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魂管仲》 第1章 被黜圉人 公元前699年初秋,西风徐徐吹来,已经微微有些凉意。在齐国国都临淄的养马场,一排排的马厩中排列着膘肥体壮的战马。此时,管仲作为一名负责养马的基层小吏——圉人,正带着几名仆役捆绑马栈。这些天养马场不断增添马匹,原有的马厩都盛满了还是不够用,急急忙忙又加盖了几间,显得有些忙忙碌碌。 管仲直直腰身,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抬头看到一群大雁排成一个大大的人形,正奋力地向南飞。战马静静地吃着草料,不时地打个响鼻,用前蹄踢几下地面,平静中有一股力量在涌动。管仲突然心中有些躁动,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但又说不清楚。 突然,随着几声清脆的鞭响,几名手执皮鞭的甲士快步而来,边走边厉声喝道:“君上光临,闲人趋避!”接着,数十名甲士手持长矛,依次趋入,分两列站立道路两旁,每隔十余步即有一名甲士,一律面朝外,脊背向里,挺立笔直,纹丝不动,犹如石雕铜铸的一般。 管仲与仆役急忙低头垂手,屏息而立。 在路的尽头,几个人身穿朝服,缓步走来。管仲偷眼望去,隔得太远,看不清眉眼,只见被簇拥在中间的一个,头戴旒冠,这肯定是当今君上无疑了。他身边有一人,正对着一排排战马,向君上介绍着什么。他生得高大魁梧,膀宽腰圆,身子挺得笔直,肯定就是那位能征善战的王子成父。 远远望去,齐僖公对着王子成父不停地说着什么,只见他手指战马,然后又向东方猛然一挥,像是在命令千军万马杀向敌阵。 猛然,管仲明白了,君上即要攻打纪国! 管仲略一思索,然后仰头,目送渐飞渐远的鸿雁,突然引吭高歌:“螳螂举刀兮,伺机捕蝉;焉知黄雀兮,虎视眈眈。” 齐僖公一怔,若有所思。王子成父脸色骤变,转身问随从:“何人喧哗?”然后不等回答又道:“赶紧打出去!” 齐僖公却扬扬手,缓缓说道:“且慢。”心想此人所歌却是有些意思。想当年我先君太公在微贱之时,贩肉于屠肆,文王路过,太公由于身份卑贱,想要进见而不能,只有扬声吆喝:“下屠屠牛,上屠屠国”,从而引起了文王的注意,成为文王师,从而成就了大周,也成就了我大齐。想到这里,他直直腰身,吩咐随从:“去把此人请来。” 管仲紧跟随从,趋步而来。距离君上还有十来步,便急忙跪拜于地,朗声道:“微臣拜见君上。” 齐僖公道:“起来说话。” 管仲倒不谦让,站起身来,两眼盯着脚尖,垂手而立,极其恭敬,却面色平静,并无丝毫局促。 齐僖公很少见到这种落落大方的人,一般基层官吏见到自己,大都如同老鼠遇见猫,战战兢兢的,偶尔遇上个胆大的,也几乎都腿打哆嗦站不直,说话发抖声打颤,而眼前这人,却如此泰然自若。齐僖公见状,一时什么也不说,只是细细地上下打量管仲。只见他年龄不过二十几岁,身高八尺有余,面色红润,四肢健壮,相貌端正,眉宇间现出几丝沉思状,给他年纪轻轻的脸上增添了许多的老成持重。 “你是何人?”齐僖公发问,声音低沉,满含威严。 “回君上:在下管氏,名夷吾,字仲,现充职圉人。”管仲一字一句地答道,不亢不卑。 齐僖公知道,齐国管氏是大夫管至父一族。管氏源于姬姓,出身于大周王室,始祖是周文王的第三个儿子管叔鲜。当年,周武王推翻殷商王朝,建立大周,分封天下,将他的弟弟叔鲜分封到管这个地方,建立了管国。后来,叔鲜以封地为氏,称为管叔,成为姬姓管氏的始祖。只是周武王去世后,成王年幼,周公旦摄政,管叔不满,起兵反叛,兵败被杀,管国灭亡,其后人也逐渐流落四方。 齐僖公心想,此人相貌堂堂,颇有城府,倒不愧是王室苗裔。 齐僖公又问:“你所歌何意?” 管仲却并不回答,突然抬头盯着齐僖公,反问道:“君上要攻打纪国?” 齐僖公一怔,脱口反问:“你从何而知?” 管仲不紧不慢地说道:“臣所据有三:臣见君上手指战马,挥斥东方,当是对东方有战事。而东方邻近于我齐国的,即是纪国,此其一也;当年,纪君向天子进献谗言,致使先君哀公被烹,此血海深愁不可能不报,只是有天子约束,我大齐难以率性逞强。如今,王室已衰,而我大齐如日当空,独步天下,正是灭纪复仇的大好时机,君上图谋纪国,时日已久,此其二也;纪国距我大齐仅数十里,扩我国土,必灭纪国,此其三也。” 齐僖公听后,不觉心中大喜,此人能望形知意,所见由表及里,确实非同一般,今日不虚此行,在马厩里发现了一个人才! 管仲却话锋一转,字字如钉:“臣以为此时万万不可伐纪!” “为何?”齐僖公脸上立马由晴转阴,“你说得有道理便罢,不然,寡人将治你重罪!” 管仲胸有成竹,娓娓道来:“纪国多年来时刻提防着我大齐的军事报复,一直在加强军备,结交诸侯。” 这时,王子成父忍不住道:“你这圉人何知?区区纪国,纵是加强军备,又能奈我何?大齐伐纪,犹如以石击卵,所向披靡!” 管仲并不去看王子成父,只是慷慨陈词,针锋相对,毫不示弱:“纪国自知军力不敌我大齐,早已谋划借力于大国,如今,网已结成,足以自卫,此时伐纪,不能取胜,反取其辱!” 王子成父一时语塞,说一声:“放肆!” 齐僖公向他摆摆手,说:“让他继续说。” 管仲道:“数年来纪侯一直交好鲁国,借鲁国势力以自保。先是请鲁侯说情,与我大齐讲和,然后又将女儿嫁给了当今天子,成为王后,而主婚人正是当今鲁侯。鲁国一直庇护纪国,君上伐纪,鲁国必救!且伐当今王后之国,将失礼于天下,从而授人口实,使诸侯背齐救纪,致使君上多年赢得的英名毁于一旦。” 齐僖公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哂笑。心想眼前这个小小的圉人倒是有些见识,比很多有头无脑的大夫强多了。只可惜年纪太轻,只见其一,不见其二,不明白寡人的一片用心。我先君庄公兢兢业业,励精图治,特别是在庄公二十四年周平王东迁之后,天下大乱,而先君庄公在位六十四年,国力大增,使我大齐独步于东方。寡人承继先君庄公大业,在位已经三十二年,寡人十一年与郑伯盟于石门,十四年与鲁侯盟于艾,十六年又使宋国、卫国与郑国讲和,盟于瓦屋,十八年与郑国联手一举攻入郕国,十九年与鲁国、郑国联手一举灭许,……纵横天下几十年,诸侯莫敢违背寡人。十年前寡人将自己最漂亮的爱女文姜嫁给了鲁侯,甚是得宠,二人恩爱,如胶似漆,齐鲁本是翁婿之国,一直和睦。齐国伐纪,鲁国不见得会与齐国撕破脸皮去救援纪国,最重要的是寡人已近暮年,再不出手,恐来日无多,还是由我来了结这段恩怨吧! 齐僖公看一眼管仲,对管仲的话并不置可否,只是心想,此人再历练几年,日后可用。便随口说道:“你且退下。记住,不可胡言乱语,是否伐纪,不是尔等人物议论之事。”说罢,转身而去,一众随从忙转身相随。 管仲略一思索,突然冲着齐侯大喊一声:“伐纪必败呀,君上!” 齐僖公猛然回头,脸上阴云密布,眼见得就要电闪雷鸣,“竖子无礼!”齐僖公说道,心想这小子狂言干主,求取功名之心,过于急切,竟然不惜冒犯君上,还是一个恃才傲物的狂躁之徒,让他磨砺一番方好。他盯着管仲,慢声说道:“我大齐官府无需这样的狂傲之徒。”然后转身对随从官员道:“将此人除名。”说完,转身而去。 待到齐僖公一行人走远,刚才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几名同僚圉人,一下子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一般,忽地凑过来,争相安慰管仲。仆役们身份卑贱,三三两两地站在角落里,指指划划地议论着。管仲看上去倒是平静,并不多言,只是向同僚们拱拱手,告别道:“夷吾不才,多有得罪。天若不弃,后会有期。”说完,便去收拾个人之物,与几个要好的同僚道别,然后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第2章 莫逆之交 管仲的家就在齐国都城的西北角,距离养马场并无多远,总共不过千数步,从养马场出来,一会儿也就到了。 管仲的家极为普通,只是一个一进院落,院门朝东,北边三间正房,中间一个明间,是正厅;两边各有一间暗房,是卧房,老母亲住在东边,管仲住在西边。院子东西各有一栋厢房,东厢房连着门楼,只有一间,是灶房;西厢房两间,储存粮食杂物。南边的房子是前边邻家的北边正房,并不是管仲家的。院子不大,不过二十余步见方。房子的门窗已经很久未再涂漆,颜色暗淡。不过,院子收拾得非常洁净,院里户内,利利落落,可以看出女主人是一位干净勤快的人。 管仲走进院门,向北边正房一看,正见老母亲当户安坐,妻子婧儿在给老人捶背。看见管仲进来,两人几乎同声地问道:“今天咋回来得这么早?” 管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快步走来,像往常一样向母亲问安。管母已经年过半百,她年轻时吃苦受累,日夜操劳,身体更显得虚弱苍老。 姬姓管氏虽然源于当今王室,血统高贵,但是家族早已衰落。祖上管叔鲜与周武王、周公旦、蔡叔度本来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老大伯邑考,当年在殷纣王那里做人质,后来被殷纣王杀害;周武王是老二,老三管叔鲜,老四周公旦,老五蔡叔度。周武王去世后,他的儿子周成王即位。当时,成王年幼,周公旦摄政,管叔鲜、蔡叔度不服周公旦,说周公旦有篡位之心,起兵反叛周公旦,结果兵败,管叔鲜被杀,蔡叔度被流放。当年,在管叔鲜被杀后,尽管周公旦出于骨肉至亲,并没有对管叔鲜的后人斩尽杀绝,相反,赐给侄子侄孙们封邑,但毕竟没有像对待蔡叔度那样——蔡叔度死后,又将他的儿子复封蔡国——恢复管叔鲜后人的封国,失去了封国,没有了根基,姬姓管氏一支,早已飘零于天下。 姬姓管氏来到齐国已有数世,虽然世世都有人任齐国大夫,但管仲一家早已败落下来。管仲的父亲叫管山,早在管仲还在呀呀学语的时候就去世了。管仲本来还有个哥哥,已经长到十六七岁,但突发重疾,也很快亡故了。在经历了丧夫亡子之痛之后,管母与管仲相依为命,日子越来越艰难。所幸管仲争气,不仅长得高大健壮,相貌不俗,而且应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句俗话,事事拿得起放得下,不只孝顺,还勤快能干。前两年与鲍叔牙合伙经商,已经能赚钱养家,前些时日好友召忽又推荐他做了圉人,官职虽然小的不可能再小,但总归入了仕,有了固定头项,不再在外颠簸。特别是年初娶进了儿媳,儿媳又长得漂亮,关键是还通情达理,温柔贤惠。 管母看看儿子,满眼慈爱。她感到儿子有些异样,正要开口去问,却听到大门口传来说话声:“管兄在家吗?”说话间,已有两人来到院子中间,向着管母行礼道:“向老儒人请安!” 二人与管仲年龄相仿,都是二十多岁。这年龄正如生龙活虎一般,活力四射,气宇轩昂,神采飞扬,充满了憧憬和阳光。 听声音就知道是鲍叔牙和召忽,管仲急忙迎出户外,向二人作揖问好。 鲍叔牙出身于姒姓鲍氏,姒姓的始祖传说是大禹,夏朝的天子就是姒姓,因为世代居住在齐国鲍邑,便以鲍为氏,称为鲍叔。他家境殷实,虽说不是齐国顶尖的富贵大族,却也是家有余钱,衣食无忧。他与管仲自幼相识,从小就佩服管仲的才干。说来也怪,他从小就疾恶如仇,见不得别人有错,见人犯错就再不来往,对管仲却事事庇护,信任不疑。平时对管仲家多有资助,前两年与管仲合伙做生意,本钱都是他的,经营却是管仲说了算,赚了多少钱从来不问,管仲分给多少算多少,每次分钱都对管仲说:“你家境困难可多分些。” 召忽本是燕国人,他的始祖是大名鼎鼎的召公奭,与姜太公、周公旦一样,同是辅助周武王灭殷兴周的朝廷重臣。召公也是姓姬,与周文王是一家,论辈分与周武王同辈,一开始分封在召邑,所以就以召为氏,后来又分封燕国,召公的后裔也就成了燕国人。召忽本是燕国庶出的公子,随着燕国的公主,以媵臣的身份陪嫁到了齐国,在齐国娶妻生子,也就成了齐国人。 召忽早就与管仲、鲍叔相识,关系好的就像亲兄弟一样。三人都正处在一腔热血的年纪,没事就凑到一起谈天说地,说得最多的还是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二人比管仲生活优越,但论起舍我其谁的英雄气度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刚毅劲来,却都自愧不如。三人就是一个追求远大未来的小团体,核心是管仲。 管仲请二人入室,席地而坐。二人都是常来常往的挚友,与管母、婧儿都十分熟悉,无需回避、客套。刚一落座,召忽便道:“管兄有胆识!面对当今君上,毫无畏惧之色,侃侃而谈,佩服!佩服!” 原来,召忽现任齐侯的侍卫,为君上执鞭开道,今天就跟随着齐侯去了养马场,只是值守所在,不能乱说乱动,但看到了管仲被召见以及被黜的全过程。他敬佩管仲的所说所为,又担心管仲被黜心里憋屈,所心,齐侯一回宫,他就跑去约了鲍叔,一同来看望管仲。 “管兄所言,极有道理,可惜君上不听。”鲍叔道。刚才召忽在路上已经把管仲见齐侯的经过告诉了鲍叔,鲍叔觉得管仲是个人物,早晚会崭露头角,脱颖而出。奇才有奇招,对管仲的一番表现他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被黜的结果使他觉得可惜。 管仲看到二位好友如此关心自己,感到心里暖暖的,有些感动。但又觉得二人过分看重此事,有点不明就里。管仲充满自信地说:“这次际遇,难得有一次当面向君上陈述建言的机会。再好的宝剑藏在鞘中,有谁赏识?只有宝剑出鞘,方能遇上赏识的人。这次我得以出鞘,向君上展示了自己,于愿足矣。” “宝剑虽好,君上不识,却又奈何?”鲍叔叹口气说。 “鲍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之间说话直来直去,从来都不必掩饰。管仲还是信心满满地说:“君上伐纪谋划已成,一下子难以接受我的话,等到伐纪受挫之后,自然明白我所言不虚,到时一定会重新视我。” “君上就不该黜免你!”召忽有些愤愤然。 “如此蝇头小吏,我弃之如敝屣。”管仲不屑地说。 “哦?”召忽看着管仲,想不到管仲这样说。他平日里总是说不要放弃任何机会,千仞高台平地起,任何艰难的事情都是历练,多么卑微的官位都是阶梯。今天被黜却看得如此轻松,肯定是心中有气,故作通达。 管仲笑笑,满脸轻松地对召忽说:“这正是我之所求。我求之,君予之,正遂我之心愿,我该感谢君上才是,又有何怨?” “我不明白,请管兄明示。”召忽睁大眼睛看着管仲,觉得他满脸的轻松不像装出来的,不解地问道。 管仲嘴角滑过一丝诡笑,一闪即逝,然后郑重说道:“告诉二位无妨。君上伐纪,我身为圉人,必定要随军出征。我可不像二位兄台,家丁兴旺,我家就我男丁一人,母老靠我奉养,家贫靠我支撑,万一不虞,有个长短,我老母可就没有了依靠。这个圉人我正没法推辞呢,现今君上开恩,岂不是正好?” 鲍叔、召忽如梦初醒,恍然大悟,不由得直冲着管仲点头。 管仲对鲍叔说:“这圉人不做了,却是打了我家的饭碗,有点积蓄,也撑不了几日。我正想向鲍兄借些本钱,再去南阳经商,却不想鲍兄光临,还请鲍兄再次成全。” “说什么借!倒不如我们依旧合伙,赔了算我的,赚了随你去分。”鲍叔应得痛快。 管仲也不谦让,说道:“那你赶紧准备一下,三天之内我们就动身。” “为何走得这么急!”召忽见二人即要远行,此去一别,相见不知何时,不觉地露出难舍之情。 管仲道:“伐纪一战,君上势在必得,我担心君上征兵,除正卒之外,还要征集羡卒,还是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周代服兵役,一般是一家一人,称为正卒,其他的人在需要时也服兵役,称做羡卒。管仲又对召忽说道:“召兄勿忧。我二人此番南阳之行,不会太久。此次伐纪,不过秋冬间数月,待到兵败失利之时,君上自然会想起我来,到时召见,或许可能,此次分别,不过数月而已。” 三人又海阔天空地议论一番天下局势、国家大事,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二人忙起身告辞。管仲也不挽留,送到门外,一一揖别。 管母、婧儿通过三人的交谈,已经把事情听出了一个大概。待到鲍叔、召忽走后,老人又让管仲把事情经过给她讲了一遍,老人见儿子想得周到,嘱咐几句后,便不再絮叨。婧儿只是听着,新婚不久,就要分别,心里自然不舍,但嘴上却不好说,两只眼睛总在管仲身上打转。 夜幕降临,一家人早早地就关门安歇了,只是管仲与婧儿的悄悄话,一直说到很晚,很晚…… 第3章 北海贩盐 一大早,管仲与鲍叔一人赶了一辆牛车,先到集市上购买了一些粮食、葛麻之类的东西,装了满满两车,然后出了临淄城北门,一路向北偏东,朝着北海赶去。 离开临淄的第二天,眼前开始越来越荒凉,平坦的黄色沙土,泛着白碱,从眼前铺展开去,一望无际,没有一棵大树,偶尔有株小灌木,也低矮瘦弱,显得无精打采,稀稀落落的野草随风摇曳,虽是初秋,却早已枯黄,没有了生气,极目远望,看不到一户人家,只有路上三三两两的车辆行人,还有偶尔窜过的野兔,以及那远处的狼嚎,还能让人感到一些生机。 这儿是一望无际的盐碱地。黄河将黄土高原的泥沙搬运到这里,填海造地,淤成了大片的处女地。但是,这土地还十分生涩,远远没有成熟,这黄土的表层下边就是海水,盐碱从地里浸出来,像一层白霜,在阳光下泛着一片惨白。 当年,姜太公分封到齐国,面对这地薄人少的局面,改良土地一时半会难以奏效,只好另辟蹊径,以工商立国,因地制宜,发展渔盐、纺织,吸引天下商人,聚集天下财物,使得齐国很快兴盛起来。后来,随着齐国农业的不断改善,工商业渐不如从前,但在各国诸侯中依旧是强项,特别是海盐,一直是供应中原各国的主要产地。 越是靠近海边,土地越是贫瘠,海边十余里是一片泥水滩涂,寸草不生。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靠捕鱼、煮盐为生。人们将大点的鱼虾晒成鱼干、虾干,或者用盐腌制成咸鱼、咸虾,小一些的鱼虾则沤成虾酱。这些都是内地没有的特色风味,内地虽然也有淡水鱼虾,但绝对没有海水鱼虾的特有味道,运到内地很受欢迎,都是富贵人家才能享用的美食。至于煮盐,那更是家家户户的必做营生,垒上几排灶,每个灶上放一个尖底陶罐——尖底受热面大更省火,里边盛满了卤水,然后生火煮干,水份蒸发后,剩下的都是雪白的盐。 人们用盐和鱼虾制品纳税,剩下的再卖给商人,换些粮食糊口,换些葛麻,织成粗布遮体。 ? 管仲、鲍叔赶到北海时已是第三天的傍晚,到旅舍安顿下,天已大黑。管仲、鲍叔饥肠辘辘,冲着店家主人喊:“来两条清炖鱼,多加点汤,四碗粟米饭!” 二人知道,来到这里就应该吃鱼。海鱼离开海水就死,几天就臭了,根本就没法运输,只有到了天寒地冻的季节,把鱼冻成冰块,才能运出去,但经过冰冻,鱼的味道就差远了,腥味重不说,还死贵,吃不起。而在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新鲜鱼虾,当地人用它当饭吃,都吃厌了,成天想着能饱饱地吃上一顿黄灿灿的小米饭,而不是大鱼大虾。新鲜鱼虾在这里不值钱,比晒干腌透的便宜多了。把新鲜鱼虾放到水里一煮,不用加什么佐料,味道就非常鲜美。凡是从内地来到海边的人,都会饱餐一顿鱼虾。 不一会,店家将两个大盆端上来,分别放到管仲、鲍叔面前的桌几上。二人正要动箸,门外走进来两个壮汉,大大咧咧地打个招呼:“二位发财!” 管仲、鲍叔抬眼看去,见二人虽是一副商人打扮,却全然没有商人的气度,从头到脚都是地头蛇的神气。 二人以前常来北海,一看就明白,来人是当地的掮客,专门给当地的富商拉买卖,从中赚取佣金。别看他们都是一些当地的小混混,但一聚一大帮,凌弱欺生,专门做些强买强卖的勾当。 鲍叔没好气地问:“有何贵干?” “那边的两车货物是二位的?”壮汉大咧咧地问。 “是又如何?”鲍叔正饥肠辘辘,心中格外来气。 “那好。二位的货物我们兄弟俩包了,包你二位得个好价钱!”来人笑嘻嘻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十分肯定,一点也没有商量的意思。 “岂有此理!”鲍叔生气地说道。 管仲上前一步,扯一下鲍叔的衣袖,悄声说道:“鲍兄莫急。”然后不亢不卑地对来人说:“二位有所不知,鄙人历来只与高记渔行做生意,对不住了,二位!” 管仲知道,高记渔行是当地最大的商行,不光买卖做得大,后台也硬,据说与上卿高家是本家,在当地没有人敢招惹。于是,管仲扯大旗做虎皮,情急之下,搬出高记渔行来唬他一下。 没想到管仲的话真管用。来人一听,扭头走了。 鲍叔盯着二人的背影,面色还有些愤愤然。管仲却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对鲍叔说道:“来,来,来,鲍兄,别误了趁热吃鱼!” 白白的鱼汤像是加了奶,一看这颜色就知道这鱼是刚刚捕捞的,很新鲜。汤的下面是一条一尺多长的鲜鱼,肥肥的,向上泛着白白的油花。热气飘浮,一阵清香袭来,二人不禁胃口大开,嗓眼里像是有一只小手,一个劲地往里划拉,一会儿就把鱼盆见底了。二人饭饱,就尽早歇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二人就匆忙起身,赶到集市,用自己的粮食、葛麻换鱼、盐。无须将货物卖了再买鱼盐,以物易物更为简便,粮食和葛麻是这里家家户户的必须品,需求量很大。 二人并不与人零星兑换,虽然与渔民、盐夫直接零星兑换最合算,但行行都有它的规矩。兑换鱼、盐早就被富商所把持,他们收购了鱼、盐再统一出售,从中赚取高额利润。别看渔民、盐夫年年辛苦到头,也难免挨饥受冻。尽管鱼、盐都不愁销路,但钱都让那些富商赚去了。 钱多了喘气就粗、为人就横。他们手下都有一些爪牙,见到外来商人与渔民、盐夫直接交易就来找茬,不择手段地挤兑你。管仲早年来这里贩盐,为了多赚一点,没少受他们的欺压。 现在,管仲的经济状况尽管不好,但比原来强多了,犯不着再去惹麻烦。管仲找到一个商铺——行商坐贾,贾人都有固定商铺,好在前几年经常来,熟门熟路,很快就谈好买卖,把两车粮食、葛麻换成了满满两车鱼干、虾干、腌鱼、虾酱和咸盐,也不劳二人动手,像这样的大买卖,商铺自然有人卸车、装车。 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已是正午。二人匆匆动身,赶往南阳。南阳在泰山南麓,山南曰阳,故称南阳。从北海到南阳接近三百里,二人少不得起早贪黑、晓行夜宿,一路风尘,四、五日后终于到了南阳。 第4章 南阳旧地 这里是齐、鲁边境,再往南就是鲁国的汶阳邑。出南阳城南门十里许就是齐鲁边关,过关就进入了鲁国的汶阳邑。不仅齐鲁两国的边境贸易集中在这里,其他中原各国的商人也云集于此,因而市场规模特别大,交易的商品特别齐全。市场内分门别类,有粮食肆、鱼盐肉肆、桑麻布帛丝缎肆、器皿肆、木材肆、牲畜肆等等十余个市肆,天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对这南阳,管仲和鲍叔牙是再熟悉不过了。前些年,二人一直在这里打拼。他们把北海的鱼、盐运过来,一点一点的卖出去,再买成桑麻布帛粮食运到北海。二人不是奔波在北海至南阳的路上,就是在市肆中叫卖、讨价还价。那些年没少受市肆胥吏和市井无赖的欺侮。当时,市场有市长,市场又分成若干肆,每个肆又有肆长,肆长下属又有胥吏若干,有负责验货的,有负责收税的,有负责维持秩序的,等等。一个个都如狼似虎,目光如刀,恨不得在人身上刮去一层皮。还有一些泼皮无赖,成为各式各样的“霸”,粮霸、鱼盐霸、肉霸……每个市肆都有,他们组成团伙,强拿强要,强买强卖,与胥吏暗中勾结,胥吏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们为非作歹不闻不问。 有一年,管仲正在市肆卖鱼,肆霸带着两个小喽啰,在肆中转悠,来到管仲的鱼摊前,有话没话地称赞咸鱼好。这咸鱼的品相确实好,一条条的,完整无缺,干干的,没有一点儿的腥臭味。他挑拣了两条最好的,递给小喽啰拿好,说:“拿回去烤了下酒。”然后,对管仲说:“记账。” 管仲劈手夺过那两条鱼,说:“对不起,你原先拿走的账还没结呢!小本买卖,概不赊欠!” 这肆霸名叫余孔,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一个善茬。他是肆长的小舅子,平日里游手好闲,买卖也不做,整日里带着两个小喽啰,在市肆里搜刮钱财,富商大贾他一般不去招惹,专门欺负小商小贩。别的小商小贩都忍气吞声,随他索要,甚至一些富商巨贾,也随手赏他一点财物,只希望恶人莫生事。只有管仲,每次都竭力抗争,虽然势单力薄,不能阻止余孔索要,但绝不逆来顺受。时间久了,余孔对管仲也有些怵头,但管仲的鱼好,别人家没有这么好的东西,自己又好这一口,忍不住想吃,又不想花钱买,只有强要。 余孔瞪起一双牛眼,狠狠地盯着管仲,说:“又不识抬举不是!” 两个喽啰撸起袖子就要动粗。 市肆里有专门负责巡逻维持秩序处理纠纷的胥吏,叫司稽,这时一个都不见了,任凭他们为非作歹。管仲并不惧他们。他与鲍叔都年轻力壮,有些身手,真打起来,不见得不会把这三人打趴下。但强龙不压地头蛇,过一回打架的瘾,痛快一时,却会招来大麻烦,到时候能不能在这地方混下去,恐怕都难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忍了吧!管仲每次都忍,但每次都不认怂,不能让他觉得好欺负,每次都恶语相向,有时也免不了有一点点肢体冲突,但一切都是适可而止,让对方不敢太放肆,自己也不至于有大麻烦。这一次,管仲也不想硬碰硬,只是阻拦一下,不让对方得手太容易而已。鲍叔在一边知道管仲的意思,只是对余孔怒目而视,并没有过来帮腔。他打心眼里鄙视这些市井小人,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两个喽啰从管仲手里抢过那两条咸鱼,转身就走。管仲也不追赶,只是站在原地喊:“司稽大人,有盗贼!” 每当司稽从管仲摊前经过,管仲便诉说余孔率人抢夺财物,那司稽知道余孔是肆长大人的小舅子,肆长大人都管教不了,自己又能如何?只能躲得远远的,装作没看见。每逢管仲诉说,都说一定彻查,但只是说说而已。有时也私下劝诫余孔几句,又恐怕说重了见怪,这也让他作难。 余孔与小喽啰听到管仲喊司稽,以为司稽真得来了,脚底下加速,走得更快了。他不是怕司稽真得难为自己,只是总不服管教,心里有点犯忌讳。 “站住!”突然一声大喊,余孔心中一愣,还没等回过神来,“啪”的一声鞭响,背上一阵割肉般的疼,接着“啪啪啪”接连一阵鞭响,两个小喽啰也疼得杀猪般地叫起来。三人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壮士,身着甲胄,手持皮鞭,眼瞪得溜圆,一脸怒气,正挥鞭抽来。 余孔与喽啰都是欺软怕硬的无赖之徒,别看长得高大,却浑身都是好吃懒做养出来的肥膘,肯定不是这壮士的对手。更何况壮士身穿甲胄,手持皮鞭,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物,极像是宫廷侍卫。余孔不敢反抗,只得跪地求饶。 管仲、鲍叔认出这壮士正是莫逆好友召忽,没想到他突然在这市肆里冒了出来,二人忙朝召忽迎来,边走边喊:“召兄!” 召忽厉声吩咐余孔等人:“三贼勿动!”然后,忙向管仲、鲍叔行礼道:“二位兄长好!” 三人相拥,然后又上下打量不已,脸上笑得灿烂,眼睛却热呼呼地生出一层雾气。 管仲、鲍叔问召忽:“召兄何以至此?” 召忽说:“夷仲年出使鲁国,君上让我跟随。今日到南阳,休息一晚,明天出关。抽空来看望二位兄长,不想正遇上这三个蟊贼抢夺财物。” 夷仲年是齐僖公的同胞弟弟,二人关系十分亲密。兄弟如手足,这夷仲年确实是君上的左膀右臂,一心一意辅佐兄长处理国事,并且为人谦恭,处事低调,从不张扬,而齐僖公也十分敬重这位弟弟,这次派夷仲年出使鲁国,就觉得侍卫太少,不够排场,于是派了几个自己的侍卫随行,以壮行色。 召忽对这次随行出使鲁国很是高兴,与管、鲍分别日久,很是思念,这次路经南阳,正好可以顺便看望二位,不想一到南阳,却遇上二位兄长遭人欺侮。召忽立即怒从心生,于是出现了上述鞭打余孔这一幕。 召忽本来就生得高大威猛,孔武有力,如今又身着甲胄,手持皮鞭,更显得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管仲、鲍叔看着,从心眼里高兴。召忽对二人说:“这三个蟊贼太可恶,待我好好地教训一番。”说着,召忽又扬鞭挥去,一鞭下去,皮开肉绽,疼得余孔三人没人声地嗷嗷乱叫。 鲍叔轻蔑在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心想对这等可恶小人,狠狠地教训一下也好。 管仲却上前制止说:“召兄快快住手!” 鲍叔不以为然地说道:“对这等小人,何必怜悯?” 管仲解释:“事情闹大了,有污夷仲年清名,也会连累召兄。不如我俩为他说情,放他一马,使他不敢再来生事就好。” 余孔听得管仲喊“住手”,急忙过来跪倒在管仲面前,连声嘶喊:“管爷饶命!管爷饶命!” 管仲对召忽说:“饶他去吧。” 召忽问余孔:“还敢欺侮我兄长否?” “再也不敢了!”余孔连声道。 “还敢来此生事否?” “不敢,不敢!” 此时,肆长不知从何处听到信息,在司稽的陪伴下,匆匆赶来,看到召忽的一身装束,知道此人定有来头,忙向召忽行礼:“不知大人至此,未能远迎,望能海涵。内弟鲁莽,惹大人生气,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恳请恕罪!” 召忽黑着脸,并不作答。管仲迎上前说:“惊动肆长大人,罪过,罪过!我这兄弟不知他是肆长亲眷,还望不要见怪。” 鲍叔直来直去地说:“肆长大人对亲眷严加管教才好!” “那是,那是!”肆长满口应承,心想这事不怕小商小贩非议,就怕上司怪罪,还是息事宁人为好。肆长满脸堆笑,曲意逢承道:“鄙人不知内弟如此无行,该打,该打。三位在我肆重逢,我肆蓬荜生辉,烦请三位赏光,到寒舍一叙如何?” 管仲推辞道:“感谢肆长大人盛情,今日不便打扰,容改日拜访。” 肆长说:“那好,我恭候大驾。”然后,回头对余孔说:“还不谢过大人,滚回家去!” 余孔三人慌忙谢过,灰溜溜地走了。从此之后,再也不敢到管仲、鲍叔跟前生事。 第5章 南阳商人 到了南阳,二人安顿好住处,第二日清早,管仲、鲍叔每人担着两篓货物赶往集市。二人也不雇佣奴仆,也像其他小商贩一样,都是自己肩担背负。携带的货物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市肆按货物多少收税,太多了卖不完,白白地多交税;太少了,不够当天卖的,浪费时间。这市肆里也有许多坐贾,可以把货物一下子都卖给他们,但价格压得太低,犹如后世的批发价,远不如零售合算,反正来此采购货物的各国商人众多,鱼盐又是他们采购的主要货物,自己的东西不愁卖。 这时,勤快的商人早已三三两两地从四面八方往集市聚集,官府为了税收,不允许人们私下交易,商人们只有从市肆中购买货物,才能取得市肆核发的符节,凭着符节才能运输货物,通过关卡,因此,商贩们只能来市肆里交易。 管仲、鲍叔是比较早的,到达集市时,开市时间还没到,大门紧闭,但已经到达的商人已是不少,他们自觉地排队等候,这时已是排出了数百步远,静静地像是一条睡着了的长蛇。 过了好大一会儿,集市大门旗杆上有一面大旗慢慢升起,这是开市的信号。大门缓缓打开,两名胥吏手持皮鞭,在大门两边分腿而立,面目凶煞。他们是专门维持秩序的集市守门人,如有不顺眼的,便用皮鞭侍候。 商贩们看到大旗升起,纷纷起身,担负货物,鱼贯而行,一时间这条睡着了的长蛇苏醒了,开始蠕蠕向前移动。商贩们小心翼翼地进入大门,分别向自己的市肆奔去。 市中各肆都有自己的肆门,也有胥吏持鞭把守,另外还有人检验货物,估算重量,收取税金,然后,才予放行入肆。 管、鲍二人随着人流,来到鱼盐肉肆,在肆门入口照例受检、估量、交税。二人入肆,找到摊位后,发现与自己摊位相邻的是一位壮汉,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生得相貌堂堂,尽管衣裳破旧,但十分整洁,举止动作,大方利落,一看就不是龌龊懒散之辈。 那人似乎感觉到管、鲍二人正在打量他,挺身向前作揖道:“鄙人吕树,还请二位多多关照!” “互相关照,互相关照!”管、鲍二人还礼,通报了自己姓名,一边整理摊位,一边闲聊,彼此都很有好感。管仲看一眼吕树的货物,原来也是卖些干咸鱼和海盐,这干咸鱼干得梆梆硬,鱼皮一点也不缺,鱼身完整,个大体肥;这海盐颗粒如珍珠,晶莹白润,闪闪发光,这品相比自己的货物一点也不差,实属上等。管仲免不了称赞几句,然后询问了价格,并与吕树约好,两家货物卖同一个价格,都按吕树说的那个价格卖。 刚把货物摆好,还未开张,余孔却从那边一晃一晃地走来了,随身两个喽啰,沿着市肆道路一边一个,挨个摊位收取保护费。不过是年数未见,这余孔又长本事了,从明目张胆地索要些许货物发展成逐个索要钱财了。 一个喽啰来到吕树摊位前,盯着吕树道:“一个钱。” 吕树请求:“今日您来得太早,尚未开张,现今一个钱也没有,请过会儿再来可好?” “少啰嗦,快点!” 吕树攥紧了拳头,又松开了,只是捡了两条最大个的咸鱼,往他手里递。他接过鱼,一手一条,挥起来往吕树的脸上打去,边打边说:“打发要饭的是吗?这鱼要拿,钱也不能少!” 他是明显地欺负吕树,论起来一个钱也买不了两条大咸鱼。他要的不仅是钱,还有威风。 余孔听见这边吵,便朝这边走过来,斜着眼睛对吕树说:“怎么这么不守规矩,都像你这样,岂不翻天了?” 管仲不愿吕树受欺,急忙向前对余孔招呼道:“余兄,别来无恙?” 余孔一楞,转眼一看,旁边是管仲、鲍叔二人。这二人年数不在南阳,听说在国都做了官,如今却一下子又冒了出来,着实让他吃惊。他略一迟疑,忙向管、鲍二人行礼道:“二位咋又回来了!” 鲍叔道:“不欢迎咋的?” “哪里,哪里,在下不会说话,请二位担待。”余孔自从被召忽教训过一次之后,一直对管、鲍二人恭敬有加。 管仲指一下吕树道:“这是吕树,我的兄弟,请关照。” 余孔忙道:“好说,好说。”然后,冲喽啰一挥手,喽啰放下手里的鱼,离开吕树的摊位,继续收取他人的保护费去了。 管仲捡两条个大的咸鱼,递给余孔道:“尝尝这鱼,刚从北海运来的,满市肆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鱼了。” 余孔急忙摆手,“不敢,不敢!” 鲍叔道:“拿着吧,今天我那个兄弟不在这里。” 余孔听出鲍叔的话里有刺,他的脸有些儿红,接过鱼,连声道谢,颠颠地走了。走出十余步,还回头招招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与好友分别。上次拿人家两条鱼挨了一顿鞭打,这次人家却主动送了两条鱼,余孔有些意外,有些惊喜。 鲍叔愤愤地道:“这小人就该让召忽打死!” 管仲笑笑说道:“何肆无霸?我们有召兄的威风罩着,有幸多了,知足吧,鲍兄!” 这时,吕树提着四条鱼过来,放到管仲、鲍叔的咸鱼里,然后作揖道谢:“我带的钱都在肆门口交了税,虽然不想招惹那人,但实在无钱可给。多亏兄长为我解围,还要破费,在下万分感激,无以为谢,容日后报答。” 管、鲍说什么也不要吕树的鱼,但吕树扔下就回,管、鲍二人也就不再强拒。二人对吕树都很有好感,自此之后,与吕树互相照应着,感情日增,没过多久,竟然好得如同兄弟一般。 第6章 逝彼乐土 时光荏苒,转眼已至深秋。这一天,人来人往的市肆突然冷清下来,他国商人一夜之间都不见了。然后,消息传来:齐、鲁闭关了!齐、鲁就要开战了! 管仲对鲍叔说道,肯定是我们大齐开始征伐纪国了,鲁国也已出兵救援纪国。战事虽然在齐国之东,但西边也都加强边防,所以南阳也闭关了,阻断了两边百姓的往来。 这南阳关口,不仅是齐、鲁往来要道,也是中原其他各国往来齐国的重要通道。这一闭关,不仅鲁国商人不能来南阳,其他国家的商人也来不了,南阳这座热闹的边境城邑一下子冷清起来。 管仲与鲍叔商议,反正已经闭关,市肆也没有多少买卖可做,不如将货物委托给吕树照看,趁天气还不冷,再往返一趟北海,多贩运一些货物。二人将打算与吕树一说,吕树倒是应得痛快。但是,第二天吕树见到管仲、鲍叔,突然有些神秘地说:“我一定不会辜负二位兄长的委托,但请二位兄长今日务必到寒舍一聚。” 与吕树相识以来,尽管言语投机,情意融洽,但吕树每日市开而来,市散而去,总是来去匆匆。管仲、鲍叔邀他一聚,他总是婉言推托,问他居于何处,他也总是说住处不远,日后一定邀请光临。管仲、鲍叔感到有点蹊跷,但又深信他品行可靠,不愿往深处去想。今日吕树主动邀请,正遂二人所愿,当即应诺,等一散市,三人便离市而去。 管、鲍二人跟随吕树,出南阳城,一路向北而去。二人问吕树路途远近,吕树只说不远,只有不足一个时辰的路程。 这南阳城邑本来就是在泰山脚下,出了城邑,抬脚就是泰山。三人进山,路越走越窄,正是大路变小路,小路变无路。脚下所谓的路,只是有人走过而已,不仔细去看,真看不出是路。到处大树参天,荒草乱石,秋风吹过,一片沙沙声。管、鲍二人跟在吕树身后,越走疑问越多,但并不害怕。身无长物,不怕谋财。这吕树是个正直汉子,绝对不会有害人之意,今日至此,一定有难言之处。 突然,面前一道深沟,深不可测,宽有丈许,与其他的山沟不同,两壁如削,无法攀爬。管、鲍正想着如何能够过去,却见吕树将手指伸入嘴中,一声口哨,在这山中显得特别清脆。随着口哨声,沟的对面走出两位老者,已是半百上下年纪,走到沟边,也不说话,只是冲吕树亲切地笑笑,从地上竖起两块木板探过来,形成了一座一步多宽的小木桥。 吕树对管、鲍二人微微一笑说道:“寒舍就在对面,二位兄长请。”说着,率先过桥,管、鲍二人紧随其后。过桥后,一转弯便看见一个山口,两山对峙,中间一道石缝,只容一人通过。穿过石缝,眼前地势变得开阔起来,十来口石头垒成的房子散落在向阳的一面,在那高爽的山坡顶上还建了一个小亭子。 吕树领着二人来到小亭,三人脱鞋而入,小亭里有石几,有草席铺地,一看便知这是议事的地方。小亭地势高,在小亭里对四周看得更清楚。管、鲍二人好奇地观看四周,但见凡是比较平坦的地方都开垦成了田地,平坦的地方都不大,每块田也很小,最小的用个草帽就能遮挡住。地里还有一些庄稼茬子,看来是刚收割完,还没有清理干净,山里天气凉,庄稼比山外成熟得晚。一群鸡在地里低着头捡食,很是悠闲。三、五个七、八岁的孩子在投掷石块,比赛谁投得更远。稍远处,可见三三两两的大人和半大孩子在开垦土地,还可见有人扛着猎物或是柴草从远处归来…… 管仲、鲍叔对视一下,嘴上不言,其实都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想不到人间竟有这样的化外之地。 吕树无暇去管二人想什么,只是张罗着上酒食。不一会,酒食上来,分别放在三人面前的石几上,种类不多,但也算齐整,有一盘肉脯、一盘蒸咸鱼、一盘煎蛋、一碗菜羹,还有一碗黄灿灿的粟米饭,散发出特有的清香,一闻就知道这是今年刚收的新米。 吕树取来两个碗,亲自到亭外阶下的水盆里清洗一番,回到亭里,亲手酙满酒,双手捧碗,一一递到二人手里,说道:“蒙二位兄长不弃,光临寒舍,只是身处穷山僻壤,无以为敬,这酒是用今年的新米自酿的,非常新鲜,只是我无酒爵,只能用这陶碗,让兄长见笑了。” 管、鲍二人知道,吕树这是行献酒之礼了。二人赶忙起身接过碗,一饮而尽。一路走来,有些口渴,这酒确实是用新米新酿的,微甜中带有清香,正好解渴。喝完之后,二人拿碗就要出亭清洗。吕树知道二人要亲自洗碗酙酒还礼,急忙拦住道:“二位兄长,咱们不讲这些俗礼好吗?如此出来进去坐下起来地讲俗套,倒不如坐下来,好好说说话。我心里有话,憋了很久了,今天听我诉说一番如何?” 管、鲍二人点头,恭敬不如从命,便仍旧回到石几前坐下,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听吕树从头道来。 二人跟随吕树来到这里,心里满满的都是疑问,随着吕树的讲述,二人知道了另外一个世界。 原来,吕树是鲁国人,就住在边界对面的汶阳邑城外,本是一名最基层的田官——督耕,负责督促检查农夫不误农时,正确耕作,当然主要是督促耕种公田。当时,实行井田制,每井九百亩,八户农夫各有一百亩私田,另外一百亩是公田。私田的产出归个人,公田的产出交官府,农夫关注各自的私田,对公田却不太上心。特别是这些年来,战事频仍,徭役不断,占用了大量的耕作时间,收成大不如从前。官府因战事耗费粮食,急需补充,便令督耕们严加督促,天天手持棍杖,吃住都在井田里,让农夫先耕作公田,公田农活做完,才能去耕作私田,稍有懈怠,则施以棍棒,打死勿论。农夫们顾得了公田,就顾不了私田,到头来还得饿着肚子服劳役、耕作公田。农夫们为了活命,纷纷逃走,造成了大量田地荒芜…… 官府不思己过,却迁怒于督耕,说督耕管教不力,并下令凡农夫逃走、公田荒芜都要治督耕的罪。督耕们为了防止农夫逃走,普遍实行连坐的法子,一人逃走,一井的农夫都要受惩罚。这一日,又逃走了一名农夫,吕树不忍心对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农夫再施加棍杖,就是把他们全都打死,也免不了自己被问罪。这个官也做得憋屈,不如一走了之,那七户农夫也愿意跟着,于是他们拖家带口,逃亡到了这深山里。 说到这里,吕树停下来,望望管、鲍二人。二人却并不说话,这年头农夫逃亡得太多了,不足为奇,令人想不到的是,你吕树这么一个田官,却也被逼得逃亡了。 吕树迟疑一下,突然说道:“我们还是山盗。” 管、鲍二人心中一惊,还是不说话,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吕树,等他继续讲下去。 吕树等人三十余口,在这里垒石盖房,开垦土地,这些都不在话下,本来就是受苦人,为自己砌房开荒,乐着呢,完全不用督促,很快就安顿下来。但是,人要吃饭,开垦出来的土地不能立刻就收庄稼,光吃野菜也不能维持长久,打些猎物也是有上顿无下顿,大人还好说,孩子可不能让他们天天饿得哭。万般无奈,吕树只有在夜间带人到山前的大道上,做蒙面强盗。小商小贩他们不抢,只抢那些有几辆车的富商。多了也不抢,每辆车上的货物都拿些。这些大商人,少了这些东西也不至于赔本。抢得最多的是粮食,有时抢不到粮食遇上其他的东西也要。抢来的咸鱼不舍得吃,吕树便拿到市肆去卖,然后换成粮食。 管仲、鲍叔对视一下,似乎在说,怨不得传言这泰山里有强盗,而这强盗竟然是好友吕树! 二人正襟危坐,专注地听吕树继续往下讲。 如今,开垦的田地里已经有了第一年收成,虽然刚开垦的山地收成不多,但多掺些野菜,再捕些猎物,糊口已经不是问题。因此,自从收割了庄稼,就没有再去打劫。原来的咸鱼已经差不多卖完了。本想这几日就向管、鲍二人告别,却不想二人提出让他帮忙照看摊位。 吕树说道:“我看得出来,二位兄长都是正人君子,我真心想与二位相交,只是身为亡命山盗,自惭形秽,不敢高攀。二位兄长若是嫌弃,自可收回成命,若是信得过我,我舍命也不会辜负二位所托。”吕树说完,满脸真诚地看着管、鲍二人。 鲍叔看着管仲道:“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管仲一看鲍叔的眼神就知道他是啥意思,二人长期交往,志同道合,十分默契。管仲心里明白,鲍叔是让他说话,认下这个朋友。管仲对吕树说道:“你不要为我俩照看摊位了。” 吕树的嘴角明显得抽搐了一下,然后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鲍叔盯着管仲看,满脸都是疑惑。 管仲微笑着说道:“你不如与我们二人合伙,一同为商,多挣一点,日子也好过一些。”管仲转眼看着鲍叔,继续说道:“我看不如鲍兄留在南阳,我与吕兄去北海。等吕兄了解了贩货门路,日后也可以自立门户。不知鲍兄以为这样可好?” 鲍叔自然满口应承。吕树想不到二人如此大度,对自己关照如此周全,一时喜出望外,倒地便拜。 管、鲍二人急忙扶起吕树,说道:“从此我们都是兄弟,无需多礼!” 三人相视而笑,这时才发现,天色已晚。吕树请二人留宿,二人也不推辞。饭后,三人乘着月色,漫步于山间,说说笑笑。管仲问吕树:“你这住处叫什么名字?” 吕树道:“在此地避祸而已,哪有名字。” 鲍叔道:“为方便,有个名字方好。” 管仲说道:“我看就叫乐土吧。在此山中,既无官府,又无租税,岂不乐哉!”说完,低声唱道: “硕鼠硕鼠, 无食我黍! 三岁贯女, 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 适彼乐土。 乐土乐土, 爰得我所!” “那就叫乐土!”吕树听管仲唱完,爽快地说道,“二位兄长猜猜,我这地方最小的地块多大?” 管仲与鲍叔向四周望去,月色朦胧,看不清楚,只见这田地就着山势,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层层叠叠,凡是平整一点的地方,都开垦成了田地。 吕树说:“有一农夫,有很多块田地。他对田地喜欢的不行,每天在地里干完了活都要把自己的地数一遍。这天,干完活后,又像往常一样,清点田地,可是数来数去,都是少了一块,他急得团团转,最后从地上拿起草帽,这才发现,那块地在草帽下盖着呢!” 吕树把管仲、鲍叔都说笑了,但笑得有点苦涩。 第7章 僖公伐纪 此时,齐国伐纪,战事正酣。 纪国,商朝时的旧国,后来臣服于周,是齐国的东邻,并与齐都临淄距离很近,过了淄水,往东不过几十里就是纪国地界。纪是齐东大国,土地广袤。当时,在齐东有若干国家,其中主要是纪与东莱为大国,其他小国微不足道。纪与与齐国一样,也是姜姓之国,本来应是兄弟和睦,但实际却不然,纪国早就与齐国结怨。 说来话长,一百六十多年前,那时齐哀公在位。这齐哀公生性爱玩,特别喜欢打猎,玩心太重,荒废朝政不说,还到处招惹是非,引起了人们的不满。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纪国,纪侯到周天子那里狠狠地告了他一状。那时周天子还说一不二,对诸侯有生杀废立大权,结果齐哀公的下场很悲惨,周天子把他活活地给煮了。从此,齐国与纪国结下了深仇大恨,但在西周时期齐国不敢擅自征伐,再说纪国也不弱,不怕齐国动武。但到了这春秋时期,天子越来越像供奉的牌位,已经没有能力约束诸侯,而这些年来,齐国国力大增,纪国已经明显不是齐国的对手,无奈之下,只有寻求鲁国的庇护。 齐国伐纪,谋划已久。鲁国一直为纪国求情讲和,齐国一直都不答应。这次出兵伐纪,齐僖公事先也曾想到鲁国可能救纪,为避免鲁国出手,几年来一直结交鲁国,争取鲁国最好不要出兵。 这次齐僖公下决心一举荡平纪国,恐不能如愿,便请求宋、卫、南燕三国出兵相助。这些年来齐国南征北战,称强于诸侯,号称小霸,三国恐日后需要齐国照应,不好驳了齐侯脸面,于是各自派出兵车一百乘帮助齐国伐纪。而齐僖公率领兵车三百乘,亲自出征。 当时还是车战为主,车战、步战结合。所谓的兵车一乘,除了一辆战车,上边有三名甲士外,另外还有七十二名步卒。四国兵马会合后,浩浩荡荡,渡过淄水一路向东杀来。 纪国早有防备,地垅都是南北走向,不利战车行进。凡东西道路,每隔十余步就挖有一道沟堑,深、宽皆有数尺,战车不可过,得靠步卒填平后方能通行,行军极为缓慢。极目远望,四野空旷,不见一个纪人的影子。经过几个村落,都是空荡荡的,粮草全无。 齐僖公心中有些着急,本想秋收刚过,家家都有存粮,大军所到之处,可以就地补充粮草,却不想纪国早有防备,竟然既不见人也不见粮,躲藏得干干净净。这数万的兵卒马匹,一天耗费粮草无数,随军携带不多,撑不过一旬。好在出境不远,齐侯赶紧令人回国继续筹运粮草,一边下令军队齐头并进,日夜兼程,两日之后,终于到达了纪国的郱邑。 这郱邑距离齐国最近,齐国伐纪,首当其冲。为了防备齐国来伐,城墙修得十分牢固。城门关得紧紧的,大军把郱邑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无论如何挑战,纪人却不理睬,并不出战。 齐僖公亲自登上楼车,向城中望去,只见甲胄满城,知道纪国早就调集了充足的士卒,绝不是一邑之兵。城墙之上,兵卒、器械充足,并无薄弱之处。纪国采取了乌龟战术,缩于壳中,纵是虎豹,也难吞入口中。 齐僖公别无他法,只有下令强攻。将所有投石车,推至城下,人头大的石块如同下雨一般投入城中。然后,无数云梯车涌向城墙下,每一辆云梯车后边,都跟着一队士卒,云梯升起,士卒沿梯而上。又有无数巢车,载上弓弩手,升到与城墙差不多的高空,不停地向城上放箭,掩护兵卒攀登。眼看就要登上城墙,却有石块、火把像瀑布一般从城上一泻而下,接着又是一阵箭雨,从城内飞出,士卒死伤无数,只有退回。如此连攻数日,却并不奏效。 转眼已是十余日,郱城围攻不下。齐僖公心里明白,纪人集中了一国之力,在这里阻挡进攻,攻下郱邑就等于打开了纪国的大门,以后就可以长驱直入,横扫纪国如卷席。 但是,如何攻下这郱邑呢! 这几日,齐僖公一直与弟弟夷仲年及国子、高子等卿大夫商议对策,但都一筹莫展。 这天夜里,已过子时,齐僖公仍然忧思难眠,便慢步走出营帐。这时,正值晦日,天上没有月亮,四周一团漆黑,越是在有火把的地方,越是对四周看不清楚。齐僖公抬眼向郱邑城望去,但见城上火把通明,却看不见城墙,像是半空中漂浮着一条火龙。 齐僖公怦然心动,他立即下令:“宣诸儿、彭生、无知来见!” 这诸儿、彭生是齐僖公的两个儿子。齐僖公最喜爱的儿子有四个,这诸儿是嫡长子,已过而立之年,生得膀宽腰圆,勇猛无比,一手拽住战车,驷马齐奔也休想拉动分毫。齐僖公不愿后人成为懦夫,每次都让他随军出征。多年来腥风血雨的磨砺,更增加了他一身的霸气。这彭生是庶子,也勇力过人,有次在战场上,他将敌将从战车上一把扯下来,抓住双腿,竟撕裂成了两半。这兄弟二人脾气性格相投,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汉。另外,还有公子纠、公子小白,这二位年龄尚幼,未及弱冠,并未随军出征。而无知是弟弟夷仲年的儿子,与诸儿年龄相仿,也是异常勇猛,小时候常和诸儿一起玩耍,小孩子在一起免不了打架,他打不过诸儿,但也差不了多少。 不一会,公子诸儿、彭生、公孙无知一阵风般地来到营帐。齐僖公对三人如此这般吩咐一番,然后三人匆匆而去。 第二天,夜深人静,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齐国军队在城西,卫国军队在城南,燕国军队在城北,悄悄地一字儿排开,口中衔枚,不发出一点声响,在距离城墙约有千数步时,不再前进,伏地待命,而宋国军队则到城东五里之外埋伏。 子时已过,公子诸儿在城东,公子彭生在城南,公孙无知在城北,各率百人,个个勇猛,人人矫健,一律身着黑色甲胄,腰佩长剑,每五人一组,每组一架云梯,云梯的顶端有钩,可以将云梯搭挂到城墙上。他们分散开,慢慢地向城墙摸去,悄无声息,不一会就到了城墙跟下。这儿是城墙上人的盲区,他们把云梯竖起来,悄悄地搭挂到城墙跺口上,诸儿、彭生、无知都是率先躬身上梯,他人紧随其后,手脚并用,不几下就登上了城墙。 守城的纪国人都在城墙上席地酣睡,已经拼杀了十余日,都十分疲惫,这夜间丑时又正是犯困的时候。当然,也有值夜的,每隔五十步就有一人,但皆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竟然丝毫没有发现有人登城。 诸儿一跃,翻入城内,正站在了一个值守的纪人身后,那纪人一惊,但还没等他转过身来,便被诸儿一把扯住衣领,扔到了城外,就像扔一个布袋。后面的人陆续跃入城墙,纪人从睡梦中惊醒,仓促应战,一时间城上厮杀声四起。这郱邑虽是纪国的大邑,但城上宽不过十步,双方兵卒混杂在一起,纪人手中长长的戟矛施展不开,弓箭也丧失了作用。而齐国的士卒都是挑选出来的猛士,一个个手持长剑,如狼入羊群,逢人便刺。 这时,城下伏兵见城上人影晃动,厮杀声起,知道偷袭已经得手,于是鼓声四起,士卒推着云梯,像潮水一般呐喊着向城下涌来。这时,城上已经杀作一团,纪人已经无暇顾及城外,三国的伏兵很快都进入郱城。 这时,天色已明,纪国百姓知道郱城已被攻陷,又听到南、北、西三面都是战鼓震天,唯有东面一片沉寂,便纷纷涌出东门,向东边的郚邑逃命而去。守城的士卒坚持不住,也向东溃败。 行不过五里,突然前边又有战鼓响起,宋国兵马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原来,为了不使纪人在郱城负隅顽抗,特地留下东城不攻,诱使纪人向东溃逃。然而,这并不是要放纪人一条生路,而是将纪人从城里赶到城外,再次厮杀。 随着鼓声,宋军的百乘兵车掩杀过来。这时,纪国士卒已如惊弓之鸟,毫无还手之力,回头就跑。城中齐、卫、燕的军队出城乘胜追击,与宋军形成了夹击之势。纪国士卒叫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杀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只有不到一成腿快的,扔下辎重器物,四散逃命去了。 齐国与诸侯联军大获全胜,于是鸣金收兵。 齐僖公谢过宋、卫、燕领兵将领,并约定休整一日,明天继续东征。于是,就地扎营。此时,齐僖公心情大好,攻下郱邑,就等于彻底打开了纪国的大门,明日大军东进,一路势如破竹,用不了三日,就会攻下郚邑,然后,挥师北上,攻下纪都,指日可待。 第8章 鲁、郑救纪 突然,有斥候来报,东南方向,二十里外有鲁国军队,正往郱邑赶来。不一会又有斥候来报,鲁国军队后边,不足十里,有郑国军队。军中可见鲁侯、郑伯旗帜,约有兵车五百乘。 齐僖公一听,顿时急火攻心,两眼一黑,接着一阵剧咳。不想鲁侯如此绝情,竟然不顾姻亲之情,亲自率兵救援纪国,不但自己来,还约了郑国一起来! 原来郑与宋不睦,前年时,郑庄公去世,执政上卿祭仲拥立太子忽做了国君,即郑昭公。太子忽的弟弟公子突也想当国君,他的母亲雍姞是宋国人,便跑到宋国求援,承诺事成之后定以重金酬谢。宋国便把祭仲骗到宋国,逼迫祭仲改立公子突。祭仲没有办法,只好照办。郑昭公逃亡到了卫国,公子突即位,即郑厉公。宋国借机向郑国索要财物,胃口大开,郑厉公突不堪重负,于是两国生怨,以至于兵戎相见。鲁国出面协调,宋人却不给鲁国面子,鲁国大怒,于是,鲁、郑联盟,合兵伐宋。正在此时,纪国求援使者赶到,恳求火速救纪。郑厉公今后还要仰仗鲁国与他一起伐宋,如今鲁国有事,也自愿出兵相助。于是,两国兵马日夜兼程,火速赶来。在距郱城南十里之外,安下阵营,鲁军在东,郑军在西,成犄角之势。 齐僖公正在与众大夫、宋卫燕三国领军将领商议如何迎敌,鲁国使者来到军营,递上鲁桓公书信。齐僖公打开一看,上云:“愚婿允拜见外舅麾下:纪侯得罪君侯,不胜惶恐,使婿请罪于君侯。如不允,期于明日辰时,婿当面请罪。” 这鲁桓公名字叫允,娶齐僖公的女儿文姜为夫人,齐僖公就是他的老丈人,并且,齐、鲁世代姻亲,所以称他外舅,而自称为婿。诸侯之间本来就是本家或是亲戚,虽然你争我夺,但温情脉脉的面纱还在,信上说当面请罪,实际上是兵戎相见的意思。 齐僖公看后大怒,也不修回信,只是让使者回报鲁侯,明日相见。 次日,卯时已过,齐军与宋、卫、燕就在鲁、郑军营对面摆下阵势。齐军在东,迎战鲁军。宋卫燕在西,迎战郑军。 两军排好阵势。齐僖公站在战车上,一身甲胄,扬声喊到:“先君太公、周公俱为天子股肱,当年武王赐命:‘世世子孙无相害’,今日以兵戎相见,不知何意?” 鲁桓公站在对面战车上,躬身施礼道:“纪为当今王后之母国,我为天子主婚时,天子有命,一定要维护纪国安宁。王命难违,还请外舅海涵!” 齐僖公道:“齐、鲁唇齿相邻,世为姻亲,你真要置之不顾?” 鲁桓公答道:“姻亲为私,王命为公。以私情废公礼可乎?” 诸儿立于齐僖公身旁,憋不住嚷道:“君父,看我如何教训这厮!”说完,驾战车直奔鲁营。齐僖公亲自击鼓,鲁军也击鼓来迎,两军交锋,你来我往,混战于一起。 从辰时一直厮杀到午时,不分胜负。但毕竟齐、宋、卫、燕军队已经出战十余日,已是疲惫之师,渐渐地露出些下风光景。先是宋、卫、燕不敌郑军,宋、卫、燕尽管拼死奋战,但三国军队配合,终不如郑军行动默契,被郑军打败,逃往郱城。 夷仲年见状,急忙对齐僖公建议,齐军将独木难支,不可能战胜鲁、郑,不如暂时忍下这口气,待日后再战。齐僖公无奈,下令鸣金收兵。正在此时,一辆鲁国战车从眼前掠过,车上武士一箭射来,正射中夷仲年左胸,夷仲年应箭而倒。齐僖公一声惊叫,纵身一跃,跳到夷仲年车上,抱起夷仲年。夷仲年满脸痛楚,恳求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君兄还是退兵吧!” 齐僖公让齐军撤入郱城,鲁、郑在城外扎营,并不来攻城。齐是大国,兵强马壮,鲁、郑只是救纪而已,并不愿意与齐国多结怨仇。 诸儿、彭生、无知等人都嚷嚷着要出城,再与鲁、郑死战一场,却被齐僖公厉声喝退。他看着巫医给夷仲年处置完箭伤,又嘱咐下人好生侍候,然后,将城中粮食财物全部分给宋、卫、燕三国士卒,亲自向三国领军将领道谢,让他们先行回国去了。第二天早饭过后,齐军也开始回撤。鲁侯、郑伯望着齐军远去,并不下令追击。 第9章 傅公子纠 夷仲年箭伤数旬不愈,反而不断恶化,身体越来越虚弱。齐僖公挂念,常来看望。一日,夷仲年对齐僖公道:“寿限已至,我要先于君兄去了。” 齐僖公攥着夷仲年的手,不觉得已是泪眼蒙眬。他对夷仲年说道:“还有什么心事,尽管托付于我。” 夷仲年道:“无知自幼放浪不羁,行为任性,请君兄多加管教。” 齐僖公连忙点头,说道:“你儿即是我儿,尽管放心。”然后下令:“从即日起,公孙无知享受太子的秩服待遇。” 夷仲年连忙摇头道:“不妥,不妥!无知本来就性骄气傲,如此一来,就更不知天高地厚了!” 齐僖公安慰道:“有我在,一切无妨。” 停了一会,夷仲年又有些忧心忡忡地说:“君兄已年过半百,许多事情应早作安排。” 齐僖公道:“有话尽管明说。” 夷仲年若有所思,徐徐说道:“太子诸儿勇武过人,是我大齐之福。只是有些狂躁,要安排高、国二卿为傅,多加教导才是。公子纠与公子小白深得君兄喜爱,年龄已近弱冠,君兄该为他们选择师傅了。” 高、国二卿说得是高傒与国懿仲。当时,大国有三位上卿,其中有两位由天子任命,负有监国之责,另外一位由国君任命。高、国二人即是天子任命的监国上卿,在群臣中地位最高。二人为傅,不仅便于教导,也便于日后辅政。 齐僖公点头:“我弟说得是。” 夷仲年道:“支子与太子有别。纠与小白不可使大夫为傅,只好另选他人。” “我弟有人选否?” “君兄还记得那圉人管夷吾吗?”夷仲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看此人有些胆识,日后可用。”他略加思索,然后又道:“管夷吾的好友鲍叔牙,君兄侍卫召忽,还有隰朋,皆有贤能之名,可用为公子傅。” 隰朋出自齐国公族,齐僖公是他的叔爷爷,以熟知礼仪、擅长言辞受人称道。 齐僖公点点头,表示认可此说,同时也是示意夷仲年继续往下说。 夷仲年道:“子纠自幼受母宠爱,性格略微有些孱弱,管夷吾经略有方,召忽勇武过人,为其傅正适宜;小白自幼丧母,性格自谦隐忍,鲍叔牙刚正大气,隰朋善言有礼,正好傅之。” 齐僖公觉得夷仲年所言有理,忙应承道:“我弟所说,正合我意。” 次日早朝,齐僖公向各位大夫宣布:公孙无知秩服同于太子;高傒、国懿仲傅太子诸儿;管夷吾、召忽傅公子纠;鲍叔牙、隰朋傅公子小白。 ? 管仲与吕树刚刚从北海回到南阳,当地官员就来通知,朝廷征召管仲、鲍叔牙,请二人限期入朝。 二人将货物交给吕树经营,然后匆匆上路。这回朝入仕,自与经商奔波不同,一路上有驿站侍候,住驿站,乘驿车,不足三日,已到齐都临淄。 第二天,二人入朝,一同来的,还有召忽、隰朋。四人在有司的引导之下,趋步进入朝堂。齐僖公端坐正中,各位卿大夫分列两班,而公子纠、公子小白站在齐僖公左右。四人向前,跪拜在齐僖公面前。齐僖公因夷仲年伤情越来越恶化,心情沉重。他黑沉着脸,训诫几句,无非是公子纠、公子小白要尊重师傅,听从师傅教诲,师傅要悉心教导之意。然后挥手示意,让公子纠拜见管仲、召忽,公子小白拜见鲍叔牙、隰朋。四人急忙回拜。简短仪式之后,管仲、召忽随公子纠,鲍叔牙、隰朋随公子小白,各自回公子府第,与家人见面。管仲、召忽与鲍叔、隰朋来不及说话道别,各自匆匆而去。 明日,正是在天齐渊祭祀天主的日子。当时有八神主,即天主、地主、阳主、阴主、日主、月主、四时主,天主位于八神主之首,天主祠就在天齐渊前。这天齐渊位于齐都临淄城南,牛山西北麓,有温泉数亩,几十个泉眼组成一团,泉水喷涌,被称为天之肚脐,是天之中心的象征。 时已初冬,天气已寒。温泉雾气迷漫,如同轻纱笼罩。在天主祠前,堆起了三堆干柴,上边分别放置了牛、羊、猪三牲,还放上了许多的丝帛钱币。齐僖公率领众大夫,行礼祭拜。齐僖公单独站在最前边,众大夫跪拜在后。齐僖公先行祼礼,他在祭师的主持下,跪拜后起立,用双手接过祭师递过来的酒爵,缓缓地将酒洒向大地。祼礼过后,宣读祭词,最后,点燃干柴,一时间烈火熊熊,青烟袅袅,升向云霄。 齐僖公和众大夫虔诚地注视着烈火青烟,似乎感觉到这烈火青烟已经把自己的贡品和祷告送给了天主,天主正欣慰地接纳,准备降福人间…… 第10章 力劝鲍叔傅公子小白 管仲、召忽随公子纠参加了祭祀,他们看见了公子小白和隰朋,却不见鲍叔。二人心中 牵挂, 私下里问隰朋。隰朋却说,鲍叔昨日从朝堂出来后, 即称身体有疾, 随即便回家养病 了。 二人有些纳闷, 他身体好好的, 怎么突然就病了?二人商定, 待会儿一同去看望鲍叔。 祭祀结束后,齐僖公率众大夫走出天主祠。众大夫先送齐僖公离去,然后依次乘车回城。 管仲、 召忽与公子纠同乘一辆车, 还没等上车, 就听得前边喧哗。 向前一看, 却是诸儿与无 知两伙人在吵闹。原来, 无知得到太子的秩服待遇, 心中欢喜, 今日天齐渊大祭,他装束仪 仗, 一如太子, 觉得很是风光, 也不管父亲夷仲年病情沉重, 以为父祈寿为名, 实有招摇之 意。诸儿见了,非常生气,你无知算是什么东西,也竟然与我太子不分上下!但齐僖公在场, 他不便发作, 看看齐僖公已经远去,便想去寻无知找茬。 诸儿刚刚上车,发现无知正站在前 边路上, 一边等自己的乘车, 一边与人攀谈, 一脸春风。诸儿不觉得怒从心生,命令御者纵 辔而行, 直接冲着无知驰去, 眼看就要撞到, 无知麻利, 一步跳到路边, 正要发作, 见是诸 儿, 强行忍住。 这时诸儿站在车上, 指着无知说道: “与本太子攀比, 你也配! ” 无知本不想 与诸儿争执, 人家日后是要当君主的, 还是让着点好, 但是, 今天诸儿不依不饶,拉足了架势要与自己过不去, 也一时兴起, 不管不顾地顶撞诸儿: “ 君上赏赐, 你若不服, 去找君上 理论好了。” 二人吵闹不休, 众大夫一起劝解, 诸儿才愤愤而去。 管仲、 召忽入城之后, 告别公子纠, 一起直奔鲍叔家中。 家人通报后, 鲍叔迎至门口, 请二人入室。二人见鲍叔只有些许倦意,并无病态,不觉得有些纳闷。坐定后,二人询问鲍 叔何处有疾, 鲍叔答无疾, 二人问为何称疾不出, 鲍叔长叹一声, 幽幽地说道: “ 没什么, 我只是不想辅佐公子小白而已。 ” “为何? ” 管仲、 召忽异口同声地问。 “古人云, 知子莫若父, 知臣莫若君。小白的母亲早亡,在诸公子中最为低贱,将来难以成就大事。君上知道我愚笨,所以让我去辅佐小白。既然已经明白自己不被重视,为何还 要接受?我可不愿受此羞辱。 ” 召忽听鲍叔一说, 赶紧表态道: “ 对! 做得好! 你继续称疾不出。 我抽机会禀报君上, 就说你病得快要死了,君上听了,肯定会免除对你的任命。待日后,我们三人一起辅佐公子 纠, 成就大事。 ” “不可! ” 管仲急忙打断召忽的话, “我听说想要成就大事的人,不可推辞君上任命,不 应该贪图清闲。 将来能够继承君位的还不知是哪位公子, 鲍兄一定不要推辞! ” 召忽道: “ 不行! 我们三人好比鼎之三足, 缺一不立。 我们三人一起辅佐公子纠一定能够成功, 小白必定不能继承君位! ” 管仲争辩道: “ 不对! 公子纠的母亲依仗自己来自鲁国, 又有宠, 历来骄横, 目中无人, 让众大夫生厌, 以至于连累公子纠。而公子小白自幼丧母,让人爱怜。太子诸儿虽然是长子, 但为人狂躁蛮横, 品性卑劣, 其结果如何难以预料, 将来能够继承君位的, 若不是公子纠, 必定是公子小白。若不幸天降灾祸于齐,局势大乱,公子纠不得百姓之心,纵然得到君位也 将难以成就大事。公子小白为人不耍小聪明,性急但有远虑,不是我管夷吾,没人理解小白。 若到那时, 不是你鲍叔辅佐公子小白来安定天下, 还会有谁呢? ” 召忽听管仲分析得很有道理,难以置辩,但在感情上完全不能接受。他有些着急,红着 脸道: “ 君上百年之后, 若有人夺走公子纠君位, 即使让我主政天下, 我也定然不会苟活于 世上! ” “ 召兄差矣! ” 管仲继续争辩道, “ 作为当今君上任命之臣, 应该始终忠心于当今君上, 而不是某位公子。我等应该奉命维护国家、宗庙, 岂能为一个公子纠而死?若国家破、宗庙 灭、 祭祀绝, 我等将为之而死, 若不然, 我等就必须活着。我们活着对齐国有利, 死了对齐 国不利! ” 管仲见召忽红着脸不说话, 又嘱咐鲍叔道: “ 事君无二心。 作为人臣, 不尽心尽力就不 能建立起亲近关系,关系不够亲近就难以受到信任,不被信任说话就不容易被采纳,说话不 被采纳就不能施展才能、 安定社稷。 ” 鲍叔点头, 对管仲所言若有所悟。 明日, 鲍叔到公子小白府上报到, 从此开始辅佐公子小白。 第11章 僖公去世 深冬, 北风呼啸,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 漫天飞舞。地上到处都是厚厚的雪,一片银白。 齐僖公身穿裘衣,身体显得有些臃肿。这个冬天他有些畏寒,坐在火盆旁,还是感到有 些冷。 自从秋天征伐纪国时, 乍听到鲁国援纪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总是咳嗽不断,到 了冬季更是咳得厉害, 并且总是感到疲惫。 夷仲年的箭伤近日又开始恶化,齐僖公有些不祥的预感,夷仲年的来日恐怕不多了。 这 几天, 他总是往夷仲年家跑, 兄弟情深, 来日无多, 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 本来,齐僖公今天要去看望夷仲年,可是这老天爷从半夜里就开始下雪,如今已近正午, 还是纷纷扬扬没有要停的意思。他起身走到门口,望望这漫天的白雪,又回来坐下,心里若 有所失, 有些焦虑不安。 突然, 有人来报: 夷仲年过世了! 齐僖公猛地站起来, 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有些喘不上气来, 接着又是一阵长长的咳嗽。 他定定神, 把扶他的侍从推开, 吩咐备车。他不听身边七嘴八舌的劝阻,不再理会这狂风暴 雪, 毅然出门。 北风裹着雪花一个劲地往人脸上撞,侍从打着伞盖,但什么也遮挡不住,好 在君上的大辂就停在堂前阶下, 只好快走几步, 赶紧来到车上。 齐僖公赶到夷仲年家,看到人们正在为夷仲年招魂。两名近侍小心翼翼地沿着梯子爬上 房顶, 每人手里拿着夷仲年的一件上衣, 迎风挥舞着, 接连喊着: “噫兴! 年, 归来乎! ” 喊 声随着风在空中回荡, 显得很悲凉, 但很快就被风声淹没了。 齐僖公匆匆下车, 侍从来扶, 被他一下子摔开, 不顾雪厚地滑, 三步并作两步走来。上 台阶时打了一个趔趄,差一点就要摔倒,他扶一把身边的侍从,踉踉跄跄地到了室内,赶到 夷仲年灵前, 捶胸顿足, 抚尸大哭。 齐僖公大哭一场后, 回到宫中, 觉得浑身发冷, 咳嗽不止, 继而昏昏沉沉, 浑身酸痛,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喘不上气来,急忙宣巫医看视,又使太祝四处祭祀祷告,却全无 疗效。 自此卧床不起, 夷仲年丧事从小敛、大敛、入殡直到下葬, 前后三个月, 齐僖公全都 没能参加。他终日卧于病榻之上,各国使者前来问候,络绎不绝。 国子、 高子二位上卿在榻 前轮番值守, 遇上大事与众大夫就在榻前商议, 他只是听着, 点头或是摇头而已。 每逢夜间不眠,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先君庄公在位六十四年, 自己在位转眼已是三十三 年, 父子二人治理齐国接近百年。七十一年前周王室发生犬戎之变,周幽王被杀,王城镐京 被犬戎洗劫一空, 平王即位后, 无法在旧都维持, 于是将王城从镐京东迁洛邑, 从此时起, 天下大乱, 诸侯争强, 多赖先君庄公励精图治, 齐国逐渐强大起来。 自己即位三十余年来, 会盟诸侯, 征伐不顺, 诸侯莫敢争锋。 只是征伐纪国一战, 由于鲁、 郑作对, 功败垂成。 每当想到这里, 齐僖公就感到浑身不舒服, 胸闷气短, 咳嗽连连。 好不容易熬过春、夏、秋, 又到了冬季。 随着天气一天天变冷, 齐僖公的病情也在一天 天加重。 这一日, 他正在闭目养神, 突然看见父亲与夷仲年行走在前边,他大声去喊,二人 却不答应, 只是回头招招手, 看着自己笑。 自己忙去追, 眼看就要追上, 被绊了一脚, 一下子醒来, 却是白日一梦。梦境清晰, 真如刚刚经历过的一般。他细细品味,心想或许阳寿已 到, 父亲、 弟弟来接自己了? 齐僖公想到此, 令宣太子诸儿来见。 诸儿跪于榻前, 齐僖公道: “我将不久于人世矣。 ” 诸儿忙打断齐僖公的话, 说: “君父长寿。 ” 齐僖公摆摆手, 示意诸儿不要打断他, 继续说道: “ 我离世后, 你是嫡长子, 自然由你 继承君位。如今天下混乱, 以强并弱, 你先大父与我在君位前后近百年, 国土大增, 国力日 强, 日后你要再接再厉, 发挥光大, 不可懈怠! ” 齐僖公停顿了一会, 然后问诸儿: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坚持伐纪吗?” 诸儿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了报陷害先君哀公之仇。 ” “不仅如此! ” 齐僖公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纪是齐东大国, 若要占据东方, 强我 大齐, 必须灭纪!” 然后, 又问诸儿: “你知道鲁侯为什么一定要救援纪国?” 诸儿看着父亲, 不知如何回答。 齐僖公若有所思, 像是自言自语: “ 说什么王后母国, 说什么天子嘱托, 全是冠冕堂皇的面子话 ! 他撕破了脸皮, 阻止我大齐灭纪, 是恐怕我扩展 疆土, 变得更加强大, 对他这个近邻不利! ” 齐僖公双眼盯着诸儿, 叮嘱道: “ 不能忘记你叔父是怎么死的, 此仇必报! 切记! 切记! 若是不然, 死后不准进我宗庙! ” 声音不大, 却字字有力, 落到地上能砸个坑。 几天后, 齐僖公薨。 诸儿继承君位, 他就是齐襄公。 鲁国救纪之后,一直担心齐国报复。如今齐国确立了新君,正是缓和两国关系的最佳时机。 于是, 鲁桓公在接到齐国的报丧后,立即派使者携带厚礼到齐国为齐僖公吊丧,齐僖公 下葬时, 鲁桓公亲自到齐国送葬, 并与齐襄公在艾地会晤, 表达了重修旧好之意。 鲁国一个劲地向齐国示好,齐襄公却并不买鲁国的账,对鲁国使者视而不见,对鲁桓公 不冷不热, 以礼敷衍而已。按他的性子,恨不得即刻起兵讨伐鲁国,因身着重孝,不便行事, 再加上高、 国二位上卿一个劲地劝说, 也就答应了待三年守孝期满之后再与这鲁、 郑算账。 鲁桓公本想再次到齐国聘问, 以修好两国关系, 但郑厉公出亡打乱了他的计划。 原来, 郑厉公被大夫祭仲立为国君后,却不满祭仲专权,一心想除掉祭仲。郑厉公的母亲从宋国娘家带到郑国的媵臣雍纠, 是祭仲的女婿, 郑厉公私下授意雍纠,找机会杀掉祭仲。雍纠儿女 情长, 不是做大事的人,将这样的掉脑袋的事告诉了妻子雍姬。雍姬内心纠结, 回娘家问母 亲:丈夫与父亲相比, 哪个更亲?母亲回答得干脆利落: 人皆可夫, 父亲却只有一个。于是, 雍姬将秘密悄悄地告诉了父亲。 祭仲先下手为强, 杀了雍纠。 郑厉公见阴谋败露, 只好出逃, 他气得一路上直骂雍纠: “谋及女人, 死固宜哉! ” 郑厉公一直与鲁国关系密切, 如今被逼逃亡, 不能不管。况且, 祭仲以臣逐君, 属于大 逆不道的乱臣贼子,率领诸侯讨伐乱贼,正可树立威望。鲁桓公想得明白, 决定把聘问齐国 的事暂且放一放, 先讨伐郑国。他派使者联络宋、卫、陈三国, 以讨伐乱臣、送郑厉公复位 为名, 联合出兵, 征伐郑国。 四国军队, 声势很大, 却互相观望, 并不出力, 眼看已到严冬, 天寒地冻、 军心涣散, 只好不了了之, 各自归国。 鲁桓公不甘心就此罢手, 第二年正月, 天气刚刚转暖, 就约请宋庄公、卫惠公、蔡桓侯 三位君主在曹地相会, 商讨再次伐郑。鲁桓公慷慨陈词, 力陈大义, 请三国一同出兵,三位君主同仇敌忾, 满口应承。 陈庄公也收到了邀请, 因有事不能分身, 未参加曹之会, 但回复鲁侯, 一定出兵征伐郑国。 于是, 鲁、 宋、 卫、 蔡、 陈五国一同伐郑, 比上年更有气势, 只 是郑国守备森严, 一时不能取胜。 大军在外, 耗费粮草无数, 难以持久, 只好撤兵。 鲁桓公召集四国, 一统号令, 感到非常风光, 但以五国之众, 不能征服一个郑国, 又令 人沮丧。 转过年来, 鲁桓公正想如何再次伐郑, 却传来郑国再次内乱的消息。 郑厉公逃亡后,祭仲将出亡在外的郑昭公接回来重新立为国君。却说郑国有一个大夫叫 高渠弥, 郑昭公还是太子时就一直讨厌他,先君郑庄公在世时要立高渠弥为卿,他作为太子 就曾经坚决反对。 如今郑昭公复位, 高渠弥恐怕他加害于己, 于是先下手为强, 弑郑昭公, 改立子亹为国君。 以臣逐君,伐之不胜,如今又以臣弑君,该如何是好?鲁桓公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这天, 他正在朝堂与众大夫商议如何对付郑国事变,却有齐国使者来聘,并约鲁君于来年初春会于齐国历下。 第12章 鲁桓公至齐 转眼间初春已到,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这时,齐僖公三年丧期已过,齐襄公已经除去 孝服, 提早来到历下。 这历下在齐都临淄以西,距临淄约有二百余里,面山背水,其南边是 历山, 历山之南, 群山绵延, 直到泰山;其北是济水, 从西南而来, 到历下转了一个弯, 向 东流去, 直奔大海。最奇的是在历山脚下有无数的泉眼,泉水奔涌而出,有的如柱,有的如轮, 有的如银线,有的如珍珠,千姿百态,不一而足。泉水汇集成溪, 明净清澈, 鱼虾成群, 嬉戏不羁。溪流两边, 垂柳成片, 景色怡人。条条溪流又汇聚成河,称为泺水,北流不过里 许, 汇成一湖, 湖面开阔, 一望无边, 水明如镜, 整个历山倒映湖中, 如梦如幻, 是个游玩 的好去处。 数日之后, 鲁桓公携夫人文姜来到历下 。 这文姜听说鲁侯将与齐君在历下相会, 执意 要跟随同往。按照礼法, 夫人出嫁后, 不能轻易再回母国。鲁国最讲究礼数, 众大夫极力阻 拦, 道理讲了一大堆, 文姜就是不听。鲁桓公耳朵根子软,对文姜宠惯了, 只好带她一同前 来。 文姜是齐襄公的异母妹妹, 自幼一同长大, 十分要好, 天长日久, 竟然有了私情。文姜 坚持来历下, 嘴上说是贪恋这里的景色, 内心里是想再见见诸儿哥哥。 齐襄公迎出行宫门外,看到文姜随着鲁侯款款走来,娉娉婷婷,如弱柳拂风,禁不住心中怦怦乱动。 走近前来, 一眼秋水, 顾盼含情, 齐襄公不禁心旌摇荡, 口干目燥。 他急忙定 定神, 目光从文姜身上移开, 向鲁桓公施礼, 几句寒暄之后, 将二人迎入宫门。 钟磬齐鸣, 乐声四起。 齐襄公与鲁桓公、文姜行至堂前阶下,齐襄公立于东阶,鲁桓公与文姜立于西阶。齐襄公礼让鲁桓公先行,鲁桓公再三推辞, 坚持请齐襄公先行。于是, 齐 襄公登阶, 鲁侯随后, 来到堂上, 分宾主坐下。齐侯朝西, 鲁侯与文姜朝东, 对面而坐, 每 人面前的几案上,酒肴齐整,非常丰盛。齐襄公亲自下堂洗爵,向二人行献酒礼,连献三爵。 鲁侯接过酒爵,都是一饮而尽。 当齐襄公捧着酒爵走到文姜面前时,文姜急忙起身双手来接。 趁接酒爵之机, 齐襄公用小指轻轻地划了一下文姜的手背。文姜手一抖,酒差点洒出来。齐 襄公却不动声色, 两眼偷窥, 只见文姜双腮赤红如桃, 两眼秋水欲滴。 文姜赶紧接过酒爵, 低头垂目, 不敢去看齐侯。 齐襄公献酒之后, 鲁桓公又回敬了三爵。 齐侯说道: “ 君侯与夫人辱临敝邑, 不胜荣光。 寡人备有矢、 壶, 请投壶为娱。”这时, 音乐又起, 仆从在大堂中央摆下矢、 壶。 鲁侯彬彬有礼地再三推辞,然后起身,站立于几案前。 齐侯礼让鲁侯先投。鲁侯接过矢 来, 在手里掂量几下, 祝道: “美酒如饴, 挚友如林; 我矢中此, 世世相亲!”祝完投出, 矢 入壶中。 齐襄公接过矢来, 祝道: “美酒如池, 箭戟如林; 我矢中此, 违我无人!”话落矢出, 正入壶中。 二人相视, 哈哈大笑, 各饮一爵。 然后再投, 投中者不饮, 投不中者饮, 两人皆投中或皆不中, 则二人同饮。不知不觉天已渐黑,文姜疲倦, 由侍妾接入后宫, 先去歇息。齐襄公 年轻力壮, 又是海量, 越喝越兴奋。 庭院中点燃火堆, 堂上点燃火把, 一片通明。 鲁侯推说酒量小,已经不胜酒力,请改日再饮,齐侯只是不许,直说三年守制不曾饮酒, 今日君侯远来, 秉烛而饮, 岂不快哉! 必须一醉方休! 鲁侯见他如此豪爽, 不便扫兴, 便也不再拘礼, 放开酒量, 拼命相陪。这鲁侯酒量本来 就不如诸儿, 又一路上车马劳顿 , 很快就变得口齿不清, 露出了醉态。 齐襄公见状, 更加 紧劝酒, 他走过来一手拉着鲁侯的手, 一手端着酒爵, 大声道: “ 自今日起, 你我好如兄弟, 可否? ” 鲁侯直点头。 “ 那我们连饮三满爵! ” 说完, 齐襄公也不管鲁桓公同意与否, 连饮三爵。 这鲁侯欲要 不喝, 又怕驳了齐襄公脸面,不得不喝,也连饮三爵。喝完,就地坐下,头一歪, 昏睡过去。 齐襄公看了, 吩咐侍从将他送去馆舍, 好生伺候。 然后, 抽身来到后宫。 后宫侧殿,火烛通明。几个侍妾正在陪文姜说话,齐襄公快步进去,朝文姜施礼道:“爱 妹远来, 未能陪话, 请恕罪! ” 文姜急忙起身答礼, 并问鲁侯何在。齐襄公告诉她,鲁侯已经大醉不醒, 已经让侍从送 到馆舍歇息了。文姜听后, 也要告辞。齐襄公忙说: “爱妹且慢, 我尚有话说。 ” 文姜道: “今 日天晚, 有话明日再说。”嘴上说着, 脚步却不挪动。 侍妾一见, 急忙告退, 结伴而去。 齐襄公见室中只剩下二人, 并不说话, 一把将文姜揽入怀中, 先是拥抱亲吻, 继而宽衣 解带。 文姜假意推拒两下, 便不但不再挣扎, 反而主动迎合。二人如饥似渴, 似干柴遇到烈 火, 一时间云雨翻腾, 颠鸾倒凤, 浑身激情如决堤之水奔涌而下。一阵疯狂过后,渐渐雨过 天晴, 风平浪静。文姜枕着齐襄公的胳膊,依偎在他的怀里,双目似睁非睁, 乖乖的像一只 温顺的小猫。 齐襄公轻轻地爱抚着文姜, 脸上露出一丝坏笑, 有些含糊地问: “我比那鲁侯如何? ” 文姜往他怀里拱一拱, 娇羞地说道: “你是我的最爱。 ” “待我把那人除了, 让你常留齐国如何? ” 文姜一下子坐起来, 双目盯着齐襄公, 急切地问: “这是何意? ” “为了你我常相厮守而已。 ” “ 不可! ” 文姜知道齐襄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 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人, 真怕他不管不顾 就杀了鲁侯, 她急切地说道: “ 他死在齐国, 我还有何面目归回鲁国?天下人如何看我?你置我无国无夫之地, 怎么就如此狠心! 不可, 万万不可! ” 文姜尽管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但她也不愿意太出格。她只是与哥哥诸儿分别太久,不 忘旧情, 想寻找些刺激而已, 她可不想为此失去鲁侯。 齐襄公邀请鲁桓公在历下相会,本来是想借机杀掉他, 以报当年救援纪国之仇,没想到 文姜与他一同前来。齐襄公恐怕文姜记恨,所以拿话试探她,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强烈, 只 好暂且作罢。 齐襄公心里想着, 脸上却不露声色, 笑嘻嘻地说道: “ 别急, 别急, 爱你太深, 说说而已。 ” 二人情深话多, 不知不觉鸡已报晓。 文姜赶紧起身, 连声说道: “ 糟糕, 糟糕! 恐那人酒醒, 见我不在生疑心, 还是赶紧去馆舍才好。 ” 文姜匆匆穿戴整齐, 这时, 车已备好, 急急忙忙地走了。 文姜入室,蹑手蹑脚,不敢出声。却不想鲁侯刚刚醒来,起身一看,知道文姜一夜未归, 顿生疑心, 他厉声质问文姜。文姜心虚, 陪着笑脸说昨日一路劳顿, 又饮了不少的酒,在那后宫歇息, 竟然睡着了。 说完, 反过来责备鲁侯: “你昨夜离去, 为何不喊我同行? ” 鲁侯说道: “昨夜我已烂醉, 怎么离开到的馆舍, 一概不知。 ” 文姜道: “你们二人都喝得烂醉如泥, 何苦! ” 鲁侯阴沉着脸问道: “齐侯烂醉, 你又从何得知? ” 文姜自知说漏了嘴, 一时支支吾吾, 不知如何回答。 鲁桓公幽幽地说道: “ 恐怕是你们 二人同卧一榻吧! ” 文姜见鲁侯醋性大发, 急忙施出对付鲁侯的杀手锏: 一头钻到怀里去撒 娇。 平时这一招很灵验,文姜一撒娇,鲁侯的气就消,可这次不同,他一下把文姜推到一边, 愤愤地说道: “ 你这骚货, 滚到一边去! 你说实话, 太子同究竟是我的儿子还是那齐君诸儿 的儿子!” 太子同是文姜之子, 鲁桓公一生气, 竟怀疑起儿子是否自己亲生。 文姜从未受过这样的责骂,满腹委屈,赌气出来,乘车返回行宫。 这时,齐襄公还在沉 睡。 昨夜劳累一宿, 此时睡得正香, 鼾声如雷, 侍妾急忙把他唤醒。 文姜见到哥哥诸儿, 忍 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齐襄公猜想,肯定是在鲁侯那里受了责备,挥手示意侍妾等人全部退下,文姜满是幽怨 地说道: “我受人责骂, 你却能安睡! ” 文姜把鲁侯如何责骂向哥哥陈述了一遍, 边说边哭, 两肩抖动, 酥胸起伏, 一脸泪痕, 如梨花带雨, 弱柳拂风, 让人生怜。 齐襄公说道: “爱妹且在宫中休息一日, 待我向鲁侯解释, 让他明日接你回馆舍。 ” 文姜将信将疑, 齐襄公安慰道: “放心, 保你无事! ” 齐襄公对文姜温存了一番, 唤来侍妾, 送文姜去歇息。然后, 让人宣公子彭生。彭生跟 随着齐襄公来到历下,就住在这行宫之中。不一会,彭生来见,齐襄公悄悄地对他嘱咐一番, 彭生点头离去。 第13章 齐襄公杀鲁桓公、郑君子亹 彭生亲自驾车, 来到馆舍, 拜见鲁侯道: “ 外臣彭生拜见君上, 寡君昨夜酒醉, 侍候不 周, 多有得罪, 请与君上泛舟湖上, 再叙友情, 特使外臣御车迎接。 ” 文姜赌气走后, 鲁桓公细细忖度, 或许真有私情隐瞒?或许只是自己多心?思来想去, 理不出眉目, 满腹都是说不出的惆怅和苦恼。现今齐侯邀请游湖,如若不去,万一是自己多 心, 使得两国修好不成, 反而双方生隙。倒不如应允下来,看他见了我如何说。鲁侯犹豫片 刻, 即答应下来, 收拾一下, 随公子彭生出门登车。 彭生驾车, 二人来到泺水边。 一条画舫停在岸边, 齐侯早就等在那里, 看见鲁侯到来, 迎上前来, 与鲁侯携手并肩, 一边登船, 一边寒暄, 很是亲热。 画舫顺流北去, 两岸柳树成行, 柳枝已吐嫩芽, 细长的枝条低垂下来, 直达水面, 随风 摇荡, 一层淡淡的嫩嫩的绿色笼罩着树木,似雾又似纱。三三两两的小鸟在枝头上跳跃,飞 来飞去。 齐襄公与鲁桓公凭栏而立,似是在欣赏岸上春光,对今天早上的不愉快谁也不提,就像 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不一会, 画舫驶入湖中。湖水清澈见底,鱼虾成群。向远处望去,水天相连,水平如镜, 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粼粼的波光,远处的历山倒映湖中,十分清晰,就连巨石林木都隐约可辨。 二人东南西北的说些闲话,约摸一个时辰后,来到一个岛上。岛上一片垂柳,几条小径, 中间有台, 台上有座亭阁, 坐于亭阁中, 周围景色尽收眼中。 二人上岸, 就听得琴声悠扬, 一群侍妾过来迎接, 一个个细腰长袖、春光四溢。二人步入亭阁,分宾主东西对面坐下, 刚 刚坐定, 侍从即将美酒佳肴呈送到二人面前。这菜肴又与昨日不同,鱼鳖虾蟹齐全,还有雪 白的脆藕, 全是这湖中的出产。 齐襄公端起酒爵, 豪爽地向鲁桓公说道: “ 昨晚大醉, 未能陪君侯尽兴。 今日难得闲暇, 若不一醉方休, 不但显不出我俩兄弟情谊, 也对不起如此大好春光! ” 说完, 并不等鲁桓公 说话, 自己先一饮而尽, 一边哈哈大笑, 一边将酒爵倒过来, 口朝下, 示意一滴未剩。 然后, 又漫不经心地说道: “ 小妹今晨对着寡人啼, 又漫不经心地说道: “ 小妹今晨对着寡人啼哭, 问也不语。 想不到偌大年纪, 还 是如此任性, 请君侯多多担待。 ” 鲁桓公听齐襄公如此一说,又见他脸色如此坦然,一颗疑心释然放下,不觉得脸色发红, 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让君侯见笑了! ” 说完, 一饮而尽, 也学着齐襄公的样子将酒爵倒过 来, 与齐襄公相视而笑。 二人又是一番痛饮。鲁桓公不胜酒力, 喝得大醉, 浑身软塌塌的, 叫不醒, 扶不起, 像 一堆烂泥。 几名侍从将鲁桓公抬到画舫上,原路返回。齐襄公对公子彭生小声嘱咐一番。画舫靠岸, 彭生抱起鲁侯登上岸来, 将他放到车上, 然后驾车送回馆舍。 回到馆舍, 公子彭生抱起鲁桓公, 登堂入室, 放到床上, 转身离去。不一会, 跟随进来 的侍从却在室内惊叫起来, 一连串的 “ 君上 ” “ 君上 ” 呼叫不停。 公子彭生快走几步, 驾车 而去。 鲁桓公的随从们随着惊叫声纷纷跑来,细看鲁侯, 已是气息全无, 仔细察看, 全身上下 并无外伤, 只是全身上下软绵绵的, 像是抽掉了骨头一样。 鲁桓公去世的消息传回鲁国,鲁国朝野哗然。鲁国大夫施伯当时已经年过六旬,不顾年 老体衰, 日夜兼程, 火速赶到历下。带着巫医细细察看, 发现鲁侯腰骨、肋骨皆断, 他去世 并不是醉酒所致, 而是酒后被人硬硬地折断腰骨而死。 施伯立即拜见齐桓公, 大声抗议道: “ 寡君为修两国之好, 不辞辛劳, 亲自来到历下, 不想被害。 敢请君上严惩凶手! ” 齐襄公本想以鲁侯酒后猝死为名,厚敛入棺,送回鲁国便罢了,不想施伯坚决不从,坚 持查验。 事到如今, 瞒不下去, 只好让彭生替罪。 齐襄公召来彭生, 悄悄地问道: “ 你我兄弟如何? ” 彭生道: “情如手足。 ” “兄今有难, 弟当如何? ” “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 “好!” 齐襄公道, “鲁国索要凶手, 不依不饶, 为兄无奈, 只好让你为鲁侯偿命了 ! ” 彭生一听, 一下跃起, 大叫: “不可! 不可! 我全是按照你的旨意行事, 不可杀我。 ” 齐襄公不再说话, 只是冷笑着摇头。 彭生见齐侯不为所动, 又道: “ 鲁国不依不饶又能如何, 将那鲁侯尸骨弃之荒野他又能怎样?” “ 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我?群起而攻之, 我将如何立足于天下? ” 齐襄公挥挥手, “ 兄弟, 哥哥对不住了, 就此道别吧! ” 这时, 孟阳、 石之纷如等几名近侍一拥而上,彭生尽管勇猛, 却也寡不敌众, 众人拿下彭生, 推出堂外。 彭生边走边喊: “ 你这衣冠禽兽, 奸妹杀弟, 看我变成厉鬼, 定将你碎尸万段! ” 齐襄公恐人听到彭生喊声, 当即让侍从将彭生杀于阶下。 齐襄公召见施伯, 谢罪道: “ 今已查明, 公子彭生因君侯救援纪国, 心存怨恨, 加害君 侯。 寡人今已将罪人彭生正法。寡人先是使人不当, 后又失察, 请大国恕罪。 ” 施伯明知齐襄公才是罪魁祸首,这公子彭生不过是替罪羊而已,但事已至此,再纠缠下去并无益处, 只得就此罢了。将鲁侯入殓, 扶枢回国。太子同此时才十一岁, 即位为君, 为鲁庄公。 文姜无脸面归回鲁国,愿意寄居在齐。齐襄公好言劝慰一番,让她暂时居住在历下行宫, 安排人好好伺候。 送走鲁大夫施伯一行,齐襄公并没有返回齐都临淄,而是亲自率领兵车百乘, 出齐国西南境, 进入卫国, 向着郑国而来。 于当年七月, 到达首止, 安下营寨, 让士卒筑台, 派使者到郑国, 邀请郑君子亹来首止相会。 郑君子亹有些犹豫, 早先二人做公子时, 曾经相斗生怨, 若要前去, 害怕齐侯翻旧账, 恐受其侮。若要不去, 恐齐侯怪罪, 从而得罪大国。与大夫祭仲、高渠弥商议,祭仲恐有不 测, 力主不去, 而高渠弥却说正好结交大国, 不可放弃。考虑再三, 子亹决定到首止与齐侯 相会。 临行, 祭仲称病, 于是, 高渠弥随子亹前往。 大夫原繁与祭仲关系密切,他私下问祭仲,新君刚刚即位,正欲结交大国,相国为何不 陪同前去? 祭仲道年迈有恙, 不便出行。 原繁不信, 再三追问, 祭仲只好如实说道: “ 当今 齐侯凶悍残暴, 当年齐国伐纪, 我郑国与鲁国救纪, 早已与齐国结怨。 如今鲁君已死于齐, 郑君入齐, 岂不是自投虎口? ” 原繁听后大惊。 不日, 子亹到达首止, 齐襄公在台下迎接, 二人行礼, 然后登台。来到台上坐定, 齐襄 公突然问子亹: “郑昭公是怎么死的?” 子亹与高渠弥一听, 顿时紧张起来, 忙说: “先君暴病而卒。 ” 齐襄公拍案而起, 大声喝道: “还不说实话, 给我拿下! ” 齐襄公早就在帷帐之后埋伏下士卒,听到诸儿一喊,蜂拥而出,将二人拿下,捆绑结实, 其他随行士卒尽被驱散, 各自逃命去了。 齐襄公历数其罪: “ 子亹弟篡兄位, 其罪当死! 高渠弥作乱犯上, 以臣弑君, 罪不容诛, 当受车裂之刑。 ” 当即杀子亹, 车裂高渠弥, 派使者遍告诸侯, 然后班师回国。 第14章 黜公孙无知 齐襄公回到历下, 已是夏末。齐襄公挂念文姜, 知她经此变故, 心中一定非常失落, 便 在历下多停留了几日, 陪文姜散心。 二人泛舟湖上, 湖中的荷花依然盛开, 碧绿的荷叶, 张 开如伞,高高低低地挺立在湖面上,荷叶上方,窜出一支支的荷花,碗口大的花朵晶莹剔透。 二人在荷花丛中,任舟飘游。吹着习习的凉风,摘一个莲蓬, 品着清香而略带有点苦头的莲 子, 漫不经心地说着话。 齐襄公突然说道: “妹妹空闲时回鲁国一趟。 ” 文姜执拗地说: “不, 我再也不回鲁国了, 我将终老于历下。 ” “妹妹回去看看, 可再回来。 ” 文姜不解地看着齐襄公, 不吱声。 齐襄公慢慢地说道: “ 我将于今年冬天伐纪。 鲁、 郑两国之君新立, 处在丧期, 量他不敢再救援纪国。但鲁侯年幼, 恐被大臣挟持, 依然救纪。请你回鲁, 把持此事, 以免节外生枝。 ” 文姜听了, 只得点头。她知道这位哥哥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自己儿子年龄尚幼,还 要依靠哥哥帮助稳定君主之位。要紧的是不能与哥哥生出过节,不然,鲁桓公还不是前车之鉴? 文姜不敢往下想, 只好满口答应。 齐襄公安排好文姜归鲁事宜, 然后返回齐都临淄。 他一路东行, 距离齐都还有五十里, 突然见南面山中旌旗招展, 隐隐传来马嘶金鸣。齐襄公知道有人在围猎,便想过去看看, 自己也活动一下筋骨。于是调转车头,迎着旌旗多处驰去。 到跟前一看,原来是公孙无知带领 一群家仆正在捕猎。无知站在高处,迎面是一个山口,家仆从四面八方将野兽驱赶过来,无知张弓而射。家仆只是驱赶野兽,却不去捕获, 只让公孙无知一人捕杀。四周一片马嘶人喊 之声, 野兽接连窜过, 无知一边射箭, 一边兴奋地大呼小叫。 齐襄公过来, 并不搭话, 拿过弓箭, 只管去射, 接连数箭, 几匹野兽应箭而倒, 侍从们 立即呐喊叫好。 无知正专注射猎, 并没有看见齐襄公过来, 听到有人在一旁呐喊, 生气地大叫: “ 滚, 不得在此喊叫! ” 正说着, 却有人拍他的肩膀, 转头一看, 却是齐襄公的近侍孟阳。无知一惊, 再看一边, 正是君上诸儿, 赶紧以君臣之礼拜见。齐襄公此时正射出一箭,侧脸看一眼无知, 一脸的轻蔑, 并不去理会, 只是弯弓而射, 一群侍从呐喊助威, 就当这无知不存在一 样。 这无知知道齐襄公不好惹,他看自己不顺眼,先君一死失去了屏障,恐怕他来报复,平日里躲得远远的, 尽量不让他看见。但今日遇了鬼,跑到这山里狩猎,却撞上了离开了大半年的诸儿! 无知不敢离去, 只得在旁边垂手而立。 等齐襄公兴尽, 丢下弓, 拍拍手, 对无知说道: “ 你还是那么狂傲, 目中无人。 ” 说完, 扬长而去。 第二天早朝, 齐襄公说无知口出狂言、 目无君上, 让众大夫议罪。高子、 国子知道二人 有隙, 急忙好言劝谏, 说先君僖公与夷仲年情同手足,僖公视无知如同己出,关爱有加。山 中狩猎, 不知君上驾到, 失礼冒犯, 却是无心, 情有可原, 请君上宽恕。 齐襄公欲要不听, 无奈高、 国二人身为监国上卿,德高望重, 又是先君任命的师傅, 不好过于绝情, 只得说道: “ 看在二位上卿面上, 不予治罪。 但将其太子秩服待遇, 尽行黜免。 以后对寡人再有冲撞, 一定治罪不饶!”说完, 也不问他人是否还有话说, 起身退朝。 这天夜晚,管仲正在烛下读书,一卷卷的竹简垒起了好几层,像一座小山,摆满了案几。 自从做了公子纠的师傅,再不愁没有书读。不仅公子纠府上的书籍可以随意阅览,太史府的 藏书也可以查阅,有些书籍还可以带回家来。这几年,他白天与公子纠研习诗书礼御射,晚 上读书。 读累了, 掩卷闭目, 思索一会, 品味其中道理。 仆从匆匆进来, 打断了他的思索, 小声禀报: “鲍叔来见。 ” 公子纠见管仲家境贫寒, 送 了两名仆从给他。 管仲一听,急忙起身迎出室外。鲍叔深夜来访,一定有要事相告。果不其然,鲍叔入室, 尚未落座, 就急切地说道: “小白明日奔莒。 ” 原来, 公子小白自幼丧母, 常受哥哥诸儿的欺侮。 如今, 诸儿做了国君,决定远离这块是非之地。三人商议再三, 选择到莒国。 管仲听后, 并不十分惊讶, 平静地说道: “城门失火, 殃及池鱼, 远避他乡也好。 ” 鲍叔问: “不知公子纠作何打算?” 管仲道: “ 公子纠从小娇惯, 性子懦弱, 君上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倒不怕君上加害于他。 将来如何, 难以预料, 静观其变吧。 ” 二人叙话良久, 因公子小白是悄悄出奔他国, 属于机密之事, 不宜声张。管仲不便为鲍 叔送行, 只得就此别过。世事难料,前景渺茫,二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管仲送鲍叔到门外, 目送鲍叔登车离去, 直到望不见了, 才转身进门。 齐襄公正在东序习射。 箭靶立于五十步开外, 蒙着兽皮, 齐襄公两腿分立, 弓满如轮, 箭箭中鹄,十几个侍从站在旁边接连叫好不绝。偶尔有鸟儿飞来,却不敢落下,打一个旋儿, 就被喊声吓跑了。 连射十余箭, 齐襄公停下, 挥挥胳膊,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转身将弓递给 侍卫石之纷如, 说道: “你来射几箭。 ” 齐襄公性子豪放,与臣属私下嬉戏从不计较礼节, 随意惯了, 石之纷如不虚意推辞,接过弓来, 拉开架式, 一箭射去, 正中靶心, 齐襄公带头叫好。石之纷如连射几箭,箭箭中靶。 石之纷如射后, 齐襄公示意寺人费再射,寺人费力小,用尽力气却不能拉满弓,脸憋得 发紫, 勉强去射, 箭却在靶前坠地。 齐襄公看了, 哈哈大笑。 这时, 孟阳走来, 靠到齐襄公耳旁, 悄悄地说了几句。 齐襄公拍拍手, 示意众人散去, 只把石之纷如和寺人费留下, 一起乘坐大辂随孟阳来见卫惠公。 当时, 卫惠公流亡在齐国。 他为什么流亡齐国?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卫惠公的母亲是齐僖公的长女、齐君诸儿的姐姐宣姜。当年,宣姜本来是嫁给卫宣公的 儿子太子汲的, 但在娶亲时, 卫宣公见这儿媳妇长得十分漂亮,便自己娶了。宣姜后来生了 公子寿、 公子朔。 这公子朔一心想当太子, 撺掇母亲宣姜陷害太子汲。实际上,太子汲的母 亲也是齐女, 叫夷姜, 本来极受宠爱, 后来卫宣公专宠宣姜, 气得上吊死了。卫宣公想除掉 太子汲, 于是让太子汲出使齐国, 而在齐、卫边界莘地暗中安排强盗截杀他。强盗不认识太 子汲, 便让太子汲持白旄,让强盗见到持白旄的使节就杀掉。这事让公子寿知道了,公子寿 赶紧告诉太子汲,劝他速速出逃。太子汲却宁死不愿违背父命。公子寿见劝阻不成,便借送 别之机, 将太子汲灌醉, 拿了他的白旄, 抢先到了边界。强盗以为他就是太子汲,就把他杀掉了。 太子汲醒酒后, 随后追赶, 大喊: “当杀的是我啊! 我才是太子汲! ” 强盗又杀了太子汲。 卫宣公立公子朔为太子, 卫宣公死后, 公子朔即位, 他就是卫惠公。卫国众大夫同情太 子汲, 四年后, 改立太子汲的弟弟公子黔牟, 卫惠公便逃亡到了齐国。 卫惠公逃亡到齐国转眼已是三年有余,他不惜血本地结交孟阳,通过孟阳巴结讨好齐侯, 希望他能以武力送自己回国复位。他有两名侍妾,本来就能歌善舞,又特意训练新声,觉得 十分有味, 今日特地备宴, 请齐侯过来欣赏。 卫惠公早就在大门外等候,老远看到齐襄公到来,赶紧整衣正冠,小心来迎。二人相见, 相互施礼,然后携手入门,登堂入座。 卫惠公非常殷勤,腆着一副笑脸,像一束灿烂的假花, 盛开但不鲜活。 一会儿, 呈上美酒佳肴, 齐襄公看一眼, 对卫惠公道: “ 开始吧。 免去俗套, 自斟自饮, 莫要让人来回打扰方好。 ” 卫惠公点头称是,挥挥手,于是丝竹之声响起, 随即两名舞女上来翩翩起舞。只见二人 年不过二八, 长项细腰, 身着薄纱, 束腰长袖, 柔若无骨, 急如春燕戏水, 缓如弱柳拂风, 妩媚婀娜, 千姿百态。 二人边舞边唱: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 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 歌声清脆甜润, 如春风入怀, 吹得心旌荡漾, 随着薄纱飞扬, 晶莹的肌肤时隐时现, 如梦如幻, 眉目含情, 顾盼如钩, 撩人心弦。 齐襄公看得入迷, 听得心醉, 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舍不得移开。 孟阳朝着卫侯微微一笑,卫惠公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等到一曲终了,卫惠公对齐襄公道: “君侯若是不嫌有辱耳目, 寡人将二女奉上, 请君侯笑纳。 ” 齐襄公微笑: “ 岂能夺人所爱! ” 卫惠公急切地道: “ 我之物即君之物。 若受君侯庇护, 得以归国, 敝国府库所藏, 一定 尽献于君侯。 ” 齐襄公大笑, 对卫惠公道: “ 寡人知道你复位心切。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待寡人收拾完 了纪国, 一定送你归国复位, 绝不食言。 ” 第15章 襄公灭纪 转眼又是初冬, 齐襄公征集兵车六百乘, 亲自率师伐纪。像当年僖公一样,先包围了郱邑。 纪哀侯赶紧派使者向鲁国请求援助,鲁国却迟迟不决。鲁桓公已去世,鲁庄公年幼,又 是刚刚即位, 文姜已返回鲁国, 告诫鲁庄公不能救援纪国, 一班大臣吵吵嚷嚷, 主张救纪, 不能向齐国服软, 但鲁庄公就是不发话, 他们也没有办法。 施伯提出, 与郑伯商讨对策后, 然后再决定如何救纪。文姜也不愿与大夫们过分僵持, 同意与郑国商讨,但郑国却不愿再得 罪齐国, 以国内不安定为由, 婉言谢绝了。 鲁国众大夫无奈, 只好作罢。 原来有外援时, 纪国上下觉得齐军虽猛,但坚持一下,就能挺过去,所以士气旺盛。如今孤立无援, 士卒开始变得悲观失望,知道挡不住齐军,便有了打不过就跑的想法。 齐军包围郱邑没几天, 郱邑的百姓就开始溃逃。 齐军故意留下东门不围, 出东门逃跑的越来越多, 眼看郱邑守不住了, 纪国的军队也出城东逃。 齐军没有费多大劲, 就占领了郱邑, 然后, 分兵两路, 一路由王子成父、雍廪率领, 进 军东南, 攻打郚邑;一路由连称、 管至父率领, 进军西北, 攻打鄑邑。 而齐襄公与高、 国二 位上卿坐镇郱邑, 就地征集粮草, 供应军需。 时不过两旬, 传来捷报, 郚邑、 鄑邑均已攻下。齐襄公大喜。此时天已转寒, 士卒不宜 露营。 齐襄公下令在郱、 郚、 鄑三邑各留下一百乘戍守, 其余士卒班师回国。 让高子在郱、 国子在郚、 晏子在鄑, 负责迁移民众, 编户入籍, 安排守吏, 莫误明年春耕。 纪国的土地一下子失去了大半, 只剩下了纪城和酅邑。郱、郚、鄑三邑的难民聚集到纪城, 无法安置。野人奴隶大都留在了原地,逃难来的大都是守吏和大大小小的领主,纷纷求 见纪哀侯, 请求有个蔽身之所, 纪哀侯与众大夫商量数日, 却一筹莫展。 这年, 天冷得早, 雪也来得早。一阵北风吹过, 天就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纪哀侯呆呆地站在堂前台阶上, 雪花飘落到他的身上也不管,任凭北风打脸, 只管望着雪花发呆。夫人 伯姬过来, 看他在雪地里站着, 叫他也不应, 推一下, 才仿佛从梦中醒来。 他扭头一看是伯 姬, 脸上怒气顿生, 一甩长袖, 自顾自地走了。 伯姬一阵心寒, 忍不住流下泪来。伯姬知道,他是怨恨鲁国不出兵救援,也连累自己受屈。伯姬本是鲁桓公之女、鲁国现任国君鲁庄公的异母姐姐。当年,先君纪武侯在世时,一心交好鲁国,依靠鲁国牵制齐国。他为纪哀侯娶了伯姬,就是为了不失去鲁国这座靠山。却没有想到,齐兵大军压境,鲁国竟然漠然不救。纪哀侯心中对鲁国的不满无处发泄,只有迁怒于伯姬。 纪哀侯正在焦虑,他的弟弟纪季求见。纪季问下一步如何打算,纪哀侯却只是叹息,一言不发。纪季看着哥哥的一脸愁容,试探着说道,他想回酅邑,国人有愿意去的,可以随他一起去,这样可以多少分散一下人员聚集在纪城的压力。 纪哀侯对弟弟的话不置可否。他知道,这不是纪季今天要说的真正意思。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个见风使舵的人,鬼心眼特多,从不吃亏,表面尊重但内心里不一定瞧得起自己这个哥哥。纪季驻守酅邑,酅邑离齐境最近,齐国却不攻取,他一直怀疑纪季与齐国有某种默契。现在纪国只剩下了纪城与酅邑,实际上已经形成了兄弟二人分治的局面。 纪季鼓起勇气说:“我想与齐国谈判,只要齐国同意保留我纪国宗庙,我们愿意降为齐国附庸。” 纪哀侯拍案而起,大声道:“酅邑如何,一切由你。我纪国如何,无需你操心!”说完,拂袖而去,纪季只好讪讪告退。 ? 齐襄公没有攻打纪城,是因为文姜的请求。文姜碍于伯姬是先君的骨血,给她留下一个存身的地方,也好平息众大夫要求救援纪国的情绪。没有攻打酅邑,是因为纪季早就使人来传递信息,表示愿意降服齐国。如今,纪国只剩下了两座互不相连的孤城,已成齐国囊中之物,齐襄公不好去驳文姜的脸面,且留它几天。 明年春天,纪季朝见齐襄公,请求降齐,愿将酅邑成为齐国附庸。齐襄公大喜,兵不血刃,酅邑今又归属齐国。他下令宴享纪季,众大夫参加,一时间钟磬齐鸣,歌声悠扬,齐襄公与众大夫尽兴而饮,一片喜庆气象。 此时纪城却是另外一番景象。纪季降齐的消息传到纪城,纪城一片混乱。众大夫议论纷纷,有的说,眼下别无他法,只有降齐,才能保存宗庙,免于生灵涂炭;有的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如迁徙别处,再图生计;有的说,迁与降都是懦夫,不如与齐决一死战,誓与纪城共存亡。纪哀侯却不去理会这些议论,只管在宫中饮酒。他再清楚不过,无论是降是走是战,纪国都将一去不复返了。当年,纪国作为方圆百里之国,尚不能抵挡齐国,如今只剩一座孤城,打起来只能是死路一条。 一日,他又喝得醉眼蒙眬,几名侍女仍在丝竹声中翩翩起舞,长袖轻甩,裙裾飞扬,轻盈如蝶。他端起酒爵,又一次一饮而尽,像是要用酒去冲刷心中无穷无尽的懊恼。纪国本是商朝旧国,后来又归属周朝,在这块土地上已经繁衍了上千年,不想竟然亡在自己手里!这眼前的歌舞是我最后的繁华,也是我纪国的挽歌!想到此处,一阵心酸,两眼不禁涌出泪来。他扬手抹一把脸,一声长叹,又端起酒爵,一仰头,又是一饮而尽。 伯姬看着纪哀侯,心中阵阵酸楚。自己实际上就是纪国那根救命的稻草,但关键时刻,自己这棵稻草并没有起到一点儿作用。鲁国没有派出一个援兵,纪国上下都很失望,而自己的夫君何止是失望?不是失望,是抱怨,是深深的抱怨!伯姬一天到晚尽量躲着纪哀侯,他最近总是迁怒于自己,动不动就向自己发脾气,好像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伯姬不忍心看着纪哀侯天天泡在酒里伤心,忍不住去劝解,纪哀侯却并不领情,一挥手将伯姬推到一边,并大声叱责道:“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伯姬无奈,只有以泪洗面。她天天委屈,日日叹息,愁绪萦绕,不思饮食,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天天与愁相伴,真正是度日如年。 一日,伯姬坐在镜前,呆呆地望着自己,一双眼睛满是忧郁,眼眶深陷,死沉沉的没有一丝活力。颧骨突起,双腮塌陷,使人想起那荒野中的骷髅。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流出来,没想到不足两年,竟然从花枝玉叶变得如此不堪入目。想从前自己是多么尊贵,从小生长宫中,锦衣玉食。作为长女,深得鲁桓公的疼爱,百般呵护,没受过一丁点儿的委屈。后来,纪武侯向鲁国求亲,再三央求,才答应出嫁纪国。却不想今日如此不受人待见,竟落到了这步田地。 伯姬思前想后,一时间万念俱灰,如此活在世上,倒不如死了好!她起身四顾,寻出一块白绫,竟自缢而亡了。 侍女发现伯姬已死,急忙报告纪哀侯。纪哀侯看到伯姬已死,并不悲痛,似乎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按礼将伯姬入殓,五日后殡于太庙。然后,召集众大夫廷议。 纪哀侯早就来到朝堂,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地等待着众人到来。大夫们陆续走进来,按班入坐,表情凝重,鸦雀无声。纪哀侯看看人已到齐,便果断地宣布:“寡人无能,大纪蒙难。我将南迁,愿走愿留,各位自便。十日后动身。我意已决,任何人不必劝谏!”说完,不管众大夫是何反应,径自起身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君上如此果决。有几个聪明的,私下忖度道:“齐人未攻纪城,不过是为了夫人伯姬,好给鲁人面子。如今夫人已薨,齐人不日即来攻打,我们还是赶紧收拾一下,随君上逃亡去吧!” 愿意降齐的早已随纪季去了酅邑,剩下的大都愿意随君迁徙。纪哀侯将纪城交付给纪季,然后率领大夫、国人向南而去。大约走了十余日,在群山之中,发现一座山头,周边陡峭,山顶却一片平坦,当地野人称作“崮”。上面有大片土地可以耕种,有山泉可以饮用,于是,他们便在这个山顶安顿下来。 第16章 罚坐嘉石 纪季报告齐襄公,纪侯已经举国迁走。齐襄公倒不食言,让纪季迁入纪城,供奉宗庙,延续宗族香火。将酅邑更名“安平”,从此,纪国方圆百里全部纳入了齐国版图。一切安排妥当,齐襄公下令,诸大夫与公子、公孙明日辰时齐聚太庙,祭告祖宗灭纪之功。 第二天,太庙中三牲齐备,香火缭绕。齐襄公头戴旒冕,身着衮服,带着大夫、宗亲,在太祝的导引下,祭拜先祖。太祝大声诵读祭文: “哀公之仇,今已九世,时逾百年,今得以报;大齐疆土,东扩百里……” 祭告过后,齐襄公在太庙大宴群臣。时间尚早,宴会还没有开始,众大夫、公子、公孙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齐襄公,恭维着他,颂扬之声不绝于耳。齐襄公也志得意满,自觉非凡。他突然看见公子纠立在阶下,正与管仲、召忽低头私语,便转身告诉孟阳,让管仲来见。 管仲小趋登阶,拜见齐襄公:“臣管夷吾拜见君上。” 齐襄公上下打量着管仲,一看见他就想起了鲍叔牙,想起了公子小白,心里泛起一阵不快。齐襄公问道:“今天唯独少了小白。你的好友鲍叔牙没有告诉你,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 齐襄公明显是在没事找茬,管仲摇头道:“回君上,臣不知。”他低头垂目,沉静如水。 齐襄公见管仲气定神闲,心中有些惊奇,一般人看见自己不快早就紧张得张口结舌了,而这管仲竟然毫不慌张。齐襄公又问:“当年你力谏先君不要伐纪,今日寡人一举灭纪,你看如何?” 管仲从劝阻齐僖公伐纪起,名声大噪。齐襄公此问不过是夸耀功绩、寻求掌声而已。管仲心里明白,却并不去拍马屁,只唯唯称是,并不多言。 齐襄公看了,心中越发生气,正要另外找茬,却听管仲开口道:“君上应该礼葬纪侯夫人。” “国家大事无须你管!” “礼葬纪侯夫人有助于与鲁国修复关系。” “大胆,妄言朝政!”自从鲁桓公死于历下,齐襄公最不愿意人们提起鲁国。今日管仲对灭纪一事一言不发,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什么齐鲁关系。齐襄公认定管仲故意与自己过不去,他恶狠狠地盯着管仲下令道:“管夷吾私通鲍叔牙,里外勾结,不利于国,又妄议朝政,罚坐嘉石三日,以儆效尤。” 众大夫见状,面面相觑,不敢做声。召忽着急,恳求公子纠为管仲求情,公子纠生性懦弱,又从骨子里惧怕齐襄公,见齐襄公已经动怒,说什么也不敢出头去为管仲讲情。召忽急得没法,硬着头皮去求高子,高子也觉得齐襄公做得太霸道,并且管仲所言颇有道理。但他知道齐襄公是个顺毛驴,顺者昌,逆者亡,此时劝解适得其反,不如过一会再说。所以,他只是颔首而已,并不多言。 在宫门外面,左右各有一块巨石。左边的那块纹理美观,叫做嘉石。让有过失的人坐上去,覩美石而自悔其过。实际上也是示众,是通过对人的羞辱,来警戒世人。右边的那块赤红色,叫肺石。凡百姓有事要见国君、卿相,官员不为他转达的,便可以站在上边,接连站上三天,宫中便有人出来代为转告。 此时,管仲已被石之纷如率人押到宫门外,坐到了嘉石上,旁边一块木板,上面书写着管仲的罪状,无非是所交非人,妄议朝政,目无君上之意。人们马上凑过来看热闹,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召忽拨开人群,走近管仲着急地问,这如何是好? 管仲仰天而叹,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既来之则安之,听天由命而已! 召忽急得团团转。管仲道:“我只担心老母,身体欠安已有数日,只怕她知道了心焦。” “我去看望老人家,就说你有公差暂不回家。”召忽说着,匆匆而去。 不想仆从早就听得管仲罚坐嘉石的消息,急忙回家报告管老儒人。老人正卧在榻上,由婧儿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喝药,猛地听到管仲被罚坐嘉石,心中一惊,一口药呛在嗓子眼里,立马咳嗽不止,一把推开婧儿就要起身,结果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婧儿急忙连扶带抱地把她放到榻上,她双手紧紧地攥着婧儿的手,一个劲地叫着:“夷吾!夷吾……”渐渐地,双手松开,没有了声息。 婧儿放声大哭。正在这时,召忽来到,听到哭声,快步来到门口,隔门相问,婧儿哭道:“老儒人殡天了!” 召忽听了,急得直跺脚。只得让婧儿守灵,自己再去周旋,争取管仲能够早点回家。婧儿再三致谢,召忽嘱咐几句,快步而去。 召忽又来到宫门前,来见管仲。他不忍心告诉他母亲已逝,但如此大事又怎么能不说?他正犹豫间,管仲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断定有事发生,急问:“我母如何?” 召忽不得不说:“老儒人殡天了!” 管仲长啸一声,仰头看天。苍天不公,我管夷吾有何罪戾,殃及高堂! 天上白云悠悠,随风飘移。管仲强忍住悲痛,仰头让眼泪往肚里流。泪流给谁看?哭给谁听?倒不如咬紧牙关,静观浮云待日出!但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夺眶而出,顺着眼角往下流。 召忽见管仲只管仰头不语,急得手足无措,只是“管兄,管兄”地叫个不停。 许久,管仲低下头,此时泪水已干,面容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他轻轻地说道:“召兄,如今说话还能管用的,只有高子、国子。”召忽明白管仲的意思,急忙点头,转身去了。 此时已过正午,太庙中酒宴正酣。召忽曾经是先君僖公的侍从,与侍从们大都相识,出入倒很随意。但高、国二位上卿坐席紧靠着齐襄公,召忽不便上前,只好远远地站着,等待机会。 高子离席解手,召忽急忙拜见,三言两语说清楚管母因着急而死、请高子千万施救之意。高子也不多说,只是点头应允。 高子返回,先与国子附耳低语一番,然后回到自己席位坐下。齐襄公对高子道:“高上卿有什么事,如此机密?” “回君上,臣以为君上或许真得应该礼葬那纪侯夫人。” “这有何说?” “这一来如同君上用纪季,可以安抚纪民;二来可示好于鲁;三来可显示君上大度容人,彰显仁慈于诸侯。” “有道理。我当亲临纪城,讣告天下诸侯,以夫人之礼葬伯姬。” 高子颔首道:“君上英明!” 此时,国子缓缓插话道:“请君上释放管夷吾,用其言而罚其人,恐人议论。” 齐襄公道:“令已出,已不可收回。” 高子道:“臣适才听召忽说,管母突然病逝。君上令管夷吾即刻回家尽孝,更可显示君上仁慈。” 齐襄公见高子、国子如此说,不好再坚持,便下令,使管仲回家治丧。 ? 伯姬入葬已是六月。齐襄公刚刚从纪城返回临淄,卫惠公又以宴享为名,恳请送他回国复位。齐襄公早就答应过他,他又特别殷勤,当即应允。派使者分别前往鲁、宋、陈、蔡等国,历数卫国左公子、右公子以臣逐君之罪,邀请各国一同出兵,清除卫国逆臣,以正纲纪。约好冬季出兵,同伐卫国。 这年初冬,齐、鲁、宋、陈、蔡五国军队以讨伐左、右公子逐君犯上为名,共同进攻卫国,卫国不能抵挡,大军入卫,卫惠公复位,杀左、右二公子,流放公子黔牟。卫惠公对齐襄公千恩万谢,尽出库府所藏,献给齐国。 第17章 襄公被弑 齐襄公返回齐国已是初夏,此时北边山戎又开始蠢蠢欲动。先君僖公时,山戎曾经大举来犯,甚是猖獗,僖公一时应付不暇,郑国派太子忽来援,一举擒杀其主将大良、少良,斩获山戎三百甲士首级,使山戎近二十年不敢来犯。近年山戎又开始侵扰边境,齐襄公派大夫连称、管至父带兵戍守葵丘,以防山戎。这葵丘在临淄西北,地多盐咸,风大水苦,士卒皆不愿常驻。齐襄公承诺,戍守期一年,今年瓜熟之时前往,明年瓜熟之时另外派人替换。 转眼又到瓜熟之时,却不见有人来替,将士皆吵吵不休,连称、管至父只得面见齐襄公,请求替换,齐襄公却食言不许。再去请求,齐襄公不但毫不体恤,反而暴怒,严词训斥。连称、管至父及戍守将士由此怨恨齐襄公。 连、管二人知道齐襄公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不敢再去请求,而戍守士卒又安抚不下,如此下去终有一天会闹出事来,到时担责的还是自己。二人私下商议,与其等着天降大祸,还不如挣扎一番,说不准还有希望,大不了鱼死网破。主意一定,二人商量一番,然后一同去找公孙无知。 公孙无知自从被齐襄公羞辱一番之后,自觉无脸见人,从此退居封邑,数年间未曾踏入都城一步。 公孙无知的封邑是他的祖父齐庄公分封给父亲夷仲年的,在都城西北数十里,正在葵丘与临淄中间。连、管二人悄悄地来见无知,诉说齐襄公荒淫无道,欺侮大臣,顺昌逆亡,滥杀无辜,请公孙无知行大义,为齐国除害,事成之后,二人将拥立无知为国君。无知一听,正合其意,当即应允。 宫中守备森严,无从下手,只有在齐襄公出行时,才好行事。连称有一个妹妹,是齐襄公的侍妾,不受宠爱。连称让她通报齐襄公的出行信息,答应事成之后,立为无知夫人。 事情布置妥当,三人时刻准备,等待时机。 转眼又是冬季,齐襄公出游,就住在姑棼的行宫里。这附近有几座山包相连,人们称作贝丘,这里山林茂密,野兽成群,是齐国公室的狩猎之地,一般人不得进入。 这一天,齐襄公在贝丘狩猎,士卒在四周擂鼓摇旗,呐喊不休,驱赶野兽。齐襄公由孟阳、石之纷如、寺人费等人跟随,乘车驰骋在山道上,张弓而射,一只只的野兽应箭而倒。 齐襄公兴致正高,突然四匹乘马一齐长嘶,前蹄高扬,乘车在奔驰中猛然停下。齐襄公往前看去,只见有一头野猪,正站立于车前,长鬃如刺,獠牙如刀,体壮如牛,样子十分凶猛。 齐襄公大吃一惊,顿时打了一愣怔。这时,狂风骤起,沙土卷着枯叶,打着圈地腾空而起,刚才还是风和日丽,霎时间便成了昏天黑地。 孟阳、石之纷如、寺人费突然齐声惊呼:“公子彭生!” 齐襄公大怒:“彭生安敢见我!” 他一边说,一边拉满弓,向着野猪一箭射去,正中其臂。 野猪中箭,却不避让,而是仰起前爪,像人一样站立起来,双爪捶胸,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向着齐襄公走来,一副要过来拼命的样子。 齐襄公大惊失色,觉得有一阵阴气袭来,一时间头重脚轻,竟从车上跌落下来。 孟阳、石之纷如、寺人费等人七手八脚把齐襄公搀扶起来,扶上车,慌慌张张调转乘车,仓皇离去,齐襄公的鞋子掉在地上也没有发觉。 齐襄公返回行宫,惊魂甫定,这才发觉脚上竟然没穿鞋子。他顿时大怒,责问寺人费鞋子哪里去了,寺人费却并不知道啥时候鞋子丢了,只得摇头。 齐襄公窝了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正好迁怒于寺人费,他立即下令,打寺人费三十鞭。寺人费裸露后背,一鞭一道痕,一会儿就被打得血肉模糊。打完,又让寺人费到贝丘找回鞋子。 寺人费刚走出行宫大门,就遇上公孙无知一伙。原来,齐襄公一出宫,侍妾连氏就把他出游姑棼的消息告诉了连称。连称立即与公孙无知、管至父一起,率领戍守葵丘的士卒来到姑棼,悄悄地包围了行宫。公孙无知、连称、管至父都认识寺人费,立即把他抓起来,问齐襄公在哪里。寺人费将齐襄公在贝丘打猎遇上野猪的事儿述说了一遍,说自己愿意先入宫探明齐襄公的具体位置,然后再一同去擒拿他。公孙无知等人不信,他便袒露后背,让人看他背上的鞭伤。此时,血水已经浸透内衣,血肉与内衣粘连在一起,惨不忍睹。公孙无知一看,便相信了寺人费的话,让他先行入宫,快去快回。 寺人费急忙快步返回,直接来见齐襄公,说公孙无知、连称、管至父等人已经率领士卒包围了行宫,速速设法迎敌。齐襄公一听,立即慌张起来。出游姑棼,随行的护卫不过兵车十乘,士卒数百而已,如何敌得过戍守葵丘的士卒!仓促之中,石之纷如与寺人费召集士卒,准备出门迎战。 这时,公孙无知等人见寺人费迟迟不归,心生疑惑,恐怕夜长梦多,立即率领士卒攻入行宫,正遇上石之纷如、寺人费率领数十人前来迎战,于是厮杀于行宫门内。叛军人多势众,难以阻挡。寺人费挥舞一柄长剑,左遮右挡,被连称一戈刺杀在门内。石之纷如尽管勇猛,但难敌众多,五、六个士卒手持长戈朝着他乱刺,防了左边,防不了右边,防得了上边,防不了下边,一会儿就身中数戈,鲜血直流,只有且战且退。退至堂前阶下,脚后跟被台阶绊了一下,一时间站立不稳,几只长戈乘势一起刺中,石之纷如死在台阶之下。 孟阳听到门外一片厮杀声,知道叛军已至阶下。情急之下,他让齐襄公把衣服脱下,自己穿上,又让齐襄公藏到门后,然后自己躺到齐襄公的榻上,想替他一死。 无知领人杀入堂内,见齐襄公躺在榻上,上去便刺。刺死之后,感到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认得这不是齐襄公,而是齐襄公的近侍孟阳。无知大喊:“这是孟阳!快快搜寻诸儿!” 齐襄公躲在门后,听见喊声,吓得浑身哆嗦。窸窸窣窣的声音引起了连称的注意,他顺着这细微的声音看去,看见门下面隐约露出一只脚来。他过去拉出来一看,正是齐襄公。公孙无知并不言语,只是一剑,齐襄公倒在了血泊之中…… 第18章 鲁庄公羁留公子纠 管仲一听到齐襄公被弑的消息,立马与召忽一起来见公子纠。管仲分析道,无知弑杀齐襄公后,肯定要自立为国君。他为了巩固君位,可能对公子不利,不如出奔鲁国。公子纠的母亲是鲁国公主,不仅可以受到庇护,如有事还可以借力于鲁国,而且,鲁国与齐国比邻,往来行走方便。 公子纠与召忽都认同管仲的分析,于是,三人连夜收拾妥当,悄悄地出奔鲁国去了。 连称、管至父率领戍守葵丘的兵马返回齐都临淄,拥立公孙无知为国君。无知立即派使者遍告天下诸侯,历数齐襄公残暴荒淫之罪,今已被戮,新君无知践位。又重用连称、管至父,视为心腹,使主朝政。而上卿高子、国子皆称病在家,众大夫多闭门不出。 公孙无知自幼爱玩,当了国君还是玩心不减。第二年初春,即位仅仅两个月,就坐不住了,带着边称、管至父外出游玩。大夫雍廪趁机埋伏下士卒,于途中截杀,三人不备,都被杀死。雍廪遍告众大夫:“无知弑君自立,今已杀之。请众大夫选择公子当立者,我将唯命是听!” 雍廪杀无知后,上卿高子、国子召集众大夫商议,确定新君应该按照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的原则,公子纠比公子小白年长,应该立公子纠。商议已定,立即派使者到鲁国,迎接公子纠回齐国即位。 齐国使者来到鲁国,见到公子纠,说明众大夫迎接回国即位之事。公子纠大喜,立即与管仲、召忽收拾行装,即刻起程。公子纠对管仲、召忽说道:“来到鲁国数月,鲁君待我甚为周到,不可不去面谢。” 管仲道:“行大事不拘小礼。君先行,我代君向鲁君辞行。” 正说话间,鲁国大夫曹沫来请,说鲁君得知公子纠即要归国,特地安排宴席送行。说罢,并不容推辞,催促公子纠上车。公子纠无奈,只好让齐使者先到馆舍休息,与管仲、召忽跟随曹沫来到宫中。 原来,鲁庄公在得知无知被杀后,即断定齐国必将来鲁国迎立公子纠,一时间鲁国觉得公子纠在鲁奇货可居。这些年来,齐国先是杀先君桓公,又不顾鲁国的强烈反对,坚持灭纪,视鲁国如无物。如今,公子纠在鲁,正好要挟齐国,树立鲁国威望。因此,听说齐国使者来迎接公子纠的消息,鲁庄公即召集大夫商讨对策。此时施伯已老,不再上朝,大夫曹沫、梁子、秦子等人七嘴八舌,一致要求暂时不让公子纠归回齐国,而先与齐国立下盟誓,必须先恢复纪国,然后再让公子纠返国。鲁庄公觉得大夫们说得有理,认为只要扣留住公子纠,不怕齐国不从。于是,立即让曹沫率人以送行为由将公子纠带入宫中。 鲁庄公已在堂下阶前等候,见公子纠到来,上前来迎。钟磬之声悠然响起,二人施礼,一番礼让后,鲁庄公从东边,秦子、梁子随其后,公子纠从西边,管仲、召忽随其后,拾级而上,然后分宾主坐下,有歌女弹起琴瑟,轻轻吟唱: “呦呦鹿鸣, 食野之芩。 我有嘉宾, 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 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 以燕乐嘉宾之心。” 在歌乐声中,主客频频敬酒,好一个其乐融融。 鲁庄公谦和地说:“公子在鄙国,寡人接待不周,万望公子海涵。” 公子纠恭敬地说:“君上关怀,无微不至。大恩大德,定将后报!” 鲁大夫秦子插嘴道:“纪国得罪于大国,一直是我寡君心病。今日,寡君代纪请罪,请公子即大位之后,恕其罪、复其国,可乎?” 公子纠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管仲立即代公子纠回答道:“托大国之福,回国即君位,一定不忘君上所嘱,万望君上即刻送公子归齐,以免夜长梦多,辜负君上嘱托。” 鲁庄公微微一笑,说道:“公子稍安勿躁。寡人即与大国会盟,践盟后即送公子归国。” 鲁庄公让公子纠一行到笙渎居住。这笙渎在鲁都曲阜的洙水岸边,距离曲阜不过十几里,那里竹林茂密,溪流潺潺,风景十分优美。那里早就建有一片避暑行宫,每到盛夏,鲁庄公常在此居住。酒宴过后,鲁庄公亲自送公子纠一行至笙渎,他们到时,曹沫早已安排妥当,里里外外,洁净整齐,仆人侍女,样样不缺,更有士卒手持长戈,立于四周,戒备森严。 管仲心想,这是被软禁了!出奔鲁国,本来是想有事时可以借力,却万万没有想到鲁侯如此势利,竟公然利用公子纠胁迫齐国。管仲心中暗暗叫苦:鲁侯误我! ? 鲁侯安排好公子纠一行后,使人到馆舍传唤齐国使者,让他回国禀报,三月既望,与齐上卿高子、国子在蔇地相会。使者无奈,只好匆匆回国复命。 这蔇地属于鲁国,鲁庄公下令在此筑台。高子、国子如期到来,只见旌旗招展,车马遍地,侍从如云,十分气派。高子、国子以外臣之礼拜见鲁庄公,鲁庄公居高临下,趾高气扬,要求恢复纪国。高子、国子无奈,只得答应。鲁庄公担心齐国食言,提出立盟誓,于是定立誓约,歃血为盟。 在回国途中,高、国二人商议,先君僖公、襄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灭了纪国,如何就能让他复国?鲁国恢复纪国是假,争夺东扩是真,此事万万不可!但国不可无君,鲁国扣留公子纠不使归国又将如何? 高子对国子说道:“我大齐绝对不能受制于鲁。” 国子点头。 高子面色凝重地说道:“我有一主意,想让国上卿定夺。” 国子道:“高上卿请讲。” 高子道:“我们二人不如另立公子小白。”国子看着高子,不说话。高子道:“小白幼年失慈,为人谦卑,尊重大臣,我看能够担当大任。只是年龄小于公子纠,于礼不合。但鲁侯要挟,我等实出无奈。” 国子略一思索,说道:“如今只好如此。不过,此事不宜声张,恐节外生枝。” 高子点头称是。 二人商量已定,事不宜迟,高子就在途中修书一封,使人速速送到莒国,召公子小白归国。 高子与国子回到齐国,立即召集众大夫,将鲁君要求恢复纪国一事通报一番。众大夫听后,群情激愤,都不愿意接受鲁国的条件。众人纷纷议论,都说按照礼法,在要挟之下立下的盟誓可以不遵守,齐国坚决不能履约。大夫雍廪大声提议道:“鲁国欲以公子纠为人质,胁持我大齐,是可忍孰不可忍。请出兵讨鲁,我愿为前锋!”他的话声刚落,立即出现一片附和之声。 议论已久,高子与国子对视一下,国子示意高子先说。高子清清嗓子,高声说道:“众位大人,我大齐绝对不能受制于鲁!我意有三,请众位大人裁决。”说到此处,众大夫均安静下来。高子继续说道:“其一,决不践约;其二,继续委派使者交涉,让公子纠归国即位;其三,交涉无果,再议讨鲁。” 国子随声附和道:“高上卿所言极是。若无他议,我们就如此行事,可好?” 众大夫纷纷点头称是。 第19章 箭射小白 公子纠、管仲、召忽等人被软禁在笙渎,天天好吃好喝被人侍候,只是不能离开。无论走到哪里,哪怕就在庭院中漫步一会,都有鲁国侍卫跟随,名义上是服侍,实际上是监视。 这些天,管仲有些心焦,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洙水岸边,望着流水发呆。几只灰鹤在沙滩上漫步,极为悠闲,忽然一只灰鹤从远处飞来,降落到沙滩上,舒展长翅,上下跳跃,引颈长鸣,身姿优雅。 管仲起身,拍拍双膝上的沙土,转身向身后不远处的两名侍卫说道:“我要面见君上!”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口气很重,不容置疑。 两名侍卫对视一下,其中一名转身离去。 鲁庄公这些时日也很烦躁。与齐国的两位上卿在蔇地会盟,大张旗鼓地逼迫齐人订立了盟约,但是,他们回国即违约,还三番五次地派使者来交涉,要接回公子纠。鲁庄公气愤难平,但别无他法,只能催促齐国尽快履约。当笙渎来报,说管仲求见时,鲁庄公心想见见也好,看这管仲面相沉静,像是个有主意的人,且听他有何话说。于是,鲁庄公以看望公子纠为名来到笙渎。 鲁庄公与公子纠等分宾主坐下,尚未及寒暄,管仲就起身施礼道:“外臣管夷吾有要事禀报君上。” 众人的眼光一起聚集到管仲的脸上,有些惊讶,管仲一向沉稳,不知他今日为何如此急切。管仲继续说道:“齐国奋力数十年方才灭纪,让齐国恢复纪国,断不可能!” 鲁庄公本以为管仲有何高见,却是一句老生常谈,心想如若容易,还用得着扣留公子纠做人质?鲁庄公轻松地说道:“那就多待些时日,等明白了事之轻重,自然会履约。” 管仲道:“如今公子小白在莒,如果改立小白,君上将一无所获,白白树敌于齐!” 鲁庄公一怔,公子纠也猛地如凉水浇心,二人几乎同声说道:“那长幼有序……” 管仲似乎知道二人要说什么,并不等二人说完,便直截了当地说:“君上留公子纠不归,正给改立小白留下了口实!” 大家顿时肃静,目光盯着管仲,若有所思。鲁庄公失声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管仲胸有成竹地继续说道:“请君上拨给我兵车十乘,我埋伏于途中,阻截公子小白。” 鲁庄公不由得频频点头。他听了管仲一席话,突然觉得有些慌乱,无心思再在笙渎与公子纠闲扯,急忙赶回都城,来见老臣施伯。施伯因年老多病,已经许久不再上朝,平日里闭门不出,鲁庄公每当遇上大事,便亲自登门商议。 鲁庄公将事情前前后后向施伯述说一遍,施伯长叹一声,对鲁庄公说道:“秦子、梁子误君!不应以公子纠要挟齐国恢复纪国,要价太高,买卖难成!那管夷吾说得对。请君上立即让管夷吾阻截齐公子小白,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齐人内部之争,与我鲁国无干。另外,请君上立即亲自率大军征伐齐国,抢在公子小白的前面,送公子纠回国即位。那时,即使不能使纪复国,我鲁国所得也定然不薄。” 鲁庄公一听,霍然开朗。他匆匆告辞,立即回宫,按施伯所说,加紧布置去了。 ? 鲁庄公立马让管仲率兵车十乘,到齐、莒之间,阻截小白。十日后,鲁庄公集结兵车六百乘,出汶阳,以送公子纠归齐即位为名,直奔齐都临淄杀来。 管仲不敢怠慢,星夜兼程,向东北进发。这齐、鲁、莒三国相邻,呈“品”字状,莒与鲁东西并列在南,齐国在北。管仲悄悄地潜入莒国边境,在从莒至齐的必经之路上,选择了一处高地悄悄地埋伏下来。 五日之后,远远地看到十来辆车马裹着一路扬尘飞驰而来,没有任何旗帜,急匆匆地沿着齐莒官道飞奔。管仲判断,来者十有八九就是公子小白。他立即让十辆战车一字摆开,拦住去路。 来者正是公子小白。他在莒国已经住了八年。这八年寄人篱下的时光,消退了他身上的青涩,增添了许多的成熟气息。其实,他在莒国并未受到冷落,当年他一到莒国,莒君就送给他宅第仆妾,享受与莒国公子相同的秩服待遇。但莒国虽好,终究不是家乡。异国他乡的生活,使他习惯了察言观色,习惯了约束自我,习惯了自强。他每当看到北雁南飞,就想起家乡,幻想着回到家乡,过着做主人的生活。今年春天是一个多事的季节。先是听到诸儿被弑,接着又听到无知被杀,接着又传来鲁国迟迟不放公子纠回国的消息。小白有些心动,隐约间觉得家乡在向他招手,但又有些恐惧,家乡是一个大旋涡,被卷进去就出不来了。小白思前想后,又与鲍叔牙、隰朋商量,还是静观其变为好。没想到,高子、国子二位上卿私下里派人送信来,要他速速回国。鲍叔牙与隰朋都主张立即动身,小白却还有一丝犹豫。他对鲍、隰二人说道:“众大夫已确定迎立子纠,并与鲁盟于蔇。我现在返国未必妥当。” 鲍叔牙说道:“若可迎立子纠,何至于盟?事若顺利,高、国二位上卿,何必招公子返国?” 小白低头细想一番又说道:“管夷吾多智,召忽强武。与之争夺,恐有不利。” 鲍叔牙劝道:“虽然管夷吾多智,召忽强武,但是齐、鲁不用,将孤掌不鸣。”然后,鲍叔牙又坚定地说道:“公子切勿狐疑不定!大丈夫成就大事,必将有风险相伴!坐失良机,难道要终老莒国不成?” 隰朋也赞同鲍叔牙,力劝小白归国。小白见鲍叔、隰朋都坚持,也便答应下来。 小白向莒君告辞,莒君设宴为他送行,并派了十辆兵车,护送他返国。小白、鲍叔、隰朋同乘一辆兵车,隰朋亲自御车,鲍叔手执长戈任车右,莒国的十乘兵车,前后各五辆,排成一条长龙,不张旗鼓,悄无声息地离开莒都,日夜兼程,直奔齐国。 鲍叔看看周围的山川,对小白说道:“再有半天,我们就进入齐境了。” 小白举目远眺,心中有些激动。流落异国八年,今天就要回国了!他心中又有些许不安,前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喜?是忧?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上天保佑,让我平安即位,我定当敬天保民,重振齐国! 小白正在憧憬之中,一队兵车迎面飞奔而来,没有一面旗帜,不知是什么人。正在惊异之时,却认得那最前边的车上站着管仲。 却说管仲见来的这队兵车没有旗帜,不知是不是小白,并且,兵力相当,双方打起来,一时难以得手。于是便留下五辆兵车拦住去路,自己率领五辆兵车,迎面而上,若真是小白,则打他个措手不及。 管仲与前边的兵车相错而过,看见中间车上正是小白、鲍叔、隰朋三人。管仲也不搭话,直接张弓搭箭,看得真切,一箭向小白射去。此时,小白举目看见管仲,一脸的惊惧,一声“啊”字也没来得及喊出来,便应箭而倒了。管仲从车边驰过,看得真真切切,小白倒在车中,嘴角流出了鲜血,鲍叔、隰朋弯腰去扶小白,口中喊着“公子,公子……” 管仲眼看着公子纠的竞争对手已经死于箭下,便不再恋战。几声清脆的钲声,战车一起向西奔去,一会儿就消失在山坡后边。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像一阵狂风,像一声炸雷,来得急,走得快,来不及反应就一切都过去了。 鲍叔牙、隰朋忧心如焚,本来指望小白回国即位,没想到竟丧命于这荒郊野坡! 二人正在着急,没想到小白却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二人去看他的箭伤,却发现小白并未受伤,管仲那一箭正好射在小白的衣带钩上。当时,小白猛然看到管仲,已是害怕得呆住了,紧接着觉得受到重重一击,摔倒在车上,紧张中咬破了舌头,鲜血直流。又恐怕管仲不放过他,就顺势闭着眼睛装死。 二人喜极而泣:“上天助我!” 就地找来一辆可以让人卧息的辒车,将小白从战车转入辒车中,放下帷幕,扬言说小白重伤,急需救治,火速赶往齐都临淄。 第20章 乾时之战 管仲返回鲁都曲阜时,鲁庄公正要出征。管仲禀报公子小白已经死于箭下,他听后仰天大笑,心想公子纠竞争对手已除,齐国虽大,却无君主,群龙无首,不过是一盘散沙,这次出征,必胜无疑! 鲁庄公虽然仍按计划出征,但心中懈怠了不少,一路上大张旗鼓,威风凛凛,多了一些傲慢情绪,少了一些紧迫感,如同外出狩猎一般,一身轻松。昼行夜宿,走走停停,十余日才来到齐国乾时。 这乾时,在齐都临淄西南,这里是山地与平原的连接点,往南是连绵不断的丘陵山地,往北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坦良田,下雨时水流成河,干旱时水涸青草遍地,所以人们把这里叫做乾时。 鲁国大军到达乾时已是傍晚,鲁庄公下令就地安营,准备明天派使者入城,让齐人开城迎接新君公子纠。却没想到,第二天卯时刚过,使者还没有出发,斥侯突然来报,齐国军队在西北,即齐都临淄方向,大约五里开外,已经摆好阵势。 齐国不肯轻易就范,看来还得一战。鲁庄公心里想着,便下令向齐都临淄进发。鲁庄公率领鲁国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前挺进,旌旗遍野,鼓声震天,距离齐军仅有百步方才停下。一面高耸的鲁君大旗缓缓来到阵前,鲁庄公威风凛凛地昂首站在战车上,左边战车上站着梁子,身边的旗帜上有一个大大的“梁”,右边的战车上站着秦子,身边的旗帜上有一个大大的“秦”字。鲁庄公向梁子示意,梁子战车向前十余步,扬声喊道:“寡君请高子、国子来见!” 齐军前边的战车向两边分开,后边的几辆战车向前边驶来。一时间鲁庄公与秦子、梁子等人面面相觑,惊讶万分。他们看得清清楚楚:缓缓而来的除了“高”“国”两面大旗外,中间还有一面更高更大的齐君旗帜。正在惊异中,三辆战车一字摆开,左、右站着高子、国子,而中间齐君战车上,正站着小白! 小白没有死!小白已经抢先即位! 鲁庄公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瓢凉水,顿时有些心慌意乱。 公子纠随军而来,一看到死而复生的小白,一下子面色变得苍白,他满脸疑惑地看着管仲。管仲望着小白,见小白神采奕奕,毫无病色,一点也没有中过箭的样子,不禁顿足长叹一声:“上天捉弄我也!” 却说那天小白假装中箭将死,躲藏到辒车中,火速前行,日夜兼程,不到两天就赶回了齐都临淄。入城以后,天色已黑,直奔高子家中。高子不敢怠慢,连夜请来国子,商议明日举行朝议,即立小白为国君。第二天早上,众大夫齐聚朝堂。高子、国子看时辰已到,宣布朝议开始。高子环视一周,然后大声说道:“鲁国扣留公子纠,不使公子纠归国,使我大齐社稷无主,距今已有半年。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了不再受制于鲁,我今日提议,改立其他公子为国君!” 众大夫听后,议论纷纷:襄公死后,当立为君者,非公子纠即公子小白。如今公子纠在鲁,公子小白在莒,改立谁呢?这时,国子大声说道:“改立公小白何如?” 众大夫纷纷说道: “公子小白可立,只是远在莒国,又是临渴掘井。” 大夫雍廪道:“何不速到莒国迎之?” 国子笑道:“井就在眼前,何须掘之?”高子、国子立即使人请出公子小白,扶上君位。众大夫大喜过望,行君臣之礼。小白即位,为齐桓公。 齐桓公即位五日后就收到边境报告,说鲁国军队近万人,攻入齐境,正向临淄杀来。齐桓公立即召集兵马,三日内集合兵车五百乘,赶到乾时迎敌。齐军虽然兵力不如鲁军,但由于鲁国要胁齐国,引起了齐国士人的愤慨,如今又大兵入境,欺人太甚,今日一战,正好泄愤,士气远远压过鲁军。 此时,齐桓公站在战车上,向鲁庄公喊道:“不知寡人何罪,使大国辱临敝邑?” 鲁庄公应声回答道:“高、国二卿与寡人有盟誓在先,歃血未干即违背誓约,是以来讨;小白夺位,以弟篡兄,目无礼法,是以来征!” 齐桓公有口吃的毛病,特别是到了紧要时刻,一着急说话便不顺畅。隰朋在一旁代齐桓公答道:“常言道‘要盟可犯’,君侯不顾齐鲁世代友好,趁我社稷无主的危难之时,要胁我大齐行不可行之事,此无乃不可乎!君侯羁兄于鲁,立弟岂不宜乎!” 鲁庄公一时语塞。此时,鲍叔牙高声喊道:“天无二日,人无二主。请君侯速速退回,以保我世代友好,不然,外臣鲍叔牙多有得罪了!”说完,驱车直奔鲁军杀来。齐桓公亲自擂起战鼓,密集的鼓声骤然响起,齐军顿时如溃堤的洪水,向着鲁军冲去。 鲁军上下本来以为送公子纠归国是稳操胜券的事,却没想到遇上劲敌,仓促间奋起迎敌,却抵不住齐军攻击太猛,一下子被冲乱了阵脚,不一会儿就开始败逃。 齐大夫王子成父直奔着鲁庄公杀去,秦子、梁子保护着鲁庄公左冲右突,渐渐地招架不住,只好落荒而逃。王子成父盯着鲁国君主的大旗,紧追不舍,其他战车过来阻拦,他却不与之纠缠,只是向着鲁君大旗厮杀。鲁庄公眼看就要被追上,正遇上曹沫赶来救援。梁子、秦子急忙让鲁庄公从戎辂上下来,换乘到曹沫的战车上,在众人的簇拥下,匆匆逃去。梁子、秦子二人依旧一左一右护卫着鲁庄公的戎辂,打着君主的旗帜,向另外的方向奔去。王子成父只顾盯着鲁君大旗追赶,鲁庄公得以逃脱。 梁子、秦子二人只想把王子成父引得越远越好,一路狂奔,约有半个时辰,戎辂到了一个山涧边上,正在狂奔中的四匹战马突然驻蹄长嘶,战车骤然而停。 王子成父追赶过来,上前说道:“外臣王子成父参见君上!” 梁子、秦子二人从车上缓缓下来,向王子成父施礼道:“寡君已经归国,使我二人向上国复命。” 王子成父仔细察看,确实不见鲁庄公,心中一个劲地悔恨自己粗心,只得押解梁子、秦子回营。 鲁国军队溃不成军,一路南奔。齐国军队乘胜追击,穷追不舍,一直追杀到汶河岸边,全部占领了鲁国的汶阳之田。从乾时至汶河,山路崎岖,蜿蜒二百余里,鲁军遗弃的旗帜、兵器、粮草、车辆不绝于途。鲁军近五万人,最终渡过汶河逃回鲁国的不足五成,死伤无数,被俘虏的士卒数千人。 齐军在汶河北岸扎营。齐桓公站在岸边,向着对岸极目远眺,鲍叔牙站在身边说道:“公子纠是我大齐隐患,请君上允许臣帅师伐鲁,除去隐患。” 齐桓公点头道:“还有那管夷吾。” 鲍叔急忙道:“管夷吾万万杀不得!” 齐桓公问:“为何?”他知道鲍叔与管仲是莫逆至交,鲍叔为管仲求情他并不感到奇怪。心想管仲那一箭差点致寡人于死地,我岂能轻易放过他,因此他故意质问鲍叔,语气中带有明显的不快。 “管夷吾乃王霸之佐。君上向来爱才,今有大才,能弃而不用乎?”鲍叔本来就性急,此时语气更加急切。 齐桓公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箭射寡人,使寡人差点就命丧荒野!若此等仇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尚可用乎?” 鲍叔坚持道:“各为其主而已。君上若用管夷吾,管夷吾也会一心效命君上。” 齐桓公道:“他能忠心于寡人?” 鲍叔如实说道:“他不是忠心于君上,而是忠心于齐国社稷。”他将当初装病不愿意辅佐小白而管仲劝说他的经过陈述了一遍。 齐桓公听了半信半疑。他略加思索,点头答应了鲍叔的请求,说道:“寡人可先饶他不死,先将他押解回国,其他的以后再说。” 十几年来,作为他的老师,鲍叔牙一直跟随在左右,特别是在异国他乡八年,鲍叔尽心竭力,忠心耿耿,赢得了他的绝对信赖。多年的流亡生活,使他变得自立自强,与鲍叔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如果说他是扬帆远航的小船,那么鲍叔就是那鼓起船帆的劲风。在他心里,鲍叔既是师长,又是膀臂,还亲如父兄。 齐桓公说道:“请鲍子休息几日,然后率师出征。” 鲍叔道:“宜速不宜迟,鲁国施伯多智,怕他节外生枝,请明日即行。” 齐桓公回到行营,当即宣布鲍叔牙为主将,王子成父为副将,率领兵车二百乘,以鲁国帮助公子纠叛逆为名,征讨鲁国。 明日,齐桓公亲自到汶河岸边送行,鲍叔与王子成父拜别齐桓公,率领大军渡河,直奔鲁都曲阜杀去。 第21章 身陷鲁囚 鲁庄公返回都城曲阜,一路上懊悔不及。梁子、秦子二大夫被俘,损兵折将过半,丢失了汶阳之田,鲁国有史以来就没有如此惨败过。本想趁机大捞一把,没想到输了个血本无归。他刚刚返回,气息未定,又传来鲍叔率领齐国大军随后追来已经逼近曲阜的消息。顿时,他感到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他急忙去见施伯,讨教如何应对这危急局面。 施伯等鲁庄公把经过说完,沉吟良久道:“小白竟然无恙,天不佑鲁!事到如今,只有讲和,别无他法。” 鲁庄公道:“小白衔恨已深,只恐齐人不愿讲和。” 施伯摇头说道:“未必然。小白初立,地位未稳,愿意速战速决。鲍叔率师前来,或许只是为了除去竞争对手公子纠。请君上速派使者至齐师,弄清齐人所求。” 鲁庄公当即按施伯所说,派使者前往齐军。然后,鲁庄公对施伯请求:“齐军即将兵临城下,事情紧急。请与我一同回宫,便于随时讨教。” 施伯虽然年迈体弱,但国家有难,君主来请,不得不从。于是,鲁庄公亲自搀扶施伯,缓缓出门,同车而归。 齐军距离鲁国都城还有二十余里,鲍叔牙乘坐的战车行驶在队伍的最前边,一面“鲍”字大旗迎风招展。鲁国使者乘车迎面而来,距离齐军还有数百步,停车下来,手持使者符节,站在路上,高声大喊:“奉寡君之命参见鲍子。” 鲍叔牙下令停止前进,让使者来见。使者对鲍叔说道:“寡君被秦子、梁子所误,今二子已经被拘于大国。寡君愿与大国重修旧好。” 鲍叔牙回答道:“愿修旧好,社稷之福也,敢不遵从?只是寡君之患在贵国,不可不除。公子纠,寡君之兄弟也,乃至亲也,不忍加诛,请君上代为诛之。管仲与召忽,寡君之仇敌也,请君上交给寡君,由寡君亲自治其罪,以平心头之忿。” 使者听后,不敢怠慢,速速赶回都城禀报。 鲁庄公问施伯,该如何应对。施伯说道:“兵临城下,不得不从。作为交换,可要求齐人释放梁子、秦子和被俘士卒。” 鲁庄公一听,心中不由得佩服施伯。梁子、秦子被俘,其家人肯定心急如焚,要求想方设法往回捞人,但齐人绝对不会轻易放人。那些被俘的士卒都是国人,他们被俘后的命运只有一条,那就是在齐国为奴。若置之不理,各种怨恨将蜂拥而来。若以公子纠一人之命换回梁子、秦子和这些士卒,就可以平息国人对君上的怨恨。若是齐人不同意,将会把国人的怨恨转移到齐国身上。 想到此,鲁庄公连连说好。施伯接着说道:“管夷吾是天下奇才,恐齐人治其罪是假,要重用他是真。哪个国家重用他,哪个国家就会强大。请君上劝说他留下,若他坚持不留,可杀掉他。杀掉他表明与齐侯同怒,齐人也无可奈何。” 鲁庄公唯唯点头。他即刻使人接管仲来见,他要亲自劝说管仲留在鲁国。 乾时大败之后,公子纠、管仲、召忽三人又回到笙渎。公子纠天生懦弱,成天只知道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冲着管仲、召忽发发公子的小脾气。管仲、召忽二人觉得不能再留在鲁国,决定离开鲁国,流亡到另外的国家,只是鲁人看得紧,一直没有机会脱身。正在一筹莫展之时,有人来接管仲进宫,说君上有事讨教。 来人引导管仲来到朝堂,刚到阶下,鲁庄公已出门走到阶上等候。管仲小趋登阶,拜见鲁庄公。鲁庄公急忙扶起管仲,挥手让他人退下,与管仲执手入室。大堂内别无他人,只有施伯一人站在席前,向管仲施礼道:“老朽年迈,不能出迎,望管子恕罪。” 管仲连忙还礼道:“流亡之臣,得受施老青睐,不胜惶恐。” 三人坐定,鲁庄公将鲍叔牙率师来鲁,要求杀公子纠,索要管仲、召忽回齐治罪的事情述说一遍,最后说道:“寡人惜才,唯恐先生罹难,故与先生商议,如何应对。” 管仲说道:“感谢君上盛情。恳请君上念及公子纠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脉,放他一条生路。” 施伯问:“请您明示,生路何在?” 管仲回答道:“流亡他国。” “齐人决不会善罢甘休。” “小白初立,齐人不会恋战。知道公子纠已经离开远行,他们也势必退去。” 鲁庄公与施伯对视一眼,一个劲地摇头。他们知道,放走公子纠,齐人或许无可奈何,闹腾不久就会撤兵,但秦子、梁子和那些被俘的数千名士卒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此事不便说破,管仲也心里明白,公子纠如今在鲁庄公的眼里,只不过是齐国的一个流亡公子而已,其分量远远不及被俘的大夫和数千名士卒,他要用公子纠的命来挽救当前的危机。管子没有办法说服他放公子纠远走高飞,知道此时不管怎样恳求都不起任何作用,因此,管仲看着只顾摇头的鲁庄公与施伯,不再多说,只是长叹一声。 施伯对管仲道:“难道您一点也不为自己打算?” 管仲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听天由命而已。” 施伯道:“君上佩服先生的才干,想要任用先生为上卿,主持国政,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管仲起身向鲁庄公施礼,然后说道:“承蒙君上错爱,夷吾感激万分!只是我管夷吾生为齐国之人,死为齐国之鬼,决不仕于他国!夷吾愚钝,君上见谅!” 鲁庄公见管仲如此坚决,不由得心生敬佩,他婉惜地说道:“返齐必定冤死成朽骨,留鲁则富贵为上卿,还请三思!” 管仲毫不犹豫地说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生死为国,今死于国,不亦宜乎!” 鲁庄公与施伯见管仲意志坚定,不可动摇,只好作罢。鲁庄公派人送管仲回笙渎,然后,宣大夫曹沫来见,让他率人至笙渎,对公子纠等三人严加看管,千万不能让他们逃脱。鲁庄公与施伯商定,再派使者至齐师,答应齐国提出的条件,但前提是必须释放被俘的大夫和士卒。 第22章 槛车之囚 鲍叔牙率领齐军在都城北边二里外扎营,与王子成父商议,将亲自为齐国使者,入城与鲁国谈判。正在商议间,鲁国使者到来。鲍叔性急,担心管仲、召忽安危,因此他不愿与使者深谈,直接让使者带路,亲自去见鲁庄公。 鲁庄公在朝堂接见鲍叔牙。从汶阳出发前,齐桓公早已交待鲍叔牙便宜行事,因此一番礼节过后,鲍叔牙直接爽快地答应了鲁国提出的条件,提出鲁国杀公子纠后即退兵,待管仲、召忽入齐境,即释放鲁国俘虏。 不等鲁庄公回应,施伯抢先说道:“寡君为重修两国之好,将管夷吾、召忽一并诛杀,以除齐国之患。” 鲍叔牙道:“寡君将亲自诛杀二人。君上代为诛杀,寡君犹如愤未泄、仇未报也!” 施伯并不退让,坚持道:“寡君主意已定,鲍子勿争!” “外臣不敢违寡君之命。若二人不能活着返回齐国,梁、秦二大夫与那数千士卒恐怕永远不得再见君上矣!” 鲍叔牙如此强硬,鲁庄公一时无语。施伯悄悄地对鲁庄公说道:“那齐桓公未必真得能容下管夷吾,被俘大夫、士卒返国要紧。” 鲁庄公无奈,只得答应鲍叔。下令曹沫,杀公子纠,囚禁管仲与召忽。 鲍叔牙在鲁庄公的亲自陪同下来到笙渎,先验过公子纠尸身,然后来见管仲、召忽。他看见二人身带桎梏,正在被押上槛车。世人皆知鲍叔牙与二人是好友,可如今鲍叔牙是齐桓公的重臣、伐鲁的主帅,而管仲、召忽是阶下囚。鲍叔牙面对好友,不禁失声大哭,此时不便多言,只得掩面而去。 看着鲍叔哭泣而去,管仲、召忽心中也五味杂陈。二人知道,鲍叔前来,并不是真得要把自己要回去治罪,而是一起治理齐国。天下人都知道鲍叔与管仲、召忽是挚友,此时鲍叔大哭是为二人的遭遇伤心,同时也是为了让鲁人相信,二人返回后将被治罪。管仲问召忽:“召兄惧乎?” 召忽昂首道:“何惧之有!小白任用你,也一定会任用我。但是,杀我君而用我身,是对我的莫大羞辱。小白夺位,即使予我卿相之位,我也不会接受。管兄保重,我将跟随公子纠于地下矣!”说完,挺身一跃,一头撞到廊柱上。 管仲惊呼:“召兄!” 召忽直撞得脑浆迸裂。管仲泪如雨下,顿足哭喊:“召兄!召兄!” 鲍叔牙尚未走远,听到管仲哭喊,知道召忽不好,急忙转身跑来,见召忽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溘然而逝,他也扑倒在地,抚尸恸哭。他想起自己当年不愿意辅佐小白,称病不出,召忽与管仲到家中看望自己,当时召忽曾说他们三人犹如鼎之三足,缺一不立,今日竟然舍我与管仲而去,三足已断其一,好不令人心痛!召忽当时即说若有人夺去公子纠之位,绝不苟活于世,不想今日竟然真得为公子纠殉死,如此忠义刚烈,好不令人敬佩! 良久,鲍叔牙收泪对鲁庄公说道:“请君上厚殓召忽,载于辒车,运回敝邑,以备寡君验视。” 鲁庄公也被召忽的死所感动,连忙应承。 鲍叔牙为防止再出意外,要求带管仲一起走。鲁庄公却不同意,坚持按照双方约定,待齐军撤走离开鲁境后,管仲方可返齐。鲍叔牙只好留下兵车十乘,负责押解管仲回国。他再三嘱咐带队的齐将,一定要保证管仲活着回到齐国,不得有误。然后,率领齐军退回齐国。 ? 天刚蒙蒙亮,押解管仲的车队从鲁都曲阜出发,向着东北齐都临淄方向奔驰。管仲坐于槛车之中,一路颠簸。他凝视着天上随风飘动的浮云,心潮起伏。平生心比天高,但命比纸薄,一心想建功立业,没想到竟然成了槛车之囚。他眼前浮动着召忽的音容笑貌,特别是召忽跃起撞柱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召忽一腔忠义,上薄云天,但他总是感到有些惋惜,为君而死纵然博得忠义名声,但弃国家社稷于不顾,岂不是舍重取轻?他知道,日后人们会大多赞美召忽舍生取义,而指责自己苟且偷生,但是为了国家社稷,也只有受此骂名了! 管仲想着,眼里突然像是吹进了沙子。他用力闭紧眼睛,还是有一滴大大的泪珠从眼角流出来。他用力摇摇头,像是要把泪珠甩掉,又像是要从深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树影转向东边,越伸越远。突然,管仲睁开眼睛,极目向前看去,远方的蒙山已经隐约可见。管仲知道,蒙山北面就是齐界,一入齐界就是齐国的堂阜。从曲阜至蒙山齐界不足三百里,不过六、七个时辰的车程。但时值盛夏,天气炎热,经过大半天的奔波,早已人困马乏。管仲明显感到行进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他有些担心。他不是担心返回齐国被治罪,他对鲍叔的意图心领神会,尽管自己曾箭射小白,但有鲍叔在,一定能说服小白不计前嫌,不然就不会让自己归国。他是担心鲁人不会善罢甘休,施伯多智,曹沫强直,特别是齐鲁刚刚战于乾时,鲁人死伤被俘者甚众,多有不服者,一日未入齐境,一日处于危险之中。 管仲对众人道:“行路辛苦,我唱你和,一解疲劳,如何?” 众人一齐望向槛车,这管夷吾,就要押解回国治罪了,还有唱歌的好心情!人们不忍心扫他的兴,并且途中寂寞,有人唱歌也好,于是,齐声说好。 管仲高声唱道:“黄鹄!黄鹄兮!” 众人和道:“嗨哟!嗨哟!” “缚其翼兮,” “嗨哟!” “绑其足!” “嗨哟!” “不飞不鸣兮,” “嗨哟!” “笼中伏!” “嗨哟!” “天高难飞兮,” “嗨哟!” “地广不能行!” “嗨哟!” “引颈长呼兮,” “嗨哟!” “继之以哭!” “嗨哟!” …… 管仲每唱一句,众人齐声相和,句短声促,正宜快行。众人精神大振,行进速度大增。 傍晚时分,太阳西垂,树影向东伸出很远。车队已穿过蒙山,前边不远就是齐国的关口。管仲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才感到口干舌燥,嗓子眼里像要冒烟。 不一会儿车辆驰进关口,车队立即停下休息。奔波一天,都已是十分劳累,一入齐境,精神放松下来,更是感到困乏。人们从车上下来,横七竖八地顺势躺在草地上,吃随身携带的干粮,用携带的皮囊喝水。管仲在槛车之中,一时没人理会。 这时,守边的封人走过来,上下打量管仲。管仲趁机向他讨水喝,他赶忙把自己腰上挂着的皮囊解下来,双手递给管仲。管仲接过,一阵痛饮。 封人悄声对管仲说道:“先生日后若重用于齐,将如何报答我?”封人知道,这管仲差点射死当今君上,君上不会轻饶他。但他与鲍叔牙是挚友,或许能够获得重用,也未可知。 管仲听到封人求取回报,不禁脸上露出些许鄙夷之色。他说:“夷吾若得重用,将唯才是用,唯能是举,又如何能够报答你?” 封人听了,不禁脸生怒色,我如此恭敬地侍奉你,你竟如此无情,他悻悻地接过皮囊,正要转身离去,却见一队车辆像一阵风一样驰来。车辆越来越近,定睛看去,来者却是鲍叔牙。 未等车辆停稳,鲍叔就从车上跳下来,下令打开槛车,亲自把管仲扶出来,除去他身上的桎梏。二人双手相握,四目相对,嘴角挂着笑,眼里却满是泪,似哭又似笑。二人一时无言。 良久,鲍叔牙道:“管兄,我来晚了。本想早来等候,因与君上有事相商,所以来晚了。” 第23章 鲍叔力荐管仲 鲍叔从鲁国返回汶阳时,齐桓公早已回到齐都临淄。刚刚即位,百事待举,再加上他特别信任鲍叔,相信鲍叔一定会处理妥当,在给鲍叔送行后,留下高子在汶阳将民众编户入籍,并看守鲁国的俘虏,自己与众大夫就返回了临淄。鲍叔回到汶阳后,将征伐鲁国的经过述说一遍,与高子商定,自己先返回临淄,待管仲进入齐境后,即释放鲁国俘虏。 却说齐桓公返回齐都临淄后,下令招贤。他作为新任国君,急需吸引人才,巩固根基,并且,乾时一战,新得鲁国汶阳之田,也需要更多官吏。齐桓公在朝堂的庭院中设置庭燎,彻夜通明,以备随时接见四方贤才。但是,招贤令发出数日,并无人应招。这一日,齐桓公正为此事忧心,突然侍从来报,有人自荐,前来求见君上。齐桓公一听,立即接见。等到那人来到朝堂,齐桓公看时,眼前却是一个山野村夫,身穿粗布衣裳,面色黝黑。齐桓公有些失望,问道:“先生何能?”那人答道:“我会九九之术。”齐桓公又问:“会九九之术也称得上贤能之士吗?”那人却不紧不慢地说道:“君上设庭燎招贤,数日无一人敢来。君上志向远大,天下人共知。天下贤人恐不入君上法眼,故不敢来见。九九之术,虽小技不足挂齿,但君上若礼遇臣下,天下强于九九之术者,岂不蜂拥而来?”齐桓公一听,觉得那人说得有理,立即吩咐,将那人奉为上宾,择日任用。 齐桓公将那人亲自送至阶上,却见鲍叔风尘仆仆来见。齐桓公急忙迎下阶来,鲍叔行礼,齐桓公一把将他扶起,一同登阶入室。鲍叔将伐鲁经过向齐桓公禀报一遍,齐桓公频频颔首,直道鲍子辛苦。齐桓公将返回临淄后设庭燎招贤的事儿,也向鲍叔述说一遍,然后对鲍叔说道:“如今社稷已定。寡人择日告于太庙,请鲍子任齐宰,与寡人共治齐国。” 鲍叔连忙推辞道:“君上万万不可。” 齐桓公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鲍叔说道:“君上若只是满足于社稷安定、国家平稳,有臣与高子足矣。但是,若想使国家强大、百姓富足,非管仲不可!” 齐桓公说道:“寡人听说管仲与鲍子一起经商,常常自己多拿钱财,岂非管仲为人贪心?” 鲍叔道:“不是贪心,是家境太贫。管仲从来不取不义之财。” 齐桓公又道:“寡人还听说,先君僖公伐纪时,管仲为避兵役,于战前逃往南阳,岂非管仲贪生怕死?” “不是贪生怕死,是家有老母,无人奉养,不得不尽孝。” “管仲被罚坐嘉石,其母病逝,却面无忧色,岂非太狠心?” “不是狠心,是天命如此,不得不忍辱负重矣!” “召忽为公子纠死节,真忠义之士也!管仲却甘受槛车之辱,岂非不知耻乎?” “非不知耻也,不忍心弃国家社稷于不顾也,故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鲍叔说着,起身拜倒在地,急切地说道:“臣,平庸之辈也,君上看顾臣,不受冻馁,就心满意足了。君上想要强国富民,非臣所能也,非管仲不可!臣不如管仲有五:一是宽惠爱民,臣不如也;二是不失治国法柄,臣不如也;三是使百姓忠信团结,臣不如也;四是以礼义约束四方诸侯,臣不如也;五是治军,臣不如也。管仲好比民众之父母,欲使其子女,不可不用其父母!” 齐桓公听后,不由得心中有些感动。鲍叔荐贤、让贤,毫无私心,管仲有福,竟有如此知己!从此,齐桓公更加敬重鲍叔。 齐桓公起身将鲍叔扶起,当即答应鲍叔,待管仲返国后即任命他为相。 鲍叔请求亲自到齐境迎接管仲,齐桓公应允,并吩咐鲍叔,以国礼择地厚葬召忽。鲍叔双手捧额庆幸道:“大齐有福!君上大度爱才,大齐强大有日矣!” 第二天,鲍叔不顾疲劳,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边界堂阜。 ? 鲍叔与管仲执手走到附近的一处高坡顶上,鲍叔让随从在这里摆下美酒佳肴,封人早就忘了刚才的不快,也跑前跑后的忙碌着,不时地看看管仲的脸色。 太阳渐渐落山,灿烂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山风习习吹来,暑气顿消,令人感到浑身清爽。鲍叔双手捧觞,高举过顶,深情地对管仲说道:“愿管兄去除一切灾祸,否极泰来!” 管仲说道:“鲍兄且慢!”他面向鲁都曲阜方向,深沉地说道:“这第一杯理应浇奠公子纠。”他也双手捧觞,高举过顶,然后慢慢地将酒洒到地上,说道:“公子慢行!天命难违,公子竟丧命于鲁,哀哉!痛哉!夷吾作为公子旧臣,将建功于齐,一定使公子之名彰显于天下!” 管仲又将酒斟满,对鲍叔说道:“鲍兄,这第二杯酒就让我们一起浇奠召兄吧!” 二人不由得向山坡下望去,装载着召忽灵枢的辒车就停在山坡下。顿时,二人泪眼模糊,双手捧杯,高举过顶,然后慢慢地将酒洒到地上,口中喃喃地说道:“召兄!召兄!我们三人情同手足,你却忍心弃我二人先去,呜呼哀哉!尚飨!” 管仲对鲍叔说道:“你我兄弟重逢,共饮三杯如何?” 鲍叔连声说好。二人将酒斟满,先双手捧杯,高举过顶,然后一饮而尽…… 鲍叔与管仲商量,不能将召忽葬在边境。二人在蒙山东北百余里,为召忽挑选了一块墓地。鲍叔向当地官府传达君上厚葬召忽的命令,官员不敢怠慢,按照鲍叔要求,修建墓室,安葬召忽。鲍叔让当地官府在墓地周围划出一井之田,安排九户人家耕种,免除他们的赋税劳役,负责看守召忽冢,并按时祭奠。待一切处置妥当,鲍叔、管仲在召忽冢前祭奠,然后挥泪而去。 第24章 管仲拜相 齐桓公斋戒三日,沐浴更衣,然后乘大辂,亲自出城迎接管仲。管仲听到君上亲自来迎,让人给他再带上桎梏,身后站立两人,手执斧钺,以罪臣之礼拜见齐桓公。齐桓公看了,立即下令撤去斧钺、桎梏,亲自将管仲扶起,执手登大辂,同车而归。 城中百姓听说那个跟随公子纠逃亡在外,还曾射过君上一箭,差点就要了君上性命的管夷吾回国了,君上非但不记仇,还亲自出迎,纷纷涌来观看。看到君上如此礼遇管仲,都不禁啧啧称奇,赞叹这新任君上爱才,真是名不虚传! 齐桓公与管仲来到朝堂,二人入座,酒肴随即呈上,肉鱼卵蔬,十分齐备。齐桓公举杯,敬过管仲,然后急切地问道:“昔我先君襄公在位十余年,忙于修筑高台、四处田猎,不问国政,并且轻视圣贤,沉溺女色,欺侮臣民。妃嫔数百,食必粱肉,衣必文绣,而将士冻馁。亲近倡优佞臣,而疏远贤能之士。所以,国家危机四伏,国运不昌。请问先生,寡人欲振兴齐国,该如何去做?” 管仲应声说道:“强公室,重法治,用贤能,从民欲,权轻重,隐军令。” 齐桓公问:“如何强公室?” 管仲道:“定民之居,成民之事,三国而五鄙。” 齐桓公不觉移席向前,问道:“如何定民之居,成民之事?” 管仲答道:“定民之居,即使士农工商四民分业定居。让士人居于休闲安静之处,便于研习礼义;让百工居住在官府附近,便于组织生产;让商人居住在市场周围,便于他们做买卖;让农民居住在乡野,便于他们耕作。分业定居,自幼耳濡目染,父子相传,不学而能,如此则成民之事。” 齐桓公不解道:“成民之事即可强公室乎?” 管仲不慌不忙说道:“在定民之居、成民之事的基础上,实行三国五鄙。” “何谓三国五鄙?” “三国就是将国都中的居民分成四级行政单位,即五家组成一轨,十轨组成一里,四里组成一连,十连组成一乡,共组成二十一个乡,其中有十五个士乡,君上与高子、国子各管理五个士乡,此之谓三其国。另外,有三个工乡,三个商乡,还设置三虞管理河流湖泊,设置三衡管理山林。” 齐桓公听得仔细,又不知不觉间又向前移席,二人促膝而谈。 “五鄙就是将国都之外的居民分成五级行政单位,也就是三十家组成一邑,十邑组成一卒,十卒组成一乡,三乡组成一县,十县组成一属。共组成五个属。设五大夫,各使治理一属。 各级官府层层负责,每年正月,三国五鄙向君上述职,然后,高子、国子退而修乡,层层督促,如此君上可一统国政,此所谓强公室矣。” 齐桓公低头沉思,若有所思。然后问道:“何谓重法治?” 管子回答道:“法律政令是官吏百姓的规矩绳墨,是君上统一国政的保证。国家的法令要在宫门外公布,并在每乡设置乡师,教导乡民懂礼义,知法规,然后劝之以赏赐,纠之以刑罚,君上把握生杀予夺法令之柄,赏罚分明,使匹夫有善,可得而举,匹夫有不善,可得而诛,能者上,庸者退。如此,官吏百姓皆尽力向善,天下大治矣。” 齐桓公频频点头,又问道:“如何用贤能?” 管仲道:“行天下之事,在于聚天下之才。君上设庭燎招贤士外,再请安排专门人员,多带上些车马、衣裘和资金,周游列国,招揽、引进天下贤士。同时,建立人才三选制度,第一选,让各级行政单位层层荐贤,有贤不荐,其罪五等;第二选,让高子、国子、晏子负责考察各乡、各属所荐之贤,可让高子负责士乡,国子负责工乡、商乡,晏子负责五鄙各属。考察合格者,报君上亲自面试,然后任用为基层官员的助手;第三选,一年以后,根据其品行能力表现,任命官职。有此三选,贤能不遗,国家官吏足矣。” 二人交谈,说的认真,听的仔细,不知不觉天色已黑。侍从点燃烛火,大堂内光明如昼。齐桓公专心致志,丝毫未觉察夜幕已经悄然落下。 齐桓公说道:“寡人知道如何用贤矣。请问何谓从民欲?” 管仲道:“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政令一定要合乎民意,从民之所愿,除民之所恶。如此,就会上下同欲,社稷牢固矣!” 齐桓公问道:“民愿多矣,当务之急从何处入手?” “在于富民。”管仲对眼前的这位新君很满意。他对自己的见解听得如此仔细,提出的问题又非常实际,看得出他是一位有所作为的君主。久旱逢甘雨,孤寂遇知音,管仲有些兴奋,心中对齐桓公充满了好感。他说道:“民富就会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就会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就容易治理。民贫就会危乡轻家,危乡轻家就敢凌上犯禁,凌上犯禁则难以治理。所以治国常富,而乱国常贫。因此善于治国者,必先富民。” “如何富民?” “关键有四:一是均田分力。把各种各样的田地按标准折算后,平均分配给百姓,则百姓心中无憾;二是相地而衰征。根据土地的质量征收租税,土地肥沃多征,土地贫瘠少征,则百姓就不会逃亡;三是山泽各致其时。山泽按季节向百姓开放,百姓就会尽得山泽之利;四是不夺民时。官府不因为徭役耽误农时,就会五谷丰登,百姓富足。” 齐桓公说道:“寡人知道如何富民矣。请问何谓权轻重。” 管仲说道:“轻重之术重在于富国安民。” 齐桓公问:“如何权轻重。” “凡事皆有轻重,权衡轻重,趋利避害。其要点有三:一是控制物价,调节余缺。缺则重,余则轻。国家设置专门机构,在物资富余时,以低价收购,当紧缺时,以高价售出。如此,即可防止富商豪贾牟取暴利,又可稳定物价,还可增加国家收入。” “其二呢?” “二是官山海。盐、铁皆由官府经营。盐与铁都是百姓生活必须品,人人都离不开。适当加价,将税收隐藏到物价中,相当于人人交税。无交税之名,而有交税之实。” “其三呢?” “通鱼盐。我大齐临海,鱼盐富足,而诸侯所无。鼓励四方来我大齐贩鱼盐,减免关税,车辆多的,住宿饮食免费。使天下商人聚于齐,将鱼盐贩卖于天下。我大齐貌似大度无所取,实则征税于天下,聚天下之财矣。” 齐桓公击掌叫好,然后说道:“寡人知道权轻重矣。请问何谓隐军令?” 管仲道:“我大齐加强军备,其他诸侯也会加强军备,这样只会引起军备竞赛,难以快速强于诸侯,所以要隐军令。” 齐桓公急切地问道:“如何隐军令?” 管仲说道:“作内政而寄军令,军政合一,政教与军教合一,将国家军队隐藏于十五士乡之中。具体而言:五家组成一轨,每家出一名士卒,共五人组成最基层的军事单位‘伍’;十轨组成一里,所以每里有五十人,组成一个‘小戎’;四里组成一连,所以每连有二百人,组成一个‘卒’;十连组成一个乡,所以每乡有二千人,组成一个‘旅’;每五个乡有一万人,组成一个‘军’。各级行政长官同时是各级军事长官。十五士乡组成三军,君上担任中军之帅,高子、国子分别担任左、右军之帅。士卒世世代代居住在一起,自幼相识,守则同固,战则同强。有这样的三万军队,横行于天下,天下大国莫之能御矣。” 齐桓公连声说好。 二人谈兴正浓,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齐桓公起身,舒展一下腰身,这才感到浑身上下都有些酸痛。管仲也要起来,却因为坐得太久,腿有些麻木,竟然一下子没有站起来。齐桓公上前扶起管仲,二人出门,站在阶上。此时,太阳初升,一团火红。二人望着太阳,从未感到阳光如此明媚,照得浑身上下都感到敞亮。 齐桓公对管仲道:“寡人择日拜先生为相国。” 管仲谦虚道:“罪臣不敢奢望为相。” 齐桓公道:“先生不必谦让,寡人心意已决。” 管仲下拜说道:“罪臣一定不辜负君上厚望,辅君成霸,攘夷狄,诛无道,尊王室。” 齐桓公道:“使我大齐安定而已,不敢奢望成霸。” 管仲坚持道:“如今王室衰微,纲纪不振,臣弑君,弟弑兄,叛逆不道,层出不穷,天下大乱久矣,四夷乘机不断侵扰华夏,外忧内乱交困,君上雄才大略,甘心坐视不顾乎?” 齐桓公道:“寡人不才,赖先生之力,齐国安定,于愿足矣!” 管仲力争道:“天下大乱,齐能独自安定乎?成霸才能安定华夏,华夏安定,齐国方能安定。” 齐桓公似信似疑,还是摇头。管仲道:“臣没有像召忽那样为公子纠死节,是为了我大齐成就霸业,建功于天下。不然,是贪图君上高位厚禄矣,这无异于贪生怕死之徒,臣万万不敢从命。”说完,转身离去。 眼瞅着管仲走到阶下,齐桓公急忙呼道:“先生止步!先生坚持,那我们就勉力成霸吧!” 管仲转过身来,倒地便拜,高声说道:“君上英明!我大齐有望!天下有望矣!” 齐桓公斋戒十日,在太庙举行了隆重仪式,拜管仲任相国。 十数日前,小白亲自迎接管仲,已是轰动临淄城,早已成为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如今,君上竟然把一个刚刚走出槛车的罪臣,直接任命为相国,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破天荒的奇事。人们争相传诵,很快就成了齐国、成了全天下用贤不避仇的美谈。 第二日,管仲面见齐桓公,说道:“臣出身微贱,家境贫寒,又不是君上宗亲,君上可曾听说过贱不能临贵、贫不能使富、疏不能制亲吗?” 齐桓公略一思索,爽朗地笑道:“先生放心。寡人任命先生为上卿,位列高子、国子之上,如此,先生地位尊贵矣;寡人以三个乡的市租收入作为先生的俸禄,如此,富裕不亚于小国诸侯;寡人尊先生为仲父,从今日起,寡人即以仲父称呼先生,如此,与寡人之亲近,众大夫将无人超过先生矣。” 管仲心中非常感动,没想到齐桓公竟如此爽快,自己一提,就赐给了无以复加的尊荣富贵。他赶忙谢恩,然后对齐桓公说道:“得君上厚赐,臣可以治国矣。臣请求君上予臣三个月时日,臣将行遍疆土,了解国情,确定方略。三个月后,再向君上禀报。” 齐桓公当即应允。管仲正要退下,此时齐桓公却又道:“且慢!”他下令道:“为仲父新建宅院一处,规模装饰皆在高、国二子之上。” 管仲听了,心中涌上一股暖流,两眼竟然有些湿润了。他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位明君,霎时间他想起了商汤与伊尹、文王与太公……自己才不及伊尹、太公,但受到的礼遇却无人能及!一定要仿效先贤,尽心竭力辅佐君上成为霸主,扬名天下! 鲍叔在得知管仲向君上索要身份、地位、财富后,心中觉得他行事不妥。当晚,他来到管仲家,寒暄过后,对管仲说道:“你我情同手足,恕我直言。召忽兄为公子纠而死,管兄生还,并改仕当今君上,人们已经多有非议。如今,又公开向君主索要名利地位,难道不惧人们说管兄贪生怕死、贪图富贵吗?” 管仲知道鲍叔耿直,嫉恶如仇,听到鲍叔质问并不感到意外,相反,鲍叔此次来访,他就知道是为这事而来。多年来,管仲喜欢鲍叔直来直去的个性,有话直说,这也是二人肝胆相照、不存芥蒂的原因。 管仲待鲍叔说完,诚恳地说道:“人们都说知夷吾者鲍兄,为何今日不明白我的苦衷了?鲍兄细想,我管夷吾不过是一个刚出槛车的囚徒而已,虽然如今平步青云,但有几个达官贵人真心瞧得起我?只凭我一个相国的官职,那些贵族豪门岂能听从我的驱使?况且,欲使我大齐安定、强大必须改弦易辙,推行变法,而变法势必伤及他们的利益,我人微言轻,他们岂能听从?我这样做,不过是向君主借势而已。如今,连君上都如此尊我、敬我,其他人谁敢不从?鲍兄,众人之非议,纵然不对我当面而言,我也可猜度八九。但是,我不能顾及他人所言,而放弃治理国家之大事。鲍兄!我听人说过,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权衡当前利弊得失,我只能忍受这些非议,不然,强齐成霸无望矣!” 管仲见鲍叔不语,又自我调侃道:“若不向君上借势,权贵们非得和我撕破脸皮不可,如此借君上脸面,我只是受些背后非议。我赚大了,鲍兄!” 鲍叔若有所思,沉默良久,才开口说道:“我误会管兄矣!管兄放心,我一定支持管兄推行变法,强我大齐!” 第25章 聪明的田官 翌日,管仲只乘一辆辒车,不用任何仪仗,只带着管季一人,一大早就悄悄地出城了。这管季刚刚二十出头,生得高大魁梧,又善解人意,行事机灵,很受管仲的器重,这次出门,管仲让他御车。管仲不愿带很多人,了解国情民意,还是越隐蔽越好。他知道自己作为齐相的份量,尽管豪门贵族一时或有抵触,但表面上不免竭力巴结奉承。自己带上随从、仪仗,无论到达何处,都将是应接不暇,忙于应酬不说,也看不到真实情况。地方官吏都擅长粉饰作假,就像风流女人,脂粉太厚,早已失去了本来面目。 二人出东门,一路向东而去。此时正值中秋时节,田野的庄稼已经成熟,人们正在忙于收割。管仲一路走去,不时地从车上下来步行一会,看看地里的庄稼,有时还停下来,与农夫闲聊几句。只是农夫忙于地里农活,都不愿与他多谈。尽管如此,管仲还是发现,这土地的肥瘠差别太大,甚至有些土地上的收成连肥沃土地上的一半也不到。有些土地长满了荒草,从那野草郁郁葱葱的长势来看,这些土地并不贫瘠,只是无人开垦而已。 行至傍晚,前边不远就是驿站。管仲看天色尚早,就又从车上下来,自己在前边走,管季驾车缓缓地跟在后边。没走几步,远远地看见一名田官,手持皮鞭,站在地头上,正在大声地训斥农夫。管仲沿着田埂,穿过一片谷子地,慢慢地走过去,看见十余人正在弯腰收割谷子,他们一个个都光着上身,黑黝黝的脊背上满是汗水,遮掩在金黄色的谷穗中,像是几块会移动的黑色的大石头。 管仲上前与田官攀谈起来,知道这是块公田,周边的是私田,农夫们要把公田的农活忙活完,才能去干私田里的活。公田里的收成算是租税,全部交给官府;私田的收成才是农夫自己的。农夫总是惦记着私田,对公田应付而已,所以,田官天天要拿着鞭子督促。 管仲问田官,你一人管理几处井田?田官答道,每个田官要管理十处井田。管仲又问,那你管理过来吗?田官回答道,到了农忙季节,还真管理不过来。比如说这收割时节,黍谷成熟期一到,农夫们总是挂念着私田里的庄稼,不肯在公田里下力,得靠上督促才行。这井与井之间,距离又远,真是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上那头。 这田官四十岁上下,两鬓已是花白,性格爽朗,非常健谈。他成天守着一帮农夫,凶神恶煞般地呵斥他们,也有些乏味。他见管仲气宇轩昂,不像一般人物,很愿意与管仲交谈。 管仲说道:“他们一年的生计全在私田,不得不挂在心上呢。” 田官道:“私田是农夫自个的事,官府只关注公田。我只要管好公田,就不受上司责罚了。” 管仲说道:“您管得好吗?” 田官笑笑,笑中露出一点小得意。他有点神秘地说道:“您若愿意,可随我到那边看看。” 管仲跟着田官穿过一片谷地,来到另一片井田。田官向前一指,说道:“您看,我已想出免于督促之法了!” 管仲随着他的手指向前看去,眼前的公田中是另一番景象。与前边见到的不同,不是几个壮劳力聚在一起干活,而是男女老幼几十人分散在八、九处,看得出来,是一家一户老人小孩起上阵,虽然无人督促,却干得十分卖力,有的小孩子贪玩,还受到大人的责骂。 看管仲不解,田官有些得意地说道:“这是我今年做的一个试验。我把公田分成了八块,每家一块,谁家早干完,谁家就可以回家忙私田去。没想到这法真灵,根本不用督促,只管验收就成。这几天我就把这法推开,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管仲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这位田官,心想此人可用,便问其姓名,田官说他名叫纪友。管仲指着远处一片荒坡问纪友:“那荒坡为何没人开垦耕种?” 纪友说道:“您有所不知,按制私田每家百亩,同样六口之家,土地若肥沃,勉强可以饱腹,若土地贫瘠,即难以糊口。所以,在贫瘠土地上的农夫遇上歉收之年,还要举家逃走,另寻生路,造成土地撂荒,何况新开垦土地?” 管仲问道:“那就只能任由荒芜了?” 纪友道:“也不是没法,少收点租税自然有人开垦。” 管仲又问:“那为何不如你所言,让人开垦呢?” 纪友不由得大声笑道:“您莫非是世外之人?开垦土地与官府、与我等小小的田官何干?又不增我俸禄。管好现有公田不使荒芜,免受上司责罚而已。” 管仲微微点头道:“您说得是。只是土地荒芜总是让人可惜。若您有这片土地,将如何处置?” 纪友听了,仰天大笑,指着管仲说道:“您真搞笑,我一个蝇头小吏,君上怎能赐给我偌大的土地!”笑了一会,纪友收住笑容,一板正经地说道:“我若有这么一片土地,我就平分给农夫耕种,荒地谁有能力谁开垦,谁开的就算谁的,也不分什么公田、私田,每年的收成交给我一成就行。若是那样,也不用我鞭打杖朴,保证人丁兴旺,五谷丰登!” 管仲听了,也开心地笑了。他问纪友,此地属于何地,纪友告诉他,这儿原来属于纪国的酅邑,六年前归齐国,更名安平。 管仲对他说道:“过几日请您到国都做官可好?” “莫开玩笑了,”纪友哈哈一笑,“不受责罚就好。”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人吗?”管仲一本正经地说道。 纪友一怔,脱口问道:“敢问您是何人?” “到时便知。”管仲笑笑,“多有打扰,后会有期!”说着,挥手与纪友告别。 这时,天已擦黑,纪友看着管仲离去的背影,有些疑惑地摇摇头,然后转身吩咐农夫收工去了。 第26章 又见吕树 管仲继续乘车前行,天色黑透之前来到驿站,吩咐管季,早睡早起,明早天一亮就上路。二人吃过晚饭,就都早早地休息了。奔波一天,有些劳累,不一会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被大呼小叫声吵醒,似乎有人在吵架。管仲不想去理会,翻身再睡,吵闹声却越来越大,直吵得睡意全无。管仲起身,开门看时,只见繁星满天,夜色尚早。这驿站是个两进院落,前院停车,院子两边是马厩,后院是馆舍,是人们饮食休息的地方。后院馆舍是个四合院,东西北三面各有客房四间,南面中间是大门,门两边各有一间,房前有前廊相连。管仲住在东面一间,管季住在他的隔壁,这时也走出来,站在管仲身旁。对面四间房门全部大开着,烛火通明,吵闹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管仲沿着前廊走过去,只见两名驿卒正急匆匆地提着食盒走进房间,这时吵闹声稍息,一会儿安静下来。 管仲偷眼去瞧,发现每个房间里的人都在吃喝,最北边一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衣着华丽,长相俊美,烛光照射下,脸色红润润的,两道细长的眉毛亮油油地插入两鬓,明明是条汉子却有几分女人相。他怀里搂着一个俊俏的少女,少女端着酒爵,正递向他的嘴边…… 一名驿卒从房间里退出来,管仲把他喊住,小声问为何吵闹。驿卒叹口气,叫声老天爷,说总算不吵了,然后告诉管仲,来人嫌驿站里的饭食差,不好吃,发脾气,掏出一大把钱币,硬让给他们置办酒菜,黑灯瞎火地去买,又嫌慢,还一个劲地骂娘。还好,还算满意,总算不吵了! “来者何人?好大的派头。”管季有些不平。 “也不是多大的官,边关上的一个税吏。” “一个税吏也这般张扬?” “吏与吏不一样哩。我们这驿站的驿长也不比他低,但是侍候人的差使,天天低声下气的,不留神还要得罪人,也没啥外快。人家税吏就不同了,边关的客商来来往往,哪个不看税吏的脸色,谁敢不孝敬一二?” 管仲道:“税吏还有这好处?” 驿卒细声道:“不只是税吏,但凡是手里有点权能拿捏住别人的,哪一个不是腰里肥肥的,脾气大大的?”说完,又叹口气,自顾自地忙去了。 管季昂头对管仲说:“待我进去灭灭这人的气焰。” 管仲摆手制止,说道:“这种人多矣,你能灭得过来?让他张狂几日吧,先回去睡觉,明日还要起早呢。”说完,转身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天天刚放亮,二人起程。走走停停,数日后来到了齐国东部边境晏地。这里山峦起伏,在两山之间,建有一座城门,这就是齐国通往东莱的关口,名叫晏关,出关就是东莱国。这东莱是个半岛,三面环海,只有西边与齐国接壤。东莱的渔盐业非常发达,海盐与干鱼、咸鱼是出口的主要商品,但东莱与中原之间隔着齐国,与中原国家贸易就要穿过齐国才行,所以这关口四方商人云集,鱼贯而出,鱼贯而入,熙熙攘攘,很是热闹。关内大道两旁,有十几处馆舍,皆是高屋大第,宽阔敞亮,车辆进进出出,生意十分火爆。 管仲二人在最靠近晏关的一处馆舍住下,然后在晏关附近闲逛看景。距晏关里许是个集市,这里地处边境,又是山区,居民比较稀少,在集市里边交易的主要是一些商人,商品大都是盐、鱼、黍粟。管仲虽然是商人出身,但主要在南阳一带经营,也贩鱼盐,但主要从齐国北海购货,这晏关还是第一次来,他看得非常仔细。东莱人很好识别,尽管衣着打扮与齐人没啥差别,但口音与齐人说话又直又硬不同,软软的,转着弯,不仔细去听,还真听不懂说什么。这集市上的东莱人很多,大都是出售鱼盐,再购买黍粟。管仲随便问问价格,这鱼盐比北海还要便宜,粮食比南阳、比临淄都贵了许多。 管仲在集市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出集市,来到关口,站在一边看人们进关、出关。进进出出的大都是东莱商人,一车车运进来的大都是鱼盐,运走的基本都是粮食。城关大门大开,两边各站着一排士卒,身着盔甲,手持长矛,很是威风。两边各有一人,检查进出商人的符节。再靠里点两边是收取关税的税卒,各自面前支着长案,按照货物的品类数量,收取关税。在长案前各站着一个税吏,分别检查出、入关的货物,确定税额,商人们按照他确定的税额到案前完税。管仲看着检查入关货物的税吏有些面熟,仔细端详,只见脸色红润细腻,两眉细长入鬓,俊俏的脸上透着几分女人相……管仲猛然想起,这不就是在安平驿站怀抱女人喝酒的那人吗!这人还真如驿卒所说,在关口当税吏。管仲注意去观察他,只见他认真地检验货物,脸如冰霜,不时地有商人悄悄地往他衣袖里塞东西,管仲明白,这是在贿赂那人,怨不得如此财大气粗,人家有财源呢! 又一个商人悄悄地往女人相袖里塞东西。突然,管仲心头一震,这不是吕树吗!尽管十几年不见,但那身材相貌早已刻在了脑海里。管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长案附近,看着吕树交完关税,入了关,便大声叫道:“吕兄!” 吕树循声看去,不想在这里遇上管仲。他叫一声:“管兄!”快步跑过来。 这女人相随着吕树看去,心中一惊,这不是新任相国管仲吗! 君上大张旗鼓地亲自出城迎接管仲时,引起人们围观,十几日后又在太庙举行隆重仪式任命管仲为相国,更是轰动全城。一时间,管仲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话题,男女老幼都愿意一睹尊容。当时,这女人相正好在临淄,曾见过管仲一面,因此,认得管仲。 女人相略一迟疑,也赶紧上前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小吏竖刀,见过管相爷!” 管仲没有想到这女人相竟然认识自己,只好转头对竖刀说道:“你自去忙去,只是不可再行贪墨之事。” 竖刀脸色一红,连连称是。 管仲说完,也赶紧与吕树携手离开,向馆舍走去,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吕树刚走几步,记起了他的一车货物,立马停住,“哎哟”一声说道:“还有我的车呢!” 管仲一把拽住吕树,说你我回馆舍,您的车自有人赶。吕树转身看时,见到管季正在为他赶车。竖刀在管季身边磨磨唧唧,看得出是想替管季赶车,管季不同意。 管仲不愿去理会竖刀,拉着吕树说道:“我俩先走吧。”二人并肩,边走边聊,亲亲热热地向着馆舍走去。 二人来到管仲的房间,管季安顿好车马货物,转身吩咐馆舍的仆役,将最好的酒肉饭食送到管仲房间。他看得出管仲与吕树的关系非同一般,因而尽量往最好处安排。不一会,酒菜呈上,鱼肉卵蔬,十分齐整。当年的患难兄弟,竟在边关不期而遇,能不喜出望外?二人都按捺不住兴奋,边吃边聊,打开了话匣子,有数不清的话要说。 吕树自从与管仲、鲍叔分别后,一直关注着二人,只碍身份有别,不便到临淄相见,但一有机会便打听二人消息。今年初夏二位公子争位,管、鲍各保一边,齐、鲁刀兵相见,吕树一直为二人揪心。后来听说管仲、鲍叔二人都成了当朝重臣,特别是管仲还官拜相国,很让吕树开心。本来想这次路过临淄,停留几日,看能否见到二人,不想在这里遇上了管仲。 一开始吕树还有些拘谨,尽管曾经是患难兄弟,但毕竟一个是当朝相国,一个是市井商人,无异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是管仲仍然以兄弟视之,丝毫也没有相国的架子,吕树很快就举止自如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管季悄然进屋,望着管仲似乎有话要说。管仲冲他说道:“有话直说不妨,吕兄不是外人。” 管季禀道:“那税吏竖刀已来多时,送来刀币百枚,以充相国盘缠。我不收,他一直磨蹭不肯离去,非要我禀报不可。” 管仲鄙夷地说道:“这竖子倒是有钱,不要倒是便宜他了。你且收下,明日一早,作为关税入账。” 管季应诺退下。管仲对吕树说道:“这竖子不知贪墨多少呢!吕兄不是也给他塞钱吗?” 吕树哈哈笑道:“管兄也曾为商人,不能不知,这税官哪有不贪的?这竖刀在晏关已久,往来商人多与他相熟,悄悄地塞给他点好处,他便少收一些税,说来还是商人占便宜。” 管仲也打趣道:“这么说来,还是商人奸滑?” 吕树道:“那倒未必。官正商正,官贪商奸,是正是奸,根子还不全在于官府?” “此话有理。”管仲、吕树相视而笑。 第27章 再到乐土 管仲问吕树,你那乐土怎么样,乡亲们的生活可好。吕树笑而不答,一个劲地邀请管仲到南阳看看,说您去看了便知,保您满意。管仲微服私访,本来就没有很明确的目标,也想看看他们在摆脱官府后的生活状况,也就答应了吕树。 俩人聊得兴起,不知不觉过了子时,方才歇息。第二天,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二人方才起床。收拾妥当,一起上路。管仲与吕树同乘辒车,管仲想亲自驾御,吕树坚决不肯,说堂堂相爷哪有为草民御车之理?他把管仲推进车厢,抢过策辔驾御车辆。管仲笑道,在这荒郊野外谁认得相爷,况且,我是相爷,你就是相爷兄弟,兄弟二人轮流御车,方是正理。二人说笑着上路,管季替吕树赶着货车跟随在后边,像是贩货的商人一般。 二人做伴,一路上说些遭遇、见闻,毫不寂寞,不知不觉就过了泰山。吕树御车,沿着山路,拐来拐去。比上次来,山路宽阔了不少,尽管还是荒草遮道,但道路平坦,竟然可以通行车辆了。 又来到那条山沟旁,这里盖起了一个院落,大门向南,北边有三间向阳草屋,东、西各有一溜草棚,东边存放车辆杂物,西边是马厩、草料。吕树带着管季直接把两辆车赶进大院,从草屋里走出几位老人来接。管仲认得,其中一位是上次来时从沟的那边探过木板当桥的老者,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但身体依然硬朗,只是腰比先前更弯了些。吕树把车辆交给老人们,领着管仲、管季二人过沟。沟边不用再有专人看守,沟上的木板已经在沟的两边固定,成了简易的小桥。管仲心想,看来没有人来骚扰他们,他们的防范不如先前了。 过了小桥,穿过那道石缝,管仲眼前一亮。开阔的山坡地上,原本只有十几口房屋,现今却有几十口,散落在绿树掩映之中,俨然成了一个不小的村落。走近仔细看去,房前石榴累累,屋后菜蔬成畦。管仲对吕树说道:“这乐土的规模增加了不少呢!” 吕树不无得意地说:“你上次来时看到的那些半大孩子现在可都成了青壮年了,他们婚配生子,户数增加了不少。当时不过八户人家,三十余口。现今已有二十多户,近八十口了。” 山坡顶上的那个小亭子还在,管仲走过去,向四周望去,在群山、树林的环抱中,村落周围开垦出了一片片的田地,随着地势,一层层的,错落有致。地里长满了黍粟,山里天凉,尚未收割,一片金黄。 “田地也增加了很多,庄稼的长势不错。” “可不是。乐土没有公田,山坡那么多,开出田地都是自己的,这些农夫天天就知道摆弄这些土地,就没有闲着的时候,就像养育自己的孩子,再也没有比这更上心的事了。” “乐土无税?” “也有。收成三十抽一,接济老者、病者,总得人人都有饭吃不是?另外,人多了难免就有公务,也得有薪俸、补贴。” “乐土也有官吏?” “有。我就是最大的官——里长。” “三十抽一够开支否?” “用不了,乐土除三十抽一外,还另有收入。”吕树对管仲说:“管兄跟我来,看看我们乐土的集市。” 吕树领着管仲走出亭子,往山坡下村子走去,边走边说:“我们乐土每逢甲日开市,今日正是甲日开市之日。” 走进村子,有一个场院,场院北边有一排向阳草房,比其他的房屋高大了许多。中间一间房门大开,房内一条长案把房间分成了两半,长案后边除了摆放着商品之外,还有三位老者在销售货物。人们三三两两地进来,多是用粮食换盐,也偶尔有换陶罐、陶碗或其它器皿的,还有换布匹、针线和农具的。管仲走近长案往里一看,里边的商品可谓应有尽有。吕树介绍说,里边的东西都可以用粮食换,在乐土,粮食就是通用货币。我们把收上来的粮食运到山外边卖掉,再买成其它商品运回来。 管仲问卖货的老者:“海盐怎么卖?” 老者举起一只陶碗回答道:“十碗粟米换一碗海盐。” 管仲点点头,出来对吕树说道:“价格还算公道。不过你贩粮盐于东莱,获利不少于三成吧?” 吕树笑笑答道:“不瞒管兄,贩往北海获利三成,贩往东莱获利近四成。”他指着一排草房说道:“这是乐土的库房,就是大灾三年,乐土也将衣食无忧矣!” 当晚,管仲与吕树商议,与他一同回齐都临淄,说将向君上推荐他。当今君上爱才,一定能够得到重用。吕树思索一番,答应了管仲,说不贪图君主重用,能够跟随管仲做一番事业就好。于是,管仲给吕树五日准备时间,自己再到南阳、汶阳转转,五日后回来一同启程。 五日后,管仲回到乐土,此时吕树已经安排妥当。民众听说吕树要离开乐土到国都临淄做官,既高兴又恋恋不舍。吕树起程时,民众一直送过沟来。管季早已备好辒车在沟边等候,管仲、吕树二人登车,同车而行。民众直到车辆走远,看不见了,方才散去。 回到临淄,管仲先带吕树去见鲍叔,三人相见,自然异常欣喜。第二天,管仲、鲍叔带着吕树拜见君上。行礼之后,管仲向齐桓公介绍吕树,从如何相识说起,一直说到前几日在乐土的见闻。齐桓公听了,拍手称奇。他见吕树也是吕氏之后,也感到亲切。他问吕树是否也是太公后人,吕树答道:“回君上,草民不是太公后裔。我吕氏出于炎帝姜姓,始祖伯夷协助大禹治水有功,封为吕侯,始以吕为氏。草民虽然不是太公之后,却是与太公同祖。”小白见吕树生得魁梧,长得端正,虽然地位卑贱,但气度不凡,说话不亢不卑,又不失礼节,心中自然喜欢,当即任命为大夫,由管仲安排官职。 管仲道,请鲍叔安排吕树住处,先安顿下,待三月期满,与其他人一并安排官职。鲍叔连忙应承。齐桓公高兴,又与管仲分别月余,吩咐下去,设宴招待三人,一为管仲洗尘,二为祝贺三人久别重逢,三为庆贺吕树为大夫。 管仲借机向齐桓公禀报外出的见闻,他说农业是国强民富的根本,粟多则民富,粟多则国强,但我大齐农业存在着明显弊端。其一,农夫在公田出工不出力;其二,贫瘠田地上的农夫因生活艰难出逃,流民现象日益严重;其三,有大量荒地,无人开垦。看来,臣向君上提出的均田分力、相地衰征、案田而税三条还不够,还要加上一条:取消公田。 齐桓公道:“仲父所说可行。” 管仲道:“我认识了一名田官,名叫纪友,此人可用。”管仲把认识纪友的前后经过述说一遍,“农业改制,正缺人手,纪友正好可用。” 齐桓公说道,可传令纪友,到国都任大夫,待仲父一并任用。 管仲又说起东莱缺粮,而海盐质好价低。从东莱进口海盐,再出口中原诸国,获利不少于四成。实行官山海后,东莱人来我国贩卖鱼盐,免除关税。 管仲看着吕树说道:“吕兄治理乐土,已用此道,由吕兄主持此事,不知意下如何?” 吕树忙道:“乐土弹丸之地,治理容易。今治大齐商业,恐才力不足矣。” 管仲道:“虽然事有大小,但道理相同,无非轻重二字而已。” 鲍叔也对吕树说道:“吕兄不必推辞。” 齐桓公也道:“可听凭仲父安排。” 吕树见齐桓公已经发话,只好说听从君上旨意,将不负重托,尽力而为。 齐桓公专心与三人交谈,倾听管仲治国之策,不知不觉夜幕已经降临。三人告退,齐桓公要亲自与管、鲍二人送吕树回馆舍。吕树不想齐桓公如此看重自己,心中感激,一再推辞,但齐桓公执意不肯。他让吕树与他同乘大辂,管仲、鲍叔各自乘车在后边跟随,前后几十只火把,把道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第28章 重用宁戚 把吕树送到馆舍,管、鲍二人送齐桓公回宫,行至宫门,却听到宫门外有人引吭高歌: “南山矸, 白石烂, 生不遭尧与舜禅。 短布单衣适至骭, 从昏饭牛薄夜半, 长夜漫漫何时旦?” 歌声在夜色中回荡,显得格外深沉悲凉。齐桓公让御者停车,说道:“好悲怆的歌声!”他继续倾耳去听,歌声在静静地夜里格外清晰。 “沧浪之水白石粲, 中有鲤鱼长尺半。 毂布单衣裁至骭, 清朝饭牛至夜半。 黄犊上坂且休息, 吾将舍汝相齐国。” 异哉!此人虽然困苦,但志向非凡,岂非怀才不遇之人?齐桓公想着,走下车来,循着歌声走去。这时,管仲、鲍叔已经下车,跟随在他的后边。在车上时有火把围绕,从亮处向暗处看,看不清楚。下车后没走几步,即看到那唱歌的人就在宫门一边的宫墙根下。隐约看见他身边停着一辆货车,一头犍牛系在一边,他正在一边喂牛,一边敲击牛角,放声悲歌: “出东门兮厉石班, 上有松柏兮青且兰。 粗布衣兮缊缕, 时不遇兮尧舜主。 牛兮努力食细草, 大臣在尔侧, 吾当与尔适楚国!” 齐桓公走上前去,在火把照耀下看得越来越真切。那人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衣裳破旧,面色憔悴,只有眉宇间凝聚着睿智。他看到齐桓公一行走近,不慌不忙地下拜道:“草民惊扰君上,请君上恕罪。” 齐桓公询问,你是何人?为何不住馆舍而宿于墙根之下? 那人答道,自己是卫国人,名叫宁戚,本是士人,但家境败落,虽然胸怀韬略,却时乖命舛,苦于没有施展机会。听说齐君爱才,想来求见,却无盘缠,只好替人贩货来到齐国。无钱住宿,只能寄宿在这墙根之下。不想君上夜出,望见君上前呼后拥,高车大马,烛火辉煌,不觉触动心扉,故而悲歌,不意惊动君上。 齐桓公听了,觉得宁戚不是平常之人,心生爱怜之意,立即带入宫中,赐给衣冠,令人带去沐浴更衣,然后在朝堂相见。 齐桓公问宁戚道:“先生跋涉数百里来见寡人,不知有何赐教?” 宁戚答道:“自太公始,以工商兴国,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四方之民聚集于齐,终成泱泱大国,然而,农业却不及中原各国。粟多则国强民富,臣欲为君上振兴农业。” 齐桓公听了心头一震,歪头去看身边的管仲、鲍叔,看到二人也一下子挺直了腰板,分明是被宁戚的话所吸引。鲍叔抢先问道:“齐国虽然地广,但南边多山丘,北边多盐碱。当年太公正是基于此,才大力发展工商,并非不看重农业。不知先生有何高明之策?” 宁戚答道:“人勤地丰。关键在于吸引四方之民,勤于耕作矣。” “此话怎讲?” “将荒野山坡全部分配给农夫,三年无税,则荒野山坡皆成良田矣。取消公田,按土质好坏、收成多少纳税,则其他国家的流民皆聚于齐矣。若此,不出三年,将大为改观,不出五年,将粟多民众,他国只能望我项背矣。” 三人听后大喜。管仲微微笑着,频频点头。齐桓公对管仲道:“仲父添一手臂矣!” 齐桓公当即任命宁戚为大夫,由管仲择日安排官职。 鲍叔悄声对齐桓公说道,卫国离齐国不远,君上何不使人到卫国了解一番,了解之后,再重用不迟。齐桓公却道,人难免都有些小毛病,寡人恐怕去了解的人只见他的小毛病,而不知他的奇才,影响任用呢!况且,人无完人,各有所长。其长已见,寡人用其长而已,又有何疑?鲍叔听齐桓公说得有理,便点头称是。 齐桓公让侍从安排宁戚到馆舍歇息,管仲、鲍叔亲自相送。将宁戚安顿好,二人告辞,宁戚一直送出馆舍门外。管仲问宁戚:“若有需求,可直言相告,不必客气。” 宁戚道谢,说道:“浩浩乎!” 管仲不解,与宁戚分手后问鲍叔,鲍叔也说不知。管仲自幼就有不弄明白就不罢休的秉性,一路上苦苦思索,回到家也低头不语,躺到床上还是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满脑子都是“浩浩乎”。妻子婧儿问他有何心事,管仲说道,非你所知,不必多问。 婧儿本来聪慧,自从嫁给管仲后,又受管仲影响,潜心好学,天长日久,学识也不让须眉,只是生为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出仕从政罢了。她有些娇嗔地说管仲,你又瞧不起人,与其闷在心里,还不如说出来看呢! 于是管仲将宁戚说浩浩乎的事儿述说一遍,说宁戚是什么意思,我竟百思不得其解。婧儿笑道,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不记得那首《白水》诗吗?“浩浩者水,育育者鱼。未有家室,而安召我居?”想必那宁戚不愿久居馆舍,是要你禀报君上,早些赐给他住宅吧? 管仲听了,心中豁然开朗,笑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可是个人精!说着,伸手揽过婧儿,婧儿顺势偎到管仲怀里。管仲外出一月有余,小别胜过新婚,二人自然要亲热一番。 第29章 强国之策 三个月的时间转眼就到了,这天的朝会显得特别隆重。齐桓公提前通知下去,本次朝会众大夫不得缺席。众大夫心中都感到今天的朝会不一般,相国管仲第一次在朝会上露脸,还多了宁戚、吕季、纪友三个新面孔。管仲在各地微服私访了一个多月,又在都城接受各位大夫的庆贺,天天宴饮应酬了月许,又闭门不出二十余日,今天终于登台亮相了。君上尊他为仲父,任命为上卿,赐给他大量财富,史上还没有人有过如此殊荣,这管仲到底有多大能耐,今天就要揭晓了。 东方刚刚泛白,众大夫已经按时来到朝堂,依次入座。这朝堂一进宫门便是,名叫路寝,建得十分高大,经过七级台阶登到台上,两边各有一根朱红色的楹柱高高竖起,两柱之间是大堂正门。大堂用一道东西向的墙隔成两半,西边留一扇窗户,东边留一扇门。前边大厅就是朝堂,后边是君主休息、办公的处所,叫做“室”,正所谓“登堂入室”。朝堂之上,在北边正中间坐北面南的位置是君主之位,以高子、国子二位监国上卿为首,与上大夫分坐东西两排,其余的中大夫、下大夫分列数排,坐南面北。今日的座次安排与往日有所不同,在君主坐席的右前方,临时设了一个坐席,与君主之位相同,也是坐北面南,众大夫看了,心里都明白,这是专门为管仲所设。 上朝的时辰已到,三声钟声响过,齐桓公从室中走出来,管仲、高子、国子、晏子、鲍叔、隰朋等人跟随在他的后边。身后还有几名侍从,怀抱竹简,放在管仲坐席前的案几上。齐桓公与其他人皆入座,只有管仲立于一边,不顾齐桓公再三示意,只是谦让不肯入座。在大殿上只有君主才坐北面南,他不知道齐桓公也给自己安排了这么一个席位,心想尽管君上抬举,也不能失了礼数,这个席位万万坐不得。看管仲就是不肯入坐,齐桓公只得扬声说道:“请仲父入座!” 管仲无奈,只得侧身面朝东坐下。 见管仲如此谦让,众大夫们在心内点头,这管仲虽然得势,却并不傲气,心中颇有好感。 齐桓公见管仲坚持,也不再理会。朝会开始,齐桓公清清嗓子,大声说道:“诸位爱卿:如今王室衰微,诸侯争强,天下大乱,弱肉强食。想我大齐,自太公受封开国以来,雄立东方,庄、僖二位先君,开疆拓土,称霸诸侯。只是先君襄公,欺侮大臣,沉溺狩猎,轻视才俊,不仅招来杀身之祸,而且致使纲纪混乱,国家危难。寡人即位,以重振大齐为己任,百废待兴,只可惜不知从何处着手。如今,天赐仲父于寡人,提出强国争霸之策,甚合寡人之意。经与高子、国子二位上卿及鲍叔牙、隰朋诸大夫商议,寡人决定,从今日起,用仲父之策实行变法,以强我大齐!” 齐国自太公起,历来是大国,特别是东周以来,天下大乱,唯有齐国,历庄、僖二公近百年,励精图治,国势更强,众大夫普遍具有一种英雄豪气。只是襄公在位十二年间,一时混乱。乱后思治,人心所向。所以,听君上提出实行强齐之策,无不赞同,异口同声说道:“强我大齐,强我大齐!” 齐桓公待众大夫话音稍歇,大声说道:“请仲父代寡人宣布强齐之策。” 管仲起身,立于齐桓公一边,大声宣布:“各位大人:强齐之策,要点有二:对内强国富民,对外称霸诸侯。” 听管仲出口不凡,众大夫的目光一起聚焦到管仲脸上。 “强国富民之策:其一,欲强国富民,须先定民之居。定民之居有三:一是实行户籍制度,将全部民众编户入籍。二是层层设置官吏,在国都设轨、里、连、乡四级。在国都之外,设立邑、卒、乡、县、属五级;三是四民分业定居。士农工商四民,皆是国家柱石。使士居于闲燕之所,农居田野,工近官府,商近集市,不使四民杂居,更不能随意迁移。” 管仲从案几上拿起一卷竹简道:“这是定民之居策。今奉君上之命,交由高子、国子、晏子三老实施。高子负责在国都建立十五士乡,国子负责在国都建立三个工乡、三个商乡,晏子负责在郊野建立五属。均限三个月内完成。” 高子、国子、晏子皆起身道:“臣遵命!” “其二,欲强国富民,须成民之事。成民之事有三:一是均田分力,将所有土地按标准土地折算后分配给农夫。二是相地而衰征,实行案田而税,即按土地质量征收租税。三是取消所有公田。” 管仲又举起一卷竹简道:“这是成民之事策。今奉君上之命,交由宁戚大人实施,纪友大人助之,限半年之内完成。” 宁戚、纪友起身道:“臣遵命!” “其三,欲强国富民,须贵轻重,官山海。贵轻重,官山海之事有四:一是设立轻重九府,分司理财。二是买贱鬻贵,平抑物价,增加国家收入,不使豪商大贾牟取暴利。三是官府专营盐铁。四是减免关税,吸引四方商人。” 管仲又举起一卷竹简道:“这是国蓄策、盐策、铁策。今奉君上之命,交由吕树大人实施,限三个月内完成。” 吕树起身道:“臣遵命!” “其四,欲强国富民,须选贤授能。选贤授能之事有二:一是委派士大夫周游列国,招徕天下贤士来我大齐。二是建立三选之法:鄙野各属大夫与国都各乡乡长,每年都必须向君上推荐贤能,此为一选;朝廷负责予以考核。晏子负责考核鄙野各属所荐,高子负责国都各士乡所荐,国子负责各工乡、商乡所荐。通过考核的,安排官职试用,此为二选也。试用一年期满,凡能胜任者,报君上正式任用,此为三选也。” 管仲又举起一卷竹简道:“这是选贤授能策。今奉君上之命,请隰朋大人负责招徕天下贤能;请高子、国子、晏子三老负责实施三选之法。” 隰朋、高子、国子、晏子起身道:“臣遵命!” “其五,欲强国富民,须德法并重。德法并重之事有三:一是重视教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除国家庠序之外,在各乡均设乡师、建乡校,实施教化。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不可或缺也。二是设啧室,搜集民间非议,汇总整理后,上报君上,君上责令有司改进。三是颁法令。凡定律法,皆公示于众。四是惩恶扬善。赏罚分明,匹夫有善可得而举,匹夫有不善,可得而诛,使疲夫无伍,疲女无家,人人向善。五是官吏层层考核述职。每年正月,五鄙各属大夫向君上述职,君上亲自督促,然后层层述职督促。” 管仲又举起一卷竹简道:“这是德法并重策。今奉君上之命,交由鲍叔牙大人组织实施。” 鲍叔牙起身道:“臣遵命!” “其六,欲强国富民,须隐军令。作内政而寄军令,军队隐藏于十五士乡之中。每家出一名士卒,与四级官府相对应,设四级军事组织,即轨中设‘伍’,每伍共有五人;里中设‘小戎’,每小戎共有五十人;连中设‘卒’,每卒共有二百人;乡中设‘旅’,每旅共有二千人。各级行政长官同时担任各级军事长官,实行军政合一。每五个乡有一万人,组成一个‘军’,十五士乡组成三军,君上担任中军之帅,高子、国子分别担任左、右军之帅。” 管仲又举起一卷竹简道:“这是隐军令策。今奉君上之命,交由王子成父大人组织实施。” 王子成父起身道:“臣遵命!” “称霸诸侯之策:其一,尊王。如今王室式微,天下混乱,礼崩乐坏,强并弱,臣弑君,子弑父,弟弑兄屡见不鲜。我大齐维护天下秩序,重振王朝纲纪,正是普天之下人心所向。其二,攘夷。如今四夷交侵中原,中原诸侯饱受侵扰之苦。我大齐率领诸侯抗击四夷,正是普天之下人心所愿。其三,择乱而征。以平定混乱为名,行道义之师,既师出有名,易于号令诸侯,又胜于易胜,所向披靡。” 管仲举起一卷竹简道:“内政不修,国力则不强;国力不强,则无力争霸。先修内政,然后方可对外争霸。故此策暂时束之高阁,待变法完成、国强民富后实施。” 管仲又举起一卷竹简道:“只有这其四,现今即可实施。其四是交好诸侯。委派曹孙宿大人常驻楚国,商容大人常驻宋国,季劳大人常驻鲁国,开方大人常驻卫国,匽尚大人常驻燕国,审友大人常驻晋国。今奉君上之命,将此事交由隰朋组织实施。” 隰朋起身道:“臣遵命!” 管仲加大声音说道:“诸事并举,千头万绪,君上亲政,不胜其扰。今在朝廷设立五个官府,每个官府设一名长官,协助君上行政。今奉君上之命,任命五位长官:一是隰朋大人任大行,负责结交诸侯一切外交事务;二是宁戚大人任大司田,负责农业生产一切事务;三是王子成父大人任大司马,负责军事训练等一切事务;四是宾胥无大人任大司理,负责诉讼断狱等一切司法事务;五是鲍叔牙大人任大司谏,负责监督进谏管理啧室等一切事务。” 隰朋、宁戚、王子成父、宾胥无、鲍叔牙一同起身道:“臣遵命!” 管仲向小白躬身道:“臣宣布完毕。” 管仲话音刚落,雍廪起身大声问道:“诸项职责各有分派,请问管大人做什么?” 管仲适才宣布的强齐、称霸之策条理清晰,虽是提纲挈领,却是简明扼要,句句入理,所委任人员,也是知人善任,堪当重任。众大夫心中都暗暗佩服,此管仲果然不是等闲之辈,确实不负君上信赖。但是,管仲总归是初出茅庐,之前不过是南阳一商贩、槛车一囚徒而已,今日却在朝堂之上指派卿大夫,许多人在佩服之余又有些许嫉妒、不服。众大夫听雍廪这么一问,心里都明白,话里有不服之意。众人目光齐聚雍廪,然后又转向管仲,整个朝堂一片肃静,可听到人们的呼吸声。 管仲看着雍廪,不假思索,一字一句地说道:“回雍廪大人,君上三月前已任命夷吾为相国。”?言外之意甚是清楚,我做相国,您尚不知否? 雍廪性格莽撞,说话不知避让,有些咄咄逼人:“天下人皆知君上拜管仲大人为国相,还尊为仲父,位列上卿,赐三乡市租,地位名利无出其右,不知相国何以报答君上,不负众望?” 管仲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说道:“夷吾身为相国,当总领百官,辅助君上,岂能拘于一职一事也!夷吾当竭心尽力,强国富民以报大齐,辅君成霸以报君上!” 众大夫望着管仲频频点头,眼中不禁流露出钦佩之情。 齐桓公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众爱卿!今日未分派任务的诸位大夫,将在实施变法中陆续任用。强我大齐,人心所向!强我大齐,人人有责!仲父之策,乃强齐之锁钥。天赐仲父,实乃寡人之幸、社稷之福!诸位爱卿切记,仲父即寡人,尊从仲父,即尊从寡人!” 朝堂上一片肃穆,众大夫皆俯首道:“臣遵命!” 管仲心头一热,两眼感到有些湿润,对齐桓公下拜道:“君上知遇,实乃夷吾之福也!” 第30章 桓公伐鲁 自齐桓公即位后,各国诸侯皆派使者来贺,更有卫国国君将两名女儿——长卫姬、少卫姬嫁给齐桓公为妃子,二位妃子皆貌若天仙,齐桓公好不喜欢。只有鲁国因乾时战败,鲁庄公心中怨恨不已,自然不来祝贺。 齐桓公二年春,齐桓公召管仲、鲍叔道:“寡人即位后,诸国皆来贺,只有鲁国不来。仲父委派季劳至鲁交好,鲁国也视若无睹,那鲁庄公也太无礼于寡人了,寡人欲征之。” “不可。用兵必为天下正理,不能凭一时喜怒。况且,内政未修,国力未强,不可急于对外用兵。”早先,管仲曾向齐桓公提出富国称霸的时间表:用三年时间完成内部改革,实现强国富民,然后用两年时间,整治军伍,五年后,用兵诸侯,争霸天下。管仲问道:“君上不是早已应诺夷吾,暂不对外用兵吗?” 齐桓公道:“十五士乡编制已成,军伍亦已建立,寡人伐鲁以练兵,权当春猎罢了。” 鲍叔道:“君上务必听从管仲所言。” 齐桓公道:“仲父守国谨修内政,寡人与高子、国子率三军伐鲁。” 鲍叔道:“伐鲁若不胜,奈何?” 齐桓公不以为然地笑道:“乾时一战,寡人知鲁易胜耳。若不胜,寡人愿意事事听从仲父,再不执意用兵。” 鲍叔欲再谏,管仲忙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不必再谏。二人告退出宫。鲍叔有些着急,问管仲,君上执意伐鲁,必然引起人心躁动,这如何是好?管仲道,不必担忧,齐国有你我二人,对国事尽心尽力,不会出现大的动荡。况且,还有宁戚、隰朋、宾胥无诸位大夫,尽心主持国事,其他国家还没有如此良臣。君上年轻气盛,性子又急,但知错能改,伐鲁受挫之后,一定会幡然悔悟,你我姑且待之。鲍叔听管仲如此一说,心中稍安。 ? 鲁庄公听说齐桓公亲自来伐,心中大惊。上年乾时一战,鲁国大败,被逼之下杀了公子纠,放管仲归齐,真是丢尽了脸面。当时,齐国索要管仲,明明说是亲手戮仇,最终却重用为相国。每想到此,鲁庄公心中都会泛起强烈的被欺侮之感,气不从一处来。但气归气,怕归怕,总归是齐强鲁弱,自从乾时战败之后,鲁侯对齐国有些心里发怵。 鲁庄公不敢懈怠,急忙征集士卒,分发武器,准备迎敌。鲁人都记得上年乾时之战的伤痛,一时间鲁国上下如有阴云笼罩,人人心情凝重,不敢轻敌。 却说鲁国有一个乡民名叫曹刿,听说齐国来伐,君上正在准备迎敌,便正正衣冠,弹弹身上的尘土,对同伴们说自己要去帮助国君迎敌。同伴们听了,都劝他不必去,说自有那些天天吃肉的官员们去操持,哪里用得着你去掺和。曹刿却说,那些吃肉的人没啥真本事,他们只知道养尊处优,哪里有啥真才实学,论谋略他们差远了。 曹刿径自来到曲阜,入宫求见鲁庄公。鲁庄公正为抗击齐军忧心,听说有人自荐,赶紧接见。他问鲁庄公,齐强我弱,君上凭啥优势来迎敌?鲁庄公道,衣食财宝,寡人从不独自占有,总是与众人分享。曹刿道,分享范围有限,小恩小惠,只能惠及左右近臣而已,未能遍及百姓,百姓不可能尽力。鲁庄公又道,寡人祭祀历来虔诚,祭品丰厚,信实不欺。曹刿道,祭祀不欺,小信而已,神不足以降福。鲁庄公又道,所有的案件,无论大小,虽然做不到件件都能亲自调查清楚,但要求一定都要依据实情来断案,不糊涂断案,不徇情枉法。曹刿道,君上可谓忠于职守,就凭这一点,可以与齐军一战。战时,曹刿请求跟随君上出征。 鲁庄公征集起兵马,亲自为帅,出征迎敌。鲁庄公让曹刿与自己同乘一辆战车。鲁军与齐军在鲁地长勺相遇。两军摆下阵势,齐桓公与鲁庄公在阵前相见。鲁庄公责问齐桓公道:“君自处齐,寡人处鲁,本是井水、河水,两不相犯,不知为何辱临敝邑?” 齐桓公应声答道:“寡人即位,天下诸侯皆来祝贺,唯独君侯目中无人,以兵马践我乾时。寡人以德报怨,派大夫季劳使鲁,君侯竟熟视无睹,无礼于寡人甚矣,寡人是以来征!” 鲁庄公本来心中对齐桓公充满了怨恨,如今听齐桓公如此一说,心中更是气愤不已。他愤愤地说道:“公子纠本是君之兄也,君杀兄而自立,君无礼于天下甚矣!管夷吾本是君之仇也,君以杀之为名而实用之,君欺寡人也甚矣!君无礼于天下而欺骗寡人,又以何颜面责备寡人也?” 齐桓公一听,顿时怒火中烧,也不再答话,直接擂击战鼓,下令攻击。顿时齐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鲁军冲杀过来。鲁庄公见状,急忙也要擂鼓。曹刿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说道君上莫急。鲁军立住阵脚,并不出击,前边战车排成一道屏障,挡住齐军车马攻击,后边的步卒用弓弩向齐军射箭,齐军第一轮进攻未能奏效。齐桓公见鲁军只是抵挡,并不进攻,以为鲁侯胆怯,不敢出击,便紧接着又擂起战鼓,第二番进攻又开始了。这一次,鼓声更急,攻击更猛,但曹刿依然不让鲁庄公击鼓,鲁军只是坚守而已。齐军尽管勇猛,却一时难以冲破鲁军阵脚。齐桓公取胜心切,又擂动战鼓,发起了第三番进攻。这次尽管鼓点依然密集,但声响似乎不如以前,可能前边两次进攻击鼓用力过猛,小白感到手臂有些发酸。鲁军依然原地坚守,按兵不动,并不进攻。齐军左冲右突,用尽全力,只是难以冲破敌阵。 齐军进攻不成,只好退回。正在此时,曹刿说道:“可以出击矣!”鲁庄公正窝着一肚子的火,一听此言,立即憋足了气,用尽全力擂击战鼓,一时鼓声雷动。鲁军被齐军接连攻击三次,主帅却不鸣鼓出击,正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此时听到战鼓声起,便一起纵马出击。此时齐军攻击不成,正在回撤,冷不防鲁军从背后袭来,一时不能招架,只得败走。 鲁庄公见齐军败北,极为兴奋,立即纵马追击,却又被曹刿拦住。曹刿先是仔细观察地上齐军留下的车辙印迹,又扶轼远望,然后对鲁庄公说道,君上可以追击了。 鲁庄公率领鲁军追击齐军,一直追出几十里,鲁军大胜。 鲁庄公问曹刿,先生为何一开始不让击鼓进攻,又为何一开始不让追击。曹刿微微笑道:“两军作战,全凭勇气。齐军第一次击鼓来攻,勇气最盛,第二次就不如第一次了,第三次就成了强弩之末了。敌气已竭,我气充盈,所以一举胜敌。齐是强国,恐其诈败设伏,故下视车辙见其乱,远望旌旗见其偃,知其真败矣,故让君上追之。”鲁庄公听后,由衷佩服,知道曹刿非同一般,因而更加敬重。 齐军好不容易稳住阵脚,齐桓公不明白鲁军为何一下子变强了,一开始还像一只羊,转眼就变成了狼,围猎不成,还被反咬了一口。他有点后悔不听管仲的劝阻,执意伐鲁,不想如今变得骑虎难下。他正在犹豫之间,高子、国子一起来见。二人对齐桓公说道,鲁国自乾时战败后,一心图强,兵力大增。又加上在鲁地作战,鲁军更加奋勇。单凭我大齐一国之力,恐怕难以取胜,建议向宋国求援,一起伐鲁。到那时,鲁国必败。 齐桓公一听,正中心意。当年,先君僖公曾联合宋、卫、燕三国伐纪,而鲁、郑两国救纪,从那时起齐、宋交好,而鲁、宋之间一直关系不睦,时有摩擦。此时请宋国派兵伐鲁,宋国必允。当下齐桓公立即委派使者,到宋国求援。 宋国当即使大夫南宫万为帅,率领兵车三百乘助齐伐鲁。这南宫万是宋闵公的爱将,身高丈余,膀宽腰圆,孔武有力,有万夫不挡之勇。一般长戟都是木柄,长不过一丈六,重不过五斤,而他使得一条长戟,却是用纯金打成,长足有两丈,重不下百斤,一般人拿都拿不起来,他却能挥舞自如。 南宫万帅师攻入鲁国,不日来到乘丘,这里距鲁国都城曲阜不足三十里,宋军扎下营寨。齐军在都城北面,宋军在西面。南宫万见过齐桓公,商定明日辰时一起攻打曲阜。 是夜,鲁国朝堂之上烛火通明,鲁庄公正在与众大夫商议如何迎敌。公子偃奏道,宋师远道赶来,一路劳顿,军容不整。臣愿率领一队兵马,于今夜偷袭宋营,击败宋军。宋军一败,齐军孤立无援,也必定撤兵。 鲁庄公听了,觉得公子偃的建议有些冒险,取胜的把握不大,倒不如凭借城池坚固,拒敌于城外。公子偃见鲁庄公有些犹豫,也不再争辩,悄悄地出宫,调集一队兵马,将虎皮蒙到马背上,出西门,一路上偃旗息鼓,悄悄地奔向乘丘。 城门守将见状,急忙报告鲁庄公。鲁庄公见公子偃如此决绝,也不得不下决心。立马集合大军,随后出城,一起进攻宋军。 却说宋军经过几日奔波,今夜方才驻扎安营,正要睡个好觉,明日好上阵厮杀,却不想正在熟睡之时被杀声惊醒。睁眼看时,只见一头头巨虎迎面冲来,直吓得掉头就跑,宋营顿时大乱。 鲁庄公又率鲁国大军赶来,冲入宋营,直杀得宋军士卒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宋军主帅南宫万从梦中醒来,看到鲁军前来劫营,并不畏惧。他无暇登车,徒步迎向鲁军,挥舞起他的二丈长戟,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鲁军虽众,却无人敢向前与他搏斗,只是团团将他围住。 鲁庄公见此人勇猛,急忙让人把金仆姑取来——这金仆姑是鲁国的良箭,传说有一鲁人,为人之仆,其姑得道升天,他也忽然不见了,十余日后归来,说他受姑邀请,到泰山顶上宴饮数日,临别之时其姑赠他一车神箭,该箭全用金属打造,不必善射而必中,试之果然。此箭金贵,轻易不用。鲁庄公取箭搭弓,拉得弓如满月,瞄得真切,一箭射去,正中南宫万右肩。此箭锐利,直入骨内。南宫万一时疼痛难忍,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大吼一声,丢下长戟,双手用力往外拔箭。此时鲁庄公的车右遄孙纵身跳下战车,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按住南宫万,周围的鲁军将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他捆绑起来。 此时,天已拂晓。鲁军大获全胜,缴获战车马匹武器粮草无数。鲁庄公鸣金收兵,回城庆功去了。 这边齐桓公尚未起身,就有斥候匆匆来报:昨夜鲁军偷袭宋营,宋军已经全军覆没,主帅南宫万已被鲁军生擒。齐桓公闻后大惊,此时高、国二位上卿也已来到齐桓公大帐,对齐桓公道:我大齐士卒从初春出征,如今已是六月。在外数月,风餐露宿,皆已疲惫,不如暂且回师,日后再图。齐桓公听了,心有不甘,但无良策,只得下令回师。 第31章 流连历下 回师途中,齐桓公郁郁不乐。自己执意不听从管仲、鲍叔的劝阻,结果徒劳无功,觉得无面目去见管、鲍。 齐桓公行至历下,只见处处泉水清澈,柳树成荫,更有一片湖水,碧波荡漾,一望无际,水天相连。六月正是暑热之时,在柳荫下、清泉边暑气顿消。齐桓公让高子、国子率师先回,他只留下近侍护卫,住进历下行宫,天天游湖赏泉,排解郁闷,不愿还都。 一日,齐桓公只带三、五名侍从,都身穿常服在湖边闲逛,看见湖边柳荫中有一座房屋,四周清溪环绕,绿柳拂墙,环境十分幽雅,走近一看,青砖灰瓦,高大敞亮,正面门脸上挂着一面大大的牌匾,上面刻有四个大字:鱼羊食馆,字用红漆描过,鲜红欲滴,在绿柳拂扬之中,更是分外醒目。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一股香气随风而来,似鱼香又似肉香,从来没有闻到过,十分诱人。齐桓公不禁接连吸了几下鼻子,顺着香气朝屋中走去。走进去一看,原来是个饭庄,里边整洁宽敞,十几条桌几摆放有序,可容纳十几人同时就餐。由于不是饭点,食客并不多,只有两人对面而坐,看上去像是商人,中间桌几上摆着两个大盘子,各盛着一条长长的大鲤鱼,肚子鼓鼓的,油光光的,散发着香气。 齐桓公也到一条桌几前坐下,侍从也不说话,一个站在他的身后,其他的站在门口。店中仆役见这几人穿戴整齐,气度不凡,非富即贵,急忙快步过来,恭恭敬敬地施礼道:欢迎大人光临,请问大人所需,小人听从吩咐。说着,双手递上一块丝帛,上面用红漆写满了菜名。侍从上前接过,展开让齐桓公过目。齐桓公却并不去看,只是用手一指那鲤鱼道:也给我上一条鱼。仆役听后,连声应诺,说一声大人稍候,快步退下。 不一会,一条又肥又大的鲤鱼端了上来。这端鱼的人不是先前的那个仆役,而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朗,明明是男子,却有几分女儿像。他小心地把鱼放到齐桓公面前,并不离去,垂手立于一旁,说道:“大人真有眼力,这道菜是本店的招牌菜。” 齐桓公并不理会,接过侍从递来的筷箸,自顾自地品尝眼前那条鲤鱼。这鱼明显是用油炸过,油亮金黄,外酥里嫩,拨开鱼肚子一看,里面竟是包着一肚子羊肉,香气浓郁,扑鼻而来。齐桓公不禁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夹起一块羊肉放入口中,立马感到鲜美异常,口颊生香,禁不住道一声:“好味道!” 那俊俏男子道:“这道菜叫鱼腹藏羊肉,是小人所创。” 齐桓公瞟了俊俏男子一眼,问道:“你是何人?” “小人易牙。”易牙十分恭敬。他本是徐国人,自幼研习厨艺,会一手好菜,年纪轻轻就已经名气远扬。但他虽是名厨,却志不在此,不甘心只是烹调鱼虾,总想烹调天下。徐是小国,他不想埋没于此地,于是来到齐国。听说齐侯不拘一格招揽天下贤士,他想一试,但烹调小技难登大雅之堂,自己除了烹调别无所长,又无人引荐,在临淄数月,又流落历下 ,在这湖边开一食馆度日。这湖中盛产鲤鱼,易牙就地取材,创出了鱼腹藏羊肉这道名菜,四方商人多闻名而来,这食馆生意十分兴旺。刚才仆役对他说起,馆中来了几位食客,不似一般人物,又不像商贾,定是显贵无疑。易牙听了,偷眼来看,见齐桓公等人个个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便不用仆役,亲自送上鱼来。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手艺。” “不瞒大人,小人自幼习厨。小人长于品味,临淄有淄水、渑水,二水相邻,无人能够分辨两条河水有何不同,但小人品之,可立马分辨出哪是淄水之水、哪是渑水之水。” “你有如此本事?” “天赋小人异常味觉,此正是天下厨工不及小人之处。厨艺高下全在于味,味之美全在于烹与调。烹,火候适中也;调,酸甜咸淡宜口也。” “好一个味之美全在烹与调!”齐桓公见此人生得俊俏,口齿伶俐,言语谦恭,自然有些喜欢,与他一边交谈,一边品尝鱼腹藏羊肉,不知不觉已经吃完,咂咂嘴,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齐桓公吩咐侍从:“看赏。” 侍从从怀中掏出一枚刀币,放到长几上。 齐桓公起身离去,易牙恭送到门外。齐桓公回头端详着鱼羊食馆的牌匾道,没想到鱼与羊在一起,味道竟如此鲜美。他指着鱼羊二字,对易牙道:“鱼羊二字并到一起,就是鲜字,不如就叫鲜食馆吧!”易牙听了,连忙应承。 齐桓公说完,扬长而去。在路上他吩咐侍从,让这易牙到行宫中做几天饭。 一名侍从返回食馆,向易牙传达齐桓公旨意。易牙一听,喜出望外。他只觉得那人相貌不凡,却没想到是当今君上。他慌忙跟随那侍从入宫不提。 易牙使出浑身解数,要博得君上满意。一连三日,齐桓公饭食顿顿不重样。每顿十余道菜品,道道鲜美。齐桓公从来没有想过,吃饭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情。每顿饭都细细品味,不知不觉就吃得饱饱的,总是心中暗恨肚子小,总是还想多吃几口。 这天,易牙侍候齐桓公吃完,陪着小心问道,君上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小人一定尽心准备。齐桓公满足地看着易牙说道,寡人身为一国之君,什么没有吃过,只是没有你做得合口。说着哈哈一笑。这几日,他心情大好,忘形在湖光山色之中,品着美食,清亮的泉水冲淡了伐鲁失败的懊恼。他起身抚摸着肚子,打一个饱嗝,得意地说道:“寡人未曾品尝的,恐怕只有人肉矣!” 明日早餐,易牙呈上一罐肉羮,齐桓公一尝,肉质细腻嫩滑,味道十分鲜美。齐桓公连喝两碗,然后问道:“这是何肉,如此鲜嫩?” 易牙见问,跪倒在地,两眼垂泪,哽咽着说道:“回君上,这是人肉。” 齐桓公一听,掷下碗箸,失声问道:“你说什么?” 易牙已是泪流满面。他说:“这是奴才的小儿,刚刚三岁。奴才昨日听说君上未曾吃过人肉,不敢以私下之爱耽误君上之口欲,今割爱供君上品尝。” 齐桓公惊讶地合不上嘴,指着易牙叱道:“寡人不过一句戏言而已,你竟然……” 易牙却抹把眼泪,泪眼汪汪却又十分果决地说道:“奴才为了君上什么都可以舍弃,何吝一子!” 齐桓公心里一阵感动,想不到这易牙竟如此忠心于寡人! 从此,齐桓公让易牙留在身边,为他主厨,视为心腹。 第32章 齐国灭谭 管仲见齐桓公迟迟不肯返都,对鲍叔道,君上不归,你我应同到历下迎接方好。鲍叔道,君上贪恋历下凉爽宜人,暑期过后,自然归都。管仲却说,君上流连历下 ,避暑倒在其次,恐怕多是因为执意伐鲁失败,有失脸面,心中悔恨矣。你我当日苦劝,如今须亲自迎接才是。 鲍叔细一琢磨,如梦初醒,连忙与管仲一起到历下迎接齐桓公。 二人来到历下,鲍叔急切地对齐桓公道:“新法已经全面实施,政务繁多,请君上回都主持国政。” 齐桓公见管仲、鲍叔远道来迎,心中受用,嘴上却道:“二位爱卿如寡人之左右臂,自在国中主持实施新法,寡人在外多住几日又有何妨?” 管仲道:“君为心,臣为臂,无心之臂能有作为乎?” 齐桓公听了哈哈大笑,执二人手道:“无须多言,寡人与仲父、鲍子一同回去便是。” 明日一早,君臣一同起程。齐桓公说单独乘车路上寂寞,便让管仲、鲍叔与他同乘一辆大辂,一路上君臣谈天说地,其乐融融。走出历下 ,一路向东,没有多远,便是鲍山。当年鲍叔跟随齐桓公流落在外多年,齐桓公即位后,就将此地封给鲍叔。封地方圆不过五里,中间有一个山包,因在鲍叔封邑内,人们称为鲍山。在鲍叔封邑西北面是花骨朵山,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平原上,远远望去,像是用巨石堆砌而成,山虽不大却是十分陡峭,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因此人们称为花骨朵山。在花骨朵山与鲍叔封邑之间有一个湖泊,是历下的泉水汇集而成,湖面十分广阔,水波浩淼,与天相接。齐桓公对鲍叔道:“鲍卿采邑山青水秀,我等何不稍驻片刻?” 这里虽说是鲍叔采邑,但鲍叔总共没有来过几次。他一家人还是居住在国都临淄,只是委派了一个族人鲍明来做家宰,具体管理封地事务。管仲改革推行新法,为了减少矛盾,在各大夫封邑之内可不执行,但鲍叔为了支持管仲,也因为从内心里认可新法确实能够更好地治家,他指示鲍明实行新法。在采邑内也按“五鄙”之法,由三十家组成一邑,十邑组成一卒。采邑内最初只有三百多户人家,就由鲍明任卒长。只不过鲍明这个卒长直接听命于鲍叔,并不像封地外的邑卒一样隶属于某个县属。废除了公田,将原来的公田都平均分配给了农户,租税按收成的一成收取。允许农户开垦荒地,新开垦的田地头三年不收取租税。 鲍叔听到齐桓公要到自己采邑稍驻,连忙应承,自己也有数月不到鲍山,停留一会看看也好。管仲也想下来看看,这儿虽是好友的采邑,自己还从未来过。 鲍明赶紧跑来迎接。齐桓公并不想去庄园休息,坐了近一个时辰的车,他只想下车走走。于是君臣三人在鲍明的陪同下,一起向山顶走去。此时虽说就要立秋,但天气还是十分炎热,辰时刚过,还没到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但大大的太阳烤得浑身是汗。侍从为他们打着伞盖,他们赏着风景,走走停停。这山坡下全是谷地,谷穗肥嘟嘟的,足有半尺长短。再往山上走,是一片片的豆子地,绿油油的叶子下边,是一嘟噜一嘟噜的豆荚。齐桓公对鲍叔开玩笑道:“鲍卿今年要做富家翁哩!” 鲍叔笑笑:“多亏了新法哩。” 鲍明口快:“是哩!自从实行了新法,再也不用督促农夫耕作了。这些农夫摆弄土地比摆弄自己的女人还勤快呢!” 鲍叔嗔道:“粗俗!” 鲍明赶紧闭了嘴。齐桓公却哈哈大笑起来:“好哩!如此摆弄,这粟菽岂有长不好之理?”他回头望一眼管仲,“还是仲父的新法好,能让农夫如此眷恋土地。” 管仲道:“农夫本来就眷恋土地,我不过是因民为政、从民所欲而已。” 三人说着话,继续向山上走。山顶是一片树林,在树林与豆地中间是大片的荒地,乱石遍地,杂草丛生。穿过豆地,就见到有人在开荒,这边一团,那边一伙,三五成群,有老人、妇女,还有十几岁的孩子,显然是一家一户地聚在一起,他们把石块翻捡出来,用石块筑一道堰,将山坡变成一层层的平地。男子都光着脊背,黑黝黝在阳光下泛着光。 齐桓公驻足叹道:“农夫不惧炎热乎?” 鲍明道:“君上有所不知,现在还不到秋收时节,农夫们都想趁这空闲多开几亩荒地,哪里还顾得了炎热。” 不一会,来到树林边上。鲍明对大家说道,现在还在封林期间,按照新法到中秋以后方才开禁,到那时人们才能进去打猎砍柴。现在已经数月无人进入,里边鸟兽众多,恐有猛兽毒虫惊吓到诸位,建议不要进入。 齐桓公听了,乐哈哈地点头道:“不进也罢。仲父一个砍伐狩猎有时,咱们大家就登不得山了。” 都听得出齐桓公是在开玩笑。他又道:“寡人本想到山顶了望花骨朵,看来今日不成了,只好站在这里看看了。”说完,登上高处向北望去,花骨朵山看得十分清晰,只见瘦石嶙峋,挺拔高耸。山前一片湖泊,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烟波浩淼。花骨朵倒映湖中,美得就像一幅风景画。齐桓公欣赏着风景,忽然问道:这湖中怎么不见渔船,如果再有若干渔船点缀,这景色岂不更美? 管仲笑笑:“君上忘了?现在正是禁渔期,待至秋后方才开禁哩。” “那岂不是没得鱼吃?” “尽可在湖边捕捞垂钓,只是不能到湖中捕捞就是了。” 齐桓公正在与管仲闲聊,却见鲍明在一边与鲍叔小声嘀咕,便道:“鲍卿又有喜事?何不大声说来听听?” 鲍叔道:“确实是喜事哩!鲍明刚才告诉我,近来月余臣之采邑竟增加了一百多户。” 齐桓公一听,忙问:“人从何来?”早先,流民严重,任用管仲改革,将士农工商四民编户入籍,实行定民之居政策,却不想流民还是如此之多。这时,鲍叔却笑道,君上莫急,这些人都不是齐人,他们全部来自谭国。 这谭国是殷商旧国,后来归属周朝,被赐子爵。位置距离鲍山不远,从鲍山向东约有三十里,就是谭国的西境。谭国早已没落,国土日缩,至今方圆早已不足三十里,四周都是齐地,早已是齐国的国中之国。 齐桓公问谭人为何逃奔我大齐。鲍明只知谭人纷纷而来,却不知其中原委。管仲对齐桓公道,委派至谭国的使者来报,说谭子昏庸,荒淫无度,不理朝政,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见我大齐均田分力,鼓励垦荒,故而民众来奔。齐桓公听了,一阵沉思。管仲上前一步,郑重说道:“君上,臣奏请灭谭。” 齐桓公感到有点突兀。当年,他与鲍叔行等人出亡,路过谭国,拜见谭子,希望他能给予一顿饱饭,但谭子拒而不见。后来,齐桓公即位,谭子又怕怪罪,一直不肯前来祝贺。他本来就想伐鲁归来时即攻伐谭国。但伐鲁失利,正后悔不听管仲劝告,因而早已打消了伐谭的念头,不想今日管仲主动要求灭谭。他不解地问:“仲父不是一直说内政未修,不可急于用兵吗?” 管仲道:“凡事贵在权衡。这谭国不过弹丸之地,我大齐灭谭如以石击卵。这谭国当年无礼于君上,今又荒淫无道,天怒人怨,伐谭正是为民除暴。天将谭地赐我大齐,我大齐不可拒也!”管仲沉吟一下,又小声道:“君上伐鲁失利,今日灭谭,也可振我君威。” 齐桓公一听,正中心意,忙说:“准奏!”又问派谁为帅才好,管仲提议王子成父,齐桓公立即下令:王子成父帅兵车二百乘,以替天除暴为名,立即灭谭。 侍从得令,立即驱车飞奔临淄,传令王子成父。王子成父奉命调集兵马,攻伐谭国。正如管仲所料,这谭子不理朝政已久,齐军来攻,竟毫无防备,仓促征集士卒,却无人愿意应战,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万般无奈,只好带上美女财宝,投奔莒国去了。王子成父兵不血刃,就灭了谭国。 第33章 听信管仲 捷报传到临淄,齐桓公非常高兴,他从内心里佩服管仲,于是把国政一股脑儿交给管仲打理,自己落得自在逍遥。这日酒醉,他对管仲道:“自此之后,仲父说东,寡人即向东,仲父说西,寡人即向西,寡人唯仲父是听矣!” 管仲听了却不以为然,只是笑笑,当作酒话来听,遇上大事,还是先禀报齐桓公,得到首肯之后才去实施,因此君臣相得,如鱼得水。一日,齐桓公正在早餐,王子成父来见,问盔甲武器不足怎么办,齐桓公不假思索地说去问仲父。不一会,宁戚又来问如今农夫纷纷开垦荒地,农具不足该如何解决,齐桓公还是说去问仲父。宁戚又问,伯氏采邑不废公田,农夫逃亡三百户,已经有大片农田荒芜,该如何处置?前些时日,颁布新法,在贵族采邑内可以不实行废除公田、均田分力、案田而税等政策,但不能使田地荒芜,如果荒芜,公室将收回荒芜之地。虽有律法,但事涉贵族,宁戚不便实施,所以请示齐桓公。齐桓公听了却不表态,还是那句老话:去问仲父。 易牙在一旁,见宁戚已经离去,便对齐桓公道:“一件事问仲父,第二件事问仲父,第三件事还是问仲父。凡事都问仲父,君上这国君当得也太容易了。” 齐桓公笑笑,不无得意地道:“未得仲父时难,今已得仲父,如何不易?” 几日后管仲来见齐桓公,呈上以金黩罪策,请齐桓公审定。齐桓公看时,上边详细列出了用兵器、盾甲黩罪的详细清单:根据犯罪的轻重程度,分别罚以不同质量的兵器、盾甲,小罪不够五刑的,用交纳不同数量的金属作为处罚。提出诉讼要交纳一束箭作诉讼费。所收来的金属,质量好的用来铸造兵器,质量差的用来铸造农具。齐桓公看后笑道:“王子成父与宁戚找过仲父了?” 管仲点头,说道:“五刑甚重,非死即伤。大辟之刑,死不可复生;墨刑刺面,劓刑割鼻,剕刑断足,宫刑去势。断足便不能站立,去势则不可生育。五刑不可无,无则民不惧,民不惧则乱;五刑不可滥,滥则伤及劳力。故今以罚代刑,既使民惧,又不失劳力,还可满足兵甲、农具之需。” 齐桓公击掌笑道:“好一个一举三得!”他又问管仲:“宁大夫未问仲父伯氏采邑乎?” 管仲道:“事涉贵族,请君上亲自定夺。” 齐桓公道:“视而不见如何?” 管仲道:“法律定而不行,君上权威何在?政出一孔,虽贫必强;政出多门,虽富必乱。故而君上必须牢牢抓住生、杀、贵、贱、贫、富六柄,令出必行。” 齐桓公道:“好。依照法令,没收伯氏采邑荒芜之地。” 管仲谢道:“君上英明!” 易牙在一旁看了,心中发怵。从此愈发敬重管仲,在管仲面前小心翼翼,不敢造次。 ? 齐兵退去后,鲁庄公论功行赏,要拜曹刿为大夫。曹刿拒绝,说自己不过是一介山野草民而已,放浪形骸惯了,不愿受这官服约束。鲁庄公赐他珠玉丝帛,他也丝毫不取,他说乡野自有五谷果腹、葛麻敝体,珠玉丝帛于君是财宝,于己却皆为无用之物。曹刿坚持要走,鲁庄公也没有办法,只好亲自送他到宫门外。临别,曹刿对鲁庄公说道:“君上所忧,是担心齐国不肯罢休,再来攻伐。草民有一法,可解君上之忧。” 鲁庄公一听,忙说:“请先生教寡人。”这几日他的心情并不感到轻松。他担心齐桓公再来征伐,虽然长勺之战,鲁国取胜,乘丘一役又败宋国,但齐国任用管仲之后,国力日强,如果与齐国结怨,终究不是鲁国之福。 曹刿道:“鲁是周公之后,齐是太公之后,周公、太公同是王室股肱之臣,齐、鲁本来同是王室羽翼,当年成王有言:‘世世子孙无相害’,君上理应交好齐国。” 鲁庄公道:“不是寡人不愿与齐国交好,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曹刿道:“何不创造机会?” “创造机会?”鲁庄公看着曹刿,不知何意。 曹刿缓缓说道:“如今齐侯正当盛年,还没有夫人。君上何不请命于天子,将公主下嫁齐侯?按照礼制和以往惯例,天子必定让君上主婚,让公主提前来到鲁国,齐侯亲自到鲁国迎亲,君上可借机示好齐侯。如此,齐侯必定感激君上,不思伐我矣。” 鲁庄公一听,如梦初醒,赶紧向曹刿致谢。曹刿却摆摆手,回头扬长而去。 第34章 娶天子公主 鲁庄公准备一番,前往京城洛邑朝见天子。天子对鲁庄公非常热情。这鲁国虽然也是诸侯,但地位却非同一般。鲁国是周公旦之后,而周公旦本是周文王的第四子,周武王的同胞弟弟。当年武王去世时,成王年幼。周公旦摄政六年,主持制定了一系列的典章法规、礼乐制度,待成王长大后,又将王位还给成王,自己北面就臣位。因而,历代天子都高看鲁国一眼,把鲁国视为同姓诸侯中的支柱。 朝见之礼已毕,天子宴飨鲁侯。礼节过后,二人闲聊,鲁庄公问及亲眷,然后,似不经意地谈及婚嫁之事,说到齐桓公虽有妃嫔无数,却至今未有夫人,当提出嫁女于齐桓公时,天子满口应承。当时同姓不婚,王室公主只能嫁给异姓诸侯。周王室分封天下,同姓诸侯居多,异姓诸侯却寥寥无几,大国中只有齐、秦、楚、宋、陈几个,天子嫁女在诸侯中可供选择的范围并不大。并且,齐国与周王室的关系不一般,当年姜太公任周文王太师,被尊称为“太公望”,周武王时被尊称为“师尚父”,是灭殷的第一功臣。他还是周武王的老丈人,他把女儿邑姜嫁给武王当王后,生了周成王和唐叔虞,唐叔虞是晋国的始封国君。周武王取得天下后分封诸侯,第一个把姜太公封到齐国,并授予可以征伐五侯九伯的征伐大权,成了周王朝的军事支柱。到了春秋之际,天下诸侯中齐国最强,所以,周王室历来重视齐国。周天子于十年前就曾将妹妹嫁给了齐襄公诸儿,只可惜诸儿秉性粗野,不把王室放在眼里,冷落了王姬,只顾眷恋文姜,生出那乱伦丑事,贻笑天下,也让王室蒙羞。如今小白即位,重用管仲,励精图治,眼看着国家更是强大起来,嫁女与他正合心意。 于是天子委派上卿单伯至齐,正式册封齐桓公为齐侯,并宣布天子旨意,将公主共姬嫁给齐桓公为夫人。 齐桓公听到后,非常高兴。虽说此时周天子已经对诸侯没有了实际控制能力,不管他册不册封,照样当国君,但得到册封总比没有册封要好,有天子的册封更加名正言顺。于是,齐桓公在宗庙举行册封大典,公室宗亲与与卿大夫全部参加,单伯宣读了天子册文,齐桓公叩拜谢恩,跪着接过册简,恭恭敬敬地陈放到宗庙里。 仪式过后,齐桓公在朝堂宴飨单伯,管仲作陪。一番献酢之后,在一块闲聊。单伯传达天子旨意,说道:“希望舅氏就像当年太公那样,藩屏周室。”太公女儿邑姜是武王王后,后来齐国公主也多有嫁入王室者,所以天子与齐桓公有甥舅关系,故尊称齐桓公为舅氏。 齐桓公听后连连点头,颇为自信地说道:“守臣小白一定不负天子重望!” 管仲忙起身代齐桓公答道:“寡君当奉天子之命,重振我先君太公之威,诛除无道,扞卫周室!” 单伯听了,频频颔首,连声说道如此甚好。他又将共姬生辰八字告知齐桓公,齐桓公心中暗自一算,知共姬年方及笄,正是豆蔻少女,心中自然满意,却不知相貌如何,想要问单伯,却又不知如何张口,心里盼着单伯能够主动去说,但单伯只是说共姬从小乖巧守礼,娴习女工,对长相却只字不提。齐桓公两眼盯着单伯,心里着急,脱口道:“公主年轻貌美,下嫁守臣小白,恐受委屈了。” 单伯面带笑意说道:“公主秀美如玉,天子视若掌上明珠,只是身子有些娇嫩,日后还烦君侯小心照看。” 齐桓公听得心里高兴,口中连连应承说好。 管仲忙对单伯道:“天子下嫁爱女于寡君,实乃寡君之幸!寡君铭记天子厚爱,愿为维护大周纲纪效犬马之劳。” 单伯又与齐桓公商定了迎娶事宜。单伯说共姬远在京城,迎娶路远不便,鲁是天子同姓之国,按照惯例共姬先到鲁国,齐桓公到鲁国迎娶,就让鲁庄公做主婚人。齐桓公一一应承。最后商定迎娶之期为明年初冬。 单伯离开齐国,又到了鲁国。鲁庄公出城三十里迎接,非常恭敬。单伯告诉鲁庄公出使齐国经过,鲁庄公听了非常高兴,心想齐国这下不会来犯了,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高高兴兴地在朝堂宴飨单伯,献酢之礼过后,二人言谈甚欢,交谈中自然涉及齐国的话题最多,酒酣之际,未免说话直白,单伯道这齐桓公言谈举止沉稳,颇有志向,一定是个有作为之君,只是有些好色,对待女人颇不淡定。倒是那个管夷吾非同一般人物,志向高远,神志坚毅,目光深沉若有所思,面若微笑谦和恭敬。君臣二人一唱一合,真是一对明君贤相。太公有灵,齐国当兴乎!齐鲁之地本是东夷之地,殷商旧国林立,大周初立时,武王封太公、周公于齐鲁,实为开疆拓土,镇守东藩。当年,太公封齐,因其俗,简其礼,通工商之业,便鱼盐之利,仅用三个月就报政朝廷,实现了政通人和。而周公留在朝廷辅政,令长子伯禽治鲁,变其俗,革其礼,用时三年方稳定政局,报政朝廷。当时,周公就预感到以后将是齐强鲁弱,感叹说鲁将北面而事齐!周公之预感应在今世乎? 鲁庄公听了,心怀忧虑,忍不住向单伯讨教:“如此,我将奈何?” 单伯道,我看那小白、管夷吾,志在称霸诸侯。如今王室日衰,天下动荡,纲纪不振,礼崩乐坏,臣弑君、子弑父等大逆不道之事层出不穷。小白、管夷吾上尊天子,下令诸侯,稳定天下,上如天子所愿,下应诸侯所思,正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依在下所见,君侯当捐弃前嫌,顺应大势,交好齐国。如此,虽然齐强于我,但我也不失为大国。 鲁庄公对单伯的话反复咀嚼回味,心里有些酸楚,不甘心拜于下风,但又别无出路,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 却说送走单伯之后,齐桓公即准备聘礼到京城纳币。管仲对齐桓公说欲要争霸天下,少不了天子支持,这聘礼一定要准备周全,还要合乎礼数。齐桓公干脆对管仲说,自己粗疏,恐有失误,不如仲父代劳好了。 管仲并不推辞,连声说好。 不几日,聘礼准备妥当,管仲请齐桓公一一过目。先是玉璋一对,齐桓公看时,没觉得好在哪里,心想玉圭也有不少,不知为何不用,却要用璋。虽然圭、璋都是礼物,但圭是长条形的玉片,一头是方的,另一头是三角的,而璋只是圭的一半,论贵重自然不如圭。管仲看出齐桓公的疑惑,解释道遵照周礼,天子聘礼用圭,诸侯用璋,向天子送聘礼,万万不可用圭,不然就是僭越失礼了。齐桓公听了直吐舌头,这聘礼还有如此多的讲究,说道多亏了仲父,不然真要失礼了。齐桓公一下子来了兴趣,让管仲把这聘礼一一讲给他听。 “这是玄纁束帛”,管仲指着一大捆丝帛对小白道,“这一束共有五匹,其中玄色三匹,纁色二匹。” “为何是玄纁两色,而不是其它色?” “玄色象征天,纁色赤中带黄,象征地。玄纁两色象征天地相合。” “为何玄三纁二?” “三为奇,阳也;二为偶,阴也。正是阴阳和谐之意。” 管仲又指着两卷鹿皮说道:“这是完整的鹿皮两张。” “这又有何说?” “此即伏羲所定俪皮之礼。俪者,两也,皮即鹿皮。两为偶数之始,象征好事成双,夫妻和美。” 齐桓公佩服地看着管仲,想不到聘礼也有如此学问。他问管仲:“仲父以为谁任使者最好?” 管仲不假思索地说道:“必是高子。上卿高傒是天子任命的监国上卿,由高子出使,最为妥当。” 齐桓公当即应允。他对管仲的准备和安排非常满意,对管仲说已到晚餐时间,易牙做了一道美味叫红烧肘子,请仲父一起品尝。管仲见齐桓公说得诚恳,便不推辞,跟随齐桓公入席。桌几上摆满了鱼肉菜蔬,齐桓公对管仲道,仲父先不要动箸,那红烧肘子还未端上。 二人稍等,不一会,易牙端上来两盘猪肘,每人面前各放一盘。这是一个完整的猪肘,油润润的透着光泽,热扑扑的散着香气。易牙用一副竹箸插到肘子中间,轻轻往两边一拨,肉便分开,露出中间的骨头。易牙笑嘻嘻地对管仲道:“请相国品尝。”他见齐桓公对管仲十分尊敬,自己更不敢怠慢。 管仲挟一块肉放入口中,感到肉质糯软,入口即化,满口流香,心中暗暗惊奇,这易牙厨艺确实非同一般。 齐桓公问道:“仲父以为味道如何?” 管仲点头称赞说好。 齐桓公道:“仲父有所不知,易牙的厨艺不仅味美异常,还能袪疾。前些日子长卫姬身体欠佳,疲惫厌食,禳、祝皆无效,而易牙仅用饮食调理,不过十余日,康复如初耳!” 管仲知道,齐桓公尽管已有爱妃数人,但这长卫姬一直是齐桓公的最爱。长卫姬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女人最为丰腴俊美的时候,成熟的就像一个大水蜜桃,白里透着红润,让人不敢用力摸,生怕不小心弄破皮流出蜜汁来。前些时日突然没了胃口,精神倦怠,还不时呕吐,眼瞅着面露憔悴之色,齐桓公看了心忧,闷闷不乐。易牙心细,问君上为何而忧,齐桓公如实告之。易牙听了却说不妨,酸的、甜的调剂饮食,不知咋得就胃口大开,没几日就依旧丰润如玉了。 管仲笑道:“莫非如夫人有喜了?” 齐桓公道:“正是哩!一开始不知是喜,吃惊不小!” 管仲道:“恭喜!恭喜!” 齐桓公道:“这易牙不仅厨艺超群,而且做事机灵,堪当重任,仲父看当委以何职?” 管仲略一沉思,说道:“君上舍得口福?” 齐桓公道:“寡人不愿埋没人才。” 管仲道:“依臣愚见,易牙为君上主厨也是人尽其才。” 管仲自从听说易牙为了满足齐桓公口舌之欲,竟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杀了给齐桓公吃以后,心中总觉得这人过于残忍,后来又见他巧言令色,八面玲珑,心里便有些防备。但齐桓公喜欢他,自己不免投鼠忌器,再说易牙处处陪着笑脸,又无啥过错,不好过分冷淡他,只是不愿让他掺和政务。 齐桓公不想管仲如此说,察看管仲脸色,隐约觉得管仲不喜欢易牙,便只好说:“这样也好。” 第35章 易牙荐竖刁 易牙知道管相国不喜欢自己,却不露怨色,只在心中暗暗较劲。他想男子汉大丈夫,欲成大事,第一要隐忍。因而管仲越是不喜欢他,他越是在管仲面前笑得甜。管仲不同意用他任职,他也似乎并不在意。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官,还不如在国君身边当一个亲信,只要得到国君信任,总有云开雾散、独步青云的那一天!他天天守在齐桓公面前,尽心侍候,细心周到。齐桓公反倒觉得亏待了他,对他更加信任,赐给他高屋大宅。 慢慢地,齐桓公除了让易牙主厨之外,还让他跟随左右,视为心腹。他身份倍增,锦衣玉食,虽不是高官,却胜似高官,一时间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一日,夜色已深,易牙侍候完齐桓公,返回家中,走到门口,刚从车上下来,突然见一人上前施礼。易牙定睛看去,在烛火之下认得那人是竖刀,急忙上前执其手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刀兄!” 易牙刚到齐国时曾在临淄数月,开一个食馆,凭他的手艺,天天食客盈门。竖刀是他的常客,凡回到临淄,必来食馆,来到食馆必点招牌菜红焖羊肉,不仅他一人享用,还时常宴请亲朋,出手十分阔绰。当时易牙初来乍到,很愿意交结朋友,见竖刀性格豪爽,便主动与他结交,时间不久,二人竟如兄弟一般。 易牙与竖刀携手入门,一同来到堂上坐下。一阵寒暄之后,竖刀说明来意,想请易牙帮忙谋一个差使。原来这竖刀当一个税官,油水颇多,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但自从管仲施行新法之后,为吸引客商来齐,竟然取消了进出的关税,只是稽查登记而已。这下再没有人为了少缴关税向他行贿了,好处一下子没了,真是不习惯。想在稽查上做些手脚,偏偏那吕树管得紧,定下了一道道规矩。吕树经过商,知道其中的猫腻,一道道规矩像一条条绳索,把这些税官的手脚捆得死死的。一次,竖刀勒索一个客商,那客商不识相,不仅一毛不拔,还告了竖刀一状。吕树有规定:凡举报官吏敲诈勒索者有奖,而被举报者,一经查实,则受重罚。竖刀因此被罢黜,一向大手大脚地花钱惯了,一下子没了俸禄,没几日就变成了穷光蛋。他听说易牙如今发达了,就想让易牙帮他引荐个差使,白天来过几次,都说不在家。这天傍晚,他又来拜见易牙,看门的仆役又把他拦住,爱搭不理地说易大人还未回府。竖刀横下一条心来,就在门外等,肚子饿了也不离开,足足等了两个时辰,直到站到脚酸、蹲得腿麻,才终于等到易牙回家。 易牙听了竖刀来意,想不到这昔日的阔佬,今日竟落得如此寒酸。竖刀以央求的目光望着易牙,在烛火映照之下,脸色虽大不如早先那么红润,但是那两道眉毛还是那么细长,显得很是俊俏。易牙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沉吟着对竖刀说道:“倒是有一个美差,只恐刀兄不肯做哩。” 竖刀忙说:“如有差使,竖刀感激不尽。” 易牙道:“当今君上喜欢美色,后宫佳丽颇多,君上常为后宫管理欠佳而忧心。兄若肯屈尊,定能得到君上欢心,日后不愁飞黄腾达矣!” 竖刀却是不解:“我一个男儿之身,去管理后宫,君上哪肯放心?” 易牙道:“刀兄聪明一世怎么糊涂一时了,净了身君上不就放心了?” “这,”竖刀打了一个愣怔,他定定神,看易牙一脸正经,不像开玩笑,拒绝道:“易兄何出此言?我竖刀正值年少风流之时,岂能忍心如此?” “兄言差矣!有得必有失。兄为税官,见那商人多矣,尚不知本钱投入越多就获利越多的道理?” 易牙见竖刀低头不语,又开导说:“君上好色,如果为君上管理后宫,必定成为君上心腹,取富贵如拾草芥,到那时我易牙还要仰仗兄长庇护哩!” “我只是舍不得这……”竖刀哭丧着脸,说不下去。 易牙拍拍他的肩膀,信心满满地说:“到时兄在宫内,我在宫外,我们内外联手,何愁没有富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兄三思!” 易牙为竖刀打算,实际上也是为自己谋划。他从为长卫姬调理饮食一事发现君上好色,只可惜自己不能出入后宫,无法迎合君上。这竖刀长得风流俊俏,又曾是风月好手,定能猜度得君上喜好,赢得君上满意。食色,性也。竖刀主色,易牙主食,可谓完备。只是竖刀目光短浅,下不了决心,让易牙觉得有些不耐烦。易牙叹口气道:“兄被黜居闲,囊中羞涩,衣葛食糠,将自顾不暇,天下纵有美女如云,却并不是自己怀中之物,兄‘舍不得’又能如何?” 竖刀听了,不禁眼泪汪汪。他被黜之后,日日粗食淡饭,往日的好友都躲得远远的,真是有酒有肉有朋友,无钱无势无故人。别说再怀抱美女,就连家中那黄脸妻也鄙视自己,不给好脸看…… 易牙又向竖刀说,君上好色只是一方面,关键是舍得放权。他把齐桓公信任管仲的事儿绘声绘色地说给竖刀听,说只要成了君上亲信,还不是要风有风,要雨得雨。直说得竖刀动了心。竖刀抹一把眼泪,一咬牙,一跺脚,说道:“好,我就净身入宫!” 易牙一拍大腿,叫一声好:“能屈能伸,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易牙当晚就留竖刀在家中就宿,第二天一早,与竖刀同车入宫,趁齐桓公早餐,引荐竖刀。一路上,易牙又嘱咐一番,说齐桓公虽然年轻英豪,但十分注重情意,表面上看是最硬朗的好汉,实际上心底很软,只要他觉得你对他忠心耿耿,他就实心实意地罩着你。竖刀也是精明人,对易牙的话听得明白,也不多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齐桓公见竖刀长得唇红齿白,特别是两道眉毛细长细长的,像炭笔画上的一般,论相貌女人不及,心里有些喜欢。此人年纪轻轻的,正是享受男女之乐的时候,竟然愿意净身为自己管理内宫,心中有些不忍,但竖刀长跪不起,口口声声说仰慕君上雄才伟略,能为君上分忧后宫,是今生有幸。齐桓公听了心中感动,难得他如此忠心,只好点头同意了。 易牙请来最好的巫医,就在自己府上给竖刀净身。易牙让人将后院的一间厢房打扫干净,将门窗都挂上厚厚的布帘,不露一丝风。亲自下厨做了一份红烧羊肉,拿出最好的黄米酒,让竖刀美餐一顿,直喝得大醉如泥。这时巫医进来,让人把竖刀抬到榻上,退去下衣,怕他疼痛挣扎,先用布条将他捆绑到榻上,然后再把双腿分开,绑到榻的两边。那堆黑乎乎的宝贝完全露了出来,蔫蔫的,就像知道临将就刑似的,完全没有了昔日依红偎绿时的威武精神。 巫医从包中掏出一把刀子,放到烛火上烧了一会,然后左手攥住那宝贝,右手持刀,冲着根部只是那么一划,那一堆东西连囊带茎就完全割了下来,干净利落,一点都不剩。一时两腿之间鲜血淋漓,竖刀杀猪似的嚎叫一声,昏死过去。巫医随手抓一把新烧的草木灰,捂到伤口上,又用布裹起来,然后起身拍拍手,轻松地说道:“好了!” 易牙站在一边暗暗称奇,这前前后后还不到二刻钟,真是迅速麻利快。他忍不住称赞巫医做得熟练。巫医不无得意地说,熟能生巧,做得多了自然熟练,每年受宫刑者无数,曾经一天阉割过数十人。 易牙看着已经昏死过去的竖刀,有些担心地问巫医,净身之后性命无虞吧? 筮医轻松地笑道,放心,关紧门窗,不要受风,静养月余,我保他除了不能行那男女之事外,一切依然如初。 果如巫医所言,不到半个月,伤口即已愈合结痂,不到一个月就痂落痊愈了。在这期间易牙好酒好饭地尽心侍候,竖刀不仅没有半点消瘦,反而比净身之前更加丰润。易牙择日领着竖刀拜见君上,齐桓公见竖刀果然净身,二话不说,立马委任竖刀主管后宫。 竖刀在入宫之前,易牙即告诉他,后宫佳丽甚多,但长卫姬、少卫姬最受君上宠爱,只要设法讨得二位卫姬欢心,何愁成不了君上心腹?竖刀原本就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依红偎翠是他最拿手的本领,何况长卫姬、少卫姬长得确实漂亮,一见就动了爱怜之心,诚心实意地侍候她们,倒无需什么虚情假意。那长卫姬、少卫姬,还有那一班美如天仙一般的姬妾们,见竖刀年轻漂亮,也从内心里喜欢,尽管知道竖刀已经去势,但也止不住心里动情,眼里放光。竖刀感觉一下子找到自己的位置,很快就把一个后宫调理得和和美美,井然有序。齐桓公看了心里高兴,又加上长卫姬一个劲地说竖刀的好处,齐桓公逐渐将竖刀视作心腹。竖刀也如易牙,善于揣度齐桓公心思,主动迎合齐桓公,事事都安排的舒适周到,时间久了,齐桓公竟觉得离不开竖刀了。 一日,竖刀悄悄地对齐桓公道,临淄城中新建了若干女闾,里边美女如云,不知君上是否喜欢。 齐桓公知道,管仲为了吸引四方商旅,在市场周围建了若干条闾巷,以充馆舍。因招聘了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做侍女,故称作女闾。四方商人凡带一辆车的,免费供给食物;带三辆车的除免费饮食外,还免费供给牲畜饲料;带五辆车以上的另外提供五个侍女伺候他们的起居。又取消了关税,引得四方商人云集临淄,源源不断地运来粮食布帛和其他物资,又将齐国的鱼盐贩运到四面八方。如今实行了盐铁官营,寓税于价,日进万金,府库充盈。女闾刚建成时,管仲、吕树曾陪同齐桓公视察过,齐桓公见那些女子年轻漂亮,也曾动心过,觉得这女闾是个好去处,无奈管仲、吕树等人都是一本正经,齐桓公也不便多想。如今听竖刀提及,心里有些发痒。 竖刀见齐桓公沉默不语,知道是他是抹不开面子,便道君上若是喜欢,臣定细心安排,一定让它神不知鬼不觉。 齐桓公见竖刀如此殷勤,便点了点头,吩咐竖刀仔细行事。 当晚,齐桓公微服出宫,只乘一辆辒车,只有竖刀带几名亲信侍从跟随,直接来到一处女闾。闾门外烛火通明,商人出出进进,熙熙攘攘,十分热闹。齐桓公远远地下车,让侍从在闾门外等候,只带竖刀进到闾内。闾内道路两边一拉溜有十几个院落,一路走来,每个院落都不乏欢声笑语。竖刀早已提前来过,轻车熟路地领着齐桓公走进一个院子,来到一个房间,早有几个美女等在那里,她们都是经过竖刀精心挑选过的,一个个都媚得像狐狸精似的,见齐桓公进来,一起笑嘻嘻地迎上来……竖刀安排妥当,躬身退出,掩上门,站在门外静静地等候。 从此之后,齐桓公隔三差五地往女闾跑,每次都是竖刀跟随。齐桓公对竖刀越发满意,更加亲近起来。 第36章 北杏之会 齐桓公放手让管仲施政,管仲率领鲍叔、隰朋、宁戚、宾须无、王子成父一班人专心改革内政,四年不到,就大见成效。百姓富足,国库充盈,三军整肃,社会稳定。内政既成,一班君臣正在商议如何出兵争夺霸主,却传来了宋国大乱的消息。 前年宋国配合齐国伐鲁,却大败于乘丘,南宫万受伤被俘。本来宋闵公十分器重南宫万,没想到竟做了鲁国俘虏,心中非常失望。宋闵公派使者至鲁,索要南宫万,鲁庄公不愿与宋国为敌,在宋国承诺不再犯鲁后,便释放了南宫万。南宫万回到宋国,来见宋闵公,满脸惭色。宋闵公此时若是好言安抚一番,南宫万自然会感激涕零,日后定然尽心效力。可偏偏这宋闵公气量不够,按捺不住内心的不满,拉下脸来当众数落道:“寡人原先十分敬重你,没想到你竟然做了鲁国的囚徒,让寡人如何再敬重你!”直说得南宫万满面羞色,怏怏而退。 这年秋天,宋闵公狩猎于蒙泽,鼓声阵阵,旌旗猎猎,群兽狂奔,战车驰骋,宋闵公正驱车追逐一头麋鹿,眼看就要追上,正待要张弓射箭,南宫万却从一边斜插着冲过来,他两眼正盯着那头麋鹿,根本就没有看到君上。南宫万力大,他从车上俯下身子,用一只手抓住鹿角,一用力就提起来扔到车上。一旁的士卒见他如此勇猛,止不住大声喝彩起来。宋闵公心里很不受用,忍不住冲过去挥弓怒斥道:“你一个鲁囚,竟然抢寡人的猎物!”南宫万急忙下车跪地赔罪,宋闵公却不依不饶,在众目睽睽之下左一个鲁囚右一个鲁囚地辱骂不止,直骂得南宫万火冒三丈,大吼一声:“汝知鲁囚也能杀人也!”一下子从地上跃起,一个箭步跳到车上,一把揪住宋闵公,挥手扔到车下。宋闵公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啊”字没有喊完,就重重地摔到地上,脑袋正撞到一块大石头上,脑浆迸裂,手脚抽搐几下,就一命呜呼了!大夫仇牧大喝一声:“南宫万不得无礼!”挺身上前来救,却被南宫万劈脸一掌,直打得血肉模糊,向后便倒,眼瞅着活不成了。南宫万从车上跳下,手持长戟,往地上重重地一顿,大叫道:“不怕死的尽管来!”叫声如雷,满树的秋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一群士卒目瞪口呆,不敢上前。南宫万大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南宫万为这昏君出生入死,却要三番五次地受他羞辱,我今天只杀这昏君,你们都逃命去吧!”一群士卒一哄而散。 南宫万率领手下杀回国都,太宰华督仓促率众抵抗,被南宫万杀得七零八落。南宫万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拿着他那百斤长戟,人多便扫,人少便刺,一路杀入宫中,在东宫外撞见华督,只是一戟便将华督刺死在墙根下。众公子不敢抵抗,纷纷逃命去了。南宫万于是改立宋闵公的弟弟公子游为国君。 消息传到齐国,管仲听了,心中为之一振,击掌道:“天助我大齐也!”立即驱车来见齐桓公,说道:“天赐良机也!宋乱之时正是我争霸之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君上立即会盟诸侯,平定宋乱。” 齐桓公一听,也精神一振。他一直想对外用兵,征讨不服,只是管仲认为时机未到,不同意急于对外用兵。今日听到管仲主动提出用兵,正合心意。他立即召集高子、国子、鲍叔牙、隰朋、宁戚、王子成父等一班大臣,商议如何出兵。高子道:“此事易耳!南宫万不过一介武夫而已,如今弑君犯上,立公子游,众公子与众大夫皆不服。听说宋国众公子之中,宋公之弟公子御说最为贤明,很得民心。我大齐应当立即派兵伐齐,诛南宫万,废子游,改立公子御说,必得宋国上下拥护,感恩于我,日后定然听我大齐号令,拥戴君上为盟主耳。”众人一听,皆点头称是。王子成父道:“臣愿率兵前往,不出三个月,一定平定宋乱,让那宋国臣服我大齐!” 齐桓公见众人情绪激昂,心中兴奋,正待要拍案定音,一转头却见管仲沉思不语,便道:“仲父高见?” 管仲道:“各位大人所见,尽管可行,却非上策。” 众人听管仲如此一说,立马肃静下来,听管仲往下说。管仲继续说道:“上策应是先会盟诸侯,然后率领诸侯一同伐宋。” 王子成父打断管仲的话道:“伐一乱国,给我三百乘足矣,何需借力诸侯?” 齐桓公与众大夫皆对着王子成父点头,都觉得管仲有些小题大做,过于谨慎。只有鲍叔牙最了解管仲,知道管仲历来识见超群,尽管不知道管仲为什么这么说,但知道管仲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这么说的道理。他对大家摆摆手道:“请相国把话说完。” 管仲继续说道:“若仅为平定宋乱,三百乘足矣。若要霸诸侯,则需会盟诸侯。如今我大齐以替天子行道、平定宋乱、诛除乱臣贼子为名,会盟诸侯,然后率领诸侯共同伐宋,霸主之位自然形成。若有诸侯不至,便是不忠不义,我小国灭之,大国伐之,如此伸张正义,谁敢不服?是一战而服众国,一举而成霸,何为只服一宋耳?” 齐桓公与众大夫恍然大悟,异口同声道:“还是相国想得周全。” 高子对齐桓公道:“相国果然是大手笔,请君上让相国谋划会盟事宜。” 齐桓公先对高子点头,然后示意管仲继续往下讲。管仲道:“请高上卿至京师朝见天子,禀报我将会盟诸侯,率领诸侯讨伐乱臣贼子,共同维护大周纲纪,并请天子派兵相助。——此举不是为了援兵,而是为了得到天子认可,以彰显我奉王命而行,师出有名耳。” 齐桓公问:“天子不应允若何?” 管仲道:“我率诸侯以尊天子,天子万无不应允之理。天子应允,上尊天子下令诸侯之势成矣!” “好一个上尊天子下令诸侯!”齐桓公与众大夫止不住击掌叫好。 管仲继续道:“会盟之地在北杏为宜。其地在我西南边境,靠近中原诸侯,便于出入中原。请王子成父率领兵车三百乘,步卒三千,戍守北杏,并在此地筑坛,以备会盟诸侯。”管仲对王子成父道:“须在两月之内完成。” 王子成父挺身应诺。 管仲又道:“请隰朋立即起程,出聘鲁、宋、陈、卫、蔡、邾、遂等国,以平乱为名邀请各位诸侯于初春望日会于北杏。” 众大夫皆点头称是,齐桓公起身道:“就以仲父所言,分头行事!” 转眼冬去春来,管仲、隰朋陪同齐桓公早早来到北杏。这北杏位于齐国西南端,与鲁、卫交界,往东南是鲁,往西南是卫,再往南去便是宋。在一片旷野上,一座三丈高的土坛平地而起,坛的周围布满旌旗。旷野中的风特别大,吹得旌旗呼呼地响。 王子成父见过齐桓公,齐桓公带着管仲、隰朋、王子成父登上坛顶。王子成父按照管仲的安排,在坛的北面正中安放了天子的虚位。原来会盟诸侯都是由天子亲自主持,如今齐桓公作为诸侯来主持会盟,这还是第一次,设天子虚位,也是代天子主持会盟的意思。在天子虚位两边,一边是钟,一边是磬。在天子虚位的前边是诸侯的席位,分了东西两列。小白看坛筑得雄伟,坛上布置得整齐,非常满意。他站在坛上放眼远望,只见树矮云低,天地相接,一身豪气油然而生。他长袖一挥,迎着风唱道:“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 管仲知道齐桓公唱得是齐国民歌《猗嗟》,歌声中充满了英武之气。他与隰朋相视一笑,也随着吟唱起来。 突然,齐桓公戛然而止。他手指正南方道:“仲父快看!”只见一队车马正向这边驰来,约在十里开外的地方驻扎下来。这时有官员来报:宋国新任国君御说到了。 原来,听说齐国要召集诸侯伐宋,诛除乱臣贼子,南宫万瞬间乱了方寸。上年冬,宋国公族乘机联合起来,攻打南宫万。南宫万终归一拳难敌众手,宋人攻入国都商丘,杀了公子游,改立公子御说。那南宫万见大势已去,仓皇逃往陈国。宋闵公当初被弑,草草而葬。公子御说即位后,先以君主之礼改葬宋闵公,然后匆匆赶来北杏。齐桓公为平定宋乱会盟诸侯,自己理应赶在其他诸侯之前。 公子御说即宋桓公。齐桓公见宋桓公到来,赶紧亲自来迎。两君以礼相见。多年来齐、宋一直关系最好,齐僖公时宋国就曾助齐伐纪,齐桓公即位后伐鲁,宋国又出兵相助,齐桓公对宋国自然高看一眼。宋桓公刚刚即位,危机四伏,还要仰仗齐桓公帮助稳定社稷,自然对齐桓公更加尊敬。二人一见如故,交谈甚欢。 转眼望日已至,单伯帅王师百乘如期而至,而诸侯却只到了宋、陈、蔡、邾四国。卫侯、郑伯说身体有疾,不便前来,鲁、遂两国直接不予理睬。齐桓公私下问管仲仅来了四国,这如何是好?管仲倒是坦然,说首次会盟便来了四国诸侯,已是不错,特别是单伯前来,对君上争霸足矣,君上按计划行事便是。 初春望日,齐桓公与单伯及宋、陈、蔡、邾四国诸侯一起登坛。坛上钟磬齐鸣,音乐过后,众人先向天子虚位行君臣之礼,然后,齐桓公请单伯代天子主盟,单伯却摆手道:“来时我王有言,舅氏尊崇王室,维护朝纲,就由舅氏代王主盟。”其他四国诸侯听单伯说王命如此,又加上是齐侯发起,又在齐地北杏,这盟主自然是齐桓公无疑,也都随声附和,齐桓公便不再谦让,执牛耳主持歃血。他从礼仪官手中接过珠盘,珠盘之上是一只鲜血淋漓的牛耳朵。他先将血涂在自己的嘴上,然后将珠盘逐一托到单伯、宋伯、陈侯、邾子面前,他们都一一在口上涂上鲜血。齐桓公亲自宣读盟约道:“齐小白、宋御说、陈杵臼、蔡献舞、邾克共立誓曰:尊崇王室,维护纲纪,凡有乱臣犯上,兴师共击之;同盟之国,世为兄弟,凡擅自攻伐,兴师共讨之。”宣读已毕,齐桓公跪地而拜:“上天明鉴,齐小白誓不违约,若违约,上天殛之!” 盟约事先都看过,在齐桓公之后,宋、陈、蔡、邾四君依次起誓。 会盟事毕,齐桓公请单伯还朝,然后率领诸侯军队,浩浩荡荡开进宋国,距宋都商丘二十里,扎下阵营。宋公御说率兵进入都城,那些跟随南宫万、拥立公子游的人早已逃亡去了,宋公御说重新整顿朝堂,任命官吏,稳定社稷。 陈国应宋国之请,要将南宫万遣返宋国,但苦于南宫万力大,恐怕难以擒拿。于是,陈人设宴招待他,安排了几名美女轮番敬酒。南宫万一时高兴,直喝得烂醉如泥。陈人趁机把他捆绑起来,怕他醒来挣扎,力大挣断绳索,又用犀牛皮把他裹起来,就像包粽子一样,捆了个严严实实。就是这样,等到赶到宋国,南宫万还是挣开犀牛皮,手脚都露了出来。 宋闵公下令,即刻处死南宫万,剁成肉酱,以儆效尤。 第37章 齐鲁柯之会 见宋国局势已经安定,齐桓公与各国诸侯各自返国。宋公御说感激齐桓公帮助自己巩固君主之位,亲自将小白送到边境。他信誓旦旦地说道:“盟主若有事于天下,御说一定倾国相助!” 离开宋境,管仲对齐桓公道,君上召集北杏之会,郑、卫称疾不至,其疾未必是真,或是虚言搪塞。虽然如此,但毕竟未敢无视我大齐。而遂与鲁直接对北杏之会不予理睬,如不服之,我大齐霸业难成。 齐桓公道,寡人正要请教仲父,此事该如何处置? 管仲道,请灭遂伐鲁。 遂是小国,位于泰山西南、齐鲁之间,本是大舜之后,殷商旧国,至周后不断衰微,此时早已沦为鲁国附庸。齐桓公召集北杏之会,遂国君臣议曰:我多年依附于鲁,当视鲁而动,不可背鲁自行其是。结果,跟随鲁国,未曾与会。 齐桓公听从管仲建议,挥师伐遂。遂国君臣依仗鲁国庇护,并无防备,结果一击即溃,指望鲁国来救,鲁国援军却迟迟不来,只好逃亡鲁国去了。 齐桓公灭遂之后,又挥师南下伐鲁。刚进入鲁境,就有鲁国使者驱车前来,质问道:“齐、鲁方睦,寡君未得罪大国,为何践我敝土? 管仲代齐桓公答道:“不与北杏之会,有违王命,是以来征!” 使者道:“寡君为君主婚,时不过年余,君即忘也?君不顾两君之好乎?” 管仲道:“两君之好,私也;维护王命,公也。寡人为天子守臣,岂敢以私废公!况且,上不尊王命是不忠,下不平宋乱是不义,不忠不义,岂可坐视不讨?” 使者理屈,只好请求道:“请大军少驻,容外臣禀报寡君,再来向大国赔罪。” 齐桓公应允,就地安营扎寨。王子成父以为齐桓公未忘三年前伐鲁失败,从而心有余悸,不敢进军,便向齐桓公请缨道,经过这几年军事建设,我大齐兵强马壮,士气高昂,绝非三年前伐鲁时可比拟,今日伐鲁,必胜无疑。愿为先锋,直捣鲁都曲阜,执鲁君来见君上。 齐桓公未置可否,管仲道,不可。鲁国历来被天子所倚重,是与我大齐相匹敌之大国。况且,两军厮杀,伤亡必重,不到万一,不可强攻。且看鲁君如何应对,再决定我下步行动不迟。 鲁使者匆匆赶回都城,向鲁庄公报告之后,鲁国君臣商议如何迎敌。众大夫议论纷纷,主战主和不一。大夫曹沫挺身而出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臣愿率师迎敌!”季友却道:“不可。前几年战争不断,我民疲惫矣。况且,齐以违王命责我,我认罪何妨。我大鲁历来是王室股肱,尊奉王室本来就是我之本分。”这季友是鲁庄公的幼弟,因出生时手掌纹路中有一个“友”字,又排行最小,故称季友,为人仁义忠厚,最受鲁庄公器重。鲁庄公问季友:“你说如何是好?”季友答道:“派使者至齐军,说我大鲁认责,今后一定唯王命是从,那齐军再无伐我之理,必定退去。”鲁庄公略一思索,觉得季友所言可以一试,若不奏效,再想他法不迟,于是决定派使者求和。 不日,鲁使者返回齐营,对齐桓公道:“寡君敢不从王命,今后一定唯王命是从。”管仲代齐桓公答道:“君从王命,寡君之幸也!虽然,空口无凭,请半月后盟于柯,神明鉴之。”鲁使者见管仲语气坚定,又句句在理,不容置疑,便不再分辩,急忙告辞回去复命。 柯距北杏不远,虽是齐地,却在齐、鲁边境,便于两国君主相会。为了显示齐国同意讲和的诚意,管仲让齐桓公将军队撤退到齐地柯。齐桓公让王子成父率领士卒筑坛,不过十余日,坛即筑成,一切准备妥当,只等鲁庄公到来。 鲁庄公听完使者禀报,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多年来鲁、宋之间一直不睦,三年前宋又帮助齐国伐鲁,宋国出现南宫万之乱,正是上天的报应。所以,齐桓公举行北杏之会,召集诸侯平定宋乱,鲁庄公不愿参与。他以为齐国帮助宋国稳定社稷,不过是齐、宋之间友好关系的延续而已,却万万没有想到齐国将此事上升到了奉王命诛乱臣贼子维护纲纪的高度,使自己一下子跌到了违抗王命的位置上。想我大鲁历来被世人公认最尊崇王室,今日却落了个不尊王室,真是岂有此理! 鲁庄公尽管愤愤不平,但有口难辩,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有心里憋屈。如今齐强鲁弱,又刚刚成为五国盟主,势头正旺,这次柯地会盟,难免受其欺辱。鲁庄公越想心里越难受,脸上蔫蔫的,无精打采,就像霜打了一样。 大夫曹沫见鲁庄公愁眉苦脸,便关切地问道:“君上为柯之会而忧乎?亦或有恙乎?” 鲁庄公长叹一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真是生不如死!” 曹沫听鲁庄公说得如此凄凉,感到鼻头发酸,赶忙拜倒在地,慷慨激昂地说道:“臣愿随君上至柯。到时君挡其君,臣挡其臣,纵然万箭穿心,臣也一定保君上平安,保我大鲁不失尊严!” 鲁庄公听了心中感动,精神一振,急忙将曹沫扶起来,说道:“有臣如此,我复何求!齐国虽强,我又何惧哉!” 鲁庄公让季友摄政,私下对季友道:“我若不归,弟可自立。”季友正色道:“我兄何出此言?兄自有子。兄若不归,弟当尽力辅助世子般,保我大鲁社稷无虞!”兄弟二人洒泪而别。 鲁庄公一入齐境,却见齐桓公早已在边境等候。二人以礼相见,齐桓公和颜悦色,满面春风,全无兵戎相见的迹象,倒像是好友相会,鲁庄公看了不觉心头释然。鲁庄公让随行的军队驻扎在鲁国境内,只让曹沫和几十个贴身侍从跟随。两国君主来到坛前,谦让一番,然后齐桓公为主,走东阶,鲁庄公为客,走西阶,一起拾级而上,管仲、曹沫分别紧随在各自君主身后,特别是曹沫,更是寸步不离。 登至坛上,齐桓公让司仪官将誓约书呈给鲁庄公,请他过目。鲁庄公接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某年某月某日,齐侯小白、鲁侯同誓曰:亲如兄弟,共扶王室。齐师出征,鲁以兵车相从。如违此约,上天殛之!”鲁庄公此时不得不从,对齐桓公说道:“盟主有命,焉能不从。” 齐桓公见鲁庄公对誓约无异议,便令司仪官呈上珠盘,盘中盛着一个血淋淋的牛耳。齐桓公先将鲜血涂到自己嘴上,然后手执珠盘,将牛耳托到鲁庄公面前,请他歃血。此时,站在鲁庄公身后的曹沫却突然上前一步,右手一把攥住齐桓公的手腕,左手顺势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厉声说道:“君上且慢!” 齐桓公大吃一惊。为显示会盟诚意,坛上执事皆不带兵器。两国君臣登坛前也都已解下佩剑,却不想曹沫早在袖中暗藏利刃。事发突然,皆无防备,因曹沫距齐桓公近在咫尺,恐他伤了齐桓公,坛上齐人虽多,却不敢乱动。管仲急忙上前,以身蔽护齐桓公,厉声问道:“曹子意欲如何?” 曹沫说道:“齐强鲁弱,大国屡次侵我疆界,占我国土。齐、鲁亲如兄弟,寡君之愿也。请返我汶阳之田,我方能听命于大国。” 管仲请齐桓公应诺,曹沫请求发誓,齐桓公起誓道:“齐小白誓曰:返还鲁国汶阳之田。如违此誓,上天殛之!”齐桓公誓毕,曹沫收起匕首,退回到鲁庄公身后,面色平静,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歃血仪式继续进行。两国君主盟誓之后,齐桓公宴飨鲁国君臣。齐桓公悄悄问管仲:“那鲁国曹沫无礼于寡人,我杀之如何?”管仲急忙劝道:“万万不可!杀一个曹沫容易,但杀一曹沫只能逞一时之快,却尽失盟主度量胸怀。不如善待曹沫,使之自愧,真心臣服我大齐。”齐桓公思索一会,说道:“还是仲父看得长远。” 整个宴飨期间齐桓公始终和颜悦色,礼敬有加。宴飨之后,齐桓公亲自将鲁国君臣送到鲁境。鲁国君臣深有感触,心中暗暗佩服齐桓公,觉得他确实具有盟主的气度胸怀。 送走鲁国君臣,管仲请齐桓公派使者至鲁,交还鲁国汶阳之田。王子成父对管仲的提议很不理解,说道曹沫劫盟,我大齐不杀他已是宽宏大量,自古以来在要挟之下订立的盟誓可以不必遵守,为何真正返还土地?况且,乾时之战,是鲁国为送公子纠回国与君上争位而伐我,我大齐赖上天之助,一举胜鲁,得其汶阳之田,岂能轻意返还? 管仲道:“王子所言极是。只是君上欲称霸诸侯,则不如与之。” 王子成父知道管仲智谋过人,但自己实在想不通其中道理,忍不住问道:“此话怎讲?请相国明示。” 管仲解释道:“鲁是大国,又与我大齐毗邻,我君欲霸诸侯,必先臣服鲁国。单纯依靠武力征伐,不仅短时难以奏效,并且必定死伤甚众,耗费甚多,纵然取胜,也必定伤我元气,如此,则无力应付天下诸侯,何谈成就霸业?对待大国诸侯,不可单纯依靠武力,必须利、信、武并用,拘之以利,结之以信,示之以武,使天下诸侯得其利,信其仁、畏其武,既已与我盟誓之后,就不仅畏我武力不敢背叛,而且贪图其利不愿背叛,信我仁德不想背叛。贪图汶阳之田则失信于鲁国,返还汶阳之田则可取信于天下。从一国视之,汶阳之田已归我大齐数年,不可返还也,但从称霸天下视之,汶阳之田不过区区小利耳,我大齐捐小利而得鲁,并进而取信于天下,何乐而不为?” 管仲一番话说得王子成父频频点头。齐桓公立即派使者至鲁,与鲁交割汶阳之田。鲁庄公没想到齐国真得返还侵地,喜出望外。他从内心里佩服齐桓公有霸主风范,立马委派季友聘齐,尊齐桓公为盟主。 第38章 征伐郳邾 齐、鲁柯之会一时传为美谈,天下诸侯均佩服齐桓公宽宏大量、诚实守信。当时王室逐渐衰弱,早已不能遏制诸侯、维护纲纪、驱逐夷狄。所以,诸侯之间以大欺小、以强陵弱,争战不息,诸侯内部则臣弑君、弟弑兄、子弑父频频发生,更有那四方夷狄乘中原混乱之机,猖狂进攻中原,使大国疲于应付,小国难以存续。如今有强齐为盟主,稳定天下,正合乎天下诸侯之利,因此,在柯之会后,诸侯见齐桓公如此仁厚,纷纷派使者至齐,愿意尊齐桓公为盟主。当时大国,南方有楚,自视为蛮夷,请求王室加爵被拒,也自称为王,与周王室分庭抗礼,自然不肯参与;西边有秦、晋,北边有燕,均不与中原会盟。除此之外,中原诸侯几乎均愿臣服于齐国。 管仲见天下诸侯归心,便建议齐桓公再次会盟诸侯。齐桓公问管仲选在何地,管仲提出在卫地鄄邑,一是可显示霸业,不能只拘于齐地;二是方便诸侯;三是去齐不远。于是齐桓公七年的春天,与诸侯会于鄄。 这次会盟又与北杏之会大有不同。北杏之会仰仗周天子派单伯与会,以提高齐桓公的号召力,而这次鄄之会,全凭齐桓公召集。北杏之会虽有天子撑腰,到会诸侯不过宋、陈、蔡、邾四国而已,而这次鄄之会,除以上四国外,盟国又增加了鲁、卫、郑三国,而这三国均为大国。而最为显着的不同是气象空前,北杏之会时,齐国出动兵车三百乘,经养兵数年之后,首次兴师,兵强马壮,旌旗蔽日,杀气凛然,远远望去,使人不寒而栗。而这次鄄之会,只有管仲陪同,带侍从百人而已,乘坐日常乘车而来,并无一辆兵车、一名士卒,暖意融融,犹如这阳光明媚、和风煦煦、花开草长的季节一样,并无半点肃杀之气。 齐桓公提前到达鄄地,自有卫惠公早在卫国边境迎接。当年,卫惠公流亡齐国,是齐襄公鼎力相助,才得以返回卫国,即位当了国君。他不忘齐国旧恩,心中又愿意攀附大国,对齐桓公甚是恭敬。他见齐桓公一行并无兵车,心中诧异,又不便多问,急忙调来兵车百乘,请齐桓公调遣,齐桓公却不接受。齐桓公说道,来者皆为兄弟之国,兄弟相会何需兵车?千万不要坏了兄弟会盟的雅兴!卫惠公见齐桓说得扎实,便不再坚持,私下里却处处小心,不敢让齐桓公一行在卫国有半点差池。 卫惠公早已将祭坛筑好,所有物品也都已齐备,齐桓公看了甚是满意。不几日,各国诸侯陆续到来。见齐桓公不带兵车,心中都非常敬佩,都将所带兵车安顿在三十里之外,只带随身侍从前来与会。齐桓公逐一亲自相迎,无论大小强弱,都十分谦让恭敬。尽管诸侯之间还有这样那样的旧怨未了,但对盟主齐桓公,都打心眼里佩服。 盟誓之日,齐桓公与众诸侯登坛,重温北杏之会的盟誓,歃血而誓曰:“齐小白、鲁同、宋御说、郑突、陈杵臼、卫朔、蔡献舞、邾克共立誓曰:尊崇王室,维护纲纪,凡有乱臣犯上,兴师共击之;同盟之国,世为兄弟,凡擅自攻伐,兴师共讨之。” 会盟之后,诸侯各自回国,齐桓公一一送别。宋桓公走在最后,临行时对齐桓公欲言又止,似有事相求,又不好开口。齐桓公看得明白,便主动问有何事,但明说无妨。宋桓公便道,宋国东边与郳国相邻,这郳国虽小,却仰仗与郑国交好,一向不把宋国放在眼里,经常在边境滋事。宋国本来打算于今年伐郳,但誓约中有诸侯之间不相征伐一条,宋国不敢自专,请盟主定夺。 齐桓公问清那郳国寻衅滋事之状,当即应允,并慨然承诺:“小白不才,承蒙信任,忝为盟主,盟国有事,岂能坐视不理?小白当与君同征之。” 二人约好,秋收之后,两国共同伐郳。 其实,郳是小国,单凭兵力,宋国一国之力伐郳也绰绰有余,根本不需要齐国帮忙。但是,齐是盟主,由盟主出面帮助征伐,更为师出有名,脸上也更有光彩。宋桓公听了自然高兴,对齐桓公千恩万谢,高兴而去。 转眼秋收已过,齐桓公亲自率领兵车一百乘,如约来到宋国,与宋军会师,一同伐郳。齐桓公早已遍告天下,郳国寻衅滋事,无礼于邻国,今兴兵讨伐,以安天下。邾君闻讯,也愿随盟主征讨。这郳国太小,齐桓公本不愿惊动其他诸侯,但这郳国与邾国同宗,本是一国,后来分出来自成一国,所以又叫小邾国。邾国参与征讨,其意义自然非同一般,于是,齐桓公同意邾国一同出兵。 郳国本为弹丸之地,方圆不过几十里,哪里经得起齐、宋、邾三国征讨,大军所到之处,就像车碾蝼蚁一般,毫无招架之力。一开始,还指望郑国来救,纵然盟主来征讨,郑国不敢直接对抗盟主,代为求情使得网开一面也好,却迟迟不见郑国有任何动静。郳国君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万般无奈,只好开城投降。 大军到来之日,郳国君臣全部来到城门外,袒背负荆,匍匐于地。郳君羞惭满面,向齐桓公请罪道:“寡人无德,得罪大国。霸主辱临蔽邑,我罪大矣。罪皆在我一人,任凭霸主处置。” 齐桓公下令将郳国君臣押至宗庙等候处置。让军队在城外安营,恐惊扰百姓,并不让士卒进城。一切安排妥当后,齐桓公问管仲如何处置这郳国君臣,管仲却不直接回答,反问君上意下如何。齐桓公说道,仲父常说要恩威并用,近来皆是用恩,却不曾用威,不如杀掉这班君臣,灭了郳国,正好树威于天下。管仲却说不可,恩威并用不错,但还要权衡利弊得失。那郳国君臣已经服罪,杀服罪者不仁;况且郳国远离我大齐,齐、郳之间隔着鲁、卫,灭之不能并入我大齐,只能归属宋或邾,宋、邾得之增益国土,尽管一时之间感恩于我,但以长久视之,恐非我大齐之福。我冒不仁之名而增益他国土地之实,善权衡者不为也。 小白点头说道:“好一个善权衡!寡人明白了。” 明日,齐桓公与宋、邾二君一同来到郳国宗庙,令将郳国君臣押解上来,齐桓公历数郳君之过,然后问道:“你可知罪?” 郳君跪拜服罪。齐桓公道:“既已悔罪,可向列祖列宗发誓,悔过自新。” 郳君听出有不杀之意,急忙应承。阶下之囚,也无法准备祭品,只是当即对着祖先神位接连叩首,拖着长长的哭腔,大声起誓:“列祖列宗在上,自即日起,一定亲近邻国,再不滋事,若违此誓,神灵不佑,上天殛之!” 齐桓公转首问宋君、邾君:“二位君上,这郳国君臣该如何处置?” 二位国君忙向齐桓公拱手道:“一切皆由盟主做主!” “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齐桓公向前一步,大声喝道:“郳国君臣听着!郳君既已悔过,且饶过这一遭,下次再犯,定将严惩不贷。鉴于郳、邾同宗,从今往后,郳国为邾国附庸,听从邾君号令,不得有误!” 郳君听了,急忙叩谢齐桓公。虽说被囚羞愧难当,但总算还有意外之喜,不仅保住了性命,还未失去宗庙社稷,真是不幸之中又有万幸。邾君也赶紧向齐桓公致谢,没想到早已分离出去的郳国又重新归属了邾国。那宋桓公此时也心情愉悦,看这郳君的狼狈相,恐怕再也不敢乱挑事端了,困扰宋国多年的郳患如今彻底平息了,也对齐桓公一脸的感激之情。 齐桓公看大家皆大欢喜,心中未免得意,脸上藏不住,一时神采飞扬。易牙跟随左右,见齐桓公喜形于色,大为不解。他悄悄地问齐桓公,他国皆有所得,唯有我大齐,奔波劳顿,却一无所获,不知君上为何还喜上眉梢? 齐桓公道,你不懂。谁说我一无所获,我获得宋、邾、郳三国矣! 易牙不解,只是望着齐桓公发呆。齐桓公有些卖弄地问易牙,你一向自以为聪明,你可知道寡人为何将郳给邾为附庸,而不是给宋? 易牙一个劲地摇头,只会谄媚道:“君上宏图大略,奴仆不知。” 齐桓公道:“给宋,邾无所得也,而宋独得伐郳之利,于理不公,此其一也;宋大邾小,给宋易尾大不掉,给邾无此患也,此其二也。” 易牙道:“君上英明!” 齐桓公并不去理会易牙,只顾感叹道:“仲父,真是足智多谋也!我等只会走一步看一步,仲父却是走一步看三步,故能处事周全。寡人今知权衡矣!” 第39章 南下伐郑 却说郑厉公见郳国被伐,想兴兵去救,却是不敢。若只是宋国伐郳,郑国早就兴兵救援了,盟主齐桓公亲自率领齐军伐郳,郑厉公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贸然对抗盟主。再说,这郑厉公刚刚复位,处事不得不谨慎。 这郑厉公自从在十八年前被迫出逃之后,一直流亡在外。后来大夫高渠弥弑郑昭公,立子亹为君,子亹被齐襄公诱杀之后,祭仲又立公子仪为君。郑厉公占据郑国栎地,伺机复位,攻打不断,却难以取胜,郑国就这么一直处于两君并存状态。直到去年春上,郑厉公又一次伐郑,到达大陵,郑君子仪派傅瑕御敌,傅瑕兵败被俘。傅瑕为了保命,央求郑厉公道,若不杀我,我将帮助君上复位。郑厉公于是放他回去。当年六月,傅瑕杀郑君子仪,怕日后报复,又杀了子仪的两个儿子,然后迎接郑厉公复位。 郑厉公复位后,论功行赏,将暗中支持他的人全部提拔任命为上大夫,却要杀傅瑕。傅瑕大骂郑厉公忘恩负义,郑厉公却道,你傅瑕不过是不忠不义的贰臣而已,有何颜面谈论忠义! 此时祭仲已死,原来的老臣只有原繁还健在。这原繁本来是郑庄公的庶兄、郑厉公的伯父,在郑庄公时就倍受倚重,一直与祭仲联手,是郑国举足轻重的人物。郑厉公召见原繁说道,寡人出亡在外,伯父从来与寡人不通音讯;如今寡人返回,伯父又无一句暖心的话。寡人非常失望! 原繁明白,郑厉公是不信任自己,要清除异己。他长叹一声道:“社稷有主而臣怀二心,那是最大的不忠不义!君主社稷,国内之民谁不为臣?臣无二心,天之制也!况且,子仪为君,已是一十四年,与君上暗中私通者,岂非贰臣乎?先君庄公如今还有八子健在,如果他们皆以高官厚禄私自结交大夫以成事,君上又将如何?”说完,拂袖而去,缢死于家中。 郑厉公不想原繁如此刚烈,心中后悔,将原繁厚葬了事。 郑厉公刚刚稳定了郑国局势,正好齐桓公召集诸侯会于鄄。郑厉公愿意结交大国,于是亲自与会。如今,齐国帮助宋国伐郳,自然不敢公然救援。但完全坐视不管,心中又有不甘。当年,宋国帮助自己即位不假,但无休止地索取好处也着实让人难以承受。郑厉公总觉得对宋国有股恶气未出,自己决不能对宋国示弱服软。于是,郑厉公决定,乘宋国伐郳之机,偷袭宋国,敲打宋国一下,使他不敢无视郑国。 于是,郑厉公派大夫叔詹率领兵车三百乘,侵宋边界。临行,郑厉公嘱咐叔詹道,兵贵神速,不可恋战,给他点教训即可,速去速回。 叔詹率领郑军,侵入宋国,在边界上一番洗劫,掳掠粮食牲畜无数,然后便凯旋而归了。待到宋国反应过来,郑军早已不见踪影了。 宋国边将急忙将消息报告宋桓公,此时宋桓公尚在郳国没有返回。他接到消息立即来见齐桓公,将郑国如何乘机侵宋一事诉说一番。齐桓公一听,火冒三丈,鄄之盟约清清楚楚规定,盟国之间不得擅自征伐,如今口血未干,郑国就擅自侵宋,若不严加惩诫,会盟岂不成了儿戏,这霸主岂不徒有虚名?齐桓公当即就要挥师伐郑,管仲劝道:“君上请勿操之过急。郑君背盟,当与诸侯共讨之,方可惩一儆百。请君上派隰朋遍告盟国君主,宣告郑国背盟之罪,然后率领诸侯大张旗鼓讨伐郑国。”齐桓公见管仲说得有理,便劝慰宋桓公一番,约定明年一同讨伐郑国。 齐桓公返回齐都临淄,立即委派隰朋出使各国,遍告郑国背盟之罪。各国诸侯皆明确回复,愿履行盟约,随齐国征讨郑国。这时管仲对齐桓公道,虽然诸侯皆愿出兵,但不宜烦劳众国,有宋、卫随征足矣。请君上遍告诸侯,以彰显霸主体恤之意。齐桓公按照管仲所说,又派隰朋出使各国,各国诸侯皆感念霸主仁德宽厚。 明年夏天,齐桓公亲自率领兵车三百乘,南下讨伐郑国。大军来到宋国边境,宋桓公早就在边境等候多日。宋桓公陪同一路来到宋、郑边界,宋军兵车五百乘早已驻扎在此。卫惠公也亲自率领兵车二百乘如期赶来。三国军队会师,齐国军队为中军,宋、卫为左、右军,兵车千乘,旌旗蔽日,车马如云。 郑厉公没想到竟捅了这么大的娄子,急得团团转,却想不出周全之策。众大夫七嘴八舌,有的主张硬拼,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有的主张求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直吵得郑厉公直想捂耳朵。 郑厉公正在犯愁,叔詹悄悄来见,说臣有一策,既可退去诸侯之兵,又能保全君上颜面。郑厉公忙说快讲,叔詹让屏退左右之人,然后小声说道,臣请君上将侵宋之事全部推到臣身上,就说臣擅自侵宋,将臣锁于桎梏,置于槛车,交给齐国治罪。 郑厉公连连摆手,直说:“不可,不可!” 叔詹坚持道:“唯有如此,方能保我大郑无虞。” 郑厉公摇头道:“本非如此,岂能让你代寡人受过?” 叔詹道:“非仅为君上,也为我大郑社稷。先君庄公之后,我大郑社稷不稳,二十余年间,历昭公、君上、子亹、子仪四君,昭公、子亹、子仪皆被弑,而君上居于栎十七年。君上复位,社稷有主,国家安定,实百姓万幸也,万万不可再生祸乱。” 郑厉公道:“让你代寡人受过,将生死难卜,寡人良心不安!” “为了君上、社稷,纵是车裂斧锧,叔詹不辞矣!” “容寡人再想想。”郑厉公终究下不了决心。 叔詹退出,心想大兵压境,事情紧急,不容耽误,他立即召集家丁数十人,一路向郑、宋边境奔来。临近边境,让人给自己带上桎梏,囚于槛车,然后直奔齐军大营。 齐桓公正在与宋桓公、卫惠公在营帐中商议明日进攻郑国事宜,突然侍从来报,郑国大夫叔詹前来请罪。三位国君出帐来看,只见叔詹身带桎梏,立于槛车之中,车后有数十人,手持斧钺,立于车后。 叔詹对着三位国君放声说道:“外臣叔詹未曾报请寡君,擅自侵宋疆界,背盟之罪,在臣一人。寡君念及罪臣年事已高,不忍治罪。罪臣自来领罪,任凭盟主处置。” 齐桓公有些出乎意料,他扭头看看宋桓公、卫惠公,二人也有些错愕。宋桓公冷冷地道,郑国怕是丢卒保帅哩。管仲道,不如先把叔詹押下,再作计议。齐桓公点头。管仲于是上前,安排士卒将叔詹看押起来。 三位国君重新回到营帐,坐定之后,齐桓公道:“没想到叔詹自首请罪,请问二位,此事该如何处置,方才妥当?” 宋桓公有些不屑地说道:“此不过郑君推卸罪责而已,盟主明鉴,万万不可被他蒙骗。” 卫惠公却说:“不然。盟主伐郑背盟之罪,郑今已服罪,不可再动干戈。” 齐桓公觉得二人所说均有道理,正拿不准主意时,管仲回来禀报,已将叔詹关押于后营。 齐桓公道,仲父来得正好。他将二位国君意见向管仲复述一遍,然后问道,仲父以为如何更为妥当? 管仲向宋桓公、卫惠公拱手道:“二位君上所言皆有理,结合起来便是上策。” 三人目光一起聚焦管仲,口虽未言,目光却似在问:如何结合? 管仲不动声色,只管缓缓说道:“叔詹代人受过,明矣。若仅有叔詹认罪,我当继续伐郑,讨郑君管束不严、纵容臣属之罪。若郑君也前来认罪,则不可再伐。请君上静候二日,二日之内,郑君若不来请罪,请击鼓攻之。” 三位国君听了,觉得管仲说得有理,一致同意按管仲所说行事。 第40章 霸业初成 却说郑厉公听得有人来报,说是叔詹已经带家丁数十名,直奔郑、宋边界去了。郑厉公知道叔詹是为自己顶罪去了,心中顿生感激。他急忙亲自追赶叔詹,也不带兵车,只有日常侍从不过百人跟随。 众大夫闻讯,纷纷前来,围住车马,不住声地劝阻,皆说君上前去,岂不是自投罗网?身为一国之君、社稷之主,岂能草率从事,弃国家社稷于不顾? 郑厉公立于车上,慷慨说道:“寡人不慎,致使大兵压境。我岂能顾及一人之脸面,致使国土破碎、生灵涂炭?” 众大夫皆道应多带兵车,以防不虞。郑厉公苦笑一声,说道:“区区郑国,连年争战,兵弱民疲,抵御一个齐国也难,何况抵御众诸侯乎!齐国若不来攻我,何用兵车?若来攻我,多带兵车又有何用?” 郑厉公见众大夫还是不肯散去,只得好言安慰道:“寡人看那齐君是个宽厚仁爱之人,必定不会难为寡人。” 郑厉公见众大夫还是没有散去之意,只得下令御者强行起程。他扶轼大喊一声:“万一寡人不归,请即奉世子即位,拜托诸位了!”说完,挥泪急驰而去。 郑厉公赶到郑、宋边界,只比叔詹晚到了两个时辰。 齐桓公听说郑厉公来到,便问:“带了多少兵马?” “只说前来请罪,并不见兵车。” 齐桓公一听,心中有些惊奇,便与管仲乘车出营来迎。出了营门,只见宋厉公只有侍从跟随,并无兵车,齐桓公、管仲心中就有一些佩服,不愧在外流落多年,倒是有些胆识。二人乘车迎上前去,约有一箭之地,缓缓停下。这时宋君、卫君也已乘车到来,分别停在小白两旁。郑厉公拱手道:“寡人见过盟主和二位君上。寡人有罪,得罪大国,今日特来认罪受罚。” 齐桓公厉声问道:“你可知是何罪?” 郑厉公道:“纵容臣属侵扰盟国,罪在违背鄄之盟约。” “你可愿意重新盟誓乎?” “愿意!从今之后,一定遵守盟约,听从盟主调遣。” 齐桓公听罢,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你我还是兄弟!”说着,下车过去。郑厉公也赶紧下车迎来,二人携手,一同返回大营。 齐桓公在大营宴飨宋、卫、郑三位国君,并乘机协调郑、宋关系。一番礼仪过后,齐桓公见宋桓公依然表情僵化,偶尔一笑,也极不自然,便朗声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宋、郑结怨已有二十余年,不如今日看在寡人薄面上,二君尽释前嫌可乎?” 郑厉公见盟主并未难为自己,心中正充满了感激之情,见齐桓公如此说,急忙应承道:“寡人听从盟主吩咐!”说罢,起身洗爵,向宋桓公献酒道:“敝邑多有得罪,万望大国海涵!” 宋桓公本来有些不太满意,原以为这次能够狠狠地教训一下郑国,不承想郑国君臣主动前来认罪,竟化干戈为玉帛,这未免太轻饶了郑国。但盟主有意调停,不好违忤,只得应承。这时见郑君主动献酒,心中不觉释然,接过酒爵一饮而尽,然后洗爵回献道:“愿宋、郑睦邻,世世友好!” 郑厉公也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卫惠公提议道:“宋、郑冰释前嫌,实二国之福,天下之幸也!盟主功德无量,请我们共敬盟主一爵!”宋、郑二君立即响应,三位国君起身捧爵,齐声道:“敬请盟主饮此一爵!” 齐桓公忙起身,满饮一爵。然后道:“郑君愿意重新盟誓,实寡人之愿也!寡人拟于明年冬与诸侯同盟于宋地幽。此地距离四方诸侯较近,又四通八达,便于往来。烦请宋君在此地筑坛,准备盟誓一切器具,可好?” 宋桓公很愿意做这个东道主,满口答应下来。 宴飨之后,郑厉公私下向齐桓公请求,带叔詹回郑治罪。齐桓公心里明白,带回治罪是假,要回叔詹是真,但不好说破,便故意厉声道:“这等目中无君的乱臣,留他做什么,不如让寡人代为诛之,以儆效尤!” 郑厉公暗暗叫苦,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只好将叔詹代为受过之事全盘告诉齐桓公,央求道:“如此忠义之臣实在难得,万望盟主成全。” 齐桓公良久不语。他也被叔詹的忠诚所感动,但事已至此,又不可糊涂了事。他对郑厉公道:“此事不可说破,若说破了反而白费了叔詹的一片苦心。不如让寡人关押他几日,也好向天下人交待。请君放心,寡人决不会为难他。君可使人常到敝邑看望叔詹,以显示眷顾之情。” 郑厉公见话已至此,不便坚持,只得作罢。 时光如梭,转眼就到了会盟之时。齐桓公先令人将叔詹押送会盟之地,嘱咐路上既要严加看管,又要善待,不可使之饥渴。然后由管仲陪同来到宋国,宋桓公亲自带领兵车百乘,早就在边界等候多时。齐桓公令随行兵车在边境扎营,自己与管仲同乘一辆大辂,只带易牙等日常侍从,人数不过几十人,乘车不过十余辆,前往宋国。在宋桓公的陪护之下,一路前行,不日来到幽地。 管仲在路上对齐桓公道,如今各国诸侯最为关心的大事有三件。齐桓公问是哪三件。管仲道,一是大国攻伐,二是乱臣弑主,三是夷狄侵扰。齐桓公道,仲父说得是。管仲问齐桓公君上可知夷狄侵鲁乎?齐桓公点头说知道,今年春上,夷狄侵鲁,不下数千人,来势汹汹,杀人越货,无恶不作,鲁君亲自率领大军迎击,历经数月,才把夷狄逐出境外。管仲道,大国尚且如此,小国可想而知。我华夏之地,岂容夷狄猖獗!管仲继续分析说,上述三件事困扰诸侯时日已久,前边两件列入誓约之中,得到了诸侯响应。君上应将攘夷列入本次盟约,率领诸侯共同保卫华夏,使诸侯免受夷狄侵扰,此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肯定受到诸侯追随、拥戴无疑!齐桓公连声说好,就请仲父将攘夷一事写入盟书之中。 四方诸侯陆续到达,宋桓公身为东道主,陪着盟主一一迎接,甚觉风光。这一日,突然有人来报,说邾君本来有疾,却不听劝阻,坚持来宋,途中病发,已薨于途中。这邾君自北杏之会以来,一直追随齐国,前年秋天还亲自率领军队伐郳,不想如今竟阴阳两隔。听得邾君死讯,齐桓公本来就十分伤感,又听说邾君带疾前来,死于途中,心中更为感动。他下令,凡我同盟之国,皆须委派使者到邾国吊唁,并以侯爵之礼为邾君治丧。诸侯爵位本有五级,即公、侯、伯、子、男。邾国只是子爵,如今享受侯爵的规格、礼仪,显然是出于齐桓公的奖赏。诸侯听了,却不以为齐桓公越礼,都感念齐桓公有情有义。 齐、鲁、宋、陈、卫、郑、许、滑、滕等九国诸侯齐聚于幽。会盟之日,齐桓公与诸侯聚于坛下。时辰已到,齐桓公立于阶前,面向诸侯大声下令,将郑大夫叔詹押至阶前,数其擅自征伐、目无君上之罪,宣布道:“各国大夫要以此为戒,凡有不尊君上擅权行事之人,寡人当与诸侯共诛之!”?然后对郑厉公道:“念及郑君眷恋老臣之情,现将叔詹交付于君,请君自行处置去罢。”郑厉公谢恩,赶紧让侍从带走。 然后,盟主齐桓公在前,各位国君紧随其后,一起登坛。坛上钟磬齐鸣,乐声悠扬。待众诸侯依次到位,司仪官大声宣读盟书曰:“尊崇王室,维护纲纪,凡有乱臣犯上,兴师共击之;同盟之国,世为兄弟,凡擅自攻伐,兴师共讨之;凡有夷狄犯我华夏,兴师共攘之。”司仪官宣读完毕,齐桓公问众诸侯可有修改之处,众诸侯皆唯唯称善。齐桓公见无异议,便执牛耳,与众诸侯歃血而盟。 各位诸侯皆一脸虔诚,由衷发誓,毫无勉强之色,整个坛上一片庄严肃穆。管仲在一旁看了,心头感到一阵轻松。从北杏之会至眼下幽之会,时间不过三年,已是诸侯归心,霸业初成。想至此,管仲不知不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第41章 宗庙庆功 齐桓公与管仲返回齐都临淄,翌日举行朝会,齐桓公将会盟盛况向群臣描述一番,群臣听了无不振奋。齐桓公论功行赏说:“在寡人即位之初,仲父曾教寡人,说三岁治定,四岁教成,五岁兵出,八岁成霸,如今无不如期实现。我大齐称霸天下,仲父之功居首!今以狐邑封仲父。太史书于帛、策,存于内府,世代为子孙赏邑,永不变更。” 管仲赶紧下拜谢恩。众大夫纷纷向管仲祝贺,这些年管仲为国事操劳,在短短数年间,齐国就变得富强起来,这的确是管仲的功劳,今日受封也是实至名归,大家并不感到突然。 不几日,便到了春祭之日。今年春祭格外隆重,提前数日即令太祝率人将宗庙内外收拾一新,祭品也格外齐整。齐桓公恭恭敬敬地祭拜之后,让太祝宣读祭文,将平宋、收鲁、服郑以及主持北杏、鄄、幽三次会盟之事禀报列祖列宗。宣读完毕,齐桓公双手接过祭文,跪拜于地,在香火上点燃,虔诚地注视着丝帛一点点地变成灰烬,一缕青烟袅袅,缓缓地在大殿内回旋,似乎真得将自己成就霸业的消息带给了每一个先祖。 祭祀完毕,照例在宗庙宴会君臣。齐桓公发话,今日须开怀畅饮,不醉不归。宴会从午后开始,直喝到天黑,齐桓公依然兴犹未尽,有人酒力不支,想要离去,齐桓公却一律不许。有几人喝得烂醉,伏案不起,被家仆背负而去。天黑之后,燃起火把、庭燎,灯火通明,把整个宗庙庭院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大夫们逐个过来向齐桓公敬酒,齐桓公喝得兴奋,神采飞扬,在烛火的照耀下,满脸红光闪烁,像是跳动的火苗。 宴会一直持续到半夜,众人方才散去。此时,齐桓公已是大醉,手撑案几勉强站起来,却也是站立不稳。几名侍从一起向前将他扶住,易牙躬腰将他背到宗庙门外,齐桓公还在易牙背上挥舞双手大呼小叫:“叫-叫-叫上仲父、鲍-鲍子、宁戚、隰-隰朋,到宫中再-再继续饮-饮酒!”齐桓公说话早已断断续续,吐字不清。易牙等人一边应承,一边小心地将齐桓公放到车上,径直回到宫中。 来到后宫,易牙将齐桓公交给竖刀,然后退出。竖刀亲自把齐桓公背到长卫姬房里,长卫姬早已听到动静,起身来看,见齐桓公醉得不轻,急忙帮竖刀把他安放到榻上。齐桓公却不躺下,乜斜着眼睛去看长卫姬。这长卫姬半夜被齐桓公从被窝里吵起来,上身只穿一件白色贴身小棉袄,下身穿一件紫色紧身薄棉裤,浑身上下该高的高,该低的低,更显得凹凸有致。一头黑发蓬松地披散在后背上,光滑乌亮就像披着黑色的绸缎。双腮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果子,嫩得能掐出水来。整个人儿让被窝捂得暖烘烘的,浑身上下散着女人气。齐桓公又挣扎着坐起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长卫姬,吵着让竖刀拿酒来,说与爱姬分别日久,要好好喝几杯。 这时,易牙使人送来了醒酒汤,长卫姬接过,亲自喂齐桓公,齐桓公却不喝,直说寡人没醉,一个劲地要酒。长卫姬示意竖刀退下,自己上榻坐在齐桓公对面,要齐桓公喝那醒酒汤。齐桓公却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就去亲那樱桃小口。长卫姬笑着把头歪倒一边,含一口醒酒汤,再嘴对嘴地喂到齐桓公嘴里。齐桓公闭着眼睛,一口口地喝着,一会儿就把一大碗汤喝完了。长卫姬轻轻地把齐桓公放倒,给他脱下衣服,柔声说你等着,我马上就来。她七手八脚把自己脱个净光,手脚麻利地钻进被窝,却发现齐桓公已经睡着了,鼾声正一声高过一声。她失望地叹一口气,只好躺下去睡,却只是睡不着。齐桓公这几年在外边征战,先是伐宋,继而伐鲁,后又伐郑,经年累月地不在宫中。这次到宋国幽地会盟诸侯,一去又是三个月。回来又为了春祭,接连斋戒十日,一直宿在外寝,不仅齐桓公掩耐不住,长卫姬也早已心里发痒,平日里不见也罢,现如今赤条条地躺在被窝里,早已是心旌摇荡,哪里还能掩耐得住!齐桓公软绵绵的没了一点硬气劲。刚才让齐桓公勾起的浑身燥热劲迟迟不肯退去,心里还是痒痒地念想着那好事,只得闭上眼睛去胡思乱想。 刚娶王姬时,长卫姬很是伤心。王姬年不过十四、五岁,生得削肩细腰,静若菡萏未开,动若细柳拂风,齐桓公非常喜欢,天天厮磨在一起。长卫姬很有失落感,天天郁郁寡欢,想着法子与竖刀凑近乎,让竖刀想办法让齐桓公到自己房里来。好在王姬年幼含羞,不解风情,像一颗还未成熟的果子,新鲜倒是新鲜,但还十分生涩,并不合齐桓公胃口。不过月余,齐桓公新鲜感已过,渐渐不再理会王姬,还是与长卫姬如胶似漆。王姬本来身体就瘦弱多病,如今受人冷落,又年少想家,天天哭哭啼啼的,不久竟郁闷成疾,嫁来仅有一年多,没有留下一男半女,竟然早逝了。去年,齐桓公又娶了徐姬为夫人,这徐姬也不过十四岁,还是一个生瓜蛋子,也不讨齐桓公喜欢,虽然生得比王姬妩媚了许多,但论起争宠手段来,与长卫姬等宠妾根本无法比。长卫姬成熟得流汁,正是招蜂引蝶的年龄,还未开瓤的徐姬哪里是对手。竖刀率领一班太监最会看风使舵,国君喜欢谁就奉承谁,国君不喜欢的自然也就冷落到一边。长卫姬前几年为齐桓公生下了长子无亏,虽是庶出,但齐桓公无嫡子,也与嫡出差不多,很讨齐桓公喜欢。虽然得宠,长卫姬也不敢掉以轻心,用尽心思好好侍奉齐桓公,再加上生来风流,又正值鲜花怒放的年龄,把齐桓公伺候得舒舒服服。别得姬妾知道齐桓公经常偷偷地去女闾风流,都又酸又咸地劝说几句,唯有这长卫姬迎合齐桓公,不仅不去劝说,还笑着询问些女闾趣事,齐桓公对长卫姬越来越是喜欢…… 长卫姬迷迷糊糊地睡去。齐桓公一觉醒来,酒劲已过,睁开眼睛,看见依偎在身边的长卫姬,也不说话,只是拥到怀里。长卫姬从睡梦中醒来,忙张开双臂把他搂住,二人也不说话,只是纠缠在一起,急匆匆地布云行雨,转眼间云骤雨急。 一会儿云过雨收,二人正在温存,竖刀在门外禀报,鲍叔、隰朋、宁戚三位大夫已在朝堂等候多时。齐桓公一下子想起,昨日与鲍叔等人相约,今天一起到管仲的相府看看。朝廷五官,还有各乡、各属的日常事务要向管仲禀报,这几年前来朝聘的诸侯使者也越来越多,他们知道管仲主持国政,凡来齐国都愿意拜见管仲,管仲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齐桓公说仲父住宅太小,不能失了大齐气派,去年秋天令人重建相府。管仲拒绝再三,齐桓公却是不依,管仲只得推说这房舍本来就盖了没有几年,现正住得舒服,新盖的房子太潮湿,自己反而住不习惯。齐桓公见管仲坚持,于是保留后院,只新建大门与大堂。今日新相府启用,说好了要亲自去看看。 齐桓公急忙起身,侍女们匆匆进来帮着穿衣洗漱,收拾妥当,与长卫姬一起用过早饭,正要出门,却见长卫姬两眼若钩,透露出恋恋不舍。齐桓公冲她笑笑,“晚上好生等我回来,看我如何收拾你!”长卫姬抛一个媚眼,“还不知道谁收拾谁哩!”齐桓公没工夫多理会,转身向朝堂而去。 第42章 鲍叔祝酒 齐桓公与鲍叔等人同乘一辆大辂,来到相府。相府大堂比周围的房屋高出丈余,还隔着一条街就能看到。大门很是宽阔,门前有七级台阶,车辆不能走这正门,只能从一边的侧门进出。在大门内建了一道塞门,有这道塞门遮挡,纵是大门开着,路上行人也看不到里边。本来这塞门是宫廷建筑才有的东西,其他人不能建。这不是有钱没钱的事,而是只有君王才有资格,若没有资格,纵是有钱也没用。齐桓公让一切按照宫殿来建,只是尺寸略微小一些,所以相府也如宫廷建了塞门。 管仲早已在门外迎接。齐桓公吩咐车辆从侧门进去,自己与管仲、鲍叔等人步入大门,这才看见,塞门中间竟又开了一道门,不用从两边绕过,可以直接从这道门来到院内。齐桓公大叫新奇,走近了细看,原来这道塞门是用木头做的,中间留了门,这门不开是一道墙,开了就是过道。管仲对齐桓公说道:“臣把这塞门改成了这样,未报君上许可,请君上恕罪。”原来,管仲觉得这塞门主要是用来遮挡视线,没有必要非得用砖石砌墙,用木板做墙,涂上朱漆,既轻便又漂亮,还不失庄重,更重要是当君上或其他重要人物来访时,可以将中间那道门打开,不必从两边绕行,从而显出对来客的尊重。 齐桓公一行穿过塞门,走进大院。院子四四方方,非常宽敞。北边正面是大堂,东西两边各有一排廊房,是相府属官、杂役办公之处。大堂高大巍峨,也如国君的朝堂,建在七尺高的台基上,七级台阶用青石条砌成。台阶东西两端建有一米来高的青石护栏,中间有一道二尺宽的石条垂带,将台阶分成东西阶。拾级而上,走上台基,四周皆有青石护栏,十分高爽敞亮。在两楹之间,也设了一处反坫,上边放置了许多酒爵。反坫这东西不过是用土堆砌的一个平台,不是啥贵重物件,但却一般人用不得。按规矩这也是国君之间宴饮时才用到的东西。按礼节敬酒之前要到这反坫上取一个空爵,亲自洗爵后,再斟酒、敬酒,饮过后再把那空爵放回这反坫上。齐桓公说管仲经常接待外国使者,这反坫正用得着,不必拘于俗礼,让在相府也建了这反坫。管仲觉得这东西有用,也未推辞。齐桓公笑道:“今天我们就在仲父这里,试试新,不醉不归!” 齐桓公君臣在大堂内坐定,酒菜就呈送上来。因齐桓公早就说今天要来,管仲早有准备,所以这酒菜不仅上得快,也做得讲究。管仲经常接待宾客,相府的厨师也很不一般,虽说没有易牙那样的水平,但也相差不到哪里去。 四名舞女上来,翩翩起舞。一个个长袖细腰,娉娉婷婷,身柔若春柳拂风,体轻似蝴蝶翻飞,边舞边细声唱起了齐风《猗嗟》: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仪既成兮,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娈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 这诗是少女赞美英雄少年长得英俊和武艺高强的,四名舞女舞得轻盈,唱得动情,不时地向席上抛媚眼。 君臣一边说笑,一边欣赏歌舞。管仲起身出去小解,鲍叔也跟了出来。鲍叔边走边道:“管兄真就不怕招惹口舌?”管仲转头去看鲍叔,见鲍叔两眼正望着塞门,笑道:“我知道鲍兄要说什么,是否觉得我不该建塞门、反坫?”鲍叔点头,关切地说道:“反坫还好点,藏在院子里边,门外边看不见。那塞门就立在大门口,门外人来人往,哪个看不见?”管仲低头不语,鲍叔继续道:“管兄曾说过‘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这是明摆着的越礼行为,你身为相国,真不该带这个头!再者,我君本来就生性奢侈,管兄不加劝阻,反而也随波逐流,富丽奢华堪比公室,我恐怕人人效仿,奢靡之风将盛行于大齐!” 鲍叔性格本来就直爽,又与管仲是莫逆之交,二人说话更是毫无遮拦。管仲从来都把鲍叔的直言视作对自己的关心,因此无论鲍叔言辞有多么严厉,管仲从来都不觉得是与自己过不去,相反觉得心中温暖,认为只有真心兄弟才能如此坦诚。 管仲立住脚,认真地对鲍叔说道:“鲍兄说得是。但是,君命如此,况且,君上命我开府议事,我也确实需要这两个物件。为了避免非议,我将这塞门改造成了如今模样,我给它起名叫‘仪门’。”管仲思索一会,然后又说道:“这礼,有质与仪之分。君臣父子亲友,各守其分,婚丧嫁娶,各有其敬,此礼之质也。各种物品享用规格,数目多少,此礼之仪也。礼之质不变,礼之仪却无时不变。这塞门、反坫,礼之仪也,想在结绳记事之时,人们穴居而已,何来塞门?如今高屋大宅遍地,这塞门进入寻常百姓家又有何妨?再者,生活富足人之愿也,我辈当立志为百姓造福,让国力强大,财源充裕,能让百姓生活无忧,何乐而不为?百姓生活奢靡,正吾之愿也!” 鲍叔有些吃惊地望着管仲,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觉得管仲说得有道理,但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他对管仲说道:“历来圣贤都说成于俭败于奢,难道不适用于今乎?” 管仲笑笑,又解释道:“他人无衣,我独锦裘;他人无食,我独膏粱;他人露居于野,我独居高台大屋,此则败也。我使人人衣食无忧,居有定所,我纵然衣锦裘,食膏粱,居高台大屋,他人无憾矣,又如何能败?此之谓能使人富,己富可也。更何况身居相位,为我大齐脸面,有粉得望脸上搽,岂能寒碜?” “管兄就不怕世人非议?” “做大事岂能拘于小节?凡事须权衡轻重,只要对大齐有利,我个人纵然惹些非议又能如何?” 鲍叔摇摇头。他从来都说不过管仲,这次也一样。有话不说不快,把话说完了,事情也就过去了。但这次把话说完,心里并未变得敞亮,总感到还有一些揪心,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君上等人还在大堂饮酒,出来小解也不可时间过久,鲍叔只有忍下,等日后想好了再说。 二人回到大堂,大家喝得正酣。齐桓公大声道:“如今我大齐成就霸业,国力日增;今天又值相府前院落成,皆值得庆贺。我们何不每人祝酒三爵?” 大家听了,皆附和说好。鲍叔起身举爵,大声道:“君上,臣先祝三爵如何?”齐桓公说:“好,请鲍子先祝酒!” 鲍叔双手捧爵,祝酒道:“先祝君上。祝君上永远勿忘流落于莒寄人篱下之时!”齐桓公面带惊讶,不知鲍叔今天这是怎么了,只得把酒喝下。这大堂的气氛顿时庄重起来,鲍叔却并不理会,还是一本正经地祝酒。他看着齐桓公喝下,又捧爵祝管仲道:“祝相国永远勿忘囚于槛车之时!”管仲起身,恭敬地向鲍叔行礼,然后一饮而尽。鲍叔又捧爵道:“叔牙再祝第三爵。”他对宁戚道:“祝宁大夫永远勿忘车下饭牛之时!”宁戚也赶紧起身一饮而尽。 齐桓公君臣注视着鲍叔,目光里充满了恭敬之情。齐桓公起身深情地说道:“鲍子这酒祝得好!我们君臣都要永远勿忘卑微之时,万分珍惜上天赐予的大好机遇,永不满足,永不懈怠,努力使我大齐更加富强!” 众人都齐声附和道:“永不满足,永不懈怠,努力使我大齐更加富强!” 齐桓公本来打算在相府不醉不归,听了鲍叔一番意味深长的祝酒辞,一下子没有了喝酒的兴致,早早地散了席。他让众人先走,自己要与仲父闲聊一会。 他忧心忡忡地问管仲:“寡人嗜酒,岂不有害于霸?” 管仲道:“嗜酒有害多矣,岂独霸乎?” 齐桓公问:“那将如何?” “别无他法,唯有节制。” “节制不了,又该如何?” “只有与民同乐。” 齐桓公不解,望着管仲,若有所思,说:“请仲父明示。” 管仲解释道:“民皆无酒可饮,唯独君能饮,则民视君为奢糜。若民皆能有酒可饮,君嗜酒则无人抱怨矣。” “寡人纵然有酒如池,恐也不能遍及诸人,使人人有酒,奈何?” “勿使大夫兼并财产,独享其乐。其财产必须分发族人,凡其族中有冻馁之人,则治其罪。” 齐桓公恍然大悟。他拍案而起,大声说道:“好!”他沉思一会,有些气愤地说道,有一些大夫只知道敛财,自己花天酒地,却完全不顾族人死活,是该整治一番了。管仲道:“臣正要奏请惩治城阳大夫。此人正是君上所说的这类小人,他天天钟鼓不绝,宴席不断,终日生活在酒池肉林之中,妻妾衣着锦绣,就连喂养鸡鹅都用金灿灿的粟米,而他的同姓兄弟们却衣不御寒,食不果腹。这样的官吏上不能忠君,下不能安民,只能积怨于百姓,君上必须严惩!” 齐桓公频频点头,当即应承。 第二天早朝,齐桓公当众郑重宣布:城阳大夫聚敛财富,只顾个人享乐,不恤族人,致使族人有冻馁者,故而革其职,散其财,从其族人中另选品行优良者为城阳大夫。今后,凡聚财享乐,致使族人有衣食不足者,一律革其职,散其财。众大夫当引以为戒! 法令一出,城阳大夫立即被抄家,搜出布帛粟米如山,立即全部分发给同族贫寒人家。当时,还是宗族制度,一人为官实际上是代表一个宗族参政,其俸禄土地也应该顾及同族。城阳大夫据俸禄土地为己有,同族之人早已怨声载道,特别是贫寒人家更是愤愤然。如今君上新令一出,无不拍手叫好。那些大小官吏,立即都把积存的粮食分发给族人,从此不敢再私下积存财富。 第43章 前往商山 齐桓公自从听了鲍叔牙祝酒时说的一番话,心里一直在反省。他知道自己有两个大毛病,一是嗜酒,二是好色。这些时日他一直在克制,酒还在喝,但有些时日没醉了,女闾也有好些时日没去了。没事的时候看看书,了解些古代圣王治国的经验。 近日,齐桓公在生活上也俭朴了许多。原先,他喜欢穿紫色衣服,先是众大夫学他,跟着穿紫,后来,凡衣食无忧者皆穿紫,穿紫竟成了时尚。这紫色布帛是白色染制而成,在各色布帛中价格最高,人们竞相穿紫色服饰,紫色布帛价格飞涨。齐桓公为此有些忧心,主动不再穿,但一时难以改变穿紫时尚。他忧心忡忡地问管仲,应如何做才能迅速制止百姓穿紫色衣服,管仲笑道:“此事最为容易。上行下效,诸事皆然。君上喜欢紫色,举国皆喜欢紫色,君上若厌恶紫色,举国也必定跟着厌恶紫色。明日早朝时,请君上故意远远地躲开穿紫色衣服的大夫,就说紫色的布帛有股邪味,最为难闻。齐桓公果如管仲所说,郑重其事地声称自己不能忍受紫衣的气味,请各位爱卿在上朝时不要再穿这种颜色的服饰。从当日起,卿大夫不再穿紫,不出三日,大小官吏皆不穿紫,不过月余,满街巷行人,穿紫者已寥寥可数。 一日,齐桓公正在堂上读书,听得庭院中有斫木头的声响,他走出来一看,见一个木匠正在院中修理大辂的车轮。这车轮发死,转动很不灵活,故让人来修。齐桓公看书有点累,最近虽然有意敛性读书,但时间稍微长一点,还是坐不住。他慢步踱来,这木匠他认识,名叫轮扁,是齐国最好的木匠,专门制作车轮,已是年近七十,一头白发已经十分稀疏,但还是仔细地挽在头顶,一看就是个利落人。岁月在脸上刻出了道道皱纹,一脸的沧桑。两只眼睛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光泽,平添了一些浑浊,但多了许多沉静,更显得深不可测。 轮扁见齐桓公走来,连忙放下工具,向他行礼。齐桓公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轮扁常来宫中修车,见过齐桓公多次,并不拘束。他见齐桓公手持简书,便问道:“敢问君上所读何书?” 齐桓公道:“圣人之言也。” “那圣人还在世否?” “早就不在了。” “那君上读的也是无用之书。” 齐桓公一愣,没想到这轮扁竟如此鄙视圣人之言,不觉大怒,大声叱道:“圣人之言,皆治国牧民之良方,岂容你诋毁!你有说法则罢,若无说法,必定严惩不贷!” 轮扁嘿嘿一笑,却是不慌不忙地说道:“君上莫急。您看我制作车轮,轮孔若是过于宽舒则滑脱但不牢固,过于紧缩则牢固但滞涩不灵活,只有不紧不舒方能制成上乘的车轮。其中奥妙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就是对我的儿子也无法用言语传授,更何况传授他人?所以,我虽然年近七十,还要亲自来做车轮,看来我这手艺要随我入土了。我以此推论,古代圣人也早就带着他那不能言传的治国良方死去了,留下的言论也是一些没用的东西,根本不能从上面学会治国牧民。” “嘻,”齐桓公听来觉得有理,世上三百六十行,哪一行是单从书本上学来的?世事不能预料,万事形形色色,从不重复,哪有现成的方法可循?书上只是前人的心得体会、经验教训而已,充其量只能开拓眼界,引发思考,要想掌握一门技艺,还少不了亲自动手。只有亲自动手,才能掌握那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奥秘。看来这书也不能坐在家里死读,还得到社会中去历练才是。 于是,齐桓公请管仲陪他一起到鄙野转转看看,管仲正担心齐桓公沉溺酒色,今日见齐桓公主动提出巡视乡下,急忙满口答应,放下手头事情,对官府各司交待一番,便陪同齐桓公上路了。 管仲与齐桓公商量,他们第一站先去商山。这商山在临淄城西边,距离临淄城有三十余里。这山上有铁矿石,是齐国开采铁矿、冶铁的地方。从石器到青铜器再到铁器,是古代人类社会发展的三个重要阶段,铁的发现与使用标志着人类社会的一大进步。铁器最早出现在齐国,而这商山正是最早的铁矿开采和冶炼之地。管仲任相之后,实行盐铁专卖,冶炼出来的铁,除了留下一部分制造兵器之外,其它的全部由工匠打造成针、锥、剪、刀等生活工具和犁、锄、镰、锹等生产工具,其中生产工具严格禁止出口,而生活工具则加价大量出口到其他国家。由于铁器比青铜器锋利耐用,很受人们欢迎,尽管价格昂贵,但仍然供不应求。这儿如同北海的制盐之地,都是齐国的摇钱树、聚宝盆。由于前些日子忙于辅佐齐桓公对外用兵,管仲已经有一年多未到商山,这次齐桓公提出出宫巡视,管仲首先想到的就是商山。 此时正值暮春时节,艳阳高照。虽然还不到最热的时候,早晚还很凉爽,但到了正午也有些暑气蒸人的感觉。齐桓公让管仲与他一同乘坐大辂,奔驰在乡间官道上。道路两旁种满了庄稼,一片碧绿,整个大地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绿地毯,一望无际。野外的空气格外清新,齐桓公深深地吸一口,感到浑身上下都清爽。 卫公子开方为齐桓公驾车。开方是卫惠公的庶长子,他作为媵臣,早就随妹妹长卫姬、少卫姬嫁到齐国。虽然寄居他国,但由于为人灵活,八面玲珑,又很会说话,倒很吃得开。特别是长卫姬最受齐桓公宠爱,人们爱屋及乌,自然也对他高看一眼。他有意结交易牙,易牙常在齐桓公跟前说他的好话,齐桓公对他也是十分喜欢。长卫姬生了无亏之后,齐桓公便让他做无亏的师傅,实际上常跟随在齐桓公左右,与易牙一道,用为近臣。前些时日,开方告诉齐桓公说,他近日驾车技艺大为长进,能够驱马一口气狂奔百里,不必休息。齐桓公让他驾车在城外狂奔过几次,确实车行如飞,乘坐在车上倍感豪爽。这次出巡齐桓公又让他驾车,正想在路上狂飙一番。 齐桓公舒展一下腰身,说话的口气中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他大声地对开方说道:亮出你的驾车本领来,让仲父看看。 开方会心的一笑,大声应道:遵命!说着,身子灵活的一跃,从原来的坐姿一下子站立起来,口中大喝一声:“驾!”弯下腰将御辔一松,又用力一抖,御辔像鞭子一样击打在马腹上,然后又身子一直,将马辔并于左手中,用右手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策,挥手打向马屁股。四匹马长嘶一声,顿时扬蹄狂奔起来。 开方一系列的动作做得是如此娴熟,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优美自然。 急促的马蹄声在耳边飘荡,车辆飞驰,疾风扑来,齐桓公迎风而立,吹得衣袖飘舞,玉佩叮当作响,一腔豪放之情油然而生。他望着远方的一片碧绿,昂首高歌: “壮士身手敏捷兮,遇我于山间兮。并驾齐驱捕捉两豕兮,夸我好身手兮! “壮士身材挺拔兮,遇我于山道兮。并驾齐驱捕捉两狼兮,夸我好身材兮! “壮士身体健壮兮,遇我于山坳兮。并驾齐驱捕捉两熊兮,夸我好身体兮!” 开方连声叫好,大声赞道:“君上英姿豪爽,千古一人也!” 齐桓公得意洋洋地转头去看管仲,却见管仲正不动声色地望着自己。他心里有些不解,这仲父怎么什么时候都像一池深潭,永远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平静表情?难道就没有得意忘形、激动不已的时候? 这时,管仲却对开方说道,好了,我已见识了公子御艺,请放慢速度,按常规驾御好了。 开方回头看看齐桓公,意思是请示是否按管仲说的去做。齐桓公不去理会开方,只是对管仲说道:“仲父有所不知,卫公子御车能一口气飞奔百里,这才多大一会?” 管仲却坚持叫开方将车停下。开方知道管仲说话的份量,自己有君上罩着,别人说话可以置之不理,但管仲说话不能不听,他只得缓缓停下。管仲请齐桓公下车,换乘备用的车辆,让开方驾车自回临淄。齐桓公见管仲神情严肃,便不置可否,任凭管仲安排。一切都已妥当,开方也已掉转车头驰上返程,齐桓公见管仲神情释然,便问道:“仲父何必如此小心?” 管仲却郑重地告诫齐桓公,君上从今往后,再也不要乘坐开方驾御的车辆了。他如此驾车,早晚要出大事。齐桓公口中应诺,心中却不以为然,以为仲父过于小心。当然,小心无大错,今后不再乘坐就是。 君臣重新上路,一路上一边欣赏沿途风景,一边说些盐铁农耕之事,倒不寂寞。一会儿,商山便已隐约可见。一道低矮的山梁从南边山中往北插过来,约行十余里,突然山势高耸,然后又断然而止,变成了一片平原。这高耸而起的就是商山,山在平原与山区的连接之处,更显得险峻、突兀。 小白正与管仲望着商山远影指指点点地说着,突然有侍从来报,开方在返回临淄途中,由于马跑得太急,左侧的那匹骖马突然马失前蹄,跪倒在地,连累到其他三匹马不能前行,一直偏向左侧倒地,致使大辂向左侧翻倒,那车看来是彻底毁了。 齐桓公忙问开方如何? 车毁了可以再造,虽说是大辂,国君专车,但齐桓公也并不心疼。关键是开方别出事,不然,她姐姐长卫姬可要伤心死了。 侍从报告,开方被摔到路边的庄稼地里,一时被摔死过去,但早已缓过气来,只是落得浑身是伤,但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 齐桓公听说无大碍,便放下心来。嘱咐让人好生伺候,先不要让长卫姬知道,免得她挂念伤心。 交待完毕,君臣继续赶路。齐桓公想想有些后怕,若不是仲父及时制止,此刻受伤的就不是开方一个人了。齐桓公忍不住问管仲:“仲父能掐会算?竟然说得如此应验。” 管仲道:“哪里是我会掐算,只是开方违背了御车之道而已!驾车要懂得爱惜马,就像将军要懂得爱惜士卒一样。将军体恤士卒疾苦,士卒方能尽心杀敌。驾车也如是,要懂得马,爱惜马,使其劳逸结合、快慢有度,哪能一口气狂奔百里?开方有失御车之道矣!” 齐桓公听了直点头,笑道:“听得仲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寡人今日明白,这御术竟也有道。” 管仲郑重地说:“世上万物万事皆有其道。” 齐桓公感兴趣地道:“请仲父说来听听。” 管仲道:“道者,虚无无形,口之不能言,目之不能视,耳之不能听。” “那道如此神秘,如何得知?” “在于学习、观察和领悟。” 齐桓公两眼盯着管仲,似懂非懂。管仲继续说道:“万物生长消亡,这是天地之道;社稷兴亡治乱,这是社会之道,生老病死,这是人之道。得道则兴,失道则亡。” “那为君之道如何?” “道无处不在,无事不存。为君之道亦多矣,然而最为重要的是不自以为贵。” 齐桓公点头称是,若有所思。 第44章 商山冶铁 君臣讨论着玄妙的道,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商山脚下。齐国在这里采矿冶铁,聚集了很多的采矿工和铁匠,在山脚下很快形成了一个村落,虽远在临淄城外,却不按鄙野编制,而是像国都中的工乡一样,直接归朝廷管理,称作冶里。 吕树早就率领一帮官员在冶里官道上迎接。这吕树自从被管仲推荐担任轻重九府的长官以来,负责整个齐国的铸币和盐铁专卖,吸引各国商人云集齐国,一车车的粮食布帛源源不断地运来,又将一车车的盐和铁制生活工具运往各国,迅速聚集了天下财富,对富国富民贡献很大。同时还通过买贱鬻贵,来调剂物资余缺,从而市场物价平稳,有效地杜绝了富商大贾囤积居奇、牟取暴利。在此基础上,又开展起了农具、种子的赊销业务,在青黄不接的季节,缺少农具、种子的农民可以先赊购,待庄稼收获后再付费,对促进农业生产又立了大功。吕树积极落实管仲的改革部署,能力超群,业绩显着,很受管仲的信任。本来他只是主管商品流通,这采矿、冶铁等生产环节的事不属他管辖,但由于铁器实行国家专营,管仲便来了个能者多劳,将盐、铁的生产管理职责也划给了轻重九府,这样一来,吕树也就成了齐国冶铁业的总负责人。 冶里在商山东麓,站在村西向山坡望去,是一片繁忙景象。近处是一排排的冶炼炉,每一座冶炼炉都连接着四五个用来鼓风的炉橐,有十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汉时刻不停地轮流挤压炉橐。这炼铁的关键是温度,这鼓风是提升温度的关键。这真是一个力气活,在挤压炉橐时都光着上身,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冶炼炉像是下粗上细的大肚子烟筒,里面填满了木炭和矿石,火焰从上面的炉口中呼呼地窜出来,有一尺多高。看到火苗小了,就再往炉口中添加木炭。接连劳作五六个时辰后,人们打开用黄泥密封住的炉门,用铁夹子把里边的铁块掏出来。由于温度不够,此时的冶炼还不能使矿石完全液化,只是烧成软软的泥巴状。这时铁匠们围上来,分成几组,每组三人,把它放到铁砧上,反复不停地锻打,从而打出里边的杂质,增加它的韧性,这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趁热打铁。 然后人们把已经冷却的铁块运回村里。村里几乎家家都有铁匠棚,在工棚里人们继续烧,继续锻打,经过一遍遍地烧炼,一遍遍地锻打,铁质越来越纯,正所谓百炼成钢也就是这个意思。 再然后,又由技艺高超地工匠去打造成各式各样的铁器…… 在驿馆中稍事休息之后,吕树陪同齐桓公、管仲攀登商山。君臣一行来到山顶,站在最高处极目远望。向西、向北、向东三面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只有东北方向有一座山丘,孤零零地,像一只落单的大鸟静静地伏在那里。齐桓公问道,那就是凤凰山吧?管仲回答正是。齐桓公提出,这次可以去看看。管仲说道可以,从商山过去,不过十余里,转眼即到。齐桓公又转身向南望去,只见一道山梁将商山与南边山峦连接起来,山梁起伏不平,林木茂密,一片郁郁葱葱。突然,齐桓公看到山梁深处有一股股的烟雾腾起,便问道这是为何?吕树答道那是在烧木炭。炼铁需要大量的木炭,人们就地取材,就地炼制,能节约大量人力。 从山上下来,走到半山腰,齐桓公说,怎么没看见开采矿石?吕树说,我这就带君上去看。吕树说着,带着齐桓公、管仲离开登山道路,沿着一条小路向着东北边斜插过去,走不多远,便渐渐听到敲击声,向着声音走去,那敲击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突然前边出现一个石坑,一块巨大的石板中间却凹陷下去,形成一个直径两丈有余,深约一人多高的石臼。吕树指着石坑道,当地人称它叫铁牛窝,这里边还有一个故事哩。齐桓公笑笑说,你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来听听。吕树却道,君上莫急,这故事我到山下再讲,请君上、相国先看看这里的石头有什么不同。齐桓公、管仲应声向四周石头看去,发现别处的是青色,而这里的石头是红褐色。管仲点头道:“莫非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山上有赭者,其下有铁’吗?” 吕树道:“正是。” 齐桓公道:“都说仲父见多识广,果真如此。” 君臣又前行数丈,眼前出现一条长沟,人们正在沟中开采矿石,到处都是开山劈石的敲击声。齐桓公、管仲欲向前观看,吕树急忙拦住,直说前边危险,不可靠近。二人只好远远地站在沟边高处张望,只见沟底一片繁忙。人们都赤裸着上身,有人挥舞着大锤,一锤又一锤地砸向巨石,直砸得火星四溅,乱石横飞。有人将砸开的碎石一锹一锹地装进筐里,又有人将筐抬走……乍看去很乱,但仔细观察,倒是井然有序。 齐桓公感叹道:“这采矿、冶炼的活都很累人哩。” 吕树说道:“这比原先强多了。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优先让这里都用上铁制工具,要不然比现在累多了。” 齐桓公突发怜悯之心:“他们都衣食无忧吧?” “君上放心。相国早有交待,保证让他们人人食可果腹,衣能蔽体,居有其屋。”吕树望望管仲说道,“相国有言,臣一刻不敢忘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安居才能乐业,乐业才能有成。” 齐桓公点头说好,又话题一转,对吕树道,你刚才提到的铁牛窝的故事快说来听听。吕树应道,请君上先到山下观看炉姑庙,到那里讲来更方便。 说着,君臣一同往山下走去。不一会来到山脚下,眼前出现一座高冢,冢前有高屋三间。门上有匾,上书“炉姑庙”三个大字。吕树领着齐桓公、管仲进屋,只见房屋正中有一尊塑像,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生得慈眉善目,俊俏而安详。四周墙上都是壁画,都是些在山上开采矿石、烧制木炭、冶炼等劳作场景。让人不解的是,有一头牛伏在一个石窝里,身边四周窜着火焰。吕树手指着这幅画说道:“这就是刚才我们看到的铁牛窝。” 吕树给齐桓公、管仲讲述了一个在当地流传已久的故事: 在很早以前,在商山上有一头铁牛,白天趴在铁牛窝里睡觉,夜里就下山吃地里的庄稼。铁牛个头大,食量也大,每夜都祸害数十亩,百姓不堪其苦。官府召集了十几名工匠来冶炼它,可就是融化不了。工匠们不停地往铁牛窝里添加木炭,十几副炉橐不停地鼓风,火焰呼呼地响,把石头都烧红了,铁牛却丝毫无损,白天照常呼呼睡大觉,夜里依旧下山吃庄稼。官府以为工匠不出力,于是下令:限七七四十九天内将铁牛融化,如若不然,将工匠一律斩首。工匠们不敢懈怠,齐心协力,用尽各种办法,却仍然一筹莫展,眼看着限期已到,工匠们一个个愁眉不展。这山下有一个村姑叫玉蛾,她的父亲也是冶炼铁牛的工匠之一。在第四十八天时,玉蛾照旧去给父亲送饭。父亲愁得吃不下去,玉蛾眼瞅着父亲劳累憔悴的脸,心如刀割。明天父亲就要被斩了!她眼含着泪水恨恨地看着那若无其事的铁牛,无意中拔下头上的荆钗朝铁牛掷过去。突然,奇迹出现了,那铁牛的一只牛角慢慢地融化了。工匠们都惊喜地狂呼起来,铁牛融化了!但是,铁牛只化了一只角而已。玉蛾心想是不是自己身上的东西能够融化铁牛?她又拔下一根发簪掷过去,铁牛的一只耳朵又开始融化了。玉蛾明白了,她的身子能够融化铁牛!她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铁牛窝里……铁牛融化了,流进了山里,变成了铁矿石。人们尊敬她,纪念她,称她为炉姑。 齐桓公、管仲听了,都感叹不已,连连称道这女子不简单,理应表彰才是。吕树道,这座坟就是玉蛾的衣冠冢,工匠们又在冢前建了这座炉姑祠,每年春秋两季定时祭拜,保佑顺利平安。 管仲对齐桓公道:“君上历来鼓励舍生取义,今日应该加封炉姑才是。” “好!”齐桓公对侍从道,“传寡人旨意,封玉蛾为炉神,扩增庙宇,赐名为炉神姑庙,拨官差六人,专司庙宇维护清洁事宜。” 然后,齐桓公让准备供品,与管仲一道祭拜一番,请炉神姑保佑冶炼事宜一切顺利,造福齐国。 第45章 愚公的祝福 离开商山后,齐桓公一行来到东北方向的凤凰山。凤凰山距商山不过十余里,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到达。这凤凰山并不大,高不过十余丈,方圆不过数里,但由于在平地上拔地而起,远远看去,显得格外险峻突兀。山里沟深林密,峰回路转,野兽成群,从来就是狩猎的好地方。公室的狩猎场在临淄城的南边山区,这儿还没来过,来到一看,齐桓公就有一些心里痒痒,立即换乘战车,取来弓箭,带着一帮侍从,开始在山中围猎。 山中的狐兔等小野兽很多,齐桓公驰骋不息,频频张弓射箭,不时有狐兔中箭倒地,让他非常兴奋。不知不觉间两个时辰过去,他还是兴致不减,仍然纵马奔驰。突然,一道白光在丛林中一晃而过,齐桓公定睛去看,却是一只白狐,浑身上下一片雪白,并无一点杂色,十分醒目。这白狐站住,回头朝齐桓公一望,然后撒腿就跑。齐桓公一箭射去,却没有射中。他急忙驱车追赶,白狐沿着山沟向前跑,时隐时现。齐桓公紧追不舍,车子驶出沟口,白狐一闪身再也不见了,眼前却是一片沼泽。遍地的芦苇细长挺拔,随风摇曳,阳光一下子照射过来,有些炫目。 齐桓公搜索白狐不见,猛一抬头却隐约看到一个怪物。它头戴红帽,身穿紫衣,肚大如轮,身高如辕,在眼前一闪就不见了。齐桓公大吃一惊,大叫有鬼。他问侍从,看见怪物了吗?侍从都说没有看见,齐桓公一屁股瘫到了车上,当管仲急急忙忙地赶来时,齐桓公还是惊魂未定,两只眼睛茫然无神,张着嘴巴喘着粗气,满脸直冒虚汗。 管仲问清楚原委,赶忙让人搀扶他下车,在树下荫凉处铺一条皮垫子,让他在上面平敞下。齐桓公休息了好大一会,才慢慢定下神来。他拉住管仲的手,怯怯地说道:“寡人遇见鬼了,恐不久于人世了!” “人都是不知节制而自己伤害自己,鬼哪能伤害到人?”管仲宽解道。 “那你说世上有鬼吗?” “有。”管仲肯定地回答,“室内的鬼叫做履,灶房中的鬼叫做髻,水里的鬼叫做罔象,山上的鬼叫做夔,原野上的鬼叫做彷徨,沼泽地里的鬼叫做委蛇。” “委蛇长得什么样?” “委蛇头戴红帽,身穿紫衣,肚大如轮,身高如辕。” “哦?”齐桓公心中暗想,看来自己是遇到沼泽之鬼了。 管仲却不去理睬齐桓公,依然说道:“这委蛇最不喜欢车马奔驰的隆隆声,听到后就会抱头而走。不过,看到委蛇是一种好兆头。” “好兆头?” “凡看到委蛇的人,能够成为诸侯霸主。不知君上看到的是什么鬼?” “正是这委蛇!”齐桓公一下子坐了起来,两眼放光,顿时有了精神。 管仲道,请君上多休息一会。人如果气定神闲,身体康健,则百病不侵,纵然有鬼又能奈我何?但如果喜怒过度,万事不节,即便无鬼也会闹鬼,弄得疾病缠身。还望君上不要奔驰过久、过急。 齐桓公点头称是。当他正要起身时,却分明看见那只雪白的狐狸躲在碧绿的树丛后边在向自己张望,两只眼睛像红宝石,向这边一闪,然后扭头而去。齐桓公一跃而起,“快看,白狐!”他一边喊着,一边抄起弓箭,沿着树丛追去。管仲望着生龙活虎般的齐桓公,无奈地一笑,赶紧与一帮侍从跟上去,紧随其后。 跑出数百步,又不见了白狐踪影。齐桓公立住脚,让侍从四下搜索。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山谷。这山谷口小肚子大,谷口虽然狭窄,不过丈余,里边却渐渐宽阔,另有洞天。谷底有小溪流水,清澈见底,在乱石中跌宕流淌,发出哗哗的流水声。两只灰鹤立在水边,慢慢地移动着长长的腿,不时地伸伸长颈,扇动双翅,仰天叫上几声,在幽静的山谷中显得特别嘹亮。再往前看去,在山坡的开阔处有几间茅屋,房前屋后有几棵果树,果树外面是高低不平的几亩山地,山地上种满了庄稼。大概是听到了动静,有一只大黄狗汪汪地叫着从茅屋中跑出来,叫声非常响亮。这时,一个老翁从茅屋中走出来,一头的白发散乱地绾在头顶,蓬松松的,像顶着一头的雪。齐桓公见了不由得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只白狐。 老翁看见齐桓公等人,冲着大黄狗喝叱两声,大黄狗便收住了叫声,站在老翁身边,一边眼盯着来人,一边摇尾巴。 齐桓公与老翁打过招呼,仔细一看,这老翁虽然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声如洪钟,双目有光,便忍不住问长者高寿? 老翁见一伙人的装束打扮,知道他们不是普通人物,上前施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小民已经痴活八十六岁。” 齐桓公惊讶地说道:“好啊!真是好身体,真有福气!”齐桓公眼瞅着老翁,很有兴致。 老翁彬彬有礼地请齐桓公、管仲在树下坐下。树下有几块大草垫,坐在上边,高处的绿树、低处的小溪、溪边的灰鹤尽收眼底,清风徐来,伴随着流水声,偶尔几声鹤鸣,让人心旷神怡。看来,老翁常常坐在这里赏景。 齐桓公兴致勃勃地对老翁道:“长者高寿,愿托长者洪福。请长者为寡人祝福几句如何?”人们相信长寿之人有神明庇佑,由他们来祝福一定灵验。 老翁一听眼前来人自称“寡人”,知道是当今君上,急忙倒地跪拜,口称:“山野草民,有眼无珠,失礼于君上,罪该万死!” 齐桓公笑道,不知者无罪,请长者为寡人祝福。 老翁起身祝福道:“祝君上万岁,君上永远不以金玉为宝,而以人才为宝。” 齐桓公击掌称赞:“说得好!至德不孤,善言必再,请长者再为寡人祝福一次。” 老翁又不假思索地说道:“祝君上贤明,君上永远不以虚心学习为羞,不以请教臣下为耻,贤者不离左右,谏者得到重用。” 齐桓公道:“说得太好了!善言必三,请长者再祝福寡人一次吧。” 老翁又随口说道:“祝君上仁爱百姓,君上永远无得罪于民。” 齐桓公听了有些不悦,他板起面孔说道:“长者此言差矣!自古以来只有子得罪父,臣得罪君,哪有君得罪于民之理?刚才说得不算数,请长者重新祝福一次。” 长者笑而不语。管仲在一旁插话道:“长者所言极是。最后一次祝福远远胜过前边二次,敢问君上,那夏桀、殷纣,是君诛之,还是民诛之?” 齐桓公一听恍然大悟,忙向老翁拱手道:“得长者善言,真是寡人有幸、社稷得福也!” 齐桓公让侍从取来刀币奖赏老翁,老翁却是不收,说是生活在这山野之中,自有五谷果蔬充饥,有葛麻兽皮蔽体,无需这刀币。齐桓公听了,愈加敬重老翁,问他的姓名和此处地名,以便吩咐官府好生照看。 老翁说道:“草民愚钝,人们都叫我愚公,因草民在此处居住,所以人们将此处叫做愚公谷。” 齐桓公不解,看他言谈举止,并不是愚笨之人,为何人称愚公? 老翁看出了齐桓公的疑惑,便笑着解释说,他原先养了一头母牛,母牛生了一头小牛,他牵到集市上卖了,换回了一头小马。有一个无赖说,牛怎么能生出马来呢?这马不是他的,就把那匹小马给牵走了。“草民连自己的马都白白地让别人牵走了,您说愚不愚?叫愚公,不也正合适吗?”老翁边笑边说,满脸平和,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管仲在一旁忍不住道:“此夷吾之罪也!” 齐桓公不解,他正在笑老翁让人轻易地牵走了马,却不想管仲却一本正经地来了这么一句。 管仲正色道:“假如法纪严明,哪里还有公然侵夺他人牛马之徒?假如官府公正,哪里还有受人欺凌不敢表白之愚公?我身为相国,却未能严明法纪、整肃官府,愚公之愚,正是夷吾之罪也!” 老翁向管仲拜道:“都说相国贤明,果然不虚也!” 第46章 易牙戍遂 自从同盟于幽之后,中原诸侯相安无事。纵然有点小摩擦,也由齐国出面主持公道,协调解决,基本不用刀兵。各国使者往来于齐国,络绎不绝。凡诸侯来朝,无不受到礼遇,赠送的礼物十分丰厚,都是欢喜而来,满意而去。 转眼间已是齐桓公九年的夏天。这一日,管仲让取来这半年国库的收支账目,坐在案前仔细翻阅。当看到对诸侯各国的开支一栏时,不觉地一下子挺起腰来,“咦,竟然如此之多!”自从去年同盟于幽之后,诸侯纷纷前来朝聘,管仲觉得此项开支不小,但没想到会如此之多。他先吩咐备车,然后又低头查阅、计算一番,然后匆匆出门,登车向宫中驶去。 齐桓公见管仲急匆匆地赶来,正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只听管仲说道:“臣察看国家支出,用于诸侯的开支一项竟然达到了整个开支的三分之二,臣开支失度,特来禀报君上。”说着,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因为心急,脸上挂满了汗水。 齐桓公笑笑,轻松地说道:“寡人以为仲父为何大事而急,却是为此等金钱之事,不急不急。”齐桓公请管仲坐下,让人呈上酸梅汤,请管仲喝了解渴,又让人给管仲打扇。 “君上,”管仲还要禀报,但刚张口,却被齐桓公摆手止住。他对管仲主持国政十分满意,对管仲的治理才能从心眼里佩服。改革内政、称霸诸侯有一大摊子事,不可能没有一丁点的纰漏。他相信,若有纰漏管仲发现得比谁都会早,并能及时补救,根本不用自己指手画脚。管仲的治国才能比自己强之百倍,他急急忙忙地跑来禀报,不过是出于忠于职守,还有就是对自己的尊重而已。齐桓公心里明白,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坚定地支持管仲,做好后盾,让他放手去干,这就是自己对国家社稷的最大贡献。齐桓公郑重地对管仲说道:“四方诸侯争相朝聘我大齐,高兴而来,满意而去,使我大齐誉满天下,支出多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粟尽可以再生,财散可以再聚,况且,仲父主持变法,五谷年年增收,四方商贾云集我大齐,盐铁收入翻倍增长,如今我大齐物阜民丰、国库充盈,何必吝惜这点钱财呢?再说,诸侯贪利,不用兵戈即能使诸侯亲近不离,这比兴兵征伐节省钱财多矣!” 管仲听齐桓公如此说,放下心来,便不再解释,只说:“君上圣明!此乃齐国之福,夷吾之幸也!” 君臣二人正在说些诸侯之事,突然易牙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他衣裳零乱,头上无冠,头发散乱,浑身上下满是血污,一下子匍匐到小白脚下,哭喊到:“君上!遂人造反了!” 自齐桓公五年灭遂之后,齐国一直在遂地驻扎着二百甲士,以监视遂人。宁戚也在遂地实行了均田分力、案田而税的改革,收成逐年增长,人们安居乐业,倒也稳定无事。易牙多年跟随在齐桓公左右,深得齐桓公宠信,虽说风光无限,但时间久了也有点乏味,也想出宫干点事情,增加点个人资历,因此多次恳请齐桓公,让他能有机会参政,为国家社稷多做一点事情。齐桓公一想也对,总不让他总为自己做大厨,让他历练一下也好,他一片忠心,说不准也是我大齐的一根支柱。与管仲商量,可管仲似乎不愿意在官府给他安排差事。于是,在今年年初便派易牙到遂地,负责遂地戍守事宜。 易牙到遂地后,总把自己当作君上身边红人,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天天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大有老子天下第一的势头。驻扎在此地的将士见他如此做派,也都不愿意去得罪他,见面奉承几句,戴戴高帽子,哄他高兴,易牙更加自命不凡。 遂国被灭后,其贵族豪门大都跟随国君逃往鲁国,却有因氏、颌氏、工娄氏等几个家族留在遂地,并未逃走。虽说齐国并未亏待他们,但失去了遂国公室贵族地位,总不如在遂国时风光,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感。易牙到来后,又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一开始,为了与易牙搞好关系,几个家族轮番宴请易牙。易牙本来就视他们为亡国奴,酒后更加趾高气扬,说话刻薄,他们心中不满,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有忍气吞声而已。 这一日,易牙无事,又来到因氏家,因氏宗主名叫因无疾,他忙又设宴款待,并请来颌氏宗主颌孟甫、工娄氏宗主工娄乞作陪,几番敬酒之后,易牙又喝得酩酊大醉。他手指着这几位宗主,居高临下地训斥一番,最后又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们要老老实实,安分守己,不然,我将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几个宗主不敢多言,只有唯唯称是。易牙出门小解,几名侍从想扶,易牙却是不让,一把推开,大声说我没醉,侍从只好跟在身后。这天该当有事,易牙踉踉跄跄走出门来,却正遇上因无疾的小妾从此路过,躲闪不及,正好被易牙撞见。这小妾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生得十分妩媚娇艳,很得宗主宠爱。易牙见了猛然眼前一亮,几步跳将过去,一把拽住就要往怀里搂,吓得小妾杀猪般地尖叫起来。多亏小妾身后跟随着两名侍女,急忙上前奋力把易牙推开,易牙酒醉,不经推,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两名侍女趁机拉着小妾跑进后院。侍从扶起易牙,他还要去追,却被侍从拉住。看这小妾装束,侍从知道这是主人内眷,易牙酒后乱性,他若追进后院,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这时,在室内的几位宗主听到叫声,也急忙跑出来,看到易牙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公然调戏主人爱妾,心中气愤,却敢怒不敢言,一时无语。易牙却挥舞着双手道:“这女人真好看,我喜欢。”他指着因无疾,“明天把她送到我府上……”因无疾觉得胸中燃起一团火,烈焰直往上冲,烧得两眼通红。他强忍住怒火,上前说道:“易大人身体要紧,鄙人不敢多扰,请先回驾休息。”易牙吵吵着还要喝酒,侍从识趣,由着他闹下去更无法收场,现在主人下了逐客令,便不管易牙愿不愿意,将易牙扶上车,告辞而去。 因无疾满脸羞愧,回头向颌氏、工娄氏宗主拱手道:“家门不幸,烧香引出鬼来,让大人见笑了!”颌孟甫、工娄乞连忙安慰因无疾,二人叹口气道:“彼此,彼此!我等受辱也还少吗?”因无疾说道:“我等忍气吞声,他却得寸进尺,欺人愈甚,这样下去,到何时是个头啊?”颌孟甫咬牙说道:“如此受辱,倒不如与他拼了算了,大不了是个鱼死网破!”工娄乞叹一口气:“就怕人心不齐啊!” 因无疾听二人如此说,忙说:“二位大人请回房中计议。”二人所说正合他的心意,他让下人全部退下,关上房门,三人秘密商定,在夏至节时共同起事,事先派人联络好遂国君主,请求鲁国派兵护送,回遂国复位。因无疾咬破手指,将血滴入酒杯中,双手端起酒杯,高举过顶,发誓道:“上天明鉴,无疾践约,万死不辞,如若背约,死无葬身之地!”然后郑重地把酒浇到地上。颌孟甫与工娄乞也先后发誓,然后分头准备去了。 第47章 遂人叛齐 此时距夏至不过月余,转眼之间也就到了。夏至是祭祀土地、祝贺丰收的日子。人们用新收获的黍米先祭祀土地,然后再一同品尝黍米饭,叫做尝黍。夏至的前一天,因氏、颌氏、工娄氏三家宗主,全都玄冠端服,打扮齐整,一同来拜见易牙,说明天即是夏至节,又到了一年一度举行祭拜土地百姓尝黍仪式的时候,易大人与众将士舍家在此戍守,甚是辛劳,请明日与百姓一同尝黍,然后开怀畅饮,尽我等地主之谊。 易牙不知是计,当即满口答应。 夏至这天,举行完祭祀土地仪式之后,时间已近正午,人们吃过今年新收的黍米饭,便各自散去。因氏、颌氏、工娄氏联合宴请易牙与戍守将士。宴会在因氏宗庙举行,当易牙率领二百将士来到时,三家宗主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连忙出门迎接,大堂上的钟磬悠然响起,乐曲《鹿鸣》在空中回荡,有歌女唱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在悠扬甜美的歌声中,易牙大摇大摆地进来坐下,将士们除了官长带有佩剑之外,将所有长兵器都立在院内墙上,然后入席。 三位宗主前后张罗不停,因氏在遂号称大族,宗庙庭院宽敞,但也经不住今日人多,座无虚席,十分拥挤。菜肴早已摆放在案几上,鸡鸭鱼肉俱全,酒坛已经启封,浓郁的肉香和诱人的酒香萦绕着四处飘游,使人们都忍不住长吸一口气。 三位宗主频频敬酒,易牙来者不拒,连饮三大爵。他扬声对将士们说道:“各位将士戍遂辛苦,今日夏至节,可开怀畅饮,一解乡愁。”二百将士听易牙如此说,也就乐得自在逍遥一番,便大吃大喝起来。 从中午一直喝到傍晚,酒量小得已经喝得伏案大睡,酒量大的也喝得东倒西歪,说话变成了大舌头,哇哇啦啦地吐字不清。这时候,因无疾对易牙说,请观看乐舞,说着,从大门进来一队人,却不表演,而是突然奔至墙根下——将士们的兵器就靠在墙上——各自抄起一件,冲着将士们杀将过来。易牙见了,没人声地惊叫一声,转头去看,一直在身边献殷勤的三位宗主也不知从哪里取来了长剑,正凶神恶煞般地向他杀来。顿时,易牙吓出了一身冷汗,酒一下子醒了一大半,急忙拔出佩剑,拼命地挥舞起来,夺路而逃。只可惜了那二百将士,许许多多在醉梦中就死于兵刃之下,那些还没有喝醉的,也大多站立不稳,躲闪不了几下,就倒在了血泊之中,只杀得尸体遍地,血流成河,只有那些带有佩剑、还没有喝醉的将官和那些酒量特别大又孔武有力的士卒,跟着易牙挣扎着跑出因氏宗庙。身后只听得因无疾大喊:“莫走了易牙!”接着就有人追杀出来。易牙不敢驻足,一路狂奔,跳上一辆兵车,往齐都临淄狂奔而来。待逃出遂地,易牙回头看时,跟随逃出来的将士不过十余人而已。易牙捶胸顿足,大哭三声,然后又仰天大叫:“天不灭我易牙!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说完,连夜奔回临淄。 按理说,二百将士几乎被全歼,易牙难逃其咎。但齐桓公宠信易牙,不忍治罪,便道:“你火速带领兵车百乘,平定遂人之乱,不得有误!”易牙领令,起身去了。 管仲知道齐桓公有意袒护易牙,不便立刻谏止,待易牙出门之后,管仲说道:“君上,夷吾以为此事有所不妥。” 齐桓公摆手道:“仲父见谅。易牙侍奉寡人多年,甚得寡人之意,就饶他这一回吧。” 管仲说道:“夷吾之意并非完全在此。易牙这番率兵至遂,必定肆意报复,滥杀无辜,只恐有损君上仁爱之名。再者,遂人反叛,必有外援。眼下遂君在鲁,必定向鲁借兵,图谋借机复国。” 齐桓公一惊,这倒没有想到。管仲继续说道:“君上勿忧。齐、鲁方睦,鲁侯绝对不会为了遂君得罪我大齐,定然不会借兵助遂复国,只凭遂君难以兴风作浪,但我不得不防。南阳距遂不远,如今高子正坐镇南阳,请君上下令,请高子加强齐鲁边境防备,并就近率领南阳甲兵平定遂乱。另外派人火速追回易牙。” 齐桓公见管仲的安排稳妥,便道:“还是仲父处事周全,就按仲父所言办理吧!”管仲听了,急忙传令不提。 却说遂君得到因氏、颌氏、工娄氏三家联合起事的消息,非常兴奋。他逃亡在鲁,虽然受到鲁国礼遇,但终究不如在自己国土上称孤道寡更为自在。他立即拜见鲁庄公,请求派兵助他返遂复国。鲁庄公听了,却不敢答应,如今齐国为中原霸主,深得诸侯拥戴,势头正如日中天,柯之会又返还鲁国侵地,主动交好鲁国,如若贸然行事,公然得罪齐国,必定招来诸侯征伐,到那时,不仅返还的鲁地将再次失去,而且将有更多更大的损失。鲁庄公只好婉言相拒。遂君还想争取,絮叨不已,鲁庄公被纠缠得不耐烦,脱口叹道:“贤君有所不知,不是寡人不肯相助,只是力不从心矣。贤君难道忘了齐国公子纠是如何死于鲁了?”遂君听了,不敢再多说,怏怏告退。 不日,高子传回消息,说边境上鲁军并不见动静,只有遂国君臣数百人在边境盘桓数日,终究不敢入齐,现已撤去。因氏、颌氏、工娄氏不见遂君动静,知道复国无望,不等齐兵来讨,早已举家逃往鲁国去了。 易牙回宫,依然掌管公室的膳食,负责桓公的饮食起居,照常跟随在齐桓公左右。 一日,管仲陪同齐桓公视察公室的养马场。齐桓公爱马,走在一排排的马厩之间,看着一匹匹高头大马,低头咀嚼草料,偶然仰头,把长鬃一甩,打一个响鼻,心里就有止不住的兴奋,就会产生纵马奔驰疆场的冲动。他在一匹枣红色的马前站下,这马长得特别高大,浑身没有一点杂色,只有脑门上有巴掌大的一团白色,显得特别精神。齐桓公伸手轻轻拍拍它的鼻子,它却像认得齐桓公似的,嗅一下齐桓公的手,晃晃身子,显得很是亲热。 卫公子开方凑过来,嘻嘻笑着说:“真是一匹好马!真想套上车,再陪君上纵马奔驰一番。”他上次伤得不轻,整整在床上躺了百天,近日方才出门行走,齐桓公依旧让他掌管侍卫车马事宜。 “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齐桓公指着卫公子开方笑骂道。管仲在一旁似笑非笑,并不说话。易牙本来也想说什么,看管仲一脸严肃,张张嘴又咽了回去,只是躲在一旁讪讪地笑,两个眼珠子一个劲地滴溜溜地转。他本来就对管仲有点发怵,这次在遂地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更觉得心里有愧,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管仲,做事变得谨慎,性子收敛了不少。 齐桓公悄声对管仲道:“仲父威严,看把易牙吓得,连话都不敢随便说了。” 管仲笑笑,并不接话,却指着马栈道:“君上可知道这缚马栈的要领吗?”他见齐桓公不解其意,便继续说道:“臣早年曾经做过圉人,常缚马栈。缚马栈的关键在于选取第一根木头。如果第一根木头是直的,后边所用的木头必定都直,但如果第一根是弯的,那么后边的肯定都是弯的……” 齐桓公驻足,悄声对管仲说道:“仲父是教寡人善择左右亲近之人。仲父用心良苦,寡人已知矣。寡人再不使易牙参政,可乎?” 管仲看齐桓公一脸真诚,不便再提,只得说道:“如此,齐国之福也。”管仲知道齐桓公绝顶聪明,什么事情一点即通,只是太重情意,太轻信他人,这既是他为人的长处,却也是短处,日后或被身边小人蒙蔽,也未可知。 此时,有人来报:天子驾崩,太子阆即位。齐桓公听了,立即委派上卿国子到京城赴葬,并祝贺太子阆登基。 第48章 王室之变 太子阆即是周惠王,他的叔叔王子颓一直对王位有觊觎之意。王子颓是周庄王的小儿子,很受庄王宠爱。庄王虽然传位给了长子僖王,但却有兄死弟及的意思。如今周僖王去世,侄子太子阆即位,把他这个叔叔晾在了一边,王子颓心中很不是滋味。 周惠王却对叔叔王子颓不加提防,一味地称王称孤,全然不把那些公卿大臣放在眼里。更有甚者,他贪图享乐,扩大园林,肆意侵占大夫的田地宅院,才一年不到,就引起了大夫们的强烈不满。于是,蒍国、边伯、石速、詹父、子禽祝跪五位大夫联合起来,奉王子颓为王,攻打惠王,失败后,出逃去了卫国。 卫惠公平素与王子颓关系密切,见王子颓争位失败来奔,急忙热情迎接,备好宴席,好言安慰一番。酒宴之上,五位大夫细细陈说周惠王强占田产的霸道行径,卫惠公听了也觉得惠王做得太过分,王子颓提出请卫国出兵助他夺了王位,卫惠公思索片刻便答应道:“当年庄王本来就有让王子承继大统的想法,如今天子无道,行大事正在此时!”于是,卫国筹备兵马粮草,又恐自己势单力薄,不能成事,又约了南燕国,一同起兵伐周。周惠王抵挡不住,逃奔到郑国去了。王子颓登上了王位。 消息传到齐国,齐桓公召集一班大臣商议,该如何应对王室之变。众大臣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国子说王子颓实属叛乱,我大齐应率领诸侯伐周,迎接惠王复位,平定王室。鲍叔却认为惠王无道,实属自取其辱,王子颓受先王厚望,取而代之亦无不可。隰朋的看法却很折中,惠王无道,子颓作乱,二者兼而有之,二人争斗刚刚开始,最终谁能为王,尚不可知,不如静观其变。 大家争论不休,管仲却在一旁默然不语,直到桓公问他,他才说道:“我从国子。天子失德,引发众怒,被逐出亡,实为咎由自取。但王子颓以臣犯君,实属大逆不道。我大齐作为天下盟主,向来以尊王攘夷号令诸侯,如今王室发生这等犯上之事,我大齐绝对不能袖手旁观。” 鲍叔听了不以为然,他反驳管仲道:“天子失德,诸侯皆知,我大齐助他复位,岂不是助纣为虐,还不是照样有损于我大齐霸主形象,让天下诸侯失望!” “鲍子言之有理。但有所得者必有所失,关键是比较得与失孰轻孰重,夷吾认为诛除叛逆得大于失。” 一班大臣见管、鲍二人争执不下,便都不再吱声,竖起耳朵听二人争辩。二人一个是相国,一个是齐桓公的师傅,可称为齐桓公的左膀右臂,最被齐桓公所倚重,二人讨论国是,他人不便于插嘴。 齐桓公觉得二人所说皆有道理,相比之下,管仲所言更符合自己的心意,出兵京师,安天子之位,定天下大势,何等荣耀!只是鲍叔如此坚持,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宜于当即决断,让鲍叔失了脸面。齐桓公正在犹豫,易牙匆匆上殿,说接到无棣守将传来加急文书,不敢耽误,请君上先行阅示。 齐桓公打开简书一看,原来是山戎来攻,人多势众,杀人越货,日呈蔓延之势,守边将士寡不敌众,难以退敌,请求速派援兵云云。 这山戎有令支、孤竹二国,都是殷商旧国,位置在燕国东北一带,因一直游离在周王朝统治之外,被视为夷狄。这些年随着周王朝日益衰弱,各诸侯国各自为政,削弱了抗击能力,周边的夷狄诸国便日益强盛起来,特别是北边的令支、孤竹,不断地骚扰燕国,甚至从齐僖公时起,一路向南穿过燕国东境,进入齐国北境无棣,大肆骚扰齐国。虽然屡次给予重创,但山戎之患不绝。 鲍叔建议道:“如今不如将王室争位之事暂时放下,先集中力量解除山戎之患。” 齐桓公看看管仲,意思很明白,是要管仲发表意见。 管仲道:“也好。立即发兵抗击山戎,同时,密切关注王室动静,待解除山戎之患后,腾出手来,再视情平定王室之乱。” 其他大臣也皆唯唯称是,齐桓公便道:“就依二位所议,请王子成父率领兵车三百乘,即刻赶赴无棣。 却说王子颓即位之后,德行还不如惠王。他天天歌舞,夜夜酒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当时的主政的太宰是虢公,任他苦口劝谏,王子颓却只是不予理睬,虢公十分不满。郑厉公至京师朝见新王,王子颓见了,极为冷淡,不无讥讽地问道:“太子阆在郑无恙乎?还无故侵占他人田产否?”郑厉公知道,因惠王出亡在郑国,王子颓对自己心怀不满,他装作糊涂,随口应酬几句,便告辞退下。他这次进京师,并不是真心朝贺王子颓,只不过是为了探听王室虚实而已。自从平王东迁之后,郑国一直是王室支柱,先君武公、庄公二代皆为王朝卿士,权倾朝野,诸侯无不听从号令,实为春秋第一霸主。只是庄公之后,兄弟争位,又与宋国不睦,致使国力削弱,这些年让齐国占了上风,厉公对齐国称霸不得不服,但心中又有些不甘,总想重振郑国昔日辉煌。现今王子颓作乱,正是郑国大显身手的时候,不容错过,所以他安顿好周惠王后,就赶到了京师。 郑厉公去拜见虢公,虢公听说郑厉公亲自前来,急忙出门相迎。郑厉公的父亲郑庄公曾与虢公同朝共事,同为王朝卿士,共掌朝政,所以两家也是通家之好,虢公自然十分热情。二人见过礼,携手登阶入室,分宾主坐定,寒暄过后,说起朝政,虢公不住地唉声叹气,说大周不幸,王室混乱,天子也一代不如一代。太子阆做天子,喜好饲养奇禽异兽,为了扩大园林竟侵夺大夫田产,终于引起众怒。换了王子颓虽说与众大夫一团和气,却天天酒宴歌舞,不理朝政。自己已准备告老返回虢国,眼不见心不烦,随他去吧! 虢公说着,声音居然有些颤抖。郑厉公看着虢公那雪白的长须,发现他眼睛有些发红,泪盈盈的,看得出他正强忍着,不使泪水溢出来。 “太宰真是为天下操碎了心!太宰乃天下支柱,太宰一去,天下将倾。太宰当为天下计,万万不可弃天下于不顾。”郑厉公劝说道。 “独木难支啊!”虢公长叹一声。 郑厉公试探地问:“何不复太子阆之位?” 虢公瞅着郑厉公不说话,内心在想,太子阆、王子颓半斤八两,谁当天子都一样,不值得再去兴师动众。 郑厉公明白虢公的想法,说道:“太子阆在敝邑,说起昔日作为,很是后悔。看来,经过王子颓之乱,已是幡然醒悟,若能复位,肯定改弦易辙,做个贤王哩!”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所以寡人敢来禀报太宰。” 虢公听了,当即应允与郑厉公复立周惠王。此时已是隆冬,两人密谋于明年立春日,两国同时兴兵伐周。商议已定,两人分头自去准备不提。 转眼间冬去春来。郑、虢两国军队如期会师,然后簇拥着惠王,打出诛除叛逆的旗号,一路势如破竹,浩浩荡荡地向京城杀来,虢公早就安排好了城内接应,毫不费力地攻入城中。王子颓与五大夫率众抵抗,但士卒大都临阵倒戈,五大夫死于乱军之中,王子颓拼死冲出城外,却冤家路窄,正好撞见周惠王入城。王子颓策马而逃,与惠王擦车而过。惠王看得真切,张弓一箭,正射中王子颓右耳。这一箭距离太近、用力太猛,箭矢竟穿耳而过,从左耳露了出来。王子颓哎哟一声,一头栽下车来,重重地摔到地上,当即一命呜呼了。 周惠王复位,一面重赏郑厉公、虢公,一面诏告天下。郑厉公平定王室之乱,自认为立下了千秋功业,一身傲气掩藏不住,惠王不敢任用,一番重谢之后,仍让他返回郑国。虢公处事谨慎,仍留京师任太宰,主持朝政。 郑厉公去年冬天往返京师,偶染风寒,咳嗽不止,今年春上又带病出征,一路上颠簸劳顿,病情加重,回到郑国后,便一病不起。眼瞅着快要不行了,他把世子踕叫到榻前,叮嘱道:“汝父一心想重振先君武公、庄公伟业,可恨天不假年。如今天下强国,南有楚,北有齐。我死之后,汝要南交强楚,北拒强齐,使我大郑崛起于中原,与楚、齐形成鼎足之势。切记,切记!”说完,便撒手归西了。世子踕即位主丧,是为郑文公。 郑文公不敢违背先君遗嘱,派使者至楚,与楚国讲和修好。楚国也投桃报李,立即派使者至郑国吊丧,一时间两国来来往往,关系渐渐融洽起来。 第49章 管仲自罚 惠王复位的消息传到齐国时,王子成父也刚刚凯旋归来。戎狄骚扰齐国这样的大国,只不过是为了抢夺财物,并不是来抢占地盘,大军来了就跑,大军撤了再来,等到大军赶到边境,他们早就跑得没影了,与他们作战总有用长矛打蚊子的感觉,有劲使不上。这些年王子成父没少与他们交锋,深知他们的习性,这次出征,并没有直接到无棣,而是悄悄地沿海往北,绕到齐燕边境,先截断山戎退路,然后再由北向南掩杀过来。山戎抵挡不住,四散逃命。往南、往西都是齐国腹地,有重兵把守,跑过去又被堵了回来,只有往东是大海,没人把守,却是大片的滩涂,人跑进去就会陷进去,就算跑过滩涂,等待他们的也是茫茫大海,最终还是死路一条。山戎士卒慌不择路,管得了初一,管不了十五,纷纷向东逃来。王子成父率领大军在后紧逼,山戎士卒挣扎着过了滩涂,泅海求生,被淹死无数,第二天涨潮后,海滩上黑压压的一片都是尸体。 齐桓公摆下宴席,为王子成父庆功。王子成父不仅解除了山戎对无棣的威胁,还给了山戎重创,恐怕数年之内山戎是不敢再来骚扰了。宫廷上下喜气洋洋,众大夫纷纷向齐桓公致贺,唯有管仲高兴不起来,面有忧色。鲍叔知道管仲心大,遇事拿得起放得下,遇上事情一般不显现在脸上,如今面带愁云,肯定有要事挂心。鲍叔悄悄地问管仲:“管兄心中有事?” “夷吾办事不周,损我大齐霸主威望啊!” “管兄这是从何说起?” “鲍兄稍待。今天庆功宴上不宜谈论此事,明日早朝再说吧。” 在这酒宴之上确实不适合二人私下交谈,但鲍叔心有疑团,放心不下,酒宴过后,他便来到相府。守门的阍吏都认得鲍叔,知道管、鲍交情深厚,一边热情往里迎接,一边飞快传报管仲。此时,管仲也刚刚回府,在堂后池塘边上,正在静静地观鱼。听说鲍叔来访,吩咐领来池塘边相见。鲍叔不是外人,二人相处一直很随意。管仲知道鲍叔是个直性子,看出了他心中的不快,是来问个究竟的。 鲍叔与管仲并肩立于池边,一群赤红色的鲤鱼游得正欢。鱼在偌大的池塘里并不是单个地游来游去,而是成群结对,有时圈成一团,有时结成一队,密密麻麻,却行动默契,灵活地或行或停,并不相撞相犯。偶尔有几条鱼掉队,也很快地追赶上来,加入到队伍里。 管仲扬手把一把粟米撒进池里,原本井然有序的鱼群一下子就乱了,他们争相抢食,大鱼扑扑乱跳,小鱼被挤到一边。等到粟米抢食完了,鱼群又渐渐平静下来,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管仲看上去很悠闲,像是专心赏鱼的样子。但他表面的平静瞒不过鲍叔,鲍叔太了解他了,他越是心绪起伏不宁的时候,越是沉默不语。 “管兄到底所为何事?” “夷吾枉为国相,有负大齐啊!”管仲的话音里充满了自责。 “何出此言?”管仲为相,齐国大治,国强民富,霸业稳固,鲍叔不解管仲为什么竟如此自责。 “夷吾未能说动君上,及早平定王子颓之乱,却让郑国捷足先登,夷吾失误,夷吾失职啊!” “此话从何处说起?”当初,正是鲍叔反对出兵拥立惠王复位,又加上山戎大举来犯,无棣告急,这才决定先驱逐山戎,然后再平定王室之乱。鲍叔至今不明白何处失误,又为何失职。 “齐国为霸主,王室有乱,理应率诸侯平乱。如今却袖手旁观,岂是霸主作为,自损我大齐威望,这岂不是失误?” 鲍叔宽慰道:“带头反对平乱的是我,纵有失误,也责不在兄。” 管仲摇头道:“不然。夷吾为相,理应放眼全局,杜绝疏漏。当时鲍兄不明,夷吾当细细陈说利害,说清利害,鲍兄定然支持夷吾平乱。未能及时平乱,原因是夷吾判断权衡不准,致使郑国抢先出手,这岂不是夷吾失职又是如何!” 鲍叔一时无语。这时,一群鲤鱼缓缓游来,管仲又撒了几粒米,原本平静的鱼群又是一阵大乱。管仲叹口气道:“我大齐霸业恐怕就要起些风波了。” 鲍叔望着管仲,关切地问:“会有如此严重?” “鲍兄看这鱼儿,”鱼群刚刚抢完食,又归于平静,这时,一片柳叶飘落下来,浮到清澈的水面上,一条小鱼误以为食物,从鱼群中游出来,啄了一口,发现不能吃,又掉头游回鱼群。管仲手指那鱼群,转头看着鲍叔,一字一句地说道,“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郑国急于出手,实为借复王位之机,重新寻求其武、庄二君时的王朝卿士地位,从此之后,郑国必定不甘于听命我大齐矣!” 鲍叔恍然大悟,脱口而出:“竟然如此!” “不仅如此。天下诸侯见我大齐不履行霸主之职,必定心存侥幸,违背誓约之事当时有发生,我大齐霸业纲纪自此松弛矣!” 鲍叔真正明白了一向不动声色的管仲为什么面带忧色,他叹道:“管兄深谋远虑,叔牙不及也远矣!”他想起当初自己竭力阻止管仲平乱,满脸惭愧,止不住说道,“叔牙不能助兄,反而为兄添乱,叔牙今日知过矣。” 明日早朝,齐桓公与众大夫还沉浸在昨日的欢庆气氛中,面带得意之色。待管仲分析一番当前天下局势,大家方如梦初醒,纷纷咋舌,想不到我大齐未能及时平定王室之乱竟能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齐桓公忙问应对良策,他知道管仲应该是想好了对策。 管仲道:“人非圣贤,谁能无过。智者应是善于转败为功,转祸为福。”管仲建议君上亲自至京师,祝贺惠王复位,禀明因山戎骚扰未能及时平乱,一定要谦言卑词。同时委派隰朋至郑吊丧,借以观察郑国动静,然后再视情而行。 齐桓公与众大臣听了,并无异议,桓公一一应诺。最后,管仲郑重说道:“夷吾受君主隆恩,主持国政。夷吾不谨,致使霸业有失,有负君上重望,不能不罚。” 齐桓公忙说:“过不在仲父!若是有过,也是寡人愚钝不明!” “夷吾自罚十辆兵车,以充征伐之需。”一辆兵车有一辆车、四匹马,十辆兵车是个不小的数目。 鲍叔听了,也大声对桓公道:“君上,叔牙之过远大于相国,也愿自罚兵车十辆。” 众大夫见状,议论纷纷,都说相国与鲍叔日夜为国事操劳,皆有功无过。若说此事有过,则人人皆有遇事不明之过,若相国与鲍叔该罚,那人人都该认罚。 齐桓公向众大夫摆摆手道:“若说罚,寡人最该受罚。有道是罚不责众,此事不必再议。” 管仲大声道:“君上,不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如今夷吾有过,岂能含糊!况且,只有重罚才能显示我大齐悔过之决心,从而使天子与天下诸侯信服。” 鲍叔也道:“为了大齐,君上罚吧!” 齐桓公低头略一思索,郑重宣布道:“因未能及时平定王室之乱,致使天子巡守蒙尘日久,小白愚钝,自罚三月不尝酒肉之味;国相管仲未能果断行事,大夫鲍叔断事不明,各罚兵车十辆;其余各位大夫皆不能明判事理,各罚长戈百柄。”众大夫都是随声附和而已,实在没有过错,但刚才管仲所说显示悔过决心一句提醒了齐桓公,只有真得罚点,做做样子,到了天子那里才好说话。反正以后找个机会,多奖赏一些就是了。 第50章 陈完奔齐 管仲陪同齐桓公到京师朝见天子,所带的贡品非常丰盛。惠王本来对齐国不满,但见齐桓公十分恭敬,又将征讨山戎所获的奇珍异宝献了一大堆,还君臣上下主动认罚,虽说并不相信因山戎发难未能及早平乱的说辞,但也不好对齐桓公过于冷淡,今后说不准有什么事还要指望他扶持。经过了王子颓之乱,周惠王的傲气收敛了不少,不再那么盛气凌人。他摆下酒席,以礼宴享齐桓公,齐桓公也始终恭敬有加,尽礼而归。 数月之后,隰朋也从郑国返回临淄,说郑国已经与楚国讲和,楚国使者到郑国吊丧,礼数完备,仪式隆重,两国关系已非同一般,自此以后,郑国恐怕要自立旗帜,不来朝我大齐了! 听了隰朋禀报,众大夫议论纷纷。王子成父奏请率领兵车五百乘,长驱伐郑,亲手擒拿那郑国新君至齐,看他服不服。众大夫纷纷附和,齐桓公拍案道:“好!寡人当率军亲征!”自桓公八年,与诸侯在幽地会盟之后,至今已过去了六年。六年中间中原无战事,桓公也未曾出征,如今众大夫吵吵着伐郑,正触动齐桓公的兴奋点,他也跃跃欲试。 管仲却道:“不急。郑国背盟尚在萌芽之始,并未彰显,现即征伐,尚不足以正诸侯。况且,出征郑国,路途遥远,一次征伐,花费数年积蓄,当慎重从事。” 众大夫听管仲如此说,一起望向桓公,不再议论,偌大的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寂静。管仲一向嗅觉敏锐,眼光独到,让人信赖,特别是对郑国抢先平定王子颓之乱的判断上高人一筹,更是让众大夫折服。此时尽管对管仲所说有些不理解,但也无人争辩。 齐桓公待管仲说完,问道:“请仲父详细说说如何谨慎行事。”齐国经过多年休养生息,国库充盈,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此时伐郑,胜券在握,他正在憧憬驰骋疆场的兴头上,却被管仲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心里隐隐有些不快。 “君上待鲁君来聘后,再议征伐可好?”管仲是何等聪明人物,怎么能听不出桓公话中的不快?但在朝会之时,众大夫都在场,顾及君上脸面,不宜争辩,只好转移话题,待事后再与桓公慢慢商议。 “仲父不说,寡人倒忘了鲁君来聘的事。”桓公也觉得刚才有些性急,“伐郑之事待鲁君走后再议。” 三个月前鲁桓公夫人文姜去世,临终之前将鲁庄公叫至榻前,反复叮咛道,我死之后,你不要拘于俗礼,抓紧迎娶哀姜,切记,切记! 哀姜是齐襄公之女,在齐襄公被弑时,还在襁褓之中。文姜心疼襄公死于非命,更是疼爱侄女哀姜,早就订下这门亲事,要娶哀姜做鲁庄公夫人,只是她年龄太小,不曾迎娶。如今已经长成,偏偏自己又卧病在床,看来熬不过这几天了。按照礼俗丧母三年之内不娶,文姜担心庄公墨守成规,误了迎娶大事。 鲁庄公不敢违忤母命,再加上自己已经三十四、五岁,做国君也已经有二十多年,却一直后宫无主,自己也想尽快成亲,趁高子来送丧之机,将迎娶之事告诉高子,高子却一口回绝。庄公以母命为由力争,高子却道母命也不行,纵然鲁国不守礼制,我大齐却不得不遵。 庄公见高子拒绝,却并不死心,于是确定在文姜入葬后要亲自聘齐。 这一日,齐桓公正在与管仲谈论鲁庄公来齐一事,却有人来报,说陈国公子陈完来齐,现在宫外求见。齐桓公听说陈国公子来见,立即与管仲出门,到阶下迎接。陈完仓仓皇皇地走来,见到齐桓公就拜倒在地,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哽咽着说道:“盟主为外臣做主!” 齐桓公上前将陈完扶起来,让至堂内坐下,听陈完细细向他诉说。 原来陈宣公有一嬖妾,生公子款。自古以来子以母贵,又道是爱屋及乌,陈宣公宠爱公子款,从小视为心肝宝贝。公子款渐渐长大,陈宣公便想废掉世子御寇,而改立公子款。陈完是陈厉公之子,是陈宣公的堂弟。他知书达礼,深孚众望,与世子御寇关系亲密,见陈宣公要改立世子,便一个劲地劝阻。他对陈宣公说道:“祖宗早有成训,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君兄擅改祖训,不惧社稷不安乎?”陈宣公却是不听,随便找个因由就把世子御寇杀了,陈完恐怕受到株连,慌忙逃到了齐国。 齐桓公听了,不由得勃然大怒,他拍案而起说道:“陈侯杵臼无礼!幽之盟约有言:不得擅杀世子。陈侯杵臼竟公然违背,寡人当亲率诸侯讨之!” “陈公子远道而来,臣先安排馆舍歇息吧。”管仲在一旁说道。 “那就有劳仲父为公子安排馆舍。” 管仲送陈完至馆舍,然后使人在城中选择一高爽处,为陈完盖起一套宅院,生活用具,一应俱全,陈完甚是高兴。作为诸侯盟主,理应得到天下诸侯的信赖,成为天下诸侯的靠山。陈完在危难之时选择投靠齐国,这让齐桓公心里很受用,有一种做天下盟主的自足感。他心里打算,你陈完既然来到我大齐,就一定让你有一种到家了的感觉。待将一切都安顿好后,齐桓公率领一班大臣亲自到陈完府上恭贺新居,陈完十分感激,早早备下酒宴侍候。 齐桓公与众大夫喝得高兴,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桓公让点燃烛火,继续夜饮。陈完却上前施礼道:“君上辱临,臣之幸也。为迎接君上,臣曾占卜,今日白天吉,夜晚饮酒吉否,却未曾占卜,臣不敢留君夜饮。” 齐桓公心里明白,这陈完是不愿意众人纵酒,借故推辞。饮酒有节,欢娱有度,纵然自己贵为君主,但陈完竟然有所不从,一看就是守礼不谀之人,又加上文质彬彬,谈吐不俗,齐桓公自然心里喜欢,所以,齐桓公不仅不以为忤,反而赞赏有加。 齐桓公长袖一挥,爽朗地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日后再饮。”说着,环视一周,“公子至我大齐,就是我大齐一员,不能受了委屈,现将田地沃土五百亩,封给公子做采邑。” 陈完慌忙下拜谢恩。 “公子在陈,颇有令名。今至我大齐,是天助我也。请公子屈尊,任我大齐下卿如何?” “万万不可!外臣受君上庇护,免受缧绁之苦,又恩赐高屋大宅,衣食不乏,君上对臣不啻有再造之恩。受此殊荣,臣早已喜出望外,岂能再为大国之卿也!” 陈完坚辞不受,齐桓公却只是不依,说道:“寡人所授,尚无推辞者,公子不必多让。” “外臣逃亡至齐,并无尺寸之功,岂能为卿?君上岂不闻那《诗》中所云:‘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往,畏我友朋。’外臣万万不敢受命!” 古时候以弓招士,后来演化成了聘士之礼,诸侯凡聘请士人都要送去弓箭作为聘礼。齐桓公心里明白了,陈完是怕无功受禄招惹嫉妒。话已至此,不便再去勉强,于是任陈完为大夫,问管仲:“有何职空缺?” 管仲答道:“工正一职,一直由吕树兼摄。近年来发展百工,事务日繁,烦请陈公子任工正,不知妥否?” 齐桓公听了,点头道:“好,就任工正吧。” 陈完下拜谢恩。 “请陈爱卿平身。”陈完接受了任命,齐桓公也就改了称呼。他看着陈完,笑着打趣说:“百工可是我大齐的钱仓,特别是铁器,更是强我大齐之利器。爱卿可去商山一看,那里可称我大齐的强盛之基。我农有宁戚,商有吕树,工有陈完,你们三人可是我大齐强国富民的三大财神啊!”说完,哈哈大笑。众人见齐桓公高兴,也都随着大笑起来。 君臣又闲聊了一会,看看天色已晚,齐桓公便起身回宫,众人也随之散去。陈完送到大门以外,看着齐桓公与一班大臣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方才转身回府。 他回到院内,伫立阶下许久,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夜幕已经悄然降临,一弯月牙儿静静地斜挂在南天上,繁星点点。“那月牙的下边就是陈国吧?”他摇摇头,对自己这孩子似的想法感到好笑。但他笑不出来,笑纹只是在嘴角抖动了一下,就变得僵硬了,成了一丝苦笑。尽管陈国给自己造成了无限的伤痛,但内心深处还是对陈国充满了思念,但这思念越深,伤痛就越重。他长叹一声,微风轻轻拂过,地上月影憧憧。自己的经历就像一场梦,从陈国死里逃生,没想到在齐国受到如此高的礼遇。今天被齐君任命为工正,自己就不是一个客居齐国的陈人了,而是成了地地道道的齐人了。他仰望着南天上的月牙,像是在与陈国诀别,两行热泪悄然流下,沿着鼻翼流到嘴角,又苦又涩还有些咸…… 从此,陈完以田为氏,自称田完,彻底斩断了与陈国的瓜葛。再后来,田氏在齐逐渐壮大,竟然取代了姜氏,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田氏代齐,当然,这是二百多年之后的事了。 第51章 鲁庄公请婚 转眼之间,又是冬去春来。鲁庄公如期至齐,他将母亲临终前的嘱咐细细地向齐桓公述说一遍,说不敢有违母命,特地前来请求早日完婚。 由文姜做主,将哀姜嫁给鲁庄公为夫人,齐桓公早就听姐姐文姜说过,自然不会反对。但在守孝期间,按礼不能成婚。虽然有文姜遗命,做这公然违背礼义之事,必然招来非议,于形象有损,此事万万不可。齐桓公好言好语,耐心解释一番,鲁庄公虽然于理上赞同这些说法,但心中总是不快。一连数日,不论美酒佳肴还是丝竹歌舞,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不管齐桓公有多么热情,鲁庄公脸上总是阴云密布。 见鲁庄公不悦,齐桓公心里也有些犯愁。齐鲁邻邦,同是大国,齐国霸业离不开鲁国的支持,齐桓公很愿意让鲁庄公高兴而来,满意而归。但是,这如何能够做得到呢? 齐桓公没有办法,请来管仲商量。嫁女本是家事,但涉及到了两国关系,那就成了国事。管仲沉思良久,也想不出万全之策。祖宗传下来的礼制太具体,根本就没有空子可钻。管仲对桓公说道,婚嫁有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实际上是六大程序,缺一不可,把这些程序走完,也颇费些时日。我们能够做的,只有尊大放小,尽量变通,从现在开始,先把这前五大程序一一走完,待守孝期已满,即来亲自迎娶。其实前边五项也可以能省则省,如鲁君本次来聘,就可以视作纳采。 明日,齐桓公与管仲陪同鲁庄公到牛山游玩。此时正处三月间,正是花盛草长的季节,到处都是生机盎然,鸟语花香。这牛山是公室园林,有专人看管,不允许百姓随意进入,更是长满了奇花异草、名贵树木,景色更是宜人。齐桓公让众人留在山下,只带数名亲信,陪同鲁庄公,沿着山间小道,一路盘桓而上。山道两旁,绿草如茵,上面开满了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鲜花,几只彩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像是在寻找自己最中意的那一朵,突然就一下子停到花蕊上,站在上边一动也不动。一条小溪跳跃着从花丛中流过,哗哗的流水声就像大自然的一首歌。花丛上面是一层层的绿树,碧绿的树叶一望无际,随风摇摆,娇翠欲滴,行走在山道上,就像畅游在绿色的海洋里。 齐桓公问鲁庄公:“贤君看这景色如何?”鲁庄公应声连说好,齐桓公转头看着管仲,“仲父对此地甚是喜欢哩。” 管仲听了心里明白,齐桓公是与他开玩笑。去年二人一起游牛山,被这里的景色所吸引,二人席地而坐,在山间饮酒品茗。二人一边欣赏着绿树鲜花,听着溪水还有偶尔的鸟鸣,一边敞开心扉说着闲话。一对君臣此时就像两个老友,管仲一向谈吐严谨,此时也仿佛酒不醉人人自醉,对桓公说道:“夷吾真得喜欢此地,待我死后,君上开恩,将夷吾葬于此,臣愿足矣!”这话竟然被齐桓公记住了,现在是拿这话打趣哩。 边欣赏风景,边说笑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山顶上在绿树簇拥之中,用清一色的汉白玉建了一座高台,洁白如雪。台上建有亭榭,红柱碧瓦。在檐下中间挂着一块朱红色的木匾,上面刻着两个斗大的字,也与碧瓦一个颜色,鲁桓公仔细去看,却是“公阜”二字。一行人拾级而上,登到台上,像是从绿色的海洋中一下子冲出了海平面,顿时视野大开,给人豁然开朗之感。往西、往南都是群山连绵,往东淄水就在眼下,就像一条巨龙,从南边的山里奔腾而来,与临淄城擦肩而过,然后蜿蜒北去。北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绿油油的庄稼给大地披上了生机盎然的盛装,装点出无比的富饶。北边山脚下不远就是国都临淄,城墙巍峨,房屋鳞次栉比,官道上车辆相接,极尽繁华…… “寡人多次听先母说起牛山有一胜景叫公阜,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鲁庄公环视一周,赞不绝口。 齐桓公站在台上,放眼远眺。每当这个时候,他心中就会感到无比宽敞,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渐渐生出一种天下大任舍我其谁的英雄豪气。他喜欢这种感觉。 侍从们早就在台上摆好美酒佳肴,齐桓公揖让鲁庄公入席。春风和煦,把盏远眺,令人心旷神怡。齐桓公趁着游兴正浓,按管仲所说,把娶哀姜的事儿对鲁庄公说了一遍。鲁庄公知道,齐桓公已经作了最大的让步,只好如此。二人约定,来年七月——到那时守孝期已满,鲁庄公即来齐亲自迎娶。 二位君主闲谈一会时局,然后说到郑国交结楚国之事。鲁国历来与郑国关系亲密,听出齐桓公对郑国不满,便有意为郑国开脱,说道郑国邻近楚国,屡遭楚国攻伐,郑国交往楚国,或是迫于压力以自保,并不见得是真的背齐从楚。 齐桓公听了直摇头,鲁庄公见状,急忙话题一转,说齐国霸主地位如日中天,区区郑国岂敢背盟?不然,霸主率领中原诸侯南征,郑国岂不是自讨其辱! 齐桓公微微一笑,然后又说起陈国擅杀世子、公子陈完逃亡一事。鲁庄公听了,直说陈君昏瞆不明。他察颜观色,见齐桓公有讨陈之意,便说陈君违背不得擅杀世子之约,霸主理应讨之。 鲁庄公返回鲁国后,到宗庙祭奠,将娶哀姜一事祭告祖先,然后占卜吉凶,占卜结果大吉,庄公心中大喜。但当他从桓宫出来时,突然脚下一滑,打了一个趔趄,回头去看,并无他物,只是砖铺平地而已。庄公心中猛地一紧,这桓宫是他的父亲鲁桓公的庙宇,父亲不明不白地死在齐国,传言凶手正是齐襄公,如今自己奉母命所要娶的夫人正是杀父仇人之女,莫非父亲在冥冥之中怨恨自己不孝? 鲁庄公下令,将桓宫廊柱门窗重新涂漆,修葺一新,这才心里稍安。大臣们不了解内情,一个劲地谏说不该浪费钱财单独修葺桓宫,但庄公一概不理。他只在心中暗暗摇头,你们这一班大臣只知道摇唇鼓舌,说节俭守礼,又有谁知道寡人心中愧疚! 第52章 哀姜嫁鲁 送走了鲁庄公,齐桓公与管仲商议讨伐郑、陈之事。依齐桓公的想法,今年冬季即起兵。管仲却说明年秋后最为妥当。有道是师出有名,以有道伐无道,以正除邪,方能得到诸侯拥戴,巩固我大齐的霸主地位。如今,陈国违背盟约,擅杀世子,我大齐应先将其罪遍告天下,然后再率领诸侯伐之,方显我霸主职责;郑国背盟从楚,尚不明显,诸侯并未觉察,现急于征讨,恐不被诸侯认同。况且,郑国平定王子颓之乱,有功于王室,甚得天子看重,此时讨郑,恐诸侯怀疑我大齐有嫉郑之心,天子也会埋怨我大齐滥行征伐。 齐桓公提出,既然如此,我们可先伐陈国。 管仲道,陈、郑相邻,距我大齐遥远,兴师动众,花费颇多,不如姑且待之。 齐桓公问管仲,郑今背齐从楚尚不显于诸侯,不宜征伐,到明年秋后就能显于诸侯? 管仲微微一笑,显得胸有成竹,说道君上可以与诸侯商讨伐陈为由,与鲁、宋、郑在阿邑会盟。郑国有自立争强之心,又畏惧我大齐对他不满,必定不敢来阿邑相会,如此,郑国背盟之心则明示于天下矣。 齐桓公一听,不得不佩服管仲老谋深算。按管仲所说,与诸侯会于阿,郑国果然不来。齐桓公立即派隰朋出使郑国,谴责郑国背盟,并遍告中原诸侯。然后,齐桓公与鲁、宋、卫约定,明年秋后共同出兵征伐陈、郑。 转眼间到了明年五月,尚未兴兵,却传来了卫惠公去世的消息。这卫惠公当年因左、右公子改立公子黔牟,被逼迫下台,逃亡齐国,寄居了八年,最后仰仗着齐襄公才得以回国复位,所以对齐国心存感激,二十多年来一直追随齐国,他的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长卫姬、少卫姬一起嫁给了齐桓公,他的儿子公子开方一直仕于齐。 齐桓公委派隰朋到卫国吊丧,并让开方随同回国为父守孝。开方听了,向着南方卫国方向伏地大哭三声,然后跪拜桓公说道,君上正为伐陈、郑日夜操劳,开方当跟随左右,到时还要随君上出征,此时不可回卫。 齐桓公为开方一片忠心所感动,却不忍心不让他回国奔丧,便说你已经十余年未曾回国,父子为人之大伦,即便不能在家守孝三年,也须得亲自送葬入土,岂能不归? 开方跪伏在桓公脚下,失声而泣,哽咽着说道,君臣之义胜过父子之情。君上之事,再小也大,家中私事,再大也小,臣开方一天也不愿离开君上! 齐桓公见开方如此坚持,便不再勉强。 到了七月底,鲁庄公前来迎亲。鲁庄公带着迎亲队伍提前两天就到了,就住在距都城临淄十里外的驿馆中,鲁庄公的同母弟季友提前入城,商量迎亲时的具体细节事宜。鲁庄公有弟三人,即公子庆父、公子叔牙与公子季友,而与公子季友最为亲近。齐国这边,由于哀姜的父亲齐襄公早已去世,所以齐桓公作为叔父,代行嫁女之礼。管仲熟知礼仪,桓公让管仲总管哀姜出嫁之事。管仲在馆舍接待季友,二人商定好迎亲细节后,随意说些闲话。 管仲突然问季友,听说公子与陈国大夫原仲交情深厚? 季友点头道,二人交往已久。 管仲道:“公子何不告诉原仲,齐、鲁、宋、卫不日将伐陈,请他早做打算,以免玉石俱焚。” 季友沉吟良久,才犹豫地说道:“大夫私下串通国事,无乃不可乎?” “行大义何须拘于俗礼?何况无关于国事,只是友情笃厚,不愿好友落难而已。”管仲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谢管相国。”季友觉得管仲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明日,宗庙内外张灯结彩,红毡铺地,音乐悠扬。迎亲时辰已到,管仲让上卿国子到城门外迎接鲁庄公,让齐桓公在宗庙门口等候。不一会,国子领着迎亲队伍来到,这是一个长长的车队,三十多辆马车披红挂彩,旗帜招展,一路上鼓瑟吹笙,喜气洋洋。特别是领头的一辆,更是花团锦簇,流光溢彩。鲁庄公从婚车上下来,齐桓公迎出门外,二人以翁婿之礼相见。然后,齐桓公与鲁庄公走进宗庙,登阶升堂,鲁庄公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只大雁放到祭台上,然后跪拜在地。太祝在一旁高声祷告,某年某月某日,鲁侯同前来亲迎哀姜,各位列祖列宗保佑、赐福。祷告已毕,鲁庄公再拜,然后起身退出,来到阶下。哀姜身着嫁衣,由两位宫女左右搀扶着缓步而来,二人以夫妻之礼相见后,携手并肩走出庙门。齐桓公领着一队宗人送出门来,来到婚车前,鲁庄公亲自把哀姜扶上车。此时随嫁的媵人早已排列在庙门外等候,待哀姜上车后,一一上车。鲁庄公反身向齐桓公施礼,然后亲自驾驭婚车。霎时间送亲、迎亲的音乐同时响起,迎亲车队就像一条彩色的长龙,在音乐声中缓缓离去。 国子一直送出城外,立在马车上看着车队渐渐远去,不知为何,他在喜庆之余,心中突然有些凄然。转眼之间,先君襄公被弑已经十六七年了,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如今长大成人,也成了人妻,远嫁了。 第53章 徐国求救 秋收已过,秋尝大祭已毕,眼看着出征的日子就要到了。齐桓公已经斋戒了七日,明天就是告庙命将的日子。 正在此时,徐国的公子景突然逃奔而来,求见齐桓公。公子景是齐桓公夫人徐姬的哥哥,齐桓公不好怠慢,即刻接见。齐桓公出来迎接,刚走出门,就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跟着侍从风尘仆仆地急步走来,看见桓公,一下子扑倒在阶下,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请盟主为徐国做主! “这必定就是徐国的公子景了,”齐桓公心里想着,急忙下阶将他扶起,“公子莫哭,请进屋说话。” 公子景强忍住哭声,抹着眼泪,随着齐桓公登阶入堂。他跟在后边止不住仔细打量桓公,典型的齐人身材,魁梧高大,虎背熊腰,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步履轻快稳健。 二人分宾主坐定,公子景抬眼去看齐桓公,只见齐桓公生得一张方方正正的大脸盘,两道乌眉又黑又粗,双眼细长,眼角微微上翘,鼻梁挺直,嘴巴有些阔大,面色红润,神情安然,带着一身刚毅,又有几分慈祥,此时正凝视着自己,等着自己说话。公子景便强忍住哭腔,向齐桓公倾诉起来。 这徐国的位置大致在鲁国的南边,宋国的东边。就在半年前,国君突然就去世了。他年龄并不算老,还不到五十。消息传到齐国,徐姬哭得死去活来。她自幼最受父亲宠爱,但自远嫁来齐已近十年,虽日夜思念父母,却无缘再回徐国见得一面。如今竟然阴阳相隔,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相见了!徐姬越想越伤心,越伤心就越哭,直哭得茶饭不思,面容憔悴,眼瞅着一朵鲜花就要枯萎了。齐桓公虽说最喜欢长卫姬、少卫姬等人,但他是天生的怜香惜玉的多情人,见不得美人受屈,他见徐姬伤痛不已,感到焦心,特意去看望她几次,她却并不领情,见齐桓公温存体贴,有亲热宠幸之意,便果断拒绝,说父君新亡,心死如灰,实在没有心情侍奉夫君。齐桓公本来想宽慰她,见她如此,只好作罢。 如今这公子景慌慌张张地奔来,一身风尘,哭哭啼啼,绝对没有好消息。 原来,徐君去世后,世子明即位。这世子明性格懦弱,而叔父季梁却处事果断。他依仗着长辈身份,大小事情都要做主,尽管世子明已经年近三十,但还是觉得他太年轻,处事不牢,一心想做那摄政的周公。世子明虽然即位为国君,却并不能真正主持国事,一应事务全都由季梁说了算。世子明心中不满,私下与弟弟公子景商议,如何才能摆脱季梁的控制,不想近侍中有人早就被季梁买通,悄悄地将二人密商之事告诉了季梁。季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着给徐君送葬的机会,让人假扮盗贼,于途中路边突然跃出,杀了世子明。公子景奋力出逃,多亏跑得快,终于保全一命。 “请盟主为外臣做主!”公子景说完,又跪拜不起。 正在此时,门外侍卫大声通报:“管相国上殿!” 公子景随声向门口望去,不一会就见一人匆匆走来,心想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管仲了。公子景先前没有见过管仲,止不住盯着去看。只见他身材高大,四十多岁,眉宇微锁,双目深沉,嘴角抿得紧紧的,看上去若有所思,又显得胸有成竹,一看就知道是处事谨慎、不苟言笑之人。 “心里想谁谁就到。正要请仲父议事,仲父却就立刻来了。”桓公转头对公子景说道,“见过管相国。” 管仲问:“这便是徐国公子景吧?” “小子拜见管相国!”公子景急忙向前施礼,张口又要诉说,管仲摆手道:“徐国之乱,我已尽知。” 原来,管仲历来主张要遍知天下,只有遍知天下才能运筹帷幄,掌握主动。因此,齐国在诸侯各国都有眼线,凡有大事都要及时传报。管仲刚刚收到徐国世子明被杀的消息,并说公子景已经逃来齐国。所以,他一来就知道眼前这人就是公子景。 齐桓公让侍从带公子景去沐浴更衣,然后去见妹妹徐姬。桓公知道徐姬思念家乡、亲人,如今见了哥哥,或许能够心情宽解一些。 公子景唯唯退下,走到门口,桓公又把他喊住,嘱咐他说,徐姬还在为父亲去世的事伤心不已,先不要把世子明被弑的事告诉徐姬,免得让她更加伤心。 齐桓公与管仲商议一并伐徐。管仲说道,徐国以臣弑君,罪莫大焉,必先伐徐。徐是小国,地狭人少,徐国季梁虽欲奋力抵抗,但民心不服,终究孤掌难鸣,难与大军抗衡,必将是一触即溃。然后我大军挥师向西征伐陈国,鲁国季友与陈国大夫原仲是多年旧交,必定早已将伐陈之事告诉原仲,而原仲贤明,一定会劝说陈君向我大齐谢罪。陈国服罪,再一同伐郑,郑国必定求和。 “仲父早已胸有成竹。” “君上取笑了。兵出于外,必先计于内,先胜而后战,此确为百战百胜之道。” “如仲父所说,只是虚走一遭,不能驰骋拼搏一番,有些不过瘾。” “至善不战。兵不在于杀人,而在于服人。” 齐桓公听了,哈哈大笑,“好一个至善不战!仲父教寡人成仁义之师!” 管仲道:“此次征伐无大战,有齐、鲁、宋三国足矣,卫国新丧,可不必出兵。” 桓公点头。 二人正在商议,竖刀急急忙忙进来禀报,徐姬已经知道了世子明被杀,放声大哭,一口气没喘过来,竟昏厥了过去,不过一会儿就好了,现在也不那么哭了,只是卧在床上,默默不语。 桓公忙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竖刀埋怨道,还不是那个什么徐国公子。 “那徐国公子何在?传他进来!” 此时,公子景正立在阶下,听着里边的动静,听到桓公喊叫,便小跑着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刚才他去见妹妹徐姬,妹妹一见他,也面露喜色,但转眼间便脸色一变,一脸狐疑惊惧之色,问他为何来到齐国。他强装出一副笑脸,说担心妹妹体弱多病,专程来看望妹妹。徐姬一听,却哭道哥哥一定有事瞒我,父君新丧,算来正是入葬之时,若无意外之事,哪能在此时来齐?公子景知道妹妹自幼心细,如何能瞒得下去,只好把世子明被杀的事告诉了她。 事已至此,公子景也不再去解释,只有跪在地上,由他处置去罢。 齐桓公狠狠地瞪了公子景一眼,这家伙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忍不住抬脚往他肩上蹬了一脚。公子景正低头跪在地上,身子向后一仰,一屁股坐到地上,来了个四肢朝天。他躺在地上,两只眼睛早已哭得又红又肿,此时正惊恐地仰望着桓公,满脸都是悲伤与无助,浑身上下虽说刚换上一身华服,但丝毫也遮掩不住他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憔悴与落泊…… 齐桓公不觉得心底一阵发酸,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流亡莒国的时候,这小子比我当年可要悲惨得多! 桓公长袖一甩,“起来吧!”转身对站立在旁边的易牙说道,“带他下去准备一下,明日随寡人出征。” 第54章 大军出征 第二天,告庙仪式如期举行。 齐桓公带着众大夫来到宗庙,太祝早已把祭品都准备妥当。桓公在齐僖公牌位前跪拜,然后起身接过太祝递过来的酒爵,高举过顶,然后缓缓地在胸前划一道弧,把酒洒到了地上。他跪倒再拜,然后跪在地上大声祝道:“孝子小白敢告先君僖公,因徐以臣弑君、陈擅杀世子、郑背齐从楚,小白于今日率师南征,伏维鉴知,谨告!” 祷告已毕,桓公请出僖公牌位,双手抱在胸前,立于台阶之上,此时,众大夫都肃立在阶下,仰头望着桓公,一片肃穆。桓公扬声命令道:“寡人亲帅中军,管仲为副;高子帅左军,隰朋为副;国子帅右军,宾须无为副;王子成父为先锋;宁戚为后队,供应粮草;公子无亏守国,鲍叔牙佐之……” 命将完毕,齐桓公宣读誓辞:“诸大夫悉听寡人所言:徐以臣弑君,叛逆至极;陈擅杀世子,昏瞆无道;郑背齐从楚,无视我大齐。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为盟主,不得不伐!请随寡人出征,辅佐寡人,诛除叛逆,扬我国威!凯旋之日,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决不食言。若有懈怠不尽力者,必受严惩不赦!” 众大夫振臂连声高呼:“扬我国威!扬我国威!扬我国威!” 众大夫簇拥着桓公,将僖公牌位恭送上斋车,然后各自上车,跟随桓公出城。士卒早已在城外排列整齐,最西边是王子成父的先锋军,其次是高子的右军,然后是桓公的中军,最东边是国子的左军。各有兵车一百乘,南北一字儿排列。每辆兵车上肃立着三名甲士,中间一个是御,专管驾车,他一只手握着缰绳,一只手拿着马策,只待一声令下,便策马纵辔,驰骋疆场,两边的武士各自腰挂长剑,背负长弓,手持长戈。兵车两边各站立着一列步卒,背负长弓,一手持盾,一手持戈。 在南边早就筑起了一个一丈多高的土坛,坛中央堆起了一人多高的木柴,柴上摆放着玉帛。桓公率领众大夫登坛,太祝大声宣布祭天仪式开始,他大声祝道:“大齐承天命,征伐无道,上天保佑大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上天明鉴,伏维尚飨!” 在坛下,有牛、羊、猪各一头,早都被捆好,三名庖人手持利刃等候在一旁,听到“伏维尚飨”四字,手一挥便把长刃刺进心脏,左右搅动两下,抽出刀来,鲜血跟着刀尖呼呼地流出来,有人端着盆在下边接着,殷红色的鲜血在盆里打着旋,冒着血泡,腾起了丝丝热气。然后把鲜血涂摸到战旗、战鼓上。他们的动作是那么娴熟,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 太祝指挥着,将牛、羊、猪三牲抬上祭坛,放到木柴上。太祝点燃木柴,火焰越烧越大,齐桓公三拜之后,起身将酒爵的酒浇到地上,接连三爵。此时大火越烧越旺,肉烧出了油,在火中吱吱地响,溢出了阵阵香气,灰白色的灰烬随着窜起的火苗飞上了天,像是信使上天报信去了,火大生风,火焰发出呼呼的声响,像是神灵享用牺牲时快乐的喘息声…… 全军将士注视着火光,庄严肃穆,仿佛内心也被点燃了,涌起一股热流,浑身躁动。 齐桓公手一挥,几十面战鼓一起擂响,发出了出征的号令。顿时,旌旗飞扬,人喊马嘶,大军开始出发。王子成父为先锋,率队先行,高子、桓公、国子各自率领右军、中军、左军依次紧随,像一股洪流,浩浩荡荡,滚滚向前涌去。 大军一路向西,穿过历下 ,折向西南,从阿城出齐境,再沿鲁卫之间一直往南。卫国的新任国君卫懿公率兵车二百乘早就在边境等候,两君相见,互致问候。齐桓公对卫懿公说道,先君惠公新丧,尚未下葬,卫国可不必随寡人出征。懿公听了,心下高兴,免受野外风餐露宿之苦,正遂心愿,忙向齐桓公道谢。 卫公子开方为齐桓公御车,见了哥哥卫懿公,却并不十分亲热。齐桓公有意让哥俩说会儿话,叙叙旧,便与管仲在车下漫步。兄弟俩站在那里,一时找不到话题。懿公有些可怜开方,从小就陪着两个妹妹去了齐国,虽说贵为公子,却不过是先君用来换取齐国支持的抵押物。这时,两只白鹤从懿公的车上飞下来,扑打着翅膀来到懿公脚下,翩翩起舞,不时地引颈欢歌几声。懿公顿时笑容满面,指着白鹤说道:“看寡人这白鹤如何?” 这白鹤浑身雪白,除了头上顶着一块红,再没有一点杂色,羽毛油光锃亮,展翅高蹈,神色飞逸,就像它的主人一样,透露出一种对世间万物都不屑一顾的高贵气息。开方咧咧嘴,似笑非笑,嘴上说“好鹤”,心里却涌上一阵愤愤不平,你又有何德何能?就凭着是嫡长子,就可以做一国之君,享受这荣华富贵? 齐桓公与管仲在远处望见这一对白鹤,桓公说道:“这新任卫君是个爱玩的主子。” “君上有所不知,这卫君最喜欢养鹤,宫里仙鹤成群,不离左右。更有甚者,将最喜爱的两只鹤封为大夫,享有爵禄,出门乘车。” “竟有这等事,这卫侯玩得过分了!” “玩物丧志,必受其殃。” 第55章 大军伐徐 与卫侯道别后,大军继续前行,不几日就到了宋、鲁边界。这里距离徐国边界不足百里,是与宋、鲁约定三国会师的地方。齐国大军到达时,宋桓公率兵车三百乘已经等候在此。齐桓公刚刚安下营寨,斥候来报,鲁庄公率兵车三百乘,已在十里外扎营。齐桓公约宋、鲁二位国君明日一早前来议事,二位国君如期而至,齐桓公请入中军大帐,分宾主坐定,一番寒暄过后,齐桓公道:“今日请二位贤君辱临,共议伐徐之事。”他话音未落,二位国君就拱手齐声回应:“愿听从盟主调遣!” 齐桓公听二位国君如此说,便不再谦让,直接部署道,鲁君率领鲁军为东路,宋君率宋军为西路,而寡人率齐军为中路,三日后,在徐都会师。二位贤君以为如何? 宋桓公、鲁庄公齐声道,如此甚好。 三位君主商定之后,兵分三路,一起向徐国徐城杀去。两天后进入了徐国,说也奇怪,一路挺进,却并不见有军队前来抵挡。正在纳闷,却有斥候来报,说前边有一队商人,吵着要见相国。管仲一听,急忙让斥候速带商人来见。管仲心想这商人八成是我大齐的眼线。原来管仲为了及时了解各国动态,派了很多人以经商为名,往来于各国之间,一边经商,一边收集信息。正想着,商人已来到车下,向管仲递上表明身份的信符,管仲接过一看,知道他正是齐国的眼线,便挥手让斥候退下,然后盯着商人,示意他可以讲了。 商人向管仲禀报,听说大军来伐,徐国的季梁下令征集兵马抵抗,国人却不满他杀君窃国,都不肯应征。季梁无奈,只好带着亲信家眷向南逃走了,如今国中无主,众大夫正在谋划另立新君。 管仲立即告诉齐桓公,大军加速行军,直达徐城城下。城门紧闭,城墙上甲士林立。距城不足一里,大军排开阵势,此时,宋、鲁两国兵马也相继赶到,也都绕城扎下营寨,将彭城围了个严严实实。宋桓公与鲁庄公来到中军大帐,一起来见齐桓公,管仲将季梁已经出逃的消息告诉二位国君。正在商议间,斥候来报,从城上射出帛书一封。易牙上前接过,呈给齐桓公。桓公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敝邑多难,蒙盟主辱临眷顾,不胜惶恐。今罪臣季梁已畏惧出亡,请暂且退师,新君即位后,定拜谢于大国阶下。” 齐桓公让宋桓公、鲁庄公传看帛书,心想这却让人左右为难,罪人已逃,征伐徐国的理由已经消除,继续攻城,似伐无罪,就此退师,却有些不甘。正在犹豫之时,宋桓公、鲁庄公却道:“不能就此罢休。如今攻下徐城易如反掌,不如乘势灭了徐国,以扬盟主之威,警戒天下叛逆。” 此时管仲已看过帛书,听宋、鲁二位国君异口同声地主张灭除,心中感到好笑,嘴角不由得微微一翘。徐国与鲁、宋相邻,灭徐正好瓜分其地。管仲是何等聪明之人,怎能连这点心思也看不出来?管仲对齐桓公道:“君上,是该让公子景出场了。” 齐桓公一听,立马就明白了管仲的意思。他当即下令,请徐国公子景。 公子景跟随大军回到彭城,正望着家国的城墙唏嘘感叹,忽听得有人传唤,忙跟着来到中军大帐拜见齐桓公。齐桓公对公子景道:“见过宋君、鲁君。”公子景听了慌忙向两位国君施礼。齐桓公又对二位国君道:“这是徐国公子景。” 怎么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一个徐国公子?二位国君眼里露出了惊疑之色。齐桓公将公子景逃亡齐国的前后经过述说一遍,然后问公子景:“叛逆季梁已经出逃,送公子回国即君位如何?” “感谢大国再造之恩!敝邑将世世臣事大国,定期朝贡不绝。”公子景喜出望外,向着三位国君跪拜不已。 “二位贤君与寡人共同铲除徐国叛逆,确定新君,安定徐国社稷,维护我大周纲纪,这也是大功一件。二位贤君意下如何?”齐桓公虽然是用征询意见的语气,但透露出的意思却是不容置疑。况且,齐桓公的话句句在理,而侵人土地却不符合法度,还是只能悄悄地做而不能公开说的事情,因而二位国君也便随声附和道:“盟主英明!” 管仲奉命带着公子景,率兵车一百乘来到徐城西门外,在距离城门只有一箭之地停下,一字排开。一名甲士向前数步,高声向城上喊道:“徐人听着,我大齐管相国有话!”连喊三遍,城上方有人应声道:“请相国稍候,我等这就去禀报。” 不一会,城上现出十数个身影,头顶高冠,身着玄端,一看就是徐国的大夫。刚才他们正聚在一起议事,听到来报,就急匆匆地来到城上。其中一个,长须雪白,直垂胸前,城上风大,白须飘拂,颇有一些长者风貌。只见他对城下拱手,提高了嗓门喊道:“管相国何在?老夫桑生在此有礼了!” 桑生是徐国上卿,年已过七十,早已致仕在家,不再上朝。如今徐国大乱,国内无主,众大夫都找他商议,国难当头,他也不推辞。此时,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他先修书一封,让人射于城外,然后与众大夫商议另立新君。世子明之子尚幼,乱世之秋,立幼子不利于国。公子景是世子明的同母弟,按礼当立,但他如今逃亡在外,不知去向。正在议论不休,听说管仲有话,桑生便与众大夫来见管仲。 管仲早就听人说过,徐国上卿桑生,德高望重。管仲上前一步,拱手扬声喊道:“在下管夷吾见过国老。” “不知相国有何指教?” “夷吾奉寡君之命,送公子景回国即位。” “公子景何在?” 一听说公子景回国了,城上的大夫们都走上前来,扶着城垛往下看,只见前边兵车往两边闪开,一辆辒车从后边上前来,从车上走出一人,向着城上拱手:“诸位大人,公子景有礼了!” 众大夫一看,不是公子景是谁?顿时喜出望外,乱纷纷地向公子景致意。 桑生转身向众大夫挥挥手,示意肃静。然后正色拱手对管仲道:“盟主之命,正敝邑之愿也,敢不从命!只是敝邑城内狭窄,恳请大军暂时驻足于城外,待公子登大位后,即率众大夫出城拜见盟主如何?” 管仲许诺,让公子景带兵车百乘入城。公子景对管仲千恩万谢,被桑生带着众大夫迎进城去。不一会,城内就送出了鸡鸭猪羊粮草无数,犒劳大军。 第二日,公子景亲自出城来见齐桓公,请为他主持即位之礼。桓公让管仲代他前去,管仲随他入城。公子景顺利即位,成了徐国新君。三日后,管仲见徐国上下安定,便出城复命。 第56章 陈国求和 齐桓公见徐国已经平定,便问管仲下一步当如何行动,管仲当即提议,应与宋、鲁一起西上伐陈。 徐国新君邀请齐桓公与宋、鲁二国君主进城,宴享三日,在宴席上奉上珠宝,各有所赠。齐桓公拒收,对徐君婉言谢道:“贤君新即位,若能国泰民安,和睦四邻,不仅是徐国民众之福,也是邻国之幸、大周之幸,也是寡人之愿也!”说着,拿眼去看宋、鲁二君。二人也随声附和:“盟主所言极是。”徐君礼让再三,齐桓公只是摇头不收,宋、鲁二君见齐桓公如此,也都婉拒不收。 大军临行之日,徐国新君亲自率领众大夫出城送行,一直送出三十里。目送齐桓公远去,才恋恋不舍地调转车驾返回徐城。 陈国的位置在宋国南面,从徐城出发,穿过宋国东境,不过百余里就是陈国。大军并未曾作战,又在徐国休整了十数日,天天有肉,士气高涨,不足两日就到了宋、陈边界。此时,天已擦黑,齐桓公下令就地宿营。齐桓公与宋、鲁二君商议,宋军为右路,鲁军为左路,齐桓公自为中路,明天一早三路大军一同向陈国都城宛丘进发。 管仲刚刚回到营帐就有侍从来报,鲁国季友求见。管仲微微一笑,心想来的不是季友一人吧?嘴上说道:“有请!”说着,就到帐外迎接。 果然,来者并非只是季友,在他身后还紧跟着一人,急步过来随着季友向管仲拱手行礼。管仲问季友:“这位大人可是陈国原仲大夫?” 季友微微一怔,这管仲莫非能掐会算,怎么就知道他是原仲? “正是在下。”来者应声说道。 “幸会,幸会!”管仲上前与季友、原仲携手进入大帐,分宾主坐定。 “两位大人夜深之时辱临,不知有何指教?” 季友欲言又止,转头看看原仲。 “久闻管相国贤名,今日得见,在下三生有幸!”原仲奉承道。 “彼此,彼此!”管仲笑眯眯地说着,热情地望着原仲,显得含蓄而又慈祥,仿佛不是在军营帐中,而是在泉边柳下好友相聚。在他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刀光剑影的杀伐气息,而是满面春风。 原仲正上下打量着管仲,考虑着如何张口,却听管仲缓缓地问道:“原大人有何见教,但请直言无妨。” “在下久仰管相国,今专程随公子前来拜见,一睹伟仪,慰我心愿……” “原大人是为求成而来吧?”管仲打断原仲,单刀直入地问道,语气却依旧不紧不慢,面色依然和善,“请原大人细细说来。” 原仲霎时感到如有芒刺在背,管仲那平静柔和的目光里似乎藏有利刃,犀利入骨,只得直言说道:“在下正为求成而来。” 原来,鲁国季友从齐国迎亲归国之后,就将齐国将率领诸侯伐陈的消息告诉了好友原仲,让他早作打算,千万不要玉石俱焚。原仲却是一个贤大夫,遇事并不仅仅考虑个人安危,而以国家为重。他将齐国要来讨伐的消息告诉陈宣公,请陈宣公派使者出使齐国,主动向盟主认过,不使齐国来伐。但陈宣公不听,直说原仲过虑了,寡人杀自家世子,与他齐国何干?齐国距我大陈不远千里,岂会为了寡人杀了世子而跋山涉水来我大陈大动干戈?眼瞅着那公子完逃亡齐国已近两年,也不见他齐国有何动静,不过吵吵几声唬唬人就是了,你原仲大夫就真得害怕了? 原仲苦劝,陈宣公不仅不听,还嘲笑原仲胆小怕事。直到齐桓公与宋、鲁伐徐,陈宣公才一下子紧张起来,知道三国大军伐徐之后必然伐陈。一开始还寄希望于徐国能够抵挡一阵,或者楚国能够出兵救徐,齐国兵马在外日久,兵疲马乏,或不来伐,谁知道那徐国季梁还未等到看见齐国兵马,便弃国而去,逃之夭夭。三国兵马兵不血刃便平定了徐国,不仅兵不疲、马不乏,反而休养数日,更为人强马壮。 陈宣公召集众大夫商议对策,众大夫有的主战,有的主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主战的主张联郑抗齐,齐国伐陈之后,必然伐郑,联合郑国正是郑国所愿,然后再求助于楚,楚人正跃跃欲试,欲北上与齐国一争高下,此时求助,楚国必定欣然应允,陈郑联手,楚为后援,齐国虽强,一时也不能奈何我大陈。此时,郑国使者也已经到了陈国,正要与陈国商议联合抗齐。原仲等人却坚决反对,认为郑国正与楚国眉来眼去,此时联郑必然从楚。而楚,豺狼之国也,一直谋求向北扩张,江淮之间受其欺凌,已非一日。从楚无异于引狼入室、饮鸩止渴。况且,楚国自文王去世以后,其弟公子元为令尹,主持楚国之政,仰仗自己是新王的叔父,行为跋扈,并不把新王放在眼里,楚国内乱在即,其将自顾不暇,又如何能抗齐救陈?再说郑国自平定王子颓之乱后,一直希望重现昔日郑桓公、郑庄公时的辉煌,结交楚国,与齐国抗衡,以至于惹恼齐国,致使大军来伐。陈国此时与郑国联手,岂不是正入郑国彀中?若联郑从楚,陈国从此无宁日矣! 陈宣公听得头昏脑胀,拿不定主意,但他知道原仲历来以国事为重,值得信赖,便道寡人再仔细想想,改日再议,便让众大夫退下,却单独把原仲留下。他问原仲:“寡人悔不听大夫所言,未能早日派使者至齐国认过,致使诸侯来伐。如今求成,岂不晚乎?” “与先前相比晚矣,但与兵临城下相比,此时未晚。” “齐人许乎?” “齐侯尊王室,攘夷狄,以仁信霸诸侯。如今以滥杀世子为名伐我,君上若诚心认过,齐侯必定退兵,以取信天下。” “若果真如此,寡人愿以宫中珠宝为贿向齐求成。” 原仲见陈宣公还有些许顾虑,便提议:鲁国季友现在军中,他与齐国相国管仲相识,我即去见季友,让他引荐我面见管仲,先探清虚实,然后再决定是否求成。 陈桓公应允。于是,原仲立马动身来见季友,让季友带他去见管仲。季友在带他见管仲之前,先带他去见鲁庄公,请鲁庄公在齐桓公面前多美言几句,让陈国免受兵火之苦。鲁庄公听了,沉吟片刻,说道寡人一定设法为陈君缓颊,但大军已到陈境,现在请求罢兵,恐怕为时已晚。请先去见齐相管仲,此人足智多谋,虽然执法如山,却不失宽厚仁爱,又深得齐侯信任,或许会有万全之策。 原仲不敢耽搁,于是随季友连夜来见管仲。 “陈侯往日可悔过时而不为,如今大军来讨,三日后即兵临宛丘城下,此时才悔过求成,确实为时太晚。不过陈侯已经真心悔过,如能许其求成,免于生灵涂炭,善莫大焉,万望相国周全。”季友帮原仲恳请道。 管仲以手捻须,沉思片刻,问道:“陈侯可是真心悔过?” “是真心。”原仲信誓旦旦,唯恐管仲不信。 “何以见得?” “府库珠宝,愿尽献于大国。” 管仲道:“大人所言差矣!” “贡献何物方可?请相国明言。”原仲瞬时有些紧张,难道还要割地不成?他担心管仲胃口太大,让陈宣公难以接受。 “陈国财物,丝毫不取。”管仲断然说道,“陈侯悔过,寸步不让!” “请相国明示,寡君应如何悔过?” “寡君为天下盟主,以维护大周秩序为己任。今率诸侯伐陈,为天下正理,岂为贪人财物?”管仲盯着原仲,显得语重心长,“夷吾向来知道原大人忧国忧民,渴望不动刀兵,但原大人知否?若陈侯不是真心悔过就轻易罢兵,盟主将何以立威天下?若陈侯真心悔过却依然大动干戈,盟主将何以取信天下?” “寡君如何做才算是真心悔过?”原仲被管仲的一番话所折服,心想这管仲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天下栋梁之才。 “能向百姓、向天下诸侯显示出悔过诚心足矣。” “还请明示!” “可祭告宗庙,向列祖列宗悔过;亲迎盟主于郊,向盟主悔过;重新与诸侯向天盟誓,永不违背誓约。” 原仲频频点头,连声应承。最后又恳请管仲宽限几日,容他回国禀报。管仲十分爽快,答应大军距宛丘三十里扎营,在此等待五日,到时陈侯若不出城迎接,大军将开始攻城。 原仲谢过管仲,匆匆告辞,连夜就要返回都城宛丘。季友担心路上出事,拨出兵车十乘护送原仲。 第57章 陈侯悔过 管仲送走了二人,未回自己的营帐,直接来见齐桓公。齐桓公听完了管仲的述说,挥动一下双臂,不无遗憾地说道:“看来这仗又打不成了!”说完,哈哈大笑,“这就是仲父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吧?” 明日,三路大军如期出发。齐桓公传令,三路兵马都到陈国都城宛丘三十里外驻扎,等候命令。 却说原仲连夜赶回宛丘,让侍从去安顿护送自己的兵马,自己则匆匆入宫。此时已是深夜,陈宣公尚未歇息,独立一人在朝堂上来回踱步,四周的烛火在无声无息地燃烧,照在陈宣公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随着他缓缓地移动,影子不停地变换着方向。他心乱如麻,毫无睡意,侍从已经多次劝他歇息,他嘴上应着,却不离去。他是在等待原仲,心里在暗暗地计算着时间,盘算着原仲就该回来了。 约摸四更时分,侍从推门来报,原仲晋见。陈宣公停下脚步,大声道:“快请!”说着,自己向门口迎去,只见原仲趋步登上台阶,见了陈宣公就要施礼,却被陈宣公一把扶住,“无需多礼!”扯着他的手走进朝堂。 原仲将管仲的话向陈宣公复述一遍,陈宣公低头沉思,良久不语。原仲着急道:“机不可失,君上莫再犹豫。” “受此等屈辱,今后寡人还有何面目见天下人也!” 原仲跪地,焦急地说道:“君上恕臣直言。君上杀世子御寇,国人早有微辞。今盟主率诸侯来讨,正遂人愿。若君上让国人迎战,国人肯尽力否?今君上一人悔过可安我大陈,若君上不许,国人将如何视君?君上面前只有真心悔过这一条路可走了,请君三思!” 陈宣公愣怔了许久,长叹一声:“罢,罢,罢,寡人就依管仲所言,悔过求成!” 原仲听了,立马叩拜道:“君上如此,不唯君上之福,亦大陈百姓之福也!” 明日早朝,陈宣公宣布,寡人做事不慎,招惹诸侯来伐,愧对列祖列宗。从即日起,寡人斋戒五日,第六日祭奠宗庙,然后出城向盟主告罪。请太祝准备祭品,并请有司准备猪羊粮草等劳军所需之物,寡人将亲自犒劳诸侯三军。 “君上!”有人喊道,似乎要有话说。 陈宣公摆摆手,示意肃静,“寡人主意已定,不必再议。”他语气凝重,神色黯然。昨夜思前想后,一夜未睡,如今一脸疲倦。他挥手示意众大夫退下,自己不顾他人,起身向后边去了。 原仲奉陈宣公之命,带着猪羊鸡鸭等物,来到诸侯军中。此时,三路大军已经如期来到宛丘三十里外扎营。原仲面见管仲,管仲带他拜见齐桓公,将陈宣公愿意悔过求成之意一一禀报,齐桓公听了大喜,说陈侯悔过,原大人功不可没,寡人替陈国百姓谢过大人。齐桓公宴享原仲,原仲却再三推辞,说敝邑正处于多事之秋,君忧民乱,实在不宜在外久留。听原仲如此说,齐桓公不再勉强,原仲匆匆返回宛丘,齐桓公与管仲亲自送出营帐,看着原仲远去,管仲不由感叹道:“原仲,真忠臣也!”齐桓公也道:“有臣如此,国之福也!” 数日之后,陈宣公祭过宗庙,率众大夫出城去向盟主告罪。陈宣公与众大夫乘车在前,后边跟着几十辆货车,上面载满了牛羊猪鸡鸭等物。齐桓公接到陈宣公到来的消息,便约了宋桓公、鲁庄公,一起到营外迎接。不一会,便远远看到陈宣公车队缓缓而来。宋桓公转头对齐桓公道:“盟主神威,大兵所向,无不降服,真乃天下无敌也!”鲁庄公道:“盟主行仁义之师,不战而胜!”齐桓公听二位国君夸奖,不觉得喜形于色。 三人说话之间,陈宣公的车队已经越来越近了。在距离百步之外,车队停下,陈宣公从大辂上下来,徒步向齐桓公走来。众大夫也纷纷下车,紧随其后。齐桓公、宋桓公、鲁庄公见状,也下车向陈宣公迎来。距离还有十余步,陈宣公便止住脚步,向齐桓公拱手长揖道:“寡人不慎违背盟约,有劳盟主辱临敝邑,不胜惶恐,今来谢过于足下,任凭盟主责罚!” 陈国众大夫在其身后,皆长揖至地。 齐桓公拱手还礼,听陈宣公当面悔过,心中大喜。他快步向前,执陈宣公手道:“贤君悔过,真乃天下人之福也!”然后向陈国众大夫大手一挥,扬声道:“各位大夫平身,且随寡人入营。” 营帐中早已摆好酒宴,大家入席,一开始陈宣公还面带羞愧之色,但一番推杯换盏之后,见齐桓公热情豪放,心无芥蒂,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不一会儿也红光满面,激情洋溢起来。酒酣之际,齐桓公对陈宣公道:“贤君与寡人一同伐郑如何?” 陈宣公不假思索地道:“寡人愿意追随盟主。” 齐桓公笑道:“好!三日后一同伐郑。” 第58章 郑国求成 送走陈宣公一行之后,齐桓公对管仲道:“寡人看那陈侯已是真心悔过,与诸侯向天盟誓悔过是否可以省去?”齐桓公见陈宣公面带羞愧,愁眉不展,早就动了恻隐之心。 管仲知道齐桓公心善,见不得他人受屈,是个遇强则刚,遇弱则软的人。便道:“君上既然不愿陈侯丢人现眼,那就待服郑之后,一并会盟诸侯,重温盟约。如此,即可约束诸侯,又可为陈侯遮羞。君上以为如何?” 齐桓公点头:“如此甚好。” 陈宣公知道齐桓公不再让他单独与诸侯向上天盟誓,是照顾他的脸面,因而,对齐桓公心存感激,极尽所能地尽地主之谊,不仅对齐桓公和宋桓公、鲁庄公照顾得细致入微,三国士卒也都粮草肉食充足。虽然大军在外日久,但三位国君却并不着急班师,前有徐国,现又有陈国供应粮草,并无丝毫经济上的压力。士卒不仅能吃得饱,还有肉食,又不用战场厮杀,只是列阵耀武扬威而已,士气也一直很高涨。齐桓公对管仲开玩笑:“仲父常说要慎战,一期之师,十年蓄积殚;一战之费,累代之功尽。如今看来,仲父可要自否其说了。”管仲笑笑:“可粮草充足而不用,不可粮草匮乏而出征。正因为战争消耗巨大,所以要权衡谋划,以战养战。” “即将伐郑,仲父又有何良策?” “恐不劳君上涉足郑土。”管仲以手捻须,微微一笑,显得胸有成竹。 “噢——”齐桓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郑国求成的使者恐怕已经奔波于途中了。” “仲父何以知之?” “君上试想,陈国已经求成,郑国君臣岂不知大军伐郑就在这几日?郑国背盟实欲争霸中原,重振其先君时的威风,今欲联陈抗齐不成,将何以争霸?其争霸之心已经破灭,必然求成。既然求成,与其等大军入境之后,何如抢在入境之前?” “仲父所言有理。只怕郑国君臣无此见识,大难临头,却不醒悟,欲侥幸一搏,负隅顽抗,也有可能。” “不然。今郑厉公去世不久,新君虽然不服我大齐,但其有师叔、孔叔、堵叔,人称郑国三贤,有贤人在,处事岂能如此糊涂?” 君臣二人正在商议,突然侍从来报,说有郑国使者求见。“仲父真是料事如神。”齐桓公与管仲相视一笑,然后长袖一挥,说一声:“有请!” 侍从答应一声,退至帐外,高声喊道:“请使者入帐觐见!”拖着长音,宏亮而又威严。 郑使者快步入帐,拜见齐桓公。齐桓公端坐帐中,表情威严。郑国使者说明求成之意,说愿与大国重修两国之好。尚未说完,齐桓公冷冷一笑,“不劳如此费心。承蒙诸侯错爱,寡人为盟主已有十数年。其间中原诸侯相安无事,唯有郑伯颇有微辞,今日寡人当亲入郑国,当面向郑伯请罪。”说完,挥手示意郑国使者退下。 使者一听,大惊失色,慌忙再拜,连声说道:“寡君有言,愿尊大国为盟主,听从大国号令,上天明鉴,再不食言!” 使者临行前,郑君让他便宜行事,只要能够实现讲和即可。师叔、孔叔、堵叔却亲自为他饯行,再三嘱咐:“此番求成,关系到郑国安危,一定要谦恭行事,完成使命,使郑国百姓免受战火荼毒,切记,切记!拜托,拜托!”使者知道,郑文公本心并不急于求成,尽管争取陈国不成,但他并不甘心,只是迫于师叔等人的再三请求,才决定求成。所以,一开始使者装大,不想齐桓公大怒,他一下子想起了师叔等人的再三叮嘱,不免一时心慌,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顿时谦恭起来。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齐桓公脸色稍霁,不冷不热地说道:“既然如此,寡人姑且相信一次,准许求成,如若敷衍,寡人定当陪猎于郑郊!” 郑使者听齐桓公说准许求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内稍安,再也不敢多言,点头唯唯而已。 桓公让使者暂且退下,听候回音,然后与管仲商议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方为妥当。管仲建议:自君上即位八年与诸侯同盟于幽之后,至今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年。这十年中间,各国大都遵守盟誓,中原社会安定,君上扶匡天下之功,彰显千秋。但毕竟时日已久,誓约松弛,请借今日陈、郑来服之机,再次会盟诸侯,重温誓约。 “寡人正有此意。会盟之地依旧选在宋地幽如何?” “最好。此地不仅方便诸侯往来,而且是会盟旧地,重温昔日誓约最好。还有原来的祭坛可用,也最为省时省力。” “那就立即通知诸侯会盟于幽!” “君上且慢。士卒暴露于野已是两月有余,如今已是入冬,天气转寒,不宜滞留在外。建议君上先下令班师,将会盟定于明年初夏,届时,无需若干兵车,乘车与会足矣。”管仲稍作思索,说道:“到时小国不必与会,鲁、宋、陈、卫、郑五国足矣。” 齐桓公略一沉吟,说道:“如此最好。” 齐桓公与管仲商议后,下令宣郑国使者。 郑使者得到会盟于幽的旨意,赶紧返回郑国复命去了。 明日,齐桓公宴请宋、鲁、陈三国君主,当面告知明年会盟之意,三国君主唯唯称是。齐桓公向鲁、宋二位国君道别,然后各自班师。陈宣公一直将齐桓公送出了陈境。 正行走在路上,国内来报,夫人徐姬由于伤心过度,已经病重不起。齐桓公听了,感到心疼,夫妻一场,不知还能否再见上一面,人生真是苦短啊!齐桓公下令,加快行军速度。士卒们离家已久,早已归心似箭,一路上倒也不必催促。 齐桓公路过卫国,卫懿公又等候在边境,将齐桓公迎至馆舍,设宴款待。席间极为热情,让他心爱的白鹤在堂上起舞,脸上满是炫耀自得之色。他对齐桓公道:“盟主看寡人这一对白鹤如何?身白如雪,头顶丹红,细腿善舞,长项能鸣,最喜人的是善解人意。寡人封它为上大夫,它可比朝堂上那些大夫们强多了。” 齐桓公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个玩物丧志的主儿,应付着打了几声哈哈,告诉他明年初夏会盟之事后,就推说军中有事,便起身告辞了。卫懿公正有兴致,一番苦留。见留不住,只得作罢,起身去送,齐桓公却连说不用,出门登车,急驰而去。 第59章 再会于幽 待齐桓公匆匆赶回临淄,徐姬已是奄奄一息。桓公一回宫就径直来到徐姬榻前,此时徐姬正在睡着,原本红白细嫩的俏脸,如今一片苍白,没有一点儿的血色,瘦瘦的,两腮凹陷下去,颧骨变得高高的,只有那长长的睫毛,还是那么又黑又亮,但似乎变得更长了。齐桓公感到一阵心酸,他慢慢地坐到榻上,轻轻地拂去了粘在她脸上的几丝乱发。这时,徐姬从昏睡中醒来,缓缓地半睁开双眼,气若游丝。她见是齐桓公,从嘴角挤出了一丝笑,费力地说道:“小童谢过君上。” 在齐桓公归来之前,人们早已告诉她,季梁已经出逃,齐桓公已经把她的哥哥公子景立为徐国君主。 徐姬感激地看着齐桓公,娇喘吁吁。齐桓公搂住她的双肩,轻轻地把她抱起来,让她半躺在自己怀里。徐姬抓着齐桓公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君上快放下,小童身子不净。” 齐桓公却不去理会,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徐姬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坚持,双腮上泛起了两朵潮红,缓缓地闭上双眼,眼角慢慢地渗出两行泪水。她静静地躺在齐桓公的怀里,神态安祥,像是睡熟了的孩子。 此时,一阵北风呼啸而起,院子里树上还有一些没有落完的枯叶,此时全部被刮落,飘飘扬扬地落下,在地上不停地打旋。突然,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似乎比去年来得早了许多。齐桓公望着窗外,眼睛有些发红。 徐姬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齐桓公按礼葬了徐姬,没几日就到了会盟之日,齐桓公与鲁、宋、陈、郑、卫等诸侯如期与会。齐桓公并不乘坐兵车,而是乘其大辂,一路上只带了兵车百乘作为护卫而已。其他诸侯见了,都将带来的兵车远远地停在二十里之外,换乘了辂车,赶来与会。 郑文公见了诸侯面有羞惭之色,齐桓公装作视而不见,并不去理会。 齐桓公率诸侯登到坛上,执照程序,盟誓已毕。诸侯们放眼远眺,感慨颇多。当年第一次会于幽已过去了十一个年头,这坛还是当年那坛,四周风景如故,当年情景仿佛就是昨日,但物是人非,不说卫惠公、郑厉公、曹庄公已是先后乘鹤西去,就是健在的几位,也已是满脸添苍老,两鬓染风霜。 诸侯们一番感叹过后,一起聚到齐桓公身边,纷纷恭维起来,鲁庄公道,十余年间中原诸侯之间不起兵火,相安无事,盟主之功也!宋桓公也道,扶正除邪,全靠盟主主持公道! 赞誉之声充耳,齐桓公听了有些得意,顿时感到浑身轻盈,一时间踌躇满志,豪气满怀,却并无傲人之气。他摆摆手,说道:“中原能有今日,全靠诸位贤君遵守誓约。若说小白有功,也是各位贤君扶持的结果。”他看一眼郑文公,然后继续说道:“小白但愿继续得到诸位贤君扶助,有我等齐心协力,又有何叛逆不除!” 齐桓公发现郑文公有点脸红,他话锋一转,往远处一指,提高嗓门,充满豪气地说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扶匡天下,做一番大事,方不枉为人在世一场!” “那是,那是!”人们纷纷点头。 会盟结束之后,齐桓公来到京师朝见周惠王,报告幽地会盟诸侯之事。周惠王知道他上年不费一兵一卒,接连征服了徐、陈、郑三国,又与中原诸侯在幽地会盟,诸侯归心,心中不由得萌发了一丝忌惮,对齐桓公尽管脸面上很是客气,但心里怀有担忧。周惠王照例宴享齐桓公,太宰虢公作陪,席间齐桓公虽然极为恭敬,但终究掩饰不住满身豪气,尽礼之后,齐桓公告退,自去馆舍歇息不提。 虢公心细,早已发现周惠王脸上的不悦,便悄悄问道:“天王是因齐国而忧乎?” “齐国强大,中原诸侯归心,人云尾大不掉,恐非我大周之福也!” “恕老臣直言,”虢公沉吟片刻道,“天王未忘当年桓王伐郑被射中肩乎?” “未忘先王之耻,故而担忧。” “自东迁以来,每况愈下,王室不振,由来已久,而诸侯渐强,前有强郑,今有强齐。王室不唯不敌齐、郑,就是卫国,也能与周抗衡,使天王蒙尘。” 虢公说得周惠王一脸沮丧,怔怔地看着虢公。区区卫国来攻,就迫使自己流亡在外,若无郑、虢相助,这一会说不准流落何方。 虢公道:“天王以力服之,已是力不从心。如今唯有依靠霸主,征讨叛逆,扶正除邪,维护我大周王室。” 惠王有些疑惑得看着虢公,依靠霸主,岂不是甘心王室衰弱? 虢公看出了惠王的疑虑,叹息一声道:“重振王室,非一日之功。自齐国称霸以来,中原战火不燃,四方夷狄不敢来犯,中原诸侯按时来朝,进贡不缺,若无齐侯小白,能有今日太平景象?”虢公停顿一会,看着惠王一字一句地说道:“如今王室衰弱,无力直接控制天下,只有退而求其次,依靠霸主治天下了,望天王三思!” 周惠王低头不语,神色黯然。良久,虢公略有迟疑地说道:“天王何不赐命齐侯,使之为中原霸主,以征伐无道,扞卫王室?”他见周惠王还是不语,便继续说道:“当年卫侯拥立王子颓,最为大逆不道。可使齐侯伐卫,以讨其拥立王子颓之罪。” 周惠王终于抬头说道:“依卿所言便是。” 明日,周惠王上朝,宣齐桓公。齐桓公快步上殿拜见惠王:“守臣齐侯小白拜见天王!”周惠王朗声说道:“齐侯小白听命:命尔为诸侯霸主,征伐无道,扞卫王室,如太公之时,勿负朕望!”齐桓公急忙拜谢称是。周惠王起身,上前牵其手道:“舅氏平身。卫侯无道,请代予伐卫,讨其立王子颓之罪。”说完,两眼盯着齐桓公。 “遵命!”齐桓公毫不含糊。 第60章 奉王命伐卫 齐桓公回到齐国,立即派使者将奉命讨伐卫国的檄文传遍天下。卫懿公得知消息后,立即委派使者来齐,力辩当年是先君惠公所为,如若问罪,当问惠公于地下,与今君无涉,不应被伐,齐桓公并不理会。卫使者私下见卫公子开方,请他劝说齐桓公不要伐卫。后来,长卫姬、少卫姬也知道了要伐卫的消息,在齐桓公面前哭哭啼啼,央求齐桓公看在她姐妹的面子上,千万不要伐卫。不管齐桓公如何解释,这姐妹俩一概不听,也不多说话,就知道一个劲地哭。 齐桓公心里很烦。后宫多亏了有竖刀,他管理有方,还算平静,佳丽虽多,倒也相安无事。尽管如此,也有许多不顺心的事情。夫人徐姬自知道其父被弑后便一病不起,可惜了正在鲜花怒放的年龄,便随着那第一场飞飞扬扬的大雪,香消玉殒了。他不想再让最为心爱的卫姬姐妹再哭伤了身体,但又不能不去伐卫。美女虽然最让人挂心,但却不能妨碍霸业。在人生的天平上,事业最为重要。男子汉大丈夫,有了一番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事业,才能赢得天下人的倾目和掌声,才有美女甘愿入怀。 齐桓公心中焦虑,不愿回后宫,请来管仲、鲍叔陪他饮酒,直到三更还不肯放二人归去。管仲、鲍叔都劝桓公早些歇息,桓公却只是不肯。齐桓公为人豪放,早先经常夜饮,并且不醉不休。但自从那次在相府鲍叔祝酒之后,已经十多年,很少再见他酗酒了。管仲看出他有心事,就对桓公说道,眼前并无外人,君上若有心事,不妨一吐为快。 齐桓公面露羞赧之色,略一迟疑,还是将他内心的苦恼告诉了二人。 管仲笑笑,正要说话,鲍叔却抢先说道:“君上何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女人爱哭就让她哭去得了,何必挂在心上。”他本来就性格爽直,如今喝了半夜酒,早已有了酒意,说话更是直来直去。 “君上不必忧虑,”管仲摆摆手,“臣有一法,保管二位如夫人不再哭闹。” “仲父请讲。” “君上将此事交给卫公子开方,保管奏效。” “这是为何?” “君上尽管去办就是。”管仲笑笑,并不说破。 送走了管仲、鲍叔,齐桓公把卫公子开方叫到跟前,悄悄地告诉他,奉王命伐卫,天下人皆知。你去告诉你那一对姊妹,王命不可违,伐卫之事决不可更改,别再哭哭啼啼,若不然哭坏了身子,寡人将唯你是问!他的声音不大,却很威严。公子开方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说话如此蛮横,顿时觉得耳朵里像飞进了一只苍蝇,嗡嗡乱响,慌忙点头称是。 齐桓公见开方一副慌张无辜的样子,心里有些别扭,但别无他法,只好按管仲所说,来个不讲道理,将此事硬推给开方,谁让他们是兄妹哩! 开方虽然受卫国使者所托,但并不敢直接向齐桓公求情,而是私下里将消息告诉了两个妹妹,让她俩去吹枕头风。长卫姬、少卫姬一开始并没当作很大的事,认为一撒娇就能办得到,却没想到桓公这一次是油盐不进,任凭软磨硬缠,使尽了招数,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二人本来不像徐姬那样,真得为卫国操心。她们嫁到齐国日久,又倍受桓公宠爱,父君也已故去,对家国的情感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淡化,但齐桓公铁了心地不理会二人的哀求,却使二人真得伤了心。 开方无奈,一宿未眠,躺在榻上眯着眼睛思前想后。这些年跟随齐桓公,取得他的信任不容易,不能因这事让他疏远了自己。主意已定,却只是不能入睡,翻来覆去,不知不觉天色已明。第二天,他去找竖刀,二人商议一番,一同去见长卫姬。恰巧少卫姬也在,姐妹俩正依偎在榻上埋怨桓公无情,你一句我一句,正说得伤心,眼睛红红的。 开方垂手立于门口,隔着帷帐说道,君上已经怪罪下来,不可再为伐卫之事哭闹。 “此事哥哥莫管!” “偏不!” 两个妹妹正在赌气,噘着嘴,一脸的委屈。 开方知道两个妹妹从小任性,受娇惯日久,不能勉强,便不再言语,向旁边站着的竖刀使个眼色。竖刀点点头,上前一步,不紧不慢地说道:“奴才斗胆请二位娘娘三思,触怒君威,纵然不顾自身,难道也不顾二位公子?今日不听开方大人劝说,明日还指望大人周全乎?” 齐桓公先后娶了王姬、徐姬为夫人,二人皆无子。却有六位如夫人都先后生了儿子,其中长卫姬生了公子无亏,少卫姬生了公子元, 郑姬生了公子昭,葛嬴生了公子潘,密姬生了公子商人,宋华子生了公子雍。六公子虽然都是庶出,但在无嫡子的情况下,都有即位的资格,特别是无亏,是长子,更加名正言顺。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六位如夫人都有宠,都存有为子争位之心,尽管表面上都和和气气,但私下里都在暗暗较劲。卫姬姐妹哭闹,其他宠妾看了正高兴,巴不得哭闹得更凶些,惹怒了君上才好,多一人出局就少一份竞争。 卫公子开方不仅是无亏的舅舅,还是无亏的师傅,自然是最护着无亏。竖刀也最看好无亏,也选择站在无亏这边。这两人都是无亏未来的依靠,许多事情还要二人照应。 听竖刀这么一说,二人立马安静下来。停了一会,长卫姬说一声知道了,便不再言语。 开方听得出来,话中虽然还有些许不甘,但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开方与竖刀对视了一眼,便告辞退出。开方谢过了竖刀,便返回朝堂,向齐桓公复命去了。 齐桓公回到后宫,有意先去看看长卫姬。看见长卫姬坐在榻上,低着头,像是没有看见齐桓公一样。齐桓公见她还在生气,不想招惹她,正要转身离开,却不想她抬头噗嗤一笑,一个媚眼飞过来,有一丝哀怨,但更多的是娇羞,像一缕春风迎面拂过,像一道温泉浸润心田,心中的那块冰一下子就融化了,化成了一池春水碧波荡漾,几天来的不快瞬间荡然无存。 齐桓公上前,去拉长卫姬的手,她却顺势扑倒在怀里。齐桓公觉得心里一阵酥痒,两股之间又烫又胀,便抱着长卫姬倒在榻上。旁边的奴婢见了,放下帷帐,悄悄地退下。 小别胜过新婚,别扭又胜过小别。一阵狂风暴雨之后,渐渐地雨收云敛。齐桓公心满意足地躺着,怀抱着像是睡熟了的长卫姬,闭目养神。他弄不明白,为啥让开方来一说,这本来是愁云笼罩的,怎么一下子就云开雾散,成了一片艳阳天? 这管仲,也够神的。 第61章 宁戚的提醒 转眼冬去春来,齐桓公亲自率领兵车三百乘伐卫。卫国东与鲁,南与宋、郑接壤,本来桓公要鲁、宋、郑各出兵车百乘,被管仲劝止。管仲悄悄地对桓公说道:“卫国不过是一只嫩羊,尽管肥些,也禁不住众狼吞食。卫姬母国,君上真得毫不眷顾?卫国自从卫惠公返国复位以来,一直唯齐国马首是瞻,君上真得愿意放弃这马前卒?” 桓公说道:“寡人看不上卫君那副德性,不如就此借机把他废了,送开方回去即位。” 管仲摇头道:“废嫡立庶,无乃不可乎?君为霸主,岂可以乱止乱,贻人口实?” 桓公听管仲说的有理,便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大军行至历下 ,管仲感了风寒。鼻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透不过气来,咳嗽一声接一声,震得胸疼。齐桓公让他在历下行宫休息,管仲不肯,再三劝说,就是不听,齐桓公道:“不就是讨伐一个区区卫国吗,寡人能有什么让仲父不放心的?” 见齐桓公如此说,管仲不再坚持,就留在行宫休养。他让侍从熬了一大碗姜汤,趁热喝下,蒙头睡了一觉,出了一身透汗,醒来便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他不急于起身,又喝上一碗姜汤,接着再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起来,鼻塞基本好了,只是还有些咳嗽。本来就事务繁重,这一段时间又操持大军出征,确实有些劳累,再加上正是春冬交替的季节,时暖时寒,不小心受了凉。如今喝了姜汤,又补足了觉,便感到浑身上下清爽。他用过早餐,又不停地喝了几遍姜汤,蒙着被子窝在榻上。直到午后见窗外艳阳高照,微风不起,才穿戴好走出房门。 历下到处都是清泉,院子里就有三眼,并排在一起,泉水从平地里涌出来,冲出三尺多高,然后四散落下,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泉水流淌汇成小溪,小溪蜿蜒,溪边垂柳错落,正是嫩柳含烟的时候,一团团嫩绿色随风轻摇,似雾又像纱。 这泉水就是泺水之源,人称泺源。 管仲赏了一会泉水,又在院中漫步,舒展几下腰身。抬头望一眼那一轮暖暖的太阳,不知为何心中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平日里天天忙碌,难得有一时空闲,今日一下子闲下来,反而有些不适应。他看见堂前台阶的一侧摆着箭靶和弓箭,他走过去,取下一只长弓,用手一拉,竟感到有些吃力。他分开双腿,摆开架式,屏息静气,引臂拉弓,弓如满月,接连十数次,他开始感到两臂有些发酸。他放下弓,挥动几下双臂,心里感叹,这臂力大不如从前了。时光匆匆催人老,不经意间已是年过半百,两鬓之间早染白霜。转眼间为齐相已经整整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所做何事?依然是百废待举,万事待兴啊!他长吁一口气,忽而又暗笑自己,人生一世,如同草木一秋,人生有限,世事不休,一人又怎能把世间事都做完?只是人生苦短,让人心有不甘! 正寻思间,忽有侍从来报,宁戚大夫求见。 “快请!”边说边迎出大门。 每逢到了开春时节,宁戚都奔走于全国各地,巡视农耕情况。虽说自变法之后,全面废除了公田,将所有土地都平均分配给了农夫,人们按收成交税,调动了人们开荒、耕种的积极性,再也不用田官拿着棍棒去督促了,但是还要及时了解种子有无、荒地开垦、土地旱涝、水利兴修等情况,及时发现问题及时解决。今天来到历下,听说管仲有恙,暂居于此,便赶来拜望。 二人携手入室,一番寒暄过后,宁戚直言道:“听说相国未随君上伐卫,心存担忧,故匆匆来见。”二人同朝为官,相互信任,不存芥蒂,说话习惯了直来直去。 管仲问为何担忧。 宁戚道,卫公子开方有私心,又在君上面前有宠,恐他借伐卫之机侍宠行其私心。相国在军中,他瞒不过相国,如今相国不在军中,我恐君上被他欺瞒。能避免此事的,唯有相国。 管仲略一思索,频频点头:“宁大人高见,夷吾竟未想到这一层。”他起身拱手,“多谢宁大人点拨!” 宁戚也忙起身拱手还礼,说道:“正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卫是在下母国,爱之深,思之切,虑之细,故忧之多矣!” 管仲随即吩咐侍从备车,然后对宁戚说道:“国事为重,不能多叙,见谅,见谅!” “管相国抱恙辛劳,惭愧,惭愧!”宁戚自责地道,“在下送相国起程。” 不一会,车马备好,管仲匆匆登车,急驰而去。宁戚目送管仲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上车离去。 管仲一路上马不停蹄,当赶上大军时,已近午夜时分,齐桓公正驻扎在齐卫边境。管仲一入军营,便问值日将官,今日可有战事?将官禀报,君上派卫公子开方为先锋,已于今日攻入卫国,听说已经大获全胜。 管仲听了,不敢耽误,不管天晚夜深,径直去见齐桓公。桓公已经歇息,听说管仲深夜赶来,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穿衣,请管仲进入大帐。 管仲入帐,一路劳顿,又饥又渴,嗓子一阵发痒,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桓公迎至大帐门口,关切地问:“仲父深夜抱恙来见寡人,莫非有大事乎?” “夷吾小恙已愈,不劳君上挂念。只是放心不下战事,打扰君上歇息,心中十分不安。”管仲十分抱歉地说道。 “仲父多虑了!”桓公爽朗地大笑一声,不知是说放心不下战事是多虑,还是担心打扰他休息是多虑,还是兼而有之。反正他的心情很好,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 “听说君上任用开方为先锋,已经攻入卫国了?” “正是。这开方还不赖,傍晚时传来捷报,已是初战告捷,卫军溃败。寡人自忖,最晚明日,卫君或即派使者前来认罪求和。” 第62章 开方的阴谋 原来,大军昨日傍晚来到齐、卫边境,将士们扎下营寨,准备埋锅做饭。易牙忽然悄悄地对开方说道:“恭喜公子。” 开方不解:“我有何喜?” 易牙满脸神秘地说道:“除去卫君,公子代之,岂不是大喜?” “开方并无此念。” “公子差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公子不像我易牙,生来注定只能做人臣。公子是国君之子,可为人君,为何也甘心于做这人臣?” 易牙所说,开方不是没想。自从一开始说要伐卫,他心中就萌生了一个幻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幻想越来越清晰,这就是桓公伐卫,废掉现任卫君,改立自己为卫君。他心中本来就不平静,如今易牙一句话更挑起了心中的波澜。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公子千万不要错过了机会!”易牙似乎看透了开方的心思,继续鼓动道。 “只恐君上并无立我开方之意。”开方喃喃地道,像是自言自语,“就是废了卫君,还有其他嫡子,也轮不到我这庶长子。” “万事皆在人为。”易牙眨眨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易兄教我!” “事成之后,何以谢我?”易牙诡秘地一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若事成,我与易兄共有卫国!” 易牙看看四周,低声说道:“公子向君上请命,任先锋,君上若能应允,此事有三成矣。——依公子在君上面前地位,若公子坚持,争到先锋不难。公子率军速与卫战,若能一举胜卫,攻入卫都朝歌,此事则有七成矣。——依大齐兵力,这也不难。想自我大齐实行三国伍鄙变法以来,在十五士乡中建立三军,军士虽然没有离开家,但实际都已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士,在诸侯中所向无敌,绝不是卫国可以抵挡的。公子攻入朝歌后,立马杀光嫡出公子,若能实现,此事告成矣!” “只怕君上怪罪。” “此事若成,公子自然是卫君,怪罪何妨?事若不成,以公子之宠,怪罪又有何伤?” 开方低头不语。易牙继续鼓动道:“管相国不在军中,天助于你。此事贵在神速,耽误不得!”说完,转身离去。 开方犹豫一会,转身快步走进桓公大帐。 齐桓公觉得开方本来就是卫国公子,由他带兵攻打卫国最为妥当,就是有点出格的事情,天下人也不会说我大齐欺负弱小,二位卫姬那里也好交待。说心里话,看在二位卫姬的面上,他真不愿意为难卫国。所以,当开方一下子跪倒在面前请求为先锋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当即传令,命开方为先锋,率兵车二百乘,明日攻打卫国。 天刚放亮,开方就点好兵马出发了。进入卫境,不到十里,就遇到卫懿公。卫懿公并没有想用武力来对抗齐国的讨伐,临行之前他与大夫石祁子、宁庄子商议应对之策,二位大夫皆说齐强卫弱,又是奉王命而来,不可以卵击石。石祁子道,立王子颓,是先王之罪。如今先王已遭天谴,君上诚心向盟主谢罪,盟主想必不会太为难于我。宁庄子也说道,我卫国多年以来尊齐国为盟主,听其号令,并无二心,如今奉命来伐,想必也是做做样子,好向天王交待。卫君听二人说得有理,便命二人守国,自己只带了兵车百乘,早早赶来,扎好了营寨,等候齐军到来。 斥候来报,齐师已出齐境,开方为帅。卫懿公一听,不觉心头一紧,他不是为争位来得吧?他历来鼻孔朝天,父君去世都不回国奔丧,上次见了也面色不善,自己倒要小心一些才是。 卫懿公排开阵势,自己居中,让大夫黄夷居左、孔婴齐居右,嘱咐二人,莫要与齐军争锋,如若交战,主动撤退,保存兵力为上。安排已定,齐军已到,为首的正是开方。距离不足百步,立住阵脚,战马嘶鸣,旗帜飘扬,好不威风。一辆兵车从阵营中缓缓驶出,一面大大的帅字旗在空中迎风飘舞,猎猎作响,旗下开方扶轼而立,昂首挺胸,十分威武。 卫懿公小心地迎上前去,向开方拱手道:“兄长别来无恙?” 开方并不把卫懿公放在眼里,目光上扬,一脸傲气,冲着卫懿公大声怒喝:“卫侯赤听着,卫国大逆不道,附逆犯上。寡君奉天王之命,是以来讨!” 卫懿公冤屈地说道:“攻伐天王,立王子颓,皆先君所为,兄长知之。今问罪于寡人,岂无冤乎?请代寡人美言于天王,如此寡人不唯尽心尊崇王室,也将全力拥戴盟主。” “闲话少说!快快下车受缚,不然,定杀你个片甲不留!” 卫懿公还要争辩,却见开方手一挥,战鼓骤然响起,对面齐军纵马冲杀过来。多亏了卫懿公早有准备,黄夷、孔婴齐二位大夫从左右两边上前,迎上前来厮杀,卫懿公乘机退后,指挥着卫军边战边退,并不死战,开方大获全胜,卫军却也死伤不多。直到黄昏,卫军退入朝歌,开方也随后赶到,在城外扎下营寨,埋锅做饭,准备吃饱睡足,明天一早攻城。他心中盘算,此时向桓公报捷,明早桓公率大军起程,待赶到朝歌,最快也在午后。必须在这之前攻入城内,杀了卫侯和众公子才行。一不做二不休,趁热打铁,开方下令,明早四更造饭,五更攻城,人皆衔枚,实行偷袭,前一百名入城者,各奖励黄金百镒。 等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三更,虽然奔波了一天,但毫不疲倦,睡意全无。他立于帐外,此时正是月晦时节,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城墙顶上,燃着火把,隐约可以看到有人影时隐时现。他远远地望着朝歌城,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有一些思念,也有些怨恨。这里有母亲的温暖,有儿时的玩伴,有童年的欢乐。但是,也有自少年时就萌生的不平。自幼人人夸奖聪明,人们公认在公子中首屈一指,但小老婆生得孩子注定没有地位,就因为是庶出,不仅没有即位资格,也处处比嫡子们低一等,年及弱冠就作为媵臣——长卫姬的陪嫁来到了齐国,全仗着自己察言观色,混成了桓公的亲信,这在别人看来或许是荣耀,但他自己并不满足,卫国就是他内心深处的一块伤疤,从来就躲避着不敢去正视。他幻想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向天下人证明,只有自己才是最棒的!明天这一时刻就要来临了,心中一阵战栗,这不是害怕,这是猛虎扑向猎物前的小心和紧张。他咬住嘴唇,暗暗地说道,我来了,我要让你血流成河,我要让你把欠我的都补回来,卫国是我的! 第63章 阻止开方 管仲听说开方已经攻入卫国,忙问:“君上可知开方现驻扎在何地?” 桓公道:“恐去朝歌不远。” 管仲:“臣请立即赶赴朝歌。”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桓公不解,问道:“仲父抱恙深夜赶来,今又要连夜赶往朝歌,莫不是其中有何不妥,竟让仲父如此着忙?” 管仲道:“臣恐开方借君上伐卫之机,夺卫君之位。” 桓公道:“不至于此,仲父多虑了!” 管仲说道:“但愿如此。但若开方心存侥幸,必定不顾一切地急于攻城,不仅卫人血流成河,我大齐士卒也将死伤众多。攻下朝歌之日,也是卫侯与众公子丧命之时,到那时各国诸侯必定认为君上杀嫡立庶、为改立亲信开方而大开杀戒,君上纵有百口也将难以分辩!” 桓公大惊,继而又道:“开方忠心耿耿,当不会陷寡人于不义。” 管仲道:“当下制止开方攻城为上策!” 桓公点头,将调兵遣将的虎符交与管仲,授权他便宜处置不必上奏。管仲领命告辞,带领兵车十乘,向着朝歌急驰而去。 卫懿公仓皇逃回城中,与石祁子、宁庄子等众大夫聚集在朝堂,商议如何退敌。卫懿公气喘未定,把经过陈述一遍,忧心忡忡地说道:“看这阵势,来者不善,不像是为问罪而来,倒像是来夺位的一般。” 石祁子沉吟道:“这不似齐侯、管仲所为。” “实在不行,寡人自去山中养鹤,把这国君之位让给他算了!”卫懿公知道不是齐国的对手,躲在这城内撑不了多久。 “纵是君上弃国修仙,还有嫡出兄弟在,也轮不到他庶出公子的头上。”宁庄子果断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先安排国人守城为上。” 石祁子沉思片刻,说道:“开方催命般地追来,求胜心切,今夜必定攻城。立即下令在城墙上备足滚木礌石,使青壮全部宿于城上,防备齐军攻城。另外,立即委派使者面见齐侯,说我大卫愿向天子认罪,定时朝聘,纳贡不缺。” 卫懿公按石祁子所说,一一吩咐下去,众大夫各自领命离去。 卫懿公依旧身着战袍,与石祁子、宁庄子一起到城墙上巡视。城墙上相隔不远就燃着一只火把,无数的人手搬肩扛,把滚木礌石运到城墙顶上,火光把人影拉得很长,看不清人们的面孔,忙忙碌碌,来来回回,人声嘈杂。往城外望去,除了齐军营地有些灯火,其他的都笼罩在夜幕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先君之过,与寡人何干,却要寡人受此屈辱!”卫懿公摇摇头,唉声叹气。 石祁子看不惯卫懿公的娇气,忍不住手指着众人说道:“君上看这百姓,他们又有何罪?开方入城与否与他们又有何干?本应是夫妻相拥在熟睡之时,却在这里奔忙不息。” 卫懿公听了,挺挺腰杆,不再言语。 人们一直忙到下半夜,才开始休息。每个城垛口面朝外站着一个士卒值守,其他的人分成两排,坐在城垛下睡觉。他们背负长弓,怀抱长矛,蜷曲着身子。尽管已是春季,夜间却仍旧十分寒冷,但他们依然睡得很香甜,鼾声阵阵,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卫懿公坐在篝火旁假寐。火苗越烧越小,侍从抱来一抱劈柴,架到火上,火苗向上吐着火舌,越吐越长。 城内传来了报更的鼓声,四鼓响过,已是四更。咚咚的鼓声在空中回荡,在这城墙上听得格外真切。卫懿公起身,活动一下腰身,从城垛口往城外望去,只有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又回到篝火旁坐下,心想今夜开方或许不来攻城,如此一想,心中不觉一阵轻松,一股困意浓浓地袭来,上下眼皮粘粘的,再也睁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卫懿公被一阵尖叫声惊醒。“齐人登城了!”沿着城墙叫声此起彼伏。 齐军趁着夜色掩护,悄悄地摸到城下,以云梯当桥,静静地过了护城河,再架起云梯,蹑手蹑脚地登城,等到城上士卒发现时,已经到了眼皮底下。值守的士卒一边喊叫,一边挺矛去刺,却被登城齐兵一把抓住长矛,就势一跳,翻身跳进城来,就在城墙上开始厮杀。 卫懿公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拿起鼓槌,没命地敲击战鼓。鼓声急促地响起,人们纷纷从地上跳起来,围着冲上来的齐兵厮杀。更多的人举起礌石滚木,往城下掷去,也不去看有人没人。礌石滚木像雨点一样落到城下,砸到地上嗵嗵地响。齐军士卒却并不慌张,他们全都身贴着城墙站立着,这是一个死角,城上无论往下投掷什么都伤不到他们。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论战斗力绝不是城墙上那些老百姓可以比拟的,专业的永远蔑视业余的。礌石滚木纵然如雨,却不能总是下个不停,也不能处处都下。他们移动一下位置,继续登城,一个个动作熟练,身手敏捷,在云梯上攀爬,轻巧得就像一只只的壁虎。 跳入城内的士卒越来越多,眼瞅着就要撑不住了,卫懿公急红了眼。开方如果攻进城来,别人的命运如何不好说,反正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在这生死关头,卫懿公别无他法,只有拼命的擂鼓,只要鼓声不停,卫人就不会溃败。尽管两臂已经麻木了,但还是机械地挥舞着,鼓槌像雨点一样砸在鼓面上…… 正在危急时刻,忽然听到钲的敲击声,“当——当——当——”,清脆的声音在从城外传来,越来越清晰。已经冲上城墙的齐兵,又从城垛口退下。卫懿公停止击鼓,士卒们扶着长矛喘息,金属的撞击声、喊杀声、惊叫声交织在一起的声浪顿时消失了,霎时城墙上一片寂静。齐兵就像一片汹涌地潮水,呼啸着冲上来,又无声地退走了。眼下只有受伤的士卒们的呻吟声。 “齐人退兵了!”卫懿公孩子似地大叫一声,士卒们也都似乎一下子从噩梦中醒来,随着大喊:“齐人退兵了!”一片欢呼跳跃。 开方看着士卒们一个个奋勇登城,心中非常兴奋。这可真是一支英勇无畏的虎狼之师,早就听说齐军训练、作战赏罚分明,正如管仲所说的“罢士无伍,罢女无家”,不敢以一日、一年的便利妨碍了一生的功业,人人争先,士气高昂,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自己真应该感谢管仲,建立了这么能打的军队。若这么打下去,等到天亮,即可攻入城内,改写自己命运的时刻到了! 开方正在亢奋之中,突然,钲声清脆地响起,是谁擅自鸣金收兵?他一转头却正看见管仲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站在他的身后,皱着眉头仰望着城墙。开方一惊,心中一阵慌乱,忙向管仲拱手施礼:“不知管相国驾到,开方失礼了!” “不必多礼。”管仲摆摆手,并不去看开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墙,看着城墙上的火光摇曳下,齐国士卒沿云梯而下。直到看到士卒们收了云梯,才转过身来,掏出虎符递给开方,说道:“君上有令,由夷吾全权节制兵马。” 开方不敢去接,谦恭地道:“开方听从相国号令。” 第64章 卫国服罪 自从看到管仲的那一刻起,开方就心里明白,原来的计划全都泡汤了!他本来见到管仲就局促,不知为什么,管仲一丝不苟的认真、明察秋毫的敏锐、坚定不移的自信总是给他一种压力,让人感到威而不怒,亲而难犯,不由得便肃然起敬。他曾刻意去揣摩、模仿管仲,但最终发现,这是来自骨子里边的气质,并不是他人可以模仿的。现在他对管仲更加恭敬,管仲本来在历下养病,却突然出现在卫国城下,显然是对自己的图谋有所觉察,就算是自己行事隐秘,没有抓住什么把柄,但起码是起了疑心。现在应该做的是如何掩盖图谋,打消他的疑心。 “开方无能,尚未能攻入城内,执卫侯让君上问罪,惭愧!”开方表面上自责,实际上是试探管仲。 管仲笑笑,并不置可否。奔波了一天一夜,早先还没有感觉到劳累,现在心情一放松,反而感到头有些沉,四肢酸胀,年龄不饶人啊!他吩咐开方率领军队回营,自己便先去休息了。他知道,齐桓公放心不下,不出两个时辰,就会亲自来到这卫国城下。 管仲回到营帐便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太阳当头。起身穿戴已毕,带着侍从走出军营寨门。开方早就派人盯着管仲动静,见管仲出营,也赶紧跟随在后。 不一会,东北方向的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一片旗帜,越来越高,越来越清晰,渐渐地旗子上大大的“齐”字变得越来越真切,马蹄踏在地上的“得得”声也越来越近了。 君上到了!管仲、开方等人肃立在路旁迎接齐桓公。 齐桓公看见管仲,还有老远就一跃从兵车上跳下。他天生就是征战疆场的材料,出征时从不乘坐大辂,而是与将士们一样,喜欢乘坐兵车。披挂一身铠甲,乘坐兵车,驰骋在广袤的原野上,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英雄豪气。 昨夜管仲走后,桓公一直放心不下,毕竟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整夜奔波,又在病中,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毁我膀臂?他立即下令四更造饭,五更出发,直奔卫都而来。 管仲迎上去,桓公上下端详管仲,然后哈哈大笑,“仲父一夜劳累,寡人担心仲父身体吃不消,不想气色尚可。” “有劳君上挂念。”管仲睡了一个多时辰,自己也感到精神多了。 齐桓公告诉管仲,今天早上在途中遇到卫国使者,卫国愿意认罪求和,献出珠宝劳军,自此之后,纳贡王室,朝聘不缺。寡人已经准许,他也匆匆返国复命去了。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步入军营。一会侍从来报,说齐桓公的大帐已经搭好。管仲请桓公进帐内歇息,桓公却手执管仲,说有事与仲父商议。二人进帐,桓公屏退众人,问管仲,开方之事该如何处置? 管仲知道,齐桓公是要袒护开方。若要惩治他,早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张旗鼓地进行了,没有必要这么悄悄地。 管仲淡淡一笑:“君上早有主意。” 齐桓公道:“开方贪心,但尚未形成恶果。若惩治他,二卫姬将哭闹不休,再说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有机会谁不想夺取君位?寡人倒多少有点喜欢这种狼性。” “为人做事,不可无德。夷吾恐君上被无德之人所误。” “寡人自有分寸,还望仲父体谅。” 管仲见齐桓公话已至此,不宜再说,便道:“但愿君上用人有数。” 桓公颔首。自此之后,开方之事再不提及。 君臣正在交谈,侍从来报,卫侯率领众大夫前来谢罪,已至辕门之外,等候君上处置。桓公与管仲听了,起身出去迎接。 卫侯听到使者禀报,已经见到齐桓公,并且准许认罪求成,不敢怠慢,急忙将府库中的珍宝锦帛装了满满十车,另外征集了牛羊猪无数,带着众大夫出城服罪劳军。 卫侯亲自前来认罪的消息早由使者通报给了齐军,距离齐国军营还有一箭之地,便与众大夫候在车下。看见桓公与管仲走出辕门,便上前一步拜倒在地,众大夫在后,也随着跪到地上叩首。 齐桓公手持天子旌节,大声叱责道:“卫邦附逆子颓,攻伐王室,今命齐侯小白来伐,卫侯可知罪否?” “守臣卫侯赤服罪!” “既服罪,可愿起誓否?” “守臣愿意!” “既然如此,请诸位平身。” 卫懿公与众大夫起身肃立。早有侍从手持托盘,托着一碗鲜血呈到卫侯面前。卫侯以手指蘸血,涂到双唇上,跪到地上,双手张开上扬,仰视着茫茫苍天,大声发誓道:“守臣卫侯赤对上天发誓:尊崇王室,按时纳贡,朝聘不缺,如若有违,上天殛之!” 桓公上前亲自将卫侯扶起来,一起步入军营,宴享卫国君臣。 管仲对齐桓公道:“眼下正值春耕季节,百姓不可无牛。” 桓公长袖一甩,十分干脆地说道:“只留下猪羊各百头,犒劳士卒,将牛和多余的猪羊全部让卫人赶回去。” 军营中杀猪宰羊,好不热闹。卫国君臣见齐桓公满面春风,豁达大度,不由地感慨万分。开方本是兄弟,兄弟相争,也毒如蛇蝎,竟不如盟主宽厚。他们都拿眼去寻找开方,却再也不见他的影子。 宴享之后,管仲率领齐军凯旋,齐桓公与卫侯一同进京师,一个向天子复命,一个向天子赔罪。自王子颓之乱开始,卫国就一直不向王室纳贡,如今将数年贡物一并交纳。齐桓公也将卫懿公的十车货物献给天子,说这是卫侯的赔罪之物。天子看了脸上增光,一时高兴,又将十车货物全部赏赐给了齐桓公。 第65章 鲁国籴米 转眼又是冬季。鹅毛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漫天飞舞,地上一片雪白。这正是人们猫冬的时候,都躲在家里,没有要紧的事情不出门。路上静悄悄的,看不到行人。偶尔有人走过,留下一道脚印或是一行车辙,但一会儿便又被雪花填平了,不留一点痕迹。 大雪已经下了两天两夜,至今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管仲、宁戚二人正在朝堂上,向齐桓公禀报刚刚汇集上来的灾情。都城内各乡倒塌房屋十数间,冻馁者数十人,已经按照惯例,将他们安置到庠序中暂住,由官府供给食宿。由于大雪封路,都城外的灾情还没有报来,但据往年情况分析,受灾人数或许会少于去年。 桓公听了,不住地点头,直道二位辛苦了。自从即位以来,齐桓公对管仲治国一直非常满意。管仲一直强调民为邦本,特别注重百姓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他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归根结底,物质是精神的基础。民心向背,利益使然。从而制定了一系列的政策,其中就有凡是遇到雨雪水火之灾而失去居所的,可到庠序避难,由官府供给饮食,并由官府资助修缮房屋。一开始,每年一遇到大雨大雪天气,房屋倒塌者数以百计,以后逐年减少,像今年这样的大雪,如果是在过去,被积雪压垮的房屋不知会有多少,而如今只有寥寥十数间。桓公真诚地说道:“大雪封门,人们都拥妻抱子,围坐烤火,只有二位大人还在为灾民忧心操劳,寡人真得要代灾民谢谢二位!” 听桓公如此说,宁戚由衷地感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历来君王效法天地,自行其常,不偏不倚,任由百姓自生自灭,貌似公正,实则弱者更弱,强者更强,以至于强弱对立,纷争四起。自君上始抑强扶弱,嘘寒问饥,救济贫寒,君上才是真圣人!” “仲父精心谋划,众大人奋力实施,寡人不过一看客耳!” “无君上,夷吾不过是一槛车之囚。”管仲语调有些低沉。 “戚也不过是露宿街头的小商贩!”宁戚也随声道。 “好了,本是议论国事,为何说起这些陈年旧事!”齐桓公宽袖一挥,双手掐腰,动作十分潇洒,爽朗地说道:“鲁国大夫臧孙辰来见寡人,二位大人猜猜,他为何事而来?” 高子在南阳使人来报,说鲁国使臧孙辰来访。昨日傍晚便冒着大雪到了临淄,安排他在馆舍住下,让他等今日早上在朝堂相见,他却不肯,一再坚持立即拜见桓公。 管仲低头略一思索,试探地问道:“莫不是为了粮食而来?” 齐桓公笑道:“正是。仲父何以知之?” “鲁国今年秋上闹蝗灾,粮食歉收,今年冬里必定缺粮。” “仲父妙算!”桓公道,“本来使人请二位至馆舍,与臧孙辰商谈鲁国籴米事宜,不想今日不请自到,就烦请二位再辛苦一趟。” 管仲道:“君上可有嘱咐?” 齐桓公道:“我大齐有多少积蓄,谁能比二位更加清楚。粜米多少适宜,二位自去掌握,寡人就不操这份心了!” 二人告辞,奉命到馆舍去见鲁国大夫臧孙辰。齐桓公送至阶上,看着二人冒雪而去,心中很是欣慰,想我大齐,原本土地贫瘠,当年太公封到齐地,见地薄人稀,才因地制宜,发展工商,虽然终成大国,但粟米不足的现实并没有改变。管仲、宁戚实行新政,开辟土地,人民聚集,不仅工商依旧兴旺,粮食也年年增收,都城临淄俨然已是华夏首屈一指的大都会。如今已是粮食充足,就连一直丰饶的鲁国也来籴米了。 二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渐渐地消失在了雪雾之中,桓公心满意足地自语:国有贤能之臣,寡人之福也。 第66章 北伐山戎(1) 齐桓公二十二年秋,山戎又大举伐燕,烧杀掳掠,来势汹汹。燕国难以抵挡,急忙派使者向齐国告急,请求派兵援助。 桓公举行朝议,群臣皆力主救燕。管仲道,王室东迁以来,四夷侵扰华夏,日渐猖獗,中原诸侯深受其害。征伐山戎,不仅救燕,也可消除我大齐北境之患,并可凝聚诸侯,强我霸业。 群臣皆以为然。管仲又道,令支、孤竹路途险远,山高水深,又是华夏化外之地,比不得在中原,还应准备周全才是。 桓公采纳管仲意见,让宁戚筹备粮草,鲍叔筹集器械工匠,准备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高子、国子奉公子无亏守国,隰朋传檄天下……吩咐已毕,各自分头准备不提。 管仲又私下对齐桓公建议,请鲁国一同出兵救燕。桓公道:“山戎一触即溃,何需鲁国?”管仲说道:“仅救燕,我一国足矣,若要永绝山戎之患,须远征令支、孤竹,有鲁为后援,可万无一失。”桓公见管仲坚持,便让隰朋出使鲁国,约见鲁庄公。 初冬,齐桓公与鲁庄公在鲁国西境鲁济相会。当齐桓公说明共同出兵救燕之意后,鲁庄公一时比较犯难,若要同意,路途险远,困难重重,必将耗时费力,耗费粮草无数;若不同意,必将开罪盟主,实在难以启齿。犹豫再三,鲁庄公勉强应承。齐桓公看不得犹豫不决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快,脸上不由得带有鄙夷之色。齐桓公知道鲁庄公做事一向拖泥带水,极不干脆,便忍住性子,与鲁庄公约定十日之后在齐地无棣会合,看他那畏首畏尾的样子,齐桓公主动提出:“寡人率领齐军为前队,贤君率鲁军为后援。”庄公一一应允。 鲁庄公回到曲阜,朝议出兵救燕,竟然多有反对者。公室内部即已争论不休。鲁庄公兄弟四人,其弟公子牙、公子庆父都反对兴兵救燕,只有公子季友支持出兵。公子牙道:“齐侯好大喜功,如今涉险远征,必定凶多吉少,我大鲁不可随之冒险。”庆父也道:“前年歉收,去年刚刚有所好转,今年便欲远征,耗费粮草从何处征集?此时兴师万万不可!” 季友见二位兄长拦着庄公不让救燕,便担忧地说道:“同姓有难而不救,是不仁;盟主有令而不从,是不义。不仁不义,何以立足?二位兄长可曾想到,齐军凯旋之日,便是前来问罪之时?” “齐军远征必将受挫,其将自顾不暇,后悔莫及,又何能问罪于我?”庆父不假思索地说道。 “即便盟主不来问罪,扪心自问,尚能自安否?”季友愤愤地问道。 在鲁国,血缘关系越近越有话语权。鲁国与齐国的用人政策有所不同,齐国自太公封齐开始,就实行尊贤尚功,而鲁国历来奉行尊尊亲亲。当年,周公与太公同是周初的股肱之臣,一个分封到鲁,一个分封至齐。虽然都有封国,却都把封国交给儿子打理,自己留在京师辅佐天子。有一天,二人在一起探讨治国之道,太公问周公如何治理鲁国,周公回答尊尊亲亲。太公听了捻须而笑:“鲁国日后将渐渐衰弱矣。”用人唯亲而不是用人唯贤,势必导致国力渐衰,所以太公如是说。周公反过来问太公,太公则说举贤尚功,周公则摇头说道:“齐国日后恐将君位不保。”任人唯贤,在家天下的背景下容易被篡位,所以周公如是说。 太公、周公的用人政策延续下来,形成了截然不同的用人制度,所以齐桓公能够任用贤能,并不看重血缘关系,能够放手任用管仲、鲍叔、宁戚等异姓大臣,而鲁国则不然,最看重血缘远近,往往是由与国君血缘关系最为亲近的人执政。 三位公子都是国君至亲兄弟,在鲁国的地位最为尊贵。众大夫见三人争论,不便置喙,垂手而立。 鲁庄公听了心焦,止不住一阵咳嗽,他弯下腰,一声接一声。近来不知为何,心里一着急,便咳嗽不止,有时咳起来震得胸疼。 见鲁庄公咳嗽不止,三位公子也不再争论,都眼盯着庄公,满脸的关切。 终于不再咳嗽,缓缓直起腰来,他掏出一条手帕,擦擦眼角咳出的泪水,然后抹一把嘴角,无意间看到白白的手帕上有一丝红。他心中一惊,不由得怔住了。众人离得远,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道他是为了是否出兵在犹豫。 “君上身体不适,不宜远行,正好借此推托。”公子牙道。 “正是!”庆父附和道。 “臣弟愿率军出征!”季友坚持道。 鲁庄公冲着三个弟弟摆摆手,有些沮丧地道:“罢了!请季友使齐,面见齐君,就说寡人身体有恙,不能如命,请求见谅。”说完,向众人挥挥手,示意退朝,又向季友点点头,让他留下。 待众人离去,鲁庄公让侍从也全部退下,大殿上只剩下了兄弟二人。鲁庄公将手帕展开让季友看,雪白的细绢上添了一道血红,特别明显。季友失声惊叫:“君兄——” 鲁庄公眼神忧郁,面色黯然,悲伤地道:“寡人恐不久于人世矣。” 季友上前抓住鲁庄公的手,急切地说道:“不会!君兄思虑过甚,歇息几日,自然康复。” 庄公听了,并不说话,只是摇头。 “君兄刚过四旬,正值盛年,不要多虑。”季友手指着手帕宽慰道:“或是其它原因巧合而已,必不是……” 鲁庄公苦笑一下,打断季友的话说:“但愿如此。烦请公子速去速归。”他看着季友,声音凄然,“弟在国,兄心稍安。”公子牙、公子庆父二人虽然也是兄弟,但做事专横,常常不把自己看在眼里,只有这季友处处以国事为重,事事维护自己,自然更为亲切,到了关键时刻,不愿意他远离,但换了别人使齐,鲁庄公又有一些不放心。 第67章 北伐山戎(2) 季友离开朝堂后,稍事准备,次日清晨就匆匆起程,直奔约定的会师地点无棣,本想提前数日赶到等着齐侯,却不想刚刚出了曲阜不久,就遇上了大雪。本来阳光四射的晴好天气,忽然一阵北风吹来,正面迎来一片乌云,聚在头顶上不肯离去,并且越聚越多,越聚越厚,不一会儿就乌云笼罩,没有了一丝阳光,过了一会,竟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来。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眼瞅着就成了一片银色世界。季友不敢耽搁,继续驱车前行。无奈雪越下越大,不到半日,就下了半尺多厚,道路已经完全被大雪覆盖。风吹着雪花,横扫大地,填平了沟壑,覆盖了地垅,到处都是平平的一片白。 御仆恐怕车辆陷入沟中,伤了季友承担不起,便建议先到驿站休息一日,待雪停后再走,季友却不允许。他必须赶在齐侯的前边到达无棣,这样虽未出兵,但显得谦恭些,或许能够减轻齐侯的不满。特别是君兄嘱咐速去速归,更让他不愿意多耽误一点时间。从昨日看到那条带有血丝的手帕的那一刻起,君兄的那一脸愁容就总是浮现在眼前,挥也挥不去。 从曲阜往北,过汶水,就到了齐地南阳,然后穿过泰山,到历下,再往北去,不到百里,就是齐国北境无棣。走这条路线,路途最近,约有三百余里,但从泰山到历下有百里山路,崎岖难行。平时,从鲁国到齐地历下,一般往西北绕行齐地阿城,这条路线平坦好走,但绕了一个大圈,路途远了很多。为了节省时间,季友选择了泰山这条路线,却不想偏偏遇上了大雪。 季友吩咐御仆今日无论如何要赶到汶阳。平时一日之内赶到汶阳并不急促,但今日不同,大雪封路,车速慢了许多,再加上冬日天短,又是雪天,天黑得早,到了傍晚时分,离汶阳还有数十里。御仆缩着脖子,迎着风雪,双手执辔,浑身上下落满了雪,浑然成了一个雪人,还在小心翼翼地驱车而行。季友看了,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反正天黑了也赶不了多少路,不如早点歇息,明日早行,便令御仆到前面就近的驿站歇息。 黑幕缓缓降临,季友一行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很快又被风雪给抹平了,不留一点痕迹。 夜晚,季友躺在驿站的榻上,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睡,听着门外呼啸的风声,担心明日大雪不停,误了行程。第二天早上,天还不亮季友就起身开门察看天气,只见大雪已停,天已放晴,几颗星星从云缝中露出来,迎着晨曦眨眼睛。 季友一行用过早饭,太阳还未露脸,东方只有一抹淡红,就匆匆上路了。下雪不冷化雪寒,北风迎面扑来,打在脸上,麻嗖嗖地疼。车轮压在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任你如何纵辔策马,车却总是缓缓而行,凭季友的感觉,还不如步行走得快。 再往前行,渐渐地进了山区。本来就崎岖难行,如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坡陡路滑,更是无人敢走。不管季友如何说,御仆再也不肯前行。季友无奈,只有在驿馆住下,天天都 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乱转,一直等了六天,路上的雪总算融化得差不多了,才勉强可以上路,日夜兼程往无棣赶。好在历下以北并未下雪,到的还不算太迟,正好是十日之期的傍晚时分。 齐桓公早已率领大军驻扎在北境无棣,十日之期已到,却迟迟不见鲁军前来。燕国告急使者不断,齐桓公正等得心烦,却见季友急驰而来。听完季友的述说,齐桓公心中不悦,说道鲁国不来,我大齐就不能独自征伐山戎乎?齐桓公当即下令明日出征。 季友从齐桓公大帐退下,心中忧虑不已。齐侯虽然未出责备之言,但心中的不悦早已显现在脸上。季友知道齐桓公对管仲言听计从,极为信赖,便于当晚去拜见管仲。管仲知道季友向来以公室为重,品行端正,不免惺惺相惜,极为热情客气。但当季友提出请管仲在桓公面前代为缓颊之意时,管仲却沉吟不语。季友再三解释,管仲却摇头问道:“贵国究竟为何不愿出兵?” 季友张口,欲言又止,虚言应对,自觉脸红,告之真相,又不该自扬家丑。他正在踌躇,管仲望着季友一字一句地道:“定是畏惧路途险远,不敢出兵。”他目光犀利得像是能够透视五脏六腑,季友不敢与他对视,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寡君确实有恙。” “公子所言差矣!”管仲仍旧不紧不慢地道,“两君鲁济相会不过十数日,君上或许有恙,但绝不到国不举兵的地步。即便君上不宜出征,还可以让他人率兵。” 季友一时语塞。 管仲语重心长地道:“同姓之国有难而不救,不仁;盟主有令而不从,不义;答应出兵而不果,不信。请公子试想,不仁不义不信能长久立于世间乎?”他声音不大,却语气凝重,字字如钉、句句如锤,重重地敲打在季友的心坎上。 季友起身对着管仲长揖至地,真诚地谢过道:“寡君确实有过,望大国海涵!” “事已至此,罢,罢,罢!”管仲猜想季友并非反对出兵之人,多说无益,便岔开话题,问道:“听说历下以南普降大雪,宜于来年春耕,真是瑞雪兆丰年!只是苦了公子,一路上泥泞湿滑,寒风刺骨,真是辛苦了!”他瞬间又变得满面春风,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话语里充满了关切。 尽管管仲和颜悦色,但季友仍然内心羞惭,闲话了一会,季友便起身告辞。管仲见他面有惭色,也不再挽留,亲自送出帐外。望着季友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管仲在心中暗想,这倒是一个忠厚勤恳之人,只是那鲁侯太过于懦弱了。 第68章 北伐山戎(3) 第二天,齐军出征燕国。旌旗蔽日,鼓角齐鸣,浩浩荡荡,长驱直入,一路上尽管看到不少被杀死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的燕人,还有一些被焚毁的房屋还在冒烟,却见不到一个山戎兵卒。燕国都城本来在燕城,因这些年来东北部山戎部族太猖獗,为避其锋芒,不得已南迁临易。齐军朝着燕都临易日夜兼程,距燕都还有数十里,却见燕国君主率领群臣前来迎接。两位君主相见,戎马倥偬之中,一切从简。齐军就地扎下营寨,侍从选择一块高爽之地,七手八脚立起军帐,二人到帐中叙谈。 这山戎部族在燕国东北辽西一带有两个部落,与燕国接壤的一个叫令支,令支的东边是孤竹。虽然也建有令支、孤竹两座都城,但民众大多以放牧为生,逐水草而居,并无定所,为人剽悍,长于骑射,每逢天旱或雪灾,他们便集结起来南下抢掠。数年前骚扰齐国无棣,被王子成父抄了后路,围堵起来,被歼无数。从此他们不敢南侵齐地,一窝蜂地聚集在燕国烧杀抢掠。他们骑着快马,来去如风,燕国的军队却都是兵车,速度慢得多,等到兵车集结成列,戎人早已逃之夭夭,杳无踪迹。但若兵车分散开来,不能列阵,又容易被戎人骑兵突袭。两个骑兵夹击一辆战车,轻易就能得手。这次,戎人侵入燕国数月,燕国都城四周,特别是东部与北部几乎被洗劫一空。燕国军队疲于应付,眼看着就支撑不住了,多亏了齐国出兵援助。戎人吃过大亏,不敢与齐军争锋,望风而去。 燕庄公满脸憔悴,看得出极为辛劳。他对齐桓公千恩万谢,极为恭敬。燕庄公令侍从抬上两个大木箱,放到桓公面前。木箱涂着朱漆,镶着金边,做工非常讲究。齐桓公不解,问道:“这是何物?” 燕庄公起身走上前来,摆摆手示意侍从退下,亲手打开木箱,里边红的绿的,五颜六色,璀璨夺目,全是珠宝。他向齐桓公拱手道:“盟主若不相救,寡人将社稷不保。眼下民贫国弱,无以为献,区区薄礼,还请笑纳。” 谁能担保戎人不会卷土重来?危急时刻还得依靠齐国出兵来救。他不敢吝惜财物,为了国祚延续,什么样的宝贝此刻他都愿意献出来。 “贤君差矣!”齐桓公微微一笑,长袖一挥,动作潇洒,语气干脆,一身英雄豪气,“寡人前来,征伐山戎,保卫华夏,岂为这黄白蓝绿无用之物!” 燕庄公恐齐桓公嫌弃礼薄,诚惶诚恐:“盟主冒着风寒,远来相救,岂可空手而归?自今之后,寡人将每年纳贡于盟主。” 齐桓公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空手而归?谁说寡人要归!” 戎人已去,为何不归?燕庄公疑惑不安地盯着齐桓公,脑子里飞快地刮起了旋风,他是否另有所图?如若此时趁火打劫,燕国将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其宰割,要是这样,可真成了引狼入室了…… 齐桓公见燕庄公愣在那里不说话,知道是自己说话过于狂放,把他吓着了,忙敛住笑,慢声细语道:“山戎一直是北边之患,时常来犯。今日畏我大军前来,不战而退,待我归去,难保不卷土重来。即便眼前不来,难保他日后不来。今日须直捣山戎巢穴,以绝后患,方为上策!” 燕庄公一听,精神一振。这些年来山戎接连不断地骚扰边境,势头越来越猛。往年还可遏制,如今竟如洪水泛滥,再也难以阻挡,若不是社稷宗庙眼看不保,也不会恳求齐桓公率大军入燕。如今听说要征伐山戎,自是喜不自禁,忙向齐桓公拱手道:“盟主若伐山戎,解燕民于倒悬,燕之所有,任君所取!” 齐桓公摆摆手,心中有些不悦,这燕侯就知道财货,难道寡人就为稀罕你些许财货而来?你劫余之国,又有何物?真是燕雀难与鸿鹄为伍。心里想着,脸上不觉得就露出些鄙夷之色,俨然说道:“为我华夏除害而已,贤君莫再言及其他。” “只是山戎之地山高河深,又正值隆冬,天气寒冷……” “寡人主意已决,贤君无须多言。” “既然如此,寡人愿做盟主马前卒!”燕庄公见齐桓公行事如此果决,心中大喜。 “好!”齐桓公击掌大声说道,“寡人正缺向导,就请贤君集结车马士卒,三日后出发可好?” 燕庄公满口应诺。 燕庄公回朝后,将齐桓公伐山戎一事向众大夫一说,满朝无不振奋。齐人尚且如此,我燕人更应责无旁贷!在感激齐桓公出手相助的同时,也凭空增添了许多的英雄豪气。人们争相请缨,很快就集结起兵车五百乘,燕庄公亲自为帅,与齐桓公共同征伐山戎。 三天后,齐、燕两国大军会师,一同浩浩荡荡地向燕国东北境进发。不出两日,便来到令支国的边境。令支境内只见山山相连,却不见一个士卒,静悄悄地毫无声息。齐桓公下令扎下营寨,派出数百名斥候前去打探,大军就地歇息。 次日一早,燕庄公与管仲等聚集在齐桓公大帐商议军情。斥候陆续回营,均报告前边数十里之内并无兵马,只有三三两两的居民散居山间。齐桓公听了,心中不由得暗自稀奇,这令支竟不抵抗,不知道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正在寻思间,听见管仲向燕庄公问道:“燕国多年与令支征战,君上可知为何不见令支兵马?”燕庄公答道:“这令支士卒长于骑射,人人骑着快马,来无影,去无踪,快似一阵风,趁人不防备时突如其来一阵劫掠,待你摆好阵势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最难对付。” “前边地势如何?”管仲问燕庄公。 “听商人们说过,前边大山连绵六、七十里,翻过大山是平坦之地,不过极少种植庄稼,多是草地林木,人们大都以放牧为生。”燕庄公看一眼齐桓公,有些讨好地说道,“寡人听到盟主讨伐山戎,便让人绘了令支、孤竹地图,管相国可详察。”说着,招手示意让侍从呈上一卷白帛,接过后亲自放到管仲面前的案几上缓缓打开。 管仲对着地图端详良久,然后将地图送到齐桓公面前,指着地图悄声细语起来,只见齐桓公频频点头,他人不便上前,只好端坐在一旁,静候二人商议。不一会,齐桓公大手一挥道:“好!寡人就按仲父所说。”说罢,起身站立,清清嗓子,大声说道:“寡人有令!” 众人忙起身拱手而立,齐声道:“在下听令!” 齐桓公道:“大司马王子成父听令!” “成父在!” “命你率兵车百乘,立即出发。马去铃,人衔枚,偃旗息鼓,从西边绕道至令支城北,务必于明日到达,截断戎人退路,后日见大军与戎人厮杀之时,夺了令支城,向南进军,与大军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成父得令!” 王子成父正待退下,齐桓公说道:“大司马且慢,爱卿尚记得无棣一役否?” 戎人乘虚而入,遇强则去。王子成父多次与山戎交锋,熟知戎人习性。数年前山戎袭扰无棣,他奉命率军拒敌,恐戎人闻风而逃,便悄悄地潜入敌后,先截断其退路,然后再发起攻击,直接把入侵无棣的戎人包了饺子。戎人至今胆寒,不敢入齐。 “成父明白!成父此行,不只为了奇兵制胜,还要阻截戎人往北窜逃。” 齐桓公点头,王子成父退下点兵去了。 齐桓公又对众人道:“各路人马听令!明日寅时造饭,卯时出发。” 众人齐声道:“得令!”转身退下,分头准备去了。 第69章 北伐山戎(4) 第二天一大早,大军依次出发。冬日本来天就短,这燕北之地更是天明得晚,卯时天还未亮。齐军为前队,燕军为后援,在蜿蜒的山路上前后排成一条十数里的长龙。不一会儿,太阳从东边山头升起,阳光照在戟矛上,反射出丝丝寒光。一路上旌旗招展,鼓声不绝,给静谧的山间带来了一片喧闹,鸟儿飞来不敢落下,在空中一个折身就又飞远了。 却说这令支国的君主名叫袁木罕,年纪不过四十上下,生得高大健壮,就像一匹驰骋草原的烈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不安分的勇猛气息。担任国相的是他的弟弟袁吾术。二人虽是一母所生,但长相性格都极不相同。这袁吾术身材瘦小,性格沉静,不苟言笑,心中的喜乐忧愁从不挂在脸上,一张脸总是平静得像树荫下的潭水,不起波澜,看不透深浅。兄弟二人一武一文,相互配合,倒也是天衣无缝,极为默契。令支国本来就缺水,又加上今年大旱,庄稼无收,草木也长得大不如往年,饿死牛羊无数。兄弟二人商议,依旧像往年一样,遇上灾荒就到南边去抢掠,于是秋后进军燕国,将其国都之外几乎洗劫一空,只是因上次侵入齐国吃了大亏,这次未敢去骚扰齐国,却不承想齐国依旧出兵救燕。袁吾术劝说哥哥速速撤回,已经掳掠数月,该得的都已经得到,满载而归于愿已足,不可再贪恋其他。再说齐人在燕也不会久留,过些时日,如果愿意还可以再卷土重来。袁木罕觉得弟弟说得在理,便点头应允,未等与齐军交锋,便引军退去。 一开始,袁氏兄弟并未想到齐军会涉险远道来伐。等到手下来报,说齐军并未返齐,而是与燕国会师一道来伐,袁木罕听了勃然大怒,说道这齐人欺人太甚、胆大妄为,竟敢越国逞强,本王定教他有来无回!说着便欲亲自率领将士到山中截击齐军,袁吾术却不同意,拉着袁木罕劝说道:“先不必战!从燕境到我令支国,中间山路几十里,道路高低不平。齐人作战不像我们骑马,而是乘车,行进甚慢,无一整天难以到达,若将沿途水井全部填埋,他人畜无水,必将畏难自退,何必战?” “只是让人欺负到家门口来,让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袁木罕愤愤地说道。 “退一步方能向前跳得更远!”袁吾术自信满满地说道,“大哥先忍忍,好戏还在后头。”他见袁木罕瞪大眼睛看着自己,便缓缓地解释道:“沿途无水,齐人若是知难而退,那是他们的福气,如若不然,他们挣扎着穿过大山,也必在天黑之后,此时饥渴难耐,疲惫不堪,又人生地不熟。到那时我们趁他们尚未扎下营寨,脚跟未稳,以夜幕为掩护,发起突袭,必获全胜无疑。大王到时去厮杀,必然尽兴!” “好!就依王弟所言!”袁木罕道。 山路崎岖,齐、燕大军行进缓慢。兵车行进在道路中间,步卒行走在道路两边。每辆兵车跟着几十名步卒,遇上道路狭窄或坡道太过于陡峭,步卒便蜂拥而上去推,去抬。翻过一个山头前面又是一个山头,大军在群山之中缓缓行进。一个时辰过后,步卒个个都感到腿上像绑上一块大石块,步履越来越沉重,虽是在天寒地冻之时,脸上却满是汗水。齐桓公看了心中有些着急,如此行军,天黑前要想穿过这六、七十里山区,恐怕难以如愿。天黑之后在山间行军,又恐戎人借夜幕偷袭,那时首尾不能相顾,非吃亏不可。 管仲对齐桓公道:“臣有一法可使士卒精神振作。” 齐桓公望着管仲,不知他有何法。管仲知道齐桓公疑惑,却不去解释,只说:“臣借君上侍从一用。”管仲让易牙将侍从们都集中在路边列队站好,再加上自己的侍从,约有百余人。他自己站到路边的一块巨石上,大声命令道:“夷吾奉君上之命,教汝等唱歌,唱好有赏,不用心者罚!” 侍从们素来知道管仲处事严谨,尽管不知道在这荒山野岭之间、行军途中为什么突然要亲自教人唱歌,却也不敢懈怠,跟着管仲学唱起来。 齐桓公在一旁观看,一开始心中也感到诧异,但突然想起鲍叔曾向他提起过,当年管仲乘槛车从鲁国返回齐国,恐怕鲁国反悔追来对自己不利,就在槛车里即兴编了一支歌吟唱起来,众人随着他一起唱,不知不觉中就加快了行进的速度,莫非仲父又要故伎重演? 不一会就反复学唱了几遍。侍从们都是些机灵鬼,个个聪明伶俐,学什么都比一般人快得多,不出三遍,已经记住,不出五遍,已经烂熟于心。管仲眼看众人已经学成,于是下令,让易牙将这数十人分散在大军首尾各处,每隔数百步有一人,随军而行,放声高歌。每人歌百遍,方许归来。易牙遵命,率侍从前去安排。很快路边响起歌声: 山嵬嵬兮路盘盘, 木濯濯兮顽石如栏。 云薄薄兮日生寒, 我驱车兮上巉岏。 风伯为驭兮俞儿操竿, 如飞鸟兮生羽翰, 跋彼山巅兮不为难! 歌声此起彼伏,一开始还是侍从单独在唱,唱了三、五遍之后,渐渐地有人开始随声附和,当唱至七、八遍时,士卒便一起哼唱起来。歌声铿锵有力,节奏轻快,气势雄健,在山间四处回荡,像一阵雄风吹进了士卒的心中,吹走了浑身的劳累,唤醒了心灵深处无穷的动力,加快了步伐,行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不出一个时辰,侍从们陆续归来。尽管已经完成了任务,但仍然唱个不停。齐桓公心中高兴,也跟着哼唱起来。一路走一路唱,竟也忘记了疲倦。 转眼日头开始偏西,行程已过大半,日落之前穿过大山已无问题。齐桓公下令,就地埋锅造饭。不一会,纷纷来报,四处寻找,不见水源,山沟中有几处民居,但人已迁走,水井早被填埋。看来,戎人早有防备,为阻止大军来伐,沿途再也找不到水源。齐桓公不由心中大惊,行军半日,士卒随身携带的水囊大都早已喝空,如果找不到水源,别说吃不上饭,连水也喝不上。他想赶紧与管仲商量对策,转头四顾却不见管仲,这才想起管仲在半个时辰前已到燕军去见燕庄公。燕军士卒不似齐军那么训练有素,渐渐地有些跟不上,管仲只好代表齐桓公前去督促。 “快去请仲父!”齐桓公急忙吩咐易牙,“要快!” 易牙转身上车,掉转车头飞奔而去。 这时,隰朋上前说道:“君上莫急,臣有办法可找到水源。” “爱卿快讲!” 隰朋不紧不慢地说道:“臣曾听说蚂蚁在有水的地方筑穴,让人寻找蚁穴,在蚁穴处掘地当得泉水。” 齐桓公当即下令,搜寻蚁穴,在背阴处寻找多时,却不见有蚁穴。隰朋略一思索,以手拍额道:“臣一时糊涂!蚂蚁夏居山阴,冬居山阳。如今正是冬季,怎能在背阴处寻找?快去山阳!” 士卒在山阳寻找,果然很快就在山腰处找到,就地挖掘下去,果然很快就挖出了一道山泉。 齐桓公由惊转喜,不住声地夸奖隰朋真是圣贤之人,寡人有圣贤相助,何惧道路艰险! 太阳尚未落山,大军就穿过了群山。大山的出口处正好一左一右有两个山包,齐桓公与燕庄公商议,齐与燕各占据一个,围着山包扎下营寨,两军成犄角之势,便于互相照应。戎人主要是骑马作战,而当时中原华夏诸国主要是车战,两相比较,骑战更为快速敏捷,更利于进攻,而车战虽然受到诸多限制,灵活性不比骑兵,但利于防守。将战车并排起来就像一堵墙,步卒隐蔽于后,也是极好的屏障。管仲特别强调,一定要防备戎人夜里劫营,兵车布于营寨四周,步卒宿于山坡高处,多准备篝火、火把,在各条山道上多准备滚木礌石,士卒轮番值守。齐桓公下令,明早三更造饭,五更出发,直击令支城。 管仲不放心燕营,特别嘱咐燕庄公一番。燕庄公也知道戎人彪悍,不敢掉以轻心,按照管仲要求一一落实。 第70章 北伐山戎(5) 当天下午派出的探子回来报告,说齐、燕大军并没有因为找不到水源而退却,而是继续向令支进发,袁木罕便下令集合兵马,决意在山口与齐、燕决一死战。令支城内外凡能骑马应战者有一万余人,袁木罕命令悉数出征。此时,袁木罕早已率领戎兵出城,正在气势汹汹地向着齐、燕大军奔来。令支城距山口不足三十里,他们都是骑兵,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赶到。本来想赶在齐、燕大军到达之前堵住山口,趁他们立脚不稳发动突袭,但刚出城时即有人来报,说齐、燕军队已经出山,正在山口处安营扎寨。袁吾术听了,心里不住地犯嘀咕,心想他们不该到得这么早。问起他们士气如何,来报的人说士气正旺,并无饥馁疲惫之状。袁吾术心中暗暗称奇,止不住提醒袁木罕,齐人军中必有异人,还要多多小心为上。 袁木罕心中不耐烦,有些埋怨地说道:“早在路途截击不免得现今麻烦?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还一个劲地说小心、小心,难道还要当缩头乌龟,等他们来攻城不成?” 袁吾术知道哥哥的火暴脾气,并不见怪,依旧细声慢语地说道:“敌军已经扎下营寨,脚跟已稳,此时挑战,他不应战,我也无可奈何。若是强攻,他在山上,我在山下,吃亏的还是我们。” “那你说如何?” “不若半夜劫营。” 袁木罕虽然性子粗,但也领教过齐人的厉害。数年前在无棣让齐人杀得死伤无数,至今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趁半夜熟睡之时,突袭劫营,显然比此时硬拼胜算更多,袁木罕不得不服弟弟比自己想得周全。此时正经过一大片树林,道路两旁丛林茂密,前后莽莽数里,于是,他对弟弟说道:“我们就在这片林中隐蔽起来,等到子时再去偷袭如何?” “如此最好!”袁吾术依旧不动声色地应道。 袁木罕下令,就地隐蔽于树林之中,一律不准走出树林,也不准生火造饭,防备敌军探知,走漏了消息。 等到亥时,袁木罕率领戎骑出发,也不打火把,摸着黑一路悄悄地奔来,好在路熟,半个多时辰就赶到了山口。距齐、燕军营还有里许,袁木罕下令停下,让大军就地隐蔽,自己与弟弟袁吾术带着几名侍卫,下马徒步悄悄地摸到齐、燕军营前,仔细察看。只见齐、燕两个军营各占一个山头,营中不见一点灯火,而在营寨百步之外,却在树上插满了火把,在地上相距百余步就有一堆篝火,火光通明,如同白昼,如此一来更显得营中一片漆黑,像用夜幕把自己裹得紧紧的,遮挡住了一切,让人不知就里,感到神秘。 兄弟二人一言不发,静静地观察良久,中间除了看到有人出来更换火把,或给篝火添些木柴外,看不到一点动静。袁木罕侧头看着袁吾术,似是问你说怎么办。袁吾术却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敌军营地,心中暗暗叫苦。对方早就对劫营有了充分的准备,对面那片被夜幕包裹起来的黑暗貌似十分平静,其实此时不知有多少只眼睛正凝视着四周。若是发起攻击,人马将完全暴露在眼前的这片火光之下,到时会发生什么?别的不好说,箭矢如雨是肯定的,那将死伤无数。 袁木罕见袁吾术沉默不语,知道他又被眼前的阵势吓着了,低声说道:“走吧,回去再说。” 一行人悄悄地退回到军中,袁木罕问袁吾术:“吾弟有何计谋?” 袁吾术摇摇头,一向不动声色的脸上此时有些阴沉,叹口气道:“齐、燕早有防备,王兄千万谨慎!” “谨慎,谨慎,就知道说谨慎!本王岂不知他早有防备,我是问你有何计谋?” “不如放弃劫营,先隐蔽起来,等天亮后再寻机会……” “万万不可!”不等袁吾术把话说完,袁木罕就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再不战,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袁吾术欲要再辩,袁木罕一扬手道:“不必再言,听吾弟的话只会贻误战机!” 袁吾术知道劝说无用,怪只怪自己一再失算,让兄长再也不愿听信自己。袁吾术自己也窝了一肚子火,对方定有神异之人,无论自己如何算计,却也总是算计不过对方。此时,劝说放弃劫营已是不可能,只能尽量减少伤亡,便道:“王兄若非要劫营不可,请只劫燕营。” “这是为何?” “燕兵相对较弱,易于得手。若燕兵溃败,齐军将孤立无援。” “好!”袁木罕击掌道,说着就要转身去下令。 “王兄且慢!”袁吾术道,“王兄拨出一支人马,埋伏在齐营前,待齐兵救燕,杀他个措手不及。” 袁木罕道:“吾弟计谋周到!” 于是戎人兵分两队,一队由袁木罕率领突袭燕营,一队由袁吾术率领埋伏在齐营前,专等齐军出营来救。二人分手前,袁吾术再三嘱咐袁木罕,千万不要由着性子硬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亮之后还有厮杀的机会。 袁木罕胡乱答应一声,就带着戎人向燕营发起突袭。原本静悄悄的山野之间,突然响起一片急骤的马蹄声,从漆黑的夜幕中猛然冲出了几千匹烈马,像一阵呼啸的山风,铺天盖地地向着燕营涌来,眨眼间就到了火把、篝火之间。此时,原本沉寂无声的燕营之中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鼓声,随着鼓声,箭矢如下雨一般飞来,兵马如此密集,几乎是箭无虚发,前边的马倒下,后边的被绊倒。紧接着,一块块脑袋大的石头从山上砸下来,戎兵躲避不及,一时死伤无数。偶有几人冲过火光带,却被地上的绊马索绊倒。早就埋伏在沟中、树后的燕兵手持长矛,不分人或马,看见便刺,冲过来的人几乎无一漏网。 燕营这边鼓声阵阵,齐营之中却仍然毫无动静。其实,管仲鉴于戎人长于骑战,行动敏捷,又熟悉地形,早就对齐桓公说,夜间只可固守,绝对不可出营。齐桓公听取了管仲的计谋,早与燕庄公说好,夜间各守其营,遇敌劫营,互不救援,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只能固守,一定不要出营击敌。袁吾术不见齐营出兵救燕,等得心焦,心想我的计谋又被识破不成,又听得燕营鼓声急促,响个不停,担心袁木罕不惜代价硬拼,便抽身来到燕营这边,正看到袁木罕被两名侍卫架着退下来,左臂上还插着一支箭。原来,戎人第一次冲锋被击退后,袁木罕并不甘心,亲自带头冲过去。他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骑术了得,手提长矛,整个身子伏在马背上,几乎看不到人,像离弦的箭飞扑过去,影子一晃就越过了篝火。这时,箭矢、石头又像雨点一样迎面飞来,只听得耳边嗖嗖地响。突然,坐骑一下子前腿跪地,他在惯性的作用下越过马头扑倒在地,瞬间左臂上就中了一箭。紧跟在身边的侍卫不敢怠慢,翻身下马,也不管他是否愿意,架着他就往后退。袁吾术说道,齐营毫无动静,看样子早就防备我诱敌打援,不会出营来救。袁木罕听了,气得直跺脚,右手抓住箭杆,一下子从左臂上拔了出来,狠狠地朝地上一甩,箭斜插进地里没进去了半截。 侍卫忙着给袁木罕包扎伤口。袁吾术恐袁木罕继续硬拼,便问道:“王兄下步作何打算?” 袁木罕右手掐腰,望着燕营不说话。 “偷袭不成,再恋战无益。”袁吾术见他不说话,知道他正在犹豫,便劝说道,“不如暂且回城……” “让我当缩头乌龟万万不成!” “齐军精锐,又有燕军相助,与之硬拼,我无胜算。不如回城,凭借城池固守,彼一时无奈我何。另派快马火速到孤竹求援,不出数日,援军一到,里外夹攻,敌军必退。” “一战之后,若不胜再退守城中不迟。”袁木罕坚持道。 袁吾术心想明日一战之后再回城亦无大害,又见袁木罕答应不再强攻燕营,放下心来,便不再强辩。二人商量一番,决定依旧隐蔽在那一片树林之中,那里一马平川,有利于骑战,到时趁敌军在行进中没有防备,发起突袭,胜则罢,若不胜,速回城中固守。 待再回到那片树林之中,天色已是微明,人马在树林中埋伏起来,静静地等着敌军到来。袁吾术当即修书一封,派一名精干的侍卫,骑快马去孤竹国求援。 第71章 北伐山戎(6) 天亮之后,齐桓公与管仲立于高处向营外望去,四周静悄悄的,并不见一个戎人的影子。不一会,燕庄公匆匆来见,说起昨晚子时戎人劫营,来势汹汹,多亏按照管仲吩咐,早有防备,并未吃亏。管仲说道,戎人昨夜劫营不成,一定不肯善罢甘休,在路上伏击最有可能,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二位君主听了,频频点头。齐桓公下令,多派斥候,在军前二十里打探,遇有异情,及时来报。 齐、燕大军拔营,依旧齐军为前队,燕军为后援,整装出发。不到半个时辰,远远望见前方一片树林,林深树茂,不见边际。距树林还有里许,管仲让队伍停止前进,等待斥候来报。等了多时,却不见斥候,便立于车上仔细张望。许久,管仲对齐桓公道:“林中定有埋伏。” 齐桓公随着望去,只见树木相连,并不见丝毫动静,问道:“仲父何以知之?” “君上看那林子上方的鸟。” 齐桓公仔细看去,只见几只鸟儿结伴飞来,正要缓缓落下,却突然打一个旋,折身快速地高高飞起,像逃跑一样地飞走了。 “那下边有人,鸟儿受了惊吓。”管仲道。 “再派斥候前去打探?” “不必了。前边派的斥候肯定都已经落入敌手。我在明处,他在暗处,再派斥候也难免遭遇不测。不如将计就计。”管仲胸有成竹地说着,纵身一跃,跳下车来,从地上抓起一把浮土向天上一扬,细细的尘土像一团浓雾斜着向北飘去。“天助我也!”冬季多是北风,此时却是南风,管仲大喜。 “仲父莫非是要火攻?” “正是!”管仲道,“天干物燥,最宜火攻。我大齐车马摆下阵势,然后使人到林中放火。在火烧烟熏之下,必然出林应战。” 齐桓公当即下令,齐军战车一字排开,步卒列于战车后边。拨出十辆战车,上面装满了火把。管仲亲自嘱咐道,急驰到树林边,将火把点燃后掷入林中,然后火速返回,不得延误。士卒得令,驱车向着树林飞驰而去。 林中不远处就有令支的数十名探子伏在草丛中,瞪着眼睛紧盯着齐军动静,看到有战车飞奔而来,更压低了身子,屏住呼吸,就像猎人盯着猎物。他们从小就会打猎,个个都是顶尖的猎人,狩猎是他们的拿手营生,先前的几十名斥侯早就被他们用毒箭射死。看到眼前这些车辆,他们以为又是来探路的,正准备进入林中后出其不意地射杀,却不知为何到了树林边,却停了下来,只看到车上的士卒点燃火把,奋力掷入林中。此时,他们才恍然大悟,这是要放火烧林。他们不再隐藏,一下子从草丛中跃起,引弓射箭,但为时已晚,火把上边都浇了油,落到树林里,满地的荒草枯叶随着燃烧起来,风一吹发出呼呼的声响,火势很快蔓延开来。令支探子知道一切都已无济于事,只好匆匆跑回去禀报。 袁木罕率领戎人夹道埋伏在密林深处,只等着齐、燕大军到来。探子伏在树林边,当远远看到齐、燕车马滚滚而来时,就急忙来报。袁木罕一声令下,戎人立即人上马,抽刀出鞘,随时准备跃出厮杀,却迟迟不见敌军到来,正在疑惑间,却看见林边有青烟升起,青烟越来越浓,渐渐地听到了木柴着火后的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阵阵烟火味也接连而来。袁吾术大叫一声:“不好!放火烧林了!”话音未落,只见那探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所见到的一切。 伏击不成,只有出击。袁木罕大声下令,立即出发,与敌军决一死战!霎时间,数十只牛角同时吹响。这戎人的牛角之声犹如中原的战鼓,正是进攻的号令。袁木罕一马当先,万余战骑紧随其后,趁着火势尚小,飞马冲出树林,向着齐、燕大军冲杀过来。 此时齐、燕早已排好阵势,战车在前,步卒隐蔽在车后,像是一堵墙横挡在令支骑兵前边,看着敌骑像潮水一样奔涌而来,却并不出击。 所有的士卒都已箭在弦上,只等一声令下。 令支的骑兵越来越近,四百步,三百步,二百步,眨眼间就到了百步之内,眉眼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说时迟那时快,齐桓公亲自擂响了战鼓,顿时万箭齐发,箭矢如暴雨一般密集,几乎是箭无虚发,无数的士卒中箭,从马上摔下来,在地上挣扎,脱缰的战马带着箭伤嘶叫着四处奔跑。 尽管令支士卒死伤无数,但并不退却,像是一群围攻猎物的饿狼,一起狠狠地扑上来,紧紧地咬住不放。有的骑兵冲到近前,举起手中的投枪、长矛,投掷过来。他们经常打猎,这是他们打猎的基本方法,用在战场上也十分适用。他们动作敏捷,投得又准又狠,站在兵车上的士卒有的被刺中,身子被贯穿,从车上摔下来,场景十分惨烈。 鼓声、牛角声纠缠在一起,双方各不相让,不分胜负。 正杀得难解难分之时,突然从林中的烟火之中涌出了一队战车,随着急促的战鼓声,向着令支骑兵冲杀过来。原来,王子成父率领人马悄悄地摸到令支城,城中兵马已经倾巢而出,王子成父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取了城池,然后挥师南下击敌,看到此时双方鏖战正酣,就冒着烟火冲过树林,直接杀将过来。 齐桓公知道王子成父已经率军赶到,心中大喜,鼓声擂得更急更响。将士们看到有援军到来,知道已稳操胜券,士气更加高昂。 令支军队本来已经非常吃力,没想到又从身后冒出了一支军队,一时间就乱了方寸。这时,已经有人来报,令支城已失,顿时军心涣散,只剩下被动挨打的份了。袁吾术匆匆找到袁木罕,急切地说道:“大势已去矣!再战无益,不如率众速速撤往孤竹。”见袁木罕还在犹豫,他平日不露形色、平静如水的智者风度早已不见踪影,声嘶力竭地冲着袁木罕大喊:“再不速撤晚矣,你要将我令支人马全部毁于你手吗?” 袁木罕勒马四望,只见齐、燕的包围圈正在合拢,再战下去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人给包了饺子。他仰天长叹一声,溅满鲜血的脸上扭曲得变了形,布满了不甘和痛苦,不得不下令撤退,带着人马向东边突围,挥舞着一条长矛,逢人便刺,虽然手臂有箭伤,但仍然凶狠迅猛,无人能敌,硬硬地将包围圈撞开一个口子,冲了出去,向着孤竹方向奔去。 战车的速度远远不及战马,一旦冲出包围圈,就难以追上。但战车也有自身的优势,那就是易于防守,一旦形成了包围圈,就像铁桶一样把令支的骑兵关在里边,使他们很难逃出来。 袁木罕逃出后,回转马头一看,随他逃出的不足百骑,除了弟弟袁吾术外,大都是他和弟弟的侍卫。上万名将士转眼间葬身于这片荒野之间,他两眼冒着怒火,却又无可奈何,只有轻轻地摇摇头,掉转马头率领众人向孤竹国奔去。 齐、燕大胜。王子成父见过齐桓公、管仲,然后为先锋,带领大军进入令支城。齐桓公下令,大军在城中休整数日,再作打算。 城中戎人早已十室九空,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解救了从燕国掳掠来的妇女儿童无数,抢来的粮食及其他财物,也大都藏在城中。燕庄公派人将妇女儿童护送回国与家人团圆,对粮食财物不敢自专,齐桓公却十分爽快,说这些本来就是从燕国劫掠来的东西,物归原主才是应有的道理。况且燕国遭受劫掠,民众正在饥寒之中,速速运回去,以解百姓燃眉之急。燕庄公听了,非常感动,立即派人押送回国。燕国将士见齐桓公如此慷慨大度,无不感念他的好处。 王子成父来报,说战场清理已毕,只是不见了袁木罕、袁吾术等人,肯定是逃往孤竹去了。齐桓公问燕庄公孤竹国的情况,燕庄公却也所知甚少。齐桓公与管仲商议下一步如何打算,管仲分析道,令支、孤竹虽是两国,却是兄弟同源。两国结伴侵我中原,如今绝对不会甘心于令支吃亏。如今戎酋逃往孤竹,势必央求孤竹来救。若是孤竹前来进攻最好,省下我大军涉远征伐。若是不来,我再征伐不迟。孤竹路途更为险远,无人知其地形、道路,不可贸然涉险。可挑选数十名精明干练之人扮作商人,前往孤竹,绘制地图,打探敌情。眼下大军先在城中休整,静观其变即可。齐桓公听了,知道管仲早已成竹在胸,也便放下心来,放手让管仲去一一布置。 第72章 北伐山戎(7) 孤竹城距令支不过五、六十里。虽说路途不远,但中间全是大山。大大小小的山头此起彼伏,深深浅浅的山谷纵横交错。两国之间的小路有很多,但狭窄陡峻,车辆根本无法通行。能够通行车辆的大路只有一条,沿着山沟逶迤曲折,中间也要翻山过河,极为难行。 这孤竹国的君主名叫袁颜明,四十上下,白净无须,生得斯斯文文,说话慢条斯理,行事不急不躁,处事极为稳重。他手下有一员大将,仍袁颜明之侄,名叫袁突,年龄不过二十出头,却生得虎背熊腰,平日里惯用一条狼牙棒,挥舞起来呼呼生风,他人休想能靠到跟前,有万夫不当之勇,并且,遇事肯动脑筋,勇猛却不莽撞,最受袁颜明器重。这日,袁颜明接到令支国的求援信,阅后大惊,没想到齐军如此大胆,竟然穿过数十里山路去攻伐令支,并且使令支难以招架!孤竹与令支本为兄弟之国,多年来经常一同南侵,如今令支有难,绝不能坐视不管。袁颜明把袁突召来,正要派他率兵救援,突然侍从来报,说袁木罕求见。正起身去迎,却见袁木罕匆匆进来,倒身便拜,八尺高的铁打的汉子竟然伏地放声大哭起来,全然没有了昔日的威风。袁颜明急忙把他扶将起来,仔细看去,一脸血污,浑身上下血迹点点,左臂上的箭伤还在往外浸着鲜血…… “大王这是……”袁颜明不知为何他转眼之间就败得这么惨。 袁木罕将经过叙述一遍,咬牙切齿地说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大王一定要为兄弟做主!” “你我兄弟,同仇敌忾。大王放心,此仇必报!”袁颜明义愤填膺地说道。 “好!就请大王借我一千骑。” “先请大王休息一晚,明日再议可好?”袁颜明知道袁木罕脾气急躁,好言劝说一番,然后派人送去休息,特别嘱咐要仔细医治箭伤,好生侍候。 送走了袁木罕,袁颜明与袁突商议如何救援令支国。袁颜明道,这兵万万不能借,齐国用兵如有神助,他又习惯了强攻硬拼,令支国兵强马壮,都还不够他一天的折腾,此时无论借他多少兵马也是有去无回。袁突听了频频点头,附和道王叔说得极是,齐国是中原霸主,听说齐国君主最会用人,帐下能臣猛将如云,特别是相国管仲更是异人,决不能与他硬拼。 “贤侄可有主意?” “依臣之见,若要救援令支,莫若固守孤竹。” 袁颜明听了微微一笑,早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不说破,故意问道:“此话怎讲?” “山多路险,我独得其利。齐、燕用战车,若来攻我,必走大路。我扼守住那条大路,使他不得前来,时间一久,齐人必将退去。到那时,令支复国,易如反掌。” “贤侄说得是。只是若不借兵,那令支国大王必生怨言!”多年来两国唇齿相依,实在不愿意与袁木罕心生间隙。一想起他那如丧家之犬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怜悯。 “这实际上也是为了令支,到时他自然会明白。” “只有如此了。”袁颜明叹一口气,他对袁木罕的脾气有些怵头。 第二天一早,袁木罕就来见袁颜明,口口声声地要借兵。不管袁颜明如何解释,他就是不听,最后拂袖而去,袁颜明起身去送,他也不理。袁颜明知道他是直肠子脾气,一直送出门外,看着他愤愤而去,在心里说道:“得罪了,兄弟!为了长远之计,我只能如此了!” 袁颜明回室,坐立不安,沉思一会,让人召来袁吾术。袁颜明知道他人虽阴沉些,但明白事理,便把此时不能出兵的缘由对他陈述一番,让他劝说袁木罕,能够理解自己此时的一片苦心。袁吾术倒完全理解袁颜明的心思,不仅一口应承劝说袁木罕,还对袁颜明千恩万谢。只有袁木罕心中依旧愤愤不平,天天吹胡子瞪眼发脾气,但孤竹国就是不借给他兵马,他也无可奈何。 却说齐、燕大军驻扎在令支城,料想袁木罕决不会善罢甘休,依他的性格一定会从孤竹搬来救兵,管仲也盼望着孤竹能够出兵前来,这样比直接征伐孤竹更为有利。但等待数日,却不见孤竹一兵一卒。管仲对齐桓公道,看来这孤竹国王不似令支,遇事谨慎,不敢前来。管仲为了引蛇出洞,实行外松内紧之策,故意让士卒天天自由活动,并不在险要处设防,摆出一副松松垮垮麻痹大意的样子,但暗中挑选出数百名精干士卒,让他们装扮成猎人、樵夫,分散在各条路上,一有动静马上来报。可是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孤竹国还是按兵不动。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已是冬去春来,河里的冰已经开始融化,河边的柳树已经抽出了嫩芽。假扮成商人的数十名探子都已经陆续返回,管仲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天,反复观看他们绘制的地图,仔细琢磨他们带回的每一条信息,然后又亲自到通往孤竹的大道上察看一番。他主张战前要“遍知天下”,知己知彼方能未雨绸缪。要想取得战争的胜利,不仅要靠兵强马壮,还要靠正确谋划。齐桓公了解管仲的性格,知道他处事谨慎,思考缜密,此时并不去打搅他,静等他想好了前来商议。 第73章 北伐山戎(8) 这一日,齐桓公看天气晴朗,春风和煦,一时来了兴致,带着易牙等一帮侍卫出城踏青散心。出城不远就有一条小河,原来那层厚厚的冰已经融化,清清的河水欢快地流淌着,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像小孩子在唱歌。河边的柳树成行,柳枝低垂,随风摇曳,像晃动着一团团嫩绿的轻纱,路边的枯草根部已经冒出了丝丝绿芽,三三两两的荠菜散落在河沿上,有几只鸟儿飞过,留下一串叽叽喳喳的叫声……猛然间,齐桓公想起了家乡,眼前浮现出淄水岸边的景色:水波浩淼,绿柳依依…… “君上仔细脚下。” 齐桓公沉浸在遐想里,一脚踩在河沿边上,差点就踩到水中。易牙紧跟在身边,眼疾手快,赶紧把他扶住。 “君上可是想家了?”易牙最会揣摸齐桓公的心思,刚才看到他那如痴如梦的表情,便猜想到定是触景生情,想起了家乡的时光。 齐桓公笑笑,并不回答,却反问道:“离家数月,诸位想家否?” “不想。”侍卫们挺直腰杆七嘴八舌地答道。 “实话实说,不必说谎。”齐桓公微笑着说道。 侍卫们都默默地笑了,“在家时感觉不到,这离家久了才感到家里样样都好,就连家里的老母猪都比这里的长得俊!”易牙不无夸张地说道,引起大家的一阵哄笑。齐桓公平日里与属下平易惯了,侍卫们并不十分拘束。 “此话不虚!易大夫家里的人个个漂亮,就连他家的老母猪也是大眼睛双眼皮。”齐桓公打趣道,侍卫们笑得更响亮了。 一阵笑声过后,齐桓公道:“走,我们到校场看看。”自己尚且思家,何况士卒?想到此,便想去看看将士们的士气如何。 这段时间无战事,将士们除了值守险要之地和令支城池外,天天聚集在校场练兵。此时,王子成父已经年过六旬,这次出征路途险远,齐桓公照顾他年老,本想让他留守临淄,但他坚决不肯,又加上他多次与戎人交锋,熟知戎人战法,所以依旧让他带兵。王子成父不顾年老,天天与将士们厮守在一起。王子成父练兵很会调动士卒的积极性,他把练兵与竞技结合起来,不仅有射箭、御车、角抵、投石、超距、爬杆、攀爬等传统项目,还吸收了戎人之长,增加了投枪和骑马。所有士卒都要参加竞技比赛。管仲改革后齐国军队从下至上共分“伍”“小戎”“卒”“旅”“军”五级,每个士卒都在最基层的“伍”中参加比赛,胜出者参加上一级的比赛,依次选拔。在哪个层次胜出就冠以那个层次的勇士称号,因此人人争先,个个逞强,奋力去争夺“伍勇士”“小戎勇士”“卒勇士”“旅勇士”“军勇士”,比赛越来越精彩。 齐桓公来的这一天,正是争夺“军勇士”的第一天,举行投枪比赛。所谓的投枪,是一人多高的腊条,一根根鸡蛋粗细,光滑笔直,在细头处装上一个枪头,就是一枝长枪,就是不安装上枪头,只在头上削尖,也非常锋利,可以刺透野猪的肚皮,人们最早就用这种投枪打猎。这里漫山遍野都长满了腊条,这种枝条长得直,韧性强,柔而不折,弯曲成一个环也不会折断,一松手就会弹回去,人们每年都割了嫩条编制筐篓篮等物。由于此物普遍,令支人喜欢把它的老枝砍来做投枪,每人都有十余支。上次与令支一战,士卒们领教过这投枪的威力,在五六十步开外,箭一样飞来,比箭的威力大得多,不用装枪头,只削出尖,一样会把人刺穿。 王子成父见投枪威力大,腊条又到处都是,便让士卒们也都练习投枪,还把投枪列入了竞技项目。 齐桓公来到校场,竞技正进行得热火朝天。士卒们站立在校场四周,将校场围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边的情景,只听得一阵阵叫好声震破了天。王子成父站立在点将台上,神情肃穆地看着比赛,突然有人来报,说齐桓公来到。王子成父急忙到台下拜迎,将齐桓公请到台上。 来到台上,校场一览无余。只见前方场地正中竖着一个草人,与真人大小无异。距草人五十步开外,有一士卒手持投枪,举得与耳齐平,然后身子一侧,腰一扭,手往后一撤,然后又往前一甩,投枪脱手而出,飞向草人,贯胸而过。动作敏捷、快速、连贯、有力,一切不过只在眨眼之间。“好!”数千人一起大喊,响声如雷。那人连掷十次,次次投中,叫好声一次又一次响起。齐桓公被眼前的气势所感染,也止不住与众人一起挥拳叫好。他本来还想问一下王子成父士气如何,待看了眼前情景,便不再去问。 这天晚上,管仲从山里回到了令支城,拿了一卷地图来见齐桓公,对齐桓公分析道,看来孤竹决意不来救令支,是想时日已久,我必退兵,到时再回来复国。为了不使死灰复燃,我必须攻下孤竹。诱敌不成,只好强攻。 齐桓公丝毫也不犹豫,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就强攻好了。 管仲展开地图,指点着介绍一番,然后说道:“两国相隔六十余里,中间山路足有四十余里,山山相连,道路弯弯曲曲,多在谷底,我战车在山道行动迟缓,最怕敌军占据山上夹道伏击,还应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为上。” 齐桓公不假思索地说道:“有劳仲父操心全权调度兵马。” “还请君上亲自发号施令,夷吾为君上当好参谋便是。” “也好。”齐桓公笑笑。管仲如此这般对齐桓公低语一番,齐桓公静静地听着,频频点头,最后说道:“寡人依仲父所言。” 第二天一早,齐桓公下令,三日后全军出发攻伐孤竹。 第74章 北伐山戎(9) 天刚放亮,大军就已进入了山区。山里作战与平原不同。平原作战是兵车在前,步卒在后,而山里作战正好相反,是步卒在前,兵车在后。齐、燕两国军队依旧是齐军在前,燕军在后。王子成父带二千名步卒为先锋,派出了数百名斥候在道路前边与两侧搜索,十里之内发现敌情立即返回报告。遇到道路隘口险要之处,先派人登到最高处,确保没有伏兵后方才通过。因此,行军速度非常缓慢,一个时辰不到十里。事先都让士卒们带足了水和干粮,渴了喝几口水,饿了啃几口干粮,一路上并不停歇,争取尽早前走过这片大山。 大军入山不久,孤竹的探子就已经飞马报告袁颜明。袁颜明立即召见袁突,让他集合兵马,前去迎敌,相机行事。袁突得令,点起五千骑兵,飞奔而去。袁木罕、袁吾术自告奋勇,也随军出征。 这孤竹城距大山不过十余里,不一会就进了大山。山中山石陡峭,不利于车战,也不利于骑战。袁突打探得知,齐、燕这段日子在令支天天练兵,土气不疲反而更为高涨,便不敢正面迎敌,只想拖延到晚上,借夜幕为掩护,发起突袭,一举制胜。他率军入山十余里,将溪水上的桥梁全部拆掉,用石头堵塞了几个隘口,然后撤回到山口扎下营寨等候。 齐、燕大军奋力前行,午时已过,已经走了大半路程,早已进了孤竹国地界。管仲与齐桓公同乘一车,正在缓缓而行,突然停了下来,齐桓公问为何停车,侍卫报告,说前边山路狭窄,孤竹人用石头堵了路,王子成父正在率人清障,尚需稍待。管仲对齐桓公道,再住前不远便是卑耳溪,过了卑耳溪,再有十里,便出大山。天黑之前出山,时间充裕,君上不必着急。齐桓公听了,点头一笑,便坐在车上闭门养神。不一会,又开始行进,车子一动,齐桓公从似睡非睡中一下醒来。他感到腿脚有些麻木,便想下车步行一会活动一下。他刚从车上下来,却看到一人骑马而来,此人高不过尺,但眉眼看得十分清楚,头戴高冠,右手撩起衣服,奔驰在车前。齐桓公张弓去射,那小人在眼前一闪就不见了。齐桓公大吃一惊,大叫道:“看见车前有人骑马乎?”众人皆说未曾看见。他转头心神不定地对管仲说道:“事有不济乎!” 管仲急切地问道:“君上有所见乎?” 齐桓公将刚才所见陈述一遍,忧心忡忡地说道:“寡人担心此次征伐孤竹凶多吉少。” 管仲笑着向齐桓公拱手说道:“臣夷吾恭贺君上!” 齐桓公脸色仍是惊疑不定,听管仲恭贺,正不知何意,管仲缓缓地解释道:“君上所见乃登山之神俞儿也。此神高不满尺,却五官形体皆俱。俞儿现身之日,正是霸王振兴之时,所以臣要恭贺君上。” 齐桓公半信半疑地盯着管仲不说话,心想管仲是不是在宽解自己? 管仲知道他心存疑虑,便继续解释道:“登山之神现身,飞马奔驰于车前,是为君上引路也;撩起衣服,是提示君上前边有水也;以右手撩衣,是说从右边涉水也。” “果真如此?” “君上如若不信,且看后边是否应验便知。”管仲的口气坚定,不容置疑。 大军正在行进间,突然又驻足不前,侍卫报告齐桓公,前边就是卑耳溪,溪上本来有木板桥,但现在已经被孤竹拆毁,王子成父正指挥士卒砍树造桥。管仲与齐桓公听了,下车上前察看,但见原来架桥的地方河面最窄,但河水却很深,河水幽暗,打着旋默默地涌动,听不到一点流动的声音,显得神秘莫测。齐桓公皱着眉头问道:“这水有多深?”旁边一个士卒赶紧答道:“刚才试过,水深没冠。” 齐桓公听了,心中一紧。这么深的河水,步卒能泅过去,但战车说什么也过不去。砍树搭桥也绝不那么容易,没有两个时辰绝对搭不起来,到时天色早就黑了。 齐桓公正在发愁,却听得管仲在一旁悄声提醒道:“君上忘了俞儿的提示?” 齐桓公往右手边望去,只见河水悠悠,与眼前并无两样,更是失望。管仲提议道:“我们何不向右边多走几步看看。”齐桓公心想,在此发愁也是无益,倒不如走走看看,便随着管仲沿着河岸向右边走去。走出二百余步,河水顺着山沟一个转弯,河床渐渐地变得宽阔起来,最宽处足有刚才地方的三倍。耳边响起了流水的哗哗声,河水也变得清澈起来,河边的鹅卵石清晰可见。齐桓公见了心中大喜,立即让一名侍卫淌水过河,试试深浅。那名侍卫脱下鞋袜,撩起衣服,一步一步向对岸走去,最深处不过刚刚及膝而已。 “仲父真圣人也!”齐桓公拱手向管仲一拜,十分佩服地说道。 “圣人先知于无形,夷吾知于有形,岂可称为圣人?只不过善于领会圣人的教诲而已。”管仲谦恭地说道,“倒是君上作为霸主,振兴华夏,英豪之气,贯穿天地之间,感动鬼神,前来助我,这倒是人间佳话。” 齐桓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一脸的愁云早就一扫而光。他吩咐侍卫速去通知王子成父,不必再费时造桥,就从此地涉水渡河。 不一会,王子成父快步过来,看到这里的河水浅仅及膝,兴奋得击掌大叫两声:“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王子成父率领步卒淌水过河,然后兵车直接驶过对岸。登山之神俞儿现身助齐的事儿立即在军中流传开来,齐桓公是天命霸主,自有神灵相助,自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齐军士气更加高涨,不约而同地又唱起了《上山歌》: 山嵬嵬兮路盘盘, 木濯濯兮顽石如栏。 云薄薄兮日生寒, 我驱车兮上巉岏。 风伯为驭兮俞儿操竿, 如飞鸟兮生羽翰, 跋彼山巅兮不为难! 歌声在山谷中回荡,惊得鸟儿扑棱棱地四处乱飞。 第75章 北伐山戎(10) 王子成父率领步卒率先到达山口,斥候早就来报,说孤竹兵马已在山口外下寨,因此,王子成父让步卒并不出山口,而是先占据山口两边高地,居高临下监视对方,等待着后边兵车。 却说袁突的骑兵早就严阵以待,却发现齐军步卒并不出山,而是迅速向两边分散开来,一个个藏在树后,或持弓弩,或持投枪,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这边。袁木罕不住声地催促袁突赶快下令出击,袁突却总是犹豫不决。此时如果冲上去,敌军箭矢投枪齐发,还不是死伤成片?看袁突就是不肯出击,急得袁木罕跺脚大骂:“小子乳臭未干,不足以成事也!”袁吾术恐触怒袁突,如今寄人篱下,说话不得不小心,急忙向袁突赔罪,袁突却不理会,只是有些不屑地说了一句:“如此鲁莽,如何不败!” 说话间,兵车从山口鱼贯而出,依次驶向两边,步卒从山坡高处下来,隐蔽在了兵车后边,形成了一个一字长蛇阵。袁突看了,长叹一声对袁吾术道:“齐人善战,决非燕人可比。我若迎敌,定难取胜。死拼一场,孤竹不保,令支之仇,也不能报矣!” “若将奈何?”袁吾术问道。 “距离此地五里许有一处山谷,沙石遍地,寸草不生,每到夜间,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不辨西东,人称迷谷。外地人不小心进去,十有八九都会迷路,死在里边的人不计其数,里边白骨随处可见。” “将军是想把他们引入迷谷?” “正是。就是大白天也会迷路,何况是在夜间?只是缺少诱敌之人。”袁突说完,瞅着袁木罕不再说话。 “难道让我王兄前去诱敌?” “大王能去最好。”袁突不动声色地说道。 袁吾术心里明白,袁木罕性格莽撞,齐人皆知,他去诱敌,齐人最不会起疑。 “如若大王不去诱敌,就将失去了杀敌机会。我们只能退守城中,等着他们撤兵。”袁突继续说道,显然,这是逼着他表态。 “好!我去!”袁木罕两眼冒火,又急又气,急得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急于上前厮杀,气得是落势的凤凰不如鸡,堂堂一国之主,如今也要听别人使唤。 “如此甚好!大王率军迎敌,只管放开性子厮杀,看到我等撤退时,就随着撤退,一定要装出一副败退的样子,引得敌军来追。”袁突并不理会袁木罕的激愤情绪,只是再三嘱咐道。他恐怕袁木罕恋战,到时不肯后退,便私下对诸将说道:“到时听到胡哨声,就随我撤退,不得贪战。” 商量已定,袁木罕一马当先,手持长矛,放马冲杀过去。数千名孤竹骑兵,嗷嗷地叫着,紧随其后。此时,齐军刚刚摆好阵势,燕军还没有完全走出山口。眼看孤竹骑兵潮水一般涌来,战车上将士早已箭搭弦上,引弓待发,车后的步卒分成再排,前排跪着一条腿持弓待射,后排站立着手持投枪,早已摆好了投掷的架势,只等一声令下。此时,齐桓公却不动声色,手持鼓槌,却并不落下,眼瞅着敌骑越来越近,冲在最前头的就是袁木罕,极度的愤怒使他面目都变了型,变得扭曲、恐怖。管仲对侍卫们说道:“擒贼先擒王,一起箭射此人!”侍卫们听了,一起瞄向袁木罕。 当孤竹骑兵冲到距离五十来步时,齐桓公猛地擂响了战鼓,顿时箭矢、投枪铺天盖地飞向孤竹骑兵,一时间死伤无数。袁木罕骑术非同一般,看到几支箭同时向自己飞来,知道来不及躲闪,便干脆不躲,伏身紧贴在马脖子后面。他身材高大,马脖子遮挡不严,双肩各中一箭,马脖子上却连中数箭,一阵嘶鸣,继续向前冲来。 齐桓公令旗一挥,战车一起向敌骑出击,霎时间,两军混战在一起,燕军不断地从山口涌出,投入战斗。 袁木罕双肩上各插着一支箭,正左冲右突,杀得兴起,早就忘记了伤痛,突然,耳边响起一阵胡哨声,孤竹骑兵随声纷纷后退。袁木罕见状,想起了诱敌之说,不敢恋战,且战且退。齐军奋力去追,管仲对齐桓公说道:“天色将晚,地形不熟,恐有埋伏,不如明日再战。”齐桓公应道:“也好。”于是,下令鸣金收兵。 袁木罕见不来追赶,心想这诱敌之计岂不要泡汤?若此计不成,大仇何时能报?与其寄人篱下,过仰人鼻息的日子,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战死沙场!他心里想着,便掉转马头,冲着齐军杀来,他的几十名侍卫看了,也都紧随其后杀将过来。 齐军听到鸣金之声,正在撤退,没想到袁木罕突如其来地反扑回来,一时不备,眨眼间死伤十余人。 齐军立即重整旗鼓,重新投入战斗。几十辆战车围拢过来,转眼就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战车奔驰,战马嘶鸣,喊杀声惊天动地。而袁木罕毫不畏惧,像凶神恶煞一般,骑着烈马,挥舞着长矛,咆哮着逢人便刺,他的侍卫也个个身手不凡,勇猛异常,齐军士卒一时无法靠近。 齐桓公与管仲驱车赶来,看到袁木罕如此勇猛,不由自主地感叹道:“此人真乃猛虎转世也!” 王子成父调来数百名步卒,一人一支投枪,投枪上都安装了金属枪头,枪头十分锋利,闪着寒光。王子成父大喊一声:“发!”数百支投枪一起飞过去。敌骑正集中精力迎战战车,不敢走神,却突然一下子数百支投枪一起涌来,都来不及躲闪,纷纷落马。袁木罕抱住马脖子,贴身到马的另一侧,躲过了投枪,但马肚子上中了投枪,投枪深深地刺入马腹中,那马扑倒在地,把袁木罕重重地摔到地上。齐军步卒蜂拥而上,不管对方是死是活,挺矛便刺。这时,袁木罕在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一个鲤鱼打挺又站了起来,舞起手中长矛,冲上去的步卒纷纷倒地。管仲在一旁看了,悄悄地取弓搭箭,引弓如满月,略一瞄准,手一松,箭离弦而去,不偏不倚,正射中袁木罕的喉咙。袁木罕浑身一震,往后踉跄两步,却未倒下,将手中长矛重重地插到地上,将身子依靠在长矛上,伸出右手握住箭杆,一下把箭拔出来,顿时血流如注,他前后摇晃了几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只剩下他那支长矛,孤零零地直立在他的身旁。 却说袁吾术看到哥哥袁木罕突然又掉转马头冲回敌营,心中暗暗叫苦,他这一去,肯定凶多吉少。他勒马回望,看到齐军又重新调转战车冲杀回来,接着急促的战鼓声又重新响起,袁木罕很快就陷入了重围,另外有数不清的战车、步卒追杀过来,更令他惊异的是,其中竟然有骑兵。他不知道,经过一个多月的练兵,齐军士卒大都学会了骑马,尽管骑术不及山戎人,但骑战已无问题。他望着即将落山的一轮夕阳,红红的,如火,又如血,长叹一声:“天欲亡我乎!” 袁吾术心中突然想到,哥哥此去莫不是以死诱敌!若是这样,恐怕他今日一定要战死沙场了!他想至此,心中一震,急忙找到袁突,请求下令回师解救袁木罕。袁突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你想让我全军覆灭乎? “诱敌也需诱饵,你一战即溃,敌能信乎?”袁吾术说完,反身向齐军冲去,身边的数十名令支士卒紧随其后,很快就陷入了敌阵。 袁突心头一紧,想不到这对兄弟如此有勇有义,竟然甘心舍弃自己的生命去做诱饵,真是可悲可叹!突然间,袁突对这一对兄弟肃然起敬,眼中一阵发热,手一挥,带领兵马回头再与齐军交战一番。明知对解救这一对兄弟无济于事,但仍然奋战一番,也算是略表敬意。 齐军奔涌而来,孤竹军队根本无力抵挡,袁突心里明白,如果稍微迟缓,被对方战车围住,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逃出去,到那时等待自己的必定是全军覆灭。袁突不敢再战,打一个胡哨,拨转马头向迷谷方向奔去,孤竹将士跟在后边,且战且退。 第76章 北伐山戎(11) 袁吾术率领几十人来战,对于齐、燕大军来说太微不足道了,距离袁木罕战死的地方还有很远,就被大军给冲散了,尽管他们非常顽强,但寡不敌众,很快就接连丧命在大军的马蹄之下。侍卫向齐桓公、管仲报告,令支国袁木罕的弟弟前来试图解救,已经战死。此时,袁突率众过来迎战,双方又一次混战在一起。齐桓公亲自擂鼓已近半个时辰,两只胳膊已经累得发酸。管仲过来,接过鼓槌,猛烈地敲击起来,急促的鼓声四处回荡。 踏着急促的鼓点,战车向前飞奔,眼瞅着包围圈子就要合拢了,却听得一声胡哨响起,敌骑落荒而逃,如漏网之鱼,匆匆而去。 管仲道,令支国袁木罕、袁吾术相继战死,不像诈败,当全力追击。齐桓公道,仲父之言,正合寡人之意。于是,大军追杀而来,一路上鼓声不绝。转眼间,敌骑进入一个山口,大军在后穷追不舍,左转右转分不清转了几个弯,眼看就要追上,敌骑却突然不见了。管仲四处环视,只见群山环抱,地上全是沙石,不远处就有几根白骨,他心中一惊,暗暗地叫一声:“大事不好!”急忙让齐桓公鸣金收兵。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夜幕正在悄悄降临。齐桓公急令撤退,大军走来走去,走了半个时辰,却还是走不出大山。齐桓公说道:“怪哉,方才感到进山不过里许,哪有这么长的路?”管仲沉思一会,让士卒沿路用石头每隔百步堆砌一片标记,又走了好大一会,却发现了先前做的标记,下车仔细观察,发现又回到原处,走了这半天,却是在原地打转。 天已黑到底,山顶上乌云笼罩,看不见一颗星。突然间一阵狂风骤起,裹着沙石呼啸着乱窜,打到脸上打得生疼。一阵寒气袭来,虽说是初春却似到了严冬一般,不仅寒冷难耐,并且阴森森地令人胆寒。 管仲对齐桓公道,臣听说孤竹有一迷谷,看来是被诱入迷谷了。 这时,王子成父过来报告,说走散了不少的士卒。在这种地方掉了队,时间已久,肯定是必死无疑,不被饿死渴死也会被冻死。 齐桓公止不住问管仲,这如何是好? 管仲此时非常自责,早就打听到孤竹有一处绝地叫做迷谷,自己时时谨慎,却不想还是陷了进来。他急忙吩咐士卒,在周围寻找木柴,堆放到宽阔处,点燃起来,一时间火光冲天,数里之外清晰可见,四方失散的士卒向着火光聚集而来。管仲让大军原地歇息,派出数百名精干士卒四方探路,一个时辰后,他们陆续向着火光归来,都说这里如迷宫一般,找不到出去的路。 狂风肆虐,飞沙走石,阴冷刺骨。士卒蜷曲着身子蹲坐在地上,神色黯然,都陷入了惊恐之中。 齐桓公急得团团转。 战马迎风嘶鸣,一阵躁动,像是要挣脱缰绳,自去逃命一般。 管仲突然击掌道:“臣夷吾有一法可试!” “仲父快讲!” “君上未听说老马识途?” 管仲说着,赶紧让王子成父将缴获的孤竹战马全部集中起来,放开缰绳让它们走在最前边,大军紧随其后。这马生活在此地,却是认得这里的路,它们在前边走着,人们在后边跟着,不一会儿就走出了大山。 刚走出山口不远,就发现前边有一支兵马,走近一看,却是燕庄公。原来,燕军本来为后援,出山晚,追赶敌军时一直落在后边。等到达山口时,早已不见了齐军踪影。这时齐军已经追入迷谷,燕庄公不敢贸然行动,集结在此等候。眼看已到半夜,不见齐军动静,正在担心,却见齐军安然无恙,心中大喜。听了齐桓公所说在迷谷的经历,又不由得倒吸了几口凉气。 王子成父道:“孤竹人以为把我大军困于迷谷,不如乘其不备,今夜就夺了孤竹城。” “司马大人说得对。”管仲支持道,“此时攻城最好,但强攻不如智取。” 孤竹城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管仲让燕庄公在北门外里许埋伏,看到孤竹兵马从北门出来,便截住厮杀。又让王子成父挑选五百精干士卒,穿上孤竹人的衣服,等天亮后城门一开,就从东西南三门混入城门,出其不意夺了城门。大军埋伏于三座城门之外,看到城门一开,立即攻城,到时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孤竹城。 却说袁突回到孤竹城,向袁颜明说起作战经过。袁颜明听了一悲一喜,悲的是人生无常,令支大王兄弟转眼之间竟成了古人,喜得是已将齐军引入迷谷,解除了对孤竹的威胁。一宿过后,齐军即使能熬过来也没有了战斗力。二人商议,明天一早,袁突率领兵马到迷谷,去取这帮人的性命。商量已定,袁突自去歇息。 第二天清早,袁突集合起人马正要下令出发,突然听得东西南三个城门响起一片喊杀声,接着从城外传来清晰的战鼓声。袁突大叫一声不好,率人奔向离得最近的西门,看到齐兵已经蜂拥而入,急忙上前拦住厮杀。又担心王宫有失,急忙抽身奔到王宫,此时袁颜明正火急火燎地安排众人拒敌。 袁突急忙上前奏道,臣与齐人交过手,知道齐人善战。齐人能够走出迷谷,又突然现身城中,必有异人。我与之硬拼,不如弃城而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袁颜明还在犹豫不决,祖宗数百年打下的基业,不能轻易毁在自己手中。这时,有人来报,东西南三门均已失守,齐军来势凶猛难以抵挡,正向王宫杀来。袁突听了也不管袁颜明同意与否,让人架起就走,边走边劝:“再不走,就真得来不及了!” 袁颜明见状,别无他法,只得翻身上马,随袁突匆匆出宫。此时听得东西南三面都杀声一片,只有北门方向没有动静,便向北门逃去。孤竹百官都随之奔逃,将士且战且退走在最后。城中的百姓也都扶老携幼,争先恐后地从大街小巷一起涌向北门,一时间北门被堵得严严实实。王宫侍卫骑着高头大马在前边挥舞着鞭子,冲开一条路,百姓纷纷躲避,有的躲避不及,被踏于马下。 袁颜明逃出城来,回头一望,身后仅有百官跟士卒不足千人,心中伤痛万分,伤痛之中又有一些庆幸,他无奈地长叹一声,语气十分沉重地对袁突说道:“多亏未失北门,不然,此时生死难料。” 袁突看到袁颜明心中难受,还明显地感觉到对自己有些不满,心中悲愤难忍,调转马头对着孤竹城大喊一声:“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袁颜明、袁突率领残兵一路向北逃去。未走多时,突然前头一阵鼓声,数百辆战车一字排开挡住去路。中间战车上立着一面大旗,一个大大的燕字迎风招展。 燕庄公率领燕军埋伏在这里,早已等待多时,看到孤竹兵马过来,立即擂响战鼓,数百辆战车一起冲杀过来。 燕人受山戎侵扰已久,许多士卒都有遭受山戎烧杀掳掠切肤之痛,今日正是报仇雪恨之时,岂能下手不狠?士卒的喊杀声惊天动地,前边兵车,后边步卒,就像海水涨潮一般,呼啸着扑过来。 孤竹士卒见状,不敢应战,纷纷后退。这时,齐军从后面追杀过来,两面夹击,南北鼓声不绝。兵败如山倒,孤竹兵马已无招架之力,纷纷四散逃命。袁颜明仰天长啸:“天欲亡我孤竹乎?”他立马挺身,从侍卫手中接过他的大刀,高举过头顶,声嘶力竭地高声叫道:“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不怕死的跟我上!”说着,跃马向前,袁突与近百名侍卫紧随左右。袁颜明、袁突叔侄本来就武艺高强,侍卫也个个年轻力壮、身手不凡,今日又是拼死一战,一时间如虎入羊群,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燕兵士卒竟无人能够抵挡。燕庄公见了,急忙让弓弩手一起放箭,霎时箭如雨下,许多侍卫躲避不及,纷纷中箭落马,剩下的侍卫们围成一圈,护住袁颜明。此时袁突对袁颜明道:“大王不可硬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靠谁来复国?”又大声对侍卫们喊道:“我在前边开路,大家保着大王冲出重围!”说完,挥起他的狼牙棒,跃马向前冲去。左抡右劈,狼牙棒呼呼生风,打到者死,擦到者伤,硬硬地撞开一条生路。燕庄公见此人勇猛,无人能够阻拦,便令弓箭手,一起向此人射去,百箭齐发,袁突浑身上下瞬间中满了箭,就像一个刺猬一般,身体一晃,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袁颜明就在他的身后,此时顾不得许多,飞马跃过袁突的身体,继续前冲,又是一阵箭雨落下,袁颜明中箭落马,此时,跟随左右的侍卫仅剩十余人,也相继中箭落于马下。几百名步卒一拥而上,用长矛在他们身上一阵乱捅。 齐、燕两军会合,齐桓公、燕庄公、管仲站在高爽之处,看两军将士一起追杀孤竹残兵。此时,孤竹士卒早已没了还手之力,像被围猎的困兽般四散逃命,拼命地挣扎,但还是一个个的被猎杀。 横尸遍野,鲜血成流。一阵微风吹过,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天上浓云密布,突然一声闷雷,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都说春雨贵如油,此时老天却毫不吝惜,雨越来越大,像是不忍看这人间的死伤,像是要用雨水冲刷掉这遍地的血污。 管仲道,苍天好生,剩下的就让他们逃生去吧。 第77章 命燕庄公重修召公之政 令支、孤竹距离齐国路途遥远,中间又隔着燕国,管理此地确实感到鞭长莫及,于是齐桓公便将两国之地拱手送给燕庄公。燕庄公喜出望外,帮助燕国解除山戎之患已是满心欢喜,没想到最终能够得到两国之地,自是对齐桓公万分感激。 帮助燕庄公平定令支、孤竹两国后,已是春去夏来,齐桓公就要班师返国,燕庄公却一再挽留,说齐国大军跋山涉水、浴血奋战,辛劳数月,岂能不休整几日就走?齐桓公本来就性格豪爽,见燕庄公诚心实意地苦苦挽留,便让大军在燕国休整,燕国上下感恩戴德,尽其所有,精心侍候,两国关系甚是融洽。 这一日,齐桓公对燕庄公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在外日久,士卒未免思乡,我明日即启程返国,就此告辞。” 燕庄公见齐桓公说得坚决,便不再挽留。 第二天,燕庄公率领众大夫前来送行,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出燕界,来到齐境。齐桓公拱手道:“送人千里终于一别,寡人与贤君就此别过,千万不要再送了!” 燕庄公依依不舍地对齐桓公拱手道:“霸主请行,寡人在此处目送霸主。” 齐桓公见燕庄公如此尊重自己,顿生好感,便道:“两君相送不出境,今贤君送寡人至齐境,寡人不可无礼于燕,就于此地重新划定两国疆界。” “万万不可!”燕庄公听了,立即连声说道,“霸主救敝邑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对寡人宗庙社稷有再造之恩,岂能再让霸主割让土地?请霸主收回成命,此事万万不可!” “贤君不必推辞,周礼所定,你我必须遵循。”齐桓公上前扶起燕庄公,携手说道。 “寡人得大国土地,实在毫无道理。于情于理,寡人深感愧疚,无地自容!” “贤君感念寡人,倒不如尊崇王室。重修召公之政,按时向周王室纳贡,与寡人一道辅助王室,诛除无道,安定天下。” 召公是燕国的开国之君,是周初重臣,曾任周成王的太保,成王去世后又辅佐周康王,为“成康之治”贡献颇多,所以,齐桓公以召公勉励燕庄公。 “谨遵霸主教诲。”燕庄公满口应承道,“寡人一定追随霸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与燕庄公别过,齐桓公对管仲说道,看到燕君如此恭顺,使寡人不禁想起了鲁侯。这些年来,我大齐对鲁国不薄,他却辜负寡人,先是答应出兵,然后又畏惧艰险,称病食言,实乃轻视我大齐,不伐之不足以称霸主、正天下,寡人想就此伐鲁。管仲劝道,士卒离家已过半载,不宜再战。王子成父在一旁听了,却自告奋勇道,请君上给臣兵车三百乘,定让那鲁侯谢过于君上面前。 管仲本想以士卒思乡劝说不能伐鲁,听了王子成父所说,知道齐国上下皆对鲁国不遵从霸主号令心存不满,伐鲁其实就是要给鲁国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不遵从霸主号令的严重下场,今后再也不敢不听号令。于是,他正色对齐桓公说道:“伐鲁正是为了服鲁,臣以为当今以武力服鲁,不如以德服鲁。” “何谓以德服鲁?”齐桓公不以为然地问道,“齐鲁会于柯,鲁大夫曹沫劫盟,寡人明明知道要盟可犯,却还是返还他汶阳之田,寡人岂不以德乎?鲁国大饥,使其大夫来我大齐籴米,寡人慨然应允,岂不以德乎?鲁侯忘恩负义,今不伐之,何以正天下?” “君上莫急,听臣说完,再做决定不迟。”管仲不急不躁地慢慢说道:“我大齐远征令支、孤竹大获全胜,君上神威世人皆知。请问君上,此时鲁国君臣心中如何?” 齐桓公答道:“此时恐怕正又悔又怕哩!” “君上明鉴。此时鲁国上下既后悔没有随我出征,又担心我大军来伐。此时伐鲁,鲁国只是畏我武力不得不服。假如我可伐之而不伐,而在他恐惧之时,慰之以德,更显我大国气度,不仅可以服鲁,也可以服天下。” 齐桓公低头思索一会,问管仲:“这次如何以德?” 口气缓和了许多。 管仲提议道:“这次征伐山戎缴获奇珍异宝甚多,为中原所罕见,不如分出一些献于鲁国周公之庙,名为不忘当年太公、周公同为王朝股肱之义,实为彰显我大齐威力,同时,问疾于鲁侯,显我君上大度胸怀。如此,鲁国上下必羞愧难当矣。” 齐桓公性格直爽,却听得进不同意见。他听了管仲的建议,觉得说得有理,这样既不用费一兵一卒,又可取得鲁国上下的信服,又能使天下归心,何乐而不为?他当即采纳管仲意见,立即召来隰朋,使他去鲁国献俘,并向鲁庄公问疾。 第78章 献戎俘于周公之庙 却说鲁国君臣听说齐国征伐山戎凯旋而归,都判断齐国必将来伐。齐桓公仅用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就横扫山戎,充分显示了战无不胜的军事实力。鲁国答应出兵而又自食其言,言而无信,违背霸主号令,齐桓公正如日中天,岂能放过鲁国? 鲁庄公一个冬天都咳嗽不止,后来随着天气变暖渐渐好些,但一直未愈,咳嗽虽说少了,但明显气短,痰中的血丝却在慢慢增加。听到齐国凯旋的消息后,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直后悔当初犹豫,没有如约出兵。他让人请来季友,商量如何避免齐国来伐。在他的心目中,兄弟虽有四人,但公子庆父、公子牙都指望不上,只有公子季友以大局为重,处事公正,为人正派,还可以依靠。 鲁庄公对季友说道,后悔当初没有听从贤弟的话,如果齐国来伐,如何是好? 季友想起了去年冬天自己顶风冒雪出使齐国的情景,想起了在无棣营帐中齐相管仲责备鲁国不仁不义不信的情景,当时他就断定日后齐国必定来伐,只是没有想到齐国征伐山戎竟是如此顺利,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他想埋怨鲁庄公几句,但看到他那满脸愁容,就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鲁庄公看季友不说话,知道他心中对自己不满,便道:“贤弟也在埋怨寡人?”说完,又一阵咳嗽。 季友无奈地摇摇头,他有些心疼庄公,便道:“要不然臣再出使齐国,多带慰劳之物直接到军中,就说君上有疾不能亲自来贺,臣代君上祝贺大军凯旋。或许霸主一时高兴,打消来伐之意。” “那样甚好,只是又要辛苦贤弟了!” 二人商量已定,立即准备劳军物资,鲁庄公再三吩咐,物资务必丰厚齐备。 季友尚未动身,守边大夫使人匆匆来报,说齐国大夫隰朋来使,已入鲁境,不日即到都城曲阜。鲁庄公急切地问为何而来,说是前来问疾并献戎俘。按照礼法,诸侯征伐四夷如有俘获则献于王室,诸侯之间并不相赠送。如今来献,可见齐侯对鲁国的厚爱之意。齐桓公不愧是一代霸主,以德报怨,让人自愧不如,一时间,鲁庄公又羞又愧。急忙吩咐下去,一路上对齐使隰朋精心侍候,待隰朋入城之时,寡人将亲自出城迎接。 季友对鲁庄公道:“大国来使,君主亲自出城迎接,这不符合礼法。君上还是静候于朝堂,臣出城迎接便是。” 鲁庄公道:“不可。齐侯献俘合乎礼法乎?齐侯越礼尊我,寡人也越礼尊齐,不如此不足以显示寡人的尊崇之心!” 季友见鲁庄公如此说,便不再坚持。隰朋到来之时,鲁庄公率领众大夫出城迎接。献俘仪式在太庙举行,场面十分隆重。隰朋完成使命,便欲告辞,鲁庄公却执意不肯,将隰朋留下,宴飨三日,又派季友随隰朋一道至齐,朝见齐桓公,一是感谢献给周公之庙的奇珍异宝及问疾寡君,二是赔罪未出师伐山戎,三是表态愿意跟随霸主决无二心。齐桓公听了,甚是高兴,以礼厚待季友。 季友回国复命,与鲁庄公说起在齐国的见闻,说道本来齐国君臣皆要伐鲁,只是相国管仲不同意,是他说服了齐侯,使我鲁国避免了一场兵灾。鲁庄公听了感叹不已,想起当初管仲与召忽跟随公子纠流亡鲁国,公子纠才智平平,却有两位贤能辅佐。召忽为公子纠死节,慷慨悲壮,管仲辅君成霸,扬名天下。若是当初不放管仲回齐,又当如何? 二人议论一番,季友说道:“这管相国极得齐侯信赖,凡事皆由他处置,齐侯并不干涉。众大夫凡有请示,一概让去禀报仲父。一开始众大夫还有异议,问齐侯凡事皆问相国,君上为君岂不太轻松了?”季友顿了顿,然后问鲁庄公:“君上猜猜齐侯如何回答。” “那齐侯作何回答?”鲁庄公饶有兴趣地问道。 “齐侯的回答让人想象不到。他说没有仲父时,寡人不得轻松。如今有仲父,为何不轻松?”季友笑道。 “这君臣可真是一对异人!”鲁庄公不禁感叹道。 季友有些犹豫地说道:“臣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里就我兄弟二人,哪有不能讲的话!”鲁庄公道,语气中带着责备。 季友说道,伐山戎获得全胜,齐侯心中高兴,封赏有功之臣,将小谷赏给管仲为食邑。这小谷在齐地西南,距阿城不远,临近我鲁国西北境。君上如果在小谷为管仲筑城,可聊表我鲁国对管仲的感谢、亲近之意。 鲁庄公听了直说好,人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交好管仲背靠齐国正是寡人所愿。他当即拍板,就由季友率人到小谷为管仲筑城。 消息传到齐国,管仲感到惶恐,鲁国无故为自己筑城,岂不是让人认为与鲁国有私?自己又曾跟随公子纠出亡鲁国,此事万万不可!他急忙来见齐桓公,齐桓公却不以为然。他鲁国自愿为仲父效劳,这与仲父何干?无非仲父英才盖世,让他仰慕,他甘心效劳罢了。 见齐桓公如此说,管仲也便放下心来。按礼法,卿大夫不私下结交诸侯,管仲不同意,也不宜派人去阻止,越描越黑倒不如不去管他,随便他去筑城,不再理会。 第79章 平定鲁乱(1) 却说鲁庄公的病越来越重,胸口像是压着一块石头,闷得喘不上气来。日渐一日,胸口上的那块石头越来越大。他预感到可能不久于人世了,便思前想后,心中多有不安。这一日,弟弟公子叔牙过来看望,他故意试探着问道:“寡人若有不虞,谁来即位主社稷?” 叔牙欲说又止。 鲁庄公说道:“不必多虑,但说无妨。” 叔牙迟疑再三,终于开口说道:“一继一及,鲁之常也。君上长弟庆父可嗣位,君上又有何忧?”“继”是父死子继,“及”是兄终弟及。叔牙见鲁庄公沉吟不语,知道他不愿传位给庆父,便开导说:“君上若以宗庙社稷为重,当立庆父。如今诸侯争强,天下不宁,庆父为人多智,性格刚毅,为君有利于宗庙社稷。” 叔牙见鲁庄公不置可否,知道他不愿意听,便不再继续说下去,悻悻告退而去。 鲁庄公心中闷闷不乐。夫人哀姜无子,他并无嫡子,如此说来,兄终弟及似乎更加顺理成章。但他喜爱庶长子公子般,一直想让公子般嗣位。公子般的母亲是大夫党氏的长女,党氏本来姓任,因此人称孟任。早年,鲁庄公到党氏家宴饮,偶遇孟任,见其貌美,便娶之为妃。二人极为恩爱,鲁庄公发誓要把她立为夫人,无奈母亲文姜早就为他定了齐襄公之女,鲁庄公不能自己做主。本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想无常悄然而至。已经辜负了孟任,决不可再误了公子般。 但是,他心里又十分清楚,自己性格懦弱,虽然为君但并非可以独断,三位弟弟只有季友真心维护自己,而庆父、叔牙二人历来自行其是。鲁庄公担心,自己死后子般即位的愿望十有八九将要落空。 想到此,鲁庄公不禁愤愤然,想自己十二岁即位,在位已经三十二年,到头来连让儿子嗣位都成了奢望,这国君当得岂不是太窝囊? 一日,鲁庄公正卧于榻上咳嗽不止,侍从来报,说公子季友前来看视。鲁庄公说声快请,就要挣扎着起身相迎。季友急忙向前将他扶住,让他依旧半躺在榻上,自己坐在一边,二人说话。鲁庄公试探着问季友,寡人不测,谁当嗣位? 季友毫不犹豫地说道:“自然是公子般。” 鲁庄公听了精神一振,但又想起叔牙所说,不觉脱口说道:“恐怕很难。” “臣拼死也要立公子般!”季友坚定地说道。说完,又想他如此忧虑肯定事出有因,便问道:“君上为何说难?” 鲁庄公将叔牙主张立庆父的话说给季友。季友听了,安慰道:“君上放心,此事让臣来解决。” “贤弟如何解决?” 季友只是笑笑,并不愿多说。 鲁国有一大夫名叫针巫,性格正直,做事果断,与季友关系亲近,而对庆父、叔牙擅权不满。季友找来针巫,如此这般,吩咐一番,针巫领命而去。 针巫将叔牙请到家中,备好酒菜,二人对饮。酒过三巡,叔牙便感到腹中疼痛,不禁起疑,针巫却直言说道:“实不隐瞒,公子喝得是鸩酒。” “你为何要害我?”叔牙挺身惊愕地问道。 “你阴谋拥立庆父,对鲁国社稷不利,我奉君上之命,以除后患。”针巫起身立于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叔牙欲起身,被针巫双手按肩,只得又坐回去。针巫说道:“且听我说完。公子若将这鸩酒全部喝下,君上便以患急疾暴卒厚葬公子,公子子孙尚可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如若不然,”针巫将叔牙双肩一转,叔牙这才看到帷幕之后立着甲士,“公子就会以谋反之罪死于堂下,到那时,你的子孙将被扫地出门,沦落于乡野田陌之间。喝与不喝,请公子自决!” 叔牙无奈,只得把那鸩酒全部喝下,不一会,口鼻流血而死。针巫让人收拾干净,然后以暴病而卒报告鲁庄公。鲁庄公知道这是季友所为,并不让人深究,稀里糊涂厚葬了事。 第80章 平定鲁乱(2) 又过了月余,鲁庄公去世,季友立公子般即位。哀姜对公子般即位心怀不满,她虽然自己无子,随她一起嫁给鲁庄公的媵娣叔姜却生有一子,名字叫开。她认为应该立公子开,由此怨恨季友。却说庆父作为鲁庄公的长弟,治丧期间常常出入宫闱,见哀姜身穿孝服更显得招人怜爱,时常用语言去挑逗。哀姜当时不过三十岁出头,正是心旌随风飘扬的年龄,对庆父在眼前弄些蜂舞蝶飞的姿态有何不懂,只是故意装萌。庆父见哀姜对自己笑而不拒,便来得更勤。 一日,庆父又到宫中,正遇上哀姜立于院中,对着一株盛开的菊花发呆。庆父凑上前去细声说道:“嫂夫人可是寂寞?” “寂寞又如何?”哀姜似乎知道庆父会来,也不回头,只是幽幽地说道。 “弟弟为嫂解忧如何?” “半老徐娘,何劳公子挂念。” “嫂嫂貌美如花,若能亲近嫂嫂,实乃三生有幸!” 哀姜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说道:“公子之心,妾今知之。公子若能让公子开即位为君,妾当委身于公子,绝不食言。” “此话当真?”庆父觍着脸问。 哀姜不语,只是微微一笑。庆父心中一阵酥痒,忙道:“请嫂嫂给弟些时日。” 公子般刚即位,在治丧期间暂居于其外祖党氏家中。无事并不外出,凡外出季友亲自陪驾,戒备森严,庆父一时无从下手。这一日,庆父出城散心,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阵阵叫好声不绝于耳。走近一看,却见里边有人正在做角抵游戏。中间那人庆父认得,是圉人荦。此人长得高大,又动作敏捷,别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上来一个,摔倒一个,接连摔倒数人,却神态自若,大气都不喘。 一看到此人,庆父以掌拍额,如梦方醒,心中暗道,我怎么忘了这圉人荦! 当晚,庆父使人将圉人荦召来府中,屏退左右之人,悄声问道:“你大难临头,还不自知否?” 圉人荦懵懵懂懂地看着庆父,不知何意。庆父提醒说:“你不记得两个月前受过鞭笞否?” 这鞭笞之事当然记得。公子般喜欢梁氏家女儿,圉人荦却不知道。两个月前该当有事,圉人荦从梁氏墙外路过,听得墙内有少女的嘻笑声。圉人荦见四下无人,便纵身一跃攀上墙头,看到梁家女儿正在荡秋千,两个侍女一边一个,用力送高。时正值盛夏,着衣甚是轻薄,秋千荡得又高,裙子迎风吹起,裙底一览无余…… 圉人荦正看得心醉,却不防公子般突然来到。公子般大喝一声,吓得圉人荦仓皇而逃。公子般认得他,立即差人把他抓回来,鞭打五十,直打得皮开肉绽。 “小的已经受过鞭刑,还不放过小的?” 庆父冷冷一笑,说道:“你不知先君所言,故尚在梦中耳。我曾亲耳听到先君告诫当今君上说,圉人荦孔武有力,不杀恐为后患。君上未杀你,只不过无暇顾及耳,待治丧期过,恐怕就会寻机杀你。我看你武艺高强,死了可惜,所以提醒你,请自保重。” 圉人荦听了,心中害怕,忙问庆父:“事已至此,该怎么办?请大人慈悲,救小人一命!” 庆父故意装出一副为难状,最后勉为其难地说道:“我有一法,能救你命。” 他对圉人荦附耳交待一番。圉人荦听了,一脸的慌乱,嘴里直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庆父却不说话,旁若无人地呷一口酒。圉人荦看着庆父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有了主心骨,向庆父叩首后,起身而去。 这天夜里,云雾笼罩,细雨霏霏,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鼓楼上四更鼓声已经响过,一个黑影幽灵般地跳进党氏墙内,约摸半个时辰不到,又跳墙而出,飘忽几下,便悄然不见了踪影,就连犬吠声都未曾引起。 第二天,党氏家突然乱作一团,一名值夜的侍卫死于门外,两名侍女死于门内,公子般死于榻上。死者皆无外伤,均为拧断脖颈而亡。可惜公子般,为国君不足百天,便死于非命!按照礼法规定,为君不足一年无谥,所以仍旧称之为公子般。 季友听到凶信,怀疑是哀姜、庆父所为,自己拥立公子般,恐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以走为上,于是,匆匆逃亡到陈国去了。 哀姜、庆父立公子开为君。公子开谥闵,史称鲁闵公。 哀姜、庆父从此勾搭在一起,当时,鲁闵公年不过七岁,虽然为君,其实还是个孩子。庆父外有叔父之尊,内有哀姜私情,便独揽朝政,模仿当年周公辅助成王的故事,做起了摄政王。他随意出入宫闱,稍有不如意便对鲁闵公厉声训斥,有时竟当着鲁闵公的面与哀姜调情。他以为鲁闵公什么也不懂,实际上鲁闵公早就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只是惧于庆父淫威,敢怒不敢言罢了。 第81章 平定鲁乱(3) 齐桓公听说鲁庄公去世,心中感叹再三,他不过四十多岁,竟然一病不起,人生也太短促。接着公子般不明不白地遇刺身亡,更使齐桓公大惊。好在公子开顺利即位,他是齐桓公的外孙,由他继位齐桓公自然高兴。 一日,齐桓公正与管仲议论鲁国局势,突然隰朋来报,说狄人伐邢,邢国溃败,邢人请求救援。 这邢国地处太行山东麓,在齐国以西、卫国以北,也是西周初年分封的姬姓诸侯,本来国力强盛,是遏制北方戎狄的主要力量。但这些年却衰败下来,国力一年不如一年,如今竟然敌不过戎狄,大老远地跑到齐国来求援。 上年刚刚征伐山戎,回来屁股还没有坐热又要远征,齐桓公意欲不救。管仲却不同意,他劝说道:“戎狄贪婪如同豺狼,永远不会有满足的时候,今日伐邢如不重击,明日就可能侵我西鄙。而华夏诸国皆是我亲戚同族,不可弃而不救。更不能贪图清闲安乐,安乐犹如鸩毒,永远不可留恋。” 齐桓公见管仲执意要救,便不再坚持。当即派隰朋出使宋、曹,让两国一起出兵,共同救邢。 齐国大军刚刚进入邢境,就看到邢侯率众逃奔而来,后边狄人还在穷追不舍。狄人不敢与齐军作战,一哄而散。邢侯下车,几步抢到齐桓公面前,大声哭喊道:“霸主救我!” 齐桓公抬眼看去,见邢侯堂堂一国之君,此时却是满脸污垢,身上还有几片血迹。他急忙向前扶住邢侯,不无怜悯地说道:“寡人来晚了,想不到贤君落得如此狼狈!” “若无霸主及时赶到,寡人今日死无葬身之地耳!” 齐桓公也觉得心酸,连忙安慰一番。 大军来到都城,狄人早已放火烧了都城,粮食财物掳掠一空,只留下了一片废墟。邢侯泪流满面,悲切地念叨:“寡人已无安身之所!” 齐桓公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这时宋、曹援军皆已到来,齐桓公与他们商议,三国共同为邢建造一座新城。当时,邢人逃亡,大都聚集在夷仪,这夷仪靠近齐境,相对安全些,于是议定在夷仪为邢筑城。邢侯听了千恩万谢,号召百姓一同修建新居。不到一年新城建成,宗庙宫室一应俱全。齐国又送来粮食牛羊无数,邢人安居乐业,自然感激齐国——此是后话,说过不提。 齐桓公安排好建城之事,留下隰朋,与管仲先行返国。齐桓公让管仲与他同乘,二人边走边聊倒不寂寞。齐桓公感叹道:“邢国当年何其了得,不想今日落到此等地步,真是可悲可叹。” 管仲附和道:“正是。如今华夏诸侯纷争,四方夷狄趁机大肆侵扰,若不是君上率诸侯攘夷狄,华夏大地将遍地腥膻矣!” “前年有燕,今年有邢,明年不知何国?想不到夷狄竟变得如此猖獗。” “君上以攘夷号令诸侯定能一呼百应。君上率诸侯存亡继绝,保卫华夏,驱逐夷狄,此举不仅可以巩固霸业,并且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一定能够青史留芳,万世不朽。” “大丈夫正当如此!”齐桓公信誓旦旦地道。 二人正在谈论间,侍卫来报,说鲁闵公与其母叔姜求见,现已由鲁入齐。齐桓公听了,心想前来相见,定有大事,于是吩咐下去,在平阴会面。 原来,叔姜不甘心儿子受委屈,又担心庆父篡位,便想从陈国招回季友辅政,有季友在,庆父或许会有所收敛。叔姜私下派人至陈见季友,季友却不愿归国。于是,他想到了齐桓公,心想由齐桓公出面,让季友归国,这样内有季友扶持,外靠齐桓公撑腰,闵公或许能够保住君位。她听说齐桓公正在邢国,便带着闵公一路赶来。 齐桓公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叔姜,当即修书两封,使人到陈,分别送给陈侯与季友。送别叔姜母子后,管仲悄悄地对齐桓公说道,臣看这一对母子愁眉紧锁,说话欲说还止,定有难言之隐。君上宜使人至鲁省难,一来可以为闵公撑腰,二来可以了解其中隐情。齐桓公心中非常同情这一对孤儿寡母,管仲的建议正合其意,便问道:“就派仲孙湫前去如何?” 这仲孙湫是叔姜的哥哥,由他出使鲁国最好。管仲会意地说道:“君上心明如镜。” 叔姜母子与齐桓公分手之后,并未立即返回都城曲阜,而是南下至鲁国南境的郎城,这里是从陈国返回曲阜的必经之地,在这里住下等候季友。季友接到齐桓公的书信,反复读了几遍,犹豫再三。庆父与哀姜勾结,行为不端,回去势必兄弟反目;若要不回,故国多难,让人寝食难安。这时,陈侯收到齐桓公书信,也亲自前来劝驾。不几日,闵公也派人来,说在郎城等候叔父归来……季友见事已至此,只得让人收拾行囊回国。 走到郎城,果然看到闵公亲自在城外迎接,小小年纪,站立在风中,一脸愁容,没有一点孩童的调皮欢乐,不禁心生怜悯,急忙下车,快步上前,并没有那些参见君主的礼仪俗套,直接抱上车来,一同入城。 叔姜与季友隔帘相见。叔姜带着哭腔诉说一番,央求季友照看侄儿,今后母子二人就全凭叔叔照看了! 叔姜说得悲切,直说得季友泪水盈眶。他不由得想起了鲁庄公,人刚刚去世,老婆孩子就落到这步田地。他安慰道:“夫人放心!季友将一心辅佐君上,虽万死不辞!” 第82章 平定鲁乱(4) 鲁闵公刚刚返回鲁都曲阜,齐使仲孙湫便到了。以礼参见过鲁闵公,便提出看望哀姜、叔姜。季友让他休息一会,下午再去,他却思亲心切,坚持立刻就去,于是鲁闵公陪同他来见哀姜、叔姜。来到哀姜宫门前,却正撞见庆父匆匆出来,闵公急忙立住脚,闪身到路边,怯怯地说一声“叔父好!” 庆父却对鲁闵公视而不见,只对仲孙湫拱拱手,寒暄几句,便抽身而去。仲孙湫今天早上在朝堂上见过他,认得他就是庆父。当时,他在朝堂上端着一副摄政的样子,让人觉得跋扈,看了不舒服,却不想又在这里撞见。 哀姜见了仲孙湫并不十分亲切,礼节性地互相问候一番,就没有了话题。仲孙湫见她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便告辞退出,然后来见叔姜。叔姜听说哥哥要来,早就站在门口等候多时,看见哥哥走来,急忙快步迎上前去,未曾说话眼泪先就流了下来。 叔姜对着仲孙湫哭诉一番,说道:“庆父出入宫闱就像自己家中,开儿虽说是国君,但在他眼里如同不懂事的小儿。”叔姜平日里无处诉说,今天见了哥哥,敞开胸怀抖落一番,心里痛快了许多。 仲孙湫压低嗓音问道:“庆父随意出入,她身为夫人竟然无话吗?”说着,向哀姜居住的宫室方向呶呶嘴。 叔姜也压低声音答道:“二人早就勾搭在一起了,这也正是妹妹最担心之处。” 仲孙湫暗自点头,心想这就是了。 晚上,鲁闵公宴享仲孙湫,季友作陪。宴享之后,季友亲自送至馆舍,又促膝交谈良久。季友问道,贵使屈尊敝邑有所见乎?仲孙湫听了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说道君上尚幼,有劳公子处处留心。季友长叹一声,家门不幸,出此败类,让大国见笑了。仲孙湫问道公子惧乎?季友挺身道,季友何惧?邪不压正,我秉持正义,扶助君上,自有众大夫扶持,他庆父又能奈我何?仲孙湫频频点头,说道公子真中流砥柱也,有公子在,社稷之福也! 仲孙湫欲归,叔姜恋恋不舍,鲁闵公、季友也都再三挽留,他心中思忖,多住几日也可显示我大齐对闵公的亲近,于是,便多留了十余日。 一个月后,仲孙湫出使归来,复命于齐桓公。齐桓公问起鲁国的局势,仲孙湫忧心忡忡地说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他把庆父妄自尊大,特别是与哀姜有私情的所见所闻陈述一遍,说道:“他有非分之想,也未可知。” 齐桓公思索一下,问道:“寡人乘其乱,取了鲁地如何?” “臣以为不可。大树将死,先死躯干,然后树叶败落。鲁国不同,有季友等一批忠臣在,枯萎的只是树叶,其主干未损。”仲孙湫劝阻道。 管仲见齐桓公有灭鲁之念,也在一旁插嘴道:“君上千万不要有此念想!君上对诸侯一直拘之以利、结之以信、示之以武,故能使诸侯就其利、信其仁、畏其武,尊君上为霸主,不敢违背君上号令。如果君上贪图眼前之利,不仅难以服鲁,天下诸侯也必将离心离德,叛我大齐!” 齐桓公见管仲说得如此认真,自觉失言,急忙说道:“寡人只是随口一说,仲父莫要当真。”他转而问仲孙湫:“寡人出面为鲁诛除庆父如何?” 仲孙湫略一思索,说道:“庆父劣行未显,君上代庖,恐惹微词。多行不义必自毙,依臣所见,不若姑且待之。” 齐桓公看看管仲。管仲知道齐桓公是要征求他的意见,便道:“这样也好。”然后又用建议的口吻说道:“常言道有备无患。现今高子正在南阳,可令高子密切关注鲁国动态,如果发生动乱,随时带领南阳将士前去平乱。另外,使人告诉鲁公子季友,事有紧急,可随时向南阳高子求援。” 却说庆父见叔姜母子先是到齐地平阴会见齐桓公,又到郎地迎接季友,知道这对母子对自己不满,心中已是非常不爽,齐国使者又接踵而来,这使者偏偏又是叔姜的亲哥哥,心想这是撑腰的来了。他心中不快,又无可奈何,禁不住对着哀姜大发牢骚:你一心要立他为君,人家却不领情,把季友请回来与我作对。他小小年纪就如此不待见我,将来长大了那还了得! 哀姜自从与庆父有了私情,一心扑在了庆父身上。鲁庄公去世前两年咳嗽不止,稍微一动就气喘吁吁,早就行不得房事,哀姜也已对男女之事心如死灰。庆父身强力壮,风流倜傥,就像一把烈火又让她死灰复燃,而且越烧越旺,直烧得心中春波荡漾,早已有些苍白的脸颊变得红光四射,静如秋水的双眸变得激情闪烁。现在她一刻也不愿离开庆父,恨不得庆父天天都能守在她的身边。庆父的牢骚让她非常心烦,她自觉地去想方设法使庆父高兴。人们都说痴心女子,是的,哀姜从来没有为一个男子如此痴心过,嫁给鲁庄公时虽说心里充满了美好憧憬,但也没有像今天这样魂牵梦绕,甚至为了庆父她愿付出一切,什么名声、节操,此时统统丢到了脑后,眼里只剩下了庆父。 一日,哀姜与庆父一阵缠绵之后,依偎在庆父的怀里,温情脉脉地看着庆父,试探着说道:“公子实在觉得委屈,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那小孩子废了,就由公子做了国君,岂不更好。” 庆父本来在闭目养神,听哀姜这样说,猛地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哀姜。哀姜就与他对视着,仔细地看着他,等他表态。 “那小子不是你要立的?” “此一时,彼一时。这小子虽不是我亲生,却也比立公子般强。如今看来,立谁也不如立公子。”哀姜亲昵地说道。 庆父却不说话,只是把哀姜搂得更紧了些,哀姜知道,他这是默许了。 庆父开始寻找机会,但是,外有季友,内有叔姜,处处留神,以闵公年幼为名,天天呆在宫里,没有要紧的事情根本就不离开宫室,庆父却也无从下手。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八月,鲁闵公即位已接近两年,这日该当有事,大夫卜齮因为闵公的太傅侵占了他的土地,跑来请求闵公为他主持公道,闵公年幼,从未处理过这等事务,便让他去找季友,边说边就走了。卜齮以为闵公袒护太傅,一时气愤不已,跺着脚地喊冤。此事恰巧被庆父撞见,大声喝道在宫庭之中哭天喊地成何体统,卜齮见是庆父,还想分辩几句,却听庆父悄声说道:“你晚上来见我,我保你满意。” 当天夜里卜齮来见庆父,庆父让他刺杀鲁闵公。卜齮听了,吓得直摇头,连说不敢,那是灭族之罪。庆父问道:“你仔细想想,那小子死后,谁能为国君?”卜齮低头一想,说道:“肯定是公子您无疑。”庆父冷笑一声,说道:“既然知道本公子将即君位,你还有什么不敢?” 庆父见卜齮低头不语,便进而说道:“如若按我所说行事,事成之后我将太傅之田全部奖赏予你,如若不然,我将以蔑视君上之罪责罚你,何去何从,你自选择。” 卜齮沉思良久,觉得这国君之位非庆父莫属,跟着他混,不仅能报得眼前之仇,还能赢得长远富贵。于是,思之再三,还是答应下来。 庆父携其手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夫乃真俊杰也!”二人密商多时,直到夜深,卜齮才匆匆离去。 第二天,哀姜召见卜齮,说昨夜做了一梦,梦中所见,甚是蹊跷,要请他占梦。卜齮来到后宫,早有内侍在门口迎接,领着他到了哀姜宫室。 庆父在院中看得清清楚楚,鲁闵公只带着几名侍女在玩耍,他小小的年纪,又正是不冷不热的季节,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正玩得高兴。庆父回到室内,对着卜齮使个眼色,卜齮会意起身告退。 卜齮走过一个门口,看见鲁闵公迎面跑来。他往门后一闪,藏身于门后,等鲁闵公跑到近前,从袖中伸出匕首便刺。鲁闵公“啊呀”一声,便倒在了血泊之中,可怜他即位不到两年,还是一个九岁孩童! 几个侍女没人声地惊叫起来,卜齮扔下匕首转身就逃,几个侍卫手持长矛迎面冲来,事先庆父对他说好,侍卫将以抓起来问罪为名将他关押——实际上是保护起来,因此他并不躲闪。但等到跟前却不像庆父所说,几根长矛同时向他刺过来,瞬间他明白了,庆父是要杀人灭口!庆父将踏着他的血如愿以偿地登上国君的宝座,而他将永远被钉在弑君的耻辱柱上! 长矛刺入他的胸膛,他心有不甘地凝视着苍天,死不瞑目。 季友听到鲁闵公被刺,一边立即派人到南阳报告高子,一边乘车一路急驰赶往宫中,看到叔姜正抱着鲁闵公哭得死去活来,感到心如刀割,泪水不禁夺眶而出。鲁庄公去世尚不足两年,二子相继死于非命。他仰望天空,仿佛又看到了庄公那满脸的愁容,不由地跪地大喊:“是季友无能啊,君兄!” “国一可一日无君,”庆父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你我二人当务之急在于议定新君。” 这一切应该都是眼前这位哥哥所为,为了君位他竟然六亲不认,对侄儿接连痛下杀手,如此丧心病狂之人,还有什么人间恶事做不出来?突然,他想起一事,急忙抽身而去。 鲁庄公还有一子,即公子申。季友恐庆父在混乱之中再对公子申下手,便匆匆找到公子 申,带着他连夜逃往邾国去了。 第83章 平定鲁乱(5) 却说庆父召集众大夫议立新君,众大夫却皆不至。庆父知道众大夫不满,却也无奈,正在焦躁,哀姜却不以为然地说道:“有庄公夫人在,难道夫人就不能立公子为君乎。”于是,哀姜使人遍告众大夫,公子庆父为君,七日后在周公庙举行即位大典,务必按时与会,迟误者斩。庆父则自去准备即位大典,一时间甚是忙碌。 谁知还不到三日,高子率领齐国南阳的兵马已经来到曲阜城外,打出的旗号正是诛除叛逆,安定鲁邦。季友也带着公子申从邾国返回鲁国,就住在高子的大营中。城中大夫们纷纷出城,拜见季友、高子。 庆父知道大势已去,匆匆忙忙带上财宝,在家丁的簇拥下逃往莒国。 哀姜此时也如梦初醒,杀二公子实际上她都是主谋,作恶太重担心季友饶不了她,也逃往邾国。 季友与众大夫立公子申为君,这就是鲁僖公。 高子为防备庆父率人前来偷袭,将原本已经有些破损的城墙修葺一新。鲁人看了都很感动,后来有一个典故叫做“犹望高子”,就是说的这件事。 待局势稍微稳定下来,季友亲自来到齐国,请求齐桓公出面,让莒国遣返庆父归国。齐桓公慨然应允,当即修书一封,让人送往莒国。同时,季友委派大夫奚斯来到莒国索要庆父。莒国不敢得罪齐国,只得拘捕了庆父,交给奚斯。 来到鲁境,庆父央求奚斯先回曲阜找季友为他求情,请季友念在手足至亲的份上,饶他一死,他愿流亡他国至死不再回鲁。 庆父说着,匍匐在地上,怎么拉也拉不起来。他哭着说:“你若不答应,我就死在此地,也不会起身。” 想不到当年横行无忌的公子庆父,竟然也有今日!奚斯无奈,只有让庆父在边境驿馆中等待,让人仔细看押,自己直奔曲阜去见季友。 当奚斯对季友说明来意,季友长叹一声,说道:“晚矣!般、开还能复生乎?” 奚斯知道不可能说动季友。庆父做事太歹毒,两个侄儿都死在他的手里,庆父之死在所难免,因此不再去劝说。 奚斯在回去的路上一直都在考虑如何对庆父说,眼看就到了庆父驻足的驿馆,不禁悲从中来,千不该万不该鲁庄公不该太懦弱,庆父不该太强势,最终竟落得叔弑侄,弟杀兄,好端端的礼义之邦竟也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想着想着,不禁坐在驿馆门口放声大哭起来。 庆父呆呆地坐在案前等着奚斯的消息,突然听到有人大哭,仔细一听,哭者正是奚斯。庆父此刻明白了,季友终不肯放自己一条生路。与其回去受辱于他人,倒不如自己了结。他苦笑一声,双手捧起案上的酒樽——里边盛满了鸩酒,略一犹豫,便仰首一气喝下,身子前后摇晃几下,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酒樽摔出去老远,他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只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道血污…… 哀姜在邾,无颜返鲁,便使人请求齐桓公,让她终老于齐。齐桓公问管仲,不管如何,哀姜是先君留下的骨血,寄人篱下终不是长久的事。如今鲁人不管不问,若让她返齐,她是已嫁之人,似乎不妥,此事如何做方为万全? 管仲问桓公:“鲁人为何不管不问?” “那还用说,肯定是怨恨未释。” “二人作乱,鲁人只杀庆父一人。其中原因有二:一是碍于鲁庄公夫人名份,下不诛上;二是碍于出自我大齐,恐君上不悦。”管仲说话一针见血,直截了当,“寄居他国,君上已有纵容之嫌,岂可让她居于齐?” 桓公听了,脸色铁青,似有不悦,冷冷地说道:“难道还要寡人杀她不成?” 管仲拱手说道:“君上请自斟酌。” 齐桓公明白管仲的意思,他犹豫再三,还是召来公子无亏,如此这般,交代一番。无亏领命,来到邾国,接哀姜返齐。哀姜心中高兴,急忙收拾妥当,随着无亏上路。不日,来到齐境,日头刚刚偏西,无亏就让车子驰进驿馆。哀姜看天色尚早,便问无亏:“这么早就要歇息吗?”无亏躲躲闪闪地胡乱支吾几声,就让侍女扶她进屋。哀姜说道,路上坐车久了,我想随便走走。无亏却说外面风大,还是进屋的好。哀姜听了有些不悦,心想这无亏太不通人情,这一路上阴沉着脸见不到笑容,偶尔有一丝笑意,也像硬挤出来的,冰冷僵硬。 哀姜只得走进屋来,站在门口看院子中的风景。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西风一阵阵地吹过,地上有几片枯叶,被吹得在地上打旋。 两个侍女一前一后进来,默默地将一只酒樽、一个酒爵和几碗菜肴一一在案上摆放整齐。哀姜道不到用饭的时间,为何又送饭来?侍女却不回答,待摆放完毕,悄声说道:“请夫人用了上路。” 哀姜一愣,这是要自己死吗?顿时如五雷轰顶,吓得心胆俱碎。她呆立片刻,定定神又惊惶失措地喊叫起来:“是谁?是谁?为什么?为什么?” 任她如何喊叫,两个侍女只是紧紧盯着她,并不说一句话。 哀姜要出门,但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得紧紧的。她一下瘫坐到地上,大声哭道:“我要见齐君!我要见叔父!”见两个侍女静静地不说话,她又央求道:“救救我,让无亏过来可好?” 这时,无亏在门外说道:“妹妹听着,无亏奉君父之命而来,不忍心看着妹妹离去。还请妹妹自爱自重,不要失了身份,就此上路吧!”说得凄切、果决,丝毫没有商量余地。 哀姜彻底失望了,叔父小白为了让天下归心,为了霸主之位,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不仅不庇护自己,而且把自己当作牺牲,宰割了贡献到祭坛上,向天下昭示霸主的大义灭亲、公正无私! 她不再哭喊,双手接过酒樽仰首喝下…… 第84章 救卫伐狄 待鲁国的局势稳定下来,高子率领南阳士卒返回齐国,已是到了深冬。漫天大雪又在天际间飞舞,天地之间又变得一片雪白。人们没有事情都不出门,猫在家里过冬,城里城外都安静了许多,特别是城外,几乎看不到人影,天地间显得干净空旷。 但是,就在这样一个静谧的清晨,一辆兵车向着临淄急驰而来,在雪白的官道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车辙。 早朝之后,齐桓公披着一件狐裘,正在与管仲、鲍叔等人立在朝堂阶上赏雪。齐桓公说道,众大夫随寡人东奔西忙,冬日大雪,难得一闲。牛山顶上看雪,当别有景致,我们不如到牛山上饮酒赏雪如何?鲍叔说道,大雪封路,恐怕是山道湿滑,不能成行。高子说道,老夫年迈,此行就免了。高子已经六十余岁。又是刚从南阳回来,不愿多动。王子成父却不服老。他与高子年龄相仿,却跃跃欲试,大声说道:都去,都去,老夫就不信下这点雪就上不了山!管仲说道,既然诸位有此雅兴,为何不使人去清除积雪?齐桓公连声说好,就命易牙带领一帮侍卫先去清扫积雪,又让开方备车。 众人正要登车,突然侍卫来报,狄人伐卫,卫人前来告急,请求火速救援。 齐桓公一听,以手拍额,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真是按下葫芦起来瓢,一事刚了,一事又起,就连大雪天也不让人清闲!”一边说着一边返回朝堂,众大夫见状,知道牛山是登不成了,纷纷告退。 卫国来使急匆匆地进来,脚步踉跄。开方打眼细看,认得此人是故世子汲的同母弟弟昭伯之子公孙毁,只见他身着战袍,上面有几处血污,显然是从战场上直接奔来。他三步并作两步,登阶入殿,扑倒在齐桓公面前,大声呼道:“请霸主救卫!” 齐桓公说道:“贵使莫急,慢慢讲来。” 公孙毁喘口气道,北狄伐卫,寡君率众迎敌,败于荧泽,生死未知。都城朝歌,只剩老幼病弱,难敌虎狼。卫国百姓,命悬一线,恳请霸主解救。 原来狄人伐卫,卫国急忙集合人马准备迎战。由于卫懿公平日里只顾歌舞享乐,不把百姓放在眼里,特别是痴迷白鹤,鹤有爵禄,出门乘车,而视百姓如草芥,百姓早就愤愤然。如今,让百姓披挂迎敌,百姓纷纷口出怨言:让鹤去迎战好了,鹤有禄位,我们草民哪会打仗? 卫懿公见百姓不满,也无可奈何,后悔平日里没有亲近百姓,到了危急关头没人愿意冲锋陷阵,只有亲自上阵迎敌了,但愿能够侥幸获胜。他让石祁子与宁庄子守城,见机行事,自己亲自率领大军出征,在荧泽与与狄人相遇,两军大战,卫军一败涂地,溃不成军。公孙毁见大事不好,赶紧左冲右突杀出一条血路,策马狂奔,跑到齐国搬救兵来了。 齐桓公听公孙毁说完,知道卫国凶多吉少,已是十分危急,但见天寒地冻,大雪封路,路途又远,实在不利于出征,但又不得不救。便命公子无亏率领兵车百乘为先锋,火速驰援卫国,自己亲率兵车三百乘为后援,随后即到。 却说卫懿公铁了心要与狄人决一死战,卫军已被冲杀得七零八落,手下人劝他趁早收起帅旗逃命去吧,卫懿公却坚决不肯,昔日里只因贪图玩乐,以至于百姓不亲,如果今日再贪生怕死,将士谁还会拼命于沙场?那样不仅自己真得成了孤家寡人,卫国宗庙社稷也将荡然无存矣!卫懿公不管狄人进攻如何疯狂,却亲自击鼓不停,一面卫字大旗在头顶迎风飘扬。 狄人团团围住卫懿公,长矛如林,箭矢似雨,一起向他杀来。此时,卫懿公已经顾不了许多,只是昂首挺胸,猛击战鼓。他只有一个信念,有我在,帅旗就在!我生命不息,就战鼓不停! 一支箭射在卫懿公的右肩上,鲜血染红了战袍,他还是擂鼓不止。 太史华龙驱车来救,但为时已晚。一支长矛穿透了卫懿公的胸膛,扬起的手臂定格在空中,鼓槌从手中滑出,缓缓地落下,然后,他也缓缓地倒下。 华龙大叫一声,奋力冲过来,怎奈寡不敌众,臂上中了一箭,从车上摔下来,就被狄人绑了个结实。 狄人大获全胜后,立即乘胜进攻都城朝歌。太史华龙知道狄人势众,都城不可固守。若不然城破之日,卫人将尽死于城中。于是,他假意归顺狄人,对其君说道,朝歌城坚固难摧。我是卫国太史,执掌卫国祭祀,受卫人尊重,我先入城,晓之利害,卫人必出城来降,朝歌唾手可得矣。狄人听他说得在理,就相信了他的话,让他先行入城。华龙见到石祁子与宁庄子,将荧泽大败君上战死经过述说一遍,又说狄人已经集结于城外,顷刻便来攻城,请二子早做打算。石、宁二人商议一番,认为与其在城中坐以待毙,倒不如率领百姓逃出城去,事到如今,先保命要紧。于是以夜幕为掩护,撤出朝歌,一路向东奔去。东边不远几十里就是黄河,过了黄河不远就是曹国,逃到曹国或许也就安全了。却没有想到,狄人得城之后,并不满足,又一路追杀过来。没等到黄河就被追上,一场大战,卫人又一次大败,被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最后逃过黄河的仅有七百多人,多亏黄河此时结冰,人们可以从冰上过河,不然,卫人将被杀绝。 宋桓公、曹昭公率领援军陈兵河东,狄人不敢过河,双方隔河对峙。 公子无亏赶到,狄人见齐、宋、曹三国兵强马壮,只得退去。三日后,齐桓公赶来,三国军队一起过河,狄人抵抗不住,节节败退,不出一月,收复了全部国土。只是破坏惨重,所有财物被洗劫一空,房屋被焚,朝歌更是满城废墟,遍地瓦砾。齐桓公与宋、曹二君商议道,这北狄不除,华夏不安,不如就此伐狄。二位国君听了并无异议,皆说听从霸主调遣。于是,齐为中军,宋为左军,曹为右军,三军齐头并进,浩浩荡荡地向着北狄杀来。 北狄君臣知道齐军勇猛,齐桓公能征善战,并对征伐山戎早有耳闻,这次又有宋、曹两国相助,因此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并不与大军硬碰硬地作战,而是带着粮食财物主动北撤,藏身于太行山之中,等到大军撤去再卷土重来。 大军一路追击,向北行进百里,将北狄逼入山中不敢露头。齐桓公正与管仲商议如何歼敌,郑国却遣使来报,楚国攻郑,请求霸主救援。 第85章 南下救郑 楚国是南方大国,其始君熊绎本来是周成王所封,为子爵,但居于南方,远离中原,其后人长期自视为蛮夷。周天子分封诸侯,分公、侯、伯、子、男几个等级,如宋是公爵,齐是侯爵,郑是伯爵,而楚仅是子爵。到熊通为国君时,嫌爵位太低,与其大国地位不相称,于是他率兵攻打随国,让随国国君到周天子那里要求提高爵位,周天子不听,熊通大怒,南方蛮夷皆听我号令,你天子却仅仅封我子爵。你不给我提升,我就不能自封?于是自封为“王”,是为楚武王。当时周天子才称王,自封为王显然是与周天子平起平坐,公然与周天子分庭抗礼。楚武王在位五十一年去世,其子熊赀即位,是为楚文王,他不断吞并周边小国,楚国迅速强大起来。在齐桓公成为中原霸主的同时,楚国也成为南方强国。楚文王去世后,其子庄敖即位,庄敖欲杀其弟熊恽,熊恽逃到了随国,在随国的支持下熊恽杀庄敖,是为楚成王。楚成王由于是杀兄自立,刚刚即位时,注重缓和各种矛盾,行事极为谦恭,广施恩德,结交诸侯,并主动向周天子进贡。楚国无视于周王朝已经几十年,如今主动归顺,天子龙颜大开,赐胙于楚,命楚镇守南方,平定蛮夷,不要侵扰中原。实际上是赐楚为南方霸主。楚成王得到王室赐命,开始名正言顺地吞并江汉间小国,楚国的疆土迅速扩大,成了纵横千里的大国。 转眼间,楚成王在位已经十余年,他的羽翼早已丰满,至高无上的权威无人能够动摇,他已经不满足于在南方称霸,而开始觊觎北方,试图挺进中原与齐桓公一争高下。中原诸国中郑国与蔡国距离楚国最近,蔡国名义上尊齐为霸主,暗地里交好楚国,实际上是棵墙头草,只有郑国死心塌地地跟随齐国,于是,楚成王把用兵的目标集中到了郑国。 楚成王见北狄大举侵卫,齐桓公率领诸侯正在救卫伐狄,南征北战无暇顾及其他,便乘机伐郑。郑国见楚军来势凶猛,仅凭郑国之力恐难以胜敌,便急忙遣使报告齐桓公。 管仲对齐桓公说道,楚人伐郑,不得不救。这北狄虽然未灭,但已大伤元气,数年内当自顾不暇,不能觊觎我华夏。不如就此挥师南下救援郑国。齐桓公听了,立即与宋公、曹伯共同救援郑国。于是,大军挥师南下。 狄人见大军已去,方才从大山中出来重返家园,家园犹在,只是已经面目全非,城池尽毁,宫殿倒塌,幸好民居还在,因齐桓公念及民生艰辛不忍毁坏,还依然完好,百姓免于风餐露宿之苦。狄人收拾残局,自此畏惧齐国,再也不敢肆意侵扰华夏了。 齐、宋、曹三国大军日夜兼程向郑国进发,不日已到郑界。楚成王见大军来得迅速,知道来者不善,不敢贸然深入,只在郑国南境侵扰一番,便班师回国了。他心中盘算道,齐国距郑国路途遥远,不似我楚国靠近郑国,我能时常来伐,你却不能时常来救,不出三五年,待把你齐国拖得筋疲力尽,我再下狠手不迟。 齐桓公见楚国已经主动撤退,便也欲班师。郑文公连夜赶来拜见,齐桓公便让宋、曹二君先率师返国,自己在营中等待。管仲对齐桓公说道,郑君前来,当是请求君上伐楚。齐桓公说道,如今仓促伐楚,恐有不妥。管仲道,君上明鉴。楚为大国,不似山戎、北狄可以仓促征伐。楚人觊觎中原久矣,伐之必求一战全胜,不然,若楚人得志,中原将战乱不息,君上霸业将毁于一旦。齐桓公听了,不假思索地说道,郑君若说伐楚,寡人回绝便是。管仲忙摆手道:“君上千万不要回绝。” 齐桓公看着管仲,不得其解,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管仲说道:“不是不伐,只是时机未到矣。我大齐当会盟天下诸侯,一同伐楚。” 齐桓公点头道:“仲父说得是。” 管仲道:“先计而后战,凡事成于事先谋划,特别是与楚国这样的大国较量,更是不可掉以轻心。” “寡人仰仗仲父费心。”齐桓公知道这楚国不好对付,但又不得不去对付,由衷地希望管仲能够细心谋划。 管仲说道:“伐楚尚需时日,而楚人欲逞强于中原,必先服郑,郑国不堪征伐之苦,日久必然动摇。郑若叛齐从楚,中原危矣。眼下当务之急是让郑国坚定抗楚,为我伐楚争取时日。” “寡人明白。”齐桓公点头说道。 明日,郑文公如期到来,与齐桓公寒暄过后,果如管仲所料,提出了伐楚的请求。郑文公说道:“霸主征伐山戎,灭令支、孤竹,又伐北狄,使北狄窜匿于大山之中不敢露面。霸主神威,世人有目共睹。如今楚国来犯,名为侵扰敝邑,实为挑衅霸主。是可忍孰不可忍?霸主伐楚,敝邑不分老幼定当效力于车前马后。” 齐桓公听了微微一笑,不急不徐地说道:“贤君所言,寡人甚为欣慰。楚,寡人必伐,但不是眼下。不伐便罢,伐则服之,寡人将率领中原诸侯共同伐楚,此举尚需时日,请贤君耐心待之。” 郑文公见齐桓公不愿立即伐楚,只得如实说道:“只恐楚如虎狼,不时来犯,敝邑难以持久。”郑国夹在南北之间,从齐,楚国来伐;从楚,齐国来讨。如果齐楚僵持不下,最受战火荼毒的便是郑国,不如让两国尽早决出胜负,郑国可以求得一时安宁。但齐桓公当下拒绝伐楚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实话实说,楚国来伐,我抗不住怎么办? 齐桓公为他鼓气道:“贤君放心,有寡人在,决不让郑国有损。”说完,哈哈大笑,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郑文公见齐桓公如此大包大揽,只得唯唯称是。 第86章 存亡继绝 告辞了郑文公,齐桓公率领大军重返曹地。去年冬天率领大军匆匆离开此地时,留下公子无亏率军在此戍守,如今已经过去了数月,那时还是隆冬,如今已是初夏,那些卫国遗民过得如何,齐桓公决定顺路去看看。 听说齐桓公到来,公子无亏早在十里之外迎接。父子相见,齐桓公让无亏上了自己乘坐的大辂,同车而行,齐桓公闭目养神,无亏禀报这小半年戍卫的经过:帮助卫人夯土盖起了一些土房子,卫人聊作安身之所。卫人议立新君,由于对卫惠公当年谗杀世子汲不满,不愿意立惠公、懿公之后,人们同情世子汲而世子汲又无子,便立世子汲的侄子公孙申为国君。 正说话间,已经到了卫国遗民的居住地。侍卫来报,卫君在前边迎接。齐桓公从车上下来,眼前是一道夯土围墙,有一人多高,墙内有一些茅草土屋。正冲着车前,是围墙大门,两扇木板门大开着,门前站着一群卫人,正朝着自己拱手而立,口里说道:“参见霸主!” 齐桓公大步向前,站在最前边的那人毕恭毕敬地说道:“卫候申参见霸主!”齐桓公知道这就是卫国新君,不禁上下打量一下,只见他四十上下年纪,岁数虽然不大,但生得单薄,一脸菜色,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齐桓公急忙拱手还礼,然后向前携其手,一起走进围墙大门,众人尾随其后。一边走,卫侯一边说道:“敝邑蒙难,多亏霸主庇护,不然,真无立身之地矣!”齐桓公说道:“寡人急于伐狄,又忙于救郑,未能早来看视,还请贤君体谅。”卫侯申不想齐桓公身为霸主,说话竟然如此谦和,连忙说道:“霸主对卫有再造之恩,敝邑老幼没世不忘!” 二人说话间就到了卫侯的宫门外,说是宫门,只不过是两扇涂了红漆的木板门,宫墙也是夯土的,高不过人,正对着宫门是朝堂,也不过是三间茅屋,与其他房屋的不同之处,只是有五尺高的台基,屋前有七级台阶,因而比一般的茅屋高大了许多。朝堂后边有一个四合院落,显然,那就是卫侯的寝宫了。 “敝邑新遭重创,宫舍简陋,不成体统,有辱霸主玉趾。”卫侯请齐桓公步入宫门,面带愧色说道。 齐桓公随卫侯入宫,分宾主登阶,一时间钟磬齐鸣,一曲《鹿鸣》悠然响起。齐桓公精神一振,想不到卫侯栖身在荒郊野外还不失礼仪。二人步入朝堂,分宾主坐下,卫侯洗爵献酒,三献已毕,又请桓公射壶。他起身请道:“申有枉矢、哨壶,请霸主聊以为乐。”虽然一切都因陋就简,但礼仪不缺。 齐桓公起身说道:“既赐以美酒佳肴,又重以乐,敢辞!” 卫侯不肯,再三礼让。齐桓公实在不忍心过分打扰卫侯,又不好生硬拒绝让他失了面子,只得勉强应付一番,然后说道:“寡人路途劳累,就先告辞了。” 卫侯不便再勉强,又亲自送齐桓公出宫。卫侯充满歉意地说道:“敝邑无馆舍,无法让霸主留宿,甚是抱歉!” “寡人宿于营中甚好。”齐桓公不以为意地说道。走出宫门,卫侯还要送,齐桓公急忙止住。卫侯就站在宫门外,目送齐桓公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方才返身回宫。 齐桓公走出城门——实际上称不上城门,叫围墙门比较恰当,就看到有些卫国妇幼三三两两地在田间地头上,像是寻觅什么东西。齐桓公指点着问道:“他们在寻找什么?” “那是在挖野菜。”无亏答道,“虽然春上开荒种了些粟米,但现在还不到收割的时候。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最难熬,他们只能靠野菜充饥。” 管仲叹一口气道:“据臣观察,青壮男丁所剩无几,目之所见多老弱妇孺,真是国破家亡,民不聊生啊!” 无亏说道:“相国所言极是。卫君今日宴享别看简陋,实际上也已经是倾其所有。平日里卫君也以野菜充腹。” “竟有这等事?”齐桓公盯着无亏问道。 “儿臣曾多次劝他,他一家数口的粟肉从我大齐戍守士卒中挤一挤也就够了,不必如此为难。但他不听,一定要与民共患难。儿臣劝得多了,他私下说道他是怕民心散了,民心在,卫国还有希望,如果民心没了,那卫国就真得亡了。听他如此说,儿臣便不好再劝。” “真是如此?”人们都说民为邦本,但嘴上嚷嚷的多,真正做到的少。齐桓公见无亏在冲着自己点头,便感叹道:“卫侯虽然落魄,但令人肃然起敬!”他心想这卫侯可比那位只管玩鹤的卫懿公明白多了,有这样的国君,卫国何愁不能复兴?他转身对管仲道:“烦请仲父酌情送些粮食和其他急需之物与他如何?” 管仲应承道:“臣谨记君上吩咐,回国即办。” 第二天,齐桓公启程返国,留下无亏率领兵车百乘,继续在此戍守。卫侯又来送行,齐桓公知道他体恤百姓,心中敬重他,言语也更加温和,真心实意地宽慰一番,并许诺回国后即遣人送些粮食物品过来,然后还要如对邢国一样,带领诸侯为卫修建新城,嘱咐他来日方长,不要太苦了自己。 卫侯见齐桓公想得周到,又如此平易谦和,比昨日更显亲切,眼眶一热,两行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卫侯心存感激,无法表达,只是送了一程又一程,直送出二十多里,方才挥手告别。 第87章 南伐强楚(1) 回到都城临淄,管仲立即遣人给卫侯送去粮食布帛若干,想到卫侯寒酸,还特别赠送了辂车乘马、祭服等物,考虑到百姓生活所需,还送了牛羊豕犬鸡各三百只。当管仲把清单呈给齐桓公时,齐桓公又想到卫侯内宫,他为君如此节俭,宫中夫人也一定跟着受苦,便提醒管仲是否也专门给卫侯夫人送些东西。管仲以手拍额道,君上说得是,于是,又添了轩车、锦帛等物,专门赠送卫侯夫人。 齐桓公与管仲商议,如今天下多事,楚国伐郑,卫国新亡,皆不可坐视不管,但轻重缓急应该好好合计一番,力争处置得更加妥当。管仲心中明白,齐桓公对下一步举措有些拿不稳,想听听自己的意见。齐桓公性子急,行事率直,但这些年来南征北战,处事也慢慢谨慎起来,习惯了事先谋划一番,然后再去实施。管仲满意地微微一笑:“臣考虑再三,卫国事急,郑国事大。” 齐桓公知道管仲又要细细分析一番,然后才说如何去做,他总是不仅说怎么做,还要说清楚为什么这么做,就像师傅教学生,总要分析得头头是道,让你心服口服。每当这个时候,齐桓公就看着他不说话,看着他就是示意继续讲下去,不说话就是表示在仔细听,这么多年来,二人配合默契,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什么。 管仲停顿一下,理理思路,继续说道:“使卫复国,让天下诸侯知道,君上为霸主,是为天下扶危解困。此举不仅可抚慰卫人亡国之痛,也可凝聚天下诸侯之心。故君上兴亡继绝,也是为打击强楚凝心聚力。”管仲看齐桓公还是静静地在听,便继续说下去,“这是救诸侯于已亡、解民于倒悬之事,不容迟疑,尽快操作为上策。而援郑伐楚,非一日一时之役,需从长计议。楚国地域广阔,北边接壤之国,有蔡、郑、江、黄等国,其中江、黄二国是楚之从国,宜先收服江、黄,断楚羽翼。蔡表面从我大齐,却暗中通楚,请君上交好蔡国,使他不愿背齐从楚,然后再率领诸侯南伐,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消除强楚之患。” 齐桓公笑道:“寡人有仲父,稳操胜券矣!”说完,又迟疑地问道:“寡人却不知如何交好蔡国?” 管仲却不回答,只是看着齐桓公笑,笑中还带了些许诡异:“夫人去世已经十年了吧?” 这与徐姬去世又有什么关系?齐桓公盯着管仲,示意他不要绕弯子。 “君上也该续娶夫人了。” 齐桓公摇摇头,他虽然没有正夫人,但有卫姬等一大帮爱妃,后宫并不寂寞。 “蔡侯肸有妹,年方及笄……” “仲父不是想让寡人娶蔡姬吧?” “正是。”管仲一本正经,“两国新结姻亲之好,那蔡国一定不会背我而从楚。如此一来,君上既得美人,又得蔡国,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孤立楚国,何乐而不为?” 既然娶了有这么多的好处,为何不娶?齐桓公最爱美人,尽管美人如云,但再娶一个也不多,“就是不知那蔡姬是美是丑。”他口中喃喃地说道。 “美又何喜?丑又何妨?”管仲不以为然地宽解,“君上尚缺美人乎?” “生得美岂不更好!”齐桓公道,“请仲父就这么操办吧。” 管仲点头,像往常一样并不推辞。 管仲即请上卿国子到蔡国纳采,又请隰朋遣使遍告诸侯,八月会于曹地荦,商讨共同为卫筑城之事。 蔡穆侯听说齐桓公要娶蔡姬为夫人,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齐桓公为霸主,天下归心,不好得罪。再说如今乱世之秋,与他结成姻亲,自然能得到看顾,不受他国欺负。虽说他年近半百,岁数大了点,但却是英雄盖世。前边王姬、徐姬二位夫人均未生子,如果蔡姬生上一子,将来承继了君位,齐、蔡之间便是甥舅之国。蔡穆侯心里高兴,也着力促成此事,以后的问名等环节也就成了走过场,很快定下就在年底迎娶。 第88章 南伐强楚(2) 转眼间就到了八月,齐桓公与诸侯如期在曹地荦相会。齐桓公提前数日到达,在他到达之时,曹僖公早就在此等候多日。他接到会盟的消息后就主动提出由他来筑坛,并操办会盟所需。齐桓公却未答应。齐桓公道,曹国参加征伐北狄,又一同救郑,出力颇多,此地距公子无亏戍守之地不远,无需曹国费心。齐桓公让无亏率人筑坛,并嘱咐不失礼仪即可,不必奢华。 曹僖公提前到祭坛看过,齐桓公到达之后,说要到坛上看看,又陪同他登坛。一路上说筑得太简朴,霸主既德侔天地,又威被四海,理应更富丽堂皇一些。齐桓公不喜欢他人虚言奉承,只是笑笑,并不去理会。 没走几步,齐桓公来到祭坛前,这不过就是一个夯土而成的土台,三丈多高,共有七级,最下边一级有百步见方,四周有一道一人多高的围墙,南面正中留有一道门,门内是通向坛顶的台阶。齐桓公一行拾阶而上,绕台一周,见除了台阶和坛上平台铺了青砖外,其他全是黄土夯成,每层四周都插了旗帜,南面属火,都是红色的旗帜;东方属木,全是青色;西方属金,一片皆白;北方属水,一色黑旗。只有最高一层四周插着黄色旗帜,表示中央属土之意。台上并无帷幕,只在北面两侧悬挂了钟磬。一切都十分简朴,但又不失肃穆,齐桓公看了非常满意,站在台上眺望四周,视野极为开阔,树高天低,苍穹如盖,河水似带,顿时感到心胸如同这原野一般豁朗,浑身像融入空气一般透亮,心情像万里晴空一样舒畅。 曹僖公亦步亦趋,寸步不离,此时站在身后,见齐桓公默默不语,迎风远眺,像一尊雕像一般,便凑上去说道:“寡人不敏,未能早来看看。不然,一定全都砌上砖石,要比眼下齐整多了。”他总觉得在自己的地盘上,应该尽地主之谊,这祭坛建得不够体面,有些对不住齐桓公,语气中充满了不安。 齐桓公见他一直不住地自责,便道:“贤君不必如此,这是寡人的意思。” 曹僖公偷偷看一眼齐桓公,见他满面春风,语气轻松,并没有丝毫不悦的意思,便放下心来。 公子无亏问齐桓公:“父君看还有哪里欠缺,儿臣再设法补救。” 齐桓公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慈祥的目光里全都是满意。儿子长大了,齐桓公有意让他多历练,并嘱咐他遇事多多咨询相国。无亏戍卫、筑坛都很让自己满意,只是不知道是他自己所为还是受他人指点。 无亏像是看透了齐桓公的心思,轻轻地说道:“儿臣不敢掠人之美,相国私下指教儿臣多矣!”齐桓公无嫡子,无知是庶长子,其母亲又是最得宠的长卫姬,卫公子开方是他的舅舅,不用说自然关爱,易牙、竖刀也最看好他,觉得齐桓公百年之后,继承君位的非他莫属。开方、易牙、竖刀都是齐桓公近臣,最会揣摩齐桓公的心思。他们知道管仲最受信赖,不仅自己不去招惹他,也让无亏平日里尽量与他亲近些。无亏也是聪明人,怎能看不透其中奥妙,经常与管仲套近乎。 “这就对了。”齐桓公点头道。 “儿臣还有一事报告父君,”他靠近齐桓公,悄声说道,“卫侯病重,恐不能前来与会了。” 齐桓公立住脚步,转头看着无亏,意思像是在问,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无亏告诉齐桓公,齐国赠送给他的粮食物资,他全部都转手送给了大夫、百姓,不仅自己亲自劳作,还让他夫人侍妾都养蚕织布,虽说是一国之君,却与一般百姓并无两样。如今秋收已过,有了一些收成,日子好过了一些,但他也积劳成疾,一病不起了。 齐桓公接连叹息几声,好好一个卫国咋就到了这步天地,亡国之君可真难! 各国诸侯陆续到来,齐桓公对众诸侯道,卫君病重,不能与会,如今我们聚集于曹,相距甚近,我等何不前往问疾?众诸侯皆同情卫人遭遇,无不答应,于是,众诸侯一同前往卫国遗民的驻地。齐桓公恐卫人因礼仪不周而为难,让无亏先往通知卫人,并特别嘱咐不必拘于礼节,虽然是来问疾,但一切礼仪全按君主在途中不期而遇对待。 齐桓公等人来到围墙门外,石祁子与宁庄子二位上卿早就等在门外迎接。众人一起来到宫中,各国诸侯看到这宫殿不过是几间茅草土屋时,不由得唏嘘不已。二位上卿引导众人登阶入室,室内光线较暗,乍从外边进来,需要闭眼片刻才能看得清楚。 卫侯正半躺在榻上,看到齐桓公等人进来,挣扎着便要坐起来,两边侍从急忙扶住腋下。齐桓公等人忙道躺着说话就好,卫侯却是不听,坚持坐着。只见他双颊突起,眼窝深陷,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让人看了生怜。齐桓公对石祁子道:“身子如此虚弱,多补补才好。”石祁子却说:“寡君太任性,早先发誓,不见复国之日不食肉,平日里不吃也就罢了。如今病重,还是不吃,给他做的肉糜,到现在他也不吃。”说完,叹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卫侯望着齐桓公吃力地说道:“寡人有一事恳求霸主。” 齐桓公忙说:“贤君请讲!” 卫侯招手,示意他的胞弟公孙毁过来,公孙毁忙跪于榻前,卫侯握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寡人将不久于世矣,今日当着霸主的面,拜托诸位:我死之后,立毁为君。”他停顿了一会,又对公孙毁道:“先君懿公荒于嬉,怠于政,失了民心,以至于亡国。我弟莫忘亡国之痛,一定要把失了的民心再凝聚起来,复我大卫,强我大卫。若能如此,我死也瞑目了!”他喘了一会,又对齐桓公说道:“霸主与各位贤君助我筑城复国,寡人是濒死之人,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说着,就挣扎着起身,齐桓公与众人连忙劝住。 众人不忍心再听下去,七嘴八舌地安慰一番,便告辞出来。 石祁子、宁庄子二位上卿出来送行,走出宫门,才要上车,却看到远处空地上燃起一堆柴火,数百名卫人围着火堆边唱边跳,距离太远听不清唱得什么,像是无数人压低嗓音在一起诉说。石祁子告诉齐桓公,这是卫人在为君上祈祷,自从君上病重以来,每天都有人在为他向天祷告。 齐桓公放眼望去,由于是在日光下,火光并不明显,只有那缕缕青烟腾空而起,慢慢地升上天空,或许正在把百姓的祈祷带向天庭,禀报给天帝。 齐桓公仰天长叹:“谁能如卫侯?不复国便不尝肉味,百姓为之祈福,宜也!” 明天,诸侯盟于坛上。齐桓公提出封卫于楚丘,要求各国诸侯各自派出一千人,在楚丘为卫筑城,并于明年春上建成。诸侯知道齐桓公在为诸侯安危操劳,都无异议,于是,订立盟书,齐桓公执牛耳,诸侯逐一歃血起誓。中原诸侯本来都是兄弟亲戚之国,不仅姬姓国本来都是同祖同宗,就是异姓国也都是姻亲。古人同姓不婚,时间久了,异姓国之间或远或近也都成了甥舅关系。兔死狐悲,卫侯的窘迫让他们心生同情,如今,王室不振,霸主出面把大家凝聚起来抗击夷狄兴亡继绝,正合乎他们的心意。 第89章 南伐强楚(3) 盟誓之后,各国诸侯各自返国,自去安排派遣人员不提。齐桓公却把宋桓公、郑文公留下,商量伐楚之事。齐桓公说道,欲伐荆楚,先剪除其羽翼。今江、黄是其与国,当先伐之。宋桓公说道,霸主说得是。只是敝邑与二国不远,对他略知一二。江、黄二国虽然依附于楚,但时常羡慕我中原礼乐之风,又常受楚国欺凌,对霸主仁厚诚信心存向往。霸主若使人召之,必欣然而来,无需动用兵车。齐桓公听了,心中大喜,便说道,如此最好。 于是,齐桓公让隰朋出使江、黄二国,自己亲率大军驻于宋、黄边境,江、黄来服便罢,若不降服,将挥师伐之。江、黄小国,无需太多兵马,齐桓公便让郑文公返国,只留下宋国一起出征。 齐桓公尚未动身,卫国上卿石祁子驰车而来。齐桓公心想莫非卫侯不行了?正在疑惑间,石祁子匆匆进来拜见,含悲说道:“寡君不禄,敢告于执事!” 齐桓公听了并不感到意外,前些天见他那骨瘦如柴、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就知道他没有多少阳寿了。早就与管仲商议妥当,待卫侯申殡天,就立公孙毁为君,他当即让管仲前去吊丧,并协助卫人确立新君。安排好以后,与宋桓公一道启程去了。 管仲来到卫遗民驻地,赠送了玉佩、丧服、车马等物,又与石祁子、宁庄子等立公孙毁为新君,由他主持丧礼。立公孙毁是卫侯生前所嘱,今又有霸主之命,卫人都无异议。其他诸侯接到报丧也陆续来吊,各国都知道齐桓公关照卫侯,虽然已经亡国暂居于野外,但吊丧礼仪不缺。管仲使公子无亏在宫门外安了几十处营帐,权作各国吊丧使者馆舍。管仲带头住在营帐,他国使者也不好埋怨。卫人上下同情他与民同疾苦,皆以礼身着丧服,极尽哀痛。尽管条件简陋,卫侯之丧也算体面隆重。 公孙毁与管仲、石祁子、宁庄子等商议卫侯申的谥号,石、宁二位上卿皆说管相国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又代表霸主安定敝邑宗庙社稷,就请相国赐谥。管仲再三推辞,说为先君议谥是卫人自己的事,岂能容外人置喙,公孙毁却道,相国岂是外人?齐国对卫有再造之恩,本应请大国赐谥。管仲见推脱不掉,便略加思索说道:“谥法云爱民好治曰戴,就谥戴如何?”三人都点头称是,于是,卫侯申又称卫戴公。 晚上,公孙毁私访管仲,二人闭门促膝交谈。公孙毁对管仲极为敬佩,当年齐襄公与公孙无知接连被弑,齐桓公与公子纠争国,国家混乱经年。齐桓公即位之后,用管仲,齐国自此迅速强盛起来,如今中原诸侯无不听命于齐,齐桓公成为中原霸主,管仲之力也!如今,管仲难得在卫国,公孙毁抓住机会,向管仲求教。 二人说话投机,不知不觉四更鼓响,公孙毁欠身说道:“耽误大人休息,实在抱歉。小子不敏,还有一问,请大人不吝指教。” 管仲微笑着示意请讲。 公孙毁问道:“治国理政,已知大略。但不知眼下当以何为要?” 管仲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先君懿公有子,国人为何不愿立之为君,而立戴公?” “国人对惠公、懿公不满,”公孙毁道,“惠公当年谗杀世子汲,国人心生厌恶,懿公又玩物丧志,得罪百姓,以故国人不欲立其后。” “戴公在位不过年余,国人又为何甘愿随他在这荒野之中而不逃亡,病中为他祈福,死后又真心为他服丧尽哀?”管仲又问。 公孙毁答道:“戴公与民同疾苦。” “是矣!惠公谗杀世子汲距今已有五十年矣,民至今不忘其恶;懿公好鹤不恤民生,虽然最终战死于疆场,民终不原谅。戴公爱民,民皆拥戴。”管仲仰天叹道,“上天何在?天意何在?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民怨之天则弃之,民爱之天则助之。无论何时何地,与民同欲,此乃君王第一要务。” “与民同欲!”公孙毁向管仲再拜道,“小子当谨记不忘矣!” 公孙毁即位,是为卫文公。齐桓公率领各国诸侯在楚丘筑城,于明年春上迁都楚丘。他关注民生,减轻赋税,慎用刑罚,发展农耕,重视工商,培育人才,任贤使能,国力很快恢复壮大起来,又成了中原大国。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齐桓公率领大军南下至宋境,便接到隰朋来报,说江、黄二国皆愿背楚从齐。齐桓公听了大喜,宋桓公也来道贺,霸主德被天地,威震四海,不独大军所向披靡,霸主仁义也使远方来服。 不日,江、黄均遣使来到军中,齐桓公均以礼相待,并与之约定,来年九月,一起在宋国的贯地结盟。 管仲遣人来报,各国工匠均已来到楚丘,由公子无亏调动督促,已经按照各自分工开始动工,卫国诸事宜均已安排妥当,不日即返国。又提醒齐桓公,年底已近,莫忘婚期云云。齐桓公屈指一算,距婚期尚有一月有余,时间还很宽裕。但他不愿此时返国,一来从此地到蔡国距离近得多,从这里直接去迎亲比返国后再去蔡国路途近了许多;二来宋桓公挽留。虽说近年来四处征战,去过许多地方,但都是来去匆匆,无暇欣赏风景,正好借此时间观光一番。齐桓公当即遣人告诉管仲,国中诸事请仲父费心,寡人将直接从宋至蔡迎亲后返国。他只留下隰朋和百辆兵车作侍卫,其余兵马先行返国。宋桓公陪他流连于山水之间,好不快意。看看婚期将至,才与宋桓公告别,从宋入陈。陈宣公早就在边界等候,又陪同他向蔡国走来,待来到蔡国边界,管仲早就派遣迎亲的车马仪仗等候于此。齐桓公看看吉期已到,便沐浴更衣入蔡迎亲。将百辆兵车留在陈国境内,换了迎亲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入蔡国。一入蔡境,早有蔡国大夫迎接,引导着车队向都城上蔡奔去,一路上彩旗招展,行驶在田野之中,在一片光秃秃缺少色彩的冬季里,更显得如花团锦簇,喜庆盎然,平添了一些生机和活力。 第90章 南伐强楚(4) 齐桓公本来对这桩婚事不是多么期待,一来年龄已过半百,对那男女之事淡了不少;二来本来就是为了扼制楚国才联姻,与感情上的事无关。前来娶亲也与昔日征战无异,无非都是为了争霸中原,只是没有了金戈铁马与那击鼓鸣金之声,换了些丹车锦帐,多了些香软之气而已,远没有游历宋、陈更心旷神怡。 但当他迎娶了蔡姬之后,没想到娶了一个绝世佳人,年龄不过十五六岁,貌美如画,立于众人之中,就像一支鲜花处于绿叶丛中,又像沙石之中的一汪清泉。又天生活泼俏皮,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蝶,振动着人的心弦。当看到她第一眼的那一刻起,如一缕春风吹入心田,心中立即一片春波荡漾,埋藏在丹田深处的那粒种子一下子就被她那撩人的眉眼唤醒了,一刻不停地躁动,让他心神不定。 齐桓公一下子沉浸在了新婚的甜蜜之中,起则并肩,宿则同卧,日日形影不离。每日早朝也变得像是应付差事,心不在焉。鲍叔对齐桓公谏道:“君上凡事当以国事为重,不可沉溺女色。”齐桓公听了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道:“寡人知过矣。”但收敛几日,便故态复萌,又日日与蔡姬粘在一起。一日,看鲍叔实在说得紧,便自责道:“寡人不幸而好色,奈何?” 鲍叔看了心里着急,私下里对管仲道:“管兄推荐的好亲事,竟使君上如此着迷,这如何是好?” 管仲嘻嘻一笑,并不以为意,“谁没有过新婚燕尔之时?” “自古女色是祸水,管兄忘了纣王宠爱妲己而亡国,幽王迷恋褒姒而东迁?”鲍叔忧心忡忡地说道。 “鲍兄差矣,”管仲也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殷纣亡国,大周东迁,真得是因为男欢女爱乎?非也!若不破坏法度纲常、宠信奸佞、杀害忠良、是非颠倒,任由多少个妲己、褒姒也不会亡国。” 二人知己,无话不谈。管仲历来多奇言,鲍叔时常领教,听了并不觉得十分怪诞,半信半疑地望着管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管仲又劝道:“鲍兄放心,不出一年半载君上就会自己从床第间走出来,你我就多辛劳一些,让君上安安稳稳地度他的蜜月吧。” “这蜜月也太长了些。五十多岁的人了,还痴狂依旧,”鲍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笑一声,“还真是少见。” 人逢喜事精神爽,人逢喜事时间也过得快。转眼间又到了八月,管仲提醒齐桓公,与江、黄约定结盟的日期临近,君上该动身了。齐桓公神情一愣,以手加额道,时间过得这么快,未觉春夏却已到秋! 约定的结盟大事不容耽搁,也无法让他人代劳,只好与蔡姬道别。蔡姬低头垂泪不止,反复叮嘱:“小童日夜盼望夫君早日归来。”齐桓公看着蔡姬一副眼泪汪汪、恋恋不舍的样子,心里好一阵酸楚。 在途中,齐桓公一连数日都闷闷不乐,坐在车上不理人,闭着双眼似睡非睡,满脑袋里都是蔡姬的音容笑貌。 齐桓公一路匆匆赶到宋国的贯地,与江、黄二国歃血为盟,二国共尊齐桓公为盟主。齐桓公以礼相待,并不因国小而有轻视之意。二位国君长期受楚国欺压,在楚王面前难免低声下气,今见齐桓公彬彬有礼,心中自然高兴。齐桓公见二位君主处处殷勤小心,是真心归附齐国,孤立楚国的计划又前进了一步,霸主的豪迈之气油然而生。他当即遣使将与江、黄结盟的消息遍告天下诸侯,并确定于明年八月与诸侯同盟于齐地阳谷。 齐桓公心中惦记着蔡姬,不愿在外逗留,正要告辞返国,却传来了楚国伐郑的消息。原来,楚成王见齐桓公先是结亲于蔡,继而又与江、黄结盟,自己未能北下服郑,齐桓公却步步南逼过来,心中大怒,又一次率师伐郑。楚成王有个大夫名叫斗章,能文能武,骁勇善战,最受成王看重。成王使斗章为先锋,率领兵车三百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向郑国杀来。 齐桓公见报,心中骂道,这蛮楚坏我好事,真不让人安稳!他急忙与宋桓公一同出兵救援郑国。 却说楚国斗章一路挺进,很快来到郑国聃邑,郑人没有想到楚人来得这么快,毫无防备。斗章在夜间发起偷袭,一举攻下聃邑,俘虏了聃伯。斗章向楚成王报捷,楚成王夸奖一番,然后却让斗章撤军。斗章不解,首战告捷,正宜乘胜出击,为何休战?便向楚成王请缨道:“大王假臣时日,臣定能攻至新郑城下,让郑伯来降!” 楚成王笑道:“寡人之志岂在区区一郑乎?”挥手示意斗章不必再言。这郑国就是一个钓饵,要让齐桓公咬住不放。他坚信只要耐得住性子,每年来伐一次,就会把齐桓公拖得疲沓起来,不出四、五年,就会把他拖死,到时得到的不仅是郑国,整个中原都将逃不出我大楚的掌控。这时早有探子来报,齐、宋援军火速前来,已入郑境。楚成王见吸引齐桓公来救的目的已经达到,让大军就地休整几日,看看齐、宋援军将至,便满载着战利品凯旋而归了。 齐桓公见楚国避而不战,尽管有种被挑逗的感觉,但也觉得这样也好,目前决战的时机还未到,楚军主动撤退正求之不得。因此上并不追赶,随即也班师回国了。 第91章 南伐强楚(5) 明年秋上,齐桓公如期来到阳谷。阳谷地处齐地西南,临近鲁、卫二国,其他诸侯往来也都比较方便,再说这里物阜人丰,是与中原诸侯往来的重镇,馆舍齐全,能够满足食宿需要。在年初时齐桓公就安排隰朋至阳谷负责筹备会盟之事,今日到来一看,阳谷城邑焕然一新。阳谷本来就是繁华之地,又经隰朋一番整修,在城上新插了旗帜,在各处馆舍新装饰了门脸,又平添了许多喜庆气象。 这次会盟与以往不同,自齐桓公八年同盟于幽之后,已经二十余年未曾大会诸侯。中间虽然也有会盟,但都是当事国为了某一具体事宜盟誓,不似这次,凡是盟国无论大小一起与会。这些年来,齐桓公尊王攘夷,稳定天下,特别是北伐山戎、平定鲁国庆父之乱、伐北狄、迁邢、封卫等一连串的行动赢得了诸侯的信赖,四方归心,霸主地位越来越巩固。 各方诸侯陆续到达,无论远近,都出于对齐国的信赖,全不带兵车,乘坐着大辂络绎而来。在馆舍安顿下之后,一个个身着端服,头戴冕旈,后边跟着一群身着端冕的重臣,互相拜会,特别是齐桓公的行宫,各位诸侯先来朝拜,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整个阳谷到处都飘荡着礼乐之声,呈现出一片祥和。 会盟之日,齐桓公与诸侯来到坛下阶前,他立足礼让诸侯登坛,众诸侯皆躬身拱手:“请霸主先行!”齐桓公礼让再三,然后率先登阶,众诸侯尾随其后,在钟磬声中一同登上坛顶,按班就位。齐桓公一挥手,音乐戛然而止,司仪朗声诵读盟书:“无障谷,无贮粟,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凡我同盟之国,皆为兄弟,不相侵伐。盟主有事于诸侯,皆遵号令,以兵车相从。”诵读已毕,诸侯躬身拱手齐声说道:“谨遵命!”然后歃血起誓,太祝将血淋淋的牛耳呈给齐桓公,齐桓公手执牛耳将鲜血滴到盘中,以手蘸血,涂到双唇上,然后跪拜苍天道:“上天明鉴:齐侯小白如若背盟,苍天殛之!” 然后,诸侯逐一对苍天起誓,庄严而又肃穆。 齐桓公从阳谷返回临淄,已是深秋。与蔡姬月余未见,正是小别胜似新婚,二人自是如胶似漆,异常恩爱。一日,二人来到城西申池游玩。这申池是临淄城西门外的一处湖泊,湖的南端是平地而出的一个车轮般大小的泉眼,泉水如柱喷出三尺多高,又如伞盖一般四散落下,向北汇聚成一片湖泊,四周是一丛丛的翠竹,湖水清清,光亮如镜,倒映出一湖碧天白云。蔡姬从小生活在水乡,爱好划船戏水,她与齐桓公乘一叶小舟,不紧不慢地划着双桨,飘浮在水面上,观赏水中鱼儿游水,听竹丛中鸟儿啼鸣。她兴奋得双颊红扑扑的,嘴里哼着小曲,可能是她家乡的民谣吧?齐桓公只觉得好听,却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半闭着眼睛,欣赏眼前碧水蓝天翠竹红袖。 蔡姬抬手一指:“快看,那边有一片莲蓬!”齐桓公顺着她的手抬眼望去,见远处有一片残荷,枯叶之中挺立着支支莲蓬。蔡姬说着,双手划动双桨,小巧的身子前伏后仰,小船马上像箭离弦一样向前飞去。 小船冲进荷丛骤然停下,此时的莲蓬已经熟透,一个个碗口一般大小,喜得蔡姬大呼小叫。她放下船桨,站起来倾着身子,用双手去摘莲蓬,小船顿时左右摇晃起来。蔡姬从小习水性,站在船上就像立于平地一般,自然毫不惧怕,但齐桓公从小怕水,自从上了船他一直都是仄楞着身子靠在船上,两只眼睛不敢往近处水里看,一看就眼晕,若不是为了陪伴蔡姬,他才不会上这小船哩。 “毋要荡舟!毋要荡舟!”齐桓公吓得连声惊叫起来。蔡姬没想到小船轻轻一摇竟然能让这个大老爷们害怕,一时觉得好玩,益发撒起娇来,双脚左右各自用力,小船立马左右摇摆起来,一边摇,一边瞅着齐桓公咯咯地笑。 齐桓公吓得继续大叫:“毋要荡舟!毋要荡舟!”脸都吓白了,蔡姬却只管笑,仍旧摇摆不止。侍从们在不远处的船上听见齐桓公惊叫声,急忙过来,齐声大喊:“君上惧水,夫人千万不要荡舟!”蔡姬见侍从们都围拢过来,顿时感到无趣,停下来怔怔地望着齐桓公。 齐桓公脸色煞白,气急败坏又语无伦次地训斥蔡姬:“吓死寡人了!你诚心谋杀寡人不成!……”蔡姬见齐桓公这么不识闹,心中委屈,哭丧着脸埋头不说话。 侍从们七手八脚将一根红绳拴到船头,牵引着小船很快就到了岸边。齐桓公被扶到岸上,登上大辂就径自回宫了。蔡姬见齐桓公不理睬自己,自顾自地就走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嘴一张就哇的一下哭出声来。跟随来的侍女急忙把她搀扶起来,又哄又劝地把她架到侍女们乘坐的车上,哭哭啼啼地回到宫中。 齐桓公越想越有气,堂堂一国之君,诸侯霸主,谁人不敬,哪个不尊?竟让一个小丫头无视尊严狠狠地戏弄了一番,真是丢尽了脸面!他当即召来竖刀,命他将蔡姬送回蔡国。 竖刀催促蔡姬起程,蔡姬只是低头哭泣,她没有想到一时高兴开个玩笑竟弄到这步田地,早就没了主意,只知道哭。竖刀催得紧,方才长卫姬把他叫过去,让他速速送蔡姬走。自从齐桓公娶了这小妖精回来,被迷得像掉了魂一样,天天厮守在一起。原想三月半载过去就会降温,谁承想眼瞅着快要一年了,还是热度不减。如果照此下去,生上一个公子,公子无亏继承君位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自己早已是半老徐娘,人老珠黄,与蔡姬这样的妙龄少女争风吃醋早就没了本钱,只能看着干着急,没有丁点儿办法。如今见齐桓公突然变脸,顿时喜从天降,赶紧把竖刀找来,嘱咐他快点送她走,以免夜长梦多。长卫姬知道齐桓公对女人,特别是对漂亮女人心肠最软,谁也说不准啥时候就会改变主意。 竖刀不敢不听长卫姬的。无亏最有可能成为齐桓公的继承人,他们母子很可能就是齐国的未来,当然也是自己的未来。 竖刀见蔡姬只是一个劲地哭,便指使侍女上前拉她走。蔡姬挣脱不开,便哭着求竖刀:“让我再见见君上!再见见,就一面!”她就不明白,她就想当面问问,一向知冷知热的一个人咋就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狠心? 竖刀不理会蔡姬的请求,对侍女挥挥手,示意动作快点。夫人本来是后宫之主,太监宫女就像哈巴狗温顺地围着摇尾巴,但如今失了宠,又成了弱女子,反而要听从太监宫女的摆布。车子早就在门外等候,蔡姬被半拉半扶的送到车上,立即启程。 竖刀带着两名太监乘坐着一辆辒车行驶在前,两名侍女陪着蔡姬乘坐着一辆安车随行在后。蔡姬蜷曲在车上,已不再哭泣,只是发呆。 正是西风渐紧的季节,满地的落叶随风飘荡,在茫茫无际的原野上,车子离开临淄越行越远,也越来越变得模糊起来,就像被秋风吹落的两片树叶,飘落在天际尽头。 当管仲听说此事,已是两日之后。他急忙喊上鲍叔,一同来见齐桓公。齐桓公见到二人一起步履匆匆,心中便明白一二,故作不知,但脸上难藏羞赧之色。鲍叔性急,说话直接而不留情面,张口便质问道:“君上视婚姻为儿戏否?” 齐桓公嘿嘿一笑:“鲍子莫急。子劝寡人勿沉溺女色,今知过矣。” 鲍叔听了气得直跺脚,“君上莫要装傻。” 齐桓公见鲍叔不依不饶,只得正色说道:“她戏弄寡人,寡人实在气愤不过。” 鲍叔道:“君上娶夫人,上告于祖宗,下告于百姓,并遍告于天下诸侯,诸侯皆来庆贺,岂能当作儿戏,为了游乐嬉戏,就遣送回国,这岂是霸主所为?” 齐桓公一时语塞。管仲问道:“君上忘了我们的伐楚之谋?” 齐桓公垂头思之再三,然后用商量的口气对管仲道:“待过些时日,寡人亲自接她回来如何?”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管鲍二人只好点头作罢。 第92章 南伐强楚(6) 却说齐桓公在阳谷大会诸侯的消息传到楚国,楚成王心中非常不爽。这几年连续伐郑,齐国每次必救,两国你来我往如同拉锯一般,虽然未曾直接交锋,但齐国似乎在步步紧逼,越来越占据上风。楚成王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又调集兵马,于该年冬又一次兴兵伐郑。此时师叔、堵叔皆已年老致仕,郑国三贤只剩了孔叔尚在辅佐国政。郑文公一面派世子华到齐国求救,一面与上卿孔叔商议如何迎敌。 齐桓公接到消息,立即出兵救郑。除管仲外,隰朋、竖刀也随军同行,计划在救郑之后,顺路至蔡接蔡姬归国。齐桓公心想,楚国总是与自己玩躲猫猫,援军一到郑国边境,他就撤兵,因此,懒得通知他国,行军也不甚急,楚国愿意来回拉锯,那就再陪你玩一回,等严冬一过,我率领诸侯大军一路南下,再与你算账不迟。 楚成王见齐军行动迟缓,便进攻愈急。先锋斗章率军单刀直入,锐不可当,不过十余日就直逼郑都新郑城下。郑文公心中害怕,就想与楚国讲和,上卿孔叔连忙劝阻:“齐国大军马上就到,再坚持数日,楚军必退。” “何不背齐从楚,以免攻伐之苦?”郑文公为楚国连年来伐,早就伤透了脑筋,不免有些动摇,如今又兵临城下,此时与楚讲和谁也不好责备。 “君上说得是。臣已归国,齐援却不至,这齐人也太不上心了,真不如与楚人讲和!”世子华也在一边说道。 “世子所言差矣!楚人每次伐我,齐必来救。阳谷之盟口血未干,现又千里迢迢赶来救我,我若背齐,天不助我,必遭不祥。”孔叔德高望重,深受国人倚重,郑文公也敬他三分,世子华虽为储君,但也不敢再多言。孔叔又对郑文公说道:“此时与楚讲和,功亏一篑,万万不可!” “那便再等数日,”郑文公见孔叔坚持,便让一步,“楚人若再不退兵,寡人只得讲和了。” 明日,边将遣人来报,说齐国援军已入郑境。郑文公与孔叔登上城楼,放眼向楚营望去,见楚人正在拔营。孔叔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这楚人的耳朵倒是长得长,齐人才入境他便得到了消息。” 世子华急切地道:“不如率人趁机发动突袭,他拔营混乱,我必定大获全胜。” 郑文公尚在犹豫,孔叔却道:“不可!楚如虎狼,我避之犹恐不及,岂可挑逗之?” 世子华便不再做声,只在心中暗暗地骂道:“就你明白?不过是倚老卖老罢了,什么都想说了算!” 却说齐桓公才入齐境不多远,探子即来报,说楚人已经撤军,齐桓公便下令,不再向郑国都城新郑挺进,而是径直向南,准备到蔡国接蔡姬归国。齐桓公使隰朋带着竖刀先行入蔡,告诉蔡国,二日后齐桓公亲自来迎。 齐桓公从郑陈之间穿过,刚到蔡国边境,却见隰朋、竖刀已从蔡国返回。隰朋向齐桓公禀报,这蔡姬已是接不得了。 原来,当蔡姬被送回蔡国时,蔡穆侯大吃一惊。女人出嫁后,没有要紧的事不能回母国,一般来说只有被休了才可回国,那是一个女人以及她的娘家都感到十分羞辱的事。但当蔡姬哭哭啼啼地把事情原委诉说一遍之后,蔡穆侯不由得由惊转怒,竟然为了夫妻间嬉戏翻脸,身为霸主也欺人太甚!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这些年楚人一直私下里来拉拢,我蔡国何必跟在你齐国后边受气,为何就不能背齐从楚。蔡穆侯也是一个莽撞人,不管齐桓公并没有正式出妻,一气之下就把蔡姬另嫁了他人。 齐桓公一听蔡姬已经他嫁,雷霆大怒,大声叫道:“不踏平蔡国,我誓不为人!” 管仲见状,急忙上前劝谏:“为床寝之戏而伐人之国,无乃不可乎?” “仲父莫要劝阻,”齐桓公向管仲摆摆手,果决地说道,“别的事情我听仲父的,今日之事,我意已决!” 管仲见齐桓公如此说,便不去硬加阻拦。他低头一想,示意隰朋、竖刀暂且退下,以免言语一时不合,守着他人,齐桓公不好下台,再说商量重大事宜,范围还是越小越好。 他人都已经退出,齐桓公站在那里,呼哧呼哧不停地喘粗气。沉默片刻,管仲待他情绪稍微平息一点,然后细声说道:“君上实在想要伐蔡,不如借机伐楚。” 齐桓公看着管仲不说话,眼神却在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管仲说道:“君上号令诸侯来此地取齐,名为伐蔡,实为伐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是需要君上耐心多等些时日。” 齐桓公连连点头,既能攻蔡,又能伐楚,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当即使隰朋遍告诸侯,大国出兵三百乘,小国百乘,一月后至于蔡国北境,一同伐蔡。 第93章 南伐强楚(7) 却说楚成王撤兵回到楚境,却见齐军驻扎在郑、蔡之间,心中疑惑,担心借伐蔡而来犯楚,便将大军驻于楚国北境,以防不测。多日不见齐军动静,便派人前去打探。楚成王身边有一近侍,名叫屈瑕,年轻时曾做过商人,常到齐国贩盐,结识了竖刀,打听到竖刀也随齐桓公在军营中,便自荐去见竖刀。楚成王听了大喜,让屈瑕多带珠宝,速去速归。 屈瑕依旧装扮成商人,带上两车货物一路来到齐军驻地,只身来见竖刀。守营门的士卒听说是竖刀的旧相识,便放他进营。他来到竖刀营帐,站在帐门口便对着竖刀拱手道:“大人还认得在下否?” 竖刀抬眼一看,只觉得面熟,知他是楚国商人,但一时想不起名字。 “在下楚人屈瑕……” “屈弟一向可好?”竖刀立马热情地大叫起来,“多亏你还记得愚兄!”竖刀快步向前,执其手,兴奋地摇晃着。 当年,屈瑕是商人,竖刀是税官,二人常在一块吃吃喝喝。竖刀贪图些钱财,屈瑕希望少缴些税,二人各取所需,互相帮衬,称兄道弟,好得像穿了一条裤子。 “大人……” “如此称呼就生分了,还是依旧兄弟相称最好。”屈瑕刚一张口,却被竖刀打断了。 “兄长高升,如今成了霸主身边红人,还望兄长多多关照!”屈瑕马上改口但仍然恭恭敬敬地说道。他说早就知道兄长已经贵为大夫,但一直无缘相见,今日从这里路过,见齐国大军驻扎于此,试着一打听,知兄长也在,便来拜访,说来可是真巧! “他乡遇故知,这可是大喜事一桩!”竖刀兴奋地说,“今晨一大早就有喜鹊在帐前叫个不停,没想到这喜应在屈弟身上!” 竖刀携其手到帐内分宾主坐下,就让人送上酒来,兴致勃勃地说道:“多年未见,今日重逢,不能不饮。只是居于野外军中,一切简陋,还请将就些。” 二人对酌,说起往事,诸多感慨。说话间,屈瑕呈上一个礼盒,竖刀接过,不经意地放在身旁,说道:“屈弟还是那样客气。”早先屈瑕每次到齐国都要给他送礼,早已习以为常,并不推辞。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兴奋,他脸上泛着红光,踌躇满志地说道:“事无论大小,只要在齐,尽管来找我!” “那是自然,这不眼下就来了么。”屈瑕冲着竖刀笑笑,笑容中藏着一丝诡秘,“兄长打开看看,可中意否?” 竖刀低头把礼盒放到案上。礼盒不大,制作精美,看一眼盒子就知道里边盛放的东西不一般。待打开一看,里边珠光宝气,全是贵重之物。竖刀赶紧合上,怔怔地望着屈瑕发呆。 屈瑕悄声提醒:“盒盖上还有一份礼单,请兄长一览。” 竖刀再次打开,盒盖里边果然有一白绢,折叠得很整齐,打开一看,上边密密麻麻地写着:锦缎二十匹、白璧两双、玉佩十块、刀币五百枚……竖刀想不到这份礼物如此厚重,不敢再望下看,抬头问道:“这是?” 屈瑕欠身拱手道:“在外多有不便,日后将专程送至府上。” 竖刀睁大眼睛看着屈瑕:“屈弟现在高就?”出手如此大方,绝对不是一般商人,这次相见也绝对不是偶遇,肯定有大事相托。 屈瑕微微一笑:“实不相瞒,愚弟现在楚王帐下效力。” “是楚王差你来的?” “正是。” “所为何事?”竖刀有些警惕,出如此大礼,一定不是小事。齐、楚如今虽未交手,但一直暗地里较劲,谁也不服谁,不得不小心。 “事情倒也不大。”屈瑕故作轻松地说道,“贵国大军驻扎于此,不进不退,不知为何?是欲为郑侵楚乎?” 竖刀听了,松一口气,放下心来,不紧不慢地说道:“若问这事,我倒十分清楚。”他把齐桓公与蔡姬的事述说一遍,“你说君上能善罢甘休?别说君上,这事儿就是摊在你身上,又当如何?” “兄长是说伐蔡?”屈瑕不等回答又说:“不对。区区蔡国,以齐军之力足矣,何必征集诸侯兵马?” “或许是为了一举荡平蔡国。蔡国如此可恨,不根除难以泄愤!” “不是为了伐楚?” 竖刀笑道:“楚王过虑矣!伐蔡是君上亲口所说,愚兄亲耳所闻。管相国曾极力劝阻,但君上主意已决,任谁的话也不听了!” “齐侯未说伐楚?”屈瑕还是不放心。 “未曾提起,”竖刀肯定地说道,“这蔡国,恐怕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 屈瑕报告楚成王,齐桓公因蔡姬要踏平蔡国,当下并无来伐之意。楚成王放下心来,就要返回楚都郢城,斗章却主动请缨,愿意率领兵马,前去救蔡,他对楚成王说道,蔡虽与齐联姻,但一直摇摆在齐楚之间。如今齐国伐蔡,我大楚救之,蔡必定依附于我大楚。楚王听了笑道:“蔡侯国破之后,还能从齐?大军压境,蔡侯必定主动来服,何必救之?”于是,楚成王返回郢城。 第94章 南伐强楚(8) 却说蔡穆公见齐国大军陈兵于边境,心中惴惴不安,不日又传来调集诸侯兵马的消息,心里更加慌张起来。急忙使人向楚国告急,楚成王却不来救。楚成王对蔡穆公与齐国联姻不满,诚心要他难堪,又判断蔡穆公在国破之后一定前来投靠,到时再帮他复国,才能使他死心塌地地追随大楚。他对使者道:“蔡侯与妹夫打闹,与寡人何干?” 使者回国,把楚王的话复述一遍,蔡穆公听了又气又恼,又急又怕。气的是齐桓公得理不饶人,依仗着自己拳头硬,就可以随便欺辱自己;恼的是楚成王坐山观虎斗,见死不救也便罢了,还嘲笑自己;急的是大难临头找不到对策,大兵压境却束手无策;怕的是齐桓公率领诸侯大军来攻,进攻之日就是国破家亡之时。想效仿那郑厉公,主动去请罪,又没有那份胆量,只能熬一天算一天,天天都像热锅上的蚂蚁,急是团团转。 不出一月,诸侯兵马陆续到来,真是旌旗蔽日,车马如云,都有哪几国诸侯?有鲁、宋、陈、卫、郑、许、曹,加上齐,共有八国,兵车二千乘。齐桓公择日出征,出征前举行誓师大会。诸侯大军在旷野上排列整齐,八国诸侯登上祭坛,祭旗、衅鼓仪式已毕,又将牺牲、玉帛等祭品置于柴堆上燔柴祭天。祭毕,管仲立于坛上,誓师曰:“楚久不纳贡王室,大逆不道;蔡无礼于霸主,拒不出兵随征。我等同心戮力,誓将伐之!” “同心戮力,誓将伐之!”众诸侯齐声喊道。 “同心戮力,誓将伐之!”全体士卒一起高喊,连呼三遍,声音一遍高过一遍。 战鼓响起,旗帜招展,大军向蔡国进发。 蔡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兵马,蔡军一触即溃。大军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到了上蔡。蔡穆公不愿百姓受连累,大军一到,便主动开城投降。齐桓公将他奚落一番,暂时拘于军中,待日后再作处置。齐桓公按管仲所说,在蔡国并不停留,迅速挥师南下,出其不意,征伐楚国。 竖刀看了,心中暗暗叫苦,不是说好只伐蔡吗?怎么如今又要伐楚?一定是出于管相国的谋划,以伐蔡为掩护,实际上真正目的是伐楚,将齐桓公泄私愤转变成为朝廷征伐不顺。管相国的谋划实在高明,竟然瞒过了众人。自己就在齐桓公身边,却浑然不觉,还信誓旦旦地说不会伐楚。 竖刀赶紧修书一封,派一个心腹,星夜赶往郢城。 大军进入楚境,楚国毫无防备,大军长驱直入。边将十万火急报告楚成王,楚成王赶紧委派使者前来质问齐桓公:“君处北海,寡君处南海,风马牛不相及,为何突然辱临敝邑?” 管仲向前代替齐桓公回答道:“天子曾赐命我先君太公:五侯九伯,如有叛逆,皆可征伐,以夹辅王室。并划定了我大齐的征伐范围: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你应该进贡包茅而不贡,致使天子祭祀时没有包茅用来滤酒,为此,寡人来征。当年,周昭王南征至楚而溺水不复,为此,寡人前来问罪!” 包茅是滤酒之物,楚国当贡而不贡,当年周昭王南巡,不明不白地死于汉水之中,所以管仲以此为由。 楚国使者说道:“未向王室进贡,确实是寡君之罪也,今后敢不进贡!至于周昭王为何南巡不归,与敝邑无干,寡君确实不知,还请明君自己到水滨去打听吧。” 管仲见使者口气强硬,便道:“既然如此,那寡君只得遵命亲自问诸汉水之滨了!”说完,挥手道:“送客!” 楚国使者见状,知道再谈无益,便星夜兼程,匆匆赶回郢城禀报去了。 此时,竖刀的书信早已送到屈瑕手上,他急忙呈给楚成王。楚成王匆匆一阅,知道此次来伐有八国之众,兵车两千乘,不禁心头一紧。楚国虽然地广人多,却也没有如此多的兵车。再说,纵然东拼西凑能够有一千余乘,但也不敢全部调集起来迎敌。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周边树敌不少,若是趁机来犯,那将陷入疲于应付之中。 楚成王正在左右为难,使者回来复命,将出使经过述说一遍。楚成王听了,沉吟不语。斗章道:“君上何必犯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臣请率兵车五百乘,定将来敌驱逐出境!” “不可轻敌,”大夫屈完道,“五百乘如何胜得两千乘?” “彼虽众,不过是乌合之众,难敌吾精锐之师。”斗章并不把中原诸侯放在眼里。 “非也!齐人北灭山戎,西逐北狄,骁勇善战,有目共睹,决不可掉以轻心。”屈完忧心忡忡地说道。 “大敌当前,切勿只灭自己志气,专长他人威风!” 楚成王摆摆手,示意斗章不要再说下去,然后问屈完:“依屈子之见,寡人当如何应对?” “不若求和。”屈完道。 屈完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此言一出,犹如晴天响雷,震撼人心,人们都瞪圆了眼睛望着楚成王。楚成王心中也“咯噔”一声。他问屈完:“就没有其他的路可走?”说完,心窝一阵疼痛。几年处心积虑,不但没有踏入中原,反而大兵压境,竟到了要向人求和的地步!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君上何必拼了家底?如今,齐国正如日中天,但盛极必衰,君上何不暂避锋芒,假以时日,必定胜之。”屈完说完静静地望着楚成王。 楚成王沉思良久,然后下决心道:“寡人就依屈子所言。请屈子为使,即去求成。” 屈完受命立即前往,此时大军已到陉地。屈完说明来意,齐桓公与管仲商议,管仲道,君上率领诸侯伐楚,目的就是服楚,他既然来服,可许之。于是,齐桓公与屈完议定会盟之日,然后下令,大军后退一舍之地,驻扎于召陵。在旷野中选择了一处高爽之地筑起祭坛,等待屈完到来。 会盟之日,屈完如期来到,距离老远就看到祭坛高高耸立在原野上,各色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八国之师,依次列于坛后,雄赳赳,气昂昂,好不威风。 屈完见过齐桓公,齐桓公与他同乘一车,检阅大军。大军一望无际,齐桓公不无夸耀地说道:“各国诸侯一同随寡人出征,岂是寡人之愿?只是不忘先君世代友好而已!楚与齐也建立这样的友好关系,你看如何?” 屈完躬身答道:“承蒙君上惠临敝邑,为敝邑社稷求福,接受寡君,同结友好,这正是寡君之愿!” 听到屈完如此说,齐桓公心中高兴,脸上满是得意之色,他手指着大军自豪地说道:“以此众战,谁能抵御?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屈完听出话里有威胁之意,心里不悦,便不亢不卑地说道:“君上若以恩德安抚诸侯,谁敢不服?君上若以武力征服,楚国以方城为城,以汉水为池,人马众多,又有何用?” 齐桓公见屈完不亢不卑,有理有节,便不再多说。齐桓公率领众诸侯与屈完登坛。司仪宣读盟书:“同盟之国,皆为兄弟,不相侵伐。”齐桓公执牛耳,众人依次歃血起誓。盟誓之后,齐桓公率领诸侯撤军,屈完一直送出楚境。 第95章 南伐强楚(9) 许穆公本来就是带疾出征,刚离开楚国竟然薨于军中。管仲向齐桓公进言:“许君以死追随君上,君上身为盟主,不可不予褒奖。”齐桓公问管仲应如何褒奖,管仲说道,按照周礼,诸侯死于会盟途中,爵加一等;死于随王出征,加二等。今许君随盟主出征卒于军中,可加爵二等。 “那就按侯爵之礼安葬。”齐桓公毫不犹豫地说道。周朝分封诸侯有公侯伯子男五等,许国本是男爵,加二等,应是伯爵,但齐桓公又加一等。当时等级森严,哪一级有哪一级的规格待遇,与花不花得起钱没有关系,等级达不到有钱也不行。只是此时束缚已不太严格,齐桓公身为盟主,可以突破旧有规定行事,反正这是褒奖人的好事,提高点规格,增加些体面,没人不乐意。 齐桓公下令,各国诸侯一起护送许穆公灵柩回国,并与各国诸侯亲自行吊丧之礼。一般情况下诸侯去世,其他诸侯国委派大夫,最多委派上卿吊丧,哪里见过这么多的诸侯一起来吊?大国也没有如此场面,更不用说小小许国。丧礼之隆重前所未见,许国上下都非常感谢齐桓公,各国诸侯也觉得齐桓公有情有义,值得信赖。 离开许国,齐桓公与各国诸侯一一道别,各自归国。管仲提醒说,蔡侯已经羁押有时,不如放了吧。齐桓公听了不语。管仲知道他还为蔡姬耿耿于怀,便劝道,事已至此,还是能饶人处且饶人吧。齐桓公想想也是,作为一国之君,羁押于军中已经一月有余,该受的屈辱都已经受了,如今就要返国,总不能把他带到齐国。想到此,齐桓公终于点头,传令让人释放蔡穆公。 正在此时,侍从来报,陈国大夫辕涛涂、郑国大夫申侯求见。齐桓公知道二人随军出征,现今陈、郑二国君主已率大军返回,留下二人送齐桓公。 在陈、郑之间,有一条南北大道,齐桓公多半会从这条大道返回。辕涛涂心想,齐国大军从陈、郑之间路过,免不了要供应粮草,如果从此向东,沿海返回,将会减少陈、郑的负担。于是他与申侯商量一番,然后一起来见齐桓公。辕涛涂对齐桓公说道,盟主伐楚,威振天下,若是盟主从东边沿海返齐,将威慑东夷诸国,如此一来,将是诸夷宾服,四海晏清,千秋功业,无人能过矣。 齐桓公本来就好大喜功,听辕涛涂如此一说,心中不免跃跃欲试,连声说好,转头去看管仲,却见管仲只是微微而笑。 辕涛涂见齐桓公答应得爽快,心中也很高兴,话题一转,问齐桓公何时启程。齐桓公答道明日即动身。申侯恭敬地说道,到时一定来送。齐桓公说道不必客套。申侯虔诚地说道,盟主神威,一睹难忘,明日一别,再见无期,如何不送?申侯说着,竟然眼睛泛红,最后有几丝颤音。说得齐桓公很受用,最后竟然也有些小感动。 二人告辞,齐桓公一直送到帐外。 送走二人,齐桓公问管仲,就如辕涛涂所说,沿海而返如何?管仲道恐有不妥。齐桓公忙问为何?管仲道,大军已出征数月,人马俱乏,如遇强敌,恐于我不利。 “寡人何惧哉!”齐桓公不以为然。 二人正在商议,突然侍从来报,申侯又来求见。齐桓公点头示意进来,申侯匆匆进入营帐,二话不说,直接跪拜于地,口口声声地说:“外臣有罪!” 齐桓公让他起来说话,他却跪在地上不起来,自责地说道,方才陈大夫辕涛涂要在下一起来欺骗盟主,在下不敢不来。得罪盟主,特来请罪。 齐桓公问,此话从何说起? 申侯道,辕涛涂担心盟主大军从陈郑之间返国,两国要供给粮草,增加负担,故约在下一同来见盟主,请大军沿海而行,名义上说震慑东夷,实际上为了减少负担。为了一国之利,而不惜让盟主履险,罪莫大焉。外臣不敢欺君,故来请罪。 这申侯惯会鼓唇弄舌,特别喜欢告密,为了一点个人利益,有时就是为了争宠,专爱打小报告,所以,人缘极差,但很讨君主喜欢。他本来是楚国贵族,深受楚文王的宠幸,楚文王临死前,特地把他叫到跟前,嘱咐道,你的为人寡人最为清楚,你快离开楚国远走高飞吧,有寡人在,别人不能对你怎么样,等我死后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于是申侯逃到郑国,当时郑厉公尚在世,很得郑厉公欢心,赏赐不断,地位日隆。郑厉公去世后,又得郑文公信任。这次辕涛涂约他一起来见齐桓公,他觉得是争取齐桓公信任的好机会,故与辕涛涂分手之后,就匆忙折回来向齐桓公报告。 齐桓公一听大怒,立即差人捉拿了辕涛涂,并亲自率领大军讨伐陈国。陈宣公听说盟主亲自来伐,急忙赶来请罪。齐桓公数其不忠之罪,陈宣公赔罪不止,又献上粮草无数。齐桓公见陈宣公心诚,又知辕涛涂所云并不是陈侯的主意,怒气渐消,便收兵不伐,并释放了辕涛涂,让陈宣公领回去了事。 齐桓公又觉得申侯忠心可嘉,便令郑文公将虎牢之地封给他作赏邑,申侯好不得意。只有辕涛涂心中窝囊,心中恨透了申侯,表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听说他得了虎牢,便前去祝贺,先是恭维他得盟主所赐,荣耀非同一般,继而为他出主意道,何不就在虎牢筑城,为子孙长久考虑,尽量筑得坚固壮观一些。 申侯果然将城建得既牢固又壮观。 辕涛涂却对郑文公道,申侯既得盟主欢心,又得虎牢之险固,君上心安乎? 郑文公阴阴一笑,并不说话,似乎没有听见,但他心中早就有了一片阴影。这虎牢之地不同于别处,是郑国的险要之地,卧榻之侧岂能容得他人酣睡?但盟主旨意又不便违背,只得暂时忍住,待以后再说。 第96章 匡扶周室(1) 一日,管仲正与宁戚、吕树等人一起,在城外地里察看收成。上次出征又是半年有余,回到临淄正是秋收时节。管仲一到家就要到地里看收成,却被宁戚劝住。宁戚说道:“相国年已古稀,还以为年轻?休息几日再去不迟。” 宁戚一说,管仲才感到确实有些腰酸背痛,真是岁月不饶人啊!那些老臣,如王子成父已经去世,如高子、国子已经在家休养,没有要事已经不再出门,如鲍叔、隰朋等人,都已年近古稀,成了名副其实的“老臣”。 岁月无情!岁月就如同一把刀,不管你是王公侯伯,还是草芥平民,都像割韭菜一样,被一茬又一茬的割掉,你见苍天饶过谁? 管仲在家休息两日,自觉精力无碍,又见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便通知宁戚一同出城。正好吕树来看望管仲,也陪同一起前来。 出临淄稷门,一路上西,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庄稼地,种的几乎都是谷子,早已成熟,阳光下一片金黄。人们不分妇孺老幼手里拿着剪刀往下剪谷穗,将剪下的谷穗弯腰放到脚下的筐里,不停地弯腰、直腰。未剪的谷穗低头重重地垂向大地,已剪去谷穗的,茎杆直挺挺地仰望天空,就像完成了一生的使命,轻松地站立着,枯叶随风瑟瑟,一切释然。 走出临淄十余里,管仲让停车。两日前返回的路上,已经大致看到了庄稼的长势,今天出来,主要看看收获情况,不必走得太远。 管仲下车,沿着地垅往里走了三里许,看到谷穗已经剪完了七八成,放下心来。比起两日前变化很大,那时候还不到五成,看来再有两三日,谷穗便可剪完,这几日天气晴好,不像有风雨的样子,今年肯定又要丰收了。老百姓靠天吃饭,辛辛苦苦一季,别看庄稼长得好,若是来上一场狂风暴雨,庄稼倒伏了,粮食照样在地里发霉长芽,甚至烂在地里。到那时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不咋说,这世上庄稼人最苦。 一个老叟剪到地头,双手攥拳往腰上搥打几下,缓缓地挺直腰,看见管仲等人过来,知道是官府的人,赶忙垂手而立。管仲向前搭话:“长者高寿?” 老叟答道:“草民枉活八十岁矣。” “长者陪我说说话如何?”管仲让侍从替他剪谷穗,老翁再三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侍从并不说话,从他手里拿过剪刀剪谷穗去了。 “人到八十,官府供给衣食,不使冻馁。长者为何还要下地劳作?”管仲问道。 “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地里活动活动筋骨,”长者乐哈哈地道,“孩子们天天在地里忙活,草民天天在家白吃白喝,心有不忍啊。”老翁见管仲等人一脸和善,并不拘束。 “你看今年收成如何?”管仲又问。 “收成好哩。今年天公作美,雨水充足,这几天天气又好,再有两日,就全部收割回家了。”老翁说着,脸上满是喜悦之色。 “日子还过得去否?” “好着呢!”老公板着指头数着,“税去一成,口粮占五成,其他花销占两成,偿还春上赊欠的农具等等,再去一成,还能剩下一成余粮。” “余粮是自己留着还是卖?” “家有余粮睡得香,只是这些年粮食多了,该卖还得卖。”老翁无可无不可地说道。 告别了老翁,管仲边走边说,丰收之际是粮食价格最低的时候,要放开收购,价格不要压得太低,粮贱伤农,也伤民心,也会给那些富商大贾囤积居奇留下可乘之机。 吕树在一旁说道:“相国放心。” 宁戚也道:“吕大夫真是做买卖的奇才,他把粮食收了去,到青黄不接时再卖出去,买贱鬻贵,哪还有商人能与他竞争?他又把粮食换成农具,春上赊给农户,秋上用粮食偿还,既解决了燃眉之急,又增加了收入。” “这还不都是相国的国蓄之策?”吕树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宁大人。” “为何谢我?” “宁大人的那些田官,本来就与农户相熟,他们无论赊物还是购粮,都是得心应手,实在难得。”自从废除了公田,实行均田分力、案田而税,农户种田再也不用田官督促,于是全部拨到了吕树手下。 三人正说着,突然宫中来人,说齐桓公有急事,召管仲入宫议事。管仲见来者匆匆,知道必有要事,急忙与宁戚、吕树告别,赶往宫中。 管仲来到朝堂,看见齐桓公正坐在案前沉思,看见管仲进来,起身递给他一份帛书。管仲接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太子郑写给齐桓公的一封密信。只见上边写道:“太子郑启齐侯舅氏:父王爱叔带,不日将废我太子之位而改立叔带,请舅氏救我!” 因同姓不婚,历代周王多娶齐国公主为王后,故王室尊称齐侯为舅氏。这太子郑的生母早已去世,他的父亲周惠王又娶陈妫为王后,陈妫生了叔带,自来是子以母贵,周惠王慢慢地疏远了太子郑,久而久之就有了改立叔带为太子的打算。他本来还想等些时日,但从春天开始,身体多病,自己感到一天不如一天,陈妫见了,怕他犹豫,一个劲地给她吹枕边风,说到动情处还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周惠王不得不抓紧去办。太子郑不甘心就这样被废,思来想去,觉得能够挽回局面的只有齐桓公,便私下修书一封,派心腹侍从星夜兼程,火速送与齐桓公。齐桓公觉得事情重大,又不便张扬,赶紧派人请管仲来商量。 管仲阅后,沉思一会,便道:“天降大任于君上矣!” “仲父何谓也?”齐桓公不解。 “匡扶大周王室,非大任也?” “仲父是说救太子郑?” “正是!” “那岂不是对天子不敬?” “有道是王正臣从谓之顺,王僻臣从谓之逆,以礼侍王者,不助纣为虐。依我大周礼法,王位继承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如今天子欲废长立幼,是坏我大周纲纪,是乱之始也,从之为逆,止之为忠。”管仲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寡人如何着手才能保住太子郑?”此事涉及天子,齐桓公心里没底,不得不谨慎。 “天子者,乃天下之天子,非周王室之天子。君上若率诸侯保太子郑,天子也难以违背天下诸侯,擅行废立之事。” 齐桓公频频点头道:“寡人大会诸侯,请太子郑与会,以显示天下诸侯共尊太子之意,仲父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管仲说,“只是时间要快,要抢在天子废立之前最好。” 齐桓公当机立断,十日后与诸侯大会于卫地首止。一面派使者通知各国诸侯,一面修书一封送与太子郑,邀请他与会。然后,令易牙、开方准备明日起程。 第97章 匡扶周室(2) 为了方便各国诸侯,齐国历来选择在齐国西南边境一带或宋、卫等地会盟,一个往返往往就有近千里。刚刚回来又要远行,齐桓公一脸歉意地对管仲说道:“本想让仲父休息些时日,但事情重大,又要辛苦仲父同行了。” “君上客气了!”管仲挺直腰身道,“君上比臣仅年少七、八岁而已。” 一早,齐桓公就上路了,鲍叔、宁戚等众大夫一直送出城外。因没有战事,且诸侯归心,齐桓公这次并没有带兵车,只有易牙、开方等几十名侍从跟随,请管仲与他同乘一辆大辂,一路向卫国赶来。 不几日到了卫境,卫文公已在边境迎接。三年前,齐桓公立卫文公,并率领诸侯为卫国筑起了楚丘城,使本来已经灭亡的卫国得以复国,卫文公感恩于心,自然对齐桓公十分恭敬。到首止要路过都城楚丘,待来到楚丘城外,卫文公殷勤地请齐桓公入城小憩,他对齐桓公道:“盟主一路车马劳顿,请入城内休息几日,再去首止不迟。” 齐桓公心里惦记着太子郑,不愿停留,便婉言谢绝。 卫文公见齐桓公不应充,便再请道:“此城是盟主所筑,国人渴望盟主久矣,今日辱临,过而不入,国人恐怨寡人矣。” 管仲见卫文公如此心诚,便帮他说话道:“就从城中穿过如何?” 齐桓公见管仲如此说,便退一步道:“那好。”又对卫文公嘱咐道:“但不要停留,也不要惊动国人。” 卫文公只得点头称是。于是,卫文公乘辂车在前引路,齐桓公与管仲随其后,从北门而入,一路前行。两边房屋十分整齐,路上行人三五成群,各自忙碌着,虽说不上繁华,但怎么也看不出曾是亡国之民的痕迹。 管仲道,这卫侯倒是一个贤能的君主,复国不过三年,便治理得井井有条。当年从朝歌逃出的遗民不过七百余人,前些时眼线来报,说楚丘人口已达万人,今日一看,所言不虚。齐桓公听了也道,伐楚之时,未想到卫侯也能出兵百乘,他复国之时不过只有我大齐赠送的兵车三十乘而已。管仲接着说道,据说卫国如今有兵车三百乘呢!照此下去,不出三五年,他又可成为千乘大国矣。 二人一边议论着一边观赏着车外街景,路上行人认得国君的仪仗,早在路边垂手而立。看到后边的大辂,装饰华美,随行车辆不多,但车美马壮,气势不凡,知道不是一般人物,却不知是谁。原来,齐桓公恐怕入城多事,早就让人卷起了旗子,直到出了南门,才又将旗帜展开,所以,一路上倒也没有耽误时间。 齐桓公一路赶到首止,他路途最远,却到得最早。王太子郑早已悄悄来到,宿在首止的驿馆中。齐桓公以拜见储君之礼拜见太子,太子郑急忙把他扶住,说道:“舅氏年老,不必拘于礼。”嘴里说着,眼睛却潮湿起来,“小子失爱于父王,舅氏救我!”齐桓公对他安慰一番,让他安心居于驿馆,待诸侯到齐,将率诸侯一同来参拜,有诸侯拥戴,储君之位可保无虞。太子郑听了破涕为笑,对齐桓公道:“多谢舅氏再造之恩,小子当没世不忘!” 明日,各国诸侯陆续到达,首止本是卫国的一座城邑,因在南北大道上,所以人口较多,但也不过几百户人家,又加上才遭受了北狄洗劫,并不繁华。如今中原诸侯汇集于此,这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都到了哪些诸侯?齐桓公屈指一数,共有鲁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等七家。诸侯一到先来拜会齐桓公,看看但凡通知的诸侯均已来到,便通知于明日辰时于驿馆集合,一同拜见王太子郑。 第二天,诸侯如期集合,齐桓公对众诸侯说道,以妾为妻,随意废立太子,是乱之源也。我大周法度谨严,决不可乱。 齐桓公不便直接指责天子,故说话极为委婉,但诸侯一听即明,便纷纷表态道,愿随盟主一道维护礼法纲常。齐桓公看诸侯心齐,心中甚是满意,便进而说道,王太子郑品行兼优,深孚众望,且长幼有序,决不可废长立幼,我等皆发誓拥护储君之位如何? 众诸侯皆道:“谨受命!” 齐桓公拿出管仲事先拟草的誓约,宣读一遍,无非是诸侯一心维护储君之位,不改初心之意。众诸侯听了皆无异议,于是约定,斋戒五日,于郊外祭天起誓。 商议已毕,齐桓公率领诸侯拜见太子郑。诸侯纷纷表态,说一些支持、拥戴之类的话,太子郑听了自然十分高兴。 第98章 匡扶周室(3) 却说周惠王听说齐桓公率领诸侯与太子郑大会于卫地,心中大怒,知道他是不满于自己欲行废立之事,保太子郑来了。赐齐桓公为霸,他却率领诸侯与自己作对,干预到天子头上来了! 周惠王怒归怒,却又拿齐桓公没有办法,废长立幼本来就不合乎法度,自己理亏,摆不到桌面上来。齐桓公不仅有势力,还占有道义,又有诸侯拥戴,周惠王心中有气却发作不出来。他又不甘心就此罢休,思前想后,认为诸侯之中唯有郑文公对齐国不是那么铁心追随,他夹在齐楚之间,既怕齐又惧楚,便想挑拨齐、郑关系。他让心腹到首止,私下传话给郑文公道:“我命你背齐从楚,并使晋国辅助你,如此,你能不受楚国侵伐,稍安于诸侯之间耳。” 宰孔本来就对周惠王欲行废长立幼之事很不赞成,今又见暗中离间诸侯关系,便谏道:“齐侯为诸侯霸主,中原稍安,大王不可助乱。” “齐侯目中无人,不榖岂能坐视?不若使诸侯从楚,齐侯或许能有所收敛。” “大王差矣!”宰孔争辩道,“楚自视为蛮夷,自封为王,大王不知也?” “那已都成往事矣,如今他恪守臣职,纳贡不缺。” “这还不是齐侯的功劳?”宰孔道,“若无齐侯伐楚,楚能来贡否?齐侯率四方诸侯拱卫王室,朝聘纳贡不缺,不异于周之城池,大王不可自毁城池。” 周惠王摆摆手,示意宰孔不必再说。心想,也就是现今王室势力不及从前了,若不然,早就武力征伐了,哪还用得着暗中用手段。想到此,心中就有说不出的憋屈。 郑文公收到传话,心中又喜又怕。喜的是有天子发话,楚国自此不再侵郑,怕的是如不参加盟誓表态明确拥护王太子郑,齐桓公必定不悦。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悄悄离去,然后假托身体不适,不得不归。孔叔与申侯随行,孔叔当即劝谏:“君上不可轻率行事,不然必定失信于盟主,若失信于盟主,祸乱必至,君上不可不慎!”郑文公听了又添犹豫,申侯势利眼惯了,只会攀大头,此时却道:“天子有命,敢不从乎?盟主能不顾及天子之命乎?”郑文公听了申侯所说,觉得在理,又恐夜长梦多,坚持当夜就要悄悄动身。孔叔见劝阻不住,喟然长叹道:“君上不听,必定自招其辱,后悔莫及!”郑文公不以为然,趁夜深人静,匆匆离去。 五日斋戒期满,齐桓公率众诸侯登坛盟誓,却发现少了郑文公。派人去寻,时辰已到,还不见到来,齐桓公道“不必再等”,就与诸侯一同歃血而盟。盟誓已毕,侍从悄悄过来禀报,说郑文公身体不适,已经返郑。齐桓公一听,勃然大怒,当即于坛上对众诸侯道:“郑伯踕言而无信,逃盟而去,若不伐之,不足以正天下。”齐桓公环视一周,“寡人意欲伐郑,各位贤君意下如何?”虽是询问却口气坚定,带有不容置疑的气势。 众诸侯唯唯而已。 齐桓公当即下令,大国出兵二百乘,小国出兵百乘,而齐国自出兵三百乘,于明年春上在首止取齐,一起伐郑。 郑文公听说齐桓公将要率领诸侯来伐,心中不安,当初是听了周惠王的话才得罪了齐桓公,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只有指望天子,便去洛邑朝见周惠王。周惠王见了,觉得难得郑文公听话,自然十分客气,满面春风。郑文公担忧,请曰:“齐侯不日来伐,万望大王为守臣周旋一二。”周惠王却不慌不忙地说道:“叔父莫要慌张,不榖已经使人至楚,齐若来攻,自有楚来救援。齐侯不能取胜,自然以后不来侵扰,郑可得久安。”郑文公听了,心中稍安。 转眼又是冬去春来。诸侯兵马如期在首止会合,共有兵车千乘,号称二千乘,浩浩荡荡向郑国杀来。 却说郑文公从洛邑朝见天子回来后,虽然心里有了点底,但毕竟放心不下,虽然时值深冬,不是筑城的季节,但他还是立即下令,在密邑筑城,号称新密。齐国若是来伐必经于此,正好是新郑的屏障。 郑文公见齐桓公率领大军席卷而来,急忙将精锐调集到新密,让世子华为帅。世子华临行,郑文公再三叮嘱道:“你坚守新密,不可出战。少说三五日,多说七八日,楚军便来相救,待他交锋后,我再伺机而动。” 世子华领命而去。 第99章 匡扶周室(4) 周天子指使郑文公背齐从楚,楚成王听了心中大悦,又听说齐将伐郑,便调集兵马,准备救郑。这时,屈完进宫拜见,谏道:“大王已忘召陵之盟也?” “此一时彼一时也,”楚成王信心十足地说道,“天子有旨,不榖为天子讨不顺,师出有名。” “非也,”屈完说道,“天子废长立幼,自乱法度。理不直则气不壮,只得私下挑拨,不敢公然诏令天下,天下人恐怕不以为大王为天子讨不顺,而以为大王助纣为虐耳。况且,郑伯不问是非屈直,背信弃义,逃盟而归,其行为委琐,为人所轻,大王甘心与之为伍乎?再说,齐方强盛,大王何必急于与之一争高下,还应暂避其锋,方为上策。” 楚成王沉思良久,觉得屈完说得有理,笑道:“屈子不言,不榖竟忘了召陵之盟。”楚成王不愧为一代枭雄,天下大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能听得进不同意见,能大能小,能屈能伸。他说完,又与屈完商议道:“不榖率军伐许,齐必来救,如此可解郑围,又不与齐人交兵,屈子以为如何?”楚成王见屈完低头不语,又道:“坐视不管,将失信于天子、郑伯,还是虚应一下妥当。” 屈完见楚成王说得如此诚恳,不便再说其他,便道:“如此也好。” 却说齐桓公率领诸侯大军将新密围得水泄不通,但不管如何叫战,郑人就是不出城应战,城门关得严严实实,城上布满了礌石滚木,士卒手持弓弩,立于城墙垛口处,严阵以待,人一到护城河边,就箭如雨下,无法靠近。诸侯大军虽然人多势众,战车如云,但郑人龟缩在城中,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 齐桓公与管仲立于城外高爽处,面对着新密城指指点点,正在商议如何破敌。易牙与开方带领侍从跟随左右。易牙对开方道,当年你率兵伐卫,曾经攻到城上,如今何不主动请求率军攻城?开方听了有些忸怩,当年自己矫旨攻打朝歌,若不是管仲及时赶到,自己早已得手。事后虽然齐桓公装糊涂不了了之,但一直是开方的一块心病,不再与人提及。今日易牙突然这么一说,虽然知道他并无恶意,但心中仍然有些不自在。易牙见开方不语,又问道,如今正是立功崭露头角之时,你就真不动心?你若为主将,我愿为副,助你攻城。 易牙心里清楚,这些年与管仲一起的那班老臣死的死、老的老,在人生的大舞台上一个接一个地谢幕了,下一步轮到谁登台表演,既要靠齐桓公喜欢,也得靠自己的演技出色能够叫座。现今,显示手段的机会就在眼前,绝对不能放过。但他是个厨子出身,论烹饪天下无敌,但说攻城却实在一窍不通,只好极力撺掇开方。 开方望一眼新密城,这城虽是新筑,但并不比当年的朝歌城坚固多少,如今的诸侯大军人多势众,更非当年所能比,如果趁夜色突袭攻城,不出两个时辰一定能够攻下。想到此,开方心中跃跃欲试,对易牙说道:“你我兄弟二人一同请战如何?” 易牙一听,忙应承:“好!兄弟正是此意。” 二人正正衣冠,来到齐桓公身后,一起大声禀报:“我二人不才,愿率人攻下新密城!” 齐桓公本来与管仲正望着新密城低声商议着,突然听得二人请战,转过头来,看着二人,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二人能够攻下此城?” 二人挺胸,满怀信心地说道:“军中无戏言,若不能攻下,甘愿受欺君之罪!” 齐桓公听了哈哈大笑:“寡人倒要听听,你二人如何攻城?何时能够攻下?” 易牙歪头看看开方,目光中全是鼓励。开方却并不理会,大声回答齐桓公:“午夜之后,以夜色为掩护,悄悄登城,待敌发觉,我军已在城上矣。”说完,又补充道:“今明两日,多备云梯,明晚攻城,后天新密城即为我大齐所有!” “好!”齐桓公一脸赞许,他就喜欢这种一往无前的精神。“只是寡人与仲父另有打算,不想攻城。” 易牙、开方一脸懵懂。 齐桓公看一眼管仲,管仲以手捻须,似笑非笑,并不说话。齐桓公对二人说道:“寡人率领诸侯大军将绕过新密,直奔新郑,新密守军必定出城救援。而留一支精锐埋伏在新密城外,待他出城之后,出其不意夺了新密。然后寡人率领大军杀个回马枪,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到时候,不仅可轻松夺了新密,还能将郑之精锐尽收囊中,不由他郑国不服。” 二人一听,不得不佩服管仲计谋精到,强攻城池,死伤必多,而引敌出城,不仅大大降低了付出的代价,而且更能抓住郑国的软肋,逼其就范。 齐桓公虽说不让二人攻城,但很欣赏二人的勇武之气。他对二人说道:“二人率兵车百乘,就在此地埋伏如何?” 二人忙道:“一定不负君上重望!” 齐桓公对管仲道:“请仲父吩咐。” 管仲对二人道:“埋伏于此,待郑军出城后,乘机占领新密,然后关闭城门,不使人出入,便大功告成矣。” 二人领命,正要起身去准备,突然许僖公仓促而至,从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过来,也顾不上礼节,还隔着老远就哭丧着脸喊:“盟主救我!”待来到跟前,反而喘着粗气,手指着许国方向,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说“救我”。齐桓公忙安慰道:“贤君莫慌,慢慢道来。” 管仲问道:“楚人伐许否?” 许僖公频频点头,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才急匆匆地说道:“楚王率领三百兵车来伐,敝邑危在旦夕!” 齐桓公望着管仲,眼睛像是在问如何应对。 管仲向前一步,悄声对齐桓公说道:“君上应先救许。”见齐桓公不语,又解释道:“楚人伐许,实为救郑。郑伯敢于背盟,皆因背后有楚。我若胜楚,郑伯必定主动来服。” 齐桓公点头,瞬时一股杀气腾跃在眉宇之间,他果决地下令,诸侯大军立即出发救许。 行军途中,管仲对齐桓公道:“待我军至许,楚人早已退去。我来楚退,我去楚来,如此拉锯,我将疲于奔命。” 齐桓公也道,齐远楚近,如此拉锯,不利于齐,但不知该如何是好。 管仲道,两强相争,勇者胜。如今诸侯大军有千乘之众,楚仅三百乘,敌寡我众,我不若不入许,而直接截其归途,逼他决一死战,我必大获全胜! 第100章 匡扶周室(5) 齐桓公有些兴奋地说道,仲父之言,正合我意。当即下令:许君率其兵车百乘回国,其他诸侯则一路向南,穿过郑国,直插许国南界。 却说楚军伐许,许国小兵弱,许僖公又在外随齐桓公伐郑,所以根本就不是楚军对手,楚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很快就包围了都城许城。 许城守军日夜盼望齐桓公率领诸侯大军前来救援,正在焦急之中,却见楚军匆匆退去,心想肯定是援军到了,站在城楼上踮着脚跟极目向郑国方向眺望,却并不见有一兵一卒。过了半日,才见有一支兵马飞驰而来,来到城下才看清到来的只有国君率领的兵车百乘而已,并无其他援军。人们心中纳闷,问许僖公:“君上用什么手段退了楚军?楚人为何变得如此胆怯?”许僖公说道:“楚王惯于欺软怕硬。他岂是因惧寡人而退?盟主与众诸侯抄其后路,楚王害怕诸侯之众,不敢交锋,仓皇而退矣!” 却说楚成王伐许之时早已派出若干探子,密切关注着诸侯大军的一举一动。当齐桓公撤了新密之围,楚成王就想撤兵,救郑目的已经达到,不如见好就收。但诸侯兵马距离尚远,不必着急,故楚军处处显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但探子突然来报,诸侯大军并没有直奔许城,而是直插许国南部边界。楚成王一听,大惊失色,这是要断我退路?要我以三百乘战你千乘?可不能做这亏本的生意。楚成王急忙下令,火速撤回楚境。 楚军一路急驰,待齐桓公赶到时,楚军已经跨过边境,一路向南去了。 齐桓公不肯就此罢休,问管仲道:“寡人就势伐楚如何?” 管仲道:“师出必有名。就以楚国违背召陵之盟为名,率领诸侯问罪于楚。” 于是,齐桓公率领诸侯大军一路追击过来。楚成王见诸侯大军追入楚境,完全是不依不饶、穷追不舍的样子,心中有些着慌,便召来屈完商量对策。屈完道:“臣依旧觉得避其锋芒为上策,君上若依臣所言,臣愿再为使者去面见齐侯,当面劝他退兵。”屈完看出楚成王有派他前去求和之意,又不好意思直接启齿,便主动说道。 楚成王见屈完如此说,正求之不得,连忙答应:“就请屈子再辛苦一次了。” 屈完受命来到诸侯大军中,拜见齐桓公,问道:“盟主辱临敝邑,何以教寡君?” 齐桓公思维敏捷,性格爽直,但却有一个与生俱来的短处,那就是说话有些口吃,越是到了正规场合,越是说话不能连贯。平时遇有外交之事,有隰朋在一侧代为应答,如今隰朋不在营中,管仲便代齐桓公答道:“召陵之盟,口血未干,便背盟伐许,寡君是以来征。” 屈完道:“天子有命,不敢不从,请盟主明察!”事到如今,屈完只得把天子搬了出来。天子虽然实力一落千丈,大不如从前了,但天下宗主的名分尚在,任你是谁也不能以下犯上对抗天子。 “许有何罪?天子岂会命你征伐无罪?”管仲心里一听就清楚,这一切一定都是天子不满意齐桓公率领诸侯拥戴太子郑而背后所为,但不便明说,只能假装糊涂,指责楚人师出无名。 屈完也不便把话说透,毕竟天子私下泄愤,不能摆到桌面上来,也便含糊道:“寡君知过矣,敢不从命,再缔召陵之好。” 管仲见屈完已经示弱,便劝齐桓公准许其讲和。于是,众诸侯与屈完歃血而誓,重温召陵之盟,然后诸侯大军凯旋而归,从此,楚成王再也不敢深入中原。 齐桓公率领诸侯大军又向郑国而来,郑文公一看大事不妙。实指望楚国能与齐人抗衡一番,却不想楚人惧齐,并不敢直接来郑国救援,只到许国虚晃一枪,便缩回楚国去了,看来天子之言不可信,楚国也不可依靠,与其等着挨打,还不如主动求和,但他又碍于脸面,不愿低声下气,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拖着。孔叔早就沉不住气了,对郑文公道:“既不能强,又不能弱,所以坐以待毙也!国危矣,请君上速速向齐求和以救国。” 郑文公心里也急,但嘴上又不承认,慢慢说道:“我知道他为何来伐,姑且待我再想想。” 孔叔嫌他太顾及个人脸面,竟不留情面地说道:“朝不保夕,何以待君?” 郑文公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心想寡人求和,也得有个台阶才好。二人正僵在那里,各自心事重重,侍从却来报告,说申侯从虎牢前来拜见。 却说申侯受齐桓公青睐,得了虎牢之地,又在此地建起了新城,并且建得壮观气派,心里非常得意,却不想已经得罪了郑文公。郑文公只是投鼠忌器,碍着齐桓公的脸面隐忍着没有发作而已。申侯却全然不觉,他正寻思着再找机会向齐桓公献殷勤,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只要投靠有门就绝不能放过。他原来心想有天子发话,齐桓公虽身为盟主,对郑伯逃盟也无可奈何,却没想到齐侯竟然一怒之下便率领诸侯来伐,不愧是叱咤风云、勇武盖世的真英雄,这才是可以信赖的大树。如今,齐桓公伐郑,心想这正是献殷勤的好机会。如果自己能够说服郑伯主动请罪,并献上牛羊粮草犒劳诸侯大军,齐侯必定大喜。主意已定,申侯前来拜见郑文公。 申侯见过郑文公,让随从捧上两罐酒,笑吟吟地对郑文公道,这是今年刚酿的新酒,自己不敢先尝,献给君上品尝。说完,亲自斟上一爵,双手捧起呈给郑文公。郑文公接过,只见酒质清澈,瞬间有一股醇香浓浓地飘散开来,不由得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好酒!”郑文公不禁叫一声好,但说完之后,刚刚阴转睛的脸马上又变得阴云密布。按照礼法,这酒本来只能由国君来酿造,做好之后,由国君赐给臣子。曾几何时,权臣也开始自行酿酒了,还过滤得如此清澈!本来私下酿酒已经司空见惯,早已见怪不怪了,所以,申侯也当礼物奉献给国君。但是这事放在申侯身上,郑文公不由得心生联想,这厮占据了虎牢之地,又贪得无厌,早晚都是郑国的心头大患! 申侯虽极善于察言观色,却不知郑文公心中所思,还以为他是为诸侯伐郑而心忧,便关切地问道:“君上忧心盟主来伐?” “大兵压境,能不忧乎?”郑文公随口答道。 “臣可为君解忧。” “噢?”郑文公看着申侯,眼神里满是疑问。 “齐侯了解臣有一片忠心,”申侯拍着胸脯,神态豪迈,豪爽之中不乏自得之意,“臣愿前去拜见齐侯,为君上缓颊。” 这申侯可谓八面玲珑,谁的腿粗就去抱谁的腿,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都能出卖。 申侯见郑文公不说话,只管自己说下去:“只要君上多备些牛羊粮食等物,其余的不劳君上操心。” 这是要寡人出物,他拿去送礼。他若见了齐侯还不知如何卖我邀赏哩!当初在首止不就是他说天子之命不可违?如今又来……想到此,郑文公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求和正愁找不到台阶,这自己送上门来的申侯不就是台阶?当初他劝说寡人逃盟,今天正好由他来替罪,如此,既能保全寡人脸面,又可除掉郑国隐患,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第101章 匡扶周室(6) 郑文公主意已定,心中一下子敞亮起来,满面春风地对申侯道:“那敢情好,只是有劳了。” 申侯不知即要大难临头,见郑文公脸上愁云散尽,以为是自己的话为郑文公解了围,心中更加得意起来,大包大揽地说道:“君上莫要客气,能为君上解忧,臣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郑文公说道:“子为寡人解忧,寡人不可不为子壮行。”当即宴飨申侯,让孔叔作陪。孔叔瞧不上申侯的为人,不愿陪他,起身告辞,郑文公却挽留不准:“卿要寡人向齐侯服软,寡人苦于没有台阶,今台阶已到,卿心中不乐也?” 孔叔觉得郑文公有些异样,似乎话里有话,只得留下。郑文公让孔叔陪着说话,他起身入厕,悄悄地对侍卫交待一番。入厕回来,郑文公对申侯说道:“向齐侯求成,还有一物不可缺少。” “君上不劳多破费,牛羊猪狗各百头另加百车粟米足矣。”申侯颇为轻松地说道。 这厮是要慷他人之慨了,郑文公在心中骂道。他冷冷一笑:“此物必不可缺。” “何物?”申侯奇怪地问道。 “你项上人头!”郑文公厉声道。说着,就把手中的酒爵重重地掷到地上,发出一声金属撞击地面的声响。这正是郑文公方才入厕时交待的暗号,几名侍卫立马过来,七手八脚地将申侯捆翻在地。 申侯惊恐地望着郑文公,大声喊道:“臣无罪!” 郑文公冷笑一声:“你在首止教唆寡人逃盟,何谓无罪?如今盟主兴师问罪,寡人用你项上人头谢罪,你也怨不得寡人!” 申侯此时有口难辩,只得苦苦哀求,他道:“请君上开恩,让臣自到盟主跟前请罪。” “你想让寡人再做一次辕涛涂也?”郑文公当即下令,将申侯拖出去斩首,并诏示国人曰:申侯撺掇君上逃盟,致使盟主率领诸侯来伐,今杀之以谢罪,云云。 杀了申侯,将他的头颅盛在木匣之中,以此向齐桓公谢罪。但他又心中有鬼,不敢亲自前去,便急忙派人到新密传令,使世子华前去求和。 世子华来到诸侯军中拜见齐桓公,说明来意,齐桓公却并不为难他,准许讲和,但必须郑文公亲自来军中,当着众诸侯的面,亲自说清楚当初在首止为何逃盟,不能将逃盟之责推给申侯了事。世子华心想,这是齐桓公信不过郑国,故要君上亲自前来认罪方可。他转念又想,何不乘机借盟主之力,除去孔叔?于是,他对齐桓公说道:“寡君逃盟实是受孔叔蛊惑。若盟主除去孔叔,我将以郑为大齐附庸,盟主将无所不利矣。”世子华言外之意,不仅除去孔叔,而同时让他为国君。 齐桓公一听,颇为动心。郑国一直摇摆于齐郑之间,如果世子华即位,死心塌地追随齐国,将省去不少麻烦事。齐桓公正要答应,却见管仲在一旁暗暗摇头,示意他不要应允。齐桓公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故作没有听清楚,顾左右而言他。 等世子华离去,齐桓公问管仲为何不同意,管仲道:“君上以礼、信为名,号令诸侯、征伐郑国,最后却用见不得人的奸诈手段取胜,岂能如此?臣与君互不欺诈称作礼,安分尽职谓之信,如今世子华违背礼、信,还有比这更奸诈的吗?” 齐桓公有些不甘心地说道:“寡人伐郑,郑人至今并未真心归服。如今正好他内部有隙,我乘机而行,不正得其时?” 管仲正色说道:“君上万万不可!君上若坚持以礼信为名,率诸侯伐郑,郑将孤立无援,覆亡在即,郑伯岂能不惧?但若助世子华谋取郑国,我将授人以柄,他将诉我助臣行叛逆之事,彼将何惧?况且,君上为盟主,纠合诸侯,以正天下,一举一动各国太史皆载以史册,君上岂能助奸臣行不端之事而载于青史乎?” 管仲一连串地诘问,句句说到要害。管仲见齐桓公不再坚持,便安慰道:“君上放心,郑国必定来服。”管仲见齐桓公还是不语,又进而分析道:“孔叔是郑国贤臣,对贤臣发难,断不可行。世子华身为太子,却不惜削弱自己的国家,想凭借大国来夺位,终将不免于难。” 齐桓公听管仲所说句句在理,马上转变了念头,诚恳地说道:“仲父所言极是,若不是仲父提醒,寡人将重蹈襄公立卫惠公之旧辙。”当年,卫惠公谗杀世子汲,引起卫人不满,卫人逐之,逃亡到齐,齐襄公用武力送他回国复位,直到前几年他的儿子卫懿公被杀,事情过去了几十年,卫人尚且耿耿于怀,不肯再立惠公后人为国君,是非曲直,人心可畏!想到此,卫国遗民流落曹地的景象又浮现在了眼前。卫国本是诸侯大国,竟然到了这步田地,如果当年襄公不强行立卫惠公,致使卫人与国君离心离德,卫国也不至于此吧? 于是,齐桓公拒绝了世子华,世子华只好怏怏而去。后来,郑文公知道了世子华的不臣之想,由此怀恨于心,后来竟寻机杀了他,当然这都是后话。郑文公知道齐桓公光明正大、公正无私,不被世子华巧言所动,心中敬佩不已,心想齐与楚势力相当,但齐侯扶危济困,以礼义匡正天下,而楚只凭武力欺凌弱小,这也许正是齐侯能够成霸,而楚不敢与之争锋的原因吧? 郑文公此时口服心服,亲自至军中拜见齐桓公,真诚谢罪,并主动请求补上在首止缺席的盟誓。齐桓公问管仲,管仲道,我大军入其境,此时补盟,有被逼迫之嫌。不如待明年春上,君上率领诸侯与王室大夫盟于洮,届时郑伯与盟最好。 齐桓公告诉郑文公,可于明年春上主动到曹国洮邑会盟,郑文公急忙应诺。 齐桓公问管仲:“诸侯随我伐郑击楚,奔走十余月,出征时还是春日,返国时已是初冬,暴露于野,风餐露宿,寡人于心不忍,如今郑已来服,寡人意欲庆贺一番,不知妥否?” 管仲说道:“夷吾听人说过一句话,觉得说得最为精辟。” “请仲父讲来听听。” “招携以礼,怀远以德,此乃争霸天下的八字真言。君上若不改初衷,始终以礼德待诸侯,天下诸侯当无不向往,无不来服。今日君上庆贺,不如大赏诸侯君臣,以彰盟主之德。” 齐桓公说好,将郑文公,以及诸侯各国的贡物全部拿出来,分发给各国君主和随征大臣,然后下令诸侯各自班师,不两日各自归国,齐桓公亲自一一送别,最后启程,郑文公亲自相送,一直送出边境,方才归去。 第102章 匡扶周室(7) 齐桓公刚刚回到齐都临淄,太子郑的秘使随后就到了,说天子病重,恐怕熬不过去这个冬天,太子担心王子带生乱,请盟主早做主张。 齐桓公与管仲商议,原来只是想率领诸侯与王室大夫立盟誓,进一步巩固太子之位,没想到天子病重。如果在会盟之前天子驾崩,太子郑驾驭不了局势,极有可能生乱。管仲建议,将会盟日期提前到正月,到时若天子无恙,便巩固太子之位;若天子驾崩,则拥立太子登位,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齐桓公于是下令,各国诸侯各率兵车百乘,于正月既望会于曹地洮。又使隰朋入周,拜见周公宰孔,请届时与会。又让管仲修书一封,让秘使带回,交与太子郑,上面无非是说将率领诸侯与王室大夫会于洮之事,让他心安。 举行完一年一度的腊祭,齐桓公就与管仲动身了。一来身为盟主,早到几日更显得谦恭有礼,二来正值下雪季节,如果遇上大雪封路,路远难行,不如早点动身。再说,管仲年已古稀,齐桓公虽年轻几岁,也已年逾花甲,不宜行路太急,早行几日可以在路上走走停停,昼行夜宿,不必慌忙。 齐桓公依旧让管仲与他同乘,一路上谈天说地,并不感到寂寞。开方御车,易牙率领侍卫随从紧随其后,再后边是一百辆兵车,一路向曹国而来。第二日到了历下 ,此时天色尚早,本不到就宿的时候,但此地建有行宫,又多年不来,有些留恋,齐桓公对管仲道:“就在此地休息两日如何?” 管仲笑道:“如此甚好,夷吾从未在这冬末春初之季赏过泺源。” “历下泉水无数,但最美当属泺源。其美又一年四季各有不同,寡人与仲父同饮于泺源如何?” 管仲依旧入住在上次养病时住的院子里,平时国君到了历下 ,随行大臣都居于此,出了此院东门再往北,才是国君的寝宫,里边便是国君不来,宫女嫔妃也照样齐备。齐桓公不愿就到寝宫去,吩咐易牙备酒,就在管仲住处梳洗一番,休息片刻,就与管仲一起来观赏泺源泉水。 泺源泉水就在院中,出了屋门,往西不足百步,便有一处柳林,沿着曲径步入,耳边就隐隐响起流水声,天籁之声,像玉佩随风叮当,又像圆珠在玉盘滚动,又像清风吹过树梢,清新得让人感到里外清澈透明。随着声音抬眼看去,一团蒸气缓缓升起,再往前走数十步,眼前就是那泺源泉了,三道水柱平地涌出三尺多高,水蒸气腾空而起,泉水却四面散开像瀑布一般落下,在四周溅出珍珠般的水花,发出任何琴弦也难以模拟的天籁之声。然后汇集成溪缓缓流去。本来还未到解封的时候,但泺源泉水却从不结冰,散发着雾气,像害羞的少女蒙着一层轻纱。 泉水边上有一道画廊。易牙早在廊中温好了酒。二人过去端起酒爵,一饮而下。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季节,一杯热酒下肚,浑身舒畅。 齐桓公指着泉水道:“此时看这泺源,确实与往日不同吧?” 管仲颔首而笑:“确实不同。” 平时泉水没有这些水蒸气,只有在天冷的时候,泉水的温度比气温高,才有这蒸气腾绕。 “仲父看它像什么?”齐桓公又饮一爵,端着酒爵问管仲。 管仲摇摇头,只觉得好看,没想过像什么。 “仲父再想想看。”齐桓公兴致很高。 管仲凝神去想,却实在想不出,还是摇头。 “仲父看这像不像美女出浴?” 经齐桓公这么一说,管仲觉得还真有些像。 “这清澈的泉水就是光洁的肌肤,这蜿蜒的溪水就是曼妙的肢体,这涌起的巨泉可不就是丰满的玉乳?” 管仲有些吃惊地看着齐桓公,他突然发现,君上说话有时并不口吃。 此时,一道晚霞映照,泺源更显得妩媚。不一会夜幕降临,繁星闪烁,一片月牙挂在天上,像有什么高兴事笑弯了嘴。泺源变得朦胧起来,水声却变得更加清晰。 二人相视一笑,又饮一爵。管仲手持酒爵,不觉兴起,低声吟道: 趵突之泉兮, 泺水之源。 云蒸雾腾兮, 不畏严寒。 趵突之泉兮, 泺水之源。 喷涌不绝兮, 奔流致远。 歌声在泉水的伴奏下四处回荡。管仲唱得痴情,齐桓公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 第二天,二人用过饭,正想先到湖上去,看着侍从们凿冰捕鱼,让易牙再做一道他最拿手的鱼腹藏羊肉。据易牙所说,这湖里凿冰捕上来的鲤鱼最肥,味道也最美。齐桓公尝过几次,味道确实鲜美。如今这个季节来到历下 ,一定不能错过。 二人出门乘车,刚出宫门,却见有人急驰而来。齐桓公皱了一下眉头,别是又有急事吧?让开方停下车来。果然,不一会易牙过来禀报,来者是太子郑的使者,有密信呈送齐桓公。说着,将一截细竹筒呈上来。齐桓公接过来,亲手除去封泥,从里边取出一卷帛书,自己粗阅一遍,递给管仲。管仲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道:“王太子郑启齐侯舅氏曰:腊月晦日,天王驾崩,恐天下生乱,秘而未宣,望伯舅速来,以定乾坤。” “天王殡天,瞒得过一时,难瞒得长久。君上请火速入京,以防生变。”管仲说道。“外邑守臣不可随意带兵甲进入王畿,还须请王太子下诏,就说天子病重,请君上进京勤王。” 齐桓公一一应允,管仲返回屋内,匆匆修书一封,让使者带回。齐桓公则让易牙紧急传令,点齐车马,立即出发,又派使者至宋、卫,请各率兵车百乘,即到京师勤王。 第103章 匡扶周室(8) 星夜兼程,直奔京师。赶到王畿,勤王诏令早已下达,齐桓公率领百乘兵车直奔洛城。 宰孔早在城外等候。齐桓公让兵车在城门外就地扎营,与管仲随宰孔入城,径直到宫中拜见太子郑。 原来在周惠王病危之时,太子郑悄悄地与宰孔商议,就以周惠王喜欢清净厌见他人为由,禁止一切人出入,而太子郑就移居于寝宫,日夜侍候于病榻之前。周惠王驾崩之后,太子郑却不敢声张,一边小心掩饰,装出周惠王尚在的样子,一边派心腹驰报齐桓公。这几日,太子郑天天提心吊胆,唯恐被人识破。昨日王子带来看视,太子郑使人仍然以厌见外人为由阻挡,王子带眼中已经明显流露出怀疑之色。如今,忽听得齐桓公到了,心中如释重负,亲自到阶下迎接,见到齐桓公说声“伯舅辛苦”,眼圈一红,就要流出泪来。 比起首止相会时,太子郑又憔悴了许多。堂堂太子也要受此委屈,齐桓公也不禁有些心酸。 “太子放心,守臣齐侯小白在此,定保无虞。” “全赖伯舅做主!” 齐桓公挺胸道:“就请遍告天下天子登遐,并请太子即天子之位,主持丧事。”说完,看看宰孔,“太宰以为如何?” 宰孔先是点头,然后又问道:“盟主只有兵车百乘,若是有乱,恐不济事。” 齐桓公道:“太宰放心,宋公、卫侯各率百乘即到。” “好,老夫这就放心了!” 于是,太子郑即位,主持丧事不提。 王子带这些时日也过得焦灼不安。本来周惠王有意立他为太子,这事虽然不合乎礼制,但做了也就做了,别人议论一番,也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齐桓公出面干预,领着一帮诸侯力挺太子郑。周惠王不甘心让齐桓公牵着鼻子走,私下里让郑国背齐从楚,想形成楚郑联盟以与齐国抗衡,从而打破齐桓公一国独大的局面,使他不得干预王事,却不想楚国不敢与齐国正面交锋,郑国孤立无援,只得向齐桓公乞盟。周惠王见竟然结果如此,也便彻底死了这份心。去年九月九日重阳,是祭天、祭祖之日,周惠王病重不能出户,只得按例让太子郑主祭,自己则卧于寝宫黯然伤神。王子带与王后让人精心选了十余株菊花,搬过去摆放在周惠王榻前,周惠王看了满心欢喜,却又不觉垂下泪来,口中喃喃地说道:“不榖对不住你母子,太子郑羽翼已成,本想立带儿为太子,如今看来,是做不成了。”王后见他说这话,也不禁眼睛一红,流下泪来,满是哀怨地说道:“只怕大王宾天后,我母子二人再无活路。”王子带听了,心中焦躁,愤愤不平地说道:“父王、母后何须如此悲怆?齐侯小白能时刻护在他左右否?看我寻机自己夺了王位。”周惠王一听,急忙连连摆手,气得大骂起来:“逆子!自寻死路也?”一边骂,一边咳嗽不止。母子见状,只得住口,不再去说此事,只是暗自伤心而已。二人从周惠王那里回来,都有一些心堵,闷闷不乐半日,王子带对母亲说道:“终不成就如此罢了?”王后长叹一口气:“还有什么办法?你父王身体康健或许还有机会,如今他一天不如一天,过了今天不知明日,不罢了又能怎样?” “母后不能求助于陈?”王后是陈宣公之女,立自己的外孙当太子该是他乐于见到的事情,所以,王子带如此说。 王后摇摇头:“我父已是年逾七旬,身体早已大不如从前,就连诸侯会盟都是世子款代劳,哪能再给他添累?” 王子带从小娇生惯养,年龄不过二十余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听母亲如此说,心里非常不爽,脸涨得通红,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王后见他如此,不免心疼,便放缓了语气,慢声细语地安慰道:“孩儿有所不知,当年吾父君杀我兄长世子御寇,改立公子款,齐侯以擅杀世子之罪,率诸侯讨伐,逼父君在宗庙、诸侯面前悔过,然后与诸侯盟誓于幽,方才过了那一劫。从此之后,父君对齐侯惟命是从,你说,他哪里还敢为你出头?” 王子带听了心烦,不禁拂袖而起,耍起了性子:“好!好!好!我的事不用别人管了!”说着,转身而去。王后看了,直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子带本来被周惠王分封在甘邑。他从母后那里出来,带着一肚子的火气回到甘邑,一个人关在屋里生闷气。他躺在榻上,大睁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屋梁,像是中了魔症,不说话,也不吃不喝。侍从们都知道他的火爆脾气,谁也不敢过来打扰。 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心里却在翻江倒海。父王、母后愿意罢休,我却不能,待我夺了王位,让天下人看看我的手段!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想夺了王位,但用什么法子去夺?平日里自己依仗着父王、母后宠爱,一向鼻孔朝天,不把一班公卿大夫看在眼里,现在到了用人之际,把这满朝大臣一个个细数一遍,竟然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宫里除了母后,恐怕没人与自己一条心。 想着想着,天色渐渐黑了,侍从悄悄地地进来点烛,被他大喝一声,骂了出去。 事到今日,连母后都罢手了,谁还能帮我?早已夜深人静,王子带还是大睁着双眼瞅着屋梁,就像一头饿狼在黑暗中搜寻猎物。 他人不能助我,只能靠自己了。不如就趁父王宾天前去哭丧之时,出其不意杀入洛城。想到此,王子带翻身而起,男子汉大丈夫,说做就做,岂能缩手缩脚! 他在榻前慢慢地踱来踱去,心里盘算,自己的封地之内,人口不过几千户,兵车不过三十乘,若是硬攻洛城,三百乘恐也不足,还须以巧取胜。 想来想去,不觉天已破晓。 明日,王子带以狩猎为名,安排手下修理兵车,不许有一辆坏损,多备下弓弩箭矢。又吩咐心腹侍从四下搜罗勇士,扩充侍卫。他本来就有几十个侍卫,不到月余,身边侍卫竟达百人,一个个身体剽悍,勇力非凡。每个侍卫不仅手持长戟,肩挎长弓,腰佩长剑,袖中还藏有短刃。天天聚在一起格斗角力,凡胜者皆有厚赏,个个都轻死重功、勇猛过人。 第104章 匡扶周室(9) 看看身边高手如云,王子带心中有了底气。不久,进了腊月,王后传过话来,说父王已是病重,已经深居寝宫不轻易见人了。王子带听了,立即点齐兵车,带上百名侍卫,出去冬狩。数日后,来到洛城,按礼法规定不能私自带兵车入城,便将兵车留在城外,只带着百名侍卫,以为王室腊祭进贡猎物为名,来到城内。 王子带心想,等到父王宾天,就借哭丧之机,出其不意地除了太子郑,然后以父王遗命,自己即位,有身边这百名勇士,足可以控制局面,然后,城外兵车随即入城,大局可定。 王子带先去见了陈王后,自重阳日拂袖而去,他忙于争位一直未来拜见。两个多月不见,王后不免挂念,毕竟是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娇生惯养惯了,行事不知深浅。今日一见,不住地上下打量,见王子带面色黑了不少,身体却是强壮老成了许多,唇上的胡须黑黑的,越发明显了。见儿子无恙,心中自然高兴,嘘寒问暖地叨叨个不停。 王子带打断母后的唠叨,问道:“母后近日没有看视父王?” 陈王后马上由喜转忧,脸上变得阴云密布起来,愤愤不平地说道:“谁说没去!人家不让见哩!” “这是为何?”王子带一下子警觉起来。 “人家说你父王怕吵,不愿见人,关了寝宫门,谁也不见。”陈王后有些冤屈地絮絮叨叨。自己尽管年不到四旬,但在天子眼里,早已是人老珠黄。人老了不讨人喜欢,早就不似年轻时,天天守在一起。他日日自有年轻貌美的宠妃围着侍候,早就与自己没有了肌肤之亲。陈王后长叹了一口气,这些话没法对儿子讲,只能窝在心里。 明天腊祭,照例祭天、祭祖,依旧是太子郑代替天王主祭。王子带抽身去看父王,内侍却把着门不让进,不管好说歹说,就是不许,一口咬定天王有旨,所有人一概不见。王子带无奈,只得作罢。又过了数日,再去看视,还是不许。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由得怀疑起来,心想父王尚神志清醒否?莫不是太子郑趁父王病危,假传父王旨意,封锁了父王与外界的联系?想到此,王子带暗自咬牙,与其在这里瞎想倒不如闯进去一看究竟,自己是天王爱子,看视父王又有何罪?硬闯进去又能如何? 第二天,王子带又来到父王寝宫,门前内侍照例上前阻拦,王子带怒道:“父王病重,我来探视,有何不可,你为何偏要阻拦?”说着就上前推开内侍,就要闯入。 “请王子止步!”从门后闪出两个侍卫,手持长戟拦住去路。王子带不由得一惊,没想到里边早就有防范。他虽说也有百名骁勇,但宫外士卒皆不得入宫,此时都在馆舍猫着,时机未到,不敢造次。 王子带横着脑袋瞪着侍卫,知道他们不敢把自己怎么样,推推搡搡地继续向前走,大声道:“难道要杀我不成!” 听到王子带喊叫声,又上来两个侍卫,口里说着“王子恕罪”,驾起王子带把他推到门外,然后反身关上门,任由他拍门喊叫,只是不理。 正在此时,太子郑从外边过来,大声喝道:“父王病重,你在外边如此喊叫,成何体统?” “我只想见见父王。”王子带怨屈地说道,此时他还不想当面冒犯太子。 “你先回去,待我禀报父王,若愿意见你,我再通知你。”太子郑也缓和了口气。 王子带只得恨恨而去。 回到馆舍,王子带越想越感到其中有鬼,莫不是父王已经宾天,太子郑在刻意隐瞒,如果如此,那不是太子郑在提防自己?他想到这里,立即来见陈王后,说父王病重,尽管贪图清净,母子二人还是看视一番方好。母后应允,答应明日一同前去。 明日一早,刚刚梳洗过,正待要到宫中接了母后一同去看视父王,忽然有侍卫来报,说齐侯到了,已被宰孔迎入宫中,带了兵车百乘,就驻扎在城门外。 王子带听了,急得直跺脚,心想肯定是父王早已宾天了,太子刻意隐瞒,悄悄到齐国搬救兵了。他不再入宫接母后,就躲在馆舍中让人四下打探。果然,时隔不久就传来了天王驾崩的消息,紧接着宋公、卫侯率兵车到洛城,太子郑在宗庙即位…… 王子带突然发现,在他身边总有几个彪形大汉的影子,时隐时现地出没在前后左右。他心里明白,这些都是新任天子的眼线。事到如今,他不敢再有非分之想,有齐侯在此守护,他再年轻莽撞,也不敢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他只好隐忍不发,悄悄地撤走了城外的三十乘兵车,手下的百名侍卫只留下了十余人,其余的也悄悄地回甘邑去了。自己留在洛城哭丧尽孝,每一次他都哭得特别心痛,有道是哭人实际上是哭己,一想到父王欲立自己为太子而最终不得立,心里就觉得无比怨屈,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止不住地往外流。 看看洮之会的日期已到,王室大局已定,齐桓公与宋公、卫侯向周襄王告别,一道前往曹国洮邑参加会盟,宰孔则代表王室大夫与会。他们到达洮邑时,已是正月望日,鲁、许、曹等国国君早已来到,陈宣公年老不方便远行,特地委派世子款前来,郑文公也如期而来,向诸侯自悔首止逃盟之过,请求加盟。 明日,齐桓公、宰孔与众诸侯登坛而盟,歃血立誓,共尊太子郑为天王。自此,太子郑天王之位已定,是为周襄王。 会盟之后,诸侯到洛城吊丧。惠王丧事,因各国诸侯一起到来,显得格外隆重。对死人的尊重,更多的是给活人面子,周襄王心中有数,从此更加倚重齐桓公。 第105章 劝说齐桓公早立太子 从洛城回临淄一千余里,路途漫长,齐桓公与管仲依旧同乘一辆大辂,观看些沿途风景,谈论些世事人生。二人说起王子带争位一事,管仲道:“王子带有死士百人,还有兵车在城外接应,君上若不及时赶到,鹿死谁手还真得很难说。”当时,一到洛城,管仲就使人暗中盯着王子带,王子带的一举一动皆在他掌握之中。 “王子带还算识相,能够知难而退。”齐桓公说道。 “但愿他能够就此罢手。” “仲父是说王子带还会出手?” “但愿不会。”管仲说道。一旦心生非分之想,要想主动打消很难。这王子带虽然没有得手,但他也并没有受到什么教训,他一定还会伺机而动。但管仲不愿明说,而是反问道:“君上以为他会善罢甘休?” 这君王之位就是人间的一块禁脔,凡有条件的都想据为己有,甚至不惜拼死相争。它能让人丧失理智,它能让人忘记骨肉亲情,尽管人们不厌其烦地说教孝悌谦让,但是它依然让父子相争、兄弟相残的悲剧一出接一出地不停上演。 齐桓公摇摇头。他想起了与公子纠的君位之争,都是过来人,他深知其中的诱惑。 二人一时无语。管仲掀帘望着车外,与来时的景色大为不同。来时还是一片枯黄,河床里明晃晃的全是冰,如今路边的小草已经泛绿,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早已解冰,河水淙淙,河边的柳树已经抽芽,嫩绿色的柳条迎风摇摆,让人联想起侍女曼妙的舞姿。屈指数来,不过月余,却是换了一片天地,人生苦短呀! “臣有一事,欲请于君上。” “仲父有何事不能讲?” “请君上速速确立世子。”管仲道。 齐桓公娶过三位夫人,却都无子。前两位王姬、徐姬早卒,最后一位夫人蔡姬被另嫁他人。齐桓公已是年过六十,恐不会再娶,没有嫡出只能立庶子。而齐桓公偏偏天生是一个情种,最宠爱嫔妃,身边的女人贵如夫人的就有六个,除了长卫姬、少卫姬姐妹外,还有郑姬、葛嬴、密姬、宋华子,她们都生有公子,都有觊觎君位之心,如不早立世子,恐怕日后也免不了生出祸乱。 齐桓公不知管仲何出此言。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君上不见王子带之争?” 齐桓公听了哈哈大笑:“仲父过虑了!”他挺挺腰身,开玩笑说:“寡人身体尚健,还想再娶一夫人,为寡人生一嫡子,何需心急?” 管仲被齐桓公的乐观自信所感染,不由得也笑出声来。他收住笑容说道:“君上还是早做打算才好。” 齐桓公见管仲一本正经,也认真地说道:“仲父放心,容寡人再想想,早定嗣子便是。” 说实话,齐桓公对此事还真有点发怵,六个如夫人个个都想把自己生的儿子立为世子,世子却只能立一个,她们都用尽全身解数,齐桓公只得来者不拒,含糊其辞,先哄得她们眼下高兴再说。今天管仲郑重提出此事,齐桓公也觉得到了立嗣的时候,早立了好打消其他公子的非分之想,但立谁还得好好想想。 齐桓公爱江山也爱美人。但美人和江山相比,他还是更爱江山。爱美人麻烦,撒撒娇也就罢了,弄不好还哭哭啼啼,大不如爱江山来得爽快,江山总是敞开胸怀,任你驰骋,用无数人赞许的目光成就你的英雄情怀。 人各有志。有人喜欢怀抱美女、手持美酒,摆弄风月,有人喜欢驰骋疆场、叱咤风云,扶危解困,而齐桓公两者兼备,是进门抱美女,出门安江山的人物。他已经不愿意安安静静地守在宫中,驰骋疆场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一个出色的猎人,围猎于天地之间,每当取得成就,就像获得猎物,止不住地欣喜若狂。 “寡人欲大会天下诸侯。”齐桓公突然说道。 管仲看着齐桓公,不说话。 “如今王室稳定,天下归心,此时大会诸侯,以礼法约束天下,以保持海内晏清,诸侯率职,再现太平盛世。”齐桓公雄心勃勃地说道。 以往会盟诸侯,为了不增加负担,多是有关的几个诸侯与会,齐桓公称霸诸侯近三十年,真正的大会诸侯只有两次,一次是桓公八年时同盟于幽,那时候霸业初成,诸侯同聚,以示天下归心。第二次是桓公二十九年大会于阳谷,那时候楚国觊觎中原,连年伐郑,大会诸侯,以伐强楚。如今,确立了周襄王的王位,使天下安宁,此时大会诸侯,正是偃武修文之意。 管仲点头称是。 “君上意欲在何地会盟?” “就在宋地癸丘如何?” 管仲再次点头称是。癸丘不仅地处中原,诸侯往来方便,并且,物产丰饶,诸侯在此聚会,所用不缺。 “此次会盟不比从前,天子赐命,诸侯归心,不仅应该更加重庄,还应该更加祥和。”管仲说道。 “正是。”齐桓公频频点头,“就请仲父操劳了。” “就安排在明年夏天如何?” “好。”齐桓公说道。中原诸侯齐聚癸丘,要筑祭坛,还要新建馆舍,这次会盟不比昔时战前仓促,总要建得堂皇些,更能显示出大国尊严、和平气象,这些都需要时日。 第106章 再游历下 二人一边赶路一边聊天,并不感到路途遥远,不知不觉就进了齐境。 二人立马有了到家的感觉,指指点点,更显得神采飞扬。 “仲父与寡人再在历下游玩几日如何?”他不等管仲回答,便道:“就请鲍子也来,一起消遣几日。”当即便派人去临淄请鲍叔不提。 管仲倒是不急于赶路,眼下正是春耕时节,正好顺路看看农户春耕。他提议让兵车先回临淄,只留下侍从跟随,边走边看。 一入齐境,地里的人影明显多了起来。在他国地界,还有许多的荒地没有开垦,远远望去,荒草萋萋,人迹罕见,而到了齐界,阡陌纵横,沟渠如网,大地就像人们精心摆布的棋盘,农夫星星点点,散落在上面,正在辛勤劳作。 管仲的脸上满是欣慰,由衷地感叹道:“君上应该多感谢宁戚大人,我大齐处处无荒田,全是他的功劳。” 齐桓公也满脸皆是笑纹,志得意满地说道:“我大齐疆土东到大海,西至黄河,北到无棣,南至穆陵,方圆千里,野无荒地,邑无饥民,天下谁能如我大齐。”他满意地看着管仲,“有仲父、宁子,寡人之福也!”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大地焕发出无限生机。二人每到山水秀美的地方,都要下车欣赏一番。有时还止不住步行一会,行走在春风里沐浴着阳光,深深地吸一口春暖花开的清新气息,感到从心底里萌生出一股跳动的生机。一路上走走停停,本来一天的车程,二人整整走了三天,直到第四日午后才到了历下 。 二人刚进行宫,侍从来报,鲍叔赶到。二人急忙迎出来,三人相见,甚是亲切。齐桓公说道:“才两个月不见,鲍子又苍老了许多。”话语中充满了关切。齐桓公与管仲常年奔波在外,多亏了鲍叔在家操劳,他前天接到通知,不知君上何事,昨天就匆匆动身往历下赶,二百余里路程,走了两天,有些疲倦,风尘仆仆更显得憔悴些。 鲍叔听了,哈哈大笑:“君上只看见别人,却看不见自己。” “寡人也见老了?”齐桓公以手揽须,有些不情愿地说道。 “君上不老,只是两耳边上又白了许多。”鲍叔直言不讳,“管兄也是霜雪满头,不见青丝了。” “彼此,彼此。”管仲笑道。 齐桓公看看管仲,又看看鲍叔,两人都已是银须白发。特别是管仲,发白如雪。天天在一起,平日里不太注意,今日仔细看去,才发觉他竟然须发全白了。长髯迎风飘拂,前些时日似乎还有些许青丝,今天竟然一根也无了。 鲍叔问道:“君上何事召老臣至此?” “无事。”齐桓公说道,“寡人与仲父至此,想与鲍子在此赏几日春景。”齐桓公知道鲍叔向来认真,怕他不肯来,事先并不告诉他为何要来历下 。 “君上好雅兴!”鲍叔叹一口气道。他还要说什么,却被管仲打断:“君上也是爱惜我们两个老朽,让我们在此休息一番。” 听管仲如此说,鲍叔不再往下说,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寡人正是此意。”齐桓公说道,“请二位先休息半日,待明日我们一同游湖。”说完,让侍从领着二人先去住处休息,然后又吩咐易牙,明日就在湖上寻一个优雅去处,亲手做一道最拿手的鱼腹藏羊肉,就与管、鲍二人在湖上赏春。 明日,又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湖水平平,泛着阳光,光亮如镜。湖边长满了垂柳,长长的柳枝倒垂下来,轻拂在水面上,像是美女在浣洗满头秀发。水中是垂柳的倒影,满树嫩芽染绿了岸边湖水。湖水里边又倒映着蓝天白云青山,水中又有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偶尔有几只水鸭掠过,划出一道波痕,打乱了水中的世界,不一会儿,波纹渐渐消失,又恢复了一湖的蓝天白云青山,还有岸边的垂柳。 在湖的中心有一个小岛,上面柳树成荫,青草满地,还有一个丹柱青瓦的台榭,最适合观景。易牙昨天就带人将台榭收拾干净,准备齐桓公在此宴饮观景。 日上三竿时分,三人相约,走出行宫,也不乘车,也不要什么仪仗,就沿着泺源的泉水小溪,漫步而行。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身边的小溪叮咚作响。三人从未如此悠闲过,边走边说笑着。 不断有别的泉水汇入,小溪越走越宽。一开始一步就能迈过,后来渐渐地变成了几丈宽的大河。再往前行,转过一道弯,眼前一亮,一望无际都是碧波荡漾的湖面。 “春天的湖水,真是格外的蓝!”齐桓公大声说道。说话声惊动了岸边的水鸟,扑棱棱地掠过水面向远处飞去。 一条画舫早就等候在岸边,三人上船坐稳后,船家起锚慢慢地行驶在湖面上。开方知道齐桓公晕水,不敢安排小船,不然乘坐一只瓜皮小舟,垂钓于湖上,另有一番情致。这画舫里边四周都有遮挡,就像一所房子,坐在上面,看不到近处的水面,只能透过窗户远眺,最适合晕水的人乘坐。齐桓公透过窗户眺望水天一色的景致,管仲、鲍叔则到船头看船夫撑船。长长的竹篙直插到湖底,再躬身用力向后撑去,然后提起来,再直插到湖底……就这么左一下,右一下,长长的竹篙就像长在他的手里一样,得心应手。开方看着轻巧,也要撑几篙试试。一接过竹篙,就感到份量不一般,一握多粗,一丈多长,浸透了水,又湿又滑,用尽全力去撑,船却不往前行,船头向一边斜去。急忙提起竹篙,欲向另一侧去撑,长长的竹篙却不听使唤,忙得满头大汗,船只在原地打转,就是不肯前行。开方把竹篙还给船夫,自嘲地笑笑:“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哩。” 管仲笑笑:“这叫术有专攻。”他问船夫:“你撑船多少年了。” 船夫憨厚地笑笑:“三十多年了。”这人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小人从记事就会。凡在这湖上长大的,无人不会。” “会驾驭马车否?”开方突兀地插嘴问道。 “能赶牛车。” 鲍叔笑道:“卫公子说话毫无道理,他一介平民,又生长在水乡,如何能会御车?” 管仲也道:“正是。能撑船者不能御车,能御车者不会撑船。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为人岂可自傲于世?” 开方不愿看二人一本正经的样子,转身进船舱侍候齐桓公去了。 齐桓公在船舱里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内心思忖道,人各有所能,难得是各尽其用。无管仲、鲍叔,寡人何以治国?无开方、易牙,寡人何以娱情? 第107章 君臣游湖 船夫将船撑到湖中心,管仲让船夫将船停下,自去饮水休息。船就漂浮在湖面上,春风习习,阳光和煦,站在船头向四周望去,又是另一番景象。站在岸边时,看到的是绿柳掩映环绕着一片平湖,而来到湖中,看到的是一片绿水拥抱着绿地。 二人招呼齐桓公,请他到船头观赏。齐桓公用手扶着开方,缓步来到船头,视野确实不同。四周没有任何遮挡之物,天地间显得更加寥廓,也使心间一下子敞亮了许多。 管仲道:“这湖水如此美丽,却没有一个名字,君上给它命名可好?” 齐桓公道:“仲父见多识广,就请仲父命名。” “无须多让,君上命名,更显得其湖不凡。”鲍叔道。 齐桓公见鲍叔如此说,不好再推辞,沉吟一会,说道:“水波不兴,明亮如镜,就叫明湖可好?” “好一个明湖!”管仲、鲍叔、开方三人齐声赞道。 “臣即让人勒石于湖上。”开方道。 齐桓公并不理会开方,眺望一周道:“风景如此,让人留恋。只可惜时光易逝,人生易老。” “正是哩!”开方也随声附和道,“风光依旧,君上与相国、鲍子却已是早生白发,臣也早已青春不再,真让人可悲可叹!”说着,脸上立即由晴转阴布满了愁云。 “据说彭祖活了八百岁,信乎?”齐桓公远眺着天上的一朵白云,有些茫然地问道。 管仲道:“夷吾不知也。” “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人?” “臣未之见也。”管仲又道。 “人若能长生,岂不美哉!”齐桓公感叹道。 开方应声道:“君上肯定能够长生不老。听说东海有神仙,有长生不老药,臣愿为君求之。” “君上差矣!”鲍叔朗声说道,“岂有不死之人?” 管仲赞道:“臣从鲍叔。人若不死,尧舜汤文武太公周公皆在,我辈恐为撑篙翁而不可得,何暇领略美景?” 齐桓公嘿然一笑:“人生匆匆,倏然老矣,岂不让人伤怀?” “生老病死,人之常也,何人又能躲过?”鲍叔感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一阵微风吹过,管仲的长髯随风飘拂,他用手一捋,微笑着说道:“正因人生短暂,志士仁人才为时光流逝而感伤,恐功业不成,蹉跎一生。人生在世,争分夺秒,奋斗不息,为何?恐碌碌无为、默默无闻也。若一生无为,虽长生何益?不过是酒囊饭袋,虽生犹死;若功业卓着,英名传诵,虽死何悲?死而不朽,虽死犹生也!” “君上雄霸天下,正是万古英雄!”开方说道。 齐桓公、鲍叔敬佩地看着管仲,觉着他的话很是精辟,耐人寻味。他双目深邃,面容清矍,长髯如银丝随风飘拂,颇有些仙风道骨。只听他轻声长吟道:“天地悠悠兮,因我而生色。” 管仲的话使齐桓公心地释然。 开方提醒,已近午时,该去用餐了。 船夫继续撑船,径直向着湖心岛驶去。 易牙早就在岛上等候。齐桓公一上岸就闻到了一股香味,连吸了两口气,顿时感到肚子有些饿了。 易牙笑嘻嘻地说道:“君上不会是能掐会算吧?饭菜刚好,君上就到了。”一边说着,一边领着齐桓公等人,沿着林间小径,到了台榭上。案几早已摆放妥当,只等齐桓公到了就好开席。 三人坐定,易牙先呈上一份热汤,满面春风地说道:“君上乘了半日船,一定口渴了,请先用汤,解解渴,开开胃。”说着,揭开瓦罐的盖子,几丝热气袅袅升起,一股淡淡的鱼香随之而来。易牙先给齐桓公舀上一碗呈上,齐桓公看时,只见汤白如乳,呷一口,香气四溢,感到神清气爽。 “二位快请品尝,这汤有味。”齐桓公道。 三人品汤。鲍叔咂咂嘴问道:“这汤是怎么做的?” 齐桓公看看易牙,易牙不无得意地说道,用这湖中刚刚捕上来的鲫鱼,放到锅里清煎,待煎到火候,放入泺源的泉水,再放上姜片,慢火去煮,直煮到鱼肉都烂没了,将鱼刺过滤出来就行了。 这鱼汤竟然没有一点的土腥味,全是清香。鲍叔止不住对齐桓公道:“君上有天下第一名厨,真是有口福。” “不只是手艺好,这里的水好鱼好,用淄河里的水和鱼,就做不出这个味来。”齐桓公很内行地介绍说。 三人正说着,易牙呈上了今天的主菜——鱼腹藏羊肉,每人一条一尺多长的鲤鱼,用大豆油炸得金黄,肚子鼓溜溜的,用筷子轻轻一挑,露出了一团碎羊肉,热腾腾地冒着香气。 易牙殷勤地说道:“趁热,更香。” 齐桓公亲自洗爵,斟满酒,先呈给管仲,再呈给鲍叔,诚恳地说道:“寡人能有今日,多亏有二位教诲辅佐,请饮此爵!” 二人起身接过,一饮而尽。 鲍叔问道:“上次我们三人在历下是在何时?君上、管兄尚记否?” 管仲微笑不语。 齐桓公耳根一热,脸上略带自惭之色:“已是三十二年矣。”当年,他不听管仲、鲍叔劝阻,执意伐鲁,结果败北,一时感到无趣,不愿回临淄,管、鲍二人专程来到历下,接他回去。时光匆匆,不知不觉已是三十余年。现在回想当年,年轻幼稚,不免有些惭愧。 “君上,老臣祝酒可乎?”鲍叔不等齐桓公答话,便起身洗爵,斟满酒双手献给齐桓公,“君上称霸天下,皆管仲之力也。请君上饮此爵,愿君上勿忘管仲,尊贤用能!” “谨受教!”齐桓公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鲍叔又洗爵斟酒献给管仲:“管兄雄才大略得以施展无碍,全凭君上信赖也。君上不记私仇,千古未之闻也。若无君上知遇,管兄终为一羁囚也!请管兄饮此爵,愿管兄不忘初衷,兴我大齐。” 管仲起身拱手道:“谨受教!”双手接过,一气喝下,“夷吾祝酒如何?”说着,先献给齐桓公:“晏安,鸩毒也,诸侯,兄弟也。请君上饮此爵,愿君上不辞辛劳,尊王攘夷,使天下清晏!” “谨受教!”齐桓公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管仲再献给鲍叔:“若无鲍兄当年竭力推荐,夷吾何以遇君上?若不是鲍兄亲自至鲁,夷吾也不得返齐。若无鲍兄,哪有我管夷吾!请鲍兄饮此一爵,愿鲍兄与夷吾永为兄弟!” 鲍叔拱手道:“永为兄弟!”双手接过,一口气喝下。 第108章 葵丘之会(1) 转年三月,宋桓公去世了。齐桓公便与管仲商量,齐、宋两国世世友好,在先君僖公时,就助齐伐纪。特别是宋桓公,在位三十年,从北杏之会起,一直是齐桓公争霸的坚定支持者。如今逝世,应当格外重视。管仲提议,君上不如亲自前往宋国吊唁,一来可突显两国的深情厚谊,二来夏天在葵丘大会诸侯,君上反正要去,就此顺路,并不多费劲。齐桓公说好,决定让管仲随同到宋国吊丧,然后再一起到葵丘。 管仲将吊丧礼物准备完毕,一一请桓公过目:乘车十辆,一律都是上等的木料制成,高头大马四十匹,锦帛二十匹,衣冠十套,贝玉若干,钱币若干。齐桓公看了十分满意,诸侯之间吊丧之礼从来没有这么齐备过,天子驾崩也不过如此。 齐桓公先派使者将礼物依次送往宋国,到了五月,与管仲启程。 宋襄公本来就对齐桓公十分敬仰,又见齐国送来厚礼,如今齐桓公又亲自前来吊唁,心中自然十分感激。他本来就彬彬有礼,如今更是礼仪周全。先是差遣庶兄子鱼迎于国境,又亲自迎接于城外。晚上又到馆舍,亲口道声辛苦。宋襄公说路上劳顿,可多住些时日。齐桓公说葵丘之会日期将至,还是早去葵丘,以免多扰。宋襄公说道,会期尚早,过个三五日再动身不迟,到时陪盟主一同前往。齐桓公听了连忙说:“正值大丧,贤君就不必与会了。” 宋襄公却是不肯,说道:“盟主厚爱,小子兹甫深感于怀。但此去葵丘不远,又在敝邑,小子兹甫岂能不往。”按照礼制,先君去世当年继任者不能称公,只可称子,他名叫兹甫,所以自称小子兹甫。 送走了宋襄公,天气尚早,了无睡意,齐桓公与管仲在院中树下乘凉。二人说起宋襄公,都觉得他是谨慎守礼之人,宋国自其先君桓公就为人贤良,所以国家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这兹甫也一定能继承父业,使宋国国泰民安。管仲问道:“君上听说他执意让位的事吗?” “让位?”齐桓公好奇地重复道,“未曾听说。” “臣听宋人讲,他曾提出让其庶兄子鱼即位。”管仲说道。子鱼为人仁厚,又有胆识,在国人中口碑很好。在宋桓公病重之时,世子兹甫主动向父君提出,子鱼年长,又仁慈爱民,请立子鱼。宋桓公听了,与子鱼商量,子鱼却坚决不肯,说道兹甫能将国君之位让于他人,论仁、论贤还有大于此的吗?臣不及兹甫,并且,立嫡不立庶,臣虽是长子,却非嫡子,立臣于礼制不顺。宋桓公听了,此事作罢。兹甫即位,他知道子鱼丝毫也无争位之意,心中信任,便让子鱼做左师,与他一同听政。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因此国家安宁。 齐桓公听了,击掌笑道:“善哉,原来这世上仁义还在,并不都是争权夺利之人!” 管仲突然间意识到,君上或许会由此以为不必急于确立世子,便道:“如此仁义谦让之人不说绝无仅有,也恐怕少之又少,君上听说过几个?” 齐桓公听出管仲话有所指,便收起笑容,转移话题道:“既然宋君如此热心,我们就在此休息几日如何?” 管仲笑笑:“听君上安排。” 三日后,二人动身前往葵丘。宋襄公执意同行,齐桓公见他心诚,也便不再拒绝。路途不足百里,当日便到。先到馆舍休息一晚,第二日,宋襄公陪同二人四处察看一遍,但见道路整洁,馆舍修缮一新,新筑起的祭坛高高耸立……齐桓公看了十分满意,免不了对宋襄公称赞感谢一番。 数日后,诸侯陆续来到。周襄王特地委派宰孔与会,并赐给齐桓公文武胙、彤弓矢,还有天子乘坐的大辂。所谓的“胙”就是祭肉,文武胙就是天子祭祀周文王、周武王时用过的祭肉,将祭肉赐给诸侯,是最能显示亲近的行为。天子赐胙、弓矢、车马,是对盟主的最高奖赏和最大支持,齐桓公自然很高兴。 在赐胙仪式上,宰孔手捧盛着祭肉的青铜簋,庄重地宣布天子之命:“余一人要祭祀文王、武王,不能与会,特地派孔赐胙。” “余一人”是天子的谦称。 齐桓公起身,整整衣冠,就要到阶下跪拜谢恩。宰孔却制止道:“且慢,天子尚有命。”他看一眼站立在一旁的各位诸侯,郑重地说道,“天子有命:因伯舅耋老,并有功于王室,特赐爵一级,不必下阶拜谢。” 齐桓公已是年过花甲之人,身体渐渐慵懒,听天子有命,便真得不想下阶拜谢。管仲在旁,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使了一个眼色。齐桓公心中明白,谦恭地说道:“天威近在咫尺,小白岂敢借天子之命不下阶叩拜乎?小白恐越礼陨于阶下,让天子蒙羞,岂敢不拜!”说着,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伏地叩拜,然后起身又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双手接过青铜簋。 齐桓公受赐之后,将起草好的盟书发给各位诸侯,征求意见。宰孔代表周天子与会,也有一份。他打开竹简一看,只见上面写了数条: 其一,惩处不孝,不随意改立太子,不以妾为妻。 其二,尊贤育才,以彰有德。 其三,敬老慈幼,勿怠慢宾客。 其四,士人官职不世袭,不兼任官职,取士得其才,不专横滥杀大夫。 其五,不私筑堤防,不阻拦粮食买卖,封赏大夫采邑要公告于天下。 盟书最后道:“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 宰孔匆匆看了一遍,心中暗道,所列诸条,皆是当下天下混乱、诸侯纷争的要害所在,如果齐侯真能控制得住,天下安定有望矣。 齐桓公见大家已经看得差不多,便高声说道:“烦请太宰与各位贤君看仔细,如有不妥之处请即提出,我等在此再议。” 宰孔一个劲地点头,各位诸侯七嘴八舌,都说这盟书内容完备,正中要害。宋襄公仔细看完,却不像他人那样低声私语,而是朗声说道:“盟主雄才大略,盟书句句在礼,若能行之,则天下太平,此功德无量也!” 众诸侯皆附和称是。齐桓公问宰孔:“太宰以为如何?” 宰孔点头。 齐桓公扬声说道:“各位贤君,若无修改之处,寡人即使人书于帛上,明日盟誓于坛上。” 诸侯纷纷称是。 第109章 葵丘之会(2) 明日,齐桓公与宰孔及众诸侯一同登坛,都有哪些诸侯?有鲁、宋、卫、郑、许、曹等六国君主,陈宣公杵臼年老,又突然患病,专门派使者前来告假,并特地申明,将唯盟主之命是听,无论盟书如何制定,都将严格遵守,不敢逾越。 登到坛上,依次站定。齐桓公说道:“众位贤君,自古以来皆歃血而盟,今日我等众人一心,不如改他一改,不用歃血如何?” 众诸侯望着齐桓公,一时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齐桓公继续说道:“歃血就得杀牲。牛可耕田,杀之可惜,不合上天仁慈好生之意。寡人欲不杀牲而盟,不知诸位贤君意下如何?” 歃血而誓是为了上达于天,上天予以监督,或不遵守誓约,神明降罪,予以惩罚。若不歃血,能达于上天否? 齐桓公看出了众人的疑惑,坚持道:“天不违众。我等一心,天必从之。”他见众人不语,便不再商议,直接决定道:“今番就不杀牲了。” 祭牛早已在坎中被捆绑得结结实实,本来是要杀了牛,割下牛耳,放到珠盘之中,呈给盟主,这就是所谓的执牛耳,然后再依次歃血起誓。这次齐桓公却不让杀牲,只是让司仪将盟书高声宣读一遍后,将盟书放到牛的身上,然后依次向天起誓。 起誓后,本来是应该把牺牲和盟书一同埋在坎内,现在不杀牲,便让人把牛牵走,只埋了盟书。 盟誓之后,齐桓公大宴诸侯。一时间载歌载舞,钟鼓之声不绝,齐桓公与各位诸侯互相献酒,其乐融融。众诸侯对齐桓公恭敬有加,齐桓公颇为自得。酒酣之际,齐桓公请众诸侯投壶为乐,乐师奏起《狸首》之曲,齐桓公请宰孔先投,宰孔却谦让不肯,请齐桓公先投,其他诸侯也都随声附和,齐桓公便不再谦让,来到阶前,接过箭来,随着音乐节拍吟道:“有肉如山,有酒如河,寡人中此,独步六合。”吟毕,投出箭去,不偏不倚,正入壶中,众人大声喝彩,齐桓公也抵掌大笑。 宰孔对齐桓公道:“来葵丘日久,天子使人来,命孔会盟之后,即便回京。如今会盟已过,孔明日即返。” 齐桓公再三挽留,宰孔却不肯,齐桓公只得作罢。此时,宋襄公也提出明日即归,他迟疑再三说道,作为东道主,本应该送盟主和各位君主离境,但先君未葬,不便久留在外,还请盟主与各位贤君海涵。按照礼制,诸侯去世五个月后下葬,下葬之前殡于宗庙。齐桓公立马应允,说贤君正在治丧期间,本就不该来。他扬声对其他诸侯道:“其他诸位贤君,我等难得一聚,须得畅饮几日方可,谁也不可早归。” 众诸侯唯唯称是。 第二天一大早,宰孔动身返回洛邑,宋襄公与之同行,他要先送宰孔。齐桓公率诸侯送出城外,目送着他们走远了方才回去,继续欢饮不提。 宋襄公将宰孔送至宋境,二人饯别。说起齐桓公,都说他英雄豪放,不拘一格。宰孔道:“陈牲载书而不歃血,自古未闻,足见英雄气度。” “只是……”宋襄公欲言又止,望一眼宰孔,把话又咽了回去。 宰孔看一眼宋襄公,问道:“贤君是想说他不该说独步六合吧?” 宋襄公点头,他真佩服宰孔的观察力,连自己想说什么都看得这么准。 “齐侯骄矣。”宰孔长叹一声,“但有管仲辅佐,尚不足虑。”他脑海里浮现出赐胙时管仲悄悄地扯齐桓公衣袖提醒他下拜的情景。 “只是管仲年已老迈,虽说身体尚健,但看上去已大不如从前。”宋襄公道。 “管仲之后,世事难料呵!”说完,宰孔起身道别。二人分手,宋襄公自回宋都不提。 宰孔离开宋国,来到郑境,一路前行,看看天色将晚,前边有一驿馆,便吩咐侍从,在此休息一宿,明日再行。待走进驿馆大门,却见院中早已停着十余辆乘车,其中一辆大辂,极为华丽,一看就知道不是平常人,不是王室公卿,就是封疆诸侯。正思忖间,侍从来报,说晋侯在此。 原来,晋献公去参加葵丘之会,路上感了风寒,一开始还挺得住,走到此地时却浑身害冷,发起烧来。无奈只得在此住下,一连住了五六日,今天才觉得舒服些。 宰孔让侍从收拾住处,自己径直去看望晋献公。 晋献公正卧于榻上,端着一碗姜汤,趁热慢慢地喝,听说宰孔来了,急忙起身,出来相迎。二人寒暄一番,说起葵丘之会。晋献公道:“可恨这不争气的身体,一病就是多日,耽搁了时间,太宰参会都回来了,自己还未曾到。” 宰孔安慰道:“人食五谷,谁能不病?贤弟不必自责。况且路途遥远,路上辛劳,更难保无恙。” 晋献公道:“无论如何,明日必须动身了。” “贤弟无需着急,身体要紧。” “再迟几日,恐齐侯与各位贤君就要离开葵丘了。” “依愚兄所见,贤弟不必勉强,在此休养几日,待身体康复即返回晋国吧。” “弟恐齐侯生怒,不利于晋。”其实,晋献公从来没有参加过齐桓公召集的会盟,秦晋齐楚都是当时大国,只有齐国称霸中原。这几年,齐桓公南伐楚、郑,讨伐不顺,晋献公恐齐桓公有西征之意,于是前来寻盟。 “贤弟不必多虑,齐侯骄矣,东略将应接不暇,何以西图?”宰孔略一迟疑,又说道:“倒是贤弟国中恐有乱,恕兄直言,贤弟不可掉以轻心。” 第110章 平定晋乱 原来,二十年前,晋献公打败骊戎,骊戎求和,将骊姬、少姬姐妹二人献给了晋献公。二人极有宠,骊姬生了奚齐,少姬生了卓子,俗话说子以母贵,晋献公就想废了世子申生,改立奚齐。与骊姬商量,骊姬却不同意,说世子无过,怎能随意废之,如此,天下人何以看我?晋献公未想到骊姬如此深明大义,更加宠爱不疑。其实,骊姬是奸诈阴险之人,她巴不得立自己的儿子为世子,只是申生为人仁厚,极有人缘,她只是怕无辜废立,引起大臣不满而已。五年前,晋献公白日假寐,突然看到申生的生母齐姜缓缓而来,心想她已去世多年,今日为何还在?齐姜却面带怒容,埋怨道:“君上欲废世子,全不念昔日旧情耶?”晋献公一惊,一下醒来,却是一梦。他立即遣人召来申生,吩咐他速去齐姜墓前祭祀一番。申生按照吩咐祭祀过后,回来将胙肉献给晋献公。此时晋献公正好在外打猎,只好将胙肉放在宫中。骊姬暗中使人在胙肉中放了毒药。过了两天,晋献公打猎回来,就要吃那胙肉,骊姬关心地说道,胙肉来自宫外,应试试再用。便先给狗吃,狗死了;又给宫中厮役,厮役也死了。骊姬哭道:“世子为何这般残忍?为了君位,连亲生父亲都想杀,何况他人?”哭了一会,又对晋献公说:“世子如此,全因妾与奚齐之故。君在,他尚且如此,君上百年之后,还不知如何。请君上让我母子二人逃往他国,求一条生路吧!”晋献公不禁大怒。申生听到消息,逃奔到了新城曲沃。有人劝他:“投毒者,骊姬也,世子何不对君上讲明?”申生却说:“父君已老,无骊姬,寝不安,食不甘,讲明又有何益?”人们劝他出逃他国,申生长叹一声说道:“带着杀父的恶名逃奔,谁会接纳我?”于是,申生自杀。公子重耳、夷吾对申生之死颇有微词,骊姬又对晋献公道,申生图谋不轨,重耳、夷吾实知之。晋献公将信将疑,早有人将消息偷偷地告诉了二位公子。二位公子连夜逃出都城。晋献公见二人不辞而别,觉得确有谋反之意,便派兵追杀,二人被迫流亡他国。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六年,但国人同情世子申生及重耳、夷吾二公子,皆有不服之意。宰孔说恐有乱,明显是指此事。 晋献公听从宰孔劝说,又在驿馆休养几日,此时齐桓公与众诸侯已经离开了癸丘,再去也无必要,也就照原路返回。待回到晋都绛城,病不但没好,反而加重了许多。他知道人们对骊姬心存怨恨,并殃及到其子奚齐,有自己一口气在,无人敢如何,自己一旦不在了,结果难以预料。他召来大夫荀息,问道:“奚齐年幼,寡人将他托付于您,如何?” 荀息道:“臣将竭尽全力,忠贞不移。事济,是君之神灵庇佑,若不济,臣将死之。”晋献公听了,心中满意,但还有一些不放心,又问道:“何谓忠贞?” “对公室有利之事,知无不为,此为忠也。送死事生,两无疑恨,此为贞也。” 晋献公听了,非常满意,命荀息为相,主持国政。 没过多久,九月里晋献公就去世了。荀息辅助奚齐即位。大夫里克将杀奚齐,又敬重荀息为人,不愿玉石俱焚,于是先对荀息道,申生、重耳、夷吾三人之怨爆发在即,秦、晋之人都将助之,子将如何?荀息毫不犹豫地说道,一死而已。里克劝道,死也无益,不如从之。荀息却道,我对先君有承诺,岂可食言?虽说死而无益,岂能自爱而避死? 里克见荀息如此坚定,便不再管他,于十月杀奚齐。荀息便欲自杀,人们劝他,不如立卓子。荀息又立卓子,十一月里克又杀卓子,荀息自杀。 消息传到齐国,齐桓公立即带领兵车三百乘,并令各盟国各派兵车百乘,一同伐晋,平定晋乱。鲁、宋、陈、郑、卫等各有兵车百乘,在卫国聚齐,然后一路向西,翻越太行山,道路崎岖,甚是难行。行到山高坡陡处,战车不能行,甲士只得下车,缓缓而行。行至最险处,道路狭窄,就是在山腰上硬凿出来的,一边是高不见顶的峭壁,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勉强能容得车辆通过,绝不敢信马由缰,稍有不慎,掉下悬崖一定粉身碎骨。士卒们大都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山,没有走过这样的山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慢得像是蜗牛在爬。 齐桓公看了心中着急,如此行进,何时能穿越太行?管仲劝齐桓公,君上莫催,说着下车前后观察一番,对齐桓公道,四匹马驾车,同时并排前行,路不够宽,不如把两边骖马卸下,只留下中间两匹服马。齐桓公下令,暂卸下骖马。 士卒们七手八脚把骖马卸下,手牵着缰绳,缓缓而行,虽然一开始还是有些慢,但保证了安全,再无掉落悬崖之虞,士卒们心中坦然了许多,自然是越走越快。 待到了晋地高梁,距晋都还有二百余里,隰朋来报,说秦国已出兵五百乘,护送晋国公子夷吾回国即位,现已过了黄河,不日即可到达晋都绛城。齐桓公与管仲、隰朋商议,管仲分析道,晋国之乱是申生、重耳、夷吾的原有党羽心有不服而造反,如今,骊姬姐妹所生二子皆已被杀,接下来就是由谁来即位了。申生已死,可即位者只有重耳、夷吾二公子,重耳即位的呼声最高,晋人迎接重耳,但重耳为人谨慎,恐人心不稳,不肯归晋即位。而夷吾即位心急,求助于秦。今秦送其归国,晋已有君矣,君上再至晋,师出无名,不如就此归回。齐桓公觉得兴师动众一回,就这么回去,不免有些虎头蛇尾。管仲道,君上可使臣入晋,与秦共立晋君。齐桓公略一思忖道,确立新君,所费时日颇久。仲父年老,不好长期在外操劳,况且国内事情颇多,需要仲父决断,仲父还是随寡人回国吧。他转身对隰朋道:“隰子代寡人辛苦一趟如何?”隰朋毕竟比管仲年轻几岁,又做事老成,长于辞令,除管仲外,他去最为合适。 “臣愿住!”隰朋爽快地说道。管仲银须飘拂,实在不忍心见他在外奔波。 齐桓公当即让隰朋带领齐国的三百乘兵车前往,隰朋却道:“此行不为征战,宣盟主之命,立晋君而已,有秦卒可用,臣有百乘足矣。”于是,隰朋带领百乘,日夜兼程到晋都去了。 第111章 征伐大夏(1) 送走了隰朋,齐桓公对管仲道:“此去大夏不远,不如就此征伐大夏。”一路上翻山越岭,历尽艰险,既然来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回去,他实在不甘心。 晋国北边就是大夏国,是戎狄之国,不仅时常南侵,威胁晋、周,也与北狄勾结,东出太行,侵扰邢、卫。齐桓公早就有征伐之意,只是道路险远,又加上这几年一直戎马倥偬,未能如愿,今日至此,正好讨伐。 管仲击掌道:“好!君上所言,正是臣之所思。”尽管大夏对齐国并无直接威胁,但这些年来夷狄猖獗,而保卫华夏,打击夷狄,是管仲的一贯主张,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赞同齐桓公征伐大夏。只是事先未作筹划,有些仓促,有违管仲一贯谨慎的行事风格。他提议道:“只是诸侯为伐晋而来,并无征伐大夏的准备,再说远离家乡,跋涉在外,不宜久留,君上速战速决为宜。” 齐桓公知道管仲行事谨慎,连忙说好。立即传令,召集各路诸侯立即前来议事。不一会儿,诸侯接连而至。齐桓公先向大家通报了秦穆公已送晋公子夷吾归晋的消息,又说已派大夫隰朋率兵车百乘前往绛城,晋国大局已定,寡人与各位贤君不必再往。众诸侯听了,心中高兴,没想到这次伐晋又是如此轻易罢兵。虽说路上辛苦了些,但比起厮杀于疆场还是轻松得多。诸侯们不觉喜形于色,纷纷议论道,盟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驰骋天下三十年,威震四方,所向披靡,何尝有过大战?盟主宅心仁厚,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齐桓公听了高兴,又多少有些鄙夷。高兴的是诸侯赞不绝口,处于其中有众星捧月之感;鄙夷的是一个个都只会唯唯诺诺,缺少些英武之气,让人不免生出些鹤立鸡群的孤傲之意。 “各位贤君,寡人还有事商量。”齐桓公挥挥手大声说道。 各位诸侯立即住口,静静地望着齐桓公,顿时鸦雀无声。 齐桓公将讨伐大夏之意述说一遍,众诸侯虽然不甚积极,但也不便反对。自王室东迁以来,天下动荡,戎狄犯华,华夏各国有谁不受侵扰?齐桓公讨伐戎狄,正是华夏各国求之不得的义举,谁能反对?但这大夏毕竟与自己隔了一道太行山,并未曾威胁到自己,征伐大夏并非当务之急。 此时,卫文公大声道:“愿意听从盟主号令,征伐大夏。”当年,卫国亡于北狄,正是齐桓公率领诸侯驱逐北狄,修筑新城,使卫得以复国,如今,齐桓公征伐大夏,于情于理皆不可不争先恐后。 其他诸侯见卫文公如此说,也便随声附和:“愿意听从盟主号令,征伐大夏!” 齐桓公看出了大家的犹豫,但假装视而不见。他高声说道:“谢谢诸位贤君信任,既然无人反对,我等便一同征伐大夏!” 于是,齐桓公下令,鲁为左军,卫军为后援;宋为右军,陈军为后援;齐为中军,郑军为后援。共有兵车七百乘,号称千乘大军。明日五更埋锅造饭,卯时出发。安排完毕,各国诸侯自去准备不提。 却说大夏国王听说晋国有乱,正与大臣们商议,趁机劫掠一番。自从晋献公即位以来,晋国日益强大,往北挤压,大夏南境日益北缩。如今,晋献公去世,晋国大乱,正是大夏南侵之时,岂能错过? 此时的大夏国王名叫赫兰多,四十余岁,身高九尺,满脸黑须,身材肥壮,长得就像一头雄狮一般。别看他长得粗鲁,行事并不莽撞,处处谨慎。晋献公在世时,他畏惧晋国,缩手缩脚若干年,手下大臣多有不服。他有一子,名叫赫兰金,年刚过二十,长得虎背熊腰。他与其父不同,性子刚烈,生来就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他早就对父王屈从于晋不以为然,今日见父王欲南征,正合他心意,立即自告奋勇道:“儿臣愿为先锋!” 赫兰多心中犹豫,这小子勇猛,但年轻莽撞。赫兰金见其父又在犹豫,知道是对自己不放心,便大声说道:“儿臣一定小心行事,若不能取胜,从此不再带兵!” “让王子历练一番也好。”说话的是大夏国的国师,名叫赫兰叔能,是国王赫兰多的叔父,赫兰金的叔祖。他年已近花甲,为人老成,被人倚重。“大王若不放心,老夫可同他一道前往。” 赫兰多见国师如此说,便应允道:“有叔父亲往,本王放心。”他又告诫赫兰金道:“凡事皆须请教叔祖,不可自作主张。此战夺回失地即可,不可贪功。” 赫兰金低头听着,唯唯应诺,心中却道,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侍我到了疆场,一定杀他个天翻地覆,兴我大夏,在此一举,让天下人认得我赫兰金! 这大夏虽是戎狄,却不以放牧为生,一如中原,也以农耕为业,因此也不善骑战,也以车战为主。赫兰多倾其所有,调集起兵车五百乘,以赫兰金为帅,赫兰叔能为军师,择日出征。 但是,大军尚未出征,边关即飞马来报,说齐桓公率领五国诸侯来伐,兵车千乘,势不可挡,已入大夏国境。赫兰多一听,大吃一惊,急忙下令,大军暂不出征,立即召集大臣商议对策。 赫兰金道:“齐侯又有何惧?待儿臣先击退来敌,再南伐晋国。” 赫兰多见他说话张狂,不由怒道:“你还是黄口小儿耶?说话如此不知轻重!” 赫兰金见他动怒,只得闭口。只觉得一道热血往上涌来,脸涨得通红。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赫兰多叹一口气,极不情愿地说道:“想那令支、孤竹,当年多么强势,但被齐侯所灭;那南方的楚国,何等强悍,但也不得不向齐侯求和。我大夏偏安一隅,地狭人稀,能强过北戎、南楚耶?依本王看,不如求和。” 赫兰金一听说要求和,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父王,不可!他齐侯尽管英雄,也没有三头六臂不是?他千里而来,早已是强弩之末,请拨给儿臣一支兵马,若不获胜,誓不为人!” 赫兰多听了不住地摇头。 国师赫兰叔能低头沉吟一会,对赫兰多劝道:“未战即和,未免显得我大夏过于懦弱。依老夫之见,大王不如放手让王子一战,胜则胜矣,不胜再求和未迟。” 赫兰多见大臣们多随声附和,犹豫再三,说道:“也好。但不可往死里拼命,若是把家底全拼光了,那只有逃命的份,到那时连讲和的本钱也没有了。” “大王放心,有老夫在,绝到不了那种地步。”赫兰叔能颇有信心地说道。 “那就拜托叔父了。”赫兰多勉强同意道,“是战是和,由叔父相机行事。” 第112章 征伐大夏(2) 明日,赫兰金、赫兰叔能率领大军出征。在百里之外有一条大河,东出太行,西入黄河,横贯东西,是大夏的一道天然屏障。河水虽不甚深,但河床宽阔,河水浊黄,人称流沙河,外乡人至此,不知深浅,多不敢涉水过河。赫兰叔能说道,请王子下令,日夜兼程,提前赶到流沙河边,只要收了渡船,齐侯插翅也难以过河,到那时,或守或战,皆在于我。赫兰金听他说得有理,便一路速行,到午夜时分赶到河边,立即下令收了两岸的所有渡船,然后扎下营寨,等候诸侯兵马的到来。 齐桓公率领诸侯一路杀来,边关守卒一触即溃,如入无人之境,第二日便到了流沙河边。只见对岸战车沿河一字排开,蜿蜒数里,长戈锃亮,在阳光下泛起一片寒光。 齐桓公使人四下搜寻舟楫,一个时辰之后,皆回来报告,十几里之内并不见一条船只。管仲道,看来,大夏人恐我渡河,船只都收集到对岸去了。 宋襄公与鲁僖公前后脚来到齐桓公处,寻问如何过河。宋襄公鄙夷地说道:“这戎人实在无礼,将兵车排列在河岸上,我大军如何与之决战?”他向齐桓公提议,派遣使者设法过河,让大夏士卒后退五里,让我等过河一战。管仲听了觉得好笑,这些俗礼如何讲得?别说是戎狄本身就是虎狼之性,就是中原诸侯本是兄弟亲戚之国,狭路相逢也讲不得仁义。兵者,诡道也,讲究一个奇字,岂能死守俗礼?管仲心里想着,脸上却并未显露出来。他对齐桓公说道:“君上宜令大军就地安营。另外派些会水的士卒探明左、右各十里内河水深浅,其他人埋锅造饭,早些休息,到子时全部穿上铠甲,准备迎敌。” 三位君主一起盯着管仲,目光像是在问,你又如何知道大夏士卒会子时来袭? 河边风大。一阵大风裹着沙土平地刮起,黄黄的,迷人的眼睛。管仲的银须随风飘拂,他眯着眼睛道:“大夏人以逸待劳,必定趁我车马劳顿立足未稳之时前来劫营。早来恐我发觉,必待夜深人静之后。” 三位一听,都觉得言之有理,忙道如此说来须得仔细准备严阵以待才是。齐桓公道,深入敌境,小心无大过。宋襄公道,戎人无信,看来今夜要多布些岗哨。鲁僖公道,不如让大军列阵以待,确保无虞。齐桓公摆摆手,示意大家先不要多说,然后转向管仲,问道:“仲父可有高见?” 管仲说道:“诸位明君所言极是,但依臣看来,不如将计就计。” 管仲如此这般一说,三位听了大喜,各自回去准备不提。 却说赫兰金与赫兰叔能才扎下阵脚,就看到诸侯大军急驰而来,先到的一队打着“齐”字大纛旗,一看就知道这是齐国的兵马。大旗在风中翻卷,车马驰过扬起了阵阵黄尘。不一会儿左右两边又扬起两道烟尘,两支兵马卷地而来,前边的大纛旗越来越清晰,一面上边是大大的“鲁”,一面上边是大大的“宋”字。又过了半个时辰,后面又升起三股扬尘,又有三支兵马陆续赶到,这应该就是郑、陈、卫的兵马了。 不一会看到有数十人分头向上游和下游奔去,赫兰叔能立即叫来几名侍卫,悄悄地看他们意欲何为。不一会侍卫来报,他们泅入河中,在测试河水深浅。赫兰金听了哈哈大笑,难道他们想涉水强渡不成?他立即召集了几百名士卒,分散在岸边隐蔽起来,如发现对方渡河立即报告。其实,他巴不得对方泅水强渡,河水虽然深不没轮,但人在水中行动不便,到时候万箭齐发,他们都将成了水中的靶子。 又过了一会,看到对岸就地扎营,一时间炊烟四起。然后,一片寂然,好像一头饿狮饱食之后,懒洋洋地睡着了。此时才是黄昏。 赫兰叔能道:“看样子,他们是要养精蓄锐,待明早渡河了。” “正好我夜里劫营!”赫兰金恶狠狠地道。 “也好。”赫兰叔能道,“今夜杀他个措手不及,另外,再多准备一些弓箭,他若知趣主动退兵便罢,如若不然,敢来强渡,再杀他于河中。” 二人商量已定,匆匆回营准备去了。 午夜,万籁俱寂,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哗哗地流水声。河对岸的诸侯军营静悄悄的,夜幕笼罩,只有几团篝火发着昏暗的光,勉强能看见几处营帐。大地就像睡熟了的婴儿,叫也叫不醒。赫兰叔能对赫兰金嘱咐道:“王子不要恋战,冲杀他一番,不等他反应过来,即便返回,等他明日过河时再战。” “叔祖放心!”赫兰金一跃上船,说一声:“出发!”数百只大船一起向对岸驶去。不一会儿,船即靠岸,赫兰金跳下船来,手一挥,带头向齐桓公的中军大营扑去。 天黑前他看得清清楚楚,写着“齐”字的大纛旗就在中军大帐的一边,大帐的位置早已刻在他的脑海里。齐侯就应该在这中军大帐中,俗话说擒贼先擒王,今晚只要拿下齐侯,其他便不足虑矣。 冲进大营,并不见有人抵抗,四周竟是出奇的安静。赫兰金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冲向中军大帐。茫茫夜色中他隐约看见那面大纛旗就在前边,他就像一只捕食的飞犳,闪电般冲进大帐。 大帐内却是空无一人。赫兰金一个愣怔,不好,中计了!他反身窜出帐外,只听得战鼓声骤然响起,就像晴天里响起一阵炸雷,让人惊心。紧接着,沿着河岸燃起一排篝火,照得如同白昼一样。 大夏士卒顿时乱作一团,此时有人惊恐地报告,船只已经悉数被劫了! 原来,诸侯大军早已撤出军营,埋伏在周围。管仲亲自率领齐国精锐埋伏在河边,看着赫兰金下船,并不出击,等他们冲向大营后,迅速出击,夺了渡船。然后,点燃篝火,这是早就定好的总攻信号。各国诸侯看到篝火,一起擂响战鼓,诸侯大军从四面八方一起杀来。 赫兰金大吼一声:“夺回渡船!”反身向河边冲去。大夏士卒紧随其后,嗷嗷叫着冲杀回来,夺得了船就是夺得了退路,此时退路就是活路,不得不拼命。 管仲早就预计到大夏人会拼命来抢船,沿河伏兵全是齐国士卒,早就备好了弓弩。大夏士卒要想冲到河边,必须要穿过篝火,火光明亮,无法躲藏,他们都成了活靶子。大夏士卒像一堵墙一样涌来,霎时间万箭齐发,前边的士卒一排排地倒下,后边的士卒像海水退潮一般退去。但是,诸侯兵马从后面压过来,他退无可退,又像涨潮一般涌来,又是箭如雨下……篝火之下,尸横遍野。 赫兰金奋力冲杀,总算杀出重围,泅水过河,待爬上岸来,回头一看,跟随身后的只有十余人。 赫兰叔能早就率人在岸上接应,赫兰金见了,垂头丧气,低头不语,两千士卒跟随自己前去劫营,结果全军覆灭,感到无地自容。 赫兰叔能让人扶他回营帐歇息,自己率领士卒守在河岸上,防备诸侯大军乘胜渡河。 河对岸又恢复了平静,篝火渐渐熄灭,夜色笼罩,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113章 征伐大夏(3) 赫兰叔能伫立在河岸上,思绪如麻。对手是什么样的人?竟如神人一般。昨日使人探测河水深浅,只不过是制造要泅水过河的假象而已。他设置的圈套真是天衣无缝,今夜一战就折损了两千人,还损失了二百只大船。如今对方已经有了船,这河看来是守不住了,如今只有如大王所说,认输求和了。 天亮之后,赫兰叔能让赫兰金守河,嘱咐道:“王子一定要仔细,若让他们渡过河来,我们就真得连求和的本钱也输光了。” 赫兰金默默点头。他就像挨了一闷棍的熊,至今还没有缓过神来。 赫兰叔能乘一只小船,只带随从数人,过河求和。 各国诸侯虽说折腾了大半夜,但毫无倦意,聚在齐桓公的中军大帐中,议论纷纷。说起昨夜的经过,一个个都眉飞色舞,掩饰不住兴奋,都说管仲料事如神。正在议论间,侍卫来报,大夏国师赫兰叔能前来求和。齐桓公大喝一声:“让他进来!” 赫兰叔能虽是戎夷,却也粗知华夏礼仪,他小趋进帐,拜伏于地,口中说道:“外臣赫兰叔能拜见盟主!” “谁是你的盟主!”齐桓公大声喝道。 赫兰叔能急忙改口道:“大国息怒,敝邑冒犯大国,万望大国恕罪。若得大国宽宥,敝邑情愿岁岁纳贡,永远听命于大国。” “既然如此,算你识相,回去让你家主子两日内亲自来降!”齐桓公说完,大手一挥,示意他退下。 赫兰叔能却拜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口中不停地道:“请大国多宽限几日,我家大王不在军中。” “那就三日为限,逾期不到,我将渡过流沙,踏平大夏!”齐桓公挥挥手,侍卫上来,把赫兰叔能赶出帐外。 赫兰叔能灰溜溜地返回,匆匆如丧家之犬。他再三叮嘱赫兰金仔细守河,但不要主动惹事,然后飞马回到都城。赫兰多听赫兰叔能述说一遍,恐怕赫兰金再去生事,又恐怕诸侯等不及渡河来攻,急急忙忙让人打开府库,将那珍藏的奇珍异宝装了满满两大车,直奔流沙河而来。第二日黄昏赶到河边,赫兰金见了,满脸羞愧,全没了当初的英雄豪气。赫兰多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责备,吩咐他小心守河。然后派一亲信侍卫,过河送信,说明日辰时亲自过河谢罪。 赫兰多与赫兰叔能商议明日如何前去,赫兰叔能说道:“当年周武王攻下殷都,微子启上身袒露,两手反绑,口衔玉璧,谢罪于周武王,周武王使他复就卿位,分封于宋,为宋始封之君主。大王不如仿效微子,只是太委屈了大王。” 赫兰多长叹一声:“人在房檐下怎能不低头,能保住这份祖宗基业,也顾不得许多了。” 赫兰叔能道:“明日我陪大王一同前往。” 赫兰多果断地道:“不可!叔父不可前去。我若不测,叔父即率领士卒保着我大夏子民北撤,金儿能立则立,不能立叔父自可称王,只要能保住我大夏血脉不绝,我自瞑目矣!”说着,竟流下泪来。 齐桓公知道大夏国王要亲自来降,便与管仲商量。管仲道:“若是真心来降,倒也不必斩尽杀绝,以示君上好生之德;如若虚言应付,君上可逐之,然后兴师渡河。” 齐桓公笑道:“仲父历来仁德宽厚,今日却毫不留情。” 管仲道:“他大夏比不得他国诸侯。诸侯,兄弟也;大夏,戎狄也。君上不闻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乎?” 明日一大早,齐桓公率领诸侯沿河列阵,六国诸侯兵马一字排列,战旗卷着东风,猎猎作响,太阳升起,阳光照在兵器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阵前早就筑起一座五尺高的土台,齐桓公与诸侯都身着端冕,立于台上,等候大夏国王来降。 辰时刚到,即见两只大船从对岸驶来,一行人匆匆下船,向这边走来。最前边一个光着上身,反绑着双手,口里含着一块玉璧,后边有四人抬着一口棺材,紧随其后,再后边有十余人皆身穿孝服,拉着两辆车,车后边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齐桓公道:“这是为何?” 管仲道:“这是仿效当年微子启。”他望一眼宋襄公,“这棺木是表示情愿以死谢罪。” “这前边的就是大夏国王赫兰多了。”齐桓公颇为自得,“仲父看他是真心来降否?” 管仲知他是在打趣,笑而不语。 说话间赫兰多行至台前,双膝跪地,膝行数步,然后拜伏于地,大声说道:“孤不明天意,得罪上国,使君怀怒以临敝邑,孤之罪也!孤情愿以死赎罪,恳请上国宽恕敝邑百姓苍生。君若不灭我社稷,使我改事上国,则君之惠,孤之愿也!孤将唯命是听,岁岁纳贡,如上国之一邑。” 齐桓公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见大夏国王如此谦卑,不由得心软,心里便有了放过他的意思。但又不能太轻意。他道:“我若不许如何?” “唯有一死!”赫兰多平静地道。 “你愿对天起誓否?” “孤唯命是听!” 齐桓公一扬手,侍从牵过一只羊,早有祝史上前,杀羊取血,置于碗中。这戎人歃血与中原诸侯不同,不是涂血于唇,而是直接喝一口。赫兰多反绑着双手,行动不便,他身后一人上前接过,送到他的嘴边,他猛地仰头喝一大口,大声说道:“苍天明鉴,赫兰多蒙上国不弃,世世听命于上国,岁岁纳贡不缺,如若食言,上天殛之!” 齐桓公让人为他解缚,穿好衣服,立于台下,训诫了一番,然后让他自回大夏。赫兰多千恩万谢,赶紧将身后两车宝物献上。又让人送来牛羊猪狗数百头,犒劳大军。 第114章 征伐大夏(4) 齐桓公将大部分宝物分散给诸侯,又让士卒饱食一天酒肉,次日凯旋。赫兰多直送出境方才回去。 齐桓公没有翻越太行山从原路返回,而是率领诸侯一路向南,准备过黄河,到东周洛城,向周王室贡献戎俘后再各自归国。大军穿过晋国东鄙,不日到达黄河。河的北面有一座高山,巍巍耸立,直插云霄。晚霞西照,给山顶抹上一道金光。高山、大河、夕阳,组成了一幅壮阔的山水画面。齐桓公喜欢这样的景色,气势雄伟,波澜壮阔,他欣然下令,就地扎营,休息一晚,明日渡河。 夜间,正在酣睡之中,却听得滚过几声响雷,营帐外一阵狂风刮起,接着便传来雨点的敲打声。雨声越来越密,一会儿就连成了一片。齐桓公坐起细听一会,终敌不过白天劳顿,睡意又浓浓地袭来,便又倒头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雨早已经停了。步出大帐,突然发现黄河宽了许多。易牙上前说道,昨夜一场大雨,河水猛涨,君上今天恐怕不能渡河了。正说着,管仲来见,他刚从河边回来,也说今天不宜渡河。齐桓公道,河水不过宽了一点,又有何妨?管仲道,君上不知,那河水与昨日相比,不只是宽了许多,且水流湍急,打着旋的往上涌。臣问过水边船夫,这样的水势他们都不敢摆渡。齐桓公听了哈哈一笑,这才是人不留天留。他环视四周,雨虽然早就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浓云低垂,直遮到半山腰。他手指着大山说道,昨晚寡人问土人,说此山名叫卑耳山,山势甚是奇伟,今日云遮雾绕,犹有神人一般。今日既然不能渡河,我们一同登山,去会会神人如何?他转身对易牙道,传令下去,因河水暴涨,将择日渡河。易牙得令,转身欲去,齐桓公又把他喊住道,告诉诸国君上,愿意随寡人登山的,可一同前往。吩咐已毕,回头见管仲不语,便道:“仲父不会不去吧?” “臣不是扫君上的雅兴,臣年老体衰,恐怕无缘再登这样的高山了。” 齐桓公望一眼管仲随风飘拂的白须,心中一顿,笑容尽敛,仲父确实老了,与自己一同拼杀三十余年,无论治理国政,还是驰骋疆场,仲父都一直不离左右,这是第一次说不能陪自己了,齐桓公心中的感受有些异样,他低头想了片刻,抬头笑道:“仲父休想躲清闲,寡人有一法,保证能让仲父轻轻松松地上山。” “君上何法?” “仲父到时便知。” 各自准备一下,一同登山。各国诸侯都愿意休息一天,不愿受这劳累,随齐桓公登山的,只有宋襄公一人。一百多名侍从前呼后拥到了山下,与平时不同的是,每个侍从的背上都有一副背篓。管仲问齐桓公:“君上莫不是要臣坐这背篓?”山里坡高路陡很少用车,山上路窄弯急也很少挑担,山里人什么都靠背,这背篓就是万能的运输工具。管仲亲眼见过用背篓背人,觉得滑稽,不想君上今天也为自己用上了背篓。 “别无他法,委屈仲父了!”齐桓公歉意地笑笑,看一眼宋襄公,“不只仲父坐,寡人走累了也会坐。”说着,就让管仲进篓,管仲却死活不肯,一个劲地道:“臣能行!” 齐桓公大声笑道:“今日我们三人都要登上山顶,就是让他们背也要背上去,谁也不要打退堂鼓!” 山路湿滑,侍从搀扶着三人走走停停,不一会一阵云雾包围过来,四周笼罩在云雾之中,三步之外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又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天上隐隐约约现出一团白白的太阳,云雾渐渐稀薄,往山下一看,白云翻滚,一片云海,真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三人停下脚步感叹一番,继续前行。又用了一个时辰的工夫,终于到了山顶。站在山巅,山风习习吹过,身边云雾缭绕。歇息了一会,突然一道阳光从云中射出来,霎时间云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头往山下望去,近处的草木、远处的山川都历历在目,苍穹如盖,长河如带。 三人静静地伫立良久,像是什么也没想,又像是想了很多。天地悠悠,人生何其短暂!天地寥廓,个人何其渺小!但眼界宽阔就能阅尽天地万物,心胸宽广就能装下这一片天地!这就是天造地设的人生大舞台,每个人都在上边表演,就看谁能表演得更加精彩,能赢得世人更多喝彩…… “我们回吧。”齐桓公突然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齐桓公率领诸侯来到洛城,将大夏国王敬献的奇珍异宝分出一部分献给文王、武王之庙,周襄王大喜。想那大周鼎盛之时,天子掌控征伐,诸侯之间不得擅动干戈。四夷有乱,诸侯讨伐,若有俘获,献于文、武之庙,以示代天子征伐不顺。待到王室东迁,日益衰微,诸侯失控,早已不受王室约束,擅自征伐,也早已不按规矩来王室献俘。今日齐桓公率领诸侯前来,周襄王自然高兴,免不了宴享齐桓公与诸位诸侯。席间说起晋国之乱,周襄王对齐桓公安定晋国大加赞赏,说道:“天下安定,有赖伯舅者多矣。” 齐桓公心中得意,嘴上却十分谦虚:“守臣小白托天子洪福而已。” 周襄王商量道:“待晋国局势稍定,孤将使宰孔至晋,与伯舅一道赐晋公子夷吾爵位,可乎?” 周王室本来掌握着对各国诸侯的生杀废立大权,诸侯即位都要经天子赐爵,也就是得到王室认可的意思。但到此时,各国诸侯各自为政已久,赐爵早已形同虚设。齐桓公心中明白,赐爵与否,本来就是天子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天子如此说,完全是给自己面子,是对自己身为霸主的认可与倚重。他急忙应道:“守臣小白听从天子吩咐,这就差人告知隰朋,让他在晋听从天子旨令。” 周襄王听了,满意地点头。 第115章 谏止封禅 齐桓公返回临淄,众大夫早就在城外迎接。大军入城,恺乐高奏。百姓都出来观看,扶老携幼,士卒中就有他们的父兄,他们急切地在队伍中寻找着亲人的身影,找到了就狂喊亲人的名字。士卒一个个昂首挺胸,显露出一副英雄气概,但眼角上明显有泪花迎着阳光闪烁。 齐桓公率领士卒径直来到宗庙,举行完隆重的告庙仪式,将大夏进献的珍宝献于太公神位前。司马将兵器收回,清点后存于宗庙。然后,士卒们各自回家,家里的人们早就在外一直等着,前后簇拥着高高兴兴地往家走。只可怜那些未能生还的士卒家人,此时在家中设了灵位,上上下下一片悲痛,里里外外都是哭声。 齐桓公在宗庙大宴群臣。他高高地举起酒爵,大声说道:“今日各位大人都要开怀畅饮,不醉不休!”众大夫笑逐颜开,一片欢呼声。他们轮番向齐桓公敬酒,齐桓公意气风发,来者不拒,越喝兴致越高。 卫公子开方过来悄声报告,说隰朋从晋国传回话来,说与秦伯一道送晋公子夷吾回国即位,晋国局势已渐趋稳定,秦伯已经返秦,宰孔不日即将至晋,完成赐爵仪式后即便返国。齐桓公听了,点头微笑,说声知道了。易牙在一边听得清楚,急忙洗爵斟酒,齐桓公话音未落,他便双手捧爵,上前躬身道:“君上横扫天下,所向披靡。天下依赖君上而安,诸侯遵从君上而治。君上文治武功,闻所未闻!请君上饮此爵,诸侯归心,永霸天下。” 齐桓公二话不说,接过酒爵,一饮而尽。 正是酒酣耳热之时,开始跳起《大武》,随着音乐响起,士卒手持干盾,缓缓登场,挥舞着手中的武器,缓慢但有力度,显示出韬光养晦、伺机而动。周武王大步上场,持盾伫立,姜太公发奋蹈厉,众士卒像醒来的雄狮、下山的猛虎,跟着太公挥舞着武器,左冲右杀。音乐声越来越急促,舞步越来越快,象征着武王灭殷。最后,士卒皆坐地,武王立于中央,周公、召公登场,一左一右立于两旁,象征着以文止武,偃武修文。此时,奏起了音乐《桓》,舞者一起高唱,齐桓公掩饰不住兴奋,也起身捧爵,随着高声而歌: 绥万邦, 屡丰年。 天命匪解, 桓桓武王。 保有厥士, 于以四方, 克定厥家。 于昭于天, 皇以间之。 歌毕,齐桓公高举酒爵,大声说道:“请同饮一爵!”说完,仰首一饮而尽。 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齐桓公方才睡醒。昨日大醉,不知如何从宗庙回到宫中,醒来四下一看,才发现在躺在自己寝宫里。他双眼盯着帷帐,并不想立即起身,还想静静地躺一会。这次出征在外奔波了大半年,伐晋、伐大夏、献俘于文武之庙,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车马劳顿的日子,乍一停下来还有一点不适应。 “君上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歪头一看,长卫姬正甜蜜蜜地望着自己。他伸手拉住她,让她坐在榻上,抚摸着她的手。这一双手还是那么娇嫩,但人却是明显地老了,额头上没有了亮晶晶的光泽,两个眼角布满了鱼尾纹,双腮有些下垂,油松的头发上有了根根银丝…… 齐桓公不是喜新厌旧的人,尽管见一个爱一个,却从来不爱一个疏远一个,而是喜新也恋旧,多多益善。 长卫姬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竟有些羞涩起来,抽回自己的手,起身道:“君上劳累,再睡一会儿吧。” 齐桓公伸一个懒腰,“不睡了,躺得久了,反而更觉得累。”他拉住长卫姬,笑嘻嘻地道:“扶我起来可好?” 长卫姬转身去扶,他却搂住她的脖子,就势吻了一下她的唇,说声:“好了,起!” 长卫姬却不动,咯咯地笑个不停,然后柔声说道:“要不然,妾陪君上再睡一会?”她已年近半百,对男女之事早就不去想了。齐桓公自有年轻貌美的女人侍候,她已数年不侍寝了。今日齐桓公这一吻,突然使她心里一颤,一股热流从丹田涌出,感到两腿之间竟然有些湿润起来。 “寡人今天还有事。你若还行,留待今夜可好?”齐桓公涎着脸说道,说着,还用手指划了一下她的腮,是说她不知羞的意思。 “谁不行,试试便知。”长卫姬嘟嘟着嘴,有些幽怨地道。 “好,好,一言为定!”说着,双手吊在她的脖子上,慢慢地坐起来。梳洗已毕,用过早饭,就匆匆地到朝堂去了。 昨日就与管仲说好,今日在朝堂有要事商议。待来到朝堂,管仲已经等候多时。二人见过,管仲问道:“君上有何要事?” 齐桓公一字一句地说道:“寡人欲封泰山、禅梁父。” 管仲一愣,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君上欲封禅?” “正是。” “不可!”管仲摇头道。 五岳之中,泰山为首,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祀上天,称为“封泰山”。在泰山之南,有一座山称作梁父山,在上边辟基祭地,称为“禅梁父”。这是帝王大典,一般说来,只有在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或是久乱之后扭转乾坤重现天下大治,才封泰山、禅梁父,向天地报告重整乾坤之功业,同时表示受天命而治理天下。齐桓公仅为诸侯,显然没有资格封禅。 “为何?”齐桓公问道。 管仲沉思片刻,慢慢说道:“自古以来,举行过封禅大典的只有七十二人,远的臣未记住,臣能记住的只有后来的十二人,即无怀氏、伏羲、神农、炎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汤,到我大周,只有周成王一人而已。他们都是一朝明君,在受天命之后方才封禅。” 齐桓公并不服气,昂首说道:“寡人北伐山戎,横扫令支、孤竹;南伐强楚,至召陵;西征大夏,翻太行,涉流沙,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天下诸侯莫敢违背寡人。远说三皇五帝不去比,近比夏、商、周三代受命君王,寡人又差在何处?” 管仲听了,心里暗暗叫苦。君上自命不凡,自我陶醉于功业之中,又有人不住地当面奉承,如今早已飘飘然。一时半会难以理喻,不可强辩伤了和气,只能慢慢来。他灵机一动,转移话题道:“即使如此,没有祭品,也不可封禅。” “怎样的祭品?”齐桓公不解,我堂堂大齐,什么样的祭品没有? “要用鄗上产的黍,北里产的禾,江淮间产的灵茅,还要用东海里的比目鱼,南海边的比翼鸟。”管仲见齐桓公不语,又继续说道,“不仅如此,还要有凤凰、麒麟等十五种祥瑞之物不召自来。如今祥瑞不来,嘉谷不生,反而鸱枭横飞,蓬蒿遍地,君上欲封禅,无乃不可乎?” 管仲见齐桓公始终不语,知道他还不甘心,便又劝道:“君上再忍耐几年,待干戈平息、天下太平之日,再封禅未晚。” 齐桓公听管仲如此一说,只得作罢,很不情愿地说道:“那就再等几年吧。” “臣也有一事,请君上早日确定。”管仲说道。 “何事?” “请君上早立世子。”管仲一直担心日后会有诸公子争位之乱,在两年前就劝说齐桓公早日确立世子,但他总是说不晚。 “寡人知道了,容寡人再想想。”其实,立世子之事,齐桓公不是不想,自从管仲提醒之后,更是掂量再三,立谁不立谁让他左右为难。爱妾众多,哪个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做世子?但世子只有一个,无论立谁,都是一人欢笑众人哭,着实让他作难。按理应立公子昭,其母是郑姬,郑国是南面的屏障,得到了郑国的支持就能抵御楚国对霸业的威胁。但公子无亏是长子,其母长卫姬与自己最为亲近,论情最该立为世子,但卫国势力薄弱,又多年依附齐国,无需费心笼络。齐桓公思前想后,难以决断,按理还是论情一直犹豫不决。 第116章 平戎晋周(1) 却说王子带见太子郑即位做了天子,心中一直不服,但有齐桓公率领诸侯拥戴,也无可奈何。周惠王丧事已毕,王子带回到封地甘邑,心中一直闷闷不乐,总想寻一个办法夺了王位方才称心。 周襄王初即位,处处小心,对众大夫以礼相待,谨慎从事,王子带无从下手。这天下诸侯都跟随着齐桓公,唯齐桓公是从,那齐桓公又十分地尊崇周襄王,特别是征伐大夏之后,亲自率领诸侯来洛城献俘,他感到要借力于诸侯是不可能了。他思来想去,如今只得指望戎狄。在王畿西边有一些戎人部落,当年幽王宠爱褒姒,废黜申后和太子宜臼,导致天下大乱,申侯借犬戎的力量攻破京师,杀了幽王,如今何不效仿申侯,借戎人之力夺取王位? 王子带主意已定,悄悄地使人联络戎人各个部落,许以攻下洛城之后,粮食财宝任他掠取。扬、拒、泉、皋、伊、洛六个戎人部落愿意随他伐洛城,于是,周襄王三年夏天,六个戎人部位突然一起来攻。来势汹汹,难以阻挡,周襄王赶紧向诸侯告急,让诸侯前来勤王。晋国距离诸戎较近,立即发兵攻打,以解洛城之围。但此时戎人已经攻入洛城,掳掠人口财宝无数,见晋国来攻,便急忙退去,临走之前放火焚烧了洛城东门。 诸戎的势力也不一般,并不惧怕晋国。回过头来迎战晋军,晋军竟一时招架不住,且战且退,渐渐地退到了晋国境内。诸戎兵分两路,一路攻打晋国,一路重返周境抢掠。 周襄王急忙派使者至齐,请齐桓公出兵戍周。当时齐桓公正感了风寒,身上害冷,虽说是夏天,穿上皮裘仍然冷。他欲待病好之后再出征,天子使者等不得,说戎人猖獗,大周危急,命悬于一线,齐距离又远,若不迅疾,恐为时已晚。听使者如此一说,齐桓公便欲带病出征,众大夫一起劝阻。 鲍叔道:“君上有恙,路途又远,万一不测,如何是好,不可!不可!” 管仲提议道:“不如臣与隰朋各率一路兵马,一路至周,一路至晋,代君上平定戎难。” “这样最好!”鲍叔道。 齐桓公极不愿意闲居在宫中。他天性好动,自从即位以来没有一次出兵不是亲征,但这次有疾,只得依管仲所说,让管仲、隰朋各率兵车三百乘,管仲至周,隰朋至晋,立即出征。 却说王子带见时机已到,正准备起兵夺了洛城,抢了王位,却传来了管仲率领大军前来的消息。他暗自庆幸,多亏没有急于兴兵。父王驾崩之时,他见过管仲,知他是一个不好惹的人,还是小心为妙,他躲在甘邑,并不出头露面。 管仲率领大军日夜兼程,不日即到周境。诸戎都知道齐国厉害,听说管仲率军前来,不敢迎战,望风而退。齐军并未费多大工夫,便将诸戎驱出周境。 周的西北即是晋国。管仲在周、晋边境遇上隰朋,得知晋国的诸戎与周差不多,听说大军到来都主动撤去。隰朋对管仲说道,我来敌退,我退敌来,这终究不是办法。管仲沉思一会说道:“不如我们二人合兵一处,从诸戎中选择一家,狠狠打他一下,把他打疼了,然后许他讲和,或许能够得到几年安宁。” “洛戎离得最近,先打洛戎如何?” “好,就先打洛戎!”管仲果断地道。 管仲、隰朋兵分两路,向着洛戎杀来。他们不过是些小部落,平日里各自为政惯了,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今日见大军来伐,早就跑得无影无踪。管仲下令继续追击,一面穷追不舍,一面放出话去:如若来降,既往不咎,若是顽抗,斩尽杀绝。 诸戎首领凑到一处商议,洛戎最为着急,其首领说道:“他今日攻打我,明日就是诸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等就都成了丧家之犬。” “不如大家联合起来,一同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不见得就是我们输。”有人提议道。 “不可!”洛戎首领坚决反对,“齐是霸主,如今他一国来伐尚且难以招架,若是率领诸侯一起来伐,还有我等生存之地?”他见众首领沉默不语,着急道:“难道大家忘了北戎、大夏否?” “听说大夏国王肉袒反绑跪地求和,我可不愿受此屈辱!”有人仍然反对讲和。 “诸位如若愿意,我愿去见齐相管仲,能和即和,如不能和,只能听天由命了。”洛戎首领建议道。 诸戎首领觉得无啥不妥,纷纷表态同意。洛戎首领立即委派使者去见管仲说明求和之意。 这日,管仲与隰朋正在帐中商议追击之事,侍从来报洛戎使者求见。管仲与隰朋相视而笑。隰朋道:“他终于沉不住气了。” “似乎还不到火候。”管仲道,“让他进来!” 洛戎使者大摇大摆地进帐,作揖道:“不知上国为何辱临敝邑?”言语之间充满了轻慢之意。 管仲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速速来降,如若不然,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他色不怒但有威,声不高但有力。说完,长袖一挥,上来两名侍卫,手持长戈,推着他往外走。他还想说什么,但没有人理会。 “他不过是来探我虚实而已,”管仲对隰朋道,“再追杀他几十里,恐怕就会真心来求和了。” 隰朋点头:“相国说得是。” 侍卫来报,说那使者死活不肯离去,说得罪大国,一定要向相国赔罪。管仲道:“晚了。他不肯走,随他便吧,反正我现在不见他。” 第117章 平戎晋周(2) 管仲、隰朋两路大军合于一处,继续向前进军三十里,侍从来报,说洛戎首领求见,管仲问他人在何处,侍卫说就在前方路边。管仲下令停止进军,就地扎营,然后与隰朋驱车向前,来到队伍前面,见洛戎首领立于车下,身边只有十余名侍卫。他看见管仲与隰朋驱车而来,车后分别有“管”字、“隰”字两面大旗,知道是齐军主帅到了,上前两步,拱手道:“孤不敏,得罪上国,今日前来请罪。” 管仲下车,上前一步道:“你可知何罪?” 洛戎首领道:“犯周之罪。” “如今愿意归顺大周乎?” “蒙天子不弃,正孤之所愿也。”洛戎首领谦恭地说道。 “你可招扬、拒、泉、皋、伊诸戎一起归顺否?”管仲问道,“他们若是归顺,既往不咎,如若不然,将奉寡君之命,征伐不顺。” 洛戎首领面露难色,沉吟不语。 管仲道:“我可在此等待十日,候你佳音。” “听说大夏国王肉袒反缚……” “你不必多虑,”管仲看出他是担心诸戎首领不愿受辱,打断他的话道,“我在此地筑坛,诸戎首领在坛上歃血而誓,永不来犯即可。” 洛戎首领拱手道:“谨受命,孤即去,十日之内,必来复命。” “如此,天下苍生之福也!”管仲亦拱手道。 洛戎首领登车,急驰而去。管仲看着他渐渐远去,对隰朋道:“周、晋或许可以稍安矣。” 距营地三里之外,选择一块高地,筑起七尺高的土坛。洛戎首领使人传过话来,十日之期一到,诸戎首领将齐聚祭坛。提前一日,斥候来报,说有数千人的兵马在十里之外扎营。管仲点头,对隰朋说道,诸戎首领已经到了,明日你留在营中,我去坛上。隰朋道,可多带些人马,戎人粗野,不可不防。如有不测,鼓声一响,我便率人掩杀过去,确保万无一失。管仲笑道,不必。此时戎人探子恐已遍布营外,我一出营,戎人便知。不如不带兵车,显得我诚信不欺。 “不行!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隰朋坚决不同意。 “夷吾心中有数,岂能做那莽撞之事?”管仲笑笑,“服人要服其心。我与你打赌,戎人见我不带兵车,也一定不带兵车,信否?” 管仲见隰朋仍然满脸的不放心,便道:“隰子若实在放心不下,可密切观察戎人动向,如若他也不带兵车,隰子自可放心。如若不然,隰子可驰兵车于坛下。” 隰朋勉强应诺。 明日,管仲来到坛下,只有几十个侍卫跟随,并不带一辆兵车。不一会,诸戎首领到来,他们也不带一辆兵车,只有侍卫数十人而已。隰朋看到戎人确实未带兵车,放下心来,但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严阵以待,密切关注着戎人动向。其实,正如管仲所判断的那样,诸戎首领派出探子,就看管仲带多少兵马,他们可早作打算。当探子报告管仲不带一辆兵车时,他们放下心来的同时,不免心中充满了敬佩之意。 距离百余步,众首领从各自乘车上下来,向着管仲走来。洛戎首领牵着一只羊,走在最前边。古时战败投降,要裸露上身,手牵一只羊。管仲见洛邑首领牵着羊走来,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洛戎首领将羊交给侍卫,上前拱手,将诸戎首领一一介绍给管仲。管仲一一拱手见过,然后长袖一挥,朗声道:“各位首领,请!”做了一个请登坛的手势。 诸戎首领早就听说过管仲,知道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齐国能够称霸诸侯,全是他的功劳。原先以为他是霸气十足的粗壮汉子,今日一见,只见他面目红润,眉目慈祥,银须飘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有双眼深邃,目光犀利,透露出深不可测的睿智、刚毅,让人在感到可亲之余,又有些可敬,可敬之中又有些可畏。 诸戎首领连忙道:“相国先请!” 管仲礼让再三,诸戎首领只是不肯,管仲笑道:“我们并肩而上可好?”说完,转身上坛,诸戎首领紧随其后拾阶而上。 大家依次在坛上站定,太祝宣读誓词曰:“苍天明鉴:自今日之后,永不犯周,永不犯晋,永不犯华夏,如有违犯,天殛之!”此时,早已在坎中杀羊取血,呈给各位首领,他们一一歃血起誓。 第118章 平戎晋周(3) 盟誓结束后,洛戎首领找个机会,悄悄地对管仲道:“孤见相国是宽厚道义之人,有一语欲对相国说,却又不知当说不当说。” 管仲道:“但说无妨。” 洛戎首领道:“本来诸戎与周相安无事,这次犯周,实由王子带相邀。”他把前因后果叙述一遍,最后说道:“相国宽厚,不敢相瞒。若王子带不除,周之乱将难以消除。” 管仲拱手谢道:“谢谢提醒。肺腑之言,夷吾记下了。” 送走了诸戎首领,管仲、隰朋各自率领兵马,一个返周,一个返晋,将诸戎起誓不再来犯之事通告天下。 周襄王大喜,以上卿之礼宴享管仲,管仲却不敢接受,他推辞道:“臣只不过是齐侯所任命的官吏,协助齐侯处理邦国事务罢了。而高子、国子是天子直接任命的二位上卿,与齐侯共守齐土。臣若受上卿之礼,待高子、国子来朝见天子时,又该用何等礼节呢?陪臣敢辞。” 按周朝礼法规定,齐国设三卿,二卿由天子任命,一卿由国君任命。高、国正是天子所任命的上卿,与齐侯一样有守土之责。虽说此时已经礼崩乐坏,天子威严已经一落千丈,但礼法制度尚在。管仲尽管身为相国,劳苦功高,但他自谦,不愿与高子、国子一样,受上卿之礼。 周襄王知道管仲自谦,更知道管仲在齐国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他不惜打破陈规,坚持以上卿之礼宴享管仲。他道:“莫要推辞,平戎之功勋谁人能比?朕必须嘉奖。请你接受,莫违朕命。” 管仲固辞,坚持只受下卿之礼。周襄王见他如此自谦,便不再勉强,以下卿之礼宴享管仲。 宴享之间,管仲悄悄地对周襄王道:“陪臣有一语,说之不恭,不说不忠。” “请讲!”周襄王道。 管仲看一下四周,欲言又止。周襄王手一挥,左右之人退下。管仲悄声将洛戎首领所言王子带如何使诸戎伐周之事向周襄王述说一遍。周襄王长叹一声,说道:“兄弟失睦,以至于此!” 其实,周襄王早就猜到诸戎来犯是王子带所致,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从一开始他就提防着王子带与诸戎里应外合,所以,他先是使秦、晋勤王,秦、晋难以平定戎患,又请齐国戍周,而自己一直坚守在洛城不敢外出,唯恐王子带乘虚而入。 周襄王对管仲道:“朕命你征伐甘邑,讨王子带勾结诸戎犯周之罪!” 管仲道:“谨受命!”说罢,又悄声说道:“陪臣奉王命伐甘,劝王子带至齐如何?” 周襄王沉吟未语。管仲又道:“劝子带至齐,一则可昭示天下天子宽厚仁慈,不忘兄弟之情;二则可除隐患。待王子带醒悟之后,再使他返回甘邑,此为万全之策。” 周襄王点头说道:“子之所说,甚合朕意。” 明日早朝,天子颁诏,令齐国伐甘。 管仲率领齐国大军,大张旗鼓,到达甘邑,距城三里,扎下营寨。管仲亲自修书一封,派人进城,呈给王子带。 却说王子带见管仲奉王命来伐,心中万分着急。仅凭小小甘邑,无力与大军对抗。正欲出奔他国,突然侍卫来报,说有齐国书信到来。他急忙接过帛书,展开一看,却是管仲所写,只见上面写道:“齐臣管夷吾呈王子足下:天子震怒,王命难违,夷吾以为,王子不如幸齐,暂避天子之怒。” 王子带看了,思之再三,如今只有出奔他国这一条路了。管仲让自己到齐国,实际上是把自己看管起来,不能再惹事生非。若要不去,如今诸侯皆看齐国脸色行事,恐怕不敢收留自己。如今,不敢不听从管仲,于是,收拾一番,带上家眷细软,在数十辆兵车簇拥之下,直奔齐国去了。 管仲见王子已经走远,便凯旋而归,向周襄王报捷,然后,告辞返齐。 第119章 吊唁高、国 管仲一入齐境,见边关守将都身穿素服,心中一惊,莫非国中有凶事?国有凶事,百官皆着白色素衣,以示哀伤。如今我凯旋归来,为何身着素服?想我出征之时,高子、国子皆有疾,二人年事已高,莫非有一人已经宾天? 管仲使人去问,一会儿回来报告说,高子、国子二位上卿辞世了。 “二位如何就一同走了!”管仲脱口说道。 “听方才那人讲,国子十日前辞世,高子又先于国子五日。” 管仲听了沉默不语,让人找来素服换上,脑海里都是高子、国子二人的影子。想当年二人拥立齐桓公,自是劳苦功高,又是天子任命的上卿,地位特殊,但是,二人从未鄙视过自己,相反,给予了自己很高的礼遇和支持。若没有他们二人与齐桓公做后盾,自己恐怕也如召忽,早就成了荒野枯骨,如何能够放手治理国政?不想离开年余,二人竟相继作古。管仲回忆一阵往事,感叹一番人生无常,心中凄然。 齐桓公亲自出城迎接,管仲急忙下车拜见,齐桓公快步向前,一把将管仲扶住,请他上了自己的大辂,同车入城。 齐桓公见管仲也身着素衣,知道他已经知道了高、国二子去世,便也不再主动提起。二子去世使齐桓公内心深受触动,这几日心情刚刚平稳下来,一看到管仲一身素服竟又想起了高子、国子。母亲早亡,自幼失恃,高、国二子同情自己年幼无母,一直关照有加,后来又暗中将自己从莒国召回,立为国君。若无二子,自己便如公子纠,早就客死异乡,成了他乡之鬼,如今二子去世,觉得格外心痛。齐桓公本来觉得来日方长,根本没有去想人老会死的事,二人相继离去,使他突然感到人生苦短,甚是无趣。 齐桓公端详着管仲,满目慈祥,说声:“仲父辛苦了!”这一去经年,管仲消瘦了许多,更显得面目清矍。 管仲道:“臣欲先去吊唁。” 齐桓公默然不语,只是凝重地点点头。 先到国子家,再到高子家,尽礼吊唁,流了不少眼泪。从高子家出来,回到车上,管仲还红着眼圈。二人沉默不语,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过了一会,管仲问道:“让王子带来我大齐,臣事先未与君上商量。”他将王子带勾结诸戎的事向齐桓公述说一遍,“臣为了不让他再生事端,让他来我大齐,还请君上妥善安顿。” “仲父放心,寡人让他养尊处优就是了。”管仲在外每隔月余即遣人回来报告一次,大致情况他都了解。 齐桓公把管仲送回家中,让他先好好歇息,说明日隰朋也将返国,定好明日举行庆功宴,将率百官为他与隰朋接风洗尘。 第二天一早醒来,管仲感到浑身酸痛。天天在外奔波还感觉不到多么劳累,如今回到家中一放松反而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想到今天君上要大摆宴席庆贺凯旋,便强撑着起来,想早些过去,但猛一站立,便感到有些头重脚轻,又赶紧坐下来。老妻婧儿在一旁看见,连忙招呼侍女扶他躺下,颤巍巍地过来,伸手去摸摸管仲的额头,犹豫一下,然后再摸一下自己的,还有点拿不稳,又俯身把自己的额头凑到管仲的额头上,然后说道:“你有些发烧哩。”管仲道:“我没事。”说着,又要起来。婧儿把他按住,“平时我不管你,任你早出晚归。今日有恙,不须再逞强。”说着,吩咐侍女去煮些姜汤,对管仲说道:“喝完了姜汤,捂会儿汗再起。” 管仲看一眼婧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在家里大小事都是婧儿拿主意,管仲一般都不去过问。婧儿打理得井井有条,管仲省了不少心。管仲与她开玩笑,说我是国相,你是家相,我这个国相在家里还得归你这个家相管哩。婧儿伶牙俐齿,立马说道,那家君是谁?我这个家相还不是得辅佐你这个家君吗?说归说,笑归笑,婧儿一心扑在管仲身上一点儿都没得话说,不单是家里琐事处理的周到妥当,对管仲也服侍得十分熨帖。虽说她比管仲小几岁,但时常说话口吻就像一个大姐姐,关心中带有强制意味。 管仲喝了姜汤,又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不一会儿浑身上下就被捂得热呼呼的,身上觉得舒服了许多。他让侍女服侍他穿衣洗漱,突然感到脊背一凉,接连就打了两个喷嚏,接着就感到有些鼻塞,一说话,自己都能听出嗓音有点变粗。 “看看,伤风了不是。”老夫老妻,知根知底,管仲只要一打喷嚏,准是伤风着凉,准得头疼脑热地闹上五六天。婧儿又颤巍巍地过来,又要伸手摸他的额头。管仲忙道:“不会着凉了吧?”实际上他心里清楚,连日里奔波在外,身体劳累,再加上听说国、高二子相继去世之后,心境不好,邪气乘虚而入,以至于内虚外热,阴阳失衡。如此这般,多休息几日就好,可今日庆功,又不能不去。 “又比刚才热了不少!”婧儿大声道,“今日哪儿也不能去,就在家躺着歇息。” “莫要大惊小怪,”管仲笑道,“今日庆功,我能不去?” 婧儿叹一口气,说道:“这把年纪,比不得年轻,还得多加小心才是。” “好,好,我去去就回。”管仲温言安慰道。 第120章 老之将至 庆功宴开始,百官刚刚坐定,管仲憋不住,连打几个喷嚏,齐桓公关切地看他一眼,问道:“仲父有恙乎?” 管仲忙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 齐桓公起身亲自洗爵把盏,递与管仲、隰朋,二人起身双手接过。齐桓公放声说道:“仲父平戎于周,隰子平戎于晋,不辱王命,扬我大齐威风,劳苦功高,请饮此爵!” 众大夫起身,双手捧爵,随齐桓公一起说道:“请饮此爵!” 管仲、隰朋高声说道:“托我大齐洪福,未辱君命,不敢贪功,请共饮此爵,祝我大齐永远强盛!”说完,仰首饮下。 众大夫皆随声说道:“祝大齐永远强盛!”然后,一饮而尽。 献酢已毕,开始演奏《大舞》,管仲感到身上阵阵发冷,便悄悄对齐桓公道,臣感到身上不适,欲提前离去,为了不扫众人雅兴,就不辞而别了。齐桓公点头,嘱咐他回家好生养息。管仲借口入厕,便悄悄离去了。 《大舞》过后,按例又是燕射,齐桓公放心不下管仲,匆匆射过,对鲍叔道,仲父有恙,我们二人同去看视可好?鲍叔听了,说道:“我看他一脸倦容,原来是有疾。”二人悄悄离开,同乘一辆大辂,直奔相府。 管仲刚刚一觉醒来,听说君上与鲍叔前来,急忙就要起身,却听得鲍叔在外说道:“莫让管兄起来,躺着就好。他的卧房我又不是没有去过,哪来得这么多的讲究。”说着,人已经进门,后面还跟着齐桓公。 管仲急急地坐起来,鲍叔几步过来,把他按住,让他躺下别动。管仲却是不肯,坚持着要起来。鲍叔拗不过他,便让侍女拿过来被子放到管仲身后,就让他半躺半坐地靠在那里。管仲向前欠身施礼,喘着粗气道:“臣失礼了!” “快别说了,是仲父替寡人受累了!”齐桓公坐在他的旁边安慰道。 “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比不得从前年轻时,今天你就不该去参加那庆功宴。”鲍叔带着埋怨的口气说道。 “放心,没那么严重。”管仲微笑着。 “从今日起,什么也不要做,就安心养息。”鲍叔看一眼齐桓公,“此话该君上来说,养不好不准出相府。” 齐桓公忙点头:“正该如此。” 管仲失声笑道:“鲍兄啥时候变得像婧儿一样絮叨了?”他知道鲍叔担心自己,嘴上调侃着,心里暖烘烘的,充满了感激。 三人说些闲话,怕影响管仲休息,二人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了。 齐桓公天天使人来问管仲病情。过了三五日,听说管仲已经见好,齐桓公又与鲍叔前来探望。管仲早已不再躺着,而是由婧儿陪着在后院散步。此时已是深秋,又是万物凋零的时节,树叶已经变黄,一阵微风吹过,不时有几片树叶悠悠落下。管仲停下脚步,仰望着蓝天,秋季的天空格外高、特别蓝,一只苍鹰在头顶上盘旋,一定是发现了猎物,或许是谁家养的鸡?管仲盯着苍鹰看了一会就觉得脖子发酸、眼睛就要流泪,他转头对婧儿说道:“难道真是老了不成?” “你还以为年轻呢?”婧儿嘟着嘴道,“看看咱们俩这头发,再看看这张脸,还不如树下的枯叶水灵呢!” 管仲仔细端详一下婧儿,今日在阳光下,看得特别真切,满头的白发找不到一根青丝,一脸的皱纹又深又长…… “老的不成人样了不是?”婧儿笑笑,“看到我就看到你自己了。还逞强哩,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她见管仲不说话,劝道:“七十致仕,你已年近八十,依我看,你就致仕,居家养老吧。” “恐君上不许。” “是你自己心有不甘吧?”婧儿的嘴上像是有刀子,说话犀利。她知道,管仲一心都在国事上,如果致仕居家,会不知道心该往哪里放。他天天忙来忙去,身体尚可,若是真得闲下来,身体是不是比现在好很难说。因此,她并不强求他致仕,只要能知道劳逸结合就好。 此时,仆役来报,君上与鲍叔来到。管仲听了,转身就往堂上快步走去。婧儿在后边直嚷:“慢点走,病刚好。”管仲像是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管仲来到堂前,齐桓公与鲍叔也刚到阶下,三人见过,管仲请二人入室。鲍叔说道:“管兄看来是好多了。上次见时,脸色苍白,还真有些让人担心。” “惭愧!惭愧!让鲍兄挂心了!” 齐桓公一招手,侍从向前呈上一条手杖,齐桓公掂一掂,然后对管仲道:“仲父试试合适否?”前人早有规定,大夫七十致仕,若有特殊需要不能致仕,则赐给手杖,有事不使上朝,而君主亲自到其家中请教,虽然如今早就成了世卿世禄,没有了致仕一说,但尊老还是要有的。以前没有“老”的概念,前些时日高子、国子相继而去,接着管仲又病了一场,齐桓公这才意识到,人真得老了。于是他让工匠专门为管仲制作了这柄手杖。 管仲双手接过手杖,仔细一瞧,这手杖做工十分精细。杖杆光滑,着地的一头套着三寸长的铜箍,朝上的一头是一只龙首,往下手握的地方镶着白玉,晶莹剔透。 “寡人已经诏告国人,仲父年老功高,今后持杖上朝,朝上不拜。” 管仲听了,赶紧下拜称谢。齐桓公急忙把他扶住,笑道:“才说不拜,怎么又拜?” “管兄真得年老忘事?”鲍叔今日高兴,忍不住调侃道,说完,哈哈大笑。 第121章 确立世子 齐桓公道,有一事与仲父、鲍子商量。二人忙问何事。齐桓公略一迟疑,犹豫不决地道,仲父数次劝寡人早立世子,寡人总以为来日方长,不必着急。如今看来,世事无常,是该确立世子了。 管仲道:“君上英明。” 鲍叔道:“君上欲立哪位公子?”他知道六位如夫人都很强势,六位公子都想成为世子,事到如今,立谁不立谁都是件很棘手的事。 “正要与二位商量。”齐桓公道。 “知子莫若父,还请君上早日定夺才是。”立嗣是国家大事,虽说为时已晚,但君上终于同意确立世子了,终归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齐桓公道:“若论立长,当立无亏;若说立贤,应立昭儿。”无亏除是长子之外,其母最为有宠也是一方面,但不便明说。“立谁更为合适,寡人也在犹豫。” “应立公子昭。”鲍叔道。公子无亏依仗其母有宠,行事霸气,又与开方、易牙、竖刀等人打得火热,鲍叔对开方等人看不惯,觉得他们都是些仕禄之臣,是只会哄君上高兴的私昵,为社稷之臣所不齿。如果立了无亏,这些人得势,将对齐国不利。 齐桓公看着管仲。管仲知道齐桓公是要他表态,便道:“公子昭贤,其母为郑女,利于长远,只恐公子无亏心有不甘。” 齐桓公道:“废立在我,岂容他乱来!” 鲍叔道:“正是。” 管仲叹息道:“君上健在,谁敢不服?夷吾担心的是君上百年之后。” 鲍叔对管仲道:“只要有你我在,岂能容他兴风作浪。” 管仲失声笑道:“你我能长生?你我年长君上多矣,待君上百年,我不知鲍兄如何,夷吾恐怕早就成了墓中枯骨!” “我总以为自己还年轻哩!”鲍叔也自觉失言,笑笑说道,“既然如此,管兄当想一个万全之策才是。” 管仲想了一想,便对齐桓公道:“君上可知淮夷接连侵扰杞国?” 齐桓公道:“寡人知之。杞已遣使来向我告急矣。只是仲父有恙,尚未告知仲父。”齐桓公知道,天下诸侯各国都有大齐派出的游士,他们以经商为名,周游于列国之间,有什么大事,立即通报国内,像淮夷犯杞这样的大事,不出十天半月的管仲就能知晓。 “淮夷猖獗,小国难以为继,君上应该率领诸侯征伐淮夷。”管仲道。 “寡人正要与仲父商量救杞之事。”齐桓公道,他不明白这与立世子有什么关系。 “请君上立即使人通知诸侯,明年夏会于卫地咸邑,各派兵车百乘,共伐淮夷。”管仲说道。 “管兄忘了立世子之事?”鲍叔见管仲说了半天都是征伐之事,与立世子毫不相干,便忍不住问道。 管仲看一眼鲍叔,道:“鲍兄莫急。”然后继续对桓公说道:“宋公兹甫必定到会,届时君上将公子昭托付于他。此人忠厚仁义,到时无事便罢,若是有事,宋公一定不负所托。” “好。仲父安心休养,寡人这就使人通知诸侯。”齐桓公道,“此次征伐淮夷,仲父在家协助昭儿守国。” 管仲道:“守国有鲍兄足矣,夷吾愿与君上同行。” “寡人不忍心再让仲父奔波在外风餐露宿。”齐桓公道。自从北杏之会开始,管仲一直随他会盟诸侯,大事小事由管仲操持,他也落得省心。明年在咸邑会盟当然也愿意管仲能够一同前去,但管仲年事已高,不便再让他在外奔波。 “谢君上关心,”管仲挺挺腰杆,“夷吾身体无碍。拜托宋公之事,君上直接出面或有不便,不如让臣去说更为妥当。” “仲父说得是,这些话寡人确实说不出口,也不知如何去说。”齐桓公道,“那就有劳仲父了!” 确立公子昭为世子之后,公子无亏极为不爽,整日窝在家里闭门不出。长卫姬也唉声叹气,天天哭丧着个脸,像死了亲娘老子一样。齐桓公则像做了对不住她娘俩的什么事一样,特别是怕长卫姬哭哭啼啼,便故意躲着不见她。 一日,长卫姬独自坐在窗前暗暗流泪,竖刀进来说道:“如夫人不能只知道伤心,得想想办法才是。”竖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物,他一直觉得齐桓公在六位如夫人中最宠爱长卫姬,人道是子以母贵,况且公子无亏又是长子,他认为将来无亏即位无疑,因此,他一心扑在长卫姬身上,而对另外几位如夫人,虽说也处处陪着小心,但比起对待长卫姬来,便冷落了许多。特别是公子昭的母亲郑姬出于郑国,而郑国对齐国霸业曾经不服,因而一直最不待见她,没想到如今其子公子昭被立为世子,真是玩鹰却被鹰啄了眼睛!他思之再三,今天来见长卫姬,却发现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人物也有背时无助的时候,昔日里春风得意的样子早已荡然无存,完全成了一副霜打枯叶的憔悴模样。 “如今木已成舟,还能有什么法子?”长卫姬抹一把眼泪,沮丧地说道。 “如夫人这就认了?夫人如若认了,小的再无话说,”竖刀摆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如若不然,小的唯命是听。” “但若有法子,谁愿认输?只是无法,不得不认命!” “只要如夫人不认,办法总会有的。” “拜托了!如果无亏即位,将拜你为相,共有大齐!”长卫姬听说有办法,立即停止了哭泣,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竖刀,生怕一眨眼办法就没有了,“快说,有什么办法?” “办法还得慢慢去想,”竖刀一时还没有想出办法,但觉得现在的做法不妥,“如夫人不能总是哭闹,把君上哭闹得烦了,这事就更不可挽回了。不如一如既往地心疼君上,让君上觉得欠如夫人的情,有愧于如夫人,如此才能有转机。” 长卫姬低头细想一会,觉得他说得有理,便点头说道:“多谢提醒,还请设法助我儿无亏,此事若成,定当重报,决不食言。” 竖刀听了,下拜道:“君子一言,重若千金。还请如夫人在方便之时,告知卫公子一声,小的便于与他商议。” 长卫姬点头应承。 几日后,竖刀找到易牙商量。二人是深交,说话不必拐弯抹角,竖刀道,将来若是公子昭即位,你我恐怕就该回家养老了。易牙道,真没想到君上会立公子昭。二人叹息一会,易牙道,莫要垂头丧气,莫说君上健在,还有更改机会,退一万步说,就是君上百年之后,也不是不可以改变。竖刀问,你是说…… 不等竖刀把话说完,易牙忙摆手制止道:“只要明白君上是如何即位的就成了。” 竖刀道,我是内臣,终日在宫中,难行大事。你不离君上左右,还要多想想办法。 “这事还得走一步看一步。”易牙低头沉思一会说道,“关键是要继续得到君上宠信,只要有宠,就能有权有势,就能左右朝廷局势。若能如此,君上改立无亏便罢,如若不改,君上百年之后,我等助他抢了君位,岂不易如反掌?” 竖刀一听,连连点头。 易牙道:“听说公子无亏闭门不出,此非聪明之举。你去找开方,就说长卫姬有话,让他去找无亏,让他做出点有声有响的事情出来,赚点人气。特别要告诫他不可破罐子破摔,如果这样下去,那可真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了!他是母舅,这话由他去说最好。” 竖刀连声说好,立即去找开方。开方听了,连忙说谢谢提醒,立即找无亏去了。 却说齐桓公原想长卫姬要哭闹一段时间,没想到只哭闹了几天便消停了,见了自己,虽说眼神里满是幽怨,但不再哭哭啼啼,齐桓公便不再躲避她,心想此事也不像原来想的那么严重。长卫姬越是显得通情达理,齐桓公越是觉得对不住长卫姬,对长卫姬也就越发温存,经过此事,二人的感情反而更加好了。 一日,长卫姬请来开方、竖刀,商量道,如今我已是人老珠黄,君上岂能不弃?请哥哥从外面寻找几个年少貌美的侍女,竖刀将她们安排在我的房中,不怕君上不来。二人连忙应承。开方听说燕国多美女,派人至燕搜寻,不出一月,即送来了四个少女,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又美又嫩,像含苞待放的鲜花一样,看了就能提神。长卫姬给她们重新起了名字:一个叫春兰,一个叫夏莲,一个叫秋菊,一个叫冬梅,戏称为春夏秋冬四花,专门侍候齐桓公。齐桓公被侍候得熨熨帖帖,浑身舒畅,更加离不开长卫姬。 第122章 征伐淮夷 有春夏秋冬四花侍候,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到了明年春末,到了该动身征伐淮夷的时候。公子无亏主动请缨,要随父君征伐淮夷。他言辞恳切地说道:“父君与相国年老,尚且征战远方,无亏正值盛年,岂能安享其成。” 他是长子,原来齐桓公出征,都由他来守国。如今有了世子,自然是世子守国。齐桓公想,反正他在国中闲着无事,随军出征正好,于是欣然应允。 到了咸邑,齐桓公与诸侯相会,然后订立盟约,共同征伐淮夷。期间管仲专门拜访宋襄公。管仲德高望重,宋襄公见管仲到访,极为恭敬。二人寒暄过后,管仲说道:“外臣奉寡君之命,有事求于君上。” “盟主有事,吩咐便是,寡人定当遵从。”宋襄公谦恭地说道。 “寡君新立世子,君上已知否。”管仲问道。 国有大事都要通报各国,宋襄公早已收到通报,便道:“寡人已知。” “世子昭既非嫡子,也非长子。寡君恐日后有人不服,特地将他即位之事拜托给君上。君上德义仁厚,望君上不负重托。” “盟主所嘱,敢不尽心!苍天可鉴,寡人绝不食言。”宋襄公发誓道。 管仲见他信誓旦旦,又知他仁厚不欺,便不再叮嘱。 齐桓公率领诸侯大军至杞,杞国早已败亡。淮夷见诸侯大军人多势众,早已主动退去。淮夷将杞洗劫一空,粮无一粒,瓦砾遍地。杞成公将遗民汇集到一起,总共也不过千人。 杞是大禹后裔,齐桓公不忍心让大禹就此绝祀,他与诸侯商议道,杞在旧地已经无法安身,不如迁至齐地缘陵。诸侯听了,都称赞齐桓公仁德,于是齐桓公与诸侯议定,明年春上共同在缘陵为杞修筑新城。将杞旧地分给相邻的莒、邾、鲁诸国,而诸国送给杞国遗民粮食、衣服、车马若干。 此时,天气渐凉,管仲又发烧咳嗽起来。齐桓公无心羁留,就要班师,公子无亏道,淮夷虽然主动退去,但不可不伐。请父君与相国回齐,儿臣愿意率领大军,深入淮夷腹地,纵然不能灭之,也必定给予重创,使他畏惧于我,从此不敢觊觎华夏。 齐桓公见他说的有胆气,心中高兴,就让诸侯各自回国,各留下五十乘兵车,由无亏率领继续征伐淮夷。 齐桓公依旧与管仲同乘,一路上晚起早宿,生怕过于劳累,加重了病情。往日七八日的路程,足足走了半个多月。回到临淄,齐桓公亲自把他送到家中,再三叮嘱他要安心养病,管仲却道,君上放心,夷吾休息几日便好,不必挂心。 齐桓公每天都使人来看望,自己隔上三五日就亲自来一趟。管仲不见好,也不见加重,只是发烧不退,咳嗽不止,让齐桓公心焦。 却说公子无亏征伐淮夷,一心要立个大功让世人看看,一个劲地督促大军前行。淮夷见他来势迅猛,不敢抵抗,节节败退。淮夷各部落的总首领名叫腾蛟,是一位有勇有谋的好汉,早先淮夷各部落各自为政,势如散沙,成不了气候。近几年腾蛟恩威并施,各个部落均听从他的号令,势力渐渐强大起来,这次集中起来伐杞,不出一年就把杞国踏为平地,更使各部落首领兴奋不已。 各部落首领见腾蛟退而不战,心中不解,纷纷请战,腾蛟只是不许。一日,腾蛟召集各位首领商议道:“近日使人打听清楚,敌军之帅是齐国公子无亏。据说他因未得世子之位,正心烦气躁,急于邀功。我欲胜之不难,但若胜之,齐侯必然纠集诸侯来伐,到那时我淮夷危矣。不若我假装失败求和,暗中多送他些奇珍异宝,他明里有战胜之功,暗中有珍宝之获,必然退兵。” 有些首领不服,但见腾蛟主意已定,便也不再多说。反正从杞国抢掠的珠宝不少,虽说杞为小国,但他是大禹后裔,周初古国,珍宝也是不少,如今都已落入淮夷囊中。腾蛟并不要各位首领往外拿,他从在杞国宗庙、府库中所得的财物拿出一部分,装了整整一车,又将自己珍藏的一件狐白裘拿出来,挑了一个心腹侍从,前去求和。 无亏见了珍宝,心中大喜,特别是那件狐白裘,乃是用白狐的腋下毛皮缝制,纯一色的白毛又长又密又软,就像一团雪,让他爱不释手。当下便许他求和,然后便凯旋而归。 回到临淄,已是冬季。无亏回到自己家中,穿上狐白裘,站在铜镜前照来照去,心中美滋滋的,侍从来报舅爷开方来到,他也不换下,直接穿着来到前堂。此时天气并不是太冷,尚不到穿皮衣的时候,开方知道他在显摆,故作视而不见。无亏往开方面前一站,挺着腰身问道:“伯舅看这件裘衣如何?” 开方上前摸摸,又拿着衣襟里外看看,问道:“从何处得来的?” “是那淮夷所献。”无亏得意地说道。 “献给君上吧,”开方看他神情犹豫,知道他不舍得,“使君上高兴,传位于你,何吝于一狐裘?你若不献,君上尚无此等狐白之裘,你敢穿着出门?” 无亏只得点头。 “你把裘衣送到你母亲处,让你母亲转呈君上,君上必定大喜。”开方又嘱咐道。 无亏点头称是。 开方说道:“明年开春要在缘陵为杞国筑城,到时各国诸侯均派人来,公子可主动要求前去,多赚些人缘。”开方今天专为此事而来,易牙特别嘱咐,此事可扬名于诸侯,不可错过。 开方见无亏面有难色,便开导道:“在外筑城是远不及在家中舒坦。但与人争国,岂能不花些本钱,岂能贪图安逸,此事你一定不要放过!” 无亏见开方说得如此严肃,连忙应承下来。第二天便去拜见齐桓公,请求前去筑城。齐桓公正在考虑派谁去合适,见无亏主动要求,也就立马答应了。 不几日,接连刮了几天北风,天气大冷起来。齐桓公这天早晨起来,正要去上朝,一开门北风裹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迎面扑来,不由得说一声好冷。此时,长卫姬把他喊住,抱来一件雪白的裘衣亲自帮他穿上,口里说道:“这件暖和。”齐桓公仔细一看,毛皮雪白晶亮,是最上等的狐白裘衣,便问长卫姬是哪里来的,长卫姬道:“你儿无亏孝敬你的。”齐桓公道:“他哪来的这等上好的皮衣?”长卫姬却不说是淮夷首领送的,只说是无亏伐淮夷的战利品,自己不舍得穿,送过来孝敬父君。 齐桓公听了,心里舒坦。退朝之后,易牙知道狐白裘是无亏所献,故意一个劲地称赞这裘衣既珍贵又漂亮,问齐桓公从何处买的,无论多贵,自己也想买一件。齐桓公道:“你纵有千金也买不来哩,这是无亏伐淮夷所得,如果你也想要一件,那也好办,等到明年使你伐淮夷就是了。”说完,哈哈大笑。 易牙听了又夸奖无亏忠孝,齐桓公道:“此子寡人是越来越喜欢了,真想立为世子。” 易牙听了忙怂恿道:“君上慧眼识人,自然错不了!” 齐桓公道:“此事不可乱说,寡人心中自有主意。” 易牙悄悄地将齐桓公的话告诉了无亏,无亏听了自然高兴,等到地一解冻,他便率领工匠到缘陵筑城去了。 第123章 病榻论相 本想天气转暖之后管仲的身体就会好起来,没想到却不见好,总是咳嗽不止,时常发烧。等到了秋季,天气转凉,竟然一天比一天重了起来。 一日,齐桓公又来看望管仲,见他又消瘦了许多。管仲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臣恐怕大限将至,不能再陪君上了。” 齐桓公听了,不禁眼眶一热,眼睛有些蒙眬,忙强颜宽慰道:“仲父千万不要多想,多歇息些时日,慢慢就会好起来。寡人还要与仲父一同去征伐淮夷哩!” 管仲笑笑,笑中却有些许凄然。他缓缓地说道:“臣是去不成了。臣真想再随君上出征,可惜人生苦短。”他的眼角亮晶晶的,似有一滴泪珠。 二人无语,良久,齐桓公长叹一声,犹豫再三,说道:“有一事不得不问仲父。” 管仲问道:“君上请讲。” “灾祸若是不幸降临大齐,仲父不起,寡人该用何人为相?” “知臣莫如君,君上当早有打算。”管仲说道,“臣早就想问君上,君上可否说来听听?” “寡人也想请教仲父。”齐桓公真诚地说道,“仲父以为易牙如何?” 管仲反问道:“君上为何要用此人?” 齐桓公道:“此人聪明多智,特别是他最体贴寡人。当初,寡人无意中说人间美味皆已尝遍,只有未曾吃过人肉,他便悄悄地把自己的幼子蒸了,让寡人品尝。他为了寡人连自己的爱子都舍得,难得一片忠心。” 管仲道:“君上差矣!一个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忍心杀害的人,他能真心忠于君上?” 齐桓公沉思一会,心中犹豫,又问道:“那开方如何?”他见管仲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继续说道,“开方随其妹长卫姬、少卫姬嫁来齐国,一心侍奉寡人,连他的父君去世都没有回去送葬,他对寡人如此忠心,寡人或许可以把国政托付于他。” 管仲摇头,说道:“不可。君上就未曾想过,一个连生身父亲都漠不关心的人能够真心忠于君上?” “那就只有竖刀了。”齐桓公道,“不怕仲父嗤笑,寡人好色,后宫混乱。竖刀为了给寡人管理后宫,年纪轻轻的竟然就净了身。对一个为了寡人连自己的身体都毫不顾惜的人,该不会有什么怀疑了吧?” 管仲一声苦笑,说道:“君上何不想想,一个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惜的人,能够真心顾惜君上?” 齐桓公低头不语。 管仲果断地说道:“臣有一语,早就想对君上说。” 齐桓公看管仲面容严肃,肯定又有什么重大事情,便注视着他示意自己专心在听,只听得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臣请君上立即驱逐易牙、开方、竖刀,永不叙用。” 齐桓公瞪大了眼睛道:“不使为相也就罢了,何至于此?” 管仲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三人行反常之事,必有反常之心,臣恐三人在朝对大齐不利!” 齐桓公不语。 管仲知道他舍不得,便道:“人之将死,其言亦善。不瞒君上,臣已提防三人多年,有臣在他不敢兴风作浪,只怕臣死后,君上受他蒙蔽,一生之英名,毁于这三人之手!” 管仲看齐桓公还是不语,便抓住他的手,用尽力气说道:“君上,请务必信臣这一次,不然,臣死不瞑目!”说着,一阵咳嗽,许久不止。 看管仲着急,齐桓公忙说:“仲父莫急,寡人应承便是。” 管仲一边咳嗽,一边点头。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对齐桓公道:“君上能够应承,社稷之福也。” 齐桓公问道:“使鲍叔为相可好?” 管仲轻轻摇头,说道:“鲍子淡泊名利,刚正不阿,自是一流人品,但为相却不尽适宜。”他见齐桓公眼光中带有疑惑,便想了想,继续说道:“为相,不仅自身勤劳,更要善于用人。而人无完人,正所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应用人之所长,避人之所短,而鲍子嫉恶如仇,人有一恶,终生不忘,是以不尽适宜。” “鲍叔不是与仲父最为莫逆?”齐桓公以为管、鲍二人关系最近,觉得管仲最希望鲍叔为相,没想到他竟如此说。 “君上是问谁可为相,不是问谁与臣最为亲近。”管仲不紧不慢地说道。 “仲父以为谁可为相?” “隰朋乎?隰朋可。”管仲看着齐桓公,表情极为认真,“鲍叔恶恶,宾须无好善,但皆不能从权。宁戚勤恳敬业,却不能因器物粮食充足而暂歇民力。事有消长盈亏,能与百姓同屈同伸,才能使国家持续安宁,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唯有隰朋?” 齐桓公道:“仲父所言,寡人谨记矣!” 管仲长叹道:“隰朋,夷吾之舌也。身死,舌能独存乎?臣唯恐隰朋年事已高,也不久于人世!” 第124章 哭吊鲍叔 又过了几日,鲍叔来看望管仲,管仲拉着他的手,把那天与齐桓公议论谁可为相的事对鲍叔述说一遍,然后问鲍叔:“夷吾说鲍兄不适宜为相,鲍兄不会怪我吧?” 鲍叔笑笑,“何怪之有?君子不朋,管兄真君子也!” “鲍兄知我。”管仲感激地说道。 管仲问起易牙、开方、竖刀,鲍叔道,君上已将三人逐出朝廷,眼下他们都闲居于家中。 管仲听了以手加额道:“君上如此,社稷之福也!” 二人交谈许久,鲍叔恐他累着,便起身告辞。管仲挣扎着起来,不管鲍叔如何劝说,坚持让两个侍女扶着送到门口,扬扬手,恋恋不舍地说道:“鲍兄常来看我!” 鲍叔感到眼眶发热,鼻子发酸,赶紧匆匆而去。 管仲直到鲍叔走得看不见了,方才缓缓回屋。 管仲躺下后,猛然想起,应该托鲍叔劝说君上,早日拜隰朋为相,自己不说,君上肯定会等到自己不在人世之后。他暗暗叮嘱自己,下次君上或是鲍叔再来,一定记着催促。他眯着眼睛想着,突然看见鲍叔从外边进来,急忙说道:“鲍兄来得正好!刚才忘了一事,夷吾想请鲍兄催催君上,早日让隰朋就相位才是。” 鲍叔却立足说道:“管兄所托,我已无能为力。今来告诉管兄,我要先走一步了,请管兄多多保重,好在时日不多,你我兄弟便又能相会。”说完,转身飘然而去。 管仲冲他大喊:“鲍兄留步!”鲍叔却只是不理,管仲急切地喊道:“鲍兄!鲍兄!”起身去追,摔了一跤,倏地醒来,却是一梦。 侍从们听见管仲喊叫,急忙过来,一个劲地叫相爷。管仲感到心还在噗噗地跳,定睛四下看看,一缕夕阳正照在前窗上。管仲定定神,心想大白天的怎么做这样的梦?他吩咐一个侍从,立即去见鲍叔,就说相爷想他,请他再过来一趟。侍从答应着,正要动身,突然侍从来报,说鲍子家人求见。管仲一惊,连说快请进来,话音刚落,有人进来,哭着跪拜于地,管仲认得他是鲍叔家人,只听他哭道:“家主鲍叔牙不禄!” “这是何时之事?”管仲大惊失色,竟然不用人扶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他怎么也不会相信,鲍叔刚从这里离开这么快就会离世。 “家主回到家中,突然跌了一跤,接着就不行了,连句话也没有留下。”那家人哭着说道。 管仲摆摆手,示意那家人退下,立即吩咐更衣、备车。侍从们知道他是要亲自去看鲍叔最后一眼,都劝他不要去,外面天气已凉,万一受了风寒,如何是好? 管仲不听,红着眼圈责备侍从竟敢违命不遵。侍从无奈,只得悄悄地禀告婧儿。不一会婧儿扶着一个侍女颤巍巍地过来,看到管仲一副伤痛欲绝的样子,眼泪不禁扑簌簌顺着脸颊往下落,她对侍从道:“听相爷吩咐,快更衣、备车。”然后,转身对管仲道:“百年挚友,终有一别,相国要自我节制才是。” 管仲早已是老泪纵横,哽咽着点点头。 来到鲍叔家中,人们刚为鲍叔招完魂,堂上哭声一片。听说管仲到来,子孙迎至阶下,跪了一片。管仲谁也不理,来到室内,甩开侍从,就地三踊,抚尸恸哭,想到几个时辰前二人还促膝交谈,转眼间便阴阳两隔,世事无常,竟然如此无情,管仲只觉得心如刀割,犹如万箭攒心,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人们怕他哭坏了身子,围上去把他扶起来,架着他回到车上。他依旧以襟蒙面,泪如雨下。侍从劝道:“相爷过矣,子哭父、臣哭君不过如此,此非哭卿大夫之礼。” 管仲哽咽着说道:“你又何知?想我当年入仕被黜,鲍叔不认为是我无能,是知我不遇时也。我曾逃避兵役,鲍叔不认为我是胆怯,知我有老母需要奉养也。我曾与鲍叔一同经商于南阳,每次分利都让我多得一些,鲍叔不认为我贪,知我家贫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无鲍子,我早就是鲁郊的孤魂野鬼矣!你又何知!” 第125章 隰朋为相 管仲回到家中,一直闷闷不乐,齐桓公放心不下,隔三差五地前来看望,管仲请求齐桓公举行拜相仪式,让隰朋早就相位。齐桓公却一直不应,说道:“相国只有仲父一人。” “臣是行将就木之人,岂能占据相位,名不副实?” “只要仲父有一口气在,就依然是相国!” 管仲见说不动齐桓公,便赌气道:“那君上是要臣早死了。” 齐桓公一听,连忙说道:“寡人岂有此意!” “那就请君上早日拜隰朋为相。” 齐桓公见拗不过管仲,只得答应。斋戒五日,在宗庙举行了拜相仪式。管仲因病重不能参加,仪式结束后,齐桓公与隰朋一同来看管仲。 管仲高兴,精神也好了许多。他仔细想想,再也无放心不下之事,便笑眯眯地说道:“君上立世子,逐小人,拜相国,臣虽死无忧矣。” 隰朋道:“相国好好歇息,我暂为相国代劳几日,待相国痊愈了,我即还政于相国。” 管仲握住隰朋的手,缓缓地说道:“夷吾是恋禄之人耶?非也!当初召忽为公子纠死节,自杀于笙渎,至今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跃身触柱的身影。而我却没有去死,甘心受槛车之辱,不仅不去死节,还被君上拜为国相。我那时就知道,天下人皆骂我贪生怕死、贪图富贵、不忠不义!羞愧之心人皆有之,我管夷吾脸皮何在?但我管夷吾不能死,齐国经襄公之乱,百废待兴,天下诸侯纷争,诸夷侵扰,夷吾生,有利于齐国,有利于天下。夷吾死,齐国、天下皆不利!多赖君上信任,夷吾得以施展平生之志,庶几不负鲍叔推荐之德、君上知遇之恩。或许可以告慰公子纠、召忽在天之灵,社稷安定,国家富强,你的旧臣、好友管夷吾做到了!夷吾岂是贪恋利禄之人耶?夷吾为了苍生社稷也!” 管仲说得很动情。多少年来,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些。都以为他身为相国,贵为仲父,位列上卿,春风得意,没有个人烦恼,谁知他也心存失节的天大苦恼?都说他是为大义不拘小节,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之不立,谁知他终生都心存对公子纠、召忽难以言表的愧疚? 隰朋动情地对管仲说道:“老相国放心,隰朋将殚心积虑辅佐君上,对内继续实施老相国制定的变法之策,强国富民,保我大齐社稷长治久安,对外高举尊王与攘夷两面大旗,号令诸侯。” 管仲点点头,对隰朋道:“世间本无万全之策。我所定之策,亦非尽善尽美,切不可拘泥不变。大千世界,千变万化,要随时而变,因俗而动,唯一不能变的是制定治国之策的动机,即为民致利除害。” 隰朋道:“谨受教。”他看一眼齐桓公,又对管仲道:“老相国歇息片刻,隰朋还要请教。” 管仲道:“请教不敢,有事但说无妨,夷吾知无不言。” 隰朋道:“请问老相国,何为治国之本?” 管仲道:“治国之本在于民,民为邦本,未见《书》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民治则国治,民乱则国乱,自古如此。” 隰朋道:“民为邦本,人皆知之,但多不得其要领,到头来不过是停留在口头上的口号而已。依老相国所见,以民为本的施政要领何在?” 管仲抬头望着隰朋,赞许地点头:“善哉,隰子之问也!要领在于从民所欲,令顺民心,民之所欲因而从之,民之所恶因而去之。人民厌恶劳苦,我来使他安乐;人民害怕贫贱,我来致力于使他富裕;人民不愿遭遇危难,我来致力于社会安宁;人民担忧死亡,我来致力于保护他繁衍生息。如此,我能使他安乐所以他愿意为我忍受劳苦,我能使他富裕,所以他愿意为我甘受贫贱,我能给他带来安宁所以他愿意同我战胜危难,我能保护他繁衍生息所以他能甘愿为我牺牲。正所谓以予为取,政之宝也!与民一体,此之谓乎?与民一体,则是以国守国,以民守民,如此,谁能胜我?” 隰朋道:“谨受教。有人教我行德政,有人教我重刑罚,请问老相国,德教与刑罚孰重?” 管仲道:“德与刑不分轻重,只有先后。” 隰朋问道:“何谓也?” 管仲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也。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民无礼义,则上下混乱贵贱相争,凡成功之事必顺于礼义。而法,天下之程式,万世之仪表,吏民规矩绳墨也。德与法犹人有双臂,缺一不可,此所谓二者不分轻重也。故善于治国者,善于用优厚的待遇亲近之,申明礼义以教化之,设立学校以教育之,制定制度以约束之,然后申明刑律,劝之以赏赐,振之以刑罚,因此百姓皆弃恶向善。先教而后刑,此之谓有先后矣。” 隰朋又问道:“有法不依如何?” 管仲叹道:“隰子善问也,此正是为政者通病。”管仲看一眼齐桓公,“法令不行,责在于君上、相国。” 齐桓公、隰朋二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管仲,似乎在问何出此言。管仲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法生于君上,君上据法而出令,既不淫意于法之外,也不为惠于法之内,动无非法,如此,百官办事敢不依法乎?如此,百官谨守令以行赏罚,不因亲贵而不诛,不因卑贱而不赏,法令又为何不行?” 齐桓公听了点头,隰朋谦恭地说道:“谨受教。老相国辅佐君上四十年,君上垂衣裳而会诸侯,诸侯归心,而未尝有大战,相国何以至此,请相国赐教。” 管仲道:“拘之以利,结之以信,示之以武。” 隰朋道:“请老相国明示。” 管仲道:“为诸侯除害兴利,诸侯便趋其利而跟从于我;待诸侯以仁德,诸侯便信我仁义而听从于我;以武力征伐不顺,诸侯便畏惧我强大不敢背叛于我。岂能单纯凭借武力哉?” 隰朋道:“谨受教。相国辅佐君上北灭山戎,南伐强楚,西征大夏,所向披靡,战而必胜,敢问相国,此有必胜之道乎?” 管仲道:“此君上之福也。” 隰朋道:“请老相国不吝指教。” 管仲长叹一声,说道:“兵者,事关君之尊卑,国之安危,岂能不慎乎!不时而胜,不义而得,未为福也。而失谋而败,或险胜于敌,死伤者众,皆亡国之道也。能不慎乎?”管仲表情严肃,语气凝重,“取胜之道在于战时用兵,更在于战前筹划。战时用兵在于将帅,战前筹划在于君相。” 隰朋问道:“如何筹划?” 管仲道:“一言难尽,择其要:在于顺于礼义,在于得人,在于先计而后战。至善不战,其次一战而胜。” 隰朋道:“何谓顺于礼义?” “战争并非为了兼并掠夺,而是为天下正理,使天下安宁。” “何谓得人?” “争天下者必先争人。如今凡有土之君,皆守欲固,战欲胜,而不务得人,故地削国亡。而得人的关键在于得其心,得众而不得其心,则与独行者无异。得士卒之心,并进而得诸侯之心,万众一心,便可无坚不摧。试问君上征伐,哪一次不是诸侯同心同力?” “何谓先计而后战?” “首先是遍知天下,知己知彼;其次是明于机数,机者,时机也,圣人能辅时,而不能违时。智者以备待时,以时兴事,时至而举兵。数者,比较也,天时、地利、人和,以及众寡、强弱,了然于胸,兵未动而胜负先知。然后,以强击弱,以众击寡,以有利击不利,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则稳操胜券矣。” “何谓至善不战?” “兵者,诡物也。我岂好战哉,不得已也!以利拘之,以信结之,以武畏之,若能服从于我大齐,又何必以刀兵相见?实在不得已,一战而胜,万万不可久战,耗尽财力,士卒多亡,败国之道也!” 隰朋拱手道:“听老相国教诲,受益匪浅,隰朋谢相国。” 管仲摆摆手道:“隰子莫要客气,老夫行将就木之人,有人听我所言,老夫之幸也。”他招手让侍从过来,吩咐道:“将我平日所写取来。” 侍从应诺而去,搬来一个木箱,打开一看,全是竹简。齐桓公拿起一卷,上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篇名是《牧民》二字。管仲道:“此为我平日所思,今送与隰子。”又对齐桓公道:“有隰朋在,臣放心矣。” 隰朋喜出望外,连忙致谢。齐桓公说道:“寡人让人书写几份,除藏于太史外,颁布于学宫,让学子都来研习,岂不更好。” 管仲摆摆手,欲言又止。他感到有些累,止不住要闭目养神。 齐桓公见他如此,忙招呼隰朋一起告辞。管仲强撑着要起身来送,齐桓公强把他按下,怕他还要起身送,便匆匆地走了。 第126章 管仲去世 虽说早已经立春,但天气还是非常寒冷。这一天,北风又在吼吼地吹着,像有千万只狼在伸长脖子拼命地嚎。天上的黑云低垂,已经压到了树梢上。不一会便下起了雪,雪花随着风在空中狂舞。 室内很暗,虽是白天,也如同夜晚。侍女点上烛火。管仲闻不了烛火的油脂味,又是一阵咳嗽。侍女赶紧熄了烛火,室内又暗了下来,只有暖炉里的炭火冒着红光。 管仲问道:“下雪了?” 侍女出去看看,回来道:“下得正大哩,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 “瑞雪兆丰年,又是好年景。”管仲说着,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眯上眼睛,似乎在倾听什么。突然,他看见鲍叔从外边进来,忙道:“下雪天,还来看我,快来坐下。”早忘了他已去世,看他还是生前模样,笑眯眯地站在眼前,依旧爽朗地说道:“管兄,是走的时候了,走吧,我陪你去牛山。”管仲连说:“好,好!”起身随他走出门来。鲍叔步伐轻盈,轻飘飘地走得很快,管仲急忙说道:“鲍兄,等等夷吾!”正在着急间,脚下一滑,一下子醒来,只听得耳畔侍女在叫:“相爷,相爷!醒醒,相爷!”睁眼一看,原来又是一梦。 管仲让侍女拿来早就准备好的寿衣,给他穿上,侍女不解,一个劲地问:“相爷意欲如何?”管仲只是不答,口中喃喃地说道,收拾妥了,省得麻烦他人。说着,穿好了寿衣,静静地躺在榻上,对侍女道:“去请老孺人来,就说我要走了。” 侍女听了,心中害怕,急忙去请婧儿。一会婧儿扶着一个侍女急急走来。她伏下身子去看管仲,见他像是睡着了一样,神色安详,竟然没有一点病态。婧儿抚摸着他的脸,轻轻叫他,连叫数声,却只是不应。婧儿一边叫,一边摇晃他的双肩,他眼睛微微睁开一线,嘴角微微一挑,似乎要笑,却没有笑出来,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呼吸越来越微弱,脸上的皱纹渐渐地舒展开来。婧儿心中一紧,两眼发热,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起身吩咐:“传话下去,相爷宾天了!” 齐桓公乘坐着大辂急急忙忙地往管仲府上赶。他早就嘱咐,管仲如有意外,必须早来禀报,不得迟误。所以,当管仲差侍女去叫婧儿时,早有人飞车报告了齐桓公。 大雪纷飞,路上静悄悄的,见不到一个行人。齐桓公一个劲地催促,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嫌车走得太慢,要下车自己跑着去,从车上下来,脚一沾地,才发现积雪已经没到了小腿,试着跑几步,却根本迈不开腿,又匆匆回到车上。 待赶到管仲家中,看见两个家臣正从房上招魂下来,各自手里还拿着管仲的一件上衣。一眼看到齐桓公,急忙大声喊道:“君上驾到!”婧儿领着一帮哀子哀孙赶紧迎了出来,跪拜了一片。齐桓公顾不上理会,三步并作两步登阶入室。此时,已将管仲移到堂上,齐桓公亲手将招魂的上衣覆盖在管仲身上,连呼三声:“仲父!仲父!仲父!”管仲双眼紧闭,并无丝毫反应。齐桓公与婧儿、哀子哀孙一起放声大哭起来。哭之良久,婧儿劝道:“逝者已逝,哭也无益,君上节哀。” 齐桓公哭道:“天不佑我!鲍叔,寡人之臂也,仲父,寡人之心也,先夺我臂,又去我心,寡人能不痛乎!天不佑我!” 婧儿强忍住眼泪说道:“百官将陆续前来吊唁,应先设灵位,还请君上赐谥。” 齐桓公哽咽道:“《谥法》有言:夙夜警戒曰敬,令善典法曰敬,夙夜恭事曰敬,齐庄中正曰敬,受命不迁曰敬,顺天爱民曰敬,肃恭无怠曰敬,齐庄自持曰敬。仲父谥敬,正合其德乎?” 婧儿拜道:“谢君上!”立即吩咐设立灵位。齐桓公道:“不劳孺人劳神,仲父之事,全在官府。” 此时,职丧大夫已经闻讯赶来,齐桓公吩咐他道:“有劳大人,依子爵之礼治丧。”职丧大夫领命,转身准备去了。婧儿却道:“请依下卿之礼。”她知道,许多人以为管仲生活奢华,其实他设反坫、树塞门,只不过是为了接待四方宾客,他自己并不贪图虚荣。如今管仲已去,再没有必要图什么虚名,而引人非议了。齐桓公却是坚决不许:“寡人之仲父,岂能依卿礼而葬?” 一会儿,职丧大夫来说,灵位已经设好,请君上过目。齐桓公过去一看,就在阶上堂前,挂了一副白色的帷幕,幕布前边设一个供台,台上摆满了供品,台后正中间竖着一块牌位,上书“大齐相国管敬仲之灵”几个大字。齐桓公看了,不知不觉又流下泪来。 百官陆续都来吊唁。各国诸侯闻讯,也都派遣使者前来吊丧,鲁僖公还亲自前来。一时间管仲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管仲生前喜欢牛山景色,早年与齐桓公一同到山上游玩,曾有百年后葬于牛山的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齐桓公早就记在心里。待管仲病重,齐桓公让人在牛山脚下为他修了陵墓。 送葬之日,齐桓公换上丧服,早早来到管仲家。百官也都身穿丧服陆续到来。齐桓公不顾年迈,坚持要亲自为管仲执绋。礼法规定,天子六绋,执绋者千人,诸侯四绋,执绋者五百人,大夫二绋,执绋者三百人。齐桓公让管仲享受子爵之礼,牵引管仲灵车的大绳也设了四根,安排了五百人执绋。见齐桓公亲自执绋,百官无一人不来执绋,其他的都是宫廷的虎贲侍卫。四根大绳皆三十丈长,每根长绳上有一百余人,齐桓公、隰朋、宁戚、宾须无等在前,其他各位大夫随其后,然后又是虎贲卫士,齐刷刷地都是锡衰麻绖,面带戚容。 齐桓公与众人一同牵引着灵车,缓缓地行驶在临淄大街上,哀乐在空中回荡。国人都素衣白幍,涌上街头,静静地站立在街道两旁,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头。齐桓公领头唱起了挽歌,执绋的五百人一起唱了赶来: 薤上露, 何易曦。 露曦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路边的国人也随声唱了起来。大家一起唱道: 淄水边, 牛山下, 一生功名留人世, 今夕托体同山阿。 伴随着挽歌,灵车缓缓地驶出临淄南门,向着苍翠的牛山驶去,那里将是管仲永远的归宿。 第127章 再用奸邪 管仲去世才十个月,隰朋也匆匆地走了。齐桓公一下子像是老了许多,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回忆过去的事情。 长卫姬对齐桓公道:“何不招回易牙、开方、竖刀?” 齐桓公摇摇头。 长卫姬说道:“前些日子开方悄悄来见我,说他们都很思念君上。”她见齐桓公不说话,便继续说道:“想过去君上过得多么快活,自从你把那三人赶走了,每天的日子过的就像少油没盐似的,清汤寡水的,没了一点滋味。”她见齐桓公还是不说话,又道:“这三人自从出宫以后,天天趴在家里,老实得像小猫。他们也就会知道侍候君上,有什么可不放心的?管相国也是多虑了。” “不许你乱说!这里边有管相国什么事!”齐桓公突然说道。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是管仲让他驱逐三人。他为人有一个原则,别人建议的事情,只要采纳了,就是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对错都要自己承担,与别人无关。 “君上莫要见怪,是妾瞎想罢了。”长卫姬赶紧解释道。 齐桓公看她一眼,也不再多说。 这天傍晚,齐桓公正在路寝一个人坐着发呆,长卫姬打发侍女来叫,说有好吃的,请君上快快过来品尝。 齐桓公过去一看,却是一份鱼腹藏羊肉,黄灿灿的,泛着油光。鱼腹鼓鼓的,用筷子轻轻一挑,红润润的羊肉滑落出来,散发着浓郁的鲜香味。齐桓公一看就知道这是易牙的拿手菜,却故意问道:“这是谁的手艺?” “除了易牙,这天底下谁还能做出这么有滋有味的菜?”长卫姬说道。他催促齐桓公快吃,说凉了就不好吃了。齐桓公不说话,默默地吃着。长卫姬道:“前些时日,易牙在街上远远地看见过君上,一个劲地感叹说君上瘦了。他回到家中接连几天都担心君上日夜操劳,却饮食无人侍候,便做了这条鱼,央求开方送到我这里来,一个劲地叮咛,这是君上最爱吃的菜,一定要趁热吃,凉了就腥了。” 齐桓公默默地吃完,擦一把嘴,说道:“还是有一点凉了,要是能再热乎一些更好。”他沉思了片刻,说道:“他们三人都回来吧,各司原职。” 长卫姬高兴地说道:“谢天谢地,君上总算想开了!” 三人入宫之后,的确处处与先前不同。三人精心侍奉齐桓公,齐桓公感到处处舒心。他心中暗想,仲父所说也不见得都对吧?他们又能做出什么事来? 齐桓公为人豪爽,用人不疑,最能放得开。此时,一班老臣,如宁戚、宾须无等均已年过七旬,桓公恋旧,均不让致仕,他们虽说各司其职,但已很少入宫,居家备问居多。吕树等人虽然还再年轻些,但也早已年过花甲,时下还在四处奔波,齐桓公不招,无暇入宫。齐桓公开始渐渐倚重易牙、开方、竖刀等人,三人重新得势,又比先前不同。先前有管仲、鲍叔、隰朋等人在,三人并无机会出头露面。如今却不同,三人俨然成了齐桓公的膀臂,虽然没有任命为相,但权势已经与相差不多。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吏主动依附三人的居多。 一日,三人商议,君上先前已有改立公子无亏之意,此事不能就此罢了,还应设法力争才是。但如何去争,颇让三人费心思。直接去提议,弄不好适得其反。要设法让公子无亏多露面才是,多建一些功业,即使不能立为世子,也有利于将来。 易牙沉思良久,突然问道:“二位还记得去年三月鲁君来我大齐乎?” “记得。”二人答道,但不知道易牙为何问起此事。 易牙又问道:“二位可知他为何而来?” 二人不假思索地道:“这谁不知道,来为管相国吊丧。” 易牙道:“二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二人皆问何为其二,易牙说道,其二是为了救鄫。鄫国不堪淮夷侵扰,屡次央求鲁国救援。鲁君的妹妹季姬是鄫子的夫人,他自然愿意救鄫,但单纯鲁国势力,恐不能尽驱淮夷。为了救鄫之事,去年三月鲁君亲自来我大齐,名为吊丧,实为请求君上救鄫。 开方顿悟道:“请君上出兵征伐淮夷救鄫,使无亏请求率军出征。” 易牙点头。 三人密商一番,然后开方去见无亏,如此这般,对无亏交代一番。 明日,无亏前来拜见齐桓公。前年春上他去到缘陵筑城迁杞,走时还是春风得意,待到回来,易牙等人已被逐出宫廷,他感到心中冷飕飕的,一下子像是掉进了冰窖里。当时,开方悄悄地过来嘱咐他,窝在家里少出门,因此他没事很少在外边转悠。 无亏对齐桓公说道,儿臣征伐淮夷时,淮夷求和,承诺再不犯我华夏。如今却接二连三侵扰鄫国。请求父君拨给儿臣兵车三百乘,儿臣定将那敌酋擒来,以警示天下。齐桓公听了心中大喜。本来早该征伐淮夷,但管仲、隰朋接连去世,齐桓公不想在他们丧期期间就出征,所以,一直耽搁下来。如今,易牙等人各复其职,朝廷之事又一切就绪,是到了征伐淮夷的时候了。今日无亏主动请缨,正说到齐桓公的心里,他满意地点点头,他就喜欢无亏这种风风火火敢说敢干的精神。 “我儿说得对,是该征伐淮夷了!”齐桓公神采奕奕地说道,“不过,寡人要亲征。” 易牙在一旁道:“君上年事已高,让公子代劳也好。”他希望无亏带兵出征,不只是驰骋疆场得些历练、赚些声誉,关键是手里有兵,可左右逢源。 “哈哈,易子以为寡人已老?”齐桓公虽然未曾拜易牙为相,但实际上已经当成心腹助手,称呼上也开始称他为“子”,以示尊重。 “不老,不老,君上不老。”易牙急忙解释,“臣是说君上应该放手让公子多历练历练。” “有他历练的机会。”他转身又对无亏说道:“你随我一同出征。” 竖刀听说齐桓公要亲征,便私下里对齐桓公道:“何不带上春夏秋冬四花?路途遥远,一去经年,一来可以侍候君上起居,二来可以消除途中寂寞。” 过去管仲在世时,从来不让带姬妾出征。四花名为侍女,实为姬妾,齐桓公有些犹豫。竖刀像是看透了齐桓公的心思,说道:“就说是侍女,又有谁知?知又何妨?” 齐桓公点头。 第128章 再征淮夷 本来淮夷听说管仲病重,觉得齐国不会出兵来伐,便趁机侵扰鄫国。后来,管仲、隰朋接连去世,淮夷更放心大胆地肆意劫掠起来。如今听说齐桓公亲自率领诸侯来伐,急忙退去。诸侯大军一路前来,并不见淮夷士卒踪影,遇上田野农家,也大都是老弱妇孺,不见青壮。 淮夷总首领腾蛟不许各部落与诸侯交战,说他远道而来,难以持久,不日当自退,何必交战,伤我子民? 淮夷之地乃是水乡,沟沟汊汊交织如网,雨水又多,地里泥泞,兵车行进起来有许多不便。齐桓公心焦,但淮夷避而不战,他也无奈。 诸侯兵马数月不退,腾蛟也暗自着急。他又准备了一些奇珍异宝,还是让先前那名侍从,扮作成商人,悄悄地来见无知。无知见了,认得是腾蛟的手下,生怕被人发觉,赶紧把他请入营帐中。那来人却谈笑风生,毫无畏惧之色,无亏曾经收过淮夷的大礼,知道他不敢声张。 “公子别来无恙?我家主公甚是思念公子,特地派小人前来看望。”那人道。 无亏心中着急,恶狠狠地说道:“有话快讲,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那人却不着急,笑嘻嘻地说道:“我家主公要你劝说齐侯早日退兵。”说着,解下背负的行囊,缓缓打开,里边露出一片珠光宝气。 无亏急忙把那人的手按住,失声说道:“莫让人看见!”重新包好,放到一边,说道:“你先回去,我自有主意。” 那人笑道:“主公信得过公子,不然,主公会亲自前来拜见齐侯。” 无亏听出了话里有威胁之意,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告诉你家主公,无亏尽力而为。” 那人听了,嘿嘿一笑,转身扬长而去。 无亏真想让人追上去悄悄地杀了他,但又怕腾蛟把那年送他大礼的事张扬出来。拿人家的手短,无亏此时很后悔,悔不该当初昧下那些财物,如今成了人家的把柄。 无亏无奈,想来想去只好去找开方商量。开方听了,非常生气,直骂公子无亏没出息。几车财物能值几何,齐国又值几何?将来做了齐国国君,几车财物又算什么?怎么分不出轻重!他骂归骂,最终还得帮他擦屁股。他自己想不出办法,便找易牙商量,易牙道:“千万不要贸然提议退兵。君上好大喜功,正在兴头上,现在提议退兵只会扫他的兴,提出来他也不会采纳,白惹他不高兴。”开方着急道:“那怎么办?”易牙道:“只能看时机。”开方道:“还请多多费心,君上最听您的。”易牙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您以为我不着急?公子无亏是你我共同选定的一条船,我们的将来都在这条船上,你以为我愿意他翻船?” 易牙一连数日都没有找到劝说齐桓公退兵的机会,正在暗地里着急,突然,周襄王使人来告,说诸戎部落又开始频繁骚扰,命齐桓公再除戎患。易牙心想这正是退兵的机会,不容错过,便对齐桓公道:“淮夷畏惧,闻风而逃,君上已获全胜,何不奉王命率领诸侯戍周?” 齐桓公有些不甘心道:“淮夷未曾来服,岂能退兵?” 易牙道:“君上与各国君主长期出征在外不归也不是长久之计,臣有一策:可分兵两路,一路使无亏率人驻守在鄫。鄫国城墙被淮夷破坏严重,可一边帮他修筑城墙,一边监视淮夷动向,瞅准时机,再次征伐;另一路使仲孙湫率人戍周。” 齐桓公细想一下,眼下只得如此,便按易牙所说,与诸侯在淮地会盟,齐国出兵车百乘,鲁、宋、郑、陈、卫等各出兵车五十乘,由无亏为帅,为鄫修筑城墙,伺机征伐淮夷;另外,齐国再出兵车百乘,各国依旧出兵五十乘,由仲孙湫为帅,前往戍守东周。盟誓已毕,齐桓公与各位诸侯返国不提。 由淮至齐,路过鲁国,鲁僖公一路陪同齐桓公,极为恭敬。一来伐淮救鄫为他所请,二来他的夫人声姜是齐桓公之女,二人实为翁婿,再说当年是齐桓公平定庆父之乱自己才得以登上君主之位,鲁僖公岂能不敬?他劝齐桓公不必匆忙赶路,一路上看些风景多好?二人走走停停,欣赏景致,言谈甚欢。 这日到了鲁国的卞邑,这儿曾是虞夏古国,号称卞国,虽然商初就已亡国,但古城犹存,登上古城墙,环视四野,格外有一种沧桑感。鲁僖公陪同齐桓公站在城墙上,正指指点点地说今道古,突然侍从来报,说仲孙湫有密报,说着呈上一节细竹。齐桓公接过,去除封泥,取出一卷帛书,展开一看,顿时大怒。鲁僖公正在惊愕间,齐桓公一挥手将帛书掷于他的脚下,厉声说道:“看看你做的好事!” 鲁僖公急忙捡起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仲孙湫呈君上亲览:鲁孟穆伯至周途中,率鲁师擅自灭项。”项是小国,与陈、蔡相邻,从淮夷至周,正好路过项国。鲁大夫孟穆伯见项国毫无防备,心想此次出征已经数月,并无所获,何不取了项国,也不枉此行。于是率领鲁军,突然袭击,一举灭了项国。 鲁僖公不由地慌张起来。孟穆伯是庆父之子,行事历来孟浪,临分手前还告诫他一定要服从齐国节制,如何刚刚分手就忘得一干二净!盟约规定,盟国之间不得擅自征伐,虽说项国一直游离于齐、楚之间,但擅自灭之,盟主岂能放任不管,你岂不害了寡人! “启禀盟主,寡人并不知此事。”鲁僖公慌忙解释道。 齐桓公哼了一声道:“你眼里还有盟主?” “苍天可证,寡人实在不知!”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也?君不授命,臣岂敢如此?”齐桓公越说越气,立即下令,将鲁僖公就地羁押。 消息很快传到曲阜,卞邑虽是鲁国地盘,却不敢对盟主不敬。夫人声姜立即吩咐备车,连夜赶来。第二天一早,声姜便来拜见齐桓公,未曾张口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口口声声地说鲁侯一心维护父君,恭敬还来不及,哪敢违忤父君?一定是那孟穆伯贪功,自作主张。 齐桓公见女儿一哭,早就软了心肠,但此事也不能不了了之,便让鲁僖公过来,让他夫妻见面,虎着脸说道:“权当作你不知情,但孟穆伯擅自灭项,寡人也不能轻饶。” 鲁僖公躬身道:“寡人将项交给盟主,由盟主处置,另外使人换回孟穆伯,再不叙用,盟主以为如何?” 齐桓公点头应允,就派开方前去接收项地。他在卞邑看着鲁僖公把事情都处理完了,便放他夫妻回曲阜。鲁僖公还执意要送齐桓公出境,齐桓公却再也不许,鲁僖公倒也心诚,不让陪同,便默默地跟随在后。经过这一个插曲,齐桓公早已没有了游玩的雅兴,一路直奔齐国。鲁僖公恭恭敬敬地看着他出境,方才回去。 第129章 桓公病重 回临淄途中路过历下,易牙提议:“君上车马劳顿,何不在此休息几日?”春夏秋冬四花平日里只是听说历下景色秀美,却从来没有来过,如今经过此地,争相从车窗往外观看,只见青山苍翠,溪水蜿蜒,垂柳成荫,泉水叮咚,鸟鸣婉转,也叽叽喳喳兴奋起来,哼哼唧唧地撒娇,要在此处游玩几日。齐桓公连声说好,就让兵车士卒先回临淄,自己只带着易牙、竖刀、四花还有一帮随身侍卫住进了行宫。 时值初夏,正是荷花初开的时候。明湖中的景色又与往时不同,成片的荷叶一片碧绿,遮住了大片的水面,一枝枝粉红的菡萏,尖上顶着一抹大红,拔竿而起,亭亭玉立。偶尔有一两枝已经开放,更显得清丽动人。 四花乘坐小船,穿行于荷花莲叶之间,嬉戏打闹。她们自有竖刀侍候,齐桓公则由易牙陪着,在湖心小岛上饮酒。易牙又使出平生本事,亲自下厨,变着花样让齐桓公吃得高兴。 齐桓公端着酒爵,临风而立,不由得想起了当年与管仲、鲍叔同游历下时的情景。当时三人在湖上感叹人生易老,不想转眼间二人就先后逝去了。山河依旧,而故人永逝!齐桓公心里想着,不禁长叹不止。 易牙见齐桓公伫立不语,满目戚然,知他心有不快,忙寻开心道:“君上眼力如何,可分得清湖中美人?” 齐桓公眯着眼睛遥望着四花在莲丛中时隐时现,便指指点点,分辨着哪个是春兰,哪个是夏莲,只见人如花,花如人,真是花乱迷人眼,一会儿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易牙却在一旁,一个劲地夸奖君上好眼力。 接连三日,四花玩得开心,齐桓公喝得惬意。第四日早晨醒来,一起身就感到有些头重脚轻,左边的身子发麻,胳膊、腿都像不是自己的,不听使唤,说话也含混不清。急急传来祝巫,四下里祭祀祷告一番,并不见效果,反而一天比一天重了起来。 易牙亲自将他背到车上,匆匆赶回临淄。经过一路颠簸,病情又似乎加重了不少,原来靠人搀扶着还能勉强拖拉着行走几步,如今一步也走不成了,整日里卧在榻上,无人帮忙想翻个身都难。 这一日,开方收到易牙关于君上病重的消息,从项地匆匆赶回临淄,家也未回,直接过来拜见齐桓公,看见他躺在榻上,双目半闭,脸色干黄,全然没有了昔日的神色、威风。开方禀报项地已接收完毕,他只是点头而已,最后口中说了什么,呜呜啦啦听不清楚,伸出右手,示意让他靠近些,他便过去坐于榻前,握住齐桓公的手,劝说道:“君上莫要着急,好好歇息几日便好。” 齐桓公摇摇头,眼角流出了两行泪水。 开方安慰一番,退了出来。他对易牙说道:“几日不见,想不到君上竟病成这样。” “要不然能让公子火速回来?”还在历下时易牙就悄悄地使人至项,让开方速速返齐。“君上恐怕凶多吉少,我们还应早做打算才是。” 开方见易牙一脸凝重,便道:“易子智勇双全,我听易子吩咐便是。” 易牙道:“今夜约来竖刀,我们一起商议一番可好?” 开方点头称是。 齐桓公病重,睡得早。竖刀吩咐四花榻前轮番侍候,交待完毕,转身出宫,与易牙、开方三人闭门商议。易牙道:“君上已经如此,不知二位有何打算?” 开方、竖刀知道他早有打谱,便道:“请易子明示。” 易牙道:“君上若宾天,将由世子昭即位。若世子昭即位,还有我等今日?”他盯着开方、竖刀,“二子甘心再回家赋闲?” 开方、竖刀齐声说道:“必立无亏!” “如何立无亏?”易牙问道。 二人看着易牙,真不知从何处做起,一时语塞。 “有道是无毒不丈夫,先下手为强。”易牙看看二人,见二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继续说道,若要无亏即位,须得如此这般。易牙压低声音,私语一番。听易牙说完,二人频频点头。三人又细细商量了许久,做好分工,分手时已经深夜。 当天夜里,卫公子开方即亲自驾车,匆匆向鄫国奔去。 明日,竖刀宣布:“君上有令:寡人病重,厌闻人声,自即日起,闭宫静养,大小事宜,皆有易牙转达。” 众大夫皆知齐桓公有疾,闭门静养几日也不足为奇。易牙本来就是齐桓公的近臣,由他转达也合情合理。于是,百官有事,皆先报告易牙。易牙假装禀报桓公,实际上全是自作主张,假传君上旨意。 开方昼夜兼程,不日赶到鄫国,见到无亏,如此这般一说,无亏立即下令,整装返国。此时,鄫国的城墙尚未完工,其他国家的士卒见他们匆匆而去,知道可能有大事发生,不知谁大喊一声:“齐国有乱矣!”人们便纷纷扔下工具,各自回国去了。 竖刀恐怕走漏风声,干脆将四花以及所有的侍从全部调走,齐桓公身边一人也不留,关了宫门,不使任何人出入。 无亏一入城,易牙便宣布道,君上有旨:公子无亏堪当重任,立为世子。众公子听了,心中不服,吵吵着要面见父君。易牙自然挡着不让见,众公子更加生疑,带着家丁就来硬闯寝宫。竖刀率领宫中侍卫阻拦,公子家丁岂能入得了内宫?众公子见闯不了寝宫,便去捉拿易牙。此时,易牙早已到了无亏军中。军中士卒虽众,但大都不愿介入公子兄弟之争,尽管如此,无亏、开方、易牙的家丁、随从加起来,也人数最多,又新出征归来,不乏兵器,众公子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就占据了朝堂、宗庙。众公子也不甘示弱,你来我往,相互攻打起来。 第130章 桓公之死 却说四花之中,夏莲心地最为善良。数日之后,她想齐桓公肯定又饥又渴,又在病中,心中实在不忍。这日,他悄悄地来到寝宫,见宫门紧闭,院墙又高,无法进去。正待要转身回去,突然想起院墙东边有一个猫洞,上边有几块砖早已松动,可以轻轻地抽下来,兴许能够进去。夏莲生得瘦小,果然能够钻进去。她快步来到榻前,远远就听见齐桓公正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喊:“水,水!” 齐桓公醒了睡,睡了醒,昏昏迷迷不知过了多少天,又饥又渴,四周却不见一个人影,喊也没人应。今天突然看见身边有人,急忙道:“渴。” 室内门窗紧闭,阴暗无光,到处弥漫着浓重的腐臭味。齐桓公蜷曲在榻上,才几日不见,原本高大的身躯变得干瘦如柴,一下子缩小了许多。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团乱草,两个眼窝深深的,像两个黑窟窿,双腮下陷,颧骨高高凸起,使人想起那骷髅的模样。 夏莲心中一阵惊慌,看了害怕,走又不忍心。她定定神,赶忙去找水,却四下都找不到,只得说:“找不到水。” 齐桓公的嘴唇嚅动了一会,又有气无力地道:“饿。” 夏莲找寻了半天,一点吃的都没有,只得如实说道:“吃的也没有。” 平日里都是前呼后拥,今日里却不见了人影,平日里山珍海味吃不完,今日里却滴水全无。齐桓公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夏莲,像是在问,这是为何? 夏莲将外面发生的事情述说一遍。齐桓公听了,脑袋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心中悔恨道:“圣人所见岂不远哉!悔不该不听仲父忠告,让那三个小人作乱,毁了我一生英名!我死后又有何脸面去见仲父?” 他以被蒙面,溘然而逝。 夏莲心里害怕,匆匆离去。 几日后,竖刀发现齐桓公已死,急忙告诉易牙。易牙、开方拥立无亏,在宗庙举行了即位仪式,众大夫大都居家不出,前来参加仪式的寥寥无几。 众公子不服,联合起来攻打无亏。混战数十日,众公子不能取胜。世子昭想起当年管仲曾嘱托宋襄公,便出奔宋国求援去了。其他公子见世子昭已走,也各自回了采邑。 无亏这时才想起了齐桓公。此时齐桓公已经去世了六十七天,兄弟争位,无人顾及,如今过来一看,尸身早已腐败,面目全非,蛆虫涌动,有些蛆虫一直爬到了门外。 无亏嚎啕大哭,众人无不垂泪。一代霸主,竟落得此等下场,令人唏嘘不已。 无亏急忙将齐桓公入殓,主持丧事。 世子昭逃到宋国,将无亏夺位之事诉说一遍。宋襄公一听,立马说道,齐世子放心,寡人送你回国即位便是。宋襄公生性仁厚,不负齐桓公与管仲之托,再说,他早有继齐桓公争霸之意,觉得送世子昭回国即位,正是争霸的最佳契机。 宋襄公立即派遣使者,遍告诸侯,一同伐齐。 宋襄公率领诸侯大军至齐,兵临城下。宾须无、宁戚、吕树等一帮老臣私下商议道,君上与相国当初将世子昭即位之事托付给宋君,今宋君与诸侯来伐,我等也不可坐视,共同来平定无亏之乱才是。商量已定,联合众大夫,国人也都奋起响应,共同攻打无亏。无亏难以招架,节节败退。见事不好,易牙、卫公子开方顾不得无亏,急急忙忙跑回家中,收拾一下行囊逃命去了。易牙除无亏外,与公子雍的关系也非常亲近,公子雍采地在谷邑,易牙逃往谷邑投奔公子雍去了,而开方匆匆地逃回了卫国。 无亏退到宗庙,再也退无可退。急寻开方、易牙,哪里还有二人的影子。让人去找,侍卫说道,二人早已弃君逃命去了。无亏听了,气急败坏地大叫:“二子误我!” 此时,只听得宾须无在外面大声喊道:“无亏听着,你矫旨篡位,已是十恶不赦,如今又在祖宗面前,负隅顽抗,如此不忠不孝,还有何面目生存人世之间?还不自裁,更待何时?” 齐桓公的灵柩尚未安葬,此时就停放在宗庙。无亏跪倒在灵柩前,眼前浮现出齐桓公死后蛆虫爬出门外的场景。他大叫一声:“父君饶恕孩儿不孝,我今以死谢天下矣!”说着,抽出腰上佩剑,自刎而死。 侍卫见无亏已死,纷纷放下兵器投降。宾须无使人将无亏入敛,就停放在齐桓公灵柩一边。竖刀要逃,却被捉住,被剁成了肉糜,祭于齐桓公灵柩之前。 宾须无、宁戚率领众大夫迎接世子昭入城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