,便拍拍她的头。 “你吃饭了吗?” 小女孩犹豫了好一会儿,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耶耶没吃,我也没吃,家里的粮都被那些军爷抢走了......” “让所有人都站起来吧,不用跪了,分出军粮,设置粥棚,组织百姓排队吃饭。” 魏王有些疲惫地挥挥手,身后立刻有士卒开始传递命令。 他对着小女孩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开,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以后,还要打仗吗?” 颜季明脚步停住。 “这儿已经太平了。” 他顿了顿,回答道:“至少现在是。” 攻入陕郡的时候,魏军并不宽容,虽然有严明的军纪约束,但他们总是要有一个发泄的地方。 城池守军总是有抵抗到底的,所以被他们拿来用作杀鸡儆猴。 魏军攻入城时表现出的那种残暴嗜杀的样子,还是深深印在了前面几座城池百姓和降卒的心底。 这才是魏军的本来面貌。 但至少在今天,放下武器的士卒们,在吃饱了饭后,看着排队领粥的百姓们,这一幕也触动到了他们心底的柔软,开始思念起亲人。 正常人不会一直让自己处于麻木不仁的状态,总是会找些其他事转移注意力。 史思明谢绝了同僚的邀请,转头走进城里的一处宅邸内。 攻进城的是魏军,他是将军,至少能挑选一处没人的宅邸休息一晚。 而当他走进来的时候,田承嗣正站在庭院里,有些纳罕地看着他。 “你居然敢牵头干这事?” “别废话。” 他回答道。 “就一个晚上,赶紧操练好,明日一早就要用上了。” 正说话的时候,儿子史朝义从里面走出来。 “东西都弄好了?” “好了。” 史朝义点点头,父亲长久以来对他都十分严厉,但今日,他居然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笑容。 来的人不止田承嗣一个。 大堂内,站了十几名将领,都是实实在在有兵权在手的。 大堂中间,摆了一张太师椅。 “都来齐了?” “是。” 史思明点点头,“那就开始吧”。 崔乾佑从堂后走出,手里捧着一件黄袍,将它披在太师椅上,然后立刻走到史思明身后。 史思明带着身后十几个人,对着那张太师椅跪下,异口同声地喊道: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天命 第227章 天命 魏军同时攻下一城两关,消息震动天下,河东和山南两道都有数个郡县直接遣使送来降表。 魏王,至此仿佛已经是天命所归。 而关内却依旧在鏖战。 早朝,百官山呼万岁后,几乎便无人说话。 大家都清楚,一旦开口,议题只有一个。 打,还是迎。 打是不孝,子以军弑父。 迎是不忠,当今天子算是他们拥立和承认的,没道理再让上皇回来坐这个位置。 这话可不好接。 李亨看着一言不发的群臣,脸色差到了极点。 他忽然抬手捂住嘴,拿开时,掌心里赫然有一抹暗红。 “陛下...” 李辅国也看到了,吓得连忙要过来搀扶,被李亨轻轻退开。 朕, 今日就坐在这。 朕只是好奇,大唐养了你们这班朱紫朝服的衣冠禽兽,养了这么多年,究竟能不能换来你们开口! 张镐走了,而理应亲近上皇的房琯等人,竟还是留在朝中。 他环顾四周,眼里露出几分悲切。 朝堂上,还是第一次出现这般和谐的景象。 李亨看过来的时候,所有人的头都更低了一些,目光竟是直接将房琯略去。 他愣住了。 估计,陛下早就不指望自己了。 “臣房琯,有事启奏。” 李亨冷漠地看向他,没有说话。 房琯迎着周围同僚疑惑和惊讶的目光,走出列,跪下的时候,感觉浑身都在颤抖。 “臣在说话之前,向陛下请死,无论听与不听,臣皆有死罪。” “呵...”李亨眼里多出了一丝疑惑,他冷笑一声。 “卿何罪之有?” “昔日安贼起兵,上皇畏惧,弃京而奔逃,臣为朝臣,不可导君为正,使朝廷大失人望,此死罪之一也!” “臣自负轻狂,辜负陛下厚望,使得四万铁甲埋骨陈涛斜,上愧对陛下,下愧对将士,除一身之死无以为报,此死罪之二也!” “臣劝陛下切莫再过忧虑,速速起兵迎击,而以子攻父,虽是为了大唐存亡,终究是悖逆,臣劝陛下攻上皇,大逆人伦之道,此死罪之三也,” “臣欲陈之事已尽,臣...乞一死。” 朝廷依旧死寂,片刻后,李亨摇摇头,不再去看跪着的房琯。 其实,他有些话说的没错。 第一,房琯确实该死,但今日能有这番话,证明这人是心向大唐的。 第二...如今若是再不做决定,大唐是否存亡尚未可知,但李亨是真的要死了。 他毫不怀疑,一旦落入自己这位父皇的手中,估计也就没几日好活了。 而房琯这样的蠢货,尚且知道再这么内乱下去,大唐必亡无疑。 而他,却依旧出兵了! 李亨的眼睛慢慢泛红。 大平原上的交锋往往格外残酷,何况双方都是甲胄精良骁勇善战的唐军,相同的身份,给这场大战蒙上了一层悲剧的色彩。 秋风凄厉的咆哮,斜插在尸堆上的龙纛起伏不定,在它后方,仍有大量的士卒在浴血厮杀,但有一方已经很明显的出现了溃败。 如今还在关中和长安的兵马,出身都是陇右、安西、朔方的精锐,是经历过咸阳之战厮杀后活下来的老卒,相比之下,蜀军更像是手持利剑的婴儿。 满头白发的将军止住战马,看着一队队俘虏经过自己身旁,眼里露出深深的不忍。 在不远处,王思礼看到他的时候,先是迟疑了一下,继而露出惊喜神色,连忙纵马赶来。 “末将,拜见郭令公!” 郭子仪并没有如同往常那样温和,只是坐在马上,漠然地看着他。 王思礼仍是不知,半跪在地,沉声道:“此战若无您,我军势必危矣!” 上皇军至长安南三十里,所过之处皆燃起烽火示警,长安这边也很快做出了回答。 诸将领三万余兵马正面迎击,但是上皇兵马较多,一时之间前者落入下风。 但就在此时,郭子仪带着朔方军出现在上皇大军的后方。 上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将愤怒的目光看向了张镐,后者完全呆滞,呢喃着不可能。 郭子仪这时候应该在率军镇守潼关! 他若走,潼关必失。 到时候颜季明挥军入关,无论这天下之后会怎么样,但它一定不会再姓李了。 张镐就是算准了郭子仪的性格,后者肯定是以大唐为重,所以他和两万朔方军,绝对不可能离开潼关! 他面露绝望,而上皇年迈,受不得这样的刺激,直接就晕厥了过去。 “大帅,李将军问尸首怎么办?” 一名裨将策马飞奔过来,隔着老远就跳下马,跪在郭子仪马下。 实际上都是自家将士,就算是为了个体面,也应掩埋了才是。 郭子仪嘴唇动了动。 “烧。” “...喏!”裨将转身离去。 一次性掩埋上万具尸首,耗费时间太长,相比之下,就算耗费些火油枯木,但也划得来,毕竟争取出了时间。 更不能直接将这些尸首扔在这不管,要不然,瘟疫会比魏军来的更快。 “拜见大帅!” “拜见汾阳郡王!” 越来越多的将领知道了郭子仪在这,纷纷赶来,脸上尽是狂热的神情。 郭子仪这一手如同神来之笔,直接将上皇麾下朝过六万的蜀军一次性全部击溃! 夜晚,郭子仪坐在帐中看着一封信,当李晟进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后者的到来。 “郭公。” “哦,你来了。” 李晟仔细观察着他的脸,皱起眉头,“郭公当珍重身子才是,为何脸色这般...” “有吗?” 郭子仪摇摇头,并不在意。 “你来有什么事?” 他并不是很想谈话的样子,李晟抿了抿嘴,还是问道:“末将,是想请问潼关那边。 大帅现在挥军南下,虽是出其不意击溃了上皇,但潼关那边毕竟就空虚了许多,一旦魏军进攻,潼关,怕是...” “听到上皇入关的消息时,他给我送来了一封信。” 郭子仪淡淡道:“他在信里跟我说,任凭我带多少兵马离开,半个月内,他不会攻打潼关。” 他... 李晟很快就意识到,这个他是指的是谁,但自己却根本不敢相信。 “很荒唐吧。” 郭子仪淡淡道:“看似儿戏,但无论是上皇,还是咱们的陛下,其实都比他更儿戏!” 他低下头,神情复杂。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 相比于都向他抛出高官厚禄为诱的两名天子,他竟然更愿意去相信魏王这句虚无缥缈的承诺。 郭子仪今日在这,已经说明了他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那您现在...” “我会信他,但我,不会降。” “郭某,为大唐守国门,若不能,唯死而已。” 第二百二十五章 打扫 第228章 打扫 史思明看向严庄,言简意赅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当大家都跪下来山呼万岁的时候,谁更尴尬? 自然是那些傻乎乎站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 当崔乾佑暗搓搓拿出黄袍的时候,严庄这厮竟然跪的比他们还快。 严庄微微一笑: “薛尹说你劝他按捺住性子,不要急着劝进,我就猜出你的打算了。” 史思明深吸一口气,这才想起来严庄跪下来的时候,薛嵩正跪在他身后。 这两人什么都没做,甚至没事先沟通过,直接就把这份光给沾上了。 “好啊,好啊,严尚书。” “都是一朝之臣,客气了,史节度。” “你们两人为什么笑的这么傻?” 薛嵩走出门就看见两人,挥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 “做事去。” 严庄眯起眼睛。 “薛将军,你总不会忘了,若非是我提点,你怕是也沾不到这份光吧?” 薛嵩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让严庄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抱歉的很,我没听清您刚才说什么。而且...” 他拍拍身上,装模作样的说:“失礼的很,当然我也不是要你们施礼,就是为了告诉你们一声......我现在,是河北节度大使,管的呢,也就是河北兵权,以后,自然是得......” 严尚书和卢龙节度使两人咬牙切齿地对他施礼。 “唉都说了不用这般客气。” 薛嵩假惺惺地抬抬手,然后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 “瞧我这记性,上年纪了,毕竟帮陛下做事也有些年头了...我是说,陛下召你们进去。” 两人已经顾不上骂他了。 大唐天宝...或者说大魏延康元年,新帝登基,自然是要遍行封赏。 但战争还在继续,所以只是将随军出征的人都提升了一下官职,授予更多的权柄,自然也得分出利益。 至于李萼、崔佑甫等留守的文臣,都是先临时加封了官职,而后等安定下来,回洛阳后要重新商议官职。 明面上,大家其乐融融。 但私底下却乱的活像是后宫嫔妃们在争宠。 颜季明手下出身名门的官员和将领不多,大部分人都是从底层打拼上来、或者是主动被动投降过来的,见识还局限在用手里的刀说话。 好在有“天子”坐镇军中,这种蠢事从根本上被杜绝了。 只是驻守在潼关外按兵不动,还是让大家有些奇怪上头为什么不继续下令进攻,毕竟,成功似乎就在眼前了。 “今夜攻城。” 李光弼放下笔,把信封好,递给副将郝廷玉。 “立刻派人送到御营内。” “魏王...唔,但是陛下有旨意,说半个月内,他不攻打潼关。” “陛下是陛下,”李光弼叹了口气,耐心道:“他不会,又没下令说我们不可以。” “封常清那厮兴许还没想到这,咱们先动手,就是替陛下排忧解难,懂么?” “懂了。” 攻下风陵关,也不等于后面就畅通无阻了,连绵的山脉和数量较多的城寨,依旧是极大的威胁,天雄军只能走山间小路继续前进。 唯一的好处是根本不需要担心唐军会在这设伏——他们都在长安互相打的头破血流。 李亨显然是气疯了。 就算不是,他也是装着暴怒的劲儿,吓得朝臣不敢再哔哔,打算先想办法彻底按死自己的老父亲,让他别再闹腾了。 万花给出了准确的情报和消息,郭子仪几日前就率军离开了潼关,李光弼甚至都不需要担心南面可能会出现唐军。 反正这样轻松的仗,他是没打过。 尽管如此,大量的哨骑还是被撒出去,不停将消息传回。 建立在此的很多城寨本就是为了起警示作用,但许多都已经明显废弃,而且就痕迹看,已经不是一两年的事了。 “朝廷武备居然能松弛到这般。” 郝廷玉发着牢骚,虽然他是一门心思地跟着李光弼,但出于惯性,还是会下意识喊朝廷。 骑马跟在他身旁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将军,脸上带着伤疤,用一只手扶住缰绳——他只有一只手了。 仆固怀恩淡淡道:“朝中不是没有人能想到这样的后果,但在此之前,他们不在乎。” 河东那一战,李光弼根本没过来支援,而是将他当做诱饵,吸引河东军去围攻仆固怀恩,自己趁着太原府空虚的时机挥军直入。 广平王在阵中被刺客用箭射伤,接手河东军的严武随即又被朝廷怀疑,暂时都碰不到兵权。 李光弼一箭双雕,唯一受伤的就是仆固怀恩,他失去了兵马、一只手,多了脸上的伤痕,但至少,他活下来了,而且继续在李光弼手下任职。 后者现在对他还不错。 他现在心情正好。 自己和陛下有些情面,而且... “我听说,您的女儿在洛阳宫中?” “不错。” 仆固怀恩显得有些得意,但郝廷玉沉吟片刻,道:“我好想没听说魏王又纳妾了啊...” “那是迟早的事...”仆固怀恩想了想,又摇摇头:“或许也不大可能。” “假如我逼着她嫁,她肯定会嫁,但是...这样,似乎也没必要了。” 平定安禄山的时候,仆固怀恩的子侄已经战死了数位,若非最后决定投靠魏王,估计连这个女儿都要送给回纥来换取兵力上的支援。 忽然间,就不想让她再继续这般委屈下去了。 “等去洛阳的时候,我向陛下请求把她接出宫来吧。” 他叹息一声。 郝廷玉没有回答,也正沉思着,两个男人都沉默下来,只能听到马蹄踏落和士卒们的脚步声。 “报!前面十里,发现唐军!” “前面十里!发现唐军!” “魏军到了!” 一场仓促的遭遇战,等到天边微微发亮的时候,唐军缓缓后撤,但魏军也在这留下了不少尸体。 昨夜还一同走路一路说话的人,可能现在被裹在草席里,等着上头决定是把尸首拉回去还是就地烧了,带骨灰回去。 士卒们见怪不怪,而且知道前头还有一场硬仗在等着。 后撤的唐军也把消息带回去了,但彼时郭子仪等人正率军在长安南面三十里外,他们要打扫战场、收受俘虏、同时派出兵马接手之前投降上皇的关隘。 当然了,还有寻找下落不明的上皇。 最好是下落不明, 当然,死了也不是不能接受。 缓过神来的李亨,尽管内心有其他想法,但还是下达了不准伤害上皇的命令。 他们抱着这样的心理继续搜索着,而此刻,长安城内空虚无比。 他们还以为魏军不会这么快。 感谢书友“唔系好钟意睇书”、书友“”、书友“玄少帝”、书友“艾克”的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感谢书友“玄少帝”的打赏!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第二百二十六章 唐王 第229章 唐王 上皇起兵,换来的是大半个山南以及剑南两道的抗命不遵。 而且,魏军近在咫尺,李亨心神俱疲,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兼顾这两个起兵造反的地方。 颜季明低头看完信后,先揉了揉眉头,然后又换了个姿势坐着。 那一日黄袍加身后,不光是全军将士,连带着桃林城里受他恩惠的百姓们也极为乖巧地跪下来,高呼万岁。 颜季明心里起初有些不舒服,他前世受到的教育告诉他要平等,但理智则让他很快就意识到,能有今天这个局面,自己本人功不可没。 以往的隐忍、奋斗,就是为了今天能站在这,接受他们的跪拜,让所有人跟在自己身后。 真正的变化应该在以后。 就算是跪,也只是礼节的一部分,而非发自内心的奴性;就算是不跪,也不是要起兵造反,而是要从心底重视自己做人的尊严。 当皇帝应该做的就是致力于引导底下人的心态。 但这个目的依旧太过长远,颜季明很快就发觉,自己连薛嵩在想什么都看不明白了。 他们开始小心隐藏自己的心思,表现的人畜无害。 “临淮王昨夜奔袭长安,击溃两股唐军,但未能入城;今日一早,派人来求援,希望陛下能够提军入关,或是下令让陈留王协助。” 李光弼带着天雄军横亘在长安和潼关之间,郭子仪现在就算反应过来,也得先击败李光弼才能回到潼关。 既然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那就不用再在潼关外面蹭蹭不进去了。 颜季明放下信,沉声道:“击鼓聚将。” 历史上,原本应该配合无间的两人,现在一个站在城头,一个望着城头,身边,则都是天子的使者。 “大唐奉天承运,乃是天下正朔所在,尔等贼子,岂不畏天诛乎!” 城头骂声不绝,郭子仪和李光弼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彼此,过了一会儿,郭子仪挥挥手,城头立刻安静了许多。 李辅国兀自恨恨,尖声尖气的喊道:“拿箭来,速速射杀那个逆贼!” “汝若降,可保全此城,天子降为唐王,尔等官职不变。” 李光弼指着郭子仪,喊道: “你依旧可为汾阳王,但你身旁那个狗吠的阉犬,须得先替本王斩了才是!” 老宦官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骂,转而看向郭子仪,愤愤道:“汾阳王便任由这逆贼出言不逊么?” 周围将士怒目看着他。 “自然不是。” 郭子仪转过头,忽然伸手,拎起他的衣领,将李辅国狠狠掼在城墙上,后者摔的浑身都疼,还没开口说话,就看到了郭子仪那双满含杀意的眼。 要在以往,他可从没这样过。 “你给我记住。”郭子仪一字一句,“我,才是军中主帅!” 李辅国被松开的时候,低下头咳嗽起来,掩住自己怨毒的神情。 当看到长安城外出现了兵力极多的魏军后,郭子仪就清楚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粮草,大半都在潼关。 本来依托那里的防线,至少可以将魏军死死堵在门外,但上皇这一神来之笔,则是彻底给大唐的命运画上了句号。 郭子仪想了一夜都没明白,这位置,真的就这么重要么? 就算是上皇疯了,他手下那班人也全都跟着疯了吗? 后者, 只是想赌。 围城依旧在继续,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一支魏军,也是等着新天子的到来。 ...... “头儿,酒。” 张小敬接过酒壶,狠狠灌了一大口。 送信赶路,路上本应禁酒,但长安已经不远了,他打算今晚连夜赶路,把消息送到京城,所以得喝口酒提提神。 跟随在他身后的都是骑兵,战马是西域马,膘肥体壮,此刻在一名士卒的带领下稍微走远了些,暂且先吃点草顶一阵子。 其余人拿出干粮大口咬着,先把肚子糊弄好,兴许还能有打个盹的时间。 “头儿...” 手下把酒壶接过去,低声道:“你上次不是在马嵬坡杀了那个大官儿吗?这次回去,会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 “那厮早死的透透的了。” 张小敬看着几个手下仍然不放心,便只好多说了一句。 “当今天子,和那人有仇,就算是那人还有些旧朋在京中,也不会明目张胆地用此事为借口坑害咱们,他们不敢的。” “哦...” 几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张小敬吃了点干粮后就躺下,打算休息会,但一闭上眼,白日里见到的一幕幕景象就再度出现在眼前。 官道旁饿殍遍地,走几步就能看到尸首,就算是碰上了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也没办法救助,几人身上的钱就算是给出去也没用,关内的粮价每日都在疯涨——那点钱买不了几斗米。 为什么,大唐会变成这样呢? 他翻过身子,看手下们都已经睡着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厮杀汉想这么多也是白费力,反正又没人听他们说话。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片刻后,他忽然坐起身,周围也有几个手下同时醒来,都把手按在刀柄上。 张小敬抽出佩刀,喝道:“谁?” 马蹄声响起,一伙人露出了身影。 “自家人。” 为首的人操着一口南地口音的官话,让人听着十分难受。 等张小敬一开口,对面就也知道了这些人来自哪。 “长安往哪走?” “你也要去长安?” 张小敬暗暗提着警惕,虽然对面也穿着唐军甲胄,但... “我们去去那送信的。”对面言简意赅,“南诏反了,纵兵劫掠边地。” “吐蕃也反了......早就反了。” 张小敬示意手下放下刀,主动走过去。 一番交谈后,双方发觉大家的目的确实都一样。 只是南诏、吐蕃皆反,朝廷当今的局面,却是更加雪上加霜了些。 “刚才在北面,咱们碰上了几个哨骑。” 对面的人问道:“这魏军却又是从何而来,我听说之前的叛军不是号称大燕么,哪来的魏?” “魏...”张小敬思索片刻也没想到什么,自马嵬坡奉命杀了杨国忠后,他没再跟着上皇入蜀,而是回到了安西军中效命,如今才回来,就发现这事情有些不对劲。 “你跟着我们走吧,过会,一起连夜赶到京中。” ...... 长安城难得的太平。 百姓能逃的早就全跑了,剩下的人缩在城里,只能找地方默默蜷缩着,等待着结束。 仆固怀恩看着城墙的时候明显兴奋,不光是他,很多将士都想亲手试试把巨石砸到京城城墙上的感觉,这可比花魁歌姬什么的带劲多了。 李光弼已经不止一次下令约束将士,到处都是流民,天雄军不为难他们已经算是大发善心,流民们也不指望这支军队能做出更多,选择绕道而行,把战场留给他们。 长安城的城墙饱经沧桑,充满了历史感,在学者和诗人眼里是无暇的瑰宝。 但在丘八们的眼中,更像是一个让他们恨不得赶紧撕了衣裙扑过去的漂亮女人。 “底下那几个一直在问什么时候攻城。” “不行,使者才派出去,我不想跟陛下说他被烹杀了。” 李光弼闲的无事可做,这在他身上不常见,但他最近要做的事只有三件:派使者入京,等他带来回信;等陛下和封常清过来;以及在他们两人到来之前停止进攻。 “但是他们一直在问。” “那就给他们一人一下,让他们醒醒。” 李光弼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你在军中这么久,他们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 “末将知罪!” 郝廷玉吓得跪下,李光弼挥挥手,让他赶紧滚蛋。 “不可能的。”他一走出营帐,就有几名将军迎上来,脸上有些幸灾乐祸。 “耶耶真是信了你们的鬼话。” 郝廷玉骂了一句,喝道:“有一个算一个,现在全部站成一排!” “你来真的?” 他们还在笑,发觉郝廷玉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还想求情。 “娘的,害的耶耶吃挂落。” 郝廷玉作势要打,片刻后又把手放下。 “行了,快滚回去,把底下这帮崽子收拾收拾,一个个无法无天了都。” “那大王意思就是不打?” “照他意思是现在应该打,打的你们清醒一点。”郝廷玉赶苍蝇似的挥挥手:“上头决定,哪有咱们说话的份,最近都老实点,别现在惹乱子。” “知道了。” 仆固怀恩站在远处看热闹,郝廷玉看向他,问道:“吃了没?” “才去办事,没空吃。”他回答道:“粮队过来的时候,一伙流民想抢粮。” “杀了?” “没有。”仆固怀恩也学会了魏军中流行的回答,他耸耸肩:“陛下来了。” 至于是哪个陛下,他们都很清楚。 大魏给出的官方辞令依旧是大唐皇帝,但在末尾处就变成了“唐王”。 李亨气的想笑,捏着信纸问道:“就这?” “长安城破,满城人陪葬,连玉石俱焚的机会都没有,最多是我军将士会死的多一些,或许陛下会觉得这样的说法能让您舒服些。” 韩翃觉得这样交流很舒服,李亨冷冷盯着他,忽然认出了韩翃。 大臣们倒是来的齐整,但说话当出头鸟的没几个人。 魏军包围了长安,他们逃不出去,而且李亨手里还有相当的兵力,他们敢找借口不上朝,李亨就敢派兵杀人。 这也算是他最后的倔强了。 “我军尚有数万,城里粮食尚可支撑许久,待得安西四镇回援,尔等那点兵力,怕是不够看。” 韩翃脸上笑容不减。 “好教陛下知道...今日早些时候,我军哨骑抓到了一队骑兵,细细询问过之后......” 他故意停顿下来,环顾了一圈朝堂,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这队骑兵,一半来自西域,一半,来自剑南,都是来报信的。” “吐蕃起兵攻打陇右,安西军中伏,死伤过千;南诏劫掠边地,剑南无兵可调,求朝廷立刻派出援军。” 李亨脸色顿时发黑,但片刻后,他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多亏你们,朕现在就算是有兵,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外族掳掠朕的子民,倘若颜和安有良心的话,朕是说,倘若他真的像吹嘘的那般仁慈, 那他就撤军, 朕,愿与他平分这天下!” “那,陛下为何不能退位呢?” 韩翃讥讽道:“您口口声声要我家陛下识大体,您自个却是这般,似乎也太不懂事了吧?” “退下。” 他转过身,对着朝中百官呵斥道。 “如今你家主子僭位称帝,派出的使者也如他一般不知分寸吗?”老相公韦见素走出列,沉声道: “本以为魏王年纪轻轻,必有过人之处,而今日见到使者这般放肆,却也可窥见魏王平日里喜欢用什么人了。” “宁可学在下这般放肆些,因为我家陛下有容人之量,因为知道在下有点拙劣才学,便格外宽容。 而如同韦相公这样老而不死的,吃着国家俸禄,脑子里却产不出半点有用的东西,就这样天子居然还容你站在这,他图什么,在下是真的想不明白。” “韦相公...韦相公!” 周围朝臣惊呼起来,韦见素气的捂住胸口,头朝后栽倒下去。 房琯出列,冷声道:“我知贵使究竟是何人,你当初无非是一个落魄文士,若非陛下当初赏识,你又何谈晋身之资? 靠着之前的差事侥幸结识了魏王,便来此耀武扬威么?” “呵,就算是耀武扬威,总比不上送了四万大军还敢站在这的人神气!” “你你你......” 房琯面色发白,抬起颤抖的手指着他,刚想说些什么,韩翃就毫不留情地跟了一句: “若说方才韦相公终究是年老,吃一份俸禄养老也是天子仁慈之意; 那您这般年轻,亦是毫无功绩,却也能腆着脸站在朝中说话,所以不光是阁下的这番神气,就连脸皮之厚,也是闻所未闻!” “房相公...房相公!” 房琯倒在了人群中。 韩翃轻舒一口气,露出笑容。 “承让。” “那么,陛下您,意下如何?” 李亨觉得有些奇怪,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浑身仿佛都轻松了无数倍。 可将国家拱手让人的这种怨恨,终究是难以释怀。 他站起身,冷冷道:“颜季明迟早会明白,这江山,不是靠着兵马就能安定下来的。 也罢, 这局面,他既然想要, 朕, 就给他!” 感谢书友“划船就得浪”、书友“最后的蓝咖啡”的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第二百二十七章 打他娘的 第230章 打他娘的 在天子正式“辞国”的时候,朝臣们痛哭流涕,而不少将领此刻还手握兵权,难免有些人会另作他想。 李晟缓缓摘下兜鍪,将它扔到地上,然后是甲胄,被他用力扒下。 “卸甲。” 他平静地说。 士卒们不知所措,有些人红了眼眶,喊道:“将军,咱们不降!” 下一刻,李晟就给了他狠狠一耳光。 “你没有家人吗?”他问道。 “领了钱,回去看看他们吧。” 士卒们排成长队,先登记过姓名后,可以拿到一块腰牌,凭着腰牌可以去指定地方领取一份钱粮。 李晟跑前跑后,想帮手下这几千名将士弄到更高份额的钱粮,但这种事上,有的是人比他更快。 现在还留在关内的唐军,大部分都是可靠的精锐士卒,稍加休息和笼络,就是数万名可以立刻投入战场的将士。 陛下还未登基,就亟需解决两个大敌。 吐蕃和南诏。 这两国的疆域连在一块,而且都不怀好意。 南诏更可能是被吐蕃胁迫的,但要是能有机会从大唐的尸首上咬下一大块肉,这种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长安不战而降,自然使得某些人大失所望,而更多的人,则是松了口气。 关内的人口锐减了六成以上,更不用说,今年还发生了旱灾,粮食歉收,底层百姓要么逃荒到其他地方,要么就是饿死在路边。 诸如此类的问题开始不断呈递到颜季明面前,他现在虽然住在城外的军营内,但头皮已经开始发麻,他预料到自己以后的每一天可能都要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薛嵩他们率军镇抚一城绰绰有余,但像他这样既能打仗又能治下的将领实属凤毛麟角,颜季明暂时设定了一系列官职,分派军中主将,各领士卒去接手城池。 实际上这和节度使制度差不多,将领们各自带着部曲来到划定的地盘上,俨然国中之国,是占据一方的小诸侯。 而且有些人参演了“黄袍加身”那场大戏,总不可能立刻就着手削他们。 颜季明和幕僚商量出对付他们的办法就是,授予这些“从龙之臣”封地,让他们尽可能的在短期内恢复战斗力和士气。 然后,将他们派到南面,与吐蕃南诏厮杀。 很残酷的决策,但施行起来高效又便捷。 吐蕃和南诏的使者同时入关觐见新帝的时候,长安易主已经一月有余。 李亨身着王服,站在朝堂上,一时间恍如隔世。 他站在群臣之前,身后的许多人,一个月前也曾这般对自己跪下,山呼万岁。 “吐蕃、南诏使者求见!”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神恢复了清明,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看过去。 李亨很想看看颜季明的脸色,但他此刻不敢抬头,只敢注视着那几名使者。 吐蕃使者步伐矫健,跋扈而张扬,南诏使者就规矩了许多,甚至还对身旁的朝臣们微笑颔首,露出讨好的笑容。 几名使者都跪下,山呼万岁。 颜季明坐在龙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表演。 “吐蕃、南诏与我大魏交战,而今却又派来使臣,若非请降,那,便不用多说什么了。” “陛下说笑了。” 吐蕃使者见年轻的天子说话如此直接,不禁在心里嘲笑一声,然后不慌不忙道:“吐蕃,岂敢悖逆圣人,实是李氏无道,故而,替陛下您出兵讨伐,以为训诫。 现如今,臣等就是特来向陛下告喜的。 赞普,愿意与大魏结秦晋之好,互为叔侄之国,此后当互开边市......” “慢着。” 颜季明身子坐直了些,敲了敲扶手,懒洋洋道:“最后一句,重复一下。” “当互开边市...” “前一句...” “互为叔侄之国...啊!” 吐蕃使者说着说着,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拳头,使者猝不及防,狠狠挨了一下,顿时眼冒金星。 他怒目望去,看到一大臣正摩拳擦掌,不由诘问道: “阁下何故殴我?” 严庄放下手,慢条斯理道: “贼奴无礼,便是该打。” 朝堂哗然,李亨看到这一幕,虽然觉得解气,但也幸灾乐祸,暗自讥笑颜季明的这个心腹狂妄,擅自殴打外国使臣。 “陛下。” 严庄转过身,对着颜季明跪下。 “吐蕃不臣,臣请陛下明旨,讨伐......” “慢着,”吐蕃使者喝道:“在下何曾说过不臣,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那么,吐蕃是愿意臣服大魏?” 使者脑子一时没转过来,立刻回答:“自然是臣服的,只是...” “既然是臣,岂有叔为臣侄为主的,此称呼,却也是太过无礼。” “此赞普与我国大臣商议所出,若陛下不愿,那,亦可与群臣商议, 而后再遣使者入我吐蕃,请示我家赞普, 若他同意,改亦可。” 荒唐! 李亨在心里怒哼一声,虽然已经退位,但他心里仍存着点骄傲。 吐蕃,蛮夷也,居然也敢自居为叔? 在他身旁,群臣醒悟过来,纷纷开口呵斥。 严庄冷笑一声:“你我二国如今正交兵,贵使在这饶舌,怕是说了也无用吧。” “臣正是为了两家退兵和好一事而来。” 吐蕃使者对着颜季明叩首,高呼道:“赞普欣闻陛下龙凤之资,天生英主,欲将膝下明珠嫁与陛下,望陛下不弃蒲柳之姿......” “免了吧。” 颜季明摇摇头。 “那...我家赞普,望陛下垂恩,赐予公主为配,表吐蕃、大魏两家,永结同心之意! 望陛下,成全!” 颜季明再次敲了敲扶手,朝堂顿时安静下来。 “朕,没听错吗?” 他笑着,指了指薛嵩:“薛将军,吐蕃如今正攻打我国陇右、西域边陲,却又派人过来,向朕...求亲?” 薛嵩跪下,沉声道:“吐蕃跋扈,臣请陛下赐军,臣愿亲往,讨吐蕃!” 李亨算是看出来了,这从上到下,估计都是把吐蕃使者当乐子耍的,压根没有正儿八经谈判的意思。 他忽然有些失落了。 这国事,不能这么主持啊。 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吐蕃使者被一番嘲讽,脸皮涨的通红,终究是忍不住脾气,怒道:“陛下初定天下,就要急着动刀兵,不怕这天下之民记恨、不怕这天下之土四分五裂吗?” “动刀兵,也是你们先动的,没道理挨了砍,还得委屈自己不能还手,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颜季明站起身,当他起身的时候,李亨都没注意到,身边许多新提拔上来的大臣,此刻早已跪伏下去。 他犹豫片刻,对着那个不怒自威的年轻天子,缓缓屈膝,跪下。 南诏使者一同跪下。 大殿上,只有吐蕃使者还站着,死死盯着颜季明,眼里露出一丝冷笑。 来之前,他早已了解到,仍有三道土地,并未归顺大魏,只要稍加笼络,定能在当地形成割据,让这年轻天子忙的焦头烂额。 这也是吐蕃国内商量好的一项计策。 毕竟相比于之前那个强横无比的邻居,眼前这个如婴儿般落地的帝国,如它的皇帝一样年轻。 “陛下莫急着做出决断,还望与朝中诸公商量之后,再行...” “朕说了,”颜季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打。” “唐绍汉室,魏继唐统,此中原更替,现在,居然连蛮夷都敢来趁火打劫了。看来,是大唐打的还不够狠。” “身为一国之主,生受万民供养,自当抚恤万民,带着他们活的更好,而不是委曲求全!天下,是百姓和将士们一点点打下来的,每一寸土地,都流着我们的血,岂能让给外人! 我不可辜负他们,因为,我是天子! 历来外族与中原之血仇,纵然千载之后亦难忘却。最初,外族叫匈奴,自汉武之后,匈奴为奴!后世子孙但有自尊者,无不以汉代大将为标杆;举我少年时,亦曾羡慕勒石燕然之壮举,恨不亲自提军,行卫霍窦陈之遗志! 我不能堕了先祖的脸面,因为,我是汉人! 要打,就来吧。” 吐蕃使者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清楚了魏帝的意思。 已经没得谈了。 他怒声道:“口口声声说着要打,好大的口气,陛下不怕亡国么!” “亡国又有何惧?” 颜季明慢悠悠道,抬起手,指了指面前的一人: “吐蕃若是不退,朕在有生之年,在离开这张龙椅之前,会把每一个士卒,每一个百姓,都发动起来, 秣兵历马,一路南下, 直至...高原之上, 再无吐蕃二字。 直至...中原四方, 再无不臣之国!” 声音落到李亨耳中,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颜季明,看到他挥挥手,狂傲的像黄袍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龙。 而他,也正抬起手,指向李亨。 “唐王在此,你且问问他,若是十年前的大唐,你可敢站在大殿上,说出这番话。” “亡国? 亡国又有何惧? 大魏若亡,那,就让大唐复国,让他,再来接替朕,让后世之子孙,接过这份仇。” ...... 话听着气血喷张,但毕竟不是一激就上头的年轻人,李亨很快就冷静下来,但他看向颜季明的时候,眼里少了许多轻蔑。 他深吸一口气,由衷地说道:“其实不必这般羞辱他们,而且也不必这般急着表明态度。” 颜季明拎起茶壶倒了一杯清茶,放在李亨面前,笑了笑,没有急着回答。 “听闻陛下好清茶,此中口味,却像是喜清淡的长者。” “在洛阳的时候,就是因为旁人知道我喜欢清茶,刺客,在茶里下了毒,自那之后,就好久没喝过此茶了。” 李亨啜饮了一口茶水,苦笑一声。 要说到刺客,他也不是没派出来过。 “虚与委蛇并无不可。”他认真道:“若是逼急了吐蕃,陇右西域那边,怕是负担更重。” “若是我把西域全部给吐蕃赞普,那么,就算是我当面骂他,吐他口水,他都能笑着把口水舔到嘴里。” 李亨觉得这比喻有点恶心,不知道颜季明想表达什么意思。 “西域、剑南、山南,三处皆未降我,必然各有心思。” 河东全部郡县都奉上降表投降,严武、程千里等大将放弃抵抗,接受大魏年号,奉颜季明为帝。 朔方、江南收到了李亨亲笔的旨意。 高适一夜醉酒狂歌,意在继续,但江南承平已久,根本不想跟着他继续与魏军开战,愿降的人极多,只他一人根本无力回天。 “但我现在是天子,我得先向他们表明自己的态度,那就是绝对不会放弃边地。不出三日,朕在朝堂怒斥吐蕃使者的消息,就会传遍天下。” 看着李亨想说什么的样子,颜季明点点头:“没错,百姓是厌惧战乱,但他们依然喜欢一个足够强硬的天子。 这就是他们。” “而且,吐蕃使者还在京中,这才第一日,以后还有的谈,所以也不会立刻就开战。” 他喝了一口清茶,许久没喝,喝到嘴里已经有些发涩了,他晃了晃茶水,忽然皱起眉头。 “你这茶是坏了吧?” 李亨喝了一口茶水,不悦道:“这是宫中珍藏的好茶。” 颜季明咂咂嘴,看李亨喝的有滋有味,默默把自己的茶盏往旁边推了推。 “去让人再烧点水来。” 偌大长安城里,百姓们已经听到了不下五个版本的天子当堂怒斥吐蕃使者的故事。 有人说,天子说“十年平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 有人说,天子喊着“自此之后,攻守易形了!” 有人说,天子怒道“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反正,种种版本,都叙说着天子气节慷慨,令群臣为之心悦诚服,令吐蕃使者闻言满面羞愧,大喊着吐蕃愿与大唐结为兄弟之国,吐蕃就是弟弟云云。 新朝廷的使者已经出发,分别前往陇右和剑南两处,宣以旨意。 关中各处都在大刀阔斧的施行政令,宣布各处招纳流民,分与土地。 反正权贵已经先死了一批,而后颜季明入长安,又很快利用一些名头,按死了不少“贵人”。 现在的蛋糕就这么大,打天下是抢蛋糕,安天下是分蛋糕。 不给好处,谁又愿意继续干下去? 反正当流民听到消除奴籍和债务、无偿分给土地的口号时,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地高呼圣人。 第二百二十八章 破楼兰 第231章 破楼兰 “两年前的时候,当他到了长安,玄宗以为他是个可堪信任的忠良,那时的太子还没被他说动,但已经对他的野心有了些认识。 等到安禄山打到洛阳的时候,才惊觉河北出了一个颜氏,全家上下都是敢反抗他的愣头青,他派大将史思明等人去镇压,但后者三战三败。 河北本是他的起兵之地,却成了那人的根基,整个河北开始万众一心,流民获得了土地、将士得到了钱粮、权贵臣服在他的旗帜下,我们加入了他的大军。 自此之后,人们开始称他为魏博节度使、魏侯......魏王... 他缺席了咸阳一战,没能看到数十万大军对阵厮杀的景象,但他手下的更多人活了下来,并且获得了一个新的军功——收复长安。 彼时的太子,之前的天子,开始不遗余力地对付他,他看到一个新的大敌在洛阳崛起,所带来的威胁远超四方不臣的蛮夷... 但他所面临的擎肘更多,整个天下已经做出了选择,而那并非是大唐。 魏王,成功了。 现在,他是咱们大魏的天子,我们的陛下。” 女儿坐在椅子上,听的入了神。 沈青拍拍她的脑袋,笑道:“好了,故事听完了,回去找你娘吧。” “娘让我今夜在耶耶这吃饭,她说今晚要出门办事。” 沈青哼了一声,心想着白晚娘今晚有什么事可做。 自那次中毒之后,白晚娘算是替他挡了毒,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临死前央求沈青照顾自己的女儿。 好在最后还是把人给救活过来了,沈青也因此多了个养女。 王氏走进来,看他们两人正在说话,蹲在女儿面前,笑道:“娘给你做了羹汤,快去吃吧。” “好。” 沈青看了一眼屁颠颠跑出去的女儿,暗骂小滑头。 这闺女两头都叫娘,弄得属下以为他跟那白晚娘有些不清不楚的勾当,唯一让他有些欣慰的是,娘子王氏在看到这个女儿后,心病似乎也好了许多。 他披了一件厚衣,走到院子里,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飘落的雪花,吩咐下人在雪停之后把院子里的雪扫掉,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街上。 长安的夜景本应与洛阳相似,但现在却莫名的凋敝。 如今就算是官衙大力招纳流民,允诺出种种条件,吸引百姓重新安住,也只是收拢了部分百姓,更多人早就逃出了关内,实在怕极了战乱。 而且如今天子正收兵南下,意在逼迫吐蕃等外族放弃劫掠边地——这打仗可是要死人的勾当,况且之前唐朝廷强征粮草、甚至是逼迫百姓为卒。 谁知道这新朝廷是否也是一丘之貉。 “站住!” 前头碰见了巡夜的天雄军士卒,沈青伸手入怀,出示了身份腰牌,为首的天雄军校尉认得万花都督打的牌子,赶紧对他施礼,带着手下让路。 万花在这座城里臭名昭着的程度,早就达到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境界。 他抄着手捂暖,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 吐蕃使者住的驿馆,被人连着放火烧了四次,可怜使者现在晚上睡觉都不敢脱衣服——他们上次穿着亵衣跑到街上,狠狠接受了一把长安人民的检阅。 天子大怒,下令彻查。 沈青知道这不是天子指使的,城里是真的有人故意放火烧驿馆。 吐蕃赞普那边已经露出了退兵言和的意思,但是希望天子能嫁个公主过去。 沈青是弄不清楚他们这么要求的目的是什么,左右不过是个公主,难道那位赞普还缺老婆不成? 舔着一张老脸拼命来要算个什么事。 沈青走了一段路,又碰见了一队巡夜的天雄军,这次停下脚步,和带队的校尉聊了几句。 像他们这样留在长安巡城的天雄军是少数,更多人已经开拔前往剑南,主帅是史思明。 另一支军队则前往陇右,准备先行帮助安西军抵御吐蕃人,算算时间,估计也都到了。 宫女小步跑着,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冷不防前头雪堆里是台阶,狠狠绊了一脚,摔倒在地。 她跪倒在地上,抬起手看了一眼,掌心都已经磨破,又冷又疼,她瘪了瘪嘴,感觉到有一只手递到自己面前。 抬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大臣。 “奴,奴知罪!” “起来吧,自己去把伤洗洗,别落了疮。” “奴知道了。” 宫女不认得这人,连忙施礼,李萼摆摆手,拄着伞,徐步往前走去。 她抬起头,目光跟着他到了宫门处,随即被禁军拦下,不禁替他提心吊胆起来。 “小人拜见李相公!” 相公? 是个相公? 宫女愣了一下。 好生年轻,居然就做到了相公,还真是... “来了?一起来吃点,我都把菜下好了,不够再让人加。” 颜季明坐在火锅前,用公筷把肉菜都拨进锅里,一锅汤早就烧的滚汤,一盘羊肉倒进去,随即就传出了肉香味。 李萼没有像以前一样,而是规规矩矩地走到阶下,对着颜季明跪下。 颜季明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受礼,然后点点头: “朕知道了,赐卿陪宴。” “臣遵旨。” 李萼这才走过来坐下,把一盘菜扫进锅里,等着菜熟的空当,他问道:“上皇在平原,不愿受皇名,这事该如何?” “那就随他去呗,怎么舒服怎么来。” “不合礼法。” “朕说的话,就是礼法。” “臣知道了。” 李萼抿起嘴,明显没有以前那般放得开了,殿外响起脚步声,两名宫女送来了蘸碟。 颜季明指了指她们,叹息道:“我已经下令,禁止宫内再收宦官,反而使得一些人天天在朝堂上说嘴。” “长安城里有些人家,本打算把自家儿子阉了送到宫里来,还有些无父无母的,也是一样想法,打算自己阉自己。” 古代把自己阉了,除非是那种心志极狠又有所求的人,正常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是不会这么干的。 “但我早已下令,让江南、河东调粮,帮关内匀过灾年。 饿死的人,应该还有,但大部分人,至少每天都能吃到一顿饱饭。 就这样,也还是有人想要卖儿鬻女。” “如您所说,终究还是有饿死的人。” 李萼平静道: “陛下之仁慈堪称古今少有,而天下却永远是这般不变,总是会有人吃不起饭。 若是大军此刻没有南下,自然能匀出更多人力物力来帮扶,只可惜,您已经尽到了心意,虽说事在人为,但毕竟成事在天。” “但河北已经好了很多。” 颜季明看着他,认真道:“我听说,河北现在家家户户甚至都有不少存粮,每月的产出,已经超过了河南和淮南。” “因为河南、淮南才经过战乱,就算是恢复产业,也得耗费一两年的时日。” 李萼没好气道: “而且陛下是忘了么?您曾下旨,允诺免去河北两年的税赋。” “整整两年税赋,就算能从其他地方弥补,这也是一笔海量的钱粮,当然了,这完全划得来。” “这羊肉不错。” 颜季明低头夹肉进碗里,吃的酣畅淋漓,李萼看着他无所谓的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臣,还有另一件事想与陛下说。” “说吧。” “臣斗胆,乞问陛下,何时立后?” 颜季明捏着的筷子的手一顿,他看向李萼,眯起眼睛。 “皇后的后?” “是。” 颜季明轻笑一声,“我猜接下来是要劝我多纳妃子,开枝散叶了?” “此事全在陛下,臣不敢多嘴,但早立国本,也好安人心。” “说说,你想给哪家拉皮条?” “郭令公,郭子仪。” ...... “口令!” “楼兰!” 营门口的士卒让开道路,三名哨骑跳下马,快步往里跑去。 自关内出发向西,如今已至狄道,再往前一些,便是镇西军的地界,算是已经进入到了陇右东部。 “前面三十里开外,疑似发现了吐蕃人的行踪。” 营中坐着的副将听到汇报,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看向了坐在上方那个沉吟不语的男人。 片刻后,高仙芝敲了敲案几,道: “擂鼓聚将。” 魏军在到达这里之前已经急行军五日,在这休息了一日,算是恢复了一些,眼见着主帅聚将,知道是要开战了。 但很多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 无他,魏军军中的军功制已经变得更加慷慨,天子必然是有意鼓励军功晋升,而且军中也确实有很多空位需要填补。 高仙芝在河东养好伤后,便知道了改朝换代的事。 如同一场大梦后,已经换了人间。 但颜季明的本事,他是见过的,封常清也已甘心在他朝中效命,高仙芝自认为已经对前朝尽到了臣节,也懒得再去多折腾,干脆就接受了任命。 安西节度大使,封爵,平西王。 一般来说应该是郡王,但朝廷给的爵位,就是单单平西王三字。 据说,是天子御口亲封。 高仙芝听到这个爵位名称的时候,心情复杂。 平西,平西。 自己前半辈子都在做的事。 新帝的野心,看来依旧很大。 只要你给我兵马,供我钱粮,我就替你卖命又如何。 反正,我只要看到这西域,永远臣服。 “呵.....” 他笑起来。 在他身侧,副将抬起脸,赫然是回纥可汗,移地建。 回纥早就被唐军打的北逃,靠着新帝恩准,才得以部分返回漠北,但也支付了沉重的代价。 八千回纥骑兵。 黑色的旌旗随战马而出,在狂风中上下飞舞。 高仙芝骑着战马,从中军走出,缓缓巡视着军阵。 在他身后,是数万严阵以待的大军。 “终究是被我等到了。” 旬日之前,吐蕃那边就开始秘密调动大军,打算发起一场规模庞大的突袭,彻底斩断中原与西域的联系。 为此,他们在之前拼命猛攻安西四镇,做出要鲸吞西域的态度,想要吸引高仙芝引兵去救援。 他们也早就探知到了高仙芝这股大军从关内动身了。 五万精锐魏军,身后动用的人力物力极为庞大,而这也带给他们战无不胜的信心——只要后勤畅通,高仙芝甚至敢带着他们杀上高原。 要知道,魏军的前身,大多是唐军。 在长安投降后,剩余的数万精锐全部被收编,部分扩充进天雄军和神洛军中,剩余的则是重新整编进军中。 安西军。 依旧是熟悉的部下,依旧是熟悉的对手。 而数十年风华已过,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锐气逼人的年轻将军,一缕缕白发在风中扬起,叙说着过去的年岁。 高仙芝摘下兜鍪,面对着千军万马。 ‘吐蕃人,就在三十里开外,现在应该是二十里,或者是十五里,离我们,已经很近了。’ “中原动荡,外贼入寇,而在以前,他们只敢对咱们摇尾巴。 现在, 这些狗一般的东西, 抢咱们的粮食,杀咱们的百姓,占咱们的土地!” “天子有令,杀一吐蕃贼奴,斩其首,抵两首级军功!” 军中,开始爆发出一阵阵吼声。 如果说,国仇家恨,没能带动起他们的情绪,但末尾那句轻飘飘的话,则是彻底让他们疯狂起来。 就比如后世,一个人一生之中,有几个能见到县长? 而现在,每个人都有凭借军功成为县长的可能! 军功制就是这个好处,在对外开拓时,能起到极强的助力,而当太平盛世时,烂的则会更快,不出两代就会废掉。 昔日八旗入关之前,就算是取了巧,但不可否认的是自身的战斗力极强。 而在入关后,下一代的旗人们守着铁杆庄稼,从上到下都烂透了,没什么东西是没玩过的。 “本王,曾听过王昌龄的一句诗。” 他提高了声音,大声嘶吼道: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全军听令, 今日, 不留俘! 筑京观!” 安乐县南面的洮州,原本是神策军的驻地。 之前叛军攻入长安时,神策军也随着部分安西军一同入关参战。 此处防御本就空虚。 一连串的旌旗扬起,每一面旗帜都有鲜血的痕迹。 这是吐蕃的旌旗。 在他们所经之处,只要不降,等攻破后便大肆屠戮,就算是主动降了,也是男子被杀女子为奴的下场。 吐蕃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动这块肥肉。 毕竟,现在的唐军,只能龟缩在安西四镇内了,甚至无力驰援陇右。 他们仍在坚守。 只是这坚持,在吐蕃赞普眼里看来,实在是可笑。 中原都改朝换代了,你们守着的,又是什么呢? 就算坚守下去,又能等来什么? 吐蕃小王子眯起眼睛,已经等不及要下令,想看到血流成河的景象。 自今日之后,陇右,将会迎来新的主人! “报!” “报!” “汉人...汉人!” 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色旌旗,仿佛是一头巨兽,已经对他们睁开了巨口。 而此刻,不光是前方,两侧都开始传来汇报,发现了大量的魏军! “汉人...”吐蕃小王子不知所措。 移地建嘶吼一声:“为了...大魏!” 高仙芝拔剑,剑刃遥指前面猝不及防的吐蕃人。 “为了大魏!” 第二百二十九章 安定 第232章 安定 上皇的尸首找到了,或者说,是李隆基的尸身。 按照他的一生来规划,最终的归宿应该是死在长安宫中,死后受万民哀悼,以天子礼安葬。 但现在,他死在了关内的一处林子里。 是投缳自尽。 没过一日,高力士的尸身也找到了,在林子附近的一座破庙里,死的比李隆基早,应该是受了风寒后,病重不愈而死。 愿意帮助他们、收留他们、甚至是想借助他们再干出一番事业的人,不是没有,而且估计还有不少。 但不知道是他们没等到这主仆二人,还是李隆基自个终于醒悟过来,反正,人已经死了。 消息被压的很深,知道此事的朝臣不多。 李亨做了孝子出丧,但脸上并没有多少哀色,或许在他心里,还隐着恨意。 在安葬过李隆基之后,颜季明在朝堂上,当着李亨的面,下令拨出原先的神策军中的三千人,作为专门的军户,世代守护皇陵。 然后,李亨及其他前朝宗室,被全部迁入河南,划分土地安置他们。 崔佑甫劝他斩草除根,但颜季明觉得没有必要。 “若是自我之后,李唐还能再度兴盛,那就是我的子孙不争气,一帮子废物,那就回去继续读书重地,凭什么来坐这天下?” “陛下好气魄。” 崔佑甫苦笑一声,他看着在宫中忙碌的宦官和宫女们,心有所感,说:“若是从此不再收宦官,怕是会断了一些人的出路。” “若是有路走,谁会愿意来做这阉奴?”颜季明淡淡道:“假如真有人走投无路,只有做宦官才能有饭吃,那就还是我的过错。” “路还长,陛下不必忧心着急于此。” “也对。” 天子要留在长安过年,年后回洛阳。 此前已经与朝臣商议过,虽然也有不少人提议定都关内,因为此处的地理优势实在是得天得厚,但也有几个不争的事实摆在所有人面前。 关内旱灾频发,土地贫瘠,已经开始无力供养更多的人口,虽然说后续通过修缮水利等举措逐步恢复,但那并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做成的事。 而且经过多次战乱,这儿的人口流失极为严重,在当前朝廷的诸多政令下,这种趋势也只是被延缓。 相比之下,河南已经迅速稳定下来,人口回流,洛阳实业兴盛,开始恢复了先前的富庶。 这是极大的优势。 洛阳,被定为洛京。 在不少百姓眼里看来, 新天子虽然仁善,但他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对外发动了战争,征发将士和民夫,将他们送到前线。 而有心之人,往往也会利用这点大做文章。 永王先前被颜季明拥戴为帝,以他的旗号,带着大军一路攻入关内。 而魏王在走过流程后,永王那边的皇帝体验卡也到期了,直接被下了帝号。 他虽然失望,但也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势力,现在的他,至少还能以前朝废帝的身份,在新朝讨个不错的待遇。 做一江南富家翁,已经足矣。 而熄灭他那点心思的最后一捧冷水,是新朝对于任何敢于“起事”的残酷镇压。 流民起义、士卒哗变,一旦消息传出,不问任何缘由,立刻调集周边府军先行镇压,然后再行查验其中的是非曲折。 但只有一条,只要敢作乱,即是死罪。 天子根本就不在乎所谓的世人目光会如何看他,骄横的要求天下合而为一,顺遂他的心意。 国家已经承受不起第三次叛乱,颜季明也不会允许有人跟在自己身后摘桃子。 权力,他已经位及天子。 美女,不说是已经有名分的那几位,现在,天下人是求着给他送美女,收不收还得看他心意。 财富,做了天子,天下之财,只在他一句话而已。 所有的欲望,在做天子后,似乎都已经得到了满足。 但只剩下一件事。 颜季明当初睁开眼看清世界后,唯一的想法,就是带着家人活下去。 现在,他想做的更好。 在全力平定国内的同时,他将目光看向了外面。 新年的长安,总算多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驻守在城中和四处巡逻的士卒,确保城内迅速恢复了以往的安定。 几队明显来自外国的使者,毕恭毕敬地站在城门口,等待士卒盘查,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满。 在昨日送信的骑兵入城时,几名骑兵一路纵马飞奔,一路大喊着: “西域大捷!” 安西四镇的使者已经带着降表出发,紧随在那些骑兵的身后,一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长安。 战火消散后,历经百年的京城,迎来了它的新生。 安西四镇的使者们抚摸着城墙,早已泪流满面。 而在他们身侧,则是他国的使者。 新罗国的使者奉上降表,国主景德王金宪英毫不犹豫地将天子身旁的新罗婢认作是失散多年的女儿,派人送来郡主封号,恭敬地希望郡主仍能留在天子身侧服侍。 南诏纳降,宣布斩杀留在国内的四千多吐蕃士卒表示决心,同时遣一王子奉表入朝请罪。 新生的帝国,继承了大唐的全部疆域,用刀和血奠定了自己的地位。 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几个昼夜急行军,挥军伏击吐蕃,斩首七千余级,击溃吐蕃奔袭陇右的主力兵马,回纥可汗移地建奉命率回纥骑兵追杀二百里,迫使吐蕃赞普遣使求和。 仅凭一战,就能换来至少二十年的太平,为此付出的人力物力之类的代价,似乎也是值得的。 颜季明的脸色看不出喜怒,但新罗使者已经跪下,浑身颤抖。 “朕已经打服了吐蕃,安定了南诏,新罗,是否希望自己是下一个?” 新罗使者启程来长安的时候,那时候应该还是李光弼调动河北兵力前往太原,为此,河北以北的防务变得较为空虚。 这本是没什么问题的,奚人已经彻底被兼并,黠戛斯和回纥都损失惨重,别说是南下劫掠,彼此都在拼命往北逃,只恨爹娘少给了两条腿。 相应的,安东都护府的兵力也被抽调了许多,对此,大都护刘客奴采取极为保守的策略,新罗那边时不时有意无意挑动起摩擦,安东军往往选择隐忍。 而这,则换来他们的得寸进尺。 新罗对大唐是充满感激的,彼时百济、高句丽等国仍在,新罗亟需中原的帮助,待得唐军灭百济、踏平高句丽后,新罗顺势俯首称臣,但实际上仍然野心勃勃。 唐高宗咸亨元年,新罗进军,入侵唐朝的熊津都督府,两年后完全吞并了已经灭亡的百济的土地,并屡次袭击唐军的船队。 两年后,朝廷下旨讨伐新罗,唐军重创新罗军,新罗国主三次遣使入朝谢罪,而此时西南吐蕃作乱,高宗不愿两面树敌,只得先就坡下驴,将安东都护府往后迁移,默认新罗所占据的土地。 而现在,大唐已经是过去。 新罗国主表现的极为谄媚,但私底下试探的动作已经开始了。 部分土地,如同之前一般,被新罗军以各种名义强行占据,归属大魏的渔民、农夫,则时不时遭到劫掠和杀害。 刘客奴已经派人入朝上奏,希望朝廷做出决断。 是打, 还是允了他们。 毕竟以帝国的国力来看,在征伐过吐蕃后,也应该休养生息了。 就算是丢去些土地,反而换来一个更为臣服的新罗。 大量的人力物力调动起来,又会损耗天文数字般的钱粮,而这些,本应该是用于恢复和建设国内。 流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大多会安心耕种,这时候再要征发他们上战场,只怕... 新罗, 这是看准了时机,认为新帝已经不愿再发动战争了。 所以,当新罗使者听到天子这番毫不掩饰态度的回答,立刻就跪了。 大魏还在舔舐身上的伤口,但不代表失去了咬人的能力。 咬你一口,他身上的伤可能会更重,但你则八成会死。 使者不敢承担挑起战争的罪名,只好跪在地上,不断磕头。 “朕的回答,已经有了,问问你家国主,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要修改的。” “臣懂了,臣告退。” 在离开长安前,新罗使者将带来的礼物和“家人的信”,送给了“郡主”金善雯。 新罗这般不要脸的直接将其认作郡主,倒也是让不少人起了疑心。 毕竟是一国国君,就算是不要脸,也得有个底线吧? 说不得,还真是位郡主。 毕竟新罗国内的屁事也挺多,也确实有些流落在外的血脉。 使者没敢怠慢,跪在金善雯的面前,持臣子礼,恭恭敬敬地问候她的起居。 李光弼已经提军启程,回到河北。 除他之外,朝堂开始了大规模的官职调动。 新帝毫不犹豫地开始瓦解领军大将手中的兵权,其推行过程没有任何拖延,唐军中的诸多降将,诸如李晟、王思礼等将,则重新担任了官职,填充了军中的空缺。 这种人事调动,朝廷自然也给出了不少隐性补偿。 金善雯跪坐在颜季明身侧,如同以往那般替他斟茶,等茶稍微凉了一些,再端到天子面前。 颜季明笑了笑:“倒是劳烦郡主娘娘了。” “陛下说笑了,妾不过是一奴婢,那国主,却也是太厚颜了些。” “他要认你做女儿,我还觉得寒碜。”颜季明摇摇头,“但让你有个正儿八经的来历,当个郡主,其实也不错。 据说,新罗那边,还专门给你划了一块封地。” “那封地都在新罗国内呢,也派不上用处。” 金善雯淡淡笑一笑,并不在意。 “话,倒是不好这么说。朕以后想打新罗的时候,就可以拿这做借口,派兵护送郡主娘娘归家省亲嘛。” “那妾倒是能帮到陛下了,也算妾的心意。” 金善雯将头靠着颜季明的肩膀,低声道: “妾的依靠,始终是陛下。” 她倒是没有被新罗和使者的吹捧给弄昏头脑,傻乎乎地真摆出郡主的架子。 只不过是颜季明有时候晚上宿在她屋里,两人玩些花样,颜季明喜欢让她自称郡主。 想到这,她不禁低下头,掩住脸上一丝动人的红晕。 皇后和贵妃两个李氏,都留在洛阳,唯独在攻下长安后,她奉命到了长安,继续服侍天下。 朝臣里面,自然也有觉得天子荒淫,这样做有废长立庶的风险。 何况,皇后尚未有孕,贵妃已有身孕,生下来的是女还好,若是男,便是长子;怕是二十年后,又要因此牵扯出些许祸端。 如今若再弄出一个... 有人义愤填膺地进谏,以往杀心很重的天子,对他们反倒是格外宽容,每次都是满不在乎地答应着,转头又入宫去了。 但只有朝堂上站在前面的十几名大臣才清楚,天子时不时就会在深夜召他们入宫,到御书房奏対议事,经常到很晚才睡。 第二天,还得上早朝。 哪来的精力再去找那新罗女人鬼混? 还有人进谏,说天子纳妃太少,不利于皇家开枝散叶,希望能广昭天下、选妃入宫云云,天子耐心地听完,然后不顾劝阻,当众下令把那人拖出去打板子。 在此之后,敢在这些事上说话的人就少了许多。 颜季明搂住金善雯,心里,则是回想起那个夜晚, 玄宗坐在御书房内,温暖如春,自己跪在门口,膝盖下是冰冷的地板。 “陛下,中书令郭公求见。” “请。” 郭子仪跟在宦官身后,缓步进入宫中。 他其实很熟悉这里。 之前李亨在位的时候,大小事都得召他入宫,如今只把前半生都当做梦幻,没想到改朝换代这种事,就在他的后半生。 郭子仪想以死明志,来自安西的一封家书,则是让他渐渐打消了念头。 “臣郭子仪,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颜季明拍拍金善雯,后者会意,站起身离开了殿内。 郭子仪还没开口, 天子懒洋洋的说道:“吐蕃小儿狂妄,劳烦您,去西域再干个十年,可否?” 听着他惫懒的语气,郭子仪还以为自己应当觉得被轻视,但片刻后,他只觉得心里始终平静,甚至有一丝莫名的释怀。 双方都眼不见心不烦,这已经是个最好的去处。 他也能有个做事的地方,尽情展示才华和本事。 “臣,有话要说。” “说吧,条件,随你提。” “臣愿去西域,换犬子和侄儿回来, 臣,乞陛下恩准,允臣余生守在西域,死...亦在西域。” “那就愧对郭公了,”天子站起身,来到他面前,对他躬身施礼。“请郭公,为天下,再守数十年太平。” 郭子仪起身还礼。 “臣固所愿耳。” “当然,您也别急着走。”天子把他搀扶起来,笑道:“还得再喝个喜酒。” “喝...喜酒?” 郭子仪没反应过来。 “晚辈厚颜,向郭公,讨个女儿做老婆。” 事情越忙越多,会尽量找时间多更的,若是没时间,那就没了...这个没办法。 感谢各位大佬的月票,非常感谢! 第二百三十章 丰年 第233章 丰年 为了国家,做出点牺牲是必要的,有时候甚至是自己的身体。 在自己爽到的时候,还能团结各个势力,何乐而不为呢? 瑞雪兆丰年,纷纷扬扬的大雪,掩盖了过去一年的伤痛,人们在雪中漫步,开始希冀春日的温暖。 长安城内的第一批作坊投入生产,以往长安东市卖的都是各类奢侈品,现在则是将它们量产,以降低质量来提高产量。 反正是外卖的。 长安商行建立的时候,天子亲自到场观礼,举行了“剪彩”仪式。 当然卖出去的也不全是次品, 沿海地区进贡的部分特产,则都在加工之后,被转而卖到远方。 罐头一词,出现在长安商行和诸多工坊建立之后,被天子盛赞为本年度最能打的产品之一。 据说这玩意的制作工艺,就是天子亲手写出来的。 当然,在没有现代工业的帮助下,这些罐头的保质期没有那么长,但也能作为奢侈品畅销了。 但只要送得快,甚至能让吐蕃赞普同时吃到甜腻的荔枝罐头和咸腥的海鱼。 不光是吐蕃,西域诸国的胡商也开始大量采购罐头。 其中量最大的,莫过于“泡菜罐头。” 长安城外的暖棚里,开始大量种植各式菜蔬,因为大量采用盐腌渍,所以保质期会更长。 人工暖棚需要玻璃,这也并不算太过困难。 西域诸国靠近沙漠,多内陆咸水湖泊,而其中则盛产烧制玻璃所需的碳酸钠。 安西那边很快派出了使者,对皇帝的要求表示不解,同时隐晦地告知颜季明,其中一路上所需的花费将空前庞大。 如果天子没有下定决心,那最好还是谨慎行事。 除了看起来有些穷兵黩武之外,颜季明不像是一个听不进话的皇帝,在思索了几天之后,他想起了另一个烧制玻璃的办法。 中国古代其实早就有了烧制玻璃的条件,唯一大量缺失的就是原材料。 这使得就算是烧出玻璃,也是夹杂了大量杂质,且透明度极低。 烧出透明玻璃的要点是两个,一个是碳酸钠,另一个是铅。 西方最初烧出品质较高的玻璃时,同样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所需的代价较高,玻璃的价格因此依旧昂贵。 德国在中世纪时,利用加工过后的草木灰,代替了产自盐碱湖的碳酸钠,降低了成本,再加上“吹制法”,将玻璃加工成小块的薄片,最后在制作过程中添加铅粉,就能得到透明度较高的玻璃。 当一块玻璃烧出来的时候,烧玻璃场的匠户和围观的大臣们都跪在地上,高呼万岁,但他们根本就不理解这东西的实际意义。 中国古代的琉璃更是奢侈品,但实用性低,易碎,导热性高,价格高昂,远不如陶瓷,所以,基本上也没人往深处研究这东西。 在城外首先搭建起来的玻璃暖棚,被传唤过来的农夫们还以为是到了天上仙宫,齐齐跪在外面叩拜,没人敢走进去。 颜季明看到这种场面,心里有些压抑。 为这一刻,他之前努力了两个多月。 但现在,他忽然有些动摇了。 自己所掌握的知识,足以让自己开始推动这个时代。 无论是从何处,他轻轻一点,到最后,就会变成无可阻遏的巨浪。 历史滔滔,前浪一潮,后浪一潮。 颜季明看到听到他们高呼万岁的声音,眼神逐渐平静。 他要的, 就是今朝。 “这暖棚虽好,但以臣看来,关中土地频频大旱,相比于这里,不如在河北、河东之地推行此法,至少能多产些蔬果。 只是这玻璃对于平民百姓而言,现在价钱,仍是过于昂贵。” 李萼站在他身侧说道。 第一眼看到玻璃的时候,他也惊为天人,本以为陛下会拿这玩意当做贸易商品来用,毕竟它现在的价值,只要陛下愿意,将会变得无比昂贵。 吐蕃的赞普,将会心甘情愿地付出数量庞大的牛羊,只为了在布达拉宫里铺上它们。 但现在,陛下开始推行烧玻璃场,将此法散播出去,惠及万民。 “等再过两年,这玩意就不会太值钱了。” 颜季明摇摇头。 大魏境内,若是没他的允许,谁敢炒这玩意的价? 九族不要了? 回到宫中,贵妃李氏迎上来,眼神勾人,颜季明叹了口气,跟着她到了殿内。 “妾听说,陛下将那烧玻璃的法子,直接传了出去?” “对。” 李珂叹了口气,把玩着颜季明的头发,道:“宫中收益少,陛下若是将此法留在手中,皇家也能多一分收益不是?” “颜氏人口不多,上下也就那么些人,河北烧瓷场的分成,就足以供他们过活,再加上我父亲和叔父、还有几个兄长,都有官中的俸禄,何曾需要多少收益。 朕是天子,要钱,随时都有,光想着往自己的口袋里扒拉钱算什么事。” 李珂叹了口气,嘟囔道:“只是想着那么多钱,平白流到了别人家口袋里,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你要是闲的没事,就帮我去管管河南的工坊。” “妾才不要。” 李珂蜷缩在他怀里,冷声道:“我才到长安,你就又急着赶我回去。” 颜季明无奈一笑。 就她这才到几天的空当,就已经开始折腾了。 以往李珂虽然性子泼辣,但倾心于他后,在外面是温柔贤淑,在内是恩爱可人。 唯独这有了身孕以后... “我都让你留在洛阳休息,你急着来长安做什么?” 自家婆娘停着个大肚子,出远门来找自,颜季明自觉愧疚,只敢小声唠叨几句,也不敢把话说的重一些。 如今算算时间,等再过几个月,就可以准备临产了,由此一来,本来准备在长安过完年就回去,这行程也不得不推迟了些。 总不能再让她挺着大肚子回去。 她在这住了半个月,御医进来报喜,说金贵妃娘娘有孕了。 颜季明过去的时候,李珂也在,两个女人反倒比他还亲热。 这下子,行程又得继续往后拖延了。 早朝时候,群臣贺喜,有人趁机提出,说“陛下自入长安以来,频有皇嗣,此吉兆,不如定都长安”。 被颜季明再度回绝。 ...... 沈青走在宫内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穿着官袍的老人匆匆前行,认得是钦天监的监正,随口喊住。 沈都督的分量现在可不轻,只要是当官的,除非是问心无愧,要不然见着他,如耗子见面,碰面先堕几分威风,须得是垂下笑脸来问候。 万花探子依旧臭名昭着,而且在长安更甚。 被他们弄得家破人亡的权贵不在少数。 相比之下,他们之前在洛阳做下的种种事,甚至都可以算得上是彬彬有礼了。 颜季明之前就属意洛阳,所以在进入河南后,对河南以及洛阳等地都采用柔和手段。 只是郑氏事发后,他才动怒,杀的河南府“名门殆尽”。 知道自己被下毒后,不光是郑氏被往死里整,连带着那些姻亲、各地和它沾亲带故的,全都受到了牵连。 在颜季明称帝之后,这种报复就更为彻底,有时候甚至不是他想要赶尽杀绝,底下人为了讨好,甚至宁可错杀不愿错放。 御史中丞刘晏在巡视河道的时候,有人拦道喊冤,刘晏因此亲自来到长安,面奏此事。 朝臣大部分都知道这段事,以为这平时精明的刘晏,这时候忽然犯糊涂,肯定要挨天子的打了。 没想到,天子亲笔下旨,下令整治地方冤假错案,加封刘晏为“清明侯”,以表彰其刚正,朝臣为之侧目,盛赞天子贤能的同时,不少人也收敛了讨好的心思。 新朝崇尚干实事。 而钦天监在天子眼里属于那种吃白饭的。 毕竟平日里这群人时不时就会跳出来,喊着什么帝星飘摇、什么荧惑高之类的鬼话,只有少部分时候,才算有用。 大部分人都是一帮混饭吃的神棍。 “您老往何处?” “哟,见过沈都督。” 监正擦了擦汗,得意洋洋道: “老夫观测到了星相,正欲往陛下那儿报喜。” “报喜?” 沈青面露玩味,知道天子最不喜欢听这些。 这老东西又糊涂了? “是,老夫看出的星...算了,跟你说也说不懂。” 监正摆摆手,又要往前走,沈青也不想看着这老家伙马上又要挨板子,好心道:“你先说与我听听,又没什么大事。” “皇嗣,是不是大事?” 监正转过身来,问道。 “老夫听闻,在李贵妃有孕之前,陛下早已娶了皇后,却并无所出,此事确否?” 你马上可能不是挨板子,是要挨砍头了。 沈青心道,不屑地想。 用陛下的话说,确实是神棍。 “陛下先前南征北战,在外的时候多,陪皇后儿女情长的时候少,而后在洛阳安居的时候多,所以才......” “非也。” 监正说:“据老夫的推测,李贵妃为前朝公主,相比于其他女子,身上毕竟怀着一份前朝气运,而她与当时的陛下有了牵连之后,连带着陛下的其他女人也受到了影响... 是故,在她之前,其他女子都无身孕,就是被这份气运压着。” 沈青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老儿,我去京中楼外楼里听说书都没你这般好彩头,你休沐的时候可脱了官袍,去那里说书,高低挣一天赏钱补贴家用。” “老夫与你说的是正经的!” “现在,这前朝的气运,已经成了肚里的孩儿,所以,金贵妃便有了孕。就是因为没了气运的镇压......” “放你娘的狗屁。” 沈青也不敢说的大声了,他示意旁边那个宦官滚的远远的,伸手勾住监正的脖子。 “你真不怕死啊。” “不怕死,老夫,要去贺喜!” “贺喜?” “你说, 有那份前朝的气运,又成了本朝的皇嗣,那李贵妃肚子里的,将会是什么?” 监正瞪着他,眼里露出几分癫狂。 “是......真龙!” “你打老人家做什么?” 颜季明放下书,皱眉看着跪在地上的沈青。 宫女刚才惊慌地跑到门口,说沈都督把监正给打昏了。 “那老东西,说要把闺女嫁给我。” 沈青闷声闷气地说。 “忒丑没婆家的闺女,他也好意思说,臣一时愤懑,就......” “算了。” “长安里事如何了?” “长安的万花督察府已经建成,部分人手已经得了相应官职,开始做事了,但仍有部分官职......” “还空着。” 颜季明想了想,继续低头看书:“不着急,慢慢来吧。” “是,臣明白。” “别跪着了,坐吧。” “臣遵旨。” 沈青跪坐下来,颜季明随口询问了几句,他都对答如流,看得出来,他平日里做事依然尽心卖力。 “几天前,蜀地送来了一批蜀锦,回头你出宫的时候随便挑,回家去,给你娘子。” 颜季明笑着问道:“她,还记恨朕吗?” 沈青立刻跪下,头重重磕到地上。 “拙荆绝无此意!自陛下开国以来,她便再也不谈此事了。” “那也算的上是体贴你了。” 颜季明放下书,站起身走下御阶,将他搀扶起来。 “这两年,恍然而过,居然就已经换了天地。” “实是陛下英明神武,且前朝腐朽,天道已定,此乃......” “那些外人的话,也就不必多说了。” 颜季明站在大明宫前,眼里倒映着皇城。 “朕要你再去做一件事。” …… 第五琦还在江南推行他的币制改革,就听到大唐轰然崩塌的消息,没等他做出反应,新朝就派人来召他入京。 在和天子奏对之后,他被任命为长安商行的行长。 没过多久,长安商行在对外贸易的时候,推行了一种新的货币。 自大魏开国后,天子下令收铸前朝铜钱,尽可能地稳定铜钱兑换标准。 新朝的铜钱,民间谓之“大魏通宝。” 而长安商行推行的钱,则是用鹿皮制成,被命名为“大魏宝钞。” 胡商在进货的时候,需要先用手里的货物或者钱币兑换宝钞,拿宝钞在商行指定的店铺里买东西。 而卖货的时候,统一用宝钞结算,然后他们再拿着宝钞回商行兑换钱币或者是货物。 因为使用宝钞时可以享受一定的折扣,所以胡商们很快就接受了这样的规定。 第二百三十一章 黑衣大食 第234章 黑衣大食 大魏的臣子们,现在紧密的团结在天子的朝堂中,至少对外是这样表示的。 而其中那些有一技之长、凭着过人的头脑做事的,则会得到天子的厚爱。 第五琦从没觉得帝王的喜怒能够如此儿戏,所以只把天子释放的善意当做是考验。 在他成为长安商行行长之后,这个职位很快就成为无数人垂涎三尺的对象。 坐在这个位置上,别说是揩油水,他简直就是在油海里游泳。 热情洋溢的汉人、吐蕃人、突厥人、奚人......只要是到了长安的大商人,就免不了和他打交道。 这些腰包鼓鼓的商人嗅觉敏锐,意识到天子对商贾的态度有别于前朝,他们在其他方面依旧极为谨慎,但在拉长安商行行长下水这件事上,他们不遗余力。 第五琦一开始还有些木讷,但随着御史中丞刘晏被指派到他身边做事,第五琦算是看到了聪明人之间的交锋。 “大魏宝钞”能被许多胡商接受,也是有这些大商人在其中发力。 作为交换,刘晏承诺会时不时透露出一些消息给他们。 “这样不好吧?” 第五琦身后有两名娇美的胡姬,替他揉捏着肩膀,他虽然享受,可还是有些不安。 他清楚知道,这就算是收受贿赂了。 刘晏微微摆手,示意自己身边两个胡姬退开,懒得去安抚第五琦。 “您想想,这商行是谁办起来的?” “朝廷...额,陛下?” “是贵妃。” 刘晏语气里有一股无奈。 “啊?” “贵妃怀了身孕,在宫里又不肯静养,陛下就弄了这个商行给她玩。” 第五琦一开始还听的津津有味,但很快就悚然一惊。 “这事儿,下官不能听吧?” “贵妃操持的行当,不就是陛下的私产?” 刘晏摇摇头,对这个同僚的悟性有些惋惜。 第五琦的很多想法其实都非常不错,光是推行“大魏宝钞”一项,他其实就出力甚多,在这过程中解决了诸多实际问题。 但他的某些方面,简单来说,就是情商较低,平时说话没注意就得罪人了。 “放心玩吧,陛下也不会在意你这些,只要把事做好,什么都行。” 刘晏站起身,第五琦也下意识想跟着他站起来,刘晏微微摆手,两个胡姬媚笑着把第五琦拉回去坐着,然后开始脱衣解怀。 院子里有海棠花的清香,拥抱着他,春日就这般浓烈的到来,让人渐渐忘却了过去一年的伤痛。 刘晏在花下漫步,许久后,长舒一口气。 “阁下是?” 一名身材高大的胡人,此刻正站在门口,对他微微施礼,说着汉话,但口音有些怪异。刘晏犹豫片刻,伸手请他坐下。 “见过刘御史。” “你是胡商?” “也是使者。”胡人自我介绍道:“您可以称呼在下为穆尼尔,用中原的话说,我是大食人,也是由我国的哈里发曼苏尔派出的商人。” 使者... 刘晏平静地说:“那你应该先去鸿胪寺报备。” “明日就去,只是今晚才到,所以得歇息一会。” “那,就请自便吧。” “呵呵,刘御史似乎不愿与在下多说几句话的样子。” “等你报备过之后,白日来找刘某,大可畅所欲言,只是晚上私下来找,未免有些藏头露角...”刘晏顿了顿,道:“屋子里的四个胡姬,是你送的吧。” “是。” 穆尼尔笑道:“您可喜欢?” “我已经老了,也没心思再去弄这些事了。” “是在下鲁莽了。” “不过里面那个倒是很喜欢这些。”刘晏回答道:“你可以试着送他。” 刘晏的戒备和疏远并不是毫无来由。 现在的黑衣大食,又名阿拔斯王朝,统治者是哈里发曼苏尔,哈里发是地位,等同于皇帝二字。 相比于他的父亲,曼苏尔继承他残酷的秉性,但更多时候表现的像个明君。 后人对黑衣大食最多的印象,便是其与大唐的怛罗斯之战。 这场大战在阿拉伯地区并无太多记载,而较晚出现的一些阿拉伯史学家,才有了模糊的记载,而且带有明显的偏向性。 这场大战实际上更像是一次边境的摩擦,而这样规模的边境战争共有五次,除了怛罗斯之战,其余四战唐军皆胜。 而此战的失利对双方的边境也没有多大影响,依旧是各自保有原来的疆界。 而就算是怛罗斯之战两年后,安西节度使率军远征大勃律,击败吐蕃军,征服当地,到了天宝十三载的时候,大唐对西域、中亚的控制力达到顶峰。 现如今,大唐已经成为过去。 它的继任者,在某些方面表现的比大唐还要激进。 曼苏尔比吐蕃赞普要谨慎的多,他听说大唐在几年之内轰然崩塌,震惊之余,开始大量派遣人手查探这个新崛起的邻居。 大魏,以及它的主人。 “有时候人们信服智者,有时候他们又追随勇者,但最后,只有真正的强者能够带领他们走向强盛,而这个人,需要兼具智慧和勇武。” 穆尼尔微笑道:“我的主人听说了大魏天子的事迹,他从微末之中起家,一路战争,征服了世上最庞大的帝国,他对大魏天子...神交已久。” 刘晏沉默不语,心里揣测着这个大食人的真正意图。 “我听说,长安商行最近推行了一种钱币,名为大魏宝钞。” “是,正是由在下推行。” 穆尼尔有些惊喜,但更像是装出来的。 他晚上直接找到了刘晏这儿,明晃晃地开始搭讪,傻子也看得出来他别有所图。 “我国的哈里发,希望与大魏,建立正式的商道,但要求是,不能用这种钱币结算。” “这不可能。” 刘晏干脆的回答: “在大魏,就要守大魏的规矩。” “那么...再加一点条件吧?” 穆尼尔站起身,拈起一片落花轻嗅着,虽然是胡人面孔,却能从他的举动里看出几分优雅。 这个胡人,在他的国内一定也有相当的地位。 刘晏想着。 “你我都清楚,推行这种钱币,究竟是为了对付谁。” 他指头搓动,将那片花瓣碾碎,轻声吐出两个字。 “一个桀骜不驯的邻居,吐蕃。” 先更一章,抱歉抱歉 第二百三十二章 结盟大食 第235章 结盟大食 离这儿有万里之遥的哈里发曼苏尔,向大魏派出了第一批使者。 相比于新罗、南诏等小国,它的分量无意更重一些。 黑衣大食的使者曼苏尔,在进贡了一系列礼物后,依旧没能从这个年轻天子的脸上看到任何喜悦之情,便毫不犹豫地跪下,喊道: “我国伟大的哈里发,愿意出兵,帮助大魏皇帝,共惩吐蕃!” 此言一出,朝堂皆惊。 颜季明身子稍微坐直了一些,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朝廷随即又安静下来。 穆尼尔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头低的更深,心里的清楚但凡能对自己臣子有这般掌控力的,不是暴君,便是明主。 但...饵已经抛出,你怎么可能不接? 吐蕃对土地索求无度,无论是与先前的大唐,还是阿拉伯帝国的阿拔斯王朝,都是极大的威胁。 而以两国之力,一同吞并掉吐蕃,在明面上并不算是难事。 “曼苏尔,是否误会了什么?” 颜季明不紧不慢地回答:“大魏与吐蕃,虽有嫌隙,正如父子之间,难免会有争吵,但大魏一如既往地照拂这个时常忤逆的儿子。 至于说大食使者...你,是在挑拨朕与吐蕃赞普的关系么?” “臣惶恐!” 穆尼尔将头埋下,大声道:“臣尝闻古人言,十世之仇犹可报也,况且吐蕃掳掠大魏边民、残骸大魏边军将士,此非十载之久,正是今朝之事! 臣惶恐,料陛下对吐蕃必有深谋远虑,臣不敢多言。” 呵... 颜季明眼神浮现出一丝讥讽,刚才穆尼尔这番话夹枪带棒,倒是让他听出了一些东西。 这个家伙,似乎很想说动大魏进攻吐蕃。 而且,他刚才这番话一旦传出去,特别是传到吐蕃赞普耳中,大魏就算不和他们结盟,也会被吐蕃猜忌和敌视。 原本吐蕃赞普是不想付出更多的伤亡,选择求和,但要是大魏和大食两国真正联盟起来,吐蕃的结局一定是灭亡,所以赞普一定会选择拼死抵抗到底。 而这样决定之后,吐蕃第一个攻打的对象则必然是大魏。 这样做,哈里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使者既然远道而来,路上一定累了,朕已下令于饷午设宴,散朝后,使者不用退去,朕想与你细谈。” 朝臣们神色为之一变。 陛下,这是有心动的意思? 穆尼尔却是眯起眼睛,迟疑了片刻后,才重重叩首:“臣遵旨。” 这大魏天子的城府也不差。 既然是设宴细谈,那么其中谈话的细节就很难为外人而知,给人留出了更多的想象空间。 这个使者或许是得到哈里发的授意,想先把大魏踢下水,这样一来,无论是要上岸还是要救生圈,大魏都只能有求于大食。 但现在,大魏天子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然后顺手把大食也拉了下来。 中东那边的物产同样丰富,在哈里发曼苏尔的经营下,他的帝国开始一步步走向强盛。 而他登基为哈里发,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算是与颜季明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颜季明真正希望得到的,是大食的医学、科学、数学等方面的知识。 颜季明理解数学、懂医学、知道发扬科学的重要,但他并没有全面系统的学习过这些专业,而大食则是一个不错的来源。 眼下今年的科举制就要恢复正常,自然不是李唐前期那种纯粹糊弄式的选材,而是希望通过第一场科举考试,让天下人知道该学什么。 现在跟他们说什么未来的发展、什么更有用,他们听不懂,他们只知道,学这些能做官,这就是很多人读书的全部动力。 官方的提倡,才是最大的动力。 在他思索的时候,穆尼尔请求赐予一盆清水,等水端过来后,他洗了洗手,拿布把手擦干净,然后坐下开始用餐。 李萼、崔佑甫、严庄等人都在座,冷眼看着他用手抓饭,吃的津津有味,却都克制的没有出言嘲讽什么。 “中原的饭食,好吃么?” “回陛下的话,这些与臣家乡的饭菜迥异,却别有一番滋味,臣,多谢陛下的厚恩。” 穆尼尔的汉话说的很流畅,而且根据他的用词来看,这个大食人对中原的书籍、传统、文化都有相当的了解。 待得大家都略微吃饱了,崔佑甫此时忽然举起酒杯,对着穆尼尔高声道:“使者不远万里而来,不辞辛劳,本官佩服,还请满饮此杯。” “请。” 穆尼尔一饮而尽。 崔佑甫捧着空杯子,笑道:“本官此生未曾踏出中国,使者,可否讲讲现在的大食,到底是怎样一番光景?” “用中原贤人的话说,国无盗贼,路不拾遗。” “那,为何又要主动想着挑起战乱?”崔佑甫饶有兴致地追问道:“难道说,那位伟大的哈里发,是个穷兵黩武的人吗?” “您说笑了。” 穆尼尔擦了擦嘴,离开席位。 “哈里发目光长远,知道与民为善才是最好的发展,但吐蕃屡次无礼,所以,我国只能派我前来求助于强大的大魏。 毕竟,大魏与我们,同仇敌忾。” “照您的意思是,大食现在是动动嘴皮子,就想坐收渔翁之利么?” “自然不是。” 穆尼尔开口道:“哈里发,愿意向中国纳贡,与中原,永远结为兄弟之国, 现在看来,陛下年轻英武,臣愿意在回去后,劝说哈里发,将他膝下最为珍爱的宝石,嫁给您为妃。” “一些不值钱的贡赋,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 严庄开口了,讥笑道: “我国民间农桑之时,雇佣佃户,尚且知道不仅要管饭,还得算份工钱,怎么,哈里发是打算夸几句,就把我们打发了?” “那照这位贵人的意思是?” “大食自个不出兵?” “如果这是陛下您的意思,我会回去向哈里发转达,当然了,在来之前,他也表达出来类似的意思。 大食和大魏,毕竟是有共同的敌人,相信哈里发他......” “呵。” 上方传来一声轻笑,众人之间逐渐剑拔弩张的气势缓解下来。 “使者这顿饭,可还算满意?” “回陛下的话,臣,极其满意,多谢陛下的款待。” “但,你这个客人,却并不是很让朕满意。” 第二百三十三章 我真的不是大诗人 第236章 我真的不是大诗人 第一次谈话无疾而终,双方都有明确的底线,穆尼尔见好就收,不急着劝说大魏的皇帝立刻同意自己的请求。 说是外交,实际上本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交易,不可能一下子达成。 而且吐蕃才挨过打,显得比较老实,因此大魏实际上并不急着对付他们。 以这位大魏天子的手段来看,他更偏向于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吐蕃的根基。 穆尼尔站在宫门外,手里多出了一张大魏宝钞,他喊了一声自己的仆人,将宝钞放在他面前,用阿拉伯话问道: “安林铎,你闻出上面的味道了吗?” 仆人认真地闻了闻,哭丧着脸。 大魏宝钞是用鹿皮做的,而且额外加了些防腐手段,再加上手心的汗味,味道闻起来像是在下水道浸泡了一个月的袜子。 “好臭...”仆人干呕了一声,但强忍着没吐出来。 “唉,你们果然不懂。” 穆尼尔拿过宝钞,凑到自己脸前,深吸一口气,脸上居然有些陶醉。 “这是阴谋的味道,好美妙...” 看到这一幕,仆人更想吐了,终于没忍住。 “呕...” ...... “臣以为,当下之重,在于休养生息,与大食同盟攻打吐蕃之事,望陛下慎重。” 当李萼开口的时候,其余人都没有打断他的话,似乎心里都同意他的说法。 “大魏如今四夷皆清,天下臣服,更为可贵的是,陛下之仁政,早已使得万民归心,如今只需慢慢恢复,就又是一个太平盛世。” 颜季明笑道:“你以前可没这般保守。” “以前一穷二白,现在,则是有了一份偌大家私,打碎了瓶瓶罐罐,都是值得心疼的。” 李萼诚恳道: “臣,愿陛下深思熟练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朕知道。” 颜季明微微颔首,思绪则是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看这个大食使者的样子,似乎已经看清了大魏宝钞的本质,假如他在这劝说结盟不成,转头向吐蕃赞普陈述其中厉害,反应过来的吐蕃赞普,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报复回来。 到时候,就是大食跟吐蕃联盟,蚕食西域土地。 他轻叹一口气。 吐蕃啊, 还真是养不熟的狼。 吐蕃地势多高原,易守难攻是一方面,将士到了那容易水土不服,而且从另一方面来讲,颜季明依旧有不少温水煮青蛙的办法,兵不血刃地拖垮吐蕃。 唯一的问题在于大食。 大魏弄垮了吐蕃,下一个目标必然是西域。 在安禄山叛乱爆发前,大唐开拓西域的脚步从未停止过,安西四镇在很大程度上都可以自给自足,已经不只是简单的驻军营地了。 阿拉伯和大唐连碰了几次,大都是败仗,就算是怛罗斯那一场,也是有多种因素的影响,唐军才惨败而归。 要批阅的奏章还有很多,要是全部批阅的话,估计得熬到很晚。 但随着宫女说晚膳准备好了的时候,颜季明直接扔了笔,把奏章留到了明天。 公主挺着肚子进来了,坐下的时候还在抱怨商行里的皇商太过木讷,事事都不敢自己做主。 颜季明笑着附和了几句。 过了片刻,金善雯也走进来,先对着两人施礼。 “一家子要那么多礼做什么。” 公主赶紧让宫女扶她起来,道:“你也有了身孕,偏要弄得这样客气。” 考虑到两人都需要营养,颜季明特意吩咐下去,改了往日清淡的饭食,特意多弄了些油荤。 他吃了两块鸭肉,看两女都苦着脸,知道她们不大吃得下这些,也没硬逼着吃,示意宫女端走了一些,只让她们各吃了一个鸡蛋和些许蔬果。 饭后,又陪着她们在宫里慢慢散步消食。 “陛下无需多照顾妾,自去多管管国事吧。” 公主搂住他的胳膊,低声道:“陛下的心意,妾已经知道了。” “操劳了一日,也总得休息一会儿吧。” 颜季明白天忙碌的时候极为认真,但到点了就罢手不干,除非是特别重要的事,要不然小事都是留到明天再批。 他已经在考虑组建内阁。 倒不是为了分权和集中皇权,而是多招一些能处理这种杂事的官员。 开国之初,底下人大多不敢不尽心办事,而且还有万花探子在私底下对他们虎视眈眈,所幸天子的俸禄给的算是优厚,让不少人都放弃了贪的心思。 以当前的日子过下去,到了致仕退休的时候,也能攒下些家私,回老家安享天年不成问题。 要是子孙再争气些,中了科举,以后家里还能继续出做官的人才。 只是当朝的这科举,倒是着实有些让人看不懂。 长安楼外楼中,也有些读书人,杯中酒醇,歌姬翩翩起舞,不少人也都大发诗兴,随手作诗。 而楼外楼则定下了一条规矩,写出好诗者,获得众人认可,可亲自在楼外楼的墙壁上写诗留名,而且当日的花销全免。 一时间,除了京中新开办的太学,这里竟成了读书人们最喜欢来的地方。 往往都是点上一杯茶,然后三五成群地坐在店里,一个个苦思冥想,从脑袋里抠出几句诗。 偶尔,也能有好的。 门口进来了四个客人,一个放浪,一个老成,另外两个虽然年轻些,但脸上都有浓浓的沧桑之感。 “有了,有了。” 在他们进来的时候,恰好有人做出了诗,正在大声诵读,那个稍显放浪的中年人,这时候忽然轻笑一声,显然是不屑。 而这一声,则是被那一桌人都听到了,顿时怒目望来。 “好无礼的老儿。” 有人冷哼道。 为首那人脸上也有怒气,刚才就是他在读诗,此刻却压住怒火,故意道:“既然阁下发笑,那么必有佳作了?” “佳作未必,不过能胜过你的诗,倒是随手就能写出来。” 那人冷笑道。 这话说得更为轻蔑,那人身旁的三人面露无奈,都叹了口气。 为首之人气的浑身发抖起来,旁边有认识他的,连忙低声警告四人:“诸位,这儿是烟花歌舞地,若是有些身份的,莫在此与人争长短,多少都失了体面。” 旁边那三人也劝说了几句,才把那人拉住,上了楼。 上楼前,为首的读书人再也忍不住,高声道: “今日他的酒钱,算是我的,免得他写不出东西,又吃不起酒。” 四人落座后,早有女子过来,笑盈盈地询问他们要些什么。 “酒菜尽管上,钱先拿去,不够再说。” 其中面貌英武的那人,随意抛出一个钱袋,看那沉甸甸的分量就知道钱绝对不少。 女子面露喜色,连连答应,没过一会,就开始有人陆续送上温热的酒菜。 “太白须得是改改你的性子了。” 杜甫叹了口气。 “陛下虽是欣赏你,可你这么做,若是传到他耳中,难免就听成了仗势欺人。” “那几人写的诗,着实算不上什么。” 李白笑道:“不过既然回到了长安,此夜又正是良夜,今日又无宵禁,几位,何不趁势做些诗?也好共乐一番。” 严武和高适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正沉闷,便点点头。 楼下,那个年轻读书人刚才被人打断,现在则是从头开始读。 认得他的,知道是当朝韦相公之孙韦颂。 韦相公是谁? 韦见素。 这老家伙算是历经三朝,本事是有的,但性子并不像传说的那般墙头草见风使舵,而是极为公正。 也正是因为此,颜季明继续留用了韦见素,让他暂时担任武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以前的官职相差不大。 韦见素在新朝做事也算竭心尽力,但他家三朝皆贵,也使得家中子弟养成了些不良习气。 韦颂今日正要借着诗扬名,中途被李白打断,心里已经不喜,等念完诗坐下后,诗被送去给人评定,许久后都没人来告诉结果。 几个朋友嘲笑了几句,韦颂越想越气,抓住路过的女子,喝问道:“汝家主人是谁,莫非是轻慢我么? 他定的规矩,为何现在又不肯遵守了?” 楼外楼里的伙计都是女子,此刻被他扯住衣裙,吓得不敢动弹,片刻后见她没有回答,韦颂上去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声,大堂里迅速安静下来。 几个朋友也都站起来,嚷嚷道:“写的这般好诗,为何还怠慢我等?” 片刻后,一个声音冷冷响起。 “因为你不但长得丑,而且写出来的诗也是浊臭无比!” “你又是什么人!” 韦颂蠢得可爱,立刻把头转过去,急切地寻找着说话的人。 “是我。” 那人气质与严武、高适相仿,显然都是从军之人,穿着朴素,鬓角有些斑白,冷眼看着韦颂。 “我祖父乃是当朝韦相公,你可知道?” 韦颂步步紧逼。 那人轻笑一声。 “相公,值几个钱?” 辱及祖父,韦颂怒道: “一个个的就知道搬弄,有本事,你来写!若是写得出来,呵,你今日的花销,我韦颂全掏了!” “嚯,好大的威风。” 那人笑道:“看来,京兆韦氏家财不少,不过我倒是好奇,若是让陛下身边的万花查查,里面到底能查出多少腌臜事来。” 这话一出,大堂再度安静下,随即喧闹起来,众人都回过头去,慌里慌张地胡乱找些话题,反正不愿意再关注下去。 这人若不是万花探子,便是寻死,居然敢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地方高声谈论万花。 那些活阎王也是说得的吗? “你叫什么名字?” 韦颂听到万花二字,心里顿时清醒了不少,但还是不肯自降台面,硬着头皮问道。 “在下,岑参。” ...... “陛下,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宫了。” 程元振谄媚地说。 宫里虽然不招收宦官了,但原有的那些,还是留了下来。 天子仁慈,毕竟不少宦官除了侍奉主子也没有其他技能了,而且生活不便,更没有多少人愿意雇佣他们。 再来就是忌讳。 这群阉奴之前都是伺候天子的,你敢把他们招到家里伺候自己? 嫌九族太多了? 程元振则认为这是机会,因此总是表现的极为卖力。 今晚,陛下带着两位贵妃在宫里逛了两圈,两位贵妃疲倦,自是去睡了,颜季明不困,但绝对不肯在晚上批奏章。 乔装打扮出了宫。 颜季明瞧得出他的心思,没点破,而是又喝了一杯。 “楼底下叫嚷的是谁?” “是韦相公家的孙子。” 颜季明推开房间的门,站在楼上看了几眼,一眼就看到几个熟人,此刻他们也都趴在栏杆上,全都在看热闹。 “元振啊。” “奴在。” “瞧瞧朕,现在像不像普通人?” “陛下说笑了,陛下有神人之资,莫说是奴才,谁看了都要自惭形秽啊...” 颜季明玩味地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反正穿的是便服,便径直朝楼下走去。 “不准多嘴。” 一楼, 已经有侍女拿来纸笔,供两人写诗。 见没再提到万花,周围人的胆子又大了不少,围在一旁看着热闹。 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喝,但傻蛋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 岑参皱眉沉思片刻,落笔写了几字,便又停顿下来。 那边,韦颂已经提笔成诗,流畅程度远超于他。 而二楼,有人则是认出了岑参。 “居然是岑参这个老东西。” 杜甫和高适相视一笑,见岑参那副模样,显然是有意戏弄,高适回忆起了年轻时的事,目光柔和了许多。 忽然,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喊道:“让某来会会你!” 另外三人面面相觑,但脚步也都跟了上去,尤其是李白,此刻喝酒无聊,见有了热闹,顿时技痒。 又多了四人,而且还都是刚才跟自己有些间隙的,韦颂脸色不悦,但想到自己的家世,顿时又不屑起来。 一帮穷酸的读书人。 “人多欺负人少?在下也要来试试。” 正热闹的时候,一个身着青衣的青年人,缓步走下楼梯,众人看到他的时候,眼里皆闪过一丝错愕。 好俊俏的公子,而且这身贵气,端的不像是韦颂那副暴发户的嘴脸,眉宇间流转着一股凌厉,使得面相不复阴柔,显得极为英武。 楼外楼的老板娘恰巧听到一楼有人闹起来了,正急匆匆地走出来,看到那人正朝着一楼走去,慌的连声叫苦。 李白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捅了捅杜甫的胳膊,对着其他几人低声道:“不认识他。” “写诗,还能有谁写的比我好?” 那公子哥冷笑一声,指着他们,猖狂地让人立刻忘了第一眼看到他时心里腾起的好感,那种欠揍的样子,让人恨的牙痒痒。 “今日,让你们瞧瞧什么叫诗鬼。”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大魏科举 第237章 大魏科举 “太白,你也不想失去你的画舫和那些好酒吧?” 李白难以置信地看着颜季明,低声道:“你...您来这做什么?” “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行。” 李白点点头,同样压低声音:“您写的出来吗?” 颜季明挑挑眉头。 “我写出来的东西,你们,敢说不好?” “......” 太不要脸了! 李白心里怒骂一声,又怕颜季明瞎写掉脸面,便站在他身边,打算过会教他。 但抬起头的时候,除了岑参之外,杜甫、严武、高适三人都有意无意地站在颜季明身旁。 杜甫也是好心,暗中警告严武那年轻人是白龙鱼服的陛下。 严武前脚还在感叹故国沦丧,现在几乎是贴着颜季明身边,到底作何打算,已经可以猜到了。 他和高适面面相觑,两人同时在心里暗骂一句无耻。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此刻款款走下楼梯,高声道:“今夜但凡能写出诗者,全都免去一夜花销!” 大堂里轰然一声,所有人都站起身,开始争夺纸笔,再也没人关注他们,全都去苦思冥想写诗了。 韦颂见看他们的人少了,心里也放松了一些。 毕竟五六个人一下子站出来要跟他比诗,这心里难免犯嘀咕。 他还没蠢到自以为才高八斗的地步,万一写出来的真没人家好,难免丢脸。 他对着几个朋友悄悄做了个手势,后者会意,都微微点头。 其中有一人才华是他们这几人里面最好的,已经在准备参加今岁的科举诗赋科,不出意料的话,这人绝对能拿到名次。 韦颂也没打算老实比赛,现在没人看他们,自然就更好下手了。 李白站在颜季明身后,低声抱怨: “今年科举的诗赋科,为何偏要我们来做主考? 我们两个也就罢了,那季鹰和仲武两人,都是有才的,若是只做这差事,未免可惜。” 李白也是好心,怕颜季明还对两人心存芥蒂,便主动提了一句。 “我对他们自有用处。” 他们在这边说话的声音很小,那边,岑参却是抬起头来。 “我好了。” 题材不限,韵律不限。 岑参却也没有信手胡写,而是认真落笔。 有人想不出诗,听见他的声音,便再度靠过来,读了一遍,忽然怔住,片刻后,声音颤抖: “好诗啊……阁下,可是边关回来的?” 岑参微微颔首:“正是从西面回来,见惯了边关气象,因此心有所感。” “却才知晓陇右大捷,既是西域将士,某敬你一杯!” 那边,李白杜甫等人已经纷纷动笔,待得一张张纸传出,整个大堂都轰动起来。 就算是贪恋酒钱的,此刻也匆匆涂了几笔,随即扔了笔跑过去凑热闹。 太白潇洒,少陵老成,严武豪爽,高适悲壮。 四首诗,四种诗风,高度完全不下刚才的岑参,但有人却也有不同的意见,甚至争论起谁写的最好。 可唯独让人有些奇怪的是,这四首诗,全都没有诗名。 韦颂那边虽然也写了出来,但一来是代做,二来写的虽然不错,但却过于追求工整,相比于这几首,无疑落了下乘,直接被人忽略。 岑参已经端着酒杯走过来,笑着对杜甫他们一一拱手做礼。 “许久不见,几位虽是老了,但这诗,倒是作的越发好了。” “惭愧。” 岑参笑着,眼神注意到他们中间那个一字未动的青年,心里有些狐疑,笑着问道:“这位小友是?” 颜季明看着他,温和一笑。 杜甫人都麻了,示意岑参跟在自己身后,走到一边,他低声提醒道:“这人身份可不一般,说话,须得是低微些。” 低微? 岑参一愣,看杜甫的样子不似作假,问道:“莫非是什么朝中大官的公子?” “比那还高些。” “朝中年轻却做了大官的,也就那几人,莫非...是出身博陵崔氏的崔相公?还是那位掌管朝廷财政大权的李相公?” “再高些。”杜甫哼了一声。 “再高?” 岑参疑惑道:“当今陛下,似乎还没这般大的皇子...” “把子去掉。” 岑参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颜季明还在思索着,在他眼前,过去两年的画面一帧一帧地跳过,他拿起笔,缓缓写起来。 一首七绝。 他没要代作,写出来的时候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开。 毕竟是自己写的。 诗里的气象是有的,倒也相符天子的身份。 杜甫微微颔首。 而周围人看了之后,却都嘲笑起来。 “这诗好大的口气,多大身份,也敢暗讽朝政?” “正是,比起那五首,甚至是比那韦大郎写的都多有不如。” “此言差矣!” 高适忽然一拍桌子,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立刻抖落出来。 毕竟是曾经做过淮南节度使的,现在举手投足间依旧有一股子凌厉。 “此诗,我自愧不如!” 李白瞪大了眼睛,心想着我还没嘱咐你该怎么说呢。 人群一下子变得惊疑不定起来,但还是有人坚持原先的看法。 “吾友所言不谬。”严武沉声道:“诸位请看,这短短四句二十八字里,落笔时心怀天下,成诗处有古人风, 诸位,当今天子重开科举,就是为了鼓舞天下学子多学东西,不可空读经文毫无所得,正因为是读过书的文人,所以当心怀天下,虽身份低微,但此心......” 严武的话跟他那副浓眉大眼的相貌全然不符。 他慷慨激昂,人们渐渐被他说动,将信将疑地看着那首诗。 严武猛地一指身边几人: “你们说,这首诗写的不好么?” “好好好。” “对对对。” 李白和杜甫两人本来还担心他们放不下架子,现在看来,纯属自己多虑了。 “此诗,尚且在我作之上!” “此诗之才,我自愧不如!” 此时随着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有人认出了李白,惊呼道:“此非李太白乎!” “他旁边那位,不是先前的淮南节度吗,听说他今日和严节度还京,没想到竟在这,好生雅兴!” “他们为何都说这诗好?我却是看不出来。” “蠢材!” 有人在一旁骂道:“这几位都是当今大才,他们说好,难道还是违心说的?必然有极佳之处,只不过我们一时读不出来罢了!” “是了是了,我等拙劣,既然他们说好,那必然是极好的!” 众人议论纷纷,外面忽然骚动起来。 “韦相公来了。” 韦见素心里骂骂咧咧,站在门外没进去,呵斥着家仆进去把孙子韦颂揪出来。 自己韬光养晦多年养出的好名声,眼见着要被这混账败光了。 抓回去先打一顿再说! 他恶狠狠地想着。 韦颂那边忽然觉得腿软,他看到五人的诗也清楚自己绝对没有他们的水平,不得不在心里认了输,然而看到颜季明那首,却是有了泄愤的途径。 明明这诗写的还不如自己找人代做的这首,你们,都眼瞎了么? “哪儿好了,啊?” 他大喊道,转眼看见几个熟悉的家仆走过来。 “大郎,快些随我们回去吧。” 家仆把他往外拉,韦颂喊道:“我不走,明明我写的也...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看到自家祖父虎视眈眈地站在外面。 这下子,脸要丢大了。 眼见着他被拖过来,韦见素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是一脚。 “阿翁,他们合伙欺负我!” 韦颂喊道:“明明诗写的没我好,他们硬要捧着,这还有没有王法啦!” 韦见素骂了一句,见孙子真有些委屈,也有些迟疑起来。 他是听人说孙子又在这闹事,这才赶紧过来,想把他带走。 但现在... 写诗,是好事啊,总比去喝酒鬼混要强许多。 而且,居然有人敢欺负自己的孙子? 韦见素也没立刻进去,冷冷道: “把他们的诗给老夫看看,我倒要看看,他们都写的什么?” 李白等人的诗,早有人抄录了,此刻传出来,韦见素一一看了,都沉默不语。 写的确实不错,其中一两首,诗风还挺对他胃口,他自问是写不出来这样作品的。 但看到最后一首,他眉头拧起。 “他们说,这首诗写的最好?” “对对对,阿翁,就您看,这写的是啥?”韦颂气愤道。 “就算这样,写的也比你好。” 韦见素又踹了他一脚,知道是孙子不成器,没有再声张,心里又对写诗的几人好奇,打算进去见见。 但他这番举动,却是让人误会了什么。 韦颂眼睛一亮,周围人摇摇头,心想里面那几人若是没有点身份,怕是要倒霉。 只是可惜几人的诗才了。 韦见素走进去,高声道: “方才与我这不成器孙儿写诗的几位,可否出来见见老夫!” “这老家伙真糊涂了?” 严武是认得韦见素的,看向高适,后者微微摇头。 两人走出来的时候,韦见素悚然一惊,觉得他们有些面善。 “你们...” “许久不见,韦相公却是更胜往昔了。” 两人施礼,韦见素已经没了刚才的气度,立刻又下意识恢复了在朝堂上的那份谨慎,立刻解释道:“老夫并非进来为难,而是写的几首诗确实不错,想进来结识一下写诗的大才,没想到却是二位。” 他踹了韦颂一脚,喝道: “畜生,还不快给两位长辈行礼!” 韦颂哭丧着脸,刚才还和几人较劲,现在不得不当众施礼。 “无妨,毕竟年轻气盛些。” “敢问二位,另外几人,是否也与你们同行?” “不错,而且正是过后科举诗赋科的主考。” 此刻不光是韦颂,跟他在一起的几个狐朋狗友,这时候全都如五雷轰顶。 这就好比几个快毕业的学生出来凭着那点知识装*,而他们挑衅的对象,则分别是他们的博导、院长、校长。 完犊子了。 韦见素深吸一口气,觉得这孙子实在是不可救药了,他摇摇头,又踹了韦颂一脚。 “不过,敢问这首诗是谁写的?” 他扬起手里的纸,严武脸上笑容不减:“韦公觉得如何?” “虽说有些才华,但比起几位的大作,终究是有所不如的。” “这话却是说错了。” 严武脸上笑容更甚,温和道: “韦公,不妨再细看看。” “啊?” 韦见素还真低头又看了一遍,只听得严武提醒道:“抬头看看。”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韦见素长大了嘴,那人微微摆手,眼里有清晰的警告。 “你...这...真是好诗啊!” ...... 早朝。 朝堂里多了几个新面孔,众人都知道这几人到来,意味着今年科举正式进入准备过程。 今年的科举,共诗赋、明经、武举、农桑、财经、医术等多个科目。 前三项还好说,但最让人疑惑的,则是后面那些。 只有贱民才去操持田地,商贾更是下九流的行当,至于财政,也就是蝇头小吏才会管的事。 这些,跟堂堂读书人又如何能扯上关系? 但就在有人提出质疑的时候,以往心静如水老神在在如泥捏一般的韦相公,这时候却站出来,大力赞扬天子的构想,支持科举的这些科目。 “若无农桑,天下无食,若无商贾,国家贫弱;理财之道,对于大魏而言,亦是强国之术,岂是下九流之勾当! 在老夫看来,诸公才是真正的目光狭隘! 岂不可悲!” 有人不服,被韦相公义正词严地一顿驳斥,当下也缩了回去,心里暗骂这老东西今日跟吃了春药一样亢奋。 朝堂没人再反对了,科举的事,便开始正式传达下去。 而有点头脑的人,回家后就打发家里孩子去田里或是商铺学着做事。 甚至是某些在任的官吏,都开始主动去接触一些平时不屑一见的人,向他们学习理财的手段。 原本身份低微的不少行当,现在陡然被人看重了许多,商贾虽然依旧被打压,但要见到官吏打通人脉,却是比以往更容易了些。 总的来说,此举利大于弊。 不久后,消息传开。 天子下旨,定于秋后,开始今年的科举。 今年年末之前,各地先召开“童试”和“乡试”,选拔出来的人,再到州内参加下一轮的“会试”,最后是“殿试”。 总体流程仿照明代科举,但考的科目很多,一时间也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第二百三十五章 高原之战(一) 第238章 高原之战(一) 在历史上,如若大唐照着原有的轨迹继续走下去,那么西域与中原的联系将会逐渐断绝。 吐蕃人对土地的渴望永无止境,在中原还在歌舞升平的时候,他们秣兵历马,将刀刃对准了西域。 北至陇右凉州甘州、南至巴蜀的羌人聚居地,全都暴露在吐蕃人的兵锋之下,被一一攻取。 在夺下了这两处地方之后,吐蕃向西讨伐天竺、挑衅大食,将周围的邻居锤了个遍,但这些国家最多也就是收缩势力,大多选择击退吐蕃人,而不是发动报复性的反击。 这坨搅屎棍一样的政权,仗着自己的地理优势,频频发起挑衅。 “吐蕃地处高原,若我军前往,等若是仰攻,将士前期连爬山都困难,遑论一路征战过去。而且...” 说话的男人转过身,正是郭子仪,他看向高仙芝,沉声道: “我军进军时,前方毫无根基,全部路线都暴露在吐蕃人的眼皮底下,一旦吐蕃人骑兵绕后冲击,我军必败无疑。” 他们脚底铺着兽皮,让这儿看上去不像是一处官衙,而是一座杀气逼人的军营。 自从郭子仪到这之后,就接手了郭昕和其他安西军将的兵权,随后赶来的高仙芝,则是愿为其副手。 至少在明面上是这样。 高仙芝对外宣称率军数万支援安西,实际上则是只带了少量兵马护卫,一路前往安西,与郭子仪商量了接下来的方略,便准备赶回去。 天子,准备在陇右一带经营防线,堵死吐蕃人无处不在的试探。 但边疆土地绵延千里,只能依靠人力巡视,根本无法全部兼顾到,经营这条防线,主要还是起警示和拖延作用,防止去年吐蕃突袭长安的事重新上演。 也就是它的地理位置实在难以攻打,而且在战争的过程中,就算是攻下了他们的土地,对魏人来说也是毫无用处。 攻下西域的土地,至少还可以耕种。 “在过去百年里,吐蕃亦不过是纤芥之疾,朝廷一纸册封,就可让吐蕃境内烽火遍地。”郭子仪淡淡道: “只不过,如今连续三年大战,中原疲敝。 天子仁慈,不愿再战,自安西四镇到陇右千里子之地,皆后撤,采取保守姿态,才给了它这般嚣张跋扈的资本。” “不会太久了。” 高仙芝沉声道。 在和吐蕃的边市开通后,朝廷的使者已经前往吐蕃,要求赞普严厉约束手下,禁止他们掠夺大魏边民。 就在一年前,上一任赞普赤德祖赞在亚着贝擦城赛马时,被大臣朗·梅色和末·东则布害死。 二人勾结苏毗王没庐赞举兵反叛。 达扎路恭率军平定叛乱后,拥立王子赤松德赞即位。 同年苏毗投降入敦煌郡,羊同象雄王后裔赶走大论,处于半独立状态之下。 最后提到的这个羊同,是太宗年间的人物,当时朝中颇有意向扶持羊同王分裂吐蕃,但最终,太宗着意于薛延陀和高句丽,不希望南方再生战乱,便将文成公主嫁给了松赞干布,换取边境和平。 但羊同及其后人,还是被留了下来。 简单来讲,他们就是吐蕃国内的“带路党”和“大魏公知”。 陇右和安西一带在不断积蓄兵力和粮草,也遵照天子的旨意,牢牢堵死了吐蕃人浑水摸鱼的所有可能。 新任赞普本就是才继位不久,所以急着应付大贵族们的索求,同时也希望在自己手下开疆拓土,证明自己无愧于这个位置。 可随着陇右一战,高仙芝将数万伏兵分散于附近三州之地,吐蕃大军被迎头痛击,在撤退的途中又被一路追杀,在身后留下了满地尸骸。 青海部分地区已经被大魏陆续收回,但不少人还在迟疑不定,看不清朝廷究竟意欲何为。 赞普停止战争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得想办法平息国内的乱象。 其实在这一点上,他和中亚崛起的阿拉伯政权阿拔斯王朝有相同之处。 赞普和哈里发,两者即位的时间都不算长,只要有心,就能在他们国内找到心存不满的人。 “李氏,已经全部迁入洛阳;前朝兖王欲反,为其门客所告发,已经被收捕下狱。” 颜季明闭目不语,片刻后,随意道:“杀。” 兖王是李亨的儿子,本身才貌不显,比不过两个兄长,估计也是被人挟持着才不得不反。 而在他被捕的消息传开后,李亨立刻上奏,将儿子逐出祖籍,并请求诛杀“逆贼”。 或许他在做这个决定时也是无比艰难,但颜季明在落笔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 坐在下方的两名大臣听到这个字,都不由得浑身发凉。 工部尚书房琯,尚书右丞元载。 两人都是前朝旧臣,在新朝得到留用,一时间,心里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大食使者呢?” “依旧下榻在鸿胪寺驿馆。” “召他们入朝,朕,有事要问他们。” “臣遵旨。” 房琯小步离开大殿,元载把头埋得更深了。 “朕听说,你原先在任上干得不错。” 被一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人夸奖,他不仅不觉得羞耻,相反,心里竟然还有些窃喜。 “臣惶恐。” “朕,想让你去江南。” “啊?” 元载起初还有些懵懵懂懂,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陛下这意思,是要把自己开出中枢? “臣,臣有罪....” “你不愿意?” “不是,臣愿意!” “好,就这么说定了。”颜季明点点头,“刘晏离开江南后,淮南、江南、岭南三处都不安定,当地豪族包藏祸心为乱者,不止一二家, 你此行去江南,须得替朕彻底安定此处。” “臣遵旨。” “陛下,” 程元振站在殿门处,道:“大食使者求见。” “见。” “你退下吧。” “臣告退。” 元载和那个笑容满面的大食使者擦肩而过,脸上仍是战战兢兢,但心里则是思索起来。 天子之前对内大多是怀柔, 现在派出自己,明摆着是要祭刀开杀了、 但,为什么? “臣穆尼尔,拜见大魏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季明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说: “朕想听听,你们大食的诚意,若是再如之前那般说辞,那,就回去吧。” 穆尼尔不忧反喜。 他知道,自己这数日的等待,终究有了结果。 大魏天子果然年轻气盛,他终究是没按捺的住。 “大食,愿出三万大军,届时将说动天竺一同发兵,预计可得数万人,往攻葱岭,进击疏勒。 但为了出其不意,希望大魏皇帝陛下,能够先发兵南下大雪山和凉州两处,诈称奔袭逻些。” 逻些,是吐蕃的都城。 颜季明冷冷一笑,道: “那样一来,吐蕃大军必然被我军全部吸引北上,露出腹地任由你们攻打,是么?” “但凡战争,必然有得有失。” 穆尼尔不慌不忙道: “为此,哈里发愿在战后将应得的土地,再分一半与大魏,由大魏占领吐蕃七分土地,哈里发只求些许财帛子女。” “朕没听错吧?” 颜季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忽然提高了声音。 “曼苏尔,是拿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跟朕谈条件?” “大食必须先出兵,为此,大魏将倾尽西域半数兵马,南下围攻吐蕃,后者将会必败无疑,但你们也别想着坐着不动拿好处。” “哈里发岂敢...” “如果不从,那就不谈了。” 穆尼尔心里念头飞速转动,片刻后,他跪下叩首:“臣一定会劝说哈里发遵从皇帝陛下的意愿。” “还有,请问陛下,想定在什么时候?” 颜季明的手轻轻敲了一下龙椅的扶手。 “明年。” ...... 先前大唐在的时候,对外交流的通道主要有三条: 第一条是着名的丝绸之路,主要是与西亚和欧洲的阿拉伯帝国、加洛林帝国、查理帝国等;中国的造纸术、纺织等科学技术传入西方,西方的建筑、医学技术传入中国。 第二条是中国与倭、新罗等国,大多是后者派遣遣唐使汲取中国文化,形成东亚文化圈。 第三条,则是是通往通过海路通往印度,即天竺。 大魏新立,且国力在不断恢复,这三条道路自始至终也没断绝,被全部接手了过来。 但这三条道路,几乎没有经过吐蕃高原的,而是分布在它周围,结成了一张松散的网。 长河落日,黄沙纷飞。 沈青看着身后的景象,重重喘了口气,在他身边的吐蕃人则是笑道:“汉人多娇贵,骤然来到此地,难免不习惯。” 他看了一眼语带讥讽的这人,没有说话。 羊同当年在太宗看来过于平庸,以至于最后选择了还算看得上眼的松赞干布为婿,但也没就此让他亡了。 羊同的后人,依旧喜欢折腾,而且比祖宗更加鲁莽。 他们乐于见到大魏和吐蕃厮杀起来。 赞普新立,因为过去一年急着彰显自己的威信,却在青海、甘州一带损兵折将,嫡系精锐更是死伤惨重。 吐蕃为什么屡次打屡次降屡次又不服? 它内部虽然形成了一个较为统一的政权,但实际上依旧是大贵族管小贵族、多个大小部族并存的局面。 底下人心散乱,大部分人想推动战争,通过劫掠中原边疆土地快速获得大量的财帛、人口。 可一旦打输了,他们就会反过来对付赞普,从他身上撕下肉来弥补自己的亏空。 明面上,一直是他们每年都保持进攻劫掠的姿态,但实际上都是输多赢少,往往安定个一年半载,又开始图谋下一轮的进攻。 羊同的后裔只是其中一股,早在三日前,沈青就已经带着册封的金书去了安乐州,即吐谷浑残部所在之地。 在其中的酋长里多册封了两个侯、四个伯。 喜得天朝上国册封的酋长们美滋滋的,满口许诺一定会心向大魏永远忠诚云云... 但谁都清楚,这些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更何况不过是些虚了吧唧的头衔,大家跪下来高呼万岁,也就是给个面子意思意思。 往往都是到了大明宫内,他们才会变得能歌善舞起来。 吐谷浑早已亡国,以前靠着大唐,现在是背靠着大魏才能活下来,但他们依旧首鼠两端,在吐蕃和大魏之间摇摆不定,同时对故国旧地的渴望又极大,所以值得拉拢。 相比于大魏,吐蕃则是灭亡他们国家的死仇,不共戴天。 在安乐州,可以找到足够的随军向导。 “有水吗?” “有。” 那人挥挥手,从袖子里掏出几张大魏宝钞,一个吐蕃人走过来,听他说了两句话,接过宝钞,然后转身离开。 他走后不久,就又带着几个人,抱着一桶水过来。 沈青示意手下往水囊里灌水,装作无意的问道:“这大魏宝钞好用么?” “方便得很!” 那人笑道,微微拉开一点袖子,让沈青看到他的“钱包”。 “这玩意,比那金银珠宝和铜钱要方便的多,明明就是一张皮,却可以从你们大唐边关那儿换来盐巴、茶叶、还有好多好东西,只需要提前把钱都存进去就好。” 沈青点点头,道:“我听说,有人还想仿制...” “天知道大魏那边是怎么识别的,反正他们有辨认真伪的手段,但凡是敢伪造的,全都被杀了,尸首吊在界碑附近示众。” 那人说到这儿,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先前一个吐蕃大臣的孙子便是这般,被发现的时候还想跑,被魏军当场射杀。 那大臣想要赞普出兵报仇,却被呵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一个大臣的亲孙子尚且如此,谁还敢拿自己的小命当儿戏?自然都得老老实实的。”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沈青问道: “你的人来齐了没有?” “我还是不晓得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 那人不解道: “若是被赞普知晓,你我的交易,却不得是泡汤了?” 正是要他知道。 沈青心里闪过念头,冷笑一声, “区区赞普,又何须惧哉?” “自今日起,你的背后,便是大魏。奉大魏天子诏,即日起,加封故羊同象雄王后裔,为西郡王,替大魏,永镇高原。” 沈青话音未落,那人早已带着手下跪在面前。 他收起诏书,面无表情地说:“大魏会送来兵甲粮草,聚集你的人手,让你的将士穿上甲胄,去亲手夺回你应有的一切。” “臣,遵旨!” 第二百三十六章 空印案 第239章 空印案 朝廷近来为了科举的事而变得越发忙碌。 有的人负责出卷,有的人奉旨去准备考场,但一场全国性的考试还得照顾到其他方面的细节,所以大部分人现在都忙的脚不沾地。 当程元振抱着一叠奏疏走进大殿里的时候,颜季明正在出试卷。 “放这儿吧。” “是。” 程元振把东西放下后,笑道:“陛下您已经半日未进水米了,虽说是为了国事操劳,但也终究是得爱惜龙体才是。” “行啊。” 颜季明头也不抬地说:“你去御厨,让他们随便做点端过来就好。” 程元振赶忙答应一声,颜季明放下笔后长舒一口气,看着殿外打了个哈欠。 对这次科举他也算是上了心,后面几科的卷子,全都是他来出。 但对于农桑一道,估计也没多少精通耕织的读书人,所以这次的题目更多还是偏向于策论,比如说国家为何要重农抑商,或者是列举土地兼并的危害之类的题目。 第一届科举,主要还是试点,以及让天下人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学习,颜季明不指望第一届就能选出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才来。 人们也如他所料的那样,开始主动接触这些学科,但民间对此的非议之声则是越来越大。 先前就有朝臣就河北免税三年之事提出异议,实际上也代表了不少人的共识: 陛下出身河北,所以对河北就格外偏爱,犹如李唐和关中一般。 而且,河北的寒士居早就开始教授这些东西,里面的学子就算没法学的更深,但至少对其是有了解的。 至少在落笔的时候,对于大部分题目也能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出来。 这不公平。 没人敢站出来这般明着说,天子的狠辣早就让朝堂为之震慑,何况也不过是一届科举,不至于让大家奋不顾身地跳出来。 而且这次科举的招收人数和范围都是空前庞大,据传,下一届科举甚至有兵科,与武举划分开来,专门在军中考试,选拔有才能的将士。 而与前朝那几十个名额、甚至名额一个没有的科举相比,这无疑是给出了更多机会。 程元振端来了“简单”的午膳。 一列宫女都跟在他身后,每个人手里都端着菜。 看颜季明皱起眉头,他连忙道:“奴路上碰见了李贵妃娘娘,是她吩咐要多送些来的,奴不敢不从。” 颜季明叹了口气,示意他把饭菜都放过来,在这空档,他随口问道: “李贵妃在做什么。” “有人把长安商行的账本送到宫里来了。” “送到宫里?” 颜季明想了想,在面前这堆奏疏里翻了翻,脸色很快阴沉下来。 “朕这儿,为什么没有?” 程元振吓得哆嗦起来,这玩意可是他负责送的,他连忙跪下:“奴只是每日去前殿拿来奏疏,万不敢私下查看,更不敢有所隐匿, 想来是前殿负责此事的学士出了什么差池,所以没有送来。” “去召贵妃...算了,朕亲自去。” 李珂还大着肚子,颜季明扔了筷子,程元振赶紧爬起来跟在他身后。 外面飘着小雨,小宦官撑起伞,程元振接过来,替颜季明撑在头上,他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微缓。 “跟着的人不用那么多。” 宫女和宦官们都淋着小雨跟在后面,颜季明让大部分人留下,吩咐多拿了几把伞让他们撑起,才朝着后宫走去。 程元振还想让人扛来辇轿,但颜季明已经抬起脚步,他不得不跟了上去。 烟雨微寒,宫中除了冒雨值守的禁军将士,到处都看不到人影,显得冷清死寂。 御花园里建有亭台楼阁,坐在这儿听雨,别有一番风情。 李珂将账簿放在一旁,痴痴看着雨幕,问道:“御厨的人把膳食都送过去了?” “是。” 宫女恭恭敬敬地回答:“都照娘娘的吩咐,又加了些,好给圣人补补身子。” “成天的就晓得看那堆奏疏。” 李珂叹了口气。 “陛下可也没轻慢过您。” 金善雯坐在一旁练字,这时候笑道:“而且陛下平日里操劳国事,应该欣喜才是。” 李珂叹气不语。 两个人偶尔闲聊几句,一个继续低头练字,一个发呆出神,而外面则传来声响,李珂抬头看去,正看到那个身影走进来。 “陛下...” 颜季明连忙让两女坐下。 “外头风凉,坐一会就回宫里去吧,不要受了风寒。” “知道了。” 颜季明看到金善雯在练字,笑着打趣了几句,才看向李珂。 她装着不在意,又看向外头的雨幕,脸上不施粉黛,侧颜却依旧极美。 “儿子还安分吗?” 李珂哼了一声。 “像你,都喜欢胡来,昨夜还蹬了我一脚。” 随着肚子一天天大了,她难免出现些焦虑的心思。 李珂早已为人妇,长安被攻破时,前夫柳潭死在城中,等到颜季明坐了帝位,她也只是希望自己与柳潭的几个孩子能够有一份维持体面和生计的官职,从不过多要求。 但这事,终究是让她多了一份顾忌: 她本就不是完璧之身,虽说平时表现的落落大方自有一番气度,心里却偶尔也担心天子会不会因为这个而不喜欢她。 而且,李唐亡国了,她也没了公主的身份。 颜季明越是陪着她,她就越是忧虑,到了金善雯也怀上身孕的时候,她虽然也替对方高兴,但心思变得也更沉重了。 天子起家之时,金善雯就一直跟在他身边,自始至终备受宠爱,她在这,自己的情分会不会...... 孕妇难免会胡思乱想。 颜季明觉得李珂的笑容里有些勉强,他微微皱眉,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冰凉。 “回去吧,外头凉。” “知道了。” “程元振。” “奴在。” “带人送两位娘娘回宫。” “奴遵旨。” 等她们走后,颜季明才拿起账簿慢慢翻着,很快,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长安商行操持的行当说简单一点,就是负责稳定民间物价,监管国内各处商品运输、售卖,同时将工坊产出的商品大量运到国外卖掉。 因为它背后就是朝廷,公信力足够,所以商行还可以自发在民间集资和建立起工坊。 上个月内在长安建立起的工坊约有一百二十五座,按理说都是准备的差不多了,经过商会的认证,才可以挂上工坊的牌子。 已经是说,挂牌之后,就能立刻投入生产。 这个月的产量是提高了一些,但提升的量明显没有一百二十五座工坊那么多,而且在营收、利润方面,账面上也有很大的问题。 这套记账的方法就是颜季明写出来让施行下去的,所以就算是匆匆看了一遍,也很快就发觉出了问题。 等程元振回来的时候,他吩咐道:“派人召李萼和刘晏入宫。” ...... 天子正在长安,所以即使确定了都城是洛阳,也依旧有不少人选择回来,想碰碰运气。 再加上确定了科举的事,越来越多的人涌入长安,而他们见到的,是一个“崭新”的朝廷。 朝廷不断推行政令,在秋冬之季号召无事可做的百姓参加工坊工场的生产,施行按劳分配,让百姓可以多一分营收。 而在春夏的时候,则加大对农桑耕织的扶植力度。 这一套方法整体是没有问题的,也相应催生出了不少行当,至少让大部分人都有饭吃,使得大量流民回到城池中安居乐业。 但在这中间的诸多流程,毕竟全是由人来执行的。 颜季明在河北的时候,就曾施行过一条政令。 当时民不聊生,为了快速收拢百姓和以工代赈,他下令允许民间成立工坊,在通过官衙的审核后,申请者可以得到相应的扶持,譬如说一些钱。 官衙的审核制度是他亲自指定,官吏也有相应的监督,整套流程严格,但也算得上合理。 所以在占据关内后,为了安抚本地的百姓,他便下旨在长安施行同样的办法。 在等李萼他们的时候,颜季明让人去找来最近几个月内所有的账簿,准备开始查验。 李萼到宫中的时候,刘晏也恰好到来,两人对视一眼,神情不尽相同。 “李相。” “刘御史。” 两人彼此施礼。 “陛下忽然召我等入宫,似乎是长安商行出了点事。”李萼淡淡道:“那儿,是刘御史管的,过会可要仔细些。” 刘晏默默点头,思忖着可能是哪里出的问题。 长安商行最近还算平稳,至于账面上的东西,全都是第五琦在管,她也不过是负责出点策略和监察商行内部有没有人监守自盗。 似乎...没什么问题啊? 跟着引路的宦官一路前往后花园,两人看到了天子,后者面前摊着几本账簿。 “自己瞧着吧。” 颜季明敲了敲石桌,装过身去,看着外面的雨势愈发阴沉。 两人心里疑惑,伸手将账簿拿来一页页翻动着。 李萼最先看出问题,自从跟着颜季明做事,从常山到河北,财政一直是他在管,对这些方面的事更为熟悉。 长安商行的整体运作处于刘晏的监察之下,明面上是没出问题的。 事情就坏在民间工坊的申报制度上。 有长安商行的认证,是可以免过官衙审核的流程、直接获得扶持的。 这本意是为了简化流程,尽快让工坊进入运作。 而商行认证的标准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看申请者手中是否有足够的资金,而且商行本身也是可以进行投资和直接建立工坊的。 所以这也就有个漏洞可钻: 内部人员串通外界,让其他人代为申请,自己虚报或者多报数目,利用职务之便直接通过认证,再去官衙申请扶植的钱。 官衙得到了朝廷的命令,所以只要有商行的认证,就能批下来钱和场地,而这些的去向则是不明。 倘若官衙中也有他们的同伙,那只要看到认证的文书,随即开府库放钱即可。 同时,商行内部串通外人将钱投进来之后,根据相关流程进行操作,所以避开了内部监察,这笔钱被并入商行日常贸易的流水中,实际上是回到了他们自己的腰包里面。 等于是一门无本万利的生意。 两个人额头冒出冷汗,先后跪在地上。 “臣有罪!” “臣有罪!” 颜季明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 “朕施行的这套法子,是不是太过急切了?” “陛下仁慈之心,为家贼所利用...” “那就是说,朕还是太仁慈了?” “.......” 两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颜季明自言自语道:“那,确实是朕的错。” “封城。” 听到轻轻的两个字,李萼和刘晏都瞪大眼睛,李萼不顾颜季明冷漠的目光,立刻劝阻道:“眼下大量人正为了科举一事涌入长安,倘若骤然封城,必然使得人心不稳......” “通过科举,便可做官。” 颜季明轻声道: “而做官,就是为了捞钱么?” 他看向两人, “如果都是这样想的话,那错的,不还是朕么?朕强逼着他们违背心意去做官。” “陛下,岂会有错!” “自今日起封城,”他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朕会派万花协助你们查。” 其中的血腥意味,两个人都听得出来,却没再反对。 明初的时候,朱元璋认为官员皆贪,给官员的俸禄极低,同时拼命打击贪官污吏,就算是这般,贪污之风依旧疯狂。 既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 这自然是不行的。 所以颜季明给出的俸禄标准里,放宽了对官吏的限制,连续两次提高了他们的俸禄,同时允许官吏通过朝廷准许的途径额外获得钱粮。 而政绩突出的官吏,在每年每月都会收到朝廷赏赐,不限于财帛土地。 只要老实肯干,那么生存吃饭,甚至是生活的比以前富裕,都是没问题的。 就这样的待遇而言,依旧有人想利用手里的权势搞腐败。 “臣回去之后,一定想出合适的办法,补上这个缺口!” “补上?” 天子轻笑一声。 “为何要补上?” 李萼一时语塞,心想着既然是朝廷的审核和相关流程出了问题,那就一边查案一边弥补呗。 “这个缺口,就先放在这,朕倒是想看看,有多少聪明人,从这发现了赚钱的良机。 有一个,就杀一个。 杀的再没人敢伸爪子。” 第二百三十七章 站起来 第240章 站起来 天子的一个旨意,可以顷刻间调动起整个朝堂,紧接着,天下万民顺遂他的心意而动。 征发粮食、调动民夫,乃至于号令千军万马,镇压国内或是讨伐敌国。 但组成朝堂的,是人。 天下万民,也是人。 人心,是永无止境的贪婪。 颜季明希望证明自己能做到最好,证明自己有坐到这张位置上的资格,他为了做到这点,愿意舍弃很多东西。 自沈青离开后,他的一名副手被提拔上来,暂时代替他的差事。 实际上,本来也可以责令刑部等有司查办,这样一来更为光明正大,但颜季明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态度,而万花永远是最能贯彻他意志的。 万花查出的犯人,不经由刑部审讯,全部押入万花死牢,被时人称之为“诏狱”。 除了陛下的命令,没有其他人能在里面逾权做事。 进去,就是个死字。 街面上,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去,神色大多惊惶不安。 穿着制式黑衫的一队人缓步走过,神色淡漠,手按刀柄,所过之处仿佛带着一阵煞气扑面而来。在他们身后,则跟着大队被称为“天子亲军”的禁军,前身正是魏博牙军。 他们在一处府邸前停下脚步,为首的人微微颔首,立刻有数名万花探子跑出,合力扛起破门锤。 砰! 木质的大门颤抖起来,接连几声,便被暴力破开,刀刃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从里面响起的惨叫声不断刺激着人群的耳目。 大多数人虽然畏惧,但竟然还有人低喊“杀得好”。 朝廷早有明旨,宣布了整件案子的大体缘由,也就是说,这些被抓捕的贪官污吏,夺走了本应用于百姓身上的钱粮。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夺人钱财尤甚杀父。 “娘子...娘子快逃!” 噗! 刀刃透胸而过, 婢女的尸体被钉死在木门上,鲜血淋漓而下,坐在闺房里读书的李家大娘子吓得尖叫起来,而闯进来的禁军不由分说,直接将她拖了出去。 李家大门外,一名女道士冲出人群,冷艳的脸上,此刻已经满是讶然和惊恐。 “李宣义家为何有兵卒进去抓人?” 旁人听到疑问,冷笑道: “这位宣义郎,走了旁人的路子,经手了些朝廷的钱,被人抓住,也算是个贪官污吏,死的正好。” 听到死字,李冶脑海里轰的一声,身子早就软倒,不得不扶着一旁的墙壁,勉强撑着身子。 好在她脑子还算清醒,没有在此刻喊出什么。 这位被抓的宣义郎,正是她的父亲。 李冶十一岁时,就被父亲送到京中玉真观出家为女道士,如今已经十余年了,但看到家里人被一一抓出来,眼眶里顿时盈满泪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哭什么?” 旁边响起一个冷漠的声音,李冶泪眼看去,是一个身材健硕的男子,脸颊线条硬朗,整个人显得瘦削,神情漠然。 “这帮贪官污吏,若不杀的干干净净,这大魏岂不是迟早败在他们手中?” “若真是贪了钱财,只罚他便好,这般牵连全家,岂不是太过了么?” 呵呵... 男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的眉头一皱:“你与这家,有亲?” 李冶心里顿时狂跳起来,神情骇然,朱唇嗫嚅了一下,轻声道:“没有...” “哼。” 男人冷笑道:“宣义郎是最后一家,今日饷午时分,天子要亲临城中,召集百官和长者,当众公审贪官污吏,你若是与他们有亲,不妨去听听,也好瞧瞧他们为何这般该死!” 说完话,他便拂袖而去。 李冶看到他穿着一身黑衫,走入一队人中,跟着那伙兵卒押运着抓到的犯人离开了。 既然是天子亲临公审,地点早就传开,现在离饷午还有好一段时间,但那里已经挤得人山人海。 李冶缩着身子,不安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他们大多神情狂热,很是兴奋。 一名身材佝偻的男人,拼命扒着身边人的身子,勾着头往前看,对身边的同伴吐沫横飞: “杀官, 一天杀这么多官儿, 好啊,过瘾的很啊!” 不用别人提醒,李冶也看出来自己与这儿格格不入。 她还穿着一身素色道袍,白净的像朵不染尘埃的花,虽然已经二十多岁,却依旧是秀美少女,柔弱不能自持,身姿惹人怜惜。 有不少人早就盯上了她,彼此交换着眼神。 好在现场有禁军维持秩序,刀刃在前,人群的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大殿上,一人出列跪在御阶下,掷地有声,群臣为之侧目。 李萼抬头看去,崔佑甫沉默不语,严庄则是冷笑一声。 司农卿段秀实, 曾被天子赞誉为刚正之臣。 颜季明盯着他,眼里闪过一丝阴冷。 段秀实此人在历史上所作所为堪称纯臣,于文武两道都较为精通,最后不愿投降逆贼朱泚,被其党羽乱刀砍死。 颜季明欣赏这样的人,但今日正是他要借题发挥的时候,如何能轻易朝令夕改? 昔日在河北河南,为了迅速填补空缺的官位,他和幕僚商量过之后,开办寒士居,也就是官吏速成,放宽做官的标准,任用大量低微出身的读书人为官。 有些人确实是怀才不遇,得到机会后愈发感激,勤勤恳恳做事;自然也有人毫无真才实学,侥幸得到了官职,便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甚至是大行贪污索贿,子弟皆是暴发户,横行乡里。 如今,却也是该慢慢着手解决的时候了。 颜季明在此之前本打算手段温和些,慢慢推行官吏奖惩机制,但骤然发觉了长安商行一事,便觉得不能再拖延下去。 长安,是在自己眼皮底下。 长安商会,才建立起来不久,身后就是皇家。 就这样,他们还是敢大着胆子贪。 “为何?” 过了许久,他问道,似是对此不解,也是在问段秀实。 是我一定要借他们的人头巩固威信吗? 是我一定要杀的长安血流成河吗? “朕起身寒微,家父至今不愿受上皇之称,叔父辞去太守之职,两人闲居山野,不受名禄。 朕本以为,天下官吏都当如他们一般...” 颜季明缓缓起身,满朝官吏同时拱起朝笏,俯身下拜。 “朕,可曾亏待过他们?” 知道俸禄太少,官吏生活不下去,肯定不得不贪,所以严查发放俸禄的环节,增加了俸禄份额,至少做官后不用再去担忧没饭吃了,老实做事,凭着政绩就能获得赏赐和升迁。 段秀实在心里叹了口气,沉声回答道:“陛下仁心圣明,不曾有亏于下。” “朕,可曾滥杀无辜?” 天子在称帝不久后,诸多政令之中,有一条是发行大魏晨报,朝中三省六部,各自占据一个版面; 只要抓到犯人,刑部就会在相应的版面简述其罪名。 晨报连寻常百姓都能看到,请几个识字的人念一念就知道了上面写的什么,如同耻辱柱一般,明确记录下了所犯罪过。 “陛下口含天宪,所作所为不为私心,皆光明磊落,臣钦佩!” “那,朕为何要放过他们?” 段秀实听到身后的朝臣在小声提醒自己别说了,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跪伏下来: “臣不敢妄言,此等贪官确实罪大恶极,杀之亦无碍,只是其家属;一旦牵连出来,受刑被杀之人将成千上万, 人生不易,何况其中必有无辜之人,尚且知道报国,若一旦被杀尽,自此之后,陛下先前苦心经营之朝堂,将闭口不敢妄言; 天下之人,将望官衙而裹足不前; 陛下,固然是确定了天威依旧,可失去的,却是长久之计。 臣斗胆,乞陛下熟思。” 朝堂为之肃然,片刻后,有声音响起: “臣,参段秀实妄议朝政,乞陛下降罪!” “臣,参段秀实于朝堂之上蔑视圣躬,大逆不道!” “臣,参段秀实......” 几乎无人赞同他的话,就连房琯等与他一般的前朝旧臣,此刻也大多低下头,沉默不语。 颜季明鞭挞朝堂,让它运作起来完全顺遂自己的心意,无论段秀实声音有多悲切有多真诚,却也激不起他们的同情心。 因为,他们都是官。 固然有御史有监察有万花,但坐到了官儿的位置上,总能有办法避开一些目光。 做官凭的是本事, 做好官,凭的是良心。 而要把官做的长久,就要把自己的良心掏出来,一口口喂给自己吃掉。 颜季明没有说话,盯着段秀实看了片刻,轻声道: “司农卿,今日陪朕去看公审。” 朝廷里声音为之一静。 禁军骑兵在前开道,全都是出身各军中的精锐士卒,抖落出一身骁悍气势,人群便乖巧分开,根本不用人教,便跪伏在道路两旁。 颜季明曾经有一次试着提前让人告诉百姓不用跪伏,大部分人便站起身,而等他到来的时候,许多人却又跪下,高呼万岁。 听着外面的万岁之声,颜季明在段秀实惊愕的注视中摘下冠冕,叹了口气。 “外面的声音,听到了么?” “臣,听的真切。” “段公,” 颜季明笑了笑,索性直接撩起车帘,让外面的声浪直接涌进来。 “朕下令杀他们,百姓,可是高兴的很啊。你现在,还认为他们会觉得朕残暴么?” 颜季明毫不忌讳,段秀实愣了愣,看着天子戏谑的年轻脸庞,心里一狠,沉声道:“在臣看来,这些人口中所呼万岁,并非是出于真心实意。” 要死,那就死吧。 但自己就算是临死前,也得进谏。 “哦?” “在臣看来,小民无知无识,平日里背朝天,面朝地,躬耕求食,但凡有天灾人祸,便容易家破人亡,生平不易之事极多。 而权贵也未曾将其当做人看,动辄呵斥,驱使如牲口, 臣年轻时,曾见一贵人之子,纵马撞死一佃户之子,后者甚至需上门请罪,待得贵人宽宥,才敢将亡子下葬。 而莫说是大唐百年,过去千载之内,从来都是这般。” 段秀实声音悲戚:“权贵,从不把他们当人看,呼之为贱民;久而久之,就连后者本身,都不把自个当人看了。 过去两年,国内烽火遍地,各地流民数以百万计,迁徙逃难途中,饿殍遍地,横尸遍野,他们往往也都是把亲人的尸骨略作掩埋,便又匆匆上路。 甚至是亲儿死在面前,亲女被人分食,也不过是干嚎几声...” “陛下,真的以为他们是高兴吗? 他们只是高兴看到以往高高在上的人像猪狗一样的被士卒牵出来杀了...高兴的,是看到他们家破人亡, 同胞死于前而不加怜悯之意,死者暴尸于野而未有不忍之心, 此...愚民也。” 御辇缓缓停下。 百姓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 当年轻天子走下御辇的时候, 黎庶俯身, 将士敛甲, 百官低头, 在场所有人都跪伏下来,高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季明深吸一口气,就算是曾经执掌千军万马,但这种万民跪伏只呼自己一人万岁的场面,依旧让他心潮澎湃。 自己, 配得上这声万岁吗? 这份滔天的权力,能让天下都跪伏在自己面前。 但, 自己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他放眼望去,偌大一座长安,此刻没有站着的人。 哦,记起来了。 我, 想让他们不要再跪了。 “平身。” 成千上万的人,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演练,没有得到任何提醒,此刻整齐划一,埋头高呼:“谢陛下!” 他走向公审的场地。 而在这短短的路途中,禁军将士身着甲胄,站起身时略有迟滞,一个满脸是泪的女子,忽然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奔向了天子。 锵! 顷刻间五六把长刀横亘在她白腻的脖颈上,柔弱的仿佛一口气吹去,脖颈就会随风而断。 万花密探们没有立刻落刀,因为天子微微摆手。 “你,要行刺朕?” “小民不敢!” 李冶抬起头,露出一张秀美如画的脸。 “小民斗胆,斗胆求陛下,求您...饶了小民的家人...”李冶本来脑海里不断组织着语言,但在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早就吓得浑身颤抖起来,只知道翻来覆去的乞求。 “呵。” 天子轻声一笑,李冶怔怔看着他英武的脸庞,清楚听到了回答。 “好。” 第二百三十八章 得加钱! 第241章 得加钱! 中唐四大才女里面,便有李冶的身影。 如今看到了,也算是名不虚传。 但颜季明只是多看了她几眼,便将目光转移到了“公审”的场地。 就算是在他下旨将犯官们的家属带下去后,在场受审的人依旧很多。 他们面露绝望,有些人这时候却像是豁出去一般,破口大骂天子无道,很快就被站在一旁的士卒用刀柄砸了几下,直接砸昏了过去。 外面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颜季明早就料想到,自己一次性下令诛杀这么多犯法的官吏,不光是在今天,就算是后世,也会留下浓墨一笔。 只不过对于其中的褒贬,他问心无愧。 刑部官员登上高台,大声宣读起每个人的罪名,每个念出来的名字,都能引起周围一片震耳欲聋的吼声。 唾骂的声音不绝于耳,石子和烂菜叶被砸向了跪在场地里的犯官们。 颜季明心平气和地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是没有今日,以后明知故犯的官吏,将会越来越多, 每个人都想着,我只是贪一点,相比于偌大国家,我贪的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须知勿以恶小而为之,贪一贯钱是贪,贪一个铜钱也是贪,身为官吏,本就不应该起这种念头。” 段秀实沉默片刻,他摇摇头:“臣已经知陛下苦衷,但...陛下何不假手他人,何苦要自己沾手此事,却也是平白污了名声。” “因为朕根本就不需要天下人爱我,” 他冷冷道, “朕只要天下敬畏我,我说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因为,朕一定是对的。” 不用他多说,段秀实联想到天子从无到有,等于是一路白手起家,短短两年时间,虽然其中也是借着叛军和大唐动荡的时机,才侥幸得了天下,但也不可否认他的本事。 时机总是有的,但能握住时机并化为己用的,本就是人中龙凤。 这样的心态,或许就是一个天子该有的样子, 但,假如你错了呢? 段秀实沉默不语。 至少,但今天为止,这位年轻天子错的次数好像极少。 李冶坐在他们身后,听完颜季明的这番话,呆呆看着他的背影。 她对颜季明并不陌生。 在此之前,她所接触到的只有道观、经书、与世无争的生活。 战火烧到长安的时候,她和其他人一眼提心吊胆,但最终玉真观还是幸免于难,只是那短短日子里对叛军和死亡的畏惧,足以成为她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天雄军收复长安的那一日,占据长安的叛军或死或降,天雄军铁骑列队走在街上,接受着百姓的欢呼和感激。 他年轻,英武,虽然面容疲惫,但还是语气温和,让将士们分出粮食接济城中的饥民。 人们欢呼魏王的名字。 也正是他,在叛军兵力依旧庞大的时候,引兵收复了长安。 当然,堪称绞肉机一样的咸阳之战,更多的只流传于将士们的口中。 甚至说出来的时候,有许多人不屑一顾。 “那又算得上什么?魏王可是收复了长安!” 新朝越伟大,前朝就越腐朽。 李冶也清楚他们为什么对魏王如此狂热。 因为在魏军入城的那一日,她也站在街头,像个普通女子一样喜极而泣,看着将士们列队而过,对着他们簇拥的那个年轻人,高呼魏王千岁。 最后,思绪中断,那个面容疲惫却依旧和善可亲的青年,变为了眼前穿着龙袍,一言可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大魏天子。 他变了吗? 李冶心里有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但就在刚才,他甚至不假思索,亲口允诺了她的乞求。 至少,除了犯罪的父亲,她剩下的家人得以活了下来。 段秀实沉默不语,随着一个个犯官或是被推出去就地处决,或是被下令流放,他没察觉到,自己的内心居然轻松了许多。 谁会去怜惜一个贪官? 他没有生活所迫,家里没有人挨饿,拥有超过大部分人的地位,享受着超过大部分人的权力,代表了朝廷的脸面。 他凭什么要贪呢? 但就算如此,一次性杀了和流放这么多官员,接下来天子只会面临两种局面。 朝堂彻底变成他的一言堂,百官清楚天子的决心,不得不后退一步,让他乾纲独断,这不利于政治上的清明。 就算是太宗,也还有魏征等人敢于直谏。 一个可以在朝堂上随心所欲的天子,就算再年轻、再有才华,迟早也会走歪了路。 君不见当年的杨广,他年轻的时候,谁不认为他年轻有为? 但结果是, 隋朝,二世而亡。 好在,天子至少还愿意听劝。 “司农卿。” 颜季明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 “臣在。” “朕问你,你可知道为何朕要建立长安商行?” 司农卿,管的大多是农桑方面的事,但段秀实本身射猎极广,略作沉思后,回答道:“与吐蕃等国互开边市,一可为朝廷增收,二来,也好用其他手段笼络住他们,譬如现今发行的‘大魏宝钞’。” 倘若吐蕃这时候敢大举进犯,只需要天子一道旨意,长安商行拒绝用钱粮商品交换胡商手中的“大魏宝钞”,后者也不过只是一堆废弃的鹿皮罢了。 都知道商贾有利可图,不少吐蕃的大贵族,现在都将手伸进了边市贸易,在其中投入了大量的牛羊钱粮。 一旦开战,这些人全都会血本无归,也就会间接成为朝廷阻止边境大规模冲突的帮手。 等到时间再久一些,其中部分人甚至可以被朝廷发展为眼线,帮忙私底下传递情报消息。 段秀实稍经提点,就清楚了天子为什么如此愤怒。 长安商行所牵涉到的官吏,不仅仅是在“虚假注册”和“冒领钱粮”两项上犯了事,只怕是越伸手胆子就越大,渐渐地把手伸到了更多地方。 试想,一项可以增加国库收入、缓和边关冲突、甚至能无形分化敌国的良政,还没开始施行多久,就先被内部人蛀出了一个个大洞。 天子为此事,兴许已经操劳了许久,骤然闻之,如何能不愤怒? ...... 长安那边杀的人头滚滚,但吐蕃国内,则已经是烽火遍地。 羊同的后裔受大魏天子册封为西郡王,收到了一批兵甲粮草的支援,在沈青的催促下,立刻开始了自己的“复国大计”。 在他之前,吐蕃国内的情况并不能算是太平,新赞普是靠着权臣的拥立才得以继位,缺少经验,如今他要面对的敌人不仅是国内的分裂者,还有吐谷浑。 大魏私下派出使者,允诺会派兵支持吐谷浑复国,但前提是要求后者先行出兵,帮助西郡王的兵马,并且在魏军出动之前严密封锁消息。 对此的解释是,魏军一旦出动,就必须起到定鼎全局的作用,倘若吐蕃提早做了准备,那就没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了。 西郡王和吐谷浑只能选择相信。 所以,尽管赞普和大臣都听到了些许风声,但边关依旧静悄悄的,魏人闭关坚守不出,不像是要大举出动的模样。 而且国内许多大贵族,也在不遗余力地劝说赞普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对付国内的叛军和吐谷浑身上。 一旦吐蕃和大魏开战,他们的钱财可就全都变成魏军的军费了。 但赞普和他们要求兵力和钱粮支援的时候,这些大贵族自然是舍不得。 谁做赞普不关我事,谁给好处我就认谁。 但不管是谁, 都别想把手伸到咱的碗里要饭吃。 大贵族们私底下嬉皮笑脸,不把赞普的愤怒当回事。 穆尼尔近几日已经听说了吐蕃国内的乱象, 当然这背后自然有人在故意散播,这个消息,也略微冲淡了长安的血腥味,成为这几天民间争相谈论的大事。 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男人们三三两两地聚着,唾沫横飞,仿佛自己正置身于朝堂之中挥斥方遒。 穆尼尔请求入宫觐见天子,很快就得到了召见。 “大食使者这几日在京中待的可还好?” 颜季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玉佩,笑着问候了几句。 穆尼尔心里焦躁,但还是装出笑脸恭恭敬敬地回答,片刻后,他选择开门见山。 “陛下,近几日可曾听到京中流传的消息?” “你是指什么消息?” “吐蕃国内已然生乱,民不聊生,吐蕃赞普与他的大臣背心离德,现在,正是一举击溃他们的良机!” “朕,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陛下何须再这般戏弄臣,”穆尼尔苦笑一声,“这消息传的民间人尽皆知,难道您还没听到吗?” “使者自己也说了,这些,不过都是流言。” 颜季明淡淡道: “朕,倘若是依靠流言来打天下,尸骨早在两年前就凉透了。民间传言,不足为据,何况是决定一国的大事。” “大事...” 穆尼尔沉吟片刻,问道:“那陛下究竟如何才愿意出兵讨伐吐蕃?” “使者又在胡言乱语了?”天子似乎正压着耐心,认真道: “吐蕃赞普呼朕为父,事朕甚恭,朕为何要出兵征伐?” “额……” 穆尼尔瞠目结舌,片刻后,结结巴巴问道:“他何时…… 不,陛下, 不论吐蕃给出了何种条件,我们大食,一定能让您更满意。” 远在中东的哈里发,在临行前曾交代过,只要能够说动大魏出兵,哪怕是付出一些代价也可以接受。 穆尼尔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失去了谈话的主动权。 而这是在他刚到长安时绝对不会出现的情况。 如果他是一个蠢货,哈里发把他派出来无疑是毫无用处。 但穆尼尔不蠢,而且喜欢思考。 他亲眼看着几天前,这个大魏天子一声令下,杀掉了自己宫廷里的许多官吏。 真主在上,这个大魏天子,就是个毫无人性的暴君! 暴君,最喜欢的就是战争! 所以穆尼尔自信能够说动这位天子。 然而,到了长安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位天子依旧不紧不慢,偶尔对他提出的条件有所意动,可随后却又否决。 而这也渐渐让穆尼尔觉得,自己每次都是离说动他只差一丝一毫的距离。 但现在,吐蕃国内大乱,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能帮哈里发一次性除掉这个强劲的对手。 但要是大魏冷眼旁观,只靠着天竺和大食出兵,后者一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也就促使他这个聪明人,也终于是按捺不下去了。 一点点加价只会慢慢增加这位天子的胃口,那自己不如一次性开价,直接喂饱他! “倘若安西出兵,大食愿意承担三成的钱粮。” 这实际上就与雇佣兵一样,当初叛军攻入关内的时候,朝廷也曾雇佣过五千阿拉伯人参战。 “大食和天竺将会出动更多兵力,攻打吐蕃都城逻些。 最后, 臣愿意替哈里发允诺,愿与大魏守三十年太平,绝不侵犯大魏西域疆土!” 颜季明没有立刻回答。 穆尼尔这些条件算是有诚意了。 光是主动攻打逻些这一条,意味着他们肯定会和吐蕃主力大军对上。 而魏军只需要侧面呼应,或者是绕后偷袭这种比较轻松的任务。 呵…… 那位哈里发,这么痛恨吐蕃么? “朕,要与大臣们商量商量。” 穆尼尔深吸一口气。 又是这个回答…… 这位大魏天子,难道对吐蕃没有半点仇恨吗?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恼火,颜季明站起身,冷冷道: “莫非使者以为,大食的这些条件很好么? 在朕看来……” 他吐出四个字:“一文不值!” “大食会不会出兵,要攻打何处,又与朕何干?” “至于说愿意供给安西军几成钱粮,这话更是可笑, 倘若你们给的少,硬说那点钱粮便是全部,难道朕到时候还得像个农妇一般跟你搬弄口舌说理不成?” 穆尼尔愣了一下,连忙反驳道:“如若陛下不信,那烦请陛下让大臣列出数目,臣再送回国内,让人送来便是,这总行了吧?” “就这?” 天子不屑道: “一些钱粮,就想要撺掇朕出兵,朕明确告诉你,不够!” 第二百三十九章 内忧外患 第242章 内忧外患 国内的情况不算多好,大部分地方都处于百废俱兴的状态,因此也算不上坏。 大部分人,只要勤勤恳恳做事,每天吃饱饭是不成问题的,朝廷在这个事上拨了大量钱粮,换来的是江南世家和百姓的不满。 在百姓的眼中,往往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们很多时候看到权贵鲜衣怒马的时候,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受到压迫,但看到邻居发迹时,往往会愤愤不平。 更何况,朝廷抽调他们上缴的粮食去周济其他地方的百姓。 古代的地区歧视往往更为严重,而这也是源于时不时就爆发的割据和叛乱。 南北朝的时候,南北互相割据征战的时间持续了数百年,但现在河北和关内的一部分仇恨,就是从那时候便有了。 而作为天子,只要头脑正常,肯定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国内大部分地区富庶起来,而这样做的第一步就得是统筹钱粮。 江南富庶,贮存的陈粮烂在粮仓里,串钱的绳子成股绷断,一打开府库,散乱的钱币从里面流淌出来。 这是第五琦的描述。 虽然他的话里面多少有夸大的成分,但也从侧面证实了江南的情况。 自从朝廷下令扩大漕运的规模时,江南的官吏就时不时上疏哭穷,说是百姓生活如何如何窘迫,希望朝廷不要杀鸡取卵云云。 他们显然是在试探朝廷的底线。 但随着京中诛杀大批贪官的消息传来,那些亡魂挣扎着爬到他们身边,在他们腿上写了一个惨字,江南的官吏也麻了爪子,不敢再高强度上疏抱怨了。 “陛下的意思,是打算答应大食?” 李萼啜了一口清茶,他早就习惯了这种茶的口味,一口下去,只觉得整天工作后的疲惫都消失了。 外面风声不息,大殿内显得有些阴暗,颜季明站起身,挥手示意宫女把门打开。 李萼这才看到,在龙椅的背后,是一副巨大的地图。 不对... 这地图,似乎... “过来。” 颜季明招呼了一声,李萼站起身,走到御阶下。 “靠近些,你看得见吗?” “臣,看见了。” “你以往所知道的天下,往南到哪?” “应该是...岭南?” “往西呢?” “西域。” “北面?” “大漠。” 李萼虽然出身平微,要是没有足够的知识和才华,也不可能一路跟在颜季明身后替他做事。 他平日里忙碌于公务,稍有空闲的时候也在不停看书,但这时候也觉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这个天下,还是太小。” 颜季明淡淡道: “你知道我曾与李泌戏言的那个黑诡国吗?这个国家是真实存在的,我们的大魏,在一片大陆之上,而这个黑诡国,还要在我们这片大陆的更南面。” 短短半个时辰,一堂极为简短和生动的地理课,让他前半生的三观狠狠一颤。 “至北之处居然是一片冰原,还有比几艘战船连起来都大的鲸鱼……” “往西的地方……叫欧罗巴?上面也有很多国家?” “原来这就是大食和吐蕃……” 片刻后,他看向颜季明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对一个天子的敬畏,而是对知识的尊重。 难以想象,天子这般年轻,懂的居然比我还多这么多。 至于其真假,李萼清楚,如果是没把握的事,或者只是方士之流的人胡言乱语,颜季明肯定不会这般认真。 所以,这么大的天下…… 或者说, 一个,能够吞并这天下的帝国,究竟得庞大成什么样子? 南大陆的人负责耕种,东大陆的土地埋藏着数不胜数的财富…… 而大魏所在的地方,则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朝上国。 这样一个帝国的主人,无需桂冠和赞誉,光是他手中的权力,已经让他成为人间的神灵。 忽然,他的心一颤,李萼回到了现实。 这个天下,实在是太大了,就像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可以回味,但可望而不可即。 帝国中枢的命令倘若要传递到边境,期间需要几年? 不是说这种野心是错的,但是,这个天下实在是太大了,这不是人力所能驾驭的。 更何况,在颜季明的描述中,清楚提到,除了极北和极南之地,另外几片大陆上都有原住民。 征服和平定西域就花费了大唐几代天子的精力。 “我,还很年轻。” 李萼抬起头,听着天子的话,虽然片刻后他会毫不犹豫的劝说天子打消不切实际的念头, 但在此刻,他的内心陡然闪过一个狂热的想法。 在自个有生之年, 无论结局如何,无论结果如何, 他愿意竭尽全力跟在天子身后,替他效死。 李萼, 不悔! “大魏眼下虽然养活了许多百姓,但每日依然有人饿死。” “权贵恃强凌弱、百姓流离失所的事,每日都在发生。” “边关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淌着将士的鲜血。” “臣斗胆,乞陛下暂时理清国内,再放眼向外看不迟。” 颜季明笑了笑,没有伸手去搀扶李萼,看着他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样子,脑海里想起的,则是刚与他相识不久,这厮就敢拿自己的令牌去调兵杀仇人。 “是啊,不是不敢打,怕的是打不赢。” 隋朝二世而亡,隋炀帝十年内三征高句丽不克,最终亡国,与这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太宗时,虽然也未能攻克高句丽,但举太宗一生,灭高昌、镇天竺、降服突厥、吐蕃乞婚俯首称臣,北夷仓皇不敢南顾。 大唐的铁骑,硬生生打了下这片江山。 虽说,最后未能灭了高句丽,但谁又会质疑他一生的功过? 唐代太宗, 千载难逢之雄主! 大魏的前身是已经残破的大唐,虎死威犹在,凭着这份基业,尚且可以震服四方,但对内,则是得慢慢调养。 千载以来都是这么做的。 大战之后,或者说王朝更替后,几代之内都得休养生息。 李萼欣赏天子的志向,因为他是个魏人。 但他得劝阻,因为他是朝中的大臣。 “陛下说的不错,正是臣的愚见,赢了,开疆拓土,但一时之间战死的将士、消耗的粮草辎重。补充的兵甲,都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弥补上的。” 吃的用的可以慢慢攒。 只不过这上阵厮杀的将士,你总不能求爷爷告奶奶给你现生吧?! 最短也得养个十几年,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才能送上战场。 赢了还好,伤亡大部分时候不多。而且总有战功,活着的人都能高兴,只有那些死伤将士的家眷会落泪。 要是输了,往往就是一阵一军的溃败,那死的人就难以计数了,满城裹素不是说说而已,甚至是激起将士和百姓的厌战心思,骤然作乱,连皇位都有可能不保。 “陛下之丰功伟绩,已胜过大半前人,治大国如烹小鲜,毕竟是水磨工夫,若是强行索取,必遭反噬。” 朝中除了李萼崔佑甫等绝对的心腹之外,还有段秀实等一班大臣,近日也在不断进谏。 这其中有不少人都是经颜季明挑选过的,本身也都有相配的才能和本事,不少人品性堪称刚正君子。 让他们都不得不进谏,看似是颜季明近来的所作所为已经过分出格,但实际上也是保守和激进理念的冲突。 他以前做魏博节度使做魏王的时候,自然可以放开手脚,有时候孤注一掷只求胜利也算是能让人理解。 可现在,这是一整个国家。 “大部分人都觉得,朕已经安定了西域,赶走了吐蕃,让回纥、奚人俯首称臣,四方已然臣服。 在他们看来,这已经够了。 朕可以在这个庞大的帝国里,安心享受唾手可得的富贵,让后代子孙都躺在朕的功劳簿上混吃等死。 然后,再等着下一个轮回,等着下一个姓氏的崛起,推翻朕所建立起的一切。” 严庄沉默不语,任由天子激动地说着,等他稍微沉默片刻,一向无脑服从的严庄,这时候却露出些许肃然,认真道: “臣,向来以追随陛下为荣。” “你当年也是对安禄山这么说的吗?” 颜季明抬起头,戏谑道。 “自然是的。但对于陛下,臣是真心的。” 严庄居然没有任何忌讳,甚至是不怕天子以后想起来再怪罪他。 实在是,颜季明所暗示的那个未来,但凡是个男儿,又有谁能不心向往之。 大魏,居然只占据了这么小一块地方。 外面的世界还很大,还有很多土地,等着他们君臣去征服。 “陛下一向仁慈,应该知道,倘若您下定决心这么做,会有很多将士战死,会有很多百姓继续挨饿。” 要打仗,就得调动士卒,征发民夫,把钱粮源源不断地送到前线。 严庄不在乎有多少人死,这一刻,他在乎的只是这个年轻天子的基业。 “你的意思是,再这样下去,容易亡国?” “臣死罪!” 他重重跪下,将头磕出声音,抬起头时,已然见血。 “但凡再过两年,求陛下,再等两年吧。 等大魏稍微太平些,等天下再恢复几分力气,臣情愿将家产全部捐出,以资军需,臣自个愿意亲自披甲上阵,替陛下去打下新的江山。 但眼下,还急不得啊!” ...... “杀!” 天色晦暗,还没下雨,就已先有愁云凝结,而遭遇的两方兵马,根本顾不上天色,虽然哨骑一再地传递回警告,但他们双方都还以为离彼此尚且有一段距离。 直到他们绕过一处山丘,迎头撞上。 吐蕃人的内战爆发了。 吐蕃赞普冷冷地注视着前方。 才开战不久,他的将士就已经撕开敌军的阵线,不用更多时间,这群乱臣贼子的首级就会被送到他的面前。 但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再度动摇了他对国内的统治,朝廷里渐渐有了质疑他的声音,某些大贵族甚至站在朝廷里反对他的决定,希望赞普能采取更为保守的策略。 叛贼已经集结,磨刀霍霍喊着要造反了! 而他们,却还是挂念着自己族中的私产。 想到这里,他眼里就止不住流露出阵阵杀意。 如果有一天,能够杀光他们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下令,还要亲眼看着那些人惨死在刀下,为此只会觉得无比快意。 但没了这些大贵族,他也不能继续做这个赞普了。 重新扶植一个赞普,对他们来说并不难。 “放箭!” 嘶声竭力的叫喊,将他的思绪重新拖拽回现实,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把眼前这股叛军赶尽杀绝再说。 双方在一场厮杀后互有伤亡,对方已经承受不起第二次冲击,但吐蕃将军为了减少伤亡,下令暂且退却,命令弓箭手开始第二轮齐射。 吐蕃军队是能打的,何况还是受赞普亲自调动的军队。 而这时候,后军忽然骚动起来,赞普回头看去,几个骑兵正纵马狂奔而来,没等到跟前,他们就滚落下战马,被人搀扶起来。 “天竺!天竺人!” 他们绝望地喊道:“望不到边际的天竺人打过来了!” 天竺,无论是在大魏还是大食或是吐蕃的眼里,都是绝对的弟弟。 具体参考王玄策的生平经历。 他在出使的时候受到天竺大臣的袭击,随行携带的礼物全部被劫掠,跟随他的三十多名骑兵大多战死。 盛怒之下,王玄策就地发檄文,得到上千吐蕃士卒、七千泥婆罗(今尼泊尔)骑兵,一战击溃天竺兵,不过一阵之战,斩首数千。 因为天竺弱小,在当时的大唐也不受重视,与其他的将领相比,这种功绩也不出彩。 王玄策被后世赞誉为“一人灭一国”的功劳,也只是让他得到了一点象征性的赏赐。 毕竟在当时的朝廷来看,这就像是自家一个小孩出门一趟,用开水浇了一个蚂蚁窝,这有什么好夸奖的? 吐蕃赞普和在场大多数吐蕃人都觉得愤怒。 什么时候,天竺也敢出门咬人了? “还有...大食!” 哦,那就不奇怪了。 牵着狗链子的人也出门了。 “调集兵力!”赞普怒不可遏,但心里却是暗喜,觉得这是一个能够让他重新竖立威望的好机会,他高声喊道:“我会亲自击溃他们!” 第二百四十章 开疆拓土 第243章 开疆拓土 信使拼命传递消息,在颜季明和大食之间往来一趟,就得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 这还是路上不停换人换马拼命跑、沿途有官衙帮忙的前提下。 西域。 这儿的边关即是安西四镇,在其各自境内,除了戎守的将士外,还有数量较多的百姓和各族族民。 大魏对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缴税,再者就是战时随从魏军作战,制度上大抵和之前的大唐差不多。 在靠近北方的地方,原本狼子野心的回纥现在只能依附于大魏苟延残喘,提供兵马帮助安西军镇抚当地或是用作他处, 除了回纥可汗移地建外,其余的回纥大贵族中已经有几人宣布自立。 朝廷立刻就派人分别册封。 移地建自然是恨的咬牙切齿,但明面上还是接受了大魏使者的理由:帮助他这个可汗平息即将发生的内乱。 内乱个蛋! 给了这些人光明正大自立的理由,不出两代,只要移地建势力衰弱,或者是他们逐步壮大起来,内乱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 而且,他本以为兄长叶护太子早就死在了中原,而新近接受朝廷册封的人里面,就有他的这个好哥哥! “太阳汗到!” 门外,响起了通报声, 太阳汗... 听听,多么放肆的名字。 我,才是回纥唯一的可汗! 郭子仪和高仙芝对视一眼,都看出了移地建压抑的愤怒,但这正和他们心意。 回纥不需要强大,只需要不断分裂下去,就会不得不依附大魏。 兄弟阖墙,这才是他们乐意看到的。 “小人,拜见郭令公,拜见高节度!” 太阳汗即之前的叶护太子,经过长时间的软禁,并没有消瘦,反倒比以前显得更为白胖,明显是过了一段好日子。 这些都被移地建看在眼里,而且他在对着郭子仪和高仙芝行过礼后,就跪坐在下方,仿佛是根本没看到他这个弟弟一样。 “小人这次带来了五千余回纥骑兵。” “大汗有心了。”高仙芝淡淡道:“听说回纥那儿闹了饥荒,现在又凑出这么多士卒,不会对你们国内有多大影响吧?” “节度说笑了,但凡能为大魏效命,是小人的荣幸,也是回纥将士和百姓的荣幸,请节度和郭令公放心使用。” “好。” 高仙芝竟然真的点点头,道:“今夜子时,你分出两千回纥骑兵,南下倾尽全力攻打吐蕃边关城池。” “这...” 太阳汗也没想到,第一天才到这就得奉命进攻,不由得迟疑道:“将士们远道而来,可否让他们休息一日,再行...” “歇息?” 高仙芝轻笑一声,指着大门道:“这儿是安西,每天都有人战死,到这儿来,你就应该知道要做什么。” “...是。” “去吧,不用在这伺候。” 太阳汗听到这种如打发随从一般的语气,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这时候,郭子仪开口道:“我已经向朝廷请求,下半年停止从回纥征兵,并且筹集粮食送到回纥,缓解你们国内的饥荒。” “这...小人代替回纥万民,多谢郭公和高节度厚恩,多谢陛下圣恩!” “不必这般客气,毕竟...回纥和大魏一荣俱荣,只要老实效命,大魏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小人明白。” “请回去歇息吧。” “是。” 太阳汗心里的异样情绪减轻了许多,分别向两人施礼,随即告辞。 “看见了吗?” 高仙芝的声音响起,惊醒了还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移地建,他啊了一声,有些愕然。 “您...说什么?” “呵,别装样子了。” 高仙芝笑了一声,不屑道:“就这么一个废物的兄长,到咱们面前都得战战兢兢的, 你跟着我征战了几个月,军功算起来也不少了,可你的回纥,却得硬生生被这样的废物分去一半。” “不,他...他不是废物。” 移地建生怕自己的心思暴露,居然结巴起来,辩解道:“况且,这也是朝廷的册封,小人作为大魏臣子,若是心生不满,岂不是悖逆之举?” “不...” 高仙芝点了点他,认真道: “你知道什么叫悖逆么?” “额,小人不知。” “我说你悖逆,你就是悖逆,不是也是。” 移地建愕然片刻,看向郭子仪,后者置若罔闻,低头看着书。 “我说你不是,你就算真做了些什么,也不会被人说成悖逆,懂么?” “小人...” “你,是回纥的大汗,那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您们,不是郭令公和高节度...” “错了,” 高仙芝眼里浮现出一丝怅惘,叹息道:“我们是大唐的郭子仪和高仙芝啊。” ...... 一个荒谬的谎话,在更荒谬的事实面前,往往就显得无比真实。 颜季明在长安的这几个月里,很快就就从朝堂里学到了足够的手段。 凭借他的狠戾,臣子们莫敢不从,就算是另有心思,但做起事往往胆战心惊,畏惧被发现的结果,也就露出了更多破绽。 颜季明开始游刃有余地操纵整个朝堂,就算其中不少人和他的意见不和,但这并不重要,反正,他只要看到一个平稳运行的官场。 以往分成数派明争暗斗的朝堂,现在被一只手凝成了一股绳。 就连分掌三省的李、崔、严三相,都被朝堂和民间戏称为“泥捏”、“雕塑”、“面和”。 倒不是畏惧天子,所以自发地想要聚团报暖,而是天子释放出了极为明确的信号,不容许朝廷内斗。 不仅是玄宗,以往许多帝王采取的都是与他截然不同的手段。 臣子们必须得斗,哪怕是斗出了人命,斗的国家动荡,因为越是这样,皇帝们就越能稳坐钓鱼台,看着皇权稳固。 颜季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独夫”的道路,如同立于刀刃上,错一步跌落深渊,往前走鲜血淋漓。 史思明兼任巡查御史,奉命前往江南巡视,明面上的说法是天子听闻江南民间有冤情,实际上究竟意欲何为,大家心里也只是有个模糊的念头。 毕竟国内太平,吐蕃那边倒是正乱的可以,但天子似乎并没有趁机出兵的意思,只是派出了使者。 不久后,朝廷传出消息,吐蕃对大魏俯首称臣,认大魏天子为“父”。 百姓们口中喊着谁稀罕蛮夷做儿子,脸上却是喜气洋洋,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 君父君父, 在他们这儿,也是将天子视之为父。 毕竟天子对官吏出手狠辣,而对他们这些底层百姓,却是宽容的很。 上次公审时,一个女道士冲出来差点没冲撞到天子,结果天子不仅遵从了她的意见,从此还专门设立民议司,准许百姓进谏。 天子,是仁君啊。 百姓或许愚昧,但时间一长,就能清楚知道谁对他们好。 不少文人还在明里暗里怀念故国,讥讽当今天子暴虐无道。 若是没人听见还好,但凡有个稍微懂一些的,指着那几个摇头晃脑的文人喊一句“鸟贼辱骂圣人”,当即就有十多个筷子杯子砸了过去。 民间对于当今天子的赞誉和敬畏极多。 颜季明入关中的时候,底下将士一个个心思如明镜般,不停地编造“吉兆”,上到河图洛书,下到推背图玉玺狐狸叫。 还是那句话, 你不带兵进京,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这帮手下能整出多少花样。 反正,百姓们是信了。 酒楼里,说书人一拍惊木,喝道: “上回说到这李嗣业,是西域回来的猛将,能单手擒杀猛虎,军中百十个军汉等闲近不得他身,使一杆祖传的虎头鎏金槊,从吐蕃军阵中杀个七进七出, 这么一扫,成片的人呀,那个手啊胳膊漫天飞,杀的那帮蛮奴闻风丧胆!” 下面有人忍不住问道: “若是这般虎将,我怎么听说他后来死了呢?” “问得好!” 说书人又是一声大喝。 “话说前朝这天子,软弱无能,以至于丧了江山,甚至让蛮夷围住了长安城,是以就算李将军在外头杀的神鬼皆愁,也耐不住那吐蕃兵一圈圈围上来,根本没有多少援军。 你们可曾知晓。这李将军原本是不用死的呀。” 这话立刻引起了听众的注意,说书人这时候却故意喝茶,闭口不说,引得下面人一边开口谩骂,一边往台上扔赏钱。 粗略估计了一下数目,说书人心里乐开了花,立刻清清嗓子。 “那郭令公引兵回援,吐蕃人不得不退去,但前朝天子尚且于心不死,就为了他那点面子,因此下令李将军出城追击。 将军出城那一日,愁云惨淡雨纷纷,眼见着是要送将军一程, 诸位,且听着呀,那李将军就因为前朝那窝囊天子的一道旨意,拼命挥军冲杀,最后旧伤崩裂,死的时候还在骑马冲锋! 你们可知,他临死前还喊着什么?” “快说!” “又卖关子!” “他喊着,南下!杀贼呀!” 五个字,引得一众听客们血脉喷张,泪流满面,然后心甘情愿地又砸了一轮赏钱。 故事说到这,算是一回结束,听客们知道规矩,虽然眼巴巴还等着听,但也只好等到明日再来,心里砸吧着味儿。 茶凉人散,人走的差不多了,说书人才走下台,帮着拾赏钱,他注意到,还有一个约莫四十余岁的男人没走,身上穿着常服,却难掩贵气,坐在那慢慢地喝茶,说书人便满脸堆笑地过去。 他既然吃了这口饭,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养出来了,知道不是个能得罪的人物,便施了一礼,待得对方微微颔首后,才敢坐在他面前。 “这位贵人,今日的事儿,听的可还满意?” “这位李将军,死的确实不值。” 男人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但那喝茶的姿势,陡然变得和喝酒一般,狠狠灌下一口。 说书,难免有些艺术加工,何况现在的说书人,都得提前去官衙报备过,确认过内容没问题,甚至得在官衙的要求下进行删改情节。 说出来的自然有好有坏,在刚才那个故事,昏庸无能的前朝天子,显然就是反面人物。 又坏又蠢,还害死了那般英武的将军。 “听您的声音,是关中人?” “老家在那,才搬来洛阳不久。” “洛阳是好地方啊。”说书人劝慰道:“正是个安家乐业之处,贵人您在这待久了,也就习惯了。” “口口声声说着贵人,你瞧得出我来历?” “那可不...”说书人讪讪一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小人吃饭家伙可不止一张嘴,还有这双眼睛,说书的时候看着下面, 知道他们想听什么,也看的出谁有钱打赏,稍微多观察几日,眼里专门盯着有钱的那些人想听什么,时间一长,等琢磨明白了,这也就算是入行了。” “那,你不妨猜猜我是什么身份。” “贵人您这可说笑啦,小人哪敢胡言乱语。” “不怪罪你。” “小人斗胆,猜...您兴许是官宦世家?” “有点靠近。” 说书人提起了几分小心,问道:“可是前朝的大臣?” “呵,是与前朝有些勾搭。” “贵人恕罪,小人这可是不敢再往后猜了。” “罢了。”男人轻笑一声,“我以前也就是个吃百家饭的,现在丢了家产,落魄了,到这洛阳寻一份营生。” 吃百家饭? 莫非是大商贾? 说书人有些疑惑,看见男人站起身,知道要走,连忙跟上去。 “小人送送您。” 门外站着一队人,应该是男人的亲随。 为首那个瘦高的老人,一看到男人就迎上来,一开口,吓了说书人一跳。 好尖细的声音。 他只觉得想起来什么,但越想越迷糊。 男人临走前对他笑了笑,坐上轿子离开了,除了那个瘦高老人,其他佩刀的随从,与其说是保护,更像是监视着他。 “这声音,莫不是个阉奴?” 他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 天子早就下令自此之后民间不准再有阉人,还有的那些阉人,几乎全是前朝的,天子本是好意善心,但在某些人眼里,阉奴反倒成了大富大贵的象征。 能得着一位阉人伺候,那身份就已经不是普通的富贵了。 当今洛阳城里,哪个中年男人还能得着一位阉奴随行伺候着? 只有新迁来的...唐王了。 说书人吓得发懵,无论在故事里如何戏谑如何讽刺,但要是真碰上那些将相王侯,人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捏死他跟玩似的。 而这时候,街那边响起了散乱的马蹄声,在说书人愣怔的时候,声音已经传来。 “西域大捷!西域大捷!” 第二百四十一章 别人家的皇帝 第244章 别人家的皇帝 经过高仙芝“提点”的回纥可汗移地建,觉得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 尤其是那意味深长的“唐人”两字,听的他心里一颤,紧接着就涌起无法抑制的野心。 相比于关内,回纥和西域的关系更为紧密,主要体现在回纥大军以更快的时间抵达西域,而且现在安西军中有数量不下八千的回纥士卒。 回纥铁骑强,安西军更强。 而且安西四镇,名义上归朝廷统率,但其各自原身,就是四个西域小国。 莫非,这两人是想在这给大唐复国? 相比于动脑子,移地建更喜欢用手里的马刀来讲道理。 之前的黠戛斯就是这样,倒在了回纥铁蹄之下。 但现在的对手和主子是大魏,还有一个让他生不起抵抗心思的狠辣天子。 现在他不得不动脑子,因为如果选择慎,回纥的未来会怎样不说,那他肯定就没有未来了。 回纥不缺他这个可汗,而且那些魏人对他的轻蔑,移地建都能清楚感觉到。 可他甚至不敢瞪他们一眼。 这样的日子...好憋屈! 散乱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移地建抬起头,夜色映入他的眼帘。 这儿很快就要亮起来了。 他想。 移地建抬起手,向下一砍,身后早已按捺不住的骑兵,立刻冲向了前方。 吼叫声惊醒了整座营地。 疏勒南山的山麓,放牧着成群的牛羊,惊魂未定的吐蕃牧民们才跳上马,但随即就被逐一射杀,马匹拖着尸首往前狂奔,很快被回纥骑兵拦住。 不止这一个草场,一夜之间接连三座牧场被毁,成群的牛羊或是被带走,或是被就地杀了,尸体随便扔在牧民的尸首上。 他们肯定不是为了劫掠,而是有意挑衅。 当吐蕃贵族收到消息的时候,整颗心都在滴血,立刻就去向赞普请求出兵报复。 “魏人,还有他们的走狗回纥人,杀光了我的奴隶、抢走了我的牛羊,求求您替我报仇!” 看着站在那假装痛哭的男人,赞普眼神冷漠,心里闪过一丝快意。 眼前的中年男人,按照辈分来讲还是他的一个长辈,在他继承赞普位置的时候,贵族和大臣们忙着瓜分利益,而这个长辈也是其中一员。 他毫不犹豫地索要了几个相当不错的草场,还有成群的马匹、牛羊、奴隶,这些全都是可以和钱粮等价的财产,甚至在吐蕃人这里,牲畜比钱粮还重要。 现在他们从自己手里抢走的东西全都毁于一旦,吐蕃赞普不仅不心疼,甚至还有点想笑。 “尊敬的叔父,我理解您的悲伤,但是眼下国内的逆贼还未除掉,西面的天竺人又在蠢蠢欲动,我没办法再抽调出更多兵力, 而且,就算我这么做了...” 赞普故意露出无奈的表情,淡淡道:“你应该清楚,那我们就又多了一个敌人。” “魏人。” “那个年轻皇帝最喜欢发疯,他一定等这个由头很久了,我不能冒着这个风险再去和大魏开战。” 虽然不屑于这个长辈的为人,但赞普自认为已经讲的很清楚了,只要对方就坡下驴,他愿意再割舍一点好处来堵住他的嘴。 不料,那个长辈露出匪夷所思的眼神,瞪着他,仿佛不认识自己这个晚辈了。 “您是赞普啊!” 他假装擦了擦眼泪,居然还没死心。 “倘若您畏惧魏人,那就请给我兵马,我会替您去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赞普的拳头缓缓攥紧。 在不少吐蕃人的观念里,虽然之前对大唐发动的战争一向都是输多赢少,但他们总是有莫名的自信。 或许是在劫掠的时候见惯了被他们杀的满地横尸的百姓,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觉得,唐人、魏人,也都不过如此。 “好。” 他气笑了,“我给你三千人,拿去保护你剩下的牧场,还是要攻打魏人,都随你的便。” 才三千人... 男人心有不甘,但看到赞普的脸色后,他意识到自己要不到更多东西了,只好在心里冷哼一声,随即告辞离去。 “荒谬!” 赞普重重一锤桌子,片刻后,他捂住脸,深吸一口气。 探子曾回报说,那位大魏天子御下极严,鞭挞的整个朝堂服服帖帖,他的臣子,平时没人敢旗帜鲜明地反对他的意见。 他的旨意,就是整个大魏的意志。 这样的威严,真的存在吗? 手下走进来,提醒他该出发了。 吐谷浑和羊同后人掀起的叛乱,在他看来不过纤芥之疾。 前两者动用起来的兵马,最多也不过是万人的规模,不少贵族和牧民天然地就抵触他们,所以吐蕃国内反而因此更加团结了些。 毕竟既得利益者们都清楚,自己是靠着什么才有今天的富贵。 和赞普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是一回事,但要推翻自己的出身则又是另一回事。 羊同和吐谷浑对他们而言就是无法化解的死仇,要是他们得势,自己肯定得不了好。 而已经攻入吐蕃西南边陲地区的天竺和大食联军,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无论如何,这时候不能再让大魏掺和进来。 至于那几个被劫掠的草场和些许牲畜,被抢了也就抢了,而且它们都在北部边缘地区,海拔不高,据说动手的还都是回纥人,魏人始终没插手。 赞普不无侥幸地希望,这只是回纥人的一时贪婪。 他已经向大魏派出了使者,明面上要求大魏给出一个解释,实际上他背地里已经警告过使者,到了长安以后态度要放到最低,必须要劝说大魏天子别插手此事。 简单形容一下, 就是: 君若不弃,儿愿拜为义父! ...... 清茶的香气氤氲而起,金善雯沏茶的记忆已经炉火纯青,但颜季明不急着喝茶,他把玩着金善雯的长发,笑道: “新罗商人昨日又送来一批新罗的货物,你今天有空的时候去瞧瞧,有什么喜欢的随便挑。” “妾喜欢的,只有陛下呢。” 金善雯始终看着他,目光里的温柔几乎化成水。 “陛下,打算何时让郭家女入宫?” 郭子仪临走前允诺了婚事,且早已对外宣扬过,算是确定了此事。 朝堂里大部分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希望天子多纳妃子,早早地开枝散叶。 天子不搞女人就搞咱们,上次才玩死过那么多做官的,您这么积极做什么? 朝堂里的某些“怨言”,颜季明显然也有所耳闻,再加上自己本就年轻,血气旺盛,有时候有些冲动是难免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那些奏疏,越看越有意思,让人情不自禁地拼命去甲板。 目睹着一个帝国在自己手中越发兴盛,这种成就感... 颜季明悚然一惊,觉得最近这阵子确实太忙了。 今晚再出宫去逛逛吧。 事情吩咐下去,底下人没有敢不尽心的,而且大部分人才能本事都是够的,吩咐仔细一些,甚至只要点出方向,他们就能自发完成的很好。 何况他才杀过一批贪官污吏,如今的朝中堪称众正盈朝,就算是平时不贪污但也不干事的那批人,现在也都火烧屁股似的主动揽事干。 他们舍不得官位,又怕天下派人砍他们,朝中对官员的待遇也不低,不至于让他们破罐子破摔,所以只剩下加油苦干一个方向。 至少,那些赏赐的钱粮都是实实在在拿到手了的。 唯一不大高兴的只有李萼,他管着朝廷财政,国库里的储蓄基本上只维持在水平线附近,不算少,但也不能说是仓廪充实。 但诡异的事,明明各处都在要钱,每个月甚至每天都要拨出去一笔用作各种用途的钱粮,但财政居然还没破产,远比之前在河北全力养兵其他地方就捉襟见肘的情况要好。 白瓷、玻璃、肥皂等东西,经过西域,在大食等国尤其畅销。 以肥皂为首的不少东西,倘若要达到量产,就需要数量庞大的油脂。 颜季明下令降低产量,尽可能地提高质量,熟悉制作流程的匠人,开始在其中添加各种花里胡哨的东西,让一块肥皂变得更香更漂亮。 而这,也就能卖出更多的价钱,完全是作为奢侈品来卖,偏偏那些大食贵族极乐意买。 据说一块高档肥皂在大食如今的价钱,价钱略低于同质量的金子,是达官贵人彰显身份不可或缺的东西。 更不用说那些胡商还吹出了肥皂“壮阳”的功效。 玉真观。 李冶有些爱不释手地放下肥皂,看着打满全身的泡沫,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忍不住俏脸微红。 这肥皂不止一块,是宫里一位公公送来的,而且还送来了其他的一些...衣物。 她虽在玉真观内带发清修,但很清楚这东西在外面价值不菲。 对于宫里来说,自然是寻常物件,可为何偏要送到她的手上? 柔荑抚摸过肌肤,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随水荡漾起伏,贴在了胸前的波涛上,随即被轻轻抹下。 她挽起头发,伸出白嫩的手臂取来毛巾,慢慢擦拭着身子。 离开热水,房间里气息有些冷,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后目光落在一旁折叠好的衣物上,不由得一阵心旌摇曳,两颊飞红。 李冶将长发随意挽在身后,手一松,便如瀑布般散开,她对着铜镜怜惜地看着自己的身影,片刻后,将宫里送来的那身道袍提起。 道袍颜色淡青,不显得老气,更像是少女穿的寻常衣裙,李冶愣了片刻,自十年前父亲把自己送入观中,她就再没见过这种服饰。 论容貌,她在玉真观修行的女道里排第一都不为过。 谁又愿意在这清修? 她缓缓穿上道袍,脸上的红晕越发浓郁。 肚兜被她扔在一旁,里面没穿衣物。 最后,则是一双... 长长的袜子? 质地似乎很好,入手柔软,轻薄。 在畅销大食等国的奢侈品里还有一项:丝袜。 实际上仍是由薄纱缝制成,但对于权贵们来讲,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衣物,反而给他们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她裸足踩在地板上,迟疑片刻坐在床边,将一双长袜套上。 ...... 楼外楼中歌舞不歇,颜季明听了两场说书,觉得意兴阑珊,问身旁的程元振:“长安还有什么地方好玩? 人少些最好。” 程元振想了想,小心翼翼道: “不如去西边坊市吧,摊子不少,有诸国胡商在那售卖东西,还有当街耍把戏的,若是陛下觉得人多,旁边还有玉真观,是清修之地,可以在那歇歇。” 说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腿肚都在打摆子。 陛下为人真的挺和善的,特别是对他们这些阉人,据说陛下以前喜欢戏弄阉人,但程元振却是从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 相反,最惯于揣摩心思的他,从陛下的行为举止里看出,陛下从没瞧不起他们,而是正儿八经地把他们当人来看。 这样好的主子,上哪去找啊? 程元振也不敢上演主善被奴欺的把戏,那些贪官污吏的尸首到今天都还有些没下葬呢。 但是... 若非这是宫里那位娘娘的要求,程元振也不敢自作主张地来拉这个皮条。 触怒了陛下,别说拉皮条了,脖子给你拉断都有可能。 “也好。” 颜季明不疑有他,也想去看看热闹景象。 长安诸多里坊,现在最大的也就那几处。 朝廷和官衙施行了不少政令,吸引流民回来或是入城安居,但才过了一年不到的时间,战乱的影响终究还在,长安的人口也远没有恢复到以往的规模。 长安城入夜后时常没有宵禁,负责巡逻的天雄军往往得花费大力气维持治安。 颜季明身边有万花和禁军高手保护,也不用担心什么,看了一会儿烟火,觉得疲惫了,程元振当即去敲开玉真观的门。 观主看到程元振就脸色大变,知道他是宫里的人,等程元振侧过身子,露出身后那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时,她就更害怕了,慌忙跪下。 “不用多礼,朕乏了,路过讨杯清茶吃。” “小人岂敢。” 观主恭恭敬敬道:“请陛下暂移尊步,这便奉茶来。” 她走出门,唤来火工,低声吩咐道: “去请李家娘子过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灭吐蕃! 第245章 灭吐蕃! 李冶出现在后堂的时候,衣裙飘飘,轻盈如洛神踏波而来。 颜季明笑了笑,看向程元振,后者意识到什么,吓得立刻跪在地上。 “老奴罪该万死!” “罢了。”颜季明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以后做事动脑子想想,若是没朕的允许,贵妃的话,是怎么送到你耳边的。” “心思,收收吧。” “老奴知道了。” 颜季明懒得再去培养下一个知根知底的人了。 宦官所有的一切,包括他们的人生,都依附着皇权才能活下来。 颜季明看着面容姣好的李冶,后者没从他眼里找到半点欣赏或是欲望,他始终平静。 “坐。” 她有些惊愕,跪坐在颜季明面前,替他沏上清茶。 茶叶在沸水中上下翻腾,上升漂到水面,或是慢慢沉底,没有一片茶叶能够悬在水中。 “你剩下的那些家眷还好吗?” 李冶愣了一下,低声道: “多谢陛下大恩大德,民女家眷都好。” “能活着就挺好。” 他的话让李冶不知道怎么回答,低头不语。 颜季明闭上眼睛,片刻后,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正颤抖着接近自己。 “别动。” 他冷冷道。 李冶愣住了,心里除了不解,还有几分委屈。 自己穿的不好看么? 我长得不好看吗? 她第一次大胆抬起头,看向颜季明的脸。 那张英武的脸上,此刻满是疲惫。 他睡了半个时辰,忽然惊醒,身上已经多了层被子,李冶坐在一旁,没有看他。 程元振始终跪在地上。 “回宫吧。” 他推开被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在他出门后,程元振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他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西市原本很热闹,但在他到门口的时候,外面已经沉寂下来。 就算是没有宵禁,夜深的时候,大家还是各自回去睡觉。 一队天雄军和一队禁军站在门口两侧,在他出来的时候,同时跪下。 颜季明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 “西边还没送回来消息吗?” “没有。” ...... 早朝的时候一切如常。 百官们有条不紊地上疏,陈奏事项,然后依次解决。 没有攻讦、没有暗示,如他所希望的那样。 他们已经开始习惯这样的节奏了, 这很好。 他想。 “江南官吏联名上疏,请求陛下以民为重,减轻漕运负担。” 声音响起,众人为之侧目。 说话的是司农卿,段秀实。 大家对这个“疯官”记忆犹新。 民间都传说陛下是被那个女道的孝心所感动到泪流满面,下令赦免了犯官的家属。 但实际上,这种大事岂会如此儿戏。 真正在陛下气头上还能说动他的人,是司农卿段秀实。 颜季明没有说话,段秀实继续道:“江南春耕才罢不久,说是种粮已经尽了,府库中往年积蓄的大半也都运输到了关内。 他们说,实在是凑不出来了。” “荒谬。” 严庄在一旁冷冷道: “为何本官却听说,江南连年丰饶,本地有万贯家产的士绅,其数量何止千百。 司农卿说钱粮凑不出来... 是替百姓说的, 还是替这些人说的?” “怎么,万贯家产,若是没有大魏如今这太平盛世,他又是如何积攒出来的?” 段秀实怒哼一声,喝道: “严侍中意思是,本官是收受了贿赂才替他们说话?” 他话一出口,百官当即在心里叹息。 司农卿性子刚正,只是也太过刚正了。 这说话,都不经脑子么? 不料下一刻,司农卿就跪下,说出了更不经脑子的话: “臣半生清名,岂能忍受如此羞辱!臣乞陛下旨意,派万花严查臣身家,若是有半点过分的积蓄,臣甘愿自裁!” “哈哈哈...” 严庄大笑起来,道: “查? 别说查你,这朝中谁不是清白的? 你让诸位说说,就算是查他们,站在这的也都经得起查。 诸位,可都是大魏的忠良肱骨之臣, 你段秀实口口声声说着要查,莫不是暗指其他人...不干净?” 段秀实气的胸膛起伏,一副极其憋屈、有口难言的模样,百官对他投来同情的目光,对严喷子的认知再上一个高度。 短短几句话,连带着扣帽子、人身攻击、阴阳怪气全都有了,足可见其功力深厚。 “够了。” 天子开口了,朝堂随即肃然。 “两个当朝大臣在朝堂上如此争吵,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么?” “臣有罪!” “臣知罪!” 颜季明沉声道:“司农卿,是忠厚长者,断不至于收受贿赂,严庄,若你不服他,那朕就把万花交给你,让你好好查。” “臣,遵旨。” 啊? 满朝大臣一脸懵逼。 这怎么就又开始查了? 司农卿跟个二笔似的梗着脖子。 他是不怕查。 我们不怕吗? 谁大肠里不带点东西啊! “既然江南百姓已经穷的家里都揭不开锅了...那就一定是当地的官衙不作为,一定是当地的豪族仗势欺人。” 这都是什么逻辑啊? 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他们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相比于以往的霸道,现在天子甚至都懒得拿鞭子抽他们,而是象征性地演了一场戏。 就像是两个熟悉已久的男女,一个只拍拍屁股,指望另一个就能心领神会地换个姿势。 “尔等,可还有异议?” “臣等遵旨!” 散朝的时候,司农卿追上了严庄。 在朝堂上剑拔弩张的两人,这时候却并肩走在一块,低声说话。 “侍中是否知晓,为何陛下要从江南抽调这么多钱粮?” 你想打探天子的事? 严庄停下脚步,玩味地说:“要是本官现在转回去,跟陛下说说您刚才这句话,判您个满门抄斩就跟玩似的。” “本官不怕死。” 严庄气的笑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您有胆就去问陛下呗。” 随意打发了段秀实,严庄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太极殿,眼里有着思索。 颜季明近来的心思越来越严密,早已经不像是以往那般。 严庄他们几人依旧自认是天子的心腹。 李萼和严庄出身寒微,崔佑甫则是当初就卖了自个的族人,虽说他赌对了,但身后也没了家族的帮助。 三个人如今在朝中得以坐在高位上,靠的全是天子的扶持。 虽然他的面容依旧年轻俊朗... 但坐上那个位置后,给人带来的变化真的就那么大吗? 从江南抽调钱粮一事,三人都心知肚明,但并没有从天子那儿得到更多吩咐,只是各自执行旨意。 但抽调来的这部分钱粮,大部分并没有进入关内。 再联想到最近大食使者频频入宫觐见的事,严庄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不少东西。 但...那不重要。 没必要表现的很聪明。 ...... 西域。 城外的军营火光冲天,移地建缓缓走出,身后跟着大队的回纥士卒。 而在不远处,太阳汗吃痛捂住肩膀,左肩插着一支箭。 他已经被手下的回纥人保护起来,移地建已经没了可趁之机。 可恶... “阿弟,你为何要帅兵攻打我!” 太阳汗嘶吼道。 移地建没有回答,只是恨恨地想。 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 按照自己的布置,明明可以顺利袭杀这个兄长,接下来,他的部众便是群龙无首,只能投靠他。 有了太阳汗的士卒,移地建在魏人面前也能挺直腰板,稍微有了些说话的底气。 但现在, 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仅没能杀了他,接下来也必然会有一场恶仗。 在自己这个兄长伪善的面目下,隐藏着比他移地建更睚眦必报的性子。 “放箭!” “你疯了吗!” 太阳汗大惊失色。 “保护大汗!”他身边的回纥士卒慌乱起来,没过多久,两拨回纥人就已经厮杀到了一块。 城外回纥人大营杀声震天,但一支来阻止的魏军都没有,城门紧锁,郭子仪和高仙芝两人靠在城头,看着城外军营里厮杀的景象。 “这个移地建,还真是...” 不过是被他们的言语一激,移地建就失了分寸,甚至狂妄到想袭杀他的兄长。 他的布置确实没有问题,但魏人也知道其中的过程。 “等他们分出胜负吧。” 郭子仪平静道:“再整饬一下回纥,就可以进攻吐蕃了。” 回纥人不像奚人,人口较多,民风彪悍,而且此前已经有一个较为统一的时候。 底下大部分部族的族长和头人虽然各有心思,但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们肯定会背叛大魏,想方设法地成为名副其实的回纥可汗。 “与其让他们斗鸡似的弄出个最能文能武的,那样反而更难辖制回纥了。”高仙芝回答道:“只有时时刻刻敲打,才能让他们清楚自个的位置。 自前朝开国以来,西域就是这样一点点安定下来的。” 征服、打散、同化。 “陛下意欲效仿前朝太宗,以四海为一家,这心思是对的。而朝中之臣,大多只看到眼前的太平盛世,便乐得忘了过去。 甚至极其反对再行征战。” 这场大战不止是为了彻底平定大魏西南的边患,也是为了让陛下镇抚全国。 当初,天子是从河南起兵,一路攻入关内,最后大唐最后一代天子下旨,江南、岭南等地才归降。 后者名义上是为君王守节,实际上还是想首鼠两端,有观望的心思。 大唐皇帝的旨意,是明面上的。 什么朕有失德行、什么为了天下太平、什么天道伦常之类的官话,百姓听听也就得了。 真正既得利益者,看的也只有利益两个字。 众所周知,陛下对世家豪族之流满是恶感,下手极狠,河北河南的世家豪族早就用实际经历证明了他的决心。 天子并不是旗帜鲜明地下旨要马踏门阀。 而是像庖丁解牛一般,耐心地分解他们的根基。 这让他们更加恐惧。 但事到如今,他们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 “西面这场仗,不仅要胜,还要大胜,要不然陛下在朝中就难做了。” 郭子仪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高仙芝抬起手指向城外。 “瞧,鸡王。” 民间以斗鸡为戏,甚至以此为赌。 而这场斗鸡,却远比过去百年前年的任何一场斗鸡都要精彩。 倒在地上的,是回纥可汗, 而回纥人的尸体,则如同鲜血一般不断滚落到地上。 移地建从兄长的胸膛中抽出刀刃,发出一声嘶吼。 太阳汗手里的刀早就掉在地上。 如果他愿意的话,完全可以比弟弟更快,在他把刀捅过来之前就砍死他。 “你...” 他抱住了弟弟。 移地建双手颤抖地丢下刀刃,看到自己满手都是兄长的鲜血。 “魏人分化之策......吾弟...当为回纥可汗。” 移地建嘶吼起来,将他的尸体踹倒,眼里有一抹晶莹闪过。 “回纥可汗,已经为大魏诛杀逆贼,求郭令公降罪!” 城门打开,成群的魏军甲士涌出城。 郭子仪策马而出,与半跪在地上、浑身狼狈不堪的移地建形成鲜明对比。 他笑了一声。 “回纥可汗忠心为国,岂能有罪。” “速速点清兵马,随我南下。” “喏!” 胡尘纷纷,站在高原上,一眼望不到边际。 跟在郭子仪身后的兵马不多,移地建本以为又要把自己的回纥士卒拉上去填人命。 但两日的行军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庞大的军营。 吐蕃人在上次的袭击后,向安西和长安都派出了使者,格外谦卑地自认为是自己的错误,请求大魏不要怪罪。 为此,他特意下令将所有草场和牧民都向南迁移。 为的,就是避免一切和魏人起冲突的可能性。 可正如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 倘若魏人早就存着和他起冲突的心思,任凭吐蕃赞普再怎么自认儿子、甚至是孙子,也都是毫无用处,徒增笑耳。 西面,有大食和天竺等国的联军,这次早已下定决心,拼命攻打吐蕃边关。 吐蕃赞普早已聚集兵马西下与其对垒。 而东面的吐谷浑等趁机出兵的势力,立刻从之前被压着打的局面抬起头,毫不犹豫地挥刀在吐蕃屁股上开出一道道口子。 一年前还如日中天的吐蕃,瞬间遭到四面围攻,如同摇摇欲坠的城墙,现在,只剩一阵大风,这城墙就会轰然崩塌。 如今。 风自安西来。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天威 第246章 天威 吐蕃。 唐拉山, 入吐蕃第四日, 离吐蕃首都逻些还剩三百余里。 吐蕃赞普领着主力在西面拼死反扑,靠着地理优势堪堪挡住了两倍于己的联军,就这也已经死伤惨重。 愿意跟随赞普继续厮杀下去的人越来越少。 有的死了,有的逃了。 大部分人在马刀加身的时候,想的还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更有甚者,转头就去投靠了大食人,做了带路党。 高原上连营十里,旌旗飘动,随着营门打开,成批的士卒开出,在营外列队,但阵型松散,并没有良好的组织。 就这也已经是哈里发尽全力组织的结果,大食士卒倒是听他的话,可天竺人的军队战斗力低,纪律性差,混在大食士卒中间就是落在一碗汤里的老鼠屎。 而且从天竺那里买来的粮食,不少大食士卒吃了都在闹肚子。 好在吐蕃人除了最开头几天攻势凶猛,但一夜之后,士气陡然间衰微了下来,紧随而来的是攻势一变为保守。 就连随从出征的廷臣们都意识到,吐蕃人后方必然出了问题。 曼苏尔坐在营帐内,沉声道: “魏人出兵了。” 众人顿时面带喜色。 有大魏在北面夹攻,吐蕃的灭亡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且自家士卒的伤亡也可以少许多。 奴隶兵的伤亡当然没人在乎,曼苏尔和他们心疼的是那些受过大量训练的精锐士卒。 就算是精锐,在进入海拔极高的高原作战时,也会变得和普通人一样绵软无力,曼苏尔本打算率军亲征,但最终在廷臣的劝说下留在原先的吐蕃边境,坐镇大营。 从后方征调来的军队、人力、粮草,经由此处,源源不断地送往前往,看着这一幕,他不由得心生豪迈。 在自己的带领下,帝国一定会走向世界之巅。 到时候,吐蕃早已经灰飞烟灭,就连东方那个新崛起的帝国,也一样会败在自己手中。 “陛下,穆尼尔派人送来了信,就在外面等您。” 信是两个多月前写的,还是靠着忠心的大食商人一路传递,最终带到了曼苏尔的面前。 “陛下,我已经遵照您的旨意,来到了长安......” “大魏是东方新生的帝国,但依旧强大,继承了前身大唐的所有遗产,所以,我们对付西域的计划,可能要稍微滞后一些...” “我昨天入宫见了大魏天子一面,和他交谈了几刻钟的时间,他自负无比,目光短浅,贪图利益,而且很好色... 陛下若是能馈赠钱财美人,用谦卑的语气写信,我相信,他一定很快就会无意于西征,沉溺于富贵之中...” 曼苏尔大笑起来。 自许久之前就萦绕在他心头的忧虑消散了大半。 他绝对信任这个派出去的使臣,也深信对方的判断,既然大魏的天子这样无能,那他接下来就可以放心插手西域了。 曼苏尔在喜悦之余忘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封信是两个多月前写的,人的想法和观念即使在一天之内都有可能发生变化,而这两个月的时间,也足够让曼苏尔做出更多判断。 其实就算是他的第一封信,措辞也没有这么绝对,而是谨慎的劝说哈里发,再多观察两年,不要轻举妄动。 而他在长安期间发出的所有信件,全部都被拦截下来。 现如今,只有这封经过修改的信到了曼苏尔手中,反而让他坚定了接下来攻略西域的念头。 前方的战报在不断传来,大食士卒高歌猛进,只需要再多半个月的时间,就能一路攻到逻些城下,将哈里发的旗帜插在布达拉宫之巅。 “传令给将军,让他放缓脚步。” 曼苏尔说: “让我们的盟友先顶一阵子吧。” ...... 自于阗向南以后,所俘获的牧民,大多愿意作为向导。 事实证明,无论是大食还是大魏,一旦下定决心对付吐蕃,后者的灭亡也都只是迟早的事。 江南的财赋,有九成流向了安西, 吃全了钱饷和赏钱的两万多安西将士,再加上从安西四镇征发的各部仆从军队,直接凑出了五万余人的大军。 后方过分绵长的补给线无疑是隐藏的祸端,郭子仪和高仙芝都对此深通恶绝,因此尽可能地就地解决粮食,大肆宰杀当地的牛羊牲口。 士卒们天天大嚼肉干,现在想吃上一口菜蔬反倒是困难了。 “不行,这样子行军还是太慢。” 高仙芝指着前面正在吃饭的将士们,低声道:“听说大食人已经快要攻到了逻些,咱们要是晚了,吐蕃的土地可能就不够分了。” “人和战马都跟不上。” 郭子仪平静地吃了一口牛肉,眉头微微皱起。 太老了。 就连他,也不知道有高原反应这四个字,更简单的说法就是水土不服。 将士刚入吐蕃几天,最初的时候连甲胄都背不动,不得已,在当地人的引导下尽可能地沿着低海拔路线进军。 但这样一来,行军所耗费的时间就更长了。 就算是强行下令急行军,大部分将士都跟不上,你跟在后面拿鞭子抽他们也没用。 “急不得。” 郭子仪淡淡道: “陛下数日前曾送来的那封密信你也看了,他要的并不是吐蕃的土地,而是希望将其像饶乐都督府那样吞并下来,让吐蕃人从此认为自己是魏人。” “太难了。” 高仙芝摇摇头,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馍夹肉,忍不住骂了一句。 “今天是谁弄得饭食?这肉也忒老了。” “都这样,你那里还有点咸菜呢。” “娘嘞。”高仙芝嘟囔了几句,道: “等再过两年,我就回长安享福了,就算陛下要求,我也一定要待在国内,再也不来外面啃沙子了。” “河北的酒、河南的富贵、江南的美人、蜀地的风光,我这辈子一个也碰过。 大半辈子,全都是征战。” 他看向郭子仪:“你是真不回去了?” “你把自家大郎送回去,你这老子却待在西域,为什么?” “趁着壮年还在,替国家守住边疆,也不亏一声大丈夫;我曾说与国同死,但大唐亡了,我却没死, 天下人没笑我, 陛下没笑我, 长安城降的那一日,我坐在李嗣业坟前...” “你听到他在笑你?” “不,我听到他说,我还不能死。” “回纥、吐蕃、大食,没一个是好相与的。”郭子仪叹了口气,道:“有生之年,不求为新朝立功,只求能永镇边疆,不再反复为人。” “呵,难怪陛下直接赐了你平西王的爵。” 高仙芝把最后一口肉塞进嘴里,片刻后说:“放缓脚步吧,让将士们歇歇。” “传令给吐谷浑他们。” 郭子仪冷笑一声: “大魏虽然懒得要这块烫手山芋,但也不能就白白丢给他们吃了,想要复国,就得自己流血。” 两人同时站起身,周围的士卒随即跟着站起。 顷刻间大旗竖起,狂风平地吹来,裹挟着黑色旌旗猎猎作响,漫天沙土飞扬,原地只留下篝火的痕迹,随即被风沙掩埋。 ...... “陇右急报,平西王郭子仪连同安西四镇节度大使高仙芝,两人倾尽安西兵力,朝着吐蕃南下了!” 朝堂一片哗然。 “郭子仪欲反耶!” “高仙芝和郭子仪两人俱是前朝旧臣,必然图谋不轨!” “臣乞陛下速发大军,以免西域、陇右被趁虚而入!” 严庄听着耳边的声音,面无表情,心中则是确定了之前的猜想。 果然。 只是这次,陛下并没有与他商量,或许是与另外两人商量了? 他看向李、崔二人,后者也都面无表情,看不出端倪。 站在朝堂上,大家最先学会的就是不带表情说话。 就连陛下也一样。 颜季明坐在龙椅上看着大臣们义愤填膺,片刻后,他轻敲案几,旁边程元振立刻喝道:“肃静,成何体统!” 天子的声音随后响起。 “是朕下的旨。” 他说话的时候,朝臣们虽然面露惊疑,但没人敢说话。 穆尼尔此刻正站在朝堂的末尾,听见天子的声音,再看看周围人的动静,不由得暗叹一声。 其他方面不说,这位大魏天子对朝堂的掌控力真是极强。 在大家还在震惊的时候,颜季明直接点出几人的官职。 “户部侍郎...刑部...中书省...” 约有六人先后愕然抬头,一脸懵逼,甚至有点委屈。 为什么...是我? “先前贪腐一案,你们六人全都被查获出敛财的实证,现在有没有话说?” 六个人都跪在地上,拼命思索着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颜季明轻笑起来:“看来是没有。” “拖出去,斩!” 不是... 崔佑甫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陛下,不如先交由刑部审理,切不可当朝无证杀大臣!” “好。” 颜季明靠在龙椅上,随手指了指面前案几上的一本簿册。 “念。” 崔佑甫从程元振手中接过簿册,匆匆看了两眼,面无表情地念道: “户部侍郎,纵子于闹市行凶杀人,私下出钱财贿赂官员,以死囚换其子之命,而后其子藏匿于家中,因故殴打下人,殴死侍女两人,埋尸于城外私田中......” 户部侍郎脸色煞白,连话也说不出来。 其余几人的罪过,也全都是大奸大恶,而且都有人证物证,一念出来,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绝对死定了。 至于说,这几个人之前为什么没被揪出来,现在却被直接点名提出来砍头,这就值得玩味了。 天子先承认安西出兵一事出自自己的旨意,群臣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反对,但天子这一手,直接用血腥味,如同当头一棒,直接让他们清醒过来。 坐在上头的,可是开国天子。 这整个朝廷早就被他收拾了好几遍,上下虽然都有贤臣能臣,但现在都闭口不语。 “出兵安西一事,正是因为吐蕃屡次犯边,先前甚至一路攻到长安城前!” 天子说话掷地有声,喝道: “诸位可是要劝我以民为本? 那好,可有人出来给朕解释解释, 江南接连两次民变被镇压,从叛乱之处搜出了大量的钱粮,但江南官吏却屡次上疏,说江南已经人力物力穷尽,再无他用。 那么,那些搜出来的钱粮却又是从何而来?” 朝堂一片死寂,谁也没想到天子又抛出了另一个重磅炸弹。 段秀实抬起头,沉声道:“江南民变之事,臣等并不知晓。” “你们大部分人当然不会知道,但你们之中的某些人,却是清楚的很。” 江南前不久接连爆发两次民变,彼时史思明已经奉命前往河南镇守,顺势出兵,不过三日即便攻入叛乱城池,斩杀乱党。 在他离开后不久,江南随即爆发第二次民变。 但史思明转头过来,同样是三日,再度击溃叛军。 跪在朝堂里的几个大臣心里暗恨。 他们在朝中极为尽心的屏蔽消息,奈何后方的那些人太过废物。 更何况,江南不光是庸将多,士卒也软弱无力,哪来本事对付那些身经数次大战、如狼似虎的神洛军? 而且, 不是我方太弱, 是敌方有史思明啊! 史思明被李光弼等人锤过,但如今他的背后就是朝廷,手中是精锐,要面对的敌人里面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要是这样,还能任由江南民变闹大,那颜季明留他也没啥用处了。 李光弼镇守北方,薛嵩坐镇关内,郭子仪、高仙芝挥师南下,封常清坐镇陇右,马璘、李晟等年轻将领,早已显露出过人的才能,也都在各地自统一军。 最重要的是,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对新朝已经死心塌地。 而江南虽然富庶...但是...也就剩下富庶了。 是真的打不过。 “安西出兵一事,无需再提起,至于你们,立刻脱了官袍,送入狱中审问。” “江南的民变已经暂时平灭,如今由史节度代为镇抚,但朕疑心民变背后,必然是官员的不作为,所以...” “刘晏,段秀实。” “臣在!” 两人同时出列跪下。 “替朕好好的巡抚江南,不准放过任何一个...贪官..或是乱党!” 天子冷漠的声音响彻整个朝堂。 第二百四十四章 谋划 第247章 谋划 天子狠狠一棒子敲没了群臣进谏的胆量。 在往常的时候,颜季明需要人进谏,以保持自己的清醒,他发现自己在坐上帝位后心态已经发生了不少变化,而他有时候布置政令确实过于不切实际,往往需要熟知情况之人的提醒。 但在这件事上,他不会再听从任何意见。 郭子仪、高仙芝两人已经率领大军开始进入吐蕃作战,自己唯一能做好的就是保持后勤,若是再去扯他们的后腿,那么不败也得败了。 朝臣们也习惯了天子的这种“专断独行”,表面上不敢再说什么,背地里提到这事,也都是摇摇头,说一句: “害,随他去吧。” 安西四镇境内就可以组织出一批民夫,同时有大食人打来了钱粮,这也相对减轻了些大魏朝廷的负担。 打仗的第一要素就是钱粮。 颜季明在河北的时候倾民力以养士卒,攻河南的时候以河南人力物力反馈河北; 待得攻占河北河南全境后,则开始向淮南、河东等地发起进攻,大肆征发后者的钱粮民力,让团结在自己身后的权贵官吏将领们先分一波利益。 本质上有点以战养战的意味。 但他现在统率的是一个国家,就算是想再以战养战,也找不到目标了。 回纥被打的只剩一口气了,因为颜季明的故意挑拨,回纥甚至还在内乱。 黠戛斯人当初被回纥打的狼狈北逃,估计五年内是很难再回来了。 奚人就更不谈了,现在大部分奚人都自认为是魏人,李宜奴虽在北方做她的奚人王,但野心很低,也并没有阻止族人的心态转变。 在她看来,和平已经是最好的未来了。 南诏和新罗,现在都当着顺民,大魏使者过来都喊万岁,甚至你要我们出兵出粮也可以,好商量,但能给多少就是意思意思了。 周围一圈邻居要么趴着要么凉了,看到你就摇尾巴,乖巧地让人都不好意思再去整它。 所以环顾之后,颜季明就只剩下了一个目标,而且对方跳的正欢。 大魏国内的军制颇有些复杂,不光是募兵制,还有已经恢复大半的府兵制,以及一整套的军功制。 好处是可以尽量降低成本,同时保证军队的战斗力。 但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大量的冗官,同样也存在和前朝一样的问题:领军大将拥兵自重。 无论是史思明,还是北面的李光弼,甚至是已经空有名头的奚人王李宜奴手中,都或多或少掌握了兵权。 颜季明的利益,从他入关内的那一刻起,已经从这些人身上分割开来,而且在朝廷里自成一派。 他不仅要国内稳定,还要进一步发展,那这些人对他来说就全都成了不利因素。 ...... 李光弼坐在屋内,听着外头下雨的声音,身上披着裘衣。 北边难得下雨,一旦有雨,整个天气都会彻底阴冷下来,刺骨的寒意往人身上钻。 李宜奴坐在他左手侧,低头缓缓沏茶。 茶水的淡淡清香在屋内荡漾开,李光弼端起茶杯吹了吹,啜饮一口,随即笑道:“手艺见长了,陛下应该会很喜欢。” 听到后两个字,李宜奴垂下眼帘,掩盖住眼底的怅然。 “陛下志在天下,而非儿女私情。” “先前在洛阳的时候,你执意要跟我北上;而后陛下入关中,你若是学着那个李贵妃一同追到长安,如今也能待在他身边。 陛下,是个重情之人。” 看着李宜奴惊疑不定的表情,他笑了笑。 “虽然他已经杀了很多人,但确实是个重情之人。” “李贵妃已经怀有数月身孕,却依旧敢冒着胎位不稳的风险跑去长安,你说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陛下记住,他的第一个子嗣,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这个女人是有城府的,只可惜,陛下是看得出来的,她那点城府,也就成了自作聪明。” 李光弼又喝了一口茶,开始往里面撒着姜丝、果脯、肉干,李宜奴看了片刻,忍不住问道:“他看得出来,那又能...怎样?” “天子每日坐的是龙椅,吃的是良心。” 李光弼淡淡道:“我跟你说个很简单的例子,倘若你把今天我和你的对话,一字一句,完完整整地说给陛下听,你觉得陛下会怎么做?” 李宜奴微怔。 两个人坐在这揣摩天子的心思,似乎...有点大逆不道? “告诉你,哪怕我当众说天子是个无知小儿,他知道消息的第二天就会传来旨意,向我这个‘老师’请罪。 我不是在跟你夸耀,而是因为,我自始至终对陛下有用,因此言语上的一点冒犯,他根本就不会去在乎。相反,你若是把这些话告诉他,他就会立刻着手对付你。” “相比于我,李贵妃却是太自以为是;她明明知道天子看重旧情,所以就不顾一切地跟在他身边,这是一个宫中妇人该做的吗? 这是要挟啊...” “那,她该怎么做?”李宜奴有些疑惑。 李贵妃腹中的胎儿,算是天子第一个子嗣,后者怎么可能不珍惜? 若怀的是个男儿,再加上天子对贵妃的宠爱,就算是立为嗣,怕是都没什么好奇怪的。 “贵妃性子强势,眼下虽有身孕,却依旧从洛阳追到了长安,她就是想把皇后比下去。” 李光弼毫不留情地补充道: “甚至,她自己没法服侍,必然也会引荐‘美人’,希望以此来牢牢把持住陛下的宠爱。” “这,有什么不对吗?” 女人讨好丈夫,贵妃讨好天子,不就是世上的道理吗? “所以,你现在就得学着看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李光弼放下茶杯,示意听的愣住的李宜奴继续倒茶。 外面的雨声很急,可以预见的是,雨势至少还会再持续几天。 李光弼开始讨厌这样的天气了,他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衰老,也就越发受不了这种天气;他听说哥舒翰虽然在洛阳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但整个人真就只剩下半口气了。 以往那个“哥舒夜带刀”的大唐元帅,现在也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们的时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去。 天子的性格,最终也会变得比窗外这冷雨更加凉薄。或者说,现在已经是了。 他喝了口热茶,感觉到身子已经暖和起来。 “放心,我会教你的。” 定鼎天下的时候,天子将他封在河北,永镇此处,看似是极高的礼遇,实则另有缘由。 北面已经无仗可打了。 西面,郭子仪和高仙芝不像他这样,一开始就态度较为模糊,甚至是后期就已经彻底倒向了天子。 郭子仪自始至终都是忠于大唐的,虽然最后没死,但他是打算老死在西域的。 高仙芝心态和他不一样,而且相比于郭子仪,他在前朝的地位更高。 大魏朝堂上,并没有他们两人的盟友,也没几个能在关键时候替他们说上话的,等于是毫无根基。 这样两个人,天子用的很放心。 实际上,不从李光弼的角度看,光是从群臣的角度看,他们质疑这两人也是有原因的。 都是前朝大将,本身带兵能力极强,安西四镇甚至能做到相当程度的自给自足,要是他们两人愿意,学着安禄山悄摸摸在西域经营十几年, 一旦他们起兵,西域就会瞬间脱离大魏掌控。 但天子就是用的很放心,把钱粮、精锐全都交到他们手中。 “还真是...” 李光弼脸上浮现一丝苦笑,觉得实在没法评价这种行为。 “天子念旧情。” 他第三次重复道,看着一脸茫然的李宜奴,耐心道: “等西域那边传来大捷消息的时候,你替我赴长安觐见天子,以为祝贺。 算算时日...贵妃应该也是要临盆了,她这时候也不会再往陛下身边塞女人了,你到了那儿,反而更容易被她排挤。” “那我去长安做什么?” 李宜奴一下子有些畏缩起来,她眼帘低垂下去。 “天子明确昭告天下,定都洛阳,现在暂居长安,自然是有他的考虑,这个且不说。 但对于贵妃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 李贵妃要往陛下身边塞女人,就是趁着只有自己在天子身边的时候,希图消弭天子对皇后的宠爱。 但被陛下看出来了这些伎俩,她的那点小心思就变得可笑了,甚至对于陛下来讲,这或许让他很不满。” 他轻轻叹息。 “前朝的...李隆基,呵,他曾一日之内杀过三个儿子,其中就有他的太子。 皇帝,其实都是一样的。 他们坐在龙椅上,受天下景仰,早已养出了凉薄的心性。 可毕竟是高处不胜寒,所以他们也会喜欢身边人表达出的一点温暖, 但是, 假如让他们发现这点温暖还别有用心的时候, 他们,会很不高兴。” “贵妃...是想做皇后吗? 可是,以他的性子,无论是贵妃,还是皇后,其实都是一样的吧。” “痴儿。” 李光弼看了她一眼,平静的说: “母亲若不是皇后,孩儿凭什么做太子啊?” ...... 天子很年轻,而且他的基业,并不是经历过争霸之战后百废待兴的天下,而是一个继承了大唐全部遗产的新帝国。 在两年战乱中,国力虽然也有大量损耗,但比起历史上一连打了八年彻底打空盛唐底蕴的安史之乱,无疑就好了许多。 哪怕是一天的战乱,对于百姓来说也是天大的灾难。 这两年时间,在统治者眼里,只能算是阵痛。 唐人,现在应该说魏人,他们的心气还在。 至少笃定自己的未来会随着国家一起变好。 与其说当今天子是开国皇帝,倒不如说他是才继承了文景之治积蓄的刘彻,正将目光看向国家的边缘。 颜季明坐在玉真观中,耳边琴声清脆,却能从其中听出萧瑟之意。 一曲奏罢,颜季明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 看到他惫懒的模样,李冶不由得心里一阵失望。 自己为这首曲子,可是练习了很久呢。 “观中中午不吃饭么?” “陛下若是饿了,民女亲手去做素斋。” “罢了。” 颜季明喊过程元振,让他吩咐人出门去西市买些酒菜回来。 李冶抿起嘴。 观中自然是禁酒禁肉的,但谁叫他是皇帝。 他想让玉真观的女道们在这个院子里开无遮大会都行。 “你读过书吗?” 他问。 “民女自是识字的,圣人书也曾读一些,最多的是经卷修行之类的书。” “那挺好的。”颜季明笑了笑,“朕想让天下人都读书识字,就算是女子也一样,只可惜,像你这样的,毕竟太少。” 陛下,这是在夸我吗? 李冶俏脸微红,并没有听出天子语气里的感慨。 长安的天气正好,玉真观里的花随着日子稍微暖和,渐渐开放,空气里花香醉人,酒香反倒清淡了很多。 “过会就要回宫了,不能多饮。” 颜季明推开酒杯,随意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 “明日再来。” 他站起身朝外面走去,程元振出去取东西了,进来一看才晓得天子已经离开,慌里慌张地赶紧要跟上去,却被李冶叫住。 “您之前吩咐过我...” “快把那些话都忘了吧,祖宗诶。”程元振听她提起,连忙低声道:“这些可莫要让陛下知晓了。” “那...那我呢?” 李冶颤声道:“你告诉民女,让我等着服侍陛下,但陛下如今碰都不肯碰我...” “不是,陛下他不碰你跟咱家有啥关系啊?” 程元振发笑起来,笑声震的李冶倒退一步。 “观中清修,不好么?” “再说了,别说是陛下,就是贵妃娘娘,咱家也开罪不起呀......” 看着他的背影,李冶站在原地呆呆念叨。 贵妃... 外头夜色已深,因为宵禁,街上除了巡逻的士卒没有其他人,也没人敢来管皇帝为什么不睡后宫大半夜的出来溜达。 颜季明慢慢走着,时不时抬头看看四周,夜晚的长安,虽然比白天安静了许多,但也能让他静下心,好好看看这座城。 这儿的每一寸土地,都些写满了沧桑、厚重。 越是这时候,他就越怀念洛阳。 “陈温,等回去以后......” 颜季明说到这忽然愣住,他看向身侧,只看到了面带谄媚笑意的程元振。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不留俘! 第248章 不留俘! 两个月的时间倏然而过,长安城里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两位贵妃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无疑吸引了不少人的耳目注意。 陛下的长子和次子,或许就在这里面了。 虽然,他们还是两个婴儿; 虽然陛下还年轻得很, 但, 谁能说的准呢? 试试呗。 “你说这儿能钓上来大鱼吗?” “不仅有,而且,听当地人说,青海里的鱼,个头都很大。” 高仙芝和郭子仪两人盘腿坐着,面前摆着干粮,还有一个果盘。 “算算时日,若是一个月后能击溃吐蕃主力,说不定还能给陛下献上一份贺礼。” 高仙芝大口啃着果子,这里可是高原,将几个果子运送上来的代价堪比千金,他几口吃的干干净净,把果核扔到地上。 郭子仪瞥了一眼,微微蹙眉。 “怎么?”高仙芝懒洋洋道:“吾今日于此种下一子,来年后人至此,尚可于大树下乘凉,不失为一桩美谈。” “大话还是等到之后再说吧,到时候把军中长史那些人都喊过来,和你一句句编。” 听到郭子仪略带讥讽的声音,高仙芝不以为意,反而大笑道:“善!” 魏军兵至青海湖畔。 一日前,西郡王和吐谷浑联军主力在此处遭遇吐蕃大军的伏击,西郡王被俘后当天即被斩首,吐谷浑大败,全军上下死伤惨重,短时间内无法再聚集出更多兵力。 而此刻,原本负责进攻吐蕃西面的大食天竺联军,此刻裹足不前,表面犹豫,实则观望,任凭魏军两拨使者到来和离去,始终推辞说将士疲劳需要修整,已经不堪再战。 实际上大食军最远已经推进到了逻些城北面二百余里的地方,几个昼夜的急行军后,就能立刻攻打吐蕃都城逻些。 “全都是一群靠不上的废物。” 马蹄声急,两人抬头看去,不远处几名哨骑纵马奔来,离着老远就跳下战马,一路小跑过来。 “报,我军在十里外射杀三名吐蕃哨探,未能生擒。” 发现了哨探,或许吐蕃人离这还很远,但或许,他们已经近在眼前了。 留给军中将士吃饭的时间很短,匆匆吃了两口干粮,又拿起水囊往嘴里灌了几口,最后成批次的去湖边解决必要的生理问题。 前军很快就准备完毕,两人回到中军,随即令旗飞动,整支大军开始朝前缓缓移动。 更多的哨骑开始传递回消息,郭子仪很快就确定,一支兵力不小的吐蕃人,正在前方游弋。 但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等待的那条大鱼,究竟有没有上钩。 “回纥可汗求见。” “见。” 亲兵侧身让开道路,领着移地建走到两人身前,瞥了一眼他们身前的果盘和剩下的干粮,面皮不由得一抽。 你们二老搁这开茶话会呢? 不过他可没戏谑的资格,朝廷册封的太阳汗被他当着众人的面杀了,不少回纥人虽然畏惧他,但从此也不再彻底归顺于他。 兄弟阖墙,在中原是大忌,在大漠更是。 大家看重的都是利益,所以,一个连亲哥都敢杀的人,又有谁相信自己能跟他共富贵。 移地建现在不得不彻底靠向郭、高二人,如果没有他们帮忙,等此战之后,朝廷的责罚必然会下来。 一个被剥夺权势的可汗,等若丢了爪牙的狼,死的会比狗还惨。 “见过郭公,见过高公。” 他规规矩矩地行礼。 “这吐蕃住的地方确是苦寒,回纥将士们,辛苦了。” “高公说笑了,哪有什么回纥,俱是大魏子民,为国征战,不辞辛劳。” “会说话了。” 高仙芝指着他呵呵一笑,随即站起身,指着不远处的青海湖,笑道:“回纥远在大漠,可曾看过海?” “小人眼见拙陋,未曾见过。” “会见到的。” “啊?” 移地建面露不解,看了看远处的青海湖。 自己,这不已经是见到了吗? 高仙芝摇摇头,将最后一口干粮咽下,大笑道: “是尸山血海。” ...... 吐谷浑在后撤,沿途不断丢下伤兵和尸首。 身后,是大量遗落的兵甲。 以他们现在的实力,自然不可能铸造兵甲,而且无论是前朝的大唐,还是现在的大魏,都绝不可能容许他们这样做。 本来么,西南边地荒凉,让这群人占个山洞住下来也无所谓。 现在真正要把他们提出来用的时候,才发觉这些人早就被贫苦的生活磨没了性子。 百年前那个敢于撩拨大唐的民族,虽然被打的生活不能自理,但当初毕竟还是有些勇武之气的。 而现在,则是彻底没了。 一群羊,哪怕被人戴上了犄角,也不是山羊,还是一群绵羊。 吐蕃人养羊,杀羊更是拿手好戏。 杀的尸横遍野,吐谷浑多年以来隐藏在心中复国的仇恨和愿望,被这场惨败杀的全都化作泡影。 地上的旗仗、兵器、甲胄,全都是制式的,至于来源,也是显而易见了。 总不可能是他娘的新罗人大老远送来的吧? 吐蕃赞普心里暗恨,但还是吩咐了下面人,立刻开始搜罗整理。 魏人的甲胄, 好东西。 正好,吐蕃士卒们跟着他从西跑到东,也就在此地修整几日。 “可惜,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赞普心里暗叹一声。 天竺人好说,大食人则是披甲的猛虎。 除去开头因为地理因素而带来的负面影响,使得大食人败了几场,但很快,源源不断的大食士卒开始增援过来,等他们彻底熟悉了这儿的地理,吐蕃人就很难再有胜算了。 吐蕃人的骑兵冲击起来,对面也很快就派出了骑兵。 战马比人精贵,强行把它们带到这儿,能活下来还能继续作战的估计不多。 但人可是最耐用的牲口,等士卒们恢复了,再把俘获的吐蕃战马给他们用,随即就变成了精锐的骑兵。 而且吐蕃人的披甲率不高,平日里大部分都是靠着劫掠,双方骑兵互冲,一方全数披重甲,一方身上大多是轻甲,甚至无甲,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骑兵一溃,步卒军阵两翼缺少策应,被大食人从甲胄、箭矢再到军阵,全方面的吊锤。 步卒军阵一溃,大食骑兵再度追过来屠杀一阵,以至于现在每次溃败,吐蕃人都损失惨重。 现在精良的甲胄倒是有了许多,可惜也没那么多能披甲的人了。 得先给自己的亲卫全部换上甲胄,再者,才能轮到各大贵族派出的私军。 利益分配, 呵... 只有他这个赞普会想到这四个字。 夜色高悬,不少吐蕃人还留在大营外搬运甲胄,地上有许多被剥光的尸首,被随意扔在一旁,满身尘沙; 赞普怕时间太赶,下令连夜搬运甲胄兵器,顺带着也就默许士卒于夜间随意进出。 才打过一场胜仗,吐蕃人得到的不仅是吐谷浑的兵甲,还有一些女人。 听着营中的歌舞,在外面借着火光搜摸甲胄的吐蕃人面面相觑,小声的骂骂咧咧。 人和人的境遇永远不会相同。 正如现在, 他们不仅摸不到女人,还会死的比里面的人更早。 外围最后一个哨骑被一箭穿喉,魏军神射手策马而还,低声汇报了情况。 大量的魏军哨骑早已被散开。 吐蕃人大营的情况,无时不刻被送到郭子仪的面前。 吐蕃赞普刚打过胜仗,正是疲倦的时候。 按照他的想法,魏人就算知道了吐谷浑惨败,想过来支援,那至少也得有数日路程。 路那么远,你魏军大老远赶过来,可我早就把甲胄兵器带走了,你上哪跟咱们开战去? 呵...... 谁说咱们是...远道而来。 吐谷浑全军溃败的时候,魏军就在青海湖畔等着了。 郭子仪没派出一兵一卒,任由吐谷浑被杀的尸横遍野。 也就给吐蕃赞普造成了一个错觉。 魏军,肯定不在这。 郭子仪注视着前方的大营,闪耀的灯火,模糊成过往的一幕幕。 河北平叛, 河东镇抚, 一步步受大唐天子封赏,一步步加官进爵,成为天子所倚重的最后一道长城。 只可惜。 世事永远不可重来,就算是前半辈子做尽了糊涂事,后半生如果醒悟过来,做点实际的,也不算白活。 重要的是, 别后悔。 正如李嗣业当时奉命出城追击吐蕃人的时候,最后伤口迸裂而死,尸首坐在马上兀自向前冲锋。 他后悔了吗? 郭子仪记得自己坐在李嗣业坟前的时候, 两碗酒,一个人,一座坟,呼啸的风声陪了他一夜。 “这是为了武威郡王。” 他轻声道。 高仙芝举起手,身边的亲兵早就得到号令,此刻扯开嗓子高吼。 山坡上,一连串的火把亮起。 吐蕃人的大营开始反应过来了,毕竟这时候还留在营外闲逛的吐蕃人,实在是很多。 他们眼里看到山坡上亮起的火把,连忙也大喊起来。 “让他们动。” 高仙芝声音低沉,里面压抑着兴奋。 不光是他,身旁的魏军士卒们眼底倒映着熊熊火光,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燃烧起来。 河北反叛, 其他地方反叛, 这说到底是咱国内的自家事。 吐蕃, 居然敢伸手过来趁火打劫? 敢围攻咱们的京城? 你, 敢对咱们龇牙? 好, 咱不打断你的手, 不敲碎你的牙。 咱们,一战打断你的脊梁。 一战, 亡吐蕃! “大唐已经去了,若是没有个陪葬的,总归是不体面。” 两人漠然看向沸腾起来的吐蕃大营。 “整军,整军!” 赞普从营帐里冲出来,尚且还是衣衫不整的模样,看到山坡那一排肆无忌惮的火光时,他眯起眼睛,有一瞬间的恍惚。 “唐人?” “魏军来了!” 耳边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声音。 “住口,不过些许魏人,而且,而且一定是远道而来,疲惫至极,怕他什么!” 赞普高吼道。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不屑,山坡上,亮起了第二排火把,第三排... 北面的山谷缺口处,一队队火把开出。 西面,无数的火光亮起。 此刻已经无须再去传令和指挥。 因为目标很明朗。 也很弱。 “此战,为了...大魏!” 郭子仪声音提高了许多,但心底,则是放下了某些东西。 “传令下去!” 他嘶吼一声。 “今夜,不留俘!” 高仙芝拔刀,吼道:“喏!” 黑夜里,仿佛一头巨兽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择人而噬的气势,唬的不少吐蕃人膝盖一软。 他们有些人或许还能勉强保持住冷静, 但脚下每一寸土地, 则都在颤动。 朝臣们以为,天子既然早已密旨给郭子仪,两人一定是商量了很久,做出了很多布置。 但实际上, 天子除了几封信以外,送到安西最多的,是钱粮、兵甲。 缺什么,全都给你补齐。 你尽管去打! 天子已经忍了半年多的时间,此事最终是捂不住的,就算他威望再高,此事一旦传出,必然会引得国内震动。 毕竟郭子仪率领的是五万大军,其中就有两万安西军精锐; 这可不是小打小闹。 而且动兵所用的钱粮,全都是由江南等地承担。 一旦有心人在背后推动,使得江南民怨沸腾,甚至第三次爆发更大规模的民变,也是极有可能的。 只是,为什么要急着打? 郭子仪不关心。 今夜,他和陛下的要求一样。 他要赢! 而且要大胜。 今夜之后, 高原,再无不臣之声! 再无吐蕃国号! 再无不臣之声! 真当天可汗是吹出来的么? 魏军像是烧烫的刀子切黄油一样,所到之处尽是溃败。 骑兵冲锋,连营帐带里面的人一起践踏成烂泥。 沉沉夜色下,混乱的只有吐蕃人。 魏军保持着不可思议的纪律性,将整座大营层层分割,如庖丁解牛,极快的瓦解了整座大营的防御。 外围甚至留有封锁退路的兵马,割草一般屠戮侥幸逃出来的吐蕃士卒。 士卒张开弓弩,箭矢如雨落,仓促聚起的一拨吐蕃士卒顷刻溃散,满地伤卒,魏军随即挺进,沿途收割伤兵的性命。 “大帅有令!不留俘!” “大帅有令,不留俘!” 第二百四十六章 暗流涌动 第249章 暗流涌动 洛阳城里刮了一夜的大风,宫中满地落花,但这儿现如今只住着一人,宫女们只需把她服侍好即可,剩下的那些,也只是懒洋洋地扫着地。 皇后嫌弃宫中太过空旷冷清,依旧住在原先的魏王府,外臣进谏无用,不得已,将王府的匾额改成了行宫。 “难怪她不愿住在这儿,也确实冷清的很。” 宫女们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话。 纪国公主算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她是前朝公主,听说以前还与陛下定了亲,但最终因为某事触怒陛下,再不与之相见。 可陛下终究是仁君,还允许她住在宫中,锦衣玉食,只是外面那些人也不敢再接近她,所有人好像都把她忘了一般。 “准备车马,我要出宫散心。”李淑转过头,脑海里,满是落花残骸的样子。 “是。” 自一早开始,城门提前打开,百姓们大多还没出来,就有四队报捷的骑兵从几处城门驰入,一边纵马飞奔,一边大喊着。 “大捷!” “安西大捷!” “城中百姓如何?” “欢欣鼓舞,无人不称贺。” 李晟微微颔首,随即又哼了一声。 自己被调到洛阳后,整日只能学着处理政务,要不然就是带兵巡城,听着外面的传言,已经忍不住有些心痒了。 “只不过这天下已经大定,我就算是想一展抱负,只怕也没机会了。” 他轻叹一声,转头看向副手。 “你说,若我向陛下求情,不要此处的官职,宁愿去安西做一校尉,你说...陛下他老人家会答应吗?” “明府说笑了,就现在洛阳城里,权势比您高的,不多出五指之数,” 副手不解地笑了笑,也不明白为什么李晟这般询问。 做大官,不好么? “禀告府尹,府外有人求见。” 李晟正坐下去倒茶,听见声音,头也不抬地问道。 “谁啊?” “未说姓名,但是奉上了礼金百镒,还说,有一桩大富贵要送您。” “又是哪来的狂奴?”李晟骂了一句,不着痕迹地瞥了副手一眼。 现在如今反腐败的力度很大,甚至到了捕风捉影的地步,虽然诬告的后果同样极其严重,但还是有不少人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把被告人的一点过失无限放大,直接报了上去,引得官吏现在束手束脚。 李晟倒是不需要顾忌太多,如果这洛阳里有谁敢告发他,那么就会有一副“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场面。 求见的人进来了,跪在堂下,恭恭敬敬地高呼。 “小人拜见李明府。” “你叫什么名字?找本官作甚?” 李晟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玩味。 “还有这一百礼金,本官怕是无福消受,你离开的时候,烦请一并带走。” “明府何必心急,不妨先听听小人所言。” 那人不慌不忙,“还请屏退左右。” 呵。 李晟微微摆手,除了副手以外,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这人,是我的心腹,可一并留下,你且言之。” “明府,原先是大唐的大将军,为何现在甘心附逆?” “你!” 副手闻言大怒,当即按剑站起,“胡言乱语,我杀了你!” “慢着。” 李晟冷声道:“等他说完,再送去杀了不迟。” “明府!” “呵,李将军果然还存着几分挂念。” 那人认为李晟此举必然是被触动了心怀,当即更添了几分信心,连忙道: “实不相瞒,江南上下如今厌恨节度史思明滥杀无辜,现如今官吏一心,百姓归附,都盼着能杀了那个狂徒,以正大唐河山!” 噗! 李晟低下头,擦了擦桌上的茶水。 没忍住。 “你继续说。” 看到对方神色半惊半怒,李晟皱起眉头:“本官偶染风寒,你是有什么意见吗?” “小人不敢。” “说下去。” “江南如今已有数十城结盟,兵马、粮草、甲胄、一应俱全,待到约定之日,各地数万大军群起呼应,所谓伪魏,一朝可灭也!” “好!” 李晟连声叫好,旁边的副手变了脸色,就连跪在下面的那人也愣了一下,面色随即更加柔和。 李将军果然还是心向大唐的。 “既然你们准备的这么充足,为何,要来找我呢?”李晟敲了敲桌子,“本官现在无权无势,无兵无马啊。” 茶水已经凉透,喝起来没了茶香,喝多了只觉得嘴涩。 一杯茶的时间已过。 那人沉默片刻,道:“但陛下,可就在这城中。” “陛下不是在长安......你说的,是唐王?” 三人之间的气氛骤然绷紧,李晟不由得暗骂一声,清楚自己上套了。 现在他们屏退左右密谈,万花探子迟早知道此事,正是黄泥拉裤裆,不是矢也是了。 “我没兵,帮不了你们。” “巡城校尉已有两人归顺,神洛军中也有我们的人策应,一旦举事,东城门便在我们手中。” 李晟暗暗心惊。 早听说史思明在江南平叛,可现在看来,这最大的一股叛军,居然在这洛阳城中。 若是天子在这儿,自然风平浪静,可惜现在许多人的目光都在长安。 洛阳富庶,近一年来商业繁荣,三教九流的人变得更多了,偶然让人混进来,不足为奇;李晟低头思忖了片刻,笑道:“好说。” ...... 因为安西大捷,皇后下旨,允许全城无宵禁两日,同时自己也去了八苦观,替陛下和安西将士祈福。 皇后出巡的仪仗不大,甚至是简朴的过分。 神洛军骑兵在前方开道,百姓们早早地就站在道路两旁,想看看皇后的车马仪仗,但等了半天,最威风的反倒是前头的骑兵。 后面的车马、随从,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天家威严,更像是寻常贵人的妻子出门。 有些失望。 荥阳太守李陌策马跟在皇后的辇车旁,听见女儿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父亲,这样做,不会给天子丢脸吗?” “你且听我说的做便好。” 李陌看着路旁的百姓,面带微笑,低声道:“你又不是做给他们看的,你这样做,就是为了给陛下看。” “你且想想,陛下是那种喜欢铺张浪费的人吗?” “...不是,可他远在长安,就算是知道了,又有何用呢?” “要的就是这种。” 李陌淡淡道:“城中必然有陛下的耳目,若他就在洛阳,这样做倒确实容易落人口实,毕竟太像是故意做给他看了。 陛下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他在那忙碌,听到你在洛阳城中本本分分,自然才会高兴。” “女儿不明白,这夫妻之间,为何还要这么多心思。” “你可以不多,但有的是人多这点心思。”李陌笑了笑,眼里闪过那个公主骄傲的模样。 在河北那儿,这公主就毅然跟了尚且不是天子的颜季明。 这是旧情。 天子最重旧情了。 “祈福过后,你再去城外上坟。” “谁的坟?” “自然是陈国公陈温的。” 皇后坐在车厢里,只觉得有些恍惚,她深吸一口气,心里有些负罪感。 这夫妻间,何至于如此呢? 李陌不清楚女儿的心思,但他对面前的形式看的很清楚。 天下大定,刀枪打天下的时候已经快过去了,就算开战,也是类似于吐蕃那样的外敌。 下一个, 兴许是快被整死的回纥,要么就是新罗。 国内应该是打不起来了。 诸如史思明、李光弼之流,在前朝都是唐军或是叛军中的翘楚人物,无一不是虎狼之臣,外镇边疆,内压太平。 江南那边已经乱了两次,都被史思明以极快的速度平定下来。 一把随时都能扑灭的火,也只是如同死灰复燃,就算烧,又能复燃几次? 太平时节,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多的是所谓的自己人,拼了命想把你当做踏脚石,助自己成功。 女儿不懂,自己这个父亲,也是现如今大魏唯一的外戚,不能不懂。 前朝公主的那些“家眷”,倒是还留着,多少赏了些无关紧要的官职下去,等于是被圈养了起来,要他们出来兴风作浪,至少在三代以内是绝对不敢了。 而天子对于外戚的态度,从自己身上也可看见一些。 自己的爵位,现在已经是侯,而且这才是开始,估计以后肯定会找机会加封。 但是官职,也仅止于荥阳太守了,以后就算升官,八成也只是为了荣养起来。 外戚很少,但天子也没当个宝,好在李陌脑子始终清楚,并没有为此争权夺势,反倒是教女儿学自己小心谨慎。 皇后祈福,八苦观封观一日。 外头的百姓倒也能理解。 女道士太真早早地就站在门口,远远看见车马来了,蓦地想起了以前,不由得轻笑一声。 此时此刻,恰如以前。 自己那时候似乎也是在玉真观中等候皇帝的车马。 玄宗当初是看见了儿媳的美色,骤然起了色心,让杨玉环改头换面,起了太真的道号,在玉真观中清修。 就连他,也免不了这爬灰的勾当。 而现在的大魏天子,自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寻常人若是知道,多少也会试着尝个新鲜,而他不同,自一开始对自己就没那种心思。 也不是因为他嫌弃,毕竟在洛阳的时候,天子时常白龙鱼服来观中闲玩,两人的关系,更像是朋友。 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到一视同仁的尊重。 目光缓缓凝视,落在门外简朴的车马仪仗上。 太真和清水,还有身后的几名女道同时俯身下拜。 “拜见皇后娘娘!” “快些起身吧。” 皇后从面容看虽然漂亮,但终究是小家碧玉,随着最近两年的生活,她已经慢慢养成了威势。 外人看,只能看到一个朴素的皇后。 当面交谈一句,那股子气势,就劈头盖脸的压下来了。 太真一时有些痴了,身后的清水和女道早就吓得把头埋下。 “怎么了?” 皇后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这女道的脸,俨然是人间绝色,尤其是眉眼里那一丝惆怅,反倒更添几分柔弱,惹人怜爱,若她是个男子,怕也是把持不住。 她思索片刻,便意识到对方是谁。 有人曾向她告密,说把喜爱在八苦观中私养着几个貌美的女道,其中一人,更是前朝贵妃。 皇后只当不信。 “请起吧。”她语气平淡,微微颔首。 祈福要一日,实际上只是跪在堂中念诵半日经书,里外都有人服侍。 就算皇后心诚,观中也不敢怎么折腾,哪怕是改祖师规矩都不能让她老人家有半分委屈。 出家人在家的事,那就得看人眼色。 到了下午的时候,皇后念诵完了经书,上香一柱,同时由观中道士代为向百姓放恩济粮。 城中百姓大多能一日两餐吃个饱,但这种白来的粮食,依旧是求之不得,一个个大声感激皇后慈恩。 “素斋已经备下,娘娘现在可要用斋?” “端些来吧。” 皇后语气微顿,看见了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她抬起手,认得对方就是那个在门口碰到的美貌女道。 “你...” 像是知道皇后在迟疑什么,太真嫣然一笑:“陛下此前曾数次来观中静坐,多说娘娘慈心仁善,民女也是铭记在心,时常挂念。 但是,民女已经是残破之身,不堪侍奉,承蒙陛下圣恩,只做友人闲谈,并无他想。” 皇后默默点头。 她本就善良,此刻倒也是信了。 以颜季明的性子,就算是找女人,也不屑于瞒着,根本做不出在外面养着女道士的事。 倒是我多想了。 太真说话的时候,瞥见清水站在门外示意,便告了声罪。 “怎么了?” “公主在门外。” “哪个?哦哦。”太真想了想,道:“皇后在里面,她再来,怕是不合适,你先请她回去吧。” 李淑站在门外,听熟悉的女道彬彬有礼地请她回去,心情不由变得更加低沉。 一股孤独之感萦绕心头。 这城里的繁华,也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敢问,可是纪国公主殿下?” “...” 李淑转过头,陪同的宫女已经呵斥起来。 “汝是何人,速速退去!” “小人,是唐人,拜的,是大唐公主殿下。” 那人抬起脸,露出真挚的笑容。 “臣,拜见殿下!” 第二百四十七章 北郡王 第250章 北郡王 大捷带来的喜悦在慢慢散去,国家打了胜仗固然是好事,但自家的日子毕竟还是要过的。 各地征收的税率在不断降低,唯独江南那边,甚至还提高了征收的数目。 现在百官大多不敢汇报江南事宜,怕的就是触怒天子,甚至就算是有急报,也是尽可能地用严厉手段解决,不去思考背后的问题。 “将利益分出去,未必能迅速获得他人死心塌地的拥戴,但若是将利益从他人手夺走,有一个算一个,都会在心底产生仇恨。” 段秀实跪在殿中,沉声道:“如今吐蕃赞普身亡,安西大胜,陛下何不安抚江南,暂息民怨?” 宫女在一旁打开香炉,将香料添进去,段秀实闻到了熏香味道,不由得暗暗皱眉。 天子始终沉默着没有回答他。 “臣...” “朕知道了。”颜季明放下书,从宫女手中接过茶。 “那陛下意下如何?” 段秀实似乎毫无自觉,竟是追问道。 “江南太富。” 段秀实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看向天子。 “太...富?可是,若是百姓富庶,不就是代表一国强盛么?” “你说的,是平民百姓。而朕说的,则是世家、豪族、商贾,真正富庶的,唯有他们而已, 江南百姓黔首,之前的日子,也就不过是比其他地方略好些。 国库凋敝,藏富于民,本就是大忌,这意味着国家税收出了很大问题。” “可是,臣不明白,世家和百姓,又有什么区别?” 段秀实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心里疑惑,认真地说: “江南之地富庶,跟是谁富庶,又有什么关系?” “我听说你以前曾在安西从军,在几任安西节度手下都做过事,你觉得,边关将士想要的是什么?” 段秀实微怔,思索片刻,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一成的人思乡,一成的人,剩下八成,要的是建功立业,马上富贵!” 段秀实知道天子要的是实话,说的也是格外大胆:“以臣之见,安西之大胜,正是在于陛下用人不疑,全力保证钱粮不断。 将士知道向前立功可得重赏,就算是战死,朝廷也不会亏待他们的家人,自然会用心效命。” “那你说说,朕为什么在明知道江南有可能民变的情况下,依然一意孤行增加赋税?” “这...” 天子昏庸吗? 朝廷上那群被整治的和鹌鹑似的百官,若是听到这样的问话,会恨不得当场把问话的人死揍一顿。 长安被杀了一大批中低层官吏,而后又诛杀了六名重臣,就这样,朝局居然没有动荡不安,官场中低层的缺口,很快就全部填补满了。 在陛下入关之前,全天下动荡不安,图谋作乱的人一天比一天更多,拥兵自重者更是不计其数。 外族在边疆虎视眈眈,内乱一触即发,而天子即位后,国内算不上直接进入太平盛世,但他第一时间考虑到的就是大量的流民,一道道旨意,救活的何止数十万人。 吐蕃,在一年前,或者说半年前,就已经堪称心腹大患。 如今呢? 天子不顾一切征发钱粮,与大食等国结盟,一战而灭之,于青海湖前擒杀吐蕃赞普。 这种壮士断腕的豪气,就算是皇帝里面,也是不多见的。 段秀实喜欢这样的年轻天子,但在他看来,对方的手段难免酷烈了些,马踏门阀四字说出来固然快意,但其背后将会是再度动荡的社会。 世家豪族,不可没有。 “朕常微服私访,于闹市中看民间,世人百态,有善有恶;可朕现在要考虑的不是教化,而是让天下安定,让天下人都能吃饱饭,穿好衣。 司农卿以为然否。” “然。” 段秀实轻吐出一口气,天子随手指了指:“都愣着做什么,搬来椅子,让段公坐下说话。” “段公说实话,现在这天下如何?” “贫弱,但是,尚且能活。” 得到这般低劣的评价,颜季明居然笑了起来。 “是啊,依旧贫弱。你可知道为何?” “这...” 段秀实本想故意说差,引得天子发怒,然后自己再慢慢劝说道理,可天子现在居然反过来问他。 “是啊,这般贫弱的时候,朕勤政不怠,施政必以民利为首,国家左藏里的钱粮,其中皇家所耗费的甚微,甚至所占大头,也不过是维护宫城和宫中宦官宫女们的月钱。 其余的则大多用于官吏和民间。 就这样,百姓依旧贫弱。 甚至于,在这样的局面下,世家和豪族蓄养死士,巧立名目强取豪夺,淫人妻女,托名以朝廷选秀,夺人田地,借口以朝廷征发, 朕下令官吏,有罪的严加惩罚,强行收取他们的田产,禁止他们买卖奴仆,这些,自然会引起反抗。” “可是平定地方,靠的就是他们。”段秀实沉声道。 “朕,自有考虑。” “臣惶恐。” “无妨。” 颜季明结束了这段交谈,笑道:“午膳应该是准备好了,留下一同吃吧。” “臣,谢陛下圣恩。” 从宫中走出,颜季明伸了个懒腰,段秀实在一旁看的愁眉苦脸。 陛下心里自有法度,但唯独这礼仪上,天子就是第一个懒得遵守的。 偏偏因为身份和威严,也没人敢来说什么。 他就是规矩。 “李贵妃求见。” “让她进来。” 颜季明笑了笑,段秀实看向前面,眉头微不可察的皱起。 大臣们可以忍天子的一意孤行。 毕竟是君君臣臣,古往今来的纲常。 但这李贵妃,是前朝的公主,生下的子女,身上也流淌着一半前朝的血脉。 昔日唐玄宗宠爱武惠妃,甚至于希望立她为后,立刻引来群臣的疯狂反对,李隆基以往的威严此刻也不得不为之退却。 为什么? 武惠妃就是武则天的族人,武后一朝,诛杀宗室和大臣何止千百人。 前朝被废,新朝已立,但如今还不过一年时间,朝中重臣,要么是跟随天子一路入关的从龙之臣,要么就是前朝投降的大臣。 这两者对前朝的容忍度都会很低。 天子现在年轻,雄心勃勃,但将来的继承人身上很可能跟前朝扯上关系,这是谁都无法容忍的。 “妾,见过陛下。” “起来起来,你还怀着呢。”颜季明伸手轻抚李珂的肚子,看到他眼里的喜悦,李珂心里的不安也消失了许多。 “应该快了吧?” “御医说,看脉象,最多再过半月...” 好像有点早? 算算时间,应该也就八个多月吧? 颜季明心里一寒,立刻道:“回去歇着,最近好生静养,不准出来乱跑。” “妾,想去城外看花...” “没什么好看的。” 颜季明看向她身侧的宫女们:“你们好生看顾贵妃,若是有闪失,朕不会放过你们。” “听到没有?” “遵旨。” 李珂站在原地,看着天子和段秀实离去,不由得嘟起嘴。 ...... 洛阳。 两队神洛军一早就驻扎在城门外,不少商贾在那嘀咕着,不知道今日又有什么大人物要来。 “没准是陛下吧?” 有人低声道:“前朝皇帝出巡的时候,我曾在长安见过一面,前后何止千百人马,堪称千军万马开道,随行的士卒尚且那么多,至于说仪仗、宦官、车马... 那排场,嗬,豪气。” “不要胡言乱语。” 一个老者伸手用力戳了戳他,提醒道。 “当今天子勤俭,就算是皇后娘娘,甚至都不住在宫中,就是怕铺张,你这般说,是妄自议论朝廷,要杀头的...” “天子又不是没在洛阳住过,而且迟早要回洛阳的。” 那人是洛阳本地商人,说话时一脸与有荣焉。 “天子最喜欢与咱们这些人说话,哪来的排场,诶,那边是不是人来了?” 一排商贾都被赶到城墙旁蹲着,就因为半个时辰前有人快马来报,随即守城校尉立刻纠集兵马出城,城墙上也站了不少士卒,有人甚至看见府尹都出来了。 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官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震动大地。 两队骑兵策马驰来,身上批的都是重甲,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虽然能清楚看到他们甲胄上的凹痕和血迹,但并不显得狼狈,反倒是带来了一股凶煞的气势。 “淮南节度使到!” “北郡王到!” “散开散开!” 随着骑兵们到来,中军和后队出现在后方。 李晟眯起眼睛,随口问道: “北郡王?” 北郡他知道,奚人全部归降后,当初的魏王没有再设立饶乐都督府,而是废除了原有的划分,直接将其定为北郡,同时安置州县和相应的官吏,由临淮郡王李光弼在那镇守。 那这北郡王... “就是原先的奚人王,那个女的。” “哦,是她。” 李宜奴身披特制的素色白甲,长发垂落在身后,英姿飒爽。 “奚人王,为何这般肃然?” 策马走在前头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官袍,看上去是个文官。 李宜奴瞥了他一眼,轻声道:“史节度说错了,我现在是大魏的北郡王。” 一个是南下,一个北上,恰巧路程相近,也就一路进洛阳了。 但史思明路上似乎有意试探些什么,言语间很是无礼。 呵。 若不是天子需要你这个牌坊来安抚奚人,你一个被他从妫州抢来的下贱奚人,也配称王? 史思明心里不然,脸上则是微笑道: “是我记错了,不过,史某不清楚,一会儿进城的时候,是该先见府尹,还是先见皇后娘娘?” “先去论职,安排兵马,再去见皇后。” 李宜奴没有迟疑。 史思明眯起眼睛看了她片刻,一挥马鞭,战马轻嘶一声,快步离开。 “好。” 李宜奴看着熟悉的洛阳市街,临行前,李光弼教了她很多东西,但她依旧不明白,这儿明明是洛阳,是一国都城,又有谁能对她心生不轨呢? “兵马需要粮草,将士需要地方修整,这些,都得由你提供。” 李晟看着颐气指使的史思明,神色不改道: “朝廷有法度,一切都要按朝廷的规矩来,节度远道而来辛苦,劳烦节度稍等,府中已经安排了驿馆和酒宴,过后就...” “将士随本侯征战沙场,本侯焉能抛下他们就去喝酒睡觉!” 史思明冷声道:“先放粮给他们,让他们吃饭睡觉,要不然,这酒宴就恕我不去了,我陪他们一同挨饿!” “节度说话好生暴躁。” 李晟也不怕他,既然给脸不要,他干脆也懒得再舍下面皮。 “朝廷规矩,外兵入城,先解兵甲,登记军中校尉以上军官的姓名,清点军中人数,然后才能放粮。” “什么规矩!” 史思明骂道:“本侯率军在江南平叛,那些城池为何偏没有这些规矩?” 这说的倒也是实话。 史思明奉命在江南平叛,杀的毫不手软,各城主官因为叛乱,本来就难辞其咎,恰巧这史思明又是个屠夫般的人物,手中握有神洛军,谁敢撩拨他的气性? “方才在城外,我看见都是神洛军,但留守洛阳的这支神洛军,和本侯率领的儿郎竟是有天壤之别。 呵,本来听说李府尹在前朝是个能干的将军,但为何现在练兵这般惫懒? 不行了?” 史思明有意挑衅,李晟也听出来了,这时候反倒是收敛了怒气,只是一字一句道: “洛阳,是天子脚下,节度你好自为之。” 他喝道: “传令下去,不解兵甲意欲入城者,视同谋反,斩!” “你敢!” “二位为何要这般争吵?” 李宜奴看着他们,忽然面露玩味: “大军还在后方,跟随节度来洛阳的只有二千将士,其中校尉以上的,不过百余人,再加上清点人数,半个时辰都用不了。 节度这般焦急,倒也确实是爱护将士,只是,若是有心人传到天子那儿,只怕就不好听了。” 史思明脸色铁青,暗骂一声。 这贱人居然变得会说话了。 “北郡王深明大义,本官佩服,只是某些不守规矩的官儿,本官奉皇命治理洛阳,可不敢有手软的时候。” 你史思明是手握兵权的大将。 但我现在是河南府尹,按规矩,这儿的兵马我都有权调动。 况且,谁还没带过兵啊? 李晟故意等着史思明越发恼火,然后才徐徐道:“天子已经传旨,打扫洛阳宫阙。” 史思明气势顿时一滞。 工作繁忙,不分周一或者是周末,所以更新正常是晚上,有时候是熬夜码字,两三点才发出来,这个没法提早。 感谢大家的支持,等忙完这阵子,也就不去干临时工了。 挺累的,谢谢看到这儿的书友,论这本书写到现在的质量,我是对不起你们的,非常抱歉。 第二百四十八章 长公主 第251章 长公主 琴音袅袅,余音不绝,在殿中各处回响,殿中的人不多,一边听着琴音,一边忙着手上的事。 但看得出来,几人都心不在焉,李萼甚至一连写错了几个字。 崔佑甫有些受不住了。 “陛下,贵妃临产在即,陛下何不去陪陪?” 早朝上大家尽可以绷着脸,对陛下唯唯诺诺,因为后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私下里,偶尔开开玩笑,天子也不会在意。 况且,你老婆要生孩子里,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召过来陪你等? 话是不敢说出来的,但崔佑甫觉得自己已经把意思表达的很明显了,寻常人若是有一个能陪天子坐坐的机会,怕是求之不得,但他们三人天天都有成堆的公文要看,哪来时间在这静坐。 宫内早就请来了名医和最好的接生婆,等着就是了。 颜季明把书放在桌上,装着没听见,问道:“安西军大捷,现在送信回来,问朕是该退,还是继续与大食人争夺吐蕃的疆土。” 严庄拱手道:“郭、高二人俱是大将,不知他们可否提出了意见。” “他们说,退亦可,进亦可。” “以臣之见,不如下旨于当地扶植一王,征募当地人为卒,设立都护府,安西军再徐徐退出,回到安西休养生息。” “再往前,徒获土地无益,但也不能平白把将士们浴血厮杀攻下的土地拱手让给大食人,就依照前定的盟约,与他们平分吐蕃即可。” 颜季明站起身,下面三人看着他在殿中踱步,片刻后,他轻声道: “那就这么办吧。等安西军撤回去之后,下旨令高仙芝回朝述职,由封常清暂代他的职位。” “遵旨。” 实际上若是后勤依旧坚挺,或者说天下真正太平了几年之后,颜季明的决策就会变成继续遵照盟约, 还是说,一点土地都不给,下一步就接着打大食。 大食跟吐蕃其实没什么天大区别,或者说,回纥、吐蕃、大食,这些其实都是一样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眼下确实就是这么一个事实。 但颜季明绝对不能说出来,也不能在朝堂上表现出这个意思,而是要义正词严地说: “你们, 全都是朕的好儿子, 为父爱你们。 要乖。” 差不离是那个意思。 天可汗,是将士们打出来的。 也只有打,然后按着头一个个收服。 忍着恶心看外族酋长族长们在太极宫里表演才艺,总好过年年收到战报,说又有多少兵马寇边了。 吐蕃赞普的首级已经被提前送回来了,一路上都是快马加急,送首级比送战报还快。 不过颜季明就是开国天子,也不用去把首级摆在宗庙里,痛哭流涕地念着词喊着告慰先人。 首级就摆在宫门处,百官能看,百姓也能看,放在那的第一天,宫门外人山人海,但陛下只是派了士卒维持秩序。 到最后,每天依然有不少人驻足细看,过了片刻后, “害,什么赞普也就那样。” 倒是有儒生颇有微词,当场就进谏说赞普毕竟是吐蕃人的皇帝,若是这般羞辱,只怕会让百姓对当今天子也失了敬意。 然后严庄出列,指着他,喊道: “你的意思,就是把当今圣人和蛮夷的首领相提并论了?” 严庄故意说的很粗俗,把那个老儒生气的当场告病乞骸骨。 吐蕃亡了,但依旧有无数的对手。 颜季明之前将世界地图大致绘制出来,拿给李萼看,后者本来博览群书,看完后直接傻了。 外面的天地,居然那么大。 所以,吐蕃虽然亡了,但还是不能歇着。 琴音温和,让他烦躁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以后的日子还长,再等两年吧。 “陛下,陛下,生了!” 宫女站在门口。 崔佑甫立刻住嘴,三个人都不说话,盯着颜季明,天子愣了片刻,快步跟过去。 二位贵妃都怀着,陛下又忙于公务,准备等年底再把老郭家的小女儿娶进宫,顺带着一块回洛阳去。 宫里拢共就服侍着两人,自然冷清的很。 “陛下到了。” 几名宫女惊慌失措地就要打开门,接生婆吓得冲过去把她们全部撞开,只把门打开一角。 “你疯了!” “贵妃才生产过,不能见风。” 颜季明刚到门口,就看见门打开了又关上,又听见接生婆在里面解释,周围的宦官连忙上前想把门打开,被程元振喝了一声。 “放肆。” “说得好,赏千金。” 颜季明已经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脸上出现了笑意。 “赏,都赏。” 颜季明站在门口,第一眼就看到正躺在床上一脸疲惫的李珂。 “恭贺陛下,是个...公主!” 李珂的眼里,有愧疚,还有一丝恐惧。 周围负责服侍的人也是一样。 颜季明往里走了几步就发觉他们的神情,笑起来:“都怎么了,公主好啊,传旨出去,昭告天下。” 他走到床边,接生婆早就将女婴身上的血污擦洗了一遍,用干净的包被裹起,接生婆见到天子的神情心里就明白了许多,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嘱咐些要注意的事项。 “陛下,给孩儿取个名字吧。”李珂眼里有些恳求。 她看着天子脸上的笑意,轻舒了一口气。 “大名,就叫颜璇。 小名,取个平平。” 璇者,美玉也。 长女叫平平,第二个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小名就叫安安。 平平安安,挺好。 “传旨下去,全城无宵禁三日,往长安城撒喜钱九千贯,与民同乐。” “遵旨!” 一喜,是吐蕃平定,边疆安泰。 二喜,是陛下有了个长女。 不少人提着的心也放下了许多。 不是个男的就好。 有人还担心陛下后宫妃嫔又少,怕子嗣艰难,但陛下还年轻,这男女的事谁又说得准,大可以乐观些。 况且,金贵妃的肚子里不还是有一个呢吗。 金贵妃可不比李贵妃。 她不争不抢,比李贵妃显得和善些,更无外戚。 “等雯儿也生了,你们再在这修养几月,等到年底再回去,不急的。” “妾知道了。” 颜季明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她也不怕人,瞪着眼睛看他,还有周围的人。 ...... 沈青站在宫门外,心思有些忐忑。 在外面这么久,天子究竟还是不是原来那个脾性,怕是不好说了。 而且,沈青在外面干的是纵兵横行的事, 游说、出兵、决断, 有时候都得他一人进行。 天子给他绝对的权力,沈青也很喜欢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 说简单点, 心有点野了。 “陛下召见。” 程元振站在宫门处,笑着低声说了一句:“是好事。” “多谢。” 沈青心里一定。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椅子,坐吧。” 沈青抬起头,看见天子居然在笑,顿时头皮发麻。 以往在河北、河南的时候,颜季明脸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少,而入关进长安后,成了天下主,许多时候更是不苟言笑。 现在他笑的很开心。 “吐蕃的事做的不错。” “都是陛下英明,臣不过是...” “别这么客气。”颜季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以前倒是没看出你的本事来,领兵、说客,你一样不落,吐谷浑几个大部族,还有那些造反的吐蕃贵族,全都是被你说动了。 此战,你功不可没。” “臣为陛下效命,不敢居功自傲。” “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赏你。” “臣不敢。” 颜季明深吸一口气,脸上笑意淡了许多。 “怎么?” “额,陛下抬爱,那臣就厚颜...臣...想要洛阳城外几亩良田,以后能让子孙有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 “这个好说,程元振。” 程元振慌忙跪下。 “奴在。” “让中书省拟旨,从洛阳城外挑出良田三千亩赐给沈氏,另外...再封个侯吧。” “臣,臣谢陛下圣恩!” 至此,大魏外围的威胁算是暂告一段落。 大食也未必未必藏着好心,除了在对付吐蕃上与大魏有一定的利益交集,除此之外也就是商贸。 好在他们已经将数学、天文、医学等多方面的知识整理出书籍,交由使者送来,颜季明很快就下令择选贤才,准备编着书籍。 古人对数学有研究的也有不少,但颜季明更希望建立起一种较为系统的学习方法,而且将其列为做官者必学的科目之一。 思想上的变革,依旧没有必要。 全国在缓慢恢复,各处新建的工坊和规模逐渐扩大的工场,都只能算是小规模提高生产力,没有爆发性的提升。 大魏如今依靠的依旧是小农经济。 为什么? 不种田没粮食吃,也就养不活那么多人。 官衙每年都遵照朝廷的意思,鼓励开荒和农桑,也就势必要在商贾和农桑之间二选一。 人力毕竟就那么多。 最后,还得考虑到江南的事。 颜季明站在宫楼上,向下俯瞰,大半个宫城和长安城都尽收眼底。 “会好起来的。” ...... 长安城里有整套的朝廷班子,但比较尴尬的是,洛阳这边才是国都,只有一部分负责代理事项的大臣。 城里掌握实际最高权力的,是河南府尹李晟。 为此,也不是没人进谏,知道陛下是为了两个贵妃留在长安,便拿这个说事,拼命进谏,让陛下不要因为两个女人就“误国”。 实际上奏疏和事情都是正常处理,极少有缺漏。 但这帮儒生就是喜欢进谏。 而颜季明不喜欢毫无意义的杀人。 一群苍蝇, 飞来飞去烦人,打死了粘手上,恶心。 没奈何躲着吧。 又说陛下深居宫中,恐为妇人所蛊惑。 好在这群苍蝇都在长安,李晟知道自己也偶尔会被他们拿来说事,但陛下既然决定重用自己,便不会再搭理他们。 在他看来。 新朝新天子,就是这一点最好。 给我放开手去做,做错了我认罚,做好了,你给赏。 我不多要,因为知道你肯定会给。 君臣相得四字,哪用得着那么麻烦? “城中今日如何?” “一切太平,除了洛水那边发生了一起命案。” “怎么了?” “又是贩人的。” 副手努了努嘴,低声道:“一艘江南豪族的船,上面有十来个被迫卖身的少女,其中一个侥幸逃出来报了官,几名校尉恰好站在那,当即下令让将士接手船只。 船上的人还想反抗,被杀了三人,剩下的全都抓起来了。” “抓得好。” 李晟点点头,心里回忆了一下大魏的律法,记得贩卖人口是死罪,“现在太平盛世,有手有脚就能活下去,但凡是卖人买人的,必然涉及到不法。 就算是欠了钱,朝廷也是严禁卖身为奴还债。” 话是这样说,但无论是权贵还是稍有薄产的人家,都是需要人使唤的。 李晟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发明了“月契”,即普通人与大户人家签订几个月的契约,以此为证,提前商量好工钱,同时保证两者的利益。 前者现在只是作为帮工,而不是大户人家蓄养的私奴。 若是骤然颁布这些条令,必然激起全国各地的反对,可河北、河南、关中三地早就贯彻了天子的旨意,河东不需多言,不从也得从。 但现在为止,意见最大的,也就是淮南江南两地。 底下的世家豪族不满,但却也无话可说。 要是天子下旨无偿释放家奴,恢复他们的自由身,这还有的说,偏偏这李晟搞出来了一个“月契”,让原本主仆的关系变为雇佣关系。 主家要是问心无愧,就按照以前一样发例钱就好,至于月契,底下人同意,签几个月几年都行。 也因此有不少恢复自由身的家仆婢女,出来后就向官衙告状,诉说自己被迫为奴的原因,以及世家豪族对他们强取豪夺的罪状。 朝廷派来巡视江南和诸地的御史已经出发,可以预料的是,在御史没来之前,大家还可以走关系疏通疏通,像以前一样自罚三杯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但御史一来,别说现在的案子,就是已经定死的案子,都有可能翻供。 “明府,外面有人求见。” “是谁?” “还是上次那个。”副手意味深长道:“江南来的人。” 第二百四十九章 我才是好人 第252章 我才是好人 “明府究竟想清楚了没有?” “什么想清楚?”李晟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提起茶壶倒了一盏茶,用杯盖刮了刮杯口,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人。 “我是大魏的河南府尹,若非顾念一点旧情,早就禀告陛下,把你们这班贼子全部捉拿下狱!” “快些滚吧,金子也一并带走,不要留下。” “李将军当真如此绝情?” 那人霍然站起身,怒道:“多地守军都已经被我们收买,大半个江南的官吏,全都和我们同心同德,钱粮满库,兵甲充盈, 我们现在只缺少像李将军这样的大将率领,将军究竟是贪恋眼前这点富贵,还是畏惧伪魏的兵马太多? 伪帝正着力攻打吐蕃,大半精锐都在安西,其余则在关内、洛阳, 现在大唐的存亡,就在你口中一个允字,你难道就忍心...” “你不怕死么!” “为国家而死,吾有何惧哉!” “好!” 李晟将茶杯放下,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他随即站起身,快步走到这人身前,面露欣赏:“我本意是要试探你,没想到果真有你这样的义士, 只是不知道,江南那边若是起事,倘若没有天家血脉,只怕名不正言不顺。” “天家血脉,不正是在府尹手中么?” “哦,此话怎讲?” “小人第一次来就与您说了,只要您愿意,陛下和诸位宗室都在洛阳城中居住,若是陛下被看守太严,那么找来一二位宗室,自然也可堪大任。” “说得很好。” 李晟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锋一转:“可是,我能偷偷放人,但手中兵马不多,只怕帮不了你们太多。” “这个...请将军放心,现在神洛军的大帅史思明,现在也是自己人,只需您配合发出调兵文书,让他回到军中继续坐镇......” 那人握手成爪,用力一捏。 “天下,自然还会回到我们手中!” 史思明。 他居然... 或者说, 他也? 李晟眯起眼睛,虽然一贯不喜欢那个整天板着脸跟别人欠他多少钱或者要么就是笑起来跟老银币似的老东西,但他不得不承认,史思明带兵的本事是有的。 倘若此人助纣为虐,只怕洛阳会被搅个天翻地覆。 想到这里,李晟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好好好,没想到李节度居然也有匡扶大唐之心,看来是李氏天命仍在,你且去回报,我李晟,愿为内应。” 看着那人满脸狂喜的离开,李晟重新坐下,嘴角微微扬起。 他本来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还真钓到了货。 江南的事非同小可,他早就派人向长安送信,至少先保证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好在陛下的回信很快就送到,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办。 呵,至于史思明。 “来人啊。” “下官在,府尹有何吩咐?” “你可知道唐王住在哪?” 那名长史思忖片刻,回答道:“唐王府邸在洛水北岸里坊中,明府可是有事要去?” “不错,你替我准备车马,本官先去焚香沐浴,等我好了之后,再去那儿。” “诺。” 长安和洛阳,有唐一朝本就是相提并论的存在,现如今长安虽有天子,但情形和气势却是江河日下。 关内饱经战乱,土地连年不是大旱就是大涝,就算是勤勤恳恳种地的,也一样容易活不下去。 河北是陛下龙兴之地,平民百姓可免税三年;河南之地有京城洛阳,本身也富庶,同样有朝廷的政策扶持,两者都是大好去处。 俗话说乡土难离,但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又有多少人愿意在这死耗着。 李亨对于洛阳并不陌生,事实上,关内的问题从武周开始就越发严重,之后数代天子都喜欢驾临洛阳,大多是为了躲避关内的灾荒。 也就是“领民就食”。 天子自是不用担心生活待遇的,他们担心的只是缺吃少穿的大量流民黔首。 现在漕运发达,每日都有大量的粮食经由漕运渡船运往其他地方,李亨看在眼里,清楚意识到长此以往,就容易引起江淮的不满。 先前关内不断压榨河北,因此出了个颜季明。 现在呢? 李亨转身的时候,在他不远处穿着平民服饰的两人对视一眼,向他大步走来,冷不防胸腹一痛,抬头一看,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又多出了几个人。 两人瞬间气绝身亡,那几个人搂着尸体,有说有笑的离开,仿佛两人只是喝醉了一般。 “陛下身边果然有在看守。” “我们一起上,定然可以接走陛下...” “不,不能轻举妄动,倘若失败便是打草惊蛇,不可冒这个风险。” 李亨站在洛水边叹息了几声,并不知道身后又有几人因为他没了性命。 “还是回府去吧。” 他想。 “府尹,是来找...大王的?可是有事?” 张氏小心翼翼地看着李晟,并没有因为他的前朝身份而露出半点亲近。 李氏根基毕竟在关内。 洛阳的旧贵和世家豪族,早就被扫清了好几遍,就算是到了这,他们连一个能说话的姻亲故旧都找不到。 人情冷暖,已经可见一斑了。 天子将他们迁入洛阳,厚加礼遇和善待,但他们整日里都担惊受怕,怕的就是哪天忽然就有官差踹开门,喊一声把姓李的全都抓出来斩首。 这本是他们的权柄,以往可以随意施加在臣子的头上,现在自个也做了臣子,才知道这种头悬利剑的感觉究竟好不好受。 况且,这位李府尹,多少有些来者不善。 “广平侯呢?” 唐帝被降唐王,其余子嗣全部降为侯或者是更低的爵位,至于女儿,要么是郡主,要么也一样是更低的封号。 总体上的待遇其实很可以了。 “他...他病了。” 张氏暗暗叫苦。 李亨的几个儿子都不算软懦,本身也有相当的水平和本事,长子李俶不甘家国落入他人手中,整日借酒消愁,最后总是醉的半死。 现在要是把他叫出来,兴许还要当着李晟的面发酒疯。 这位现在可是河南府尹,若是恶了他,只需要随意动动嘴,就能让他们日子瞬间艰难许多。 “病了?” 李晟看着风韵犹存的张氏,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知道是身病,还是...心病?” 张氏吓得手一抖,茶杯跌落,茶水落下,身上顿时湿了一片、 “府尹这是什么意思?” “我今日有些事,正好要问问广平侯,”看着面无血色的张氏,李晟微微一笑:“当然了,若是他确实病了,总不好强人所难,所以,问您也是一样的。” “对,他病了,问我...您要问我...什么?” 张氏愣住了。 “本官听到了些许风声。” 李晟漫不经心地啜了一口茶,看着张氏慌乱的连身上湿透的衣服都顾不上擦,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 “求...府尹,明言。” 张氏屈辱地低下头,喃喃道。 以往她还是皇后的时候,莫说李晟是将军,就算是郭子仪,也需对她以礼相待,何曾有这般拿腔拿调的时候? 但,时日毕竟不同了啊。 “起风了。” 李晟放下茶杯,端详着大堂里的陈设,就算他现在做了府尹也未曾有过这般奢侈,可见毕竟是皇帝,退下来了,日子也一样好过。 他笑道: “我想问,史思明可曾登门拜访过唐王?” “史思明...您说的是那个节度使?” 张氏皱眉思索了片刻,“不曾啊。” “仔细想。” 三个字,吓得张氏浑身一颤,清楚听出了话里的威胁之意。 “兴许是...有的吧?”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这......” 李晟站起身,在张氏略有恐惧的注视下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淡淡道:“夫人也不想如今李氏再被抄家或是流放吧?” “可是我...”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李晟抬起头,看着头上的天,感慨道:“这悠悠青天,便是见证,还请夫人不要胡言乱语啊。” 你若不说, 好, 那就请你上天吧。 张氏脸色惨白,目光求救似的看向四周,但下人早就被差遣出去,这儿只有她跟李晟两人,至于说李亨,天天都是早早地就出去闲逛,直到下午或者晚上才回来。 我到底该怎么办? “说。” “王上回来了!” 两人同时循声看去,张氏更是险些喜极而泣。 李亨大步走进来,身上散发出萧索的气息,他本想回家喝几杯酒就睡着,一进门,下人就告诉他河南府尹登门拜访的事。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两眼含泪的张氏。 “你先回去。” “下官李晟,拜见大王。” 李亨打量着他,心里的压抑越发沉重,勉强笑道:“李府尹脱了甲胄换上官袍,也一样是风采过人,呵呵,请坐吧。” “府尹前来有何见教?” 李晟收敛了刚才的姿态,心里思索着如何回答。 片刻后,他喝了口茶,淡淡道:“特来救大王的性命。”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李亨忍俊不禁,回答道:“陛下赐本王丹书铁券,立誓李氏与国同休。 怎么,现在府尹是急着要替陛下赶尽杀绝了么?” “大王说笑了,天子的话,出口便是朝廷规矩,臣岂敢僭越。 实不相瞒,臣今日到此,是为了救大王的。” 笑话, 什么丹书铁券。 只要跟谋反扯上关系,你且看这玩意还有用没用。 一个下人站在门口,神色焦急,李亨心里一动,李晟同样看到了那人,立刻喝道: “有事快说!” “这...史节度求见大王。” 李晟眼睛一亮。 史思明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嘴角微微扬起,看似礼貌,实则得意。 自己终究是技高一筹。 唐王在后花园等候,见他到来,便要起身见礼,史思明立刻止住。 “大王身份尊贵,不用对臣多礼,今日到这,只是想救大王一命。” 救我? 李亨神色古怪,朝假山的方向瞥了一眼,沉声道:“陛下赐我丹书铁券,立誓李氏与国同休,我又无反心, 何人能害我性命?” “大王须知,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自然是那些狗胆包天的逆贼,想要劫持大王,重立国家。” “啊?!” 原来如此。 难怪自己这几日一直觉得心神不宁。 但若是要复国... 李亨迟疑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自己以前拥有的,至少是大半个大唐,就算这样,依旧是把国家易手了出去,如今莫说是复国,就是给他一块封地,他也没心思再去治理了。 做个富家翁,已经足矣。 自己的本事就这么大,何苦再去折腾,把一家人的性命都折腾没了,把李氏的香火给折腾断了,很好玩么? “节度想来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但坊市的流言毕竟不能信,” 李亨淡淡道:“本王绝无反意。” “大王自然是不会有的。” 史思明眉头微皱,片刻后又舒展开,他做出一副为李亨考虑的样子,说道:“但大王可知道,河南府尹李晟,已经与逆贼勾结,主动提出,要帮他们把您从城中劫出。 到那时...” 史思明观察着李亨的表情,忽然声音提高:“到那时,您就算是不反也得反了!而李晟要的只是您一人,您的家眷岂不是全都失陷在城中了?” “这...” “臣侥幸得知此事,但尚未有实证,请大王立刻写下证词,臣名正言顺,就可即刻将逆贼李晟拿下! 到那时候,陛下肯定也会更加信任大王,从而......” “但这些,都只是节度的一面之词。” 史思明霍然起身,“大王这样说,是觉得臣有意污蔑吗?” 李亨叹了口气,神色露出一丝自嘲。 “本王现在还有什么选择吗?” 他语气凄凉, “不管你说的是真也好,是假也罢,本王的命,早就不在自己手上了,所以,我宁肯什么都不做,也不愿再去胡乱挣扎。” “大王不要自误啊!” 史思明痛心疾首地看着他。 “够了,多谢史节度好意提醒,但本王从今日起就待在府中绝不出去,想来那李晟也奈何不了我。” 史思明悻悻离去。 “大王这下信了吧。” 声音从假山后面传来,李晟脸上露出笑意。 “请大王立刻写证词吧,臣马上就....” “不,本王谁也不信。” 李亨淡淡道。 把两人全部轰走,李亨坐下来,沉思片刻,提笔便写。 “望陛下悉知,臣亨近来......” 第二百五十章 叛乱爆发! 第253章 叛乱爆发! 皇后性子平淡,喜欢安静,虽然只住在稍加修缮的行宫内,但远不是一般人所能见到的。 就算是大臣有事求见,正常见到的也是崔贵妃。 名门之后,长袖善舞,擅长与人打交道。 唯一让人有所诟病的是,陛下给他的后宫除了皇后一人外,余者全都封了贵妃,根本不在乎这方面的规矩。 “好了,要采办的东西先就这些吧。” 崔缇揉了揉眉头,看了大半天的账本,虽说她一直在努力学习这些,但抬起头的时候,免不了一阵头晕目眩。 宫女走进来,将她放在桌上的账本拿出去,交给在外等候的几个官员。 采办是他们负责的,但最终还得交给皇后来过目。 至于皇后是否把这事直接放手给贵妃,那不是他们能管的。 为首的官员临走时忽然想起一事,不得不对宫女说了几句,让她进去转告,片刻后,崔缇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何事?” “陛下明春就要回洛阳了,而宫中仍住着前朝公主,恐怕于礼法不合,此事,臣不知......” “此事你们切莫着急,等陛下回来便可知道了。” 那位前朝公主仍旧住在宫中,不知道是否跟陛下还留着几分薄面。 站在行宫的门口,一名同僚凑过来,低声问道: “韦寺卿,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吗?” “要不然呢?” 韦寺卿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多做多错,不如不做,反正贵妃娘娘都给出了明确答复,你赶着上前想做什么?” “可是...下官听说了近日来在城中的几个流言...” 那人仍是跟在韦寺卿身侧,那种热切的模样,让后者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不由面露不喜。 “一个,说的是如今的李府尹。 一个,说的是那位坐镇神洛军的史节度。 这两人你惹得起?” “不,自然不...” 坊市间近来流言愈演愈烈,甚者说李或史二人之间必有一谋反者,但诡异的是,官衙甚至没有派人专门去各处警告不得胡乱传谣言,完全就是一副放任自流的样子。 李晟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但神色并不好,没过多久,他放下茶杯,再度看到了那人的到来。 “够了,莫说是陛下,就连他的那几个皇子整日都被软禁在府中,除非我亲自带兵上门,要不然断无可能把他们带出来。” “这...” 那人迟疑片刻,回答道:“倒也不必如此,小人倒是已经找到了一个替代者。” “谁?” “是一位殿下。 公主殿下。” 李晟深吸一口气,眼神不经意瞄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佩剑。 事情,似乎有点脱离掌控了。 他皱眉问道:“陛下子嗣都在府中软禁,你哪来找到的公主?” “呵...李将军休要忘了,当今洛阳城内,不还是有一位殿下么?” “...你说的是纪国公主?!她在哪?” “将军放心,你且带兵在洛阳准备起事,公主殿下,早已有我们的人护送着回江南了。” 李晟站起身,与那人对视片刻,轻声道: “你们,不信我?” “淮南、江南上下日夜指望将军,只盼着将军一来,我们便将千军万马拱手送上,让将军带着我们重新夺回这李家天下。 怎么会不信您呢?” 那人笑的很谄媚,但就是没说公主的下落,不想撕破脸皮,但肯定对李晟心有防备。 李晟猜到了会这样,但事情的发展陡然脱离了他的掌控,这也给他心里引起了极大的不安。 公主的政治意义自然比不上前朝天子,或者是一位皇子,但她意味着更好被掌控。 甚至是,无论是哪家的人娶了她,诞下了子嗣,其本身就流淌着前朝的血脉,就算是起兵,也是名正言顺。 李晟抓起佩剑,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那人这时候清楚看到了李晟的动作,但脸上笑容不改,原本看上去谄媚的意味,随即在李晟眼里变得嘲讽起来。 这些天的周旋,商议,到最后的这个结果。 这人, 和他身后的那些人, 都是算计好的! 他们不是不能接受没有李氏的皇子,手里握有一个公主也是一样的效果! 此人明知道每一次来这都可能有去无回,而现在,也确实是他最后一次来这了。 他回不去了,但他不在乎。 此人,是专门拖住李晟的死士! “杀...”李晟按捺住怒意,大步朝外走去,挥手示意门口的士卒。 “不,把他抓起来拷问!” 李晟朝外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副手的惊呼声。 他没回头,知道那个死士八成已经自尽了。 “持我令节,传令洛阳及各处府兵,立刻封闭武库,所有将士离开大营,但有所为不轨者,斩!” “诺!” 逐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啄了眼睛,大概说的就是李晟的心情。 他知道唐王身边有人看守,所以一直在和这人委以虚蛇,打的就是攒足利益再一口吃掉的心思。 一边平叛、一边扳倒史思明这个老东西, 听着多么顺耳。 但现在,就像是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一根引线极长的爆竹,因为引线还长,所以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拿在手里,顺带着嘲笑别人胆小。 但实际上还有另一根极短的、他没注意到的引线。 在他还把爆竹拿在手上的时候,它直接炸了。 脸上那种火辣辣打脸般的痛感,提醒着他,自己原来才是那个小丑。 “报!” 副手忽然出现在门口,满脸大汗淋漓,他张嘴喘着气,片刻后,喊道:“北营,还有城门,还有...荥阳那些城池, 反了! 全都反了!” ...... 洛水表面浮浮沉沉,不时有尸首砰的一声落入水中,然后又漂在水面,翻白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天,像是翻起肚皮的死鱼。 数艘渡船停在岸边,李淑再一次驻足回顾熟悉的洛阳城,她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殿下,请快走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知道了。” 她垂下眼帘,此刻却蓦地想起了那个男人。 他意气风发的笑脸,曾是一个少女心中最憧憬的风景。 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父皇说的,说他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 父皇,给你找了一个良人。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一桩政治联姻。 但自那以后,她开始留心这个男人的消息,听说河北战乱,她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替他揪心,直到亲眼看到他,这个才貌无双的男人,已经彻底占据了她的心扉。 他确实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 就好像世上无论有什么困难都不能被他放在心上,他意气风发,与腐朽的朝廷形成鲜明对比。 从太守,到节度使,再到封侯。 那个背影始终挺拔,从未曾变。 直到, 思绪定格在刺杀的那一日。 他搂着那具尸体坐在小巷子里,天上开始落下倾盆大雨,周围跪满了劝说的大臣。 宁国公主当天不堪审讯,被活生生打死。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和姐姐,都是受了李泌的蒙骗。 姐姐以为自己在保护妹妹,实际上是蠢得已经让本就在暴怒边缘的魏王彻底失去了耐心。 最后, 听说他直接发兵西征,在潼关外黄袍加身。 李淑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渡船,身影消失。 只可惜,一切都不能重来。 “快,送殿下离开!” 发达的漕运,让水系四通八达,渡船只要经由数日,就可顺利南下离开河南。 与此同时,几座城门同时开始点燃烽火,因为本该在大营内驻扎的那些士卒,此刻忽然都离开大营,开始在城外列阵。 不少人身上的甲胄,还沾着血! 洛水旁原本有大量的百姓,此刻都早已奔入城中,有两处城门始终打开,守门的将士也没碰到过这种情况,没有第一时间禁止百姓出入,以至于错失了时机。 而另一座城门,干脆就是从军官到底下的不少士卒已经被收买了,就等着接应城外的乱军。 史思明率领十几名亲兵开始在街上纵马狂奔,听到城外的消息,繁华的坊市转瞬间空无一人,连狗叫声都听不到,显得分外空旷。 “速速去南营!” 史思明声音急切,嘶声喊道:“快!” 府兵反了,但他带来的两三千神洛军,都是对朝廷的绝对死忠,史思明原本不是很喜欢这种将士,但眼下,只有他们才是最值得依靠的。 “诺!” 亲兵调转马头离开,史思明原本朝着南城门跑,不久后就迎头撞上了李晟。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府兵。 “站住!” 史思明勒住战马,战马嘶鸣一声,两行人对峙片刻,两个带头的老银币就从彼此眼里读出了类似的情绪。 “你也...” “不必多说。” 李晟咬咬牙,暗骂一声老畜生,高声道:“乱军已经在城外集结,节度是要去投奔他们的吗?” “荒谬!” 史思明立刻喊道: “我乃大魏忠良,况且如今境地,正是你这个河南府尹毫无作为,放任叛贼活动导致,等去长安,本节度一定要参你!” “如果你是的话...” 李晟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道: “我要率军护送皇后和贵妃二位娘娘迅速离开洛阳城,免得被叛军所趁,你速速去招揽剩余将士,绝不能让叛军彻底占据洛阳!” “呵,果然是个会捞功的。” 史思明冷笑一声,但没有异议,抬手接住了李晟扔来的令牌和虎符,立刻抽打战马,朝着南城门狂奔而去。 他们两人都以为胸有成竹,但都被摆了一道,以至于今天的事在他们看来就像是提前爆发了一样,几乎束手无策。 “报,北营叛乱,三名校尉被杀,首级悬挂在营门外!” “知道了。” 李宜奴淡淡道。 副将拱手退开,李宜奴深深看了一眼桌上的信,将银色的凤翅兜鍪戴上,伸手掀开了营帐的帘子。 外面,大量的士卒已经披甲列阵。 两千步卒,一千骑兵,尤其后者还是重骑。 洛阳城外的三千神洛军,如今已尽在她的掌控中。 她把玩着手里的虎符,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但整个人,还是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起来。 她不是第一次带兵,但这次,是天子密旨,派人送来了虎符,指名道姓地让她统率三千神洛军平叛。 陛下,似乎早就知道了这儿的事情,但为什么不直接拿下北营叛军的为首者呢? 李宜奴想不明白,但临行前,李光弼教过她,倘若朝中发生了你看不明白的事,那就做好分内的事,什么都不要管。 如果陛下要你做事,那你就一定要竭心尽力地照他说的去做,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 平叛。 “传令,全军拔营!” “大帅有令,全军拔营!” 中军令旗挥动,负责传递号令的骑兵在阵中狂奔,成百上千的甲士在军官的高声中整齐划一地转动方向。 “虎!” “虎!” “虎!” 声势浩大的吼声,清楚传到李宜奴的耳中,她早就知道奚人为什么败得很惨,但如今这种精锐魏军在自己的命令下开始进军时,她也忍不住心神激荡, 显然是爱了。 北营叛军原本准备入城,彻底占据洛阳,但细作很快就传递来消息,说行宫中已经空无一人,皇后和贵妃都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们原本也应该是重要筹码,叛军便赶紧分队进攻。 但洛阳的其他几座城门都还有人坚守,况且如今是一国都城,朝廷恩威并施,极得人心,不光是将士,甚至还有不少鼓起勇气的青壮,自发成群结队地加入守军。 真正死心塌地叛乱的府兵不多,而且本就是出身于本地人,在攻打洛阳时,起初士气会破釜沉舟,但要是僵持下去,士气就会呈现出断崖式下跌。 这场战事也一定会失败。 而且,更多的士卒都是被他们裹挟起来,受他们的欺骗,以为是河南府尹和节度使叛乱,而己军是奉命平叛的。 一旦消息泄露,他们肯定会被乱军砍了脑袋拿去赎罪。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叛军放弃了追击皇后一行人,准备开始猛攻洛阳城。 “将军,将军,南营动了!” 将军立刻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强装镇定道:“我们手上有六千多人,他们也不过是三千人,我军两倍于敌军,不妨事。” 话音未落,南面的土地已经开始震动起来。 一面面黑色旌旗迎风招展,上面绣着玄武,在旌旗下的将士,甲胄精良,队伍齐整,散发出肃杀的气息,正是已经赶来的神洛军。 天雄军,神洛军,两支跟随天子打天下的精锐。 如今,就这样直接出现在他们面前。 将军深吸一口气,不用他下令,原本准备攻入城中的六千多府兵,此刻都已经调转矛头,开始防备神洛军。 他拔出剑,高声道:“诸位,叛军就在眼前,诛杀叛军者,重重有赏!” “他们,好像把我们认作是叛军了,是否要派人出阵解释?” 副将有些迟疑,转头看向李宜奴,后者虽然是个女子,但做决定的时候,与她身上那股英武的气质极为相衬。 “这些人之中,或许有受蒙骗者,但那不重要。” 李宜奴眼神闪动,最后定在敌军中军的大旗上。 “对面既然有那么多人跟随叛贼,必然已经受骗极深,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服的。” “安将军,史思明这样的人都做了节度使,你却只能做一个将军,不觉得,太不公平了吗?” 崔乾佑的神情立刻平静起来,仿佛面前不是下一刻就血流成河的战场,而是自家的大堂,正和这位北郡王饮茶闲谈。 “您是什么意思?” “史思明入城后就彻底失去了对这支神洛军的掌控,而您带着陛下的密旨连夜到来,暗中顶替了原来的副将,” 李宜奴轻声道:“这是陛下给你的机会啊。” 崔乾佑不为所动,只把她说的当成废话。 本就是废话,来之前陛下都跟他密谈过了,现在要你在这故作高深地说些什么? “此战若胜,您能坐到什么位置?” “郡王,这些不是能当众说的吧?”崔乾佑已经懒得多谈,目光也看向前方。 叛军,已经开始结阵了。 “攻破叛军,镇抚洛阳,” 李宜奴玩味道: “那我换个词吧。” “平定江淮,覆灭李唐。” 崔乾佑眼皮猛然一跳,他暗自平复心情,摇摇头。 陛下早有计划,是不会允许他越殂代疱的。 至于这位一向低调的看不到身影的北郡王,现在为何又忽然这样说? 她应该知道,一旦这些话传到陛下耳中,肯定会引起后者不满。 “本王义父,会帮你向陛下进言。一旦江南叛乱,会让你做平叛的大元帅。” 李光弼? 崔乾佑第一次觉得脑子开始不够用了。 “您想要什么?他想要什么。” “义父别无所求,至于我...”李宜奴笑了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崔乾佑沉默片刻,重重点头。 “现在,攻破这支叛军......” 李宜奴的声音里稍有些颤抖。 “六千人,一个不留。”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大唐忠良 第254章 大唐忠良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是对早春事物的一种描写。 但若是套在官场的这些“衣冠禽兽”身上,其实也是适用的。 他们听到的,看到的,都能让他们模模糊糊猜出一点什么,但若是上头有意封锁消息,他们其实也是瞎了眼什么都看不到。 最多,是对着其他人喊一声:“要起风了。” 可至少是有这么一个预见。 吐蕃已经快被打的亡国灭种了,剩下的分成两派,由大食和大魏瓜分了。 后两者已经达成了战略目的,但随即就彼此对峙起来,隐隐有继续开战的冲动。 但史思明清楚,那儿绝对打不起来。 因为江南的乱子已经越来越大了。 相比于河北,江南的威胁性显然要低很多。 富贵温柔乡,销骨英雄冢。 江南太富裕太平安,所以,倒是把这儿许多人的血性给磨没了。 打一批,拉一批,被打疼了的人就会缩回去,被拉起来的人会主动帮助朝廷镇压地方,尽可能地维持后者的统治。 受苦的,还是那些被蛊惑被煽动被战乱波及到的百姓。 太平时节的风,都带着一丝慵懒的气息,而若是乱世,就算是正在城里,听到街边上的一阵马蹄声,也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赶紧把家门关紧。 正如同现在。 洛阳城外的厮杀已经告一段落,六千府兵,光是躺在地上的应该就有千把人了,而神洛军那边,两千步卒甚至并没有前进多少。 张武是军中的校尉,负责在接到命令后,下令自己身边的弓箭手们放箭。 他真心喜欢这个活计,不用上阵,只管下令,而且那一阵弓弦绷紧和骤然松开的声音,让他听了之后,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按理说都是魏军,他至少应该表达出一些不忍,可随着第一轮箭雨落下,六千府兵的前阵居然就直接崩了。 马蹄声如奔雷,一千神洛军重骑如小刀切黄油一样顺势凿入阵中。 张武啐了一口,脸上有些失望。 今天应该就这一轮箭雨了。 中军很快就又传出命令,分出了五百人留在原地收拢溃卒,剩余的人准备进城。 有一座城门还在叛军手中,城中是否还有更多的叛军也是个未知数,但不管怎样,还得是先试着去重新获得洛阳城的掌控权。 堂堂天子脚下,居然爆发了这样大的乱子,少不得是要又有一批人首级落地了。 崔乾佑在击溃了那六千府兵之后,像是彻底放下了心里的担子,身上重新出现了以往统率十万叛军的气势。 张武不怎么厮杀,所以当上头传令让他负责带领一队士卒负责清理北岸的时候,自然就感觉到了一阵紧张。 接下来,或许就是更残酷的巷战。 谁也不知道叛军是否就躲在哪里,忽然就冲出来给你腰子一刀。 “北郡王,你直接夺了本帅的兵权,你好大的胆子!” 史思明目睹了神洛军砍瓜切菜般击溃全部府兵的场面,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支兵马已经听命于他人。 反正,就算自己现在已经到了军中,也不可能再接手神洛军了。 李宜奴丝毫没有之前那种谦卑的样子,她坐在马车上,靠着车窗,懒洋洋道:“原来是史节度,本帅刚才还在担心你呢。 皇后她们呢?” “河南府尹,已经奉皇后及贵妃凤驾出城。” “不,北郡王,你擅夺兵权,本节度一定要参你!” 手中没了兵马,史思明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他怒视着李宜奴,后者呵呵笑了一声。 “节度,就算是痴人,这时候也应该晓得分寸了吧? 我若无令,岂能擅入军中,还将兵甲从府库里取出,提前发给了这些将士。 而且,神洛军究竟是听谁的旨意,你难道不清楚么?” 史思明一愣,很快就想到了什么,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不得不接受了猜出来的事实,眼里更是露出几分茫然。 “陛下......” ...... 咚... 咚... 悠扬的钟声,不紧不慢地响起,让宫女撞钟,那种柔弱却又奋力的样子,撞了几下之后,檀口微喘,云鬓散乱,别有一番趣味。 崔佑甫没去看,而是紧盯着正在喝茶的天子。 “陛下,河南的事...” “朕自有分寸。” “臣请陛下,以稳妥为主。” 以前打天下的时候,怎么抢怎么进军都可以,反正名正言顺,而且抢的也都是别人家的。 现在么,这动起手来,打烂的可都是家里的瓶瓶罐罐。 “有些东西,不得不除去。”天子回答道。 江南的士绅、各地的骚动、还有...统军的大将。 前者,都是时间问题,只要颜季明下定决心去搞,辅以手段,就算是温水煮青蛙也能熬死他们。 但统军大将这块并不好搞。 颜季明自己就是借这个发家的,完全清楚,倘若让一个人同时拥有兵、政、粮的全部话语权,必然导致尾大不掉。 西面一个郭子仪,北面一个李光弼,而史思明等人,也在谋求类似的地位。 怎么, 我究竟是大魏皇帝,还是周天子? 一个个把你们分封出去,等兵强马壮了再来找我换位置? 洛阳的事不是偶然。 李晟和史思明,明面上一文一武,但一个是前唐的旧将,一个,是野心极大本就出身叛军的大将。 两人的领军才能,还都很高。 而且,他们之间还有嫌隙。 这是一个很好的、能将两个人的官职同时撸下来、且不会让他们有所反抗的机会。 至于会不会觉得不满, 赏个闲职,再提一提爵位,这样子就是大棒加萝卜,可以保证他们服服帖帖,同时要用的时候,还能继续拎出来发光发热。 至于洛阳周围的一些城池造反,颜季明就可以拿这个作为借口,宣告天下江南谋反,顺理成章地派遣大军入驻江南,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帝国最后一个角落。 至于说,会不会有闪失? 颜季明手下现在,真的不缺能打的将领,还有那种真正可以运筹帷幄的帅才。 他的基本盘和不少政策都继承自前唐。 诸朝以弱灭,独汉唐以强亡。 区区的江南温柔乡,在金戈铁马面前,真的不够看。 崔乾佑和崔佑甫有点关系,但却是仇恨,但可以扶植起来用用。 李宜奴空有个北郡王的头衔,就算坐拥神洛军,也只需要他一道旨意,就能瞬间收回她的所有兵权。 “陛下,午膳准备好了。” “一起吧。” 颜季明示意。 “臣,遵旨。” 午饭很简单,两菜一汤,一荤两素,在寻常人家那里已经是相当不错了,但这儿是宫中,也就显得单薄了。 崔佑甫默不作声地吃着,注意到天子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似乎是已经吃饱了。 饭菜很可口,所以... 他不禁想起了宫外的一条流言。 有胆大的说书人,说天子当年出生的时候就不凡,是天外的一条真龙,钻入了其母腹中,最后慢慢化为人形。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怕死的先开始传的。 崔佑甫强行绷着脸皮,显得有些愁眉苦脸,颜季明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好像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臣见陛下少餐,心中忧虑。” “只是吃不下,宫里的饭没什么滋味。” “陛下,”崔佑甫思忖片刻,缓缓道:“您贵为天子,也不必这般节俭,山珍海味,就算是平常富家也能吃上, 大可不必.....” “不,朕不是这个意思。” 颜季明笑了笑,看向挂在身后的地图。 “你们都觉得坐拥天下,就大可慢慢享受富贵了,是吗?” “庄子曰,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就算如此,臣依旧愿意读书,只是清楚知道此生未必能读完所有书。 其他的事,大抵也是一样的道理。” 崔佑甫滑头,根本不给出太过明确的回答。 颜季明沉默不语。 正如他现在吃什么都没味道,只有那种操纵天下、所有人都在他掌控中的感觉,让他开始由衷的沉迷进去。 “等到明春的时候,江南应该就能彻底平定下来了。” 至于这其中究竟会波及到多少人,又涉及到多少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已经不再重要了。 用兵马镇压,等于是一开始就打了快刀斩乱麻的心思。 ...... “殿下,用饭了。” 侍女粗手粗脚地将食物放下,李淑看了一眼,都是很简陋的吃食,对比起宫里的吃用,堪称天壤之别。 “知道了。” 她微微颔首,但现在并没有多少食欲。 坐船的感觉很不好,那种摇摇晃晃的眩晕感,就算是吃进去点东西,早晚也得全都吐出来,周围服侍的人也并不仔细,而且时常用那种玩味地眼神看她。 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外国进贡来奇珍异兽,父皇下旨让宗室们,他们眼里的神情,和周围下人这时候的神情, 都是一样的。 在他们眼里,自己很稀罕, 但, 也就那么回事。 外面响起了声音,很恭敬,是个男人。 那天请她赶紧登船的男人,听说是死在了洛阳城外,现在的这个满脸横肉、但脸上总是带着油滑的笑容,说起话来也是拿腔拿调。 应该是个做官的。 李淑长在宫中,所以有些看人识面的功夫,而且不说气质,这男人手写的字是那种坐衙才能练出来的文字。 当今天子的叔父颜真卿以书法名满天下,他老人家虽然不肯再出来做事了,但朝廷有什么重大事情,请他写一两副碑文,他还是愿意写的。 这个男人的字,明显就模仿了“颜体”。 大唐,或者说大魏的不少文人,虽然有可能政见不同、三观不同、就算从头到尾就没一处贴合的,但倘若你的文字是真的很好, 他们会认。 男人换了一身官袍,李淑也认得,是前唐的。 看颜色,应该是太守之类的官儿。 “吴郡太守陆乌,拜见殿下!” 江南,也就是吴地,世家门阀也有许多。 当年晋朝皇室衣冠南渡的时候,还有紧随其后的南北朝对峙时期,这儿都是世家门阀茁壮成长的沃土。 他们有心思不奇怪。 当今天子要是脸皮厚一点,可以攀扯到琅琊颜氏的一支。 实际上,两者也确实沾亲带故,这个不是胡说。 琅琊颜氏大房也早就派了人来,想要认亲。 把一位天子纳入宗谱,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也对双方都有好处,一个可以从此沾上皇亲国戚的名头,另一个在法理上就能更为正统一些。 可天子明确的告诉大臣,他祖上和琅琊颜氏并无关系。 可见他就是铁了心的要整世家宗族。 可你也不想想,就算你能打下江山,没了咱们替你坐江山,你凭什么能占住那把龙椅?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吴郡太守心里盘算着,不由得暗笑一声。 更何况,现如今公主在我们手中。 不出两年,等她诞下子嗣,就是李唐的继承者,到时候小朝廷一立,就可从容抵御大军。 江南,太富庶了,人口也不少。 当初永王李璘做皇帝梦,就是因为掌控了江淮之地,瞬间坐拥大片的土地、人口、财富、兵甲。 李亨当初无兵无马都能被一群丘八扶着做了皇帝。 我为什么不能? “还有多久到吴郡?” “殿下,很快了,最多不过两日。” “我要出去走走,这里太闷了。” “殿下,若是想换个房间,臣自然应允,只是外头颜逆的鹰犬耳目众多,若是被瞧见了,怕是要另生不测。 臣乞殿下,暂且再容忍两日,吴郡已经建好了殿下的行宫,到了那,就什么都不缺了。” 李淑沉默片刻,问道:“你们有把握赢么?” “这是自然。” 他笑了。 在吴郡太守的构想中,江南东、西两道,再加上岭南、淮南,甚至可以派人到剑南挑动起事。 到时候,莫说是江南一角负隅顽抗,那可是江山半壁都为之动荡不安了。 你大魏新立国祚,又能有多少人望? “外头的那些,究竟是什么人?” “他们啊,原本是一些水匪,听说了我们的义举,特来投奔的,殿下莫要忧心, 他们,可都是义士呀。” “呵,太守果然是忠良。” 李淑顿了顿,轻声道:“大唐,居然还能有你这样的臣子。” “臣惭愧。” 第二百五十二章 前唐旧梦 第255章 前唐旧梦 “崔相公,劳烦问一句,今日的早朝,还不上吗?” 太极宫外,几个官员站在崔佑甫面前,神情隐隐有些怀疑。 一般来说,那种多少年都不上朝的皇帝,今天忽然宣布要早朝,那八成就是要发生什么朝堂震动的事了。 但当今天子,不光每天都亲自批阅大量的奏疏,而且从不缺席早朝,堪称勤政。 如今,却已经足足有旬日没有早朝了。 “本官,也不知道。” 崔佑甫面无表情,那几个问话的官员不由面皮抽了抽。 谁不知道...您崔相可是当今天子的心腹啊。 历来朝堂上还没有这般明显的局面,三省的首脑,全都是从微末时就开始跟随天子的近臣,什么朝堂平衡,是半点都没有的。 朝堂上的声音可以很多,但唯一的意志,就是陛下。 三位相公的作用,也就是出出主意,或者直接就成了陛下的传声筒。 崔佑甫不肯多说什么,几名大臣便不再多问了,毕竟这些天没有早朝,但奏疏可是一封都不落的批阅出来,看来陛下也没什么大事。 兴许,是厌了吧。 他们朝外面走着,不时交谈几句,偶尔回头看一眼,崔相公还站在宫门处,身影孤寂的像块望夫石。 天色亮的通透,万里无云,微风卷着落叶飘过人的面前,如远方寄来了一封书信。 此刻无论宫中内外,人们都停下手头的事情,忍不住深吸一口,让清凉的空气过过肺,全身精神抖擞,道一声, 天凉好个秋。 “殿下呢?” “回娘娘的话,殿下方才吃了点奶,现在睡着了。” 李珂跟着宫女进入内室,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的闺女正在酣睡。 刚生下来皱巴巴还沾着点血的脸,现在已经慢慢养的白皙可爱,两只小手蜷缩在胸前,睡得正香。 李珂轻手轻脚地坐下,她不是第一次生产的妇人,知道怎么侍弄婴孩,挥挥手让宫女退去,室内,只剩下母女俩。 她看着女儿的小脸,满眼怜爱。 如今她在宫里最大的牵挂,就是这个女儿。 在女儿身旁静静坐了片刻,她起身来到外面,低声问道:“陛下可有书信送回?” “没有。” 李珂轻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回头看向室内那张天子亲手做的婴儿床。 ...... 朝野内外皆知,陛下因为两位贵妃临产在即,准备留在长安,直到明春再回京城洛阳。 忙完了一天的汉子们三三两两站在村口,偶尔说起这事,只觉得神圣不可冒犯的天子二字,也多了点人情味儿。 那些小媳妇和中老年的妇人,更是感慨当今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奇男子。 为此又催生了多少恩怨情仇的故事,养活了多少说书人,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每一个人设,都一定要派上用场。” “啊?” 薛嵩茫然地看向李萼。 “李相公,您又拿末将逗乐子呢?” “这是陛下说的,我虽不解其意,但其中,必有深意。” “对对对。” 薛嵩笑了笑,随口问道:“公主还好么?” 说的,自然是大魏的长公主。 “前些日子才去宫里看了一眼,壮实,漂亮,是个好孩子。” “这才多大,就看出漂亮来了?” 李萼咳嗽一声,问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等功成名就后,就恢复本名,为何你现在还是那名字?” “习惯了。” 薛嵩摇摇头。 最早跟随陛下的是陈温,其次,便是他和李萼等人。 陛下也叫顺口了薛嵩两字,那么,就没必要改了。 自别了河北,跟随陛下入关中,但他领受的不是朝臣官职,而是封了侯。 前段时间,他一直在奉命镇守潼关,直到夜里忽然来了使者,传令他移交差事,立刻从潼关开拔。 薛嵩清楚,打天下的路实在是快的惊人,前后也就用了两年时间,原本如日中天的大唐轰然崩塌,大魏在它的遗址上重建起来。 现在是守天下。 更可怕的是,天子还年轻的过分,莫说是正当壮年,而是才及弱冠。 长安杀了一批贪赃枉法的官吏,还没等朝野震动,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推波助澜,安西军大捷的消息就立刻传来,民心为之振奋,顺带着就将官场上可能出现的震动消弭于无形。 天下,是一块大蛋糕。 秦失其鹿,天下大乱,高才疾足者先得之。 这就是分蛋糕的过程,但明面上大家的说法,一定要是光明磊落经得起人民检阅的。 有的人该分得多,有的人只能分到那么一点,前者嫌不够,后者更嫌不够,朝野的动荡就是这么来的。 死了一批人,也就空出来一大块蛋糕,但陛下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满意的人才塞到各个位置上,几乎不考虑底下的利益集团。 说起来,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今朝廷中拖家带口的人越来越少。 门阀世家出身的人,往往能力本事都有,甚至文武兼具的人,也不在少数,但问题就是,一旦他们占住位置,就会迅速把朝堂改造成他们所理想的环境。 崔佑甫算是如今世家里面站的最高的人,因为他早就把自个给“灭族”了。 剩下的族人,大多恨他入骨,就算是被他扶起来,也必然会成为其不死不休的政敌。 李萼本是清河布衣,严庄出身寒门,等他们功成名就之后,过来找他们攀亲的人固然不少,好在两人都头脑清醒,老老实实地在朝堂中当自己的泥塑宰相土捏相公。 薛嵩这时候是个孤儿。 他们这些从龙之臣,以后固然会慢慢经营起自己的人脉和势力,但就现在而言,还早得很,也不敢多生心思。 “薛将军,请问何时能到洛阳。” “很快。” 薛嵩收回思绪,拍了拍座下的战马,随意道:“已经急行军走了十日,最多再有五日,就能到洛阳了。” ...... “娘娘,请慢用。” 菜品很寻常,但也看得出来,是下足了心思的,酒水也是佳酿,可皇后只是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筷子,旁边的崔贵妃倒是胃口很好,连吃了两碗。 “姐姐是不喜这儿的饭菜么?” 皇后摇摇头,轻声道:“洛阳出了事,也不晓得陛下如何解决。” 崔贵妃叹了口气,亲自去盛了一碗饭,将碗筷放在她面前,劝慰道:“陛下和群臣自然有处理的法子,您忧心这些又有何用? 多吃些,要不然陛下回来,非得说是我故意和你怄气,把你给饿瘦了,到时候,还是我的不是。” 皇后忍俊不禁,笑了一声,拗不过她,不得不拿起筷子。 “听说那位公主,是被叛贼掳走了么?” 叛贼打着前朝的名号,掳走的又是前朝公主,虽然谁也不知道堂堂公主住在宫中,是如何被掳出城外的,但事情现在就是这么个走向。 洛阳城外叛贼已经被扫荡一空,如今神洛军连同那些没随同造反的府兵,正在攻打造反的城池。 李晟仍在彻查洛阳内外,只怕有闲杂人等混入,到时候伤了皇后或是贵妃,必然会使得陛下更为愤怒。 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干脆再顶着触怒皇后的风险,请她和贵妃在陕郡暂住一两个月,等他确定洛阳安稳下来,再请她们回来。 但出乎他的意料,无论是皇后还是贵妃,对此都表示了顺从,只不过皇后娇弱,到了陕郡,身上就有了水土不服的症状。 “宫中御医都还在,姐姐何不下令让李府尹把人都送来?” “府尹如今正奉旨平叛,若我这边再生事,难免让他忧虑,而且对陛下来说,也是先安定洛阳最为重要。” “姐姐这心思,若我是个男子,须得是越发心疼你了。” 皇后笑骂一声,作势欲打,崔贵妃反倒是跟滚刀肉似的,两人打闹一番,所幸门都关上了,宫女们都在门外,也没人看见两位贵人难得的小女儿姿态。 常言道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历来后宫都是明争暗斗强度极高的场所,但她们感情却一向很好。 长安那边两个,李贵妃和金贵妃感情也很好、 洛阳这边也是两个,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出于有意,还是无心造成的巧合。 “娘娘!” 外面忽然有宫女的声音响起,试探着喊了两声,直到皇后按住崔贵妃,淡淡问道:“何事?” 没听出皇后声音里隐隐的喘声,宫女有些着急道: “郭县令来报,说有一支大军路过!” ....... 李晟完全可以自嘲自己已经成了救火队员,前提是他知道这个词。 洛阳勉强平定了下来,一连半个月,都是提前宵禁,到了夜里,神洛军在城南城北各处巡逻,百姓们只敢抱怨几句生计,便只能暗中祈祷着这段时日赶紧过去。 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只好先这般警戒着。 史思明手里拿着一杯烈酒,轻嗅一下香气,不急着喝,眼里看着在街上狂奔的信骑,笑道:“猜猜,又是什么事?” 从一开始的无能狂怒,再到现在的幸灾乐祸。 他的兵权一早被下了,李晟又不肯把府兵分给他,只让史思明这些日子暂时负责守城巡逻的差事。 堂堂节度,如今被迫来这儿巡城,史思明哪里鸟他,天天偏要选在当差的时候来喝花酒。 李晟只做不知。 现在史思明反而乐得没事,天天喝酒,然后嘲讽李晟。 河南府境内外,颍阳、荥阳、登封等城皆反,荥阳的叛军甚至主动出兵,北上威胁到洛口仓,那里是储粮重地,李宜奴立刻带兵去支援了。 剩余各处,则是在有条不紊地围剿叛军。 后者势头在明面上很大,实则如死灰复燃,只要周围没有能再让他们烧下去的东西,就会自动熄灭。 而且百姓的反抗力度也很大,有些地方不用官衙号召,就主动聚集青壮,日夜巡乡,抗拒叛贼。 朝廷往民间砸下去的是真金白银,如今至少也能听个响了。 前唐亡的时候没给天下留下多少好印象,而新立的大魏,至少从天子到朝廷,都是一直在办事的。 正常来讲,皇权不下乡,就是因为每个地方都有乡绅豪族把持,他们才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土皇帝。 但天子也是格外注重这方面,除此之外,大唐报纸的出现也是功不可没。 报纸钱算是贵的,寻常人也不可能天天买,但是朝廷会在当地选派一个有文化的人,每个月免费发一份汇总报纸,让他说给不识字的百姓听。 哪怕是说出来的事会被底下百姓编排出天花乱坠的剧情,至少是有个得知朝廷消息的渠道,晓得朝廷在干什么。 诛杀贪官、安西大捷、江南平叛、四海臣服... 除了家属,百姓们不关心这其中有多少将士战死,朝廷又花了多少钱粮,只会像听故事似的过个干瘾。 杀贪官,好啊! 大捷,好啊! 当今天子圣明! 现如今叛军蜂起,眼看着又要有燎原之势,但百姓这时候选择了听信朝廷,况且起事的叛军与魏军相比军纪散乱,奸淫掳掠都是常有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日夜盼望王师到来。 河南尚且有些指望,江南则是快被世家豪族经营成大本营了。 他们本意是先想办法把前朝的永王带回来,但无论是永王,还是唐王,现在周围都有大量的人手明里暗里看管。 “所以你忙活了半天,只带回来一个弱不禁风的公主?” 站在吴郡太守陆乌对面的,是新上任的丹阳太守张润。 吴郡四大姓:顾、陆、朱、张,实际上早就没落了,更不用说,张润还是张家的一支偏房出身。 他能做太守,一是靠着朝廷的征贤令,以才出仕,二是凭借自己有一点人脉,搭上了新朝的一位大臣,最后,才是一点点可怜的家族之力, 硬生生把他推到了太守的位置。 这个人,迟早要换下来。 陆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淡淡道:“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丹阳郡的钱粮、兵甲整理的如何了?” 他口气倨傲,倒像是上级在问下级。 “万事俱备。” 张润淡然道:“只是如今名不正言不顺,到我们手中的也就是一位公主,但凡是能有个沾点天家血脉的,也不至于如此。 如今只有公主,只怕底下人心思变,不大顺服。” “哼,我说了,这个不用你操心。” 陆乌思忖片刻,冷冷道:“择日,我陆家会选出一个青年才俊,与殿下婚配,到时候,就可.....” 张润笑起来,看着陆乌恼火的脸色,他轻声道: “神洛军就快到了,你赶紧把公主送到前线,让她露个脸,要不然,这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江淮大军还没开战就要崩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征北大元帅贺兰进明 第256章 征北大元帅贺兰进明 风很大,吹的树林里泛起一阵涛声,远处夕阳西下,坨红的光芒铺满水面,半江瑟瑟半江红。 一支军队在林中缓缓前行,他们自淮南出发,绕过了颍川,再顺着淝水一路北上,最后,到了河南最南面的汝南郡。 攻下汝南,可以打通与山南道连接的道路,到时候派人联络山南道内心向故国的人一同起事,天下大势,便可一鼓而定。 洛阳的大乱,像是彻底撕开了温情的伪装,把现实直接放在桌上。 就是要反! 迄今为止,江淮两道大部分郡县已经达成明面上的统一,仿照当年颜真卿号召河北二十四郡起兵反安禄山一般,推举出了一个盟主: 贺兰进明。 至少人家在安禄山叛乱时是当过临淮节度使的,在前朝算是封疆大吏般的人物,各家便把他推到了前头坐台。 为此,大家还特意给他加封了官职。 两淮节度使,兼任征北大元帅。 名义上是公主封赏的官爵,实则出自谁的手笔,只能说懂的都懂。 此人夙有文名,写的一手好诗,但他最出名的事迹,是当年张巡孤军困守睢阳时,他带着大军在一边冷眼旁观,不发一兵一卒救援,堪称顶级混子。 到了新朝时,他没被升官或是留任,直接被一封官中公文打去了岭南做官。 这跟流放没什么区别,因此当有人找上他的时候,失意的贺兰进明近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对方的条件。 “禀告大帅,前面未发现有魏军踪迹。” 汝南郡, 位于河南、山南、淮南三道的交界处,简单来说,就是正处于帝国的腹心位置,就好比今天被两大国夹在中间的蒙古。 各处城池的城头上虽然竖立着魏旗,但,没兵才是正常的。 贺兰进明微微颔首,看向坐在下方的几名副将:“看来,这来瑱和张巡两人倒是没有虚报军情。” “两人都是大唐旧臣,到了新朝,也不过是加封了爵位,就因为他们没有替新朝立下功劳,依旧是站在原地不动。” 张巡原先是睢阳太守,来瑱是颍川太守,后者职位照旧,而张巡也不过是被左迁到了汝南郡做太守。 贺兰进明已经与他们约定好,经由他们辖下的汝南、颍川两郡,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洛阳南面,打魏军一个措手不及。 洛阳失陷,河南大部分郡县必然震动,自然也有许多人会来投降归附。 贺兰进明觉得计划已经完备,随口问道:“可有伪帝的消息?” “据细作传回的信说,他应该还在长安。” 那就无需多虑了。 攻打洛阳的那支叛军虽然失败了,但也暴露出一个问题,现在的神洛军,竟然是一个女人在领军,本应为大帅的史思明不知去向。 这正是进军的大好时机。 贺兰进明没跟史思明交过手,但他曾被同为安禄山叛军的尹子琦等人吓破了胆,不敢支援张巡等人。 现在有江淮大军在手,他面对两人的使者便又倨傲起来,又是索要钱粮,又是让他们征发民夫。 “大帅,如若一味索求的话,他们二人会不会有所抵触?” 他招呼众人站在舆图面前,但这时候一名副将问道,他指点着路线,有些忧虑。 “倘若从南面切断汝水,我军粮道便会断绝,从北面的许昌和西面的山南出兵,我军便会被堵死在颍川郡内,进退两难。” 他侃侃而谈,没有注意到贺兰进明眯起眼睛,脸色逐渐难看。 “住口!” 贺兰进明冷声道:“我军秉承天威,奉正道而行,天下望风归顺,你居然敢在此动摇军心,左右拉出去砍了!” 众人惊的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卒就冲进来把人给拖走了。 “这...” 被杀的副将姓陆,据说,是吴郡太守的侄儿。 贺兰进明有恃无恐,所以敢杀他立威,他的依仗,就是手里的这三万江淮军。 在过去两年里,他渐渐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手里有兵才是一切。 他和江南的世家们是同盟关系,可不代表他就真的会死心塌地给他们卖命。 贺兰进明轻咳了一声,把众人的目光再度吸引到自己身上,但这一次,他们眼里的其余情绪都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战战兢兢。 “张巡、来瑱二人都是前朝旧臣,若是背叛我们,必然贻笑于天下,是为不忠不信之臣,我料此二人不至于此。 但,也不可不防。” 听到贺兰进明似是而非的话,众人一阵腹诽。 你自己也知道不能全信,为啥还要把人家拉出去砍了? “我意在将全军分作两股,一股前进,第二股跟在后方,一旦前军遇敌,后军便立刻急行军前往支援,二者相为呼应,正暗合兵法...” 风声呼啸,大旗乱飘,在主帅的命令下,江淮军只休息了半天,就又开始了调动。 马蹄北去人北望,丘八们在上官的喝令下,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虽然没敢骂出声,但脸上的不满清晰可见。 分出来的后军尚且可以缓慢前进,但前军则是被下令加快行军速度,约定在三日之内必须离开汝南,进入颍川郡接应颍川太守来瑱。 后者已经在那里准备好了粮草兵甲,可以供前军进行短暂的修整。 贺兰进明自信地认为,就算这两人都是假意诱使他过来,想要把他一网打尽,但凭借他的本事,还有这三万大军,攻下一个颍川郡根本是不费吹灰之力。 “大帅!” 外面响起通报声,片刻后,一名副将快步走进来,贴近贺兰进明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后者脸色一边,疑惑道: “公主?把她送过来干什么?” ...... 颍川。 太守府。 穿着藕色裙裳的侍女,缓步趋入大堂,看到茶杯已空了大半,便立刻开始倒茶。 一阵茶香顿时弥漫开来。 “太守,请用茶。” “好。” 张巡微微颔首,放下手里的信,端起茶喝了一口。 茶是清茶,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口味就从茶汤到了这种清茶。 天子喜清茶,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的人纯粹是为了显示自己对天子的忠心,有的人则是真正喜欢上了这种先苦后回甘的喝法。 他面前坐着一个年轻人,气质憨厚,长相比较纯真。 “听说你对茶道有些了解。” “小人只是喜爱,不敢言道。” 年轻人摇摇头,不等张巡邀请,就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片刻后,眼睛一亮。 “怎么了?” 张巡放下茶杯,陆羽笑了笑,问道:“不知此茶是谁送的?” “之前一个蜀地商人在本地背了冤案,是我替他翻了案,他为了报答我,要馈赠我金银,不过我没要,只留下了一些茶叶,听说都是蜀地的好茶叶。” 陆羽露出了然的神情。 “香而微苦,苦而不涩,经久回甘,确是好茶。” “那...再试试这个。” 张巡把他那杯茶推到陆羽面前,笑道:“尝尝。” “小人就斗胆了...” 陆羽试着喝了一口,片刻后,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如何?” 陆羽眼神有些恍惚,听到张巡的声音才回过神来,立刻问道:“请问太守,这茶又是谁......” 张巡指了指天上,笑呵呵道: “当今天子送的。” “哦,难怪。” 陆羽露出心向往之的表情,低头喝了口茶,赞叹道:“听说最先就是天子喜清茶,开国后,清茶之风盛行全国,天子功不可没, 现在一看,天子确实精于品茶,只是恨小人出身浅陋,不能与天子畅谈,品茗论茶。” “会有机会的。” 张巡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几句,随口道: “客房已经备下,本官还有事,你若是想借书看,可自去小书房,下人我都已经吩咐过了。” “是。” 陆羽恭敬地点头答应,片刻后,看着张巡的背影,他忽然开口道: “张太...太守,听说江淮造反了,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是。” 张巡转过身来,并不隐匿,反正这个消息已经传开了。 “那...汝南会被攻打吗?” 看着陆羽脸上的不安,张巡笑了笑:“你怕了么?” “不,不是。”陆羽多少是有点社恐,刚才喝茶的时候能侃侃而谈,但面对张巡的注视,他却低下头去,片刻后才嗫嚅道: “小人只是觉得,又有许多百姓要流离失所了,为什么,现在已经天下天平,却又要打仗呢?” “难得你能想到这一处。” 张巡想了想,问道:“你觉得清茶和茶汤有什么区别?” “这...清茶和茶汤,煮茶的法子不同,下的料也不同,还有...” “味道的不同。” “清茶味淡,茶汤味杂,众人各有所好,这是自然的,但对于那些人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尝惯了一种味道,既然有条件,自然就会想着换换口味。 做惯了当地的土皇帝,也就自然而然地以为,自己坐在井底看到的那片天,就已经是全部了。 陆羽默然不语,他出身是孤儿,且入世已久,虽然看过了不少人间疾苦,但对于江南的上层建筑究竟是如何构建起来的,显然没有明确的思考过。 “太守,太守不好了!” 外面响起喊声,一名报信的士卒,推开阻拦的下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猛然跪在张巡面前。 “哨骑,哨骑回报,说是在城外十里处看到了一支大军!” 来了么。 张巡点点头,并没有惊慌,看了一眼陆羽,便跟着士卒离开了太守府。 城头上早已站了不少士卒,得益于朝廷对各地土地兼并的疯狂打击,府兵制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恢复和保证,但毕竟是才恢复不久,战斗力还得打个问号。 官衙可以将更多的钱粮用于民间或是城中的各种基础设施,为了政绩,大部分官吏都选了这个做法。 当今都是太平盛世了,谁还给丘八们出钱,同时也要废老大劲向朝廷进行申报和耐心等待审批下来,才能在朝廷指定的作坊里下单订购兵甲。 张巡却并不是这般考虑的。 站在城头的守军,不少弓弩手身上背的是强弩,身侧,更是有守城器械,俨然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 城门已经关紧。 那支身份不明的大军,已经派出了一小队骑兵,打着旗号,慢慢接近城池。 到了城墙下,为首的那人大喊道:“请汝南太守出来答话!” 战马不安地喷着粗气,骑兵们也看到了城头的阵仗,对主帅信誓旦旦地保证第一次开始怀疑。 汝南太守,真的是自己人吗? 城头一阵骚动,片刻后,一个穿着文官袍子的中年人出现在城头,高声道: “放箭!” 砰!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贺兰进明气的拔出剑,将面前的案几一砍为二,唬的在座的那些将军眼皮一跳。 汝南郡内大部分城池选择闭城据守,丝毫不像说好的那样箪食壶浆喜迎王师,他们的态度,就像是看到了真正的反贼。 “他们,他们都是唐人,怎敢如此!怎敢!” “大帅,汝南不降,为今之计,要么是攻城,要么就是.......” “攻城!” 贺兰进明红着眼睛,吼道:“三日内,我要张巡的首级做夜壶!” “对了...”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 “不是说把公主送来了吗,她人呢?” ...... 落叶翻飞如蝶,但最终也还是落到地上,片刻后,一只马蹄重重踩落,将其碾做碎片。 李萼看了一眼黑色的战马,问道:“这就是当年那些奚人进贡的宝马么?” 当年奚人进贡了三匹宝马,一匹因为战局不利,死在了乱军中,一匹送给了现在的临淮郡王李光弼。 最后一匹,归当今天子,现在还骑着。 薛嵩拍了拍战马,后者用脑袋蹭了蹭他,然后又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啃草。 “果然好马。” “你想要,可以写信给临淮王,让他送你一匹。” 李萼立刻摇头: “就怕是天子忌讳朝臣与边将往来,算了吧。” “其实,也不用跟他要求的。” “啊?” 薛嵩朝旁边努了努嘴,低声道:“北郡王在那呢,你可以试试跟她要一匹好马。” “这么好?” “呵呵,她必然是有所求,不过么,我答应了。” 李萼眼神微闪,很快就猜出了那个北郡王到底想要什么,毕竟,之前就有这个迹象了。 这女人脑子果然是瓜的很,先前天子有意思,她偏要到北疆去,现在天子懒得弄那些了,她又要赶着贴过去。 这女人的心思啊,就如海浪一般,不是深不可测,而是如同一道又一道的浪头,根本没有停歇的时候。 “喂,你到底要不要马?” “不用,我有。” 第二百五十四章 御驾亲征 第257章 御驾亲征 洛阳周围被彻底扫了个干净,乱党或许还有,但已经都藏起来了,短期内是不敢露头了。 现如今江南那边也是光明正大地打出了复国的旗号,而且用的是纪国公主的名义。 按照大部分剧本来讲,亡国公主,一般都会碰上一个让她心仪的骑士,后者就如神兵天降一般,带着军队帮助公主一步步复国。 不少人都认为,那会是自己。 才子佳人的本子在本朝尚且还不大流行,民间尚武风气还在,安西大捷就在眼前,秉持着好男儿当如是的观念,大部分男人,渴望的还是上马立功,一刀一枪博出个名声。 所以,一旦有人煽动,还是会有不少人跟着起哄。 李晟面前跪着十几个人,其中有几个已经尿了,就因为听到了这位府尹的判决。 全部斩首。 沙场上成百上千人的战死,或许已经让人有些麻木了,放眼望去,满地都是尸骸,你总不至于过去把尸体翻过来仔细检查他是怎么死的。 但闹市口斩首,那种鲜血泼洒的场面,反而就显得极其血腥和残酷。 “全都拖出去。” 李晟挥挥手,看向了一旁的史思明,一阵阴阳怪气。 “史节度这些日子里过得很潇洒啊。” 史思明哼了一声,本就不是脾气好的人,这时候被李晟一撩拨,当即起了火气,冷笑道:“手里又没兵,难道李府尹是让本节度一个人出去杀贼么?” 两个人的交流一向很直白,现在或者是曾经,他们都是武将,也不屑于用文人的方式说话。 李晟一开始还文明些,跟史思明相处时间稍微久一些了,一急眼也会张口问候史思明的老娘。 史思明冷笑着,伸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朝廷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李晟漠然,喝着茶不说话。 “天雄军到了,连带着神洛军主力也全都被归入他的手中, 大魏立国之基就是这两支强军, 他现在是想做什么? 这是要把咱们手里的兵权剁个稀烂!” 李晟手里的茶水已经凉透,但他还在啜饮着,直到喝完了茶,才放下杯子,不紧不慢道:“前朝因为什么亡国,我不信你不清楚。” 史思明气势一滞。 安禄山拥兵自重,卷了十几万精锐边军起来造反,一路攻城略地,打的朝廷元气大伤;当今天子,其实更像是个捡漏的。 而他史思明,在其中也出力甚多。 大将拥兵自重,对于一个国家来讲绝对是灾难般的事。想的清楚这道理,但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这打天下,我们可也是出了力的。 欣赏着史思明的态度,李晟并没有贸然说话,这老缺德玩意可阴着呢,万一被他套出了几句话,到时候去陛下那儿搬弄口舌一番,自己得吃个大挂落。 少顷, 史思明站起身,一边朝外走去,一边哼道:“告辞。” 李晟颔首。 “不送。” 注视着他的背影,李晟咂咂嘴,刚才喝下去的清茶,在嘴里留下了一点苦味,不仅没有慢慢淡去,反而越发苦涩。 如果自己当初在长安城破后没有选择投降,而是选择一个体面...... 李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端起茶杯,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不由得苦笑一声。 “唉...” ...... 骑鹤下江南, 五个字说出来便是风雅和富贵的最高级融合。 而马踏江南,则是天然带上了浓浓的血腥味儿。 江南是养人的地方,就连洛阳也比不了,就好比现在的漂亮国,只要有钱有权,那儿就是人间天堂。 自历朝历代开始,本地的世家豪族就在这扎根,其根茎不断地生长,蔓延,明面上只是一棵不起眼的树,而在其脚下,实则已经长出了一道道密不透风的网。 若是要将其连根拔起,又何其难也。 贺兰进明领着三万江淮军不管不顾地北上,实则已经极大脱离了之前与江南人商量好的战略。 他要一战克洛阳, 但在汝南郡面前,他被死死的堵住了。 贺兰进明想复刻当年魏博节度使八千骑南下奔袭洛阳的那一战,而张巡,只是复刻了自己。 细作汇报说整个汝南郡的兵马加起来也不到五千。 至于说郡城里的守军, 最多也不过是两千余人。 三万打两千, 一连五日,城外堆满了尸体,死相各异,最新的那一批,身上的火还没熄灭,除了火油之外,还有金汁的腥臭味儿。 贺兰进明的脸已经黑的像锅底一样,他每天都是信心满满地下令进攻,眼前的郡城也每天都是摇摇欲坠好像快要被攻破的样子。 但,城门就是打不开。 就像是一块打不烂锤不破的牛皮糖,堵在哪儿恶心人。 一旦开战,江淮军都是顶着箭矢冲到城墙前,然后借着攻城器械开始登城。 紧接着,江淮军的士卒就像下饺子一样不停掉下来。 张巡守城的风格稳妥中带着狠辣,而且城中将士自身虽然有伤亡,但士气依旧很高。 “不能再等下去了。” 五日,已经足够做很多事。 甚至有可能让洛阳那边提前做出反应。 贺兰进明果断下令: “传令,全军都压上去,不破此城,绝不休战!” 从上方看,中心处是一座孤城,四周的江淮军已经全军围拢,如蜂起蚁聚,乌泱泱的一大片看不到尽头。 站在城头上看,这种感觉就更为清晰了,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无力感。 张巡负手而立,眉头紧锁,身侧站着陆羽,此刻已经被江淮军的阵仗吓的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这种大场面,一般人一辈子都看不到一次。 城头的弓弩手也有数百人,这时候再放箭甚至用不着精细的瞄准,因为无论用什么姿势开弓,箭矢落下去一定能砸到人。 江淮军这边,投石车的弦已经绷紧蓄力,士卒在里面放上大量的碎石,然后猛然松弦,将大量的飞石送到城头。 但这个做法很快就被叫停,要不然就已经给守军造成极大伤亡了。 贺兰进明下令太急,前方后方调动不一致,一时间反而有不少自家士卒被碎石砸死。 四面城墙都有攻城车和云梯的身影出现,周围或者上面也站着大量的弓弩手,对城头形成了绝对的压制。 张巡已经在亲兵的保护下撤到了城中,不光是他,剩余的守军似乎也已经溃败下来,几名校尉在收拢兵力,就连他们身上也带着伤口。 “太守,太守!” 陆羽被四处跑动的士卒撞了一下,仓促间看不到张巡的身影,他站在城墙后的楼梯处,不时有箭矢飞过他的头顶。 云梯搭在了城头,不用片刻,成千上万的江淮军士卒就能涌上城头,彻底攻陷此城! 陆羽还在茫然无措的时候,身后有人一把抓起他,将他拖到城内,陆羽哆哆嗦嗦地回头看去,是一名校尉,肩头上还插着两支箭矢。 “多...多谢恩公...” 校尉却没离他,而是看向不远处的张巡,喊道:“太守,火油已经全放好了!” 陆羽这才抬起头,惊觉在张巡身边再度汇聚了大量的士卒,其中半数人的手中都握着弓箭,随着张巡一声令下,无数箭头上燃起了火焰。 “放箭!” 贺兰进明看着自家士卒已经涌上了城头,用一句话来形容他的心情,那就是恨不得现在就开一瓶香槟庆祝了。 不容易啊。 江淮军的软弱,从永王李璘试图造反的时候开始就为天下所传扬。 攻城攻不下,野战打不过,防守防不住,就算是相同数量的猪冲起来杀伤力都比他们大。 而且江淮军的军纪还不好,所过之处,兵灾严重,江淮地区谈起自家出身的兵马也都是大摇其头。 贺兰进明一开始还不信, 所以,今天真的把城池给打下来了,他忽然有些感动。 像是看到了一个从不上进的逆子,在自己的鼓舞下,忽然雄起了一般。 日后,青史会这样记载。 某某年某某月,他贺兰进明,将会成为新唐的开国功臣! 此战,便象征着大唐的... 在他还沉湎于幻想中的时候,身旁的几名副将忽然都惊呼起来。 “烟...城头起烟了!” “不是,那不是烟,是火!” “将军,守军放火了!” 江淮军毕竟是凑出来的正规军,而且兵力是守军的十倍不止,围住四面城墙猛攻,守军不过才两千人,自然挡不住,将城墙全都放了出去。 贺兰进明军令很严,而且为了攻城,提前就下了重赏,因此率先登城的人数不少。 他们第一眼看见的,是飞过来的无数火箭。 四面城墙上早就放满了易燃物,火攻这一招是千百年来屡试不爽的套路,放在现在这时候也是一样的道理。 但对于张巡来说,这更像是万般无奈下的举措。 城头虽然燃起了大火,一时之间无法靠近,但贺兰进明完全可以继续催促士卒攻打城门,因为城墙上两方都上不去,贺兰进明这般反而能更轻松一些。 但对于那些已经登上城墙准备巷战的江淮军来讲,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人的血肉,前面的人要么在火海中哀嚎滚动,要么就是慌忙地后退,但身后的同袍一时之间还没能弄清上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毕竟,打起仗的时候,有点烟尘也是常有的事。 前面在退,后面在推,不时有人摔倒在地上,被自己的同袍踩踏过去,后者好不容易登上城墙后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火海,又赶紧后退,重演着刚才的一幕。 因为忽然腾起的大火,江淮军陷入了某种程度上的混乱。 贺兰进明还没来得及下令重整前军,几名散出去的哨骑就忽然回来,传递回了消息。 一支军队在超这儿靠近,人数约在四千人。 刚听到又有魏军到来的时候,贺兰进明还一惊,但听到兵力的时候,就迅速放下心来,甚至有些不屑。 “来者为谁?” “对方打着颍川太守的旗号。” “来瑱。” 贺兰进明沉默片刻,有些忌惮。 来瑱的名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张巡要响亮一些,因为他出身名门,比张巡成名的还要早。 “分出六千军,挡住他。” “诺!” “等一下!”贺兰进明沉默片刻,“我亲自带兵前去。” “派人把公主请出来。” 大风吹卷着尘杀,旌旗下黑甲如浪潮涌动,一阵阵肃杀的气势扬起,让风也只能在军阵上方止步。 来瑱策马前行,平静地看着出现在不远处的那支兵马。 “江淮军。” 他声音沙哑,脸上,则是一种压抑的兴奋。 “对面多少人?” “约莫是七千。” 贺兰进明不敢托大,况且是自己亲自带兵,所以又加了些人手进来。 战鼓已经擂响,贺兰进明还没组织好措辞,被这鼓声一惊,不由得抬头看向前方,满眼都是不敢置信。 这支魏军没有停顿,而且已经做出了进攻的姿态。 你们, 怎么敢! 一个骑兵冲出军阵,高吼道:“大唐公主在此,请来太守出来说话!” “停。” 来瑱面色玩味,随口吩咐一声,身边令旗飞舞,原本已经奉命准备进攻的四千甲士,这时候硬生生停顿下来,气势却不低沉,反而越发高涨。 “呵呵...”来瑱微微颔首,然后提高声音,大喊道: “大魏威武!” “大魏威武!” 身边的将士们齐声高吼,声势几乎冲破天际! 而在对面的军阵里顿时出现了骚动和畏惧,片刻后,一匹马缓缓走出,坐在它身上的是个女子。 公主策马前行,她窈窕的身影,是残酷战场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吴郡太守意识到这时候不是争抢公主归属的时候,若是贺兰进明这支大军溃败,江淮的心气劲怕不是会直接没了大半。 因此,不得不又将公主送到前线。 丹阳太守张润站在阵中,看着公主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江淮军将士们注视着她离开军阵,神色各异。 对方已经明摆着要进攻了,自家大帅却把一个女人放出来,这是要做什么? 来瑱身披甲胄,跃马出阵,高声道: “殿下,可还安好?” 当今与前朝明面上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唐王也还在洛阳城里好好的住着,而且这位公主,也是受当今册封过的公主。 “回将军的话,尚可。” 李淑明显的消瘦了,她本来也不胖,现在这么一瘦,脸上看起来极其憔悴,有一种病态的美感。 “殿下,回来吧。” 来瑱半真半假地说,他以前跟这位殿下没什么交集,单纯就是怕待会刀剑无眼伤了她,自己会惹到没必要的麻烦。 “不...” 李淑微微摇头,轻声道:“江淮叛乱,应该给陛下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吧?” “殿下既然知道,又为何要将自个归属到叛军中?陛下对您的宠信,就连下官也曾听闻过些许。” “是啊...他对我很好。” 李淑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似悲似回忆,“他杀了我的姐姐,将我的家人圈禁在洛阳,将我父皇的国家夺走。 我本该恨他的。 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每天都还在想他,怨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后来我知道了原因。 是我,害死了陈将军。” 来瑱静静地听她诉说,没有急着再去动手。 真要说起来,陈温的出身很低,出身上,与一个公主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但人是有感情的。 陈温跟随天子一路走过来,最后是为了保护后者而死, 他死的那天,其娘子才诞下一个婴儿。 “所以,我准备把这条命,还给他。 也是,给他一个交代。” 来瑱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立刻清楚前后两个他指的人不同,过了一会儿,他轻声笑起来:“殿下,这是在说什么话?” 听她的意思,是要...... “无论我是死在洛阳城中,还是死在江淮,都不能算是名正言顺,甚至,后者还可以找其他的人来假扮我。 公主二字,说起来尊贵,其实也不过就是个摆设。” 她自嘲地笑了笑。 “来太守,你好好看看,现在两军阵前,万人目光所及,都知我是公主...... 江淮造反,用的是我的名头。 我若是死在这,无论他们怎么反驳,都不能弥补了。 江淮造反最名正言顺的理由,也就没了。” 来瑱沉默不语,看着公主从袖中掏出了一只匕首。 后方,丹阳太守张润又叹息了一声。 只有死在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殿下可还有话要讲?” “呵,我不恨他,但他应该是恨我的,何必再扰他心思。 此后,惟愿他平安喜乐罢了。” “他们在说什么?” 贺兰进明皱紧眉头,他放公主出来,就是为了扰乱对面军心,哪怕不能说降来瑱,稍微降低他的士气也是好的。 反正,他们不敢杀她。 就在此刻,公主忽然转过身,竭尽全身力气,大喊道: “江淮谋反,贺兰进明悖逆,诱使江淮之军民,以无数人之尸骨成其狼子野心, 我虽前朝公主,亦不忍天下再起战火, 今日, 当以死明志也!” 公主说完,没有丝毫犹豫,就将匕首横过自己脖颈,顷刻间鲜血飘洒,她的身躯软软伏在了战马身上。 她的声音,还有她的倒下,立刻放大了江淮军中的不安情绪,士卒们面面相觑,不少人都听到了她说的那些。 来瑱叹息了一声,将她的战马牵住,开始朝着自己军阵中缓缓走去。 “她在干什么! 尔等住口,不准交头接耳1” 贺兰进明目眦欲裂,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意识到公主的重要性,只是看到她拔出匕首自刎的一幕,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来瑱,你好狠的心,不投降也就罢了,居然连公主都敢杀,你还是......” 但没等他下令进攻报复,就感觉到脚下的大地轻微震动起来。 贺兰进明也没有思考过,为什么来瑱只有四千人,就敢直接进攻过来。 因为,后者是先锋。 龙纛张开, 上面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如同俯瞰苍生,神情睥睨。 大魏尚黑,而龙纛,则是天子才能用的仪仗。 远处,兵甲如城,气势如锋,真正做到了旌旗蔽空的大场面。 “薛将军。” “见过太守。” “死了?” “还有口气,毕竟是没死过的,下手一重,应该是疼晕过去了,要救么?” 薛嵩笑了笑,低头看向伏在马背上的公主,后者流出的血已经沾满了战马的鬃毛,若是不立刻包扎,就算伤口不是很严重,失血也会要她的命。 “她倒是做出了一个聪明的选择。” 来瑱一愣, “您的意思是,她是装的?” “不至于。”薛嵩揉了揉眉头,“只不过,若是没有今天这一出,陛下再见到她的时候,只会下一个命令——五马分尸。 但现在么...救一下吧。” 两人话语间只谈论着公主的死活,丝毫不在乎近在咫尺的江淮叛军。 因为那位已经到了,所以,他们再怎么担心也是庸人自扰。 “劳烦太守将她带下去救治吧,别她没死在外面,反倒是死在我们两个手上,到时候,天子得怪罪我们了。” “下官知道了。” 薛嵩上了战马,直奔前军。 他知道,身后有一道目光在看着自己,而自己也将成为今天战场上最亮眼的崽儿。 长达半个多月的急行军,只在陕郡稍微修整了几日,就急匆匆地赶到了这儿。 三万天雄军,两万神洛军,身后还有大量的府兵在集结。 崔乾佑坐镇左军,安守忠镇守右军,天子自居中军,而他薛嵩,则是带领前军。 遥想以前, 也是这几个一起镇压了永王。 此时此刻,竟能如此相像。 “天子有令,降者不杀!” 此刻,三名大将同时拱手领喏。 “末将遵旨!” 薛嵩随即抬头,在他的吩咐下,前军的五千天雄军重骑,开始前进了。 来瑱的四千府兵早就让开了道路,彻底变成战场小透明,把主角让给了薛嵩。 平原,才是骑兵最好的战场。 若是在江南的地形,步卒自然优势更大,但现在贺兰进明主动进攻,甚至在刚才还催促大军攻城,此刻正慌忙调动兵马转向出现在战场北面的天雄军。 这儿,是河南。 五千重骑兵开始疯狂提速,只有少数人中了箭翻身落马,前锋骑兵手持马槊长枪,轰然撞入了江淮军的军阵之中,以极其蛮横的姿态撕开了外围防御,直接开始了屠杀。 然后,势如破竹!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大魏忠良张润 第258章 大魏忠良张润 “从这儿,再到那儿,两条街上,要保证至少有四处,整座城呢,朕也不慢慢跟你算了,但你要知道,之后洛阳城就得按照这个标准来办。” “是,臣晓得了。” 李萼在小本子上快速地记着,片刻后,见天子说完了,便问道: “请陛下赐个名儿吧。” “就叫公共厕所。” “陛下英明。” 李相公想当年也是铁骨铮铮的人物,现如今站在陛下身边战战兢兢地仿佛是刚出道还没见过世面。 也怨不得李相公心里苦,天子这动动嘴的功夫,就又是一大笔钱出去了。 全国上下稍微大点的城池,都必须得修建公共厕所,而且还是免费修的,当然也不全是朝廷出钱,地方上的官衙和豪族都得出一份钱。 之前起家的时候,以寒士居为例,算是教育行当,现在则是公共卫生,下一步是医疗。 李萼肯定不知道天子心里还在转悠这些名词,要不然脸色就得更苦了。 他虽然是三省首相之一,但也监管着财政大权,户部的奏疏和账簿照惯例也得分一份送到他那儿去过目。 先前第五琦经手的长安商行算是油水惊人了,而李萼干的这事,每日流经他手的,可是全国上下的钱粮。 或许是因为看的实在太多了,反而在生理上有一种麻木感。 哦,今天又入库了多少东西。 平时他不贪,但是说到把钱挪出去,他可就有点舍不得了。 看着俨然一副守财奴模样的李相公,天子笑了笑,道: “收上来的钱,大半还是要用出去的,那么多的钱粮都烂在府库里,不是好事。” 眼下严格来讲,还是战争时期,江淮那边的势头依然很猖獗,但中军大帐这里,已经开始优哉游哉地讨论以后公共厕所的选址问题。 从上到下,其实都没怎么把江淮当回事。 李萼离开后,丹阳太守张润进来了,先跪下行礼。 其实这时候还不时兴见人就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奈何对面坐着的是天子。 张润的跪,其实也是为了自个。 有出身的子弟,譬如说世家子弟,第一时间考虑的应该是家族的利益和存续,但张润有点特殊。 崔佑甫之前卖自己家族,可以说是无奈下的一种选择,彼时 他将宝全押在了颜季明身上,事实证明这选择没错,而且是押对了。 张润现在也是类似的情况,不过他是主动的。 “平身吧。” “谢陛下。” 张润站起身的时候,眼神与天子对视了一瞬间,心里一颤,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张爱卿是寒士居出身?” 寒士居三个字说出来,就跟后世黄埔军校的出身一样,而张润这种人,可以在外面说自己是天子门生。 “是,臣蒙陛下圣恩......” 颜季明打断他的话头,饶有兴致地问道:“张家,没有族学吗?” 稍微有点家底的,都知道请个塾师给自家子弟上上课,这叫书香门第。 像张家这种名头大底子虚的,其实更在乎把家族的脸面给撑起来。 “回陛下的话,臣是庶出,家母只是婢女,从小到大都受族人欺凌,所谓族学,自然也没份。” 庶出,天子门生,无依无靠。 张润很乖巧,而且也聪明,知道陛下想听什么。 寒士居出来的官员,出身大多是清白的,但也有不少人,本身能力和道德上确实得打个问号,放在哪里都是一颗定时炸弹。 张润这样的,得重用。 “江淮这边除了你以外,都是谁在做主?” “约有二十多郡串通谋反,但各地都不肯推出盟主,最后只能让贺兰进明先出来拉个台面,就譬如当年秦末一般,各家起兵,但最后,也不过是一个个败亡。” “那就是说,各自为战,松散的很了?” “陛下所言不错。” 颜季明思索片刻,眼神稍微往旁边一动,张润就立刻将桌上的地图摊开,供天子观看。 不仅是丹阳郡,其实还有几家,早就私下“拨乱反正”了。 江淮两道造反的郡县里面,有那种死忠于前朝的,也有那种随波逐流的,但大部分,还是首鼠两端的野心家,想要两头下注的人不少。 就连张润,其实颜季明也不是完全信任。 这个人身上,实在是太干净了。 但不管怎么着,张润都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总不能用莫须有的罪名直接把人家给打下去。 照他的说法来看,三万江淮大军,其实还是少了。 贺兰进明的三万大军,肯定是各家你捐一馒头我捐一筷子勉强凑出来的,战斗力也很明显。 昨日薛嵩领着前军铁骑一个冲锋,直接凿阵而出,而后去势不减,连带着贺兰进明后方还没动身的一万多大军也给凿穿了。 这一战双方前后调动的兵力、物资都堪称数目庞大,战后收拢的溃卒很多,江淮军的伤亡要多一些,也就是两三千人的伤亡,按照双方总兵力的规模来看,其实算是少了。 前军一散,后面的本就人心不齐,自然也是跟着跑路,比漫山遍野的猪都好抓。 江淮军可以说是被自家的“猪队友”们带崩盘的。 “下午,你还得回去。” “臣明白。”毕竟干的是卧底的活计,公主准备在阵前自尽的念头,有一部分也是出于张润的劝说。 张润心知肚明自己回去以后应该继续做什么。 “三万大军灰飞烟灭,到时候你回去以后怎么交代?” “大军的主帅是贺兰进明,臣连副手都算不上,能活着回去,兴许那些人为了拉拢臣,还得主动送些粮草兵甲来安臣的心。 只不过那数百名丹阳子弟,有不少折在了阵中,臣之前就已经说通了他们,这些人,都是忠心朝廷之人。” “朕知道了,等此战之后,你提醒朕,把该发的抚恤补上。” “陛下圣明,臣替丹阳父老,谢过陛下!” “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臣告退。” “茶。” 程元振立刻走进来,不着痕迹地试了一下茶壶的温度,立刻道: “陛下,茶凉了,奴去拿一壶热的来。” “不用那么麻烦……”颜季明话音未落,程元振就已经将另一壶茶提来,倒了大半杯茶。 白汽氤氲,一看就是恰到好处的温热,水质微青,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荡漾开来。 这茶,显然是无时不刻都备着的。 颜季明之前还没想过,现在反应过来,摇摇头:“以后不必这般。” 他没吩咐过,但底下人就已经乖巧到这个地步。 做了皇帝,仿佛眼界只需要宽阔到天下,再也不用操心底下的这些琐事。 这样的心态似乎不大好。 “李淑呢?” “殿下刚醒,正念叨着陛下呢。” 颜季明挑起眉头:“既然你知晓,为何又不告诉朕?” “此乃陛下家事,奴岂敢多言。” “呵……” “陛下,可是要看看去?” 颜季明伸手卷起地图,将一旁的奏疏拿过来,随意道:“既然醒了,那就让她好好歇着。” “.......遵旨。” “传令给崔乾佑,问他几时可以出兵。” ...... 叁万大军兵败的消息早已传到后方,实际上也不算是后方了,朝廷大军已经打到了家门口,肉食者们粗略一合计,感觉大家的兵马加起来还是能与朝廷大军抗衡一阵子,便继续沉默着。 只是底下人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各地,不少人的门口都挂了白,领头的人是一个接一个跑回来了,而战死的将士,可没人再去心疼。 有在朝廷那边做了降卒等待被重新分配的,这时候战火阻断道路,家书还没能及时送来。 音信断绝,再加上听到了大败的消息,自然也就使得不少人先入为主地以为自家儿郎死在造反的路上了。 哭声, 憋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下不去。 顶头的大老爷们还在义愤填膺地喊着要光复大唐,但老父老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儿的父亲,却已经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不久后,又传来一个消息,朝廷并没有羞辱降卒,反而还给战死的江淮军将士设立了坟冢,发出檄文,告诉百姓这些将士都是被煽动的无辜人, 人死,罪消, 朝廷不会再为难他们的家属。 这也使得不少人对朝廷彻底归心。 唐时,流放犯人一般是岭南,和江南不过是一道界碑的间隔。 往北一步,是人间天堂。 往南一步,是犯官死囚们恐惧的地狱。 若是涉及到造反,灭你几族已经不是看朝廷的法律,而是看陛下的意愿,被判流放岭南,甚至还要感谢天恩浩荡。 既然无罪,那剩下来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再造反了。 相同的政策,得在相应的时候用,现在朝廷平叛大军压境,这边的江淮除了第一波三万大军送了人头听了个响,就没再凑出第二支大军来。 张润坐在大堂中,身边有几个文吏,正在清算着账簿,过了片刻后,有人抬起头来:“太守,陆家送来的粮食,一点不少。” “好,去把本官的客人都请过来。” 几个在当地很有声望的老者,缓步走到大堂上,张润立刻站起身与他们见礼,其中一人笑呵呵道:“张家小子,几年未见,竟也能坐到这个位置上了,当年我便看你不凡,能有今日,也算是熬过来了。” “张润,见过伯父。” 张润当年被族人欺凌,孤儿寡母的有时候连吃饭都成问题,反倒是这个老者,时常会接济他母子二人,甚至还把家里的书借给张润读。 寒士居要的是有基础的读书人,张润就是凭着当年这点拼命自学出来的东西,勉强进了寒士居,受了征贤令。 老母如今已病故,张润孑然一身,早已将这个老者看做是自家长辈。 他正要说话,老者抬起手,笑容收敛: “当年,算是恩吧?” “是大恩。”张润立刻意识到对方指的是什么,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当年漂母与淮阴侯一饭之恩,不求回报,但老夫今日,要跟你求一句话。” “伯父但言无妨。” “朝廷的大军,已经打过来了吧?” 张润微怔,片刻后点点头。 前些日子他带着数百丹阳子弟出征,虽然早有其他心思,但战场上刀剑无眼,还是死伤了一些人。 回来的时候,队伍里少了谁,大家都是父老乡亲,自然一目了然。 “你能带回来这么多人,已经很好了。” “小侄不敢。” “你真正不敢的,应该是做这件事才是。” 老者的声音,陡然变得有些恨铁不成钢起来。 “朝廷,既然已经立起来了,现在就是举全国之力攻打江南,咱们丹阳,还排在外围,必然是头几个被朝廷镇压的。 湖庭,此事,你做错了啊。” 张润这才反应过来老者是想劝说什么,他愣了一下,笑道:“那以您的意思来看,小侄应当如何?” “上奏朝廷,拨乱反正!” 老者说的语意铿锵。 “若是大半年前,魏王攻打潼关的时候,你领着丹阳子弟勤王,哪怕一个不剩全死在沙场上,后人,也会传颂丹阳子弟之名。 老夫绝对不会说半个不字! 而现在呢?” 这出兵的名头不正啊。 那时候人上去死完了,朝廷为了安抚人心,兴许还会主动施恩。 而现在丹阳就是形同造反,等朝廷彻底平定了江南,你看它会不会先拿你开刀吧。 这一点,老者看的通透。 更何况,公主还没了。 我们这边是二十多个心思不齐的军阀,人家那边是漫山红旗外还开着高达! 差不多就是这个战斗力对比。 老者说完话,身边的几个人也点点头,显然是在来的路上就商量过了,此刻都一致开口。 “太守,此事断不可为啊!” “还有一事,”老者仿佛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你对老夫的小女儿思忖已久了吧?” “额......” 张润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听到老者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你是老夫看着从小长到大的,招你做个婿,也算放心,但是这事......”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张润立刻道。 老者愣了一下,无力的笑了笑,虽然达成了目的,但张润的这幅没骨气的样子,倒是让他有些...... 随即,张润就补充道: “岳丈,实不相瞒,小婿从一开始就奉的当今陛下的旨意。” 我可是大魏忠良! “媒人,聘礼,小婿一样不少,但是玉儿......” 玉儿,是小女儿的闺名。 老者这时候胸膛起伏了一下,联想到自己刚才那副苦口婆心的样子,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旁边的几个老友,则是笑着打趣道: “恭喜曹翁,喜得良婿。” 第二百五十六章 江南最后的良心 第259章 江南最后的良心 “你下贱。” “是,罪臣下贱。” “脸呢?” “罪臣愚拙不识天命,岂敢再厚颜以对陛下……” 贺兰进明生动诠释了什么叫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典型反例,反正他是要命,但他也看出来了,天子也想要他的命。 “江南反贼的名字,臣可以全部写出来。” 有我这么一个大反贼头目背书,写出来的名字,绝对是一个比一个真! 而且,就算有人不是反贼,但从我口中说出来, 不也就百口莫辩了么? 陛下想要安插谁,打击谁,找我啊! “你还真是个人才。”颜季明点点头,表示赞许。 贺兰进明脸上一喜,连忙磕头: “罪臣不敢,臣别无所求,只求......” “一条命嘛。” 天子随意道,贺兰进明顿时屏住了呼吸,心里涌出几分希冀。 江淮军从上到下,那种死硬的精神几乎不存在,大部分人本就是被煽动了起来,而魏军这边又是好吃好喝好待遇,谁还愿意继续拼死命去? “朕,只问你一件事。” “臣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彭城郡境内有条涡水,沿着中端向南二十多里处,有一个小村子,记得吗?” “这......” 贺兰进明脑子里立刻开始回忆,但最终一脸茫然。 “那儿有个村妇,在你大军过境的时候,她丈夫被你强征为民夫,家里的存粮被抢走作为军粮,连她本人在内,也被你的士卒掳走,成了一个营妓。” “......罪臣对此半点不知,但大军本就派系极多,罪臣也管不到太远啊,这样,陛下,求陛下给罪臣一个机会,臣立刻就去手刃那个强抢民女的奸贼......” “你真不知道?” “臣一无所知。” “那送到你帐中的那个女子,你可知道其来历?” 贺兰进明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脑海里立刻联想到那个女人怨毒的脸色,以及她风韵十足的身段。 底下人送来的孝敬,自己当时也是玩了就忘了。 大战一起,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他贺兰进明倒是没有过分的为非作歹,但也架不住底下人偷偷胡来。 李光弼郭子仪等人带兵自然是多多益善,但对于他来讲,三万人就已经远远超出他的上限了。 “罪臣......” “巧了么不是,就是她啊。” 贺兰进明面露哀求:“那不过是一个女人...” 颜季明摇摇头,认真道:“那是朕的子民。” “斩。” “不是......你要杀我,为什么又要问我那么多话!” “为了解气,在你死前,羞辱羞辱你。” 在贺兰进明又惊又怒的注视下,刚张嘴要骂,两名牙军士卒已经站在他身后,一人捂嘴,和同伴一起把他拖了出去。 贺兰进明没什么用,养着他,无非是再多养一个心思不少的文人,而且他名声也已经脏了,谁收他,自己的手上也得沾点。 犯不着。 连带着江淮军降卒的营帐,南下大军的所有营帐加起来堪称联营十余里。 以北攻南, 己方优势极大,尤其是精锐兵力方面。 往前是赤壁。 几百年前曹操败在这。 再往前是鄱阳湖。 几百年后是陈友谅败在这。 都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 颜季明止住了自己的思绪,伸手拿起旁边的一封信。 信从长安来,是李珂的亲笔信,她应该早就听说了妹妹的事,但在信里,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唠唠叨叨地写着闺女的一些事。 信纸被缓缓放下,颜季明打开一个木匣,将它好好收进去,恰巧此时崔乾佑进来辞行。 数万大军总不可能一股脑地全都朝一个方向南下,而是全面铺撒开,择定几个主攻的方向。 若对面有极高明的统帅,兴许能从这种战略中找到破绽,起到一点破全局的效果。 江南并不是没有聪明人,而是聪明人太多,且第一时间考虑到的,都是自身的利益问题。 所以这样做不仅没有风险,还可以稍微减轻一些后方的运粮负担,同时起到多点开花的作用。 崔乾佑便是自领一军,准备去再度平定淮南一带叛乱的郡县。 “诸处方略和布置,已经由薛将军全部接手过去。” 崔乾佑知道陛下谨慎,但后者也不是没有胡来的时候,而且这种时候往往还容易失手。 薛嵩本身带兵的本事,崔乾佑是看不上的,反正比不上自个。 但比起陛下,就...... 颜季明点点头,问道: “那安抚百姓的事是给谁去办了?” “河南那边已经派出一批官吏接手各处,再配上已经归顺的各地豪族,但凡叛而复降的城池,已经全部安定下来。 北郡王也在帮忙......” 交代过相关事情后,天子吩咐了几句,崔乾佑便告辞离开。 军情要紧,他得赶紧上路。 在外头,他碰到了李萼,后者此刻正牵着一匹马,浑身鬃毛红透,膘肥体壮,堪称神骏。 “这马漂亮不?” “见过李相。” 李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问道:“崔将军这是要出去了?” “是。” “江淮的形式,差不多也就这样了。” 崔乾佑没有说话,默默看着李萼,后者摇摇头:“还请将军怜惜百姓,不要为了半点军功就......呵呵,那样反倒是过犹不及了。” 这是在提醒我吗? 崔乾佑没听明白,他冷冷道: “本将为陛下平叛,但凡是逆贼,便决不可放过!” 立功,晋升,功成名就! 是他余生都在追求的事情。 至于说百姓? 只要依附叛贼,都不过是军功罢了。 看着崔乾佑的背影,李萼摇摇头。 ...... 李淑的伤口稍微好了一些,每天能在侍女的搀扶下在外面散散步了。 她看到一处营帐外有衣着轻薄的女子进进出出,不由诧异道:“那些都是什么人?” 颜季明从起兵之初,就在自己军中严令禁止营妓。 但在其他军队中,营妓的存在才是常态。 将士们打赢了要赏赐,打输了要发泄,大部分人到了贤者时刻就会迅速冷静下来,吃饱饭就老老实实去睡觉了。 古代的厮杀汉,远没有现代军队的纪律严明。 就算是岳家军戚家军那样的军队,其实也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殿下,听说那些都是河南、江淮各地进献上来的美人哩。” 河北民风豪迈,关中慷慨,河南贵气, 江淮的,则是婉约。 大魏开国还没到两年,总体上还是继承了有唐一朝的开放风气,女子的穿着,自有几分豪放,更何况这些还是故意为了取悦陛下。 一旦谁被看中了,其背后献女的人肯定会得好处,她自个也能飞上梧桐枝。 在李淑的注视下,那群女子里面,有的装作汗津津的模样,故意地把本就宽阔的胸怀敞地更开一些; 有的是弱不禁风的模样,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吹倒的那种较弱。 有的身材纤细修长,腰身堪堪一握。 有的眉宇英气,甚至持剑起舞。 男人走在这里,总能找到喜欢的一款。 似乎是看出了李淑的失落,侍女小声道: “陛下从没来过这呢。” 李淑所在的营地,被划分为独立的一块,这些女子在营中本应是虎狼窝里的小羔羊,但现在可没人敢惦记她们。 上头有令,等时间到了,这些女人从哪来的都回哪去。 至于说李淑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做什么。 毕竟, 她已经“死”了。 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李淑微微侧开头,然后看到了一个女子正朝她走来。 哟,还是个熟人。 李宜奴以前没这么开心过,最近得力的将领都被丢出去平叛了,她作为北郡王,得以在陛下身边服侍。 就她一人,还有陛下一人。 但不高兴的是,陛下也就是让她端端茶递个纸笔。 “小王,见过殿下。” 语气平淡,她们俩以前也没什么交际,这时候更谈不上热切。 “见过北郡王。” 女人间的目光若是能交锋的话,这时候空气里应该已经到处都是铿铿锵锵的对撞声了。 李宜奴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 “殿下若是少什么用的穿的吃的,就跟姐姐说,我帮你去跟陛下说。” 这是示威! 李淑深吸一口气,然后... 她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这儿是怎么回事?”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李宜奴身后响起,她心里一跳,慌忙回头,看见是陛下。 “拜见陛下!” 李淑流着泪躬身施礼:“拜见陛下......” 颜季明眯起眼睛:“怎么了?” 在他的视角看来,是李宜奴主动靠过去说话,没几句,李淑就哭了。 “拜见陛下!” “拜见陛下!” 当两人施礼的时候,周围的女子们已经听到了陛下二字,眼睛几乎是同时一亮,纷纷俯腰下拜,口中娇呼。 脂粉的香气,几乎是铺天盖地似的涌了过来。 程元振挥挥手像是要挥散味道,面露嫌恶。 “这些,都登记姓名,把人全都送回去吧。” “遵旨。” 置身于莺莺燕燕的温柔乡之中,很容易就忘却了不少东西。 李宜奴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李淑则还在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颜季明淡漠地瞥了她一眼,朝李宜奴点点头:“跟朕回去,还有事要做。” “奴遵旨!” ...... 江南这边各处都已经开始忙乱起来了。 有关系的,忙着去搭朝廷的关系。 没路可走的,就赶紧再拼命鼓动军民和纵兵劫掠,争取在自己下去的时候,还能有一批人陪着,免得孤单。 朝廷中军停下了,慢慢悠悠地南下,其余诸军则是不紧不慢地开始收复失地。 他们的写意,与江南的忙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诸位,诸君!” 贺兰进明的被斩首示众的消息传来,陆乌却没来得及替自己那被贺兰屈杀的侄儿感到快意,心里就已经涌起了无尽的惶恐。 原本闻风起兵的各处,现在则是看到魏军的旗号就开始挂降旗。 起的多快, 软的就多快。 匡复大唐的熊熊火焰,就好比被一泡热尿从头开始浇了个透心凉,噗嗤一声就灭了。 “魏逆快到了,难道我偌大江南,竟连一个能出主意的人都没有么?!” 众人冷眼旁观。 从一开始,就是陆乌等人跳的最欢,在他们的保证下,不少人才犹犹豫豫地跟上来。 不坚决的,本就是大多数。 要说他们忠心大魏也未必,纯粹就是墙头草两边倒。 “升台兄何必焦虑。” 有人说话了,陆乌循声望去,不由地一愣: “张太守,有何见教?” “先前我与你密谈的时候就说过,此事难为,何况,公主又没了。” 陆乌神色一变,这句话说出来意思可就串味了,就好像是他陆乌避开大部分人又偷偷约人私下谈话。 果然,不少人的神色当即一变。 他们可以容忍自己的反复无常,但绝对不能宽恕队友的背刺! “但是...我们已经做了!” 张润声音陡然变大,吓了在座的衣冠禽兽们一跳。 “可...有人说,天子会宽恕主动投降的......” “这位,是安明兄吧?” 张润看向那人,冷声道:“民间杀鸡的时候,尚且会用一把小米引诱,待其低头啄食的时候,便将其一把擒住,死生已在他人手中也!” “朝廷那边无论如何肯定会先示以宽大,为的,就是让我们中出叛徒,甚至是自相残杀!” “现在天子其实还是忌惮我们的。 因为我们的手中,是江南千里土地。 只要我们还在,他就得随时都考虑江南民变的可能,而要让他觉得忌惮的......我们就得一心一意地把这事继续下去!” “若分,必然亡,若合,尚且有生路,诸君以为然否?” 片刻后,众人不情愿地先后发声,表示赞同。 “好,那么......” 他骤然拔剑,将面前的桌子一分为二。 “违者,有如此桌!” 把众人送走后,陆乌看向张润,第一次露出些许钦佩的表情。 “没想到,张太守竟然果断至此,倒是让那些之前夸口不小的懦夫好生汗颜。” “陆公说笑了。” 张润严肃道:“国家危亡,江南上下千里之地、百万之民亦是危在旦夕,若论江南豪杰,唯弟与兄耳! 岂能不尽心!” 第二百五十七章 卢纶 第260章 卢纶 五个小钱,可以到手两张胡饼,再加两钱,可以盛一碗带肉的鱼汤喝。卢纶本能地皱起眉头,但是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婢女,不由得又心软下来。 “三个饼,两碗汤。” “大郎,我不饿。” 小婢女脆生生地说,卢纶看见她悄悄咽了口口水,心生怜惜,有些愧疚道:“你随我去了长安一趟,辛苦不少,可惜我并未考取到功名。” 主子若是得意,底下人又岂会连一碗鱼汤都不敢喝。 当朝的科举考试还没举办,他赴的是前唐最后一场科举,只可惜依旧没考中。 时运不济的人,看事情也更容易悲观些,权贵们到了江淮的时候,必然会感慨此处温柔甚好,而在卢纶眼中,他看到的是满目疮痍,还有因为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 江淮造反,朝廷平叛,最后受苦的还是底层人。 卢纶自嘲地一笑,自己的命运尚且不知落在何处,偏还要这般自作多情去看别人。 他收回头,发现送过来的汤碗里居然有一整条鱼。 虽然鱼的个头也不大,但传递来的,是店家的善意。 “您......” 卢纶有些不知所措,店家是个老者,摆摆手,笑道:“男儿出门在外,何须这般。” 这是看出了他的拮据。 卢纶心里一叹,恰老者又问道: “方才郎君说,是从长安来?” “是。” 老者沉默片刻,摇摇头:“小老儿的大郎,前岁永王造反,他被征发去了军中效力,结果永王兵败,他也没了音讯。 本以为是死了...可,唉,偏偏两月之前,他托人带回了一封信。” 他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封已经有些发黄的信,低声道:“能不能......请郎君你...” 不用他多说,卢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便接过信,慢慢读了起来。 老者的儿子说永王之前被打败了,自己跟着其他溃兵,被编入魏王,也就是现在天子的神洛军中,而后又跟随天子入关,做了个捉生将。 捉生将,算是有些地位的低级军官,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做官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天大好事。 老者泪流满面,他过去半年也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好不容易回到家乡安顿下来,好心的乡人帮忙把信带回给他,可老者几乎不认得什么识字的人,就一直拖着,不知道信里的内容。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擦了一把眼泪,喉头哽咽。 “大郎......”小婢女有些不知所措,不敢继续吃了,卢纶摇摇头,把胡饼塞她嘴里。 “你吃你的。” “哦。” 老者只是路上碰见的一个人,卢纶从长安一路回来,也是为了投奔自己在鄱阳的舅舅,安慰了老者几句,匆匆把这点饼汤吃完,他便继续自己的路途。 “大郎,你怎么不去从军呀,以大郎你的才学,做个大官不是很容易吗?” 小婢女不是很懂人情世故,只是看出自家的郎君心里不舒服,便傻乎乎地安慰道。 “我?” 卢纶苦笑一声,揉了揉小婢女的脑袋,没有说话。 投谁的军? 安禄山的叛军,号称数十万精锐,也果真一路攻城略地攻入了长安,但偏偏李家的气运还没断,硬生生又从灵武续了条命,甚至咸阳一战,硬生生把叛军给灭了。 前年的永王,起兵时候势力大到没边,底下的百姓还都以为下一代天子要从江淮起势了,没想到,败的又是那般迅速。 还有,当今这位...... 卢纶对他的印象其实不坏,从朝廷施行的政令来看,这位天子还是颇有作为的,可如今江淮民不聊生,谁看了都高兴不起来。 到了下午的时候,路边碰到行人,询问了几句,知道离鄱阳已经不远了。 但行人随即又道,官军和叛军才在那儿交过战,把后者给打跑了,让他小心些。 卢纶心里不由得又添了几分忧虑。 夜晚到了城门口,照例也碰上了宵禁,城门外宿着不少人,有商贾,也有流民,敢在那嘟囔的大多是后者,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也就是憋着几句话的气性。 骂完了,还得去找个舒适点的背风草垛子睡觉。 那些商贾、或是官宦人家的车马,外围都有护卫巡夜,警惕着周围的流民。 “得,得在外面睡一晚了。” 小婢女蜷缩在他怀里,两人拢共就几张毯子,也没法分着睡,外面天冷,两人就这般和衣沉沉睡去。 天明时分,也没人来叫,他们是被马蹄声惊醒的。 城门打开,一队队甲胄明亮的骑兵驰出城门,此时有些见识的人,已经意识到是谁要出城了。 天子出行的时候,前面是要有人开道的,何况当今天子是军功起家,光是从这开道的骑兵身上就能看出些些许血腥味儿来。 卢纶也忘了之前的事,凑在人群的边上,趁着天子还没出来,连忙仰着头看,旁边已经有虔诚的人屈膝拜在地上了。 “不准跪!” “不准跪!” “陛下口谕,但他所过之处,臣民均不必下跪!” 骑兵大声呵斥,卢纶不由得暗自咂舌,他在京中的时候恰巧遇见过一次天子出巡,自然是李家那位,但那排场,和眼前的这位比起来,啧啧...... 旌旗蔽空,队伍两侧有大量的骑兵和甲士随行,毕竟就算是为了亲民,但自身的防护还是足够的,之前就吃足了刺客的亏,就算陛下懈怠,他身边的人也不会放松。 卢纶长大了嘴巴,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天子车驾,可惜的是并没有有感而发,说一句“大丈夫当如是”。 他转过头,想喊自家的小婢女也来看看,这一回头,恰巧看见一个大汉正捂住小婢女的嘴,想悄悄把她拖走。 “放开她!” 卢纶愤怒的瞬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边大吼着一边冲向大汉,同时从怀里掏出匕首。 行走在外,多少有点防身的东西。 这个时代的文人,还不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不少人甚至文武两全。 但现在无疑不是好时候。 道路旁边围观的人群里忽然有人大喊,甚至摸出了一个匕首。 薛嵩手里正啃着果子,听到喊声吓得把牙磕了一下,磕破了嘴唇,血当即汩汩流出,他没顾得上去擦血,连忙吼道:“护驾!护驾!” 身经百战的士卒立刻转向,两队骑兵完全没了刚才克制的模样,纷纷抽刀纵马,朝着人群冲来! 卢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两支箭矢就飞过他的头顶,吓得脚步踉跄一下直接摔在地上。 那个大汉兀自不死心,还拖着小婢女往后跑,被赶来的骑兵一箭贯穿头颅,小婢女跌坐在地上,不顾骑兵的警告,爬向自家的郎君。 “怎么了?” 从天子车架里走出的,是北郡王,她脸上带着清晰的怒意。 “薛将军,你就是这样带兵的?” 按资历按功劳,北郡王都没资格这般当面呵斥,而且薛嵩现在脸上还沾着血——但碰到刺客则又是另外一番情况,更何况,她刚才的事几乎快成了。 “怎么了?” 天子在里面问道。 “我不是刺客!” 卢纶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多鲁莽的事,他被士卒一把按倒在地上,狠狠啃了一口泥巴,外围的人群则是被立刻驱散。 颜季明苦笑一声,身上还带着一点脂粉的香气,听见李宜奴在外面发脾气,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然后踏出辇车。 “陛下不可!” 李宜奴下意识就护在他面前,手里按着剑柄,被颜季明按住肩膀,轻轻推开。 “你要行刺朕?” 听到最后一个字,卢纶身子颤抖了一下,勉强抬起头,看到一身黄袍,然后再看到那张脸,心里竟鬼使神差地想,陛下果然如传闻那般,长得好俊... “怎么不说话?” “陛下长得...额,好英明神武,小人不敢......” 卢纶吓得结结巴巴,还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完了完了... 颜季明觉得有趣,转头看向身边的将士。 一番简单的询问后,刚才发生的事差不多就理清了。 那边躺着的大汉,应该是趁着人多大家注意力都在天子车驾依仗上面的时候,想要偷偷拐走那个小婢女。 这个年轻的书生,是情急之下莽撞了。 “陛下...”旁边响起薛嵩的声音,他怒视着卢纶,冷声道:“此愣吃利刃犯驾,不阔方锅...” (此人持利刃犯驾,不可放过!) “你说话声音怎么回事?” 颜季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薛嵩不吱声,刚才他不仅把嘴唇磕破了,还狠狠咬了一口舌头,现在正疼得要命,自然深恨这个年轻书生。 不光是他,旁边的北郡王也是目光不善。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的话,小人...叫卢纶。” “卢纶?字什么?” “允言。” 还真是他? 颜季明笑了笑,那这家伙还真不是刺客,而且因为当年语文课本的原因,虽然卢纶不清楚,但对于颜季明来说,他们俩也算是熟人了。 “起来吧,带着你的...婢女。” 卢纶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天子没打算追究,激动地跪下磕头,过了一会儿,有骑兵走过来,说陛下有请。 小婢女被安排到了另外一架马车上待着,卢纶这次是全身都被搜了个彻底,他进辇车的时候,发觉那个女人正跪坐在里面,给陛下沏茶。 这个女人,周围士卒称呼她为大王,那么其身份就可以猜出来了。 当今天子封了一个女子为王,应该就是那位了吧? 看着很漂亮,但是脾气似乎不大好。 她看到卢纶过来,立刻又瞪了他一眼,慌的卢纶只好立刻又跪下。 “坐过来说话。” 颜季明指了指卢纶,皱眉道:“倒茶。” 啊? 卢纶有些懵,还以为是叫自己倒茶,但一旁的北郡王听到这种略带呵斥的语气,脸上反倒是冰雪消融一般露出了笑容,立刻沏茶,眉眼里流露的柔情像妻子。 卢纶默默喝了一口清茶,颜季明看出了他的不安,笑道: “你从何处来的?” “小人去长安赴科举试,只可惜才学微薄,不得中,只得回乡来,投奔娘舅。” “本朝似乎也有科举吧?为何不试试?” 卢纶不敢说话,片刻后,颜季明微恍,只好喝口茶掩饰尴尬。 这话倒是自己问错了。 虽然一早就宣布了科举的消息,但因为几次事多,又碰上江南叛乱,这事也就暂时耽搁住了。 卢纶的家境似乎不是很好,时间一长,他等不下去也是正常的。 “你想考吗?” 自然是想的。 科举本就是寒门晋身之路,但天宝年间的科举早就跟青楼里的花魁一样,在穷酸书生面前看似不可亵玩,实则早已在某些人身下喊了千百声爸爸。 烂透了。 朝廷上的位置,就像是萝卜坑一样,每家都要占住一个,权势大些的,甚至还不止,能匀出来的官位自然就少。 不仅少,而且有些甚至也已经被预定了。 天宝末年,这种情况愈演愈烈,就算没了李林甫,也还有杨国忠和杨家。 现在情况稍有改变。 虽然旧人尽没落,满朝皆新贵,但杀的也实在不少,而且自当朝天子登基以来,上下奉行的几乎都是严厉打击地方大族充实中央权柄的政令,俨然要成为“祖制”了。 卢纶的迟疑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新朝的第一届科举看似名头不少,但就怕也是虎头蛇尾,最终还是便宜了朱门大户,不妨先观望一阵子。 “朕给你两条路子,可以听听。” 天子的威严并没有那么重,甚至让人觉得有些亲切,当然颜季明的颜值也是其中的一点重要因素, 堪称男女通杀。 “一个,朕派人送你去河北的寒士居读书,读两年,可以直接出来任官。 二个,你留在朕身边,等回去的时候,你正好可以跟朕回去,参加科举。” “陛下厚恩,小人是感激的,只是,小人不过是一介黔首,为何陛下这般...厚爱?” “呵,朕看你有眼缘,这难道还不够么?” 卢纶默默点头。 这个,自然也说得过去。 天威难测,天恩难测,实际上贵人也就是这般了。 看你顺眼,顺手就赏了个大机缘出来。 只是... “小人斗胆,有话想进谏。” “说吧。” “小人...乞陛下,早息战乱,让天下人能够安居乐业!” 第二百五十八章 火烧丹阳 第261章 火烧丹阳 颜季明轻声笑了起来,卢纶则是一脸茫然。 你笑什么? “朕,是个昏君吗?” 卢纶浑身一颤,立刻趴在车厢里,恭恭敬敬道:“起河北镇关中安西域平江南,是为武功,立科举废旧弊定家国,是为文治, 陛下以弱冠之年开以往三代人之宏图伟业,小人窃以为,自然是明君! 陛下圣明,亘古未有!” “那为什么朕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争着想要进谏呢?” “陛下若是有人进谏便杀谏官,此后自然不会再有人敢多言, 但正是因为陛下有纳谏容人之量,因此才有当今之局面。” 颜季明笑着指了指他, “你啊你,倒是会说话。” 卢纶只是路上的一个插曲,颜季明更多的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江淮民间。 他没告诉卢纶的是,朝廷之前增加了对江南的税收,实则大部分都摊派在地方豪族头上,就是明晃晃地要从他们身上落刀割肉, 当然可以不遵从,但下场,就是眼前这样:天子亲征,引兵入江南。 其实江南世家豪族也不想直接就跟朝廷撕破脸面,江南是他们的自留地,而不是供战火继续烧下去的燃料。 所以他们选择将这个负担直接转嫁到江淮百姓头上,钱粮也交了,对朝廷有个交代,自个也没损失多少。 落了恶名的还是朝廷。 他们笃定,国家已经连续几年战乱动荡,新帝不敢,也绝对不可能对江南动兵! ....... 寒雨一场接一场的下,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直到长安那边传来了消息,让这几乎被冻僵的天地,又回升了几分温度。 金贵妃生了,而且,是个男孩儿。 天子行营在鄱阳湖边停下,随行的文武觐见天子时都带着喜气。 谁生了他们不在乎,但从今个起,大魏国祚可延矣! 说难听点, 就现在天子这喜欢南征北战的劲儿,别看年轻,但以后有什么事还真不好说。 至少现在有个保底了。 军中将士每人都得了一笔喜钱,外带着酒肉管够,都喜气洋洋地张口闭口殿下福康。 底下丘八汉们的想法往往比朝堂上的大臣们更为简单:只知道一向厚待咱们的陛下如今有后了。 “告诉父亲,让他和叔父在洛阳好生待着,等平定江南,儿就带着闺女儿子回洛阳看他。” 颜季明看向使者,道: “一个字也不要改,原话传给他。” “臣遵旨!” 使者走后,天子揉了揉脸,发出一声叹息。 “你说我这爹,现在给他弄个上皇的名头,一个虚名罢了,他反倒不乐意了。” 李萼坐在一旁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颜公对前朝毕竟存着一份忠心和愧疚,别说上皇的名头,连做官都不肯,就缩在平原那儿养老。 有忠心,但也不是死忠——没了国就殉死。 或许有人笑他们虚伪,但他们二位,只求一个无愧于心。 后人作诗的时候或许还能引申出一个典故来: 颜公辞皇。 “高节度已经到长安了,说是替郭子仪带回一封信,询问陛下何时婚娶。” “拟旨让人开始操办此事吧。” 颜季明喝了口茶,随手把桌上废弃的文书推开,桌面顿时空旷了许多,他长吁一口气,觉得舒服了。 旁边侍立着的程元振立刻俯身开始收拾满地的废纸,抬头时,发觉李萼也在帮忙捡着废纸。 “诶哟喂,李公您老就坐着吧。” 程元振连忙笑道: “这就是奴的饭碗,您要是捡了,奴上哪讨饭吃?” “陛下总不至于少你一个宦奴的饭吧?”李萼打趣道。 “唉,现在江南反了,短期内没钱粮送上来,奴为了陛下,也只好剩下这口饭以助军资了。” “得了。” 颜季明轻敲桌子,他现在心情正好,也懒得搭理两人,程元振本就是为了逗闷子,哪来胆子真的调侃天子,立刻低头不说话了。 “那位公主,你怎么看?” 指的是纪国公主李淑。 先前她跟着叛军到了江南,颜季明就懒得再去管她死活了,但临末又来了阵前自刎这一出,倒显得她也可怜。 但不久前,看到她在李宜奴身侧哭的时候,颜季明心里就翻起了一股厌倦和反感。 他喜欢清茶,不喜欢绿茶。 有些事,有些女人真是天生就会。 她姐姐李珂怀孕时候也会时不时作妖,颜季明大多看得出来,但也不搭理,毕竟是自个的女人,肚里养着孩子。 “纪国公主......” 李萼一开始还不觉得,很快就又皱起眉头。 纪国公主以前住的是洛阳宫,皇后反倒是还住在以前的魏王府中,以前听着觉得皇后温良恭俭,现在倒是砸吧出了点味道。 陛下已经多次说过明年春后回洛阳,到时候肯定是住在洛阳宫中,纪国公主是前朝的,与陛下又没关系......也有点关系,小姨子吧。 到时候要是住在一块,朝臣肯定又要反对。 如果说这是一款游戏, 已经被整治了不少次的朝臣们,现在也琢磨出一点作死小攻略了。 大是大非上无脑站陛下,不站也得站。 小节小礼上进进谏不会有半点风险,陛下要么听,要么不听,反正不会把你的名字记在小本本上等着来日清算。 平常不犯错,而且能做事,就算是偶尔走错了路,陛下也会格外宽宥。 所以在纪国公主这件事上,以御史为首的一干大臣们到时候肯定是摩拳擦掌。 刷名声的时候到了! 表面上要刚陛下,实则后者不会介意。 看史书上偶尔会说一个人简在帝心,做事毫无顾忌,其实就是这样的道理。 法家凭着高度集权得以传播,但到头来,它们最大的敌人就是集权者。 皇帝。 看你顺眼,让你升官发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行, 看你不顺眼,那就是换着花样都能弄死你。 这合法吗? 自然是不的。 李萼早就摸清了颜季明的脾气,平时老实做事,大部分事上也不明确表露自己的态度,主打一个与世无争。 “亡国妇人,留一处宅子恩养着也可,全其清名也可。” 反正,她已经在阵前“自刎”了。 干脆就让她死的干干净净吧。 “也行,到时候在长安弄一处宅子,让她自个住着吧。” “陛下仁慈。” “陛下。” 程元振在门口道:“北郡王求见。” 李萼听见天子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他心思微动,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 “臣还得去清算后营粮秣,臣,先告退了。” “见过李相。” 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听起来就很高兴,李萼淡淡嗯了一声,拱手告辞离去。 程元振都被赶了出去,片刻后,北郡王笑嘻嘻地走进来,她今天没穿甲胄,而是穿着一身青色的襦裙,肩头披着白狐裘,她直接扑到颜季明怀里,香味儿窜进鼻子里,呛地后者咳嗽几声。 颜季明叹了口气,道: “被人瞧见了不好。” “奴喜欢呢。” 这个以前看了自己就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的奚人女子,现在仿佛是解脱了什么束缚一般,一天比一天大胆。 她微微解开胸襟,里面穿着的不是肚兜,而是一身薄纱。 白色。 “嘻嘻。” 听见天子的呼吸沉重了些,李宜奴得意的一笑。 义父教她怎么在朝中做人,怎么在宫中做人,该讨好谁,该远离谁, 到最后,她憨乎乎的问: 那陛下还是不要我怎么办? 李光弼气的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你他娘的是女人啊! 难道要老夫教你怎么勾引男人? “别动。” 颜季明深吸一口气,过会还得出去犒军,而且李宜奴是天天都来,每天跟她忙完了还得忙着处理政务奏疏,实在是...有点忙不过来。 他搂着李宜奴,道:“回洛阳,给你个名分?” “奴只想要陛下。” 李宜奴趴在他怀里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这就够了。” ...... 丹阳郡。 “此信速速送去吴郡,当面交给陆太守,” 张润神情急切道: “告诉陆太守,魏军的水师来了!” 越往南,地势就越是坑洼不平,像那种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就少了很多。 这也带来一个后果:不利于骑兵作战。 天雄军中多骑兵,前次贺兰进明就是被天雄军铁骑踏的稀烂,自己兵败被擒,首级至今还腊着。 现如今朝廷也有了水师,这可不比魏武当年在赤壁的时候了,后者水师都是才提溜起来的,而大魏如今就是一统天下,旧有的水师编制提起来稍加修整就能用。 张润自然不是碟中谍中谍两头吃好处。 前朝和今朝都未曾停止过对江南的索取,虽然多,但也就是让后者的世家豪族略微丢了点底蕴。 相比于河北被关中索取了百年,江南则是养了百年的富贵。 随着这几年战乱,手里有钱的各家,心思自然也就野了。 不外乎就是看着人家一个个上桌一个个下台,王侯将相宁有种的底气不知不觉又来了——他们也想下场试试手气。 江南承担了贡赋不假,但中央对其的统治已经被一次次明里暗里削弱了,俨然成了一块飞地。 私兵,就是最好的凭证。 吴郡太守手中如今有各家这两年养出来的私兵,私兵这玩意是特殊的存在,配备的兵甲、以及战斗力甚至是团结程度,都算可观。 都说冷兵器时代军队伤亡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崩溃。 咸阳之战时,唐军对叛军,双方都是边军精锐,战场血腥的程度比修罗地狱更甚,两边一个个军阵对撞厮杀,直至阵中所有士卒战死或是被打散,后方的预备队就一刻不停歇地补充上去。 叛军最后战死了至少五万人,伤亡率已经超过了六成,但就算这样,依旧是死战不退,直至主帅蔡希德眼见突围无望,含恨自刎而亡,剩下的士卒才不得不投降。 私兵与他们这些精锐比起来肯定是不够看的,但比起才恢复建制不久的府兵,则能给到极大的压力。 陆乌手里的私军有四千多人,而他振臂一呼,还能得到周边好几个郡内豪族的呼应支持,凑出过万的私军兵力不难。 再加上强征起来的平民百姓和流民,数万兵力就又出来了,甚至能对外号称十万精锐。 他们心里有个底,再不济,就算是败了,自个也能裹着多年积攒下来的家产逃到岭南或是其他地方,改头换面做一辈子富家翁都行。 “速去请陆太守驰援丹阳,告诉他...我张润就算是死,也要为故国守此孤城!” 声音,很悲壮, 但脸上带着笑意。 使者是他的心腹,到时候一定能把他的意思准确传递到。 送走了使者,张润就又开始写书信。 信里的内容是借钱粮,意思大抵都差不多: 无兵无钱无粮,速来支援, 在线等,很急! 丹阳毗邻淮南,如今魏军分兵三路,东路军已然打穿了淮南,一旦江南东道被攻打,最先遭难的就是丹阳,等于是一郡之地挡住了全国兵力的进攻。 再加上张润给自己精心打造的人设,周围叛乱的郡县,多少都会支援一点东西。 算盘谁都会打,府库里的钱粮反正都不是自家的,怎么花都不心疼,送到张润那边,还能让他多支撑一会儿, 免得魏军打到自己家门口。 一连数日,到后面送来的不只是钱粮,还有愁容满面的兵马。 江南现在的局面就是,上面人喊着口号,底下人是越来越不想反。 而且原有的一些军队,本来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心里也不愿依附叛逆,现在大军压境,更是心生厌战情绪,难以管辖。 这些“问题军队”,也全都被打包送了过来。 张润真的是心系大唐懂得感恩,不管是什么,他都老实收下,泪流满面地捂住来人的手,感情真挚地来一句: 大唐幸有诸位,我亦幸有诸位! 把来人整的都有些愧疚了,寻思着要不要再给他送点自己不要的垃圾过来。 约莫数日后,副将忽然来报。 陆乌的水师到了! 张润扔了笔,等他到了城头,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丹阳湖里的数百艘大小战船。 倒不是他们新近打造的,而是江南叛乱后,这些船只自然就归了世家豪族。 副将神情凝重,而张润却看着城头,脸上出现了笑意。 “这么多船......要是烧起来,一定很壮观吧?” 第二百五十九章 底蕴 第262章 底蕴 丹阳湖是诸多江河流域汇聚所在,湖面平如镜面,烟波浩渺,平日里一两艘渔舟行于其中,自有一股子出尘之意。 但如今,随着数百艘大小战船的驶入,眺望湖水的人也没了以往的闲情逸致。 以往南北朝对峙的时候,北边总是自个先打的狗脑子满地分不出力量来对付南朝是一方面原因,更大的原因,则是南方的地形不适宜骑兵进退, 密如林海的堡寨、城池,能够最大限度地拖住北方军队,从而给后方援军的到来争取出时间。 况且南北朝那些年,不仅是北方名将名帅明主频出,南方虽说政治混乱,但相应的人才也是源源不断地涌现。 如今,江南的富庶更胜往昔,但人才,却都渐渐化作了何不食肉糜的当权者。 张润收回了目光,思绪则是转回到新到手的过万士卒身上。 这些人,都是各家扔出来不要的“垃圾”。 光是从忠诚度上来讲,世家豪族们就不敢放心用他们,干脆就把他们全踢到了张润这边。 反正是定时炸弹,干脆跟着张润这个傻蛋一块儿陪葬吧。 因为是从各地出发赶过来的,至今也只是弄了一个大营,让他们胡乱待着,彼此间编制也很混乱,张润对他们有想法,但也只是维持着粮草供给,而没有把他们放进城。 但今天,这张牌可以出了。 军中的不少中低层军官,已经都事先通过了气,大部分人都听说了贺兰进明的惨败,自然就更不愿意对抗朝廷了。 大营中第一次开始响起聚军的鼓声,不少士卒甚至都愣了一下,随即被各自上官赶入队列, 张润身着官袍,大步走上草草搭起来的站台,出现在将士们的面前。 “诸位,本官名叫张润,如今乃是朝廷钦任的丹阳太守,近来,供应诸位粮草的,也是本官。” 士卒的哗然声渐渐平息下去,大家心里都清楚为什么被踹到了这儿,不少人心里甚至憋着气,存了临阵倒戈的念头。 做丘八的发起疯来可不是好惹的。 更不用说,他们手里有兵甲。 这位张太守,至少愿意供他们吃住,于情于理,大家还是勉强愿意听他继续说下去的。 “诸位为何能到这儿来,想必都清楚,你们,是被踢过来的。” 微风轻扬,把张太守的话远远送出,不少人的眼神里当即出现了一丝不满。 “本官其实也与你们一样。” 张润朗声道: “本官,不愿反!” 士卒们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向他。 队伍里有人大声传达着张润的话,确保大部分人都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前朝腐朽而亡,即使如此,当今陛下依旧善待前朝宗室,多行仁政,只不过这些,全都被别有用心之人所污蔑! 天子仁善,所以给了本官,也给了诸位一个机会。” 张润看着众人,大声道: “陛下说了,但凡弃暗投明的将士,一律不计前咎,若是能杀敌立功者,重赏! 现在,诸位是愿意继续依附逆贼, 还是随本官一起为国效命! 诸位,选吧!”在张润的注视下,片刻后,士卒成片地拜倒下去。 “吾等愿遵太守之命!” “这个太守,还真有点本事。” 安守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拍了拍身边那个面无表情的汉子,道:“不过你真的把这万把人都筛了一遍?” “是属下和手下人一同做的,算不了什么。” 安守忠摇摇头,将手里吃干净的果核随手扔掉,伸了个懒腰。 大汉说: “接下来,就看您的了。” “当然,当然。” 早先,高仙芝、郭子仪灭了吐蕃, 崔乾佑率神洛军打穿了淮南, 薛嵩跟随天子下江南, 至于说田承嗣等人,听说被派去了剑南,率军镇守南面,提防南诏。 一个个都有了功劳,有了去处,唯独自己还...... 安守忠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也怪不得他没有用武之地,随着前朝天子下旨让位,全国各地都开始一面倒地投降,江南这边,算是最声势浩大的叛军了。 想立军功,也没人头可以捡。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安守忠也不甘心以后只能做个将军,他还想往上爬。 就拿崔乾佑来说,一个原先跟他地位差不多的人,现在居然也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人模狗样的指派他来张润这儿。 那边,张润已经说完了话,宣布开始犒军。 士卒们得了赏赐,一个个心气也恢复了不少,高呼着谢太守和陛下万岁。 “将军,可有把握?” 张润和崔乾佑的水师早就眉来眼去算计好了。 送到张润手上的这万余人,其实都是各地的杂牌军。 在丹阳湖里划船的那些水师,才是江南叛军的精锐所在,要平定江南,无论早晚,都势必会对上这些水师。 讲起来,崔乾佑仓促聚集的水师战船数量甚至没世家豪族手上的多。 而且他本身也是惯于在北方作战的将领,率领骑兵或是步卒军阵破阵攻城算是在行,但还真不知道怎么对付如此多的战船。 张润的用处就体现在这儿了。 丹阳湖有出口和入口,但只要其中一处被堵上,再加上张润这个二五仔在其中作梗,他们的下场也就可以预见了。 等到下午的时候,经过重新整编的万余大军被安守忠接手过去,他开始了第二次整编和清洗,当场下令斩杀了三个不听话的校尉。 安守忠治军自有自己的手段,当场杀校尉并没有引起多少反弹,再加上他明确给出了赏格,极大激发了士卒们的热情。 当兵就是刀口舔血的活儿,一支上下都怕死的军队是无论如何都提溜不起来的。 只要其中有人想要立功,想要赏赐,那一切都好说。 安守忠有的是办法激励他们临阵死战。 万余大军在当夜开拔前往芜湖。 丹阳湖北面是当涂县,是张润驻军所在,更北面就是历阳,隔着一道长江相互对峙。 一旦战起,由吴郡太守陆乌带领的庞大水师就能迅速支援当涂,甚至是分出一支水师绕过此处,尝试截断崔乾佑的后路。 但张润早就表明了心意,原本互为犄角的势头自然也不存在,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做才能把这支水师全部堵死在丹阳湖里。 ...... 奔腾的长江水,是多少年来多少人讴歌过的存在,可在崔乾佑眼里,它此刻多少有些...可恶了。 自己麾下的神洛军,毫不夸张地讲,在当今大魏就是一等一的精锐,可若是到了船上,大量的士卒都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 不少河南出身的士卒甚至也是这样,经不住战船颠簸,天天在船上上吐下泻。 崔乾佑在攻破淮南最后一道放线的时候就没有再主动进攻,一边派人与张润取得联系,一边加紧让士卒熟悉水战的基本套路。 未必是要打过去,但至少对面打过来的时候要能顶住。 而很快,他就接到了哨骑的汇报。 叛军的水师开始前进了! 陆乌是收了张润的求援才亲自率军过来,但不代表他就得带着大军一直傻傻待在这不动。 魏军分成了几路进攻,别说是崔乾佑那支水师,就连大魏天子御驾亲征的那路大军都没多少人有信心能挡住。 现如今,只有凭借江南的底蕴跟他们硬耗。 承平了百年,若真要压榨的时候,能从里面抠出的油水绝对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魏军五万多精锐,看似来势汹汹,但他们所攻下的大部分地方,都已经提前坚壁清野,攻下的城池里,也搜刮不到多少存粮——除非他们去劫掠百姓。 但魏军的军纪向来是世家豪族嘲笑的存在。 一支从不劫掠从不放纵的兵马,长此以往,只要略受挫折,必然会崩溃! 此外,还有成队的小股叛军,在不断袭击魏军的粮道。 魏军是客场作战,不熟悉地形,只能硬着头皮逐步推进,往前推的越深,补给到的越慢,甚至有断粮的风险。 陆乌志得意满,当夜在战船上横槊赋诗,赢得满座喝彩。 好诗, 好人物, 风流意气, 真有当年谢安淝水一扎谈笑破敌的风采! 一晚风声呜咽,丹阳湖里数百艘船只灯火通明,如水面上倒映的繁星点点,第二日,陆乌就得到了张润派人送来的消息。 魏军渡江了! 早就按捺不住的陆乌,下令将水师分成两队,一支准备登岸以逸待劳伏击魏军,一支则是逆流而上,准备拦腰截击渡江的魏军。 丹阳太守张润,自请领一军镇守后营,被陆乌当场答应,有人讥讽张润胆怯,却被陆乌喝止。 “张公多谋而善断,吾生平敬叹,有张公坐镇后营粮秣,吾无忧矣!” 击溃了崔乾佑,这支水师还可以顺流而下,直接去断天子大军的后路,或者是帮助沿途的郡县逐一解决魏军。 陆乌心里的布置和计划相当完善,各处兵马也在他的调动下逐一到达位置。 魏军很谨慎,尽可能地选择了湍流较为平缓的水面渡江,但随着叛军战船的出现,硬生生撞断了他们的浮桥。 不少魏军士卒在水中挣扎着浮浮沉沉,被叛军射活靶似的一个个射入水中。 后者的士气也越发高涨,以往因为听闻魏军战绩而变胆怯的心思,也渐渐豪横了起来。 颇有一种: 我以前都没发现自己居然这么强! 大概就是这种心态。 魏军甚至都没有组织起像样的抵抗,先是放弃了渡江,而后连水寨都丢了,撤退之快,让陆乌毫不犹豫地下令追击,先前分出去的一半兵马,也全都留在了南岸没跟上来。 一前一后,两支队伍瞬间脱节了。 第七日,占据了水寨的陆乌没等到后方军队,心急的他顾不上一些部将的劝阻,选择继续追击。 往北,是淮南。 这一次,崔乾佑反身整军迎战,一日攻破陆乌派人事先建造的四座营寨! 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的陆乌,刚转过头,就看到自己的后方正在升起的滚滚浓烟。 烧的, 仿佛是他支离破碎的心。 ...... “陛下,历阳的折子送到了,是崔将军的亲笔。” 颜季明把被子盖在李宜奴身上,叹了口气,从程元振手中接过信,片刻后,大堂里点起灯和暖炉——又是熬夜办公的一天。 “密封了,派人加急送到他手上。” “遵旨。” 程元振出去的时候,颜季明看了一眼外面,一队士卒正在寒风里哆哆嗦嗦地站岗,他放下笔,走到门口喊他们进来。 反正自己今夜也只是坐在这看奏疏,不会谈什么机密要紧的事,索性让他们进来取暖。 “谢陛下!” 士卒们面露惶恐和感激,能在这儿站岗的,都是天子亲军,也就是先前的牙军。 颜季明摇摇头,坐下时随口问道: “军中的避寒衣物都发了么?” 一名鬓角斑白的士卒沉声回答道: “蒙陛下厚恩,棉衣和棉被那些早就发了。” 颜季明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的话,四十有三。” “成家了?” “是,有个儿子,在天雄军。” “家里其他人呢?日子如何?” “他们都是河北人氏。” 哦,懂了。 现在河北还在“免税”的时间段内,无论如何他都遵守了自己先前的承诺,等开国后也依旧执行,因此在河北那儿,颜氏的声名俨然已经是第一。 这个老卒,和他的家人,都算是自己的嫡系。 从万花探子的多次汇报来看,叛军打算一门心思地拖下去,直到让天子觉得这场战争付出的实在太多,而叛军也不是真的非要建立小朝廷不可,更多的,还是为自己争取利益。 比如说, 地方的独立性。 自己做土皇帝才是真正的快活,谁又乐意头顶上忽然多出个爹。 他们的底气,就在于江南可以拖很长时间。 但颜季明只要愿意,大可以透支朝廷的信用,让河北之地再度输血过来。 要知道,过去百年里,河北之地几乎承担了全国三分之一的赋税,就这样还硬生生撑到了现在。 为了一个出身河北也心向河北的天子,他们自然愿意付出更多。 就算是拖, 颜季明也拖得起。 第二百六十章 帝王 第263章 帝王 江南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也充满了这片土地独有的婉约,崔乾佑正吃着煮羊肉,听到外面的喧哗声时也出来看了一眼,对着天上不屑道: “这也叫下雪?” 北方的大雪,是真的可以把人埋进去的。 只不过晚来天欲雪,就着雪景喝酒,也算是人间美事。 营门口押送俘虏的队伍络绎不绝,负责押解的魏军士卒手里有鞭子,人群中时不时有哀嚎声响起,崔乾佑觉得他们不应该哀嚎,而是要觉得庆幸。 因为更多的人,已经落入江中喂鱼了。 大战开启的时候两边都有数量庞大的水师,原本上马如风步战如铁可到了水上就全都成旱鸭子的魏军士卒, 本来以为自个的命运也得跟着那些木板搭起来的破烂战船一起浮浮沉沉, 可谁料到,最后居然还是脚踏实地的野战。 猛虎落水不一定能保持原先的力气,但一条大鱼上了岸更没法扑腾出水花。 煮肉的汤水是长江水,煮在锅里的不是鱼肉而是羊肉,崔乾佑吃的津津有味,其他几名副将则是硬生生吃出了人肉的感觉。 他们可是亲眼目睹着那些战船上的士卒从落水到挣扎再到力气不支的全过程。 滚汤里翻滚的水泡,就像是那些人咕噜咕噜沉下去时留在水面的泡儿。 但谁也没敢说话,都知道至此一战之后,崔将军在军中的地位必将一路水涨船高。 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两千多披上甲胄的流民水师和一座徒有外表的水寨。 安守忠带着一身风雪走进来,崔乾佑看了他一眼,随意道: “坐吧。” 前者的脸色并不好,身上也没披着甲胄,他的左臂被包扎起来,里面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相比于崔乾佑诱敌深入再一战摧敌的轻松写意,负责解决南岸那部分叛军的安守忠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他面对的是数量比己方还要多几千人的叛军。 而且他手下的只有一万多杂牌军,在战斗力上和神洛军没法比。 所以开战后时间越长,他对崔乾佑的嫉妒和不满就越发增长。 他坐下来,用筷子戳起羊肉,力度大的就像是戳在崔乾佑的脖颈上。两人虽然出身一样,但如今已经不是之前抱团取暖的时候。 他们得各取所需。 “首功让给你吧。” 安守忠气势一滞,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崔乾佑,又看了一眼自己左臂的伤口,闷声道: “我不要你可怜。” 崔乾佑看向偷偷听他们说话的几名副将,面无表情地问:“吃饱了没?” 几人知道这是老大要赶人了,但又舍不得鲜美的羊肉,憋了半天,犹犹豫豫地回答道:“......快了。” 崔乾佑脸都黑了。 “带上锅,滚到其他地方吃去。” 几个人连忙合力抬起大锅离开了这儿。 “你是什么意思?”安守忠不解的问。 一开始他还心存不满,但崔乾佑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反倒有些怕了。 他们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儿,当年在汜水关前面的时候,两个人更是先后都想到了卖队友求后路的办法。 现如今崔乾佑这般大方,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厮肚子里又在憋什么坏水了。 “你缺不缺军功?” “缺。” 安守忠点点头。 他如今做了个五品将军,看似已经地位不低,但以后将会是持久承平,国内不可能有战事打了,想往上爬,估计就得慢慢熬资历。 不说是能爬到什么大将军的位置,总得弄个爵吧? 自个算是个“从龙之臣”,陛下善待旧人,但也是要看本事和功劳说话的。 “为什么?” 他疑惑道。 两人的关系根本说不上好,安守忠也不信这厮能对自己忽然多出一种特殊的情感,而且那样说出来就更恶心了。 “我的军功,已经够多了。” “你这是炫耀?” “事实而已。” 崔乾佑淡淡道:“你知道洛阳的事吗?” 叛军最先开始搞事情的地方不是江淮一带,而是洛阳,数千府兵或是有意,或是被煽动,开始主动攻打大魏国都,然后被两千神洛军骑兵一波带走。 “江淮一带也就罢了, 你有没有想过,陛下豢养的那些万花探子,一向都是神出鬼没专门搜寻大小消息的主儿,为何会在这事上毫无作为?” “你是说......” 崔乾佑摇摇头: “别的不说,先看结果吧,史思明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肯定是碰不到兵权了,连带着那位李府尹,估计也得被重罚。” “为什么?” “先前江南两次民变都是史思明带兵平的,两次,全都是只用了三日就迅速平定,你可知他用了什么法子? 大军至城下,派人至城门前,第一日不开城门,破城后杀城中所有官吏,斩首示众。 第二日不开城门,破城后杀城中所有十二岁以上男子,但凡藏匿者屠戮其全家。 三日后未能破城且依旧不开城门的,破城后老幼妇孺一个不留。” 按神洛军的战斗力,第一天就攻破江南的这些小城池不难,最多付出些伤亡,但史思明两次都是拖到了三日后。 “他这是把范阳那一套用在了江南。”安守忠摇摇头。 他们先前都是范阳卢龙等地的将领,平日里,镇压的是外族,所以手段必须得狠,这跟狼王威慑狼群是一个道理。 “而且天下太平,陛下肯定不会再容忍前朝旧事再在本朝上演。 咱们手握重兵独守一方的日子,以后肯定是没了。现在站得越高,马上,就摔得越惨。” 陛下,肯定是要削兵权和慢慢削藩的。 现在各个地方的节度使职位仍然还留存着,是因为朝廷依然有财政困难的时候。 可当今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而且还是军功起家,本身又英明神武。 这样一个天子,会容忍有人复制他的路子吗? 崔乾佑笑了笑。 “我的官比你大。” 安守忠为之气结。 “什么意思?” “我现在已经封伯了。” 安守忠感觉自己又被插了一刀。 “你现在没爵位,也不过就是个五品将军。” “你够了。” “据说秦时白起被杀,就是因为当时秦王已经赏无可赏,不得不杀了他。现在陛下要对咱们动刀,与其让他亲自动手,不如咱把头放过去,任他宰割。 这样,咱们念旧情的陛下,便不会再太多为难。” 史思明和李晟的下场,崔乾佑已经猜到了几分。 前者原先是叛军大将,但因为数次领军,在军中地威望也是有的。 而李晟,在那些原本出身唐军的士卒眼里,也带着一点特殊的意味。 让他们坐在如今的高位上,多少有点千金市马骨的意味。 若是平白无故地就动他们,代价太大,但放到以后,两人的羽翼就又渐渐养成,难免又束手束脚。 世人皆以为天子做事皆率性而为,赏罚任免都是随心所欲,殊不知他手腕已然老成的像是已经坐了几十年龙椅。 这就是帝王心性, 就好比完事了之后,浑然不顾刚才的温存缱绻,只是抽着烟,腻烦地把你朝旁边推开,道:“热。” 治大国如烹小鲜,而他们,也不过是锅里面翻滚的羊肉。 崔乾佑叹了口气,下意识摸起筷子,片刻后瞪起眼睛喊道:“我羊肉呢?” ...... 拐卖人口的风气屡禁不止,就算是冒着抓到就被杀头的风险,也有不少人依旧在操持这个行当。 无他, 一本万利耳。 据说有一种调教的法子,是将买来的女子从小开始喂养,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用药浴浸泡。 这种女子从小就过着足不点地娇生惯养的日子,所以上到脸蛋肌肤下到足弓都白腻柔软,而且因为从小到大都浸泡药浴,浑身肌肤远比一般人要敏感无数倍。 而这样的女子,就是专门为高门大户预备着的。 颜季明只把这种故事当皇叔里的扯淡剧情听,心想古人玩的就是变态,随手将这本记载了无数类似剧情的书扔在摊子上。 一连看了几本,全都是这样的书。 摊主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人,可谁知道就跟后世卖碟的没两样,见这个难得的主顾要走,他不由得急了。 “您再瞧瞧啊,总有您喜欢的。” 行走江湖的人最能察言观色,用不好听的话说就是看人下碟欺软怕硬。 虽说这位年轻人穿着似乎很朴素,但那气度,还有身边跟着的下人,让人一看就知道有些来头。 这可是个大主顾。 颜季明对这种小皇叔不感兴趣。 如果他愿意,开个千把人的无遮大会都是轻轻松松,朝中大臣就期盼他赶紧到富贵温柔乡里享受就得了,别像现在这样随手就翻出来一两件大案,杀的官场人头滚滚。 “太假。” 他摇摇头。 摊主有些不高兴了:“您说别的都行,但这假字可说不得,不怕您笑话,这些,可都是小人走南闯北看到的。 从小粗识点文字,但也没那考科举的本事,所以就......” 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看到了,没准也体验过,然后还记下来,写成书卖。 “敢问姓氏?” “小人姓吕。” 颜季明把刚才那本书拿起来,翻到那一页,问道: “这上面的女子,难道还真有?” “有啊,江南富贵大户,肯定不是每家都有,但若是运气好,主家再有求于你,千方百计通过自个人脉买来一个送你,也是偶尔会有的事。” 当然,得看你的位置够不够高,或者是对方的人脉够不够广。 毕竟这也是大违天理人伦生儿子没皮燕活该死全家的事。 在摊主看来,兴许是这个年轻公子觉得好玩,便毫无心理压力地怂恿道:“若是您把这书买了,小人倒是可以告诉您,哪家能找到。” “你知道?” “实不相瞒,两年前在江南的时候,小人曾住一友人家中,那人便养着这么一个美妾,友人慷慨,让她服侍了小人三日,那滋味...嘿嘿嘿...” 摊主脸上出现一丝淫荡的笑容,仿佛还在回味,并没有察觉到颜季明微微眯起的眼睛。 他掏出一贯钱扔在书摊上,道:“带我去。” “小人告诉您在哪......好,当然可以。” 身后的几名万花探子这才把刀收起。 “等小人收拾一下摊子。” “不必,我全买了。” 摊主听到口气不对劲,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着颜季明,赔笑道:“若是要小人带路,怕是不大好,毕竟那友人对小人也不薄......” “那你还告诉我?” “小人心善,不能当面和他作别,只好请公子暂移尊步,自个前去了。” 颜季明叹了口气,身后几名万花探子再度抽刀,摊主心里骂骂咧咧,脸上只好赔笑道:“得嘞,小人这就带您去。” 他说话时的口音有些怪异,颜季明总觉得在哪听过,见摊主真的扔了书摊不要,大步朝前走去,不由问道: “难道就在此城之中?” “不然呢,小人本来回江南是打算投奔他的,但那门口的恶奴已经不认识小人了,替其主子把我赶出门外,连通报一声都不肯。” 颜季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朝廷官军入城了,你居然还敢在街上卖这种书,也是难得。” 大军过境,正常反应都是赶紧躲家里。 “官兵可比这地儿的丘八好多啦,一不偷二不抢,犯事了不用你告官,他们军中就自个严惩处治了。 这般军队,倒也是难得。” “而且......”摊主叹了口气,很无奈的说:“也是要吃饭的嘛。” 为了吃饭,所以站在街边兜售自己写的小皇叔,还顺口把一个友人给卖了。 “你知道这种算什么行为吧?按大魏律法......” “大魏律法,拐卖人口者但凡证据确凿,当地官衙可就地处斩,无需上报。” 摊主居然对答如流,他刚说完这句话,浑身气质陡然一变,脸上也没了那种猥琐的笑意,居然隐隐有出尘之意。 城中有一座程府,是当地大族,在魏军打过来的时候,其家主亲自带家奴登城出其不意杀死守将,打开城门喜迎王师。 “他有功么?”摊主问道。 “有的。” 颜季明点点头。 程家家主不仅打开城门,让他少了一些伤亡,本身也是会做人的很,从上到下都打点了一遍,听说家产都因此缩水了不少。 事后,更是将家里和族中的全部地契交出,任由朝廷裁决分配,坚决带头响应朝廷政策。 这就跟青楼里干了好多年、最后不用拍屁股吩咐就能自个掐着时间换姿势的老姐儿差不多了。 知道怎么让人舒服。 “该杀么?” “朝廷律法,拐卖人口,沾之者死。” 颜季明没有犹豫。 “呵呵......”摊主笑道,指了指前面的朱门大户:“请吧。” 颜季明挥挥手,身边立刻有两名万花探子跑开。 他看向摊主,眼里露出些许思索: “你姓吕。” 摊主没有回答,而是又笑道: “无论是杀,还是再加严刑以威恫,这世间的恶,都是除不尽的。 陛下何不随微臣出世, 去寻觅这长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