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之绿茶她香且软》 我……是绿茶? 大夏熙宁十五年,左相府的仆人照常开启一天的忙碌,井然有序。 沁和园里种着大片的木棉,这是故去的左相夫人最爱的花。早春,木棉花在枝头傲然绽放,灼热如火,枝头的雀儿叫唤着,似乎是想唤醒沉睡中的主人。 霍水儿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床上睁眼闭眼了,盯着和方才看到的一样精致的描金帐子,她内心纠结又痛苦。 明明上一秒还在刷小说,下一秒怎么就进了自己刚看的那本书了?! 霍水儿不会忽略自己脑海里多出的一段记忆,她好像,从一个现代版咸鱼成了书里最大的绿茶! 小说《神医逃妃》是某点大爆的苏爽文,女主苏玉是来自9102年的一名外科医生,一朝穿越,成了被当朝太子嫌弃的未婚妻,还抢了“好姐妹”的心上人? 作为新时代女性,自然是要自由恋爱的,于是女主离家出走了,行走江湖,悬壶济世,救一波男二,收割一片死忠粉。她的“好姐妹”霍水儿和太子是青梅竹马,暗恋太子多年,为了让女主回不来,派人暗杀女主……作者写到这里断更了。 但是按着后面的大纲,女主回来调查凶手,霍水儿假惺惺的绿茶x真面目会被女主揭穿,身败名裂,被男主厌弃。 不知道剧情进行到哪里了,拼命冷静下来的霍水儿决定搞清楚状况。 “来人。”声音娇软又柔弱。当真是惹人怜惜。 “姑娘。今日一大早,孙总管就送来了新的裙装,可要试试?”来者是个圆脸小姑娘。 她遵循着原主的记忆,开口试探道,“红荔,苏玉她……”原主好像给了苏玉银子,帮助她逃婚,现在挽救还来得及不? “姑娘且安心,昨晚是奴婢亲自送她走的。” “嗯……嗯???”霍水儿吐出漱口的清水,稳了稳心神,“她真的走了?” “对啊。”唤作红荔的小姑娘不知道她家小姐怎么一脸茫然,只当她是睡觉睡迷糊了。 “奴婢亲眼看着那小贱人离开的。” 霍水儿有点凌乱,这就是绿茶身边的得力作死大将吗?这一口一个小贱人的…… “我……我是想说……”霍水儿还没说完,那小姑娘站在后面为她挽发,“姑娘本就是皇后娘娘中意的太子妃人选,如果不是那贱人不知怎么的那么得太后喜欢,还能越过姑娘去?姑娘素日里对她那么好,却没想到她居然想当太子妃呢!” 霍水儿想了想,“咳,我是说,这样喊苏玉不好。” 红荔愣了一下,然后一副秒懂的神情,“姑娘心细如发,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岂不是前功尽弃?奴婢这就改了去!” 霍水儿心想,看来原主真的是因爱生恨了,表面和女主交好,背地里连身边的贴身丫鬟都在辱骂于她,这个样子下去,不死也会作死了,黑化成绿茶x可不是必然的嘛。 她颇有些恼火得按了按太阳穴。 红荔一边梳理女子的青丝,一边笑道,“姑娘你很不必忧心,皇后娘娘还是中意您的,派来了杜嬷嬷说今天要召您进宫叙话呢!” 霍水儿一边描眉一边试探得问,“进宫?可是为了苏玉?” “那是自然了。”红荔手起手落,一个漂亮的发髻就梳好了,“按照姑娘的吩咐,今天一大早,满城都是苏家大小姐离家出走的消息,想必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正发怒呢!” 霍水儿一口老血哽在喉头,“我的吩咐?” “是呀。”红荔一脸不解,“姑娘不是说了吗,只有闹得满城风雨,那苏家小姐才会像过街老鼠一样,您就能和太子殿下和好如初了呀!” 我……我……霍水儿看着红荔疑惑不解的脸,欲哭无泪,这穿书时间点,老天爷怕是和自己有仇吧! 我居然已经开始绿茶了? 初见季渊 “皇后娘娘今日派来的嬷嬷来得很早,但是却很和善,直说娘娘体恤姑娘身子柔弱,让姑娘不必匆忙,必得用了早膳再入宫呢。”红荔显得很高兴,没有什么比主子得皇家贵人青眼更令人开心的事了。 霍水儿心不在焉得答应着,若此刻有人仔细看看,便会发现她眼底的慌乱。 别人穿书都是力挽狂澜,发家致富包养小奶狗,怎么就她如此与众不同,一来就像坐了剧情加速器,这就要见皇后啦? 霍水儿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自己还是现代那个宁静但是走不远的小市民。一个小丫头不小心将滚烫的热粥洒在她手上,那股钻心又清晰的痛,她才有了再也回不去的无力感。 她不得不接受现在的身份,以及原主留下来的一切,花团锦簇也好,烂摊子也罢,现在这个霍水儿就是她了。 红荔惩戒那个丫头,霍水儿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出声,原主在后宅手段一向严厉,就算要改变也不好操之过急,以免惹人起疑心。 用罢一碗细腻的碧玉粥和一盘爽口的酱黄瓜,霍水儿虽然很想对那盘白玉糕下手,顾虑到原主的小鸟胃,忍痛停了筷子,饶是这样,红荔还是惊讶得说,“姑娘今天早晨胃口这样好,奴婢待会儿去赏小厨房的人。” 霍水儿嘴角抽搐,看来貌美都是喝露水啊。 红荔喜笑颜开得说,“姑娘现在这般淡定,想必心里已经笑开了花吧,总算是熬到了。” 不,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霍水儿感觉那股熟悉的无力感又回来了。 拒绝了红荔递过来的茜纱,霍水儿挑了一件水蓝色撒花裙子,头上只簪了白玉簪子,红荔摇头觉得太素净了,霍水儿却执意这样打扮。 干净的水蓝色让女子周遭的气息变得温柔,白玉温润如水,生生压住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媚色,平添几分端庄。 霍水儿细细打量,镜中女子真真是生的我见犹怜,怪不得有“姿容绝世”的美誉,身段玲珑,肤如凝脂,五官精致小巧,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尤其是那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眸子,光是盯着你就让你先酥了半边身子,果真是具备当绿茶x的外貌条件啊。 红荔眼前一亮,“还是姑娘眼光好。” 霍水儿心想,见皇后,妖妖娆娆的不就是找死吗。打扮得跟后宫莺莺燕燕一样是膈应谁呢。 摇摇晃晃的马车让她头脑有些发昏,昏昏沉沉间,不断回忆过往霍水儿是怎样见皇后的,行为举止,神情话语,害怕自己露馅。 直到真切踏在湿润的青石板上,被料峭的风一吹,才惊觉已到皇宫。 皇后特召,早就有了坤宁宫的宫人在宫门口等着她。片刻等待也没有,立即朝着坤宁宫走去。 还是初春,昨夜又下了一场雨,穿的春衫单薄了些,这阵冷意却叫霍水儿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在原主的记忆里,这位皇后娘娘多番暗示是属意她作太子妃的,皇后给了原主充分的勇气去争夺太子妃之位。 这次苏玉出逃,想必又得来一番暗示吧。 “霍丫头来了啊。不必多礼了。”一双戴着护甲的手轻轻一抬。正红色袍服显得大气且端庄。 徐皇后是继后,本就年轻,看着最多四十出头,完全没有深宫妇人般暮气沉沉的样子,保养得宜,一身雍容华贵的气度,眉眼很精致,依稀可见当年风采。 “娘娘,礼不可废。”霍水儿知道皇后嘴上这样说,实际很是看重原主在她面前规矩得体的样子。 她微微挺直了背,力求尽力模仿原主的表情和动作。 “你呀。这样叫本宫怎么不疼你。”徐皇后笑起来极亲和,她招手道,“快到本宫跟前来。“ 马上就有宫女搬了绣凳放在徐皇后脚边,霍水儿乖巧的坐上去,只轻轻占了一点边角,不可坐满。 徐皇后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白瓷上染了点点红印子,“你可知道昨个夜里,苏将军家里在京城满城得追人?“ 少女抬头,双眼都是疑惑和惊讶,“臣女不知。苏将军家里遭贼了吗?”她心里打鼓。 “苏玉跑了。”徐皇后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寒意,跑了也好。 霍水儿敏锐得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心底千回百转,虽说不知道徐皇后为什么不喜欢女主,还是决定顺着这位娘娘的话往下头。 “苏妹妹能嫁与太子殿下,那是天大的福气,怎么就……太子殿下一定很伤心吧。” “诶。你是知道的,太子对她倒没有什么情意,只是此举大大下了太子的颜面。”徐皇后凤眸微凝,纤纤玉手摩挲着胸前光滑的玛瑙珠串,光华流转。 “水儿最近,可有同太子见面?” 女子低头,乖巧道,“太子政务繁忙,臣女不便打扰。”当今圣上沉迷炼丹,整日躲在宫里的道观里烟雾缭绕,寻常不出来。 太子监国已久,已然把控朝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却也当得起这句“政务繁忙”。 “他就是太操劳,本宫担心他的身体啊。”徐皇后虽为继后,但幼子早殇,之后一直无所出,太子幼年养在她膝下,十几年的母子之情,倒也带了几分真情实感。 霍水儿没有说话,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到男主面前刷存在感。 坤宁宫里不知燃的是什么香,闻着有些冽,精致的香炉上袅袅娜娜的。 “未入宫时,你母亲与本宫最为要好,她福薄,走得早,只留下你一人。一晃你都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娘娘厚爱了。”霍水儿低低道,说起来,这位徐皇后确实在原主生母逝去后,常常宣她入宫伴驾。 徐皇后捏住手腕上的一颗玉珠,圆润光滑,她的声音像是雨后空蒙的雾,“苏玉既然走了,也是她自己福薄,你想争什么,也得把握住机会才是。” 霍水儿一愣,争什么?却对上徐皇后饱含深意的眸子,心下一凛,怕被她看出什么。 颇为顺从得点点头,避开那双深潭似得眼睛。“嗯。” 徐皇后见她一如既往的识趣,自觉提醒的很到位,又想到最近的一些风言风语,“你与太子自幼的情分,不要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人和事淡了。” 霍水儿只好硬着应下,她不知徐皇后为何这么着急她同太子的事,比当事人还上心? 徐皇后为什么又如此不想苏玉做太子妃,一句故友之女,真能让一国皇后将她定做儿媳妇?这些问题,书里自然是没有答案的,霍水儿欲哭无泪,这接二连三的疑问,这日子可怎么过? 坤宁宫的嬷嬷交了一个食盒与她,说是徐皇后托霍水儿带给季渊的补汤,霍水儿犹豫再三,心一横,带吧带吧,她也顺便看看书里文武双全,百里挑一的男主季渊。 定了定心神,管它前头是什么风浪,既然现在我是霍水儿,反正都进了这本太监书了,待积攒好钱财,也学女主跑路,寻个安静地方继续当个身心健康又安全的咸鱼,包养一群小奶狗,岂不妙哉? 仿佛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霍水儿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姑娘小心脚下。”引路的是徐皇后宫里的一个小太监,他躬着腰,小声提醒着。 霍水儿发现越靠近东宫,戒备越森严,几乎算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她心里有些困惑,还没登基就如此势大,季渊不怕皇帝猜疑他吗? “奴才见过承总管。”小太监笑眯眯得向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行礼。 “皇后娘娘心疼太子殿下,特命霍家小姐代娘娘送来滋补的汤品,还望承总管通传一声。” 承平是东宫总管,自然是认得霍水儿的,见她后面的丫鬟确实提着个食盒,心下了然,“见过霍小姐,太子殿下只见霍小姐一人。” 霍水儿温柔得笑了笑,“麻烦承总管了。” “霍小姐这边请。” 东宫并不像霍水儿心里想的那样,金碧辉煌,富贵逼人。反而是质朴静谧,院里没有争奇斗艳的花朵,净是四季常青的树木。 “太子在演武场等姑娘。”承平一面引路一面说,“最近太子心情不佳。” 霍水儿听到此话惊讶得瞥了他一眼,心下倒是生出些感激,许是这位总管怕自己触了男主的霉头才提醒的自己,于是出言感谢,“多谢总管。” 承平回头看了她一眼,心下略安,霍小姐一向温柔体贴,这回想必能好好劝劝太子,也让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日子好过一些。 还没有走进演武场,霍水儿就听到了叫好声,想必那边正在比试,一墙之隔,承平便停下了,“卑职不便进演武场,小姐便自行进去吧。” 霍水儿点头示意,提着食盒看着承平离开,站在墙后,她有些紧张,深呼吸一口气,扬起一个温婉的笑容。 季渊近来心情确实不佳,漠北传来信件,说是战事情况不太好,粮草库遭了敌袭,领兵的是勋国公,京城中一流的门阀世家,那些勋贵们互相联姻,牵连甚广,靠着祖辈的余荫,*****无数,族中子弟也横行霸道,他心里削弱勋贵的念头在这次之后更加坚定了,这些国家蛀虫不除,大夏难安。 可是皇上越发不爱管朝中事务,对勋贵所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易不好动他们,他心里烦闷得紧,这几日都在演武场找部下比武。 刚刚解决掉围上来的将士,他便看到了一抹蓝色的身影,是熟悉的那个人。 有些惊讶,将长枪甩给副将,他径直走了过去。 霍水儿看见一个男子向她走过来,心骤然抓紧了,来者剑眉入鬓,双目含星,身形修长挺拔,因为比武身着劲装,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发亮,饶是霍水儿在后世见过许多流量男明星,见到季渊也忍不住赞上一声“英武不凡”。 “太子殿下。”霍水儿很恭敬得行了礼。 季渊听到她的称呼挑了挑眉,看见她手里的食盒,“母后让你来的。” 季渊不是疑问句,是陈述的语气。自从太后赐婚了他和苏玉,霍水儿便不再踏足东宫,称呼也从以往动听的“太子哥哥”变成了如今公式化的“太子殿下”。 他自出生起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时受过女子这等闲气,也不肯与霍水儿多说,两人已经冷淡许久了。 霍水儿笑了笑,算是默认,她从记忆里是知道原主以前是叫“太子哥哥”的,但是原主得知他被赐婚之后,便决定来这出“欲擒故纵”,她现在没这个意思,但是也不愿意太过于亲近,免得让季渊不喜。 季渊却以为她心里还是有隔阂,这下倒成了个阴差阳错的误会。 将士们都是第一回在东宫看见有世家女,又一大早听说了苏玉逃婚的消息,纷纷往他们这里瞟。季渊平时威严甚重,他们也不敢议论,只能在心里猜测这是哪家的小姐。 季渊看她乖巧得站在这里,也不说话,面色冷凝了几分,“跟孤过来。” 霍水儿忙不迭跟上。 补肾壮阳汤?! 太子居住在离演武场很远的正院,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守门的太监远远的看见太子过来,看他面上似是不喜,心下又是一个咯噔。看来太子的天还是没有转晴。 季渊去了屏风后面。 霍水儿将手里的汤随手递给房里的一个太监,“有劳公公送与厨房热一热。”毕竟是早春,又过了这许多时候,想必汤已经冷了,总归是送汤,倒是不好送冷的与他吃。 “诶!”小太监感激得看了她一眼,总算可以不必直面太子殿下的冷气了,太可怕了。这感激的眼神倒让霍水儿觉得有些莫名。 “啊……”霍水儿没怎么多想,直接走到了屏风后,却不曾看见这样的“美景”,只一眼就让她以手掩面。 男子只着中衣,系带微敞,露出大片古铜色的皮肤,拥有让女孩尖叫的腹肌和健壮的肌肉,块块分明。 霍水儿一边后退一边说,“臣女无意冒犯太子殿下,殿下恕罪。” 季渊看她就像受惊的小白兔,觉得十分有趣。 “你过来。”男子的声音低沉有力,在她听来却如平地惊雷。 “我……我?”霍水儿将手指露出一条缝,有些不确定。 “这房里除了你我二人,还有别人吗?” “……”霍水儿不肯挪过去,“殿下,这于礼不合。” “你同孤自幼一起长大。”季渊没有说下去,想必也是想到了因赐婚而生分的事。 霍水儿听得心惊胆战,原来原主和太子关系如此亲密吗,这要是让她看出来自己和从前不同,这可如何是好,把自己大卸八块给他的小青梅泄愤吗?想着想着,霍水儿心里一阵胆寒。郁闷得一步步挪过去。 然后就立在那里不动了,虽然那腹肌真的很好看,她也是要命的呀,这可是书里写的铁血储君啊,“太子怒,上奏天子夷勋国公全族,血染菜市口三日洗不去”,短短一行字,足以见季渊执政的手段。 “帮孤穿上。”季渊看她沉默不语像个受气的兔子,就很想逗弄她。就像又看到了幼年时那个委屈巴巴的小姑娘一样。 霍水儿哆哆嗦嗦得给他系外袍的带子,弄了半天也系不好,反而打了结,季渊反而有些想笑,原来印象中波澜不惊的女子其实还是这样傻傻的样子,并未改变。 他终于将霍水儿从尴尬中解救出来,“好了,孤自己来,你再这样打下去,都成死结了。” 霍水儿脸烧得厉害,“臣女本来就不会,是殿下强人所难。”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 季渊勾了勾唇角,动手自己系好了带子,又穿上了常服外袍,两人才从屏风后面出来。 正巧刚刚那个小太监在外面询问,“殿下,厨房已经将霍小姐送来的汤水热好了,可要现在端进来。” “嗯。”季渊看着霍水儿挑了一个离他远的地方坐下,一副游魂的样子,他拣起桌上的白兔镇纸把玩了一下,回想着女子刚刚生动的眉眼,暗自评价,还真像。 “你来试试这汤。”待温热的汤被放在桌上,季渊挥退了侍从,只叫霍水儿。 霍水儿心里还忐忑着,担心季渊发现自己与以往不同,便下定决心他说什么自己就照做,学原主那样,温顺恭良。 于是她顺从得起身,去端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水,女子的小脸皱着,仿佛很纠结,不知道该做什么,这汤? “嗤”季渊仿佛看出了她的纠结,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字,“你先尝一口”。 霍水儿福至心灵,她总算懂了为什么托盘里还多了一副银制餐具了,原来是要试毒啊。心里颇有些怨念,自己是当了回小白鼠吗?算了算了。 素手纤纤,执起银勺舀了些汤与银碗中,朱唇轻启,那热汤便进了唇舌间游荡。一股难言的腥味立马充斥了女子的口腔。 霍水儿恨不得把刚刚吞下去的都吐出来,太难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徐皇后与季渊有仇呢,什么补汤这么要人命?! “咳咳咳!”不用季渊说话,她立马倒了桌上的茶水冲淡嘴里的怪味。 她呛得眼里含泪,双颊飞红,季渊见她着实难受,大手抚上她的后背,轻拍为她顺气。 霍水儿感受到后背的力度,却仿佛被烫了一下,又不敢跳开,只等顺过气来道谢,“多谢殿下,臣女无事了。” 季渊看她这做足了冷淡又疏离的样子,心下有股火气,硬生生压下了,背靠椅子,微微眯眼,“你这模样,就好似母后送的这汤有毒一样。” “殿下错怪了。”霍水儿察觉到了他的不高兴,确也不知道为什么,俯身谢罪,“娘娘送的是极滋补的汤药,也没有毒,只是这味道……这味道,臣女喝不惯。” 她小心翼翼的做派刺激了男子的眼,季渊揭开药盅,看着里面的药材,突然笑了,“你可知里面是些什么?” 霍水儿疑惑抬头,“不知。” “这是鹿鞭……这是…”季渊一边用银勺翻搅里面的药材,念着药名,一边看着女子的反应。 男子声音清越明朗,霍水儿脸烫得恨不得立刻投身进冰池才好。那股火烧的感觉又起来了。 这……这些都是极补的药材没错,可是分明就是补肾壮阳的汤药啊!季渊一定是以为自己有所企图了。觉得大祸临头的霍水儿,脸色由红转白,像是混了颜色的调色盘,精彩的很。 季渊继续把玩那个白兔镇纸,半靠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霍水儿,仿佛是等她自己先开口。 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毕竟是徐皇后给自己的儿子送汤,霍水儿只是一个经手人而已,说大了,未出嫁女送补汤给当今太子,怎么看,也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今日处理不好,霍水儿的名声就是一片狼藉。 什么结果,全在季渊一念之间而已。只要他有心,京中就不会有不利于霍水儿的流言,一切都离不开这间屋子,若是他有意惩戒…… 心思千回百转,霍水儿脑子里极快得闪现了一个想法。 少女挺直了脊背,宛若初春的嫩芽,柔弱又坚韧。 “臣女无意冒犯殿下。”她的声音清澈动听,就好像山间的泉水,那语气也冷静的就像泉水的温度一样,仿佛就是在诉说一个与她无关的事实而已。“皇后娘娘体恤太子劳累,臣女只是替娘娘送汤而已,至于是什么汤,臣女事先一概不知。” 端的是有理有据,好像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季渊偏生最见不得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好像什么都同她无关一样,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入不了她的心。 听到碗落在地上碎了的声音,霍水儿知道自己赌对了,暗自松了口气。 “即使你此刻走出去,京中有人说你不知检点,妄图‘勾引’太子,你也还是这句话吗?”男子的声音犹如利剑寒冰,在念到勾引两字时,加重了语气。 霍水儿仰起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季渊这才看见她眼里打转的泪珠,心里一紧,女子一字一句地念着,“殿下,臣女能做之事甚少,一切都在您一念之间而已。” 语罢,她低头不再言语。 “孤记得,你以前叫孤''太子哥哥''”季渊看到少女微微颤抖的肩,继续道,“自从孤与苏玉订婚之后,你未曾这样唤过孤了。” 他伸手将女子从地上拉起来,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看着她面颊上两行晶莹的泪,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夏天,小女孩也是这样一脸泪水得看着自己。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 “太子……哥哥。”霍水儿动了动嘴唇,一切仿佛是轻声呢喃。 季渊本想说话,少女却已伏在他怀里痛哭起来。 “太子哥哥……嗝……同别人订婚,水儿……嗝……不敢再这样喊太子哥哥。” “明明是你不理孤,最后反倒是你哭得这样伤心。” 男子的大手抚上她的背,娇躯轻颤,玉臂却顺从依赖得环紧了他的腰身,他的眼神反而生出了几分温和,语气温柔,轻声安抚。 女子的眼神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染上点点嘲意,男人,呵,怎一个贱字了得。原主真是把住了季渊的脉。 原主自幼爱慕她心里的太子哥哥,两个人青梅竹马,季渊一直与她是“独一无二的”亲近。 季渊只不过感觉到原主对他淡了,就勃然大怒,这份他以为的隔阂恰恰被原主利用了,原主在书里正是利用了季渊这一个心理。现在,也是她不得不利用的点了。 只要女主回来揭穿自己的“真面目”,季渊就会厌弃她,在这之前,她须得好好同这个男主走剧情,才能为将来的离开赢得资本。一想到成群结队的小奶狗在向自己招手,霍水儿突然觉得演戏也是一件小事呢! “以后莫要再与孤生分了。”季渊抚摸着女子的秀发,光滑细腻,犹如绸缎泛着美丽的光泽。 霍水儿欲从他的怀里挣脱,奈何腰间的铁臂纹丝不动。 她无奈,将手抵在胸前,“太子哥哥,毕竟你是和苏妹妹订婚了,日后……” 女子面露迟疑,内心小人狂笑,看看这标准的绿茶x。 “苏玉逃婚了。”男子的语气平淡,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完全不同外界所说一样,知道未婚妻逃跑之后有的气急败坏。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怎么?你不知道?”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子,两只如同小鹿般的眼睛正湿漉漉得看着自己。 霍水儿看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也只怯懦道,“水儿也是今早才从皇后娘娘那里知道的。” 内心腹诽,难道他知道是我,哦,是原主送走了苏玉,不过随即就抛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怎么可能呢?季渊怎么可能知道? 季渊的手不知何时牵上了少女的手,又小又细腻的手完全被他包裹,“孤听说霍相新娶了几房姨娘,你的日子想必越发难过了吧。” 霍水儿生母早亡,霍相重欲,姨娘是不要钱似的一房一房得往家里娶,如若不是霍水儿幼年有忠仆相护,长大了自己手段了得,早就死在了后院倾轧之中了。 “父亲向来不管后院里的事。姨娘们都忙着互相斗呢。”霍水儿摇摇头,只说了这句话。内心里给自己的说话水平疯狂点赞,没娘就算了,爹也不疼,您看看我这日子过得多苦,太子要给我抱抱你的粗大腿啊。 季渊皱眉,“孤待会儿遣俩个丫头与你,她们都是孤手下做事的,有些防身的手段,若是有人欺辱你,尽管让她们处理去,还有不长眼的,你自来同孤说。” 霍水儿一副大为感动的模样,依偎在他怀里,“太子哥哥真好。” 季渊揽着她,垂眸不语。 宠,无爱 “奴婢紫苏见过姑娘。” “奴婢白芷见过姑娘。” 两个青衣姑娘恭恭敬敬得向霍水儿行礼,这便是太子送给霍水儿的两个婢女了。 “免礼罢。”细嫩白皙的手指敲打着桌面,“咚咚咚。” 霍水儿思量了一会儿,“你二人今年是什么年岁?各自擅长些什么?” “奴婢紫苏,年初刚满二十。”紫苏生得一张圆盘一样的脸,白白胖胖的,看着很憨厚老实。“自幼学习医术,医毒不分家,识毒,制毒,用毒,解毒也有所长。” 白芷看起来略有些瘦,但是行走间很干练,霍水儿猜她会些功夫,略微询问还真是如此,“奴婢自幼习武,今年年初也刚满二十。” 霍水儿温柔得笑了,“你们年岁与我接近,既然太子特意将你们送到我身边作伴,倒很不必拘束,我院子里人员还是算简单,红荔跟我时间最久,平日房里的事都是她负责,你们今日起也跟她一样,领一等大丫鬟的例,紫苏,你便负责膳食和书房里的一应事务。白芷不必管旁的,出行我必带着你。” 她停顿了一下,“你们现下就去各自的房间休息一下,今天倒是不急立刻上值,熟悉一下环境吧。” 紫苏和白芷自是应下不提。 红荔看霍水儿有些头疼得靠在椅子上,上前轻柔得替她揉捏着太阳穴,霍水儿舒服得呢喃出声,“红荔,往后有些话,该说的与不该说的,你要分清。” 原主这丫鬟忠心有余,太蠢笨了些,现在还不是得罪季渊的时候,务必要敲打好了,免得因为口无遮拦犯事。 尤其是季渊送来了两个婢女,不仅不能防,还要用,才不会触怒季渊。后路没安排好之前,一切都不能出格。 红荔自知早上的话让霍水儿不悦了,立马跪在地上请罪,“奴婢之前猪油蒙了心,才在姑娘面前胡言乱语,往后定然不会了。” 说完,她还磕起头来,在地上发出“砰砰砰”的声响。 霍水儿看她一脸愧疚和悔悟,心里还是知道,这毕竟是原主的贴身婢女,忠心可靠,以后很多事还是只能放心她去办。 她立刻起身,伸手将她扶起来。 “你自幼跟着我,如同半个姐姐,我信你的心是好的。” 红荔因这句话微微红了眼眶。 她五岁起被卖进府里,签了死契,由夫人的贴身嬷嬷——桂嬷嬷亲自调教,六岁到霍水儿身边伺候,桂嬷嬷在夫人去世后,遭人暗算被赶到庄子上去了,此后十几年,她们主仆可以说是相依为命。 霍水儿轻轻擦去红荔眼角摇摇欲坠的泪,“即便现在又来了紫苏和白芷,我还是倚重你的,院子里许多事都得要你过问才是。” 红荔湿润着眼睛点点头,“太子殿下送了两个婢女与姑娘,看起来,也不像是冷心冷情的。” 霍水儿却不以为意,在她看来,太子如果早就钟情原主,怎么肯和苏玉订婚,都是男人的劣根性罢了。看着很上心,实际上是有宠无爱罢了。 “殿下说,日后若是有难办的事,大可以知会她们,她们再转告殿下。” 闻弦歌即知雅意,听话听音,言外之意就是,紫苏和白芷也有监视霍水儿的作用,红荔心下了然。 霍水儿把玩着团扇,突然直起身子,“红荔,你去把那匣子拿来。”在她的记忆里,原主很看重这个匣子。 红荔一愣,匣子?莫不是夫人留下来的?后者点了点头,她便转身到房里衣橱前,将地上的砖搬开,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了一个物件。 是个黄花梨木的盒子,做工实在精致,仔细看上面的花纹繁复,寓意美好,打开来还有若有若无的檀香。 里面平铺着数额巨大的银票,霍水儿拿起来点了点,有三百万之巨。 红荔看她盯着银票出神,出声道,“桂嬷嬷走时特意与奴婢说了,里面是夫人留给姑娘的东西,务必要看顾好,待姑娘长大了,也算有个傍身之物。” 三百万银票,霍水儿看着上面鲜红的章,怔怔出神。 原主的母亲是原来太子之师张太傅之女,出身显赫,嫁给当时还是四品官的霍罡绝对可以算是下嫁了,成婚之后夫妻还算和谐,但是几年也只得霍水儿一女。 不久之后太子被废,张家所有在朝为官者全部被罢免,张氏一族满门清贵化为乌有,张太傅举家迁回金陵本家,张家这十年再无参加科考之人,虽然说祸不及出嫁女,张氏最后还是郁郁而终。张氏去世后,霍罡虽然没有续弦,但是却一直往房里抬小妾,现在霍府有二十房小妾,古怪的是,没有一个妾室生得出孩子,所以外面都传当朝丞相不举。 张氏一族曾经声名显赫,作为出嫁女,留给女儿三百万银票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霍罡虽然不管后院的事,也不曾对这个唯一的女儿表示过什么特别的关心,但是张氏的陪嫁铺子都没有让别人染指,霍水儿及笄之后全部移交给了她,连同后院的管家权。 霍水儿总觉得那些陈年往事有蹊跷,又不知道是些什么问题,现在只好先放下。 “红荔,桂嬷嬷如今情况怎么样?”桂嬷嬷被赶到了庄子上,但是霍水儿掌管后院之后便将她接到了外面一处单独的宅院,还找了几个丫鬟伺候着,时不时会去看她。 红荔答道,“奴婢前些日子才去过,嬷嬷身体康健着呢,就是时常念叨着姑娘。” “过些日子我便去看她。”霍水儿示意红荔把匣子放回去。 鼻尖还充斥着扑鼻的檀香,霍水儿心下一动,“红荔,明日陪我去一趟城外的开元寺。” “奴婢也正想跟姑娘说呢,开元寺山顶的桃花开得极好,正是盛景之时,姑娘去赏花正得时宜,听说云游的静一大师也回来了,姑娘若是能得到大师的一卦,也是极好的呢。”红荔的语气里都是美好的憧憬。 霍水儿笑而不语,她去开元寺是因为女主明日也会去,众人都以为逃之夭夭的苏玉,化身成了风流倜傥的侠客去了开元寺,救下了重伤的武林盟主,也得到了静一大师的卜算,女主日后将母临天下。 有热闹看,那是再有趣不过了,霍水儿决定在剧情边缘疯狂试探。 女主很飒 霍水儿发誓,早知道开元寺是步行上山,早知道这座山这么高,她绝不来凑这个热闹。 女子身着粉衣,娇俏可爱,原本在春日恰到好处的衣衫,在登山途中也显得厚重些了,素净的脸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她回头看了看和她一样累的紫苏和红荔,又看了看面不改色的白芷,“白芷你不累吗?” “奴婢自幼练武,不觉得累。“ 霍水儿默了。 红荔看着自家姑娘一副不想再走的样子,无奈道“姑娘,再走十几步就是茶棚,我们可以在那处歇息。” 霍水儿点点头,都到了半山腰,不走也得走,总好比在这里干等着浪费时间的好。 果然数十步就到了一处开阔地,搭着凉棚,不少人选择在这里歇脚,有官家小姐夫人,也有寻常百姓,这开元寺讲的就是不管出身,一律是要步行上山的,讲究一个心诚则灵嘛,作为护国大寺,这点话语权还是有的。 霍水儿带的人不多,除却三个丫鬟,就是两个粗使婆子,她开口道,“你们都寻个座儿坐下吧,很不必站着。” 因为人多,位置少,这一桌坐了她们四人,两个婆子就没地儿了,大户人家里粗使婆子是最没地位的,故而霍水儿一开口,她们便感激的去寻座了。 四周视野开阔,偶有山风拂面,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山头上若有若无的红色,想必那便是桃林,即使茶水粗糙,还是充满惬意。 正当霍水儿眯眼享受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一道灼热的视线,抬眼望去,竟是个蓝衣俊公子,面若冠玉,正笑意盈盈得看着她。 她倒是被这赤裸裸的打量弄得略微有些不自在,对方眼里并没有冒犯和轻薄,倒有些欣赏和一点感激,霍水儿觉得有些莫名。 那蓝衣小公子竟然朝她走过来,白芷瞬间起身拦住了他,“你做什么?“ 来者笑了笑,颇有几分潇洒的味道,“在下姓木名力,京城人士,见到小姐倾人之姿觉得与十分有缘,特前来拜会。” 木力?草为木,上木下力,便是为苏。霍水儿醍醐灌顶,这就是书里的女主,天命之女苏玉。 她温婉得笑了,“木公子,幸会。” 苏玉也朝她笑了,“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同小姐一叙?” 白芷闻言怒目相视,横在中间,紫苏和红荔也是一脸警惕得站起来看着他。 霍水儿失笑,这个女主真是不拘小节的紧。一点礼数也顾不上。 “你我素不相识,怕是于礼不合。” 木力也笑了,她没有错过霍水儿刚才的眼神,知道她一定是认出来了自己,“小姐,这里四处开阔,在下也不是孟浪之辈,实在是见小姐面善,与一恩人面容相像罢了。” 霍水儿掩唇一笑,“既如此,公子一起来喝杯茶吧。” “姑娘!”红荔显然是没认出苏玉来,有些着急。 就连白芷和紫苏都不解得看着她,在她们心里,霍家小姐与自家主子是板上钉钉的一对,这霍家小姐怎能与外男一起饮茶?让主子知道了还得了?但是霍水儿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那就别无他法。白芷和紫苏对视一眼,这场谈话必须得记录下来呈报与主子。 “木公子想必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霍水儿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眉宇间当真是一股英气,不愧是将门虎女,豪爽大方。 “在下行走惯了,刚才难免有些冲撞的地方,给小姐赔个不是。”木力,也就是苏玉,自然知道这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只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霍水儿想着,女主看来对原主好感度不低呀,“不知道公子所说恩人是谁?” “唉。不瞒小姐,家里曾经强迫我做一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奈何家父威严太甚,我一直没有办法。直到恩人送我银两,又找人带我出城,我才得以自由。”他叹息着,喝了一口茶水。 “她让你背井离乡,隐姓埋名,你不恨她?”霍水儿直直看向对面的人,似乎想看穿他心中所想。 “哈哈哈哈”,他却哈哈大笑起来,真挚而坚定的说,“我的志向就是云游四海,从来都不愿拘束在一方四角天地里,若是此生有缘再见她,我定要谢谢她的成全,名利算什么?不过是浮云罢了。” 说这些的时候,苏玉眼底有光,霍水儿看着她真诚热切的眸子,确认她说的都是真话,如此洒脱,如此坦荡,好一个飒女子。霍水儿有片刻失神。 “在下谢过小姐的款待。”苏玉起身,“在下还要赶路,就不与小姐一道了,日后江湖再见吧。”说完,苏玉就转身离去了。待得霍水儿回神,只看见她被山风吹得飘扬的蓝色衣袍,自由飞扬,一如此人。 直到苏玉的背影都消失不见了,霍水儿才收回目光,撑着下巴,看着茶汤出神,一开始,女主对霍水儿是完全没有什么怨恨的,如果不是霍水儿暗杀她,想必也不会让二人反目成仇吧。 红荔听到她们的对话,多多少少也回过味儿来了,又仔细端详这个木公子的样貌,可不就是那个逃婚的苏小姐嘛!还是自己送她出城的呢,现在看,果然是变了发式,眉毛浓了,声音也低沉了些。 又看到霍水儿自己一个人怔怔出神,以为她想到什么不好的事,连忙提醒,“姑娘,我们也该出发了,趁现在上山去,以免中午日头太毒了。” “我们出发吧。”霍水儿点点头。 开元寺 本朝立国之初,开元寺住持曾经和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为太祖出谋划策,寺中武僧也曾屡建奇功,故而立国之后,太祖便赐开元寺“护国宝寺”的匾额,一直深受皇家信重,开元寺香火不断直至今日,即便当今圣上痴迷修道,也没有影响开元寺在大夏的超然地位。民众信佛者多矣。 “姑娘,我们到了。” 御笔亲写的匾额金光闪闪,庙宇恢弘大气,庙前有颗粗大的银杏,据说要好几个成年男子才能环抱,有香客也拜它,听说是求长寿,踏进庙门,一个巨大的香炉立在殿前,许多香客在这里焚香祭拜。 霍水儿在烟雾缭绕的前殿呆了一会儿,又朝后头走去,实在是人太多了些,不过越往后人就少。普通香客大多是不在此地歇息的,除了些外地来礼佛的香客或是京中达官贵人的家眷,许多贵太太和小姐们都是香油钱的主力军,京里有些人家会常年捐赠数额不小的香油钱,这些人家在开元寺是有固定禅房的,例如京中霍家。 迎面走来一个小沙弥,道了声“阿弥陀佛”,询问她们一行人有无需要。红荔便上前同他解释。 “诸位女施主随贫僧来吧。”小沙弥带她们往前去,一路上古树参天,静谧安宁,行至一处拱门前,他便停下了,“阿弥陀佛,前面便是女施主们的禅房,贫僧不便再走了。” 霍水儿道了声谢。小沙弥转身离去。 走过拱门,便是寺中女客所居住的地方了。 与其说是禅房,倒不如说是许多个小院落。 禅房里虽说朴素,倒也很是干净,还有若有若无的檀香,想必是经常打扫的。门前还有几株梨花,此刻顺着风纷纷扬扬落下来,倒还真有几分禅意了。 走了一路,身上难免出了很多汗,黏糊糊得很不舒服,那两个粗使婆子已经先一步打好了水,只待烧开沐浴。 红荔在收拾霍水儿的房间,白芷和紫苏在隔壁收拾她们三人晚间要睡的房间。 紫苏把门关上,白芷便开始写纸条,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记录下来,只待找个机会呼唤信鸽。 两人刚刚出门就看见霍水儿靠在门框上出神。“姑娘,为何不进去?” 霍水儿自顾自道,“我最近几日总是莫名心悸,待会儿要去前头寻庙里的师父为母亲点长明灯才好。” 紫苏困惑道,“姑娘今日不去赏花了吗?” 霍水儿摇摇头,“还是先去办长明灯的事吧,你们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在庙里逛逛,有红荔陪我就好。” 白芷却是不肯,“我定是要陪姑娘的,前面人多,不免姑娘被冲撞了。”霍水儿娇弱,红荔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白芷不放心。 于是便定了紫苏和那两个婆子去膳房为众人准备斋饭。 沐浴后换了套干净的衣衫,霍水儿才觉得身上轻快了。带着白芷和红荔往前面去。 “姑娘,这到了晌午,寺里的人反而变少了呢。”红荔有些疑惑。 霍水儿笑了笑,“哪里是人变少了,是到了用斋饭的时间。” 红荔有些害羞得笑了,“瞧我这脑子。” 白芷原本寡言,也忍不住勾唇取笑她。 三人就说说笑笑得来到了前殿。 早上还热闹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老和尚在那里诵经。察觉到她们来了,起身道,“阿弥陀佛,几位女施主有什么需要吗?” 霍水儿福身道,“师父,小女子是想为逝去的母亲点长明灯。” 老和尚点点头,“负责长明灯的小和尚马上就过来了,施主可以在这里等一等。”说完,他仔细得看了看眼前的女子,命格仿佛被一团雾挡着,看不真切。 霍水儿闻言,已经到了旁边的蒲团上跪下了,她来自现代,魂魄到了这里,现代的肉身想必已经凶多吉少了,希望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不要太悲伤,希望哥哥照顾好他们…… 在她闭眼祈福的时候,老和尚在旁边又再次推算她的命理,还是一团迷雾,看不到前世,也算不出今生,眸中闪出精光,暗自思忖,难道此女就是那个小子的命定之人?他拈了一撮胡须,踱步走开了。 霍水儿起身的时候已经没有老和尚的身影了,负责长明灯的小和尚也过来了。“施主,在贫僧这里登记一下为何人所点以及数量就好了。” 将长明灯的事情办妥,三人又往回走,发生了一个不算愉快的小插曲。 她们三人行至中庭,被两个男子围住,身后还跟了一串家丁一样的人物,为首的男人体态有些痴肥,一脸色眯眯得盯着霍水儿,“这是哪家的小娘子,长得真水灵。” 白芷和红荔已经挡在了霍水儿面前,红荔啐了他一口,“呸,这是哪家不长眼的下流种子,敢来冒犯我家姑娘。” 有个尖嘴猴腮的男子怪笑道,“这个小辣椒真够味儿!待会儿叫爷好好疼疼你!”说完这句话几个男子都怪叫起来。 红荔也是泼辣的主,当即破口大骂起来,“佛门清净之地,你们这些下贱胚子倒还在这里充大爷,怕不是孙子当惯了错乱了吧!” 那个痴肥的胖子神色一横,当即走过来,作势是要扯她们,白芷却快走几步,先挨上了他,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他抱着胳膊满地打滚,白芷已然卸了他一条胳膊! 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破口大骂,“你们这三个刁民!被我表哥看上是你们的福气,还敢打人?来人啊,给我逮住她们!” 一群乌合之众往前冲,白芷宛若入无人之境,先提了那尖嘴猴腮的男人的领子,“欸!姑奶奶,你松手啊!” 将他摔在霍水儿面前,红荔一脚踩在他背上,那群虾兵蟹将看着两个主人一个被卸了胳膊还在叫唤,一个被对面擒获,一下子没了主意,在原地干等着,双方就僵持住了。 霍水儿正想开口问他是哪家的,有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这群杀千刀的,老娘活剐了你们,成天见的在外面作死。” 来着一身银红色春衫,梳着京中时兴的妇人发饰,浑身珠翠,脸若桃李,走路带风,看见这个场景也愣了愣,却很快反应过来,揪住了那个痴肥的男子的耳朵,360度拧了一转,“啊!嫂子,你别揪我了,我错了!” 少妇恶狠狠得说,“你就仗着母亲宠你,成天见得在外面惹祸,这回母亲也护你不住了,回去定叫你大哥狠狠教训你!”说完松开了他的耳朵,快步过来。 “不知姑娘是哪家的,我代这个孽畜给姑娘赔罪了。”说是赔罪,少妇却笑意盈盈的,想必是处理惯了这等事情。 “却不知这位夫人是哪家的。”霍水儿似笑非笑得看着她。 “我公公是威远侯,我夫君是威远侯府大公子。”少妇倒是没想到霍水儿会主动发问。 “我父亲是当朝左相。”霍水儿淡淡的,威远侯府,老牌勋贵了,怪不得府上子弟如此猖狂。“原来是威远侯府少夫人。” “让霍小姐受到惊吓了。”少妇倒是没想到自家小叔这次招惹到的是霍家小姐,这位还真是出身清贵,不是好轻易摆平的主。“您大人有大量暂且放过他们吧,这次回府必定让夫君好生教训他们,这件事传出去对霍小姐名声也不好。” 霍水儿沉默了两三秒,“贵府的家教,我还是信得过的。”这就是嘲讽了,如果家教良好,怎么会出现这等渣滓。 “还望侯府好好管束府上两位子弟,今日是碰见了我,身边的丫鬟恰好会些拳脚,若是别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他们糟践了,贵府怕是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吧。”霍水儿也不想同她多费口舌,“红荔,放了你脚下这个公子吧。” 少妇被霍水儿说得一脸尴尬,以往这个小叔还真是招惹过不少女子,但是都是小官或者平民家的女儿,一顶轿子抬进府里就完事了,这次倒是…… 她还想说什么,霍水儿已经带着人走了。 “表嫂,你可算是来了!”那个尖嘴猴腮的男子哭喊道,“刚刚那个娘们好生泼辣!” “哼!”少妇怒挥衣袖,“我就说你们非要来开元寺是不安好心吧,果然给我惹出了祸端,你们平日里寻花问柳就算了,现在都招惹到左相家小姐身上了,回去我定要叫你们大哥好好管教你们!” “嫂子,你倒是先给我找大夫医治一下胳膊啊!”胖男人的嚎叫不绝于耳。还不知道他给自己招来了怎样的祸患。 少妇只好命人将他们抬到威远侯府大太太那里去,一时间人仰马翻不提。 赏花这件小事 紫苏听说霍水儿路上被调戏的事很愤懑,直说要药得那个二公子不举才好。 “早就听说威远侯府的人气焰嚣张,今日见到果然如此。”红荔摆着斋菜,语气很是嫌弃。 紫苏倒不是很了解这些市井流言,“威远侯府不是勋贵家族吗?怎么在外名声如此不堪?” “你是不知道,勋贵子弟大多不学无术,在京中横行霸道惯了,威远侯府的王二公子就是其中一个。”红荔不屑得说道。“像咱们这样的清贵人家,是不怎么同这些人家往来的。” “好了,瞧我们红荔姐姐多威风”霍水儿促狭得笑了笑,“不过是一个纨绔罢了,也不值当什么,我今日是无事,就是不知道还有多少良家女子受了他们的迫害。” “姑娘若是想惩戒他们,奴婢今晚就去废了他。”白芷一脸严肃得说。 霍水儿摇摇头,“要是想教训他,也得等我们下山再说。” 紫苏悄悄向白芷眨了眨眼。 用过午膳,霍水儿一下午都没怎么出房门,在房里抄佛经静心,原以为会在前殿碰见女主,结果女主没碰见,倒是碰见了混混。 再出去时,天边已经挂上了一弯浅月。 再说那边,那个看霍水儿命格的老和尚就是静一大师。 他此刻正在和一黑衣男子对弈。棋盘上白子正向黑子进攻。 静一长叹一口气,“老衲输了。殿下的棋艺又精进了。” 季渊心情良好得喝了一口茶,“大师云游四海传播佛法,想来是没怎么锻炼棋艺。” 静一嘴角一抽,这位爷在要天黑时来敲山门,不会就是来下棋的吧? “殿下,你还记得老衲说过的那个命定之人吗?” “哦?”季渊放下茶杯,看向静一。“大师有何高见?” 静一从僧袍中取出一张纸,“老衲今日在前殿见到一个女子,与殿下确实有很深的缘分。” 季渊沉声道,“不知道是哪个女子?”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身影。 “老衲虽然不知道是哪家闺秀,但是她今日来寺中为母亲点长明灯,这里是她登记的信息。”静一将纸递给季渊。 男子看到纸上所记,双眸陡然一亮,迸发出难以描述的神采。 静一老神在在得笑了,啜饮茶汤,这小子从自己认识他那天起就一副老成的模样,现在才有几分少年人的样子嘛。至于那个命格一团迷雾的丫头,静一摇头失笑,孽缘还是妙缘就看那丫头自己的造化咯。 霍水儿洗漱后靠在榻上看书,烛火一闪一闪得投在窗上留下难以捕捉的光影,红荔将屋子里的檀香点好就准备去地上铺守夜的床。 “山里晚上冷,今晚就别守夜了,去隔壁睡吧。”霍水儿制止了她。 红荔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来。“姑娘要是有需要,就来喊奴婢。” “去吧,我看会儿便自己歇下了。”霍水儿看红荔离开了,就又歪回了塌上看书。 看了一小会儿,霍水儿听见“吱呀”一声,以为是红荔又来寻自己,头也未抬,“你莫要担心我了,到时间我自己晓得歇下的。” 她感觉到塌前那个人影一直没有离开,疑惑得抬头,差点惊呼出声,“太子哥哥?” 季渊解了披风挂好,坐到了榻上,拿掉了她手里的书,“晚上看书伤眼。” 霍水儿瞧着他行云流水的一顿操作,呆愣得说不出一句话,连季渊紧挨着她都没发觉。只剩下一脸懵逼,季渊怎么来这儿了???他抽风了吗??? 季渊看她盯着自己一副蠢样,心里因为她和别的男子一同饮茶的怒气也消散了几分。 “水儿不想看到孤?”大手揽上女子柔软的腰肢,逐渐箍紧。 “不……不是。”霍水儿被迫营业,内心很难受,脸上笑得温柔,“自然是欢喜的。” 欢喜吗?季渊看着她白皙的脖子,若有所思。 两个人寂静了半晌。 霍水儿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如水的眸子里盛满了疑惑,“太子哥哥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孤和静一大师熟识,此番他云游归来,孤来看看他。”季渊没有说实话,他是收到了消息,霍水儿和一男子畅谈甚欢,心里说不出的怒意,才连夜上山。 霍水儿安心得点点头,不是因为自己就好。 两人再次无话,霍水儿见他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只好靠着他,鼻尖传来淡淡的香味,霍水儿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睡过去的。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醒来时空气都是润的。 霍水儿贪睡,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太子殿下说今日带姑娘去赏桃花。”红荔为她穿戴衣服,又仔细得为她梳理好发髻。 “姑娘看这样打扮如何?” 月白色的襦裙衬得人出尘脱俗,又恰到好处得勾勒出女子姣好的身段。额间贴了桃花状的花钿,倒是很应景,也为女子素净的小脸添了些魅人的神采。 霍水儿往手上抹了些香夷子。“太子哥哥来过?” 红荔笑得一脸暧昧,“姑娘还说呢,太子殿下今早派人来取了披风。” 霍水儿默了。接过红荔递过来的瓷碗。内心疯狂腹诽季渊。真是创造暧昧的高手。 简单用了些粥,外面已经有了些阳光了。她们主仆三人刚出拱门,季渊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还是一身黑衣,样式简单利落,衣服上有些金线绣的花纹,在阳光下流转淡淡的华彩,肃杀中带些尊贵。 开元寺的桃林在离寺庙不远的地方,许是因为昨夜下雨,路上还是有些微湿。 季渊捏住女子的小手,“手怎么这般凉?虽说是春季,也不该穿得这样单薄。” 霍水儿盯着他的侧脸,压下心头有些怪异的感觉,“哪里单薄了,这个季节,京中女子都是这样的打扮。” 季渊正欲说话,一道洪亮的女声从远处传来,“霍小姐~真是巧啊……” 霍水儿偏头望去,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来的正是那威远侯府少夫人王氏,她今日一身秋香色襦裙,额上戴着颗硕大的红宝石,鬓间插了祥云样子的簪子,又细细描了粉,端得是好气色,富贵逼人。 王氏方才离得远,又因为树枝的遮挡,走近了这才看见季渊,她从未看见过当今太子,却也晓得眼前这人身份不简单,腰间那块玉佩就不是凡物。只是现下近了,也不好将话咽下去转身离开。 “少夫人也来赏花?”霍水儿淡淡道,她也有些莫名,昨天闹了不愉快,今天还巴巴贴上来作甚。 王氏只觉霍水儿旁边那个男子的眸中似乎有利刃似的,看到他们交握的手,心下纳罕,也没听说霍家姑娘订亲了呀。 忍着尴尬,“害,我是陪着咱家老太太出来松快松快。刚刚远处看见了,是想着邀请霍小姐与我们同游,家里姑娘多,倒不寂寞呢。” 霍水儿回了她一个微笑,“谢过少夫人的邀请了,我今日不太方便,就不同少夫人同行了。” 王氏用帕子掩唇笑道,“不妨事。以后再约。” 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王氏一走,季渊周遭冰冷的气息又收了回去。他不认识王氏,只好问霍水儿,“她是?” “威远侯府少夫人。”似乎是看出季渊的疑惑,霍水儿又补充道,“我也是昨天才认识到这号人物,若不是……” 她一下收住了声。 季渊摩挲着手里白玉似的肌肤,“若不是什么?” 霍水儿咬唇,似乎是纠结,忽而满眼委屈,“我昨日为母亲点了长明灯回来,就碰见那个王二公子和他表弟,想要轻薄我。”话音未落,面前的男子眉间已经聚起了一股怒气。 “太子哥哥,你放心,我自然是无事的,白芷护着我,后来那个王夫人过来道歉又把他们领了回去。”霍水儿挣开手,扯住他的衣袖。 季渊看着女子温柔小巧的眉眼,似乎是害怕自己迁怒别人(霍水儿:我不是我没有),心疼得将她拥入怀中,“你从小就胆小,这次怕是吓坏了吧。” 霍水儿摇摇头,声音细小如蚊呐,“没有的。” 季渊抚摸着女子柔软的发,眼底聚起了狂风暴雨,威远侯府王二公子?他怎么敢? 霍水儿看季渊果然怒了,垂下眼睑,遮住了眼底的冰冷,男人这占有欲啊…… 威远侯府内,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端坐着,下面坐着些娇俏的姑娘或是雍容华贵的妇人,其中一个就是王氏。 “你说她身边还有一个青年男子?”一个妇人发问,她是威远侯府长房的太太。 王氏脆生生得答应了,“媳妇看得真真的。”又绘声绘色说了一遍季渊的样貌和穿着打扮。 府里的三小姐掩唇笑了,“大家都说霍家小姐姿容绝世,霍家又是清贵人家,结果现在还不是和外男纠缠不清。” 一时间姊妹间都笑了。 大太太心里有些不屑,这样不检点的女子也敢伤了我儿。 老太太忽然问,“王氏,你说他腰间挂着一枚玉佩,上面的花样子你可认得?” 王氏笑了,“老太太,孙媳也没看得很真切,只记得玉佩周围用金边镶了。其他的……” 老太太追问道,“那玉佩可是垂了黑色的流苏?” 王氏疑惑道,“老太太怎生晓得,是垂了黑色流苏。那男子还穿了一身黑,上面用金线绣了花纹呐……” 老太太突然厉声道,“那是当朝太子殿下!” “啊?”众人都惊讶了,怎么会是太子? “不长眼的蠢货,我进宫赴宴时在皇后娘娘宫里亲眼见过太子,腰间玉佩正是镶了金边,垂着黑色流苏。早就听说皇后娘娘中意霍家姑娘,也不是不可能。”老太太拄着拐杖站起来,“二少爷回来没有?” “回老夫人的话,二少爷傍晚出了府一直没回来。” 大太太发怒道,“他昨个儿才接了手臂,怎么就跑出去了?你们这些奴才也不拦着?” “行了,你教养的儿子什么德行,你自己不清楚?”老太太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派人出府去寻二少爷,就说我叫他回来见我。” “老太太,这……?”王氏看着下人飞快得跑出去,还没反应过来。 “如果霍家那丫头和太子互生情愫,你觉得太子会放过猛儿?”老太太的话就像刀子,刺进了每个人的心,“猛儿回来,把他拘在府里,不准他出去。” 大太太连声应下了。 “不好了,二少爷,二少爷……”那丫鬟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连话也说不顺了。 “二少爷怎么了?”大太太着急得问道。花厅里大大小小的主子都盯着这个婢女。 那丫鬟语带哭腔,“二少爷昏迷不醒得躺在府门前,下身的袍子都被血染红了!” 大太太当即昏厥了过去,威远侯府一顿人仰马翻自是不提。 桂嬷嬷 除了北部的战事,最近京中没发生什么大的事。 大家茶余饭后关注的就是那京城恶霸——威远侯府二公子王猛被人打了扔在威远侯府门口的事。 王猛身上骨折了好几处,尤其是那王猛的子孙根被砸得血肉模糊,本人陷入昏迷,高烧不断,大夫都说重病难愈,就算活下来,也不能人事了。 “母亲,猛儿他……”威远侯王进跪在老太太面前痛哭流涕。“是我的幼子啊,我看着他从这么小,长到如今” “即便他行事荒唐了些,也是我没教好的缘故……”堂堂七尺男儿,难掩悲痛。 老太太也眼中带泪,“侯府不能染上污名,猛儿必须舍。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有这样的子孙,王家如何在京中立足啊。” 王家不能有这样的污点。 王进匍匐在地上痛哭流涕。他的儿子啊,竟然…… 是夜,王进来到了王猛所在的院子,药气冲天。 王猛下半身裹满了纱布,他没有像外界传言一般昏迷不醒,还是有意识的,看见王进来了,转动着眼珠,嘴里喃喃道,“爹,孩儿错了,孩儿日后再也不害她们了……” 那些人打自己的时候,问着自己记不记得害了多少良家女子?好痛啊,我真的知错了,再也不害良家女了。 王进虎目含泪,“猛儿,你好好去吧,为父会替你报仇的。” 王猛带着惊恐,爹爹是要放弃自己吗? 他哭了起来,“爹,不要,孩儿知错了,孩儿日后再也不给家里惹麻烦了。孩儿还想活……” 王进一狠心,王猛哭喊的声音戛然而止,竟然是已经气绝了! 为保家族颜面,王家绝不能有一个太监般的少爷,王进要保的不仅是自己的仕途,还有王氏一族的荣光。 看着幼子临死前绝望的脸,王进双目圆瞪,“猛儿,你安心的去吧,太子和那个霍家女害你性命,我定要报此仇。” 听说王猛的病情突然凶险万分,浑身抽搐不停,听说宫里的朱贵妃派了太医去看也说救不回来了,听说威远侯在祠堂里呆了整整一夜,听说威远侯夫人想寻良家女冲喜,听说京兆尹始终找不到凶手…… 不管京中如何传,威远侯府终归是挂上了白幡。 京中百姓大多拍手称快,王猛恶名在外,百姓都说这一遭死得干净,总算不必担心自家好好的姑娘被他害了。 外面传得很凶,霍府也不是没有听到风声的。 春日里百花开得正好,花房送来了好些花供霍水儿挑选,霍水儿正在修剪几朵怒放的金盏菊,往藏蓝色的方瓶里一插,橙红色的花瓣让房间里一下多了几分热烈的气息。 红荔总爱拣些趣事说与她听,从各家后院的那些事讲到市井流言,自然也没有错过王猛的下场,“听说王猛没了之后,威远侯夫人得了失心疯呢。” “哪里是疯了,是心底恨极了吧。”霍水儿放下剪子,在盆里净手,“秦氏之前好像想为王猛求娶清河郡主唯一的女儿,被郡主拒绝了不成,还到处散布谣言,说清河郡主的女儿生来相貌丑陋,性情暴戾。这下王猛死了,一切都落空了。也算还清河郡主府一个清净。” “凭王猛那个样子,威远侯夫人也想让他娶郡主的女儿?”红荔目瞪口呆。王猛长得又肥又丑不说,还花名在外,哪家正经的贵女想趟这趟浑水。 清河郡主的郡马是老忠靖侯次子,本来也是出身勋贵,两家关系本来还不错,因为秦氏做的这件事太下三滥,同威远侯府产生了许多裂痕。 霍水儿左右转动着花瓶,想寻一个好看的角度,“王猛是次子,本身就无法承袭爵位,秦氏一向纵容他,打起郡主府的主意也不难解释。再说了,秦氏还有一个当勋国公的哥哥呢,想着有人为她撑腰吧。” 紫苏端着个小瓷碗进来了,“姑娘,小厨房刚送来的银耳羹。” 青花瓷的小碗装着雪白的银耳羹,飘着两三个红彤彤的枸杞,倒是衬得银耳晶莹可爱。 紫苏放下瓷碗,神神秘秘得说,“刚刚听说勋国公被革职待办了。就连勋国公府也被封了,不许进不许出。” 霍水儿舀了一口银耳羹,待甜味充斥了整个口腔才吞咽下去,“朝堂上的事情,我们就不要议论了。不过,勋国公府如果真的出事了,秦氏的日子怕是也难过。” 紫苏不好意思得吐吐舌,“姑娘今天还要练字吗?” 霍水儿摇摇头,前几日为了熟悉原主的笔迹,她没事就躲在书房里练字,今天倒是有别的事要做。“紫苏,你从库房里挑些滋补的药材,我要带去看桂嬷嬷。” 紫苏脆生生得应了。 红荔听着霍水儿说要去看桂嬷嬷,欢喜得笑了,“嬷嬷见到姑娘一定高兴呢。” 霍水儿满意得瞧着自己插好的金盏菊,占了原主的身子,总归要善待原主身边的人。 白芷却在此刻进了内间,“姑娘,老爷派来的丫鬟。“ “让她进来吧。” “姑娘,老爷说老夫人几日之后要带着表小姐从扬州老家过来,让姑娘跟着收拾院子。”小丫鬟想必也是第一次过来传话,声音怯生生的。 “你回去回父亲,就说水儿晓得了,还是收拾原先的荣庆堂给祖母住,表小姐就安置在荣庆堂旁边的梅韵院里。”霍水儿见这丫头年纪小得很,不过十一二岁,又叫红荔抓了一把牛奶酥与她。 那丫头喜笑颜开得走了。 “什么表小姐?”霍水儿一头雾水,原着里霍水儿本来就是女配,又哪里来了个表姊妹。书里也没说呀。 红荔一边为她整理稍后要穿的衣裙,一边义愤填膺得说,“她算是哪门子表小姐?不过是和老夫人沾点亲带点故而已,算起来都表了几表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老夫人喜欢了,打小就养在老夫人跟前,倒是一点也不顾顾姑娘这嫡亲的孙女儿。” 说着说着,红荔又气愤又疑惑道,“上一次她从扬州来,也才十一二岁,偏生心思那样恶毒,在冬日把姑娘推进寒潭,自己也跳了进去,反而诬告姑娘推了她,姑娘病了好几日,您忘了?” 霍水儿干笑了几下,搅动着手里的银耳羹,“哪里是忘了,不过是不太想记这档子事罢了,乍一提起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呢。” “姑娘心宽,奴婢可就见不得她那副成天算计人的样子。”红荔好像对这位没见面的表小姐意见很大。 听着红荔的叙述,这个十一二岁就知道走经典宫斗剧情的姑娘,恐非善类。 霍水儿咽下最后一口银耳羹,“你去看看紫苏准备好没有。准备好我们就出府。” 总归还没打上照面,多说无益,霍水儿想着,有些疑惑待会儿还是可以问问桂嬷嬷的。 桂嬷嬷住的宅子在京郊,院子里种满了花木,依山傍水,安静清闲,是个养老的好去处。 老妇人围着简单的碎花蓝裙子,身上未着锦缎,只是棉麻衣裙,笑盈盈得将热气腾腾的盘子搁在木桌上,上面码着整齐洁白的桃片糕,“姑娘,你小时候最爱吃嬷嬷做的桃片糕了,快来尝尝嬷嬷的手艺有没有退步呀。” 老人慈祥的笑脸与现代奶奶的脸重合在一起,霍水儿的泪水夺眶而出,紧紧抱住桂嬷嬷,“嬷嬷……” 桂嬷嬷摸着她的头,“这么大了,还是喜欢撒娇。” 霍水儿害羞得从桂嬷嬷怀里钻出来,吐吐舌。 桂嬷嬷将桃片糕往她那里推了推,“快,刚出锅的,热乎着呢,尝尝。” 霍水儿搓了搓手,小心得拈了一片桃片糕放入口中,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核桃仁带有一点点苦涩,她迫不及待吃了好几片,才止不住得点头,“好吃!好吃!嬷嬷的手艺一点都没变。” 桂嬷嬷心疼得看着她,“多吃点,左相府不是你当家吗,怎么瘦了这么多?” “害,嬷嬷,我这是为了保持身材。”霍水儿心大得说,“长成胖姑娘就不好看了,那可怎么办呐。” “胖了才好看呢。你这腰身太细了,就像一用力就要掐断了一样。”桂嬷嬷不赞同得说,“红荔,你可得盯着姑娘,每顿不许少吃!她不听就来告给我听!” 红荔笑得眯起了眼睛,“好嘞!我呀,一定好好监督姑娘!” 霍水儿不干了,“红荔你这个叛徒,哼。” 笑闹了一会儿,桂嬷嬷这会儿注意到了屋子里陌生的面孔,“这两个丫头是你新提拔起来的?” 霍水儿招手让白芷和紫苏都离得近些,挨个向桂嬷嬷介绍,“嬷嬷,这个呀是紫苏,医术可好了,心也细,这个是白芷,武艺高强,是个女侠客!“ 白芷腼腆得说,“姑娘谬赞了。”紫苏也接道,“伺候姑娘是我们的福气呢。” 桂嬷嬷笑着点点头,“看着就是极好的孩子,有你们照看姑娘,我也安心许多。” 霍水儿突然握住桂嬷嬷的手,“嬷嬷,我想问你一些从前的事。” 桂嬷嬷好像对从前这两个字很敏感,突然就收住了笑容,“红荔,你带紫苏和白芷去厨房看看菜好了没有。” 红荔了然退下。 桂嬷嬷反握住霍水儿的手,满眼慈爱,“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父亲今天派人来同我说祖母要带表妹从扬州过来。”霍水儿看着桂嬷嬷满脸的风霜,有些心疼。“嬷嬷,从前祖母为什么不住在京城?” 张氏在的时候,老夫人可以说为了守老宅子呆在扬州,张氏没了,老夫人还待在扬州,这就说不过去了吧,不管自己的嫡亲孙女,反而去养表了几表的姑娘,怎么也说不通。 桂嬷嬷叹了一口气,“姑娘,原本我不该议论主子的事,既然你问了,就告诉你吧。” “那时候相爷和夫人的感情极好,两人琴瑟和鸣,美中不足的就是夫人嫁给相爷多年只得了姑娘一个。老夫人因为这个对夫人是诸般挑剔,生不出儿子,夫人觉得理亏,也不曾回娘家哭诉,就接受老夫人的刁难,好在相爷那个时候很护着夫人,还顶撞了老夫人好几回,坚决不纳妾。老夫人没多久就一气之下去了扬州。” 听到这里,霍水儿有些疑惑,和夫人情深似海的霍相怎么现在是个重欲的人呢?桂嬷嬷察觉到了她疑惑的目光,示意她听下去,“按理说,老夫人走了之后夫人这日子合该越过越红火才是,可是夫人的身体却一日一日得虚弱下去了。” 说到这里,桂嬷嬷的眼里流出了眼泪,“大夫来了一批又一批,张太傅还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看,都是束手无策,夫人最后根本下不了床,瘦得都没了人样,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头发更是掉得厉害,最后……张家一出事,夫人就在床上吐血而亡了。” 霍水儿恍惚道,“原来母亲不是因为外祖父家出事才走的,而是早就开始虚弱了?为何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姑娘那个时候还小,夫人每次见你都细细掩藏了虚弱的模样,刻意瞒着你,你又怎么发现得了呢?”桂嬷嬷擦了眼泪,复又道,“老夫人不喜夫人,想来因为这层原因,也不怎么喜欢姑娘。夫人仙逝之后,老夫人几年才回相府一次。大多数时候都是居住在扬州的。” 霍水儿又追问道,“既然父亲如此爱重母亲,为何母亲亡故后,他……”现在京城里的人,提起霍罡,早就记不得那个和张氏情深意重的探花郎了,只说他纵情享乐,是个极度好色的人。 “姑娘,相爷为何性情大变,嬷嬷不知道。”桂嬷嬷眼里流露出笃定的神色,“但是嬷嬷肯定,相爷待夫人,都是真的,那些日子里他们眼底的笑,都是真心的。” “嬷嬷,当年,到底是谁害你,你可知晓?” “当年老夫人的镯子丢了,是从嬷嬷的房里找出来的。”桂嬷嬷想起来也觉得可笑,她替先夫人掌管嫁妆,几百万两从手里流动都没有贪念,何况是一个几百两的簪子。可是当年旧主已逝,霍水儿也还小,无人替她做主,她就这样被发配到了庄子上。 桂嬷嬷苦笑道,“姑娘,老夫人当年应该是想要夫人的嫁妆,是相爷做主替姑娘保管的。” 霍水儿此刻已经确定了,老夫人突然从扬州动身来京城,必定来者不善,她喃喃道,“原来当年有这么多的细节。”张氏是在老夫人去扬州之后就体弱的,桂嬷嬷也是被老夫人赶走的,太巧了,不是吗? 外面的风突然大了起来,把窗户都吹开了,盘子里的桃片糕已然没有了热气。 勋国公的下场(一) 勋国公被押解进京的那日,京里艳阳高照,霍水儿在茶馆里喝茶,原本是准备与季渊去游湖,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季渊身边的列战来传话说当今要见他,一时脱不开身。 霍水儿想要喝完这壶茶就走,忽而听着下面热闹起来了,有叫骂声,她放下茶盏,靠在窗边望下去,一眼就看到了囚车里坐着个披头散发,满脸凄然的男子,长长的锁链随着囚车的移动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勋国公。”紫苏瞧见霍水儿疑惑的表情,上前说道。 霍水儿点点头,“原来是勋国公。” 那样颓废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曾经在朝堂上手握大权,意气风发的勋国公。 却说他为何这样狼狈,现在京城里普遍的说法是他在前线吃了好些败仗的缘故。那日红翎急使从漠北来,一路喊着漠北加急。前线递上的奏报就是漠北战事吃紧,将士们中了埋伏,损兵折将无数,作为主帅的勋国公秦度误判军情,延误战机,圣上当即要捉拿他入京问罪。 负责押解勋国公的将领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身盔甲在阳光下泛着骇然的光,看到他长相的女儿家们都倒吸一口凉气,那人皮肤黝黑,面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从眉毛一直拉到下巴,看着很是吓人,霍水儿记得他,以前是季渊的侍卫,后来听说是从军了,因为长相可怕,所以他给霍水儿留下的印象很深,看到他,霍水儿确信这件事里有季渊的手笔在。 不过季渊既然敢让他的人掺和,未必就没有圣上的授意在。如果当今心里还念一丝旧情,也不会让昔日老臣受到这样的折辱。 “姑娘,新鲜的绿豆糕。”红荔献宝似得将糕点从食盒里拿出来。 “这盒子倒是精致。“白玉的质地,雕了茉莉的花样子,看着也好看。 红荔捂嘴偷笑,“这是太子殿下送给姑娘的。” 霍水儿最近没少收季渊送的小玩意儿,倒还真没留意过这个小盒子,仔细瞧着做工确实很独特,看着时间还早,“不如我自己去游湖吧。将这糕点放回去吧,刚刚喝茶都快喝饱了,待会儿走几步也好消消食,去船上再吃吧。” 囚车已经走远了,几个书生模样的人还在讨论,一个胖胖的男子说道,“要我说啊,这勋国公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毕竟是勋贵家族,祖上还是有赫赫战功的,哪能说倒就倒了呢?” “范兄此言差矣,任凭他是什么世家大族,大夏开国以来什么时候打过这么憋屈仗?”另外一个青年人拱手反驳道,“漠北卫哪一个不是百战的将士,当初孙将军以五万精兵就力克北狄阿鲁台部,一直打到了他们大汗的王帐外面。不过短短几年时间,那察哈部还不如当初的阿鲁台部呢,我大夏居然在这场战争中损失了十万精兵。真是令人心痛啊。” “一军主帅毕竟也不是神嘛,两军阵前变化多端,未必就都是勋国公的错。” 霍水儿听着他们各执一词,倒还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来大家都很关心勋国公的结果。” 紫苏回道,“毕竟勋国公的父亲曾经在西南立过许多战功。” 霍水儿了然,出身大族,父亲立有战功,又是官n代,真要办了勋国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书里是说过了,季渊对勋国公是存了杀心的,勋国公,必死。看来这阵子季渊有得忙了。 大明湖相当热闹,湖边许多沿湖叫卖的摊贩,好些孩童沿着湖畔放纸鸢,长长的线在天上左摇右摆,湖面上都是叶子似的船只,有人在上面听戏,也有人在上面吟诗作赋,附庸风雅。 “小姐,要坐船不啦?”摇船的不是男子,倒是个妇人,霍水儿觉得少见,便决定坐她的船。 “船家,往湖中心摇着吧。” “好嘞。”那妇女爽快得应了。 “大娘,我看这大明湖上少有女人摇船呐。”霍水儿主动与那妇人搭话。 那妇人回头爽直得笑了,眼里闪过一丝伤感,“我男人死在了漠北战场上,家里还有娃儿要赡养,婆婆在家里耕地,地少,我便出来做点活计,总归我力气大,这大明湖上游湖的客人不少,多少也能挣些。” “官府没有给抚恤的银子吗?”霍水儿疑惑道,将士战死,家人应该得到了一笔不少的抚恤金才是。 那妇人一边摇船一边摇头,“官府是给了银两,可是对我来说还是太少了,我儿子和女儿都年幼,总归还是要供他们读书的,我和我男人读书少,孩子们可不能像我们一样,既是要供儿子读书考功名,也没有让女儿不读的道理,不求她考取功名,只愿她知书达理做个好姑娘。” 大夏朝要供出一个举人花销也是不小的,还要供女儿上学,寻常人家里女子多数是读不了书的。怪不得这个妇人觉得官府给的银子不够,还要出来做这风吹日晒的活计。 霍水儿觉得古代能有如此开明思想的女子实在少见,即便对方只是个农妇,心底也生出些敬意来,“你的女儿有大姐这样开明的母亲一定很幸福。” “儿子是我孩子,女儿也是我孩子啊。”那妇人郝然一笑。“我是只能这样了,她们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霍水儿点点头,“是这个理。” 红荔将绿豆糕摆出来,糕点酥软但是并不油腻,唇齿间还有一些薄荷的清凉。 紫苏递上一个小茶盅,“这是用胎菊和山楂冲泡的水,酸酸甜甜的,是姑娘喜欢的味道。” 霍水儿接过来点点头,“你费心了。” “紫苏是真细心。姑娘平时贴身穿的衣服,紫苏都蒸了好几遍以保证柔软服帖。连姑娘练字用的纸,她都熏过安神的香。”红荔真心的夸赞让紫苏红了脸。 “只要姑娘觉着舒服就好了。”紫苏不好意思的说。 “我就说最近睡眠怎么这么香,原来紫苏竟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多亏了你。”霍水儿恍然大悟,才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总是梦魇,最近好了许多,她还以为是适应了这个世界的缘故。原来紫苏这个丫头一直在细小处想办法。 紫苏还是羞涩得笑了笑,她素来安静,这会儿又不作声了。 要说季渊送给她的这两个丫头,白芷武艺过人,护她左右,时刻不曾懈怠过,紫苏心细如发,医术了得,平日里为她调理身子,十分用心,她们没有一处让霍水儿觉着不好或是逾矩的,唯一心存犹豫的就是,毕竟是季渊的人,日后若是跟季渊分道扬镳,她们…… 害,总归现在还没到那步不是,霍水儿想着,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日后心向着谁,还真说不一定呢。 勋国公的下场(二)通敌叛国 勋国公府内是一片愁云惨淡,原本门庭若市的府邸,现在是门可罗雀。 家主陷身牢狱,全府被禁军围困,不许进不许出。好些人忧惧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府门前那块匾额,即便还挂在那里,众人已经觉得摇摇欲坠了。 勋国公夫人出身楚国公朱氏,刚刚收到了哥哥楚国公的回信,说是已经控制好了证据和证人,不会有大事。她跪在小佛堂里不停诵经,但愿自家老爷性命无忧。 且不论秦度自己的家人如何担惊受怕,熙宁帝急宣朝堂重臣入宫觐见,庙堂上正是多番唇枪舌剑。 关于勋国公秦度究竟如何处置,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皇上,微臣以为,漠北战役的损失毕竟有多方面的因素,全归咎于勋国公一人恐是不妥。”出声的是右相杨佑,楚国公的妻弟。 “是啊是啊。”有勋贵系的大臣已经开始附和了。 “右相此言差矣。”御史大夫姜瑜跳出来反驳道,“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勋国公领兵在外,仗还没打,就先折了粮草,以至于十万大军差点断粮!” “这是其一。”姜瑜竖起一根手指,制止了杨佑想要反驳的话,“其二,漠北卫副帅曾经多次建议换防时注意敌袭,是勋国公不听建议,结果察哈部果真趁换防偷袭,以至于无数将士枉死。” “右相,也许您想说粮草被烧是意外,换防被袭是意外,这第三条总归不是意外吧?”姜瑜厉声指责道。 “什么第三条?”杨佑大惑,群臣都睁大眼看着姜瑜。连久闭着眼的熙宁帝都睁开了眼。 姜瑜跪下沉声道,“皇上,昨夜御史台接到举报,勋国公秦度通敌叛国!” “证据何在?”熙宁帝的声音不冷不热,从纱帘后面传出来,纱帘阻挡了众人的绝大部分视线,无法通过察言观色来探知熙宁帝现在的想法。 姜瑜一脸痛惜,“来人提供了秦度与察哈部大汗来往的书信。可是昨晚,那人被杀了,书信也不知所踪。” 楚国公朱重光在这时冷哼了一声,“姜大人,你要为你的话负责啊。你可知诬陷朝臣该当何罪?” 姜瑜在地砖上重重磕头,发出“砰砰砰”的响声,“微臣死谏!微臣亲眼看到了书信,确是那秦度小儿通敌叛国,故意透露粮库的方位,也是他告知察哈大汗我军的换防时间,将士何辜?!边陲百姓何辜啊?!” “任凭你说得舌灿莲花,没有证据也是枉然。”杨佑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勋国公挂帅漠北也有他的一份推荐,如果秦度通敌被坐实,对他来讲绝非好事。 众人面面相觑,姜瑜为人耿介正直,又不参与党争,他既死谏,没有的事也有了三四分影子,可是这拿不出证据也是……以霍罡为首的铁杆保皇党一言不发。骑墙派开始犹豫起来。 “太子,你怎么看?”熙宁帝的声音淡淡的,他的道袍在帘幕后愈发朦胧。 众人惊觉,季渊从一开始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季渊看到还在磕头的姜瑜,出声道,“姜大人,不必磕了。” 他这话一出,磕头的姜瑜停了下来,回头看他,骑墙派心里开始打起算盘,难道太子这回要站勋贵? “启禀陛下,臣亦指证勋国公秦度通敌叛国。”季渊也与姜瑜跪在一起。 熙宁帝的眼底绽放了别样的光彩,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起来吧,你是太子,说话要有证据。要服众才行。”服众二字,他咬得格外重,服的是哪些众,无非是不想勋国公受重处分的人罢了。 季渊会意,男子的话宛若平地起惊雷,“臣收到了库伦民众的一份万民血书,有库伦民众代表在外等候。” 熙宁帝示意旁边的太监为他呈上来,他翻看了一下,皆是民众的血泪控诉,每份书信后面都有签字画押,库伦当地居民常年受察哈部骑兵滋扰,秦度不仅没有出兵击退,反而不交一战,恶意撤退,以至于百姓饱受掳掠奴役之苦,他闭了闭眼,怒斥道,“懦夫误国!” “陛下是否要召见证人?”季渊问道。 熙宁帝摆摆手,“百姓的意思,万民书足以见矣,朕要知道是否属实,自会派人查证。你可还有奏?” 季渊点头道,“臣还有奏。如果只是万民书,只能说勋国公懈怠战事,辜负皇恩。”讲到这里,他却停下了,沉默了几秒,才铿锵有力得说,“臣,截获了勋国公送往察哈部的书信。” 众臣沉默,连熙宁帝也没说一句话。 季渊在南蛮将过兵,平叛时基本上打穿了岭南,那里就像他的第二个封地一样,将领都是亲信,如今手又伸到了漠北,能够截获前方主帅的书信,谁能说他没有监视过秦度?太子是想把漠北扶持成第二个岭南吗? 楚国公等人是又惧又怒,他亲妹妹朱贵妃膝下也养着十七皇子,皇子年幼,还没有办法参议朝政,勋贵们的想法是先与季渊周旋,拖住季渊的成长速度,待到十七皇子步入朝堂,再与季渊放手一搏。 可是对方先亮剑了,非要置秦度于死地,说明季渊从来没想过要争取勋贵的势力,甚至是想……太子监国已久,如果又再次扩大军中势力,那么,即便十七皇子进入朝堂,和季渊斗,最后的结果也不一定会太好。 威远侯王进站出来打破了沉默,“太子,不知道您这书信是怎么截获的?为什么您要去监视前方将领的书信?又怎么证明是秦度通敌的?” 王进这话问的着实诛心,基本就是在内涵季渊栽赃陷害,意图夺取漠北军权了。 谁知道季渊竟然笑了,“威远侯问得好。孤当然不会没事做去监视勋国公每天写了什么信,见了什么人。” “那太子的情报从何而来?”听到王进继续发难,楚国公朱重光皱了皱眉,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即便季渊承认这是他的密探所为也无伤大雅,这朝堂上谁家还没有几个眼线,问题是如果季渊锤实了秦度的罪证,那秦度真的是必死无疑了。 季渊转身向王进拱了拱手,“威远侯有所不知,勋国公在前线强娶了一房姨娘,这位姨娘是库伦当地人,见到秦度不作为非常恼恨,她无意中发现了秦度通敌的证据,内心备受煎熬,千里跋涉,来到京都,不仅带着万民书,还带着秦度欺君的证据。” “就是你刚刚说的证人?”熙宁帝问道。 “正是。”季渊躬身回道,“臣从未有过监视诸位同僚之心,反倒是勋国公秦度多行不义,作恶多端,欺君罔上。” 熙宁帝点了点头,“你兢兢业业,一片赤诚,朕,是知道的。”转身小声吩咐内侍,“派人把太子呈上来的证据送去查验,看看是不是秦度的笔迹。”杀人要杀得清楚明白,熙宁帝一向奉信这一点。 “把那妇人带上来。” 来者是个丰乳肥臀的美少妇,端的是风流难掩,众臣都在心里默默腹诽,没想到勋国公如此会享受,在前线打仗还不忘享有艳福。 “民妇罗氏窈娘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罗氏,你告发勋国公通敌叛国,可是属实?”熙宁帝抚了抚拂尘。 罗氏俯身,女人一字一句皆在这大殿里回荡,“皆是属实。如有冤枉,民妇自请千刀万剐。还请陛下明察秋毫,惩治奸贼,还漠北百姓一个安定。” 太狠了,这是在场大多数大臣的心声,最毒不过妇人心啊,好歹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勋国公秦度怎么这么倒霉,后院起火,还偏偏被太子逮到了。 内侍这时也回来了,“陛下。”他想附耳说与熙宁帝听,熙宁帝却摆摆手,意思是让他将结果念给众人听。 “太子所呈书信笔迹与秦度一致。” 这基本上算是盖棺定论了,季渊还有姜瑜,并没有冤枉秦度,他确实通敌了。秦度难逃一死。 “朕待秦度不薄。”轻飘飘六个字,仿佛落在了每个人心上。“他父亲奋勇杀敌,护大夏边境安宁,朕还记得,偏偏生了个这样的儿子。” 说罢,熙宁帝仿佛极累的样子,挥手道,“今儿个就这样吧,姜御史好好活着,别回去真吊死了。” 姜瑜跪地道,“臣,领旨谢恩。” 熙宁帝也没说要给秦度怎样的处罚,由内侍扶着走了。 勋贵派都在心里打起了鼓,秦度若为弃子,须得扶另一个人顶了秦度的位置才行,绝不能让季渊再捡便宜。骑墙派在思考这一轮下来的站队,保皇党忙着揣度圣意,轻轻松松出宫门的,倒只有太子党了。 不管秦度下场如何,勋贵的势力必然有所削弱,这就足够了。 季渊踏出宫门时,楚国公朱重光赶上了他,皮笑肉不笑得来了一句,“殿下少年英才。” 季渊闻言点点头,就上了马车,独留朱重光在原地凌乱。 勋国公的下场(三)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刘振啊,你说太子如何?”熙宁帝半躺在塌上,询问内侍。 刘振额头上直冒冷汗,跪倒在地,“陛下,奴才一介阉人,怎么好议论皇子?” 熙宁帝沉默了几秒,忽而笑骂道,“你个老贼,起来吧。”刘振表现得让他很满意。 “朕觉得太子成熟了许多。”熙宁帝转动着一个万花筒,淡淡地说。“朕看了他处理的奏折,不偏不倚,真有储君之风。” 他用半是询问半是陈述的语气说,“听说他最近和霍家丫头走得很近。” 刘振斟酌了一下,试探得说,“霍家小姐经常入宫陪伴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霍家小姐也算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些也自然。” 熙宁帝用肯定的语气说,“朕就知道,太后给他赐的那桩婚事他不满意。人不是丢了吗,太后给他定的媳妇找到了没有?” 刘振上前为他捏腿,“苏夫人在太后宫中请了三次罪呢,苏家小姐实在是找不到。” 熙宁帝撩了撩膝盖上的毯子,“不回来也好,朕的儿子朕知道,强逼他娶,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呢。” 复而放下万花筒叹了一口气,“太后始终是不喜她,就连她的女儿也不喜。” 刘振不敢说话。 熙宁帝用很轻的声音说道,“看你小子能搅出多大的风浪。” “主子,霍姑娘没有回府,一个人去游湖了。”来者正是列战,季渊身边的护卫之一。 季渊点点头,“你待会儿回一趟东宫,把孤那个玉兔镇纸送到大明湖。” 列战奉命刚走,列英便开口询问道,“主子,言溪说她想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您看?” “此次她立下了大功,祸不及婴儿,这既然是她自己的选择,那就送她回漠北生孩子吧。”季渊转动着玉扳指,翡翠闪着好看的光泽,“让北边的弟兄多少还是帮衬着点她,毕竟曾经是我们的人。” 列英心下暗松一口气,毕竟是共事过的同僚,“主子仁义。” 言溪便是罗氏,季渊的女暗桩,奉命前往库伦,监控秦度在前线的一举一动,从秦度看中她的美貌娶她的时候,就已经活在季渊的监视下了。此次了却了这桩任务,言溪提出退出组织,从此不再管江湖事,季渊同意了,放她自由,也算让他们的主仆之间善始善终。 车驾到了湖边百米处就不能行了,大明湖周边人流量太大,行车或是骑马都容易造成伤亡。 季渊便带着列英步行过去寻霍水儿。 一路上听到了好些人议论秦度的事情,民众大部分的声音还是支持重典以正天下,即使秦度通敌叛国的事实还没有昭告天下。 季渊到了大明湖边却没看见霍水儿的身影,转身问列英,“姑娘坐的哪艘船?还没有靠岸吗?” 列英回答道,“霍姑娘坐的是小舟,算着时间,应该马上就靠岸了,就是这个码头。” 霍水儿在船上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她向季渊挥手,后者回以微笑。 船将将靠岸,霍水儿示意紫苏掏钱。 “船家,多谢,一点心意。”紫苏递给摇船的妇女一袋银子。 “这怎么使得?”那妇女执意不肯收,“不过是游湖而已,不值得这么多钱。”她知道这是遇到了个良善的大家小姐,对方想帮她,可无功不受禄,她不能要。 “大姐,就当是我给孩子们的一点学费。”霍水儿也执意不肯收回,“孩子们还小,这钱也没多给多少。日后呀,我还来坐你的船。” 那妇人看她执着,便收了那袋钱,“姑娘日后甭管什么时候来坐船,我也是不收钱的!” 霍水儿笑了,一下往岸上跳去,吓得季渊一把揽住她,声音里带了些训斥,“多大的姑娘了,冒失。” “太……承泽。”霍水儿想喊他“太子哥哥”,却惊觉场合不对,改而称呼季渊的表字,季渊,字承泽。 “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事情结束的早。”人潮拥挤,季渊护着她往外走。 “可还顺利?”霍水儿见他眼底有些疲累,出声关心道。 季渊皱了皱眉,“不明确父亲的想法。” 霍水儿心想,生在皇家就是这点难啊,连自己亲生父亲的想法都要来回揣测。 “既然出来了,就不要想那些费脑子的事。”女子用两根葱白的手指拉住季渊的衣袖,面露委屈,“承泽哥哥,水儿游湖这么久,可是饿了。” 季渊最受不了霍水儿这娇兮兮的样子,反手牵住她的手,“娇娇。” “出来游湖没给姑娘准备零嘴?”季渊边走边问,他这是当真以为霍水儿饿着了。 霍水儿瘪嘴道,“这倒是怪罪不到紫苏她们,都被我吃完了。” 季渊勾了勾唇角,“大明湖边玉楼春,鱼做得极鲜美,酒楼下有个卖白玉糕的,手艺极好,娇娇可愿?” 霍水儿把玩着季渊的手指,“你定就好。” 玉楼春生意极好,大堂里坐满了人。 “客官里边儿请。” “小二,楼下那家卖白玉糕的呢?”列英询问道。 小二一边张罗着上菜,一边回答道,“几位有所不知,那老妇本来有三个儿子,都在漠北战场上,两个阵亡,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估计啊也是凶多吉少,她收到消息伤心欲绝,哪里还能出来做生意咯。” “原来是这样啊。”列英递了一块碎银与小二,便上楼与季渊禀报。 霍水儿听罢皱眉,“今日我坐船的那家也是死了丈夫,光靠耕种无力支撑家庭,这才到这大明湖做生意,母亲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真是……” 季渊眼底闪过杀机,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面色冷凝,“秦度只是一个人,杀了秦度,秦家还能扶持别人上位,永杀不尽。” 霍水儿为他夹了一筷子鱼肉。 季渊盯着茶杯里浮沉不定的茶叶,澄黄的茶汤倒影出他面无表情的脸。他想动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秦家,秦家倒了,还有王家,朱家…… 如果秦家的下场可以震慑他们一二,因此而收敛的人家,可以酌情放松,勋贵不是不能有,而是不能太多,帝王之道,讲制衡。 霍水儿看他盯着茶汤,缓缓道,“听说玉楼春的茶是取山间一处清泉水冲泡的。玉楼春还有自己的一套处理工序,所以泡出来的茶清香无比。” 季渊盯着她如水的双眸,这双眼睛似乎最近添了别样的魔力,总是让他忍不住探究更多,“娇娇喜欢?” “水利万物而不争。”霍水儿摇摇头,又低头尝了一口茶汤,“可是今天我坐在小舟上,看见湖面波光粼粼,那一阵阵的水浪轻轻过来一次,小舟也会随之荡一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怎么处理秦家?又怎么处理别的勋贵?这百姓就像水,民怨难平,天下难安啊。 季渊看着低头喝水的女子,白皙的手指与那白瓷的茶碗触碰在一起,还是一样的温柔,还是一样的妩媚,但是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里破土而出。 “娇娇。” “嗯?”霍水儿抬眼望他。 季渊用手描摹上她好看的红唇,娇娇,他的眼底染上一丝占有,你既懂我心思至此,就不要再想离开我了。 “唔……”红唇被堵,一室旖旎。 次日清晨朝会,久未露面的熙宁帝出现了,太子季渊上奏天子,勋国公秦度通敌叛国,欺君罔上……罪行累累,应当株连全族。左相霍罡附议。 朝野哗然。昨天只是一部分人进过宫,今天才是彻底向众人宣告秦度的罪行。 秦度昨夜在诏狱中承认了一切。没有任何否认。 通敌叛国,谁也救不了。秦家的结局,已经注定了。霍罡附议,代表熙宁帝的心思也是如此。 圣裁,秦家所有男丁不论老少全部处死,女眷均罚入教坊司为奴。 秦家夫人朱氏听到这个消息立马昏厥了过去,最后一眼她看见了幼女惊慌失措的脸,完了,她心里想。 昔日钟鸣鼎食的秦家,一代门阀世家,顷刻间烟消云散。 听说秦度被押往菜市口行刑的那天,囚车所过之处,百姓们均往上扔烂菜叶子,还有人扔石块,吐唾沫,骂声不绝。 令人动容的是一老妇扑在看台下,哭声震天,“老妇三子去漠北,无一人生还,你这个畜生!!!” 围观群众许多搀扶安慰者,老妇在地失声痛哭,白发人送黑发人,一送便是三个,若是为了国家,堂堂正正得战死,她不会如此愤恨无力,可偏偏,那些将士们,本不该死的啊…… 霍水儿也在人群中,看到这一幕,想到了玉楼春楼下那个卖白玉糕的老婆婆。 白玉糕美味可口,是因为融合了一个母亲对儿子最深的牵挂和祝福,希望他们平平安安,福寿绵延,儿子死了,白玉糕做给谁吃呢?谁又能吃到这白玉糕里的爱意呢? 大明湖畔,再没有归来的人。 扬州来人(一)与便宜父亲的第一次正式会面 月上柳梢头,往常这个时候霍水儿会静静得一个人呆着看会儿书,傍晚的风从窗户那里慢慢得吹过来,将书册吹起一个好看的花。 那本书就这样静静躺在那里,它的主人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它被风吻过了。 女子靠在木椅上怔怔得发愣,唇上似乎还在发烫,残留着男人独有的龙涎香,季渊怎么会吻自己呢?尤其是他眼底不容忽视的占有欲,霍水儿从未在任何人眼里看过一样的光芒。 不及深思,紫苏推门进来,“姑娘,孙管家来请,说是老爷在书房等姑娘。” 霍水儿应了一声,“欸,我这就来。” 霍罡平日里大多数时间还是呆在前院的,只有晚上会来后院和某个姨娘进行深层次的身体交流。霍水儿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还没有见过霍罡。 霍罡似乎催得很急,霍水儿跟着孙管家,一路上脚上都似生了风一样。算算时间,老夫人的船应该明天就能到了,霍罡想必是来过问这事。心下有了猜测,走得虽然急了些,倒是不慌。 “姑娘,老爷就在里面。”霍罡的书房四周种满了四季常青的翠竹,这夜里的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响。 霍水儿点点头,提起裙摆上了台阶,“吱呀”,她推开门进去,一个身着青色长袍的男子正在椅子前面写着些东西,她快走了几步,行礼道,“父亲。” 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她便也不蹲着了,自行起了身,抬眼打量这个便宜父亲——霍罡。 俗话说,相由心生。 这句话用在这位左相大人身上似乎一点也不准确。 他生得白净,即使上了年纪也不显老态,如果不是鬓间几根白丝暴露了他的年龄,想必大部分人也就以为他才三十出头的样子,单看模样,也能想象他年轻时是何等英俊潇洒,见过这张脸的人,恐怕不会信他是一个“色中饿鬼”吧。 该不会,本来就是谣言? 霍水儿看他拿着毛笔在桌上写着像是奏折一类的东西,心里暗暗否定了刚刚的猜想,她这个父亲,可是娶了二十房姨娘呢!整整二十房,也不怕伤身。 就在霍水儿端详了第十三件摆件之后,霍罡终于说话了,“等得烦躁?”他的声音略微有些粗噶,像是被烟迷了一样,一点也不衬这张脸。 霍水儿愣了两秒,马上反驳道,“没有,父亲事务繁忙,水儿等得。” 霍罡搁下手里的笔,“过来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你祖母明日就能到达,一应事务,你都安排好了?” 霍水儿点点头,“荣庆堂和梅韵院都已洒扫干净,丫鬟一日进去早中晚熏三道香,装饰布置方面依照祖母当年的来,听说祖母近些年来喜好礼佛,新添了一个佛堂,专供祖母礼佛用,又请了白玉佛像一尊。另就是安排了些丫鬟仆从,到时候由祖母和表妹亲自挑选……” 衣食住行,霍水儿一一念着,霍罡听了一半便制止了她,“好了好了,不必再念了。” 霍水儿有些懵,不是你要听的吗? 霍罡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复而又问她,“你祖母不喜你的母亲,你可知道?” 霍水儿想到桂嬷嬷说的话,点点头。 “她不喜你母亲,也不喜你。” 霍水儿愣了一下,这个便宜父亲这么硬核的吗?亲妈还没来就先把面子给撕了? 霍罡咳了两下,“咳咳,你祖母来之后,凡事你大可以斟酌着来办,应有的尊重和礼数是要有的,但也不是很必要顾及长辈和晚辈的身份限制,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改变的。” 霍水儿彻底懵了,言下之意就是老夫人会使劲挑刺呗,倒没这么直白讲出来的。 “你母亲待你祖母也很周到,但是……”霍罡又猛地咳嗽了两下,“咳咳,你是一个聪慧的孩子,应当是懂为父的意思的。” 霍水儿从这耿直的提醒中回过神来,这得是多大的厌恶,才能让一个父亲把妻子和母亲的不和撕开在女儿面前,就差没直接说,“你奶奶厌恶你,这是改变不了的,面子上过得去就得了,别太在意了。” 霍罡似乎就想交待这些事,挥挥手道,“心里有数就好,你回去吧。” “女儿告退。”霍水儿走了几步,又回来道,“父亲,夜里寒气重,注意身子。” “孙管家,让厨房熬一盅冰糖雪梨膏与父亲。” “是,姑娘。” 霍罡坐在寂静的书房里,听到霍水儿的吩咐,微微失神,“婉婉,我们女儿的那双眼睛,真是像极了你啊。” 是夜,翠竹迎风低吟,似乎是回答了他的话一样。 可惜,斯人已逝。 “姑娘,谢姨娘刚刚派人来说,她想搬去荣庆堂近点的院子住,也好尽尽孝心。”紫苏递上一盅养颜汤,将刚刚谢姨娘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尽孝心?”霍水儿尝了一口汤,温热得刚好可以入口。“你派个人去回她,就说,这件事我没有意见,如果祖母也愿意接受她的孝心的话,我立马派人给她收拾院子。” 红荔撇嘴道,“老夫人还没来呢,就想着先过去得脸了。” “父亲最近很喜欢谢姨娘,她想得多些,也无可厚非。”霍水儿搅动着汤,“这事我是不能自己做主的,若是她不招祖母喜欢,我将她安排过去,没得找话说。” “谢姨娘最近老是在大厨房熬药,尽是府医为她开的求子汤。”紫苏前些日子去大厨房送她要的食材单子,恰巧碰见了谢姨娘的贴身丫鬟在贿赂管事的。 那管事的认得紫苏是霍水儿身边的大丫鬟,当下就拒了那银子。 霍水儿治家严厉,赏罚分明,厨房管事的婆子怕紫苏误解,将谢姨娘喝求子汤的事讲给紫苏听,谢姨娘三天两头得熬药,怕被拿来做文章,原意是想封口的。 霍水儿咽下口里的汤品,“府上没有男丁,不仅仅是她有这个心,怕是我另外十九个姨娘也有这个心呢,不足为奇。” “这春天眼看着就要过去了。”霍水儿放下碗,走到窗边,木棉花的花期就要结束了,“让府里负责针线的丫鬟婆子着手开始做得香包了,一进夏日,蚊虫就要多了。” “欸。”红荔应下了,“今儿个针线上的婆子来问过我,老夫人和表小姐的行装是怎么个安排法?” 谁也不知道老夫人和表小姐要逗留多久。 “夏装先做着吧。”霍水儿也不知道这位老夫人要呆多久,总归面子上是不能出错的。“江南的气候与这里不同,老夫人和表小姐的房里要注意放一盆水,让空气尽量湿润。” “姑娘最是细心不过了。”红荔夸道。 “数你嘴甜。”霍水儿点了点她的额头,视线一转,却又看到梳妆台上静静躺着的玉兔镇纸。 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温润可爱。 那日季渊一吻,她心头发慌,手足无措,躲了他两日,第二日他便差人送了这玉兔镇纸来,还附带一张纸条,上面的字龙飞凤舞,“甚似娇娇”。 这下借着烛光,霍水儿细细打量这玉兔,打造之人技法高超,玉兔的神态当真是活灵活现,她嘟囔着,“哪里像我了,净胡说。” 是夜,月亮弯弯挂梢头,女儿眉毛弯弯入甜梦。 扬州来人(二)老太太其人 “姑娘说了,今儿个是老夫人从扬州来的好日子,你们这些当差的都把耳朵竖起来,眼睛放亮些,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仔细你们的皮。”天蒙蒙亮,各个管事娘子已经立在院子里训话了。 一个管事娘子跨过垂花门,“姑娘在问,今儿个去接老夫人和表小姐的软轿可收拾妥当了?” 刚刚还在训话的一个管事的立马应道,“请姑娘放心,都用了毛子厚厚得垫上了,必然不会让老夫人受半点颠簸。去接的小子力气好着呢。” 来人点了点头,“大家今儿个都仔细些,若是做得好,姑娘通通有赏。” 前面已经忙开了,霍水儿今日也起得格外早。 红荔为她拢上茜纱,“之前让姑娘穿,姑娘总是不愿,嫌艳。依奴婢看,姑娘皮肤白,穿什么都好看。” 霍水儿坐在梳妆台前,用眉笔细细得描眉,“你这嘴,最近是不是偷了蜜。” 红荔将窗户打开,早晨清爽的空气就透进了室内,“奴婢说的都是大实话,自从苏家小姐走了之后,姑娘的皮肤是一天比一天白,远远看着,就像仙女似的。” “照你这个说法,我原先生得没有现在好看?”霍水儿自从穿书以来,身体每天都在发生不起眼的变化,眉眼出落得更加精致,皮肤细腻白嫩,曲线窈窕。 红荔眨了眨眼,故意拿捏着腔调,“姑娘原先美是美,可是欣赏的人不对。现在太子殿下对姑娘越发上心了,姑娘自然也就更美了。” “休得胡说。”她将眉笔搁在桌上,自然又是想到那个让她心烦意乱的吻了。 红荔瞧着紫苏还没有回来,轻声说道,“姑娘,奴婢虽然不知道您这两天究竟同太子殿下闹什么脾气,但是过犹不及啊。” “过犹不及”,红荔原意是想说,霍水儿若是脾气闹得太久,会惹恼季渊,对两人的感情不好。 霍水儿却想到了原书中对女配命运的安排,现在得罪了季渊有什么好处呢?是自己最近太舒适了,已经没有了刚来这个世界的战战兢兢了。 她将唇染红,红唇衬得女子越发白得脱俗,略微思量了一会儿,“我前些日子是不是绣了一些荷包?去翻出来我看看。” 红荔递过来一个黑底绣了金色竹纹的荷包,霍水儿看了一眼,柳眉一皱,“真丑。”自己都嫌弃起自己的手艺来。 红荔掩嘴笑了笑,自家姑娘是什么都好,唯独绣法实在难以见人。 霍水儿却想通了似的,语气愉悦,指了指桌上的荷包,“待会儿就把这个递给白芷,让她交给太子哥哥。” “好嘞。”红荔开心得应了。姑娘等了这么多年才和太子殿下有如今的因果,让她心里也止不住得高兴。 霍水儿在院子里逛第三圈时,前面的人来传话了。 “姑娘,老夫人进朱雀街了。” 霍水儿轻轻摇着蝶戏百花的团扇,“走吧,随我去迎接祖母。” 朱珠轻轻撩起帘子,看见霍府气势恢宏的大门,又联想至京城街道上的繁华和热闹,心下暗忖,“京城终究是与扬州不同,不过,这些终将都会属于我。” 她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祖母小心脚下。”朱珠扶着一个浑身雍容华贵的老妇人轻轻下了软轿。 “奴婢见过老夫人。见过表小姐。”一个丫鬟打扮的人恭敬得行礼。“姑娘在花厅等着呢。” 老太太冷哼了一声,像是不满霍水儿没有亲至大门迎接。总之丫鬟将头埋得更低了,看来嬷嬷说得当真没错,这位老夫人不是一个好伺候的主子。 走过几道垂花门,一路上奴仆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孙女见过祖母。”霍水儿远远看见一个年轻姑娘搀着一个老太太过来了,立马快走几步行礼。 老太太没有说话,像是没有看见霍水儿,径直到了主位坐下,立马就有丫鬟上了一盏温热的茶。 朱珠细细打量着这个她许久未见的表姐,貌美得让她嫉妒。 她自持在扬州贵女中,也算容貌上乘,却也从未见过将茜纱穿得这般,她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若说魅,偏生有一股大气从容在。 朱珠瘦削,穿着青衣就好似风都要吹倒似的,不同于她,霍水儿该有肉的地方鼓鼓囊囊,穿着茜纱更有风情。 这个老太太一来就想给霍水儿一个下马威,霍水儿见她存心,也就自己起身了。 “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规矩?”老太太倒是没想到霍水儿如此不买账。 霍水儿掩唇作惊讶状,“祖母,刚刚您不是叫我起身了吗?难道孙女听错了?” 看她一脸无辜的样子,老太太刚刚想反问道我何时叫你起身了,却又把话咽回去了,这样可不就是承认了为祖母的故意磋磨孙女吗? 老太太放下茶盏,“原是我人老了,记性不太好。” “珠儿见过表姐。”小姑娘的声音如出谷黄莺,朱珠主动上前化解有些尴尬的气氛。 原谅霍水儿有些想笑,看来这家子人都是演技派呀,这位表妹刚刚眼底的火都快烧到她身上去了。 她低咳一声,摇着团扇走上去,“表妹呀,这许久未见,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朱珠低头浅笑,刚想说话,就被女子截过了话头,“从扬州一路来,怕是累坏了吧?” “能陪着祖母回京,珠儿并不觉得累。”朱珠一脸温柔的笑意,若是霍水儿不知道这样温柔的面孔下藏着怎样的一副蛇蝎心肠,只怕也要真心赞她一句“孝顺”。 “父亲还有一会儿就要下朝了。”霍水儿转身面向老太太,“荣庆堂和梅韵院都已经收拾妥当了,祖母可以与表妹去看看,若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孙女立马找人改了去。” “人老了,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念念经,求得菩萨一二保佑。”老太太缓缓掀动眼皮,云淡风轻得说。 霍水儿笑容里带了些意料之中的意思,“依照祖母的喜好,荣庆堂新设了小佛堂,专供祖母礼佛之用。” “祖母,既然表姐想得这般周到,不如咱们去那院子里看看如何?”朱珠心想,任凭你说出一朵花来,祖母见了实物,若觉得不好,你就算伶牙利嘴,也免不了吃一顿挂落。 “你自在前面带路。”老太太由着朱珠搀着,指使霍水儿道。 霍水儿乖巧得应下。 和她那短命的娘一个样子,老太太心里翻滚着浓浓的厌恶。 本就没什么话好说,一路上除了朱珠逗趣老太太的话语,便没了别的话了。 “祖母,表妹,这是特意为你们准备的奴仆,正等着你们挑些可心的留下伺候。”霍水儿指着荣庆堂前面跪着的几排丫鬟婆子。 老太太瞥了一眼,“我身边的丫鬟婆子尽够了。” 朱珠也陪笑道,“我原是不喜用太多丫鬟婆子的,平日里侍奉祖母,倒也觉着尽够了。” 霍水儿心想,不留才好呢,赶明儿出事了赖自己头上。 老太太跨进荣庆堂,正欲好好逛上一圈挑些错处来苛责一下这个孙女,也好叫她知道,后院里该听谁的话。 “老爷下朝回来了,就要到荣庆堂了。”小厮的话让老太太挑刺的心歇了歇。 朱珠养了一只白猫,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这会儿从嬷嬷的怀里跳出来,往荣庆堂里撒欢似得跑,朱珠忙不迭去撵它,后面的丫鬟婆子都跟着撵,倒是一时间有些混乱。 扬州来人(三)朱珠的婚事 “喵喵,别跑了。”那只白猫听得懂话似的,转身坐下,盯着大门口。 “你这小东西,今儿怎么这样调皮。”朱珠将它一把抱起,暗松了一口气,应当是换了新窝不习惯,可还算听话,再闹腾些,惹恼了祖母,自己也救不了它。 霍水儿也随着老太太进来了,“妹妹这猫长得真好看。” “整日里吵吵嚷嚷的,不成样子。”老太太不喜宠物,偏偏朱珠喜欢,她爱养,就随她了,大多时候,朱珠约束着她,她大多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朱珠捋着猫毛,那小猫乖巧得依偎在她怀里,“祖母,喵喵只是见到新环境有些好奇罢了。”她养在老太太身边也有十年了,十年里唯一主动的要求就是养了这只白猫。 “老爷来了。”紫苏附耳到霍水儿边上,轻声说。 “母亲。”霍罡刚刚下朝,还没有换朝服便过来了,朱珠见到他,将白猫交给嬷嬷,上前行礼道,“珠儿见过舅舅。” 老太太当年抱养朱珠时,对外的说法是娘家的远亲,按理来说,喊不了老太太祖母,她生父生母更不是霍罡的兄弟或是姊妹,只是老太太疼宠她,让她认了霍罡作舅舅,又喊自己作祖母。外人乍一听觉着混乱,但她从未上过霍家族谱,倒也就是叫叫罢了。 “珠儿也来了。”霍罡神色淡淡的,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侄女”不是很感冒,也从来不怎么关注。 “母亲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霍罡开口很公式化。 步入荣庆堂正屋,一股檀香味在屋子里萦绕,陈设摆件无一不考究精致。桌椅板凳的边角都细细包上了,既美观又避免伤人。又另在窗子旁摆了几盆罗汉松,以供观赏。 饶是老太太仔细间打量几遍,也不得不说布置的人是动过巧心思的,装饰与她在扬州的一般无二,甚至更细致,讲究。 “不辛苦。”老太太坐上了太师椅,微微眯着眼,“水儿布置得很合我心意。” 老太太突如其来的称赞让大家都惊讶了一下,老太太挑剔是出了名的,对朱珠这样养在身边的都难免苛责,倒是很难见她说一句满意。 “祖母若是住得舒服,孙女也心满意足了。”女子的声音充满了孙辈对祖辈的濡慕,实际上霍水儿的惊讶里带着些小心。 霍罡也有些意外,从前妻子被诸多挑刺,今日老太太转性了? 老太太抿了一口茶,“这次来,我也是打算长住的。” 霍水儿暗叫不好,这老夫人不是不怎么来吗,怎么一来就要长住了? 霍罡看老太太没有继续说下去,有些意外地询问道,“母亲不是喜欢扬州的风土么,怎么……” “我一个快入土的人,在哪里住都是无妨。”老太太将茶杯一搁,转而牵上旁边朱珠的手,“倒是这孩子,跟着我待在扬州冷冷清清的,伺候我这老婆子十年,今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是该相看相看好人家。” 朱珠低头羞涩得笑。 “扬州城内没有好人家?”霍罡问出了霍水儿想问的话。 这老太太,话里话外竟然有几分嫌弃扬州城的意思,江南之地多富庶,才子豪绅比比皆是,再不济,还有很多大族子弟,怎么配个好人家还要上京城来。 老太太冷眼一横,“珠珠才貌俱佳,贤良淑德,老婆子疼了十年,哪里能轻易许给哪个人家?自然是京城里的好儿郎多些,家世好仕途发达的世家公子多。” 霍水儿听着,默默腹诽道,家世好仕途发达,还有谁越得过季渊?可惜太后已经赐婚了,纵使苏玉出逃已经众人皆知,对外还是称作重病在床,需要休养。以此维护皇家颜面。 如果苏玉一年之后还没有回来,苏府会挂白幡,这是下下之选,未成亲就死了未婚妻,对季渊名声终归是不好。 霍罡沉吟了一会儿,“依照珠儿的身份,若要寻一个家世订好的世家子弟,只怕是难……” 老太太怒而打断道,“珠儿什么身份?养在我膝下的身份还不够?” 霍罡面上似乎有些无奈,他想说,真的不够,他自己有嫡出的长女,又是唯一的女儿,霍水儿母家虽然近些年败落了,但是张家桃李满天下,名声是极好的。 何况朱珠根本上不了霍家族谱,也算不得霍家的正经小姐。外人结亲自然会先考虑霍水儿,名正言顺,出身正统。 朱珠略微有些难堪,她紧紧咬着下唇,虽然自知出身卑微,这么直白得被说出来,还是第一次,难道出身如何,也是她自己能选择的吗? 老太太拍着太师椅的椅背,“本来也没打算让你替珠珠找个好人家。” 霍罡心下庆幸,没打算就好,老太太眼光太高,自己满足不了。 她话锋一转,“珠珠即便没上你霍家族谱,这霍家也算她娘家,别的用不着你操心,老婆子我自会安排。” 霍家算朱珠哪门子娘家,霍罡眉头微皱,但还是应下了。“嗯。” 在他的印象里,朱珠不过是母亲抱来养的孩子,母亲听说是老太太的远亲,父不详,这样的身份,如果不是老太太十年的偏爱,说一个好亲事都难,还想说顶好的亲事,更难。 霍水儿看着朱珠发白的脸,刚刚倒也算见识了老太太的偏宠和强势。 老太太一看到霍水儿五六分相像她母亲的脸,心下就生出些许厌恶来,面上倒也没怎么显现出来,“水儿也到了议亲的年龄了吧?” 霍罡本在喝茶,立马将茶杯放下,“母亲,水儿的婚事您就不要插手了。” 老太太不满中有几分探究的意味,“怎么,你有打算了?” 霍罡皱眉,“这倒是没有。”只不过是不信您罢了。 老太太看霍水儿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装作疼惜道,“她生母早亡,趁我这老婆子还在,能帮你看一天,便是一天了。” 霍水儿心想,真是信了你的邪啊。 霍罡摇头道,“母亲想为孩子操心,这份心意儿子是懂的。”他一脸神秘莫测得说,“至于水儿的婚事,宫里的皇后娘娘是不许我们自己做主的,母亲就歇了这份心思吧。” 老太太瞧着他说得煞有其事,知道是不能再干预霍水儿的婚事了,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看来水儿是有大造化了。” 霍水儿听到这话,低头作害羞状。 霍罡笑起来,原本清冷瘦削的脸庞有了很多烟火气,“皇后娘娘宠爱水儿,母亲您是知道的。” 老太太点点头,若不是看在皇后和她那个短命的娘交情好,对这丫头也多有照拂,她心里微哂,这丫头能不能活到这般年岁,也是个不定的事情呢。 朱珠的眼底闪着浓浓的嫉妒,她盯着低头微笑的霍水儿,凭什么?容貌家世都要压自己一头,不过是会投胎罢了。 自己是老太太亲自抚养的,凭什么就合该随意找个人许配了?听着舅舅的意思,若是得了高门子弟青眼也是万幸了,凭什么霍水儿就能得皇后娘娘看重。 就因为自己没有一个好的出身吗,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掐近肉里,剧烈的痛楚让朱珠心底的不满更加清晰。 白猫在旁喵呜得叫了一声,它似乎也能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变化。 谢姨娘 此刻阳光正好,点点光亮照在罗汉松上,在细碎的针叶间跳动,浅棕色的盆身和墨绿色的针叶,本都是冷色调的,因着这阳光,倒是显得古朴、贵重。 “珠儿,去将那本古籍拿出来。”老夫人拍了拍朱珠的手。 朱珠原本有些发愣,突然一惊,“诶。”她打了帘子出去。 “母亲,是什么古籍?”霍罡偏头询问道。 老太太笑了笑,“拿来你就知道了。” 所带箱笼早在几天前就派人一起送了过来,朱珠吩咐她先派来霍府打点行装的一个贴身丫鬟,“茉莉,将那孤本拿来,手上可仔细些。” “诶。”茉莉穿着霍府仆人统一式样的豆绿色衣裙,小心得捧来一个雕花木盒子,见朱珠打开来查看,讨好得说,“姑娘大可放心,奴婢知道这书的贵重,小心用盒子装了,每日都检查一次,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朱珠瞧了一眼,确实无碍,“差事办得不错,待会儿回来赏你。” “谢姑娘。”茉莉欣喜得行礼。自己这些做奴婢的,不就求在主子面前得脸吗。 朱珠双手捧着木盒子一路来到堂屋,恭敬得奉到霍罡面前。“舅舅。” “这是,易老先生的书?”霍罡接过木盒,打开一看,将那本书捧在手里小心翻动。 泛黄的纸张在空气中翻动时都散发着,年代久远的味道,霍水儿隔得远,瞧见微尘在光线中飞舞,霍罡眼里迸发出难以扑灭的光亮和神采,足以见得他是多么欣喜。 看来老夫人这书送对了,霍水儿快速下了个结论,虽不知他所说易老先生是谁,想必也是这个世界的大儒,倒是想不到霍罡是个书痴。 “得到这本书也是机缘巧合。”老太太心知霍罡推崇易老先生,命人下了大力气寻找,重金购买,想了好些方法,才得到这本书。 老太太垂下眼睑,母子之间有隔阂不可怕,若不是这回来,她看了身旁亭亭玉立的朱珠一眼,她也懒得去寻这孤本。面上还是慈爱得笑了笑,“知道你的爱好,我便特意从扬州带来了。” 霍罡很是喜欢这本古籍,当下神色里带了些感动,“劳烦母亲费心,还记挂着儿子这小小的爱好。” 老太太当下也很受用这份感动,体贴得摆摆手,顿时气氛里充满了母慈子孝的感觉。 “老夫人,老爷,姑娘,表姑娘,谢姨娘求见。”一个白白净净的丫头跪在地上禀报。霍水儿总觉得这丫鬟面熟,却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谢姨娘?”老夫人反问了一句,实在是霍罡抬的姨娘太多,她就没记住过谁。 霍水儿怕霍罡尴尬,连忙解答老夫人的疑惑,“谢姨娘前些日子派人来问我,说是想住得离老夫人近些,方便伺候您。想必这回,也是为了这事来的吧。” “哦?你怎么看?”老夫人眸中精光一闪。 霍水儿温婉一笑,“自然还是依照祖母的喜好为准。若是祖母想让谢姨娘留下来伺候祖母,院子都是现成的,水儿立马就能命人收拾收拾,谢姨娘随时都能搬过来。”她也回看老夫人,一字一句地说,“若是祖母喜好清净,我也好回绝谢姨娘。” 霍罡连忙补了一句,“谢氏不懂事,惹母亲生气了。哪能让她来叨扰母亲。” 老夫人转头,疑惑非常,“我何时生气了?”随机挥了挥宽大的袖子,“去让谢姨娘进来。” 复而以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说道,“虽然知道你们体恤老婆子我爱好清静,可是难得有这样贤良淑德的,总不能就一面也不见,这不是白白浪费了孩子的一片孝心。” 霍罡满头雾水,还是点点头,“是。”他这个老娘脾气古怪,性情转变的极快,几十年母子,他倒是很不信母亲会心疼别人的心意,若是真的在意,当年婉婉对母亲也不是不好,还不是一样捂不热她的心。 “妾身见过老夫人,老爷,两位姑娘。” 谢姨娘是个命苦的女人,听说娘家也是扬州那一带的,爹是读书的秀才,家道中落才不得已流落到京城,卖身进霍府。 她现下穿着淡青色衣裙,衣服裁剪式样很简单,头上也没有累赘的珠翠,只簪了两支素银簪子。看着非常素净,但是说不出的妥当和和谐,模样也不算是很出众,五官单挑出来也不是多惊艳,只是周遭的气质,瞧着舒服,干净。 吴侬软语的独特口音让朱珠倍感熟悉,又加上她并未唤自己表姑娘,让朱珠心里添了这谢姨娘一两分印象分。当下开口询问道,“姨娘是哪里人士?” “原也是扬州人士。”谢姨娘温柔得说,声音就像珠子落在玉盘上一样好听。 朱珠略有些惊喜,“倒是想不到姨娘也是扬州人士。” 谢姨娘只点点头,并不答话。 霍水儿笑着开口道,“姨娘手里提着食盒,是送给祖母的吃食吗?” 谢姨娘略微有些局促,声音细细得,“听说老夫人来,妾身想着这边吃食终究与那边有不同,特意做了些扬州城内特色的吃食,也好为老夫人解解乏累。” “呈上来我看看。”老夫人此刻倒真像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似的。 食盒一打开,还冒着热气,拆烩鲢鱼头咸鲜,汤汁浓稠,鱼肉滑嫩。两颗清蒸狮子头依偎在一起,瞧着就讨喜可爱。另有大煮干丝一道,切得极精细,足以见得谢姨娘刀工了得。 这真是送到了老夫人心坎上。心下也有了番计较,将食盒盖上,淡淡说了一句,“谢氏,你有心了。” 知道她喜好的不过身边长期伺候的丫鬟仆从而已,一道是巧合,三道就不可能是巧合了,谢氏是有备而来啊,,不知道身边哪个奴才秧子眼皮子这样浅,下来可要好好惩治了。敛去眼底的一点点杀意,静待谢氏开口。 谢姨娘瞧着老夫人脸色淡淡的,心下一个咯噔。自己明明是花重金买的消息,怎么会错呢。她跪在地上,“只要能解老夫人半点乏累,妾身也算值当。” 霍罡又是那副清冷的样子,他瞧都没有瞧地上的谢姨娘一眼,原以为是个安分的,结果心也大,老太太刚回来,就等不及了。半分安分的样子也没有。 霍水儿瞧着这场戏,只觉得谢姨娘自作聪明,她应当是想讨老太太欢心,却不想弄巧成拙了。既让霍罡厌烦,也让老太太心生疑虑。 让霍水儿意外的是,老夫人笑了一下,“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她再次揭开食盒盖子,闻了闻飘香的饭菜,“我又没说你做得不好。有这份孝心倒是很难得。” 峰回路转,谢姨娘顿时有些喜出望外,“能得老太太夸赞,是妾身的福气。” 老夫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听说你想搬过来就近伺候我?” “是。只是姑娘说……”谢姨娘一脸犹豫。 这是怨我咯?霍水儿无辜躺枪,还好自己已经提前解释了一番,不然这锅背得真是冤枉至极。 朱珠怕她蠢得自己跳坑,立马打断道,“若是姨娘能够搬过来,与我一同侍奉祖母,倒是也好,我难免也有疏漏的时候,怕伺候得不尽心。” 谢姨娘眼带感激得看了朱珠一眼。后者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既然珠丫头觉得好,水儿,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下?”老夫人说是商量的语气,其实是一锤定音了。 “祖母折煞孙女了。”霍水儿轻轻摇着团扇,看向跪在地上的谢姨娘,慢悠悠得说,“姨娘住不得正院,倒是委屈一下姨娘,竹雅院偏房那间,姨娘看如何?” “姑娘安排,自然是好的。只要能侍奉老夫人,住哪里都使得。” “如此最好。”霍水儿没想到这个小小的谢姨娘,平日里看着本分的样子,实际上心思多着呢。 谢姨娘次日就搬进了竹雅院的偏房,在后院那群姨娘间也算掀起了一道不算小的波澜,有人笑她蠢,等着看她笑话,有人是眼红她能抱上老夫人的粗大腿,总归无依无靠得在后院蹉跎好得多。 不管众人心思怎么样,谢姨娘就稳稳当当的在那里住下了。 相约 “殿下,这是白芷带来的,霍姑娘说要亲手交到殿下手里。” 列英一接到了白芷的消息,就立马放下了手头的事去拿东西。 以他十几年跟随季渊的经验来看,自家主子待霍姑娘是格外不同的,至少,他从来没吻过除霍姑娘外的别的姑娘。 果然,列英有幸能够再次看到冷面主子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情。 幸好没有耽搁,不然再隔上几天,霍姑娘再不联系殿下,殿下的冷气都可以冻死人了。 季渊已经有几天没见过霍水儿了,自从那次在玉楼春……似乎将她吓着了,连送出去的玉兔镇纸也杳无音信。 等了一日,两日……他心里竟然生出些烦躁来,莫不是她不悦意自己? 这会子见到那个小檀木盒子,久久浮躁的心,就好似在海里漂了许久的人突然抓到了浮木,安定了。 季渊在书案前坐得笔直,把刚刚批阅的奏折都扫开,将盒子小心得摆放上去。 可是手一触碰到那个细小脆弱的开关时,顿了一下,若是她上回真的恼了怎么办? 在朝堂上杀伐决断,手狠心黑的太子殿下季渊,从来没有这般纠结过,但是他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纠结和犹豫意味着什么。 他只记得那日女子带水的眼眸,柔软的唇,滚烫的温度,和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柔软得撞击了一下。 “主子,为什么不看呢?”列英没有察觉到季渊心里的波澜,只是觉得奇怪,明明这几日心里挂着,偏偏人家姑娘送东西来了,又不肯看了。 季渊没回话,将那小开关打开,一个黑色的荷包静静躺在那里。 他眸子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光彩,将那荷包拿起来细看。 季渊觉得心里这份感觉很奇怪,图案很简单,只是绣了翠竹,技艺明显也不如宫中的绣娘,图案都有些扭曲。 可是他却有了一种从心底溢出来的欣喜,娇娇送他荷包,意即是心悦他! 他摩挲着柔软的面料,眼前似乎出现了女子娇艳生动的脸庞。 “姑娘有没有带话?” 情绪忽而轻松许多,季渊转头问列英。 列英摇头,“没有。” “当真没有?”季渊再次问道。他拿着荷包的手捏紧了一下。 列英心里有些紧张,面上平静得说,“没有,白芷别的什么也没说。” 他也反复询问过白芷,对方的答案是,确实没有。霍水儿再无旁的话了。 “既这样,拿信笺过来。”季渊也不纠结,山不来就他,他就去就山。 娇娇毕竟是女儿家,做到这个份上已然是足够大胆了。 “主子。”列英依言照办。 铺开信笺,季渊提笔欲写,忽而又不知写什么,竟一时晃了神,浓黑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晕染出一大片也没有发觉。 列英看着季渊少有的样子,忽而感觉到有些头疼和喜悦,头疼的是,自家那个英明神武,果断主动的主子哪儿去了,喜的是,主子这回和霍姑娘应当是彼此都把对方放在心上了吧。 他们这群当侍从的,再也不用操心日后主子若是登基,一直也碰不到心仪的姑娘怎么办,暗卫那群人问自己好久了。 “主子?”列英还是忍不住出声打断季渊的愣神。 季渊瞧见雪白的纸上有晕染开来的墨团,自觉有些尴尬,“咳咳”,他若无其事得说,“手滑,换一张就好了。” 列英也不敢笑他,只是嘴角微微勾起。 再换上一张信笺,季渊也不想了,笔尖飞舞,几行遒劲有力的字。他瞧了两眼,叠好拿给列英,“将这个交给姑娘。” 列英点点头,“主子不需要带什么话吗?” 季渊摇摇头,“不需要了。”若是有话,自然要当面讲。 “娇娇,荷包甚好,吾心甚喜。城南郊处,吾有一私庄,可愿同游?”霍水儿一只手拿着信笺,半靠在榻上,柔软的身躯随意舒展着。 “那样丑的玩意儿。也不知道哪里就好看了。”嘴上是这么说,霍水儿的眼睛里却还是有些喜意。 将信笺折叠好,白芷见她又看起了书,不免有些心急,开口询问道,“姑娘不给殿下回话吗?” 霍水儿放下书,端起君山银针喝一口,那双眼睛清亮美丽,“你就回殿下,任他安排就是。” “是。”白芷快步走出去,列英送信时可是反复叮嘱她,一定要观察姑娘的神态表情,给个回应。这下看来,姑娘确实是心悦主子的。 红荔接过半盏茶,“姑娘,太子殿下既然主动邀约,您可要好好打扮一下才是。” “我的小管家婆,你怎么这么操心呢?”霍水儿轻轻捏住红荔的双颊。 红荔鼓起脸瓣,“姑娘,奴婢这不是为您考虑吗?” 她将茶盏放下,煞有其事得分析起来,“太后下旨赐婚苏家姑娘和殿下,可是苏家姑娘跑了,这就是把太后和殿下的脸面放在地上踩,虽然现在苏家对外宣称姑娘得了怪病,但是,只要过了今夏,苏家姑娘还不回来……” 红荔压低了声音,“皇家必然会退婚,到了那时,太子妃的位置……” 霍水儿没想过一定要争个太子妃的位置,原着里苏家是被退婚了,可是苏玉总有回来的那天,退婚之后,霍水儿也没能坐上太子妃的位置,何况苏玉回来之后。 她点了点红荔的额头,“这些话,你也就同我说说就好,不必再讲给紫苏或是白芷听,外人面前,也是万万不可以。” 红荔不解,凑到塌前蹲下,“姑娘,您之前就想着嫁给殿下,知道苏玉被赐婚之后,您不吃不喝,病了小半个月,还不许奴婢张扬,那次来来回回得发烧,您瘦了那么多,现下好不容易有机会了,您怎么就……” 霍水儿盯着刺绣精美的软垫,她该怎么同红荔解释,她已经不是那个对季渊一往情深的霍水儿了,季渊娶谁都与她无关,她只当这是逢场作戏,戏散了,季渊和苏玉双宿双飞,她自去寻个僻静地方,带着桂嬷嬷,还有这个傻丫头,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心里这么想,却不能同这个丫头说,只好作伤心黯然的样子,反问了一句,“你当我不愿意?” “那姑娘,您……”红荔瞧见霍水儿眼里似乎有摇摇欲坠的泪。 霍水儿用指腹擦去那颗泪珠,“我母亲是罪臣之女,生母早逝,丧母长女不可娶。”这倒是原主的真情实感了,霍水儿有种强烈的共情感,“有些事情,是一辈子都没办法改变的,一如我身份的瑕疵,可是红荔,我只想就陪他一会儿而已,即便最后不是我。” 红荔握住她的手,心疼得说,“姑娘,就依您。奴婢陪着你。” 霍水儿反握住她的手,原书里爱得飞蛾扑火的霍水儿,结局如何呢?想必作者是把她写死了,霍水儿一死,她身边的人又能怎样呢。 即便现在剧情有些偏差,出现了书里没有的老夫人和朱珠,可是结局早就是注定的。她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远走高飞。 上回插的金盏菊,就要凋落了。 紫苏在门外,听着门里没有了动静,飞快地离去。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主子。”列英呈上一个小圆筒。 季渊打开纸条,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快速结成寒霜。 “主子?”列战唤了一声,又递给列英一个询问的眼神。后者小心飞快得比了一个嘴型,列战看清了,“霍”。 季渊沉声问道,“她最近在干什么?” “苏姑娘现在已经到了金陵,在那里为一家镖局看伤。”列战知道他问的是苏玉,苏玉自从离开了京城,一直有专人监视汇报情况。 “太后呢?”季渊捏了捏眉心,“御医怎么说?” “御医说太后娘娘,没病。”列战小心得说。生怕季渊恼怒,被人逼着接受赐婚,是很憋屈了。 季渊紧皱眉头,太后要装病,那就随她,“那件事查到什么眉目没有?” “新上任的金陵知府顾峰手段狠厉,刚正不阿,忠靖侯家在他手上吃了不少亏。”季渊听罢点点头,“注意派人保护一下顾峰的安全,别又跟上一任一样死在任上。” “是。” 季渊又想到刚刚看到的那张小纸条,他不是不知道霍水儿的心意,只愿陪着我,连名分也可以不要吗? 他闭闭眼,捏紧了拳头,心里想,娇娇,你再等等,待我把这些都处理好……夺位之路这样凶险,你何必…… 请安风波 天还没有大亮,沁和院就已经苏醒了,开始有了说话的声音。 负责洒扫的丫鬟婆子一半在用早饭,一半在做一天中第一次清洁。 白芷依旧早早得去后面的空地上练武,锋利的剑划破长空,发出一阵阵破空声,紫苏忙着张罗小厨房的早膳,处理今天送来的新鲜食材。 一切都是井井有条,众人各司其职。 “吱呀”,红荔小心得推开霍水儿的房门,室内充满清新好闻的果香味,她灭了鎏金香炉里燃了一夜的熏香,蹑手蹑脚得走到床前。 层层叠叠的罗帐里,隐隐约约看到一具曼妙的身躯,女子一动不动,看样子睡得正香呢。 “姑娘,该起身了。”红荔挽起罗帐,用铜质钩子固定好。 “红荔,我再睡会儿……”霍水儿翻了一个身,将头藏进被子里,嘟囔着。 “姑娘,得去给老夫人请安。”红荔无奈得说,“再不起身就迟了。” 床上的人儿依旧沉默。红荔总是提前很久来叫自己。 “姑娘,奴婢这回真没骗你。”红荔有些着急,这起身迟了就错过早膳了,总不能空着肚子去请安吧。 “您是不是忘了,今儿个还与太子殿下有约呢,总不能不先拾掇一番吧。” 床上那坨蚕茧状物体终于蠕动了一下,霍水儿内心的小人疯狂咆哮,为什么会有起早床这样反人类的事情。 在床上生无可恋得翻滚了两下,挣扎着起身,用井水狠狠得扑了把脸,冰冰的,好歹清醒了几分。 沁和院离荣庆堂实在是有些远,自从老太太来了之后,睡到日上三竿的美好生活一去不复返,日日早起,每每都要睡眼迷蒙得用了早膳,再去荣庆堂请安。 不仅要伺候老太太用膳,还要听她重复的训诫。无非就是讲些孝道,女则之类的东西,再每日例行夸奖朱珠,上演一番祖孙情深。 “姑娘,今日是穿这件紫色的襦裙,还是这件月白色的?”红荔提着两件衣服来问她。 霍水儿指了紫色,这件裙子胸口略微有些低,上面绣着一朵含苞欲放的玉兰花,腰间用宽大的腰带一系,更显得盈盈一握,深紫色衬得人肌肤如雪,乌发如墨,挽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斜斜插上一根白玉木兰簪,慵懒温柔,气质出众。 “时辰来不及了。”霍水儿仔细得染好唇,瞧了眼外面的天色,“不用早膳了,直接去荣庆堂吧。” 红荔在心里夸奖紫苏心细,早就在荷包里用油纸包好了几块点心,这会子带上,呆会儿也好给姑娘垫垫肚子。 老太太规矩奇怪,可能也是老年人觉少的缘故,天色刚亮就得起身。 已经步入初夏,夏日里天亮得更早,一想到这里,霍水儿心里就苦哈哈的。任重而道远啊。 “余嬷嬷,祖母起身了吗?”霍水儿踏进荣庆堂的时候,觉着安静,心里想着,怕不是还没起来吧?倒也是少见了。 余嬷嬷脸上挂着笑,“老夫人昨夜睡得不安稳,今早迟了些,珠姑娘已经进去伺候老夫人起身了,请姑娘移步正厅等候。” 朱珠伺候老夫人事无巨细,几乎样样事亲力亲为,从不假他人之手。这份坚持在霍府也算是为她添了许多好名声,许多人都夸她孝顺。对比次次请安踩点的霍水儿,朱珠简直被吹捧成了当代孝女。 霍水儿心里想着,这会子既然已经进去了,想必见面也是一刻钟的工夫。倒也不用耽搁很久。 谢姨娘来得更早,她不能进去伺候老夫人洗漱,只能每次早早得来侯着,以示自己的尊敬。 自从上次那个事情一出,霍罡就没进过她的院子了,突如其来的失宠让她心里慌张,却也束手无策,只能抓紧讨好老夫人,只愿她能提携自己一二也好。 “姑娘。”谢姨娘还是一如既往地恭顺模样。 “姨娘来得真早。” “这是应当的。”谢姨娘拢了拢袖子。 霍水儿与她随便客套了两句,两人便也没了话,正厅里倒是安静。只剩下茶碗与茶盖碰撞的清脆响声。 满含歉意的女声打破了这份有些尴尬的沉默,“让姨娘和姐姐等了这么久,真是辛苦了。”朱珠还是抱着白猫,笑意盈盈得走进来。 霍水儿放下手里的茶,“妹妹说笑了,你近身伺候祖母,更是辛苦。” 谢姨娘也称赞道,“姑娘说的是,府里谁不知道,这珠姑娘最是体贴孝顺不过,日日亲自伺候老夫人的这份孝心很是难得,我们不过是来请安罢了,算不得劳累。” 朱珠坐在霍水儿下首的椅子上,颔首微笑,算是接受了这一番夸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得抚摸着怀里的猫,白猫舒服得发出“喵喵”声。 “老夫人到了。”余嬷嬷打了帘子,板着脸通传了一声。 “孙女(妾身)见过祖母(老夫人)。” “都坐吧。” 谢姨娘讨好地笑着说,“下个月就是老夫人的生辰,可是要好好操办一下。” 老夫人瞥了一眼她,淡淡得说,“你倒是很仔细。” 霍水儿闻言笑了笑,“倒是我糊涂了,祖母久居扬州,这次是要多请些熟识的人家来,好好热闹热闹。” 余嬷嬷上了一碗红枣银耳汤给老夫人喝,老夫人咽下一口热汤,只觉通体舒畅了,好像是不经意地发问道,“水儿,你管理中匮几年了?” “回祖母的话,已经两年有余了。”霍水儿看向老太太,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样问。 “唉。”老夫人叹了一口气,“你珠儿妹妹不过才比你小了几个月,还没有你这样好的能力手段。” “珠妹妹聪明毓秀,祖母倒是很不必忧心。”霍水儿直直望着老夫人浑浊的双眼。 “水儿,你珠妹妹是第一回来京城,也总要有个和京里闺秀来往的契机。”老太太很直白,几乎是单刀直入,不加任何修饰。 “是,祖母说的在理,不过祖母的寿宴,不正是将珠儿介绍给各家夫人和闺秀的良好契机吗?”霍水儿的嘴里发涩。老夫人这里的茶温度偏低,空腹喝了好几口茶,胃里有些不舒服。 老夫人摆摆手,“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已经掌家两年有余,想必该练的手也练了,该学的也学了。”她话锋一转,“不如也让珠儿试着管一管?” 霍水儿沉默不语,今儿个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想要管家权? 老夫人见她不说话,有些不高兴,“怎么?你不愿意?” “祖母,我原只是个远房亲戚,因着祖母垂怜才能有栖身的地方,哪里有身份来掌霍家的家?”朱珠似乎是很伤心,都掏出了帕子擦眼角的泪。 霍水儿却出乎意料得笑了。她的笑格外刺眼。 老夫人拍了拍椅子,“你笑什么?看你珠儿妹妹伤心,你很开心?” “祖母真是误会我了。”霍水儿一脸真诚,“孙女是笑珠儿妹妹心思敏感,我还没说不将管家权给她呢,她这就自怨自艾起来了,当真还是小孩子脾性,喜怒哀乐都这样简单。” “依着你的意思来说,你是愿意了?”老太太也不管她是不是在嘲讽朱珠了,只要能达到目的就成。 霍水儿摩挲着裙子上精致的花纹,缓缓说着,“瞧祖母说的,不就是管家权么?珠儿妹妹想锻炼锻炼能力,也是情理之中,做姐姐的,哪里有不许的道理?” 听着她这话,朱珠面上难掩欣喜,又有些浅浅的不屑,原以为这几年霍水儿长进了,没想到还是一样的软弱,祖母稍微一施压,她便顶不住了。 “只不过……”霍水儿停顿了一下,“霍府人口众多,庶务复杂,还是得让我好好整理一下才能好移交给珠妹妹。” “明天早上你来请安的时候,自然就可以把库房那些的钥匙一并带来。”老夫人撇撇嘴,以为她是想拖延时间,“你珠妹妹聪颖,上手会很快的。” “这是自然。”霍水儿点了点头。 谢姨娘从头到尾都没敢说话,这府里,妾室地位低下,她能有来请安的机会,已然是让别人羡慕嫉妒了,这等层次的交锋,不是她应该参与的。 回去的路上,红荔搀扶着霍水儿,“姑娘,这管家权你怎么说交就交啊。” “又不是要我娘的嫁妆,紧张什么。”霍水儿一脸轻松,“这管家本就是费力不讨好的活计,她想要就要吧,我图个痛快。” “姑娘也太心宽了。” “她既然爱揽事,就随她。”霍水儿无所谓,这府里的奴才没有哪个是好摆平的,可有够她磨的。 转而又叮嘱红荔,“晚间我们回来了,就把那些账册都理一道,没有问题了,明早给她带去。” 红荔一一应下,掏出荷包来,“姑娘,慢些走,这里有糕点,垫垫肚子吧。” 红荔不说还好,一说霍水儿还真有些饿,刚刚那茶喝得嘴里苦涩涩的,瞧见是甜口的点心,当即就尝了一个,总算是缓了一下。 “也不知道祖母那里用的什么茶。”霍水儿边走边说,“味道奇奇怪怪的。” 甜腻一时间也无法冲淡嘴里的涩味,直到一路走回沁和院,才回过味来。 东篱山庄(一) “姑娘,殿下的车架在朱雀后街等您。”紫苏瞧见请安回来的霍水儿,压低声音说道。 “这么早?”霍水儿原以为怎么也得用罢午膳吧。 紫苏端出一小盅热腾腾的牛乳粥,“姑娘,多少也用些垫垫肚子吧。晨起就炖上了,现下正是软烂鲜香。” 霍水儿摆摆手,她的早膳向来不怎么规律,以前老太太不来的时候,一日只用两顿饭也是常有的事情,现下起得虽然早,饿过了反倒没感觉了。 紫苏无可奈何,只得吩咐人将粥温着,若是晚上想喝了也有得喝。 此刻阳光已经慢慢洒满了房子,在檐角闪出耀眼的光芒,霍水儿随意捏了把团扇,检查了一下妆容,慢悠悠得往后门逛。 沁和院靠近后门,平日里很安静,这条路除了负责采买的小厮婆子,也没什么人走。 后门出去就是后街,不同于朱雀大街的热闹繁华,后街冷清许多。人流量少,也便于掩人耳目。 季渊稳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得敲击着桌板,直到甜糯糯的女声在外面响起,“太子哥哥在里面吗?” “娇娇。”男人的声线带着独有的慵懒和磁性,霍水儿的心微微颤了一下,素手撩开帘子。 明明也没有事先商量过,两个人却都穿了紫色系的衣服,她睫毛轻轻颤抖,季渊的视线实在是太具有侵略性,让她浑身都像流过了一道电流,细密软绵。 随意挑了个不远也不近的位置坐下,“太子哥哥。”她乖顺得低着头,盯着案上精致的花纹发呆。 “娇娇,过来。”季渊抿了抿嘴唇,离山庄还远,这一路总不能让他看得见吃不着吧?伸出一只手,眼里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坚定。 “唔。”马车已经开动,霍水儿慢腾腾得挪过去,瞬间落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那人把玩着她柔软的手指,“娇娇的荷包,我很喜欢。” 霍水儿嘟囔着,“分明是丑极了,自己的手艺自己知道,太子哥哥不要哄我了。” 男子凑到她的耳旁,“叫我承泽。” “承泽。”霍水儿感觉耳旁痒痒的,微微动了动身子,大手却紧紧箍住她的腰身,“那荷包……” “你若是觉得丑,练好了手艺再送一个给我便是了。”季渊从怀里掏出荷包,拿到霍水儿眼前,“偏生送了,你自己还嫌弃。” 霍水儿微微偏头看他,刚好碰到瘦削的下巴,“夏日蚊虫极多,做个香囊可好?” “娇娇做的,我都喜欢。”季渊蹭了蹭她的脸,女子身上有着清新的果香,闻着甜却不腻,叫他享受得闭了闭眼。 季渊突如其来的温柔,叫霍水儿略微有些不适应。 “娇娇最近又瘦了。”季渊着实觉得怀里的腰身太细,好像一用力就会断了似的。 霍水儿摇摇头,“这两天早上没什么胃口。” 季渊心疼得抱紧她,“是因为天气渐热的缘故吗?” 霍水儿靠着他,“京中夏季一向炎热,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现在不过刚刚步入初夏,倒不是很难过。”这具身体畏寒畏热,说句弱不禁风也毫不为过。 季渊的薄唇抿成一道直线,“东宫冰例一向多,我自幼习武,倒不怕热。到时一并送过来你用。”看来自己的娇娇果然娇气,若是他没记错,大臣家里的冰例都是有限的,到时把娇娇热坏了怎么办? “倒也不怕别人说闲话。”霍水儿的手指玩弄着他的玉佩,一点点描摹着上面的纹路。 季渊眉头一皱,“谁敢?”话归这样说,京中的人又不是没长眼睛,那一车车的冰块从东宫运到霍府,当别人都是瞎子不成。 他的大手抚上霍水儿的脸,皮肤娇嫩得不成样子,常年练武形成的薄茧刺得霍水儿有些痒,“我回去同母后说一声,以她的名义把冰都送到你这里来。” 霍水儿换了个姿势,头枕在他的膝盖上,盯着他温柔凝重的眸子,轻叹了口气,“承泽,冰从宫里运过来都要化了,岂不麻烦。” 男人的眼突然如鹰般锐利,手也收紧几分,“你说什么也不肯用我的冰?” 哪里又扯到这里来了,霍水儿清晰得感觉他有些生气,无奈得将手挂上他的脖子,稍微用力坐直了身子,轻轻拥着他,女子吐气如兰,温柔得说道,“原是担心麻烦而已,并没有不肯用你的冰。” 季渊也不晓得心里的那一点点的火从哪里起,更不晓得自己为何听也听不得她这样软软糯糯的声音,他只是用手搂紧了女子,“只要你不热就好。” 霍水儿听见这样的话,眼底闪过一丝异样。没有再回话,他既这样执着得要送,就随他吧。 马车里只剩下相拥的紫色身影,缱绻一室。 “主子,到了。”马车停下,列英跳下马车,恭敬得说。 季渊率先下去,伸手将霍水儿扶下来。 霍水儿立在地上打量四周,原来说是城南,实际也是出了城的,只不过是城外南边的方向,现下立在一大片空地上,两面都是林子,来时走的路也极窄。看这日头,想必离城也远,怪不得要极早出门。 季渊握住她的手,边走边说,“这山庄,是我十六岁那年,父皇送我的生辰礼物。” “可有名字?” 季渊带着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父皇赐名‘东篱山庄’,这山庄在林子里,四季皆可打猎,夏日可避暑,冬日可泡温泉。不过就是远了些……”他突然弯着身子凑到霍水儿耳边,热气喷到她的脖子上,“不然夏日里,我非得将你藏到这里不可。” 少女俏脸染上绯红,“藏”,也不看说得是什么话,今日的季渊一点也不矜持! 季渊看她脸红,“你害羞什么?” 霍水儿轻声咳了两下,掩饰道,“哪里害羞了,胡说。” “哈哈哈哈。”季渊是少有的大笑,就连暗处隐藏的人也啧啧称奇,“这还是头回见主子带女子来,就是上回列兄弟说的霍姑娘吧?”另一个人碰碰他,“看来,我们迟早得改口了。” 东篱山庄里人不多,偶尔碰到一两个,都穿着式样一致的黑衣。不说话,只是默默行礼,霍水儿能感受到他们刻意隐藏也收敛不全的肃杀之气,分明是夏日,却有着寒冬的凌冽,不由得紧紧靠着季渊,后者将她揽在怀里,在心里默默添了一句,“娇娇胆小。” “我们这是要做什么?”霍水儿不解得看着空地上的东西,若是她没认错,那些铁制的都是烤肉的架子,周围还整齐得摆放着许多新鲜的肉和蔬菜,品类繁多,还有些小的瓶瓶罐罐。 季渊将她按在一张凳子上,自己挽起了袖子,坐在她旁边整理食材,“我想你平日里都待在霍府,很少这样吃吧。” 霍水儿默默腹诽,烧烤,在她没有穿越之前,是深夜追剧必备啊,再配上一杯啤酒,那才是绝了。 季渊的动作非常熟练,“我在南蛮将兵时,有一次误入了那些蛮子的埋伏,大军和火头营失散了,士兵身上只有极少的干粮,根本抵不了什么事。”他的匕首闪着寒光,霍水儿眼也不眨得盯着他给一条鱼开膛破肚。 “岭南林子里虽然有瘴气,吃的也很多,兵士就地取材,用火烤了吃。”他眼露怀念,“和那群弟兄们喝酒炙肉,好不痛快。” 霍水儿见他往肉上撒着红红的粉,“这是……辣椒?”她在现代无辣不欢,常常要求紫苏多放些,紫苏却告诉她这玩意儿极贵,有时候是用钱也买不到,她便渐渐歇了心思,却没想到季渊也这样爱辣。 “南蛮之地湿气重,有些人家就种植这个以祛湿,不过产量倒是不高。平定南蛮之后,我派了一队人出海,有一座岛上全是这样的辣椒。”季渊一边撒着,一边翻转着肉。“你能吃吗?” “多放些。”霍水儿已经闻到了空气里鲜香刮辣的味道。 季渊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里的鱼肉,像个小兔子,心下微动。 “为何京中辣椒卖得这样贵?”霍水儿一边期待着,一边又有些疑惑,非贵族,寻常百姓见到或是吃到,是极难的事情。 “海面上情况复杂,有时十船人出去了,也许只有一半的人能回来。”因为这是人命换回来的,所以贵重。 “何不多留些种子,在岭南之地多多种植?”霍水儿不解。 季渊耐心得替她解释着,“即便这几年,我在岭南鼓励生产,那里本来就人烟稀少,能进行生产的劳动力实在是太少了,这边愿意迁居过去的也少。” 他看着霍水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继续说道,“不过,大肆鼓励生育,未必不能减缓压力,之前跟随我的老部下,大多都举家迁徙去了南蛮。”他顿了一下,“荒凉的南蛮,迟早会变成一片繁华富庶的地方。” 霍水儿分明能感受到他的期待和信心,“出海的船队,只是为了带回辣椒吗?” 季渊笑了一下,“你以为你的承泽哥哥,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的人吗?”他将烤好的鱼肉摆放在盘子里,“我派了二十支船队出海,希望他们能够带来海面上别的消息。” 霍水儿尝了一口鱼肉,“手艺真好。”明明看见季渊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工序,怎么这味道让她恨不得连舌头一起也吞下去。 她瞧了瞧季渊有些出神的脸庞,阳光洒满他半张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在想出海的船队吗? 东篱山庄(二) “这是什么?”霍水儿盯着杯中深红带紫的液体。眼里带着犹疑,不会真是葡萄酒吧?她将杯子放到鼻子边上轻轻嗅闻。 季渊翻转着手上的菜蔬,菌类被烘烤之后金黄微焦,强烈刺激着人的感官,“西域进贡的葡萄酿。”他瞧见霍水儿正喝着,提醒道,“这酒后劲大,只许你饮三杯。” 霍水儿面带乞求,她真的太想念一醉方休的畅快感了,男子摇摇头,“不可贪杯。”即便他看见她撒娇就心软,也不肯在这事上纵容她。 记忆里的葡萄酒变成了手里的葡萄酿,古代版烧烤的香气直往鼻里钻,烤出来的油发出“滋滋滋”的响声,如果不是意识尚且清醒,霍水儿差点忘了自己身处东篱,自己吃的也不是后世路边摊,是这个时代所谓天潢贵胄的男人亲手烤的食物。 东篱山庄么?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霍水儿轻声念出后世名句。 季渊忽而起身,锐利的眸子看着她,“娇娇认为我会更喜欢归隐田园吗?” 铁架子下的火爆了一个小火花,缩小版的火苗映在季渊的眼里,恍恍惚惚间,就像看到他眼中有烟花一样,稍纵即逝。 霍水儿放下手里冒着热气的鱼,与他对视,“殿下的心,若是在田园,何必在意岭南是蛮荒之地还是富庶之地,若是无心天下,何必极力主战,推介小孙将军开赴漠北,收回库伦?”她唤他殿下。 这个男人是大夏的储君,不是和她一起撸串的狐朋狗友。 “东篱?殿下心里的东篱,终归不是大夏的东篱。”女子语出惊人,她盯着背着阳光的季渊,生怕错漏了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熟料季渊却笑了起来,这是他今日第二次笑,仿佛刚刚霍水儿什么都没说,“娇娇,你叫我什么?” 霍水儿抚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季渊在她面前不再自称孤,也不肯她唤他殿下。 季渊瞧见她无语的模样,收敛了笑容,随意拿起一根树枝,指了指西边的方向,“西域异族常年滋扰我大夏边境,不敢正面开战,他们的士兵就装扮成沙漠强盗,大夏每年被劫杀的商队不在少数。若不是大夏重兵压境,只怕西域的联军已经长驱直入了。” 聊到西域乱象,眼底似乎有沉痛,沉默了一瞬,他抿了抿唇,又划起树枝点了点东边,“辽东那些附属国,年年进献美女、药材,缴纳岁币,俯首称臣,表面看着乖顺,背地里都是狼子野心,近些年来愈发不加掩饰了,招兵买马,越来越狂妄。他们迟早会按捺不住的。” “库伦是军事重镇,我举荐小孙将军去漠北,若是收不回库伦,漠北形势将会非常不利。即便收回了,和察哈部迟早会有一场大战,总要还北边的百姓一个安定的生活。”他干脆扔掉了树枝。 “朝里那些老狐狸都说我的岭南好,说我季渊赚得盆满钵满,骂我把岭南作为皇家的私库,又有多少人看到岭南本来就是蛮荒之地,是那群精明的老贼起初不肯去的地方,他们觊觎大海上的生意,选择性忽视海面上也是危机四伏,常有海盗出没,没有精兵强将,休想。” “大夏外表上看着,好似是花团锦簇,四海升平,好似正是国富民强的好时候,实际上周围都是饿狼环伺,内里那些勋贵们也失去了父辈的忠诚和血性,愈发贪婪,腐败不堪!” 季渊忽而握住她的肩膀,那双眸子里尽是天下在手的气概和张扬,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可知还有多少事情要去做?需要多少时间才做得完?” 霍水儿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慌乱,她反握住季渊的手,这双手掌干燥温暖,薄薄的茧子刺得她微痒,她没想到季渊会如此直白地向她剖析自己的野心。 那双眼里的情感太复杂,炽热得让她不敢直视,微微低着头,只是用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着,又好像是询问,“殿下一生,欲成就几代人的功业。” “娇娇。”季渊忽而叹了一口气,将她揽入怀里,轻柔得吻了吻她的发丝,我把我的抱负和追求都说与你听,我把我的野心撕开与你看,你可愿等等我,陪陪我? 霍水儿感受着他胸膛里的震动,闻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夹杂着葡萄酿的酒气,终归是没有回应,也没有说话。 酒足饭饱,霍水儿躺在宽大的躺椅上微微眯眼,天空蔚蓝,偶尔能看见一两行飞鸟飞过。 季渊刚刚离开,说是有礼物要送她,她就在这里等着,阳光实在是太好,温度刚刚合适,温暖却不烫人,让她昏昏欲睡。 “娇娇。” “送我的?”霍水儿坐起身来,瞧着季渊提着一只金色的笼子,里面一团圆滚滚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小动物。 季渊将笼子放在她面前,打开小门,那圆滚滚的雪团子缓缓舒展开,竟是只兔子。“这是之前打猎时偶然发现的,我猜你会喜欢,便命人养在山庄里。” 霍水儿伸出手指去触碰那柔软的一坨小东西,温温热热的,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心一下就酥了,用一根手指挠着它的痒痒,“好软。” “有名字吗?” “既是送你的,自然等着你取名字。”季渊见着她欢喜,表情也柔和了几分。 霍水儿仔细打量着那坨圆滚滚的小玩意儿,小东西似乎很怕生,又缩成了一个圆球,“你既然这么喜欢缩成一坨,那就叫‘坨坨’,好不好?” “噗嗤。”起名废的霍水儿成功将自己逗笑,“坨坨,真可爱。” “咳咳。”季渊不确定得再问了一句,“当真叫‘坨坨’?” 许是听出了他有些嫌弃,又或许借着一点点酒劲壮胆,霍水儿柳眉一横,“怎么?‘坨坨’,哪里不好?” 季渊低头看了看怂成一团的兔子,又抬眼看了看眉眼生动的女子,万般嫌弃还是化作一个字,“好。” “坨坨,日后要乖乖听娘亲的话。”霍水儿将那一团柔软抱在怀里,低声呢喃。 “未出阁的姑娘家,有失体统。”季渊再次黑脸,怎么送她个兔子,这还像养起了儿子? 霍水儿趁季渊不注意,将那兔子往季渊怀里一放,起身拍拍手,一副得意的模样,“哎呀,手滑。” 一向严肃的太子殿下,此刻抱着一只圆滚滚的兔子,直挺挺得站在原地,无所适从,无可奈何。 他露出了少有的窘迫难安,霍水儿伸手将兔子抱回来,双眼弯成两道月牙形状,少女的声音软糯中带着笑意,“世人都说承泽无所不能,依我看,承泽就拿这个小兔子束手无策嘛。” “无所不能?”季渊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 霍水儿抚摸着兔子,语带调侃,“殿下十五岁入朝堂,破了大夏的先例,十六岁为主帅平南蛮,十七岁就可决定军国大事,爱民如子,将兵如神。” 女子那双眉眼同许多年前看到过的一模一样,或嗔或怒,或喜或忧,都叫他像十六岁那年,偷喝最烈的酒一样,恨不得一梦不醒。 “我出发去南蛮那天。”季渊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你在开元寺给我求了平安符,最后却说什么也不肯来送我。” 霍水儿欲解释,季渊却突然接着说,“其实我看见你了,你戴着锥帽站在旁边的茶馆楼上,我都看见了。” 霍水儿移开了原本盯着他的眼眸,状似无意得笑了笑,“当初只听人说,岭南瘴气、野人走兽,皆是要人命的东西。我私心里不想你去的,你却同我说这是你的责任。” “我那时候不想理解你的这份责任,我以为你去了就回不来了。”她语气悠悠,像是无奈,“娘娘派人来找我,我却送也不肯送你。” 她缓缓走了两步,“你率大军回京那日,街道上堵满了人,全是自发迎你回京的百姓,他们脸上的笑容和尊敬,是发自内心的。” 她低头叹了一声,“我从前以为你是将皇家的荣耀和尊贵放在了肩上,那日起我才知道,你担起的不仅是这些责任。” 霍水儿穿书之后才知道,歇斯底里的恶毒女配,其实也和少年郎有过“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温柔时光。 书里蛇蝎心肠的霍家姑娘,曾经也是因为心上人另娶他人而肝肠寸断的痴情女子。 这世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光面或是暗面。 痴男怨女,爱恨交织,有无相生而已。 季渊心里有些触动,薄唇抿了抿,“娇娇。” 他很想问霍水儿是否怨他接受了太后的赐婚,是否怨他不肯说一句软话。至今,连半句解释都没有。 终归是不敢问出口,也觉得不必问出口。 他忘不了看见那张纸条时的震动,她懂自己,季渊深信不疑。 季渊时刻记得幼时祖母教他读史书时,说的那句话,“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短,若要成就雄图霸业,太深的情,太重的人,都是负累。” 从幼年到及冠,他一步步走在应走的路上。 “动情的帝王,不是一个完美的帝王。”直到祖母那日如此训诫他。 原来他还没有祖母发现的早,娇娇,原来,我对你早就动情了…… 标题真的不好取 “姨娘,用膳了。”特制的铃铛作响,穿着豆绿色夏衫的丫鬟将食盒放在木制小桌上。 一碟爽口的凉菜,一碗时令蔬菜汤,一份糯米排骨,看着色香味俱全。 女子斜靠在美人塌上,瞧着摆在桌上的吃食,叹了口气,“这天眼看着热起来了,真是越来越没有胃口了。” “老爷最近爱来姨娘这里,日后府里的冰例也要分些过来。”小丫头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兰姨娘近来再次得宠,霍罡天天来这里过夜,白日里得空也会来这里转一转。也算是现在后院里的第一得意人了。 “今夏这府里冰例怎么个分配章程,怎么迟迟不出来?”兰姨娘坐在绣花凳上,夹了一筷子黄瓜。 那小丫头一边为她布菜一边说,“以前是姑娘掌家,这各项支出均是亮堂堂的,每七天全府公示一次,没有女使婆子敢作怪。” 丫头停顿了一下,略有惆怅得说,“这下子表姑娘来掌家,从前的规矩都废了,这才短短八九天,有些婆子都开始收贿了。我听后厨的人说,进菜的小厮都开始进些低价不新鲜的菜来糊弄他们了。今年这冰例恐怕也是……” 兰姨娘进府也有些日子了,素来知道霍水儿掌家严厉,府里的作风还算不错,这些日子有些不对,她倒是没怎么留意,现在一想,竟然是换了人的缘故。 “姑娘当真就不掌家了?”兰姨娘吃了一块排骨,糯米被蒸得甜香软糯,配合着排骨的肉香,倒是让她胃口大开。 “荣庆堂的姐姐说,老夫人觉着表姑娘得学学掌家的本事,这才让姑娘将管家权交给了表姑娘。恐怕是得有些时日吧。” 短短的一句话,浸淫霍府后院几年的兰姨娘,读出了好几条暗含的信息。 一是这老夫人确实很偏心表姑娘,还有些不待见霍水儿的意思,二是霍水儿与老夫人其实已经是两个阵营的味道了,三是这表姑娘掌家的手段,确实不太高,没什么本事。 “姑娘没什么别的意见?”手里的权力就这么轻飘飘得被夺走,就一点意见也没有?后续也不闹腾两下? 兰姨娘没怎么听说府里有争吵,故而大惑。 “姑娘心地宽厚。”小丫头为她盛了一碗汤,“没有一点意见。第二日就将账本和钥匙送去了荣庆堂。” 兰姨娘嚼着饭食,偏头问道,“姑娘平日里喜欢在府里哪里逛逛?” 那丫头有些疑惑兰姨娘问这些,一头雾水得回答道,“姑娘如今除了请安,也不太出沁和院。” 兰姨娘用糯米排骨用得香,夸赞道,“大厨房的婆子手艺又精进了。” 小丫头忽然间道,“哦!在大厨房拿饭食时,听见有婆子说,姑娘喜欢从后街出府。” 出府,又是从后街,可能是方便,兰姨娘却觉得更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 霍家也是清流大族,若说霍水儿要做什么有辱门风的事情,兰姨娘是不信的,只怕是有别的事情不方便与人知道。 既然被抢了管家的权力,还能稳住,心性难得暂且不提,恐怕也是因为有别的倚靠,就是不知道是什么。 “你明日去后厨帮我侧面打听一下,姑娘平时有什么爱吃的吃食?或者说有没有喜欢的玩意儿?” “姨娘?”小丫头收拾桌子的手顿住了。 “入府这么久,还没同姑娘好好亲近一下,实在是遗憾。”兰姨娘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记得打听的时候机灵些,别做得太明显。” “是。”小丫头不懂,从前也没什么交集,怎么突然间又要亲近一下了。 却也只得去照做。 兰姨娘自然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她进霍府几年了,霍罡来她院子里的次数也不少,偏偏肚子就是没有动静。 略微有些惆怅得摸上自己的小腹,她年龄也不算小了,再往后想有子嗣也艰难。 霍罡只有霍水儿一个女儿,后继无人,总不能这一脉就这么断了吧。 迟早会从旁枝里过继一个男孩儿进来。 兰姨娘心思微动,这个男孩养在谁的膝下可就大有讲究了,府里姨娘这么多,谁最得霍罡的喜爱谁希望就大一些,或者说,有个人替自己说话也好。 这个人,她不是没想过去巴结老夫人,毕竟是长辈,在霍罡面前说话有分量,但是瞧瞧谢姨娘过得什么日子,日日晨昏定省,还没得点好脸色。 霍水儿就不一样了。 霍水儿是府里正经的嫡出大姑娘,日后就算出嫁了,霍家也要有个为她撑腰的娘家兄弟。 这会儿子老夫人合着表姑娘排挤霍水儿,她也需要帮手。 若是自己能和姑娘结盟,自己也有了傍身的子嗣,晚年光景不至于凄惨。 兰姨娘盯着窗外的美人蕉,先接触接触,一步步踩实在了,晚间再探探霍罡的口风。 ——————我是想结盟的兰姨娘亲手打的分割线—————— “姑娘,您看这样怎么样?” 那日季渊送了坨坨给霍水儿,霍水儿回来就折腾着给坨坨布置新家,这下子正在做坨坨的玩具。 霍水儿拿过红荔手里的玩具,“这里再用软的布料弄一弄吧,摸着硌手。” 她说着自己也笑了,“这小兔子倒是比我们还过得舒坦了。” 紫苏上了一碗花生酪,“可不是嘛。姑娘待它可是疼爱得紧。还在院子里寻了块草皮,作它散心之用。” “这小动物嘛,也是要时常出来活动的。就像人也要散心一样,憋久了就憋坏了。”霍水儿饮了一口花生酪。 “不过我看姑娘呀,在意的不是兔子。”红荔促狭得笑了,“是在意送兔子的人~是在意太子殿下~” 霍水儿闻言放下碗,作势要去捶她,笑骂道,“好你个红荔,学会编排我了。” 正笑闹,白芷进来往桌上放了个食盒,“姑娘,这是兰姨娘的贴身丫鬟送来的。说是兰姨娘亲手做的白玉糕,还有一碗冰梅饮。” “兰姨娘?”霍水儿疑惑了一瞬,又反应过来。 “她可是带了话?怎么突然想起送这些来?”她和那些姨娘没什么来往,这非年非节的,送东西送得让人觉得莫名。 “兰姨娘说,往日也没有和姑娘亲近,甚是遗憾,往后要多多走动才是。”白芷将那小丫头的话重复了一遍。 众人面面相觑,唯独霍水儿沉默了一瞬,就笑起来了。 “姑娘,这是何故?”紫苏不解。 “我笑这兰姨娘是个聪明人。”霍水儿前后想了想,一下就明了。 这府里的奴才见风使舵的不在少数,最近往朱珠面前献殷勤的也不少,她倒也知道府里最近的风气不好了,可这与她有何相干?她懒得操这份闲心。 却没想到府里还有兰姨娘这样的通透人,白玉糕,冰梅饮,是说自己“冰肌玉骨”不肯与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同流合污吗? 为自己神奇的脑洞感到好笑。 她捻了一块白玉糕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充斥了口腔,兰姨娘是用心打听了自己的喜好的。 看着那碗冰梅饮,霍水儿略沉吟了一下,吩咐白芷道,“白芷,你去兰姨娘那里一趟,送些我中午做的百花酱过去,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是。” 古人云,来而不往非礼也。 标题不会啊 夏日燥热,坤宁宫里的蝉鸣不止,宫人怕聒噪搅扰凤体,要捕杀了去。 徐皇后心地良善,倒是叫人放这些生灵一条生路,“总归也是生命,叫着也没吵着本宫,同它们计较什么呢?” 这是大夏熙宁十五年一个普通的夏天,皇帝照样寻仙问道不问朝堂,太子季渊主持上朝事宜。 今夏也有好消息,小孙将军带领大夏的好儿郎重新收回了库伦,漠北全线再度由大夏牢牢控制。 察哈部被赶出大夏,至少暂时是的。 上完早朝,季渊就前来上阳宫同徐皇后一起用午膳。 “这是御膳房研究的新菜式,大补,你试试,总觉着你最近清减了不少。”徐皇后将炖得软烂的汤品朝季渊那里推了推。 两人私下说话比较随意轻松,即是天家,还是有几分寻常人家的温情和平淡。 “母后,此次来,还是想与你商量一件事情。” 季渊几乎不同徐皇后说朝堂上的事情,徐皇后少有见他如此郑重其事,颇有几分困惑得问,“哦?何事?” “我是习武之人,东宫也无女眷,这内务府送来的冰例倒是有些多余,想着水儿苦夏,倒是可以往她那里送送。” 这日子各宫主子已经用上冰了,大臣府里还要等些时候。他前日接到紫苏的信,霍水儿食欲不振有几天了。 “咳咳。”迎着徐皇后探究的目光,季渊不自然得低咳了两声。 徐皇后心底在笑,面上却问,“你要送就送,冰是你的,特意与我报备一声作什么?” “我也不好明着往霍府送冰。”霍罡是保皇党头目,即便熙宁帝再信任季渊,也不能明晃晃去做拉拢他的事情,保持现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很好。 徐皇后摸着精美的甲套,她也懂季渊的顾虑,“你的意思是?” “若是能以母后的名义直接将冰赐与水儿,倒也是合乎情理。”季渊那日也不是无中生有得向霍水儿承诺这么一出。 徐皇后每年都会以她的名义赐一些冰给命妇,以示皇家的恩宠。 她了然得笑了笑,“赐冰倒是不难,难的是天天赐。” 既是以往的惯例,内务府那边是有规格的,霍水儿本就无品级,送一两回就已经足够打眼的了,天天送,难免有人说自己无度了。 瞧着季渊皱紧了眉头,徐皇后悠闲得喝了一口凉茶,“既然心疼,倒不如早些娶回来。” 季渊接来净手的帕子,擦了擦手,“水儿,不可能作妾室。” 那份赐婚一日作数,苏玉就还是他名义上未来的太子妃,霍水儿要嫁,就只能作侧室。 他舍不得。 徐皇后一愣,复而忧心忡忡得说,“苏玉现在是跑了,可万一她哪天回来了?太后一门心思想苏玉嫁你作正妃,你不是不知道。” “霍家丫头也到了议亲的年龄了。”徐皇后瞧他不作声,继续道,“我能做主拖一年,可一年之后要是苏玉回来了,太后的心思不改,你又如何是好?总不能白白耽误这丫头去?” 她叹了口气,“名分有时候也未必有那么重要,你为何不问问霍丫头的意思,她未尝不愿意先嫁你作侧妃,若是机缘到了,来日再找机会扶正也不迟。” 今年上阳宫的凉茶做得略苦,季渊喝了一口,皱眉道,“这事我心里有打算。” 苏玉走之前,他是见过她的,那女子不似一般闺秀,她也不愿做这太子妃,一个不愿娶,一个不愿嫁,从头至尾不过是太后一厢情愿而已。 现在两人其实也是在耗时间,耗到太后主动下旨解除婚约才好。 名分不重要吗?大夏,普通人家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妻妾分明,皇室更甚。 季渊心里知道,徐皇后在六宫如何得风光,她也是继后,对着自己生母,先皇后的牌位依然要执妾礼。 他既然认定了娇娇,就不会让她再向别人执妾礼。 她须得是他的妻,生同衾死同穴的结发妻子。 他又啜饮了一口茶水,祖母不愿他娶娇娇,到时候即便是退婚了,要娇娇入东宫主事,只怕也会有一番波折。 徐皇后命杜嬷嬷上了一碗绿豆汤,提前用井水冰镇了,这下子喝,清凉解渴。 “总归是给你提个醒。”徐皇后摩挲着手里的珠串,“你由太后亲自启蒙,她老人家什么脾气秉性,只怕你比我更清楚。” “祖母近来身子不爽快,待会儿也要去慈宁宫问疾。”虽然季渊心底也知道,太后无病。 说起来,徐皇后也闹不明白这霍水儿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高门贵女,究竟是做了什么?让太后如此不喜。 为季渊选太子妃的时候,竟然直接将她的名字从名单上划去了。 要论家世、论相貌、论才情,如果不是自己私心想霍水儿做自己儿媳妇,那些命妇多少也懂自己的意思,恐怕往霍府提亲的人都踏破门槛了! 徐皇后头疼得扶额,儿孙自有儿孙福。 以往还以为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现在这小子不就上心了?千金难买他本人喜欢,本人愿意。 “太后愿不愿意见你还是另说。”徐皇后想起那日被拒,慢悠悠得叹口气,“近些日子,连例行请安都废了。” 徐皇后不是傻子,太后不过是拖着不肯处理苏玉这件事情,何况苏玉现在也在苏府“养病”,一年半什么的也就算了,再拖也拖不下去了。 太子已经及冠,东宫迟迟没有一个主事的人,是说不过去的。 季渊不好女色,东宫连个侍妾都没有,长久下去对他名声也不好。 徐皇后沉吟了一会儿,试探性得开口道,“身边可缺伺候的人?” 蝉鸣在此刻格外得响。让气氛不至于尴尬。 季渊沉默了两秒,“母后是知道我的,不喜女子近身伺候。” 徐皇后心里大惑,今日是谁来找自己要冰块的? 季渊并没有在徐皇后处多呆,两人说了几句话,他就起身告退,往慈宁宫去。 “太子问疾。”太监尖细的嗓子在殿外回响。 宫殿里药气冲天,在宫外的人都能闻到。 季渊嗅到浓烈的药味,不置可否得皱了皱眉。他有预感,太后今日不会见他的。 “那小子来了?”床榻上半躺着一个老妇人,虽是银丝满头,面色却很红润,哪里有半分病态? 她有一搭没一搭得摩挲着冰丝被的纹理,微眯着眼,不怒自威。 “回太后的话,太子殿下在外面等着呢。”一个嬷嬷打扮的人恭敬得回答。 “哼。”太后冷哼了一声,“难为他还能想到有本宫这个老婆子。” “外面日头大,还是叫殿下进来吧。”嬷嬷心知太后这是和季渊置气呢,早早就递了台阶与她下。 孰料太后不肯下,她不满得说,“南蛮的瘴气没毒死他,这太阳能晒住他?军营里滚打起来的小子,哪里这么娇弱了?” 嬷嬷顿时不做声了。 这祖孙俩斗法,自己这些下人还是少参与的为妙。 说起娇弱,太后是极其不喜霍水儿周身那柔弱温婉的气质的,一下子就让自己想到了她那个娘。 她还是中意苏家那个丫头,将门虎女,家世也不错,性情大度,堪当一国之母。 更重要的原因是,能坐大夏的后位,从来不是看帝王喜欢谁,而是谁适合。 她这孙子,别人不知道,她却老早就看出来了,他待那霍家丫头不同,情意也重。 越是这样,霍水儿越不能坐上后位,她的性情,气度,都难以胜任一国之母的位置。 太后出身荥水高氏,少时聪慧多才,得高皇帝看重得以入主中宫。 她亲手将熙宁帝推上皇位,季渊出生之后,是她为季渊启蒙,为他挑选老师,教季渊看奏折,处理政务。 这是她寄予厚望的孙子,也是她二十年的心血。 她不可容忍他有这样明晃晃的错误,有这样的弱点。 帝王,怎么能动情呢? 太后瞧着缥缈的纱帐,笃定得想。 “让太子不必等着了。哀家身体实在不适,让他择日再来吧。”下定了决心,太后吩咐嬷嬷道。 季渊素来倔强,她也知道,可是季家的人天生冷情冷血,不就是一个女人吗? 太后若有所思,择日择日,你若是想通了,不求娶霍家丫头了,哀家自然会见你。 新菜 东宫 破空声乍起,季渊凌厉的枪锋挑掉对打人的兵器。 “主子。”列英接过季渊的长枪。 “岭南情况怎么样?”季渊喝了一口水,身上的汗直淌。 “有一伙人确实想混入我们的船队,被我们的兄弟发现了。”列英面色凝重,“诚叔抓到他们之后,还没来得及审讯,全部服毒自杀。根据诚叔信里的描述,那些人死状极其凄惨。” “能安排进来,他们背后的主子也是下了大功夫。”季渊摸了摸杯子上的花纹,“看来我们的内部有一些问题。” “诚叔已经在清理那边的机构了。”列英回答道。 作为私心来讲,季渊和列英都不希望以前的老兄弟有谁是叛徒。 岭南是季渊势力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那里的很多人员都是一起在刀尖上舔过血的弟兄,出生入死,百战的战友。 “今日内务府又送冰过来了?”季渊瞅到了房里几大盆的冰块,上面寒气直冒。 列英看了一眼,“听承总管说,内务府的人觉得主子练武劳累,最是需要冰块,今年给东宫的冰例又增加了。” “姑娘那边今日有没有传信来?”今日紫苏未曾传过消息,让季渊觉得困惑。 列英也摇头,“未曾。” 说来也奇怪,紫苏自从去了霍府,每日事无巨细都要记录,一般这个时候也该送来了。 季渊心里挂着霍水儿今日食欲如何,薄唇一抿,“与紫苏去个信吧。重点问问姑娘的食欲有没有好一些。” “是。” 信鸽扑棱着翅膀往霍府飞。 “姨娘,姑娘邀请您过去与她一同试试新菜式。”小丫头名唤铃铛,乖巧伶俐,大眼睛忽闪闪的,还是挂着之前的那个银铃铛。 兰姨娘绣花的手停了下来,一朵水仙花停留在绣棚上,瞧着也快完工了。 “将前几日我从珍绣阁买的那几个花样子找出来。” 那日霍水儿送了百花酱来,她晚上便做了百花酱馅料的千层酥饼还回去。 今日收到对方的邀约,也不奇怪。 有来有往,也算是个好开始,至少证明对方不厌恶自己的接触。兰姨娘低头笑了笑。 “就是这几个吗?”铃铛将花样子拿到兰姨娘跟前来。 “是了。”兰姨娘接过来看了一眼,“带上吧,同我去见姑娘。” “诶!”铃铛欢喜得应下了。 姑娘管家虽然严厉,对自己这些下人还是和善的,姨娘能与姑娘交好,在铃铛看来,也算是好事。 兰姨娘住的漪兰苑离沁和院有些远,她也不急,一边走一边想着待会儿见了霍水儿说些什么。 最好能建立一种长久的联盟关系,这是兰姨娘此刻的想法。 那日她在晚间服侍了霍罡之后,浅淡得提了一句,自己送了冰梅汤和白玉糕给姑娘。 霍罡眼底那丝意外和赞同,兰姨娘精准得捕捉到了。 他沉吟半晌,居然拍着她的背,同她说,“水儿自幼丧母,你有这份心去关心她,也是难得。” 兰姨娘进府之后,多少还是听说了些风言风语,当初霍水儿年幼的时候,有几个心思大的姨娘是跟她对着干的。 那些时候闹得还挺厉害。无非就是姨娘嫌这个嫡出的姑娘碍事了,心里以为自己能扶正,想让自己日后的孩子成为名正言顺的嫡长。 霍罡从来不怎么过问后院的事情,让人以为他对这个女儿也不是那么上心。 可那天晚上那句话,兰姨娘突然就悟了。 曾经和霍水儿在后院作对的姨娘,现在彻底失宠了,每日里深居简出。 霍水儿稳稳当当得拿到了管家权,还做得有声有色。 再想到这次霍罡对自己亲近霍水儿的行为,若有若无的支持。 兰姨娘勾起唇角,毕竟是唯一的女儿。 她看见越来越近的沁和院,心里默默添了一句,还是深爱的女人唯一的血脉。 “姑娘近来气色不是太好。”兰姨娘看着面色苍白的霍水儿,面露担忧。 霍水儿摇了摇团扇,“我这身体苦夏,一到夏日就热得吃不下饭。” 她已经换上了最轻薄的衣衫,霍府还没有分到冰例,这些日子只能喝冰的绿豆汤消暑。 兰姨娘面露惊讶,“这还没到夏日最热的时候呢。”这下就热得消瘦,那往后指不定瘦得更厉害。 “不妨做些清爽的吃食,兼顾着营养也好。”兰姨娘思来想去,还是只能这样了。 “也不怕姨娘笑话,我那丫头今日在厨房里捣鼓了许久了。”霍水儿看向正在上菜的紫苏。“就是为了能让我多吃一点儿。” 她回过头来对着兰姨娘感激得笑了笑,“说起来也要多谢姨娘,那日姨娘送的冰梅饮很是开胃解暑,白玉糕也很清甜。” “都是些不费心思的吃食。姑娘用得香就好。”兰姨娘拍了拍她的手。 忽而两人都愣了一下,并未因为这突然的身体接触感觉有不适感。 分明是第一次正式得见面,却觉得很亲切。 这下子两人都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姑娘,姨娘。”紫苏见着霍水儿不愿意吃东西,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今日就下了狠工夫在厨房里琢磨,故而给季渊传信也迟了。 这下子暮色四合,她陡然想起来,却也一时来不及。 “紫苏今日实在是辛苦了。”霍水儿瞧着她额上的汗,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得说。 紫苏摇摇头,“能让姑娘多吃些,这点心思不算什么。” “这心思也实在是灵巧。”兰姨娘快步走到桌边,夸赞了一句。 白瓷小碗衬着浅绿色的,像是沙状般,上面用薄荷叶点缀了边,看着清爽。 霍水儿用小勺子尝了一口,绿豆磨成细细的沙,又用井水冰镇过,吃下去,还有软绵绵的红豆,甜而不腻。 另一道盘子里排满了白玉颜色的豆腐,上面撒了一些皮蛋碎,用红油浇了一圈,豆腐的香甜和皮蛋竟然成了绝佳排挡,辣子鲜香。 照顾了霍水儿的口味,又不至于夏天吃辣觉着那么热。 鲤鱼形态的青瓷盘子,上面是一个个饱满可爱的白色小圆球,紫苏用刀将它们切开,竟然包裹着一个个可爱的小橘子。 山药做外衣,看着像是玉雪可爱的胖娃娃,橘子看着新鲜。营养又解腻,自然是甜点首选。 紫苏解释道,“原先想着用糯米做外衣,又觉着晚间吃这个不克化,就用山药代替了一下。” 再就是一道麻辣鲜香的凉拌猪肚丝,香葱芹菜压腥味,油盐酱醋调味道。 还有一盅“五谷丰登”排骨汤,莲藕等菜品早就炖得软糯,现在吃着也是温热的。 紫苏将凉的甜品都往后头摆,将正菜往前头挪,“奴婢心思愚钝,今日只想着这样安排。” “已是极好了。”霍水儿爱吃辣,但是辣的易热,这也不是空调风扇齐飞的后世,不敢吃火锅。 现在看着,能用凉拌的聊表安慰也好。 兰姨娘也赞道这丫头算用心了,她观察着霍水儿这边贴身伺候的丫鬟实在是少,不像京中别的贵女那样,身边奴仆成群。 现在想,少而精嘛。 这顿饭用得极和谐,兰姨娘有意结交,两人相谈甚欢,互相捧场。 霍水儿心里暗暗想,这就是商业互吹的积极效应吧。 暗流 “姑娘,大厨房的管事婆子一早就等在外面了,想要见您。” “见我?”霍水儿仔细得擦着护手的香膏。 香膏接触皮肤时微微有些凉,带着绿茶的清香。 “姑娘。”那婆子一来就跪在了地上,膝盖发出“砰”的一声。 “你这是做什么。”霍水儿被她整的有点懵,红荔连忙跑去搀扶她。 那婆子一脸难色,“姑娘,您还是把管家权收回去吧。” “现下珠妹妹掌家,是祖母定的人选,长辈命,不敢辞。”霍水儿将最后一点香膏抹匀了,纤细的手指莹白如玉,阳光从窗外晒进来,白得近乎透明。 霍水儿笑着反问她一句,“你是有什么想法吗?” 那婆子在大厨房做了也有十余年,一家人都是霍府的家生子,夫家姓王,大家都叫她一声王婆子。 王婆子匍匐在地上,“姑娘有所不知,自从表姑娘掌家之后,推翻了姑娘之前定的所有规矩。”她沉默了几秒,继续道,“从前是多劳多得,现下也没有个奖励制度,大家伙做事激情也不高了。” “你这意思是没钱就不想做事了呗?”霍水儿戏谑得说,额间的桃花妆衬得她娇艳动人。 王婆子抬头,一脸讪笑,“也不能这么说,这原来大家伙做事情有奔头,自然就积极些。”她观察着霍水儿的脸色,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她匆忙对视了一眼,继续垂下头。 王婆子怯懦得说,“现在不管多做还是少做,总归都能拿那些个银子,大家伙做事也没了啥激情。” 霍水儿的食指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桌面,“所以,你今天想说,当初那套规矩好,是吗?” “姑娘,您是不知道,那进菜的小厮,已经开始用低价不新鲜的菜品糊弄我了。”王婆子一脸愤慨。 “你既然都知道了他贪墨银子,直接去珠妹妹那里揭发他就好了。”霍水儿似笑非笑,接过一碗清亮透明的藕粉。 早上起来嘴里没什么味道,藕粉清甜不腻,入口丝滑。 王婆子惶恐得摇头,“奴婢怎么敢呢?” “你这话说得好生奇怪。”霍水儿用小巧精致的银勺子舀了一勺子藕粉,“珠妹妹又不是什么不公允的人,你去检举那小厮,也算有功,难道还会罚你不成?” 沉默,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婆子垂头不语,霍水儿也不说话,只剩下银勺子和琉璃碗碰撞的清脆的声音。 “若是有什么不公,自然找现在的当家人说,我做不了主。”沉默半晌,霍水儿搅动了一下碗里剩余的藕粉,“如果对现在的制度不满意,自然也可以找珠妹妹建议建议,霍府从来没有一言堂的规矩,你们也有提想法的权利。” 王婆子将身子深深得伏了下去,“奴婢知道了。奴婢告退。” 霍水儿看着她踉跄离开的背影,转头问红荔,“府里当真如她所说,人人都惫懒了么?竟还有人贪墨,都忘了从前的规矩不成?” 红荔点点头,紫苏为霍水儿上了一碗薄荷水。 “也不知道表姑娘怎么想的,竟然将姑娘从前定的规矩都废了。” 紫苏也煞有其事得点点头,“前几日我去大厨房选些食材,有好些次等的,从前也没见过。确实不好。” 霍水儿也没想到朱珠管家竟到了这样的地步,她刚穿书的时候就发现,原主管家严厉有余,激励不足,她就借鉴了后世的方法,奖惩分明,互相监督,一起流程透明化,效果还不错。 原以为朱珠会沿用下去的。 她这几日身子不好,深居简出,沁和园也有自己的小厨房,一直是紫苏在管着她的一日三餐,倒是没感觉到府里有什么大的变化,今天有一个奴仆来告状,明日就有第二个。 霍水儿往缸子里栽的薄荷里浇水,这霍府的平静日子看来是到头了。 答应了季渊要给他绣个香囊,趁着今日有空,霍水儿就想着选丝线和花样子了。 兰姨娘正巧过来送新做的小点心,瞧见她瞅的尽是深色的布料和丝线,一脸不赞同得说,“女孩子家家的,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合该用粉蓝鲜嫩的布料,尽看这些青黑深色的做什么,看着就冷酷稳重。” 霍水儿笑而不语,将东西搁在绣花篮子里,“就是看着大气。” 兰姨娘瞧见她额头上的花样,惊叹了一声,“这打扮倒是稀奇,好看得紧。” 霍水儿也是模仿后世上官婉儿所画的梅花妆,今日无事,自己也就画了桃花妆。“这画法不难,就是图个好看,姨娘喜欢也可以试试别的花样子。” 兰姨娘颇有些遗憾得摸了摸自己光洁的额头,“这妆好看,就怕我的年纪撑不起这样的娇艳。” “这是哪里的话?”霍水儿拍拍她的手,“只要喜欢,美丽不分年纪。” 这话说得颇为前卫,兰姨娘却开心得笑起来,“你说得很是呢!” 女人家的在一起,无非就是聊些胭脂水粉,市井八卦。从城东新开的胭脂铺子好用精致,聊到清河郡主的女儿许配了哪家的好公子,最后绕啊绕啊,还是绕回了霍水儿自己的身上。 “我说这话也是僭越了。”兰姨娘语重心长得对霍水儿说,她的眼里尽是真诚的劝说,“女儿家的前半生是在娘家过的,过得好不好,全看父母如何娇宠。可是这后半生,确实要在夫家过的。过得好不好,一半看经营,更多的还是看选择。” 霍水儿也没料到怎么突然说起了这话,倒也感觉到对方是真心实意得替她考虑,应了句,“姨娘说得有理。” 兰姨娘见她像是愿意听自己说,也没有反感的意思,便放心得继续说着,“姑娘是当今左相的嫡长女,又是唯一的女儿,容貌才情,家世背景,哪样不好?越是这样,姑娘愈要擦亮了眼睛,选一位靠谱的好夫婿。” “姨娘,这事,我做不了主的。”霍水儿骨子里的灵魂还是现代人,一向认同自由恋爱,婚姻自主。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大夏虽开放,婚姻大事还是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她不知道霍罡是怎么想的,可是目前来看,光是徐皇后,还有季渊,一想到季渊,她就沉默了。 兰姨娘只以为她忧心霍罡,准备继续劝说的时候。 白芷进来打断了谈话,语气匆忙,“姑娘,皇后娘娘懿旨。” 两人都顾不得说话了,匆忙去前面接旨了。 原以为是什么大事,那公公念了好一段拗口的话,无非就是夸霍水儿恭敬柔顺、当为贵女典范云云,最后笑着扶起听旨的霍水儿,“姑娘真是好福气,娘娘亲自赐冰给姑娘,真是京中贵女的头一份呢。” 他的脸上尽是讨好的笑,这是师傅为他求的宣旨差事,还提点过他,这可是个大有造化的主儿,千万不能轻慢了。 霍水儿知道这是季渊的手笔,笑着同那公公说,“谢公公贺。这天热,与后面吃些茶再走吧。” 那公公欢喜得同小厮去了,这是规矩,吃茶虽吃茶,还是有赏钱拿的。 当然,他临走前还加了一句,“娘娘说了,姑娘苦夏,这冰是专为姑娘准备的,万望姑娘保重身体,时不时得多进宫伴驾。” “娘娘大恩。”霍水儿俯身。 这话说得极妙,虽是赏赐,碍于情理,还是要分些给老夫人或是霍罡用的,只是现在皇后摆明就是只给霍水儿一人用冰,霍罡倒是无所谓,挥挥手走了,他对这天热不热感觉不大,去书房继续看书了。 老夫人和朱珠心里的感觉就不是很美妙了,老夫人自持为霍府的老祖宗,皇后赐冰竟然直接越过了她,让她觉着颜面尽失。 朱珠的指甲几乎可以嵌进肉里,盯着那些往沁和园拉的冰块,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叫嚣,“她不配!凭什么!” 再多的不满和嫉妒都只能死死压在心底,还得笑着恭喜霍水儿得皇家青眼。 兰姨娘看着那些寒气直冒的冰块,又想到今日霍水儿选的丝线和布料,脑子里飞快得闪现过了什么,一时却抓不住。 只叹了口气,得徐皇后看重,婚事哪能由得这孩子自己做主,选一个真正称心悦意的夫君呢? 晚间,霍水儿却听说,今日早上来告状的王婆子,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朱珠好一通发落,打了二十板子,已经在家里躺着了。 她盯着缸子里长势喜人的薄荷,叹了口气,“送些好药和银子去她家里,让她安心养伤吧。” 这是霍府平静也不平静的一天,好像有一股暗流,开始在后院流淌。 私奔(一)装病 “主子,这身就极好了。”列战瞧着今日格外不同的太子殿下。 不就上个朝吗,换了好几套衣服了。 列战不由狐疑道,莫非见那些老大人还要仔细考量着装? 季渊整理了一下腰带,“你去给姑娘传个信,信在孤书房的案上。” 复而又吩咐道,“晚上在玉清阁包个雅间。” 列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晚上是要约霍姑娘。匆忙去了。 列英在一旁不由撇撇嘴,自家主子自从和霍姑娘定了,真是变了。 不过这晚上黑灯瞎火的,人姑娘看得见? 院子里有棵树生得枝繁叶茂,撒下一片浓密的树荫。 霍水儿找了小厮绑了架秋千,旁边支起一张桃木制小桌。又摆了两三张藤编小凳。 紫苏取了一块徐皇后送来的冰,磨成细细的冰沙,堆成小山一样,高高的尖儿耸。 用琉璃碗盛着,玲珑剔透,再切上新鲜的水果和着,撒上山楂、葡萄干,摆在小桌上。 霍水儿荡着秋千,风将宽大的裙摆吹成一朵盛开的花,在空中绽放。 红荔从屋子里拿出一个小竹筐,绵软的布料在上面整齐得摆着,她径直寻了个小凳子坐下,和紫苏讲话绣花。 少女的私语浅浅碎碎的,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摇晃晃,时间是这样随意得流淌。 刚用几口冰碗,白芷一头汗得走进来,她日日习武不缀,墨绿色的劲装衬着小麦色的肤色,显得人格外有精神。 “姑娘,殿下约您晚上一同去赏灯。”白芷递上一封信,同样的信笺纸,熟悉的笔迹。 霍水儿微微一笑,好看的柳叶眉弯弯,“今晚有灯会?” “听丝线上的细柳姐姐说,今晚长安街上是有盛大的灯会。听说是来自苏杭一带的商人联合起来办的。很是热闹。”红荔将绣花的布放下,想了想回道。 女子听着原本挺高兴,正要答应,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呼一声,“呀!”眉毛一皱,“还是回绝了太子哥哥吧。” 白芷不解,“姑娘不想出去吗?” 别人不知道,列英却细细叮嘱过她,殿下担心姑娘身体,想办法也要劝姑娘见殿下一面。 霍水儿叹息道,“你们莫不是忘了,今晚是要在荣庆堂陪祖母用饭的。” 早几日就定下了,还搭了戏台子,请了戏班子,老太太直说要多热闹热闹。府里的姨娘也有几个得脸的要去伺候着。 说罢她自己神色也有些郁郁的,倒也并不是因为见不了季渊了。 而是她实在是太想出门逛逛了,终日在这院子里呆着,热也热过了,无趣得很。 她在现代也不是个宅女,来了回古代,学会了抹骨牌、闲来无事绣花弹琴,读书画画,大俗大雅她都做过了。 原主从前就没什么闺中密友,现在说得上话的女子似乎只有兰姨娘一个,那位偏偏又是等闲不出府门的,一个人出门也忒无聊了。 “只要姑娘想出去,也不是不能。奴婢有个法子。”紫苏瞧着她愁眉不展的样子,思索了一下,开口道。 其余三人都一惊,“姑娘一个大活人,还会分身术不成?” 紫苏咬了咬唇,“姑娘称病便是了,只是若这戏要逼真些,还要兰姨娘帮个忙。” 霍水儿闻言反问道,“夏日炎炎,也就报个中暑?若装暑热会不会太过了?毕竟娘娘赐了冰与我。” “白天一热,夜里一凉,倒是极易生病。”紫苏一脸神秘。 霍水儿看着手帕上展翅欲飞的蝴蝶,活灵活现像是要飞出来一样。 红荔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那什么家宴,她也不乐意去,朱珠和老夫人不待见她,没得天天往前凑的。 霍水儿心里点了点头,“白芷,还是去请兰姨娘过来一趟吧。” “这么着急做什么,这天热的。”兰姨娘用帕子扇着进了室内。 那凉意扑面而来,舒服得她喟叹道,“还是你这里舒坦,凉快。” 霍水儿立马迎上去,紫苏会意将房门关上。 “姨娘,这么着急请你来,还是有事相求……”霍水儿咬了咬下唇。 这事真要说,也得让兰姨娘听实话才行。 “瞧你这扭扭捏捏的样子。” 越发接触下来,会发现兰姨娘骨子里是个爽快性子。 这下子见霍水儿有为难的模样,立时笑骂道。 “原是想让姨娘为我打个掩护。”霍水儿言简意赅,直点目的。 “掩护?”兰姨娘倒是听懵了,又反问一句,“今晚?” “正是。”霍水儿点点头,“今晚水儿要出府一趟。” “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要今晚出去?”兰姨娘眉头一皱,看着霍水儿因此脸上浮起的红晕。她心里有个呼之欲出的想法,惊呼道, “你莫不是要跟哪个穷书生私奔吧?” 霍水儿却“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是什么话本子情节,高门贵女爱上贫困书生? “姨娘,怎么可能?”霍水儿笑着拍拍她的手,复而支吾道,“确实是见人,却不是哪家的考生。” 兰姨娘却不依了,眉目间也带了长辈的严厉,“你是霍府嫡出的大姑娘,就算是哪家的世家公子,也该堂堂正正的才是。” “也不是哪家的公子。”霍水儿瞧着她这神色,颇像自己那逮着错处狠怼的母亲,气势就先弱了三分。 “既不是书生,又不是世家子弟。”兰姨娘是真觉着霍水儿拎不清,恨铁不成钢得说,“读书人也不是,家世也不好,你看上他什么了?” “太子殿下文才武功,皆是上乘。”霍水儿呐呐得说。 “什么文才武功,你不是说……”兰姨娘忽而愣住了几秒,重复道,“太子殿下?” “嗯。”霍水儿点了点头,光从窗户纸那侧透出来,照在她脸上,少女脸颊上的绒毛分明可见。 兰姨娘忽而就明白了,那些深色的布料,皇后娘娘赐的冰……一下子就串在一起了。 “多久了?老爷知道吗?”她一口气问了两个问题。 “父亲不知。”霍水儿摇摇头,“若是这般,也不过这一两个月的事情。” 你问兰姨娘惊讶什么,这季渊和霍水儿不是青梅竹马吗? 正是因为这,当初赐婚赐的苏家小姐,霍府众人都觉着,两人是没什么情意的。 这下子突然来了这遭,实在是让她陡然为难起来。 怕处理不好,既毁了霍水儿的名声,又得罪了未来天子。 沉吟了一下,“事关重大,你若拿定了主意,我帮你就是了。” 能与她讲这事,也算霍水儿拿她当自己人了,兰姨娘这样想。 “多谢姨娘了。” 兰姨娘的表情有些复杂,“姑娘,皇家的妾,终归还是妾。” 苏玉至少还是名头上的未来正妃,霍水儿去了只能作妾。 这天家的妾,兰姨娘苦笑,比寻常人家好在了哪里呢? 她也是耕读之家出来的女子,原是要做正头娘子的,若不是走投无路,绝不肯为妾的。 凤冠霞帔,哪个女子年少时没想幻想过呢? 霍水儿却不像她想的,迷失了双眼一样,粲然一笑,眸子亮得很,“姨娘放心,水儿绝不作妾,若要为妾,另嫁他人。” 兰姨娘心软了一下,半搂着霍水儿,“哎,姑娘,也不知你这是福还是祸。” 若叫兰姨娘想,嫁个清贵人家做主母,比上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好多了。 霍水儿心底一暖,为妾吗?她自嘲得笑了笑,女主一回来,怕是连作妾的资格,自己也是没有的。 戏,终归是要散的。 下午沁和院就召了府医,说是姑娘身子不太好。 大夫一出来,说姑娘更是病得下不了床了。 紫苏忙前忙后的,熬药材,一时间,药味冲天。 晚间荣庆堂用膳,问起霍水儿,紫苏只报了霍水儿不肯过病气给老太太,又说兰姨娘在沁和院照顾着姑娘,霍罡闻言,关心了几句,便将这事按下了,老太太想多过问,也都咽了下去。 私奔(二)见面 “姑娘,这下子可以摘下锥帽了。”白芷一人随霍水儿偷溜出门,离开了后街老远,直至周围人声喧哗,才小声对她说。 缓缓取下锥帽,模糊的一切才变得清晰起来。 夜晚本是墨色的天空,只不过被照得有了光,墨色变成了深一点的钴青色。 各家商户门前都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灯挂着,每家商户似乎主题都不同,各有各的风格,热闹得很。 因为周围都是人,稍微有些挤,白芷小心得护着她往前走了一段路,“姑娘,就在这里等殿下吧。” “嗯。”霍水儿将锥帽拿在手里,她们就站在玉清阁的楼下右侧。 三层的小楼别具风致,没有刻意得装饰成华光溢彩的样子,只是挂了些小巧玲珑的灯应景,霍水儿盯了一阵,像是用的十二生肖。 手腕轻轻被握住,温暖,干燥。 “父亲临时找我谈了点事情。”在外面,季渊就称熙宁帝为父亲,以免惹人注目。 “等了许久了?” “没有,刚到呢。”霍水儿轻轻摇摇头,手里的锥帽被季渊接到手里。 “下回还是等着我来接你,夜里不安全。”季渊皱了皱眉,霍水儿的手有些凉,人也瘦削了不少。 “明明就是偷跑出来,您来接我也太明显招摇了。”霍水儿轻轻嘟囔道。 说话间也进了楼,大堂里人也多,许多视线若有若无得打量着他们。 “几位客官里面请,请问是大堂就座,还是楼上雅间?”小二看着人就机灵,飞快热情得迎了上来。 “三楼。”列英递过去一个玉质的小对牌。 小二接过对牌一看,喜笑颜开得说,“原是贵客,跟小的来吧。” 踏着木质的楼梯,季渊偏头问,“怎么是偷跑?” 其实过程大多他也知道,就想听霍水儿亲口讲给她听。旁人的叙述总是黯淡无光。 “您是不知道,为了出来这一趟,我可是成了不孝之人了。”霍水儿装模作样得叹了口气,“唉,这祖母办的家宴也没去,姨娘还以为我与哪家公子私奔呢。” “私奔?”季渊在唇齿间回味这个词语,越发觉得有意思。 “你同我?” “自然不是了!”霍水儿晃了晃他的手,“我们这分明就是正常得约会,哪里算得了私奔了。” 随即又可怜巴巴得说,“这平时也不出来,好不容易能出来一趟呢。” 小二带着两人进了雅间,雅间里挂了一盏兔子灯,还有个小的观景台,一眼望出去,能望见别的酒楼弯弯的檐尖,还有天空挂着的那镰刀似的月亮。 “两位客官,今日小店安排了特别餐点,专为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长长久久,可要是试一份?”小二眼睛尖。 眼前这两位非富即贵,举止亲密,想必是哪两个互定终身的世家公子和小姐,出来专门赏烟花的。 或许是终成眷属,又或许是长长久久,不知道哪句话触动到了季渊心里的那根弦。 他的眸子看向还在打量观景台外边景色的霍水儿,“哦?既然照你这么说,自然要来一份。” “好嘞。”小二笑眯了眼睛,“别的菜还是按照先前预定的来吗?” “嗯。”列英递给小二一锭银子作赏钱,全因为他嘴甜。 “既然这么喜欢出来,以后常常带你游玩就是了。”季渊又想到她刚刚可怜巴巴,十分委屈的表情。 “承泽政务繁忙,不敢延误。”霍水儿心里一惊,拒绝道,这就是随口一提,怎么还放心上了? “从不耽误政务。”季渊盯着她的眼睛,直看得后者不敢回看。“不想与我同游?” 这话带了些冷意,霍水儿水眸一瞪,带了些娇意,“怎么什么事情到了你这里,就是我不想了?” 季渊捏了捏她的脸,“想是不想?” “想~”女子娇嗔道,握住男子的大手。你要带我玩儿,我还有拒绝的道理不成? 列英在后面看着,面上浮着点点笑意,这样的主子,看着颇有人情味了些。 “近几日在府里都做些什么?”季渊为她续了一杯茉莉花茶,花香氤氲。 “看书,绣花……”霍水儿突然一笑,“哦!对了!前几日为你选香囊的线,被兰姨娘撞见了,还劝我要用活泼些的颜色。” “真要为我做个香囊?”季渊心里淡淡一暖,“若是伤眼睛,就算了。” “白日里打发时间罢了。”霍水儿啜饮了一口香茶,嫩葱般的手指衬着深蓝色的茶杯,分外好看。“倒真还要问问你,你是喜欢黑色的,还是深青色?” “不过你黑色的袍子居多,还是深青色最好。”霍水儿也不待季渊回答,自问自答道。 “你决定就好了。”季渊宠溺得看着她。 “兰姨娘对你还不错?”季渊这几日老是收到紫苏传信里提到这个名字,早就命人下去调查过了。 兰姨娘家世清白,以前在霍府里独来独往,下人评价她温柔,别的姨娘却觉得她有一股子傲气。 没什么大的错处,也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处着倒觉着亲切。”看着季渊一本正经那张脸,霍水儿“噗嗤”一声笑了,“怎么一见面,就像问起居注一样仔细?” “上回见你,还丰腴一些,这次真是瘦太多了。”沉静的双眸似乎有些心疼,男子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夏日出汗多,才瘦了。”苍白无力的解释,喃喃道。 明明是个冷酷的高岭之花,怎么变得啰嗦又话多,事无巨细,样样都要过问。 “母后赐冰最多两次。”季渊也不与她分辨这些事,只加重了语气说,“过两日,我会日日送冰过来,就在后街,你派人去接就是了。” “被人看见影响不好。”霍水儿落寞得说。 “影响重要还是身体重要?”季渊板着脸,严肃得问。 霍水儿总觉得自己点亮了这个男人别的属性,就好像老师教育学生一样,头头是道,又好像老父亲教育子女,苦口婆心。 苦着一张小脸,“听你的,听你的。” 私奔(三)烟火 “玉清阁是蜀地一个商人开的酒楼,聘请的都是擅做蜀菜的大厨。”菜品陆陆续续得上来,上面铺满了一层鲜红的辣椒。 季渊用公筷拨开辣椒,露出香嫩的兔肉。 “这道菜全取兔子的腿部和腹部的肉,吃着更有力道。” “这是蜀地有名的做法,尝尝看。” “若有葡萄酿,风味更佳。”霍水儿尝了一口,那股火辣辣的味道在口腔里横冲直撞,后劲还带着麻。 “来之前,我也想过与你带一壶。”季渊递给她一杯凉茶,“还是怕你贪杯。” 又上了一大碗酸菜鱼片,泡椒味儿直往鼻子里冲。 “姑母不日要从蜀地进京。”看着霍水儿埋头夹鱼,季渊突然来了一句。 “惠仁长公主?”霍水儿喝了一口茶,里面似乎加了薄荷,凉喉感很明显。 “驸马进京述职,长公主多年未回京城,此次也是思念祖母。”季渊上一次见他这位姑母,还是去南蛮之前,算算时间,也有五六年了。 惠仁长公主是熙宁帝一母同胞的姐姐,下嫁给了蜀地望族姜家的家主。当年未出嫁时深得太后和先帝的喜爱。 “接风宴应当会宴请百官,有诰命在身的夫人应该能带一名贵女进宫。” “祖母不会带我。”霍水儿非常肯定得说,说起来她也觉得好笑,原主才是老太太的亲孙女,这种宴会,老太太只要在,从来不带原主去。 之前徐皇后特意给季渊叮嘱过,那日由他接霍水儿到上阳宫,倒不必麻烦霍家那位偏心眼偏到咯吱窝的老太太了。 “下朝之后,我来接你进宫,晚上直接随母后参加宴会就好。”季渊戴着特殊的手套,不慌不忙得剥着虾壳。 “这宴会真那么重要?”霍水儿疑惑道,她心底是比较惫懒的,不爱过多社交。原主在贵女交际圈也没什么朋友,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姑母的女儿丹玉郡主也会来。”季渊撇了她一眼,看她一脸莫名的样子,不由有些气结。她是真忘了吗? “你忘了?” 听到季渊的反问,霍水儿愣了三四秒,“忘了什么?” “姜玉当年和你闹得那么厉害,你是忘了?” 姜玉在宫里呆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喜欢黏着季渊,霍水儿不快了很久,互相看不顺眼,有一回姜玉扔了霍水儿送给季渊的剑穗,两人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年少无知。咳咳咳,那时候年少无知嘛。”霍水儿干笑了一下,姜玉两个字像是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骄横的郡主撞上了使软刀子的原主,实在不是一段很美妙的回忆。 “心还挺大?”季渊似笑非笑得反问了一下。 “当初既然那样不愉快了,何必再相见?”这就换成霍水儿迷惑了,非要让自己和姜玉打个照面是为了什么?当年没掐够,还要再掐一段? 季渊将一个小碗往霍水儿面前推了推,精致的瓷碗里盛满了虾,“若是你听到别人说她和我有什么,尚且能坐的住,那日我也不必来接你。” 霍水儿心里飞速得权衡,我品,我细细品,季渊是怕自己吃醋?还是想让自己帮他挡挡烂桃花?啧啧啧,男人心真的是海底针啊。 撞入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霍水儿坚定得表达了自己的立场,“那肯定不行!她做梦!” “去吗?”季渊唇角微微上扬,似乎很满意女子的反应。 “去!必须去!”霍水儿眼里全是坚定。 不管是烂桃花还是狂蜂浪蝶,只要男主大人发话了,咱就上,坚决贯彻恶毒绿茶作风,和那个刁蛮郡主一杠到底。为作死下线的道路添砖加瓦,争取早日领取盒饭,好快乐去逍遥。 “两位客官,这就是小店特意定制的菜品‘鹊桥仙’。”小二热切得为两人介绍,“小的敢保证,这鹊桥仙的做法对是京城,哦,不对,是大夏的独一份!” 那盘子被一团烟雾笼罩着,里面有一道是翠玉色的桥状,两个糖人作装饰,看着像是牛郎和织女,桥下是铺着卷起的菜品,还有黄色的小球晶莹剔透得在上面放着,桥上的鸟雕刻得栩栩如生,整体来看,观赏性大过于实用性。 菜品不稀奇,取的寓意不错,这雾看着仙气袅袅。霍水儿心想,居然就有干冰的做法了? “今日虽不是七夕,小店也诚心祝福两位有情人终成眷属,恩爱两不疑。”小二来上菜之前专门在厨子那里学了几句嘴,就为了讨两个贵客开心。 “我家掌柜的和主办灯会的那些老爷们关系也好,待会儿有盛大的烟火表演,小店这间雅间的观景台正是绝佳的观景位置。” 原来这灯会名义上是浙商们办,实际上长安街的商家们都参与进来了,为得就是吸引大家的注意,更有人气。 吃的也差不多了,听着小二这话,霍水儿踱步到观景台,饶有兴趣得看着外面的景致。 这时往左右一看,整条街就像一条明亮的长龙,蜿蜒不知尽头在何处。楼下人声鼎沸,似乎有人在猜灯谜,围着的人群发出阵阵叫好声,不知道又是哪家才子佳人夺得魁首,大显风采了。 实在是太热闹,灯火通明的城市,各式各样的娱乐表演,男人女人,黄发垂髫,皆有所乐。看着这片繁华,霍水儿心底的真实感突然很强烈,这确实只是书里的世界,但是每一个人都在这里或喜或悲,炽热得活着。 “想去吗?”季渊瞧着霍水儿一直盯着那群人看,轻轻将她揽入怀里,轻声询问道。 “不想去。”霍水儿蹭了蹭,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他,“在这里等烟花就好。“ “宫里的荷花都开了。”季渊粗粝的指腹触碰到女子圆润的肩头,微凉。“邀你进宫赏荷。可愿?” “若是可以,实在是想时时刻刻与你呆在一起。”霍水儿一字一句地念出这句话,心飞速得跳起来,她在等,等着季渊像书里所写的那样冷面斥责。 原主似乎也说过这句话,虽不是此情此景,似乎是某次主动剖白自己的心意,是动了十足的情意。 回应她的不是冷漠,也不是沉默得拒绝,而是唇瓣上温热的触感,气息交集,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断掉了,耳旁,听到烟火正盛大绽放。 这哪里是烟花,分明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告白最直接,却也是最浪漫的回答。 “姑娘总算是回来了,我心里也安定了。”兰姨娘拍了拍胸脯,她瞧着在灯下发呆的霍水儿,心有余悸。 兰姨娘推了推她,“姑娘,人都走了,可别再想了。” 人是兰姨娘亲自去接的,守门的小厮早就被买通了,假装窜稀躲开了。 她亲眼瞧着当今的储君,将霍水儿带到她面前,腰间箍着的手,还有女子嫣红的唇瓣哪里逃得过她的眼睛。 这一切让兰姨娘在心里暗暗打鼓,如此明显的占有欲,就这丫头看不出来,还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吧。 霍水儿被她轻唤回了神,“姨娘?” “我是有事与你说。”兰姨娘心下一叹,多的话自己也不好说,情到浓时,自己总能看清的。 “姨娘请讲。”霍水儿喝了一口凉水,镇定心神。也不是第一次被吻,次次就像火烧一样不自在。可恶的季渊,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谢姨娘有孕了。”几个字宛如平地起惊雷。 “当真?几个月了?”霍水儿惊讶道,不该呀,霍罡已经许久不去谢姨娘那里了。难道是以前就有孩子了,现在才爆出来? “听说是今日在老太太那里吃饭,谢氏无端作呕。大夫来查,才知已有一月的身孕了。”兰姨娘没到现场,消息也是丫鬟告诉她的。“真是她的造化。” 霍水儿捏了捏兰姨娘的手表示安慰,实在不怪兰姨娘羡慕。 这后院里这么多姨娘没有一个人怀上孩子,偏偏谢姨娘得宠了一段时间就有了。 现在不得霍罡喜欢又怎样,只要能一举得男,或者说,只要她这个肚子揣着,霍罡就不会对她太差。 “老爷的态度却很奇怪。”兰姨娘皱了皱眉。“听人说,他当时脸色不好。” 霍府众人的揣测是,霍罡多年无子,现在突然得知她怀了孕,高兴坏了。 “姨娘别多想。”霍水儿不知缘由,只好宽慰她。只能说谢姨娘运气实在太好了。 “唉。”兰姨娘苦笑道,“原也不抱什么希望了,现在想来还是自己身子不争气。”她是怀疑过霍罡有问题,可是那谢氏偏偏就能怀孕,现在看,还是自己命中和孩子没什么缘分吧。 “姨娘莫要乱了分寸。”霍水儿怕她想不开,万一对谢氏的孩子动手就不好了。 “姑娘放心吧,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兰姨娘回拍她的手,自己虽然也想要个孩子,却也不会去害别人的孩子。 现在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这些年霍罡对她也没怎么很冷淡过,闲着没事也可以找霍水儿说说话,日子像是一眼望到了头,无趣枯燥,总归,也是平稳吧。 灯花“啪”得爆了一声,一辈子那么多好人好事好东西,不一定都要属于自己。兰姨娘怔怔得出神,似乎想到了曾经父亲对自己的教导。 疑窦 竹雅院因为谢姨娘有孕,突然热闹了起来。 恭贺送礼的人不在少数,诸如想巴结的奴才女使,甚至还有许多想来沾她喜气的姨娘。 出人意料的是,谢姨娘除了去老太太那里请安,哪里也不去,闭门谢客,安静得紧。 竹雅院种得均是翠竹,此刻正是高大茂盛的时候,院门一关,竹叶吹得沙沙作响,偶有几片竹叶掉在地上也不见人扫,萧索得不成样子。 “姨娘,这是靳大夫给您配的安胎药。”丫鬟端进来一碗黑漆漆的汤水,冒着热气,苦味直往鼻子里钻,让人犯恶心。 谢姨娘接过来,皱着眉一饮而尽,又立马吃了一个酸梅子压味道,秀眉微蹙,“这药实在也太苦了。” “这也是为了小主子好。”那丫鬟瞧见喝得干干净净的碗,开口宽慰道。“现在这府里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人羡慕姨娘呢,实在是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 “你说得对,为了这孩子……”谢姨娘眼底闪过一丝凝重,“就是一天十碗药我也喝得。” “姨娘有了身子,老爷来都不来一趟,成天呆在兰姨娘那里,也不知道兰姨娘给老爷灌了什么迷魂汤。”丫鬟抱怨着,语气不忿。 照理说母凭子贵,偏偏自家姨娘这么金贵的身子,老爷瞧都不来瞧一眼,实在也太怪异了。 “那起子背地里嚼姨娘舌根子的,日后小主子出生了,才够她们眼红的。”丫鬟复而斩钉截铁得说,这些人就是嫉妒谢姨娘的好运气罢了。 “任凭别人说什么,我们不要张扬。”谢姨娘半点气愤和不平也没有,就像霍罡这份冷淡来得在她意料之中。 “我们就把门关起来过自己的日子。”谢姨娘悠悠得说,眼底带了些期盼,手慢慢抚摸上着自己的小腹,“要一举得男才好。你可得争气啊。” 丫鬟收拾药碗下去了,姨娘这些日子老是重复这句话,唉,就跟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一样。 怀了个孕,这日子怎么反倒过得越发冷清了呢? 沁和院现下正是热闹得紧,在院外都听得到女子的娇笑声。 “坨坨最近真是胖了不少。”霍水儿一边舀着冰碗,一边笑意盈盈得和兰姨娘说话。 坨坨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懒洋洋得趴着,像是能听懂霍水儿的话,歪头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还有些幽怨。 小眼神仿佛在说,嘿!铲屎官,分明是你把本兔子喂胖的! 兰姨娘摇着扇子,笑着说,“今天你刚刚‘病愈’,就吃上了冰碗,叫老爷知道,指不定怎么怪我不劝你呢。” 霍水儿闻言,放下冰碗,拿起刚刚的针线,装模做样得问道,“姨娘看看这处,这样的绣法合适吗?” “你这个促狭鬼!”兰姨娘笑骂道。 “还是姨娘才能多说说咱们姑娘,都说了冰碗吃多了不好。”红荔趁机告了霍水儿一状,惹得后者来挠她。 “红荔和紫苏她们两个,这也不许吃,那也不许吃,日日唠叨我。”霍水儿愁眉苦脸得说,“不许我吃冰碗,奶茶总可以喝了吧?” “这‘奶茶’是何物?”兰姨娘疑惑道。牛奶是牛奶,茶是茶,何谓奶茶? “不过是闲暇时想出来的吃食罢了。”霍水儿低头笑笑,夏日来了之后,她愈发想念后世的珍珠奶茶,这几天终于捣腾出来了。 她细心得讲起了做法,“新鲜的牛乳下锅,和着红茶一起煮,待茶味融入进去之后放凉备用。这个很简单,稍微麻烦的是珍珠的做法。” “珍珠?”兰姨娘以为是女儿家穿戴的珍珠,稍微有些吃惊。 霍水儿摇头解释道,“这珍珠不是我们寻常穿戴的珍珠,原料极其简单,稍许红糖融化煮开,倒入木薯淀粉,边倒边搅拌。注意少量多次,不要让它形成‘非牛顿……’” 察觉自己口误,霍水儿连忙改正道,“哦,不是,少量多次效果比较好。” “然后啊,将与红糖水混合之后的木薯淀粉搓成小小的圆子。入水煮开。放凉后倒入刚刚加工过的牛乳里。”霍水儿摇着团扇,坨坨这时候慢腾腾挪过来了,她伸手将兔子抱到自己的腿上。 “夏日里,饮用之前冰镇或是放凉,冬日里热腾腾得倒也暖和身子。” “你倒是想法多。”兰姨娘赞叹道,复而问道,“倒也可以往里面加些坚果或是别的?” 霍水儿眼神一亮,倒是没想到兰姨娘举一反三如此之快,“极好极好,全凭自己喜好加配料就是了。” “这人也实在是奇怪,冬日里想着夏日,真到夏天了,又埋怨天气热,想回冬季了。”兰姨娘喟叹道。 “姨娘说的可不就是和喜新厌旧一样的道理吗?”霍水儿掩唇娇笑。“或人或事,均逃不过这个道理。” “你说的很是。”兰姨娘忽而面带忧色,“昨夜里你父亲同我说了个事,我心里总惴惴不安的。” “为何?”霍水儿也收敛了笑容,自认识以来,很少见到兰姨娘忧心忡忡的样子。 兰姨娘压低了声音,“你父亲的意思,是要从旁支过继个哥儿来。” “怎么突然?”霍水儿也惊讶了,坨坨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拱了拱她的身子。 “我也觉得奇怪呀。”兰姨娘满脸失措,“这谢氏不是刚怀上了孩子吗?怎么就要过继个哥儿了?” 她从前确实很想要个孩子,可是现在时机也太诡异了,事出反常必定有妖,兰姨娘不得不多想。 “父亲还有没有别的话?”霍水儿摸了摸坨坨毛茸茸的身体,询问道。 “老爷没头没尾得就这么一句话,再没有其它了。”兰姨娘摇摇头,正是这青黄不接的,搞得她心里莫名得很。 谢氏的肚子还没显怀呢,生下的若是女儿再说过继也不迟啊,哪有放着自己亲生的孩子不管,白白把家业拱手让人的道理。 书里也没写这出啊,霍水儿也犯上了嘀咕,她这爹爹到底怎么想的? “姨娘放宽心,不管是真是假,父亲既然先把消息告诉姨娘,证明父亲也是信任姨娘的。” “姑娘,姨娘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若是这个哥儿养在了姨娘膝下,必然是和你亲近的,日后姑娘也有个帮衬。”兰姨娘也不愿意和霍水儿绕弯子,直截了当得说。 “可这事我是思来想去也没明白。”霍罡这是什么意思?作了霍罡的枕边人,兰姨娘自问,自己从未看清过他的心。 霍水儿大概也知道兰姨娘在疑虑什么,“姨娘待我,我是知道的。”她顿了两秒,“依我看,姨娘也不必太紧张。” “何解?” “若是父亲决心要过继个弟弟,我自会帮姨娘争取一二。若是不过继,事情和现在一般无二,维持现状就好。”霍水儿慢慢分辩道,“至于父亲对谢姨娘的态度,我也觉得奇怪。” “唉。”兰姨娘叹了一口气,“这府里最近真是一点也没有太平过。” 霍水儿沉默不语,自她来这里,怪异的事情又何止一件呢? 朱贵妃 “装一盅冰奶茶带上吧。就用兰姨娘送的那个,白瓷描荷花的盅。”霍水儿一边挑选妆匣里的首饰,一边同紫苏说。“早上刚煮的,也新鲜。” “诶,这就去。”紫苏忙不迭出门了。 季渊约霍水儿进宫赏荷花,这日刚用罢午膳,太阳正烈,在高空中挂着,热烘烘得炽烤着大地,烫人得很。 霍水儿往窗外看了一眼,阳光直晃眼,叹了口气,“这太阳大的,真是让人门也不想出。” “这天这般热,姑娘也可缓缓再走。”红荔劝道,正是日头毒的时候,进宫也有一段路呢,中暑了才是难受。 “殿下事务繁忙,既空出了时间,也不必叫他白白等着。”既约好了时辰,便没有临时变卦的道理。 霍水儿选来选去,选了支饱满圆润的珍珠簪子,三千青丝梳起,露出修长洁白的脖颈。 点珠簪斜插入鬓,淡粉色软烟裙裹身,露出性感的锁骨,玲珑有致的身段,衬得人肤白如雪,娇俏美丽。未有上妆,素颜便胜过无数脂粉堆砌。 站在镜子前稍稍打量了一下,女子的容颜清晰可见,季渊送了她一面这样的镜子,与后世一般无二,别于大夏普遍的铜镜。 “姑娘极美。”红荔也赞了一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姑娘周身的气质就像变了,似媚也非媚,那股子娇弱也不再是带着一些病气,就似乎是娇花天然得合该怜惜一样,连她一个女儿家有时候都会看出了神。 “姑娘,装好了。” 白芷撑起遮阳的伞,霍水儿捏了把团扇,乌黑的手柄捏着凉沁沁的。 主仆三人慢腾腾的往外面走,一顶轿子早就等在了门口。原是季渊早就使了承平来接。 承平恭敬得行了个礼,“霍姑娘。” “有劳承总管了。”这倒是熟人,第一次去东宫,接待自己的也是这位承平承总管。霍水儿颔首。 掀开轿帘,轿子里却放了一盆冰块,承平解释道,“殿下说轿子闷热,放盆冰块,姑娘路上也好受些。” 眼前这霍姑娘,日后怕就是东宫的女主人了,承平低头想着。苏姑娘同殿下订婚了,也不见殿下有今日一半上心。果然还是少年时侯就起来的情谊不同。 季渊这般细心吗?霍水儿一怔,复而上了轿子。冰盆冒出的丝丝凉气,就像是要往骨子里,往心里去一样。 到了宫门却不可用轿子了,由承平带着直接往东宫去,一路上碰见宫女太监皆是行礼,两侧宫墙高大,挡了绝大多数的日头。倒不见得有外面那么热。 承平不紧不慢得引路,偶尔同霍水儿搭两句话,气氛倒是和谐轻松。只是穿过御花园时,几米远的样子,碰见了某位后妃的仪仗。 “奴才拜见贵妃娘娘。”承平先一步行了礼。 几人连忙到路侧避开。 霍水儿低头想着,宫中位列贵妃者,唯有楚国公的妹妹朱贵妃了。 “这不是太子身边的承总管吗?”女人声音颇为慵懒,尾调上扬。朱贵妃五官生得张扬大气,娇艳夺目,此刻眼眉一挑,像是很意外的样子。 那猩红的手指甲和银红色的宫装一样,格外夺目,朱贵妃原只是瞟了一眼,却一眼瞧到了霍水儿。啧啧啧,这不是皇后宝贝的霍家那个小丫头吗? 她慢慢从轿辇上踱步下来,身边的宫女太监立马为她遮阳。 朱贵妃久不叫起,白芷撑的伞因为见到贵妃仪仗早就收了,此刻太阳火辣辣的照着,霍水儿只觉得头皮生疼。微微蹙眉,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承平喊了一声,实际上也是提醒。 “这不是左相家的姑娘吗?”朱贵妃凉凉道,上前几步,阴影落在霍水儿面前。 “臣女拜见贵妃娘娘。”她能感受到朱贵妃的语气,带着一些冷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立马恭敬道。 几根细长的手指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指尖划着她的脸,“生得这样好,左相真是有福气。” 那指甲在她的脸瓣上划着,这阳光真是刺眼得很啊,霍水儿微微闭着眼,那锋利就像要把脸划破一样。 “娘娘谬赞了。”霍水儿尽力露出一个笑容,“臣女蒲柳之姿,不及娘娘万分之一。” “你倒是会说话。”朱贵妃轻声道,那手上忽而一松。 朱贵妃轻轻扶了扶鬓边的钗环,“这是要去东宫?” “回贵妃娘娘的话,殿下约了霍姑娘赏荷。”不等霍水儿回答,承平抢先答道。 “哦~”朱贵妃似笑非笑,打量了霍水儿一身,“原来是太子要见霍姑娘。” “娘娘,殿下还在东宫等着呢。”承平出声提醒道。 朱贵妃品级再高,天家的妾,还是妾,终究也越不过徐皇后,何况季渊还是元后嫡子,出身正统,朱贵妃也不能做得太过了。 “本宫还要去接小十七呢。”朱贵妃也听懂了承平的言外之意,轻飘飘得说了一句,“霍丫头,日后还是要常来本宫宫里坐坐,日子还长着呢。” “姑娘,起来吧。”紫苏将霍水儿扶起来,白芷复又撑起了伞。 “让姑娘受委屈了。”承平自责道,朱贵妃往日跋扈,却从来不发作东宫的人,今日这般对殿下的心尖子,究竟是让自己这些下人难做,还是为难她自己呢? “不妨事。”霍水儿回道,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检索着原主关于朱贵妃的记忆。 原主和她的接触实在是很少。 朱贵妃当年一进宫就很得熙宁帝喜欢,贵人到贵妃,旁人要用好几年或者是一辈子也升不到,对于朱贵妃朱紫来说,不过是短短的一年半而已。 固然也有家世的缘故,楚国公府是大夏顶级的豪门世家,宫里哪个女人家世又差很多呢?更多的还是朱贵妃自己会讨熙宁帝喜欢,弹得一手好琴。 唯一遗憾的是,朱贵妃子嗣艰难,也不是生不出来,只是头几个都生公主,后来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十七皇子,那是当眼珠子一样得疼着爱着护着。 现在十七皇子渐渐也要长成了,再过几年,也可以说参朝议政了。朱贵妃和背后的勋贵们,都起了一些心思。那个位置,谁不眼红呢? 不过季渊势大,轻易动不得,徐皇后在六宫中经营多年,轻易也动不得。只是这关系终归还是微妙起来了。 如果非说自己有得罪她的地方,霍水儿心底微微一哂,大概是因为动不了徐皇后和季渊,拿自己出出气也好吧。 赏荷原本不该承担的情节 “翠儿,你说季渊待霍家那姑娘有几分真心呢。”朱紫欣赏着自己大红的指甲,满意得点点头,复而询问身边的大宫女。 名叫翠儿的大宫女略微思索道,“娘娘,这话实在是不好说。”这宫女生得极瘦,眼珠偏黄,高高的颧骨耸起。 “不好说,就慢慢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福全那个凡事不漏风的性子。” “娘娘,奴才这哪里叫不漏风,奴才这是向着娘娘啊。”一个太监模样得立马阿谀奉承道。“不该漏风的时候,可不是不能嘛。” 因为少了一个物件儿,声音尖细阴柔,配合着浮夸的表情,倒是怪好笑的。 福全是朱贵妃身边的大太监,和翠儿一并是朱贵妃的左膀右臂,办事很得力,为人极圆滑,素日滑不溜秋的,谁也挑不出错处,因心念着朱贵妃的提拔之恩,对朱贵妃很忠心。 这下子福全一逗趣,美人榻上的朱贵妃“噗嗤”笑出声,“翠儿,你瞧瞧,这个会说嘴的又来了。” 翠儿微微勾了勾嘴角,和福全不同,她素日里是以稳重闻名。 沉吟了一两秒,说道,“娘娘,太子之意,也许不在霍家姑娘,而在左相。“ “左相?”大红蔻丹衬着银红色的衣裙,真真是红得极耀眼了。“霍罡那个老狐狸,从来只跟着皇上走。除了皇上,谁的队他都不站。” 朱贵妃讲到这里,福全就慢慢退下去了,站在门口替朱贵妃把风,要想在深宫中活得久,立得稳,须得小心谨慎才是,一步踏错,都是粉身碎骨。 “左相毕竟只有这一个嫡亲的女儿。”翠儿沉着分析道。“即便不明着相帮,合作一二也是难免的。娘娘忘了?那勋国公的事,左相不也参了一本吗……” 提起勋国公全族的下场,朱贵妃犹觉得胆寒,她那个骄傲的长姐投缳自尽,随秦度一并去了。 秦度的势力被季渊连根拔起,让勋贵们很是心痛了一阵子。 就这点来看,朱贵妃和季渊间接也是结了仇的。 朱贵妃点点头,“你说得也有理。”她从美人塌上半坐起来,语气有些冷,“如果霍罡心里也向着季渊,对小十七日后的路,可是极为不妙的。” 熙宁帝还是比较信任霍罡的。 “十七毕竟也太小了,如果年岁和季渊相当,迎了那霍家女入王府,问题就解决了。”朱贵妃用遗憾的口气说道。 朱贵妃认为联姻是解决问题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婚姻纽带能将两家绑上同一座战船。 甚至在她心里,霍水儿还不能作正妃,小十七要迎娶的必须是勋贵家的女儿,好安姻亲们的心。 翠儿陡然心生一计,她那眼睛里迸发出光亮,“娘娘,大公子也到了娶妻的年龄了。” 她口中的大公子正是朱贵妃的亲侄儿朱修瑾,楚国公世子,在工部供职,还未婚配。 “这倒是好计。”朱贵妃赞许道,复而生了犹豫,“也不知哥哥心里有没有人选,或是那孩子心里有没有人。” 朱贵妃在宫里立得住,娘家楚国公府是很给力的,如果她哥哥楚国公朱重光已经物色好了亲家,这事就不成。不能坏了哥哥的谋划和布局。 再者朱贵妃和朱修瑾还是很亲近的,再加上朱修瑾非常出色,如果他已经有意中人的话,朱贵妃还是想成全他,心里不是很想牺牲这个侄儿的婚事。 翠儿劝道,“娘娘,不管怎么样,总要给府里传个信,问问国公爷和世子爷的意见,若是都愿意,岂不是皆大欢喜?” “是这个道理。”朱贵妃点点头,“今天就传个信给哥哥,问问他的意见。” 翠儿立即着手去办了。 后宫和朝堂,从来都分不开,腌臜的心思或者是算计,一刻未停止。 为名为利,为泼天的富贵,为家族的前程……只要人有了欲望,就会有争斗。 或大或小而已。 御花园这事发生了不到一刻钟,完完本本得呈在了季渊案上,季渊看罢,眼神幽深,自言自语道,“楚国公府新开的那家酒楼,找机会查了吧。” 列英应道,“是。” 列英退下后默默腹诽,朱贵妃心情烦躁折腾哪个低位份的小妃子不好,招惹霍家姑娘干什么呢? 这天热的,主子怕姑娘热到,连轿子都放了冰盆,朱贵妃倒是实在,弄得霍姑娘在太阳下头又是跪又是晒的。 唉,不知道咱们这位爷有时候特别记仇吗? “姑娘,殿下在书房。”列战在东宫门口等着,瞧见了霍水儿,立马上前道。“跟卑职来吧。” “有劳。”霍水儿心里困惑道,不是赏荷花吗,怎么是在书房等我? “太子哥哥。”霍水儿轻轻推门而入,瞧见季渊坐在书案前头,踱步过去。 季渊勾了勾唇角,“娇娇。” 女子素净的小脸甜甜一笑,坐到书案一侧,瞧见案上摆了许多本章,娇嗔道,“说好的同我赏荷,怎么又开始办公了。” “刚送来的,还没开始看。”季渊将本章放在后面的架子上,将书案空出一片。“娇娇手里提的什么?” 霍水儿低头一笑,取出白瓷小盅,盅壁沁凉,“最近倒腾出来的,尝尝看。” “很甜。”喝了一口奶茶,季渊作出简短评价。 “那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霍水儿双手托起下巴,故意发问道。 “用了牛奶,还有红茶?这小圆子很有嚼劲,应该是红薯淀粉?”季渊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说起了原材料。 深邃的眼神认真得看着霍水儿,薄唇轻轻抿了抿,“是娇娇送的,故而很甜。” 霍水儿的脸突然爆红,为什么这个情话这么土,这个男人的表情这么冷,她居然有些害羞? 不自然得别开眼,“咳咳。你喜欢就好。” 察觉到她的不自然,季渊握住她的手,轻声询问,“怎么了?” 某男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是情话。 霍水儿镇定了一下心神,柔柔一笑,“没怎么呀。”旋即拿出一个香囊,“如何?” 香囊很小,深青做底,上面绣了祥云的暗纹,看着庄重大气,淡淡的草药香味萦绕在鼻尖。“里面放了驱蚊的草药,控制了用量,平日里佩戴味道也不会很重。” 季渊当即起身,“娇娇亲手为我挂上可好?” “挂在身上?”霍水儿也站起来。 男女气息环绕,女子将香囊同玉佩挂在了一起。 羊脂玉和深青色的香囊,看着竟然如此和谐。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宽敞的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者不少,因此尘土飞扬。 大概十辆华贵的马车排成一列平缓得在上面行驶着。 一个娇俏的女孩子坐在马车里面为一美妇削着鲜果,一边嘟囔着嘴,“娘亲,这什么时候才到京城啊,人都憋坏了。” “玉儿。”惠仁长公主微微眯了眯眼,露出些许无奈,“怎么将你拘一会儿就这么难。” 那小姑娘便是丹玉郡主姜玉了,她面露委屈,“这成天待在马车里,每日赶路赶路就是赶路,也太无趣了。” “你爹爹是要进京述职,不是带你游山玩水,哪能容许你一路胡闹,照你那个玩儿法,是要叫圣人等吗?”惠仁长公主面带厉色得说。 姜玉顿时苦了一张脸。瞧见她这模样,惠仁长公主缓和了语气,“本不愿带你来,是你非要跟着来的,来了又受不了苦。” “我是想见表哥嘛。”姜玉生性顽劣,惠仁长公主和驸马又十分娇宠她,因此养成了她无法无天的性格。 她唯独害怕季渊,却也格外黏他。 “你心里就只装着你表哥了。”惠仁长公主顿时笑道,“要你外祖母听见,你就有得挂落吃了。” “外祖母最是疼宠我的,断然不会怪我的。”姜玉将果子献宝似得呈到惠仁长公主面前,“娘亲~” “行了行了。”惠仁长公主接过小碗,数落姜玉道,“进京之后不许闯祸,不许疯,不许闹你表哥!不许和别人起冲突!” 她还记得姜玉和左相家那个女儿闹得不可开交的事情,特此在进京前再次告诫姜玉。 “哼!”姜玉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只要没有和那个女人一样不长眼的,我自然不会同别人起冲突。” 听到姜玉用“那个女人”这种字眼,惠仁长公主头疼得想,她饱读诗书,驸马也是当年的探花郎,怎么生了个孩子,竟然是这样的性子。 也不知道是随了谁啊。 无奈归无奈,惠仁长公主还是说教道,“你是郡主之尊,人家也是名门淑女,不是不懂事的,你若不挑刺,她怎会来惹你?” “我挑什么刺了?”姜玉不忿道,“她就只知道跟着表哥转,也不知道表哥怎么想的?!” 说起来姜玉就来气,表哥从来不赶霍水儿,起了冲突,那女人就知道扮可怜,表哥每次都要安慰她,就好似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不是一样。 姜玉这么一说,惠仁长公主却突然不搭话了,盯着木碗的纹理,怔怔得出神。 她想起太后传给她的那封密信,这次进京,她其实是有三件事要做。 一方面是久别故土,难免思念。 一方面,是遵照自己母亲的吩咐,劝一劝季渊,当今的储君,莫要和那霍家女纠缠不清。 还有一件事嘛,惠仁长公主温柔得看着身侧的姜玉,要为这个孩子看看有没有如意郎君。这才是重中之重的事情。 她捧在手里疼宠大的女儿,定要寻个人品好文武俱佳的夫君。 东宫—— “竟有如此美的地方。”霍水儿喃喃道。连本来摇着团扇的手也停下了。 此刻斜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照在成片的碧叶上,好像是为身着碧绿锻裙的女子洒上了金辉。 微风习习,宽大的荷叶边此起彼伏,形成一波又一波的浪,翻出嫩叶,浓淡相间,唯美又安谧。 恬静的粉衣小姑娘静静立在水中,高高的,矮矮的,出水的不多,却足够晃人心神。 甜美得招摇,亭亭玉立。 有一条小径隐在荷花海中,曲曲折折得,只看得见白色的,若有若无的脊背。 季渊牵着她,沿着小径往前走,周围尽是齐肩的荷叶,或是莲蓬,或是打着朵,或是开得完满的花儿。 可能是为了不破坏整体设计美感,小路极窄,也没有铁锁围着,故而两人挨得极近。 龙涎香混合着女子独有的馨香,微风过处,情到浓时,总是醉人的。 “这里原先不过是一片小小的荷塘,周围都是宫室。”季渊边走边说,隐隐约约可看见亭子了。 “这东宫住的人原本就少,本就用不着那些宫室的。”他宫里没有成堆的女人,倒不如推了房子种这满片的荷花。 “什么时候种的?”霍水儿也算是东宫的常客吧,从未在记忆里捕捉到关于这片荷花的丝毫记忆。 湖心亭已至,亭外水波粼粼,偶有一两条鱼儿游荡,影子若有若无的。 “不是很久,小半年的样子。”季渊那段时间夜不能寐,常常一人独自踱步,一人下棋至天明。 开元寺的老和尚寄信与他,建议他种一片荷花。 自那之后,他常常来这里静一静,有时候心里的杀伐之念,会淡很多。 算算时间,大约就是他刚和苏玉订婚的时候吧,霍水儿低头想着。 “古人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为莲。”她轻轻道,“承泽爱莲,倒也颇有古仁人之风。” 他爱坚守本心的莲,他爱出淤泥而不染的莲。 霍水儿自嘲得想,偏生自己是个俗气的人呢,没什么忠贞不二的信仰。 若在沟渠便可低贱,若在高堂便可当富贵花。 能被泥浆染黑,也能被清水涤荡干净,端看如何才能活下去。 孰料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旁响起,“娇娇是第一个,赞我有古仁人之风的。” 霍水儿不语。 季渊垂下眼睑,薄唇抿直,他的魔障,也是杀业。 低头抱着女子。不语。他能感受到身下人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 被这一阵温热的气息弄得脖颈酥麻,霍水儿忽然笑道,“一切自在人心。” 是好是坏,皆在天下人的心里。季渊的心魔,在于此罢。 三两蜻蜓点水而过,四五雀鸟俯低吻荷。 静,还是静。 男人充满磁性的嗓音淡淡道,“莲只是莲。” 他好像知道自己想岔了。 霍水儿心下微动,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层阴影,蒲扇般浓密。 她不过以为,这一片莲花,是为迎娶太子妃种的,谁不知道呢,苏玉,极爱莲。 莲,只是莲而已。 偏心 这日午后,老太太派人请霍水儿去荣庆堂,说是有事与她说。 老太太刚刚午睡起来,面色里还有刚刚醒来的困意,混浊的眼神飘忽不定。 “孙女向祖母请安。”霍水儿行礼后,老太太随意得挥了挥手。 她又坐回了椅子上。一方小小的丝帕被她捏在手里。 朱珠这回没有抱着自己的白猫,而是捏了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饶是这样,她原来苍白的脸也好像因为夏日炎热而红扑扑的。 朱珠一脸关切得对老夫人说,“这天真是太热了,祖母起身后,务必要饮一碗绿豆汤解暑才是。” “都按珠丫头的吩咐做。”老太太和蔼得点点头。 皱纹像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得分布在脸上,此刻舒展开来,老太太满意得想,朱珠的这份孝心,真是可贵。 霍水儿也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的。 老太太瞥见她那副模样,心里一阵阵不舒服,果然和她那个娘一个模样。 老太太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清了清嗓子,“咳咳。” 继而又顿了两下,“长公主驸马要进京述职,惠仁长公主和丹玉郡主也要进京。” “既然如此,祖母……”朱珠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其实老太太早就同朱珠透露过风声,她不过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季渊已经同霍水儿交代过安排,她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自顾自得喝茶,看着这两人继续演戏。 “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宫里要办接风宴,为长公主一家人接风洗尘。”老太太老神在在得说。 无人答话,霍水儿盯着手上的帕子,唔,这个花不错,改明儿往衣服上绣来试试。 朱珠殷切得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继续道,“娘娘说了,各家命妇能带一名贵女进宫。” 说到这里,老太太也不说话了,端起茶盏来,状若喝茶,实际上在瞧霍水儿的反应。 结果令她很失望,霍水儿还是一副神游的样子,不像她预料得那样,来争取这个机会。 这反应同朱珠的预测大有出入,她咬了咬下唇,委委屈屈得说,“姐姐是嫡出的姑娘,合该带姐姐去的……” 说着说着,眼底似乎都有了泪光。 霍水儿将目光从帕子上移开,浅浅笑了笑,不语,你既然要装大度,那便装吧,她静观其变。 老太太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你珠儿妹妹需要一个让全京城的命妇和贵女认识她的机会,我看这次机会就很难得。” “祖母的意思是,带珠儿妹妹去?”霍水儿抬头一笑。眼神里是若有若无的嘲讽。 老太太肯定得点点头,“是。我就准备带她去。” 朱珠正要说话,霍水儿却抢先一步发问,“珠儿妹妹想去吗?妹妹不是说,我是嫡女,合该我去吗?” 朱珠顿时语塞,老太太将茶盏往地上狠狠一摔,“砰”,上好的青花瓷被摔得粉碎。 “放肆!”老太太指了指霍水儿,“没得你这样不爱护幼妹的姐姐!实在是狂妄嚣张!” 就这样扣了两顶帽子下来吗? 霍水儿眼神一冷,句句如刀,刻在朱珠的心上,“祖母是不是糊涂了,我母张氏是我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唯独生了我一个女儿!” 她一字一句得说,“任凭祖母去问哪个族老,或是去翻翻我霍家族谱,何来的幼妹?” 这话属实诛心,完全扎在了朱珠的痛点上,她没有上霍家族谱。母早亡,父不详。 手指狠狠地扣住椅子,关节因为用力发白。几乎要断掉。 老太太站起来指着霍水儿,嘴里直嚷嚷,“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你珠儿妹妹自幼养在我膝下,即使没上族谱,也是霍家正经的姑娘!”老太太厉声说道。 “祖母,您忘了?是表姑娘。”霍水儿出言提醒道。 不等老太太说话,她突然接道,“哎呀,我忘了。” 女子笑得格外嘲讽,“在祖母的心里,表姑娘才是霍家正经的姑娘,而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嫡出小姐,怕是什么都算不上吧。” “你既然有自知之明,就该老老实实的,不要成天兴风作浪!”老太太冷哼了一声,不满得说。 得,又扣了一顶帽子,“请祖母教导,我是兴得什么风,作得什么浪?”霍水儿不慌不忙得说。 “你若是不暗地里使心眼儿,怎么娘娘偏偏要赐冰给你一个人?”老太太喝道。 在老太太看来,霍水儿合该低贱到尘埃里,不配受到贵人的关注。一分一毫也不行。 “那是娘娘的恩赐!岂是由我决定的?”霍水儿立马反问,随即讥讽道,“若是祖母作为长辈,慈爱孙女,镇守后宅,娘娘自然会看到祖母的好!” 老太太也火冒三丈,怒喝道,“你又有半点为人子孙的孝敬吗?” “祖母,慈爱,先有慈,才有爱。”霍水儿平缓了一下语气,冷冷得说,“您若是慈祥,我自然爱重您,您若是一味得偏心,我又何必上赶着不讨好呢?” “好啊,你可真是翅膀硬了!敢顶我的嘴了!”老太太一时语塞,旋即怒斥道。 老太太指着外面,斥责道,“你去外面给我跪着!我不叫起,不准起!” 今日既然撕破了脸皮,霍水儿也不肯轻易受这份闲气。 她转身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回头漠然道,“祖母,今日我是不会跪的,那宫宴,您要带珠妹妹去,就去吧。” 说罢拂袖走人。 看着霍水儿的背影,老太太恶狠狠得说,“当初就该一并掐死她!她和她那个娘一样,都该去死!” 朱珠也是满眼恨色,霍水儿的话狠狠得刺痛了她的自尊心。 她因为过度用力,指甲竟然生生断掉了,流出鲜红的血液,格外刺眼。 丫鬟惊呼道,“姑娘,您流血了!” 朱珠瞪了那丫鬟一眼,丫鬟顿时噤声。 她转头发现老夫人沉浸在她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异样。 松了一口气,将手指藏在袖子里。 十指连心,这钻心的痛苦让她无比清醒。 她不信有改不了的命!你霍水儿不就是出身高一些吗?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朱珠闭了闭眼,我会将你狠狠踩在脚底下,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接风宴(一) 出嫁多年的惠仁长公主在某日清晨,回到阔别多年的大夏京都。 望着晨光下格外巍峨的城墙,那光照在她眼底,惠仁长公主喃喃道,“就好似出嫁那天一样。” 熙宁帝在乾清宫见了自己多年未见的长姐和侄女丹玉郡主。 当初惠仁长公主未出嫁时,同熙宁帝姐弟情深。 为了巩固他的帝位,嫁给姜家家主,蜀地得以安稳数十年,惠仁长公主的牺牲和付出算很大一部分。 此番数年未见,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姐弟间尽说些别后境遇,又有姜玉凑趣,倒是亲近欢乐。 驸马单独去了东宫拜见当朝太子季渊,二者相谈甚久,内容不详。 这厢熙宁帝同长公主一同去拜见太后。 此前惠仁长公主听到传言,说太后“凤体欠安”,如今看着也已经大好了 “玉儿,快上前来。”太后慈祥得伸出手,脸上洋溢着真切的笑容,使得她原本高贵雍容的气质也添了几分平易近人。 “外祖母。”姜玉甜甜得应了一声,飞奔至她腿边坐下。 太后细细看着,小姑娘脸若圆盘,眼含灵气,面颊红润,不住得点头。“你这个小皮猴儿,真是一点也没变样。” “母亲是不知道,这孩子在蜀地就跟小霸王一样,我和驸马拿她完全没办法。”惠仁长公主头疼得说。 姜玉泼辣顽劣,性格也像男孩儿,成天见得溜出去闯祸,烂摊子是收拾了一堆又一堆。 听到自家母亲又开始数落自己了,姜玉有些不开心,撅着嘴不说话,两颊鼓起来,像只小仓鼠。 瞧她这样,熙宁帝却忽然乐了,帮着姜玉说话,“孩子生性不爱拘束,你也很不必严厉得管着她。” 姜玉黑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煞有其事得点点头,“正是正是,舅舅说得极是。” 太后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语重心长得说,“不过你母亲说得也有道理,女孩子家的也不要太闹腾了。日后是要许人家的。” “玉儿才不要嫁人呢!”一说到这个姜玉就激动地表态道,“玉儿要一直陪着外祖母!” “胡说八道!”太后板着脸教训道,“不嫁人就成老姑娘了!” “母亲是不知道,这孩子疯惯了,成日说这些惊世骇俗的话,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惠仁长公主听到姜玉又开始说浑话了,趁机告状。 “实在是荒唐!”太后斥责道,“这丫头,你放心,我定为她寻个好夫君。” 听见母亲的承诺,惠仁长公主稍稍安了心。 姜玉一脸灰败。 “表哥呢?怎么迟迟不见他来?”姜玉垂头丧气了一阵,继而满血复活,四处张望。 “你心里就只装着你表哥吧。”太后笑骂道。旋即问着熙宁帝,“太子呢?” “驸马在东宫与太子议事,想必是耽搁了。”熙宁帝回道,季渊勤勉,自从自己让他监国以来,经常看奏折至深夜,这点他是知道也是认可的。 “既如此,就让他先忙吧。不要打扰他做正事。”太后一锤定音,姜玉也不好闹腾要去东宫,只在一旁听着太后和长公主叙旧说话。 两日前——楚国公府 “你姑姑的意思,你现在也知道了。”朱重光面色凝重。 妹妹从宫里传信过来,意图让长子迎娶霍罡的女儿。 他看着眼前的儿子,询问道。 “姑姑的意思,应该是防止季渊笼络霍相。”朱修瑾深知朱贵妃的心思,一语道破。 “你姑姑还是想尊重你的选择。”朱重光叹了口气,将信件放在烛火上烧掉。 “儿子生在楚国公府,不敢将家族抛于脑后。”朱修瑾不过及冠之年,本该是鲜衣怒马少年时,心里却把家族放在了首位。 “若是需要,儿子愿意为家族付出生命,何况是婚姻。”朱修瑾沉默了两秒,复而斩钉截铁得说。 “为父知道你自小懂事。”朱重光欣慰得点点头,拈了拈胡须,发问道,“这事,做得也做不得,你可知道?” 朱修瑾思忖了一下,开口道,“朝廷设立左右二相,本就为帝王制衡,右相已然是我方阵营,如果儿子求娶左相唯一的女儿,势必让帝王不安,此为做不得之一。” “还有做不得之二?”朱重光心中考虑到了第一,倒还没想到还有第二。 “太子殿下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唯独对霍家姑娘好。”朱修瑾慢慢分析着,“我们能想到会让帝王起疑的事情,太子怎么会想不到?可是他还是这样做了。”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太子对霍家姑娘必然有几分真心的。”朱修瑾和季渊没什么深交,但是作为同辈里都很出色的两个人,总是有观察的。“若是儿子抢了霍家姑娘,恐怕太子会报复。” 朱重光皱紧了眉毛,“那照你这么说,是娶不得了?” “也不是。”朱修瑾勾了勾唇角,慢慢解释道。 “霍家姑娘毕竟是霍相唯一的女儿,假如儿子能娶到她,至少能获得霍相一半的支持。” “一半?”朱重光捋了捋胡须,重复道。 “父亲和左相共事多年,他什么样的性格,父亲不了解吗?”朱修瑾理了理袖子,“左相是坚定的保皇党,不会公然支持哪个皇子的。” “不过嘛,姑姑久伴君王,很是懂得这一半的力量也足够了。” 沉默了一下,朱修瑾又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太子殿下早就和苏家的姑娘定亲了,此番想迎娶霍家姑娘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十七皇子还没有进入朝堂。”朱重光忧心忡忡得说,“在这之前,我们做什么事情都要小心谨慎,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啊!” 朱修瑾默然。 十七皇子的年岁是勋贵派最大的羁绊。 “再过两日就是长公主的接风宴。”朱重光思虑道。 “你想想办法,和那霍家姑娘见上一面也好。” 朱修瑾觉得有些怪异,怎么?难道自己还要用美男计?? 察觉到他的迟疑,朱重光失笑,“你也说了,太子未必没有真心。可是太子能给霍家丫头正妻之位吗?” “霍家姑娘向来以京城第一贵女自居,若屈居苏玉之下,想必也是不愿意的。”朱修瑾隐隐约约记得那个眉眼精致的女子,慢慢说着。 “如果霍丫头自己不愿意。”朱重光的狐狸眼眯了起来,意味深长得说,“那就好说了。霍罡么,我总有办法叫他同意的。” 接风宴(二) 天还没亮,梅韵院就掌了灯,细细簌簌得有了说话的声音。 朱珠依例去荣庆堂伺候老夫人起居,收拾的差不多了,便去正厅里候着。 谢姨娘还是早早得在那里等着。坐在一把椅子上出神,一个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的小腹凸起,人却依旧消瘦,整个身子除了腹部,其余地方连多余的肉也没有,双颊凹陷,看着精神不似很好。 朱珠关切得问了几句,“姨娘最近吃得不好吗?” 也不应该啊,她每日都训诫大厨房,不可以短了谢姨娘的吃用。 这样子出去,没得别人还以为有人虐待了她。 谢姨娘歉然一笑,“劳烦姑娘操心了,没什么大碍,只是昨夜睡得不是很好。” 朱珠点点头,“夜晚闷热,难为姨娘了。” 霍府的冰例总算是下来了,往霍罡那里送了一大半还多,老夫人再一分,那冰块就所剩无几了。 朱珠平日都是在荣庆堂蹭老夫人的冰用。 像是谢姨娘本来怀了孕,身子正是娇贵,偏偏霍罡自从她怀孕之后一次也没有去过她的院子,老夫人不提,朱珠也不好做主分点冰过去。 谢姨娘自知尴尬处境,笑了笑,“算不得什么。夜里开会儿窗,也就睡下了。” 霍水儿自那日闹过之后,老夫人一怒之下去了前院找霍罡,不知道为何,两人似乎大吵了一架。 回来之后,老夫人气得不行,吓得朱珠立时喂了一小碗参汤才缓过来。 自从那日起,霍水儿也不来荣庆堂请安了。 故而现下就两人在说话,这下讲完也暂时无话了,各自啜饮着茶水。 老太太慢慢得走出来,坐定,看见谢姨娘的样子,皱眉问道,“谢氏,你怎生这般瘦弱?” “回老夫人的话,这些日子晚上睡得不太安稳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下子谢姨娘站起来,朱珠才发现谢姨娘的袖口空荡荡的,原本丰腴的身材就像是瘪了的气球,衣服也撑不起来了,那肚子一衬,难看得紧。 老夫人也觉着是热了的缘故,皱眉道,“从我的冰例里分点过去给你用吧。” “妾身惶恐。妾身不敢。”谢姨娘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连忙推辞道。 朱珠看着老夫人的脸色顿时就不好了,连忙打圆场道,“诶,姨娘就收下吧,这是祖母的一片心意呀。” 老太太不说话,谢姨娘瞄了她一眼,看她确实黑着脸,心里一惊。 连忙顺着朱珠的话说,“谢老夫人赏赐。” 老夫人看她那样子没来由得觉着心烦,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肚子都那样了,还跪什么跪。” 谢姨娘闻言,颤悠悠得从地上立起来,这孩子月份不大,肚子却很大,她只觉得是孩子长得健壮吧。 “没事就回去好生养胎。”老夫人冷声说道。 谢姨娘也是知道她们今日是要进宫的,不敢耽搁,又再次道了谢,这才转身回去。 看见谢姨娘走得艰难的背影消失在了院子门口,朱珠心里没来由得叹了口气。 自从知道是同乡之后,她对谢姨娘感官还是不错的。谢姨娘原意来和她们亲近,她也很高兴。 本来以为她怀孕之后,自己也算多了一份助力,现在这胎倒是怀上了,自己那个舅舅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呢? 老夫人看朱珠出神,不满得咳嗽了两声,“咳咳,回魂了。” 朱珠立马回道,“祖母。珠儿无状……” “行了行了,今儿是个好日子。没得找晦气。”老夫人把茶盅往桌上一搁,眼睛微微眯起,打量了朱珠一番。 很是不满意得皱眉说道,“你这样穿太素净了,看着老气横秋的。” “祖母,我想着……”朱珠无力辩驳。 “你想着什么?你懂什么?穿点子鲜亮的颜色,好好拾掇一下。” “是。” “快去收拾吧。”老太太挥挥手。 “姑娘今日必然艳压群芳。”茉莉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对着朱珠说。 按照老太太的吩咐和要求,朱珠一改往常的素净,今日选了件鹅黄色的裙子。 那张小脸上总算有了几分年轻姑娘的娇俏和活泼的意思了。 她仔细得描好眉,又在铜镜里端详许久,“这双眼睛总不如她好看。” 那人眼睛生得极美,好像有一汪水,她每每看到,总想要挖下来。 茉莉噎了一会儿,立马劝慰道,“姑娘何苦处处与她比?她自有她的好看,姑娘也生得美极了。” “不,我偏要和她比。”朱珠将螺子黛扔回盒子里去,冷声道,“都是女儿家,都养在霍府里,凭什么她处处高我一头?” 茉莉也不好再劝,她这姑娘啊,平日里外人看着安安静静的,乖乖巧巧的,实际上最是好强不过,对这霍府的大姑娘是用“恨之入骨”来形容都不为过。 性子里还有几分阴狠,稍有不顺她的意了,就拿自己这些下人出气。 茉莉心里叹了一口气,试图转移话题,还是将旁边的胭脂递给她,“姑娘,你试试这盒。” 胭脂晕开,更显气色。 “姑娘,要选哪套头面?”茉莉取出妆匣,甫一打开,才发现一应首饰珠宝少得可怜。 她顿时噤声,气氛稍显尴尬。 茉莉也是来了京城才得到朱珠重用的,从前未曾有过贴身伺候的机会。 她自然也就不曾知道,这个受尽老夫人宠爱的姑娘,实际上并不像旁人说的那样,大富大贵。 再加上朱珠平日也就戴那几朵珠花,旁人怎会知道,她不是清雅,是无所装扮。 朱珠盯着有些空的匣子,心里也有些酸楚。 思忖了一下,吩咐茉莉道,“去年我生辰,祖母送了我一套珍珠头面,就放在衣橱底下,你去取来吧。” “诶。”茉莉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去取。 那珍珠头面成色不错,看着下头鲜亮的红色绒布,也能想象到,它的主人对它的珍重爱护。 此刻一颗颗珍珠饱满圆润得躺在上头,光华四溢。 朱珠盯着看了一会儿,方才慢慢摸着戴上。 “我生得可美?”朱珠摸着发髻上的珍珠,喃喃道,好像是在问茉莉。 茉莉还没有回答她,她便自顾自得说,“我若是不争,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祖母啊,分明是你说我穿青白好看的。” 就那一刻,茉莉模模糊糊得看见,这个骄傲又要强的朱珠姑娘,眼底蓄满了晶莹。 只是她瞧得不真切,那颗滚烫最终也没有掉下来。 接风宴(三) 一条湖水蓝对襟襦裙,外罩水仙纱大披帛。若隐若现,肤白如雪。 襦裙上浅下深,渐变得如梦如幻。裙头用黑色衬着红色的祥云刺绣。裙摆处用上等的丝线勾勒出朵朵楚楚的荷花骨朵儿,行走时,花随风动,仙气十足。 三千青丝挽起,云鬓花颜,只以蓝色的通草绒花作点缀。 略施粉黛,唇红齿白,眉如远山。 “姑娘,会不会太简单了?”红荔拿着白玉簪子,看了又看。 她总觉得霍水儿的发髻上空落落的。 将胭脂放回妆盒,霍水儿看了看镜子,这身打扮正好发挥了原主身段玲珑,相貌出众的长处,妆面干净清新。 夏日里,没得让人觉着火热得烦躁。 故而她摇摇头,“就这样吧。” 手上难免觉着有些没着落。 霍水儿挑了一柄团扇。 团扇是季渊送的,用轻薄的乌干纱,配以棕竹扇柄,上面绣了红色的锦鲤,生动活泼得很,倒是喜人可爱。 锦鲤和荷花倒是应景,霍水儿立时就喜欢上了,在镜子前面照来照去,水蓝色的裙摆就像是波纹般晕开。 紫苏含笑进来,“姑娘,出发吧。” 算算时间,殿下也该到了。 “嗯。”霍水儿点点头。一行人照例往后街去。 那边朱珠再次去荣庆堂寻了老太太。 老太太看了眼她的发髻,眯眼一笑,“这珍珠你戴着倒是合适。以后不要那么素净了。” “是。”朱珠应了一声,心里发苦。 “随我入宫吧。”身边的嬷嬷搀扶着老太太起身。 老太太今日穿得甚是隆重,满头珠翠晃眼得紧。 “入了宫之后,谨言慎行。”老太太提点着朱珠,怕她不带脑子说话冲撞了哪位主子,平白无故得惹贵人不喜。 “是。”朱珠没进过宫,因此也是一脸茫然得答应着。 老太太又补充道,“若是有什么展示才艺的场合,不要扭捏,不要端着,想掐尖儿,脸面什么的,就要自己扯下来往地上丢。” 朱珠一边听,一边点头,脸面?在锦绣前程面前,脸面算什么呢?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呢。 “和那些贵女好好打关系,能和霍家一同列席的,身份都比你高。要顺着她们的意,多结交些高门贵女,也算是有了自己的社交圈。” 老太太原意是想用自己的寿辰做场子,让朱珠进入京城贵女的圈子,没想到横空来了场接风宴。 这也好,她走得慢慢的,霍家来往的都是清贵家族,还是局限了些。 今儿个宴会上来的世家才算齐全呢。 朱珠攥紧了手,没来由的紧张在她心里迅速得蔓延开来。 “娇娇甚美。”季渊瞧见宛若出水芙蓉般柔美的霍水儿,眼眸幽深。 霍水儿低头浅笑,借他之力上了马车。 马车内宽敞舒适,一股子凉意袭来,霍水儿又瞄到一盆冰放在角落里。 今日季渊事务似乎有些繁多,车内左右支起两张小桌,一张上摆满了本章,许是来的路上他正翻阅着。 霍水儿心下叹道,这个男人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忙碌。 坐在软软的垫子上,季渊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几碟果干之类的零食。摆在霍水儿面前的小桌上。 霍水儿注意到,这些都是两人一起出游时自己买过的吃食。 她心下一动,因为季渊的细心,有些说不清的异样。 “怎么?怕我饿着?”霍水儿歪头一笑。 季渊捏了捏她的脸颊,眸子里盛满了温柔,“有些要务要马上处理,怕你无聊。” “唔。”霍水儿将视线移回面前的小桌,拣了一块果干用着。 见她吃着东西,季渊也就偏头看起了本章。今早姑父专程来东宫找自己,讲了些蜀地最近的异样,他心里挂着。 霍水儿早上用了一碗甜甜的南瓜粥,又用一碟酸芋梗。 可能是因为原主体质的原因,曾经横扫食桌的她,现在确确实实是一个喝露水的小仙女。 不过就一点点东西,现下还有很强的饱腹感,也不怎么吃得下这些零嘴了。 随意用了几个,觉着有些无趣。她便单手撑着下巴,转头看着季渊。 后世有句俗话,“认真工作的男人散发无穷的魅力。” 霍水儿想,放到古代也是一样的合适。 男子的侧脸线条冷峻刚毅,身子坐得笔直,即便是看奏本这样简单的动作和事情,整个人也散发着隐约的肃然。 她大概有些懂为什么很多朝臣谈起季渊心有戚戚然了,他身上有股杀气,是战场上带下来的,鲜血染就的威压和气场,常人多是害怕的。 可就是这样的男人,居然会留意自己的喜好,操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因为知道了她喜欢吃辣,出门大多带自己吃辣。京城里现在就没有霍水儿没有尝过的蜀菜馆子。 白日里偶尔提了一嘴城南的花糕做得好,晚间就送到自己跟前来。 送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已经是常态,现下连团扇,首饰,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也开始送了。 甚至…… 霍水儿大概永远忘不了,季渊写信数落自己吃冰碗上头的事情。 她简直不敢想,那双写惯了奏折的手,竟然写了满满一张全是大白话的纸,批评了她的贪嘴。 还有为了惩罚,而将自己的双唇吻肿…… 她略微有些羞耻得想,这个男人撩人好像从来不自知。 霍水儿不自觉得勾了勾唇角,有些自嘲得想,如果没有看过那本书,不知道最后两人没有结果,不知道苏玉最后会回来…… 谁能一直克制着自己在这样的铁汉柔情里不动心呢? 不可丢了心,不可丢了心……霍水儿不止一次这样告诫自己吧。 许是她的视线太专注,季渊心里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她,“好看吗?” “唔。”撞进一双幽深的眸子。 霍水儿被抓包,一点也不窘迫,讨好得笑了笑,煞有其事得说,“殿下英明神武,小女子一颗芳心,都丢在殿下身上了。” 那双狐狸眼里尽是狡黠和灵动,季渊心里失笑,也只有这些时候,她会叫自己殿下了。 “当真是丢了心?”他存心要逗逗她。 “小女子日夜思念殿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霍水儿假意擦了擦眼角,娇娇柔柔得说。 “唔。”又是熟悉的龙涎香,霸道得在她的口腔里横冲直撞。 娇娇,既然是丢了心,便不还你了。 接风宴(四) 坤宁宫—— 女官们穿着整齐悦目的月白色宫服,依照品级高低排成一列,鱼贯而入。 “参见皇后娘娘。” 徐皇后懒懒得挥了挥手,由为首的女官开始,挨个向徐皇后汇报接风宴的情况。 “席位单子已经进行了再一次复查,各个点位负责的宫女太监已经安排妥当,务必确保百官及家眷落座合适。” “御膳房两餐的单子也已经再次确认过,主子们忌口的一概不上。” “周围的花卉也已经摆放好,均是从花房选育的,开得最好看、最娇艳的花朵,长公主最喜欢的千重魏紫就摆在长公主席位的周围。” 接风宴准备的日子也不算短了,故而女官们都是确认之前重复的工作罢了,确保自己的部分万无一失。 身边的大宫女给徐皇后打着扇,徐皇后一边听,一边饮用花生酪,除非要紧处,不皱眉便表示认可。 “教坊司又送来了一批琴师和舞女,奴婢看了一遍,的确技艺精湛,排的节目好上许多,斗胆请娘娘换了之前那批。” 临时换歌舞,从前是没有过的。 一是为了保证歌舞的质量,这第二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能安排上宫宴的,有司会提前查验这些人的身份,确保在场贵人的安全。 查验需要时间,故而节目定了,临场前就没得时间再换。 为首的许尚仪还不知道手底下人来了这么一出,心里狠狠得给这个女官记了一笔,想出头想疯了的蠢货。如果出了什么事,自己这些人跟着陪葬都不够数的。 这声音她倒是熟悉,以前怎么没发觉这丫头这么蠢呢? 这丫头叫做可心,年纪不大,入宫也才一两年,但是人很机灵,会来事儿,不久前被许尚仪看重,由尚仪举荐给徐皇后,从而提拔成了女官。 徐皇后没有点头,也没有皱眉,给可心原本充足的信心蒙上了一层灰。 沉默了一会儿,可心鼓足勇气道,“这批舞女跳的舞蹈当真是不错,一个个身似飞燕,在鼓上转的时候,就像要飞起来一样,恍若仙子。” “本宫看你年纪不大,是不是不太懂宫里的规矩?”徐皇后似笑非笑得看着她,自己执掌后宫数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又是一个想争上游的小丫头。 “奴婢并非不懂宫里的规矩。”徐皇后这样问,可心也不觉着害怕,反而大胆得抬起头与徐皇后对视,“长公主多年未回宫,若是寻常歌舞就打发了,难免显得枯燥,这舞名唤‘飞仙’,舞如其名,确实如梦似幻,极为难得。” 她顿了一下,徐皇后还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依旧不说话。 可心不过犹豫一下,复而肯定得说,“奴婢不敢欺瞒娘娘,奴婢的舅舅就在教坊司主事,由他作证,这些舞女自幼就在教坊司训练,祖上也没什么问题。” 她说到这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必须打动皇后娘娘才行,不然回去许姑姑非得扒了自己的皮不可! 她一字一句地发誓道,“奴婢愿拿项上人头作保。” 季渊便是这时候带着霍水儿进来的。 霍水儿刚巧听到可心发的这句毒誓,路过时瞥了她一眼。 “儿臣拜见母后。”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话未至一半,徐皇后连忙放下手里的小碗,匆匆叫起。 “谢娘娘。” “可算是来了,这些日子不见,水儿出落得愈发好看了。”徐皇后也不是说的空话,从前霍水儿美则美矣,不如现在有灵气,也不如现在明艳大方。 徐皇后既已知道了季渊对霍水儿有意,心底有了数,对她也是愈发满意。 继而又随意问了几句左相的身体近况。 霍水儿明显感觉徐皇后的态度又有不同了。比之前更加亲近和热情,心里纳罕,倒也没多说什么。 女官们除了经常在皇后宫中行走的许尚仪,大多是不认识霍水儿的,这下子都悄悄打量着和季渊一起来的女子。 美得惊心摄魂,这是在场所有人的第一评价。连同跪着的可心。 原来这就是左相的嫡长女,那个名满京华的大夏贵女,可心心底喃喃得想着,是她永远比不上的人啊。 季渊和霍水儿各自坐了一把凳子,徐皇后显然是在处理宫务,容不得他们置喙。宫女为他们分别上了一盏龙井。 茶香氤氲,跪在地上的可心殷切得忘着徐皇后,很想要一个答案。 “许尚仪。”徐皇后再次端坐在凤座上,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护甲,“这可是你给我举荐的人呐。” 许尚仪“砰”得一声跪倒在地,脸色灰白,微微闭了闭眼,强装镇定道,“娘娘……” “行了。”徐皇后不耐烦得打断她,对着脸色同样苍白的可心快速发问道,“你看这样好不好,押上你的命,你舅舅的命,还有……许尚仪的命,若是演得好,本宫通通有赏,若是演得不好……” 霍水儿也是第一次见到徐皇后这样带着杀气的眼神,“你们通通陪葬……你觉得呢?” 许尚仪满脸恐惧,她抬头看向又是一脸平静的徐皇后,心里直发慌,是不是自己和朱贵妃暗中往来被皇后知道了?借故警告自己吗? “奴婢……奴婢……”可心心里疯狂动摇,怎么办?赌上舅舅的命,自己的命,还有许尚仪,值吗?真的值吗? “你若是害怕……往后就……”徐皇后原本是想借故敲打她,让她老实点。 孰能料到可心也是个胆大心黑的,当下竟然抢先应了! “奴婢押了!”说完这四个字,可心立时就软在了地上,自己都答应了些什么啊。 徐皇后有些讶异,不过也是一瞬而已。 反问了一句,“你可想好了?” 不过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得说,“本宫向来说话作数,你想好了就好。” 许是这几年她心软了,手段松了,底下的人什么心思都敢起。 这下也好,借着这丫头好好肃正一下六宫的风气,朱贵妃心里那点算盘,当谁不知道一样? 可心有些恍惚,如果真出事了呢? 这个恐怖的念头刚刚起,可心就在心里疯狂摇头否决了,不会的不会的……舅舅分明说过这些人以前都是耕读家的良家子,没问题的…… 倒是无辜牵扯进来的许尚仪,背后冒出的冷汗打湿了贴身的衣衫,此刻黏黏哒哒得在背上,让她极度的不舒服。 多年的宫廷生涯,让她心底有一股强烈的预感,徐皇后一定知道了自己和朱贵妃往来牵扯的事情,自己完了! 接风宴(五) 季渊在坤宁宫和徐皇后匆匆说了几句话,便赶去太后处见惠仁长公主。 再不去,他心里有数,姜玉那丫头能跑来东宫混天黑地得闹个没边。 人还在殿外,就听得殿内一阵阵欢声笑语。 季渊听得分明,他慢慢往里去,只要姜玉这丫头在,祖母总是极开心的。 “祖母。”男子跪地,笔挺的脊背像是山上坚韧的松柏。 至上次被拒,已经许久没见过祖母了。 太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起身,刚刚还笑容满面,这下子神色渐渐淡了下来。 “姑母。”季渊心知太后有气,只是向惠仁长公主问安。 “快起来。”惠仁长公主温柔一笑,熙宁帝这么多儿子,唯独只有季渊和她最亲近。 上回回京都,这孩子眉眼里还有几分青涩,这回再看,已然成熟了。 “表哥!”季渊还未说话,姜玉已经飞奔过来了。 少女迅速在他面前站定,亮晶晶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得把他盯着。 “高了,也瘦了。”季渊打量了她一下,微微弯了弯唇角。 姜玉瘪了瘪嘴,“怎么偏偏不夸我好看了?” 季渊语塞。 惠仁长公主再度头疼抚额,叹气道,“玉儿,多大了?有没有点姑娘家的规矩?” 姜玉也不顾长公主的训诫,一下躲到季渊身后,只露个毛茸茸的脑袋出来, 少女对长公主调皮得吐了吐舌头。 长公主哑然失笑,这丫头,过了多少年,还是只晓得往这个侄儿背后躲。 笑过,她隐隐皱了皱眉,自己的母亲对季渊的态度不对,以往虽有长辈架子,却不曾这样冷淡过。 长公主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稍微推究一下,便想到了其中原因———— 还是为了季渊和霍家那个姑娘的事吧。 心里有了主意,长公主便笑着缓和气氛。拣些姜玉在蜀地的趣事逗乐,这样才不至于冷场。 姜玉拉着季渊叽叽喳喳得聊着蜀地好玩儿的事。 她原是把自己闯的祸当作丰功伟绩准备炫耀一番的。 刚起了头,姜玉就瞥到了季渊略有深意的眼神,顿时心底一怂。 干笑道,“咳咳,都是闹着玩儿的。闹着玩儿的。” “你年岁也不小了。”季渊板着脸,他这妹妹,从小就是机灵鬼,却也是太混了,姑母和姑父是完全拿她没办法的。 这话刚出来,姜玉头就疼了,得了,又要挨训了。偏生还是没法子混过去的那种。 男子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顿了顿,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继而说到,“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这话由他来说并不合适,季渊心里也知道。 可是姜玉的父亲离开东宫之前那句话,却让他起了这心思,“阿渊也知道,姑父就玉儿一个女儿,心底也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如意幸福才好。” 姜玉从来没想过季渊会同她说这些,只是支支吾吾得,“表哥,我……我没想过这些。” 惠仁长公主听见季渊说教姜玉,连忙凑了一句,“阿渊啊,你可知道京中有无合适的少年郎?” 姜玉呐呐道,“娘~”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怎么一来京城就商量起这些了? 季渊还煞有其事得点了点头,“若是姑母需要,侄儿也可帮姑母好好物色物色。” 长公主喜出望外,她也没想过避讳季渊的,只是叮嘱,“那你可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啊。” 太后皱了皱眉,“他毕竟是外男,哪里知道那些后宅的事情。” 长公主仔细想了想,也是这个理,“不过同朝的子弟,阿渊也知道大概品性才是。” “照哀家的说法,还是把这事情给皇后通通气,让她的母亲徐夫人去帮你打听打听。”太后也很上心姜玉的婚事,给了一条建议。 “皇后的家族毕竟是书香世家,看上的子弟应该也不会很差。” “既如此,不如这样吧。”季渊思忖了一下,“我先寻几个出色的世家子弟,徐家那边也去打听打听,最后的决定权,还是要给玉儿才行。” 姜玉喃喃道,“我还没想好呢……”怎么连表哥也开始唠叨嫁人的事了?!还替自己物色?! 物色个同表哥一样的夫君吗?姜玉狠狠得摇了摇头,太可怕了……以后还怎么出去玩儿?! “这孩子没心眼的紧,让她做主,我怕她被骗了!”长公主看见姜玉的傻样,就恨铁不成钢! “我相信玉儿的眼光。”季渊淡淡道,“何况成亲的还是她和日后的郡马,不是她喜欢的,也难以和美,一切以她喜欢为准。” “玉儿是我的妹妹,我也不会让她往火坑里跳。” 这就是他的保证了,长公主欣慰得点点头。 姜玉这些年,谁也不服气,偏生就服季渊一个人的管教,他替她掌眼,长公主心里也放心几分。 她起了一个心思,莫不然到时候再将京中的才俊和贵女聚在一起,办上一场诗会,既能考教文才,也观察观察他们的人品。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太后听见季渊这番话,若有所思得看了他一眼。 哼,一手带大的孙儿,她还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吗? 想娶那个霍家女?这孩子真是被那女人迷了双眼,满心都是情爱了。 太后心底飞快得想着,不行,得加派人手去寻苏玉了,早日成婚,自己也能安心啊。 长公主一时间没注意到太后的情绪。 只是想着疼大的女儿,也许就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了……自己也跟着年华老去,青春不复。老母虽精神尚可,方才聊天也得知食欲大不如从前了。 她有些伤感得说,“日后玉儿还要靠你多多照拂,她是个没数的性子,唉……” 父母在,不言老,后面的长公主也不说了。 季渊看了旁边依旧自我纠结的姜玉,心下也懂长公主的纠结。 这丫头疯得没边,他管过教过,从不忍心下重手罚她,能如何呢? 唯有尽力护着吧。 姜玉在一旁听着,从无比得尴尬到有些触动。 细想想,从小她便害怕季渊,他也管束自己许多,可自己真正喜欢或者厌恶的东西,一直支持的也是季渊。 接风宴(六) 一名宫女在前头引路。 青石板铺成的路长长的,好像也看不到尽头。 朱珠这是第一次进宫,即便老夫人打过招呼,难免好奇,走得虽然稳稳当当,却不由自主四处看看。 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让她赞叹。 老夫人发现了朱珠的小动作,瞥眼对朱珠说。“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 朱珠顿时一惊,收回了乱看的目光。低头不语。 席设的地方,宫女太监来来往往,满眼皆是各式各样的花卉,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已经落座了不少官家夫人小姐,朱珠是一个都不认识的。略微有些局促。 老夫人久居扬州,不在京城许多年了。 她年轻时候的手帕交嫁的门户都不高,今日都是没有资格来参加宴会的。 故而一时间,许多陌生的面孔,也自然无人同她们打招呼。 落座以后,有宫女上前来询问要喝哪种茶水,立刻奉上。 茶水一上,又上了一盘绿豆糕,一盘玫瑰馅儿的千层饼,一盘香药脆梅。 绿豆糕是可爱的椭圆形。 千层饼被切成小块儿,玫瑰花酱放得很充足,流出了一些在盘子里,凝成好看透亮的紫红色。 香料的味道充分与梅子的酸味儿结合,吃起来酸脆爽口。 精致的银制餐具放在山峦状的筷枕上。 朱珠发现她们桌上的与旁人不同,心里好奇得紧,随口问了一句。 那宫女自然得答道,“夫人和姑娘选的茶不同,自然配的茶点也不同。” 朱珠听到,恍然大悟。 原本老夫人准备再敲打一下朱珠,怎么什么都要问,就像没见过世面一样! 这时有个妇人过来与她们攀谈,话到了嘴边,老夫人只好咽回去。 “可是霍家的老夫人?”妇人穿着一身秋香色的衣裙,戴着一整套的黄金头面,阳光下很晃眼。 她看着也就三四十岁的年纪,体态丰腴,这下子满脸堆着笑,同她们搭话。 老夫人觉着这个晚辈生得眼熟,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是谁,只是也和善得笑笑,“正是了。你是?” “侄女的母亲是翰林韩大人的夫人,和伯母最是要好了,当年您还来韩府吃过酒呢。”那妇人笑得很灿烂。 老夫人了然得笑了,带了几分亲近,“你是韩三娘的大女儿吧?当年你及笄,我还来赴宴呢!” “正是!”那妇人名唤韩文楚,此刻见老夫人认出了自己,应声道。 “我记得你当初,许配给了老威远侯的三儿子?” 韩氏笑道,“伯母好记性!”她就是威远侯府三房的夫人了。 “你母亲近来身体如何啊?”老夫人关心起了旧友的近况,随即解释道,“我刚回京不久,杂事繁多,一时也没有抽出空来去看望她,这些年久居扬州,我跟她虽然常有书信往来,终归不如见面。” “家母身体尚且算得安泰,月前上火,开了几贴药,服用了一会儿也就好了。”韩氏答道,“去年我回娘家,家母还提及当年与老夫人的姐妹情深。” “这就是了。我们当年闺阁里最是要好。”老夫人煞有其事得点点头。 随即赞许道,“你嫁的夫君也争气,给你挣了个诰命回来。不愧是老威远侯的儿子。” 韩氏似乎不太愿意多提及这个话题,只是随口应道,“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这话答得微妙,王进是长子,承袭了老威远侯的爵位,三房老爷是庶出,不过是记在威远侯老夫人膝下而已。三房地位本就尴尬。 她出身清流,当年也是和三房老爷情投意合,才求了母亲嫁他,又和出身勋贵的妯娌们格格不入,相处很不睦,三房也早早得就分府出去了。 这些年走动渐少,提不上什么助力,也提不上帮扶。 她也不愿意别人将他老爷的成就同威远侯府牵扯在一起,功名是自己挣的,和死去的牌位有什么关系? “这是霍家大姑娘吧?生得真水灵!”韩氏对着朱珠称赞道,只是心里纳罕,不过是中上之姿!哪里值得起,“姿容绝世”的美誉。 老夫人面色不虞,也是转瞬即逝,解释道,“这是我另一个孙女儿,珠儿,快像伯母见礼!” “珠儿见过伯母。”朱珠心底发苦,自己果然没什么存在感,旁人提起霍家,哪里知道她朱珠! 韩氏这才反应过来,略微一思量,母亲似乎确实向自己提及过,霍家老夫人不喜嫡女,养了个身份不明的女娃娃在身边,想必就是这位了。 到底也是官家诰命夫人,韩氏修炼得功力了得,转眼就笑骂自己,“瞧我这眼力,真是的!来,好孩子,这个送与你。” 韩氏立马褪下了手腕上的玉镯子,立马往朱珠手上套。 镯子水头不错,一看就是自己平日里戴的,不是随意送人的,今日也是碰到了。 朱珠推辞不过,只好谢着接下。 韩氏心里疑惑,这霍家姑娘才是正经的嫡长女,再偏心,这样的场合也不至于不带她出来吧? 傻子都知道,宫宴就是各家太太相看媳妇的最好场合,这么丰富的资源,不紧着自家姑娘用? 她也是来宫宴看看,有没有合适自己儿子的姑娘。她有一个独生子,在工部。 别人家的事情,她也不懂。 韩氏性子爽快,一下子就逗得老夫人无比开心。遂就两家拼了一桌。 眼见着人也来得差不多了,慢慢得会上的声音就小了,大家都等着正主来。 “皇后娘娘到————”太监拖长了嗓子,叫道。 各家命妇小姐均离席跪拜,呼啦啦跪了一片。 “各家夫人无需多礼。”徐皇后亲和力很足,也不摆什么架子。 可是这不抬头不要紧,一抬头,众人就发现皇后还带了一个姑娘! 定睛一看,不是霍水儿还是谁?! 之前还疑惑霍家席位上坐的女子面生,还以为霍水儿生病或是有什么变故,现在各家夫人都心里有了个大概的数,感慨道,得了皇后青眼的果然不一样啊。 朱珠眼睛里尽是不可思议和火焰,怎么又是她?处处都有她?这会子又是皇后亲自带着赴宴,真是给足了她面子了! 老夫人也惊讶,不过她一下就掩饰好了。 韩氏不明就里,只以为老夫人不是偏心,是早有打算,奉承道,“伯母有福气!大姑娘如此出色!” 老夫人喉头一梗,说不出话来,面色僵硬得应下了。 这情形,她能说什么好? 接风宴(七) 霍水儿何尝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全场的焦点。 为了避免脸部过于僵硬,她微微翘起唇角,面部表情因此柔和。 有些眼尖的贵女发现,她头上的通草绒花并不如金银华贵,也没有绚丽的珠宝张扬,但是搭配湖蓝色襦裙,低调美丽得恰到好处。 湖蓝色不妖媚,凸显女子柔美淑丽的气质。 原来通草绒花也可以戴得这样合适啊,贵女们心底暗自嘀咕。 这次宴会之后,京都贵女圈子里各家贵女争相佩戴通草绒花,风靡一时。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霍水儿坐在皇后身后的一个小桌子上。 刚刚落座,遥遥望见朱珠死死得盯着她,她低头一笑,掩过眼里的讥诮。 没想到吗?很意外吗? 宫女上前来询问,她要了一盅简单的薄荷水。 又上了一碟艾窝窝,奶白色的糯米外衣裹着红豆沙,并一碟藕粉桂花糖糕。 香甜清爽在口腔里不断地交融碰撞。 后妃们跟着也到了,朱贵妃坐在皇后下首,不同于皇后的端庄大气。 如果说皇后是一朵盛开的牡丹,朱贵妃就像芍药,张扬如火,又带着一丝妖气。 她看见皇后身后稳稳当当的霍水儿,嘴角挂起一丝莫名的笑容。 哥哥给自己递了信,说是要让侄儿和这丫头见一面呢。 啧啧,今儿个这丫头打扮得这么漂亮,难保自己的侄儿不动心呢。 朱贵妃陡然对自己的计划胸有成竹。 宫里“贵,淑,德,贤”四位妃子,唯有德妃之位空悬。 高位的妃子,皇后自然不必提,清贵大家,徐家书院开遍天下。 “贵”“淑”两位妃子,均是出身勋贵家族。 在后宫里,两股势力终究算是平分秋色。 杨淑妃是右相杨佑和楚国公夫人的妹妹,出身大族杨氏,温婉贤淑,善于画。 熙宁帝喜爱赏析画作,因此两人倒是有得话说。感情还不错。 杨淑妃育有三个公主。膝下无皇子。公主们还未及笄,都很得熙宁帝喜爱。 贤妃秦氏,大儒之女,通晓诗书,和徐皇后关系要好,情同姐妹。熙宁帝不是很宠她,但是一个月里有一天或者两天会去坐坐。 毕竟她膝下养育着十皇子。 说起这个十皇子,也是个奇葩人物。 他偏好舞文弄墨,少年时候熙宁帝为他请的武学师傅被气走,直说这个皇子没有习武的根骨。 长成以后,又无意朝堂,熙宁帝安排他进了吏部,死活不肯,风雅俊秀的一个男儿,竟然在熙宁帝的御书房哀求了好一阵。 最后死磨硬泡,跑去礼部混了个闲差。 说是闲差,普通人也会尽力去做往上爬,咱们这个十皇子偏不,他应卯常常不及时,迟到都是家常便饭。 痴迷金石古玩,爱好游山玩水,作诗作赋信手拈来。 可你叫他上朝会吧,这个十皇子就像是缺心眼儿似的,总是神游。 熙宁帝训诫过,骂过,甚至专门接十皇子的外公,秦老先生进宫开导十皇子,无果,最后倒也是一桩奇谈。 熙宁帝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受了这个儿子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男宾那边和女宾坐得并不是很远。 这次本就是为了好好热闹热闹,所以这一回,宫宴也没有很刻意得去分男女席设地。 仅仅用了一道并不算宽的玻璃屏风隔了一道线,表示一下意思罢了,有胜于无嘛。 说曹操曹操就到,刚刚还在说十皇子行为荒诞。 这会儿他不就来了。 霍水儿原本以为,这个十皇子,该是风度翩翩,温柔俊雅的白衣少年。 再不济,也应该会像后世看过的电视剧里,《新白娘子传奇》里的许仙一样,书生嘛。 结果,来的确是个风流倜傥的紫衣花美男。 对,花美男。 霍水儿是明着打量那位十皇子,因为不止他,全场的贵女,都把目光若有若无得放在他身上。 十皇子即便非常不着调,好像也没有啥称帝夺嫡的上进心,架不住人家先天起点高啊。 出身即为皇子之尊,人生得相貌俊美,不着调又怎样? 皇子只要不作死,一个亲王是跑不掉的。 女儿家过日子,谁愿意每天担惊受怕的? 在霍水儿看来,十皇子一定是众多皇子里,最合适的嫁人人选,不上进等于没有夺嫡风险,背景强等于衣食无忧。 绝品啊! 怪不得如此多的贵女偷偷瞄他。 她眼底充满了笑意,拈了一块藕粉桂花糖糕送入嘴里,清甜,口腔就像穿越去了秋天一样。 熙宁帝却比太后一行人来得更早,他一来,后宫众妃的戏份就很足了。 贤妃恬淡,只和皇后说话,也不搞别的小动作。 朱贵妃就很大胆了。 接风宴(八) 朱贵妃已然不满足于暗送秋波了,直接一双眼睛都粘在了熙宁帝身上。 最难消受美人恩呐。熙宁帝也是回之一笑。 徐皇后见怪不怪,她是正室,不该出的风头绝不能出,朱紫一向这样,也不是第一次了。 后宫众妃在角落里再一次狠狠咒骂了朱贵妃的霸道,真是时时刻刻也要勾着皇上,连宫宴也不放过。 杨淑妃矜持,只是笑着。 一时间气氛有些怪。 霍水儿顿时觉得手里的糯米小团子都不香了,以手撑着头,四处看着。 转眼却撞入一双满是笑意的眸子,很陌生。 她不认识这个男人。 那人很年轻,眉眼很细致,霍水儿觉着这男子,就像是话本里走出来的温柔贵公子。 就好像,话本子里怎么写,他就怎么长一样。一身威风得官服将他衬得更有气质。 话本子里的,总归不是很真实。 他盯着她在笑。 搞得好像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一样,霍水儿只觉得浑身不舒坦。 却也礼貌得回他一笑,便飞快得移开了眼。 官家夫人们此刻正说得热闹。估计是在交流彼此的信息,你家地好不好,我家萝卜怎么样,就像相亲大会一样,事无巨细,各自捧着萝卜找合适的土壤。 霍水儿发现朱珠身旁也围了好几个贵女,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很投机的样子。朱珠一直捂着嘴笑。 唉,她略有些无聊。 前头的徐皇后在和秦贤妃说话。 朱贵妃和熙宁帝眉来眼去。 杨淑妃身边围坐了三个公主,小不点儿一样,乖巧可爱。 后妃们忙着吃飞醋,掐暗架。 每个人都有事情做,连角落里的画师,也开始积极得准备起了颜料画纸。 待贵主子们来齐,他要为大夏皇室永久得记录这繁华热闹的一幕。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霍水儿的无聊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长公主和姜玉来了,太后也来了,季渊,当然,也来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俗语,用在姜玉和霍水儿身上真的太合适了。 安排位置的宫女非常灵性,将她和姜玉安排到了邻桌。 这小姑娘,一来就死死将她盯着,甚至在进来时,因为一眼看到了她。 不管不顾得挽了季渊的手臂,直至后者冷冷得瞟了她一眼,才松手。 霍水儿知道,还没完。 这不,一坐下,小姑娘就开始闹脾气了。 “她那桌上的水和点心,我要一模一样的。”姜玉朝着霍水儿桌上努努嘴。 宫女照办了。 她就是想气霍水儿,从小到大,只要霍水儿有的,她只要有了,霍水儿一定会气急败坏。 她得意得看向霍水儿,后者怡然不动,就像没看见她一样。 自顾自得喝茶。悠闲且自在。 薄荷水一上,姜玉却不是很喜欢那浸透嗓子的清凉,皱了皱眉。 红豆糯米团子太甜腻,姜玉吃不惯。 看了一眼霍水儿所剩无几的盘子,她嫌弃得撇撇嘴,“这么腻人,也不知道你怎么吃得下去。” “若是喝不惯薄荷,换做清甜的茶水,配以红豆糯米团,解了腻,自然就觉得好吃了。” 霍水儿不与她计较,低头笑道。 接风宴(九) 姜玉没想到霍水儿会认真得给她搭配建议,愣了一下,对上她含笑的眸子,尴尬道,“谁要你假好心啊。” 嘴硬是一时的,姜玉还是让人换了茶上来。 霍水儿撇开眼,不准备同姜玉解释什么。 在这里,两个人的年龄好像相仿,若是在后世,自己比她大好几岁呢,两世轮回加上来,自己都可以当她阿姨了。 没得什么好计较的。 姜玉单方面挑刺,奈何霍水儿不配合,两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一时就沉默下来了。 刚刚那股子被人注视的感觉又回来了,霍水儿抬眼望过去,却瞧见是季渊。 她用团扇轻轻遮了遮面颊,娇柔一笑。男子微不可见得勾了勾唇角,又将视线移开。 两人不知道这番互动被人看在眼底,那人若有所思。 霍水儿专心看着台下的表演,琴声带着一股子幽怨,她不不善琴,却也能被这个女子的演奏带入琴声所描绘的情境里。 男女情事,痛苦之事,一为爱而不得,辗转反侧,美人如花隔云端。 二为露水情缘,见异思迁,终成怨偶。 三为生死分离,阴阳相隔,黄泉碧落不复相见。 忽而进来了一阵箫声,琴箫合奏,如泣如诉。诉不尽的离恨愁肠,百转千回。 那弹琴的女子蒙着一张面纱,瞧不真切容貌,观其窈窕的身段,清冷的气质,也知道这是个难得的美人。 曲罢,满座无言。 熙宁帝靠在龙椅的椅背上,眼神迷离,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往事。 这曲子若是在接风宴演奏,本是极不合适的,只是这是秦贤妃的兄长冰十皇子亲自举荐进宫的音艺大家,进宫也有一年了,这是他们二人第一次登台演出,执意要演奏这曲子。 宫人上报给徐皇后,徐皇后只说信得过老十挑人的眼光。便没了下文。 秦贤妃的兄长自诩风流,常和十皇子在极乐坊那样的烟花之地流连。他们同京中的名妓清倌关系都不错。 “恍若天上音。”还是惠仁长公主率先打破沉默。赞赏了一句。 “谢长公主。”那女子的声音不似她的气质一样冷如冰霜,带着一丝婉转的媚意。 “将你脸上的面纱取下来。”熙宁帝听到这声音好似回了神,直起身子说道。 果然。熙宁帝爱好听琴,谁人不知?君不见,贵妃朱紫就是靠一手出色的琴艺俘获了君王的心。 后宫众妃子齐声叹道。但愿这女子相貌平平吧,若不然进了宫,又是一个对手。 那女子听话得摘下面纱。只是低着头。 “抬起头来。” 少女轻轻抬头,相貌清晰得展示在众人面前,后宫众妃都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什么绝色佳人。 她不过十八岁上下,相貌清秀干净,五官没什么很惊艳的地方,唯独那双眼睛,会说话似的,很有灵气。 在后宫这堆美人里,着实不是什么出挑的。 可是熙宁帝接下来那句话却叫许多妃子大吃一惊。 “你既然在琴上如此有造诣,那便入宫做个婕妤吧。” 少女跪地谢恩。 众人感慨,这就是君心啊。 尚且不知这女子何名何姓,就这样越过一切封做了四品婕妤。 多少家世低微的嫔妃熬了一辈子,也就到美人品级而已。这也足以见得熙宁帝对这个女子的满意。 众妃心里妒忌警惕的大有人在,也不乏有看热闹的。 她们看的自然是朱贵妃的热闹。朱紫也自诩琴艺无双,今日却被别的女子用琴艺吸引了圣人,她心里指不定怎么生气呢! 果然,朱贵妃现下的表情,看得出来,她在激励控制,也难以掩饰她眼底的愤怒。 熙宁帝喜欢寻仙问道,每月进后宫时间不多,徐皇后那里每月固定两天是祖制,剩余的日子朱贵妃占了一大半,贤妃淑妃平分秋色,相差不多。 这样一分割下来,每月剩一两天,低阶的嫔妃能分到的着实太少。君恩薄如纸,在这深宫,位份低的嫔妃都快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接驾了。 可怜这些一个个如同花一样娇艳的美人,就这样凋零在不见天日的宫墙里,寂寞孤独得老去,死亡。 接风宴(十) 即便熙宁帝新收了个婕妤,也不过是盛大宴会的一出小插曲而已。 后妃们该断的指甲断了,该撕的手帕撕了,心里的小人诅咒的差不多了,也就风平浪静,各归各位了。 喜怒不形于色,是后宫的一堂必修课,这不,朱贵妃现在嘴角噙着完美的笑容。 宫女们陆陆续续开始上菜。 米饭只有象征性得一小块,对,一小块,霍水儿盯着那一小坨米饭,嗯,盘子挺好看。 应该是选用了楚苗山的稻米吧,这种上等稻米做出的米饭不易散开,黏性强,入口即化。 又上了一道“光明虾炙”,一道“赐绯含香”,并上“单笼牛乳酥”,牛乳凝固后被煎得两面金黄,酥香软糯,外酥里嫩。 只是在上一道“珍珠翡翠白玉”汤时,上菜的宫女不知道是手滑还是因为汤品太烫,踉跄了一下。 滚烫得汤水立时倒了霍水儿一身。 手臂处的灼热感让霍水儿“嘶”了一声,她第一反应想跳起来,却生生忍住了。 只是低头蹙紧了秀眉。 太后正在同品级高的几位老夫人说话。 旁边的姜玉目睹全程,惊呼一声。 她刚刚想示意姜玉噤声,那宫女不知是不是故意,竟然跪在地上高声喊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闭嘴!”霍水儿捂着手臂,低声喝道。 这声呵斥已经迟了。 徐皇后回头看见霍水儿的狼狈模样,也是一脸讶异。 “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娘娘。”霍水儿强忍那股子灼烧感,努力露出一个微笑。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丫头似乎听不见刚刚霍水儿的呵斥,又对着皇后磕头。 这下子太后果然被惊动了,瞥见这一幕,满脸不悦,“好好的日子,就这么被她搅了。” 姜玉在旁边微微皱了眉,她是亲眼看着那奴婢将热汤故意倒在霍水儿身上的,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她生性爽快,见不得这样腌臜的手段。 若是对霍水儿有意见,大可像自己一样明着刚,这样算什么? 季渊本在和十皇子说话,察觉到那边的动静,抬眼看过去,发现霍水儿挡着手臂,一脸痛意。 男子突然沉默下来,薄唇抿成一条细线,眸子里有些微不可察的焦急,只是盯着那边的情况。 十皇子瞅见兄长这模样,心下了然。 那奴婢磕头不止,惹得全场都往这边看。 徐皇后自然也听见了刚刚太后的不悦之语,厉声呵斥那奴婢,“闭嘴!” “水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徐皇后不是瞎子,自然知道霍水儿被热汤烫了。 这话是问给太后听的。 霍水儿正欲说话,姜玉却抢先一步回答道,“原是这奴婢将热汤洒在了霍家姑娘身上。” 随即皱了皱眉毛,嫌弃道,“真是不长眼睛。” 那婢子伏在地上,闻言,身躯轻轻颤抖。 不止霍水儿,徐皇后也很意外姜玉会帮霍水儿说话。 既然姜玉也说了是这婢女的过错,太后也便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徐皇后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冷厉道,“拖下去。” 那丫鬟立马被身强体壮的嬷嬷堵了嘴,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没用,将她拖了下去。 接风宴(十一) “那滚烫的热汤往身上这样一泼。女孩子家细皮嫩肉的,怕是很疼吧。”惠仁长公主对霍水儿轻声说道,后者只是轻轻咬着唇瓣,没有作声。 又转头对徐皇后说着,“既然皇后娘娘已经惩治了那奴婢,现在合该让霍丫头下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徐皇后立时接过了话头,吩咐身边的大宫女,“锁玉,快带水儿去换一身衣服,看看严不严重,若是严重,请太医来看看才好。” “是。” 这场闹剧终究随着霍水儿的离去落幕。 季渊一直看着她,看着她起身,看着她被红荔扶出去。拳头在身侧攥紧,又松开。 “姑娘。”刚刚走过拐角,红荔便泪眼婆娑了。 “别哭。”霍水儿安慰她道,“现在没有那么疼了,真的。” 紫苏焦急得说,“奴婢去一趟太医院吧,现在一时也看不了伤势,估计是烫出了泡的。” “我快,我去。”白芷现在很自责,如果她当时仔细些,兴许霍水儿就不会平白无故被烫了。 “行,你去取几样药材。”紫苏飞快得报上几种膏药的名字,“快去快回。” “嗯。”白芷快步走了。 锁玉带霍水儿进了上阳宫的偏殿,“姑娘,我为您打盆清水来吧。” “有劳锁玉姑姑了。”女子额头上有一层细细的汗,打湿了周围的碎发。脸色苍白。 “不敢当。”锁玉飞快得出去,用铜盆打了清凉的水来,并上干净的帕子和剪刀。 “我来吧。”紫苏接过剪刀,“姑娘,忍着些。” 看着她和红荔揪心的样子,霍水儿出声安慰道,“我倒没什么,就是可惜了这条裙子,挺好看的。” 红荔眼底的泪流包在眼眶里,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挤在一起,带着哭腔说,“姑娘若是心疼裙子,赶明儿奴婢再去锦绣阁为你定一件!” 紫苏趁她们说话,用剪刀剪开了衣服。 原本白嫩的皮肤上,烫出了红红的水泡。 红荔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得落了下来,“姑娘……” “没事儿。不疼。”霍水儿看着红荔的眼泪就像开了水龙头,哗啦啦得。 “姑娘,药。”白芷微微有些喘,看样子是一路小跑过的,宫内不好施展武功。 已经很快了。 “姑娘,疼就叫出来。”紫苏一边处理着,一边说。 霍水儿摇摇头,“不疼,你弄吧。”红荔已经哭成这样了,自己再喊几句,这姑娘非得把房子哭塌不可。 今日之事,想起来实在蹊跷,能够在宫宴上上菜的女使,应该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 怎么会突然端不稳就把汤洒了? 在霍水儿揣度这事的时候,手臂已经被包扎好了,紫苏忧心忡忡得说,“也就是简单处理一下,还是怕留疤。” 锁玉捧来一袭粉色的衣裙,“这是今年御衣坊新裁的夏裙,应该合姑娘的身段。” “有劳。”红荔陪着霍水儿到屏风后面换衣服。 粉色很温暖,很柔美。 “如此看来,这绒花带着也不合适了。” 霍水儿喃喃道。深蓝色的绒花总归抢了淡粉色的风头。 对着铜镜,虽然看不清,霍水儿想也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狼狈。 锁玉重打了一盆清水来,洁面之后。霍水儿索性让红荔将头上的绒花都拆了。 “姑娘,这样是不是不太好。”红荔看了一眼,头上一点装饰也无。太空了。 “是有些空。”霍水儿点点头。 锁玉在一旁看着,突然道,“奴婢有法子。” 她立刻推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带着一个小匣子回来。 “姑娘,这是娘娘本来就要赏给姑娘的宫花,今日奴婢便做主先呈给姑娘了。” 月白色的花朵安安静静得躺在盒子里,恬淡又安静。 红荔轻轻将它拿起来。 “合适吗?姑姑。”霍水儿询问道。 “姑娘放心吧。”锁玉跟在徐皇后身边将近十年了,笃定得说。 徐皇后确实是把霍水儿当作未来的儿媳妇对待的,或者说,半个女儿也算得上吧。 即便锁玉不怎么说得清这是为什么,但是自从她跟在徐皇后身边伺候起,就目睹了徐皇后不遗余力撮合霍水儿和季渊的全过程。 年岁久的嬷嬷说起这件事,只是略有深意的说,“有时候,旁观者,才最清楚事情的真相。” 锁玉那时候不懂这句话。如今慢慢发现太子对霍家姑娘的不同,才有些回过味来。 接风宴(十二) “姑娘可以先在此处歇息一会儿,时辰差不多了,再去那边也不迟。”锁玉端来一壶温水,放在小桌上。 “前头这会子在做什么?”霍水儿喝了一口温水,问道。 “女宾那边,娘娘和贵妃、淑妃、贤妃都出了几样彩头,让贵女们现场展示才艺呢。男客那边,驸马学问高深,一些世家公子也在吟诗作赋,很是热闹。” “这样啊。”霍水儿点点头。“也不好一直在这儿,坐一会儿也该去瞧瞧的。” “奴婢想着,今日要在宫里待上许久,姑娘这手……”紫苏面带忧色,“这下子处理得总归是草率了些,还是得去一趟太医院找一些药材才好。” “可是咱们并不是宫里的人,太医院多的还能给吗?”白芷刚刚去太医院,报出了皇后的名头,也只能拿最简单的烫伤膏。 那些人见她脸生,尚且心存犹疑。 “这有何难?”锁玉笑了起来,对着紫苏说,“我跟你走一趟就是了。” “上阳宫离太医院有些远,还是我随姑姑去吧。”白芷上前说道。 “你得在这儿护着姑娘才是。”紫苏拦下她。 “不怕耽搁时间,总归宴会场地在两处之间不是,我往那边走点,你们回来也不必跑那么远。”霍水儿想了想,也只有这方法尚且折中。 “也好,奴婢陪姑娘走走。”红荔赞同道。 锁玉忙带着紫苏往太医院去。 锁玉一走,霍水儿偏头问红荔,“你那时候离我近,看清什么了吗?” “奴婢看着那婢女走得好好的,不知何故就倒了。也没什么绊脚的呀。”红荔偏头疑惑道。 白芷皱了皱眉,“这女婢定然是成心要害姑娘。” “能够买通宫里的女使,赔了性命也要害我。”霍水儿讲到这里,陡然一晃神,“不对。” “姑娘,哪里不对了?”红荔不解。 三人一边走在青石板的路上,一边分析着今日的事情。霍水儿正要和红荔解释,前方却有人挡了她的去路。 “在下楚国公世子,朱修瑾。”来者向她亮出身份,甫一抬头,霍水儿大惊,这不就是在宴会上盯着自己看的那人吗? “原来是楚国公世子。”霍水儿收敛下心中的惊讶,淡淡站到路的旁侧,“抱歉,您先过吧。” “噗嗤。”朱修瑾倒没料到霍水儿是这样的反应。 他上前一步,也不过去,就立在那里,“在下是专门来寻霍家姑娘的。” 这话说得极为暧昧,霍水儿搜遍了原主的记忆,实在没有想起原主和他有什么交集,略微有些狐疑,“寻我作什么?” 白芷已然提起了警惕,旁的她不知道,这楚国公府为首的勋贵势力和自家主子本就不是一路人,这群心黑的,指不定打着什么主意呢! 朱修瑾察觉到白芷防备的目光,温柔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白玉瓷瓶,“姑娘家爱美,这是楚国公府的秘药,专门用作祛疤,姑娘兴许用得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霍水儿心里想着这句话,面上一笑,“多谢世子好意,只是我也用不上这药。” “姑娘有所不知,寻常的祛疤膏用完后,手臂上会留下淡粉色的印子。”朱修瑾也不意外她的拒绝,低头一笑。 “我们府内研制的祛疤膏,用完之后,姑娘的手臂会白皙如初。” 霍水儿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楚国公世子如此执着,她拒绝道,“男女授受不亲,世子的祛疤膏我心领了,至于……” 朱修瑾不等她说完,打断道,“水儿,你是不是忘了,当年……” “本皇子在前头没看见朱兄,还以为朱兄不愿意参与呢!”一道男声响起,几人抬眼看过去。 原是太子季渊和十皇子季风。 “微臣……”朱修瑾看见季渊,眼底闪过一丝戏谑,来得这样快吗? 正欲见礼,季风走近一把将他扶起。 不着痕迹得将他扯开,“都是自家人,别见外,别见外。”朱贵妃的侄儿,也算半个皇亲国戚嘛。 “不知道朱兄来此地为何啊?”季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得问。 接风宴(十三) “倒也没什么。”朱修瑾原想回头对霍水儿一笑,却发现季渊挡住了女子。 他心下有了打算,“原是因为霍姑娘的伤势,在下特意来送药的。” “怎么?你这药,是没送出去吧?”季风饶有兴趣得盯着他手里的瓶子,语气带着些嘲讽。 呵,挖墙脚挖到自家三哥头上了,真是不要命了。 “十皇子慧眼。”朱修瑾并不觉得尴尬,反而坦坦荡荡得承认了。 “既如此,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呢?”季风的语气里带着明晃晃的恶意。 “这不是殿下堵着路吗?”朱修瑾和皇家子弟幼年时一同进学,大家也都是熟人了。 他对于十皇子这个白皮子包黑馅儿的性格,早就熟悉于心。 故而一点也不觉得难堪,反而反讥道。 “来,本殿下给朱兄让路。”十皇子“噗嗤”一笑,往旁边一站。 “楚国公刚刚还在问,朱兄去哪里了,可别让楚国公等急哦。”季风对着朱修瑾的背影说道,后者一顿,复而大踏步离开。 背对着众人,谁也没有看见朱修瑾噙着笑容,啧,原来你这么在意她啊,那我可真是越来越有兴趣了哦…… “三哥,我去那边。”季风拍了拍季渊的肩膀,大踏步往朱修瑾离开的方向走。 白芷和红荔知情识趣得往另一头去,一时间,青石板路上只剩两人。 “我看看。”季渊别的话也没说,只是轻轻抬起霍水儿的手臂。 他将浅粉的衣袖慢慢撩开,白皙的手臂裹着一层白布,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他盯着那个结看了许久,眉紧紧皱在一起。 惹得霍水儿用另一只手抚摸上他的眉毛,“唔,没事的。” “十一岁那年,你陪孤读书。不小心打翻了一杯热茶,只是红了,你便哭了小半个时辰。”季渊捏住她那只小手,细腻,微凉。 大手将女子的柔荑紧紧包裹,“今日我分明看你红了眼眶。想哭就哭吧,在我面前,你还忍什么。嗯?” 人前的霍姑娘,一言一行必须得体,进退需要有度。 大笑或是大哭,均非淑女所为。 听到季渊说出这话,霍水儿将头紧紧埋在男子的胸膛里,也不说话,只是肩膀微微颤抖。 季渊分明感受到了胸口的衣服一片湿意,轻轻抚着她的发丝。 “若是真留疤怎么办?”霍水儿泪眼朦胧得看着他,都是女儿家,没有不爱美的。 “不会的。”男子粗砺的指腹为她擦去残留的泪水,“江湖上有个名医,号称‘鬼手’,能够生死人,肉白骨。他和我是至交好友。” “嗯。”霍水儿点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方才,楚国公世子,说他府上的秘药效果奇好。” “怎么,想要?”男子的手搭在女子圆润的肩头上,反问道。 霍水儿摇摇头,“我只是好奇,我与他并不熟识,何故要送这药给我?” “他幼时和诸位皇子一同进学,我起初也随他们一起学习,你常来找我。”季渊慢慢说着,“那时候他常常找我比试,也许在他心里,你们也是熟识的。” 季渊这样讲,霍水儿才有些印象了。 在原主的记忆里,她总是去等季渊,偶尔也会同一起进学的皇子们说几句,也许这个朱大人当年也讲过几句话,不过她没什么深刻的印象罢了。 少女心思总怀春,眼里只有心上人。 “既是这样。那他也算是个热心人。”霍水儿不知做何评价,尴尴尬尬得说。 季渊不喜多提朱修瑾,对霍水儿说,“那婢子一定是受人指使,你最近小心些。我会多派人保护你。”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除却明面上的紫苏和白芷,季渊也派了暗地里保护她的人,自然,也是知会过她的。 “嗯。”霍水儿心有余悸,“若是想要害我,也该往脸上泼才是。真是奇怪。” 最快毁掉一个女子的方法,一如后世泼硫酸毁容一般,直接毁掉容貌就好了。 倒在手臂上,不知对方想做什么。 “难道是一种警告?”霍水儿想着,自己都觉着可笑。自己真是悬疑小说看多了。 “我已经派人着手去查了,那宫女刚刚拖下去,行了三杖,七窍流血而死。” “中毒?”霍水儿掩唇惊呼。 “这事你不必管。”也怕吓着她,季渊捏了捏她的肩膀,“一切我来处理。” 如果他所料不错,应当是后妃所为。 朱修瑾的出现,太蹊跷了。 接风宴(十四) “刚刚见到了。” 朱修瑾回到宴席上,立马同朱重光汇报。 楚国公一边和别的同僚微笑示意,一边轻声说,“回去再说。” 围在驸马身边的大多是一心功名的世家子弟,当年驸马姜无忌之才,足以可当状元。之所以点为探花,一是因为相貌太过俊美,二是顾及他的家世。 当年新帝刚刚登基,天下不稳。 姜无忌是蜀地望族子弟,当年本可以直接入朝为官,可是他却放弃了青云之路,选择科考。殿试之后,尚惠仁长公主。 从此开世家子弟科举之先河。有才华有志向的清贵子弟,大多选择科考进入朝堂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而不是靠祖上荫蔽。 如今姜无忌就活生生站在众人面前,叫他们怎么不激动?恨不得从这位探花郎口中套出应试秘笈。 “父亲被围得我都瞧不见人了。”姜玉看着那边热闹,凑过去同长公主说。 惠仁长公主掩唇一笑,夫君学富五车,即便前往蜀地将近二十年,每次回来都有无数考生前来拜会。 “她们的才艺也忒没有意思了。”姜玉瞥了瞥场下,无非是琴舞书画之类,有些贵女弹的曲子都一样。 “这些是京中颇有些名声的贵女,作甚由得你来点评?”长公主斜了她一眼,“你一样都做不好。” “我不会,可是我会看会听呀。”长公主从姜玉小时起就为她延请名师,教习她淑女之风,琴棋书画是必修课。 可这姜玉确实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 弹琴让府里的奴仆不堪其扰,女夫子甚至前来辞行。画画弄得书房一片狼藉,诗词倒是会几首,尽是边塞狼烟,刀光剑影的,也没点女儿家的婉约柔情。下棋,每次早课都能睡着。 长此以往,长公主也就放弃了。 任由她疯闹,但求不出格而已。 不过姜玉也没有说白话,她虽然万般平庸,到底从小也是在各个大儒女君的教育下熏陶起来的,鉴赏的能力一点也不差。 但是各家贵女练习才艺,不过是修炼气质,以此配得上“名门淑女”四字而已,用她以往见识过的各界大家来要求,未免太过苛刻。 “臣女演奏的这曲,名唤‘相思’。”朱珠坐在琴前,微微一笑。就是今日,这么多年的勤学苦练总算有了着落,自己今日,定要给所有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收敛了嘴角的笑容,葱葱玉指抚上琴弦,琴音慢慢流淌而出。 女子表情哀婉,远去的爱人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春草已绿,夏荷已开,秋叶纷纷落,冬雪满天飞,君何时,可缓缓归? 原本围着驸马问八股的子弟们,听到这琴音,都慢慢回过头来。 朱贵妃面色复杂地盯着朱珠的脸,少女已然完全沉浸进入了演奏,她眼露疑惑,她怎么会这样的指法,又怎么会知道这谱子? 梅婉,被熙宁帝看重收进后宫的琴女也专心得听着曲,哦,她现在是梅婕妤了,听了一阵,自言自语道,“此女必然苦练多年。” “比之贵主何如?”那宫女眨了眨眼睛,好奇得问。 梅婕妤笑而不语,并不回答。这女孩子,天资不足,她自己应该也是知道的,故而花了旁人十倍的功夫来修习琴艺。 已经比普通人弹得好很多了,多少人弹琴就像提线木偶一般,只会背谱子。 朱珠脸生,很多人不识得她,纷纷打听她是谁。 有些夫人起初打听到她是霍家的,还有几分兴致,想着娶不到嫡出的姑娘,娶个出色的旁支也算好亲事了,谁知后面知道不过是老夫人的娘家亲戚之后,势利些的夫人们大多都歇了心思。 自家门楣还没有低到哪个破落女也能嫁进来的地步。 朱珠已然忘了下面还有人,她只弹着自己的曲子,想着一个人……幼年时遇到的那个男孩,你如今,功成名就了吗? 霍水儿正是这时候踩着琴音悄然回到座位上的,姜玉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她的手臂,又默默转回去。没有作声。 “水儿,伤势可严重?”徐皇后压低了声音问她。 “谢娘娘关心,并不严重,已经上过药了。”霍水儿轻轻摇摇头。 “本宫当时就觉得这宫花必然是极其衬你的。”徐皇后瞥见她头上的堆纱宫花,慈爱得一笑。 “娘娘厚爱。”霍水儿羞涩一笑。 徐皇后复又加了一句,“你很不必担心烫伤会留下疤痕,本宫待会儿让御医们配些好药给你。” 皇后这话刚刚说完,台下掌声雷动。 杨淑妃用帕子掩唇一笑,“本宫今日可是饱了耳福了,先是梅妹妹一鸣惊人,却没想到京中的贵女中也有这般琴艺了得的人物。” 淑妃示意旁边的宫女,那宫女立刻将一个托盘送至朱珠面前,杨淑妃满脸笑意得对着徐皇后说,“娘娘恕罪,实在是这姑娘弹得实在不错,妹妹这簪子,就先送出去了。” 徐皇后点点头,表示理解,“弹得确实不错,一听就是下过苦功夫的。” 朱贵妃倒是反常得一言不发,既没有表达出不满,也没有要赐东西的意思。 秦贤妃随和惯了,她今日本是想着把东西赐给霍水儿的,也算挣得一个顺水人情。 今日霍水儿肯定是没法子上台了,那便徐皇后送给谁,她就送给谁吧。总归不会出什么大错,故而秦贤妃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并不作声。 朱珠便跪谢了杨淑妃的赏赐,她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表现得太差。即便今日没有了和霍水儿比试的机会,至少,自己给众人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不是? 唇角微微一勾,这才是刚刚开始呢,我总要彻底让你在我脚下才好呢。 接风宴(十五) 霍水儿一点也不在意朱珠得了怎样的名次,甚至都没有心思看旁人的展示,只是盯着面前的杯子出神。 好饿啊……菜没吃几口,就被烫伤了,她回来的时候,菜肴早就撤下去了。她的眼神空洞又带些若有若无的幽怨,难免让人想歪,以为是不能一展风采而失落。 比如姜玉。 她轻轻咳了两声,转头对霍水儿说,“本郡主突然觉得,你跳的舞也没有那么丑。” “嗯?”霍水儿一脸懵逼,“我?” 姜玉略有些不自然,瞧见她一脸困惑,“咳咳,就一般啦,没有那么丑。” “嗯……”霍水儿有气无力得点了点头,哎,果然食物才是第一生产力啊。没有食物真是令人沮丧。 姜玉看她依旧沉浸在神游的世界里,不免有些狐疑,“你这是怎么啦?” 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霍水儿打小就练习舞蹈,只要挑剔她一句,这女人非得回去把脚跳断不可。 要说这么些年,霍水儿有什么让姜玉佩服,可能就是那股子韧劲儿,不服输,不接受别人平庸的评价,也不接受普通的定位。 自己好不容易对她说句好听话,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该不会真被烫傻了吧? 姜玉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该不会真被烫傻了吧?” “自然没有。”霍水儿偏头同她说,瞧着后者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霍水儿瘪了瘪嘴,看着姜玉一脸的‘你绝对烫傻了’的样子。忽而生出了大胆的想法,她露出了一个莫测的笑容,学着后世电视剧上大毒枭的语气,“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我干一票大的?” “你想做什么?”姜玉一脸警惕得看着她,“我告诉你,别想算计我啊。” “啧。”霍水儿用完好的手臂微微撑了撑头,挡住另一侧的视线,这事情可不能叫别人发现了。 “我也不瞒你,我就是饿了。”她轻声说。 姜玉恍然大悟,“让宫女给你上点儿吃的不就得了?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你就是会装样子!” 一边递点子,姜玉一边吐槽霍水儿。这些年来就她最会装乖巧了。 “看来,你是想在这里呆着了,那我也不强求。”霍水儿装作可惜的样子,“哎,原本还想出去透透气的,现在想想是我坐不住了,你都能呆下去,我有什么呆不下去的。” “你什么意思?你也想出去?”姜玉禁不得她这样撩拨,一说起出去,她这心就开始痒酥酥的。 这种宴会最没有意思了,千篇一律的流程,公式化的表演,没有特别惊艳的地方,也没什么有趣的看点。还不如在宫里随便晃晃。 听到姜玉用了“也”这样的字眼,霍水儿心下就有了六七分把握,“反正在这儿呆着,表演都差不多的,我又不上场,为什么要呆在这儿?” “你想怎么做?”姜玉反问霍水儿。 “你还记得那个院子吗?”霍水儿胸有成竹得笑了笑。 “你是说那里?”小院落的样子浮现在姜玉眼前,那年她来京都,总要出去玩闹,一个人还不满意,常常怂恿季风随他一起去,把季风都带得有些皮。 季渊无奈之下,在东宫附近找了处宫室,她想撒野时便往那处去,有时候霍水儿,她,季风,季渊几人还会在那处一起笑闹。 不大的地方,却承载了那年夏天她所有欢乐的回忆。 嗯……虽然也承载了和眼前这个女人的吵吵闹闹。姜玉瞟了霍水儿一眼。 严格来说,她在京都最熟识的贵女,其实就霍水儿一个而已,只不过两人一直不太对付,记忆里除了初相识那几日,鲜少有今日这样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 霍水儿在姜玉面前再次提起那院子,一下子打开了她记忆的阀门。她若有所思得看了霍水儿一眼。 这样……似乎也算另外一种熟悉? 霍水儿将沉浸在回忆里的姜玉一把拉了回来,“怎么样,去不去?” “怎么去?”姜玉看了一眼认真盯着场下的长公主和太后,好像……没人注意她们呢。 “啧,一起走目标太大,不如分头出去。”霍水儿以手撑头,瞧了瞧周围,“那么多贵女,每人上一回台,也得有些时候,待会儿还要斗诗,有得忙呢,我们偷偷出去,也没人会在意。” “留两个丫头在这儿,要是问起,就说我们出恭去了。”姜玉毕竟是逃跑的一把好手,思虑周全。 霍水儿点点头,赞同道,“就照你说得做。” “谁先走?”姜玉半带着戏谑的笑意。 霍水儿低头一笑,“若是郡主信得过我,就先出去等我,我来找你,若是信不过,那便我先去,等着郡主出来就是了。” “我先出去。”姜玉淡淡表了态,像是怕霍水儿误会一样,加了句,“你可别以为我是信任你?本郡主只等你半刻钟,半刻钟你不来,我就自己去了。” 霍水儿去不去影响都不大,总归她是不想在这里继续发呆的。 姜玉说干就干,片刻也不等,这会子长公主正和皇后说话,肯定是注意不到她的,正是溜出去的好时机。 霍水儿看着姜玉出去,假模假样得盯着台下看了一会儿,给身后的紫苏使了个眼色,也起身出去了。 季渊方才看她二人像是在咬耳朵,这下子一前一后得出去了,心下一笑,这是当谁看不见似得。 “啧啧,你怎么也会行些放肆之举了?”姜玉在不远处等到了霍水儿,啧啧称奇,原本她已经做好了被霍水儿戏耍一回的准备。 霍水儿真的出现了反倒令她称奇。 “我在你心里形象一直那么完美吗?”霍水儿抚了抚鬓发,面带笑意。 姜玉嫌弃得瞧了她一眼,“并没有。走吧。”几年不见,这女人就跟吃错了药一样。 霍水儿摇头轻笑,跟上了姜玉的步伐。 接风宴(十六) 院子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那样荒凉,洒扫得极干净,花圃里连根杂草也没有。应该是时常有人来打理。 就连霍水儿当年和姜玉争过的秋千也擦拭得一尘不染,姜玉跑过去,坐上荡了荡,摸着秋千,极为开心。 霍水儿瞧她欢喜,便自顾自去寻厨房,只希望这地方的厨房还能用罢。 她是没胆子去什么御膳房的,搞不好就瓜田李下了。 至于糕点嘛,填不饱肚子。 为了原主苦心营造的淑女形象不在自己怒食十盘糕点的情况下崩塌。 霍水儿把关于皇宫的记忆搜罗了个遍,才想到了这个小院子。 也是抱着极大的忐忑来的,毕竟是许多年前几人开古代版party用过的宫室。也不知道季渊有没有将这里废弃掉。 厨房何止是能用,拥有的食材已经大大超出霍水儿所料了。 油盐酱醋均是备齐了的。 有几根翠绿的黄瓜,一颗还算新鲜的白菜,一个圆滚滚的大南瓜。还有一袋子大米。 “姑娘,你说,奴婢做。”红荔挽起了袖子。 霍水儿思量了一下,“熬个南瓜粥吧,多熬些,你和白芷都没进食呢。拍个黄瓜撒些盐拌一拌,炝炒个白菜就好了。” 反正手上还带着伤,吃清淡些倒也无妨。 “就是不能把紫苏带出来。她也还饿着呢。”霍水儿叹了口气。 白芷在切白菜,抬头说道,“姑娘别太担心,待会儿子我们回去了,叫紫苏过来就是了。” 也是,身边少一两个丫鬟,也没人会注意。 “难为她了。” “你是为了来吃饭?”姜玉惊讶的声音响起。 “嗯……对啊。”霍水儿点点头。 “你不是一直节食吗?”姜玉反问道,“什么时候改的?” 看来原主不是天生小鸟胃呀,“节食和不吃也是有区别的呀。” 姜玉站在门口,看着毫不避讳站在灶头前说话的霍水儿,心底一阵感叹。 难道时间真的可以将一个人改变至此吗? 从前霍水儿爱净,几人一同来这儿,她是决计不进厨房一步的。 为了跳舞能有个好的身段,一起吃东西,她总是尝几口就不吃了。节食的力度大得让她看了都心悸。 “你现在这样,我反而没那么讨厌你了。” 从前的霍水儿仿佛生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总是和人保持着很远的距离,没人能进去,她也不出来。 永远在人前维持最好的状态,从没有毫无形象得大笑过,没有大哭过,出去皮她也总是不参与。 没有人能戳破她那副温柔的面具,对,很早之前,姜玉就发现,霍水儿的骨子里,一点都没有她容貌行为上的那样温柔。 或者说,霍水儿的温柔,一直都是相对的。 她的温柔好像就只给表哥吧,姜玉回想着过去的事情。 纵然是季渊身边的季风,和霍水儿的关系也并不算很亲近。 温柔里带着疏离的霍水儿,总是让人挑不出错处。 温柔只给表哥,魔鬼的一面,似乎也是因为表哥。 姜玉好笑得想。 当时自己初来乍到,不过是和表哥走近了些,霍水儿便处处与自己为难。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霍水儿一起逃脱聚会? 接风宴(十七) “能让郡主对我有所改观,真是荣幸啊。”霍水儿听闻姜玉此言,漫不经心得说。 姜玉撇了撇嘴,往院子中间去。 红荔将盖子盖上,洗了把手,“姑娘出去等吧,这粥大火得熬一会儿呢。” “你不去斗诗真是可惜了。”姜玉看她出来,淡淡道。 “何来可惜?”霍水儿坐上秋千,女子细长的双腿自然垂下,晃悠悠得。 “你那表妹看着心不小啊。”姜玉捡了根树枝在空中划着,发出沙沙的破空声。“你也忍得?” “她若不过分,我也没得那个阻挡人家往青云之路上去的心。”霍水儿想了想,笑道。 朱珠一心往上走,她争了管家权,不惜撕破脸也要来宫宴……一步一步地显出她的野心。 “你怎么判定她过不过分?”姜玉有些好奇,复而添了一句,“你也不看看,哪家带进宫的不是嫡出的姑娘,偏生你家带了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 “就算是我家老太太养在跟前的,京中世家认的是身份,不是情分。”霍水儿不等她说下去,一针见血,“她一日没上我霍家族谱,一日不算我霍家人。” 姜玉心下明了,将树枝随意一扔,犹豫了一下,对霍水儿说,“今日之事,是那婢女故意为之,你可知?” “我知道。”霍水儿点点头。 “你……得罪了什么人?”姜玉不确定得问了问。 “不知道。”霍水儿摇了摇头。 “若说结过仇的,一个是朱珠,另一个,就是你了呀!”霍水儿笑眯眯得说,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状,看向姜玉。 姜玉指了指自己,一甩袖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什么时候用过这样下作的手段。放在以前,我也不过就是扔了……” 迎着霍水儿一脸戏谑的表情,说到这里,姜玉顿了顿,慢慢低声说,“咳咳咳,不过就是扔了你送给表哥的剑穗罢了。你至于记这么久吗?” 霍水儿假意伤心,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那剑穗我可是编了好久,你扔便扔了,我连个尸首都找不到。” “咳咳,那事是我做得不对。”姜玉心虚得摸了摸鼻子,立马反问道,“你那时候总是进宫找表哥,只要看到我在,总是没个好脸色。你认还是不认?” “我认。”霍水儿看着姜玉鼓着脸颊,就像是极生气的样子,噗嗤一笑,“原来你也知道我不开心呀。” “你有什么可不满的?那是我嫡亲的表哥!”姜玉瞪着一双眼睛,霍水儿终于承认她不喜自己就是因为表哥了! 霍水儿“啧”了一声,“你表哥是我心上人,你知不知道?” “长眼睛的都知道。”姜玉轻声吐槽道,算是回应了霍水儿的问题。 “那时你找他就算了,你时常不顾及男女大防,动辄就要上手,就连我在场,你也全然不顾。你要我怎么想?”霍水儿反唇相讥,“本朝也不是没有表兄妹结亲的先例,你如此热情,难免叫人多想。” “我那时就是想和表哥皮一下……”姜玉张了张嘴,后续也没有说话,细想来,当时就连祖母都以为自己爱慕表哥。 “你可以选择和他皮一下,我也可以选择不与你交好。”霍水儿从秋千上跳下来,平视姜玉的眼睛,“郡主觉得可是这个理儿?我可没有必要与‘情敌’交好吧?” “到底你没有名分,管不得这些。”姜玉嘴硬反驳道,“表哥已经订婚了。” “郡主,我确实管不着殿下和谁订婚,虽然站在今时今日看,您别无他想,但是您当年的行为,的确惹我不快了。”霍水儿不理她的反驳,只是同她掰扯当年的事情。 “既然惹了我不快,为何我要对郡主和颜悦色呢?”霍水儿慢慢说道,“郡主想必也不愿我假言令色来奉承郡主,做些违心之举吧?” “自然不用你奉承我!当年之事,我也有不对。”姜玉承认道,“我们二人的矛盾,也确实不是你一人的问题。” “我向郡主赔个罪。”霍水儿轻轻一拜,“当初我和郡主百般作对,你想吃城西的鱼,我偏要去城东看景,你想去城北游湖,我偏要去城南上香。样样都未顺过郡主的意。” “你也知道啊,表哥回回都依你。每次都打发季风随我去。”姜玉瘪了瘪嘴,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本郡主宽宏大量,过往之事不再提了。” 她说完这句话,犹疑了一下,“我也向你赔罪,那次扔掉你给表哥的剑穗,我不知道那是你送他的生辰贺礼……” 霍水儿瞟了一眼小姑娘,“不重要了,都过去了。” “嗯……” 姜玉应了声。 女儿家一笑泯恩仇不像江湖大侠非得仰天大笑才算好,只是心中骤然轻松不少。 就像堵塞在管口的棉絮一下子都掏空一样,通透了,也舒服多了。 “姑娘,小心烫。”红荔盛出一碗南瓜粥,金灿灿得煞是好看。 霍水儿暗自庆幸伤得是左手,右手尚可灵活自如,不至于落到进食也要靠别人喂的地步。 这食物嘛,还是得自己吃才香。 “要不要来一碗,我家红荔做什么都好。”霍水儿对姜玉道。 “嗯。”姜玉鬼使神差得点了点头。 红荔与她盛了一碗,爽脆的黄瓜配着香甜的粥品,不是山珍海味,却让人格外得有胃口。 即便是单用一条手臂,许也是饿了的缘故,霍水儿也用得极香。不一会儿一小碗粥就见了底。 “姑娘,奴婢再与你盛一碗吧。”红荔询问道,后者摆了摆手以示拒绝。 看了眼正在进食的姜玉,霍水儿笑道,“平日里大鱼大肉吃惯了,是不是觉得这清粥小菜也别有风味了?” 姜玉咽下最后一口粥,擦拭了一下嘴角,“看着时间差不多,也该回去。不能太放肆了。” 霍水儿盯着她,一脸不确定,“这是你堂堂郡主能说出来的话?不能太放肆了?” “这有什么?”姜玉反问道,有些不服气,“本郡主一向知书达理,祖母都夸过我懂事。” 霍水儿暗自腹诽,您就差上房揭瓦了,还知书达理呢。 知的是邪书,达的是歪理吧。 接风宴(十八) “杨家的孩子果真都很出色。”徐皇后笑着对杨淑妃说。“不愧是出身大家。” 刚刚上台的是杨淑妃的亲侄女,以一首《咏荷》博得满堂彩。 秦贤妃和徐皇后结盟多年,如何不懂得徐皇后的意思,立时就将自己的簪子赐给了杨家姑娘。 等到秦贤妃家的姑娘们吟诗了,朱贵妃挑了首作《牡丹诗》的姑娘赏了只玉镯子。 你看,就是这么奇怪……高位妃子之前总是能默契得维持一种表面和谐。 我给你娘家人面子,你也给我这边的人一点面子。你好我好大家好,犯不着明面上弄得你死我活得,传出去多难听呀。 这样大家都有个贤良淑德的名声。 至于背后谁捅谁刀子,谁又劫了谁的宠,都是下面的事,桌面上,别摆。心照不宣,足够了。 窗户纸,不宜捅破,话,不宜说满,路,不宜走绝。一向是后宫的生存之道。 如果中途不冒个朱珠出来,杨淑妃的赏赐指不定会落到清贵家的哪个幸运姑娘身上,不过朱珠面上也是霍家带出来的,差别不大。 徐皇后的娘家,这一代没有姑娘,均是清一色的小子。 这会子在那边,世家子弟之间的文才争斗向来比姑娘家更残酷更激烈。 各个都是家族寄予厚望的子弟,估计就是下一代的家主或是主力军。 谁又会比谁差到哪里去,哪家都没有不舍得下功夫培养子弟,尤其是准备科考的,这番更是准备大显身手。 如果能得到姜无忌一两句指点,或是几位皇子的青睐,日后仕途上会相对好走些。 朝中有人好办事,即便这些家族各个枝繁叶茂,亲朋故交不在少数,但是普通官员的相互帮助,没有掌权者的提拔来得更直接。 若得未来天子或是亲王看重,家族又可以保的一朝荣华富贵。 这样的场合,十皇子季风一向是爆冷型选手,他在礼部是闲散人员,就和在皇帝心中的冷板凳常客划了等号。 对于想要直上青云,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人来说,季风实在是不求上进的王爷典范,谁跟着他混饭吃,谁的家族就是下一届的冷板凳家族。 你没看十皇子的外祖父和舅舅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吗,都没有人前去结交他们,实在是时运不济啊。 秦家好不容易出了个皇子,居然就这么生生得废掉了。可惜啊。 季风本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遭受了冷遇,瞧瞧三哥,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那么多人同他搭话,哪里有自己自由? 三哥真是属实悲惨啊。十皇子看热闹似得自己干了一杯。 酒入喉,他在心里默念道,三哥,小弟我为您默哀了。 天色就这样慢慢暗下来,熙宁帝途中去了一次自己的丹房,这会子也落座了。 长公主跟太后皇后聊得投入,没有很注意姜玉溜了多久,回头时看她在座位上和霍水儿说话,两个人还不像是红脸的样子,有些讶异。 徐皇后顺着长公主的目光看过去,笑了笑说道,“孩子们都长大了,她们自己心里有数,让她们自己把握吧。我们做长辈的,说多了不好。” 长公主一笑,“嫂嫂说得有理。” 太后瞧了他们姑嫂一眼,淡淡反驳道,“孩子毕竟是孩子,你们还是得上点儿心,别叫同一个人拐了去。” 这话说得实在明显,太后不喜霍水儿的事情,徐皇后深知,她不好顶撞太后,也不赞成她的看法,只能尴尬得笑了笑。 长公主心下一顿,面上乖顺得答道,“母后说的是,不过我想玉儿也不是蠢钝之人,应该有她自己的判断力了。我干涉她太多,她性子倔得很,母后又不是不知道,怕适得其反。” “慢慢引导就是了,哪里有你说的这样难?”太后喝了一口茶,说道。 长公主含笑称是,她这母亲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强了,半分亏也不肯吃。 接风宴(十九) “大人,你想什么呢?”一个小宫女看着眼前眼神空洞的女子,一脸疑惑。 “啊?没什么。”可心摇摇头,否认道,“就是她们要上场了有些担心。” 可心用人命和徐皇后赌,赌自己在后宫的前程,她不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女官。 可是明明就差最后一步了,可心莫名很紧张。 小宫女不知道可心和徐皇后的赌约,只以为她是替那些舞女操心呢。 感慨于可心的良善,小宫女安慰道,“大人放心,那些舞女一定会表现得很出色的,毕竟是大人的舅舅亲自举荐的呢。” 对,听了小宫女的话,可心安定了些,自己的舅舅总不会坑自己吧。 何况她确实看了那些舞女跳得舞,贵人们一定会喜欢的。 可心默默说道。过了今夜,也许我就会升官了。 可心注定会失望的。 规则的制定原本就是为了约束,也是为了安全。 当她选择打破规则的时候,既冲破了那层约束,也将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境地之中了。 森林里越是鲜美的果子越是有毒,可心的升官梦就像魔鬼披了天使的外衣。 当她与天使签订协议的时候,殊不知自己已经被魔鬼视为囊中之物了。 稍不留意,拆穿入腹,万劫不复。 一个五官端庄精致的姑娘正在整理自己的舞裙,轻纱裹身,衬出她姣好的身段。 她问身旁的姐妹,“我今日美不美?” “美。绾绾今日,恍若神仙妃子。”一个蓝衣女子答道。 她为那个名叫绾绾的女子整理了发饰,又蹲下去替她理了理裙摆。 与她对视,“待会儿好好表现。” 绾绾盯着蓝衣女子,美眸里尽是晶莹的光,“若是……” “别说话。”蓝衣女子用手指封住了绾绾的唇。 “这里是皇宫。”蓝衣女子将手指移开,“谨言慎行。” 绾绾垂头,沮丧道,“我知道,只是……”她终究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准备得怎么样啦?”可心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满脸笑容得出现在二人面前,询问着准备情况。 十几个舞女纷纷向可心行礼,包括绾绾和那个蓝衣女子。 绾绾自信得对可心一笑,“大人请放心,定不会叫大人失望的。” 可心闻言,笑道,“绾绾姑娘舞艺倾城,若是发达了,不要忘记在下才好。” 绾绾生得美,又跳得一出绝美的“飞仙”,可心敢打包票,绾绾一定会一举得了皇上的青眼。 没看那个梅婕妤吗?不就是弹得一手好琴,从琴女一跃成了主子。 她不信绾绾没有进后宫的念头,即便她没有,从她决定上台的那一刻起,什么都由不得她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看过这批舞女的准备情况,可心胸有成竹得出了门,甚至恨不得踏起欢快的小碎步。 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穿戴着尚仪官服,威风赫赫的模样了。 过了今夜,我就是直上青云。 可心不无期望的想。人命的重量,此刻在她心里都变得轻飘飘的。 她已然忘了自己的命还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不过这样的投机者,本就是接近疯魔的。 接风宴(二十) 宫人们鱼贯而入,点亮了一盏盏宫灯。天上的幕布是稳重的深蓝色,隐隐可以看见几颗星子在天上挂着。 贵女们说说笑笑得很是融洽,朱珠此刻同冯尚书家的大姑娘说着话,似乎是讲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两人脸上都挂着娇艳的笑。 今日久坐,太后年事已高,腰酸背痛,故而先回宫了,这下子太后的位置空空荡荡的。 长公主捧了盏热茶喝着,听近侍念着诗,均是今天下午得到驸马夸赞或是指点的子弟所作。听到精彩处会与徐皇后一起品评几句,二人年轻时都是京城中文采出众的女郎,岁月让她们的才华得以积淀,见解看法也更深刻。 “见文知人”,这话虽不全面,但是从一些子弟的诗文里,也略窥得一二他们的心性。 长公主记下精彩的诗文,心下准备之后的诗会一定要好好观察这些子弟的行为举止,心性人品。 “那女子生得真美。”姜玉对着台下痴痴道。 霍水儿顺着姜玉的目光看过去,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在一面大鼓上静止不动,精致的脸上带着肃穆。 鼓边围着十几个蓝衣女子,蓝色冰冷,那些女子却笑得很灿烂,红色热情如火,红衣女子却面无表情。 这样的组合竟然奇异得不让人觉得违和。 音乐明显带有异域风情,像是西域那边的调子。 季渊原在和姜无忌说话,一晃眼看到台上,轻轻皱了皱眉。 姜无忌看到乐呵呵得说,“想不到在宫廷里也能听到龟兹的音乐,还有人跳西域的舞蹈。” “教坊司什么时候开始研究西域的乐曲了?”季渊问身边的近侍。 那小太监回答道,“奴才也不知,从前也没听说有这回事啊。” 多年的战场生涯,让季渊比旁人对危险更敏感,总觉得哪里不对……放下酒杯,锐利的鹰眸盯着台上,一动不动。 随着鼓点的节奏,鼓边的蓝衣女子们飞快转动,她开始缓缓舒展身体,慢慢仰头望天,似乎是献祭的姿势,虔诚又带着一丝妖异。 熙宁帝微微眯着眼看着台下,宫人为他续上一盏茶,他也浑然不觉,已然看进去了。 可心躲在角落里,眼也不眨得看着女子舒展腰肢,舞动手里的红丝绸,马上了,可心心里默默念道。这支舞最精彩的在后面呢。 鼓点激烈,那女子手里的红绸不断飞舞,猛得往天一甩,那女子竟好像就要随着腾空而起一样,可心盯着那红绸,眼里迸发出亮人的光彩。 只是那红绸却飞速落下,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女子已然甩起红绸,后腿抬起,红绸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往龙座的方向去。 可心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脸迷茫,动作怎么变了,临时改了舞吗? 季渊瞬时站起,不好,她想刺王杀驾! 红绸已至熙宁帝面门,铺天盖地的红色漫过来,熙宁帝瞳孔一缩。 千钧一发之际,寒光一闪,“撕拉”,红绸骤然断裂粉碎。 季渊手持长剑,站在熙宁帝面前,怒喝一声,“护驾!” “是!”立时有一队虎贲士答了一句,将后妃和熙宁帝都护卫在身后。 另有一队虎贲士护住了花容失色的贵夫人和姑娘们。 那红衣女子眼见一击不中,恼羞成怒,舞女们忽而都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组成一个奇怪的阵型往前冲杀。 这无疑于一场自杀式的袭击,一根根羽箭“嗖嗖”得射出去,还未靠近十步,舞女们都血溅当场,死状极其凄惨。 虎贲军配备的均是最强的弓弩,铁箭将舞女们射了个对穿。有贵女惊呼出声,吓得不轻。 唯独留了一个活口。 红衣女子回头望了望躺在血泊之中的姐妹们,心痛得闭了闭眼。 季渊提着长剑走上前去,“你们是西域阴司的人?” 本欲伏剑而死的女子闻言,抬头盯着季渊,嘴角嘲讽,“是又如何?太子殿下是准备血洗西域吗?” “阴司在大夏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今日竟敢进宫刺驾。罪不容诛,死有余辜!”季渊一字一句地说。 “你懂什么?”绾绾腿上中了一箭,射穿了腿骨,血流不止,血染得红衣诡异可怕。衬着她嘴角的笑容,形如鬼魅。 “我们是将他们渡去平安喜乐的月亮宫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抬手指了指天上的圆月,指着季渊道,“你们才是魔鬼,你们都是……”她的手指划过季渊,划过群臣。 “本就是阴司,却说将人渡去了月亮宫,形迹疯魔。”季渊将长剑移开,戳破了女子的谎言。 “你胡说!”女子无能狂怒,她的眼睛蕴满了红色,“我以阴司判官之名诅咒大夏昏君,不得好死————” “妖女!”熙宁帝勃然大怒,“杀了她!” “呵呵,用不着你动手。”绾绾往季渊的长剑上伏去,血溅在了季渊黑色的袍子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立马有将士上前来拖绾绾和舞女们的尸体,霍水儿从指缝中看见,绾绾死不瞑目。 那圆睁的双眼,看得霍水儿心里直发凉。后背冒出了一阵冷汗。 一场风风光光的接风宴,因为刺杀蒙上了扑朔迷离的迷雾和血腥。 无数人被问责处斩,教坊司几乎是大换血。宫里负责守卫的将领也受了军棍,停职察看。 可心瘫软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完了完了……她的脸色煞白,整个人就像无主的幽魂。 自己的升官梦啊,就是一场笑话。 直到一个太监上前笑眯眯的对她说,“可心大人。” “哦,不对。”太监阴阳怪气得挑起可心的脸,“你现在是罪奴了。” “公公!求求你,让我见见皇后娘娘吧!”像是突然回了神,可心死死抓住太监的袍子,哭求道。 “奴婢真的不知情啊!”可心哭喊道,眼泪糊了太监一身。 那太监将袍子扯出来,两个身高体大的嬷嬷将可心按住,他拿出一个托盘,“皇后娘娘仁德,鹤顶红还是白绫,姑娘可以自己选的,也是很体面了呢。” “不,我不……”可心疯狂得摇头。 “姑娘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教坊司的何大人全家伏诛,许尚仪也已经伏法了……“那太监笑眯眯得说。“这可是您自己选的路啊。” “我还年轻,公公放过我吧,来世可心一定结草衔环相报!” “呸!敬酒不吃吃罚酒!” “咱家好言相劝,本是好心想让你死个痛快。你还在纠缠不休,哼,若不是你这贱婢,今日皇上如何会有危险?”太监眯了眯眼,“你还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吗?” “我不知情啊!”可心哭道,发髻因为拉扯而散乱,“公公!奴婢真的不知情啊!” “这话你留着和阎王爷说吧。”太监冷声道,“咱家替你选了,鹤顶红爽快,就这个,喂她吃吧。” “呜呜呜……”可心发出无能的呜咽,泪水从眼角滑落,若有来生…… “皇后!这是你操办的宴会!” 刚刚遭遇了一场刺杀,熙宁帝惊惧未退,稍稍有所平息,就朝着徐皇后发作。 “臣妾有罪。”徐皇后请罪道,夫妻几十年,她还不知道熙宁帝什么性子吗?看似一心向道,妄求长生,不过就是贪生怕死罢了。 “砰!”茶盏碎了一地,还温热的茶水飞溅了几滴到徐皇后的脸上。 “朕看你这个后宫是管不好了!”熙宁帝冷哼了一声,“倒不如将协理六宫之权交给贵妃。” 这话说得实在诛心,众妃跪下求情。朱贵妃沉默不语,心下一喜。 秦贤妃字字恳切,“皇上,这次贼人实在是大胆,姐姐兢兢业业操持后宫几十年,从未出过错。” 她顿了一下,说道,“本朝从未有过后妃管理宫务的先例,贵妃姐姐一向贤良淑德,想必也是不愿的。” 朱贵妃心里暗骂,面上一副恳切的样子,说道,“陛下息怒。娘娘是中宫之尊,理应掌管宫务。” “说得好。”太后由人扶着,慢慢从后面走出来,坐在上首。 “陛下,太子尚在查找刺客线索,你就在后宫发落他的母后。“太后瞥了一眼熙宁帝,冷哼道。 熙宁帝见到太后出来了,气势虽收敛了几分,还是略带薄怒,“太子是太子,皇后是皇后!” “哼,你好大的威风啊!”太后嘲讽道。“刺客是皇后安排的吗?要是你的枕边人想杀你,你觉得你能活到几时啊?” 太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下过熙宁帝的面子了,熙宁帝不语,只是起伏的胸膛显示出他此刻的不平静。 “今日之事,属实荒唐。皇宫里都能混进刺客了!“太后拍了拍椅子。 “已经让太子问责相关人员了。”熙宁帝道。 “太子出色,相信不久就会有个结果。”太后回道,“皇后教导有方。” “臣妾惶恐。”徐皇后伏身说道。 太后这话无非说肯定了皇后的地位不可动摇,就算她不是元后,也是太子的养母,中宫之主,不是谁都能踩上一脚的。 只要太子还在,徐皇后就算无子,也尊荣无匹。 朱贵妃略有些失望。真是可惜了。 阴司判官 “殿下,您为何就知道她们是阴司的人?” 北镇抚司这回听从季渊的指示办案,北镇抚司的指挥使靳炼一进宫就直切要害。 “阴司,起自西域,抢劫大夏前往西域贩卖丝绸、茶叶、瓷器的商人,无恶不作。”季渊擦拭干净自己的剑,沾染了血污的帕子被下人收了下去。 “红脸判官,黑色功曹。”季渊已经换了袍子,刚刚沾染了血迹的衣服此刻就挂在房间里,被风一吹,散发出阵阵血腥味。 “传言说阴司的女人很多,故而把黑色功曹替换成了蓝色。她们崇尚月亮,今晚,那女人对着月亮做跪拜动作,应该就是她们的一种祭祀。”季渊回忆着那场舞蹈。“一开始也是猜测,但是那些女子又跳西域舞蹈,实在是巧合太多。” 靳炼询问道,“崇尚月亮,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她们认为月亮代表正义,阴司认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能够审判罪恶的灵魂,惩治恶人。渡化善良的人。”季渊在西域的势力不多,资料也少。 “百姓们何其无辜?”靳炼嫉恶如仇,最是见不得这些妖魔鬼怪自诩正派。 “都是中原人,也不知道是为何在西域落草为寇,掀起这一场腥风血雨啊。”季渊皱了皱眉,“戕害同族,名副其实的沙漠恶霸。“ “微臣记得朝廷是派兵围剿过的?”靳炼回忆起北镇抚司相关的卷宗。好像有一年,朝廷确实派了一支秘密的队伍前往西域。 “当时本意不是剿灭阴司,是另一股流贼,可是朝廷兵马未动,那股流贼就消失了。”季渊当年刚刚从岭南平叛回来,并没有参与其中,具体的细节也是后来听到的禀报。 “一直有人怀疑,是阴司灭了那股流贼。” “不过是一群女子,有何能耐灭了一群穷凶恶极的匪徒?”靳炼惊讶得说。 “你太小瞧女子的能耐了。”季渊对靳炼道,薄唇轻抿,“从江南去的商队哪家缺少钱财了,都请了最厉害的镖局,朝廷沿路设置关卡哨所,每年死的人也不少啊。” “难道她们会邪术?” “不是她们会邪术。”季渊接过列英递上的本章,翻看了几眼,一边翻一边对靳炼说,“西域地广人稀,她们想藏身,太容易了。何况,美人才是最致命的毒药。” 有一年,一队商队全军覆没,最后仵作验尸之后发现,他们都是染上花柳病之后,无药可医,全身溃烂而死的。 “太邪乎了。”靳炼听到后,叹道。 “这次可能得委屈一下北镇抚司的兄弟们。”季渊将看完的本章放到后面的书架上。 “殿下说这些做什么。”靳炼笑了笑,他今年不过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已经有了些沉稳和成熟,可能也是性格使然,并未丢掉血气方刚的本性。“镇抚司的兄弟们,哪个不为自己的身份骄傲?我北镇抚司上上下下,殿下一句话,虽死不辞!” “最好选出最精良的一批探子,前往西域。”季渊沉声说道,“西域情况实在复杂,那些兄弟们去了,极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靳炼深知季渊并非危言耸听,去西域的不仅要会说那边的话,还得熟知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以及忌讳,这样的人,镇抚司不是没有,有的都是宝。 可是这次事关紧要,那些贼子已经敢进宫刺驾了,谁也不知道她们下一步会做什么,又会有多疯狂。 靳炼不过沉默了几秒,眼神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殿下放心,我们一定尽力搜集最全最有用的情报。” “此次前去的兄弟们,叫他们不必担心家眷,不论是否为国捐躯,朝廷都会替他们抚恤家人,赡养子女。”季渊深知作为暗子,一旦身死,不算作军功,甚至没有阵亡书。 这是他能做到的一份承诺。 “臣,替兄弟们谢过殿下了。”靳炼真心实意得说。 因为大夏制度的原因,在战场上战死的军人享有非常高的抚恤和待遇,然而这条默默无闻的战线上的兄弟们,牺牲之后,有的连具尸体都找不到,只能有一座衣冠冢,聊表纪念。 有些人没有家人,死后牌位就放在北镇抚司地下的祠堂里,终日不见阳光,只有北镇抚司的兄弟们知道,曾经有这样一群人,为国而战,最后长眠于此。 谋 细雨如烟,织成绵绵密密的网。 朱修瑾将伞递给小厮,推门进入书房。 “父亲。” 朱重光正在练字,屏息静气,并未回答。 朱修瑾轻手轻脚得走过去,站在那里等待。 挥毫洒墨,竟是一个大大的“忍”字。 “父亲?”朱修瑾轻声喊道,有些疑惑。 朱重光将毛笔丢进一个盛满水的青花瓷小缸子里,墨水在里面氤氲成一朵好看的花。 他转身从书架上的一个白瓷瓶子里取出一封密信,递给朱修瑾,“看看吧。” “这……怎么可能?”朱修瑾将信逐字逐句得读完,攥紧了信纸。 他面露惊讶,“我们已经如此小心谨慎,也被季渊发现了?” “是我们太贪心了。”朱重光叹了口气,“被岭南的财富砸昏了头了。” “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漏洞,买通岭南卫里一两个人可不容易啊。” 朱修瑾不无遗憾,砸了多少财力物力,损兵折将,还是功亏一篑。 “海运那边,他管得严,这次即便没有暴露出我们,他肯定也起了疑心了。” 朱重光想到大海上无穷无尽的财富,心下就止不住的欲望,喷薄而出。 “这事论起来,也是季渊做的不地道。”朱修瑾为朱重光斟满了一盏茶。 “岭南就像他季渊的私库一样,也不知道会不会撑死他。” 自从季渊在岭南将过兵后,岭南卫上上下下,只忠于季渊一人。 海运这块,朝中眼红的人不是没有,可是海运被季渊整治得就像铁桶一般,旁人根本插不进去。 “我们朱家当年,为皇帝上位做了多大的努力,他算什么?”朱修瑾俊美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鸷。 “哼,现在说这些也已经迟了。”朱重光冷哼道。 “他去岭南那一年,我就该做绝一点,在瘴气林子里做掉他。” 想到过去的选择,朱重光微微闭了闭眼,“当时也算他运气好,沼泽地里都能活下去。” 少年平叛岭南,面对复杂恶劣的山林环境,身边是蛇虫鼠蚁,毒禽猛兽,往前是熟悉地势的南蛮敌军,后面,还有潜伏的危险和一批批的刺杀。 朱重光敢肯定,当年,绝不止自己一个人想要季渊的命。 这人实在命硬,明明中了埋伏,竟然还能在林子里活那么久,明明去的杀手看着他进了沼泽地,居然能在里面生生捱上那么久。 岭南之时没杀掉这头幼虎,现在幼虎长成了凶兽,破笼而出,已经控制不住了。 “说起来也是奇怪,皇上以前疑心病多重的一个人呢,怎么就不对季渊起疑心呢?”朱修瑾困惑得询问道。 朱重光冷笑道,“一方面,皇帝毕竟对先皇后有愧,季渊是先皇后唯一的血脉,另一方面,太后亲自教导他,皇帝怎么会相信母亲教导的儿子会反了自己呢?他对季渊还是信任的。” 顿了两下,朱重光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御赐的茶叶清香无比,“何况,成年的皇子里,要么是出身太低,出身高的,十皇子行事荒唐,老头子养老的礼部,他却巴心巴肝想去,能成什么大器?” 季风也是和朱修瑾一起长大的。 谈起这位昔日玩伴的现状,忍不住讽刺道,“少时他很聪慧,原以为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没想到他的大事就是坐冷板凳,去青楼楚馆吟诗作赋。” “真是浪费了那么好的资源。” 不止朱修瑾一人这样觉得。 在很多人看来,季风的背景也是得天独厚的,外祖父是当世大儒,舅舅是吏部尚书,一手抓人才,一手抓官员。 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自立门户,和季渊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就这么都浪费了。 正在听曲儿的季风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他郁闷得想,我是得了风寒吗?浑然不知自己无数次在朱家父子这样的语境中反复躺枪。 “目前看起来,唯独季渊出类拔萃,真有君主之风。” 即便想拉季渊下马,朱重光还是佩服这个少年人的手段的。心性坚韧,远非同龄人可比。 “这些年,皇帝沉迷修仙,不理朝政,如果不是季渊在前头顶着,大夏的江山啊……” 朱重光盯着窗外的绵绵雨丝,斜斜得笼在芭蕉树上,心里默默添了后半句,这江山烂成什么样子,还是两说呢。 无能的君主,有个出色的儿子,不知是季家气运太好,还是大夏朝国运尚存呢? “在皇帝面前吹这个风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朱修瑾不知他父亲心中所想,只是添补了一句。 帝王的信任,脆弱得就像一张纸一样。君不见历史上有多少父子相残,均是由帝王疑心而起。 儿子正值盛年,父亲苦求长生,若是操作得宜,那季渊在劫难逃…… 食指“咚咚咚”得敲打了一会儿桌面. 父子二人陷入沉默。 朱重光突然说,“可以试着联系一下刘振。“ “陛下身边的内侍?”朱修瑾略有些不确定,他少入后宫,对那个人的印象不深。只是知道伺候了陛下许多年了。 “即便要从皇帝身边入手,也不能让你姑姑动手。”朱重光脑子还算清醒。 前朝后宫虽然紧密不分,也没有一个妃子上皇子眼药的道理,白白得惹了皇帝的嫌疑还没有好果子吃。 “刘振这个人很谨慎,想要买通他,很不容易呐。”朱重光叹了一口气,“他陪在皇帝身边年岁这么久,也知道季渊的分量,十有八九也不会答应的。” “那怎么办?“朱修瑾这下难住了,哪条路都走不通吗? “你要知道,刘振忠于皇帝,未必忠于太子。”朱重光露出一个阴恻恻的微笑。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季渊风头继续盛下去吧。”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吹起了一阵阵的风,将刚刚写的“忍”吹得猎猎作响。 “待他风头最盛之时,刘振听到了什么,皇帝就能听到什么。” 朱重光看着那个忍字,眼底闪烁着算计的精光,他算的就是帝王心性。 只要曾经手里握住过无上的权力,那份欲望不管埋藏多少年,终究是流淌在了血液里,刻在了骨头上。 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此事不急。”朱重光忽而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对朱修瑾说道。 “父亲约摸是想问霍家姑娘的事情吧?”朱修瑾了然于心,笑了笑。 “昨夜在宫里陪皇帝商量西域的事情,一时间还没来得及问你。” 朱重光啜饮了一口渐凉的茶水,温热时还清香的茶水,此刻尝起来略苦。 朱修瑾犹豫了一会儿,说,“这事一言半句也说不清,父亲听我慢慢道来。” 朱重光点点头表示同意。 朱修瑾斟酌了一下,开口说道,“父亲也知道,儿子和季渊幼年起就相识了,有一年,太后送了季渊一匹枣红色的宝马,他很喜爱,骑术师傅每次授课,他都会骑那匹马。” 回想起那个时候的季渊,远不如现在城府深,尚且摸得着他喜爱什么,厌恶什么。 “可是,太后最后将那匹马杀了。”朱修瑾尚且记得季渊那日看到马尸体的眼神,狂躁且绝望,这么些年,有且只出现过一次。 “太后是认为,季渊不该表现出对一样物品的偏爱,哪怕这个东西是太后亲自赐给他的。”朱重光了然一笑。 太后崇拜先帝的手腕和头脑,真是一辈子都在模仿先帝啊。 恨不得把自己的孙子,雕琢得比先帝更冷酷,更出色。 “总归从那日起,季渊从未表现出过偏爱。”朱修瑾说道,“可是昨日在宫里,儿子不过是和霍家姑娘说了几句话,他就和季风过来了。儿子的直觉认为,他是故意的。” “照你这么说,他很钟爱霍家那个丫头咯?”朱重光品出了些意味。 朱修瑾摇了摇头,“季渊非常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也正是让儿子觉得纠结的地方。” “之前儿子坚定不移得信季渊的真心,可是突然间,儿子想到了那匹马的故事,怀疑起来了。” 朱重光示意他说下去。 “季渊的偏爱,真的不会置霍家姑娘于危险的境地之中吗?”朱修瑾反问道,“如若是视若珍宝,应该是小心翼翼才对。” “如此行事,就好像是将她竖立成一道靶子,任凭别人去对付一样。” 朱修瑾深肖其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阴谋家,在感情这件事上也不例外。 “那你想怎么做?”朱重光思虑了一下,朱修瑾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啊。 “儿子先接近接近霍家姑娘,时间久了,虚实真假……”朱修瑾说到这里,阴恻恻得笑了笑,“自然就出来了嘛。” “如果季渊当真钟情于她,这可是季渊少见的软肋啊……” 朱修瑾感叹道,他观察季渊已久,这是他看到的可能性非常大的一个突破口。 “就算只是个靶子,儿子也要她发挥该有的作用。” 有一个女子在一间房间里织布,看不清脸,只有一个背影。 忽而又有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在沙漠里跳着欢快的胡旋舞。 忽而场景一转—— 绝美的少女血流一地,绝望而死,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姑娘,姑娘……” 霍水儿缓缓得睁开眼,空气里带着湿润的感觉,鼻尖有淡淡的花香味。 许是外面下了雨的缘故,微凉。 感觉额头上湿哒哒的,伸手一摸,才发现出了许多汗。 红荔眼带担忧,扶着霍水儿坐起来,取了个靠枕过来与她垫着。 “姑娘这是被吓到了。”她拧了块温热的帕子替霍水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转而又去鎏金的炉子里添了一点安神的熏香。 “昨晚在回来的路上,姑娘就失魂落魄的,这是怎么了?” “我总是梦到那个女子死的样子,还有一些很奇怪的场景。” 霍水儿想到那些毫无关联的画面,揉了揉太阳穴。头痛欲裂。 红荔连忙替她按了按头,过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姑娘这是魇住了。” “还是让紫苏给您开几贴药,服用一下。”红荔建议道。 “算了。”霍水儿摆摆手,“你这样按一按,松快多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应该是昨日被那女子的死状吓住了。” 霍水儿在后世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来了大夏,却目睹了杀人。 现在回想起来,心有余悸。 她又想到那日上阳宫里和徐皇后立下赌约的那个小女官,微微闭了眼,想必已经上路了吧…… “姑娘,小厨房灶上温着牛乳紫薯羹,端来用些吧。” “好。” 红荔在床上给霍水儿支了张小木桌子,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牛乳紫薯粥。 深紫色与洁白融合在一起,浅紫色的粥盛在精致的白瓷小碗里。 红荔推开了窗户,雨后清新的空气进来了,一室清爽。 霍水儿捧了本话本子看,那字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罢了罢了,将话本子扔在一边。 她盯着窗外一朵花出神。梦里的女子为何在织布?她为何要来刺杀皇帝? 花上面带着欲滴未滴的露水,安安静静得,无人回答她的疑问。 诗会前前奏 一只漂亮的鹦鹉抓握在金制的抓杆上,它背部的毛羽均为金绿色,在阳光下闪着好看的光。喉,胸部蓝紫色染灰,喙呈鲜艳的珊瑚红色。尾羽狭窄,尖细,碧绿色略微染黄。 少女穿着桃粉色的襦裙,拿着一根树枝逗弄鹦鹉。 “小八,谁最漂亮?”姜玉脸上堆满了笑,像是在询问着眼前的鹦鹉。 “玉儿!玉儿!” “小八真棒!” 天气渐热,定时有婢女来清洗水缸,洁净之后再往里头添满干净的凉白开。从前在蜀地,喂的是天然干净的山泉水。 来了京都,弄不清各地水质,照顾鹦鹉的婢女先用凉白开代替着。 这是姜玉的爱宠,养得最是精细不过。 “玉儿,你快来瞧瞧这个单子。”婢女为长公主端上了一碗绿豆汤,她喝了一口,对着正在逗弄鹦鹉的姜玉说道。 姜玉恋恋不舍得从鹦鹉旁挪开,“什么单子呀?” 长公主将长长的单子递给姜玉,嗔怪道,“你这丫头,怎么什么事情都不上心,自然是诗会的宾客名单,你看看,有没有想请的娘忘了的?” 姜玉撇嘴,将单子搁在黄花梨木的桌子上,“我在京都熟识的人本就不多,娘问我也没用。” “啧,你要是多出去结交一下,不要天天在家里呆着,你就不觉得陌生了。”长公主点了点她的额头。 “要是你觉得没问题,下午就得往各府送请柬了。” 姜玉不以为意,这天这样炎热,出去如火炉一般,哪里像在家里有冰盆来得痛快和舒坦? 小姑娘乌黑的眼珠子溜溜一转,“娘,别的我一概不关心,那日你记得要请太子哥哥,还有霍水儿,还有季风,都要请都要请!” 长公主狐疑得看着姜玉,将单子对折递给身边的婢女,“你太子哥哥本就是要请的,他好陪着你父亲招待招待男宾,季风一向是随着你太子哥哥走,我自然也是请了的……” 沉吟了两秒,长公主盯着姜玉,话锋一转,“你不是和霍家丫头处得不好吗?刻意提她做什么?” “害,娘,那不是以前我和她都小,不懂事嘛。”姜玉尴尬得摸了摸鼻子。 她扯了扯长公主的衣袖,“我们都多大了,怎么可能说不到一块儿去?再者,我在京中唯一熟识的贵女就是她了,再没有旁人了。” “你要知道,你祖母很不喜她。”长公主拉出被姜玉扯住的袖子,自顾自喝了一口绿豆汤,别有深意得说。 姜玉撅了撅嘴,“祖母是祖母,我是我,祖母不喜的事情,我都要不喜吗?那也太无趣了。” 长公主了然一笑,这就是她女儿的脾性啊。 “你在京城里能有二三好友,也是一件好事。”长公主点了点头,“何况霍家那丫头一向知书达理,你要多学习学习人家身上的长处。” “不过有一件事我可得提醒你,你务必得给我放在心上。” “是何事?”姜玉略有些迷茫得眨了眨眼。 “你太子哥哥和她的事情,你绝不能插手……”长公主瞟了一眼立马就想要反驳的姜玉,“嗯?” 尾音拉长,语调上调,带着不可拒绝的语气。 这个女儿啊,她最是清楚不过,爱管不平之事,若是叫她发现太后阻挠,定要管一管才罢休的。 姜玉深知长公主用这语气说话,就是说得正事,可她还是很疑惑。 “为何不能管?分明她喜欢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也喜欢她,这是多少年的事情了,大家都知道,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为何不能让他们在一起呢?“ “嗯……”长公主沉吟了一下,不知如何向姜玉解释这件事,想了想,说出自己的猜测,“你祖母不是很愿意让霍姑娘入主东宫,你也知道,其间原因非常复杂。” “你管这件事,很容易惹你祖母不快。” “我不管祖母如何想,表哥贵为太子,连选择自己妻子的权利都没有吗?”姜玉还要再反驳。 长公主打断道,“他们二人若是彼此真心,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还轮不到你去插手。” “退一万步讲,玉儿,我问你,你认为你表哥如何?” “表哥是大夏最好最英勇的儿郎!”姜玉毫不犹豫得回答道。 “你既然这么说,你认为你表哥心里没有打算吗?”长公主抽丝剥茧的分析着,“他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你插手,说不定乱了他的计划。” 姜玉低头思忖了一下,还是答应道,“嗯。” 自小表哥待她极好,她是真心希望表哥能够幸福的。 沁和苑的刺槐花开得很好,大片的白极好得中和了夏日的热浪。 “坨坨最近毛长得太长了,该修剪修剪了。”霍水儿迎着光抱着兔子左瞧右瞧,啧,越来越重了。 “姑娘,这是兰姨娘送过来的新花样子,说是珍绣阁最新出的,要您瞧瞧哪个适合她?“红荔笑着走了进来,捧着一个小绣篮。 “兰姨娘今日怎么没有过来?”霍水儿觉得奇怪,问道。 红荔将桌上的空碗收走,青瓷小碗里尚留存一片薄荷叶,翠绿讨喜。 “方才兰姨娘身边的铃铛说,老爷中午就一直在兰姨娘那处,不方便。” “原来如此。”霍水儿拿了一块花样子仔细看看,素雅大气,很适合兰姨娘最近选的淡紫色缎子。 “姑娘,长公主府送来了请柬。”紫苏拿着一张请柬进来,花色古朴素净,簪花小楷还露着淡淡的墨香。 “原是长公主要办诗会。”霍水儿看完后将请柬放回桌上,“将库房里那幅顾大家的真迹找出来,那日带去才不算失礼。” “奴婢这就去。”库房的钥匙在红荔那里,闻言,红荔立马应道。 “宫宴才过,这就要诗会了。”紫苏笑道,今夏宴会倒是赶在一块去了。 霍水儿点点头,“长公主刚刚回京,还是要呆一阵子的,多办些宴会,也方便郡主结交京都贵女。” “姑娘,那药吃着可有效?”紫苏关心的是霍水儿的梦魇之症。 霍水儿笑了笑,将手里的花样子放下,“已然好多了,这几日都未曾魇过。” “食补药补,双管齐下才好。”紫苏微微提起的心放下了。 说来也怪,姑娘容易梦魇,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回去得好好翻翻师傅留下来的医书才是。 诗会前奏 “不知怎么的,我最近心里不安的很。”谢姨娘的肚子像吹胀的皮球一样大,她艰难得扶着肚子坐在软榻上,忘着窗外的竹叶,忧心道。 “姨娘不要自己吓自己。”丫鬟嘴上安慰道,实际上—— 她的视线移向谢姨娘的肚子,明明这个孩子月份不大,怎么看着跟那些个要临盆的一般。何况,谢姨娘本人却这样瘦。 即便心底也不安,丫鬟也只能安慰,因为除了安慰,什么都做不了。 谢姨娘的日子从荣庆堂到竹韵院两点一线,平日里就是埋头绣花,枯燥且乏味。 丫鬟心想,许是心情的缘故罢。 她努力想让谢姨娘放宽心,这后头还有几个月呢,现在就这样,往后岂不是更难熬? “祖母生辰将近,到时候是要好好热闹热闹的。”朱珠抱着白猫,笑着同老夫人说话。 白猫慵懒得眯着眼,极舒服的样子。 自从上回参加宫宴回来之后,朱珠就开始着亮色衣裳,而不是一味的青白之色。 打扮活泼了,即便还是瘦,看着也少了几分阴郁之气。 “你上回宫宴不是认识了冯尚书家的大姑娘吗,到时候要把她请来热闹热闹才好。”老夫人笑得满脸褶皱,复而又像想到了什么,“韩夫人也要请,相识的人家都要请一请,你多认认人。” “是。”朱珠赞同得点点头,拿出一张请柬,“刚刚门房上送过来的,长公主办的诗会。” “嗯……”老夫人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你们年轻人就该多去去这样的场合,多结交结交朋友。” “郡主身份尊贵,你说话行事要注意分寸。”老夫人提点着朱珠。 朱珠一一应下不提。 却说这请柬为何一府送了两份,自然是姜玉的主意。 她本人不太愿意请朱珠,奈何长公主行事笃信妥帖周到,她权衡一下,还是决定将请柬分开送。 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偏生要去抢嫡姐的风头,姜玉并不是厌恶她低微的身份,只是厌恶她赤裸裸的恶意和野心。 “长公主年轻的时候是才女,喜欢雅致的东西。”老夫人眯着眼,慢慢说道。 “你去公主府,不好空着手去。”老夫人思忖了一下,“库房里有件白玉的摆件,看着很是素净庄重,你那日带去罢。” 老夫人年轻的时候不过是小官之女,嫁妆不算多,这么些年来的私房是嫁入霍家之后一点点攒起来的。 大部分都是掌管中匮时搜刮的。 她平时也没有收藏字画的习惯,库房里的东西,贵重的一大把,雅致的,这会子她能想到的也不过就是那个摆件了。 “多谢祖母。”朱珠喜极。原先她还惆怅着,要带些什么礼物去才好,自己手里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老夫人摆了摆手,“这些都是小的,你那时候去……” 她忽而压低了声音,“若是我猜得不错,太子也会去的。” “太子?”朱珠有些讶异。 那日宫宴,她遥遥望了那男子一眼,天家威严,丰神俊朗,宛若高岭之花不可攀折,又似神祗不可侵犯。 “自然。”老夫人面带神秘得笑了笑,“莫不然,你以为我带你进京,是想做什么?” 朱珠心里知道,祖母一心是想让自己嫁给高门大户,却未想到祖母中意的人选是太子。 可是自己是想来寻一寻当年那个人的呀…… 她心里慌乱,“太子身份尊贵,孙女恐怕,高攀不上。” “哼。”老夫人没想到朱珠会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拒绝,有些不愉快,半靠在后面的椅背上,“这是泼天的富贵,无上的荣耀,你跟我说你不愿意?” 望着老夫人凌厉的眼神,朱珠心下泛着一阵阵的苦涩。 好言说道,“祖母,孙女尚且有几分自知之明,想要嫁高门大户已然不易,何况是天潢贵胄。实在是……” “你为女子,有什么不易的?”老夫人摆了摆手,并不以为意,“又不是要你作正妃,就是为妾,也要看你的本事。” 为妾?朱珠有些惊讶得看着老夫人,自己只想作堂堂正正的当家主母,若是为妾,还有何意趣? 自己拼了命得从这个泥潭里挣扎出去,就是陷入另一个深渊吗?为妾,她朱珠争的就是个妾字吗? “你这眼神算什么?”老夫人很是不悦,“你要认清你自己的身份,我供你吃穿喝用这么多年,不是叫你随随便便许个人家的。” “即便是高门大户的公侯之家的一个少夫人又如何?”老夫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哪里比得过天子受宠的嫔妃?” 自己还没有嫁入东宫,季渊也没有登上帝位,祖母竟然就想这么远了吗?既然想要自己做天家的嫔妃,倒不如直接将自己送上当今皇上的龙床来得更加直接快当。 朱珠听了老夫人这番言论,眼底染上些凄凉和嘲讽。 “孙女蒲柳之姿,未必能入太子殿下的眼。”朱珠只是漠然得说。 “你在扬州,我给你请了那么多师傅,真当银子拿给你花着玩儿的吗?”多少年苦心谋划,老夫人厉声反问道,倒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个软钉子。 “霍水儿那般姿色,也未与殿下订婚。”朱珠回答道,即便她妒忌,也是承认自己不如霍水儿的。 “她是她,你是你,你们二者,起点不同,终点也会不同。”老夫人淡淡说道。 “你不要再和我找借口,回去好好反省一下,若是想不通,今晚上很不必吃饭了。”看着朱珠还想说话,老夫人一阵心烦,挥手说道。 “是。”朱珠应得极轻,“祖母。” 推开门出去,夏日炎炎,身边的丫鬟怕朱珠晒到,专门撑了伞来遮阴凉。 身上烫人得紧,心却像坠入了冰窖一般,寒冷无边。 自己这些年养在祖母身边,看似是受尽她的宠爱,实际上,自己究竟是什么呢?玩物?还是一个用来追名逐利的工具呢? 若是对自己有丝毫真心,难道不该问问自己愿不愿意吗? 原以为上这京城,是来寻觅良人,是来证明自己即便身份低微也照样可以过的好,却原来,不过是落入下一个深渊罢了。 心里的那个深渊,可能一辈子,都填不满了。 诗会将要进行时 朱珠那日晚间回去,果真没有吃饭。大厨房送来的膳食,最后又原封原样得送了回去。 不止那一晚,第二日一日三餐,均是纹丝不动。 这是朱珠无声的反抗。 老夫人听了,仅是眼皮掀了掀,“她也就作这一会儿,明日的诗会她还是会去的。” 她养大的孩子,她还能不清楚吗?也就跳这一会子,没什么坚贞不移的气节,野种胚子,骨子里带着软弱和妥协。 大厨房的管事婆子自从上回闹过之后已然换了人,是个姓尹的年轻妇人。 夫家是霍家的老家生子,丈夫时常帮管家打下手,俨然一副二把手的样子。 娘家是庄子上的管事,刚嫁进来,婆婆就给她疏通关系,送了好些礼,才东托西求得谋了个这还算体面的差事,她年纪很轻,却已经当上管事了。 因此,她在娘家很说的上话,从前倨傲的嫂嫂也要看几分她的脸色了。 这一切都让尹娘子很在意自己的差事,大厨房里事无巨细,她都要亲自过问,生怕主子们有丁点儿半点儿的不妥帖。 就连霍水儿处,明明是单独开了小厨房的,只要有新菜式出来,她必得往沁和苑也送一份。行事很周全。 夏季的厨房就像蒸炉一样火热,她还是穿得严严实实的,霍府厨娘统一制式的蓝布棉裙,头发用小碎花的方巾包得一丝不苟的,一缕碎发都没有掉出来。 “又退回来了?” 尹娘子原本在清点明日的进菜清单,一个丫鬟提着一个封得完完整整的食盒回来,她看了一眼上头的小封条,又是表姑娘的院子。 “表姑娘是觉得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吗?”尹娘子皱了皱眉,问那个小丫鬟。 “我家姑娘说近来节食瘦身,不便吃太多。”小姑娘将食盒放在桌上,将茉莉教给她的话再说一遍。 尹娘子闻言一笑,将清单放下,从篮子里抓了把牛奶酥糖给她。 “我呀也不和你说虚的,你可得帮我打探打探,姑娘要是对最近的菜式不满意,你可得跟我说一声。我们这厨房上上下下,也好改正不是。” 小丫鬟接过那把酥糖,放在兜里,“尹娘子折煞我了,姑娘哪里是不满意菜式,是和老太太怄气呢。” 瞧着尹娘子还要问,小丫鬟抬脚就往门外走,“多的娘子也别问了,总归是牵连不了大厨房的。” 说完这句话,人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 尹娘子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这是怎么了?” “姑娘,这是尹娘子派人专门送来的珍珠荷叶汤。”紫苏端着一个小托盘进来。 晶莹剔透的小球漂浮在碧绿的水面上,有几片铜钱草,添了几分野趣。霍水儿尝了一口,“酸酸的。很清爽,尹娘子真是有心了。” “厨房的人今天来送汤时,与奴婢说表姑娘已经一天没用膳了。” “这是为何?“水珠在口腔里爆开,泛着清香的甜味。 “奴婢也不清楚。”紫苏摇摇头,“只说是和老太太怄气吧。” “她们的事,咱们管不着,咱们只需要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霍水儿听了也就听了,并不放在心上。 命是她自己的,爱活不活,与自己毫无关系,人家祖孙俩亲得跟什么似的,自己何必去管些有的没的。 “这日头眼看着要落了,我得赶快去小厨房做些糕点,明日给姜玉带去。”霍水儿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说道。 “郡主?不是已经备好了顾大家的真迹吗?”白芷走进来时,有些困惑。 “真迹是送长公主的,她不爱这些名家书画。倒不如给她带些好吃的实在,也算我一番心意。” 霍水儿对姜玉感官是不坏的,这个女子心直口快,人也爽利,她也自然会在这些方面想到她几分。 “你这手上是捧的什么?”霍水儿瞧了眼白芷手上的托盘,用一块浅紫色的缎子蒙上了,方方正正的,瞧不出是什么。 白芷笑着将那托盘放在圆桌上,“殿下派人送来的,姑娘亲自掀开才好。” 霍水儿笑了笑,捏住缎子的一角,缓缓掀开,一件紫色的襦裙安安静静得躺在那里,像是亭亭娴静的女子。 她将裙子拿起来,下面躺着一张纸条。 展开来看—— “娇娇心爱的裙子在宫宴上损坏了,这条''木槿撒花''裙,是我亲自作图交付宫中绣娘裁制所成,唯愿娇娇欢喜。” 看完这短短几行字,霍水儿顿时愣住了。 前世今生,从未有哪个男子为了一条已经毁坏的裙子,费心费神得弥补回来,这,仅是一件小事啊。 原本沁凉如水的衣料,捏在手里顿时滚烫起来。 白芷瞧她愣在那里,偷偷和紫苏对视一眼,二人眼里尽是欣喜的笑意。 “姑娘,材料已经备好了,现在要去吗?”红荔边说边进来,瞧着霍水儿恍惚像是没听见似的,有些困惑。 “姑娘?”红荔靠近喊了一声。 “嗯?” “您这是捧的什么?”红荔瞧了眼她手上的裙子,“奴婢在珍绣阁给您定的裙子这么快就到了吗?可是奴婢分明定的是鹅黄色,怎么变成淡紫色了?” “什么珍绣阁,这是殿下亲自给姑娘设计的襦裙,哪家贵女有这样的待遇?”紫苏捂嘴偷笑,“任凭付珍绣阁多少银子,普天下也就仅此一件,再没有旁的了。” 红荔也促狭得笑起来,“原是这样,怪不得姑娘都痴了。” “这要换成谁呀,都觉得跟打翻了蜜罐一样吧。”红荔三人顿时笑闹成一团。 “你这促狭鬼。”霍水儿回神过来,伸手作势去打红荔。 “姑娘脸红了,姑娘害羞了。”红荔嘻嘻哈哈得往紫苏身后躲,几人顿时闹作一团。 “这是刚刚蒸好的紫薯,已经放凉了。” “嗯。”霍水儿挽起袖子,细细得将皮去掉。 轻轻将紫薯压成泥,再舀了几勺蜂蜜进去,搅拌均匀,用圆勺将它弄成圆球状,摆在小碗里。 “将做好的酸奶冰上,明早临走时浇上去,新鲜的才好吃。” 又取出兰姨娘送的玫瑰花酱,并上糯米粉混匀,蒸好,做成圆圆滚滚的玫瑰糯米糍,撒上一层玫瑰粉,装在精致的小盒子。 另煮了一盅奶茶,一并与酸奶冰在一起。 东西不多,完成得倒是很顺当。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蝉鸣声很响,一如霍水儿此刻纷繁复杂的思绪。 女子单手撑着头,盯着明灭不定的烛火发呆,礼尚往来,自己要送季渊一些什么才好呢? 真是难办啊…… 诗会正在进行时 霍水儿是被脸上的阳光唤醒的。 细碎的金色从窗户的缝隙里洒进来,洒在女子的脸上,暖暖的,带着太阳的味道。 眼底还带着朦胧的睡意,她用手揉了揉眼睛。 “姑娘。”红荔重复着每日一样的公式化程序,这样的场景,日日皆如此。 这并不是一个特殊的早晨。 霍水儿渐渐习惯了这里按部就班,精细讲究的日子。 晨起先喝完满满一盅蜂蜜水,再用青盐仔细得漱了口。 先是净面,用一盆温水,和一方柔软的布,轻轻得擦拭面部。 再将水与蜂蜜珍珠粉调和而成的古代版简易面膜敷在脸上半刻钟。 洗去以后,倒出些许玫瑰凝露,用指腹在脸上按摩打圈。 基本的皮肤护理才算结束。 用了几口碧梗粥,配上一碟凉菜。 “就穿昨日那条襦裙。”霍水儿一边选着今日的发饰,一边同红荔说道。 “姑娘不用说,奴婢昨晚就将它仔细熨好挂好了。”红荔捧着裙子笑着走过来。 紫色很挑皮肤,也很挑气质。 白皙如雪的皮肤衬紫色,自然有一番温柔又高贵的独特美感。 渐变的紫色上浅下深,小朵的木槿花开在胸口处,配着蓝色披帛,端的是几分高贵冷艳,却更显几分妩媚婀娜。 这是季渊专为霍水儿设计的美丽密码,只有她一人能解开。 精心得用螺子黛描了柳叶眉,唇瓣微抿,小刷子刷匀红唇,又化了几瓣紫色的莲花瓣在额头之上。 紫水晶的发饰也是前日季渊送来的。 看了一圈,唯独紫水晶最衬这身打扮。 这男人,想必一早就安排好了。 自己只管戴上就结了。 “记得将给郡主的吃食在食盒里放好。”霍水儿说道,“仔细些,别洒了。” “姑娘放心。紫苏心细的。”红荔一边替她戴发饰,一边说。 沁和苑忙中有序,收拾得也算顺当。 她们登上马车离府时,朱珠院子里还在准备妆面。 “姑娘,老夫人说了,今日得用这套白玉头面。” 丫鬟捧着头面进来,说道。 “嗯。” 朱珠早上起身时,将将吃了一点流食,这下子精神郁郁的,也没什么生气可言。 提线木偶般,穿戴,打扮,一切都交给贴身丫鬟茉莉去办。 茉莉能替主子做主吗?不过是老夫人在荣庆堂里远程指挥罢了。 橙红色的襦裙,本该是热烈的,衬着朱珠因为绝食而苍白的脸色,反而有几分病态。 茉莉用了些胭脂,好歹让少女的脸颊看着红润些了。 哎,她心里叹了口气。 姑娘这是何苦呢?这样失魂落魄的,去了长公主府上,还不是要笑脸迎人? 那些身份尊贵的人,哪里能接受姑娘摆脸子给他们看呢? “姑娘……您今日美极了,您看看吧。”茉莉尽力想让朱珠开心些。 她大抵也是知道朱珠的别扭的,要强到了极点的人,现实和心里的期望不符,总归是难受的。 “你有心了。”朱珠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并非她不想笑,只是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 自己不过是一枚争名逐利的棋子而已,什么东西都半点由不得自己。 长公主府现在已经颇为热闹了。 络绎不绝的马车在门口停下,此次诗会,并未请达官贵人或是各家贵妇。 均是邀请的出色世家子弟,或是才情身份俱佳的贵女。 大家心里也都知道,丹玉郡主正是婚配的年龄,长公主此番也有择婿的意思在。 长公主的意思,男女之间不需要顾及很多,诗会,毕竟是以诗会友。 很不必拘束男女大防。 长公主此举可谓是苦心孤诣,她就是想让姜玉仔细观察一下那些少年子弟。 无论是样貌品行,还是言谈举止。 旁人觉得再好的,也不如姜玉自己喜欢来得直接。 姜玉笑嘻嘻得凑到霍水儿面前,“你来啦。” 霍水儿也是笑着点点头,两人亲切得挽了手臂。 自从上次谈开之后,都不是计较的性子,各自都如释重负。 反而有几分打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在了。 两人的熟稔,让暗中看她们的贵女有些惊奇,这两人什么时候这样好了? 以前不是谁也饶不得谁么? 真是令人啧啧称奇。 “这是给我的?”姜玉突然瞥了眼紫苏手里的食盒。 她一路拢着霍水儿去了她的闺房,心里想着让霍水儿瞧瞧自己的妆面。 她那日在书局碰见一个男子,真真是犹如芝兰玉树,君子之风。 她都打听过了,是王大人家的公子,今日也会来的。 女儿家都爱美,她心里觉得霍水儿一向会打扮,想让她帮自己捯饬捯饬。 霍水儿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 姜玉尝了一口酸奶紫薯泥,快乐得眯了眯眼。 又拣了一块玫瑰糯米糍咬着,香甜的让她无比开心。 “你居然还记得我喜欢吃甜食。” 换来后者一记温柔的笑。 她咽下糯米糍,擦了擦手,恋恋不舍得看了一眼剩下的食物。 还是犹犹豫豫得说,“你帮我想想今日怎么打扮呗?” “看你想要什么风格了。” 霍水儿也没有多想,毕竟今日姜玉是主角嘛,想要漂亮些很正常。 “哎,我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风格呀。”姜玉惆怅得叹了口气。 霍水儿原本在脑子里设想妆面,听到这句话,转头看向她。 “他?”语气不可谓不惊讶。 “嘘……”姜玉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可不能被别人听到了。 要是被母亲或是表哥知道,那人的背景怕是被挖个底掉,那还有什么意思。 “怎么?心上人?”霍水儿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八卦。 “哎呀,就是那日我去书局逛了一次。也就出了一次门,可我就偏生遇见了他。”姜玉的表情突然陷入甜蜜。 “我发誓,那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手,他的声音都是那么的特别。”姜玉低下头,面带红晕,“最重要的是,他长得就像我梦里见到过的一样。” 哪个少女不怀春? 霍水儿心里突然浮现了这句话。 “他今日也要来?” “嗯。”姜玉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没有不帮你的道理。”霍水儿笑着拍了拍姜玉的肩膀。 眼前人是心上人(上) 霍水儿替姜玉选了件鹅黄色襦裙,“这颜色活泼,娇俏,款式也新颖,挺适合你的。” “我这就去换。”姜玉拿着衣裙进了屏风后面。 “你看看,这样好看吗?”少女拎着裙摆,在原地转着圈儿,笑着问。 霍水儿点点头,效果还不错,“我看看你的妆匣。” “在这儿。” 作为长公主娇宠的女儿,姜玉的妆匣不可谓不丰富,美玉黄金仅仅是标配,东珠珊瑚也是常见,翡翠宝石交相辉映。 “这只蝴蝶步摇,很合适。”霍水儿将那支步摇拿起来,蝴蝶展翅欲飞,她将步摇轻轻插在姜玉头上。 “如此就好,不好太艳了。” “你对他就没有旁的了解了吗?”霍水儿问着姜玉,她正在镜子前打量头上的步摇。 “他是御史王大人的长子,现在在工部供职。” “王大人?哪个王大人?既然在工部任职了,年岁想必也不小了吧,可有定亲?”霍水儿像连珠炮一样发问道。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怎么回答得过来。”姜玉嗔怪道,“王大人是老威远侯三房老爷,只不过早早分府出去了,为人耿直,在朝堂上名声不错……至于他嘛,虽然已入朝堂,但是并未定亲,也没听说他有心上人。” 说到这个少年郎,姜玉的脸上又浮现了点点红晕。 “威远侯府分出去的?”霍水儿对这家人的印象太深了,极品王二公子的事情,她还记得呢。 姜玉点点头,表情略有纠结,“正是如此,我也不敢与表哥讲。” “你怕他不同意?”霍水儿对于季渊的一些打算,也略有所知。 勋贵和季渊之间矛盾已久,迟早会有一个了断。 并非仅仅是夺嫡之争,牵扯到勋贵在大夏的几代经营。 若是姜玉要嫁给一个与勋贵家族剪不断,理还乱的人家…… 长公主一家人本就是隐形太子党,驸马在蜀地和季渊的岭南配合得很好,若就驸马定夺,恐怕也不好做。 “正是。”姜玉点了点头。 “所以……能不能先不要告诉表哥。”姜玉咬了咬下唇瓣,犹豫道。 霍水儿捏了捏她的脸瓣,“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嗯?” “嗯!”姜玉肯定得点点头。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霍水儿对姜玉说道。 “现在都是未知数。” 姜玉才见了那人一面,也不至于立马就要非他不可了。 后来霍水儿想起来今日,只觉得自己低估了一见钟情的力量。 有些人,不是非要经历大风大浪才会情深似海。 有些感情,只要那一眼,立马翻江倒海,天雷地火。 只要那一眼,就爱入骨髓,不可自拔。 有些人,遇到了,就是这一辈子的劫数。 姜玉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去接近他才好。心里着急得慌。” “你怕什么?”霍水儿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今日光彩照人,是极美的。”霍水儿给她打气道,“论起相貌,你也是蜀中有名的美人,论起身份,堂堂郡主,配他一个工部小吏,哪里配不得了?” “被你看上,可是他的福气呢!”这话说得着实很护短,让姜玉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不觉得我做得过了些?女儿家如此,好像不够矜持。”姜玉低头犹豫道。 “你什么都没做,怎么就不矜持了?”霍水儿头疼得抚额,反问姜玉—— “你今日去要说你欢喜他吗?” “自然不!”姜玉摇头道。 “你今日去要霸王硬上弓吗?”霍水儿再问。 姜玉脸颊爆红,“你说什么呢?!小心我跟表哥说你学坏了。” “咳咳。”霍水儿不自然得掩唇道,“什么学坏,我刚刚的意思……” “意思就是,你今日去不是要和那个王公子私奔的,你是要去让他知道,有你这个人。” “仅此而已。让他认识你,你下来也再考虑考虑他这个人。”霍水儿语重心长得对姜玉说。 “认识一下,何谈矜持?” “可我们上次已经见过了。”姜玉喃喃道。 “见过了,他知道你是谁吗?” “不知道,我是去拿话本子的,立在那条道上选……就看见他了……”姜玉说起相遇,眼睛里有星星一样。 “他穿着墨色长衫,面无表情,但是很有一番特殊的感觉,就像……” “哎,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你见到就知道了!”姜玉摆了摆手。 “我怕是见不到。”霍水儿颇有遗憾得说。 姜玉心下了然,撞了撞她的肩膀,暧昧得说,“我懂,我懂。” 公主府有一大片人工湖,湖心有亭,名为“翠波亭”。 季渊和季风正于亭内品茶。 “三哥,今日,霍家姑娘也要来吧。”季风喝了一口茶水,对季渊挤眉弄眼道。 “怎么?”季渊瞟了他一眼,等他下文。 “你有没有约她啊?”季风面带笑意,一双狐狸眼弯弯的。 “你觉得呢?” “我要不要给霍姑娘腾个地儿啊,有我在你们也不方便。” 季风原是句玩笑话,就是为调侃季渊的。 孰料季渊更是不按常理出牌,闻言勾了勾唇角,“十弟如此知情识趣,叫为兄也不好拒绝……” “三哥?”季风不确定得喊了一声,该不会…… “慢走不送。”季渊用四个字回应他的猜测。 “我去哪儿啊!”季风一脸懵逼,自己这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吧! “这是诗会。”季渊抿了一口茶。 淡淡得说,“你文才出众,声名远播,任凭去哪里,没有世家子弟不欢迎你。” “三哥,我就是随口一说……”季风笑道,他才不想去和他们比试文才呢。 无趣至极。 “你随口一说,说到了三哥心坎上。”季渊也回他一笑。 季风心里顿时一阵发毛,这个笑容像极了以前三哥要收拾自己的样子。 三十六计,溜为上策。 “三哥,我突然想起来,前头有人约我斗诗,我今儿个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瞧瞧。” 男子一面说,一面用折扇拍打自己的手,“我一定要作个好诗……” 就这么念念叨叨得往桥上走。 季渊瞧着他的背影,哑然失笑。 这个十弟啊,长大之后,面上是正经了,心思还像小孩子般。 眼前人是心上人(中) 小径旁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花,开成一团团的样子,白得零零散散,像是满天的星子洒落。 朱珠来得略迟,走得便快了些。 鹅卵石的小径略微有些滑。 “诶!”女子一不小心撞了对面人满怀。 “姑娘小心。”朱修瑾待她站稳,连忙后退几步,“在下冒犯了。” “无妨,是我走急了。”朱珠浅浅一笑。却瞥见男子腰间一块残缺的玉佩,猛然一惊。 朱修瑾抬头,温润一笑,也没有多停留,“告辞。” 朱珠愣在原地,连话也忘了回。 眼睛也不眨得盯着朱修瑾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茉莉察觉到她的异样,“姑娘,姑娘……” “嗯?” “姑娘刚刚是怎么了?”茉莉不解,问道。不就撞了一下子,至于吓成那样吗? “我……没什么!” 朱珠飞快得回答道。 “哦。”茉莉见她面色不虞的样子,也不敢多问。 朱珠的脚步却不自觉得慢了下来,面色极度平静。 心底一片惊涛骇浪。 那块玉佩,和她当年见到的那块,真的一模一样。那个缺口都一样。 那双眼睛,那个声音,一样温柔,一样让人沉沦其中。 念念不忘的这些年,终究是老天眷顾自己吗? 朱珠的呼吸开始急促,她心里的激动几乎让她想要叫出来。 越想她越是肯定,哪怕只是刚刚匆匆一眼,是他!真的是他!她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着。 我找到你了。她勾了勾唇角。 心底欣喜忽而又失落下来,自己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若是有了婚配或是有了心上人,自己能够如何呢? 先不管这么多吧!总归是见到了,既然今日人在长公主府里,自己就能再遇见他一次! 哎!自己这蠢脑袋,刚刚就该跟着他走的! 朱珠甚至冒出了这样一个大胆的想法。 茉莉看她家小姐又愁又笑的,心里更加茫然了,这是怎么了呀。 “诶,水儿,你再帮我看一看,我这样没问题吧?”姜玉不知道是第几次问她了。 “没问题,真的特别好。”霍水儿和她一起走到一个小岔路口。 “那,我就过去了?”霍水儿点点头。 姜玉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跑过来,“我见了他说什么?” “额……”要说这个,霍水儿也没什么经验,只是联想到和季渊初相见那天,总结了几个字,“敌不动,你不动,敌一动,你就……” “见机行事。”霍水儿补上这四个字。 “见机行事?这也太笼统了吧。”姜玉哭丧着个脸。 “嘿!表情管理!”霍水儿点了点她的额头。 后者立马恢复正常,眼神还是可怜兮兮的。 “这事,你问我,我也没有经验啊。”霍水儿也愁。 她上辈子母胎solo了二十几年,两辈子加起来,就季渊一个。这要她怎么说? “你怎么追上表哥的?”姜玉认为,能把表哥炼化成绕指柔,霍水儿就顶有本事了。 “你确定要用我这么长的战线?” 霍水儿回想了一下原主的整个攻略要史,反问了一句。 “哎。”姜玉叹气,靠人不如靠己。 要是生搬硬套,按着霍水儿的进度,娘亲恐怕都给自己物色十几个夫婿了! 第六十一章 眼前人是心上人(下) “行啦,磨磨蹭蹭的,小心你的王公子被别的贵女看上。”霍水儿逗弄着姜玉。 后者冲她做了个鬼脸,边回头边笑道,“你别催我啦,我不耽误你找表哥!” “还是小孩子一般。”霍水儿看她这样古灵精怪,掩唇笑道。 红荔凑在她旁边笑道,“从前郡主就很爱笑,几年过去了,脸上的笑容就还像以前见到她那样。” “她很单纯。”霍水儿点点头,姜玉的眼神很纯净,感情界限也非常分明纯粹。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没有世人所谓的“灰色地带”,实在是很难得。 木桥这头,列英在等她,见她过来,“姑娘。” “殿下在亭子里等姑娘。”列英侧了侧身子,为她让路。 红荔她们跟着走了一段,就在半道上停下了。 木桥曲曲折折的,可是已经隐约看见了亭中的人。 “待会儿子日头大,你们很不必在这里干晒着,还是找个地方躲凉快的好。省得晒伤了。”霍水儿对她三人说。 紫苏催促道,“姑娘别管我们,快去见殿下吧。” 红荔也跟着说道,“姑娘快去吧,奴婢们有分寸的。” “从前就觉得,你穿紫色是极美的。”男子温暖干燥的手掌包裹住少女的柔荑。眼带惊艳之色。 “那日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却放在了心上。”热切的目光使得霍水儿觉得脸直发烫,像是有火烧一样。 “还有一样东西。”男子勾了勾唇角,拿出一个白色小瓷瓶。 “这是?” 霍水儿将那小瓷瓶打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飘了出来。 季渊将瓷瓶接过去,放在石桌上,一手抬起霍水儿的手臂,一手将她的衣袖卷起来,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臂,“我看看。” 烫伤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淡淡的粉色凸起疤痕。 霍水儿抽了抽手,“别看。” 她自己都觉得丑。 季渊捏住她的手,女子惊慌的眼神撞入一双深邃的眼眸。 “不丑。” 他单手从瓶子里倒出一颗红色的药丸,手指稍稍用力,红色的药膜便破开了,流出清透的药水,滴在女子的疤痕上。 男子微凉的指尖让霍水儿的神经骤然敏感,指腹在雪白的肌肤上打着圈,轻轻揉着。 “这是?”霍水儿轻声问道,莫不就是祛疤的药? “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留疤的。”季渊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得揉着药,心里默默记着数。 鬼手那厮说了,这药得在疤痕上揉一百圈才起作用。 “八十,八十一,…………一百。”霍水儿都觉得那处略有些发烫了,他才停下来。 季渊将药瓶塞好,”可带了手帕?” “这儿……”霍水儿的耳根有些发烫。 女子的绣帕是清澈的湖蓝色,绣着白色的不知名的花。 季渊从一个小水壶里倒了些清水,将帕子微微打湿了一块,擦了擦揉药的手,复而将帕子叠得方方正正的。 霍水儿伸手想去接,季渊却自然而然地收进了胸前。 “唔……”霍水儿动了动唇,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晨起之后,晚睡之前,各用一粒。”季渊说着那药的用法,“用法就和我刚刚做的一样。记着,要揉一百圈。” “你刚刚在数?”霍水儿略惊讶得问他。 “嗯。”季渊淡淡道,“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圈。” 他像是不放心似得,用半命令式的口吻叮嘱道,“别嫌麻烦,不准偷懒。” 霍水儿应道,“知道了。” “一向是嘴上答应得快。”季渊瞥了她一眼,带着些不相信的语气。 “又冤枉我。”霍水儿言语流露出些许委屈,她像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 这毕竟是她的手臂呀,女孩子家都爱美的好不好。 季渊叹了口气,“你答应过我要好好吃饭,有时贪睡不肯起来,有时为了看话本子,晚膳也不肯用,一日三餐极不规律。” “你还答应过我锻炼身体,每日却总爱往塌上歪,不爱出去。” “你上次刚刚答应我少吃冰碗,这不过几日,又开始缠着紫苏给你做。”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季渊皆在心里给她记着,如今一一数出来,让后者羞愧难容。 这被当场打脸的感觉简直太酸爽了。 霍水儿回忆起当年读书时,刚刚在老师办公室,指天发誓要发奋图强,下一面就被逮到和同学互抄作业的窘迫感。 她无力喃喃道,“那,那些都是有正当理由的……” “比如?” “早上没有食欲。” “我把东宫的厨子送给你,他手艺极好。你若是不嫌麻烦,我还可以给你配几个擅长不同菜系的厨娘?” 霍水儿继续挣扎道,“话本子得连着看,不然就没意思了。” “我给你找个读话本子的丫头?” “话本子怎么能用读的呢?得自己看,才有意思……” “要么不看了,我今天就派人去收你的话本子。”季渊皱了皱眉,说道。 “不行!”霍水儿坚定得拒绝道。 以前没穿越的时候,自己喜欢看网文,如今穿书了,也就话本子能够让她聊以慰藉了。 “你是左也不行,右也不行。”男子抿了抿薄唇,“事事都不肯,你答应我的样样也做不到。” “我错了。”霍水儿察觉他有些生气,扯了扯他的袖子。遇事不对,认错首位。 “若是强迫你去摘天上的星星,你倒是能反驳几分。”季渊说起来还真有些生气。 人不在自己眼前,总归无法事事全面,身子不好,自己却也不多注意。 霍水儿咬了咬唇,支支吾吾道,“这些习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 “是你不愿意改过来罢了。” 这话说罢,霍水儿一时间语塞,低头不语。 季渊将她刚刚捏住的袖子抽出来,女子手里突然一空,心里跟着一颤。 “若是你觉得厌烦,我也不管了。” 这话说着带了几分气性,季渊极少这样对她说话。 也是无奈到了极致,这也不是自己军营里的兵士,做错了事情几军棍该罚就罚了。 人自己舍不得,偏生这么大的姑娘,好像就连自己也照顾不好一样。 他活了二十余年,还没有对哪个人上心到一举一动的地步,对方似乎还不领情。 他冷着脸,也不肯说话,心里有些怒气,身上不自觉就带出几分朝堂上骇人的气势来。 霍水儿被他散发的冷气冻得身子轻轻一抖,她试探性得再次扯住了袖子一角。抬头望着他。 “你别这样……” “你心里极喜吧,总归没人管你了。”季渊别开脸,不去看她。 霍水儿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心里一横,往他身上一挂。 “做什么?”被女子一扑,季渊轻声一呵,怕她一不稳摔了,还是将她轻轻搂住。 “你别这样,我以后一定好好吃饭,认真锻炼……”霍水儿也不知说些什么,心里只想着赶快认错,灭了这位爷的火。 “拿你没办法。”季渊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女子的背。 第六十二章 女追男隔座山 “郡主,奴婢跟得紧紧的,王公子现在在假山那边,和十皇子在一起。”姜玉身边的贴身侍女莺儿神神秘秘得过来说。 “哦?只有他们两个人吗?在干什么?”季风在那边,姜玉心里要安心些,毕竟是个熟人,自己过去也不算突兀。 “只有王公子和十皇子,没有旁人。奴婢不敢过去,两人似乎在说话。”莺儿说道。 然后犹犹豫豫添了一句,“姑娘,您真要过去啊?” “废话。”姜玉一边走一边回道,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跟我多少年了?本郡主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吗?” “郡主是不会让到嘴的鸭子飞走的。”莺儿振振有词得说。 “你这是什么比喻?”姜玉头疼得停下来,扶额长叹,“这叫,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知道吗?” 莺儿摇了摇头,拨浪鼓一样。 姜玉点了点她的额头,“你真是个笨丫头!” 莺儿瘪了瘪嘴,委屈得说,“奴婢才不笨呢。奴婢要是笨,跟着王公子就被他发现了。” 听到这里,姜玉笑道,“行行行,算你机灵。” “我头发乱没有?”姜玉转头问道。 “没有,姑娘现在光彩照人得紧!”莺儿肯定得说。 姜玉一路上这样确认了好几回,临近假山,还是紧张了起来。 “呼……”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姜玉默念着霍水儿给她的缓解紧张的口诀。 使劲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她努力使自己的表情变得柔和自然一些,慢慢走过去。 假装看不到那个穿着深蓝色袍子的男子,她假装惊喜得喊道,“季风!” “没大没小。”季风和她抬杠抬习惯了,随口一怼道。 出乎他意料的是,姜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张牙舞爪得挠过来。 而是甜美的一笑,复而疑惑得问,“这位公子是?” “我朋友,王元礼。” “见过郡主。”王元礼不似季渊带着天生的王者之气,也不像季风一样浑身风流。 他似翠竹,挺拔有君子端庄之风,人如其名,端的是彬彬有礼,却也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漠和疏离。 “王元礼公子?”姜玉在唇齿间回味着他的名字,脸上都带了些许红晕。 季风怪异得看了她一眼,还是略带称赞,“王兄年少有为,在工部做得很不错,前途无量。” “季兄谬赞了。”王元礼和季风的关系比姜玉想象得还要亲近。 她心里暗喜,这样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有了个打入内部的卧底? 是不是也意味着王元礼和表哥并非是完全对立的关系? “从前也不知道季风有王公子这样出色的朋友。”这话刚出口,姜玉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季风瞥了她一眼,“我的朋友尽是王兄这样出色的,只有你一个人不成器。” 王元礼这时却拱手说道,“今日不方便,改日再和季兄共同赏析易老先生的着作。” “王兄慢走。” 看着王元礼就这么走了,姜玉难免垂头丧气。 哎,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瞧过自己。 到底熟识多年,季风摸了摸下巴,眯了眯眼,“坦白从宽,说吧。” “说什么说?”姜玉四处看看,假装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第六十三章 他不适合你 假山上有点点流水细细簌簌得流下来,水声潺潺。 “你今日的反常,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季风皱了皱眉,不自觉得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说道。 季风紧紧盯着姜玉,不曾错漏她此刻一丝一毫的表情,包括她拼命掩饰的紧张。 “好端端的,我有什么反常,你就是喜欢没事找事。”姜玉心虚得摸了摸鼻子,不敢正视季风锐利的眼睛。 “你之前,见过他。”季风也不想和她绕弯子了,用着肯定的语气说。 “你胡说八道,我分明就是第一次见他!”姜玉反驳道,她故意直视着季风的眼睛,以此证明自己的坚定。 “噗嗤。”季风轻笑出声,“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之前,你也没少见我身边的朋友,你哪回这么知书达理过?”季风的狐狸眼眯了眯,闪烁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精光。 “再者,若是往常,你已经跟我闹起来了,可是今日,你一直在刻意保持端庄淑女。是不是?” 季风似笑非笑得看着她。 姜玉闻言大窘,急忙踮脚用手去挠他。 “看,你刚刚就该这么做的!” 季风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腕,笑眯眯得对她说。 “哼。”姜玉将手抽出来。 “这又能说明什么?” “你在想什么?”季风面色忽而有些冷意,眼色凌厉,“你喜欢他?” 这话问出口时,季风带了些不自觉的紧张。 “是又怎么样?!”姜玉心一横,认道,“总归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季风重复着这句话,只觉刺耳得紧。 这话说出口时,季风总觉得心里有刀子一样扎得生疼。 “你凭什么管我喜欢谁?”既然已经承认了,姜玉便不肯遮遮掩掩得,直截了当得反问他,“你又不是我的谁!” 季风怒极反笑,“我是你的兄长!” 对,这么些年,他也只能做个兄长了。季风心里带了点点自嘲。 “你才大我多少,管不了我喜欢谁!”姜玉赌气道。 季风怒从心来,只是一边点头,一边气愤道,“好,好,好,姜玉你真是翅膀硬了!” “我管不了你,三哥还管不了你么?真以为自己能无法无天了?”季风冷笑得反问道。 “你要是同表哥讲,我就和你绝交!”姜玉也是急性子,话未仔细想过就已经脱口而出。 殊不知,这是在季风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就为了那么一个人,她要和自己绝交?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季风看着她,面带怒意。 纵然刁蛮,姜玉也知道自己刚刚说话过分了些,她却也不是会低头的性子,嘴硬道,“我说,你若是同表哥讲,我就……” 她却也说不出那句绝交了,这么些年的相识相知,就算怒火再盛,她也讲不出那句绝交了。 “我不管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以后不准和他来往!”姜玉没有再说绝交,季风稍稍缓了一口气,以命令式的口吻说道。 殊不知这样的口吻再次点燃了姜玉的情绪,“凭什么?我喜欢谁,就和谁来往,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适合你。”季风撇过头,强压下心头的那股火。 姜玉不以为然,“还没试一试,怎么就不适合了?” “他城府极深,不是你能掌控的。”季风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 “纵然不合适,我也偏要勉强。”姜玉一字一句地说。 年少的姜玉,一向神采飞扬,第一次这么强烈得想要接近一个人,他身上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她不怕千难万难,一心只想和心上人长相厮守。 “你是真蠢还是装蠢。”季风有多喜欢她,就有多了解她,心知她这回是倔脾气上来了,慢慢平静下来,准备和她一一分析。 姜玉闻言,只是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他,并不说话。 “他姓王,是威远侯的侄子。”季风见她不说话,开口道。“威远侯和楚国公什么关系?你真傻还是假傻?” “那又怎样,你还不是和他称兄道弟?” 姜玉这话,将季风噎住了,他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和姜玉说了。此事牵扯甚大,姜玉性子单纯,究竟如何是好? 男子动了动嘴唇,终归是寂寂无声。 “你看,你做得的事情,偏生我做不得?”姜玉挑了挑眉,自以为占了上风。 “从小你就这样,你能一个人去打猎,轮到我时,你说什么也要跟着我。你能一个人去山崖边看日出,轮到我时,我便合该离得远远的看。每次出去吃什么,你总要尝第一口……” 姜玉一一数落着一些小事。 季风听着,心底冒出几分凄然,面上却不显,只是反问她,“原来……你都是这样想的?” “不然我该怎样想?”姜玉并未察觉到季风的情绪怪异,只是自顾自得说,“你能不能支持我一次?” 不等季风说话,姜玉继续说道,“既然你和他关系不错,不想着替我牵线搭桥就算了,你能和他做朋友,偏生我不行,这是哪门子的歪理?” 许是站久了,又或许刚刚情绪激动的原因,姜玉脸上微微冒出一层薄汗,脸颊带着一层淡淡的粉红。 “咱们这么多年的情谊,我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你就不肯帮帮我么?”姜玉将语气放软,对季风说道。 后者并不搭话,将头撇到一旁,全当她空气一般。 她复而强调道,“你若是不肯帮我,也不许告诉表哥。” 其实姜玉心里也是没底的,她只是根据季风和王元礼刚刚的对话,粗略判断了一下,此刻她也不知季渊的态度,她怕季渊也反对。 说完这话,她又盯着季风看了几秒,后者仍然不说话,就像木然了一样。 突觉得没趣,带着莺儿转身就走了。 “支持你?”季风看着姜玉的背影,在唇齿间回味这话,表情竟有几分凄惶。 我原以为等你开窍就好了,等你懂了男女之事就好了,原来不是不懂,只是打开你心门的那个人不是我,仅仅如此。 第六十四章 不知道该取什么标题 “主子……”季风身边的近侍是个书童模样的小伙子,他感受到季风身上的阵阵冷气,不确定得喊了一声。 季风恍若未闻。 他好像还记得第一次围猎,自己准备偷偷猎一张上好的狐狸皮给她,给她作那年的生辰礼,她只见到自己满载而归,却不知围猎场内也是危机四伏,自己便执意要跟着去。 如今她却说,自己多事。 他还记得那次带她去看日出,他在山崖旁看见下面是万丈深渊,怕她害怕。固执把她留在后面,如今想来确是自己可笑了,蜀地多是高山,她又怎会怕? 她胃不好,却爱吃浓油赤酱的小吃,多次胃绞痛,看得他心如刀割,改不了她的习惯,他就尽力让她少吃些,甚至和一个小女子抢吃食。 原来这些他自以为的维护,其实都是她眼中的,多此一举? “咳咳咳。”季风忽而猛烈得咳嗽起来,用帕子掩了,却是一方血迹。 “主子!”近侍冷苏猛得上前扶住他。 “主子,回府休息吧。” 冷苏跟在季风身边十年,旁人也许不知,他却看得真切。 丹玉郡主回蜀地这些年,主子派去蜀地的人就没断过,平日里得了稀奇的玩意儿,全都珍重得放在一个木箱子里,赶在郡主生辰前送去。 主子不爱吃辣,却在府里备了几名蜀地的厨子,不是为了郡主又是为了谁呢? 郡主胃不好,主子翻遍医书,年年找了调养胃的方子送到蜀地,却说是无意得来的。无意无意,一年无意便罢了,哪有年年无意的? 旁人都说十皇子季风流连青楼楚馆,是个极多情的人。 冷苏从不这样想。 多情之人,实则情深入骨,只是被季风放在心底的姑娘,这么些年,似乎从不知道季风的情意。 只当是玩伴而已,冷苏未曾有过男女情事,但他也能体会到季风如今的无力和心痛。 “不,去找三哥。”季风努力将面色缓和正常,把那方帕子收在宽大的袖子里。 纵然她对自己没有一丁点男女之情,自己也不能让她往火坑里跳。 若是她要恨,那就恨吧。 若是要怨,就随她怨吧。 原就是没有说出口的,又怎么能怪她喜欢上了别人。 “郡主,您刚刚话说得太重了。”莺儿瞧着闷闷不乐的姜玉,还是没能忍住,说道。 “我也不知我刚刚是怎么了?“姜玉懊恼道,“竟然将绝交这话都说出口了!” 她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哎,怎么这话就不过脑子呢? “十皇子分明是为了郡主好,郡主却这样说。”莺儿一一分析道,“您是没看到刚刚十皇子眼底的情绪,看得奴婢都觉得十皇子冤枉。” “若是为了我好,不该支持我么?”姜玉反问道,“他和王远礼关系这样好,他很少和别人一起谈易老先生,既然与他是同好,怎么偏生这样反对?” 郡主,男子怎会鼓励心上人和别的人在一起呢? 莺儿想了又想,这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么多年十皇子都不说,郡主也看不透,她点破了,对两人的关系就一定好了么? 第六十五章 只要她不受伤就好 “你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季渊微微皱着眉,看着脸色苍白的季风。 季风看了一眼他身边的霍水儿,匆匆瞥到二人交握的双手上,后者回以他微笑。 他心下泛起阵阵苦涩,当初四人亲密无间,如今三哥和霍水儿的感情稳定发展,他和姜玉却面临一切崩盘的危险。 “没什么。”他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即便是清茶入喉,也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一样难受。 霍水儿以为他们有紧要的事情要说,连忙避开,“我还答应了姜玉要去前头寻她呢。” 听到姜玉的名字,季风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季渊捏了捏她的手,季风的状态实在不好,“待会儿我来前头寻你。” “嗯。” 直到霍水儿的身影消失了,季渊看着一杯接一杯喝茶的季风,他颇有以茶代酒的感觉。 “心情不好,很少见你这样了。”季渊将他手里的茶杯夺下,放在石桌上。 男子单手握拳,一下下得锤着桌子,眼眶微红,猛得闭上了眼睛,将头埋在双臂间。 “三哥,我难受……” 季渊猛得将他的拳头握住,幼弟自小达观,他从未见过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时候。 “你和玉儿怎么了?” 除了姜玉,他几乎想不到还有谁能让季风的情绪波动至此。 季风埋在石桌上并不答话,只是拳头攥得愈发紧了。 半晌,闷闷得说。 “她说她喜欢王元礼。” “王元礼?玉儿怎么会认识他?”季渊皱了皱眉,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就认识了? “不知道。”季风脑子里像是网了一团乱麻。 他不知道姜玉怎么认识了王元礼,不知道姜玉为什么会喜欢他。 “三哥,你一定要拦住她。”姜玉的火爆脾气,这么些年,她怂季渊的程度,季风是知道的。 “我拦了这次,下次呢?”季渊看着心神不宁的幼弟。 王元礼的父亲好像是分家出去了,两边似乎也没什么往来,一开始,他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最近一些事情,让他觉得很古怪。 季风这才开始接近王元礼,万万没想到,居然和姜玉牵扯上了。 “如果这次不是王元礼,如果不是因为王家水深,如果这次是一个相貌人品家世俱佳的公子。” 季渊哪里看不到,这么些年,季风对姜玉的维护和看重,他知道幼弟的心思,以前只觉姜玉懵懂,从未戳破。 万万没有想到,这成了插向季风心口的利刃。 “你要如何自处?” “三哥,我从未对你撒过谎。” 季风叹了一口气。 “我刚刚有一瞬间,甚至想冲到前面去杀了那个王元礼。”他的眼神闪过一丝狂躁和猩红。 “可是三哥你知道吗,我只是不想让她受到伤害。” “若她觅得良人,我自会放手。只要她过得好。” 即便你披上嫁衣不是为我,即便你的温柔不是为我,即便你要和旁人心心相印…… 这些我都统统可以不管,只要你好,只要你能一直笑。 “可是我真的好难受。”季风扯住自己胸前的衣服,狠狠攥在一起。 “我会找玉儿谈。”季渊狠狠捏了一下季风的肩膀,不知该说什么。 让季风开口向姜玉剖白心思吗?还是自己告诉姜玉,季风对她的心意。 前者,季风生来温暖纯良,恐怕更是不愿意让姜玉有半分为难。 若是姜玉不悦他,只是徒留尴尬而已,若是连最后关心的资格都没有了,季渊不知季风要如何面对。 后者,感情这些事情,除了亲历其中的两个人,还有谁能代替其中一人,说出其中,刻骨缠绵的滋味呢。 “我最近新得了几坛好酒。”季渊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能拍拍季风的后背。“听说是藏了十几年的老窖,烈得很,很醉人。” 季风勉强笑了笑,也好也好,灌它几盏黄汤。 就这样一醉方休,大梦不醒才好。 梦里,他的姑娘凤冠霞披,红烛摇曳,他们,白头偕老。 第六十六章 襄王有心,神女无梦 诗会很热闹,各家公子贵女上台大展身手,不时有好诗出来。 如此盛景,唯独不见丹玉郡主的身影。 长公主皱了皱眉,不止姜玉,刚刚下人来传话,说是季渊和季风有急事先回宫了。 这分明就是托辞。 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便只能派人先去找姜玉。 这边厢姜玉却躲在一处小亭子里,单手撑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到霍水儿过来,将桌上的水果往她面前挪了挪,桃子诱人香甜,散发着阵阵甜香味。 后者一脸好奇得看着她,“怎么样?” “唉,别提了。”姜玉叹了口气,“他都没有正眼看过我,我想他肯定是把我忘了。” “而且刚刚……” 姜玉欲言又止。 “怎么了?”霍水儿叉了块桃子,果肉肥嫩,一口咬下去,果汁溢满了口腔。 “我刚刚见王元礼时,季风也在。”姜玉的表情似有懊恼。 “季风也在?”霍水儿联想到刚刚季风不好的面色,问道,“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你怎么知道?”姜玉面带疑惑。 “我刚刚在湖心亭碰见了季风。”霍水儿不解,说道,“他似乎心情不好的样子。” “他果然还是去和表哥说了。”姜玉垂头丧气得说。 迎着霍水儿一脸懵的表情,姜玉简短得说了两人刚刚的对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霍水儿只想到了这句话。 季风显然是喜欢,典型的襄王有心,神女无梦。 更令人头疼的是,这个神女似乎一点都没有感知到季风的情意,这不,现在姜玉已经开始担心被季渊约谈了。 “要是表哥也不支持我,我怎么办啊。”姜玉长叹道。 “你觉得季风怎么样?”霍水儿将手里的叉子放下,认真得看着姜玉。 姜玉突然被问到,突然一愣,复而说道,“他……就是很多情啊,总是去青楼那些地方。” “如果抛开这些呢?”霍水儿眯了眯眼,“感觉一个人,不能只看这些吧。” “怎么突然问这个?”姜玉不自然得说道,葱白的手指攥紧了衣裙。 “嗯……季风挺关心你的。”霍水儿犹豫了一下,这样说。 姜玉低头不语,沉默了几秒,抬头道,“你方才问我季风如何,其实他无一处不好。” 女子的眼里尽是真诚。 “你认识季风多少年?” 姜玉竟然笑出了声,“若真要论起来,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八岁时舅舅宫殿,舅舅考校他的课业。” “比认识你还要早呢。”姜玉幼时往来蜀地京城,性格活泼爱笑,很快就和季风熟识了。 霍水儿有些明白姜玉这样的感觉,季风对姜玉好,已然是一种习惯了,习惯到姜玉竟生不出任何别的感情。 她低头思忖了一下,问姜玉“你觉得王元礼如何?” “宛若修竹,君子如玉。”姜玉飞快道。 “你认识王元礼多少年?” 姜玉忽然怔愣住了。 是呀,才见两面不是吗,自己所有的认知,都来源于外人对他的评价。 自己刚刚竟然因为王元礼,说出和季风绝交的话来。 她想到这里,更加懊恼了。 “所以,刚刚你真的伤了季风的心了。”霍水儿见她一时转过弯来了,说道。 “若今日你是季风的角色……他跟你说,他有了中意的女子,你觉得那个女子不适合他,他说要和你绝交。” “你做何想法?” “我……”姜玉的心忽然揪在了一起。 季风,心悦的女子吗? 若季风要和自己绝交吗? 霍水儿拍了拍她的手。 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阶段,为了一个人发痴,为了一个发狂。 甚至一意孤行,不惜与身边亲近的人吵架,不惜和多年的朋友闹翻。 总认为这是对伟大爱情最好的证明。 她瞧了一眼陷入自责和内疚的姜玉。 心里叹了一口气,但愿那个王元礼,只是这丫头生命里的昙花一现。 有时候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季风不说,这丫头也已经习惯了季风的好。 再加一个王元礼,王元礼对姜玉无情倒还好,若是王元礼对姜玉有情。 霍水儿咬了一口桃子,咦,这个桃子怎么这么酸。 受伤的终究会是季风吧。 “我不该那样同他说话……”姜玉喃喃道,恨不得时光倒溯,抽过去的自己一巴掌。 自己当初怎么会一气之下,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 “季风会不会不理我了。”姜玉想到季风最后的表情,闷闷道。 “你去和他道歉啊。”霍水儿撑着头,颇有些轻松得说。 “道歉?”姜玉脸突然一红,“其实,季风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我不知道,怎么才算道歉啊?我……不会。” 霍水儿心一梗,这是得多少蜜糖,才能浇灌出一个姜玉啊。 父母疼爱,兄长保护,又有季风处处捧在手心得娇宠,才有今日的姜玉。 “你亲手做个东西送给他。”霍水儿说道。 姜玉闻言,陷入沉思,做东西?做什么好呢? “只有你用心,别人才能感受到。”霍水儿补充道。 其实霍水儿心里想的是。 或是,其实你本就不用做什么,只要你去,季风这个傻小子,一定又会原谅你的。 可是她终究不想说这话。 她不想让姜玉认为,季风的爱不值一提,仅仅需要她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或是根本不用付出什么,就能换来另一个人的死心塌地。 如若这样,季风只会更加卑微,更加丧失主动。 霍水儿看着姜玉在冥思苦想怎么道歉,眼神飘忽得看着桌上的空果盘。 如果是重要的人,低一低头,就能挽回,何必僵持呢? 到底有多大的自尊心放不下,有多大的鸿沟越不过去,让我们一次次错过生命中的那些人呢? 我们常常讲“知交零落”,霍水儿想,也许人生中很多后悔和遗憾本不该有。 只是在每一个你能改变的节点上,你做出了最安全最保守的选择。若是进一寸有风险,那就停在这里吧。 并且最后多数人认为,这就是命,并且,不可改变。 第六十七章 冯香香是户部冯尚书家的大姑娘,生得清秀婉约,很有江南那边女子的味道。 今日她穿了一身素白并浅粉的襦裙,更是显得清新脱俗。 她上回在宫宴认识了朱珠,跟朱珠很是聊得来,这下子一眼看见她,笑着走过去,温温柔柔得喊了她一声。“珠妹妹。“ 朱珠原在盯着面前的荷花糕发呆,冯香香一打招呼,她立马回了神,“冯姐姐。” “你倒是会躲清闲。”冯香香掩唇笑了笑。挨着她坐下。 “姐姐何故这样说?”朱珠拣了一块荷花糕放在冯香香面前的小碟子里。 “你才情这样好,不上去一展风采,倒是在这里一个人发呆。”冯香香尝了一口荷花糕,清香甜糯,齿颊留香。 “今日没什么诗意,倒不如在这儿,看看也好。”朱珠笑道,她刚刚看了一圈,再没寻到那人。 心里难免失落。 冯香香正要说话,那边却突然热闹了起来,喝彩声阵阵不绝。 她往那边一看,“原来是楚国公家的公子,这回想必是要拿魁首的。” 朱珠听到这话,随意往那边一瞥,却移不开眼睛了。“冯姐姐,你说他是楚国公家的公子?” “对啊。这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儿,朱修瑾,你不知道?”冯香香略微有些惊讶。 “我从前久居扬州,确实不知。”朱珠盯着他,面上淡淡得说,心里一阵狂喜。 在心里回味着他的名字,朱修瑾,不知是不是自己想的那几个字。 若是瑾玉,倒也衬他,君子如玉。 冯香香没有半点怀疑,反而为她介绍起朱修瑾来,“朱公子现在在工部做得很好,我父亲常常赞扬他是少年英才,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位青年俊秀。” “是吗?看来朱公子,很优秀啊。” “说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 朱珠的语气带着淡淡的欣赏,冯香香附和道。 “朱公子少年时在宫中与皇子同习,十皇子的老师也是朱公子的授业恩师,两人文才皆斐然,并称京城双杰。” “''京城双杰?倒是第一次听说。”朱珠从扬州来之前,也了解过京城的人际情况,也是才知道有这个说法。 “其实这个名号啊,也是京城的贵女圈才讲呢。” 冯香香神神秘秘得看了眼周围,“朱公子和十皇子,才貌俱佳,是京城不少贵女的心上人呢。” 朱珠状若无意得试探道,“姐姐也喜欢吗?” 冯香香脸上闪过一丝红晕,“不瞒妹妹,我也是心悦朱公子的。” “哦?”朱珠的心里,不着痕迹得闪过一丝冷意。只是面上不显。 半是陈述,半是叹息得说,“朱公子如此优秀,恐怕姐姐的竞争者有许多吧。” 复而又艳羡得说,“不过姐姐出身大家,相貌才情均是一流,想必也是少有人能越过姐姐去。” 冯香香低头不好意思得笑了笑,“说出来也不怕妹妹笑话,我这样的家世,也是配不得楚国公府的。” 但是轮到朱珠惊讶了,她低声问道,“这是为何?” 堂堂尚书的嫡长女,竟然配不上国公府的世子? “朱家是大夏超一流的世家门阀,也是顶级的勋贵世家。”冯香香低头喝了口茶,“冯家底蕴不足,是入不了朱家的眼的。” 朱珠假意惋惜,“嫁不成心上人,实在是女子人生一大憾事。” “珠妹妹真是太天真了。”冯香香听了这话,竟然笑了起来。 惹得朱珠一脸不解。 她解释道,“妹妹慢慢往后瞧吧。我们这些所谓高门女子,极少能有真正嫁给心上人的。” “有多少姑娘,蒙了红盖头出嫁,连夫君长什么样子都是新婚之夜才知道的。”冯香香颇有些无奈,这就是贵女的命。 “家族培养我们。”这是冯香香第一次在朱珠面前提起“家族”二字,格外得沉重。 “我们总是要做出回报的。”冯香香叹了口气,“你说在这世道,女儿家能有什么回报呢。” 朱珠还有什么不明白,无非联姻二字罢了。 她自嘲一笑,自己还在同情冯香香,想到老夫人对她说的那些话。 朱珠不难体会到京城大多数贵女的悲伤和无奈。 不是没有疼爱自家姑娘的,任凭她喜欢,任凭她爱。 可是这样的人家,少之又少。 身份不是高到了像姜玉那般,完全可以凌驾大多数人之上,就是低微到,联姻也无法摆脱家族式微的窘境。 大夏绝大多数门庭,还是倚靠复杂的姻亲关系发展壮大家族。 枝繁叶茂的勋贵尤甚,故而给大夏的吏治带来了一些问题。 若要吏治清明,必须铲除一部分国家蛀虫。而这部分国家蛀虫盘根错节,牵连甚广。 熙宁帝在位期间,无所作为,手段不如先帝狠辣,故而贪污腐化甚。 季渊这些年,动了很多人,起到了一些敲山震虎的作用。大夏不至于烂到根上。 也动了太多人的蛋糕。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千古如是。 第六十八章 美人赋自当配美人 “改日,你帮我将季风约出来吧。”姜玉叹了口气,盯着光洁的碟子面。 霍水儿一愣,思索了一下,“还是和承泽说一声。” 她平白无故约着季风出来,也怕让季渊多心。 姜玉失笑,“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你现在倒是不怕你表哥了?”霍水儿掩唇一笑,姜玉苦苦思索半天,怎么连胆子都大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姜玉撅了撅嘴,“这事情逃避也没用,总归是要解决的。” 霍水儿剥了瓣橘子递给她,看着很是鲜嫩多汁,“你这丫头倒是心态好。” “其实我也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我好。” “不然呢?是你表哥要害你,还是季风要害你?” “唉,也不是因为这些原因。”姜玉叹了口气,这感觉要怎么形容呢? 霍水儿帮她补充道,“你心里知道,可是还有一些觉得,他小题大做了。”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我自己的判断力,这个人好不好,我会自己去感觉。”姜玉闷闷得说,她总觉得,他们都把自己当作小孩子。 心里一阵泄气,趴在桌上,怅然若失。 霍水儿拍了拍她的发顶,正想劝她几句,一道着急的呼喊声打断了她。 “郡主,奴婢可算是找到你了。”嬷嬷急得满头汗,看到霍水儿也在,“霍姑娘。” “岳嬷嬷?怎么了?”姜玉撑着头,问道。 “我的小主子哦,你是忘了今天的诗会么?” “我没忘呀。”姜玉一脸莫名。 “那您还在这儿干嘛呀,您不去,这个诗会有什么意思啊。”岳嬷嬷缓了几口气,“你快和奴婢过去吧。” “我不想过去。”姜玉闷闷不乐得说,和季风吵了一架,让她整个人都不平静起来了。现在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岳嬷嬷拿姜玉没有办法,急得拼命给霍水儿使眼色。 后者会意,姜玉一直在这里纠结也没什么意思。 霍水儿捏了捏她的手,“过去看看吧。你都说你不是小孩子了,现在还耍小孩子脾气,嗯?” “走吧。” 姜玉理了理衣服,由岳嬷嬷领着往前头去。 丫鬟上了一碟榛子酥,并上一盅清喉润嗓的凉茶。 冯香香拣了块榛子酥吃,“瞧我,怎么和珠妹妹说起这些不好的事情了。” 她见朱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状若懊恼道。“倒是我惹得妹妹不开心了。” “冯姐姐见笑了。”朱珠晃然一回神,歉意一笑。 “却说你们家那位今日不来吗?”冯香香凑近,八卦道。 “我们家那位?”朱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啧,就是,你表姐。”冯香香啜饮了一口茶水。 “来了的。”朱珠垂眸,“郡主单独送的请柬,必是来了的。” “那可真是稀奇,她今儿个居然没去展示她的诗才。”冯香香诧异道,“原先这种场合,必得有她一份。” “这不就是来了吗?”朱珠朝那边努努嘴。 冯香香看见霍水儿落座,还和姜玉有说有笑的,更是惊诧,“上回宫宴我还觉得奇怪呢,这两人怎么突然关系就好起来了?” 朱珠听到这话,反问道,“她们以前关系不好吗?” “这要怎么说呢。”冯香香斟酌道,“从前太子殿下,十皇子,还有她们,四人关系挺好的,但是她和姜玉吧,嗯……闹过一次,闹得挺厉害的。” 冯香香感慨得说,“原以为那次她们就分道扬镳了吧,没想到还有尽释前嫌的一天。” “朱公子怎么又上台啦?他今日还有诗文吗?”贵女们窃窃私语。 “修瑾今日看来是文思泉涌啊。”长公主看着朱修瑾又上了台,笑道。 “在下不才,今日得了一首赋,想赠予一位美人。” “哦?”长公主挑了挑眉,”修瑾是有了心上人吗?”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侧目。 楚国公世子年少英才,出类拔萃,是京中未婚男子中数一数二的人,不少贵女绞断了手帕,也不知道是谁这样的好运气,能够成为楚国公府的世子妃。 朱珠听见,在身侧攥紧了手,“冯姐姐,朱公子有了心上人?” 怎么能这样?她还没来得及靠近,这个人就不属于她了吗? “我从未听说过有此事啊。”冯香香也愣住了,喃喃道,她并未发现朱珠的异样。 “是有心上人。“朱修瑾嘴角含笑,坦然得承认了。 “修瑾如此出色,不知道哪家姑娘这样好的福气。“长公主也没料到他这么直白就承认了,微微一愣,却也含笑说道。 “不瞒长公主,今日诗会之后,还要请公主殿下为后生做个媒。“朱修瑾拱了拱手,端得是彬彬有礼的样子。 “本宫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替别人保过媒呢。“长公主听着新奇也好笑,既然要自己保媒,那他求娶的绝不是自己的玉儿了。 “主要是怕姑娘看不上我。兴许长公主出面,要好些。“朱修瑾这话让众人听了,更是砸砸称奇。 这得是多高的眼光,连朱修瑾这样的配置也看不上了? “你不妨直说吧,这样吊着大家的胃口。“说话的是忠靖侯长子,和朱修瑾关系甚好,他故意调侃道。 朱修瑾假意推辞,“怕坏了姑娘家的名节。“ “朱兄谦虚了,京中贵女爱慕朱兄者众,说不定讲出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呢!“这话在长公主面前说,实在是孟浪了。 不过这人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一向不着调惯了。 长公主听罢暗暗皱眉,唉,要不是他的家世,自己这回必不会请这样的人来诗会,实在是不成体统。 几人像是约好了一样,一唱一和的。 “到底是哪家姑娘啊。” “就是,朱兄这美人赋作了,总不能叫天下人不知是哪位美人吧。“ 一时间倒是颇有逼朱修瑾说话的意思了。 霍水儿原是在看戏,可是朱修瑾那别有深意的目光一看过来时,她心里一咯噔,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荒谬得紧。 长公主欲要阻止,这些人也太荒唐了,女儿家的名节何等重要,众目睽睽之下讲出来,那家姑娘愿意也就罢了,不愿意的话,叫别人日后怎么嫁人? 只是却来不及了。 朱修瑾风度翩翩得向着霍水儿拱了拱手,“在下爱慕霍姑娘许久,美人赋自当赠美人。“ “嗡!“霍水儿只觉得耳边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第六十九章 大醉 东宫正殿—— 酒气冲天,季风素日喝酒少,一坛下肚,季风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冷苏扶着烂泥一样的季风,看向像是在闭目养神的太子季渊。 有些尴尬,这姿势他也不好行礼了。 “不要讲究那些虚礼了。” “送你家主子回去之后,熬些养胃的。”季渊揉了揉额头。 “他最近心情不好,脾气可能也容易暴躁,你多注意着他。” “谢殿下对主子的关心。”冷苏真心实意得说。 季渊摆摆手,这个弟弟,从小就像小尾巴一样在他后面跟着,他手把手得带大,不关心他关心谁? 他犹豫了一下,“殿下还是劝劝郡主吧,主子这些年,最上心的就是郡主的事,这也是卑职第一次看见主子这么难过。” “嗯。”季渊点点头,复而叮嘱道,“注意着你们主子的情绪,尽量转移他的注意力。” “是。”冷苏应道,“卑职告退。” 匆匆进来的列英和慢吞吞退出去的冷苏擦肩而过。 “主子,姑娘出事了。” 季渊猛得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射向列英。 列英想到刚刚收到的消息,心里发抖。 他尽量用最含蓄,最简洁的语言描述诗会上发生的事情。 无论他怎么修饰,事实就是,楚国公世子朱修瑾心悦丞相府的大姑娘,专门在长公主的诗会上写了一首美人赋,当场剖白心迹。 接到这个消息,列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消息的传播速度。 明明长公主立刻就救了场,何况这也是刚发生的事情。 可是现在满京城大街小巷得都在传这事,甚至连美人赋的原文都在城里流传起来了。 列英听到的最夸张的一个版本,就是霍姑娘也心悦朱公子。 两人情投意合,马上就要长相厮守了。 他默默腹诽,这是当咱家主子是死人吗?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流言蜚语传播的原因,必然有幕后推手。 居心叵测,其心可诛!列英恨恨的想到。 自家主子这才和姑娘蜜里调油几天,就有人上赶着找主子的不快。 他小心翼翼得看了眼季渊。 哎,列战这个死没良心的,就知道让自己直面主子的冷气,快冻死了。 季渊看了眼誊抄得工工整整的美人赋,呵,辞藻华丽,不知所云。 “诗会已经结束了?”他站起来,一边往内室走一边说。 “瞧着差不多了吧。”列英回复道,“主子这会儿要出宫?” “恐怕来不及吧,今晚上您还约了沈大人他们在东宫议事呢。” 长公主府离皇宫还是有段距离的,现在天色看着都差不多了。 这一来一回得折腾,耽搁的时间可就多了。 季渊换了身常服,刚刚那身衣服酒气重,他怕把霍水儿给熏着了。 现在一时间也去不了身上的味,闻了闻,皱了皱眉,管不了那么多了。 随意拿了把剑甩给列英,后者连忙接住。 季渊一边往宫门外走,一边吩咐道,“晚上议事就改在别院。” “是。”列英捧着那把剑,有些忐忑,殿下这是要去砍人? 第七十章 一场套路告白 朱修瑾念的美人赋,霍水儿一句都没听,他说完那句话,女子陡然起身,惊了姜玉一跳。 她一言不发,快步转身离去。姜玉连忙去追她。 沉默,本是无形的拒绝和不满。 忠靖侯长子明显就是故意的,“霍姑娘这是怎么了?” “想必是害羞吧。”一人接话道。 朱修瑾旁若无人得念着,也不对霍水儿的态度表示言语,只是盯着霍水儿离开的方向,深情款款得念。 长公主看了眼霍水儿空着的座位,对朱修瑾这样的行为生出些许恼恨来,“够了!” “长公主。”朱修瑾拱手道。 长公主摆了摆手,“姑娘都走了,你还念什么?” “即便人不在,这赋也要念完,好叫霍姑娘知道我的,一片真心。”最后四个字,朱修瑾刻意咬重了些。 “你这媒我是保不了的,今日诗会,就这样吧。”长公主淡淡道,这才多大的孩子,就已经开始在她面前耍这些心眼了。 如果是真心爱护一个女子,怎么会忍心让她的名节有半分损害? 他如果真心实意,就该求了自己的父亲楚国公去左相府提亲,而不是大张旗鼓,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反而让姑娘下不来台了。 何况还是在自己的诗会上弄幺蛾子,原本是给玉儿准备的,让她瞧瞧是否有悦意的男子。 现在倒好,长公主越想越气,对着朱修瑾更是没有半分好脸色。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姜玉飞快赶上了霍水儿,询问道。 霍水儿刹住了刚刚急走的脚步,缓了缓气,“我不知道。” 刚刚一时血往头上涌,这下子才慢慢冷静下来了。 “你放心,我母亲肯定会告诫公主府上上下下所有人,不会乱说。”姜玉拍了拍她的肩膀。 “最多也就圈子里传一下,不会惹出太大的风浪。” “我以前,跟朱修瑾很熟吗?”霍水儿偏头问道。 上次宫宴他还只是送药,原以为那次之后就再无交集了,这回诗会直接送了个大彩蛋,把自己送上了风口浪尖。 是自己不是原主的原因吗,缺了一些记忆还是少了代入感?一切都让她觉得莫名诡异。 “也不熟吧。”姜玉也困惑道,“你也知道,他家和太子哥哥……” “他这回也不知是什么心思。”姜玉轻轻蹙眉。 “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没有答案,霍水儿也懒得去管这事。 “你就这样不管了?”姜玉略有些惊讶。“不澄清一下吗?” 霍水儿一脸莫名,“澄清?我为什么要澄清?” “他喜欢我,和我有关吗?我也没回应他啊。” 澄清的作用对象是绯闻,是双方刻意制造的暧昧假象。 可是自己和朱修瑾并未有过什么交集,如今传出去了,也不过就是他的单相思而已。自己有什么好澄清的。 姜玉点点头,“是这个理。” 转念一想,她突然就问道,“你就没想过他是真心的呢?” 霍水儿点了点姜玉的额头,“是该说你单纯还是傻呢?” 姜玉闷闷道,“我又哪里傻了?” “我和他没有交集,他却说喜欢我。”霍水儿想着,自己都乐了起来。“一个就像陌生人一样的人突然讲喜欢你,我觉得正常才是有问题呢。” 姜玉莫名就想到了自己和王元礼,梗着脖子反驳道,“你以为他是陌生人,也许在他的视角里,就是很关注你呢?” “好,那就再退一步,就算是真的喜欢,他喜欢的也不是真的我,从来没接触过,他知道我什么性格吗?他喜欢,也是喜欢上了他自己的想象。” 霍水儿反问姜玉,“就好比你和那位王公子,一个人和你没有近距离的接触,你就贸然谈喜欢,你觉得你眼中的他就是真实的那个他吗?” 姜玉陡然语塞。 是,也许朱修瑾的表白,在有心人的脑补之下,会变成一部荡气回肠的暗恋史。 可是,霍水儿的实际心理年龄已经不再是,听了哪个小男生的告白就会脸红心跳的时候了。 面对感情,她会比姜玉多很多理智,少很多感性和想象。她更倾向于长久相处自然产生的感情,这样浪漫的桥段,她想也没有想过,会真实得上演在自己的面前。 就算退一万万步讲,她一个俗人,理解不了这样许多年不闻不问,最后会心一击的感情。 如果朱修瑾是这样的人,也就意味着她和朱修瑾对待感情的观感就是不同的。 在霍水儿的世界架构里,你可以暗恋,但也许是季风那样的,在姜玉身旁默默守护。 并非是如朱修瑾这样,嘴上说着我心悦你,但是这些年就像“死了”一样,一直到原主消失,她穿过来,才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讲出这段感情。 喜欢一个人,怎么能掩盖得住呢? 甚至掩盖得这么好,在原主的记忆大海里根本找不到一点点稍微重些的痕迹。 要么是跟踪狂变态,要么…… 霍水儿越想,越觉得,这就是大写的“套路”二字。 两人走了几步,霍水儿便对姜玉说,“看来今日诗会也就这样了。” “你现在要回去吗?“ “时间也差不多了。“ “你可得把我那件事放在心上,找个时日约季风。“ “你不要光顾着催我。“霍水儿掩唇笑道,“你也得拿个章程出来,我才好在你表哥面前帮你说话啊。” “知道了知道了。”姜玉答应道。 姜玉和霍水儿,都很自然得觉得,朱修瑾的事情不会闹大,无非就是今日到场的传传罢了。 可是她们很显然错误评估了朱修瑾今日的用心,霍水儿只想到这是套路,却不明白,套路既然已经开始了,怎么会平白无故得结束呢? 她的马车刚从公主府前的街口拐出去,行了几米,白芷便掀帘进来,“姑娘,朱公子骑马跟在后头呢。” 她起初并不在意,“也许是顺路吧,我们走我们的就是了。” 可是楚国公府和左相府分明是反方向,他还缀在后头。 朱修瑾生的俊美非凡,后面排场也大,一时间路人们都议论纷纷。 白芷走在马车旁,听得真真切切的。 “听说今天长公主府办诗会,楚国公世子给左相府的大姑娘写了一首美人赋,那叫文采飞扬,情真意切啊。” “也不知霍家姑娘会不会答应。”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吧,霍家姑娘和楚国公世子是情投意合。” “真的假的,哪来的消息?” “啧,你以为楚国公世子骑着高头大马没事慢腾腾游街呢?” “那不然?“ “前头马车里是霍家姑娘。“ 白芷听着心里生气,翻上去跟霍水儿说。 霍水儿原是在马车上吃绿豆糕,这下子差点没噎住,吓得紫苏急忙倒水给她。 “这个姓朱的实在是卑鄙,还是世家公子,我呸!”红荔一向护主,破口大骂。 都到这份上了,还当谁不知道似的。绝对就是这姓朱的一手安排的。 第七十一章 冲冠一怒 “咳咳咳。“ “姑娘别激动。“紫苏帮她拍着背。 霍水儿喝水又被呛了一回,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连两情相悦的版本都出来了? “现在到哪了?“ “马上到朱雀大街了。“ “跟车夫说一声,走后门。“ “是。“ 马车一拐,就进了后街那条小巷。 朱修瑾觉得奇怪,却也跟了上去。 “停车。“女子喊了一声。 “姑娘?“红荔几人看着霍水儿轻轻一跳下了马车。 “朱公子送了这一路,也差不多了吧?“夕阳的余晖洒在女子仰起的小脸上,蒙上柔美的光晕。 朱修瑾的嘴角勾勒出一丝笑意,翻身下马,向她走近,“既然送了,总归是要送到家,我才放心。“ 霍水儿往后退了一步,“公子在哪里当差?“ “哦?在下不才,在工部任职,怎么了?“朱修瑾挑挑眉,不知她为何问这个。 “我倒是以为公子是管城防的。“霍水儿皮笑肉不笑得讽刺道,”恐怕管城防的也没有公子尽心尽力。“ 朱修瑾心知她是在嘲讽自己,心下微微一动,呵,倒是只会挠人的野猫。 有趣。 “姑娘说笑了。“朱修瑾还是笑眯眯的,似乎一点也不生气,”在下不适合管城防。“ “在下只是专程护送姑娘回府。“ “大夏民风淳朴,京都更是天子脚下。“朱修瑾油盐不进,霍水儿也不恼,慢慢说道,”何况,公子这首赋,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姑娘可能是误会了。“朱修瑾低头笑道,”在下不是一定要姑娘一个回应。“ “难道连表达自己的爱慕,姑娘也要制止吗?“ 霍水儿摇了摇手里的团扇,“公子写这首美人赋,我无权评价,只是公子的赋……“ “你的赋碍了孤的眼。“男子的声音冷冷的在背后响起。 季渊大步走过来,宽阔的后背挡住了女子的视线。 “太子殿下。“朱修瑾行礼道。 “什么风把您吹过来了?“朱修瑾暗叹一声时机不妙,分明他是接到消息说季渊回宫了的,怎么这会子来得这么快? “京城不知道吹了一股什么妖风,说有人肖想孤的太子妃?“季渊瞟了他一眼,淡淡得说。 朱修瑾皮笑肉不笑得说道,“殿下的太子妃苏姑娘还在养病呢。“ “哦,你一说孤倒是想起来了。“季渊往后握住女子的手,”孤会亲自进宫求父皇,迎娶霍家姑娘为正妻。“ 男子一字一句,宛若平地起惊雷。 朱修瑾扯了扯嘴角,冷冷道,“太子莫不是要夺人所好?“ “哗“长剑出鞘,寒光一闪,朱修瑾脖子上赫然架了一柄长剑,冰冷的剑锋贴着他温热的血管。 “夺?“季渊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你这些年眼睛是白长了不成?“ 要说朱修瑾接近霍水儿不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心思,季渊不信。 即便原也不打算遮掩什么,这行径却依旧让他觉得可耻。 “太子这话何意?“朱修瑾一点也不敢动弹,季渊眼底像是深潭,什么也看不出来,叫他拿捏不住季渊的心思。 “何意?“季渊将剑紧紧贴住他的脖颈。 列英眼睛一错也不错得盯着,生怕季渊一个手滑就把人砍了,乖乖,事情还没安排妥当呢,这下子杀了朱修瑾,楚国公不得跳到天上去? “幼年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要是叫太傅知道你现在连人话也听不懂了,怕是会长叹师门不幸。”季渊淡淡道,那拿剑的手腕轻轻动了动的,朱修瑾后面的侍卫眼珠子瞪得老大。 生怕自己的主子就在这里血溅当场了。 朱修瑾沉默不语,只是宽大袍子里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青筋暴起。 “孤念幼年的情意,给你两条路。” “要么,你伏剑而死。”季渊盯着他,“要么,你现在回楚国公府之后,不要再兴风作浪。” “太子不要欺人太甚。”朱修瑾咬牙切齿道,他设想过季渊的很多反应,唯独没想到是这么粗暴的一种。 “今日你命就捏在孤手里了,你当如何?”季渊瞥了他一眼,反问道。 “大不了,就去宗庙跪一跪。”季渊看着朱修瑾,漫不经心得说,“许久未去了,还有些想念列祖列宗?” “要不,你就成全了孤一片孝心吧?”季渊脸色一变,陡然生出了几分杀意。 朱修瑾心里很清楚,季渊十几岁就开始上战场杀人了,心里生出几分害怕来,暗骂道,这疯子。 “殿下说笑了,臣怎么敢呢?” 季渊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臣最近身体不适,这几日的朝会可能都不能去了。”朱修瑾这是变相说自己要闭门不出了,之后也不会再制造流言。 季渊将剑慢慢移开,朱修瑾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滚。” 朱修瑾快步离开,一直到了人声鼎沸的大街上,才惊觉汗湿衣衫。 第七十二章 娇娇可愿? “喝酒了?”霍水儿看着朱修瑾走出视线,轻轻捏了捏男子的大手。 季渊却以为她不想闻这酒味儿,往后退一步,嗅了嗅身上的味道,皱了皱眉,“出来得太急了,没来得及换衣服。” 说罢,季渊看着她,许是喝了酒,些许醉意,眼里还带了几分委屈。 霍水儿“噗嗤”一声笑出声,上前牵住他。 “幸亏你来了,不然还得和他纠缠许久呢。” “我不该提前回宫的。”季渊将长剑递给列英,半拥着她说道。若他还在,朱修瑾也不会如此猖狂。 傍晚的风微凉,两人慢慢往霍府后门走去。 “谁也没料到朱修瑾会弄这样的幺蛾子。”霍水儿叹了口气,“他这么一闹,满京城都知道了。” 季渊搂着她的腰,沉声道,“最多三天,我会把这事处理好的。” “嗯。”霍水儿点了点头。 季渊突然沉默了一瞬,“明日,我会找父皇。” 女子仰脸看他,不知他说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何意。 “我会求父皇,退了苏家的婚事。”季渊盯着她如星的眸子,声音里带了一丝紧张,“娇娇……可愿?” 霍水儿脑子里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她盯着男子深潭一样的眸子,不知不觉陷了进去。 “我……”她一时无措。 嫁给季渊?霍水儿没想过。 即便这些日子,季渊待她极好,她心里也崩紧了一根弦,女主总是要回来的,这个人,总是要不属于她的。 “你不愿?”季渊察觉到了她的迟疑,男子锐利的眸子直直看进去,惹得霍水儿微微撇了撇头。 “太后亲自赐的婚事,哪里有那么好退了?”霍水儿轻声说道。 “你只管答愿不愿,不必操心旁的事。” 霍水儿看着他,男子瘦削的脸庞格外坚定,她心底微微一动,“好。” 季渊勾了勾唇角,“东宫新开了一片地,原就是想问你想种些什么花的。” “你知道的,我倒没有什么极爱的花。”霍水儿不知为何他的话题转得这样快,还是顺着答道。 她也不是什么爱附庸风雅的人物,花嘛,开得娇艳些的,她都喜欢。 “那就种一片千层魏紫,大婚时想必就开得极好了。”季渊想了想,说道。 “嗯。”霍水儿浅浅应着,凉凉的风轻轻吻着女子的脸颊,她却依旧觉得脸直发烫。 “东宫常青的树木多了些,恐你觉得太素。” 女子轻轻摇摇头,“那片荷花开得极好,若再种千层魏紫,夏日已经极热闹了。” “这些倒不着急,你日后想添置什么再说。”男子低沉的嗓音让霍水儿想起了后世优雅的小提琴曲,叫她沉醉的小提琴曲。 不知今日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好似都走不到头似的。 季渊的手干燥且温暖,与她十指相扣,那温度直往心上钻。 “大明湖旁卖白玉糕的老婆婆又开始摆摊了,改日我们再去吧。” “嗯。” “江南那边,送来几匹上好的料子,改日派人给你送来。” “嗯。” “你上回说要吃的花糕,又出新口味了。” “嗯。” 季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霍水儿只是应着。 “娇娇。”男子突然停了下来。 “嗯?”霍水儿不解得看向他。 “我极欢喜。”男子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微凉的唇瓣郑重又小心得在女子额上轻轻吻了吻。 年少惊鸿一瞥,后来青梅竹马,兜兜转转,总归还是没有错过你。 女子紧贴男子温热又带着些许酒气的胸膛,不知是这微微的酒气醉了她,还是男子赤诚的心意。 男女情事,朦朦胧胧,情迷深处,只是不知而已。 第七十三章 有得必有失 熙宁帝穿着一身道袍,漫不经心得扔着鱼食,漂亮的锦鲤在水里欢快得转着圈儿。 他抬了抬眼皮,“太子来干什么?” 刘振躬身道,“奴才也不知道,刚下早朝就在外头候着了。” “让他进来吧。” 立刻就有宫人将鱼缸轻手轻脚得搬走,这可是万岁爷的宝贝,不敢摔坏了。 “儿臣参见父皇。” 朝堂上君是君,臣是臣,下了朝堂,还是父子。 “你今日一大早跑过来,所为何事啊?”熙宁帝歪在榻上,摆了摆手。 “儿臣,想请父皇赐婚。”季渊掷地有声,惹得刘振都多看了他几眼。 “哦?”熙宁帝听了季渊的话,突然来了几分兴致,坐了起来。 “你看上了哪家姑娘?” “儿臣想娶霍家大姑娘。”季渊沉声道。 “霍家也是京城大族,在江南一代还是有底蕴的。”熙宁帝淡淡得说,“即便那丫头丧母,恐怕霍罡也不愿意叫他的丫头作皇家的妾。” 原是熙宁帝会错了意,想着季渊是来求良娣的位置的。 “儿臣的意思是,迎霍家姑娘入东宫主事。” 熙宁帝看着他,“你祖母可是给你定了苏家的女儿?” “所以儿臣才来求父皇。”季渊说道。 “你倒是好算盘,让朕去得罪你祖母。”熙宁帝冷哼一声。 “祖母不喜霍家姑娘,父皇是知道的。”有些话,季渊觉得也不必说得太现了,熙宁帝也不是不懂为何太后不喜霍水儿。 果然,熙宁帝闻言,又歪了回去,香炉子里的烟雾袅袅,让他的表情都有些看不真切了。 “霍罡是朕的左膀右臂,你娶他的女儿,就不怕朕猜忌你?” “霍相对父皇忠心耿耿,自是不必怀疑。”季渊也不慌,沉着冷静得说。 “儿臣得父皇垂爱,一出生即被父皇封为太子,已然有二十载。” “父皇为儿臣延请武林宗师教习武术,又请传世大儒教习文章。”季渊埋首,一字一句地说,“儿臣一日不敢忘父皇的悉心教导。” “你祖母对你期待很高。”熙宁帝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先帝文治武功,样样都很出色。你祖母一心想把你培养成比肩先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代君王。” 这话季渊不敢回答,只是沉默。天家父子,即便有亲情,也是微妙的。 熙宁帝是太后一手扶植上位的皇帝,先帝在时,因为母后流过产,子嗣艰难,他的太子皇兄也是早早得就被立为太子,孰料后来就有了自己。 熙宁帝也知道,自己天资不如人意,论权术论智谋,自己永远比不过父亲,也不及长兄。奈何母亲既与父亲颇有几分感情,也甚会玩弄权术,他的太子皇兄,还就真给废了。 对于季渊这个儿子,熙宁帝心情也是复杂的。 他远比自己年少时出色,不得不承认,既有太后的悉心栽培,也是天资。 有些人,生来就适合坐这把椅子。 可叫一个父亲,尤其是已经步入晚年的父亲,面对身强体壮,甚至天资过人的儿子时,还是有些难以言说的尴尬。 熙宁帝看着季渊甚肖先帝的脸庞,淡淡问了句,“那件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北镇抚司的兄弟们在西域调查了很久,最后发现线索在江南。“ 他知道熙宁帝问的是哪件事,无非就是刺杀的事情。 “戒备森严的皇宫大内,出现了刺客。远在西域,线索却在江南。朕这个皇帝,当得有点儿意思。”熙宁帝轻轻笑道。 “父皇息怒。“ “朕问你,你有多想娶霍家那个丫头?“熙宁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这小子还是有点像当年的自己,认定了,就不想回头。 “儿臣此生,只愿娶霍家姑娘一人为妻,生同衾死同穴。“ 熙宁帝听了笑一笑,“话总是轻飘飘的,哪天反悔了也说不一定。“ “若有违背,必然早逝,不得好死。“季渊挺直了脊背,掷地有声得发誓。 熙宁帝愣了一下,倒是比自己当年还要毒,点了点头,“你要朕帮你去太后那里说和,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朕一个条件。“ “儿臣万死不辞。“季渊埋头道。 “什么时候,把江南那摊子水弄清了,朕什么时候当你们的主婚人。“熙宁帝看着白瓷瓶里插的一朵荷花,淡淡道。 犹记得先帝在时还教导过自己,这世间事有得必有失。 季渊想娶霍家女,想让太后说不出话来,他必须走一趟江南。 熙宁帝微微闭了闭眼,有些伤疤,该揭的还是得揭,有些事情,该清算,还是要清算的。 “儿臣领旨。“ 第七十四章 再相见 长公主府内—— “郡主,你已经在这里来回走十几圈了。”莺儿苦恼着一张脸,无奈得看着姜玉。 这个小主子哟,怎么一直来回转,又不说话。 “玉儿转圈圈,玉儿转圈圈……”金制把杆上的鹦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也欢快得叫着。 “我想不出什么办法,唉,季风他该不会真的就不理我了吧。” 果然是为了这事,莺儿叹了口气,“您倒是想想十皇子喜欢什么呀,这样转来转去也没有办法。” “金石古玩,名画孤本?”姜玉皱眉,喃喃自语。 “我也不懂这些,送了不合他的心意也是徒劳。” “依奴婢看,您还是得去书局寻一寻,若是想得出好的法子就罢了,想不出来,也不至于就这样僵持着。”莺儿有理有据得分析着。 “您和十皇子之间的问题哪里是送什么礼物,不过就是一个契机罢了。”莺儿作为外人倒是看得分明。 “你说得倒是有理。”姜玉心下一动,“我们这就去。” 一边说着,人就往外走了。 莺儿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叹气摇头,她的郡主啊,就是太急性子了。 京城最大的书局取名“太平”,名字烂大街。 出自前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句子,书局创立之人跟着大夏开国皇帝金戈铁马,戎马一生。 退而结庐,创立书局,一是愿大夏太平昌盛,天下永安。 二是,鼓励天下读书人为大夏读书,为黎民百姓读书,担当起责任。 本着这样的信念,书局对天下人开放,除非购买,大多数的书,只是看的话,不收取任何费用,藏书颇丰。 这里各位就要问了,人人只看不买,书局如何盈利呢? 不只是阳春白雪,京都女儿爱看的话本子,或是志怪奇谈,或是风土物志,大多也是书局刊印的。 书局装潢低调奢华,古朴厚重,不失典雅,人多但是很安静,大多是读书的士子,一人捧了一卷书,小心翼翼得读,若是有所损坏,是要高价赔偿的。 也有姑娘家,只是少,其中贵族女子为多数,只因贫寒人家没有多余钱财供养女儿读书的缘故。 没有人跟着你,也没人指引你。 甫一进门,有一张竖条条的长木板,大致的书籍分区都在里头,若要找书,去到相应的分区,再依据架子上的提示自己去寻就是了。 姜玉这回要为季风选书,她在长木板上看了看,还是往孤本那边的分区去。 孤本不提供阅读,只能购买。 往那边去,人就少了些。 “请问,有《梅溪四记》么?”一道醇厚的男声和清脆的女声同时响起。 姜玉抬首望过去,语气里带了些惊喜,“王公子?” “郡主。” 男子今日穿了一袭青灰色的长袍,袖口绣了片片栩栩如生的竹叶,随着他作拱手的动作,衣袖翩翩,就好像竹叶在飘动一样。 “王公子也寻《梅溪四记》吗?” “两位,这书只有一本,你们二位是?” “是。”王元礼拱了拱手,“既是郡主要,这书自然是郡主优先。” 姜玉尴尬得摸了摸鼻子,“谢谢啊。“ 王元礼摇摇头,转身欲走。 姜玉来不及接过书,连忙追上去,“公子既让了这本书与我,不如我请公子吃顿饭吧。” “与郡主同寻一本书,已然是缘分。”王元礼停下脚步,“也不必多礼。” 两人行至书局门口。 “总归……你也是让了我。”姜玉微微低了低头。 莺儿这时快步赶了过来,“郡主你也走得太快了。” “若是郡主无事,在下就告辞了。” “哦……”姜玉愣了一下,“倒是不知王公子为何寻这本书?” “梅溪先生隐居山林,所知之人甚少,唯有一本《梅溪四记》传世。”王元礼的语气里略带些憧憬,“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倒也叫在下好奇,郡主怎么会看这样冷门的书?” “原也不是我要看的。”姜玉尴尬得摸了摸鼻子。 “郡主是要送人?” “嗯……”姜玉点了点头,“原是替季风找的。” 季风在某一日随口与她提了句想看这书,只是一时没来得及去书局。她也就记在了心上。 “郡主和十皇子感情深厚。”王元礼勾了勾唇角,理了理衣袖。 “就是……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妹。”姜玉怕王元礼误会,连忙解释。 王元礼了然得点了点头,眼底滑过一场幽深,亲如兄妹? “王公子,其实,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姜玉试探得看向他。 她原以为王元礼都忘了初遇。 谁料后者轻轻点了点头,“初遇郡主,也是在‘太平书局’。” “王公子还记得?”姜玉略微有些惊喜。 王元礼轻笑点头,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 男子富有磁性的嗓音在耳旁响起,“初遇郡主,恍若天人。” 姜玉惊讶得看着他,男子的眼里带着点点笑意。 “我以为,公子那日……” “在下私以为,匆匆一面,倒也不必叫十皇子多心了。” 这话惹得姜玉惊讶,“他有什么可多心的?” 王元礼笑而不语。 姜玉倒是爽快一笑,“倒是很开心结识王公子了。” “在下也很荣幸结识郡主。” “倒也很不必叫我郡主。”姜玉笑道,“太生疏了些。” “姑娘?”王元礼困惑道。 姜玉顿时“噗嗤”一笑,真是个呆子啊。 第七十五章 流言,火锅,灯花 清源阁茶肆—— “你们知不知道,听说楚国公世子被太子殿下横刀夺爱,爱而不得,一病不起,得了风寒在家里躺着呢。”男子瘦弱,穿着灰白色的袍子,脸上带着胡茬。 “我怎么听说太子和霍家姑娘早就情投意合,是楚国公世子非要插一脚呢?” “害,这女人啊,太漂亮了也是祸水。”一名好事者跟着议论着,“连太子都扯进来了。” 听了他们这话,另一个稍微有些胖的男子撇了撇嘴,反驳道,“胡说八道,分明是楚国公世子心虚给吓的。怎么男人的事,偏生扯到人家姑娘身上,让人家背黑锅。” “心虚?”瘦小的男子惊讶道。 “嗨,可不是嘛。”那个胖男子呷了一口茶水,眯了眯眼,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得说,“这事儿啊,还是我在国公府里当差的表叔跟我说的。” “什么事儿啊?严二,你别神神叨叨的。”那人被他勾得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催促道。 “我那个表叔在国公府当差也有些年头了,他说呀,楚国公世子和霍家小姐根本没什么交集。” 他清了清嗓子,将头微微埋了埋,“再者,那日听说太子直接从宫里出来,找世子当面对峙。“ “原来流言是这样起的,我就说,怎么不明不白得说太子横刀夺爱。“ “这个楚国公世子就是瞧上了霍家的背景,左相只有霍姑娘一个女儿,即便左相夫人去得早,可是咱们再讲究,也抵不过白花花的银子不是?“ “这么一想倒是说得通。” “所以啊,这个楚国公世子那天是自己心虚,回去这么一吓,可不就吓出病了么。“严二飞快得做了个结。 “哥儿几个,要我说,咱们也别说这些了,人家这些贵公子的事,和咱们有什么相干呐。“一直沉默的一个男子笑嘻嘻得说道。 “对。“刚刚那个瘦弱男子笑着摇摇头。 这个话题就这么终结了,那个叫严二的男子不着痕迹得和二楼一个蓝衣伙计对视了一眼。 类似的场景,出现在京城各个茶肆酒馆,甚至青楼勾栏。 “唉,我买了这本书,也不知他会不会就原谅我了。“姜玉指了指桌上的《梅溪四记》,犹犹豫豫。 “你……就送书道歉?“霍水儿刚刚走得急了些,刚刚坐下,喝了口凉茶,这家的茶甚有特色,凉喉的同时带着一股特殊的香味。 她略微有些惊讶。 “我知道这方式怪怪的,可他毕竟找了那么久,不至于一点都不喜欢吧。“姜玉闷闷的声音传来。 霍水儿将一碟花糕用小刀切成几小块,花糕外皮酥脆,碎碎的糕屑掉落了些许在青色小碟上。 她将碟子递过去,感叹道,“你这个呆瓜啊。“ 霍水儿简直不敢想,季风接到这本书会不会气出内伤。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书送过去了,你们怎么化解矛盾?“ “是你亲自去,还是别人代送?“ “你若要自己去,你能觉得不尴尬也好。“ 霍水儿自问自答。 “我倒是不怕尴尬,只是……你有没有好些的法子?“ 霍水儿歪头想了想,“要我说吧,最轻松最愉快的时候,大概就是一起用餐的时候,再尴尬的事情,在美食面前,总要缓和许多。“ 她突然想起后世有名的酒局文化了,谈生意还是应酬,放在酒桌上,酒过三巡,你我之间近乎也套的差不多了,头脑昏沉,极度兴奋的时候,就很容易做出决定。 换言之,其实霍水儿觉得美食也能起到相同的作用,味蕾极度愉悦的时候,总摆着一张臭脸,也很不容易不是。 “诶!”姜玉兴奋得一拍桌,“我们吃锅子吧!” “这天儿这么热,吃锅子是不是不太好?”紫苏疑惑,在一旁说道。 姜玉灵动的眼睛转了一转,“这你就不知道了,在我们蜀地,不仅要吃锅子,还需得吃麻辣鲜香的锅子才好。酣畅淋漓,好不痛快。” 她这么一说,霍水儿也想到了自己曾经满头大汗,也要在夏日傍晚,凉风习习之时,和三五好友围坐一桌,烫火锅,聊趣事。 食物有了温度,自然气氛就热切起来了。 故而她也是大力支持。 姜玉笑着,”从前他与我写信,就约着回来一起吃锅子,只是这一时半会儿竟然把这茬儿给忘了。” 她转头与霍水儿痴缠道,“好水儿,还是那句话,你要帮我约他出来才好。“ 霍水儿点了点她的额头,自是应下不提。 天色渐沉,深蓝色渐渐铺满了天空。 女子靠在窗边的塌上,怔怔得看着晚归的雀儿在花上一点一点的,眼神散乱,也不知她是在想什么。 “姑娘,膳食都凉了。”茉莉叹了口气,轻轻走过去。 女子就像隔绝了所有的声音一样,一动不动。 “姑娘,老太太叫您过去呢。”茉莉试探性得再喊了一声。 也不知这珠姑娘怎么来了,自从昨天诗会之后,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样。 叫她,就这样愣愣得不说话,行尸走肉似的。 茉莉心里再叹了口气,凑近了喊道,“姑娘。“ “嗯,这就去吧。“女子陡然回魂,从塌上坐起来。 迈着漂浮不定的步子,往梳妆台旁边去,眼底发着淡淡的乌黑,往上面扑了一层细腻的粉,再点了些胭脂,气色好了很多。 “祖母可有说是什么事?“ “老太太寿辰将至,恐怕是找姑娘商量宾客名单之类的事情吧。“ “哦。“朱珠点了点头。 茉莉见她心不在焉的,劝说道,“姑娘,也别怪奴婢多嘴,您这样失魂落魄得去见老太太,她必然会多心的。“ “我知道,你别担心。“梅韵院离荣庆堂本就近,走了两步,就看见婆子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门口立着。 “珠姑娘来了,老夫人在里头等着呢。“ “有劳嬷嬷。“ 荣庆堂内灯火通明,丫鬟婆子站了一溜齐齐整整得在廊下,烛光透过灯笼薄膜,照在豆绿色的衣裙上,带了些说不清的沉沉暮气。 “祖母。“朱珠踏进去,挂上笑容,挥手让正在为老夫人捏腿的丫鬟退开。自己跪坐在老夫人腿边,替她按着腿。 按了一会儿,老夫人眯了眯眼,即便现在屋子里亮如白昼,眼前也是模糊的,上了年纪,看东西愈发看不清楚了。 她看了一眼垂头的朱珠,只看得见少女乌黑柔软的发顶。 “我也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老太太从胸膛里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这次寿宴,你也给我操办得热闹些。“ 朱珠换了一种手法,开始轻轻拍打老太太的小腿,“这个祖母自然要放心,孙女晓得的。“ “该请的宾客,你什么时候拿个章程出来。“老太太舒服得往后靠了靠。 ”最迟明天下午,孙女先拟定一个单子,祖母瞧瞧。“朱珠答道。 “嗯。“ 祖孙俩谁也没提那天的争吵和冲突,说罢,两人安安静静得一个捏腿,一个半眯着眼,并不继续说话。 只是黄花梨木的桌子上,一盏灯,“啪“得一声,爆出一个漂亮的灯花。 第七十六章 此生无憾 “这丫头总算还是有点心。”季渊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信纸,男子黑色常服上的点点金线在烛火的映衬下流转着光。 霍水儿大致和他讲了姜玉的打算,至于地点,霍水儿觉着,还是要在东篱山庄才好。 地方大,到时候寻个空处两人避开了,让他们二人好好说说话。 “明日你去一趟皇子府,让十皇子进宫一趟。” “是。”列英应道。 季渊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处理完本章,暗部那边又传来许多情报和信件,让他的眼睛过度疲累。 “主子,苏姑娘那边,我们还要找吗?”原本在镖局的苏玉,突然不见了。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渊沉吟了一会儿,如若他猜得不错,祖母的人也在找苏玉,又或者,原本就是祖母的人带走了苏玉。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还是通知那边的兄弟,江南事务的重心,还是要放在调查正事上,根据北镇抚司的情报,阴司的主人,说着一口吴侬软语,会苏绣。”季渊回忆着情报上的内容,微微皱了皱眉,“江南和西域远隔千里,但是一直靠丝绸茶叶维系通商关系,有牵扯也不奇怪,只是阴司在江南的势力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要创立阴司,这些我们一概不知。” “是。”列英了然。 “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安排一下,孤要亲自去一趟江南。” 季渊倒是不在意太后把苏玉找不找得回来,即便人回来了,又能怎样呢? 当务之急,是替熙宁帝解决阴司的事情。 其实就算没有这次入宫刺杀的事情,迟早都要解决的。 只是季渊手下人力资源毕竟也是有限的。大夏周围狼虎窥伺,他大部分人手都在边境。 辽东那边稍微好些,即便暗地里狼子野心,至少表面是对大夏俯首称臣了,倒还可以先缓缓,只需要监视住就行了。 岭南的海运,毕竟都是老伙计在那边,总归还是算在正轨上走着。那边最近开始开办了学堂,季渊心里很清楚,要想有人在岭南长久得安家落户,不仅能吸引人,还是要留得住人才是。 至少教育这块,尤为重要,既能慢慢扫除岭南蒙昧未开化的风气,也能让准备举家搬过去的人觉得后代有保障。 学堂暂时是自己手下文字功底稍好些的人在做,他也撒了一笔不小的银子出去,已经着手在江南一带找些家境贫寒的读书人过去。 漠北那边,小孙将军再厉害,也是初至漠北边境,打仗厉害的将军,权谋之术未必在行。 他那边一直安排了人,既是提防异族大举来犯,也是寻机会能够一举解决察哈部,草原,始终是心腹之患。 可是这样分散起来,能用的人就少了。 江南那边的人虽然不少,事情一繁杂起来,确实也没有多余的人力物力去大海捞针寻一个苏玉了。 并且现在江南的事情,让季渊觉着越发诡异起来了,之前死了几任巡抚,均是暴毙。 调查的人一点头绪都找不到,这任巡抚刚刚上任,他就派了人严防死守,人是没死。可之前的巡抚怎么死的,也查不出个名堂。 近侍打了一盆热水过来,季渊将温热的帕子搭在眼睛上,酸胀的感觉才略微有些消解。 眼前一片黑暗,他仰头轻轻靠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一般,并不说话。 只是在脑海里慢慢捋着这些事情。 西域的阴司是江南过去的人弄出来的,江南又接连暴毙几任巡抚,阴司专门打劫江南过去的商队……这是为什么呢? 季渊总觉得一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偏偏又抓不住。 罢了罢了,还是得去一趟。 列英看了一眼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季渊,心里叹了口气,拿了件黑色的披风,轻轻替季渊盖上。 还未走近,男子已经睁开了锐利的双眸。 “主子,时辰不早了,歇息了吧。”列英捧着披风躬身道。 季渊的工作强度,在列英看来属实可以用变态二字来概括,忙起来一日三餐不规律是常事,实在是昏天黑地,不分昼夜。 他看了一眼后面满满当当的书架,堆满了刚刚季渊批阅的案牍,没和霍姑娘在一起时,安排虽也是满当当的,可不至于压在一起做。 从前该见的人,该过问的事情,现在主子一样也没落下,只是现在为了能陪陪霍姑娘,从前能放到第二天处理的事情,主子总要挤在一天做完。 这会儿子他若是不劝劝,季渊能忙到后半夜,眯一会儿,明日就是早朝。 再是铁打的人,长此以往,人也会受不住的。 季渊从椅子上坐直了起来,点了点头,慢慢往内室去,只是要进去的那一刻,他回头瞥了一眼墙上的大夏疆域图。 疆域图已经足够辽阔,只是男子眼里闪过一道炽热的光芒,若是能为大夏开疆扩土,将边境线重新划一划,自己也算此生无憾了。 第七十七章 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一) “三哥。”季风抱着两个大酒坛进来。 季渊看着他,抿了抿嘴唇,“怎么?还想喝?” “什么呀。”季风将两个大酒坛放在地上,“我上回不是喝了你两坛好酒么?弟弟可不是那种光占便宜的人。” “你还是少喝,上回醉得跟个什么似的。”季渊微微勾了勾唇角,落笔在下面的折子上写了几个字。 季风撇了撇嘴,往书案前的软垫子上一坐,“三哥今日叫我来做什么?” 他随手拿起季渊书案上的一个玉兔镇纸把玩。 这块镇纸和季渊送给霍水儿的一模一样,上回把镇纸送给她之后,季渊又找匠人重新做了块一模一样的。 季渊瞥了他一眼,又淡淡得移开视线,“庄子上来了一批新鲜的食材,带你过去散散心。” “害,三哥。”季风心头一暖,将镇纸放回去,“倒是许久不见你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 季渊将折子放在一旁,站起身来,取了架子上搭着的一件轻薄的披风。 “那个人你查得怎么样了?”季渊一边系着披风上的带子,一边问季风。 后者摇了摇头,面上飞快得闪过一丝烦躁,“滴水不漏,毫无进展。” “慢慢来,不着急。是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一天。”季渊拍了拍季风的肩膀。 他倒是不信,再精明和善于演戏的人,也总有松懈的一天,不可能事无巨细,一丝一毫的破绽都没有。 “倒也没什么着急的,只是不知道他憋着什么坏,心里总是不安。”季风皱眉,叹了口气。 “对了,朱修瑾还真就不上朝了?”季风带着几分戏谑。 “他也就避避这几天的风头。“季渊瞧了眼树上的雀鸟,一面走一面说,”他这样爱面子的人,你叫他上朝,恐怕也是不愿的。“ 季渊的恐吓是一方面,更多的也有朱修瑾这回风评不好的原因。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季风笑了笑,下了个结论。“怪不得楚国公最近上朝连个好脸色都没有。“他的肩膀轻轻抖动了几下。 这边两人刚刚出宫,那边霍水儿和姜玉已在东篱山庄呆了有一会儿了。 “幸好我从蜀地带了料和专门的锅过来。“姜玉蛮得意得看着自己摆好的东西。 “怎么,有区别吗?“ 姜玉摆了摆手,“岭南的气候和蜀地还是有许多不同的,种出来的辣椒,嗯……味道也有不同。” “再说了,这辣椒要从蜀地过来,已经价值千金了好吗?” 霍水儿想起诗仙李白的那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点了点姜玉的额头,“你呀,那你怎么不想想季风每年都给你送礼物,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姜玉撇了撇嘴,“嗯。“ “郡主,姑娘,现在就要先煮上吗?“紫苏围着一片蓝色的围裙,一脸茫然,这川菜她也不会啊。 “诶,我来吧。“姜玉今日梳了高高的发髻,一点碎发都未掉下来,她围上一块同样的蓝底白碎花围裙,站在灶台前,将准备好的材料放入锅里翻炒。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郡主,什么时候也会洗手做羹汤了?“霍水儿凑过去调侃。 “嘁。“姜玉微微有些骄傲得一扬眉,”本郡主除了这火锅,别的就不会了。“ 她嗜吃甚,故而悄悄在蜀地名厨手下学了有一阵子。毕竟贵族门庭,还是不太支持这样的行为。 姜玉的做法,和霍水儿后世吃到的一般无二,只是翻炒火锅底料的味道有些重,呛得两人双眼含泪。 辣椒呛人但是留有余香,喉管里都带了辣椒的刮辣,看着它和滚烫的油一起翻炒出大红和金黄,姜玉带来的花椒,这麻并不刺激,但是厚重。 愈翻炒,加热促进分子运动,香料的香味不断刺激着两人的味蕾。 姜玉看着颜色差不多了,从旁边的炖盅里舀出早就炖好的高汤,放入锅中一起煮。 霍水儿擦了擦眼角的泪,深吸一口气。 “诶,你能接受动物内脏吗?“姜玉突然想到,问她。 “嗯?“ “正宗的火锅呀,得吃新鲜的牛胃,鸭肠……“姜玉报了一长串内脏名字,然后小心翼翼得看着霍水儿,”你……能接受吗?“ 霍水儿听着熟悉的菜名,几乎是抑制不住得心花怒放,这不就是后世让她流连忘返,醉生梦死的毛肚鸭肠吗?火锅的灵魂和标配啊! 她小鸡啄米似得点点头,“能能能!“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恶心呢。“姜玉倒是不担心季渊和季风接受不了,季风也是老餮了,季渊这样见惯血腥的更不会觉得不适。 两人看着锅中红亮的汤翻滚着,“咕嘟咕嘟“的声音,使这方狭窄逼仄的天地,也变得温暖明亮起来。 第七十八章 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二) 为着方便,两人并没有坐马车,而是选择骑马,一黑一蓝的身影,在路上扬起阵阵风尘。 “三哥,今年冬天,我可是要来庄子上泡泡温泉……”季风翻身下马,笑着说。 东篱山庄有块温泉眼,以前来过几次,实在是让他年年冬天都念念不忘。 两人将缰绳递给牵马的小厮,迈步进去。 “自从得了这庄子,你哪年缺席过一样。”季渊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风爽朗一笑,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前几日失魂落魄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两人行至廊下,季风看见空地上已经摆了热气腾腾的锅子,“三哥手下人真是想得周到,竟然将时间算的这么准……” 视线一转,一道嫩黄色的身影让他喉头一哽。她怎么会在这儿? 姜玉远远就看见了季风,踌躇不前。 霍水儿轻轻咳了两声,慢慢踱步过去,季风愣在哪儿,她也并未同他打招呼,只是冲着季渊使眼色,“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个东西没做完,你陪我去呗。“ 季渊看了身旁的季风一眼,轻轻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和霍水儿一起往拐角处走。 姜玉垂头不语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气氛尴尬,她慢慢走近,“你之前写信给我,我们约好了一起吃锅子,今日便借了表哥的东篱山庄来。“ 触及季风平静无波澜的眸子,她突然顿住了,不知该如何讲下去。 “郡主竟然还记得我这样小小的嗜好,真是受宠若惊。“季风的眼底染上点点嘲意。 “我们之间,很不必这样生疏的……“姜玉呐呐道,有些手足无措得看着季风。 “不是郡主说的吗?“季风后退了一步,将头往旁边略微偏了偏,”你我从前全部烟消云散,以后只是过客。“ “我何时这样讲过?“ “哦,倒是我把郡主的意思美化了,郡主那日只是讲要绝交,这话倒是我自己说的。“ 男子的声音冷冷的,一点表情也没有,似乎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只是姜玉却知道,他是气得狠了。 姜玉飞快得摇头,”我那日,只是一时气坏了……“ “你知道我的,说话不过脑子,那日,不过是……“ “郡主几句话,就能全盘推翻过去。“季风转过来盯着女子的脸,”倒不知是我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值得你这样气?“ “我原就是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普通皇子,郡主深得父皇和太后的喜爱,不屑于和我这样的人来往,倒是没什么。”季风步步紧逼,这话其实也像刀子一般,狠狠插在了自己的心上。 ”是我没有眼力见,非要阻止郡主和心上人在一起,是我独断专行,过多干涉郡主的个人选择。是我惹郡主不痛快。“ 姜玉听他这样说,眼眶微红,“我并非是这样想的。“ “那日我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怎么就不屑了呢?“ 她带着些哽咽,“我们一起偷偷出宫玩,我们约好一起尝遍天下美食,我们一起做过许许多多的事,我怎么会忘了呢?“ 季风听见她的声音,心里略微一抽,“也许不是你忘了,是人和人之间也有轻重缓急吧。“ “十年情谊,在你眼里,终归比不得和那人匆匆几眼。“季风带了些自嘲的口气。 像是有绵绵密密的针在姜玉心上扎,她哽了一下,“并非是轻重缓急。“ 季风的胸膛有着猛烈的起伏,昭示着他现在的极度不平静。这话属实是他推极端下的结论。 但是姜玉的行为,却不得不让他推这样的极端,下这样的结论。 如果此刻有后悔药,姜玉真想立刻吞了下去,或是给当时的自己一个大耳巴。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嘴笨,眼底的泪摇摇欲坠,她又卯足了劲不肯要它落下来。 “他怎么能同你比呢?“姜玉沉默半晌,仰脸望着季风。 “郡主这话说得,若是不如我,为何为了他要说出那样的话?“季风这回也是气狠了,梗着不肯下这个台阶。 那日灌了黄汤,第二日昏昏沉沉了一上午,母亲似乎知道自己心情不好,非要找自己进宫说话。 强颜欢笑陪了母亲一天,季风自嘲得想,总不能叫母亲和三哥都这样担心自己。 好歹将那股子难受的感觉强压下去,只是会在漆黑的夜里,整宿整宿的睡不着。眼睛一闭,就是姜玉的笑脸。 怎么也忘不了。 如今见了人,压抑久了的情绪,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般,喷涌而出。 姜玉被反问,反倒是脱口而出,“你是你,他是他,总归不一样!“ 其实她心里也有些迷茫,哪里不一样呢? 只是一想到季风那句“从前种种烟消云散。“她的心里就钝钝得疼。 姜玉从来没有想过,季风会和她的后半生毫无交集,从来没有。 第七十九章 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三) “前日你送来的缎子里有一匹鸦青色的,我瞧着颜色有些暗,给你做了个荷包。”霍水儿笑吟吟得对着季渊说。 季渊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将荷包收下,“做针线容易坏眼睛。” “做得也少。”女子轻轻用两指捏住了他的衣服。 “我还没来得及约玉儿谈话,她就自己晓得主动破冰了。”季渊颇有些感叹。 “她其实蛮后悔讲了那样的话的。”霍水儿点点头,“就是不知道他们今天能谈到哪一步。” “玉儿说话很快,不会在心里过很多弯弯绕绕,性格刚烈,易上头,却也易伤人。” 季风面上似乎爱与姜玉抬杠,实际上事事迁就姜玉惯了。真正得应了那句歌词,“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覆水难收。”霍水儿偏头道,灵动的眼睛盯着季渊,“若是换作我的话,便不会当作没发生一样。” 这隐晦的暗示,让季渊哭笑不得,轻轻拍了拍女子的发顶,“我们从认识开始,似乎也没发生什么大的争执。” 霍水儿转了转眼珠,“那是因为我宽宏大量,从不与你计较。” “哦,那就谢谢娇娇的宽宏大量了。”季渊宠溺得看着她。 “你就不能少让我宽宏大量几次吗?霍水儿拍掉他放在腰间的手。 男子薄唇微微一抿,无奈得叹了一口气,“主要是,其实我也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霍水儿撞入他茫然的眸子,罢了罢了,原主那些事儿也有她自己憋着的缘故。 头疼扶额,“从前的事,便也没什么可提的了,若是往后我有觉得不舒服的事情,我可都是要说的。” “我的初衷,原就是让你舒服。”季渊轻轻皱了皱眉,他能听出霍水儿的言外之意,从前有事让她耿耿于怀。 他在心里过了一下,想到的就是赐婚的事情。 看了眼女子安静的侧颜,缓缓道,“苏玉的事情,我与父皇商量过了。” “嗯?”霍水儿偏头带些疑惑得看向他。 “上回宫里刺杀的事情,有了点头绪。”季渊总觉得手里空落落的,固执得伸手揽住她的腰。 “之后我要去江南一趟,快则一两个月,慢则三四个月,父皇说,若是揪出幕后凶手。”他顿了顿,“我自能迎你入东宫。” 霍水儿微微低头,“一两个月啊……还是挺久的。” 她无意识得摩挲了一下裙边,季渊找到了幕后凶手,自己真的要嫁进东宫吗? 真的回不去了吗?在这本书里呆一辈子?霍水儿想到结果,微微有些失神。 季渊不知她在犹豫,只以为她是在埋怨去的时间太长了些。 轻声安慰道,“即便是江南,走水路也快,想联系也容易。” 霍水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一封信递过来,总归是失了当时的温度。” “若是你不介意,我也可以带着你一起去。”季渊一开口,就出了这惊世骇俗的话。 霍水儿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你要在这京城大变活人?” “大变活人?”季渊喃喃道,带了几分偏执的语气。 “若我有这本事,定要将娇娇日日夜夜都锁在我身边。” “什么皇家体面,什么礼法森严,我通通都不想管。” 季渊粗砺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心,让霍水儿痒痒的,贴在一起的肌肤滚烫得紧。 这话叫霍水儿的脸爆红,她呐呐道,“你你你……” “只是这样,你终归会被天下人指责的。”季渊低下头,抵住她的额头。 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脸颊上,夹杂着浓烈的龙涎香味。 “娇娇,你信我,我必得让你堂堂正正陪在我身边。” 他怎么舍得让霍水儿成为天下人口中的妖妃?他怎么舍得让那些污秽不堪的语言都施加在她身上? 他想让她陪着自己,却也不是让她去背本不该她背的名声。 这是他的娇娇啊,捧在手里,疼在心里的女孩子。 就算不让别人知道,她真的很好,也不能让别人觉得她不庄重,觉得她不堪。 霍水儿良久没有说话。 女子攥着季渊衣袍的手紧了又紧,心里那扇早就上了锁的大门,似乎被狠狠得撞击了一下。 留下来,真的不好吗? 如果自己也努力一次,是不是真的能改变书里的结局? 他这样对自己,真的是假的吗? 如果自己从未派人刺杀过苏玉,如果后面的剧情不发生…… 霍水儿闭上的眼轻轻颤抖了一下,是不是,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她不能问,也没人回答。 “我不知道王元礼喜欢什么,但我知道你有什么忌口的,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姜玉直直得看着季风。 男子别开了眼。 “我不知道王元礼有什么小动作。”女子哽咽道,“但我知道你想事情的时候,总是喜欢用食指敲打桌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日会跟你吵架。” “我只想证明我长大了,我也能自己做决定。” 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我只想让你们知道,可以放心,我也能照顾好自己。” 从小到大,姜玉一直都是被照顾的那一个。 只是久而久之,难免恃宠而骄,一旦季风不肯让步,她也就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 到底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呢? 明明知道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好不是吗? 她泣不成声。 季风听着她的哭声,身侧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 罢了,罢了,自己这辈子,恐怕就是栽了。 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别哭了。” 你别哭了,你一哭,就像刀子扎我的心一样。 第八十章 王元礼的诡异 “你喜欢谁,想跟谁在一起。”季风的语气略有些无奈,“其实,我管不着。” 放平心态,季风抛开自己的喜欢,姜玉和谁在一起,原本就该基于她自己的选择。 退一万步来说,无论自己喜不喜欢她,自己并没有立场干涉姜玉和谁在一起。 唯一的担忧在于,她所选择的也许并非良人。 “王元礼这个人,并非你所看到的那么简单。”他皱了皱眉毛,“也许你认为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贵公子。” “不是吗?”姜玉抽了抽气,有点懵。 季风想到季渊的叮嘱,决定说出自己的隐晦猜测和担忧。 “因为勋国公的死,三哥和勋贵派现在其实就差最后撕破脸皮的一步了,这你也知道,对吧?” 姜玉点点头,像个哭红了眼睛的小兔子。 “前不久,岭南出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没有意外的话,就是勋贵的人。”季风的声音,带着一丝姜玉从未体会过的冰冷和寒意。 “为了追查那些人的线索。” 他顿了一顿,结果非常出乎他和季渊的想象,“我们发现,隐隐约约有王元礼的影子。” 姜玉的反应,几乎和他们当初如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可能呢? 姜玉不傻,不是没有打听过王元礼的家世还有风评。 王元礼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世家贵公子。 甚至他的父亲,看着好像是威远侯庶子,实际上也早就分家出去了。 这些年几乎就没有来往。 勋贵骄奢蛮横,王元礼这一房,颇有些清流的味道。 他的父亲王御史也是刚正不阿,不偏不倚,在朝廷里名声很不错。 现在居然说,王元礼其实还是和勋贵一派的。 “我知道你觉得不可思议。”季风看着她。 沉默。 让她消化消化。 其实细细想来,打断骨头连着筋。 当初王家三房为什么在老威远侯过世之后,立马分出去,不一定没有保全一脉的想法。 一个家族之所以能够枝繁叶茂,原因很复杂,但是有一个准则应该是不变的。 总不能把宝都押在一个地方。 也许王家三房,就是老威远侯留给王家的最后一张牌。 也是整个勋贵最隐晦的一张牌。 “你们查到什么证据了吗?”姜玉的声音带着些颤抖。 “王元礼这个人,真的很诡异。” 姜玉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摇摇欲坠,季风还是没能做到无动于衷。 他说完这句话,掏出袖子里的一方帕子,轻轻擦去她眼上的泪。 “自从我们猜测他有问题之后,我便想着接近他,打探一下他的虚实。” “当今大夏的贵公子,要么堕落得喜欢遛马逗狗,流连忘返妓院勾栏。” 也许帕子沾染了几分季风身上独特的薄荷香,一直萦绕在姜玉的鼻尖。 让她有些失神,以至于愣愣望着季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要么,就是奋发图强,立志金榜题名。总归,人应该有喜欢或者不喜欢的东西。” 季风想起王元礼的表现,“但是王元礼,无欲无求。” 他越表现不出喜欢什么,季风越觉得有问题。 人之所以为人,不就应该有七情六欲吗? 如果王元礼无欲无求,他就该去道观或者寺庙,而不是躲在幕后,在暗地里搅动风云。 第八十一章 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也许……也许只是你不知道呢?” 姜玉喃喃道。 “哦,也是我以偏概全了,他喜欢搜罗古籍。” 季风的语气里带了若有若无的嘲讽。 “只是,你知道他喜欢搜罗什么古籍吗?” “什么?” “《梅溪四记》。” 季风说的这四个字就像平地起惊雷,在姜玉耳旁炸开了。 “《梅溪四记》?”姜玉飞快得说,“你之前不是说你想看吗,我那天去书局,特意给你带了一本。” “不是我喜欢看,是因为王元礼很喜欢看,所以我想看。” “《梅溪四记》因为梅溪居士不太出名的原因,流传的版本很多,里面又有很多细微的差别。” “王元礼,最近一两年几乎买了市面上所有版本的《梅溪四记》。” “不喜欢常人喜欢的,喜欢的东西几乎近于偏执。” “你还会觉得你看到的王元礼,是真正的王元礼吗?”季风反问姜玉。 姜玉有些慌神,“我那日去书局,碰见了王元礼,我和他都要买同一本《梅溪四记》,他问我为什么喜欢,我说是给你买的……” 她突然有些内疚,假如王元礼真的有什么问题。 因为自己透露了季风喜欢看《梅溪四记》,让王元礼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怎么办? “对不起,我之前不知道王元礼这么复杂的……” 姜玉是什么性格呢? 你若说她单纯,实际上她也略知世故,也略知朝堂上的阴谋诡谲,党派之争的暗流汹涌。 你若说她刁蛮,她也能和闹过的霍水儿握手言和,甚至有点闺蜜的意思了。 她见季风不说话,差点又哭出来。 季风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头,“没事的,他如果真有问题,他也不是傻子,我和他从前什么交集都没有,突然来往,他有警惕是必然的。” 季风这么一说,姜玉更加愧疚了,“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因为他和你生气!” “如果不是他突然和你有了交集,你一辈子都不需要知道这些。”季风说的无比坚定。 姜玉不需要知道他们在前面面临着什么,不需要知道前面有什么危险,不需要知道哪些人好不好。 因为他和季渊,甚至姜玉身边的所有人,仿佛都达成了共识,将姜玉保护在套子里。 “对不起。”姜玉扑了季风满怀,温热的泪水浸满了季风胸前的衣服。 季风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怎么会怪你呢,只要你来找我,我还是会原谅你。如同这次一般。 霍水儿站在拐角处看着季风安抚姜玉,笑吟吟得对旁边的季渊说,“看来现在是雨过天晴了。” 季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姜玉停了掉泪珠,随意捧了把清水扑了扑脸。 季风将刚刚的帕子又递过去,少女洗净脂粉之后的小脸,朴素且干净。 她小心得将那方帕叠好放在胸口上。 霍水儿看着,约摸着差不多了,拉着季渊从拐角处走过去。 “隔老远都闻到了这汤底的香味。” 霍水儿深吸一口气,颇为享受。 她伸手握住汤勺,搅了搅锅里的汤,“你还加了野生菌?” 姜玉颇有些自得,“那是自然。” 季风轻笑,这丫头偷师的本事 羊肉被切得很薄,粉红色的嫩肉卷得整整齐齐得放在盘子里。 一下入滚烫的锅里,几乎是瞬间变色。 须得速战速决。 嫩肉片裹了一层辣椒粉,放进去大可以耐心等待几秒。 让生硬的辣椒粉和滚烫的汤底充分混合,迸发出最香的气味。 鸭肠的秘诀在于“脆”,且不可蘸油碟,干碟方为上上策,干辣脆爽,滚烫过瘾。 咬在嘴里“咯吱”作响,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和爽快。 长期吃火锅的都知道,毛肚讲究黄金九秒,夹上毛肚,将它“快准狠”得没入滚烫的火锅里,一定不要眨眼。 看着它数九秒,然后你将收获舌尖最平衡的美味。 不老,也不生。 有嚼劲,但不费牙齿。 火锅忌讳一股脑儿得扔下去,得有耐心,一筷子一筷子得慢慢烫。 麻,辣,鲜,烫,爽,皆为火锅让我们流连忘返的理由。 吃得酣畅淋漓,辣的满头大汗,这还不够。 没有啤酒,葡萄酿也足够醉人。 冰镇过后的葡萄酿,有果汁的甜美,也有酒味儿的回味醇厚,在唇齿间奏响美妙的交响乐。 至痛快处,饮上一杯,最是解腻回甘不过。 霍水儿举起杯,光折射在琉璃杯子上,绚丽耀目。 她想到后世那句着名的,“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是啊,除了筷子,我们有什么放不下? 第八十二章 鳄鱼的眼泪 “老夫人八十大寿,你们一个个都把自己的皮绷紧了。”一个嬷嬷立在台阶上,对着底下的丫鬟婆子训话。 “若是谁做错了,甭管你有什么借口,一律发卖。” 婆子趾高气昂,微微将头扬起四十五度,靠她最近的小丫鬟,悄悄抬头,正好望见两个黑洞洞的鼻孔,不觉作呕。 作为朱珠管理后院得力的帮手,她自觉高人一等。 朱珠喝着温热的茶,淡淡瞄了眼下头的丫鬟。 自从府里有了贪腐的风头,还被之前厨房的管事娘子捅到了霍水儿面前之后,她自觉很失面子。治家变得要求严苛接近无情。 之前有个小丫鬟将她要的牛乳酥端错了,上成了花生酥。她当即命人将那小丫鬟打了二十大板,臀部血肉模糊得令人不忍直视,又连夜发卖给了牙婆子。 这样的例子还不止一个,故而底下的小丫头大多都神情紧张,即便是在府里干了许多年的家生子,这会儿也是身体僵直,表情肃穆。 朱珠对这样的情况颇有些满意,她认为这样恰恰能证明自己在府里颇具威严。 她慢慢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多的话我也不说了,待会儿要来的客人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们要是出了什么差池,丢了府里的颜面,冲撞了哪位贵人,也别怪我惩罚你们。” 这晨起的茶冲得总是苦涩,一口下去,脑子会瞬间清醒几分。 朱珠将茶碗放在身旁的小桌上,“大厨房的把今个儿的食材,要上的东西都理顺了,哪家夫人忌口什么,和负责座位的丫鬟婆子好好确认一下,别徒增不快。” “是。” “负责戏班子的,再去看看,有没有缺什么的,让她们好好唱,赏钱只会多不会少。” “是。” 朱珠用团扇挡了挡渐起的太阳,这夏日的太阳实在是出来的太早了,说不了几句话就觉得晒人得紧,烤得皮肤滚烫。 她随手挥了挥,“大厨房的尹娘子留下一下。” 尹娘子不明就里,妇人还是穿着棉麻的统一蓝色裙子,恭恭敬敬得询问朱珠,“珠姑娘可有示下?” “尹娘子来府里干多久了?”朱珠像是漫不经心。 “不是很久,月余。”尹娘子轻轻攥紧了手,她心里有些忐忑。 “哦,尹娘子这么年轻就当了管事,你的能力,我还是认可的。”朱珠笑得很温和,只是尹娘子却觉得那笑像是淬了毒,让人不安的很。 “奴婢不敢。”只是看了一眼,尹娘子又飞快得低了头。 “啧啧,谢姨娘怀孕也有些日子了,孕妇吃的清淡,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你心里可得有数。”朱珠笑得很奇怪,问起的话也很奇怪。 尹娘子疑惑道,“之前姑娘不是说谢姨娘为了保胎不出席吗?” “哦,这倒是我传错话的缘故。”朱珠顿了一顿,“谢姨娘一向尊敬祖母,这样的大日子,她怎么会错过呢?” 她好像很不放心一样,重复叮嘱,“尹娘子,谢姨娘是怀了身子的人,你可要注意些。” 尹娘子惶恐得伏在地上,声线紧张,“姑娘自当放心,奴婢一定尽心尽力。” 这日头越发大了,惹得朱珠不自觉抬头望天,又晃得她睁不开眼,“退下吧。” “是。” 朱珠瞧着那簇开得好看的金边六月雪,一时间晃了神,开得多好啊。这日头这样毒,也晒不焉儿她。 “姑娘,您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做掉谢姨娘的孩子,又何必提醒尹娘子呢?” 茉莉为她重新斟了一盏茶,茶水轻轻打着旋儿,像是要把茶叶子吸进去。 “谢姨娘与我同是扬州过来的,若是这回不是想……我也不想害了她的孩子。”朱珠幽幽得叹了口气。 “这回,且看看那个孩子的造化。如果这回她能活下来,我自然不会再害她。” “我为他留一线生机,也给尹娘子留一线生机。看尹娘子能不能把握住了。”朱珠的唇角勾起一丝邪恶。 “即便活不下来。”朱珠盯着那丛金边六月雪,颇有些伤悲的意味,“这世间这么苦,她不来这遭也好。” 这样伤春悲秋的话语,这样热的天气,茉莉在一旁只觉得如坠冰窖。 第八十三章 “这出戏唱得可是真不错。”冯夫人咬了一口瓜子酥。 香脆甜美,佐以清透的花茶,解腻消渴。 “那是自然,这是京中有名的戏班子,听说还在恭亲王府唱过戏呢。” “恭亲王妃爱听戏,她说好的,必然不差。” “霍家这回场面摆得倒是大。” 丫鬟上了一碟豆乳糕,方方正正得码在盘子里,乳黄色在光下显得可爱透亮。 妇人穿着黛色的直领对襟长衫,内搭玉兰色衫裙,右手执百花团扇。 拣了一块豆乳糕,轻轻抿了一下,入口即化。 “许久没吃到这般做法的豆乳糕了。” “确实与京中做法不同。”与她挨着的妇人也拣了一块尝。 “霍家姑娘有心了。照顾着我们江浙的口味。” “听说是霍家收养的那个姑娘,那个……”妇人歪头想了想,恍然道,“上回宫宴弹琴的朱姑娘。” “哦。也是扬州过来的,原是如此。” “真是思虑周到。” “谢姨娘,真是巧。”霍水儿和兰姨娘挽着手,在小路上碰见慢腾腾走着的谢姨娘。 她们都有些诧异。 谢姨娘向来深居简出,月份大了,老夫人连她的请安都免了。 平日里不出院子半步,这会儿子再见,真有些陌生。 “姑娘,兰姐姐。”谢姨娘柔柔得笑着,只是从前那股子袅娜的气质已然尽失了。 只是让人觉得憔悴。半分孕妇的珠圆玉润的感觉也没有。 “妹妹今日真是好兴致,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兰姨娘今日着宝蓝色大袖衫,衬得她肤白貌美。 谢姨娘略微觉得有些尴尬,轻轻摇摇头。 “老夫人八十大寿,如此重要的日子,总归得出来,陪她高兴高兴,也算我一份孝心。” 霍水儿笑了笑,她原已经和老太太撕破脸了,来这一趟,不过是顾及霍家的名声和颜面。 她不能让霍罡太难做。 不过是过来坐一会儿,少不了她几块肉。 其实谢姨娘这话说得着实很违心,她本意并不想出来。 只是朱珠亲自来看她,原先还围绕着肚子里的孩子,后面话里话外,还是想着她亲自来一趟。 谢姨娘自知霍罡厌烦了自己,所以希望几乎全都靠在老夫人身上。 她希望老夫人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多少照拂他们一二。 假若这是个男孩儿,就是霍家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金尊玉贵,前途一片繁花似锦。 珠姑娘也需要一个得力的娘家兄弟不是么? 刚开始朱珠还爱用同乡的情谊说话,后面也就不提了。 总归,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披上再多华美的外衣,扯开来,也是生冷僵硬的利益关系。 既然遇见了,没有不同路的道理,只是终归没什么话了。 兰姨娘原是眉飞色舞,这会儿也垂了眸子,神色淡淡。 三个人都不说话,幸好这段路不长,沉默引发的尴尬不至于让人不适。 “姨娘,这个榛子酥不错,您多用些。” 谢姨娘笨拙得坐在椅子上,摆了摆手,她很谨慎,入口的东西,总是不敢轻易吃。 那丫鬟不知怎么的,将榛子酥摆在旁边,劝道,“姨娘,还要在这儿坐好一会儿呢。” 谢姨娘一愣,生出些怨怼,自己出门前该用些吃食的。 “姨娘也不必过分谨慎,总归是在自己家里呢。” 是啊,谢姨娘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太敏感了。 自己出席也是临时决定的,哪里有人能这般神通广大,提前知道自己会来呢? 何况,自己也没得罪谁。 谢姨娘紧绷的神经,总算是松了松。 自己倒是不要紧,就怕饿着肚子里的孩子。 大厨房做榛子酥的厨娘是老手了,味道不错,让她吃了一口,还想用第二口。 喝了一口白水漱嘴,抬头瞧见她丫鬟不安的深情,“怎么了?” “哦,姨娘,奴婢只是突然想到,廊下的衣服还没收呢。”她的手捏了捏衣角,略微有些紧张。 看见谢姨娘用得香,心里又松了口气。 第八十四章 流产 “今儿个太阳真是不错。”用罢榛子酥,不知是胃口大开还是因为心情好的缘故,谢姨娘又用了几块牛乳饼,淡淡的牛乳香在唇齿间游荡。 她听着台上“咿咿呀呀”得唱着,微微仰起脸,阳光透过头上的花架子,从缝隙里扑在她有些枯黄的脸上,温暖且干净。 谢姨娘总算有了又活过来的感觉,因为长期呆在院子里,她身上的灵气都被消磨掉了大半,如今再出来,就像发霉的布匹乍然被阳光一晒。 眯了一会儿,台上还在唱,她一时听不出这是哪出戏,只是渐渐有些睡意。 霍水儿转眼看她,双眼微闭,像是要睡着一样,本在和兰姨娘说笑,将声音放低了些。 谢姨娘正在昏沉之际,只那么一刹,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下身剧痛。 “啊……”她轻呼出声。 搭在椅上的手骤然攥紧,骨节泛白。 “谢姨娘?”谢姨娘只觉得视线都是模糊的,隐隐约约看见眼前有个人影,奋力撑起来扯住那人的衣服。 “孩子,我的孩子……” 下身像是坠痛般,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在急速流淌,谢姨娘惊恐得瞪大眼,一只手不停晃着手里抓住的衣服,另一只手费劲得撑着腰肢。 “啊!姨娘!”那丫鬟看着一大摊红色的血迹染红了谢姨娘青色的衣裙,惊呼出声。 “救我的孩子。”谢姨娘表情痛苦,呢喃道。 她额头上很快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打湿了额角的发丝。 “还在这儿看热闹,快去请靳大夫!”兰姨娘很快镇定下来,呵斥那些愣着不动的女使婆子。 被谢姨娘胡乱抓住的是霍水儿,她感受到谢姨娘的恐惧,反握住她的手,“姨娘坚持住,靳大夫快来了。” “你在这儿愣着干什么?快回去收捡你家主子的东西!“霍水儿瞧见谢姨娘的丫鬟像是被吓傻了,怒从心来,忍不住喝道。 动静太大,一时间人仰马翻。 老夫人今日端得是雍容华贵,浑身珠翠,正微笑着和身旁的人说话。 “左相深得皇上信任,霍家姑娘又如此出色,听说府上的姨娘也遇喜了。老夫人实在是个有福之人。” 这话音刚落,老夫人刚刚自矜得点了点头。 那边已经乌烟瘴气得闹腾开了。 “那边是怎么了?”老夫人偏头问朱珠。 “老太太……”一个女使飞快得走过来,她伏倒在地,将头深深埋下去,略微迟疑了一下,颤抖着声音说,“谢姨娘,见红了。” “砰!”老夫人手上的茶碗轰然落地,死死得皱了皱眉,缓缓半起身想要询问是怎么一回事,终究觉得不妥。 又坐了回去,嘴唇动了动,碍于颜面,“晦气”两字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阴沉的面色,挡也挡不住。 朱珠不动声色得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嘴角的喜悦,面上一派忧色。 “祖母,孙女还是过去看看吧。” “嗯。”老夫人摆了摆手,有些心烦。 这众目睽睽下,实在不方便,连忙有婆子抬软轿来,七手八脚得把谢姨娘挪上去,匆匆抬去就近的院子。 霍水儿眼看着软轿离开,微微松了一口气,瘫在椅子上,调整呼吸,刚刚被谢姨娘捏得狠了,女子白皙的手腕上是一片红色的痕迹。 她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的裙子上染了些血迹,想必是刚刚离得太近,谢姨娘又不停挣扎的缘故。 “姑娘,回去换一身吧。”紫苏侧身挡住旁人打量的视线,今儿个寿宴排面不小,这会儿子出了这档子丑闻,不少夫人贵女都在往这边看。 丑闻,不止紫苏,许多人都是这样定义的,无非是后宅争斗罢了。 只是这事做得实在不太高明,有些夫人在心里暗自点评。 闹出去损的也是霍家颜面,既然要使手段,早些迟些又如何。手段干净的,得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得掉了这孩子。 如今牵扯这样大,恐怕那幕后之人也不好过。 “姐姐。”朱珠看见凳子上那滩未干的血迹,奴仆还未来得及换新的,她鼻尖一下子就闻到了那股子浓烈的血腥味。 那味道直往鼻子深处灌,让她作呕,轻轻用帕子挡了挡,柳眉微蹙,“谢姨娘是怎么了?” “见红了,旁的我也不知道。”霍水儿自觉没什么和朱珠好说的,朱珠那眼珠子一转,霍水儿就觉得没什么好事。 “你既然担心,倒不如自己去看看,问我作甚,我也不是大夫。” “这不是因为,姐姐离姨娘这样近嘛。我原以为姐姐知道。”朱珠倒不觉得尴尬,将帕子移开,“姐姐不妨同我一起去看看谢姨娘?” 啧,霍水儿皱了皱眉,朱珠今儿个磨磨蹭蹭得,必然是又憋着坏了。 她不喜,直截了当得拒绝了,“我就不过去了。” 朱珠心里有些失望,真麻烦啊,待会儿还要请你再过来一趟,何必多此一举呢? “我还要回去换衣服,就不和珠妹妹多说了。”霍水儿笑了笑。 朱珠勉强得勾了勾唇角,看着霍水儿离开,“走,随我去瞧瞧姨娘。” “啊!”一盆盆血水接出来,谢姨娘撕心裂肺得叫喊着。 “靳大夫,救救我的孩子。”她朝着外间喊道。 靳大夫提着毛笔,在单子上写下一长串药名,叮嘱身边的童子道,“要快。” 他提着箱子进了里间,隔着重重帷帐,先前找的稳婆这会子也来了,掀开帷帐进去看谢姨娘的情况。 靳大夫问道,“生得下来吗?” “这孩子月份比一般早产的还浅,怕是难。”稳婆皱紧了眉毛。“快切根参来,给你们姨娘吊着。” “诶。”那丫鬟陡然惊醒,不是说只是腹痛吗,姨娘怎么会有流产之兆? 她心里一时有些乱,却也顾不得旁的,跌跌撞撞得跑出去。差点撞到进来的朱珠。 “靳大夫。” “姑娘。” “姨娘情况怎么样?” “不大好,姑娘要做好心理准备……”靳大夫这话被帷帐里的谢姨娘听到,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昏了过去。 “还望靳大夫全力保住这个孩子。”朱珠假意担心得说。 第八十五章 流产 小药童飞快得跑进来,那碗汤药还来不及灌下去。靳大夫就示意他端下去了。 “保不住了。”稳婆擦了擦手上的血,无能为力得摊了摊手。她经常给后宅的夫人们处理这档子事,这样大的出血量…… 这下手之人确实凶狠,可惜啊,落的是个成型了的男胎。 床上的谢姨娘紧紧闭着眼,就像死了一样,面色苍白,一动不动。 “不知道姨娘怎么会无缘无故得落红?”朱珠盯着靳大夫,询问道。 实际上她心里门儿清,大剂量的红花,普通人用了,活血通经,散瘀止痛,孕妇一沾,流产是板上钉钉的事。 实际上靳大夫也纳闷得很,他刚刚只是匆匆把了一下脉,是流产之兆没错。 可是他给的那个药分明是让孩子变成死胎啊,怎么会引起流产呢? “不知道姨娘可误食了什么?”他拈了拈胡须,问道。 “今日你家主子用过什么?” “几块榛子酥和牛乳饼。”那丫头失魂落魄得跪在地上,心里是惊涛骇浪,那人骗自己,分明说只是腹痛,不会出事的。 “可有剩的让我验验?”立时就有女使捧了一碟榛子酥和牛乳饼上来。 牛乳饼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这榛子酥………靳大夫又仔细得闻了闻,确实是红花。 他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看来并非是自己药的问题,这个姨娘是被害于后宅哪个妇人之手啊,这下手的人也聪明,知道孕妇对气味敏感,用了榛子酥来掩盖。 榛子酥色深味浓,一时尝不出有问题也是正常的。 “哦?依靳大夫所言,是有人加害谢姨娘了?”朱珠原本在喝茶,将手里的白瓷茶碗往桌上一搁。 “真相如何,我不过是个医者,只能给出基本判断罢了。”靳大夫说话滴水不漏,也是锻炼出来的本事。 他只帮霍罡办事,后院的事情怎么样,他管不着。 “这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靳大夫即便没有明说,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朱珠对旁边的茉莉低声说道,“去前面请示一下舅舅和祖母。” “是。” 她看着稳婆用白布包了东西出来,眼神颇有些惋惜,这孩子真可怜啊,还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就这样没了。 转而又凝着眸子,盯着茶碗里上下浮沉的茶叶,怪谁呢? 生下来也不过是个庶子,总归是比不得嫡出的。 还不如下辈子去投个好人家。 “孩子没了?”今日熙宁帝约他下棋,霍罡刚从宫里回来,突然有小厮着急忙慌得过来说有要事禀报。 小厮原以为会遭受雷霆震怒,不料霍罡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原以为是靳大夫下手快了些,“从我的私库里调些好药材给谢姨娘,让她补补身子。” “珠姑娘说,老爷最好还是去一趟,因为……”那小厮面有难色。 “怎么了?”霍罡挪了挪博古架上的白玉瓷瓶,随口问道,“靳大夫没去吗?”他又不是郎中,他去了抵什么事。 “谢姨娘今儿个吃的榛子酥里,靳大夫找到了很多红花。”那小厮一边说,一边怯生生得抬头看霍罡,生怕自己哪句话触怒了他。 霍罡的手一滞,看来是哪个不安分的又起心思了。“你让珠姑娘看着处置吧。”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后院不平静,只不过素日他也不在意这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只是谢氏小心谨慎得很,一般人也害不了她,这回也不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在母亲的寿宴上害人,手脚也做不干净,活该被处置。 “我就不过去了。”霍罡坐在书案前,开始看起《大夏风物志》,眼睛都没再抬一下。 他母亲是什么脾气,他最清楚不过了,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找老夫人的不痛快,下场只会坏不会好,没得过去看这种既定事实。 至于朱珠所言,恐怕妨碍霍家的名声,霍罡不以为意得笑了笑,自己都是声名狼藉之人,霍家还要什么好名声呢? 小厮也无法,只这样回去给朱珠复命罢了。 听说霍罡不来,朱珠倒是欢喜,这样也免得他看出什么。 老夫人是阴沉着脸进来的,身边的侍女的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她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痛苦。 直到老夫人坐定,她才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呼,余光瞥向自己的手臂,想必是又淤青了。 “祖母。”朱珠恭敬地递了一盏茶过去。 “谢氏怎么样?”老太太的声音冷冰冰的,她在努力压抑自己的火气。 哼,好好的一个寿宴,叫全京城的贵妇都看了笑话。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估计都用不着明日,今天霍家的笑话就能传遍京城。 “谢姨娘现在还昏睡着。”朱珠往内室看了一眼,不无同情得说,“靳大夫说,谢姨娘这回伤到了根本,即便调养过来,以后恐怕难再有孕了。” “真是作孽啊。”老夫人闭了闭眼,转动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睁开眼,尽是杀气。 这孩子,原本她是有用处的,现在就这么不明不白得没了,还是在自己的寿宴上没的,到底是谁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个临时征用来作谢姨娘产房的小院子,因为没有冲散掉的,淡淡的血腥味,添了些肃杀之气。 “把人带上来。”朱珠摩挲着光滑的衣面。 “是。” 尹娘子原本在大厨房清点食材,在被传唤时还是懵的,直到被一个粗使婆子强制性得捆了,扭送来这个小院子,她才有些回过味来,自己是被当作害谢姨娘的嫌疑人了。 她想到朱珠早晨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只觉得背后冷汗涟涟,珠姑娘说让自己小心谢姨娘的吃食,自己也确实检查过啊,怎么还会出事呢? 连带着一起扭送过来的还有做榛子酥的婆子和接触过榛子酥的女使。 那婆子是个俗人,一路上骂骂咧咧的,直到被一股脑儿扔在地上,抬头看见正襟危坐的主子们,心底才有了恐惧。 “老夫人,珠姑娘……” 第八十六章 流产 那几个女使原先哭哭啼啼的,这会子见气氛不对,生生将泪憋了回去。 饶是这样,老夫人见了只觉得心烦气躁,“掌嘴。” 当即就有婆子将那几个女使拖出去,“啪啪啪啪……”响亮的耳光声,这里面也听得很真切,足以见得有多用力。 再拖进来时,已经是个个钗环散乱,脸庞高高肿起,眼神散乱。 “尹氏,你是管大厨房的?” “回老夫人,是奴婢。”尹娘子连忙伏倒,为自己辩白道,“奴婢今日细细检查了那些吃食材料,确实都没有问题啊,不知那榛子酥里怎么会混些红花进去,奴婢也不知情啊!” “哼!谁做的榛子酥?”老夫人拍了怕桌子,厉声呵斥道。 “回老夫人的话,是老奴。”这婆子这会儿已经抖成了筛子,两条腿在地上拖着,,也是颤颤巍巍的。 “老奴在霍府做了十几年榛子酥,从来没出过错啊。”那婆子在地上“砰砰砰”得磕着响头。 “指不定是哪个腌臜小人往里头做了手脚,老奴冤枉啊。” 那几个女使见她胡乱攀咬,也在地上止不住磕着头,“老夫人明鉴啊,奴婢绝不敢害主子啊!” 一时间屋子里充斥着哭喊和求饶声。 “砰!”茶碗碎了一地。 老太太被她们这喊闹弄得太阳穴一突一突得疼,怒气腾腾,“你们一个一个都喊自己清白,怎么,谢姨娘的孩子,是平白无故自己掉了?那榛子酥里的红花,是我加进去的了?” “奴婢不敢啊……”她们愣了一下,却还是接着喊冤。 “你们这些刁奴,我看你们一个个胆子都大了。”老太太示意身边的嬷嬷上去教训教训她们。 这个嬷嬷的手法很刁钻,你看着她上手了,那些丫鬟也疼得嗷嗷叫,待会儿掀开衣服,什么痕迹也没有。还是光光生生的皮子。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府里还是早已经仙逝的霍老太爷当家。 老夫人生产后身子还没有恢复好,霍老太爷当时很宠爱一个妾室,老太太趁着霍老太爷不在家,将那妾室带来主院磋磨,就是这个嬷嬷下的手。 当时哭喊得比现在还要惨,那妾室回去想要告状,自己身上一点痕迹也留不下来,只能生生咽下那口气。 后来老夫人和老太爷的感情又好了,浓情蜜意之时,那妾室又怀了孕,也是这个嬷嬷灌了她一碗红花,生生落了那个孩子。 那嬷嬷人称一声刑嬷嬷,面无表情得罚人,就像手下的不是活物一样,又或许,是这么些年,她已经习惯了。 “你们这些奴才,老夫人仁慈,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说与不说,你们的性命都捏在自己的手里。” 有个丫鬟的眼神有些闪躲。 她敏锐得捕捉到了,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银针,直直往那丫鬟的皮肉里戳进去。 “啊——!”后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还不说?”她经常帮老夫人处理一些事情,早就摸清楚了,戳哪里会更痛,这样来回折腾,平日里霍府的丫鬟,都比一般人家的姑娘吃用得好,细皮子嫩肉的,总是受不住。 终于忍受不住,心一横跪在地上哭喊道,“都是谢姨娘身边的云霞姐姐让我做的。” 云霞本就心慌,这会儿子见她将自己供出来,更是恼羞成怒,“你胡乱攀扯什么?我贴身伺候姨娘这么久了,忠心耿耿,老太太面前,岂容你胡说八道?” 她撇头却撞进刑嬷嬷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只觉得骇然。 毕竟是心里有鬼,再加上,明明说好的腹痛药,这会子变成了流产的猛药,是她亲手害了对自己有恩的谢姨娘! 刑嬷嬷的死亡凝视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云霞瑟瑟发抖。 她双腿瘫软在地,“奴婢也是受人蒙骗。” “贱婢!”老夫人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霍家无子,谢姨娘好不容易怀上了,这就是独苗苗,即便是个妾室,霍罡也厌恶她,只要她的肚子里先爬出儿子,这就是霍家的继承人。 万贯家财,老夫人不想白白拱手让人。 “如果我没记错,云霞是谢姨娘从街边买来的吧。”朱珠幽幽道。 刑嬷嬷并没有打骂云霞,她安安静静垂手站在老夫人身边,不言不语的,却带着一股子狠劲儿。 “是奴婢被猪油蒙了心,是奴婢对不起姨娘……”云霞伏地痛哭,狠狠捶打着地。 “谢氏喂了一条白眼狼啊。”老夫人冷冷得说。 “云霞怕不是有什么苦衷,才会背主吧?”朱珠引诱着云霞。 “奴婢,其实是受大姑娘胁迫。”云霞泣不成声。 第八十七章 诬陷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老夫人微微掀了掀眼皮,看了她一眼。 “奴婢……奴婢说,确实是大姑娘威胁奴婢的。”她跪在地上,泪雨涟涟。 “去把大姑娘请来。” “是。” “为什么威胁你?何时何地?又拿什么威胁你啊?” 其实老夫人心里是不太信的,在她看来,霍水儿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没有出世的孩子大动干戈。 她的身份已经足够耀眼了,除了生母早逝,几乎没有什么瑕疵。 身为嫡女,有什么需要她去谋算的呢?不管将来是谁当家,霍家的家主都不可能放弃她。 即便老太太对霍水儿颇为不喜,也没有到丧失基本判断力的地步。这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情,霍水儿那个成精了的丫头,会做? “是姑娘身边的细柳姐姐,是她说……是她说……”她闭了闭眼,遮掩了眼底的痛色和纠结。 “在老夫人面前,还遮遮掩掩的!”刑嬷嬷瞪大了眼,顿时吓得云霞噤声不敢说话。 她犹豫了一下,深深伏在地上,带着些哽咽的语调,“事已至此,奴婢也不怕什么了,奴婢早就和府里的长随私订了终生。” 刑嬷嬷眼神一厉,“是哪家的小子?” “是王大娘家的,他在外头欠了赌债,不敢同家里人讲,我为了这债务,将自己能变卖的首饰都变卖了,还不够。” 刑嬷嬷看了这丫鬟的发间,只有一根木簪子寒酸得挂在那里,霍府普通的丫鬟,也有几朵珠花打台面,确实太素了。 “细柳姐姐说,大姑娘保证,只要我能将这个药放进姨娘吃的东西里,就能替生哥还清赌债。” 为了尽量洗清自己的嫌疑,她特意寻到了上菜的女使,将细柳给她的金簪给了那个女使,让她悄悄将这药放进榛子酥里。 姨娘从前最爱吃榛子酥,成功的几率最大。 万万没想到,那丫头为了达到效果,还加了量! “谢姨娘对你这么好,你却这样对她。她盼望了这么久的孩子,就这样被你害死了。”朱珠冷笑道,看,这就是人性! 她一脸追悔莫及,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分明是细柳说的,这药没有大碍,只会腹痛而已,奴婢若是知道,万万不会把这药给姨娘啊!” 都是她鬼迷了心窍,自己怎么会信了这话呢,双手紧紧抠进绒毯里,发出难受的呜咽。 朱珠用帕子掩了唇,一脸厌恶,心里有些嘲讽,人啊,性善质恶。 表面上标榜仁义道德,实际上内心充满了功利主义的恶。只想着自己的利益,若是她真的将谢姨娘放在心上,会为了这钱去做这恶事吗? “姨娘待奴婢这样好,奴婢真的没想过害她啊!” 朱珠轻哂,不过是说辞罢了,倘若她真的对姨娘好,自己就不会轻易挑拨她去 一时间无人说话,已经有人去查证云霞说的那个长随,是否真的欠了赌债? 老夫人闭着眼,呼吸缓慢,在心里想着待会儿霍水儿来了,如何对质。 朱珠静静得喝着茶,茉莉的味道满嘴钻,茶碗挡住了她微微翘起的嘴角。 好戏,还在后头呢。 满室只剩下云霞懊悔不及的哭声和捶地的痛苦。 内室里躺着的谢姨娘,还是无声无息的,也不知道她醒来之后,要如何面对这一切,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奴仆害了她,她护眼珠子一样的孩子,就这么没了,还是成型的男胎。 最可惜的是,失宠了的她不够,以后甚至再也不能有孩子了。靳大夫说话谨慎,说得难,其实就是不能了。 这边厢等着霍水儿过来当面对质,那边沁和苑里,刚刚收拾好细软,准备好跑路的细柳,被老夫人的人堵在了门口。 细柳心里一咯噔,面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 “哟,这位不是老夫人院子里的金嬷嬷么,奴婢有礼了。” “细柳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 来人显然不吃插科打诨的这套,盯着她手臂上的包袱,眼神锐利。 “奴婢,奴婢……”细柳往后退一步,金嬷嬷就往前逼一步。 “细柳姑娘,害了人,怎么还能想着跑呢?” 细柳心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果然还是暴露了。 “去两个懂礼的,进去把大姑娘请出来。礼貌些,不要对大姑娘失了分寸。” 金嬷嬷做事周全,不爱与人留把柄,主是主,仆是仆,即便大姑娘真的做错了什么,也轮不到她们这些做仆人的来下她面子。 仗势欺人,落井下石,这是大忌。 “我指使细柳害了谢姨娘的孩子?”霍水儿一路走,一路为这个栽赃感到好笑。 细柳,原先是针线那边的,见她手艺好,调到了沁和苑做针线。 倒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 “真是个黑心肝儿的,姑娘对她这样好,一个二等丫鬟,领着一等大丫鬟的例,居然还反咬姑娘一口,真是狼心狗肺!” 红荔吐槽小能手上线,边走边骂。 霍水儿安抚得拍了拍红荔的手,“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她一路走一路觉得荒谬,她倒想看看,这谎要如何去圆? 第八十八章 诬陷 “细柳姐姐。”云霞见到细柳进来,抹了把眼泪,抱住细柳的腿。 “你做什么?”细柳脸色苍白,费劲扯开云霞的手,奈何她抱得太用力,弄得她一时站不住,跟着倒在了地上。 霍水儿进去,端端正正得坐在朱珠身侧的罗汉椅上。 “你自己做了亏心事,攀扯我做什么,属实恶毒!”细柳见她不肯松手,一时间着急起来。 朱珠端着茶,面上平静,心里已经是波澜起伏。 暗暗瞟了霍水儿一眼,下定了决心,这回就算拉不了她下水,也要恶心她一次。 云霞见到细柳准备翻脸不认账,又扑过去抱霍水儿的腿,“姑娘,您说过的,只要奴婢帮您做了这事,您就帮生哥还清赌债的!” 霍水儿对上她泪水迷蒙的眼睛,似笑非笑得说,“生哥?哪个生哥?” “老夫人,人带来了。” 王生很高大,这会儿子被五花大绑扔在在地上,他一路上嘴里骂骂咧咧的,故而用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破布堵了他的嘴。 这会子扯掉破布,他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怔愣得看着上座的老太太几人。 刑嬷嬷上前几步,“啪啪啪”,几个大耳刮子先上去。 她力气用得足,一个大男人,被她扇得昏头转向,不知方向。 “生哥!”云霞往他身上扑过去,挡住了刑嬷嬷,心口上生生捱了刑嬷嬷一脚。 “霞妹!”王生虽然混迹赌场,对云霞确也有几分真心,见她挨打,当即就要冲上去和刑嬷嬷干一架。 立马被几个身强体壮的粗使婆子摁在地上。 “老太太问你话,你是不是在外面欠了赌债?” 王生的眼神一下子有些闪躲,立时六神无主起来。 霍府规矩严,严禁下人赌博,他慌乱得不得了,以为自己的事捅到了老夫人这里,要惩治他以正家风。 这下子什么豪横的模样也没有了,脸色突然涨红,对着老夫人磕头道,“奴才也是一时间手痒了,想去试一下,谁知道,谁知道……” 他破口大骂那赌场,“这些开赌场的必然是心黑得紧,奴才一开始还赢呢,后头就全输了!” 他想到了在霍府当差的老夫老母,求饶道,“奴才的爹娘一概不知情,奴才都瞒着,不敢告诉他们!” “行了,老夫人没空听你表孝心。你和云霞是什么关系?” 王生看了一眼脸色苍白,一身狼狈的云霞,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奴才和云霞……”他舔了舔干裂的唇,“情投意合,互许终身了。” “你找过云霞帮你还赌债么?”刑嬷嬷步步紧逼。 “奴才……原来觉得这是男人自己的事,怎么好叫女子替自己还债……” 他尴尬得笑了笑,“只是云霞说,她有法子。” “云霞,不过是谢姨娘身边一个小丫鬟,就算有些体己,也填不了你那个洞吧。”朱珠噙着笑容,嘲讽道。 “你知道是什么法子吗?”刑嬷嬷皱了皱眉,还是没有说什么。 她最不喜欢在询问时被无端打断,这样会影响她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气氛。 只是这也是她小半个主子,罢了罢了。 “她说,她说……”王生看了看云霞,又看了看上首的霍水儿。 心一横,这家人自己做缺德事,总不能让自己和云霞陪葬吧。 “她说大姑娘让她办个差事,这差事办好了,就有银子替我还债了。” “什么差事?” “给谢姨娘下一点点腹痛的药。” 云霞也许傻,王生却不傻。 能让怀孕的女子腹痛的药,除了堕胎药,还能是什么。 只是当时他也是起了私心,没有提醒云霞。 毕竟,这药下去了,自己就能躲开那笔债了。 “腹痛?谢姨娘可是流产了啊!” “奴才和云霞怎么知道?”他梗着脖子反问道。 心里暗自有了打算,死不承认就对了。 他脑子还算清醒,只要一口咬定自己和云霞是被蒙骗的,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朱珠是怎么算计的呢?每个人都有私心,在诱惑面前,这份私心会被无限放大。以至于成为吞噬人的恶魔。 第八十九章 反将 “大姑娘和细柳做的黑心事,攀扯我和云霞做什么?”王生狗急跳墙,连尊卑也顾不上了,当即就大闹道。 立马就有婆子上前再赏了他几耳光,在主子面前这样张狂,实在是没有章法。 王生还没来得及辩驳,就被再次堵了嘴,拇指粗细的麻绳将他捆得结结实实的。 “知会王老二家的,他们的好儿子做了什么好事。”金嬷嬷立在廊下,吩咐一个小厮。 “府上的规矩,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她冷冰冰得说完这句话,头也不会得进了屋。 王生的眼神逐渐绝望,可是这绳子实在是捆得太紧了,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霍家家规,若是赌博,断手发配到庄子上去,自生自灭。 屋内的云霞已经没的精力去管王生的结局,只是一味得哭,不知道她是在哭自己做错了事,还是哭自己未知的境遇,或许两者皆有吧。 不管真相如何,云霞的结局,不会好过当初在人牙子手里的境遇。 “细柳,云霞指认你,你可认?”刑嬷嬷问得很简洁,直接问她认不认。 细柳见到事情败露,直觉就是按着那人教的,什么都推给霍水儿。 她闭了闭眼,希望这样能够救下自己的弟弟。这是自己最后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奴婢也是按着大姑娘的吩咐,都是大姑娘的吩咐啊!”她冲着刑嬷嬷哭,嚎得大声得紧。 “真是一出好戏啊。”霍水儿瞧着细柳和邢嬷嬷一问一答,轻轻哂笑,乌青柄团扇轻轻摇晃,晃得身边的朱珠眼睛疼。 这个女人真碍眼啊,怎么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 “大姑娘,老奴无意冒犯您。”刑嬷嬷这话说得客气,表情却很严肃,“老奴只是觉得,您有必要向老夫人解释一下,也需要给谢姨娘一个交代。” “我当是什么事。”霍水儿并不慌乱,反倒带着异常的镇定和从容,“谢姨娘失了孩子,我也很为她难过。” “只是不是我做的事情,要我如何认呢?”她似笑非笑得看了一眼朱珠,做人啊,还是要耿直点好,不然就不要怪自己被人反将一军了。 “大姑娘,说话做事要讲证据。”刑嬷嬷板着脸,木然得说。 老夫人并不说话,她人老了,却不糊涂,今日这局面实在怪异得很,霍水儿对谢姨娘下手,老夫人多年浸淫后宅,想到这层总是梗梗的。有问题,不能贸然出手。 上回就已经和霍罡闹了一回了,这回要是再不明不白得闹起来,实在不明智。 霍罡碍于孝道,不能做什么,可他要是再赶自己回扬州,那就是前功尽弃了。 刑嬷嬷的经验丰富,让她问吧,没有什么,那就算了,若是真的有什么,没有不漏风的墙,总会露出些许破绽。 “今时今日的情况是,桩桩件件都指向您。”刑嬷嬷的眼珠子带了些浑浊的黄色,“就算您是清白的,您也要拿出证据来。” “刑嬷嬷,这就奇怪了。”霍水儿看了一眼在旁边低头不说话的细柳,又将眼神缓缓移回来,“谁提出谁举证,这道理,嬷嬷不会不知道吧。” “平白无故得有人来诬陷我,诬陷的人随口说几句就是证据,若是他们是串通好的呢?偏生还要我一个清白的人找自己清白的证据,嬷嬷不觉得可笑么?” 她的声音逐渐冷了下来,扫了一眼这屋子里的人,“还是说,今日在座诸位是心底打好了主意,不管是不是,都要将这罪名定给我?” “姐姐实在是言重了。”朱珠刚刚被她看了一眼,心底一咯噔,难道她是发现了什么?不应该啊,这次自己应该算是做得干净才是。 “言不言重,妹妹心里跟明镜似儿的,敞亮着呢。”霍水儿手里晃着的团扇骤然一停,“今日既然来了这么一出,咱们不妨就好好梳理一下这事。” “细柳?” 被点到的人打了一个激灵,哆嗦了一下。 “啧,怎么,见了我这个主子,你都不敢正眼看我么?” 细柳勉强笑着,抬眼看了看她,又撇过眼去,嘴硬道,“实在是姑娘让奴婢做的事情,让奴婢难以启齿。” “是我让你杀人放火,还是让你作奸犯科了?” “姑娘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细柳还是不肯看她的眼睛,只是低着头,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虽然不至于日行一善,却自觉好得很呐。”霍水儿上前一步,挑起她的下巴,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女子的指甲有些长,刺得细柳的皮肤微疼。 细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霍水儿,不管是调去沁和苑之前还是之后,她都觉得霍水儿是个娇娇柔柔的大家闺秀,没什么本事。 可是这会子对上那双寒意凌冽的眸子,竟让她从心底生出些恐惧来,以至于双股颤颤。 “你说我让你找上了云霞,让她给谢姨娘下药,那种所谓是腹痛药,实则是流产的药?”霍水儿勾了勾唇角。 “姑娘何必再说一遍,该交代的,奴婢刚刚已经交代清楚了。” 被钳制住了下巴,让她说话都有些艰难,只是从嘴里吐些破碎的音节。 “我放着红荔这样的心腹不用,找你干嘛?” “这是其一,在你的故事里,你是比红荔,紫苏她们还要可靠的婢女。实际上,你是今年春夏交替,刚刚调来我院子的。” “其二,听说你有个幼弟,长得玉雪可爱?” 朱珠的表情逐渐凝固,怎么可能?! “细柳,你弟弟是家中独子,你们相依为命,恐怕……” “你别动我弟弟!” “瞧你这话说的。”霍水儿甩开她的下巴,像是嫌弃,用手帕擦了擦手。“等我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细柳的眼神从失控到绝望,“不可能,不可能,他们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的。“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真话?” 霍水儿看着她的眼睛,引诱着,“她们是谁?用你的弟弟威胁你,又骗你嫁祸我?” “既然这么可恶,你怎么还不说呢?” 第九十章 害人者终害己 “我……”细柳一时间六神无主。 一刹那间,弟弟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现在她面前,缠着她买糖人的弟弟,要和她一起荡秋千的弟弟,发誓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弟弟…… 悲从心来,嚎啕大哭。 都是那个贱人!她恶狠狠的眼神对着朱珠,宛如要生生吃了她。 朱珠不自觉往后瑟缩了一下。 她指着朱珠,声音凄厉,“都是你!你分明说,只要我照着你说的做,你就放过我弟弟!” “你……胡乱说些什么……”朱珠往后缩了缩,慌乱之际却迎上了老夫人冷冽的眼神,心下一沉。 “你这毒妇!”细柳破口大骂,不管不顾得扑向朱珠,张牙舞爪得像是要活活撕了她,被眼疾手快的嬷嬷一把拦住。 “他才八岁!你怎么这么歹毒啊!”细柳挠不了人,只是无力得捶地,嬷嬷想控制住她,却被咬住了手腕,疼得哇哇乱叫。 “她疯了!她疯了!快把她拖下去!”朱珠立马站起身来,指挥那些婆子。 只是却没人肯听她的话。 霍水儿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怎么?刚刚还清醒的细柳,这会子一指认妹妹,就成了疯子了?” 朱珠甩开她,踉跄了几步,勉强笑着,“姐姐怎么不信妹妹呢,我……” 她指了指自己,“我连块血淋淋的肉也见不得,怎么会杀人呢?祖母也是知道的,祖母!” 她想到老太太那里去寻求帮助,老夫人却把眼睛移开了。 朱珠心里一咯噔,还没有回过神来,霍水儿却移步挡住了她的眼神。 霍水儿笑盈盈的,却让她觉得刺眼得紧,“妹妹也不必亲自杀人了,只需要雇佣杀手,说杀手也高抬了,现场很惨烈啊,恐怕,是请的不入流的屠户吧。” 许是霍水儿的话再次刺激了细柳。 原本已经呆愣愣的她,“腾”一下扑起来,“你这个贱人!蛇蝎心肠!活该去死——” “把她带下去,闲杂人等都下去。”老夫人喝了一口茶,啧,这是哪年的陈茶了,涩口得很。 朱珠跌坐在椅子上,缓缓平复着心情,祖母一定会保我的,没错,祖母一定不会这么放弃我。 她手有些发抖,端起茶盏也端不稳,所幸不喝了。将茶盏搁在桌上。 霍水儿勾了勾唇角,这网啊,也该收了。 “祖母,珠妹妹这遭可是杀了人啊,按律,自当一命偿一命。” 老夫人阴沉着脸,心里将朱珠这个蠢货骂了一个遍,十几年苦心经营,现在眼看着,就要一朝化为幻影。 蠢货! 霍水儿见她不答话,挑了挑眉,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茶润润有些干的唇瓣。 一时间,满室寂静,只剩下朱珠粗重的呼吸声。 这长久的安静几乎要吞噬她。 她杀人了,那个小男孩,她见过,生的很乖巧,乌黑发亮的眼睛,没有肮脏的算计,没有满腹心机,很干净。 干净到让她想要毁灭掉。她想利用他的姐姐。她也真的这么做了。 “只要你乖乖的,我就放你回去。”男孩很害怕,还是冲着她点头,听看守的人说,甚至会在傍晚对着窗口发愣。好像是在看天边的晚霞。 可是她没有履行诺言,这几天她夜夜做噩梦,梦到满室的鲜血,让她发狂的血。 为什么会杀人呢?那个见到带血的肉也害怕的人,也是曾经的她啊。到底毁灭她的是嫉妒,是不甘,还是心里那个黑黢黢的洞。 她也想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干净的人。可是她出身不干净,母早亡,父不详,算命的说她克父克母,注定是一个不祥之人。 能被祖母看重收养,她真的很感激。即使自己就如同她豢养的宠物,只是想起来时才逗弄自己一下,她很感激能有一个栖身之所,身份地位,关心宠爱,仿佛一夕之间,她都有了。 可是心里那个洞,好像真的永远填不满。 怎么会有人一出生就拥有她梦寐以求的一切,怎么会有人心里真的善良干净,这世界太不公平,都是假的! “留她一条命吧。”老夫人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却是直接对着霍水儿说话。 “朱珠的命是命,那孩子的命,就不是命么?” “就算你真的报官,也不会判她死刑,闹出去也是霍家一桩永远擦不去的丑闻!污点!”老太太并不想袒护朱珠,只是觉得她还有一点利用的价值,也不愿意霍家闹出这样的丑事。 姑娘家买凶杀人,说出去,霍家的名声就全完了! 霍水儿听完只是冷笑,这世道是病了,人命的价值以身份等级来评论。 “她的名声完了,你的名声也保不住。”老太太见霍水儿满不在乎,妄想刺激道。在外人看来,都是一棵树上的果子,歹竹生不出好笋。 “我不在乎。”霍水儿盯着老夫人的眼睛,“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名声,虚妄而已。只要恶能得到惩治,失去一点虚妄算什么?” “送去家庙,带发修行。“霍罡推门而入。 “舅舅……”朱珠愣愣得看着他。 “其实你本不该叫我舅舅,你母亲只是一个乡野村妇,若非你祖母偏爱你的缘故,你是叫不了我这声舅舅的。” 朱珠的脸色煞白,这层遮羞布被撕开,就像在她腐烂的伤口上淋酒精,疼得死去活来,却还要忍着。 这话像是戳中了老夫人哪个痛处,低声斥责道,“够了!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 “你虽没有上族谱,在外人看来,已经算是一步登天了。依仗霍家的名声,你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人物,也可以成为你的夫婿,你的挚友。你却还是不知足,那一年将我女儿推下水,你当我不知道,我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朱珠完全懵了。 “只是她生母去世不久,我无心管这些。”霍罡第一次参与这些事,却叫老夫人也觉得心惊胆战,看似万事不管的霍罡,实际上比谁都清楚。 “后来你去扬州,我也管不着你了。这次再来,竟然犯下这样的滔天大错。” “不知感激,蛇蝎心肠,实在是可恨,可耻。” 霍罡的话就是一把把的刀子,狠狠戳朱珠的心脏。 “你以为我让你去家庙是为了保你?”霍罡喝了口水润润嗓子,长久说话,让他的声音更加粗噶。 “我只是不想霍家的名声因你有污点,我霍家世代为官,鞠躬尽瘁者无数,两袖清风者数不胜数。” “这样累积起来的功业和名声,今日要是毁在你的手上,我以何面目面对霍家列祖列宗?又叫我霍家姑娘以后如何自处?叫外人如何看我霍家的行事教养?” “佛门清净之地,希望你内心的污秽,都能尽数洗去,往后余生,就在那里好好反省悔过,也许还有佛愿意渡你。” 朱珠已经恍惚不知所云。 霍罡一锤定音,说是带发修行,朱珠这些年也是娇养惯了,以后青灯古佛,除了无边的寂寞,大约还有吃不尽的苦头和磋磨,家庙里的奴仆,各个的招子都亮的很。 霍罡一发话,几乎是片刻也等不得,立时就派人去收拾朱珠的东西。原本就没什么可收拾的,连带着茉莉也一并发配到家庙去。 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得在后门等着朱珠,直到坐上去,她都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 回望自己活的这十几年,黯淡得令人心里发酸,唯一的光亮,还是那年烟花三月,扬州城小君山上开满了一山的梨花,她偷跑出去看,遇见了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人。 那天的梨花恍若云霞,醉了行人。朱珠却觉得,不及他眉眼一半的精致。 “公子贵姓?” “在下只是随家父来这里办些事情,并非是扬州人士,今日也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此后恋恋不忘这些年,原以为终究有了回响。再次相遇,竟然是一首《美人赋》,他心里的美人终究不是我。 那年的梨花终究只有我一个人记住了,在我心里闪闪发光的回忆,在他人眼中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过去。 不争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哭着哭着,女子忽而笑了。 这场纷争,终究以善恶之报落幕。 谢姨娘还没有醒,霍罡一眼也没看过她。朱珠狼狈得去了家庙,云霞和王生皆被发卖,细柳可悲又可恨,终究还是要被发配去庄子上的。 细柳走的时候,还在念她的幼弟。 泪滑了几滴到唇角,苦涩又带着微微的咸味儿。 她脸上的泪痕很快被风吹干了,她呆愣愣得看着身后的霍府,晚霞瑰丽,霍府门前的石狮子气势恢宏。 熟悉的场景,只是少了幼弟稚嫩的童音。 “阿姊,你今日下值得真早,我们一起去看晚霞吧!” 她如今看了只觉得心里凄凉得紧,回不来了。都回不来了。 如果有来生,希望自己和弟弟都能投生在普通农户家,没有什么大宅院里的假装体面,也不要再做牺牲品了。 她一定把最好吃的糖葫芦留给他,跟他一起看最好看的晚霞。 第九十一章 苏玉在江南(一) “上有呀天堂,下有呀苏杭。” 琵琶叮咚响,丝竹声声绕,暖风扑面吹,软玉温香抱。 江南啊,就是提起来,就觉得先酥了半边身子的地方。 苏玉出了那京城,在开元寺救了一个重伤的男子,耽搁了几日,两人发现意趣相投,皆是洒脱爽快的人,遂以兄弟相称。 她本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干脆跟着宋昀庭一路南下,之后落脚在江南。 她由宋昀庭介绍,在一家镖局问诊。那时才知道,这个风度翩翩又幽默风趣的宋兄,其实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武林盟主。 本着真心相对的原则,她还是恢复了女儿身,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辈子。 宋昀庭并未多计较什么,相视一笑,关系依旧极好。只是两人之间坦荡的君子之交,平添了几分暧昧。总归谁也没说破,就这么着吧。现在很舒服就够了。 身处镖局,打交道的都是江湖人士,没有她刚来时,大宅院里那么多弯弯绕绕,平日里就是专心看病,治些跌打损伤之类的。 熟悉之后,宋昀庭每隔一段时间会陪她出去义诊一次,时间久了,不止是镖局的,周围的老百姓也听闻她医术极好,多有慕名而来者。忙碌了些,她却喜欢这样的生活。 隔壁街老李家的二娃,总是端着刚出锅的桔红糕来找她。 热气氤氲,玲珑剔透的桔红糕,口味甚浓,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总是笑嘻嘻的,“阿玉姐姐,来尝尝桔红糕!阿娘刚蒸的,热乎着呢!” 苏玉后来回忆起来,那是她尝过最好吃的桔红糕,尽管她那个时候垂垂老矣,除了流食,什么也吞不下了。 她有一日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这念头如野草般疯长,她开始着手将自己的所学和见过的病例编着成书,希望让更多的人看到,思想的交流能够碰撞出更多的火花。 整理之时,偶尔望着鸟雀在枝头低吟,她浅浅一笑,还是想在这个世界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吧。 在江南定居的日子,是极其温柔和惬意的。 问诊养花,喝茶听戏,夜晚时走在温润的青石板上,尝尝甜糯流心的糕点。偶尔和宋昀庭一起去郊外骑骑马,看看景,他即使武艺高超,也不是不通文墨的武夫。 偶尔吟诗作赋,两人倒是欢快怡然。 身处江湖,苏玉却没觉得有什么浪潮汹涌,这温柔乡,终究是绊住了她的脚。 如果这辈子就这么大梦不醒,那就好了。 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她总是在夜晚收到匿名信,信上也不说什么。 就是写京城苏家。 一字一句地描写京城苏家的境况,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父亲忧愁多思……会心一击,她终于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是苏家的女儿,难道,就这么永远不回去了吗? 苏玉贪恋江南的平静,她,不想回去。 只是不知是身体里还有残恋,还是天性使然,她开始整宿整宿得睡不着,时间长了,眼底下的青黑被宋昀庭发现,逃避无果,只是隐去了匿名信那部分,她怕他担心,也怕他怀疑。 犹犹豫豫讲出来原因,男子沉默半晌。 “要不,我陪你回去吧。”他约摸是知道她的家世的。也知道,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她终究是要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本不该在此地,像普通人一样。 也许,宋昀庭不止一次这样想过,该梦醒的不是苏玉,是自己。 “不了,再等等吧。”苏玉摇了摇头,回去?好不容易出来了,这会子又要回去? 之前和季渊约好了,如果事情处理好,他会派人通知自己,自己才算是重获自由了。这些日子,宋昀庭和季渊两帮人马明里暗里挡掉了多少太后的人,还有苏家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苏玉没有和苏家的亲人相处很久,但她就是直觉那些信不是苏家的人送的。 还没有派人来送信说一切妥当,一切都没安排好,自己回去,真的要做深宫里一个普通的妇人吗?即便是皇后又怎样,生前受罪,死后除了比她人稍微华贵些的棺木,还剩什么? 她挚爱医学,生性自由不爱拘束,若叫她过着那样索然无味的日子,倒不如直接了结了她来得痛快。 “你,一直这样担心家里,也不是办法。”宋昀庭捏紧了袖子里的珠花。 “若要回去,也不是现在。”季渊的信还没有递回来,她也不好贸然回去。 宋昀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陪她去义诊。 只是隔天清晨,他再去寻她,却不见了人。屋子里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没人在这里住过一样。 他立在空荡荡的屋子了,茫然不知所措。 原来不是不想走,是不肯带着他一起走么?凉风吹得窗户吱呀作响,宋昀庭的心也像灌进了凉风一样,冷冷的。 他在哪儿僵直得站着,袖子里的珠花还残留着温热,他原本想着,还是将这珠花送给她,就算日后真的回去了,也留个念想。 现在……宋昀庭苦笑了一下,在江湖上说一不二的宋盟主,竟然也有今日,被一个小女子偷了心。还一点办法也没有。 等等!他的瞳孔猛然一缩,打开一个黄花梨木的小柜子,纷纷扬扬的纸像雪花般散落了一地,全是苏玉的书稿。 苏玉出事了。 这些书稿都是苏玉的宝贝,平日里她都仔细得将这些收捡在一起,还特意去找最好的匠人,打了这个黄花梨木的柜子。 现在……这柜子里的书稿被翻得到处都是,她如果是自己走的,怎么不会带走这些书稿,还弄得这样乱糟糟的。 谁会来带走她呢?宋昀庭第一时间想着,是不是她那个未婚夫反悔了? 带着疑问找到了两方人马常常见面碰头的地方,为了提防太后的人,他这江湖粗鄙人士,有朝一日竟然也能和皇太子联手。 “我们也是今早才发现苏姑娘不见了,已经把消息快马加鞭送回京城了,端看殿下怎么吩咐。宋盟主,最近江南不太平啊。”那人话有所指。 宋昀庭心领神会,江南最近活动着一股不明不白的势力,很是猖獗,好像是从西域那边来传教的,信众很多,农村的百姓居多。 “这事,我宋家也是名门正派,不会不管。”宋昀庭以为对方想让他出手,应承道。 “宋盟主误会了,这事儿往小了说是江湖事,往大了说也会危及社稷。是国事。”那人摇摇头,“倒是不劳烦宋盟主费心,我与盟主相交一场,不妨告诉盟主,苏姑娘的事情,殿下多半是有心无力的。” 他还是佩服这位宋盟主的,为人很正派,在江南行了很多善事,在百姓中名声很好,也很配合朝廷。稍微提醒一下也不为过。 前些日子抽调了不少人去漠北,现在江南有多少人,他最清楚不过了,手头上的事情又这么复杂,苏姑娘的失踪无头无尾,人力物力丢下去,只怕也是无果啊。殿下应该不会管这事的。 宋昀庭掩盖住心里的失望,“多谢兄弟。” 他原本想着,要是太子肯出手,找起人来应该更快些。 不过……他的眼神变得坚定非常,阿玉,不管你现在在哪里,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第九十二章 苏玉在江南(二) 苏玉醒来时,一身酸痛绵软,提不起力气来,眼睛上像是蒙了块黑布,只是质量不是很好,她甚至能依稀看到外面隐隐约约的光亮。 手被反绑在身后,她稍微挣扎了一下,更紧了。 索性靠着身后的柱子,一动不动,想慢慢恢复一些体力。 她被绑架了,她知道,从被捂住口鼻的时候往后拖的时候,她就知道那伙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只是不知道昀庭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见了。 她轻轻皱了皱眉,她听见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吱呀。”像是门被打开的声音。 眼前的光亮更明显了一点,隐隐绰绰有两个人影,只是她也不敢乱动,怕招来杀身之祸。 那两个人像是根本不想管她有没有醒,自顾自得说话。 先开口的是个粗犷沙哑的男声,“大哥,你说这个小娘们儿是惹了谁的不痛快啊?京城离我们这么远,非要杀了她不可?” 京城?苏玉敏锐得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京城有人要杀自己,为什么?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些豪门里的腌臜事多了去了,那些官夫人官小姐不比我们这些土匪流寇良善多少。”说话的应该是被称作大哥的男子,他冷冷得回答道,又好像带了几分教诲的语气。 “老三,你要知道,越是那些繁华富庶的,越脏!” “大哥,你说那些人奇不奇怪,自己绑的人,偏偏让我们来杀。”老三撇了撇嘴,很不理解的样子,“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嘛!” “想必是怕留下什么把柄,叫官府的人知道吧。”他分析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得说,“我们兄弟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还真不怕官府知道是我们兄弟杀的人。” “到底是哪家人物,杀人还杀得这么复杂?”老三纳闷得说。 他轻轻笑了笑,“听说是这小娘们儿未婚夫的情人。”说罢摇了摇头,“这些贵人,心都脏!” 苏玉听得纳闷,未婚夫的情人?季渊的情人? 老三一时听乐了,倒也没多说什么。 老大摩挲了一下胡子拉碴的下巴,咯得手疼,真是该剃剃胡子了。 他掏出一把光洁的匕首,在火上烤了烤,就这么刮起来。 那寒光被折射了一下,闪了苏玉一眼,她吓得一瑟缩。 老三一眼瞥见,扯下她眼睛上的布条,饶是刚刚有朦胧的光线,还是叫苏玉忍不住撇头过去躲避这强光。 “啧,你这娘们儿,原来早就醒了。”他蹲在苏玉面前,打量着她,“刚刚是在偷听我俩说话吧?你说你们这种贵族家庭的小姐,怎么还会听壁角呢?” “你们自己要说,还怪别人生了耳朵不成?”苏玉也不示弱,恶狠狠得盯着他。 “脾气还挺倔,不过,你都要死了,知道一点谁想杀自己,倒也算做个清醒明白的鬼了。” “嘿嘿,就是这么漂亮的小娘们儿,真是可惜了。”他笑着看着苏玉,少女身材曼妙,肤如凝脂,这会子离得近了,还有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香味往他鼻子里钻,像是中药的味道。 “不如,也让我老三,松快松快。” “老三!不准坏了规矩。”老大训斥道。从前拜了山门,就对着皇天后土发誓,可杀人,不可凌辱妇女,若有违者,三刀六洞。 他们这些道上混的,即使干的是所谓不仁之事,也有自己的一份坚持在。 “我知道。”老三不耐烦得应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大哥,早点动手吧。收拾完咱们回去,弟兄们还等着做完这单回去改善伙食呢。” “莫急。”老大将匕首擦了擦,他原本想把匕首收起来,却突然停滞了一下,就用这个吧,称手。 “你想干什么?”苏玉很紧张,她的手脚冰凉,血液几乎凝固,想往后躲,却动弹不得。 “姑娘放心,我这匕首,削铁如泥,很快的。”他像是欣赏般,挥舞着匕首。 苏玉想拖延一下时间,勉强笑了笑,“既然要杀我,不妨告诉我,是谁?” “姑娘就不要为难我们兄弟了。道上的规矩,不能多说,刚刚没注意到姑娘,一时间失言了,现在……”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看到脖子上出现一条血线,人直愣愣得倒了下去。 “大哥!”老三刚上前半步,紧跟着也倒了下去,双目圆睁。 “阿玉!”宋昀庭的长剑还滴着血,他一把挑断苏玉身上的绳子,单手将她搂着,苏玉身子绵软,一时间立不住,差点倒下去。 “昀庭……”苏玉将将喊了一声,便放心得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次日傍晚。 她迷瞪得睁开眼,将暗未暗的天色,房里并没有人,也没有点灯,她轻飘飘得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就像是无主的游魂。 头晕,她撑在桌边缓了一会儿,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推门而出。 一股凉风轻轻吹在她脸上,才终于有了几分清醒的感觉。 “阿玉。”宋昀庭站在对面的廊下,风将他的袍子吹起一朵好看的花。 苏玉看到,微微一笑。 “送你的。”宋昀庭将珠花放在圆桌上,苏玉咽下那口热粥,将珠花放在灯下细细得看,眼底闪过一丝欣喜。 “谢谢。” “你喜欢就好。”宋昀庭心头一暖。 “你可知是谁要杀我?”苏玉将空碗放在一旁,用手帕轻轻抿了抿嘴。 “我杀的两个人不过是落草为寇的小喽啰,真正绑走你的,肯定不是他们……只是,一时间差不到什么头绪。”宋昀庭盯着桌上藏青色的桌布,面带忧色。 “我听到了他们的一段对话。”苏玉将听到的大致讲给宋昀庭听。 “难道是,霍家姑娘想杀你?”宋昀庭皱了皱眉,这些事情,他大约也是晓得的,能和太子有牵扯的,也就是苏玉从前提起过的霍家小姐了。 “不可能。”苏玉否定道,“她若是要害我,何苦绕这么一个大弯子,早在当时就能杀掉我,太子也不必和我那样子约定了。” “谁又会假借霍姑娘的名义杀你呢?”宋昀庭反问道。 苏玉当时没了主意,她所幸将当初收到匿名信的事情告诉了宋昀庭。 “看来真是要回去一趟了。”苏玉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能够把这一团乱麻的关系扯清楚,才算是能够获得宁静了。 “嗯。我陪你。”宋昀庭盯着她,眸子里尽是认真。 苏玉一时痴了。 第九十三章 太后的心思 慈宁宫—— 医女轻轻得敲打着太后的小腿,一个嬷嬷快步走进来,在太后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太后微微挥了挥手,医女蹑手蹑脚得退了出去。 “苏家丫头找到了?”太后往后微微仰了仰,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脖颈。 “是。”那嬷嬷应了一声,接替刚刚医女的位置,不轻不重得按着。 “怎么?之前我们的人,在江南举步维艰,行都行不动,怎么现在又可以了?”太后不是傻子,痕迹到江南就断了,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查错了方向。 可是回过头去,竟然连一开始的线索都抹掉了。 除了季渊,她的好孙子,她还真不知道谁有这样手眼通天的好本事,靠霍家那个绣花画画的姑娘么? “苏姑娘,是自己出现在我们的人面前的。”嬷嬷也是纳闷儿,你说这人既然跑了,还回来干什么? “那丫头是想通了?”太后揉了揉太阳穴,最近不知是怎么了,莫名其妙得头疼得紧。 “奴婢也不知道。”嬷嬷摇摇头,“只是那边的人回话说,苏姑娘也不愿意同他们多说,只问什么时候能回京城。” “那哀家也很不必深究那些有的没的,只要人回来就好。”头昏昏沉沉的,让太后觉得眼前都有些花。 她暂时没有说话,缓了缓。 “只要苏玉回来了,哀家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必须看着太子将她迎入东宫。”不知是说给谁听,太后很是斩钉截铁。 那嬷嬷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主子,您何必和殿下对着干呢?既然殿下喜欢,您又何必做这个恶人呢?” 太后听她这么说,慵懒得往塌上一靠,“你还记得皇帝当年非要娶那女人的事吗?” “老奴记得,那个时候陛下还是荣亲王。”嬷嬷跟在太后身边几十年了,依稀一回忆,还是能想起当时熙宁帝和太后闹得有多僵。 “也不知他们父子是中了什么毒。”太后想起熙宁帝当时的模样,宛若疯魔一般,半分儒雅随和的影子也没有。 “皇帝喜欢张家那个。太子就喜欢她女儿。”太后冷哼道。 “毕竟人也去了这么多年了。”嬷嬷劝说道,“这些年,陛下也没有再提起那些事了。” “他不提,不代表他心里不想。”太后自以为还是算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没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当初唯独对张家那女人着迷。 “说起来,哀家还要感谢她。”太后将长长的护甲对着光照了照,迷离间似乎见到先帝向她笑,一时间愣了愣。 霎时,那影像又消失了。 她苦笑,果然,人老了,竟然也开始出现幻觉了。 “要不是她。哀家即便废了那个蠢货,皇帝也没那个斗志去当太子的。” “这些年,陛下和霍相,也相处得极好,都是过去的事了,一个死人,能起什么风浪呢?” “你还是不了解皇帝,他已经不是当年喊你松姑姑要糖吃的小子了,哀家将他往这龙座上推了这么些年,他渐渐生出一点獠牙了。”太后想起来,竟然不知道该欣慰还是冷笑。 “上一代人,是上一代人的恩怨。太子殿下是您亲自教养的,感情不同旁人,为了一个女子与殿下生分了,实在不值当。”嬷嬷实在是边上瞧着,这对祖孙因为这事闹得关系又冷又僵。 “你说的,哀家都知道。”太后何尝不知,季渊因这事,也与她有些疏远。“他日后,是要坐那把椅子的,要是因为这误了国事就不好了。” “过犹不及,哀家还是想让他淡淡。” “再者,主子,这殿下和霍姑娘是打小的情分,不似陛下当年,想要分开,也难呢。“ “打小的情分?”太后笑了笑,“要不是皇后,这丫头能不能活到今日,还是两说。” “要说这个皇后也奇怪,费尽心思得了这个凤位,这些年也没看她留一留皇帝的心。” “许是小皇子去了,皇后娘娘还没有走出来吧。” 主仆二人就像拉家常般,有一搭没一搭得说着。 “她也是个可怜人,张家那个死了,生前皇帝念着,齐家那个走了,好歹也叫皇帝愧疚了这么些年。”太后颇有些惋惜,“这活人啊,有时候还不如死人呢。” 嬷嬷笑了笑,没有说话。 太后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你还记得,先帝在的时候,那个容贵人?”太后眯着眼,回忆起自己当年的日子,那个时候啊,她还是皇后。那个男人还在。 “不过得宠了几日,便耀武扬威得像个耍猴戏的。”说到这里,太后自己都笑了,那个时候啊,她自己心里还憋了好久的酸楚。 “后来还不是被先帝转眼抛在脑后,被害死了连个为她争个真相的人都没有。” “小门小户出身的,毕竟眼皮子浅。一下子就忘形了。” “所以要哀家看,死人活人,还是看君心。” 嬷嬷将薄薄的毯子盖在太后腿上,最近太后总说腿疼,太医看过只说早年受寒的缘故。 “主子毕竟是先帝爷心里的独一份。” 独一份?太后忽而笑了。君心太大了,有一处是你的,也有一处是旁人的。 都过去了。没有容贵人,也没有李贵人惠贵人……先帝也不在了。 这深宫里,就她一个人,寂寞得很。 宫里的花开了,也没人在那里和她抢嘴了,她如今走到这天下女人的至尊之位,却忽然觉得没意思了。 所以啊,这帝王,哪里有真的爱重和娇宠呢? 困意渐渐来袭,太后迷迷糊糊时想着,你要是真娶了她,一朝大权在握,也许反倒觉得她是负累了。 妄求帝王之心,是人间至苦。 第九十四章 罪己诏 大夏熙宁十五年夏末。 蜀地地动,地龙出世,房屋倒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消息传到京师,朝野震动。 “现下粗略估计,死伤者逾几万数。”姜无忌皱着眉,汇报了一个数字,他话音落地,满朝惊呼。 “恐是你我触怒了上天?”一个文官满脸惊慌。 霍罡瞟了他一眼,“当务之急是灾民如何安置?房屋修缮何时进行?”他突然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熙宁帝脸色不太好。 季渊也是忧心忡忡,“旁的事也要关注,地动之后易发大疫,如何防治?此次伤员又如何救治?蜀地的官员谁来组织调度?” 姜无忌请命道,“陛下,姜家世代居蜀地,没有有人比臣更熟悉蜀地事务,臣恳请……” 熙宁帝忽而打断道,“你就不用去了,好好留在京都陪陪太后。” 姜无忌喉头一梗。众人心里有数,陛下这是在忌惮姜家的名声和势力呢。 “众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熙宁帝发问,却无人应答。 众臣不想不明不白触了皇帝的霉头还落不了个好果子吃。 越是这种时候,越有胆大的站出来建议。 “微臣以为,蜀地民风尚不及开化,贸然选人去,不熟悉蜀地也是不妥……不如地方各自根据灾情严重,进行上报,朝廷根据严重情况,拨发赈灾款。” 挺身而出堵枪口的是楚国公,他大约也是知道熙宁帝的心思的,不想让姜无忌再回蜀地,只是朝中上下,最熟悉蜀地的也就是姜家人了。 他也不是傻子,举荐自家人往那未开化之地去,做不好反吃挂落,十足的赔本买卖。他也想举荐太子的人去……算了算了,这个烫手山芋,不妨叫蜀地的官员自己接着。 “朝中倒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一名御史反驳道。 没有赈灾大臣,下面做事就是一团乱麻,真要出事了,谁担待着?谁去背这口黑锅? 说得难听些,到时候真是赈灾不力,他们也好集中火力怼一个人。 到时候各有各的不是,恐怕奏折得写到明年去。 “诶,特事特办嘛,蜀地情况不同,物资运进去就很麻烦。”忠靖侯皱眉反驳道。 “照忠靖侯这样讲,届时赈灾不力,怪罪谁才好?” 一名御史反唇相讥。 “这,查明是谁,办了不就是了?”忠靖侯梗了一下,随即回复道。 “蜀地相距京城千里,没人督促监管,统摄大局,忠靖侯是能手眼通天还是怎么?那些小喽啰犯错,一个个纠察出来,地方百姓都不知道受了多少磋磨了!” 几名御史合力,让楚国公和忠靖侯一时间语塞。他们自觉占了上风,不禁得意,昂首挺胸。 熙宁帝却被他们吵得心烦。 “朝堂之上,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吵吵嚷嚷,不成体统。” “陛下恕罪。” “你们说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不如你们拿出一个法子来?” “……”众臣面面相觑。 “一个个都闷着当锯嘴葫芦做什么?”熙宁帝嘲讽道。 “陛下恕罪。” “恕罪恕罪,除了这句话,你们还会说什么?” 熙宁帝无端狂躁,众臣惶恐难言。 他似乎也突然察觉自己情绪有些失控,往龙椅背上一靠,平声静气。 珠帘不仅挡住了众臣的视线,同样也挡住了熙宁帝的眼睛。 “太子,你怎么看?” 季渊蹙眉,“臣以为,赈灾大臣的作用十分重要,能够对上负责天子,对下协调官员,实在是不可或缺。” “那你觉得这满朝文武,谁能担此大任?” “若论资格,当属姜大人……” “行了。”熙宁帝不喜得打断了他,姜家在蜀地经营几代人,好不容易调来了京城,岂能放虎归山。 季渊无奈,暂时不做言语。 霍罡出来做和事佬。“陛下,当务之急还要安抚民心。” “依你所言,如何安抚?” 霍罡沉吟了一下,“陛下宜发罪己诏!” 熙宁帝头疼得无以复加,他在珠帘后神情莫测,一时也没人敢说话。 天有大灾,为天子者若是愿意发罪己诏,昭告天下,无疑是能安定民心的好做法。 沉默了半晌。 “朕自然会向天下,发罪己诏。” 有人默默松了口气,就怕陛下心血来潮啊。 咱们这位陛下,是极好名声的,这也没什么不好,就怕龙威用错地方,做臣子,也难啊。 “你们也得给朕拿出一个章程来,到底这赈灾大任,由何人担当啊。” 金殿内你看我我看你,除了刚刚自动请缨却被拒绝的姜无忌,无人说话。 赈灾有油水捞,想去不假。可是这蜀地的油水确实不好捞,地方太苦。 太子看着,姜家人看着,还有跟疯狗一样的监察御史,哪里有肉味就往哪里钻,觉得费劲不讨好,不想去的人大有人在。 “臣愿意去。”季渊默了几秒,上前请命。 熙宁帝一摆手,“你是太子,兹事体大,不合适。”轻飘飘得拒绝了他。 实则熙宁帝心里有两层打算。 一是太子要为他办江南的事,这么一遭去赈灾,江南那边就耽搁了,熙宁帝不愿意。 二是太子的势力已然让熙宁帝有一丝忌惮,这皇位,我愿意给你,扶你上位,和你实力过大,逼我退位的感觉还是截然不同的。 熙宁帝不想做杀儿的昏君,也不想儿子成为弑父的罪人。相互制约,才是皇帝和太子的相处之道。 季渊去做,熙宁帝是知道他能做好的,但也会让他收获太大的名声和民心,不好,实在是不好。 他不愿意让姜无忌去,也不想让季渊去,心里没个合适的人选,满朝文武除了他们两个,旁人不想去,他其实也不放心让他们去。 一时间,竟然僵持住了。 “退朝,朕再想想。”熙宁帝摆了摆手。 珠帘微动,熙宁帝已然离开了。 有些臣子在心里默默叹气,灾情如火,陛下这样,叫百姓无辜受罪啊。 “陛下……”刘振小心得将毯子搭在小寐的熙宁帝身上。 还是将熙宁帝惊醒了。 “霍罡来了?” “刚到。”刘振上前帮他穿好鞋袜。 “嗯。” 左相霍罡连夜入宫商量对策。 第九十五章 赈灾 “你觉得,到底该不该,让太子或者姜无忌去蜀地?”熙宁帝坐在书案前,喝了口龙井,问道。 霍罡揣摩熙宁帝的心思是一把好手,他笑了笑,“陛下心里其实已有圣断。” 这会子问他,也许是起了疑心吧。怕他倒向太子,或者说,怕自己真成了孤家寡人。 熙宁帝笑了笑,不再说话。 “你这老狐狸,有话不能直说么?” “殿下千金一躯,去蜀地,不合适。” 根据往常经验,大地动之后,常常也有小的地动出现。若天降暴雨,非常不安全。 “当初派他去岭南平叛,你也没说他是千金之躯。”熙宁帝双手放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往前倾,嘴角轻翘。 霍罡福至心灵,“那时候殿下尚且需要磨砺。此一时彼一时嘛。” “老匹夫!”熙宁帝笑骂道。 霍罡轻轻颔首,只是心里生出几分不自然来。 除了太子和姜无忌,谁去蜀地赈灾,似乎都没有他们合适了。 君臣对坐,一时无言。 乾清宫的灯亮了一夜。 次日清晨,熙宁帝下罪己诏,另采纳楚国公的谏言,令蜀地官员各自根据地方灾情赈灾,朝廷户部统一拨发赈灾款。 前朝国库里出了银子,后宫也没有拖后腿。 经太后和皇后商议,六宫减少开销,各宫娘娘捐出了部分首饰,用作赈灾。 宫里都这样了,各家也不好再憋着不出钱。 霍水儿得知这消息时,霍府里正在开小型的会议。 自从朱珠去了家庙,老夫人也闭门不出,一时间清净许多。 尹娘子正在向她汇报最近大厨房的开销,历经上次风波,她更加成熟稳重了。事无巨细,更加上心。 “大地动?”霍水儿想起后世那场惊天动地的灾难,在医疗卫生发达的后世,尚且令人悲痛不已。 何况如今。 她沉默了一下。 “京城庄子上今年的收益,都捐了吧。” “姑娘?”紫苏有些不确定,跟了霍水儿,她慢慢知道,霍家收益最高的不是金陵祖产,而是京城郊外的庄子。 就这么都捐了?不止紫苏,连几个管事也愣了。 “多少也是一点心意。”霍水儿倒不觉得钱财有多重要。 能帮一点是一点吧,现在是夏季倒不觉得,蜀地湿气重,入秋之后百姓再没有房子住,实在是受苦。 “姑娘深明大义。”紫苏心悦诚服。 上午说了,下午账簿就送到了东宫。 季渊看着那厚厚的一册,一时间喉头哽住,他的娇娇,竟然也成了心系家国的女子。 心里再动容,当着众人,面上还是规规矩矩的,“霍家此举,不止孤会记得,灾区百姓,也会记得的。” 对比起那些官员走形式一样的,掏出一点点银子就觉得肉疼,霍家出手不可谓不阔绰。 霍罡上朝时,有正直但是家境贫寒的官员甚至向他表达出钦佩和敬意来。 一时间不止朝臣,京中百姓也知道了。 霍家常年采购的菜蔬农户,甚至想白搭小半年的蔬菜。只是霍府都被管束过了,不占这些小便宜。 蜀地赈灾的物资和银两前脚刚从京城走,即便是加急,从运输,分配到百姓手里,再快恐怕也有十来天的样子。 谁知御史台再次接到匿名举报,蜀地百姓颗米未见,灾情愈发严重,朝野哗然。 当初几个御史所担忧之事如今成了现状,熙宁帝想要问罪,都不知从何问起。他想砍人,当初这事还是自己拍板定的。 又气又急,还是当了甩手掌柜,躲到道观里炼丹去了。 徒留季渊一人收拾这把烂摊子。 “殿下,户部尚书景大人求见。一大早就来了,站了许久了。” “不见。让他回去把账算清楚了再来见孤。”季渊一面看着案牍,一面吩咐道。 “是。” “殿下,苏姑娘,回来了。” 男子眼皮子都未抬一下,只是随口过问,“人找到了?” 列英犹豫了一下,“是太后娘娘。” “祖母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这会子倒是如有神助。”季渊直觉有猫腻。 “也许之前苏姑娘……就是被太后娘娘拐走的?” “如果是拐走的,宋昀庭不会不管她的。”季渊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立时有宫人呈上提神的茶汤。 “殿下的意思是,苏姑娘是自己想回来?”列英觉得奇怪。 “你问孤,孤问谁?”季渊好笑得瞥了他一眼。 列英连忙请罪,“殿下恕罪,卑职等一定尽心尽力。” “你们尽心也没用,估计这会儿人都快到京城了。”季渊盯着书案上的白兔镇纸,心里想着对策。 “那该如何应对?若不然,卑职派几个兄弟,在水路上……” 季渊打断他,“太后的人也敢杀,活腻了?”之前拦拦也就罢了,心照不宣的,他不肯让太后找到苏玉,太后也没恼羞成怒。 这会子,人都接上了,再截,就不好看了。 “可是,主子……您不是要去江南?”列英颇有些郁闷,困惑。 “去江南也不是现在走,满朝文武都盯着孤,往哪儿走?”季渊瞧着列英一脸懵,颇有些无奈。 “可这会子苏家姑娘回来了,太后必是要主子迎娶苏姑娘的,霍姑娘怎么办?” 季渊蹙眉,思忖了一下,“嗯……这样,明日再随孤去一趟开元寺。” “是。” 静一那老和尚不是回来了么?去让他想想法子。要是能让苏玉和自己命格有冲突就好了。 他盯着案上的木牍,又想到了刚刚的户部尚书,朝廷发的赈灾款数目对不上啊,要不是接到了情报,他也不信有人真的心黑到吃赈灾的银子。 楚国公……忠靖侯……威远侯……还有一个名字,被季渊在心里列出来,又划去。应当是不可能…… 会是谁呢,手伸得那么长? 江南那边传话说,真是多的头绪也理不出来了。此行江南,几乎是迫在眉睫。这节骨眼儿上,苏玉又回来了。 明灭不定的光影在季渊瘦削的脸上跳跃。 苏玉在江南失踪过,阴司在江南传教,现在平添赈灾款项贪污,看上去和江南像是没什么关系。 他在地图上指了指江南那处,划了一个圆圈,到底是何人作祟。 “十皇子有没有来传过消息?” “未曾。” “多少天了?” “十天。” “嗯。” “王元礼,最近有无异动?” “还是和往常一样,除了去工部应卯,就是去太平书局找书,还是寻《梅溪四记》,书局的掌柜说啊,这些版本差别也不是很大,从未见过这么痴的,连那些字眼子都抠得清清楚楚。” “哦,还有个奇怪的,王元礼以前不爱听戏,昨个儿竟然去听了一出戏。” “听的是什么?” “《鸣凤记》。” “这王元礼,恐怕是做不了''双忠八义'',朝堂上也是容不得严嵩父子的。”季渊喃喃道。 “他没有再和郡主有来往了吧?” “除了前些日子在书局碰见过,最近倒是没什么交集。” “嗯。”想必是上回说开了,姜玉也看清了。 “继续盯着。” “是。” “倒也不必等明日再去开元寺了,今日就去吧。”季渊甫一想到明日是定要见那个户部尚书的,事情繁多,倒不如现下立刻办了。 “是。” 第九十六章 天道 太后赐婚苏玉和季渊时,其实也是想找静一大师的,只是那时他不在京城。 山中还有些许薄雾未曾消散,笼在男子的披风上,微润。 为了避人耳目,季渊从后头的山门上去,早早的有个小僧立在那里等着了。“施主,师父已经等候多时了。” “大师知道我要来?” “吱呀”,木门发出一声闷哼。小和尚一边为他引路,一边说,“师父只和小僧说,今天恐有贵客要登门来。要小僧在此等候贵客,旁的也没有细说了。” 静一喜静,禅房外也是高大苍翠的古木,空气里,檀香和草木的清香交织在一起。 让人自觉屏声静气,不敢高声语。 “施主请。”小和尚侧身,似乎是止步于此。 “有劳小师父。” 小和尚念了句佛号,慢慢走开了。列战等人也在院外,不曾入内。 “来了。”静一还是穿着那件有些发旧的袍服。 季渊倒也不见外,自己给自己倒了盏茶。 “你知道我要来。” “有心结的人自然会来。真正超然物外,倒也不必踏入这空门。”静一将白子落在棋盘上,笑了笑。 “大师不妨直言。”季渊执起黑子,落了一个点。 静一看了,眼神里迸发出光亮。“下得好。” “殿下的心结无非有两样,一样是红尘情事,一样是这天下苍生。” “何解?” “无解。断情绝念,人死魂归。或是,山崩地裂,改朝换代。” 最后八个字,静一念的时候,心也在颤。 季渊一时沉默了。 静一为他续了盏茶水。 “从前无解,倒也不是如今也无解。” “愿闻其详。”季渊一时也没了下棋的心思。 “当日,老衲其实看了两名女子的命格,有一个女子,是凤命。” “是何人?” “如果不出变故,应当是殿下的未婚妻,苏家的姑娘。” “何为变故?” “殿下的命定之人,却不是那个身有凤命的女子。” 若要成为真龙天子,就要舍弃挚爱。若不肯断绝情爱,就放弃那至尊权位。宿命如此。 季渊没回话,看着澄黄的茶汤,一时看进去了。 “殿下,是要至尊之位,还是命定之人?” 季渊的思绪纷繁,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夏天,“太子哥哥,要吃糖么?” 少女的笑颜恍惚还在昨日。 他回过身来,茶汤已经没了热气。 “一个断情绝念的君王,又如何做好君王呢?”季渊苦笑,“只是恐我身负罪孽,难以面对先祖。” 静一双手合十,窥测天机,实乃损寿之举。实在是此番实有因果牵连。 “若是我无道,这天下不要也罢,即便不让与他人恐怕也难守。”季渊沉声道,面上浮起一丝无奈,“可我兢兢业业,不敢愧对天下人。为何大师说,是宿命?” “殿下忠孝仁义。”静一叹了口气,“先帝爷若在世,也会满意的。” “大师?”季渊困惑道。 “之前确实是一道无解难题。”静一微微一笑,“只是现在拥有凤命的却不是之前的苏家姑娘了。” “大师的意思是?” “霍姑娘贵不可言,之前一团迷雾,如今倒也逐渐真切起来了。”静一双手合十,“只是能不能做天下凤主,还看殿下。” “望大师指点迷津。”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静一看季渊在悟,“殿下想做什么,做就是了。但为天下人,不求浮名缠于身。” 后两句,是曾经季渊和他对弈时说过的话。他慢慢从榻上起来,“老衲种的花要浇水了,殿下自便。” “多谢大师。” 静一含笑离开,天道是什么,他悟了一生,行遍大江南北,也未参透其中玄妙。只是爱恨痴缠,追名逐利,也许还是逃不过善恶有报,因果轮回吧。 佛不渡人人自渡。 季渊在内室瞧那茶汤半晌,忽而笑了,一饮而尽,初始苦涩,余味回甘。 男子畅快大笑,大步流星走出去,当年鲜衣怒马,但为天下人,不求浮名缠于身。 “主子?” “叫户部尚书立刻来东宫见孤。” “是。” 薄雾尽散,一山轻蒙。 日头渐渐出来了,晒得人头脑发昏,户部尚书景大人在这里等了一上午,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掉下来,没入严丝合缝的官服里,浸润了后背。 “景大人。请。” “多谢。”景大人恐自己面容有碍,踉跄走了几步,从袖子里拿了块方巾出来,轻轻擦了擦头上的汗,又将汗巾揣回去。 “不知殿下……”他想问季渊心情如何,却又将话咽了回去。 对着列战困惑的脸,景尚书解释道,“无事无事。” 东宫的侍从嘴巴向来紧得很,轻易恐怕是不会告诉他的。只是景尚书心里实在是忐忑,朝廷拨的银子去哪儿了,这要他解释,哎。 纠结间,忽然发觉已经到了。 “景大人,殿下在里头等您。” “有劳。” “卑职不敢。” 景尚书稳了稳心神,显得镇定从容得走进去。 列战轻轻将门带上。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即便做了心理准备,景尚书的声音还是有些微不可察的紧张。 季渊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得翻看着案牍。 一时间只是寂静。 那笔搁在笔架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也让景尚书心下一紧。 “殿下。” “景大人,你吃过谷糠吗?” “臣,不曾尝过。”景尚书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开场白是这样的。 “蜀地地龙出世,闹大饥荒,朝廷的赈灾款被别有用心的小人黑吃了。”季渊冷冷得说,“百姓没得吃,没得住,以谷糠充饥者已经算是好的了,受灾严重的,易子二食。” “景大人锦衣玉食,哪里知道前方百姓之苦?” “臣惶恐,臣……”景尚书将身子埋在地上,抖若筛糠。 “臣……”不是他不想说,是官员的势力就像一张网,开罪了这个,就如同开罪了那个,各自盘根错节,互相打掩护。 他今日说出这个人,明日一家老小恐怕就要被拨皮拆骨,生吞入腹啊! 可是景尚书又抬头看了眼宛若杀神般的季渊,心里更是害怕,今日不说,恐怕也是一死,做官难,户部尚书更难啊。 “景大人是有难言之隐?” “臣不敢。” “父皇下了罪己诏,皇祖母和母后以身作则,率领六宫节俭用度,减少开销。”季渊盯着他,“就连京城百姓,募捐者也众多。” “国库的钱,你们贪!皇家省下来的钱,你们贪!连百姓自发募捐的款项,你们还贪!” “国之蛀虫,大夏之贼!” “殿下!”景尚书伏地高呼,“臣绝不敢有此贼心啊。” “景大人敢以妻儿老小发誓,自己没有拿过一分一厘么?” “臣……臣……”景尚书敬畏鬼神,最小的孙子不过六岁,他,不敢。 “你不肯说,孤也知道原因。” 这些人啊,都烂在骨子里了,彼此通气,互相掩护。官官相护,贪污腐败! 不过季渊原就不打算在这里将他们一锅端了,账要慢慢算才好。 “今日他们能舍弃你,明日,就会相互舍弃。孤不急,孤等着。” 总要把家产清点好,才好给你们抄家不是? 第九十七章 归家 苏玉回京城的那日,小雨,空气里带着闷热。京都的街上行人匆匆避雨,稍显冷清。 “苏姑娘,卑职等就送到这里了,还要回去和太后娘娘交差。”那男子说话像是掐着嗓子般,少了些阳刚之气。 “有劳大人。”她撑着伞,微微颔首,雨珠顺着雨伞的边沿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好看的水花。 苏府大门紧闭,记忆里人来人往,热闹的将军府,如今门可罗雀。门口两个高大威猛的石狮子就像盯着远归的人,肃穆威严。 “砰砰砰。”铜环轻叩,里头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声。 “大小姐!”管家将门打开,看见少女精致的容颜,惊呼一声,又仔细瞧了几眼,才确认苏玉真的回来了。 “孙管家。”苏玉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好叫旁人发现了。迅速进了府门。 “大小姐可算是回来了。”孙管家将门反手关上,半是欢喜半是忧。 “府里,还好么?” “这……”孙管家一阵无言,似乎是劝导,“大小姐还是先去见见老爷夫人吧。” 苏玉默然。 “你这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啊!”苏夫人看着苏玉站在她面前,泪流满面。悲从心来,将她揽在怀里。 这温热的怀抱让苏玉一阵不适,她轻轻动了动。 苏夫人自个儿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泪,虽红着眼,转眼却还是那个得体的苏夫人。“你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 “江南。”苏玉呐呐道。 这话一出,苏夫人原本温柔的面色陡然严厉。 “你一个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做什么?从前你虽活泼,也不是这样野的性子。”苏夫人低声数落起来。 苏玉心里发慌,连忙打断苏夫人,“家里还好么?” “你若不走,家里好得很呢!”苏夫人埋怨道,“你这一走,太后娘娘哪儿,咱家就差点交不了差。” 苏玉紧张得攥紧了身侧的手,心里生出些愧疚,“太后娘娘怪罪咱家了?” “这倒是没有。只是吃些挂落总是正常的。”苏夫人边走边说,“先跟我去看看你祖母,你这一跑是开心了,你祖母却病了好久了。” 倒是和信上写得一般无二。苏玉一边听着苏夫人讲府里的近况,一边暗自惊讶,竟然和信上的都对上了。 “大小姐。”嬷嬷出来倒热水,瞧见苏玉,眨了眨眼,霎时又反应过来。 “嬷嬷。母亲睡下了么?”苏夫人询问道。 “老太太刚刚说头疼,这会子服了药,在休息呢。” 苏夫人只说她留在外间就好了,让苏玉一个人进去。 苏玉蹑手蹑脚得进去,见到苏老夫人歪在塌上轻寐。 这会子虽是夏日,苏老夫人额上却戴着一块毛茸茸的抹额,窗户严丝合缝得关着不说,身下垫着一张毛褥子,膝盖上搭着薄毯,想必是极其畏凉,连一丝寒气也受不得。 “祖母。”她轻声唤了一声。 老太太迷蒙得睁开眼,“阿玉……你回来了?” 苏玉上前,坐在塌下的小垫子上,握住老太太的手,有些干瘪,瘦弱。 “孙女不孝,以至于连累家族。” 苏老夫人闻言,拍了拍她的手,让苏玉平白感受到一股温暖和力量。 “你并非不孝,是我们教导之失。” “祖母……” “你先听祖母慢慢说。”苏老夫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像干枯的树枝在风里摇晃。 “我们苏家为将门,自小把你当半个男孩子教养,虽不至于你舞枪弄棒,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却也导致你太会自己做主了。” 讲到这里,苏老夫人的声音带了些无奈,“原本也怪不得你,苏家养女儿,本也不是养提线的木偶,任由他人搓圆揉扁。再则,当初也没想到,你能有机会登上那至尊凤位……” “阿玉,那日赐婚,祖母没问你。”苏老夫人浑浊的双眼里突然迸发出一股明亮,“如今你要跟祖母说实话,你究竟愿不愿意嫁给太子,甚至将来成为六宫典范,母仪天下?” 苏玉直视苏老夫人的双眸,带着一丝坚定,“孙女不愿。” “好。”苏老夫人似乎是意料之中,往后一靠,“既然不愿,何必回来?” “孙女担心太后怪罪苏家……” “阿玉,你骗得了你娘,骗不了祖母。” 苏玉微愣。 “走了小半年,也没见你给家里寄一封信。这半年你去了哪儿,在做什么,我们一概不知。”苏老夫人带着一丝责备,“走时不吭一声,回来也是凭空出现。” “若你真如你所说,将苏家放在心上,你就不会出走,也不会这样不明不白得回来!”苏老夫人说得愈发激动,一时有些胸闷,往后仰了仰。 苏玉上前为她顺气,却被一把抓住了手。 老夫人死死得扣住她,“你不想做这个太子妃,你也不能表现出来,懂吗?” 苏玉不解,老夫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太子不想娶你,他自然会想办法解决这门婚事,你若上赶着不愿,那就是不敬皇家!” “你可知道你这次意气用事,要不是太后自有考量,要不是你娘在慈宁宫数次请罪,苏家满门忠烈,都因为你化为乌有。” 老夫人瞪着她,“糊涂啊!你不是独一无二的,我苏家也算不得超一流大家。你不做这个太子妃,太后自然可以找别人。愿意做你就抱紧太后,不愿意做,你就等着太子自己处理,你在前头攒劲做什么?平白无故当了炮灰还不自觉!” “从前教你的都学到哪里去了?” 苏老夫人不知道为什么,一道赐婚懿旨能让素日稳重的孙女方寸大乱,甚至不顾家族脸面,不顾九族安危,做出逃婚之举。 要知道今日她逃的不是普通婚约,对象是未来天子啊! 苏玉完全懵了,她生在后世,从读书到参加工作,按部就班,一帆风顺,从未想到一纸婚约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苏家供你养你,不是拿你去做牺牲品,你也不能将这上下一两百口人放在火上烤,你不想活了,我这个老婆子还想体体面面得走!” 苏玉喃喃道,“我只是不想莫名其妙的就嫁了人。” “你想嫁,太子想娶吗?”苏老夫人想到太后和她说的那番话,语重心长得对苏玉说,“我们很多时候,都是迫不得已成了上位者手上的棋子,但是你呀,得聪明些,顺应大势,让下棋的人费脑筋就好了。” 但是这样,我的命运,还由我自己掌控么?苏玉没有问出口。 因为苏老夫人紧跟着说,“你不愿意做棋子,可是逃出棋局的人,大多是死路一条。” “明日,你就收拾收拾进宫,向太后请罪。” “我苏家的女儿病了这么久,病也该好了。” 第九十八章 何去何从 “今夏金陵的庄子上种的莲藕不错,那边来了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说是今年能有不错的收成。”一个管事的笑眯眯得立在霍水儿跟前汇报。 “前些日子姑娘说的碧梗粥配拍黄瓜,竟然叫老爷胃口大开,多用了好几碗。”尹娘子带着几分惊讶和喜意。“大厨房新收了一批清爽的蔬菜,寻思着给老爷做些家常的小菜。” “这就是了。夏季闷热,大鱼大肉的叫人没胃口。”霍水儿点了点头。 之前霍罡胃口不好,连着几日,大厨房送过去的饭菜就动了几筷子,尹娘子着急得没办法,来寻她想对策。 撤下山珍海味,简单的菜肴更能打动人。 “姑娘,府上新的冰块还是按照旧例么?” “我这里冰块是够用的,将原来我那份分成三份吧。”霍水儿端起新鲜的牛乳酪,尝了一口,鲜香滑嫩,冰镇过有点牛奶果冻的意味。 “紧着父亲和祖母,剩下的一份往兰姨娘处送吧,父亲白日里爱往兰姨娘那里去。” “诶。”分管这个的管事病了,现在暂时由着尹娘子代管,她素来包裹得严密,这下子有细密的小汗珠从她白皙的脸庞上冒出来。 霍水儿瞧见,对着尹娘子一笑,“尹娘子近来尽心尽力,着实是辛苦了。” “姑娘折煞奴婢了,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红荔,给尹娘子上一碗冰镇过的绿豆汤。” “奴婢惶恐。”尹娘子连忙摆手推辞。 “哦,这样热的天气,太冰了反而不太好,还是常温的吧。”霍水儿坐在葡萄藤架子下乘凉,这是白芷刚搭的,离井口不远。 红荔笑盈盈端着绿豆汤过来,豆沙绿衬着丹皮红的小瓷碗,颇有种沉静温润的美。 尹娘子脸上浮起点点淡淡的粉红,“奴婢不敢,实在是折煞奴婢了。” “尹娘子,姑娘是体恤你呢。”红荔笑着,将碗塞给她。 “坐下喝吧,站着怪不方便的。”霍水儿示意尹娘子坐在葡萄架下的小竹凳上。 尹娘子端着小碗,摇摇头,“奴婢站着就顶好了。” 红荔几人劝她也无法,干脆就任由她站着了。总归这棚子大,也晒不住人。 啜饮着微凉的汤水,尹娘子在霍府当差这么久,第一次有一点点暖意。 尹娘子还记得,儿时看见庄子上总管事将一个侍女生生鞭打至死,吓得做了好几晚的噩梦。母亲说,如果能够遇见一个好主子,把自己当人看,而不是牲畜,那就要好好得伺候,不能生出二心来。 她小口小口得喝着绿豆汤,颇有颗粒感的汤水划过喉咙,悄悄用余光看了眼打着团扇和红荔说笑的霍水儿。 点点阳光透过叶隙洒在霍水儿的脸上,让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柔和温暖的味道。 尹娘子默默得想,这大概就是娘说的好主子吧。 紫苏捏着刚收到的信,匆匆走进来。 “姑娘,急信。” 尹娘子见状,将剩下的汤水一饮而尽,“姑娘若没有别的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嗯。”尹娘子很会看形势。 “先缓缓,你气儿都还没喘匀呢。”霍水儿看了眼紫苏,对她说。 紫苏大致倒了两口气,“苏姑娘,她病好了!” “不,不是,是苏姑娘回京了!” “苏玉?” 紫苏点了点头。 霍水儿顿觉嘴里的牛奶羹碍事得紧,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不该咽下去。 红荔却以为她备受打击,连忙轻轻喊了声,“姑娘?” “嗯?”霍水儿转头看向她,若无其事得摇了摇扇子,“这外头有些热啊,还是回房吧。” 说罢,她假装用团扇挡了挡太阳。 谎称自己要小憩一会儿,将红荔等人都关在了门外。 霍水儿倒在香软的大床上,愣愣得发神,来时还是稍显厚重的秋香色描金帐子,这会儿子已经换上了薄如蝉翼的淡蓝色撒花帐子。 那时候心里尚存忐忑,每日里盼着女主回来,可如今真的听到苏玉回来了,她却没有当初想的那么高兴。 似乎是受了什么惊吓,她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往贵妃榻边去,轻轻挪开贵妃榻上的小茶几,将垫子掀开,露出一个小暗格。 霍水儿轻轻将它打开,拿出一个桃木小盒子。 盒子上了锁,她又在抱枕的套子里摸出一把小钥匙。轻轻一旋,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纸张。 当初刚刚穿来,她怕忘记剧情,将自己记得的都记在了上面,又怕被人发现,惹人误会,故而锁在这里。 她迅速翻动着稿纸,只言片语,也令人心惊肉跳。 “你不过是一个伪善凉薄之人,你爱的不是孤,是孤能给你带来的至尊权位。” 书里的霍姑娘,在女主回来之后,一步步被女主揭开伪善的面目。 为女主自由是假,为夺男主是真。甚至到最后,这份爱在季渊眼里也是掺杂了无数的算计和虚情假意。 自己没有派人暗杀过苏玉,可她还是回来了。 那份因为自己和季渊之间的不同带来的侥幸感,此刻消失殆尽。 无形之中,命运就像一双手,或者说,剧情似乎是一双手,将一切慢慢得修正回原来的轨道上。 也许,女配没有翻身的机会。 霍水儿漠然将东西放回原处。躺回床上。 如果剧情最终要按着书上的发展,自己,该往哪里去? 回家?怎么回?还能回吗? 不回去?季渊……真的会像书里那样,将自己舍弃吗?原主的母亲还给原主留了三百万两,若要走,怎么走?如何凭空消失在众人眼里?天下之大,去哪里。这笔钱,怎么用? 苏玉的出现,就像一声警钟,惊醒了这些日子颇有些安逸的霍水儿。 退路退路,到底是自己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外来者而已,这些日子像是沉溺在季渊的温柔乡里,忘了一开始的想法。 霍水儿用手挡住脸,瞬间双眼一片黑暗。 也许自己根本对抗不了剧情,连没有发生过的暗杀,剧情都有办法让女主回来。 小心些,小心些,若是走错了,没有人能给自己拖底。 交锋 “出去一趟,清减许多,连带着皮肤也不如从前白皙细腻了。”苏夫人似是心疼,精心描过的眉毛蹙了蹙。 “外面总归比不得家里。” 她轻轻扯了扯苏玉腰间松垮垮的腰带,上面绣的花纹也跟着在空气中浮动,划出好看的波浪形。 “瞧,按照你去年的身量裁的裙子,这会子腰身竟然显得空荡荡的。这可怎么是好?” 苏夫人将腰带拴紧,上下打量了一下,有些不满意得撇了撇嘴,“这裙子这样显得不是很端庄。” 苏玉上下瞄了一眼,不明白苏夫人为何不满意。曲线优美,凹凸有致,这要是放在后世绝对是恨不得大秀的身材。 “太后喜欢端庄守规矩的姑娘,这样子太狐媚了。还是换那件襦裙吧,也看不出什么腰身。” “明黄色那件么?” “太艳了,换件素净的。”苏夫人想了想,选了条月白色襦裙配水蓝色大披帛,“再多扑点粉,胭脂少用些。” “会不会显得太虚弱了?”苏玉皱了皱眉,看着弱柳扶风的,一点也不像她的风格。 “既然是大病初愈,总要有点大病初愈的样子。”苏夫人嗔怪道,“虽然世家都知道你跑了,但是咱们不能这样狂妄不是,哪有病刚好就满面红光的。” 苏夫人的心思之细致,苏玉是自愧不如的。 连一个众人皆知的谎言都要尽力维护,不知道是在周全家族的体面,还是周全皇家的颜面。 苏玉选了支海棠步摇,苏夫人还是摇了摇头。 “你父亲今儿个怕是来不及回来。长随回来说,刚刚下值,天没亮就又进宫了,也不知是什么事,整日连轴转,我都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 苏夫人在妆奁里挑挑捡捡,帮苏玉挑首饰。 “父亲若在宫里。也许能和父亲一道回来。”苏玉歪头想了想。 苏夫人点了点苏玉的额头,“你父亲在前朝,你去后宫见太后娘娘,隔得见天得远呢。” “这样就极好了。”低调素雅的乌木簪子,镶了半截白玉,温润庄重,显得人大气又不张狂。 苏夫人满意得点点头,笑着同苏玉说,“见了太后,还是同你以前一样,别太拘束,也别逾矩。” 苏玉心不在焉得应了。 从前的样子?在苏家姑娘的记忆里,太后是极其威严的,尤其是与太后说话时,她一向不敢放肆,只是怕失了风范,一向强装淡定。 外人看见了,以为这是因为她不卑不亢而已。 “姑娘。” 丫鬟皮肤偏黄,眼睛却格外大且明亮,这会子立在廊下等她,看苏玉出来,立马迎了上去。 这是苏玉现在的贴身丫鬟,名唤“春杏”,是个话非常少且近乎于木讷的小丫头。 她这会子细蚊一样的声音,若不尖着耳朵听,很容易被人忽略。 走路也几乎没有声音,轻飘飘的。 相貌平平,缺乏自信,是人群里最容易被遗忘的那种。 苏玉刚穿过来的时候,贴身丫鬟还不是这个春杏,是个叽叽喳喳爱说话的小姑娘。 这回,回来却见不着人了,她问苏夫人,后者啜饮了一口香甜的蜂蜜水,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子般。 锋利又伤人。 “她伺候主子不力,打了几板子,发卖了。” 苏府因是将门的缘故,婢子若被发卖,其实就是去军营里充当低贱的玩物。 下场比之落到人牙子手里还要不堪,痛苦。 就像烂泥里的花,任凭你从前再娇艳,那个时候谁人都能踩一脚,直到粉身碎骨。 苏玉此间想起来,仍然觉得心底一阵凉。 就像心脏被狠狠得撕裂了一道口子,朔风猛得灌进去一样,猎猎作响。 是因为她出逃京城,连累那丫鬟了。 如今苏玉连那丫头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容貌更是只剩下脑海里一团模糊的影象。只依稀记得一点点她的声音。 只是这记忆终归还是会在漫漫长河里面目全非的,苏玉知道,即便她刻意去记,也因为过去匆匆,迟早是会磨灭的。 愧疚就像疯狂生长的藤蔓,叫苏玉在每次午夜梦回之际,喘不过气来。 马车前蹲着一个小长随,躬着身子,是充当人形的墩子。 苏玉皱眉,脚抬了抬,还是轻轻一跃,自个儿上了马车。 如果可以,她还是想坚持一点东西。不想和这个世界里的人变得一样。 长随没感受到往常身上的重量,只听到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待他抬起头时,马车已经走远了。 他在原地愣了好久,才直直得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麻木得走进苏府的大门。 苏玉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在心里盘算着,今儿个见了太后,必须得找个法子出府和宋昀庭联系上才是。 此行京城,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解决那些谜团。 “姑娘小心脚下。” 苏玉还是自己一跳下了马车,叫来人猛得收缩了一下眼球。 “竟然劳烦松嬷嬷亲自跑这一趟。”苏玉记得,这是太后极其倚重的嬷嬷,不同于旁人,连太子都要给几分脸面的。 “老奴分内的事情,算不得什么麻烦。”松嬷嬷用余光打量着现如今的苏玉,只觉得她有些地方不同了。 叫松嬷嬷详细得说,她也说不出来。 只是觉得苏玉多了一点不同于一般贵女的气质。这感觉很熟悉,只是她想不起来在谁身上感受过。 这疑问直到松嬷嬷踏进慈宁宫的宫门,看见太子端坐在上首,才恍然大悟。 这感觉同那位霍家姑娘一样,那日霍水儿去东宫,她站在远处遥遥得一望,就觉得霍姑娘变了。 “臣女参见太后娘娘,太子殿下。” 苏玉一眼就看到了坐着的季渊,他好像一点都不意外自己出现在这里。 “免礼。” 苏玉战战兢兢得坐在两人下首,大气也不敢出。 “你病了一场,这会子可大好了?”太后漫不经心得说。 “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女已经大好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也病了一阵子了。着实消瘦了。”太后端起旁边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苦涩满嘴得钻,让她不由皱眉。 “太后娘娘抬爱了。”苏玉轻声应着。 太后“嗯”了一声,将茶碗放在一边,如果此刻有人能够仔细看看,会发现里面黑黢黢的,并不是什么茶叶。 而是安神的汤药,只是盖着,谁也瞧不出来而已。 这太医院新用的方子不错,太后用丝帕擦去嘴角的药汁儿,最近睡眠好了许多。 “太子。”太后像是无意提及,“既然苏家丫头的病好了,你们的婚事,东宫跟着也该准备起来了。” “蜀地的灾情紧急,恐怕一时腾不出时间。”季渊皱眉,拒绝道。 苏玉在心里暗道,有几分暗喜,果然,太子还是不愿意娶自己。 “又不是让你这个太子亲力亲为,你只需要把事情交代给下面的人做就是了。”太后明显不满意季渊这个托辞。 “年后再说吧。”季渊依旧打太极,不愿意应承下来。 “年后年后,去年就该准备的事情,这都已经拖延了大半年了。”太后有些薄怒,连声音也严厉起来了。 “堂堂太子,及冠之年,东宫还没有太子妃,你把皇家的颜面,皇室的规矩体统,置于何地啊?” 季渊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淡淡得看向太后,“祖母,今日苏姑娘也在,孙儿不妨直言,非是苏姑娘不好,也不是孙儿不想迎人入东宫主事……”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只是祖母应当是晓得孙儿的心意的。” 第100章 剖白 太后直直得看着季渊,一时大殿里沉默了。苏玉更是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季渊看着太后,想起她教导自己的那些日子,太后看着季渊酷似先帝的眉眼,两人均是内心复杂。 当年先帝崩逝,熙宁帝登基不过几年,帝位不稳,大夏腹背受敌,陷入两线作战。 军费繁多,赋税苛杂,青壮男子充军无数,家家重孝,老弱妇孺的哭声响彻京城。百姓苦不堪言。 那是大夏开国以来最艰难的几年。 先皇后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拼死生下季渊。 季渊降生的那刻,五彩祥云笼罩京城,百姓们都在说,天佑大夏。 果然,那声婴儿的啼哭响起时,急使来报,大夏在两处大战场取得大捷,至此,战争全面结束。欢呼响彻京城。 熙宁帝心中因为皇后血崩而亡的悲伤都冲淡了几分,当即封季渊为太子。 开元寺山顶的钟声为此家国大事破例在日暮时响了整整十二下。 太后至今都能想起来那日的祥云有多绚烂,有多震撼。 生来天降异象,季渊被认定是不凡之人。 太后那年接过还是婴儿的季渊,又小又软的一团,看着他乌黑发亮的眼睛,想到先帝的嘱托,心里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倾尽一生所学,让季渊成为功勋足以彪炳史册的一代明君。 这中间心血付出已经不必再提,光看季渊许多事情都敬重太后,也足以得知一二。 季渊对太后,是有濡慕之情的。初入朝堂时,也多有请教。 太后对季渊,也是处处维护,季渊在岭南推行的政策,也是太后按下了一批不满的老臣。 这么些年,祖孙之间唯独在婚事上意见相左。 太后摩挲着光滑的椅子,她第一次有些质疑,按着先帝的想法,这样一步步,当真错了吗? “苏玉啊,你也该去拜见皇后。” 苏玉不知为何突然就点了自己的名,只是她也想着赶快避开这战火欲燃的场面,轻轻笑了笑,“太后娘娘说的是。” 松嬷嬷亲自带着苏玉离开主殿,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出,给这世间最尊贵的一对祖孙留下独处的空间。 门一合上,空气就像停滞了一般。 静,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倘若这会子有根针掉下来也好,也不至于如此压抑。 男子抿了抿唇,笔直得跪下,“祖母。” “祖母问你,你当真那么喜欢那丫头,宁肯忤逆我,也要娶她作太子妃?” “是。”干脆利落。 “若是祖母允你,你若一朝称帝,纳她为妃,你可愿意?”太后闭了闭眼,稍稍松了松口。 “不愿。” 季渊反问道,“祖母,孙儿想知,为何不能娶霍姑娘为妻?” “你可还记得祖母曾经教你的,若为帝王……” 太后还没说完,季渊飞快得接道,“太深的情,太重的人,都是负累。祖母教导,孙儿片刻不曾忘记。” “你既然没忘,为何如此糊涂啊?” “那时祖母只说,若是帝王对哪位妃子过于偏爱,易引外戚专权,祸乱朝纲,覆水难收。”季渊一字一句地说,声音清越。 “若是霍相告老还乡,霍家嫡系无人,旁支又再无入朝为官者,岂非绝了这外戚之患?” “没有家族作支撑的皇后,如何作这六宫之主?”太后冷笑道,“先皇后出身齐氏,你外祖父亦曾是你父皇的老师,齐氏一族后来即便少有在朝为官者,在金陵,也是比曾经的张家还要煊赫的大族。” “今皇后徐氏,徐家底蕴深厚,徐老太爷也是桃李满天下。” 太后反问他,“如果不是徐皇后无子,如果不是齐家徐家甚至哀家的母族高氏,都将资源倾注在你一人身上。今日这太子之位,真的有你今日这样稳当么?” “祖父祖母互相扶持,举案齐眉,恩爱至白头,被天下人引为佳话。为何祖父祖母可以,孙儿不行?” “先帝和你最是不同。”今日既然说到这份上,太后也不忌讳将皇家这层遮羞布撕开给季渊看。 “先帝心里第一位永远是江山。”太后苦笑。 “那年哀家的哥哥犯了事,偏生被人逮了错处闹得满城风雨,天下人皆知。”太后想起来,那日先帝决绝的眉眼,尚且历历在目。 “哀家不顾脸面,那时候还怀着你父皇,在乾清宫门前跪了一下午,他也不肯见这一面。” “先帝冷了哀家两个月,足足两个月,一面也见不了。”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不为私心破例,不为杂念动摇。”太后语气里带着崇拜,“他对所有人都心狠,包括他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开创盛世。” “先帝曾嘱托哀家,一定要培养出最出色的继承人,来坐龙椅。”太后稍稍往前倾,“哀家不希望你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在情之字上。也不希望大夏的江山,因为谁有风险。” 季渊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是寒风中的松柏。 “祖母认为,什么是盛世?朝廷里没有贪官就是盛世了吗?祖母教我读书,书上说,“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仅仅做到这些就是盛世了吗?” 太后笑了笑,“自然是不算的。出色的君王,若停留在驭人之术上,仅仅是学会了术,而非是上层的道。” “我出生就是太子,祖母总是告诉我,我生来就是要当皇帝的。”今日季渊说话也很直截了当,并无弯弯绕绕。 “这些年,孙儿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做好一个皇帝。真的就如祖母所说,帝王不能动情吗?” 季渊直视太后不认同的眼神,反问道,“若我对我的妻子,也可以弃之如敝履,若因为我生在皇家就罔顾亲情。我怎么体会得到天下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痛苦?若我作为皇帝,一心骄奢淫逸,我怎么体会到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不易?” 他稍微顿了一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祖母,孙儿思量许久,还是不愿做一个无情的帝王。 “若是帝王无情,百姓何辜?他们真的需要一个冷血无情,残忍暴戾的君主吗?”季渊剖白自己的内心,“孙儿去岭南,非是为私利,是为百姓是否能安居乐业,是为大夏能否多一块沃土。孙儿今日抓贪官,是不愿有人再搜刮民脂民膏。” 他说这些的时候,阳光透过门框照在他身上,太后恍然像是见到了年轻时候的先帝,那个时候,那个男人还有一颗滚烫的心。 没有到最后,君心深似海,自己也看不懂了。看似一辈子情深义重,君王和她,终究还是貌合神离了。 “孙儿第一次做太子,若是将来登基,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望祖父项背。但还请祖母放心,此生生在天家,身负黎民百姓所托,不敢有半分懈怠。”季渊的誓言,就像锤子一样敲击在太后心头。 “孙儿也怕行差踏错,我的子民就深陷水深火热之中,可是孙儿也怕,所爱之人离自己远去,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世世不相见。 祖母,天下苍生怎么能和我的妻子比较呢?君主也是丈夫啊。” “也不知道,幸,还是不幸。”太后喃喃道。 尚存温柔的君王,究竟幸还是不幸,太后也不知道了。 微尘弥漫在太后眼前的空气中,她有些恍惚。 如果这辈子从头来过,她还是希望先帝依旧是当初为她画眉的夫君,而不是天下人的君王。 意难平,意难平,她从来没有占据过那个男人完整的心。 第一百零一章 过继 “这睡起来真的不知黑白了。”霍水儿的身上绵绵沉沉的,有些酸痛。 “姑娘再睡,就到用晚膳的时候了。” 夏日午后一觉醒来,总是觉得没什么力气,人也迷迷糊糊的。 红荔端来一碗温热的蜂蜜菊花水,霍水儿将将喝了小半碗,才觉得人有些清醒了。 “兰姨娘在外间等姑娘许久了。”红荔帮着她重新梳散乱的发髻。 “不要梳得那么复杂了,总归在家里,简单些。”霍水儿瞧着她想重新拆了梳个高发髻,连忙阻止道。 “诶。”红荔随手找了根玉簪子固定住发丝。 “兰姨娘等很久了?” “来了半个时辰了。” “可是有急事?怎么也不叫我,毕竟也是长辈,竟然叫她等了那么久。” 霍水儿一面换衣服,一面询问。 “具体是什么,兰姨娘也不说,只说也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让奴婢们不要扰了姑娘美梦。”红荔歪头想了想, “也罢,还是我自己问她吧。” 迅速收拾规整,霍水儿笑着走出去,一眼就瞧见了坐得端端正正的兰姨娘。 “姨娘。” “姑娘。”兰姨娘瞧见她,也温柔一笑。 “真是我的不是,太贪睡了,以至于姨娘干等了这么久。”霍水儿抱歉道。 “诶,可不是“干等“呢!紫苏可是给我上了茶的!” 兰姨娘的幽默使得两人都笑了起来。 “今儿个姨娘可是有急事?“开门见山,霍水儿直接问道。 “你可还记得,之前我同你讲过的,老爷说……”兰姨娘思忖了一下,想尽力表达准确霍罡的意思,“老爷说过继一个哥儿来霍府。” “记得。”霍水儿点了点头,复而半带询问半带调戏的感觉,“怎么?姨娘是喜事将近?” 如果霍府真的要从旁支过继男孩,纵观后院,恐怕可能性最大的还是兰姨娘。 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的,自从谢姨娘无端失宠以来,兰姨娘愈发得霍罡喜爱,不说夜夜都歇在她那里,却也是后院得宠最持久的一次了。 如果霍罡下定决心想养个属于自己的儿子,必然是养在自己喜欢的女人膝下,旁人求神拜佛,都没有实在的宠爱来得稳当。 兰姨娘不好意思得低头一笑,“姑娘可真是抬举妾身了。” “怎么?难道父亲想将过继来的哥儿交给旁人抚养?”霍水儿疑惑道,不会吧。 “这也不是,只是老爷给了一叠考虑的人选的资料,要妾身选。”兰姨娘叹了口气,“妾身想着,这事儿,还得姑娘拿主意才好。” 这便是兰姨娘做人的周全得体之处了,在她看来,即便她养了这个孩子,也是为霍水儿做助力的。 联盟关系若要牢固,起码这个人,霍水儿也能接受,自己养谁都一样,总归她这辈子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都是养别人的孩子。 “姨娘可将东西带来了?” “铃铛,快把东西给姑娘。”兰姨娘向铃铛招招手。 后者将一沓纸递给霍水儿,霍水儿翻了几张,一眼瞧见了一个少年,眼底的执拗就像要冲破纸一样。 第一百零二章 因果 “姑娘?”兰姨娘见她盯着那画像入了迷,轻声询问道。 “诶。”霍水儿将那画像递给她,“姨娘看看这个孩子如何?” “这是……”兰姨娘盯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三老太爷那房的小子。” “是。”霍水儿啜饮了一口凉茶,润了润嗓子。 “只是这孩子命苦哩。”兰姨娘确认得看了下面的几行小字,颇有些惋惜,“父母去得早,一直寄人篱下,想必日子是难过呢。” “霍焱……”霍水儿用手指划了一下这个名字,“倒是觉得有缘分,我的名字里带了水,这孩子竟然带了火。” “姑娘觉得好?” “姨娘觉得如何?”霍水儿笑吟吟得看着她。 “只要是个脾气好,乖顺些的孩子,就很好了。”兰姨娘想了想,她倒是没什么特殊要求,不求这孩子飞黄腾达,只希望他能够安分些,不乖张不暴戾。 霍水儿想到那双画像上都如此执着的眸子,那孩子恐怕不是什么乖巧安顺的性子。 可是她总觉得冥冥中那孩子和她有缘分,一想到,倘若有这么个弟弟,她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欢喜出来。 “我瞧着这个孩子挺好。”霍水儿将画像卷起来,递给铃铛,后者乖巧得接下。 “也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见?” 霍水儿探了探兰姨娘的口风。 总归那孩子是要来做霍罡的儿子的,霍水儿想着自己也没什么很大的权利。还是得正主点头才行。 “说来许是老爷和姑娘父女连心。”兰姨娘掩唇一笑,“老爷当日特地与我说,这孩子虽然家世不好,人却很刻苦,没上过正经学堂,学问却很好。” “这样说来,父亲也是满意这霍焱的?” “老爷虽没有明说,想来是很满意这孩子的学问的。” 兰姨娘还颇有些意味深长,“毕竟是一个孤儿,三老太爷肯定不会给他请名师亲自教导,这孩子每日风雨无阻,偷偷去族学听课,倒比那些正经上课的哥儿还学得好。” 她灵动得眨了眨眼,“不然,你何时见过你父亲夸赞哪个小辈刻苦用功,坚韧不拔的?” 兰姨娘是何等七窍玲珑心,当时霍罡随口一提,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七八分的意思,今天拿着东西来探霍水儿的口风,他们父女还真想到一块儿去了。 如果不是兰姨娘晓得霍水儿没看过这些,还以为他们商议过呢。 “看来这霍焱还真是有几分真本事,就是年龄略微大了些,恐怕与姨娘不够亲近。”霍水儿语气里带了几分遗憾,也有两三分替兰姨娘考虑的真心实意。 霍焱已经十二岁了,早就记事了不说,性格也基本定型了。 兰姨娘没有孩子,如果要过继,选个年龄小的最好,不记事,还能养得亲近她些,日后才算有了切实的依靠。 孰料兰姨娘却很洒脱得摆了摆手,“这人的心也是血肉做的,只要我对他好,还怕他感受不到么?” 人的心啊,哪怕是冰,里头大多都不是实心儿的,只要你用心捂捂,还是能热的。 在兰姨娘看来,那层冰啊,就像人的保护壳子一样。 “姨娘豁达大度。”霍水儿少见有兰姨娘这样通透的,后世远比现在开放,也不乏很多人过不去子女一关的。 何况这个年代,除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法,还有很多礼法束缚的条条框框,许多人为了求子煞费苦心,即便是过继,心里也总有疙瘩。 兰姨娘却不同常人。霍水儿从没听说兰姨娘为了求个孩子寻仙问药。这会儿子也不介意年龄稍微大一点的霍焱。 “姑娘说笑了。”兰姨娘似乎是很有感触,“这日子啊,你看不开是一天,看得开也是一天。” 乐观的人,说法大多都一致。 兰姨娘说到这里,又回忆起自己从前的日子。 “妾身似乎从来未同姑娘说起过妾身的娘家事?” “只知道兰姨娘家原也是耕读传家的,多的也不知道了。”霍水儿略微思索一下,记忆里确实没有多余的信息了。 两人从前没什么交集,原主更不会刻意打听一个普通姨娘的身世。 “妾身的父亲以前是个普通的秀才,他心气儿高,也不愿轻易卖书画换钱的。全赖几分薄田和母亲的针线活养家。” 兰姨娘至今都忘不了,母亲身体都熬坏了,还是要坚持做绣品。 家里过得很苦,最后实在是无以为继,父亲咬咬牙,卖了好些书画给从前瞧不起的商人,换了银子回来救全家人的命。 “再后来,连卖画也供不起我们姊弟了。母亲病重,妾身的父亲也不久郁郁而终。”霍水儿递了方柔软的手帕过去,兰姨娘擦了擦眼角的泪。 “原本也没什么钱,操办完双亲的后事,我与阿弟就差沿街乞讨了。” “辗转流离,幸亏那时候遇见了老爷,也给了我们一条活路。” “姨娘也是个苦命人。”霍水儿鼻头一酸,连忙喝茶掩饰。 “不苦哩。”兰姨娘破涕为笑,“我现在可安逸啦,妾身的弟弟也安置好了。若是父母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才是。” 兰姨娘曾经也跟着父亲读过书,她慢慢觉得,有些道理,书上也许说得不真切,生活里倒是也悟到了。 人生这颗果子,初尝像是苦涩微酸,难以下咽一样。你且忍耐它几分酸涩,过后就是甜入心肠的蜜了。 “不管是哪个孩子,总归是妾身今生和他的一段缘法。” 霍水儿很是赞同,“是缘分哩,不然霍家那么多嫡系旁支的孩子,怎么偏生是他做了姨娘的孩子?” 兰姨娘想着生出些期待来,“老爷说啊,若定了下来,就这几日接那孩子上京来。” “走水路也快,还是得收拾个单独的院子出来,往后这可是我霍家正经的小少爷了。”霍水儿歪头想了想,琢磨着划哪个院子给霍焱。 兰姨娘是建议过霍罡将那孩子记在先夫人的名下的,她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姨娘,恐怕往后说出去叫别人瞧不起这孩子。 堂堂未来家主,竟然是个庶出的身份。 霍罡直截了当得拒绝了。 没有人知道,决定过继霍焱的那天晚上,霍罡在书房,抱着亡妻的灵位枯坐了一夜。 哦,也许吹开窗户的那阵风,略知一二。 第一百零三章 海棠经雨胭脂透 昨夜暴雨,今早起来还挂着细细的雨丝,斜吹着,密密麻麻的。风一吹,窗户“吱嘎”作响。凉风不至于入骨,霍水儿还是在腿上搭了块薄毛毯,上面的花纹有异族风情,是从跑波斯的商人那里买来的,看着花纹别树一帜。 “清风小筑离父亲的书房极近,又很雅致,安排给霍焱应该是比较恰当的。” 紫苏炖了滚烫软烂的汤,用明黄色的彩瓷小碗装了。霍水儿一面喝着浓郁的胡瓜汤,一面翻看着大厨房送来的账簿,想起兰姨娘说的事儿,她随口提了一句。 过继的事儿定下来了,霍罡已经派了人马去接扬州城内的族老和霍焱,想着不日就要到了。 霍水儿提前打听了一下霍焱的喜好,他好素净,性格淡漠,许也是日子艰辛的原因,没有特殊的吃食嗜好。 “尽快把清风小筑收拾出来吧。”调羹和碗壁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诶,奴婢待会儿去吩咐孙管家。”红荔将瓷碗端下去。 紫苏在廊下抖了抖油纸伞上的水,水珠飞溅,她将伞收好,放在伞架上,“姑娘,兰姨娘问您下午要不要和她一路去逛东大街的胭脂铺。” “这还下着雨呢,是不是不方便呢。”霍水儿往窗外望了一眼。 “姨娘说,要是下午天好,就来找您。” “那倒是也行。”最近季渊忙着查蜀地的贪腐,也没什么时间和她出去。 只是她时常收到东宫传来的信,雷霆手段之下,蜀地的官员砍的砍,杀的杀,算是官场的一场大地震了。 午膳浓油赤酱的,先是一盘表皮炸得酥脆中间有许多空洞的,方块小豆腐,用红糖和醋调和的酱汁淋了一层,咬起来,外酥里嫩,令人食指大动。 再是一小碗烧得软烂的小排骨,辣椒用得足,让人直呼过瘾。 另一份藿香鲫鱼,藿香味浓,接受这个味道的人,诸如霍水儿,就很喜欢。 这个时候的藕已经不如之前鲜嫩了,炒了一回藕片,太老了,不爽脆,故而紫苏另外熬了藕汤,盛了满当当的一碗。 也许是天公做美,用罢午膳,霍水儿抱着坨坨玩儿了一会儿,外面就已经有出太阳的苗头了。 “兰姨娘来了。”紫苏在外头轻轻喊了一声。 兰姨娘笑着打了帘子进来,“还不快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去城东的胭脂铺子看一看。” “就这样吧。”霍水儿今日穿得素,只是一身青色。 未施粉黛的小脸少了几分妩媚和娇艳,多了些安静和淡然。 “之前就听说出了新色号的胭脂,就是一直没逮着空闲,这一日推一日,总算是来了。” 东大街上的“海棠妆”一直备受京中女子推崇,光是胭脂就做出了个花样来。 什么样的胭脂配什么样的妆容,适合什么样的肤色,都大有讲究。 基本款式的普通人家的姑娘也买得起。 复杂的花样多的,走高端定制路线,专门为京中沉迷打扮的官家太太或是贵女研究妆容,大受欢迎。 “姑娘。”白芷伸出手,将霍水儿扶下马车。 “夫人和姑娘要选什么样的妆?”立刻就有穿着豆沙色襦裙的女使迎上来,个个妆容精致,叫人瞧了很舒服。 “我们想看看你们新出的那款“美人胭脂“。”兰姨娘这样说,另一道女声也这样说。 霍水儿抬眼望去,突然就呆了。 原来是苏玉和苏夫人。 苏玉穿着温柔的粉裙,肤色白皙,气色佳容貌姣好。安安静静得站在那里,莫名也很打眼睛。 霍水儿顿时有些莫名的懊恼,自己为何也不拾掇一下就出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女非为悦己者容 “真巧。”两人遥遥相望,苏玉也愣了一下,复而先笑了起来。 “霍家的丫头啊。”苏夫人扶了扶鬓间的发钗,带了些若有若无的不满。 谁都知道,太子和霍家姑娘光明正大,只差昭告天下了。 霍相的嫡女,即便生母身份有差错,也是一个牌位了,哪能屈居苏家女儿之下? 太子这是什么意思?此举毫无疑问是将苏家的颜面放在地上踩,从前苏玉没回来也就罢了,这会子人回来了,苏夫人眼里哪里还容得下霍水儿? 从前没赐婚就罢了,苏夫人也没想过这泼天的富贵会在自家手里,哪怕现在就是一半,她也得努力把它做实了。 苏老夫人浮沉了半辈子,求稳,苏夫人尚且年轻,求搏。在她看来,既然女儿得太后青眼,没有让机会白白溜走的道理。 这会子见了她女儿青云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自然是不快的。 就算霍水儿不找她麻烦,她也会主动过去会会这霍家姑娘。 走过去却看到了身边的兰姨娘,兰姨娘不卑不亢,“苏夫人。” “这是?”她打量了一下兰姨娘,看着气质小家碧玉的,却也没有正室夫人的那股子气儿。 这京城里的贵妇啊,大多都活成人精了,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你只需要往那里一站,她也能猜个七八分出来,你是妾室还是正房。 又或者大夏朝高门大户正房的太太,总是若有若无有些自傲的。妾室么,再得宠,也有几分逼仄。 “这是我家姨娘。伯母也来选胭脂?”霍水儿怕兰姨娘尴尬,替她答道。 “可不是么。”苏夫人了然一笑,“我家玉儿大病初愈,太后娘娘时不时就要宣她进宫伴驾,总要妆容得体才好,不好失了分寸。” 霍水儿勾了勾唇,正要回话,苏夫人却接着说,“毕竟太子殿下也时常在慈宁宫喝茶,两人碰见也是常有的事。这……女为悦己者容不是?” 空气凝滞了。 太子殿下……时常在慈宁宫……常有碰见……女为悦己者容…… 苏夫人的话让霍水儿在心里狠狠皱了皱眉,从心底泛起一阵酸意,从点点滴滴,然后淹没了整颗心。 她强行压下这个感觉,勉强一笑,“倒是,要恭喜苏妹妹。” 无名无分的,原也没什么好在口舌上争的。她心底也不肯信,季渊心悦苏玉的。 是,这事实让她惊诧。苏夫人一句话却陡然为她掀开了心底的那层布,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觉得,季渊一定是悦意自己的。 他怎么会突然和苏玉一起对笑饮茶呢?又怎么会在意旁的女子的妆容? 那是为她设计襦裙为她亲手簪发的季渊啊。 他没说,她却信他。 “霍姐姐。我……”苏玉的手被宽大的袖子挡住,没人知道,苏夫人紧紧得攥着她。 未说出口的话在喉头一哽,不仅因为苏夫人紧紧扣住的手,还因为心底的疑虑。 宋昀庭已经拿着信纸,找京城所有卖纸的书斋或是印刷坊。 线索微茫,也许根本找不到幕后黑手,又或许…… 苏玉眼神复杂,她说不出为什么,只是不希望霍水儿,那个在开元寺山顶与她饮茶,遥望山顶桃花的女子,会有一副蛇蝎心肠。 霍水儿瞧着她欲言又止,和一抹稍纵即逝的愧疚,反而有几分释然了。 “妆容虽重要。还是希望苏妹妹是为自己而描。而不仅仅为悦己者容。”这话,霍水儿也是说给苏夫人听的。 女子打扮自己,固然有为心上人的意思,却也更多是为自己的精致和得体。 何谓精致?不必华丽衣裙裹身,不必吃用昂贵,只需要对自己一丝不苟,不糟蹋身体,不辜负每一天。 何谓得体?尊重他人,也尊重自己。 今日对着苏夫人,霍水儿还是想周全一下这份得体。 苏玉的心因为霍水儿这话泛起了丝丝涟漪。“女不为悦己者容”。真是一个……极合我心意的姑娘。 真是不希望,你是杀我的人。 第一百零五章 你是我,我亦是你 “你是谁?”柔软大床上的女子不安得扭动着身躯,水青色的被褥衬得她脸色苍白。 远处一个白衣女子,看不清面容,只是模糊得走过来。 “我是你啊。”她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和说不出的黯然。 “你,是我?”霍水儿看着她,就像在照镜子。一样姣好的面容,只是不一样的裙子。 “是啊。”她慢慢走过来,冲着霍水儿笑,眼里像是有细碎的星星,很快又不见了。 霍水儿指了指自己,“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你本就属于这里。”她点了点头,像是肯定自己的说法。 “那你又是谁?”霍水儿指了指她。 “我说了,我是你啊。”她微笑着。 这感觉实在是怪异,她陡然生出一层鸡皮疙瘩。心底甚至怀疑,这是不是某个疯狂的科学家做的实验。 一切都是自己,大梦一场。 就好像某一天,突然出现了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告诉你,她就是你,你就是她。这不是荒谬么? “你不要害怕。”她像是知道霍水儿在想什么,解释道。“你只是忘了些事情,我给你讲讲,也许你就记得了。” “我忘了什么?” “我们自幼没了母亲,你是知道的。” “我们”这个词,总是叫霍水儿觉得心里怪异。只是迫切得想知道真相,便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了。“嗯。” “那年冬天真的很冷。”为了霍水儿能够身临其境,女子便换了种叙事角度。“你穿着新裁的大红袄裙,想去找父亲,你想出府玩,他一向对你很严厉,甚至不近人情的冷漠,唯独你穿红色,总是对你格外宽容些。” “可是你在经过花园时,碰见了朱珠。她对你恶言相向。”说到这里,女子眼也不眨得盯着霍水儿,想看看她的反应,是不是有回想起来什么东西。 女孩子满腔的欢喜,对父亲的濡慕之情,全都在一句话里支离破碎。 “你知道舅舅为什么讨厌你吗?因为你是你娘生的野种,你只不过是一个野种。” “那天的水,可真冷啊。你最怕冷了,可你都没有挣扎一下。真的就想这样睡下去,永永远远睡下去。” 霍水儿抱紧了头,眼泪不自觉得流下来,喃喃自语道,“我不是野种,我不是,我不是……” “你当然不是。她胡说的。”她轻轻抱住她,喃喃道。“这不是回家了。” “你……”霍水儿握住她的手,冰冷的像是隆冬大雪,女子的身体似乎也在逐渐透明。“会消失吗?” “我本就是你分割出来的意念,你若清醒,正是我离开的时候了。”女子微笑。 “所以,我再也不能回去了?” “这里才是你要回的地方。” “可是……那个世界,我也有要好的朋友……”他们,都是那么温暖而且真实的啊。 “那是未来的你,她还活着,只是你,该回来了。” “你所以为的真实,只不过是意念的错乱。真实存在的是这个世界的你。”女子用朦胧的身体抱着她。 “这个世界,也有爱你的人,你爱的人,你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做,不是吗?” “我爱的人?”霍水儿呢喃道。 “我爱的人?”她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少女仰起稚嫩脸,笑容比那太阳还要耀眼,“太子哥哥,吃糖么?” “孤不是小孩子了,小孩子才吃糖。” 还是回到了那个无止无尽的黑暗,“太子哥哥,水儿真的好冷。” “别怕,我在。” 那天自己打翻了墨,“书上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水儿也想做淑女,太子哥哥以后来娶我好不好?” “半分女儿家的矜持也没有。”男子语气虽在责备,唇角却微微勾起,满眼都是不自知的宠溺。 “我爱的人……” “太子殿下和苏家姑娘真是妙偶天成,天造地设啊。” “你一步步算计孤,算计孤的真心,你说要嫁给我,其实只是为了求你心里的真相?”男子近乎疯狂的面容,偏执的眼神,女子苍白的泪,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无力的解释,疯狂的思念,日日夜夜的等待。 “你既然不信朕。何必委屈你,做朕的皇后。”男子拂袖而去。 大红喜烛,鸳鸯成双,交杯合卺酒……娇羞的新娘,不是她啊。若是真的能重来一次,若是重来…… “我要走了。”女子的身体慢慢缩成光影。 “记住,这一次,一定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女子的声音消失了。 霍水儿猛然睁开眼,还是摇曳的帐子,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只剩下风吹窗户的声音。 泪湿了枕巾。 第一百零六章 于你非是浅尝辄止的心动(上) 霍水儿自从早上起来,就如同提线木偶般,旁人叫她,她只掀开眼皮,就算是应了。用罢午膳,就一个人靠在塌上,看着窗外。 呆愣愣的,像是座雕塑。 要不是蒲扇般浓密的睫毛,偶尔动一下,红荔真以为她家姑娘的魂魄都被勾走了。 “姑娘。”紫苏将黑米粥放在桌上,红枣糯米的香气热腾腾的。 紫苏以为霍水儿今日不开心,特地做了她爱吃的许多甜食,这会子满满当当得摆了一桌子。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奴婢做了您喜欢的“红糖蜜藕”,“笑口丸子”,“鸳鸯卷”……” 紫苏报菜名的声音逐渐变小,“姑娘?” “辛苦你了,撤了吧。”霍水儿平静得说,然后盯着那花上的蝴蝶。 它五彩斑斓的翅膀在夕阳下,显得透明,甚至有一丝壮美。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她”消失了的缘故,那些记忆就像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脑海。 她觉得自己像是游离在两世之外的第三个人,这一切却真实得让她心惊胆战。 记忆里的上一世,霍姑娘幼年失去母亲,父亲对自己的冷漠叫她小心翼翼。 徐皇后继位,宣她入宫伴驾,那一年是她第一次见到季渊。 少年生来尊荣,与生俱来上位者的清贵。只是远远瞧了他一眼,霍水儿这辈子都陷进去了。 原来这是徐皇后养在膝下的太子殿下。 她第一次鼓起勇气,请他吃糖,他拒绝了。 皇后娘娘似乎很喜欢她,唯一奇怪的是,总是怔怔得看着她,像是通过她在看什么人一样。 皇后娘娘很温柔,总是鼓励她多和太子说说话。 季渊总是不笑,板着一张脸,很严肃的样子。 她第一次这么想逗一个人开心,慢慢的,季渊从冷漠到视而不见,最后默许她成为一个小跟屁虫。 偶尔她搞怪,那人还能笑一笑。 那一年,祖母带着许多年从未见面的表妹从扬州过来,表妹生得玉雪可爱,她原本是很喜欢这个长得乖巧的表妹了,总算有人能陪她说说话了。 可是她没想到,最恶毒的话,能从一个看着最善良的人嘴里说出来。 “你知道为什么舅舅不喜欢你吗?” 她的心骤然抓紧了,她也想知道为什么爹爹不喜欢自己。 “因为你是你娘生的野种。野种而已。” “他不仅厌恶你,也厌恶你娘。” 绝对是假的!他们都说,爹爹和娘亲最是恩爱不过,怎么可能厌恶娘亲?即便讨厌自己,想必也是自己是个女孩子吧。 “你知道你娘亲是怎么去世的吗?”朱珠的表情逐渐邪恶。 “娘亲是得了病,无药可医才……” “你就这么认为吧。总归你也是快要和你娘相见的可怜虫了呢。”朱珠凑过去,低低说了句话。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感觉一股力量推了自己一把,铺天盖地的寒冷把自己围住了。 后面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看见季渊撑着脸在床边睡觉,皱着眉,极不安稳的样子,她不由自主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眉。 “别怕。我在。”那是季渊第一次拥她入怀。 后来祖母带着表妹回了扬州,这事儿也没了什么着落。 自从那次落水之后,爹爹对她的态度变了。偶尔也会关切她几句,最近课业如何,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中秋团圆之际,也不再一个人躲在书房。而是会带着她赏月了,后来亲自将府里的管家权移交给了她。 虽然两人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讲,错过的父女时光,也很难再弥补回来了。 大多数中秋佳节,这样的时候,两人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得说话,天南地北都在聊,偶尔聊些生僻的古籍书画,她也能应上。 这时候,爹爹总是非常欣慰,眼神也会柔和很多,她在心里庆幸自己从前为了讨他欢心,吞了许多书,父女之间不至于无话可说。 她慢慢觉得过去的冷淡和严格,不过是父亲一片苦心。也许是不愿意自己成为一个娇纵的官家小姐吧。 霍水儿暗暗想,即便我是个女儿身,也要让父亲不失望才好。 于是霍家姑娘名满京城,即便她有个罪臣之母,京中还是有大把的贵妇喜欢她。 谁家养女儿,不喜欢这样的呢? 可她心里有个不为人知的疙瘩,她想知道,她的母亲,到底是怎么没的? 如果父亲母亲真的恩爱如此,为何父亲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娘? 这些,她谁也不肯说。自己不过是个养在深闺的贵女,无力查清十几年前的旧事。 直到有一日,皇后娘娘笑着同她说,“要是你是我儿媳妇就好了。” 霍水儿心里一动,嫁给季渊,她自然是极欢喜的。不仅仅因为这是她的心上人,更因为,如果成为皇后,也许她就能知道,她的母亲,究竟身死为何,又究竟魂归何处? 朱珠那句话,不是疯话,她曾经看见过父亲书房里,一张女子的画像。 落款为“吾妻婉婉”。 母亲闺名里有婉婉二字,她是知道的。 她想知道真相。 万万没想到,会横生枝节,太后赐婚了苏玉和季渊。 苏玉要嫁季渊,怎么可能? 她不允许,他属于别人。也不允许,追寻了那么多年的真相,离自己远去。 等了一日又一日,季渊一句话也没同自己解释。 没有解释,没有对策,一句话也没有。 就好像,她不重要。 是啊,我们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我们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太子殿下,何曾在意一个她呢? 霍水儿望着他送给自己的东西,发疯得想,就算这后位不是我的,我也要知道,我凭什么没有娘?! 苏玉逃婚了。大惑,复而大喜。 季渊和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他还是会在闲暇时带自己出去游玩,还是会和她一起做些无聊的事情。 比如她笨拙得绣花,他就在一旁看书,洒在两人身上的阳光还和少时一样温暖,只是霍水儿心里有个空洞。 一个凄厉的声音在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她看见季渊书案上的一封信件,上面写了苏玉近些日子的起居日常。 原来他们一直有联系。 霍水儿心底那根弦,断了。 她许是疯了,她还能对着季渊笑,但是有个声音在叫,苏玉必须死,这样你才能做皇后。 第一百零七章 于你非是浅尝辄止的心动(下) 那天天很蓝,就像霍水儿那年第一次见到季渊一样,也是这样的瓦蓝天空,上面有几多重白色的云。 她若无其事得和季渊说话,看着他唇角的弧度,收敛了眼底的复杂,霍水儿的心里惊疑不定,她今早在窗框上发现了一封信。 还是红荔进来伺候她梳洗的时候发现的,“姑娘,这儿有封信。” 信封是淡黄色的,拆开来,信纸是常见的纸张,没什么特殊标记。上面只有几列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会帮你杀了苏玉。” 笔锋遒劲,力透纸背。这人应当是勤学不辍,才写得这一手令人惊艳的好字。 字是好字,这话,却让霍水儿心惊肉跳,她一时呼吸急促,吓得红荔来扶她。 “姑娘。” “无事。”深呼吸几口,霍水儿嘱咐红荔,“今日之事,就烂在你肚子里。” “是。”红荔连忙应下。 有人要杀苏玉,也许还是以她之名。 霍水儿开始有些挣扎和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季渊呢…… 可她又想到了那些信件,那些和苏玉有关的信件,为什么季渊要留意苏玉的一举一动呢?她举棋不定之时,季渊忽而凑过来。 男子醇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孤在东宫种了一大片荷花,改日请你去赏荷。” 苏玉,极爱荷。 话到嘴边,霍水儿又尽数吞了回去。 笑颜如花得望着,“好。” 风情在眉梢,疑虑,皆在心底。 季渊瞧她像是话有未尽之意,约摸一想,也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想到自己的安排……水儿素来懂事,再等等吧,那日皆告知她,也不迟。 季渊后来想,要是他那个时候解释一下,或是在这之前任何一刻解释一下,他们也许不至于阴阳两隔,生死分离。 霍水儿没能赏到那片荷花,那片季渊请了宫里最能干的花匠培育的荷花。 苏玉回京了。那天还是阴雨绵绵,太后急召太子入慈宁宫密谈。 “混账!”太后将茶盏狠狠得摔在地上,飞溅的茶水混着瓷片,差点割伤季渊。她显然是气急了,不顾太后之尊的风度和雍容。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护着的女子,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心地良善的女子,这就是你跟哀家保证,一定能母仪天下的女子?”太后指着跪在地上,垂眸不语的季渊,恶狠狠得吼着。 “为了一个太子妃位,阿玉远在江南,她都能派人去杀她。这是何等的蛇蝎心肠啊,要不是哀家查到了真相,要不是阿玉命大,你是不是又要替她掩饰?” “祖母,水儿断不会害人性命。”季渊在身侧捏紧了拳头。 “人证物证具在,你还要为她开脱?”太后怒极反笑。 杀手身上有霍家的族徽式样,甚至有霍水儿和那个组织首领的往来信件。 季渊抿直了唇,“祖母给孙儿一些时间,定然能找出真凶……还给苏姑娘,还有……水儿一个公道。” “罢了,你说这话,哀家也是不肯信的。”太后冷冷得撇了他一眼,“太子去查,霍家姑娘没有不清白的道理,哼。” “太子,这些日子,你实在是昏聩了。”太后的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失望。 季渊沉默不语。 “你若想要哀家饶了她,你就按哀家说得办。” “祖母。”季渊握紧了手,关节处因为用力而泛白。 “和霍氏断绝往来,迎娶阿玉为妻。”太后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若不想让霍氏以杀人罪被京兆尹处置,就合该收回你的心。” “哀家也不强迫你立马做决定。”太后往凤椅上一靠,“你若对着祖宗牌位,对着先帝和太祖,你还是想不清楚,身为季家子孙,身为天下太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哀家干脆随你一块儿去地底下谢罪罢了!”这话说得实在严重,太后这次是逼着季渊做抉择。 宫人们全都屏声静气,将头深深得埋着,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耳朵。 季渊沉默半晌,“是。” 没人知道太后和太子那日具体聊了些什么,只是慈宁宫杖毙了许多宫人,又新换了一批瓷器。 第二日,季渊从慈宁宫的暗室里出来时,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京畿百姓都在议论,昨日苏家小姐状告霍家姑娘,谋害她性命。 实在是本朝首次,贵女状告贵女,还是杀人的罪名。 人证物证具在,季渊一夜未合眼,他匆匆出宫,熙宁帝直接在半路上将他截住了。 进乾清宫前,他看见素来意气风发的霍相一夜苍老了十岁般,跪在乾清宫门口。 “御医说,太后心疾发作,你可明白?”熙宁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季渊,“这些日子,就不要拿这些琐事来烦扰你祖母了。” 季渊准备好的话,全梗在了喉头。 半晌,“不敢叨扰祖母,只是霍家姑娘此次实在是冤枉,她这般柔弱心软的人,如何会对苏姑娘痛下杀手?” “真相,有时候并不重要。”熙宁帝似乎是话有所指。 “霍姑娘总不能背个杀人犯的名声。” “名声于性命而言,哪个重要?”熙宁帝掀起眼皮,看了季渊一眼,“这会子已经有激愤的士子写了文章,要霍家丫头杀人偿命,霍罡拿自己的仕途来换,你觉得太后,百姓,士子们会满意吗?” “还是说,你想给她再添一笔,魅惑太子?” 查,季渊只想查,从何查起?查到何时,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熙宁帝几乎是明晃晃得告诉季渊,要是想保住霍水儿,就迎娶苏玉。安太后的心,安读书人的心。 什么才能换命?霍罡的仕途,不够。如果和她情深意重的太子厌恶了她,疏远了她,断绝了皇家的恩宠,才算是合了幕后之人的意。 不然大费周章得布局干什么?其实是在斩断霍罡和季渊有更紧密联系的可能。 熙宁帝的默许,更是让季渊心惊。 霍相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如今说断就断,与其说是为了君臣情分,保霍水儿一条命,不如说是,猜忌季渊和霍罡的心意。霍罡跟了熙宁帝几十年,未必不是猜到了熙宁帝的意思,故而一夜憔悴。 事已至此,几乎是退无可退。幕后主使就像编了一张天罗地网,算计得步步精妙,永远快季渊一步。 算准了太后不喜霍水儿,必然会横加干涉,算准了苏玉厌恶强权,必然会击鼓鸣冤,算准了朝中官员忌惮霍罡权位者众多,甚至算准了熙宁帝心里的疑虑和身为皇帝的本性。 再拖一步,也许就有人要打着为除民怨的旗号杀霍水儿泄愤了。也算准了季渊舍不得让霍水儿死。 次日,霍相以教女不严的罪名,自请辞官。太子殿下当着霍府众人的面,申斥他青梅竹马的霍家姑娘行迹疯魔,实在可恨,自此恩断义绝。 不管真相如何,不管百姓们热热闹闹得谈了多久,霍罡用他一生政绩,季渊用一纸婚约,保住了霍家姑娘的命。 霍水儿不知季渊应下婚约的背后曲折,只当他不信自己,那日的话更是狠狠刺痛了她的心,故而季渊深夜前来相见,只是冷眼以对。 “太子殿下金尊玉贵的人儿,何苦来我这糟践的地方,污了您的眼。” 季渊的心骤然抓紧,“我只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并非是,不信你。” 积压了许久的情绪一股脑得暴发,失望或是愤怒。 “殿下既然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不妨杀了我,还苏姑娘一条命就是了,何苦说些恩断义绝的话来。”霍水儿一字一句就像刀插在季渊的心口,“你我何来恩,又何谈情?” 季渊坐在书案前,压住心底铺天盖地的酸涩,“我是信你的,你不会杀人,我已派人去查,定会还你一个清白……”他想完完本本得告诉霍水儿一切。 话说了一半,霍水儿打断道,“清白?” 她笑得有些凄惶,“殿下大可不必再查,就是我找人杀的苏玉。” “我若真杀了殿下心心念念的太子妃,殿下一定很难过吧?” “我心心念念的何时是苏玉?”季渊紧紧盯着她,狠狠皱了皱眉。 “殿下,你若不念着她,何苦留意她的行迹起居,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还在东宫种下一大片她喜欢的荷花?”霍水儿冷笑道,“原也是我唐突了,不经殿下同意,就私自翻看殿下的信件。” “苏玉的事情……”季渊刚刚要说话,霍水儿就打断他,“殿下真以为,我是喜欢你,想嫁给你?” 男子骤然面若冰霜,“你什么意思?” “我啊,不过就想借殿下的手,登上皇后之位,获得那滔天的权力。”她笑得很晃眼,说得却是让季渊心如刀绞的话,“然后查清我生母为何所亡,殿下以为,你除了这至尊权位,还有什么?” “你真是这么想的?”季渊捏住她圆润的肩膀,眼底蓄起风暴。 霍水儿将头偏过去,“是。” “原是我可笑了。”季渊的眼睛发红,不知是气极了还是,情至深处。 “孤和苏玉有约,只要她老老实实呆在江南,孤会想办法,解除婚约。” “至于所谓关心的起居,也不过是以免苏玉出尔反尔的监视而已。” “那片荷花……”季渊抓着她肩膀的手松了松,“是因你曾说,想去江南看万顷荷花。” 孤不想放你自由,孤只想把你禁锢着,让你陪着我,没有江南的万顷荷花,孤就在宫里给你种。 原来,曾经说的,都是孤一个人当真了而已。 霍水儿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扭头看着季渊,男子已然站起身来,留给她一个背影。 “至于你生母的死因,孤查了几年,原是想查出真相再告诉你的。” “现在看来,都不必了。” “太子哥哥。”霍水儿的眼角滑落了几滴泪,她伸手去抓,只扑了个空。 男子走得决绝且冷漠,“太子妃之位,或是皇后之位,你都得不到。” 世间有情人多有不能如意的,事后想起都怪命运弄人,误了鸳鸯情浓。 细细究来,有多少是一味要求对方信任,又有多少是心口不一伤着彼此? 最后,都成了二者皆闭口不谈的误会,揭开了流脓,不揭,是块丑陋的疤。 第一百零八章 我只要你,此生,来世 “姑娘……姑娘……您又魇住了。”红荔拧了方温热的帕子,擦去女子的冷汗,又换了方干净的搭在霍水儿的额上。 她急匆匆得换了安神的香点上,又将窗户推开,新鲜的空气涌进来。 “紫苏在厨房给姑娘炖药膳,奴婢待会儿请靳大夫过来一趟,姑娘这样魇下去也不好。” “不必了。”霍水儿靠在床上,小脸微微仰上,“以后应该也不会魇住了。” 昨晚做了一晚上的梦,皆是前世的事情,部分与书里的剧情相似,只是几乎都是在霍水儿自己的角度展开的。 原来,自己和季渊,竟然是这样可笑又可悲得,白白错过了一世。 季渊以为自己能解决一切,什么都不肯给霍水儿说,霍水儿以为季渊不在意自己,心灰意冷,故意说些气话。听者却当了真。 霍水儿的气话摧毁了季渊的骄傲,又用自己的命,让季渊后悔了一辈子。 最后都是些零碎的画面,女子想同季渊解释,季渊心里有个疙瘩,避而不见。 太后病重,将季渊叫至榻前。 “你若不娶苏玉,哀家死也不安心。” 季渊跪在太后面前,沉默了许久。终究是磕头应道,“是。” 霍水儿看见梦里的季渊,一个人在霍府门口站了大半夜,终究没有进去。 看见府里的自己彻夜难眠,听闻太子要迎娶苏玉,当即咳了血,又悄悄用帕子掩了去,怕被人瞧见。 上一世熙宁帝身体每况愈下,不过几日,竟然做了太上皇。 礼部开始准备季渊继位的事了。而霍家众人在准备收拾家产,回扬州。霍罡已经不再是呼风唤雨的左相,倒不如回扬州做个富贵闲人。 按理说新皇登基,典礼理当隆重才是。 只是熙宁帝彻底不管事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再加上季渊主张一切从简,一切都很匆忙。 登基之日也是他的新婚大喜之日。 霍水儿听着外面的热闹,在书案前笑着饮酒,眼角带泪,衬着飘摇的烛火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得落在玉佩上。 一朵朵血花在唇边绽放,女子就像睡着了一样,安静又决绝。 男子走上至尊之位,龙凤大婚,他在寝宫外站了一夜。苏玉也没有感觉,总归这婚于她来说,是保全苏家性命的责任,也是走个形势吧。 霍水儿看着他在得知自己死讯时,一病不起,连续十几日没有上朝。 看着他冷漠得面对群臣,处理国事。和苏玉相敬如宾,几年不曾诞下皇子。 最后宁肯背负一个“不举”骂名,只挑了他皇弟的孩子立为皇储。 最后一个画面,霍水儿看着他在自己的祭日,都会拿出一枚玉佩,霍水儿死前看着的玉佩,枯坐乾清宫。 生,不能相守。死,亦然不复相见。 霍水儿想到季渊落寞的表情,心口就钝钝得疼。 她猛然抓住红荔的手,“快将紫苏叫进来。” “是。”红荔见她急切,一跑着出去。 刚刚在做饭的缘故,紫苏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取下身上的围裙。 “姑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想见殿下。”霍水儿看着紫苏,一字一句得说。 “今日?” “是,今日,立刻,马上。”霍水儿就像猛得注入了无限的活力和生机,从床上跳下来,胡乱塞了鞋就往衣橱那边跑。 一面翻着衣服,一面说,“我知道你能立刻联系到殿下,务必要告诉他,我有急事和他商量。我今日定要见到他。” “是,奴婢这就去。”紫苏第一次见到霍水儿这么着急,连忙往外跑,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 “姑娘,什么要紧的事啊?” 列英问起来,她也不能一无所知不是? “你就说,性命攸关的大事。”霍水儿一脸凝重。 “是。”紫苏不敢耽搁,风一样得走了。 “红荔,快帮我梳妆。”选了件藕粉色的襦裙,一面系着腰带,一面说。 梳妆妥当,自是一番匆忙暂时不提。 那边在东宫的季渊,原本在同工部尚书商议朝事。 列英接了信,面色一变。紫苏竟然用了如此紧急的信号,他快步往季渊的书房走过去。 “殿下。”他看了眼工部尚书。 后者微微笑,“老臣要禀报的事情也差不多了,这就退下了。” 工部尚书向来很会察言观色,那侍从一脸着急和为难之色,想必是太子的急事吧。 “半分规矩都没有了,喜怒皆形于色,下去之后,自己领罚。” 工部尚书刚走,季渊就黑了脸。 “是。”列英自知失态,不敢违背。 眼下的事情更重要。 “紫苏传来的急信,霍姑娘要见您,说是有性命攸关的事情要同您商量。” 季渊猛得站起来,“备马。” “是。”列英忙着去拿披风。 走出书房,季渊轻描淡写得说了一句,“你的罚还是免了吧,以后多注意。” 列英匆忙的脚步不着痕迹得停滞了一下,“谢主子恩典。” 随即列英在心里,将霍水儿的重要性又往上提了提。乖乖,自己恐怕是第一个,能逃过主子惩罚的吧。都可以写上暗卫光荣榜了。 几乎是策马狂奔,片刻没有耽搁,霍水儿刚在季渊的别院坐下,后者就进了府门。 季渊猛得推开门,看见霍水儿安安静静坐在案边,竟然松了口气,原本着急的心,也突然缓和下来。 “娇娇。”他轻声唤道。 霍水儿抬眼看见他,眼睛一亮。下一刻,抱了季渊满怀。 感受到怀里一具柔软温热的身躯,季渊微微一愣。以为霍水儿被什么事情吓到了,复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低声安慰,“别怕,我在。” 嗅着鼻尖熟悉的龙涎香味,霍水儿只觉空落落的心都被填满了。 她蹭了蹭男子的胸膛,后者抱紧了她。 “娇娇,怎么了?” 霍水儿沉默了一阵,从季渊怀里抬起头,“殿下,我只问这一次,你对我,究竟有没有真心?” 季渊看着她如水的眸子,粗砺的指腹描摹了一下她的唇瓣,索性堵了上去。 “唔……” 片刻缠绵,女子眸光微乱,唇瓣嫣红,无力得靠在他身上恢复着气息。 他附耳轻轻呢喃,“你问了,我也只答一次,我只要你,此生,来世。” 十指相扣,不离不弃。 第一百零九章 画地为牢又何妨 屋里燃了清冽的香,盘旋而上的烟雾细腻丝滑,袅袅而上,宛如舞女曼妙的腰肢。 “娇娇。”季渊抵着她的额头,热气让女子的面颊有些痒,发烫。 “怎么突然这样问我?” 季渊的语气里藏了些若有若无的紧张。 霍水儿轻轻勾了勾唇角,心里起了些顽皮的意思,想逗弄逗弄他,装作有些生气,“苏姑娘回来了。” 季渊怀里一空,他看着一脸冷漠的霍水儿,握住她的手,“回来便回来了,也不是什么值得我关注的大事。” 空气里都是浓烈的求生欲。 霍水儿强压下想要笑的感觉,故意装作一脸凝重。语气带了些愤怒,“你不是在东宫种了一片荷花么,如今正主回来了,刚好花期还没过,你还不带她去看?” “你不是早就看过了么?”季渊一脸莫名。 “苏家姑娘最爱荷花,谁不知道?”霍水儿酸酸的,“旁人不知道就算了,殿下的未婚妻喜欢什么,殿下必定是在心里记得死死的。” 季渊看她使性子的样子,莫名觉得心软,捏了捏她的脸,“分明是你的心愿,如今为你达成了,你反而不乐意了。” 男子无奈又宠溺的眼,让霍水儿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开始有些期待他的回答,是否与前世一样。 语气里带了一丝忐忑,“为何说,是我的心愿?” “你说你想去江南看万顷荷花。”季渊说完这句话,顿了一下,那想法实在是令人觉得疯狂又……恐怕她不肯接受这样的自己。 只是霍水儿一副不信的样子,让他抛开了那份犹豫,“若我说,嫁给我,便是画地为牢,没有意外,生生世世不能出皇城一步,你……还愿意么?” 做了皇帝,这皇宫就像无形的囚笼,为安臣子的心,也为减少出行劳民伤财,没有大事,几乎就算余生都耗在紫禁城中,维持稳定平衡,是皇帝最大的职责。 就好像太子尚且可以奔赴沙场,身为皇帝,御驾亲征者实难。性命安全是其一,也考虑到,权力的象征总是神秘的,无形的教条因此代代承袭。 皇帝尚且如此,后宫妃子更是,皇后身为国母,承担母仪天下的责任,也要谨守体统规矩,不止于六宫典范,还要做天下女子的表率。 他的娇娇,看着是个柔弱的闺阁女娇娥,却也是缠着他讲岭南山林野趣,向往过广阔天地自由的女子。若要她和他一起过那样一成不变的日子,他怕她觉得无趣又难受。 “殿下在担心什么?”霍水儿灿若星辰的眸子亮晶晶得看着季渊,让人心下一动。 “担心你,不愿陪着我。”季渊重新将她拥入怀中,眼底闪过一丝偏执,“现在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不是问我为何要种那片荷花么?”季渊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一股好闻的花香传来,“也许给不了你江南的万顷荷花,也带你看不了漠北的北国风光,若不出意外,你好奇的岭南迷障或是西域风情,也看不了。” “可是除了紫禁城的红墙黄瓦,我能给的,都给你。” “你就陪着我,好不好?” “殿下若是对我不变,我自然也愿意陪着殿下。”霍水儿心底那股子醋意几乎都要消散了。 外面的风景再没,如果没了季渊,还有什么意趣?宫里的生活再无趣,若有季渊,画地为牢又何妨? “只是从前殿下什么都不肯说,我心里乱得很。” “难事烦心事,你自然都不需要知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她才有所顾忌。 季渊说出自己的考虑,“我在前头顶着,你只需要踏踏实实得,等着嫁给我,旁的都不要操心。” “可是,我不知殿下是什么打算?心里猜来猜去的,怪没有意思的。” “先莫要叫我殿下了好不好?”这称呼叫他心里不舒服得很。 “若要我说,承泽有什么事,不是那些国家大事,就是我们的事,总该与我说一说,而不是让我一个人猜来猜去的。”霍水儿也趁此机会,与他讲出自己觉得不快的地方,“我也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清醒淡定的,总有想不通的时候。” “你若不说,我是该往好的方向猜,还是往坏的结果想?” “是我师心自用了。”季渊立时懂了,许是积攒了很久的敏感和怀疑,才至今日,他心底升起一股自责。 “关于苏玉,我现在便原原本本将我的打算告诉你。” 他拢着女子坐下。 “苏玉出逃,她有意逃婚是前提,帮助她的其实是我,我与苏玉有约,只要我一日没有请太后废了这桩婚约,她便一日不能回京城。” “你们有约?”霍水儿反问道,“分明是我怂恿了她……” 撞进男子似笑非笑的眸子,霍水儿还有什么不明白。“你早就知道是我鼓励她跑的,那你还配合我?” “娇娇与我所想并未有违背之处,有何不妥?”他揉了揉她的发顶。 “那苏玉为什么突然回来了?” “有人要杀她。” 霍水儿想着上一世的事情,脱口而出,“不会是我吧?” 季渊一脸莫名,“怎么会是你?她这次回来,就是想找出真凶的。” “没什么。”霍水儿心虚得摸了摸鼻子,“只是怕有人挑拨离间。” 闻言,季渊挑了挑眉,“我自然是信你的。放心,她把线索都给我了,我也在派人追查。” “那太后娘娘?”霍水儿忧心忡忡得说,“她既然回来了,太后娘娘想必是极力促成你们成婚的。” “祖母那边,倒不是很着急。”不仅是上次季渊的内心剖白让太后有所考量,而且太后的身体愈发不好了。 说起来,季渊也有几分愁,“祖母近来身子愈发不爽快,白日里清醒的日子很少,多是昏睡。” 毕竟是教养他长大的,闹得再不快,真到了对方病痛缠身的时候,难免不忍心。 “竟然这样严重了?”霍水儿掩唇轻呼,“一点风声也没有。” “封锁了消息。”季渊面带忧色,“祖母一生好强,恐也不愿他人得知这份不体面。” 太后娘娘当初手腕强硬,如今年老多病,竟然至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 季渊能做的除了延请名医,还有就是尽力保全祖母皇太后的尊容和体面。 第一百一十章 霍焱第一次见到霍水儿,她穿着天青色的襦裙,衬得她皮肤白皙细腻。 周围的丫鬟给她撑了把伞遮阳,她笑意盈盈得看着自己。脸上并没有三房老夫人的倨傲和轻蔑,也没有想象中的冷淡。 就是很普通,很平常的微笑。 今儿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霍焱即便名字里带了三个火,他却是很厌恶这样的天气的。 太阳愈大,光线愈强烈,总是让霍焱有一种被扒了衣服在众目睽睽下暴露的难堪,他讨厌被人盯着看。 霍水儿并没有像以前见过的所有人一样,打量他,打量他的容貌或是穿着。 霍焱生得……并不丑,但是不符合大夏对男子的期待,看着又瘦又……文气?或许用阴柔来说,更贴切一些。大夏尚阳刚之美,不爱文弱阴柔之流的男子。 他穿着灰青色的长衫子,在这夏日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压抑。 女子温柔的声音就像雨天里的水,沁凉沁凉的。 “你一路舟马劳顿,想必是很累了。只是该尽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我先带你去父亲的书房,再去拜见祖母,兰姨娘也一并在祖母哪儿等着呢。” 霍焱听到她的称呼,心里莫名觉得很舒服,既没有直呼其名,也没有刻意亲近,这样就很好,不远不近。 “嗯。有劳大姑娘。”少年拢了拢宽大的袍袖,在空气里形成好看的波浪形。他答了声谢,只是面上平静得很,唇角还是抿成直线,没有笑意。 严肃得紧。初相见,并无拘谨,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 霍水儿听到他的称呼,挑了挑眉,果然是如季渊查的那样,性格冷漠,为人并不是不懂礼数的。 从他过去十几年的经历来看,敏感多疑也不是怪事,经历得世态炎凉多了,看惯了人性,若是能够轻易敞开心扉才是怪事呢。 霍水儿有些忧虑,想要他融入霍府,接纳他们成为家人,道阻且长啊。 一路上两人都没什么话,夏日的熏风混着蝉鸣,热气往身上钻,走到院子里才好了些。 “父亲。”霍水儿看见小厮端了一个食盘,笑着接过来,“我来吧。” 将冰碗放在黄花梨木的桌子上,霍水儿便退到一旁老老实实当背景板。 “父亲。”并没有想象中的不肯叫人或者是不情不愿,非常顺畅。刚刚还有些阴柔的少年,这会子就像瘦削的青竹,俊雅风流,知礼懂事,与刚刚判若两人。 “霍焱。”霍罡连名带姓得喊了声。 “儿子在。” “你平日里读书读些什么?” 霍焱报了些学堂里的课业名字,或是中规中矩的典籍。 “我的意思是,除了这些,你还喜欢看什么?” 霍焱愣了一下,“平日里除了这些,也接触不了别的书。” 书本精贵,倚靠他从前的条件,是做不到博览群书的。 霍焱说完这话,若有若无得挺直了脊背,像是给自己增添些信心一样。 无疑是有些许刺痛了他的自尊心。 “无妨。”霍罡了然得点了点头,“你上前来。” 霍焱不明就里,还是靠近了几步。 霍罡递了一把铜制的小钥匙给他,霍焱接过来,钥匙精美,捏在手里沉甸甸的。 霍罡慈爱一笑,“这是霍府书阁的钥匙,藏书甚丰。全府上下,除了你姐姐,我,你便是第三个有这把钥匙的人。” 霍家以诗书传家,与其说是进出书阁的权利,倒不如说是承认了他日后做霍家家主的资格。 “霍家重诗书,前人也有出将入相者。皆是两袖清风,鞠躬尽瘁。”霍罡正襟危坐,不乏期待和勉励。 “希望你潜心修习学问,学书上的学问,也学做人的学问,承袭霍家之风,做个坦坦荡荡真君子。” “儿子定然,不负父亲所望。” 霍罡的眼里闪烁着别样的光,霍焱挺直脊背,心里有股劲儿。他总要站在高处,好叫从前那些将他踩到泥里的人知道。 他霍焱,并非蝼蚁可任人践踏。 后来霍焱成为一代名相,辅佐季渊匡定天下,霍水儿想到这一幕,总是感叹霍罡慧眼如炬。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仙逝 “陛下,慈宁宫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娘娘不好了。”刘振看着熙宁帝在丹炉前坐着,一动不动得,不知道他听没听见,又喊了一声。 “陛下……” “嗯。”熙宁帝将手里的拂尘换了个方向,乌黑色的柄在烛火下发着亮。“御医都去了吗?” 他可能是盘坐久了,起来是腿有些酸麻。 “都去了。”刘振连忙上前去搀扶着熙宁帝,等那阵麻劲儿过去,“太子殿下还带了一个江湖名医进宫。” 他歪头想了一下,“听说是那个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鬼手’,在民间很有名气的。” “他倒是尽心。”熙宁帝这话听不出喜怒,刘振不敢回答。 陛下最近愈发喜怒无常了,这也没说有什么不好,就是有时候怪瘆人的,他跟了熙宁帝几十年,不说对他了如指掌,大致的圣意他还是能够揣摩一二的。 可自从太后病了之后,这陛下的性情和态度都古怪得……让刘振毛骨悚然。 不敢深究,细思极恐。 “快去备轿辇,朕要去见母后。”熙宁帝踢了他一脚,刘振连忙回神,匆匆跑出去,这毕竟是母子,血浓于水呢。 “小主子。”松嬷嬷看到季渊,心中稍定,她看着很憔悴,这阵子伺候太后,着实是消瘦了许多,眼底有淡淡的青黑色,原先合适的衣服,这会子宽松许多。 “松嬷嬷。”季渊急匆匆得走进大殿,“祖母怎么突然情况不好了?” “昨夜还清醒了一阵,还和奴婢说了一会儿话,这会子突然发了高热,怎么也退不下去,整个人都迷瞪了。”松嬷嬷擦了擦发红的眼眶,她是真替主子着急啊。 “五弟,有劳。”季渊身后跟着一个蓝衣男子,带着块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 “三哥放心,我自当会尽力。”他一面说着,一面上前察看太后的情况,看到太后凹陷下去的脸颊,微微一愣。 这会子也讲不得什么男女有别或是尊卑有序,救人为上。为了避免旁人说嘴,松嬷嬷特意遣走了殿里的女使宦官。 “鬼手”轻轻探了探太后的额头,长时间的发热让太后的脸色发红,手心冰凉,他将手搭在太后的手腕上,感知脉搏的变化跳动。 谁能想到,江湖里传得神乎其神的名医“鬼手”这样年轻,即使戴着半边脸,也不难依靠露出的样子勾勒出他姣好的容颜,谁能想到,他和太子的交情这样深,竟然称兄道弟还有行序。 季渊屏住呼吸,恐怕扰乱他的判断。 “太后娘娘不是普通寒热,是中了慢性毒药。”‘鬼手’轻轻皱眉,没想到这药竟然还存于世间。 “宫里的御医一点儿也没诊出来。”松嬷嬷惊呼道,中毒,竟然是遭了暗算,她看着床上备受折磨的太后,心里懊恼,都怪自己没能护好主子! “这药名唤‘无息’,我也是在师父的手札上见过一次,这毒药无色无味,可溶于水,可附于食物,衣服等等人能直接接触的地方。”‘鬼手’介绍着这毒药,心里也有一团迷雾,“只是药性缓慢,长期接触一年左右,才会有症状,先是长期头疼,彻夜难眠,精神衰弱,最后易感风寒,像是邪风入体之兆。中毒愈深,愈发消瘦。” 他一面说,松嬷嬷一面点头,太后娘娘之前可不是一直头疼,太医院开了好些安神的方子,汤药一碗碗灌下去,一点起色也没有,后来突然病倒,也是诊断为风寒入体,至于身形消瘦,她原本以为是重病的缘故。 “正因为这毒中招于无形间,中招之后很难诊断,致死人于无声无息,才有此名‘无息’。在江湖上几乎被列为禁药。” 如果不是他经常翻看师父留下来的手札,恐怕一时也不能诊断,那本手札约莫写在十年前,十年前那个病人,没能救回来。 “你可有法子?”季渊嗓子有些沙哑,他大概是知道‘鬼手’的意思的,心里一沉。 果然,对方轻轻摇了摇头,表示爱莫能助。“太后娘娘中毒太深了,已经无药可治,我现在施针,只能帮娘娘延长些许寿命,拖延一些时间。” 松嬷嬷当即捂着嘴哭起来,发出难受的呜咽。 “五弟,辛苦了。”季渊别开眼,强压下心头的一丝酸涩。 ‘鬼手’叹了口气,心里大骂这下毒的心狠手辣,竟然不顾道义,使用江湖禁药,残害的还是他三哥的至亲祖母,他一面施针,电光火石间,想到了师父手札上的那行字,心里一怔。 “熙宁五年春,京城一贵夫人中毒‘无息’,救治十余日,仍然不治身亡,未得此毒解药,此乃余生平之憾。” 时隔十年,这毒竟然又在京城出现了。 手下的动作片刻也没有停,待他取出最后一根针,太后已经有转醒的迹象。 知道季渊必定有话想同太后说,‘鬼手’悄悄退出了殿外。 “阿渊……”太后幽幽睁开眼,看见季渊半跪在床头,她实在是没有力气,想抬手都做不到。 “祖母。”季渊的拳头紧紧攥在一起,关节泛白,显然是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 “我第一次抱你,你还是个小婴儿,一晃眼都这么大了。”太后一直记得季渊刚出生时的盛景,也记得这孩子成年后带给她的骄傲和自豪。 “你大概是个合格的君王了。”太后第一次这样说,眼底带着些欣慰和留恋,“若是下了黄泉,我也有脸去见你祖父。” “祖母……”季渊笑了笑,那笑容像是挤出来的,“孙儿还不够好呢,还要您时刻提点孙儿。” 太后也笑了,她自知自己命不久矣了,“你已经无须我提点了,你从岭南回来的时候,祖母远远看着你浑身甲胄,颇有乃祖之风,便知道啊,祖母教不了你什么了。” 帝王之道,都是在权力倾轧中磨练出来的,旁人可以去教的不过流于术。 还好季渊有天赋,她也算做到了对那人的承诺。 季渊握住太后的手,冰得他心颤,“祖母,您安心走,孙儿会让您在天上瞧着大夏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我等着哩。”说完这话,太后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像是喘不过气来。 太后的眼前逐渐模糊,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挣扎对季渊说,“你既然不喜欢苏玉,就算了吧。祖母不勉强你了。” 她这辈子,因为一个人误了一生,困在这深宫一辈子,也没能得到自己夫君全部的心,倘若这后宫女子,能有一个人得到夫君全心全意的宠爱,也是极好的吧。 说完这句话,她手无力得垂在床边,已然是气绝了。 熙宁十五年,昭和文皇后薨,与先帝合葬长陵。她生前素有贤名,为天下女子典范,协助先帝开创“昭和盛世”,帮助其子熙宁帝稳固江山,亲自教导其孙建安皇帝,奠定了“建安之治”的基础。一生之于大夏,功勋卓越。 第一百一十二章 往事 太后薨了。 这消息传到霍府时,霍水儿正在给一株牡丹花株浇水,乍然听闻,壶里的水啪啦啦的像断线的珠子,砸在花株上,让牡丹花不停摇晃。 上一世她命丧黄泉时,太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驾鹤西去了? 兰姨娘得了消息,忙来沁和苑找她。 “太后驾崩,按例是举国哀悼,嫁娶宴饮一律取消,咱们霍府还是得谨言慎行才是。” 自打霍焱记在了兰姨娘的名下,名义上还是霍水儿掌家,实际上慢慢也开始让兰姨娘插手庶务了,姑娘家总是要打发出门子的,到时候只有兰姨娘做掌家娘子,总不能半点不知道,完全抓瞎。 老夫人自打朱珠出事之后,老是自个儿关在佛堂里念经吃素,这些也是不管的。 “姨娘说的是。”霍水儿吩咐着白芷,“你去知会一声丝线上的嬷嬷,主子们的素衣,女使小厮的穿着,她可要上心。若有不够的,尽管从账上走就是了。” “诶。”白芷应了。 兰姨娘颇有些感慨,“这果然应了那句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太后娘娘上个月还接见过朝廷命妇,这会子偏就……”议论皇家总归是失礼的事情,兰姨娘顿时噤了声。 霍水儿将话题岔开,“就是委屈了霍焱,之前还说找个机会办个宴席,让熟识的人家都认认人,知道我们霍家的小少爷。这下子眼看着是泡汤了。” “那孩子,估计也是不在乎这样的场面事的。”兰姨娘抿了抿唇,紫玉兰的帕子衬得她手指纤细白皙。 “姨娘和他相处得怎么样?” “姑娘别看他看着冷冷淡淡的,实际上性子却别扭得很。”兰姨娘的语气里带了些包容和心疼,“我也做不了别的,无非是看他读书用功,晚间给他熬些夜宵送过去解解乏累。或是午间送些膳食,他头几回也不肯要,现在倒是肯要了。” “霍焱他以前是吃了不少苦的。”霍水儿点了点头,“等闲许是不好亲近。” “姑娘也不必被他那冷心冷肺的样子唬住了,姨娘活了几十年,最是清楚呢。”兰姨娘喝了一口清香的茶水,润了润嗓子,接着说,“越是这样看着冰冰冷冷的人,心里都有团火,全看你如何待他。” “你若用一分真心,他许是会报你三分。”兰姨娘说这话也有自己的心思,总归霍焱是养在她膝下的,若是和霍水儿生分了,实在是不妙。 她家这位大姑娘,造化大着哩。再者,她看霍焱独来独往孤僻得紧,也是想帮那孩子一把,要想真正走上青云之路,没有人引着,不行,有人领你入了门,还要有棵大树乘凉才算。 这天底下哪家的树最大?到底还是皇家势大,霍家人脉再广,不如直接得了新皇的眼顺当。 兰姨娘心里,还是盼着霍焱争气,若是能被扶成侧室而非低等妾室也是好的,运气来了,指不定日后还要挣个诰命给她呢。 “前些日子新得了一张扇面,我想着是极衬霍焱的。”霍水儿笑着将扇面取出来,青竹飘逸,俊雅风流,若是做成扇子,倒是附庸风雅。 “姑娘合该自己送给他的,我转送就将姑娘的心意减损了。”兰姨娘笑着起身,今日来的目的也已经达到。 “有劳姨娘督促着府中众人,各安其位,严加约束自己,这一年里不要惹是生非。“ “不值当,都是婢妾该做的。” 牡丹花上的水珠摇摇晃晃都落光了,在石板上留下很大一滩水渍,似有似无得倒映着霍水儿精致的脸庞。 太后薨了,她心里担心季渊呢。这人一走,再多不好的也过去了,他和太后那样亲近,心里想必是不舒服的。 想了想,对紫苏说,“前日里我酿的果酱,你给殿下送去吧。” 也许甜蜜的果酱,能够些些冲淡季渊心底的苦涩吧。 季渊接到果酱时,已经是暮色四合,温柔的夕阳打在书案上,像极了那年太后送他去岭南之前的那天,慈宁宫的夕阳。 “殿下,靳公子在外头。” “老五啊,让他进来吧。”季渊将果酱放在书案旁,藏青色的小罐子并不显眼。 “三哥。”‘鬼手’还是戴着那张面具,泛着银白色的光。“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怎么了?” “我师父留下的手札里,记过这毒药,同样出现在京城。”‘鬼手’拿出一本发黄的手册,翻开几页,摆在案前。 季渊拿起来看了看,“贵夫人?” “对。” “你可知道是谁?” ‘鬼手’摇了摇头,“若想知道是谁,还得问我师父才行。” “十年前,十年前……”季渊心里有了一个猜测,霍家先夫人张氏,不也是十年前去的么? “你能找到你师父么?” “我倒是知道他在哪儿,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见我。”‘鬼手’满脸苦笑,师父退隐以来,门内弟子没人能见到他。 “你有多少把握?”季渊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 “这事儿,还要三哥请个人帮忙。”‘鬼手’沉吟了一下,开口道。 “你但说无妨。” “霍家大姑娘。” “水儿?”季渊挑眉,“她一介闺阁女子,能帮你什么?” “我师父正是霍府府医。”靳大夫当年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医学圣手,激流勇退之后甘愿在霍府当个小小的府医,可见和霍府交情颇深。 若霍水儿出面说合,兴许能套出话来。 季渊当即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他觉得这一切一环扣一环,像是要将所有人都网进去似的。 原本以为祖母的逝世是被她当年打压过的家族戕害,如今看来,也许和旧事更有联系些。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也许水儿心心念念这么些年的真相,开始浮出水面了。 谁害了当年的张夫人?太后么?太后当年为何要害张夫人?那太后之死是否出自一些人的蓄意报复? 如果不是太后害人在前,那人为何要先害了张夫人,再在十年之后害了太后?又或者,是同一个人害了张夫人和太后么? 其间必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总归那些家族也该查查了,保不齐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就是为了报复太后当年打压之仇。 “这样,明日你随我一道出宫,你亲自与水儿说。”男子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桌面,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嗯。”‘鬼手’心里也有些忐忑,十年未见,不知师父是否对自己的手艺满意了。 季渊盯着那瓶果酱,心里惆怅难明。 时间不多了,太后刚刚仙逝,牵扯到许多礼节问题,苏玉的婚还没来得及退,季渊又身带重孝,饶是如此,他最迟最迟下个月,也要启程去江南了。 不过也急不得,这世间事,兜兜转转,都会有结果的,迟早而已。 第一百一十三章 背灯和月就花阴 “娇娇。”季渊替霍水儿将头顶的锥帽取下来,因是国丧,霍水儿只穿了件月白色的广袖襦裙,头上只几簪银簪,素净温婉。 “三嫂。”‘鬼手’是个极有眼力见的,他自是知道这位霍姑娘和三哥蜜里调油,既然要求人办事,嘴上的工夫可不能落下。 少女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季渊轻轻握住她的手,“由着他叫吧,总归也没叫错。” ‘鬼手’低头,笑而不语。 上了一盏明前清茶,嫩芽在杯底沉着,绿中微黄,茶汤澄澈。 “承泽说,你想见我家的靳大夫?”霍水儿看了眼季渊,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盏,润了润嗓子。 “三嫂莫见怪,靳大夫原是家师,我随师父姓靳,单名一个沂。”靳沂当年原是弃婴,靳大夫路过沂水,捡了他,故而取名沂,只是江湖上鲜少有人知他真名。 霍水儿笑了笑,有些困惑,“若是师徒之谊,哪又这般拘束了,你若想见,自是去霍府就行,我们虽供养着靳大夫,却也不是拘着他不许见徒儿的。” “三嫂有所不知,非是我不见,是师父恐怕不肯见我。”靳沂苦笑,“师父他老人家十年前就不肯再管江湖事,也不肯见江湖人,我如今身在江湖,也算江湖人,这十年间也曾送过信,全都石沉大海,想来师父极有可能是不肯见我的。” “如此这般,也是靳大夫的选择,我虽是霍府的姑娘,也是无权强制要他见谁的。”霍水儿无奈道。 “倒也不是要为难三嫂,只是希望三嫂给师父带个信儿。”靳沂沉吟了一下,看了眼季渊,后者意即许可。 “此事,恐怕和三嫂也有关系。”靳沂小心翼翼得开口。 “与我有关?” “祖母死于慢性中毒,靳大夫留下来的手札里,十年前,京城有个贵夫人,也死于慢性中毒,手法毒药几乎一模一样。” 季渊几乎是要明示了,霍水儿亡母张氏正是在十年前丢了性命。 霍水儿捏紧了茶杯,眼里有些无措,呼吸急促,季渊怕她伤着,将她的手指掰开,握住。 她对生母的记忆已经很零碎,只有些甜腻的糕点,或是脑海里断断续续的夜安曲,女子的声音很软糯,江南那边的小调,她现在也哼不出完整的了。 至于母亲的长相,若非是父亲书房里那些画像,她也是记不住的。 可是每一年母亲的祭日,父亲总是消失得彻底,夜晚的雷雨天气,她除了自己缩在被子里发抖,也没有人能再唱那曲小调哄她入眠了。 一个几乎没什么记忆的人,之所以能成为霍水儿的执念,不如说是她对过去的执念,所有繁花似锦下面的斑驳。 “好,我会找靳大夫。”霍水儿平缓了一下情绪,应允道。 “若是师父执意不肯见我,你便把这个交给他。”靳沂拿出一卷鹿皮做的小针袋,这是当年他出师时,靳大夫赠予他的。 见金针如见人。 三人又说了几句,季渊便送霍水儿回去。路上碰见了苏玉,她匆匆忙忙得,好像是在躲什么人。 “呀。”苏玉从侧边的小巷子出来,撞了霍水儿满怀,霍水儿轻呼一声。 “殿下,霍姐姐,救我!”她一面说一面往后看,像是怕什么人追过来。 “列战。”后者点了点头,往苏玉来时的方向过去。 苏玉大口大口得喘着气,稍微缓过来,才谢道,“多谢殿下和霍姐姐出手相助。” 霍水儿觉得这画面实在诡异,倘若真要说,苏玉才是季渊的正牌未婚妻。 只是对方显然没有介意的意思,反而后退两步,郑重得行了个礼,“今儿给霍姐姐道个歉,先前对姐姐有误会的地方。” 霍水儿莫名,“什么误会?” 季渊捏了捏霍水儿的手,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想必苏玉也发现了什么。 苏玉好像不肯多谈,只是眨了眨眼,“姐姐日后就知道了。妹妹告辞。” 步履匆匆得来,又步履匆匆的走。 “她这是?”霍水儿一头雾水。 “她可能是发现了那个印刷坊的问题。” “什么印刷坊,又是什么问题?”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有人要杀她?” “记得啊。”霍水儿皱了皱眉,“那些信纸?” 有关苏玉被拐的细节,她几乎都知道了,稍稍联想,就知道了古怪。细思极恐的是,上一世她也收到过信,是要杀苏玉的信。 “嗯。”季渊点了点头,“这些信纸用的纸很特殊,找遍了京城的印刷坊都没找到。”信纸上有种刺鼻的味道,即便辗转几手,还是能闻到。 不是墨汁儿味,是种似有似无的臭味,像是夜香的味道。 循着这条线,季渊的人找到了一个小作坊,就在刚刚的巷子里,原是普通的民居,被那群人建了地下室,条件非常简陋,吃喝拉撒都在一个房间里,所以才会有那样难闻的味道。 找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了,这房子的主人是个卖菜为生的老汉,拷打了七八日,他只是说自己不知道,现在还关在地牢里。 宋昀庭应该也是查到了这间民居,只是不知道为何苏玉一个人去,想必她是碰见了什么人。正好这时列战过来了,他摇了摇头,“主子,没看到人。” “之前没有弟兄守在那里么?” “守在哪儿的弟兄被人迷晕了,这会子已经送回去救治了。” 一般找到一个据点,要是没有抓到人,季渊手底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留人蹲守。 半个月不行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半年,保不准有些胆大包天的,以为风声过了,是要回去的。 看来,这次对上的人也是手狠心黑,能把季渊手下的探子迷晕,这么些年,还真是头一遭。 “你别担心,狐狸尾巴装久了,总是要露出来的。” 季渊宽慰着霍水儿,这事儿急不得。 “到底是谁在这中间搅动风云。”女子愁眉不展。 “谁获利最大,谁就是幕后主使。”季渊似有所指。 霍水儿福至心灵,看着他,后者笑而不语。 只是猜测,没有证据。 第一百一十四章 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霍府里有一处小药圃,女使小厮们除了日常洒扫,轻易是不过去的,那里住着靳大夫,里面种着的那些花草都是他的宝贝呢,要是弄坏了一两棵,虽不至于被惩戒,靳大夫可是要心疼许久呢。 故而,霍水儿进去的时候,除了虫雀的叫唤,便没有人声儿了,粗粗看去,靳大夫身边的小药童正在呵护一株草药。 他的表情颇有些懊恼,前些晚上下暴雨,没来得及蒙油纸,这草娇弱,眼看着活不成了,先生这几日正生气哩。 靳大夫不许药童叫他师父,理由倒是颇为直白,“老夫收的徒弟,个个都是人精一般的主儿,你手艺太差,我瞧不上。” 小药童名唤“柴胡”,听了这话也不恼,笑嘻嘻得,他也知道自己笨,不紧要,虽说先生不肯当自己的师父,实际上都在教自己哩,慢慢学就是了。 “柴胡。”霍水儿笑着喊了一声。 “大姑娘,您怎么来了?”柴胡实际上还小,不过十二三岁小孩子,笑起来很甜。 “来找靳先生呢。” “先生在午憩,大姑娘要等一会儿么?”不是柴胡不懂规矩,实在是靳先生的脾气大,若是午间将他吵醒了,这几日都别想有好果子吃了,日子可劲儿难受呢。 霍水儿正想答应,靳先生就已经立在门前,装作生气,“原是大姑娘来了,你这孩子,一点儿也不懂事,还不给姑娘倒茶?” 他出现得恰到好处,就像在等霍水儿来一样。 靳先生的药圃里有块地专门搭了葡萄架子,这会子阴凉得正好,搬了藤椅和小木桌过去,柴胡端来一壶茶,冲泡在碗里,还有些许决明子的颗粒。 靳大夫不甚在意得笑了笑,“老夫这里简陋,没有什么雨前龙井,明前嫩芽,恐怕要委屈姑娘了。” “靳先生说笑了,能讨靳先生一杯茶喝,也是我的荣幸。”别看靳先生在霍府当个府医,实际上脾气大着呢。 等闲的姨娘争宠常是要拿身体不适作借口的,靳大夫是一点脸面也不会给她们留的,也让后院平静了一会儿,即使是霍水儿这样的嫡出小姐,他也从未有过阿谀奉承之态。 有病就治病,没病就不打旁的交道了。 “姑娘体弱,还是少喝这茶为妙。”靳先生像是想起了什么,吩咐柴胡去换一壶养生茶来。 决明子性凉,霍水儿体质偏寒,喝一两口倒没什么,喝多了恐怕引起不适,靳大夫总是心细的。 抿了一口温热的汤水,霍水儿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念出来,“靳大夫,我最近总是觉得头疼,身子也常常使不上劲儿,晚上睡不好,早上发现掉了许多头发,腰身也细了许多,这是怎么回事?” 果然,靳大夫惊异得看着她,“姑娘最近可有厌食?或是身子冰凉,寒热交替?” 霍水儿盯着他,不想错漏一丝靳大夫的表情变化,“靳大夫,您怎么知道?” 后者从胸口拿出一块丝帕,搭上她的手腕,闭眼感知脉象。 熟料女子将手抽回来,“靳大夫,我娘当年,也是这样,是吗?” 靳大夫已经知道她是在诈他,眼皮微掀,“姑娘在说什么,我不知道,先夫人当年是受不住打击,郁结于心而去的。” “靳大夫,您看看这个。”霍水儿将鹿皮袋子放在木桌上,光透过树叶的隙嶨照在上面,靳大夫的瞳孔略微一缩。 “原来是那个臭小子托姑娘来的。”他将鹿皮袋子打开,看见发亮的金针,颇有怀恋的感觉,语气里有些宠溺和无可奈何。 “靳大夫,靳沂想见您。” “姑娘,您别替那小子说话。”靳大夫略有动容,还是别开眼,“只需告诉他,他师父我活得好好的呢,如果不出意外,还能苟延残喘十几年,当年说了不见江湖人,不管江湖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霍水儿垂眸,浓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靳大夫,我也想您和靳沂见一面。” “哦?你跟他关系很好么?”靳大夫笑了笑。 “您十年前见过的毒,如今又出现了。”霍水儿看着靳大夫,看着他的表情凝固。 “什么十年前的毒?”靳大夫装作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您为何闭口不谈,只是,我娘十年前中的毒,如今又出现了。”霍水儿的语气非常诚恳,几乎带了些请求。 靳大夫的脸别到一旁,盯着药圃里的花,像是灵魂出窍了般,良久,叹了口气,“先夫人若是还在,也不希望姑娘抓着这事情不放的。” “可是我娘就这么不明不白得没了……”她低低道,“也不是你们说的,因为外祖父被牵连而伤心欲绝,郁郁而终,她是被人害的。” “姑娘,有些事情既然没有追究,必然有其中的道理。”靳大夫别有深意。 “靳大夫是知道谁害了我娘?”霍水儿听出了弦外之音。 “如果当年的事情知道幕后主使。”靳大夫笑了笑,“也不会这么多年没有着落了。”有些看起来简单的事情,实际上牵连甚广。 “那就不查了么?”霍水儿的声音带着些颤抖。 “姑娘知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么?”靳大夫话锋一转。 “听人说,是我娘取的。” “上善若水。”靳大夫似乎是劝说,似乎又是怀念,“澄澈清明,温柔坚定,是你娘对你的期盼,这些腌臜的事情,她也不会要你碰的。” “若是那些人也要害我呢?”霍水儿反问道。 “他们害不了你。”靳大夫好像很肯定的样子,“你父亲不会叫旁人害你的。” “父亲?” 靳大夫抿了口茶,“你父亲只有你一个亲生孩子,你以为是天意如此么?” 他见霍水儿像是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十年了,就是不想把你卷进来,你还是知道了。” “他们害了我娘,也害了太后,下一个,也许就是我。”霍水儿试图说服靳大夫,将十年前的事情都告诉她。 “太后娘娘也是中了‘无息’?”靳大夫反问道,似乎是不知道这事。 “嗯。”霍水儿应了一声。 靳大夫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其实当年具体如何,我知道的也很少。”靳大夫拢了拢宽大的袖子,“当年,你母亲身体出现非常严重的衰弱之兆,实际上是在你外祖父被弹劾之前,那个时候我刚从外游历回来,就替你母亲诊病。” “发现她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这毒我也只是在书上读过,无解。”靳大夫想起十年前的事情,尚且历历在目,“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研究解药,你母亲起初头疼,后面就是一日日得消瘦,脱发,就好像生命一下子走到了最后的关头。” “后来的事情,其实你大概也知道,你外祖父受到先太子的牵连,那位被废,你外祖父一家去了江南,你母亲也去了。”靳大夫皱了皱眉,“所以对外的说法一直是,你母亲是承受不住打击,郁郁而终的。” “当年,太后娘娘,似乎很不喜欢我娘?”霍水儿话里有话,实则是怀疑太后。 靳大夫摆了摆手,“太后的格局,远远没有后宅那么小,她盯着的是朝堂上的权力更迭,再不喜欢你娘,也不会害一个深闺妇人的。” “再说,太后不喜欢你娘,是因为当今圣上。”靳大夫慢慢地替霍水儿捋清楚他知道的事情,”圣上当年还是荣亲王,铁了心思要娶你娘,那个时候呀,她还是张家姑娘,故而太后才不欢喜了。“ “我娘当年才冠京城,出身大家,为何?”霍水儿捕捉到一丝怪异。 “你外祖父是先太子的老师,要是陛下娶了先太子老师的女儿,这不是意味着,他甘愿做辅臣么?”靳大夫虽在江湖,对朝堂上的事情也不是一窍不通的。 本朝旧例,凡为太子之师,将来必然位极人臣,或者由天子亲自选任心腹,才能保证圣意会被最大程度得贯彻。就好比,霍罡之于熙宁帝。 当年张太傅,本是先皇选给先太子的良师,也是忠臣。 如果当年的荣亲王娶了张太傅的嫡女,也意味着他上了太子的船,日后想要拖垮太子或是要攻击张太傅,都是容易留人口舌的事情。 故而太后才极力反对。 “姑娘,你的人生还长,不要在这些事上耗死了,这天地还广阔着呢。”靳大夫劝着霍水儿,“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能少知道些,还是少知道些吧。” “靳先生,我已退无可退了。” 霍水儿和季渊有同样的感觉,也许十年前的事情从来没有结束过,如今那些人在四面八方张开了一张网,等着他们困死在里面呢。 靳先生长出一口气,看着头顶的葡萄架子,世人总是这样,相争不止,何时才是个头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熙宁帝盯着香炉上的烟,他像是看到了一匹光滑的绸缎,就好像当年女子身上的那件绸缎,光滑无匹,依旧不及她赛雪肌肤万分之一。 刘振躬着身子进来,小心得说,“陛下,太子殿下身子不大好,病了。” “哦?”熙宁帝看向刘振,后者将头埋得更低了,小声的说,“陛下可要看殿下脉案?” “朕知道,他自幼习武,哪能轻易就病了?”熙宁帝往一盆小兰草上面浇了浇水,“怎么,你有什么不好直说的。” “奴才……不敢非议殿下。” “他若不生这场病,如何去江南替朕办事呢?”熙宁帝倒是能猜到季渊的用意,笑了笑。 刘振暗自嘀咕,你们两父子自己私下的那点儿权谋约定,我个做下人的如何知道?不过还是松了口气,幸好没有自作主张说太子的不是。 “霍相在外头等了许久了,您要见见么?” “快让他进来。” 霍罡大踏步进来,刘振连忙搬了软凳给他坐,御前赐座,咱们的左相大人一向是恩宠加身。 刘振是极会看眼色的,亲自上了一盏茶,自己悄悄退了出去。 “陛下。”霍罡拢着袖子,意味不明。 “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琼林宴,你在父皇面前作锦绣文章,才惊四座。”熙宁帝没等霍罡开口,先说道。 “臣才疏学浅,算不得什么。” “你入了父皇的眼,也入了张老先生的眼。”他像是说笑般,“一开始,张老先生是想收你入先太子门下的。” 霍罡年轻的时候就展露出过人的才华,张太傅慧眼识英雄,想为先太子招揽人才,将女儿嫁给霍罡。 “臣那时候觉得,陛下可为人主。”霍罡第一眼见到还是荣亲王的熙宁帝,通身皇家气度,丰神俊逸,干劲十足,远非逐渐沉迷女色的先太子能比。他一开始是拒了张太傅的橄榄枝的。 “张太傅实在是欣赏你。”熙宁帝接过他的话,接着说,“就算你不肯帮先太子办事,他还是要把女儿许配给你。” 其实这说法实在是牵强,张太傅身居高位,岂会为了一个刚入仕途的年轻人自降身份,真实原因,是张家姑娘对霍家郎君一见倾心,非君不嫁,爱女如命的张太傅只好妥协。 只是这些,熙宁帝是刻意忽略了的,因为他没能娶到张姑娘,也得不到张姑娘的心。 他对于霍罡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他娶了自己年轻时候得不到的女子,却也在政事上帮助自己良多,不管是治国理念,还是文章书画,这人也算自己一生知己。 “晃眼间,你都陪了朕这么多年了。”先是潜邸时初相识互为知己,再是君臣之谊。 “陛下,您为何要把水儿牵连进来。”霍罡拢着袖子,垂眸低语,“微臣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婉婉拼了命生下的女儿。” 当初张家已倒,张夫人身体也弱,积年累月,有了霍水儿,这孩子要生下来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霍水儿一直以为,她娘的身体是在有了她之后才开始衰弱的,实际上出自霍罡的故意混淆。 他封了府里所有人的嘴,不许议论先夫人。 又提前和桂嬷嬷和靳大夫说好,若是霍水儿问起,得说张夫人是因为张家出事才病倒的。张婉婉的确因为生她加重了病情,后来残喘的那些年,霍水儿还小,别人一骗,她也未必知道。 即便霍罡一看见霍水儿的眼睛,就能想到张婉婉,他还是不希望霍水儿因此有半分自责,他想霍水儿好好活着,那是他夫人的半条命啊。 “等了十年了,你就不想报仇么?”熙宁帝似有似无得笑着。 “父母之事,与儿女何干?”霍罡反问道,“陛下,您要把太子牵扯进去,可也别带上臣的女儿!” “太子和她情投意合,再说了,她已经知道了江南有问题,她想去,你拦得住么?”熙宁帝反问道。 原来那日靳沂和靳先生的见面,都提到,有一味药材,只有江南某山才长,而这味药,应该是无息的重要成分之一。 霍水儿执意要跟着季渊去江南,哭得梨花带雨,季渊拿她没有半点办法,霍水儿回去就来书房求他,他气得摔了几方上好的砚台,这才进了宫。 “朕这个儿子是个长情的,断然不会亏待你女儿的。”熙宁帝宽慰道。 “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霍罡原本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颇有一种养了这么多年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想到这里,他还嫌弃得看了眼熙宁帝,心里骂了句伪君子,真小人,呸!娶不到婉婉,他儿子就来抢我女儿! 似乎是感觉到了霍罡的怨气,熙宁帝反而心情大好,哎呀,老子当年没娶到心上人,儿子可不得加把劲儿么? 美妙的甚至哼起了小曲儿,调子很碎,让霍罡不由掩面,这一家人,就是活强盗,不讲理! 果然如熙宁帝所想,第二日,太子悲痛过度,病重不起的消息传遍京城。在小小的霍府,霍家姑娘风寒入体,也病了。 自然,太子之病众目睽睽,霍家姑娘的病,却不是大家关心的。 众人或喜或忧,喜的是,季渊一走,也许可以悄悄做些小动作,忧的是不明真相的太子党,顶梁柱病了,他们心里总是不踏实的。 除了为数不多的心腹,季渊没有向旁人说自己的用意,为的就是借着这次试一试他们,如果有异心,这次也该露出狐狸尾巴了。 也有政治细胞极度灵敏的,诸如楚国公之流,嗅出些非同寻常的味道来。 “父亲,太子一病,也许那事儿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将它办了。”朱修瑾提议道。 “暂且观望一下,传言厉害,不知真相是否也是如此,还是等你姑母传消息过来吧。”朱重光很谨慎,轻易是不想行动的,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将朱家越带越好。 “十七皇子翻过年就可以入朝议事了。”朱重光说着这话,捻着胡须,意味不明。 等了十几年,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刻,十七皇子总算要正式步入朝堂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痴妄 这世上恋栈权位的人,有奋力钻营想要积极网络人脉的,也有老谋深算精致考量的。这些尚且能够理解。 也有一群人,无着作等身,无深谋远虑,唯不择手段耳。 朱修瑾就是这样的人,用后世的话来说,也可以形容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他少年时曾随父亲去过一次扬州小君山,遇见过一个女孩,她崴了脚,一个人在旁边坐着,红着眼眶,怪可怜的样子。 “姑娘,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他找人将她送下山,对方如何感谢自是不提。 这不过是个小事,在朱公子精彩纷呈的生活中,不过是个黯淡的光点,一点微弱的光亮也没有发出来。 他也早就忘了小君山那场相遇,姑娘的容貌几何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光影。 在那天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成为了一个人长久的念念不忘。朱修瑾撞见朱珠时,见她打量自己玉佩的眼神,似乎是认识自己。 他事后莫名其妙得想起来,鬼使神差得去调查了一下,才猛然想起小君山上的那次遇见,令他惊喜的是,这位姑娘似乎与霍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个阴谋在他的内心悄然成形。 朱珠自从去了庙里,吃斋念经,日日对佛祷告,觉着现在的日子,虽然苦,却不如当年令人难受了。华衣裹身,精致的食物,还比不得这样简陋朴素的日子让她心里平静。 庙里的师太对她很苛刻,只是一日餐饭也有,自然是不沾荤腥的,也就是白菜或者豆腐。吃久了嘴里也就木了,没旁的味道。她就像行尸走肉一样。 活着,大概是为了赎罪吧,为自己害过的人赎罪,那个小男孩,细柳……他们绝望憎恨的眼神,一次次在自己的面前闪过,午夜梦回,一身冷汗。 战战兢兢在深夜,麻木冷漠在白天。 这样的日子,大概是结束于一次意外的相见,这也归咎于霍家家庙的位置,名义上是家庙,实际上依托于一处京郊的尼姑庵,并不限制旁人来的。 她一如以往,上山捡柴,然后再一次见到了她的梦中人,原本以为此生不复相见的人。 “好久不见。”朱修瑾笑着。 “朱公子?”朱珠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姑娘娇养在深闺,总是要注意一些的。”朱修瑾递过去一个蓝色的小瓷瓶。 朱珠鬼使神差得接了,还残留着男子的温度,暖暖的,“公子?” “姑娘可要好好保护这双手,这么好看,别让冰水毁了。”朱修瑾笑了笑,也没多说,转身走了。 朱珠那夜回了家庙,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如果不是手里那个真实的触感,朱珠只怕以为这是自己的一次幻想。 后来她常常在后山见到朱修瑾,常常送她些小礼物,从一句话到两句话,两人,应该算是熟络起来了吧? 至少朱珠是这么以为的。 偶尔有亲近的时刻,他甚至会唤自己“珠儿”,亲昵得让她心跳加速。 朱珠感觉自己的日子又鲜活起来了,那些鲜血和残忍,被她生生禁锢在心底,不肯放出来。她是想让朱修瑾以为自己是个干净的女孩子的。 即便她知道,朱修瑾也许知道她来这里的真相。就当是她痴人说梦吧。能骗自己一阵,也是好的。朱修瑾不提,她便当他不知道吧。 偶尔朱修瑾也会同她说几句自己的报国无门,自己的郁郁不得志,大多都是太子季渊嫉妒自己使然。 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朱珠总是盲目的,她丝毫判断力也没有得就信了,满心满眼得都是心疼。 就这样,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得,倒也算,甜蜜? 朱修瑾真的是喜欢上朱珠了么?自然不是的。 朱珠没有看见朱修瑾眼底的冷漠和平静,也没有看到他抱她入怀时,眼底的嫌弃和厌恶。 演戏一向是权力争夺的一门必修课,不至于博大精深能够骗过天下人,骗一骗朱珠这样的小姑娘倒是没有问题的。 他这次猛然听到季渊忧思过度,病倒的消息,内心异常澎湃。 几乎是迫不及待前往京郊,“珠儿,大业未成,唯有你能帮我。” 朱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这是朱修瑾第一次开口求她帮忙。本就是偷来的命,她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帮他,帮他!”内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 朱修瑾恳切的眼神,还有过往的柔情脉脉,几乎让朱珠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点了点头,弧度很小,却下定了决心。 那一夜,京郊尼姑庵走了水,霍家在那里清修的表姑娘不幸葬身火海。 第二日,宫里多了个锦姑娘,不知道怎么得了朱贵妃亲眼,提拔成了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呼风唤雨,好不风光。 朱珠如果清醒些,她就知道,金风玉露一相逢实在是难得,念念不忘未必有回响,就算见鬼得有了,也有可能是包裹着砒霜的蜜糖,初尝甜蜜,最后却要了她的命。 第一百一十七章 若到江南不及春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一句足以见得江南风光如何被后人推崇。 春和景明自然是错过了的,三秋桂子也还没有飘香,只是刚刚靠近,就已经是碧波水漾,一路重湖叠巘也别有一番风味。 自然都是水路,初看时还觉得新奇,看久了也觉得乏味。 霍水儿想要看会儿话本子,船舱里摇摇晃晃得,那些字蚂蚁一样大小,密密麻麻得,看不进去,头晕得有些恶心。 左看右顾,倒不如去守着季渊,他昨日没合眼,现下在舱里补觉。 “姑娘。”列战守在门口,瞧见她来了,小声得问候,鞠了个躬。 昨个儿上船之前,季渊就特意吩咐过了,行走在外,不好行宫里的礼节,一律按照民间的规矩。 “您要进去么?”列战看了看她,询问道。 霍水儿点了点头。 列战转身小心翼翼得推开门,霍水儿点头致谢,蹑手蹑脚得往里走。 船舱里很暗,没什么光亮,书案上整整齐齐得放了些厚重的案牍。 男子平躺在不大不小的床上,盖了件深蓝色的蚕丝被,明明是睡着的,眉头还锁在一起。 霍水儿瞧见了,忍不住伸出手,虚虚得想抚平他的眉毛,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撞入一双锐利的眸子。 “唔,把你弄醒了?”顾不得手腕上有些吃痛,霍水儿内疚道。 男子瞥见是她,手上的力道松了松,拉了拉,女子便坐在了榻边,“娇娇怎么想着来找我了?” “看了会儿风景,怪无聊的,想看看话本子,晃得我恶心。”霍水儿笑了笑,“原是想来陪陪你,却不想把你弄醒了。” “我睡得浅,不怪你的。”季渊从床上撑起来半靠着,捏了捏她的手,“约摸一个时辰就能到金陵了,到时候先带你去看看宅邸,再去逛逛金陵的夜市,金陵有许多极有名的小吃,都可以尝试一下。” “我外祖父家,似乎也在金陵。”霍水儿歪头一笑。 张家虽为霍水儿的外家,但是这些年几乎没怎么联系霍水儿。 不知是罪臣为了避嫌,还是因为丧女之痛难以面对,总归是音信全无,如今有了机会,霍水儿私心是想去看一看的。 看一看生养她母亲的张家究竟是何种大家,外祖父外祖母身体是否康健,也想知道这世上,是否有人和她一样,惦记着一个已经逝世的亡魂。 季渊沉吟了一会儿,以商量的口吻道,“这回去毕竟是悄悄的,若是最后事情差不多办成了,自然是可以去看看,先前的话,还是避避吧。” 季渊是暗中查访,本就不好大张旗鼓,霍水儿去张家,人多眼杂,有心人一查,一下子就能知道她的,不利于季渊做事的。 霍水儿一开始没想到这层,这会子听到,乖巧得点点头,“我省得的,你安心做事。” “列英他们去得快,会先去帮你看看那味药材,你且放宽心。”季渊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 霍水儿非要跟着去,其实就是放心不下,心里挂着靳大夫他们说的那回事儿呢。 如今季渊说了,也是叫她不要绷得太紧。 “还早着呢,你再睡会儿吧。我这就出去,你好好休息。”霍水儿不免有些愧疚,季渊昨个儿不知是看哪里的本章,看了一夜,今日得空眯了这一会儿,偏偏还被自己吵醒了。 “不妨事。”季渊勾了勾唇角,揉了揉女子的头,“娇娇就陪着我,我才睡得安心呢。” 因为身份特殊,从前又上过战场,季渊睡眠很浅,霍水儿刚刚进来他就知道了。 从前身边要是有人,他是定然睡不好的,不过他是不会说这档子煞风景的。 这会子佳人在侧,总要好好得温存一下。难得有如此放松惬意的时候。 霍水儿替他盖了盖被子,“我就这么看着,定是谁也近不了你的身。” “知道。”季渊微笑着看她,放心得闭上了眼。 霍水儿就坐在榻边,握着季渊的手,好一会儿,她也觉着有些困倦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时,她躺在床上,季渊却已经不在船舱里了。 踱步出门,却见男子立在船头,朝着她笑了笑。 生滚鱼粥的香气飘溢在空气里,风恰好吹起了男子的长袍,风华正茂。 就那么一刻,霍水儿突然感觉到了岁月静好,与子偕老的安然和稳当。 第一百一十八章 侬花娇颜胜春色 船上的厨子,旁人都叫他任老大,幼年就是在江南长大的,一直在季渊手下做事,机缘巧合,这回抽调跟着主子一起去江南,一来有回家乡的欣喜,二来是出于对季渊的个人尊敬,他自然是干劲十足。 任老大不仅做得一手漂亮的,色香味俱全的苏帮菜,而且很会熬生滚鱼粥。 这鱼粥啊,得现场捞了新鲜的鱼上来,现杀现做,力求保持食材最新鲜的口感,江南的稻米和着鱼骨炖得软烂,挑出鱼骨,放入鱼肉,再炖,熬了许久,汤汁浓白,风味入骨,鲜嫩滑腻。 霍水儿原本不是很喜欢吃鱼的,即便是浓油赤酱得浇了,她总是能吃出一股子水腥味。 她见季渊吃得极香,便也盛了一小碗尝鲜,的确味道鲜美,她这会子竟然也喜欢用这鱼粥,连连夸赞。 “真是手艺极好,既保留了原本的味道,也没有腥味儿。” 季渊也笑着说,“你们都用些,任兄弟手艺愈发精进了。” “少爷和姑娘用得香就好。”任老大见到季渊喜欢,憨厚的笑着,并不去盛粥喝。 列战倒是懂得的,立刻就带头去盛了一碗粥,先是捧着闻了一下,表情略微夸张,“简直是只应天上有啊。” 惹得众人都笑了,列战瞥了那群兄弟一眼,“啧,你们一个个的还愣着做什么,少爷都说了,快来一起喝!” 大家伙儿乐呵呵得,便一起分食了,都对任老大夸赞不已,闹得这个老实的汉子满脸通红,一时间气氛良好,其乐融融。 这里就必须提一提季渊的暗卫机构设置了,他从前带霍水儿去的东篱山庄,就是他手底下一处暗卫庄子。 最开始,太后给了一批人,熙宁帝也给了一批,这些人都是死士,选拔和培训的制度是极为残酷的,整体死气沉沉的。 因为挑的都是没有身份背景的孤儿,不知道为何要付出生命,总归是用钱养着,灌输些忠于主人的思想,做个无情的杀人机器。也就没有信念可言。 季渊在岭南手下的兵,不少有在战场上落下残疾的,做不成军人,回家也是负担,他干脆挑了一部分将这些人养起来。 有句话说得好,一个老兵比几十个新兵还值钱。也有自愿退伍进来做事的,久而久之,军营的热血和仗义也就带到了他手下的机构中。 对着这群手底下出生入死的兄弟,季渊说话从不颐指气使,也没有高高在上的疏离感,他们有些人也有家室,如果不是出于信念,何必随着他做这些危险的事情。 用过鱼粥,霍水儿和季渊一起看了会儿运河上的风景,来来往往大大小小的船只,映衬着薄暮下的光线,唯美得像一幅画卷,流动着的。 “美景在前,佳人在侧,不过如此。”霍水儿说了这句话,自己倒先笑了起来,季渊点了点她的鼻子,“一点儿也不谦虚。” “这是实话嘛。”霍水儿撇了撇嘴。 “是。”季渊轻轻揽了揽少女的腰肢,“你看。” 似乎是要到了金陵码头,远远都能看见满满当当的船只在那里停靠。 “少爷,姑娘,到金陵了。”列战拱了拱手,他这身打扮,倒是真像一个富人之家的普通管家了。 两人从船上下来,列英等人已经在码头上等着了,“少爷,姑娘。” 一行人不算惹眼,只是两人的气质出众,是想掩也掩不住的,旁边总有人似有似无得打量着他们,所幸避开了这段人潮,就上了青灰马车,便没那么打眼了。 在江南,所有的谜团都会得到解释。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朱门高户 “金陵不愧是以繁华富庶着称。”霍水儿挑起天青色的帘子,往外头瞧。 这里的妇人或者少女与京城的打扮有所不同。 不像京城那边讲究繁重的花纹和贵气的首饰,爱大红大紫。女子着装都较为清雅俏丽,像水蓝色,淡紫色,天青色居多,首饰小巧精致,却也端庄大气,不乏贵重。 路边的商贩沿街摆摊,街道的格局也和京城不同,京城的路宽敞,但是少了些婉转的情调,两边的建筑物讲究恢宏大气,厚重得体。金陵的路要比京城窄些,只是街道两旁的建筑带着天然的婉约和古朴。 一方水土不仅养一方人,还成就了不同的建筑风格。 一样的是,穷富分化严重。所谓身份贵重的人集群而居,东边靠近柳絮湖,绵延弯曲,住满了金陵城说得上名号的贵族大户。 季渊这回来,假装是做古玩的少东家,原本就在这儿有处宅子,列英来得早,自然是来收拾宅邸,顺便和左邻右舍搞些基本的人情往来。 季渊的宅子选址极妙,避开了那些极贵的家族聚居地,以免早些年就面过圣的那些老家伙知道他来了,迟早会让人知道他来了,但不是现在。 金陵的文化极为发达,本朝有许多翰林大学士或是帝师皆是金陵人,致仕后就居住在金陵,季毕竟是国姓,虽然不算很稀少,也会让有心人留个心思了。 季府周围都是从商的人家,倒不算很突兀,在大夏,“士农工商”虽不至于如此苛刻,读书出仕的还是隐隐瞧不起经商之家的。 “少爷,姑娘,到家了。” 一样的白墙黛瓦,门前不算冷清,竹叶儿从墙头探出头来,摇摇晃晃得。 两座石狮子大气肃穆,大门敞开着,列英一个人立在门前,后面是一排排长随小厮。 “少爷,姑娘。”列英上前引路。 “隔壁的王员外家送了些屏风摆件儿,说是改日有机会请少爷吃酒。” 做生意的人,都讲究笼络关系,王员外家里做丝绸生意,眼下看这家新邻居一来就在金陵收购了许多古玩店,一看就是大手笔的,自然要好好结交结交。 季渊笑了笑,“还是先去会会那个陈老板吧。” 若说金陵丝绸,还是陈家做得最好,去西域的商队属他家最多,和金陵官场上一些人关系也极好的。 “后天金陵的许多商家在陈家有个集会,也是给咱家下了请帖的。请少爷和姑娘一起去吃酒。” 陈家虽然没有拉帮结派,却也是在金陵里说得上话的丝绸大户,许多商家选择,“拜码头”。季府如今在金陵也算新贵,自然有不少人想见一见这个少东家的庐山真面目,日后好一起发财嘛。 “你安排一下,送些贵重的礼物。”季渊刻意加重了一下“贵重”二字的语气,此举也是想拿出季府的财力给旁人瞧瞧,这群老狐狸,不见鱼饵是不上钩的。 “我也要去么?”霍水儿来金陵,原是想去找找无息的线索。 “你愿意去就看看,不愿意推了就是。”季渊想着霍水儿应该是不喜欢那些场合的。 “那我便陪你吧。”霍水儿名义上和季渊是表兄妹,她也可以和那些夫人小姐们说说话,看看有没有用处的信息。 这个陈家,是季渊的重点怀疑对象,霍水儿也是略知一二的。 “齐四爷派了人来问,少爷何时与他同游金陵?”列英话语里带了些亲近,显然是熟识的。 “齐四爷?”霍水儿偏头问道。 “齐家郎君,娇娇可是一点印象也没了?” “是承泽的表弟?齐家公子?”霍水儿想了想,这位郎君当年也是在宫里呆过一段时间的,做了一段时间的太子伴读,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家去了。 季渊的母家是金陵齐家,这些年没人进入仕途,毕竟是太子母族,荣光不减当年,齐家郎君齐柏衍转而从商,开酒楼为主,做餐饮方面,做得极好的。 齐柏衍这些年和季渊一直没断了联系,两人关系是极好,也唤季渊三哥,列英才叫他齐四爷。其实啊,齐柏衍在齐家排行老大,是嫡长。 “是了。”季渊点点头,“改日约他吧。” “娇娇去后面看看自己院子吧,有不满意的便说。”季渊要和列英说些旁的事情。 霍水儿自然是晓得的,“那,晚上陪我逛逛金陵?” “自然。”季渊揉了揉她的发顶。 霍水儿要留红荔和紫苏在霍府掩人耳目,白芷身负武功在霍府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来无影去无踪也不算怪事,这回便只带了白芷来。 原是季渊一个人住,他又不喜丫鬟伺候,这季府是清一色的侍卫和长随。接到霍水儿也来了,考虑到方便,列英临时在江南选了一个手脚麻利的丫鬟,一个唤作“兰芽”的小姑娘来照顾她的起居。 生得干干净净水灵灵的,兰芽在江南也曾让人闻风丧胆,那双平平无奇的手,取了多少人的性命,她也记不清了。 “姑娘。”霍水儿瞧了瞧她,看着就是稳妥的,自然也是满意,且这名字也与她十分有缘,兰色也算是合了序。 “这是白芷。” 却不料兰芽笑了笑,“姑娘不知,我和白芷原是认识的。”一同在武科学过,后来兰芽被调到江南,白芷留在京城,才分别,也有七八年的光景了。 白芷也笑了,“姑娘放心,这妮子学得比我好呢。”转头又同兰芽说,“你也不必拘谨,姑娘是极好的人儿,心善呢。” 兰芽很谦虚,“白芷高抬我了。奴婢没什么出众的本事。除却武功,起居上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妆面服饰之类。” 兰芽在金陵搜集情报,不免要出入一些烟花之地,因为她会梳最时髦和好看的发髻,又会化妆,很受那些青楼花魁欢迎,原也是个得力干将,只是列英想着霍水儿的安全更重要些,才挑了她过来。 有时候主仆之间,或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微小的或是不经意的开头,接着就是细水长流,浸润无声。 “正如白芷说的,我没什么非常忌讳的,你只管自在些。” “诶。”兰芽轻轻应了,替霍水儿打了帘子,主子还在前院等着霍姑娘呢,不敢耽搁了时辰。 察觉到这个小细节,霍水儿在心里暗自点了点头,心细如发,不错。 第一百二十章 一夜鱼龙舞 金陵有句歌谣,“烟波浩渺柳絮湖,恰似姑娘眉梢头。” 京城有大明湖,金陵有柳絮湖,不同的碧波柔浪,承载的是一代代人各自的悲欢离合,爱恨嗔痴,见证了天下盛衰兴亡,王权更迭,霸业宏图,尽归尘土。 倚靠着柳絮湖畔,是金陵享誉天下的夜景,听说这里的灯火最辉煌的时候,能够照亮柳絮湖上的天空,使之如同白昼。 “公子,给姑娘买盏河灯吧。”一个小商贩在旁边招揽生意。 霍水儿牵着季渊的手,看着那盏花灯做得精致,便拿起来把玩。 她一面看,列英识趣儿得付了钱,小摊贩很开心,“我们家这摊子可是有些年头了,从我爷爷时候就摆起了,如今传到我这儿,大家伙儿都知道,我们家河灯物美价廉呢!” “这个兔子灯也不错。”季渊递了一盏给霍水儿。 女子接了过去,嗔怪道,“你怎么对这兔子像是有执念似的,瞧着这兔子灯呀,我又想我的坨坨了。” “因为像你。”季渊一本正经得打量着那灯,换来女子一记轻瞥。 “听口音,公子和姑娘不是本地人。” “是呢。我们也是第一次来。”霍水儿和季渊都说得一口京话,不同江南独特的吴侬软语。也难怪他听出来了。 “公子和姑娘感情这样好,一定要去燕尾楼,我们金陵的才子佳人,若是互许终身,都要去的呢,所求心愿都能灵的呢。” 小摊贩很热情得介绍着,眉飞色舞,还补充道,“扬州有个小君山,咱们金陵有个老君山,老君山上有个缘来庙,两位可一定要去。” “是有什么特别的说法么?”霍水儿手里转着那盏兔子灯,颇有些好奇。 “这缘来庙里有棵百年老树,保佑姻缘是极灵的呢!”小摊贩说了几句,摊子旁围的人多了起来,霍水儿便同他笑了笑算是致谢。 一面走,霍水儿掩唇笑道,“承泽信不信姻缘天定?缘分由天?” 季渊仔细得搂着女子的腰肢,怕人流挤到她,“相遇许是天定,之后如何,全看真心。” 霍水儿低头喃喃,话语像是风一样轻,却叫季渊听得真切,“我倒是信姻缘天定的。” 若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如何能再见你这一面? 季渊轻轻握住她的手,男子略带薄茧的手蹭得她手心很痒,干燥温暖,霍水儿只觉得没来由得踏实。 “你若是信,我们便去燕尾楼放河灯,去缘来庙求姻缘。”男子顿了顿,嘴唇轻动,“就算老天爷不同意,我也是不认的了。” 霍水儿轻轻偏头,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湿润,随即喜笑颜开,“你简直不得了啦!连老天爷都要听你的话啦?” “那是。”季渊也随她开起了玩笑,一脸自傲,“我是谁,你跟着我,保管不吃亏!” 鲜少见他这样幼稚的样子,霍水儿笑得恣意。 连带着后头的列英几人都狠狠憋着笑,心里直呼霍姑娘威武,总是能让主子破功。 燕尾楼就在柳絮湖中心,坐着摇摇晃晃的小船,听着旁边花船上的歌女咿咿呀呀得唱曲儿,看着两岸摇摇晃晃的灯火。 摇着摇着,慢慢安静下来。 湖心燕尾楼即便有名,来的人也不少,男女大多都很羞涩,安安静静得,各自放着河灯,许下情侣之间生死相许,死生契阔的誓言。 偶尔有潺潺水声,也是船桨划动的声音。 正是这份安静,才足以衬托善男信女的虔诚和坚定。 一生一世一双人,比翼鸟或是连理枝。 似乎外面的丝竹声,被这船,这水,是隔绝开来的。 季渊揽住霍水儿的腰肢,轻飘飘得跳上岸。 木船摇摇晃晃得往另一处划,待会儿还是要来接他们的。 燕尾楼说是楼,也不过两层,一层放河灯,一层观景。 底层的台阶上,站了一对对的男女,手里捧着河灯,窃窃私语。 两人看了看,往二楼去。 远眺湖面,当真是波光粼粼,桨声灯影,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琵琶古琴,丝竹管弦。 有清风从湖面上吹过来,季渊怕霍水儿吹了这凉风,夜里着凉,也没多说什么,身子侧了侧,替她挡了挡,又用披风包裹住她。 “不冷。”霍水儿笑嘻嘻的,眸子灿若星辰,亮晶晶得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要入秋了,还是注意些。” 季渊身上的香换了一种,不是宫里御赐的龙涎香,倒像是自调的冷木檀香,闻着是极舒服的。 霍水儿吸了吸鼻子,“若是能一直这样,倒也好。” 他不是一言一行受天下人监督的太子,她也不是霍府里端庄得体的大姑娘,他们不必顾及脸面风气,可以一直呆在一起,想拥抱就拥抱,也可以开些随意的玩笑。 可惜不能,这样的日子终归是短暂的。 回到京城,他要做威严无匹的太子殿下,她要做贞静柔淑的霍姑娘。 日后若是能够成亲,他一朝成为皇帝,天下的君父,更是不能行差踏错。 想做君王的妻,就要周全规矩体统。 他们都有自己的责任要去承担。 若是能一直这样,多好啊。 季渊摩挲着她圆润的肩头,一阵沉默。 “我们能一直这样的。” 定不负相思意。 第一百二十一章 金陵陈家 “姑娘醒了么?”季渊接过列英递过来的干帕子,刚刚练完剑,一身都是汗。 “白芷刚刚去厨房取了碧梗粥和酱黄瓜,姑娘许是起了的。”列英将剑收好。 “再送一碟水晶饺子过去吧,早上吃得太少总归不好。”季渊刚吩咐完,又改口道,“还是送流沙包子吧,早上用荤腥她总是觉得腻味的。” “诶。”列英捧着剑下去。 季渊一面往书房走,一面听列战念情报。 无非就是陈家的发迹和陈老爷的为商之道一类的。 “这些翻来覆去的我也听了好几遍,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地方很奇怪?”季渊皱着眉头,询问列战。 列战羞郝得挠挠头,“卑职就觉得,这陈公子还真是歹竹窝里出的好笋子。” 他见季渊没说话,连忙补充道,“卑职虽不如列英那样心细,也不如他会搞情报,但就是觉得吧,这陈公子和陈家众人都不一样,也太奇怪了。” 列战原是负责训练暗卫们的武功一类的,比起列英专司情报,确实不如他心思缜密,逻辑性强。 只是这话糙理不糙,季渊心里觉得有道理,还是询问道,“前人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也许,这位陈公子,就是品格高尚呢?” 陈家的人文采都不是很好,或者说,没文化,姑娘家骄纵蛮横,子弟也很荒唐,唯独这陈公子,大有不同。 “卑职浅陋,私以为咱们弟兄都把能找的踪迹找了,他这二十年,前头十年平平无奇,小孩子嘛,虽不至于有恶名,确实也没什么神童之名,十一岁起作得一些锦绣诗词,有些听列英说,反响是不错,却也不至于名震金陵。” 列战撇了撇嘴,“并无名师教导,启蒙的夫子名不见经传,十四岁了也没见有什么大儒指点,陈家更无家学渊源。而且也不肯在旁人面前作诗,偶有诗词传出,也是口口相传所致。” “不过陈公子的诗风大多很华丽,很得金陵一些官员的喜欢。这么好的条件,陈公子也不肯进入仕途,本朝低看从商这已经是风气了。” “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有说哪里不合适了?”季渊抿了一口茶。 “卑职大胆假设,陈公子所作文章也许不是出自他之手,而是旁人代笔。”列战给季渊续上茶水,“无论是成长环境,还是后来的表现,陈公子实在是有些别扭。” “不管是捉刀代笔,还是却有才华,你们只管先去查查。”季渊吩咐道,“既然这位陈公子喜好舞文弄墨,那方红丝砚,合该添上去,午间去的时候一并带过去。” “这回准备的礼也着实贵重。”列英听了季渊的吩咐,出手极为阔绰的,势必是要做足了富人架势。 “毕竟我季家是做古董发迹的不是么?就喜欢摆这样的场面。”季渊微微一笑,显然是进入角色了。 季渊和列战闲聊了几句,原是随意的一个猜测,谁曾想到后来均是应验了,还牵扯出几年前一件冤案。 季渊沐浴后换了身衣服,出来时就见霍水儿笑意盈盈得坐着等他。 “齐公子送了些玩意儿来,说是午间自然会相见。”陈家办酒,没有不请金陵齐大少的道理,那可是当朝太子的嫡亲表弟,身分贵重。 “哦?”季渊看了看单子,皆是女儿家的玩意儿,胭脂水粉还有一箱话本子,还有一些地名店铺之类的推荐,想必并不是送给自己的,而是送给霍水儿的。 “想来是四弟的未婚妻为你考虑的,待会儿你也会见到的。”季渊将单子放在一边,吩咐他们把东西抬到霍水儿的院子里。 “齐公子何时定亲了?”霍水儿歪头一想,还真没什么印象。 “这位阮姑娘,是四弟舅舅家嫡亲的姑娘,母亲早逝,父亲又出了事,齐夫人可怜她是孤女,一直教养在身边,早就定了亲的,四弟来京城之前就是了,只是那个时候阮姑娘在金陵,并未一起来京城。” “阮姑娘和齐公子青梅竹马,感情定然和我们一样,是极好的。” 霍水儿感叹了一句,谁人不知齐家大公子是金陵城内多少姑娘抢破头都要嫁的对象,想必又有很多芳心碎了一地吧。 “许是吧。”季渊随口答了一句话,便把话题岔开了。 有许多话,旁人是不好说的。齐柏衍和阮情定亲,也算是历经波折,他是被母亲按着订婚的,结果如何,全看阮姑娘如何去经营了。 齐柏衍不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相反是极其看重情谊的,这点季渊还是清楚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霍水儿又在季渊的注视下强逼着喝了几口鸡丝粥,毕竟霍水儿是极其挑嘴的,季渊担心她不喜欢陈府的饭食,又要饿上许久了。 霍水儿回院子拾掇了一下,便是坐上马车往陈府去了。 最近有个人物在金陵商圈儿里很出名。 季家少东家名唤季明,人还没来金陵城,手底下的人就盘了金陵城内大大小小的古董铺子,动作之大,令这些老商户不得不注意他,毕竟从前没听过这号人,走南闯北的也都说不知道。 陈老爷是金陵商户里的巨头之一,有个新人物来,又闹了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要瞧瞧的。借着这回父亲八十大寿,祝贺老寿星,顺便也摆桌酒。 只听说季公子来了,报礼名儿的念礼单念得心惊肉跳,陈家也算巨富之家,也少有如此豪富贵重的礼,连那圆润的大东珠都送了两斛。 前头念礼单的过来传话,在座的都听了,让这群人心里有一股微妙的感觉。 陈老爷笑呵呵的,当即跟齐柏衍打趣道,“看来这位季公子是年轻有为,不输齐少啊。” 齐柏衍虽年轻,和陈老爷等人也是平辈相交,陈老爷不知他和季渊关系,只是想轻飘飘上点儿眼药。 齐柏衍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并不说什么,叫人看不出喜怒。 实则他内心轻哂,真是为难三哥来和这群人打交道。 季渊进来的时候,满堂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得在打量他。 一身月白色锦袍,腰上挂着玉腰带,自有尊贵之气。 “季老弟,真是让你破费了。”陈老爷率先笑开,立时有眼色的仆人引了季渊入座。 “陈兄说笑了,这些也是一番心意,不值当几个钱。”季渊也合着笑,视线若有若无得和齐柏衍交汇,又错开。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初识阮情 “这是季家的姑娘吧,快来同我们说话。”陈夫人一眼瞧见霍水儿,招了招手。 “陈夫人。”霍水儿无论是走路还是行礼,动作都行云流水,自带韵味,非常优美。 惹得一些夫人小姐频频朝着她看。 “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陈夫人收了前头递过来的话,知道自家老爷是有拉拢季家的心思的,还是要好好招呼这个季姑娘。 霍水儿在这里的名字是“季娇娇”,姓是随了季渊,名也是出自他取的昵称。 “夫人叫我‘娇娇’就好了。”立刻就有女使搬了柔软的绣凳来,安在季夫人和一个妙龄少女中间。 刚刚落座,就收到一个善意的微笑。 陈夫人见到她俩对视,笑了笑,“娇娇许是不认得,这是阮姑娘,你们应该是同龄。” 阮姑娘肤如凝脂,面容艳丽,气质端庄大方,温婉大气,眼神柔和,笑起来让人觉得如沐春风,是极干净和舒服的。 “我叫阮情,娇娇叫我阿情就好。”阮情摇了摇手里的团扇,几丝碎发也随之晃动。 “阿情。”霍水儿笑着颔首。 能坐在众人上首的,家里都是有头有脸的,算是金陵城内的豪富,这会子一一介绍认识了,互相调笑几句,氛围极好的。 这些商家夫人的话题,绕不开几样,要么是家里的生意如何,要么是孩子间的教养如何,或是哪里新出了花样子…… 深闺妇人的生活,霍水儿是半点兴趣也没有,听着就怪无趣的。 可能是之前不熟悉的缘故,又或许是季家明面上只有她一个女眷。陈夫人莫名其妙得把她安在了贵夫人堆里。那些妙龄小姐自顾自坐在一处说笑,也不过来搭话。 这里唯一和她同龄的,就是这个阮姑娘了。 刚刚喝了一口清茶,抬眼就看见阮姑娘对自己眨眼,心里一轻松,她定是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还有心得给自己送来许多解闷的小玩意儿。 心里生出了亲近的意思,话语便努力寻找共同话题,“阿情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我平日除了帮姑母管家,也就看些杂书,最爱风俗游记,偶尔随便画些画,练会儿字。”阮情笑起来,整个人都是灵动的,杏仁眼可爱又亲和。 她的兴趣爱好似乎是大夏贵女标配,书香门第的女孩子,琴棋书画总要习得一二,嫁人之前管家也是历练。 唯独看书,朗朗上口的诗经是标配,闲暇之余,大多数是看话本子,倘若家学渊源,艰深晦涩的古籍也是有贵女喜欢钻研的。 少有人爱看风俗志。因为大夏的贵女就像院子里的梅花,个个高洁美丽,那枝条无论如何,都是伸不出去的,被人禁锢在墙里。 家里人也会若有若无得让她们回避,许多女子的一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出去会遇到些什么人,知道些什么事。 偏偏,阮情是个例外,霍水儿也是。 齐家这一代啊,都是男孩子,家里只有阮情一个姑娘,虽然是表亲,齐家上下的长辈们,是极疼爱她的。 从不拘着她,齐夫人爱这个侄女爱到了骨子里,嫁也不肯嫁出去,干脆留在门子里做自己的儿媳妇。 不管是阮情,还是霍水儿,都得益于家里人的宽容和少有拘束,故而心里是自由的。 “我也爱看各地风俗志,若要说起来,倒是徐先生写得最好,语言优美,真实丰富,读起来颇有趣味,身临其境一般。” 这么一说,霍水儿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起自己喜欢看的一些风俗志。 阮情微笑着听,心里也很喜爱这个霍家姑娘。 原本阮情以为,霍水儿的身份也算尊贵,既是左相的嫡女,又是太子殿下的心上人,若按柏衍的说法,她日后是要成为这天下最荣耀的女子。 阮情本有点担心霍水儿会有些自傲,不好交流。 如今看来,竟然是出奇得好亲近,也很随和。 她和霍水儿讲话也轻松随意了些。阮情从心里讲,还是喜欢和霍水儿这样书香门第的贵女打交道,陈夫人她们,说一天话下来,人都要累许久。 弯弯绕绕,斤斤计较的,让人心烦。 齐家情况是比较特殊的,齐家老太爷是先皇后的亲生父亲,季渊的外祖父,齐家家主是先皇后的亲哥哥,季渊的亲舅舅,一家子皇亲国戚,本来犯不着和陈家这样的商贾打交道。 为商者,是贱道。 可是齐家太需要突破了。 本朝不成文的规矩,防止外戚专权,倘若族中有女子做了天下的皇后,至少三代的仕途,基本就断了。 所以,尽快先皇后故去十几年了,只要太子还在,齐家就不会有人再进入仕途。 就连家主现在挂着的虚衔,也是当年齐皇后册封之日,从一个实缺,明升暗降得来的。 一个家族,如果三代没有进入仕途,光凭帝王之恩,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更上一层楼的。如果坐吃山空,甚至会万劫不复。 也有例外,譬如徐皇后的娘家,就是开书院的,离了君王也能活,天下只要有读书人,徐家的书院只要还在,朝廷就有徐家人。 齐家终归不是这样的人家。 不能看着齐家从超一流的世家大族,变成落魄的贵族。 必须有人带领齐家寻求新的发展之路。齐柏衍就是这样的角色。 从商,在金陵做商家,既能支持季渊,也能扩大齐家的营生。 他也被一些顽固的族人戳着脊梁骨骂,堂堂齐家大少,自甘下贱,和商人为伍。甚至做得更绝的,要求把齐柏衍逐出家门。 齐老爷自然是不允的,睁一只闭一只眼的,既是保护自己的儿子,也是平衡族人的情绪。 齐柏衍愣是不在乎,一声不吭得做,直到金陵随便街上找一个人问,说起齐家大少,都得竖起大拇指来。 “齐家大少爷,那是仁商。” 齐柏衍做商人,反而赢得了一片赞誉,因为齐家在官场的人脉,他更是如鱼得水。 从商,不免要和陈家这样的纯粹商贾打交道。 这样的任务,齐夫人是不便出面的,齐夫人有齐夫人的身份。 阮情就不一样了,她是齐家的表亲,又是齐柏衍的未婚妻,她出面替齐柏衍打点,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阮情还没有过门,实际上已经开始承担一个宗妇的职责了。 今日和霍水儿聊天,倒是她少有参加这样的宴会,能够感觉到轻松的时刻。 第一百二十三章 陈老爷的大生意 酒过三巡,众人不免要天南地北得侃大山。 有些走南闯北的掌柜,讲起塞外风光,或是西域风情都是头头是道,精彩纷呈。 令众人惊讶的是,季渊多少都能说上一二,听他说话,是真去过,而不是观于书上,空有吹嘘。 “季公子实在是年轻有为啊。”陈老爷在旁边突然赞赏道。 季渊笑了笑,“陈老爷谬赞了,在下不才,只是家里的生意需要,哪里都去一下。” “文轩,你可要和季公子好好学习啊。”陈老爷对着一个年轻男子说道。 被点到的是陈家大公子,陈贵,字文轩,他生得面如冠玉,也穿着一身月白色袍服,头上带着小金冠子,看起来既有贵气,又文雅的很。 “父亲教诲的是,文轩不才,今儿个见识了季兄的谈吐气度,实在是自愧不如。”陈贵说话文绉绉的,和陈家众人的爽快豪迈都不同,有一种温吞在。 “陈兄见笑了,早在来金陵之前,就听说陈兄文采出众,才富五车,不知今日在下是否能一览陈公子作诗的风采?”季渊说这话时,似笑非笑。 空气有一瞬间凝固,谁不知道,陈家公子诗才极高,却是不肯在众人面前作诗的。有人在心里发问,陈公子会给这个季明破例么? 陈贵轻笑出声,打破了这阵沉默。“今日我没什么才思,便算了。” 他话锋一转,“不过,若是明日季兄有空,大可选个地方,咱们开怀痛饮,小弟一定好好给季兄写首诗。” 复而,陈贵又端起面前的酒杯,“扫了季兄的兴致,小弟在这里给季兄赔罪了。” 季渊原也没打算一次就能试了他,也是端起酒杯一笑而过,“那便一言为定了。” 陈老爷全程笑呵呵的,直到两人坐下。 他才颇有些感慨得说,“咱们金陵商圈,以前有个齐大少,如今又有了一个季公子,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长江后浪推前浪''?” “爹,依照孩儿看,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陈贵倒了杯酒与陈老爷,后者喝得双颊飞红,是上头了。 “你说得对!” 他这一插话,众人又热闹了起来,一同喝酒作乐,好生快活。 “说起来,陈公子确实很少在人前写诗。”齐柏衍和季渊对视一眼,福至心灵,抿了口酒,淡淡得说。 陈贵一笑,“齐大少这话说的,明日若是不嫌弃,齐大少也可来小弟的宴席嘛。” 他似乎是想起来什么,“缘来寺的斋饭别有特色,小弟和缘来寺住持关系不错,小弟斗胆邀约两位一同游玩缘来寺。” “诶,听说季公子也有个妹妹,倒是可以一并邀请出来,与阮姑娘一道,也不免姑娘家整日闷在闺阁里无趣。” 说到阮情,齐柏衍瞥了陈贵一眼,并未说话。 季渊也不应承,这个陈公子一说起阮姑娘,似乎格外热情。 气氛一度尴尬。陈贵面上微红,“小弟的意思是,缘来寺风景难得,那里的斋饭确实美味,若是不方便……” 齐柏衍冷冷得打断他,“倒是多谢陈公子美意,我与阿情成婚在即,也是合适去缘来庙的。” 陈贵的脸色一时由红转白,不免令人浮想联翩。 幸好陈老爷一番话将他从尴尬中拯救出来。 “诸位老朋友,新朋友,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光临寒舍,一同庆贺老父八十大寿。”陈老爷举杯痛饮,“诸位的这片心意,在下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眼下有一桩生意,若是能成,保证财源滚滚,吃穿不尽阿!” 他这样卖关子,众人被勾得心痒难耐,,纷纷问他,“陈老板,是什么好生意呢?” “诸位莫急,诸位莫急。”陈老爷神秘莫测得一笑,“这生意自然是好生意,就是前期投入的这个成本嘛……” “陈兄,你就直说嘛,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我们能拿多少也要有个数目嘛!” “这生意啊,起码得这个数。”陈老爷伸出五根手指头轻轻晃了晃。 “五百万两雪花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孰料陈老爷摇了摇头。 “是黄金。” “啊。”顿时有人就萌生了退意,不作言语。 “诸位,这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陈老爷了然一笑,“我也不强迫诸位,我陈某人敢担保,这事儿啊,稳赚不赔。” “各位回去都考虑考虑,如果信得过我陈某人,也确实有余力做其他生意的话,我自然是非常欢迎的。” 说了这事儿,立刻就把话题岔开,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季渊心里有了些许思量,是什么样的生意,敢让陈老爷说出这样的话,稳赚不赔? 又是什么样的生意,需要这么隐秘呢? 有蹊跷。 看来陈家,的确是值得深究的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梅溪四记的秘密 “今日和阮家姑娘聊了聊,确实是少有的通透女子,很舒服。” 霍水儿在回程的马车上,说起今日之事,言语多是对阮姑娘的赞赏。 “她一直帮着柏衍处理些内外事务,是少见的闺阁女子。”季渊拍了拍她的手。 “有件事忘了同你说。” “什么?” “姜玉来江南了。” “她不呆在京城,来江南做什么?”霍水儿低声问道。 “季风比我们,来得还要早。”季渊又说了个惊天消息。 “你的意思是,姜玉是来找季风的?” “是,也不是。”季渊凝着眸子,“王元礼很喜欢看《梅溪四记》,因为怀疑他有些日子了,季风也买了很多书来看。” “《梅溪四记》乍一看是普通的古籍,你多看几个版本,就会发现,每个版本都在同一章出现了些许错漏。”季渊的眸子里闪烁着莫名的光,“那些地名,都在江南。或是金陵,或是扬州” “什么意思,这能证明什么?” “江湖有传说,《梅溪四记》不是什么隐居古籍,而是藏宝图。” “藏宝图?”霍水儿掩唇轻呼。 “只是传言,毕竟谁也不知道《梅溪四记》如果是藏宝图,怎么描绘信息。也没人找到过。” 季渊蹙眉,“不过,王元礼确实借口探望重病恩师的名头,来过金陵。” “你说他是无心,他买那么多书做什么?”季渊慢慢分析着,“你说他有意,他也是去探望重病恩师。” “这就是季风消失的原因?”季风上朝本就是爱上不上,从来没有个固定的说法,消失的时间久了,旁人也以为十皇子又去捣鼓什么新奇玩意儿了。 谁能想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玩世不恭的十皇子,背地里帮着太子做了许多事。 季风从没想过当皇帝,也没想过做辅政大臣,季渊需要一把刀,但这刀,有时候并不需要看起来很锋利。 他季风,就是君王手里的刀,平日里并不露出锋芒,荒唐游乐,无心朝政,只是需要的时候,狠狠插入对手的心脏。 “姜玉性子急,季风久久没有踪影,上回给她透露了点儿事,她便猜到了。” “姜玉若是过来,你应该派些人手,多保护她才好,女孩子家家的,她也没有吃过苦。”霍水儿忧心忡忡的,倒是担心姜玉在路上受了旁人的欺负。 “她跟王元礼一道的,受欺负,倒不至于。”季渊捏了捏眉心。 “王元礼又是来看恩师的?”霍水儿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别的理由了。 “嗯。他老师是徐家书院里一个颇有名气的先生,倒也不好拦着他,不许他尊师重道。” 王元礼在徐家书院读过书,里头的章先生是他的授业恩师,关系非比寻常。 章先生的病反反复复,他来回跑,又让上头批了条子,没有不准的道理。 “姜玉跟着他,未尝不是替你们找线索。”霍水儿瞧他不舒服,替他揉按着太阳穴,“你们两个啊,总是以为自己能解决一切,其实什么都不说,才让人担心呢。” “女孩子,不要过于插手这些算计,干干净净的最好。”季渊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 “有些自保的手段便罢了。也不要你做巾帼英雄的。” “知道了。”霍水儿在心里添了句,明知道前头有风雨,也没有让你一个人去扛的道理。 爱人之间本就应该相互扶持,而不是让他一个人承受压力。 只是有些事情,季渊不说,她也不知道。 只能知道一点,替他分担一点吧。 姜玉的事,兴许阮姑娘能帮一点忙。霍水儿一面替季渊揉按头部,一面在心里思忖。 第一百二十六章 窈窕淑女,求之不得 “老君山上缘来庙,缘来佛祖也难料。”这男女姻缘,什么时候来?何时结束?缘起缘灭,任凭是佛祖来了,也是没有办法的。 可这世间的人,总是想向上苍求一个万全之法,在神明眼前许下一个天长地久的誓言,似乎这样,此生来世就能至死不渝。 缘来庙在老君山顶,山路窄而弯道极多,男女结伴而行,偶有驻足歇息,也是各自寻了个地方坐下喝水,小声说话,既有害羞的原因,也是出于私密情话,不必宣扬于世。 陈家公子说到做到,真就郑重其事得写了帖子到齐季两府,邀请几人一起去缘来寺品尝斋饭。 一路上倒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陈贵轻轻挥舞着手里的折扇,上面的竹叶栩栩如生。 他自觉充当季渊等人的向导,一路上引经据典,头头是道。 “这是红糖小冻,娇娇试试,是否偏甜?”阮情将小碗递给霍水儿,银质小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走到半山腰上,女子多少有些吃不消了。 几人选了个阴凉地,立刻就有粗使婆子摆好方布,另有干净的蒲团供他们歇息。 阮情心细,带了些消遣的吃食,小巧而且简单,红糖是单独装在小盒子里,要吃的时候,淋在果子冻上,干净又卫生。 花茶都做成了茶包,将开水从壶里倒出来,把茶包放进去,泡一会儿,那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家里做的水晶紫薯糕,不知道你们的口味,也不好放蜂蜜,便单独拿出来,想甜些直接淋上去就好了。”阮情带的食盒就像百宝箱,什么都能拿出来。 “常听家妹称赞阮姑娘,心灵手巧,今日得见,果真如此。”陈贵啜饮了一口花茶,那茉莉花香久久萦绕喉咙不散,他突然夸赞了一句。 阮情微微低头,“陈公子谬赞了,这都是些小事,担不起心灵手巧。陈小姐也是极其巧慧的。” “阮姑娘之才,金陵皆知,在下,不过是说出事实罢了。” 阮情今日穿了一身嫩绿襦裙,梳的是金陵最时兴的少女发饰,看着青葱娇俏,陈贵的眼睛只看了一眼,便是再也挪不开了。 “陈公子也是人中龙凤。”阮情无奈,便也回了一句,轻轻侧了侧身子。 陈贵听了这话,就算理智知道她是礼尚往来,心里也有股细密的欢喜,像是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得冒出来。 “是么,不知道阮姑娘有没有读过……” “陈公子,你的茶凉了。”齐柏衍冷了冷脸,出声提醒。 这冰冷的声音将陈贵从虚妄中拉出来,尴尬得扯了扯嘴角,“这就喝。” 他端起来,吹了吹,似乎又觉得不对,一饮而尽,“好茶,好茶。” 霍水儿微不可察的瞥了一眼季渊,刚好发现他也看着自己,两人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这个陈公子今日约他们出来,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总在这儿呆着也无趣,我们不妨还是跟着走吧。”陈贵刚刚的话叫众人一片沉默,这会子季渊主动出声,也算给他一个台阶下。 “季兄说得是。” 缘来寺因那棵姻缘树出名,树冠很浓密,遮天蔽日得,站在下面几乎看不到太阳。 有小和尚守在一张桌子前,不停得拿着笔记。 需要求问或者保佑姻缘的男女,在签筒里摇个签,有和尚专门解签,再将名字和生辰八字都告诉他们,一并写在小木牌上,用红绸绑了挂上高高的树上。 这棵树的树冠上都挂满了小木牌,风吹过来,互相碰撞,发出钝钝的声音,并不清脆,有些沉闷,像是几千年前传过来的混沌呜咽。 “阮姑娘,季姑娘,这队伍太长了,还是我们去排吧,你们就不要劳累了。”陈贵本着好心,提议道。 “我觉得大可不必。”阮情礼貌又疏离,“我是不太讲究这些的。” 陈贵当时脸色有些发白。还是不死心,“但求心安吧?姑娘便这样有信心么?” 阮情退了一步,整个人都被齐柏衍高大的身躯挡住。 霍水儿笑了笑,“这缘法一事,信则罢,不信也就看个人经营了。很不必挂怀。” 陈贵愣了一下,才勉强挤出个笑容,“季姑娘说得极是。” 进庙之后,齐柏衍一直握着阮情的手,霍水儿和季渊索性隔开了他们,避免之后产生更多不快。 好不容易,这尴尬的气氛,到了大殿才有些许消解。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可有需要帮助的?” 陈贵双手合十,“我们随意看看,不敢劳烦大师。” “阿弥陀佛。几位自便吧。” 缘来庙的大殿,并不像护国寺那样宏伟大气,富贵堂皇。 想必,本就是因为姻缘出名,庙门前那棵树,几乎包揽了整个缘来寺的香油钱。 既有富余,都来呵护那棵百年老树了吧。 霍水儿倒是诚心跪在蒲团上,念了几句佛经。 她自恢复记忆以来,便有些信了这世界上当真是有神明的。 因果报应,生死轮回,各有各的缘法。 跪了一会儿起身,阮情出大殿时,突然说了一句,“若是人人都肯如娇娇这样敬畏神明,倒也是一件好事。” 世间的恶如何来,什么才是恶的源头?阮情从前不知道。 帮着齐柏衍打理了些生意,她大概有了个模糊的认识,“心有戒,行才有界。” 如果那些无耻之徒,都肯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如果那些杀人犯,都相信死后会受地狱业火的惩罚。 这世间的恶兴许能少一点。 可是最让人无能为力的,就是好人信了神明的存在,坚守着仁义礼智信,恶人却把一切约束都打破,践踏律法的尊严,戕害无辜的生命。 霍水儿初听了这话,还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略一思忖,回道,“敬畏是好事,不敬畏也未必是坏事。” 善恶的界限,是一念之间吧。 有整日吃素念经的杀人犯,也有喝酒吃肉的大善人。 敬畏神明,不是惩恶扬善的驱动力,人才是根本。 人心善了,行为也善。人心恶了,自然是无所不为。 出了大殿,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看见刚刚解了签文,一张张欢喜的面孔。 大夏民风固然开放,也少见此情此景,在肃穆的佛门,竟然容许这样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 所以,其实每个时代,都留了一个缘来庙,情到浓时,让年轻男女互诉衷肠。 也许是古朴的寺庙,也许是在彼此的心里。 第一百二十六章 芙蓉帐暖度良宵,蛇蝎美人一把刀 “皇上晚上会过来,这次机会难得,你可要好好把握。”一名宫装美人斜靠在塌上,一面搅动着碗里的冰糖莲子羹,一面吩咐着给她捶腿的丫头。 那丫头原本低垂着头,听到这话,微微抬脸,才让人看到这张小脸生得俏丽多姿,“是,娘娘。” 她的声音柔顺婉转,让人听了身上一酥。 “栽培了你这么久,今儿个你要是损了本宫颜面……”朱贵妃意犹未尽,却透着刺骨的寒意,叫人不免觉得心里一抖。 “奴婢……不敢。”这丫头就是朱珠,哦,不,现在该叫她锦心姑娘了。 当初从了朱修瑾,她被送入宫,送到了朱贵妃身边,面上她是一等大丫鬟,实际上,朱贵妃也不让她做什么活计,只让她好好养着。 养着?她起初不懂。 一开始要她记一个厚厚的册子,她诚惶诚恐得接过来,上面全是一个女儿家的喜好,朱贵妃似乎是让她模仿什么人? 这个女子喜欢木槿花,朱贵妃就要宫里的花匠来念木槿花的栽培要点,朱珠悄悄立在一旁听。 这个女子好像非常会穿衣搭配,尤其喜欢湖蓝、嫩绿这样衬托肤色的颜色,朱珠原本皮肤并不是很白,穿上之后气色一般,朱贵妃就让她学婉转的声音和轻盈的体态来弥补。 这个女子很会吟诗作赋,朱珠生生背下了好几本诗集。 这个女子琴艺极好,幸好,这点朱珠是能胜任的,就连挑剔出名的朱贵妃,听罢她弹的曲子,也会赞赏一二,只是总是眼神怪怪的。 准备到一半,就有嬷嬷来教朱珠房中之术,她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要模仿的是一个死人,朱贵妃要自己好好养着的原因,也不过是好日后送上皇上的龙床。 “奴婢不愿,娘娘,您换个人吧……”朱珠流着泪,恳求朱贵妃放过她。 “修瑾的抱负和心血,可都就挂在你一个人身上了。”朱贵妃眯了眯眼,也不说什么,只是挑起女子的下巴,“你舍得让他的心愿落空么?” “奴婢不想嫁给旁人……”朱珠怕被旁人听到,小声抽泣。 “嫁?只有坤宁宫那位才是嫁。”朱贵妃嘲讽得勾了勾嘴唇,“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你在这宫里,就是一个玩意儿。” 她的声音就像是蛊惑,“修瑾还在宫外等你呢,你办成了本宫要你做的事,你就能做朱家的宗妇,世子妃,或者更高的地位……修瑾会用八抬大轿娶你过门,你就是他的妻子。” “妻子?”朱珠听着这话,眼神也有些涣散。 “自然是妻子,你替本宫做了这么多事,届时本宫替你撑腰,他绝不会纳妾。”朱贵妃的许诺,一下一下得冲击着朱珠的心房。 “娘娘?” “本宫也是没法子了,修瑾应该同你说过,本宫熬得实在是没办法了。要是……”朱贵妃压低声音,凑近朱珠,咬牙切齿得说,“要是太子登上了皇位,不止本宫和皇儿,朱家,修瑾……全都毁了。” “救救朱家,救救修瑾吧。”朱贵妃最后这句话,让朱珠的信念轰然倒塌。 她微微闭了闭眼,“好。” 那些嬷嬷教的东西,对于朱珠来说几乎可以说是羞耻,可是这样忍着慢慢照着做下去,她的身体也开始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 原来的朱珠,只是容貌中上,偶尔眼神里还会流露出些仇怨。这会子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娇俏柔美的感觉,体态优雅,捧起书卷,也有几分书香味道了。 朱贵妃愈发满意,偶尔无人时,感慨哥哥的计策绝妙,容貌不像又能怎样?只要后天调教得当,这样的气质照样能学个七八分像,再说,长得像还会让人起疑心呢。 这一切的准备,也不过花了小半个月,朱贵妃的迫切,可想而知。 朱珠所付出的艰辛,也能一窥一二。 今晚,熙宁帝早早派人来说了要来用膳。朱贵妃接到口谕时,眼底就闪烁着莫名的光,就是今晚,只要能把朱珠成功送上龙床,就成功了一半。 也得亏东宫那个现在才下地呢,不然自己还真不好避开他。 不管朱贵妃心里如何打小算盘,也不管朱珠各人是如何忐忑,熙宁帝终究是踏着暮色过来了。 “还是你这里的乳鸽汤最合朕的心意。”浓白的汤汁儿在夕阳下散发着香气,熙宁帝心情大好,还拍了怕朱贵妃的手。 “圣上许久没来了……” “你啊,尽吃味。”熙宁帝笑了笑,放下筷子,“这满宫中,就你不守礼数。” 朱贵妃倒不在意这些。 “陛下,妾这里有个丫头弹得琴不错,让她弹着给陛下解解乏,妾去换身衣服。”朱贵妃的眼神尽在不言中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熙宁帝还是喜欢朱贵妃这样大胆的做派的,“说起弹琴,这些年还是你弹得最好。” 朱贵妃巧笑嫣然,一面行礼出去,转身却是满眼的嘲讽之意,自己也曾为这手琴艺自豪,现在只觉得恶心得紧。 朱珠早就换了身湖蓝色的低胸襦裙,外罩同色系轻纱,嬷嬷特意替她给衣服熏过香,静静抱着琴进去,坐下,琴音倾泻而出。 开始熙宁帝还是闭着眼睛听,手指跟着打会儿节拍,直到一个音弹错时,他猛然睁开眼。 光晕洒在朱珠身上,一时间熙宁帝就像回到了年少轻狂的时候,记忆里的她,也是弹错了音。 一曲罢,朱珠起身行礼,“陛下。” “抬起头来。” 少女微微抬头,眸子里还是有些慌乱。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锦心。” “从前倒是没看见过你。”朱珠在宫宴上是弹过曲的,只是那个时候熙宁帝刚得了梅婕妤,不怎么注意她罢了,乱花渐欲迷人眼,熙宁帝瞧了那么多佳丽,如何记得这么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女子。 “奴婢是教坊司选进宫给娘娘解闷儿的。”朱珠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讲出来。 朱贵妃平日里喜欢教坊司送新的姑娘进来跳舞或是弹琴,倒也不是什么怪事。 “哦。”熙宁帝起身,慢慢踱步过去,靠近,对视。 少女的脸上浮起淡淡红晕,一股馨香扑面而来。 熙宁帝不是傻子,见惯了后宫手段,朱贵妃换个衣服这么久都没回来,想必早就安排好了。 要是往常,他也许会忍住离开,可是,要不说朱贵妃最会揣测圣意呢,熙宁帝喜欢什么样的,她就调教哪样的。 熙宁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年少时才有的燥热和冲动了。 “陛下……”朱珠心里打鼓,微微低头,突然感觉被拦腰一抱。 她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摔在了内室的软榻上,一瞬间天旋地转。 暖帐春宵最难挨,翻云覆雨是销魂。 第一百二十七章 执言敢为天下先 “娇娇约我出来,是为了郡主的事吧?”阮情将一盏蝶豆糕往霍水儿那里推了推,糕点还冒着热气,散发着阵阵甜香。 她也听齐柏衍说过几句,姜玉郡主现在身边就是危险。 “阿情都知道,我也不藏着掖着了。”霍水儿面色颇为凝重,“玉儿单纯,来这里我们都极不放心的,齐家在江南店铺多,许是……” 言语中的未尽之意,阮情都知道的,“能照看的,我个人是能应承下来的。” 霍水儿听这话也笑了笑,“他们有打算,我的担心只是我的,玉儿跟我自小就认识了,实在是不放心。” 简单几句话,实际上是交代,无关家族,无关朝野,霍水儿是请阮情照看故友,阮情也是个人应承,仅此而已。 “理解。”阮情啜饮了一口蜂蜜水,甜润得都要浸到心里去了。“娇娇想来是极重情义的。” “这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她刚想说什么,却被外头的吵嚷声打断了。 “外头是怎么了?”阮情皱眉,询问道。 “回姑娘,外头好像是两位客人起了冲突。”小丫鬟隔着珠帘屏风答道,还夹杂着摔碎杯子的声音。 过了约摸半刻钟,外头还是闹的不可开交。 这茶楼是齐家的产业,有人闹事,阮情自然是上心的。 “不妨我陪阿情一道去看看?”霍水儿心知,碍于自己也在这里,阮情多半觉得,扔下自己去处理私事,是不合礼数的。 阮情感激一笑,一面往外走,一面又担心道,“这样的场合,娇娇恐怕不适应。” 她们走到楼梯中段,才看清闹事的两方。 阮情疑惑了一声,“这不是张家的兄长么,平日里最是守礼不过,怎么会和旁人起了冲突?” “张家?哪个张家?”霍水儿听到张姓,总是敏感些。 阮情乍然想起来,霍家姑娘的母亲,似乎就是出身张家。 罢了,许是缘分吧,今儿遇见了,也不是什么非要避讳的事。“便是娇娇想的那样。” 阮情说完,上前去,隔开了两人,“张家兄长,这是怎么了?” 张执言见到阮情过来,拱手道,“阮家妹妹,你看,小姑娘哭得凄惨,这男人非说自己是小姑娘的亲人,要带这孩子走,要是亲人,为何孩子不肯跟他走?” 原来张执言身后躲了一个小女孩,两眼通红,面色惨白,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姑娘您来评评理,我家的孩子,怎么就不能带走了?” “你说这孩子是你家的,你可有证据?”霍水儿也下了楼梯,如果霍水儿没猜错,张执言应该是她嫡亲的表哥。 “我自然有证据,我连这孩子的生辰八字都知道,我怕什么?”那个胖男人似乎很有底气似的。 “他说得可对?”霍水儿蹲下身,和那小女孩对视。 兴许是霍水儿眼里带了些鼓励,那孩子含着一包眼泪,“茵茵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茵茵的生辰,可是茵茵确实不认识他。” “别怕。”霍水儿将这孩子挡在身后。 “你要是非说这孩子是你的,那就随我们去官府一趟。” “我凭什么和你们去官府?”那胖男人眼神飘忽,显然是害怕了。刚刚张执言和他对质那么久,他一直在拉扯那个小姑娘,想着不过是一个书生罢了。 如今事情闹开了,他心里就有了逃的欲望。 “凭你砸了我这么多东西。”阮情反应得极快,立刻就有粗壮的奴仆围住了胖男人。 他鼓着两只大眼,一根手指指着茵茵,“你这死丫头,你等着,我回去找你爹娘教训你。” 一面说,一面像是要跑。 “拦住他!” “你们不能送我去官府,你们齐家和官府就是穿一条裤子的!”那男人见到跑不掉,破口大骂起来。 “你休要攀咬齐家!”张执言原本在安抚那个小孩子,听到这话,上前几步,“我姓张名执言,这桩官司是你我之事,与齐家无关!” “你以为,你今儿就一桩官司呢?”阮情也冷笑道,“诸位都看见了,刚刚张家公子可是没动过手,你砸坏了我家茶楼这么多东西,不赔了?” “你们,你们分明是一伙的!”那胖男人气急败坏,本来是想拐个孩子,倒惹了一身灾祸。 “你这人好生胡搅蛮缠,你既然说这是你家的孩子,去个官府有什么害怕的?”旁观的有看不下去了,也上前指责那男人。 “就是,谁不知道张执言公子端方正直,怎会无端寻衅?” “你还说齐家不好,齐家年年在城北施粥,你又做过些什么?”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那男人的脸色,青一阵儿白一阵,像是打翻了调色盘。 不管如何,还是要扭送他去官府的。 阮情毕竟是女子,和旁人对簿公堂说出去有损声名,故而张执言拱手谢绝她要一路去官衙的要求。 “阮家妹妹,还有这位姑娘,今日多谢了,这孩子有劳你们照顾,那恶人,我去和他对质就够了。” “张家兄长,我寻个机灵点儿的长随和你一路去吧。” 张执言倒是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有齐家的人一路,自己就算是说理,也要好说些。 终归千言万语,还是道谢,“多谢。” 待他鸦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茶楼门口,众人散去,各喝各的茶。 霍水儿和阮情上楼,才压低声音,“他,就是我表哥吗?” “嗯。”阮情递了一杯蜂蜜水给霍水儿,“但是,娇娇,你应该知道,你现在不适合和他相认。” 霍水儿抿了抿水,强压下心里那股子,又欢喜又好奇的心理,“我知道……阿情能同我说说,张家是什么样的么?” “正直善良。”阮情沉默半晌,还是只给出了四个字。 张家满门尽是读书人,无一人做恶事,无一人是混子,全族清流。实属难得的家风和传承。 “你也看见了,张家兄长的端方,闻名金陵。” “如此……倒也甚好。”霍水儿低头一笑,母亲的家人,果真都是极为出色的。 “娇娇很不必忧愁,日后尽有机会和家人团聚。”阮情也是失去了亲人的,很是明白霍水儿的感受。 即使她父亲早早就去了,她被姑母接到家里,她还是会挂念着阮家的人过得好不好。 血缘一事,原本是相通。 第一百二十八章 茵茵 张执言救下的那个孩子,临走时,阮情本想带她回齐家,她却不肯跟着阮情走。 枯黄的小手,紧紧抓住霍水儿的衣摆。眼里还是包了一包泪,眼圈红通通的,看着让人觉得可怜。“姐姐,求你带我走。” “你叫茵茵?”霍水儿蹲下来,看着她干巴巴的小脸,这会子才有了点血色,刚刚真是苍白得紧。 “嗯。”她怯生生的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你的爹娘么?”霍水儿揉了揉孩子的发顶,轻声询问。 “茵茵不记得了。”被问到这个话题,她似乎很低落,小声说道。 “连怎么到这来的都不记得了?”霍水儿有些心疼她,才多大的孩子,不记事也是正常,或许又是受了刺激都忘了。 看着穿得倒也整齐,应该是走失了,才被人贩子盯上,面黄肌瘦,应该是原来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或者是,许久不曾吃过饭了,如果她的父母还在,应该是心急如焚。 “茵茵只记得好多人叫自己茵茵,只是为什么?”小女孩皱眉,愣是想不起来。 霍水儿总归是要回京城的,这孩子跟着她,要么在金陵找个人家寄养,要么带回去,跟她一起进宫,或者留在霍府做个小丫鬟。 “你当真愿意跟着我走?” “嗯。”茵茵其实懵懂得很,只是能够分辨出眼前这个漂亮的大姐姐,有一股子不同于旁人的气质,似乎是温柔,又或者是善良。 刚刚,那个坏蛋恶狠狠得盯着自己,也是这个大姐姐保护自己呢。 “阿情,那我便先告辞了。”霍水儿牵着茵茵的手,与阮情告别。 阮情笑了笑,也知道霍水儿的纠结,做个霍府的小丫鬟又或者去宫里磋磨年龄,哪里有留在齐家给自己栽培前程好? 齐家不同于别处,是培养了许多识字的女孩儿专门算账的,日后那些女孩子配的人家也是小富的人家,嫁过去只有作正头娘子的道理。 她干脆做个顺水人情。“日后若是想给这丫头寻个落脚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阿情帮我许多,倒叫我怪难为情。” “娇娇何必同我客气这些?这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互相扶持么?”阮情一直是按照齐家宗妇的标准培养的,什么时候打关系让人最舒服,什么样的方式最真诚,她打小就开始学了。 要阮情说,即便齐柏衍和季渊关系再亲近,两家娘子要是处不好,也能让这段关系岌岌可危。 霍水儿和她,都在彼此培养感情。 这世家的发展,离不开皇族的扶持,同样,皇室想要天下长治久安,代代君王,也要扶持自己信任的世家,为自己的臂膀。 齐柏衍之于季渊,齐家之于大夏,就是如此。 有时候君王和臣子不能说,也说不清的事情,两家主母才能说,才好说。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兰芽看茵茵实在可怜,连忙取出马车上一些好克化的吃食来喂她。 还小的姑娘,小声得吃着东西,像只安静的小猫咪。 “要奴婢说,这些拐子真是杀千刀的玩意儿。”兰芽向来是见不得这种腌臜的人,颇为愤怒,“他们根本不知道,因为贪财,毁了多少家庭!” 霍水儿与兰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刚刚茵茵被兰芽的声音吓得一抖。 “还是得替茵茵找找爹娘,要是双亲还在,也好办。”有爹娘疼,纵然家贫,也是不一样的。 茵茵握着勺子的手微微顿了顿,她眼底又有了湿意,这个大姐姐要给自己找爹娘么? 爹娘,是什么样子的呢? 一路无话。 回去时,列英虽看到兰芽牵了个小女孩,心里疑惑,却也什么都没问。他自己心里知道,霍姑娘即便看着温温柔柔很好说话的样子,也不是傻或者莽撞的人。 倒是晚间季渊回来,问起这事。 “今儿个见到张执言了?” “嗯。”霍水儿将甜汤放在季渊面前。“见到了。” “他在金陵知府那儿大闹了一场。” “闹什么?” “为了这个小姑娘,倒是牵扯出一些事情。”季渊面色冷然,“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在大夏,还有人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惊天大案 季渊在外头忙了一天,晚膳几乎没吃,又说自己没胃口,霍水儿只能给他做了碗浆面条。 面条不多,季渊用完,霍水儿将晚间就在灶上温着的甜汤端了一碗给他。 “那男人一开始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人贩子。”季渊一面喝着甜汤,一面和她说着今天知道的事情。 “但是张执言和他对峙时,这男人表现得很心虚。” 澄黄色的汤汁儿在烛火下映着光。 “后头用了刑,他才肯说,自己是拐子。” “若只是个普通的拐子便算了。”季渊连甜汤也不想喝了,将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搁,“他交代说自己不过是众多拐子中的一个。” “他们是一条产业链,有人去哄骗幼儿,有人负责接应……而这些孩子,无一例外,全都被卖掉了。” “卖去做黑工?”霍水儿攥着手,哪个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宝,就这么被折磨? “比你想的,还要龌龊……”季渊没有说出那个词,但是霍水儿也已经猜到了。 “丧心病狂!”霍水儿听完季渊的话,狠狠得拍了拍桌子。 激怒过后,就是疑惑。 霍水儿敏锐得抓住了其中的问题,“如果真像那个男子所说,每年走失那么多孩子,官府都不知道么?” “这就是问题了。”季渊勾唇冷笑,“金陵的官府,有人拿着黑心钱。” “他们都拐骗穷苦人家的孩子,那些老百姓无权无势,孩子丢了,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官府身上。” “官府里只要有一个权位足够的把这件事压下来,他们就永远伸冤无门。” “百姓相信官府,他们就这么回报?”季渊不敢想,金陵也算是富庶繁华,文明开化之地。 如果金陵都是这样,他处又如何。更落后贫穷的地方,这些人岂非更加肆意妄为,目无王法。 “有没有供出幕后主使?” “没有。”季渊捏紧拳头,“这人在狱中暴毙了。” 霍水儿一听,就说了四个字,“杀人灭口。” “是。”季渊点点头,“列战把这事同我说的时候,人已经断气了。” “现在也只能暗中查查,你也不能暴露身份,不然京城那边,也说不过去。”季渊在京城留了替身,虽不至于日日上朝,偶尔也能见见人了。 “他们不知道我来了也好,让这些妖魔鬼怪好好造造,一并惩治了,也算省心。”季渊决意,这次在江南所揪出来的不法之事,一定要严惩严办,既能震慑江南官场,也算是和百姓一个交代。 “倒是要替那孩子寻一下亲生的爹娘。”想起茵茵,霍水儿愈发疼惜,这孩子幸亏是机灵,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抓住了张执言,免去了一场灾祸。 “你不是说,那孩子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么?怎么找?”季渊将剩下的甜汤端过来一饮而尽。 “这就是让人愁的地方,要是逮着了同伙,兴许能问问,他们是什么时候盯上这个孩子的?”霍水儿也皱眉道。 突然福至心灵,“刚刚,兰芽和我说,这孩子背后有个蝴蝶形的胎记,有个记号,在城里张贴告示,兴许寻得到。” “嗯,这事儿你可以上上心,还有个事。”季渊站起身,到窗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转身,“无息那个药材,找到了。” “在哪儿?”霍水儿猛然起身。 “季风刚好到扬州的小君山,最后传出来的消息,是那味药材的画像,我已经派人过去了。” 季风为了找到《梅溪四记》上说的惊天宝藏,辗转金陵扬州。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倒是寻到了那味药。 只是季渊有些担心季风,如果王元礼他们真的早就知道了那批宝藏,没理由没有人在那里守护,季风纵然带了些人,季渊心里总是觉得不安稳。 “姜玉的事儿,我托付了阮姑娘。” “你做主就好。左右你也不放心。”季渊暗地里也派了人跟着姜玉。 “季风在小君山,也许两人就这么错过了。” “不会。”季渊冷冷一笑,“你说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王元礼的恩师回乡下养病,你猜,他恩师家乡在哪里?” “扬州?”霍水儿心里冒起阵阵寒意。 “是。扬州。” 季渊不到金陵则罢,一到金陵,才发现样样事情,都早有伏笔。 “陈家派人去京城,可能是想打听我,被我的人截杀了。”季渊的声音里浸透了凉意。 京城,金陵,扬州,西域。 你们想干什么呢? 造反? 这大夏,容不得乱臣贼子。 第一百三十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紫禁城的御花园,花农选育了一批新的花种,开得正是好,好些美人在这里赏花闲聊。 一些品阶低的妃子,一年也难见到圣上一两面,深宫里岁月难熬,她们自然而然就围成一处,彼此都无宠,也没什么嫉恨恼怒的事情存在,总归都是些可怜人抱团取暖罢了。 这会子,一个小才人满脸愁怨,开口就是不满,“皇上这几日是怎么了,夜夜和贵妃宫里那个一处,丝毫不顾及咱们的感受。” “吴姐姐说的可不是。”另一个小选侍也附和道,“我们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现在都是婕妤了。” “说起来也是我们福薄,这在宫里熬了几年,和圣上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吴才人一脸自怨自艾。 “嘘,慎言。”王美人示意她们噤声,妄议高级嫔妃是要被治罪的,就算这个锦婕妤升得再快,也比她们品阶高。被有心人听了去,传到贵妃那里,要是叫贵妃知道了,非得惩戒她们不可。 “哎,她命好,也是朱贵妃不知怎么了,竟然想到往龙床上塞旁人了。” “固宠呗。”吴才人轻蔑一笑,“你当朱贵妃还是十几岁的娇艳小姑娘呢?已经不是十年前,她盛宠的时候了。人老珠黄,总是要寻条后路的。” 十年前的朱贵妃,飞扬跋扈,何曾揉得了一点沙子? “吴才人,你这张嘴,是不是摆设啊?”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几人背后想起,瘆人得很。 “翠姑姑……”饶是皇帝妃子,只要不得宠,见到朱贵妃身边的掌事宫女翠儿,也要乖乖得叫一声翠姑姑。 “妄议锦婕妤,妄议贵妃娘娘,你们怕是都活腻了。” “翠姑姑明鉴,我们没有不敬的心……” “以下犯上,还说没有?” “这张嘴要是长在你们身上,你们管不好,索性就别要了。”翠儿冷笑了一声,立即就有狞笑的宫女上去绑她们。 她们身边的宫女还没叫喊,就被堵住了嘴。 王美人发出“呜呜呜”的叫喊,心里一阵绝望,早就听说贵妃手段狠辣,没想到自己不过说了句话,也会被牵连。 一个美人,一个才人,一个选侍而已,紫禁城每天无声无息得死多少人,只有乱葬岗知道。 宫里吃人,不止是寂寞杀人,也是这步步都要谨慎,否则就是杀机。 这几个人死了,宫里的流言就止住了么? 人言可畏,是杀不完的。 宫里早都传开了,熙宁帝痴迷贵妃宫里一个锦婕妤,为何用痴迷这个字眼,一是因为她初次承宠,便封婕妤,实属少见,也就之前的梅婕妤有得一比,可是梅婕妤也不过新鲜了两日,后头就冷淡了。 这个锦婕妤玄乎得很,熙宁帝除了上朝,道观都不去了,甚至以侍寝劳累为由,免了她的日日请安。说出来也是羞人得紧,劳累?能有多劳累? 也就是说,后宫佳丽,到现在除了朱贵妃,还没人知道这盛宠之下的锦婕妤是何等姿色,竟然迷得陛下丢了魂。 两日后,锦婕妤搬至钟粹宫,即使不是一宫主位,钟粹宫本就没有比她品级更高的了,几乎算是位比主位。 有好事者说,朱贵妃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等着看朱贵妃的笑话。 也有好事者,煽动徐皇后,想要她去杀杀这个锦婕妤的威风。 “本宫管这些做什么?”徐皇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些个细纹碍眼的很。 “等太子登基,本宫就是太后。“徐皇后冷笑着,心里想着,任凭他宠爱谁,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自己的,帝王的那点宠爱? 可笑,从前有梅婕妤,今天的锦婕妤,后日就有王婕妤……朱贵妃不过是伺候皇帝久了,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罢了,何况,要是真照着那人调教,皇帝丢了心,也正常。 徐皇后的眼里浮现点点杀机,又是挣扎,种种情绪,终究是化作紧攥的拳头,又慢慢松开。 她对着镜子惨然一笑,瘆得慌,“我欠你的,要还清了哦。” 风吹起纱帘,荡起金黄色的波浪,龙凤呈祥的纹路在上面栩栩如生。 这边宫里为了皇帝宠妃,谣言四起,宫外的长公主殿下却牵挂着任性的女儿。 “你说这孩子,还是咱们太宠着她了,不声不响跑那么远,真是叫人不放心。”长公主看着驸马在逗弄鹦鹉,就又想起了姜玉,忍不住唠叨几句。 “行了,我和渊儿递过话了。”姜无忌转头看向爱妻,“他还病着呢,也说派人保护玉儿了,你连你侄儿都不信了?” 为了保密起见,季渊装病,几乎是瞒的密不透风。 “你说这,最近是不是冲撞了什么?”长公主忍不住迷信起来,“改日还真要去开元寺拜拜,这玉儿跑了,渊儿也病了。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头!” “求神拜佛有什么用啊,这成事在人。”姜无忌不信神佛,皱眉反驳道,“渊儿自幼习武,身体是极好的,这回也是太后骤然仙逝,他实在是伤心了吧。” “哎,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长公主提起太后,也是眼角湿润,人到中年,虽然做好了失去父母的准备,这一天真的来的时候,才知道,这滋味儿是如何难捱。 她并没有在太后出殡那天哭得死去活来,大多也是出于皇家礼仪,该做什么,不该作什么,一件也不敢逾矩。 只是在前日,她得了蜀地的特产,兴致勃勃得分成了几份准备送进宫,身边的嬷嬷小心提醒她多了一份的时候。 只是在昨日,熙宁帝找她进宫,说起还是要扶持一下母后的族人时。 惠仁长公主心里才充满了酸涩感,哭不出来,可是也在心里堵了一块石头,疏通不了。 千言万语,也就这一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吧。 自己也要去的,人都有那天。 她看了一眼正在逗弄鹦鹉的姜无忌,驸马当年若是得空,必然会跑马郊外,或是和自己泛舟湖上,蜀地的风光,夫妻二人年轻的时候也算见多了。 如今驸马的背也有些打不直了,两人多年的夫妻生活,也从蜜里调油,走到平淡无波,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现在也只是个逗弄鹦鹉的中年男子了。 皇帝猜忌他,将他召回京城,他心里想必不痛快吧? 惠仁长公主叹了一口气,还能怎么样呢,一面是夫君,一面是大夏。 鹦鹉叫了几声,桌上的金丝菊开得也极好,只是一声叹息微不可察,就像没有出现过。 第一百三十一章 浪成于微澜之间 是夜,树林里窸窸窣窣得响动。 一个黑衣男子左顾右盼,确定没人跟着他,才吹了一声哨响。 风,微动。 “京城的老爷叫你抓紧,时间不多了。” “抓紧抓紧,季渊的人盯得这么紧,我怎么抓紧?” “老爷说,郡主既然跟着来了,就别让她白来这一趟。” 那人顿了顿,“知道了。” “季渊怎么突然开始查陈老三他们的事情了?” “这你要去问陈老三了,做事儿做不干净,被别人抓了把柄,怨得了谁?” “行了,你做好你的事就行了。别指手画脚的。” 王元礼感觉耳旁一阵风过,那人想必是又走了。 他一个人呆了一会儿,往客栈走,却远远看见姜玉就在门口等他。 王元礼有些心虚,依旧强装镇定,“夜里凉,站在这儿做什么?” “你出去了?”姜玉的眼睛直直得盯着他,好像已经看穿了一切一样。 “对啊。”王元礼的手背在身后,他笑了笑,坦然承认。 姜玉依旧不依不饶,“这么晚,你出去做什么?” 一包荷花鸡出现姜玉面前,女子愣了愣。 王元礼倒是温润一笑,“你不是白天就想吃荷花鸡了么?” “不是没开门么?” “我去找了店家,刚刚烤的,还热乎。” 王元礼一面说,一面把荷花鸡打开,还冒着热气。 姜玉一脸懵得坐在桌子面前,“你大半夜出去,就是为了给我买荷花鸡?” “不然呢?”王元礼一脸茫然,“你以为我去哪儿了?” “哦,没什么。”姜玉摸了摸脖子,盯着面前的荷花鸡愣神。 说是荷花鸡,实际上和荷花没关系,是用三四层层荷叶裹了新鲜的鸡肉,覆上黏土,烤得外酥里嫩,等到菏叶的清香慢慢中和肉的油腻。 出炉时为了好看,把外层剥掉,裹上新鲜的荷叶,再配上几包灵魂蘸料,若是客人要吃就配着,有些客人不爱重口,偏偏不喜欢加。 荷叶使鸡肉不那么油腻,也不喧宾夺主,故有此名。 王元礼找店家要了一壶温热的米酒和一壶酸梅汤。 姜玉去倒米酒,王元礼制止她,“诺,你还是喝酸梅汤吧。” “你这就是大惊小怪了,米酒在我们蜀地不过是喝着玩儿的,哪算酒了?”姜玉不肯,愣是倒了一碗。 王元礼笑了笑,掏出一把精致的小刀来片鸡肉。 姜玉盯着他片鸡肉,冷不丁冒了一句,“想不到你拿笔杆子的手,刀工这么好?手法这么娴熟。” 姜玉的声音幽幽的,说不清这是什么语气,王元礼就是觉得瘆人。 “哦,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们常常去吃,看得多了就会了。” “是吗?”姜玉像是没事人一样笑开来,“以后有机会,你也带我去尝尝你们书院旁边的荷花鸡。” 王元礼温润一笑,“书院旁边是没有的,隔几条街有个刘大爷做荷花鸡做了十几年,以前同学三两成群去照顾他生意,他有个小孙子,我们常常教他念书的。” 王元礼说得详细,甚至还讲了几件那小孩子的趣事。 姜玉喝了几口米酒,“虽然你吃了刘大爷的荷花鸡还偷师,不过教了他孙子念书,倒也是好事。” “我哪里有他那个掌握火候的能力?”王元礼笑着,“我后来回到京城,怎么也烤不出那个滋味儿了。” “我偶尔也会想,到底是我手艺不好,还是心态变了。”王元礼转动着被子,浑浊的米酒在他手里打着旋儿,“也许真的是心态变了,身边的人也变了,在朝为官,终究没有读书那么纯粹。” “你前程无量,我表哥最是欣赏人才,若是脚踏实地,日后官居一品不是不切实际。”姜玉似有所指,盯着王元礼的眼睛,颇为严肃得说。 王元礼歪头一笑,姜玉有种莫名不好的预感,“郡主,人活在世上走的是单行道,那个弯转过去了,就回不了头了。” “谁说人生是单行道,前头拐弯的地方多着呢。”也许是借着今日的酒意,两人说话都带了几分真心。 “郡主,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王元礼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就像你生下来就是金枝玉叶,可是刘大爷的孙子连书都读不上。” 他说完,顿了顿,“就好像你表兄生下来就能继承皇位,治理天下。” 后半句他没说,姜玉已经猜到了,他不甘心。 王元礼不甘心,凭什么都是人,生下来就有三六九等。 他也有宏伟抱负,却要屈居人下。 姜玉突然站起来,心里突然一咯噔,她看着王元礼,生出一些恐惧。 她下意识往柜台那边看,刚刚的店小二已经不见了人。 “你在找人吗?他们都被我的人请去喝酒了。”王元礼喝掉最后一口酒,眼底是无穷冷意。 “你带着季渊的人跟了我这么久,也该跟够了。” 姜玉转身想跑,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第一百三十二章 鸾凤阁的杀机 “主子,找到那群人了。”列英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西域阴司,总算被他们逮到了。 “在哪儿?”季渊原本闭着眼,听到这话,猛得睁开双目,他从椅子上起来,显然是要去会会他们。 一面往外走,一面听着列英汇报细则,等这群人等了太久了。 “他们的主子今儿是来''鸾凤阁''和这边的头目见面,不知道已经被咱们盯上了……”列英还没说完,就见季渊狠狠皱眉,“你说是哪?” 列英不明所以,“‘鸾凤阁’啊。” 列战猛得打了他一拳,“霍姑娘今儿也去鸾凤阁了。” 窗外的夏蝉还在叫,夏末,它们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不知春秋,想要留住这个夏天,也是徒劳无功。窗内,书房里陷入一片寂静。 这事属实怨不得列英,霍水儿突然去鸾凤阁,实在是突然之举。事情得从几个时辰前说起。 姜玉出事的消息传到季府的时候,霍水儿正在看季渊练剑,漫天的花瓣随着剑雨纷纷而落,本该是唯美无比的意境,偏偏因为剑气添了肃杀之意。 “主子,郡主她……出事了。” 一句话,伴随着茶碗碎地的声音,那剑气竟然直挺挺得往一株树木冲去,遒劲的梅花还没等到三冬盛景就化为齑粉。 “在承担任务之前,你们各个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大夏最优秀的探子,说自己是最优秀的暗卫,绝不可能出一点点差池。”列英铁青着脸看着回来报信的人,“你们居然能被对手迷晕还昏睡那么久?自己回去领罚。” 所有暗卫都知道,这次没有一点点情面可以讲,确实因为他们的疏漏,弄丢了郡主,还坏了主子的大事。 最令他们感到耻辱的是,对手使用的是迷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若是一刀毙命还算想得开,让他们活着回来报信,可以说是对季渊暗部的挑衅和蔑视。 列英如何训斥这群手下也毫无意义了。姜玉失踪也已经是定局,王元礼也跟着一起失踪了。江南诺大,如果不是早就怀疑王元礼和那本《梅溪四记》,要寻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王元礼下一站要去哪儿,季渊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非扬州莫属。既然挟持了姜玉,必然会和他们讨价还价,姜玉的安全暂时是能够保障的。 “第一件事,加急给十弟送去玉儿失踪的消息,一定要稳住他的情绪,给他加派人手,他点名要的人,都加快送过去。”季渊坐在书案前头疼得捏了捏眉心。 王元礼这招不可谓不毒,姜玉是季风的命门,季风现在忙着寻那批宝藏,无暇分身,王元礼要是以姜玉作为要挟,季风方寸大乱,丢了宝藏事小,害怕季风和姜玉命丧黄泉。 “第二件事,王元礼一定会去扬州,加大进城的排查力度。”原本季渊想着不要打草惊蛇,但是转念一想,王元礼今儿个竟然铤而走险,不惜暴露也要去扬州小君山,说明他非常害怕季风找到那笔宝藏。 现下有几个可能,一个是王元礼到扬州之前,宝藏提前被找到,来个请君入瓮,王元礼自然死无全尸,姜玉被救下,这是最理想的可能。 第二个是王元礼用姜玉交换宝藏,这是最大的可能性,也算是个好的选择,金银财物换姜玉的命,无论如何也值了。 第三个是王元礼到了扬州,宝藏也没找到,要么以别的交换姜玉,要么就用特殊手段救姜玉,但是这个举措太冒险,稍有差池,姜玉就死无葬身之地。这是最尴尬的可能,进退维谷。 季渊在座位上思虑良久,说出第三道命令,“第三件事,通知漠北卫,没有孤的明旨,任何人下任何命令,都不许动,给我严防死守,不可让异族有可乘之机!” 第三件事看似和前两件事没有任何牵连,实际上是季渊的未雨绸缪。 王元礼找宝藏,无非豢养私兵一条路,富甲天下容易,问鼎天下难。 他想起兵,单靠他一个人,最多再加上京城里有异心的人,想颠覆大夏,是以蜉蝣撼树,自不量力,绝不可能。 想打垮大夏,只有勾结异族一条路,季渊立刻就想到了漠北草原上那些虎视眈眈的蛮夷。 漠北太重要了,不能丢,大夏也丢不起,要是漠北一丢,北面屏障失去,京都就直接暴露在异族獠牙之下,那些蛮子长驱直入,百姓尽遭屠戮,国都一旦被毁,天下危矣。 这是季渊以太子之尊号令漠北,漠北的小孙将军是他嫡系,如果季渊下了死命令,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小孙将军及全体漠北卫,就绝不会后退半步。 后来季渊回想至今,依旧庆幸自己下了这道命令。 那霍水儿怎么会去鸾凤阁呢? 鸾凤阁是一家首饰楼,其实也是霍家的产业,这是霍罡在她临走前,告诉她的。 “要是实在有要紧的事情,就去鸾凤阁找那里的掌柜的,为父替你想办法。”终归是亲生女儿,霍罡明知道有危险,还是阻止不了霍水儿往金陵去。 唯有尽一点力,只要能护她周全。 姜玉失踪,霍水儿也焦急,电光火石间想到霍罡那句话。 唯独这次,她隐瞒了季渊,只说自己去挑挑新首饰,虽然霍家有私产没什么,但是,霍罡身份敏感,如非自己安危不定,这银楼也不会告诉自己的,还是不要横生枝节了。 季渊其实知道,霍水儿面临姜玉失踪,怎么可能没心没肺地去逛银楼,一个瞒着,一个愿意被瞒着罢了。 谁也想不到,就这么一个疏忽,置她于危险的境地。 季渊面色冷凝,“拿好装备,最坏的结果,若是我进去一刻钟,姑娘还没出来,你们就强攻。” 若是季渊进去寻霍水儿,没有惊动阴司的人,顺利出来是最好的,要是霍水儿或者季渊被认出来了,强攻,里应外合才是最高效的方法。 此时此刻,季渊也不想深究,霍罡或者他的好父皇,究竟知不知道阴司的底细了。 局中人么?季渊冷冷得勾了勾唇角,谁算计谁,还不一定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谈判(上) 季渊往鸾凤阁赶的时候,霍水儿已经和所谓阴司的掌门人狭路相逢了。 她走进鸾凤阁,假装挑选银饰,一个小童打扮的人立刻迎了上来,“姑娘想看些什么?” “我要买最好的玉,还得是金镶玉。” “姑娘说笑了,小店只卖银饰,不卖玉,更没有金镶玉。” “不是说鸾凤阁是金陵最大的首饰楼么?” “想必是姑娘听错了,我们只卖银饰的。”小童笑着,这是对上了。老爷吩咐过的,少主子要来的。 霍水儿也笑了笑,“原是我记错了。这是我前些日子得的花样子,看你们这儿能不能定制?” 小童接过图纸一看,真是对上了,“姑娘稍等,我去请我们掌柜的过来。” 霍水儿刚刚将信物递给他,一柄刀就抵在了腰上,硬邦邦的,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衣裙,传递了危险的信号。 她略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使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阁下是何人,不妨坐下来谈谈。” “季渊要了我妹妹的性命,我要了你的性命,一报还一报,你觉得如何?” “阁下的妹妹是……”霍水儿刚想问是谁,却瞥见了她手腕上一串铃铛,那色彩,大夏少这样搭配,只有……“是进宫献舞的那个姑娘吧?” 她差点说乱臣贼子,这个关头,还是要注意用词,不要激怒她。 “哼,你倒是聪明。” “没什么不能谈的,阁下既然出现在这儿,不妨一起喝杯茶。”霍水儿勾了勾唇角,递了个眼色给刚刚出来的掌柜。 也是幸亏掌柜的机警过人,本来步履匆匆,想要见自己的少主子,这下看到霍水儿脸色苍白,眼神怪异,陡然放缓了脚步,笑眯眯得说,“二位,是瞧上了哪样,小的给你们取。” “楼上喝茶的,给我们腾个地儿。”那女子的声音有些哑,她用宽大的袖子挡住手里的刀子。 “诶。”掌柜的跟小童子使了个眼色,“快去给客官收拾个雅间出来。” 鸾凤阁常常接待贵族夫人,那些夫人小姐累了,就想歇息歇息,二楼就是提供给她们用的,精致的雅间,点上解乏的熏香,上点甜腻的糕点和花茶,夫人小姐们一处说笑,既显得私密,又闲适。 那女子见到霍水儿淡定从容得挥退身边的侍女,和她坐得极近,显然是真的不害怕。 “你就一点都不怕我,要了你这条命?” “杀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呢?”霍水儿笑吟吟得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抵在她身后的刀是没有的。 女子约摸三十岁左右,大半张脸都戴着面纱,只是眼角有些细纹,端着茶杯的手,虎口有茧子,是拿过刀枪的,但是暴露出来的皮肤却寸寸白皙细腻,不难想象面纱下,是何等风姿绰约。 “果然是季渊的女人,有胆量。” “承蒙夸奖,阁下也不是什么胆小的人。” “你一眼就猜到了我是谁?” “阁下的手腕上戴着的手链,材质特别,花纹是波斯独有,色彩大胆惊艳,不像是中原常有的端庄正色。” “好,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那女子一笑,竟然将刀收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谈判(下) 甜腻的香味从炉子里升起来,和这里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那名女子已经坐在了霍水儿对面,却并不准备继续说下去。 “令妹在京城着实是掀起了一场风雨。”霍水儿意味不明,不知是在说当时的那场刺杀,还是阴司在背后搅动的诡谲风云。 “她一时意气,没想到这次反倒误了她的性命。”女子眉眼微敛。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时间无人说话。 霍水儿的手心微微出汗,她状若无意,“阁下应当是有话要同我讲吧,不然何苦跑这么一遭。” 那女子笑了笑,眼睫下是淡淡的嘲讽之意,“谁能想到京城里的贵人今日也会和我这样的粗鄙之人面对面的坐着呢。” 霍水儿观其言谈,似乎这个女子对贵族有很大的不屑和……恨意。 对,恨意。 即便是初见,霍水儿也捕捉到她提到贵人二字时,眼底的寒意。 “若是我曾经得罪了阁下,阁下今日之举倒也说得通。”霍水儿也不在乎她讥诮的笑,“只是我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实在不知道为何阁下非要与我为难?” “若你是寻常世家之女,我也确实不必来这一趟。”那女子摩挲着手上的珠串,指腹有茧,和这光滑的珠串比起来,一双饱经风霜的手实在是有些粗粝。 她抬起头,凝神道“只是我花了大价钱打听到的消息,你可不是普通人,是当朝太子青梅竹马的霍家嫡女。” “哦?”霍水儿心下微凛,果然是冲着季渊来的罢。 “哼…”那女子忽而冷哼一声,讥讽道,“你也不必与我攀谈拖延时间,且看你的好情郎肯不肯来救你罢了。” “阁下的态度着实让人有些迷惑。”霍水儿瞟了一眼她腰间的香囊,是秋香色,上面的花纹约摸是几年前的时兴样式。 “一开始似有事相商,为何如今又拒绝与我交流?” 那女子闻言捏了捏刀柄并不说话。 “阁下欲以我要挟太子殿下,实在是打错了主意。”霍水儿慢悠悠得说道。 她似乎是想故意激怒这个女人,“我一条命没了便没了罢,太子忠孝仁义,是不会放过你们这些谋图弑君的……逆贼。” 霍水儿轻轻从口中吐出“逆贼“二字,便一动不动得盯着面前的女人,即便透过面纱,她也能感觉到对方的挣扎和隐忍。 空气刹时凝固了,一股杀气又淡淡浮现。 霍水儿紧绷挺直的背脊上已然出了一层薄汗,她在赌,赌这个女子并非为复仇而来。 这个人不想杀她,不然从一开始就不必同她上二楼,只需她拔刀就可了结自己,她应该是想利用自己威胁季渊。 若是这么推断,她想威胁季渊什么呢?难道是为妹妹复仇?毕竟那个红衣女子可是伏剑而亡。 不,不该是如此的,尤其是这个女子说,她知道自己和季渊是青梅竹马的时候。 季渊是一国太子,自己身负武功,又是重重守卫,找他寻仇确实很难,找自己却容易。若要复仇泄愤,杀了自己也就罢了。 可她没有。 如今作态,可见并非为了单纯复仇,而是——谈判。 霍水儿盯着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眼眸,那个女人的眸子里尽是寸寸寒冰。 霍水儿的手攥紧了,也是自己今日疏忽,只带了白芷一人出门,将兰芽留在府中,最不妙的是,前者还被自己派去买后街的绿豆糕了。 “噗嗤。”那女子眼里寒冰忽而散了,“你想激怒我?” “并非激怒,而是阁下未免太没有诚意。”霍水儿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我已为阁下所囚,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那女子还未应答,只听得一声箭羽破空声,竟是季渊带人赶到了,此刻正有侍卫伏击在对面的茶楼顶上,本想一箭取女子性命,只是她很是警觉,立马闪开。 箭矢擦耳而过,留下一道血痕。 霍水儿的脖颈下又是一片冰凉,那女子已经躲在了她身后,用刀抵着她。 “你此番费尽周折,不就是要见孤一面?”季渊看着那个女子,她手上的刀抵在白皙的脖颈上,晃得他眼睛疼。 那女子面纱下的脸笑了,“不用太子殿下心上人的安危相要挟,吾等身份,如何能够见殿下一面呢?” “阴司的判官和功曹都死在了宫宴。”季渊捏了捏手里的剑柄,“你是阴司阎王罢。” “殿下消息一向灵通,不知欠我阴司之命,要如何来还?”那女子紧了紧手上的刀,“拿殿下心上人的命,如何?” 那女子很是聪明,她并不靠近窗边,对面茶楼上的箭手就无法射杀她。 何况她紧紧贴着霍水儿,那些箭手带的弓弩很是强悍,极有可能将霍水儿和她射个对穿。 “阁下既然是为谈判,就不该拿我要挟殿下。” 霍水儿轻声说道,她努力忽视脖颈上的冰凉。 她反而觉得这女子如此这般,不过是想不输了阵势,不全然落于下风罢了。 季渊盯着她,骤然说道,“七年前,胡家拥有金陵颇大的织绣坊。” 那女子声线骤冷,“干我何事?” “胡家虽然曾经家大业大,胡夫人和胡老爷成亲多年只得了一个女儿。”季渊不紧不慢,声音很稳,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普通的陈年旧事, 季渊继续道,“只是那个小姑娘在看花灯时走失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的人还没找到她,胡家的商队就在即将进入龟兹城时出了事,所有的货都被悍匪劫走。” 那女子一皱眉,身子微微一侧,腰间香囊随着轻轻摆动了一下,上面的花纹栩栩如生。 “你到底想说什么?” “胡家商业遭受重创,几个月后,胡老爷眼见事业毁于一旦,大受打击得了失心疯,一把火烧了自家房子,胡家上下葬身火海。” 季渊陡然将剑锋指着那女子,“胡夫人,昔日也是良家妇人,今日为何要落草为寇?” “好一个神通广大的太子殿下。”胡四娘笑了笑,将自己的面纱揭下,白皙的脸上尽是恐怖的伤痕。 “朝廷追查我阴司多年,都未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胡四娘似乎是好奇。 “我想知道太子殿下如何关注上几年前的陈年旧事,又断定和我有关呢?” 言罢,胡四娘手里的刀已松了很多。 “最近金陵城里拐子猖獗。”季渊还是用剑指着她,“手下的人看了许多卷宗,发现金陵以前虽然也有孩子走失,但不是如此得……有规律。” “走失的孩子,大多生得极好,玉雪可爱,且女童远远多于男童。” “不同的就是,这几年走失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只有七年前,那个富商胡家,走失了一个。” 季渊从来不信巧合,手下上报时,他便已经命人打听过胡家旧事,那场大火烧光了胡家,上下老小都是尸骨无存。 真正的家破人亡。 他瞥见了女子腰间的香囊,联想到阴司主人会一手苏绣,也是电光火石间的猜测罢了。 不成想,西域恶名昭着的阴司主人,还正是当年的胡夫人——胡四娘。 “西域有传闻,太子殿下多智近乎妖。”胡四娘颇为感慨。 “仅凭最近一桩拐案就能往上追查七年,倒也暴露得不冤。”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迷雾 “霍姑娘,冒犯了。”胡四娘将手里的刀放下,往后退一步。 霍水儿即刻被季渊掩在身后,锋利的剑锋抵住胡四娘的脖颈,“你最好是有冤。” 他虽为霍水儿身处险境而怒极,但是也尚存理智。 内行看门道,胡四娘的刀根本未开刃,她并非是真的存了杀意。 她不以霍水儿生死相逼,接近护卫众多的季渊时,恐怕就是一具尸体了。 胡四娘跪在地上,“民妇的确有冤。” “七年前,并非是夫君纵火,而是有奸人所害。”胡四娘的眼里尽是切骨恨意,“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尽是蒙着面……”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思绪翻飞,回到了七年前—— 那年,胡夫人因为女儿走失而大受打击,精神不济,只是没多久胡家商队出事,胡老爷压力倍增。 胡夫人为了家庭,打起精神,正炖了莲子羹,想宽慰一下在书房忙碌的夫君,却在门口听到一个男人冰冷的声音。 “你如果把东西交出来,你女儿自然能平安归来。” 胡夫人骤然一听,自是慌乱得很,手上一松。 里面的人很是迅速将她扯在地上。 “莫要伤了我的妻子。”胡老爷将胡夫人护在身后,“你们的要求,我应了便是。” “哼。”那黑衣男子瞧了眼身后的胡夫人,身形袅娜,难掩风流。 “你只要将东西老老实实交出来,你一家自然平安无事。” “但是——”男子话锋一转,“你若再耍小聪明,我便要了你们全家的命。” “他要你们交的,是什么东西?”霍水儿出声询问道。 胡四娘咬牙道,“这群贼子,是要我老爷交出胡家软烟罗的纺织法子,还有织绣的针法。” 胡家当年之所以能在金陵城开得风生水起,是因为他家纺织的软烟罗与单一的色彩不同,流光溢彩,很是好看,再加上绣品活灵活现,发家不久,却很快就是金陵数一数二的富商。 霍水儿叹气,“你们交出去了,却还是被灭了门?” “是。”胡四娘的声音难掩凄凉,“本以为能等到女儿回来一家团聚……那群贼子,言而无信,先是折辱了我,又杀了老爷。” 时至今日,回想起那一夜,胡四娘还是会从噩梦中惊醒,胡家上下几十口,并上来看望自己的侄儿,均葬身火海。 自己的侄儿才华横溢,本是要乡试的。结果…… 她捏紧了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天不亡我,他们侮辱我,又毁了我的容貌,以为我无力反抗,只是把我扔在一旁,纵火之后,我不敢乱动,捱到他们走了才敢往外逃。” 季渊面容冷峻,并未动容,故事虽惨,事情却一码归一码的。 “你虽有冤,又为何劫杀商队,将自己的仇恨施加于无辜之人?” 这就是了,即便胡四娘说得再可怜,也不可否认这些年阴司在西域犯下的罪孽。 “纺织法被抢,这金陵城却家家织绣坊都开始纺织流光溢彩软烟罗。”胡四娘冷笑。 “既然不知谁是主使者,那便是都有罪了。” 漫长的流浪生活已经将胡四娘心里的仇恨无限放大。 她当年逃出生天,不敢回娘家,很快晕倒在路边。 幸运的是被一队走镖师所救,她在镖队里负责做饭,一路西行。 原本想着,随镖局跑了这一趟,等风头过去,也攒了些银子,自己就能回娘家以图复仇。 结果一入西域,却被抢劫。 镖队被马匪所杀,胡四娘和几个做饭的姑娘被掳掠回马匪的据点,其间发生了何事,她不必再提,霍水儿和季渊都明白。 “可能老天爷戏弄我许久,自己也都不忍心。”胡四娘冷笑,“那群马匪劫了往龟兹去的一行舞娘。” “有了貌美妖娆的舞娘,我反而少受许多折磨。” 那群舞娘里有个极为貌美的,也很有本事,哄得马匪很开心。 她人很好,常常护着胡四娘,胡四娘也不再常常挨打。 那段时间,马匪活动很频繁,常常劫掠商队,抢来些绫罗绸缎或者金银首饰供舞娘们穿戴享受。 并非是这些马匪多么得武艺高强,而是茫茫沙漠,他们借助自己熟悉地形,了解气候,常常买伏击商队,因此成功率极高。 “朝廷曾经想派兵歼灭一股流贼,结果那股流贼被阴司所灭。” “那个时候还没有阴司的名号……”胡四娘低头一笑,“不过是有几个舞娘染了花柳病,一个传一个的,那群马匪便都死了。” 全身溃烂,白骨暴于沙野。 霍水儿微微皱眉,那胡四娘是如何得以幸存的? “可能是上天眷顾,我才能活下来。”胡四娘似乎知道霍水儿的疑惑。 “我拿着部分金银财物进了龟兹城。” 胡四娘刚进龟兹就被胡商盯上,被抢光了钱财当作奴隶使唤。 她在龟兹的地下赌场学会了一些简单的防身术,也学会了杀人…… 虽然面容已毁,但她身材丰腴,皮肤白皙,掩上面纱也似是美人,因此霍水儿一开始以为她姿容不错。 随后她被当作物件贱卖给了一个中原的商人,同行的是数十个和她一样的女奴隶。 出了龟兹城。命运的齿轮再一次开始转动。曾经的弱者,也成为了拿起屠刀的凶手。 “我和那十几个奴隶,暗自串通,给他们的吃食里下了点东西。”胡四娘笑的花枝乱颤,眼里都是猩红色的光。 “你们杀了人,落草为寇,开始抢劫来往西域和龟兹的商队。” 霍水儿叹了口气,曾经的受害者成为了凶手,究竟是谁的错? 如果不是有人见财起意,胡家不会被灭门。 胡四娘侥幸逃出生天又差点命丧西域。而龟兹城外之所以如此凶险,原因复杂。 一是因为西域联军时常派小股部队伪装成流寇,骚扰进攻龟兹城内的大夏守军。 龟兹城主将叶老将军年事已高,主张将大量兵力囤积城内,只安排轻骑巡逻。 二来,龟兹与大夏最近的城邦也是相隔茫茫黄沙,中间地带兵力分散,沙漠中天气变幻莫测,自然成了犯罪抢劫的集中地。 可是即便是凶险万分,大夏每年去往龟兹的商队也是只多不少。 只因西域缺乏丝绸茶叶,龟兹俨然是西域其他城邦和大夏的通商之地,极为繁华,往往商品都能卖出极高的价钱。 季渊不是不知道西域的情况,沉疴已久,总是要治的,只是要慢慢来罢了。 霍水儿收回思绪,看着伏在地上的女子,“你找殿下,所求何事?” “民妇的妹妹绾绾在江南活动时,曾捡到一块令牌。”胡四娘拿出一块铁制令牌,上面画着独特的花纹。 季渊眼力极好,“威远侯府的府徽。” “正是。”胡四娘跪在地上,“民妇的妹妹是在救一群被拐的孩子时捡到的令牌。” “她怀疑……”胡四娘眼里划过一道坚毅,“她怀疑京城里的威远侯府暗中拐卖容色极好的女童,绾绾一路往京城去,线索却断了。” 绾绾在流落西域以前,是罪臣之女,她的父亲被牵连进了一次科举舞弊案,身首异处。 此番追查到京城,只觉得当今重用奸臣,怒急攻心,便出了那次行刺事件。 胡四娘的眼底均是心痛,“听闻太子殿下几月前能力排众议进谏陛下斩了那勋国公。” 勋国公倒台,震惊朝野,也震惊了天下人。 胡四娘第一次对复仇有了信心,她一人之力难以查清真相。 可是这江南官场恐怕也没人可以帮她,每一任江南巡抚,哪一个不是如同泥牛入海,自身难保? 江南的吏治就像一潭深水,表面看起来平静无波,水面下尽是浑浊不堪的泥沙和浪潮。 官官相护,官商勾结实在是难以厘清。 既然这大夏终于有人敢治这些世家大族,门阀豪庭,她便要将当年之事今日之仇一并算清。 胡四娘抬首,刚好撞入霍水儿如水的眸子,她撇开眼,继续道,“不知今日殿下可能彻查拐卖之事,还江南百姓一个公道?” “此为民妇所求之事一。”胡四娘顿了顿,“所求之事二,是希望殿下彻查陈家商业,民妇怀疑七年前的灭门惨案是陈家所为。” “七年前,陈家还没有做丝绸生意。”季渊还记得来江南之前,看过的陈家相关资料。 陈家豪富是几代积累,虽然子孙都不爱读书,但是也没有肆意挥霍家中财富。 胡家灭门前,陈家还没有做丝绸生意,那场大火后一两年,陈家才开始涉足此业。 可是短短几年,陈家已经是金陵丝绸巨头。甚至因为他家涉足行当广,隐隐有金陵商业巨头的意思了。这也是季渊要在初到金陵就会会陈老爷的原因。 “但是我记得那个黑衣人的声音,还有他手上的印记。”胡四娘垂下眼睑,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个人的声音。 “与陈家总管陈四极为相似。” “我也不想怀疑陈家。”胡四娘的指尖狠狠嵌入肉里。 “毕竟陈家公子和我侄儿是同窗好友,关系很是不错。”浓密的睫毛像是一把小小的蒲扇,投下一片阴影。 “陈贵和你侄儿是同窗好友?” “是。”胡四娘点了点头,“他们以前是极要好的,陈公子常去家里寻他,也会宴请他去陈家做客。他说陈老爷待他极宽宏,勉励他们一起上进。” 至少这些年,念着侄儿的情分,胡四娘从未劫杀过陈家的商队。 “第三件事,我想太子殿下会感兴趣的。”胡四娘心里有了些许底气,“我观察江南几年,发现每一任巡抚都很难留满任期,要么暴病,要么被撤职查办。” “江南吏治不清,已不是一日之事了。” 季渊心里清楚,自己的父皇并不是有才干的君王。祖父在时尚且海晏河清,今日大夏却可以说是外表花团锦簇,内里腐败不堪的样子了。 “只要殿下肯出手,民妇愿意将江南官场部分贪污腐败的官员名单上呈殿下。” 胡四娘没有一天忘了家仇,她汲汲营营几年,为了查当年之事,派人搜集线索无果,却无意发现了许多江南官员勾结腐败的证据。 季渊已经收起了手里的剑,他也在查吏治,如果有胡四娘的名单相助,确实能事半功倍。 更何况,即便没有这份名单,他也想将拐卖幼童的罪犯绳之以法。 大夏应该是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大夏,而不是一些人为了私欲就能肆意犯罪的地方。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胡四娘暂时被安排住在城外的一户农庄。那里是齐家的私产。 胡四娘的投诚,打乱了霍水儿联系霍罡救姜玉的计划。 鸾凤阁的掌柜回避了小主子的眼神,他眼神微黯。 虽然还不能肯定楼上男子是何人,但是刚刚被几个汉子威胁关门谢客,他在楼下噤声时仔细思量了一下,这是霍家情报点之一,无论如何不能暴露于人前。 就算是小主子信任的人也不行。 霍水儿知道季渊早就晓得此处是霍家产业,他不会杀了掌柜的灭口,霍家的人也不会多嘴把消息传出去。 “娇娇。”薄唇轻启,男子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心疼。 “我派人去京城接红荔罢。”季渊盯着女子如水的双眸,盛那双眼干净温柔,他忽而撇开眼说道。不用多言,他已经知道此处是霍家的情报传递之处,霍水儿带了白芷,却未带兰芽,是否是因为白芷已然被她收服之故?季渊一时不想深究。 霍水儿心下一紧,相处已久,她明白季渊是想岔了。 “我并非是不信任兰芽故意支开她的。” 女子将头轻轻靠在季渊肩膀上,她一只手被季渊握住,另一只手便攥紧了男子的衣服,黑色的袍子被攥出了细细的褶皱。 季渊今日衣物上不知道用的是怎样的香,清冽中带着一丝丝凉意,香味就这么钻进霍水儿的鼻尖。她见季渊没有回应,心下叹气。 “承泽。”霍水儿的指尖挠了挠男子宽厚的手掌,试图得到他的回应。 “你可知今日,我看你被刀刃抵住……”季渊且说至一半,马车忽而停住了,霍水儿不免被带着往前,还是季渊抱住了她。 “主子。”列战在马车外禀报,声音略低,“是陈家老爷的车。” 季渊的声音不冷不淡,眼眸中渗出些许冷意,“让他们先过。” “是。”列战应道。 即便他家主子是太子,在这金陵城,此时此刻,也不过是初来乍到的商贾,陈家久居金陵,季渊又是晚辈,按照常理也不可拿大。 就在季府的马车即将准备往路边停下让行时,列战忽而又道,“主子,齐四爷的马车也在我们后头。” “陈老爷的马车让开了。” 若只是季府的马车在便罢了,豪富已久的陈老爷还不会对一个后起之秀多加让步。 只是巧合的是齐家的马车也在后头。陈家想要齐家和他一起做那个新生意,在这样的小事上让让也无妨。 季渊的车架行至陈老爷车架旁,两人心照不宣得撩起帘子打招呼。 “季老弟。” “多谢陈兄。” “季老弟这是同令妹出府办事?”陈老爷撇到了季渊身旁浅蓝色的身影。 “陈老爷。”霍水儿身子微侧同他打招呼,她同季渊已隔了一臂距离,透过空隙,无意间瞥到马车前的灰衫男子。 季渊侧身将霍水儿遮住,“陈兄,我和舍妹便先走一步了,不便在路中挡着,扰了别人行进。”对方略微颔首,二人都将帘子放下。 “刚刚他马车前坐着的那个男人,可是陈四?”霍水儿对这个人的面容还有些印象。 “是。”季渊点点头,“但是他不是个练家子。” 身负武功之人,行走坐卧都看的出来,外行许是没有感觉,内行看门道。 季渊肯定,陈四没有武功。 霍水儿白皙的手握紧季渊的手,慢慢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 “承泽,我早前听人说过,这世上有一种邪功,是将小孩子浸泡在药浴里,改造筋骨,重塑皮肉,这样的人即便没有内力,也能身轻如燕,灵活无比,他们的血更是无比霸道的毒药。这种人寿数不长。”她顿了顿,“刚才我也打量了那人一下,他肤色苍白,身材瘦弱,确实不像习武之人,可若胡四娘对他如此怀疑,他能成事,未必不是因为他练了这样的邪门功夫。” 季渊颔首,“你便是提醒我了,确有这样的邪功,而且江湖中便有这样一个门派,叫断影堂。”他眉头微微皱起,“只是这断影堂的总部其实在辽东,他们做事也常在辽东活动,陈四即便是断影堂的人,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这事定然是有隐情,我们一时半刻肯定是推测不出什么的。”霍水儿也不过是平日里烦闷的时候,会让白芷紫苏她们讲讲江湖上的门派势力,这倒是她的偶然猜想,不定作数。 “娇娇,我绝不会让今日的事发生第二次。”季渊叹了口气,将霍水儿揽入怀中。 原本有了兰芽白芷两个练家子在霍水儿身旁,她寻常也是和自己在一处,季渊已经撤了暗中保护她的暗卫。 可是今日,当他上了二楼,看到刀刃抵在霍水儿白皙的脖颈上时,即便是没有开刃的刀,那时候感觉用“肝胆欲裂”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他不能失去她。季渊不敢想,带霍水儿卷入这未知的风波,自己如果不能护好她,会有怎样的后果。 “不会的。”霍水儿察觉到季渊的不安,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 “不会再发生的。” “我不会再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我会一直陪着你。” 说完最后一句话,霍水儿盯着马车顶,忽觉得有些恍惚。重活一世,她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爱同样一个人。 一路无言。两人彼此依偎,脉脉温情在马车里流淌。 “玉儿那边有消息了吗?”回了季府,霍水儿还是放心不下姜玉的事情。 季渊说到这事便是一阵头疼,“已经传信于季风了,王元礼的目的地必是小君山,他知道我们已经探查到梅溪四记的隐秘,扣下玉儿定是为了交换条件,也是为了甩开我派去的人。 “只是季风一人在那处势单力薄,我已经传信给靳沂,让他快些赶去小君山帮助季风。” 原本靳沂就是要同季风一道出发的,不过说来是真巧,靳大夫身边的小书童柴胡和靳大夫本人都因为尝试新毒药被药倒了,靳沂留下解毒,照顾师父,这才耽搁几日。 谈话间,霍水儿替季渊解下外袍,换上平日在府起居的常服,二人立于窗前,并肩看着院子里新栽的草木,已经快入夏末,蝉鸣更加聒噪,虽然生命短暂,亦然不妨碍它唱响这一曲。 “另又调拨了通晓风水、地理的人赶去扬州。”季渊手下除了退役老兵,自然也有三教九流,只是分散在各处,季风又出发得匆忙,那些人起程总归是慢了季风一步。 如今季风身边大多是带的老兵和刺探情报的暗卫,老兵见过血,当然不怕杀人,可是寻找宝藏,终归还是要些通奇技淫巧之人。 季渊想到季风的困难,不免担心起自己的弟弟。 未等到霍水儿宽慰,列英的声音已于门外响起,“主子,京城来的秘报。” “进。”季渊坐回书案前,霍水儿也坐在一侧。 一张纸条从一个圆筒里取出来,季渊快速浏览片刻,递给了霍水儿,后者略有些惊讶,她时常在季渊议事时陪伴在旁,除了二人共同探查之事,从不过问具体情报。 霍水儿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朱氏进献美人,容貌恰似霍家旁支女朱珠,皇上宠爱非常,已封为婕妤。” “家里传来的信,朱珠是烧死在了家庙里。”她微微蹙眉,“朱珠没死,也不该进宫去,大难逃生,祖母必将借口怜惜于她将她接回来的。许是这世间有容貌相似之人?” 也不是第一回见识了老太太的偏心,家庙起火一事她是知晓的,当时她还同身边的白芷说道,若是人没死,又该叫老太太找借口接回来罢。 “手底下的人若非八分肯定,不会用这般言语。”季渊却否定了容貌相似的猜测。他唤了声门外的列英,后者躬身进来,“列英,朱国公府最近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吗?” “主子,咱们在朱家的探子传来的消息说,朱家走自家的门路送进宫一个婢女并两个伺候的嬷嬷,十七皇子那边未见朱家送人或者送物。至于家眷之间的往来,倒和我们走时没有太大分别。” 送人进宫帮衬自家姑娘对朱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专门提起的大事,后宫贵淑贤三妃或多或少都倚重娘家送进来的亲信,徐皇后对这方面的态度是,只要不过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是京城暂且主事的探子觉得朱贵妃恰好进献了美人,二者之间可能有些蹊跷罢了。 季渊发问,“朱氏进献的美人,具体是什么身份?” 列英正要回禀此事,“回主子,这女子圣上和朱贵妃都看得怪紧,我们的人一时间只知道容貌,以及她是朱贵妃举荐,至于身份是否……还未能查实。毕竟那位姑娘没有嫡亲的亲人在世,又没有熟识之人指认,恐是难以辨别。” “这位婕妤娘娘自承宠以来闭门不出,身边伺候的都是朱贵妃的人,若非手下人机灵,恐怕容貌也未得知。” 说来是真的天意,朱贵妃看人看得很紧,朱珠得了她的授意,除却迎驾,平日里都是紧闭宫室,连淑妃、贤妃二人置办的席面都不去,端的是恃宠而骄。 若不是季渊的人那日奉皇命进献奇花于这位婕妤娘娘,进了钟粹宫的大门,而那日午后,这位盛宠的婕妤娘娘恰好烦闷,在院子里散步,被他的人看见了容貌,不然还不知何时能撞破她的面容。 “这事好办。”季渊倒是不觉辨认身份是难事,“孤写封亲笔信传与母后,她自会有法子。” 列英自然是遵命办事。 季渊确实了解徐皇后。徐皇后是有子傍身的皇后,虽然不是亲子,但是养育多年,胜似亲子,家族也争气,她当然是有底气的,这位婕妤在宫里虽然风头无两,徐皇后却未将她放在眼里,甚至懒得搭理她。不过是一个承欢的宫女,如何劳动皇后关注?在她看来,许多人也盛宠一时,不过转眼就是昨日黄花了。 徐皇后虽有探子,却大多关注贵淑两位动向,不曾注意这个最近的婕妤娘娘。 她自然知道季渊秘密出京的事,接到急信的徐皇后乍看内容还是有些惊讶,不过思忖片刻便有了法子。熙宁帝只说不让锦婕妤请安,想必是如季渊所说,此女容貌有异,熙宁帝不愿,徐皇后却有别的手段叫她露出身份。 这日熙宁帝恰要来坤宁宫用午膳,徐皇后备了些他爱喝的老鸭汤,“陛下,已至深夏,却还是有些暑热,这道鸭子汤带着些酸味,倒是解乏开胃。” 熙宁帝喝了一口,果真舒坦,温度恰好入口,肉香和酸笋的香味混合得恰到好处,他发出舒服的喟叹,“皇后有心了。” 徐皇后掩唇一笑,“进日听说陛下得了新人,臣妾倒是不曾恭贺皇上之喜。” 熙宁帝不置可否得点点头,皇后向来宽容大度,想来也不会在此事上做什么文章。 “能入皇上法眼的必然是个妙人,正巧臣妾这几日身子有些乏累,欲分些宫务出去让三位妹妹处置。”徐皇后说到此处,故意顿了顿,“只是贤妃妹妹也抱恙宫中,贵妃妹妹和淑妃妹妹难免心力不足。” 她抬眼看了看熙宁帝的脸色,笑了笑,“后宫沉闷已久,德妃一位亦然空悬许久,臣妾想,梅婕妤和这位锦婕妤都是妃位以下,若要晋位,说不得看看二人处理事务的能力。” 她说了这话,还假意咳嗽两声,“臣妾想着,不如将一部分宫务分给她们二人,既能考较,亦能服众。” 徐皇后说这话,内含几层机锋。 她与贤妃的病自然是假,不过夏季暑热难耐,熙宁帝也无法深究。 提及德妃之位,未尝不是给熙宁帝递梯子,德妃之位为何空悬,不过是因为熙宁帝的制衡之道罢了,清流已有她和贤妃二人,勋贵亦有朱贵妃和杨淑妃,这唯一的四妃之位,给两方任何一个,都容易失衡。 徐皇后心头暗自哂笑,听闻威远侯最近卯足了劲,想送旁支一个女儿走朱家的路子进宫,敢说他看准的不是这四妃之位,熙宁帝能够不知道? 至于这锦婕妤与梅婕妤二人,均是出身低微的宫女,即便前者受朱贵妃恩惠承宠,二人一同身居妃位,她是否甘为她人垫脚石,犹未可知。 更何况,熙宁帝应该更中意梅婕妤吧?后者更无依无靠,身份微薄,入宫后更是不曾站队。 这样一个好的机会,既能灭了清流和勋贵盯着德妃位的心思,也能警告以下勋贵的那群人,不要把手伸得太长。 徐皇后心思百般流转,执着为熙宁帝夹了块山药,“太医说此物健脾,陛下合该多用些。”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宣召 熙宁帝将山药送入口中,咀嚼片刻,吞咽下去,笑了笑,“今日坤宁宫中的小厨房用心了。”乒 他并不等待皇后说话,又牵了徐皇后的柔荑,声音低沉,“就依皇后所言,让这二人着手一部分宫务吧。皇后是后宫之主,摄六宫之事,你大可自己做主。” 徐皇后莞尔,“若是寻常琐碎,自然不敢让皇上劳心,只是后宫晋位并非小事,故而要多询问皇上的意思。” “你总是这般妥帖。”熙宁帝拍了拍她的手,“朕偶听六宫之言,无不称赞皇后处事公允,善良大度。” 这并不是熙宁帝无中生有,三日前深夜,他从钟粹宫出来,正要去见急诏入宫的工部官员。 因事务紧急,他并没有带许多随从,只带了贴身伺候的刘振和几个小太监罢了。路过御花园时,却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哭声。 他挥手令刘振几个噤声,自己循着声音上前,却见是个宫女在烧纸钱祭拜。 熙宁帝还没说话,刘振心如擂鼓,宫中禁令在先,这宫女是要遭!当即上前呵斥,“哪宫的宫人如此不懂规矩?竟在此处哭哭啼啼,惊扰圣驾,该当何罪?”乒 那宫女还是豆蔻年华,脸上的悲伤还没有收拾妥帖,就跪倒在地,辩解道,“陛下明鉴!奴才是刘美人身边伺候的洒扫宫女芸儿。” 那芸儿说至此处停顿了一下,手指捏紧,上面带有一丝湿润,她突然面圣,自然紧张。 “奴婢原是在宫中孙尚服手下当差,尚服待人宽和,奴婢从前受其教导良多,常常感念于心,可惜孙尚服七日前不幸失足落水,药石罔效。奴婢想尽一番心意,求到了同乡何尚仪跟前,何尚仪念奴婢诚心,私下禀明皇后娘娘。” 芸儿一脸感激,“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念孙尚服在宫中勤恳服侍各宫主子多年,却未得善终,虽欲加恩,但宫规无情,特密许奴婢于头七这日偷偷祭拜。” 她又俯身磕头,在青石板路上“咚咚咚”得磕着。 刘振心里暗叹,好一个机灵丫头,一番唱念做打,陛下定然不会罚她了。 这孙尚服不比她人,是已故昭和文皇后慈宁宫的旧人,皇后娘娘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呀。乒 果然,熙宁帝是依稀记得孙尚服这个老人的,是慈宁宫从前擅针线的,自己幼年时还得她做过的衣裳,后来才调出去的。 他挥了挥手,“既然是皇后允许,你亦是一片赤诚之心,便祭拜吧。只是要快些,不要被其他宫人瞧见坏了规矩。” 芸儿觉得劫后余生,一片磕头跪谢自是不提。 有了三日前这个插曲,这才有了今日熙宁帝所说,“善良大度”之语。 徐皇后在太后仙逝之后,仍能记得照拂她身边伺候过的老人,实在是难得的厚道人。 徐皇后听熙宁帝这样称赞,当然满口谦虚,又将昭和文皇后从前教诲挂在嘴边,很是表了一番孝心。 帝后之间的氛围自然更加融洽,熙宁帝用完膳只略坐了会儿,就离开了坤宁宫。乒 宫人们在黄花梨木的小几上摆上了天青釉菊瓣盘,内置新鲜切好的各色瓜果。 又置一多子盒,其中置满各色干果糕点,徐皇后不大爱吃甜腻的糕点,但她不愿让旁人知晓其喜好,偶尔也会吃一些。 殿里的熏香是新换上的,闻着有几分清冽,静心安神。徐皇后坐在殿中的软榻上,抚摸着手上光滑的玉镯,只看了身边的宫人们一眼, “孔嬷嬷,李嬷嬷,你们亲自带着几个宫女,去钟粹宫和永和宫走一趟。” 被点到的两个妇人自然应下。 孔嬷嬷看着有些年龄,梳着宫里嬷嬷都梳的发髻,身上的衣服样式也并不是这几年时兴的款,虽胜在干练简单,颜色却颇为沉闷,头上也并没有戴什么首饰点缀,只戴了根素银簪子,仅仅做到不失体面罢了。只是整个人不怒自威,一双眼睛仿佛含了刀子,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颇有些严肃吓人。 李嬷嬷就瞧着和煦多了,衣裳颜色略鲜亮些,头上也简单,多戴了朵绒花罢了。她只是一双细长眼睛偶有精光,叫人知道这并不是个弥勒佛罢了。乒 她们二人都是陪伴徐皇后在深宫沉浮数十年的得力干将。 这么些年风风雨雨,主仆之间默契深厚,不需要徐皇后交代别的话,她们自然知道自己该传什么样的话。 两人出了坤宁宫的门,走至宫道处分别。 孔嬷嬷自是往钟粹宫去了,锦婕妤居钟粹宫西配殿,李嬷嬷往永和宫去,秦贤妃居主位,梅婕妤在她宫里。 钟粹宫离坤宁宫有些距离,中间要穿过几条宫道,绕过偌大的御花园。只是孔嬷嬷健步如飞,后面的小丫鬟瞧着她刚毅的背影,一个慢字也不敢提,只得随着她闷头赶路,竟是不到一刻钟就看到了钟粹宫的大门。 钟粹宫门口洒扫的小太监眼色也尖,老早就看到了皇后宫里的孔嬷嬷往这边来,给旁边的小太监递了个眼色,自己忙不迭迎上去。 “孔嬷嬷,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他满脸都堆着谄媚讨好的笑。乒 孔嬷嬷一点儿也不吃这套,只冷哼一声,“莫要挡路,耽误了陛下及皇后娘娘口谕,你十条命也赔不起。” 说罢,竟直接绕过这小太监往宫里去了。 小太监没拦住人,直接被后头的丫鬟挤开,心底暗恨,默默啐了一口,“老货,仗着坤宁宫的势罢了,看你风光到几时。” 报信的小太监动作也麻利,说圣人有口谕,顷刻间锦婕妤就已经坐在西配殿的花厅头等着了。 只是有个小宫女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往贵妃的承乾宫报信去了。 “孔嬷嬷好大的威风。”锦婕妤喝了口茶,嘲讽道。 “奴婢当不起婕妤谬赞。”孔嬷嬷面上依旧冷若冰霜,声音肃穆,“皇后娘娘口谕。”乒 底下人乌拉拉跪了一片,自然也有心不甘情不愿下拜的锦婕妤朱珠了。 “宣锦婕妤即刻前往坤宁宫,不得有误。”孔嬷嬷在即刻二字上加重语气,是不容拒绝的意味。 朱珠心里漏了一拍,她不太敢往皇后跟前凑,皇后是见过她的。她打定主意拖到贵妃来钟粹宫,再寻个法子推脱了便是。 例如突发疾病……她眯了眯眼,想起自己对荨麻花粉过敏,只是眼下要先离开这老货视线,才好用计。 她心中主意已定,自然笑意盈盈,“皇后娘娘宣召,嫔妾自然不敢耽误。只是想略梳洗一番,以表尊重。” 孔嬷嬷心底知道,不能耽误太长时间,不然承乾宫那位片刻就要杀过来。 不过此刻时辰刚好在十七皇子早课结束之际,母子俩应刚用完膳。乒 众所周知十七皇子纯孝,日日午膳都要至承乾宫陪贵妃用膳,膳后母子俩还要去太液池边散步谈心,几乎风雨不改。 至于晨昏定省,贵妃位置再高,皇后娘娘才是嫡母,妃嫔们晨起皆是去坤宁宫问安,再由皇后娘娘带着去慈宁宫问安,从不敢耽误。十七皇子自然也是向皇上皇后太后问安。 只是这锦婕妤,孔嬷嬷垂下眼睑,掩饰住嘲讽,自入宫得宠,从未来向主子娘娘问过安,仗着陛下的旨意。 皇后娘娘可以不在意,她们做奴才的,却要让宫里人知道,皇后还是皇后,还是中宫正统,不容僭越。 于是她只淡淡说,“陛下今日金口玉言,说锦婕妤素有规矩体统。皇后娘娘宫务繁忙,只怕不能等锦婕妤梳妆打扮。” 后半句她没说,众人却都知道。陛下刚夸你知礼仪懂进退,这边主子娘娘立马宣你却还要等你盛装打扮,哪儿来的规矩,失了分寸,更是打陛下的脸。 朱珠的笑僵在脸上,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她暼到宫门口空荡荡的,想到此刻时辰,贵妃定是和十七皇子在太液池边呢,片刻间怕是来不及了。乒 只是她现在确是不该出现在皇后面前,她心一横,就要作势往地上栽去。 哪知孔嬷嬷年逾四旬,依旧眼疾手快,一个健步上前将她扶住。 朱珠想要挣脱,竟觉得这双手臂如同铁做的一般,力气大的很。 孔嬷嬷低头道,“奴婢冒犯了,锦婕妤小心脚下,请吧,娘娘该在坤宁宫久等了。” 朱珠给角落里一个宫女递了个眼色,只得和孔嬷嬷一道出了钟粹宫。 那边贵妃正听十七皇子说起今日熙宁帝夸他之语,母子二人言笑晏晏,氛围好不融洽。 却听得朱珠被宣去坤宁宫的奏报,顿时头疼。乒 她和皇后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知道徐皇后的性子,这些小宫妃平素是不可能入她眼的,除非已有证据,或是确切怀疑。 现在去钟粹宫肯定是扑了空,只能自己亲自去坤宁宫,为这丫头的身份描补一二。 她眼里划过寒芒,只温声让十七皇子回去温书,复冷声吩咐道,“去坤宁宫。” 只她刚起驾,心里就觉得不妥,吩咐福全道,“不去了,回承乾宫罢。” 她抚摸着头上冰冷的珠翠,现在去倒是急了,世间相像之人如此之多,兄长早已安排好这丫头的身份,自己何苦自乱阵脚。 她轻出一口气,谋划多年,万不能因为一点疏漏功亏一篑。 乒 第一百三十八章 终识庐山真面目 http://.biquxs.info/

回去的路上,孔嬷嬷在前头领路,不好再风驰电掣,脚下速度放满了几分。 她却也留了个心眼,怕锦婕妤再找借口不去坤宁宫,留了个手脚麻利又眼色机灵的丫头缀在她们主仆后头。 锦婕妤有心拖延,却有个宫女突然从后头赶上来耳语几句,她脸色略白几分,抬手厌烦得将人挥退了。 朱贵妃让自己见机行事,她回 一只三米长,一米高有余的金‘色’老虎,爬在虚空中。看上去倒是霸气十足。在老虎的头顶有一个‘王’字,这简直就是一只虎王。 就见君双入场,检查,装弹,上膛,匍匐,整姿,瞄准,一系列的动作俱是无比的到位,就算是计算机做出来的模板,恐怕也没她的动作完美。 “谁说不好了,我铁屹的兄弟自然是最好的。”铁屹装作一副大义凛然、兄弟义气最大的样子。 君双看了看,除了自己和蓝翎,还有着三个男生,他们经济系里要参加交换生大赛的人,就这么五个。 说白了,我们伟大葛丝运元帅,又一次为战争发展,做出了自己应有贡献,可惜诺贝尔奖里没有军事奖项,否则的话一定将是我们葛丝运元帅夺取。 布凡走到包间门前,毫无意外地被守在门口的渡边康夫的保镖拦住了。 秋儿一听,连忙答应着,就去空得可怜的面桶前去看。秋儿自然记得,那些白糖,还是上次过节的时候,刘蓉大发慈悲地,给各个院子2都分了一点儿,张姨娘放在那里,一直没有舍得吃,现在,突然想起来了? 这也是空间大挪移的神通,只不过比起两年前却也精进一大步,至少这次挪移,他直接瞬间移动数十万公里,从这颗无名星球,直接出现在蓬莱星。 “嘉妮,我们知道了。你说吧!”布凡向林嘉妮点了点头,让林嘉妮说下去。 如果说九天之外与凡人界最大的不同,可能也只不过是天地灵气变成了仙灵之气,各种天材地宝无数,而且人口也少罢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按照他们说的做,等有机会,全部夺回来。”任武咬了咬牙,万般无奈的道。 王世充向全天下发出了檄,称自己没有野心,无意争霸天下,虽然掌控了东都洛阳,却反而让城中姓过得越来越苦,这和他起兵反隋的初衷相违背。 天还很早的时候,我就被门外的嘈杂声吵醒了,推门想出去,却被佣人拦在门口。 孔啸天愣了一下,没想到是为了这件事,扫了妹妹一眼,翎雨也看着啸天。 杨清风这数日中每日都打坐清修,嘴里淡出个鸟来。此刻见酒,便让李凝与其同饮。 “我现在才弄明白,原来只有功法的传承是不能称为传承的嘿嘿。我已经得到了煞神力!”高甜甜太狂妄了,这句话显然是冲慕红绫说的。 老头的体质在这里的人中是最弱的,现在看起来真的有点像是弱不禁风的老头。当然,如果李凝没和他动手之前李凝或会这样认为。 这些宠爱和包容,都是属于海瑟琳的,只因为我有幸和她长得有些相似,理拉德才愿意施舍给我。 诧异的抬头看着理拉德,我并不是诧异他知道我拿到的是假货,而是诧异他竟然说出来。 熟悉的声音,洛汐愣了一下,是蓝诺,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出声。 满天飘落的金莲与菩提树叶,伴随着阵阵梵音,慢慢的洒落在阴山之上,将一众释门弟子的尸身掩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