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晋》 第1章 改变命运的机会,你赌不赌 晋,太和六年(公元371年),三月十七。 建康,谢安府邸,书房。 “你方才所言魂……魂穿!那是何意?” “简单来说,就是我的灵魂进入了这个身体,而我的灵魂却本不属于这个时代!” “那你属于何时?” “大概一千六七百年后吧。” “……” 谢安盯着面前这个身长七尺,衣着褴褛,面上含垢,头发松散杂乱,不怎么能分清年龄,自称谢文的年轻人,神色明显一愣,眼中闪露出惊异之色。 纵然他一生谈玄论道,笃信求仙有路,但听到如此荒诞不经的言论,依然觉得对方是在装神弄鬼,妄图蒙骗于他,以求得什么好处。 换做往常,听到这里,他就该唤人出来把这人轰走了。 但今天,他却没有这么做。 只凭这年轻人不仅能够设法混进他的府邸,还能进入他的书房,就值得他去探查个究竟。 如果是真,对他来说,无疑有着无数可以想象的好处。 是假,损失的也不过就是些许携妓玩乐的时间罢了。 “此言虽匪夷所思,但我想你既然敢说,应当有让我信服的理由,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 只片刻之间,谢安的神色便恢复了沉着冷静,他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微笑,缓缓坐在书案后的榻上,静静地等着回答。 “明公果然不愧称得上是‘大才盘盘’,要是换了别人,绝做不到如此处变不惊!” 闻言,谢安不禁眉头一皱:“我不是等着听你奉承的!” “呃……” 谢文顿觉尴尬无比,一双耳朵竟发烫了起来。 他连忙道:“我记得史书上记载,就在不久之后的四月,仇池将被苻秦占领。我的话是真是假,过了四月,自然可见分晓。” “苻秦横扫山东,兵锋正盛,仇池公杨纂于此时自绝于苻秦,又与叔父争国,为秦所取,凡有识之士皆能猜度,何足怪哉!” “那当朝大司马桓温要在今年废立皇帝,也是凡有识之士皆能猜度的吗?” 此言一出,犹如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直接砸在了谢安的面前一般,使他猛然惊起,满眼惊慌的迅速跑到书房门外,似乎深怕隔墙有耳。 确认无人后,他才回过身来到谢文的面前,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既来自一千余年后,知未来之事,天下事岂不任尔施为,为何前来找我,而不去投靠更有权势之人?” 当今天下,是一个英雄辈出,遍地机遇的时代。 要想出人头地,博取荣华富贵,一个知道未来历史走向的人,无疑拥有比任何人都得天独厚的优势。 北边苻坚、王猛任人唯贤,秦国兵强马壮,国中大治,如今一举灭燕,更是十分天下有其七,混一六合,包吞宇宙之势渐成。 南边王、桓二族当朝,把控朝廷权柄,天下士子,为求施展抱负,无不倾心攀附。 谢安实在想不明白,被士人嘲弄为“新出门户”的谢家,有什么突出的优势。 “因为我姓谢,而且不论是一千年后还是现在,我好像都和明公有点沾亲带故,为了我的未来,还有谢家的未来,明公就是我最好的选择。” 谢文一本正经地给出了回答,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布递给了谢安:“这个东西,明公想来应该不陌生。” 看到谢安皱着眉头看着绢布上的内容,谢文不禁暗自苦笑,穿越之初的凄苦生活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三年前,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之时,困居山野,一贫如洗。 没有尊贵的身份,没有千万家财,没有娇妻美妾,至于穿越者必备的系统,更是连tm个鬼影子也看不到。 有的只是孤身一人,草屋三间,薄田五亩,土狗一条。 农忙时节,为了来年不饿死,天天早出晚归,却也只能得个“草盛豆苗稀”。 为了摆脱现状,一有闲暇,他就尝试着走出消息闭塞的山坳,打探关于这个世界的消息。 然而整整两年里,他愣是没弄清楚穿越到了什么年代。 直到一年前,陪了他两年的土狗阿黄意外摔死,他含泪改善了一次生活,将阿黄的骸骨埋在了后院。 恰巧这个时候,他翻出了一个埋在地下的木盒。 木盒里面赫然是一张写着陈郡谢氏谱牒的绢布。 和大多数国人一样,他有着刻在血脉基因里的祖先崇拜,对谢氏家族那一段辉煌历史,有着极为深刻的记忆。 所以当他看到谢缵之后第四世就写着他的名字时,他高兴地哭了起来,像个没出息的孩子。 他终于不用再感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日思夜想的翻身机会可算来了! 第二天,他就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全部换了钱粮,踏上了寻亲之路。 这一寻,就是一年的光景。 四处碰壁的遭遇,让他万般无奈之下,选择了自爆身份这个“不成功便成仁”的极端方式。 “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谢安已经确认无误,这就是货真价实的陈郡谢氏谱牒。 “如果这东西真的有用,我又怎么会从会稽一路乞讨而来?又怎么会潜入这里,和明公说那些本不该让任何人知道的话?!”谢文苦笑道。 “这倒也是……” 谢安闻言,略感无奈,心里暗道:“是该好好管教下府里的下人了。” 不过现在这件事并不紧要,他忽然好奇地问道:“你既知未来之事,我谢氏一族前程如何?” “如流星般璀璨!” 谢文一脸的讳莫如深. “此言何意?” 谢安皱起眉头,总感觉这不是一句好话。 “嗯……”谢文想了一想,还是将谢氏一族的命运讲了出来:“十余年后,谢氏将会成为桓氏之后江左第一大族,又十余年后,晋室政乱,谢氏一族横遭大祸,子孙后辈十存二三,至此之后,再无力引领士族!” “那我的寿数如何?” 谢安的神色较之方才,稍显黯淡。 “如果从现在开始,明公不再吃五石散,多锻炼身体,或许可以活过古稀之年。”谢文正色道。 “当真?” 谢安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一抹光亮。 “后世有人研究过,五石散吃多了折损寿命,应该不会有假!”谢文回道。 “……” 谢安沉吟片刻,不置可否。 然后他忽然神色严肃地盯着谢文道:“方才你说的一切,我都姑且相信。现在我想知道你想要得到什么?又能给我什么?” “实不相瞒,我要的很简单,不过是衣食无忧,坐拥娇妻美妾,逍遥一生!” 谢文满怀憧憬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然后正色道:“至于交换的东西,当然是我脑海里详尽的未来历史走向,相信凭此至少可以让谢氏一族成为有史以来昌盛时间最长的家族!” 别的不敢说,接下来这几十年的历史走向,他可是门清。 “他倒是坦然,但恐怕也和我一样难以如愿。”谢安暗叹一声,然后道:“满足你的要求的确不难,但要让谢氏一族长盛不衰,何其难哉!” “我知道明公还有疑虑,但改变谢氏一族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赌还是不赌,全凭明公抉择!反正这几年的历史轨迹不宜改变,明公考虑的时间还很充足!” 谢文一脸自信地看着谢安,似乎料定谢安会赌。 正如他为了改变命运,不惜自爆来豪赌一般! “为何这几年的历史轨迹不宜改变?”谢安奇怪道。 “因为桓温!”谢文正色道。 …… 第2章 谢氏家宴 桓温,无疑是当今江左最有权势之人。 同时,也是最让朝廷上下士族心生畏惧之人。 谢安也不例外,他曾在桓温的幕府效力多年,深知桓温的为人。 桓温虽然欣赏有才之人,但却也会为了自身利益,对曾经大为欣赏的人才痛下杀手。 殷浩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对抗桓温,谢安自认为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为了将来谢氏能顺利成为江左第一大族,他抑制住内心无比的好奇,没有再问。 当务之急,是要稳住谢文。 畅聊良久,在双方达成了决不能让第三人知晓谢文真实身份的默契之后,谢安命人唤来两名美妓,伺候谢文沐浴更衣。 同时,又命人设宴,召来在建康的谢氏族人,准备为谢文接风洗尘。 不一会儿,两个面若桃花,肤如凝脂,身态如扶风弱柳,倩笑顾盼,风韵十足的美妓出现在谢文面前。 此情此景,谢文哪里还能忍得住,他心痒难耐地朝着谢安拱手一礼,便毫不客气地将两个美妓一边一个揽入怀中,直奔浴室而去。 谢安见状,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暗道:“要真是个急色之徒,倒也不是坏事,只怕……” 三年“不识肉味”的谢文,在温香软玉之中,的确急色。 以至于一次沐浴,竟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直至累得两名美妓一脸娇羞地瘫软在浴桶里,他才心满意足地穿上谢安为他准备的新衣,从浴室里走出来。 看到门外一个仆人涨红了脸,侧耳听着门内的动静,嘴里还嘟囔着:“真是无耻至极,竟然在浴室做这样的事!” “喂!戏唱完了,别听了!”谢文一脸得意地笑道。 “啊……郎……郎君,主人命小的来请郎君前去用膳,方才小的只是一时好奇,并非故意,还望郎君宽恕无礼之过。”那仆人一脸紧张的低头拱手道。 “你就算是故意的,也没事!头前带路吧。” 谢文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道。 “……” 那仆人默然无语,一边腹诽着,一边带着谢文前往膳厅。 膳厅之内,此刻已聚集了好些个男男女女,正谈笑风生,笑语寒暄,看起来一派其乐融融。 只不过放眼望去,不见谢安的踪影。 谢文一人也不识,也就没有上前去打招呼,独自一人站在门边的角落,轻轻靠在柱上,静静地听着众人的闲谈。 “听闻七兄又随军出征了,真是令人羡慕。” “战场上吉凶难测,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倒是怀念上次与幼度兄谈玄论道,不知他何时归来,让我能再听他的高论。” “那兄长可一定要带上我才行。” “还需要兄长带?哪一次你缺席了的?” “哈哈哈……球度说得对,瑗度从来都是不请自来!” “我这还不是听父亲的话,多向兄长们请教学习,增长学识。” …… 听着几个年轻人的谈话,谢文很快就判断出那两个年纪稍小的男子就是谢安的两个儿子谢瑶和谢琰,至于年长的那位,他暂时还分辨不出是谁。 又听了几句,见说的都是些寻常闲谈,了然无趣,而不远处几个年轻女子聊的又是些女儿闺房事和“绯闻八卦”,他也不好意思多听。 由于腹中饥饿,众人又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他索性悄悄移步到膳厅两旁摆着的食案旁,悄悄拿起一块不知名的糕点,安抚着早已空无一物的肚肠。 吃了几口,又觉嘴里发干,悄悄拿起一杯装满酒水的犀角杯,猛灌了两口下肚。 这时,那略显刺耳的吞水咕噜声,倒引起了一旁的几人注意。 “这人是谁?怎么敢混进这里偷吃?” “他身上的衣裳好生眼熟,我好像见谁穿过!” “瑗度,那不是你的衣裳吗?怎么穿在他的身上?” “看来他就是父亲所说的贵客,我刚才还奇怪父亲要我的衣裳做什么,原来是给他穿。” “贵客?伯父怎会将这般没有风度之人奉为上宾?” “这……父亲看人,一向不差的,我也说不明白。” …… 看到众人鄙夷的目光,听着那些嘲弄的话语,谢文倒像是充耳不闻,将手里剩下的一小块糕点送入嘴里,咀嚼吞咽后,若无其事的微笑道:“你们要是饿了,也可以拿些吃,这么看着我,怪不好意思的。” “你以为我等和你一样不知礼数吗!?” “就是,真是不知羞耻,还反以为荣!” “何必与他置气,看他这样子,恐怕连礼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 “咳咳……” 就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嘲讽数落谢文的时候,谢安和另外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儒士走了进来。 “拜见父亲大人。” “拜见叔父大人。” 众人连忙朝谢安两人拱手行礼。 谢安见状,只朝着众人点了点头,不发一语,径直朝谢文走去。 见到谢文红光满面,看上去比刚才精神了不少,谢安微笑道:“方才可还满意?” “当然,很好!沐浴之后,整个人都精神焕发,清爽了不少!叔父的安排我很满意!”谢文微笑着道。 “那就好。” 想起方才下人的回话,谢安略显尴尬的一笑,然后一把抓起谢文的左手道:“跟我来。” 谢文也不知谢安要做什么,跟着谢安来到膳厅中央的位置。 谢安指向一旁脸上有一小块白斑的儒士介绍道:“此乃家弟,也是你的叔父,先见个礼吧。” 谢文见状,不禁暗自好奇:“不知这是谢石还是谢铁?” 不容多想,他连忙拱手拜道:“拜见叔父。” “不必多礼。”儒士点头微笑,伸手抬了抬谢文的手臂。 谢安见状,一脸严肃地朝众人大声道:“此乃我谢家麒麟儿,名唤谢文,字号文度,如今虚岁二十有一,是叔祖一脉仅存后嗣,与尔等乃是同辈。日后文度将常住家中,尔等应当多加照应,若再让我听到方才那些无礼言语,小心家法无情!都听明白了?” 话音一落,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一脸的不敢置信。 不过他们却也不敢迟疑,连忙拱手道:“孩儿明白。” 谢安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朝谢文使了个眼神。 谢文会意,也上前一步,微笑着拱手道:“日后还请诸位兄弟姊妹多多关照,方才无礼之处,请多海涵。” 众人闻言,也不回应,均是面无表情地站直了身子,等着谢安发话。 “好了,文度一路奔波劳累,早已是身疲体饿,今天又是家宴,就不讲究虚礼了,都入席吧。” 说罢,谢安又对谢文指着主位右下第一个位子道:“你坐这边。” 此言一出,一众年轻小辈纷纷朝谢文投去惊异的目光,倒是平日里常坐那个位子的谢韶一脸淡然,径直朝谢文的下手位走去。 第3章 有实力才能得到尊重 “那小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突然被谢安以如此不招人喜欢的方式在谢家“二代目”面前显脸,谢文心中疑惑万分,有些忐忑,不知谢安用意何在。 不过当坐下来,面对着满桌的珍馐美食,强烈的饥饿感瞬间涌上心头,那些没有意义的担心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想先填饱肚子。 本来一路上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刚刚又在浴室里消耗了那么多的体力,他实在饿得忍不住了。 于是,不待谢安发话,他便第一个动起了手,拿起一只烤羊腿,就大快朵颐了起来。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鄙夷。 不过碍于谢安此前说的话,不敢出声嘲讽。 “看来文度是真的饿了!我们也也动筷吧。” 谢安颇为尴尬地一笑,下达了开席的命令。 众人见谢安竟然没有出言训斥谢文不守规矩,又是一惊,却也不敢说什么,低头享用起了面前的美食。 不一会儿,见谢文手里的一只羊腿已经被啃掉了大半,谢安忽然朝左手边坐着的儒士使了个眼色。 那儒士会意,端起案上的酒杯,站起身道:“昔日魏武帝有言‘对酒当歌’,今日为文度置酒洗尘,怎能无诗歌唱和!我先抛砖引玉,静待诸位佳作。” 说罢,那儒士便高唱道:“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这是诗经小雅里的诗篇《南有嘉鱼之什》,在座的人,除了谢文,每个人都背过。 一首唱罢,那儒士便微笑着望着谢文道:“文度,初次见面,也没有准备礼物,醇酒一杯,聊表心意,请。” 见状,谢文不由得暗笑:“还真是冲着我来了。” 不过他一点也不慌张,毕竟后世写酒的好诗词实在太多了! 他连忙放下羊腿,举起酒杯,十分恭敬地站起身道:“小侄敬叔父,日后还要多向叔父请教学问,只望叔父莫要嫌我愚笨。” 说罢,他一饮而尽。 酒水入喉,一股甘洌的气息便涌上心头,让人神清气爽。 他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让人甘之如饴的酒水。 儒士见状,也豪爽地一饮而尽,然后微笑道:“文度莫要自谦,我已听兄长说了,你学富五车,说不定到时还是我向你讨教。”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愣,颇为惊奇地望着谢文,眼神中的鄙夷之色瞬间消失了大半。 而谢文也猛地转过头,满眼疑惑地望向谢安。 然而谢安却神色淡然,嘴角挂着微笑,像是在说:“既然进了谢府,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还不是全由我说了算!” 对视一眼,谢文便被谢安那掌控一切的眼神给震得转过了头,默默地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坐在儒士下手的谢瑶便站起身高唱道:“堂上置玄酒,室内盛稻粱。笑语春风暖,只为贺贤郎。文度,谢瑶不才,邀你共饮一杯。” “这是要车轮战?” 谢文稍稍一愣,没有迟疑,微笑着端起已经被身后侍女斟满的酒杯,拱手道:“好诗!请。” 饮罢,他缓缓坐下,酒杯刚一放下,就又被满上了。 看着足足有“二两”大小的杯子,他不由得暗叹:“还好不是后世的高度白酒,不然可就要出洋相了。” 紧接着,谢琰又站起身道:“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尊酒,欲以赠来人。文度兄,谢琰借苏武之诗,邀兄共饮一杯。” 谢文闻言,微微一笑,端着酒杯又站了起来:“贤弟请。” 一杯下肚,刚坐下,又是接连好几位谢家子弟轮番唱诗敬酒,让他几乎连歇下来吃口肉的空隙都没有。 此时的他,已经略感微醺了。 不知不觉间,坐在他身旁的谢韶也举起酒杯站了起来,微笑道:“清酒满玉盏,举杯君莫停。人生须快意,不惭世上英。文度,不才谢韶,欢迎归家,请。” 听到谢韶二字,谢文的醉意登时清醒了大半,惊喜地望着眼前俊朗儒雅的男子,暗道:“难道他就是谢家二代最优秀的四人之首,小字封儿的谢韶!看他这样子,也不像英年早逝的面像啊!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瞬间冒出的念头,不由得让他眉头一皱,竟忘了站起身和谢韶共饮。 突发的状况,不禁让谢韶略显尴尬,不过他还是彬彬有礼地道:“文度,可是不胜酒力?” 话音未落,谢文便反应了过来,连忙站起身道:“哪里!哪里!封胡羯末之名遐迩所闻,小弟早生景仰,望得一见,没曾想今日如愿,实在是喜不自胜,一时愣了神,还望贤兄莫怪。请!” 说罢,他一饮而尽,然后微笑着道:“小弟不揣冒昧,望他日贤兄空闲,得以私下畅饮请教一二。” “嗯?”谢韶闻言,眉头微动,然后笑道:“贤弟相邀,愚兄自然从命!” “那就一言为定,小弟静候佳音。”谢文连忙补充道。 他可不想让人以为刚才说的只是客套话。 “一言为定。” 谢韶也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话音落下,两人这才落座。 过了一阵,见谢文没有继续唱和的意思,旁若无人地吃着食案上的美食,谢安忽然出声提醒道:“文度,现在众人可都已经献诗一首,想来你腹中已然有物,岂可让我等翘首终宴?” 谢文闻言,连忙吞下嘴里咀嚼的食物,起身拱手道:“珠玉在前,我本不敢献丑,但叔父有命,我也就不故作女儿姿态了,一首拙作,请诸位贤达斧正。” 说罢,他举起酒杯高声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唱罢,他举杯挥舞一圈,看着众人惊呆的神情,微笑道:“诸位,请开怀畅饮!” “嗯……好!好诗!好诗!闻此绝唱,当浮一大白!” 忽然,那儒士激动地赞声连连,一脸回味地举起酒杯,朝着谢文一敬,仰头一饮而尽。 “怎么一个个都愣住了?现在知道我所言不虚了吧!哈哈哈……来,我们一起举杯,为文度接风洗尘!” 谢安则是一脸激动地端起酒杯站起身,破除了一度十分尴尬的气氛。 随着杯中酒倒入“愁肠”,众人对谢文的态度也逐渐转变,暗暗生出一丝钦佩之意! 看到众人神情的变化,谢文不禁暗自感叹:“果然有实力才能得到尊重!” 不过谢安的心头此时却冒出了另一个声音:“他如此惊才绝艳,虽自称是我谢家的人,但也不可不防!” 第4章 各怀心思 谢文虽然没有注意到谢安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异样神色。 但他却也知道才不可不露,更不可多露。 如今既然已经“借用”李白的千古绝唱使得众人折服,那就没必要再将这试探意味浓厚的诗歌唱和继续下去。 接下来,他就像是得了“嗜酒症”,从谢安开始轮流敬酒,像是非要喝满三百杯才肯罢休。 不过他似乎低估了杯中酒的劲道,更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刚走完一轮,他便感觉头重脚轻,周围的人看起来都像是因不胜酒力而摇摇晃晃了起来。 “来人,送文度回房歇息。” 他隐隐约约听到稀稀疏疏的笑语声,就闭上眼顺势倒了下去。 …… 等谢文被两个仆人搀扶出膳厅,谢安突然神色严肃地道:“你们认为,文度乃何许人?”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惊讶地望向谢安。 他们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不喜欢背后议人的谢安竟会有此一问。 见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接话,谢安看向谢韶道:“封儿,你以为如何?” 谢韶见问,略一思索,拱手道:“回伯父,以韶愚见,文度举止不循礼数,言语虽然不羁,但腹内实有才气,若加训导,他日前途无量。” “嗯……”谢安点点头,不加评说,又看向谢瑶道:“球度,你也说说。” 谢瑶早已准备好了说辞,连忙道:“孩儿初见文度之时,因其举止无礼,言语放浪,颇为不喜。但方才听闻文度寻亲事迹,又觉若换做是我,恐怕还比不上他!父亲常言:‘古之成大事者,皆不拘小节’,孩儿以为,文度实乃可造之材。” “嗯……”谢安又不予置评,朝谢琰道:“瑗度,你说。” 谢琰自方才就在仔细观察谢安的神色,见两位兄长说完,谢安眼中竟没有丝毫赞许喜悦之色,便暗自揣摩着谢安的用意。 思考的角度一转变,他心下登时一惊,颇为自疑的问道:“孩儿斗胆,敢问父亲可是以为文度用心不纯?” 话音刚落,众人登时神色一变,满脸好奇地望向谢安。 只见谢安神色自若的笑道:“说说你为何如此认为?” 谢琰正色道:“正如两位兄长所言,文度才气过人,自然不会不识礼数。既识礼数,却又做出失礼之举,那便极有可能是故意为之!至于为何如此,或是故意自贬,或是试探我等,亦或是出于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 说到这里,他明显注意到谢安的眼神一变,稍稍一顿,又道:“孩儿只是猜度,若所言不当,还望父亲莫怪。” “我本就要你们畅所欲言,如何会见怪。”谢安摆了摆手,正色道:“你们其他人可还有什么不同见地?” “……” 一众小辈均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谢安见状,正色道:“既然如此,那我说说为何会有此问。” 闻言,众人聚精会神地看向谢安,等着一解心中疑惑。 只听谢安道:“文度之才,方才你们已然领略过了,但文度其人,品性如何?志向如何?我等均不得而知。” “子曰:‘听其言,观其行’。一时之言,一时之行,均能加以修饰,但时日一久,其形必露。我等视文度如此,文度视我等亦如此。” “如今我谢家已失豫州方镇之任,朝野汹汹,几无立足之地!当此危急存亡之际,文度忽来,我自生喜,但亦不能无忧。” “所喜者,文度之才,所忧者,不知其何如人!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一人之见,毕竟狭隘,一时之见,犹且短视!我用意何在,你们都明白了吗?” 他说得如此清楚,众人自然都明白了他的心意,当即齐声道:“孩儿明白。” …… 而另一边,谢文正躺在客房的软塌上,一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登时便睁开了双眼,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榻上的帷帐。 他的脸色虽然绯红,但无论谁看到他现在的样子,都可以看出他绝没有喝醉。 纵然两世为人,他还是一沾酒就脸红发烫,很容易给人一种一杯就醉的假象。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这个状态,意识还非常清楚。 “今天就算是过关了吗?” “以后的日子,又该如何度过?” “一切是不是会像当初计划的一样顺利进行呢?” “如果有一天历史开始发生改变,我所倚仗的东西是不是还管用?” “要是出了纰漏,失去了价值,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呢?” “是不是得想个办法,尽量不影响历史的进程?” “可那样做,以谢安的能力,会看不出来吗?” “唉……真是令人头疼……” 一时间,万千思绪不住地冒出来,倒让他真的感觉有些醉了。 这一次,他竟忽然有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错觉。 只不过令他自醉的不是美人,而是无数的烦恼。 “吱……呀……” 忽然,房门又打开了。 他听到声响,赶忙闭上眼睛,装作沉睡的样子。 不一会儿,他便感觉到一双手在他的身上不停游走,他身上的衣带也随着那双手掠过慢慢解开。 他本以为接下来会是想象中“擦洗身子”的环节,谁料等来的却不是温热的巾帕,而是略显冰凉的柔荑。 当感受到胸膛传来的凉意和柔软的触感,他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这是谢安的特意安排。 他不是伪君子,更不是柳下惠。 既然谢安直来直去,他也绝不矫揉造作,为表尊重,他决定以诚相待。 他故作惊醒,坐起身佯怒的质问道:“你是何人?脱我衣裳作甚?” 那女子见状,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解释道:“郎君听奴婢解释,奴婢是奉命前来侍奉郎君安寝的,见郎君衣裳上洒了许多酒水,恐难以安睡,故而自作主张为郎君脱衣,还望郎君恕罪。” 谢文闻言,嘴角扬起一抹邪笑道:“若是如此,我自不怪你,但你又为何摸我胸膛?使我惊醒!” 那女子闻言,似乎察觉到了异样,悄悄抬起头,看到谢文嘴角藏笑,不禁羞赧道:“郎君明知故问,真羞煞人了!” 说话间,那女子将另一只玉手放在谢文的胸膛,依偎在谢文身上柔声道:“还望郎君怜惜……” 话音入耳,谢文那孤寂已久的心登时酥了,方才萦绕心头的烦恼也抛却到了九霄云外,化成了一夜缠绵。 …… 第5章 闭门不出 第二日,谢安看着书桌上一张写着“一夜无言”的笺纸,暗笑一声:“倒是我多心了。”便将那一张笺纸烧成了灰烬。 “来人。” 他高喊一声,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年约四十左右的仆人跨入书房,躬身候道:“小的在。” “文郎初来建康,或有不便,你去随身伺候,务必使其安心。”谢安正色道。 “小的明白。” 那仆人连忙应和一声,便转身离开了书房,来到了谢文房外。 一夜疲惫,再加酒意朦胧,谢文睡了一个舒服的懒觉,直到巳时三刻方起。 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他浑然没有在意昨晚的枕边人已然了无踪影,穿好衣裳,跨步朝房门走去。 刚一出门,那仆人便上前躬身行礼道:“小的齐泰,奉尚书之命,随侍郎君。” “哦……” 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跟着伺候自己,谢文虽有些不习惯,但想到成为了世家大族的一份子,这样的生活状态以后都将成为常态,也很快就接受了下来。 在齐泰的帮助下,他很快就熟悉了谢府的情况。 知道在哪里用膳,哪里出恭,哪里读书,哪里习艺。 特别是对谢府的一些规矩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什么是触犯禁忌的事。 但唯独对谢府之外的事,他是一字不问。 在酒足饭饱,将谢府游览了一圈之后,他忽然一脸憧憬地对齐泰说:“你刚才说怜云琴艺颇佳,倒把我听琴的馋虫给勾了出来,你去把她唤来,为我弹奏一曲。” “是。”齐泰答应一声,正要离去,忽然问道:“但不知郎君想在何处听琴?” “就在这翠云亭里吧。” 谢文看向一旁的小亭,径直走了过去。 齐泰见状,不再停留,连忙跑去寻找怜云姑娘。 坐在翠云亭里,谢文不禁暗自得意:“等我这五音不全的人学会弹琴,恐怕一年的时间就该过去了吧……” 为了使他脑海里的历史知识发挥最大的作用,用在最为紧要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那就是什么也不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一个绝不犯错的宅男。 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抱着琴款款走来的怜云姑娘,恰好就是昨夜侍奉他的女子。 这戏剧般的巧合,让他不由得开怀大笑,缓步上前道:“现在看来,我是逃不出你的手心了。” 怜云闻言,脸颊染满红晕,低着头抱着琴愣在原地,不敢走入亭中。 见状,谢文跨步上前,一把拿过怜云怀里的木琴,微笑道:“怎么?不想弹琴给我听?” “奴婢不敢。”怜云羞赧道。 “既然如此,那就跟我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个当师父的料。”谢文笑道。 “师父?”怜云一脸疑惑地望向谢文。 “叔父雅好音律,我自小生在村野,不通丝竹之声,要寻个名师教我,听闻你琴艺颇佳,想向你学琴,听明白了吗?”谢文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这……” 怜云一脸无助地看向齐泰,没有应答。 “你看他做什么?叔父昨夜命你侍奉我,难道你还不明白其中的意味?”谢文皱眉道。 他就差明说谢安已将怜云送给他了。 “郎君误会了,奴婢是怕才疏学浅,不能胜任。”怜云连忙道。 “你是不是才疏学浅,你说了不算,过来吧。” 谢文微微一笑,不待怜云回答,便回到亭中,将琴给架好了。 作为谢府里艺伎中的佼佼者,怜云的琴艺自然不须说。 但谢文却是个五音不全,连宫商角徵羽都分不亲的门外汉。 听怜云弹琴,他简直就像是在听天书,只知道音律动人,琴弦中暗藏奥妙,却说不清妙在何处,也道不明其中深意。 不管怜云如何细心分说,他都觉得云里雾里,一动手也只能发出刺耳的杂音。 所以学琴一事,就显得分外艰难,根本看不到学成的希望。 …… 不知不觉间,两个多月的光阴便悄悄从琴弦间滑走。 他的琴艺虽没有半点长进,但和怜云之间的感情,却渐渐进入了更深的层次。 这一天,他依旧坚持着午后前往翠云亭,等待怜云过来教他弹琴。 但怜云未到,许久不来打扰他的齐泰却不请自来了。 “尚书有命,请郎君跟小的去书房一趟。” 齐泰开门见山,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看来谢安也会沉不住气吗?” 在府里住了两月,谢文的心已经不像以前那般容易起波澜,只以为谢安是因为他这两个月闭门不出,只知道游戏玩乐,要找他问罪。 而他也早已想好了说辞,根本就不以为意。 书房内,谢安神情肃穆地坐在榻上,看到谢文到来,朝齐泰使了个眼色,齐泰便连忙退出了书房,还顺带着关上了房门。 听到房门“嘭……”的一声关上,谢文不由得重视起了谢安这次特别的召唤。 他躬身行礼道:“不知叔父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如你所言,仇池已然入秦。”谢安面无表情道。 “这一点,叔父不是也早就猜到了吗?”谢文皱眉道。 当初谢安说得那般自信,他完全不觉得那只是唬他的话。 “天下大势,自然可以推演猜度,但若非早知其事,谁能料定其何时发生?”谢安眉头微皱道。 他知道这一问是谢文故意为之,心里纵然不悦,却还是给出了解释。 “看来叔父现在才相信我的话。”谢文一脸遗憾道。 “你可知你是如何穿越千载?”谢安忽然问道。 “嗯?” 闻言,谢文不禁满脸问号,有些不明所以,回道:“我要是知道,早就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你回不去?”谢安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之色。 “实不相瞒,千年之后的世界,比之如今,可谓是好上千倍万倍,若我有选择的机会,绝不愿留在这里。”谢文正色道。 闻言,谢安像是放下了心里悬着的大石,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大司马将如何行废立之事?” “此事不可扭转,叔父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谢文疑惑道。 “也罢,既然你还心存顾虑,我也不为难你,但你不能再闭门不出。”谢安正色道。 第6章 我竟是废物 “呃……” 闻言,谢文不禁暗觉尴尬,解释道:“叔父有所不知,我并非不愿出门,只因担心以谢家族子的身份在外行走,发生一些不可控的意外,致使历史走向发生改变,坏了大事,所以才宁愿将自己关在府里。” “……” 听他说完,谢安不由得眉头一皱,一脸不以为然地道:“你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这……这是何意?” 谢安的态度,让谢文顿感疑惑万分,他这明明是为了谢家的未来着想,谢安怎么还会说出这样的话。 “何为历史走向?” 谢安并没有回答,反而抛出了另一个完全不沾边际的问题。 谢文虽然不解,但还是回道:“譬如始皇帝一统六国,汉胜楚,胜匈奴,三国归晋,这些都是历史走向。” “就如你所举之事,哪一件可因一人之力而改变?”谢安又问道。 “这……” 谢文顿时语塞,他忽然有些明白谢安的意思了。 “天下大势,纵然朝廷公卿,也没有谁能一言改之!况且你不过是一介白身,无官无职,名不见经传,如何能改变历史之走向?” 说话间,谢安那灼热的目光直盯着谢文,就像是已经将他的底细全部看穿,他的一切说辞,都像是小丑无用的把戏。 “叔父所言在理,是我见识短浅了。”谢文有些脸红道。 “你明白其中道理就好!”谢安点了点头,又一脸严肃地道:“你既然成了我谢家人,早晚有一天要出仕为官,若是只想坐享其成,可就打错了算盘,这道理,你更须明白!” “……” 此言一出,谢文登时愣住,暗自惊呼:“不是明明谈好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老家伙不讲武德啊!” 看到谢文吃惊的模样,谢安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不等谢文说话,他又道:“你既然熟知历史,自应清楚当朝选官之制,要有人荐举,就须得出门会客,不然纵使我任兼吏部尚书,也难以杜悠悠之口。” “……” 谢文再一次无语,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去接谢安的话。 当官,无疑是当世大多数人的梦想,他也曾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 可是当他在谢府安顿之后,这个梦他就不再去想。 在这个混乱不堪的时代,当官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宁愿退居幕后,当一个谁也不知道名字的“谋士”,等到功成之后,全身而退。 然而现在谢安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如果要置身事外,谢安就第一个不会让他如愿。 他忽然发现,从进入谢府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同谢家人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只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绝不可能奢望只凭透露点历史轨迹就做到逍遥快活一生。 “别这样看着我,换做是你在我这个位置,也会这样做,这条路你愿选自然最好,若是不愿选也得逼着自己选!” 看到谢文那难看的表情,谢安忽然抛出一句充满命令口吻的话。 谢文无奈道:“既然如此,我自然愿意选。” 虽然心里是被动的,但行动上,他不能再被动。 “你能想清楚,我很欣慰。”谢安嘴角闪过一抹狡黠的笑容,然后又一本正经道:“话说我还不知道你读过哪些书?身怀何技?” “嗯?” 谢安突然转变话题,让谢文又是一阵疑惑,他坦然道:“我自小读过的书没有万本,也有几千,只不过这里面大多数的书到了如今这个时代就成了废书!” 他所受的现代教育注重“西学”、“科技”,对传统文化的教学,不过是古书典籍中的九牛一毛。 若不是他姓谢,又愿意去翻阅历史,恐怕和大多数理工科学生一样,连西晋、东晋有什么分别也不知道。 “这么说来,也可算是学富五车了。”谢安点头道。 “呃……” 谢文颇为汗颜地道:“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如果在千年之后,我或许可以算得上有些学问,但在如今,大可以当我只是认得几个字,背得几篇文章罢了。” “……” 见谢安一脸难以理解的样子,他又进一步解释道:“像今人必读的诗经、左传,我是只知其书,未读其文,至于周易、礼记,更是从未翻阅,论语算是读得最多的经典,也不过只知其中数十句而已!” “可当日你唱和诗歌,若非自小熏陶,如何能信手拈来?”谢安不敢置信道。 “说来惭愧,这不过是几百年后,一位才冠当世的诗人所作。”谢文解释道。 “难道千年之后,世人都废弃了祖宗典籍和圣人文章?”谢安一脸震惊道。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被奸人蒙蔽,认为那些传承千年的经典是糟粕,便弃之不学!但在我来到这里的前几年,他们已经认识到那不过是奸人的阴谋,开始重新研读那些经典。”谢文答道。 “原来如此。但后世之事,于今已无关紧要,当务之急,你要在短时间内将一些经典读通,我会为你延聘儒生教授,你须得用心研读,切不可以此为借口,拒绝出仕!”谢安正色道。 “是。” 对于谢安如此善意的安排,谢文哪里还能不答应。 “听你方才所言,想来君子六艺你也不知为何物了?”谢安又问道。 “呃……叔父所言不错。” 谢文只觉万分的尴尬,他以前读书的时候,为了应付考试,倒是背过一些文学常识,其中就有君子六艺。 不过他所背诵的内容,仅仅只有“礼、乐、射、御、书、数”这六个字而已,这六个字背后所蕴藏的具体内涵,他却是一窍不通。 在和谢安眼神对碰之时,他忽然产生出一种由内而外的自卑感,似乎在谢安的面前,他就是一个纯纯的废物。 “如此看来,你的确是该闭门好好读书习艺了。”谢安略带叹惋的语气道。 感觉到语气不对劲,谢文不禁暗惊:“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不容他多想,谢安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今日你我谈及之事,决不能让第三人知,你回去收拾些随身之物,再来见我。” 第7章 天公不作美 “啊?叔父这是何意?” 谢文惊得连忙发问。 “无须多问,快去!”谢安却神色严肃,丝毫不打算为谢文解惑。 闻言,谢文却还是没有动作,他略带尴尬地道:“叔父难道忘了,我哪有什么随身之物?” 话音落下,谢安才想起谢文来时落魄的样子,不禁笑道:“倒是我疏忽了。” 说罢,他从书案后起身走了出来,打开书房的门,朝远处侍立的齐泰高声招呼道:“齐泰,过来。” 齐泰闻声,连忙跨步奔来,在谢安和谢文的面前恭敬地站着。 “你去收拾下行装,等会儿就上路,带文度到东山别墅读书学艺,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回建康来。”谢安命令道。 “喏。” 齐泰答应一声,不敢停留,赶忙去收拾东西了。 而这时,谢文才真正明白谢安刚才话里的意思,他本来下意识地想要和谢安讲一下条件,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只能咽下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在谢安的面前,他根本没有讲条件的资本。 “你有话想说?”谢安却突然开了口。 “其实……”话到嘴边,谢文忽然感叹道:“唉!我无话可说,只望他日再见,可使叔父刮目相看!” 他本来还想着是不是请求谢安让他带上怜云,可是一想到说出那样的话定然会被谢安再次看扁,就只得哀叹一声,暗自安慰自己暂时忍耐忍耐。 闻言,谢安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大笑道:“哈哈哈……你既有如此心气,我便可放心了。” …… 东山,本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只因谢安出仕之前隐居其中,便成了江东名士流连之所。 已然仙逝的书圣王羲之,便在东山为谢安留下了许多唱和名作。 谢文此刻正站在谢安东山别墅的书房之内,欣赏着挂满墙壁的字画名作。 这些作品,无疑是当世瑰宝,只可惜总有一天会被时间掩埋在未知的尘埃之中。 “郎君,外面好大的雨,还好咱们赶在雨前上了山,也不知刘先生何时能来。” 齐泰站在书房门外,一边拧着身上湿透的衣裳,一边提醒道。 “赶了半个月的路,今天我们就都歇息歇息,一切等明日再说!湿衣裳穿久了容易着凉,你还是赶快去换了吧。”谢文目不转睛地望着墙壁上的书画,朝齐泰挥手道。 “郎君说得也是,那小的就稍后再来伺候。” 说罢,齐泰赶忙跑开了,他可不想为了监督谢文,让自己受了风寒,毕竟身子是他自己的。 而谢文将墙壁上的书画看了好几遍,方才涌起的莫名激动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开始自觉地拿起书架上摆放的一部论语,尝试着阅读了起来。 不读不知道,一读他可是吓了一跳。 他手里拿的那部书,并非一般的论语,而是带着教学注释的论语。 “叔父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猛然想起了以前在书本里看过的谢安教授子侄的故事。 这些书肯定是当时谢安教授谢玄、谢韶、谢道韫等人自己编写的教材。 谢安愿意让他到东山别墅来读书,那就说明从心底里将他当成了谢家人,当成了他的侄儿。 想到这里,他看书的劲头,忽然就被激发了起来。 一部论语,总共也就一万六千余字,加上谢安写的注释,不过两万多字。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他就将那部论语给默读了一遍。 一遍下来,他竟然发现那些以前认为晦涩难懂的句子,在看了谢安的之后,竟然会有种豁然开朗感觉。 而这一整部论语看下来,他竟然没有发现一点不明白的地方。 “难道我竟是天才?” 一时之间,他竟产生了一种错觉。 “还是说我的灵魂与这个身体融合之后,也吸取了他脑海里的知识,才让我能学得如此快速?” “这实在是太不科学了!” “可连穿越这样的事都能发生,科学真的还管用吗?” 暗自呢喃片刻,他不再多想,又随手拿起另一部书看了起来。 这次拿的是一部诗经,诗经与其他的诸多经典不同,每一首诗不仅有字面上的意思,还有多种讽喻之意,须得结合诗歌创作的背景去理解,方能学得其中的真意。 其阅读的难度,相对论语来说,自然是高了好几个档次。 这一次,他并没有选择通读,而是直接找到了以前读得云里雾里,不仅不明白字面意思,更不知其深意的诗歌。 初读之时,他意外的发现,以前不认识的生字,这一次第一眼看到,他竟能下意识地读出声来。 而且读过一遍之后,结合谢安写的延伸解说,他竟然有种融汇贯通,举一反三的感觉。 “哈哈哈……绝对错不了,老天爷还真是待我不薄啊!” 他几乎可以确定,他的灵魂和身体已经完美融合,而这个身体脑海里根深蒂固的记忆,正在被他一点点发掘利用。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他现在相当于是两个读书人合体,是不是也要比这世上大多数的人要强得多呢! 正在他得意之时,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呢喃的声音传来:“天公明明不作美,郎君为何还这样说呢?” “咳咳!” 他故意咳嗽两声,然后大声道:“是何人在门外私语?” 只听砰的一声,书房门口便多了一个步履踉跄之人,只见他身穿蓝色布衣,一脸紧张地稳住身子,望向谢文道:“小的江原,奉命前来侍奉郎君,方才搅扰了郎君读书,还望郎君恕罪。” “我刚把书放下,倒谈不上搅扰,你方才说天公不作美,却是何意?”谢文微笑着问道。 “郎君从陆路前来东山,许不知道前些日子连日大雨,江河发了大水,冲毁了无数房屋,淹没了成片田地,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所以小的说天公不作美。”江原解释道。 “哦?这可奇了怪了,我记得来的路上,一路均是晴天,上了山才遇着下雨,难道这雨水还绕着我走不成?再说我在会稽城中住了一日,也没见有人流离失所,你在这东山之上,怎么知道外面发了大水,造成了灾祸?”谢文一脸疑惑道。 第8章 山中闻歌声 在他的认知当中,如果真的接连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大雨,导致江河发大水,那么沿途他遇不到灾民的几率一定很小。 而且即便他真的“为上天所眷”,走了一条没有被灾民盯上的好路,那么在会稽城中,他也不该看不到涌入城中避难的灾民。 所以,他对江原的话,持着怀疑的态度。 江原闻言,心下不禁闪过一丝鄙夷之意,腹诽道:“果然是个养尊处优,不知民间事的公子哥,竟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不过,虽说他心里对谢文很是鄙视,但却还是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会稽虽然也是连日大雨,但并未成灾。” “倒是临近会稽的三吴灾情严重,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横遭饿死,那些侥幸活下来的灾民为求生存,便逃来了会稽。” “他们之中,有的顺江河漂流而来,有的浮海而至,到了会稽境内,也早已是饥肠辘辘,第一要紧之事,自然是寻食果腹,而最近的去处,便是离水岸不远的富庶田庄,哪里还会白费力气到会稽城中去乞食,郎君自然是遇不到的。” 听他说完,谢文顿时明白了过来,道:“如此说来,谢家的田庄里也接济了不少灾民?” “倒也不多,只有百余人罢了。”江原回道。 “……” 闻言,谢文忽然陷入了沉思。 他上一世就对谢氏一族的历史有过比较全面的了解,知道谢家在会稽有些产业,但并不知道其规模究竟有多大,也没有去深究过。 毕竟就算考究出来,也跟那时的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然而现在却不一样了,他已经来到了东晋,成为了谢安的“子侄”,会稽不仅是谢家的大后方,也将变成他未来所依仗的大后方。 在当前门阀士族掌控天下的形势下,产业规模的大小,无疑是这个家族影响力大小最直接的表现方式。 从现在谢家在朝廷中的影响力来看,在会稽的产业规模,虽远远比不上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但比之一般士族,还是稍稍过之的。 毕竟谢家坐镇豫州长达十四年,所积累的财富名望,让谢家早已从刚过江时的无名小族跃升为朝野尊重的大族。 尽管还有一些如顾、陆、朱、张等江左望族看不起谢家底蕴浅薄,嘲笑其为新出门户,但实力的增长,却是没有人可以忽略的。 所以,当江原说到三吴灾情严重,而又对接济百来个灾民露出颇为不屑一顾的神情时,他的心里便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一个足以改变他和谢氏未来命运的想法。 沉默良久,谢文突然开口问道:“从东山到建康,最快要多久?” 闻言,江原先是一愣,颇为不解谢文为何会突然这么问,尽管疑惑,他还是回道:“若是快马加鞭,一日一夜之间,怎么也能赶到。” 说罢,他才好奇地问道:“郎君可是有急事要回建康?” “那倒不是。”谢文微笑着摆了摆头,又道:“来,帮我研墨,我要修书一封。” 说罢,他端坐在书案前,将书案上的信笺纸拿了两张过来,取下一支狼毫小笔,看着江原研墨的样子,打起了腹稿。 不一会儿,墨汁已成,他蘸墨挥毫,在纸上写到:“敬呈叔父大人,小侄于六月十四日至东山,闻三吴大水,流民四散,心生一计,不知可否,还望叔父斟酌指点。愚意以为……” 片刻之间,洋洋洒洒数百字的家信就一挥而就,看着信笺纸上还不算“张牙舞爪”的毛笔字,他心头暗觉满意。 默读了两遍,自觉意思表达没有问题,等墨迹稍干,他便将信笺纸折叠了起来,递给江原道:“此信所言,事关紧急,须得立即送到建康,交到我叔父谢尚书手中,你即刻派家中亲信之人前去,莫要迟疑!” 江原本是个识字之人,方才谢文落笔之时,他就将信中内容看了个清楚明白,当时还暗中惊叹:“肉食者所谋,固非我等所能!” 现在听了谢文的话,更意识到这是个难得一遇的出人头地的好机会,连忙自荐道:“小的颇精骑术,愿为郎君送信。” “如此最好,你快去快回!” 谢文也不多想,连忙答应下来,催促江原赶紧上路。 “喏!” 江原点头答应一声,将谢文手中信接过,回去收拾了下行装,不顾外面还下着大雨,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便策马而去。 望着江原潇洒的身影,谢文忽然想起了一句词:“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只不过他现在却盼着江原早日归来。 …… 第二日,山雨初霁,烟雾葱茏。 站在东山别墅的庭院之中,望着薄雾之外缓缓升起的朝阳,谢文不禁感到心旷神怡,满心的闲适自在。 这二十几年的日子里,他为生活所累,几乎从未想过还会有这般悠然自得的一天。 就在他沉醉在迷人的朝阳景色之中,暗自感叹之时,远处忽然传来的一阵歌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让他不觉移步到了庭院之外。 随着歌声离他越来越近,歌中所唱之词也越来越清晰,只听那浑厚的男声唱到:“……招隐士,荒途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 听到悲吟二字,引颈遥望的谢文才终于看到歌者的“庐山真面目”。 只见那歌者一头鹤发,身穿褐色布衣,手里拄着拐杖,背上背着书囊,一步一摇的缓缓朝着谢文的方向走来。 见状,谢文心头猜想那歌者多半是谢安请来教授他诗书六艺的刘先生,连忙跨步上前,躬身行礼道:“敢问先生欲往何处去?在下不才,愿搀扶先生前往。” 那歌者闻言,抬头定睛看了谢文一眼,正色道:“老朽虽行将就木,然犹行动自如,何须人扶?” 闻言,谢文顿觉好生尴尬地道:“先生所言甚是,是在下唐突了。” 说罢,他连忙往旁边退了两步,让出道路。 那歌者见状,又看了谢文一眼,稍稍打量了一番,便不再看,拄着拐杖继续向前。 走了约十余步,他忽然出声感叹:“天下将变,谢氏当兴,固其数也!” 第9章 古怪的先生 话音刚落,那歌者便转过头来,盯着谢文道:“谢家小子,还不过来!” 听到这句话,谢文顿时吃了一惊,连忙迈步跑过去,一脸疑惑地道:“先生认得我?” “哼……” 那歌者却将头撇了回去,冷哼一声,便径直朝庭院内走去。 “真是个怪人。” 谢文暗自嘀咕一声,也不敢多言,跟在他的后面,缓缓走进庭院。 刚一进院门,齐泰就不知从什么地方迎了上来。 只见他一脸恭敬地笑着拱手行礼道:“小的恭迎刘先生,客室已备好早茶,先生请。” “嗯……” 刘先生看了齐泰一眼,轻轻颔首,也不说一句话,继续向前走着。 齐泰见状,也不以为无礼,站在一旁,等谢文走来,才悄悄凑上去。 只见他悄悄拉了一拉谢文的衣袂,将谢文留下,然后在谢文耳边轻声道:“刘先生脾性与常人不同,但着实有真才实学,就连主人也常常自叹不如,郎君千万莫要因此见怪,误了大事!” 谢文点头道:“你放心。” 恃才傲物,这个词谢文并不陌生。 他曾经也看到过很多怪人,其中就有像刘先生这样特立独行的古怪教授。 所以尽管心里有些奇怪,但也说不上抵触。 不一会儿,谢文跟着刘先生进入客室,虽然看到齐泰也为他准备了早茶,但他却没有落座,而是十分恭敬地侍立一旁,既不言语,也不动作,静静地观察着这古怪的刘先生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那刘先生倒也不客气,进入客室,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毫不客气地在榻上落座,旁若无人的享用起了美味的早茶。 良久,直到早茶被消灭得一干二净,他用丝帕擦了擦嘴,才恍然刚发现谢文在一旁一般,仰起头道:“常言道:‘客随主便’,今我为客,汝为主,何以一言不发,此岂乃待客之道?” 闻言,谢文不禁暗笑:“古人言:‘以不变应万变’,果然是至理名言!” 他正色道:“先生有所不知,家叔既然命我受教于先生,晚辈自当待先生以师礼,若师尊不言,弟子反而喋喋不休,岂非唐突?” “汝既知我来意,何故于院门外做戏?”刘先生神情严肃道。 “先生此言,可真是误会我了,若非方才齐泰言明,我如何得知先生来意?”谢文一脸无辜地解释道。 说话的时候,刘先生一直盯着谢文的眼睛,见他目光坚定,没有半点闪烁,也不怀疑话里有假,又道:“安石来信,言汝未读诗书,不通六艺,但秉性纯良,实乃可造之才,请我入山授汝诗书、六艺!我今观之,汝非不学之人,安石何以受汝蒙骗?” “啊?”谢文闻言,顿时一脸懵逼,连忙道:“先生何出此言!可不能无端毁晚辈清白!” 刘先生闻言,非但不为所动,反而十分鄙夷地瞥了谢文一眼,沉声道:“喋喋不休一词,不学之人,如何可知?” 此言一出,谢文的心里不禁欲哭无泪,一时间有如数万匹神兽奔腾而过,暗中惊叹:“我靠!这也行!” 他哪里想到,这不过是为了显得自己还算有点文化,顺口使用的一个成语,竟然就成了自己做人不诚实的把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着实让他感到有些猝不及防,一时之间,竟变得哑口无言,不知该怎么解释。 只可惜,这个时候的沉默却不是金子。 就在这时,刘先生又道:“班书张释之传有言:‘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汝既能读汉书,何以自称不学?” “……” 听到那刘先生顺口就将喋喋不休的出处给背诵了出来,惊得谢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到了如今,还不肯以实相告?” 刘先生见谢文看起来一副被拆穿秘密的神情,不禁咄咄相逼地问道。 “呃……” 谢文尴尬的一笑,颇为无奈地道:“实不相瞒,若说不学,晚辈倒并非真的半点没读过书,前代史籍,也曾涉猎,只是学得如走马观花,未曾精研!至于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倒也不是全然不通,至少我目能识字,笔能成书,而于算学,当今天下,自谓少有人能比我精通!然而其余四种,的确未曾学过,只知有其事,而不知其文。” 读过书,并不是一种耻辱,之前他也算是跟谢安坦然交代了。 只不过在谢安给刘先生的信中,传达的信息有些欠缺,导致刘先生对他有些误解。 只见刘先生一脸玩味地看着谢文,只一瞬,那严肃的神色便全然消失,一抹得意的笑渐渐爬满他的整张脸庞,眼角的皱纹也因此挤在一起,那神情看起来格外的慈祥。 见状,谢文这才发现不对,连忙道:“先生可是故意试我?” “哈哈哈……” 刘先生忽然开怀大笑,抚摸着下颌的白色山羊胡须道:“安石何等人物,天下岂有人骗得过他。汝所猜度不差,方才之言,我试汝尔!” 听到他这么说,谢文心里才大松了一口气,感叹道:“先生可真是吓煞我也!” 这并不是他说的客套话。 要知道谢安现在对他就不怎么放心,已经有防着他的迹象,如果与谢安交往紧密的这位刘先生再说出些不利于他的话,他这辈子想要的“衣食无忧,娇妻美妾,逍遥一生”,恐怕就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梦想了。 “若这三言两语便能惊吓于汝,那安石一片苦心可就要徒受辜负了!” 刘先生叹息一声,又道:“方才汝言六艺之中,于书数二学,尚属可观,但汝可知,六艺分大艺小艺,大艺礼乐射御,君子所爱,小艺书数,蒙童所学,舍大而取小,盖古哲先贤所不为也!” “这……”谢文再一次觉得尴尬无比,却无力反驳,只得拱手道:“晚辈谨受教!” 作为一名经受过现代理科教育的人,他虽然对自己的数学计算能力有着相当自信,但在如今这个时代,那些超前的数学知识可以说毫无用处。 真正能让他实现梦想的,不是科技,而是谢氏家族的名望与典籍里的学识。 第10章 先生六问 所以尽管被否认之后心中不悦,他还是表现得十分恭敬,静静地等着刘先生发表高论。 刘先生正色道:“所谓君子六艺,六书九数以发蒙,使人识文断字,辨别万物,分理阴阳,推演历数。” “五射五御,武事也,君子习之以修身,除恶卫道、保家卫国,盖出将所必学也!” “五礼六乐,文事也,君子习之以通治道,可以化风俗,整文教,王者用之,大夫尊之,百姓由之,礼兴乐盛,天下歙然治之矣!” 他将六艺的内涵解说了一遍,然后一脸严肃地看向谢文道:“六艺之事,汝以为孰当为先?” 闻言,谢文不由得一愣,暗思:“按他方才所讲,自然当以书数为先,可刚才他对书数又是那般不屑,自然不可能是这个意思,看来他是在考我……” 一缕思绪闪过,他拱手答道:“晚辈曾览史籍,见礼崩乐坏而周室衰,孔、孟先师一生以复兴礼乐为己任,然终无成功,引得古今无数贤哲扼叹!想来从古至今,礼乐之事固当为先。” 说到这里,他微微抬起头,看了两眼刘先生那依旧严肃地神色,心头不由得暗喜道:“看来我猜得不错。” 稍作停顿,他又道:“但礼乐盖天下大事,非时势相合不能成功!当今天下分崩,苻秦跨据中原,十分天下居其六七,文武兼修,意欲混一六合!江左虽正朔相传,据江河之险,倘若不修武备,终将蹈吴、蜀覆辙,故晚辈愚见,当以射御为先。” 此言一出,刘先生眼神之中不禁闪过一丝惊奇喜悦之色,不过他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还是一本正经地道:“汝言在理,然礼乐之事岂可遽废?” 谢文没想到一关过了竟然还有一关等着自己,不假思索地道:“虽有先后,却非废弃,不学礼,无以立,不闻乐,不足以悦人心,不过有深浅之别而已!且夫国家典籍俱在,使儒生博士守其职,待天下无虞,盛世降临,则礼乐无待而兴也!” 说罢,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不敢相信这么有文化的话是他脱口说出来的! 至于刘先生,那更是喜形于色,脱口赞道:“谢家儿果然与众不同!” “先生谬赞,晚辈愧不敢当!”谢文拱手一礼道。 “如此看来,想必习读诗书于汝亦非急务了?!” 刘先生突然画风一转,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那倒不是!常言道:‘学海无涯苦作舟’,活到老亦须学到老,读书一事,自该广泛涉猎,能读即读,诗书乃万书之本,舍本取末,纵然博览群书,终究是一知半解,不能成才!”谢文一本正经地答道。 “嗯……此言甚善!”刘先生赞叹一声,又道:“那于老庄之道,汝意以为如何?” 老庄玄学作为当今江左最流行的学说,已经在世家大族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影响。 就连一向以儒学传家的谢氏一族,南渡江左后,为了跻身朝廷之中,也不得不去研究老庄玄学,与那些崇尚清谈的世家子弟交游,博取名声。 从第一个为谢氏一族取得方镇之任的谢尚到如今谢家的顶梁柱谢安,都离不开以清谈玄学获取名望这一条出仕之路。 甚至于谢玄、谢韶、谢琰等小辈,对玄学清谈也是趋之若鹜,为江左年轻一辈之冠,大有与三吴望族顾、陆、朱、张,北来士族王、庾、郗、殷等并驾齐驱,成为老庄玄学忠实“代言人”的趋势。 对于这些,谢文自然不会不清楚。 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说读书说得好好的,刘先生却突然问起了老庄之道。 他从心地说道:“晚辈曾读老子三千言,以为其中所言,本乃处世之道,多是至理名言,于求仙寻道本无瓜葛,奈何后世方士曲解其意,以惑始皇、汉武,历数百年岁月变迁,遂以为真!” “而自魏以来,国家丧乱相继,朝野之士,遂多绝望,而转慕神仙之道,成如今谈玄之势,虽其风日盛,然虚妄无实,晚辈甚为不取!” “……” 刘先生闻言,不禁愣住,他没有想到谢文的回答竟如此脱俗,看谢文的神情更添了几分惊喜之色。 然后笑道:“老朽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他突然不再拽文,竟说起了寻常百姓常说的白话! “晚辈倒不是想标新立异,只不过是将心中所想说出来罢了。”谢文正色道。 “不管你所存何心,老朽只知耳中所闻之语是真!”刘先生感叹一声又道:“你既心怀天下,所求自然非常人所及,所学亦当非常人所知!以尔之见,以为当今天下,所急之务为何?” 此言一出,谢文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连忙道:“晚辈愚见,以为当今急务,不过‘抚民强兵’四字而已!” 他本来想说富民强兵,可是一联想到如今士族当道,寻常百姓要想求个安稳生存,已经不算容易,哪里还敢奢望成为富户! 所以富民变成了抚民,一字之变,看上去虽然只是毫厘之差,但其中内涵却已是云泥之别。 这一瞬间,他不禁想起了上一世看过的一部历史“神剧”中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台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若民知之,则谁愿为民,当道得利者,何以保世家之利,何以成上品士族! 如今的他,一跃成为士族中的一员,也不知不觉成了顽固的保守派! “那何以抚民?何以强兵?”刘先生饶有兴趣的继续问道。 但这个时候,谢文却不想再答,他正色道:“此诚非晚辈所及,还望先生不吝教授,以开愚鲁,成晚辈之志!” 作为熟读这一段历史的“未来人”,他的心里自然有很多富国强兵的谋略,可是那些谋略只是根据历史经验,想当然总结出来的改革办法。 用于如今真实的天下,是不是有效,是不是真的如想象中那么美好,他的心里并没有底! 第11章 惊人的巧合 因此,一个在江左生存数十年的贤哲所提出来的策略,相对来说更值得他用来参考,以便改善他心中早已酝酿生成的抚民强兵之策! “哈哈哈……”刘先生忽然抚须长笑,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谢文的面前,笑道:“抚民之政、强兵之术,古哲先贤早已着述于书,只要你愿埋首案牍,遍行四方,其中道理,自可通达,只怕你欲求速成,不能如愿!” 话音一落,谢文登时心惊,连忙拱手道:“先生真乃神人!竟能洞见我心!若先生不弃,晚辈愿拜先生为师,侍奉先生左右,以便从先生学抚民强兵之法,他日若才不足以出师,绝不离开先生身边半步!” 由于知道历史走向的缘故,他其实心里是急于求成的! 刚离开建康之时,他巴不得早一点完成学业,早一点下山,回到谢安的身边指点江山,完成他毕生所求的梦想。 但现在,他的心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的想法不再如当初只想逃离山村时那般幼稚,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的手上。 如今他要尝试自己掌握命运,甚至改变那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未来命运。 “哈哈哈……” 刘先生再一次抚须长笑。 只不过他这一次并没有和谢文说什么,而是满载笑意走出了客室。 客室是待客之处,也是他决定是否答应谢安留下来的试探之地。 如今问题已经问完,他当然不会在这里就答应谢文的请求。 他毕竟还是一个讲究礼法的硕儒,哪能这么轻易就收下弟子。 如果传扬了出去,岂不有损他多年积攒起来的名望。 谢文见状,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愣了片刻,但也不敢怠慢了刘先生,连忙跟了上去。 走出客室,转步来到书房之外,刘先生这才停下了脚步,他取下背上书囊,朝谢文说道:“自取一册研读,有所得后再来找我!” 说罢,不待谢文搭话,他便将书囊放在了地上,拿着拐杖,背着手转身离开了。 此情此景,更是让谢文不解其中之意。 他满脸疑惑地捡起地上的书囊,将其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十余本没有书名的书。 “无名之书?难道都是他自己着述的?” 他轻声嘀咕了一句,便连忙打开一册,翻阅了起来。 然而这一翻阅,更是让他吃惊不已,他随手拿的这一本书里面竟然讲的就是兵法。 而第一页的第一句,竟然是:“此书名为六韬,传为太公着述,其实为伪,然其兵法将略,粲然可观,今分条理述,以辨明之……” 看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曾经曹操注孙子兵法,暗忖:“难道这是他所作的注释?” 带着疑惑,他放下手中之书,又拿起一本无名之书,开始翻看了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操闻上古有弧矢之利,《论语》曰“足兵”,《尚书》八政曰“师”,《易》曰“师贞,丈人吉”……曹操曰:计者,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计于庙堂也。” 开始看到第一个“操”字的时候,他就有了怀疑,再看到曹操曰三字,他才确信无疑这就是他方才想起的曹操所注孙子兵法。 “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到!斯言何其验也!” 他颇感有趣的感叹一声,又翻阅起了另外的几本书,竟发现无一例外,居然全是兵书。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刘先生之前会说出那么一番话。 而且似乎刘先生早有准备,上山的目的,就是教授他用兵之道。 “难道说这都是叔父的意思?!这可能吗……” 他的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那就是谢安已经将他完全看穿! 他猛然愣住,不住地回想在谢府里的日日夜夜,回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可是最终,他却没有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他不禁开始怀疑他刚刚心中所想的一切,不过是太过敏感导致的联想过度。 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当此之时,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毕竟无论真相是什么,他都没有办法去验证!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走进书房,将背囊里的这些兵书,一字一句的全部看懂,然后融会贯通,变成他自己的知识! 书,不能盲目地看,必须要有先后顺序,不然就容易将知识体系混淆,弄得读书人思维混乱。 他虽然兵书读得少,但也知道孙子兵法是兵书鼻祖,要看,自然从孙子兵法看起。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他端坐在书案后的榻上,开始朗声诵读了起来。 也许他都没有注意到,在他读书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就摇晃起了脑袋。 其动作之娴熟自然,就像是有着十余年摇头读书的经历一般。 …… 而刘先生此刻也来到了东山上泉水流经的问心亭中,依着亭中的栏杆,坐在石凳之上。 望着潺潺流下的泉水,想起当年与谢安、王羲之、刘惔、支遁等人游曳山水之间,畅叙幽情的悠闲自在时光,不禁黯然神伤。 “如今逸少、真长、道林等皆已魂归天界,安石也因家族之累不得脱身,独我一人还流连于山水之间,真乃可悲可叹……” 叹息一声,他忽然一跃而起,手持一盏石杯,瞬间跨出凉亭,奔到溪流岸边,俯身一舀,石杯便稳稳地装满了泉水。 只见他仰头一饮而尽,又仰天告诉道:“如果那日所观天象无误,当年你我畅想之盛世,或许不久便要到来,安石出山,果然是造福苍生啊!” …… 时光如白驹过隙,总是匆忙,读书用功之时,尤是如此。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经降临,烛火已经燃起。 但谢文却没有离开书房半步,就连晚膳,他都是一边看着书,一边吃完的! 他似乎已经将这手里的兵书,当成了后世装满诱惑与奇趣的手机,痴迷到一刻也不愿放下。 纵然是临近子夜时分,他依旧没有半点困意,因为还有几页,他就要将刘先生书囊里的兵书全部看完。 聚精会神之际,他全然没有注意到门外悄然出现的身影,以及一声悄然叹息:“到底是年轻气盛,不知贪多嚼不烂!” 第12章 歪打正着 他此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中不可自拔。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般激动莫名,这般自信心爆棚。 那些兵书里的兵法,就像是本来铭刻在他脑海里的记忆一般,随着他一页一页地翻阅,一字一句地浮现在他的面前。 与之一同浮现的,还有十余年如一日的勤学苦练岁月,以及越来越清晰的慈父的容颜。 “文儿,我谢氏一族,本也是陈郡里数一数二的士族,只因天下突变,为求避祸,逃于这山野之中,但这绝不是自甘堕落为庶民,一旦有机会,我们还是要回到朝堂之上,拿回那些本该属于我们的功名利禄!这就是你读书学艺的目的所在,你明白吗?” “父亲放心,孩儿一定刻苦读书,绝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很好,咱们家逃入这山野之中,到你这里已历三世,是到了该重振门楣的时候了。” “孩儿一定以振兴谢氏一族为己任!” “很好,很好,你细心研读,为父该去通渠了。” “父亲,我送你出门。” “嗯……” 这是他每读完一本书,就会在脑海里反复出现的一个父子对话情景。 随着记忆里的情景走向终结,他放下手里的“司马法”,再一次轻声问道:“谢文,你还在这个身体里吗?” “……” 等了很久,依旧和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回应。 “这可真是太怪了!” 他感叹一声,不禁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他是从二十一世纪魂穿而来,这绝没有任何异议!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在二十一世纪发生的很多事,以及很多这个时代根本不该存在的科技知识。 这一事实,无疑可以说明人是拥有灵魂的,而且灵魂离体之后,还可以拥有本该存在于人体大脑里的记忆。 但现在他的脑海里不住浮现的记忆,并不属于他的灵魂,这是不是说明他的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灵魂? 这个问题,实在让他困扰不已。 如果他的身体里真的存在两个灵魂,作为外来者,他是不是随时可能会被本主给驱逐出体外,到了那时,他是否还有活命的机会? 这个更深层次的问题,他显然没有机会得到答案。 因此,当他接收“谢文”本主记忆越来越多之后,他开始从另一个方向来开导安慰自己。 按照二十一世纪的“科学研究”结论,人体的大脑有着专门用于储存知识和记忆的“海马体”,他现在所“掠夺”来的知识和记忆,或许就来自于大脑的“海马体”中。 但这又与他的“灵魂”拥有记忆相矛盾,使他完全不敢相信所谓的“科学论断”! 沉思之后,依旧没有让他获得解脱。 不过大脑思绪的混乱,却让他今晚拥有了个质量格外好的睡眠。 …… 东山的清晨,来得似乎要比建康城更早一些。 这是大雨之后的第二个浓雾天。 浓雾笼罩山林,山鸟发出轻鸣,又无蝉声绕耳,真是好一个人人向往的人间仙境。 怪不得谢安愿意隐居东山数十年。 大雾消散之后,往往便是晴空万里,烈日如火。 但在东山别墅后的练武场上,点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打在谢文的脸上,却让他一点也不觉得灼热。 只见他张弓搭箭,目光瞬间锁定五十步外的靶心,手指一松,利箭射出,竟稳稳地钉在靶心之上。 “没想到他箭术也是如此精湛,我何德何能,竟能捡这么一个大便宜!” 谢文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远处靶心上的箭矢,在心头暗自惊叹。 这一箭,他本来没有用心,只是完全凭着肌肉的记忆去做动作,用来验证他昨日的设想。 然而,非但没有让他如愿,还使他更加神伤了。 “你曾苦练过箭术?” 刘先生望着箭靶上正中鹄的的箭矢,不禁发出疑问。 毕竟昨天谢文才说于射御二艺是一窍不通。 然而在他看来,今天这一箭,无论是动作还是速度,都不像是从未练过箭术的人射出的。 “或许是歪打正着吧。”谢文一脸尴尬地笑道。 由于他本来心中有事,眉眼间透着烦恼,再加上那勉强的笑容,看起来倒真的像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刘先生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若是如此,那你可不能因此次侥幸而松懈怠慢,还须得勤加练习才是,毕竟上了战场,可没有那么多的侥幸!” 刘先生一本正经地嘱咐一声,又道:“所谓五射,即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五种箭术,方才我让你控制发力,将箭矢钉在靶上,却又不能深入,需将箭头露出,那便是白矢之意。” 说罢,他缓步走向箭靶,盯着靶上几乎完整露出的箭头,猛然回过头,一脸怀疑地盯着谢文,暗忖:“这世间岂会有如此歪打正着之事?” 他也曾苦练过箭术,知道要将箭射到如此水准,需要天赋与努力相结合,如果只有天赋,是绝不可能达到如此地步的。 “啪!” 他一把拔下靶心的箭矢,略带怒气地朝着谢文走来,质问道:“立身之道,以诚为本,你既愿以师事我,何以如此欺瞒于我?” “呃……先生何出此言?这一箭真的就是歪打正着!先生若是不信,我愿再射一箭,以证清白!”谢文连忙解释道。 “好!我就信你一次,你再射给我看!” 刘先生神情严肃地盯着谢文,仔细地观察着他手上的每一个动作,同时更关注着他的眼睛。 如果谢文妄想偷奸耍滑,他自信绝逃不过他的眼睛。 然而他哪里知道,不仅他想再试一箭,就连谢文也同样急着验证心中的猜测。 谢文弯弓搭箭的动作虽然还是一气呵成,瞄准的方向还是靶心,但他的手稍稍往下偏移了些许难以察觉的距离,手中的力也更大了一些。 一箭射出,箭矢虽然还是落在箭靶之上,但已经脱离了靶心,稍稍偏向左下,而且箭头也没入了大半,根本没有之前那般精准。 他第一时间跑过去将箭靶给抱了回来,递给刘先生看,同时还一脸纳闷地道:“明明和刚才射的一样,怎么就偏了这么多呢!” 只不过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大为吃惊,因为箭矢落下的位置就是他真正瞄准的方向。 第13章 前往会稽城 刘先生闻言,不禁微转过头瞥了谢文一眼,暗道:“难道他真的是天赋异禀?” 在他看来,如果谢文真的是初学者的话,那这一箭可绝说不上差,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值得称道的一箭。 但谢文的神情,他又不觉得是在说谎。 冥思片刻,自觉没有深究的必要,他微笑道:“想来你有射箭的天赋,既然得天所眷,你更得勤加练习,以求在箭术上取得一番造诣。” “先生之言,晚辈铭刻于心。” 谢文放下箭靶,拱手一礼,然后又拿起箭靶放回原来的位置。 接下来,他便按着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这五射的顺序,不停的循环练习。 时不时地,他就会突发奇想,来一点惊人之举,用以试探他自身箭术的深浅。 但目前主导身体的灵魂毕竟是个纯粹的新手,就算他射出了亮眼的一箭,却也只能感叹一下而已,他也弄不清要射出这一箭所需要的用箭法门。 在箭矢穿梭之间,上午的时光便悄悄溜走。 午后,由于烈日总算“发威”,谢文和刘先生便没有再在室外活动,转而在谢安的书房中讲述昨日他看过的兵书。 不过讲述的人,却是谢文。 只听他讲着:“所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其中之意,乃是……” 然而他一句话还没有讲完,一个声音便从远处传了过来:“郎君,我回来了!尚书有信,要我亲手交给你。” 话音刚落,江原便已急匆匆地出现在了门口。 见到书房之内还有刘先生,他连忙躬身拜道:“小的不知先生在此讲学,冒昧搅扰,冲撞了先生,还望先生恕罪。” “我岂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既然是安石有信送来,想必是有要紧之事,你快进来。”刘先生十分大度的微笑道。 “谢先生谅解。” 江原感激地回应一声,然后快步入内,来到谢文的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雕着小兰花的小木盒,递给谢文道:“郎君请看。” 谢文接过木盒,打开盒盖,取出里面写满字的绢布,认真地看了起来。 只见上面写着:“……文度所言之事,经吾慎重思量,以为可行,但此事非我一家能办,须得借力于官,故随附荐信一封,可交与刘老,与之同往会稽城中拜望太守……” 谢文快速看完,连忙将信交给刘先生阅看。 刘先生看完,心中大喜,起身笑道:“文度果然心怀天下苍生,老朽代三吴百姓,谢过文度这一片慈悲济世之心!” 说罢,他竟然朝着谢文拱手一拜。 谢文见状,顿时一惊,连忙躬身扶着刘先生道:“晚辈何德何能,敢受先生如此大礼!” “文度何须自谦,只望你莫改初心,有始有终,便是世间百姓之福了!” 感慨一声,刘先生又道:“此事不可迟缓,你我即刻动身,前往会稽城!” “是,一切听先生安排。” 谢文自然不会拒绝,连忙搀扶着刘先生往门外走去。 而江原也在听到两人的对话后,快步前去唤人去抬代步的肩舆过来,让刘先生能够快速下山。 到了山底,换上马车,由江原驾车,一路快奔会稽城而去。 坐在马车之上,感受到路途的颠簸,谢文关心道:“这一路恐会有些颠簸,不妨让江原慢些赶车。” “无碍!无碍!我虽老,这点路程尚算不得什么!”刘先生一脸自信地摆手笑道。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会稽城,不如借此机会,晚辈将方才未讲完的兵法接着说下去?”谢文又道。 “文度果真想讲兵法?”刘先生一脸玩味地盯着谢文道。 他似乎从谢文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些别的东西。 “晚辈其实是有些话要问先生,只怕先生不愿说,故而准备在讲述兵法的时候顺带询问,不想先生已然看穿。”谢文略显尴尬地道。 他现在不禁有些无语,对自己的表情管理产生了极深的怀疑,似乎不管是谢安还是刘先生,看他都像是在看写着正确答案的试卷一般,毫无密密可言。 搞得他近来总是很尴尬。 “哈哈哈……我倒没有看穿,不过凭人之常情推断,此刻你不该想讲兵法而已,你既有话要问,尽管问便是,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先生笑道。 闻言,谢文又是尴尬的一笑,问道:“不知会稽太守如何会帮我们?” 他本来想直接问会稽太守是谁,但又觉得肤浅,便换了一个提问方式。 不过这对刘先生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今的会稽太守乃是郗愔郗方回,他是逸少内弟,逸少之女,乃我之媳,逸少之子,乃安石之婿,你我前往拜望,他岂有不帮之理?”刘先生微笑道。 他所说的逸少,就是王羲之,而逸少之子,就是娶了谢道韫却被谢道韫深深嫌弃的王凝之。 对于逸少这个两个字,谢文十分熟悉,刘先生的话,他自然也听得明白。 说简单明了一点,那就是郗愔和刘家、谢家都是姻亲,没有道理不帮他们。 “若是如此,那晚辈就放心了。” 只不过他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心里却有些纳闷,暗思:“史书中不是记载说郗超与王谢不和吗?难道这个时候他们之间的矛盾还没有激发出来?” 见谢文没有再问的意思,刘先生忽然开口道:“按理说,以安石的名望,让你持书信前往拜望郗方回,也就足以办成此事,你可知安石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请我这糟老头子也去一趟?” “叔父自然是认为我尚年轻,未经世事,怕误了大事,故而请先生同道,以求稳重。”谢文想也不想就回道。 “非也!非也!”刘先生微笑着摆了摆手,又道:“安石之意,是要我将你推举给郗方回!” “推举给郗太守?”谢文闻言一懵,连忙笑道:“先生就不要打趣晚辈了,凭晚辈现如今的学识,若是先生推举,岂不让人见笑?” “老夫可从不打趣人!就凭你这一善举,世间又有谁敢笑你。”刘先生正色道。 “这……” 闻言,谢文顿时又觉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出名虽然要趁早,但这一切发展的速度,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 第14章 救灾之法 会稽城,太守府,后堂。 谢文和刘先生已经在客室等待了大半个时辰,还没有见到郗愔的踪影。 刘先生虽然还一脸淡定地坐在榻上,时不时抿一口茶,但他的眉宇之间,不经意间已多了一丝不悦之色。 只不过因为他在路上夸下了海口,不想在谢文的面前失了颜面,所以一直强忍着追问郗愔怎么还不来。 谢文倒似乎终于沉不住气了,叹息道:“恐怕郗太守今日不会来见我们了。” “他若是不来,以后就别想看我的好脸色!” 刘先生被谢文这句话一激,本来还掩藏的情绪一下子迸射了出来,神情变得无比的难看且严肃。 “哈哈哈……” 然而刘先生的话音刚刚落下,门外便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紧随笑声而至的,是一个须发斑白,身穿青色布衣,看起来比刘先生小不了几岁的老年人。 只见他拱手致歉道:“操之兄何出此言,愔公务缠身,方才实在脱不开身,让操之兄久等了,恕罪!恕罪!” 闻言,谢文心头一惊,连忙站起身向其行礼。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着实不敢相信,郗愔作为一郡太守,竟然穿着如此朴素。 “这位俊后生,想必就是谢家麒麟儿谢文度了,今日一见,果然仪表堂堂,有安石之风。”郗愔看向谢文,礼貌性地赞扬道。 “晚辈才疏学浅,如何当得明公如此赞誉。”谢文再次拱手道。 “年轻人莫要过于自谦,你既有安石亲身教导,又有操之兄授业,假以时日,天下复有谁人可与你相比。”郗愔正色道。 “呃……” 谢文顿觉尴尬,不知该不该继续谦虚地应承下去。 好在刘操之出声道:“方回就莫要再夸他了,若是他志得意满,以后如何还肯潜心学习!” “哈哈哈……操之兄怎么现在就护起弟子来了!”郗愔大笑一声,又道:“也罢,那我就不多说了,请坐,咱们也该说说正事了。” “安石书信之中,已将此事言明,方回之意,以为如何?”刘操之满脸期待地问道。 “拯救黎民,本乃我分内之事,但如今灾情严重,又遇去年山阴仓失火,损失数百万斛仓储,一时之间,要想调配赈灾粮,恐怕难以办到。” 郗愔一脸为难地看向刘操之和谢文。 “那依方回的意思,这灾情就不救了?!” 刘操之期待的神情瞬间变为满心地失望,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郗愔。 郗愔见状,也不在意,微微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轻抚着胡须道:“灾情自然要救,但得换一个救法。” “换什么救法?”刘操之连忙问道。 “既然安石信中说先从粮仓借粮赈灾,事后他再予以偿还,不如换成他先将粮食借给郡衙,赈灾过后,等仓储丰实,再由郡里偿还,如此则名正言顺,亦可成其救灾之名!”郗愔正色道。 “……” 闻言,刘操之像是陷入了沉思,并没有急着说话。 良久,他才一脸严肃地问道:“方回之意,可是怀疑安石有公帑私用之嫌?” 此言一出,谢文登时一惊,暗道:“坏了,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光想着占便宜了!” 郗愔笑道:“操之兄何出此言,安石心系天下苍生,有借有还,如何能说得上是公帑私用?只是山阴仓中所剩之粮,我早已调给了吴郡救灾,现在实在没有余粮可用了!” “这可如何是好?” 刘操之闻言,不禁泄了气。 按理说,发生如此灾情,朝廷赈灾,实在情理之中。 可是如今朝廷连年用兵,国库早已空虚,已经是自顾不暇,只能任灾民自生自灭,祈求灾情尽快过去。 谢安正是明白这个情况,所以才同意谢文向郡里借粮赈灾,然后再分几年偿还借粮,这样一来可以快速控制住灾情,二来有借有还,朝廷也不会加以深究,三来由谢家出面借粮,对谢家声望提升也有莫大的好处。 但如今山阴仓无粮可用,谢文的设想自然就成了空话。 而郗愔的提议,对于谢家来说,又根本不可能实现。 毕竟谢家虽说近年来积累了家产,但就算是全部拿出来,也不足以赈济涌入会稽郡的灾民。 “若是安石拿不出来那么多粮食,郗某就算有心相帮,看来也是无能为力了。”郗愔忽然叹息道。 “这……” 刘操之望着郗愔,嘴里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却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说出来。 “嗯……”谢文摆出一副沉思已久的样子,正色道:“晚辈有一个不成熟的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你尽管讲就是。”刘操之抢在郗愔前面说道。 谢文故作整理了下思绪的样子,才缓缓道:“方才郗公所言另一种救法,其实未必不可行!只是要做一个小小的调整。借粮若只从谢家去借,那自然是杯水车薪,难以成功,但若是将借粮的对象变成会稽郡里的所有名家大族,甚至连三吴之地的名家大族都包括在内,那要想救这一个小小的灾情,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 “……” 郗愔闻言,不禁和刘操之面面相觑,从不敢置信,到相视一笑。 那笑并不是认可的笑,而是笑谢文太过年轻,想法太过稚嫩。 “文度可知要向那些名家大族借粮,何其难哉?”刘操之率先出言提醒道。 谢文闻言,倒也不急着反驳,看向郗愔,一脸好奇地问道:“郗公也作如此想?” “操之兄所言甚是,郗某亦以为此事难以完成。” 说罢,注意到谢文神情有些不同,郗愔又试探性地问道:“莫非文度有什么办法可以从那些名家大族手里筹措到粮草?” 按照常理来说,捐粮赈灾,富户们倒并不是不愿意做,只不过他们能做的程度有限。 拿他们家财的九牛一毛去施舍些小恩小惠,还可以博一个心系黎民的善名,他们自然乐于去做。 但要借粮给官府去赈灾,所需钱粮何止千万,纵然是积富之家也承受不起,况且借粮之后,后事难知,他们怎么会没有顾虑! 第15章 有亏人情之策 “以晚辈愚见,要想从那些名家大族手里借到足够的钱粮,只有率先垂范,再加以威逼利诱,方可成功!”谢文自信道。 此言一出,又让两人感到一阵惊奇,刘操之略带着自豪的神情问道:“何谓率先垂范?” “世上之人,向来从众者多,有独见者少。若是谢家与一些名家大族率先拿出存粮救灾,获取一定的回报,引起轰动,那些观望之中的名家大族,自然会心动出手的。”谢文解释道。 闻言,刘操之不禁有些不以为然,但为了显示他看人的目光没错,还是附和般的又问道:“回报?你可知何种回报才能使那些名家大族动心?” 谢文像是早知道有这么一问,笑道:“以晚辈愚见,那些名家大族所看重的,无非三样东西。一是名望,只要赈灾时加以宣扬,便可满足,自不必多说;二是地利,如果赈灾可以让他们获得相应的田地,这种万世之利,他们也一定不会放过;三是人利,如果他们赈济的灾民,可以变成他们的佃户,帮他们开垦土地,他们会不会就欣然借粮呢?” 作为一个后世穿越而来的人,他知道,这样做,虽然能暂时缓和灾情,让受灾的百姓过上安稳的日子,但其带来的恶劣影响是长远的。 土地兼并,自古以来,就是上层贵族的短暂得利,换来下层百姓的激烈抵抗,最终演变成改朝换代,一切重新洗牌。 但尽管他对这一切十分清楚,却也找不到可以替代的更好办法! 或许有的时候,真的只能“再苦一苦百姓”吧。 刘操之闻言,十分满意地看向郗愔,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却似乎用眼神将心里的话都给传递了过去,像是在说:“我问完了,现在该你了!” 郗愔却恰好在思考谢文话里的意思,并没有去回应刘操之的眼神,思绪闪过,他一本正经地问道:“田地?哪来的田地给他们?” “晚辈以为,可以从两个方面考虑。一个是将受灾百姓手里的田地按市价折减,转卖给这些名家大族,另一个是划定一个范围,让那些名家大族可以合法开垦一定面积的田地。”谢文解释道。 “那你可曾考虑过百姓手里的田地贱卖了,灾情过后,又该如何生存?”郗愔的神色变得十分严肃,语气也不怎么好听。 谢文见状,虽然心里有些委屈,但还是微笑道:“这一点,晚辈也曾想过。此次受灾百姓的田地,大多已经被大水淹没,稻稼荡没,就算侥幸度过灾情,回去也是颗粒无收,与其守着荒土,倒不如转卖之后,到其他地方另行开垦土地,转卖的钱粮,还能支撑他们度过灾年。” 虽然说沿河岸的田地土地要肥沃许多,常年的收成也更可观,但对于那些无家可归、无粮可吃的百姓来说,留着那些田地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但这些田地,恰恰就是那些名家大族眼馋的膏腴之地。 他们不像寻常百姓,一次大水就没有了立足之地,他们手里积累的财富,以及占有的广袤土地,完全可以支撑他们等灾情过后,再从那些受灾的土地上拿回损失。 “这……” 闻言,郗愔自己也舍身处地地想了一想,知道除了这个办法,有些灾民的确没有办法熬过灾情。 “不过这件事也可以征求灾民的意愿,要他们自愿,才予以施行。”谢文补充道。 话音一落,郗愔不由得蔑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他补充的是句废话。 作为百姓,为了活命,哪里还有选择! “那你所说的人利,也是同样的做法?”郗愔又问道。 “这里针对的部分百姓,是受灾情影响更严重的那些,他们失去了田契、地契,要想活命,恐怕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谢文无奈道。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赈灾,那只是一时,要换得一世安宁,就得拿出相应价值的东西交换。 这世间生存的法则,有时候就是那么残酷。 “虽然你说得像是一场交易,但要想早日扑灭灾情,恐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郗愔无奈的感叹一声,似乎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圣贤书是拿来看的,拿来做事是半点行不通。” 这时,刘操之似乎感知到了郗愔内心的悸动,他也无奈地叹息一声,安慰道:“记得道林以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佛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咱们救的是千万人,就算有亏人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方回何必如此在意。” 刘操之是儒学的坚定传承者,对圣贤之道更为仰慕,但他也因为归隐山林,游历世间更多,比郗愔更知变通。 而若是郗愔也将所谓的正道不看得那么重,当初也不会从手握军政大权的“一方诸侯”,沦落到如今在会稽当一个悠闲太守。 “罢了,那以文度之见,利诱是有了,威逼又如何谈起?”郗愔又问道。 经过刘操之的开解,他现在站的角度,已经从评判是否可行,转变成了如何实施。 谢文正色道:“所谓威逼,自然是对那些不为利诱所动的名家大族,至于用什么办法,晚辈相信郗公应当不需要晚辈来说吧。” 在他看来,要想取得威逼的效果,无非两条途径,一个是让朝廷下旨责问,但这无疑暂时还不可取,另一个就要从受灾百姓入手,在百姓中掀起舆论风潮,将矛头引向那些不肯出钱的名家大族,逼得他们不得不拿钱消灾。 但这种事情,若是明说,实在上不了台面,他只好选择隐晦的表达了出来。 郗愔闻言,又忍不住和刘操之对视一眼,然后微笑道:“操之兄,你可真是收了个好弟子。” “他有这般见解,也该归功于安石家学,与我有何相干?再说你有嘉宾这般出类拔萃之子,何须羡慕他人?”刘操之自然地微笑道。 谢文闻言,不禁暗觉尴尬,他实在听不出来,这到底是好话还是坏话。 因为从他的内心来说,他对刚才提出的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是真的没什么好感。 …… 第16章 我命由我 计议已定,未免救灾之事迟缓,刘操之和郗愔决定让刘家和郗家来做这个“排头兵”。 他们两个都是一家之主,一封书信便可以让家里掌管钱粮的人即刻着手清算库存,留足家用,再分出救灾之粮。 但谢文却根本做不了谢家的主,他还要先写信去请示谢安,让谢安派人来主持大局。 不然以他的威望,根本动不了谢家的仓库。 在他前去写信的时候,刘操之忽然向郗愔问道:“方回以为,文度可算得上是后起之秀?” “方才我已说过,他既是安石从子,又是你操之兄高徒,若非后起之秀,谁人算得上是后起之秀?”郗愔微笑道。 “方回误会我了。”刘操之颇有深意地笑着摆了摆手,然后道:“我是说如果他不是安石从子,更不是我的弟子,仅凭今日之言,可算得上是可造之材?” “操之兄这是何意?难道以为我只是在故意奉承吗?”郗愔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之色。 “哈哈哈……有方回此言,那我就放心了!”刘操之不禁抚须大笑,然后又道:“安石请我教授文度之时,特意嘱咐,要让他成为国家栋梁之才,如今有你这会稽太守举荐,他也算是入朝有门了。” “操之兄原来是这个意思,何不早说?”郗愔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正色道:“莫说有安石和你这一层关系,就算没有,就凭他今日一番论述,我就该推举其为一郡英才。” “哈哈哈……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刘操之再一次大笑。 “哈哈哈……”郗愔也相视一笑道:“操之兄难得驾临,怎么也得小住几日,与我抵足畅谈,让我得以聆听高论,扫除心中烦闷。” “方回位列一郡太守,为天子牧民,如何会心中烦闷?”刘操之笑问道。 郗愔本来只是为了挽留刘操之,顺嘴带出来的一句话,开始就连他自己也并没有在意。 但听到刘操之这么一问,他的脑海里竟忽然浮现出当初从徐兖二州刺史任上突然之间调任会稽的过往。 到如今,他都不明白,朝廷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异常的决定。 这正是他烦闷的根源。 “唉……”他叹息一声,欲言又止,笑道:“罢了,过去的事,多想无益!就算操之兄不愿多留,那今夜总可和我彻夜长谈了吧。” “方回如此盛意,本该从命,奈何我已不复当时少年,今日旅途奔波,身体已是疲累不堪,若是和方回共处一室,恐怕只能让呼声与你长谈了!”刘操之颇为无奈地笑道。 人无再少年,可怜白发生。 当年他们不知多少个日夜长谈不休,但如今,也只能在记忆里悄悄梦回了。 …… 第二日清晨,用过早膳,刘操之和谢文便在郗愔的陪同下,走出了会稽城。 朝阳似火,蝉鸣在耳。 十里长亭送别,终有分散之时。 望着远处驻马的郗愔,刘操之不禁黯然神伤:“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谢文却可以感知得到。 他也曾与挚友离别,知道那种难以再相逢的忧伤。 但昨日之日不可留,人总是要向前看,特别是对年轻人来说。 当郗愔的身影远得再也看不见,刘操之忽然道:“昨日未讲完的孙子兵法,你讲来我听听。” “啊?” 刘操之如此猝不及防的转变,让谢文不由得一愣。 他恍然发现刚才白替刘操之感伤了。 “怎么?讲不出来?”刘操之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严肃。 “我想想……我想想……” 谢文一脸尴尬地沉思片刻,然后态度端正地讲述道:“上次说到: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他虽然讲得起劲,但刘操之却像是一点也没有认真听,一手掀起马车里的纱帘,目光朝马车外缓缓离他远去的景色看去。 他心思一动,故意道:“曹操曰:欲战必先算其费,务因粮于敌也。此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然诸葛亮精于算计,长于后勤,七出祁山而无功,岂非难以因粮于敌之故?” 说罢,他便不再说话,等着刘操之给他解惑。 “时势不同之故也!” 刘操之顺口答了一句,又道:“继续讲下去。” “原来他一直听着呢!”谢文暗自嘀咕一声,又讲道:“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 一路上,他从曹操注的孙子兵法,讲到假借姜太公之名的六韬,刘操之却少有插话,只是时不时点头赞同,时不时皱眉思索。 到了东山脚下,坐在肩舆之上,没了车马颠簸之苦,刘操之忽然道:“纸上谈兵终无益,莫效赵括试长平。” “……” 闻言,谢文不禁一阵无语,暗地吐槽道:“喂!骂谁赵括呢!不是你让我讲的吗!我倒要看看,你不纸上谈兵,怎么给我讲兵法!” 他的心里虽然有怨言,但是却还是只敢埋藏在心底,拱手道:“弟子谨记教诲。” “嗯……” 刘操之嘴里轻轻吐出一个音节,便不再说话。 似乎经过一路奔波的他,在山林间那舒适的阳光照耀下,竟无形中产生了无尽的困意。 回到别墅之中,刘操之正睡得香甜,谢文不敢打搅,便自己到了练武场里开始尝试激发身体的潜能。 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骑马射箭,只要练武场有的,他都统统来了一遍。 而最后的结果,也并没有让他失望。 他不仅刀剑使得十分流利,而且还自成章法,显然是有家学的底子在。 而最让他惊喜的还是骑射,他刚上马时,虽然还有些惊慌,但随着座下骏马奔腾,那些融入他身体的肌肉记忆便开始发挥作用。 不管是持刀横行,还是独立马背之上连发劲弩,亦或是在马背上做各种躲避动作,他都能行云流水的完成,没有一丝的拖沓与别扭。 惊喜之余,他不禁仰天大笑:“从今以后,我命由我!” 他相信,有了这一身本事,他施展抱负的天地一定会更加广阔,被人掌控命运的日子,也一定不会太长! 第17章 演练战阵 在清晰的了解自己现在拥有一身惊人的本领之后,他欣喜异常,几乎是蹦跳着离开练武场的。 出了练武场不远,刚踏入旁边的走廊,他便瞥见一个身影从他的眼神余光中闪过。 “这人是谁?刚才是不是看到了我在练武场里的举动?” “如果他跑出去胡言乱语,岂不是……” “我怎么会这么粗心大意!竟然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冷静,一定要冷静!”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漫步走廊之中,悄悄朝着方才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又走了回来。 就在刚才,他恍然想明白一个道理。 他就算跟上去,除了画蛇添足,给自己找麻烦,根本做不了其他任何有益于自己的事。 而且他虽然算是说了谎话,但这也只能归结于他对自己这个身体不够了解。 只要能和谢安解释清楚,那就根本算不上问题。 有穿越这个由头在,他相信说服谢安并没有难度。 既然一切都解释得清楚,他又何必杞人忧天。 说不定那人看到了他英武的身姿,还会对他实现早日出山的愿望有所帮助。 放下心中悬着的大石之后,他别无牵挂,便和刘操之一同去用晚膳,用膳前后,见刘操之也没有发出询问,他就更不担心了。 饭后,他又到书房挑灯夜读了两个时辰,巩固着脑海里的知识,直到临近子时,他才安安心心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睡起了大觉。 ……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他本来要晨起早读,但是刚一出门,便被齐泰请去了练武场。 练武场上,只见数十个男丁手持棍棒和旌旗,分成两个阵营,每一个都排成阵列,俨然真正刀兵相向的敌营。 而练武场边的一个高台之上,刘操之杵着拐杖站在高台中央,江原手里拿着红黄两种颜色的令旗,站立一旁,等候着命令。 谢文见状,知道这是刘操之要教他排兵布阵之法。 这个东西,在他的记忆里可是没有的! 他连忙跨步跑过去,一脸惭愧地拱手行礼道:“弟子贪睡方起,请师尊恕罪。” 从会稽城回来的路上,刘操之就已经和谢文确定了师徒名分,他的称呼自然也做了相应的更改。 “我知你昨夜苦读至子夜方歇,如何会怪罪!” 说罢,他朝身后指道:“那里有一碗清粥,你若饿了,可以先吃下果腹。” “弟子还不饿,不知师尊今日要讲授的是什么?”谢文连忙请教道。 “射御二艺,射乃骑射,你天赋颇高,将来只需勤加苦练便可,不用我再教授其中之法!但御却非字面御车之意,御军之道,御民之道,乃至御天下之道,方为御字真意!这一点,你可明白?”刘操之正色道。 不论是谁,都可以看出,当今天下,南北必有一战。 一场决定秦、晋生死存亡的大战。 刘操之作为久历风雨的名士,心中自然明了。 如今他已经“行将就木”,却还应谢安之请,出山教授谢文诗文和六艺。 其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可以传他一生所学之人,让他的弟子去实现他一生望而不及的梦想。 如果那日初见之时,谢文口中所答和世俗之人无异,那么他恐怕就只会“照本宣科”,教授些传统的诗书礼仪,也算是不辜负了谢安的一片请托之情。 但恰恰谢文所答正中他的下怀,他这一行算是得偿所愿了。 所以,尽管他发现了谢文的一些秘密,却也视若不见。 毕竟他再也没有时间去挑选另一个合适的弟子了。 面对刘操之的坦然相待,谢文心中感动莫名,他连忙回道:“还望师尊一一教授弟子。” “我的时日不多,能学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刘操之慨然一叹,然后他又道:“排兵布阵之道,虽有法可循,但却不能拘泥成法,要因时因势加以变化,方能居于不败之地!” 说罢,他朝着身后的江原点了点头。 江原见状,跨步上前,手中挥舞令旗,指挥着练武场上的家丁变换阵型。 “好好看,好好想,不要以为这只是几十个家丁,要把他们当成数十万战场上拼杀的敌我大军!更要把他们置身于变化莫测的战场!” 谢文定睛看着练武场上的阵列变化,只见时而一方化为长枪,长驱直入,破敌阵型! 时而一方佯装败退,诱敌深入,再伏击其后加以包围。 阵地也在平原开阔地、林地、山地、临水、跨水之间来回变换。 虽然家丁人数不多,战场很小,但其中兵阵演练之精义,却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 谢文看了,颇受启发,暗自感叹:“纵然是当年孙武为吴王以宫女练兵,也不过如此吧!” 刘操之见谢文看得十分入神,也暗自思忖:“寄望于他,应当不至让人失望!” 战阵演练了大约一个时辰,如火的朝阳便开始渐渐发威了。 刘操之和谢文站在看台之上,虽然还不觉炎热,但那些手拿棍棒旌旗的家丁却已经没有刚开始时的精神头足了。 考虑到一时展示太多,也不利于谢文融会贯通,刘操之适时的停止了演练,让谢文用过早膳之后,再到书房来讲述观阵心得。 …… 如此反复两月之后,谢文总算是将现存的战阵给研究了个透彻明白,对于书中的兵法,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现在的他,和刘操之分别指挥一队,相互攻战,已经不会落于下风。 这一日,在两人对阵之后,他正策马练习骑射,练武场边,却忽然多了一个观摩的看客。 只见他驾着骏马在靶场飞驰而过,片刻之间,连发三箭,三箭均射中靶心,远远看去,有如从花心绽放而出的花蕊,同心而不同向。 “啪!啪!啪!” 那看客见了,不由得拍手叫好道:“好箭法!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闻言,刘操之这才发现练武场来了人,转过头去一看,有些吃惊道:“石奴是何时来的,怎么也不差人来告知一声,我们也好去迎你一程!” 第18章 急召回京 “哈哈……若非不期而至,如何能看到如此场景!谢某这两月忙于救灾,未曾抽空前来拜望操之公,还望操之公恕罪!”谢石笑着施礼道。 “你做的是拯救黎民的大事,自该全心全意去做,我岂会怪罪!”刘操之微微一笑,又道:“石奴此来,恐怕不是专为看老朽的吧?” “操之公明鉴万里,谢某此来,其实是想替文度告假。”谢石回道。 “此乃安石之意?”刘操之眉头微皱道。 他心里隐隐感觉到,如果这次谢文离开东山,他们的师徒历程也许就要结束了。 “短短两月,的确有些仓促,但兄长如此做,定然有他的理由,还望操之公体谅!”谢石解释道。 前两天收到谢安书信的时候,他还十分不解,哪有读书学艺只读两月的。 这么做,无疑会让刘操之为之不喜,对谢文的前程来说,也有害无益。 “也罢!反正我是安石请来的,他既然有命,我又如何能赖着不走?要是传扬出去,还说我不知礼数!罢了,罢了,你带他走吧!”刘操之说话的语气中怨气颇大。 话音落下,他也不待谢石回话,便杵着拐杖,缓步朝练武场外走去。 谢石见状,暗暗摇了摇头:“唉……兄长这么做真是让人难以想通……” 尽管他想不通,他还是来了。 长兄如父,谢安的话,他几乎从未想过违逆。 他跨步向前,朝着练武场上策马奔驰的谢文招手喊道:“文度,快过来。” 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喊声,谢文驻马回首,见来人正是那日谢安向其引见的儒士,而刘操之却正走出练武场,心中不由得一惊,暗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容多想,他策马来到谢石的身边,下马施礼道:“不知叔父前来,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不碍事!不碍事!我方才望见你一身骑射功夫,真可谓是雄姿英发,箭术精湛,让人好生艳羡。”谢石笑着称赞道。 “叔父过誉了,小侄这点武艺,在这练武场看起来或许可观,到了真用起来之时,还不知效果如何呢!”谢文谦虚道。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苦练,他自信已经将骑射这一门武艺融会贯通,他日若有需要,一定会像使用他的左右手一般熟练。 “或许你很快就知道了。”谢石微微一笑,不待满脸疑惑的谢文发问,又道:“我这次来是要带你回建康,你去和操之公道个别,就和我一起动身。” “这……” “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谢文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么急着让他回建康,可是话还没有出口,便被谢石给打断了。 他颇为无奈地拱手道:“那就烦劳叔父稍等片刻了。” “好。” 谢石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目送着谢文离开。 谢文放开脚步,快速追了上去。 “师尊,请留步。” 谢文话音未落,刘操之便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望着朝他奔来的谢文。 “看来我真是老了,竟也会为此伤心!” 低喃一声,他瞬间收起情绪,一张老气横秋的脸上只剩严肃冷漠的表情。 “师尊……” “你不必多言,自古谁无离别!自今别后,望你以天下为重,莫辜负了这一身本领!你去吧!” 刘操之抢在谢文的前面作出了道别。 “师尊教诲,弟子定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说罢,谢文神情肃穆地朝着刘操之躬身一拜道:“弟子拜别师尊!” 刘操之见状,眼眶中不由得泛出些泪水。 在这垂暮之年,遇到一个可以倾心传授的弟子,他已了无遗憾! “去吧……” 他抬手挥别,却又不忍再看,悄悄转过了身。 谢文站起身,见刘操之已踏上离别之路,不再扭捏,也转身奔向谢石的方向。 谢石远远地看着两人离别,心中也颇受触动,等谢文走过来,他不禁感叹道:“人生在世,本就有许多无奈,你的前路很长,不必过于在意。” 谢文道:“话虽如此,但若是皇天眷顾,我还是希望能有再拜谒师尊的机会!” “操之公若知你这番心意,定然十分欣慰!”谢石感慨一声,看向练武场外已备好的马匹,微笑道:“我们上路吧。” …… 一路无话,谢石和谢文没有半刻停留,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建康城。 到达谢府的时候,已是深夜。 谢文本以为能好好歇息一番,等到明日再去见谢安。 可没想到谢府大门洞开,庭院之内谢琰正等着他们,一见到谢石和谢文下马,他便迎了上去。 “叔父,文度兄,一路辛苦了!父亲正在书房等候,文度兄请。” 一见面,谢琰便开门见山道。 闻言,谢文暗觉奇怪,连忙问道:“只我一人,叔父呢?” “父亲已有明言,只让文度兄一人前去。”谢琰并不避讳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行告辞了。” 谢文拱手一礼,朝着书房走去。 等到谢文离去,谢琰好奇道:“叔父可知父亲急着找文度兄,究竟所为何事?” 谢石也是满心疑惑地摇了摇头,道:“其中缘由,我也不知!” “这……父亲怎么连叔父也未告知,到底是什么大事!”谢琰一脸难以理解的神情道。 他本来以为,谢石已经知道原委,还想从谢石那里探听探听。 “兄长既然暂时不欲让我等知晓,其中必有道理,瑗度也不必多想,相信终有一天,兄长会告知我们的。”谢石正色道。 对于谢安,他的心里有着绝对的崇拜,相信谢安这样做,绝对是为了谢氏家族着想。 书房之内,谢文也十分不解,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谢安,忍不住问道:“叔父急着将我唤回,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谢安缓缓放下手中的文书,神情严肃地道:“当今天子将来遭遇如何?” “嗯?” 此言一出,谢文纵然心里有了准备,但还是大吃了一惊,反问道:“莫非建康城中已经有了流言蜚语?” “我的话你还没有回答!”谢安忽然厉声道。 第19章 谢安之意 认识谢安以来,谢文还是第一次看到谢安神情如此严肃,语气如此严厉。 他瞬间被谢安强大的气场所震慑住了,脱口回道:“当今天子虽然被废,但尚可安度余生。” “当真?”谢安眉头紧皱道。 作为一个熟读历史,且深知朝廷争斗残酷性的过来人,他根本不信一个被废之君还能安享晚年。 毕竟后汉和先魏酿成的惨剧已经够多了。 “小侄如何敢欺瞒叔父。”谢文正色道。 见谢文神色镇定,谢安暂时选择了相信。 他沉默片刻,又问道:“那继任之君为谁?” “当今丞相,会稽王司马昱!”谢文回道。 他已经猜到建康城中定然是发生了大事,让谢安敏感的神经为之挑动。 谢安闻言,一脸的难以置信,不禁喃喃道:“是他?怎么会是他?” “叔父不信?”谢文疑惑道。 “那倒不是!”谢安摇了摇头,一脸疑惑道:“我只是在想,桓温既然要行废立之事,为何不扶立幼主,却要选择正值壮年,且深知朝事的当朝丞相?” 这个问题,谢文曾经读史的时候也很纳闷。 但现如今置身其境,他却忽然想明白了其中原因,他答道:“或许是因为他怕扶立幼主,难以服众,国中生乱,给了苻秦可乘之机!” “嗯?” 谢安闻言,登时眼前一亮,脱口赞道:“一定是这样!毕竟他虽然手握兵权,却还是有人忠于王室,他还不敢轻举妄动。” “叔父所言不错!我想这也正是桓温最终篡位之举未能成功的关键原因!”谢文附和道。 闻言,谢安突然道:“事到如今,你也该将未来之事告诉我了吧!” “唉……” 谢文不由得叹息一声,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 他无奈道:“叔父想知道些什么?” “这就要看你愿意说些什么了!”谢安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狡黠之色。 “既然如此,那小侄就从现在说起吧。”谢文颇为无奈地望了一眼谢安,然后正色道:“想必叔父突然召我回来,是因为建康城中传出了些宫闱秘事,而且其中大多数都是关于当今天子的!” “你所言不差!” 谢安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言。 “待到流言声势浩大之后,桓温便会回朝,着手废立之举。”谢文又道。 “然后呢?”谢安适时地接话道。 “桓温会采取一系列动作,通过打压与其敌对的士族,以及当权的皇室,来巩固其威望!”谢文略带隐晦地道。 “具体是哪些士族,你所说的皇室又是谁?”谢安略显不满地问道。 “我只能说,其中并没有王谢二族,其他的,请叔父恕我有所保留。”谢文正色道。 他不清楚谢安一旦知道了桓温打压的具体对象后,是不是会设法营救,以至于提前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为了保险,他还是硬着头皮选择了隐瞒。 谢安闻言,虽然有些不悦,但也猜到了谢文的心思,并没有深究,又问道:“然后呢?” “清扫障碍之后,桓温又回到了姑孰,天下暂时无事。”谢文正色道。 闻言,谢安不由得无奈地瞥了谢文一眼,叹息道:“看来你是不愿意再说下去了!也罢……我也不再问!只望你记得当初所言,莫要忘了你是谢家人。” 他知道谢文这是在给自己留筹码,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选择理解。 “叔父放心,我所做的一切,不仅仅为了自己,还为了谢家,若没有谢家,我哪里来的立足之地呢!”谢文正色道。 “如此最好!” 谢安慨叹一声,又将话音一转,正色道:“这次叫你回来,除了问你未来之事,还因为郗方回的举荐得到了朝廷认可,这是你的任命书。” 说罢,谢安将书案上的帛书向谢文递去。 闻言,谢文大感吃惊,连忙接过帛书,打开看了起来。 只见上面写着:“今有陈郡谢氏谢文,仁孝着于乡里,大义播于三吴,学通五经,才精六艺……可按门荫之例,权授秘书郎。” 看完,谢文连忙道:“小侄才疏学浅,如何敢到朝廷为官,还望叔父许小侄不应召。” 闻言,谢安笑道:“秘书郎一职,不过掌管经籍,你也好趁此机会,多读读深宫馆藏,对你日后任职,也有好处!你要知道,只有你出仕做官,我才能放心!” 谢安把话说得如此明了,自然是不容他推辞,他无奈道:“既然如此,那小侄也只好从命了。” “如此甚好!” 谢安微微一笑,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你的婚姻大事!你如今也快二十有一了,再不婚配,岂不让人笑话我谢氏一族。” “婚配?!”谢文猛然一惊,连忙道:“此事可以暂缓吗?我还想自己去寻觅所爱之人!”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虽然十分坦然的接受了可以坐拥娇妻美妾的古代制度,但选妻子这件事,他还是想自己做主。 可是谢安却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道:“此事不容商量!婚姻之事,向来是遵从父母之命,你既认我为叔父,这件事便当听我吩咐!你放心,我给你挑的娇妻,不仅是出身名门,样貌才艺,也都绝不会在怜云之下的!” 此言一出,谢文心中的担心瞬间消失,他故作勉强接受道:“既然如此,那就全凭叔父做主了。” 对于男人来说,所谓的自己做主,无非是要找一个温柔贤淑,美丽大方的姑娘做自己的正妻。 其中占最主要的一点便是美貌,若是没有选择,才会主要考虑位在其次的温柔贤淑。 如今谢安既然说样貌才艺都不会比怜云差,那必然是符合谢文审美的美女,他自然就欣然选择接受安排了。 “光有我做主,那也不成,还需你常出门露脸,多与名士游历,我去提亲,别人才会同意!这一点,你可知道?”谢安正色道。 “叔父所言有理,小侄既然回来了,自然不会再闭门不出了。”谢文道。 若是以前,他或许还会有些心虚,怕出门暴露了自己“外强中干”的真实实力,但经过两个月与“前世”记忆的融合,他已经今非昔比,自信只要他愿意,便可惊艳江左那些所谓的才子! 第20章 谢琰相邀 “你能想明白就好!一路劳顿,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就不多留你了,带上这份任命文书,若有人问起今夜之事,你应当知道该如何应对吧。” 谢安嘱咐一声,又拿起书案上的公文看了起来。 “小侄明白。” 谢文也很识趣,没有多说,拿着任命文书,快步走出了书房。 出了书房,转过一条二三十步长的走廊,谢文便遇到了等候他多时的谢琰。 他不禁暗叹:“从这种小事中,就足以看出我和谢安的差距了。” 两人一见面,谢琰连忙拱手为礼道:“兄长一路辛苦,听叔父说你还未用晚膳,我特地命人做了烧鹅,请随我来。” “请。” 谢文微微一笑,也不多问,跟着谢琰往后院走去。 不一会儿,来到后院一处小会客厅之中,只见厅内只有一张小食案,食案上摆着些许酒菜,旁边只摆放着两张席榻。 而会客厅之内,竟然一反常态,连一个侍奉之人都没有。 “看来他是准备套我的话啊。” 谢文暗自嘀咕一声,在谢琰的邀请下,入榻就坐。 “兄长,请。” 谢琰十分客气地微一挥手,示意谢文动筷。 “瑗度不尝尝?” 谢文拿起筷子,礼貌性的询问了一句。 “我早已用过了,兄长请自便。” 说罢,他拿起酒壶,将食案上两个犀角杯缓缓斟满。 然后他举起酒杯,递给谢文道:“兄长,小弟略备薄酒,请。” “多谢。” 谢文自然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一脸快意地感叹道:“真没想到这么快又能喝到如此香醇的美酒。” “兄长若是喜欢,今日正可开怀畅饮。” 话音未落,谢琰又给谢文杯子里添满了酒水。 “请。” 谢文又是举杯一饮而尽,并不多言。 谢琰见状,微微一笑,又为谢文添酒,一边倒酒他一边问道:“听父亲说兄长此次前往会稽,是为了出仕做准备,父亲此次急召兄长回来,可是与此有关?” “哈哈……贤弟真乃神人,竟然猜得一点不差。”谢文大笑着赞叹一声,又道:“不错,此次前往会稽,本是想结交名士,做些善事扬名,谁料恰好遇到三吴大灾,我也正好借此出力,故而才能这么快就回来。” 既然谢琰提起,他正好就顺这谢琰的话说下去了。 “如此说来,此次散财救灾之策,是兄长所献了?”谢琰略显惊奇地道。 “贤弟所料不错,正是我想出来的。”谢文这时却一点也不谦虚了。 “那在吴郡购置土地一事,兄长也亲自参与了?”谢琰又问道。 “那倒没有,我只是献策,具体救灾之事,皆由叔父主之。”谢文道。 “原来如此!”谢琰像是恍然想通了一些事,脸上的笑容都变得更加自然了。 沉寂片刻,他又问道:“兄长可知咱们这一次在吴郡得了多少土地?收编了多少户人家?” “不知。”谢文摇了摇头,看谢琰那略显自得的神情,不禁好奇道:“难道贤弟已经知道了?” “我也是才探知清楚!方才我缠着叔父,他才悄悄告诉我,吴郡受灾百姓中,已经有近一千户人家的土地归了谢家,而那一千户人家,也无一例外,全部成了受谢家庇护的佃客。”谢琰颇为自豪地道。 要知道,整个吴郡也才不过两万五千户人家,一千户人家,就算一家只算三口,也有了三千人。 三千人的势力,虽然不大,但若是运用起来,已经足以令人忌惮了。 按照现如今的朝廷制度,虽然凭谢家人在朝廷里的官位,还不能合法拥有这么多的佃客。 其中一部分的人,除了在田地里为谢家创造收益,还要按照朝廷制度去服徭役。 但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办事,他们服徭役的对象,自然可以很轻松的变成谢家人。 这一点,才是谢琰所感到自豪的根本所在。 谢文略显吃惊道:“竟有这么多,叔父可真是厉害!” “兄长有所不知,其实还有更多的呢!”谢琰的眼神中透露着艳羡之色。 “哦?不知是谁家?”谢文好奇道。 “还能有谁,自然是王家人!”谢琰慨叹道。 “王家人?是太原王氏,还是琅琊王氏?”谢文问道。 “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是太原还是琅琊,又有什么分别,到底是同祖同宗的!”谢琰正色道。 “贤弟说的是。” 谢文微微一笑,又夹起一块鹅脯送进了嘴里。 “听说王家人到三吴救灾,还是经阿姐苦劝之后,才成行的!也不知为何非要让他们插手,咱们自己就不能把灾救了吗?”谢琰略带惋惜地道。 他口中的阿姐,正是谢道韫。 那个惊才绝艳,宛如江东一颗明珠的才女谢道韫。 闻言,谢文笑道:“贤弟可知道此次灾情有多重?仅凭谢家所积蓄的财力,哪里能让灾民渡过灾情!而且若非联合各大士族,只谢家得利的话,等灾情渡过,恐怕遭殃的就是谢家了。” “这……” 谢琰顿时语塞,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片刻过后,他恍然大悟道:“兄长所言甚是,是小弟见识短浅了。” 说罢,他又问道:“不知兄长回京,将出任何职?” 闻言,谢文将方才放在怀里的任命书拿了出来,递给谢琰道:“蒙叔父提携,任职秘书郎。” 谢琰接过,略微看了,嘴里嘀咕道:“父亲原来也让兄长以文官散职出仕,我还以为……” “难道贤弟以为文官不好?”谢文笑道。 “当今天下,风云激荡,凡有志之士,谁不想立功疆场?咱们家,也就七兄实现了这个愿望!”谢琰感叹道。 “哈哈哈……” 谢文大笑一声,道:“贤弟何必急于一时,总有一天,会有贤弟立功疆场的机会的!” “唉……也不知这一天何时才能到来。”谢琰叹息道。 他从小酷爱读兵法,对古往今来那些出将入相、建功疆场的英雄事迹十分向往。 所以一直以来,对能够在军中历练的七兄谢玄羡慕非常。 第21章 藏龙卧虎的秘书省 如今南北局势紧张,他还以为谢安会让谢文去军中任职,故而十分好奇,特地拦着谢文设宴询问。 现在得知谢文和他一样,也是从文官做起,顿时失去了兴趣,转而和谢文聊起了闲话,直到谢文酒足饭饱,才结束了闲谈,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到东山去过了两个多月的单身生活,一回到建康城,谢文其实就已经想去找怜云来一解心中寂寞的了。 只是碍于谢安召唤,再加上谢琰相邀,一直没有空闲抽身。 现在虽然重获自由,但时辰已晚,他只好暂时压一压心中的期盼之情,独自回了房。 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脱下外衣,摸黑上床的时候,竟然发现被褥里藏着一个人。 一个为他暖床的女人。 “怜云?是你?” 他心情激动地发出询问,然后满心激动地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 “啊……”那女子惊叫一声,战战兢兢地道:“郎……郎君,奴婢名唤倩儿,此前曾伺候过郎君沐浴,还望郎君怜惜……” 闻言,谢文不由得一愣,猛然想起了第一次在谢家做的那件荒唐事。 他略带尴尬地将手臂放松,好奇道:“倩儿?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自从在谢府安顿下来之后,他几次想要寻找谢安那日安排来伺候他的这两个美婢,可是都一直没有获得音讯。 再加上有怜云相陪,他渐渐地就忘了这件事。 现在突然重逢,着实让他又惊喜,又是尴尬。 “自从那日伺候过郎君之后,奴婢便被送到了积香园学习琴棋书画和舞艺,昨日才被召回。”倩儿柔声回道。 “嗯?琴棋书画和舞艺?这些你原来都不会的吗?”谢文大感疑惑道。 在他看来,谢安作为江左第一风流人物,所豢养的美妓自然也该是才艺出众的名妓。 怎么会还要特地去学! “郎君有所不知,我和怡姐姐本来只是府里寻常婢子,只因那日郎君错爱,尚书大施恩典,让婢子得以侍奉郎君,未免郎君嫌弃,故而差婢子二人前去学艺。只是婢子天生愚钝,学无所成,还望郎君勿嫌。”倩儿语气羞涩地解释道。 闻言,谢文心中大喜,暗叹道:“看来我总算没有赌错!谢安的安排,也太让人挑不出毛病了。” 虽然说谢安赏赐给他的女子都是身份地位极低的奴婢和美妓,但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两世为人都不敢奢望的大恩典了。 他按耐住心中的激动,微笑道:“琴棋书画,我也不甚精通,学得不好,并无大碍,倒是怜云琴弹得精妙,你和你那怡姐姐须得学几门舞艺,他日也好闻琴起舞,让我好好观赏观赏。” 说罢,他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怜云弹琴,倩儿两人伴舞的美妙场景。 “奴婢一定勤加练习,不让郎君失望。”倩儿信誓旦旦地道。 “好!那我就等着看你的动人舞姿!” 说话间,谢文抱着倩儿的手臂忽然收紧了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道:“来为我宽衣吧。” “是……” 倩儿羞赧地应了一声,然后缓缓从被褥里爬出来,轻轻地为谢文除去仅剩的内衣。 …… 突然的变故,让本该沉寂的一夜变得旖旎。 谢文也在软玉温香之中,将他身上的疲累彻底消除。 第二日,清晨,随着鸡鸣声起,他在倩儿的贴心侍奉下穿好衣裳,走出房门,开启了崭新的一天。 用过早膳,拿上谢安昨夜交给他的任命文书,他早早地来到了吏部,领取了官服和印信,更换了证明身份的文牒。 然后当天下午,他就换上官服,来到了宫禁之中。 虽然上一世他也曾游历过比建康这座小皇宫大上许多的“明清故宫”,但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处于戒备森严的皇宫之中。 他的内心仍然难免激动且紧张。 相对于后世的“明清故宫”而言,晋室偏安江左的这一座皇宫显得要朴素许多。 没有那么多的红砖碧瓦,也没有那么多的雕梁画栋。 但皇家的庄严肃穆却无处不体现得淋漓尽致。 跟在引路卫卒身后,战战兢兢沿着大道路过几处宫殿,尚在恍惚之中的他就来到了一间挂着“东观”门匾的大殿之前。 “秘书省到了,谢郎官请。” 那卫卒让出道路,朝谢文道。 “多谢。” 谢文拱手一礼,便跨步走入东观殿中。 刚一踏入,便见大殿四周,摆放着无数足有几人高的层层叠叠的书架,书架之旁,还有好些个供人取书的木梯。 放眼望去,却不见一人踪影。 “这偌大的藏书殿中,难道竟没有人?” 他满心奇怪地低喃一声,开始沿着书架寻找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便看到一个和他身穿同样官服的年轻人站在木梯之上,一册一册地往书架上放书。 他连忙上前,拱手为礼道:“在下谢文,乃是新任的秘书郎,今日初来秘书省,不知尊驾在这秘书省中所任何职?” 那人闻言,放下手里的书,走下木梯,拱手还礼道:“在下张羽,也是秘书省郎官。” “在下初来咋到,对秘书省之事尚不熟悉,还望张兄能指点一二,谢某感激不尽!”谢文依旧拱手道。 “其实张某也才到秘书省不过半年,谈不上指点,谢兄不必如此客气!”张羽回了一礼,又道:“请随我来。” “请。” 谢文跟在张羽身后,听张羽介绍着秘书省的情况。 “秘书省有秘书监一人,由吴昌县侯孙盛领之,孙公虽居其位,以年老之故,常居家中,少来殿中理事。” “有秘书丞一人,由王献之领其职,今日王公不当职,明日谢兄方可拜见。” “至于秘书郎,便是你我二人!” “除此之外,还有着作郎一人,由殷涓领其职,下有着作佐郎八人,也在秘书省任职,其中一人想必谢兄认识,乃是与你同族的谢瑗度,其余七人,我就不一一说了,你去见了就认识了。” 听张羽讲完,谢文暗暗吃惊,他没有想到,一个秘书省,竟然会有他渴望一见的王献之,还有闻名史坛的孙盛,更有殷浩之子殷涓。 至于谢琰,他倒是昨天就知道会在秘书省与他共事了。 第22章 唯一的寒门 一个秘书省里,就已经汇聚了太原孙氏、琅琊王氏、吴郡张氏、陈郡谢氏、陈郡殷氏这几大名门望族。 其余的七个着作佐郎,极大可能也是出身于世家大族。 小小的秘书省,就已经如此“藏龙卧虎”。 俗话说:“窥一斑而知全豹”,从这人数不多的秘书省,谢文就已经感受到晋室朝廷之中,盘根错节的门阀士族官宦网络。 他不禁暗自感叹:“我要不是攀上谢安这棵大树,如果仅仅是个普通的寒门,恐怕终此一生,也摸不到建康皇城的门!” 走出秘书省正殿,来到一旁处理公事的偏殿。 由于是下午,有三人手中无事,已离开秘书省回了家,偏殿之中现在只有六个身着官服的人。 谢文跨入偏殿,放眼望去,见六个坐在书案边的官员都穿着一样的青色官服,头戴一梁进贤冠,不禁有些意外:“看来着作郎虽领着作之事,却也品秩不高。” 他大方地站在偏殿中央,朝着众人拱手行礼道:“在下谢文,乃是新任秘书郎,初来秘书省,诸事不熟,还望众位贤达多加关照。” 离他最近的一人闻言,转过头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谢琰,然后起身拱手道:“想必足下就是瑗度之兄,出策赈济三吴灾情的谢文度了!在下罗企生,表字宗伯,与瑗度同任着作佐郎,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幸会幸会!”谢文一边微笑着回礼,一边在脑海里的历史资料里搜索罗企生的名字。 但思绪转了一圈,他却连半个罗字也没找到。 他虽暗觉奇怪,但也没有多想,看向第二个站起身的人。 “王恭,表字孝伯,幸会。” 只见王恭神情冷漠,眼神之中透露着高傲,似乎对结交谢文没有什么兴趣。 谢文见状,也不在意,微笑着朝这个在原有历史中搅动朝堂风云的“大人物”拱手道:“幸会。” 等王恭坐下,他又向前走了两步,看向又一个起身的年轻人。 “在下庾恒,表字敬则,幸会。” 庾恒的话虽然也不多,但神情上比起王恭要亲和友善得多。 “幸会。” 谢文回了一礼,直接越过了谢琰,又朝后走去。 又一人起身微笑道:“在下殷仲堪,表字渊源,幸会。” 闻言,谢文不由得一愣,心中暗惊:“原来王恭和他这么早就认识了。” 神思一闪,他连忙笑着回礼道:“幸会,幸会。” 殷仲堪闻言落座,谢文才朝着最后一个人走去。 只见那人起身正色道:“着作郎殷涓,幸会。” 他虽然官阶和八个着作佐郎没有差别,但毕竟职位上要高一些,而且看上去年龄最长,也就没有多作介绍。 谢文见他一表人才,正当壮年,想到不久就要发生的事,不禁暗叹:“可惜了!可惜了!” 不过他并没有将内心的情绪表现出来,微笑着拱手为礼道:“拜见殷着作。” “不必多礼,我等还有公务要做,你也归位去吧。” 殷涓不再多言,礼貌性的客套一句之后,便坐了下去。 “那谢某就不打搅了。”谢文拱手一礼,转过身回到张羽的身旁,与他一同来到了对面为秘书郎设置的座位旁。 刚一坐下,他抬头便看到罗企生正埋头疾书,似乎有很多公文要处理的样子。 而坐在后面的谢琰,却显得十分悠闲,只是拿着一册书在装模作样地看着。 王恭更是一脸的不屑,将手里的笔时而拿起,时而放下。 至于庾恒和殷仲堪,则是中规中矩,不急不慢地在书册上下笔。 看到此情此景,他不由得暗忖:“想来罗企生是出身于寒门,故而才会有如此表现。” 要知道,现在这偏殿之中坐着的人,一个出身于曾经煊赫江东的颍川庾氏,一个是与琅琊王氏并称的太原王氏。 还有两个是出身陈郡殷氏,其中一个是曾经能和桓温分庭抗礼的殷浩之子,另一个是未来决定历史走向的封疆大吏。 至于谢琰,也是现如今朝堂炙手可热的新星谢安之子。 能在秘书省任着作佐郎,无疑说明他们的家族名望颇高且未来前途无量。 在这样的环境下,自然也需要一个像罗企生这样的人。 一个多才多艺,又肯干实事的真正“打工人”! 看了一会儿,谢文忽然看向张羽问道:“方才张兄不是说着作佐郎有八人吗?其他三人呢?” 张羽微笑着解释道:“谢兄有所不知,咱们这秘书省向来十分清闲,每日上午到省理事,下午一半留守,一半可自行归家。今日之前只有我与王公掌管图籍,便一人留守一天,今日若非谢兄到任,瑗度此刻也该在家里歇息了。” “原来如此!” 说话间,谢文不禁又看了罗企生一眼,暗道:“有这样不怕吃苦的人在,他们自然落得清闲了!这种事,真可谓是古今同慨了!” 心中感叹一声,他又问道:“那另外三位着作佐郎又是谁呢?” “一位是司空顾和之孙,名唤顾敷,表字休之;一位是太傅羊祜之后,名唤羊不疑,表字敬之;还有一位出身济阳蔡氏,是司徒蔡谟之孙,后汉蔡邕之裔孙,名唤蔡綝,表字允成。”张羽微笑着解释道。 闻言,他不禁暗叹:“果然没有猜错,都是些名门望族之后,祖上都是妥妥的三师三公啊!说起来,比现在谢家的位望还要高出不少!” 思绪闪过,他微笑道:“多谢张兄解惑。” 说罢,他忽然想起刚才进殿之时,张羽好像正在书架上做事,被他的突然造访给打断了,他连忙提醒道:“对了,方才张兄的事做完了吗?可要谢某帮忙?” “哎呀!一时和谢兄聊得兴起,差点忘了大事,谢兄稍坐,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张羽便已经急匆匆的跨步走了出去。 谢文见状,正要跟上去,忽见王恭突然将手里的笔扔在了书案上,一脸嫌弃地慨叹道:“如此闲职,何足施展抱负!” 第23章 流言汹汹 话音落下,王恭便一挥衣袖,扬长而去,留下殿中众人望着他的背影吃惊不已。 “这就是家里底子厚的表现啊!” 谢文暗地里感叹一声,摇了摇头,也缓步朝偏殿大门走去。 只不过他并不是去追随王恭,而是去找张羽。 谢琰见谢文要走,连忙起身喊道:“兄长,留步!” “嗯?” 谢文纳闷地回过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刚才只和自己简单用手势打了个招呼的谢琰。 现在算是“上班时间”,有什么事不能等到“下班”之后再说吗? “瑗度唤我何事?”他抢先问道。 “兄长怎么才来就要走?就算要走,也得叫上小弟才行!”谢琰来到谢文身边道。 “瑗度误会了,我不是要走,只是要去正殿里帮张兄整理书籍。”谢文解释道。 “若是如此,那就更不需去了!”谢琰笑道。 “这是为何?”谢文一头雾水地问道。 “莫说兄长初来咋到,一切皆不熟悉,万一弄错了,反倒帮了倒忙!就算兄长熟知程序,那殿中书籍足有数万卷之多,兄长去了,又能帮上什么忙?”谢琰解释道。 闻言,谢文笑道:“贤弟所言甚是,但我总不能在这里无所事事吧?” “听兄长这么说,我倒突然明白王孝伯为何常常说着作佐郎这等闲官配不上他一身才志!”谢琰笑道。 “我可不能和他比……”谢文略显尴尬地笑道。 “我看他是志大才疏,自以为了不起,难道我们这些人,有谁会比他差吗?”谢琰颇为鄙夷地道。 “他怎么看,是他自己的事。咱们说这些做什么,小心到时流言蜚语惹得别人不高兴!”谢文善意地提醒道。 其实他对谢琰的说法很认同,站在“上帝视角”上,他对王恭有着别人没有的清醒认识。 虽然王恭的确有才华,但坏就坏在出身太好,自视甚高,却又缺少基层历练的经验,以至于脱离了现实,最终导致了人生走向失败。 当然,这不仅是后话,而且是未经改变过的“历史事实”,现在谢文这个变数来了,这世间大多数的未来命运,或许都将被改写。 “流言蜚语?我可不怕!”谢琰一脸自信地道。 在他看来,他的才华一点也不比王恭差,但他却能遵从父命,好好的在秘书省做事读书,仅从这一点看,他就比王恭强了不少。 说罢,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脸讳莫如深地轻声道:“说起流言,兄长可听说了最近建康城里疯传的宫闱秘事?” 寻常人的流言,谁都传得,当朝权贵的流言,一般百姓就只敢隐晦的在坊间流传,而事关当朝皇家的流言,几乎没什么人敢随意流传。 毕竟诽谤皇家,可是大罪! 但如今建康城里,非但传起了当朝皇家的流言,而且是关于当今皇帝的宫闱秘事。 流言汹汹,几乎建康城人人皆知。 “听说了如何?没听说又如何?与我们有何相关?”谢文正色道。 他清楚流言的内容,更知道制造流言的源头和缘由,可是他却不能说。 “兄长不觉得这种流言能在京师疯传,说明天下将有大事发生吗?”谢琰一本正经地道。 “大事?什么大事?”谢文故作一脸惊讶地问道。 说话之间,他还特地用余光瞥了一眼殿内安坐的其余几人。 见他们都已经放下了手中之笔,倾耳听着谢文和谢琰的对话。 “小弟正是不知,故而想问问兄长!父亲近日常说兄长颇具远见卓识,让我虚心多向兄长请教,还望兄长不吝赐教。”谢琰正色道。 闻言,谢文不禁暗叹一声:“唉……叔父到底把我给塑造成什么样的人了!” 叹息过后,他转过身走进殿中,看向众人道:“莫非诸位也想听听在下的看法?”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了起来,片刻之后,殷涓正色道:“我等俱是同僚,作为朝臣,关心朝事,也是一片忠心,虽然谈及宫闱秘事,但我等又不是散布流言之人,有何惧哉?” “殷着作所言甚是,瑗度早称谢兄颇有远见,不妨谈谈胸中高见!”殷仲堪也附和道。 “此事早已朝野轰动,并非我等议论之后方才兴起流言,在这秘书省中,话从谢兄口出,入得我等耳中,谁还能怪罪不成?”庾恒也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附和道。 罗企生倒是没有说话,但他也放下了手中之笔,静静地看向谢文,一副决不能错过“吃瓜”的模样。 诚可谓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谢文见状,一脸严肃地道:“诸位都是博览群书之人,纵观前史,可曾有过此等流言疯传?” 众人见谢文非但没有回答谢琰的话,反而向众人发起了询问,不由得再一次面面相觑了起来。 然而这一次面面相觑之后,他们竟十分默契的缄口不言。 谢文见状,正色道:“既然诸位心中已然有了答案,那谢某就不多言了,告辞。” 说罢,他便拱手一礼,转身走出了偏殿。 谢琰本来还对突然出现的状况感到十分疑惑,见谢文走了出来,连忙追了上去,悄声问道:“兄长方才仅仅反问了一句,为何他们就都一副不敢说话的样子?” 闻言,谢文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瑗度果真不知?” “还请兄长解惑!”谢琰一本正经地道。 谢文无奈的叹息道:“看来你真该静下心来,多读几卷史书!” “呃……”谢琰不由得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道:“这里就咱们兄弟二人,兄长不妨就告诉小弟其中缘由吧。” 谢文轻轻摇了摇头,凑到谢琰身边,附耳道:“此乃天子位分不保之兆!” 此言一出,谢琰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脸惊异地道:“兄长何出此言?” “两汉之际,多少废立之事,有哪一次不是像如今这般流言不止的?”谢文轻声解释一句,又道:“他们几个若非也想清楚了这一点,如何会一改方才的慷慨之词,转而沉默?” 闻言,谢琰顿时恍然大悟,神情激动道:“若非兄长机智过人,方才险些酿成大祸!” 第24章 谢琰的试探 口说废立之事,可不比谈论外面流传的流言蜚语,一旦出口,便是死罪! 谢文可不傻,不会将这种把柄亲口说出来,拿给别人握在手里。 “并非是我机智,只不过是多想了一点罢了。”谢文轻叹一声,又道:“既然你下午没事,不妨和我一起去大殿里看看书。” 话音一落,他便跨步朝着东观正殿走去。 按理说,他今天可以回家去再好好享受下所剩不多的悠闲日子。 但在府里终究不那么自在,还不如在东观殿看看书,和未来的同事张羽拉近些关系。 东观殿内,张羽已完成了方才搁置的工作,正从木梯上下来,见谢文和谢琰来了,以为他们是来告别的,便走过去道:“两位谢兄若有事,自可先行离去,今日有我当职便可以了。” “哈哈……”谢文和谢琰不禁相视一笑,然后谢文道:“张兄误会了,我俩本无事,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到了这密藏馆阁之中,岂能不多读两册佳作,使人有空手而归之憾。” “这倒也是,这大殿之中,的确有不少世间难见的孤本绝典,若是不看,的确可惜!不知谢兄想看什么书,我帮你找。”张羽道。 “那就劳烦张兄带我去诸子百家典籍存放之处,我自取书来看便是。”谢文也不客气道。 毕竟这大殿之中藏书数万卷,他一个出来咋到之人,等找到想看的书,恐怕天已经黑了。 “好!” 张羽点了点头,有看向谢琰道:“瑗度呢?” “我?嗯……我去史部看看,我识得路,张兄带兄长过去便是。” 谢琰本没想来看书,但谢文既然带着他来了,他又想起刚才谢文让他多读史书之语,朝着张羽拱手一礼,便信步朝着摆放着史部书籍的书架走去。 其实从古至今,中华典籍都是按“经、史、子、集”来分类整理收藏的,东观殿中自然也不例外。 百家之言,群星璀璨,千载之间,新旧着作,早已称得上是汗牛充栋。 只不过历经无数战乱,其中许多典籍均未能流传于后世。 这一点对于来自现代的谢文来说,可谓是感触颇深。 他上一世所见到的百家典籍,早已经被毁得百不存一。 在如今这个时代,虽然也经历了始皇焚书、项羽火烧秦宫、两汉纷争、三国争雄以及永嘉之乱,但文脉的延续始终未断,典籍丧失之数远比不上现代。 所以当谢文看到张羽嘴角含笑,如数家珍一般向他介绍的时候,不禁再一次感觉到十分尴尬。 “这三个书架放的是儒家先贤着作,这两个书架放的是墨家着作,这四个书架放的是法家着作,这三个书架放的是兵家着作,这七个书架放的是道家、阴阳家着作……” 他哪里想到,诸子百家典籍,竟然足足占据了东观殿一大半的藏书空间,其中道家和阴阳家着作最多,法家着作其次,兵家和儒家着作居然相差无几。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诸子百家的认知。 说好的儒、墨大行其道呢? 等张羽介绍完,他略带尴尬地道:“多谢张兄指点,谢某已找到想看的书籍了,就不多占用张兄时间了。多谢。” “区区小事,何足言谢,谢兄请便。” 张羽十分有礼貌的拱手一礼,转身去做他的事了。 谢文则随手在摆放法家书籍的抽出了一册书籍,翻看阅读了起来。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随手一拿,竟然就是一本《韩非子》。 那个秦始皇梦寐以求却得不到的男人留下来的绝世文章。 抛开历史成败不想,他一字一句的研读其中所言。 从见秦王篇看到扬权篇,不知不觉间,大殿之中的灯光都变得昏暗了起来。 “兄长,若是喜欢,不妨明日再来看。” 不知什么时候,谢琰已来到了谢文的面前,提醒他该回家吃饭了。 “真是好书,可惜韩非子生不逢时,可惜!可惜!” 谢文叹息一声,将手里的书籍放回原来的位置,朝谢琰道:“走吧。” 谢琰微微点头,也不多言,让开道路,和谢文一起走出了东观殿。 出皇宫的路上,两人都很默契的没有说话,表现得很谨慎。 但一出皇宫,坐上马车,谢琰便忍不住道:“韩非子生不逢时,但兄长却是恰逢其时,当此天下风云变幻之际,兄长之志何在?” 刚才听到谢文感叹的时候,谢琰便猛然想起了当时谢安为谢文接风洗尘时说的话,现在正好当面问个清楚。 谢文也不多想,正色道:“当此风云际会之时,我自然想施展平生所学,以求廓清宇内,北定中原,让咱们谢家繁荣昌盛,青史留名。” “既然如此,如今正值用武之时,兄长为何不多读兵书,多练骑射?反而去读法家之说,学刻人之术?小弟着实不解。”谢琰继续试探道。 “这个问题……”谢文沉思片刻,正色道:“以贤弟之见,用兵之道,以何为先?” “自然以谋为先,先谋而后动,方可百战百胜!”谢琰自信地道。 闻言,谢文摇了摇头道:“以我之愚见,用兵之道,当以法为先,无军法,则号令不行,号令不行,则不能成阵列,不能成阵列,如何御敌取胜?” 谢琰听了,却不以为然道:“孙子曰: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以此言之,法盖居末,如何可以称之为先?” 谢文笑道:“治军有法,谓之人和,而将可使之,将可使之,方能居地利,兵从将言而无怨,则可以待天时,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则可谓之得道!以此言之,又如何?” “这……”谢琰一时语塞,陷入了思索之中。 片刻过后,他还是没有想到可以辩倒谢文的话,便拱手道:“若兄长如此解释,倒也颇有几分道理!” 见谢琰接受得有些勉强,谢文又道:“其实孙子所言五事,虽然都是行军制胜之关键,但五事之中,可掌握者,唯法而已,若法度制定得宜,纵然将乃庸才,地不利我,天不予我,也可不致大败!” 此言一出,谢琰登时眼前一亮,心头暗叹:“看来父亲的疑虑,现在可以消除了。” 第25章 孙盛献书 思绪闪过,谢琰由衷的钦佩道:“从此寥寥数语,便可知兄长定然深谙用兵之法,日后小弟有不懂之处,兄长还要不吝赐教才是!” “贤弟谬赞了,我哪里称得上是深谙用兵之道,不过是将书中之意阐释一番罢了!贤弟若真要请教,还得找叔父才对!”谢文摆了摆手道。 他自认为他看过几本书,没有军旅经验,并不足以指点江山,更没有资格为人之师。 倒是曾帮助谢万治军,又在桓温军中任职的谢安,定然已将兵法运用得出神入化。 不然,他怎么能在未来的淝水之战中显得那么淡定。 没有足够的底气,只凭心态好,可绝装不出来那种横绝千古的“大逼!” 对于谢文嘴里所说的叔父,谢琰自然知道指的是谁,他从小就蒙受谢安教诲,知道谢安的学识渊博和深不可测。 常言道:父爱如山。 谢安在谢琰的心目中,已经如泰山一般巍峨雄壮,望之使人生畏,更生敬仰之情。 不过他还是明知故问道:“兄长说的可是五叔?” “不论是三叔还是五叔,他们胸中的韬略和学问,都够得我们小辈学一辈子了。”谢文一脸崇敬地说道。 “兄长所言甚是。” 闻言,谢琰也不再问,又将话题转到了读书之上。 一路闲谈,不觉时光飘然而逝,他俩还正觉意犹未尽,马车却已进了乌衣巷,停在了谢府门外。 十里秦淮,良辰美景,风花雪月,秦淮河的浆声灯影引得无数才子佳人流连。 谢文站在马车旁,望着远处闪烁的灯影,不禁心思砰动,想学后世的文人骚客,在这秦淮河上乘舟漫游,与美人笑谈风月,实现心中绮丽的梦想,流传一段缠绵的爱情故事。 但那终究只能是一段绮丽的梦,无法成为现实。 他已成为陈郡谢氏的一员,走上了仕途,就注定了不能当一个浪荡子弟,被人说败坏门风。 他曾经也想过,既然谢安以后可以成为古往今来“第一风流宰相”,这个时代的风气必然是开放且包容的。 但当他真正成为谢家人之后,他才发现,谢安之所以能以风流引领潮流,并不真的只是因为不拘一格的行事风格,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的远见卓识,他的宏大气度,以及他常人难以企及的政治能力。 没有他本身更为闪耀的成就,所谓的风流,不过是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罢了。 不过秦淮河他虽然暂时去不了,但依旧可以在房间里享受只属于他的风流,软玉温香,美人轻舞,也别有一番韵味。 ……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每日一早便去秘书省“上班”,有事做事,无事读书。 和秘书省里的诸位同僚,也大都只是点头之交,只和顾敷、张羽还有谢琰相谈较多。 不过他们谈的大多数内容,也是关于读书的见解,对大多数人关心的敏感时事,几乎没有涉及。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例外终究还是来了。 十一月初十这一天,秘书省出奇的安静。 室外寒风凌冽,阴云密布,预示着风雨将来。 室内虽然烤着炭火,却祛不走众人心头的寒意。 张羽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小跑着来到谢文的面前,拉着他轻声道:“谢兄,孙公唤我们过去,快走。” “孙公?他怎么突然来了?”谢文满心疑惑道。 作为秘书省的首脑,孙盛已经好久没有来过秘书省了。 若不是朝廷没有新的任命,谢文都差点以为孙盛已经弃官不做了。 而实际上,孙盛纵然年老,但因久负盛名,秘书监一职,倒像是非他莫属。 他虽然不管省中之事,住在家中,但却没有偷闲,一直勤于着述。 “我也说不清楚,听说他神情肃穆,定然是有重要的事安排。” 张羽解释一句,不敢耽搁,连忙拉着谢文赶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们便在东观殿中见到了孙盛,还有站在他旁边的秘书丞王献之。 只见他身穿紫色官袍,头戴二梁进贤冠,负手而立,神情威严。 在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儒士打扮的年轻人,俩人中间,有一口敞开盖子的木箱子。 “孙公,张郎官和谢郎官来了。” 王献之看向张羽和谢文,微笑着介绍道。 “嗯……” 孙盛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张羽和谢文。 王献之见状,连忙朝张羽和谢文招手,让他俩过来见礼。 张羽和谢文见了,连忙上前,拱手为礼道:“秘书郎张羽(谢文),拜见孙公。” “免礼。” 孙盛微一抬手,然后正色道:“今日叫你们过来,是因近日着述有得,欲将家中藏书献于朝廷,请你等细心检阅,藏于馆阁之中,以备查阅。” 闻言,王献之不由得眉头一皱,暗忖:“就这等小事,就值得他不辞辛劳跑这一趟?” 张羽和谢文也不禁对视一眼,暗觉奇怪,不过他们一时没有多想,连忙回道:“请孙公放心,我等一定不负所托。” “好!那我就将这一箱藏书交给你们了,切记要细心检阅,好生保存!”孙盛微笑着嘱咐道。 他似乎深怕张羽和谢文有半点马虎,导致他这些珍贵的藏书有什么闪失。 “诺!” 张羽拱手应了一声,谢文却心头起了遐思,只下意识地跟着行礼,嘴里忘了附和。 孙盛见状,转过头对王献之道:“子敬,那老朽就回去了,烦你帮忙。” “那我送孙公一程。” 王献之连忙上前两步,搀扶着孙盛的胳膊,和他一起走出了东观大殿。 看着大殿中剩下的这一整箱书,张羽笑道:“谢兄,孙公的藏书里,定然有不少稀世精品,咱们又可一饱眼福了。” “一饱眼福?我想咱们最好还是不要翻看的好,只分门别类放在书架中便好。”谢文意味深长地笑道。 “哦?这是为何?”张羽大为不解地道。 谢文见状,凑近张羽身旁轻声道:“我听闻孙公在家着书,秉笔直书,就连近年朝野之事,都着述于书,其中恐多当权者不喜见之文!” “这……”张羽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谢文,心中犹疑,却不知该从何开口。 谢文暗叹一声,多了一句嘴道:“想必张兄最近也听闻大司马桓温即将回朝,当此之时,孙公前来秘书省献书,难道当真与其没有半点关联?” 第26章 突如其来的危机 此言一出,张羽登时神色大变,举目朝四周张望了起来,见没有第三人的踪影,才附耳对谢文道:“谢兄慎言!” “所以现在张兄还想看这些书吗?”谢文微笑道。 “既是如此,为全孙公一片苦心,还是不看为好!不看为好!”张羽笑道。 “那咱们争取早些整理好,也好去接着看书。” 说话间,谢文已经从木箱里拿了一摞书,走到书架旁,按着书名和目录,开始寻找它该去的地方。 “怪不得休之说谢文度见识非常人所及,今日看来,果然比我想事周到得多!” 张羽脑海里忽然冒出此前顾敷对他说的话,朝着谢文看了两眼,也拿起木箱里的书籍,来到书架旁边一本一本的分类存放。 起初,他们从木箱里拿出来的,都是些古本经典,一看便知是经史子集里的哪一类。 可是随着木箱里的书籍逐渐见底,孙盛此行的真正目的也浮出了水面。 一部外封无字,足有数十册的大部头书籍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他俩看到这一部装订整齐,却没有书名的书籍,不禁对视一眼,一人一册,翻看了起来。 只见每一册的目录前都用毛笔板正的写着三个字“晋阳秋”。 看到这三个字,谢文不禁暗叹:“果然不出我所料,只是不知道这部书到底能不能保住。” 他只看了目录,便合上了书页,朝张羽道:“此书属于史部,咱们放过去吧。” “……” 张羽却不知怎么回事,没有回应谢文的话。 过了片刻,都没有听到声响,谢文暗觉不对,连忙凑到张羽的身旁,只见张羽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本里的内容,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他心中好奇,凑过去一看,只见书页上赫然写着:“太和四年,四月,大司马桓温帅步骑五万伐燕……七月,伪燕大将慕容垂帅军八万来抗,是时数战不利,军中夺气,又军粮耗竭,运道不通,伪秦援军且至,难以持久,九月丙申,大司马桓温乃焚毁战船,弃辎重、铠仗,自陆道奔还……伪燕蹑其后,追及襄邑,与战,王师大败,死者以数万计,从征之士,死者什四五,百姓嗟怨……” 看完,谢文心中一震,暗道:“这不是找死吗!” 思绪闪过,他再看向张羽,只见他整个人都愣了神,拿书的双手不住的在颤抖。 “唉……”他叹息一声,拍着张羽的肩膀道:“本来说好不看,现在可好了,你我二人都已经看过了,张兄以为,此书该如何处置?” “啊……我……我……” 张羽连忙将手上的书合上,望着谢文,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实方才谢文的话,对他来说,非但没有起到事前提醒的作用,反而更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现在看到孙盛亲笔所着的史书,他哪里忍得住好奇心,不自觉的就打开翻看了起来。 而且他还特地找到了离现在最近的最后一册书,浏览着每一页记载的内容。 由于很多都是时事,再加上他看书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到了大司马桓温第三次北伐之事。 这一看,他才恍然明白谢文此前为何会有那一番提醒,可是现在才明白过来,显然已经晚了。 他已经看过了原文,那些大胆地文字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心底。 此时,他既十分钦佩孙盛敢于秉笔直书的史家风骨,但他的内心却也惧怕桓温的雷霆手段。 他的一时冲动,使得他不得不面临抉择。 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帮孙盛将此书藏在秘书省,还是将这部书退回给孙盛,劝他稍作修改,亦或是直接将此书毁掉! 若是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无论选哪一个,他都可以自己做主,而且立马实施。 可是现在却还有一个谢文在场,偏偏刚才又亲眼见证了他看到了书中所写的一切。 这一事实,无疑让他变得犹豫了起来。 这两个月里,他和谢文虽然相处得很和谐,彼此互相帮助,时常谈心。 但那只是没有利益牵扯时的表面关系,并不能说明什么。 在朝堂之中,同僚之间,他永远记得出仕之时,父辈们告诉他的四个字:“人心叵测”! 没有深厚的情谊做基础的同僚,绝不可能会肝胆相照。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依谢兄之见,该如何处置?” “要不……咱们将这部书悄悄带出去,烧了?”谢文试探性地问道。 他也不知道张羽现在心中所想,不敢妄加揣测。 只能求一个最稳妥的办法。 “毁尸灭迹”!只要消灭了证据,那就绝没有人可以将他看过这部书的事情当做把柄! 而就算孙盛后面想起来找书,他也可以装作不知道。 “谢兄真这么想?”张羽一脸吃惊道。 对谢文,他始终有一个先入为主的看法,那就是作为谢安的侄子,自然一切以维护谢安和谢家的利益为先。 谢安作为朝野知名的桓温曾经的幕僚,有如今的朝廷地位,可以说完全离不开桓温的赏识和提携。 因此,在他看来,谢安自然应当是桓温忠实的拥趸。 在得知孙盛写了一部如此有损桓温威名的史书之后,自然应该向桓温禀报,然后勒令孙盛将所有的副本都进行修改或者索性毁掉。 但谢文现在要悄悄毁掉这一部书,显然和他心中所想有些背离。 “难道张兄想以此书为礼,献给大司马,以博取前程吗?若张兄做出此等小人行径,谢某自当与你断交,从此分道扬镳,再不联系!”谢文正色道。 这一次,他依旧还是试探。 他也同样看不透张羽的心,不敢把话说满。 听到这句话,张羽眼睛登时一亮,义正辞严地道:“谢兄误会了,张某虽非圣人,但也绝非小人,若以此求得富贵,恐怕一生难以安眠!”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一下,来到谢文耳边轻声道:“此书直言不讳,不媚执政,实可称之为良史,我们不妨将其藏在秘书省中不显眼的角落里,以待后人取用,也算是功德一件!” “张兄所言,正和我意,那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藏书!” 谢文略显激动地附和一声,连忙和张羽一起将这部晋阳秋藏在了史部书架紧靠角落的夹缝之中。 藏完之后,张羽还略显紧张地道:“也不知大司马此次入朝,会不会到咱们这秘书省来?” 第27章 谢安的决定 “我想大司马暂时还不会对秘书省的事感兴趣。”谢文嘴角微翘道。 “谢兄如此说,可有根据?”张羽好奇道。 “那倒没有,只不过是凭猜测罢了。” 谢文坦然一笑,又道:“咱们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就算大司马来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这倒也是。” 张羽略显尴尬的附和一声,心里却嘀咕着:“难道刚才做的事还不算是‘亏心事’吗?” “好了,今天我就不陪张兄了,告辞。” 说罢,谢文不待张羽搭话,便转身朝殿门走去。 望着门外阴云密布的天空,感受着凛凛刺骨的寒风,不禁感慨道:“果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也不知这天下将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走出殿外十余步。 而在大殿门口,张羽望着谢文离去的背影,眉头缓缓皱起,似乎又有了什么心事。 …… 午后,谢文一改往日沉浸式读书学习的状态,早早地回到了谢府。 一进府,他就急匆匆地将怜云、倩儿还有学艺归来的婉怡召唤到了后院之中,准备好好享受一番风花雪月的风流滋味。 听竹轩内,怜云抚琴,倩儿、婉怡随韵起舞,谢文则斜靠在榻上,神情悠然地欣赏着面前美人曼妙的舞姿。 这是他第一次将三人召集到一起,也是他第一次这么大胆的在谢府欣赏歌舞。 看他那沉醉的样子,似乎那悠扬的琴声和迷人的舞蹈,已经让他全然忘记了世间的所有烦恼。 或许他现在唯一的烦恼,就是不能将时时刻刻沉浸于歌舞之中。 当舞步跟随着琴声的节拍踏入他的心房,不知不觉间,他的神思变得恍然,眼前的歌舞美景也变得虚幻。 他的脑海里,竟浮现出一些他梦寐以求,却暂时不敢在现实中予以实施的旖旎景象。 而营造那旖旎景象的房间之中,竟挂着一块若隐若现的牌匾,上面写着“饱暖思淫欲”几个大字。 忽然,琴声消逝,舞步停歇,他脑海中地景象也瞬间消散。 看着等候他发号施令的怜云、倩儿和婉怡,想起方才脑海中浮现的妄想,他不禁感觉双耳有些发烫。 沉默片刻,他朝着三人挥了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三人闻言,不禁大感奇怪,相视一眼,却都很默契的没有说话,只欠身答了一个“是”,便离开了听竹轩。 等三人离去,谢文心头却没有感到半点轻松,嘴里嘀咕道:“要真是那样做了,会有什么后果呢?” “会不会被当成无耻之徒,赶出谢府?” “会不会……唉!上一世接受的‘成人’教育,真是害人不浅啊!” 男人的某种冲动,总会在某个时候变得冷静。 一个是惊喜激动过后,一个是危机来临之前。 一个是情感得到宣泄,一个是情感被恐惧所覆盖。 谢文现在无疑处在第二种情形。 …… 夜,戌时左右,寒风瑟瑟,谢文却没有在饭后回屋。 他此刻正搓着手,斜倚在书房外走廊边的立柱上,等着谢安的到来。 在谢府住下的这几个月来,谢文发现谢安每一天晚上都会在书房呆上一段时间,或是读书,或是处理公务。 不论风雨,从未改变。 所以,尽管谢文已经在走廊里等了大半个时辰,他还是坚持等着。 他相信,谢安绝不会让他失望。 半个时辰之后,谢安终于缓步出现在了走廊之上。 谢文见了,立马站直身子,走上前去迎接道:“叔父,小侄有话想和你谈谈,不知今夜方便吗?” “走吧。” 谢安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径直跨入了书房。 谢文连忙跨步跟了上去,然后请示道:“外面风大,要不把门先关上。” “好。” 谢安神情肃穆地点了点头,还是没有多言。 “嘭……” 谢文关上门,心里不禁暗自嘀咕:“难道他已经猜到了我的来意?怎么看起来如此镇定?” 一缕遐思闪过,他转过身,开门见山道:“听闻大司马即将回朝,不知叔父将有何动作?” “坐观其变。”谢安神色淡然道。 “当真?”谢文一脸怀疑地问道。 “大司马要做之事,我既无力扭转,何苦白费功夫,又授人以柄?”谢安皱眉道。 从那天谢文将桓温废立之事透露之后,他就一直在思索如何改变局面。 可是无论他怎么设法,都没有办法达到目的。 所以,他决定听从谢文的建议,不让历史在这个时间节点发生改变。 “叔父能如此想,小侄就放心了。那小侄就不叨扰叔父,告退了。”谢文松了一口气道。 他这些天一直在担心,谢安知道了桓温废立的前后之事,会不会一时冲动,去做些什么改变历史。 所以在桓温即将回来的时间关口,几经犹豫,还是决定亲自来确认一番。 现在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也就放心了。 “等等!” 就在他刚转过身,还没踏出第二步的时候,谢安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叔父还有话要说?”谢文纳闷道。 “听说你午后在听竹轩和我送给你的那三个婢女厮混?”谢安神情严肃道。 “呃……”谢文没想到谢安竟然会突然问这样一个令他感到尴尬的问题。 愣了片刻,他有些脸红道:“我只是让她们抚琴献舞,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还算不上厮混吧?” “我当初将她们送给你,本是为了照顾你的起居,让你不致感到孤寂,所以即便你要了她们的身子,我也未曾责怪你半句!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已为你选定了一门亲事,成婚在即,你须知道贵贱有别,切不可因小失大!”谢安正色道。 言下之意,自然是要谢文成婚之后,就不要随意找那三个婢女,更不能像今天这样,四人独处一室,让人传闲话。 到时候导致夫妻关系不好,影响的可不止他们夫妻二人,还有谢安的声誉,甚至整个谢家脸面。 “叔父教诲,小侄定铭记在心。”谢文一本正经地拱手答应下来,然后抬起头,满心好奇地问道:“不知叔父为小侄与谁家定下了亲事?” 第28章 无字之赋 “吴郡张氏之女。”谢安淡然道。 似乎在他看来,和吴郡张氏联姻,并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闻言,谢文心中一惊,有惊讶,也有惊喜。 惊讶的是他居然可以和吴中四姓之一联姻,惊喜的是谢安对他如此看重。 他本来还想再问那女子才貌如何,但看到谢安手里已多了一份文书,便识趣地拱手道:“谢叔父,小侄告退。” 谢安并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示意谢文可以离开了。 等到谢文离开,谢安却又轻轻放下手里的文书,轻声呢喃道:“天下事既果真如他所言,是不是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无数个所谓的魂穿之人?” …… 一夜无话,只剩缠绵。 谢文虽然知道历史的走向,却不知道成婚之后他的未来生活如何。 不过他却清楚的知道怀念过去和幻想未来都没有现实意义,只有珍惜当下才最可靠。 美人不可辜负,时光一去不返。 或许有些事做过之后,才不会后悔。 纵然第二日清晨起床的时候,他深感“操劳过度”,但想起昨夜他们曾相互给予的爱,便觉那是值得的。 秘书省,东观殿。 谢文疲惫地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用手狠狠地搓了几下脸庞,感觉神识清明了些,才大步跨入殿中。 张羽还是和往常一样,拿着一份中书省传来的公文,在书架旁检索寻找着今日要敬送皇帝阅读的书籍。 “张兄,今日你又比我早。”谢文来到张羽身旁,微笑着打招呼道。 “我不过也只早来了半刻而已,这里还有一份书单,烦请谢兄去找一下。” 张羽微微一笑,将手里的另一份公文递给了谢文。 见张羽神情自然,似乎全然忘记了昨天的事,谢文暗自欣慰,接过公文,按着上面所列的书籍名,一本一本地在书架上搜索了起来。 有了这两个月看书的经验,他很快就将书单上的书籍给找了出来,和张羽一块,交给了殿外等候的差人。 结束了一天最重要的工作,谢文忽然道:“张兄,今天有没有好书推荐?” “好书?一时倒是想不起来哪本书谢兄尚未看过,好文章倒是有一篇,不过想来谢兄也一定看过了。”张羽笑道。 “那不知是哪一篇文章?”谢文好奇道。 “司马相如之赋,凤求凰!”张羽一本正经地看着谢文道。 “嗯?” 闻言,谢文不由得一愣,暗道:“他莫非已经知道了?难道叔父说的吴郡张氏,竟然是他家?” 念头掠过,他微笑道:“司马相如之赋,闻名古今,我的确看过不少,但凤求凰这一篇,倒还真的未曾读过。” “那谢兄正好拜读一番,日后若遇爱侣,也可仿其意自作一篇,以悦佳人!”张羽一脸玩味的笑道。 话音未落,他便从袖口取出了一张纸,递给了谢文。 “好家伙!” 谢文见状,心中直呼:“这简直就是有备而来啊,看来果真是他家无疑了。” “多谢,在下一定好好拜读一番。”谢文还故意装傻,接过张羽手中的纸,当面打开,准备朗声诵读。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张羽递给他的那张纸里,竟然只写着三个字“凤求凰”! 其余的地方,尽是空白。 谢文见状,不禁纳闷地抬起头来看向张羽,问道:“张兄这是何意?” “谢兄当真不知?” 张羽不仅不觉得尴尬,还一脸自信地笑了起来。 谢文摇了摇头,正色道:“谢某何必与张兄开玩笑?” 闻言,张羽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大半,解释道:“难道昨日令叔谢尚书到我家为谢兄说亲之事,谢兄竟半点不知?” “这……” 演戏演成套,谢文只得硬着头皮装愣了起来。 他沉默片刻,略带惊喜地解释道:“叔父倒是说过要为我说一门亲事,但却未曾告知是否已经说成,若诚如张兄所言,那咱们以后岂不就是郎舅之亲了,真是让人喜不自胜,喜不自胜!” 张羽闻言,却笑道:“对于这桩亲事,张某自然是乐见其成,但目前来看,恐言之尚早。” “哦?这是为何?”谢文纳闷道。 不是说好的父母之名,媒妁之言吗? 谢安昨天晚上给他说的话,可不是存在未知数的意思。 张羽正色道:“谢兄有所不知,小妹自幼受祖母宠爱,熟读诗书,性喜才情高远之人,立志要找个才华出众,志向远大的夫君,不愿轻易委身于人!故而就算家父对这门亲事并无异议,还要小妹点头才可成行,所以……” 说到最后,他故意点到为止,不再多言,一脸玩味地看着谢文。 “所以这是要考我?”谢文笑道。 若是上一世,面对这样的题目,他恐怕只有苦笑。 但现在,他却半点不怯。 “还望谢兄早日完成大作,我好回去向小妹复命。”张羽笑道。 谢文却忽然摆了摆手道:“不急!不急!想当年司马相如作凤求凰,也是在与卓文君相见之后,为其美貌才情所动,方能情由心生,写出那篇动人心魄的凤求凰。若是让我未见其人,先写此赋,岂非无真情实感,如何能动人之心?” “这……” 闻言,张羽不禁有些作难,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文见状,笑道:“难道令妹连与谢某见一面,都如此吝惜吗?” “呃……谢兄有所不知,我那小妹,恃才傲物,着实冷傲了些,我虽是她二兄,却也不敢做她的主!方才谢兄所言,在我看来,十分有理,我自当回家转达小妹,想必她也不会让谢兄失望。”张羽连忙道。 从这些日子和谢文朝夕相处,同在秘书省做事,他的心里对谢文已是十分欣赏,特别是发生了昨天那件事情之后,他对谢文更是生出了些钦佩之意。 自古文人相轻,他能由衷地钦佩谢文,就说明了谢文在某些方面的确强过了他。 而且现在谢安出山为官,威望日渐升高,与谢家联姻,对他们张家来说,也是有益无害,他自然愿意帮忙。 “有张兄转达,谢某必不至于难见佳人一面!那谢某就等着张兄的好消息了。” 谢文礼貌地回应一声,心中不禁开始遐想:“到时会以怎样的方式见面,又会发生些什么故事?” 第29章 桓温回朝 第二天,秘书省,东观殿。 张羽神情激动地朝着谢文跑来,似乎有什么急事要找他。 谢文见了,心中暗喜:“看来佳人之约将至了。” 可是他的欣喜之意刚刚从内心升起,张羽那神秘且紧张的神色便让他暗觉不对,期待感降低了不少。 只见张羽悄悄地将谢文拉到东观殿的层层书架之中,紧张地道:“谢兄,大……大司马明日……明日回朝的消息,你可知道了?” 情急之下,张羽说起话来,都有些结巴了。 “我还以为令妹已经同意与我相见了,谁料张兄却是因为这件事火急火燎的!想来大司马明日回朝的消息,建康城中地在职官员,已经没有人不知道了吧!张兄何必如此紧张?”谢文轻声安慰道。 他知道,张羽之所以这么紧张,一定是因为孙盛藏书之事。 现在他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是为了缓解张羽紧张的心情。 “唉……若没有那档子事,我自然不用紧张!昨日我思前想后,总觉得孙公突然献书,肯定是他所着之书已经传了出去,甚至有可能大司马已经看过了那部史书,咱们擅自将此书藏在秘书省,一旦事情泄露,可如何是好?”张羽满心担忧道。 “你的担忧虽然也有道理,但藏书之人是孙公,咱们不过是小小的职事官,若是真有人查出来了,我们大可以说只是按书名目录归入书架,并不知其中所书内容,到时也怪罪不到我们的头上。”谢文正色道。 “这……” 张羽闻言,顿时陷入沉思之中。 过了片刻,他才愁眉稍解道:“谢兄所言甚是,咱们不过是小小的秘书郎,大司马应当不至于为难我等!” “正是如此,从今日起,咱们就当从未见过孙公所着之书,直到大司马离朝!”谢文又提醒道。 “也不知大司马何时方能离朝……”张羽口中呢喃道。 “相信大司马的大事办完,要不了多久就会回镇的,少则一月,多则三月。”谢文道。 “哦?谢兄何以如此料定?”张羽疑惑道。 “张兄忘了,大司马可是少有长居建康之时,如今又怎会例外?”谢文笑道。 “倒也是……倒也是……” 张羽调出脑海中的记忆,随声附和道。 “话说……昨日张兄回府,可曾与令妹约好见面之时?” 谢文连忙将话题转到了他真正关心的事上。 “谢兄放心,我怎么会将这等大事忘了,昨日小妹听闻谢兄之言,也觉甚是有理,但却还想先试你一试,要你邀几位好友,寻一处景致怡人之所,以诗会友,一显才情。“ 张羽一改方才的紧张之态,满眼自豪地道。 似乎在说:“你看我这小妹可算是与众不同了吧。” 闻言,谢文登时一愣,暗道:“这可还真把我难住了,我人生地不熟的,到哪里去找一个让人满意的去处?” 不过他还是笑着答应道:“那一言为定,我去约人寻地,到时你可一定要将令妹带来才是。” “谢兄放心,张某决不失信!”说罢,他又轻声在谢文耳边道:“有谢兄做妹夫,我是求之不得,谢兄可要好生表现,不要错失了良机。” 言下之意,自然是他到时会从中相助。 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 要想成就一桩亲事,有娘舅帮忙,其难度自然会成“数量级”降低。 “哈哈哈,有张兄这句话,谢某怎会不好好把握。”谢文大笑道。 “咳咳!” 忽然,一声提醒意味强烈的咳嗽声传了过来。 紧接着,又听到:“秘书省中,何容喧哗!” 谢文和张羽听了,脸色登时一变,不禁对视一眼,连忙从书架中跑了出去,看向一脸严肃的王献之,躬身行礼道:“见过秘书丞。” “你二人不去做事,却躲在这里私语喧闹,成何体统!”王献之一脸严肃道。 “……” 闻言,两人又一次心虚的对视,却没有回应王献之的话。 他们实在拿不准王献之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不是听到了他们前面商议的秘事。 这个时候,他们只能选择低着头沉默以对。 王献之见了,暗叹一声,正色道:“明日大司马回朝,百官将往迎候,咱们秘书省虽排在末位,但也是站在一眼就能看到的显要位置,到时切不可失了规矩,让百官耻笑是小,惹怒了大司马,丢官卸职,有辱门风是大!” 听到最后,谢文和张羽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拱手道:“诺!” “今日午后,你们便不要在秘书省里待着了,回去好好准备,别到时候做出丢人现眼之举,辱没了秘书省官风。”王献之正色道。 “是。” 两人齐声回应,却依旧低着头不去和王献之的目光对碰。 现在他们“做贼心虚”,深怕露出什么破绽。 “好了,忙你们的事去吧。” 王献之没好气地甩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等到王献之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他俩才缓缓抬起头。 “方才他应当没听到咱们前面说的话吧?” “看他那样子,应当是没听到什么!”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等到说完,不由得相视苦笑了起来。 做贼心虚的感觉,可真让人不舒服啊。 …… 第二日,十一月十三日,丁未,天晴无云。 建康城。 朱雀门内外,御道之上,卫士夹列,警跸左右,百官分列道旁,引颈向南遥望。 至于那些喜欢凑热闹的百姓,此刻也全部被约束在道路两旁狭窄的空间之中,不得占道。 秘书省官员站在百官队伍的末位,虽然看不到朱雀门外的景况,但却能感受到大道之上热闹的气氛。 这样的场景,谢文只在上一世的电视中看到过,如今置身其中,莫名生出一种激动且紧张的感觉。 就像当年汉高祖见始皇巡游仪仗,感慨大丈夫当如此一样。 现在他的心底似乎也突然冒出一个心声:“总有一天,我会成为那个被迎候的人!” 只不过现目前他纵然内心有无数梦想,却也只能乖乖站在队列之中,连一点大动作都不敢有。 “嘭……嘭……嘭……” 随着开道的鼓声传来,百官赶忙调整姿势,神情肃然的手执笏板,躬身而立,似乎在等候着桓温的检阅一般。 第30章 无奈的司马昱 气氛瞬间变得紧张之后,谢文也不敢再直身而立,和百官一样躬着身子,向南偏着脸,从人缝之中,观察着道路上的情形。 只见迎面走来两队威严的骑兵卫队,然后是两队鼓吹紧随其后,鼓吹之后,又是两队持戟卫兵,然后才是两辆四驾安车并排着从朱雀门外缓缓驶来,安车之后,又是步骑卫队。 桓温既是驸马都尉,封爵南郡公,太和三年朝廷又加殊礼,位在诸王之上,乘坐四驾安车,倒也理所应当。 但那也只该是一辆,现在两辆四驾安车并驾齐驱,着实让谢文十分纳闷。 他不禁好奇的略微抬起头,试图看看这两辆四驾安车之上究竟坐的是什么人。 这一望,使得他瞬间猛然愣住。 “那不是会稽王司马昱吗?” “他怎么在这里?还一脸从容的样子?” “难道……” “叔父,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下意识的认为,司马昱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因为谢安采取了行动。 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其他的缘由。 想到历史可能从这一刻就会发生巨变,他的内心不禁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惧感。 一种即将坠入深渊却无力改变现状的恐惧感。 这股突然袭来的恐惧感,让他整个人的都陷入了恍惚之中,以致于百官队伍纳入桓温的车队之中行进的时候,他竟没有反应过来。 “兄长,快走!” 还是谢琰拉扯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匆匆跟上了队伍。 “唉……现在只有走一步再看一步了!只希望历史不要走形得太夸张。” “我还有一身本事,就算没有正确历史走向的帮助,一样可以取得非凡的成就!” “反正谢安已经不怀疑我的身份,历史改变了,也不用这么担心……” 他在心里不停安慰着自己,但紧锁的眉头却怎么也舒展不开。 这与他所设想的一切,差的实在太tm远了! 他现在简直恨不得穿越回去,给向谢安透露桓温废立的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可是,那只能是奢望。 ……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会稽王司马昱虽然特地组织百官前来迎接桓温回朝,但却意外地碰了桓温的冷脸。 现在已经不是十几年前,桓温的实力,已经不是司马昱所能抗衡的了。 要想再一次通过权力平衡这一手段吓退桓温,已经变成了痴人说梦。 而此次两人会面,桓温似乎怕动摇了信念,竟一改往常与司马昱会面同坐一车的习惯,没有接受司马昱的邀请。 两人各乘一辆四驾安车,虽然是并列而行,却根本没有给司马昱与桓温交流的机会。 作为当朝丞相,宗室大臣,司马昱也自诩是当代风流人物,自然是不肯腆着脸隔着一丈远用喊话的方式来和桓温进行交谈。 那不仅有损他的形象,更是对皇室的一种自贬身价。 而且如果桓温不答,那将会产生更大的尴尬。 尴尬得让百官和百姓都只会笑话他一个人!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他特地召集百官迎候这一场戏,在桓温独自乘车入城的那一刻,在谢安的眼中,他就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手段拙劣,愚蠢无能的形象,已经在谢安的心中渐渐生成。 谢安现在纵然后悔,却也和谢文一样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事态就此朝着他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下去。 …… 当两辆安车同时驶入司马门后,整个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桓温和司马昱终于再次见面。 司马昱抢先道:“得知大司马回朝,陛下喜不自胜,已在朝堂等候多时了,明公请。” 他还不忘做着最后的努力,试图让谢安的谋划不至落空。 但桓温却冷冷地道:“此番入朝,非为面圣,方才已然说明,相王何必再言!” 说罢,桓温朝着身后抬着轿子的卫士微一招手,又朝着司马昱拱手一礼道:“再会。” 话音一落,不待司马昱说话,就径直坐了进去,直往太后宫中而去。 司马昱见状,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可是他却无能为力,只能望着桓温乘坐之轿,在心头痛骂:“老贼欺人太甚,真恨煞我也!”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刘惔。 想起了当初桓温任荆州刺史掌军之前,刘惔向他所进的谏言。 可纵然他悔不当初,又能如何? 如今桓温势力已成,他早就无法掌控了。 他只有眼睁睁看着桓温肆无忌惮,发出一声声哀叹。 “传令下去,让百官各回衙署理事。” “去禀告圣上,大司马今日不面圣。” “回府,请谢尚书到府一叙。” 他一连发出三个指令,然后便再次上了安车,缓缓驶出了司马门。 …… 另一边,桓温的轿子已经在崇德宫外落下,他缓缓走出,朝一旁的侍从道:“去通传一声。” 那侍从闻言,连忙躬身道一声“是”,便快步来到了宫门之前,朝守在宫门外的太监拱手施礼道:“烦请公公通禀一声,大司马臣温觐见太后。” 那太监闻言,虽然稍稍一愣,但却也知道桓温是如今朝堂最有权势之人,不敢怠慢,连忙还礼道:“请大司马稍后,奴婢这就前去通禀。” 说罢,那太监便转过身,一路小跑着进入了崇德宫中。 来到正在佛堂念经祈福的太后褚蒜子身边,见太后正在专心念经,他连忙到一旁侍奉的婢女身边,轻轻将那婢女拉过来说道:“大司马来求见太后,烦请妹妹通禀一声,我好去回话。” “你明知道太后念经之时不喜人打搅,还偏叫我去!我才不去,你自己不愿去就算了!大不了让那大司马多等一会儿,做臣子的,等太后,本就是天经地义的!”那婢女噘嘴道。 “哎哟,我的好妹妹!大司马可不是寻常臣子,你就发发善心,去通禀一声,等会儿我就将那块玉送给你,总行了吧!”那太监焦急道。 “你说话可要算数!”那婢女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微笑道。 “算数!算数!谁不算数是王八变的!快去吧,好妹妹!”那太监连忙道。 “哼……” 那婢女计谋得逞,便轻挪脚步,来到褚蒜子身旁,俯身附耳道:“太后,听闻大司马来了,不知太后见是不见?” “……” 听到大司马三字,褚蒜子捻着佛珠的手忽然停下,怅然叹息道:“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苍天何以如此累我!” 第31章 褚太后受逼(求追读) “让他在正堂稍候。” 褚蒜子轻声吩咐一声,又重新捻动佛珠,轻声诵起了经文。 那婢女闻言,连忙起身,回到那太监的身旁,正色道:“太后有命,大司马正堂等候。” 说罢,她又凑过去轻声道:“可别忘了我的玉!” “放心吧,忘不了!多谢妹妹。” 那太监谄笑着答应一声,连忙拔腿跑出了佛堂,引着桓温来到了崇德殿正堂之中。 而另一边,褚蒜子将一卷经文诵完,朝着香案上佛龛里敬奉的佛陀合掌三叩拜之后,才缓缓起身。 “为哀家更衣。” 吩咐一声,她不紧不慢地走进内室,似乎一点也不怕桓温等久了不高兴。 作为两度临朝听政的太后,她在政治上并不是可以任人摆布的玩偶,也早已猜到桓温此来的目的。 她深知威严是皇家的第一要事,要和来势汹汹的桓温“对阵”,在气势上就首先不能落於下风。 不过让桓温等待的时间也不能太久,她只换了一身常服,便快步往正堂而去。 “太后到。” 随行婢女高声一呼,褚蒜子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正堂内的通道口。 桓温一见褚蒜子的身影,连忙叩首行礼道:“臣桓温拜见太后。” “大司马免礼,赐座。” 褚蒜子坐在堂中御座之上,微一挥手,堂中侍立的太监便将早已准备好的坐榻朝桓温身后送了过去。 然而桓温却并没有坐下的打算,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奏章,拱手拜道:“臣有急奏,请太后览之。” 对于桓温强行占据主动的做法,褚蒜子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心中暗叹:“不知他要达到何种目的才肯罢休……” 遐思掠过,她正色道:“呈上来。” 堂中的太监闻言,连忙接过桓温手里的奏疏,呈给褚蒜子阅看。 接过奏疏,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王室艰难,穆哀短祚,国嗣不育,储宫霏立。琅琊王奕亲则母弟,故以入纂大位。不图德之不建,乃至于斯,昏浊溃乱,动违礼度,有此三孽,莫知谁子。人伦道丧,丑声遐布。既不可以奉守社稷,敬承宗庙……” 刚看数行之时,她的眉头便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心中暗骂:“此贼分明是来逼宫欺我!” 这哪里是一封奏疏,明明是桓温代写的一道废帝的太后之令! 桓温摆明了就只是来告知她一声,让她做好配合,不要妄图从中作梗,以求改变现状。 她刚才所做的准备,现如今都化为了泡影,她已完全陷入了被动。 对她来说,事态已然如此,她一个寡居的妇道人家,娘家又无人可与桓温抗衡,根本无法扭转局势。 她不禁怅然叹息道:“哀家本就有所怀疑,谁想竟真有其事!” 她的语气虽然满是惆怅,可却将完全被动的局面稍稍扳转了一点。 此言一出,桓温顿时心中一动,微微抬头看向褚蒜子,暗道:“果然不愧是两度主政,气度非常人可比。” 叹罢,他进一步道:“既然太后已知其事,便可下旨施行,以保宗庙社稷!” “且慢!”褚蒜子却摇了摇头道:“取笔墨来。” 太监闻言,连忙道一声“是”便跑去取笔墨。 而桓温却明显一愣,不知褚蒜子要做什么,隐隐生出一点担忧。 不一会儿,那太监便将笔墨呈送了过来。 褚蒜子提笔蘸墨,在桓温代草的太后令最后写道:“但未亡人不幸,罹此百忧,感念存殁,心焉如割。社稷大计,义不获己,临纸悲塞,如何可言!” 写罢,她将笔放下,正色道:“天下不可一日无主,既废琅琊王,何人可承继大统?” 她虽然并不想问这句话,但却被形势所逼,不得不问。 毕竟由她来问,总比桓温主动提要好得多。 “以臣之见,丞相、录尚书、会稽王昱阿衡三世,道化宣流,人望攸归,为日已久,可以奉承宗庙,保社稷。” 桓温一本正经地回奏一番,然后从怀里又拿出一份“奏疏”道:“臣还有一奏,请太后御览。” 话音刚落,褚蒜子便朝一旁的太监使了一个眼色,让他去将奏疏拿上来。 打开一看,果然不出她的所料,桓温所谓的奏疏,其实又是一道代她草拟的诏令。 诏令很短,只是陈述司马昱足以继承大统之意,她浏览一遍,又蘸墨在最后写道:“主者明依旧典,以时施行!” 其中之意,就是告诉桓温要做什么,自己去做就是,就不要再来让她去当“提线木偶”了。 写罢,她将笔放在一边,正色道:“朝廷大事,就一切托付给大司马了!” “臣定不负太后所托,保全……” 桓温躬着身,嘴里的话还没有说完,褚蒜子便已经从座上起身,轻甩衣袖,离开了正堂。 桓温见状,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径直上前,将褚蒜子添墨的两份“奏疏”给拿了回来。 看到褚蒜子在“奏疏”上写的内容,他不禁眉头一皱:“这是不是太顺利了?” 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疑惑,很快便被达到目的的欣喜之情所盖过,他拿着两份奏疏,快步走出了崇德殿…… 而另一边,乌衣巷内,会稽王府。 司马昱刚刚等到谢安到来,只见他一脸惭愧地朝谢安道:“大司马不愿面见陛下,建康流言,如何得息?” 闻言,谢安不禁叹息道:“事已如此,流言尚何足轻重!晋室安危,系于相王之身,只愿相王以大局为重,他日莫与大司马生隙!” 既然谢文所说之事即将变成现实,那只有劝司马昱隐忍以待时机,不要激怒桓温,致使动起刀兵,天下大乱,社稷倾覆! “安石何出此言?!”司马昱惊讶不已道。 他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根本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此非臣子当言,请相王恕安缄口之罪。”谢安正色道。 在他看来,有些话不可明说,只能暗示,如果暗示了对方还不懂,那只能说明他高看了对方。 “安石究竟何意?”司马昱一脸疑惑地问道。 “唉……”谢安叹息一声,拱手拜道:“安无可奉告,只望相王以晋室安危为重。请恕安无礼,告辞。” 话音一落,谢安便转身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司马昱坐在那里发愣出神。 第32章 醉生梦死(求追读!求推荐票!) 是夜,微风幽寒,明月将满。 谢文早早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听琴赏舞,慢饮醇酒。 他似乎已经将谢安此前的嘱咐给抛到了脑后。 美人在侧,醇酒当前,又有琴音悦耳,曼舞娱心。 置身此情此景之中,作为一个男人,本该是悠然潇洒,尽显得意之色。 但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就连目光也显得有些游离,并没有专心去欣赏眼前动人的舞姿。 他本来想及时行乐,纵情欢愉一番,但真到了时候,却只是一杯一杯地不停朝嘴里灌酒,像是在生着谁的闷气一般。 忽然,只听“铿”的一声,悠扬的旋律戛然而止,看到谢文皱着眉头望了过来,怜云一脸惊慌地站起身,紧张地看向谢文道:“奴婢粗心,坏了郎君雅兴,真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谢文便苦笑着打断道:“是琴弦断了,又与你何干,你们都过来。” 说罢,他招一招手,示意怜云和倩儿到他的身边来。 等她俩走过来,他又朝身旁伺候倒酒的婉怡道:“你也过去,都坐下。” 食案旁边,本来就按照谢文的要求,摆了四个坐榻,她们三人也早就大概猜到是谢文为她们准备的。 但碍于主仆之份,她们三人还是齐声道:“奴婢不敢!” “哈哈哈……说什么不敢,这里只有咱们四个,又讲那些虚礼做什么?” 谢文见状,登时笑了起来,只不过他的笑容却略带苦味。 曾几何时,他的境遇比这三个婢女还要糟糕。 如今虽暂时翻身,但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将坠入深渊。 加上他来自现代,受到人生而平等的“教育洗礼”,对女性的“尊重”意识早已经刻在了骨子里,根本没觉得婢女就是上不了桌席的下贱之人。 “这……” 三人见谢文虽然不像是开玩笑,但却还是不敢迈出这破坏规矩的一步。 “怎么?与我同席共枕都行,却敢不听命与我同桌?!” 谢文眉头紧皱,语气也变得严厉了许多。 “……” 此言一出,三人不禁面面相觑一番,面带犹疑地缓缓坐了下来。 不过她们却坐得很拘束,挺直了身子,跪坐在席榻之上,似乎一有情况,她们就要立即站起来一般。 谢文见了,微笑道:“今夜为我歌舞,也是辛苦一场,来,咱们共饮三杯。” 说罢,他举起酒杯,拱手朝三人摆出敬酒的姿势。 三人见了,哪里还敢迟疑,连忙举杯回敬,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谢文抢先拿过酒壶,一边向三人斟酒,一边说道:“这些日子你们伺候我起居,真可谓是无微不至,温暖人心,我也该为你们斟一杯酒,以表感谢。” “这是奴婢应尽之责,郎君这么说,可真是折煞奴婢们了!” 怜云十分恭敬地直起身子,双手捧着酒杯,一脸害羞地低着头道。 “云姐姐说的是,奴婢自有记忆以来,还从未见哪个主人家如此宽待婢女,能侍奉郎君,着实是我等三生修来的福分。” 倩儿羞红着脸,望着谢文,双眼含情脉脉,似乎已泛起了泪光。 谢文见了,不禁暗生怜意,生出一股想去将她抱入怀中的冲动,但现在三人当前,他却不能厚此薄彼,只能暂时按捺住心中的想法。 “奴婢嘴笨,不知该如何表述心中感激之意,但方才两位妹妹所言,俱是奴婢心中所想,能受郎君如此相待,女婢此生已无遗憾。” 当谢文给婉怡斟酒的时候,她也神情激动地向谢文表达感激之意。 在这个时代,奴婢,就如同可以交易的商品,早已丧失了作为人的尊严。 她们虽然不过才十七八岁,但此生所经历的痛苦与磨难,已经比两世为人的谢文都要多上几十倍了。 听了三人的话,谢文的内心其实是很受用的,但他还是一本正经道:“说这些做什么,能够相识,也是缘分一场,日后咱们须得彼此珍惜才是!来,满饮此杯!” 三人闻言,又是一阵感动,她们自小为婢,习惯了被呼来喝去,哪里听到过谁说要珍惜她们。 只见她们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捧起酒杯,忽然站起身来,朝着谢文深深鞠躬道:“敬郎君。” 话音未落,她们已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文见了,连忙起身道:“何必如此,快坐,快坐!” 说话间,他也将杯中酒饮尽。 酒入愁肠,让他不禁暗生感慨:“纵然未来难测,但有她们三个相陪,也算是不枉穿越一场了。” 遐思掠过,他又拿起酒壶,要给三人斟酒。 “嘭……” 就在他刚俯下身,准备给坐在一旁的怜云添酒之时,本来紧闭的房门,忽然洞开。 谢文猛然一惊,连忙转过头看发生了什么事,而怜云、倩儿和婉怡也在听到声响的那一刻,快速从席榻上站了起来,低着头用余光看向门口。 被开门带来的寒风一吹,再见到门外站立的人,谢文已经微醺的意识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连忙起身,跨步向前,拱手为礼道:“叔……叔父,您怎么来了?” 谢安颇为不悦地盯着谢文道:“我若再不来,你怕是要醉生梦死在这温柔乡里了。” 话音刚落,他又看向怜云三人道:“还不退下!” 怜云三人闻言,心头一颤,连话都不敢搭一句,就逃也似的匆匆跑出了房间。 见状,谢文不禁暗叹:“今夜实现大被同眠的梦想又落空了……” 等三人走远,谢安才缓步进屋,在方才倩儿所坐的席榻落座。 “过来坐下。”谢安指着刚才谢文所坐的席榻道。 谢文闻言坐下,抬起头看向谢安,却一言不发。 他实在想不明白,谢安既然做出了选择,这个时候还来找他做什么! “你在和我斗气?”谢安微皱起眉头道。 “不敢。” 谢文脱口回道。 不过他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脸上那难看的神情,分明就是在告诉谢安他的确很生气。 “唉……”谢安怅然叹息一声,正色道:“你的担心我明白,但我的心思,你又知道几分?” “叔父城府深不可测,我见识短浅,自然是猜不到的!”谢文面色冷淡道。 显然,他说的是气话。 第33章 谢安所谋(求追读!) “你还记得我曾说过‘天下大势,非一人之力可改’吗?”谢安却毫不在意,神色严肃道。 “那也得看是什么人!若是叔父,天下之事,又有哪件是不可改呢?”谢文使气般的反驳道。 “唉……你不仅高看了我,更高看了会稽王!”谢安颇为无奈的叹息道。 他的确尝试着改变局面,但司马昱的表现,太令他失望。 “嗯?” 闻言,谢文不由得一愣,暗道:“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桓温没有被拦住?” 想到这里,他的神识瞬间完全清醒,满心好奇地盯着谢安道:“叔父这是何意?” “大司马已发出号令,十五日举行大朝会,其中之意,还用我多说吗?”谢安道。 十五日,就是后天。 今日桓温方才奏请废帝,不过两天,就要施行,实可称为仓促。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谢文叹息一声,又一脸惋惜地道:“我早说过桓温拦不得,如今恐怕已经弄巧成拙,使他更肆无忌惮!” “你是如此看待今日之事的?”谢安皱眉道。 虽然说今日司马昱帅百官迎接桓温之事是他全力促成的,但他也曾思前想后,做出了周到的谋划,可以确保局势不会快速恶化。 “桓温掀起流言方敢废帝,这就说明他还有所顾忌,如今会稽王没有拦住他,他还会对朝廷有所顾忌吗?”谢文正色道。 闻言,谢安不禁苦笑道:“你可知会稽王去接桓温,主要说了什么?” “我站在百官之末,当然不知!”谢文白了一眼谢安道。 他如此举动,在十分注重规矩的现如今来说,已可以算作是大不敬了。 但谢安见了,却并不在意,反而微笑道:“会稽王请桓温入朝面圣,准备当面对质,解释流言。但桓温拒不接受,进宫之后,就去觐见了太后。” 此言一出,谢文顿时明白了过来,一脸吃惊地道:“如此说来,桓温并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计划?” “唉……难道我在你的心目中,就如此愚蠢吗?”谢安无奈道。 “呃……” 谢文尴尬一笑,正色道:“既然叔父明知局势难以改变,为何又要这么去做呢?” 他曾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和桓温作对,但谢安却并不听劝,还差点提前改变历史,让他几乎感到绝望。 “为了提升我谢家在朝堂中的地位!”谢安神色严肃地道。 “请恕小侄愚昧,无法理解叔父之意。”谢文却皱着眉头,万分疑惑。 在他的记忆之中,谢安的地位得到提升,明明是在桓温即将离世之时。 从现在到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谢安在朝中虽然名声颇着,但却并没有实权,所任之职也仅仅只是吏部尚书而已。 而在现在的形势下,他又如何能提升在朝堂中的地位? “按理说,这种绝密之事,我是不该跟任何人讲的,但对你,我愿意破一次例!”谢安意味深长地看着谢文,然后又道:“你既来自千年之后,应当知道我谢家如今的处境,朝中无人,朝外无兵,随时可能走向衰落,这一点,想必就不用我多说了。” 话音一落,谢文一脸纳闷地道:“太后不是咱家的亲戚吗?” 当朝太后褚蒜子,乃是谢尚亲妹妹的女儿,谢尚又是谢安的堂兄,故而褚蒜子可以算作是谢安的外甥女。 “亲戚?褚家人才是太后真正的亲戚,倘若是太后真认我们是亲戚,当年万石何至于被废为庶人!”谢安皱眉道。 当年谢万任豫州刺史,率军北伐失利,回朝被废,郁郁而终,谢安也因此不得不从东山出仕,以图振兴谢家。 而同样北伐失利的褚裒,就连主动上疏请求降职处分,朝廷都以其为“后父之尊”不予同意。 其中的差距,可谓是云泥之别了。 “这……” 谢文不禁愣住,心中万分疑惑,不知该说什么。 他忽然觉得现实和他的历史记忆已经乱了套。 他明明记得,谢安在桓温死后之所以能快速掌权,和褚太后有着一层亲戚关系起了极大的助力。 可现在谢安的话,却明显予以了否定。 “更何况太后已归政多年,膝下无子,在宫中与青灯古佛相伴,她哪里还有心思来帮我们这些不争气的所谓娘家人!在这世间,你须知道,靠人终归不如靠己!”谢安又道。 这句话,倒是引起了谢文的共鸣。 在现代的时候,除了父母和兄弟至亲,所谓的亲戚,大多更看重利益,有钱有权的都抢着去巴结,没钱的躲也躲不及! 从这一方面看,也算是将中华“优秀”传统一脉相承了。 “叔父所言甚是,那不知叔父究竟是作何打算?”谢文附和着询问道。 “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既然知道桓温将行之事,若不趁机在会稽王那里谋取信任,岂不是对不起你穿越千载前来助我!”谢安自信的微笑道。 似乎此时此刻,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一般。 谢安的话虽然点到为止,没有明说,但谢文却听明白了。 如果司马昱拦住了桓温,作为当朝丞相、录尚书,司马昱肯定会更加重用谢安。 而即便如现在一样,桓温仍然达到了废帝的目的,但作为未来的皇帝,司马昱就算再怎么受制于桓温,也有名正言顺的朝臣任命之权。 当司马昱想起在桓温入城之前,谢安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又怎么会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样一来,不倚重谢安,他又该倚重谁呢? 这道理想通的那一瞬间,谢文又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他与谢安的差距。 不论是气度,还是城府,甚至是智谋,他都与谢安相差甚远,难以望其项背! 他感叹道:“和叔父相比,我还是太稚嫩了。” 闻言,谢安已知道谢文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正色道:“你毕竟年轻,所历世事不多,一时对我有所误解,也在所难免,我也不会在意。但你须知道,男儿最忌意志消沉,你若沉溺享乐,一味颓丧,谈何振兴谢氏一族?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我倒是可以给你,但等我百年之后,你又将如何?” 第34章 初见郗超(求追读!求推荐票!) 听到谢安情真意切的教诲,谢文顿感羞愧万分,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他连忙起身,神色坚定道:“听叔父之言,有如醍醐灌顶,使人大梦初醒!从今以后,小侄定痛改前非,坚定信念,以振兴谢氏一族为己任,绝不做食言小人!” “你能明白我的苦心,我很欣慰!”谢安点头赞扬一声,又道:“但常言道:听其言,观其行!我希望从今以后,你能始终如一,真正做我谢家的麒麟之子。” 闻言,谢文一阵感动。 这充分说明了谢安对他的看重,更足以消除他心中那些不必要的顾虑。 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这样简单的道理,他今天总算是想明白了。 “小侄谨记叔父教诲,绝不会辜负了叔父一番期望,还请叔父静观后效。”谢文正色道。 “好!” 谢安高兴地站起了身,朝着谢文走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食色性也!天下男子皆同,只是不要沉湎其中,过于荒淫,以免授人以柄!” 谢安突然话锋一转,倒让谢文感觉羞赧不已,一丝红晕迅速爬上了耳梢,连忙低声回道:“是!” “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 谢安说出最后一句话,不待谢文回答,便跨步走出了房门。 望着谢安的背影,谢文不由得暗叹:“跟在他的身边,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只不过,他也太厉害了,竟然能看穿我的心思。” “听那话的意思,今夜我是不是该睡个素觉呢?” 但仲冬寒夜,怎能再伴孤床冷枕。 谢文虽然孤身上床,但今夜他却并不孤独。 怜云在不久之后,便来到了床边,为他宽衣,为他擦拭身体,然后拥他入眠。 他已分不清这是谢安的贴心安排,还是怜云的自作主张。 但无论是什么,他都乐意接受。 只不过今夜他难得老实,只轻轻将怜云抱在怀里,闲聊几句,便进入了梦乡。 …… 第二日,秘书省,东观殿。 当谢文神情悠然地跨入殿门,便发现殿里正站着一个陌生人,一个身穿褐色布袍,头戴黑巾帻的陌生人。 只见他负手而立,背对着殿门,正望着挂在大殿正中央的老子骑牛画像,似乎在等人。 谢文缓步走近,拱手为礼道:“在下秘书郎谢文,敢问尊驾到此,有何公干?” 现在是上班时间,来秘书省里的人,自然应该是来办事的。 那人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谢文,轻抚长须道:“我并无公干,只是来见一位旧友,顺道看看秘书省中的一众后起之秀。” “不知尊驾要见哪一位旧友,谢某好去帮你通传。”谢文微笑道。 他一边说,一边望着面前中年,感受到男子双眼迸射出的逼人目光,心中暗忖:“他为何以这种眼神看我?难道今天出门脸没洗干净?怜云应当不至这么粗心啊……” “一副要将人看透的样子,我就这么容易被人看穿心事吗?” “我等王子敬,他应当还在来的路上。” 那人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便不再看谢文,转过头看向老子骑牛像,嘴里喃喃道:“倒不甚奇,唯额稍高。” 闻声,谢文好奇地看向那未曾特别留意的老子骑牛像,看到画像中老子高高隆起的额头,不禁暗笑:“这能叫稍高吗?” 就在这时,那中年男子又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向谢文,似乎谢文的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一般。 谢文见状,心中暗觉不爽,可碍于那人是王献之的旧友,也不好做出无礼举动,他拱手为礼道:“既然尊驾不须相帮,那在下就去忙公事了,再会。” 那人闻言,眉头一皱,道:“再会。” 闻言,谢文连忙转身,快步走进了偏殿之中。 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张羽,指着他的脸问道:“你看看我的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 “谢兄何出此言?你的脸如此洁净,哪里有什么脏东西!”张羽看了一眼,一脸疑惑地道。 “那方才殿中那人为何老盯着我的脸看,我还以为今天脸没洗干净!”谢文解释道。 “啊?你说……”张羽闻言,神情颇为激动,话未出口,便觉有些失态,整理了下情绪,才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不认识。”谢文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道。 “他可是大司马桓温的参军,人称盛德绝伦的郗嘉宾,其名气之大,可同令叔父和当朝侍中王文度相提并论,如此人物,谢兄不识,可称得上是一种遗憾了!”张羽正色道。 早年间,朝野之间对当世俊杰作了一番评比,流传甚广。 其中谢安、王坦之、郗超为时人所称,以为才情相似,故而并称为“大才盘盘谢安石,江东独步王文度,盛德绝伦郗嘉宾。” 对此,谢文也有所耳闻。 但他没想到,竟会在今日以这种方式见到随着桓温一同“遗臭万年”的郗超。 他一脸不敢相信地道:“竟会是他?” 张羽见谢文神情不对,不禁又产生了联想,凑到谢文耳边道:“传闻郗嘉宾为大司马谋主,他到秘书省来,莫非与孙公所着之书有关?” “应当不会!”谢文摇了摇头,又道:“若是为了那些书,他就不会一个人来了!张兄莫要过于敏感,反倒引人猜疑。” 张羽闻言,连忙道:“谢兄所言甚是,还是不谈为好,不谈为好!” …… 另一边,郗超已见到了王献之,寒暄两句之后,王献之问道:“兄长此次回朝,可还要外任?” “大司马之意,欲使我留任中书,应当不会再出任了。”郗超微笑道。 “如此甚好,我也可多向兄长请教请教。”王献之道。 “说到请教,我才要向子敬请教书法精髓!”郗超一脸真诚地道。 “若说书法,先父有一副帖子,我最近无意间翻出,其中文字,颇为可观,兄长若要练字,我愿将那副帖子相送。”王献之微笑道。 “当真?” 郗超一脸惊喜道。 王羲之是郗超的姑父,王献之与郗超又是亲上加亲的郎舅关系。 所以郗超自小也曾师从王羲之学习书法,对王羲之的书法功力颇为崇拜,听到有好帖相送,自然激动万分。 只不过,他不知道王献之送帖,并不只是顺水人情,而是为了向他问事的见面礼。 第35章 百官惶惑(求追读!求票票!拜谢!) 乌衣巷,王宅,书房之内。 郗超手里拿着王羲之留下的训教之帖,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激动得双手都有些微颤,嘴里不住赞道:“妙笔!妙笔!真乃绝世妙笔,比之当年兰亭所书,亦毫不逊色,姑父真可当得书圣之名!” 王献之见状,微微一笑,心里也有了底,上前一步道:“看到兄长如此喜欢,小弟也就放心了。” 说罢,他将手搭在郗超的手上,将书帖合拢,然后拉着郗超道:“兄长难得到府,我已命人煮好了茶,请兄长移步品茗。” “子敬盛情,敢不奉命,请。” 郗超回以微笑,同王献之携手来到了后院之中的望贤亭中。 只见望贤亭中的石桌之上,已经摆好了茶具,还有两个装满冬枣、苹果、金桔、香橙的果篮。 两人一同落座,王献之亲自为郗超倒满一杯茶水,然后介绍道:“此乃建宁郡特产之茶,与寻常香茗有所不同,前些日子机缘巧合,在南市购得,请兄长品尝。” 郗超端起茶杯,见杯中茶水颜色较寻常香茗要更显橙黄,不禁生出好奇,探鼻一闻,只觉香气独特,扑鼻而来。 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经舌入喉,其滋味又是另一番感觉。 “嗯……”他回味良久,赞叹道:“香气独特,经久不散,又滋味浓醇,果然与众不同,的确好茶!” 王献之闻言,脸上的笑容又增添了几分,笑道:“兄长喜欢就好,小弟已命人另装一盒,到时也请兄长一并带回。” 话到此处,郗超也不能无所表示了,他笑道:“子敬如此客气,愚兄真可谓是受宠若惊!今日你我郎舅相聚,实属难得,贤弟若有话相问,愚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然兄长坦诚相待,小弟也就不做作了!”王献之微微一笑,然后正色道:“小弟不揣冒昧,有几点疑惑,还望兄长不吝赐教。” “贤弟请讲。”郗超微笑道。 他看起来神情淡定,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 “近来建康流言蜂起,尽皆宫闱秘事,数禁不止,兄长以为,此乃何兆?”王献之皱着眉头看向郗超道。 郗超闻言,仍然一脸的面不改色,真正是古井无波,答道:“此乃天子失德,变乱将生之兆。” 王献之闻言一惊,心中不禁产生无数可怕的遐想,他连忙又道:“可当今天子继位五年以来,未闻丑声,何以流言一起,便谓之失德?” “此非我等所能知也!”郗超正色道。 他当然不可能说这些流言之所以传的如此厉害,还是因为他出的主意。 他现在缄口不言,王献之也无可奈何,又问道:“兄长乃大司马近人,想必知道大司马此番回朝,何以不先觐见天子吧?” “大司马之胸臆,天下谁人能测,此亦不知也!” 郗超摇了摇头,依旧拒绝回答。 闻言,王献之心中虽有不喜,但却还是暂时忍耐了下去,又问道:“小弟听闻大司马回朝,将行大事,不知兄长可知是何等大事?” “大司马居天下大任,所行之事俱非小事,此番回朝,自当涤荡流言,振举朝纲,以安天下汹汹之情!”郗超一本正经地道。 然而王献之听了,却是无语至极。 这哪里是回答,根本就是敷衍的废话。 说好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实际上,却是一问三不知! 要不是他修养极高,又深知不能惹怒郗超,不然他恐怕就要跳起来“骂娘”了。 看到王献之眉头紧锁,忽然变得沉默了起来,郗超不禁奇怪道:“难道子敬不信?” 王献之苦笑道:“兄长之言,小弟如何敢不信。” 郗超见状,正色道:“愚兄虽受大司马信任,忝任参军,不过听命行事而已,大司马回朝举动,除大司马外,何人能知!贤弟可不能错以为我故意有所隐瞒,不以实情相告。” “……” 此言一出,王献之不禁在心中冷哼一声,暗叹道:“算我自讨苦吃,白献殷勤!” 遐思闪过,他一脸尴尬地笑道:“兄长何出此言,兄长既肯随小弟到此一叙,自然不会欺瞒小弟,不然,岂不辱没了骨肉亲情。” 这是王献之拐弯抹角地骂郗超的话,以郗超的聪明才智,哪里会听不出来,可是他却并不在意,笑道:“贤弟能如此想,愚兄便放心了。” 他既然选择了一条“另辟蹊径”之途,就不怕遭人诟骂。 更何况那些想骂他的人,畏于他的权势,也只敢隐晦的骂! 就连一向高傲的王献之,也是如此。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在肯定他的成功,肯定他选择的正确性。 所以,当他面对那些不理解与讽刺时,往往是一笑置之。 “也罢,那咱们今天只叙旧情,不言朝事,微风清寒,兄长还当多饮几杯热茶才是。” 王献之颇为无奈地转换了话题。 …… 第二日,清晨,寒风凛冽,阴云布天。 太极殿,朝堂之上,百官散立,神色紧张,议论纷纷。 “今日朝会,何以不见相王?” “当值太监亦不守其位,真乃咄咄怪事!” “大司马陈兵宫禁,意欲何为?” “听闻大司马觐见太后,已得密诏,想来朝中定有大事发生。” …… 在靠近朝堂御台之侧,有三人冷眼看着朝堂上哄乱的一切,一直未发一言。 直到天色即将大明,朝堂上的议论越来越厉害,其中一人终于开口道:“仆射以为,今日当发生何等大事?” “文度心中想必已有定论,何必来问老夫?”其中年龄最大的当朝尚书仆射王彪之道。 他口中的文度,自然不是谢文,而是独步江东的王坦之,王文度。 “此故非常,但实不知大司马欲行何事!”王坦之苦笑道。 “安石,卿意如何?”王彪之看向一旁淡定从容的谢安道。 “今日之事,恐要辛劳王公。”谢安正色道。 他虽然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但却不能说,也不敢说! 只能从另一个角度,来表述他已经料到会发生什么事了。 “安石此言何意?”王坦之疑惑道。 谢安并没有回答,而是看向殿门之外,轻声道:“大司马来了!” …… 第36章 举动失措 只见桓温身穿紫袍,头戴三梁进贤冠,带着数百甲兵,气势汹汹地往太极殿大门走来。 百官见了,无不心惊胆颤,悚惧非常,就连王坦之,也难掩忧惧之色。 唯独王彪之和谢安神色镇定,手执笏板,直身而立,等着桓温进殿。 只见桓温大步踏入殿中,径直朝御台走去,见四周百官都低头回避,窃窃私语,面露恐惧之色,他的眼神中不禁多了一分自豪加轻蔑之意。 又瞥见王彪之和谢安面色从容,一副早已料到一切的模样,不由暗叹:“王、谢固有国士之风。” 遐思一掠,他抬步走上御台,转过身看着无比震惊的百官,高声道:“琅琊王奕,德行有亏,昏浊溃乱,动违礼度,不可承继大统!为保晋室宗庙社稷,我今奉太后之令,行伊霍之事,废旧立新,有司制礼,即刻施行!” 此言一出,群情震骇,不知所为。 一时之间,朝堂之中交头接耳,私语频出,唯独没有人出来宣读礼度仪制,主持施行。 桓温见状,不由得眉头紧皱,高声喝道:“难道诸公敢抗旨不遵!?” 百官闻言,顿时噤声,低着头站在原地,不敢说话。 但从御台上一眼看去,百官散立堂中,不成队列,简直就像是一团乱麻。 这个时候,桓温才意识到他将废立一事想得太简单了。 他本来以为,只需要他带着太后之令到朝堂宣旨,一切礼仪制度礼部自会有人出来主持施行。 但事实却是废立之事已经上百年未曾施行,礼部众官此时正胆战心惊,以为桓温早有安排,不知该如何作为。 意料之外的事情突然发生,桓温顿时愣住了,站在御台之上,不知该如何发号施令。 作为极为看重威望的人,他从不轻易下令,尤其在这种时候,他更不能胡乱发号施令,因为一旦出了差错,那便会沦为朝野的笑柄。 尴尬的气氛瞬间蔓延,桓温忍耐的极限也将到来,他脸上已渐渐出现怒气。 沉寂良久,桓温的右手开始缓缓抬起。 这个时候,谢安连忙轻轻扯了一下王彪之的衣袖。 感觉到异样,王彪之悄悄回首,见谢安正朝着他使眼色,让他去看桓温。 王彪之转头一望,只见桓温手已半举,他知道,当这只手放下的时候,朝堂之上,必然会有官员惨遭横祸。 “唉……我一世忠贞英名,如今竟也要助此贼行大逆不道之事!” 他暗暗叹息一声,知道事已至此,无法阻止,跨步上前,站在堂中,手执笏板,正色道:“废立之礼,旷代未有,明公阿衡皇家,当倚傍先代。” 在看到王彪之跨步走出的那一刻,桓温的手便停止了上升,迅速放下,故作镇定道:“仆射既言,定知其礼,当速定之!” “唉……他可真是急不可耐啊!”王彪之又叹息一声,转过身,面向百官,高声道:“秘书省官何在?” 秘书省内之官,有上朝资格的,只有秘书监孙盛、秘书丞王献之还有着作郎殷涓。 像谢文和谢琰这些秘书郎和着作佐郎,官阶太小,只能在秘书省坐职。 而秘书监孙盛年老居家,今日并未上朝,所以朝堂之中,只有王献之和殷涓在场。 然而王彪之话音落下之后,应声站出来的,却只有王献之一人,殷涓似乎充耳不闻,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王彪之见状,心中又生出一声叹息:“又何必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找麻烦呢?” “去取霍光传来。”他高声下令道。 “喏。” 王献之高唱一声,连忙转身跑出了太极殿。 这个时候,他昨天问郗超的问题,瞬间全部有了答案。 他一路小跑,一路腹诽。 “郗超啊!郗超!你可真称得上是盛德绝伦!” “桓温妄行废立,其野心已昭然若揭,行此助纣为虐之事,我看你如何去见地下先祖!” 可腹诽两句之后,他又转而叹惋:“说他助纣为虐,我如今所行,又有何区别呢?” “朝堂衮衮诸公,俱不敢言,晋室之祚,果将亡乎?” “唉……手中无权,奈何……奈何……” 不觉之间,他已来到了东观殿中,看着满殿的书架,他怅恨道:“诗书满腹,却抵不过刀兵在手!” 叹息一声,他高声呼唤道:“来人!来人!秘书省里的人,全都给我出来!” 他的声音高亢洪亮,站在大殿之中,又得到了些空间的声音加强,所以坐在偏殿里的众人很清楚的听到了他的呼喊声。 突然传来的呼喊,惊得众人连忙从座中站起,飞也似的跑到了东观殿中。 倒是谢文不紧不慢,走在最后。 王献之见众人来了,连忙高声下令道:“全都去史部找霍光传,要快!” 他虽然是秘书丞,但并不清楚每一部书籍究竟放在何处。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不知王献之是什么意思,可是他们却不敢迟疑,连忙朝史部书架走去。 前汉史书,藏在东观殿中的,并不止班固所作汉书一部,还有许多其他版本,以及皇家实录。 但其中最为精良的,还是班固所着汉书。 不一会儿,众人便拿着好几册书回到了王献之面前,将众多版本的霍光传递了过去。 王献之见状,来者不拒,一一收下,然后正色道:“都回去理事吧。”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他便抱着书,快步离开了东观殿。 望着王献之匆忙的身影,众人不禁疑惑万分,几乎众口一词道:“王公何至于如此慌张?” “想必今日早朝,必有大事发生!”庾恒道。 “是何大事?”张羽眉头紧皱,一头雾水。 “就算有什么大事,又与我们有何相干?与其在这里胡乱猜测,还不如回去把事情做完,等下朝之后,自然就知道了。” 谢文忽然一脸毫不在乎的甩下一句,径直往偏殿而去。 “文度所言极是,想也是白想,不如下朝后再去打听!” 顾敷附和一声,也跟了上去。 “那咱们也走吧。” 殷仲堪看向还颇有兴致的众人,终结了继续讨论的可能。 …… 第37章 急不可耐的桓温 太极殿上,王彪之接过王献之送来的数本霍光传,只略微翻看了首页内容,便从中选定了一册,找到其中记载废立昌邑王刘贺的部分,只一略看,便当堂开始宣读礼度仪制、文武仪准。 不过顷刻之间,原本混乱的朝堂,便在他的指挥下,变得整肃分明。 而整个过程之中,王彪之神采毅然,没有半点慌张,更没有露出一点畏惧之色。 桓温见了,不禁暗叹:“此公亦可敬也!” 就在这时,王彪之转过身,正色道:“大司马当宣太后之令,以明废立缘由!” 闻言,桓温微微一笑,当即拿出他命人所草拟的太后之令,当堂大声宣读了起来。 “王室艰难,穆、哀短祚……琅邪王奕亲则母弟,故以入纂大位……诬罔祖宗,颂移皇基,是而可忍,孰不可怀!今废奕为东海王,以王还第,供卫之仪,皆如汉朝昌邑故事。但未亡人不幸,罹此百忧,感念存没,心焉如割。社稷大计,义不获已。临纸悲塞,如何可言!” “丞相、录尚书、会稽王体自中宗,明德劭令,英秀玄虚,神栖事外。以具瞻允塞,故阿衡三世。道化宣流,人望攸归,为日已久。宜从天人之心,以统皇极。主者明依旧典,以时施行!” 宣读完毕,王彪之不由得心中一动,暗叹:“他竟然连宣读旨意这种事都不原假手于人!” 百官闻言,莫不心中慨叹,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桓温行此大逆之举。 桓温见状,心中暗自得意,又高声道:“随我往前殿去。” 在刚才王彪之宣读礼仪的时候,桓温就已经命人将已经被禁锢宫中的当今天子司马奕带到了太极殿前殿。 话音一落,桓温便从御台缓步走下,昂首阔步地向殿门走去。 百官则是等他跨出殿门之后,方才动身,紧紧跟在其后,不敢言语半声。 太极前殿和正殿本来相隔就不远,不一会儿,桓温便带着群臣进入了太极前殿大堂之中。 看到坐在御座之上脸色惨白的司马奕,百官之中,不少人都惭愧且无奈地低下了头,不忍多看。 桓温跨步走上御台,厉声道:“足下无道,太后已宣令废黜,如何可再披龙袍?再掌玺绶?” 司马奕闻言,竟像是有了一股莫名的勇气,直直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瞪着桓温,亲手解开身上龙袍的缠绕着的玉带,任凭龙袍脱身落地,只剩下一身单衣。 然后他脱下头上戴着的象征九五之尊的五梁帝冠,露出头顶上早已戴好的白帢。 正色道:“大司马还有何吩咐?” 桓温见状,心中纵然掠过一丝不悦之意,但如今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并不屑于和司马奕做这种无谓的计较。 他转过身,高声道:“散骑侍郎何在?” 在班列之中的刘享闻声,连忙战战兢兢地走到堂中道:“臣在。” “收好天子玺绶!”桓温下令道。 “喏。” 刘享高唱一声,连忙快步走上御台,将御案之上摆放着的玺绶托盘恭敬地端在手上,退回了班列之中。 见状,桓温这才转过身,面对着司马奕道:“足下虽不足以保全宗庙,但毕竟居帝位数年,当受群臣拜辞,请。” 话音未落,桓温便挥手示意,让司马奕走下御台。 闻言,司马奕再一次抬眼看了下堂中站立的朝廷百官,绝望之情油然而生。 他面无表情地从御台西侧走下,穿过大堂,走出殿门,望着殿外早已备好的犊车,转过身朝百官拱手道:“诸公好自为之!” 说罢,不待百官做出反应,他便甩袖转身,跨步朝犊车走去。 似乎他跨出朝堂的那一刻,便得到了解脱,回到了他真正想要的世界。 这近六年的天子经历,他时时担心,步步谨慎,不敢做出半点越矩出格之举,甚至连说话,都不能随心所欲。 可是尽管这样,他还是落得个无端被废的下场。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群臣,实在没有半点值得他留恋。 他只希望,让出帝位,退居山野之后,能够安享余生,纵情欢愉,做个世外之人。 朝堂之内,百官看到司马奕坐上犊车,在侍御史、殿中监以及百余名士兵的护卫下缓缓朝宫门外驶去。 他们心中虽不胜唏嘘,却只得低着头面面相觑,在心底暗叹,连半点叹息声都不敢发出。 “咳咳!” 桓温见了,故意咳嗽一声,将百官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然后他高声道:“乘舆法驾已备,诸公与我一同前往会稽王府迎立新君!” 百官闻言,顿觉惊骇,一脸疑惑地望向王彪之。 然而王彪之却也有些恍惚,他并没有想到桓温竟然连一天的时间也不愿等,居然不按礼制,等会稽王先行入宫,明日再行登极之典。 但他纵然心中不快,却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找麻烦,跟在桓温的身后,往会稽王府而去。 会稽王府之外,比往常清静了许多,没有一个百姓逗留,因为王府之外,已经被甲兵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当百官看到如此场景之时,本来已经十分低落的信心,此刻瞬间就跌入了谷底。 如此行为,已经和明着造反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看走在队伍前面的桓温,就有如当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和路人皆知其心的司马昭一般。 只不过他们有些难以接受的是,历史的轮回,来得似乎太快了些。 没有经过通传,桓温便径直踏入了会稽王府的大门。 而司马昱此时此刻虽然怒火中烧,恨不得持剑而出,一剑送桓温下地狱,可是他却不能那么做,只能忍受着憋屈,坐在大堂之中,等着桓温的到来。 当桓温进入大堂的那一刻,司马昱看到他身后的朝廷百官,竟像是忽然有了底气,立即起身,来到桓温的面前,中气十足地质问道:“大司马遣兵围我王府,意欲何为!” 他毕竟是当朝二十余年的相王,一直以来,面对桓温都是以上位者的姿态,居高临下的气势由内散发,所以说话的语气之中颇具威严,没有半点怯懦之意。 第38章 局面反转 桓温闻言,登时一惊,那种埋藏在心底的畏惧之感忽然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 在司马昱当政的这二十余年间,他已经被打压过许多次,当此情景,他气势汹汹的劲头,瞬间衰竭了下去。 他来不及整理情绪,连忙拱手解释道:“臣乃遣兵护卫,非敢对相王不敬。” 此言一出,百官又是一惊,本来已经消失的希望瞬间又在他们的心中燃起。 在占据着绝对优势的此时此刻,桓温居然收起了强势的态度,用着敬畏的语气。 这无疑在向百官宣示,他们眼前的相王,就是当今唯一可以压制桓温的真命天子。 晋室的国祚,似乎又有了一点希望。 毕竟桓温已经快六十岁,而司马昱才不过五十一岁,正当壮年! 等熬死桓温,天下事究竟如何,尚未可知! 似乎很多官员都想到了这一点,他们忽然一改此前低头不语,满脸怯懦的作风,竟渐渐地挺直了腰杆,昂起了胸膛。 像是要向司马昱表示忠心一般。 但司马昱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厉声道:“既然如此,如今大司马已来,何须护卫,还不下令撤去!” “臣谨奉命!” 桓温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声,转过身正要发号施令,眼前站立的百官才让他猛然想起此行的目的。 他连忙转过身拱手道:“臣奉太后之令,废琅琊王,迎相王入宫,承继大统,乘舆在此,请相王登驾!” 闻言,司马昱只觉脑袋轰的一下,像是要裂开了一般,他的神情瞬间变得恍惚,呆立在了当场。 他哪里能想到,桓温此番回朝,竟然是要行废立之事。 而桓温所立的新君,竟然是他! 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惊人,以至于吓得他魂不附体,几乎当场倒了下去。 从一进门,谢安就一直观察着司马昱,发现司马昱眼神忽然变得空洞,心中暗叫不好,连忙大声喊道:“请相王登驾!” 他身旁的王彪之、王坦之以及一众大臣闻声之后,登时会意,连忙齐声高喊道:“请相王登驾!” 这是他们与桓温对抗,保住晋室国祚的最后机会,他们怎忍眼看着机会消失。 听到瞬间充满大堂的震耳之声,司马昱像是正欲离体的魂魄被突然拉回了本位,目光也重新充满了神采,看向谢安,忽然之间明白过来了很多事。 而桓温此时也被群臣洪亮的呼喊声震得心中一颤,他忽然发现朝中百官真实的心意,更发觉他想将晋室取而代之的想法难以实现。 至少在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法按他预定的计划行事了。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晋室虽然衰弱,但却和汉末和魏晋迭代之际不同。 曹操所面对的,是实力远逊于曹操的刘备和孙权,所以曹操可以轻松的自诩周文王,让曹丕代汉。 司马家所面对的,更是偏居江左的孙吴和国中耗竭的蜀汉,纵然为了夺曹魏之权,掀起了无尽杀戮,司马家却丝毫不惧。 而对于他来说,如今的晋室,几乎有如当年的孙吴,国中一旦大乱,北方的苻秦怎么可能会不派兵南下,以求一统天下。 当初他北伐燕国,大败而归,威名顿减,然而苻秦却在王猛的带领下,一举灭了慕容氏,如今兵锋正强,正不断派兵试探边防。 他虽然有心效仿魏晋建国之事,可天下大势却不站在他的这一边。 如今百官的表现,更说明就连人心,也似乎站在他的对立面。 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他要抱憾终身了。 他再次看向司马昱,正色道:“相王请。”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回归到了一个臣子所应当站的位置。 司马昱见状,却不敢开口说话,连忙提步跨出,当着众人的面,稳稳地坐在了乘舆之上的法驾中。 “起驾!” 随着侍从一声高喊,乘舆抬在力士的肩上,稳稳地从百官让出的道路上走向王府大门。 桓温则登上他的四驾安车,紧随其后。 而随行的百官,则是徒步跟在桓温的四驾安车后面。 相比于出宫时的沉闷,这个时候,百官脸上的阴霾已经消散了许多。 他们已经看到了希望,也不再沉默,开始交谈了起来。 “相传当年郭景纯望相王之相,以为兴晋祚者,非其不可,今日看来,果如郭景纯言!” “相王气度,果然真命天子,真乃天佑晋室,天佑晋室!” “方才朝堂之上,王仆射拟定制度,固然常人不及,但谢安石惊人之举,实可谓国士无双!相比之下,我等碌碌之辈,与其同列,真是汗颜至极!” …… “安石,若非你方才一语,恐怕晋室之运,从此去矣!” “王公何出此言,此乃天佑,安何敢居功。” “今日看来,比之安石,坦之不过一寻常小人而已,居然还曾妄言比肩,真是令人惭愧汗颜!” “文度此言,使安何以自处?今日若非相王自强,安何敢发一语!今日事虽有转机,但未来晋室前途若何,殊不可知!当此危难之时,还望与公等勠力同心,共辅王室,以存华夏正统。” “安石所言极是,今日事虽毕,大司马岂能就此甘心?” …… 从乌衣巷会稽王府一路回到皇宫,时间不到半个时辰。 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司马昱已经完成了心理建设,做好了接下延续晋室国祚这一重任的准备。 而桓温坐在他的四驾安车之中,望着前方的天子乘舆,一路上都在骂着自己定力不够,虑事不周! 他纵然悔恨不已,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了。 回到皇宫之中,来到太极前殿门外,司马昱从乘舆之中走下,神情复杂地跨入殿中。 在王彪之的引导下,司马昱脱下身上所穿的常服,穿上早已备好的单衣,戴上平巾帻,登上御台,准备接受玺绶。 然而就在此时,司马昱却忽然转身向东,仰头望天,想起辅政的这二十几年过往,不由得悲从中来,两个眼眶之中,瞬间流下两行泪水。 他颤声道:“废帝失德,虽其不自爱所致,然吾居阿衡之位,不能匡正,亦为失职,今受群臣之请,承奉宗庙,深惧不克负荷,惶恐之至!” 第39章 桓温怒,腥风起(一) 说话间,司马昱涕泗横流,悲不自胜,像是在向天上的列祖列宗告诉一般。 桓温见了,不禁眉头紧锁,却也没有出声打扰。 百官见了,亦深受触动,暗自表着忠心。 良久,司马昱才轻轻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痕,从礼官手中接过了皇帝玺绶。 桓温见状,连忙跨步出列,顿首拜道:“臣桓温,恭拜皇帝陛下。” 群臣闻言,也一同顿首,齐声高呼:“臣等恭拜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群臣山呼万岁,司马昱的精神又为之一振,他知道现在晋室的国运如何,就指望着他了。 他尽量表现得沉着冷静,高声道:“众卿平身。” 群臣闻言起身,桓温上前道:“陛下新登大宝,当革故鼎新,使万民有所瞻仰。” “大司马所言甚是,然今日事急,我尚恍然,罔知攸济,当待群情晏然,再施新政,与民更始。”司马昱正色道。 新旧迭代,按照惯例,是要进行一番封赏,再大赦天下,出台一系列新政,用来安抚躁动的“民心”。 但当此非常时刻,桓温提出这样的要求,司马昱却拿不准桓温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是对桓温加官进爵,还是再将朝廷掌握的仅剩军权一并交给他。 一时之间,如果轻易下令,不论如何选择,对司马昱来说,其危害都可能是极大的。 甚至一着不慎,就有可能触怒桓温,掀起更大的风浪。 所以,他只能拿自己经历了如此大的变故,思绪还很混乱,暂时不知该做如何的抉择来搪塞桓温了。 桓温闻言,正要说话,王彪之忽然近前一步,拱手拜道:“臣以为,大司马所言革故鼎新,实乃当务之急。废帝无德,流言四起,百姓疑惧,今陛下登极,当诏告改元,使百姓知元首更替,天下已安。”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桓温还有些疑惑,暗忖:“他竟会帮我说话?” 可当听到后半句的时候,他才恍然明白过来王彪之真正的意图,不由得眉头一皱,心中暗骂:“老奸巨猾!” 司马昱看到王彪之站出来为他解难,心里的信心又增添了不少,正色道:“王仆射所言甚是,百官可详议新元,以安百姓。” 此言一出,群臣不禁面面相觑,眉头微皱,开始在脑海里思考该取个什么年号为好。 唯独桓温的思绪并不在这里,他开始暗地里酝酿另一场风暴。 过了一阵,王坦之手执笏板站了出来,拱手拜道:“陛下心系黎民,欲安群情,实乃圣德,臣议以咸安为新元年号,请陛下裁之。” 司马昱闻言,看了看略显出神的桓温,略作思索,正色道:“咸安者,万民皆安也!卿真不愧是江东独步,才思敏捷!”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王坦之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手道。 司马昱也不与他多言,看向桓温道:“大司马意下如何?” “嗯?”桓温像是才反应过来,转向司马昱道:“新元年号,臣无异议,请陛下圣裁。” 闻言,司马昱忽然站起身,高声道:“那就诏告天下,改元咸安。” 说罢,他又道:“大司马劳心朝廷之事,身有足疾而不辞劳苦,不可无所褒奖,自今以后,大司马入朝,可坐乘舆进殿。” 话音刚落,桓温连忙拜道:“臣拜谢陛下体恤。” 按照以往的惯例,他应当推辞一二,等到皇帝再三下旨之后,才会勉强接受。 但今天,他却连迟疑片刻都没有,直接接受了这一可称得上是殊礼的褒奖。 群臣见了,刚刚好转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灰雾。 而对主动提出这一赏赐的司马昱来说,他却并不在意,形式上的赏赐,总比再交出些实权要好得多。 他又高声道:“今日朝议,到此为止,众卿各回官署理事,我将往见太后,请教政事。” 说罢,他不待群臣说话,就自顾自走下了御台,来到桓温身边,拉着他的手,正色道:“我尚惶惑,公勿以为嫌!” “臣不敢。”桓温连忙低首道。 司马昱见状,不再多言,提步走出了太极殿,坐上乘舆,直往崇德殿而去。 而朝堂上的百官这个时候却也不敢随意离去,他们一一上前拜别桓温,才离开太极殿,回到各自衙署理事。 等到百官散去,桓温才缓缓走出太极殿。 不过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朝殿外等候的桓秘问道:“宫中禁卫,可都已更换了?” “兄长放心,现在皇宫内外,全是咱们的人,只要兄长一声令下,就……” 桓秘神情激动地向桓温做着汇报,可是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桓温厉声打断道:“要你多言了吗!” 桓秘见状,暗自纳闷,连忙噤声,候立在一旁。 桓温见状,心中暗叹:“到底还是不成器啊。” 他又道:“命人把中堂给收拾出来,今夜我住那里。” “是!” 桓秘心情激动地答应一声,快步跑开了。 桓温缓步往前,站在丹陛之上,忽然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皱起了眉头。 “咸安……狗屁的咸安!拿个乘舆上殿就想安抚我,司马昱,你也太小看我桓温了!” “既然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如此不识天数,那我就让你们知道,和我作对,会是个什么下场!” “如此大好阴云,若不生出一场暴风雨,岂不有违天意?” 随着心头闪过些许思绪,桓温的脑海里已经酝酿出一个狠辣的清除异己计划。 这一次,他决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来掩盖今天举动失措带给他的尴尬,真正震慑朝中百官和新登基的司马昱,让他们真正认识到,当今天下,到底是谁说了算! …… 而另一边,司马昱在崇德殿以新帝的身份,见到了太后褚蒜子。 司马昱无比怅然地道:“家国之事,遂至于此,昱虽百死,难赎其罪,将来魂归地下,亦无面目见历代先帝!今日特来请罪!” 桓温的做大,与他的一手支持是离不开的,如果没有他一次次力排众议,桓温怎么可能一步一步掌握江东几乎全部的军权,又怎么会变得如此失控。 第40章 桓温怒,腥风起(二) “皇叔既登大位,身系宗庙家国,当此国事艰难之际,怎可自颓?桓氏虽强,然已老矣,伐燕之役,威名大损,一时之间,绝不敢妄动!且朝中忠义之士不少,皇叔亦可深加倚重,用以抵抗桓温!或可保全家国!”褚蒜子正色道。 她毕竟两度临朝,扶立四帝,对朝廷里的事还是看得比较清楚的。 在她看来,如果桓温伐燕大胜而还,那不论是谁,都难以保住晋祚。 可偏偏桓温败了,还是大败亏输,引得国中怨声载道,名望顿失。 在这种时候,桓温如果还非要取晋室而代之,那必然会使得江东大乱,大起刀兵。 而即便退一步说,若是在燕国未灭之时,桓温就解决了豫州反叛,成功将整个朝廷的兵权都握在了手里,再做出篡位的举动,或许还能在做好防御的前提下抽出手平乱。 可是偏偏燕国又被苻秦不费吹灰之力给灭了,桓温即便野心再膨胀,在这种时候,他也不敢再做如此冒险。 正是这两个偏偏,恰好救了已经摇摇欲坠的晋室。 这是天数! 既然天数在我,自然不能不把握住! 褚太后的意思,司马昱一听就明白了,他正色道:“太后所言,昱谨记于心。” 褚太后又道:“若皇叔自励,晋祚无忧,未亡人不愿为国事所烦,但愿余生可常伴佛祖。” 虽然说整个废立过程,她都没有出场,但桓温所宣读的诏书,却全是以她的名义所写。 她这么说,其目的也是为了让司马昱放心。 “太后之愿,昱必竭力以成。”司马昱正色道。 对于这位侄儿媳妇,他其实是心存敬畏的,不过敬的成分要更多一些。 毕竟褚蒜子从二十岁开始,就为晋室天下尽心操劳,到如今已然二十余年了。 家国事重,朝政繁琐,这二十几年里,褚蒜子真正享乐得日子,着实没有几年。 如今褚蒜子甘愿退居幕后,颐养天年,不问朝廷之事,司马昱自然要完成她这个愿望。 因为他相信,自己能够担得起晋室的江山。 …… 是夜,夜空忽晴,明月当空,繁星满天。 中堂之内,桓温正拿着一封信,嘴角扬起一抹邪笑。 “报大司马,新蔡王到了。” 一名士兵站在门口,高声朝门内禀报。 “请他进来。” 桓温回应一声,将手里的信随意地仍在桌案之上,斜倚在坐榻之上,等着新蔡王司马晃进门。 中堂之内,虽然点着几十根蜡烛,还放着几个炭火盆,但还是显得有些昏暗。 加上穿堂微风掠过,烛火闪烁,灯影虚晃,颇有些阴森之感。 司马晃走进中堂,本来调节好的心态,瞬间又变得忐忑了起来。 看到桓温斜倚在榻上,他虽然感到无礼,心中不悦,可是却畏惧桓温手中的兵权,不敢发作,上前躬身拜道:“大司马召本王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按理说,桓温虽然得到了朝廷的特许,位在诸王之上,但司马晃毕竟是皇族宗室,他就算是为表客气,也该起身相迎。 但今天,他却并没有这个打算。 他甚至十分不屑地伸手指着桌案上的那封信道:“我这里有一封信,是从袁真处得来的,还请新蔡王一辩真假。” 此言一出,司马晃心头猛然一颤,一脸恐惧地看着桓温,挪步上前,强作镇定,伸手将桌案上的书信给拿了起来。 可当他的手一碰到那封书信,竟不自主就开始颤抖了起来。 他的确给袁真写过信,而且还不止一封,其中甚至有些对桓温的怨妄之语。 只看桓温的样子,他便猜到桓温一定是要来找他的霉头。 但在他看来,就算有些怨妄之语,也不是什么大罪,只要能解释得通,今晚他就可以免于灾殃了。 然而等他打开信封一看,只见上面写的竟然是教唆袁真阻碍桓温北伐之时疏通粮道,还说只要桓温北伐不归,袁真就是朝廷有功之臣。 一看之后,恐惧之意瞬间袭上心头,惊得他脸上惨然失色,双手颤抖,双腿发软,竟直接就跪在了桓温的面前,连辩驳的话都说不出一句。 “如此看来,这封信是真的了!?” 桓温怒上心头,厉声喝道:“我筹备数载,厉兵秣马,只为北伐中原,恢复河山,眼看大功将成,却为尔等宵小所害!尔今日之罪,就算五马分尸,族诛尔宗,亦岂能谢罪天下!” 桓温本是武人出声,声如洪钟,加上怒由心生,声色俱厉,使得司马晃惊骇不已,心胆皆颤,一脸绝望地望着桓温,惊呼道:“大司马……大司马明鉴,这……这封信乃是奸人伪造,陷害于我!大司马……你一定要相信我!” 当他看着这封信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桓温故意给他设的套。 上面的字,与他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可是其中的内容,他根本一无所知。 如今桓温权倾朝野,无人能制,连皇帝也是说废就废,他一个小小的藩王,在桓温的眼里,不过是随意拿捏的“臭虫”罢了。 如果他现在表现得态度强硬,硬要争辩说这封信不是他写的,那桓温也有很多种办法,可以逼着他不得不承认。 与其如此,还不如表现得软弱一些,以弱势来博取桓温的同情。 可是这一次,他却料错了。 只见桓温又从一旁拿出了一叠信封仍在了桌案之上,然后厉声道:“这些书信都是从袁真的石室中找到的,难道全是奸人伪造,陷害于人的吗!?” 司马晃闻言,又是一惊,他已经发现桓温是要动真格的了。 他为了做最后的争取,竟然膝行而前,一脸惊慌的在桌案前将一封又一封信拆开来看。 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但都述说着同一件事,那就是联合袁真,谋害桓温。 这个时候,他忽然绝望般地瘫软在地上,无助地望着桓温。 忽然,他瞥见桓温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邪笑,心里瞬间蹦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他这是要清除异己,杀人立威!” 可是他无名无权,又如何会成了桓温的眼中钉,肉中刺!? 第41章 桓温怒,腥风起(三) “难道……难道他要利用我去……”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涌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看向桓温,哀叹道:“大司马既然笃定这些书信为真,又何必让我来认?” 既然示弱没有用,那他就只有无奈认栽了。 看到司马晃的样子,桓温顿时感到十分满意,他忽然高喊道:“来人!” 桓秘闻声入内,拱手道:“大司马有何吩咐。” “新蔡王司马晃意图谋逆,证据确凿,你带下去详加审验,一定要让他招出同谋之人!”桓温正色道。 “诺!” 桓秘这一次汲取了教训,没有多说一句话。 他看向瘫软在地上的司马晃,冷声道:“还要我扶你一把吗?” 司马晃再一次看向桓温,严重充满了绝望之色,从桓温刚才的话里,他已经知道没有猜错,桓温就是要让他当一柄杀人的刀。 可是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勇气反抗,因为他怕,怕酷刑,更怕死。 而也正是因为他懦弱贪生,桓温才会在看到他给袁真写的信后选中了他。 …… 乌衣巷,谢宅。 此时虽是深夜,但谢安府里的大堂之中,却站着好几个人。 有谢安、谢石两个长辈,还有谢韶、谢瑶、谢琰以及谢文四个晚辈。 谢石和谢韶刚匆匆赶来,等他们歇了口气,谢安才出声道:“人到齐了,都坐吧。” 众人一齐落座,然后谢安又道:“今日朝局突变,至尊异位,于我谢氏一族而言,未来前途如何,殊为难知!今天将你们召集在一起,为的是集思广益,早做谋划,以免他日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各自陷入了沉思,一时之间,无人发话。 谢安倒也不急,坐在榻上轻抚长须,静静地等待着有人打破沉寂。 良久,谢琰开口道:“我有一言,供父亲、叔父和诸位兄长参详,错漏之处,还望指正。” “瑗度,直说便是。”谢石搭话道。 谢琰正色道:“以我看来,大司马今日废君,非一时起意,定是早有谋划,但是太和四年以前,他碍于朝廷尚有徐、兖二州与豫州两处之兵,不敢擅动!” “然而大司马借北伐燕国之机,夺郗方回徐、兖之兵,又借讨豫州之役,夺豫州之兵,如今朝廷兵柄,尽皆握于其手,若非伐燕失望,今日所立新帝,纵然非大司马,也定是傀儡小儿,绝不可能是颇有名望的相王。” “因此,我认为大司马既然不敢自立,必然有所畏惧,或是惧怕朝中名望颇高之士族振臂一呼,变乱大起,或是惧怕北方越发强盛之苻秦趁机南下,其中缘由,尚无法猜知。” “假使我处在大司马的位置上,对于北方的苻秦,只能暂时做好防御,以防不测,但对于朝中的高门士族,却可以施以手段,使其屈服!” “故而我认为,当此祸福难测之际,唯有曲意顺从,尊奉其令,方能保我谢氏一族无虞。” 洋洋洒洒的说完,他便端坐在榻上,等着谢安、谢石和几位兄长点评。 但谢安却并没有开口,因为谢瑶正望着他,一副憋着一肚子话,不吐不快的样子。 他朝谢瑶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谢瑶大胆去说。 谢瑶见状,正色道:“方才瑗度所言天下大势,我亦十分认同!但当此风云变幻之时,我谢氏一族却不可潜身缩首,坐看成败!” “哦?那依球度之意,当如何处之?”谢石满心好奇的脱口问道。 “听闻相王今日处大变之中,颇欲自强,大司马亦为所动,不能相逼,此所谓天命在晋,将使不亡!” “故而我认为,此乃我谢氏一族重振门户之天赐良机,当以扼大司马僭越之心,阻其篡夺之举为要,力保皇室,以求获取威权。” 说罢,谢瑶见众人眉头紧锁,似乎并不怎么认同,停顿片刻,又道:“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成败之机,唯有识者可得而用之,愿父亲、叔父详思。” 谢石听了,不禁转过头,一脸好奇地看向谢安。 只见谢安虽然眉头微皱,但却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转头又看向谢韶和谢文道:“球度所言,也算有理,你们二位心中又做如何想?” 谢韶和谢文闻言,几乎同一时间看向了对方。 谢文笑道:“还是兄长先请。” 谢韶闻言一笑,看向谢安和谢石道:“那小侄就不揣冒昧,一抒己见了。” “如瑗度所言,大司马握内外兵柄,实不可与争锋!相王登极,虽强自振作,然亦徒居名位,无力与大司马相抗!此朝野共见之事,无须多论。” “但大司马威震内外,而不敢废晋室,所虑者,无非因其威名顿失,朝野离心之故也!” “当此之时,若伯父肯倾心相交,则其心必悦,不设防备,当此之时,方可曲回以保晋室,提升我谢氏一族门户地位!”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正色到:“此虽有首鼠两端之嫌,然时势如此,不得不尔!” 谢安闻言,开颜笑道:“世间事若全能以正道成之,今夜我们又何必坐在这里?穆度何必介怀。” 话音一落,他便看向谢文道:“文度,也说说你的高见吧。” 闻言,谢文登时正襟危坐,微笑道:“方才两位兄长和瑗度所言,我认为都有道理,特别是穆度兄的建议,实乃不二良策,为谢氏一族门户计,可以施行。”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看向谢韶道:“但我还有一点愚见,供叔父参考。大司马废立一事,实属仓促,今日表现,也不免被群臣看轻,当此之际,大司马必将有所动作,以雷霆手段,清除异己,震慑朝野,使百官不敢再生二心。” “故而我以为,在大司马离开建康之前,我们最好按瑗度所言,曲意顺从,绝不能使大司马认为谢氏有相争之意!” “而等到他离开建康之后,自可结朝中之士,尊奉皇帝,以名礼与之相抗,以待天时。” 说罢,他便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谢安和谢石对视一眼,还是由谢石一脸好奇地问道:“文度何以料定大司马将清除异己?” 第42章 桓温怒,腥风起(四) 谢文解释道:“从今日朝野传言来看,朝中公卿有很多都与大司马不同心,大司马既然已经掌握朝廷大权,若是对那些人不加以惩戒,岂不显得大司马无力掌控局面?” “这……” 谢石似乎还有些不以为然,皱紧眉头,准备予以反驳。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谢安便出声道:“文度所言有理,当此之时,唯有尊奉大司马,方可不致陷入灾祸之中。” 谢安的话,显然变成了结论。 今夜的一番议论,也在综合四人建议之后,形成避开桓温锋芒、潜心结交朝臣、真心庇护皇室的谢氏一族目前一段时期的行动策略。 …… 第二日,建康城内风平浪静,似乎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唯独“太尉周颐代表皇室前往太庙祭祀列祖列宗”这件不为百姓所关注的大事。 宣示着今天与昨天相比,江左的天,已经变了。 今天,可以算作是司马昱当皇帝的第一天。 除了身份从相王转变成了皇帝,他的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 朝廷文书,依旧如往常一样送到他的书案上,请他阅示。 唯一不同的,只是他以前批阅朝廷文书的地方,在他潜邸——也就是会稽王府的书房,现在是在皇宫中的西堂。 而且曾经侍奉他的官员,是王府的属官,今天换成了侍中王坦之和中书侍郎郗超。 只不过对这两个人他有些不放心罢了。 王坦之,是桓温曾经的长史,更是桓温的儿女亲家,桓温的二女儿“桓伯子”就嫁给了王坦之的儿子王恺。 郗超,是桓温幕府的参军,更是桓温的谋主。 他们两个在西堂里侍奉左右,无疑让司马昱感觉到桓温的“两对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如芒在背。 不过,尽管如此,今天一切平静,总算没有发生什么让他再度受惊的大事。 让他有了难得的平稳过渡期。 他只希望,这样的过渡期能长一些,最好长到桓温去见历代先帝。 但桓温却不这么想,他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掀起一场暴风雨,让本就已经地动山摇的朝廷,彻底失去抵抗他的力量。 甚至连一点抵抗他的念头,都不能再有成长的土壤。 是夜,明月依旧高挂天空,满如圆盘。 夜虽寒,却无风。 桓温斜坐在中堂的书案前,看着书案上放着的一叠文书和群臣上的奏疏,不禁感叹道:“他们倒还真能沉得住气。” 叹息一声,他正色道:“嘉宾可有话来?” 侍立一旁的桓秘连忙回道:“郗侍郎说:‘今日倒无甚要紧事,唯独御史中丞谯王恬有一奏疏,可请大司马览之。’” “哦?找来我看。” 桓温眉头微皱,满心好奇地看向书案上的一众文书奏疏。 桓秘却并没有在书案上寻找,而是早有准备地从怀里将那封奏疏拿了出来,递给桓温道:“兄长请看。” 桓温见状,瞥了桓秘一眼,接过奏疏,看了起来。 只见谯王司马恬所写的一封弹劾奏疏,而弹劾的对象,正是桓温! 其中所依据的理由,是桓温擅居中堂,还撤换宫禁防卫。 而他为桓温拟定的罪名,更是目无君上,大不敬,当依法论罪。 桓温看了,不禁抚须一笑,叹道:“此儿乃敢弹我,真可畏也!” “谯王不识时务,可要教训一番?”桓秘适时地问道。 “他既然想要博名,那我就给他这个机会,不过总有一天,他会为名声所累!暂时不必去管他。” 桓温摆了摆手,给出了他的意见,然后又问道:“新蔡王审得如何了?” “他开始还有些嘴硬,但经过几番用刑之后,他总算做出了识时务的选择。”桓秘得意地答道。 “那好,明天一早,就带他去见皇帝。” 说罢,桓温的嘴角又一次扬起一抹掌控一切的邪笑。 “是!” 桓秘神情激动地拱手道。 “好了,我要安静地看看这些文书里都涉及哪些事,你下去吧。” 桓温朝桓秘挥了挥手,便拿起书案上的一份文书,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桓秘虽然纳闷桓温为什么要花时间去看这些朝廷琐事,但还是一言不发,静静地转过身走了出去。 …… 第二日,十一月十七日,清晨,云雾满天,天不见日。 方才辰时三刻,司马昱就已经打起精神,早早地来到了西堂之中,拿起一早就送过来的文书,仔细看了起来。 他希望今天也和昨日一样,能够轻松的度过。 当精力集中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这一点,不论是对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都是一样。 显得那么的公平。 但今天的时间,对他来说,或许将变得特别漫长。 因为他的精力刚刚变得集中,手里的一卷文书还没看几行,就有一个身穿将军甲胄,腰佩利剑的人未经通报,大步跨入了西堂之中。 听到脚步声与铠甲碰撞声之时,他还十分不悦,下意识地要出声呵斥,可等他抬起头看向来人的时候,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不得不暗自咽下。 因为那是桓秘,桓温的亲弟弟。 桓秘敢这样子进入西堂,无疑是受了桓温的指使。 他并不是看不清形势的人,已在心里暗暗做好了准备。 但当他看到桓秘身后低垂着头的司马晃后,他的心却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来是要做什么?他和桓温又是什么关系?” 这三个问题,他一个都还没有想通。 但司马晃已经泪流满面,跪在地上,艰难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司马昱吃惊地看着满脸写着悔恨的司马晃,瞥了眼站在司马晃身后一脸冷漠的桓秘,脱口问道:“王何以至此?” 司马晃叩首泣诉:“臣……臣罪该万死,竟不顾宗庙社稷安危,与武陵王及其子综、着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等联合袁真谋反,非大司马挫败袁真,大祸将起,社稷丘墟……” 说到最后,司马晃已经泣不成声,口中所言,已经变得十分含糊,难以听清了。 在司马晃说话的时候,司马昱时不时就会用余光去看下桓秘,见桓秘一副看戏的模样,顿时明白了司马晃此行的目的。 他故作万分惊讶地盯着司马晃,声音哽咽道:“你……你为何做此蠢事……使我……使我有害亲之失……” 说话间,他竟然也悲从中来,两个眼眶之中,悄然流下了两行泪水。 第43章 桓温怒,腥风起(五) “臣……臣愧对祖宗,愧对陛下……” 司马晃依旧低着头,泣声不止。 司马昱闻言,轻轻擦拭了下脸上的泪水,看向桓秘道:“大司马既发此奸谋,必有处置之法,卿何不呈来朕看?” 桓秘闻言,登时一愣,暗道:“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问出这种话,怪不得兄长对他还有所忌惮。” 思绪闪过,他跨步上前,从怀里拿出桓温交给他的奏表,正色道:“臣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还请陛下恕罪!此乃大司马奏表,请陛下阅览。” 说罢,他走上前,将手里的奏表递给了司马昱。 面对如此无礼的举动,司马昱却也无能如何,强作镇定地接过奏表,打开看了起来。 见奏表上面列述了司马晃和武陵王司马曦、殷涓、庾倩等人谋反的罪证,还有桓温的处理意见。 收廷尉审治。 看到桓温没有急于处刑,司马昱本来紧绷的心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正色道:“就按大司马之意行事。” “臣领旨。” 桓秘拱手回应一声,便领着司马晃走出了西堂。 看到桓秘十分嚣张地提溜着司马晃离开,司马昱压抑已久的愤怒之情瞬间冲上了脸庞。 他在心中怒吼道:“奸臣!贼子!早晚死无全尸!宗毁族灭……” 可是藏在心底的怒吼,非但不能发泄他心底憋屈的情绪,反而让他更加忧愁。 “殷家和庾家就此完了,下一个遭殃的又会是哪一家呢?” “有了今天的这件事,那些摇摆不定的高门士族,是不是就会屈服了呢?” “他连皇室都敢随意污蔑造反,下一次,是不是又会行废立之事?” …… 想着想着,他脸上的怒气渐渐变成了恐惧。 他本来才积攒起来的一点信心,瞬间被打击得半分不剩。 这天下,要留在司马家的手中,实在是太困难了。 …… 在桓秘将带着司马晃到西堂自首的前后经过禀报桓温之后,桓温一声令下,他手下的士兵就兵分几路,开始了“逮捕行动”。 一时间,整个建康城再次骚动了起来。 而首当其冲的,是桓温所列谋反同谋的武陵王府,还有殷涓所在的秘书省。 当一队士兵冲入秘书省的时候,秘书省的一众官员都在偏殿的官署理事。 看到那些来势汹汹的士兵,张羽登时心惊,以为是为孙盛藏书的事情发了,微微颤抖着靠在书案上,朝谢文轻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谢文早就知道这些士兵的来意,虽然也有些吃惊,但不过是因为那些士兵来得太快,来得太不讲礼数。 他沉着冷静地出声安慰道:“张兄且宽心,我料定他们绝不是为那件事来的。” “谢兄如何得……” 张羽口中“知”字还没有说出口,只见那队士兵的队主手里拿着一张文书,高声喝道:“着作郎殷涓是谁?站出来!” 此言一出,瞬间将偏殿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殷涓的身上。 只见殷涓一脸淡定的站起身,正色道:“我就是殷涓,尔等欲行何事?” 那队主见状,大笑道:“你谋逆之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 “什么!你说……” 殷涓吃惊地大声发出质问,可话刚出口,他便想明白了一切。 他的父亲殷浩,曾经是朝廷用来对抗桓温的中坚力量,后来为桓温所害,郁郁而终,桓温来信吊唁,却被他置之不理,这件事,桓温一定耿耿于怀,今天就是桓温报复的时候。 他忽然笑道:“大丈夫,死何所惧!今日我死,他日桓温又岂能逃死!” “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真是无可救药!”那队主厉声大喝一声,又下令道:“把他绑了,嘴塞住,押送廷尉候审!” 他身后的士兵闻令而动,一拥而前,将殷涓从座位上硬生生给绑着押了出去。 他们来得突然,去得更突然。 只留下秘书省一众官员惶惑不已,惊魂未定。 只有谢文一脸淡定地看着手里的书,似乎根本没有看热闹的心思。 “谋反?殷着作真的参与谋反了吗?其他的人又有谁?” “你问我,我去问谁?” “我看谋反是假,陷害是真,谁不知道殷着作先父与大司马的过节!” “敬则,慎言!慎言!你不怕隔墙有耳,传了出去?” “怕?怕有何用?怕难道就能自保了吗?” …… 听着对面一众着作佐郎的议论之声,张羽又是忧心,又是紧张。 他看向仍旧像是无事发生的谢文,好奇问道:“谢兄难道一点也不为所动?” “秘书省内发生如此大事,我怎能视若无睹!但就像庾敬则所言,怕有何用?多想同样又有何用?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还是多看些书管用些。”谢文正色道。 “呃……” 张羽闻言,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的确,他们不过是小小的秘书郎,在桓温的眼中,不过是想抓就抓、说杀就杀的小角色。 就算再怎么战战兢兢,再怎么去想,也无济于事。 这一刻,他看向谢文的眼神,忽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的脑海里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以及那个人许多为人称道的传奇故事。 那个人叫谢安,人称大才盘盘,处变不惊,曾在东山隐居数十年,在会稽和三吴之地留下了无数传说。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那不过是长辈们为了教育他们所树立的榜样,但今天,他才发现那样的人或许真的存在。 只不过得到他认可的,不是谢安,而是眼前的谢文。 …… 傍晚,天色颇为阴暗。 谢文和谢琰坐在马车上,一同回家。 见谢文一脸的淡定,谢琰紧皱眉头感叹道:“今日之事,竟被兄长料中!真不知大司马将对哪些人下手?” “瑗度何须担心,叔父名声在外,又不会和大司马作对,咱们谢家绝不是这次大司马清理的对象。”谢文正色道。 “若是如此,那就好了!”谢琰还是难免担心。 毕竟他已经听说,那天在会稽王府,若不是他父亲放声高呼,相王登基过程一定会出现许多变数。 这样的消息,在今天看来,实在太害人了。 第44章 拒绝谢安的提议 “大司马震慑群臣的目的达到了之后,不会再横加诛连的,这一点,瑗度大可放心。”谢文出言安慰道。 “或许吧……” 谢琰喃喃低语一声,思绪不禁飞到了远方。 这种对未来命运无法把握的感觉,让他心底无法感到踏实。 谢文见状,也不多言,静静地望着窗外,在心里想着:“如果我不是早知道历史,恐怕遇到这样的情况,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可终有一天,历史的轨迹会因为我的到来发生改变,到那时,我遇到同样的问题,又该怎么办呢?” 他忽然发觉,桓温展开报复之后,之所以会引起朝野恐慌,其根本原因,还在于桓温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朝野上下根本没有人能与之抗衡。 无根之萍,永远只能任人摆布。 他其实也是一样,一切依靠着谢家,一切也受制于谢家,受制于谢安。 不过目前来说,他无力改变现状,也只能接受现实的安排了。 …… 是夜,戌时末。 谢文已经脱衣上床,房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咚……” “郎君,尚书有请。” 齐泰那熟悉的声音随之传来。 “唉……看来你得等我片刻了。” 谢文轻叹一声,朝依偎在他怀里的婉怡告假。 “奴婢伺候郎君穿衣。” 婉怡并没有多言,跟着谢文一起起身下床,不顾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亵衣,忍着寒冷站着为谢文穿好衣裳。 “快回去躺下,别着凉了。”谢文握着婉怡的手,轻轻抚摸着道。 “奴婢先送郎君出门。” 婉怡一脸感动地道。 “好,我走了。” 谢文不再耽搁,连忙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看到门外等候着的齐泰,谢文好奇地询问道:“叔父这个时候唤我何事?” “尚书心思,小的如何能知,郎君快些走吧。” 齐泰一脸真诚地回应一声,便转过身头前带路了。 书房之内,烛火依然明亮,谢安的斜倚在坐榻上,神色看起来颇为悠闲,一点也看不出来像有心事的样子。 谢文缓步靠近,拱手一拜,轻声问道:“叔父,小侄有礼了。” “文度来了,坐。” 谢安指着书案对面早已准备好的席榻道。 “谢叔父。” 谢文应声而坐,脱口问道:“叔父可是有事要问我?” 谢安闻言,却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文度误会了。我今夜叫你来,只是想和你闲聊闲聊。” “闲聊?” 谢文一脸的纳闷。 这深更半夜的,有什么好闲聊的,他房间里可还有美人等候着呢! “聊一聊一些你的私事。”谢安微笑道。 “私事?我哪有什么私事?”谢文疑惑道。 他一直感觉在谢安的身边,他就跟一个透明人一样,没有任何秘密。 “记得你去东山之前,曾告诉我你从未学过六艺,这件事,你还记得吧!”谢安微笑道。 “呃……” 谢文登时一愣,连忙问道:“叔父这是什么意思?” “文度何必如此激动!我只是听说你骑射功夫练的不错,故而十分好奇仅仅两个月的时间,你是如何做到如此突飞猛进的。”谢安微笑道。 “这说来就话长了。”谢文感叹道。 “今夜咱们有的是时间,你尽管说。” 谢安并不打算给谢文敷衍的机会。 “叔父可还记得我曾说过的魂穿……” 他只好将自己尚感到十分疑惑的经历一五一十的向谢安坦白了。 听谢文说完,谢安感叹道:“如此说来,还真算得上是一番奇遇了。” “叔父所言甚是,这件事的确太过离奇,我尚且不知缘由,所以没有早些向叔父坦白,还请叔父恕罪。”谢文连忙接着道。 “我提起这件事,并不是要责怪于你,而是要将一个重担交给你!”谢安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道。 “哦?不知叔父要我做什么?”谢文好奇道。 “郗超现如今被大司马留在了朝中,大司马幕府参军一职便空了出来,我想将你推荐给大司马,不知你可敢应举?”谢安满怀期待地看着桓温道。 “这……恐怕小侄才疏学浅,到时前去应举,大司马却看不上小侄,反倒坏了叔父的名声,那可就有负叔父所托了。”谢文连忙拒绝道。 他可不傻,放着好好的清闲京官不做,跑去军营去给谢安当“间谍”。 那不仅没了天天软玉温香的幸福生活,还得冒着随时被桓温揭穿的风险。 根本上就与他的人生追求相违背。 “你不愿去?”谢安眉头微皱道。 “叔父一番好意,小侄十分明白,但小侄还是觉得留在叔父身边,更能发挥用处!”谢文坦白道。 这个时候,他可不想稀里糊涂就接受安排。 毕竟一旦出了差错,毁的,可就是他一生的幸福。 “既然如此,也罢……那我就不勉强你了。”谢安像是做了一个违心的决定。 “多谢叔父体谅小侄。” 谢文一脸感激地拱手施礼道。 “好了,夜色已深,你回去吧……”谢安挥了挥手道。 “那叔父早些歇息。” 谢文客气一声,连忙站起身,转身走出了书房。 望着谢文离去的背影,谢安不禁叹息道:“世间事,又有多少可以由得自己做主呢?” …… 又是崭新的一天,经历了昨日城中的喧闹乱象,建康城中出门的百姓都少了很多。 而一些游手好闲的市井混混,却时不时地越发多见了。 与之同时变多的,还有在街道上巡逻的士兵。 但那些士兵却并没有给那些到官署理事的百官安全感,反而让他们胆战心惊,更加忧惧。 似乎怕走到半路上,就被这些士兵给带到了监牢之中。 不过好在士兵们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他们都安全地到达了官署之中。 秘书省内,众人如往常一般正常理事。 大约在巳时三刻左右,忽然一队士兵冲了进来,将整个秘书省偏殿给围了起来。 “谁是庾恒?” 带头之人扫视一圈,厉声问道。 “是……是我,你们要做什么?” 庾恒鼓起勇气站出来搭话,声音却还是忍不住有些颤抖。 第45章 桓温召见 “带走!” 那领头的队主根本没有搭理庾恒,大喝一声,挥手示意身后的士兵去将庾恒带出秘书省。 “走!” 两名士兵快步向前,一人押着庾恒一个肩膀,勒令他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庾恒却很不服气地甩着肩膀,挣扎着怒吼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那两名士兵请示般的看了一眼那队主,见他轻轻点头同意,便放开了手,正色道:“请吧!” 庾恒却像是一点也不急,他站直身子,仔细地整理了一番衣冠,将腰间别的玉佩从身后轻轻放在身前,然后才昂首阔步的走了出去。 望着庾恒离去的身影,秘书省内众人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 庾恒又是为什么被抓? 是不是因为昨天说的话? 是不是有人告密? 告密的人又是谁? 接下来,是不是还有人会遭殃? …… 这一系列的问题,简直没有一个人想得通,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去问。 他们深怕说错了话,被用心歹毒之人听了去,造成他们难以承受的后果。 一时之间,秘书省内显得格外的宁静。 就连他们翻动书页纸张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第一次亲身置于这种“恐怖”的氛围中,谢文心中不禁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站起身,长叹道:“这屋子里呆着真是闷人!”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跨步朝大门口走去。 然而他刚到门口,又看到一队士兵快步跑了过来。 “又来?这秘书省到底有多少人得罪了桓温?” 他万分纳闷暗地惊呼一声,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放空思想的想法瞬间就搁置了,退回了殿中。 众人见状,还有些奇怪地望向谢文,但很快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注意力吸引到了门口。 和谢文一样,他们的第一反应,也是这群人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只不过这一次与此前不同,虽然来了一队士兵,但他们并没有像刚才一样全部进殿,故意威慑殿内之人。 只有领头的队主跨入殿中,正色问道:“秘书郎谢文何在?” “卧槽?!” 听到那队主喊出“谢文”两个字,尚且站在殿中,还没来得及回到座位上的谢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转过头,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队主。 而殿内的其他人听了,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望向谢文。 他们实在想不通,谢文是哪里得罪了桓温。 按理说如果谢安触怒了桓温,要牵连,也该是谢安的亲儿子谢琰,怎么也轮不上作为从子的谢文。 如果是谢文自己得罪了桓温,那就更说不通了。 毕竟谢文应举到秘书省为官才不过三个月而已。 倒是张羽无形之中产生了些联想,神色开始变得紧张,低着头紧握着双拳。 “秘书郎谢文何在?” 等了一阵,见没有人回答,那队主又高声问道。 “一定没事的!”这个时候,谢文强忍住内心的万千疑惑,暗地安慰自己一声,出声回应道:“我就是谢文,不知尊驾找我何事?” 那队主闻言,没好气的白了谢文一眼道:“既然站在这里,为何早不答话!” “似你这般,闯进殿中,不说缘由,便问人在与不在,有几人不惊?一时没来得及回应,有什么好奇怪的!”谢文正色道。 他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但看到这队主和之前来抓人的队主行事风格有些不同,再加上明明记得谢家人没有受到牵连,也就大胆的反驳了起来。 这样难得的“装逼”机会,不用白不用。 毕竟现在殿里的这些人,可都是江左的名士,在他们面前显脸,可是扬名的最佳手段。 “呃……” 那队主这两天嚣张惯了,哪里想到竟然会遇到谢文这样不怕事的主,不禁愣了一愣。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正色道:“哼!我暂且不与你计较!跟我走,大司马要见你!” 谢文一听,顿时一惊,暗道:“桓温?难道叔父还是把我举荐出去了?这……这可真是害死我了!” 思绪闪过,他硬着头皮道:“头前带路吧。” “请吧。” 那队主挥一挥手,转过身朝着殿外走去。 “这一去,是不是会一去不复返啊……” 谢文暗叹一声,也跨步跟了上去。 等到殿外没有了声响,秘书省内的众人才将注意力从殿外收了回来。 不过他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对此展开议论,而是一个个沉默不语,在心底暗暗猜测。 有猜谢文是告密之人的。 也有猜桓温是要通过审问谢文,追究秘书省内谋反的同党的。 而张羽却是笃定谢文被带走,与孙盛藏书一事密切相关。 倒是谢琰什么也没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立刻跟出去打探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但实际的情况,却连谢文都万万没有想到。 当他来到中堂的时候,只见桓温正拿着一册书,倚在席塌的靠背上。 那带领谢文过来的队主走到桓温的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后,桓温忽然放下手里的书,离开了靠背,坐直了起来。 只见桓温两颊的络腮胡须微微上翻,像是刺猬毛一般,下巴上却又是寻常的山羊长须。 他的脸上虽然爬满了皱纹,但轮廓依旧分明,双目炯炯有神,散发着坚毅的光芒,神色从容自信。 若非谢文知道他已经没有多少年的寿命了,任谁也看不出来这样精神矍铄的人竟已到了垂暮之年。 “老夫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敢如此审视老夫的人了!” 桓温一脸严肃地盯着谢文,也从头到尾审视着他。 “大司马宰割天下,难道还怕人看吗?” 谢文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似乎他已经视死如归了一般。 他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不怕桓温,而是想着表现得害怕反而会让桓温觉得他懦弱,更有可能为难于他。 索性做出这样一副样子,或许还能迷惑桓温,让他侥幸逃脱“魔爪”。 毕竟自诩英雄的人,没有几个喜欢软骨头。 “谢家小子,果然胆大!怪不得敢借救灾之名,侵吞三吴百姓土地!”桓温厉声道。 此言一出,谢文登时愣住,心头暗惊:“他竟然是为了这件事找我?这个语气,他到底是生气,还是赞同啊?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第46章 拒绝桓温 他虽然一时受惊,但却不敢迟疑太久,硬着头皮道:“当是之时,大水漫延三吴,百姓流离失所,而朝廷却未曾派一粮救灾!眼看饥民露于野,有易子而食之象!我不过是心生悲悯,情急之下,为了救他们性命,才不得已想出那样一个不近人情之策。” 说到这里,他悄悄观察了一下桓温的神色,见他虽然面不改色,但目光中透出一丝惊异,暗道有门。 然后他又紧接着道:“若是大司马一心认为我是为了侵吞三吴百姓的土地,大可以派人去查,看看在那次救灾之中,到底是哪些人真正获了利?” 谢家在这次救灾之中,虽然大捞了一笔,但毕竟底蕴不够,根本比不上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甚至比之高平郗氏都要略逊一筹。 “哼!巧言舌辩!若是无利可图,你会心生悲悯?”桓温冷冷地道。 所谓无利不起早,他可不相信谢文这一套说辞。 “大司马既然不信,我纵然说出花来,也无法改变,若大司马要以此治罪,谢某束手就擒,但三吴百姓自当有所公论!”谢文一脸硬气地道。 那些三吴百姓虽然损失了大量的土地,但性命却实实在在的保住了。 土地没有了,可以赎回来,但命没有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就凭这一点,他就相信还是会有人念着他的好的。 “公论?天下哪有什么公论!”桓温低语呢喃一声,盯着谢文道:“你以为我是要治你的罪?” “不然呢?”谢文正色道。 这两天建康城里被桓温带来的“大兵”搅得乱成了一锅粥,为的不就是治人的罪吗! “那你自以为我要治你何罪?”桓温嘴角扬起一抹邪笑道。 他这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让谢文顿感生机浮现,正色道:“我自认为无罪,但大司马如何评判,就非我所能猜知的了。” “有趣!有趣!”桓温忽然笑了起来,从席榻上缓缓起身坐直,盯着谢文道:“你知道如此说话,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我只知道上明下直,大司马明察秋毫,自然不会冤枉于人!”谢文正色道。 这个时候,他可不敢说什么“有死而已”的大话。 要是桓温突然来一句“我成全你”,他可真的接不住啊! 所以该捧的时候,他还是义无反顾的捧了。 “你倒是显得无畏!”桓温淡然评价一声,拿起席榻上的一册书,扔到书案上,然后说道:“这册书里的小字,可是你写的?” 谢文见状,满脸疑惑地上前两步,从书案上拿起那一册书,皱着眉头翻阅了起来。 才翻了没有两页,他便连忙将书合了起来,故作镇定道:“的确是我写的。” 他的神色看起来虽然很淡定,但是拿着书的双手却抑制不住地在轻轻颤抖,尽管幅度不大,但还是被桓温那敏锐的目光给捕捉到了。 桓温笑道:“你兵法学的不错,到我幕府来当个参军如何?” 此言一出,谢文猛然一愣,暗道:“果然是谢安,难道他就不怕我转投桓温了吗?” 思绪闪过,他连忙拱手道:“在下才疏学浅,不过是纸上谈兵,如何敢参大司马军事?” 桓温笑道:“参军一职,本就是纸上谈兵,用不用你的策略,还是在我!” “呃……” 谢文哪里想到桓温会如此回答,顿时感到无比尴尬,他连忙道:“在下其实是不想受军旅之苦,只想在秘书省中多读几本书,还望大司马成全。” “嗯?” 桓温的眉头忽然皱起,盯着谢文厉声道:“你可知道拒绝我,会有什么下场吗?” “人各有志,大司马志在天下,我却无心功名利禄,只求埋首案牍,安逸生活,还望大司马成全。”谢文拱手拜道。 “你……” 桓温本想出言呵斥,可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又笑着道:“当年谢安石隐居东山数十年,年过四十,却仍不得不出山为官,去追求功名利禄,你作为谢家儿郎,真能做到不关心门户之事?” 谢文正色道:“谢家儿郎自有其彦秀者为光大门户出力,哪里用得了我去不自量力?” 闻言,桓温一愣,暗道:“谢家门风倒还真是以素退为业,安石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想到这里,他略感失望地道:“也罢,既然你一心不愿,我也不强人所难,你去吧……” 说罢,他朝着谢文挥了挥手,示意他自行离去。 谢文见状,心里悬着的大石才算真的落地,他朝着桓温拱手一拜:“谢大司马。” 然后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等他消失在桓温的视野之中,桓温忽然看向身后的屏风道:“嘉宾,你怎么看他?” 郗超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正色道:“此人虽然口称无心功名利禄,但家父却说他心忧百姓,有不凡之志,想来他只是不愿为明公效力罢了。” “我又如何不知?但他今日拒绝了我,他日岂会还有出头的机会?”桓温皱着眉头道。 “或许他不需要自己出头。”郗超喃喃道。 他的声音虽小,但是桓温却听得很清楚。 桓温自然知道郗超的用意,但却并不想为一个谢文多费精力,他忽然话头一转,正色道:“如今群情震动,不可妄加猜疑,使百官离心。” “明公所言甚是。”郗超不再多言。 …… 秘书省内,众人看着谢文一个人完好无事的回来了,都一脸惊奇的看向了他。 而张羽更是激动地跑到了谢文的身边,高兴地道:“谢兄回来了,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他是由衷的高兴,因为谢文回来了,意味着他暂时也是安全的。 这时,谢琰也凑了过来,拉着谢文道:“兄长,不知大司马唤你去,是为了什么事?” 谢文微笑道:“说出来你们肯定不信。” 说到这里,他就闭上了嘴,径直朝他的座位走去。 谢琰见了,不甘心道:“兄长不说,我们如何知道可不可信?” “我说大司马叫我去当他的幕府参军,你们信吗?”谢文笑道。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谢文。 第47章 不眠之夜 但是谢琰听了这话,脸上的愁容瞬间消散,他惊喜道:“原来是这等好事!兄长才华出众,被大司马赏识,也是应有之义,我们如何会不信。” 闻言,谢文不禁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暗道:“这个瑗度,真是藏不住心事,这些话说出来,不是让这殿里的人多心吗?” 思绪闪过,他正色道:“但我却不认为这是好事,已经当面回绝了大司马的邀请。” “啊?” 谢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满脸遗憾地望着谢文,无法理解地道:“兄长……你……你说的是真的?” “不是真的?难道还是煮的不成?”谢文一脸无所谓的调侃一声,又道:“贤弟有所不知,你们认为到大司马身边为官是好差事,我却不那么认为!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哪有在这秘书省里自在舒心?” “唉……兄长哪里知道在大司马身边做官的好处,我给你说……” 谢琰满脸惋惜地拉着谢文,心里的话正要脱口而出,才恍然发现殿里的人全都把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祸从口出”这四个字,一瞬间便蹦进了他的脑海里。 他登时停顿了下来,转而道:“要是父亲知道了,必定会责怪兄长的。” “叔父若是见怪,我自会去解释,瑗度不需为此担心。”谢文坦然笑道。 “唉……也罢,只要兄长无事便好。” 谢琰叹息一声,便又回到了他的座位上,拿起方才处理的文书,续上了笔。 见有了空隙,张羽连忙凑到谢文身边,好奇道:“谢兄方才所言当真?” “我敢在这种时候胡乱吹嘘吗?”谢文有些无语道。 看到谢文那奇怪的神情,张羽不禁暗觉尴尬,笑道:“那倒也是。” 现如今桓温在朝廷中气焰如此嚣张,如果还有人敢传桓温的谣言,那可真是嫌命长了。 尬笑一声,张羽又道:“到大司马幕府任职,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扬名机会,谢兄却不屑一顾,真是令人费解啊!” 闻言,谢文灵机一动,将身子朝张羽那边挪了一挪,轻声道:“这其中的缘故,若是别人不知,我尚且能够理解,但若是连张兄也不知我心意,可真是让我伤心了。” “嗯?” 张羽顿时眉头一皱,暗道:“他竟将我引为了心腹知己?还是说他所说的缘故和我有关?难道大司马会赏识于我?” 一时之间,他的心里冒出了很多想法,但都一个个被他给否定了。 抱着与其自找烦恼的闷头苦想,还不如直接去问个清楚的想法,他正色道:“请恕张某愚昧,实在想不清楚其中缘由。” 谢文闻言,一脸失望地轻声道:“唉……张兄果然将谢某的终身大事给抛在脑后了,我还指望着张兄从中相助,现在看来,多半是一种奢望了!” “啊?” 张羽听了,更觉疑惑。 暗忖:“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吗?” 在他看来,成家和立业,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 既没有先后之分,也没有“有我无他”这种对立的矛盾。 如果非要扯上关系,也应该是谢文成功当上桓温幕府参军之后,名望大增,使得张家小妹对谢文青睐有加,很快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可是现在看来,谢文分明就完全搞反了啊! 谢文见状,笑着解释道:“听闻近来张兄府上的门槛,都快被人给踏破了,想来是令妹到了出阁的年纪,引得不少尚未婚配的高门子弟觊觎,若是我这时随大司马离开了建康,咱们这郎舅,恐怕就难以做成了。” 张家的姑娘,从来都是“抢手货”,并不愁嫁,经常是一到了婚配的年龄,就有无数高门士族登门求亲。 就像当年郗鉴放出风要为其女选婿之事,江左高门都争先恐后前去拜访求亲。 不过郗鉴独具慧眼,最终选中了表现得无所谓的东床快婿王羲之。 但那毕竟是个例。 寻常情况,都是优中选优,先到先得。 要是谢文跑到了桓温手底下当幕府参军,那么恐怕连入围的机会都没有了。 张羽笑道:“那有何妨,只要在离开建康之前……” 说到一半,他忽然愣住,一脸紧张地小声问道:“方才谢兄说离开建康?大司马即将离开?” 相比于谢文嘴里说的是,他现在更关心的,还是桓温的举动。 他如今心中有鬼,可是时刻担心着桓温来敲他的门。 闻言,谢文抬头看了下殿内的其他人,轻声回道:“我早就说过,大司马迟早会离开建康,只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罢了。” “这……” 张羽又是一愣,不禁暗思:“真的会如他所说的那样吗?” 谢文见张羽陷入了沉思,正好不再多言。 现在对他来说,正好是多说一句,不如少说一句。 留给别人更多的遐想空间,才能让他在秘书省里这些同僚心中的形象更高大。 …… 夜风微寒,正是睡眠的好时候。 但却有人无眠。 皇宫之中,贵为九五之尊的司马昱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桓温突然给他出的这一道难题,实在让他找不到破解的办法。 他已经得到消息,桓温这一次的目的不仅仅是治那几个人谋反之罪那么简单。 桓温是要杀鸡儆猴,将殷、庾二族全都诛灭,用来震慑朝野的高门士族。 与此同时,桓温还试图对皇室开刀。 这无疑是在试探那些高门士族的底线,更是在试探皇家的底线。 他现在根本把不准桓温的脉搏,不知道桓温会在哪一步适可而止,而他又能退让到哪一步? 他想不清楚,却又不能不想,只能任由烦恼折磨着他,耗尽最后一点精神,才精疲力尽地闭眼睡下。 …… 第二日,桓温的奏表一早便到了。 司马昱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打开奏表,仔细地看着。 只见上面写着:“……三孽不除,不足以平民怨,愿下明旨诛三孽及其母,以绝后患……” 看完,他大笔一挥,写下一字:“准!” 将奏表扔在一边,暗自安慰着自己:“再忍一忍,总有一天,会找补回来的!” 第48章 别无选择的司马恬 桓温奏表之中所说的三孽,正是废帝那三个所谓来历不明的儿子。 在当初疯传的流言中,“皇嗣为男宠之子,将乱皇基”这一条,无疑是最具杀伤力的。 现如今废帝已然出宫成了东海王,他的那三个儿子,又如何能被允许长大。 所谓“斩草不除根,遗祸无穷”,这句话不仅适用于桓温,也适用于已经登上帝位的司马昱。 只不过桓温在才揭发了武陵王司马曦联合殷、庾两族谋反的这个节骨眼上提出来,其中威慑司马昱和百官的意味可谓是相当的浓厚。 司马昱虽然明知其意,但却无能为力,只能选择顺从。 至于朝廷百官,在殷、庾两家被一网打尽之后,也变得战战兢兢,不敢妄言,更不敢妄动。 深怕在这种时候,惹怒了桓温,毫无反抗之力,落得和殷、庾两家一样的下场。 所以,当桓温派人冲进东海王府的时候,街道之上,竟只有懵懂无知的百姓凑过来看热闹,连一个衣冠士族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他们似乎深怕跟这个曾经的“人君”沾上半点关系。 落难帝王,远远比落难士族更显悲凉。 “废帝三子及其母被弃市”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建康城,但也只能是引人唏嘘而已。 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遭殃的是谁。 今天的建康城,除了上午在东海王府掀起了一阵风浪,直到日落西山,都还算平静。 但桓温提振威名的计划远没有停止。 是夜,皇宫之内,中堂之内。 谯王司马恬被桓温手下的一队士兵给带到了桓温的面前。 看着桓温那一脸戏谑的神情,就像是在说:“你不是弹劾我擅居宫禁,撤换禁军,当列大不敬之罪吗?看到我现在还好好的住在这中堂之中,是不是无可奈何,是不是知道了这晋室天下,究竟是谁人做主。” 司马恬虽然感受到了深深的嘲讽之意,但却也只有忍耐,他拱手拜道:“大司马深夜召本王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作为堂堂皇室,在册的藩王,却要给一个外姓臣子行礼,司马恬的内心万分屈辱,可却不得不做。 谁让桓温的身份是名副其实的位在诸王之上呢! “中丞前番弹奏,我已知悉!虽说言之有理,但毕竟时势不同,当此废旧立新之际,若我不镇守宫禁,恐怕祸起萧墙,有倾覆宗庙社稷之危,中丞应当明白其中道理。”桓温正色道。 他并没有称呼司马恬为王,而是故意以其任职的御史中丞官名来称呼,就是为了提醒司马恬,既然想博一个刚直不阿的美名,那就要时刻记住自己御史中丞的职责。 司马恬却并没有立马领会桓温的深意,而是皱着眉头道:“国家之法,大司马还当为国家惜之。” “中丞放心,待到一切平静下来,我自会撤兵离开。” 桓温微微一笑,然后又道:“今日请中丞前来,是有一事要请教中丞,按本朝律法,谋逆之人,当处以何罪?” “……” 闻言,司马恬顿时愣住,他完全没有想到,桓温今天找他来,竟然是这个目的。 “怎么?中丞难道不知?” 桓温皱着眉头,脸上露出些许怒色。 “这……” 司马恬心中犹疑片刻,还是开口说道:“按律当族!”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过来桓温为什么一开始就称呼他为中丞。 可是明白过来又有什么用呢! 他早已经钻入了桓温设计的圈套,无法使任何事发生改变! 听到司马恬亲口说出“按律当族”这四个字,桓温的嘴角不禁扬起一抹得意的微笑道:“有中丞这句话,便知朝廷法度可立!今武陵王与殷、庾二族谋反,事实俱在,证据确凿,中丞当奏明圣上,处之以极刑,使国法不废!” “……” 司马恬再一次感到无奈,愣在原地,不知该回答还是逃避。 可是逃避又如何能逃得掉! “中丞难道不愿上奏?”桓温厉声催促道。 “太宰武陵王乃皇室亲尊,必不至于有谋反之行,当为小人陷害,其中冤情,还望大司马详察!”司马恬鼓起勇气道。 桓温像是早就料到了司马恬会为司马曦辩解一般,大义凛然道:“我在袁真寿春石室之中,搜出数封密信,其中所书,俱是谋反之事,难道我还会故意捏造事实,来陷害于他吗?” “这……这或许……” 司马恬还想辩解,但话刚出口,就被桓温给打断了。 只听桓温厉声道:“好了!中丞不必多说了,武陵王已经招供,不然我怎么会找你来!” “……” 司马恬猛然愣住,一脸愤恨地望着桓温。 他虽然明知被桓温给耍了,可是却敢怒不敢言。 在这种时候,他自己的命,依然还是比别人的命要金贵的多。 见司马恬不再说话,桓温正色道:“此事不宜拖延,希望中丞以国家为重,今夜回府就草拟好奏章,明日一早就呈递给圣上批阅。” “……” 司马恬还是一言不发。 “如果中丞听明白了,那就快些回府去吧!” 桓温倒是不在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轻轻挥手,下起了逐客令。 司马恬闻言,暗叹一声,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中堂。 今夜,他注定无眠,注定做下一件为世人唾弃,死后也无颜见祖宗的恶事! 身处如此时势,他已经没有了选择权! 或许换一个角度来说,他就算可以选择也只能是在“以死抗拒”和“服从求生”中间选择。 毫无疑问,他和朝廷中的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以死抗拒的勇气,只能窝囊的服从。 …… 第二天,是十一月二十日。 按干支计算,当是甲寅。 日子结束了一旬,又开始了崭新的一旬。 但建康城中,却没有一丝新气象,只有令人心寒的死气沉沉的暮气。 今天,司马昱的精神状态依旧不好。 自从五天前他登上帝位,成为延续晋室国祚的第一责任人,他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每天夜里他都难以入眠,就算在困意的裹挟下睡着,也还是会被噩梦惊醒。 这五天来,他良好睡眠的时间,总共加起来,甚至还不到四个时辰,连以往一天都比不上! 第49章 王彪之的态度 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每天刚辰时就来到了太极殿的西堂。 他立志要做一个日理万机,勤政爱民,延续国祚的好皇帝。 他要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要做到这一切,他只有忍耐,只有克制,只有强撑。 所以当他看到谯王司马恬奏章里所写的内容时,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在这件事上,他绝不不能让步! 他提起笔,在奏章上批示道:“悲惋惶怛,非所忍闻,况言之哉!其更详议!” 武陵王司马曦和殷涓、庾倩等人的分量,是有着天差地别的。 在司马昱尚且是丞相辅政的时候,司马曦同样是以太宰辅政。 他俩可谓是名副其实的皇室搭档,名重一时。 如今司马昱登基为帝,桓温的毒手就伸向了司马曦。 如果司马昱向桓温妥协,那么他的手上就沾上了皇室宗亲的血,不仅百年之后,他无法去见列祖列宗,就连现在,他恐怕也再难树立威望,必将成为亡国之君。 …… 桓温对于司马昱突然表现出来的强硬态度,颇感意外,当即决定亲自草拟一份奏疏请求司马昱下旨处死司马曦。 甚至为了加大对司马昱的施压力度,还将王彪之给请了过来,希望琅琊王氏能在这关键的时候帮他一把,就如同在废司马奕之时,王彪之主动站出来主持废立大典一般。 近来建康城内的风云变幻,让已经与桓温作对了半辈子的王彪之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几乎产生了一种绝望的预感:“延续了数十年的‘王与马,共天下’的士族政治格局,将在桓温的猛烈冲击下,走向崩溃!” 现在朝野上下,已经成了桓氏一家独大的局面,其余士族,徒有声名,却没有实权。 在他看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桓温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所以,现在他看桓温的样子,充满了疑惑,也充满了犹豫。 疑惑桓温所求究竟是什么,犹豫是不是要抛弃自己一生的坚持,为了家族繁荣选择投靠桓温。 桓温倒并不知道王彪之心中所想,他微笑着叫人拿过来一张席榻,十分尊重地对王彪之道:“仆射请坐。” 王彪之今年六十有六,比桓温足足大了七岁,而且王彪之在朝野之中的名望甚高,再加上现在有求于他,所以桓温对其表现得很尊重。 王彪之倒不客气,顺势坐了下去,拱手道:“谢明公赐座,不知明公召王某来,所为何事?” 桓温倒不急着回答,将书案上抄录的司马恬的奏章往前一递,然后正色道:“卿一看便知。” 对于桓温以一种居高临下的上位者口吻说话,王彪之心中虽然不喜,但却并未过多在意,拿起桓温递过来的奏章看了起来。 看罢,他吃了一惊,暗道:“谯王怎么会写这种奏章?难道是受桓温所逼?一定如此!那今日他叫我来,莫非是也要逼我?” 他的思绪刚刚闪过,桓温便开口道:“卿以为如何?” 这分明是不想给王彪之过多的考虑时间。 “七十古来稀,少活几年又有什么值得在意!” 王彪之在心中暗自感慨一声,正色道:“武陵亲尊,未有显罪,不可以猜嫌之间便相废徙。公建立圣明,当崇奖王室,与伊、周同美;此大事,宜更深详。” 言下之意,就是桓温从袁真那里搜到的书信不过只能表明心迹而已,而且书信还有伪造的可能,一切不过是猜疑,并不能说明司马曦就有谋反事实。 闻言,桓温瞬间明白了王彪之的心意,暗骂道:“老贼不识时务,等我杀了司马曦,再来找你算账!” 不过他却没有将心中的怒火在脸上表露出来,还是一脸镇定地道:“此已成事,卿勿复言!今日邀卿一叙,不过是望卿能与我同章联奏,请陛下早除叛逆!” 他把话说明,就是要逼着王彪之选边站。 王彪之闻言,当即站起身,一脸严肃地看向桓温,然后拱手一拜道:“明公此举,老朽不敢苟同,还望明公收回成命!” “卿决意不助我?” 桓温脸色突然变得极为严肃,眼神中透露着冷冷的杀气。 “老朽执意不改!”王彪之大义凛然道。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反正对他来说,活了六十六年,已经算得上当今的长寿翁了。 “你……” 看到王彪之那决然的神情,桓温怒气顿时升腾,指着王彪之,就要开骂。 可是理智还是暂时遏制住了他内心的冲动,只见他一脸失望地对王彪之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人说老来执拗,果然不差,卿既固执己见,我也不夺卿志!但卿需知,天下事,如今尽在我掌中,识时务者,方可保累世之业!” “明公教诲,老朽定当铭记于心!若明公无他事,老朽便告退了!”王彪之正色道。 从桓温的话里,他就已经知道,桓温已经放过了他。 “去吧。” 桓温冷着脸挥了挥手,不再多言。 王彪之见了,没有半点迟疑,拖着年迈的步伐,缓缓走出了中堂。 望着王彪之远去的背影,桓温不禁感叹:“晋室无能至此,为何天公却不助我!”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有一颗忠君报国之心,励志扬名疆场,恢复故国山河,实现他以及他崇拜的偶像刘琨的一生梦想。 可是当他一次次被甘居江左的朝廷捆绑手脚、加以掣肘之后,他的那颗赤诚之心便失去了温度。 他开始逐步与司马昱执掌的朝廷争权,逐步利用北伐和朝廷对抗。 从逼废殷浩,再到拿下徐、兖兵权,最后乘机北伐,实施最重要的一步。 眼看北伐接连大胜,成功就在眼前,但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老天却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后方粮运再一次出现了大问题,使他不得不退兵,最后发生了枋头大败。 这一场大败,无疑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污点,让他再也无法顺利完成毕生的梦想,只能采纳郗超的建议,废君立威,以图新君禅让。 然而从王彪之今天的态度看,让他恍然有种朝廷还有忠臣义士守护的错觉,他想要的禅让之事,恐怕终将成为奢望! …… 第50章 孤注一掷的司马昱 但尽管没有王彪之的支持,第二天一早,桓温的奏章还是递到了司马昱的面前。 而且放在了所有奏章的最上面! 当司马昱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顺手拿起书案上的奏章,打开来只看了一眼,就瞬间愣住了。 奏章开头“臣温谨奏”那几个字,对他来说实在太过刺眼。 “他又要做什么?” 带着疑惑,他打起精神,仔细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太宰武陵王曦荷国重望,不能自守,而阴结叛逆,欲倾覆宗庙,祸乱社稷,不明正典刑,以法诛夷,不足以震慑群凶……” 看完,他放下奏章,紧皱眉头,陷入了沉思。 “他用词如此酷切,是要逼我就范?” “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放弃?” “列祖列宗,晋室国祚存亡,就在今日,我究竟该怎么办?” …… 沉思良久,他忽然抬起头,无奈地望向在外面办公的王坦之和郗超,暗叹:“当此之时,何以不是王公和郗公辅佐于我!” 思绪闪过,他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当年王敦之乱时,他的父皇司马睿曾经遣使对王敦所说的话。 “我就不信,他敢在这种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 心中想定,他高声道:“来人!” 王坦之和郗超闻言,连忙起身,快步来到了司马昱的面前,躬身拜道“臣在。” “朕口述一诏,二位爱卿谁来执笔?”司马昱正色问道。 王坦之和郗超对视一眼,然后王坦之拱手道:“臣愿执笔!” “臣来研墨。”郗超也拱手道。 “好,二位爱卿入座吧。” 司马昱指了指一旁的小书案,开始打起了腹稿。 不一会儿,见王坦之做好了准备,他正色道:“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 说罢,他望着一脸吃惊的王坦之和郗超,厉声问道:“何不动笔?” “臣……臣斗胆一问,陛下此诏,下与何人?” 王坦之看了一眼郗超,鼓起勇气问道。 他自然知道司马昱下诏的对象是谁,但心里清楚是一回事,司马昱亲口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哼……”司马昱无奈地冷哼一声,严肃道:“除大司马外,还能是谁?若卿不愿写,朕自来下笔!” 此言一出,王坦之稍稍一愣,连忙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何所惧!” 说罢,他当即在书案上的帛布上挥毫落笔。 见状,司马昱心中一震,暗道:“难道是我误会他了?他与桓温并非一党?” 而郗超研墨的手虽然还慢慢的在砚台里旋转,但他的神思已经飞远。 “他如此强硬,又得两王氏相助,大司马之志,恐怕再没有实现的那天了!” “我这一生的奋斗,看来也终将落得一场空!” “我是不是也该为郗家的门户之事考虑考虑了?” …… 二十二个字,王坦之很快就写完了,他转过头看向有些愣神的司马昱,问道:“陛下可还有叙述?” 司马昱闻言,正色道:“别无他语,卿按例书之即可。” “臣遵旨!” 王坦之回应一声,便落笔在帛书上写下了几句循例之语。 写罢,他收起诏书,递给司马昱道:“请陛下阅看。” 司马昱摆了摆手道:“卿书定合朕意,何须再看!” 话音刚落,不待王坦之说话,司马昱又看向郗超道:“嘉宾在大司马幕府多年,这道诏书,就由你去宣读,卿意如何?” “臣谨奉命。” 郗超连忙拱手答应一声,来到王坦之的身边,接过诏书,转身走了出去。 等到郗超走远,司马昱才看向王坦之道:“天下事已如此,朕不过尽心而已,卿果不惧大司马乎?” “臣向天盟誓,若有二心,天诛地灭!”王坦之正色道。 “既然如此,那你我君臣,便勉为其难吧!”司马昱叹息道。 在当今桓温威逼的形势下,司马昱已经没有了与其抗争的筹码,只能寄希望于桓温还有所顾忌! 而王坦之今天的表态,无疑让他的信心稍稍增强了一些。 尽管这并不足以对抗桓温,但他已经知足了。 …… 中堂之内,桓温正在等待着他奏疏的批复。 他本以为来的人会是向他表忠心的太监,却没想到郗超会突然到来。 他眉头一皱道:“嘉宾此来,是喜是忧?” 郗超颇为无奈道:“陛下有旨,请大司马览之。” 虽然说他坚定支持桓温的心有了动摇,但他却还是不会堂而皇之的代表司马昱去宣旨。 桓温接过郗超递过来的圣旨,打开看了起来。 圣旨所书,不过百余字,桓温目光一扫,便已经将圣旨中的内容看了个清楚。 可是他却并没有将圣旨放下,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圣旨。 只见他眉头紧皱,神色凝重,不知不觉间,他的额头竟然冒出了些许冷汗。 一直观察着桓温神情的郗超自然注意到了桓温的这一变化。 他不禁暗叹:“看来晋祚不亡,固乃天数!” 在这寒冬时节,桓温自然不可能因热流汗。 唯一的解释,就是桓温看到这一诏书之后,在脑海里进行了无数种反击的设想,但最终都被他给否定了。 他只能接受事实,放弃了一举将晋室连根拔起。 沉默良久,桓温才心有不甘地将手里的诏书放下,看向郗超道:“这道诏书,嘉宾想必已经看过了,以你之见,我当如何是好?” 郗超想也没想,便答道:“唯今之计,恐怕只有依陛下之旨,但诛殷、庾二族,以观后变!” 闻言,桓温叹息道:“煌煌天数,果真有薄于我!” 他忽然想起了当年术士杜炅为他算命时说的话:“明公勋格宇宙,位极人臣!” 又想到了那位不惜破腹断足以自残的比丘尼对他说的话:“公若作天子,亦当如是。”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天命,或许他一生所求真的只是奢望。 他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郗超,忽然笑道:“陛下有旨,自不可违,我当另写一封奏疏,还请嘉宾转交陛下。” “敢不从命。”郗超拱手道。 第51章 谢安的担忧 桓温闻言,顺手从书案上拿过来一封空白的奏疏,提笔在上面写道:“臣桓温顿首言:武陵王臣曦聚纳轻剽,息综矜忍;袁真叛逆,事相连染。顷日猜惧,将成乱阶。请免曦官,以王归藩。” 写罢,他合上奏疏,递给郗超道:“去吧。” 郗超接过奏疏,并未多言,朝着桓温鞠了一个躬,便转身离去。 望着郗超离去的背影,桓温不禁暗自叹息道:“既然不能实现平生之志,恐怕我也该考虑后事了。” 他马上就要六十岁,在如今普遍四五十岁去世的大环境下,已经算是为上天所眷顾的了! 现在司马昱摆明了要和他死磕,再去做司马昱禅位于他的白日梦,已经没有了丝毫意义! 他必须要为他死后,桓家的未来作打算了。 …… 回西堂的路上,郗超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将桓温亲笔写的奏疏打开看了一遍。 “看来我所料不错,他果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与朝廷决裂!” “如今他都已经妥协了,我又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心中想定,他快步赶往西堂,来到司马昱的面前,躬身拜道:“臣奉命宣旨完毕,大司马有奏呈送陛下,请陛下一览。” “哦?拿来朕看。” 司马昱满心好奇地看向郗超,心中着实忐忑,不知道桓温会是怎样的一个态度。 接过郗超递过来的奏疏,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阅看。 只见上面写着“以王归藩”四个字,他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总算妥协了!” 司马昱暗叹一声,提起朱笔,在奏疏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准”字。 这无疑表明,他所做的抗争,取得了伟大的成功。 晋室国祚,暂时算是保住了。 …… 第二天,武陵王司马曦从廷尉狱中放出来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建康城,百官为之感到振奋。 尽管与之同时传到百官耳中的,还有即刻处决殷、庾两族的坏消息。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认为这是一场胜利。 当朝野上下沉浸在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气氛下,谢文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他依旧如往常一样,不苟言笑,静静地拿着一本书看着。 “谢兄,我可真佩服你,竟然可以从始至终如此淡定!”张羽一脸敬佩地看向谢文道。 无论是谁,都可以从张羽的神色中看出这绝不是他的奉承话。 但谢文却淡然道:“天下事,哪有那么简单!后事如何,还未可知,切不可高兴得太早了,不然恐怕难以接受失望带来的后果。” “谢兄这是何意,武陵王已经被放了出来,难道还不能说明大司马尚且不敢动摇皇室吗?”张羽一脸纳闷道。 “多说无益,到了时候,张兄自然就明白了。” 说罢,谢文不再多言,拿起书专心的看了起来。 张羽见状,也很识趣的不再多问,只是暗自嘀咕道:“难道他真的早已看穿了一切?” 虽然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令他不敢置信的想法,但很快,他就自己予以了否定,暗道:“难道朝野上下,就他一个人独具慧眼,高瞻远瞩?恐怕也是胡乱猜测罢了!” …… 是夜,乌衣巷,谢府书房。 谢安再一次急不可耐的将谢文召唤了过来。 不待谢文施礼,他就开口问道:“从此之后,晋室可算是无内忧了吧?” “叔父所言,虽然不错,但那不过是桓温无奈的选择罢了,如果一旦让他偶然抓住了机遇,恐怕还有不测之事发生!”谢文正色道。 他虽然明知谢安问话的用意,但是却并没有明说,而是采取了暗示的说法。 谢安何等聪明,瞬间就明白了谢文的意思,连忙道:“你是说朝廷还有危机,但只要朝中大臣能齐心协力对抗桓温,就能避免祸事?” 闻言,谢文不禁感叹道:“叔父之智,固非常人所及,怪不得谢氏一族会在叔父的带领下走向历史的巅峰。” 这虽然是一句奉承话,但谢安听来却很不是滋味。 毕竟作为一生为谢氏门户担忧的人,他不想看到谢氏一族的衰落。 可巅峰之后,不是衰落是什么? 他正色道:“既然如此,你是不是该对我多透露一些未来之事?” 闻言,谢文突然笑了,答道:“这本来就是我应该为叔父做的事!但因为目前局势复杂,不容有丝毫闪失,请叔父恕小侄仅透露一件事!” “……” 谢安闻言,并未说话,只是盯着谢文,静静地等待着。 谢文见状,也不再扭捏,正色道:“再过几天,桓温就要离开建康返回姑孰,到那时,叔父便可以开始联合忠心王室的朝臣了!” “你所说的变数又是什么?” 谢安并不打算就此罢休,继续发问。 “叔父一定要知道?”谢文皱着眉头道。 “一定!”谢安神情严肃道。 “那叔父得答应小侄一件事,那就是绝不能让历史做出改变!因为历史一旦在这个时间点改变,谢氏一族恐怕就难以到达我说的那个巅峰了!”谢文正色道。 “好,我答应你,不到你说历史可以改变的时候,我绝不擅动!”谢安郑重地承诺道。 闻言,谢文叹息道:“叔父绝对想不到,如今不过五十一岁的当今皇帝,竟然只剩不到一年的寿命了!” “你说的是真的?”谢安一脸震惊道。 他的确没有想到,和他一般年纪的司马昱,竟然会如此短寿! 而且还会在关乎晋室国祚存亡的关键时候撒手人寰! “如此大事,我怎会说假话!”谢文连忙回应一声,然后又道:“叔父想必对当今皇帝甚为了解,难道叔父认为他是个心理承受能力很强的人吗?” 谢安虽然对“心理承受能力”这个词感到陌生,但他却能够理解其中的意思。 司马昱虽然辅政二十几年,但的确不是一个城府很深、处事镇定的人。 在桓温去会稽王府迎接司马昱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不顾有触怒桓温的风险,带头高呼。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事情,问道“若是如此,难道大司马不会趁机进京夺权吗?” 第52章 桓温离京 谢文笑道:“他倒是想,只不过就连叔父也想不到的事情,他又怎么能想到,等他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迟?此言何意?”谢安皱着眉头道。 “大司马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这一生也不知吃了多少五石散,他又能活多久呢?”谢文感慨道。 “这倒也是……” 谢安微微点头,思绪却突然飞向了远方。 他忽然想起很多近代名士,就算是王导、郗鉴这些人,也没有活过古稀之年。 “难道五石散真的会致人短寿?”他忽然脱口问道。 自从谢文第一次告诉他如果不吃五石散,或许可以活过古稀,他就一直很在意。 但和王坦之、王彪之等人聚会的时候,他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去吃五石散。 毕竟已经养成了一生的习惯,要短时间改变,不仅困难,而且会令人生疑。 “俗话说:‘是药三分毒’,五石散既不能治病,少吃一点,总是对身体没有坏处的。”谢文答道。 他也没有理论依据证明五石散有毒,只是上一世看谢家历史的时候,偶尔看到了一篇关于魏晋风流人物食用五石散的文章,从中知道了五石散对身体有很多的坏处,但是不是会致人短寿,他却没有看到理论证据。 闻言,谢安笑道:“你说得很对,我一定会铭记于心。” 他和司马昱同年,今年已然五十一岁,如果活不过古稀,那就意味着只有最多十几年的时间。 十几年间,除非上天眷顾,要让谢氏一族成为超过琅琊王氏、谯国桓氏的江左第一士族,显然是痴心说梦。 但他从谢文的话里,已经发现,一个天降的无上机遇,就要落在他的头上。 “用后世养生人常说的话来说,要想长寿,就得吃得好、睡得好,还得适当运动,强身健体,保持乐观的心态!叔父如果能做到这几点,一定可以长命百岁!”谢文笑道。 “好!好!我一定尽量做到。”谢安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他虽然知道谢文说的是安慰人的奉承话,但其中的内容,确实有可取之处。 一个人如果无忧无虑,吃得香睡得足,身体强健,再心情乐观,就算想不长寿,恐怕也很难。 这一点,他自然清楚。 虽然要他将这几点全部做到,恐怕有些困难,但至少吃好、运动、寻乐这几点是他可以掌握的。 “如果叔父没有别的事,天色已晚,小侄想回房歇息了。”谢文趁机说道。 “嗯……” 谢安思索片刻,然后道:“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你的终身大事,在大司马离开建康之后,就要抓紧落实了。” 闻言,谢文笑道:“叔父与小侄简直是想到一起去了!不知叔父是否知道秘书省内的另一位秘书郎张羽,正是叔父为我提亲的张家二公子,他已答应相助于我,得到张家许诺应该会比较顺利的。” “哦?若是如此,那就最好。” 谢安略显惊讶的回应一声,然后道:“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事了,你回房去吧。我也该歇息了。” “是!小侄告退。” 谢文拱手一礼,退出了书房。 谢安却仍然坐在书案前,拿起方才放下的书。 现在才戌时三刻,对他来说,还早得很。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看着书中的文字,却始终无法专心。 “唉……人说老来无眠,要如何才能睡得好呢?” 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放下书本,朝门外走去。 …… 过了好几天,谢府忽然传起了谢安的流言。 “最近尚书不知怎么回事,总是在深夜里在后院闲逛。” “这还不算奇怪,那天夜里,我看到尚书一人在月下舞剑,一招一式,使的是行云流水,气势非凡,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尚书的剑法如此高超!” “听齐大哥说,尚书最近胃口大好,食量几乎赶上了在东山隐居之时。” “最奇怪的,还是最近常常从尚书房间里传出丝竹管乐之声,甚至还有美人的歌声!要知道,自中郎离世之后,尚书可是有足足十年未曾让人在他面前演奏丝竹了。” …… 这些流言,在谢家的一众子侄听来,自然是大感异常,但在谢文听来,却不由得会心一笑。 他很感动,谢安能够如此相信他的话。 同时,他也对谢安多了一丝敬佩! 他无法想象,像谢安这样酷爱丝竹的风流人物,竟然会因为谢万之死而十年不听音乐。 这样的定力,绝非常人所能比。 现在他重新听起了音乐,或许也是因为他看到了谢氏一族崛起的希望。 ……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来到了十一月二十五日。 过去的几天,百官对桓温表现得极为畏惧,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违逆。 特别是谢安在皇宫内远远地看到桓温就行稽首拜礼,还说出了“未有君拜于前,臣揖于后”这种奉承话,让桓温的心情大好。 因此,建康城内总算有了几天平静的时光,没有再掀起什么大的风浪。 就在昨天,朝廷大赦,才对桓温的军队大行封赏,但今天一早,桓温却突然不辞而别,带着他的亲兵,回到了白石。 司马昱得知这个消息,还是因为收到了一封桓温从白石送来的奏表,请求归还姑孰。 收到这封奏表的时候,司马昱感到十分意外,心头不由得冒出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想法:“难道是因为那日他觐见之时,我心中悲伤,一味哭泣,致使他不得发一言而出,他才急匆匆地要离开建康?” 但很快,他念头一转,冒出了另外一个想法:“还是说,他只是在试探我?试探朝廷公卿?” 他可不相信,一向心狠手辣的桓温,竟然会因为几滴眼泪就退却。 毕竟白石离建康城很近,只要朝廷让桓温有半点不满意,他立马就可以重新杀回来。 再次回来,或许就不是之前那么容易过关了。 所以他立马下了一道诏书,在其中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态度诚恳地对桓温进行挽留,二是明明白白的在诏书上面写着进桓温为丞相,请他入朝辅政。 但桓温接到这道诏书,却犹豫了。 第53章 谢安进言 他一生立足的基础,就是手中的兵权,如果一旦接受了入朝辅政这一请求,就意味着要将手里的兵权交出去。 虽然说现在桓家还有桓豁、桓冲可以居方镇之任,第二代也有如桓石虔、桓石秀、桓石民等颇具将才的后继之人,但他却仍然放心不下,怕这支“桓家军”一旦失去了他的掌控,就会分崩离析。 所以,他思虑再三,还是拒绝了司马昱加封他为丞相,请他入朝辅政的这一请求。 他再次表达了强烈的还镇姑孰的愿望。 对此,司马昱自然不会强求,对桓温的请求及时作了“批准”。 毕竟他根本不想留桓温在他的身边,让他时刻有着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在接到司马昱圣旨的第二天,桓温就从白石动身,仅仅一天的时间,就回到了姑孰。 重新做回了他掌控天下兵权的大司马,遥控着建康城的朝政。 …… 江左易主,桓温离开,一切都按着历史的轨迹顺利向前驶进,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意外。 对于谢文来说,令人担心的天下大势,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他终于可以开始自己的谋划了。 桓温离开的第四天,十一月二十九日,天空下着小雪,地上和房檐上虽然没有积雪,但远方的山头上,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仲冬将去,深冬将来,再不和张家小妹见面,恐怕他就只能看着佳人嫁入他人府中了。 这天一早,他踏雪入宫,走在半路,便遇到了同样前往秘书省的张羽。 他靠过去道:“真可谓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如今大司马已离开建康,张兄心中可无挂念了?” 张羽闻言,不禁顿时愣在当场,嘴里喃喃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呢喃片刻,他忽然一脸吃惊地赞叹道:“谢兄这一句诗,真可谓是千古绝句,妙极妙极!” 谢文见状,不由得暗觉好笑,他最开始看到张羽的反应,还以为他说的话惹张羽不高兴了,但后来听到张羽的赞叹,不禁暗笑:“虽然我是引用了一句好诗,但也不至于抓重点抓得这么偏吧!” 他故意打趣道:“那不知凭这一句诗,可不可以见得令妹芳容?” “嗯……” 张羽暗自沉思片刻,正色道:“诗的确是好诗,但要见小妹,还得按之前说好的找一处景色怡人之地,汇集三五好友,以诗会友才是。” “若说景色怡人之地,山水之间,倒风景别致,只不过现如今天寒地冻,不宜外出!我想不如就在建康城中,找一处楼阁,咱们围炉话诗,赏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之景,也别有风味,不知张兄意下如何?”谢文连忙提议道。 “听谢兄的意思,想必已找好了地方,不知是何处?” 张羽倒没有急着否决,打听了起来。 “张兄可知道廷尉署旁的一座佛塔?”谢文以问作答道 “那如何不知,现今廷尉署所在之地在孙吴时就是一座寺庙,名为栖玄寺,后因战乱被毁,唯独佛塔尚存,当时称为奇事。后来永康元年重建寺庙,也将那佛塔修葺一新,香火颇为旺盛。直到中原遭永嘉之乱,中宗皇帝于江左再造晋室,未免大兴土木,便将栖玄寺辟为廷尉署,只将那佛塔留给信徒拜佛,但因寺庙僧侣被逐,佛像迁移,廷尉署又是寻常百姓畏惧之所在,去那佛塔拜佛的人逐渐见少,倒还算是清净所在!“张羽侃侃而谈道。 “既然张兄如此清楚,那不知可愿在那佛塔中聚会?”谢文追问道。 “这事我说了不算,还得问问小妹。”张羽微笑道。 “既然如此,那还望张兄早日去问,我也好早做准备。”谢文有些着急道。 他知道,对于这种事,只有他表现得越着急,作为二大舅子的张羽才会得到更多的心理满足,才会用心用情及时为他传话。 “谢兄放心,就凭你我如此亲密无间的关系,我怎会有所迁延!明日一早,我就给你回话。”张羽正色道。 “那我就静候张兄佳音了!” 谢文大笑一声,同张羽一起加快了脚步,走进了秘书省。 …… 午后,司马昱刚用过午膳,就将领着侍中之职的谢安单独叫到了身边,陪他一起漫步皇宫之中。 这还是桓温废立之后,他俩第一次单独相处。 走在后花园之中,司马昱忽然命令太监不准跟来,带着谢安走到无人之处。 只见他满心好奇地望向谢安道:“此前大司马入京,爱卿请朕一定让他见废帝一面,可是早就知道了大司马有废立之心?” 谢安神情淡定地道:“当时建康城中流言蜂起,臣已有所察觉,故而暗中逮捕了一名散布流言的流人,审问数日都一无所获,但恰巧家仆有荆州人士,识得那流人说话的口音乃荆州人士所独有,臣便有猜度,后来用计一诈,他竟招认说是从姑孰受命而来!虽然没有明说是受大司马指使,但已可确认无疑!所以臣猜测大司马散布流言,必然有‘图上之举’,故而请陛下出面阻拦。” “既然爱卿早有判断,当时为何不明说?”司马昱懊悔道。 他的脑海里不禁回想起了当时桓温入城时的景象,心里想着,要是他当时不那么好面子,能够再主动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拦住桓温,让桓温废立的计划难以实施! “当是之时,群情疑惑,就连臣请陛下去迎接大司马,都曾为陛下所疑,若是真的说出那样大胆的猜测,陛下果真能信吗?”谢安眉头微皱,神情严肃道。 “这……” 司马昱登时愣住,心中不由得暗叹:“是啊!若非事实已经发生,当时的我又怎么会信桓温会有废立之举呢?” 他感叹道:“过往之事,有如云烟,不堪再提。但未来之事,转机何在?爱卿当为朕思之。” 闻言,谢安正色道:“既然陛下相问,那臣便斗胆进言。所言若有触怒龙颜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他要说的,是犯禁之语,还是要谨慎小心,先取得司马昱的保证才行。 第54章 谢安之计 闻言,司马昱当即正色道:“朕既诚心相问,便绝无犯禁一说,爱卿尽管直言便是!” “谢陛下坦诚相待!”谢安拱手客套一声,然后正色道:“以大司马如今权柄,若想倾移晋祚,实非力不能逮,乃其心有所惧,故而不敢擅发!”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看了看司马昱的神色,见司马昱眉头微皱,显然已经被他的话触动了心灵。 他又接着道:“其所惧者,以臣之见,以为有三点,一则皇室谨慎,未有显罪,民心未失!故其敢污东海王而废之,却不敢可昭告天下,行篡夺之事!二则朝野士族未曾离心,其中大半仍忠于王室!故大司马虽握有天下之兵,尚不得不问士族之意!以臣思之,若其一旦移鼎,士族必有勤王之举,到时江左烽火处处,他又如何坐得稳至尊之位?!” 话到此处,司马昱的神色便稍显振奋了些,他几乎不等谢安将第三点说出来,就迫不及待地打断道:“爱卿所言甚是,朕闻此善言,顿感精神大振,晋室有爱卿这般忠臣、智臣,真乃苍天赐福!” “陛下谬赞了,臣如何敢当!”谢安颇为镇定地拱手回应一声,又继续道:“三则苻秦趁慕容氏内乱,一举吞并山东,若江左生乱,必将大举南下,大司马一生谨慎,又怎敢冒此大险!” 这一点,在谢安看来,比之前那两点都要更加重要。 因为如果桓温真的有心改朝换代,司马氏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而那些所谓的高门士族,对晋朝皇室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忠心,他们也不过是为了家族的利益,才和司马家一起“共治天下”! 如果桓温举起了屠刀,他们就会像现在一样默不作声,寻机而动。 虽然不可避免会有人去掀起叛乱,但如果没有苻秦的影响,桓温要想平定叛乱,几乎和瓮中捉鳖一样简单。 由于苻秦的突然崛起,将本来晋、秦、燕三足鼎立互相牵制的局面给打破了。 变成了北方气势汹汹,南方艰难防御,一旦有所闪失,就可能被苻秦伺机而动,有灭国之危的北强南弱的局面! 这也无形之中给了苟延残喘中的司马家延续生命的机会。 当然,这种话,谢安是不可能明说的。 司马昱听完,暗暗点头,正色道:“爱卿所言有理,那日后之事,当从何计议?” 谢安的话,虽然将桓温为什么没有废君自立给解释了一番,但却还没有回答司马昱最开始的问题,所以司马昱还是稍稍提醒了一句。 闻言,谢安正色道:“唯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拖!” “拖?” 司马昱眉头紧皱,显然没有明白谢安的意思。 谢安解释道:“以大司马如今之权柄,已然无法制衡!此次未能成功代晋,他必定不会甘心,恐将效魏武故事,先加九锡,再求封王!” 话音一落,司马昱瞬间神色一变,目光中露出了些许恐惧担忧之色,瞬间又变成一种分外愤怒的神情,但这一抹愤怒之色,很快就被无奈给掩盖了。 显然,他认同了谢安所说的话,但却无能为力。 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去阻止桓温去实施这一明目张胆,可称得上是又一个“路人之心,人尽皆知”的篡夺计划。 谢安见了,当即猜到了司马昱的担忧,他正色道:“九锡、封王,均为名礼!朝廷虽然已无兵权,但名礼一事,无朝廷明旨,大司马亦无法强求,只要他无法新建大功,陛下就可以坚持不为其加九锡之礼,他就算心中不喜,亦无能如何!” 他稍稍一顿,又正色道:“且陛下正值壮年,富有春秋,大司马年已花甲,如何能拖不过他?” 话音落下,司马昱的眉头却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他满心忧愁地问道:“可魏武帝也只是做了周文王,真正篡汉的,还是魏文帝曹丕!” 本来他还想举司马家的例子。 毕竟司马家篡魏,比曹家还能忍,从司马懿到司马师、司马昭,再到司马炎,虽然说看起来是三世,但实际上可以算做是历经了四世,才最终代魏自立! 只不过那毕竟是他的祖宗,他虽然和明帝一样,对此事都深为不耻,但却也同样羞于说出口。 虽然曹操之事,与桓温不同,但用来做例子,也足以让谢安明白他的意思了。 谢安正色道:“大司马诸子,一则年幼,未立功勋,二则未有显才,名望未着,不能服众,难与魏文帝比肩!” “那桓豁、桓冲名望已立,岂不足忧?”司马昱脱口问道。 说话间,他的耳朵忽然红了起来。 大概是他突然联想到了他的老祖宗司马师和司马昭两兄弟! 谢安道:“桓朗子武略或可一称,但无谋国之智!至于桓幼子,虽可算作是智勇双全,但毕竟领军日短,无赫赫之功,难以服众!且其忠心王室,素有所称,若其得以继承大司马之权,或许乃朝廷之福!” 桓朗子指桓豁,桓幼子指桓冲。 称字而不直呼其名,说明谢安心里清楚这两人不会有谋逆危害晋室之举,对他们都比较尊重。 “嗯……” 闻言,司马昱忽然就陷入了沉思。 他对谢安的话,虽然没有半点异议,但一切都要指望于“桓家人”才能延续晋祚,这实在让他有些难以接受,总是感到心里不踏实。 但事实摆在眼前,他纵然接受不了,又能如何呢? 谁让是他自己一步步将手中的权力都送给桓温的! 现在落得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下场,他纵然心里有苦,也只能默默咽下了。 沉默良久,他忽然抬头道:“爱卿所言,朕记在心头了!明日朕就会下诏,命爱卿兼任中护军一职,宫中禁卫,我就全交给爱卿了。” 谢安闻言,不由得心中暗喜,连忙道:“谢陛下信任,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爱卿之才,朕自然放心,但宫中耳目近来颇多,爱卿上任之后,须得稍加减除才是!”司马昱正色道。 “臣遵旨!”谢安连忙答应道。 他知道,这是司马昱对他进行测试的一种手段,更是让他和桓温划清界限的一种计谋。 第55章 慕容垂的心思 只要他动手清除了一个桓温安插在宫中的耳目,桓温立马就会知道,并且对他产生怀疑。 到了那时,他就只能选择为司马昱尽忠,全力保住晋室! 因为只有那样,才能保住谢家! 虽然明知司马昱的用意和其中的风险,但他还是没有一丝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因为他将从中得到更多! …… 在距离建康万里之遥的长安,此刻正上演一个极为有趣的画面。 自诩圣德天子的苻坚,在听闻桓温在建康行废立之事后,特地将他麾下百官召集到了长安天王宫中的宣政殿。 对于不是上朝时间的紧急朝会,苻秦百官都十分疑惑,他们站在朝堂之上,不时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都不知他们的大秦天王要做什么。 在百官到齐之后,苻坚得到值守太监的通传,才慢悠悠地乘坐着御辇来到宣政殿。 只见他坐上御座,享受着百官山呼万岁的无上荣耀,脸上洋溢着得志的欣喜,笑起来竟像是年轻了十岁。 当百官肃穆而立,静待着苻坚说明今日朝会主题的时候,苻坚才笑着说道:“朕听闻桓温于江东废其主,故而召集诸位爱卿前来,想听听众位爱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百官闻言,不由得再次面面相觑,似乎在用眼神商量着什么,不断猜测着苻坚此言的用意。 阳平公苻融倒独树一帜,并没有犹豫,便上前一步道:“臣弟以为,桓温于六十之龄废立晋之皇帝,当有篡夺晋室之志!此天赐良机,我大秦正可因江左之乱,趁机取之,实现混一天下之大业!” 说罢,苻融便退在一旁,将发言的机会让给其他人。 尚书右仆射权翼紧接着站出来道:“阳平公所言,虽然有理,但以臣之愚见,桓温定不会于此时擅行篡位之举!何则?臣观桓温以往之事迹,其人才高江左,却过于谨慎,前犯霸上而不敢进,后至邺下而不敢攻,皆其不敢冒险之明证也!如今晋之群臣,虽慑于其威,不敢二意,但其一旦自立称帝,如阳平公所言,江东必定大乱,到时我大秦也绝不会隔岸观火,这一点,臣想桓温一定可以预见,因此,以其谨慎行事之性格推断,桓温必不会冒险篡位!” 说罢,他也快步回到了班列之中。 苻坚闻言,目光中不禁透露出些许失落之色,似乎他也以为桓温即将篡位,江东即将大乱,上天又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灭晋良机。 但权翼的话很明显分析得十分到位,将他的这一幻想给打破了。 朝堂沉寂了片刻,太尉李威站出来道:“臣以为桓温是否自立称帝,对我大秦来说,其实都无甚影响!”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一脸疑惑的苻坚和周围的群臣,然后解释道:“如今江左兵权,尽集于桓温之手,他也可称得上是一代枭雄良将,怎会不知我大秦有吞并天下之志?如今中原一统,唯江东未在大秦化中,他想必已经将江东精锐尽数布置在秦晋交界之处,防范着大秦讨伐!因此不管他是否自立称帝,我大秦要想统一天下,所面临的阻击都是相同的。” 说罢,他看了看苻坚,便退回了自己的位子。 苻坚闻言,暗暗点头,忽然看向站在班列之中的京兆尹、冠军将军慕容垂。 慕容垂却并未发现苻坚的目光,而是皱着眉头,暗自想着:“难道天命果然在秦!” 他忽然想起当初带兵击败桓温,让濒临灭亡的大燕重获生机,可是却因为太傅慕容评和太后可足浑氏嫉贤妒能,将他排挤出了大燕,最终造成国政大乱,让秦国有了可趁之机,使得刚刚活过来的大燕一举被灭。 如今桓温兵败而归,竟然做出了废立之举,不正是国政大乱的前兆吗? 在这种时候,秦王苻坚怎么会放弃伐晋。 在大秦统一天下的情况下,他此前听了高弼劝说后,所幻想的待机而动,恐怕就只能是一种幻想了。 苻坚并不知道慕容垂心里的想法,只以为他这位慕容家的俊才有了什么高见,出声问道:“冠军将军想必有不同见解,可否说与朕听?” 慕容垂闻言,萦绕脑海中的思绪瞬间被抛在了脑后,连忙出列道:“微臣愚鲁,何来高见!不过臣听闻孙吴为晋所灭,非赤壁之险不再,乃天亡其国,先使其乱!今桓温废君,是首乱其国,以臣愚见,此乃亡晋之兆,不可不察!” 说罢,他连忙退回了班列之中,目不斜视地直直望着前方。 而苻融和李威却在这个时候忽然看了慕容垂一眼。 苻融在心中暗忖:“王景略常言慕容垂有龙虎之相,非凡之志,难道他果然心怀二意,想挑起秦晋大战,他好从中渔利?可是如今秦强晋弱,王景略防范他如此之深,他如何能从中谋利?” 王猛不止一次向苻坚进言要除掉慕容垂,甚至还让苻融出过力。 虽然苻坚一直没有同意,但慕容垂手中一直没有实权。 就算秦晋交战,在王猛是秦国执政的情况下,慕容垂也绝不可能在两国交战从捞到好处。 甚至有可能在王猛的坚持下,慕容垂连跟随大军出战的机会也没有! 而李威则想的是:“难道王景略这一次竟然看错了人,慕容垂竟然没有了复国之心?” 在他看来,如果江东大乱,被大秦所灭,那么天下统一之后,慕容垂就更没有复兴燕国的机会了! 可是这实在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慕容垂毕竟是燕国创立者慕容皝的亲儿子,而且深受宠爱,要让他放弃恢复燕国基业,简直就如同让他死后无脸见祖宗一般残忍。 唯一的可能,就是慕容垂和桓温交过手,深知桓温用兵之法,也从中知道了桓温的为人,知道江左不会大乱,大秦如果此时大举进攻江左,必定难以成功。 一旦战事持久,将大秦拖入战争的泥潭,他就可以召集亡燕余孽,联合其他并非真心归附大秦的势力,将大秦好不容易得来的基业毁掉! 可是这真的可能吗? 慕容垂的心思,苻融拿不准,李威也拿不准,至于苻坚,则更加拿不准了。 第56章 佛塔之会 听了众臣和慕容垂的话,苻坚忽然开始极度想念在邺城处理关东事物的王猛。 从慕容氏崛起,到慕容氏走向灭亡,王猛都在关键的时候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主心骨作用,使得大秦一步步走向强盛。 如今江东突变,苻坚的心已经为之砰动,可是他却拿不准是不是该出兵攻晋。 他需要他的“太公”、“孔明”来为他指明方向,出谋划策! 可是偏偏朝堂之上,没有王景略的身影,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抉择。 但这样的心声,自然不能在朝臣面前显露,他的嘴角忽然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然后笑道:“桓温前败灞上,后败枋头,不能思愆自贬以谢百姓,方更废君以自悦,六十之叟,举动如此,将何以自容于四海乎!谚曰:‘怒其室而作色于父。’其桓温之谓矣。” 说罢,他看了看微微点头表示同意的众臣,然后又道:“但今关东、仇池方平,兵旅疲弊,百姓仰望太平,不宜擅动干戈,可暂遣斥候观江左动静,一旦江左生乱,可伺机而动!” 群臣闻言,立马异口同声拱手拜道:“陛下圣明!” …… 回到姑孰的桓温并没有闲着,他仍然时刻关注着建康城内的动静。 当谢安上任的前一天夜里,他就已经知道了司马昱任命谢安为中护军的旨意。 但是他却并没有给出任何予以反制的措施,他只是望了望建康城的方向,喃喃自语道:“老四,和谢安石共领禁军,也算是对你的一种考验了!” 宫中禁军首领,设有两员,一个是中护军,另一个是中领军。 桓温回朝,更换宫中禁军的时候,不仅撤掉了庾家的中护军一职,还让桓秘做了中领军留任建康,当做监视朝廷举动的耳目。 所以,他其实并不担心朝局发生什么变动,反倒是还对朝廷会做出什么应对措施颇为期待。 …… 与此同时,建康城中,已经没有了桓温归来之时的紧张感,不论是朝中百官,还是城中百姓,都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生活节奏。 该聚会的聚会,该郊游的郊游,该留恋青楼楚馆的依旧夜夜笙歌,温存不断。 好一派“繁荣”景象。 就像是桓温从未带兵来过建康城,建康城中没有一个人因为政治斗争倒在血泊中一般。 谢文也颇为懂得“入乡随俗”这一处事哲理,在谢安的邀请下,和一众谢氏子弟一起听歌赏舞,置酒高会,好不快哉! 正当他沉浸于美妙的莺歌漫舞中不可自拔之时,谢琰忽然举起酒杯朝着他走了过来。 只见谢琰面色微醺,嘴角扬起一抹微笑道:“记得兄长曾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日父亲荣升,理应庆贺一番,兄长可有佳句助兴?” 闻言,谢文也提起酒杯,有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笑道:“这句诗颇为耳熟,不知是何人所作,真乃高才……高才!嗝……” 说到后面,他只觉酒劲上头,腹内翻涌,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 谢琰见了,不禁尴尬地笑道:“兄长果然是吃醉酒了,连事都……都记不清了!这诗明明是兄长所作,怎么竟说是别人作的!” “是我所作?我怎么半……半点印象也没了!”谢文故意装醉道。 “罢了……罢了……兄长醉了,该回去歇息歇息了。” 谢琰摆了摆手,颇为无奈地朝一旁伺候的婢女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过来将谢文送回房间。 待谢文离开,谢琰才缓缓来到谢安和谢石面前,有些不好意思道:“文度兄不胜酒力,已然醉了,我实在不能从他嘴里骗出句好诗来!” “哈哈哈……一向高傲的瑗度也会有认输的一天,实在稀奇得很……稀奇得很……”谢石开怀大笑道。 “瑗度不必气馁,听闻文度过两日就要和张家兄妹聚会,到时必定有诗歌唱和,你跟着去了,如何还愁听不到他精心打磨的绝句?”谢安微笑道。 今日他是主角,正兴致高昂,倒并不在意谢文没有献诗就醉酒离开。 这只是他跨出的第一步,就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随着他职位权力的提升,谢家门户地位也将随之提高。 而这一步的成功,也有着谢文的功劳。 在这值得高兴的时刻,他自然不会责怪有功之人,笑着说了一句,便继续欣赏起了堂中曼妙的歌舞。 …… 十二月二日,终于到了谢文五日一休沐的放假时间。 他和张羽特地约好今日到廷尉署外的佛塔相聚,以求一睹张家小妹芳容,同时决定是否为成就这一门婚事做出努力。 男人找对象,第一个看的,永远是漂亮与否,然后才是家世、才德。 谢文也不例外! 只不过在目前自主权比较低的时候,他可以为了谢安联合张家的谋划做出一点牺牲。 但那仅仅是一点而已。 如果张家小妹长得太难入眼,就算谢安将和她成婚的好处夸得如花一般,他也会想方设法进行拒绝。 尽管这段时间在张羽面前,他表现得像是一个急不可耐的舔狗一样。 当然,他相信张羽既然敢说之前那些话,张家小妹就绝不可能会入不了他的眼的。 所以,今天他的心情还算不错,既心怀忐忑,又无比激动。 以至于他甚至没注意到从他出门到现在,谢琰和谢瑶都跟在他的身后。 直到他来到佛塔之下,看到出现在佛塔下的顾敷朝他打招呼,听到顾敷嘴里喊着:“三位谢兄,你们也来了!” 听到“三位”两个字,谢文猛地转过头,便看到谢琰和谢瑶正笑嘻嘻地望着他,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是这个惊讶的表情一般。 “你们怎么……” 谢文一脸纳闷的开口便问,可是话还没有说完,便见谢瑶快步上前道:“我听闻张玄之今日要在佛塔会一奇客,心生好奇,故而与瑗度同来凑个热闹,不想文度也是往这边来,早知我们就一道走了!” 闻言,谢文暗忖:“恐怕已经是一道走的了吧!” 但他却并没有多问,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一同登塔吧!” “也好,请。” 顾敷和谢瑶几乎同时出声道。 第57章 一方宝地 佛塔共有七层,但六楼和七楼为了保证佛塔的稳定性,其中所留的空间比较狭小,只有一个供日常清扫的通道,还有供奉佛像的佛龛。 所以张羽和谢文约定聚会的地方,是在五楼的小阁楼之中。 等他们四人走上去的时候,才发现小阁楼之中,已经有了好几个人。 其中有谢文认识的张羽、王恺,还有两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正相谈甚欢。 至于他日思夜想的张家小妹,却是不见踪影。 他带着疑惑,来到张羽面前,笑道:“看来今日也算是一场盛会了!那二位高贤是谁?张兄何不为我介绍一番?” 张羽闻言,一阵纳闷道:“这可是你们谢家的常客,谢兄果真不识?” “哦?是么?可能是我缘薄,竟没有半分印象曾见过他们二位!”谢文略带尴尬道。 他到谢安府上虽然也有了半年的时间,但府上的很多人,他都还不认识,至于府外的谢家好友,他更是只认识了一成不到。 所以不认识谢府的常客,他倒并不奇怪。 “既然如此,那我就为谢兄引荐引荐。” 说罢,他转过身,来到那二人面前,朝稍年长的那一位年轻人拱手施礼道:“兄长、国宝兄,我来为你们引荐一下今天的聚会的主角,谢文,谢文度。” 说罢,他又朝着谢文道:“谢兄,这位是家兄,姓张名玄,字号玄之,与尊兄谢幼度交情颇深!这位是侍中王文度之第三子,名为国宝,字亦国宝,其妻乃谢尚书之女,与谢兄实有郎舅之亲。” 闻言,谢文猛然一惊,他没有想到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棋艺独步江左,有天下第一棋手之称的张玄之。 在历史上的淝水之战时,张玄之正是那个和谢安下棋的背景板。 另一个,竟然是谢安那不仅不争气,而且相当叛逆的女婿王国宝! 上一世看到历史上王国宝的种种惨不忍睹的操作,他总会感叹王国宝可真配得上“国宝”这个名字! 正是这一个东晋独一无二的“活宝”,使得东晋快速由盛转衰,将淝水之战后好不容易带来的欣欣向荣景象,给糟蹋得一塌糊涂,乱象丛生! 脑海中的历史印象,以极快的速度闪过,谢文连忙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拱手拜道:“原来是二位高贤,谢某久闻大名,盼得相见,真没想到今日竟能如愿!看来今天果然是个大喜之日,可喜可贺!” 张玄之和王国宝闻言,以为谢文多半是客套之语,也客气道:“今日能与文度相识,也是我等荣幸之至!” 谢文笑道:“我常听叔父说玄之兄棋艺江左独步,如果我能得玄之兄指点一二,学得一点皮毛,他日便可与叔父手谈百余步了,我正愁不知到何处去找玄之兄拜师学艺,不曾想今日便有幸得见,真是上天眷顾!” 此言一出,王国宝不禁暗自发笑:“此人真是愚笨,又说张玄之棋艺独步江左,又说学艺之后,方能与其叔父对弈百步,这不明摆着说张玄之棋艺虽高,却没有为师之才吗?连奉承话都说不来,还敢和父亲取同样的表字,甚至妄想娶张家小妹,我看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而张玄之则是一脸好奇地问道:“未请教文度所言令叔父是谁?” 在他看来,江左能与他对弈百步而不认输的人并没有几个。 谢文却说经他指点,尚且只能与其叔父手谈百步,他便已经在心里将有那般棋艺的人锁定了一个范围。 而那个范围中,姓谢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谢安。 只不过他心里清楚,谢安和他对弈,虽然总是落败于他,但与他的棋艺实际相差并不大,可以说得上是江左仅有能和他缠斗的高手了。 稍经他的指点,就能在谢安手下走过百余步,已经算是一种莫大的认可了。 所以他才会寻根问底。 “谢某所说的,乃是当今吏部尚书谢安石。”谢文正色道。 “啊……” 王国宝闻言,竟吃惊地脱口喊了一声。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装作不是因为谢文的话才发出了惊呼。 张玄之皱着眉头看了王国宝一眼,没作多想,转过头来,一脸惊喜地道:“我猜文度所言就是谢尚书,他竟然如此自谦,真是太抬举我了!” “玄之兄何必自谦,叔父口中吐露之言,向来是由衷而发,未曾有半句假话!我想叔父既然对玄之兄棋艺如此推崇,自然不会错的!还望玄之兄抽空指点谢某一二,让我别总是被球度兄和瑗度杀得片甲不留!”谢文笑道。 说话间,他转过头,微笑着看向走过来的谢瑶和谢琰。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来不小,与谢琰和谢琰距离又不远,谢瑶和谢琰自然听了个清楚明白。 只见谢瑶微笑着拱手道:“不想玄之兄和国宝也在这佛塔之上,看来文度选的这个地方果然是宝地啊!” 张玄之和王国宝闻言,不禁对视一眼,又看了看一旁略显尴尬的张羽,然后张玄之才道:“我也是第一次到这佛塔上来,从此俯瞰建康城,倒真是别有一番风味。文度想必已来过多次了吧?” 谢文笑道:“哪里!哪里!我也是第一次到这佛塔上来,不过想着登高望远,一舒胸臆,不论是山,还是塔,只要能望远赏景,便可以算做好去处,未必非要有‘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之境才算得是胜景!所以才提议到这佛塔中聚会的。”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谢琰忽然喃喃重复了几声,然后一脸惊喜地道:“真是妙句!妙句!兄长腹内诗书,果然令小弟眼前一亮!怪不得父亲说今日之会,必有惊喜!真是不负此行,不负此行!” 此言一出,方才并未如何在意谢文说话的王国宝忽然神色一变,暗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倒还真是意境辽阔,形容贴切,果然是个有才之人!看来刚才我有些先入为主了!” 谢文谦虚道:“瑗度过誉了,这句诗其实是一日夜里,我梦游泰山,有一老翁吟唱之诗其中一句,我听来深有感触,便记了下来,并非是我所作。” “梦游泰山?那必定是兄长心中所发,于梦中方得,此事亦不算奇怪,我就曾经遇到过!梦中之诗,若非先人之作,如何能不算是兄长心中所作!诸位兄长说是吗?”谢琰笑道。 第58章 看来要出名了 “瑗度所言不错!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心中无点滴墨水,又如何能有诗入梦!古人有言:‘诗以言志’,此诗想必与文度心中所思之志向有关,不妨吟唱出来,让我等一观文度之志!”张玄之正色道。 话音一落,谢文不由得暗自尴尬:“大哥,我真的只是随口引经据典,没你们想的那么高深!看来这些人真的被玄学思想给‘毒害’得不浅啊!” 暗叹一声,他略为不好意思地道:“那我就不揣冒昧,将那日梦中老翁所吟唱之诗句诵读给诸位一听!” 众人闻言,都一副期待的目光望着谢文,静静地等待着。 只听谢文声音洪亮的朗诵道:“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话音一落,众人不由得一边回味一边暗自惊叹。 “岱宗夫如何?这是何等气势,方能以如此口气蔑视岱宗!” “我本以为‘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已经可以算作是当世绝句了,没曾想还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般壮志凌云的诗句!”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得是有多大的底气,多高的才华,多远大的志气,才能写得如此直击人心!” …… 站在这里的每一个年轻人,都是有着远大抱负和志向的! 借谢文之口,念出来的杜甫流传千古的佳作,无疑深深触动了他们的内心。 就如同后世千百万被触动的那些有志之士一样,他们的内心深处也渴望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实现人生的志向。 众人感慨良久,顾敷忽然上前一步道:“听了文度此诗,我这才相信文度诗才高于当世,今日我是甘拜下风了,就靠诸位高贤一展诗才,与文度斗一斗诗了!” 闻言,谢文不由得一愣,暗叹道:“说好的与佳人围炉话诗,现在不仅没看到张家小妹的人影,还变成了斗诗会,张羽之啊张羽之,你可真是骗得我好惨……”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一旁还有些愣神的张羽,朝着顾敷微笑道:“休之谬赞了,我哪里就称得上有什么诗才!而且今日咱们围炉话诗,不过是畅叙幽情,以求一乐,何来斗诗一说?” 顾敷闻言,笑道:“文度有所不知,羽之请我等来时,可不是这般说的!对吧,羽之?” 说话间,他便一脸看戏般的笑着望向张羽。 在刚才谢文说话的时候,张羽便已经醒过了神,一脸不好意思且委屈地看向谢文,似乎在说:“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不过他却口不能言,目光朝张玄之站立的方向瞥了一瞥,红着双耳道:“若是不说斗诗,又怎能请到你们这几个大忙人?” “哈哈……羽之所言甚是,若非如此,茂仁和国宝岂能驾临此地?”张玄之笑着附和道。 话音刚落,谢瑶忽然接着道:“听玄之兄如此说,想必诸位心中都已有了佳句,何不吟唱出来,让我等一饱耳福?” 此言一出,引得王恺、王国宝和张玄之、张羽两对兄弟不禁面面相觑,面露犹豫之色,不知是不是该应邀将自己准备的诗歌吟唱出来。 片刻之后,他们四人像是打好了商量,由聚会的组织者张羽首先站了出来。 只见他略显不好意思地道:“今日在这佛塔中聚会,本是为了赏建康城雪景,小弟偶得一诗,就不揣冒昧,请诸位一评了。” 众人闻言,面露期待之色,看向张羽。 只见他昂首挺胸,跨步上前,脸上的羞赧之色也瞬间消失,一步一字的吟唱道:“登高抬望眼,一览金陵城。万千屋檐上,颜色自分明。一夜瑞雪来,天地尽银装。王侯百姓家,原来无不同!” 唱罢,他正色道:“小弟不才,献一拙作,权当是抛砖引玉了。” 谢瑶颇有感慨道:“王侯百姓家,原来无不同……羽之所咏甚是,想当年中原离乱,多少王侯遇难,百姓遭祸!那些残忍嗜血的胡人可不管谁是王侯,谁是百姓,一律视之为‘二脚羊’!” “唉……真不知何时才能盼到收复故国,回归中原的那一天!”谢琰也跟着感叹了一声。 “如今苻秦强盛,我等能否自保,尚且难知,要想收复故国,恐怕是难于登天了!”王恺也不禁叹息道。 “只可惜大司马伐燕之役未能成功,不然当今天下形势如何,尚未可知!”王国宝一脸遗憾的惋惜道。 “就怕大司马纵然胜了燕国,也会回朝谋取非常之事,使得山东像当年丢失洛阳一般,让苻秦坐收渔翁之利!”谢琰一脸不以为然地道。 他的话音一落,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神色稍稍紧张了起来。 然后张玄之连忙道:“今日只赏景作诗,不谈国事,不谈国事!” 在桓温才离开建康城的当口,说这种犯忌的话,无疑是有着极大的风险的。 “我看羽之这一首诗中,唯有‘一夜瑞雪来,天地尽银装。’可算得上是贴切此情此景,若非到了这佛塔之上,我还不知建康城竟然也可以美如诗画!”顾敷适时出声,转移了话题。 闻言,张羽的脸上不禁又爬上一丝红晕,脸颊微红道:“实不相瞒,这两句还是借鉴了文度兄此前随口所说妙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不过小弟才疏学浅,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张玄之轻声呢喃,暗自品味一番,然后望向谢文,由衷地称赞道:“果然是绝妙比喻,真不知文度今天还会给我们多少惊喜?” “呃……玄之兄谬赞了。” 谢文虽然脸上表现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却着实暗爽:“看来这名已经是出定了!我得让他们再好生惊叹一番!” 他话音刚落,又看向张羽道:“在场众位均是谦谦君子,羽之兄何不请令妹从佛龛后出来,一同赏景话诗?” 一直以来,他都是称呼张羽张兄,但这里有两位姓张的人,他便以字相称了。 张羽闻言,一脸吃惊地问道:“谢兄早就猜到了?” 第59章 初见张彤云 闻言,谢文笑道:“不知羽之兄可曾见过生长在角落中的梅花?” 他并不急着回答张羽的话,而是打算借这个机会再装个逼,好让他的名声能够打得更响! 张羽一脸懵逼地回答道:“那自然是见过,可这又和猜知小妹在佛龛之后有什么关系?” 谢文淡定的一笑,然后道:“今日既然是围炉话诗,那我就作一首小诗,以明其中关系!”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神色为之一变,俱都满心好奇地望向谢文,期待着从他口中听到让人耳目一新的佳作。 只见谢文故作沉思之状,围着阁楼中间的火炉走了四步,然后一副灵感突现的样子,吟唱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吟唱声落,众人不禁悄悄做出一副凑鼻猛嗅的样子,探寻着楼阁中所谓的暗香。 见此情景,谢文微笑着看向张羽道:“这下羽之兄可明白我为何知道令妹在佛龛之后了吧?” 张羽不禁笑道:“哈哈……文度兄果然机智!” 话音一落,他便转向张玄之所在的方向,稍稍提高音量喊道:“小妹,你若再不出来,我就只好带着文度兄离开此地了!” 言下之意,是告诉张小妹,如果再不出来,可就要错过如意郎君了。 众人闻言,不禁都向佛龛处看了去,同时心里对谢文暗自艳羡不已。 至于张玄之,则跨步走到了佛龛之后,看着一脸羞赧,正万分犹豫,扭捏作态的张小妹,俯下身轻声道:“谢文度虽然没有潘安、卫阶之貌,但也算生得英俊,加上腹内才华如此,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引领风骚,难道你还不满意?” “我……我只是……” 张小妹眉头微蹙,想说什么,却始终羞于说出口。 “唉……既然你没看上他,那我只好去回绝了他!” 说罢,张玄之便故作转身要走。 可是他还没踏出一步,就被张小妹拉住了衣角。 “我……我跟兄长出去便是!”张小妹羞红着脸道。 “你啊……为免他们笑话,你还是把帽帘放下来吧。”张玄之看到张小妹一副羞涩的模样,颇为无奈地叹息道。 少女怀春,本是天性,特别是在长大成人,即将出嫁为妇的这段时间。 张玄之作为一个已经当了父亲的兄长,自然知道张小妹已经动了心,所以才使出了激将法。 只不过张小妹同所有少女一样,都希望自己未来的夫君是出类拔萃,万中无一的当世俊才。 就像那句经典名言说的一样,“我希望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 张小妹也有着这样的期盼。 她和谢文素未谋面,仅凭三言两语,几首诗歌,她实在拿不准谢文是不是会如她想象中的那般完美。 所以她的心里还有些纠结,有些犹豫。 但她既然已经答应来了这佛塔,又听了那些让她为之心动的诗歌,她还是选择了踏出这将决定她未来一生的一步。 毕竟她已经比当世许多世家女儿幸运了许多,有过可以选择的权利! 只见张小妹轻轻将掀到头顶上的轻纱帽帘拉了下来,然后才缓缓起身,跟在张玄之的身后,走到了阁楼之中。 虽然现在是冬季,大家都裹了厚厚的一身衣裳,但张家小妹走路的姿态却尽显轻盈,看起来聘婷秀雅,令人瞩目心动。 而透过薄薄的轻纱,依旧可以看到张家小妹脸庞的轮廓,以及那双散发着灵气的亮眼。 看到身披白色狐裘的张家小妹轻挪脚步走了过来,谢文那一颗悸动的心不禁紧张了起来。 他在心里设想了无数种和张家小妹见面的方式,准备了好些见面后说的话,更在心里做了无数次演练。 但真到了这时候,他却紧张得愣住了。 只见张家小妹朝着众人欠身施礼道:“彤云藏在佛龛之后偷听众位贤达议论,未曾出来见礼,着实失礼,还望众位贤达宽恕无礼之罪。” 话音一落,王恺和王国宝几乎异口同声道:“小娘子何必如此,快快请起!” “小娘子自有私事!我等如何会怪!” 谢瑶一副早就知道一切的神情,笑着客气道。 “就是,就是!咱们与小娘子两位兄长都是熟人,不必多礼!” 谢琰和顾敷也随声附和道。 闻言,张彤云这才站直身子,看向若有所思,未曾搭话的谢文,暗暗打量了起来。 “兄长倒是没有骗人,他长得还算是文质彬彬、一表人才……” “方才以诗言志,他也志向颇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济世之才?” “他怎么还愣在那里?难道要我一个女儿家主动上前打招呼?” “还是说他有了其他的想法?” …… 就在张彤云心里快速冒出无数疑惑的时候,谢文也在心里不停思索。 “我怎么有种跳进圈套里的感觉?是错觉吗?” “她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难道是有什么怕我见的吗?这应该不可能吧……” “这样一个知书达礼的姑娘,我真的配得上吗?” “真和她成婚了,是不是就要从此与软玉温香的生活告别了?” “唉……八字还没一撇,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 和大多数男人一样,谢文面对结婚的时候,也会向自己提出一系列疑问。 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咳!” 谢文身后的谢琰轻咳了一声,提醒着谢文别在发愣了。 闻声,谢文连忙收起心头的思绪,向前跨了一步,拱手道:“在下谢文,久闻姑娘芳名,今日始得相见,只可惜姑娘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留轻纱半遮面’,让人于惊喜之中不免添了几分失望。” “他倒真是出口成章!”张彤云暗自嘀咕一声,看向谢文,开口道:“我……” 然而她的口中刚吐出一个音节,张玄之便上前插嘴道:“文度要看小妹真容,倒也并非不可,不过要你再献上几首妙诗才行!不然,我们这些人恐怕就要徒增失望而归了!” “嗯?他这是什么意思?”看着张玄之一脸玩味的笑容,他心头不由得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难道他是要给我和张小妹单独相处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展颜笑道:“既然玄之兄要考我,我怎敢不应试!不知是否仍然是以咏雪为题?” 他早已准备了许多咏雪名作,根本不怕人考。 只不过他这次却猜错了! 第60章 大展诗才 张玄之嘴角微翘,看向张彤云道:“小妹,看文度如此胸有成竹,出什么题目,你可得想好了才是!”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都好奇地看向张彤云,心里猜测着她会出什么样的题目。 “嗯……” 只见张彤云轻挪脚步,红唇微起,细语呢喃,看向窗外,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过片刻之后,她便开口道:“常听人说谢令姜有‘咏絮之才’,谢家人作咏雪诗出众,自然算不得奇事!” 说到这里,她稍稍一顿,看了谢文一眼,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又接着道:“我想人生在世,没有人一生都能一帆风顺,总难免遇到崎岖坎坷,一个人若身处逆境之中,仍能不忘心中之志,坚守不变,最终以成大事,方能算得真俊才!所以我想以身处逆境为题,请谢家郎君作一首诗。” 说罢,她来到张羽身旁,附耳道:“烦请兄长将纸笔备好,我想看看他书法如何!” “你啊……就是鬼点子多。”张羽会意笑了一笑,便悄悄退出了人群。 而其余众人和谢文一样,听了张彤云的话,都陷入了沉思。 他们没有想到张彤云作为“区区”一个女子,竟然会在心里思考这些男儿尚且避之不及的事。 同时,他们也十分好奇,想知道谢文究竟会如何来作这一首诗。 只见谢文眉头紧皱,一副像是被难住了的样子,心里想着:“她倒真是与众不同,让人有些意想不到!不过还好我有后世的‘必备古诗文’相助,不然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只不过,该选哪一首呢?” “是来个长篇大作,让人眼前一亮,还是点到为止呢?” …… 想了许久,他终于下了决定,看向张彤云道:“谢某不才,以为大丈夫处于逆境之中,自当屈身守分,以待天时!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便是这个道理。” “谢家郎君既然如此说,想必已将诗作好,不妨写来我等一观!”张彤云正色道。 “那谢某就献丑了。” 谢文拱手一礼,朝张羽准备好纸笔的书案走去。 只见他提笔一挥,在纸上写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众人见了,轻声低诵,窃窃私语,深怕打扰了谢文的思绪。 “文度下笔有神,颇得谢尚书书法神韵。” “这两句虽看来平常,但气势已显,足见其胸中沟壑!” “我却觉得诗句虽好,但颇有些离题,且看他如何回转过来。” …… 只见谢文接下来写道:“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这四句一写出,众人不禁眉头微皱。 王恺叹息道:“文度这是以‘欲渡黄河’而不能至,‘将登太行’而不可行,来借喻中原离乱,故国难反,真是绝妙之句!” 顾敷也叹息道:“当今天下形势,有志之士,谁不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呢?” 王国宝也附和道:“朝廷如今尚处在逆境之中,我等在朝为官,又如何不是逆境之人!文度此诗,真是将天下人的心声都吐露出来了。” …… 众人的议论声虽引起了谢文的注意,但他却把心思一直放在张彤云的身上,见张彤云一直没有出声,他稍稍停顿,提笔在额头上戳了一戳,装作寻找灵感的样子。 众人见状,都不禁暗自猜测着谢文将如何续笔。 而张彤云则眉头微皱,暗思道:“他能写出这几句已算是才高当世了,我是不是太为难他了……” 就在她准备为谢文降低难度的时候,谢文忽然一副灵机突现的样子,提笔蘸墨,快速写道:“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写了几句,他又一次停顿了下来,故作思考状,目光却悄悄看向了张彤云。 只听张羽赞叹道:“据说太公垂钓,而文王顾问,伊尹乘舟,而受聘于汤!看来文度兄志向果然远大啊!” “当年诸葛孔明卧龙之才,也只敢自比管仲、乐毅,文度却以伊尹、太公作拟,难道自谓胸中之才,可定天下了吗?!”张玄之却不以为然道。 “所谓以诗言志,不过比喻而已,玄之兄何必如此在意?而且文度似还未写完,你这般说,也不怕扰了他的思绪!”王恺微笑道。 “不妨,不妨,我已有了尾句!” 谢文却忽然搭了一句话,又提笔写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写完,他轻轻将笔放下,朝张玄之拱手道:“玄之兄方才误会我了,我才疏学浅,如何敢自比伊尹、太公!不过是回应方才所言,以伊尹、太公之事,借喻身处逆境之中,当屈身守分,以待天时罢了!” “相传太公八十而遇文王,‘伊尹三聘’方得辅佐商汤,倒也真是于逆境之中屈身守分了!”王恺点头道 而方才只评论了几句的谢琰这时也赞叹道:“身处逆境之中,不屈身守分,又能如何?难的是不忘平生之志,待到时机到来,做到‘直挂云帆济沧海’,实现人生抱负!” 谢瑶也感叹道:“只可惜这道理谁都明白,要真正做到,是何其难哉!” 从如今谢家的际遇来看,他也算是有感而发了! 众人闻言,也不禁暗生怅叹,一时竟安静了下来。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张彤云轻启红唇道:“谢家郎君这一首诗,不知是写己身,还是写天下?” 话音一落,谢文不由得一愣,暗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带着疑惑,他连忙微笑着答道:“两者都有!” “那不知写己身是何意,写天下又是何意?”张彤云继续问道。 她似乎非要问个究竟,才肯罢休一般。 众人听了,虽然暗暗“同情”谢文,但却只是用眼神同情,根本没有张嘴帮腔的意思。 而且他们也很想知道,谢文诗中到底还有何深意! 谢文闻言,忽然抬起头,怅然叹息道:“其实我的人生经历和朝廷也有相似之处……” 第61章 穷追猛问的张彤云 此言一出,就连谢瑶和谢琰都满心好奇地看向了谢文,想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毕竟他们现在虽然住在一起,但是对于谢文的身世,也只是从谢安的嘴里知道了只言片语。 对于这位突然进入谢家的堂兄弟,他们还充满着未知。 只见谢文怅然久之,然后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般,正色道:“也罢,既然是张家小娘子相问,我便不再隐瞒了。” 说着,他看了看众人好奇的神情,然后又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不妨围炉而坐,听我细细道来。” “文度所言甚是,咱们坐下来听。” 张玄之连忙附和一声,招呼着众人坐了下来。 而且他还特地让张彤云坐在了谢文的正对面,似乎想给谢文一个表现的机会。 众人坐定,谢文便开口道:“此事还要从永嘉之乱说起……” 他将记忆中“谢文”父祖给“谢文”讲诉的家族流落江左的故事缓缓道来。 听得在座的王恺、王国宝还有谢瑶、谢琰两对兄弟悲从中来,也想起了当年他们听过的过江故事。 而张玄之、张羽、张彤云和顾敷三人本来就是江左大族,对于永嘉之乱造成的祸事,并没有太大的感触。 反而他们还时常听到父祖对“南来北人”各种敌视的言论。 但听了谢文寻亲的事迹,却也感动莫名。 顾敷叹道:“真没想到文度兄生于山野之间,还能有如此才气,足可见谢氏一族家学渊源深厚!” “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以往我总不以为然,今日听闻谢文度之际遇,方才明白其中饱含至理!”王国宝也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他是太原王氏之后,加上又是江左独步王坦之的儿子,向来自视甚高,目空一切。 但今天,他却对谢文产生了由衷的感佩。 “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虽说诗以言志,但大多浮言!以往我听人说胸中志向,知其大多空谈,每每蔑视其人,但今日听文度一抒胸中之意,便觉其志定然可成!”张玄之正色道。 话音一落,张羽也跟着赞叹道:“我与文度日日相处,他的为人,自然不必说了,但时至今日,我才真正佩服他胸中高才!怪不得大司马会辟他为参军!” 听他说罢,谢文颇为不好意思的赶忙抢过话头道:“诸位你一言他一语,要是把谢某捧到天上去了,摔下来可怎么得了!我哪有你们说的那般高才,要想实现人生之志,还不知要经历多少考验,说不定到最后还是要落得个壮志难酬,遗恨江东,引人取笑!诸位就莫要再一味称赞了,谢某愧不敢当!” 话音一落,谢瑶微笑着点头道:“文度所言甚是,家父常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谦虚谨慎,方能走的长远!” “怪不得父亲总让我多向兄长请教,今日看来,我的确比兄长差远了!”谢琰也忽然感叹道。 方才听谢文述说谢家遭难之事,以及他童年艰苦,寻亲艰难,谢瑶和谢琰都沉默不言,静静倾听。 而方才众人由衷夸赞谢文之时,他俩虽感觉不妥,但却并未发声,一直观察着谢文的反应。 见谢文虽然一直面带微笑,但眉头却在众人的夸奖声中越皱越紧,他俩总算放了心。 暗中赞叹:“果然不愧是父亲看中的谢家麒麟儿!” 在谢文谦逊发声之后,也帮起了声。 而一直听着一众男儿说话的张彤云这时也开口了。 “如此说来,郎君命运,倒真与国家有相似之处!不过郎君如今已经认祖归宗,有了实现人生之志的机会,但当今朝廷却似乎面临更大威胁,不知郎君以为朝廷当施行何策,方可扭转局势,恢复中原?”张彤云正色道。 闻言,不仅谢文吃了一惊,就连张玄之和张羽都一脸奇怪地看向了张彤云。 他们也没有想到,张彤云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然对天下事如此关心。 若不是从小看她长大,还以为这是个“假小子”呢! “咳咳……” 谢文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正色道:“或许只能屈身守分,以待天时了!” 他虽然知道历史的走向,但也不能改变什么。 如今晋室的处境,实在是劣势太大了。 若不是苻坚在淝水之战一顿让人看迷眼的骚操作,让晋室侥幸获胜,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帮晋室逆天改命。 现在的晋室,已经走进了死局里。 “如何屈身守分?”张彤云仍然不肯罢休道。 “她为什么非要追根问底呢?难道就这么想把我看穿?” 谢文脑海里不由得闪过一丝遐想,然后正色道:“我作个比喻来解释,可以吗?” “那是自然。”张彤云微笑道。 “譬如两相邻之农家,一家有七口人,一家有三口人,两家虽有矛盾,但尚未发作,七口之家一直挑衅,想寻机相斗,三口之家要如何才能立于不败?”谢文看向张彤云道。 “自然是保持现状,不让矛盾激发!”张彤云想也不想就答道。 “小娘子所言极是,三口之家比之七口之家,实力远远不足,只能忍气吞声,不让矛盾激动!如今我大晋比之苻秦,亦是如此,所以朝廷必须上下一心,刀刃对外,做好防守,不给苻秦大举进攻的机会,才能保持现状!”谢文正色道。 “那天时何在?”张彤云不再纠缠,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在人心!”谢文正色道。 短短三个字,其中所蕴含的内涵却很深厚。 “此言何解?” 张彤云却并不买谢文的账,继续追问着。 “就像当年季汉偏居蜀中之地,却能在诸葛孔明执政之时以一州之地对抗中原七州,使得曹魏疲于防守而不敢伐蜀,孔明所恃者,无非蜀中人心可用,则天下可取!”谢文正色道。 如今的晋室,虽然没有了当年蜀汉的骨气,但时异势同,拿来做个比喻,还算是贴切的。 第62章 识趣的众人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眉头微皱,对谢文的话并不十分赞同,暗自陷入了沉思。 “当今天下,人心真的可用吗?” “朝廷内斗不断,要想整合人心,何其难哉!” “或许真的只有到了危亡关头,那些自私自利的当权者,才会想起来同心协力。” “可是到了那一天,再想着团结,还有机会吗?” …… 他们虽然身处境地不同,但是站在高位之上思考的问题却是相同。 尽管他们一句话没说,但谢文和张彤云都看出了他们的心思。 张彤云又道:“若胡人马踏江南,势不可挡,郎君又当如何?” “我必与胡人血战,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谢文正色道。 作为一个后世穿越而来之人,每每想到中华两度沦丧,便扼腕叹息不已。 如今虽然明知历史走向,但他还是想要一吐胸中壮志。 “……” 张彤云终于不再追问,而是转而沉默了下来。 她在心里不断思考着:“他这一言一句,看来都像是肺腑之言。” “我若与他结为连理,或许真能遂了平生所愿,名着史册,万古流芳!” “可是仅仅一面,就定了终身,是不是太过于草率了些!” “或许我也该再矜持矜持……” …… 张彤云的心声,谢文自然听不到,他也看不透,因为他早已被又一轮赞扬声给淹没了。 “文度此言,真显男儿血性!” “当年胡人摧残中原之时,要是世间男儿都有如此血性,天下何至于此!” “就是如今,多些文度这样志存高远的血性男儿,纵然苻秦再强上百倍,又何足惧哉!” “早闻兄长颇精骑射,想必早就想上阵杀敌报国了吧!” 当听到谢琰的附和之声,谢文连忙转移话题道:“说到杀敌报国,在座的诸位,应该都有机会!” “哦?文度此言何意?”张玄之问道。 “以当今形势来看,苻秦刚将燕国收入囊中,便又拿下仇池,其欲混一天下之意,何其明显!我想要不了多久,益州便会告急!益州一旦出事,咱们哪里还能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呢?”谢文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反正就像谢安所说,无权无势之人,终究无法改变天下大势。 他将益州有危险的历史事实透露出来,正好可以体现他的远见卓识,进而提升他的名望。 随着他的名望越大,可以获得的权力也就会越多,到了那时,什么豪宅、美人,珍馐、美酒,还不是任他予取予求! 众人闻言,不由得一惊,王恺道:“常言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如今进蜀关隘尽在我大晋手中掌握,大司马布兵得当,如何会有危机?我看文度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茂仁兄此言差矣,当年蜀汉灭亡之时,蜀中关隘何尝不在蜀军手中,然而邓艾偷渡阴平小道,不也一举瓦解了蜀军防御?所谓在德不在险,在人不在地,如今苻秦任用贤相,国富兵强,正是该当警惕之时!所以,我倒认为文度的担心不无道理!”张羽正色道。 “其实我心里也对此有所忧虑,今年三月,建成定公周元孙因病离世,周仲孙虽为其从弟,然领兵抚民之能,与建成定公实相去甚远,近来又听闻周仲孙在益州贪暴豪奢,恐终将如文度所言,益州危矣!”谢瑶一脸的遗憾道。 “只可恨我等人微言轻,纵然心中有救国之良策,也只能是在这佛塔里与众位怅叹而已,无济于事!唉……”谢琰忽然也感叹道。 “唉……若是文度在大司马身边当参军,或许能有机会向大司马进言,为这天下做出些贡献!”顾敷也跟着叹息道。 “休之难道还不知道周仲孙能接替建成定公出任益州刺史,其实便是大司马上奏朝廷,才最终得以成行的吗?”张玄之笑着摇了摇头道。 感觉气氛忽然变得有些不对,谢文忽然笑道:“也都怪我,没事说什么国家大事,惹得诸位都徒增伤感!咱们还是多饮两杯热酒,少谈几句令人忧心的国事!” “文度所言甚是,常言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今日我们一醉解千愁!”张玄之出声附和道。 闻言,众人都举起火炉旁早已温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们仰头喝酒的时候,都习惯把眼睛闭上,似乎那样刚能回味酒的香醇。 唯独谢文从始至终睁大着眼睛,不停用余光瞥着一旁的张彤云。 被这一抹轻纱遮住了脸,不仅增添了些朦胧美,还更让谢文心底的好奇被勾了出来! 他恨不得化作一缕风,钻进轻纱之中,看看轻纱之下,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然而张彤云尽管也喝了酒,但却是双手伸入轻纱之中,将酒杯送到嘴唇之下的。 所以他费心尽力,也只看到了张彤云那一抹白皙且透着粉嫩的脖子。 让他不禁大为失望。 而就在这个时候,谢琰忽然道:“上一次听兄长祝酒之诗,激情豪迈,不知今日可又有佳作让小弟一赏?” 众人闻言,不禁又被勾起了兴趣,一齐望向谢文。 谢文倒没有做什么准备,拿着酒杯微微思索一番,笑道:“那谢某就又献丑了。” 说罢,他一边拿起等在一旁的酒壶,一边给众人倒酒。 倒酒之时,口中吟唱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吟唱声落,他举起酒杯,看向众人道:“众位,请!” 众人见状,连忙一同举杯,一饮而尽。 酒杯放下,众人落座。 张玄之忽然笑道:“此刻天色还早,文度诗中之意怕是要赶我们走呢!” “哈哈哈……咱们再待在这里,还真是有些大煞风景!”王国宝也附和着笑道。 “国宝所言甚是,我正想去踏雪寻梅,看看是不是真的有暗香袭来!”王恺也一脸会意的笑道。 说罢,他便站起了身,准备离开。 “茂仁兄有此雅趣,我兄弟二人岂能不凑个热闹?”谢瑶也拉着谢琰站了起来,随时准备跨步离开。 张羽则看了一眼十分淡定的谢文和张彤云,笑着道:“我与兄长自然也不能缺席,休之兄呢?” “你说呢?” 顾敷白了张羽一眼,率先跨步走了出去。 第63章 坦诚相待 有人打了头阵,其余几人自然不甘落后,快速跨步跟了上去。 只有张玄之似乎还有些不舍,在张羽的几番催促下,才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 不过他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来到张彤云的身边,缓缓俯下身,似乎要叮嘱些什么。 可是话到嘴边,他却硬是生生给咽了回去。 最终一言未发,只用一种极其严肃的神情盯了谢文一阵,看到谢文目光与他有了几次碰撞,他才跟着张羽下了佛塔。 “有这两个舅子,真不知我撞了什么大运!” 谢文心中暗喜,静静地看向张彤云,心里想着:“她这个时候,心里会是在想着什么呢?” “她既然不跟着离开,想必对我也比较满意吧!” “都说才女爱才,现在看来,果然不虚!” “也不枉费我搜肠刮肚,费尽心机找了那么多好诗来武装自己了。” “有了张氏一族做娘家,我也算是有了可以独立的资本了吧!” …… 似乎被一言不发的谢文看得有些不自在,张彤云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沉寂道:“郎君既然为赏雪而来,怎么他们都去踏雪了,郎君却安坐不动?” “只因我找到了比雪景刚美妙动人的景致。”谢文一本正经地道。 “是么?不知是何景致?”张彤云问道。 她说话的时候,只感觉耳朵发烫,脸颊也似乎已经开始发红。 不过好在有轻纱遮挡,不怕被谢文笑话。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谢文微笑道。 “天边有雪,眼前有何物?”张彤云故意问道。 “天边雪景可以悦目,眼前佳人却可以动心,谢某自然舍耳目之好而从心了!”谢文笑道。 只见他眉眼微动,欣喜之情由内发乎于外,任谁看了也不相信他说的会是假话! 张彤云自然也是如此,不过她却故作微怒道:“想不到郎君号称俊才,也会如此轻佻!” 她虽然提高了音量,但语气里非但没有几分怒气,反倒还有些许打趣的情愫蕴含在其中。 “诗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佳人就在眼前,我若学世间那些故作清高的君子一般,装作视而不见,错失机会,等到回家之后再暗自怅恨,岂不违逆己心?有此行径,就算被人称为君子,亦不过是伪君子罢了!”谢文正色道。 “此言倒是有理。”张彤云微微点头道。 她虽然故作淡定,但是心里却是十分欣喜。 闻言,谢文连忙道:“小娘子既然也觉得我说得有理,不妨取下纱帽,使我得一睹芳容!” “……” 张彤云并没有回答,沉默片刻,然后缓缓抬手,将头上的纱帽取了下来。 整个过程中,谢文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彤云,只见她头发卷起一个云髻,用一根雕花桃木簪子将其固定,几缕青丝微遮额头。 两缕飘逸的鬓发之间,一张鹅蛋脸虽未施粉黛,但看上去皮肤白皙,光滑细腻,满是青春活力气息,搭配着爬上双颊的点点红晕更是显得迷人。 只见她眉头微蹙,小嘴微嘟道:“怎么这样盯着人家看,难道我的脸很难看不成?” “哪里,哪里!我是没想到小娘子生的如此美丽,谢某唐突了。”谢文微笑道。 “哼……没成想谢家郎君也是好色之徒!”张彤云似乎有些失望道。 “孔夫子尚且说‘食色性也’,男人好色本来天性,何况女子又岂有不好色的?只不过世间能让女子感到惊艳的潘安之貌、卫阶之容不那么常见罢了。”谢文正色道。 他一向坚持奉承女人要适可而止,绝不能一直当“舔狗”。 毕竟他可不想舔到最后还一无所有,到头来付出一切还沦为笑柄! “你……你似乎总是占着理!” 说话间,张彤云的小脸更红了。 “并不是我非要辩倒小娘子,只因我想以诚心待你,故而才不会编些好话来骗你,就将心里话直说了出来。”谢文一本正经道。 他看起来虽然像是坦诚相待,没有半点心机。 但实际上,却是用了兵法中“欲擒故纵”这一招。 兵法有言: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他要想让张彤云对他敞开心扉,那就要先自己不设防。 “你愿对我说心里话?”张彤云问道。 “但是小娘子所问,谢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无半句假话。”谢文正色道。 “那我请问郎君,今日相约佛塔之中,郎君所求为何?”张彤云当即发问道。 她倒也不客气,直接开门见山的进行了试探。 “只求与小娘子喜结连理,让谢家与张家结秦晋之好!” 说话间,谢文脸不红心不跳,就像是在说着再平常不过的话,面对的是再熟悉不过的人。 可张彤云却在喜结连理四个字窜入她的耳朵时,整个脸颊都绯红了起来。 她没有想到,谢文竟真的没有半点遮掩,直抒胸臆!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搭话,一脸害羞地低着头,沉默了起来。 如此天赐良机,谢文自然不会放过,他紧接着又道:“看来小娘子是不反对了?” “谁……谁说的!”张彤云低着头,万分羞赧道。 “唉……看来是谢某无福了!真不知道是谁修了几辈子的福,能与小娘子白头偕老,共度余生!” 谢文叹息一声,颇为伤感的站了起来,转过身看向佛塔外白茫茫的建康城。 闻声,张彤云猛地抬起头,便看到谢文那颇为宽广的背,她不禁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出声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我今日不过才见第一面,如何就敢说相约白首?” 闻言,谢文心中暗笑:“兵法果然不是盖的,只不过用来对付小姑娘还真是大材小用了!” 一缕遐思闪过,他转过身,正色道:“当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亦不过是一见而钟情,最终成就一段佳话,小娘子何必拘泥于相识长短呢?” “可司马相如亦曾有过负心之念,若非卓文君才情过人,恐怕流传于世的就不是佳话了!”张彤云正色道。 她的言下之意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谢文却听明白了。 这是要他保证不能负心。 可是他本就是为了要追求妻妾成群,左拥右抱的享乐生活,才向谢安自爆身份的。 他如何能够答应放弃一生的追求! 第64章 欢呼雀跃 他正色道:“若可娶小娘子为妻,天下庸脂俗粉,又如何能再入我的心?” 话外之音,却是入不了心,可以入眼! 只不过张彤云并没有听出来罢了。 “我听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郎君坦荡君子,当不至于巧言蒙骗小女子吧?”张彤云嘴角微翘道。 闻言,谢文心头虽然一惊,怀疑张彤云看破了他的小心思,但还是一脸坦然道:“难道小娘子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 “这……” 张彤云愀然一愣,不知该说什么。 婚姻一事,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就算她再有自信,也无法掌控别人的心! 见张彤云不答话,谢文一本正经的继续道:“还是说小娘子认为谢某是个食言而肥的小人?若是如此,只当谢某今日所言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错把小娘子当成了梦中情人,随随便便就托以腹心之诚,着实是唐突佳人了!” 说着如此肉麻的话,他还保持着一脸的淡定,一点脸红心跳的迹象都没有。 就连他自己都感到颇为意外,暗自惊叹:“看来在谢府过的这些风流日子,对我改造还是很大的。” 毕竟上一世,他可是看到美女就会不自觉感到紧张的“初哥”性格。 闻言,张彤云不禁心跳稍稍加速,神情也变得有些紧张,正色道:“郎君难道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吗?” “就算今日不能让小娘子对我一见钟情,但只要小娘子不明确表示对我十分厌恶,我也绝不会放弃,我会用以后的实际行动让小娘子知道我的真心!” 他一本正经地说罢,稍稍一顿,又满心失望道:“可是我以诚心待人,换来的却是小娘子的质疑,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我……我倒不厌恶于你!” 张彤云话未说完,头又迅速地低了下来,似乎害羞到了极点。 听闻此言,谢文顿时高兴得站了起来,大笑道:“我就知道上天待我不薄,不会让我轻易错过佳人!” 他兴奋的样子,简直就是“欢呼雀跃”这个词的真实写照。 “只望郎君能让我看到你的真心,到了那时,郎君自不会失望!” 张彤云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吐词却很清楚。 只见她话音刚落,便将放在一旁的纱帽重新戴起,站起身,朝等候在楼梯口的侍女道:“莲儿,咱们也下去吧。” 看到张彤云和莲儿走下楼梯,谢文的嘴角不禁扬起一抹微笑,暗道:“你放心,很快你就会知道我的真心了。” 思绪闪过,他也不再停留,跨步跟了上去。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刚走到第四层,谢文就看到了刚才嘴里说着要去踏雪的众人,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不过张彤云却像是浑然不见,没有片刻停留,继续走了下去。 待张彤云走远,谢文一脸惊奇地上前,开口问道:“你们不是去……”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问出口,就被王恺打断道:“文度受佳人眷顾,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茂仁兄这是说哪里话,喜从何来?”谢文明知故问道。 “方才文度欢呼之语,我等可都是听的一清二楚,文度可不能只顾自己欢喜,不让我等讨一杯喜酒吃?”王国宝大笑道。 “原来是这样,看来你们是误会了!方才我虽然大喜,那也不过是张家小娘子给了我一个表现的机会,要想吃喜酒,还八字都没有一撇呢!”谢文正色道。 “哦?果真如此吗?” 王恺一脸疑惑,说话的时候却不是对着谢文,而是看着他身后的张玄之、张羽之两兄弟。 张玄之见状,笑道:“小妹自小娇惯了些,让诸位见笑了!” “不过我想凭着文度兄腹中之才,要想俘获小妹芳心,也是迟早的事,诸位这杯喜酒,定是能吃到的!”张羽紧接着道。 “别的不说,就是有你们两兄弟相助,文度兄岂能不如愿?”王国宝笑道。 “哈哈哈……国宝所言甚是!” 众人不禁一同开怀大笑道。 “那咱们今日便先去吃一杯谢文度的助威酒!”王恺率先提议道。 似乎他的酒虫已经被勾了起来,必须要去安抚安抚了! “难得诸位兴致如此之高,那就广源楼,我做东!咱们踏雪而往!”谢瑶突然一脸豪迈地道。 他和谢琰毕竟是谢文的从兄弟,在刚才那种时候,自然不便多发言,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请客吃饭,他们却可以大胆开口! 没有了张彤云在一起,他们几个“情投意合”的大男人很快就到了广源楼。 在广源楼中,有散发温暖的炭火盆,还有精酿的美酒,可口的佳肴,悦耳的丝竹之乐,动人的美人之舞。 怎一个软玉温香,纸醉金迷的“宝地”! 作为男人,到了这个地方,没有人会不动心。 但谢文却暗自约束着自己,虽然和众人一道“寻欢作乐”,但却克制着绝不跨“雷池”半步。 他可不知道坐在他旁边尽情饮酒赏舞的张家兄弟,心里到底有没有小算盘。 身上是不是带着考察他的任务! …… 一夜迷醉,就连怎会回家的过程,谢文都有些想不清楚了。 不过第二天,他还是在怜云的伺候下早早地晨起,开启了新一天的生活。 秘书省,东观殿。 看似一切如常的偏殿之中,却起了一点小波澜。 一直嫌弃着作佐郎官小的王恭今天突然没来,也没有告假。 让暂时署理着作郎事的王献之颇为头大,正生着闷气。 而羊不疑更是在闲暇聊天之时,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听闻大司马看到一本孙公写的史书,大发雷霆,声称如果孙公不改其中所书,便要像对殷、庾二族一样,关了孙氏门户!也不知孙公会不会改!” 本来还在和谢文说着昨天聚会之事邀功的张羽闻言,本来欣喜的面容,顿时吓得愁眉紧锁,一脸害怕的看向谢文,轻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谢文见了,连忙站起身挡住张羽的脸,一脸严肃地轻声叮嘱道:“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孙公绝不可能会愿意毁了他的心血!” “这……倒也是!” 张羽想通了之后,脸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就在这时,王献之忽然喊道:“谢文度,你过来一下!” 第65章 愤怒的王献之 闻声,谢文猛然回头,看到王献之那愁眉不展的样子,满心好奇的走了过去。 而其余众人,也将目光都投了过来,暗自关注着。 拱手问道:“不知王公传唤,所为何事?” “王孝伯今日未曾到殿,不知是发生了何事,你去他家一趟,看他何故不来!”王献之正色道。 “这……用得着吗?” 谢文不禁纳闷道。 秘书省本来就是清闲衙门,寻常时间,都只理事半天,今天王恭纵然没有告假,但缺席一天,在他看来,着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难道要我亲自去不成?”王献之眉头一皱,微带着怒气道。 见状,谢文不再多问,连忙答应道:“是下官多嘴了,我这就去看!” 说罢,他不作片刻停留,快步朝王恭家里赶去。 王恭和王坦之一样,也是出身太原王氏,也住在乌衣巷中。 出宫之后,骑着快马,不过片刻,谢文就来到了王恭府门之外。 只见他下马上前,对守门的仆人道:“带我去见你家公子,我有要事找他!” 见谢文身穿官服,那仆人也不敢怠慢,连忙答应道:“请随小的来。” 穿过庭院、中堂,转过几道走廊,来到一处人工湖旁,远远的谢文便看见了王恭坐在湖心石亭之中。 他朝那仆人挥手道:“好了,你去吧,我自己过去找他。” “是!” 那仆人应声离开,谢文也跨步朝着湖心石亭走去。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脚步声,王恭也似乎没有发现有人来了,依旧靠在石亭的柱子上,眺望远方,独自发神。 “孝伯兄可真是好自在!”他忽然笑着大声道。 此言一出,王恭才转过头来,皱着眉头看向一脸笑容的谢文,问道:“文度不在东观殿看书,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我倒是想去看两本书,只可惜王丞命我前来看你!”谢文一脸无奈道。 似乎他十分不情愿来看王恭一般。 “看我作甚?”王恭纳闷道。 “难道孝伯兄竟忘了今日并非休沐之时?才不去殿中理事的?”谢文奇怪道。 看王恭的神情,他只感觉到了万分疑惑。 “原来是为了这事!”王恭恍然大悟的笑了一笑,又道:“我已递交了辞呈,如何还用去署衙理事?” “辞呈?那为何王丞不知?”谢文一脸奇怪道。 按理说,王恭既然已经不去殿中理事了,那就说明他的辞呈已经得到了批准,吏部应该将此事告知秘书省。 “那就是吏部的事了!” 王恭一脸无所谓的回了一句,又道:“既然文度已知我为何不去秘书省,便可回去复命了,请恕王某不送!” “……” 闻言,谢文一阵无语,本想说些什么,但想到王恭那高傲冷淡的性格,就没有自讨没趣,只拱手道一声“告辞”,就转身离开了。 等到谢文的身影消失,王恭才转过头看向谢文的方向,嘴里呢喃道:“他果真比我强吗?” …… 回到秘书省,谢文向王献之禀报了王恭递交辞呈之事,王献之大为惊愕道:“哪里有什么辞呈!我怎么半点不知!” “可能是之前交给殷着作郎了!”罗企生在座位上插了一句道。 “这倒有可能,之前王孝伯就一直说不想在秘书省当个小小的着作佐郎!”顾敷也说道。 “这么说来,可能是因为朝中突生大变,吏部将此事还漏掉了,王孝伯自以为时间已过半月,便自行离职了!”羊不疑在一旁解释道。 “怎么可能!吏部向来做事谨慎,怎么会在官员离任这种事上马虎,我看是王孝伯自作主张!”谢琰却出声反驳道。 现在的吏部尚书是谢安兼任,如果吏部疏忽,不就说明谢安有失察之过。 这样的事,对谢琰来说,简直就是在谢安的脸上泼脏水,是他绝不能接受的。 “我看瑗度所言有理,王孝伯恐怕真的是自作主张,不然他岂能不知会我一声!” 王献之点头肯定一声,又一脸愤怒地道:“这小子狂妄自大,擅作主张,真是害苦我了,我非得奏他一本,让朝廷禁锢他几年不可!” 所谓禁锢,就是取消其应征出仕的资格。 闻言,谢文连忙道:“王丞暂且息怒,王孝伯此举,虽有不妥,但王丞若是上章弹奏,岂不让外人看咱们秘书省的笑话!反正王孝伯自以为才大,去志已定,不妨咱们就成全他,为他代拟一封辞呈,交与吏部,即可办结此事!岂不两全其美?” “嗯……” 王献之冷静思索片刻,正色道:“文度能为大局着想,着实难得!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他讨个便宜!” “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写一封辞呈,送往吏部!”谢文请示道。 “好,辛苦文度了。”王献之微笑道。 “分内事,何谈辛苦!” 谢文客气一声,便转过身,回到了座位之上,取来一张白纸,提笔在上面写了起来。 不一会儿,一封言简意赅的辞呈就写好了,他拿起来稍稍一吹,待墨迹稍干,便拿给王献之审阅。 王献之看了,也没什么意见,就让谢文拿去吏部了。 吏部署衙之中,谢安执笔坐堂,尚书郎各司其职,各笔墨之吏挥其毫墨。 谢文跨步上前,在一文吏面前问道:“不知递交辞呈,该到何处?” 那人闻言,一脸奇怪,暗道:“这人怎么连像是从没来过吏部一样,连这都要问!” 不过他也只是暗中奇怪,没有多说,回道:“那里去找吏部郎。” “多谢。” 谢文拱手一礼,便朝那人指的方向走过去。 见那吏部郎正拿着一份公文审阅着,他在那人换公文的空闲上,出声道:“不好意思,打搅片刻,我这里有一封辞呈,烦请接收一下。” 那人头也没抬,出声回道:“放在案上就好!” 谢文依言将辞呈放在书案上,又道:“此事颇急,还请尊驾从速办理,劳烦了。” “知道了,我会处理的!”那人颇为不耐烦道。 “那不知回执何时可以出具?我好来取!”谢文又问道。 “没看我还有这么多公务要处置么!五日之后来拿!快走,快走!别来烦我!”那人一脸怨气地抬起头,朝谢文挥手道。 第66章 鸿雁传书 闻言,谢文眉头微皱,暗叹道:“看来‘办事难’这个传统还真是源远流长啊!” 不过他可不像是后世那些好欺的善良百姓,只见他伸手拿回刚刚放在书案上的辞呈,没好气道:“既然足下没有空闲,那我就只好去找别人代办了!” 说罢,他便转过身,径直朝着谢安所在的方向走去。 那吏部郎闻言,本还有些生气加不屑,但一抬眼就看见谢文底气十足的去找谢安,顿时有些心虚:“难道这人颇有背景?” “若非如此,岂敢在吏部放肆?” 想到这里,他猛然一惊,连忙放下手里的文书,跨步冲出,在谢文距离谢安还有一两丈地方将谢文给拦了下来。 然后一脸客气的轻声道“尊驾何必如此,我这就给你办,来,请随我过来。” 他似乎深怕声音大了一点,就会引起坐堂的谢安的注意。 谢文见状,不禁暗地觉得好笑,正色道:“那就劳烦了。” 说罢,他将手里的辞呈递给了那吏部郎。 辞呈上的文字本来不多,那吏部郎一眼就看了个清楚,看到上面写着“着作佐郎王恭”几个字,不禁暗自庆幸。 “他就是那个颇为出名的王仲祖之孙?还好我机敏,不然可就得罪太原王氏中人了!” “想必又是个自视甚高之人,年纪轻轻的,眼高手低,如何能成大事!” 思绪闪过,他也没有多说,回到书案边,站着拿起朱笔一挥,写下“拟准”二字。 然后他将辞呈放在一旁已处理完毕的文书上,又笑着道:“明日秘书省便会收到吏部回文,那时尊驾便可归家了。” “那就多谢了!” 谢文微微一笑,再一次转身向谢安走去。 到了吏部,不去和谢安打个招呼就走,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他的这一举动,看在那吏部郎的眼里,却生出了不好的遐想。 “我都已经帮他办了事,他难道还要去闯我的祸?” “这可如何是好?” 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要上去再次阻拦,就看到了谢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和谢文相向而行。 而且看到谢安见到谢文之后脸上露出来的笑意,他更是意识到刚才可能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文度,你怎么到吏部来了?”谢安首先开口问道。 “回叔父的话,我是来送辞呈的,顺便看望一下叔父。”谢文回了一声,然后又提高音量道:“不得不说吏部的办事效率是真高,就片刻功夫,就已经办妥了!” “辞呈?你要请辞?”谢安顿时皱起了眉头。 “叔父误会了,并非是我,而是着作佐郎王恭的辞呈!”谢文正色道。 “是他?”谢安呢喃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叹道:“倒是在意料之中!” “叔父公务繁忙,小侄还要回秘书省复命,就不多搅扰叔父了,小侄告辞。”谢文适时拱手作辞道。 “也好,你去吧。” 谢安点了点头,并没有挽留。 谢文闻言转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吏部郎,见那吏部郎一脸感激的神情,不由得暗叹:“常言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果然是至理名言!” …… 回到秘书省,谢文将在吏部发生的事向王献之简要作了汇报,然后便回到座位之上,开始了今日的学习之旅。 看书看了半天,到了快日暮之时,他的脑海里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掠过一句上一世常常听到的情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或许这是老天给我的提示,让我能早日抱得美人归!” 思绪闪过,他连忙取来一张四方帛布,提起笔,将脑海里冒出来的情诗一字不漏的默写了下来。 待到墨迹稍干,他将帛布卷起,用一根细绳缠绕两圈捆好,打了一个蝴蝶结,然后来到了张羽的身旁。 “羽之兄,谢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羽之兄帮忙!”谢文正色道。 “哦?不知是何事?文度兄尽管说就是。”张羽客气道。 他俩一直没有互问年龄,也都没有非要论个长幼的意思,互称为兄,倒成了习惯。 谢文正色道:“古人鸿雁传书,今日还请羽之兄为谢某做一回鸿雁,不知兄意如何?” 说话间,他已经将手里的帛书拿出来在张羽的面前晃悠了一下。 张羽见状,顿时会意,笑道:“若是送给彤云的情书,我自然是乐意至极,可若是送给其他人的,恐怕我不如鸿雁识途,有些爱莫能助了!” “哈哈哈……羽之兄何必取笑于我,小弟的终身大事,可就拜托了!” 谢文大笑一声,将手里的帛书递给了张羽。 张羽接过帛书,一脸好奇地笑道:“真想拆开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惊艳文章!” “凭羽之兄这句话,我就知道你绝不会偷看的!” “哈哈哈……” 话音一落,谢文和张羽不禁对视一眼,一同大笑了起来。 张羽是名副其实的君子,一言一行,从不矫揉造作。 君子慎独,在没有谢文允许的情况下,他自然不可能去偷看的。 …… 夜,张府,内院,东厢房。 张彤云闺房之中,莲儿拿着张羽交给她的帛书,快步来到了张彤云的面前。 见张彤云正眉头微皱,看着琴谱,出声道:“小娘子,方才二公子亲自送来一卷帛书,说是谢家郎君托他送来的,奴婢就放在这里了。” “好……” 张彤云微微点头附和了一声,继续看着手里的琴谱。 闻言,莲儿悄悄退了出去,不敢多有打扰。 “唉……看来我于音律,的确没有天赋!” 张彤云叹息一声,看向一旁的帛书,轻声嘀咕道:“这绳结倒是风格别致,他传信于我,又是想说些什么呢?” 带着疑惑,她轻轻打开绳结,展开帛布,轻声诵读了起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一遍读完,感受到其中宫、商具合,韵律别致,情真意切,她不禁脸颊绯红,暗道:“他却是精于音律!难道果真是天赐之缘?” 第67章 同游秦淮河 她将帛书放下,缓缓闭上了眼,在脑海中一遍遍复诵着帛书中的内容。 忽然,她睁开眼睛,端正地坐直,将双手放在面前的琴弦之上,轻轻抚弄了起来。 只听悠扬婉转的音节在她指尖拨弄的瞬间从琴弦中蹦跳而出,竟组合成了一首动人的乐曲。 “这真的是我所弹奏出的乐曲吗?”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若是将这首曲子弹给他听,不知是不是合他的心意?” “呀……我究竟在想些什么!” “张彤云啊张彤云!你可真容易被人给迷了眼……” …… 才女总会被才子迷眼,俗人则只会被金钱和欲望迷眼。 谢文虽然在外面表现得像是一个才气过人的青年俊才,但实际上,他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俗得彻底的大俗人! 以前食不果腹,衣不庇寒的时候,他只想吃好穿暖。 如今吃好穿暖,不仅住上了宽大且温暖舒适的豪宅,有三个美婢贴身伺候,同时还踏上了仕途,他又开始想要名望,想要一定的权力,开始为保障日后的美好生活做着打算。 尽管如此,他却还不知足,他还要拥有天下男人都梦想得到的娇妻。 美丽动人,知书达礼,温柔体贴,家族兴盛的大家闺秀! 张彤云正好满足他所有的幻想。 然而他就算费尽心机想要将张彤云娶回家,可是他却依然没有改变夜夜让美婢侍寝的习惯。 似乎对“色”这个字,他已经食髓知味,一日都离不开了。 当然,这样的情况,张彤云并不知道,她还以为谢文同她一样,正思念着对方。 …… 思念的时光往往度日如年,但充实的日子却总也留不住! 不知不觉间,又到了谢文五日一休沐的时间。 他又再一次请张羽传书,请张彤云与他同游秦淮河。 第二日一早,谢文就收到回信,让他午后去张府接张彤云出门。 今日相约与五日前已是大不相同。 五天前的聚会,说白了就是一次对谢文进行“面试考察”的考试。 而今天,是谢文通过“考试”之后,获得的第一次与张彤云单独“约会”的机会。 上午,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好准备了一番,下午便带上齐泰一路,驾着马车,来到了张府之外。 由于是接人,谢文并没有进门的打算,他只是将拜帖递给了守门的仆人,便在门外静候张彤云的到来。 因为事先早已说好,他并没有等多久,张彤云就带着莲儿走了出来。 只不过这一次张彤云并没有戴纱帽,只见她身穿青色绣花大袄,披着包裹着脖子的棕色狐裘,戴着白色毛皮做成的护耳,手里捧着暖壶。 相比之下,莲儿就要穿得朴素多了,她只是身上穿了一件素色大袄,披了一件小皮裘。 而且她的怀里还抱着一尾琴。 在这寒冬腊月天,张彤云还愿意应邀出门,着实是给了谢文莫大的面子了。 谢文连忙掀开马车门帘,微笑道:“外面风冷,快些上车吧。” “嗯……” 张彤云点了点头,便踩着脚凳,登上了马车。 谢文见状,也不客气,当即跟了进去。 至于莲儿,她将琴放在了车厢里,就和齐泰一起坐在了马车的甲板上,权当做个伴了。 “如此寒天,小娘子还应邀出门,实在是让谢某大感受宠若惊,我已租了一艘船,咱们等会儿泛舟河上,欣赏欣赏冬日的秦淮河风景,相信一定会让小娘子不虚此行的!”谢文满脸自信道。 “一切听凭郎君安排。”张彤云轻声点头道。 秦淮河她已经游过不知多少次,但她却并没有在冬日游过,更没有同家人以外的人一道游过。 所以,今天她有一种特别的期待,期待能够留下别样的美好记忆。 “今日小娘子携琴而来,可是要演奏几曲妙音?”谢文寻找着话题道。 “小女子琴艺不精,倒是想向郎君请教请教音律?”张彤云正色道。 闻言,谢文猛然一愣,心中暗惊:“啥?我没有听错吧!向我请教音律?我什么时候表现出来精通音律了?” 一缕遐思闪过,他连忙道:“不瞒小娘子,谢某于琴棋书画,都不甚精通,唯独书法还算拿得出手,至于琴棋二艺,听听看看还行,若要为人之师,恐怕有些难为在下了!” 这些东西,装可是装不出来的,他索性就坦白了。 谁叫土生土长的“谢文”都没学好呢! “郎君何必如此自谦,若非精通音律,那日帛书之中所写之词,怎会暗合曲调?我仅是按其宫、商之韵以琴奏之,便得一妙曲!郎君若是不愿教人,那便当做我从未说过!” 说话间,张彤云脸色微微变红,语气中忽然有了些撒娇的成分。 闻言,谢文不由得暗叹:“原来是这样!” “唉……也怪我,怎么抄到‘宋词’了,填词填词,有曲才能填词,‘宋词’要是不合音律,那才真是奇了怪了!”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沉思片刻,谢文赶忙道:“若是如此,或许恰好说明我俩是天作之合,我作词,小娘子便可因之成曲!此乃小娘子天资聪颖、天赋过人之明证,又何须我来教?” 张彤云闻言,见谢文一点也不像撒谎的样子,不禁也产生了怀疑,轻声低语道:“难道果真如此吗?” 她的声音虽小,但谢文却听了个一清二楚,谢文一本正经地道:“要想验证,又有何难!” “嗯?郎君要如何验证?”张彤云满心好奇道。 “不妨我再写一首词,看小娘子可否因之成曲!不就可以加以验证了吗?”谢文正色道。 “郎君片刻之间,便又有佳作?”张彤云满心惊喜道。 她似乎对谢文越发满意了。 “倒也不是片刻之间,是我前段时间赏月,偶然有感而发。”谢文正色道。 他忽然发现,一旦走上了“文抄公”这条路,简直就像是踏上了“不归路”,根本回不了头! 他不由得冒出一缕遐思:“后人所说的‘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在我这里倒可以换一个说法了。叫做‘背熟诗词三百首,穿越东晋不须愁!’” 不过他虽然并没有背熟三百首,但好在他对上一世“语文课本”中“熟读并背诵全文”那个硬性要求执行得非常到位,给了他十足的底气! 目前来说,他脑海中的资源储备,已经可以算作是充足了,暂时还不用担心。 第68章 寒潮将去 “赏月?不知郎君可否吟唱一番?”张彤云好奇道。 “那我就献丑了。” 谢文微微一笑,便开口唱了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一次,他倒真是用后世所谱的旋律,直接唱了出来。 唱罢,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谢某五音不全,唱得难听,还请小娘子莫要见怪!” “郎君何必如此自谦,我听词中旋律,颇觉动听,不知郎君可有曲谱?”张彤云问道。 “这是我随意哼唱而成,其实并无曲谱。”谢文一本正经的道。 他只是个文抄公,那里会谱什么曲。 “原来如此,我方才听词中之意,感触颇深,私以为若是请名士以词谱曲,曲词必然会流传千古!”张彤云正色道。 “小娘子果真如此认为?”谢文一脸激动地问道。 “嗯嗯……” 张彤云连连点头。 “可不知当世谁可算得是精通音律之名士,又肯不肯替我谱曲?”谢文怅然叹道。 “当今精通音律的名士,我倒是知道两位,一位是郎君从父谢安石,一位是弄笛江左第一的桓使君!”张彤云微笑道。 闻言,谢文不由得一愣,谢安他自然不能去找,可那位桓使君又是谁? 思绪闪过,他连忙问道:“不知小娘子所说的桓使君是那一位桓使君?” 如今位列方镇的桓家人,可不要太多,桓豁、桓冲还有桓伊,担当着荆州、江州、豫州三州刺史,同时还领着兵权。 张彤云却一脸奇怪地笑道:“还能有谁,当然是如今才进为豫州刺史的桓伊,桓叔夏!” “原来是他!” 谢文略显吃惊道。 对于桓伊,他的印象,全在谢安日后平衡桓家势力时桓伊起着重要作用这一点上,根本没有想到桓伊作为一个建功疆场的将军,居然还能在音乐上有如此高的造诣! “郎君认识桓使君?”张彤云问道。 “那倒不是,只是听说今年苻秦来犯,便是由他领兵击退其进攻的!”谢文答道。 “哦?若是如此,那郎君正可请桓使君为这一首词谱曲,我相信他收到请托,一定会极为乐意的!”张彤云正色道。 “我和他并无私交,他如何会帮我?”谢文疑惑道。 “难道郎君竟不知道令兄谢幼度与桓使君私交颇好,据说这一次击退苻秦进犯,还是令兄与桓使君联手方才成功的!”张彤云道。 “这我倒真不清楚!不过我可以试试。”谢文微笑道。 毕竟从进入谢安府里到现在,他还没有见过谢玄一面,关于谢玄的一切,他都只停留在史书的记载还有谢家人的只言片语中,并不真实具体,也不够详实。 “郎君,到了。” 就在这时,齐泰的声音传了进来。 “那咱们到船里再聊!”谢文适时停止了闲聊,快步下了马车,掀开车联,护着张彤云下车。 齐泰将马车停在岸边,仍然守在马车旁,并没有跟着谢文他们上船。 现在可不比后世,一根绳可看不住一辆马车。 谢文和张彤云坐在船厢之中,莲儿及时将她带来的那尾琴放在了船厢桌案之上,然后侍立在了一旁。 “小女子不揣冒昧,就郎君前日所做之词,谱了一曲,还请郎君一听。” 说罢,张彤云便将双手放在了琴弦之上。 “谢某洗耳恭听。” 话音未落,谢文便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看向张彤云。 而张彤云也在这时轻轻拨弄起了琴弦。 随着琴弦中一个个音节蹦出,谢文不禁暗自惊叹:“才女果然与众不同,竟然能将词中之意完全融入曲中。” “只可惜那首词描绘的是凄美的爱情故事,下次还得找一两篇欢乐一些的词给她谱曲才行!” “她如此爱音律,或许日后和怜云能够结个伴!” …… 一曲弹完,张彤云连忙问道:“郎君以为如何?” “凄美婉转,动人心扉,真乃妙曲!我就说小娘子天赋过人吧!”谢文赞叹道。 “若非有郎君之词,我如何能谱得出此曲,只可惜词中之意,我还未能完全发觉出来!”张彤云颇为遗憾道。 “这世间本没有那么多完美的事,小娘子何必过于在意!就如同我词中所写一样,鸿雁情深,不远万里,尚要一心求爱,最终虽得偿所愿,却只能短暂相伴,也可算作是一种遗憾了!词中有憾,曲中亦有憾,岂不正好是绝配?”谢文正色道。 “嗯……郎君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张彤云点头赞道。 她自然听明白了谢文话外之意,可是她还不想早早的就做出决定。 人生虽短,但还是比鸿雁长得多。 她虽然也盼情长,但更想情深且长。 要想情深,对象的选择,就显得尤为重要。 “咱们要不要到甲板上看看秦淮河两岸的风光?”谢文适时转移话题道。 “也好,郎君请。” 说话间,张彤云缓缓起身,和谢文一起朝甲板走去。 秦淮河两岸的风光,对于张彤云来说,并没有什么稀奇,但是对谢文来说,却算得上是一个盛景。 这毕竟是古色古香的纯古代建筑,而且风格还是后世早就不复存在的魏晋之风。 比后世那些钢筋混泥土装成的古建筑,不知要珍贵得多。 他不禁感叹道:“果然是‘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江南风景,果然别具一格!” 闻言,张彤云疑惑道:“难道郎君竟是第一次游秦淮河?” “小娘子猜得不错,我的确是第一次游秦淮河!以前虽然也想过游览,只是没有机会罢了!”谢文正色道。 “原来如此。” 张彤云虽然嘴里这么说,可是心里却觉得奇怪,暗道:“早听闻谢家人乃江左风流之望,怎会到了建康大半年,还不曾游览过‘屋门前’的秦淮河,着实奇怪!” “诶……你看那边!” 谢文惊喜地指着秦淮河岸边游曳的几只鸭子,似乎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那有什么?”张彤云一脸好奇地道。 “我听人说:‘春江水暖鸭先知’,群鸭既然已经下水,想必今年寒潮将去,来年暖春不久便来了!”谢文正色道。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个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张彤云喃喃低语道。 第69章 桓温的奏疏 “真不知道春天的建康城,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谢文却似乎没有听到张彤云的话,一脸憧憬地望向远方道。 “到了春天,郎君自然就知道了。”张彤云笑道。 “真希望春天花开之时,也能与小娘子一同漫步花丛,赏百花争艳,听喜鹊报喜!”谢文正色道。 “……” 张彤云却没有说话,望向远方,心头暗自低语着:“春天,或许我已嫁为人妇了。” “我的夫君,会是他吗?” “若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她忽然陷入了纠结,似乎谢文已在她的心底占据了一个位置,怎么也绕不开。 可是他们才相识不到十天,见面不过两次。 这样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些。 “难道我真的对他一见钟情?这可能吗?为什么我自己心中的感觉,和书中所描绘的差距那么远呢?” “唉……或许我不该如此执拗!如果同天下女子一样,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认命般地嫁了,哪里会有这些烦心事!” “说什么定要找个心头好!现在遇着了他,又找不到个才华比他出众之人,定要被父亲和兄长笑话死了……” 她的心思,谢文自然看不穿,但她脸上不住变多的红晕,却无疑让谢文猜到了在她的心目中谢文已经有了一个位置。 那是专属于情人的位置。 随着游船划过闹市,秦淮河的风光便没了新意,谢文便让船夫返航,回到了最初上岸的地方。 不过这一次约会却并没有结束,他特地邀请张彤云到了广源楼,请她吃了一顿别具风味的大餐。 火锅涮羊肉。 这一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美食,虽然被谢文提前端到了张彤云的面前,但由于张彤云见多识广,又是大家闺秀,自以为这样的吃法是谢家人所独创,尽管好奇,却表现得很沉稳,并未发生谢文所畅想的“大加夸赞”场面。 只是简单用了一顿晚膳,闲聊了几句,再将张彤云送回张府之后,今日的约会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 结束了一天的休假,谢文又开始了稍显“机械”的“上班”生活。 然后又期盼着下一次休沐,继续约张彤云出来游玩。 开启同样显得“机械”的“追求”之旅。 …… 虽然说秦淮河里已经有了群鸭嬉戏,但离春天的到来,还有一段时间。 特别是对极其盼望“春天”到来的朝廷来说,寒潮远远没有离去的意思,反而有变得越来越凶猛的迹象。 在姑孰遥控建康朝廷的桓温,只给了朝廷公卿不到一个月的平稳过渡期,又扔了“一颗炸弹”过来。 十二月二十日一早,司马昱来到西堂,刚坐下准备理事,就看到了一封单独摆放在书案上的奏疏。 他满心好奇地拿起那一封放置得颇为显眼的奏疏,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格外刺眼的四个字:“臣温谨奏”! 只看了开头,他便猛然一惊,将奏疏给合了起来,似乎根本不敢去看其中的内容。 “他又要做什么?” “我让他入朝当丞相,他自己非要拒绝,不愿放下手中的兵权!” “现在如了他的愿,他还上奏做什么?难道又要杀人?” …… 带着疑惑,他尽力克服内心的恐惧,再一次打开了手里的奏疏。 只见上面写着:“……废放之人,屏之以远,不可以临黎元。东海王宜依昌邑故事,筑第吴郡。” 所谓昌邑故事,就是指当了二十七天皇帝的昌邑王刘贺从皇帝直接被废为庶人,接受监管。 而不是像司马奕现在这样,不仅当着东海王,还在建康城中享受着优渥的生活。 看完,司马昱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暗道:“他难道还不罢休,要拿皇室立威?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之间,他竟找不到应对之法。 因为这一次桓温要动的人,并不是身无罪责的无辜之人,而是因无德失礼被废的东海王司马奕。 而且似乎为了防止司马昱像上一次那般强势反对,桓温还特地抬出了汉代废帝昌邑王之事。 不仅有理有据,还有典可遵,桓温似乎已经立于了不败之地。 找不到头绪的他,忽然看向了外堂,寻找着今日值守的人。 然后他就看到了谢安。 谢安现在身兼三职,吏部尚书和中护军是主职,侍中则是副职。 不过今天恰好是他当值。 “安石,进来!” 司马昱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高喊一声。 谢安闻言,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来到了司马昱的身边。 “陛下召唤,不知所为何事?”谢文拱手拜道。 “这里有一封奏疏,朕有些拿不定主意,请爱卿参详一番,为朕解难!” 说罢,司马昱紧皱着眉头将桓温的奏疏递给了谢安。 谢安连忙接过,打开仔细看了起来。 不过片刻,他便合上奏疏,上前一步,轻声问道:“敢问陛下可是不愿准大司马所请?” 司马昱闻言,不由得暗自惊叹:“他果然知道朕的心思!” 只见他点点头道:“安石所言不错,东海王失德一事,天下皆知其冤,如今朕忝居帝位,岂能使其不能终老于建康?” “嗯……” 闻言,谢安不禁陷入了思索之中,片刻之后,他正色道:“若是如此,陛下但可将此奏疏转崇德太后阅看,以太后旨意驳之,则大司马必不能如愿!” “爱卿所言甚是,朕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朕这就去找太后!”司马昱一脸激动地道。 崇德太后,就是褚蒜子。 因其居住在崇德宫,所以在司马昱继位之后,便尊褚太后号为崇德太后。 虽然说司马昱的辈分要比褚蒜子高一辈,但司马昱不仅当了大半辈子褚蒜子的臣子,而且就算从会稽王一朝登上九五之位,名义上也是借由以褚蒜子之名下的一纸诏令。 作为废立一事的唯一“官方下令人”,由褚蒜子来决定司马奕的未来处置方法,无疑是最为妥当的。 拿定主意,司马昱立即就乘坐着御辇来到了崇德宫,十分顺利的见到了身穿素袄的褚蒜子。 他开门见山道:“本来朕不该来打搅太后清修,但有一事颇为紧急,还须征求太后之意,方可施行,还请太后不要责怪于朕!” 说罢,他就将随身带来的桓温奏疏递给了褚蒜子。 第70章 褚太后见谢安 “无妨。” 褚蒜子神情淡定的回了一句,接过奏疏,看了起来。 不过片刻,她便合上奏疏,问道:“皇叔可是要哀家来回此奏?” 多年的从政生涯,她虽然没有将晋室变得更加强大,但是这一点政治敏感性,她还是有的。 闻言,司马昱连忙点头道:“既然太后已知朕意,朕就直言不讳了!桓温此举,无非是要贬低皇室,立其威名!如今皇室艰难,要想延续晋祚,不可再长其志,故而朕想请太后之旨,予以驳斥!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此事哀家何容有异?皇叔但可直接下诏便是!”褚蒜子正色道。 “有太后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朕即刻命人草诏,到时还要借用太后宝印。”司马昱微笑道。 “一方印何等小事,到时皇叔差人来用便是。”褚蒜子也微笑道。 她对于国事,早已经没有了最初辅佐她儿子穆帝司马聃时那般热衷,对于司马昱的要求,只要不触碰她的切身利益,她自然是一概应允。 …… 没过多久,司马昱便命谢安草拟了一封太后诏令,而且还让谢安亲自带着诏令来到了崇德宫借印。 站在崇德宫外,等待太监通传的间隙之间,谢安不禁起了一点遐思。 “也不知今日能不能见到这位外甥女。” “她如今尚是如此处境,还能不能帮到我们谢氏一族?” “如果能帮,她又会不会帮?” …… 等了没有多久,崇德殿的大门内便出现了一个让谢安感到惊喜的身影。 褚蒜子竟然亲自来了,而且脸上还显得颇为激动。 看她的样子,似乎还在责怪一旁的太监:“怎么不直接带谢尚书进殿?” 不过这些话,谢安自然是没有听到的。 他看到褚蒜子的身影,便躬身而拜,恭敬的迎候着。 毕竟现在他们不仅是甥舅,更是君臣。 君臣这一层关系,显然更大一些! 只见褚蒜子快步跨出,伸手扶着谢安的双臂道:“舅父何必如此,快快请起。” 谢安闻言起身,正色道:“君臣有别,纵然有亲,义当如此!” “舅父此来,可是为陛下借印?”褚蒜子微笑道。 在这种时候,她并不打算拐弯抹角。 “太后请看。” 谢安直接将手里的诏令递给了褚蒜子。 褚蒜子大略看了一遍,微微点头道:“此诏想必出自舅父之手,果然合情合理,无可挑剔。” “太后谬赞了!”谢安客气道。 褚蒜子闻言,没有多说,转过身对那太监道:“将此诏令拿去,将哀家宝印盖上,直接送往中书宣发!” “诺!” 那太监接过诏令,连忙快步回到了崇德殿内。 而褚蒜子则对谢安道:“舅父进京已有数年了吧?” “快七年了。”谢安答道。 当年他以为谢万奔丧为由,离开了桓温,待丧期结束,受朝廷征召,前往吴兴郡任太守一职,在吴兴郡太守任上兢兢业业做了差不多三年,他又来到了建康城,做了朝廷的吏部尚书。 从奔丧到吴兴郡,再到建康城,这一段升迁路如此顺利,他相信其中多少有朝廷看褚蒜子面子的成分。 但到了建康七年,他的任职依旧没有多大改变,手中实权更可以说是没有,就连中护军这一实权职位,还是他自己争取而来的。 这样的境况,也多少说明褚蒜子在其中起的作用或许有,但绝对不大。 毕竟他这几十年积累起来的声名,已经大得不容朝廷轻视,一个吏部尚书,并算不得什么。 这也足够说明,太后手中的权力,在这个时候,早就已经名存实亡了。 “竟有如此之久!那哀家着实是该反省一番了!”褚蒜子笑叹一声,又道:“今日机会难得,舅父不妨到殿中稍坐,与哀家一叙!” 谁能想到,这竟然是谢安在建康城七年时间里,第一次和褚蒜子如此会面。 “臣遵命。”谢安连忙道。 进入崇德殿,谢安坐在褚蒜子命人准备的席榻上,等着褚蒜子发问。 只听褚蒜子问道:“听闻舅父隐居东山,为谢家教育子侄,不知谢氏一族中,可称者几人?” 谢安闻言,不禁闪过一缕遐思:“难道果然只是叙叙家常?” 他没有迟疑,连忙答道:“往年世间有传,谢家小辈彦秀者四人,号称‘封胡羯末’,封儿为臣弟万石之子,名为韶,字穆度,现为黄门侍郎,胡儿为臣兄据石之子,名为朗,字长度,可惜英年早逝,羯儿为兄无弈之子,名为玄,字幼度,现为征西司马、南郡相,末儿亦为臣兄无弈之子,名为川,字渊度,可惜也英年早逝!” “唉……真是天妒英才。”褚蒜子闻言,忽然叹息一声。 “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虽然引人怅恨,但却也无能为力。”谢安也叹息道。 “舅父所言不错。不过其实英才不须太多,有一两个引领群才,便足以兴盛一族了。就如舅父一般,只要你出山做官,谢氏一族便有了希望。”褚蒜子正色道。 闻言,谢安又道:“其实谢氏一族,非止臣这一支有俊秀人才,叔祖德清公一脉有一后人,名文,字文度,现任秘书郎,亦可称为我谢氏麒麟儿!” “哦?如此说来,上天待谢氏一族,原来也不薄。有穆度、幼度、文度三人,他日谢氏一族兴盛亦殊为可望!”褚蒜子微笑道。 “谢太后吉言。”谢安拱手一礼,并未多说。 褚蒜子又道:“但要想家族兴盛,首先要国家兴盛,不知舅父于当今天下形势,作何想?” “果然还是冲着天下大事来了!” 谢安暗叹一声,正色道:“朝廷虽然暂时动荡,但仍有磐石之固,太后不必为此过于忧心。” 褚蒜子闻言,颇为一惊,问道:“舅父既出此言,必有缘由,不知以舅父之见,朝廷所恃者为何?” “为士族人心!”谢安正色道。 人心,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 就算人人都说坦诚相待,却也是人人不信。 更何况一向只追逐利益的士族! 他们凭什么押宝司马氏,而不选择桓氏? 难道司马家给的真的太多了? 这一点,褚蒜子是不以为然的。 所以,她摇了摇头道:“士族人心若是向着朝廷,又怎会有废立之事?” 第71章 与桓温再争 “士族之人心,向来是趋利避害!当大司马废立之时,事起仓促,人皆无备,若抗大司马之志,非但不能得蝇毫之利,而且有毁家灭族之害!无论是哪一家士族,都绝不会在那时为皇室说话!”谢安正色道。 桓温废立,虽然出现了一些闹剧,但整体上还算是一帆风顺,基本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这其中最大的缘故,就是桓温带到建康城中的,是真的会杀人的大军。 在桓温绝对掌控着一切的时候,替没有丝毫反抗余地的皇室说话,那不是自找思路吗? 朝中士族大臣,可不是傻子。 当然,褚蒜子也不是! 她如果不是知道皇室没有一点筹码可以和桓温对抗,又怎么会甘愿当桓温的一颗棋子呢! 她这么问,只是为了试探谢安。 “难道如今就今非昔比了吗?”褚蒜子问道。 “虽然说不上时势皆异,但自从大司马离开建康城,朝廷便有了喘息之机,也就有了可以重振朝廷威望的机会!”谢安正色道。 “时机又在何处?”褚蒜子又问道。 “大司马魂归九泉之时。”谢安道。 他之所以敢说这样的话,只因为当初上任中护军一职时,他就展开了对皇宫内人的排查,知道褚蒜子身边的人,绝不可能是桓温的耳目。 不然,褚蒜子也不会让他们出现在这殿中,更不会当着那几个太监宫女问谢安这些话! “舅父有此把握?”褚蒜子皱眉道。 桓家人的势力,实在太根深蒂固了些,要想从他们手中拿回权力,谈何容易! “世间事,本没有十分把握这一说,但有几分希望,尽心去做,或许会有奇效!”谢安正色道。 “嗯……舅父所言,甚是有理!”褚蒜子叹息一声,又道:“只望天下士族能如舅父所说,保住晋室,也保住他们的家族基业!” “臣相信太后一定不会失望!”谢安自信道。 要是以前,他还没有如此自信,但是如今有了谢文相助,他能够料事于先,做出任何抉择,都更加有底气了。 “相信哀家会有亲眼见证的那一天!”褚蒜子满眼期盼地回应一声,又道:“好了,不说那些烦人的天下大事了,哀家还是想听舅父讲讲谢氏一族后辈们的故事,还请舅父不厌其烦,细细讲来。” “臣敢不从命!” 谢安答应一声,便侃侃而谈了起来,讲诉着谢家小辈中奇女子和奇男子的精彩故事。 …… 第二日一早,远在姑孰的桓温就收到了建康城连夜送过来的太后诏令。 本以为一切会进行得很顺利的桓温,带着期盼打开诏令,却看到诏令中有几个极为刺眼的字:“使为庶人,情有不忍,可特封王!” “啪!” 桓温尚未看完,便一脸愤怒地将诏令拍在了桌案之上。 “情有不忍?这个时候情有不忍,当初废帝的时候,怎么不敢说情有不忍!” “看来我一离开,他们就不拿我当回事了!” “真恨不得再进一次建康城,让他们再也不敢对我说半个不字!” …… 然而桓温虽然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说出了一两句“狠话”,可是他却没有轻易拿出带着大军杀回建康城的实际行动。 他一生谨慎,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为的就是保住自己手中的权力,然后还能适当再进一步! 他在面对豪赌的时候,尽管“一把梭哈”可能会获得无比丰厚的回报,但无一例外,他全部选择了保守退缩。 在第一次北伐苻秦时如此,在进兵逼迫朝廷趁中原大乱北伐时如此,在北伐慕容燕国时更是如此。 而且他的最后一次退缩,还差点让他输了个底儿掉。 虽然最后天公作美,戏剧性地让他不仅没有因此丧失兵权,还拿到了整个江左唯一不属于他管辖的豫州军。 完成了集天下兵权于一身的最后一步,达成了大晋名副其实的都督中外诸军事成就! 但对于桓温来说,他仍然不具有代晋自立的功德。 所以,废立之后,他没有留在建康城,继续做他想效仿的前辈们所做的事业,而是回到了姑孰城,遥控着朝政。 只不过现在他才发现,他遥控朝政的那根线所摆弄的,并不是完全无自主意识的“木偶”,而且那“木偶”似乎正渐渐尝试挣脱他的控制! 他在发泄完怒气之后,情绪渐渐冷静了下来,转而拿起一张空白的奏疏,提笔写了起来。 他所写的奏疏大意,与上一本奏疏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分别,唯一做出的改变,就是请求朝廷将东海王司马奕降封为侯爵! 虽然比之庶人要好不少,但听从他的请求,让废帝筑第吴郡,又降封两级,仍然可以算作是达到了他的目的。 只有废帝的地位被贬得越低,他废帝之举,才能显得更加光辉正义! 才能算作是对天下有功,对百姓有德。 …… 当这一封奏疏传入建康城的时候,司马昱的内心无疑是惊喜的,桓温选择了妥协,就说明他的抗争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他再一次将谢安传唤了过来,一脸欣喜地将桓温的奏疏拿给谢安看。 谢安看了,再看到司马昱脸上的笑容,不禁眉头微皱,问道:“陛下可是要准了大司马所请?” 闻言,司马昱不由得一愣,好奇道:“难道爱卿还有异议?” “臣以为若遵从大司马之意,恐仍显得朝廷可欺,不如再下一诏,折中处置,大司马应当也不会再争,但朝廷威望却可因之而立!”谢安正色道。 “嗯……” 司马昱沉思片刻,正色道:“爱卿所言,或可一试!” “那臣便去草拟一诏,仍请陛下审阅之后,送太后处用印!”谢安道。 “爱卿便可速去。”司马昱微笑道。 “臣告退。” 谢安答应一声,便转身离去。 看着谢安的背影,司马昱不禁十分欣慰,暗道:“有此大才忠于朝廷,何愁晋祚不长?” “只是不知道桓温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对于桓温,他还是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他怕如果桓温不顾鱼死网破,做出非常之举,不论他做出什么努力,都只能是哀叹一声:“大事去矣!” …… 第72章 天象示警 当谢安所代拟的诏令再一次送到姑孰城中,桓温看了,不禁觉得好笑。 他要仿照昌邑王故事,废司马奕为庶人,太后诏令说“情有不忍,可特封王”。 现在他退了一步,勉强接受授予司马奕侯爵,但朝廷却也只愿退一步,要封司马奕为海西县公。 县公虽然也是公爵,但在公爵中的分量,就如亭侯在侯爵中的分量一样,处在末位。 这样的博弈,在他看来,无异于是朝廷的妥协。 只不过朝廷还非要盖上一层遮羞布,去蒙骗世人。 他当然可以继续坚持,然后无情地揭开这一层遮羞布,让天下人看看皇室、朝廷的真正底色。 但他却不屑于这么做。 因为那么做,他不仅不能从中得到更多的利益,还可能受到反噬。 他这一生都在稳中求进,没有利益可求却有风险的事情,他是不会轻易去做的。 所以,这一场由桓温挑起的争斗,到此就草草收场了。 在整个博弈的过程中,司马昱自认为阻止了桓温的奸谋,取得了争斗的胜利。 而桓温同样认为朝廷用这种以退为进的计策来保卫皇权,实则是一种无力扭转局面的表现,也是一种变相的认输。 在朝廷和桓温都认为自己是赢家的情况下,这场博弈,其实已经失去了意义。 只不过,在这一场无意义的博弈中,最终还是有人受到了难以治愈的伤害。 那就是废帝司马奕,他作为桓温与朝廷争斗的棋子,至此完成了人生地位的三连降,从九五至尊到藩王,再到县公,从皇宫到王邸,再到吴郡“监牢”般的宅邸。 从此等待他的,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圈禁生涯。 …… 在收到桓温遵从太后诏令的第二天,司马昱便立即将诏令予以了颁布。 不过收到诏令的司马奕并没有立即搬出东海王邸,因为诏令中所说的“筑第吴郡”,现如今只怕连地基都还没有起。 但这对于司马昱来说,并不重要,他要的只是颁布诏令,盖棺定论,顺利摘下“胜利”的果实。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高兴了还不到一天,当夜的星象便给了他当头一击,使已经消失了的惆怅感再度袭来。 上天似乎在提醒着他这并不是一场胜利,而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只见他凭倚着宫殿外走廊边的白玉石雕龙栏杆,眉头紧皱,抬头注目望着夜空中出现的奇异天象。 “荧惑何以复现太微星旁?” “按此方位推算,难道还是逆行而入?” “天象示警,晋祚果难保乎?” “朕有何罪,要当亡国之君?” …… 荧惑星出现,自古以来,就被视作战争即将到来的征兆。 而太微星,又是代表着天子之星。 荧惑星与太微星连在一起,其中预示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了。 司马昱作为精通玄学之人,自然也懂星象,只见他满心绝望,一脸愤恨地盯着夜空,心头早已开始咒骂,可是出于敬畏上苍,却不敢痛骂出声。 他在看到荧惑星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联想到了上一次“荧惑”出现之事。 那是在桓温行废立之事的一个多月以前,夜空中偶然出现了“荧惑守太微端门”的天象。 当时他也注意到了这一天象,但他只以为那是预示着南北将有大战发生的征兆。 怎么也没想到等来的不是苻秦发起的一场大战,反而是桓温废立。 这一次,“荧惑逆行入太微”的天象,不可避免地让他产生了相应的联想。 在他看来,比起上一次天象示警,这次更要严重得多,更值得重视。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晋祚可能不保。 可是他却不能接受,他如此努力,如此战战兢兢,勤劳政事,一心为朝廷分忧,怎么能够是亡国之君! 当然,他并没有忘记,他除了劳心政事,为朝廷分忧,还养出了桓温这样一个大权臣。 “桓温!他真的敢踏出那一步吗?” “他就不怕桓家这一世奋斗得来的基业,一旦坠地吗?” “难道他已经决定只顾生前,不管死后了吗?” …… 桓温的心思,他是一点也猜不透,也没有应对之法,只能自顾自地做着恐吓自己的假设。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将目光从夜空移开,皱着眉头,低头在走廊上走着。 忽然,远方一点闪烁的灯火之光闯进了他的眼中,他抬起头望向火光传来的方向,不禁呢喃道:“中书省今日是谁当值呢?” 不容多想,他跨步朝一旁的太极殿走去,对守在门口的太监吩咐道:“去中书省看看是谁当值,若是郗嘉宾,便召他来见朕。” “诺!” 那太监答应一声,连忙跑步去了中书省。 中书省内,当值之人,恰好就是郗超。 那太监透过灯火映照下窗户上的人影,一瞬间就认出来了郗超那特有的大胡子,他连忙放慢了脚步,轻轻在中书省大门上敲了两下,语气恭敬地询问道:“请问当值的是郗侍郎吗?” 声音传入,郗超不禁好奇地转过头,回道:“正是。” 闻声,那太监才脸上堆满笑意地走进门内,谄笑道:“奴婢奉陛下之命,来请郗侍郎,不知郗侍郎可方便?” 郗超看到那太监拘谨的样子,不禁笑道:“陛下有召,如何会有不便,还请公公头前带路!” “郗侍郎请。” 那太监见郗超如此客气,一点也没有外间传的那般不好伺候,心里的担心才放了下来,安心地在前面带路。 一路上,郗超也没有问司马昱突然召见他的缘由,只静静地跟在那太监身后,时不时地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抬头看看夜空中的满天繁星。 很快,他就来到了太极殿,见到了坐在席榻上的司马昱。 他连忙躬身行礼道:“臣拜见陛下。” “嘉宾不必多礼,请坐。”司马昱十分客气地道。 郗超依言入座,然后问道:“不知陛下召见,有何事吩咐?” 司马昱看向窗外的夜空道:“嘉宾可曾看了今夜天象?” 闻言,郗超不禁暗叹:“果然不出我所料。” 思绪闪过,他正色道:“方才来的路上,臣略微看了两眼,倒未细看!” 第73章 天机所在 这句话,在司马昱听来,一点也不像真话,但他却并不在意,正色道:“命之修短,朕本所不计,然此前荧惑星现,而海西废,今夜荧惑星复现,可是废立之事将重现于近日?” 此言一出,却是大出郗超的预料,他怎么也没想到司马昱会问得如此直白,不由得一时愣住了! 不过只一瞬间,他就从愣神中反应了过来,一脸恭敬地道:“大司马臣温,方内固社稷,外恢经略,非常之事,臣以百口保之!” 这句话倒并不是他的恭维之言,从此前桓温废立之后,竟然在刚刚立威、百官恐惧之时离开了建康,回到了姑孰,他就看出来桓温走不到最后那一步了。 他一生所追随的这位大司马虽然有高世之才,非凡之志,但是性格上也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 不愿冒险,不愿有失,万事谨慎,求稳求守! 这就注定了桓温不会在没有绝对把握的时候,做出非常之举。 而当今天下的形势较之此前,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仅凭一个虚无缥缈的天象,显然不足以让桓温孤注一掷。 “嘉宾果真如此认为?” 司马昱却还是十分犹疑。 “臣所言俱发自肺腑!天象虽然有变,未必应在一事之上,还望陛下莫过于忧心,伤心劳体,恐非社稷之福!”郗超正色道。 他已经隐隐发现,今年还不到五十二岁的司马昱,看起来竟然已经显得比桓大司马还老迈了些。 “如今外患内忧如此,令朕如何能不忧心……”司马昱忽然叹息道。 这一叹,他的精气神似乎又弱了一些。 看到司马昱的面容的变化,郗超忽然想起了即将年满五十八岁的父亲郗愔。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陪在郗愔身旁,略尽为子之孝道了。 特别是两年前他私自做了一件很对不起郗愔的事,至今仍然心怀愧疚,不敢告诉郗愔。 那还是桓温北伐慕容氏之前,郗愔听说桓温有北伐之志,特地情真意切地写了一封信,准备亲自率领徐兖之兵与桓温共谋大举。 然而他当时在桓温幕府,早先一步拿到了郗愔的信,私自打开来看了。 为了迎合桓温之意,他竟然将郗愔向桓温请求出战的书信“寸寸毁裂”,然后伪造郗愔笔迹,自称老病,请桓温统徐兖之兵,借此为郗愔求得了个会稽太守一职,希望郗愔能在会稽颐养天年。 然而他的好意,郗愔并没有领会,反而常常喟叹悔恨,惆怅满怀。 他虽然没在郗愔身边,但有书信往来,自然也从信使口中,探知了郗愔的近况。 “不知父亲如今境况如何?是不是也像这般忧心忡忡?” “若是父亲因我之过而折损天年,我当何以赎罪?” 思绪闪过,他忽然站起身,拱手拜道:“臣冒昧,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应允。” “嘉宾有何请求,但说无妨。”司马昱略显奇怪道。 “臣自离家从军,至今已有多年未见家父,近日常梦见家父召唤,故臣想请假省父,望陛下恩准。”郗超恳求道。 闻言,司马昱忽然想起了那位超脱世俗,一心只想归隐山林,修黄老之术的名士郗愔。 若不是他的举荐,或许郗愔也可远离世俗纷扰,如愿隐居山林之间。 想到这里,他忽然问道:“尊公年庚几何?” “家父永嘉七年生人,于今已将近花甲之年。”郗超回道。 当他说出花甲二字,心中不禁又多了一分愧意。 “永嘉……”司马昱低喃一声,然后叹息道:“请嘉宾致意尊公,家国之事,遂至于此!由朕不能以道匡卫,愧叹之深,言何能谕!” “陛下何必如此自责?臣……” 郗超还准备劝说一番,可是话还未出口,就被司马昱打断道:“嘉宾不必多言,去吧……” 看着司马昱无奈挥动的右手,郗超心中不禁涌出些许酸楚,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既然选择了跟随桓温,就已经没有了回头之路。 纵然做不了桓温开国的功臣,他也绝不会改变初心,背叛桓温。 这是他自诩高于凡夫俗子的底线,绝不允许触碰。 他拱手拜道:“陛下早些歇息,臣告退!” 闻言,司马昱不禁抬起头,看向这位“盛德绝伦”的江左大才。 他猛然想起一句诗:“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 这是晋室渡江之后,在祖约、苏峻之乱时,庾阐所写的一首诗中的两句。 当时祖约、苏峻作乱,还有郗鉴、陶侃等忠臣志士护卫朝廷,平定叛乱,但如今他受逼于权臣,又有谁能护卫得住他呢? 是王坦之、王彪之,还是谢安? 他不否认王坦之、王彪之以及谢安现在或许会站出来帮他,但如果面临和桓温生死对决的时候,他们还是不是会义无反顾的支持朝廷?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这一点,他自己心里非常清楚。 所谓的江左大才,真正考虑的,还是他们王、谢二族的门户事。 改朝换代,相比于毁家灭族,自然是可以拿来牺牲的。 想到自己孤立无援,无依无靠的处境,一时间悲从中来,他的眼眶中竟不知不觉溢出了些泪水,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渐渐打湿了衣襟。 …… 与此同时,乌衣巷中,也有人看着天象,只不过有的人忧从中来,有的人从容淡定,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谢府的书房,谢安已经好久没有单独在这里见过谢文了。 今天夜里,他特地将谢文叫来,只问了一个问题:“桓温之死期,是否在两年之内?” 本来还准备在谢安面前装装逼的谢文听了谢安嘴里问出来的话,猛然吃惊道:“叔父怎会知道?” 他清楚的记得,关于桓温,他只是透露了一个“活不长久”的信息,可没说具体是哪一年! 谢安一脸自信地抚须道:“此乃天机!” “呃……”谢文不由得一阵无语,笑道:“难道叔父对我还要打哑谜吗?” “哈哈哈……” 闻言,谢安忽然大笑着从书案后起身,走出书房大门,指着夜空中荧惑星的方向道:“那便是我所言之天机所在!” 第74章 谢安催婚 顺着谢安手指的方向,谢文满心疑惑且好奇地望去,只见满天繁星,璀璨夺目,比之他记忆中后世昏浊的夜空,不知要美了多少倍。 他当然知道谢安指的是天象的寓意,可是不管是他还是这一世的“谢文”,却都没有学过“夜观天象,推算时运”这一门玄学。 至少在他融合的记忆里,没有半点关于观察天象的知识技巧。 他只得颇为无奈地笑道:“不瞒叔父,我看不懂天象。” 谢安闻言,不由得一愣,暗道:“我谢氏一族以诗书传家,他怎会不识天数?” 不过他并没有深究,而是指着天空,耐心地解释道:“那一颗星,因其星光如荧火,行踪不定,令人疑惑,古之占星者称其为‘荧荧火光,离离乱惑’,因而名为荧惑,向来荧惑光强,则战乱将起。那是北斗,于其南方有十星成垣,称为太微垣,太微即朝廷之意。” “今荧惑入太微,是朝廷将乱之象。你既说陛下不久将崩,而桓温又未得其志,天象所示,必是朝廷失其主之意!故而我猜桓温不出两年必死!” 现在的朝廷之主,明面上虽然是司马皇室,但实际上真正有话语权的,还是桓温。 等谢安说完,谢文不由得暗自惊叹:“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难道天象真的蕴藏天机?那不就是些恒星、行星和卫星吗?后世的现代科学难道竟走入了歧途?” 虽然心中万分不愿相信,可是一联想到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不可思议之事,他对所谓的科学反而渐渐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赞叹道:“叔父慧眼如炬,说得半点不错。” “哈哈哈……” 谢安爽朗地大笑一声,又转身走进了书房,坐回了席榻之上。 只见他轻抚长须,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最近你与张家小娘子时常相约,想必已然博得她的芳心了,是也不是?” 虽然弄不清楚谢安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谢文还是当即给出了回应:“虽说不上博得芳心,但她亦是以好友待我。” “你倒谦逊。” 谢安微微一笑,然后又道:“你行将二十有一,若再不成婚,恐于声名不利,还须得探明其意才是!” “呃……” 谢文不由得感到莫名尴尬,问道:“是不是太过着急了些?我与她尚且相识不到一月,若是贸然去问,恐怕反而适得其反。” “她若不愿,又怎会几度应邀出游?你若迟迟不说,她反倒觉得你怯懦!”谢安一副‘过来人啥都清楚’的神情道。 “那小侄便寻机问上一问。”谢文答应一声,又灵光一闪,连忙道:“若是她尚觉早了些,咱们也不好强迫的吧?” “她只要不明言拒绝,我自有办法让她在来年春日与你完婚。”谢安神情颇为自信道。 “小侄愚钝,有一事不明,还望叔父解惑。”谢文忽然道。 “你说。”谢安一脸的从容淡定。 “不知叔父何以要我尽早完婚?”谢文问道。 他实在想不明白,谢安为什么会这么关心他的婚事。 说什么影响声名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他其实是有些不信的。 他更愿意相信谢安想用婚姻、家庭来捆绑他的手脚,让他不可能背叛谢家。 毕竟他就算姓谢,也已经和谢安血脉疏远,堪称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了。 谢安看了看谢文微皱的眉头,微笑道:“为了让你尽早把自己当成谢家人,当成我谢安的子侄!” “此言当真?”谢文有些难以置信道。 “难道你想听假话,听我说为了让你避开皇帝的丧期?为了让你爱惜自己的声名?”谢安正色道。 闻言,谢文猛然愣住了。 看到谢安那严肃且真诚的神情,他似乎懂了谢安的心。 这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很脆弱,而用利益来维系的关系尤甚。 只有亲情,才是最值得信任的维系关系的纽带。 谢安现在就需要这样一条纽带,用来掌控他。 一旦他成了婚,有了娇妻,也会有爱子。 只要他安安心心的当谢家人,本本分分的做谢安的侄子,他就可以享受天伦之乐。 如若不然,谢安也可以采取相应的措施钳制于他。 当然,那是不得已的后招,谢安还是希望他能真正做一个谢家麒麟儿,为谢家崛起,做出贡献。 想清楚这一切,他不禁一脸感激地看向谢安,拱手拜道:“小侄绝不会辜负叔父一番苦心。” 在他看来,谢安的手段至少是阳谋,是柔和的。 而且谢安甚至给了他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恩赐,值得他用一生的奋斗去感激。 毕竟如果他遇到的不是谢安,而是那些阴狠毒辣的野心家,或许一开始就会被控制豢养,让他永不得见天日。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发现,自爆身份,有着多么大的风险! 而他选择谢安,又是一个多么伟大且正确的选择。 …… 除夕前一日,谢文再一次将张彤云约了出来。 还是去秦淮河,只不过这一次是在秦淮河畔。 只见谢文从马车里抱出来一口很轻的大箱子,笑嘻嘻地来到张彤云面前。 “你这箱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张彤云噘着嘴,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除夕将至,我想给你一个惊喜。”谢文笑道。 “惊喜?何为惊喜?”张彤云目光一亮,故意问道。 “就是意外之喜。”谢文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说罢,他打开箱子,指着箱子里堆满了的巴掌大的红色小灯笼道:“你看,这算不算惊喜?” 张彤云一直将目光放在箱子上,当看到箱子里满满的红色小灯笼的那一瞬间,芳心不由得一阵砰动。 “这也算惊喜吗?” 她嘴里呢喃一声,缓缓蹲下身子,拿起一个红色小灯笼看了起来。 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秦淮水。” 而那两行字的对面,还有几个小字,写的是:“谢文度赠张彤云。” 看完,她的脸刷的一下变得绯红,连忙放下手里的灯笼,站起身,低着头不敢去看谢文,娇嗔道:“你这是何意?” 第75章 女儿心思 “小娘子果真不懂?” 谢文虽然是在问,但语气中却带着一股意味深长的笑意。 “……” 张彤云并没有搭话,而是羞涩地摇了摇头。 她当然不是不懂,而是少女含羞,让她羞于启齿。 这种事,怎能由一个女孩子来说破! “这一箱子灯笼上面,我都写了两句诗,而且落上了我们的名字,我要将它们全部挂在秦淮河中的游船之上,在元宵灯会时,让整个秦淮河的游人都看到我对你的真情!” 谢文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一番,然后又道:“现在,小娘子看到我的真心了吗?” 那日在佛塔之中,张彤云面对谢文一见钟情式的告白,提出了要看谢文是否真心的要求。 现在,谢文在谢安的催促下,只好用上了这种具有轰动效应的表白方式。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巨幕光影,没有高音喇叭,但好在还有聚会,还有吸引无数公卿百姓的大型庆贺活动。 只要有人气,他就可以做出轰动一时的标新立异之举。 他相信,虽然时代不同,但女孩子心中所追求的所谓“仪式感”和“惊喜”,却是相通的。 当一个男人,在无数人的见证下,宣誓他深爱着一个姑娘,这份爱意,无疑可以被称为坚定! 这也正是女孩子们所期望拥有的安全感。 “你这样做,不怕传得满城风雨吗?”张彤云捏着衣角,轻声问道。 “诗三百,首关雎!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娘子绝代佳人,谢某寤寐求之,又怕谁笑?” 谢文坦然一笑,忽然皱着眉头,满心失望道:“难道小娘子对谢某并无此意?” 听到前面一句,张彤云心中暗暗点头,心想她总算没看错人,遇着一个有担当之人。 可听到谢文语气一变,顿时心慌意乱,连忙道:“并非……” 然而话音刚一出口,她忽然瞥见谢文正得意的诡笑着,连忙住嘴,抬起头一脸羞怒地盯着谢文道:“你好生可恶,明知我……我……还故意戏耍于我!” “小娘子的话,谢某可真是听得云里雾里!并非什么?我又明知什么?”谢文故意问道。 “你……哼!” 张彤云娇哼一声,转过头看向莲儿道:“咱们走,别在这儿让人看笑话!” 说着,便跨步朝马车停靠的方向走去。 谢文见状,却一点慌张之意都没有,放声高喊道:“既然小娘子并无异议,那我就去游船上挂灯笼咯!” 此言刚一入耳,张彤云的脸颊更红了,只见她羞愤地一跺脚,转过身,小跑到谢文身边,一脸娇羞地道:“谁允许你挂了!?” “原来是小娘子怕笑!” 谢文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心头却莫名暗爽。 “哼!我才不怕笑,只怕人妒!”张彤云喃喃低语一声,又抬起头,盯着谢文道:“既然你这灯笼上的诗都是写给我的,那便是我的私物,自然该由我处置,我要拿走,你听是不听?” 话音未落,谢文便被这一番说辞给惊呆了。 不过他倒也乐得轻松,故作无奈地道:“小娘子吩咐,谢某如何敢不听?” 话一出口,他忽然感觉不对,暗惊:“这怎么感觉像是在往‘妻管严’、‘耙耳朵’的方向发展啊!得赶紧‘刹车’才是!” 然而张彤云却根本没给他找回场子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郎君将箱子关好,抱回马车中,送我回府!” 只听张彤云连忙甩下一句,然后像是深怕谢文反悔,快步朝马车所在的方向跑了过去。 谢文见了,顿时愣住,等张彤云跑出了几丈远,他才反应过来,低喃道:“今天的约会,就这么结束了?” 可是,这tm的能算作是约会? 他还有好几个活动安排没实施呢! 然而就算是他万分不愿,也改变不了半分现状。 他只得抱起大木箱,前去追赶张彤云。 还好箱子里装的是空心的灯笼,而且他这一世身强体健,武艺也不错,抱着一个木箱子,跑起来依旧健步如飞。 不过片刻,他就追上了张彤云,然后颇为遗憾地道:“这些灯笼上面的诗句,可是我苦思冥想才写出来的,句句情真意切,要是不拿出来给世人品评一番,也太可惜了!” “看来郎君写诗给小女子是假,想卖弄学问是真!既然如此,郎君但可将木箱收回,将灯笼重新做过,抹去小女子的名字,再拿去张挂便是!到时郎君诗名,自然会传誉建康!”张彤云故意板着脸道。 但从她脸上尚未减退的红晕来看,谢文已猜到这是“打情骂俏”之语了。 “算了,当我没说,小娘子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谢文连忙道。 那语气里,简直是充满了委屈。 “哼……这还差不多!”张彤云略显得意道。 “……” 闻言,谢文顿时无语,只得在心头暗暗叫苦:“这是捧过头了?我以后的家庭地位,可不能在今天就一旦坠地了啊!” 他现在还不理解,有时候这样的“打情骂俏”才显得弥足珍贵,才是真情流露! 有时候,男人有当“妻管严”、“耙耳朵”的权利,也是一种幸福。 至少,那也是一种被爱的具体表现。 毕竟一个女人如果不爱你,又怎么会花心思来管你,和你斗气打趣呢?! …… 夜,张府,东厢房。 张彤云的闺房,今夜红光焕发,变得格外的明亮。 这异常的情况,引得张府上下一阵骚动。 特别是对奇事一向很感兴趣的张羽见了,忍不住好奇,来到张彤云闺房之外,敲门问道:“小妹屋中有何宝物,竟发出如此红光?” “噗嗤……呵呵呵……呵呵呵呵……” 此言一出,竟引得在屋内点着灯笼的张彤云和莲儿笑了起来。 闻声,张羽纳闷道:“小妹何故发笑?” “呵呵呵……” 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出,然后张羽便看到张彤云打开了房门,指着屋内到处挂着的小红灯笼道:“兄长可真会说笑,你看那东西是什么宝物吗?” 张羽见了,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原来是红灯笼?是谁这么无聊,竟做这么多小灯笼作甚?” “呵呵呵……”张彤云掩嘴一笑,然后道:“那个无聊之人,兄长可是熟悉得很呢!” 第76章 门当户对 闻言,张羽瞬间便明白了过来,纳罕道:“竟然是谢文度?难道这就是他所说的惊喜之物?!”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样几十个样式普通,模样又小,一看就不贵重的小红灯笼,如何能制造出来惊喜?如何能打动张彤云的心? 然而张彤云闻言,脸颊却不禁一红,微笑道:“兄长既然猜到,小妹还有个不情之请,望兄长帮忙。” “怎么这时候还拘谨起来了,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张羽笑道。 “还请兄长两刻过后,请父亲到院中赏灯。” 说话间,张彤云的脸变得更红了。 她既然收下了灯笼,就证明已经接受了谢文的表白。 所以,她现在也要给谢文一个交代,让她的父亲和谢安一起继续探讨两家成婚的具体事宜。 而借赏灯之名,将此事说明,正好合适。 “这些灯有何可赏?”张羽一脸纳闷道。 “这……兄长到时自然就知道了,还请兄长务必准时请父亲前来。” 张彤云本想解释一番,但一想到说出口必然会引得张羽进屋看个究竟,便暂时忍了一忍。 “好吧,我就为小妹再当一回信使。” 张羽点头一笑,转身离开了张彤云的闺房。 …… 两刻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张羽掐着时间来到其父张彭祖的面前,躬身拜道:“父亲,小妹请您到东厢房院内赏灯。” “赏灯?”张彭祖眉头微皱,又道:“我怎么不知道府中有灯可赏?” 张羽连忙道:“许是小妹别出心裁,想为父亲解闷。” “嗯……” 张彭祖思索片刻,忽然笑道:“那你叫上玄之,我们一同去看看。” “是。” 张羽连忙答应一声,便去找兄长张玄之了。 而张彭祖则是一个人漫步前往东厢房。 不一会儿,张羽便拉着张玄之也赶了过去,正好和张彭祖在东厢房南侧的走廊拐角处相遇。 “这些灯笼倒真是袖珍,怪不得我不曾听闻半点风声,彤云做事,还真是心思缜密!” 张彭祖望着已经挂满走廊和院中假山、树枝的小红灯笼,发出一声感叹。 而张羽却知这是谢文所做,故作好奇地道:“也不知小妹是怎么想起做这些小灯笼的。” 说着,他跨步上前,望着走廊上离他最近的小红灯笼,仔细观赏了起来。 这一看,他立即便发现了灯笼上的玄机,只见他嘴角微翘,暗暗赞叹道:“谢文度果然与众不同,换做我是女子,也当为其倾心!” 暗叹一声,他发觉张彭祖和张玄之似乎对灯笼并无好奇,径直向张彤云闺房走去,不由得轻声嘀咕一声:“看来我得好人做到底了!” 只听他放声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诵毕,他还高声赞叹道:“好诗!好诗!果然不愧是出自谢文度的手笔!意境深远,比喻高妙,情真意切!” 此言一出,张彭祖和张玄之顿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一脸惊奇地望向张羽。 只听张彭祖问道:“羽之,方才你说什么?” “我说这红灯笼上的诗句着实高妙!” 张羽回答一声,然后轻轻往上一跳,将挂在走廊上的小红灯笼取了下来,然后走到张彭祖面前,递给他看道:“父亲请看,这灯笼仿佛是谢文度所做。” “哦?” 张彭祖不禁眉头微皱,接过灯笼,仔细地看了起来。 看遍,他不禁也感叹道:“果然是妙句。看来近来建康盛传的谢家诗魁,果然名副其实。” 话音未落,张玄之便也轻轻一跳,将离他最近的一个灯笼摘了下来,看着上面的诗句,诵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看来这些灯笼果然是文度送给彤云的。”张玄之正色道。 “嗯……” 思索片刻,张彭祖道:“既然文度一番好意,还是将灯笼都挂回去吧。” 闻言,张玄之和张羽不禁对视一眼,然后分别拿起灯笼,回到取下的位置,又重新挂了上去。 然后,他俩才回到眉头微皱的张彭祖身边。 张羽故意道:“也不知彤云叫我们来赏灯,有何用意?” “这点女儿心思,你还不明白?”张玄之笑道。 “难道她同意与谢家的婚事了?”张羽故作吃惊道。 “你说呢?” 张玄之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声音也比之前稍稍提高了一些。 但张彭祖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咳咳……” 只听他咳嗽两声,便径直朝张彤云闺房而去。 这两声咳嗽,似乎在示意张玄之和张羽不要聒噪,他俩听了,十分纳闷的对视一眼,然后识趣地闭上了嘴。 三人来到张彤云闺房门外,只见张彤云端坐在外堂之中,正低头思索着什么。 莲儿见了,连忙提醒道:“小娘子,尚书和郎君来了。” 闻言,张彤云连忙抬头起身,快步来到门前,欠身施礼道:“父亲、兄长,你们来了。” “嗯……” 张彭祖点了点头,便径直朝内走去,在外堂内的尊位坐下,然后挥手指着一旁的坐席道:“你们也坐。” 看到张彭祖那一脸严肃的神情,三人不敢迟疑,连忙落座。 只见张彭祖看向张彤云道:“谢文度送这些灯笼过来,有何用意,你可明白?” “他……说是为表爱慕之意!”张彤云羞得涨红了脸道。 张羽见了,不禁暗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早同意了,不就没这些事了。真没想到,还有看到小妹如此神态的一天。” 张玄之却暗觉不对,心想:“难道父亲此前对这门婚事也不甚同意?” “唉……看来你已对他动了情!” 张彭祖忽然叹息一声,又道:“你可知当日谢安石前来求婚,我何以未曾即刻应允?” “父亲是不愿女儿日后对夫婿不满,有谢令姜之憾!”张彤云脱口答了出来。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彭祖一脸严肃地盯着张彤云,又叹息道:“唉……人才固然重要,但也须得门当户对,我张氏之女,自当在高门大户中择婿才是。” 第77章 柳暗花明 此言一出,张彤云猛然一惊,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张彭祖,暗道:“难道父亲当时只是借口推辞?他并不会同意这门婚事?若是如此,我该如何面对文郎?” 而一旁的张羽更是一惊,脱口问道:“难道陈郡谢氏尚算不得高门大户吗?如今与谢氏联姻者,可都是出身琅琊王氏、琅琊诸葛氏、太原王氏,如此门第,父亲还嫌不高?” “羽之到底所历世事不多,见识不够深远。” 张彭祖看向张羽,微微一叹,语气中颇有些失望之意。 “还望父亲开解。”张羽不服气道。 张彭祖正色道:“谢氏一族,虽然联姻高门,但那毕竟是谢氏居豫州之任时成的婚!如今谢安石虽然号称江左大才,但毕竟根基已无,其余族人,所居官任,亦不能称之为显官!且谢安石年逾五十,要想重振谢氏门户,何其难哉!更何况谢文度何人?飘零山野,辗转来归谢氏,与谢安石尚且是疏亲,又年过二十,如何配得上我张氏一门?” 此言一出,张羽顿时哑口无言,垂头丧气了起来,只得在心里对谢文致以万分抱歉。 在这个等级森严,极为看重门第的时代,张彭祖的话,几乎就是对谢文求婚一事判了“死刑”。 这时,张玄之忽然道:“父亲所言,虽然有理,但岂不见谢仁祖之事乎?且谢安石名重于今,为天下所望,其名比之谢幼舆,可称云泥,而谢文度为其所称,目之谢氏麒麟儿,岂不足振兴谢氏门户?” 谢仁祖,指的是谢尚,他是谢安的堂兄,也是谢氏一族第一个出镇豫州之人,正是他使得谢家门户得到了跃升,成为江左高门之一。 在谢尚之前,其父谢鲲谢幼舆不过是名列江左八达,终于豫章太守,官职不显。 但谢尚却能凭着他的一身才学,跻身朝堂,在其外甥女褚蒜子临朝称制之前,就声名布于江左,为时人所重。 后来更是借助于褚蒜子,成功出镇豫州,屡建功勋,开启了谢氏一族的兴盛之路。 “所谓谢氏麒麟儿,不过是有些诗才,博取女子欢心尚可,于国于家,有何益处?” 张彭祖说话之间,还特地和张彤云目光对视了一番,颇为不以为然。 “父亲有所不知,谢文度并非只有诗才,其见识明远,处事镇定,实乃当世翘楚,未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张羽连忙道。 他似乎深怕谢文和张彤云的婚事不成,无法面对谢文,再一次出言相助。 “哦?你又是如何得知?”张彭祖问道。 他当时以张彤云要自己择婿之名,婉拒谢安,其实主要是因为谢文的身世不好,又碍于谢安的面子,才做出的决定。 如今张彤云已然心动,张玄之和张羽对谢文又如此看好,大势已然形成,他自然也不好固执门户之见,只好从谢文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张彤云嫁着手去反驳。 张羽正色道:“我与谢文度同在秘书省为官,每日见他翻阅典籍,留心史籍,常览法家、兵家之书,有经世之意!此前大司马入朝,其镇定如常,不为所动,料定大司马停留建康必不能久,最终果如其言!且大司马尚欲辟其为参军,他知大司马之心而拒之,如此人才,如何不能做我张氏之婿?” “这……” 听了张羽之言,张彭祖不禁愣了一愣,陷入了沉思,暗道:“他若果有经世之才,不学世人以虚放为高,或许真能广大谢氏门户。” 就在他沉思之际,张玄之又道:“若说远见,此前不久,我等与其相聚于佛塔观雪,偶然论及世事,他料定益州必危,又说家国有难,他必定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想来其胸中抱负极大,又有谢安石相助,将来必能成事。” “益州……”张彭祖低喃一声,正色道:“益州坐拥天险,如何可危?此言虚诞得很!” “……” 闻言,张羽一阵无语。 张玄之则正色问道:“那依父亲之意,可是定然不许婚于谢氏?” 如果张彭祖决意如此,他也只好放弃再帮谢文争取。 “我之本意,是在顾、陆、朱三家选婿,毕竟一直以来,那些南来高门,与我等三吴士族,本非一心。”张彭祖看着三人,正色道。 说罢,他看到张彤云满眼的失落,就如同受到了深深的欺骗一般,而张羽更是一脸的愤慨,像是在思索着反驳之词,张玄之虽然还算淡定,但眉头已然皱起,似乎也颇为不解。 话音刚落,他不待三人说话,又道:“但时移势易,你们既然都属意谢文度,我复固执己见,伤了自家和气,岂不得不偿失?” 此言一出,张彤云脸上愁容瞬间消失,满眼惊喜道:“父亲这是……这是同意了吗?” “我就说父亲如此通达事理,怎会不识天下英才!”张羽也激动道。 倒是张玄之只是舒展了眉头,笑道:“我看父亲是故意考验彤云是否果然动了真情。” “哈哈哈……” 张彭祖开怀大笑了起来。 不过他看起来虽然笑得爽朗,但眼神中却透着些无奈。 毕竟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他已没有拒绝谢安的理由,只好顺水推舟。 笑声消散,他又正色道:“既然要选谢文度做我张家之婿,便不得不为彤云好生谋划一番,不然恐让人笑话咱们张家无识人之明。” “父亲所言甚是,不知父亲有何良策?”张玄之随声附和道。 “既然谢文度诗才斐然,又送了这么多灯笼来,我们不可辜负了他这一番心意!羽之明日便去找几个做灯笼手艺出众的工匠,做几十个大红灯笼,将文度之诗写在灯笼之上,元宵灯会之时,让建康名流人人都得以观赏!”张彭祖正色道。 元宵灯会,自汉兴以来,便是一年开始的最重大活动,晋室渡江之后,北来士人变多,将原先江南的灯会活动,也变得规制更大了些。 那个时候,基本上整个建康城的士族名流,王公百姓,都会流连灯会之中,赏灯赋诗,庆贺新春。 “那……落款还要不要把彤云的名字加上?”张羽犹豫片刻,还是出声问道。 “这就要看彤云的意思了!”张彭祖看向张彤云道。 “我……我看还是不落我的名字为好。”张彤云羞涩地捏着衣角道。 “彤云所言甚是,若是落上她的名字,反而喧宾夺主,恐使人误会我张家有炫耀之意!”张玄之道。 第78章 用心良苦 “玄之此言,倒提醒了我!听闻谢文度妙诗颇多,不妨也收集些来,写在灯笼上,显其才志,莫让人以为他只溺于情爱,而无远志!”张彭祖又道。 “父亲所言甚是,这次非得让谢文度多写些妙句给我不成!”张羽也点头赞道。 这种帮谢文出名的事情,他可不想自己默默地就去办了,必须得让谢文出一点力,而且极力感激他一番才行。 “看了人家的妙句,你也多学学,免得以后与他同游,被人笑话腹中空空,毫无才学。”张彭祖瞥了一眼张羽道。 作为父母,谁不望子成龙,更何况是三吴高第的吴氏。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张羽低着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其实也并非不优秀,三岁识字,六岁作诗,十七岁就因博览群书,才华可称,被朝廷征辟为秘书郎,也可算作江左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了。 只是一直以来有一个声名在外的兄长张玄之掩盖他的光芒,现在又有了一个诗名渐盛的准妹夫,他就显得有些不成才了。 不过他的心性很豁达,向来不愿去争,也甘心承认才不如人,所以心理上并没有受到“别人家孩子”的折磨。 “除此之外,要告知谢文度,成婚之时,须得自立门户,不得再寄居于谢安石家,我张氏女儿,可不能寄人篱下!”张彭祖正色道。 这是他最后的倔强,也算是对谢文的一种鞭策。 在他看来,如果一个男人连自立门户的勇气都没有,那还谈什么志向远大! 三人闻言,不由得对视一眼,眼神中透着疑惑,尤其是张彤云的眼神中更是透出一种万分为难的神色。 毕竟谢文才到建康城,根基未稳,又无产业,哪里就能建筑宅邸,自立门户。 张玄之会意,连忙帮腔道:“让文度自立门户一事,是否仓促了些?他如今虽然寄居谢安石家,但一切自由,并无约束,在家礼遇,与谢安石亲子无异,必无寄人篱下之忧!且谢安石乃求婚之人,又是文度从父,若此时使其自立门户,恐伤其父子之情,不如稍缓其事,待文度事业稍成,再建府邸。” “嗯……” 张彭祖沉思片刻,看向彤云道:“你意如何?” “女儿以为兄长所言在理,若女儿才入谢氏之门,文郎便自立门户,谢氏族人必以为是咱们张家在从中挑唆,既说咱们不知礼数,又怪文郎不顾恩义。”张彤云正色道。 “唉……” 张彭祖叹息一声,又道:“你还没过门,就这么为他谢家人着想,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是谢家人多,怕日后委屈了你。” 他最后的这一点倔强,也在张彤云的坚持下,选择了妥协。 “父亲爱护之意,女儿如何不知!但既受教父母,学知礼仪,嫁为人妇之后,岂不能敦睦兄弟、孝顺长辈,使谢家以娶我为傲,何苦因一怕字就退缩呢?”张彤云正色道。 她从小就学诗书,知礼仪,在为人处世,善待长幼这方面,对自己非常有信心。 同时,她也相信谢文人才如此,在谢家必不可能会是寄人篱下的处境。 更何况,她身后的娘家是家富位高的吴郡张氏,如果真的受了委屈,又何尝不能求助于娘家来找回颜面呢? “你既有此信心,我也不作强求,只望你们都没将谢文度看错!”张彭祖仍有些无奈地道。 “……” 此言一出,三人俱都没有作答,房间里不禁沉默了下来。 因为他们知道,只用言语来表达一个人未来前途无量,实在有些苍白。 而且他们已经说得够多了,再说,已然失去了意义,并不能让张彭祖的内心看法产生丝毫改变。 “好了,今夜就暂说到这里,后面的事,等谢安石来了再做商量。” 说罢,张彭祖便从席榻上站了起来,负手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看到院子里挂着的小红灯笼,他像是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喃喃道:“这一次元宵灯会,又会有多少趣事呢?” 张玄之和张羽闻言,虽然不解其中之意,但却不敢多问,也跟着走了出去。 张彤云站在门口,目送三人离开,那颗方才还较为镇定的心,忽然开始加速跳动了起来,她的手也紧张地捏着衣角,越捏越紧。 “文郎若是知道父亲同意了我们的婚事,是不是也会像那天那样欢呼雀跃,欣喜若狂呢?” “我嫁入谢家之后,真能做到宠辱不惊吗?” “谢家兄弟和长辈,是不是真如想的那么好相处?” “文郎果然能如他所说,一生只爱我一人吗?”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会在什么时候诞生,该取个什么名字呢?” …… 无数的遐思萦绕在她的脑海之中,让她的心跳动得越发激动,使她久久不能平静。 以致于当夜的梦里,竟全是谢文。 …… 然而谢文虽然并不知道在张府中发生的一切,但却几乎是在张家人议论的同一时刻,将今日会见张彤云表明心意的成果向谢安做了汇报。 谢安当即答应过年之后,就会带着聘礼去张府正式提亲,将婚事敲定下来。 谢文一番感激之后,别无他话,便回房歇息了。 也不知是心意相通,还是天公弄巧,他竟然也做了一个满是张彤云的梦,一个很长且充满真实的梦。 直到第二天一早,听到倩儿说起他抱着倩儿喊了一夜的彤云。 他才猛然发现,梦里那真实的感觉,竟然可能就是真实发生了的。 只不过是错把倩儿当成了彤云。 “难怪梦里的感觉那么熟悉,进展得那么顺利!”他暗叹一声,不禁邪笑着看下倩儿道:“如果不出意外,她可能是你未来的女主人呢!” “啊……” 倩儿猛然一惊,花容失色,连忙欠身行礼道:“奴婢事先不知,一时出言不逊,冒犯了女主人,还望郎君恕罪!” “正所谓不知者不罪,我怎会因此怪你!”谢文微微一笑,然后伸手捏着倩儿滑腻的下巴道:“昨夜的事,可不准出去乱传,不然,我可要狠狠地罚你一罚,明白吗?” “奴婢不敢。” 倩儿低头回了一句,连忙继续帮谢文穿衣服。 她对自己的奴婢身份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只有听谢文的话,她才能继续过着这种衣食无忧的轻松生活。 …… 第79章 天选一人 今天是除夕,但朝廷却没有放假,只是所有官员都可以只在衙署理事半日。 所以谢文用过早膳之后,还是和谢琰一道来了秘书省。 两人一路闲聊,并无可述,倒是谢琰提起今夜守岁,让谢文感觉到了一点亲切感。 到了秘书省,刚与张羽碰面,谢文便被拉到了一旁。 只见张羽眉目含笑,一副邀功请赏的样子道:“文度,昨夜多亏我对你百般赞扬,家父才终于同意你和小妹的婚事,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要如何谢我?” 闻言,谢文倒没注意到张羽的称呼里已经没有了“兄”字,只被“同意……婚事”四个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只见他本来好奇疑惑的脸庞瞬间被惊喜之色袭占,一脸激动地抓住张羽的手臂,问道:“真的吗?我没有听错吧!令妹同意了?” 他显然是听错了主语。 不敢张羽看到谢文那惊喜异常的样子,却早已不在意了,只见他一脸得意的笑道:“要是小妹看到你这个样子,一定会很开心的。” “哈哈哈……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我这一片痴心,总算没有被辜负!”谢文高兴地笑道。 “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嗯……这句也不错,我得记下来。” 张羽嘀咕一声,忽然跑回了座位上,提起笔将刚才谢文嘴里念出来的这句妙语给写了下来。 谢文一脸纳闷地跟了上去,看到纸上的文字,不禁问道:“羽之兄记这个做什么?” 张羽放下笔,小声道:“文度有所不知,家父虽然同意了你和小妹的婚事,但嫌你名声未立,想在元宵灯会之时,将你所作之诗写在灯笼之上,供建康名士赏玩,到时凭那些绝妙诗句,你的声名必然比现在高处不少,世人也就不会笑话小妹是嫁了个名不见经传之辈。” “呃……倒也有理。”谢文不禁尴尬道。 他没有想到,堂堂陈郡谢氏之后,竟然还会被张家人嫌弃名声未立。 看到谢文神色有些黯然,张羽连忙解释道:“文度莫要多心,家父自然知道你的才学,不然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但世人毕竟不知,到时难免传出些流言蜚语!而且家父这么做,不仅是为了堵了悠悠之口,更是为你树立声名,对你日后仕途也有助益!” “嗯……” 谢文不禁陷入了思索,暗道:“我这未来老丈人为了让女儿过得好,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反正有益无害,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想罢,他展颜笑道:“羽之兄所言甚是!令尊要考我才学,也是应有之义,借笔一用。” 张羽闻言,将笔递给谢文,颇为好奇地看着他,心头暗惊:“难道他在这一瞬之间,竟文思泉涌?真是令人不敢置信!” 只见谢文提笔挥毫,在张羽方才写字的纸上又添了几笔。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张羽看着纸上的文字,口中低声念了一遍,不禁被文字触动内心,出声赞道:“果然好句,好句!” 这一声赞叹,瞬间就将秘书省内其他几人给吸引了过来。 他们望着张羽书案上谢文写下的句子,不由得小声议论了起来。 “百二秦关……不知何时才能重归于楚!” 当年项羽会稽兴师,破釜沉舟,一战破章邯,摧毁了秦国最后的防线。 如今晋室偏居楚地,苻秦窃居关中,真可谓是势同时异,只是不知道江东还有没有再造霸王雄业的机会。 “卧薪尝胆,方能不负苦心,文度笔下,果有点睛之处!” “话说平白无故,文度何以写下这一联句?” “他俩一早就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恐怕是在议论什么!” “瑗度,你与文度是兄弟,可知这是出于什么缘故?” “兄长未曾提起,我也不知。” …… 听到众人的议论声,谢文和张羽不禁对视一眼,然后谢文笑道:“我二人在想元宵灯会时写在灯笼上的诗句,突然想到这一句,便写了下来。”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文度兄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有感而发呢!”殷仲堪笑道。 “唉……如今世事,哪里还用得着别的事让人有感而发呢?!”谢文忽然叹息道。 “这倒也是,也不知何时才能驱除胡虏,恢复中原!”罗企生忽然感叹道。 “驱除胡虏……” 谢文嘀咕一声,忽然拿过一张白纸,提笔挥毫写道:“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五十四年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永嘉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崤函山阙。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一气写完,谢文放下笔,看向张羽道:“今日我文思已竭,恐怕不能再为羽之兄挥毫了。” 张羽却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谢文的话,正盯着谢文写下的这一首词发愣。 “五十四年尘与土……中原离乱,竟然已如此之久!我辈却溺于清谈,真乃可悲……可耻!”羊不疑叹息道。 “莫等闲……莫等闲……谁不曾是少年,谁不曾壮怀激烈,只可惜当道者皆是白首匹夫,早无壮志!”殷仲堪愤恨道。 “踏破崤函,收拾山河……何等壮语!却不知谁人可以将其实现!”蔡綝忽然感叹道。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都看向了谢文,似乎他竟是这天选一人。 谢文见了,有些尴尬地笑道:“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他当然知道众人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深意。 但尽管他写下这首稍作改编的岳飞“满江红”时也心情澎拜,恨不得立即投身军营,效仿岳飞北伐。 可是他却也只能心情澎拜一阵而已,如今的形势,他还只能“猥琐发育”,积累声名,积累力量,等待时机。 “……” 众人一时无言。 他们也知道有些话只能心里想,不适合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这时张羽连忙打破尴尬的气氛道:“除了惊叹于你这绝妙文词,还能是因为什么?!” 第80章 王献之荐才 “我看就凭文度兄这一首大作,便可在元宵灯会时名扬天下了!”顾敷赞叹道。 “有谢文度之诗,元宵灯会上我就不去献丑了!”蔡綝笑道。 “也不知到时灯会之上,是文度一枝独秀,还是有俊才与其争奇斗艳!”羊不疑畅想道。 “或许到时有几首佳作,但和文度这一首比起来,恐终将逊色不少!”殷仲堪正色道。 “我看你们就不要你一言、他一语来捧我了,再听下去,我就快要不知天高地厚了!”谢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又正色道:“常言道:‘花有百朵,各表一枝’!诗词歌赋,都是抒发胸中之意,未必非要分出个高下来!” “文度所言,正值得人深思……”殷仲堪点头道。 “你们都聚在那里作甚,都没公事要做吗?” 就在这时,王献之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众人闻声,连忙回到各自的书案旁坐下,提笔开始理事。 王献之则来到众人方才围着的张羽书案旁,看着书案上的两张纸,顺手拿起来看了一遍。 “嗯……果然文采斐然,这是羽之所作?” 王献之放下手里的纸,一脸欣赏地问道。 “王公误会了,这都是文度所作。”张羽连忙回道。 闻言,王献之迅速转过头,看向一旁正看着书的谢文,暗道:“看来外间传言不虚,他如此文采,确实当得起谢家麒麟儿这一称号!” “可是他平白无故,为何会写这样的句子,难道他也想效命疆场,收复中原?” “可若是如此,他又何必拒绝大司马参军之邀呢?真是令人猜不透!” …… 遐思闪过,王献之这才出声道:“文度,你跟我来。” 说罢,他便跨步走了出去。 闻言,谢文十分纳闷地放下手里的书,和张羽对视了一眼。 张羽却也无奈地摊了摊手,一脸不解。 一时毫无头绪,谢文只好暂时不作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来到殿外,王献之一脸严肃的轻声道:“陛下如今为国事神思忧虑,气色衰减,颇思良才,我见你文思隽永,志在家国,不妨写一篇策论,讲论天下形势,述世事大有可为之意,为陛下宽心!若得陛下赏识,亦可作为进身之阶,殊为美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王公美意,下官心领了!但天下事非小辈可论,下官还得咨询叔父之意,方敢决定!”谢文正色道。 “你所言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若有意仕进,不可见机不作!”王献之一脸严肃的提醒道。 如果说谢文不知道当今皇帝司马昱的结局,现如今的皇权不是那么微弱,那这的确是一个不容错过的好时机。 但偏偏他对未来的历史走向清楚得很,知道根本用不着去抱司马昱的“大腿”。 更何况,现在司马昱哪里还有什么“大腿”。 有的只是朽木枯枝,不堪承重! “王公教诲,下官定谨记于心!”谢文拱手为礼道。 “好,那你去吧。” 王献之挥了挥手,示意谢文回到殿中去。 “下官告退。” 谢文拱手一礼,转身进殿。 等谢文进殿之后,王献之才转过头离开,朝着太极殿走去,他一边走还一遍嘀咕道:“既想收声名之利,又不愿承世事之重,世上哪有这种便宜事!” …… 太极殿内,西堂。 司马昱正批阅着公文,守在门外的太监忽然走了进来,躬身拜道:“启禀陛下,秘书丞兼着作郎王献之求见。” 闻声,司马昱不禁一脸纳闷地抬起头,心中疑惑王献之为何突然求见,不过他并未多想,当即点头同意道:“宣。” “诺。” 那太监答应一声,连忙转身出殿,将王献之给请了进来。 只见王献之快步进入殿中,躬身拜道:“臣王献之拜见陛下。” “爱卿平身。”司马昱微微抬手,然后接着道:“爱卿此来,所为何事?” “臣听闻陛下近来为国事忧心,求贤若渴,故不揣冒昧,特来向陛下荐一经世之才。”王献之开门见山道。 “哦?爱卿所荐者何人?”司马昱好奇道。 他现在登上了皇位,要想拿回失去的皇权,除了必须依靠当朝的世家大族支持,还要有可用之才。 可是现如今天下人才,几乎可以说尽出桓氏幕府,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人里面哪些值得信任。 “秘书郎谢文。” 王献之脱口答了一句,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司马昱那眉头微皱的神情,又道:“此子出身陈郡谢氏,虽与谢安石同宗,但却并非一支,半年前方离山野,来投于谢安石!” 他故意强调了一番谢文的出身,又看了看司马昱,见那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又道:“其虽生长于山野之间,然饱读经史,诗书文章,粲然可观,又独具远见卓识,曾料大司马至建康,不到一月必去,卒如所言!且大司马在京之时,欲辟之为参军,为其所拒,可知其心在王室!愿陛下稍加留意,使其才可用于社稷!” 闻言,司马昱不由得心中一喜,暗道:“若果如其言,倒是个可以为朕所用之才!” 思绪闪过,他正色道:“爱卿既说他文章粲然可观,不知有何佳作?” 王献之回道:“方才他在省中挥毫写了一作,臣细览过一遍,略熟于心,请为陛下书之。” “爱卿请。” 司马昱兴致盎然地指了指一旁的书案道。 王献之闻言,连忙走过去,就站在书案旁,提笔蘸墨挥毫。 不过片刻功夫,方才谢文稍作改编的满江红就一字不差地落在了纸上。 他拿起纸,轻轻一吹,将最后几字上的墨迹吹干,然后十分恭敬地递给司马昱道:“请陛下御览。” 司马昱好奇地接过来,从头到尾默默的仔细品读了起来。 只见他默读之时,神情难掩激动,嘴唇忍不住微颤,就连拿着纸的双手,都不自觉的握紧了些,使得纸上发出“吱吱”的响声。 “此文读之令人心潮澎湃,果然是壮怀激烈,绝妙文章!其志甚合朕意,如此人才,朕真想即刻与之晤面。”司马昱感叹道。 “谢文现就在秘书省中,陛下若欲与他会面,但可差人召他前来面圣。”王献之提醒道。 他从刚才司马昱的神情,就知道那一篇文章已经打动了亟需忠臣、能臣的司马昱。 第81章 觐见皇帝 “朕一时激动,倒疏忽了!”司马昱感叹一声,连忙高声喊道:“来人。” 守在门外的太监闻言,连忙跨入殿中,躬身为礼道:“奴婢在。” “去秘书省传朕旨意,请秘书郎谢文前来见朕!”司马昱发号施令道。 “诺。” 那太监闻言,不敢有片刻迟疑,赶忙小跑着出了太极殿。 等太监离开,王献之这才一脸从容地道:“臣禀事已毕,特请先行告退,望陛下准允。” 此言入耳,司马昱不由得眉头一皱,一脸疑惑地道:“爱卿荐举贤才,正该与朕同试其才,使其明鲍叔为谁,如何就欲离去?” “陛下临问之事,恐非下臣应知!且谢文之才,非臣一人所知,鲍叔之遇,实不敢求,望陛下体臣区区之心。”王献之正色道。 “既然如此,也罢!朕就不强留爱卿了。”司马昱勉为其难道。 “谢陛下体谅,臣告退。” 王献之躬身一礼,然后便转身快步离开了西堂。 他自然不愿意见到谢文,尽管他知道谢文一定会第一时间想到是因为他的举荐,才会被召来觐见皇帝。 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当面挑明又是另一回事。 他可不想在谢文心不甘情不愿的时候,还强要谢文做出感激伯乐知遇之恩的虚情假意之举。 他举荐谢文,虽然为的是公心,绝不是个人私利,但要想谢文懂他的心思,又何其难哉! …… 当谢文听到那跑入秘书省内的太监说要找他去面圣的时候,他的内心无疑是讶异的。 一路上,他都紧皱着眉头,不停在脑海里寻找着司马昱找他的理由。 可想来想去,他都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说服他的合理的理由,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关联,就是刚刚王献之对他说的话。 但王献之为什么在他婉拒之后,使用如此强势的做法,逼着他不得不去面见皇帝呢? 这一点,更让他想不通! 然而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他还没开始想等会儿要和司马昱说些什么,就已经来到了西堂之外。 穿过西堂外的值事房,在王坦之的注目下,他快步来到了司马昱的面前。 他不慌不忙地站定,然后躬身一拜,朝着穿着黑色龙纹常服的司马昱行礼道:“臣谢文,拜见陛下。” 从谢文进门,司马昱便放下了手里的公文,把目光投在了谢文身上,上下打量着。 “目不斜视,举止丝毫不显紧张,如此年轻,心性便如此之稳重,着实难得!” “却不知他文采斐然,是否也独具经世之才?” 心里嘀咕两声,他适时微微抬手道:“平身。” “谢陛下。” 谢文缓缓起身。 他自然不敢奢望能享受到赐座的高规格礼遇,恭敬地站在原地,等着司马昱问话。 只见司马昱从容道:“朕闻卿拔于山野之中,当知民间疾苦,以卿之见,抚民之要,当以何为先?” 司马昱一来就直入主题,让谢文不禁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他却也没有慌张,一脸从容地道:“臣向在山野耕田,与邻家笑谈,往往以少役使、减税赋为盼,故以臣之愚见,欲使百姓安居乐业,当以此为先。” 虽然说不出来什么高世之见,但说些平常之语,对他来说,还是没有难度的。 更何况,现在他根本就不打算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他宁愿暂时平庸苟住,也不想帮司马昱做无谓的挣扎,以致于改变他为自己设计好的美好未来。 闻言,司马昱不禁顿感失望,暗叹道:“原来也是腐儒之见。” 在他看来,当今世事,如果一味少役减赋,百姓是负担轻了,可是庞大的军费开支,由谁来承担! 军费不足,如何能指望军队抵御强敌,不能御敌于外,百姓性命尚且不保,还奢谈什么安居乐业! 但看到谢文那波澜不惊的神情,他不禁感到奇怪,又继续问道:“若百姓少役减赋,兵少粮缺,而强敌在北,如何可御?” 闻言,谢文稍稍一愣,回道:“以臣之愚见,若当兵者所获钱粮可以养家,则不患无兵,若朝廷不只征粮于百姓,而征粮于士族积富之家,则不患无粮!” “嗯……此言倒是有理。”司马昱低语呢喃道。 他虽然心里同意谢文的这两个观点,但却也知道实施起来的困难性。 要想给士兵足够的钱粮,就要征得足够多的赋税。 而要从那些积富之家征粮,又是何等的困难! 所以谢文所说的话,现在也基本上是无法变为现实的废话。 他又问道:“士族之粮,向来难征,卿以为如何做既可征得士族之粮,又可使其甘心,且百姓不受其扰?” 从晋室南渡至今,为了缓解朝廷钱粮之急,已经实施过许多策略,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政策,就是土断。 所谓土断,简单来说,就是让北来之民,在江左获得户籍,然后朝廷可以向其征粮和征役。 土断之政,实施了好几次,但前几次都因为士族的抵抗,没有实施成功。 最后还是由桓温用铁血手段,以大兵坐镇,才在兴宁二年,第一次在绝大部分地方完成了土断,称作庚戌土断。 庚戌土断虽然获得了成功,让朝廷获得了一些可以征粮的编户,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朝廷的赋税收入,但是朝廷获得赋税的对象依然是普通百姓,而且百姓田地远没有士族田地膏腴,同样的收税条件下,那些占有大量良田的高门士族,依然没有纳多少税。 受苦的还是百姓。 司马昱的意思,正是如何在征收世家大族钱粮之时,做到公平公正,不让百姓的负担加重。 “以臣愚见,唯有清丈天下田土,得其实数,然后分其良莠,以为良田、中田、下田,良田多征,下田少征,则谁敢有怨言!”谢文正色道。 只不过他虽然这样说,却也十分清楚这个想法是无法得到实施的! 且不说如今当道之人基本上是出身世家大族,他们在实施的时候会不会偏心,将士族之良田认作下田,将百姓之下田认作良田。 就算走了大运,选到了几个刚正不阿、处事公正的好官,谁又能保证清丈田土时一帆风顺,不激起兵变呢? 那些世家大族,只有利益得到保障,才会安心为朝廷效力,一旦动了他们的利益,就会掀起可能颠覆朝廷的动乱。 第82章 封官许愿 司马昱闻言,却是眼前一亮,脱口道:“你可知要想清丈田地,其首要条件是什么?” 他当然也清楚现在去做清丈田地的事情不现实,但清丈田地之策,却无疑是根治朝廷钱粮不足之症的良药。 他或许看不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的到来,但他的后代却并非仍旧不能。 谢文想也不想就答道:“皇权伸张,下吏用命。” 要想清丈田土,就必须要拥有强大的皇权作为支撑,让下面的豪强无法抗命。 但在如今的天下形势面前,要想伸张皇权,简直就如同痴人说梦! 至于要想下吏用命,那就简单多了。 只要多人同行,互相监督,再加以巡查,就算做不到完全公正,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 闻言,司马昱虽黯然叹息,但却还是顺着谢文的话继续问道:“皇权如何伸张?” 此言一出,谢文第一次露出犹疑的神情,抬头悄悄朝四周张望了好几眼,观察着隔墙是否有耳。 司马昱显然察觉到了谢文的意图,自信道:“朕的身边,都是亲信,卿不必忧心。” 这间屋子里伺候的太监,都是他从会稽王府带来的老人,他自信绝不会有二心。 闻言,谢文这才正色道:“自永嘉乱后,衣冠南渡,皇室艰难,历代先帝虽欲伸张皇权,却为士族所抑,终不能成功,其中缘由无他,只因中原离乱,而天子不能振奋聪明,收回失地,未建大功,故不能震慑群臣!而自王敦以来,强臣凌上之事频发,皇权日益衰微,要想伸张皇权,使万机独断,天下俯首听命,非收复中原而不能!” 他口中所指,虽然是桓温,但却也只敢借王敦之名来说,不敢口说半个桓字。 司马昱听完这一番他从未听过的论述,心中大为惊喜,暗道:“此子果然有王佐大才,朕差点埋没了他!” 思绪闪过,他连忙问道:“如今天下形势如此,爱卿尚认为中原可复?” 突如其来的称呼的变化,谢文并没有注意到,他正色道:“苻秦看似强大,而上下离心,且鲜卑、羌虏暗怀二意,时刻觊觎非常,一旦有事,必自内瓦解!到时我大晋挥师北上,未必不能收渔翁之利!” 他知道历史的走向,自然也清楚苻秦内部的问题所在,说起来像是研究得非常透彻一般。 “……” 然而司马昱却瞬间无语,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倒不是认为谢文所言荒诞不经,毕竟此前占据中原的匈奴和羯夷也是因内乱而崩溃的。 只是因为他想到的不是皇权因此得到伸张,而是掌握整个江左兵权的桓氏一族在苻秦大乱之后,北伐成功,转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代晋室! 而这个念头一转,一个更令他感到害怕的念头紧接着冒了出来。 若是桓温借清丈田地一事来清除异己,杀戮那些忠心王室的士族,那么晋祚恐怕就真的保不住了! 在他看来,如今桓温的权势已经到达了人人畏惧的地步,只要他想实施清丈田地,那就一定可以完成。 也就是说,桓氏之权,已经只是未正名的得到伸张的皇权了! 几个念头闪过,司马昱眼神中不禁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他看向谢文,暗道:“此人绝不能为桓氏所用!” 谢文看到司马昱那异样的神色,不禁有些心虚道:“微臣愚钝,所言荒谬,还望陛下莫以为意。” 话音刚落,便见司马昱忽然有些勉强的笑道:“爱卿所言,甚合朕意!不过方才所言,虽然合理,但多不合时宜,朕还是想听听爱卿对于当今时势,有何见解?” 闻言,谢文连忙道:“以微臣愚见,苻秦刚并山东,又下仇池,恐将进图江南,还须得请大司马用心防范才是。” 他故意避内而言外。 “嗯……这是当务之急,大司马自然会用心!”司马昱点头附和一声,又问道:“卿于今时内政,又有何见解?” “唉……终究还是躲不过的啊!” 谢文暗叹一声,正色道:“外尊强臣,内信贤臣,上下相合,则内政无虞,陛下善自珍重,则天时可待,王纲可振!” 闻言,司马昱又是一惊,暗道:“他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见地,真是令朕汗颜!” 思绪闪过,他正色道:“爱卿善言,朕当铭记于心!” 话音刚落,不待谢文客气一番,他又道:“爱卿如此大才,是朕不明,使卿屈居秘书省一闲职,今日朕许诺爱卿,凡尚书以下官职,任卿挑选,朕即下诏命,明日爱卿便可赴任,不知爱卿属意何官?” 只凭谢文刚才那一番话,他就已经确定谢文和谢安一样,是忠于王室的。 所以,他才会这么急于封官许愿,拉拢谢文。 然而谢文却并不知道司马昱的心思,大吃一惊,连忙推辞道:“臣何德何能,敢当陛下如此厚爱!且无功不受禄,若传扬出去,使世人得知我是因一言得幸,则世人必以臣为谄媚,更有亏圣德!臣不敢奉命!” “爱卿决意不领朕情?”司马昱皱眉道。 “臣非不愿官居显职,使世人艳羡,但名不正,则言不顺!臣无功而受陛下恩遇,必使陛下声名受累,诽谤之言若再行于天下,则王纲如何得振?”谢文正色道。 这个时候,他可绝不能成为出头之鸟! 更何况他前面才拒绝了桓温,现在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升居显职,无异于向桓温表明他诚心与其作对。 所以,他必须坚决拒绝这个不合时宜的大好机会。 而司马昱在听到“诽谤之言再行于天下”的时候,心神不禁为之一颤,心中那本来无比坚定的要给谢文恩遇以收买人心的想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如今风雨难测的形势下,他首先要保住他的皇位,才能保住晋室国祚,才有资格去拥有贤臣良辅! 所以他满怀遗憾地叹息道:“唉……既然爱卿如此为朕考虑,为天下考虑,朕只好勉为其难,暂从卿意!但他日爱卿建功社稷,朕必当待卿以殊赏,方可稍慰朕心。” “臣谢陛下隆恩。”谢文连忙拱手一拜道。 这一次,他却猜到了司马昱突然妥协的真正原因。 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做手中无权的傀儡皇帝的无奈,同时也为自己心性的成长,感到十分的欣喜。 第83章 不得了的发现 要是刚来到这个世界之时,他可做不到这么镇定,更不会拒绝这种天上掉下来的绝美馅饼! 但现在,他却知道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暂时选择退让、忍耐。 到此,这一场本不该出现的君臣对话便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在闲聊了几句家常之后,谢文便离开了西堂。 在谢文离开之后,司马昱很快就将在外值守的王坦之叫了进去。 他开门见山地问道:“爱卿对方才朕召见的谢文如何看?” 王坦之回道:“臣与谢文并无交往,但听犬子说起过几次,据他们所言,谢文倒是个谦逊守礼且有远见卓识之人,加上文采斐然,当是年轻一辈中翘楚!” “看来朕果然没有看错他!”司马昱欣然感叹一声,又道:“此子见地颇远,他日必有大用,爱卿可多加留意!” 此言入耳,不禁令王坦之感到十分疑惑,暗道:“陛下这是何意?既然首肯其才,又为何让我多加留意,难道圣意眷顾,还不足以让其展翅翱翔吗?” 一时之间,他并想不通司马昱的用意,又不好多问,只得将疑惑藏在心底,正色回道:“臣谨遵圣命。” …… 谢文回到秘书省之时,午时已悄悄走过,秘书省里的人基本上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张羽和谢琰还在等着他归来。 一看到他出现在秘书省殿门口,张羽和谢琰便一齐走了过去。 俩人扭捏一番,还是张羽首先开口问道:“文度此去面圣,所为何事?” “唉……”谢文叹息一声,然后颇为无奈地道:“也不知是谁到陛下耳边传了些谣言,说我是什么青年俊秀,江左大才,惹得陛下非要找我去验证一番!” 他说话时的神情,就像是被人诬告了一般。 俩人闻言,不由得对视一眼,眼神中满是惊异之色。 “兄长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被陛下赏识,还不值得高兴一场吗?”谢琰一脸纳闷地问道。 “瑗度所言甚是,家父正觉得文度声名未立,有此天赐良机,如何还心怀愁怅?”张羽也颇为不理解道。 “唉……”谢文又叹息一声,然后道:“难道你们忘了此前大司马要辟我为参军,却被我拒绝一事了吗?当时我拒绝大司马的理由,是想在秘书省多读几本书,如今朝廷大权,尽在大司马之手,我若被陛下赏识,恐怕就要调离秘书省,到了那时,不就得罪了大司马?得罪了大司马,我哪里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此言一出,两人就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几乎同时出声道:“原来如此!” “唉……” 谢文再叹一声,然后道:“算了,多想无益,今日除夕,乃是辞旧迎新的团圆之时,咱们还是早些归家去吧。” “也是,秘书省早就空了,咱们也走吧。” 张羽附和一声,率先跨出了殿门。 …… 除夕,深夜。 谢府之中却是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没有入睡,聚在厅堂之中。 只不过向来在谢安府中聚会的谢石和谢韶却不在,他们都在各自的府邸守岁。 只见厅堂之中三五人围成一堆,闲聊着家常里短还有家国大事。 而谢文却静静地站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着谢安和谢琰下棋。 就在两人走到第九十五步的时候,谢琰的额头忽然冒出一点冷汗,手里拿着棋子,久久没有放下。 “瑗度,你今年的棋力长进的确很大,但在父亲的手里,还是走不到一百招,你就认输吧。”谢瑶在一旁拍着谢琰的肩膀,提醒他不要逞强,放弃做无谓的挣扎。 谢琰盯着棋盘看了又看,终于还是放下了手里的白子,叹息道:“我还以为今年在父亲手里能走过百步,谁曾想父亲的棋力更胜从前,我是甘拜下风了!” 说罢,他站起身,朝一旁眉头紧皱,似乎在思考破局之法的谢文道:“兄长,你要不要试试?” 谢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来下的话,恐怕不到五十手就要举白旗了!” “文度何必如此自谦,反正闲着也是无聊,不如让父亲教你几招。”谢瑶在一旁劝说道。 “不过是打发时间,输赢又何须在意,来吧。”谢安出声道。 闻言,谢文不再客气,坐了上去,一边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一边道:“还请叔父多多指教。” “你执白先行。” 谢安挥手一指,然后便拿起一枚棋子,静待着谢文落子。 谢文也不客气,当即落子,不过他对围棋甚是不通,下了不过几十步,就走了一步大臭棋,让谢安给杀了一大片棋子。 看着棋盘上连成一片的黑棋,他不由得暗叹:“看来就算是下五子棋,我也是输得很彻底的了。” 不一会儿,他就落败下场,由谢瑶继续上场陪谢安打发时间。 他们也知道,就凭他们的实力,和谢安下棋,连“车轮战”这个词,都不配用。 随着时间推移,谢文已经上场下了三局,正要轮到他下第四局的时候,齐泰忽然激动地跑了过来,朝谢安道:“启禀尚书,子时已到,是否即刻燃放爆竹?” 谢安闻言,缓缓起身,看着瞩目望着他的众人,高声道:“走,一道去送别旧岁!” 话音落下,众人在谢安的带领下,走出厅堂,来到院子边的走廊上。 谢文一脸期待地望向天空,心里憧憬着道:“不知现如今的爆竹,与后世有何不同,是不是也同样绚丽夺目!” “放!” 只见随着谢安一声令下,齐泰拿着蜡烛,点燃一堆柴火,只片刻时间,那堆柴火便冒出了熊熊火光。 “嘭……噼里啪啦……嘭……” 听到耳边传来的小声响动,谢文不由得紧皱起眉头,将望着天空的双眼放下,看着那一堆燃烧得分外旺盛的柴火,脑中瞬间出现了无数的问号! “这是燃放爆竹?” “把竹子烧爆,算是哪门子的爆竹啊!” “难道说如今火药还没被发明出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似乎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火药……火药……如果做这种实验,风险是不是会很大呢?” “不过要是控制好量,绝对不会对生命产生威胁的吧!” “真是天助我也!” “哈哈哈……” 想着想着,他忽然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谢琰离他最近,看到了谢文脸上神情的变化,不由得好奇地问道:“兄长在笑什么?” 第84章 元宵灯会 闻言,谢文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僵硬,尴尬地愣了片刻,然后强笑道:“听着爆竹之声,想到令人烦愁的一年已经过去,明年又将是充满希望的新的一年,如何不值得一笑?” “这么说来,倒的确值得开怀一笑。”谢琰点了点头,也开怀笑了起来。 “新年已至,万象更新,文度可有妙句供我等一赏?”谢瑶这时忽然看向谢文笑道。 “嗯……” 谢文沉吟一声,正色道:“虽然没有妙句,但有一首小诗与诸位共庆新春。” “哦?请文度速速吟来。”谢瑶满眼期盼道。 谢文高声吟唱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春风送暖……新桃旧符……嗯……果然是应景合时。”谢琰出声赞道。 “子时已到,明日朝廷还有元会,都早些歇息去吧。” 就在这时,谢安忽然高声道。 “是!” 熬到子时,众人身心早已疲惫,连忙应和一声,便各自散去了。 …… 元旦过后,数日无事发生,不觉一晃就到了元宵。 从清晨开始,建康城里的男女老少,几乎都一齐出动,在大街小巷里张挂灯笼。 有大红彩灯笼,也有素色小灯笼,全凭个人喜好。 有的灯笼上只写了一个福字,有的灯笼上写着春字,有的灯笼上写着好运二字,还有的灯笼上写着诗联和谜语。 特别是秦淮河两岸的走道之上,悬挂着五颜六色、大小各异的灯笼,几乎每一个灯笼上都写着诗句或者灯谜。 等着今夜建康城里的风流名士来尽情鉴赏。 而其中有好几十个大红灯笼上的诗句,都署着谢文的名。 不出意外,今夜谢文必将名声大噪,成为建康城里最知名的诗人。 随着夜幕降临,谢文和谢瑶、谢琰两兄弟一起,漫步秦淮河边,一边赏灯,一边前往和张家兄妹约好的游船码头。 “今夜真是盛况空前,我已好久没见秦淮河边这般热闹了。” 谢琰张望着四周熙熙攘攘的行人,不禁感叹了起来。 “看来经历了恐慌压抑之后,大家都想着出来放松放松。”谢瑶也附和道。 “兄长,你看,这不是你写的诗吗?怎么写在这灯笼上,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公然剽窃!”谢琰瞥到一旁大红灯笼上的诗句,顿时义愤填膺了起来。 看到灯笼上的那一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再听到谢琰嘴里说出来的话,他顿时感觉耳根子一红,颇为尴尬地道:“呃……瑗度恐是误会了。” 话音刚落,就见谢瑶走到大红灯笼的另一边,将灯笼转了一圈,笑道:“瑗度,你果然误会人了,你看这不是写着谢文度拙笔么?” 闻言,谢琰定睛一看,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脱口问道:“兄长何时做的这些大红灯笼?” “这其实是张羽之找人做的,我不过是借了几首诗给他用罢了!”谢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 “原来如此。”谢琰点头感叹一声,然后忽然抬起头,看向前方,指着一路上挂着的那些大红灯笼问道:“那些想必也是羽之兄命人做的了?” “想必是的。”谢文也不敢确认,随声附和道。 “看来,我要提前恭喜文度了。”谢瑶忽然停住脚步,朝着谢文拱手贺喜道。 “兄长何出此言?我有何喜可贺?”谢文故作惊讶道。 他当然知道谢瑶言下之意,但现在谢安还没有正式向张府提亲,张府也没有给出明确的回话,他如果贸然就以张家女婿自居,反倒会令人看扁。 “这还不显而易见?兄长是恭贺文度兄即将诗名远扬,闻名建康!”谢琰抢先道。 “哈哈哈……”谢瑶听了,不禁大笑了起来,那样子,就像是谢琰说了一句极为可笑的蠢话一样。 引得周围的路人纷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谢琰见了,不由得赧然道:“兄长何故如此笑我,难道我说错了吗?” “哈哈哈……”谢瑶又大笑了几声,才堪堪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道:“瑗度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经此一夜,文度诗名远扬,自是应有之意,虽然值得高兴,但却没必要让我为之贺喜!我所贺之喜,乃是文度婚姻大事将成之喜!” 闻言,谢琰一脸好奇地看向谢文道:“果真如此吗?” “这……我也说不清楚。”谢文仍然是一脸尴尬地道。 “哈哈……你若不信,等会儿见了张家兄弟,一问便知了!”谢瑶笑道。 “要说这种事有什么好问,文度兄人才如此,难道还配不上他张家小娘子不成?”谢琰忽然正色道。 “哈哈哈……你总算说对了。” 谢瑶像是他自己有了喜事临门,高兴得眉开眼笑。 “兄长老是取笑于我!我看咱们还是快些走,莫让张家兄妹等久了,还嫌我等不知礼数。”谢琰打趣道。 “瑗度所言有理,可不能因为咱们,而误了文度的大事。” 说话间,谢瑶拍了拍谢文的肩膀,笑道:“文度说是吧。” “哪里!哪里!有兄长和瑗度在,只会有助益,如何会误事。”谢文客气道。 闻言,谢瑶和谢琰不禁相视一笑,不再多言,跨步朝前走去。 走了没多久,就到了约定的码头。 只见码头旁,停着好几艘游船,其中有一艘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其他的游船上面,都挂着样式各异的彩色大灯笼,唯独那一艘上面挂着几个小红灯笼。 看起来在码头上特别显眼。 谢文一眼就发现了那艘船,看到上面的灯笼,他不由得笑道:“看来他们的确已经到了。” “哦?他们在哪?我怎么没看见?” 谢瑶好奇地朝四周人群中张望着。 谢文指着那一艘挂着小红灯笼的游船道:“他们就在那艘船里面,咱们也上去吧。” 说罢,谢文首先迈出脚步,跨步上前,踏上甲板,也不给站在甲板上的仆人打招呼,径直朝船厢走去。 第85章 神奇的绿光 掀开船厢外的门帘,谢文便看到三张熟悉的面孔,连忙拱手为礼道:“让三位久等了,真是抱歉!” 三人发现有人掀起门帘,本来还有些奇怪,但看到谢文时,脸上都露出了欣喜之色,连忙站了起来迎接。 “我们也才刚到片刻!未曾等文度前来,便自顾自坐进了船厢之中,才是应当抱歉。”张玄之微笑道。 “玄之兄就不要客气了,现在人都齐了,不妨让船家开船,咱们也好一览今夜秦淮河之丽景!”谢瑶忽然出现在船厢门口笑道。 “球度所言甚是。” 张玄之点头答应一声,连忙朝门口伺候的仆人使了一个眼色,那仆人便快步朝船尾走了去。 “请众位客官坐稳了,船开动了咯……” 只听船尾传来的一声呼喊落下,游船便缓缓摇动,在秦淮河中破浪前行。 这时,原本在船厢里的张玄之、张羽还有张彤云都走到了甲板之上。 望着河岸上灯火辉煌的街道,听着秦淮河两岸鼎沸的人声,看着车水马龙般来来去去的行人,众人都不禁沉浸其中,怡然自得。 “真是热闹啊……” 张羽感叹一声,又忽然指着岸边的一个有如楼阁一般的大灯笼道:“你们看那盏灯笼,也不知是谁家做的,竟然如此之大,那灯罩之中,竟然还能发出绿光,真是神奇!”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好奇地顺着张羽的手指看去,只见那原来并不是一盏灯笼,而是一个六边形的木质的小楼阁式的灯罩,灯罩之下,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台子,台子放在一张肩舆之上,由四个大汉抬着,正沿着河岸朝他们走来。 等到走得近了些,他们俱都好奇地眺目而望,想要看清那绿光如何发出。 但毕竟隔着河岸,他们所处的地势又相对来说稍低一些,放眼望去,只能看到那灯罩的上半部分,根本看不到发光之物。 “你们说他那灯罩之下,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发出绿光?”张羽好奇道。 “我看多半是传说中的深海夜明珠所散发之光。”谢琰大胆的猜测道。 “我看却不是,据说深海夜明珠虽然可以发光,但须得处于暗室之中,现如今秦淮河岸有如白昼,夜明珠如何能让放出如此夺目之光芒?”谢瑶却摇了摇头道。 “那兄长以为是何物所发之光?”谢琰有些不服气地问道。 “这我却也猜不出来。”谢瑶微微一笑道。 “文度可有何见解?”张玄之忽然看向若有所思的谢文,问道。 “以前在山野之间,我曾见过一群萤火虫聚在一起,其散发之光,便与此光类似!可萤火虫向来夏季出现,而且就算捕获了萤火虫,要不了多久,萤火虫便会死亡,再也不能发光,所以其中必然不是萤火虫!天下还有何物能发此种绿光,我还真不知道。”谢文叹息道。 “彤云,你以为是何物能发绿光呢?”张玄之又看向张彤云,问道。 他那个样子,看起来似乎已经知道了这绿光是从何而来一般。 “小妹见识短浅,不敢妄言,但我猜这绿光由来或许与那大红灯笼发出红光的缘由是相同的。”张彤云微笑道。 大红灯笼能发出红光,其缘由,无非是因为贴在灯笼骨架上的红纱、红纸。 而绿光的由来,或许也是因为有人用绿布将火光罩住,才散发出绿光的。 此言一出,谢琰不禁点头道:“看来小娘子才是独具慧眼啊!” “诶!你们看那是什么?” 就在谢琰点头表示赞同的时候,河岸上突然冒出一个不停闪动的黑影,朝着那肩舆追去,引得张羽发出一声惊呼。 当众人顺着张羽的目光看去,就看到那本来夺目的绿光在那黑影闪过的那一刻瞬间消失。 “不好!是贼!” 谢琰大喝一声,想要纵身前去抓贼,可是却因为在河中央,有心也使不上力,只能焦急地望着河岸上的情况。 只见那四个抬着肩舆的大汉发现那黑影闪过之后,绿光消失,当即大吼道:“站住!哪里跑!” 话音未落,四人几乎同一时间放下手里的肩舆,迈步追了上去。 边追还一边吼道:“抓贼!拦住那恶贼,他偷了太原王氏宝物!” “谁抓住他,赏钱五千!” “快拦住那个黑衣贼!” …… 然而,尽管他们喊得很大声,但当那黑衣人手持匕首向前冲的时候,还是没有遭到半点的抵抗。 那四人的喊声,甚至还为那黑衣贼开辟了道路。 见此情状,谢琰不禁扼腕叹息道:“唉……看来是抓不住了!方才听那人说那上面放的是太原王氏之宝,恐怕真是夜明珠!也不知是哪个败家子,竟然将如此贵重的宝物拿出来招摇过市!” “现在说抓不住,还为时尚早。”谢瑶看着你黑衣贼逃去的方向道。 “你看,那好像是戴方!” 张羽神情激动地望着黑衣贼身后的一个快速追赶青衣男子道。 “有戴方在,定然不用担心了。”谢琰心头松了一口气,又满怀好奇道:“真想知道,那黑衣贼盗取的究竟是什么宝物!” “要想知道还不简单,等会儿下了船,去问问戴方不就知道了。”谢瑶笑道。 “这倒也是。” 谢琰转过头,不再去看岸上追贼的热闹,可是岸边的风景,他却也无暇欣赏。 只见他来到谢文身边,低声打趣道:“佳人在侧,兄长怎么只顾看河岸风光,却冷落了佳人?” “这小子,岸上的热闹看不成了,又想来看我的热闹了!”谢文暗自嘀咕一声,笑道:“瑗度岂不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良辰美景,转瞬即逝,若是不好好欣赏一番,岂不徒留遗憾?” 说罢,他挪步来到张彤云身旁,微笑道:“小娘子一番盛情好意,谢某着实感激不尽。” “那郎君将如何报答我这一番好意呢?”张彤云笑道。 “嗯……谢某无以为敬,但能以身相许!”谢文低声打趣道。 “哼!我看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张彤云娇嗔道。 …… 看到此情此景,谢琰不由得一愣,暗自笑骂道:“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真是口是心非!” 第86章 当代奇女子 不过他却并没有去打扰谢文和张彤云说情话,而是默默地回到张玄之和谢瑶的身边,忽然提议道:“今日机会难得,正好向玄之兄请教一番围棋之道,以免下次再被父亲给杀得片甲不留!” 众人闻言,不禁一愣,都觉得谢琰这个提议甚是奇怪,可是当他们看到了站在甲板上有说有笑的谢文和张彤云时,顿时便明白了谢琰的“好意”。 只听张羽也附和道:“这些花灯其实也没什么新意,今夜难得相聚,倒不如在棋盘上拼杀几场,球度兄,你说呢?” “呃……对对对!” 这个时候,谢瑶自然不能驳了张羽的好意。 毕竟受益的是他谢家的人。 “既然如此,那今夜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张玄之神色严肃地甩下一句话,便转过身,快步走进了船厢。 他在几人之中年龄最长,历事最多,自然不会不懂谢琰的意思。 不过今夜秦淮河两岸夜景绮丽,美人如云,正是大饱眼福的好时候,他哪里会有下棋的兴致。 但“盛情难却”,今夜他们相约,本来也是为了帮谢文和张彤云增进感情,他也不好舍本逐末,只顾自己。 所以只好将心中那点点怨气,化作棋盘上毫不留情的打杀了。 …… 虽然谢文一直看着河岸边悄悄走过的风景,嘴里说着让人脸红的情话。 但他还是听到了谢琰他们的对话,不禁心生感激。 他忽然深情地看着张彤云,温柔地道:“真想一辈子都像今日这般,陪你无忧无虑地游玩赏灯,倾诉衷情。” 张彤云却忽然望向天空中缓缓升起的孔明灯,正色道:“大丈夫之志,应胸怀天下,救民疾苦,有如长江,虽历经艰难,仍要东奔大海,郎君何苦怀恋于温柔之乡?”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熟悉?”谢文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丝熟悉的气息,暗叹一声,然后笑道:“小娘子就不怕有一天会‘悔教夫婿觅封侯’吗?” “悔教夫婿觅封侯?此言何解?”张彤云眉头微皱,一脸严肃地看向谢文,暗道:“难道我竟看错了他?” “不过听他方才言中之意,倒并非已忘了心中的雄心壮志!” “难道他是怕我日后耐不住寂寞?” “他也太小看我了!” …… 谢文虽然并不知道张彤云心里在想什么,但是看到她那严肃的神情,便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故作镇定地微笑道:“小娘子岂不闻古人之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向来世间万物,皆有舍有得,要想让夫婿在疆场建功,便要忍得住相思之苦,谢某终有一天会离开这安乐之乡,到疆场拼杀,小娘子难道就不担心吗?” 这一首“唐代王昌龄”的诗作,张彤云自然是没有听过的。 但谢文却不仅不能据为己有,还得强行安排给某一个伟大的古人。 闻言,张彤云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她失望地看向远方,叹息道:“没曾想我在郎君眼中,也不过是一个毫无远见、扭捏作态的小女人罢了!” 她根本不关心那首诗是何人所作,她所关心的,是谢文对她的态度。 她一向自认为超凡脱俗,也算得上是一代奇女子,纵然比不上才名动江左的谢道韫,但也绝不是一般女子能望其项背的。 但谢文的话,无疑是将她看作了寻常女子,让她如何能不介怀。 “哈哈哈……” 谢文看到张彤云脸上的愁容,非但没有表现出半点慌张,而且忽然大笑出声,引得张彤云一脸奇怪地瞬间转过头来,盯着谢文,娇嗔道:“郎君以为小女子口吐之言很可笑么?” “哈哈哈……” 看到张彤云那一脸认真的神色,谢文笑得更开心了。 不过他却也不敢一直笑,在张彤云脸上还没有露出愤怒之色时,他连忙解释道:“自古成大事者,必有贤妻顺理家事,使其无后顾之忧,故而可以奋其才志,搅动宇内,最终成就大功,为世人敬仰,青史传名!” 说到这里,他忽然发觉张彤云的脸色已经变了好几个样子,那紧皱的眉头已经舒展开,那昂起的额头也微微低下,而那白嫩的脸颊,也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几缕红晕,而那一张本来微微撅起的红唇,更是被轻轻地咬在了口中。 这一番娇羞之态,被他尽收眼中,他还不罢休,继续出声逗弄张彤云道:“我谢文一介漂泊之人,本不奢望受上天眷顾,得此等贤妻,但如今得遇小娘子,方才知上天赐我之福,是何等的天高地厚!” 说罢,他深情地看着张彤云道:“只是与我成婚,未来可就要苦了你了。” 话音落下,张彤云心头微微砰动,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谢文的眼睛道:“郎君果真作如此想么?” “若有半句假话,叫我受雷殛而死,死后下拔舌地狱!”谢文一脸严肃地指天为誓道。 “你何必说这些晦气话……” 张彤云再一次低下了头,在心里暗自祈祷:“天公在上,方才谢文所言,句句真心,你可不能错听了去,误伤了好人!” “汉时乐府诗云:‘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古人为求爱侣,何曾吝惜言辞?我若错失良机,失此天赐良缘,余生为一怨妇所扰,才真是枉活一世,不如即刻就被雷殛了的好!”谢文正色道。 这一首乐府诗,张彤云倒是听过,但她已经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心思去赏诗了,只听她低声道:“今生能遇着郎君,小女子何其有幸……” 她想要的夫婿,是一个胸怀大志,才华出众,而且能够爱她的男人。 如今,她坚信自己已经遇到了。 她在这一刻已经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即使未来的前行路上充满荆棘与坎坷,她都会和谢文一起携手并进,做好谢文的贤内助,让谢文可以放心去完成心中的雄图伟业。 闻言,谢文的内心也猛然砰动,他几乎忍不住想要一把将张彤云揽入怀中,让张彤云感受他浓烈的爱意。 但碍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还是压抑着内心的冲动,抬起头看向远空中的孔明灯,正色道:“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 第87章 春风得意迎亲路 元宵过后的好几天,建康城里公卿百姓都在传元宵夜发生在秦淮河岸的趣事。 有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戴方勇擒盗贼“草上飞”的侠义壮举。 也有变成茶余饭后笑谈的王坦之怒骂王国宝携宝招摇、丢人现眼的闾巷秘闻。 而持续时间最久,影响最为广泛的,还是谢文那几十首惊才绝艳的诗文。 不过一两日的时间,他的名声就已经传出了建康城,开始在整个江左大地散播。 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连沦落在苻秦治下的中原大地,也将为他的斐然文采而惊叹。 但不论是怎样轰动的大事,在不停流逝的时间面前,总是会被逐渐抹去痕迹,只留下一个事件名字,被有心人所铭记。 而对那些本就只当做笑谈的看客来说,就算是改天换地的大事,也只会被当成过眼云烟,转瞬即忘。 更何况那不过是在一个稍稍不平凡的夜里,发生的几件稍稍不平凡的小事。 当二月春风吹拂江南水岸,剪出一片片嫩绿的柳叶,人们早已被“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美景所吸引,哪里还记得元宵之夜发生的趣事。 等人们再一次注意到谢文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是阳春三月,花红柳绿,百花盛开了。 那是三月初八,风和日丽,喜鹊喳喳。 乌衣巷内,熙熙攘攘,谢、张府前,门庭若市。 只见谢文身穿红袍,头戴一梁进贤冠,跨坐高头大马,右手揽着缰绳,引领一队鼓吹人众,抬着花轿,从谢安府门前轻驱马蹄,顺着乌衣巷,吹吹打打地往张府而去。 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看到如此盛大的高门士族成婚大礼,不仅乌衣巷内挤满了人,就连与乌衣巷连通的街道和小巷之中,都凑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看到一路上人群涌动,络绎不绝,一个个比肩继踵,全都伸头探脑观望着迎亲的队伍,谢文的内心无疑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要是换做以前在山野之中,这样盛大的婚礼,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尽管现在置身其中,成为了婚礼的主角,但他依然感觉有些恍惚,感觉这是一场梦。 谢安给他的礼遇,实在是太到位,让他简直挑不出半点毛病。 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做出了人生最重大的决定,要把自己当成一个真真切切的谢家人,当成谢安至亲的子侄。 他将不遗余力,为了谢氏家族更加绵长的繁荣昌盛而奉献一生。 而今天,将是他奉献的起点。 张府离谢府其实并不远,走了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张府之外。 谢文快速下了马,恭敬地候在府门前,准备接亲。 只见张府门前也是张灯结彩,到处贴着喜字,就连地上都铺上了红毯,一派喜庆气氛。 在府门前等了没多久,就看到张彤云在张彭祖的牵引下,由张玄之、张羽相送,出现在了门框之内。 只见张彤云头戴凤冠,脸遮红纱,身穿绣花红袍,颈套项圈天官锁,肩披霞帛,手臂缠着“定手银”,下身穿着红裙、红裤、红缎绣花鞋,缓移莲步,五步一回眸,十步一回头,缓缓地走出门来。 虽然隔着红纱,看不到张彤云的神情,但谢文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张彤云的依依不舍,难舍难分。 虽然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十几年养育之恩,怎能一旦割舍,十几年生活之地,怎会没有半分留恋。 也不知等了多久,张彤云终于跨出了门槛,来到了谢文的面前。 谢文不敢有半点怠慢,连忙躬身拜道:“拜见岳父大人。” “贤婿请起,今日老夫将彤云交到你手,望你二人桃李同心,举案齐眉,白首不相离。”张彭祖微笑道。 “小婿定不负所托,给娘子一个美满的未来。”谢文再次拱手为礼道。 “好,你牵彤云入轿吧。” 张彭祖微微点头,不再多言,将张彤云的手递给谢文。 谢文连忙接过,只觉入手有一丝温凉之感,肌肤相触,柔若无骨,滑软细腻,让他的心不禁都酥了。 从认识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牵到张彤云那肤如凝脂般的柔荑。 他本以为,已经有了三个美婢,他在美色面前会有足够的定力。 但这一刻,他才发现他错了。 至少张彤云现在便让他心底泛起了一股原始的冲动。 而对于张彤云来说,她虽然不是第一次碰男人的手,但父亲、兄长之手,和爱侣之手,又有着根本的区别。 她只觉一股热气从谢文的手心传来,顺着她的手臂,直击她的心灵。 让她感到心头被小鹿乱撞,害羞不已,几乎有失力瘫软之忧,她不禁想要即刻将手抽出来,却又怕伤了情郎的心,不敢乱动。 好在轿子停放的地方距离府门前并不远,她勉强可以忍耐得住。 走过这一段距离短却历时漫长的阶梯,跨过压低的轿前横木,从谢文掀起的轿帘跨入轿中,然后稳稳坐下,她那颗悬着的心才堪堪放下。 她不禁轻抚着胸口,暗惊道:“这就是成婚的感觉吗?真是不可思议!” 谢文却不知道轿内发生了什么,连忙跨上马背,准备出发。 “起轿!” 只听一人高声一喝,谢文便轻拍马屁,领着队伍朝谢府而去。 相对于来张府之前,回去的队伍又长了一大截。 多出来的不仅有挑着十来箱嫁妆的挑夫,还有两个老妈子,四个小丫鬟,以及本来随身伺候张彤云的莲儿。 浩浩荡荡的队伍,缓慢地穿过乌衣巷,引得无数路人露出艳羡不已的神色驻足眺望,谢文在马背上将这一场景尽收眼底,一种无比的自豪感,瞬间油然而生。 这种感觉,比他来时更加强烈。 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孟郊”内心深处的憧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虽未“登科”,却已经体会到了胜过“登科”的喜悦。 时光匆匆而过,不知不觉间,他们就回到了谢府门前。 只见此刻的谢府门外,早已是宾客盈门,一个个翘首望着花轿,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谢家新妇出轿时的绰约风姿。 第88章 贺新婚 特别是新娘出轿低头的那一刻,可以透过面纱的缝隙,看到新娘姣好的面容。 但男人的心思,男人最是清楚,谢文怎么会让他们如愿。 他快速下马,故意来到花轿前,伸出右手,轻轻扬起轿帘,用宽大的袖袍遮住了轿帘露出的缝隙,然后轻声提醒道:“小心碰头。” 同时,缓缓伸出左手,放在花轿门侧,让张彤云搭手。 张彤云感受着花轿外面热闹的气氛,看到谢文的手伸过来,回想起刚才牵手时的异样感觉,不由得内心砰动。 她想要逃避,却又极为渴望再次体验那种从未有过的直击心灵的意乱情迷之感。 心头犹豫再三,她终于还是大胆地伸出了手,再一次与谢文手心相握。 只不过,似乎心里有了准备,这一次的感觉却没有方才那般炽热,转而变得更多的,是一股温暖心房的柔情。 而谢文只顾着遮挡张彤云那俏丽的脸庞,并没有在意手中的感受。 然而正因他专注于观察张彤云轻纱的晃动,恰好得以一睹张彤云那略施粉黛、顾盼生情的娇容。 不过那样的美景,转瞬即被红纱遮盖。 至于挤在谢府门外的一众宾客,则是大失所望。 只得眼见谢文保护着张彤云,顺利进了府门。 进入谢府大堂之中,只见谢安夫妇高坐堂中,谢石、谢韶、谢瑶和谢琰等一众谢氏子弟站立一旁。 其余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晋陵顾氏、泰山羊氏等一众高门士族子弟站在堂内堂外,引领相望,注视着堂内的一切。 只见谢安忽然站起身,微一抬手,示意鼓吹稍稍停歇片刻。 然后高声道:“今日是我谢家麒麟儿谢文大婚之日,众位亲朋殷勤相贺,实令我倍感欣喜之至,亦可称是文度之幸,谢氏之幸!” “谢某受托,今日为从子谢文与贤媛张氏彤云主婚,礼同掌判,也请众位亲朋共证佳缘!” 只见谢安稍稍停顿,朝一旁的谢琰招了招手。 谢琰见状,连忙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放着大红绸带的托盘递到了谢安的手中。 谢安拿起绸带,将手臂张开,然后上前一步,微笑道:“请新人共牵此带。” 谢文和张彤云闻言,连忙接过绸带,握在手中。 然后谢安又往后退了一步,高声道:“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合卺同牢,合二姓以嘉姻,诗咏宜家,敦百年之静好,此情始终不渝,天人共鉴!” “谢叔父。” 听到谢文和张彤云异口同声的感谢,谢安笑着点了点头,坐了回去。 这时,唱礼之人才高声道:“行交拜礼!” 好在谢文和张彤云都已经预先有人教过,并没有慌乱,连忙转过身,面对着堂外站好。 “一拜天地!” 听到礼官高声一唱,两人才满怀恭敬地朝着天地躬身虔诚一拜,似乎上天真的能鉴别他们的爱情是否忠贞一般。 拜完,他们缓缓起身,静待下一个指令。 “二拜高堂!” 两人闻声,连忙转过身,朝着谢安夫妇躬身一拜。 在谢安夫妇的点头注目下,两人缓缓起身,等待礼官最后的指令。 “夫妻对拜!” 两人闻声,连忙一转,相对而立,然后缓缓躬身一拜。 这一拜,让谢文不禁感到心潮澎湃,似乎一件找寻多年的宝物,终于被他收入囊中一般。 而对面红纱下的张彤云也同样激动,只不过她更多的是将成人妇的激动与羞涩。 似乎知道这是最后一个关口,过了良久,两人才缓缓起身。 “礼成!” “送新娘入洞房!” 随着礼官的一声令下,一众嘉宾目送着新娘子被丫鬟们送入洞房。 谢文纵然心中急不可耐,迫切地想要跟着进入洞房,去完成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但他却也和世上所有的新郎官一样,得等到入夜之后,才能进入洞房,享受洞房花烛夜的独特美好。 现在,他只能暂时站立堂中,等着接受一众嘉宾的祝贺。 “文度,恭喜!恭喜!真是‘天生才子佳人配,愿作鸳鸯不羡仙。’让人好生艳羡!” 首先前来恭贺的,是辞官在家的王恭。 “多谢!多谢!贤伉俪琴瑟和谐,为世人所羡,日后我还要向孝伯兄多请教夫妻相处之道,还望孝伯兄不吝赐教!”谢文客气道。 “哈哈哈……好说!好说!”王恭开怀大笑一声,连忙让出了位置,让谢文招呼其他的宾客。 “阳春三月,风景独好!没曾想名动江左的谢文度竟成了张家之婿,真是令人惆怅,不知该如何令家妹释怀!” 说话的是羊不疑,他话里满是打趣之意,让谢文不由得颇为尴尬地笑道:“敬之兄就不要取笑谢某了,我与内子相识已久,情意甚笃,敬之兄如何会不知?” “哈哈哈……”只见羊不疑大笑一声,回过头看向和他一道来的宾客道:“我就说谢文度乃专情之人,绝不会为一言所动!如何?” “果如敬之所言!”众人微笑着道。 “哈哈哈……”羊不疑大笑一声,然后转过头,一本正经地看向谢文道:“文度今日新婚,我别无他贺,但祝你‘春色无边花富贵,郎情妾意两缠绵。’” “承敬之兄美言。”谢文拱手为礼道。 羊不疑识趣地去找王恭,将谢文让给还没亲贺的嘉宾。 “文度今日看来神清气爽,红光满面,看来定是夙愿得偿,欣喜至极了!”殷仲堪紧跟着也上前和谢文搭话道。 “得此贤妻,自该欣喜,不然恐让人说我不知足了。”谢文微笑道。 “哈哈哈……”殷仲堪开怀一笑,又抱拳道:“文度此言甚是,那我便祝文度‘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敬承渊源兄美言。”谢文拱手回礼道。 “我观今日谢府之中,倒真是‘祥云绕屋宇,喜气盈门庭。’想来是天公闻喜,也要来凑个热闹,派祥云、喜气下凡,来‘欢庆此日成佳偶,贺喜今朝结良缘。’文度可谓是得天所眷,令人羡慕!” 紧接着过来贺喜的,是王献之。 谢文听了这贺喜之词,不由得连忙拱手为礼道:“王公溢美之词,谢某真是愧不敢当!” “文度何必自谦,你风流才韵,世人共见,张氏女闺中之名,亦早布遐声,你二人才子佳人,实乃良配!我祝你夫妇二人‘鸳鸯比翼,鸾凤和声,情至白首’!”王献之一本正经地祝贺道。 “谢某敬承王公美言!”谢文拱手为礼道。 …… 第89章 迷醉的新郎 谢文面带笑容,不知疲倦地接待一位位宾客,忙得不亦乐乎。 等到他终于空闲下来的时候,时间已来到了日暮时分。 这个时候的他,早已被喜酒给灌得醉醺醺的了,竟连是怎么到的洞房门外,都有些分不清楚了。 只听谢琰高声道:“嫂嫂,兄长今日吃醉了酒,房中早已备好了醒酒茶,烦请嫂嫂稍后命人服侍兄长喝了,我等就送兄长到此处,请嫂嫂命人接兄长进去。” 在洞房之内,除了张彤云,还有莲儿。 她们听了谢琰的话,不由得一愣,张彤云眉头微皱道:“我听人说,新婚之夜,常有痞赖之辈趁新郎酒醉,哄闹洞房,虽为添喜,实有非分之想!你先不要开门,只说请他们暂行离去吃宴,我自会命人接文郎入内。” 莲儿闻言,连忙点头答应一声,来到门前,一本正经地道:“我家娘子说了,多谢相送,还请诸位郎君先行去吃宴,余事便不叨扰诸位了!” 众人闻声,不由得面面相觑,然后一人轻声在谢琰耳边道:“你这位嫂嫂好生厉害,咱们还是走吧。” “兄长,那我等就先行离去了!”谢琰颇为失望地道。 谢文闻声,满脸醉意地看了看谢琰,一脸不必担心的神情道:“快去!快去!” 说话间,他还晃着脑袋,不住挥手,赶着众人离去。 众人见状,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悻悻离去。 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张彤云有些生气的嗔怪道:“把那醉鬼扶进来吧!今天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节制着些!” 莲儿闻言,也不敢多言,连忙打开房门。 谁知她刚一拉开门,谢文的身子便摇摇晃晃地赶忙钻了进来,推着莲儿往房内走去。 “啊……” 莲儿惊吓出声,但下一个瞬间却愣住了。 只见谢文在身子完全进入房门之后,一脸着急地拉过打开的两扇门,猛地关上,然后上了门栓! “莲儿?你怎么……” “嘭……咔嚓……” 张彤云听到莲儿的惊呼,不由得担心地发声询问,然而她的嘴里只吐出几个字,便被那突如其来的关门声给打断了。 那双将要自行掀开盖头的手,也缓缓放了下来。 而紧随着关门声传来的,是门外走廊中杂乱的脚步声。 “哎呀!晚了一步!” “我就说不能退得太远,这下好了吧,没了人质,看你们谁还能撬开这洞房的门!” “我是束手无策了,就看谁有高见了!” …… 听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叹息之辞,谢文忽然高声道:“诸位盛情好意,谢某心领了,只是洞房之内,非等闲之处,这门,谢某是无论如何不会开的!” 此言一出,不仅门外的众人大吃了一惊,就连端坐在床沿的张彤云也暗自惊呼了起来:“看来我又错怪了他!才嫁为人妇,就错怪夫君,真是不该!不该!” “原来文度是在装醉,怪不得我们会晚了一步!” “瑗度,你不是说文度酒量颇浅,要不了几杯就会醉吗?” “这……这我不也上了当吗!你何以要来怪我!” “或许今日文度喜事临门,就变成了海量也未可知!” “罢了!罢了!人家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就别在这里搅扰了,还是去吃酒玩乐的好!” …… 听到门外众人抱怨了几声后,总算移步离去,谢文才放心地来到房中的桌案旁坐下。 这一坐,他便像是气力瞬间消失了一般,瘫软在了桌案上,然后望着似乎在摇晃的莲儿,大声道:“快……快拿……醒酒……醒酒茶……” 话还没说完,他便感觉头昏脑胀,天旋地转,将脑袋靠在了桌案之上,借着桌面冰凉的触感,来让他的意识变得清醒些。 他今天的确喝了太多的酒,也确实醉了,在酒席间就已经像这样倒下了一次,所以才会不到戌时三刻,就被人送来了洞房。 不过他虽然醉了,意识却没有完全迷醉,在来的路上把谢琰和王国宝等人的“阴谋”听了个一清二楚。 所以当谢琰将他放在门边之时,他便强打起精神,捞起衣袖,不停从门上汲取冰凉的感觉,来让他的神识变得更加清醒。 正因如此,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但用冰凉的触感来解酒,时效毕竟是短暂的,他在强撑着把众人骗走之后,便再也压制不住喷涌而来的醉意,来到桌案前,体面地倒下了。 好在莲儿并没有醉,也并不傻,虽然受了惊吓,但在听到谢文的话后,还是连忙端了醒酒茶过来,一勺一勺地喂给谢文吃了。 这所谓的醒酒茶,其实是特制的醒酒药,效果奇好,不过片刻功夫,谢文便感觉一股清凉之意顺着小腹传满全身。 他眼中的世界,也开始不再摇晃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桌案上又趴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缓缓抬起头,然后撑起身子,缓步来到床前。 只见他拱起手,朝张彤云微微鞠躬道:“方才的事,让娘子担心了。” “哼……”张彤云娇嗔一声,然后道:“知道我担心,为何还不将我的盖头掀开,让我看看你!” 若不是屋里有莲儿相陪,她早就不顾所谓的礼数,将盖头掀开,亲自去照顾谢文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才让谢文得以不在这美好的一夜,将那不堪的丑态展示在她的面前。 “谨遵娘子之命!” 谢文拱手一礼,便转过头东张西望,去找挑盖头的秤杆。 然后,他便看到莲儿端着一个托盘,站在一旁,低着头,一脸的娇羞,不敢去看谢文。 谢文倒没有注意莲儿的神情变化,他拿起拴着红带的喜秤,缓步向前,去挑开遮着张彤云脸庞的红纱。 只见随着喜秤将红纱轻轻掀起,一张娇嫩如花蕊,几缕红晕散布如霞的脸庞出现在他的眼前。 也不知是他醉意仍深,还是张彤云心生悲情,忽见张彤云眸含春水,清波流盼,看起来楚楚可怜,引人动容。 谢文见了,不禁赶忙将红纱掀过头梢,放下喜秤,然后坐在床边,轻轻地一把将张彤云揽入怀中,温柔地道:“娘子何以眼中含泪,难道还在怪我?” 第90章 无解的难题 只听张彤云温情的关心道:“夫君以后可不许这般勉强自己,我看了心疼……” 方才她虽然没有掀开盖头,看不清谢文到底状况如何,但透过红纱,还是可以看清谢文的身影浮动,可以想象谢文醉酒后的难受。 闻言,谢文大受感动,微笑道:“谨遵贤妻之命。” “贤妻”二字,虽然听起来颇为官方,但在谢文的心中,却饱含真情与自豪。 人生在世,不过匆匆一生,有贤妻相伴,是多少男人求之不得的。 “就怕夫君今日遵命,明日就又有难辞之请!”张彤云娇嗔一声,然后又温柔地道:“我也不强求夫君戒酒,只望日后酌量而饮,莫要贪杯,伤了身子。” “娘子如此善解人意,我怎会不领好意!”谢文笑道。 “既然如此,今夜你可得待我温柔些,莫要借酒撒赖,欺负于我!” 张彤云倚在谢文胸膛,害羞地说着情话,一双无处安放的小手,已将喜服给揉成了一团。 “娘子放心,为夫定不会让娘子失望。” 谢文会意的微微一笑,朝着一旁脸颊绯红的莲儿挥了挥手,示意她出门去。 莲儿听了那些羞人的话,哪里还敢停留,连忙小跑着开门走了出去,然后轻轻将门关上。 不过跨入走廊之后,她却停住了脚步,守在走廊中,并没有走。 也不知她是为了给谢文和张彤云守门,还是好奇想听洞房内的旖旎之音。 不过这对谢文和张彤云来说,并不重要,今夜的主角是他们两个,他们要做的只有沉浸于爱的世界之中,相濡以沫,同赴巫山,共赏云雨。 …… 三月的春风,不仅吹绿了江南岸,也荡漾着谢文的心房。 他终于不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终于有了家,有了名正言顺,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子。 他的名字,也已经响彻江左大地,甚至已经有人在传什么“江东小文度,诗名盖天下”这样的流言。 似乎成家之后,他立业的时机也随之到来了。 只不过暂时还不成熟,名声尚不能转化为功名利禄罢了。 清晨,当他和张彤云下了床,准备去向谢安夫妇请安敬茶之时,张彤云不禁略带娇羞地嗔道:“男人的嘴里,就没一句话可信的。” “呃……娘子何出此言?”谢文尴尬道。 “哼!你得了便宜,还故意装傻,你看我这样子,如何去见叔父、叔母!” 张彤云没好气的一边说话,一边在谢文面前走了两步。 看到张彤云那扭捏的走路姿态,谢文顿时便明白过来了其中深意,他不禁回想起了昨夜旖旎的时光,想起了张彤云那初为人妇、“不堪挞伐”的娇羞模样。 他颇为得意的微笑道:“娘子若有不便,不妨由我去向叔父、叔母告罪,等明日身子稍稍好转些了再去敬茶!叔父、叔母明于事理,宽待子侄,应当不会介怀的。” 初听之时,张彤云还不觉有他,等听完之后,看到谢文嘴角扬起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她便回过味来,娇嗔道:“哼!夫君休要打趣于我!礼数有常,我初到谢家为妇,如何能不依礼行事,使人笑我张氏教女无方!” “既然如此,那我帮娘子按摩一番,舒缓舒缓?”谢文一本正经地询问道。 闻言,张彤云本觉心中一暖,暗赞谢文体贴入微,但待要答应,才恍然想起不适之处乃是何等隐秘之所,一股强烈的羞赧之意涌上心头,瞬间染红了双颊。 她连忙转过身子,娇嗔一声:“还不快走,别误了时辰!” 话音未落,她便跨步快速走出了房门。 这个时候,她看上去却是健步如飞,身体上的不适之感,似乎瞬间消失无踪了。 谢文见状,不禁暗叹:“今时今日,我才算是真的体会到了穿越的乐趣。” 他虽然早就已经享受了近乎奢靡的世家生活,更体验了无数次左拥右抱、三妻四妾的乐趣。 但时至今日,他才真正有了一种家的归属感。 他对张彤云的感情,也与对那三个美婢的感情大不相同。 一边是平等的爱情,一边是有贵贱之分的男女之欲。 尽管他很多次尝试着平等对待怜云她们三个,进而萌发男女之间的纯粹爱情,但终究没能跨越那一条鸿沟。 不论他表现得多么平易近人,怜云她们依然十分拘谨,恪守着奴婢的本分。 就连知道他即将成婚之时,她们也不仅没有半点怨言,反而表现得诚惶诚恐,似乎深怕他就此抛弃了她们。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自然不可能有归属感。 …… 来到谢安居住的正房会客厅,便看到谢安夫妇端坐在堂上,正等着新婚夫妇前来敬茶。 谢文和张彤云缓步上前,端起早已备好的茶杯,按例朝谢安夫妇齐声礼敬道:“恭祝叔父、叔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情比金坚,白头偕老!” 话音一落,谢安和其妻刘氏不禁相视一笑,接过谢文和张彤云递过来的茶杯,轻掀茶盖,抿了一口。 然后谢安道:“文度得此贤妻,可要好生珍惜,莫要辜负了佳人。” “叔父教诲,小侄定铭记于心。”谢文正色道。 而刘氏则起身拉着张彤云的手道:“我见了你,就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着实欢喜得紧,昨日匆匆一见,未曾叙话,令人深感遗憾,今日正好找补回来,咱们娘俩到后堂去说些体己话,让他们叔侄在这里说话便是,跟我来。” “是。” 刘氏一番盛情,张彤云哪敢违逆,连忙跟在刘氏身后,走了进去。 看到两人如此和谐的场面,谢文和谢安不禁会心一笑。 然后谢安道:“回去你可要小心安抚,别闹出了笑话!” 谢文闻言,大吃一惊,问道:“叔父此言何意?” “你做过什么,难道还要我明说吗?”谢安眉头一皱,轻声提醒道。 “呃……小侄明白了。” 谢文尴尬的一笑,瞬间就想到了谢安所指。 毕竟,他身上值得彤云责难的问题,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三个伺候过他的美婢。 女人善妒,自古没有例外。 谢安便是因为刘氏善妒,加上夫妻恩爱甚笃,就算风流之名冠于江左,但至今也没有纳妾。 而谢文,却几乎是先斩后奏,在娶妻之前,就已经纳了妾,还一纳就是三个! 这样的情况,简直就是无解的难题。 第91章 张彤云的抉择 又寒暄闲聊了几句,谢文便和谢安一同前去用了早膳,然后又和谢琰一道,去了秘书省。 倒不是谢文没有婚假,只是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张彤云,只好跑到秘书省去躲避躲避了。 有道是:“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 他相信到了晚上再来直面那个让他头疼的问题,或许会更容易化解一些。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故意和他作对,今天的时间过得特别快,他还没想出应对之法,太阳就已经落了山,他也在谢琰的催促下,不得不回了家。 到家之后,见了张彤云,他没有提,张彤云也没有问。 俩人之间似乎就像是根本没有半点矛盾,依旧是新婚燕尔,甜甜蜜蜜。 至少是外人眼中,新婚夫妻该有的样子。 但用过晚膳,回到寝房之后,谢文却猛然愣住了。 他一进门,就看到张彤云示意莲儿关上了房门,然后将藏在内室的怜云、倩儿和婉怡给唤了出来。 看到怜云三人低着头,一脸羞愧的模样,他不由得心头一慌,暗道:“这是要和我摊牌的节奏吗?” 他定了定心神,跨步上前,强掩着尴尬,微笑道:“娘子这是何意?” 张彤云闻言,并没有回答,而是瞥了谢文一眼,冷哼一声,一挥衣袖,转身在堂上坐了下来,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谢文见状,不禁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娘子可是要我与这三个婢女断绝关系,再不来往?” 此言一出,那三个婢女顿时心神一颤,一脸吃惊的微微抬头,看了谢文几眼,却又满眼无奈地将头低了下来。 她们三个此时此刻,几乎萌生了同一个念头:“出身如此卑贱,却妄想得到非分之爱,活该有此悲凉境遇!” 而高坐在堂上的张彤云听了谢文的话,其实也有些吃惊,她没有想到谢文竟然如此直接,又说得如此决绝,让她不禁生出一丝悔意。 她一脸严肃地道:“你说呢?” 她的语气中带着七分怨气,三分嗔怒,合起来则是十分的责怪。 她本以为谢文与天下男子不同,真的会只爱她一人,但事实却让她太过失望。 所以当她听到叔母刘氏让她借此立威的时候,她的内心深处却是感觉受到了极大的欺骗,做出了如果谢文不能给她一个让人满意的解释,她宁愿背上一些不好的名声,也要离婚的决定。 谢文虽然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是却也没猜到张彤云的真实想法。 他硬着头皮解释道:“当我初出山野之时,叔父尚且不信任于我,疑我非陈郡谢氏之后,恐有异志,故派怜云随身伺候,欲听我梦中呓语,以探查真伪,我之所言,对与不对?!” 他的话虽然是说给张彤云听的,但说到最后,还是看向了怜云。 怜云闻言,登时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谢文,暗道:“我做得如此谨慎隐秘,竟然也被他发觉了!” 而张彤云那怨怒的神色,也在看到怜云那一脸的震惊后,稍稍缓解了些,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怎么?到了此时,你还不肯说?” 谢文看向怜云,虽然是质问,但语气却很温柔,让怜云大感意外。 “郎君所言不错,那日郎君大醉,尚书命我侍寝,要我无论如何,也要探得郎君来历如何!”怜云低着头,招认了出来。 “……” 听了怜云的话,张彤云本来咄咄逼人的气势,稍稍减弱了一些,看向谢文,似乎想要说一两句话来解释些什么,但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谢文却并没有发觉张彤云气势的变化,又继续道:“当时我孑然一身,穷困来投,纵然猜知叔父之意,亦无能如何,只得虚与委蛇,以好色自污,要了怜云的身子!” 说罢,他看了一眼埋着头羞红了脸的怜云,心头暗道:“今天就只好委屈你了。” 心绪掠过,他又看向倩儿和婉怡,正色道:“至于她们两位,本是府中歌姬,自怜云无功而返之后,便被叔父用一人不足以照顾周全的理由送给了我,叔父的目的,无非是对怜云亦有怀疑,故而才让她们前来取证!” 说到此处,倩儿和婉怡的头也埋得更低了。 谢文稍稍一顿,看了看张彤云那已经满是惊异的神色,然后又道:“但其实我不仅早就看破,装作全然不知,将她们全都收下,而且我一直行事谨慎,没有表现出非分之想,她们虽然多次试探,但也都被我应付了过去,所以一直相安无事。” 说罢,他又观察了一番张彤云的神色,见怒气渐消,才继续道:“当然,这不过是我刚到谢府那一段时间的事,后来叔父应当从其他途径探查到了我身份属实,她们三个也就没有再行试探了。” “自那以后,我也放下了戒心,对她们推诚相待,她们也对我敬待有加,照顾我生活起居也算是是无微不至,叔父也默认了事实,没有让她们离开我。”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又道:“若娘子定要让她们离开,我也无能如何,毕竟从迎娶娘子那一刻起,我便已在心里将内事全权交给了娘子,娘子之意,我自会遵从!” “只是她三人出身本也孤苦,照顾我将近一年,主仆情谊也算深厚,但望娘子能给她们指一条好去处。” 说罢,他安静地闭上了嘴,静待着张彤云做出评判。 该说的话,他已经都说了,要是再为三个婢女过多地说好话,恐怕反而会弄巧成拙。 见状,张彤云带着哀怨,意味深长的轻轻瞥了谢文一眼,然后看向怜云三人,正色道:“郎君之言,你们可听清楚了?” “是!” 三人连忙答应,不敢有半分迟疑。 “今夜之言,若有半句传到外人耳中,纵然你们与郎君情意再怎么深厚,我也定让你们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说到此处,张彤云稍稍一顿,然后厉声道:“听懂了吗?!” “是!” 三人闻言,已知其中深意,心中暗喜,连忙答应了一声。 “下去吧。” 说罢,张彤云挥了挥手,示意莲儿开门,放她们出去。 第92章 苻坚的用意 待到怜云三人离去,莲儿也识趣地退出了门内,关上了房门,静静地站在走廊之中。 听到关门之声,谢文这才一脸讨好的笑着上前道:“真没想到娘子如此宽宏大量,方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哼!”张彤云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然后白了谢文一眼道:“你休要以为我不赶走她们,你就可以大逞私欲了!” “那是!那是!有了娘子相陪,我的心里哪里还会装得下别人!” 谢文连忙出声附和,安抚着张彤云的情绪。 “哼!别说这些好话来骗我!我听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就算是真不让你碰她们,恐怕也挡不住你们私下里做出些不让我知道的勾当!”张彤云满脸哀怨道。 “呃……娘子就这般信不过我吗?”谢文一脸尴尬地道。 “人心难测,与其百般阻拦,不如让你舒心一些,也免得你我夫妻生出嫌隙!” 张彤云神色一改,语气也有了娇嗔之味。 闻言,谢文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问道:“娘子这是何意?” “哼!我看你是得了便宜还装糊涂!”张彤云再次白了谢文一眼,又正色道:“你若真忍得住,当初也就不会将她们三人的身子全都要了,我也不过分要求,只要你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私自碰她们,也就是了。” “呃……我那个时候也是正当血气方刚,未尝女色滋味,又为了让叔父安心,才稍稍放纵,如今成了家,自然不会再那般行事了。”谢文尴尬地解释道。 他心里十分清楚,张彤云做出这样的决定,已经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他如果满心欢喜的顺口答应下来,还不知会让张彤云生出什么无名之火。 “算你还有点良心!不过我一言既出,便是驷马难追,既然留她们下来,我自会妥善安排,不让你失望!不过我有言在先,就算准你碰她们,也仅限与男女之事,绝不准与其同寝而眠,你明白吗?”张彤云正色道。 在婚后的第二天,发现丈夫有了三个感情可能比她还要深厚的亲密婢女,她能做出这样的让步,简直已经可以算作是伟大了! 谢文作为那个幸运的丈夫,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奢求,连忙道:“一切都依娘子之意。” “好了,你也过来坐下吧!一直这么站着,感觉我倒像个悍妇了。”张彤云一本正经地道。 “娘子如此贤惠,谁人敢说是悍妇!” 谢文连忙称赞一声,然后在张彤云身旁坐下。 “少贫嘴,我有正事要和你说!”张彤云白了谢文一眼,又正色道:“我本以为夫君在谢府之中,自由自在,并无拘束,谁曾想竟是寄居屋檐之下,事事谨慎!我带来的嫁妆颇丰,不如在城中选个好地界,修一处宅院,过些日子,便搬出去住吧!” 闻言,谢文感动莫名,不由得暗中感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思绪闪过,他正色道:“娘子之意,我心领了,但叔父待我,确如亲侄,此前怀疑,也属人之常情!我若无故搬离,恐怕伤了父子之情,又使人笑我靠妻家立业,有损娘子声名!况且我料定天下将有大变,不出两年,我便可摆脱羁绊,得以走出建康,去建功立业,到了那时再搬出去,也名正言顺一些,还请娘子稍待些时日!” 听到前半部分,张彤云还只是有些不以为然,但听到最后,却是心中大惊,一脸的难以置信,问道:“夫君何以如此笃定?” 谢文正色道:“我前半生虽然潦倒,但却非不学无术,天下大势,我早已推知,当今天下,自有我的用武之地,娘子但可放心!” “原来如此……” 张彤云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对于谢文的才华,她从未有过半点怀疑,不然也不会在众多高门子弟中选中了谢文,所以当她听到谢文的解释后,便选择了相信。 见张彤云被自己说服,而两人之间唯一的问题也已经得到了解决,谢文总算放下了心来。 他忽然站起身,伸出手牵起张彤云的手,然后温柔地道:“夜深如此,咱们还是早些安歇的好。” “嗯……” 张彤云羞赧地点了点头,缓缓站了起来,跟着谢文朝寝房走去。 她是一个十分聪慧的女人,知道要想抓住男人的心,不仅要有一定的手段,还要会安抚男人的心,只有两人之间的感情越来越牢固,谢文才会离不开她。 所以这个时候,她并没有矫情,更没有将谢文推开,而是重新做回了小鸟依人的娇妻。 这样的选择,无疑让谢文为之迷醉,欲罢不能。 …… 时光在和谐的氛围下,总是显得匆匆易逝,所以才衬托出美好记忆的可贵。 不知不觉间,建康城又度过了一个月的平静时光,四月的烈日,渐渐带来了夏季的气息。 特别是桓温在拒绝了司马昱派王坦之请他入朝辅政的请求之后,向朝廷上的一份奏表,让建康城当朝者的心变得更燥热了些。 吴郡的海西公府邸在短短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就已经建造完成了。 桓温上表,催促海西公司马奕尽快搬出建康城,入住新第。 与此同时,他还请求派吴国内史刁彝派兵防卫,更要求朝廷专门派遣御史顾允对其行事进行监察。 这样的举动,无疑让司马昱和朝廷众臣感受到了桓温咄咄逼人之意,但尽管如此,他们也只能忍受,将海西公司马奕送出了建康城。 不过这样的事,除了让百姓驻足观看片刻,并没有在城中引起轰动,更没有在秘书省掀起波澜。 最近让秘书省众人最为关心,议论颇多的,还是从苻秦传来的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 苻坚在慕容垂建议诛杀慕容评,为燕国受慕容评所害的忠臣义士报仇雪恨之时,极为大度地慷他人之慨选择了宽容慕容评,就连那些同慕容评一起在苻秦朝中做官的一大群慕容氏族人,也同样得到了宽容。 而且苻坚不仅不诛杀慕容氏,还将慕容评任命为范阳太守,其余慕容氏族人,也只是到了其他边郡做官。 上一世谢文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还曾大为疑惑,但当他在建康城中的秘书省里,再一次听到这段熟悉且细节详实的故事时,他忽然懂了苻坚的用意。 苻坚要的,是天下归心,是王者之化,是四方慕德来归! 第93章 庾氏一族的反抗 这是他从此前的历代王朝兴衰历史,以及离现在不远的刘、石、慕容兴亡历程中所汲取的宝贵经验。 在他的眼中,大秦要想长盛不衰,要想混四海为一家,要的不仅仅是强盛的武力,还要有能收拢天下人心的盛德,包容天下的王者胸怀。 而对待慕容氏的无比宽容,并非是他真的爱惜慕容氏的人才难得,更不是为了安抚山东士众。 其真正的目的,无非是做样子给尚占据江南之地,兵力强劲,抵抗仍然强烈的晋朝士族看,想要从思想上瓦解晋朝士族的斗志。 当然,对于现在名义上归附,却仍然怀有观望之心的凉州和代国,也有着一定的安抚作用。 其实他或许也很清楚,那些所谓“夷狄慕德来归”的美好故事,其实都只是圣人说教、粉饰战争的说辞罢了。 这世上哪有不愿自己发号施令,而跑去给别人当臣子的皇帝呢?! 除非到了山穷水尽的最后一刻,谁又会放弃尊贵的地位,帅众投降呢? 毕竟就连现在迫于形势,不得不向苻秦纳表称藩以求免于战祸的凉州和代国,又何尝向苻秦输送过一次赋税,举荐过一个有用的人才呢? 凉州和代国依然是完完全全的独立王国,不论是政令,还是军队,都完全由他们自己的掌控! 更何况晋室虽然南渡,但已经在江左耕耘了数十年,当朝士族盘根错节,再加上兵精粮足,手握天险,还有知兵的大将领兵,怎么可能会在这种时候,就轻易瓦解了心里的防线。 但作为一个有梦想的帝王,他想要成就的是远超秦皇汉武的斐然功绩,这样的表面文章虽然显得幼稚,但却也不得不做! 而他也知道,要想实现他内心深处的远大梦想,真正要靠的,还是武力征服。 所以他现在正沿着司马家统一天下的战略布局,而要实现他的战略布局,第一步就是将在关东主持政务的王猛给召回来。 他相信,在王猛的帮助下,他一定能够像攻灭燕国一样,完成对凉州、代国以及江东的征服,完成统一天下,进而建立远超秦汉的武功,开创远超两汉的盛世。 不过,现目前关东尚未化洽,他还需要稍作等待。 …… 与长安城里的苻坚不同,建康城中的司马昱心中所念念不忘的,并不是收复中原、恢复华夏、再创盛世。 他知道那对他来说只是一种奢望。 他所想的很简单,就是大司马桓温不要再动妄念,不要跨出夺权的最后那一步,将目前的安定局面继续维持下去。 但从桓温急着要让海西公司马奕搬往吴郡,他就已经感觉到就连这小小的梦想,也似乎成了一种奢望。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打破江左难得的安定局面的,竟然不是桓温,而是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庾希和庾邈。 庾氏家族虽然自庾翼之后,就逐渐离开权力中心,走向了没落。 但在庾亮、庾冰和庾翼三人数十年的经营下,因其遗泽,庾氏家族的宗族力量依旧很强盛,依旧是江左数一数二的高门士族。 因此尽管庾翼死后,庾氏家族就失去了在外方镇的军权,但庾氏家族在朝廷任职之人也不算少,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布列朝堂。 正因为如此,桓温才会借诛杀没有军权在手,如今声名也不太盛的殷、庾二族,来震慑朝廷公卿,让那些高门士族因为顾虑家族的存亡,不敢与他明目张胆的对抗。 但桓温却也没有料到,在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对殷、庾二族开始逮捕的时候,竟然有人因为感念庾氏一族旧恩,将消息提前透露给了当时并不在建康城中,而在暨阳居住的庾希。 庾希是庾冰之子,虽然他在朝中官位逐渐提升的时候,庾冰已经离世,但朝廷考虑到曾经庾氏一族显赫的权势影响,还是在隆和元年对庾氏一族中稍显出类拔萃的庾希委以了重任,任命其为北中郎将,使其出任徐、兖二州刺史,赐以假节之权,领兵驻扎在下邳。 当时还是以相王身份主政的司马昱作出这样的决定,其中主要的目的,就是想借庾氏一族来对抗权势已经越来越大的桓温。 但庾希却并没有完成司马昱交给他的重任,不仅没有起到钳制桓温的作用,还在太和二年,因为慕容燕国进攻兖州,他防守不力,接连丢城失地,被桓温一道奏表就给免了官职。 被免官之后,庾希便怅然无意于仕途,寄居在暨阳,想着求玄问道、与世无争地度过下半生。 但上天却在他度过了不到四年的隐居生活后,再次将他搅进了漩涡之中。 庾氏一族在桓温的诬陷下,迎来了灭顶之灾,在建康城中的庾氏族人,除了桓豁的女婿在桓女幼的百般哀求下活了下来,其余全部遭难。 就连远在广州任刺史的庾蕴,也自知无法逃脱桓温的诛戮,为了保住子孙的性命,选择了饮药自杀。 作为庾氏家族曾经一段时间权势最为显赫,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庾希,在面对如此横祸之时,自然不可能选择束手待毙。 他在得到消息之后,带上了他唯一的儿子庾攸之,立即动身,找到在会稽郡任会稽王长史的弟弟庾邈,一同逃到了海陵,去投奔其表兄,前青州刺史武沈。 武沈深感庾氏一族之冤,愤慨无比,倾尽家财,帮着庾希召集人众,准备趁机起事。 就在他们所聚集的人众越来越多的时候,桓温却也得到了消息,迅速派人到海陵对庾希等人进行抓捕。 庾希、庾邈以及武沈一家,并没有束手就擒,与桓温派来的人大战了几次之后,趁机逃脱,带着召集的人众,踏上了流亡之旅。 在处境越来越危急,出路越来越少的情况下,他们选择了孤注一掷,将目光瞄准了庾希曾经统治过的徐、兖二州。 于是在六月初,庾希带人掠夺了江河上百姓的渔船,乔装改扮,来到了京口,趁夜进入了京口城,攻夺了京口城中的晋陵太守府。 在混战之中,晋陵太守卞耽趁乱逃出城外,奔往曲阿搬救兵,而其余城中吏士也死的死,逃的逃,京口城中,再也没有能抵抗庾希等人的力量了。 第94章 一战夺气 占据京口之后,庾希知道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军队杀来,于是他立即下令,赦免了京口城中在押的囚犯,大开武库,分发武器,准备用这一群亡命之徒和此前召集的人众,来掀起一波震动天下的风浪。 在巩固了城防之后,他随即散布消息,自称是受了海西公司马奕的密旨,要诛除逆贼桓温,恢复晋室正统。 他想要借此得到一些受桓温迫害的人响应,但最终却收效甚微。 …… 京口城距离建康城本就不远,庾希占据京口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司马昱的耳中。 鉴于庾希曾经执掌徐兖二州之兵,而京口又是徐兖二州的要塞所在,是建康城北边的门户。 建康城中留守的桓秘和毛安之的神经顿时紧绷了起来,当即下令麾下将士做好防范,以防不测。 一时之间,建康城中内外戒严,不论是朝廷公卿,还是城中百姓,都惶惶不安,深怕战乱在建康城中掀起。 同时,司马昱难得稳定下来的心神,这个时候也开始变得惴惴不安了。 他担心的并不是庾希真的攻入建康城,而是担心桓温借着庾希攻打建康城的幌子,大行诛戮,在建康城中又掀起一场新的腥风血雨。 更怕在这一场新的腥风血雨之中,他也将沦为桓温刀下的亡魂。 那个时候,桓温恐怕就真的可以跨出半年前没有跨出的那一步了。 …… 谢文在这个时候却还是雷打不动“朝九晚五”地到秘书省理事,晚上回了家,和张彤云一起逗趣玩乐,大享夫妻情趣之乐。 不过这样过了好几天后,张彤云还是听到了外间的传言,当夜,不论谢文如何逗她,她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搞得谢文很是尴尬。 他颇为好奇地问道:“娘子闷闷不乐,可是有何心事?还是说我哪里做得不对,又惹娘子生气了?” 张彤云一脸严肃地道:“夫君此前说天下将变,立志要离开建康去建功立业,如今天下已有大事发生,如何还不为所动,沉溺于闺房之乐?” “我道娘子是为了哪般,原来竟是为了这件事!”谢文微微一笑,然后坐在张彤云的身旁,牵着她的手,耐心地解释道:“庾氏一族遭遇虽然悲惨,我也很同情他们,但是庾希无领军之能,绝不可能威胁到建康城的。” “若庾希无能,那为何内外戒严?难道朝廷上下都是无能鼠辈,见识短浅,就夫君独具远见卓识?”张彤云故意激谢文道。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如今庾希于京口起事,就算掀不起什么风浪,朝廷总要拿出一个态度来,不然万一有人趁乱袭扰百姓,或者趁乱起事,酿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又当由谁来承担?”谢文正色道。 “那在夫君看来,建功立业的时机何时才会到来?”张彤云又问道。 闻言,谢文不禁放开了张彤云的手,望向门外黑黢黢的夜空,嘴里呢喃道:“快了……快了……” 他的嘴里虽然只说了两个字就停了下来,但他的心里,却还继续说着一句绝不能被第二人听到的话:“很快就是我谢家粉墨登场,掌控天下的时代了。” 就算是作为他妻子的张彤云,也不能。 “……” 看到谢文的样子,张彤云忽然沉默了下来,暗地责怪自己道:“我是不是太着急了?别人想着盼着夫君能陪在身边,我却迫不及待地要将夫君推出去冒险建功!是不是也太没自信了……” “娘子在想什么?” 谢文又回到张彤云的身边,温柔地问道。 “我……我在想我是不是多言了。”张彤云有些犹豫地道。 “夫妻相处之道本就是要坦诚相待,娘子何必如此想!以后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我决不会因此而介怀的!”谢文一本正经地道。 “那咱们是不是该考虑考虑后代子孙的事了?”张彤云低着头轻声道。 现在的她,说起这样的话题,已经没有初为人妇时那般害羞了。 不过女子心性使然,就算说的是传宗接代的大事,还是会显露出一些羞意。 “一切听娘子吩咐!” 谢文微微一笑,脸上露出十分乐意的神色,牵起张彤云的手,走进了寝房。 不过他脸上虽然挂满了笑容,但心里却暗自泛起了嘀咕。 他到谢府已经一年多了,除去在东山的那两个月,他几乎是夜夜不空。 但是怜云、倩儿还有婉怡都没有怀有身孕的迹象,此前他还以为真的有什么“古人避孕秘法”,对怜云三人没有怀上,并不在意,甚至还乐得轻松。 然而张彤云这三个月来,也没有一点响动,就让他不禁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怀疑:“难道会是我的身体出了问题?” 可他需求那般旺盛,精力更是可以用蓬勃来形容,怎么看都不像是身体有缺陷的样子。 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他最终决定,再尝试尝试! 毕竟就算是“科技发达”的后世,也不能保证新婚三个月就能怀孕的。 …… 当夏季的余热随着一缕缕微风渐渐散去,这个多灾多难的夏季,总算在日历上即将走到尽头。 而同样快走到尽头的,还有在京口城固城自守的庾希。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堂堂曾经的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竟然真的不会领兵打仗。 当年桓温并没有冤枉了他。 他自以为已经具有摧锋拔阵能力的士兵,竟然在往建康进攻的第一战就被打得溃不成军。 而他面对的,还仅仅是平北参军刘奭、高平太守郗逸之和游军都护郭龙临时组织起来的散兵,以及卞耽率领前来助阵的二千曲阿县兵。 要不是他背靠京口城,甚至有可能已经被给生擒活捉了。 但现在,他离被生擒活捉,又还有多久呢! 当卞耽大败庾希的消息传到桓温耳中的时候,桓温的脸上,竟然没有露出一点应有的喜色。 他似乎对庾希很失望,失望到连做样子的嘲笑都给忘了。 他只是按照常规部署,命令距离京口城不远的东海内史周少孙带兵前往京口城,协助卞耽等人攻城,希望早日拿下不成气候的庾希。 在一战就被夺气的情况下,京口城就算再易守难攻,也终究是守不住的。 第95章 谁为股肱 庾希在穷困无援的境地之下,坚守了不到半个月,就已到了兵众减半、“众叛亲离”绝境。 当萧瑟秋风在秋季的第一天缓缓吹起的时候,京口城毫无意外的被攻陷了。 七月一日,壬辰,庾希、庾邈及其亲属,一概被擒。 远在姑孰城中的桓温很快就得知了这个意料之中的喜讯,不过他的心里却并没有因此感受到应有的喜悦。 他甚至都不想看看庾希、庾邈等人的狼狈模样,不屑于在庾希这个将死之人面前再出现一次。 他只是命令卞耽直接将庾希、庾邈等人押解到建康城中,然后向司马昱上了一份表章,要求将庾希、庾邈这些叛乱之首,在建康南市当众处决。 这样的要求,司马昱自然不能拒绝。 他尽管也知道庾氏一族本无罪,只是被桓温逼上了这一条“谋逆之路”,但他却也不能因此宽恕庾希。 因为他现在也变得身不由己,惶恐不安。 …… 七月十五日,尚未至秋后,庾希、庾邈等庾氏一族最后的“精英”连同武沈一家,全都被押在囚车之中,由桓秘和毛安之亲自带领军队,在建康城里敲锣打鼓地游街示众。 从廷尉府被押着出来,庾希一直都表现得很安静,直到囚车出了宣阳门,进入御道大街,看到街道两旁一望无际的拥挤人群,他忽然放声大喊了起来。 “逆贼桓温,窃据国权,藐视皇权,大逆不道,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桓温谋逆之心昭然若揭,擅行废立,妄想窃据大位,天下英豪,竟坐视不管,大晋天下,一旦分崩,尔等岂能安于清谈享乐!” “我庾氏一族,被逆贼诬陷,今日身死族灭,尔曹若坐看成败,不为所动,终将步我庾氏后尘!” …… 他这一场放声大骂,吸引来的,并不是围观百姓的群情激愤,而是早已准备好的臭泥、烂叶。 至于躲在百姓中的士族子弟,听了庾希的话,虽然有所触动,但却还是跟着百姓一起,向庾希等人“落井下石”。 面对这样的境况,桓秘和毛安之不由得会心一笑,竟然连阻挡庾希继续放声大骂的命令都没有下,任由庾希、庾邈等人做着无力的呼喊。 午时三刻,庾希、庾邈等人在南市被处斩,人头被悬挂在建康城门示众。 未时初,司马昱在皇宫内苑寝殿之中,见到了他派出去观看行刑的太监。 听太监将一路上庾希口中谩骂之语汇报完毕,司马昱眉头一皱,朝那太监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那太监闻言,没有丝毫迟疑,答应一声,便连忙退出了寝殿。 只见随着那太监的身影消失,司马昱的神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就像是身体里的精气神被抽走了一大半一般。 “庾希啊庾希,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蠢话!” “你以为真到了生死关头,那些坐看成败的世家大族,就会坚定地选择保卫皇室,保卫大晋江山吗!” “难道说这正是桓温的目的,要借庾希的口,来让那些世家大族做出选择?” “如果庾希之后,再无人反抗,他是不是就会跨出最后那一步?” “列祖列宗,这天下,恐怕真的就要在不肖子孙的手中易主了……” 他忽然仰天长叹一声,然后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走出了寝殿,结束了他今日的午休时光。 来到太极殿西堂,继续理事。 当他看到郗超在西堂外的值房之内,不禁心中又是一寒,暗叹道:“郗家的百口性命,恐怕早已被他托付给了桓温,如何能用来保这摇摇欲坠的大晋江山?这世间,真正能相信的股肱之臣,又有谁呢?” 等到日落西山,司马昱坐在御榻之上,都还没有想明白谁值得他依靠。 他首先想到的是王彪之、王坦之这两个人。 因为他们一个代表着琅琊王氏,一个代表着太原王氏,是当今士族之中,除了桓氏,实力最为雄厚,名望最高的两族。 可王彪之虽然一辈子都在帮着司马昱防范桓温,但到了紧要的关头,却还是选择了帮助桓温拟定废立仪制。 这无疑说明如果在桓温的逼迫之下,琅琊王氏面临着庾氏一族的处境,恐怕王彪之也会再一次选择站在桓温那一边,甚至有可能会为桓温而摇旗呐喊。 所以对于琅琊王氏,司马昱并信不过。 至于王坦之,尽管此前他义无反顾地帮着司马昱写了一封阻拦桓温诛杀武陵王的诏书,赢得了司马昱暂时的信任。 但王坦之和桓温是亲家,又曾经是桓温的属下。 在桓温真的决定迈出篡位的最后一步时,王坦之是不是还能像写诏书一般义无反顾?是不是会为了保住太原王氏一族的百年基业,反而为桓温出谋划策? 在司马昱的心里,作为太原王氏代表人物的王坦之,简直还不如王彪之可靠。 然后他又想到了郗愔。 郗愔因桓温上书,被夺了兵权,与桓温应当有矛盾。 如今郗愔更是掌握着朝廷唯一一块可以自主的赋税重地会稽郡,郗家在徐兖二州威望颇高,如果有心勤王,可以很快组织起一支军队。 可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否定了。 因为他猛然想起了值房中被称之为桓温谋主的郗超,郗愔为之骄傲的爱子。 而且他这个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连会稽郡都到了郗家的手里,如今的他,或许真的成为了孤家寡人。 最后,他才想到了当初劝他阻拦桓温,人称大才盘盘的谢安。 现如今,谢氏一族的门第不仅比不上现在威势颇高的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谯国桓氏还有高平郗氏,甚至连已经没落的琅琊诸葛氏、陈留阮氏,都对谢氏一族颇为轻视。 而且自从谢安之弟谢万被桓温废后,谢氏一族的声望更是一落千丈。 以致于谢安为了振兴谢氏门户,不惜于四十之龄东山再起,出仕为官。 只不过他一出仕,并不是选择服从朝廷征召,而且到桓温的幕府中去做了一个小小的司马。 这样的选择,无疑受人诟病,让当时人对谢安有些看轻,认为谢安有攀附权贵、党附桓氏之嫌。 司马昱现在,也不禁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第96章 司马昱托付大事 不过那样的念头刚一闪过,他便随之想起了谢氏一族的崛起历程。 从初渡江时的不起眼士族,到谢鲲名列江左八达,再到谢鲲之女谢真石嫁入褚家,其子谢尚成为江左一时翘楚。 不过那个时候,谢氏一族的声名虽然有所提升,但其族人在朝为官都不过止步于尚书,未曾进入朝廷权力中枢。 其门户地位,依旧很低。 正是在这个时候,谢鲲的弟弟,时任吏部尚书的谢裒为儿子向诸葛恢求婚,被诸葛恢以门第不配,予以了拒绝。 谢氏一族门户地位迎来真正的转折,还是在谢真石之女褚蒜子嫁入琅琊王府,成为了后来登基为帝的司马岳正妃之后。 特别是在康帝司马岳早逝,年仅两岁的独子司马聃继位,褚蒜子以太后之位临朝摄政的情况下,谢氏一族凭借着太后的力量,由当时名望颇高的谢尚掌握了豫州军权。 至此,谢氏一族才真正掌握实权,进入了权力中枢,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而且后来谢尚北伐获得传国玉玺,让晋室天子不再是所谓的“白板天子”,门户地位因之得到了大幅提升。 继谢尚之后,谢奕、谢万接连出镇豫州,谢氏一族经营豫州十余年,一跃成为江左实权高门。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谢裒之子谢石终于还是如愿娶到了诸葛恢的小女诸葛文熊。 只是后来因谢万名过其实,北伐丧师被废,谢氏一族再次没落。 谢氏一族的历史在心中一闪而过,让司马昱忽然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忽然想到了崇德太后与谢安的关系。 谢安作为谢氏一族如今的代表人物,其声名与王坦之、郗超并驾齐驱,虽然年逾五十仍然没有跨过吏部尚书这一职位的门槛,进入朝廷权力中枢,但“大才盘盘”这四个字,可不是浪得虚名。 况且如今褚太后还在,谢安也就几乎成了他唯一可以完全相信的对象。 他绝不会相信,如果桓温真的要篡位,会对与褚太后有着这样一层亲密关系的谢安手软。 尽管他也知道,在褚裒死后,褚家无人能振兴褚氏,而谢鲲一脉绝后,谢万无能被废的情况下,褚太后对谢家已经没了什么特别的关照了。 不然谢安声名如此之盛,怎么会现在也没有升为尚书仆射! 但相对来说,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层关系无可否认。 想到这些,他的心中又一次燃起了希望。 他希望谢安能够超越谢尚,让晋室天子成为实权天子。 虽然,他知道这或许只能是奢望,但他还是要试一试。 于是当天夜里,他就派人密召谢安进宫,准备托付大事。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谢安收到诏书,便感觉到了异常,他向传旨太监借口要去更衣,同时却将谢文叫到了他的房间里。 他开门见山地问道:“近来陛下常常心神不宁,血气有亏,可是大限将至?” 对于谢安的问话,谢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谢安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端倪?是不是又有天象示警? 不过他并没有多想,当即原原本本地道:“叔父所言不错,陛下驾崩之日,就在目前不远了。” “大司马果然未移晋祚?”谢安又问道。 “事发突然,大司马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谢文正色道。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歇息吧。”谢安点了点头,然后朝谢文挥了挥手道。 “小侄告退。” 谢文也没有多问,拱手一礼,便转身走了出去。 …… 谢安换好衣裳,连忙和那太监坐着马车进了宫。 在进宫的路上,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那就是桓温在朝中布置了那么多的眼线,怎么会对皇帝驾崩一事没有反应的机会? 姑孰城距离建康,可是连一天的路程都不到。 朝廷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桓温连这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他知道这其中的奥秘,谢文不可能知道。 因为着史之人向来喜欢用春秋笔法,同时又为尊者讳,不可能把细节交代得那么清楚。 就算他问了,谢文也不一定答得出来。 …… “陛下,谢侍中到了。” 不知不觉间,谢安就来到了司马昱的寝殿之外,听到太监通报的声音,谢安连忙停止了遐想,整理了下情绪,等待着召见。 “带他进来。” 司马昱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虽然听起来还算大声,但谢安已经感觉司马昱有些中气不足了。 “谢侍中,请。” 那太监朝着谢安微一施礼,然后便走在前面带路,进入了寝殿的外室厅堂之中。 借着闪烁的烛光,谢安看到司马昱身穿常服,肩上还披着一张毯子,似乎十分畏寒一般。 只见司马昱朝那太监挥了挥手道:“你出去把门关上。” “诺。” 那太监应声之后,快步离去。 然后司马昱才向谢安招手道:“安石,请坐。” “臣如何敢与陛下同坐。”谢安拱手推辞道。 “崇德太后既是朕之侄媳,又是爱卿外甥,按辈分算,爱卿与朕同辈,今夜朕召见爱卿,要说的是至亲知心之语,爱卿不必碍于君臣之礼。”司马昱一脸坦诚地道。 “陛下既如此看重微臣,臣何敢不从。” 谢安又是拱手一礼,然后在司马昱的对面坐了下来。 只不过和司马昱颇为气虚地斜靠着背垫坐着不同,他是正襟危坐。 只见司马昱盯着谢安的眼睛,一脸严肃地道:“天下事若托付于卿,可乎?” 谢安完全没有想到司马昱竟然把话说得如此开门见山,他满心吃惊地道:“陛下何出此言,臣惶恐之至!” 看到谢安惊讶无比,略显慌张的神色,司马昱的心头不禁暗叹:“这样的天下,的确有些勉强他了。” 思绪闪过,他怅然叹息道:“朕自继位以来,终日以晋祚为忧,食不甘味,寝不安眠,以致身体每况愈下,不能持久。朕自知时日不多,苦思托付之臣,遍览朝中衮衮诸公,可信之人,唯爱卿一人而已!朕死之后,爱卿可有安天下之策?” 每个人的身体,只有自己清楚。 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的司马昱,对他的身体,更是了然于掌。 他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这个冬天,他已经是绝对熬不过去的了。 所以,他要趁现在为他的儿子找到依靠。 第97章 病来如山倒 只是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确定,现在无兵无权的谢安,能不能当他儿子的依靠。 毕竟他要谢安面对的对手,是手握天下兵权的桓温,是已经无从制衡的桓温。 没有凭借,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阻止桓温跨出最后那一步。 只见一向从容镇定的谢安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然后才出声道:“未知陛下所谓之安天下,是存续晋室,还是剪除桓氏?” 在司马昱把话说到如此地步的情况下,他已不能逃避,只得顺着司马昱的话说下去。 闻言,司马昱顿时一喜,暗道:“朕果然没有看错他!” 虽然在他看来,存续晋室和剪除桓氏并没有分别,但重要的不是对两者的认知,而是谢安心中果然有对策! 他连忙道:“存续晋室如何?剪除桓氏又如何?” 谢安正色道:“若陛下望百年之后,晋室犹存,臣有一策,或可成功。若陛下望须臾之间剪除桓氏,则臣无策!” 这是他的心里话,也是当前形势下,他唯一敢向司马昱做的保证。 闻言,司马昱不由得脸色一沉,尽管有些失望,却也不敢奢求,问道:“爱卿存续晋室之策如何?” “请陛下早立太子,再寻机遣郗超出宫,则陛下万一不豫,臣可联络内外,早定大位,大司马纵然有心篡夺,太子继位,其亦无能如何!”谢安正色道。 “若其举兵叛逆,如之奈何?”司马昱问道。 “大司马废海西公时尚未尝举兵,臣料定其如今亦无举兵之理!不然则四海扰攘,天下分崩,臣虽无策阻挠,但亦当携宗族子弟举兵勤王,以卫社稷!”谢安道。 “……” 司马昱闻言,顿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知道谢安所说,都在情理之中,可就是怕经过了庾希一役,天下士族再也不会站出来为司马家摇旗呐喊。 到了那时,桓温不再按情理行事,真的强行举兵篡逆,凭他那尚才十岁的儿子,如何能保得住晋室江山。 可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要毫无凭借的谢安为了晋室与强大的桓温对阵,着实有些难为谢安了。 过了片刻,司马昱才开口道:“若朕果然疾笃,当何以稳大司马之心?” “但急召大司马入见,不言后事!以大司马万事谨慎之心性,必迁延不至,则太子方可安然继承大统。” 说罢,谢安又神情严肃地补充道:“但如此行事,时机颇为重要,若是一旦被大司马耳目得知陛下果然疾笃,则大事难成!故还须陛下强自振作,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示臣下以身患重疾!” 其言下之意,就是让司马昱忍住病痛,不到真的濒临死亡那一刻,绝不能让桓温得知他已经病入膏肓,离死不远。 说得更简单一点,就是让司马昱在感到自己撑不住的时候,死得快一点。 但这样的话,谢安怎么好直说,他只能委婉地向司马昱表达。 不过司马昱却还是听懂了谢安的意思,他勉强的笑道:“朕会尽力而为,望爱卿也莫要让朕失望!” “陛下放心,臣以谢氏一族性命起誓,若不尽心王室,必遭灭族之天谴!”谢安指天为誓道。 “朕得爱卿,真乃大晋宗庙之幸,社稷之福,朕死之后,这晋室天下,就托付于爱卿了。”司马昱一脸真诚地道。 “臣领命。” 谢安躬身一拜,不再多言。 司马昱也没有再问谢安关于他身后之事的安排,就让谢安出了皇宫。 他的心头虽然对未来之事无比的关心,但是他活着的时候,已经将朝局“糟蹋”成了这个样子,后世之事,是好是坏,对他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只要晋室获得存续,他不是亡国之君,那就算是他最大的祈望得以实现了。 后来之君的事,就只有交给后来之人,和这捉弄人的天命去安排了。 当谢安出了寝殿,望着天空中的满天繁星和一轮圆月,不禁暗自呢喃:“流星之璀璨,岂有皓月之长久!” …… 让司马昱没有想到的是,距离召见谢安不过短短八天,他的身体就再也撑不住了。 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病来如山倒!”,什么叫“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七月二十三日,甲寅。 本来正常进行的早朝,因为司马昱毫无征兆的突然倒下,乱成了一团。 司马昱被紧急送回了寝宫,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全都被叫到了殿外,等候问诊,甚至连建康城里的民间名医都被召进了宫。 而寝宫之外,朝廷公卿无不神色紧张,不知所措。 就连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的谢安,此时的脸色也惊异非常,一时为之慌了神! 因为司马昱在早朝之时倒下,要想封锁消息,简直就成了痴心妄想。 他不禁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在桓温入朝之时再做最后的周旋了。 一旁的王彪之见了谢安的神色,不由得满心好奇地挪步过来,轻声问道:“安石心中可是有甚忧虑?” 谢安闻言,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若陛下一旦不豫,王公岂能无忧?” “这……”王彪之微微一愣,然后颇为尴尬地道:“自是不能!” 说罢,他又继续问道:“安石如何料想陛下或将不豫?” “王公难道没有看到从寝殿出来的太医神色是何等难看吗?”谢安无奈地叹息道。 “老夫倒未曾……” 王彪之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向寝殿大门看去,在看到一位太医眉头紧锁,摇着头低首走出来的时候,忽然噤了声。 他这个时候才猛然发觉事情的严重性,不由得愁眉紧锁,暗自低吟了起来:“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就在这个时候,寝殿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太监,手里拿着一封诏书,高喊道:“中书侍郎郗超何在?” 此言一出,谢安不由得神色一震,愁眉稍稍展开了些,暗自安慰着自己道:“或许情势还未至危急!” “臣在!” 只见郗超一脸奇怪地站了出来,躬身一拜。 “陛下有旨召大司马入朝,命郗侍郎前往姑孰宣旨!”那太监高声道。 闻言,郗超一脸疑惑地抬起头,看了眼一旁的侍中王坦之和谢安,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神色,然后伸出双手,躬身拜道:“臣领旨。” 第98章 后生果然可畏 在司马昱病倒的这个特殊时候,司马昱忽然指定郗超前去传旨,而不是派一直以来出纳帝命的侍中。 一向以智谋出众闻名的郗超,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其中的猫腻。 只不过当着朝廷众臣的面,他没有理由去拒绝皇帝的命令罢了。 等到郗超离开,王坦之这时也悄悄来到了脸色沉重的王彪之身旁。 他悄声问道:“王公可知陛下此举,用意何在?” 只见王彪之摇了摇头道:“圣心难测,老夫亦深感疑惑……” “不知此次大司马会不会入朝?”王坦之忽然道。 此言一出,王彪之神色一愣,反问道:“以文度之意,是盼大司马来朝,还是望其不来?” “自然是望其不来!”王坦之想也没想,就脱口答道。 “就不知道大司马心中作何想了……” 王彪之叹息一声,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他和王坦之一样,不希望桓温入朝,生怕桓温入朝之后,再一次搅得建康城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可是他们却处于被动,只能等着桓温作出抉择。 又过了片刻,寝殿之内又跑出来一个太监,高声道:“陛下有旨,请众臣听谕。” 众臣闻言,连忙手执笏板,躬身站好,等着宣旨。 只听那太监大声道:“朕以眇德,获保宗庙,不图允厘天工,克隆先业,今日偶染疾恙,便致万机停顿,百司废职,如此而后,将何以振兴社稷,恢隆百业!其文武官员,各归有司,勿使政事停滞!” 话音一落,众臣不禁面面相觑,然后躬身拜道:“臣等遵旨。” “诸位公卿,都散了吧。” 那太监再补充了一句,便转身进了寝殿,而朝廷公卿,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寝殿。 …… 当百官回到各个官署之后,看到根本没有心思理事的各署衙郎官,有的大发雷霆,整肃官纪,有的不闻不问,任由郎官议论,更有的“以身作则”,加入了众郎官的议论之中。 在秘书省,王献之便是不闻不问。 只见他紧锁着眉头走进秘书省,看着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下属,他既不阻止,也不参与,只是一个人闷着头,靠在书案上,思考着今日突发的大事。 “陛下派郗嘉宾前去宣旨,可是决意要让大司马入朝?” “诏书里写的,又是些什么内容?” “如果大司马入朝,是否真要改换天下?” “真到了那一天,我王氏一族该何去何从?” …… 想了很久,他仍然没有能够将有用的信息整理出来,脑海里仍然是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做决策。 这时,他忽然将关注点锁定在了秘书省内的一众郎官身上,想从众人的议论之中,寻得一点可用的信息。 不过众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小,他根本听不清他们议论的具体内容,只能从嘴唇的动作,来分辨他们说的话。 他看了好几个人,都没有找到有用的议论,在即将放弃的时候,忽然瞥见谢文的嘴里似乎在说:“大司马决不会入朝!” 这几个字的嘴唇动作十分明显,极易分辨,他几乎立马就可以确定。 只见他神色一震,想到此前谢文关于桓温准确的论断,连忙来到张羽和谢文的面前,看向谢文道:“文度,你跟我来一趟。” 听谢文解释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张羽闻言,不由得一愣,满心失望地看了看王献之,却又不敢说什么,将目光转到了手里的公文上来。 面对顶头上司的召唤,谢文也不好拒绝,连忙起身,跟着王献之走出了偏殿。 来到走廊无人之处,王献之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盯着谢文的眼睛问道:“朝上之事,文度想必已经听说了,不知你有何见解?” 谢文一副早已料到王献之心思的模样,正色道:“见解谈不上,下官不过有些猜测罢了。” “哦?那不知文度可愿说来我听?”王献之微笑道。 “王公有命,下官岂敢不从。” 谢文客气一声,然后紧接着道:“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陛下自登基以来,便常常有思虑过度、食宿不安的流言传出,今日在朝堂病倒,恐怕是大限将至之兆!” 闻言,王献之暗暗点头,又问道:“那以文度之见,陛下方才派郗嘉宾前去姑孰宣旨,召大司马入朝一事,可会成功?” “什么!怎么会……” 听到这一让人难以置信的劲爆消息,谢文不由得脱口惊呼了出来! 然而看到王献之那的神色,他便知道这个消息决不会有假。 他整理了一番情绪,眉头微皱道:“以下官愚见,大司马恐不会入朝!” 他相信谢安不会再有什么“骚操作”,历史也决不会在这个时候发生改变,所以还是颇为自信地按着历史的轨迹说了出来。 “哦?不知文度何以作此判断?”王献之眉头也皱了起来,一脸的不敢置信。 “按理说,郗侍郎与大司马恩情深厚,当此大变将生之时,必会劝大司马入朝,但下官听闻大司马北伐之时,尚且未听郗侍郎平燕之策,如今也当不会听其劝进之言!”谢文正色道。 听到“劝进”二字,王献之顿时一惊,一脸吃惊地道:“方才文度说‘劝进’?可是我听错了?” “哈哈哈……”谢文突然大笑了几声,然后看着神色变得颇为尴尬的王献之道:“王公特地将下官叫到此处,不就是为了听些寻常人不敢说的话吗?怎么我袒露心声,王公反倒拘谨顾盼了起来?” “呃……”王献之尴尬地看向谢文道:“如此说来,文度对自己的判断颇为自信了?” “大司马之心,无人可知,下官也不过是从其以往之行迹推断,说不得一定准确,但总有四五分把握。” 说罢,看着陷入沉思的王献之,谢文拱手一礼道:“若王公别无他事,下官还有公事未处理完毕,就先行告退了。” “你去吧。” 王献之微微点头,朝谢文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自行离去。 谢文再施一礼,转身朝偏殿大门走去。 望着谢文的背影,王献之不由得轻声感叹道:“后生果然可畏……” 第99章 急召桓温入朝 谢文回到秘书省中,刚一坐下,张羽便满心好奇地问道:“王公唤文度出去,所为何事?” “为的也是方才我们商量之事。”谢文轻声回答,并没有隐瞒。 “哦?那王公可带回来了什么新的消息?”张羽好奇道。 “陛下似乎病得很重,已经派中书侍郎郗超前去姑孰急召大司马入朝了。”谢文答道。 “如果郗侍郎前去,文度还是以为大司马不会入朝吗?”张羽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道。 “不论谁去,最终也许都改变不了大司马心中的顾虑。”谢文正色道。 “是么……” 张羽低声呢喃一声,显然对谢文的判断并不认同。 “若然不信,兄长大可拭目以待,不过若是最终如我所言,可别忘了我们之间的赌约!”谢文意味深长地笑道。 张羽作为张彤云的次兄,谢文自然也随张彤云一起称其为兄长。 “文度放心,只怕到时候你若输了,做不了小妹的主!” 张羽嘴角微翘,似乎也十分自信。 “哈哈哈,兄长放心,这一次,我决不会输的!” 谢文忽然爽朗的笑了起来,因为他心里有着十足的底气。 …… 但此时此刻病入膏肓、心灰意冷的司马昱,却是半点底气也没有。 他完全没有想到死亡的钟声来得如此之快,让他连按照谢安的建议进行部署的时机都没有找到,就匆匆倒下了。 这个时候,他几乎已经放弃了抵抗,准备在桓温入朝之后,就将这晋室天下的命运交给桓温来主宰。 而他所求,也不过就是保全儿女,保全司马家一族。 所以,他才会第一时间派郗超前去宣旨。 午后,他吃了太医熬制的药,精神稍稍振作了些,又亲笔写了一封诏书,然后派人将王坦之给叫了进来。 王坦之见到强打起精神的司马昱,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他上前躬身行礼道:“陛下既有疾恙,但可稍停万机,待圣体康健,再用心国事,也未为晚也,何必如此劳虑圣心!” 闻言,司马昱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只恐上天已不会给朕圣体康健的机会了。” 说罢,他拿起放在一旁的诏书,举在手中道:“朕负天下实多,只望弥留之际,能稍稍为这天下尽一尽心了。” 王坦之见状,连忙上前,接过诏书,却没有当即打开看,而是出声问道:“不知陛下要臣做什么?” “赶往姑孰宣旨,请大司马入朝!”司马昱神情严肃地道。 闻言,王坦之顿时一震,满脸惊讶地道:“陛下不是已经派郗侍郎去宣旨了吗?何必还要再命臣去?” “朕担心郗超劝不动大司马……”说着,司马昱忽然脸色一黑,厉声道:“难道文度不愿为朕远行!?” “这……” 闻言,王坦之不由得一愣,然后连忙道:“臣不敢!” “既然如此,爱卿当即刻速行,莫误了朕的大事!”司马昱一脸严肃地道。 “臣遵旨。” 王坦之连忙躬身答应一声,然后连忙拿着圣旨,走了出去。 望着王坦之远去的背影,司马昱不由得轻声叹息了起来:“事已至此,这天下如何还能保住……” 话音一落,他便像是浑身脱力一般,倒在了床榻之上,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日薄西山,他的寝殿之中,也渐渐燃起了烛火。 望着闪烁不定的烛火,他不由得再次感叹:“荧烛之光,终究不能与日月争辉……” “但朕真的不该与命抗争吗!” “或许日薄西山之后,荧烛便可主宰世界!” 思绪一闪,他忽然再一次起身下床,在书案前缓缓坐下,又挥笔写下了一封诏书。 写完之后,他并没有立即召唤殿外的太监进来,而是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一次,又该派谁去呢?” “有了高平郗氏、太原王氏在前,这一次,该是琅琊王氏了。” “可琅琊王氏之中,谁人堪使呢?” “王仆射虽说名望甚重,该当此大任,但年事已高,恐老而欲退,反坏朕大事。” “王子敬虽说年少,但敢于为国荐才,或可倚重。” 想到这里,他心神一定,高声叫来殿外守候的太监,吩咐道:“去秘书丞兼着作郎王献之府上宣旨,命他即刻动身,连夜赶往姑孰,将此诏向大司马宣读。” 那太监闻言,心里虽然疑惑非常,但却没有半点迟疑,连忙上前接过诏书,便赶去了王献之府上。 等着太监离去,司马昱才松了一口气,再一次回到了床榻之上,又睡了下去。 …… 乌衣巷内,王宅。 王献之刚刚用过晚膳,正要去书房看书练字,就看到家里仆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小郎君……宫里……宫里来人了,说是有……有圣旨!” 王献之本来还想责怪,可一听到“宫里”二字,神情顿时紧张了起来,再听到“圣旨”二字,连忙激动地问道:“来人在哪?快带我去!” 那仆人哪里敢有半刻迟疑,连忙小跑着头前带路,带着王献之来到了那太监面前。 那太监见了王献之,直接开门见山道:“陛下有旨,命秘书丞兼着作郎王献之即刻动身,前往姑孰,向大司马宣旨。” 说罢,那太监连忙将手里的圣旨递出,正色道:“陛下旨意,不容迁延,还请王丞速速动身!” 王献之满脸疑惑地接过诏书,说道:“臣遵旨。” 话音一落,他连忙转身对同他一道来的仆人道:“快去收拾行装,即刻动身。” “是!” 那仆人答应一声,连忙离开,王献之又挪步上前,问道:“不知陛下圣体如何?” “奴婢不通医术,无法判断陛下圣体如何,但知此诏乃陛下手书,且陛下命奴婢前来传旨之时,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那太监正色道。 王献之闻言,连忙摘下随身佩戴的玉坠,悄悄递给那太监,然后微笑着道:“多谢公公。” “王丞何必如此客气!”那太监一脸高兴地笑了笑,又道:“奴婢传旨已毕,也该回宫复命了,夜路难走,王丞多加小心。” “我送公公一程。” 王献之连忙应和一声,跟着那太监走了出去。 第100章 连发四诏的深意 俩人来到王宅门外,各自上了马车。 两辆马车在门外分道扬镳,一辆马车向南而行,前往姑孰城,一辆马车向北而行,前往皇宫。 马车之上,王献之按捺不住好奇,命人将马车上的灯笼给摘下了一个,拿到车厢内,让他好看清楚诏书上所写的内容。 看到诏书上司马昱言辞亲切,与桓温大叙故义,然后又自称身染沉疴,难以治愈,请桓温入朝相见,欲将皇子司马昌明托付于他。 看完之后,王献之不由得猛然愣住,暗道:“陛下如此恳切,大司马岂有不入朝之理?” “这天下,恐怕真将大变了!” “可朝中当遣之人众多,陛下何以特地命我前往?” “难道这其中还有深意?” …… 王献之思考揣摩着司马昱的诏外之意,今夜在这摇晃的马车之中,久久难以入眠。 而与此同时,难以入眠的,还有皇宫中的司马昱。 似乎下午那一场难得的好睡眠让他的精气神特别的足,在他躺在床榻上之后,虽然闭上了眼睛,但脑海里不住地涌出遐思,让他根本不能安静地入眠。 “谢安……谢安……为何他总是在朕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难道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或许朕还要再下一诏,让谢安前去传旨?” “可尚书曰:‘至于再,至于三!’若是再而四,恐怕于事不利。” ……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昱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决定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再一次来到书案前。 “为了天下,就算是再而四,又算得了什么!” 他感叹一声,再次提起笔,挥毫写下了第四封召桓温入宫的诏书,交给了方才去王献之府上传旨的太监。 这一次躺在床榻之上,他终于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疲惫感袭来。 他望着被烛火照亮的房顶,不禁喃喃道:“当朝士族之中,究竟有几家是我大晋的栋梁,有几家是大晋的蛀虫,要想辨明,就在此行了……” 话音落下,他的双眼才缓缓闭上,而那种久违的沉睡之感也在这一瞬间逐渐侵袭他的全身。 …… 戌时初,谢府。 谢安正欲安睡,却被突然前来的太监给搅了睡眠。 在听到是司马昱要他即刻动身前往姑孰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司马昱此举荒唐。 可是细思之后,却又对司马昱的做法表示了理解。 他没有耽搁,当即准备了马车,前往姑孰城。 只不过他并不是一人独往,而是叫上了谢文同行。 坐在马车之上,谢安神情严肃,一言不发,让谢文不由得感到颇为拘谨,既不敢随意活动身子,也不知该不该和谢安议论此事。 当马车驶出了建康城,谢安才开口道:“文度可知今夜我为何要你陪我一同前往?” “小侄正十分疑惑,若论临机应变,小侄自知不如叔父心性稳重,恐怕到时见了大司马难免慌张,坏了叔父大事。”谢文皱起眉头道。 “此行你应当见不到大司马,所以你大可不必为此担心。”谢安微笑道。 “哦?若是如此,叔父何以要我前去?”谢文万分疑惑道。 “为了示弱。”谢安意味深长地笑道。 闻言,谢文更觉奇怪了,连忙问道:“示弱?叔父此言何意?” 谢安却没有回答,又问道:“你可知被陛下派往姑孰请大司马入朝的有几人?” “不知……”谢文摇了摇头道。 他的心里其实很清楚,是四个人,但车厢外面有两个赶车的家仆,他为了不泄露“天机”,还是选择了装傻。 “方才我从传旨太监嘴里得知,除了一早被派出去的郗嘉宾,午后王文度也受命前去传旨,而日暮之后王子敬也同咱们一样,带着圣旨连夜上了路。陛下连派四人,你可知其中深意?” “不知……”谢文再一次摇了摇头。 记忆里的史书记载中,并没有如此详细的传旨安排,突然知道这个消息,他还来不及思考,的确不明白司马昱用意何在。 “你再细想一番。” 谢安却并不打算解释他心中的想法,而是要考验谢文一般。 “嗯……” 谢文沉思片刻,然后答道:“郗嘉宾乃是大司马亲信,第一个被派去宣旨,应当是陛下病发之时,自以为难以支久,情急之下,想到要召大司马入朝,交代后事,这应当是真召见。” 说罢,他看了看谢安那毫无波澜的神情,暗道:“看来就算没有猜对,也有几分与叔父心中所想相同。” 然后他又继续道:“至于午后再派王文度前去宣旨,应当是经过太医诊断,用药之后,精神稍稍好转,陛下心中有悔,又下一诏,虽然还是召大司马入朝,但其中言辞必与第一诏不同,大司马必定因此犹疑。” “嗯……所言有些道理。”谢文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王子敬与我这两道诏书,又作何解释?” “恐怕也是与第二诏一样,为了迷惑大司马!” 说话间,谢文的眉头便渐渐皱了起来,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说不通。 “哈哈哈……” 谢安见状,不禁大笑了三声,然后道:“你虽知前后之事,但不谙世事,终究未知陛下深意。” “小侄愚昧,还请叔父开释!”谢文一脸好奇谦逊地道。 “这是陛下与大司马的一场豪赌,赌的是天下人心向背,而赌桌上的牌,便是当朝士族。”谢安正色道。 “当朝士族……高平郗氏、太原王氏、琅琊王氏还有我们陈郡谢氏……原来如此!” 谢文像是瞬间明白了过来,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道。 “只是不知道这一场豪赌,究竟谁会是最后的赢家!”谢安感叹道。 “这还用说,自然是……” 话未说完,谢文便看到谢安将手指放在他嘴唇上摇了一摇,示意他不要多言。 谢文见状,不由得心中一震,暗道:“难道外面的人里面,有大司马的人在?这怎么可能?!” 来不及多想,他连忙转换话头道:“得天下人心的才会是赢家!” “哈哈哈……” 谢安又大笑几声,正色道:“距姑孰城还有些路程,为防明日见大司马时无精打采,咱们还是歇息吧。” “是。” 谢文答应一声,靠在车厢上,闭上了眼睛。 …… 俩人在颠簸的马车上安然入睡,但姑孰城中的桓温,却注定要失眠了。 第101章 桓温的顾虑 当夜,戌时末,郗超的马车已来到了姑孰城下。 掀开车厢的门帘,借着城楼上的点点火光,看到新建成的清源门,郗超不禁轻声嘀咕道:“改北门为清源,看来大司马胸中所怀,仍在天下……” 呢喃一声,他忽然正色道:“去叫门!” “是!” 赶车的随从闻言,连忙应和一声,走下马车,朝紧闭的城门口跑去。 “嘭!嘭!嘭!” “来人,快开门!” “朝廷有旨意到了!” “快快开门!” …… 等那随从叫喊了好几声,城门才缓缓打开一条缝,一只眼睛出现在门缝中,从门内朝外张望着。 看见马车顶的灯笼下站着一个留着长髯的中年人,不由得一愣,问道:“是何旨意?何人前来宣旨?” “是陛下亲笔写给大司马的圣旨,前来宣旨的是当朝中书侍郎郗超!” 说罢,那随从又补充了一句:“也是此前大司马帐下参军!” 此言一出,那士兵猛然一惊,暗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髯参军!” 念头一掠过,那士兵连忙叫来两个人,然后满脸堆笑地道:“请上差稍候,小的立马开门。” 话音刚落下片刻,城门便瞬间洞开,那随从连忙跑回,郗超也跨步上了马车。 望着马车驶入城门,不见了踪影,那士兵才满脸紧张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暗自庆幸:“还好今天眼明手快,没有怠慢了他。” 毕竟军中曾经盛传的一句话:“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可绝不是虚言! 一旦惹怒了郗超,有可能在这一瞬间就毁掉了他一生的“前途”。 …… 郗超所乘坐的马车在规制不比建康城低的街道上飞驰而过,不过片刻的功夫,就来到了桓温的官邸之外。 只见郗超一改在建康城中的傲慢态度,走下马车,整理了一番衣衫,然后才迈步来到门前,朝门前值夜的士兵道:“请将门吏唤出。” 那士兵闻言,看了一眼郗超,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之色,但也没有多问,转身进门,将值夜的门吏叫了出来。 那门吏见了郗超,一副大吃了一惊地模样,连忙堆满笑容向前道:“郗参军……不对不对,是郗侍郎!你怎么到了姑孰城?” 话音刚落,他瞥了眼门外的马车,又道:“郗侍郎一路风尘,怎么也不先到馆驿歇息?” 说罢,瞥见郗超那微皱的眉头,他又连忙道:“是了!是了!郗侍郎深夜前来,定是有要事见大司马!” 闻言,郗超才微笑着开口道:“不知大司马可曾歇下了?” 那门吏笑道:“常言道:‘人老无眠’,大司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就入睡了!而且就算已然入眠,听到郗参军……呃……是听到郗侍郎来了,也定会下床来见的。” “那烦请带我去见大司马。” 郗超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郗侍郎请。” 那门吏赶紧闭上了今天不怎么听话的嘴巴,连忙转过身头前带路。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桓温打发时间的书房。 桓温虽然是以兵起家,但却并非不爱读书,甚至可以说比大多自诩为诗书传家的世家大族子弟都爱读书。 他一生的精力,一半用在了行军打仗和朝廷争斗上,另一半则用在了读书上。 透过窗户,看到那熟悉的身影,郗超悄悄朝那门吏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是!” 那门吏不敢多言,识趣地转身快步离开。 等那门吏走远,郗超才再一次整理了一番衣冠,轻挪脚步上前,站在书房门外,十分恭敬地道:“学生郗超,拜谒明公!” 声音传入桓温的耳朵,他还有些不敢相信,嘴里呢喃道:“果然岁月不饶人,我竟也会出现幻听!” 不过呢喃过后,他还是好奇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就看到了郗超那熟悉的脸庞。 两人目光对视,不由得在各自的内心都引起了激荡。 时隔八月,郗超再一次见到他倾心效力的“主公”,内心是无比的激动,恨不得立即上前,向他的“主公”倾诉衷肠。 不过他很守礼节,也很懂克制,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能逾矩。 而对于桓温来说,郗超是那么多曾经效力于他帐下的士族子弟中,唯一一个从未改变效忠于他初心的高门子弟。 他是郗超的伯乐,郗超又何尝不是他的千里马。 两人心心相惜,亦师亦友,都有着改换天下的壮志! 只见桓温稍稍一愣,一手撑着书案,缓缓站起身子,然后快步来到门前,看着一脸恭敬的郗超,一脸难以置信地道:“果然是嘉宾,我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视!” 话音一落,他忽然瞥见了郗超手里的一卷帛布,又道:“嘉宾此来,可也是替陛下做说客?” 在郗超之前,司马昱几乎每隔一个月,就会派人前来请他入朝,让他居丞相之位,辅佐朝政。 但无一例外,全被他给拒绝了。 闻言,郗超不由得激动得眼泛泪光,正色道:“学生虽然奉陛下旨意,请明公入朝,但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已然不豫,定难支久,故学生马不停蹄从建康赶来,想请明公今夜便下令军中收拾行装,明日一早,便与学生一同动身回京。” 说罢,他便递上了司马昱交给他的圣旨。 桓温见状,微微皱起眉头,拿过圣旨,借着屋内和走廊上的烛火看了起来。 看完诏中之文,桓温颇为激动地问道:“陛下果然疾笃,难以施救?” “学生自入中书以来,常侍立于陛下之侧,见其精神日损一日,今日早朝之时,遂突发昏厥,应当是忧虑成疾,料当回天乏术!” 郗超并没有当即给出肯定的回答,而是从平时司马昱的身体状况,给出了他的推断。 在他看来,这样的话,比直接说司马昱难以施救,更容易打动桓温的心。 “你可曾见过为陛下诊治的太医?”桓温忽然问道。 “那倒没有……”郗超摇了摇头道。 桓温的言外之意,他自然是猜到了的,只不过他却没有办法打消桓温的顾虑。 他忽然发觉,有些事他似乎过于一厢情愿了。 第102章 大失所望的郗超 桓温似乎看到了郗超那有些失望的神情,又问道:“那嘉宾可曾看过诏书?” “自然看过。”郗超正色道。 “那嘉宾可知为何陛下只叙旧情家谊,不言崩后之事?”桓温又问道。 “托付大事,自当面定,书于诏中,恐非常例!”郗超回道。 “哈哈哈……”桓温忽然大笑了几声,又道:“当今天下之事,可是循常例能办?” “这……” 郗超顿时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当今天下形势,不能按以往顺利“父死子继”的常例来看。 可桓温要的非常之例,又哪里是那么轻易就开创的呢。 尽管晋室已然衰弱如此,但站在司马昱的角度行事,仍然会是能争一分是一分,怎么可能轻易将百年晋室天下就这么拱手相让。 “好了,进来咱们好好座谈一番。” 桓温微笑着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进入了书房之内,在他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郗超闻言,带着疑惑,也走了进去,坐在了桓温的对面。 只听桓温又道:“嘉宾应当识得此诏是由何人所书?” “应当是陛下手书。”郗超正色道。 “那以嘉宾看,其中字迹,可有半点像是病入膏肓之人所书?”桓温正色道。 此言一出,郗超一脸吃惊地将书案上的诏书拿起来细看了好几遍。 只见他一脸失神地放下诏书,嘴里呢喃道:“难道这果然是陛下有意试探?” 在他看来,一个病到昏厥的人,绝对写不出这样笔力遒劲的字。 可诏书上的字不会有假,唯一的解释,就是司马昱在装病。 “若不出我所料,在嘉宾之后,必定还有人再来催我入朝!”桓温一副看穿一切的神情道。 闻言,郗超已知道桓温会和以前一样,坚定的拒绝入朝。 但在他看来,遥控朝政,并不是一个好的计策。 他正色道:“可即便陛下一时无疾,明公就此入朝,又有何忧?” “倘若我入朝之后,谁可掌天下之兵?”桓温皱起眉头问道。 “明公之弟,南中郎将如何不能?”郗超道。 在他看来,现任南中郎将、江州刺史的桓冲也算是桓家一代翘楚,堪当大任。 “幼子虽有才干,然不足以服众。”桓温叹息道。 “……” 郗超闻言,登时一愣,然后正色道:“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桓温似乎感觉到郗超要说的是什么话,颇为无奈地看了郗超一眼,然后道:“嘉宾但讲无妨。” “若明公壮志得酬,天下之兵,又将授予谁手?”郗超一本正经地问道。 此言一出,桓温纵然有所准备,还是一愣,暗叹一声:“郗嘉宾果然非常人所及!” 思绪闪过,他正色道:“自然仍当握于我手!” “既然明公所思如此,方才是学生妄言了!”郗超叹息道。 他忽然明白桓温为什么会选择住在姑孰,掌握兵权,遥控朝政。 因为桓温连自己的亲弟弟桓冲都不放心。 桓温要的不是一个能力很强,可以驾驭全军,继承他衣钵的弟弟。 他要的是威权皆由己出,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其他人能够驾驭这一支“桓家军”,就算有,也只能是他指定的拥有合法继承权的后代。 但很明显,现在他的世子桓熙根本不具备这个能力。 所以他宁愿放弃时时刻刻专制朝政的机会,也要紧握兵权,留在姑孰,等待着属于他的时机到来。 他已经谨慎到连让桓冲成为未来可能的隐患都不愿意。 “……” 桓温微微一笑,并未搭话。 然后郗超又道:“明公以为,学生之后,当是何人前来?” “是谁并不重要,但嘉宾只须知道他们会急着劝我入朝便是了!”桓温微笑道。 “想必明公一定是不会答应的。”郗超也笑道。 “知我者,嘉宾也!哈哈哈……” 桓温不禁开怀大笑了起来。 他知道郗超已不会再说什么有用的话了,便和郗超闲聊了起来。 郗超也大失所望,不再说朝廷大事,只说了些家事和在建康的见闻。 过了没多久,两人就离开了书房,一人回房,一人去馆驿歇息了。 …… 而另一边,王坦之冒着初秋夜间的寒风,赶了大半夜的路,来到姑孰城外时,已经是丑时过后了。 他派人在清源门外叫了几次门,都没有将门叫开。 听到随从十分沮丧地回来说:“那看门的士兵说早先放了一位宣旨之人入城,我们定然是假,若是再去叫门,就要派人把我们给抓了去,扔在牢里,先关个十天半个月,再行审问!郎君,咱们真的要此刻入城吗?” “没用的东西!你就没报我的官名?” 王坦之怒骂一声,看到那随从垂头丧气的样子,只得无可奈何地道:“唉……罢了!罢了!常言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反正现在进城也见不到大司马,就在城外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进城!” 他倒是并没有想着要进城去见桓温,只是想着进城之后,在馆驿住下,泡一个热水脚,在柔软温暖的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一解这一路的疲惫。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今天竟然遇上了不长眼的守城士兵,敢将他关在门外。 为了不被那鲁莽不明事理的士兵真给抓到牢里,误了大事,他只好忍气吞声,在马车上将就一晚上了。 第二日清晨,卯时过后,随着鸡鸣声响起,一点曙光划过天际,崭新的一天就此来临。 王坦之还在马车中熟睡,那赶车的随从就已经轻轻驱动了马车,从开启的城门口驶进了城中。 进了城没多久,王坦之便被马车给摇醒了,他睁开疲惫的双眼,掀开窗帘,看到街道上飘散的缕缕青烟,闻着诱人的香味,不由得一阵饥饿感袭来。 他出声命令道:“先到馆驿去!” 那随从闻言,本来还一脸疑惑,但他也只吃了些干粮,闻着街道上飘散的诱人香味,顿时也被勾起了馋虫,当即便明白了王坦之的意思,驱车来到了馆驿。 进入馆驿之中,那早起的驿丞看到接待过好几次的王坦之来了,连忙陪着笑脸走了过去,问候道:“王侍中大驾光临,小的未曾迎候,真是失礼失礼!不知此次前来,要住上几天?” “别客气了,赶紧弄些可口的早膳来,我用过之后,急着去见大司马宣旨!”王坦之一脸焦急的命令道。 “是!小的这就去!” 那驿丞答应一声,连忙转身跑了开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馆驿中歇息了一夜的郗超正倚着房门,一脸吃惊地暗叹道:“陛下果然还派了人来!” …… 第103章 忠君之事 不过片刻,那驿丞便命人奉上了一桌美味的早膳,王坦之用过之后,又要了一间上房,到房里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衣裳,才精神饱满地出了馆驿。 等从窗口看到王坦之乘坐着马车远远离去,郗超才打开房门,去用早膳。 那驿丞见了,连忙凑上前,躬身行礼道:“小的拜见郗侍郎,不知昨夜睡得可还舒适?” “尚可。” 郗超微微点头答应一声,然后又道:“方才王侍中所用早膳,也同样给我来一桌。” 那驿丞明显一愣,然后连忙陪笑道:“请郗侍郎稍候,小的立马命人去做。” “我不急,你去吧。”郗超微微一笑,挥了挥手道。 那驿丞闻言,也不多言,连忙转身离开了,去的路上,不由得暗自嘀咕着:“今儿是什么日子?他俩竟都到了姑孰城。” 郗超坐在馆驿厅堂靠窗的食案旁,端着食案上盛着早茶的茶杯把玩着。 “不知是否果如大司马所料……” “王文度之后,还会不会有人受命而来?如果有,来的又会是谁呢?” “我是留下来再观察观察,还是早日回建康复命呢?” …… 就在他思索之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馆驿门外。 他不由得一愣,暗道:“他怎么来了?难道是来找我的?” 思绪未落,就见王珣果然面带笑容,奔着他来了。 他连忙起身,一脸惊喜地上前,拱手迎道:“元琳不侍奉桓公左右,何故到这馆驿来了?” “嘉宾兄可谓是明知故问,以嘉宾兄明鉴万里之智,愚弟来意,嘉宾兄岂能不知?”王珣笑道。 “莫非桓公有事授我?”郗超微皱起眉头问道。 “那倒不是……”王珣笑着摇了摇头,正色道:“自嘉宾兄离开桓公左右,桓公每每叹思,如今难得一见,桓公想留嘉宾兄多住几日,故而派愚弟清早前来相留。” “原来如此。但我是奉命而来,还当早日回去复命才是!”郗超一脸为难地道。 他知道了桓温不愿入朝的真实理由,此时正在失望之中,并不是很愿意留下来再和桓温商讨所谓的“无意义”的大事。 “这有何难,方才我来的路上,遇到了王文度,他也是奉命前来宣旨,到时大可请他一并复命便是,他若知道嘉宾兄是大司马相留,也当不会拒绝。”王珣笑道。 闻言,郗超不由得暗笑:“刚才我还在躲他,现在却又要请他代为复命,真是世事弄人,可笑!可笑!” 看到郗超嘴角扬起的那抹耐人寻味的笑容,王珣不禁尴尬地笑道:“呃……难道嘉宾兄认为愚弟此策不可行?” “哪里!哪里!元琳此策当然可行。”郗超笑道。 “既然如此,那就请嘉宾兄在馆驿安心住下,为免误事,我这就回去复命,顺便请王文度代为复旨,咱们来日方长,留待他日再相聚畅言!” 王珣拱手一礼,然后站起了身。 “也好,我送你一程。” 郗超也当即起身,同王珣一起出了馆驿。 …… 与此同时,王坦之也刚刚才到了桓温的府邸,经过通传,被带到了厅堂之上,等候着桓温出来接旨。 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桓温才缓缓从内出来,只见他挂着一脸从容的微笑,慢步走了过来,盯着王坦之,正色道:“文度此来,可又是陛下召我入朝?” 王坦之已经奉诏来过了好几次,对于这样的场景,早已经司空见惯了。 只见他拱手一礼,微笑道:“大司马所料不错,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忽逢恶疾缠身,恐有不豫之兆,冀盼与大司马一见,还望大司马莫再拒绝,与下官一同入朝。” 说罢,他十分恭敬地将怀里的诏书拿出,递给桓温道:“此乃陛下亲笔手书,请大司马亲览。” 从第一次来宣诏开始,他就从来没有真正当着桓温的面大声宣读诏书。 他知道桓温不喜欢为此行大礼,更知道如果他端着“上差”的架子,反而会适得其反,引起桓温的反感。 桓温一脸严肃地接过诏书,自己看了起来。 与他心中所想的一样,这一次司马昱的诏书,依旧没有说托付大事。 司马昱甚至连百年之后,将对他授予何等封赏的暗示都半点也没有。 而与上一道诏书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司马昱的笔迹,似乎少了一些劲道,稍稍有些力不从心之感。 但正是这差距过于明显的笔迹,让桓温心中又多了一分怀疑。 他微皱起眉头道:“陛下拳拳之心,我如何不知,但朝政自有群贤辅弼,我即便入朝,也无所改益!倒不如在这姑孰城中,为陛下静镇天下,以保疆场无虞。” “可万一陛下疾笃,身后之事,将托付于谁?”王坦之出言激道。 他并不知道郗超来的时候,和桓温说了些什么话,桓温又是抱着一个怎样的态度。 如果桓温这一次只是谦让,他就顺嘴接了下去,对他而言,无疑是有害无益。有着极大的隐患。 所以他既然食君之禄,也要“忠君之事”,必须得劝上一劝,不然也显得太没有诚意了。 桓温闻言,正色道:“朝廷衮衮诸公,皆是栋梁之材,若论老成持重,谋国以远,则有尚书仆射王叔武,若论荷国重望,志虑忠纯,则有文度与安石并驾齐驱,有你们三人在,岂还怕陛下无托付之臣?” 此言一出,王坦之不由得一愣,颇为不好意思地道:“坦之不才,如何当得起大司马如此称赞?” 说罢,他才意识到不对,连忙又道:“大司马果然不愿受诏入朝?” “我心已定,自然不改!不然此前陛下几次三番下诏,我就算三让而受命,也早该入朝了,又何必等到此时?”桓温正色道。 “大司马所言,下官必当如实回禀陛下。但不知大司马可还有话要下官带回给陛下?”王坦之又问道。 “届时我自有表章送上,就不劳烦文度了。”桓温微笑道。 “既然如此,那下官此行事毕,还要回朝复命,就不多搅扰大司马,先行告辞了。”王坦之躬身拜道。 “也好,文度请自便。” 桓温微微点头,并没有挽留。 …… 第104章 故意显拙 当王坦之走出厅堂,穿过庭院,来到大门口的时候,王珣忽然出现在了阶梯当中,微笑着打招呼道:“文度兄行色匆匆,可是急着回朝复命?” 王坦之闻言,不由得一愣,暗自奇怪道:“我与他并无私交,他来拦我作甚?” 不过心中虽如此想,但他还是笑脸相迎道:“我奉命宣诏已毕,自然不该逗留。” 王珣笑道:“文度兄到底不比常人,大司马与兄有联姻之亲,就算稍留几日,朝廷也当不会怪罪的。” 闻言,王坦之不由得心头一阵苦笑:“姻亲?当初真是不该不听先父之言,乃至受累于今!” 想起当年逼不得已,答应了桓温的求亲,他简直悔得肠子都已经青了。 思绪闪过,他正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可因私废公!” “文度兄所言,倒是至理,是在下浅薄了。”王珣尴尬地一笑,又道:“但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文度兄相助。” “元琳但讲无妨。”王坦之脱口道。 “郗侍郎先文度兄一步,已然来拜谒过大司马,本欲即日回朝,奈何大司马念于旧情,非要相留,郗侍郎亦不便拂公盛情,故而想请文度兄代为复命,不知可否?”王珣一本正经地询问道。 闻言,王坦之不由得笑道:“若是他事,尚不敢承诺,但嘉宾与我来意相同,大司马之意已明,我代其复命,自然可行!” “既然如此,那我就代嘉宾兄谢过文度兄了。”王珣拱手一礼道。 “元琳何必如此!” 王坦之连忙伸手去扶,待王珣站直身子,然后又道:“若别无他事,那我就先行一步,他日有空闲,再与元琳相聚畅谈。” “也好,我送文度兄一程。请!”王珣让开道路,挥手为礼道。 “请!” 王坦之毫不迟疑,连忙跨步走了出去,登上了府门外等候的马车。 “走!” 上了马车,王坦之轻声低语一声,那赶马车的随从便扬鞭驱车而去。 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王珣不由得暗叹一声:“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但毕竟同宗不同支,他终究没把我当自己人……” 但就他的内心来说,又何尝将太原王氏当成了他琅琊王氏的亲人。 …… 当王坦之离开姑孰城之后,巳时初,王献之的马车总算进入了姑孰城。 拖着疲惫的身体,王献之并没有到馆驿歇息,而是直接来到了大司马官邸。 经过通传,进入了厅堂之中,等候着桓温的到来。 不过这一次,桓温并不是一个人来,他还让王珣和郗超在厅堂旁边的暗室静坐,听一听王献之此行的目的,稍候为他参谋一番。 王珣从主簿转任参军以来,还是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待遇。 他不禁充满了好奇,轻声向郗超问道:“子敬此来,不知所为何事?” “恐怕也和我此行目的一样。”郗超喃喃道。 他忽然发现,桓温是真的将一切都看得很透,他此前似乎的确错怪了桓温。 只见桓温在王献之见礼之后,微笑着道:“子敬第一次到这姑孰城来,路上见闻,可有感想?” 王献之正色道:“下官此来,唯心系陛下之命,未曾留意沿途之事,只是下车之时,见街道上百姓时时仰望大司马官邸,眼中既有尊崇之意,又有畏惧之色,故知大司马御下有道,实乃为官者之楷模。” 闻言,桓温笑道:“子敬此言,如何敢当。” 王献之正色道:“大司马居阿衡之位,自当率先垂范,以统帅群臣,成盛世之业,何必妄自菲薄,使群臣无所瞻仰!” “呃……” 桓温顿时一愣,颇为尴尬地道:“子敬所言有理,是我失言了。” 话音落下,停顿片刻,桓温又道:“子敬既怀王命,何不宣言。” 王献之闻言,一本正经地打开诏书,正色道:“陛下有旨,请大司马恭听。” 闻言,桓温猛然一愣,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一眼王献之,暗道:“人言逸少哺育群贤,今日看来,原是妄言!” 思绪闪过,他拱手为礼道:“臣恭聆圣训。” 王献之高声诵读道:“诏曰:吾遂委笃,足下便入,冀得相见。不谓疾患遂至于此。今者惙然,势不复久,且虽有诏,岂复相及?……天下艰难,而昌明幼冲眇然,非阿衡辅导之训,当何以宁济也!国事家计,一托于公。” 读罢,王献之将圣旨收起,交到桓温手中,然后正色道:“陛下之言,情深义重,望大司马深思熟虑,莫使陛下失望。” 听完,桓温不由得怒气暗生,腹诽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如此对我说话!” 不过他尽管心里不舒服,但嘴上还是十分客气地道:“陛下之心,我如何不知,但如今强寇在外,我不能一日离军,朝廷之事,有诸位贤士辅佐,必不至于阙漏!还请子敬回复陛下,请陛下以天下为重,爱惜龙体,莫过于劳虑!” 话音一落,王献之顿时一惊,暗叹:“他果然拒绝了,难道果如文度所言?” 他一脸难以置信地道:“陛下临终托孤之意如此,大司马仍然不愿入朝?” 桓温一脸严肃地摇头道:“请子敬代为转述于陛下:‘人非圣贤,不能任兼内外,为天下计,愿陛下勉从臣下之意!’” “呃……” 王献之登时愣住,不知该如何作答。 “子敬若是为难,我自有表章呈送陛下,陈述胸中之意。”桓温正色道。 “既然大司马心思已定,下官自当如实回奏。”王献之顺着话头道。 “王命不可迁延,那我就不多留子敬了。”桓温连忙道。 他似乎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将王献之送走,再也不想在这里同王献之说些违心的话了。 “下官告辞。” 王献之也当即借坡下驴,答应一声,离开了桓温的大司马官邸。 …… 等王献之走远,王珣和郗超才满脸惊讶地走了出来。 只听桓温颇为不屑地道:“人言逸少七子,幼子尤佳,今日一见,不过尔尔,实不足称!” 王珣却微皱眉头,不以为然地道:“子敬虽然未及而立之年,但向来沉稳,今日有此异举,恐是故意显拙,欲使明公堕其计中!” 第105章 谢安做戏 “计……何计?” 桓温微皱眉头,一脸的不以为然。 “恐是为了让明公误以为他不知礼敬,继而心生怨愤,使明公拒绝他此行所请。”王珣正色解释道。 “哦?是么……” 桓温虽然还是不信,但目光已经转向了郗超这边。 郗超与桓温那逼人的目光对碰,瞬间明白了桓温的意思,故作思索片刻,然后道:“陛下疾笃,当必无假,故而连发三诏请明公入朝,欲托明公以天下大事,但朝中士族惧怕明公行非常之事,有意阻挠,倒也在情理之中!” “……” 闻言,桓温不由得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本来坚定的心,不禁稍稍动摇了。 “就算应邀入朝,只要不接受留辅之任,谁又能奈我何?” “如果他果然疾笃,不能支久,到时朝廷公器,还不是任我予取予求!” “可万一这果真是骗我入朝之计,在建康迁延岁月,反倒进退两难,甚至可能沦为笑柄!” “如果入朝辅政,虽然一时得遂心志,可百年之后,这天下还会有我桓家的立足之地吗?” “赌……还是不赌……” …… 脑海中一时间闪过无数遐思,非但没有让他想明白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反倒让他更感到疑惑与纠结。 他不禁怅然叹息道:“此事我当再慎思一番,再做决定!” 话音一落,他眉头紧锁着转过身,背着手离开了厅堂,留下郗超和王珣两人满脸奇怪地对视一眼,不知桓温到底再纠结什么。 …… 当王献之的马车驶过十里亭的时候,正好和谢安乘坐的马车打了一个照面。 不过王献之一路疲惫,加上完成了使命,心情放松了下来,并没有心思观看沿途的寻常风景,上了马车,就一直倚着车厢休憩着,并没有注意到谢安也来了。 但谢安和谢文却不一样,他们夜里走得慢,马车虽然也颠簸,但却并没有影响他们的睡眠。 所以天亮醒来之后,他们的精力还算充沛,就把车厢两旁的窗口布帘给卷了起来,时不时欣赏欣赏沿途的自然风光。 特别是谢文,对这一路毫无“工业污染”的美丽景色痴迷得很,目光几乎就没有离开过窗口。 因此,坐在车厢右侧的谢文正好看到了奔驰而过的王献之的马车。 由于在秘书省共事了快一年的时间,每天都能看到王献之的马车,所以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诶……那不是王秘书丞的马车吗?他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他满心奇怪地道。 闻言,谢安也将头伸出窗口,看了看身后远去的马车背影,然后才回过头来,喃喃道:“也不知他这一道旨意,效果如何……” “叔父若想知道,咱们不如调转马头,追上王秘书丞去问上一问?”谢文建议道。 谢安却摇了摇头道:“那倒不必!大司马的心思,子敬应当还是猜不透的。” “嗯……倒也是。” 谢文思索着点了点头。 桓温那着实迷人的操作,一千多年里,不知让多少人为之感到疑惑,王献之处在其中,自然也是当局者迷。 就连他现在身处其中,都越来越想不通桓温有什么理由不进建康! 思绪闪过,他又道:“那咱们是不是即刻就去见大司马?” 谢安再一次摇了摇头道:“一夜劳顿,午时将至,我还是到馆驿先歇息下来,沐浴更衣,饱食一番,再去见大司马的好!” “叔父就不怕大司马知道了,怪叔父怠慢之罪?”谢文纳罕道。 在他看来,他们这一身衣裳,根本就不需要换,而沐浴,更是没有必要,至于饱食,他才不信到了桓温那里,会没有谢安的吃食。 谢安这么说,明明是想拖延时间。 这一点,连他都能看得出来,桓温又如何会看不出来。 而且姑孰城中,不知有多少桓温的耳目,或许他们一进了城,桓温就已经知道了。 “你说呢?” 谢安并没有回答,而是以一副悠然无惧的神情望着谢文,发出了反问。 “看来就算是大司马怪罪,叔父心中也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倒是小侄多虑了。”谢文恍然大悟地笑道。 “哈哈哈……” 谢安坦然一笑,并未多言,朝着车厢外赶车的随从道:“进城之后,先去馆驿下榻。” “是!” “啪……” 只听那随从高声回应一声,然后便挥鞭策马而前。 过了没多久,还不到午时,他们就来到了馆驿之外。 谢安轻车熟路地进入馆驿之中,找到驿丞,吩咐道:“给我准备一间上房,让人打些热水来,等会儿将饭菜做好送到房间里来,其余时间,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让人私自进房!” “谢尚书放心,小的决不会让人打搅到你!” 那驿丞满脸客气的应承一声,然后又看到谢安身后的谢文,连忙问道:“这位公子不用另开一间房吗?” “他与我同住,不须另开,况且我们是不是过夜,还说不一定!”谢安摇了摇头道。 那驿丞虽然纳闷,但却没有多问,只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便立马堆满笑容,一脸恭敬地道:“请跟小的来。” “请。” 谢安客气一声,便跟在后面,朝房间走去。 在房间里坐了一阵,等馆驿里的下人将热水准备好,饭菜也端了上来,全都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他和谢文才一起动身,洗了洗脸,然后来到放了好几样鸡鸭鱼肉、美味佳肴的饭桌旁,提筷开始享用了起来。 吃饭之时,谢安稍稍动了两筷子,便停了下来,轻轻敲了下饭桌,将谢文的注意力从饭菜上吸引过来。 谢文吃得正尽兴,听到声音,不禁暗自奇怪,刚想发问,一抬头,就看到谢安伸手在嘴上摇了一摇,然后又指了指门外。 他瞬间明白过来门外有人监视,不由得一脸好奇地盯着谢安用筷子沾着酒水在桌上写的字。 “做戏……我说……你答……愁虑!” 看完桌上的八个字,又看到谢安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他连忙点了点头,示意他明白了谢安的意思。 谢安颇为欣慰的笑了一笑,然后又用一种颇为无奈的语气道:“唉……如果事到如今大司马再不入朝,大晋天下真不知将何去何从!你说我要如何才能劝动大司马?” 第106章 真话假话 谢文故作忧愁道:“我听人说大司马处事向来果决,凡是心中认定之事,不论是谁,都是劝不动的。” “唉……我又如何不知!”谢安怅然叹息一声,又道:“可是我身负皇命,若是劝不动大司马,将来天下有失,才真是百悔不赎此罪!” 闻言,若不是谢安事先有暗示,谢文都差点以为谢安的确盼着桓温入朝,他连忙配合道:“或许反其道而行之,可以成功!” “哦?此言何意?”谢安用颇为惊喜的语气问道。 “自大司马镇姑孰以来,朝廷宣召,每每辞让,想必大司马心中早已有了不入朝的坚定理由,如果叔父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愿大司马入朝之意,那么大司马或许会心生疑虑,动身入朝!”谢文一本正经地道。 “这……”谢安故作沉思,然后沉声道:“倒是个可以尝试的办法。” 停顿片刻,谢安又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快些吃饭,等会儿也好歇息歇息,等到未时过后,我再去见大司马!” “是!” 谢文应和一声,拿起筷子,继续大快朵颐了起来。 这馆驿之中的饭菜,比起那些只能用来填饱肚子的干粮,简直不知好吃了多少倍,他自然乐得用来堵住他的嘴了。 …… 而这个时候,馆驿的驿丞也悄悄离开了馆驿,来到了大司马官邸,见到了桓温。 作为姑孰城唯一馆驿的驿丞,他当然是桓温的亲信,更是桓温的耳目。 馆驿里面每天的人来人往,议论言语,几乎都要被他记录下来,择其要点,呈递给桓温。 今天建康城接连来了四位宣旨之人,而其中有三个都在他的馆驿停留了下来,再加上谢安在馆驿之中透露了如此重要的信息,他自然要来汇报一番。 听了那驿丞的汇报,桓温不禁眉头一皱,问道:“你确定没有被谢安石发现?” “决不会!”那驿丞一脸肯定地道。 在他看来,那馆驿之内的每个地方,哪里可以看到每个房间的一举一动,哪里可以听到房内人的议论之声,哪里是视线的盲区,哪里藏着最为隐蔽,他都了如指掌,他要是亲自出马去偷听,决不会出半点差错! “嗯……”桓温沉吟一声,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是!” 那驿丞答应一声,连忙退了下去。 走出官邸,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暗自纳闷道:“以前谢安来姑孰,不都是一个人吗?怎么今天还带了一个侄儿来?” “而且以前他从来不会特别叮嘱不让人去打搅,今天特意对我说,难道也是反其道而行之?” “难道我上了他的当?那些话是他故意说给我听的?” “不对!不对!” “他这一次来了两个人,自然与此前不同,以前一个人如何能议论?” “我做得如此隐秘,他如何能预先知道,一定是我多心了!” …… 未时末,谢安终于午睡而起,出了馆驿的大门,坐上马车,直奔大司马官邸而去。 而谢文则被留在了馆驿之中,继续做戏。 等谢安来到厅堂之中的时候,桓温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一看到谢安,便微笑着上前道:“安石果然来了!” 闻言,谢安一脸吃惊地道:“明公早知下官会来?” “嘉宾来过了,文度也来了,安石若是不来,陛下岂会放心?”桓温笑道。 他自然地将王献之给忽略掉了,因为他认为王献之根本没有资格和谢安、郗超和王坦之相提并论! “明公既然知道下官会来,想必对陛下期盼与明公相见的拳拳之心是深有感触了,应当不会辞让再三了吧?”谢安连忙道。 话音一落,桓温暗道:“看来他还是选择了劝……” 遐思掠过,他又笑道:“安石与我相别数月,今日一见,怎能只顾着当说客?” “下官奉命而来,自然应当以国事为先!” 谢安眉头微皱,然后取出怀里的圣旨,递给桓温道:“此乃陛下亲笔诏书,还请明公一览,以明陛下期盼明公入朝相见之诚心。” 桓温接过圣旨,只略微浏览了一遍,便将诏书放在了一旁,然后试探性地问道:“以安石之见,我果真应当入朝?” “明公处阿衡之位,陛下一旦不豫,天下之事,无不须明公处置,当此之时,自然应当入朝!”谢安一本正经地道。 “那安石以为,当今天下,何为最要紧之大事?”桓温正色道。 “这……” 谢安犹疑片刻,然后回道:“自然是安定皇室!” “哈哈哈……” 就在谢安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桓温忽然大笑了起来。 待笑罢,看到谢安那颇为尴尬地神情,桓温笑道:“安石何必自欺欺人?” 谢安正色道:“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若皇室生乱,则外患如何可御?” “那皇室如何会生乱?”桓温微笑着问道。 “若陛下一旦不讳,皇嗣未定,变生肘腋,天下岂能不乱?”谢安眉头微皱道。 “莫说昌明已然十岁,足以承继大统,就算陛下无子,宗室亦非无人,朝廷有太后在,有诸位公卿在,如何会乱?”桓温笑道。 “这……” 谢安顿时噤声,一脸的尴尬,像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毕竟他所说的这种情况,在渡江后的短短数十年间,已经发生了好几次。 而其中有三次,都是由当朝的崇德太后褚蒜子完成了稳定朝局的重任。 虽然或多或少褚蒜子只是背了一个名,其背后的士族力量,才是真正稳定朝局的关键。 但皇室不稳并不影响江左安定的这一现实情况,却令人无法反驳。 “看来安石已知我胸中之意,我就不再说什么推诿之辞了。” 桓温微微一笑,又道:“今日难得一见,正可畅谈一番!常听人说安石大才盘盘,独有识人之明,卿如今常在陛下左右,以卿之见,陛下龙登九五之后,可方哪代君王?” 此言一出,谢安眉头一皱,正色道:“不知明公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诚心相问,自然想听真话!” 话音刚落,桓温又一脸颇为玩味地将话锋一转,笑着说道:“不过听安石这么说,现在我倒对假话颇为好奇!” 第107章 杞人忧天 “陛下爱民如子,处默端拱,任用群贤,可方汉文帝。”谢安正色道。 “哦?不知安石这是真话还是假话?”桓温颇为好奇的笑道。 “明公以为呢?”谢安也露出一抹饱含深意的微笑道。 “嗯……” 桓温沉吟一声,笑道:“那还要听安石另一番话如何!?” 谢安想也没想,就正色道:“陛下风仪容止为一时之俊,且留心典籍、神识恬畅,惜无济世大略,虽清谈可称,但居帝位,不过可方惠帝而已!” “……” 此言一出,桓温顿时愣住,不禁一脸疑惑地看了看谢安,虽然没有说话,但却已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惠帝,从汉至今,只有两位,一个是汉惠帝刘盈,被其母吕后凌驾于上,一生懦弱,最终抑郁早逝。 一个是当朝的惠帝司马衷,那个说出“何不食肉糜”的弱智皇帝,那个让皇后贾南风当成傀儡,最终造成八王之乱的傻子。 谢安这么说,其中所指,已然是十分明显了。 沉默良久,桓温忽然笑道:“安石戏谑了。” “安于明公,从来不敢戏谑。”谢安正色道。 “哈哈哈……”桓温略为尴尬地笑了一笑,又道:“罢了!罢了!是真也好,是假也罢,都非我等人臣当议,安石方才所语,权当笑谈就好。” 对于桓温突然转变了态度,谢安倒并不在意,微笑道:“谨遵明公之意。” …… 两人又笑谈了好一阵,直到申时末,桓温才因为来了紧急公务,与谢安道了别。 谢安带着令他颇为满意的结果,回到了馆驿,找到了在馆驿里正装着“着急”、“紧张”和“担心”的谢文。 看到谢安回来,谢文连忙关上房门,一脸好奇地问道:“叔父,此行可有收获?” 谢安故意装作一脸怅然地长叹道:“唉……无论我如何相劝,大司马还是不愿入朝!我可怎么回去复命才好!” 闻言,谢文心中悬着的大石总算落了下来,故作惊讶道:“如此看来,只能速回建康,请陛下再设法相请!” “也只得如此了!” 谢安叹息一声,然后转过身,打开房门道:“事不宜迟,我们快些赶回建康,明日一早便面见陛下复命!” 说罢,他跨步走出房门,和谢文一起径直走出了馆驿。 似乎他从来就没有注意到门外有人在监视着他一样。 …… 那驿丞等到谢安他们匆匆离开馆驿,才从藏身之地走了出来,颇为不屑的望着建康城的方向,喃喃自语道:“想要诓骗大司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他们如此匆忙,连晚膳也不用,看来果然是大失所望了!” “现在我总算不用再担心了……” …… 谢安和谢文从上了马车后,就各自靠着一边的窗台休憩了起来,一路无话。 直到一夜过后,辰时初,他们回到谢府,谢安才将谢文叫到了书房,开始商讨了起来。 只见谢安一脸严肃地问道:“陛下大限距今还有几日?” 谢文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不瞒叔父,我虽知道陛下将崩,但要说清楚具体是哪一天,却也不能!” “嗯?这怎么可能?难道史书之中竟然没有写明陛下驾崩之日?”谢安大惊道。 作为皇帝,自古以来,史官都会将其驾崩的日子记得十分清楚,绝不会有遗漏。 谢文颇为尴尬地道:“或许是写明了的,不过史书上都是用干支来表示年月日,对于一千多年前的事情,我当时并不在意具体时间,也就没有刻意去记,时过境迁,早已经只记得个大概的月份了。” “原来如此……那倒也不怪你!”谢安无奈的感叹一声。 毕竟就算他博览史籍,对史书中的很多具体时间,也并没有特意去记。 他又怎么能苛求他人呢。 “不过我可以确定,在陛下驾崩之前,大司马决不会入朝。”谢文正色道。 “嗯……目前看来,此事应当不会有变数了。” 谢安低喃一声,又道:“大变将至,我得即刻入宫,与陛下商讨一番,不然恐到时引起慌乱。” “那我是不是与叔父一道前往?”谢文询问道。 “那倒不必!我为你请了两天的假,今天你不用去秘书省理事,而且我听闻彤云最近身体有些异样,你也好趁此机会多陪陪她。”谢安微笑道。 “异样?我怎么不知?”谢文一脸纳闷地道。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只要细心观察,便会发觉的。”谢安微笑着提醒一句,然后又道:“好了,不多说了,光阴易逝,好好珍惜!” 闻言,谢文不由得一愣,他总觉得谢安的话听起来有些古怪,似乎有些深意。 不过他很快就用尴尬的神情掩饰了眼神中的疑虑,连忙道:“那小侄送叔父一程。” …… 等谢安离开谢府,谢文才暗自嘀咕道:“难道我的利用价值就快用完了?” “叔父会卸磨杀驴吗?” “可此前他对我如此信赖,恩典如此之大,我的名声也已经传扬了出去,他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 “应当是我过于杞人忧天了!” “不过人心不可测,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还是要提高警惕才是!” …… 想着想着,他就已经穿过了庭院,走过了几道走廊,回到了他的房间里。 见莲儿等在房门之外,似乎张彤云还没有起床,他连忙抬手朝莲儿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自己一个人悄悄打开门,进入了房中。 看到床上睡得正香的张彤云,他不由得嘴角微微翘起,轻挪脚步上前,扬起左手,朝着张彤云那被锦被盖住依然明显翘起的臀部拍去。 “啪……” 随着响声发出,他还一脸戏谑地道:“是哪个贪睡虫,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肯起来!?” “嗯哼……” 张彤云嘤咛一声,皱着眉头,一脸哀怨地转过头,微微睁开眼睛,白了谢文一眼,娇嗔道:“夫君就会捉弄人!” “哈哈哈……”谢文大笑一声,又道:“以前你可比我起得还早,怎么现在倒赖起了床来?是不是身子不适,染了疾恙?若是如此,我这就去请大夫来看,可不能把小疾养成了大患!” 第108章 天大的喜讯 张彤云听到这暖心的话语,脸上的哀怨之气瞬间消失,一脸纳闷地道:“妾身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几日总是感觉身子易乏得很,只要一沾了枕头,就睡不醒似的!” “哦?” 谢文不禁眉头微皱,连忙在床沿边坐了下来,伸手在张彤云的额头探了一探,再用手感受了一下自己额头的温度。 发觉张彤云的体温似乎比自己要高一些,他不由得一愣,暗忖:“难道是染了风寒,有些发烧?” 不过他毕竟没有学过医,也不敢确定,连忙问道:“娘子这样有多久了?” 张彤云看到谢文一本正经地样子,似乎看出了她的病情,连忙道:“快有五六日了。” “五六日?那我怎么一点不知?”谢文满心吃惊道。 若是风寒感冒,那症状可是明显得很,五六日的时间,就算他怎么粗心大意,也早就该发现了。 但现在他经过了谢安的提醒,才有了发觉,就足以说明这不是什么风寒感冒。 “其实我除了体乏贪睡,并无其他不适,夫君每日早出晚归,未免夫君挂心,荒废了正事,我也未曾言及,夫君自然不知。” 张彤云一边说,一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娘子对我可真是太体贴了!倒是我连枕边人身子不适都未曾察觉,真是不该!” 谢文一脸懊悔地自我检讨了一番,然后又道:“娘子再躺下稍事休息,我这就去请大夫来为娘子诊治!” 说罢,他便十分温柔地一手握着张彤云的柔荑,一手扶着张彤云的后背,让她缓缓躺了下去。 张彤云虽然自觉没什么大碍,不值得让谢文这般小题大做,但谢文那关怀的眼神,温柔的举动,着实让她内心袭来一阵暖流。 她温柔地道:“那就辛苦夫君了。” “夫妻之间,何谈辛苦,你就安心休息,我去去就回!” 谢文回应一声,连忙动身,跑出了谢府。 在乌衣巷外,有一间“草还堂”药铺,其中的坐堂大夫李蕴医术高超,颇受建康公卿百姓尊崇,人称李神医。 谢文急匆匆地跑进草还堂,看到李蕴正在为人诊治,焦急地等待了好一阵,等药铺里的病人都走了,他才坐上前去,十分恭敬地道:“在下内人有疾,不能前来,还请李大夫移步府中,为内人诊治。” 作为大夫,向来是救人之急,上门问诊这样的事,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李大夫也不多问,正色道:“请稍候片刻,老朽拿个药箱便随你前去。” “好,在下在门前等候。”谢文一脸恭敬地道。 等了没一会儿,李蕴便背着一个小木药箱走了出来,看到街道上什么也没有,不由得好奇道:“尊府离此不远?” “就是不远处乌衣巷中的谢府。”谢文向前指了指道。 “原来是谢府的郎君,失敬失敬!”李蕴拱手为礼道。 “李大夫不必客气,咱们还是先走吧。”谢文挥手为礼,连忙走在前面引路。 李蕴微微点头,跟了上去。 看着谢文一身朴素的穿着,李蕴不由得暗自感叹:“谢氏家风,果然与众不同。” 过了不久,两人便进了谢府的门,来到谢文的房间里面。 “李大夫请。”谢文见李蕴站在外室没有跟进来,连忙回转过去再次邀请道。 李蕴并没有动作,而是从药箱里取出一卷丝线,递给谢文道:“请尊夫人将此丝线缠在手腕之上,老朽在此诊脉便可!” “悬丝诊脉?” 谢文吃惊地脱口而出,然后便看到李蕴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像是在说:“难道你看不起老朽吗?” 不过谢文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连忙一脸尴尬地道:“李大夫不必如此,我并不讳疾忌医!” 闻言,李蕴脸上的疑惑渐渐消散,然后微笑道:“男女授受不亲,老朽从来不亲手为女子诊脉,均是悬丝诊脉,还请郎君不要让老朽破例。” “既然如此,那就依李大夫。”谢文当然乐意地答应了下来。 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人与其他男人有肌肤之亲,只不过像看病这种时候,可以稍稍例外。 但大夫本人都提出来要悬丝,他也不会傻到坚持让大夫摸着手腕诊脉! 他连忙将丝线拿进寝房,在张彤云的手腕上缠了两圈,然后拿出去递给了李蕴。 只见李蕴轻轻将手搭在了丝线之上,手指微微按动了几下,然后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当即放下了手,站起身来,拱手道:“恭喜郎君,贺喜郎君!” 闻言,谢文猛然一愣,转过头,一脸好奇地望着一脸疑惑的张彤云。 一个大夫,在号过了一个妇人的脉象后,对着妇人的丈夫贺喜,其中的意味,自然不言自明。 谢文虽然愣了一愣,但却不傻,他一脸惊喜地问道:“李大夫此言当真,内子果然怀有身孕?” 李蕴见状,不禁抚须笑了起来:“哈哈哈……经老朽之手的喜脉,还从来没出过错!尊夫人脉象如盘走珠,平稳有力,腹中胎儿,定然十分康健!” “哈哈哈……真是太好了!我就要当父亲了!” 谢文不禁高兴得大笑了起来,他等这一天等得实在是太久了,他甚至一度以为他的身体出了问题。 但现在,他心里的又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 而躺在床上的张彤云看到谢文手舞足蹈、高兴无比,内心也是抑制不住的欣喜,转过头,眼角溢出几滴感动的泪水。 狂喜良久,谢文才止住笑声,满脸笑容地对李大夫道:“原来是虚惊一场!” 说话间,他顺手拿起一把桌案上的扇子,递给李蕴,又道:“辛苦李大夫跑一趟,一件小物,不成敬意,还望李大夫一定收下!” 李蕴见状,本以为那不过是一把普通的扇子,就要推辞,但恍然一瞥,见到稍稍露出的扇面上写着羲之二字,顿时心中一震,连忙接过来,客气道:“这本是老朽份内之事,何谈辛苦,况且尊夫人并无疾恙,如此厚礼,如何敢当!” 谢文见到李蕴已经悄悄打开扇子,看扇面上的字画满是惊喜之色,知道他只是客套,也不当真,正色道:“若非李大夫,我如何能得知这天大的喜讯!而且在下初为人父,不知养胎之法,日后还要请李大夫多多指点,以保她们母子平安!” 第109章 身后之事 李蕴闻言,也不再客气,正色道:“若说到养胎之法,倒不用等到他日,今日老朽便可一一传授郎君。” 说罢,他便从药箱里拿出一张白纸和笔墨,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谢文见状,一脸好奇地凑了过去,只见李蕴在白纸上写着:“禁忌之事如下,一禁房事,二禁手提重物,三禁饮酒……” 看了一阵,谢文便挪开了眼睛,不再细看,而是转而看向了已经背过身子的张彤云,暗道:“看来真的是时候要去拼出一番自己的事业了!” “现在皇帝即将驾崩,要不了多久,就该轮到桓温了!” “我得趁这个空档,好好为日后的鱼跃龙门做准备!” “等到谢氏一族‘再不受羁绊,天高任鸟飞’的时候,也将是我在谢家确立地位的时候。” “只是这第一步,该如何踏出才好呢?” ……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李蕴已经将笔放下,把写满了字的纸交给了他,然后叮嘱道:“此乃养胎之成法,郎君但按此施行,必然无碍!” 谢文接过纸,略微浏览了一遍,见没有什么异样之语,便收了下来,然后微笑道:“那就多谢李大夫了,我一定按此施行,他日再有需要,在下再去草还堂请李大夫。” “希望下次郎君再见到老朽,已然是尊夫人临盆之时了。” 说罢,他稍稍一顿,又微笑道:“老朽药铺恐已有人等候,就不多逗留了,告辞。” “哈哈哈……” 谢文大笑一声,然后道:“那就借李大夫吉言了!我送李大夫一程。” …… 送走了李蕴,谢文再一次回到房间里,看到张彤云依然躺在床上,连忙走过去,故作一本正经地道:“方才李大夫留下一张养胎之法,其中所宜诸事,第一件便是宜常走动,娘子若是还这般赖在床上,怕是对咱们的孩子不好!” 此言一出,张彤云连忙撑着床坐了起来,一把就将谢文手里的纸给抢了过来,满脸专注地看了起来。 那样子看起来,像是深怕自己做了什么对胎儿不好的事! 看了好一阵,她才撅着嘴,娇嗔道:“夫君就知道打趣我!李大夫第一件明明写的是宜食好憩好,哪里是什么宜常走动?” “哦?是么?我怎么记得我明明看到的是宜常走动。”谢文故作惊讶地凑过脑袋,然后便一脸恍然大悟地笑道:“原来是第十一件,看来我真是高兴昏了头,连字都看不清了。” 张彤云闻言,看了一眼,见确有其文,也不争执,当即低着头道:“以后我会多加走动的。” “哈哈哈……” 看到张彤云那娇羞的样子,谢文不禁再一次笑了起来,然后温柔地道:“其实我的意思,不是怪娘子睡得多了,只要是娘子身体舒服,不论怎样都是可以的。” “谢夫君如此宽容。”张彤云感激地回了一声,然后又满心好奇地道:“也不知妾身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生命的延续,我都会一样爱惜的。”谢文正色道。 “不知夫君准备为咱们的孩子取一个什么名字?”张彤云问道。 “暂时我还没有想好,我只希望我们的孩子能无忧无虑的长大,以后能生活在一个太平和乐的盛世,率性自然的渡过一生。”谢文一脸期盼地道。 “无忧无虑……太平盛世……率性自然……这是多少人渴望而不可及的梦想。”张彤云忽然感叹一声道。 “其实这也是我的梦想,只不过生来就已经注定了难以实现!但我相信,咱们的孩子,以及咱们孩子的孩子,终究会实现这个梦想!” 谢文感概一声,又道:“而我愿意做当代的愚公,为咱们的孩子生活在太平盛世而不懈奋斗!” 闻言,张彤云忽然一脸憧憬地望向谢文,似乎谢文嘴里所说的太平盛世,已经在她的脑海里得以实现。 她忽然正色道:“我相信夫君一定可以成功!不必像愚公一样,等到子子孙孙继承其业!” “多谢娘子!” 谢文一脸感激地将张彤云揽入怀中,虽然只说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但对张彤云来说,已经足够。 男人最需要的,是妻子义无反顾的相信与支持,而女人想要的,也不过就是男人全心全意的爱。 但光有妻子的相信与支持,男人不一定能成事。 就拿谢文来说,他还需要谢安为他打下的坚实基础。 …… 此刻,谢安正在皇宫之中,一人独坐在司马昱的床榻之旁,与司马昱商讨着身后之事。 只听司马昱用虚弱的语气道:“爱卿陈述之意,朕已了然于心,但如此行事,可会出现纰漏,使昌明无法继位?” “如今郗超已去,大司马又定然不会入朝,朝中之事,决于琅琊、太原二王氏之意而已,如果陛下不加以试探,如何明其心迹?更何况臣在其侧,亦可察言观色,倘若事有意外,自会加以阻拦,决不会让陛下所担心之事发生。”谢安正色道。 “唉……也罢,朝事艰难如此,也只好如此了!”司马昱叹息道。 “太后那边,陛下也当知会!”谢安又道。 “爱卿放心,稍后我便会派人去请太后来。”司马昱道。 “那臣就先行告退了,陛下保重。”谢安站起身,朝着司马昱躬身一礼。 “好。” 司马昱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留谢安。 他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和谢安清谈了,更没有时间说一些无谓的闲话。 他只感觉生命在他的身体里迅速流逝着,他很快就会走到生命的尽头,去见大晋的列祖列宗,去谢他这一生的罪。 只不过在那一天还没有到来之前,他还要为大晋再尽最后一点心,让大晋的国祚尽可能地长一些。 …… 而另一边,谢安也不像以往那般悠闲,他出了皇宫,便来到了王宅,找到了那位同他一样,才从姑孰城中回来复命的王坦之。 而王坦之似乎早就料到谢安会来,不仅备好了一桌好酒好菜,而且谢安一来,他便拉着谢安在桌案前的席榻上坐了下来,准备与谢安开怀畅饮,好好畅谈一番。 第110章 难观肺腑 谢安刚一坐下,便看到王坦之拿起酒壶倒酒,不由得笑道:“时未至午,文度便置酒开宴,莫非有何喜事?” “安石兄大驾光临,难道还不算喜事?” 王坦之一边笑着说道,一边将谢安和他自己的酒杯斟满。 “你我几乎每日相见,文度如何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让谢某好生疑惑。”谢安眉头微皱,嘴角却还是挂着笑容道。 “今时不同往日,安石兄才面了圣,于此时前来,想必是奉了圣命,我岂敢怠慢?”王坦之意味深长地笑道。 “哈哈哈……文度果然不愧称得上是江左独步!” 谢安忽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 王坦之也附和着大笑了几声,然后正色道:“当此晋祚存亡之时,安石兄还能开怀大笑,想必已然有了安天下之策?” “天下如此之大,谢某一人,岂可安之!还要看朝廷衮衮诸公之意!”谢安也正色道。 “那今日安石兄前来,是要试探我心中之意了?”王坦之问道。 “正要请教。”谢安道。 “大司马既然不愿入朝,那我等还有的选吗?”王坦之沉声道。 “如果还有的选,文度将作何选择?”谢安继续问道。 “换做安石兄,又会做何等选择?” 王坦之却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起来。 “自然是趋利避害,以利于天下为先。” 谢安这个时候,也打起了马虎眼。 “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但不知安石兄以为,天下之利何在?”王坦之又问道。 “朝廷上下安和,方可共御强敌,保江南无虞,此乃天下之大利!”谢安正色道。 “朝廷如何可安?”王坦之又问道。 “文度说呢?” 这一次,谢安却没有回答,而是举起了桌案上的酒杯,朝王坦之一敬,不待王坦之回敬,便仰头一口喝了下去。 王坦之见状,不由得笑了一笑,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正色道:“外安大司马之心,内抚群臣之意,则朝廷可安!” “那大司马之心何在?”谢安忽然皱起眉头问道。 “此非我所知!”王坦之摇了摇头道。 闻言,谢安刚刚皱起的眉头渐渐散开,他既感到欣慰,又感到失望。 他欣慰的是王坦之并不是桓温的忠实拥趸,失望的是王坦之不愿对他吐露心声。 他又问道:“那又当如何安抚群臣之意?” “安石兄岂会不知?”王坦之笑道。 “哈哈哈……” 谢安又一次大笑,举起酒杯道:“看来今天我是听不到文度的肺腑之言了。” 说罢,他又一饮而尽。 “当此之时,安石兄可愿使我一观兄之肺腑?” 王坦之举起酒杯,一脸严肃的神情道。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在这风云激变的当下,他们都变得分外敏感,不敢去冒丝毫的风险。 “我之肺腑,自有可观之时,但今日却时机未到。”谢安当即表示了拒绝。 “既然如此,安石兄如何又做此妄想?”王坦之直言不讳道。 “是谢某妄言了,当自罚三杯!” 说罢,谢安当即连饮三杯,又道:“不过我观文度,必将流芳千古,为后人所瞻仰!” “安石兄之声名,已在我之上,流芳之事,兄岂能落后于人?”王坦之笑道。 “只要你我都不遗臭万年,那也算是对得起这大晋天下了!”谢安笑道。 “兄之所言,固乃我之夙愿!”王坦之正色道。 闻言,谢安不禁嘿然。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已经暗示到了这个地步,王坦之居然还在故意回避。 他忽然发觉,刚才让司马昱对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进行试探,实在是一个明智之举。 或许只有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心。 …… 夜,谢府,书房。 谢文早早地等候在走廊之外,等着谢安的到来。 几乎是固定的时间点,谢安出现在了走廊之中,看到谢文,颇为奇怪地问道:“我已有许久未见文度在此等候了,可是有要事找我?” “叔父明见,小侄的确有一事相求。”谢文连忙拱手为礼道。 “进来说吧。” 谢安微微点了点头,便跨步走进了书房之中。 “是。” 谢文也毫不迟疑,当即跟了进去。 等谢安坐定,谢文开口道:“叔父可还记得今晨说过彤云身体有所不适?” “当然。”谢安点头道。 “小侄已请李大夫来看过,其实彤云并非染有疾恙,而是身怀六甲,故而有些异样!”谢文又道。 “原来如此,那倒也算是一件喜事!”谢安微笑道。 “只不过我看彤云怀孕之后,似乎有些烦闷,故而想等朝廷无事之后,与彤云一起到会稽、吴郡去走一走,游曳山水之间,让她的心情稍稍畅快一些,不知可否?”谢文询问道。 “嗯……” 谢安闻言,不由得陷入了沉思,暗叹:“我怎么竟把他给忘了!” 他微笑道:“此乃人之常情,如何不可!” “多谢叔父,那小侄便不打搅叔父看书了。”谢文高兴地拱手道。 说罢,他便准备动身离开。 谢安见了,连忙出声道:“且慢!” “叔父还有何事吩咐?”谢文一脸纳闷地问道。 “你认为王坦之此人如何?”谢安脱口问道。 “嗯?” 谢文猛然一愣,然后满心奇怪地问道:“他不是叔父的知己好友、朝中同盟吗?” “知己好友?朝中同盟?你这是听谁说的?”谢安一脸疑惑地皱起眉头道。 “自然是从……” 他话未说出口,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编撰史书的人,并不是当事人,他们笔下的故事,或许多多少少都有些杜撰的成分。 这一点,就连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也在所难免! 所以他所知道的“王坦之和谢安是知己好友、朝中同盟”的史书记载,或许只是史官从历史结果进行的推测。 更有可能是他读史之后,产生的自我认知错觉。 他停顿良久,才正色道:“我想叔父是在担心王坦之会在关键时刻为桓温效力,是么?” 第111章 临终托付 “不过听你这个语气,我应当是不必为此担心了。” 谢安的眉头渐渐舒缓,露出了怀疑得到释然的笑容。 “叔父所言不错,王坦之虽然和桓温有姻亲,但其人却忠心王室,不会与桓温同流合污!”谢文正色道。 “忠心王室……这世间还有忠心王室的人吗?” 谢安呢喃一声,也不管谢文是不是听到了,然后微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你回房去吧。” 谢文虽然对谢安眼神中闪过的异样神色感到有些奇怪,但却并没有多想,道一声“是”便转身走出了书房,径直朝他的房间里走去。 等到书房的门重新关上,谢安才再一次轻声呢喃道:“所谓的忠心王室,也不过只是利益权衡罢了……” 在他看来,从渡江之后,晋室朝廷中有话语权的人,就几乎没有真正忠心王室的大臣。 不然也不至于数十年来,皇权一直得不到伸张。 世家大族轮番执掌朝政,维护司马家的皇位稳定,除了要靠晋室这一块“正朔”招牌来招揽北方的流民百姓,聚拢人心来对抗占据中原的夷狄,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要保持“王与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稳定。 让士族在朝廷中的地位保持稳定,让他们获得的利益与特权保持不减。 而一旦桓温篡位成功,势必将会迎来“皇权”得到极大伸张的时代,到了那时,首先作为反面典型清算的,就是以琅琊王氏、太原王氏为首的当朝士族。 在这样的情况下来看,作为太原王氏代表的王坦之选择保住司马家的皇位,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维护家族利益的方式并不只有保住司马家这一种,如果桓温像当年王敦那般兵临城下,在朝廷无力抵抗的情况下,他相信王坦之也会退而求其次。 甚至会靠着姻亲的关系,去当桓温的开国功臣。 一旦做了开国功臣,桓温就算再怎么伸张皇权,也不会让王坦之所代表的太原王氏失去富贵的地位,太原王氏甚至还可能因此更进一步。 而这一点正是他担心的原因所在。 毕竟现在的朝廷太过于虚弱,根本无法像当年抵抗王敦一般阻止桓温,如果王坦之这时候做出了帮助桓温的决定,他也回天乏术! …… 而在姑孰城中的桓温,听了王珣和郗超的建议之后,此时也才真正静下心来思考司马昱连发四诏的深意。 是果然疾笃,即将离世,真心托孤?还是以此为计,骗他入朝,交出兵权? 在经过两天的思索,他最终还是认定司马昱的目的是后者。 他不相信一个身患重疾,即将离世的君王,还可以亲笔写出四份诏书,而且交给郗超的第一份诏书甚至都忘了掩饰笔迹。 此后的三道诏书,笔迹虽然一道比一道显得虚弱无力、慌乱而无章法,但那只能让他更加怀疑。 作为一生与战场打交道的人,他对“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这句话,实在是太深有体会了。 所以尽管郗超那般劝他入朝,他还是遵从了他内心的选择。 毕竟司马昱才五十二岁,而他,却已经六十花甲了。 他根本不信一向身体康健的司马昱的病会来得那么快,来得那么凶猛! 只见他提起笔,在表章上写道:“圣体不和,以经积日,愚心惶恐,无所寄情。夫盛衰常理,过备无害,故汉高枕疾,吕后问相,孝武不豫,霍光启嗣。呜噎以问身后,盖所存者大也。今皇子幼稚,而朝贤时誉惟谢安、王坦之才识智能皆简在圣鉴。内辅幼君,外御强寇,实群情之大惧,然理尽于此。陛下便宜崇授,使群下知所寄,而安等奉命陈力,公私为宜。至如臣温位兼将相,加陛下垂布衣之顾,但朽迈疾病,惧不支久,无所复堪托以后事。” 写罢,他放下笔,怅然望着窗外,不禁暗叹:“看来我终究会被‘文、景’所笑了!” …… 是夜,皇宫之内,褚蒜子满心惊讶地第一次来到司马昱的寝宫之中。 她没有想到,继位时还以保全晋祚为己任的司马昱,竟然在继承皇位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病倒了。 而且一病就入了膏肓。 看到司马昱头上已然全部变白的头发,她知道晋室天下的重任,或许又将再一次落在她的肩上。 可是如今的天下形势,和她第一次临朝摄政的时候,已然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而发生的种种变化,都与她治国无方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这也让她充分意识到,她一个妇道人家,担不起这天下的重任! 可就算担不起,她却也逃不掉,因为她是太后,是被迫临朝摄政二十余年的太后,居其位,她只能谋其政! 至于谋得好与不好,那就不是她一个人需要担心的了。 只听司马昱颇为虚弱地看向褚蒜子,满脸抱歉地说道:“朕孱弱无能,再不能肩负延续晋祚之重任,有负太后重托,本无颜再见太后,但家国之事艰难如此,非太后,又可托何人?” 褚蒜子闻言,颇为感伤地道:“家国之事如此,哀家临朝二十余年,又岂可逃脱罪责?皇叔忧心国事,以致憔悴如此,哀家虽无理国之才,但为保晋祚,岂能复加推辞?” “太后以家国为念,实乃宗庙之幸,天下之幸!” 司马昱满怀感激地感慨一声,然后又道:“桓温坐拥天下兵权,恐不行殊赏,不能厌其心,朕死之后,欲赐其以周公居摄,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闻言,褚蒜子一愣,暗惊道:“原来他不是要托孤于我,是怕我失权落寞,因之生乱!这样也好,反正我已厌倦了朝廷争斗,不如与青灯古佛相伴。” 思绪闪过,她正色道:“皇叔遗旨,哀家自无异议!” “朕时日不多,昌明幼弱,不如此,昌明恐不能继位,亦不能长大!” 司马昱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然后又道:“但桓温已年过花甲,势必不能长久,若其有篡逆之心,必将于此时施行,还望太后与之周旋,回护昌明,使桓温难以遂志!” “……” 褚蒜子再一次愣住。 第112章 手撕遗诏 她没有想到司马昱竟然对她寄予了如此厚望,可是她却不敢答应,因为她怕自己担不起如此重任。 桓温不是霍光,霍光虽然是大将军,专擅朝政,但却没有真正领兵打过仗,大汉的军队,更不是忠心于他,所以他纵然可以废立大汉的皇帝,但却没有篡位自立的条件。 而桓温却全然不同,他不仅在军中拥有绝对的权威,更是一个驰骋疆场的将军出身,可以说是用累累白骨堆出来了他如今的地位。 如果他真的要篡位,必然是雷厉风行,杀伐果断,会在建康城掀起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到了那时,就凭褚蒜子一介妇人,哪里真能阻挡得了。 恐怕就连褚蒜子自己的性命,到时都难以保全。 见褚蒜子久久没有说话,司马昱叹息道:“天下形势已然如此,若太后有难处,朕也不会强求!只望到时晋室江山有难,太后能为之尽心!若是天要亡晋,国祚难保,固非人力可改,亦当由朕去向列祖列宗请罪。” 闻言,褚蒜子的内心不由得深深被触动了,她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怜悯之意。 既可怜司马昱的悲凉与无奈,也同样可怜她自己深陷泥潭、难以自拔! 她十分伤感地道:“哀家虽不敢保证晋祚不断,但必会尽心竭力,不让皇叔遗恨九泉!” “如此,朕代昌明及列为先帝,拜谢太后了。” 说罢,司马昱艰难地从床上撑起身子,朝着褚蒜子叩头一拜,然后便如同被抽空了力气一般,难以阻挡地倒了下去。 “皇叔何必如此,可真是折煞哀家了!” 褚蒜子见状,连忙起身去扶,却正好让司马昱倒在了她的怀里。 她的手掌,不禁触碰到了司马昱的脸庞,感受到了司马昱脸上已沾满的泪水。 这一碰,不由得让她内心泛出一种酸楚的感觉,泪腺也止不住涌出点点泪液,悲戚之意溢于言表,神伤不已。 …… 秋风萧瑟,晚来风急。 天地间不知不觉多了几分肃杀之气,引万物为之悲鸣。 司马昱那不绝如缕的生命,终于在等待桓温奏表的焦虑中,走到了最后的关口。 他已经感受到了鬼门关正在渐渐向他敞开,那传说中的接引鬼使,正在朝着他慢慢靠近。 桓温的辞让表章未到,他的遗诏却该拿出去了。 只见他抬起虚弱的臂膀,朝一旁侍立的太监招了招手道:“传当值侍中来。” “诺。” 那太监答应一声,连忙跑了出去,来到太极殿旁的值房之中,找到了近些日子一直一同当值的谢安和王坦之。 那太监颇为疑惑地问道:“不知今日是哪位侍中当值?” 王坦之和谢安不禁对视一眼,颇感奇怪,然后王坦之才转过身,躬身为礼道:“是王某。” “那就请王侍中随小的去见陛下。”那太监连忙道。 “请。” 王坦之没有半点迟疑,连忙跨出了脚步,走出了值房。 等王坦之离开之后,谢安不由得皱起眉头,轻声呢喃道:“看来陛下病发了。” 话音未落,他也悄悄跟了上去,准备按照他自己的预定计划,一旦发现不对,就阻拦王坦之。 而另一边,王坦之走入寝殿,见到了已然是命若游丝的司马昱。 他躬身拜道:“臣王坦之拜见陛下。” “文度来了,过来,朕有要事拜托于卿。”司马昱气息微弱地道。 王坦之闻言,连忙上前一步,一脸恭敬地道:“臣恭聆圣命。” “朕枕旁有一遗诏,卿可拿出,宣谕廷臣,以明朕托孤之旨!”司马昱轻声吩咐道。 “臣领命。” 王坦之答应一声,然后缓缓伸手在司马昱的枕边摸索,很快就拿到了一卷帛书。 他拿在手中,虽然万分好奇,却并未打开看,而是恭敬地施礼道:“臣告退。” “去吧……” 司马昱躺在床上,轻轻地摇动了下手掌,不再说话。 见状,王坦之连忙转身,跨步退出,刚走到寝殿之外地台阶下,他就忍耐不住打开遗诏看了起来。 当看到遗诏中写着“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时,眉头不由得紧皱了起来,但他的心中,却也只是隐隐有了担心,并没有很大的抵触。 然而,当他看完遗诏中关于保辅幼子、安宁天下的客套话之后,一句极为刺眼的话映入眼眸,却使得他的内心为之震颤。 “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 “如此遗诏,若是公诸天下,朝堂衮衮诸公,不就都成了卖主鼠辈!” “陛下即便撒手人寰,又怎能如此不管身后之事!” “不行!绝不能让这份遗诏施行!” 王坦之在心里放声疾呼,满脸激愤地转过身,带着一腔怒火,大跨步朝寝殿走去。 以致于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在远处默默观察着他的谢安。 只见他快步来到司马昱的面前,怨气十足地道:“陛下如此遗诏,臣不能奉命!” 说罢,他不待司马昱说话,便将遗诏举在手中,双手一齐发力,将其撕成了两半,扔在了地上。 他被心中的怨怒之气所支配,似乎忘了这是实实在在的欺君大罪。 司马昱见状,不禁皱起眉头,颇为无奈地道:“晋室天下,不过傥来之运,卿何所嫌!?” 他的言下之意,是说当年司马氏窃魏,手段本就不够光明正大,如今桓温要效仿他的祖宗行篡逆之事,他既然阻止不了,也就只能为司马家留一条后路了。 这样的事,于情于理,都可以说得通,你王坦之如何能来怪他? 然而王坦之却不管这些,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道:“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自专!” 他并没有提真正施行篡位步骤的景帝司马师和文帝司马昭,而是提了为司马家崛起奠定坚实基础,功勋卓着的宣帝司马懿,还有让晋室得以延续,在江东再造社稷的元帝司马睿。 似乎是为了提醒司马昱,司马昱父皇元帝司马睿所建立的“王与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还不能被破坏,作为太原王氏代表的他,将为此继续保住司马家的皇位。 第113章 垂死之时 司马昱叹道:“既然如此,卿自改诏,朕不复言!” 闻言,王坦之心中的怒火顿时消散了大半,他忽然一改大不敬的态度,拱手为礼道:“臣谨遵圣旨!” 说罢,他当即走到一旁的书案前坐下,一边研墨一边思忖着该如何来改遗诏。 对他来说,这无疑是压制桓温篡逆之心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如何把握这个机会,怎么样来写,才能不触碰桓温的底线。 却也是他需要认真考虑的。 不一会儿,墨汁已然研成,他提笔挥毫,在帛书上快速写了起来。 由于刚才浏览了一遍诏书,他已经将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背了下来,落笔写的时候,也几乎没有怎么更改,所以写起来十分的顺畅。 直到写到关于对桓温的临终托付的时候,他稍稍停顿了片刻,然后眼神坚定地写下:“家国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 至于原诏中有的“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这句话,他自然是直接予以了删除。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遗诏,虽然给了桓温一定的权力,但比之周公摄政,又有着天壤之别。 毕竟诸葛武侯和王丞相,那都是忠于国家,鞠躬尽瘁而死,是流芳千古的榜样。 遗诏如此托付桓温,一旦桓温最终行了篡逆之举,那将势必无法向天下人交代,势必会有人站出来阻止桓温篡位。 虽然说这仅仅是对桓温进行了道德上的束缚,但如果桓温不在乎道德上的束缚,岂不早就已经篡位了。 他看着写好的遗诏,心头非常满意,拿起诏书,重新回到司马昱的面前,打开诏书,向司马昱展开,然后躬身道:“陛下请御览。” 司马昱闻言,微皱起眉头,抬起虚弱无神的目光,注视着王坦之,只轻轻在遗诏上掠了一眼,说道:“爱卿自用印便是。” 闻言,王坦之却没有行动,又道:“遗诏既定,还请陛下先下诏立太子,使明正而言顺!” “爱卿能尽心王室,真乃朕之福,社稷之幸。”司马昱感叹一声,然后又道:“那就烦爱卿执笔,立昌明为太子,道子为琅琊王,领会稽国。” “臣遵旨。” 王坦之拱手一礼,然后又回到了书案旁,提起笔,在另一张帛书上写了起来。 不一会儿,诏书便已写好,他再一次回到司马昱的面前,将诏书呈给司马昱看了,在司马昱的首肯下,最终在两份诏书上盖上了玺印,然后拿着诏书,走出了寝殿。 望着王坦之离去的背影,司马昱忽然感觉身体的最后一口气都被抽走了,瘫软地倒在了床上,嘴里呢喃道:“天下事,就拜托诸君了……” …… 王坦之一走出寝殿,立马高声唤来一旁值守的太监,吩咐道:“陛下有诏,即刻命人将朝中五品以上大臣召集到太极殿,我将当廷宣诏!” “诺!” 那些聚拢过来的太监看到王坦之手上的诏书,没有迟疑,连忙答应了一声,便快步跑开了。 而王坦之则绕过寝殿,走入了后宫之中。 谢安等王坦之转过走廊,才缓缓走出,来到寝殿之中,见到奄奄一息的司马昱,连忙问道:“陛下,大事如何?” 司马昱看到走进来的是谢安,微微抬起头,张开口,十分虚弱地道:“昌明……无忧矣!” 闻言,谢安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连忙道:“陛下请好生安歇,臣告退。” 他知道司马昱已经到了垂死之时,但他却也只能离开,不能陪司马昱走到最后的那一刻。 话音一落,不待司马昱说话,他便转身离开了。 “安石!” 刚跨出三步,谢安忽然听到司马昱高喊的声音。 他连忙转过身,回到司马昱的身旁,询问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拜托了……” 司马昱艰难地喊出这三个字,就闭上了双眼,让眼眶中不知含了多久的泪水,缓缓流在了脸颊之上。 这一刻,他就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终于挣脱了俗世的束缚,得到了最终的解脱。 “臣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安朝着司马昱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寝殿,直奔太极殿而去。 …… 另一边,后宫之中,王坦之在太监的带领下,找到了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两兄弟。 他们此刻正在嬉戏玩闹,丝毫不知延续晋室天下的重任,已经压在了他们的肩上。 那领路的太监在王坦之的示意下,来到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两人面前,十分恭敬地躬身拜道:“二位殿下,王侍中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告。” 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闻言,不由得十分不高兴地停止了嬉闹,然后司马昌明用十分稚嫩却又充满怨气地语气道:“王侍中?是哪个王侍中?” “殿下有所不知,朝廷上,只有一个王侍中,就是人称江左独步的王文度。”那太监连忙解释道。 “原来是他!他不侍奉父皇,到这里来找我作甚?”司马昌明皱着眉头问道。 他现在心里只想快点将王坦之打发走,然后好肆意和司马道子继续玩乐。 “似乎王侍中就是奉了陛下旨意,才来找二位殿下的,不过具体是什么旨意,奴婢就不知道了。”那太监连忙道。 “也有我的份?”司马道子一脸惊奇地问道。 闻言,司马昌明看向司马道子道:“既然父皇有旨,那我们就去会会他!” “走!” 司马道子随声附和,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 站在远处的王坦之,并没有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见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来了,躬身施礼道:“臣王坦之拜见二位殿下。” “王侍中免礼,听说父皇有旨,不知是何旨意?”司马昌明问道。 “此时不宜宣诏,还请二位殿下随臣到太极殿听旨。”王坦之正色道。 “为何要到太极殿?”司马昌明疑惑道。 “因为这封诏书要当着群臣宣读,才有用!”王坦之回道。 “诏书中有关于我和兄长的事?”司马道子一脸好奇地问道。 “正是。”王坦之轻轻答了一声,然后又道:“请随臣来。” 说罢,他不再言语,转过身跨步走了出去。 第114章 新帝登基 当王坦之带着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来到太极殿的时候,朝中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早已经聚集在了太极殿堂之中。 他们正议论着今日召开朝会,是不是因为司马昱的身体有了好转。 可是等了好久,也不见司马昱的人影,只等来了王坦之和第一次出现在朝堂之上的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 只见王坦之朝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躬身一礼,然后道:“请二位殿下在堂中稍候。” 说罢,不待两人回话,他便跨步走上摆放着御座的台阶,举起手里的一道圣旨,高声道:“列位公卿,肃静!” 百官闻言,不由得满心好奇地望向王坦之,心里冒出了各种各样的遐思。 不过他们并没有发声质问,而是挪动脚步,摆正身子,在本属于他们的班列之中肃静地站好了,等待着王坦之来解答他们心中的疑惑。 不过片刻,见朝臣均已肃穆而立,王坦之打开诏书,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继世相承,国嗣未立,蒸尝靡主,朕常悼心……子昌明任明有智度,可以奉承宗庙,其册昌明为太子!子道子英秀玄虚、具瞻允塞,其封道子为琅琊王,领会稽国!有司承命,以礼施行。’” 诏书念完,王坦之连忙走下台阶,将已经跪倒在堂中的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扶了起来,然后十分恭敬地对司马昌明道:“太子殿下当登阶受群臣之贺。” 司马昌明稍稍一愣,并没有立马动作,而是一脸严肃地问道:“父皇何在?” 闻言,王坦之心头不禁感到一阵欣慰,连忙回道:“陛下染疾未愈,尚在寝殿之中休养。” “那受贺之后,我可以去看望父皇吗?”司马昌明问道。 从司马昱病倒至今,他一直没有获得去看望司马昱的准许,今天忽然被册立为太子,他似乎感觉到了冥冥之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亲情之念在召唤着他,让他忽然异常想念那个很少陪他玩耍的父亲。 “太子殿下尽孝之心,臣等何敢有异。”王坦之正色道。 “那好,我上去。” 司马昌明坚定地答应一声,然后跨步走上了台阶。 司马道子见状,也要跨步跟上去,然而他跨出第二步的时候,就被一旁的王坦之给拉着留在了当场。 司马道子满心疑惑地转过头盯着王坦之,却看到王坦之摇着头道:“君臣有别,自今日始,殿下便不能同以往一般与太子殿下亲昵了。” “……” 司马道子猛然愣在了当场,他虽然只有八岁,对于这世界上的很多事物都不明白,就连刚才的诏书,他也只听懂了几个字。 但即便只是“太子”和“琅琊王”这几个字,就已经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和司马昌明的区别。 从今而后,司马昌明是太子,是君,而他就算是地位崇高的琅琊王,也只能是臣。 “君臣”二字,对于出身皇家的他来说,自然是有着特别的意义,他早已在三岁之时就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只是对于才八岁的他来说,要与一直无拘无束、纵情玩耍的兄长这么快就变成“君臣”,让他一时还难以接受。 但不管再难以接受,他也得接受。 因为从司马昌明比他早生两年的事实发生时,这种命运就已经被上天所注定了。 他最终遵从了王坦之的安排,来到了文官的首座,随着百官一起,朝着司马昌明行跪拜大礼。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随着一声整齐的“山呼”传出,司马昌明的内心也顿时起了波澜。 他不过只有十岁,心性还是孩童,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么多的朝臣,他学着曾经看到的司马昱接见朝臣时的样子,强作镇定地挥手道:“众卿平身。” 百官闻言起身,然后他便快步走下台阶,拉着司马道子,激动地道:“走,咱们去看父皇!” 司马道子并没有说话,只转过头看了王坦之一眼,见王坦之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才和司马昌明一道走了出去。 等他们跑出太极殿,本来肃立的百官,瞬间恢复了轻松的样子,又开始议论了起来。 “陛下于此时立太子,不知是不是疾重难治?” “若是如此,咱们是不是也到陛下寝宫之外候着?” “太子年已十岁,此时立太子,又有什么值得奇怪?反倒是我们不在署理事,去候察陛下病情,恐怕才会使陛下不喜!” “此言甚是,我看咱们还是回署理事的好!” …… 而另一边,王坦之对谢安和王彪之道:“太子刚立,不当使其独见陛下,我意以为,应当邀百官同往,二位意下如何?” “文度所言极是。”王彪之当即答道。 “常言道:‘二龙不相见。’今太子方立,便要见陛下,恐乃不吉之兆,正该请百官同去,以消弭此患!”谢安正色道。 “好,那就邀百官同去。” 王坦之激动地应和一声,连忙大声道:“列位公卿,请随太子一同去陛下寝殿。” 此言一出,一众百官不由得为之一愣,有的深感疑惑,眉头紧皱,犹豫着要不要去。 有的像是一直等待着这一刻,当即唱言:“正该如此!” 而还有的没有什么主见,人云亦云,随着大流,一起走出了太极殿,朝着司马昱的寝殿走去。 …… 不一会儿,他们就追上了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王坦之正准备上前打招呼,就看到司马昱的贴身太监大哭着朝他们跑过来。 只见那太监看到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连忙躬身一礼,然后来到群臣面前,仰天大声哭喊道:“陛下……驾崩了!” 此言一出,犹如晴天霹雳瞬间打在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的心头。 “父皇!” “父皇!” 只见他俩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眼眶中瞬间泛起泪水,横流而下,然后俩人放开本来牵在一起的双手,迈开步伐,奋力朝寝殿跑去。 而另一边,群臣也被这惊人的消息震得愣住了神,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一时间,无数官员登时变得十分慌乱,不知该如何举措。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喊道:“快!快派人去通知大司马!请大司马入朝主持大局!” “对!此事必须知会大司马,不然天下将乱!” “是谁在大放厥词!陛下驾崩,虽然该通知大司马,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若等大司马入朝再行立嗣,天下才真的会乱!” “大司马居将相之任,立嗣之事,若不由大司马点头,谁人敢定!” “你这奸臣贼子,难道陛下旨意,大司马会不遵从吗!” …… 听着一众官员们争吵的声音,谢安连忙来到王坦之的身旁,提醒道:“陛下定然留下了遗诏,文度可去寝殿取出,宣告中外,不然,百官之争难定!” 王坦之闻言,登时一愣,他刚才就差一点将怀里的遗诏给拿出来当众宣读,只是见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离开了,犹豫着是不是要把他们先追回来。 毕竟遗诏所言内容的对象,是司马昌明。 等听了谢安的话,他才忽然意识到如果他将遗诏从他的怀里拿了出来,不仅不能起到稳定百官情绪的效果,反而可能使得百官质疑他遗诏的真实性。 皇帝才刚刚驾崩,作为侍中的王坦之却随身带着遗诏,谁能证明这份遗诏不是假的! 如果他现在就拿了出来,更是给了百官中心向桓温的人以口实,无论他怎么辩解,都无法辨明。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连忙一脸感激地看向谢安道:“还请安石兄在此安抚百官,我去去就来。” “文度放心!” 谢安答应一声,连忙拍了拍王坦之的肩膀,示意他快去。 等着王坦之飞步离去,谢安来到王彪之面前,正色道:“当此大事之际,非王公不能安天下,还望王公莫再沉默!” 王彪之作为现在朝中年纪最大、威望最高的元老大臣,他说的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只见王彪之大义凛然地道:“安石既然如此看得起老夫,老夫怎敢妄自菲薄,借安石笏板一用。” 话音一落,他便伸出手要拿谢安手上的笏板。 谢安见状,微笑道:“此等小事,何劳王公亲自动手。” 说罢,他也伸出手朝王彪之要笏板。 王彪之见状,微微一笑道:“安石固乃国士!” 然后将手里的笏板交给了谢安。 谢安愿意站出来与他一起承担风险,他自然是心存感激的。 只见谢安跨出一步,将手里的笏板高高举起,然后猛力敲击了起来。 “咚!咚!咚!咚……” 突然传出的刺耳的敲击声,使得争论不休的百官渐渐停止了争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谢安所在的方向。 王彪之见状,上前一步,高声道:“列位公卿俱都是饱学之士,常自诩为风流名士,当此大事之际,如此吵嚷,成何体统!” “……” 众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其中有些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王彪之见了,又高声道:“陛下驾崩,必有遗诏,待遗诏宣出,我等自按遗诏行事便可无忧,何须在此做无谓的争论,都跟我来,到陛下寝殿外候旨!” 此言一出,人群之中当即有人附和道:“王公之言,方是至理!” “王公所言正是,与其在此争论不休,不如去看看陛下旨意如何!” “哼!走就走!” …… 虽然人群之中还是有杂声,但相较于刚才,已经小了很多。 百官簇拥着,跟着王彪之和谢安,快步朝寝殿走去。 远远地,他们就望见了几丈之外,正在奔跑的王坦之。 谢安见了,不由得在心头暗忖:“此文度与彼文度,到底谁优谁劣?” 在他的心目中,自然是希望谢家的文度能够比过王家的文度。 但就目前来看,这还只能是一个梦想。 不过,他似乎发现这个梦想很快就能实现了。 不过片刻之间,王坦之就在群臣的注目下,跑进寝殿,又跑出寝殿。 跑出寝殿的同时,他手里还拿着一封诏书。 而和他一起走出寝殿的,还有早已经哭成泪人、极不情愿的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 只见他举起遗诏,高声喊道:“大行皇帝遗诏在此,太子、琅琊王、百官接旨。” 司马昌明闻言,想起刚才王坦之所说的:“先帝已去,若二位殿下不强自振作,先帝必将含恨九泉,死不瞑目!” 他定了定心神,拉起司马道子,走下了阶梯,跪在了百官之前,哭泣道:“臣接旨。” 王彪之和谢安见状,不由得欣慰地点了点头,连忙跪下,高声道:“臣接旨。” 众臣见了,哪里还敢迟疑,纷纷就地跪下,嘴里高喊着:“臣接旨。” 这时,王坦之才打开遗诏,高声念道:“大行皇帝遗诏曰:盖闻天地万物,弥不有死,生死存亡,自然之理,不宜过哀……然天下纷扰,宗庙社稷不可不顾,太子昌明可于灵前即位……大司马任兼内外,才高当世,固宜总内外之事,太子即位之后,家国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钦此!” 话音一落,忽然有人出声道:“当此国家危难之际,国赖长君,而遗诏立幼,恐难保社稷!” 此言一出,王彪之和谢安不禁转过头去,想要看看是哪个混账口出狂言,可却只看到低首的百官,找不到出声的人是谁! “说得对,立嗣之事,当须大司马处分!” “此言甚是,须先禀报大司马,若大司马无异议,方可按遗诏施行!” “若不如此,恐将生祸患,致使天下分崩!诸君谁人可担其责!” …… 一时之间,群议沸腾,似乎朝中的大部分大臣,都已经倒向了桓温那一边。 那些出声扰乱遗诏施行的朝臣当中,有的就是桓温安插在朝中的亲信,有的是为了保全家族性命,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向桓温妥协。 还有的本来持着观望的态度,最后在周围人的影响下,选择了为桓温说话。 但始终没有开口的朝臣,还有一小部分。 他们大多都是太原王氏、琅琊王氏还有陈郡谢氏族人或亲友。 只见谢安和王彪之对视一眼,互叹一声,然后当着百官站了起来。 “咚!咚!咚!咚……” 谢安再一次敲起了笏板,让百官争论的声音逐渐消失。 王彪之再一次高声喊道:“天子崩,太子代立,此古来成法,大司马何容得异!若先面咨,必反为所责!” 说罢,他转过身,朝着已经被百官的争吵吓得有些神情慌乱的司马昌明躬身拜道:“臣请太子殿下奉诏登基!”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同族官员见了,也有人高声附和道:“王公所言甚是,臣请太子殿下奉诏登基!” 话音一落,又有几人面面相觑一番,出声附和道:“臣等请太子殿下奉诏登基!” 随着琅琊王氏、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的族人亲友纷纷表态,不过片刻的功夫,几乎全部的朝臣都朝着司马昌明发出了奉诏登基的请求。 那些桓温的亲信耳目,这个时候也是骑虎难下,既不能退缩,也不敢发言,只得躬身下拜,默不作声。 看到终于没有了异样的声音,王坦之拿着遗诏,走下阶梯,将遗诏交到司马昌明的手中,然后站在谢安的旁边,躬身拜道:“请太子殿下奉诏登基!” 司马昌明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拿着诏书,紧握在胸口,心情沉痛地哭喊道:“父皇……儿臣不孝,竟未能见到你最后一面……呜呜呜……” “父皇……呜啊……” 司马道子也像是被触动了心弦一般,在一旁哭泣了起来。 群臣闻言,不禁动容,一些与司马昱本就交好的公卿不禁潸然泪下,暗自抹起了泪。 但太子继位之事,一刻也不容迟缓,谢安当即起身道:“太子伤痛如此,恐不能自主,当请崇德太后出面主持登基仪式,方可万无一失!” “安石建议甚是,那就烦请安石去请崇德太后前往太极殿。”王彪之连忙道。 “那安抚太子与百官之任,就交与王公与文度了。” 谢安叮嘱一声,不待王彪之和王坦之回答,便连忙跨步朝崇德殿跑去。 没过多久,他就来到了崇德殿,开门见山地对守在宫门外的太监道:“陛下驾崩,快去禀告太后,我有要事求见,迟则天下生变!” 那太监看到谢安一脸严肃地表情,再听到那震动人心地消息,惊得身形恍惚,连忙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崇德殿。 “太后……太后……谢侍中来了,说是……说是……” 那太监似乎受惊吓过度,嘴里的话都有些说不清楚,本来正在佛前为司马昱祈福的褚蒜子听了,不由得皱起眉头,微怒道:“何事如此慌张?你站在那里,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那太监闻言,连忙深呼吸几口气,然后一脸紧张地道:“谢侍中说陛下驾崩,有要事求见,迟则天下生变!” 一气说完,那太监只感觉紧绷的神经一瞬间放松了,朝后面退了几步,无力地靠在了殿柱之上。 “什么!” 褚蒜子闻言,不由得一脸的震惊,不去管那太监,当即从蒲团上站起了身,朝殿门走去。 不一会儿,她便看到了在殿门外正焦急等待着的谢安,她惊疑地问道:“方才内侍所言,可是真的?” “此等大事,臣怎敢说谎!”谢安连忙道。 褚蒜子眉头一皱,经历过无数风雨的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问道:“说吧,要哀家做什么?” “请太后前往太极殿,主持新帝登基仪式!”谢安正色道。 “嗯?” 褚蒜子闻言,不由得生出了一抹犹疑之色,暗道:“此事何须我去?” 不过很快她就打消了内心的疑虑,正色道:“请舅父稍候片刻,哀家更衣就来。” “臣遵旨。” 谢安恭敬地朝褚蒜子施了一礼,看着褚蒜子地背影,不由得暗叹:“被世事磋磨之人,果然与寻常人不同。” 不一会儿,穿着盛装朝服的褚蒜子便从殿内走了出来,登上了方才被抬到殿门外的玉辇之上,快速往太极殿而去。 太极殿上,群臣虽还有议论,但不过是小声议论,没有人再像之前那般,大声放言。 而王彪之和王坦之对于这样的情况,也是十分的宽容,并没有深究他们目无纲纪之过。 在这种时候,要是要求得过于严苛,反而会生出意料之外的变故。 而且他们并不知道,就在刚才回太极殿的空隙之中,已经有人悄悄将消息带出了皇宫,此刻正骑着快马,往姑孰城奔去。 只不过还没有人去通知担任中领军之职,守卫着皇宫安全的桓秘。 那传出消息的人,似乎也只是想着争功,并没有打算阻止已经获得朝臣默认的登基大典进行。 在崇德太后褚蒜子亲自前来主持登基大典的情况下,整个仪式进行得十分顺利。 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复杂而浩大的流程走了一遍。 当桓秘在登基大典即将结束之时,带着毛安之和一众手下赶到的时候,想要阻止,已经一切都晚了。 而且有褚蒜子坐镇,有朝廷百官拥护,他们根本无法阻止。 他只得眼睁睁看着司马昌明完成了加冕礼,戴上了九梁进贤冠,穿上了不符合他身材的宽大的龙袍,手捧传国玉玺,坐在了龙椅之上,享受着百官的跪拜。 就连他自己,也心不甘、情不愿地加入了百官的队列,朝着他打心底里蔑视的司马昌明行跪拜大礼。 在那一刻,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初跟着桓温来到了建康城,让他有了今日的耻辱。 但这世上最缺的,就是后悔药。 …… 登基仪式结束,百官这才按照太后的旨意,开始为司马昱披麻戴孝。 一时间,整个皇宫之中,都变得一片素缟,哀凄之声不绝于耳。 这个时候,褚蒜子才拿着遗诏,坐上玉辇,回到了崇德殿。 司马昱虽然是她的皇叔,但她毕竟当了四朝的太后,曾经的二十多年中,又与司马昱是君臣关系。 所以,纵然她的辈分相较于司马昱要低上一辈,但她却可以不为司马昱披麻戴孝。 而且作为太后,她更有权力为避免过度感伤,离开灵堂,回到她的寝宫。 在回崇德殿的路上,她只将遗诏略微看了一遍,为了避免表现出异样之色,让人看了传将出去,并未多看。 等到进了崇德殿,回到只有她一人独处的佛堂,她再一次打开遗诏,仔细地看了起来。 当看了好几遍,都没有看到“周公居摄”几字之后,她猛然愣住了,心头不禁冒出了许多遐思。 “难道是有人胆敢篡改遗诏?” “亦或是陛下临终改意?” “可是陛下病情那般沉重,桓温如此势大,如何还会再改遗诏?” “若是将此遗诏布告天下,桓温岂不就会大失所望?” “他若大失所望,是不是会再一次带兵前来逼宫?” “到了那时,我又该如何自保?” “现在如果宣布遗诏是假,会不会有转机?” “可新帝已然登基,又是由我主持,事已至此,再说遗诏有假,恐怕难杜天下悠悠之口,反倒掀起祸患!” “更何况,我一介妇人,如何争得过那些把持朝政的大族?!”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 沉思良久,她忽然眼睛一亮,脑海中闪过一点灵光,像是恍然大悟一般,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只要以太后的名义下一封令,让桓温按周公居摄故事统领朝政,他应当就不会再来欺我一个未亡之人了!” 第115章 请求启程出游 在如今新帝年幼、强臣在外、朝臣不可信的情况下,她只有先求自保,以免让桓温的怒火烧到她的身上。 不过片刻,她便亲手写下了一封太后之令,封好之后,拿给侍奉她的太监,让那太监交给尚书省,筹备晋封桓温的一应器仗。 按理说,她可以直接派人前往姑孰城中宣旨,等桓温入朝之后,再准备礼仪制度所需的器仗。 但现在朝臣之心不明,她也不能就越过朝廷百官,就直接对桓温下令。 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她还是担心会生出肘腋之变。 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她的诏令送到尚书省领事官王彪之手上的时候,王彪之竟然没有召集祠部尚书前来商议该制定怎样规格的礼仪制度。 只见他独自拿着诏令,回到了他的官位之上,取过一张笺纸,提笔在上面写道:“此异常大事,大司马必当固让,使万机停滞,稽废山陵,未敢奉令,谨具封还。” 写罢,他将笺纸折了一折,和诏令一起拿出,向那太监递去,然后道:“还请公公将诏令和这张笺纸带还给太后。” “这……” 那太监一愣,没想到王彪之让他稍等片刻,竟然就等来这样的异事,他紧皱眉头道:“太后既然下令,哪里有送还的道理,王仆射如此做,恐怕不好吧?” 王彪之闻言,笑道:“公公何须担心,送还事由,我俱已写明,太后见了,必不会怪罪!何况就算怪罪,也有王某去担罪,与使者何干?” “嗯……” 那太监犹豫片刻,然后十分勉强地道:“王公既然如此说了,也罢!小的就冒着被太后骂一顿的风险,当了这个差!” 说罢,他接过王彪之手上的诏令和笺纸,在王彪之的陪同下,走出了尚书省。 没过多久,回到崇德殿,那太监向褚蒜子回禀了王彪之的话。 褚蒜子听了,顿时将诏令和笺纸给扔在了地上,怒道:“老贼欺人太甚!” 那太监见褚蒜子发怒,连忙道:“太后若不同意王仆射之请,奴婢愿为太后往姑孰城去宣旨!” 此言一出,褚蒜子登时一愣,暗道:“若是促成此事,或将酿成大祸,到时千古罪责,倒要让我一个妇人来担,不如就依了王彪之之意!” 思绪闪过,她一脸无奈地叹息道:“罢了……既然朝臣之意如此,就暂且将此诏令留中不发!” 说到此处,她稍稍一顿,又道:“你把诏令和那张笺纸都捡起来,单独拿个盒子锁起来,绝不能丢了,明白吗?!” “奴婢明白!” 那太监连忙答应一声,然后将诏令和笺纸捡了起来,将其放在了褚蒜子每日都会前去礼敬的佛龛旁的盒子里。 褚蒜子见了,不由得暗叹:“这天下,就交给你们去折腾了,我是着实累了……” …… 是夜,戌时三刻,谢文又一次来到了谢府的书房之外,等待着谢安的到来。 虽然说谢安今天着实累了一天,但他仍然没有改变数十年如一日般的看书习惯,纵然用过晚膳有些晚了,他还是来到了书房。 见到谢文,想起最近发生的大事,他不由得微笑道:“文度怎么来了?” “小侄有一件事要求叔父。”谢文恭敬地道。 “哦?” 谢安不由得一愣,心头闪过几缕遐思,然后道:“进来说吧。” 说罢,便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谢文紧随其后,等仆人点亮书房里的灯烛,退出了房间,他才将房间关上,然后上前轻声道:“如今新帝已然登基,未来一段时间里,天下将无大事,此前小侄向叔父说过的要带彤云到会稽、吴郡去走一走,现在也是时候启程了。” 闻言,谢安皱眉道:“你不等彤云胎气稍稍稳定些再动身,万一路上有什么好歹,如何是好?” “叔父放心,此事我早有计划,到时彤云乘轿而行,再带齐仆从,一路伺候,定然不会有风险的。”谢文正色道。 “既然你一心想去,我也不好横加阻拦,只是你须得好生照护彤云,莫要出了差错!不然张家人可不会轻饶了你。”谢安提醒道。 “那是自然。” 谢文微笑道。 在他看来,现代世界的孕妇怀孕的前几个月还要去上班,上班路上的奔波,可比坐轿子要辛苦多了,不也一样没什么事! 所以,在一切准备妥当的情况下,他并不是特别担心。 “那你准备何时动身?”谢安问道。 “我想明日递了辞呈之后,就动身。”谢文道。 “辞呈?你难道忘了当初我对你说的话了吗?”谢安忽然脸色一变,十分严肃地道。 “叔父误会了,自从娶了彤云,我就知道这一辈子必然逃不过要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只不过我看王孝伯辞官在家,非但潇洒快意,而且名声也增添不少,所以也想效仿效仿,正好趁此机会,多陪陪彤云。”谢文正色道。 “嗯……” 谢安沉吟片刻,眉头舒展开道:“如此也好,到吴郡、会稽去多结交些名士,对你将来仕途也有益处!” “多谢叔父恩准。”谢文连忙微笑着拱手施礼道。 “好了,别客气了,回去陪彤云吧。” 谢安微微一笑,朝谢文挥了挥手,示意他自行离去。 “叔父也早些歇息。” 谢文拱手一礼,连忙退了出去,然后将门就这么敞开着。 等谢文走远,谢安忽然高声喊道:“来人。” 守候在书房外的仆人连忙走进房中,躬身道:“小的在。” “去把齐泰叫来。”谢安吩咐道。 “是。” 那仆人答应一声,连忙跑了开去。 本来已经上榻正准备入睡的齐泰听闻谢安召唤,连忙穿上衣裳就跑了过来,一脸恭敬地望向谢安问道:“尚书深夜唤小的来,不知有何吩咐?” “文度不久便要出游,你去挑选二十个精壮的家仆出来,到时和文度一同出行,也好护卫他们夫妻的安全。”谢安吩咐道。 “小的遵命。” 齐泰回应一声,便跨步走出了书房。 …… 第116章 辞官出游 谢文回到房间,这才持笔去写辞呈,由于已经写过一次,他写得很快,只表述了一番“不愿以亲废职,徒费官粮,特辞官任”的意思,并没有别加修饰和说明。 当他将辞呈放在一旁,起身准备去陪张彤云的时候,一转过身,就看到张彤云眉头微皱,一脸不解地看着他问道:“夫君何以因私废公?若只因妾身有孕,便辞官职,恐将为天下所笑!” “哈哈哈……” 闻言,谢文不禁大笑了起来,正色道:“娘子岂不知何为‘沽名钓誉’?” “夫君此言何意?”张彤云满心疑惑道。 “昔年姜太公垂钓于渭水之滨,非不愿出仕,不过是为了等待时机,建大功于天下!如今天下将变,我之大运将来,自当为此谋划一番,何苦守在秘书省埋首案牍,不豫时务!”谢文正色道。 “夫君所谓之天下将变,意指何事?”张彤云好奇道。 “不知娘子身在闺中,可曾听闻秦国王猛已回朝任丞相?”谢文反问道。 “略有耳闻。”张彤云点头道。 王猛作为秦国的第一谋臣,又是灭燕一役的第一功臣,他的一举一动,自然都让天下人为之瞩目! 而他调回长安任丞相的事,更是早已经在建康城中引起了纷纷议论。 张彤云虽然大门不出,二门少迈,但在谢府之中时常走动,又与妯娌之间日日闲谈,对于这一“大新闻”也是有所了解的。 “王景略一世奇才,必定为苻秦谋划混一天下之策,南北大战将起,我怎能不趁此机会到疆场建功立业,以求封妻荫子?”谢文正色道。 “可这与辞官有何关系?”张彤云仍旧疑惑道。 “哎呀……” 谢文不禁拍了一下额头,然后一脸歉意道:“有一件事,竟忘了与娘子商量,我就擅自做了决定,难怪娘子会有如此疑惑。” “是何事?”张彤云问道。 “其实我之所以辞官,是要同娘子一道前往吴郡和会稽,一来是为了带娘子游历山水之间,一解心中烦闷,二来是为了趁机选拔些可用的家仆当做兵将,以便将来战事一起,可以组建成军,将来去抵御敌寇,建功立业,我也才有底气。”谢文解释道。 在朝廷呆了快一年的时间,他已经看明白了当今天下军队的成分。 靠朝廷募兵来作战,根本就不现实,真正有战斗力的,还是那些世家大族手里久经战争考验的家将、家兵。 而他现目前,显然不具备拥有家将、家兵的条件。 所以,他只有借助张彤云背后的吴郡张氏以及谢安的资助。 然而在他看来,谢安应当不会轻易将家兵交给他,他能靠的,就只有张彤云了。 而要获得吴郡张氏的支持,光呆在秘书省当一个毫不起眼的秘书郎,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必须亲自到吴郡去,在张氏族人面前显露他的“才华”和“能力”,才有可能获得他“独立门户”的“第一桶金”! “……” 闻言,张彤云不禁沉默了片刻,一缕遐思闪过,她忽然间便想明白了一些事,娇嗔道:“我看选拔兵将是真,陪我散心是假!” “嘿嘿……” 谢文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然后一本正经的狡辩道:“既是前往吴郡、会稽,路途遥远,咱们一路慢行,游赏风景名胜,又如何能不是真的出游散心呢?” “算你会说话!”张彤云嫣然一笑道。 她已经和谢文结成了夫妻,听到谢文坦白心中的筹划,自然不可能再去阻止。 “那我明日递交了辞呈之后,咱们就即刻动身,好么?”谢文询问道。 “也好。”张彤云微笑道。 虽然在她的心底,还是觉得有些匆忙,但心想谢文既然提出来了,定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也就没有多言。 “天色不早了,咱们也该歇息了。” 谢文温柔地牵起张彤云的手,缓缓朝床边走去。 “夫君,我有些想了……” 忽然,张彤云一脸羞涩地在谢文耳边吐出一句细不可闻的情话。 闻言,谢文嘴角不禁扬起一抹邪笑,故意问道:“想什么了?” “夫君,你坏……” 张彤云娇嗔一声,耳根子都羞红了。 “哈哈哈……” 谢文得意的大笑了几声,然后道:“那我就坏给你看!” …… 第二日,清晨,鸡鸣声未起。 也不知怎么回事,谢文就自己醒了,抽出压在张彤云脖子下的手臂,翻身下床。 他的动作本来很小,但张彤云却像是因为怀孕后变得敏感了许多,也被惊醒了过来。 “夫君,天还未亮,你怎么就起来了?”张彤云望着眼前一片黑暗的光景,关心地问道。 “可能是有些激动,睡不着,你再睡会儿,我就坐在旁边。”谢文温柔地抚摸着张彤云的头道。 “嗯……” 张彤云怀孕后本就嗜睡,昨夜又被折腾了一番,虽然被惊醒,但身上的困意半点未消,在谢文的抚慰下,又沉睡了过去。 而谢文在张彤云睡熟之后,便悄悄下床,穿好衣裳,走了出去。 摸着黑,顺着心头的感觉,穿过已经熄了灯的走廊,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后院门外。 听到后院内传来的声响,他好奇地倚在门边,透过门缝,张望着门内的情形。 只见后院之中,有十来个大汉正往四辆马车上抬着箱子,每个箱子看起来都沉甸甸的,两个大汉抬起来都像是十分吃力。 “那不是齐泰吗?” “他们是在抬什么?” “怎么还有刀、剑、棍、棒?” “那不是我让莲儿准备的细软箱子吗?怎么也在这?” “难道……” “怪不得我睡不着,原来冥冥之中,有此天意!” “叔父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至于吗?” “还是说叔父预料到了什么?” …… 沉思许久,他还是没有想明白谢安的用意,但天色已经逐渐明亮了起来,不容他再去多想,他已该去用早膳,然后进宫递交辞呈了。 用过早膳,同谢琰一道进宫,在路上,他只简单向谢琰说了一声要离职去陪张彤云游玩山水,并没有多言。 谢琰知道张彤云已怀有身孕,对谢文的选择表示了理解,也并没有多问。 甚至在前往秘书省的路上,他都在思考,是不是也学王恭和谢文一样,去递交一份辞呈,然后同他们一起游玩山水。 但想到如果这么做,没有合适的理由,定然不会获得谢安的准许,他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毕竟他的儿子谢肇已经能说会跑,谢文的理由,也不适合他拿来用了。 进入秘书省中,谢文先去和张羽打了个招呼道:“从今以后,就又要辛苦兄长了。” 张羽闻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吃惊道:“文度何出此言?” “我要辞官,陪彤云一道游山玩水,自然不能再帮兄长分忧了。”谢文微笑着解释道。 “游山玩水又何必辞官,告假几天,不就行了?”张羽疑惑道。 “兄长有所不知,彤云已然怀有身孕,我也想趁此机会,好好陪陪她,等诞子之后,再寻机出仕,岂不正好!”谢文正色道。 “原来是彤云有娠,那正该如此,正该如此!你快去辞官吧!”张羽忽然神色一变,连忙催促着谢文离开去递交辞呈。 看着张羽那一脸高兴的样子,谢文不由得笑道:“那小弟就告辞了。” “去吧!去吧……” 张羽挂着一脸灿烂的笑容,不停地挥手赶着谢文。 谢文拱手一礼,转过身,朝王献之所在的地方走去。 望着谢文的背影,张羽不禁暗叹:“总算没看错他……” 王献之在听闻谢文要辞官之后,顿时大惊道:“什么!你要辞官?!怎么偏偏挑在这种时候?” 现在的秘书省,殷涓、庾恒被处死,王恭辞官,朝廷一直没有补充新人,本来就已经少了三人,现在谢文再一辞官,秘书省登时就只剩八个人了。 作为秘书丞兼着作郎,在他的任内,短短的半年之间,就有两人辞官,无疑会影响他的官声。 而且谢文辞官,又是在新帝刚刚登基的节骨眼上,无疑会让人揪住来做文章。 不过谢文可不管这些,他正色道:“如今新帝登基,万象更新,我辞官之后,正好给后进让路,岂不有益于朝廷?更何况下官年已二十有二,方才成婚怀子,不可不悉心照料妻子,以延后嗣,还请王公谅解。”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王献之知道谢文是一脉单传,这个理由谢文相信王献之无法拒绝。 “唉……” 王献之叹息一声,正色道:“文度之心,我岂能不知!也罢……就容你去吧!” “多谢王公。”谢文躬身一礼道。 虽然他知道,就算王献之不同意,他也大可以像王恭一样,直接不辞而别。 毕竟秘书郎这样的小官,没有多少人会在意。 只不过他不像王恭那样高傲不羁,还是想着来给秘书省的人打个招呼,才符合礼节。 他向来遵从“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做人准则,不让别人尴尬,别人也不会让你尴尬。 “不过文度离朝之后,不可忘了国事,卿胸中怀有大才,当为国家用之!”王献之正色道。 “王公放心,下官一定不会让王公失望的,再会。” 谢文拱手一礼,然后转身往吏部而去。 在吏部,由于提前给谢安禀报过了,他去之后,很顺利地完成了辞官的手续,还了官服、官印,就独自离开了皇宫,回到了谢府。 刚到谢府门外,谢文便看到一顶轿子、四辆马车、四匹骏马整齐地排列在街道之上,而轿子旁边站着四个壮汉,每辆马车旁各站着两个壮汉,四匹骏马之侧,也各站着两个壮汉。 只不过唯独不见齐泰的身影。 见此情形,不用想,他也知道这就是谢安为他出行所准备的。 他跨步进府,将张彤云给牵了出来,然后他便看到了齐泰脸上堆满了笑容,正在门口等着他。 “小的奉尚书之命,此行随侍郎君左右,这二十个人,都是府里得力的家仆,颇有些气力,这次也随行护卫郎君和娘子。”齐泰恭敬地道。 闻言,谢文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们了。” 说罢,他继续牵着张彤云往那顶轿子走去。 来到轿子旁,掀起轿帘,他温柔地道:“娘子请入坐。” “嗯。” 张彤云轻轻点了点头,便坐了进去,然后掀开轿子里的窗帘,伸出半个头道:“莲儿,你也进来坐,陪我说说话。” “是。” 莲儿听到呼唤,连忙小跑着去了轿子旁,在张彤云的再三要求下,才进入轿中。 见她们在轿子里坐稳了,谢文才发出号令道:“起轿吧。” 那四个壮汉听了,连忙弯腰抬起轿子,跨步走了出去。 见轿子走得很稳,谢文这才放心地跨步上马,看向齐泰道:“出发。” “是。” 齐泰答应一声,然后招呼在府门外等候着的两个老妈子、三个丫鬟上了前面的那辆马车,然后他才和另外两个壮汉跨步骑上了剩下的三匹马。 他策马上前,紧挨着谢文,前后而行。 而另外两个壮汉则是等着所有人都坐上马车启程后,才骑着马缓缓跟在最后。 他们一行二十几人的“旅行”队伍,便从建康城缓缓出发了。 由于是抬着轿子前行,他们的行进速度很慢,纵然从乌衣巷出城的距离很近,但出发时候,已经是巳时三刻过后了,所以等他们走到城外十里亭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 十里亭本是送别亭,在官道周围,并没有馆驿,只有一间小茶棚。 按理说从建康城出行的人,在此与亲友告别,而归来的人,再多走半个多时辰就可以进城,几乎不会有人会在十里亭有吃饭的需求。 但今天,谢文却不得不停下来,在茶棚旁埋锅造饭。 因为张彤云怀有身孕,那是一顿也饿不得的。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放在第二和第三辆马车里的箱子装的是什么东西。 锅碗瓢盆,粟、米、肉、菜。 就连水,都装了好些个水壶,放在其中一个箱子里面。 不过现在茶棚就在一旁,他们并没有用水壶里的水,而是在茶棚取水的井里,打了些水来用。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谢安为他所准备的。 比起他自己所预想的,实在不知要周全了多少倍! “看来我又一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暗叹一声,便牵着张彤云在官道上散起了步,任由齐泰带着人去准备饭菜。 走到离齐泰他们稍稍远一点的地方,张彤云忽然有些歉疚地道:“这么走,不知要多久才能到吴郡?要不吃了饭后,我还是坐马车吧!” “那可不行!”谢文连忙大声拒绝,然后轻抚着张彤云的小腹道:“要是咱们的孩子受了惊,可就得不偿失了。” “哪有那么娇气?”张彤云心中一暖,娇嗔道。 “不管娇不娇气,还是要小心为上,这件事你得听我的,知道吗?”谢文颇为霸道地说道。 “嗯……” 张彤云轻声应和一声,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谢文忽然瞥到一道白光在路旁的丛林里闪过,心中一喜,连忙拍了拍张彤云的小手道:“在这里等我片刻。” 话音一落,他便一个箭步跃出,跳进了丛林之中。 只见他脚蹬丛林里的树干借力,人影闪动,不过片刻间,便消失在了丛林之中。 张彤云见了,不由得猛然一愣,暗道:“原来夫君身手如此俊俏,怪不得他一心想在疆场建功立业!看来我此前的担忧,是多余的了。” “作为妻子,到今天才知道夫君有此武艺,我还真是失职啊……” “也不知这林子里有什么?值得夫君如此激动!” “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 就在她暗自担心的时候,谢文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不过真正吸引她目光的,还是谢文手上抓着的那一只小白兔。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这样的好东西,等会儿咱们加个菜,据说兔肉可是很补的哦!”谢文故意逗趣张彤云道。 张彤云见了,白了谢文一眼,然后上前两步,将谢文手上的小白兔给抢了过来,轻轻地抚摸着兔子的头部和背部,轻声安抚道:“别听他吓你,有我在,谁也不敢吃你!” 看着白兔在张彤云的怀里,十分的温顺,谢文不禁开怀笑道:“好好好!那就依娘子的,不吃它!” 他当然知道孕妇不能吃兔肉这一常识,去抓兔子的初衷,自然也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给张彤云解闷。 不过为了增加点闲情逸趣,故意这么说来逗一逗张彤云罢了。 闻言,张彤云微微一笑道:“那还差不多,咱们还往前走吗?” 望着一望没有尽头的官道,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虽然一路上她都是坐轿子,但自怀孕以后,她总是感觉很累,才走几步路,就有些倦意了。 何况现在又有了新鲜的玩物,勾起了她的兴趣,她自然不想再走了。 谢文回头一望,见炊烟比之前小了许多,又猛力一嗅,笑道:“看来饭也快好了,咱们回去吧。” 等他们回到茶棚旁,饭菜果然已经做好,齐泰很是贴心地将菜分成了两种,一种是给谢文和张彤云吃的,有菜有肉,碗里的米饭,是精挑细选的精米做的,一种是给那些壮汉、老妈子和丫鬟吃的,有菜无肉,而碗里的米饭,也是粗米做的,米里还夹杂着稻壳。 而且只有谢文和张彤云吃饭的地方摆着桌案和席榻,其余的人,都是席地围坐在一起。 谢文见了,当即将装肉的两个碗拿起,赶了些在装菜的碗里,然后对彤云道:“这一路他们比咱俩辛苦,该请他们吃点肉,你说呢?” “夫君厚待下人,这是好事,妾身自然不会多言。”张彤云微笑道。 她并不是一个待下刻薄的人,又曾读过史书,知道古时候能征善战的将军,都是能与士兵同甘共苦之人,所以谢文这么做,她的内心只有支持二字。 “那请娘子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说罢,谢文便端着两个肉碗,来到众人围坐的空地旁,正色道:“咱们虽有主仆之名,但出门在外,理应相互照顾,这么多肉我们夫妻也吃不完,大家也别嫌少,都尝一尝。” 话音一落,齐泰当即站起身,一脸惶恐地道:“郎君这么做,我等如何敢当!” 谢文笑道:“就当是感谢你们一路照顾我们的谢礼,我话说到这里,就别再推辞了。” “既然如此,那我等就拜谢郎君了。” 话音未落,二十几人全都恭敬地朝着谢文鞠了一个躬。 谢文见状,颇为不好意思地道:“好了,不必客气,快些吃,等会儿好赶路。” “是。” 齐泰带着众人齐声回应一声,然后便坐下来继续吃饭。 谢文见状,也转身回到了张彤云的身边,慢慢享用起了这一顿“野餐”。 吃过饭后,收拾好锅碗,差不多在午时末,他们才再一次上路。 这一路上他们走走停停,一路赏玩风景,遇馆驿则歇,无馆驿则露营野餐,虽然简朴,但却是心情畅快,十分开心。 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十余日的时间悄悄过去,他们也进入了吴郡的地界。 这一日清晨,从馆驿出发,谢文见之前走过的路上山高林密,不时有鸟叫之声传来,忽然来了打猎的兴趣,转过身向齐泰问道:“不知带了弓箭没?” 齐泰也没多想,当即答道:“当然,我这就给郎君去拿。” 谢文笑道:“不急不急,等走过这片林子,再拿不迟。” 说罢,他忽然十分纳闷地道:“这里树林如此之密,居然没有听到半声鸟鸣,着实奇怪。” 此言一出,齐泰登时一愣,一脸惊异地问道:“郎君方才说什么?” “我说这里树林如此之密,居然……” 说到一半,他忽然明白了齐泰为什么会如此神情,他连忙举目朝四周张望,嘴里呢喃道:“的确静得太过离奇了。” 闻言,齐泰也举目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他连忙高喊道:“前方有异,都警惕着些!” “是!” 众人齐声回应,发出的声音雄浑有力,似乎有意震慑心怀不轨的歹徒。 闻声,齐泰连忙策马向后,从马车里取出了一刀一剑,还有一套弓箭,举着向谢文问道:“郎君喜用何物?” 见状,谢文不禁暗叹:“果然还是叔父考虑得周到!” 遐思闪过,他正色道:“给我一柄剑和弓箭就行!” “那正好。” 说罢,齐泰连忙将刀别在身上,然后策马回到谢文身旁,将那柄剑和弓箭都给了谢文。 谢文此时腰挎宝剑,背着弯弓,俨然就是一个准备上战场的将军。 唯一与上战场的将军不同的是,他的身上没有穿着铠甲。 准备好了之后,他们又继续缓慢地向前走着。 只不过为了保证安全,他们的队伍和一开始有了不同,现在谢文带着另外三个骑马的壮汉走在前面,张彤云的轿子,已经退到了第一辆马车和第二辆马车中间。 “哗……哗……哗……” 走了没多久,树林里忽然发出一阵异样的声音。 “小心!” 齐泰一脸紧张地高声喊道。 “唰……唰……唰……” 又是一阵骚动地声音从树林里传出,然后谢文就看到数十个衣衫褴褛,手拿棍棒和锄铲的流民贼寇突然出现在了树林之中。 “啊哈……呼啊……哟嚯……” 紧接着,那些流民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口中发出一阵参差不齐的呐喊之声。 “这些人也算得上是土匪吗!”谢文不由得暗自纳罕,一脸的不屑。 不过下一刻,他就发现他似乎高兴地太早了些。 第117章 收服流匪 只见道路的正前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三十几个人,领头的五个骑坐着高头大马,腰里别着大刀,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看起来颇为嚣张。 而跟在那五人身后的人群,几乎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件刀、枪、剑、戟、矛这类常规武器,还有几个人手里拿着弓箭,此时正张弓搭箭,对准了谢文等人。 “围住他们!” 只听领头的大汉高声一喊,树林里流民组织起来的队伍便一涌而出,很快就将手里拿着刀剑棍棒的众人围在了道路之上。 而那大汉则一脸悠闲地策马慢慢走来。 如此情形,已经不是谢文方才想的“教训那些流民一顿,然后收为己用”那么简单了。 他必须另寻他策,找到一个决不会让张彤云遭遇危险的计策。 他紧皱着眉头,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寻找着突破口。 忽然,他灵光一闪,将目光锁定在了那五个骑马的大汉身上。 “郎君,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齐泰一脸紧张地压低声音发出询问,不过他的目光却没有半刻离开正朝着他们逼近的流匪。 “你带人护好女眷,我自有退敌之计!” 谢文轻声回应一声,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将背在身上的弓箭取下,弯弓搭箭,猛力射出一箭。 随着弦声一响,只见一支利箭划破长空,飞速冲向那五个流匪中间的那个领头大汉的头顶。 只听“唰”地一声,利箭从那流匪领头大汉的头顶穿过,那流匪头领头上包裹着发髻的头巾也随之飘落在空中,本来绑好的头发,也瞬间散落了开来。 “啊!” 那流匪头领惊呼一声,一脸惊慌地抱着头摸了好几次,发现没有半点伤痕,惊魂未定地道:“还好!还好!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话音一落,他顿时回过神来,满脸愤怒地指着谢文大吼道:“给我杀了他!”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那三十来个人顿时像发了疯一般冲了上来。 谢文这一箭,像是点燃了一个“装满炸药的火药桶”,引发了极其严重的后果。 不过谢文却像是一点也不慌张,只见他再一次弯弓搭箭,高喊一声:“我看谁敢动!” “小心!” 那流匪头领神色一慌,连忙大喊,同时低头不住闪躲了起来。 可是话音未落,便见谢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发四箭,箭影闪过之后,那流匪头领身旁另外四个骑马的人头顶上的头巾也被射了下来,头发也都凌乱地飘散着。 那流匪头领见了,猛然一惊,一次是巧合,五次就绝不可能是巧合! 而且这四箭还是在他们有了防备的情况下如此精准的命中。 能准确地一箭射下他们头顶上的头巾,就可以一箭要了他们的命。 但对方却没有这么做,很显然是有其他的目的。 想通这一点,他忽然满眼恐惧的再次抬头看向谢文,然后就看见谢文正举着弓箭,瞄准着他,嘴角还带着微笑。 而他目光所及之处,那些手拿农具的流民面对武器精良的护卫壮汉没敢动作,而他的手下正不顾一切往前冲,还没有与谢文等人交手。 他连忙高声大喊:“全都别动!” “全都回来!” “不想死的!快回来!” 另外四个骑马的人听到那流匪头领的呼喊,瞬间从惊慌中回过了神来,也奋力发出了呼喊! 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喊声,那些流匪满心疑惑地停住脚步,回过头,便看到骑坐在大马上的五个人都披头散发,正不停地惊呼。 见了此情此景,谢文不由得暗笑:“如此情形,倒颇有些‘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的意味!” “对付这种流匪,果然还是擒贼先擒王这招好使!” “要真是一个个去打,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要是彤云出了意外,我可到哪里去找后悔药吃啊!” …… 心头一点思绪闪过,他连忙高声喊道:“骑马的那几个,把身上的武器扔在地上,双手抱头,走过来,我可以饶你们一命!要是再敢擅动,这一箭就会钉在他的眉心上!” 话音一落,那五人登时心头一震,连忙高声求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说话间,他们全都将手上的武器丢在了地上,然后翻身下马,颤颤巍巍地朝谢文的方向走来。 走到一半,谢文又道:“叫你们的手下也把武器放在地上,后退十步,不准妄动!” 此言一出,那五人几乎一口同声地朝着他们身前的那些流匪高声怒吼了起来。 “还不放下,你们想害死我们吗!” “赶紧往后退!” “还不快动!” 听到五人近乎“万分绝望”的怒吼,不过片刻的功夫,那三十来个流匪就放下了武器,往后面退了十余步。 与此同时,道路两边围着众人的流民,此时也像是发现了形势不对,一脸恐惧害怕地缓缓朝两边的树林挪动脚步,准备趁机逃散。 谢文见了,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仍然举着弓箭,盯着那为首的头领,然后对一旁的齐泰道:“带两个人过去,把他们五个绑住,以免再生支节!” “是!” 齐泰一脸崇敬地看向谢文拱手一礼,然后便翻身下马,招呼了两个壮汉,拿着绳索,走过去将那五个匪头的手脚给结结实实捆绑了起来。 这时,谢文才放下手里的弓箭,策马来到张彤云坐着的轿子旁,关心地问道:“娘子,你还好吗?可曾受了惊吓?” 听到谢文的声音,张彤云那颗紧张得加速跳动的心这才稍稍平静了下来,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掀开窗帘答道:“有夫君在,妾身不怕!” 虽然有些答非所问,但其中的意思还算明了。 谢文听了,连忙道:“娘子再安坐片刻,我稍后再来陪你。” “好,夫君小心。”张彤云关心地叮嘱道。 “我会注意的!” 谢文回答一声,不再停留,连忙策马上前,来到了那五个被捆绑住手脚的匪头面前。 他一脸严肃地盯着五人,厉声道:“方才我没有要了你们的性命,并不是我不想杀人,更不是可怜你们!不过是看在你们收留了那些衣不蔽体的流民,或许还有些许良知,可以救上一救!不然,就凭你们胆敢拦路抢劫,早已是我箭下之鬼了!” 听到这里,那五人不由得暗自庆幸,连忙磕头如捣蒜道:“好汉不杀之恩,小的感激不尽,一定报答!一定报答!” 他们说话的样子,就像根本不是他们来打劫谢文,而是他们被打劫,遇到谢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解救了他们一般。 闻言,谢文嘴角扬起一抹邪笑,又道:“接下来我问你们几个问题,若敢不答,或是有半句假话,我定将你们扭送府衙,让你们下半辈子都在牢房里过活!听明白了!” “好汉不论问什么,我等定都以实相告,绝不敢有半句欺瞒,好汉尽管问就是!”那领头的匪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连忙回答道。 “好,我来问你,这些流民是哪里来的?”谢文厉声问道。 “回好汉的话,他们都是本地的农户,因今年老天爷作恶,数月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不少农户无粮可吃,为了不被饿死,他们才投奔到小人的山寨里来的!”那匪头连忙和盘托出道。 “山寨?你那山寨有多少人?”谢文好奇地问道。 “小人那地方说是山寨,其实就是在山头上搭了几间茅屋,聚集了四五十号绿林弟兄,装腔作势,打劫些过往路人,还算不得是真的山寨。”那匪头一脸紧张地道。 “真的只是打劫过往路人,没有打家劫舍?”谢文又问道。 “呃……” 那匪头尴尬地一愣,犹豫了片刻,还是从事招认道:“好汉明鉴!光靠打劫路人,哪里够养这几十号弟兄吃饭!不过小人虽然干过打家劫舍的事,但从来都是十分取其三,从没断人活路!” “哦?是么?”谢文皱着眉头,脱口问道。 “好汉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问那些流民,而且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在穷困之时,想着来投奔小人!”那匪头连忙道。 他们虽然做了土匪,但为了长远的生计,自然不可能对周围的农户赶尽杀绝! 不然,他们早晚会变得无人可抢。 “那你们可曾伤过过往路人的性命?”谢文又问道。 “这……” 那匪头忽然一脸难堪地低下了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此看来,是伤过路人性命了!”谢文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了起来。 此言一出,那匪头身旁的人连忙解释道:“若是遇到那些识相的,我们也只是取些财物就会放他们离去,但若遇到……遇到……” 说到后面,他忽然一脸害怕地望了谢文一眼,终究还是没敢说出口。 闻言,谢文不由得眉头紧锁,语气极为严肃的道:“遇到像我这种反抗的,自然就会痛下杀手了,是吧!” “……” 五人闻言,顿时一脸绝望地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在谢文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几乎就已经料定谢文不会放过他们了。 只不过方才那人心中还存在一点侥幸,想着从实招认,或许可以有希望躲过一劫。 然而在听到谢文补充的那句话后,他们顿时全都死了心。 有谁会那么宽宏大量,放过曾经想置他于死的匪徒呢?! “哈哈哈……” 沉寂片刻,谢文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引得那五人紧皱眉头,一脸难以理解地抬头望向了他。 然后他一本正经地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人不犯错,就连圣人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果我今天给你们一个机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你们愿不愿意?” 在他看来,这个世界本就是残酷的,弱肉强食,生死相争。 特别是在战乱不断的乱世和天灾降临的灾年,为了活命,会出现人吃人,也会出现易子而食! 这些事,不仅发生在历史书籍的记载之中,在以后也可能会发生,发生在谢文的身边。 对于这样的事,他自认为并没有权力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为了活命的人进行批判。 既然有的路人选择了抗争,最后失败而死,那也只能归咎于是他们的命不好。 如果他今天不是仗着百步穿杨的箭术降服了这些匪徒,如果他只是一个文弱的书生,恐怕他就会殒命于此。 等到日后有人降服这一股匪徒时,恐怕也没有人会来为他的死亡而感到半分惋惜? 更何况,他现在需要忠心于他的力量,这些人无疑是可以收为己用的。 “真的?” 那五人听了谢文的话,简直就像是一道光芒万丈的曙光照进了他们灰暗的心房,让他们重新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你们看我像是一个说假话的人吗!”谢文厉声道。 “那不知好汉的条件是什么?”那领头的匪头连忙问道。 作为匪头,他自然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这样简单的道理,若是谢文没有所求,绝不可能会放过他们。 “果然聪明,我的条件只有两个,只要你们能答应,我不仅不会追究你们的过往,还会给你们飞黄腾达的机会!只不过我的条件有些苛刻,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接受?”谢文一本正经地问道。 “好汉宽宏大量饶了我等的性命,还赐予我等飞黄腾达的机会,如此大恩大德,别说两个条件,就是二十个,我等也义不容辞,全部照办!”那领头的匪头连忙答应一声,然后朝另外四人道:“你们说是吧!” “大哥说的是!就算二十个,我们也答应!”那四人连忙异口同声地大声答道。 “很好!” 谢文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道:“这第一个条件,是要你们从此不得再聚众为匪,为祸一方!而且以后要听从我的号令行事,绝不能有半点违逆!” “这是自然。”那领头的匪头连忙答应道。 “第二个条件,是要你们的手下从今日起,尽可能地去召集无家可归的流民,一个月后,我会带人前来赈灾。”谢文正色道。 “这……” 那领头的匪头愣了一愣,有些为难道:“好汉有所不知,小人山寨之中的存粮,其实不多,不然也不会急着带这些灾民前来拦路打劫!若是再去召集流民,恐怕支撑不到一个月后,就会断粮了。” “你的难处,我自然会设法解决,先说你们能不能答应。”谢文正色道。 “只要有粮食,小人就敢答应。”那领头的匪头斩钉截铁地道。 闻言,谢文指了指后面的马车笑道:“你看我像是拿不出来粮食的人吗?” “自然不是。”那领头的匪头连忙道。 谢文笑了一笑,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陈二虎。”那领头的匪头道。 闻言,谢文又打量了一番陈二虎,见他体格健壮,生得熊腰虎背,不禁笑道:“你这身体,倒真称得上是虎躯。” “好汉过奖了,不知该如何称呼好汉?”陈二虎连忙问道。 “我姓谢名文,字号文度,你要称呼,可以同他们一样,叫我郎君。”谢文指了指一旁的齐泰等人道。 “原来是谢家郎君,怪不得身手如此厉害!”陈二虎感叹道。 “不必奉承我!” 谢文微微一笑,然后看向齐泰道:“你去叫两个反应机敏,又能识字的护卫过来。” 齐泰闻言,不由得心中泛起一阵疑惑,有些不解谢文这样做的目的,不过他还是没有多问,当即答应道:“小的领命。” 不一会儿,齐泰便带过来两个腰别长剑的护卫,躬身为礼道:“这是刘大和刘三兄弟,不论是身手还是机敏,都算上乘。” “好。”谢文点了点头,然后对刘大和刘三指着陈二虎等人道:“他们这些人,现在已经归顺于我,只不过现在他们要先跟着我到吴郡去,为了方便联络,你们二人就暂且留在这里,统领他们的手下,等我在吴郡办完了事,再把你们给换回来。明白了吗?” 刘大和刘三闻言,虽然十分的疑惑,但看到谢文那一副成竹在胸、早有定计的样子,再经过今天这着实让人佩服的“以少胜多之役”,他们还是当即答应道:“一切听郎君吩咐。” 闻言,谢文才看向陈二虎道:“这样的安排,你们没有异议吧?” “这……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陈二虎连忙道。 他虽然并不是很心甘情愿就这么将手下的人给交出来,但为了活命,既然已经答应了一切听谢文的号令行事,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再乱动心思。 “既然这样,那就把你的弟兄都叫过来,好好地交代一下,然后就同我一起上路吧。”谢文微笑道。 “那不知郎君可否将我们身上的绑给松了?”陈二虎试探性地问道。 “当然!” 说罢,谢文朝齐泰使了个眼色。 齐泰见状,走过去,只将陈二虎身上的绳索给解开了,然后和刘大、刘三一起,带着陈二虎来到了那三十来个放下了武器,站在远处满脸震惊的匪徒面前。 在这样的形势下,陈二虎就算心里还有其他的想法,也无法得以施行了,只得按谢文的要求,将他手下的那三十几个弟兄,全部交给了刘大和刘三,然后回到了谢文的身边。 谢文又单独给刘大和刘三交代了一番,才带着陈二虎等五人重新踏上了前往吴郡郡治所在吴县的旅途。 …… 经过一天的紧赶慢赶,当天下午,日暮前夕,他们总算赶在了城门关闭之前,进入了吴县城中。 吴县,是张彤云的家族所在之地,进了城,就算是回了家。 进入张彭祖在吴县的大宅,谢文刚把张彤云等人安顿好,就只身出了府,去找张氏一族在吴县的“话事人”了。 不过就算他是张彭祖的女婿,但张氏一族的族长的辈分比张彭祖还要高,根本不是他轻易就能见的。 接待他的,是年纪和他相差不大的张允,张允之。 两人在客室落座,谢文开门见山地道:“谢某于道路之中,听闻三吴大旱,百姓多为饿死,当此之际,若张氏一族可出库粮以赈穷困,则名实俱收,将来天下有变,亦可倚之以建功业,恢隆祖上之业,不亦美乎?” 吴郡张氏,虽然从汉末开始,就是江东四大族顾、陆、朱、张之一,但就算是家族最鼎盛的吴国时期,也从未在四大族中居首。 而且从东吴入晋到如今,张氏一族在朝中为官的,就只有张彭祖官位最高,而张彭祖也只不过是五兵尚书,地位并不崇高。 和顾家、陆家、朱家在朝廷的地位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而且谢文的建议,早在一年前,就已经被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和高平郗氏证明了名实俱收的可行性。 现在同样的人,提出同样的建议,张允哪里还有拒绝的理由。 不过张允和谢安有着本质的区别,他只是一个传话人,不能给谢文肯定的答复。 只见他正色道:“文度之言,张某十分赞同,明日我便会禀报祖父,相信祖父一定会应允的。” 闻言,谢文心思一动,又道:“不知明日谢某可否与彤云一道拜望祖父?” 张允和张彤云是同辈堂兄妹,他的祖父,自然也是张彤云的祖父,作为张氏女婿的谢文,称呼为祖父,也是合情合理的。 因此,他拜望祖父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的,张允同样无法拒绝。 他微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文度当让张某先行禀报才是。” “那是自然!”谢文笑道。 …… 第118章 求助于张氏 而在谢文离开建康城的十余天时间里,姑孰城里的桓温也被愤怒激得有些坐不住了。 他没有想到司马昱连发四诏,竟然是真的因为病入了膏肓,要请他入朝托孤。 他更没有想到在朝廷安排了那么多的亲信,竟然没有一个能够稳住大局,更没有一个处事机敏,及时将消息传给他,让他能在这个皇帝新旧交替的关键时刻掌控朝局的走向,顺利完成他一生的梦想。 特别是对他这一次委以重任的四弟桓秘,简直失望到了极点! 然而尽管掌控朝政的士族公卿没有请他回京主持扶立新帝这件大事,已经让他雷霆大怒,但他还是克制着那颗躁动的心,没有立刻将怒火转化为“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不过他虽然暂时没有动兵,不代表他就这么“窝囊”地接受了朝廷公卿的裁决。 他仍旧有展开报复的想法。 所以他首先将此前特意留在姑孰城的郗超遣回了建康,然后特地给远在江州的桓冲写了一封信,想听一听桓冲的真实想法。 此时,桓冲正独自坐在江州刺史府后衙的书房之内,手里拿着桓温刚刚寄来的一封家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书信中除了平常的兄弟叙旧抒情,有两句特别的话让桓冲每看一遍,那本已紧锁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了一些。 一句是:“遗诏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 另一句是:“王、谢处大事之际,日愤愤少怀!” 这两句话字面的意思,都很清楚明了,但其中所蕴含的深意,却让桓冲越想越感到担忧。 作为桓温亲自培养,极为看重的弟弟,桓温每次有大动作,几乎都将桓冲给带在了身边,比如北伐慕容氏和讨伐袁氏之叛,所以他对桓温近年来的想法是十分清楚的。 他知道桓温无比痛恨偏安江左、无心进取的朝廷公卿,更知道桓温一心想要恢复中原、统一山河、改天换地,以求名留青史,为万世所敬仰。 但朝廷公卿每每掣肘,使得桓温常常切齿痛恨,每每将壮志难酬归结于朝廷无能! 所以桓温才会在北伐失败、平定袁氏叛乱之后,立即回朝行废立之事,给那些坏了桓温大事的朝廷公卿当头一棒。 只不过因为北伐失败,威名有损,桓温尚有忧惧,这才只是行了废立之举,便没有再做突破性的举动。 但现在,在司马昱驾崩、新帝方才登基的这个敏感时刻,桓温写这样一封信,很明显是要有所举动了。 可是桓温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又要怎么做来达到心中所求? 看了好几遍书信之后,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 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既然满足不了桓温的心理需求,那桓温要的就只能是周公摄政和禅位这两个突破人臣之限的结果。 而单独将王、谢二族拿出来说,唯一的理由,就是桓温要拿王、谢二族开刀,彻底征服那些朝廷中的士族公卿。 但是这两件事,都与他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桓温却特地写了一封信,将这样的“秘事”暗示给了他。 其中的意思,无疑是要征求他的意见,让他表明态度,是支持还是不支持。 按理说,他作为桓家人,桓温的亲弟弟,现在的所有功名利禄,都是桓温给的,他实在没有理由不支持桓温。 但在这一刻,他心中的理智战胜了他身体里的血缘牵绊。 他怕桓温举动过激,那些世家大族不会束手待毙,到时举旗作乱,引发江南的暴乱,让本来好不容易凝聚在一起抵抗北方蛮夷的江东天下,瞬间分崩离析,进而被北方越来越强盛的苻秦所吞并! 他怕他们桓家数十年奋斗得来的基业,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桓家人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千古唾骂,死后无颜见先父于地下! 所以,几经思索之后,他终于还是提笔在回信上写道:“愚弟冲谨言:朝中当政之士族,自北来南,数十年间,根深蒂固,一时不能尽除,若举动失措,恐酿成大患,且弟探闻秦王苻坚已召王猛回长安任丞相,大有兼并之志,秦、梁密严戒备,窥视非常,一旦乱生于内,敌攻于外,天下分崩,悔之何及!” 写罢,他放下笔,轻声叹息道:“也不知兄长看了信后,会发多大的火!” “都说自古忠孝难两全,没想到,今天竟应在了我的身上,唉……” …… 次日,张清宅邸。 谢文和张彤云已经在客室等了半个多时辰,既不见有人前来接见,也没有人出来引他们进去。 张彤云不由得有些微怒,一脸歉意地朝谢文道:“夫君,真没想到家里人这般无礼,让夫君受委屈了。” 谢文微笑道:“咱们突然回来,也没提前打个招呼,多等片刻,也不碍的。” “可是明明……” 张彤云还想说明明已经通报了,还让他们这么干等,着实不符常理。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张允便堆满笑容地走了出来,朝他们拱手为礼道:“让文度和小妹久等了,实在抱歉。叔公在内等候,请随我来。” “请!” 谢文当即起身,微笑着答应一声,然后伸出手,牵着仍有些不满的张彤云,跟着张允走了进去。 张清是张彭祖父亲张澄的亲弟弟,早些年间,也和张澄一起出仕为官,辞官归乡之前,做到过中书侍郎一职,回到吴县之后,因为资历名望在当时吴县的族人之中最高,被推举为管理族中事物的族长。 张允正是其孙。 进入厅堂之内,见到已经白发苍苍的张清,谢文和张彤云连忙躬身行礼道:“小婿、孙女,拜见叔公。” “不必多礼,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张清微笑着抬了抬手,然后又道:“此前你们成婚之时,老夫本欲前往建康观礼,但当时身体有些小恙,小辈们怕我年老体弱,不堪奔波,不许我去,我听闻文度奇才,不能相见,每每想起,便引为憾事!不想老天怜见,竟使咱们有今日之会,也算是了了老夫心头的一桩憾事!快坐!快坐!” 此言一出,张彤云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张清,脸上满是自豪之色。 而谢文则是一脸谦逊地拱手道:“小婿写了几篇诗文,为人抬爱,不过有几分虚名而已,奇才之名,如何敢当!” 说罢,牵着张彤云在早已准备好的席榻上坐了下来。 “依我看,文度之才,岂止诗文而已!你胸中经济天下之才,他日必当显于天下!”张清不吝言辞地赞道。 闻言,谢文不禁转过头看了张允一眼,见张允正一脸淡然的微笑着点了点头,瞬间便明白了过来,他正色道:“叔公谬赞了,小婿做事,不过是从心而为,哪里谈得上经济天下。” “哈哈哈……” 张清闻言,忽然抚须大笑了起来。 待笑声停顿,他正色道:“好一个从心而为!那你让那些流匪召集受灾的流民,是从的何心?” 话音一落,一旁的张彤云顿时一愣,好奇地看向谢文,暗道:“夫君难道是要求他们帮忙?所以方才那般委屈自己!” 谢文笑道:“我听闻佛家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三吴大旱,受灾百姓,岂止千万,因之流离失所、挨饿而死者不可胜数,若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所得之福报,必然不少!古人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彤云已怀有身孕,为后人计,我也当多发怜悯之心!叔公说,是么?” 说话间,谢文还不忘温柔地牵起彤云地手,轻轻抚慰一番,以表明他俩情深意笃。 “为人行善,自然不错!”张清点了点头,然后又紧接着一脸严肃地道:“但你用张家的粮去救灾民,却要让灾民感你的恩,置我张家于何地?” 话音一落,张允神色不由得一变,跨步上前,刚要说什么,却被张清一个眼神就给拦住了,只得无奈地站在一旁,紧皱着眉头,疑惑万分地看向张清。 不过张允虽然没有开口解释,但谢文看到了张允地举动,却已经明白了张允的心声,并未在意,一脸坦然地笑道:“谁说我要让灾民感我的恩?张家出的粮,灾民自然只能感张家的恩!只不过作为张家的女婿,我希望叔公到时莫要忘了我出过的力罢了!” 张清的话,既然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他也不怕将话挑明。 他不仅不是圣人,反倒有些像“唯利是图的小人”,自然不可能做了事不求回报。 “哦?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张清正色道。 “我希望这一次由张家救济的那些流民,有一部分可以成为张家的私兵,以后我若有需要,这些私兵,可以听从我的号令!”谢文坦然道。 既然两方的谈话已经说透了,他也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直接说出了心中的打算。 然而谢文的话,显然有些出乎张清的意料,他完全没有想到,谢文的要求竟然如此离谱。 他脱口质问道:“你要张家的私兵,听从你的号令,那这到底是张家的兵,还是你的兵?” “如果张家人连自己的私兵都管不住,那总有一天,那些私兵也会成为别人的兵!叔公说,是么?” 谢文继续不按常理“出牌”,有些咄咄逼人的反问了过去。 “嗯……” 张清不由得沉吟了一声,似乎在心里接受了谢文的这个说法,又道:“陈郡谢氏经营豫州十余年,族人在会稽置产颇丰,难道还无兵可用,竟要到我张家来借兵?” “天下将变,南北必有大战,谁会嫌手上的兵多呢?” 谢文反问一句,然后看了一眼张允,又补充道:“而且我的身世,叔公想必已有了一定的了解,张家若肯助我,他日若建成功业,张家人必可同享,叔公又何必瞻前顾后呢?!” 听完谢文补充的这句话,张清的目光忽然一亮,然后道:“此事容老夫再想一想,你们祖母听说你们从建康远道而来,早已是盼望非常,你们先去拜见拜见,稍后再来见我。” “如此也好!” 谢文知道张清是想要一点空闲时间,静静的思考一番其中的利弊,当即答应了下来。 “来人!” 张清朝着厅堂外高喊了一声。 “奴婢在。”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年纪很轻的丫鬟走了进来,欠身行礼道。 “带小娘子和姑爷去见老夫人!”张清吩咐道。 “是。” 那丫鬟答应一声,然后对谢文和张彤云道:“小娘子、姑爷,请随奴婢来。” “请。” 谢文礼貌性地答应一声,然后跟着那丫鬟,走出了厅堂。 等谢文的脚步声消失,张允忽然上前问道:“祖父以为文度其人如何?” “此子胸怀大志,日后必将逼人!”张清脱口道。 “逼人?此言何意?”张允满心疑惑道。 “他日后得志,必将凌人之上!” 张清解释一句,又道:“允之,你自认为与文度相比,谁人才高?” “孙儿才疏学浅,观其诗文灿烂,恐难以与其相比。”张允谦虚地道。 张清闻言,倒没有深究,又问道:“那如果你是他,被我拒绝之后,会怎么做?” “祖父会拒绝文度的建议?”张允吃惊道。 张清闻言,不禁眉头紧皱,一脸严肃地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若是我,必然会转头去找谢家人帮忙!毕竟去年大水之后,谢家人可是在吴郡买得了不少良田,今年收获颇丰,足以救济不少的灾民了!”张允正色道。 “这情况你都清楚,他又如何会不知?然而他却首先选择了来找我们,而不是去找谢家,你说其中的缘由是什么?”张清又问道。 “难道他与谢家有隙?可是他吃住都在其叔父谢安石府上,就连和彤云的亲事,也是其叔父一手促成的,谢家如此厚待于他,怎么会有嫌隙?”张允一脸不敢相信地道。 “或许这是谢家让利于我们张家,想在朝廷上寻求盟友相助!”张清正色道。 “祖父一语中的,想必这也正是谢安石极力促进彤云与文度婚事的原因!”张允恍然大悟道。 “那依你之见,应当接受谢家的好意?”张清问道。 “谢安石声名远播,人称有济世之才,谢韶、谢玄、谢文俱可称得上是一时俊杰,可说是后来有人,如果与他们结好,对咱们张家,自然是有益无害的。”张允正色道。 “我也是此意!”张清点了点头,然后正色道:“但赈济灾民一事,须得你亲自去做,那些灾民感恩戴德的对象,一定只能是咱们张家!这一点,你明白吗?” “孙儿明白!”张允正色道。 在他看来,张家人当然绝不能是白费力气给他人做嫁衣裳的傻瓜! …… 第119章 路救梁山伯 张清和张允商议妥当之后,又等了片刻,便派人将谢文请了回来。 不过张彤云这一次并没有同行,而是被许久未见的叔祖母深情款款地留了下来。 谢文一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叔公可是已有了定议?” “文度果然是务实之人。” 张清微微一笑,然后正色道:“你的建议,我决定予以采纳,不过赈济灾民所有的事,都要由我们张家自己去做!” “这是自然!我本来要带彤云游曳山水之间,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来插手这些事。” 谢文一副乐得轻松的样子,当即答应了下来。 张清见谢文坦然地放了手,点头笑道:“至于你方才的要求,我自会设法满足,不过将来给你的兵丁多少,就要看你领兵打仗的能力了!” 言下之意,是他以后肯定会给谢文兵用,但给多给少,还是由他说了算。 对于此,谢文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如果以后他显现出了领兵之能,张家人会巴不得把所有的身家都压在他的身上。 所以他很是识趣地道:“叔公能答应分我兵将,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小婿如何还敢求多?” “那文度以为,要想收集流民,我当从何入手?”张清忽然转移了话题。 闻言,谢文不由得暗笑:“现在还不忘试探我,果然是老谋深算,城府很深啊。” 思绪闪过,他正色道:“此事其实我早有安排!” 他刚想继续说,张清便问道:“哦?不知可否见教?” 谢文微笑道:“叔公言重了!小婿如何敢称个教字!有一件小事,小婿方才一时疏忽,倒忘了告知叔公。在前来吴县的路上,我遇到过一股流匪,想要拦路抢劫于我,如今已然被我用计收服,决意从良,归顺于我!”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一停,观察了下张清的神色,见张清那满脸皱纹、古井无波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他又连忙道:“那股流匪虽然本来只有四五十人,但当日来劫我之时,却有百余名流民追随,听那流匪头子说,那些流民本就是吴郡境内百姓,因为遭受大旱,无粮可吃,才投奔于他,我想若是利用那些流匪和流民去招引灾民,应当会省很大的力气!” “竟有这等事!?文度此行带了多少人?”张清忽然好奇地问道。 他似乎已经忘了正事。 “不过二十名家仆和几名丫鬟而已。”谢文微笑道。 “仅二十几人?!”张清猛然一惊,又问道:“不知文度是用了何等妙计,竟可降服数倍于己之匪?” “说来叔公可能不信,我不过张弓射出了五箭而已!”谢文颇为自豪地笑道。 “可是五箭杀了五人?震慑了那些匪徒?”张允突然抢问道。 “虽然不是,但与允之兄所猜测的倒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他们的确是被震慑了之后,才归降于我。”谢文笑道。 “哦?没有杀人?如何震慑匪徒?”张允一脸纳闷道。 “杀人自然能震慑人,但那种性命握于他人手中,随时都可能被取走的感觉,更能使人感到畏惧!所以我并没有选择将他们一箭射杀,而是用箭射下了他们头顶的巾帻,五支箭,五个头领的巾帻!正所谓擒则先擒王,降服了那五个头领,就算他们手下的匪徒再多上几倍,也不能对我再有半分威胁!”谢文微笑着解释道。 “嗯……” 张清点了点头,正色道:“文度所言,可谓是深得用兵之法!” “哪里!哪里!”谢文客气一声,又道:“不过是对付几个不成气候的流匪,算不得什么!要说用兵,还要等他日在疆场与苻秦精兵作战,方才知到底是纸上谈兵,还是用兵有道!常言道:‘骄兵必败’,叔公还当多加指正,不要一味夸赞,使小婿骄傲自满。” “哈哈哈……” 张清大笑一声,看向张允道:“允之,现在知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句话,不是虚言了吧?” “祖父所言甚是,孙儿日后当多向文度请教。”张允一脸恭敬地拱手道。 “这如何……” 谢文正要谦虚的附和几句,张清忽然打断道:“一时好奇,倒偏了正题!按文度所说,那些流匪既然已被收服,我当如何与之联络?” “那五个流匪头子,已被我一道带来了吴县,现在那些流匪,由我的两个家仆代为统领,只要叔公命人准备好几车钱粮,他们就可以带你们去找到那些流匪和流民。”谢文正色道。 “原来如此!真没想到文度把事情安排得如此周到,真是令老夫自愧不如,谢家麒麟之才,果然不虚!果然不虚!”张清抚须感慨道。 “叔公过誉了。”谢文客气一声,然后站起身道:“既然此事已然说定,那我与允之兄交割一下那五个流匪头子,就不再搅扰了!” 听闻谢文急着要走,张清不禁眉头微皱道:“文度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不多住几日?” 谢文笑道:“叔公莫要误会了小婿之意!接下来张家上下,必然是忙碌非常,我和彤云出门只为游玩,就不再来分你们的心了!而且彤云一心想去会稽看看,再不启程,恐胎儿渐大,到时不好回建康待产。” 虽然说这些话都是借口,但听起来已经足以令人接受。 只见张清满眼遗憾,颇为无奈地点头答应道:“既然如此,那老夫也不强人所难,但就算要走,也要在府里用过午膳之后才许动身。” “如此也好。” 谢文客气一声,然后对张允道:“允之兄,跟我去将那五个流匪头子领回来吧。” 张允回过头看了看张清,见他点了点头,才转过身对谢文道:“请。” …… 陈二虎他们五个本来以为谢文只是出身普通世家,对此前谢文给他们许的“飞黄腾达”之愿,其实根本没有抱多大的幻想。 但当他们看到谢文住进了在吴县显赫无比的张家之后,又看到张家族长的嫡孙张允对谢文毕恭毕敬,言语之间满是崇敬,他们才发现自己想象力太局限了。 以致于当时就在心头发誓要永远追随谢文,为谢文鞍前马后、“肝脑涂地”的誓死效忠。 被生计所迫,落草为寇的他们,哪里想到还能有攀到张家高枝的这一天。 从随时有生命危险的流匪,一跃变成声名显赫、家族富贵的吴郡张氏的附庸,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从一只小麻雀,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 而让他们实现跨越这一条鸿沟的恩人,正是谢文! 因此,他们怎么能不对谢文感恩戴德。 所以尽管谢文在张允的面前强调了几次,要他们全心全意听张允的吩咐,但在他们的心里,真正听的,仍然只有谢文的号令。 更何况现在掌控他们山寨的人,还是谢文的护卫刘大和刘三。 用过午膳,又稍稍寒暄了几句,谢文和张彤云便带着人继续踏上了游玩山水的旅途。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虽然已是中秋时节,但江南风景,仍旧美如图画。 置身美景之中,又有如此文武双全的丈夫陪在身旁,张彤云也渐渐忘掉了心中的烦恼,心情变得舒畅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们就跨过了好几道山水,进入了会稽郡境内。 …… 而与此同时,六月份收到苻坚圣旨,从邺城被召回长安的王猛,此时也结束了一个多月的旅程,终于回到了长安。 这对自比于刘备和诸葛亮的鱼水君臣,终于重逢了。 似乎是许久不见王猛,苻坚在王猛刚一下车,还未安顿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下了一道旨意,要在王猛现任的丞相、中书监、尚书令、太子太傅、司隶校尉、特进、常侍、持节、车骑大将军、清河郡侯的基础上,对其再行封赏,加其“都督中外诸军事”。 面对苻坚的信任与厚爱,王猛却像以前拒绝加“司徒”一样,再三的进行了拒绝。 这当然不是他故作虚词,假意辞让,更不是知道苻坚有吞并天下之志,为了保住南方正朔相承的晋室,而不愿意再为苻坚建言献策。 相反,他一心只想让苻秦能够健康茁壮成长,直到有一天能混一天下,再造盛世,结束这纷纷乱世。 他身上的担子,已经太重了,重到如果再由他一个人抗下去,恐怕就会影响苻秦政治的清明,影响他所设定的朝廷体制的正常运转。 如果以后没有人可以代替他,他肩上的这些担子将无人可挑,他费尽心力换来的秦国大治,将逐渐走向衰落。 所以,他必须辞让。 但对于苻坚来说,王猛不仅是他的诸葛亮,更是他的姜太公。 没有王猛,关中绝不可能如此大治,民心不可能如此归化,仓廪不可能如此充实,就连燕国,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灭掉。 而王猛没有背景,出身寒门,没有野心,以天下为公,是他绝对可以信任的王佐之才,更是他敢奢望实现混一四海梦想的最坚实支柱。 所以他对王猛进行封官加爵,从来不曾吝惜。 以致于为了让王猛接受,他还亲自写了一封感情真挚的诏书:“卿昔螭蟠布衣,朕龙潜弱冠,属世事纷纭,厉士之际,颠覆厥德。朕奇卿于暂见,拟卿为卧龙,卿亦异朕于一言,回《考盘》之雅志,岂不精契神交,千载之会!虽傅岩入梦,姜公悟兆,今古一时,亦不殊也。自卿辅政,几将二纪,内厘百揆,外荡群凶,天下向定,彝伦始叙。朕且欲从容于上,望卿劳心于下,弘济之务,非卿而谁!” 作为臣子,看到君王亲笔写下了一封这样的诏书,王猛自然已没有了再拒绝的理由。 于是,一个几乎是复制晋武帝统一东吴战略的计划,在苻坚和王猛君臣的共同谋划下诞生,并开始逐步实施。 第一步,就是秦州、梁州开始日夜加紧备战,等待着一个可以攻破蜀道难关的天赐良机。 …… 会稽郡,上虞县,东山脚下。 谢文刚刚牵上张彤云的手,准备和她一起登上东山,带她看看谢安往年生活的胜地。 然而他的脚步还没迈出去,就听到一阵恶狠狠的怒骂声从路边的树林外传来。 “姓梁的,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微贱出身,以为当了个小小的鄞县县令,就敢觊觎我家女郎的美色!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廉耻!” “我家郎主说了,若是你还敢来骚扰我家女郎,定叫你连县令也做不成!” “看!看什么看!怪就怪你自己生得不好,要想不被人欺负,你就去求老天爷,让你下辈子投胎投个富贵人家!” “再敢瞪我,打断你的腿!” …… 张彤云听了,不由得眉头一皱,纳闷道:“是什么人?这般跋扈?!” “应当不是谢家的人吧……” 谢文有些心虚地答了一句,然后又道:“娘子稍待,我去看看。” “听他们说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夫君当小心才是!”张彤云关心地叮嘱道。 闻言,谢文不由得暗叹:“唉……没想到她也是个好管闲事的!既然担心,为什么不阻止我……” 思绪闪过,不容多想,他招呼道:“齐泰,带两个人跟我过去。” 他虽然自认为武艺还不错,但却不是莽夫,要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没有必要一个人独身犯险。 那些人和他的距离本就不远,他们策马跑过去,不过片刻,就看到了刚才被树林所遮蔽的恶奴欺人的场景。 只见一个身穿褐衣,头戴黑巾帻,年约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书生正一瘸一拐地往后退,他用手护着身子,双眼充满愤怒与不甘,盯着那五个手拿棍棒的黑衣恶奴。 “姓梁的,你倒真有点骨气,但骨气值几文钱?你再有骨气,也改不了你的贱命!” “和他废那么多话做什么!我再问你一次,从今以后,还会不会来纠缠我家女郎?!” “瞪着我们做什么!说话!” “……” “我看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打断他的腿,他自然就来不了了!” “说得对!给我打!” 话音一落,五人手中棍棒齐下,朝那姓梁的县令全身打去。 不过那姓梁的县令虽然是个文弱书生模样,但却不是傻子,并没有站在那里任由那五个恶奴打,而是拖着受伤的身体,一个劲地往身后的树林里跑。 但他一瘸一拐的动作,哪里能逃得过那些手脚健全的恶奴。 眼看那些棍棒就要落下,他今天定将难逃一劫,被打瘸甚至打死在这里。 就在他奋力举起双手,准备做了最后的无效抵抗,就任命运摆布时,忽然一道银光闪过,那些本要打在他身上的棍棒忽然在空中被瞬间切断,飞在空中,散落在地上。 而与那些棍棒一同落在地上的,还有方才还不可一世、凶神恶煞的五个恶奴。 只不过他们是被谢文一脚一个给踹到地上的。 “咚!咚!咚……” “啊!我的手!” “你是什么人?敢对我们动刀剑,不怕死吗?!” “他把我的手指全都砍断了!啊……” “我的手……啊哈……”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们哪里得罪了你,竟要对我们下这种毒手!” “你要干什么?别过来!” “啊……快……快跑……” 不过一瞬间,那五个恶奴的嚣张气焰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变成了抱头鼠窜的无胆之辈! 谢文见了,将手中的剑耍了一个剑花,放入剑鞘,然后悠然地对齐泰道:“把他们抓回来,一个也不许跑了!” “是!” 齐泰答应一声,当即策马上前,拦住了那五个恶奴的去路。 只听他厉声喝道:“不想死的,立马给我滚回去!” 他虽然在谢家为仆,但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仗势欺人的恶奴。 那五个恶奴望见齐泰腰间别着的那柄刀,顿时心惊胆颤,连忙求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们这就滚回去!” 话音未落,五人便簇拥着转过身,捂着受伤的手,踉踉跄跄地朝谢文的方向跑去。 齐泰见了,不由得一哂:“真是欺软怕硬的鼠辈!” 而另一边,谢文才刚刚将那姓梁的县令扶起,走到一旁,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我放才听那几个人的话,知你是个县令。县令虽小,但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你怎么就这般任这些恶奴欺辱?实在有辱朝廷威严!” 那姓梁的县令闻言,颇为惭愧地泣诉道:“在下……在下……唉!承蒙恩公相救,在下感激不尽,但此身孑然,无以为报,若恩公不嫌,在下愿回鄞县取资以偿!” 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却碍于面子,没有说出来,只是说了些要报答救命之恩的话。 谢文笑道:“我来救你,岂是要你报答!更何况我看你一身素衣,若是我要千金,你回鄞县就能拿得出吗?” “呃……” 那姓梁的县令尴尬的一愣,然后道:“那确实不能!” “别多想,我只是说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谢文微笑着说了一句,又指着走过来的那五个恶奴道:“他们如此待你,你若要还以颜色,我可以帮你。” 此言一出,那五个恶奴登时吓得脸色煞白,他们可记得刚才打那姓梁的县令时,不仅咬牙切齿,还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痛下杀手! 如果那姓梁的县令要报复,那他们五个今天就得死在这里! 他们连忙望着谢文不住叩头,哀声祈求道:“好汉饶命!我等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才作出这等恶事!以后再也不敢了!” “好汉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一时间,哀求之声充斥着双耳,让谢文更加恼怒,怒喝道:“闭嘴!再敢发出一个字,就把你们的舌头割掉!” 话音未落,那五个恶奴就登时噤了声,满眼恐惧地望着谢文。 一个随手就能切掉别人手掌的人,那是真的会割人舌头的啊! “要说刚才,我确实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但看到他们现在的可怜样子,却又觉得没那么大的恨意了!他们也是奉命行事,恩公就放他们走吧。”那姓梁的县令叹息道。 “你不怕他们回去之后,再来找你的麻烦?”谢文奇怪道。 在他看来,再怎么也要狠狠地教训那五个恶奴一番,出一口恶气,然后再放声威胁,让他们再也不敢如此放肆。 可是那姓梁的县令作出的选择,却让他大感意外。 “我心已死,哪里还用得着他们来找我的麻烦。”那姓梁的县令苦笑道。 “哦?听你这么说,我刚才就不该救你,就应该让他们把你打死在这里了?”谢文脸色一黑,又颇为失望地道:“年纪轻轻怎么就如此轻生,枉你还被举为一县之令,难道你就没有半点男儿血性?就此认了命?!” “我……” 那姓梁的县令像是心中涌起一股血气,想要辩驳,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给吞咽了回去。 然后他颇为无奈地道:“看恩公的样子,想必是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不知生在寒门之苦……” 闻言,谢文顿时无语,正色道:“难道生在寒门,就活该受人欺负?难道生在寒门,就不该有向上之心?难道生在寒门,就永没有出头之日?” “……” 那姓梁的县令被问得愣住。 见状,谢文又道:“若是如此,那陈涉就不该有鸿鹄之志,汉高祖就不配一统天下,就连本朝的郗司空、陶太尉也该像你这般认命轻生,如何还能安定天下,建立不世之功!” “这……” 那姓梁的县令像是被说到了心坎里,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软肋,忽然,他像是憋了一口气一般,大声道:“谁说我生来就认命轻生,若不是因为不服命运的安排,撞得头破血流,谁会生出绝望之念!难道我就不想实现胸中壮志,成为万人所敬仰的英雄豪杰?!可是如今的世道,哪里还有寒门的出头之日!” 像郗鉴和陶侃那样崛起的寒门,毕竟是少数。 而且郗鉴和陶侃能从寒门崛起成为高门,多少有些时势造英雄的缘故。 若不是身逢时运,在九品中正的选官制度下,他们可能也和大多数的寒门一样,终身难以出头。 这一点,谢文也是十分清楚的,不然他也不会选择向谢安自曝身份这一条充满危险的捷径。 不过现在,他还是要端着,正色道:“只要你不放弃,就会有出头的机会!看你的样子,也不过才二十上下,以后的日子还长,机会数不胜数,何苦就轻言放弃?” “……” 闻言,那姓梁的县令不禁陷入了沉思。 沉默良久,他像是恍然大悟了一般,忽然站直身子,然后朝谢文深深地鞠了一躬,一脸严肃地道:“若非恩公开导,山伯险些误入歧途,就此轻生!我决意从此发奋振作,不再拘泥于儿女私情,以实现人生志向为第一要事,绝不负恩公今日良言!” 话音一落,谢文忽然有些尴尬地笑道:“虽然现在这个气氛,问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但我还是不得不问,你刚刚自称山伯?你名叫梁山伯?” 看到谢文那又是惊讶,又是尴尬的笑容,梁山伯倒没有多想,正色道:“在下方才心中凄然,倒忘了向恩公通报姓名,在下姓梁,名山伯,字号处仁,鄮县人氏,现任鄞县县令。” 随着话音落下,谢文心头不由得暗自一惊:“还真是叫梁山伯,那这五个恶奴难道是祝家的?我这是毁了一桩流传千古的爱情故事?” 第120章 多管闲事的心思 思绪闪过,他连忙拱手回礼道:“我姓谢名文,字号文度,陈郡阳夏人氏,现年虚度二十有二,月前才辞去秘书郎一职,与内人一道游玩至此,不想竟遇恶奴在这东山脚下行凶!” 说到最后一句,谢文还厉色瞪了那五人一眼,似乎在说:“别以为我会这么轻易放过了你们!” 梁山伯闻言,一脸恭敬地道:“在下是永和八年生人,恩公恰好长在下一岁,若恩公不嫌,在下愿以兄礼尊事恩公。” 谢文正色道:“你若果真幡然悔悟,不再轻生,余生为人生志向而奋斗,我自然愿意与你结为兄弟,但你若还是如此颓丧,那我可就不屑与你相交了!” 虽然刚才梁山伯已经表明了心迹,但是谢文还是打算再激他一激。 有些人,如果不刺激一下,永远无法激发出潜藏在心底的潜力。 只见梁山伯颇为严肃地道:“我梁山伯在此起誓,若再轻言死字,叫我永堕地狱,万世不得超生!” 话音一落,谢文便正色道:“贤弟何必如此!我早知你意志坚定,决不是那食言而肥之人!” “多谢文度兄信任!”梁山伯颇为感激地道。 他的心里虽然纳闷为什么谢文会说早知他意志坚定,但却憋在心里,没有问出来。 “那对这五个恶奴,贤弟准备如何处置?”谢文再一次询问道。 “他们虽然恶毒,但也只是听命于主人,无可厚非!更何况他们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就放他们回去吧。”梁山伯心有不忍道。 若是在不知道被欺负的人是梁山伯的时候,谢文听了这样的话,一定会大为恼怒,但是现在知道这些恶奴肯定是祝家的家仆,他却对梁山伯有了一定的理解。 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的感情那般真挚深厚,绝非一般人所能比拟。 梁山伯并非不恨这些恶奴,但却知道如果再加以报复,对祝英台来说,却有可能多了一分伤害。 因为梁山伯相信,不论这些恶奴是死了还是伤了,都会被祝家人算在他的身上,甚至可能进而迁怒于祝英台。 所以,他还不如释放一点善意,让这些恶奴感他一点恩德。 谢文思索片刻,看向那五个恶奴,厉声道:“我梁贤弟宅心仁厚,暂时放过了你们!但我却要警告你们,若是回去之后,敢说我梁贤弟半句坏话,他日被我得知,定叫你们再也没有说人坏话的本事!听明白了吗!?” “……” 那五个恶奴闻言,愣了片刻,一脸不敢置信地叩头道:“好汉放心,我等绝不敢多半句嘴!如若动了半点心思,定叫嘴里生毒疮,心上长毒瘤,不得好死!” “滚吧!” 谢文当然知道这是他们说的违心的话,但连受害者都选择了宽恕,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去处置恶人。 那五个恶奴闻声,简直像是重获了新生一般,连忙从地上爬起,互相搀扶着,一溜烟地跑了。 谢文只瞥了那五人一眼,便转过身对梁山伯道:“在那东山之上,有我谢家别墅,贤弟可随我一同前去治伤,其他的事,容后再说。” 梁山伯闻言,又是一愣,暗道:“其他的事?又是什么事?” 不过他依旧没有多言,只拱手答应道:“那就麻烦文度兄了。” 他身上挨了不少的棍棒,每动一下身子,就会发出剧痛,若再不医治,恐怕就会落下病根了。 回去的时候,齐泰很是识趣地将座下的骏马让给了梁山伯,他牵着马,根在谢文身后。 没过多久,他们就回到了东山脚下。 焦急等待了许久的张彤云见到谢文终于完好无损地回来了,那紧皱的眉头总算渐渐松了开来。 她跨步上前,关心地问道:“夫君怎么去了这么久?让妾身好生担心。” “其中缘由,上山之后,我再与娘子细说。”说着,他稍稍一顿,侧过身,让张彤云可以看清梁山伯的模样,然后又道:“这位是鄞县县令梁山伯,方才被五个恶奴所欺,满身都是跌打之伤,若不及时医治,恐怕有后遗之症,所以我们还是先上山再说。” 张彤云仔细看了看满脸伤痕的梁山伯,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之意,连忙道:“那为梁县令治伤要紧,咱们这就上山吧。” “娘子请上轿。” 谢文向旁边跨了一步,掀开轿帘,等着张彤云入内。 梁山伯见了,不由得暗自羡慕了起来,暗道:“若是我与英台也能有这一天,该有多好。” 但经历了今天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他和祝英台再没有结为连理的可能了! 谢文转过身,正好看见梁山伯那黯然神伤、无奈失望的神情,不由得生出一点多管闲事的心思。 不过他却并没有说出口,只是招呼着齐泰照顾好梁山伯。 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东山别墅之外。 推开木门,走进庭院之中,谢文不禁感慨道:“一年过去了,这里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半点没变!只是却不见了当初同在院中之人!常言道:‘物是人非’,今日才让人深有感触!” 感叹一声,他朝齐泰吩咐道:“让人快去采些药草来,给梁贤弟治伤。” 齐泰闻言,也不解释说别墅里有药可用,只是朝一旁的家仆低声吩咐了一声,便对梁山伯道:“梁县令请随小的来。” 梁山伯依言跟着齐泰往庭院右侧走去,而谢文则牵着张彤云,来到了客厅,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讲诉着方才救梁山伯的故事。 张彤云听完之后,忽然感叹道:“梁县令倒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噗……” 谢文听了张彤云的评价,将口中的茶水登时一口喷出,笑道:“不知娘子可听说过‘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句话?” “那倒没有……”张彤云摇了摇头道。 “那如果我被人这般欺负,娘子会不会帮我讨回公道?”谢文绕有兴致地问道。 “那自不必说!若有人胆敢如此欺辱夫君,我定让他血债血偿,后悔不及!”张彤云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又微微笑道:“但夫君身手如此了得,天下间又有几个人能欺辱夫君?”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可说不准!” 谢文谦虚一声,然后正色道:“不过梁贤弟虽然暂时放过了那五个恶奴,但我相信,那五人回去之后,必然不会领梁贤弟的恩情,反而可能会百般诬赖诋毁!到时或许还会再纠结些恶徒,变本加厉地报复梁贤弟,我看咱们不如好人做到底,帮他彻底了了这一桩麻烦,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嗯……” 张彤云沉吟一声,正色道:“夫君若是拿定了主意,妾身自然当予以支持,但若真有恶徒前来报复,妾身倒觉得可以报与官府,将他们绳之以法!” 她虽然相信以谢文的身手,没有几个人可以伤得到他,但却也不想谢文去冒险。 谢文笑道:“娘子忘了,梁贤弟可是堂堂县令,他们都敢下此毒手,说明根本就不怕官府!真要解决麻烦,恐怕还得靠咱们自己才行。” “既然夫君心中已有了计较,妾身就不多言了,但还请夫君一切以小心为上。”张彤云叮嘱道。 “娘子的话,我一定铭记于心,时时提醒自己。”谢文连忙答应一声,又道:“不过事情到底如何,还要等梁贤弟说明缘由了才清楚,或许到时候不动干戈也能解决麻烦。” “是么……” 张彤云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担忧之色。 …… 第121章 可愿再试 三日过后,日暮时分。 晚霞洒落山间,留下点点金光。 梁山伯身上的伤,此时已渐渐有了好转,不再需要卧床歇息。 他拄着拐杖,缓步走出客房,站在走廊之上,第一次仔细地观察着东山别墅里的事物。 “高门士族,果然别有一番格局。怪不得祝家人看不上我!” “可谢家也并非一开始就是高门,我也未必就没有出头的一天。” “多亏了文度兄开解,我才得以想通,不然就此被儿女私情所误,死后也无颜去见祖宗。” “只是英台……英台……唉!” “或许我们真的是有缘无分!” “人生百年,谁能没有一点憾事留在心头……” 就在他思绪飞远的时候,谢文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旁,微笑着道:“贤弟既然出来走动,身上的伤想必已好些了吧?” 闻声,梁山伯连忙转过身,一脸感激地道:“承蒙文度兄悉心关照,小弟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 “如此就好!”谢文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正好我一直想和贤弟聊上一聊,这别墅旁有一间问心亭,有山泉流过,是个清静的好去处,不知贤弟可愿移步与我闲聊片刻?” “文度兄相邀,小弟何敢不从!”梁山伯当即答应道。 “请贤弟随我来。” 谢文笑着说了一声,然后便跨出脚步,往前走去。 没多久,他们就从东山别墅的后院穿出,来到了问心亭下。 而让梁山伯没想到的是,问心亭中,此刻正坐着谢文的爱妻。 谢文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一切,一点也不奇怪,转过头,微笑道:“不想内子竟也在此,贤弟若是介意,咱们可以换个地方。” “所谓客随主便,嫂夫人又不是外人,文度兄要问我话,又何必躲着嫂夫人!”梁山伯正色道。 “他倒是坦然。”谢文暗自赞叹一声,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过去吧。” “请。” 梁山伯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谢文跨步走入亭中,来到正欣赏着山间风景的张彤云面前,微笑道:“娘子在看什么?看得如此出神!” 话音一落,只见张彤云神色一愣,像是被人突然打断了神思一般,颇有些嗔怪地看向谢文,刚要开口责怪,又瞥到梁山伯正缓缓走入亭中。 她连忙收起颜色,站起身,微笑道:“原来是夫君和梁县令来了,快请坐。” 闻言,谢文和梁山伯一起坐在了亭中石凳之上。 然后谢文开口道:“方才我见梁贤弟出门散步,想来是身上的伤已好些了,故而邀他到这亭中谈心!不想娘子竟然也在这里,本欲另寻他处,但梁贤弟说我俩谈话,尽可与娘子知道,我也就没有多言,若娘子介意,我俩即刻离开。” 话音一落,张彤云便笑道:“我哪是那般小气之人,何况就连梁县令都不介意,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娘子素来大气,倒是我多心了!”谢文调笑一声,然后看着梁山伯,正色道:“不知梁贤弟可愿向我二人一吐胸中不快之事?” 闻言,梁山伯不由得愣了一愣,暗道:“他怎么像是早知道一切似的。” 心头闪过一丝遐思,他坦然笑道:“若非文度兄,小弟恐怕早已命丧黄泉,文度兄想知道,小弟如何敢有半点隐瞒。” 说罢,他稍稍一顿,见谢文和张彤云都是满心好奇的样子,静静地期盼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也不再迟疑,一边回忆,一边述说着道:“话还得从五年多前说起,当时我年方十五,离家游学于会稽,道逢一友,姓祝名英台,也是往会稽游学,我与她闲谈一阵,发现意气甚是相合,遂结为同伴……” 他从和祝英台相遇,说到同窗读书时的温馨时光,又说到两人离别相约,他到上虞来访才发现祝英台是女儿身,回想往事,恍然发觉他对祝英台爱慕之心,故而归家备礼,前来求聘,谁料却被祝家人嫌他出身寒门,家贫无依,最后被轰打了出来。 虽然如此,但他并没有就此死心,后来几次前去,总算见了祝英台一面,得知祝英台从未变心,一直等着他来提亲,心性更加坚定,有好几次前去求祝家人成全,谁想祝家人恼羞成怒,竟派出恶奴,一路将他追打至此。 等他讲完,天地间已像是被一层薄薄的黑纱给笼罩住,最后一点亮光,也将随之消逝。 谢文不由得感慨道:“不想梁贤弟竟有如此感人的遭遇,就连天公听了,也为之变色。” 张彤云听了,也颇受感动,一脸愤懑地道:“这世道真是不公,怎么让一对有情人被折磨成这般模样!” 梁山伯叹息道:“唉……或许是命该如此,我和英台只能是有缘无分!” “梁贤弟打算就此放弃了?”谢文好奇地问道。 梁祝故事,他虽然没有研究过,但从小就已经听说过很多个版本。 虽然版本各有不同,但其故事内核却是完全一样的,那就是“情比金坚、世俗难容,宁愿化蝶,也要一生相伴”! 只不过在他突然跑出来横插一杠之后,让真正的梁祝故事偏离了最初的轨道,梁山伯因为被恶奴追打这件事,本来将在不久后离世,但现在却已经没有了轻生寻死的念头。 就凭梁山伯这么年轻,再怎么也要活个好几十年。 这样一来,梁祝两人的结局,必然就有了新的可能。 只见梁山伯满脸无奈地道:“不放弃又能如何?我与英台纵然两情相悦,但父母之命,英台如何违逆得了!她已到了十八之龄,岂能再让她等我到功成名就!” 此言一出,让谢文不禁想起了他自己,当初谢安就曾说过他年过二十尚未成婚,会让人看谢家的笑话。 到了年龄不成婚,对于男子尚且存在如此偏见,对姑娘家,自然还要更甚。 “恐怕再过一两年,祝英台就要被当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他的心头闪过一缕遐思,然后一本正经地道:“如果我有办法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知梁贤弟愿不愿意再去试上一试?” “当真?”梁山伯忽然精神振奋地道。 他的眼睛里就像是闪过了一道光,将他黑暗的心房瞬间照亮。 “我既然敢说,就必然做得到!”谢文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笑道。 第122章 相助之策 “若文度兄果然可以使我和英台结为连理,日后梁某但凭文度兄驱使,鞍前马后,在所不辞!”梁山伯激动地道。 闻言,谢文不禁和张彤云两人相视一笑,然后道:“我帮你,并非要你鞍前马后,为我所驱使,不过是受你二人真情所感,为成就一桩美事。对我来说,也算是做了一桩善事,贤弟不必如此!” “文度兄真乃慷慨君子,是小弟妄言了!”梁山伯颇为不好意思地道了一句歉,然后颇为好奇地问道:“不知文度兄将如何使祝家人回心转意?” “祝家人之所以不愿将其女许配于贤弟,无非是嫌贤弟出身寒门,又功名未立!他既然趋炎附势,咱们满足他也就是了。”谢文笑道。 “这……” 梁山伯愣了一愣,未解其中之一,又问道:“可小弟短时间内,如何能改变现状?” “此乃天机,不可早泄!而且目前贤弟身上伤病虽然见好,但尚未痊愈,贤弟还是好生休养,待再过些时日,自然会拨开云雾见天明。”谢文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道。 “也罢,那我就一切听文度兄安排了。” 梁山伯拱手一礼,不再多问。 …… 当夜。 卧房之内,烛光已灭,床榻之上,帷帐低垂。 张彤云依偎在谢文的怀里,轻声低语道:“不知夫君将如何帮助梁县令与那祝家姑娘成就好事?” “我心中想法,暂且不说,不知娘子以为,当如何帮他俩才好?”谢文微笑着反问道。 “嗯……” 张彤云沉思片刻,正色道:“若要帮他成功,莫如使其与某个高门大族攀上关系,或许可以说动那趋炎附势的祝家人。” “娘子既然早已想到,又何必来问我?”谢文笑道。 现在梁山伯早已年过二十,祝英台也已是十七八的年纪,早已今过了“最佳”的成婚年龄。 如果再走正路,让梁山伯靠奋斗来建功立业,然后再回来求亲,恐怕祝英台早就已经被迫嫁做了他人妇,甚至可能孩子都会到处跑了。 所以,要想成就梁祝这一桩美事,必然要走一点捷径,而最好的捷径,自然是让梁山伯去攀附权贵。 但张彤云却有些担忧地语气道:“难道夫君想让梁县令借谢氏之名?” “娘子以为不可?”谢文故作疑惑地道。 “谢氏之名,虽然可用,但叔父远在建康,若不提前知会,恐怕引人误会!”张彤云提醒道。 “哈哈哈……” 谢文忽然大笑了起来。 “夫君何故发笑?难道我说错了?”张彤云满心不解地问道。 “哈哈……”谢文又笑了一声,然后颇为玩味地道:“那倒不是,只是我越发觉得你像是能看透我的心一般,句句都能说到我的心坎里去!心想难道真的是成了夫妻之后,心有灵犀一点通?” “既然夫君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何不明说,非要故意打趣妾身!”张彤云娇嗔道。 “这就叫夫妻情趣,哈哈哈……”谢文开怀笑道。 “哼……” 张彤云娇哼一声,颇为严肃地道:“夫君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你还没说究竟要如何帮梁县令呢?” “方才娘子已然说了,我又何必再说?”谢文故作高深道。 “除了谢氏,在这会稽郡中,他还可以求谁?亦或是夫君另有妙计?”张彤云继续问道。 她那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今天似乎又被激发了出来。 “到了时候,娘子自然知道,还请娘子让我卖弄个玄虚!” 谢文依然不打算正面给出回答。 “哼!” 张彤云撅着嘴冷哼一声,然后故意激道:“我看夫君是心里想的法子被我否决了,一时找不到好的计策,才故意如此敷衍的吧!?” “娘子既然这么想,那就当是如此好了。”谢文笑道。 “夫君果然不肯说?”张彤云渐渐失去耐心地问道。 “不是不肯说,而是不能说!到时要是一策不成,我也好留点余地,再寻他策!要是全盘托出,恐让人轻看于我!”谢文故意调笑道。 “夫君也怕人轻看吗?”张彤云道。 “那是当然,我最怕被娘子给轻看了!哈哈哈……”谢文一本正经地笑道。 “哼!你就卖弄关子吧,我可不陪你了。” 张彤云娇嗔一声,当即转过身,躺了下去。 谢文见状,不由得暗笑:“这件事,还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我是不是太过意气用事,答应得太快了些!” 在听了梁山伯讲述的深情故事之后,他一时激动,自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可以打破梁山伯和祝家之家的隔阂,促成这一桩美事。 可是等到话说出口之后,他细细一想,却又发现其中的困难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但是现在他的话已经说出口,就没有再退缩的理由,他还是要试一试,只不过得谨慎一些,想个万全的法子,让他在梁山伯和张彤云面前显得不那么的尴尬。 …… 又过了几日,梁山伯眼看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身上的伤痕,也渐渐消失不见了。 一个面若冠玉、唇红齿白,举止有礼、谈吐文雅的翩翩佳少年形象,重新出现在了谢文和张彤云的面前。 这一天,谢文早早地就骑马下了山,等到日暮时分,才回到东山别墅。 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却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的儒雅之士。 他正是与谢文相别一年的刘操之! 他本以为与谢文的这一段师徒名分,从一年前谢文跟着谢石离开东山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但他没想到,一年之后,谢文再一次回到了会稽上虞,找到了他,说是要请他出面,成就一段良缘。 他已隐居在家多年,本不愿出门干涉俗事,但老来之后,一心向善,又听谢文将梁山伯的故事声情并茂地讲了一遍,一时心中感动,决定亲自来看看梁山伯是否值得他帮。 不过进了东山别墅,谢文并没有急着让梁山伯来见他,而是先让有孕在身的张彤云前来拜见。 只见张彤云在谢文的牵引下,来到厅堂,朝坐在堂上的刘操之一起行了叩拜大礼。 刘操之见状,颇为感动地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等谢文和张彤云闻言缓缓站起,然后他又道:“此前你二人成婚之时,安石本有来信,请我往建康观礼,我本欲往,又恐为俗事所扰,故而使小儿代为相贺!后来想起,每每后悔,不想今日倒了了心中憾事,苍天待我,可谓厚矣!” 感叹一声,他又紧接着道:“听闻彤云已有身孕,不知怀胎几月了?” 谢文连忙答道:“想来应当有三四个月了。” 他虽然是“当事人”,但要想让他说清楚具体的“案发”时间,却是有些难为他了! 张彤云闻言,不禁羞红了脸道:“回师尊的话,新妇月事已有三月未曾来了。” “那诞子之日,当是在明年春天,看来我得早些到建康去,别又错过了我这徒孙的满月酒。”刘操之开怀笑道。 对于谢文这个弟子,他本来就是十分的满意。 再听说谢文在建康城中声名大显之后,更是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令他时常想起在东山别墅内的那两月传道授业的美好时光。 在他的内心深处,几乎已经将谢文给当成了能继承他志向的关门弟子。 谢文闻言,连忙建议道:“若师尊有意去建康,不如这次就与弟子同行?” “文度准备回建康了?”刘操之问道。 他记得来的路上,谢文可不是这么说的。 “等此间事了,我与彤云再游览下会稽名胜,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入冬之前,一定会启程回建康的。”谢文正色道。 现在张彤云毕竟有孕在身,入冬之后,还是要在建康城中休养,才让他放心。 “倒也是!”刘操之点了点头,又道:“说到了结此间之事,你带那梁山伯前来见我,老夫有几句话问他,若他答得符合我心中所想,你此前所请,我自会酌情考虑!” 闻言,谢文一脸感激地道:“多谢师尊,弟子相信山伯一定不会令师尊失望的!” 说罢,谢文朝张彤云使了一个眼色,便转身走了出去。 张彤云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被刘操之抢先了一步,正色说道:“儿女之情,早已不能使我心动,若要我帮他,除非他果有非凡之才!不然,岂不使人说我无识人之明,毁了一世英名!” 此言一出,张彤云不由得愣了一愣,有些尴尬地道:“师尊所言甚是,新妇就不多言了。” “嗯,稍后我要单独和梁山伯谈话,你有孕在身,可自回去歇息,不必在此侍奉。”刘操之一脸严肃地挥了挥手,示意张彤云离去。 “新妇告退。” 张彤云欠身一礼,连忙转身退了出去。 走出厅堂,她却没有急着回房,而是等在拐角的走廊之中,想要给谢文和梁山伯提个醒。 没过多久,她就看到谢文和梁山伯走了过来,她连忙打了几个手势,将梁山伯和谢文召到面前,直入主题道:“方才师尊说了,要单独和梁县令谈话,恐是要问梁县令胸中志向,梁县令可要做好准备才是。” “多谢嫂夫人提醒!”梁山伯拱手道。 对于他来说,他并不是没有志向,也不是没有才华,只是缺少一个可以实现志向的途径。 所以听到来人要问他的志向,他不仅不担心,还因此更有了信心。 在他看来,要想别人帮忙,绝不能只靠别人可怜,一定要让人认为帮了他是值得的,别人才会真心相帮! “若没有别的话,那我们就先过去了,别让师尊等久了。”谢文看向张彤云道。 “对了!师尊说儿女之情,已难以令他心动,或许梁县令可以少说一点与祝家姑娘的私情!其他的,就没有了。”张彤云忽然道。 “多谢嫂夫人,我会注意的。” 梁山伯再次拱手一礼,然后和谢文快步朝厅堂走去。 进入厅堂,谢文简单介绍了一番,然后便自己提出先行离开,回到了张彤云的身边。 ……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张彤云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好奇地问道:“夫君,你说师尊会答应帮忙吗?” “我想会的吧。”谢文喃喃道。 “看来夫君的心里也没有底。”张彤云略显担忧地道。 “其实娘子有所不知,师尊平日虽然不苟言笑,待人严厉,但其实是个热心肠,只不过对他看不上的人,不会袒露心声罢了。”谢文正色道。 “那梁县令能被师尊看中吗?”张彤云一脸担忧地道。 “如果他不能说服师尊,又如何值得我们来帮呢!”谢文正色道。 “这倒也是!”张彤云微微点头道。 …… 当黑夜笼罩着整个大地,只有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和点点星光洒下点点微光,厅堂中的梁山伯才总算走了出来。 他脸上的神情很奇怪,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 看起来像是经过这一番交谈之后,他仿佛看透了世事,内心变得无比平静。 “你要如何从寒门脱颖而出,获得令门户上升的机会?” “你要如何把握机遇,建功立业?” “你要建怎样的功,立怎样的业?” “功成名就之后,你又将如何处世待人?” …… 刘操之一个个直击他心灵深处的问题,并没有让他不知所措,反而让他将人生看得更加清晰,心中志向更加坚定。 这是他欣喜神情的来源。 与此同时,他忽然发现这一年来,他错失了太多的机会,也浪费了许多光阴,致使祝家人如此待他,致使英台磋磨了时光。 这是他失落神情的来源。 经过点拨,找到了人生努力方向的他,此刻正望着星空,平静得想着未来。 那个未来,将有祝英台陪他携手渡过…… 而谢文却悄悄找到了刘操之,借请他用晚膳之名,询问道:“师尊以为处仁可堪一助?” “文度心中早有定论,何须来问?”刘操之抚须笑道。 “师尊此言何意?”谢文疑惑道。 “若是我不帮处仁,你就不会再找他人了吗?”刘操之笑道。 “弟子这点小心思,果然半点也瞒不过师尊。”谢文高兴地笑道。 “哈哈哈……” 刘操之爽朗地大笑三声,又道:“叫处仁过来陪我一同用膳。” “是,弟子这就去。” 仅听此言,谢文就已经知道了刘操之的心声,连忙答应一声,便快步去找庭院中正在踱步的梁山伯了。 …… 第123章 慌张的祝家 几人虽然一同用膳,但是刘操之是个传统且严厉的儒士,一向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先贤训示,所以即便谢文和张彤云十分好奇,却也没有出声发问。 一夜无话,等到清晨的曙光照进窗台,谢文才缓缓起床,洗漱一番,前去向刘操之请安。 而在他前去的路上,正好看到了被他命令随身侍奉刘操之的江原步履匆匆地从走廊跑过。 见此情形,他不由得灵光一闪,连忙出声喊道:“江原,留步!” 江原闻声,又向前跑了两步,然后转过头,一脸纳闷地望向谢文,愣在了原地。 谢文见状,这才缓步走过去,微笑着问道:“你这般匆忙,是要往哪里去?可是昨夜师尊睡得不舒服?” “操之公昨日安歇得早,一早起来,也是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应当是睡得比较舒适的。” 江原先回答了后面这个问题,打消了谢文心中的疑虑,然后稍稍一顿,又道:“小的是奉操之公之命,前去上虞县城,邀人到此一聚。” 话音一落,谢文顿时颇感好奇地道:“哦?是邀请何人?” “具体有谁,小的也不知,只是操之公命小的将此帖送到祝家庄,别的就没多吩咐了。”江原答道。 闻言,谢文却是恍然大悟了过来,连忙道:“原来如此,你快些去,别耽误了师尊会友!” “那小的就先行一步了。”江原拱手一礼,然后快速转过身,跑步来到了别墅门口,策马离开了。 望着江原远去的背影,谢文不由得暗自感叹:“真没想到师尊竟然还和祝家有交情。” 他虽然自从选择帮梁山伯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求助于刘操之,但他也只是想着南阳刘氏门第颇高,在会稽郡又颇有名望,只要梁山伯能够感动刘操之,就可以借刘家的势力,让祝家人妥协。 如今刘操之很明显已经接纳了梁山伯,又和祝家人有交情,这样一来,梁山伯和祝英台的事情,基本就算是有了着落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顿时大好,一路哼着欢快的曲子,来到了刘操之的寝房之外。 不过此时刘操之并不在寝房之中,而是在寝房外的小庭院里舞着五禽戏。 只见他动作虽慢,但每一招每一式都神形具备,虎戏威而猛,鹿戏安而舒,熊戏沉而稳,猿戏灵而敏,鸟戏迅而捷。 等刘操之一遍舞完,谢文不由得出声赞叹道:“师尊这一套五禽戏,可谓是深得华佗真传,又别有所阐发。” 只见刘操之收了势,颇为平心静气地上前两步,感慨道:“华佗若非被魏武所害,这套五禽戏当更为精妙,只可惜我辈后人,不知其创此五禽戏之精义,暗自揣摩,难以有所开创!” “如今世人以清谈为务,好食五石散,哪里有人会去用心于思此养生之道。”谢文微笑着附和道。 “此言正中时弊!”刘操之点头赞叹一声,然后问道:“文度清晨前来,可是有事找老夫?” “师尊既然开门见山,弟子也就不扭捏作态了!处仁贤弟之事,不知师尊将如何相帮?”谢文一本正经地问道。 “文度可是想让我为处仁登祝氏之门?” 刘操之并没有回答,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 闻言,谢文不由得一愣,因为刘操之所说,正好就是他心中所想,他连忙问道:“不知师尊可愿为处仁奔波一番?” “哈哈哈……” 刘操之忽然毫无预兆的大笑了起来,让谢文颇为不解,暗道:“难道我的想法很可笑吗?” 不过他并没有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就听刘操之笑道:“处仁人品、才志,的确为我所爱,为他求亲,倒也算不得是什么为难之事。只不过祝家人此前如此待他,我若再屈身前往,反倒长了祝氏的气焰,毕竟区区太原祝氏,说他是二流门户都算抬举,如何值得老夫亲自登门拜访!?” 这一番话入耳,谢文顿时明白了过来。 刘操之虽然没有入朝为官,但他也算是南阳刘氏在会稽的当家人了,如果让他亲自登祝氏之门,无疑是抬高了祝氏门户,万一祝氏不识抬举,做出无礼之举,反倒会让他难堪,让整个南阳刘氏丢了颜面。 作为极为看重脸面的人,刘操之自然是绝不可能让这样的风险有发生的机会的。 想到这里,谢文微笑着问道:“所以师尊才会派江原前往祝家庄下帖,让祝家人来东山拜谒?” “正是。”刘操之正色道。 “可若是祝家人不来,又当如何?”谢文有些担忧道。 “文度放心,他不敢不来的!”刘操之胸有成竹地笑道。 “这是为何?”谢文一脸纳闷道。 “文度有所不知,祝家人能在会稽郡站稳脚跟,全靠王氏、刘氏和谢氏暗中扶持相帮,他得知是要他来这东山谢家别墅见我,绝不敢推辞的!”刘操之自信地笑道。 “没曾想其中还有这样的缘故,怪不得我那般教训了他手下的恶奴,这么些天过去了,也不见他前来报复!”谢文恍然大悟道。 “恐怕他这些天正在家里想着,要怎么来向谢家人赔罪才好呢!”刘操之笑道。 “有这个可能吗?”谢文却有些不敢相信道。 在他看来,就算祝家人欺人在先,但他出手帮了梁山伯,吃亏的却是祝家派出来的恶奴,祝家人不倒打一耙继续来找他和梁山伯的麻烦,就已经算是有自知之明、明礼知耻了! 怎么也轮不上祝家人来向谢家人赔礼道歉! 但这是按人之常理思考得出的结果,在如今江左森严的“门户、阀阅”制度下,很多事,已经不能按常理来思考了。 …… 上虞县城,祝家庄。 祝英台的父亲祝远正拿着江原才送过来的请帖,眉头紧皱,惴惴不安,不停在厅堂之中来回踱步。 过了好一阵,一个脑满肠肥、身穿蓝色锦袍,看起来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快步跑了过来,朝祝远禀报道:“父亲,那五个没用的奴才我都给叫来了,现在正在门外等候,不知父亲要如何发落!” 这青年男子,正是祝远的大儿子,祝英台的兄长,祝威。 “发落?谁说我要发落了!快把他们给我叫进来,我有话要问!”祝远没好气道。 “啊……” 祝威哪里见过祝远对他发这么大的火,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祝远见儿子如此不争气,气得怒吼了一声。 “哦!” 祝威带着一脸的疑惑,快步跑了出去。 望着祝威那一身锦袍都遮不住丑的肥颤神形,祝远不禁暗叹:“上天怎么如此不公,梁山伯生在寒门,倒是一表人才,我的儿子生在朱门,却是才貌样样不堪!唉……难道我上辈子果真作了孽么!” 思绪闪过,那五个被谢文削断手指的恶奴便出现在了厅堂之中,跪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祝远看到他们手上缠着的绷带,不由得怒从中来,喝道:“都给我抬起头来!” 五人闻言,连忙抬起头,满眼害怕地望着祝远,目光中透露着哀求之意,不过他们却只巴巴地望着,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那日你们去轰赶梁山伯,遇到的多管闲事的人,果真是谢家的?”祝远厉声问道。 那五人闻言,登时一愣,暗自奇怪道:“之前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郎主怎么还要来问!” 五人面面相觑一番,然后由年龄最大的一人道:“那日小的听那坏事的小子和梁山伯自报家门,自称姓谢名文,是那什么陈郡阳夏人氏,应当不会听错!” 另外四人等他说完,也连忙附和道:“我等听到的也是如此。” “与那谢家小子一道的,可还有刘家的人?”祝远再次问道。 “刘家……” 那五人埋首沉思了好一阵,这才摇了摇头道:“不曾听说!” 话音一落,见祝远脸色仍旧十分难看,最开始答话的那人又补充道:“当时那谢家小子虽然不是一个人,但其余几人都是身穿素布衣裳,身无配饰,应当也只是那谢家小子的仆从。” “嗯……” 祝远闻言,不禁沉吟了起来,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朝五人挥了挥手道:“都下去吧!” “是!” 五人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转头跑了出了。 等五人离去,祝威才意识到不对劲,好奇地问道:“父亲,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让父亲如此伤神?!” “还不是那梁山伯!真是气煞我也!早知有今日之事,当初就不该放任英台出去游学!”祝远满心悔恨地道。 “难道那梁山伯经过这般侮辱,还要纠缠不休?!”祝威满脸吃惊地道。 毕竟在他看来,如果换做是他经历了这样的屈辱,必然是潜身缩首,不敢再来招惹。 祝远叹道:“若他只是纠缠不休,也就罢了,就怕他找到了厉害的帮手,要置我祝家于死地!” 祝威一脸不敢置信地道:“咱们祝家在上虞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谁能置我家于死地?” 闻言,祝远不禁一脸无奈地看向他这个脑子里不知装了什么的儿子,厉声道:“你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莫说是置我们祝家于死地,就是想让我们有灭族之祸,对那些当朝高门来说,也不过是一件小事!就连殷、庾那样的高门,都能轻易被灭族,咱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在他们面前,哪里有半点的抵抗之力!” 他的话,并不是故意危言耸听来吓唬他的儿子! 而是他清楚的知道,在那些手握朝廷大权的高门士族眼里,像他们祝家这样的士族,只有“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这一条路。 他们要想好好的生存,不断谋取发展,就必须曲意逢迎,在夹缝之中陪尽笑脸,求那些掌握朝廷权柄、占据朝廷晋升道路的高门士族赏他们一个跻身朝堂、获取权力的机会。 如果稍有让那些高门士族不乐意的地方,他们就可能会面临灭顶之灾。 “这……真……真有这么大的祸事吗?” 祝威顿时慌了神,心中生出无限恐惧之意!暗暗后悔在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婚事中作梗使坏。 “是福是祸,也只有先去看看才知道,你即刻命人准备一车礼物,随我去东山走一趟。记住,礼物必须选上乘的!”祝远一脸严肃地吩咐道。 “父亲放心,孩儿一定操办得体!”祝威连忙答应一声,然后快步跑了开去。 等祝威离开,祝远再一次叹息道:“祝家的命运,就只能这般脆弱飘摇么……” 话音未落,他便跨步走出了厅堂,来到了后院厢房,在祝英台的房门外轻轻敲了一敲,语气和善地道:“英台,为父有几句话要问你,把门打开好么?” “女儿还要闭门思过,暂不见任何人!”祝英台使性子道。 闻言,祝远不由得苦笑了起来,暗道:“怎么做儿女的,就不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呢!” 不过这一次,他出奇地没有发火,说道:“那好,我不进来!我只问你一句话,那梁山伯和南阳刘氏、陈郡谢氏是什么关系?” 此言一出,祝英台神色突然一变,惆怅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暗道:“什么南阳刘氏、陈郡谢氏?山伯怎么会和他们扯上关系?难道说……” 脑海中一点灵光闪过,她正色道:“我倒不知道山伯和南阳刘氏、陈郡谢氏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是知道山伯在外游学多年,最喜结交志趣相投之人,或许有一两个挚友出身南阳刘氏和陈郡谢氏,也未可知!” 说罢,她又故意道:“父亲既然嫌贫爱富,山伯之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闻言,祝远笑道:“英台,你别想在我这里耍小聪明,你的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你好好地在家静思,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说罢,他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而祝英台在房中听到父亲远去的脚步声,不禁呢喃道:“难道山伯为了我,竟找到了高门大户的朋友帮忙?” 第124章 想好了再上山 午后,未时末。 祝远和祝威带着十来个家仆,赶着两辆马车,来到了东山脚下。 不过祝远却并没有径直上山,而是先派他的心腹管家祝胜带着拜帖上了山,他和祝威等人,则是静静地在山脚等候消息。 祝威见祝远如此慎重,不由得十分纳闷道:“明明是他们下帖让咱们来,父亲何必做得像是咱们腆着脸要去拜谒他们一般?” “你懂什么!这个时候,只有咱们表现得越弱势,处事越有礼节,方才让他们挑不出咱们的毛病,将心头的怒气降到最低,咱们回转的余地才更多!”祝远正色道。 “呃……用得着这般低声下气吗?”祝威万分不解地道。 “你想不明白,就多看多学,等会儿上了山,管好你的嘴,别再给我招惹祸事!”祝远厉声道。 “父亲既然如此看不上我,又何必带我来?”祝威一脸埋怨地道。 闻言,祝远顿感万分失望,厉声喝道:“从现在起,你就给我把嘴闭上!要是再敢多言,小心回去之后,让你一年不准出门!” 他本来也不想带祝威来,可是为了表现他祝家的诚意,却不得不带上一个祝家人来,然而他膝下仅有一子,不带祝威,又能带谁! 东山之上,谢文正在庭院之外的山林中张弓搭箭,向刘操之、张彤云和梁山伯演示他百步穿杨的箭术。 只见他满拉一弓,朝林中飞翔的墨羽小鸟射出一箭。 只听利箭穿过树叶,发出“唰”的一声异响,一声未落,紧接着又传来一声受惊的小鸟悲鸣。 悲鸣还未消逝,就见树梢上一只乌黑色的小鸟突然坠落了下来。 “好!文度箭术看来又精进不少!”刘操之赞道。 “文度兄果然是箭无虚发!山伯佩服!”梁山伯也随声赞叹道。 “夫君箭术虽然神奇,但他日与敌寇对垒,切不可恃此轻敌!”张彤云忽然一脸严肃地道。 她并非不赞赏谢文的箭术,但前面刘操之和梁山伯已然发出了赞扬之声,她怕若再一味加以赞扬,会让谢文生出骄傲之心。 骄兵必败这四个字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她可不想谢文在战场上出什么意外,使得她和腹中的孩子在未来的某一天有失去依靠的风险。 谢文听了张彤云的话,自然明白其中的深意,他从容地笑道:“娘子放心,对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我可是向来不敢疏忽大意的!” 话音刚落,便听刘操之大笑道:“哈哈……文度得妻如此,真可谓是天赐之福,须得好生珍惜才是!” “师尊教诲,弟子定将铭记于心!”谢文拱手为礼道。 而梁山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禁在心里暗自将祝英台和张彤云比较了起来:“嫂夫人固然已算得上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但英台也是俊秀英迈,自有其卓然之气,我若能得偿心中所愿,也当为世间大多男子所艳羡了吧!” 就在这时,齐泰已将谢文射下的那只墨羽小鸟给捡了起来,正一脸纳闷地道:“真是奇怪,这个时节,怎会有乌鸦出没!?” “乌鸦?” 迎面走来的祝胜嘴里低喃一声,然后跨步上前,朝他身前的齐泰喊道:“尊驾留步,请问此路是通往谢家别墅吗?” 闻声,齐泰一脸奇怪地转过身,看着眼前拿着一张帖子的祝胜,问道:“你是何人?到谢家别墅作甚?” 祝胜听这一问,心头闪过一点遐思,连忙拱手为礼道:“敢问尊驾可是谢府中人?” “是又如何?”齐泰皱着眉头道。 “果然如此!上天待我真是不薄!”祝胜满脸惊喜的感叹一声,然后紧接着道:“尊驾有所不知,在下奉家主祝员外之命,上山到谢家别墅送拜帖,这山路蜿蜒曲折,小路实多,在下一路摸索而来,生怕走错了道路,让家主久等!今喜逢尊驾,不知可否为在下引路?” “哦!原来如此,请跟我来。” 齐泰听祝胜说明来意,而且还是祝家之人,当即答应了下来,转身在前带路。 不过他转身之后,嘴角扬起的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并没有让祝胜看到。 片刻之后,他就带着祝胜来到了谢文等人面前,先将手上被一箭贯穿的乌鸦递上道:“郎君,这是方才射落之鸟,似乎是乌鸦。” “竟是乌鸦?”梁山伯上前一步,吃惊地道。 乌鸦出现,向来不被人视为好预兆,所以他才会露出如此惊讶之色。 “现已深秋,有一两只乌鸦出现在这山林之中,也不算是异事!更何况文度一箭杀之,即便有不祥之兆,也当因此消弭,转凶为吉!”刘操之正色道。 “师尊所言甚是!只要不是群鸦毕集,何足一惊!”谢文正色道。 他二人都知道梁山伯此时的心事,却没有明说,只是旁敲侧击的安慰着他。 话音一落,谢文像是这才注意到齐泰身后神色颇为拘谨的祝胜,一脸从容的微笑着问道:“你身后之人是谁?怎么也不向我等引见?” “哎呀!若不是郎君加以提醒,小的差点忘了!”齐泰故作恍然想起之状答了一句,然后让出道路,挥手请祝胜上前一步,介绍着道:“这位是祝家员外差来送拜帖的使者,因不识道路,遇着小的,小的就一路带了过来。” 说罢,他转过头对祝胜道:“这位是谢家郎君,目前东山别墅中事,暂时由郎君做主,那拜帖你尽可递送给郎君。” “原来如此!”祝胜点头应和一声,连忙递出手中拜帖道:“请谢家郎君一阅。” 谢文见状,颇为好奇地接过拜帖,打开看了起来,只见开头便写道:“学生祝远,敬拜刘公……” 看到这八个字,谢文不由得一愣,暗道:“难道祝家人还有师尊的弟子?” 思绪一闪,他连忙合上帖子,转过身递给刘操之道:“这拜帖似乎是送给师尊的,请师尊阅看。” 刘操之倒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切,一脸淡定地接过帖子,打开看了起来。 不过片刻,他便合上了帖子,然后正色道:“你回去转告祝远,老夫不要什么礼物,只要他一个说法,让他想好了再上山来见我!” “啊……” 祝胜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惊得登时愣在了当场。 谢文见状,朝齐泰使了一个眼色。 齐泰会意,连忙在祝胜耳边一脸严肃地道:“刘公话已说明,还不快去回话,愣在这里做什么!” 第125章 无可辩驳 “啊……” 祝胜闻声,登时回过神来,连忙躬身道:“是!是!小的这就回去!” 话音一落,见刘操之和谢文两人露出一脸戏谑般的笑容,他不敢稍有停待,连忙转身跑了开去。 片刻之后,等到祝胜的身影消失不见,谢文才笑着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笑道:“师尊真是神机妙算,贤弟之事,这下可算是有着落了。” 正处在愣神之中的梁山伯听到谢文的话,瞬间清醒了过来,连忙来到刘操之的面前,躬身拜道:“刘公相助之恩,山伯没齿不敢忘!” “哈哈哈……” 刘操之抚须大笑了几声,然后笑道:“若非你用情至深,心念坚定,又遇文度乐于助人,老夫就算有心成人之美,又何从帮起?” “刘公所言甚是,若非文度兄相救,山伯心头这点执念,恐怕也只能是变成终生憾事!” 梁山伯拱手回应一声,又要转过身来拜谢谢文,谢文见状,连忙出声阻拦道:“贤弟之心,我已知晓,就不必如此多礼了!若要谢我,只需他日在贤伉俪婚礼之上,多请我吃几杯水酒便是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梁山伯连忙答应道。 虽然他现在心里还是没有底,但目前的情况,已经比靠他自己向祝家求婚的成功几率要大了有数十倍不止了! …… 笑谈几语,刘操之和谢文等人便收拾了下今天的猎物,一路有说有笑地回到了别墅之内,静静地等待着祝家人登门。 他们刚到家没多久,祝远便带着人上了山。 当然,他并没有听从祝胜的建议,还是让人将好几箱礼物给抬上了山。 诚所谓:“礼多人不怪!” 别人要不要是一回事,你是不是有诚意送礼,又是另外一回事。 作为在世家交往中“摸爬滚打”二三十年的“老油子”,他也可以算作是深谙世事,知道那些高门士族比他更看重面子。 如果他真的空手前往,才真的是要被人当傻子了。 他来到别墅庭院之外,等候了好一阵后,才在齐泰的带领下,进入了别墅之中。 等到了厅堂门口,他才轻轻挥手,让跟在身后的祝威和抬着箱子的仆从停下脚步,将装满礼物的箱子放在地上。 听到箱子沉重的落地声,他的心里像是多了几分底气,又当着厅堂的方向,整理了一番衣衫,才快步跨入厅堂之内。 在厅堂之中站定,他根本没去看坐在下首的梁山伯一眼,当即朝着正堂上坐着的刘操之稽首拜道:“学生祝远,拜见刘公。” 看着祝远那拘谨的样子,梁山伯心中顿生惊异,暗叹道:“门户之别,果然可以使人相差如此么?!” 只见刘操之笑着看了看谢文,然后转过头正色问道:“老夫怎么不知有你这个弟子?” 闻言,低着头的祝远不禁额头冒出几滴冷汗,连忙解释道:“在下虽无幸在刘公门下蒙束修之业,但也曾在刘公所建会稽南柳学社读书,故而斗胆自称学生。” “嗯……” 刘操之回想了片刻,然后道:“虽说有些牵强附会,但南柳学社的确是老夫出资修建,算来也有几分关联,就许你自称一声学生!” 此言一出,祝远只觉荣幸无比,连忙一脸激动地拜谢道:“学生谢刘公不罪之恩。” 他那个样子,似乎只是得到了刘操之“学生”这一称号,就足以让他光耀门楣一般。 刘操之见状,嘴角微微一翘,又道:“不过你应当知道,要做老夫学生的条件,可并不简单。” 此言一出,祝远不禁微微抬头,露出像是颇为无奈地认命了一般的神情,正色道:“学生谨闻刘公之教!” “要做老夫的学生,首先一条,就是要品行端正,不仗势欺人,不欺凌弱小,常怀公心,乐善好施,善启后进!”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盯着祝远问道:“你自谓可算符合要求?” 话音入耳,祝远哪里还不知刘操之言下之意,只觉万分的尴尬,额头的冷汗冒得更多了,让他恨不得立马起身离开。 可是他却又不敢,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学生虽然大善未着,但也可说是小善可称!” “哦?是么?”刘操之声音一沉,忽然提高音量道:“那放纵恶奴欺我弟子,又是何缘故!?” 他的声音高亢洪亮,只一瞬间,就击穿了祝远心房外那一层薄薄的壁垒,将他本来抱有的一点侥幸给彻底打碎了。 而一直在憋笑的谢文听了刘操之的话,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师尊什么时候认了梁山伯为弟子?还是说这是权宜之计?可师尊向来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怎么可能自食其言?” 心头一点思绪闪过,只见祝远这才第一次看了一眼难掩脸上惊诧之意的梁山伯,然后难以置信地问道:“梁……梁县令是刘公弟子?”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称呼梁山伯才好。 “怎么?你是想说他不配?想说老夫不能识人!?”刘操之厉声问道。 “这……学……学生不敢!”祝远神色又是一惊道。 从刘操之的语气里,他自然听出来了他不愿接受的“答案”,就连自称学生的底气,也全然没有了。 “那你解释解释吧。”刘操之一脸严肃地道。 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声音也不大,但在祝远的心里,却有如压了千斤的重担,让他既感到憋屈,又感到害怕。 他整理一番思绪,不敢耽搁,连忙道:“刘公有所不知,五年之前,梁县令与学生小女同在会稽游学,当时小女女扮男装,与梁县令相遇,颇是志趣相投,遂为同窗挚友,三年学满,分别回家!后来梁县令到上虞寻友,得知小女实乃女儿之身,故生爱慕之意,欲向我家提亲,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可惜小女早已许配人家,常言道:‘一女不配二夫’,故而学生当时便拒绝了梁县令求亲之举!可梁县令不知在哪里听信了谣言,误以为小女与他的同窗之谊是两情相悦的男女之爱,几次三番上门求亲,学生不胜其烦,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希望梁县令能够就此罢休!学生纵奴行凶,固然颇为欠妥,但也是为保全小女名节,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刘公明鉴!” 说罢,他便低着头不再说话,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哼哼……” 谢文听了,忽然忍不住冷笑着哼出了声。 刘操之闻声,问道:“文度对他这一番话,可有异议?” 谢文笑道:“师尊有所不知,我听闻那祝家姑娘乃是个颇有主见的人,她女扮男装游学,为的就是要自寻一个情投意合的佳婿,祝家既许她出门,如何会预先就许了人家?” “哦?是么?”刘操之眉头一皱,厉色盯着祝远道:“你是当我老朽好欺,故意编排这种谎话,妄图蒙骗于老夫么!” “啊……学生岂敢!” 他一脸惊慌地回答一声,不停在脑海里寻找着合理的理由,忽然,一道灵光闪过,他连忙转过头看向谢文,质问道:“尊驾口说无凭,如何就敢口出谎言,诬赖好人!” 他虽然知道谢文说的话是实情,但却料定谢文绝不会有什么证据加以证明。 在他看来,这种死无对证的事,只要抛出去,麻烦就不在他的身上了。 “哼!” 谢文却再度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到梁山伯的面前,伸出手道:“贤弟,借你信物一用!” 梁山伯连忙从怀中拿出一张被折叠成方形散发着淡淡兰花香气的方巾,递给谢文。 谢文接过方巾,轻轻打开,拿起方巾中包裹着的一枚玉佩,放在祝远的眼前晃了晃,问道:“这块玉佩,我想尊驾不会不认得吧?!” 祝远看清那的确是祝英台从小就随身佩戴的玉佩,不由得心头怒气暗生,腹诽道:“这不孝之女,真是气煞我也!” 不过现在,并不是他发怒的时候,他厚着老脸狡辩道:“方才我已说了,小女与梁县令是同窗好友,互赠礼物,自是人之常情,也不能说明什么!” “是么?” 谢文冷笑一声,然后缓缓展开方巾,又问道:“那你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祝远在谢文冷笑之后,从始至终都盯着谢文的动作,见展开的方巾上面写着:“山伯:见字如晤,妾身既属意于君,此生绝不改意,纵生不能结为连理,死亦必当同穴,此心天地日月所共鉴,虽死不悔!英台手字。” 一气看完,他几乎已被气得浑身颤栗,但他还是强忍着怒火,抬头望向刘操之,似乎生怕冲撞了刘操之,尽量压低声音道:“即便小女与梁县令情深意厚,确有男女之爱,但婚姻大事,自古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准,学生既然已将小女许配人家,如何能因梁县令前来求亲,便将前言作悔,使学生落个言而无信之名,为世人所耻笑!” 他的话听起来在情在理,就连刘操之都一时没反应过来,皱起眉头,带着疑惑看向了梁山伯。 梁山伯与刘操之目光一碰,登时明白了那眼神中蕴含之意,一脸无辜地正要做出解释,但谢文却早已抓住了祝远话里的漏洞,抢先一步出声质问道:“前言?究竟谁为前言?” 此言一出,刘操之瞬间反应了过来,不待祝远开口,便厉声道:“你既明知女儿出门寻得了意中人,还偏要另行许人,自毁前言,到底是何用意!?” “我……” 祝远不由得胸中一阵闷气冲出,就要大声辩解,然而刚吐出一个字,就被刘操之更加高亢且饱含愤怒的声音给压制了下去。 “难道说我刘操之的弟子,还配不上你祝家的女儿吗!?” 那气势强硬的怒声入耳,使得祝远那一股本已经冲出胸腔的闷气一吐出喉咙,就瞬间泄了气。 他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学生,在老师面前承认错误一般,垂头丧气地道:“学生不敢……” 闻言,刘操之正色道:“既然如此,那你即刻去将你私自做主的婚事退了,使山伯和令爱成就佳缘,我便不再追究,不然……哼!我自有让你不得不从的手段!” “这……” 祝远一脸绝望地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话到此处,你还要固执己见?”刘操之有些渐渐失去耐心道。 “刘公明言如此,学生如何敢有半分违逆,只是……只是……” 祝远说到后面,不禁犹豫了起来,到了嘴边的话却迟迟出不了口。 “只是什么?”刘操之问道。 闻言,祝远心一横,解释道:“只是与学生定亲的马太守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贸然提出退亲,恐怕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马太守?哪个马太守?我怎么不知道还有姓马的太守?”刘操之皱眉问道。 “呃……这……” 祝远猛然一愣,忽然发现自己一时情急,竟然将平日玩笑奉承的称呼说了出来,他顿了顿,连忙解释道:“是学生一时未曾说明,让刘公误会了!其实此太守非彼太守,是因学生许亲的扶风马氏现任家主名叫马俊首,现任鄮县之令,也可算是一地之长,故而平日里友人因其名之谐音,取了一个‘太守’的诨号,方才未曾注意,一时说错,还望刘公勿怪!” “马俊首?我道是谁家让你如此犹疑,原来是他!” 刘操之颇为轻蔑地笑了一笑,然后一脸鄙夷地道:“老夫听闻他治理鄮县,民不堪命,政声颇恶!似这般人等,正该贬斥归家,永不叙用,竟还敢妄想做一郡太守,简直可笑!” “啊……这或许是谣言吧。”祝远颇为没有底气地回道。 扶风马氏,是先汉马援之后,尽管历经沧桑之后,地位名望有所下降,但比起太原祝氏,其门户地位还是要高上许多的。 所以祝远才会不顾祝英台的意愿,执意要去攀马氏的亲。 但他也知道,扶风马氏比起如今能与琅琊王氏联姻的南阳刘氏和陈郡谢氏来说,已经有了天壤之别,也就不敢过于帮马俊首说话了。 “谣言?若不是因为先帝晏驾,新帝登基,地方不宜摇动,郗方回早就奏请将其罢免,岂会只是将他训斥一番,责令改正那般简单!”刘操之正色道。 此言一出,祝远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遐思,连忙做出一副恍然醒悟过来的神情,大义凛然地道:“原来如此!若非刘公点拨,学生险些为人所误,害了小女!学生此番回去之后,立刻与马氏绝婚,使小女与梁县令有情人得成眷属!” 第126章 安石碎金 闻言,刘操之不禁和谢文相视一笑,然后微笑道:“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迷途知返,幡然悔悟,也不枉做老夫一回‘学生’,只要你回去将一切事情处理妥当,让老夫感到满意,老夫不仅会对你既往不咎,还会看在山伯的面上,对你们祝家多加照顾,你可不要让老夫失望才是!” 话音一落,祝远只觉心头万斤的压力顿时消散了大半,连忙十分恭敬地道:“刘公放心,学生一定将此事办得妥当如意。” “那你就即刻动身,回去准备吧。” 刘操之朝祝远点了点头,吩咐一声,然后看向梁山伯道:“山伯,你去送你未来岳父一程。” “是。” 梁山伯连忙起身,躬身一礼,然后同祝远一起走出了厅堂。 这时,谢文才一脸敬佩地道:“师尊今天可真是又给弟子上了生动的一课,让弟子感触良多,收获颇丰。” 刘操之却正色道:“虽说这么做是为了成就一桩美事,但颇有些仗势欺人,不到不得已,文度不可效仿。” 虽然孔夫子就曾说过,待人待事,要“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但仗势欺人的事情做多了,就会让人在潜意识中形成一种“我有势力,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偏激想法,容易将一个本来正派的人往邪路上引。 只不过对于祝远这种本来就在邪路上的人来说,这样的方法恰好是“最对症,见效也最快的治病良方”,刘操之自然不会舍此而寻他。 “谨遵师尊教诲。”谢文微笑道。 虽然他一时并不清楚刘操之这么说的深意,但是他也不是一个喜欢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当即答应了下来,并没有多问什么。 “现在山伯之事,应当是再无需担忧了,你和彤云既要畅游会稽,老夫也该回府了。”刘操之忽然话头一转道。 “如果师尊不嫌,不妨和弟子一道出游?” 谢文当即发出了邀请。 “会稽山水,我已陪友人游览过无数遍,早已看得腻了!更何况你夫妻二人携手而游,我一个老朽之人,何必再来让你们徒添拘束!等你们游玩结束,再来我府上接我同去建康城便是。”刘操之笑道。 “既然如此,那弟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文微微笑道。 …… 另一边,梁山伯和祝远一起走出了谢家别墅,祝远才颇为好奇地道:“贤婿既然是刘公弟子,何不早说,使咱们翁婿徒增这许多误会!?” “师尊教授弟子,从来是以立身为先,授业之时,每每警戒弟子,不可随意借其声名行事,故而山伯不敢为一己私事而害师尊之名。”梁山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这个时候,他自然不会“犯傻”,说自己根本不是刘操之的弟子。 “嗯……” 祝远不禁一愣,然后连忙笑着赞道:“刘公育人有道,果然名不虚传!” 话音刚落,他就转过身看向正满脸疑惑的祝威,一脸严肃地道:“方才山伯所言,你可听清楚了?” “啊?” 祝威一愣,像是才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连忙道:“听……听清楚了。” “以后要多向山伯请教为人处世之道,明白吗?”祝远又目光闪烁着叮嘱道。 “是,孩儿一定常向妹夫请教。”祝威连忙答道。 闻言,祝远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然后回过头来,对梁山伯道:“英台这个兄长,颇是不成器,让我操心不已,他日贤婿还要多多提点他才是。” 梁山伯听了刚才祝远的话,心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祝远这是故意做给他看,要试探他的真假。 他虽然暂时还没有想好应对之策,但却一点不慌张,从容地道:“伯父吩咐,山伯岂敢不从。” 闻言,祝远笑道:“贤婿怎么到了此刻,还称呼我为伯父?” “就是!眼看妹夫与英台就要喜结连理,何必如此见外!”祝威也在一旁附和道。 他俩虽然在曾经指挥下人对梁山伯动手的时候,从未有过半点心软,但是毕竟没有亲自露过面,更没有亲自下手,加上脸皮较厚,所以说出这般话来,倒是脸不红气不喘。 梁山伯当然知道祝远态度转变的缘由,他也不再客气,当即拱手道:“伯父既然如此说,那山伯就不故作扭捏姿态了,岳父大人、兄长,小婿这厢有礼了。” “哈哈哈……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祝远顿时开怀大笑了起来,就像是曾经发生在梁山伯身上的一切悲惨恶事,都已经烟消云散,与他毫不相关一般。 …… 当谢文在会稽东山为成就“梁祝佳话”而“奔波忙碌”的这段时间里,谢安也再一次受命来到姑孰,请桓温入朝辅政。 对于谢安来说,大晋“名义上的皇帝”司马昱虽然驾崩,但手握实权,尚未表态的“未加冕的皇帝”桓温却仍然健在,且依旧生龙活虎,看不到半点暮年气象。 所以,他对待桓温的态度,依然还是很谨慎,也很恭敬。 而对于桓温来说,经过一个来月的时间沉淀,再加上桓冲那一封劝他息怒的家信,他心中的怒火已经没有刚看到遗诏时那般猛烈。 更何况从他获悉的“先帝托孤遗诏”大事件中,谢安似乎并没有明目张胆地做出不利于他的举动。 所以,他对待谢安的态度,依旧更多的是爱其才,望得其心。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的相见,同以往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当着大司马府的一众幕僚,谢安在将朝廷召桓温入朝辅政的诏书给桓温看了之后,他又十分恭敬地询问道:“群臣廷议,大行皇帝拟于十月初八安葬,陵曰高平陵,不知明公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桓温不由得一愣,暗道:“高平陵?群臣难道不知宣帝高平陵诛曹爽之事?还是说这是群臣故意如此?” 而他的一众幕僚,更是露出了惊异的神情,望着谢安,虽然没有张口,但却似乎在讥讽:“安石大才,原来谄媚!” 沉默片刻,他一本正经地道:“既是群臣之议,自然合符典故,我又如何能有异议!” “合符典故”这四字,无疑是有所暗示。 但谢安却像是充耳未闻,又道:“大行皇帝安葬之前,庙、谥之号不可不定,安不揣冒昧,先拟有一议,未知可否,请明公一览。” 说罢,他当即递上一张帛书到桓温面前。 桓温见状,一脸好奇地接过,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谨按谥法,一德不懈曰简,道德博闻曰文。易简而天下之理得,观乎人文,化成天下,仪之景行,犹有仿佛。宜尊庙号曰太宗,谥曰简文。” 看完,他不禁抬眼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安一眼,然后将帛书朝离他最近的王珣掷了过去,一脸欣赏地笑道:“此是安石碎金,卿等当传而记之!” 第127章 躁动不安的五斗米道 众人全都看过一遍之后,看谢安的眼神中不禁多了一点疑惑,似乎在说:“就先帝这般毫无作为,也能堪当太宗、简文这样充满褒扬之意的庙、谥吗!” 在他们看来,谢安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奉承桓温。 毕竟司马昱之所以能成为皇帝,全靠了桓温扶立。 给司马昱一个好的庙、谥,不正好说明桓温为了大晋江山,挑选了一个可为后世所法的好皇帝! 这一点言外之意,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桓温自然也不例外。 他忽然出声问道:“卿等看后,可有他议?”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暗自犹疑的面面相觑一番,然后王珣首先拱手回道:“安石深谙典籍,所议恰当,属下别无他议!” 在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他的心头忽然闪过一缕遐思:“如果我处在谢安石的位子上,恐怕也无法做到比他更好!倒真是‘说来容易做实难’,是我错怪他了。” 他的话音刚落,其他的几人也随身附和道:“属下亦无异议!” 桓温听了,顿时大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安石回禀太后、陛下,先帝庙、谥之号就依此而定。” “安谨奉命。” 谢安拱手一礼,然后又问道:“不知明公将于何日动身入朝?” 闻言,桓温忽然将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一脸正色地拒绝道:“此前我所上表文已然言明,守土御敌,乃如今首要之事,我不可须臾离开,辅翼新帝之事,就有赖安石、文度众贤了。” “可先帝遗诏明文:‘家国事一禀大司马,然后方可奉行’,若明公不入朝辅政,恐万机停滞,有害于事!”谢安一脸为难地道。 “哈哈哈……” 桓温忽然大笑了起来。 良久,等笑声停顿,他才一本正经地道:“安石怎么变得这般迂腐?一人之力,终究有限,我就算入朝,也不能事必躬亲,朝中寻常事务,还是要众卿去处置,需我决之者,不过军国大事耳!安石但可回覆朝廷,自今而后,凡军国大事,皆分送姑孰,我决之过后,再由朝廷处置!如此,便可两全其美,不害公事。” “这……” 谢安犹疑一声,然后看了看桓温那异常坚定的神色,颇为为难地道:“既然明公之意如此,安岂敢复言。” “哈哈哈……” 桓温又是一阵大笑,然后站起身,来到谢安的身旁道:“如今国事艰难,卿等当尽力而为,稳固这半壁江山才是。” “朝中公卿,自然不敢懈怠,但要想震慑敌寇,保全社稷,所仰赖者,唯明公而已。”谢安恭维道。 “这岂能算作我一人之力,若非百万将士勠力同心,就凭这江河之险,如何能挡住汹汹夷狄!”桓温正色道。 …… 在桓温再一次拒绝了入朝的请求之后,与谢安又闲聊了几句,便放谢安离开了大司马府邸。 谢安走下府邸门前的台阶,踏上等候他许久的马车,坐在车厢里的软榻之上,他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暗自叹道:“这般身不由己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虽然他已经从谢文的口中得知了桓温也不过就是这一两年的活头,但桓温一天不死,他就总感觉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给压抑着,总是忍不住的担心桓温会在暮年时节忽然做出不顾一切的举动。 尽管他曾说过一个人难以扭转天下大势,但桓温无疑是特殊的那一个,如果桓温想,大晋这半壁江山便会顷刻间变得地动山摇,进而改天换地。 …… 初冬,十月。 几场细雨落下,深秋便飘忽而过,秋凉也渐渐变成了冬寒。 谢文和张彤云终于结束了三个多月的游曳山水之旅,回到了建康城,回到了纷繁俗世之中。 与他们一道的,还有好些年未曾踏足建康城的刘操之。 不过刘操之并没有同谢文前去谢府,而是回了同在南城的刘府之中。 他的儿子刘畅,王羲之的女婿,目前也在朝中做官,而且正好是在尚书省中任尚书郎。 他们父子许久未见,他自然不会舍亲而就友。 至于谢文,先送刘操之去了刘府,才回谢府将已经显怀的张彤云安顿好。 等到晚上用过晚膳,他方才独自来到书房,去向谢安汇报这几月的行程。 对于谢文的突然回来,谢安其实是有些意外的,他本来以为谢文会等到张彤云在吴郡生产之后,才会重回建康。 所以,当他看到谢文的第一眼,便当即问出了一个问题:“文度突然回来,可是又有要事说与我听?” “嗯……” 谢文闻言一愣,然后笑道:“若说要事,不知操之公入建康,算不算得要事?” “操之兄?他怎么会来建康?你是如何说动他的?”谢安奇怪道。 自从他离开东山之后,曾经好几次写信邀请刘操之前来建康,可是刘操之没有一次应邀前来,如今刘操之已经年近六十,却同谢文一道来了建康,着实令他感到惊讶。 “操之公说此前我与彤云成婚,他本欲来相贺,却未得成行,颇为后悔,如今彤云身怀六甲,明年春季必将诞子,不愿再错过了喜事,便与我们一道来了建康。”谢文解释道。 “原来如此。” 谢安颇为不信地呢喃一声,然后又问道:“除此之外呢?” “嗯……” 谢文沉思片刻,又道:“除此之外,若要说是要事,恐怕就只有在吴郡收服了百余名流匪和流民算得上一件要事了,不过那在叔父的眼中,应当只是一件小事,就不必细说了吧。” 闻言,谢安却饶有兴致地道:“我倒想听听。” “呃……” 谢文不禁尴尬的一愣,然后正色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与叔父细细说说,那是进入吴郡的第三天,我们在官道上遇到了一群流匪和流民拦路打劫……” 他一五一十地将收服流匪的过程说了出来,甚至还将请张家人救济灾民之事也说了出来。 因为他知道,就算想要隐瞒,也是不可能瞒得住的。 毕竟他离开建康的这些天,齐泰一直跟在身边。 只不过他略去了和张家人进行交易的那一部分内容。 “文度倒真是有一颗济世救民之心,只是张家人因此得利,那些灾民也不会记着你的好!”谢安叹息道。 “那可说不准得利的究竟是谁!”谢文在心头暗笑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道:“我曾听人说:‘为善不留名,只求心头安’,只要顺从了当时的内心选择,又何必去管是不是得利呢!” “你倒是淡泊名利!”谢安微微一笑道。 他从第一天认识谢文,就已经知道谢文并不是一个淡泊名利之人,他这么说,不过是提醒谢文,别在他面前装过头了。 谢文像是秒懂其中含义,笑道:“名利二字,对小侄来说,自然是淡泊不了的!不然我又如何会在游玩之中,极力促成梁山伯与祝英台之婚事!” 话音一落,他便看到谢安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之色,连忙解释道:“不知叔父可否听过鄞县县令梁山伯这个人,他虽然出身寒微,但颇具才学,此次我带彤云前往东山之时,恰好遇到……” 他又将请刘操之帮助梁山伯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引得谢安感叹道:“这般痴情之人,倒的确难得,若是果有才华,当使其为我所用!” “考课之期将至,叔父一试,便可知其是否有真才实学了!”谢文笑道。 “看来这才是今天你来找我的目的!”谢安忽然笑道。 他作为吏部尚书,像鄞县县令这样的小官,他是有提拔任用的权力的。 在他看来,谢文特意将梁山伯的遭遇说得那么清楚,其中的意图,无非是为了让梁山伯在他的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以便他日对梁山伯加以照顾。 谢文却一脸坦然地道:“叔父这却是误会我了,小侄只是为了说明我并非淡泊名利之人,才将梁山伯之事说出,至于梁山伯是否堪当大任,那还是要吏部认真考核一番才能得知!” “哦?那你求的是何名?得的又是什么利?”谢安笑问道。 “自然是成就佳缘的美名,还有梁、祝两家感恩戴德之利!”谢文正色道。 “仅此而已?”谢安一脸奇怪地道。 “仅此而已!” 谢文斩钉截铁地回应一声,然后又道:“我需要的一切,叔父都已经给我了,他们能给的也就只能是这些了。” “……” 谢安闻言,忽然沉默了片刻,等到将脑海中的遐思全部清除,他才再一次微笑着问道:“除此之外呢?” “嗯……” 谢文想了一想,摇头道:“再没有了。” 其实在他从会稽接到刘操之之前,还有一件事令他非常在意。 那就是在三吴和会稽都十分盛行的五斗米道,那个对陈郡谢氏造成了毁灭性打击的五斗米道。 由于连年水旱,穷困的百姓越发增多,五斗米道以符水治病救人之术蛊惑百姓,信徒颇众,已经渐成隐患。 他自认为有义务为了谢氏的繁荣,对尚未完全形成气候的五斗米道来一次清洗。 但在一路上向刘操之了解了五斗米道在三吴和会稽传播的历程之后,他就暂时放弃了将对陈郡谢氏造成巨大打击的“孙恩之乱”扼杀在萌芽中的打算。 因为在未来抗击苻秦的过程中,那些信道徒,或许可以为他所用。 而正是他的这一念之变,让历史的走向,暂时还没有偏离预定的轨道。 …… 就在谢文回到建康城不久,在朝中一向兢兢业业、不怎么起眼的殿中监许龙忽然告假回乡省亲。 但他出了建康城,却并未回乡,而是悄悄去了京口,见到了写信召唤他的师尊,自称“大道祭酒”的卢悚。 卢悚本是彭城人氏,因战乱连年,避乱于江淮之间。 由于他年少时学过些许医术,读过书,在江淮漂泊之时,受人赏识,继承了五斗米道传道的衣钵。 从此靠着治病救人,蛊惑人众,渐渐的有了数百家信徒。 而许龙便是其中一家。 在拥有了众多信徒,又有了许龙这样一个深知朝廷秘事的弟子,卢悚那颗不甘贫苦的心渐渐躁动了起来。 他本来想依靠着众多的信徒,在江淮之间同那些“流民军”一样,靠军功来获取名利。 但自桓温北伐燕国之后,北方慕容氏崩溃,苻秦忙着吸收山东,江淮之间暂时安定,没有战事发生,他也就无从立功。 在焦急的等待中,简文帝驾崩、桓温拒绝入朝辅政的消息接连传入他的耳中。 一个冒险的计划,渐渐在他的心里成形。 当寒冷的冬季来临,软玉温香、暖屋如春的美好景象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开始了行动。 而第一步,就是要召回他的弟子中唯一可以接触到皇族的殿中监许龙。 经过一番秘密谋划,早已经对卢悚崇拜不已的许龙十分干脆地接受了命令,带着几个同门师兄弟,快马加鞭,来到了吴郡,敲开了海西公司马奕的府门。 让许龙没有想到的是,本应有刁彝防卫、顾允监察的海西公府邸,居然竟毫不设防,他没有遇到半点阻拦,就见到了海西公司马奕。 见司马奕虽然被废,但还是有众多仆从伺候,许龙暗自生疑,不敢轻易将密计说出口。 只见他拱手上前拜道:“殿中监臣许龙奉太后密诏,请公屏退左右,然后可言。” 司马奕闻言,并未多疑,只以为朝廷又有什么贬斥的旨意,连忙朝身旁的仆从挥了挥手道:“尔等退下吧。” 待一众仆从退后,许龙才轻声道:“太后诏曰:废立之事,殊非本意……今简文驾崩,幼子无知,不堪承宗庙社稷之重,又闻桓温病重,不日将死……此天意使悔,不可不从,海西公其速归建康,兴复旧位!” 许龙一气念完,见司马奕神情也变得激动,但眉目之间仍夹杂着几分犹疑之色,迟迟没有开口答应,连忙道:“此洗刷陛下冤屈,千载一时之会,陛下应当机立断!” “这……” 司马奕犹疑片刻,似乎心底的那一股沉寂许久的闷气突然冲出,让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他忽然正色道:“我……不!朕收拾一番,便随卿去。” 许龙闻言,连忙激动地躬身拜道:“臣恭候陛下!” 第128章 桓温来朝 司马奕激动的快步跑进府内,当即命令那些侍奉他的亲信仆从收拾行装。 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再一次君临天下的准备。 当整个海西公府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与忙碌时,只有一个老妇人没有参与其中,那就是伺候司马奕三十余年的“保母”。 在这个时代,不论是出身于世家大族还是皇族的婴儿,都是由民间经验丰富的“保母”给带大的。 司马奕也不例外。 所以这个“保母”与司马奕的亲密程度,很多时候甚至比司马奕的生身母亲更加亲密。 只见那老妇人皱着眉头看了看忽然变了样子的海西公府,然后一路摇着头步履匆匆地找到司马奕,一脸不解地问道:“老奴听闻殿下命人收拾行装,可是要离开此地?” 司马奕想也没想,就回答道:“太后有旨,将奉我重归帝位!” 那老妇人闻言,顿时一惊,连忙提醒道:“不知来人是谁?是否可信?” “来人是殿中监许龙,自然……” 话未说完,司马奕猛然一愣,满脸吃惊地道:“不好,我险些为人所骗!” 他虽然当皇帝的时候没有掌握实权,很多事不能自主,但毕竟也是当了好几年的皇帝,知道朝廷的制度。 朝廷有旨,向来是由侍中持诏宣出! 就算有特殊的情况,另派他人,也应该有相应的官属同行,而如今许龙只带来了这几个人,显然不符合规矩。 那老妇人闻言,趁机劝说道:“殿下失位,天下虽尽知其诬,但如今桓温犹在,新帝已立,岂可再有此妄想!若果然携众出此府门,恐怕终有性命之忧!还请殿下三思而行!” “保母所言甚是,是我一时冲动了!” 司马奕无奈地叹息一声,连忙朝正在忙碌的众人大声喊道:“都停下,跟我出府!” 话音一落,离他较近的一众人等连忙停下了手中的事,跟着他走出了府门。 在外焦急等待的许龙看到司马奕出来,心中一阵激动,连忙上前躬身为礼道:“臣请头前引路,陛下帅众随后,即刻出发!” “不急!不急!我还有一事要问。”司马奕面色严肃地道。 “不知是何事?”许龙抬起头,一脸疑惑地问道。 “卿既称太后旨意,如何不见官属前来?”司马奕问道。 此言一出,许龙登时便意识到了不对,连忙道:“陛下此言何意?可是有人进谗言迷惑陛下?” “哼!” 司马奕冷哼一声,厉色道:“若非保母谏言,我险些为汝所误!” 闻言,许龙不由得登时发觉了不对,极为激动地道:“大事垂捷,焉用儿女子言乎?” 看到许龙始终没有正面他的问题,再加上脸上神色的变化,司马奕已然知道许龙所谓的太后诏令是假的了。 他正色道:“我得罪于此,幸蒙宽宥,岂敢妄动!且太后有诏,便应官属来,何独使汝也?汝必为乱!” 话音刚落,他突然转过头,朝身后的人喊道:“来人啊!把他们全都抓起来,送刁内史审问!” “是!” 众人大喊一声,登时迈步朝许龙冲了过去。 许龙见状,心头一慌,哪里还敢有半点停留,连忙转过身跑到马前,翻身上马,带着人赶紧跑了。 要是他动作稍稍慢一点,就会发现,那些被司马奕叫来抓他的那些仆从,出了府门之后,就已经停止了脚步。 司马奕的目的,也不过就是让许龙自己识趣地离开罢了。 他并不想真的抓住许龙,然后给他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现在想要的只是安安生生地在吴郡安度余生,世间上的事,无论如何发展,最好都不要再找上他。 …… 当许龙灰溜溜地回到京口,告诉卢悚他诈骗司马奕失败,劝卢悚暂时再忍耐忍耐,等到时机合适,再行起事。 但卢悚已经不愿意再等,他故作答应许龙的请求,让许龙先行回到建康任职,等有了新的打算他再通知许龙。 然而令许龙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刚遵命回了建康,紧接着卢悚就带着三百个忠心的信徒,悄悄地潜入了建康城。 不过卢悚并没有立即行动,而是在建康城中潜伏了几天之后,摸清了宫禁周边的护卫情况,才在十一月初四这天晚上,将前往宫中任职的殿中监许龙给拦截了下来。 当看到卢悚的那一刻,许龙整个人都震惊了,他惊骇无比地道:“师尊是何时到的建康?怎么也不提前知会弟子一声?” 卢悚笑道:“天下大事,唯密可成,我有一计,可得富贵,你只需按计行事,保管无虞!” “不知是何计?”许龙颇为好奇地问道。 “你听我细细说来,此前你去见海西公,不是……” 卢悚一本正经地将他心头地计划给说了出来,但许龙却颇为不以为然,问道:“可皇宫禁地,如何轻易可入?一旦走漏风声,恐怕难以脱身。” “我早已打探清楚,广莫门守卫颇松,你只需在门内等候,等我明晨攻破广莫门,你就带领我们到武库去取甲仗,然后再从广莫门逃出,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定能成功!”卢悚自信地笑道。 “这……” 许龙犹豫片刻,可还是没能战胜他内心的欲望,最终答应下来道:“既然师尊谋划得如此周详,那弟子就豁出命去,在广莫门等着师尊前来。” “好!那就明日一早见。”卢悚颇为兴奋地道。 “弟子告退。” 许龙拱手一礼,快步离开了卢悚等人暂居的地方。 进宫的这一路上,他都不停在想卢悚对他说的一句话:“此事若成,你就是光复功臣,到时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用之不竭!” 不知不觉间,他就像是被自己给催眠了一般,自认为这偌大的皇宫,都将是他的囊中之物。 …… 清晨,曙光尚未照耀大地,只有一点点朦胧的光亮昭示着白天即将到来。 卢悚早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摸着黑就带着他那三百多人来到了广莫门外埋伏。 他在等待清晨广莫门护卫士兵换防打开城门,趁城门打开之时,突然发起袭击,拿下广莫门,进入皇宫之中。 卯时初。 广莫门悄悄打开,一队差不多二三十人的护卫队从门内缓缓走出。 卢悚见了,登时精神抖擞,大声吼道:“快!跟我冲入宫门!” 随着一声大吼,他率先冲出,那些追随他而来的三百信徒也紧跟其后,朝宫门冲去。 本来无比安静的广莫门外,突然出现了数百个人气势汹汹地冲击宫门,让本来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回家的那二三十个禁卫士兵猛然一惊,惊慌失措之下,下意识地就拔腿往宫门跑。 可是他们才刚刚跑出没有几步,便被卢悚带来的那三百信徒给挡住了去路,不过片刻之间,就被乱刀砍死在了当场。 而刚刚才接替了广莫门守卫的禁卫士兵,在发现有人要冲击宫门,想要闭门自守的时候,卢悚带来的人已经将打开的宫门死死地抵住,让卢悚可以带着人肆意冲进宫门之内。 由于事发突然,再加上广莫门的守卫士兵的确不多,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卢悚很轻易地就取得了广莫门的控制权。 在战斗结束之后,等候在广莫门内隐蔽处的许龙才走了出来。 他看到那些倒在地上的禁卫士兵,忽然灵光一闪,建议道:“不妨将这些士兵的衣服换上,一路上才不会让人怀疑!” “此言甚是!” 卢悚当即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命人换上那些被杀死的禁卫士兵的衣服。 等众人将衣服换好,许龙一数,登时大惊道:“不好!少了一个人!” “什么少了一个人?”卢悚皱着眉头问道。 许龙连忙解释道:“禁卫军一向是二十五人一队,这里只有四十九人,还有一人定是趁乱逃了,咱们的事,恐怕已经暴露!” “这……” 卢悚犹疑片刻,连忙作出了决定道:“事已至此,不可半途而废,我们快去快回,料想不会有事,赶快动身!” “事不宜迟,快走!” 许龙也不敢耽搁,连忙快步在前带路。 卢悚也不敢大意,只留了二十来个人守住广莫门,然后便带着其余所有的人全都朝武库而去。 在许龙的带领下,卢悚等人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穿过皇宫,走入云龙门,来到了武库之外。 许龙拿出早已伪造的太后诏令,说是奉令来取甲仗,要去迎接海西公司马奕还朝。 这一番话,使得把守武库的门吏和士兵在惊骇之中,不得不主动打开了武库的门,让卢悚等人很顺利地进入了武库之中,将其中本属于天子的甲仗给拿了出来。 取了甲仗,卢悚等人不敢停留,连忙朝广莫门赶去。 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尽管他们动作已经很快了,但那个逃掉的禁卫士兵却更快,此时游击将军毛安之已经带着士兵赶到了云龙门,拦住了卢悚等人的去路。 而另一边,左卫将军殷康和中领军桓秘也带着人从止车门而来,堵住了卢悚另一条去路,将卢悚等人围在了宫墙之内。 在遭受四面围堵的情况下,卢悚尽管带着他的手下全力拼杀,却终究还是寡不敌众,被当场枭首,其余人众,也几乎死伤殆尽,只有几个逃过一死,却也被抓了起来。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虽然就此平息,但其带来的影响却是极为恶劣的。 不仅震动宫省,就连远在姑孰城的桓温,在听到这个令他无法想象的事件后,也为之勃然大怒,进而引发了他心中无限的遐想。 …… 当夜,谢安并没有回府,而是和王坦之一起,在皇宫之中稳定人心。 等皇宫中被完全清查了一遍,没有再发现半点可疑的迹象之后,谢安和王坦之才在值房中坐下来认真地讨论这件事。 王坦之若有所思地问道:“若是大司马得知此事,会作何想?” “恐怕不会轻易就将此事略过!毕竟如今建康城中的防卫,可都是大司马亲自派来的人!”谢安皱着眉头道。 现在卢悚和许龙已死,他们已经无从知晓卢悚和许龙闯入宫禁的真实目的。 但他们可以猜测,桓温也可以猜测。 猜测的结果是不是准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会不会有人借此来大做文章! “安石兄以为,这会不会又被算作对抗大司马的举动?”王坦之满心担忧地问道。 “咱们能想到的,大司马纵然不如此想,或许也会有人向大司马说明。”谢安无奈地道。 “这可如何是好!?”王坦之面色焦急地道。 “目前看来,事实已然发生,我们也无计可施,只有静观其变。”谢安正色道。 “唉……也只能如此了!”王坦之叹息道。 …… 而另一边,桓秘和毛安之也刚刚聚在一起,他们不仅没有半点将动乱平息的喜悦,反而是一脸的晦气,满心的忧愁。 他们正犹豫不决,是不是要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汇报给远在姑孰城的桓温知道。 “已经清理过了,进宫作乱的只有三百来人,因乱而死的禁卫,也只有把守广莫门的四十九名士兵,若是要将此事就此掩盖,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毛安之一脸严肃地道。 “咱们手下的将士自不必说,但朝廷中那些公卿的嘴,谁能封得住!?”桓秘忧愁无比地道。 “这倒真是个棘手的问题。”毛安之无奈地道。 “我看与其隐瞒此事,不如咱们自行认错,大不了被兄长训斥一顿,我就不信,难道还能因这点小事将咱们撤职不成!”桓秘正色道。 “那就依将军所言,咱们联名写一封信,即刻将此事原委告知大司马!”毛安之点头道。 “好,这就写!”桓秘点头答应道。 …… 不过,虽然这件事在朝廷公卿和桓秘、毛安之的心里引起了巨大的震荡,但由于这件事被刻意地掩盖,在建康城的百姓中并没有广泛流传,引起骚动。 就连谢文,也是在事发两天之后,在和谢琰的闲聊之中,才得知的此事。 看到谢文那惊讶地神情,谢琰不禁问道:“这两天秘书省中都在议论,说发生了如此大事,不知大司马会有什么反应?兄长一向颇有高见,不知对此事如何看待?” “嗯……” 谢文思索片刻,像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正色道:“或许这一场宫省之变,会令大司马改变一直以来坚持不入朝的想法。” “兄长是说大司马不久之后将会入朝,这怎么可能?”谢琰一脸吃惊地道。 对于桓温已经几次三番拒绝入朝的事,他自然是十分清楚的。 他实在想不明白,仅仅发生了这样一件不算轰动的“小事”,怎么就能促使桓温入朝! “如果说有人将此事当成朝廷公卿对抗大司马所做的试探呢?”谢文正色道。 “这……” 谢琰瞬间愣住。 他忽然发觉谢文所说的话一语中的,让他有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感觉。 区区三百多个人,就敢来闯建康皇宫,而且还如此轻易就获得了“成功”! 其中如果没有内应,是绝对无法解释得通的。 虽然说现在发现的内应只有许龙一人,但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推波助澜,仍然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只要有人“添油加醋”去给桓温做解释,桓温就有理由再一次来到建康,对朝局进行进一步的整顿。 而整顿的方法,无疑可以复制此前诛除“殷、庾二族”之事。 心头的思绪瞬间闪过,谢琰满心担忧地问道:“兄长以为,建康城中可会再掀起一场大风雨?” “这就要看大司马是不是真的要改天换地了!”谢文正色道。 他当然知道桓温最后没有走出那一步,但在谢琰的面前,他却没有说出来。 毕竟谢琰并不傻,有些话一旦说了,他可能就圆不回去了。 …… 一连两个多月过去,桓温都没有任何动作,似乎他对于建康城中发生的这一变故并不关心,决定坐视不管。 然而,当天地回暖,二月的春风如同剪刀一般裁出秦淮河岸飘扬着的柳絮时,建康城中的朝廷公卿却突然收到了一个令他们无比震惊的消息,使得他们游玩山水之间、欣赏美丽春景的心思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桓温来朝了。 在朝廷并无旨意征召,桓温也未曾提前奏报的情况下,桓温带着姑孰城内的数千士兵,忽然朝建康城进发。 这个消息,相比于此前卢悚入宫作乱一事,更让朝廷公卿感到人心惶惶。 他们不知道桓温在连续多次明确拒绝了入朝之后,突然入朝的目的何在。 一时之间,各式各样的猜测全都跑了出来。 其中有的说:“大司马入朝,乃是例行入朝理事,不足多怪。” 还有的说:“大司马入朝,当是拜谒先帝陵寝,必无他意!” 但流传最多,也最让人深信不疑的,却是:“大司马此来,将借究治卢悚之事,诛除王、谢二族,因之以移晋室,开创新朝!” 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建康城内就变得流言汹汹,人情恐惧,人人危不自安。 就连一向不关心俗事的刘操之,在听到这些流言之后,都感到无比的担忧,亲自前来谢府,想问一问谢安心中是何想法。 但他来的时候,谢安并不在府中,只有陪着张彤云在家养胎的谢文接待了他。 谢文见一向沉着冷静的刘操之面露忧色,不禁好奇地问道:“师尊忧心如此,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刘操之倒也不隐瞒,当即道:“听闻桓温即将入朝,城中流言汹汹,我想来问问安石将作何打算!” 谢文笑道:“师尊的问题,弟子便可以给出回答!叔父必然是以天下为重,与桓温尽力周旋!” 闻言,刘操之愣了一愣,忽然笑道:“文度此言甚是,我竟忘了安石之心!真是不该!不该……” “叔父之心?不知师尊所指为何?”谢文一脸好奇地问道。 “文度岂不闻:‘天下苍生望谢安’之语?苍生既自托于安石,安石又岂会负苍生!”刘操之感叹一声,然后正色道:“安石引我为知己,而我却于此时相疑,着实不该!我今日来此之事,文度切不可说与安石得知,老夫归去也!” 说罢,不待谢文回答,他就转身离去了。 …… 第129章 新亭迎桓温 是夜,月如钩,光亮晦暗,星辰如点,稀疏散布于夜空中。 春风尚且微凉,使人无心夜游。 但谢安却伫立在庭院之中,抬头望着天空,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星象,似乎想从这“稀松平常、毫无新奇”的天象中得到些许启示。 这时,谢文在齐泰的带领下,轻声来到了谢安的身后,见谢安神情专注,并没有上前打扰,也抬头望着他始终看不懂的天象。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安忽然收起目光,转过头,看向正满眼疑惑望着天空的谢文,问道:“文度可看出了什么端倪?” 闻声,谢文顿时收回了目光,朝谢安拱手为礼道:“小侄愚钝,始终不明天象中所含天机何在!” 谢安见他满眼的真诚,并没有继续追问,忽然又转过头望了望星空,然后满怀心事地抚须叹道:“或许其中本就没有所谓的天机,有的只是穿凿附会,借所谓的天机示警,来施行人事的借口罢了!” “叔父所言,可谓至理!”谢文正色道。 在他看来,所谓的天象,不过是宇宙中无数的恒星、行星、卫星以及彗星所发出来的亮光罢了。 其所构成的特殊形状,所衍生出来的特殊含义,不过是由人所赋予的。 而人之所以会赋予天象一些特殊的含义,无非是为了将人的行为变成“代表天的意志”,从而获得行事的合理合法权。 “那你说建康城中议论纷纷的流言,是否也是有人为了施行人事,而故意兴风作浪?”谢安忽然问道。 “自古流言汹汹,必然有其缘故,叔父心中已然明知,又何必来问小侄?”谢文微笑道。 “……” 谢安闻言,不禁一愣,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犹疑,颇为奇怪地看了谢文一眼,然后道:“有哨骑来报,大司马明日将至新亭,今日朝议,群臣明日于新亭迎候大司马,你说大司马此来,意欲何为?” 被谢安这么一看,谢文哪里还能不明白谢安的意思,他恍然大悟道:“原来叔父是在担心大司马此来,果有诛除王、谢二族之意?” “流言如此,岂可使人无忧?”谢安叹道。 “但以叔父之智,当可转危为安。” 谢文微微一笑,紧接着又道:“只要顺利度过了这一道难关,叔父便可从此再无羁绊了。” “可这一关,哪有那么好过……” 谢安再一次叹息了一声,然后又转过头,望向天空,心头暗叹:“看来在这件事上,他帮不了我。” 他只有将希望再一次寄托在飘缈难测的星空。 似乎浩瀚星辰中真的藏着什么玄机,只要他一旦发现,并将其抓住,这天下间的一切事都会变得简单明了。 谢文见状,也十分好奇地抬起头,再一次看向天空。 不过他虽然睁着眼睛,却全然没有看天空中的星象,不过片刻,他就两眼无神,陷入了沉思之中。 “面对桓温,叔父的确没有可用的筹码,如果桓温真的下了狠心,叔父或许非但不能阻挡,还会成为桓温刀下的第一个亡魂,被用来震慑天下。” “背负着这样的江山社稷,这样的朝廷,还能赢得一个江左第一风流宰相之名,真不知叔父到底做出了怎样的应对。” “如果换做是我处在叔父的那个位置上,恐怕已经认命投降了吧。” “或许现在真才是到了‘秀才遇到兵’,令人束手无策的地步。” …… 第二日,清晨,天空尚未完全明亮。 建康城南的宣阳门却早已洞开,百官或骑马,或乘坐马车,陆陆续续地出了城门,朝新亭而去。 当百官毕集于新亭之外的官道上,过了半个多时辰,仍迟迟不见桓温队伍甲仗的身影。 随着时间流逝,百官无不引领相望,既期盼着桓温赶紧到来,又对桓温的到来心怀畏惧,面露愁苦之色。 百官之中,唯独谢安和王彪之看起来神色自若,脸上并无丝毫畏惧之色。 而本来下车时仍然十分镇定的王坦之,随着等待的时间越来越久,他心中冒出来的遐思也越来越多,使得他渐渐皱起了眉头,越发紧张了起来,以致于时不时东张西望、仰天俯地,暗自叹息。 也不知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久,桓温却还没有来,他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心中忧虑所衍生出来的压力,来到谢安和王彪之的面前,满怀担忧地问道:“大司马此来之意,果应流言乎?” 闻言,本来正闭目养神的谢安和王彪之不禁同时睁开了眼睛,颇为奇怪地对视一眼,然后王彪之正色道:“流言扰乱人心,文度不当为之所乱。” “这……” 王坦之一愣,虽然嘴上并没有说话,但是在心头却几乎已经按捺不住反驳了:“事到如今,如何还能不为所乱?!身处这生死存亡关头,岂能令人再无动于衷?!你们心中若是有对策,何不说给我听?!” 沉默良久,王坦之又看向谢安,正准备问话,谢安却抢先道:“晋祚存亡,决于此行!文度当坚守本心。” “……” 王坦之再一次无语,他望着已经将眼睛闭上,继续养神的谢安,感到无比的惊讶,心头不由得“吐槽”了起来:“谁不知道‘晋祚存亡,决于此行’?!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你来说?!你倒是告诉我你有何计存续晋室啊!坚守本心?何为本心?坚守本心就能稳住局面?这不是儿戏吗!” 尽管他的心里有着无数的疑惑与不解,但他却仍然没有问出来。 因为他忽然发觉,谢安和王彪之看起来神色镇定,但其实在他们的心里面,也并没有对策,他们只是在赌。 赌桓温仍然有所顾忌,不会就此将晋室天下取而代之。 在“赌场”上,往往越是镇定的人,其“底牌”就越大,其所拥有的筹码就越充足。 这样简单的道理,王坦之自然明白,但他实在想不明白,给谢安和王彪之如此“底气”和桓温对赌的“底牌”到底是什么。 毕竟在他看来,桓温已经是一副无论怎样都必赢的“天牌”,他们根本没有和桓温对赌的资格。 沉思良久,让他不禁想要再仔细问清楚谢安和王彪之心中所想。 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就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令他心神瞬间绷紧的声音。 “踏!踏!踏……” 随着一阵骏马疾驰的声音渐渐变得明晰,两队骑着高头大马奔驰而来的前锋卫队出现在了官道的拐弯处。 桓温终于来了。 当远超寻常规制的近千前锋卫队在百官的面前奔驰而过,望着被马蹄踏过大道扬起的尘泥,本来各自议论着的百官,瞬间噤若寒蝉,一脸紧张地低头站立在道路两旁,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周围正在不断变化的形势。 很快,他们就猛然发现那些士兵将整个官道都给围了起来,而新亭之外,更是被“持兵披甲”全副武装的士兵给围了好几重。 似乎这小小的新亭,在这一刻竟成了无比重要的军事要塞,成了必须重重守卫的天子皇宫。 突如其来的变化,无疑让等候的百官大感意外。 在前两天建康城内广泛流传的流言的影响下,不少人都开始产生不好的预感,在心底暗自做着最坏的打算,甚至有的人,已经在开始思考着是不是要走上已经提前谋划好的退路。 又过了好一阵,桓温所乘坐的四驾安车才沿着官道缓缓驶来。 “大司马到!” 忽然,那些在官道和新亭周围守卫着的士兵望向安车的方向,异口同声地大喊了一声。 这一声振聋发聩的喊声传出,百官本来已经绷紧的神经不禁为之一颤,全都微微抬起头,一脸担忧与恐惧地望向桓温所乘坐的安车。 只见安车来得越来越缓慢,最终在新亭旁边停了下来。 安车之上,桓温身穿衮服,从掀起的门帘中跨步走了出来,站在安车之上,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着那些来迎接他的朝廷百官。 百官与桓温的目光一对碰,几乎全都被桓温那睥睨一切的目光给震慑了,不自主地低下了头颅,像是做贼心虚一般,生怕被桓温给抓住把柄。 “哼……” 桓温见状,不由得冷笑一声,然后大步跨下安车,走入新亭之中。 他虽然患有足疾,但这一刻,却像是有什么灵丹妙药,治好了他身上所有的病症,他每一步都踏得十分稳健,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威严而气度不凡。 过了好一阵,王珣才从新亭中走出,朝百官高声道:“大司马有命,朝士可入亭言事!” 说罢,他只是朝王彪之递了两个眼色,便不再耽搁,连忙转身进入了亭中。 王彪之会意,转过身看了看他身后的百官,见平日里意气风发、趾高气昂的众人现在却一个个满脸惊慌,表现得紧张害怕不已,不由得暗叹一声,回过身往新亭走去。 然而不过片刻,却见王彪之满脸失望地走了出来。 王坦之见状,挪步上前,好奇地问道:“事态如何?” 王彪之满心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难以言说……” “这……” 王坦之闻言,不由得眉头紧皱,不知不觉间,他的额头竟冒出来些许冷汗。 他忽然感觉这二月时节,竟像是三伏天一般使他燥热难耐。 “文度,我看你就不要去见大司马了吧。” 就在这时,王彪之忽然轻声提醒了一句。 这声音很小,不至于让王坦之身后的百官听到,但王坦之却在闻声之后,转过头看到了百官炙热的目光。 那目光似乎在说:“琅琊王氏之后,太原王氏理当作出表率,主动前去面见大司马。” 王坦之的心里,本来是有点打退堂鼓,可是在面对百官如此目光之后,他额头上的冷汗冒得更多了。 他朝着王彪之拱手一礼道:“多谢王公美意,但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 说罢,他不待王彪之回答,便大跨步去到了新亭之中。 看到新亭周围面色严肃、目光炯炯、饱含杀气的一众卫兵,王坦之不由得暗地里一惊,未免在桓温面前露丑,他连忙举起左手拿着的笏板,朝桓温拱手见礼道:“坦之拜见大司马。” 桓温从王坦之一踏入亭中,便观察着王坦之的一举一动,他早已察觉到了王坦之显露出来的惧怕之色,以及额头和颈子上冒出来的汗珠。 甚至连王坦之衣襟口被汗水打湿的痕迹,他都没有漏掉。 但他却对此没有感到半点奇怪。 因为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如果王坦之一点也不惧怕,反倒会让他觉得不合常理。 所以他一脸淡定地微笑道:“文度倒执手版,可是有所暗示?” “啊……” 王坦之惊呼一声,然后才猛然发现他在惊慌之中,竟然将笏板给拿倒了。 他连忙将笏板倒转过来,然后满脸尴尬地道:“坦之一时失察,还望大司马宽恕失礼之罪。” “此等小事,何足挂齿!”桓温淡然一笑,然后正色道:“文度此来,欲言何事?” “嗯……我……不知……不知大司马入朝,所为何事?” 王坦之像是经过了巨大的纠结,犹豫几番,才最终将这个问题给问了出来。 桓温见状,不由得十分轻蔑地笑了一笑,然后道:“我既来朝,自然是为安定社稷!” 此言一出,王坦之顿时变得一脸吃惊,愣在了当场,心头暗思:“安定社稷?难道他又要再行废立之举?还是说他要追究先帝遗诏之事?” 良久,他才满怀疑惑地问道:“不知社稷有何不安,大司马又将如何安定社稷?” 闻言,桓温一脸严肃地道:“此非卿当知!” 桓温语气和称呼的变化,让王坦之瞬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连忙道:“大司马此言……”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桓温给打断了。 只见桓温厉色道:“此事已定,不容再议!若文度别无他言,便退下让百官入亭言事。” “这……” 王坦之一愣,还想争上一争,可与桓温那逼人的目光一碰,瞬间就打消了念头,无奈地拱手道:“坦之告退。” 说罢,悻悻地退出了新亭。 看到王坦之一脸失望地走了出来,王彪之无奈地叹息一声道:“今日之事,恐怕就全寄托在安石身上了。” “天下事,从来非一人可定,不论前路如何,安自当尽力而为,但愿能不负公之所托。” 谢安拱手一礼,然后迈开脚步,一脸从容镇定地朝新亭走去。 “安石真乃国士无双!” 望着谢安离去的背影,王彪之不禁发出一声轻叹。 第130章 尚怀犹疑的桓温 第130章 尚怀犹疑的桓温 新亭之内,谢安站立在台阶之上,不急不忙地拱手施礼道:“安拜见明公。” 桓温闻声,抬头看到一脸淡定的谢安,微笑着挥手道:“安石请坐。” 话音一落,谢安缓步上前,从容就席,将手上的笏板轻轻地放在面前的桌案上,然后才微笑着道:“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壁后置人?” 此言一出,桓温不由得一愣,暗道:“他是真不知,还是故作如此?亦或是他有所恃?” 思绪闪过,他并没有显露半点犹疑之色,坦然笑道:“正自不能不尔。” 说罢,他盯着谢安,忽然将手高高扬起,见谢安依旧神色自若,没露出半分惊异之色,他才下令道:“撤去兵士!” “是!” 王珣拱手回应一声,然后朝围在新亭之外的兵士高声喊道:“大司马有命,众兵士撤至道旁!” 闻令,将新亭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兵士迅速动作,不过片刻之间,便全都退到了官道之旁,将新亭之内本来“充满神秘”的“桓温引见朝士”的情形,全都展现在了在官道上迎候的百官眼前。 百官看到映入眼帘的桓温和谢安笑谈的场景,每个人的内心都感到无比的震惊,一时间私下议论了起来。 “举朝上下,能与大司马如此笑语之人,恐怕也就只有谢安石一人而已了!” “也不知他们究竟在谈论何事?真是令人好奇。” “若是轮到我时,大司马也能笑脸相迎,那就好了!” “我看他二人相谈甚酣,恐怕已轮不到我等前去拜见了。” “是么?若如此,便更好了!” …… 在百官的注视下,桓温和谢安笑谈良久,直到日头高挂,午时已至,这一场笑谈才走向尾声。 只见桓温和谢安忽然站起身,一同走出了新亭,在桓温的四驾安车旁停了下来。 “与安石笑语,不觉时光易逝,若非烦事缠身,真想与卿昼夜畅谈!不知安石可愿与我同乘,再续未尽之语?”桓温微笑着发出邀请道。 谢安却笑着拱手拒绝道:“安虽欲闻明公之训,然位卑者乘坐四驾安车,于礼不合,安不敢闻命!” 闻言,察觉到谢安言下所含深意,桓温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一半,不过他仍然保持着风度,微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夺安石之志了。” 说罢,他便转过了头,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踏上了那辆专属于他的四驾安车。 谢安看到桓温乘坐着安车从他的面前缓缓驶过,他也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迈步朝依旧在路旁等候的百官走去。 见谢安走过来,百官几乎全都全都凑了过来,他们迫切地想要知道刚才桓温和谢安究竟聊了些什么?桓温此来的目的究竟是了什么? 只见王彪之上前两步,首先出声问道:“安石,如何?” “尚未可知!”谢安正色道。 他虽然和桓温笑谈良久,但也只能说明流言中所传的“诛除王、谢”暂时不会到来。 他仍然没有把握能看透桓温的心,更没有把握能阻止桓温按心中所想行事。 当桓温进入建康城,未来就已经充满了变数,而能掌握这个变数的那个唯一的人,就是桓温自己。 朝廷百官,包括谢安,都只能静待桓温“处置”。 百官听了谢安的话,刚刚稍有放松的心情,又一次紧绷了起来,脸上也不自主露出了忧愁之色。 在他们看来,连和桓温笑谈如此之久的谢安,都还不知道桓温的来意,那只能说明桓温想做的事情,不愿为人所知! 而能让桓温不愿为人所知之事,恐怕也就只有那件让在场每个人都心生畏惧之事了! 谢安见百官神色,哪里能猜不到百官心中所忧,但他也无能如何,只能转移话题道:“诸位若再不上车,恐怕就跟不上大司马了。” 此言一出,百官便知道再问无益,也不再停留,纷纷坐上马车,骑上骏马,排成队列,朝桓温安车进城的方向跟了上去。 …… 进了建康城,桓温却没有立刻进皇宫拜见皇帝和太后,而是带着人马回了大司马府。 用膳之后,他又接着延见百官,听百官奏事,直到日暮时分,才让仍在等候的百官回去。 不过百官虽然离去了,但是他却没有就此歇息,他命人将一直没有来见他的郗超给请了过来。 就郗超来说,他曾经对桓温产生了极大的失望,自以为如果当初桓温听了他的建议,根本不会造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但桓温终究还是来了建康,虽然桓温已经错过了很多的机会,但现在却仍旧不太迟。 只要桓温想更进一步,就有机会,因为主动权一直就在桓温的手上。 所以,郗超还是来了,满怀信心,带着期望。 当郗超在桓温的面前坐定,桓温神情颇为奇怪地问道:“今日朝中公卿尽皆前来谒我,嘉宾何为不至?” “朝廷公卿不知明公之心,故而来谒,超亦不知明公之心,故而不来。”郗超正色道。 闻言,桓温稍稍一愣,不过转眼便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嘉宾说笑了!我之心迹,嘉宾若说不知,天下又有谁能知?” 郗超却颜色不改,依然一脸严肃地道:“若是明公废海西公时,超或许还可说知明公之心,但自明公移居姑孰之后,明公之心,便非超所能测矣!” “……” 桓温再一次愣住,用有些不敢置信的眼神看了郗超几眼,暗叹道:“他明知我意,却非要我亲口说出来,其用心良苦,着实难得!可有些事,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去做!” 沉默良久,他在内心思量一番,还是决定不正面回应郗超,转而问道:“关于卢悚入宫作乱一事,嘉宾有何见解?” “果然还是我自作多情!” 郗超暗叹一声,然后正色道:“卢悚其人,据说是京口一妖道,奉张氏五斗米道,颇有些治病祛疾之术,在江淮之间,信徒达数百家,其入宫作乱,想来是欲趁新旧交替之际,图谋兴复,以求富贵。” “仅此而已?”桓温一脸不相信地道。 “其谋事不密,仓促行事,转瞬即灭,恐怕的确是仅此而已!”郗超正色道。 “可若无朝士接引,他如何能得知禁中武库所在?又如何只掠取皇帝甲仗?”桓温继续问道。 “与卢悚一同被诛者,还有殿中监许龙,有许龙相助,要想突入殿廷,也当不是难事。”郗超回答道。 对这一说法,桓温仍然不愿接受,问道:“除许龙之外,别无他人?” “究竟有无其他朝士牵连其中,这就要看廷尉审问的结果了!不过以超之愚见,朝中公卿奉事五斗米道者甚众,有一两人与卢悚有些瓜葛,倒也不足为奇!”郗超饱含深意地道。 面对桓温现在这个态度,有些话,他已经不好再明说,所以只能委婉地进行暗示。 不过在桓温看来,郗超的话已经接近于明说了,他有意用卢悚入宫一事来做文章,郗超也几乎明确表示了可行。 借五斗米道信众助卢悚作乱之名,来清除一些对他有异心的朝廷公卿,进而震慑百官,让他们放弃无谓的抵抗,选择顺从他的意志。 但这件事说起来容易,要真正去做,却绝非易事。 “以嘉宾之见,两王和谢氏族人,可会参与其中?”桓温忽然问道。 “三族中人,虽颇有信奉五斗米道者,但卢悚由京口而来,入宫作乱之事,三族必不至于有所牵扯。”郗超回道。 其实他也知道,桓温要的并不是真凭实据,而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只要有半点牵扯,桓温就可以对两王和谢氏三族进行打击。 可他却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计策,一个卢悚,牵动几个寒门或者边缘士族,倒还说得过去,可如果要借此去动这三个根深蒂固的江左高门,其分量却还是远远不够的。 如果处理得不好,授人污蔑于人的口实,才真的会节外生枝,引起动乱。 “嗯……” 桓温沉吟一声,然后道:“嘉宾之言,我记住了!明日我会将谢安和王坦之召来询问此事,你早些过来,听听他们所言如何。” “超谨闻命。”郗超拱手道。 “在这花甲之年,经这一路风尘,着实使我颇感疲累,如今天色已然不早,我也该歇息了!我就不多留嘉宾了。” 说话间,桓温不自主伸了一个懒腰,对郗超主动下了“逐客令”。 闻言,郗超也知自己与桓温在见解上已经有了分歧,也不在意,站起身,躬身一拜道:“明公好生安歇,学生告辞。” 这是今夜他第一次在桓温的面前自称学生,或许也将是最后的一次。 从今夜和桓温的谈话中,他终于真正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桓温已经无法再进一步了。 …… 在郗超去见桓温的同时,谢府之中,谢琰也颇为激动地来到了谢文的房外。 由于张彤云最近休息得早,谢文却睡不着,所以他总是会在寝房之外点起灯安静地看一阵书再睡。 看到谢琰一脸的神色激动,站在门口就开始朝谢文喊道:“兄长,你果然在这,让我一顿好找!” 谢文虽然在谢琰到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伸出手放在嘴前,示意谢琰噤声,但谢琰却是将口中的话说完后,才发现谢文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尴尬了一阵。 谢文见状,苦笑了一阵,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走出了房门,轻声问道:“瑗度找我,所为何事?” “未免打搅嫂嫂歇息,咱们还是到别处去说的好!”谢琰颇为谨慎地道。 闻言,谢文不由得暗自苦笑:“恐怕你嫂嫂已经醒了过来。” 毕竟怀孕的人,睡眠本就浅,一点小小的打搅,就容易被惊醒。 不过他并没有多言,只微笑着答应道:“也好,咱们走。” 不知不觉间,谢琰就带着谢文来到了翠云亭中,伴着微凉的春风,谢琰满心激动地问道:“兄长,你可知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谢文一脸疑惑地摇了摇头道。 “大司马入朝之事,兄长不知?”谢琰一脸奇怪地道。 桓温入朝之事,在前几天就已经闹得建康城满城风雨了,就算谢文近来和张彤云足不出户,但也不至于不知道。 更何况几个月前,谢文就曾预料桓温将会入朝。 谢文笑道:“若是此事,倒略有耳闻。” “那兄长可知今日百官在新亭迎候大司马,发生了何等奇事?”谢琰神情激动地问道。 “那倒未曾听闻!”谢文又摇了摇头道。 不过他虽然看起来像是的确什么也不知道,但实际上他却心知肚明。 毕竟史书上对这一段历史的精彩描写,早已经刻在了他的心里,不论经历多少风雨,他也不会忘记。 谢琰激动地道:“今日光景,兄长未曾亲见,可真算得上是人生一大憾事了!兄长恐怕无法想象,往日里那些趾高气昂、神气无比的公卿,在见了大司马后,露出了多么令人惊奇的神情!兄长是不知道,他们脸上露出的恐惧非常、惊慌颤栗的神色,简直就像是做了亏心事,深夜被鬼敲了门一般!让人看了,既觉惊奇,又觉可笑!”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谢文便满不在意地接了一嘴道:“大司马向来威严,加之入朝之意不明,朝野流言纷纷,又大陈兵卫,群臣有担忧恐惧之色,也属正常!” “呃……” 谢琰被谢文这句话搞得尴尬地愣了一愣,然后一脸好奇地问道:“那兄长以为,父亲卓然独立,表现得从容镇定,还和大司马笑语移日,也属正常吗?” “叔父人称大才盘盘,自然与常人不同,大司马与叔父惺惺相惜,笑语相谈,正说明叔父名副其实,为江左名士之冠!这一点,瑗度自幼闻叔父之教,还会觉得奇怪吗?”谢文一本正经地道。 “这……倒也是。” 谢琰闻言又是一愣,然后满心疑惑地问道:“兄长是否早已料到会是如此情形?” “说不上料到,只能说是以常理推知罢了。”谢文一本正经地微笑道。 “那以兄长之见,大司马入朝之后,将会如何行事?”谢琰好奇地问道。 其实这才是他今天来找谢文真正的目的,刚才的话,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究治卢悚入宫之事,或掀起大风大浪,或就此偃旗息鼓!”谢文望着天空,一脸讳莫如深地说道。 第131章 高平陵奇诡之事 第131章 高平陵奇诡之事 “兄长此言何解?”谢琰疑惑地问道。 对于桓温将掀起大风大浪,他其实并不觉得奇怪,但说桓温会就此偃旗息鼓,他却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若大司马志在行非常之事,必然掀起大风大浪!若在行事过程中,朝廷公卿一心相阻,以大司马向来行事稳重之性格,恐怕会就此息谋,也就是偃旗息鼓了。”谢文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那在兄长看来,究竟是风浪大起,还是会偃旗息鼓?”谢琰又问道。 “嗯……” 谢文像是沉思了一阵,然后才吐出心中的想法:“偃旗息鼓。” “果然会是如此么……”谢琰有些不敢相信地呢喃道。 “那就要看大司马之心究竟如何了。”谢文感叹道。 …… 翌日,大司马府,谢安和王坦之闻召而来。 他们王珣的带领下,来到了厅堂之内,见到了安坐在厅堂之上的桓温。 只见桓温微一挥手,王珣便自觉退出了厅堂,偌大的厅堂之内,现在就剩桓温、谢安和王坦之三个人了。 桓温突然的单独召见,让谢安和王坦之都感到有些意外,猜不透桓温召他们前来的目的何在? “安石、文度,请坐。”桓温微笑着挥手指向他面前的两处席位道。 “谢明公赐座。”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拱手一礼,然后从容落座。 似乎没有了持刀带甲的卫兵,王坦之心中对桓温的畏惧惊慌之意也就无从而生了一般。 “因昨日要延见百官,未曾与安石和文度详谈朝事,我思来想去,总觉不妥!故而今日我不见外人,专与你二人议事,还望安石和文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桓温笑道。 “明公有命,岂敢不从。” 两人再一次同时拱手回应道。 “数月之前,宫省生变,其中详情,我尚不甚清楚,你二人俱领侍中之职,亲历当日之事,想必可以释我心中之疑。”桓温正色道。 此言一出,王坦之不禁颇为吃惊地看了看神情仍然镇定的谢安,然后整理了下思绪,正色道:“当日是我当值,但有贼人突入宫禁一事,我也是在游击将军毛安之帅人诛讨贼寇时经宫中禁卫禀报,方才得知!此事究竟因何而起,如何发展,我亦无从得知。” “嗯……” 桓温一脸严肃地沉吟一声,然后看向谢安问道:“安石呢?” 谢安回道:“明公也清楚,我虽领有中护军之职,但只管禁苑卫戍,宫门、朝堂及各类库藏,俱应由令弟‘穆子’掌管,其中具体情由,恐怕当问令弟。” 听着两人像是商量好了的回答,桓温不由得愣了一愣,然后道:“事发详情,我虽可去问穆子,但卢悚、许龙二人渊源,恐怕还得请教你们两位。” “明公此言何意?”谢安一脸疑惑地道。 “安石交友广泛,颇识奉道之人,难道就未曾听闻五斗米道中,有卢悚此人?”桓温故意挑明了问道。 “未曾!”谢安斩钉截铁地道。 “那文度呢?”桓温又转向王坦之问道。 “亦未曾听闻。”王坦之也摇了摇头道。 就在这时,忽然一股清风袭来,将厅堂之内一盏屏风旁的纱帐给轻轻吹扬了起来,露出了斜卧在屏风后面的郗超的身影。 谢安看到那熟悉的衣袂,不禁笑道:“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 此言一出,让本来想要用“编造的事实”反驳的桓温瞬间变得尴尬了起来。 只见他一脸尴尬地朝屏风的方向说道:“嘉宾,你也出来坐吧。” 郗超闻言,倒不觉尴尬,一脸坦然地拿着坐席走了出来,在谢安的身旁坐了下来。 看到如此情形,桓温忽然笑道:“此情此景,也可算做是千载一时了!” 任谁能想到,江东名声最盛的三大才子,竟然坐在了一起。 而且看起来,还像是三人共同面对江东“上一代”俊才的“仅存硕果”,若有外人看了,想必也一定会感到无比的吃惊。 “明公固乃千载一人,自可得千载一时之会。”谢安笑道。 “千载一人?我已是朽木之年,再无实现胸中抱负之可能,如何可称得上是千载一人!倒是诸公才识非凡,未来可期,或可成就大事,名垂千古!”桓温苦笑道。 “明公之誉,我等愧不敢当。”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道。 …… 不知不觉间,因为郗超忽然被发现,这一场试探性的谈话,就此发生了改变。 桓温不再追问卢悚入宫之事,反而将心中对桓秘和毛安之等人的处置意见袒露了出来,询问着三人的意见,当他自己在心中做出了决断之后,又将话题一转,开始谈起了已经入土数月的简文帝司马昱。 直到日暮时分,他们的谈话才结束。 而王坦之那颗满怀担忧的心,也终于在谈话结束的时候,踏踏实实地落进了心房。 …… 第二日,桓温终于动身入宫,去见接替司马昱皇位的小皇帝司马昌明。 在刚刚踏入宫门的时候,桓温就收到了一份圣旨。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十六个字:“公勋德尊重,师保朕躬,兼有风患,其无敬!” 但其中所蕴含的示弱尊崇之意,却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 桓温倒也并不客气,坦然接受了司马昌明的“好意”,就这样乘坐着玉辇,出现在了朝堂之上。 司马昌明如今方才十一岁,尚是孩童幼稚之时,对于朝事,哪里有什么概念。 为了今天不表现得失礼,他昨夜已经在谢安和王坦之的指导下,练习了无数次言辞和仪态了。 只见桓温当着百官,呈上一份奏疏,然后大声道:“妖道卢悚入宫一事,震动宫省,致陛下有肘腋之患,实乃禁卫不严之故,中领军桓秘、游击将军毛安之荷国重任,忝掌禁军,竟不能防危避祸,使数百乌合之众,便可为祸于殿廷之间,实可谓是无能之至,若不加显罚,不足以警戒后人,重振军威!臣议免桓秘之官,皇城内外,各守卫之将,依罪论处!又念游击将军毛安之手自奋击,格杀妖贼,有护卫之功,可将功赎罪,权迁右卫将军,以彰朝廷赏罚之明!” 此言一出,群臣震惊,全都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桓温。 而桓秘和毛安之的惊异之情则更甚。 但桓秘和毛安之却不敢发一声予以反驳,只能低着头等候司马昌明说出那两个毫无悬念的“准奏”二字,对他们进行宣判。 司马昌明一脸无助地扫视了一番堂下的群臣,在看到王彪之、谢安和王坦之等人连连点头示意之后,用尚且稚嫩的声音,中气十足的大声道:“准公所奏!” “陛下圣明。” 桓温客气地拱手回应一声,然后又道:“五兵尚书陆始,负保卫京畿之责,不能辨明良善,致数百贼寇入建康为乱,替慢之罪,不可逃也!臣请送陆始于廷尉究治!” 此言一出,谢安不由得为之一愣,暗自庆幸道:“还好张彭祖年前赴任广州刺史一职,不然这天降的横祸,就落在张家的头上了!” 而在班列之中正“屈身守分”的陆始听到桓温点到了他的名字,登时大为吃惊,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桓温。 可是他也只敢用眼神表达不满,满脸怨望地从班列跨步走出,跪倒在了殿廷之上。 像刚才桓秘和毛安之一样,不敢说一句反驳的话,静静地等待着宣判。 “准奏。” 司马昌明的声音再次发出,接了这“天降大锅”的陆始也只得认命般地被殿廷外的甲士给带到了廷尉府接受审讯。 “臣蒙先帝垂布衣之顾,任兼内外,而先帝临崩之时,不得亲承顾命,每一思之,便觉酸恸,臣请明日拜谒高平陵,以慰衷情。”桓温再次大声奏报道。 “公之所请,先帝泉下有知,亦当准奏,况于朕乎!?准奏!” 司马昌明忽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一脸严肃地大声道。 他的这一举动,着实让群臣大感惊喜,同时也让桓温心头生出一股莫名的惊异之感。 他总觉得司马昌明这句“听起来正常”的话语中透露着古怪。 不过他也只能将这位“小皇帝”给他带来的这点疑惑埋在心头,拱手拜谢道:“臣拜谢皇恩。” “公不必多礼,不知公可还有所奏?”司马昌明有礼貌地问道。 “臣别无他奏。”桓温微笑道。 “诸位爱卿可有事要奏?”司马昌明又看向站列朝中的大臣道。 “……” 群臣默然。 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选择多嘴。 等待了一阵,司马昌明才一本正经地看向桓温,问道:“既然众卿无事禀奏,朕想就此退朝,让百官各回衙署理事!不知公意以为如何?” 话音一落,桓温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瞥了一眼谢安和王坦之,嘴角扬起一抹轻笑,正色道:“陛下所言至当,臣无异议!” “那朕送公出宫。” 司马昌明补充一句,然后跨步从台阶走下,来到桓温的面前,就像是晚辈在长辈面前一般,恭谦有礼。 “臣不敢,请陛下留步!” 说罢,桓温便朝随他一起进殿的随从抬了抬手,示意他们抬起玉辇,启程离开。 司马昌明却并没有留步,他仍然还是跟在玉辇之后,跨步走出了太极殿。 只不过在太极殿外的丹陛之上,他停住了脚步,朝着走下台阶的桓温挥手道别道:“公一路走好!” 桓温闻言,不由得微皱起眉头,缓缓转过头,再一次望了一眼面带微笑、容颜稚嫩的司马昌明,心头闪过一缕遐思:“这一去,将不返乎?” …… 第二日,阴云遮日,微风习习。 一早,桓温就带着几名亲随,还有几十名卫从,驾着安车前往了高平陵。 高平陵外,树木葱茏,群鸟欢鸣。 高平陵旁,却是土壤尤新,一眼开阔,少见高大树木。 桓温缓步下车,朝众随从吩咐道:“我自上前拜谒先帝,尔等不许上前。” “是!” 众人连忙答应一声,留在原地,任桓温一人上陵墓前拜谒。 只见桓温手握节杖,缓缓上前,在司马昱的陵墓前站定,然后才聚精会神地盯着墓碑上刻着的文字,发出一声叹息:“陛下,我来看你了。” “大胆桓温,在朕面前,竟敢不称臣,你果要篡逆不成!?” 也不知是他看墓碑上的文字过于出神,产生了遐思,还是司马昱牵挂晋室江山的那一点阴魂未散,果然显灵,这一句字字清楚而且震慑人心的话语,登时传入了桓温的心神之中。 “臣……臣不敢!臣不敢!臣不敢……” 桓温心神一震,连忙扔下手上的节杖,一边自称不敢,一边朝墓碑鞠躬作揖。 “哼!你若不敢,入建康何为!?” 司马昱的声音再一次向桓温的心房袭来。 “臣入朝是为保社稷安定,此心天地可鉴,望陛下明察!” 桓温连忙辩解一声,然后一脸虚心地抬起头,看向墓碑的方向。 这一看,差点让他在抬眼的那一瞬间瘫倒在地。 只见那墓碑之上,隐隐有三个人影浮现,站在当中的,正是司马昱,而司马昱的左右,一边站着一个翩翩儒雅公子,一边站着一个身材稍显矮胖、身着官服的文官。 “你若敢有半句虚言,朕纵不能生罚,在汝死后,亦将显戮于九泉!” 随着话音落下,司马昱和那两人的身影渐渐从墓碑之上消失了。 而桓温却像是颇为失神,一个劲地朝墓碑鞠躬作揖,口中还不停说着:“臣不敢!臣不敢……” 良久,那些在后面等候的随从才再也忍不住,不顾违抗桓温命令的风险,跨步上前,出声提醒道:“大司马,你这是怎么了?” 话音入耳,桓温像是忽然将飘忽于天地间的魂魄重新召回了身体一般,登时清醒了过来,定睛看了看墓碑,然后故作镇定地道:“无事,回府罢。” 说罢,他拿过被随从捡起的节杖,走回安车前,稳稳地坐了上去,离开了高平陵。 坐在车上,方才的奇异情景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掀开车帘,朝一旁的亲随问道:“先帝向遂灵见,尔等可有所见?” 众人闻言,猛然一惊,面面相觑了好一阵,才全都摇了摇头道:“未曾得见。” “竟有如此怪事……” 桓温暗叹一声,又忽然问道:“谁人识得殷涓形状?” 众人闻言,又是一番面面相觑,然后一人回道:“属下识得,殷涓其貌不扬,既肥且短。” “向亦见在帝侧!” 桓温闻言,惊得脱口吐出一语。 但随着话音一落,他猛然意识到了失态,连忙放下车帘,满脸惊恐地望向车顶,暗道:“果真是先帝显灵!我差点铸成大错!” …… 第132章 人间悲喜本不同 第132章 人间悲喜本不同 不过由于桓温仅仅是带着亲随和亲卫前去拜谒高平陵,高平陵发生的诡异事件,直到很久以后,才以流言的形式,传播在江左大地。 目前,整个建康城中的朝廷公卿,都还沉浸在对桓温的恐惧与忧虑之中,丝毫不知桓温的心志已经渐渐发生了转变。 当日,午后,谢府。 谢文正陪着张彤云在庭院中散步,两人有说有笑,看起来真是琴瑟和谐、妇唱夫随,似乎处身于“桃源”之中,外间发生的一切大事,都与他们无关。 只听张彤云忽然若有所思地道:“夫君,我近来常梦入花丛,亲见百花开苞绽放,不知是何缘故?我听闻叔父精通易理,不如请叔父一解,夫君意下如何?” “哦?是么?” 谢文一脸惊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彤云那高挺的肚腹,然后提溜了一圈眼珠,在心头暗自计算了起来。 过了片刻,他忽然笑道:“哈哈哈……我看这梦不用求叔父来解,我便已经解开了!我方才暗中计算时日,想来是娘子临盆之日将近,腹中胎儿借此托梦,让我们做好准备,迎接他的到来。” 其实他知道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梦,多半还是因为张彤云“日有所思,方才夜有所梦”,但这个时候说得过于直白,却无疑有些“浇冷水”之嫌。 毕竟“古人”都喜欢牵强附会一些“神迹”。 “是么……” 张彤云沉吟一声,又道:“那梦境是花丛,岂不是说我腹中怀的是个女婴?” 看到张彤云微微蹙起的眉头,谢文瞬间便猜到了张彤云心中之意,他正色道:“我早已说过,不论儿女,都是你我爱情之结晶,我决不会因为是女儿,就对她减却半分爱意!再说你我青春年少,未来还要为她再生育几个弟弟妹妹,何必纠结是男是女?” “嗯……” 张彤云点头回应一声,然后便不再说话,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谢文知道,在张彤云的心目中,还是想要为他诞下一子,早日让他这一脉单传的香火,得到延续。 但他却知道,怀儿怀女,早已在他和张彤云结合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无论是谁,都无法进行改变。 作为男人,他必须在这方面表现得大度一点,才更有利于夫妻关系的和谐。 “哎呀……” 就在他暗自感到骄傲与自豪时,忽然听到张彤云发出一声惊呼。 他顿时一惊,一脸慌张地下意识看向张彤云脚下的路,见路面平坦,并无异样,他连忙脱口问道:“娘子,你怎么了?” “肚子……我的肚子突然发痛,恐是即将临盆之兆!夫君,这可如何是好?”张彤云也是一脸紧张地道。 她深怕肚子里的孩子就在这一刻呱呱坠地,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这……我……我想想……” 谢文也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事,根本没有经验,一时间脑袋一片空白,将此前向李大夫请教的东西全都抛在了脑后。 不过还好他很理智,没有胡乱指挥,能够暂时压抑住内心的激动,静下心来回想。 只一瞬,他便想起了李大夫所说的“临盆需先卧床”一语,连忙问道:“娘子可还能回房?” 张彤云忍着疼痛,大起胆子,勉力走了两步,点头道:“似乎可以。” “那我先扶娘子回房!” 说罢,他便将张彤云的手臂搭在肩膀上,然后搂着张彤云的腰,尽量让张彤云少用力气,往他俩的寝房走去。 回房的路虽然不远,但还是让他遇到了一个尚不知名的丫鬟。 他也不管那丫鬟是要去做什么,连忙叫住,吩咐道:“快去找几个人,一个去厨房让人将热水烧好,一个去草还堂请李大夫来候诊,一个去请秦产婆,请来之后,一切事宜,听产婆吩咐,快去!” 那丫鬟早已看到张彤云一脸痛苦的样子,再听到谢文的话,哪里还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连忙点头答应一声,然后快速跑了开去。 而谢文那颗加速跳动的心,这时也才稍稍舒缓了下来,继续带着张彤云回房。 进入寝房,扶张彤云躺下,谢文轻声安抚道:“娘子放心,一切我都预先早有准备,他们很快就会来的,一切必将十分顺利!你且安心躺一躺,放松心情,我先出去张罗,让莲儿来陪你聊天,好么?” “好……”张彤云点了点头道。 谢文得到允许,出门将莲儿唤了进去,然后他便迈步跑了出去,直往乌衣巷内接生最负盛名的秦婆家跑去。 这个时候,接生婆的作用,无疑是最重要的,虽然他已经吩咐了下人,但为以防万一,还是决定要亲自跑一趟。 等他来到秦婆家门前的时候,正好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而门内齐泰正提着一个木箱子,背着一个背囊,走在秦婆前面,快步往门口走来。 见此情景,他不由得一阵感动,暗叹道:“还好不是被人截了胡……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他连忙跨步进入门内,取下随身佩戴的一块玉坠,直接塞进秦婆的手掌心,笑着道:“还请秦婆护我妻儿安全。” 秦婆欣然接受了谢文的好意,连忙道:“张娘子体质,老身已看过几次,是个好生养的,郎君放心,决不会有差池。” “如此就好!”谢文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让出道路,挥手道:“你们先行,我还要去草还堂,随后就来。” 齐泰和秦婆闻言,不再耽搁,连忙登上马车,朝谢府而去。 而等谢文到了草还堂时,得知李蕴早已被谢家来人请出了门,他也总算放了心,快步赶回了谢府。 等他回到寝房外的时候,只看见三四个丫鬟正端着装满热水的木盆快步走入寝房,然后又端着几个装满血污水的木盆从内走出。 而与此同时,他还听到张彤云尚且轻微的呻吟声。 那声音虽然与想象中的痛呼高喊有所不同,但仍然让他感到十分的揪心。 他忍不住跨步踏入房门,可刚刚跨进右脚,就被在门外等候着呼唤的李大夫给拉住了衣衫。 “郎君且慢。” 李大夫一声轻喊,让他顿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来,颇为好奇地问道:“我去看看,有何不可?” 李大夫抚须微笑道:“孕妇产子,场面颇为血腥,未免影响郎君日后夫妻欢爱之情,老夫建议郎君还是在门外静候。” “这……” 谢文闻言,不由得愣住,心头瞬间冒出了埋藏在心底的“前世”记忆。 “曾经”有不少夫妻为了证明“情比金坚”,坚持让丈夫一同在产房见证产子,最后反而落得个夫妻生活不和谐,感情破裂。 这其中的缘故是什么,自然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谢文心中也猛然涌出些许排斥之意,他连忙朝李大夫拱手谢道:“多谢李大夫提醒。” 说罢,他静静地在门外走廊里听着房内的动静,怀着一颗紧张期待的心,干着着急…… “啊……啊哈……好痛……啊……” 不知过了多久,房内忽然发出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让已经在走廊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心境始终无法平复的谢文,渐渐紧张担心到了极点。 “别多想,应该快出来了。” 李大夫在一旁轻声安慰道。 “嗯……” 谢文朝李大夫点了点头,想露出些许微笑,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因为张彤云的痛呼还一直在持续,仍旧看不到胜利的曙光。 要是他的面前有块镜子,他恐怕倒是会为他那紧皱在一起的眉头而发笑…… 当天空中的光亮变得越来越晦暗,日暮时分已至,夜幕即将来临,张彤云的痛呼声终于戛然而止。 整个寝房内外,像是瞬间陷入了沉寂之中,没有半点声响入耳。 “这是怎么回事?!” 过了好一阵,谢文仍然没有听到房中有人出声,不由得满心惊诧地问道。 “……” 李大夫也忽然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他也猜不到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状,谢文心头猛然一惊,连忙跨步跑入门中,嘴里惊呼着:“彤云,你怎么……” 然而他嘴里的惊呼刚刚吐出几个字,就看到秦婆怀里抱着一个被红绸包裹着的婴孩,以及躺在床上,脸色略显苍白,正虚弱地喘着气的张彤云。 使他瞬间愣住了神。 “哇……哇哈……” 紧接着,一阵他期盼良久的婴儿哭声传入耳中,又将他的神识给拉了回来。 他惊喜地跨步上前,越过了秦婆,直接来到张彤云的身边,不顾床边满是血污,一片狼藉,径直就坐了下去。 只见他将张彤云额头上的乱发轻轻拨开,俯下身,轻轻地在张彤云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然后满是温柔地道:“辛苦娘子了。” 他的举动在夫妻间虽然很是平常,所说的话,也并无特别。 但在张彤云的心里,依旧掀起了阵阵涟漪。 她颇为羞赧地道:“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呢……” “哈哈哈……” 谢文爽朗地大笑了好几声,将心中的担忧一扫而空。 当笑声停滞,他才转过头朝秦婆道:“快让我们夫妻看看孩子。” “来了。” 秦婆也满脸堆着笑容,抱着婴孩走了过去,俯下身道:“郎君、娘子,你们看小女郎眸子真亮,肤色真红润,将来必定是光彩照人,风神俊秀!” 闻言,谢文一脸惊喜地伸出手,满怀激动地道:“让我抱抱我的宝贝女儿!” 秦婆连忙侧过身,缓缓将手伸出,一边叮嘱着:“郎君注意手腕放这里。”一边慢慢将婴孩交到谢文的怀里。 谢文抱着婴孩,微微倾斜身子,让张彤云也可以看得清楚,然后满脸欣喜地道:“娘子,你看她的鼻子和嘴可真像你,眼睛却似乎像我多一些!诶……她在笑,你看她像是认得我们,真是可爱……” 他像是有一车的话,侃侃而谈,说个不停。 张彤云听了他这些暖心的话语,本来听到生了女孩后的几分失落之意,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忽然开口问道:“夫君可曾想好为咱们的女儿取个什么名字?” 谢文正色道:“不瞒娘子,其实这些日子,我已经翻了好几遍典籍,最终选定了一个璟字为名,再将璟字拆分,取小字景玉,所谓珺璟美玉,珺为玉,璟为德,寓意咱们的女儿兼有璞玉之美与淑女之德,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谢璟……景玉……璟儿……” 张彤云轻声呢喃一阵,然后微笑道:“夫君才识渊博,所选名字,自然极佳,妾身如何会有异议。” “那就好……那就好!” 谢文点头笑了两声,然后温柔地看向女婴,笑道:“小景玉,初次见面,日后请多关照哦!” “噗嗤……呵呵呵……她哪里能关照你……” 闻言,张彤云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这时,秦婆忽然上前一步,俯身在谢文耳边轻声道:“郎君,娘子产后虚弱,不妨先将小女郎交由老身,烦郎君请李大夫过来为娘子把一把脉,开方调理调理,然后命后厨备些吃食,送来娘子服用。” “正该如此,我立马就去。” 谢文答应一声,连忙将小景玉轻轻地交给了秦婆,然后跑出房门,将李大夫请了进去。 李大夫进房把了脉,知张彤云并无异样,开了一张补血养气的“坐月子”养身膳单,交给谢文,便匆忙离开了。 见李大夫没有用药,谢文这才完全放下了心,连忙将膳单交给了后厨,让后厨每日按膳单专门为张彤云开了一锅小灶。 一切安排停当之后,他才将张彤云诞女的喜讯,在谢府里广为告知。 等他再一次回到寝房的时候,张彤云已经用过了膳食,脸上的气色已经比刚生产完时好了许多,正在秦婆的帮助下,给小景玉喂奶。 见状,他自然十分识趣地退出了房门,在庭院之中对月舞剑,以释放心中的无限激动与喜悦。 …… 是夜,桓温忽感风邪侵体,浑身不适,一夜之间,魂牵梦绕,竟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 待到第二日清晨,他耳闻鸡鸣,翻身欲起,却忽然感觉像是有人从背后拉住了他,使得他的身子变得极为沉重,难以自行起身。 如此陌生的感觉,让他心头猛然一惊,朝外大喊道:“来人!” 侍奉在外的几个奴婢闻声,连忙跨步进屋,等候吩咐。 “扶我起来。”桓温厉声命令道。 “诺。” 众奴婢虽然奇怪一向不用人扶的桓温怎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但还是没有半点迟疑,上前扶着桓温的双臂,帮他站了起来。 借着微弱的晨光,为桓温穿衣的时候,她们才发现桓温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原本神采奕奕的脸庞,现在却显得无精打采,那从来炯炯有神的目光,此刻也多了失去了几分神光。 不过她们纵然惊异,也不敢多言,在镜子面前,恭恭敬敬地帮桓温穿好衣裳,然后快步退出了房间。 当桓温一个人看着镜子里自己一副颓然病态时,他的心不禁微微颤动。 但很快,他就强提起精神,眼神中闪过一丝狠辣之色,对着镜子厉声喝道:“他活着我尚且不怕,区区鬼魂,又何足惧哉!” …… 第133章 临终遗计 第133章 临终遗计 当天,桓温凭着坚强的意志,强打起精神理事。 连番呈上了几封表奏。 表奏之中,除了追究卢悚作乱时建康城中失职的城守官吏罪责,连坐了许多在朝官员,同时还重新任命了一批接替的官吏。 被接替的最重要的两个职位:中领军和五兵尚书,他都十分“大方”地给了琅琊王氏兄弟。 王劭被表奏为中领军,王荟被表奏为五兵尚书。 王劭和王荟作为王导“硕果仅存”的两个儿子,行事风格却与王彪之和王献之等琅琊王氏中人不同,与桓氏往来颇为亲密。 再加上桓冲的妻子,还是王导次子王恬之女,王劭和王荟,着实还算得上是桓家近亲。 也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让桓温在桓秘不堪重用之后,想起了王劭和王荟。 启用他们二人,一来可以缓和桓温和朝廷的紧张气氛,二来也是在为桓家后世考虑。 …… 是日,申时末,天色就变得十分晦暗。 就像是暴雨将来,整个天空都在刹那间变得阴沉。 但乌云笼罩天空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却仍旧是既不见电闪,也不闻雷鸣。 仅仅是阵阵阴风时强时弱地在天地间呼啸。 这样诡异的天气,桓温还是第一次在建康城里遇到,使得他不禁生出了些许遐想。 “人言天象示警,此乃何意?” “莫非是嫌我牵连过众,故天光不明?” “亦或是我的确不该存有非分之想?” “难道司马家天命果然不当绝?” …… 但遐想仅仅是一时冒出来的念头,还不足以让他根据这虚无缥缈、尚无根据的天象作出改变人生志向的决定。 更何况,这看起来颇为不善的天象,目前非但没给他带来坏处,反而让他一早入睡,弥补了昨夜睡眠不足导致的身体不适。 又是一日清晨,天空依旧晦暗不明,建康城中的风却比昨日要强上了许多。 走在庭院之中,都能让人明显感觉到逆风而行的吃力感。 树木上被风吹扬的绿叶,也有不少被迫离开枝干,飘落在地。 而大街之上,更早已是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城中百姓几乎全都紧闭门户,收拾庭院,以躲避这“妖风”的“淫威”。 这个时候,城中已经有人开始将这诡异的天气和“人事”联系在一起了。 除了桓温之外,谢安、王坦之等人也在其中。 但这个时候,他们也只敢暗中联想,不敢明目张胆拿出来议论。 然而随着接下来连续数日的大风,大街上已经渐渐出现了“折树发屋”、“因风失火”、“烧毁房屋”等因天变而影响百姓安居的祸事。 桓温的身体也在风邪侵体的情况下,时而好,时而坏。 直到八天之后,他那本已年老的身体,终于在几番折腾之下,病倒在了床榻之上。 他终于承受不住来自内心的压力,接受了这是上天向他示警的心理暗示,上表请求归还姑孰。 本就战战兢兢,心怀忧惧的朝廷公卿在看到桓温的这一份奏表之后,简直就像是获得了一副治病的“良方”,当即奏明司马昌明,让他下诏同意了桓温的请求。 桓温得诏之后,当即启程,带着他的亲兵卫队,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建康城,直奔姑孰而去。 …… 碰巧的是,当桓温离开建康城的第二天清晨,笼罩在建康城上空的阴霾突然消失,朝阳如火,春风和煦,一切都似岁月静好,前日光景,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像是恍然一梦,便春回大地了一般。 如此奇象,一时间引得建康城内百姓议论纷纷。 “听闻大司马一走,这怪天气就随之消失,莫非桓温……桓温,果然是瘟神。” “我听说大司马有心篡逆,想必是当今天子天命不绝,老天爷才出手予以阻拦!” “老天爷?老天爷若果真有眼,又怎么会坐视天下乱成这般模样?” …… 回到姑孰之后,桓温一心养病,想着养好身体之后,再图振作。 而建康城中的百官,依旧是按部就班,在桓温犹在的情况下,不敢有所擅动。 至于谢文,整个三月,都在亲力亲为忙着照顾张彤云和他的小景玉,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他的脸上不由得多了几分疲惫之态,总像是没睡醒一般,而他的腰腹,似乎也稍稍变大了些。 三月二十七日,一早。 “啊哈……” 谢文伸了一个懒腰,既是疲惫,又充满欣喜地道:“咱们小景玉可算是满月了,终于能出门见人了。” 闻言,张彤云抿嘴一笑,笑道:“我早说找两个保母来帮忙照看景玉,夫君偏不听,这下被累着了吧。” “嘿嘿……” 谢文毫不介意,坦然一笑,然后道:“景玉毕竟是咱们第一个孩子,我初为人父,亲自照护也是应有之义,虽然累了些,但享受了天伦之乐,也算值得。” “算夫君有理。”张彤云娇笑道。 这一个月来,除了喂奶,谢文几乎都是一个人照护小景玉,每天都是日夜颠倒,忙前忙后,少有休息的时间。 张彤云看在眼里,暖在心头,只觉嫁对了人。 “嘿嘿……” 谢文轻声一笑,抱起小景玉,然后一脸迫不及待地道:“我叫莲儿进来伺候娘子沐浴更衣,我就先带着景玉去拜见长辈了。” “也好。” 张彤云点头答应一声,看着谢文抱着景玉出门,她才慵懒地从床上起身,走向已经放满花瓣熏香的浴桶旁。 今天是景玉满月的日子,也是她生产之后,第一次离开房间的日子。 理应隆重庆祝一番。 …… 而在谢府沉浸在幼婴满月之喜的同时,远在姑孰城的桓温却心情越发低落。 一个月过去,他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发沉重。 不过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对任何一个人透露过他身体染恙的具体情况。 府中的幕僚还有他的子侄,都只以为他是旧疾发作,所以要卧床休息。 唯一知道他身体情况的,就只有一直以来为他调养身体的张大夫。 这天夜里,张大夫再次奉命前来为他请脉。 当张大夫刚将手搭在桓温的手腕上时,一向在诊治时沉默不语的桓温忽然沉声问道:“老夫是否已是沉疴难治,病入膏肓?” 此言一出,吓得张大夫登时心头一颤,连忙将手抽回,俯身跪在了地上。 “嘭……哐啷……” 由于一时慌张,没有注意,他下跪的时候,并没有注意手上的动作,将放在一旁的药箱给带倒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摔击声和药瓶散落碰撞之声。 这样的怪声一传出,守在桓温门外的护卫不敢迟疑,连忙跨步进屋,看到桓温正一脸严肃地望着他们,不由得满心慌张地问道:“大司马可有事?” 闻言,桓温眉头稍稍舒展,朝他们挥了挥手道:“都退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屋!” “诺!” 闯进门的护卫齐声答应一声,连忙退了出去。 然后桓温才轻声对张大夫道:“我并非讳疾忌医,不知天命之人,张大夫但可直说,不必害怕。” “嗯……” 张大夫沉吟一声,像是经过了一番纠结,然后才道:“大司马身患风疾累年,风患本只郁结于下身,不致侵害腑脏,然不知何故,近来风邪上侵,侵犯心脾,加之大司马劳心国事,忧虑内生,遂成大患,小人医术不精,不能为大司马除疾,有负信任,愿领罪责!” “果然……” 桓温忽然仰起头,望着屋顶叹息一声,然后苦笑道:“生死有命,岂能怪你?” “大司马宏量,实非常人所及。”张大夫低着头道。 闻言,桓温愣了一愣,又道:“我之余命,尚有几何?” “若大司马可暂放国事,悉心调养,至少可再度两三春秋。”张大夫安慰道。 “若不问世事,归隐山林,苟且偷生,虽生如死,尚有何意义!”桓温慨叹一声,正色道:“若我一如既往,可活多少时日?” “这……小人……小人……” 张大夫满眼犹疑,不知该如何开口。 桓温见了,正色道:“但说无妨!” “以小人愚见,若大司马依旧每日劳心费神,不思饮食,恐难撑过半载!” 说罢,张大夫整个人都像是失去了力气,瘫软在了地上。 得知了这个早有所预料的结果,桓温不禁望着屋顶,黯然神伤:“老天何以如此待我!?” 在心头发出一声怒吼之后,他才缓缓躺下,然后轻声道:“退下吧……” “小人告退。” 张大夫连忙从地上爬起,轻手轻脚地将被他碰倒在地上的药箱和药瓶捡起,缓步朝门口走去。 “且慢!” 忽然,桓温的声音再次传来,让张大夫心头一颤。 他连忙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拱手道:“大司马还有何吩咐?” “方才我问你的话,如果传入第三人耳中,你应当知道后果!”桓温冷声道。 “小人不敢!”张大夫赶忙答道。 “去吧……” 桓温轻轻挥手,放张大夫离开了。 但他的心却无法平静,在床上躺了不过片刻,他便再也忍不住坐了起来。 坐在床头沉默良久,他终于放声喊道:“来人!” 门外的护卫闻声,连忙跨步进屋,躬身回应道:“在。” “把笔墨纸砚和信笺蜡封拿到床头来。”桓温命令道。 众护卫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无法想象,一向英明神武的大司马,竟会让他们将笔墨纸砚拿到床头。 但他们却不敢迟疑,还是遵照命令,将一方放着笔墨纸砚和信笺蜡封的书案拿到了桓温的床头。 “下去吧。” 桓温挥了挥手,让护卫离开,然后他便提起笔,拿过一张信笺纸,在上面挥毫写了起来:“……近来染疾,恐将不治,冲弟速来,我有密语相授……” 不过片刻,他就放下了笔,将信笺纸折好,放入信封,用蜡封好,放在了一边。 然后他又继续提笔,拿了一张纸过来,挥毫写道:“……大司马臣温出任内外,宣力累年,所在颇有大功,宜再加殊礼,以彰其功德……” 写罢,他的嘴角不禁扬起一抹邪笑,喃喃道:“这样一来,朝中公卿,又当如何?” 思绪闪过,他又将门外的护卫给叫了进来,命他们分别将那封信和奏表送去江州寻阳和建康城。 …… 两日后,建康,皇宫,西堂外值房。 谢安和王坦之看着王彪之送过来的桓温幕僚联名奏表,不由得眉头深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难道文度所言有误?还是说‘历史’已然发生改变?” “若是如此,将如何令桓温息谋?” “如果故意拖延,是否可行?” “既然文度说他命不长久,就拖他一拖再看!到了实在万不得已之时,再从权计议。” 谢安脑海里不禁冒出一缕遐思,却还没有想定,并没有发表意见。 而王坦之在沉思之后,像是有了计较,说道:“此表奏必出于大司马授意,若我等拒之不理,则大司马必生怨怒,如今形势,切不可使其有兴师之名!故王某愚见,可先从之,以安其心,再缓备册文、礼器,自中原离乱之后,九锡无备,纵使岁月迁延,大司马亦无如之何!” 王彪之闻言,正色道:“文度所言,尚欠稳妥,若大司马以回文昭告天下,则册文、礼器备与不备,其实无异!不如留其使者,不为回文,先观其心志何在,再作处置!” 谢安听了,连忙赞同道:“王公所言甚是,为今之计,只得如此!若授人以柄,恐我等难以自辩于天下!” “嗯……” 王坦之也思索一阵,然后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暂将此奏留中不发,以观后事如何。” …… 十日后,姑孰城,大司马府。 桓冲接到桓温的书信,就马不停蹄地从寻阳赶了过来。 大司马府的一众幕僚,对于桓冲的突然到来,还感到十分的奇怪,他们并不知道桓温写信将桓冲召来之事。 就连桓温的儿子桓熙和桓济在见到桓冲的时候,也是大感疑惑,忍不住问道:“五叔只身前来,所为何事?” 桓冲闻言,也是满心的奇怪,只回了句:“我也是收到兄长之信,才连忙赶来,究竟所为何事,我也不知!”就连忙去见桓温了。 他实在不明白,桓温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身患重疾的情况下,居然连桓熙和桓济都要隐瞒。 第134章 枭雄落幕 第134章 枭雄落幕 桓熙和桓济也跟在桓冲的身后,一同来到了桓温养病的寝房之中。 “兄长,我来了,你身体怎么样?” 桓冲一进房门,就直冲到桓温的床榻旁,一脸关心地问候着。 “还好……” 看到桓冲,桓温的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容,他正要和桓冲好好细谈一番,却忽然瞥到了闯入眼帘的桓熙和桓济,当即顿了声。 只见他抬起头,一脸严肃地道:“我与你们五叔有要事相商,你们暂且退下,同时告诉门外守卫,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入内打搅。” 桓熙和桓济闻言,登时一愣,不由得满心疑惑地对视一眼。 不过他们虽然迟疑了片刻,但还是遵从桓温的命令,乖乖地退出了房间。 见此情景,桓冲心头也闪过了几缕遐思,知道桓温要对他说的,一定是极为重要且隐秘的大事。 他颇为好奇地问道:“兄长急召小弟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冲弟以为,当是何事?”桓温微微一笑,眼神中闪过一丝诡谲之色。 “小弟愚昧,不敢妄加揣度,还请兄长明示。”桓冲正色道。 他的心里当然有猜测,而且还不止一个,可是每一个猜测,都不是能随意说出口的“骇人臆测”,纵然桓温是他一奶同胞的兄长,他也不得不忌讳。 “哈哈哈……” 桓温忽然盯着桓冲大笑了起来。 桓冲见状,却是十分镇定,一直神色不变地望着桓温,脸上连半点尴尬之色都没有露出来。 当笑声停顿,桓温一本正经地道:“此前我尚忧冲弟不能担起这偌大的桓家大业,今日看来,是我多虑了。” “兄长此言何意?”桓冲眉头微皱道。 桓温虽然明知桓冲有明知故问之嫌,但仍然并无责怪之意,他正色道:“如今天下兵权,尽在我桓氏之手,我在之时,朝廷公卿自不敢有异,然我去之后,朝中公卿,岂会不设法夺权?当是之时,若无才堪大任者领袖我桓氏一族,恐怕江山离乱,桓氏之业,一旦而坠地!”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片刻,然后满怀期望地看着桓冲道:“我近来思来想去,我桓氏一门,唯有五弟才兼文武,心性城府俱佳,可以当此大任!” 此言一出,桓冲纵然心性再怎么好,也忍不住猛然一惊,面露惶恐,连忙推辞道:“兄长何出此言,三兄、四兄,才能俱在小弟之上,且‘伯道’贤侄已长,人才可称,小弟何人,敢当桓氏领袖?” 在他看来,桓温虽然说得如此真切,但却仍然难免有试探之意。 毕竟不论是再怎么亲密的兄弟之情,也比不上更加亲厚的父子血脉之亲。 桓熙已然被立为世子,继承桓温的基业,完全是理所应当之事。 而且就算是考虑到桓熙尚且年轻,未经世事,不足以服众,他的前面还有三兄桓豁、四兄桓秘,比他更加合适领袖桓氏一族。 桓豁驰骋疆场,功劳卓着,人望颇高,几个儿子诸如桓石虔、桓石秀、桓石民也是桓氏子侄中最显俊秀者。 桓秘纵然才被桓温免官,但是从年少时就以才气不同凡俗而知名,在疆场上也颇有战功,更重要的是向来自负才力,看不起他这个五弟。 如今桓豁远在荆州,桓秘、桓熙却就在姑孰,桓温只和他在“密室”中商议此事,多少还存在着一点令人犹疑的不确定性。 所以他并不是虚情假意的谦让,而是要桓温将话说明,他才好作出决策。 桓温哪里能不知道桓冲的心思,解释道:“三弟固然大才,然荆州乃我桓氏根本,非其不能守,且三弟年已五十有三,使其掌事,尚能几年?四弟名过其实,恃才傲物,我本欲使其在建康为我主事,但先帝疾笃不豫,他既不能提前知会于我,又不能为我暂制朝廷公卿,害我大失时机,难成胸中大志,卢悚入宫作乱,他又失职,使我有用人不明之名,他处事几番令人失望,我如何能将桓氏一族前途交于他手!” “唉……” 说话间,桓温忽然叹息一声,又道:“人谁不爱子,但伯道才弱,群从兄弟,谁能服他?朝廷公卿,亦必轻之!他日若疆场有事,朝廷见逼,他一旦处置有失,便是毁家灭族之祸!自先父去后,我桓氏一族境遇如何,五弟自是清楚,能有如今这番基业,实属不易,纵不能传之万世,但也不当使其二世而坠!为兄这一番苦心,五弟可能明白?” 说话间,桓温那坚毅的眼神不由得饱含温情,眼眶之中,也泛起些许泪液。 他这一生,为了桓氏一族的强盛,付出了毕生的心血。 如今,被他亲手变成江左第一高门的桓氏一族即将变换“掌舵人”,回首数十年风雨过往,他竟变得依依不舍。 可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再也无法支撑他将桓氏一族的地位继续带上更高的一层楼,为了桓氏不像庾氏那样“光耀一闪而过”,他必须谨慎行事。 话到此处,桓冲哪里还能不明白桓温真正的心思,他握着桓温的手,语气坚定地道:“蒙兄长如此信任,小弟敢不为桓氏基业竭心尽力,死而后已!” “好!很好!有五弟这句话,我也可以安心去见父亲了。”桓温满怀欣慰地道。 …… 不知不觉间,桓冲已到姑孰一月有余,桓温的身体也越发显得差了,那本来还意气勃发的面容,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苍老了。 桓温虽然依旧没有透露自己病重的消息,但在姑孰城中的桓家人,几乎都看出来他已经病重,难以持久了。 在发现这一情况之后,桓熙和桓济好几次借着侍奉汤药之名,前去试探,却都被桓温给厉声轰了出来。 就连桓秘前去看望,也常常得不到桓温的好脸色。 然而桓冲却完全不同,常常在桓温的寝房内有说有笑,还时不时地搀扶着桓温出来散步,独享温情。 似乎只有桓冲才是桓温的亲人一般。 这样异常的情况,很快就引起了桓秘的警觉,他开始秘密关注着桓温和桓冲的举动,想要从中分析出桓温态度如此怪异的缘由。 但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他都没有找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 …… 与此同时,建康城内,王彪之、王坦之和谢安三人再次聚集在宫内值房之中。 看着三份几乎一模一样的“求赐大司马九锡”表章,紧皱着眉头,沉默了好久都没有说话。 “有道是事不过三,如今大司马已命人连上三表,咱们再不拿出一个态度,恐怕难以向大司马交代。”王坦之首先打破沉寂道。 “嗯……” 王彪之沉吟一声,看向谢安问道:“安石意下如何?” “文度所言有理,不妨先口头回复使者,就说:‘朝廷议论已定,大司马安定社稷,功勋卓着,理当受九锡之赏,但赏九锡之事旷代所无,需谨慎行事,不可急于一时,还请大司马稍待。’待使者离去之后,咱们再加以拖延,或许还有转机。”谢安正色道。 这本是此前王坦之所建议的策略,谢安只是将回文变成了口头回复。 “我得到消息,大司马已然身染重疾,恐将不治!为稳住形势,也只得如此了。”王彪之颇为无奈道。 他虽然并不想同意赐桓温九锡之礼,但桓温已经几次派人来催,他也不能再无动于衷。 “哦?若是如此,那是否先命中书草拟册文,暂安大司马之心?”王坦之灵光一闪,问道。 在他看来,既然同意了请求,就要有所动作,先把册文草拟出来,也算是给桓温表明一个态度。 “我本欲暂时搁置草拟册文一事,但想必也拖不了多久,那就先传出消息,说朝廷已经命人草拟册文,也免得他再相催促!”王彪之点头道。 “不知二位以为请何人草拟册文为好?”王坦之又问道。 谢安和王彪之闻言,不禁相视一笑道:“自然非袁彦伯莫属!” 他们所说的袁彦伯,正是当今的中书舍人袁宏。 袁宏出身陈郡阳夏袁氏,本也是高门世家,起家便做了谢尚的参军,后来转任桓温幕府的记室。 他才华横溢,文章俊秀,有“一时文宗”之美誉。 但就是这样一个出身高门,又身负高才的人,如今已然四十有五,仍然只是个小小的六品中书舍人。 其中的缘故,只因他看不惯桓温的专横跋扈和图谋篡逆,在所着文章和日常言谈中,对桓温多有直言冒犯,触怒了桓温。 虽然谢安和王彪之都知道袁宏才思敏捷,顷刻间便可成就数千言璀璨文章,但想到如果是给桓温写“赐九锡”的册文,恐怕袁宏就得好好思考一下该怎么写了。 …… 又是数日过后,姑孰城。 桓温刚一收到回报,得知了朝廷同意给他加九锡的消息,就命人将桓冲给叫了过来。 桓冲闻言而来,并没有注意桓秘悄悄跟在身后。 他进入桓温寝房,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听闻朝廷来了消息,不知是何事?” “我连上三表,讽朝廷加九锡之事,已经有了结果。”桓温淡然道。 “朝廷同意了?”桓冲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目前虽说是同意了,但究竟结果如何,还尚未可知。”桓温道。 “兄长此言何意?朝廷既然已经同意,如何能再相阻拦?”桓冲奇怪地问道。 “或许我病重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建康,我既命不久矣,朝中公卿又岂会让我如愿?”桓温苦笑道。 他早已料到了这一切,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向建康送去了“求九锡”地表章。 其目的,无非就是想让朝廷公卿妥协,在他将权力交给桓冲的时候,朝廷公卿能够不出手阻拦,默认事实。 “朝中公卿?兄长指的是谁?”桓冲问道。 “除了两王一谢这三族,当今朝廷,还有谁敢与我抗衡?”桓温长叹道。 他这一生,都想着征服那些高傲的高门士族,可最终那些高门士族还是选择了忠于他们家族的利益,与他分道扬镳。 “王、谢……兄长所指,可是王彪之、王坦之和谢安三人?”桓冲问道。 “除了他们,还能有谁。”桓温道。 “王叔虎已老,不足为虑,王文度、谢安石尚春秋鼎盛,小弟承业之后,当何以处置?”桓冲再一次问道。 “你想如何处置?”桓温反问道。 “或贬斥散地,抑而不用,或借机除之,扫清阻碍。”桓冲正色道。 “这是你的真心话?”桓温再次问道。 他并不相信,这种话,是他亲自挑选的继承人所能说出来的。 桓冲摇了摇头,然后正色道:“小弟虽不会如此想,但他日必当有人劝小弟如此行事!” “你可知我为何借机灭了殷、庾二族,却独独没有对王、谢族中一人动手?”桓温又问道。 “还请兄长指点。”桓冲一本正经地道。 “王文度、谢安石二人,为江左民心所归,时望所系,若一旦无罪而害之,则天下必然动荡,纵然我手中有兵,亦将因之离散!这道理,你明白吗?”桓温正色道。 “那此二人将以何职为限?”桓冲虚心请教道。 “唉……” 桓温忽然仰天长叹一声,像是经过了一阵沉思,然后叹息道:“他二人之前途命运,自有天定,非汝所宜处分!” 桓冲没想到一向自视甚高的桓温,竟然会将谢安和王坦之看得如此之重,但桓温看人少有走眼,谢安和王坦之之才,他又是亲眼所见,他也自知不如,所以只好坦然接受桓温的指点,正色道:“兄长之言,小弟谨记于心。” …… 时间的车轮滚滚而前,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多月过去。 建康城漫长的夏季,已经在朝廷与桓温周旋赐不赐“九锡”的博弈中悄悄溜走,一阵送凉的风雨过后,七月辗转到来。 受命为桓温草拟册文的袁宏现在简直已经快要气得发疯。 他在受命之后的第三天,就在几番纠结之下,将那篇他极不愿写的册文给写了出来。 但交给谢安之后,非但没有得到半句夸赞之词,还被谢安将册文给退了回来,而且谢安还在册文中用朱笔圈圈点点,改了好些个地方。 他看了谢安修改的文句,虽然不甚同意,但却也无法反驳,只好收下退回来的册文。 但一向文不加点,落笔不改的他,哪里能接受谢安这般修改,心头一时间涌出一股好胜之心,暗自发奋,又埋首案牍,完完全全重新写了一篇,势要让谢安无法修改。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谢安依旧在他重新写下的册文上修修改改,又一次将册文退了出来。 可气的是,他虽然坚信自己用词用句很准确,但依然不能说谢安改错了。 为了证明自己,这一次,他沉下心,闭门写文,写完之后,又自己修改了好几遍,足足用了十日,才心满意足地将册文交给谢安。 心里想着:“任凭你谢安石再怎么大才盘盘,这一次也休想改动一字!” 然而事与愿违,册文依然被退了回来,而且谢安修改的地方仍然比之前半点不少。 当拿到册文的那一刻,他的心态终于崩了。 他实在想不通,谢安为什么要如此“鸡蛋里挑骨头”! 所以,他很不服气地拿着这份“精心”写出来的册文去找了王彪之。 王彪之虽然早已看过袁宏写的册文,但却还是装作第一次看,一边看,还一边由衷地赞叹:“妙!妙!妙!真可谓是锦绣文章!” 看到王彪之一脸欣赏的模样,袁宏的心里瞬间好受了许多,等王彪之看完,他故意上前问道:“王公以为这篇册文如何?” “嗯……” 王彪之闻言一愣,像是沉思了良久,然后皱着眉头道:“卿固大才,安可以此示人!?” 本以为会再一次受到夸赞的袁宏听了这句话,猛然一惊,问道:“王公此言何意?” 他还没想明白,谢安之所以不停地修改,并不是嫌他写得不好,而是因为他写得太快了,打乱了谢安他们故意拖延的计划。 “难道彦伯果欲朝廷赐大司马九锡?”王彪之皱着眉头,厉声问道。 “这……” 袁宏顿时懵了,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被耍了一般,心头暗暗吐槽:“让我写册文的明明是你们!现在却说是我想赐桓温九锡,简直是无理取闹!” 不过他心中虽然有些不平,但王彪之这一语,还是将他这个被蒙在鼓里的梦中人给稍稍点醒了些。 他连忙回过神,一脸严肃地道:“宏向来与大司马不协,王公岂能不知!” “既然如此,彦伯岂能不明安石之意?”王彪之又问道。 “这……与册文何干?” 袁宏仍然对谢安接连改他文章有些耿耿于怀,没有注意到王彪之话中深意。 王彪之叹息道:“听闻大司马身患沉疴,疾病日增,当不复支久,自可更小迟回,迁延其事!不然,一旦此册文公之于天下,卿将何面目见天下人!?” “呃……” 这时,袁宏才真正明白了过来,他连忙道:“宏愚钝之至,险些铸成大错,我这就拿回去仔细斟酌修改!” …… 这一拖,不知不觉就拖过了七月十四日。 这一天是己亥日,随着一缕秋风钻入窗口,拂过桓温的身体,一代枭雄,大晋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大司马、扬州牧、平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南郡公桓温,吐出了身体里的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离开了这个他奋斗一生,恋恋难舍的人世间。 不过,这人世间关于他的故事,却远远还没有结束。 …… 第135章 桓氏争权 第135章 桓氏争权 是日,清晨。 桓冲同往常一样前往桓温的寝房问安,却在庭院之外,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仆从忽然给拉到了一旁走廊的拐角之处。 桓冲本下意识要“出手制敌”,但看见那仆从是桓温近侍,就停了手,并未抗拒,跟着那仆从走入了走廊拐角。 站定之后,他才面色微怒地喝道:“大胆奴才,竟敢以下犯上!” 那仆从却一点不显惊慌,连忙轻声道:“使君请暂且息雷霆之怒,噤声听小人解释!” “你说!”桓冲正色道。 那仆从连忙道:“小人是奉大司马之命,为使君送信而来,大司马说此信攸关生死,请使君即刻阅看!” 说罢,那仆从连忙将怀中一封蜡封好的书信递给了桓冲。 桓冲一脸疑惑地打开信封,取出信纸,皱着眉头看了起来。 只见上面写着:“冲弟,见此信时,便是你我诀别之日,生死有命,不须过哀!今穆子潜怀异图,与熙、济日夜筹谋,恐将兴乱,坏我桓氏基业!冲弟当谨慎行事,莫使我之托付,付与东流!” 看完,桓冲心头猛然一惊,问道:“兄长是何时将此信交于你的?” 那封信里的字迹苍劲有力,绝不像是这两天桓温才写下的。 “五日前!”那仆从回道。 “那为何此时才送来?”桓冲又问道。 “大司马本命小人将此信好生收捡,待有吩咐之时,方可送出。今晨,小人侍奉大司马用膳,大司马对小人使了几个异样的眼色,小人便赶忙将信给使君送来了。”那仆从正色道。 “使眼色?兄长已口不能言?!”桓冲吃惊地问道。 “那倒不是,小人猜想,恐是因大郎君和二郎君在侧,大司马不愿他们得知之故。”那仆从解释道。 “他们在……” 桓冲暗自惊叹一声,瞬间回过神来,连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仆从闻言,颇感疑惑,不知桓冲为什么会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回道:“小人崔房,大司马常称小人小字房奴。” “房奴……”桓冲呢喃一声,又问道:“你可愿受我之命行事?” “小人受大司马之托时,便已将性命交予了使君!”崔房正色道。 “好!好一个忠心的房奴!”桓冲赞叹一声,然后一脸严肃地道:“你既受兄长如此信任,我也坦诚待你,如今兄长病重,有人想趁机作乱,我虽有制乱之策,但不可擅动!你现在就去兄长身旁伺候,若一旦有异动,即刻前来禀报,待乱去之后,我必有重赏!” “小人领命。” 崔房答应一声,转身而去。 而桓冲则在走廊里等了很久,才悄悄转过几道走廊,从侧门走了出去。 他已经猜到,桓温之所以这个时候派崔房前来送信,肯定是自我感觉到即将离开人世,亦或是发觉了桓熙和桓济将要下手。 所以,他必须提前做好准备,以应对一切可能发生的变故。 …… 姑孰城外,军营。 桓冲拿着桓温早已交给他的兵符,来到军营之中,召集了营中军将。 “大司马有令,即日起,营中兵将,听我号令,兵符在此,若有不信者,可上前验看!” 桓冲高声一喝,将兵符放在营帐内的桌案之上。 众将见了,根本没有人敢有所动作,就连面面相觑,表示怀疑的表情都没有露出来。 毕竟桓冲是桓温最喜爱的亲弟弟,又是在几个月前就来到了姑孰城,桓温还亲自带着桓冲进过几次军营,接见了众将。 其中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所以桓冲有此举动,众将只稍稍一愣,便齐声回道:“末将等唯将军之令是从!” 桓冲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高声道:“从即日起,军中将士,不见我手令,不得擅出军营,违令者,军法从事!” “诺!” 众将齐声回应道。 “另选二百力士待命!”桓冲继续下令道。 “诺!” 众将再次齐声回道。 “都下去准备吧。”桓冲挥了挥手道。 “诺。” 众将齐声回应一声,不敢迟疑,连忙退出了营帐。 桓冲站在空无一人的营帐之中,忽然感觉到了无限的忧伤。 他一生驰骋疆场,建功无数,死在他手下的敌军何止数百,他早已经对“杀敌”二字感到麻木。 但如今,他要对付的“敌人”是他的兄长,是他的侄儿。 是兄弟阋墙,是骨肉相残。 而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争夺冷冰冰的权力。 令人变得无情的权力。 他忽然开始理解桓温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威严,即使对待亲人,甚至都常常不假颜色,不留情面。 当一个人手握权力的时候,往往也就会变得无情,甚至冷血。 沉默良久,他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一事实,离开了军营,回到了他的住处,静静地等待着崔房前来报信。 他多么希望等来的是桓温亲切的召唤,但他也知道那是一种奢望。 午后,崔房便来了。 不过,他带来的并不是桓温的召唤,而是桓温的死讯。 “老天何以如此待我,竟不让我见兄长最后一面!” 桓冲仰天怅然叹息一声,然后当机立断,带着崔房来到了军营之中,带着早已准备好的两百力士来到了大司马府邸之外。 他站在府外,对崔房下令道:“你带五十力士进府,就说奉大司马之遗命,将我四兄、桓熙和桓济擒住,切记不要伤了他们的性命!” “小人明白。” 崔房答应一声,便朝身后的力士一招手,跨步跑进了大司马府中。 而其余一百多力士,则在桓冲的命令下,接替了大司马府的防卫。 不过片刻,崔房就带着力士,绑着正大声怒骂的桓秘、桓熙和桓济从府内走了出来。 “你个狗奴才,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假传遗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放开我!我是世子!父亲死骨未寒,你竟敢残害于我,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狗东西!放开我!有胆你们今天杀了我,不然,我定将尔等碎尸万段!” …… 听着这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詈骂之语,桓冲惆怅的心情却忽然变得轻松了些。 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暂时没有让他留下“骨肉相残”骂名。 他脸上忽然露出一抹胜利者的微笑,跨步踏上台阶,站在大门中央,盯着桓秘等人,笑道:“兄长,你自是聪明人,事已至此,又何必再逞口舌之快!你若低头认错,小弟自可既往不咎,不然,纵然长兄泉下有知,也不能容你!” “桓冲!你妄称遗命,谋害兄长,残害子侄,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胆敢提起兄长,若是兄长泉下有知,恐怕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方才解心头之恨!我劝你最好将我和贤侄放了,束手认罪,在兄长灵前忏悔,不然,你必将成为众矢之的,为天下人所共诛!”桓秘厉声喝道。 “是么?你看这是什么?” 桓冲冷笑一声,然后拿出桓温写给他的书信,展开在了桓秘的眼前。 “这……兄长竟然……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桓秘看了桓温亲笔写下的书信,瞬间想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落得如此田地,他胸中无尽的怒火瞬间消失,只剩下无限的惭恨,忽然失去了支撑自己身体的力量,瘫软在了地上。 聚餐回家太晚,就此一章,抱歉。 第136章 谢文的激将法 第136章 谢文的激将法 桓熙和桓济见此情景,自知成败已定,不再挣扎,一脸可怜样地跪在地上,朝桓冲祈求道:“五叔,我和二弟并无心害你,只因四叔挑唆,小侄才会被邪念冲昏头脑,做出这等混账事,还望五叔念在我等尚且年幼无知,饶我们一次!” “唉……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桓冲闻言,不禁仰天长叹一声,然后正色道:“当初兄长要将桓氏大业交于我手之时,我还一心想扶持你继承兄长鸿业!但如今看来,兄长说你才弱,果非虚言!古人言:‘知子莫若父’,斯言何其验也!我桓冲虽非圣贤,但绝不做骨肉相残之事,尔等只要安守本分,自可安享天年!” 说罢,桓冲不再多言,朝崔房挥了挥手,便跨步朝府内走去。 桓熙和桓济在听了桓冲的话后,也不禁全身失力,瘫软在了地上。 不过和桓秘因绝望瘫软不同,他们心头更多的是逃过一死后,松了一口气的庆幸。 虽然也有一点失去自由和权力的失落,但相对于对死亡的恐惧来说,是显得那般的微不足道。 …… 桓冲在安顿好姑孰城中一切事宜之后,便派人前往建康,将桓温的遗表呈送给了朝廷,等候着朝廷对桓温丧葬之事进行处置。 两日后,建康城。皇宫,西堂外值房。 依旧是王彪之、王坦之还有谢安三人在内。 看着桓温的遗表,王坦之和王彪之面露喜色,而谢安却依然眉头微皱,面带愁容,不见半分笑容。 王彪之笑道:“今日终于拖得他死,社稷暂无颠覆之忧,朝廷终于得以舒气,安石何以面色如此?” 王坦之也附和道:“他向日在时,你我战战兢兢,深恐为其所害,如今大忧已无,安石兄怎如此吝啬笑容?” 在他们的记忆中,谢安可是一个遇喜便会大笑的风流洒脱之人,如今桓温去世,对他们这些一心想要保住晋室国祚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虽然以人死为喜,颇为不当,但桓温毕竟与常人不同。 桓温一死,压在他们头顶的万斤巨石,便自行瓦解,他们将再也不用像以前那般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他们终于可以体验一次“羁鸟入旧林,池鱼归故渊”一般摆脱束缚的快乐。 可在这大喜的时候,谢安却如此模样,实在让他们无法理解。 谢安沉默片刻,忽然眉头微皱道:“你们当真以为现如今便可舒气?” 此言一出,王坦之和王彪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一脸纳闷地道:“安石此言何意?” 谢安正色道:“大司马虽死,但继统其众者乃桓冲,而非世子桓熙,且遗表又奏请将桓熙废为庶人,改立尚不足五岁之稚子桓玄为世子,其中缘故,二位可曾想过?” “我听闻是姑孰城中桓氏内乱,桓秘联合桓熙、桓济想要夺位,为桓冲所擒,此遗表自是桓冲所写,如此行事,其实也并不奇怪!”王彪之回道。 “文度在大司马幕府多年,也认为此表是桓冲仿大司马笔迹所拟?”谢安正色道。 “这……” 王坦之闻言一愣,连忙拿起遗表,仔细地看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他才大惊失色道:“此……此乃大司马亲笔所写!难道……难道……” 他本来想说难道桓温想要效仿司马师、司马昭夺取曹魏江山一般,用三代之力,完成篡位之举。 但话到嘴边,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谢安叹道:“大司马虽死,但桓冲年富力强,战功卓着,桓氏族人必将稽首听命,若桓冲欲承大司马遗志,进逼王室,我等有何策可使其息谋?” “……” 王彪之和王坦之瞬间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们清楚的知道,桓冲与桓温唯一的不同,就是桓冲方才四十五岁,如果想要继续走桓温的老路,他们可是拖不死的。 良久,王彪之道:“安石既能言及于此,想必定有良策,不妨说来我们参详参详。” 王坦之也附和道:“王公所言甚是,还望安石不吝赐教。” “不瞒二位,我心中的确已有一策。那便是分化桓氏之权,再借机为朝廷夺回些许兵权!但此策能否施行成功,却非我等所能左右,还要看桓冲是否也志在篡夺。”谢安皱眉道。 “不知安石将如何分化桓氏之权?” 王坦之和王彪之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谢安解释道:“桓冲虽受大司马遗命,但在桓氏一族中地位,毕竟远不及桓温,甚至不及桓豁,若朝廷下诏,使桓豁与桓冲同时进位,共分桓氏军权,再任桓豁之子桓石秀为江州刺史,使桓豁之权稍重于桓冲,则桓氏亦难以同心,此之谓分而化之。” 桓豁居荆州,处在上流,桓石秀再居江州,处在中流,桓冲则只能处在下游扬州了。 三桓分立,权不统一,则必然产生矛盾。 有了矛盾,也就给了朝廷机会。 而且桓石秀醉心于老庄,无意仕宦,又是桓氏一族后辈中名声颇着之人,恰好可以当此弱化桓氏权柄的“重任”。 “妙!妙!安石此策,果然绝妙!只要朝廷诏书一发,桓冲就算心有不甘,也应当不敢与桓豁相争!”王彪之赞叹道。 “如此一来,则桓氏之权将不能合于一处,桓冲如何还能如桓温一般跋扈!”王坦之笑道。 “可就怕桓豁也甘心受桓冲之制!”谢安忧心忡忡地道。 虽然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自私,没有人不会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着想。 但桓氏一族毕竟也是一个整体,如果他们早已达成一致,由桓冲来领袖桓氏一族,继续完成桓温的遗志,所谓的分化之策,也就失去了意义。 “嗯……” 王彪之沉吟一声,然后点头道:“这的确是个令人忧心的问题,但也只能先按安石之策施行,以观桓豁、桓冲如何应对。” 说着,他忽然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方才安石说借机为朝廷夺回些许兵权,又是何意?” 刚才谢安所说的策略之中,兵权依然在桓氏手中,并没有半点分出来还给朝廷。 谢安解释道:“当年郗文成公坐镇京口,以徐兖之兵,堪定祸乱,调和朝局!徐兖二州之任,实朝廷存亡所系,若能重回朝廷掌握,则可以制衡桓氏之权,使我等不必再如此前面对大司马一般‘狼狈无助’!” 郗文成公指的是郗鉴,当年他在京口招集流亡,组建起了一支实力颇强的徐兖雄军。 在平王敦之乱、平苏峻之乱,制衡庾亮、陶侃,调和朝局时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而能让郗鉴成就这一系列武功和左右朝局的根本支柱,就是驻扎在京口的徐兖雄军。 这支徐兖雄军,本来一直在朝廷的掌握之中,但只可惜在桓温北伐燕国之时,受郗超之助,让桓温取得了徐兖二州刺史之位,从此掌握了徐兖兵权。 而桓温之所以敢在平定了袁真豫州之乱后,入建康废帝,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拿到了徐兖二州的兵权。 如今桓温一死,谢安便在思考,要如何拿回本属于朝廷控制的徐兖二州兵权。 至于原本同样为朝廷所控制的豫州兵权,现在他还不敢奢望,只有暂时先让桓伊握在手中。 毕竟桓伊和桓冲他们虽然同姓桓氏,但却是同姓不同宗。 “可要想桓氏交出徐兖兵权,谈何容易?”王坦之愁眉紧锁道。 “我也知其中难度不小,但若不去尝试一番,岂不终将受制于人!”谢安正色道。 作为一个向来洒脱,喜欢率性而为的人,让他一直过着那般憋屈的日子,他实在是难以接受。 “那不知安石将如何尝试?”王彪之问道。 “先将徐兖二州之任空置出来,若桓冲不争,便可进而图之!”谢安正色道。 他尽管已经有了拿回徐兖二州的想法,但是却依然不敢贸然行事,直接安排朝中公卿任徐兖二州刺史,深怕一旦触怒了桓冲,就引发他难以承受的动乱。 他只能一步一步,谨慎地往前走。 “如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王彪之感叹道。 …… 是夜,谢府。 谢安派齐泰将正在哄小景玉睡觉的谢文给叫到了书房。 对于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未曾被召唤的谢文来说,悠闲的“女儿奴”沉浸式体验时光被人打搅,还让他有些不怎么高兴,甚至有些烦躁。 不过面对谢安,他还是十分恭敬地见礼道:“不知叔父召小侄来,所为何事?” 谢安开门见山道:“如今桓温已死,未来天下之事如何,你当一一告诉我了。” “嗯……” 谢文犹豫了片刻,像是作出了重大的决定一般,说道:“不久之后,苻秦尽占蜀中之地,进而灭凉州、灭代国,旋即派兵南侵,数年之中,两方互有得失。后来苻坚自恃兵强,倾国来寇,叔父坐镇庙堂,运筹帷幄,谢氏族人帅兵大破苻秦之兵,晋室得保无虞!但此后皇室惧谢氏功高不赏,便生猜疑,朝中奸人,数加陷害,叔父因此自求外任,抑郁而亡,此后不久,谢氏族人皆离朝廷要职,回会稽而居,后司马氏政乱,百姓揭竿而起,谢氏一族在会稽大遭屠戮,一门俊才,死亡殆尽!谢氏一族虽在建功疆场后得以跻身江左第一高门,但盛极而衰,据此时不过二十余载!” 说罢,谢文静静地站在原地,保持着沉默。 因为他发现一向沉着冷静、处变不惊的谢安,现在已经眉头紧皱,眼神中闪过好几次怒意。 他知道,在听到他故意挑挑拣拣说出的这样一番话后,谢安一定在想:“我兢兢业业,不辞辛劳,为了保住司马氏的江山费尽了心血,最终竟会落得抑郁而死的下场!这简直是老天无眼,昏君无道,枉费了我一片赤胆忠心!” “既然司马氏对我如此,我又何必为他尽这愚忠!” “等到大功得建,天下事尚未可知!” …… 虽然这是他自己的遐想,但谢安眼中闪过的那一丝他从未见过的狡黠之色,无疑表明他想得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沉寂的气氛过了良久,谢安才像是终于吸收了谢文这一段话里所蕴含的巨大的信息量。 只见他一脸严肃地盯着谢文,厉声道:“你想让我做王敦和桓温?!” 此言一出,谢文猛然一惊,思考着谢安言语中的深意,愣神了好久,才一本正经地回道:“小侄不过是如实把未来将要发生之事给说了出来,具体如何抉择,还要看叔父自己,小侄如何就能左右?” “你的确无法左右……” 谢安忽然无奈地叹息一声,因为他发现从谢文的神色里,完全看不出半点说谎话的痕迹。 而从他自己的心迹来看,未来面对奸人陷害,恐怕也真的会像谢文所说的那样,自求外任而解除流言。 但如果现在知道了未来之事,还是那么做,恐怕必将使得谢氏一族如“历史”所记,陷入横祸,盛极而衰。 这样一来,他一生为了提高谢氏门户地位所做出的努力和奋斗,岂不就付之东流了。 这样的结果,是他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可是要就此改变他的心志,仍然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忠君爱国,君臣之道,振救苍生,那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正道,他怎么能就此摒弃! 如果立身不正,他还如何领袖群伦,如何以身垂范,当谢家的领路人。 他不禁开始思考是不是有两全的办法。 沉默良久,他又问道:“奸人是谁?” 谢文闻言,不禁嘴角扬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继续刺激谢安道:“不瞒叔父,我的确记得史书中所记载的奸人是谁,但叔父以为,除掉史书中所记载的一两个奸人,真的就足以左右一切吗?!如果皇室能记得谢氏御敌保国之功勋,能记得叔父扶持辅佐之功,又怎会听信奸人之言?!就像秦国苻坚之任王猛,如果几个奸人便能动摇,王猛岂能建灭燕之大功,还成为了秦国丞相?归根结底,还是皇室猜疑谢氏,而那些所谓的奸人,不过是揣摩圣意,借此立功罢了!” 此言一出,谢安不由得再一次愣住了,暗道:“文度此言甚善!未来究竟该何去何从,看来真得好生细想一番了。” 一缕遐思闪过,他正色道:“文度所言,我自当深思。但此事尚非当今急务,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如何将朝廷权柄从桓氏手中收回来!文度既熟知历史,有何建议?” 第137章 桓冲的忍让 第137章 桓冲的忍让 谢文略带尴尬地道:“不瞒叔父,我虽知历史走向,但有些事的细枝末节,往往不会在史书中体现,所以桓氏权柄究竟如何被收回,我也不甚清楚。但我记得史书中说:‘江左上下安和’,其中之意,想必是因为苻秦威逼在外,桓氏一心御敌,在某些事上,会做出些许让步,以求朝廷内部安和,共御外侮。” 这倒不是他故意想隐瞒什么,只是以前看史书,不过是为了看看谢氏先祖“伟光正”的历史故事,根本没有特别注意桓氏一族的官职变迁。 而且在他的记忆里,也只有桓冲主动退让,让谢安得以掌控朝政,但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使得桓冲退让,他就不甚清楚了。 “这倒是符合常理,只要桓冲能一心抵御强敌,我也就放心了。” 谢安点了点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的纠结。 不过话音一落,他的眼中忽然又闪过一丝狡黠之色,盯着谢文道:“如今彤云已然诞女,桓温又死,你也当思考下出仕之事了。” “出仕?”谢文微微一愣,然后微笑着拒绝道:“叔父好意,小侄心领了,但景玉尚小,我还想多陪伴她们娘俩些时日,出仕之事,还望叔父容后再议。” 在他看来,如果现在就贸然出仕,很有可能又是在朝廷中任一个难以有所建树、消磨时光的闲职。 如今他的名声已经在外,不需要再靠出任闲职来提升名望。 他需要的是出任军职,早日在战场上将张家给他准备的兵拖出来历练历练,提升战斗力,为以后的大战做准备。 同时为自己积累可以支撑他脱离谢安掌控的力量。 但现如今谢安的权柄还不够大,不足以让他出任军职。 与其在朝廷里陪那些清谈名士消磨时光,还不如把这些时间拿来多陪一陪张彤云和景玉,以免他日久在军旅之中,见不到她们母女,心头亏欠过多。 “也罢,就让你再闲居一段时间!”谢安轻叹一声,又正色道:“但你须知道,闲居之后,你就得全心全意为我谢氏一族之振兴出力才是!” “叔父放心,小侄一定不会让叔父失望。”谢文拱手一礼道。 “嗯……” 谢安点了点头,然后挥手道:“你回去吧。” “小侄告退,叔父也早些休息。” 谢文躬身一礼,然后便快速退了出去。 待谢文离去,谢安忽然抬起头,望着敞开的房门,嘴里喃喃道:“文度啊文度,你既然出言激我,说到正事,却又言语支吾,不愿将心中谋划袒露出来,难道果真是另有所图?” “可天下人皆知你是我谢家人,靠着张氏一族,你又能图谋何物?” “更何况,有穆度、幼度等人在,就算我百年之后,谢家也轮不到你来做主,你心中所求,到底为何?” …… 几缕思绪闪过,他并没有继续多想。 对于谢文,他早已经视作池中之鱼、笼中之鸟,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将谢文“打回原形”! 只不过他并不想那么做,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 在发现谢文之身果然是他叔祖一脉仅剩后嗣之后,他便将所谓的“魂穿”当成了上天赐给他们陈郡谢氏的机遇和礼物。 他希望谢文能够用这“天赐的知识”,帮助陈郡谢氏完成历史性的飞跃。 无论是让家族昌盛的时间多延续几世,还是让陈郡谢氏完成“登顶”的壮举,都是他可以接受的结果。 但谢文的心思,他却始终都琢磨不透,以致于他一直以来,他都只能按自己的意志,去强迫谢文走他安排的道路。 可是这与他培养后辈子侄,以其志向而成业的一贯理念,正好是完全相悖的。 让他时常生出一种把控不住谢文的错觉。 …… 回到寝房,小景玉已经在摇篮里睡着了。 张彤云坐在摇篮旁,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正在发神。 谢文见了,不由得心生好奇,缓步走过去,轻轻将手搭在张彤云的肩膀上,微笑着道:“娘子在想什么呢?” 张彤云闻言,将如葱般的柔荑放在谢文的手上,然后缓缓起身,温柔地望着谢文道:“夫君回来了,咱们到院子里走一走。” “好……” 谢文答应一声,牵着张彤云轻挪脚步,跨入了庭院之中。 静静走了好一阵,张彤云忽然问道:“夫君此前说天下将变,大运将来,不知如今天下形势,可是已然大变了?” “娘子何以有此一问?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谢文一脸惊奇地问道。 桓温的死讯,就连他也是今天听谢安说了才知道,张彤云绝对不可能提前得知。 而现在南北尚无战事,张彤云这一句“天下形势,可是已然大变”,让他实在倍感疑惑,找不到半点端倪。 “看来我心中预感果然不错……” 张彤云低头呢喃一声,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向谢文,一本正经地道:“妾身本还担心夫君就此颓然,忘了当日心中志向,今日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闻言,谢文登时愣住,暗叹一声:“难道女人的第六感真的有这么准吗!?” 遐思闪过,他颇为惊奇地望着张彤云问道:“娘子所言,当真是发自肺腑?” 他不敢相信,一个刚刚生产不足半年的母亲,会愿意让孩子的父亲远行。 张彤云嗔怪道:“难道夫君以为我是那种矫揉造作、言不由衷的寻常女子吗?!” “娘子贤良淑德,赞成夫业,自与寻常女子不同!”谢文连忙微笑着奉承一句,安抚下张彤云的心情,然后他又赶紧转移话题,继续道:“不瞒娘子,我方才得到消息,大司马已然薨逝,朝局必将因此发生变动,而北方苻秦,同样也不会作壁上观、不为所动,到时内变外患俱生,的确可以算得上是天下形势大变之秋。” 此言一出,张彤云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难掩的失落之色,然后道:“那夫君可是要请命往北疆抵御敌寇?” 她记得此前谢文游走三吴和会稽,广施恩惠,招纳赈济流民,为的就是集聚可用之兵将,如今苻秦既然有来寇之虞,谢文也理所应当于此时请命赶赴疆场建功。 “北疆我迟早会去,但现在还为时尚早!”谢文微笑道。 “是么?这是为何?” 张彤云眼中闪过一分喜色,但很快就掩盖过去,发出了疑问。 闻言,谢文忽然抬头望了望天空,讳莫如深地道:“时机未至!” “时机?什么时机?” 张彤云似乎一心要问个明白。 谢文笑道:“当叔父掌控中枢之时!” “那要等到何时?”张彤云好奇道。 她还天真的以为刚才谢安召谢文前去,就是在说这件事。 “应当不远了!但具体何时,那就要看天意了……”谢文感叹道。 这种事,不仅谢安不能决定,就连如今的皇室也无法左右,更不用说现在对朝局还无足轻重的谢文了。 闻言,张彤云终于不再问,正色道:“妾身虽不敢自称奇女子,但亦自以为可作一代贤内助,夫君既志在天下苍生,切不可因妾身母女之故,牵念不行,而致大志不成,遗恨终生!若如此,则妾身之罪,岂可赎焉!” 听了张彤云这一番坦露赤诚之言,谢文不禁万分感动,伸出手轻抚着张彤云的脸颊,温柔地道:“娘子此言,为夫当谨记于心,绝不让娘子失望!” 这个时候,纵然言语的力量变得苍白,但现在,他却也只能先用言语表明心迹,再让张彤云听其言,观其行! …… 次日,太极殿。 司马昌明端坐在皇帝宝座之上,满心茫然地看着尚书仆射王彪之、侍中王坦之、吏部尚书谢安、散骑侍郎殷茂、中书侍郎车胤、尚书左丞刘遵、秘书丞王献之、吏部郎刘耽等人“你方唱罢我登场”。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就引经据典,将桓温的丧葬规格和谥号给定了下来。 桓温丧葬之事经朝议定下来之后,王彪之才呈上桓温的遗表,以及他和王坦之、谢安拟定的“从遗表诸事”奏疏。 司马昌明拿着桓温的遗表,看了一遍,登时觉得他的头整整大了一圈。 让一个年方十一尚且认不全字的孩童,来看桓温那“引经据典、拗口至极”的表章,着实有些为难他了。 不过还好,王彪之他们所拟定的“从遗表诸事”奏疏上面都是他所能看懂的简单语句。 看完之后,他心头大感欣慰,暗自感激着王彪之的贴心,连忙气势做足地道:“桓公遗表所请,皆为家国,至公至允,理所应当,朕岂能违其遗命!中书即日拟定明诏,宣而行之。” 群臣闻言,不由得感到一阵奇怪,面面相觑一番,见王彪之、王坦之和谢安三人都没有出来说话,便都默认了事实,齐声道:“陛下圣明。” 其实按常理来说,桓温遗表所请之事,应当在朝堂向百官公布,议论之后,才会定下哪些该从,哪些要予以驳斥,最后形成定议,才以诏令的形式正是下发。 但司马昌明蒙童幼稚,并不懂其中故事,只是认为王彪之等人拟定的事项一定准确无误,便当即予以了确认。 而这样一来,那些对遗表内容毫不知情的百官,自然会觉得奇怪了。 不过他们也知道,尽管现在桓温已死,但桓氏手握之权柄却并没有丝毫衰减,他们就算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也不敢不从。 所以,在王彪之、王坦之和谢安这三个当今朝堂位望最高之人都选择默认的情况下,他们也只好默认。 …… 五日后,姑孰城。 姑孰城街道内外,一片素缟,人人服衰。 王坦之奉命带着一大队人马,来到了大司马府邸之外。 桓冲闻报,带着府中的桓氏亲族出府迎接,见王坦之身穿素服,臂挽黑纱,手上拿着圣旨,身后跟着一大队站满街道的人众和车队。 他连忙上前跪身行礼道:“臣桓冲恭聆圣命。” 王坦之见状,也不迟疑,打开圣旨,大声念了起来:“……古之哲王咸赖元辅,姬旦光于四表,而周道以隆;伊尹格于皇天,而殷化以洽。大司马明德应期,功美博陆,而天忌英贤,未及辅朕躬以成鸿业,而遽薨逝,朕每思先帝临终托付之语,哀摧切割,便觉酸恸,不能自胜! 自闻讯日起,皇太后与朕临于朝堂三日,以致哀思!其赐大司马九命衮冕之服,朝服一具,衣一袭,东园秘器,钱二百万,布二千匹,腊五百斤,以供丧事。及葬,一依太宰安平献王、汉大将军霍光故事,赐九旒鸾辂,黄屋左纛,缊辌车,挽歌二部,羽葆鼓吹,武贲班剑百人,优册即前南郡公增七千五百户,进地方三百里,赐钱五千万,绢二万匹,布十万匹,追赠丞相,谥曰宣武。” 听王坦之一气念完,桓冲像是顿时感动非常,忽然眼含泪水,颇为动情地道:“圣恩深重,臣等感激莫名,叩谢皇恩!” 说罢,桓冲就要起身接旨。 王坦之见状,连忙上前一步,阻止道:“使君且慢,还有一诏未宣。” 桓冲闻言,一脸疑惑地看着王坦之,正色道:“那就请王侍中宣旨。” 王坦之也不多想,打开另一份圣旨,大声宣读道:“大司马薨逝,朝廷痛失贤辅,然家国事不可一日搁置,军国之任,尤须正位,以安群情!右将军、荆州刺史桓豁,南中郎将、江州刺史桓冲,鹰扬将军、竟陵太守桓石秀,向皆着勋疆场,为时所称,当能恢隆大司马遗志,廓清中畿,光复旧京!右将军、荆州刺史桓豁可加征西将军,督荆、杨、雍、交、广五州诸军事;南中郎将、江州刺史桓冲可加中军将军、都督扬、豫、江三州诸军事,扬州刺史,镇姑孰;鹰扬将军、竟陵太守桓石秀可进为宁远将军、江州刺史,镇寻阳。” 念罢,王坦之看向有些愣神的桓冲,将圣旨递过去道:“桓将军,接旨吧。” 闻言,桓冲登时回过神来,望着王坦之,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然后道:“臣领旨。” 他虽然发现了圣旨中的“猫腻”,但却想起了桓温临终之言,克制着自己,进行了忍让,接受了朝廷的安排。 …… 当姑孰城内不紧不慢地张罗着桓温的丧事时,远在长安的苻坚也收到了桓温离世的消息。 他忽然变得万分的激动,就像是灭燕那样的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再一次降临在了他的面前一般。 他急不可耐地派人将王猛给召进了宫,准备和王猛细细谋划一番,然后开启他统一天下的伟大路程。 求点推荐票,有月票更好,多谢了。 第138章 褚太后临朝称制 第138章 褚太后临朝称制 未央宫,宣室殿。 王猛刚刚见礼完毕,受苻坚赐座,与苻坚隔着书案对面而坐。 只见苻坚面色激动地道:“江左突发大变,景略可曾得知?” 王猛微微一笑道:“陛下所言,可是桓温之死?” 他作为苻秦的丞相,朝野大事,都要经过他手,他自然不可能说自己不知道。 “正是,朕以为如今桓温一死,江左无人主事,必争权于内,此时南取梁、益,进图荆、扬,正是天赐良机,不知景略意下如何?”苻坚正色道。 “臣闻晋益州刺史周仲孙在州贪暴,大失民心,今桓温一死,晋之君臣必无暇西顾,陛下天纵聪明,圣虑宏远,臣自无异议!” 王猛先点头表明了赞成的态度,然后正色道:“只是梁、益二州,向来易守难攻,须得筹备万全,方可进兵,不然一旦鸿图受挫,则晋国必严加设备,到时梁、益天堑之险难越,荆、扬江海之险隔阻,陛下混一之业,恐将迁延岁月!” “景略所言甚是,朕即刻命杨安先行试探清楚,再遣兵相助,进讨梁益。”苻坚赞同道。 商议停当,当日,苻坚就写好了诏书,命镇守在仇池的梁州刺史杨安积极探查“晋之梁州”虚实,加紧备战,随时准备受命进攻梁、益二州。 诏书下达不过二天,就已经从长安送到了远在仇池的杨安手里。 受命之后,杨安当即广撒斥候,活动于武都、汉中之地,同时不断在仇池聚粮练兵,搞得声势浩大,几乎是故意想让隔壁的晋国梁州刺史杨亮知道他要大动刀兵了一般。 …… 而此时的姑孰城中,桓温刚刚下葬,桓冲就收到了好几封向他进言的密信。 其中内容,无一例外,全都是要他去与朝廷争权。 有的是请桓冲学桓温一样,带兵入朝,震慑百官,专执朝廷权柄。 还有的劝说桓冲诛除在桓温讨九锡时从中作梗的王、谢二族,拔出隐患,使朝廷公卿士族屈服,讨来桓温未曾得到的九锡。 更有人提到要及时将徐、兖二州军权收入囊中,不能把桓温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取得的徐兖军权,就这么拱手让出去。 …… 不过桓冲看了这些密信,一时并未动作,他还在观望,想看看朝廷究竟会拿出怎样的为政举措,然后再伺机而动。 如果谢安、王坦之等人果然如桓温所说,有治国之大才,非他所及,他便会心甘情愿地做出让步。 可如果谢安、王坦之等人名不副实,一心只想和桓家夺权,他也决不会手软。 …… 八月初六,这是桓温三七过去的第一天。 建康城中,王彪之、王坦之和谢安再一次聚在了一起。 他们要开始正式商议一下,桓温离世之后,朝廷将如何与这个全新的“桓氏集团”相处。 与此前不同,这一次,谢安首先出声道:“如今大司马薨逝,朝廷元辅之任,绝不能再委任桓氏,我意以为不如因陛下尚且年幼,不通政事,暂请崇德太后临朝称制,待陛下成婚之后,再请太后还政,则皇室、朝廷之权可立,桓氏一贯嚣张之气焰可稍稍灭之!” “嗯……” 王坦之思考一番,点头赞同道:“安石兄所言甚是,我也以为不可使桓氏再握朝廷权柄!” 王彪之闻言,不禁一脸奇怪地看了王坦之和谢安几眼,摇了摇头,正色道:“前世人主幼在襁褓,母子一体,故可请太后临朝称制。且太后亦不能决事,要须顾问大臣。今陛下年出十岁,垂及冠婚,反令从嫂临朝,示人君幼弱,岂所以光扬圣德乎?!诸公必欲行此,岂仆所制,所惜者大体耳” 在他看来,太后临朝与否,遇国家大事,都需要顾问大臣,然后施行。 如今桓温已死,强臣已无,所谓顾问大臣,未必要由桓冲居任,他们几个也可以当其大任,且借司马昌明之名,施行政事,更显名正言顺。 故而没有必要去请本已经无心政事、且能力不足的褚蒜子来临朝称制。 但谢安却摇了摇头,反问道:“若桓冲以群臣蒙蔽圣聪,施行乱政,要兴兵强要辅政之权,当是之时,王公当如何应对?” 话音落下,见王彪之愣神未答,谢安又继续道:“且崇德太后虽然名为陛下从嫂,但毕竟扶立数帝,临朝二十余载,中外咸知,使太后临朝,而我等名为廷臣,实居顾问之任,施行政令,桓氏纵有疑议,也不至猖狂!如此,则天下可安,纵有受后世讥笑之嫌,又何足虑乎?” 听了谢安这一番话,王坦之也出声劝道:“安石兄之言实乃出于公心,纵然稍失大体,但相比于安定宗庙社稷,又何足道哉?” “唉……” 王彪之叹息一声,正色道:“也罢,既然安石和文度皆属意于此,我又何必多言。” …… 是日,午后,崇德殿。 如往日一般在佛堂念佛的褚蒜子,听太监通报说谢安前来,捻着佛珠的手不由得登时停住,抬头望着佛龛里的佛像,心中暗叹道:“我一介妇人,怎能再背负这天下之重?还是说天命果然如此乎?” 遐思闪过,她缓缓起身,就穿着礼佛的素服,朝崇德殿大堂走去。 谢安远远见了,躬身施礼道:“臣拜见太后。” “舅父何必如此,快快请坐。” 褚蒜子客气一声,然后便当即在席榻上坐了下来。 谢安并未拒绝,从容就座,然后道:“不知太后可还记得臣此前所言重振朝廷威望一事。” “……” 褚蒜子稍稍一愣,眼神中闪过几分惊异,然后道:“舅父之言,我自然未曾忘记。” 那是皇室被桓温步步紧逼之时,谢安对她所说的话,她至今还印象深刻。 “如今桓温已死,臣当日所言时机已至!但要想重振朝纲,重塑皇权,还须太后助臣一臂之力,不知太后可愿受此辛劳?”谢安开门见山地道。 “我早已厌倦了凡尘俗世,不想再有俗事沾身,只愿长伴青灯古佛,舅父之请,恕我难以从命。”褚蒜子拒绝道。 对于她来说,朝廷的争斗,在桓温废立之后,就已经不是她所能掌握的了。 而且她现在无事一身轻,乐得悠闲自在,再去干涉朝政,除了给她惹来不尽的麻烦,并没有半点的好处,她又何必如此呢! “太后心中所愿,臣又何尝不知!但如今陛下年幼,强臣在外,若太后不暂当家国之任,恐天下终为桓氏所取,到时太后欲长伴青灯古佛,岂可得乎?”谢安正色道。 “这……可能吗?”褚蒜子一脸的忧虑道。 谢安解释道:“如今桓冲继桓温之兵权,而年不过四十五岁,若他心存非分之想,继承桓温之志,则陛下岂能抗乎?” “若他果真如此,我又能如何?”褚蒜子奇怪道。 “诚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桓冲可欺陛下幼弱,却不敢欺几度临朝之太后,若太后临朝称制,则臣等可倚太后之权与其周旋,待陛下婚冠之后,是时朝局已定,太后便可安享天年。”谢安道。 “此事还当容我细细思量一番。”褚蒜子一脸犹豫地道。 在她看来,谢安的话虽然有些道理,但桓冲却未必就有桓温那般野心。 而且谢安请她临朝的目的,多半还有点私心在里面。 只不过人心难测,不论是谢安还是桓冲,她都看不太透,一时不敢贸然就下决定。 “此事关乎社稷存亡,还望太后以社稷为重,勉而从之。”谢安劝说道。 闻言,褚蒜子神色一变,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舅父请我临朝称制,是否也有私心?” “哈哈哈……” 谢安忽然大笑了起来。 良久,他的笑声才停顿,然后正色道:“试问世间之人,谁无私心?臣一生随性,放浪形骸,隐居东山数十载,当家门遭变,不得不出东山,求仕于桓温,所为者,不过谢家门户而已!但若只为谢家门户,我大可效命于桓氏,今日之天下,恐怕也早已易主,谢氏门户,亦不愁不能光大,而臣之所以不为此计,尽心王室,挫桓温之谋,除心怀保全家族、安定社稷、存国家正朔之大义,亦不过不愿受后来者讥笑而已!”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看到褚蒜子那一脸吃惊的神情,然后又道:“今日臣请太后临朝称制,自然有借太后之权,提升臣在朝中位望之意!可当今天下,要想与桓氏一争,若无权无位,又将如何与之相争?” 听了谢安袒露心声的话语,褚蒜子不由得心中暗叹:“他所言倒是不虚,当初若非他‘从中作梗’,桓温要想篡逆,恐怕早已成行!他既能在无权之时,让桓温息谋,现如今要想借我之权柄与桓冲相争,想必也是胸有成竹!我已是孤零一身,他既是我的舅父,心怀大志,又有大才,我也该助他一助!更何况,如此做,也是自助……” 想罢,她微笑道:“舅父既然肯诚心相待,我也不再扭捏,就用这残存之余年,助舅父一臂之力。” “太后能体谅臣一片苦心,臣铭感五内,感激不尽,定然尽心竭力,以保社稷,不让太后失望!”谢安激动地拜谢道。 这是他少有的在人面前露出激动的神情,而这也正是因为褚蒜子在这个时候同意临朝称制,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 次日,清晨,太极殿。 大朝会,百官毕集。 崇德太后时隔一年多,再一次身穿朝服,登上了太极殿内的御座。 司马昌明今日上朝时,看到他的龙椅旁还有一张御座,顿感惊异,但看到当初扶他登基的褚蒜子出现在太极殿,然后坐在了那张御座之上,却忽然在心底冒出了一股心安的感觉。 等百官朝贺已毕,谢安自觉地站了出来,手执笏板,挺直腰杆,唱言于廷道:“臣与侍中王坦之、中领军王劭、散骑常侍郑袭等奏,今陛下虽富于春秋,聪明天纵,然尚属冲幼,未习政事,又新丧元辅,政令或阙……故臣等昧死请太后临朝称制,以辅导陛下,使政通人和,上下用命,以御强寇!” 说罢,他拿出怀里的奏疏,躬身举在头顶,等着人来拿过去给司马昌明和褚蒜子看。 不一会儿,站在殿上的当值宦官就拿着奏疏,来到了御座之前,可是一时之间,他却忽然犹豫了起来,不知该将奏疏递给司马昌明还是递给褚蒜子。 司马昌明见状,像是十分懂事地道:“就送给太后阅览吧。” 当然,他并不是因为真的懂事,也并不是听懂了谢安刚才说的话,他只是因为不想再一次被那写满字的奏疏给弄得头大如斗,被天生地避难就易的童稚心性所驱使,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褚蒜子拿过奏疏,看了一遍,见奏疏上没有王彪之的名字,她不禁眉头一皱,然后高声道:“我本未亡之人,临朝二十余载,早已为政事所倦,不愿再为此烦心,奈何陛下冲幼,元辅又丧,须得辅导,方可亲理政事,今群臣请命,我意欲勉而从之,但不知朝中公卿之意,尚怀忧惧,不敢贸然称制,请百官详议。” 此言一出,那些没有在谢安奏疏上署名的人都不由得一惊,连忙在心里计较该如何表态。 殿堂中沉寂片刻,王彪之忽然站了出来,正色道:“太后辅导数位先帝,协理政事,功勋卓着,百官之所明见,今当多事之秋,陛下年方十一,不娴政事,正需太后辅导,以赞成聪明,臣请太后暂违素心,临朝称制!” 话音一落,有几个朝臣出列,出声道:“臣等附议!” “臣等附议!” “臣附议!” 不一会儿,大殿之上,全是附议之声。 这一场结论早已注定、毫无半点悬念的朝议,就这样定了下来。 如今年已四十九岁的褚蒜子,第三次临朝称制。 而一脸茫然的司马昌明,还不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见褚蒜子从御座上缓缓站起身,高声道:“今虽朝局艰危,然群臣一心,必当克举艰难,朕亦当尽心竭力,辅导陛下,以保宗庙社稷!” …… 求点推荐票,谢谢! 第139章 先发制人 第139章 先发制人 梁州,汉中郡,梁州刺史府。 十来名斥候陆陆续续进入刺史府中禀报他们探查到的军情,一条条秦军的动向情报,以及斥候们亲眼看到的从长安通往仇池的各条大道上,络绎不绝的押送粮草辎重的车队。 每一条军情,都足以让人神经变得紧张起来。 梁州刺史杨亮听了他们每个人的汇报,不由得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袭来,让他心生惧意,如坐针毡。 就连上一次苻秦攻陷仇池,都没有让他有过如此心境。 他知道,这一次仇池异动,意味着苻秦是真的要开始对梁、益二州动兵了。 不过他仍然保持着作为一州刺史应有的从容与镇定,并没有在那些斥候面前露出慌张之色。 等到最后一个斥候离开刺史府,只有他一人坐在厅堂之内时,他才变得愁眉紧皱。 想着那些让人烦恼的军情奏报,他不禁仰天长叹了起来:“我到底是该静观其变,等朝廷旨意,还是主动出击,试探仇池虚实?” 按理说,苻秦突然大肆调动军队,又有无数的粮草辎重运往仇池,已经完全可以说明苻秦即将动兵。 他作为梁州刺史,有守土之责,应该立即将他探查到的消息禀报朝廷,同时在边境做好防御,等候朝廷旨意,再做出到底是攻还是防的决策。 可在他看来,如今恰逢大司马桓温薨逝,整个大晋正处在群龙无首的境地。 就算他将消息禀报朝廷,也无人能够给他指明御敌之策。 而且从汉中到建康一来一回上月的时间,等朝廷明旨到了,军情早已发生了变化。 他已经处在无从问计的地步,梁州之事,只能由他自己去做决断。 于是,他命人召来了汉中城中众将,准备商议一番御敌之策。 等众将到齐,他开门见山道:“如今杨安在仇池聚兵,粮草辎重,不绝于路,入寇之意,昭然若揭,众将有何御敌良策,尽可一一道来。” 话音一落,一年纪稍大,鬓发斑白的将军首先出列道:“末将以为,秦军近来兵锋虽盛,然我有沮水为阻,但增兵坚守沮水,可以挫其锋,同时求援于荆、益,待援兵之来,虽不敢说破秦军必矣,但要想保全梁州,绝非难事。” “嗯……” 杨亮闻言,点了点头,然后道:“郭老将军此言,老成持重,实乃正论。” 他自己也清楚,如今梁州兵少将寡,要想独自抵御苻秦大军入寇,着实有些不自量力,以卵击石!要想保全梁州,唯一的办法,就是向益州的周仲孙和荆州的桓豁求援。 只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就凭沿沮水河畔的那些戍卫,是不是可以挡住苻秦的第一波进攻,而益州和荆州的援军,又什么时候才能赶来? 他的心头还在思考,忽然,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拱手道:“沮水河浅,若秦军蜂拥而至,沿河之戍,果能挫其锋乎?” 这人正是杨亮的长子,杨广,字旷之。 这句话,让杨亮神色一变,他盯着杨广,一脸严肃地问道:“旷之有何御敌良策?” 杨广道:“方才郭老将军所言增兵坚守沮水,儿并无异议,但若一味坚守,不能出击,则苻秦知我兵少,尽锐而攻,恐援兵未至,而汉中先破!唯今之计,不如先发制人,派兵进攻仇池,以攻为守,使秦军难知我梁州虚实,则可以迁延时日,以待援兵。” 话音一落,又一人上前道:“旷之所言极是,昔日诸葛武侯以梁、益二州之地,抗雄踞七州之曹魏,所用便是以攻为守之计,今日若只坚守待援,而不能出击,则使秦军轻我,若一旦大众忽至,恐沮水诸戍,难以为功!” 紧接着,又一年轻人上前道:“儿愿帅五千精兵,往攻仇池,灭杨安之锐气!” 这年轻人是杨广的弟弟,杨思平。 杨亮闻言,心思渐渐摇动,他沉思片刻,看向一直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的二儿子杨佺期,问道:“佺期意下如何?” 杨佺期闻言,跨步上前,拱手道:“兄长所言,虽有些道理,但秦军尚且未动,而我军先发,万一有失,岂不令秦军更加轻我?到时倾巢而出,又将如何御之?” “这……” 杨佺期此言,非但没有让杨亮理清思绪,反而使他变得更加犹豫了。 他沉思片刻,下令道:“究竟是否先行出兵,我还须细细思量一番,再行决定,但沮水之戍,须得即刻增防!增防之事就交由郭老将军去办,务必要让沮水之戍固若金汤,将秦军挡在沮水之外。” “末将领命!”郭老将军拱手一礼道。 杨亮又道:“其余众将,可有他议?” “……” 此言一出,众将一时间全都沉默了起来。 等了一阵,见仍没有人打算说话,杨亮正色道:“既然如此,那众将都回营去练兵备战,具体如何部署御敌,待我想定之后,再召集众位前来议事。” “是。” 众将拱手一礼,然后快步退出了刺史府大堂。 等众将走后,杨亮又看向他刚才特意使眼色留下来的杨广、杨佺期还有杨思平三人,问道:“梁州之事,究竟如何,还得咱们父子四人定计,旷之,你方才说先发制人,进攻仇池,有几分胜算?” 杨广正色道:“儿已探知,杨安手下,不过两万秦军,他既要镇守要塞,又要运送辎重,仇池城内守军,决不会超过一万,若父亲能给儿一万精兵,虽不敢说攻下仇池,但一战夺杨安之锐气,应当绝不在话下!” “嗯……” 杨亮沉吟一声,看向刚才提出反对的杨佺期问道:“佺期可有异议?” 他知道杨佺期一向沉毅果敢,足智多谋,不像杨广只是勇悍,而智略稍显不足。 杨佺期看了看一脸浑然不在意神色的杨广,心头一愣,正色道:“杨安沙场宿将,击匈奴、退凉州、灭慕容、灭仇池,皆见其领兵统将之能,不可轻视,若父亲必欲先挫其锐,当发兵两万,方可保不被其所败!” 在他看来,杨亮将他们三个留下来,几乎已经确定了要先发制人,以进攻取得的胜利,来让杨安龟缩仇池,不敢轻动。 为求稳妥,他只能建议多派兵将,在人数上占据优势,不求取胜,但求不败。 他相信,杨广虽然有时粗心大意,但在探查敌方军情这件事上,决不会有疏忽。 在杨安手上可用之兵不多的情况下,的确可以尝试一下先发制人。 “佺期所言甚是,既然要先发制人,就绝不能败,还是稳妥些为好。” 杨亮点头回应一声,然后十分郑重其事地对杨广道:“梁州境内,除去在各关隘戍守之军外,可临机调动者,不过三万而已,你此行若有所失,则梁州难保,益州洞开,毁家灭族之难将至!其中厉害,你须得时时谨记,切莫轻举妄动,使有败亡之虞!” 杨广闻言,一脸自信地拍着胸脯道:“父亲放心,若有两万精兵,儿定然打得杨安再也不敢南进一步!” “好!功成在此一举,你们即日回去调兵遣将,三日后,向仇池进发。”杨亮下令道。 “是!” 三人齐声回应道。 在这一瞬间,他们三兄弟像是拧成了一股绳,将为了保住梁州,齐心协力,共击强敌。 …… 姑孰城。 原本的大司马府邸,已经变成了中军将军府。 桓冲还不知道远在西北的秦、梁二州边境正处在骚动之中,他现在正为崇德太后忽然临朝称制一事而大感恼火。 “啪!” 他一把将朝廷传来的诏书拍在了书案之上,一脸怒容,愤愤不平地道:“临朝称制!小皇帝新登基时,不敢临朝称制,如今兄长一走,便请太后临朝,谢安,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以为我当真看不出来吗!” “想要徐兖军权?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手段!” …… 数日后,建康城。 崇德殿内,褚蒜子和谢安两人正隔着书案相对而坐。 褚蒜子手里拿着桓冲的奏表,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由得感受到一股熟悉的“逼人之意”,双手忍不住微微发颤。 良久,她才放下手里的奏表,问道:“桓冲意欲拿回徐兖军权,看来是要重走桓温之路,舅父有何良策可以使其息谋?” 谢安微微一笑,十分淡然地道:“臣有一计,可以既使桓冲满意,而又可使徐兖军权重归朝廷掌握。” “哦?是何妙计?”褚蒜子激动地问道。 “不知太后可知吴国内史刁彝其人?”谢安反问道。 “就是当年为报其父刁协之仇,不惜冒死杀人,后来报仇成功,还自诣廷尉请罪的刁大伦?”褚蒜子不解地道。 “正是!若用他为徐兖二州刺史,桓冲必然无话可说。”谢安道。 “可我听闻刁彝为求富贵,投靠桓温,去年海西移居吴郡,桓温还特地奏请让他负防卫之责,若是用他为徐兖刺史,桓氏之权,岂不与从前毫无分别?”褚蒜子一脸疑惑地问道。 “虽然表面上如此,但其实不然。臣已探知,刁彝如今年老体弱,药石不离于身,其命必不长久!虽暂任其为徐兖刺史,但他非桓氏族人,而诏命又出于朝廷,他日刁彝命绝,朝廷再另行委派,桓冲亦不能有丝毫异议!”谢安解释道。 “如此说来,倒可以如此安排!”褚蒜子点头道。 谢安又道:“但桓冲既然争得徐兖之权,朝廷亦当有所反制才是!只是不知太后之意如何?” “舅父既然心中已有明计,何不直说。”褚蒜子正色道。 “既然如此,那臣就直言不讳了!如今朝廷委任之人,虽名望已立,但位分未正,太后可趁机随资拔擢,使朝臣顾问理政可以名正而言顺。”谢安道。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指的,就是他和王坦之现如今名位未正。 “此事倒是不难,只是担心桓氏会有异议!”褚蒜子担忧道。 “太后忧虑,不无道理,不过此事暂且不急,可以稍稍停缓,待探明桓冲态度之后,再行实施。”谢安道。 …… 而在姑孰和建康为了徐兖军权和朝权互相博弈的时候,杨广已经带着两万大军,从汉中进发,渡过了沮水,穿过武都郡朝仇池城进发了。 驻守在仇池的杨安在得知斥候传回的消息之时,好几次深深地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连续好几个斥候,不停向他禀报的晋军动向,使他不得不相信,从武都郡而来的晋军最多两日,就要到达仇池城下。 面对这令人不敢相信的不争的事实。 杨安当即召集了仇池城内众将,一脸严肃地道:“近日斥候来报,约有万余晋军跨过武都郡境,直奔仇池而来!陛下早已下旨,命我寻机进攻梁、益二州,但一直以来,因沮水之戍防备严密,我只练兵备战,未曾擅发,今晋军自投罗网,此乃进取梁、益之天赐良机,不容有失!” 话音一落,他豪情勃发地看着众将环视一圈,然后高声道:“众将听令!” 众将闻声,连忙跨出一步,拱手而立,静待杨安下令。 只听杨安高声道:“杨定,命你帅五千精骑,埋伏于城外,待我率军与晋军交战之时,闻金鼓号令,从其后杀出,乱其阵型,与我冲而蹂之,夺其锐气!” “末将领命!”杨定拱手一礼,当即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杨安又继续道:“其余众将,回营整练士卒,增强四门巡防,严加防备,莫让晋军趁虚偷袭,但有异动,即刻差人前来报我。” “是!” 众人齐声答应一声,便转身离去。 …… 另一边,杨广和杨思平还意气风发,自以为此行必能获胜,闲聊着关于杨安的一些闲话。 “兄长,你说杨安与咱们同姓杨氏,是否也是同宗血脉?”杨思平一脸好奇地问道。 “咱们可是堂堂弘农杨氏,祖上乃汉朝太尉杨伯起,杨安不过是略阳氐贼余孽,如何能是我们的同宗?!”杨广一脸不屑地道。 “我听闻这杨安本也是仇池国王子,只因国中叛乱,其父被杀,才投奔苻秦,这些年来为苻秦立下赫赫战功,其实倒也算是个英雄。”杨思平叹道。 “英雄?那不过是面对破败无能的慕容氏和用兵无术的杨纂,等他与我等一战,恐怕就只能当个逃死的臭虫!”杨广大言炎炎地道。 “哈哈哈……兄长所言甚是!”杨思平大笑着附和道。 话音一落,只见杨佺期皱起眉头,一脸严肃地看向杨广和杨思平道:“大敌当前,兄长和三弟不可如此玩笑!不论慕容氏果真是破败无能,还是杨纂用兵无术,都不能说明杨安无领兵之才,我等身负保全梁、益之重任,言语之中轻敌或可,但用兵切不可疏忽大意,给了杨安可趁之机!” 杨广笑道:“我们不过是无聊玩笑,二弟何必如此!此战至关紧要,我岂能不知?!我心中早已有了计策,定可保咱们只胜不败!” “哦?不知兄长有何妙计?”杨佺期一脸好奇地问道。 “待明日拂晓,二弟自然得知!”杨广一副自信满满地道。 “……” 闻言,杨佺期不再说话。 只不过他非但没有感到半点安心,还不由得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似乎颠覆家族的危险已然朝他汹汹袭来。 第140章 谁入彀中 第140章 谁入彀中 次日,拂晓。 杨佺期顾不得吃饭,就急匆匆地跑到了杨广的营帐之中,一脸担忧地道:“兄长,近日出营哨骑,至今一半未归,恐已为秦军所擒!秦军既已知我来袭,必严设防备,仇池山高林密,极易藏人,若其设伏军以待我,恐难以万全!” 他话音稍顿,正要继续说下去,可杨广却一脸严肃地打断道:“二弟行事过于谨慎,虽然哨骑未能全归,但归来之哨骑已然探明,秦军纵然严设防备,却是龟缩于城内,哪里会有什么伏军?!你且看我今日破秦军于仇池城下便是!” 杨佺期闻言,不由得心中大惊,连忙道:“秦军若出城埋伏,哪里会让归来之哨骑探查得知!?且若秦军坚守不出,我军攻城不下,待秦军援兵赶来,势成骑虎,进退两难,又当如何?” “呃……” 杨广忽然被杨佺期给问得有些懵了,他紧皱眉头,问道:“那依二弟之见,又当如何?” 杨佺期正色道:“小弟日思夜想,思得一计,若我军一分为二,先派五千前锋挑战,秦军见我兵少,必然出城应战,到时前锋佯败,引秦军来追,后军截而攻之,则胜券在握!即便秦军龟缩不出,以伏军待我,我大军在后策应,亦不至败没,可谓万全!” “哈哈哈……” 杨广和杨思平闻言,不禁相视大笑了起来,看得杨佺期一脸的疑惑不解。 杨思平看到杨佺期那一脸懵然的神情,笑着解释道:“二兄有所不知,兄长早有定计,要兵分三路,一路为前锋,前去城下挑战,一路为偏师,前去城北截取秦军粮草辎重,而另一路为后军,持重而进,以为后援!与方才二兄所言,可谓是不谋而合!” “是么……”杨佺期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声呢喃道。 杨广见状,站起身,来到杨佺期的身旁,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二弟,此一役关乎我杨家命运,我怎会掉以轻心!既然你我兄弟所想一致,不知二弟愿领哪一路兵?” “嗯……” 杨佺期略一思索,正色道:“小弟愿为前部先锋!” 此战胜负关键,虽然在后军,但前锋也不容有失,须得演好戏才行。 他自认为自己是不二的人选! “哈哈哈……三弟,你看我所料不错吧!”杨广又一次大笑了起来。 “兄长神机妙算,小弟着实佩服!” 杨思平奉承一声,然后一脸祈盼地望着杨佺期道:“兄长,小弟一心想要与那杨安过招,这前锋军,就先让与小弟统领,待到他日再有战事,兄长再当前锋,如何?” “这……” 杨佺期看着杨广那意味深长、充满暗示的笑容,想了一想,说道:“也罢,就让与三弟!不过三弟切记不可恋战,要将秦军引入彀中,再行扑杀!” “兄长放心,小弟一定按计行事!”杨思平信誓旦旦地道。 …… 天光大明,杨佺期带着三千兵马,绕道往仇池城北而去,杨思平则带着五千精兵做先锋,向仇池城南门进发,至于杨广,带着大军,慢悠悠地向前而进,在距离仇池城二十里处散了阵型,将大军隐入道路两旁的山林之中,埋伏了起来。 仇池城中的杨安得到斥候飞报,说有晋军先锋数千来攻,心头不由得闪过几缕遐思。 不过片刻之间,他就猜到了晋军所用之计。 只见他嘴角扬起一抹邪笑,颇为不屑地道:“长途奔袭而来,却想诱我入伏,简直是小儿用兵,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人落入彀中!” 心中想定应对之策,他当即站起身,高声下令道:“传令三军,东、西、北三门各留两千守兵,以防偷袭,其余将士,随我至南门迎敌!” “诺!” 站在堂中等候命令的十来个传令兵高唱一声,然后便快步跑了出去。 杨安又转过头朝一旁的侍卫道:“拿我铠甲、兵器来!” “诺!” 一旁的两名侍卫齐声应和,转入内室,去取杨安的铠甲和兵器。 不过片刻,仇池城南门城楼上,杨安便已身穿黑色铠甲,头戴缵着红缨的头盔,神情严肃地望着正在城门外叫战的晋军,眼神睥睨,不屑一顾。 “杨安匹夫,可敢出城与我一战!” “无胆氐贼,原来只会龟缩城内!” “就尔等这般无胆鼠辈,也敢自称骁勇之将,简直是厚颜无耻!” “厚颜无耻!无胆鼠辈!” …… 随着一阵阵挑战叫骂的声音传入城楼上众将的耳朵里,让他们都忍不住向杨安请战道:“将军,末将愿提两千精骑,杀出城去,叫这群只敢口舌逞强的南蛮有来无回!” “将军,如今群情愤慨,正乃可用之时,此时不出击,更待何时?!” “南蛮猖狂至极,末将等愿为将军灭其气焰!且若再不出击,晋军见挑战不成,必然逃遁,他日要想再寻此良机,恐怕难得!” …… 听着众人的请愿之声,杨安忽然神情振奋地道:“好!众将听令,即刻下城统帅各部精兵,待闻得我金鼓一响,城门一开,便一齐冲出,与城外伏军共歼此送死之敌!” “末将领命!” 众将拱手回应一声,当即快步走下了城楼,在城门口翻身上马,等候着杨安的命令传来。 “哼!看你们嚣张到几时!” 只见杨安在城楼上望着城外的晋军,发出一声冷哼,然后右手举起,高声道:“击鼓手听我号令,擂战鼓!” “咚!咚咚咚……” 随着他的右手猛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一阵振聋发聩的金鼓声从他身旁的战鼓中发出。 紧接着城楼上早已准备好的弓弩手一齐放箭,一瞬间,利箭如雨般落下,朝方才上前大声叫骂的晋军飞去。 而在箭雨落下的同时,原本紧闭的城门登时洞开,一群骑着高头大马,放声怒吼着的秦军“一窝蜂”地从城门里冲了出来。 “果然是百战的雄师,好强的气势!” 杨思平住马大军之中,望见伴随着箭雨冲出来的秦军,不由得暗自赞叹,心头忽然生出一丝惧意。 不过大敌当前,已容不得他再去顾虑心中生出的恐惧。 他要做的,不仅是要直面恐惧,战胜恐惧,而且还要将恐惧变成于千军万马之中取得胜利的无尽力量。 “杀!” 他突然举起手中长枪,放声大喝一声,然后一马当先,带着他手下精兵,朝秦军冲了过去。 战争,本不需要太多言语来驱动。 当秦军冲出的那一刻,这一场大战就注定要发生,避无可避。 要想活下去,就只能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看谁能战到最后一刻。 只不过,战场上的结局,往往不是由眼前所见的交战双方所决定的。 还要看天时、地利与人和。 目前来看,天时对双方的影响并不重要,而地利方面,秦军背靠城池,就近有援兵可派,似乎稍稍占据优势,但晋军也有大军在后,并非无援,两边也可算作打平。 但人和却大不相同了,晋军远途跋涉,秦军以逸待劳。 而且更重要的是,秦军还有一支早就派出城的伏兵正在悄悄行动。 这一点,是被杨广和杨思平所忽略了的。 杨思平出身将门,勇悍之名,显于军中,任作先锋,本没有问题,但偏偏他自以为武艺超绝,不同常人,非要在阵前显能。 在两军冲杀了五合之后,他竟像是杀红了眼,忘了既定的计策,迟迟不下令撤军与杨广之军相会。 也不知拼杀了多久,忽然有人朝杨思平大声喊道:“将军,若再不撤军,恐将陷于阵中!” 杨思平闻言,这才回过神来,又持枪扫杀两名敌兵,大喝道:“撤!” 话一出口,他便策马突出,开辟出来一条血路,带着激战正酣的晋军往南回撤。 然而这个时候,他那里还能撤得回去。 杨定所领的五千伏兵早已在路口等着他。 五千生力军突然加入战斗,战场形势瞬间突变,杨思平现在不仅从势均力敌变成了寡不敌众,而且还腹背受敌,进退两难。 他猛然发现,自己堕入了秦军的彀中。 他没有想到竟然被杨佺期给说中了,秦军真的早有准备,派兵提前埋伏在城外,想要将他们全歼在此。 他们所设想的佯败诱敌之策,已注定宣告失败。 佯败变成了真败,而诱敌如果没有了诱饵,秦军也自然不可能上钩。 不过,他的确武艺超群,手下精兵也并非可以小看,经过他无数次率军拼尽全力的突围。 最终,他还是从秦军的包围中逃出生天了。 只不过,在秦军围杀之中逃出来的,仅仅只有他和不到三百兵将而已。 在战斗即将结束的时候,杨安才走下城楼,带领一队人马与已经获胜的秦军汇合。 望着落荒而逃的数百残军,杨定神情十分镇定地问道:“叔父,如此穷寇,不知追是不追?” 杨安笑道:“当然要追!不过咱们也学学慕容垂,你先领前锋去追,诱其伏军,我大军随后再来,合而击之,如此一来,此役势必将晋军一举击溃!” “是!” 杨定拱手领命,当即翻身上马,朝杨思平逃去的方向“缓缓”追去。 而另一边,杨思平一路策马飞奔,很快就来到了他和杨广约好的与秦军会战的地点,见到了一脸诧异的杨广。 “兄长,小弟无能,中了氐贼埋伏,大败亏输,坏了兄长大计,氐贼恐不会追来了!”杨思平满怀愧疚地哭泣道。 “你!你叫我如何向父亲交代!唉!” 杨广颇为失望地怅叹一声,高声道:“传我军令,大军撤出山林,收起阵型,朝沮水后撤!” “是!” 传令兵闻令而动,将藏在道路两旁山野之中的大军给召唤了出来。 就在伏兵几乎全部撤出,忽然有一斥候快马奔来,朝杨广禀报道:“后方数千秦军追来,据此不足五里地了。” “什么!?” 杨广和杨思平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叹! 那斥候闻言,一脸疑惑地再次拱手道:“小的说后方数千……”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杨广打断道:“好了,别说了!” “我想想……我想想……” 他紧皱着眉头,一时间只觉脑海里进了一团浆糊,搅得他思绪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南蛮残兵在此,建功就在此时,杀!” 忽然,他听到一声怒吼,心神又为之一震,本来慌乱的心,突然加快了跳动,已没有时间再让他多想,他慌不择路地下令道:“快!往后撤!” 军令下达,一万多本来气势汹汹前来袭击仇池的大军,瞬间就像是失去了斗志被群虎追赶的绵羊一般,变得溃不成军。 杨广和杨思平见状,心中登时大骇,满眼恐惧地望向逃散地大军。 他们知道此时大军士气已散,再无一战之力。 只得放弃了在撤到宽阔地带之后,再组织大军抵抗秦军追击的不切合实际的想法,连忙翻身上马,策马狂奔逃命而去。 杨定见此情形,不由得心中大喜,一边率军猛追,一边回报杨安,请杨安速帅大军前来,擒捉残寇,趁势进军梁州。 …… 而另一边,杨佺期带着三千兵将,小心翼翼地在仇池城北的大道上寻觅了足足一两个时辰,却根本不见半个押运粮草辎重的秦军踪影。 直到找遍了城北的几条道路,他才猛然发现自己似乎上了杨广和杨思平的当。 他忽然回过神来,向身旁的副将问道:“斥候可曾回来?” 副将摇了摇头道:“不见回报。” “不好!大军有异!快回去!” 杨佺期勒马下令,当即调转马头,朝仇池城南奔去。 等他回到城南,沿着已经躺满尸首、遍地血污的路,找到战场所在的时候,已经只看到数千晋军残兵还在为了活命拼死抵抗。 而杨广和杨思平,此时早已逃得不见了踪影。 “杀!” 他手举长矛,发出一声怒喝,便策马朝围攻晋军残兵的秦军攻去。 他手下的这三千士兵,看到一路上同胞的累累尸骨,心中早已积攒了无尽的怒火与怨气。 这时他一声令下,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宣泄怒火的机会。 这三千士兵跟在他的身后,如下山猛虎一般,扑向秦军。 他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杨安和杨定所率领的大部队,已经追着杨广和杨思平,朝沮水而去,那些围追晋军残兵的秦军也只有数千。 这时他率这三千生力军加入混战,不仅让本来志得意满的秦军大吃一惊,而且还提高了那些晋军残兵的士气。 不过片刻,整个战场的战局就被这三千生力军的突然加入所改变。 秦军已渐渐地落入下风。 但杨佺期并不恋战,他趁激战之隙,整合残兵,且战且退,最终救出了大部分残兵,脱离了秦军的追击。 …… 是夜,杨佺期带着五六千重新整合的大军,露宿于野,分食着身上最后一点余粮,准备等天亮之后,往汉中回撤。 而杨广和杨思平,则是狼狈不堪,只带着不到两千的残兵,拖着疲惫不堪的饥饿之躯,迈着沉重的步伐,连夜朝沮水河逃去。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身后数里之外,杨安和杨定紧跟不舍,就盼着他们往沮水河畔逃去。 第141章 振作朝权 第141章 振作朝权 按正常的行军速度,步骑同行,一日行军,不过走四五十里地。 纵然是杨广和杨思平所带领的残军一心只想逃命,除了第一日拼命逃了近百里路,后面两日,拖着已是身心俱疲、食不果腹的身体,拼尽全力,每天也只能走个四十里路左右。 等到他们逃到沮水河畔时,已然是大溃败后的第四日上午。 站在沮水河畔,望着河中湍急的流水,以及入眼处一座看不清大小的城堡,杨广和杨思平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要渡过河去,他们就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不用再这么狼狈地逃窜了。 “也不知氐贼是不是还在追赶?” “让他们追吧,只要咱们过了河,他们就算追上了,也无济于事!” “也不知那城堡里有多少士兵戍守,是不是足够抵御秦军!” “此番大败之后,也只能尽出梁州之兵,前来沮水沿线布防,只要严加防备,应当能暂时挡住氐贼锋芒!” “都怪我!恋战不撤,致使有此大难,我真是罪该万死!此番回去,我就向父亲请罪。” “唉……前事已过,愧恨无益,还是想想如何戴罪立功吧!” …… 杨思平和杨广看着河里正淌着河水深浅的士兵,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 他们还完全没有注意到,“乌鸦嘴”效应已经不知不觉降临,厄运正在悄悄向他们袭来。 秦军的几个斥候一直紧跟在他们身后,现在正躲在他们身后的山林中,瞩目观望着他们的一切举动。 “晋军即将渡河,你快去回报,请将军派精骑速来!” “是!” “咱们也暂时先隐蔽起来,别惊动了他们。” …… 沮水河向南流入汉水,算是汉水之源,其河水有深有浅,深者数丈,需坐船方能渡过,浅者不过数尺,骑马便能截水而渡。 现在他们散败逃亡,自然没有船只可以渡河。 要想临时伐木架桥,却也是费时费力,并非良计。 为了及时脱险,他们只好选择先派会水的士兵下河淌水,找到河水浅处,再带着这一千多的残军淌水过河。 由于下河淌水的士兵有好几十个,没过多久,他们就找到了一条可以淌过河的道路。 只见他们拉起绳索,固定在河岸两边,悬于大河之上,供无马可骑的步兵牵引着淌过河。 杨广和杨思平见状,当即翻身上马,朝着早已经准备好下河的一众兵将大喊道:“过河!” 话音一落,他俩就策马奔出,不过片刻之间,他们就率先渡过了只有十余丈宽的沮水河。 但他们身后的士兵却大多是靠步行,在湍急的水流中,一千余人的队伍,举步维艰,走得十分的缓慢。 …… 与此同时,那座离此不远的城堡中也已经派出了一队数百人的轻骑,前来探查到底是谁在渡河。 他们来时已经受命,如果是敌军,就在半渡之时策马出击,杀敌军个措手不及,如果是友军,就暂时观望,随时回报。 不过他们还未赶到杨广他们渡河的河岸边,就远远地看到了河对岸的山林之中,出现了一大队来势汹汹的骑兵。 同时,他们也看到了渡过河的那些人中,举起的一张已经破败不堪的将旗,明白过来正在渡河的是杨广他们率领的军队。 “吁!” “停止前进!” “速去回报,杨将军袭击仇池落败而归,如今有敌骑数千已追至沮水河岸,请点起烽火,召诸戍派兵来战!” “是!” “我等在此埋伏,伺机而动!” …… “踏踏踏……踏踏踏……” “杀!” “南蛮!拿命来!” 而就在那一千多残军才渡过三四百之时,他们背后的山林之中,忽然传出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震动山林,摄人心魄的喊杀声。 “不好,氐贼来了,快撤!” 杨思平望见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秦军,大惊失色,当即调转马头,朝后奔去。 “唉……” “快撤!” 杨广见状,也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朝已经渡过河的兵将大声下令,然后跟着杨思平朝后逃奔而去。 现在他们刚刚半渡,还有上千人没有过河,他手下只有数百兵丁,又无险可恃,根本无法抵挡秦军追来的数千精骑。 而那些在河岸上以及在河水中的士兵,在看到秦军追来的那一刻,更是瞬间被吓得丢了魂,神色慌张,举动失措。 他们有的不管不顾地纵身跳下了河,拼命往河对岸游。 有的不会游水,只能沿着河岸狂奔散逃。 也有的就地丢弃了兵器,选择了向秦军投降。 而更多的,则跳进了河里,挤在了那一条已经被开辟出来的淌水道路中,推攘着往前行进。 一时间,不少不习水性的兵丁被挤下了深水区,在河水中挣扎呼救。 而那些追击而来的秦军自然不可能驻足观望,他们策马而前,朝挤在河水中逃亡的晋军发起了进攻。 不过片刻,这一段只有十余丈宽的沮水河,就变成了人间炼狱。 只见秦军长枪乱刺,马蹄践踏人身,数百挤在河中的晋军无一幸免,全都倒在了沮水河中。 血染沮水,河水为之不流。 那队埋伏观望的轻骑见了,纵然心痛万分,却也不敢出来相救,因为他们发现那些秦军骑兵身后,还跟着数量更加庞大的秦军。 “情势急矣!此地不可久留,速回城中计议!” 那队轻骑中领头之人一声令下,调转马头,奔回城堡。 而秦军的步伐也并没有就此停下,他们渡过沮水,径直朝离上岸地点最近的晋军驻戍城堡攻去。 …… 三日后,等杨广和杨思平带着数百残兵回到汉中城下的时候,秦军已经接连拿下了十来个沮水沿线的驻戍城堡。 一连串沮水河防线失守的消息,在杨广等人回城之前,就已经传到了杨亮的手上。 杨亮看着手里的一封封战报,震惊得魂不附体,整个人都感到有些精神恍惚。 此时此刻,他虽然既惊惧不已,又悲痛万分,后悔不已。 但他心中的忧惧之意却还没有悲痛与后悔多。 他一生只有三个儿子,现在全被他派去进攻仇池,沮水沿线都已经失守,他的儿子却没有一个人回来。 在他看来,这无疑意味着他可能已经就此绝后。 所以,一时之间,他竟忘了将手里的这些战报及时进行处置,甚至连召集众人前来商议一番应对之策,他都没有去做。 心中的悲痛,已经让他渐渐失去了理智。 直到他听到杨广和杨思平带着数百人回到了汉中城下,他那已经沉入谷底的心情,才猛然“触底反弹”,让他又重新有了活力,又有了求生的欲望。 他命人将杨广和杨思平放入城中,然后用槛车拉着进入了刺史府。 虽然他心里十分牵挂他的儿子,但毕竟是因为杨广和杨思平带兵大败亏输,才导致沮水不守,让汉中成为了直面苻秦的前线战场。 这个时候,他必须有所表示,才能安抚梁州剩余的这一万多可用的将士。 与杨广和杨思平同时来到刺史府的,还有汉中城中的诸位将军。 他们看到被锁拿的杨广和杨思平,一个个都面沉入土,紧皱着眉头,一副心事满怀的样子。 杨亮一脸愧疚地从座位上站起身,高声道:“犬子无能,致使大军丧败,本应军法从事,以祭亡军,但如今秦军进逼,正当用人之时,念他二人尚有些勇力,我意暂留他二人性命,用以抵御秦军来犯,戴罪立功,不知众位将军意下如何?” “……” 众将心知杨亮不会真的杀了杨广和杨思平,俱都沉默不语。 杨亮见状,颇为无奈地暗叹一声,然后又道:“如今沮水诸戍皆溃,秦军势必进攻汉中,众位将军有何良策,可以御敌?” 此言一出,郭老将军不再沉默,再一次站出来,拱手道:“汉中乃梁州根本,益州门户,不容有失,今我城固粮多,若集梁州之兵死守待援,必定可保无虞!望将军即刻遣使,往荆州、益州求援。” 杨亮闻言,点了点头道:“郭老将军所言甚是,我即刻遣使求援,至于城防之事,就一切委与诸位将军了。” “是!” 众将闻令而退。 杨亮这才走到堂上,亲手解开杨广和杨思平身上的绳索,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道:“手握两万大军,你们怎么就能败至如此地步?!可怜了我儿佺期,为尔等所误,竟不得回转!” 杨广一脸羞愧地低头沉默不言。 杨思平则涨红了脸,满怀愧疚地道:“都是孩儿无能,未能按计行事,才至有此大败,不干兄长的事!父亲要罪要罚,由我一人承担就是!” “罚你一人?!你一人就能换回我那一万多将士的性命吗!?” 杨亮怒喝一声,又指责道:“叫你多看兵书,多学用兵之道,就是不听,现如今打了如此败仗,不仅害了那一万多将士,还害了梁州百姓!你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我……” 杨思平羞愧万分地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好了,你们这几天好好回去闭门思过,等他日在战场上戴罪立功,我才好保住你们的性命!”杨亮无奈地挥了挥手,让杨广和杨思平退了下去。 他虽然嘴里说杨广和杨思平罪该万死,但实际上,他又怎么舍得将他们真的军法从事。 “虎毒且不食子”,他自然不可能让自己绝后。 一日后,杨佺期带着五千多士气低落的将士回到了汉中城下。 杨亮得知消息,简直是大喜过望,他没有想到,被杨广和杨思平认定已经战死的杨佺期竟然活着回来了。 而且还给他带回了足足五千多的将士。 相比于杨广和杨思平被槛车拉着进入汉中城,杨佺期几乎是被杨亮以欢迎得胜归来的将军一般,给迎接进了城。 一路上,杨亮满怀着好奇心,一个劲地问着杨佺期问题。 “当时战况究竟如何?” “我儿是如何逃出生天?” “这五千余将士,又是如何躲过了秦军追击?” …… 杨佺期将杨亮的问题一一回答之后,神情十分严肃地提醒道:“父亲,秦军破沮水防线之后,必然率大军进攻汉中,我观秦军久欲入寇梁、益,必强行攻城!为今之计,须得收集梁州将士,全力防守汉中,方可使其不能得志,若只是凭现有之军守城,恐荆、益援军未到,便已城破!” “嗯……” 杨亮沉吟一声,正色道:“我儿建议甚是,你先回府休养,此事我自有安排。” …… 然而让杨佺期没有想到的是,才刚刚称赞了他“建议甚是”的杨亮,第二天便下令让郭老将军领兵一万留守汉中,然后他带着家眷亲属以及几千护卫精兵,朝东边的磬险城而去。 而另一边,杨安也在清除了沮水防线的驻戍城堡后,率领大军,朝汉中进发了。 与此同时,他上书苻坚,称天赐良机已至,请苻坚派大军相助,进攻梁、益二州。 十余日后,建康城,尚书省。 “啪!” 王彪之怒不可遏地一把将杨亮的军报给砸在了书案上。 “蠢才!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蠢才!他怎么能擅自做出进攻仇池的丧智之举,既不事先禀报朝廷,更不与荆、益二州通气!” “如今更是退守磬险城,是有意将汉中城拱手让给苻秦吗?!” “这样的蠢才,居然驻守梁州长达八年,简直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王彪之一连怒骂了好几句,才渐渐平息了心头的怒火,恢复了镇定,看向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的谢安,满心疑惑地问道:“梁州战局如此,安石怎能笑得出来?” 谢安闻言,脸上的微笑渐渐露出些许苦味,无奈地道:“不笑又能如何?如今你我手里,可有半点军权?又能指挥得动哪个手握重兵之将?桓氏既然掌天下军权,自然该让他们去为此烦恼!咱们想操心,恐怕还会使人多心,说咱们要夺权!” “唉……” 王彪之无奈地叹息一声,愤恨道:“桓温一向自诩用兵谨慎,怎么会让杨亮坐镇梁州!如今看来,实乃失策之至!” “其中缘由,无非是杨亮手下有兵可用!更何况当时形势,与如今又大不相同,桓温在时,苻秦又如何敢轻易用兵梁、益?如今不过是趁桓温方死,知桓氏无心西顾,才会在梁州动兵!而且如今梁州战事一起,对我等来说,也许并非坏事!” 说话间,谢安的嘴角又一次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 “哦?安石此言何意?”王彪之疑惑地问道。 “杨亮手下有兵,故而人虽无才,却仍可以被任为梁州刺史,如今朝廷无权,故而桓氏凌驾于朝廷之上!我看可以趁梁州兵败之际,发朝廷诏令,任刁彝为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以宣示天下,徐兖之任由朝廷收回!”谢安正色道。 “嗯!安石此言甚是!” 王彪之点头赞同一声,又道:“梁州之事,你我虽然无法左右,但朝廷不能不图振作!” “只希望杨亮不要一败再败,若梁州败没,则益州危矣!”谢安忽然道。 “益州天险隔绝,只要守住剑阁,定然可保无虞!”王彪之自信地道。 “怕就怕周仲孙无领兵之才,守不住剑阁……”谢安叹息道。 …… 第142章 刁氏三兄弟的如意算盘 第142章 刁氏三兄弟的如意算盘 次日,丙申,九月十二日。 太后褚蒜子当廷发布诏令,任命尚书仆射王彪之为尚书令,吏部尚书谢安为尚书仆射,领吏部事,明确说明使两人共掌朝政。 同时,升吴国内史刁彝为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镇广陵。 诏令一出,可谓是让朝堂上的公卿几家欢喜几家愁。 王彪之所代表的琅琊王氏和谢安所代表的陈郡谢氏自然欣喜,但名位尚未变动的太原王氏、高平郗氏以及其他高门士族却并不能与他们同喜。 王彪之年逾六十,名望早着,升任尚书令,掌管朝政,倒并没有几个人有异议。 但谢安却不一样了,他年过四十,方才出仕为官,从任桓温幕府司马到如今,不过才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不到十三年。 所任之官,也只是征西大将军司马、吴兴太守、侍中、吏部尚书、中护军等职而已。 而且侍中和中护军两职,也只任了不到两年。 如果算为官资历,实在只能算作尚浅。 但如今却以五十三岁之龄,一跃成为尚书仆射,与王彪之共掌朝政。 这样的情况,无疑让那些自认为资历远胜过谢安的朝廷公卿感到不服。 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几乎都在鄙夷谢安借用与褚蒜子舅甥关系而为己谋权。 而其中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的,就要数中书侍郎郗超了。 且不说他早年才学之名与谢安不相上下,永和元年,他年方十岁,便已经被时为会稽王、抚军大将军的司马昱征辟为府掾,出仕为官。 就论在朝为官的资历,他就比谢安要深得多! 更何况桓温在时,他手中权势,就已经一度凌驾于朝中公卿之上,谢安和王坦之纵然才华为当世所称,和他齐名,但当初也不过是要看他脸色行事的“小人物”! 只是如今桓温已死,他手中权柄已失去凭借,无法再左右朝局,更没有资格升任尚书仆射,掌控朝政。 而对于这一点,他倒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被朝廷公卿目为“桓氏死党”之后,他绝不可能还有机会去掌控朝权。 现如今,他也不敢去做无谓的奢望。 他之所以会感到愤愤不平,其实是因为他的父亲郗愔。 在他看来,郗愔作为郗鉴之子,当朝名公之后,又镇徐、兖二州多年,纵然不能还镇徐兖二州,也该被召入朝廷,任为顾问辅政之臣。 而不是如今这般,依旧悠游散地,只在会稽当个一郡之长。 他甚至以为,郗愔被朝廷遗忘,就是谢安联合褚太后,故意挟私报怨,对郗愔和郗家的故意打击。 似乎他已经忘了,正是因为他的自作主张,擅改了郗愔的书信,郗愔才会被桓温解去徐兖二州之任,才会为朝廷所弃,放在会稽郡数年未曾调动! 只不过,他和那些朝廷公卿一样,虽然心中有些怨言,但却并没有真的站出来进行反对。 毕竟诏令已经宣布,若是他公然反对,不仅是对朝廷的公然不敬,和谢家的矛盾,也会从暗地里的嫌隙,升级为明面上的争斗。 这种把自己变成众矢之的,自毁名誉的不识大体之举,任谁也不会做。 何况自视甚高的郗超。 尽管没有明面上的矛盾被激发出来,但谢安却已经感觉到,当他进一步获取朝廷执政之权时,他需要顾忌的,就已经不仅仅是朝堂之外的桓氏一族了。 如今朝堂中的衮衮公卿,已经是各怀心思,与他产生了一种无形的隔阂,使他与朝廷公卿之间又增添了些许距离感。 在这层无形的隔阂中,包含着“暧昧”、“警惕”甚至“敌意”等种种复杂的情感,一旦他为了谢家去攫取利益之时,侵占了其他士族的既得利益,“暧昧”有可能瞬间就转变为“敌意”! 当然,敌意也可能因为谢安的妥协和让利,转变成暧昧。 具体如何,就要看谢安如何来处置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了。 只不过,在现如今这个时候,矛盾还隐藏在看不见的黑暗深处,朝堂之上,还是一片君臣和睦的融洽景象。 …… 三日后,吴郡,吴国内史府。 刁彝在接到圣旨后,露出了无比惊异的神情。 他没有想到,在这垂暮之年,还能被朝廷委以如此重任。 他本以为,自己将在吴郡终老余年,在儿孙绕膝、乐享天伦中,结束自己本已“充满曲折、波澜壮阔”的一生。 所以,在听到圣旨中将他任为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的那一刻,他的内心其实是狂喜了一阵的。 就像是枯木逢春,久旱逢甘霖,那一刻,他满怀憧憬地以为自己的人生,将在徐兖二州,焕发最后的余晖。 可是当他得知王彪之升任尚书令,谢安升任尚书仆射,共掌朝政之事后。 他忽然反应了过来,想明白了一些这道诏命背后的因果,心中涌出的那点喜悦之情瞬间消散,转而变成了无尽的担忧。 他在送走了前来传旨的中使之后,满怀忧虑地将他的三个儿子叫来了书房,准备和他们商议一番,再到底是推辞还是赴任! 只见他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都愁得挤在了一起,语气沉重地道:“如今朝廷与桓氏争权,以我与桓氏有旧,命我往镇徐兖,我几经猜度,朝廷用意,恐是以我年老,使我处此纷争之地,欲促我早死,借此以收回徐兖之权!我意辞而不拜,在吴郡颐养天年,但尚怀犹疑,故而召你三人前来,为我筹谋一二,尔等需深思熟虑,然后再言。” 闻言,三人不禁都陷入了沉思。 良久,三人中年纪最长的刁逵出声道:“父亲所虑,儿以为不然!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父亲命数如何,谁人能定?且徐、兖二州虽与苻秦接壤,乃战略要冲之地,然广陵城毕竟离边疆数百里,与建康隔江而望,即便两国战事突起,广陵亦可保无虞,有何纷争可惧!且如今我刁氏一族,并无显赫之功,而得居方镇之任,此乃光大门户之良机,父亲一旦拒之,恐难再遇,还望父亲孰思!” 话音一落,刁彝的次子刁畅接着说道:“兄长所言甚是!儿曾闻桓大司马有言,京口‘酒可饮,兵可用’,徐兖之兵,郗氏用之,而一跃成为江左高门,与琅琊王氏、颖川庾氏并驾齐驱,贵盛莫二!想我刁氏一族,本也是中原大族,渡江之后,祖父亦有佐命之功,位居尚书令、金紫光禄大夫,然为王敦所害,受当朝士族之诬,至今名位未正,常使人怅恨不已!如今朝廷任父亲为徐兖二州刺史,此正乃光大我门之时,父亲奈何辞而不拜?!” 此言一出,刁彝的神色登时为之一变。 他猛然想起了当年他的父亲刁协为了伸张皇权,与刘隗携手,同以王导为首的门阀势力相争。 但最终王导之兄王敦在士族门阀的支持下,举兵以清君侧之名叛乱,刁协和刘隗虽然在元帝司马睿的支持下进行了殊死抵抗,但却因力量薄弱,最终兵败。 兵败之后,刁协受元帝之命出逃建康避祸,却被王敦追兵抓住,遭到了杀害。 而在王敦二次叛乱身死之后,明帝司马绍为当年受王敦之害的众臣平反,刁协却独独因为受元帝之命出逃,不仅未能得到平反,还被当朝士族极尽诋毁之能事,污为不忠之臣。 后来虽然在他的百般努力下,于成帝之时,朝廷终于对刁协进行了平反昭雪,但朝廷却也只追赠了官职,连个谥号都没有追赐。 这样不如人意的结果,数十年来,都一直让他感到耿耿于怀,如今年老,更是常常为此喟叹不已,深感自己为子不孝,不能为父正名! 现如今听了刁逵和刁畅的话,他的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我手握徐兖之权,朝廷是不是也将迫于形势,对父亲进行追谥?” 他的这一神色变化,被他的三儿子刁弘给及时捕捉到了,只听刁弘一本正经地道:“两位兄长所言甚是,如此天赐良机,父亲若一旦错过,恐将悔恨终身!儿记得父亲常说:‘当年祖父若非无方镇之兵为援,王敦之徒,怎能檄其侥幸!’正因当年如祖父那般忠心为国之士手中无兵可用,才使得王氏、庾氏、桓氏等士族轮番凌上,控扼朝局,正义无从伸张,致使朝廷渡江至今,朝政溘然为桓氏、王氏、谢氏等族所持,皇室有名而无权!如今天下形势虽已不同刚渡江之时,但倘使祖父受此大任,想必也决不会轻易推辞,还望父亲三思而后行!” 说罢,他嘴角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朝着刁逵和刁畅望去。 刁逵和刁畅见了,也会心一笑。 不过很快,他们三个就都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一脸期盼地望着刁彝,等着刁彝给出最终的结论。 只见刁彝沉思良久,忽然抬起头,看向屋顶,像是在问询刁协的在天之灵。 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皱着眉头,伸出手轻抚了好一阵他那已经雪白的胡须,然后正色道:“既然你三人如此同心,为振兴我刁氏之门户,这徐兖之任,我就勉力赴之!” “父亲英明决断,刁氏门户,必因此而得兴!祖父泉下有知,必定为之大喜!”刁逵连忙奉承道。 “兄长所言极是!父亲此举,必将使我刁氏一门,他日可与桓氏、王氏等族一争高下!”刁畅也附和道。 刁弘则一脸激动地问道:“父亲既已同意受命,不知准备何时动身?” 刁彝抚须计算一番,然后道:“这两日你们命人收拾好行装,三日后便出发赴任!” “那儿等当快些去准备了。”刁弘脱口道。 “去吧!为父也要静上一静,好好想想如何在徐兖二州大展宏图!”刁彝挥了挥手道。 “儿等告退。” 刁逵三人一齐朝着刁彝躬身一礼,然后依次走出了书房。 片刻之后,三人来到一间无人的房间,露出了夙愿得偿般激动万分的笑容!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士族大家林立、让人拘束无比的鬼地方了!” “只要父亲上任徐兖二州刺史,到时徐兖二州,就是咱们刁氏的天下了!” “听闻徐兖二州因为地处边境,法禁松弛,且山泽田土之利比三吴不差,又只是为北来流人所占,到时咱们使些手段,那些膏腴之地,不就都入了咱们刁家的囊中?!” “正是!正是!徐兖二州,才真正是咱们弟兄绝佳的用武之地!” “可算是盼到这一天了!这见鬼的三吴膏腴之地,就让朝中那些高门士族去和三吴土姓争吧!” “哈哈哈……就像谢文度那句叫什么守得什么见什么明的诗所说,咱们可算是那柳暗什么又一村!” “三弟啊三弟,叫你平日里多读书,你偏不听!人家谢文度明明写的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和‘柳暗花明又一村’,你那话要是被人听了去,岂不受人耻笑!以后记不清楚就别乱说,免得让人笑话咱们刁氏一族不学无术!” “哈哈哈……管他写的是什么,反正咱们现在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得逞心志了!” “就是!他谢文度就算诗名动天下,如今也不过是寄居在谢安屋檐之下,又无官无职,活脱脱废人一个,哪里比得上咱们弟兄这般逍遥快活!” …… 建康城中,一缕晚秋的凉风吹过,让正在走廊里逗弄着小景玉的谢文连番打了好几个喷嚏。 “啊切……啊……啊切!” “妈的!见了鬼了!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在骂我!” 他在心底暗骂一声,然后连忙捂着口鼻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朝张彤云道:“我许是受了些风寒,可别把咱们的宝贝女儿给惹着了,娘子你先陪她玩会儿,我去加件衣裳。” “呵呵呵……我看这倒不像是受了风寒,恐是有人在念叨着夫君!”张彤云见谢文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不禁抿嘴一笑,抱着正眨巴着闪亮大眼睛望着谢文的小景玉,从走廊里跨步走进了庭院之中。 “谁会念叨我!我还是加件衣裳,稳妥些!” 谢文淡然一笑,快步从走廊里离开。 刚转过一道走廊,谢文就看到谢瑶和谢琰步履匆匆地朝他走过来,让他不禁纳罕,暗道:“难道真是他们在念叨我?不会这么巧吧?!” 思绪闪过,他也不多想,继续往前走着,到了拐角处,见谢瑶和谢琰也没有和他打招呼,他就没有停留,径直转了过去。 然而他刚一转过身,就听到谢琰喊道:“兄长,留步!” “还真是找我来的?!这到底是什么感应原理啊!” 谢文暗叹一声,停步回身,笑着朝谢瑶和谢琰迎了上去,打着招呼道:“兄长和贤弟怎么有空前来找我?” “哈哈哈……文度这是嫌我等来的少了,日后我和瑗度一有空闲,就来看文度和景玉,如何?” 谢瑶虽然是回谢文的话,但说到后面,却看向了谢琰。 “兄长所言甚是,咱们的确该多来看望兄长和景玉!”谢琰笑着附和道。 “这两兄弟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谢文心头暗觉奇怪,不过还是面带笑容道:“兄长和贤弟愿来,我自然欢迎!不过今日两位前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看望我和景玉的吧?” “文度果然反应敏锐,我二人前来,的确是有事要问文度。”谢瑶笑道。 “不知是何事?”谢文好奇道。 “是……” 谢琰正要说话,却被谢瑶忽然打断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咱们弟兄还是找个地方,坐下畅谈为好!” “也好,请。” 谢文点了点头,微一挥手,转身向前走去。 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见张彤云走了过来。 他顿时明白过来刚才谢瑶为什么要打断谢琰的话。 但他却不由得感到十分好奇,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能让张彤云听到。 第143章 不容染指 第143章 不容染指 客室,三人围案而坐。 谢文满怀着好奇地问道:“不知兄长和贤弟找我是有何事要问?” “兄长可还记得一年多前,在廷尉署旁佛塔之中,兄长曾说过益州将有战事?”谢琰以问作答道。 “自然记得!怎么?难道益州战事已起?”谢文好奇地问道。 他故意装作一脸吃惊的样子,像是根本不知道益州已经危机重重、即将沦陷一般。 毕竟在外人眼里,他现在一心在家里“哄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于世间发生的事,本就不该清楚。 “嗯?” 闻言,谢琰一脸奇怪地看向了谢瑶,似乎在说:“难道他已忘了当初胸怀之壮志?竟一点不知外间发生了如此大事!” 谢瑶见状,接过话头道:“益州战事虽然未起,但恐怕也就在不远了!如今苻秦已进犯梁州,梁州刺史杨亮舍汉中而奔磬险,汉川危急,若一旦梁州不守,益州门户洞开,苻秦岂会舍此良机,不趁机进攻益州?!” “这倒也是。不过这似乎与我暂时没有任何关系吧?”谢文故意反问道。 “呃……” 谢瑶不禁登时无语,满眼的失望。 他本以为谢文会神情愤慨,和他一样,想着请命出征,抵御外敌。 “我还以为兄长仍然一心想着要在疆场立功,特意来找兄长商议请命抗敌,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谢琰失望地叹息一声,忽然站起身,露出一脸不屑的神情道:“兄长只管在这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陪妻和女’,咱们走,别搅了兄长的‘雅兴’!” 他说话中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之意,似乎从心底里对他曾经无比崇敬的兄长产生了无限的鄙夷。 然而谢文听了,非但没有露出半分怒意,反而嘴角扬起一抹“看戏”的微笑,一言不发,沉默以对。 “唉……” 谢瑶见状,无奈地摇头叹息一声,然后站起身,正色道:“人生匆匆数十载,几人能为上天所眷?得此天赐建功立业之良机,一旦错失,老来再生‘冯唐’不得志之叹,悔之何及?文度且孰思之!” 说罢,他朝谢琰使了一个眼色,就一同转过身,踏步朝门口走去。 谢文见状,就这么嘴角含笑,看着谢瑶和谢琰离开,似乎根本不为所动,连出声解释一下的想法都没有。 谢瑶和谢琰走出房门,拐入走廊,走了有十来步的距离,谢琰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方才我是不是将话说重了些?” “咱们也是受人之托,虽说了些激将之语,但文度若知其中详情,定然不会怪罪的。”谢瑶笑道。 “也不知刚才那三言两语,是否有用?”谢琰有些担心道。 “那就要看文度究竟是作何打算了。”谢瑶也拿不准道。 …… 谢文又独坐了片刻,然后回房换了一件稍稍厚一点的衣裳,才整理了一番情绪,回到庭院之中,找到了正抱着小景玉,帮着她学站的张彤云。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也不多陪陪他们?”张彤云好奇地问道。 “事一说完,他们就走了,我就是想陪,也留不住他们!我还是来陪咱们乖女儿的好。”谢文笑着答了一句,然后蹲下身,拉着景玉的小手,喃喃道:“要是人人都能像景玉这般无忧无虑,那就好了。” “是么……不知他们在忧虑何事?”张彤云意有所指地问道。 “听闻梁州有了战事,他们可能在担心益州不保,想要请命出征。”谢文脱口答道。 “那夫君呢?如今秦兵入侵,夫君是否也将要去疆场效命?”张彤云问道。 在她看来,谢安已经成为了尚书仆射,与王彪之共掌朝政,已然达到了谢文此前所说的等谢安掌控中枢的条件。 现在梁州又起了战事,谢文请命去抵御敌寇的时机,无疑已经到了。 谢文笑着摇了摇头道:“娘子放心,我不会去的。” “却是为何?难道夫君果真因为牵挂我们母女,就放弃了心中志向吗?!”张彤云一脸疑惑地问道。 “娘子想哪里去了!我之所以不去,只不过是不想授人以柄,给叔父添麻烦罢了。”谢文微笑道。 “这话从何说起?” 说话间,张彤云的眉头不禁微微皱起,看谢文的眼神中都多了一丝怀疑的神色。 谢文见了,倒并不介意,毕竟换做他是张彤云,也会产生怀疑。 他解释道:“别看现在叔父升任了尚书仆射,得以与王公共掌朝政,但疆场用兵之事,却还是由桓氏一族所掌控!若是此时谢氏有人想去染指军权,必然激怒桓氏,这对叔父来说,岂不是个大麻烦吗?” “这……” 张彤云闻言一愣,然后点头低喃道:“似乎也有些道理!” “更何况就算叔父不惜得罪桓氏一族,让我等谢氏子弟请命上了疆场,但或许我们还未率军到达梁、益二州,梁、益二州就已经沦陷了,去了也是徒劳无功!”谢文正色道。 他决定透露一点惊人的消息,不再让张彤云以为他是颓废丧志,才一直窝在家里,不肯出去为国效力。 他虽然一直很庆幸能够娶到张彤云这样知书达理的妻子,但张彤云毕竟也是女人,当女人看到男人闲下来的时间久了,总是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这个规律,几乎千古不变,适合每一个女人! 不论那个女人多么善解人意,多么体贴温柔,都概莫能外。 “哦?夫君何以有此推断?”张彤云不敢置信地问道。 谢文笑道:“那今天我就好好给娘子推理一番。如今建康得知梁州起了战事,按常理推知,秦军进攻梁州必然是发生在一月以前,而我听闻梁州刺史杨亮舍汉中而奔磬险,汉川危急,想必秦军已然进攻汉中,且我军连败,处在守势!若我是苻坚,必定于此时派大军攻打汉中,以求尽早破城,打开益州门户,如今汉中主帅逃遁,如何能指望守城将士挡住秦军进攻?我想汉中城破,最多也就在两月之间!那时,别说是从建康率军前去,就是从荆州派兵救援,恐怕也不能及时赶到!至于益州,秦军定会在夺取汉中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进军剑阁,我观周仲孙贪暴无能,不修武备,实乃自取灭亡,就算坐拥蜀中天险也救不了他!” “妾身虽不知兵,但也知梁、益二州,易守难攻,秦军纵然兵强势大,也不至于在数月之间就攻下梁、益二州,夫君如此推断,是否有些太长秦军威风,而灭我王师志气了!”张彤云一脸不以为然地道。 “既然如此,那就请娘子拭目以待,看看梁、益二州之事,是否如我所料!”谢文自信满满地道。 “若是夫君推断有误,又当如何?”张彤云忽然问道。 “娘子若想赌上一赌,我自当奉陪,至于赌注,任凭娘子吩咐便是。”谢文笑道。 他知道,如果不给张彤云一点“盼头”,接下来这几个月,可能就有得他烦恼的了。 “那就以年底为限,若苻秦未曾如夫君推断那般攻陷梁、益二州,夫君就要兑现承诺,听我吩咐!”张彤云正色道。 她并没有将赌注提前说出来,还给自己留着一点余地。 “那是自然,不过若我说准了,娘子又当如何?”谢文嘴角扬起一抹邪笑道。 “自然也是任凭夫君吩咐!”张彤云脱口道。 “当真无论何事,娘子均会答应吗?”谢文故意问道。 他准备提前打好预防,让张彤云以后无法反对他提出来的要求。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张彤云正色道。 “好!娘子果然不愧是奇女子!”谢文忽然竖起大拇指,对张彤云称赞道。 那一脸志得意满的样子,简直就跟直接对张彤云说:“哈哈,你上当了!”没什么两样。 …… 是夜,书房。 谢安皱着眉头,盯着谢瑶和谢琰,没好气道:“请兵出征?我哪来的兵给你们?!” “若朝廷无兵可调,儿等愿回会稽召集家兵以赴国难!”谢琰正色道。 闻言,谢安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他面色铁青地看向谢瑶,厉声问道:“球度,你也是作如此想吗?!” “儿……儿……不敢……” 一时之间,他竟被谢安那逼人地气势给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知道不敢,说明你还不像瑗度那般因一时气盛而丧失理智,总算不至于让我失望透顶!”谢安叹息一声,又道:“我今在此说明,请命出征一事绝无半点可能,你们最好打消念头,明白吗?” “……” 谢琰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谢安,心中虽有万般疑问,但却也不敢在这时开口询问。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谢安露出如此难看的脸色。 至于谢瑶,则是鼓起勇气问道:“儿等自然遵命,但不知父亲可否为儿等释疑?” “唉……” 谢安长叹一声,颇为失望地道:“若是幼度、穆度,决不会有此疑问!难道你们认为桓氏掌兵,容得他人插手么?!” 此言一出,谢瑶和谢琰顿时明白了过来,他俩满眼吃惊地对视一眼,谢瑶连忙拱手道:“儿等愚钝,若非父亲开释,险些酿成大错!” 谢琰也道:“方才是孩儿妄言了,还请父亲恕罪。” “罢了……” 谢安轻叹一声,挥了挥手道:“都下去吧。” 谢瑶和谢琰闻言退去。 出了书房,在走廊之中,谢琰忽然一脸恍然大悟地道:“难怪今日我们那般言语相激,文兄也不为所动,他想必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看来不仅是我们错怪了文度,就连彤云也误解了他。”谢瑶叹息道。 “那咱们是不是去向文兄致歉?”谢琰提议道。 “也好,明日便去!别因此伤了咱们弟兄情谊!”谢瑶点头道。 …… 兄弟之间的矛盾,说开了,就能化干戈为玉帛,更何况谢文本就未曾责怪谢瑶和谢琰。 谢瑶和谢琰能在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时想到谢文,就已经足以让谢文为之感动了。 当然,谢瑶和谢琰并没有将张彤云托他们试探谢文的隐情说出来,只是用谢安的话做了托词。 …… 然而秦、晋两国之间的矛盾,却注定无法调和,只能用战争来消灭矛盾。 当南北合一,天下只有一个国家之时,自然就不会再有国与国之间的矛盾。 苻坚无疑想做胜利的一方,而且现在他也掌握着足够的主动权。 在杨安得知梁州派兵前往攻打仇池之时,就已经向长安发出了增兵的请求。 苻坚和王猛也在那个时候,就开始召集兵将,随时准备向梁、益进发。 等到沮水之戍全部瓦解,杨安报喜的战报送到长安,苻坚和王猛便感觉拿下梁、益二州的时机已经到了。 于是,苻坚命令其益州刺史王统、秘书监朱肜率军两万,前往汉川,助杨安攻取汉中。 同时,又命其前禁将军毛当、鹰扬将军徐成率军三万,直插剑阁,想要趁汉中被攻,梁州无法抽兵防卫的情况下,打益州一个措手不及。 十月,王统和朱肜的秦军一到,杨安攻打汉中的力度瞬间就翻了个倍,汉中城即将不守,几乎已经成为不容怀疑的事实。 但杨亮却还是在这个时候组织手下仅剩的万余将士在汉中城外的青谷进行了抵抗,其目的,也只是为了给益州留出一点做防御准备的时间。 青谷一战,犹如螳臂当车,在秦军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梁州军彻底溃败,杨亮甚至在战后被秦军追得狼狈逃窜,连磬险城都不敢再守,直接带着仅剩的残军退到了荆州境内的西城。 汉中城也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被秦军迅速攻陷。 然后,杨安率军直奔剑阁,准备支援正在攻打剑阁的毛当和徐成,然而他还没有率军赶到,徐成就已经不知用了什么妙计,攻克了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名的剑阁。 毛当、徐成大军暂时休整,杨安和朱肜则当即率军进攻剑门关内首当其冲的梓潼郡治所梓潼县城,梓潼太守周虓却是连出昏招,先是放弃梓潼,退守涪城,又遣数千将士送母亲、妻儿往江陵逃难。 恰巧周虓谋事不密,送母、妻之事,被秦军探知,朱肜率军邀击,将周虓母、妻尽皆俘获,周虓弃城投降,梓潼郡也相继沦陷。 杨安又进兵广汉,荆州刺史桓豁方才派竺瑶率军救援梁、益二州。 然而荆州援军未到,广汉太守赵长便已战死,广汉相继沦陷,竺瑶也在得知消息之后,引兵退回荆州境内,放弃了救援。 至于益州刺史周仲孙,此时才如大梦方醒,率军在绵竹防御秦军。 但休整过后的毛当、徐成之军已出剑阁,秦军合围之势已成,成都屏障全无,周仲孙在得知毛当绕道来攻成都的消息之后,惊慌失措,又弃绵竹不守,只带着五千精骑南奔逃窜。 至此,从杨亮八月攻仇池遭到秦军反攻,到十一月拿下成都,不到四个月的时间,梁、益二州尽皆入秦,荆州的西北两面,都成了直面苻秦锋芒的前线! …… 第144章 谋划与争取 第144章 谋划与争取 苻坚收到益州前线传来的捷报,喜不自胜,当即对在这场“攻取梁、益二州”之战中功勋卓着的杨安、毛当、王统等人进行了封赏。 进封杨安为益州牧,镇守成都;毛当为梁州刺史,镇守汉中;王统为南秦州刺史,镇守仇池;留下镇守之军,朱肜和徐成等人则率余军班师。 与此同时,苻坚又任命姚苌为宁州刺史,帅兵屯驻垫江,他有意让姚苌在与荆州接触的前线驻军,为进取荆州做着准备。 而另一边,在得知可以称得上是坐拥“千古巨防”的益州,就这样轻易地被苻秦攻取之后,桓冲是怒不可遏,大骂周仲孙无能。 但他也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只能奏请罢免周仲孙之官,免其为庶民。 同时,他上奏朝廷,请任冠军将军毛虎生为益州刺史,领建平太守,又任毛虎生之子毛球为梓潼太守,命毛虎生父子率军伐秦。 只不过这道奏表还没有送往建康,桓冲就已经命令毛虎生父子点齐兵马,踏上了夺回梁、益二州的征途。 而桓冲的言下之意,就是在告诉毛虎生,只要他能打败秦军,益州就将是他毛家的天下! 然而尽管桓冲给毛虎生“画了一个极有诱惑力的大饼”,但从荆州逆流攻取梁、益二州,除非蜀中自乱,让他有机可趁,不然简直就是难于登天! 毛虎生虽然勉力而行,但也知道多半是徒劳无功! 毕竟秦军新胜,如何会不严加防备,防着晋军反攻。 所以他从离开荆州的那一刻,就已经在思考如何在形势不利于己的情况下,妥善处置,既保住自己手上的兵力,又不惹怒桓冲。 …… 而建康城中的朝廷,因为梁、益二州突发战事,暂时转移了桓氏的注意力,王彪之和谢安方可借机为朝廷谋取一些权力。 在刁彝调任徐兖二州刺史之后,吴国内史一职,暂无人接任。 吴郡之长,本应该是太守,由于成帝曾被册封为吴王,吴郡作为其封地,其长官就从吴郡太守变成了吴国内史,一直沿袭至今未改。 吴郡虽然只是扬州治下一郡,但其地富庶,士族交织盘结,若能够在吴郡施行善政,取得三吴士族支持,对于现在权威颇弱的朝廷来说,无疑也是一大助力。 所以,王彪之和谢安几经考虑之后,决定将吴国内史这一重要职位,让曾经在桓温废立之时上疏弹劾的谯王司马恬出任,想要借此为皇室增添一分权力。 同时,为了安抚在扶立新帝时立下大功的太原王氏,王坦之也在益州战事焦灼之际,被任命为中书令,领丹阳尹。 形成了现在以王彪之、谢安和王坦之三人共掌朝政的局面。 …… 梁、益二州败没,对于江左朝野内外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绝对的坏消息。 对桓豁与桓冲来说,尤其如此。 但对于一少部分人来说,却是坏消息中潜藏着好消息,稍加利用,便可转忧为喜。 对于王彪之、谢安和王坦之来说,尤是如此。 不过对已经在家赋闲快一年半的谢文来说,这却是个十足的好消息。 这一天,张彤云用看着怪物一般的眼神,盯着嘴角扬起得意微笑的谢文看了很久,然后满怀疑惑地问道:“夫君究竟是如何将梁益战事预料得如此准确的?” “嘿嘿……”谢文颇为得意的轻轻一笑,然后一本正经地回道:“一则以常理推知,二则以用兵之道推知,这三嘛……嘿嘿……是凭直觉!” “直觉?” 张彤云像是根本没听到谢文说的前两点,就只抓着直觉二字不放,吃惊地问道:“军国大事,也能凭直觉推断的吗?!” “这有何奇怪,娘子的直觉,不是也一向很准么?”谢文笑道。 他当然不会告诉张彤云,他所谓的直觉,不过是“历史的记载”。 “唉……也罢!妾身愿赌服输,夫君果然是有远见卓识,是妾身输了,夫君要提什么要求,只管吩咐,妾身照做便是!”张彤云感慨道。 谢文知道,当这句话一说出,就说明张彤云再也不会错怪于他。 不过他却并不急着提要求,说道:“我向来对娘子很满意,暂时还不知道提什么要求,不妨先暂且记着,等到他日想起,再提不迟。” “果真?”张彤云一脸难以置信地道。 “当然!我何时对娘子说过假话!”谢文笑道。 “你就是……” 张彤云正要说谢文就会哄她开心,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走廊处传来了谢琰的声音:“文兄,你果然在这!” 转头看去,便见谢琰和谢瑶正脸上挂着笑容,缓步走了过来。 谢瑶拱手一礼,微笑道:“搅了贤伉俪闲情逸致,实在抱歉!抱歉!” 张彤云听了,不禁耳根一红,瞥了一眼正得意的谢文,然后朝谢琰和谢瑶道:“我去看看景玉醒了没,你们三兄弟慢慢聊。” 说罢,不待他们说话,便转过身,跨步朝厢房走了去。 “兄长、贤弟,请坐。” 谢文指着庭院中他命人制作的石桌石凳,请谢瑶和谢琰落座。 三人坐定,谢琰首先开口,感叹道:“如今苻秦已夺取梁、益二州,气焰更盛,也不知我等在这建康城中,还能享几日安宁,真不知朝廷为何还要内斗不休!” “不能上阵杀敌,只能在这建康城中坐看成败,着实令人难受!”谢瑶也心生感慨道。 “我听人说:‘攘外必先安内’,也许当苻秦大举进攻,江东有累卵之危时,为了保全社稷,朝中的争斗也会稍稍平息,转而将矛头一致对外的!”谢文微笑道。 “怕就怕等那一天到来之时,已然一切都晚了!”谢琰一脸愤恨地道。 谢瑶见谢文神情悠闲,似乎一点也不担忧,不由得十分好奇地问道:“文度如此说,难道是已看出了什么端倪?” “如今统领桓氏的桓冲和桓豁毕竟与桓温不同,桓温一心想囊括天下之权,让群臣俯首听命!但桓冲却是个为了顾全大局,愿意退让之人,有他在,朝野同心、一致对外的那一天应当不会来得太晚的!”谢文回道。 “桓冲?这世上果真有人舍得放弃手中既得之权吗?”谢琰有些不以为然地问道。 “当然没有!但如果迫于形势,他也许不得不放权!”谢瑶接过话头道。 “兄长所言有理,其实如今的桓冲,已然在让步了。”谢文点头赞同道。 “哦?他哪里作出了让步?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谢琰疑惑道 “是啊……若他果真已然让步,父亲又为何仍担心我们染指军权,会触怒桓氏?”谢瑶也不解道。 闻言,谢文不由得一愣,暗道:“他俩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试探于我?他们也不像是不会分析局势的愣头青啊……” 一缕遐思闪过,不由得他多想,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其实从桓温一死,朝廷作出处分之时,就故意将徐兖二州军权给分割了出来,那时桓冲既未曾反对,后来又未曾争夺徐兖之权,这难道还不是让步吗!” “可现如今徐兖二州刺史刁彝本就是桓氏亲信,由他任徐兖二州,和由桓冲自领徐兖二州,又有什么分别?”谢琰疑惑道。 “兄长也以为毫无分别吗?” 谢文并没有急着回答谢琰的话,而是看向了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之色的谢瑶。 闻言,谢瑶神色一变,像是被看穿了心思一般,略带尴尬地笑道:“旧将虽亲,但如何比得上桓氏子弟!更何况诏令从朝廷发出,并非从桓氏之请,其中意味,又更显不同了!” 见谢瑶不再言语,谢文又补充道:“而且刁彝年老,也无法久任,到时朝廷再置换徐兖二州之任,桓氏如何能加以置喙?” “如此说来,倒的确算是桓冲让了步。”谢琰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地点头道。 “所以,在桓氏权势如此煊赫之时,桓冲尚愿退让,他日秦国大军一旦压境,为了保全天下,他又如何不肯让出手中之权!”谢文微笑道。 “兄长之意,可是让我等静待时机,等到桓氏愿意让出手中兵权之时,再思为国报效,带兵御敌?”谢琰问道。 “虽说时机非人力可造,但若只是静待,也恐怕终将无法掌握时机,还须得提前谋划争取才行。”谢文正色道。 “那依兄长之见,当如何谋划争取?”谢琰好奇道。 “若是我等,自然是积蓄力量,等到朝廷用人之际,可以应征入选,解疆场燃眉之急!至如叔父掌朝廷大政,则当趁天下变动之际,将朝廷之权,渐渐从桓氏手中收回,重新回到朝权与方镇平衡,互相制约之时。”谢文正色道。 此言一出,谢瑶和谢琰不由得满眼惊奇地对视一眼,然后谢瑶大声笑道:“我就说文度素怀壮志,绝不肯在此用人之际,不顾天下安危,独自沉醉于温柔乡中,现在看来,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许多,似乎特意为了让其他人听到一般。 谢琰则仍是一脸好奇地道:“兄长所言积蓄力量,是何用意?” 谢文解释道:“瑗度可知道这两年三吴之地水旱相继,咱们谢家救了多少百姓?” “不说万户,怎么也有数千户吧!兄长怎么突然问……” 谢琰开始并未多想,脱口就答,但说到一半,他恍然想明白了谢文的意思,惊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兄长竟早就有了这番谋划,小弟真是愚不可及,此前竟半点未曾想到!甚至此前初闻救灾之事,还误以为兄长只为沽名钓誉,如今看来,实乃浅鄙之见!” “不知方才文度所言,可也曾向父亲言明?”谢瑶则问道。 “叔父洞察世事,这点小事,又怎会想不到!”谢文正色道。 这倒并不是谢文的奉承之语,而是他知道谢安本就是如此做的。 “虽说父亲的确思虑宏远,但兄长心中见地,也非寻常,还是应当向父亲说明为好,诚所谓集思广益,父亲处执政之位,理当多听善言。”谢琰一本正经地道。 “瑗度所言甚是,文度不应过于自谦,当尽早将心中所想说与父亲知晓,或许到时回会稽练兵之任,还要文度来担当!”谢瑶也赞同道。 毕竟如今谢氏门中子弟,几乎全都在朝为官,只有他一人闲居。 如果真要将那些他们救济的百姓组织成军,谢文倒是不二之选。 谢文笑道:“也好,那我就抽空前去向叔父说明,只不过这练兵之任,我却不敢奢望,一切还是听叔父安排为是。” 在他看来,谢安虽然还算信任他,但要让谢安将谢家的家兵交给他,却是几乎没有可能的。 他所能依靠的,或许还得是张家答应给他的那支流民兵。 就在他说话之时,张彤云忽然带着莲儿从走廊里走了出来,只见张彤云面带笑意地道:“方才照看景玉,倒忘了命人给你们奉茶,想必都说得渴了,此茶不烫,快些吃两口解了渴再聊。” 说罢,她朝一旁端着茶盘的莲儿招了招手。 莲儿见状,连忙上前,将三盏茶轻轻放在了石桌之上。 谢文和谢琰端起茶水,轻轻喝了两口,谢瑶却并没有端茶,一脸好奇地问道:“景玉如今也已出生将近十月,我记得澹儿十月之时,已粗能站立,颇欲学走,景玉想必也将瞒姗学步了吧?” 他所说的澹儿,乃是他的第三子谢澹,如今已经两岁有余,能跑会跳了。 “景玉倒果是能稍稍站立,不过近来寒气日盛,她穿衣过多,若要学步,恐怕还得等到明年开春天暖才行。”张彤云微笑着答道。 “那倒也是,等到明年开春,让澹儿来多陪景玉玩玩,学走也要快上许多。”谢瑶看向谢文,提议道。 “正该如此!”谢文笑道。 …… 不知不觉间,他们便聊起了家常闲话,不再说什么家国大事。 但远在长安的苻坚,却像是时时刻刻都离不开家国大事,不论他是在宫中游玩,还是在朝中处理政事。 似乎他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秦国的前途命运。 甚至于夜空中的天象,都在时刻提醒着他,这天下得来不易,须得小心谨慎,不然便会大祸临头,国破家亡。 但偏偏他却是个自认为“我命由我不由天、人定胜天”的实干帝王,对于那所谓的奇异天象,根本不屑一顾。 特别是当他在取得梁、益二州,正要进一步实现他混一天下的梦想之际,有人想借天变来给他泼冷水,无疑会起反效果。 但这一点,不仅太史令张孟没有想到,就连王猛也是万万不敢相信! 第145章 练兵之议 第145章 练兵之议 在长安的夜空之中,从四月开始,就出现了一颗彗星,在天空中看起来长约十余丈,从“箕尾”而出,经“太微”,扫“东井”而过,到如今历经秋冬而不灭。 因此太史令张孟在将此事禀报了王猛之后,王猛示意张孟借机上书言事,其目的,则是为了借天象示警,对已经失国的慕容氏予以打击。 在张孟的奏疏中,有这样几段话:“尾,燕之分野;东井,秦之分野。彗起尾箕而扫东井,灾深祸大。此十年之后,燕灭秦之象;二十年之后,当为代所灭。慕容暐父子兄弟,亡虏也,而布列朝廷,贵盛莫二,宜除渠帅,以宁皇秦。若旦诛鲜卑,不夕灭客彗者,臣请就妖言之戮!” 看起来亡燕余孽对秦国的威胁是煞有其事,并不是骇人听闻。 在王猛看来,这样的进言,对苻坚这样以国家安危为重的君王来说,一定能起到警示的作用。 但他却没有怎么也没有想到,苻坚在看到秦军进攻梁、益二州连战连捷之后,其内心已经开始膨胀,自认为是将统一华夏的天命之主,小小鲜卑亡虏,岂能再掀起什么风浪。 所以他非但没有听从张孟的进言,还有意将慕容暐升任为尚书,任命慕容垂为京兆尹,慕容冲为平阳太守。 以示他胸怀宽大,有始有终,绝不出尔反尔,不仅包容亡国之人,还要人尽其能,物尽其用,让慕容氏都为大秦江山社稷奉献力量。 见苻坚连天变示警都听不进去,王猛又因为此前用“金刀计”陷害慕容垂,逼苻坚杀慕容垂不成,不愿再亲自出面去触怒苻坚,使他做实嫉贤妒能之名。 不过他并没有放弃劝说苻坚,只是将这个消息,传给了远在邺城的苻融。 希望苻融以宗室至亲,可以让苻坚想明白其中厉害关系,不要因为一点无用的仁慈,无法守住好不容易奋斗得来的成果。 苻融得知消息,自思作为苻坚亲弟,不可不言,连忙上表道:“臣闻东胡在燕,历数弥久,逮于石乱,遂据华夏,跨有六州,南面称帝。陛下爰命六师,大举征讨,劳卒频年,勤而后获,本非慕义怀德归化。而来今父子兄弟列官满朝,执权履职,势倾劳旧,陛下亲而幸之。臣愚以为猛兽不可养,狼子野心性。比年星异,灾起于燕,愿少留意,以思天戒。臣据可言之地,不容嘿已。《诗》曰:‘兄弟急难’,‘朋友好合’,刘向以肺腑之亲,尚能极言,况于臣乎!” 此时,苻坚正坐在书案前,看着书案上摊开的张孟和苻融的奏疏,不由得皱起眉头,喃喃道:“此天象仅关中可见,博休如何得知?此必是有人欲借其口言事!其人为谁?是权翼?是朱肜?还是石越?亦或是景略?景略对鲜卑亡虏如此敌视,难道说我待慕容氏果真过于宽容了吗?” “可君子尚无戏言,况天子乎!?” “若是出尔反尔之名传出,天下又将如何看我?” “到时江左君臣,何人愿降?” “若是江东齐心合力,倾力防守,我又如何得以混一天下,成就这万世功业!” 思绪闪过,苻坚忽然坚定了心头的想法,提笔在回复苻融的覆书中写道:“汝为德未充而怀是非,立善未称而名过其实!《诗》云:‘德輶如毛,民鲜克举。’君子处高,戒惧倾败,可不务乎!今四海事旷,兆庶未宁,黎元应抚,夷狄应和,方将混六合以一家,同有形于赤子,汝其息之,勿怀耿介。夫天道助顺,修德则禳灾。苟求诸己,何惧外患焉。” 他相信,在将苻融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遍,又阐述了一番自己伟光正的思想之后,这件事应当就暂时会得以平息,而朝中的慕容氏,也该不会再被人针锋相对了。 …… 但苻坚不知道的是,这是上天对他进行的一次最值得重视的警示,却因为他的“刚愎自用”,而错失了稳定国中各方势力的大好机会。 当然,这一次“刚愎自用”所造成的惨痛后果,将在多年之后,才会展现在他的面前。 只不过那个时候,遭难已经酿成,他已经无法力挽狂澜,对此做出任何改变。 …… 对于远在建康城中的谢安来说,他并不知道长安城中这一系列因天象而发生的君臣之争,而且他也暂时不怎么关心苻秦国中之事。 他现在只关心已经上任徐兖二州刺史的刁彝,将在何时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年关将至的时候,他就已经收到消息,刚到广陵城中不到三个月的刁彝,便因寒气侵体,倒在了病榻之上。 不过刁彝还是坚持理事,并未因病而废公。 年关一过,刁彝的病情更加严重,已到了口不能言,进食艰难的地步。 这样的消息传来,他便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安排接任的人选。 在他看来,这个人必须威望要高,而且年龄要在五十以下,可以长时间掌握徐兖二州之权,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人要忠于皇室,绝不与桓氏相勾连。 思来想去,他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王坦之的身上。 只有王坦之,符合他所设立的全部条件。 王坦之名声早立,人称独步江左,年龄如今也只有不到四十三岁,比桓冲尚显年轻,同时为了保住司马家的天下,不惜手撕遗诏,也证明他是愿意为皇室尽忠之人。 有了他掌控徐兖二州,朝廷也就有了依仗。 因此,他在想定之后,便和太后褚蒜子、王彪之商议停当,准备等刁彝咽气的消息一传入建康城,就任命王坦之赴徐兖之任。 至于刁彝,他本以为出任徐兖二州刺史,将是他为光大刁氏门户跨出的第一步,却不知这一步刚刚跨出,就因为家门不幸,逆子丧德,搞得他天年忽至,竟有“半道崩殂”之忧。 让他根本看不到光大刁氏门户的半点希望。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那三个当初信誓旦旦要为光大刁氏门户出力的儿子,在进入广陵城不到半个月,就借口要深入前线,了解徐兖民情,一齐搬到了京口城。 自那之后,不过一个多月,京口城外的无数良田,便被巧取豪夺,落入了刁氏三兄弟的手中,那些可怜的流民,为了活命,只能选择在刁氏三兄弟的手下当佃户。 在广陵城得知这个令人愤怒不已的消息之后,刁彝不由得怒气攻心,加上年老体衰,一阵寒风,便让他再也无法支撑,病倒了下来。 他近段时间躺在病床之上,常常懊悔不已,恨自己为什么不坚守本心,竟然听了那三个逆子的蛊惑之言,到这广陵城中来送了命。 当初春的正月即将走到尽头,正月二十七日,刁彝在无限悔恨之中,孤独地在广陵城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甚至没有等到那三个忤逆之子来见他最后一面。 当刁彝命绝的消息传入建康,已经是正月三十日了。 第二日,二月初一,早朝之时,便由太后褚蒜子下诏,命王坦之出任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同时命谢安总中书之职。 王坦之闻命即行,此番前往广陵,他既要整顿军务和政务,也要为刁彝处理身后之事。 …… 是夜,谢府置酒高会,举行家宴。 谢家子弟均受邀列席,谢文自然也不例外。 只见谢安举杯高声道:“蒙太后信赖,我今受命总掌中书!此前强寇在外,兵权尽在桓氏之手,我心不宁,如今王文度出任徐兖,朝廷终有可用之兵,可以稍稍舒心矣!来,我等共饮此杯,以贺此佳时!” 话音一落,他朝着众人一敬,然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石正色道:“兄长运筹帷幄,令桓氏不敢再有奸谋,终使我谢氏门户得以光大,其中艰难,虽不曾听兄长说起,但亦可想见,小弟着实感佩不已,这一杯酒,贺兄长升迁。” 说罢,他举起酒杯,朝谢安躬身一敬,然后在谢安回礼之后,一饮而尽。 谢韶也端起酒杯,十分恭敬地道:“伯父能于朝权几无之时,拿回徐兖二州之权,着实非常人所能,小侄敬伯父。” 谢安闻言,笑道:“不过只徐兖二州,远不足以制衡桓氏,要想朝廷与桓氏重回平衡,还须加以努力才是。” 说罢,他才举起酒杯,接受了谢韶的祝贺。 不一会儿,谢瑶、谢琰等一桌的小辈都向谢安敬了酒,只剩下谢文尚未动作。 见谢文像是在思索什么事,谢石提醒道:“文度若有所思,可是在想好句?” 闻言,谢文神识顿显清明,脸上挂着笑意,连忙道:“若说好句,小侄一时之间,倒真没有想到,但有一言,方才浮现脑海之中,想在敬酒之后,说与叔父和众位兄弟一听。” 说着,他稍稍停顿,端起桌上的酒杯,朝谢安敬道:“叔父为社稷操劳,未曾得息,小侄却闲居在家,已然两年,着实惭愧,这一杯酒,既是祝贺叔父荣升,也是借此勉励己身,不再磋磨岁月。请。” 说罢,他也不管众人正用异样的神情看着他,当即饮下杯中酒。 谢安见状,稍稍迟疑一阵,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好奇地问道:“文度欲言之事,不知为何?” 谢文正色道:“小侄曾听人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如今徐兖之权从桓氏手中收回,确为一大喜事,然而兵权握在太原王氏手中,终不如在谢氏手中更为稳妥!”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一惊,就连谢石和谢韶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这样的争权之语,向来为人所避讳,他们本以为谢安会因此生气,但却发现谢安面露微笑,说道:“自桓温以兵权凌逼朝廷之际,我便深知无兵可用之朝廷,只能任人宰割!故我今虽得以掌朝廷之政,却也不能无忧!其实我又如何不想有谢氏族人可以处方镇领兵,为我外援,使我施行政令,更加畅通,但如今谢氏子弟之中,谁可当此重任,而不授人话柄呢?!” 话音一落,谢石、谢韶等人都无奈地暗自低下了头,对于自己不能帮助谢安免除心中忧虑,而感到惭愧。 谢文正色道:“或许久在军中任职的幼度兄可当此重任。” “幼度?” 谢安忽然一愣,然后颇为无奈地道:“幼度虽然有军国之才,但如今年方三十,功名未着,尚且年轻,若位列方镇掌兵,恐怕天下悠悠之口,都将说我谢安怙势弄权,任人唯亲,到时又如何能够服众!?” “或许有时须得违众举亲,方能使幼度兄人尽其才,为谢氏得一助力!若一切按资历任职,要想拿到军权,得等到何时?”谢文正色道。 “文度之言,若果有机会,我自会加以思量,此时暂且不议!” 谢安忽然终结了话题,然后又抛出一个问题道:“方才文度说闲居在家两年,自感惭愧,可是有了出仕之念?” 谢文正色道:“出仕一事,小侄其实本无此心,但如今景玉已然牙牙学语,我若再不思进取,恐怕难以向彤云交代!” 话音一落,众人不禁相视一笑,似乎早知道谢文不可能永远闲居不出一般。 谢安也笑道:“文度能以家和为重,着实可嘉,不知文度此番出仕,愿任何职?” 现如今他已经是尚书仆射、中书监,与此前仅仅是吏部尚书大不相同,他已经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任由谢文挑选官职了。 谢文却还有些不敢相信,问道:“果然可以如我所愿?” “但凡郎官,不论是中书、尚书,甚至黄门,都可由你挑选。”谢安道。 虽然说可以任由谢文挑选,但是谢文毕竟年纪尚轻,资历尚浅,现在也只能挑选五、六的郎官。 这一点,谢文也十分清楚,他并未有过奢望。 而且他心中所想,也并非在朝中任职。 他正色道:“其实小侄想任军职,不知可能如愿?” “军职?你是想到桓氏幕府任职?还是想到王文度幕府任职?亦或是在朝中任职?”谢安疑惑道。 谢文摇了摇头道:“都不是!我其实想到会稽练兵,不知可否?” 此言一出,谢瑶和谢琰顿时一愣,他俩本以为谢文早已经将心中想法向谢安说清楚了,没曾想到了如今,才是谢文第一次提出来。 但谢安却十分镇定地问道:“你可知到会稽练兵,可能引起桓氏警觉,对我在朝中执政不利?” “那如果我不任官职,暗中前往练兵,又是否可行呢?”谢文提议道。 “暗中前往,只要谋事机密,倒是不会引起桓氏警觉,可兵源从何而来?”谢安明知故问道。 “自然是从那些受谢家恩惠的百姓中挑选。小侄相信,他们既然受谢家恩惠而得以活命,只要谢家能给够好处,他们一定会成为谢家最忠诚的家兵,到时天下有变,为谢家建功立业,正可依靠这支家兵。”谢文回道。 “嗯……” 谢安沉吟一声,然后道:“此事容我细想一番,再做决定!” “那小侄就静候叔父佳音了!”谢文正色道。 那语气听起来,就像是他已经算定谢安会答应了一般,让众人又是一阵吃惊。 …… 第146章 离别 第146章 离别 谢安这一细想,就是三个多月过去。 不仅春天已经悄然离去,就连酷暑也即将走向终结。 几个月的杳无音讯,让谢文已渐渐产生了悔意,后悔当初一时冲动,主动向谢安说出了这个请求。 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却不能给张彤云一个交代。 让他着实感到有些尴尬。 这一天,他依旧陪着小景玉在庭院里练习走路,听着小景玉嘴里发出的稚嫩萌语,时不时逗弄下小景玉,让她喊一两声“爹爹、爸爸”来听! 不过小景玉却似乎还不能辨明声音,只能跟着喊两声:“嗲嗲……爬爬……” 其音色也极为混杂,只能由谢文自己去联想话中之意。 此时此刻,谢文正站在小景玉对面约一丈远的地方,张开手臂,满脸堆满笑容地朝小景玉喊道:“景玉,到爹爹这来!” 小景玉闻言,一脸犹豫地向前跨出了两步,然后身形便有些不稳,一脸慌张地张开双臂,像是在找什么可以搀扶之物抓住,踉踉跄跄地快步朝谢文奔去。 谢文见了,连忙向前,将小景玉抱在了怀中。 “景玉真棒,都能走上十几步了。哈哈哈……”谢文面带自豪地笑着赞扬道。 “啊哈哈……” 小景玉也不知是不是明白了谢文话中之意,还是看着谢文脸上的笑容,也自然地跟着笑,竟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有些害羞地扑在谢文的身上,将小脸紧紧地贴着谢文的胸膛之上。 这一瞬间,谢文只觉得世间一切的烦恼都已消散,只有这一刻父女温情才弥足珍贵。 他甚至想这一辈子有这样的温情相伴就足够了,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坐拥娇妻美妾,都可以变得不重要。 当然,他知道这是一种无法达成的奢望! 因为他又一次看到了许久未曾出现在他眼前的齐泰的身影,听到了那一声熟悉的见面语:“郎君,主人有请。” 闻言,他暗自思忖:“如果叔父当真不想将家兵交给我训练,是不是就顺了叔父之意,在朝中当个郎官再说,也不至于让彤云过于失望。”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点杂思,然后便转过身将小景玉交给了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父女玩乐的张彤云,微笑道:“娘子陪景玉玩会儿,我去去就回。” “夫君放心去吧。”张彤云微微点了点头,接过景玉,抱在怀里,然后摇着小景玉的小手,轻声道:“跟爹爹挥手送别。” 谢文见了,不由得心头一阵悸动,面露微笑,朝张彤云和景玉挥了挥手,就转过身,跟着齐泰离开了庭院。 来到书房,看到谢安坐在书案前,神色悠然,正闭目养神,谢文轻声上前,并未出声打扰,就站在书房之中,静等着谢安睁眼说话。 等了没多久,谢安便缓缓睁开了眼睛,微笑着道:“文度来了。坐。” “谢叔父。” 谢文应声而坐,默然不语,静静地等待着谢安告诉他找他前来的目的所在。 只见谢安微笑道:“近来天下之事,文度可有所耳闻?” 谢文正色道:“耳闻倒不曾有,不过记忆之中,却记得些许天下大事,想来蜀中应当又起战事了。” “文度所言不错,只是不知蜀中战事胜败如何?”谢安问道。 “些许动乱抗争,不过是蚍蜉撼树,终不能使益州重为晋有!”谢文回道。 “那荆州之防如何?”谢安又问道。 “秦军虽称强盛,但荆州有江河之险,自有磐石之固!”谢文道。 “如此说来,苻秦定蜀之后,并未移兵荆襄?”谢安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那倒不是,只不过桓氏所统之荆州兵并非易与,苻秦虽数次派兵强攻,却仍然无法破荆州之防,便只得另辟蹊径!而且近两年来,苻秦还将用兵凉州和代国,暂时不会全力进攻江左。”谢文正色道。 “如此说来,倒还有些喘息之机!” 谢安感慨一声,忽然转换了话题道:“此前你说去会稽练兵一事,我已思量停当,如今益州又起战事,桓氏当不会再注目于会稽郡中之事,正是练兵之天赐良机!不过你仍需行事沉稳,不可大肆宣扬,务必要瞒过桓氏耳目。” 闻言,谢文顿时一惊,他一脸难以置信地道:“叔父愿意让我回会稽练兵?” 从他这惊奇的神情之中,谢安一眼就看出了他言外之意。 只见谢安坦然笑道:“我早已说过,我既认你为子侄,便不会有半分虚情假意!文度也须放下心中顾虑,一心为光大谢氏门户出力才是!” “我……我着实……唉!” 谢文万分惭愧地看着谢安,本想说些愧歉的话,但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他正色道:“叔父如此信任,小侄定尽心竭力,不让叔父失望。” “好!我相信我识人绝不会有错!”谢安笑着赞叹一声,然后又拿过书案上放着的一本小册子,递给谢文道:“这是会稽乃至三吴境内,近两年受我谢家恩惠的百姓籍册,其中可以抽丁用于练兵之户,我已命人一一知会过了,在这册中也已标明,你到会稽之后,便可命人按册宣命,将人众召集起来,在东山练兵。” 闻言,谢文又是一阵吃惊,他没有想到,谢安竟然已经做好了如此周到的安排。 他感动莫名地接过籍册,然后道:“小侄遵命。” 谢安又道:“只是从即日起,你就要与彤云母女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若现在后悔,我也可以另派他人前往。” 谢文正色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为谢氏出力,为国家出力,纵然与家人暂行分别,相信彤云母女也能理解。更何况彤云每每劝我为国效力,我怎能有负她的期望。” “你能如此想,我心甚慰!”谢安感叹一声,然后又道:“此一行,还是由齐泰等人陪你去,也好帮衬着你。” “叔父安排如此周到,小侄如何能不遵命。”谢文正色道。 “那你回去收拾下行装,择个时机,与彤云交代一声,然后便动身前往会稽。”谢安道。 “嗯……” 谢文沉吟一声,像是犹豫了好久,然后才道:“有一件事,我想向叔父坦白。” “文度请讲。”谢安一脸淡定地道。 “此前彤云怀孕之时,我前往会稽,中途路过吴郡,曾和张家人达成了一笔交易,他们会在我有需要之时,送我一支家兵,不知此次练兵,可否将这支家兵也纳入其中?”谢文正色道。 “哈哈哈……” 谢安忽然大笑了起来,良久,笑声停顿,他才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道:“我还以为文度永远也不会将此事告诉我呢!” “这……” 谢文猛然一愣,问道:“难道叔父早有所知?” 谢安笑道:“齐泰可不是无能之辈,这点事情,他还是能够探查得知的。不过我倒并不怪你,就算我处在你的位置,也会寻思自立之道,这不足为怪!他日你若果能自强自立,我也乐见其成,只要你别忘了自己是谢氏族人便是!更何况,张氏愿与你结盟,那便是与谢氏结盟,为我谢氏得一助益,我又何乐而不为!” “叔父思虑深远,果然非小侄所能及!”谢文感叹道。 “好了,若无其他话说,你自回去吧,我也该看看书了。”谢安微笑着挥了挥手道。 “小侄告退。” 谢文连忙起身,退出了书房。 …… 夜,寝房。 待到小景玉睡熟之后,张彤云才拉着谢文来到外间客室之中,满心好奇地问道:“夫君见叔父归来,刻意躲避妾身,只顾陪景玉玩耍,可是妾身哪里做得不对,惹怒了夫君?” “唉……” 谢文叹息一声,然后颇为无奈地道:“娘子为何会作此想!我本想过些时日再告诉娘子,但如今看来,是不得不说了!”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看着张彤云那满心期盼的神情,正色道:“今日叔父找我前去,是为了前日我提议的练兵一事!叔父几经思量,最终同意了我的请求,决定命我前往会稽练兵!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之所以那般回避与娘子眼神相碰,只不过是深怕心中不舍之意难以忍住,被娘子察觉出来,使娘子伤心罢了。” “原来如此!好男儿志在四方,妾身如何会做夫君的绊脚石,夫君但可放心前去,妾身决不会有半句怨言。”张彤云正色道。 “以后我不在身边,就苦了娘子了。”谢文感叹一声,忽然一把将张彤云给揽进了怀中,紧紧地抱着,感受着此刻的无限温情,不再言语。 …… 五日后,是黄历上出门的黄道吉日。 齐泰带着刘大和刘三等人,早早地收拾好了行装,赶着几辆马车,在谢府门前,等着谢文的到来。 此刻,谢文正站在府门前,朝刚刚跑过来的小景玉道:“你看,娘亲在等着你呢,快过去抱抱娘亲。” 小景玉闻言,只以为还是进行着以前她和父母玩的游戏,转过身便踉踉跄跄地朝着张彤云跑了过去。 见状,谢文连忙转过身,走下台阶,跨步上了马,朝齐泰吩咐道:“启程!” “是!” “啪!” 齐泰答应一声,便扬起鞭在马屁上抽了一鞭,高喊一声:“驾!” 驱使着拉着马车的两匹高头大马向前驶进。 而谢文则骑着马,跟在马车的最后,缓缓向前。 就在这时,小景玉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然转过头,看到谢文离去的身影,她忽然转过身追了过来,嘴里还异常洪亮的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闻声,谢文心头一颤,回过头,看到小景玉就要跑到台阶处,猛然一惊,连忙勒住胯下之马,翻身一跃,跳下马来,朝小景玉奔去。 然而他刚刚奔出不到三步,就看见张彤云已经跑过去将小景玉给抱了起来,然后朝谢文挥手道:“夫君,我会照看好景玉的,你去吧。” 说罢,她便抱着仍望着谢文的小景玉转过身朝门内走去。 见此情状,谢文不由得在原地愣神良久,心头闪过了许多异样的思绪,他才暗自长叹一声,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听到马蹄疾驰的声音传来,张彤云强忍住未曾流出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到了此刻,她才真正体会到离别的悲苦。 一种不知道将要离别多久的悲苦。 …… 这一次出行,与此前带着张彤云慢行不同,他们策马急奔,似乎恨不得一日之内,就赶到会稽。 但尽管他们心急,马车行进的速度毕竟有限,而且谢文又要绕道吴郡,先去拜访张清,他们就更不可能快了。 两日后,吴郡,张清府邸。 时隔两年,谢文再次踏入张府,接待他的,却依旧是张允。 谢文依旧是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地道:“此前叔祖答应给谢某的家兵,不知现在可否兑现?” 张允并没有料到谢文此行是来要家兵的,不由得一惊,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如今南北战事未起,文度要兵何用?” 谢文笑道:“谁说南北战事未起?如今苻秦已攻陷梁、益二州,不日便会对荆襄、江淮用兵,若不早做准备,等到秦兵袭来,再提此未经训练之兵赶赴战场,岂不是白白送死,如何能用作御敌?!” “听文度之意,是要先行练兵?”张允好奇地问道。 “正是!”谢文正色道。 “嗯……” 张允沉吟一声,经过一番思量,然后道:“虽说早已答应借兵与你,但此事还须请示祖父之意,还请文度稍待,我去询问一番。” “也好,就劳烦允之兄了。”谢文拱手为礼道。 张允闻言而去,过了好一阵时间,张允才重新出现在谢文的面前。 不待张允坐下,谢文便起身问道:“如何?” 张允正色道:“祖父倒是同意让文度练兵,只是有一个要求,须得文度答应才行。” “哦?是什么要求?”谢文好奇地问道。 “祖父要我一同前去,而且要将张、谢两家之兵一同训练。”张允有些为难地道。 “两家之兵一同训练?” 谢文满脸的吃惊,深深地感觉自己是听错了。 可是当他看到张允一本正经点头的样子,他才发现这竟然真的就是张清的要求。 让他不禁纳罕:“看来所谓的交易,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达成了。” 思绪闪过,他不再抱有幻想,连忙问道:“不知张家欲练之兵有几何?” “祖父之意,是暂且先练五千兵马!”张允正色道。 “五千?不知允之兄可曾想过,这五千兵马要如何送到会稽才会不惹人注意?”谢文一脸吃惊地问道。 第147章 最初八十一人 第147章 最初八十一人 “这……” 张允闻言一愣,有些尴尬道:“我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话音稍落,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疑惑道:“可这是训练家兵,何以要掩人耳目?” “嗯?” 谢文眉头一皱,深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转眼看到张允那一本正经的神情,他才发现张允果然是未经世事,将练兵一事看到太简单了。 他正色道:“且不说五千兵马,就是一千甚至是五百兵马,从吴郡成群结队地奔往会稽,都会引起一路上各县警觉,到时万一被有心之人认为是聚众为乱,被州郡上报朝廷,诬以谋反,我们将何以自明?” 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世家大族养有家兵,几乎是一个被默认的事实,但家兵如果未经朝廷许可,大规模越境行事,难免会引起警觉和怀疑。 甚至会成为敌对方用于攻击的把柄。 历史上被诬陷“私藏甲兵”而无以自明,最终被政敌除掉的前车之鉴数不胜数。 吴郡张氏作为江左“土着”四大豪门之一,又岂会没有政敌。 “……” 张允登时神色一变,像是猛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愣在当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谢文又道:“再说,就算可以解释为是训练家兵,可张氏之家兵,不在吴县训练,却长途跋涉至会稽训练,如何能不惹人生疑?!更何况五千兵马,不可无粮草供应,而谢氏仓储又不足以供给,到时又要从吴郡运粮前往,不仅徒费人力,又添嫌疑!” “嗯……” 张允沉吟一声,然后连忙点头道:“文度所言甚是有理,是我等疏忽了!我这就回禀祖父,此事另作商议。” 说罢,张允便当即起身,朝内室走去。 谢文见状,连忙起身,出声喊道:“允之兄且慢!” 张允一脸好奇地转过身,问道:“文度还有何话要说?” 谢文正色道:“允之兄将我方才所说之语向叔祖禀明之后,务必请叔祖准我与其面谈,不然到时若有说不清楚之处,岂不又要让允之兄徒费脚力了吗?!” “嗯……”张允迟疑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好!” 不出谢文所料,不过片刻工夫,张允就从内室走了出来,脸上略带着些许失落地道:“祖父请文度入内。” 谢文见状,不禁暗想:“他这个样子,不会是被张清给骂了吧?” “也不知张清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 “现在看来,也不能奢望他多送我些兵,只能暂时将那些流匪给要过来,再做打算。” …… 随着脑海里几缕思绪闪过,谢文便跟着张允来到了张清的面前。 只见张清轻抚着胡须,神情严肃地道:“方才允之说文度以五千兵过多,不愿带往会稽一同训练,那不知文度所谓练兵,又是需借多少兵丁?” 谢文正色道:“叔祖恐误会小婿之意了!天下练兵之法,不过大同小异,无非因人之所擅长,分别骑、射、刀、枪,因而训练之!训练之意,无非使其能使刀兵、弓矢,能列阵变阵,能冲击、可防守,又何必非要舍近而求远,随小婿往会稽练兵。” “嗯?” 张清闻言,眉头一皱,一脸奇怪地看了张允一眼,然后又道:“文度既是此意,何不早先言明,让我误以为你要带兵前往会稽训练。” 谢文道:“也怪我此前未曾说清楚,让允之兄未能明确达意!其实我此行前来,除了请叔祖命人开始训练家兵,以便将来战事一起,可以应募出征,替张家建功立业!还有一点私心,那就是想请叔祖让我将那些归附之流匪先行带走,加以训练!至于叔祖愿借之兵,留待要用之时,小婿再来求乞。” “你只要那百余流匪?”张清一脸难以置信地道。 “其实应当不到一百,那些流匪之中,应当有不愿再奔波之人,我也不想勉强他们,只带其中自愿随我前去之人便可。”谢文正色道。 “嗯……” 张清沉思片刻,然后道:“既然如此,那文度还得稍待两日,我命人将那些人召集起来,让你带走。” “那就多谢叔祖了,小婿告辞。”谢文朝张清拱手一礼,然后自觉地退出了内室,只留下有一肚子话要说的张清和张允二人在内。 …… 待谢文离去,张清忽然问道:“允之,依你看,谢文度所言,有几分为真?” “孙儿既觉他句句是真,又觉他句句有假,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分辨其中究竟何为真?何为假?!”张允摇了摇头道。 “我猜他之本意,岂会不愿要兵!只因我命你前去,又遣兵过多,他心中有所顾虑,故而不敢再言借兵,而只说想带走那些本已一心归附于他之流匪。从此一事看,谢文度工于心计,你日后与他相处,不可不小心谨慎,切莫被他算计。”张清紧皱着眉头道。 “他毕竟是张家之婿,也会算计咱们张家吗?”张允一脸不敢相信地道。 “他连谢家都要提防,何况我们张家!万事小心为上,切不可存侥幸之心,明白吗?”张清叮嘱道。 “孙儿谨记祖父教诲。”张允连忙答应道。 …… 谢文并不知道,他的这一举动,非但没有让张氏感他半点提醒之情,反而使得张清对他防范更深。 不过尽管张清对谢文满心的不信任,但他还是按照谢文的要求,将那些归附的流匪给召集了过来,任由谢文去挑选。 近两年的时间过去,谢文都已经快认不出来这些人中谁是领头之人,但陈二虎等人却清晰地记得他的容颜。 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陈二虎便感觉“脱离苦海”的大喜日子即将来临,一脸欣喜地带着十来个人朝谢文叩首拜道:“拜见恩公,我等日盼夜盼,总算把恩公给盼来了!” 闻言,谢文心中顿感惊异,暗道:“他们何以要如此盼我?难道在张家庇护之下,还不能吃饱穿暖吗?” 思绪闪过,他连忙上前,露出一脸受宠若惊的神情,俯身搀扶着陈二虎道:“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陈二虎等人闻言,当即站起了身,只见陈二虎一脸激动地道:“当年拜别恩公,小人是日盼夜盼,等着恩公前来,以求实现心中飞黄腾达之愿!这一年多过去,小人本以为那时之语已成戏言,不想今日得见恩公,着实令人喜不自胜!不知恩公此来,可是要带我等离开此地?” “他倒是心思敏捷。” 谢文心头暗赞一声,然后笑道:“你说得不错,我此行前来,就是要带一些人前往会稽,从此跟在我身边用事,共奔前程!若有人愿意留在吴郡生活,我也不强求,一切遵从你们心中所愿!” 说着,他稍稍一顿,然后高声道:“愿意随我而去者,往前一步,不愿随我去者,可以往后退,留在吴郡以耕地为生,也可保全余年。” 话音一落,陈二虎连忙朝方才和他一起向谢文叩首行礼的十几个人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向前跨了一步。 至于他身后的人,则是面面相觑,暗自犹疑着。 他们这些人里面,有的本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因为天灾人祸,无粮可吃,才被逼无奈上山落草,现在有了一个可以保障温饱的稳定生活,已经感到知足,并不想有什么飞黄腾达的机会。 有的是向来不事生产,不务正业的混混,在不为世人所容、走投无路之下,走上了落草之路。 还有的虽然未曾读过书,但是心中有些志气,向来争强好胜,不愿一辈子给人做佃农,受欺受辱,想凭自己拼上一把,改变他们本不由自主的命运。 陈二虎所带领的人里面,无疑后面两种居多。 而在谢文看来,这些人,只要训练得当,无疑比普通的兵丁更加有用。 不一会儿,人群之中便有五六十人跨步向前走了两步,似乎要特地和人群里还没有动作的人拉开距离。 等了一段时间,见没有人再动作,谢文高声道:“方才没有上前的,都可以自行回去了。” 此言一出,那些往后退了几步的人连忙转过身,你推我攘地快步离开了。 而那些一直没有动作的人里面,有些也最终作出了决定,跟着人群离开,最后只剩下五个人站在原地,仍然没有动作。 谢文见状,不由得满心奇怪地问道:“你们五人既不向前,也不后退,站在那里,是何用意?若想随我前去会稽,奔一个前程,就向前一步,我数十声,若再不动作,可别怪我将尔等轰走!” 既然要练兵,那么就要做到令行禁止。 他给出的选择只有两个,并没有中间项,绝不容让人随意更改。 “十……九……八……七……六……” 当他数到第五个数字时,那五人几乎全都选择了向前一步。 他们似乎在紧要的关头,战胜了内心的犹豫和软弱。 见状,谢文很欣慰地笑了一笑,然后高声道:“很高兴你们做出了一个足以改变人生命运的抉择!从今以后,只要你们严于律己,认真训练,练好本领,不折不扣完成我交办的任务,他日必将前程似锦,一定可以达成‘飞黄腾达,光宗耀祖’这一心愿!” 众人闻言,不禁两眼放光,满怀期盼地看向谢文。 但却无一例外,全都没有出声应和。 谢文见状,又高声道:“告诉我,你们想不想飞黄腾达,光宗耀祖!?” “……” 众人依旧默然无语,让谢文顿觉有些尴尬。 不过他瞬间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有可能这些人中大多数还不知道什么叫“飞黄腾达、光宗耀祖!”或许说是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不知道什么情况叫做飞黄腾达、光宗耀祖! 也有可能他说的话,还不足以刺激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渴望,让本就羞于表达的众人不敢表达,深怕说错了话,被人耻笑。 想到这里,他又高声道:“告诉我,你们想不想穿金戴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娶一个美丽温柔的妻子!生几个可爱的儿女!” 话语一落,只听众人神情激动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喊出声,忽然开始“百花齐放”般地表达内心的渴望。 “我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我要取个漂亮的婆娘!” “我要穿金戴银!我要绫罗绸缎!” “我要大大的宅院,我要成群的奴仆!” …… 这样杂乱无序,无比嘈杂的场面,虽然与谢文心中所设想的整齐划一有所区别,但他听了之后,非但没有半点不喜,而且深受感动。 这是这群人内心最真实的渴望,远比什么“光宗耀祖”要实在得多。 而且这些人的梦想,并不虚妄,完全属于只要好好跟着他,就可以得到实现的梦想。 他可以进行掌控的梦想,才是他真正需要这些人拥有的梦想。 他忽然发现,和这些人交流,还是要“接地气”,才能取得令他满意的效果。 良久,等到几乎所有人都将内心所渴望得到的东西表达了出来,谢文才扬起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收声的手势,示意众人噤声。 虽然一时间并没有达到令行禁止的效果,但在极为有眼力劲的陈二虎的招呼下,众人还是很快都安静了下来。 谢文又道:“你们心中的愿望,我都会带你们一一实现,但有一个首要的前提,那就是你们必须无条件地做到绝对服从我的命令!简单来说,就是我让你们往左,绝不能往右,让你们向前,绝不能往后,明白吗?” “明白!”陈二虎首先斩钉截铁地答应一声。 然后他身后的众人,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喊着明白。 谢文见了,不由得暗叹:“果然是无规矩不成方圆,才这么几十个人,都难以做到整齐划一,练兵一事,还真不那么简单。” 他再一次扬起手,示意众人噤声。 有了之前的经验,众人看到手势,很快就恢复了安静。 然后谢文高声道:“你们现在各自回家收拾行装,带上十天的干粮,明日辰时三刻,准时在南城门外集合,过时不来者,便只能被留在吴郡!都听清楚了吗?”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一番,然后还是陈二虎首先带着一部分人朝谢文躬身拜道:“遵命。” 话音一落,陈二虎便带着那一部分人离开了,而剩余的人,也有样学样,答应一声,就渐渐散了开去。 看到本来站满人群、熙熙攘攘的旷地上突然没了人影,谢文心底却没有半点失落之意,反而渐渐升起了一种别样的满足感。 “或许加以训练,再历经百战,这群人里,还真能出一两个能打仗的将军!” “也不知他们中,有几人能经受住战火的洗礼,等到最后胜利到来!” “希望刚才给他们画的‘饼’,能够多实现一些。” …… 第二日,清晨,南城门外。 辰时三刻之前,应约而来的人,一共有八十一个。 谢文一早便命齐泰拿了一个崭新的册子,将前来报到的人的名字、年龄和籍贯都一一登记了下来。 等到了辰时三刻,齐泰记录完毕,他便将那本册子上拿了过来,然后亲笔在封面上挥毫写下了“最初八十一人记功薄”九个大字。 等字迹微干,他举起册子,扬言于众道:“从今以后,此册我将随身携带,他日尔等战场所立功劳,我都将一一记下,以备他日论功行赏之用!尔等可要勤加努力,练好本领,让我早日在此册中写满尔等之功劳!” 说罢,他又忍不住感叹道:“真想知道你们中谁能最早完成心中所愿!” 众人闻言,心中颇受激励,却并未来得及用言语表达。 因为谢文已经下达了出发的命令。 他们只能默默将谢文的话记在心头,暗自下定决心发奋图强,以求早日如愿。 …… 第148章 出征讨贼 第148章 出征讨贼 会稽郡,上虞县,东山脚下。 经过足足七天的长途跋涉,谢文一行人终于跨越了四百多里地,从吴县来到了东山。 一路上,除了吃饭睡觉,他们几乎没有停顿过。 七天下来,谢文几乎全程骑马,都感觉颇为疲累,更不用说陈二虎等人背着行囊,还只靠一双脚赶路了。 不过既然选择了从军,这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就注定将会成为常态。 甚至以后也会有更加艰苦的军旅生活等着他们,这也是毫无疑问的! 所以,谢文并没有在这种时候同情心泛滥,特意照顾还没有进行训练的众人。 或者说,从出吴县开始,对他们的训练就已经开始了。 上了东山,谢文便将别墅中的家仆全都召集了起来,根据谢安交给他的籍册,让他们分别去召集已经被谢安挑选出来用于练兵的人丁。 与此同时,他带着陈二虎等人也离开了东山,在上虞县内,寻觅着足以隐蔽数千人的训练场。 会稽郡并不小,其境内辖有十个县,中原未乱之时,郡内户口便有三万,是名副其实的大郡。 自永嘉之乱后,北方士族南迁,不少北来士族涌入会稽郡中,一时间使得户口大涨,不过也不到五万户。 而上虞县临近郡治山阴县,境内又有大河流过,土地肥沃,户口较鄮县、鄞县、剡县等水利不甚通达之处,稍稍要多上一些。 但尽管如此,也不过六七千户,数万人口而已。 所以在上虞县境内,还是有很多荒无人烟,尚未被开辟为耕地的山野之地。 谢文带着陈二虎等人寻觅了不到两日,就在距离东山不过三四十里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训练场。 那是上虞县内规模最大的一片山地,层峦叠嶂,树木葱茏,云雾缭绕,不见人烟。 登上山顶,放眼望去,只见有数条由乱石堆砌而成的石河穿过群山之间,俨然天然开辟而成的道路。 而群山之中,正好有一块规模可观,长满树木,远观之下,看似平坦之地。 这样的地方,无疑是绝佳的秘密训练之所。 选定之后,谢文便命人带上刀斧镰锯,分批从东山前往那片山林所在之处,在群山之中,开辟用于训练的营地。 在数千人的共同努力下,不到十日,群山之中,忽然就出现了一片宽阔平坦的地带,以及拔地而起的数百间用树木茅草搭建而成的营房。 至于进山的道路,也被开辟出来了一条,用作运粮的车马通行。 只不过那条道路与官道连接的路口,谢文特意选在了原本就有怪石堆砌之处。 他还特意下令,让运粮的车马通过之后,要重新用怪石将路遮住,以此来暂时掩人耳目。 在一切准备停当之后,谢文便按照他心中早已设定好的练兵之法,开始了训练新兵。 第一个月,主要是整队、跑操,练习一点他自创的简单“格斗”招式。 让这些新兵适应军旅生活,训练耐力,养成绝对服从的观念。 第二个月,他才开始对这四千七百多名新兵进行整编,他按朝廷规制,将四千七百多名新兵随机平均分成两军,一军又分成三幢,每幢近八百人,一幢分为四队,每队约两百人,每队里又分别设什、设伍。 人员分配完毕之后,他便让这四千七百多人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比武测试。 通过比试力量和格斗能力,选拔出来了伍长、什长和队长。 但军长和幢长,谢文却暂时空着,美其名曰等着最终的测试。 第三个月,每一队互不接触,分别训练骑射、刀枪、攀登等战场单兵必备技能。 第四个月,又是一场大比武。 每一队中,他都选出了三十余名最擅骑射的新兵,重新组建了一幢整整八百人的骑兵。 只不过目前他手里只有不到两百匹马,这些人虽名为骑兵,但实际上每天训练,只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马背上,其他时间,也和步兵一样,训练着手脚上的功夫。 而剩下的步兵,也根据所擅长使用的兵器,进行了重新分类,有弓弩兵、弓箭兵、刀盾兵、长枪兵和斧兵,至于攻城用的投石兵以及重甲兵暂时还不具备条件,也就没有分类设置。 当然,这场大比武后,有些人从伍长、什长、队长变成了普通的士兵,也有的人从普通的士兵,变成了伍长、什长和队长。 这种强则晋升的氛围,无疑促进了队伍中的争强好胜之念。 而谢文故意将军长和幢长这几个职位留出来,更给了他们无尽的动力。 第五个月,开始训练队与队之间的小规模阵型变换对攻。 其主要的目的,是让每个人都能识别旗语和战鼓之声,知道什么时候进攻,什么时候撤退。 第六个月,则是训练步骑配合,如何协同作战。 但他刚刚将步骑协同作战的要领传达给那二十四个队长,训练才进行了两天,他便接到了谢安传来的信。 信中所言,是吴兴郡中长城县内,有人聚众叛乱,朝廷已命朱序为吴兴太守,领兵赴讨,让他暂领八品宣威将军之职,领五百兵马随众赴讨。 看到信中只让他暂时做个八品的宣威将军,还只领五百人马,他不由得会心一笑,暗道:“看来这是要我去捡功劳啊。” 想到谢安的用意,他不再迟疑,连忙从各队中挑选了二十几个训练出众的新兵,组成一军,装备了实战兵器,直奔吴兴郡郡治所在乌程县而去。 而剩余的那些新兵,则留齐泰和刘大等人继续按他的计划训练。 从上虞到乌程,三百多里的路程,他只走了四天。 而朱序带着兵将从姑孰提前出发,还尚未赶到乌程。 谢文一进乌程县城,便向郡中守官主簿沈泉打探起了郡中近况。 沈泉见谢文只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又只带来了五百身无甲胄的新兵,心中甚是轻视,十分敷衍地回道:“如今长城县已失陷,太湖之滨,百姓或逃往他县,或沦为贼属,探其贼众,恐不下于五千,今将军提五百弊卒,守城尚嫌不足,又岂敢奢望以此破贼,纵问得贼情,又有何用?” 他的语气饱含着轻蔑之意,谢文怎能听不出来,不过谢文却不以为意,微笑道:“我所领之兵,或许的确不足以破贼,但我奉命前来助朱太守讨贼,如今朱太守大军未至,我自当先问明情形,再派人前往打探,待朱太守大军一到,向其禀明,使朱太守可以早做决断,尽早破贼,安抚百姓,如何能说是无用?” 此言一出,沈泉不由得脸色一黑,一脸不悦地道:“既然将军要派人打探,何必多此一问!” “哈哈哈……” 谢文大笑一声,一脸讥笑地看向沈泉道:“若非问了沈主簿,我哪里知道这是多此一问!” 说到此处,他稍稍一顿,一手按剑,转过身道:“沈主簿好生珍重,谢某告辞!” 说话间,他一不拱手,二不躬身,一脸的严肃,似乎丝毫不屑对这狗眼看人低的沈泉以礼相待。 话音一落,他便跨步走出了太守府衙,来到了他那五百兵马驻扎的外城。 回到军营之中,他当即将三个队长和几个什长给召集了过来,说道:“此一战虽然是面对作乱的流寇,但毕竟是你们第一次真正上战场,不可疏忽大意!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如今我们对那些作乱的流寇一无所知,要想取胜,就必须探明其人众多少?如何分布?然后才能从容应对,一击得胜,明日,我将亲自带你们前往查探贼情,你们都回去好好准备一番,带好干粮,明日一早便上路。” “是。” 众人答应一声,连忙退了下去。 是夜,谢文躺在营帐之中,久久不能入眠。 他虽然在一众下属面前,表现得像是身经百战,但是实际上,他又何尝上过战场。 他手中的剑,又何尝沾过血。 他忍不住在想,当他用剑杀死第一个人时,他的内心会是怎样一番感受。 是平淡如水,还是心生恐惧,颤栗不已。 他想不明白,但困意却渐渐袭来,让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眼睛,缓缓闭上。 第二日,当冬日的寒风吹起营帐的门帘,让一点微光钻入营帐之中,谢文便醒了过来。 吃过早饭,交代营中将士做好日常操练,他便带着人离开了乌程县城,策马往长城县奔去。 从乌程县城出来,走了不到三十里路,他就发现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在外面活动,而沿途的那些房屋里,也看不到这个时候该有的炊烟。 他知道,这是百姓得知有人作乱之后,逃亡避祸之兆。 而这样的情况出现,也意味着乱军即将进攻乌程县了。 所以,他特意放慢了行进的速度,仔细观察着沿途可以利用的地形。 就这样走了差不多一天,除了探查地形,倒并没有发现半点乱贼的踪迹。 是夜,他们露宿于野,点起篝火,抵抗着冬日的严寒。 然而夜风寒冷,一时难以入眠,谢文忽然挑起话头道:“今日咱们走过的地方,有几处可以用于埋伏?” 陈二虎想了一想,第一个答道:“至少有三处!” 他记得一路上经过了三处树木茂密且规模颇大的山坡,可以藏下不少的人。 刘三也出声道:“依小的看,应当有五处。” “哦?是么?有哪五处?”谢文问道。 刘三答道:“一处在乌程县外二十里处,那里有一处小山,可以藏人。一处是在……” 刘三的话还没有说完,谢文忽然出声打断道:“先别说了!你们看那里!” 此言一出,众人猛然转过头,看向谢文指向的方位。 只见远处一大片红光在夜空中不断闪烁,将挡住红光的山影照得极为清楚。 很明显,那地方有很多人在用火。 “那里有人!”陈二虎惊呼道。 “那是长城县的方向,难道是作乱的匪寇?”刘三也一脸惊异道。 “将军,咱们是不是过去看看?”和陈二虎、刘三一样,也是队长的赵亮看向谢文询问道。 “有此黑夜当做掩护,简直是天赐良机,怎能不前去看上一看!”谢文面露笑容道。 说动就动,当谢文话音一落,众人连忙从地上站起,点起火把,策马朝火光闪烁处跑了过去。 在到达那遮挡住火光的山脚下,谢文等人将马拴在路边,留下两人照看,然后他带着剩余的人,举着火把,爬上了山。 到了山腰位置,可以明显听到山下鼎沸的人声,以及感受到那透天的火光散发出来的热量时,谢文连忙将火把拄地,熄灭了火光,然后才借着山下明亮的火光,继续往前攀登。 不一会儿,他们就看到在山的另一侧官道之上,点起了无数的篝火,还有数不清多少正持刀欢呼的贼寇。 而在道路的中央,有一个用石头堆砌的石台,台子上站着一个手拿长剑,身穿道士服道人,正在石台上挥舞着长剑,看起来像是在举行一种仪式。 而那石台的周围,则围满了手舞足蹈的贼寇。 见此情形,谢文顿时明白了过来,暗道:“这就是蛊惑人心的五斗米道吗?” “那人是谁?是不是作乱的头领?” “这些人无疑是受人蛊惑的百姓,一群乌合之众,如果没了头领,是不是这一场动乱就会平息?” “这个位置,这个距离,如果不放一支冷箭,岂不是对不起上天给我的机遇?” “既然你们信鬼神,那我就送你们点神迹。” 思绪闪过,他忽然取下背在身上的长弓,从箭囊中取下两支箭,然后用箭头在另一支箭的箭身上刻下“恭行天罚”四个字。 陈二虎见状,连忙提醒道:“郎君箭术如神,小的本不该多言,但若这一箭射出,岂不打草惊蛇?一旦贼寇扑来,我等恐不易脱身。” “二虎所言极是,此处下山,颇为不便,贼寇一旦围来,郎君若不能脱身,我等如何赎罪!”刘三也劝说道。 谢文指着台上那人,正色道:“那人必是贼寇之首,我一箭杀之,其众必乱,且夜色漆黑,等贼寇寻来,我早已下山上马,他们如何能追得上我们!” 说罢,见众人不信,他又道:“你们且先下山,沿途点起火把,照亮道路,我一箭射出之后,疾行下山,必然无忧!” “这……” 刘三还要劝说,可话未出口,便被谢文轻声喝道:“这是军令,还不执行,难道想试我军法吗?” 众人闻言,不敢再说,连忙排成队往山下走,于途中点起火把,照亮道路,等候谢文。 谢文见火光已到半山腰,这才弯弓搭箭,瞄准那已经停止舞蹈,正在台上打坐的道人,暗笑一声:“还敢打坐,该你命丧于此!” 丧字一从心头冒出,谢文便将手一送,只听“嘣”的一声弦响,利箭“咻”地飞出,只一瞬,便钉在那道人额头之上。 那道人连一声惊呼都没有发出,就被箭的冲击力推倒在了地上。 谢文见状,连忙循着亮光,飞步下山。 当山的那边传来一阵惊呼声时,他已经骑上了马,朝众人道:“如何?” “将军真乃神人也!” 众人发出一声叹服,然后举着火把,跟着谢文策马离去。 第149章 伏击 第149章 伏击 当他们策马奔出数十丈远之时,那些流寇才举着火把策马追来。 然而谢文他们骑的都是千里良驹,那些流寇纵然群情激奋,但仍然毫无作用,只能望着谢文等人消失在黑夜之中,黯然怅叹。 “祭酒遭人冷箭,我等又未拿住贼人,这下该如何是好?” “料想这些狗贼定然是官府爪牙,不如我们就在此驻军,即刻遣人回禀大祭酒,请他亲自率军前来,攻打郡城,为祭酒报仇!” “对!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了他们!要让官府的狗贼血债血偿!” “咱们本来就是要前去攻打郡城,何必要等到大祭酒前来?我看不如趁官府兵少,大军速进,先攻郡城,待大祭酒援军一到,正好破城!我等也好因此立功!” “此言甚是!我同意先行进军!” “我也同意!” “速进为宜!” “既然如此,我们回去找另外几个头领商议一番,若均无异议,明日一早,便进军攻打郡城!” “好!走!” …… 谢文等人则是一夜未曾停留,快马往郡城赶了回去。 寅时初,他们就来到了北城城门之下。 此时城门未开,守城之人,又不是谢文帐下士兵,他只得放声高呼道:“我乃宣威将军谢文,速开城门,放我进城!” 城楼上的收兵闻言,伸头看向城楼下,正色道:“上官早已交代,如今有反贼作乱,城门不得擅开,我等不识得将军,不知将军可有印信,能让我等验明身份?我等验看无误之后,方可开门。” 闻言,谢文没有迟疑,当即从怀里掏出了谢安配发给他的铜印,朝城楼上的士兵高声喊一声“接好了!”便猛力将铜印给抛了上去。 他带兵来时,从南门而入,带人出城探查敌情时,又是从东门而出,绕道走上了北门外的官道去探查,这里的士兵不认得他,倒并不是什么怪事。 那士兵接了铜印,在火把下仔细看了几遍,确认无误,然后朝谢文喊道:“将军稍待,小的这就下来开城门。” 不一会儿,城门洞开,两队士兵站在门内,举着火把,夹道欢迎着谢文进城。 谢文策马入城,拿回铜印,然后问道:“城楼之上,防御所用兵械器具可曾备足?” 那士兵闻言,不由得一愣,没想到堂堂将军,竟也会问他一个小小兵卒兵械器具的情况。 不过他只是稍稍一愣,便连忙回道:“回禀将军,城楼上所备兵器,足够两三百人使用了。” “仅够两三百人?四个城门,都是如此情况?”谢文不由得一脸吃惊地问道。 那士兵闻言,不由得露出一脸疑惑的神情,暗道:“难道两三百人的兵器,还不足够?” 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口,只是肯定地答复了一声:“是。” 见状,谢文也不再问,一本正经地吩咐道:“关上城门,好生巡守,我去也。” 说罢,他便策马进了城,穿过城中街道,来到南城他帐下士兵驻营之处。 回到营帐之中,他一脸严肃地朝众人吩咐道:“此时距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你们都各自赶快回营安歇,明日鸡鸣声起,就起来听候吩咐,听清楚了吗?” “诺!” 众人答应一声,连忙离开,回了各自营帐。 等众人离去,谢文躺在床上,眉头微皱,轻声呢喃道:“我的朱太守,你还有多久才能赶来?” …… 时光飞逝,谢文只感觉心神宁静了不过片刻,便听到了鸡鸣声响起。 他既然下了命令,自己自然不能赖床不起。 他揉了揉眼,撑起精神,翻身下床,用冷水搽了把脸,穿上衣裳,套上盔甲,然后便走出了营帐。 军营之中,一众士兵看到谢文身穿盔甲,神情严肃,目光睥睨,都感觉到了将有大事发生,不过他们却并没有因此放下手中的事,依旧是该巡逻的巡逻,该操练的操练。 只见谢文走到伙房,简单吃了点早饭果腹,便带着一百个荷甲执兵的士兵,朝太守府走去,替换了太守府衙的防卫。 不过他并没有进太守府衙,而是将腰上佩剑取下,杵在地上,端坐在府衙门槛之上,等候着还没有前来理事的太守府衙署僚。 这个时候,那些署僚本来应该才起床不久,正悠闲地吃得早膳,但今天,他们却无法再享受那般自在的悠闲了。 因为被谢文驱赶的那些太守府衙守卫,此时全都跑到了各自的靠山那里报信去了。 过了没多久,以主簿沈泉为首的主记室、门下贼曹、议生、书佐等太守府署僚以及被他驱赶的守卫全都赶来了太守府衙之外。 见到谢文身穿盔甲,手拿长剑,沈泉等人不由得暗自心惊,悄悄商议一番,由沈泉上前问道:“将军带甲执兵,驱逐太守府守卫,又占据衙门,是何用意?” 谢文提剑起身,正色道:“若不如此,恐怕等到吴兴城破,我也不能一次见到诸位!” “吴兴城破?将军此言何意?”沈泉吃惊地问道。 对一家老小都在吴兴城的沈泉来说,一听到“吴兴城破”四个字,便让他已顾不得去想谢文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了。 “昨日我出城探查乱贼军情,于城外不到百里处,发现了数千贼寇,我看早则今日,最迟明日,那数千贼寇就将兵临城下,而如今四门防守之卒,皆不过数百,每处城门所备兵械器具,又仅够两三百人之用,面对数千贼寇,如何能奢望守住此城?!”谢文正色道。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不由得面露慌张之色。 沈泉虽然也满脸担忧,但却还是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城中防守之兵,虽仅有一千,但将军已援军五百,且郡城坚固,易守难攻,如今朝廷已派大军征讨,若坚守不出,静待援军,贼寇未必就能破城吧?” 闻言,谢文不禁笑道:“如此说来,沈主簿是颇有信心能够守住此城了?!” 沈泉紧皱眉头地问道:“将军此言何意?” 看到谢文脸上的笑容,他的心头一时间不禁生出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谢文笑道:“既然沈主簿有信心守城,那我就无后顾之忧了!我将带兵出城,于城外埋伏,伺机偷袭敌军,挫其锐气,守城之任,就交由沈主簿全权负责了!” 在他看来,如果死守城中,面对贼寇大举来攻,他们几乎将毫无还手之力,如果朱序大军迟迟不来,等待他的,无疑是城破兵败。 而目前贼寇未至,他又已经找到了伏兵的绝佳位置,若提早前去埋伏,定然可以打贼寇一个措手不及,就算不能一击将贼寇击溃,但也可以缓解守城的压力。 而且最重要的是,只要布置得当,这样做就可以保全他的力量,不至于让他首次出师,就大败亏输,对他的名声造成恶劣的影响。 只是他怕城中防守力量太弱,无法抵挡贼寇最初的几轮凶猛进攻。 到时城破之后,沈泉等人又将所有的责任推到他的身上。 现在沈泉既然说坚城可守,他也就可以坦然地实施他的计划了。 毕竟在场的证人可不要太多。 沈泉闻言,登时一愣,连忙道:“将军率五百弊卒,出城埋伏,何异于羊入虎口?我劝将军还是坚守待援,不要做此冒险之举!” 闻言,谢文倒半点不怒,微笑道:“沈主簿但请守好城门便是,至于我是羊入虎口,还是出奇制胜?就不劳沈主簿操心了!” 说罢,他向前走了两步,朝站在台阶下的一众太守府衙署僚道:“贼寇攻来,是早晚之事,我劝诸位还是多征发城中百姓,拿出库藏,好生守城,要知道一旦城破,你们可就过不上以往那种悠闲的日子了!” 话音一落,他便朝守在太守府衙内外的士兵下令道:“咱们走!” 众士兵闻令,当即跟在谢文的身后,离开了太守府衙。 而沈泉等人站在太守府衙门口,看着骑在马背上的谢文远去的身影,渐渐交头接耳了起来。 “似此等乳臭未干之小儿,不知深浅,胡乱用兵,必将大败亏输,身首异处!” “早听闻陈郡谢氏虚诞轻佻,无领兵之能,如今看来,果非虚言!” “一个小小的宣威将军,就敢在府衙门前耀武扬威,目无官长,活该跑去送死!” “就是!我还以为他有什么守城妙计,原来只是送死之计,真是笑煞人也!” …… 就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讥讽鄙视着谢文之时,沈泉忽然大声道:“好了!都别在此聒噪了!他虽然年轻气盛,但所言未必没有道理,尔等还是速速派人,到城中征发百姓,多一人守城,贼寇攻城,就难上一分,咱们也更安全一分!都听明白了吗?” 闻言,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一番,最后倒无人反驳,全都拱手为礼道:“诺。” 一时间,太守府衙之外,又重新恢复了安静,太守府衙之内,也再次变得空空如也。 太守府的所有署僚,都各自带着人去征发城中百姓出力守城去了。 …… 至于谢文,回营之后,便让所有士兵都带齐足够五日吃用的干粮,然后全副武装地出了城。 这一次,他是从北城出发,只走了二十多里路,就来到了刘三此前所说的可以藏人的小山之处。 那小山并不大,只有方圆七八十丈大小,二三十丈高,但树木葱茏,要藏下他这五百人,却是绰绰有余。 小山的西边,是宽阔的官道,官道之上,有近十丈高的陡峭山壁,应当是修官道之时,为人所凿成的。 小山的东边是一条两丈余宽的小河,北边和南边,则是开阔的田地。 谢文命人将马匹拴在靠近东北边距离山脚不过数丈的山坡之上,藏于密林之中,留了二十人看守。 然后他又带着人在山的东面砍伐了些许树木,凿了些许山石,搬到西面,用作偷袭的“兵器”。 一切准备停当,谢文只留了几人侯察道路情况,便下令其余士兵就地歇息,养精蓄锐,准备迎敌。 道路上一日平静,不见贼寇踪影。 当夜,在距离谢文埋伏之处不远的地方,再一次亮起了冲天的火光。 谢文见了,不由得暗自一喜:“总算是要来了,还好没有让我丢脸。” 不过他虽然心中惊喜,但却不敢有丝毫放松,连忙下令道:“传令下去,贼寇将来,明日天一亮,便戒严备战,贼寇经过之时,没有听到金鼓之令,谁也不准妄动!” “是!” 传令兵闻令而动,很快就将谢文的命令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们望着远方闪烁的火光,不禁心跳加速,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感到紧张且激动。 …… 次日,拂晓。 昨夜闪烁火光的地方,又冒起了炊烟。 而埋伏在小山之上的一众士兵却只能吃着手里冰冷的干粮。 他们眼巴巴地望着那一缕缕炊烟,心中不由得升起了无限的嫉妒与愤恨。 没有人愿意在这寒冷的冬天露宿于野,还吃不到一口热饭。 但为了平息叛乱,为了建功立业,为了保住他们身后的吴兴郡城,他们选择了服从。 而那一缕缕炊烟,无疑在此刻将他们心中的嫉妒和愤恨都转化成了力量与渴望。 只待谢文一声令下,他们就将如山洪倾泻一般,将全部怒火都发泄在那些聚众为乱的寇贼身上。 从那炊烟飘散处到小山,不过十余里地的距离,巳时初,那群来势汹汹的贼寇就出现在了小山之下的官道之上。 看着连绵两三里的贼寇队伍,谢文并不急着下令进攻。 直等到贼寇大军走过,只剩下差不多一千的贼寇刚好进入小山的范围时,他才将手扬起,朝一旁拿着金鼓的陈二虎道:“击鼓!” 陈二虎闻令,猛地扬起手中鼓槌,以极快的速度在金鼓上敲击了起来,然后嘴里还不停地喊着:“杀啊!杀啊!杀啊……” 一众士兵听到金鼓之声,便各司其职开始了进攻。 有的推下滚木,有的扔下块石,而更多的,则是不停地向官道上的贼寇抛射着已经“淬毒”的利箭。 当然,谢文也没有闲着,他张弓搭箭,朝着那些身穿盔甲、以及骑着马的流寇不停射出夺命利箭。 只一瞬,官道之上便有如箭雨笼罩,那些来不及反应的贼寇顷刻间便死伤上百。 道路之上,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当几轮箭雨过后,贼寇便已死伤数百,尸身占满道路。 但与此同时,走过了小山攻击范围的贼寇也反应了过来,开始前队改后队,从南面朝小山猛扑而来。 而另一边,那些侥幸逃过第一轮攻击的贼寇,也聚成一股力量,开始往北面撤退,进而朝小山攻来。 第150章 虽迟但到的朱序 第150章 虽迟但到的朱序 见已无利可趁,又有贼寇来逼,谢文当即下令道:“推倒树木,从北面下山!” 话音一落,陈二虎便拿起鼓槌,在金鼓上有节奏地敲击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众士兵听到金鼓之声,登时收了手中弓弩和弓箭。 那些本就埋伏在小山靠北方向的士兵手拿长枪、长刀朝北面围过来的贼寇冲去。 而埋伏在小山靠南方向的士兵则将本已经砍缺大半、正摇摇欲倒的树木猛力朝南边一推,只一瞬,便有百余棵树木接连应声而倒,将本来就略显崎岖的山路给完全阻断了。 这样一来,从南面上山追击的大量贼寇进军速度大大减缓,谢文他们也获得了可以全心应付北面贼寇的喘息之机。 向来从山上往下攻,便是如猛虎下山一般,势不可挡。 更何况谢文他们为了摆脱困境,求得生机,又增添了几分求生的力量和渴望。 只见那五百士兵在陈二虎、刘三、赵亮三个队长的率领下,急速冲下,怒吼助威,喊杀之声响彻山林,手执刀斧,劈砍之势震慑人心。 那些刚刚冲上小山不到数丈的贼寇见了,不由得心惊胆颤,魂不附体,本来报仇心切的心情,登时被抛在脑后,好不容易重组的阵型,也很快被冲散。 而谢文则是神情镇定,一边疾步同众士兵一起向山下冲去,一边张弓搭箭,朝那些贼寇中看起来像是头领的人射出一支支利箭。 加速瓦解贼寇的军心。 不一会儿,谢文和陈二虎便带着那一百骑兵在另外四百步兵的掩护下,来到了他们此前拴马的地方。 他们骑上战马,顺势往下一冲,那些不停重组的上山围攻阵型,在骑兵的冲击之下,瞬间就被冲散,形成的围攻之势,也就此彻底瓦解。 北面的道路之上,现在只剩不过两三百残寇,再也不能对他们下山形成任何阻力。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谢文马不停蹄,带着骑兵在前开辟道路,不一会儿,那两三百残寇便死的死,逃的逃。 前方的一条血路,就此空了出来,他们抓住机会,迅速摆脱了贼寇的追击。 …… 望着谢文带着部众从眼前溜走,那些贼寇的首领无不愤恨不已。 “可恶,竟然让这群狗贼给跑了!” “现在尚未进攻郡城,就已先行丧师,恐怕军中士气因此低落,不利攻城,咱们不妨先驻军城外,围而不攻,待大祭酒率军前来,士气恢复,再行攻城,则可以万全。” “你也忒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我估量此次遭伏,损失不过数百,我大军精锐未曾有所动摇,如何就会动摇士气!而且我看方才逃遁之伏军不过数百,此必是城中守军不足,设此伏军用以乱我军心,我看此时群情激奋,正好速攻郡城,必可以得利!” “此言甚是,这一口恶气,不可不吐,我意也是疾速攻城!” …… 就在众人议论之时,两个贼寇小兵拿着几支沾着血的利箭走了过来,朝那几个头领禀报道:“护法,这些箭矢,似乎与杀害祭酒的箭矢颇为相似!” 几人闻言,顿时一惊,脱口道:“什么!拿来我看!” 话音未落,他们几乎同时伸出手,一人从那两个贼寇小兵的手里拿了一支箭矢过来,仔细地分辨了起来。 这些箭与平常箭矢不同,一般箭矢都是两羽,而这些箭矢却是三羽。 与那夜钉在那“祭酒”额头上的箭矢一模一样。 过了片刻,那两个贼寇小兵又有些犹豫地说道:“小的们刚才清理之时发现,被这些箭矢射中之人,大多是胸口和头颅中箭,几乎每一个都是被一击毙命!”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一人满脸激动地道:“那放冷箭杀死祭酒的狗贼,必然就在刚才逃遁的伏军之中,我要带兵追击,为祭酒报仇!” “可此时去追,如何能追得上?” “他们逃遁方向的沿途百姓,早已归顺我们,我就不信,他还能躲藏得了!” “嗯……似乎也有点道理!那你需多少人马?” “给我精兵一千便可!” “你若抽走一千,我等又如何攻城?” “难道就这样眼看着杀害祭酒的狗贼逃脱?祭酒的仇,难道就不报了吗?” “祭酒的仇当然要报,但此时应当以大局为重,若分兵去追那区区数百伏军,一旦攻城不下,敌军救援到来,我等岂不都要身首异处!” “你……你们都是如此想的吗?” “……” 见众人默然,他腾然大怒道:“好!既然你们如此齐心,那我就带着自己的部众去追,祭酒的仇,我自己去报!” 说罢,他便满怀愤怒地下了山,招呼跟着他“揭竿起义”的部众,朝着道路北方追去。 众人见状,只能黯然叹息一声,继续带着剩余的大军朝吴兴郡城进发。 …… 而另一面,谢文带着众士兵沿着大路跑了十余里地,便向西拐入了路旁山林之中。 穿过山林,来到一片广阔的田野之上,他们总算可以稍微歇息片刻了。 这个时候,谢文才下令道:“清点一番人数,看有多少人牺牲?有多少人受伤?牺牲的,将姓名记下,受伤的,赶紧治伤。” 传令兵闻言而动,不一会儿,陈二虎、刘三和赵亮三人便带着人将情况给摸清楚了。 只见陈二虎他们神情严肃地来到谢文面前,一一汇报着各自那队的情况。 赵亮首先道:“这次伏击贼寇,我队中牺牲十二人,受伤三十八人。” 刘三又接着道:“我队中牺牲八人,受伤四十一人。” 陈二虎最后道:“我队中牺牲两人,受伤十三人。” 闻言,谢文不禁仰头望天,黯然叹息道:“二十二人……愿你们在泉下安息,来生若再有机会为人,投生于太平盛世之时!” 此言一出,陈二虎、刘三和赵亮都不禁心生感慨,在心里默默地为死难的弟兄祈愿。 沉寂片刻,谢文又问道:“受伤的弟兄里,可有人重伤?” 陈二虎、刘三和赵亮闻言,都像是埋头苦思了片刻,然后几乎是同时摇头道:“没有。” 毕竟从摆脱贼寇追击之后,他们还急行军了二三十里地,若真有人重伤,恐怕也撑不到现在了。 “若是没有,自然最好。那些受伤的弟兄,一定要尽快治伤,别让伤势加重!”谢文吩咐道。 “将军放心,都已经施了金疮药,包扎过了。”陈二虎回道。 “那就好,大军先在此休整片刻,用过饭后,再往西北走,寻一隐蔽处落脚扎营!”谢文道。 “诺。” 三人齐声应是,然后便传达命令去了。 …… “呕……啊呕……呕哦……” 就在谢文闭目小憩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阵呕吐之声传来,让他顿感心神不宁,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到入眼之处,竟然有好几十个士兵在弯腰呕吐,那些呕吐的士兵身边,都有一两个帮他们疏解的士兵。 他们那呕吐的样子,就像是喝多了酒,腹内翻涌,忍不住要吐出来才肯罢休一般。 可是实际上,他们的情形却又和喝酒之后,靠呕吐来解酒完全不同! 他们的嘴里根本吐不出来食物,呕出来的只有无尽的酸水。 见此情形,不消去问,谢文就已经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这些士兵都是第一次真正上战场,他们之中,大多是第一次见血,更是第一次杀人。 而今天死在他们手下的贼寇,还不止一个,死法之惨烈血腥,也是他们从来未曾见过的。 当杀戮在进行中时,士兵们心底涌起的愤怒往往会将他们的神思蒙蔽,让他们不会意识到杀人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但当杀戮已经停止,一个双手占满血腥味的士兵回归平静,那些让人不忍直视的杀戮血腥场面,便会一次次地在脑海里重现。 当人的大脑在无数次回忆的冲击之下,最后就有可能会出现头昏脑胀、恶心不已的情况。 这样的感受,谢文已经在一箭杀死那“道人”之后稍稍体会过了。 只不过当时的他是幸运的。 那时情况特殊,黑夜之中杀人,虽然有火光照明,但毕竟场面不是过于血腥,再加上回城之后,他身心疲惫,困意袭来,虽然梦中也重现了几次那时杀人的场面,但只有一个多时辰不到的睡眠,并不能给他造成太大的冲击。 而今天自那以后,他便已经克服了心底对杀人的恐惧。 今天面对贼寇,他丝毫未曾迟疑,手中刀、箭之下,至少已多了上百个亡魂。 因为他深切地知道,在这动乱不宁的世界,生存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 如果他不能克服恐惧,那么他就将成为别人手底下的亡魂。 而那些士兵也是一样,这是一个士兵成长所必要的过程。 如果他们不能克服杀人的恐惧,那么他们将注定不能在战场上获得生存的机会。 所以,谢文并没有插手去管,他只看了几眼,便继续闭上眼睛,养起了神。 …… 是夜,吴兴郡城西北方向四五十里外,一处山林之下,谢文带着一众士兵在此夜宿。 他靠在树干之上,望着夜空中闪亮的群星,不禁呢喃道:“如果天象果真能预警人事,为何我却半点也看不出来?” “老天爷,如果你真的会‘说话’,能不能告诉我朱序到底什么时候会来!” “要是再过两天不来,我可就只能带兵自行觅食了。” …… 次日,天光大明,谢文带着部众,沿着官道,向北走着。 那是通往建康城的官道,也应当是朱序带大军前来讨贼的官道。 他只希望能在这条官道上,早日遇到朱序的大军。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临近日暮之时,他终于遇到了朱序所率领的大军。 这支从姑孰城出发,走了足足有十天的大军,终于被谢文给盼到了。 当他远远地在官道上看到写着“朱”字的大军旗随风飘扬,他便命令部众在官道上整队站好,高高竖起写着“谢”字的军旗,静静等待着朱序大军前来。 只见双方距离二十来丈远时,朱序军中便有几名哨骑策马奔了过来,高声问道:“前方拦路部众,所属何将?速速报上名来。” 谢文听到这趾高气昂的声音,并不想搭理,朝陈二虎使了个眼色。 陈二虎见状,连忙高声回道:“我部乃宣威将军谢文部众,特来寻觅朱太守所领讨贼之军,有重要军情禀报!” 那几名哨骑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一人说道:“看他们部众不多,又持官军旗帜,想来所言不假,你快去回禀将军。” “是。” 那人闻令而去,然后又一人高声喊道:“我已命人回报,请众位稍待。” 不一会儿,那哨骑便策马跑了回来,朝谢文所在的方向高声道:“朱太守有命,前方部众,让出道路,让前军先过,等中军大帐到时,再召尔等问话。” 闻言,谢文不由得心中一哂:“看来他也看不起官品低微之人!现在不应该立即召我过去问话吗?” 不过他并没有过于纠结,举起手,高声命令道:“散开!”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部众立马分成两股,朝道路两旁撤去,让出了宽阔的官道。 不过谢文却并没有在原地等待,只见他策马向前,朝那几个哨骑道:“我乃宣威将军谢文,速带我去见朱太守。” “方才朱太守已然……” 一个哨骑正要拒绝谢文的请求,可是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谢文厉声打断道:“如若延误了军机,到时就算取了尔等项上人头,又岂能赎罪!?” 此言一出,那几个哨骑不由得神色大惊,面面相觑一番,然后一人面露担忧地道:“既然如此,请将军随小的来。” 说罢,那哨骑便策马动身,带着谢文来到了中军大帐,见到了正悠哉悠哉坐在马车上的朱序。 那哨骑朝朱序禀报了之后,朱序才掀起车帘,皱起眉头,一脸不屑地问道:“不知谢将军有何军机禀报?” 看到朱序那有些看不起人的样子,谢文虽然不爽,但还是没有表露出来,正色道:“昨日,有不下五千贼寇进军乌程,今日想必已然攻城,乌程之中,守军仅有一千,朱太守若再如此缓慢行军,恐怕等到了乌程,吴兴郡城已经为贼寇所据!虽说到时再要从贼寇手中攻取,不是难事,但因此徒损将士性命,岂不可惜?末将以为,不如即刻遣两千精骑奔赴乌程,以解燃眉之急。” “嗯……” 朱序沉吟一声,思索片刻,然后道:“若果然如此,我自当亲自领兵前去解围!但朱某有言在先,若军情有误,将军可要受军法之苦!” 谢文丝毫不惧,一脸严肃地回应道:“若谢某果然贻误军机,甘愿领罚!” 闻言,朱序笑道:“好!我就陪你走一趟!” 话音一落,他当即从车厢里走了出来,站在马车上,朝身旁的哨骑下令道:“击鼓,命全军暂停前进。” “咚咚咚……” 一阵鼓声响过之后,大军当即停止了移动,然后朱序又下令道:“传令下去,步兵让出道路,三军骑兵,策马向前待命。” 哨骑闻令而动,很快就将命令传遍了全军,不过片刻功夫,近三千骑兵便全都集中在了大军的前方。 第151章 诱敌大战 第151章 诱敌大战 而朱序也在大军调动的间隙,换上了盔甲。 只见他穿着一身黑甲,肩披红袍,腰间佩挂长剑,手执丈六长矛,跨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神情肃杀,目光睥睨,看上去威风凛凛,气势非凡,一股沙场宿将所独具的逼人杀气由内而外迸发而出。 谢文见了,不由得心生敬畏之意,暗叹:“果然是桓氏爱将,自有其大将风采!” 朱序见全部骑兵已然整装待发,看向谢文,神情严肃地道:“将军,头前带路吧。” “使君请随末将来!” 谢文拱手一礼,然后便策马奔出,往前而行。 朱序也不迟疑,策马跟在其后。 那场景看起来,不禁让人恍然有种朱序是谢文的部下的错觉。 一路上,谢文还将他帐下已经退在路边的那九十几个骑兵给招引了出来。 来到大军之前,谢文回望了一下身后延绵不绝的大军,心中顿感底气十足,连忙策马朝乌程疾驰而去。 他们出发之时,虽然已经日暮,但是骑兵行军速度比之步兵毕竟快了数倍,七八十里的路程,只走了不到一个半时辰。 此刻,他们已经到了吴兴郡治所乌程县城外十里亭。 看到远处夜空之中闪烁着的阵阵火光,朱序立马就感觉到了不对,他连忙向跟在身旁的哨骑传令道:“传令后军,缓速前行!” 哨骑闻令,连忙勒马回转,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不一会儿,本来策马疾行的大军便将速度降了下来。 然后,朱序才和谢文驻马道旁,又下令道:“大军先且停留待命!” 说罢,他不等大军停顿,又朝谢文道:“走,咱们上那山包看看贼军部众如何!” “使君请。” 谢文答应一声,便和朱序一起翻身下马,带着几名哨骑,登上了官道旁的山包之顶。 在山包上驻足遥望,只见吴兴郡城之上,火光点点,而城外两三里之处,营帐散布。 那些营帐之间,有上百股散步的篝火燃起,火光冲天,照亮着夜空。 朱序环视过后,正色道:“贼军想必是环城驻营,其众虽然不少,但兵力散布,你我兵分两路,一路往东,一路往西,趁此夜黑,贼不设备,率骑蹂而驱之,贼军必然惊溃,吴兴之围,便可立解!” “使君所言甚是。”谢文点头赞同道。 现在虽然夜黑,但贼军营中篝火正好指明了他们进军的方向,发动夜袭,对他们来说,无疑极为有利。 令发人动。 朱序和谢文等人回到军中,带着近三千骑兵,朝驻扎在吴兴郡城之外的贼寇军营直冲而去。 只见朱序和谢文首当其冲,跨马运矛,各带一军,攻入敌营。 那些在营帐之外巡逻的贼寇小兵在听到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之时,虽然顿感惊异,慌张地举目四望,可是入眼只有一片黑暗,不见半个人影。 在这样的情况下,无疑只能使他们更为慌张,情急之下,他们只得四向奔走,跑到各个营帐之中,唤醒那些已经入眠的兵丁,想要组织应对。 但其实当他们听到轰隆的马蹄声时,已经晚了。 那些睡在靠近寨门的营帐中的贼军,刚刚才被唤醒,还没有拿起武器,就已经被横冲而来的大队骑兵给击杀。 至于那些慌乱之中紧急组织起来抵抗的贼军,面对杀气腾腾的大队骑兵精锐,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只一冲击,组成的阵型便被冲散,再一驱赶、蹂践,那些贼军便只得落荒而逃。 这一场实力完全不对等的夜袭战,只进行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以一边倒的方式结束了。 不过朱序和谢文并没有盲目追击,暂时放过了那些落荒而逃的贼军。 毕竟现在已经解除了乌程县城的危机,达到了朱序和谢文预定的目的。 而城中观望许久的守军,这个时候,才急忙赶来,与朱序和谢文汇合。 望着郡城之外重新恢复黑暗和宁静的旷野,朱序忽然感到有些可惜,怅然叹道:“若非此时伸手不见五指,此役定将叛贼一举歼灭在此弟!” 他似乎忘了,如果是白天,可就没那么容易取得这样压倒性的胜利了! 领兵出城相助的沈泉闻言,脸上堆满笑容,奉承道:“使君神威,果然非同凡响,如今一举破此强贼,叛乱当指日可定!” 说着,他稍稍一顿,又道:“此番若非使君及时赶到,下官等明日恐怕就要落入贼军之手,救命之恩,下官等没齿难忘!” 话音一落,沈泉身后的众位太守府衙署僚几乎异口同声道:“使君救命之恩,下官等没齿不忘!” 众人话音落下,朱序不由得一愣,瞥了沈泉等人一眼,然后看向谢文道:“谢将军果然深谙军机,此役首功,当归谢将军,我当上表为谢将军请功。” 闻言,谢文微笑道:“谢某不过是仗使君威灵,何敢妄居首功!况且如今贼寇未灭,就论功行赏,恐非时宜。” 朱序闻言,倒不以为忤,微笑道:“谢将军有功不居,实乃我辈楷模!如今贼寇大败而归,士气正低,我军即日大举进讨,贼寇必定不日可平,到时再行论功,倒也不迟!” “使君明断!”谢文微笑道。 听到谢文和朱序之间的谈话,沈泉不禁暗自一惊:“他如此年轻,竟然真有远见卓识,若果然兼有用兵之能,又出身陈郡谢氏,他日必定前途无量,看来此前我的确是小看他了。” 思绪闪过,他连忙道:“今日一战,贼军已遁,使君、谢将军以及众位将士,都倍受辛劳,不妨暂且入城歇息,如何?” “嗯……” 朱序沉吟一声,并未回答沈泉的话,而是忽然看向一旁的哨骑道:“你回去传令,命后军连夜进军,务必于明日赶到郡城之下。” “诺!” 那哨骑答应一声,连忙策马离去。 等哨骑走远,朱序才看向沈泉道:“众将士尚未用饭,烦请沈主簿即刻命人埋锅造饭,让众将士吃饱之后,再行歇息。” “属下遵命!” 沈泉连忙答应一声,然后调转马头,朝后挥手道:“回城!” …… 众将士扎营外城,用过晚膳之后,便都各自入营歇息了。 一夜无话。 等到天明之后,朱序才命人清点城外被剿灭的贼军人数,以及他帐下将士牺牲的情况。 经过清点,昨夜被斩杀的贼军数量多达三千五百七十三人,而他帐下在此役中牺牲的将士,也有一百二十一人,其中有三人是谢文帐下的骑兵。 战争总会有死亡,对于死亡的将士,朱序和谢文都只能铭记他们的名字,给予其家属一定的慰问与补偿。 除此之外,他们就只有哀悼了。 毕竟就算他们战死沙场,也只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规格会稍稍高一些罢了。 哀悼的忧伤之意,在朱序和谢文的心上,并没有持续过久。 因为他们要将精力投入在追击残寇这件事上,不让贼军有半点喘息之机。 朱序决定,让谢文先带着两千精骑,继续向长城县的方向追击贼军。 而他则等后军到后,再率大军紧随而至。 当日午后,后军便到,朱序让后军在郡城休整一夜,第二日清晨,也向长城县进发了。 而此时,谢文已经在道路上追到了好几股贼军残众,只不过那些贼军每一股都只有百来人,根本不值得他与之一战。 因此他并没有急着狠下杀手,而是在将他们包围之后,进行了劝降。 那些贼军本来也是穷困的百姓,无奈做贼,现如今见大势已去,而且还可以当兵吃粮,也就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归降。 不过,谢文并没有带着这些贼军继续追击,而是收缴了他们的武器,命令几十个士兵押着他们往郡城的方向走去。 自那以后,他就再没见过逃遁的贼军残众。 直到第三的一天,临近午时,他忽然看到大股贼军朝他走来。 此时,两方相距不过一里多地,战斗一触即发。 见此情状,谢文当即命大军住马,然后朝陈二虎道:“此必贼寇进攻郡城之援军,此处道窄,不利我军攻战,我意先行后撤,至开阔之处,分军埋伏于茂林之中,然后与贼寇交战,则可以一战得胜!” “将军此计甚妙。” 陈二虎点头称赞一声,然后策马向后,敲起了手中金鼓,传令大军即行后撤。 就在两军相距不到百步之时,谢文所率领的大军全都调转了马头,策马奔驰,撤退而去。 那些本来还谨慎前进的贼寇见此情况,虽然有心想要追击,可是看到撤退的是上千骑兵,不由得暗生犹疑,生怕有伏军在前,不仅没有去追,反而连行军的速度都变慢了许多。 片刻过后,贼军的大军中央,一个身穿白色盔甲,肩披黄袍,看上去目空一切的贼军将军听了前方来人的汇报,不禁紧皱眉头,看向一旁书生打扮的中年人,问道:“军师,敌军不战而遁,可是有诈?” 那中年书生抚须思索片刻,然后道:“回禀大祭酒,以在下料想,定是敌军探知我军人众,自知不敌,故而仓皇逃遁!我看不如先派一支先锋精骑追击,诱其出战,然后我大军后继,围而杀之,也算是为祭酒报仇!” 那中年书生所谓的大祭酒,名叫钱步射,是活动在吴兴郡内的五斗米道道士,而所谓的祭酒,名叫钱弘,是钱步射之弟,也是五斗米道道士。 三年前,两人在三吴之地频繁遭受天灾的情况下,利用其学到的道术,蛊惑百姓,聚起了百余信众,作乱于太湖之滨。 后来因为三吴士族因水旱之故,强买良田,不少百姓被逼的无路可走,迫于生计,前来投靠钱步射和钱弘。 渐渐地,钱步射帐下,就聚起了上万之众。 在势力变强之后,他开始不甘于只做太湖之滨的盗匪,想要学刘邦起义,夺取天下。 于是在秋后,他率众劫掠了太湖周边百姓,进而攻下了长城县,作为他的“根据地”。 长城县临近太湖,本是富庶之地,县内仓储丰实,大族颇多。 那些大族府中所畜养的牛羊马骡,均是不下数百,一时间,也全都归了他,使其势力更强。 当他在长城站稳脚跟之后,他便派出了钱弘率五千人众作为先锋,前来攻打郡城乌程县,妄图以乌程县为中心,夺取整个吴兴郡。 而他也在先锋军出征之后,整顿军马,于十日后启程赶往了乌程县。 就在两日之前,他才刚刚得知钱弘死于冷箭之下的消息,正处在悲愤之中。 听到“为祭酒报仇”五字,他的心底登时冒出一股无名之火,怒气瞬间升腾,他当即同意了那中年书生的建议,激动地道:“好!就依军师之计!” 他下令派出千余骑兵,前往追击仓皇逃遁的官军,然后他亲率大军加速前进。 准备来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诱敌大战。 但谢文却并不是一味地慌张逃窜,而是早有安排,沿途留了不少哨骑探查敌情,以便随时根据敌军动向而改变应敌策略。 他在得知敌军分军而动之后,便当即在心中形成了一个作战计划,一个可以一举歼灭贼寇的计划。 他并没有按照此前的预想,在开阔地带设伏等待追军,而是继续后撤。 与此同时,他还派出哨骑,去联络应当已经出发的朱序大军。 只不过他撤退得并不快,因为他还要扮演好诱饵这个角色。 …… 终于,在两军相遇之后的第三日上午,他们又再一次相遇。 那是在一片宽阔的大道之上,谢文率领一千精骑,在道路上展开阵型,正严阵以待。 而追击而来的千余贼寇,则是刚刚赶到。 两军在近三日的拉扯追击之后,可以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谢文趁贼军立足未稳,当即一声怒吼,发起了进攻。 只不过他并不是简单地率军向前冲击,而是另有奇兵。 他早已做出安排,由他率军先行出战,埋伏在茂林之中的两路伏军在两军交战之后,再从两面攻出,形成三面齐攻态势,只给贼军留了一条后撤的退路。 当然,那些贼军本来就是前来诱战,并没有想过要不战而退。 所以,他们也在官军冲出之后,策马向前冲锋,与谢文所率大军展开了一场拼杀。 然而,贼军的数量虽然也有一千多人,但贼军相比于官军,毕竟缺少训练,马上作战,并没有官军骑兵娴熟。 仅两轮拼杀下来,贼军就已经损失了近半人马。 而谢文所率领的官军虽有些许损失,但比起贼军来说,几乎可以说是微不足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贼军已没有再战决心,只得选择仓皇组织人马边战边退。 而对于谢文来说,如今贼军已然入他彀中,他怎会就此罢手,不前去追击。 只不过,就连贼军也没有想到,气势汹汹追击而来的官军,竟然在遇到贼军大股后军之后,再一次还没有交手就选择了撤退。 而且这一次撤退,尽显慌张,就像是官军才是一直被追击的那一方一般。 不清楚具体情况的钱步射面对如此良机,自然不会愿意放弃,他当即命令大军倾众去追,最终在两方骑兵交战过的战场,追上了谢文,同时,也遇到了率军赶来援助的朱序。 见此情形,钱步射方才猛然发觉上当,可他已经骑虎难下,除了拼死一战,再无其他出路。 可是他手下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又如何能是训练有素、久经战场的官军对手。 双方交战仅不到一个时辰,本来人数上旗鼓相当的两军,数量上就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差距。 而等到又一个时辰的激战过后,钱步射在混战中一着不慎,被谢文一枪洞穿胸膛。 贼军首领战死,那些剩余的残众也在挣扎了一阵之后,就此停止了抵抗。 这一场由钱步射掀起的动乱,也在这一战之后,注定了即将走向终结。 …… 简单说明:吴兴郡钱步射和钱弘叛乱,其实在历史上规模比较小,但是因为谢文的到来,无意之间,使得这场叛乱变得规模比较大,而谢文也借此展现了用兵之才,为以后出兵抗击苻秦,奠定了重要的基础,这一点,将在后面的章节体现出来。 第152章 筹谋大事 第152章 筹谋大事 只不过,谢文已经没有机会见证攻破长城县,彻底扫除残寇这一历史时刻了,让他不由得感到颇为遗憾。 因为他在杀死钱步射的同时,也受了伤。 背部、腰部以及大腿,两处刀伤,一处枪伤。 当他处在杀死钱步射的当口,虽然就已经感觉到了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当时正在奋击作战,一时之间他并没有过于在意。 直到战役结束,他策马和朱序汇合,放松了精神,正准备向朱序报喜之时,才发觉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因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传来,从马背上跌落了下去,当场昏了过去。 他只隐约地听到耳边传来“来人!快来人!”、“去做个担架!”、“谁有金疮药!”等着急的惊呼声和“嘶……嘶……”的撕布之声,便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一夜之后。 此刻,他正躺在一张铺着厚厚的茅草的担架之上,由四个士兵抬着,平稳且快速地向前走着。 他下意识的猛地用力,想要尝试着从担架上坐起来,但刚一发力,背部、腰部还有大腿就同时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 “啊……” 他虽然咬牙忍着,但却还是发出了一声呼喊,引起了抬担架的四个士兵注意。 他们连忙停下脚步,不敢动作,深怕是因为他们的失误,使得谢文身上的伤口伤势加重。 只见一人满脸担忧地问道:“将军,可是哪处伤口裂开了?” 他们都曾亲眼看过谢文身上的那三处伤口,背部那一刀,进肉足有一寸之深,几乎已经伤到了脊骨! 而腰部那一处枪伤,所幸是贼兵刺得稍稍偏了一些,不然一旦戳破了肚肠,就是神仙也难救! 现在谢文虽然没有被一枪洞穿腰腹,但却也在左腰上破了很大的一条口,当时给谢文上药包扎的时候,他们几乎都清楚地看到了伤口之内所包裹着的肠道蠕动。 这足以说明,若是那一枪再稍稍往内偏一点,谢文的肚肠纵然不破,也要露出来了。 而大腿之处的刀伤虽然最浅,但离谢文的命根子却很近,那一刀,差一点就让他雄风难再! 那地方,正好也是他身体上最敏感之处,稍稍一动,便有一股痛彻心扉的感觉传来。 谢文咬牙忍了好一阵,等到痛感没有那么明显了之后,才一脸坚强地答道:“没事,我还好!这里是什么地界?你们要往何处去?” “我等也不知此处是什么地界,只知是通往吴兴郡城最近的一条小道。”那人回道。 谢文挪动脑袋,左右张望了一番,然后一脸奇怪地问道:“郡城?仅你们四人送我?” 在他看来,现在贼军虽然已然战败,但却也不能保证一路上毫无危险。 万一有几十上百个漏网的贼军从哪里冒出来,他们四个人如何能敌得过对方。 虽然他的胆子不算小,可是在此性命垂危之际,他还是很担忧自己这一条年轻的小命的。 毕竟他还没有享受够这世间美好的生活,他可不想死在为达成梦想的路上。 而且这还只是实现梦想之路的起点,连“创业未半,中道崩殂”都算不上。 要是就这么死了,岂不让人耻笑! 那人连忙解释道:“将军误会了,二虎队长带人在前开路,三队长也带人在旁边这座山上采药,咱们这一行足有四百人呢!” “原来如此……走吧。” 谢文放心地回应一声,然后便闭上了眼睛,似乎想要再睡上一觉。 可是已经睡了一天一夜的他,那里还能睡得着。 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不住地浮现一枪洞穿钱步射胸膛的场景,那是令他心潮无比澎拜的一刻,也是无比血腥凶残的一刻。 然后他又看到了自己手握长枪,骑在战马之上,将一个个向他发出进攻的贼军刺落马下,将一个个阻拦他的贼寇步兵给横扫驱散。 紧接着,又出现了他和朱序在深夜袭击贼军敌营的战斗场景,那一役,死在他手上的贼军,也足有数百。 此后,浮现的又是他组织帐下五百兵丁在城外埋伏贼寇的场景,同样的血腥残忍,但他却为自己的飒爽英姿暗暗升起了些许自豪之意。 直到他第一次杀人,一箭射杀了钱弘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他的脑海才变得空灵。 当他的心跳因为这些场景的浮现越跳越快,心情变得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感到自豪,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变成了一个嗜血的人。 然而就在他的这一念头出现之时,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小景玉的身影,那迷人的笑容,以及令人醉心的萌语,几乎就恍然是在昨日一般。 紧接着出现的,是张彤云那风姿绰约,饱含温情的笑脸,以及那一句句暖心的话语浮现心头。 当陪伴着张彤云和小景玉母女的日子如“纪录片”一般在脑海中晃过,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似乎从中找到了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源动力,也找到了活下去的坚定理由。 这时,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个沙场征战、王朝更换、百姓离乱的奇异且陌生的场景接连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他也搞不清楚,这是他以前读历史书时脑海里留下的幻象,还是“老天爷”神秘的预示。 不过这些场景闪过之后,他倒像是找回了“初心”一般,在内心深处,变成了一个大义凛然,一心以拯救黎民于水火、混一这混乱不堪的天下为己任的乱世英雄。 当然,这些都只能是后话,无法预知的后话。 目前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就只有好好养伤,让身体机能恢复如初,而且一定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 …… 这一养,就是三个月过去。 又是一年春来到,万象更新,万物复苏,老树添了新芽,埋在土里的种子也已经生了根,新苗也已经破土,绽放出了全新的生命。 而由钱步射和钱弘掀起来的叛乱,也在朱序的大举围剿之下,彻底得到了平息。 朱序已经于半月前上表,将平叛一事做了详细的汇报,而平叛首功,他也十分慷慨地给了亲自将钱步射和钱弘两大贼首枭首的谢文,请求朝廷对以谢文为首的众将士论功行赏。 可是谢文身上的伤,现在却还没有好全。 昨日,他才勉强放下拐杖,可以下地走上两步。 今天,他就收到了谢安让他准备回建康升任六品“殿中将军”的信。 虽然他很盼望能回建康见到张彤云和已经满两岁的小景玉,但他这副“凄惨”的样子,如何能让张彤云和小景玉看到。 他怎么忍心让张彤云和小景玉为他伤心。 所以,他只能回信,将实情一一告诉谢安,请谢安许他稍缓一段时间再行回建康任职。 …… 三日后,建康城,谢府。 谢安拿着谢文的信,看了两遍之后,不禁眉头微皱,朝送信来的谢琰嘱咐道:“暂不要将文度来信一事告知彤云,以免她为此担心,做出些冲动之举。” “担心?冲动之举?父亲此言何意?” 谢琰顿感一头雾水,脱口就将心中的疑惑给问了出来。 谢安闻言,也不解释,将信递给谢琰,无奈地道:“你先看看再说吧。” 谢琰一脸好奇地接过谢文的来信,然后逐字逐句的仔细看了起来。 当他看到信上写着:“……小侄此次随军平叛,虽然侥幸立功,但身受三大创伤,已卧床三月有余,尚不见好转,不能下榻,进京任职一事,恐不能立行,还望叔父予以宽延!另,小侄受伤一事,万莫告知彤云,以免其忧心……此外,小侄养伤之余,细思吴兴叛乱一事,偶有所得。小侄以为,吴兴叛乱之起,皆因百姓不堪赋税之重,又无足食之田……朝廷若想聚力以抗苻秦,必当更改税民之法,行惠民之策,方可安抚民心,不然将来内乱迭起,恐根基将坏,一旦……” 看完这一篇足有上千言的长信,谢琰不由得登时愣在了当场,他不敢置信地道:“真没想到文兄身受如此重伤,竟还一心以社稷为重,筹谋如此大事,真是令孩儿这等碌碌之辈汗颜。” 谢安哪里能听不出来谢琰想要像谢文一样领军建立功业的心思,但他却当做充耳不闻,正色道:“文度所言,正乃当今之要,可惜要想实施,还有极大阻力,须得好生谋划一番,方可行更改税制之举。” “父亲还是担心桓家人将从中作梗?”谢琰好奇地问道。 “哪里只桓家人,若是全按文度之意施行,恐怕咱们谢家就成了众矢之的,就连现在与我谢氏一族往来密切的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都将或公然或暗地进行反对!”谢安神情严肃地道。 “可这明明是利国利民之善政,他们如何会反对?”谢琰一脸不解地道。 “唉……” 谢安怅然叹息一声,无奈地道:“你把那些士族想得太简单了!若有闲暇,不妨多读读史籍,细心专研下历代为政之要,或许你就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 “呃……” 谢琰颇为尴尬地一愣,然后拱手为礼道:“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罢了……文度建议之事,我还要好生细思一番,你先下去吧!” 谢安将谢琰手上的书信给拿了过来,然后便让谢琰离开了。 不过谢琰虽然闻言快步离开,但他却在书房外的走廊拐角处放慢了脚步,露出一脸的犹豫为难之色。 其实他在拿到信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正到处乱跑的小景玉,看到小景玉一边跑一边喊着“爸爸”,他一时心软,没有忍住,便蹲下身给小景玉说:“景玉,你“爸爸”很快就要回来了。” 而就这一句话,恰恰被追过来的张彤云给听到了。 张彤云当时便问了他是如何得知谢文很快就要回来一事的。 那个时候,他哪里想了这许多,当即就将谢文在吴兴立功,朝廷予以了封赏一事说了出来。 而且他还特地添加了两句,说谢安特地写信告知了谢文,他手里拿的就是谢文的回信。 与此同时,朝廷明诏已发,最迟不过半月,谢文也当回京了。 张彤云听了,那是一个欢喜无比,激动得抱着小景玉在庭院里就手舞足蹈了起来。 张彤云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改端庄形象,作出这般“夸张”的举动,谢琰还是第一次看到。 仅仅从这一点,他就已经可以想象张彤云对谢文的思念之情有多深了。 而如今,他却不仅要瞒着张彤云谢文受伤的消息,还要亲自将张彤云内心的期盼给打碎,让他顿时有了一种深深的愧疚感。 以致于他深怕走出这个院子之后,就会遇到张彤云,不知该如何面对失望的张彤云。 可是偏偏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当他一边想着应对之法,一边顺着走廊走时,忽然出现一双小手抱住了他的小腿。 “叔父!叔父!‘爸爸’!‘爸爸’!” 紧接着,一阵奶萌气十足的呼喊声传来,将沉思之中的谢琰给唤醒了过来。 看到小景玉那天真无邪,可爱无比的面容,他的心瞬间就被融化了。 他一把将小景玉抱在怀里,笑着道:“叔父带你去找你澹兄和肇兄玩,好么?” “‘爸爸’!‘爸爸’!不玩!不玩!” 小景玉像是听出了言外之意,知道谢琰在回避问题一般,一个劲地摇着她的小脑袋,那样子,既十分可爱,又令人感到心酸。 闻言,谢琰顿时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张彤云又适时地出现在了谢琰的面前,她微笑着伸出手,轻声道:“景玉,别扭着叔父,来,娘亲抱。” “娘亲,‘爸爸’!” 小景玉略带委屈地喊了一声,两眼瞬间饱含泪水,似乎下一刻就要泛溢而出。 张彤云见状,连忙将小景玉饱了过来,安抚了好一阵,才稍稍平复了小景玉那敏感的情绪。 然后,张彤云面带愧疚之意地道:“景玉年幼无知,搅扰叔叔了,实在抱歉,未时将至,景玉也该睡觉了,我就先行告辞了。” 说罢,张彤云没有片刻停留,便抱着小景玉转身离去。 谢琰见状,不由得更是愣住了神,他没有想到,张彤云竟然既没有问他谢文信中写了什么?更没有问他谢文是否真的很快就要回建康? 当然,他很快就找了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那就是他之前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张彤云已经不需要再多此一问。 可是越这么想,却更加让他的心里感到愧疚。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张彤云在抱着小景玉离开的那一刻,眼角便不受控制般地流下了两行泪水,似乎她敏锐的第六感,已经从谢琰的神色之中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一些与谢文有关,但谢安却不愿让她知道的异样之事。 而她所能想到的这样的事,无疑都是坏事。 只不过现如今耳目不通、消息闭塞的她无法探知其中究竟。 这种憋屈无助的感觉不停涌上心头,使得她的泪腺一时间被猛烈触动,以致于不能自抑地流下了泪水。 …… 不过,远在吴兴郡城养伤的谢文却并不知道这一切。 他还正在想着,等到他身上的伤病痊愈之后,是会继续按照谢安信中所言,回到建康任殿中将军,因此有机会和张彤云好好待上一段时间,还是会突然被派往外任,开始真正为谢氏一族发展军事力量作出贡献。 毕竟他的伤不是短时间就能养好的。 等到他伤病痊愈,这天下的形势,或许就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使得谢安不得不重新考虑他的任职。 而对于知道历史走向的他来说,后者的可能性,或许还会更大一些。 第153章 前往广陵 第153章 前往广陵 任谁也没有想到,这天下形势改变的因由,仍竟然来自徐、兖二州。 这个自桓温死后,就被以王彪之、谢安和王坦之为首的朝廷视为志在必得的建康城北方重镇。 王坦之自从带着王彪之和谢安的深切期望,离开建康,赶赴广陵上任之后,便一心扎在了重建徐、兖二州大军一事上,为防御苻秦进犯以及防备桓氏僭越做着艰苦的努力。 但徐、兖二州的形势,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复杂许多。 当年郗鉴领衔所建立的徐、兖雄兵,早已在桓温取得徐、兖二州军权之后,就被分散融入到了桓氏亲军荆州军体系之中。 在刁彝接手徐、兖二州刺史之任的时候,徐、兖二州境内除了北境所保有的守兵,其他的徐、兖大军,已经全都被桓温抽走了。 刁彝作为桓氏旧将,对此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仅对徐、兖二州的现实情况选择了默认,而且并未寻求做出半点改变。 当然,这或许也跟他年老体衰,无力改变有一定的关系。 而王坦之身负众望,正当壮年,一心想建立一番功业,对于几乎是无兵可用的徐、兖二州现状,自然不肯坐视不管。 所以,他到任之后,便宵衣旰食,勤理政务,招募兵丁,企图早日扩充兵力,改变徐、兖二州无兵可为朝廷所用的无奈境况。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他还没能组建起一支可以称得上是雄兵的徐、兖大军,就因日夜辛劳,积劳成疾,毫无预兆的病倒了。 患疾之后,他只以为是寻常之疾,并未重视,依旧未尝有半分懈怠,只是吃了几副汤药,便照常理事,可好些副汤药下去,他的身体不仅不见好转,反而更显虚弱。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不对,开始派人遍访名医为他诊治,然而最终却只得到了一个“药石无救”的“盖棺定论”。 这样的结果,无疑让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但他却不得不接受! 有时候,人在命运的面前,总是显得那么的无力,无法抗争。 他纵然身怀不世之才,心比天高,身居高位,但也与世人一样,无法摆脱命运的束缚。 他唯一能做出的反抗,或许也只有万分惆怅地望向天空,黯然长叹一声:“老天,你何以待我如此不公!” 不过他毕竟才华横溢,志气非常人可比,又自认为有高世之能。 与世上大多数人面对死亡时的态度有着很大的区别。 他并没有忙着处理自己的身后之事,而是在病重之时,口述了两封信,一封交给建康城中执政的谢安,一封交给姑孰城内继承桓温“家业”的桓冲。 信中所言,也只表达了一层意思,那就是希望谢安和桓冲能将相和睦,齐心对抗已经越发强大的苻秦。 在他看来,虽然当今天下的形势如何,谢安和桓冲定然十分清楚,不需要他来多言,但是尽管如此,他仍然有必要在弥留之际进行最后的提醒。 毕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他的这一封临终之信,会起到非凡的效果! …… 建康城内,尚书省内。 谢安正坐在堂中,神色从容地处理着朝廷日常政务。 忽然,一个小吏急匆匆地跑进了堂中,站在一旁气喘吁吁地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才上前道:“仆射,广陵急奏!还有……还有一封私信。” 谢安闻言,尚且不以为意,抬起头瞥了一眼这做事不怎么沉稳的小吏,然后从容招手道:“呈上来。” 那小吏不敢迟疑,连忙上前将那一道奏表和一封书信放在了谢安面前的书案之上,然后道一声:“下官告退”就快步退了下去。 谢安见状,心头不禁生出一股好奇之意,连忙拿起那一道奏表看了起来。 他刚一打开奏表,就看到上面写着几个刺眼的字:“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蓝田候王坦之于五月丙午病卒。” 看完,他不禁猛然一惊,口中忍不住呢喃道:“文度……文度……你怎能在此多事之秋,撒手人寰!现如今……叫我如何处置是好……” 随着话音落下,他不禁手指用力紧握着奏表,望着远处,愣起了神。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拿起那一封书信,拆开来看了起来。 看了好几遍,见其中只是“大喊口号”,让谢安以天下为重,与桓氏和睦相处,莫生嫌隙,方可保住这半壁江山。 除此之外,别无半点可以实用之策。 他不由得万分失望,黯然叹道:“天下事如此,我岂不知要与桓氏和睦?甚至于为保社稷,此前不惜曲意逢迎桓温,我也未曾半点以为有嫌,如今朝廷无人可当徐、兖之任,若桓冲来争,我又能如何?” “唉……桓冲……桓冲……你是否果如文度所言,能以天下为重,以大局为重?” “文度……文度……此文度去,彼文度又将何时方归?” …… 王坦之猝然离世的消息,让谢安一时间陷入了举措被动的境地,而桓冲再一次占据主动的地位之后,却也并没有急着主动出击。 在收到王坦之临终遗信之后,桓冲连续好几个夜晚都抽出了一定的时间在书房中独自研读王坦之信中所言。 “苻秦厉兵秣马,一心吞并天下,尚不敢大举入侵,所惧者,无非将军所领之兵、长江之险与朝廷政令无阙三者而已。” “倘江东一旦效慕容氏生乱于内,则孙皓之事,恐将复现于今日。” “天下兴亡、王室安危、桓氏功业,俱系于将军一人之身,何去何从,望将军详察之。” …… 王坦之信中之语,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让他在经过数日的深思熟虑之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一个足以改变桓氏一族、谢氏一族的命运,以及这天下安危的决定。 他准备再一次将主动权交出去,向朝廷、向谢安示以无心争斗之意。 在他看来,王坦之一死,徐、兖之任,只有桓氏一族及其旧将有资格接任。 而朝廷若是因此失去军权,也许又将再度陷入“恐慌”之中,作为执政的谢安既然有意加强朝廷之权,自然不会就此坐视不管,一定会想方设法进行夺权,让朝野内外陷入无尽的“内斗”消耗之中。 这样的局面一旦出现,如果他不愿退让,那必然就会引发动乱,自然也就给了北方虎视眈眈的苻秦以可乘之机。 王坦之信中所说的“慕容氏生乱于内”一事,也就可能会复现于江左。 所以,在苻秦已经夺取梁、益二州,对江左虎视眈眈的情况下。 为了让朝廷安心,为了让桓氏一族的基业不毁在他的手上,为了让江左的天下能够继续“可保无恙”。 他决定将手里的扬州让出去,自己亲自赶赴徐、兖二州,为朝廷镇守北方,以表明他忠于王室,一心为了天下的决心。 不过他心中虽然已经想定,却并没有贸然进行实施,他特地去信给了桓豁、郗超、桓石秀等人,准备在征求了他们的意见之后,再最终决定如何施行。 然而让他感到并不意外的是,以郗超为首的桓氏帐下智谋之士,几乎全都对他进行了劝谏,深以为他退让之举,于桓氏大为不利!朝廷不仅不会感恩,反倒只会让谢安得寸进尺,逐步蚕食桓温所建立的基业。 而桓豁虽然没有进行激烈的反对,但也并没有明确赞同,只在信中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亡兄既以大事付汝,桓氏之业,自当由汝做主,且家国之事,向来难以两全,孰轻孰重,汝当三思而后行,但求无悔于心,便足矣。” 至于桓石秀,他尽管向来无心功名,醉心老庄,但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热情,以致于在信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叔父此举,足以与古之先贤媲美,若得施行,则天下幸甚,桓氏幸甚!” 在看了所有的回信之后,桓冲不由得轻叹一声:“天下大事,果然不可与众谋,只当谋于一二智者而已!” 于是,他最终遵从了内心,做出了决定。 他主动上表,请求解除扬州之任,以授谢安,而他则出任徐州,镇守京口,且分兖州独任,荐举平定吴兴钱步射、钱弘叛乱的吴兴太守朱序出任兖州刺史。 以表明他不仅要让出扬州,不会再和朝廷对抗,而且就连徐、兖二州,他都不会独占。 …… 当谢安收到桓冲呈送的奏表之后,简直可以说是欣喜之至。 他没有想到桓冲竟然如此深明大义,能做出主动让出扬州之权这样堪称伟大的决策。 所以,他当即奏明朝廷,请褚太后下诏,从了桓冲所请。 于是,桓冲改授都督徐、豫、兖、青、扬五州诸军事、徐州刺史,以北中郎府并中军,镇京口。 而谢安也以尚书仆射领扬州刺史。 同时,朝廷还特意加桓冲和谢安侍中之职,赐甲杖五十人入殿之殊礼。 至于在吴兴任太守的朱序,则被任命为南中郎将、兖州刺史,镇广陵。 …… 桓冲就在姑孰城中,诏令不过两日就从建康城中送到了桓冲的手中。 桓冲闻令即动,率部众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姑孰城,往京口城而去。 朱序所在的吴兴郡城乌程县,却距离建康有足足五六百里,当朱序收到诏令的时候,已经是第六天了。 听到中使念出的诏令,朱序满脸的不敢置信,深深地以为是他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当然,这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够资格出任南中郎将、兖州刺史一职,而是因为自从渡江以来,徐州刺史兼刺兖州,已然是不变之成法,只有这样,方可使京口、广陵二城可以连为一气,便于巩固北疆防务。 可是如今桓冲出刺徐州,却将兖州分出,无疑让他倍感疑惑。 这到底是出于桓冲之意,还是桓冲受谢安之逼,做出的无奈之举? 如果是前者,他只能对桓冲的度量宏大感到无比的钦佩,但如果是后者,他则需要好生思量他这个兖州刺史该如何去当了! 在思索了一夜之后,他最终得出了结论。 那就是不论桓冲如何度量宏大,倘若谢安没有一点惊人的政治手腕,桓冲如何会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做出如此大的让步? 在他看来,这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退让,其中肯定有一些他所不知道的“内幕”! 所以,他必须与谢安维持好关系,才能让他的前途更加光明。 或者说是坐稳兖州刺史之任。 而他现在,正好有一个不错的契机。 那个被传为陈郡谢氏麒麟儿的谢文,正在吴兴养伤,而且他还与谢文在平叛之战中共同驰骋沙场,建立了一定的友好联系。 同时,在叛乱平定之后,他还亲自表奏谢文在平叛之中立下了首功,使得这种友好联系更进了一步。 几乎已可以称之为朋友之谊了。 第二日清晨,他用过早膳之后,穿着一身黑色常服,头戴黑巾帻,独自来到了谢文休养的别院。 未经通报,他便进入了别院之中,漫步走廊之内,寻找着谢文的身影。 等他穿过正堂,来到后院,刚一转过走廊,就看到了庭院之中正在“舒展筋骨”的谢文。 不过他并没有急着上前搭话,而是站在一旁,仔细地观看着谢文正舞着的这一套似舞非舞、似拳非拳的“舒展筋骨”之法。 直到谢文最后收势站定,他才缓步上前,微笑道:“看来文度身上伤势已然大见好转了,真是可喜可贺!” 当“来”字传入谢文的耳朵中时,谢文就已经看到了朱序,他连忙笑着迎了上去,微笑道:“常言道:‘伤筋动骨须百日’,末将已养病近半载,也当有些好转了,不过似乎还未好全,所以不敢大肆动作,只敢练练这太极养生之拳。” 客套一声,他又问道:“不知使君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朱序闻言,点了点头道:“养伤之际,的确该多加注意,不能剧烈动作,以免伤口崩裂!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件事想与文度商量,不知文度可否方便?” 他倒并没有心思去关心那所谓的“太极养生之拳”是个什么拳法,关心一句,便转移了话题。 谢文笑道:“使君来了,末将如何会有半点不方便,请。” 说罢,他便转过身,带着朱序缓步朝会客室走去。 两人坐定,朱序便开门见山地道:“此前平叛论功,朝廷进封文度为殿中将军,文度因身上有伤,暂留吴兴养伤,未得赴任。昨日我得朝廷诏令,朝廷命我为南中郎将、兖州刺史,出镇广陵。经此平叛一役,我知文度乃领兵之才,当驰骋于疆场,不可荒废于禁中,故而我欲上表朝廷,奏请以文度为参军,同往广陵,不知文度可愿舍殿中将军之职,暂署我帐下参军?” “使君荣升,恭喜!贺喜!” 谢文先拱手一礼,恭贺一声,然后又道:“使君对末将如此赏识,末将深感荣幸,怎会不愿!只是我想等伤情痊愈之后,暂且先回建康看望家人,然后再赴广陵就任,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第154章 两全其美 第154章 两全其美 闻言,朱序欣喜道:“文度所请,固乃人之常情,我岂会有所异议!不过……” 说着,他忽然语气一顿,像是突然灵光一闪一般,微笑道:“我看文度现如今行动自如,不妨即刻启程回京,何须等到伤势痊愈之后,再回建康去看望妻儿?” 闻言,谢文如梦初醒般的惊喜道:“若非使君提醒,我险些陷入自我禁锢之中!” 感慨一声,他又半自言自语,半询问的语气道。“我休养已然数月,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回家,应当也不会再叫人担心了吧?” “文度立下如此大功,回家之后,自然是人人恭贺,如何来的担心一说!”朱序笑道。 “若非使君相助,末将何敢奢言建功!使君莫在折煞末将了。”谢文一本正经的谦虚道。 “哈哈哈……” 朱序闻言,忽然大笑了起来,然后又道:“好好!旧事不提,旧事不提!” 说着,他稍稍一顿,从怀里拿了一封奏表出来,递给谢文道:“我这里已写好一封奏表,其中所言之事,乃是请朝廷准文度随我同赴兖州上任,就烦请文度此行回京,顺道呈交谢仆射。” 谢文接过奏表,一脸正色地道:“末将领命!” “那我就不打搅文度收拾行装了,咱们广陵城再会。” 说罢,朱序便站起了身,准备告辞离去。 谢文见状,也连忙起身道:“末将送使君一程。” “嗯。” 朱序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便同谢文一道走出了别院。 …… 送别朱序之后,谢文当即命人收拾行装,在当天午后,便带着几十个亲兵,驾着马车,离开了乌程县,直奔建康城而去。 他归心似箭,一路疾驰,途中只在夜间稍稍停歇了三四个时辰,其余时间,几乎全都用在了赶路上。 所以,这一条五六百里的路,他仅仅只走了三天。 现在,午时末,他正站在乌衣巷内,谢府门前,望着门匾,愣着神。 他从未想过,他也会有如此想家的一天。 以致于他的心头竟然涌出了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 愣神良久,他终于抚平了内心的激动,然后快步跨入府门之中,直奔他和张彤云所居住的厢房小院而去。 不知不觉间,他便走过了数道走廊,来到了小院之外,倚着走廊边的红柱,静静地看着小院里温馨的母女嬉戏场景。 一时间,他竟抑制住了从心底不住迸发的要想抱住她们母女的冲动,变得异常沉着冷静,没有跨出半步。 只见张彤云正蒙着眼,在小院里伸手慢慢寻觅着东躲西藏的小景玉。 “娘亲,我在这儿呢!” “嘿嘿……这次你休想骗我,我定然能抓着你!” “嘻嘻……娘亲,你又猜……” “哼!这次我还不信你能跑得掉!” 忽然,谢文发现小景玉竟毫无征兆地愣在了原地,抬头望向了他,神情木然,嘴里说到一半的话,也突然间消失了声音。 而恰巧这个时候,张彤云一把将小景玉给抱在了怀里,只见她欣喜至极地摘下了蒙着眼睛的纱巾,得意地道:“娘亲可又赢了一次,咱们算是扯平了!” “……” 小景玉依旧神情木然,直盯着谢文,就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张彤云的话,完全没有回应的意思。 看起来就像是在生闷气一般。 “怎么了?咱们小景玉生气了?要不咱们再玩一次,说不定这一次,娘亲就会输了呢!” 张彤云却并没有发现小景玉神情异样的缘故所在,还一本正经地出声安抚着。 “……” 小景玉依然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来,娘亲给你把眼睛蒙上,娘亲会轻轻的,景玉不要动哦。” 张彤云十分耐心地一边安抚着小景玉,一边将纱巾轻轻举起,放到小景玉的眼前。 然而就在纱巾刚刚遮住小景玉眼睛视线的时候,小景玉忽然伸出手,一把将纱巾给打在了地上。 “景玉,你怎么……” “爸爸……爸爸……” 张彤云刚想出声训斥一两句时,却看到小景玉忽然开口喊了起来。 听到“爸爸”二字,张彤云不由得心中涌出一股忧伤之意,已经到嘴边的训斥之语,硬生生让她给咽了回去。 她情难自抑地将小景玉紧紧地抱在怀里,轻声安慰道:“景玉放心,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也知道这样的语言很是苍白,可是对一个才两岁多一点的孩子,她又哪里知道如何才能劝慰得通呢。 毕竟这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就连她自己,也常常忍不住心中对谢文的思念之情,会在深夜独自对天泣诉。 “爸爸!爸爸!爸爸……” 忽然,小景玉的神情变得格外激动,只见她面露惊喜之色,一边嘴里大声呼喊,一边举着双手伸向谢文所在的方向。 张彤云见状,这才意识到不对,她猛然转过身,然后就看到了倚在走廊柱子旁,已说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的谢文。 只见谢文两眼通红,两行泪水不由自主地划过脸颊,他心中的思念之情显然已经倾泻了出来。 可他的嘴角却还强撑起笑容,像是在极力表现坚强一般。 张彤云见状,不由得也愣起了神,不过只片刻,她便抱着小景玉朝谢文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沉稳而缓慢,那一双本来无比清澈明亮的眼眸,也在脚步踏出的那一刻渐渐蒙上了一层雾,一滴滴泪珠悄然溢出,从眼角滑落。 谢文总算回来了,总算安然无恙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此前的一切担心,都终于可以就此“烟消云散”。 可是为什么谢文现在才回来?是什么让谢文迟迟不归?谢文会不会将其中的实情告诉她? 她的心里虽然有无数的话想要向谢文诉说,有无数的问题想要谢文给她答案。 但当他俩慢步向对方靠拢之后,一切都化作了无言。 只见他们三人不知不觉间已经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谢文正轻轻地擦拭着张彤云脸颊的泪痕,而张彤云也温柔地替谢文揩掉了脸上的泪珠。 至于小景玉,则像是被挠了痒痒一般,没心没肺地笑着。 “呵呵呵……嘻嘻……娘亲……爸爸……呵呵嗝……” 听着小景玉那无比动听的银铃般的笑声,看到她那一张天真烂漫的脸上无比“治愈”的笑容,张彤云和谢文不由得相视一笑,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怀抱。 然后谢文便将小景玉从张彤云怀里抱了过去,从他的怀里掏出一个小木人,拿在手里摇晃着道:“景玉,你看这是什么?” “……” 小景玉并没有接话,而是轻轻将手伸出,拿过小木人,提溜着眼珠,对着张彤云看了许久,才嘟着嘴道:“娘亲,给。” 说罢,她便伸出手,将小木人双手举在手里,等着张彤云自己来取。 张彤云微笑着接过小木人,感受着小木人上温润的触感,仔细看了又看,见雕刻得的确有几分像她,心头不由得一暖,暗道:“想来他是凭此遥寄相思。” 然后她又看到小景玉再一次伸出手,嘟着嘴索要道:“爸爸,我的!” “哈哈哈……” 闻言,谢文不由得大笑了起来,欣喜非常地道:“咱女儿可真是聪明!” 说着,他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木人,递给了小景玉。 这个小木人只有张彤云手里那个一半大小,而且雕刻的精细程度也远比不上张彤云那一个。 只见小景玉看了又看,忽然撇着嘴道:“爸爸,偏心!” 此言一出,顿时让谢文吃了一惊,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张彤云,颇为失落地叹息道:“看来我的确是离家太久了。” 然后他才对小景玉道:“要不再让爸爸给你雕刻雕刻?” 小景玉将小木人紧紧地握在手里,然后一本正经地道:“不要!我就要这个!” 那样子就像是是深怕有谁要来抢夺一般。 “哈哈哈……好好!就依你!”谢文大笑道。 …… 谢文和张彤云在庭院中陪着小景玉玩到申时,小景玉才撑不住困意,安静地睡下。 这时,谢文和张彤云才终于有了独处的时光,可以聊一些夫妻之间的“秘语”,只见张彤云嗔怪道:“要回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让人家也没个准备,刚才净在夫君面前出丑了!” “丑?谁丑?我谢文的娘子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谁敢说你丑?”谢文一脸得意地笑道。 “就你会哄人!” 张彤云白了谢文一眼,娇笑一声,依偎在了谢文的怀里。 她似乎已经忘了心里要问谢文的话,此刻只想享受这片刻的难得温存。 当软玉温香入怀,张彤云身上独特的芝兰香气不住向他的鼻孔袭来,谢文那颗“久耐寂寞”的心忽然躁动了起来,他不自主地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张彤云的柔荑。 就这样相拥着不过片刻,谢文忽然感觉到张彤云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脸颊也悄悄染上了红晕。 见此情状,他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情动的不止他一个。 已经忍了一年多的他,怎能再行忍耐! 他轻轻放低下颌,在张彤云的耳边轻声道:“娘子,好时光不容辜负,咱们到里面去吧……” 谢文的话虽然含蓄,但是张彤云如何能听不出来其中意味,只不过她虽然也情难自抑,但毕竟是天性矜持,再加上如今天色未黑,她还不敢就这么从心放纵! 只见她羞红了脸道:“妾身知夫君忍耐辛苦,但若被人听了去,恐于声名不利,还是等入夜之后,妾身但凭夫君施为,如何?” 在她说话之时,谢文便满目柔情地望着她那一张樱桃红唇,那红唇一张一合之间,都令谢文的心弦为之怦动。 等听到“但凭夫君施为”六字,正血气方刚的他哪里还能抑制得住心中的悸动。 他忽然俯下头,一把将张彤云拦腰抱起,走进了寝房之中。 只见张彤云脸颊绯红,轻咬着红唇,双眸微闭,欲拒还迎,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少女”一般娇羞动人。 她知道谢文的“雅兴”已不能阻止,也不能过于压抑自己作为人的天性,她所能做的,只有好好享受这久违的温情。 至于其他需要担忧的事,也只有在此之后,再和谢文一同去面对了。 当埋藏在他们心中的思念之苦在这一刻尽情释放,当动听的情话在房间里飘然回荡,当水乳再一次紧密交融,当他们的灵魂在时隔一年之后再次激情碰撞。 他们这一年多的分离,似乎就如一缕春风,悄然无声地拂过,埋藏在记忆之中,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当激情渐渐褪去,谢文怀抱着张彤云,静静享受着这只属于他们的片刻宁静,而张彤云却悄悄伸出左手,滑入谢文的衣襟之中,轻抚着谢文身上新添的伤疤。 那凹凸不平的触感,以及刚才谢文动作之时从她眼眸中闪过的疤痕模样,犹如一根根尖刺扎在她的心上,让她感到无比的心痛。 当她从小腹轻轻滑过,摸到谢文背上近十寸长的刀疤时,她眼眶中早已装满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溢了出来,将谢文的胸膛悄悄沾湿。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谢文今天才回来,为什么谢琰当时会是那样的表情! 她更深切地明白了,谢文曾说过的“悔教夫婿觅封侯”其中所蕴含的真意。 她根本不敢想象,若是谢文身上的三处伤疤有一处正中要害,她将面临怎样的境况。 她几乎忍不住要劝谢文就此留在建康,不再去疆场搏什么功业,她现在要的只是一个爱她的夫君,以及景玉的父亲。 可是话几次到了嘴边,她都没有说出口。 她知道她的男人有一颗极强的好胜之心,如果她真的说出了口,或许只会让谢文走得更快,走的更远,离开得更久。 但谢文又如何能不知道此时此刻张彤云的内心感受,作为男人,他不能让张彤云就那样沉默,将所有的心事埋在心底。 因为一旦常年累积下去,难以排解的心事,可是会害死人的。 他轻抚着张彤云的背道:“娘子放心,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亲犯矢石,娘子不必如此忧心!” “夫君既上疆场,欲立战功,岂能临阵退缩?不如就此……” 张彤云正要劝说,可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谢文打断道:“大丈夫既然立志于前,岂可轻易更改!而且娘子有所不知,经此一役之后,我已转任参军,今后只需运筹帷幄之中,不必再冲锋陷阵了,像这般刀枪之伤,应当是难以遇到了。” “是么……” 张彤云轻声嘀咕一声,忽然发觉不对,又道:“夫君不是升任殿中将军么?怎么又转任了参军?” “哎呀!” 谢文猛然惊醒,伸手拍了一下额头,然后道:“我一心思念娘子,险些忘了大事!我这次回来,除了看望娘子,还受了新任南中郎将、兖州刺史朱使君之托,送一封请朝廷准我前往朱使君帐下任参军的奏表给叔父,有此奏表,我想叔父定然会改变初衷。” 说罢,他稍稍一顿,又道:“而且,咱们夫妻或许也能就此免了分离之苦,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第155章 谢氏的诚意 第155章 谢氏的诚意 “免了分离之苦?夫君此言何意?”张彤云满心疑惑地问道。 谢文微笑道:“此次前往广陵,我会请叔父让你和景玉陪我一起去,到时咱们夫妻岂不就不会经常分离了吗?” 广陵城虽然是军事重地,又处在江北,但其距离真正的边疆,还有很大的一片缓冲地带,就算带着妻儿住在广陵城中,也不用担心会有陷入战乱之忧。 “可是叔父会同意吗?”张彤云担忧道。 “应当会吧……”谢文喃喃道。 对于这件事,他自己也没有信心,全要看谢安究竟会怎么处置。 闻言,张彤云不再多言,只轻轻地靠在谢文的胸膛,静静地感受着谢文心跳的节奏。 …… 当日暮即将来临,谢文和张彤云才重新穿好衣裳,整理了一番仪态,从寝房走出来。 而这个时候,小景玉却还懂事的安睡着。 张彤云却忙碌了起来,只见她一边让莲儿去准备小景玉等会儿要吃的粥饭,一边让人准备熏香、热水。 然后又让谢文趁这个空档,先去找谢安说事,回来好陪景玉玩耍。 谢文本以为张彤云让人准备熏香、热水,是为了让他好好沐浴一番,不曾想竟是他自作多情了。 不过他并不在意,答应一声,便拿着朱序的奏表,来到了谢安的书房之外。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听说他回到了建康,谢安今天特地一早就回了府,在书房等着他去已等了许久。 见谢文日暮方来,谢安已知原因,并没有见怪,微笑着道:“文度总算回来了,快坐,与我说说这一年来在外,收获如何?” 谢文笑道:“小侄自辞别叔父,前往会稽练兵,到助朱使君平吴兴之乱,其间所经历之事,其实大多不值一提,唯独吴兴一郡百姓之境遇,可令人深思,其中情况,小侄也在前信中说明了,就不在此赘言了!” “文度信中所言之事,实乃当今之要,我已在筹谋之中,相信不久便可实施!”谢安点头回应一声,然后又道:“除此之外,文度可还有要言说之事?” 谢文正色道:“朱使君有一封奏表,托小侄带至建康,还请叔父一览。” 说罢,谢文便将奏表递给了谢安。 谢安见状,略带好奇地接过奏表,打开仔细看了起来。 看完,谢安脸上的笑容忽然渐渐消失,眉头也微微皱起。 他面带疑惑地问道:“此奏表所言,是出于朱序之意,还是出于文度之请?” 此言一出,谢文当即明白谢安话中有些言外之意,只不过一时间他没有猜出谢安究竟是何用意。 他稍稍一愣,连忙答道:“不瞒叔父,此事小侄事先毫不知情,应当是出于朱序之意!难道叔父以为朱序别有用心?” “果真如此么……” 谢安细语低喃一声,然后正色道:“文度以为朱序邀你同赴广陵,是出于何心?” “按此前朱序自己所说,是看我有领兵之能,故而想让我与他同赴兖州,参其军事,共御外侮。当时我倒未多想,只觉得我反正是想在疆场建功,就此去了兖州,早日深入边境,也无不可,但今日听了叔父所言,方才稍作深思,朱序邀我前往广陵,应当是要借此向叔父示好,以求在桓谢两家之间左右逢源。”谢文回道。 “嗯……” 谢安沉吟着点了点头,又道:“文度能想到这点,我心甚慰!不知文度若赴任广陵,又将如何行事?” “以小侄愚见,首先当是遵从朱序之意,做好参军之职;其次,则是趁机屯田养兵,招纳流民,使广陵之中有一支谢氏亲兵。除此之外,为了暂安朱序之心,小侄想举家前往广陵,筑室而居,以示信任!”谢文正色道。 他故意将最后“信任”这两个字咬的很重,似乎也是在提醒谢安,如果信任他,就让张彤云和景玉跟他同往广陵城。 “哈哈哈……” 听谢文说完,谢安忽然抚须大笑了起来。 似乎他心中的一切犯愁,都已经在刚才那一刻消弭于无形。 当笑声停顿,谢安正色道:“文度所言,正合我意!我方才还担心你不愿彤云和景玉远行,正思量该如何开口,没曾想你倒自己提了出来!” 说着,他稍稍一顿,又道:“我本一直担忧徐、兖二州之兵握在外人之手,如今既然朱序相请,文度正好借机前往,他日建立功勋,我也好表奏朝廷,升你做兖州一郡太守,到时你手下有兵,我也就有了缓急之助。” “谢叔父信任,小侄一定不负所托。”谢文正色道。 “嗯……”谢安再次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不知文度准备何时动身?” “我想在建康城中再待些时日,准备些可用之物,再前往广陵,但最迟也当在入秋前动身。”谢文答道。 “若如此最好,我可趁间先命齐泰等人带人分批前往广陵,到时你将他们招募至麾下,也不至于招人耳目,惹人怀疑。”谢安点头道。 闻言,谢文不由得暗叹道:“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啊!” 思绪闪过,他笑道:“还是叔父思虑周全,小侄佩服。” “好了,你就别奉承我了!我将这近五千兵将交到你手里,你须得好生运用,莫让外人再说我陈郡谢氏无能征善战之将。”谢安嘱咐道。 “小侄一定好生努力,为谢氏争光。”谢文正色道。 他知道,现如今的谢氏族人,并非没有能征善战之将,但仅仅只有一个谢玄,完全不足以将“谢万丧败”所带来的恶劣影响消除。 而且仅仅只靠一个谢玄领兵,根本不足以支撑起谢氏一族的长久强盛。 更何况,现如今谢玄还在桓豁的帐下任司马,纵然有领兵之能,但离谢安实在太远了。 …… 等谢文离开,再一次一头扑在陪小景玉玩耍的欢乐时光中时,谢安又让人将谢韶给叫到了书房。 对于谢安的突然召见,谢韶虽然心感疑惑,但却沉着冷静,一丝一毫都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 只听谢安一脸严肃地问道:“穆度,当今朝局,你如何看待?” 谢韶答道:“如今伯父执掌朝政,桓氏领兵御侮,可谓是内外相和,实乃前所未有之好景。” “眼前好景,的确难得!”谢安点头感叹一声,又道:“但这一切,均要归功于桓幼子甘心退让!当此外有强敌之际,桓氏既然示好,我们也不可沉默以对,你说是么?” “伯父所言极是。”谢韶回道。 “如今我谢氏子侄中,可堪大任者,唯你与幼度、文度三人而已,如今幼度在桓朗子帐下效力,文度也将赴广陵任朱次伦帐下参军,我欲让你到桓幼子帐下任司马,不知穆度意下如何?”谢安正色道。 “伯父深谋远虑,小侄敢不从命!”谢韶当即拱手为礼道。 他知道这是谢安向桓氏示好之策,而他作为谢氏年轻一辈中声名最着的俊秀人才,自然应当义无反顾地担当起“质子”这一重任。 “好!穆度先回去稍作准备,过两日我便上奏,请朝廷命你为中军司马,前往京口上任。”谢安欣喜道。 在他看来,当谢氏最有才能的三个后起之秀,都在桓氏帐下效力,谢氏的诚意,也该让桓冲放心了。 …… 第二日,清晨。 谢文抱着小景玉,信步走出了府门,来到了草还堂外。 虽然是清晨,但草还堂内,却还是有好些瞧病的百姓。 谢文站在门外,并不急着入内,直等到看病的百姓全都离开,他才抱着景玉,走入堂中。 李蕴看到谢文到来,不由得一阵奇怪,问道:“老朽见郎君面色红润,气息平畅,并无疾恙在身,怎么到老朽这草还堂来了?” 谢文微笑道:“李大夫有所不知,谢某前来,是为了向李大夫求一副药方。” “药方?什么药方?”李蕴不禁眉头深皱,一脸不解地看着谢文问道。 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其规矩,行医之人,治病救人,从来是因病因人开方,就算是有古方可循,用药也要酌情增减,以适应每个人体质的不同。 几乎从来没有固定的一副药方,可以拿来治疗任何体质不同的患病之人。 所以,听到谢文来要药方,他着实深感奇怪。 谢文却并不知李蕴心中所想,他只以为李蕴是不想将秘方外传,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不过他却并没有就此退却,正色道:“我是想求一副能够治疗将士刀箭之伤的金疮药药方,还望李大夫怀济世之心,以慈悲为怀,卖方与我。” “金疮药?郎君要此药何用?”李蕴好奇地问道。 谢文倒不以为嫌,敞开胸怀道:“如今苻秦强盛,南北必有一场大战,我也将于不久之后,前往江北练兵,他日纵兵疆场,难免会受刀箭之伤!若得李大夫药方,我便可多配良药,为自己和众将士疗伤,减轻伤亡!如此一来,李大夫也算是为抵御外敌尽了一份心力。” 自从他在吴兴对战叛军受伤之后,他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军中的金疮药,其效用根本就不大,止血速度缓慢。 若不是他身体素质好,加上求生的欲望很强,又得到了朱序的极力救治,恐怕他现在已经因伤而死。 所以,他必须要制备一些效用良好的金疮药,以备不时之需。 李蕴闻言,这才恍然大悟了过来,他感叹道:“原来如此!老朽愿尽绵薄之力。” 说罢,他便坐在书案之前,提笔在一张张白纸上写下了药方。 不过片刻,李蕴便停了笔,将书案上已经写满字的几张纸拿起来,吹干墨迹,然后起身递给谢文道:“这一张是外用止血之方,郎君买齐药材,研磨成粉,混合之后,装入瓷瓶备用即可,使用之时,将其涂抹于伤口之上,便可止血,可为应急之用;此三张所记,均为补血之方,与寻常草药一样,煎服便可,只不过须因体质不同,分别用之,见效方速,我已在方内稍稍辨明,郎君到时用药,遵循其中之意,酌情增减便可。” 闻言,谢文连忙将药方接了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一脸感激地道:“谢某替数万将士,先行拜谢李大夫治伤之恩。” 话音一落,他便将小景玉放在地上,然后就要朝着李蕴躬身一拜。 李蕴见状,连忙上前,扶着谢文的手,阻拦道:“郎君与众将士戍守疆场,保我等百姓平安,老朽能尽此绵薄之力,正是求之不得,如何能让郎君行此大礼!郎君快快请起,莫要折煞了老朽。” “李大夫此举功德无量,怎会当不得我这一拜!” 谢文脱口回应一声,然后往后稍稍退了一步,躬身拜了下去。 而他拜下去的那一刻,正好瞥见一旁的小景玉也躬身朝着李蕴拜了起来,让他不由得暗感欣慰。 拜过之后,他一把将景玉抱起,笑道:“小女童稚之龄,天然之性,也知躬拜李大夫,李大夫就安然承受吧。”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锭金子,递给李蕴道:“其实我本欲买李大夫良方,但救人之药,本来无价,这一点心意,还请李大夫一定收下,我才好安心。” “这如何使得!这几副药方,权当是老朽赠予郎君,为抗敌出力!这钱老朽是万万收不得,还望郎君收回。”李蕴一脸恳切地推辞道。 “嗯……” 谢文见状,不由得沉吟一声,思索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灵光一闪,笑道:“谢某要送出去的东西,向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不过李大夫济世之心,我也不好不从!我看不如这样,请李大夫将此金收下,然后就按这几副药方,配些药来,此金就权当是我买药之钱,如何?” “若如此,老朽愿意效劳!” 李蕴一本正经地回应一声,然后收下了谢文递给来的金子。 写几张方子,对于李蕴来说,不过是动动笔,并算不得什么。 但这药铺里的药材,却大多数是从药材贩子那里买的,谢文要他配药,他也就有了收钱的正当理由。 “那就辛苦李大夫了,谢某告辞。” 谢文拱手一礼,然后便抱着小景玉走出了草还堂。 来到街道之上,谢文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带着小景玉东看一眼,西望一眼,欣赏着建康城中“与世无争”的繁华。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他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他忍不住好奇心回过了头。 然后他就看到街道上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缓缓驶来,而那马车的前后左右,还围着数十个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铁甲、手拿兵刃的士兵。 引得周围的路人议论纷纷。 见此情状,他不由得眉头微皱,暗道:“这马车中的人是谁?竟搞出这么大的排场。” 当他正因感到好奇,而愣着神的时候,小景玉忽然出声道:“哇……好美啊!” 听到小景玉那稚嫩又奶萌的声音,谢文不由得万分好奇地顺着小景玉的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那辆马车前的门帘不知何时被掀起,车厢里面正端坐着一个身穿锦绣裙的美丽女子。 谢文定睛一看,便看到一张肤如凝脂、领如蝤蛴、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丽容颜正不住往外张望。 只一眼,竟让他心底登时升起一种因之感到惊艳心动的感觉。 但那种感觉一闪而过,他便迅速撇回头,抱着小景玉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去。 而就在他看那美丽女子之时,那女子也注意到了他。 初看时,见他看得入神,那女子倒也只觉寻常,不以为意。 此刻见他潇洒离去,那女子的心却也不由得怦动了几下。 当然,她倒不是对谢文一见心动,只是不愿相信有人竟会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心里有些失落不悦罢了。 第156章 意外之忧 第156章 意外之忧 爱美之心,本来人皆有之,谢文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自然不会有异。 只不过他已经有了张彤云这样才高貌美的贤妻,又有怜云、倩儿和婉怡这三个美婢伺候,就连张彤云的陪嫁丫鬟莲儿,张彤云也几次暗示要送与他为妾。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若还生出贪恋美色之心,那可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得陇复望蜀的负心汉。 到时传扬了出去,不仅辜负了张彤云一片真心,还必将受天下人唾弃。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收回了目光。 他既不想让这突然出现的美色乱了他的心,更不想他驻留观望美人的样子被别人看到。 …… 是夜,星辰满天,月刚小满,一片淡淡的银光洒满大地。 小景玉刚刚入睡,谢文和张彤云则在庭院之中享受二人时光。 只见他们一人舞剑,一人抚琴。 剑舞银蛇,一招一式之中,尽显飒爽英姿之势,而琴音悠扬,一承一转之间,饱含荡气回肠之意。 那场面,真可谓是琴瑟和谐,夫唱妇随。 “啪啪……啪啪……” 忽然,在谢文手中剑收势之时,一阵鼓掌声从走廊中传来。 “兄长剑法果然精妙,一招一式目不暇接,让人看了还意犹未尽!” 紧接着,又传来了谢琰那熟悉的声音。 闻声,谢文缓缓将剑收入剑鞘,然后快步迎了过去,微笑道:“瑗度要来,怎不命人先知会一声,我也好扫榻设酒相迎。” “小弟前来拜望兄长,又何必拘泥于虚礼!更何况若非小弟今日冒昧前来叨扰,如何能得见如此精妙之剑舞,听得那般动人之琴音!” 谢琰客套一番,又道:“其实小弟昨日听闻兄长归来,便欲来见,但知兄长离家日久,思念嫂嫂和景玉母女心切,必有千般衷肠要诉,故而未曾前来打搅,迁延至今夜方来!不知……”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张彤云适时起身道:“你们兄弟先坐,我命人沏些茶来。” 话音一落,她便跨步离去。 谢琰的话,也在张彤云出声的那一刻,就此没了下文,和谢文一起走到石桌旁落座。 坐定,谢文才一脸从容地问道:“方才瑗度言犹未尽,不知是想说什么?” 谢琰直入主题道:“不瞒兄长,我从父亲处听闻兄长将启程赶往兖州赴任,不知可否带上小弟一道?” 他从小热衷练习弓马,喜读兵书,虽然也颇有文采,但却并不喜欢在秘书省舞文弄墨,写一些无半点济世之用的浮华文章,相比之下,他更向往像谢玄一般在军中建立事功的激情昂扬的生活。 可如今比他还晚出仕的谢文,已经从秘书省走出,转而在军中任职,实现了这个他求而不得的愿望,让他藏在内心里的悸动,早已经按捺不住了。 谢文奇怪道:“贤弟要想往兖州赴任,怎么不去求叔父?这件事,我可做不了主!” “唉……” 谢琰看到谢文摆手,不由得哀叹一声,然后道:“兄长有所不知,我其实已经去求过父亲,让我同兄长一道往广陵城去,也好协助兄长练兵,可父亲却说兖州由朱序掌管,已派了兄长,不好再派谢氏族人前往!不过若我非要前往,倒也并非不可,只是要辞去官职,白身前往,投在兄长帐下效命。” “叔父果真是如此说的?”谢文一脸不敢置信地道。 “小弟又何必欺骗兄长呢?”谢琰无奈地道。 “呃……” 谢文稍显尴尬的一愣,然后道:“我倒不是说贤弟欺瞒于我,只是觉得奇怪,叔父明明不想让贤弟去兖州,又为何要给你另指他途?” “或许是父亲看我心志坚定,被我感动,才会特地指明道路,同时试试我决心究竟如何。”谢琰一本正经地道。 “这倒是有可能!”谢文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又明知故问道:“如此说来,贤弟当是已做好辞官从军的准备了?” “若兄长不嫌小弟才不堪用,小弟明日便递交辞呈,到时与兄长一道前往广陵。”谢琰正色道。 “哈哈哈……” 谢文大笑一声,然后道:“贤弟文武全才,岂会是才不堪用,只是要让你暂时屈居我麾下,为兄倒深感甚是过意不去。” “只要兄长不嫌,我就放心了!” 谢琰像是松了一口气,忽然转移话题道:“对了,近来京中有一件与兄长相关之大事发生,不知兄长可曾有所耳闻?” “与我相关的大事?是何事?”谢文颇为好奇地问道。 他回建康城之后,除了今天白天带着小景玉出了一趟门,他几乎都是待在家里陪小景玉玩耍,享受亲子时光,根本没有听到半点关于他的风声传来。 就在他的话刚刚问出之时,张彤云便亲自端着茶盘从屋里走了出来。 谢琰见状,顿时停止了搭话,让谢文颇感好奇,不过他却并没有多问。 只见张彤云缓缓将茶盘放下,将茶壶和茶杯轻轻地摆在石桌上,然后微笑着朝谢文和谢琰道:“怎么我一出来,你们倒不说话了,不会是有什么话不想让我听见吧?” 闻言,谢文连忙坦白道:“方才瑗度说外间发生了一件与我相关的大事,我正要听瑗度一一道来,就见娘子端茶出来,恐是一时响动,扰了瑗度思绪,他不知从何说起,故而沉寂片刻,哪里会是有什么话不想让娘子听见!” 说着,他稍稍一顿,看向谢琰道:“我所言不错吧?瑗度。” 听了谢文的话,谢琰不由得万分尴尬,恨不得将刚才说出口的话给咽回去。 可是话已说出,他如何能咽得回去! 他只得附和道:“兄长所言甚是,方才思绪一岔,我倒忘了要说的是什么了!看来得好好回想一番才是。” “哦?”张彤云稍一愣神,然后嫣然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搅你们兄弟畅谈了。” 说罢,她便转过身,端着茶盘回了屋。 只不过她进屋之时,还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谢文和谢琰的神情,心头暗道:“外间会有什么大事与夫君相关呢?” 虽然她一看到谢琰那尴尬的神情,便感觉谢琰并不是真的忘了,而只是不愿让她知晓那件所谓的大事。 但她却并没有厚着脸皮去问,只是想等着到时候谢文能主动告诉她。 而另一边,谢琰见张彤云走进了屋,才颇为无奈地道:“兄长怎么明知我不想让嫂嫂知道,还非要说出那般话来!若是此事让嫂嫂知道了,引起你们夫妻不和,到时我可如何交代是好?!” 在张彤云发问的时候,谢琰便一直在朝谢文使眼色,可谢文还是原原本本地向张彤云交代了出来,让他感到无比的尴尬。 谢文笑道:“兵法有云‘欲要取之,必先予之’,若是我遮遮掩掩,反倒令你嫂嫂怀疑,倒不如坦诚相待,她顾及贤弟感受,自然不会追问。不过,贤弟这一番话,真令我颇感好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与我相关的大事?” “原来兄长是如此想的。”谢琰感慨一声,然后道:“兄长可知桓济其人?” “桓济?他不是已被桓冲废弃,徙居长沙了吗?和我能有什么关系?”谢文奇怪道。 谢琰笑道:“他自然不可能和兄长扯上关系,但已与他离婚的余姚公主,却与兄长有着莫大的关系。” “贤弟也不像是吃醉了酒,怎么就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我与那桓济尚且对面不相识,又怎会识得与他离婚的余姚公主?更别说和她扯上莫大的关系了!”谢文颇为疑惑地道。 不过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心里却清楚,谢琰绝不是吃醉了酒,而那所谓的余姚公主,也一定真的和他扯上了关系。 只不过他这个“当事人”还完全不知情罢了。 只见谢琰笑道:“兄长有所不知,自桓济被废弃之后,余姚公主便与桓济和离,回到皇城之中居住,前一年间,她倒也安于寂寞,无事发生。但近来朝廷为陛下选婚,时间一久,或许就勾起了她再婚的念头,太后听她请愿,便也让她自行广选才俊,历经半年筛选,她最终选定了三人备选,不久之后,她就将从中选一人才出众者招为驸马!而这三人之中,有一人便是兄长!兄长说这是不是有着莫大的关系?” 闻言,谢文倒不以为意,笑道:“她若知道我已然娶妻,想必会就此作罢了吧!” “兄长可知另外两人是谁?”谢琰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道。 “这我何从得知?贤弟还是别卖关子,一一道来吧!”谢文笑道。 “一个是秘书丞王子敬,一个是尚书郎张玄之,这二人是否娶妻,兄长应当都十分清楚吧?”谢琰正色道。 “我……我耳朵没听错吧?!” 闻言,谢文简直无法相信,差一点脱口说出“卧槽”以表达内心的无比惊讶。 他和王献之、张玄都是有妇之夫,这几乎是天下人人所共知之事,那余姚公主怎么会想要嫁给他们! “这世间之事,就是这么奇怪!听人说余姚公主此次选招驸马,只为选才,不论所选之人是否已然婚娶。”谢琰正色道。 “难道她堂堂公主,也愿给人做妾?”谢文不敢置信地问道。 “公主做妾,自然是不可能的!她……”说着,谢琰忽然一顿,一脸奇怪地望着谢文问道:“难道公主愿意做妾,兄长就愿意应选吗?” “算了,取个管家婆回来管着我,我可不愿意!”谢文连忙道。 “这件事据说是由太后亲自主持,若真选了兄长,恐怕也不是兄长所能决定愿不愿意的。”谢琰提醒道。 “哦?是么?”谢文呢喃一声,感叹道:“看来我得赶紧走了!” 在他看来,现在与皇权做斗争,无疑是在和谢安做斗争,如果那个余姚公主哪根筋搭错了,真的看上了他,他可就真的要对张彤云愧疚终生了。 虽然他对“曹某人”的有些行为心生过向往,但夺人妻,和被人妻夺,完全是两回事。 他可不想因为余姚公主遭受了不幸的婚姻,导致他也将在婚姻上遭遇不幸! “走?兄长打算即刻动身前往广陵城?”谢琰好奇地问道。 “正是!此时若是不走,到时横生枝节,可就不妙了。”谢文正色道。 “可父亲说明日太后将召见兄长和王子敬、张玄之,将此事说定,若兄长不去,恐怕会让父亲无法交代!”谢琰连忙提醒一句,然后又建议道:“我看兄长还是暂且应召,到时再严辞拒绝,太后和余姚公主见兄长意志坚定,应当也不会强求。” “嗯……” 谢文沉吟一声,经过一番思索,正色道:“此事不可大意,我还是先去问问叔父之意如何,再行决定。” 说着,他站起身,一脸感激地道:“若非贤弟提醒,我还不知有此大事发生,时辰不早,也不知叔父是否歇息,你我兄弟相聚之日长,我就先不陪贤弟了!” 闻言,谢琰起身道:“父亲应当未睡,兄长快些去吧。” 说罢,他俩一同动身,离开了庭院,一人回房歇息,另一人则快步去了书房。 书房之中,一片黑暗,自然也不会有谢安的身影,但离书房不远的听竹轩内,却还亮着灯火,传出了悠扬的乐声,闪动着舞动的人影。 毫无疑问,听竹轩内听乐赏舞的人,一定是谢安,所以谢文直接跨步走了过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会搅了谢安的雅兴。 来到听竹轩外,只见房门大开,谢安和谢石正坐在堂上,觥筹交错,笑语畅谈。 赏舞之时,见谢文出现在了门口,谢石连忙起身招手道:“文度快来,快来!” 闻言,谢文快步走了进去,朝二人躬身行礼道:“小侄冒昧前来,搅了二位叔父雅兴,还望恕罪。” “哈哈哈……” 听了谢文的话,谢安和谢石不禁相视大笑了起来。 良久,笑声停顿,谢石才十分钦佩地看向谢安道:“兄长果然料事如神,小弟佩服之至,这三杯酒,小弟先干为敬。” 说罢,谢石便一手拿起酒壶,一手拿着酒杯,连饮了三杯。 然后他又看着谢文道:“文度此来,可是为了余姚公主选婚之事?” “叔父明见万里!”谢文客套一声,然后望向谢安道:“小侄与彤云情深意切,不愿再娶,还望叔父帮忙回绝公主好意,小侄感激不尽!” 话音一落,便见谢石颇为无奈地叹息道:“唉……看来我今日是要一醉方休了!” 说罢,他又拿起酒壶,一杯一杯地给自己倒着酒,直到十杯饮完,才重新将酒壶放下。 见状,谢文万分疑惑地望着谢安问道:“不知叔父意下如何?” 谢安这时才开口道:“我闻公主已属意子敬,明日你暂且先随我入宫,只要不过分露才,便可无忧。” “一定要去吗?”谢文有些犹豫道。 “太后早欲见你一面,如今也知你已然回京,你若不去,便是违背了太后之令,于日后前程恐有不利,其中利害,你明白吗?”谢安正色道。 “小侄……明白。”谢文颇为无奈地拱手道。 …… 第157章 骑虎难下 第157章 骑虎难下 从听竹轩出来,谢文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不过于露才……明日难道会举行一场‘考试’?” “到时会考些什么?又该如何才能掌握好分寸,既不张扬,也不会让人看出来是故意露拙?” “唉……这可真是天降的祸事啊!” “太后又怎么会早就想要见我?到时若是问我话,我又该如何应对?” …… 这些问题,他简直一个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一时间,愁云早已爬满了他的眉头,无论是谁,都可以看出他心事重重。 向来机敏的张彤云又如何能看不出来。 只见她一手拿着一张手绢,一手摇着羽扇,缓步来到谢文的身旁,一边轻轻地擦拭着谢文额头上冒出的细汗,一边摇着羽扇向谢文送去凉风。 见状,谢文不待张彤云发问,便轻声坦诚道:“我听瑗度说余姚公主要择婿,命人从江东才俊之中选出了三人候选,也不知她是怎么选的,所选三人竟然全是有妇之夫,也不知是谁人要害我,我居然也名列其中!”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片刻,见张彤云神色未变,又继续道:“方才我去面见叔父,向其说明我不欲前往应选之意,叔父说内廷传出消息,余姚公主已然属意王子敬,让我暂且应选,只要到时不胡乱显露才华,定会无事。我思前想后,总觉此事并非如此简单,至今仍想不明白明日入宫面见太后该如何应对?” 说罢,他又无奈地叹息一声:“唉……如果事情发展出乎意料,我想提前赶往广陵城,以躲此灾殃,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 等谢文说完,张彤云并未立即搭话,只是继续摇着手里的羽扇,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个时候,谢文也不再多言,继续在心头苦思着应对之法。 良久,张彤云像是想通了一些事,出声道:“我知夫君对妾身情意深重,决不会有负于我,我自一切听从夫君安排行事。” 言下之意,她也同意谢文早做准备,以避“灾殃”。 “嗯……” 谢文沉吟一声,思索片刻,然后道:“我思来想去,为以防万一,不可不早做准备!明日我同叔父出门之后,娘子便让人去‘下院’中找一个叫陈二虎的人,让他带人于半日内备齐行囊,等到我回府之后,若有异动,咱们便即刻动身,若一切平常,那就再另作安排。”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咱们就算去了广陵城,太后诏令一到,夫君难道还能抗旨不遵不成?”张彤云颇为疑惑地道。 她虽然支持谢文设法拒绝,可是在她看来,谢文选择前往广陵城以求逃避朝旨的做法,并不一定有效。 “我就不信,她堂堂公主,明知我不愿娶她,还会腆着脸让太后下诏!”谢文感叹一声,又道:“虽说三人选一,并非一定是我,但如果我表现得决绝一些,或许就一定不会是我了!我这么说,娘子明白吗?” “既然如此,那我就依夫君计策行事。”张彤云点头道。 她刚听了谢文坦白的话,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那就是如果谢文拒绝不成,被那余姚公主以皇权逼婚,她就“退位让贤”,与谢文离婚,自己带着景玉回吴郡去生活。 毕竟她自认为无论是张氏一族,还是当权的谢氏一族,都不会为了这件小事选择公然与太后诏令抗争。 但现在听到谢文心志如此坚定,她心中不由得一暖,暗感庆幸,决定跟着谢文一起勇敢地对抗一番。 …… 次日,皇宫之内,崇德殿大堂。 谢文跟在谢安身后,跨入殿门之内,然后就看到了殿堂之中已经等候着的王彪之、王献之、张玄三人,以及其他七八个身穿朝服的公卿。 他们每个人都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就像是在上朝一般。 而殿堂之上,现在还空空如也,太后褚蒜子、余姚公主司马道福都还没有来。 谢安进殿之后,便撇下谢文,跨步朝王彪之走去,俩人站在一起,悄声说着些“密语”。 谢文见状,也悄悄来到张玄身旁,悄声问道:“今日之事,不知兄长如何看待?” “唉……” 张玄轻叹一声,颇为无奈地道:“事已如此,岂我等可以左右之?结果究竟怎样,就看天意如何了!” 闻言,谢文看了眼同样满脸愁容的王献之,轻声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他们三人都对这件强迫意味极其浓烈的选婚之事非常反感,最终结果究竟怎样,还真不好说。 就在他话音刚刚落下,身穿冕服的褚蒜子就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从内堂走了出来,踏上台阶,坐在了殿堂之上的龙椅上。 谢安和王彪之见状,连忙率领众人跨步走到殿堂中央,朝褚蒜子躬身施礼道:“臣等拜见太后。” 只见褚蒜子轻扬手臂,高声道:“众卿平身,赐座。” 众人站直身子,然后缓步朝殿堂两边已经摆好的席榻走去,纷纷落座。 然后褚蒜子又道:“余姚公主丽质天生,贤良淑德,本出降大司马桓温之子桓济,然孰料桓济狼子野心,竟欲谋害亲叔,抢夺兵权,为祸天下,是而可忍,孰不可怀!故朝廷特降诏使其和离。今公主居宫中已有年余,屡闻朝中贤俊之事,仰慕之心遂生,成婚之意复起,是以诏令明发,令有司妙选群贤,以尚公主,经筛选之后,称公主之意者,秘书丞王献之、尚书郎张玄、殿中将军谢文三人而已。今日,朕将一一试之,然后定选尚之人!王、张、谢三人,须得坦诚应试,莫让公主失望。” 话音一落,王献之、张玄和谢文不由得面面相觑一番,然后一齐起身,来到殿中,齐声回道:“臣等谨遵太后之命。” “据朕所知,你三人均已成婚,若此次选尚公主,公主必然当作正妻,尔等之妻,将如何安置?”褚蒜子开门见山道。 对于这一明摆着的容易让人说三道四的现状,她不仅不避讳,而且还拿来作为“考试”之题,让他们三人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只听张玄首先说道:“婚姻之事,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既是太后下诏,臣自然一切遵从诏令行事。” 此言一出,褚太后的眉头不禁稍稍一皱,显露出了些许不悦之色。 而谢文听了,则是登时一愣,暗道:“他刚才的样子,不是也不愿意吗?怎么听起来不像是那么回事?” 就在他感到纳闷的时候,王献之接着道:“臣之婚姻,与常人不同,臣之妻乃舅父之女,与臣自幼一起长大,可谓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且臣妻秀外慧中,相夫教子,温柔体贴,臣决不能因公主选尚,便弃之下堂!故臣昧死恳请太后,感臣衷情,许臣与爱妻白首偕老。” 话音一落,褚蒜子眉眼间的愁苦之色竟瞬间消失了,脸上抑制不住地闪现出些许喜悦之色。 谢文见了,暗惊道:“难道这太后是要强人所难才高兴?” “那我该如何说才好?这殿堂之中这么多人,要是说了什么话传扬出去,可怎么是好!” “唉!不管了,就按想好的说!” “再怎么说,我和她也是沾亲带故的姐弟,她应当不会为难我吧……” 想罢,谢文也接过话头,继续道:“臣之妻,与臣相识虽不过数载,但其蕙质兰心、善解人意,对臣也可说是体贴入微,事事经心,臣常常自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若因选尚公主,便使贤妻下堂,亦或是降位做妾,臣宁愿辞官归野,也决不肯从。” 他本来想说宁愿一死,也不肯从,可心头却担心这话一说出,就没有了回头之露,到时若真为此丢了命,可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他还是给自己留了些许余地。 而褚蒜子听了谢文的话,嘴角也不禁扬起一抹邪笑,像是看穿了谢文的心思一般。 只见她环视一周,然后正色道:“听尔等之言,似乎今日已不须再试,便有了定论!” 说到这里,她稍稍一顿,见王献之和谢文一副惊喜轻松的样子,而张玄却微皱起眉头,她又接着道:“但尔等尚未见过公主之花容月貌,便下定论,恐有不公。” 说罢,她朝一旁的太监使了一个眼色,那太监连忙高声喊道:“公主请出!” 话音落下片刻,便见台阶右边的屏风之后,走出一个身段婀娜,面容极美,足可以称得上是羞花闭月的清丽美人。 谢文见了,不由得一愣,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余姚公主,竟然就是昨日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位让他一见动心的美人。 而张玄和王献之,也同样被余姚公主的美貌所折服,露出一副惊叹不已的神色。 见此情状,褚太后笑道:“现如今,你三人还是不改方才所言吗?” 只见张玄和谢文一齐拱手为礼道:“臣心志不改!” 而王献之却像是在深思一件事,稍稍一顿之后,才拱手道:“臣也不改。” 不过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已经没有方才那般坚定了。 褚蒜子闻言,忽然抿嘴一笑,看向余姚公主道:“道福,方才他三人所言,你也都听到了,如何抉择,就看你自己了。” “嗯……” 余姚公主沉吟一声,微微抬头看向张玄、王献之和谢文三人,眼中闪过几次异样之色。 等了良久,她才略带羞涩地看向褚蒜子,轻声道:“臣妹属意于谢家儿郎。” “哈哈哈……” 褚蒜子忽然大笑三声,然后道:“公主之意,甚与我合!但谢文方才所言,公主当三思才是。他人才如此,若不为朝廷效力,岂不可惜。” “只要谢家儿郎愿意,臣妹愿委身做妾。”余姚公主正色道。 她那坚决的样子,似乎为了求得佳婿,早已经做好了自降身份的准备。 此言一出,谢文哪里还能沉得住气,他连忙出声道:“臣实何人,怎敢与公主相配!且复令公主做妾,岂不有违君臣之道!还望公主收回成命!” 余姚公主闻言,一本正经地道:“常言道缘分天定,你我之缘已结,不论你是何人,我也不会后悔!” 闻言,谢文不禁转头看向谢安,心头暗惊“我靠!这剧本不对啊!” 可谢安却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仍是不想为谢文发一言。 无奈之下,谢文只得又道:“臣斗胆请问,公主究竟看上了臣哪一点?臣改还不行吗?” “将军文武双全,人才俊秀,天下女子谁人见了会不动心!我又如何不能看上将军?”余姚公主答了一句,然后也有样学样地问道:“我也请问将军,我自问才貌出众,又身份尊贵,世间少有女子能与我相比,又是哪一点让将军看不上,我改还不行吗?” “……” 谢文顿时无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既然将军说不出来,那便说明心中对我并无成见,我既不要你休妻,又不让你妻降位,自愿委身为妾,将军如何还有异议?”余姚公主正色道。 “……” 谢文依旧无语,他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发展竟是如此地出乎他的意料。 至于张玄和王献之,现在一个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戏,一个面无表情,似乎仍在沉思之中。 而这个时候,王彪之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殿堂中央,一脸严肃地拱手道:“臣启太后,公主乃天潢贵胄,皇家至亲,岂能委身为妾,若出降谢氏,自当位居正妻!不然,恐贻笑于天下,有损皇室威严!” 闻言,谢文就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连忙抓住机会,正色道:“王公所言甚是,公主千金之躯,岂能委身为妾,还望公主三思而后行!” 话音一落,坐在谢安下首的王劭站起身,走到殿堂中央,拱手奏道:“臣闻尧妻舜以娥皇女英,二女同为正妻,无妻妾之分,今日之事,正可援用此例而用之,既可慰公主爱才之情,又可全谢文爱妻之义。” “嗯!此言甚是。”褚蒜子点了点头,忽然看向谢安,问道:“谢仆射意下如何?” 谢安见问,连忙起身,来到殿堂之中,拱手道:“王尚书所言,有据可循,臣无异议。” 闻言,谢文顿感惊讶不已,心头不由得暗叹:“我靠!这是早就商量好了的吗?难道就真的骑虎难下了吗?” 思绪闪过,他连忙道:“臣蒙公主错爱,着实受宠若惊,但如此大事,不敢不三思而定,还望太后、公主假臣以时日,待思量清楚,再回复可否,如何?” 褚蒜子听了,正色道:“皇家赐婚,岂有臣下可否之理!?朕只许汝三日,回家好生劝慰汝妻,是要同为正室,还是降位为妾,亦或是与汝和离,此三者,不论她选那一项,朕都将一一允准!听明白了吗?” 谢文一脸无奈地道:“臣……臣明白。” “很好!此事到此议定,诸位爱卿都散了吧!” 说罢,褚蒜子站起身,转身走下了台阶,朝内堂走去。 “臣等恭送太后。” 谢安、王彪之等人连忙站在堂上,躬身行礼,为褚蒜子送行。 第158章 身不由己 第158章 身不由己 待太后离去之后,余姚公主却并没有随太后进入内堂,而是走下台阶,缓步来到了谢文的面前。 只见她轻启红唇,微笑着道:“我素闻将军胸怀壮志,今与我成婚,既可助将军之志早日实现,又不使将军有离婚之憾,将军何必面露如此为难之色?究竟是我貌丑,不堪入将军之眼,还是因我是再婚之身,将军心有所嫌?” “呃……” 谢文没有想到余姚公主竟然将话说得这般直白,让他不禁为之愣神,在心头暗叹道:“有些话我是否是言之过早了……” 毕竟若说美貌,就是年纪稍轻的张彤云也不敢说就能胜过余姚公主,两人只能算是风格不同,各有千秋,而且公主容貌也早已入了他的眼! 若说再婚之身,她尚且只与桓济一人有了夫妻之实,比起后世不知换了多少个男友才举行‘头婚’的‘小仙女’,也不知要干净了多少! 作为经受“先进开放”文化“洗礼”的穿越之人,他自然也不会被那些陈腐的思想所束缚,所以也说不上是心有所嫌。 唯一让他一时难以说服自己的,就是作为丈夫违背对自己妻子做出的许诺这一点。 常言道:“人无信不立!” 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就算借着皇室的权柄,获得了成功,也必将受千万人所唾弃。 而他心中所想要成就的“伟业”,更是就此失去了信义这一最重要的基石。 沉默良久,他才恭谦有礼地拱手道:“公主很好,是臣配不上公主。” “配不上?若是如将军一般‘诗名盖江左,身为士卒先’的文武全才都配不上我,那我岂不是要孤独终老了?”余姚公主嫣然一笑道。 “嗯?”谢文又是一愣,然后道:“公主只听闻了些许虚浮之名,哪里知道臣本性如何?若委身于臣,恐将遗恨终身!还望公主三思。” “世间之人,谁让人看的不是虚浮之名?将军有心立此虚浮之名,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至于人之本性,又有几人可堪一见?纵然你本性再恶,也是我意中之选,况且太后旨意已定,就算后悔,也当等到成婚之后,让我自尝苦果!将军何忧之有?”余姚公主正色道。 “……” 谢文再一次被余姚公主的话给搞得无语了。 他没有想到,堂堂公主,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似乎已经难逃这公主的“魔爪”了。 又是一阵沉默,让殿堂中的气氛再次变得尴尬了起来。 谢安忽然走到余姚公主身旁,拱手为礼道:“方才太后明旨已下,谢文自当奉旨而行,公主何必为此徒增烦恼,不如静候佳音,以待缘分天成?” 闻言,余姚公主严肃的神情瞬间消散,转而露出些许喜悦之色,微笑道:“有谢仆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我就在宫中静候仆射佳音。” 说罢,她轻摆衣袖,转身朝内堂走去。 等她离去,众人才走出了崇德殿,各自往不同的道路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张玄忽然凑到了独自一人出宫的谢文身旁,悄声搭话道:“今日之事,看来文度是半点不知内情了!” “内情?什么内情?还请兄长为我解惑!”谢文满心好奇地道。 “此前宫中传来风声,琅琊王氏有心与皇室结亲,以求巩固权位,而这位余姚公主,向来自负才貌,喜欢强迫于人,故而王子敬自述与妻子情爱甚笃,便是投其所好,要让余姚公主对他另眼相看!谁知你却半路杀出,非要说和彤云情深意厚,还说出辞官之语,怎能不让她对你特别瞩目?”张玄无奈地叹息道。 他自然相信谢文和张彤云之间的感情是真的很好,但特别之事,当从权变!说一两句违心之语,只要解释得清,纵然传扬了出去,也没什么大碍。 可当时在殿堂之中,他已不能事先提醒谢文,以致于阴差阳错,事情的结果最终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兄长才故意说出愿意迎娶公主之语,只是为了反其道而行之?”谢文不敢置信地道。 张玄无奈地摆手道:“世间事,就是这么奇怪,容不得你不信!” 说着,他稍稍一顿,又道:“我现在倒是没了麻烦缠身,但文度却已被公主相中,彤云又是个烈性子,回去如何劝慰,方可两全其美,文度可要深思才是!” 此言一出,谢文顿时听明白了张玄的言下之意,他连忙道:“今日之事,兄长全程见证,绝非是小弟薄情寡义,要想攀皇家之亲,实乃不知内情,而致身陷此患之中!常言道:‘君子救人急难’,还请兄长与我一同归家,将其中原委与彤云说明,不然万一彤云一时想岔,做出什么傻事,我才真是悔之不及。” “文度不必过于忧心,我正有意与你一同回去,看看彤云将作何反应,若需帮忙,我定会相助的。”张玄微笑道。 “那事不宜迟,我们赶快走。” 谢文回应一声,然后便拉着张玄加快了出宫的脚步。 走在路上,他的心头忽然间冒出了些许遐思。 “此前瑗度特意前来提醒于我,让我严辞拒绝,则可以回绝公主之意。” “后来叔父又只说不让我露才,便可无忧,丝毫不提这所谓的内情!” “而且刚才堂中奏对之时,他更是‘装聋作哑’,不发一语相帮,难道这是叔父早就谋划好了的事情?” “可是当今太后便是叔父之甥,叔父又已经成为朝廷执政,有必要再利用我来亲上加亲吗?” “更何况这么做,要是得罪了张氏一族,岂不也是横生枝节?” “对了,王劭提出娥皇女英之说,岂不正好可以免了张氏一族因此失落!” “如此看来,真有可能是叔父故意布局,可为什么都到了临门一脚,却也不愿和我商议一番呢?” …… 两人出了宫后,骑着马一路疾驰,不过片刻之间,就回到了谢府。 此时陈二虎正带着人在准备着行装,而张彤云也扎着发髻,戴着巾帻,穿着一身利落男装,抱着景玉,端坐在客室之中,静静等待着谢文的归来。 那做足准备的样子,似乎是只等谢文一声令下,她就要豁出去和谢文闯荡一番天涯一般。 张玄看到张彤云这身装束,不由得会心一笑,转过头看了一眼谢文,笑道:“文度看来也并非毫无准备嘛!” “忏愧!忏愧!兄长请。”谢文苦笑道。 张彤云看到张玄到来,不禁顿感惊奇,起身相迎道:“兄长今日怎么有空到小妹这里来?” “哈哈哈……” 张玄闻言,顿时大笑了起来。 等看到张彤云的脸上因为他的笑声而爬上了些许红晕,他才笑道:“我今日若是不来,不知再见小妹之日,将在何年何月了。” 此言一出,张彤云不由得抬头看了谢文一眼,见谢文面色尴尬,眉眼间藏着重重心事,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的面色也登时变得极为严肃,没好气地看向张玄道:“兄长今日若是替人来当说客,大可回转,不然,可别怪小妹不顾你我十余年兄妹情谊,做出些无礼之举!” “哈哈哈……” 张玄闻言,又大笑了起来。 不过这一次,他很快就收住了笑声,一本正经地看向谢文道:“文度你看,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已经要开始油盐不进了。” “呃……” 闻言,谢文不由得万分尴尬,上前一步,一脸真诚地望着张彤云道:“娘子误会了,兄长此来,并非是来当说客,而是来与我们共商应对之策的。” “应对之策?” 张彤云嘴里呢喃一声,然后苦笑道:“看来我选的夫君果真是人才出众,就连公主也情愿下嫁。” 那说话的语气里,根本没有半点赞叹之意,只有满满的失望和自嘲。 这一个个字传入谢文的耳朵里,转瞬就变成了一根根刺扎在了他的心头。 “唉……” 他无奈地叹息一声,然后看向张玄道:“兄长,这一切的前因后果,还是由你来说吧,毕竟有些事,我也不清楚。” 如今张彤云一眼猜透事情结果,谢文的言下之意,张玄如何还能听不明白。 只见张玄正色道:“数月之前,朝廷传出风声,说余姚公主要在朝野贤俊之中择婿,当时消息传出,有意向尚主的几大士族有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高平郗氏以及咱们三吴的顾、陆、朱、张四大族,陈郡谢氏本没有应选。”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看了眼正面露惊奇的谢文,然后又紧接着道:“就在月前,原本在备选之列的郗恢不知何故,突然被排除在外,朝廷下令再选,又过一月时间,直至三日前,朝廷才最终敲定,由文度、我和王子敬列为最终备选之三人,当时闻知此讯,我亦深感意外,今日见文度于宫中表现,我可保证,事先文度对此事绝不知情!但文度之入选,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促成,我也说不清楚。” 说着,他稍稍一顿,看向张彤云道:“文度既不知情,自无爱慕公主之心,今日面见太后之时,也直述与你情深意笃,严辞回绝,不愿尚主,此事众所共见,小妹莫要错怪文度!” “错怪?哼!可事实就是他已经被公主选中,即将成为驸马,是也不是?”张彤云冷冷地道。 那冷峻的语气,不禁让在她怀里正东张西望的小景玉忽然停止了张望,朝谢文伸出双手,喊道:“爸爸,抱抱!” 这奶萌的声音一出,张彤云那严肃的脸色不由得为之稍稍一动,谢文见状,连忙上前,温柔地从她怀里将小景玉抱了过来。 不过,他却仍然没有搭话。 只见张玄无奈地苦笑道:“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备选三人之中,唯有我口称遵命,愿意尚主,可公主偏偏不选我!文度言辞恳切,一心拒绝,却偏偏让公主属意,宁愿委身为妾,也执意要下嫁,真可算是造化弄人啊!” “果然是造化弄人?我看绝非如此简单吧?”张彤云依旧冷声问道。 此言一出,张玄不由得无奈地望向了谢文,以示他是黔驴技穷了。 见状,谢文硬着头皮道:“我之本意,并不愿就此向皇室妥协,所谓驸马,在我看来,也不过是虚名而已,从未令我有丝毫动心!若娘子愿与我归隐山野,从此甘于贫苦,我愿就此辞官,在山野间隐姓埋名,男耕女织,尽享天伦之乐。” “若如此,岂不让我终身愧疚!我又如何能背此害夫之骂名?”张彤云瞥了谢文一眼道。 在她看来,谢文那么说,不过是激将法罢了。 闻言,张玄紧皱眉头道:“那不知小妹意下如何?” 张彤云盯着谢文道:“公主何许人也!天潢贵胄,皇帝亲姊,岂会自降身份,真的做妾!我是他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妻,如果他要娶公主,除非一纸休书把我休掉,不然,我宁死也不让那所谓的公主凌驾于我之上!” 张玄连忙道:“如果公主与小妹同享正妻之名,位分相同呢?” “兄长以为小妹可欺不成?这世上哪有一夫二妻之事?更何况还是选尚公主之驸马!”张彤云冷声道。 “可如果太后明诏,特许其事,又当如何?”张玄又道。 闻言,张彤云忽然一愣,先看了看谢文,又看了看张玄,然后盯着谢文道:“正是因为如此,你才特地请兄长前来劝我,是也不是?” “是……” 谢文轻声叹息一声,然后又神色坚定地道:“可如果娘子不同意,我依然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抗旨不遵!” “唉……” 张彤云怅然叹息一声,本来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消散了大半,她颇为无奈地道:“生而为人,身不由己,我也不该怪你!从心而言,我愿与你守此情义,老于山野。只是……只是这天下之大,兆民之众,能有机会得逞心志者,复有几人?我终究不忍既让你抱憾终身,也让我遗恨白首!这皇命,你还是遵从了吧……” 说罢,张彤云黯然撇转了头,但还是没有遮住她眼角不经意间滑落的两行朱泪,似乎她这一生的倔强,都在这一刻选择了妥协。 闻言,张玄颇为感伤地上前两步,正色道:“文度对小妹之情,实可称得上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相信他就算奉旨娶了公主,也决不会对你有半分怠慢,你何必如此伤感。” 话语一落,谢文连忙上前道:“兄长所言,便即我心!我若有半分变心,叫我不得好死,死后永堕地狱,不得再转生……” “好了!别说了!” 张彤云忽然大声打断了谢文的话,然后上前道:“把景玉给我,我要静坐一阵,舒缓心情。” “娘子,你……” “好好!我们走!” 谢文正要说些什么,怀中的景玉却突然被张玄抱给了张彤云,然后他也被拉着走了出去。 走出门外,来到一处寂静无人的走廊之中,他忽然紧皱着眉头看向张玄,一脸严肃地问道:“尚主一事,兄长可是早已和叔父商量好了,才会让我中选?” 第159章 约法四章 第159章 约法四章 “文度何以作此想?” 张玄面带微笑,虽然看似在问,但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疑惑之色。 似乎他早就料到谢文会想到这一点一样。 “按常理推测,兄长与彤云一母同胞,见我中选,就算不大发雷霆,也不该主动前来点拨于我,甚至还愿意与我一同归家,劝说彤云,其中缘由究竟如何,怎么会让人不感到奇怪!”谢文正色道 “虽然其中内情并不如你所想,但结果亦无不同,不过你可知道我这么做的深意?”张玄嘴角依旧微翘道。 “我若能想得通,就不会将心中猜测说出来了。还请兄长为我解惑。”谢文道。 张玄解释道:“其实很简单,不过为了一个‘权’字。琅琊王氏虽为当今一等士族,但自王丞相后,门户中人才凋零,无人握有兵权。王公虽与谢公同掌朝政,但毕竟年迈,百年之后,琅琊王氏便无所依凭,故而王子敬以王氏茂才,不惜舍妻,也要尚主以求依傍皇权。” 说到这里,张玄稍稍一顿,见谢文眼中闪过几丝异样之色,一脸的不以为然,又道:“只是如今琅琊王氏子弟,无人可堪当疆场之任,令叔父谢公之意,本来是要郗道胤与王子敬争上一争,可你也知道,郗道胤之妻,乃是令伯父谢公无奕之三女谢道桀,谢令姜之妹,当时消息传出,不仅令姊不愿让出正妻之位,日日泣诉,就连谢令姜也几次三番回家游说谢公,方才让郗道胤免于应选。” 闻言,谢文更感疑惑,想不明白张玄顾左右而言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不禁紧皱着眉头问道:“郗道胤因三姊之故落选,与我中选又有何关系?” “哈哈哈……” 张玄大笑一声,正色道:“若非他落选,你又如何能列入备选之中,更何谈中选,怎会没有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谢文本想解释一番,可又觉得就算解释,也是说些无意义的话,还不如赶紧回到最初的话题。 所以话刚出口,他连忙话锋一转道:“唉!还请兄长接着说。” 张玄继续道:“郗道胤落选之后,谢公本已打算就此成全了王子敬所求,让他尚主,但谁也没想到,你却突然出现在了备选之列,而且还是皇室越过谢公,自行完成的挑选。当时谢公闻讯之后,便派人告知了我,问询过我的意见。” 说着,他稍稍一顿,见谢文神情未变,又道:“当时我便深感诧异,求谢公一定设法不要让你中选,以免让彤云伤心。但我也知你既然早被皇室看中,不论如何设法,最终都应当是你中选!所以当时与谢公商议之后,另做了一番准备,我们一早就与王劭商量好,如果是你中选,那就提出娥皇女英之说,让你能奉旨同时拥有两位正妻,而我再来劝慰一番,使彤云接受这个事实,既维护了皇室的尊严,更保住了张氏的颜面。” “按兄长所言,你们倒并未有意让我成为驸马?”谢文不敢置信地道。 张玄笑道:“就我来说,自然是不愿你成为驸马,毕竟不论怎样,对彤云也是一种伤害!但对于谢公来说,他却是乐见其成,至于这其中谢公究竟有没有特意促成,我就不得而知了。” 他话虽然这么说,但故意强调的“特意”二字,无疑是在告诉谢文,谢安极有可能参与其中。 “这……” 谢文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相信张玄说的话不会有假,可他却不敢相信,这个驸马真的就是凭空掉下来的! 只不过现在不论想得通还是想不通,对他来说,都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意义,毕竟这件事已经是木已成舟,他不得不从了。 现在唯一值得他担心的,就是张彤云。 …… 送别张玄之后,谢文便回到了他和张彤云居住的小院,站在房门之外,静静地等待张彤云唤他进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当天色渐渐变黑,张彤云依旧没有松口。 “哇哈哈……娘亲!” 忽然,房门内传出小景玉惊呼的声音,话音入耳,他哪里还敢迟疑,连忙嘴里喊着“娘子”,一脸忧心的快速跨步入内,进入了寝房之中。 然而他却看见小景玉正乐呵呵地笑着,而张彤云则是黑着脸,正盯着他,娇嗔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守规矩之人!这么点小动静,就让你忍不住找借口冲了进来!” “娘子误会了,我还不是担心你……” 谢文连忙解释,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张彤云厉声打断了下来:“担心我什么?担心我因此自寻短见?我凭什么为此寻死,给个再婚的公主让位?到时我死了,留下景玉任由她欺辱吗!?” “呃……” 谢文顿时一愣,暗惊道:“怎么画风不一样了?这是被激发出‘老虎’本性了?” 遐思闪过,他连忙道:“娘子能想通就好!我发誓,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谢文真正的正妻,她就算是天潢贵胄,千金公主,我也决不会让她做出不利于你们母女之事!” “发誓?谁要你发誓了?”张彤云冷哼一声,然后一脸严肃地道:“既然你衷心爱护我们母女,又有信心管得住公主,那我与你约法四章,你可愿意?” “约法四章?不该是三章的吗?”谢文又是一愣,嘴里呢喃一声,不过他不敢迟疑,连忙道:“娘子所求,定然是合情合理,我自然愿意!” “哼!” 看到谢文这个时候还保持着谨慎的态度,张彤云其实是有些不悦的,不过她只冷哼了一声,并没有揪着不放。 只听她直入主题道:“第一,我比她先入谢氏之门,就算是同为正妻,她与你成婚之后,也当以阿姊称呼于我,在内相处,应执妹礼。” 闻言,谢文有些为难道:“可据我所知,这余姚公主,似乎比娘子年岁稍长一些,若是……” 他话未说完,张彤云再一次打断道:“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我们母女还如何相信你能护我们周全?” “呃……” 谢文颇为尴尬地看了看笑容已经消失的小景玉,心中不由得一愣,连忙正色道:“也罢,我定然说服她依娘子便是。” 张彤云又道:“第二,成婚之后,但凡你在家中,单日只得在我房中安歇,至于双日,随你是在她房中过夜还是在哪个姬妾那里厮混,我都不管。” 此言一出,谢文暗觉有些不可思议,分不清张彤云到底是在乎自己,还是打算放任不管! 不过看到张彤云一本正经地谈婚后之事,他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不再多想,连忙答应道:“也依娘子。” 张彤云又道:“第三,景玉日后婚嫁,必须选配高门俊才,而且选尚何人,须得我和景玉做主,不得让她插手!” 谢文连忙道:“这是自然。” 张彤云最后道:“第四,他日不论我和她谁人诞下子嗣,你都要一视同仁,好生养育,且以年长者为嗣!” 谢文答道:“这是常理,我自然没有异议。” 话音一落,他又连忙问道:“除此之外,娘子若还有其他的要求,尽管一一说出来,我能从尽从。” “哼!” 张彤云忽然娇哼一声,脸上闪现一丝红晕,一脸正色地看向谢文道:“我要你从今夜到与公主成婚前一夜,每夜陪我至少三次,让我能早日诞下子嗣!” “啊?!” 谢文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惊呼了出来。 “怎么?你是不愿意,还是不行?”张彤云娇嗔道。 闻言,谢文心头便冒出一句话:“不行?男人怎么可能说自己不行!” 不过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缕遐思,竟然就从嘴里说了出来。 只见张彤云听了之后,一本正经地道:“既然如此,希望夫君莫让人失望!” “……” 谢文顿时无语,暗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以前还让她失望了?” “不可能啊!我明明很强的啊!” “激将法!对!这一定是激将法!今天一定让她尝尝刺激我的后果有多么严重!” …… 几缕思绪闪过,他嘴角扬起一抹邪笑道:“就怕娘子到时不堪挞伐。” “是么?那妾身就拭目以待,看看夫君驰骋疆场的本事究竟如何!”张彤云嘴角也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见状,谢文顿感不对,暗道:“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一向温婉贤淑的娘子,变成了这个陌生的模样?不过……这样子……似乎也别有一番韵味……” 他正暗自想着,张彤云便抱起小景玉,轻声对小景玉说道:“走,咱们娘俩去用晚膳,夜里让你莲姨陪你玩。” 说着,她也不管谢文还站在那里,便径直抱着景玉走了出去。 谢文见状,也不多想,等张彤云离开,他也穿过庭院,朝谢琰居住的小院走去,准备和谢琰一起共用晚膳,顺便告诉他前往广陵城一事可能要暂缓。 不过走到半路,他就遇到了谢安,被谢安叫过去一起用膳了。 谢瑶和谢琰作为谢安之子,成家之后,虽然没有搬出谢府,另起家业,但平日里吃饭,也都是在各自的小院里独用,一月之中,只有几日会全家人坐在一起,一同用膳。 而今日谢安明显找谢文有事,所以一桌之上,只有他们两人。 待饭菜上齐,谢安微笑道:“文度,我知你有许多话要问,待用过膳后,我自会为你解惑,动筷吧。” “叔父请。” 谢文客气一声,便拿起筷子,动了起来。 他以谢氏子侄的身份在这世间已度过了四年多的时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饥饿难当,“没见过世面”的“山野小子”。 现在他吃饭的动作,已经十分斯文有礼,根本看不到半点当初“大快朵颐”的粗蛮样子。 不过这一顿几乎是在沉默中结束的晚膳,却一点也不显得漫长。 很快,两人就都放下了筷子,漱了口,洗了手,一同离开饭厅,来到了书房之中,关上门,坐了下来。 然后谢安便出声问道:“彤云劝说得如何?可否需要我出面?” “彤云虽然因此大为伤心,但经过劝说,也已经同意我迎娶公主。”谢文答道。 他并不打算说张彤云和他约法四章之事。 “难得彤云如此深明大义,他日你建立功勋之后,我定然为她求个诰命。”谢安正色道。 “叔父好意,彤云若是知道,定然会十分感动,小侄在此先谢过叔父了!”谢文客气一声,然后又道:“但有一事小侄实在想不通,余姚公主怎么会对小侄情有独钟?” “你怀疑这件事是我所促成的?”谢安眉头微皱道。 “虽然现在木已成舟,就算怀疑,也改变不了任何既成事实,但我只想自己能够不被蒙在鼓里。”谢文正色道。 “嗯……” 谢安沉吟一声,然后正色道:“若说是我有意促成,倒也不算牵强,毕竟是我在太后面前特意夸赞了你一番之后,太后和公主才将你列为备选之人!但我却也没有把握你能胜过王子敬,毕竟余姚公主曾经属意于他,并非虚言。” “如此说来,我倒还真是得天所幸,竟然能让公主数日之间就转变心意!” 谢文苦笑着感叹一声,又道:“叔父既然有意让我成为驸马,不知是有什么打算?” “文度此前一心想让我揽权,为谢氏未来做打算,怎么到了文度自己,却又故作不知了呢?”谢安反问道。 他虽然是反问,却无疑已经回答了谢文的问题。 他这么做,无非是想凭借皇权,获得更多的权力,让谢氏手中的权力更加稳固。 而谢文已经在吴兴平叛中建功,成为驸马之后,稍加历练,也能名正言顺地“飞速”提拔,掌握一定的军权。 到时他就会提前拥有他此前对谢文所说的“缓急之助”! 闻言,谢文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谢安话中之意,他不禁暗叹:“看来历史的车轮,已经开始奔向了未知的方向。” 思绪闪过,他连忙正色道:“若是如此,小侄自然愿意为谢氏一族变得更加繁荣昌盛,贡献一份力量!” “很好!我就知文度不会令我失望。”谢安赞叹一声,又道:“不过前往朱序帐下做参军一事,也不可因此事而废,我将奏明太后,你与公主婚事一切从简,月内即办,成婚之后,你便赶赴广陵,一切按此前计议行事。” “若如此,也可让彤云心中好受一些!还是叔父虑事周全,小侄一切遵从叔父之意行事。”谢文道。 …… 第160章 攻心为上 第160章 攻心为上 当谢安将话已经说明,所谓的儿女情长,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毕竟在这个时代,婚姻,本来就是士族用来稳固权力的工具。 对于张彤云,谢文一直是真心相待,而且也发自内心地想和张彤云白首偕老。 尽管在张彤云之前,他已经有了怜云等三个婢女,但婢女和妻子之间的身份地位,以及能带给他感情上的慰藉,始终有着巨大的差别。 那些婢女,最多让张彤云生出一些醋意,还不至于会造成真正的伤害。 而如今余姚公主执意要下嫁于他,无疑是在和张彤云争夺他的归属权,这与张彤云容忍他贪恋美色的性质已经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已经将张彤云逼到了悬崖口,只剩下从与不从两种选择。 从则与人共享夫君,不从则只能降位做妾或者离婚。 虽然与公主同为正妻,已经是皇室对他和张彤云最大的让步,保住了张彤云的颜面与身份。 但他却仍然因此自感深深地对不起张彤云,也对不起他的良心。 所以,他才会选择向张彤云坦白,征求张彤云的意见,如果张彤云不愿意接受,他宁愿辞官归野,也要拒绝皇命。 但张彤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甚至已经到了爱他胜过爱自己的地步,将他当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家人,当成了一切。 张彤云不忍看到满身才华、志向远大的他失去实现梦想的机会,最终选择了成全。 这是他的幸运,更是张彤云的伟大。 让他可以有两全的选择,不用为了保持名望,去营造一些经不起推敲的虚假人设,为下一次出仕去做准备。 不用变成他所讨厌的虚伪的人! …… 是夜,繁星满天,月光明亮。 寝房之中,早已点起两支红烛,挂起了好些香囊,营造出红光袅袅,香气氤氲的气氛。 今夜,谢文完全属于张彤云;今夜,他们心中郁结的怨气将完全释放;今夜,即便蜡炬成灰也无法终结那充满激情的缠绵。 当加速跳动的心缓缓降速,当打湿的衣衫褪下,当床铺重新更换,当疲惫感从心底涌起。 他们惬意地依偎在一起,感受着只属于他们的片刻温情。 良久,谢文忽然伸出手轻抚着张彤云满是红晕的脸庞,自信地道:“娘子,如何?” 张彤云羞涩地瞥了谢文一眼,娇嗔道:“今夜尚可,就不知明夜是否还能如此。” “尚可……” 谢文虽然明知张彤云是故意激他,但心里还是对“尚可”二字久久不能释怀。 “看来今天得好好让你知道为夫的本事究竟如何!”他在张彤云耳边轻吼一声,然后猛然翻身,就要继续尽情施为。 可是这个时候,张彤云却用双手撑住他的胸膛,白了他一眼,微怒道:“你要有劲,到别处试去!再弄湿了床铺,我可没脸叫人来换!” “呃……” 谢文本也不是非要给张彤云厉害瞧瞧,尴尬地一笑,然后故作失望道:“也罢,明夜再让娘子好生检验。” 其实在他超倍完成了张彤云交给他的任务之后,体力已经近乎透支,刚才的话,只不过是为了逞强才说的罢了。 而且备好更换的床铺只有一套,要是再来,他们可就睡不好安稳觉了。 …… 次日,张彤云赖床未起,谢文经过一夜的养精蓄锐,却像是无事人一样,一早就生龙活虎地在庭院里舞起了剑。 至于小景玉,倒是应时而起,一看到谢文,便跑到庭院之中,粘着谢文陪她玩耍。 玩乐之中,小景玉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在谢文的眼里都显得那么可爱,让谢文感觉如沐春风,心都快融化了一般。 而玩乐了好一阵过后,张彤云也在小景玉的催促下,终于下了床。 只不过她走路时稍显扭捏的样子,却引起了小景玉的注意。 只听小景玉奶萌奶萌地道:“娘亲,你是不是也扭着脚了?” 闻言,谢文不禁颇为得意地看着张彤云,嘴角扬起一抹邪笑。 张彤云见状,白了谢文一眼道:“对啊,娘亲昨夜睡觉脚抽了筋,今天就让阿爹陪你玩,好不好?” 小景玉闻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阵欢喜地转过头,望着谢文道:“爸爸,刚才你跳的舞,可以教我吗?” “舞?” 谢文稍稍一愣,然后恍然大悟般的大笑道:“哈哈……咱女儿要学,爸爸怎么会不教!不过……景玉得等爸爸一会儿。” 说罢,谢文跨步来到庭院之中,一剑劈下院中一棵桃树的枝桠,拿在手中,三下五除二,就削成了一柄小木剑。 小景玉将没有锋刃的木剑拿在手里,当即便绕有兴致地把玩了起来,自顾自地在庭院里胡乱挥舞着,一时间,竟像是已经忘了要谢文教她一般。 谢文也并不着急,让小景玉自己玩着,他则在一旁静静地看。 不知看了多久,他忽然在张彤云耳边轻声道:“你看,咱们女儿还真有天赋,说不定以后会成为一代女侠!” “女侠……夫君真的能放心让景玉去舞刀弄剑吗?”张彤云却隐隐生出些担忧道。 “在这世道,有些武艺防身,也不是坏事,娘子说呢?”谢文微笑道。 “这倒是……”张彤云低声轻喃。 …… 谢文在家里静享着天伦之乐,等待着谢安去帮他摆平宫里的余姚公主。 只不过谢安却并不着急,今天尽管入了宫,却没有说半点关于谢文和余姚公主婚事的话。 直到又过了一天,下午申时,谢安才在处理了公务之后,慢悠悠地来到了崇德殿。 与褚蒜子见礼完毕,谢安拱手禀报道:“经过一番苦劝,谢文之妻张氏已然想通,不会因谢文尚主,闹出什么事端!但臣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太后能够准许公主与谢文婚事一切从简操办。” “婚事从简?既然张氏已然听命,还有这个必要吗?”褚蒜子眉头微皱道。 谢安正色道:“臣请婚事从简,并非是考虑张氏,而是因为去年朝廷明发诏令,以长秋将建,权停婚姻,如今陛下尚未大婚,而公主出降,大办婚礼,恐将使民有怨言!且公主离婚再嫁,若礼同初嫁,亦非淳化风俗之道。” 上一年八月,为了给司马昌明选后,朝廷特意下诏,在这一年之间,不许公卿百姓结婚,现在却大肆操办公主的婚礼,实在说不过去。 褚蒜子闻言,也不争论,点头道:“舅父所言有理,那就一切从简。” 毕竟余姚公主只是与她血缘关系疏远的皇家族妹,并不是她的女儿,她没有必要去争。 而且这样做,不仅不会损失皇家的颜面,还能为皇家赢得声名,她自然是乐意为之的。 谢安又道:“此前朱序上表,奏请谢文为其参军,臣意以为,朱序虽桓氏旧将,然亦洞悉朝局,颇有远见,既然他愿意任用谢文,朝廷不妨顺水推舟,依其所请,让谢文赶赴广陵,伺机建功,他日也好为朝廷所用。” “此事也依舅父之意施行便是。”褚蒜子再一次点头道。 “那臣就命人察看黄历,寻一个良辰吉日,先使谢文与公主完婚,再让他前往广陵赴任。”谢安又补充道。 “此事就全权交由舅父处置,只是要辛苦舅父操劳了。”褚蒜子微笑道。 “此乃臣之本分,谈不上辛劳。”谢安正色道。 …… 十三日后,余姚公主乘坐着安车,带着一大队仆从,从皇宫中来到了乌衣巷中的谢府别院之外。 那是为了表示对皇室的尊重,谢安特地送给谢文居住的一座与谢府独立开来却又相距不远的府邸。 只见余姚公主身穿凤冠霞帔,从安车走下,跨入门内,才坐上早已准备好的八抬大轿,跟着“轻敲细打”深怕发出大声大响的鼓吹队伍在庭院里走了两圈,最终在内堂外停了下来。 然后谢文才遵命上前,将她从花轿中牵出,在内堂里简单行了成婚叩拜之礼,她就被送入了洞房。 待送别了寥寥几个被拉来“凑数”的宾客之后,谢文颇为担心地问道:“堂堂公主,婚礼却如此简陋,恐怕她心中难免因此生出些不满,要是到时她将怒气都撒在彤云身上,小侄当如何是好?” “哈哈哈……” 谢安大笑一声,正色道:“文度是怕了她吗?” 谢文正色道:“我有这一身武艺,如何会怕她!可彤云毕竟是柔弱女子,景玉又才两岁,我又不可能时时在家,公主手下那么多奴仆,日后她要是欺辱了彤云和景玉,我纵然有心保护,恐怕也是鞭长莫及。” 谢安笑道:“文度游走花丛之中,还会找不到降服公主之法?她就算是公主,也不过是一女子而已,今日婚礼如此,文度再以常人待之,她必然心生惶恐,如何还敢肆意妄为,大摆公主威风?” 闻言,谢文不由得一惊,脱口道:“这能行吗?” 谢安提醒道:“文度可还记得当日崇德殿选驸马,公主自称愿意委身为妾一事?” “话虽如此,可太后明诏,还是让她和彤云同为正妻,当时说的……” 话说到一半,谢文忽然明白了谢安所言的深意,吃惊地道:“叔父是让我将她视作媵妾,以压制其心?可如此做,不会适得其反吗?” 谢安笑道:“兵法有言:‘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文度熟读兵法,岂能弃之不用?” “这……一时看来,也别无他法,那我就权且试上一试,如若不成,还要请叔父相助才是。”谢文略感尴尬地回道。 他虽然不想将自己苦学的兵法,用在和女人的争斗之上,但现在,似乎也不得不用了。 “文度尽管用心去试便是,我就不耽误你了,去吧。” 谢安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挥手示意谢文去洞房好好地试。 …… 一路上,谢文的心里不禁闪过无数遐思。 “堂堂公主,应当是一贯的娇生惯养,凌驾于世人之上,若是以媵妾视之,是不是会让她落差感太大,以致于情绪失控?” “可如果我都对她低声下气,岂不是更加助长了她的气焰,到时纵然彤云与她都是名为正妻,但要想不受欺辱,恐怕也很难了。” “还是要表现强硬一点才行,不然如何能护得彤云母女周全?” “只是这其中的度,该如何把握才好呢?” …… 他脑海里的思绪还没有理清,就已经到了洞房门口。 只见洞房大门微闭,房内人影闪动,两个丫鬟正抱着余姚公主,在房内东跑西撞,时不时发出些碰撞之声,以及刺耳的争吵声。 “咵嚓……嘭……” “公主!不要砸了,驸马快来了!” “放开我!我堂堂公主,他们竟然敢这般羞辱于我!今天,我就要让谢家人看看,羞辱我的下场!” “啊……公主!不要……” …… 谢文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余姚公主竟然早已经开始发威了。 “现在看来,只能以非常之法,来处理这一非常之事了!” 他暗叹一声,心中拿定主意,当即一脚将洞房大门猛地踹开。 “嘭!” 当两扇门一齐猛地撞击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余姚公主摔打东西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下来,手里拿着还未扔出去的木盒子,一脸吃惊地望着门口满脸怒色的谢文。 而那两个丫鬟也惊得放开了双手,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站在余姚公主身旁。 谢文见状,心中一喜,暗道:“此法果然有效。” 不过他神情依旧严肃,装作愤怒不已的样子,瞪了一眼余姚公主,然后厉声道:“你们俩出去,让她砸个够!我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将这房子给掀了!” “……” 余姚公主闻言一愣,像是仍沉浸在惊讶之中,一时没有任何表示。 她身旁的那两个丫鬟也不敢有所动作,站在原地,死死地低着头。 “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谢文眉头紧锁,发出一声质问。 “……” 那两个丫鬟却还是不为所动。 “看来还真是听不进好话啊!”谢文感叹一声,又厉声道:“别以为你们是公主的婢女,我就管不了你们!今天你们进了谢家的门,竟然胆敢不听我的话!哼!我看今天没有我的吩咐,谁敢给你们吃一口饭!谁想尝尝被饿死的滋味,就在这里站着,要是不想找死,就给我滚出去!” 此言一出,那两个丫鬟一脸恐惧地抬起头,望了望谢文,又看了看余姚公主,最后对视了一眼,选择了赶紧跑出去。 见状,谢文又看了看余姚公主那满眼懵然的神情,嘴角闪过一抹邪笑,然后跨步到桌前坐下,冷声道:“砸吧。” 话音落下良久,余姚公主却仍旧没有动作,而谢文则自顾自拿着桌上的瓜果吃了起来,那样子,似乎连看都不想看余姚公主一眼。 看到谢文那漠不关心的神情,余姚公主满脸激愤的大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闻言,谢文依旧不搭理,只是慢慢咀嚼着嘴里的核桃仁,等到吞咽之后,才冷冷地回应道:“不砸了?” “……” 余姚公主再一次愣住,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 “如果不想砸了,就轻轻地放下你手里的盒子,坐过来,和我好好谈谈!”谢文正色道。 第161章 咄咄逼人 第161章 咄咄逼人 “你……” 只见余姚公主咬着嘴唇,满脸不服气地盯着谢文,然后松开手,任由手里的小木盒从空中滑落,在地上翻了两个跟斗。 “嘭……咚……” 听到木盒撞击地面的声音传来,谢文十分轻蔑地笑了笑,站起身,盯着余姚公主道:“看来你还真是长了一身的反骨!既然你不想谈,那我就不奉陪了,等到你想谈的时候,再来见我!” 说罢,他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房门走去。 “你……你……” 余姚公主气得嘴唇忍不住颤抖,可在谢文走出房门前,她仍旧没有出声挽留。 当她看到谢文走出房门之后,竟然直接转入了走廊,她这才怒不可遏地嘶吼道:“谢文!你回来!我命令你,给我回来!” 虽然她的声音很大,谢文也早已经听到,可是谢文却并没有依言停下脚步,依旧快步向前走着。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如果谢文一旦心软,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蓄势铺垫,都将白费。 尽管这个时候,谢文也听到那嘶吼的声音,已经变成了无奈的哭泣声,他的心也为之数次触动。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哈……你回来……” 当余姚公主已经声嘶力竭,泪流满面的瘫软在地,刚才跑出去的两个丫鬟才再次跑了回去。 她俩看到余姚公主那可怜狼狈的样子,俱是一惊,连忙凑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关心了起来。 “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驸马以下犯上?冲撞了公主!” “公主,要不要禀明太后,请太后降旨责罚?” “就是,他也太大胆了,对我等那般凶恶也就算了,竟然还胆敢欺辱公主,简直是目无君上,罪同欺君!” “这次要不给他个教训,以后岂不就会骑在公主头上任意妄为,那还了得!” “对!绝不能这么纵容了他!” …… 也不知她二人你一言他姨语地说了多少话,余姚公主听了之后,非但心里没有变得有底气,反而却越来越慌了。 如果没有太后首肯,谢家人怎么敢如此怠慢于她?! 而且若按亲疏来论,太后与谢家的血缘之亲,也要远远胜过于她。 如果仅仅是因为婚礼简慢,就和谢家闹成了这个样子,恐怕到时候太后降旨责怪的,还会是她! 毕竟,从她进入谢家到现在,真正无礼的,似乎只有她一个人。 “闭嘴!” 她愤怒地大吼一声,然后站起身,看了看满目狼藉的新房,无奈地道:“把屋里收拾干净。” 说罢,她便满眼失落地走了出去,来到了庭院之中。 望了一眼空中如火的烈日,感受着周围燥热的空气,她轻轻擦拭掉脸上的泪水,嘴里呢喃道:“老天爷,你为何要这般捉弄于我……” “成婚之日,我的夫君竟然都不愿陪我,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肯说……” “可……这却是我自己选的……就算他本性再恶,我也得接受,不是么……” “有了今天这一出,日后他究竟会如何待我呢?” …… 当余姚公主在庭院中踱步自思时,谢文已来到了张彤云居住的小院之中。 看到谢文到来,张彤云无疑是非常意外且惊喜的。 不过她却并没有将惊喜之情表露在脸上,反而语气讥讽地道:“哎哟……新郎官不去陪新人,到我这冷清的地方来作甚?” 看到张彤云那醋意明显的样子,谢文微微一笑,摊手道:“她自己不识趣,要耍公主脾气,我自然不能惯着她!而且今日是单日,按照约定,我本该到娘子这里来才是!” “耍公主脾气?不会是你欺负了她吧?”张彤云白了谢文一眼道。 “我倒是想欺负她,可她却没给我这个机会!她自顾自地在房里砸东西,我只好暂时避其锋芒了。”谢文笑道。 “哼!原来是怕了她!难道你就不怕我么?!”张彤云忽然黑着脸道。 “娘子温柔贤淑,只会令我倍加爱惜,如何会怕?”谢文仍旧笑道。 “别说这些好话来哄骗我!走!走!走!今天不许你来找我!不然让人传扬了出去,还说是我在从中作梗,让你和公主生出了嫌隙!这种骂名,我可背不起!” 说罢,张彤云就像赶瘟神一样,赶着谢文出了小院。 谢文站在小院之外,看到张彤云头也不回地撇下他走了,倒也不怪张彤云狠心,只低喃一声:“倒还真不能授人以柄!”便离开了小院,朝怜云、倩儿和婉怡居住的厢房走了去。 他已经决定,今天一定要给余姚公主一个下马威,把余姚公主那盛气凌人的架势彻底打压下去。 所以,他似乎深怕余姚公主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一般,毫不避讳地将怜云、倩儿和婉怡三人叫到了厅堂之中,让她们为他轻抚瑶琴、轻歌曼舞,让他得以暂时纵情享受耳目之娱。 …… 临近日暮时分,谢文不仅没有半点结束欣赏歌舞的意思,反而还越发起了兴致,让人送来了酒菜,一边饮酒,一边作乐。 当三杯酒下肚,他更是让刚刚被替换下来歇息的倩儿前来伺候他吃喝,帮他解放双手,让他可以将倩儿揽入怀抱之中,任意施为。 而尽管他已经显得足够放浪形骸,此情此景看起来也颇为淫靡,但他还不尽兴,每一曲听罢,竟然还让三人来个轮换,让他可以尽情享受三人不同的风韵,听着不同的曲调,欣赏各有千秋的舞姿。 当谢文如此肆意作乐的消息传出,不论是张彤云还是余姚公主,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张彤云在听到莲儿禀报谢文如此“肆意妄为”之后,大吃了一惊,脱口喝了一声:“荒唐!”便带着人往厅堂走去,准备怒斥谢文一番。 可是走到半路,她才猛然想起了此前谢文说过的话,连忙停住了脚步,朝莲儿吩咐道:“你先去看看西边有什么动作?探清之后,我再看如何行事。” “可郎君那?”莲儿有些担忧地问道。 “怕什么!那三个小狐狸伺候文郎时,我尚且未曾过门,文郎应当能掌握分寸的!”张彤云正色道。 她知道,莲儿是担心怜云三人争宠,让她这本已经难以保全的地位,再次受到威胁。 但她却恍然想到,谢文这么做,应该是故意为之。 而其目的,就是为了激怒余姚公主。 只是激怒余姚公主之后,谢文要做什么,她暂时却想不到了。 莲儿闻言,并未多言,快步离开,探查消息去了。 而余姚公主在听到谢文被张彤云赶出来后,宁愿和三个侍过寝婢女厮混,也不愿来新房见她,心中又增添了几分愤怒。 那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再一次升腾起来。 “你不是要我来见你么!我倒要看看,现在你还能说些出什么话!” 她怒喝一声,当即让两个随身伺候她的丫鬟叫来了几个仆从,跟着她气势汹汹地往厅堂走去,准备对谢文兴师问罪。 莲儿在半路上,恰好看到了余姚公主一行人,她惊得连忙拔腿就跑,回禀了张彤云。 张彤云得知情状,非但不担心,反而会心一笑,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立马带着人回了小院。 由于张彤云及时打住,余姚公主并不知情。 她依旧横冲直闯地来到了厅堂之外。 看到厅堂之内那不堪入目的景象,她忍不住怒喝道:“你们这三个贱婢,都给我滚出去!” 三人闻言,都为之一惊,连忙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怯懦地朝厅堂外看去。 看到满脸怒容的余姚公主,三人顿时心中一颤,可怜兮兮地望着谢文,希望谢文能护她们周全。 谢文见状,不慌不慢地端起婉怡手里已溢出大半酒水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才一脸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道:“你们先回去歇息吧。” 闻言,三人如蒙大赦,连忙快步出了厅堂。 然后,谢文才一脸严肃地道:“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想谈,就过来坐着,我们好好谈,如若不然,恕不奉陪!” “你……” 这时,余姚公主才发现她上了谢文的当。 可是她这一次却乖乖地走了过去,在谢文对面的席榻上坐了下来。 逃避对于她来说,并不是解决问题的上策。 她不可能一直与谢文就这样两不相见! “如果你想让他们都听到我们的谈话,大可以让他们进来,那样才能听得清楚些!如果不想,那就可以让他们都退下了!”谢文看向门外余姚公主的仆从,冷冷地道。 “都退下吧。” 余姚公主转过头,朝身后的仆从挥了挥手。 哪些仆从闻言,立即跨步退了下去。 现在,整个厅堂之内,就只有谢文和余姚公主两个人了。 谢文开门见山地道:“你应当知道,我对你是没有感情的!甚至因为你强行要与我成婚,还使得我与彤云夫妻之间有了嫌隙,对你,我本该是有恨意的!”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见余姚公主眼神中闪过一丝愧疚,然后又道:“但我妻贤惠,为使我可以完成心中志向,劝我尊奉圣意,与你成婚!一切既然已成定局,我也知你遇人不淑,历经数年磋磨,境遇可怜,有意与你好生经营感情,让你有个温馨安乐的后半生。但谁料成婚之日,你便如此任性胡为,乱发无名之火,难道以为我是可欺之人吗?!” 此言一出,本来气势汹汹前来问罪的余姚公主,顿时感觉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是一想到她的婚礼如此简陋不堪,她仍然不能释怀,羞愤地道:“任性胡为?我堂堂公主出嫁,你们谢家人却用这等婚仪待我,难道我还不该生气吗?!” “什么叫这等婚仪?你想要锣鼓喧天,百姓盈路,闹得满城风雨,才算是对得起你公主出嫁吗?”谢文没好气地质问道。 “难道不应该吗?”余姚公主眉头紧皱道。 “你堂堂公主,自然应该!就算婚事盖过当今天子,也是理所当然!但你万不该下嫁谢氏,更不该下嫁于我!”谢文讥笑道。 余姚公主闻言,顿时气急道:“你……你们谢家人果然是挟私报怨,以此故意羞辱于我!”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文难以置信地看着余姚公主,怒喝一声,然后又道:“如今天子大婚在即,公卿百姓均不许举行婚礼,你身为皇室贵胄,还一心想在此时大办婚礼,是要让天下人都唾骂皇室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都想不明白?” “这……” 余姚公主猛然愣住,她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缘故。 她只是昨天听到太后派来的人传话,说谢家人想要婚礼一切从简。 当时她只以为如今疆场多事,是为了显示节俭,故而才要从简,并没有想到会简陋到不愿意让外人知道的地步。 “而且当初在崇德殿中,你口口声声说愿意委身为妾,现在不过是婚礼简办,你就如此不问缘由胡作非为!要是真的以纳妾之礼让你入门,我还真不敢想象你还会做出什么更加过激的事来!”谢文厉声道。 “我……我……就当是我错了还不成吗?”余姚公主羞愧地低着头道。 “什么叫就当是你错了?难道我还有半点冤枉了你不成?”谢文咄咄逼人地反问一句,又道:“既然你对我、对谢家都已心生不满,反正今日婚礼未曾张扬,外人半点不知,我看你我成婚一事就此打住,你回宫重选佳婿,我也好与贤妻白首偕老!咱们两相如愿,如何?” “你想悔婚?”闻言,余姚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回了一句,然后她像是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正色道:“你我合卺之礼已成,除了谢家人,还有好些朝廷大臣亲眼所见,岂能说悔婚就悔婚!” “此事你无须担心,只要你同意,我可以向今日见证之人,一一解释,就算是将过错全算在我一人身上,我也绝无怨言!”谢文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道。 “不成!此事绝无可能!” 余姚公主一脸严肃地予以了拒绝。 她就算再傻,也知道如果这一次被毁了婚,她就算长得再漂亮,身份再尊贵,也绝对嫁不出去了。 这世道,流言蜚语,能够成就一个男人,更能毁了一个女人。 “嫁给我,让你如此委屈,你又何必留下来受气呢?!”谢文劝说道。 “那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余姚公主正色道。 “你果真愿意选择留下来,当我的妻子?”谢文神色忽然一变,又重新恢复了严肃与冷酷,然后他又紧接着道:“别说我没提醒你,我的妻子可不好当,以你的性格,恐怕当不来,早晚也会后悔!” “我堂堂公主,再怎么说也是饱读诗书,娴熟礼仪,温、良、恭、俭、让谙熟于心,我就不信,我会做得比张彤云差!”余姚公主正色道。 “是么?听你这么说,我倒真是好奇,你既然才貌双全,人品贵重,嫁给我一个区区六品将军,到底是图个什么?”谢文眉头紧皱着问道。 第162章 苻秦巨变 第162章 苻秦巨变 “图什么?” 余姚公主低头呢喃一声,然后露出一脸无奈的神情道:“自古男子择妻,先观女家名位,而才貌次之!女子择婿亦然!不过我虽贵为公主,择婿一事,却不得自主!此次择婿,太后与大臣择名家子入选,试以才学,然后我方才可以从中选悦己之貌,你说我所图为何?” 此言一出,谢文心头不由得一喜,暗道:“意思是看上了我长得帅?” 思绪闪过,他又觉不对,正色道:“我虽自觉不丑,但自谓也不比张玄之和王子敬貌美,若说图我容貌,恐怕非公主真心之语吧!?” “嗯?你倒有些自知之明,也不枉我选中了你!” 说话间,余姚公主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又道:“这件事我本来打算一辈子都藏在心底,但如今你我已结为夫妻,我也不想与你因此生出隔阂,就将其中原委告知于你,也让你知我与平常女子有所不同!” 说到这里,她稍稍一顿,见谢文眼神中虽闪过一丝惊异之色,但却仍旧镇定,心中不由得暗暗称道。 只听她继续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原本候选之人中,并没有你,而且我看中之人,本是出身琅琊王氏之王子敬。他出身乃是当世一流,自不必多说,再加上其风流蕴藉,文才之名,也可称得上一时之冠,将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此事也几乎已然就此定论。” 说到此处,她又一顿,似乎要等等看谢文是不是要问话。 谢文见状,附和着问道:“那不知是什么缘故,让公主不能坚持本心?” 余姚公主道:“但就在即将定议之时,不知为何,在谢仆射极力主张之下,郗道胤不再应选!未免有失皇家体统,太后命我自行加选,当时我本认为并无必要,但太后之令不可违,这又是难得的自主机会,于是我便在朝廷俊才之中认真寻觅了起来,可找来找去,却都不如我意!直到有一天我去找太后说事,听到谢仆射说起你向朝廷提出了一个施政良策,对你极加夸赞,我才开始留意于你!” 闻言,谢文暗自叹息:“原来竟是这样的阴差阳错!” 余姚公主见状,又道:“我回去一打听,才得知你诗文冠绝当今,又在平定吴兴叛乱中立了首功,年纪轻轻,还能对朝廷施政提出独到之见解,的确可以算是当今第一等俊才,足可列为候选之人!故而我奏明太后,请求将你列为备选,太后也并无意见,所以你才能到崇德殿应选。” 说到此处,余姚公主又一次停顿了下来。 谢文见了,不禁眉头紧皱,正色道:“公主既然要袒露心声,又何必再遮遮掩掩,不肯明说!如此敷衍之语,岂能让我心中不疑?” 在他看来,所谓的诗文冠绝当今,实在算不得什么! 张玄之号称江左棋圣,王子敬书法当今也无人能出其右,三人比起来,也最多就算个棋逢对手,各有千秋。 至于在平定叛乱中立了首功,那不过是朝廷让他有了立功的机会,换王子敬和张玄之去,未必就不能立此平叛之功。 而对朝政建言,张玄之虽说没什么建树,但王子敬却在先帝在时,就已经进过不少良言,比他更早,为官资历也更老。 “你果然有些不同!”余姚公主感叹一声,又道:“其实我虽然将你列为备选,但还是倾向王子敬多些,毕竟他名声比你大,而且资历也更高,可以更快得到提拔,早日居任朝廷显赫之职,而我也可以早日借此扬眉吐气,一扫前夫被废之耻!” 说到这里,她的神色不禁为之一变,眼神中变得满是怒火。 似乎因为桓济做出的蠢事,让她遭受了莫大的耻辱。 “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选了我?”谢文万分疑惑地问道。 “有时候‘缘分天注定’这句话,真是让人不得不信!”余姚公主叹息一声,又道:“那日我出宫游玩,回城之时,恰好看见你抱着女儿在街上游逛。当时街上男子,无不翘首顾盼,想多看我两眼,唯独你只轻轻一瞥,便不再回顾,只一心逗乐你怀中爱女!那时我倒并不知你是谁,只感叹这世间竟有如此不爱美色、只关爱女儿之男子,暗自称奇。” 说着,她看到谢文一脸难以理解的样子,又道:“世间女子,无人不渴望被爱,我也一样!只可惜我生在帝王之家,生来就注定婚姻不由自主,只能被用来稳固皇室权柄,若是有幸,与驸马情投意合,也能够夫妻恩爱,享受天伦之乐!可若是不幸,嫁入权臣之家,驸马恃权骄纵,遭受冷落,也只能孤零零渡过一生!而我偏偏就如此不幸!所以在崇德殿再次见到你之时,我便感觉是天公辞缘,因此放弃了宁愿抛弃青梅竹马,以求与我成婚的王子敬,转而选择了你!现在,你可知道我所图为何了?” “……” 听完,谢文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作为桓温的儿媳,她的确有可能遭受桓济的冷落!” “上一段婚姻缺爱,下一段婚姻想要拥有爱,这样的说法,倒是说得过去。” “至于找一个能够帮她一扫前耻的夫君,依靠谢家,也不比依靠王家差多少。” “女人,终归是感性多于理性!成婚之日,能够因为感觉受到了亏待,就大砸新房,她的话,应该可信!” 想罢,他才一脸严肃地望着余姚公主道:“公主能如此看重于我,谢某深感荣幸!此前我已经说过,既然圣旨不可违,我也愿意接纳公主,与公主好好经营这一段感情,只要公主能真心诚意相待,我也必然回之以诚心实意,让公主享受真正的夫妻之爱!至于雪耻一事,我自会尽我所能,让公主早日得偿所愿!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公主将自己当成我的妻子,而不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公主!与我做恩爱夫妻,而不是冷漠‘君臣’,你愿意吗?” 余姚公主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令她怦然心动的话,她没有片刻迟疑,当即正色道:“我自然愿意。” 闻言,谢文微微一笑,拿起酒壶,将桌案上的两个酒杯斟满,然后端起一杯递给余姚公主,轻声道:“我听闻:‘杯酒解千愁’,道福,让我们饮下这一杯酒,忘掉此前的种种烦恼,开启以后精彩缤纷的快乐人生,好么?” 道福,这两个字,余姚公主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喊过。 她几乎都快忘记,她的名字叫司马道福。 她激动地伸出手,接过谢文手里的酒杯,双手捧起,朝谢文一敬,就要掩嘴饮下。 “且慢!” 谢文见状,连忙叫住司马道福。 看到司马道福那充满疑惑的神色,他微笑道:“咱们交杯而饮,再喝一次合卺酒。” “好。” 司马道福微微点头,然后同谢文一起站起来,两人身子互相往前微倾,执杯交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文将司马道福手中的酒杯接过,轻轻地放在桌案之上,然后牵起司马道福的右手,轻声道:“天色已晚,咱们也该入洞房了。” 司马道福只点了点头,并未作声,任由谢文牵着手,漫步朝她的新房走去。 一路上,感受着谢文手心传来的温度,她只感觉心神怦动,有如一头小鹿不停地撞击着她的心房,让她的脑袋变得飘飘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知不觉间,他俩已来到了新房之中。 只见新房之中一尘不染,张灯结彩,布置得喜气洋溢,靠墙的香案之上,香烟袅袅,红烛闪烁,使屋内的气氛显得格外的温馨。 丝毫看不出来这里不久之前还是一片狼藉。 谢文识趣的不提旧事,只是让司马道福坐在床沿之上,盖上红盖头,让他来将应有的程序走完。 当盖头轻轻被秤杆掀开,司马道福那集聚了几代“优良基因”的美丽脸庞在烛光的照映下越显迷人。 看到司马道福那副眉目含羞,任君施为的神情,已被三个美婢撩拨了好几个时辰的谢文哪里还能忍得住。 他快速放下秤杆,然后将床边的帘子轻轻放下,将司马道福轻轻揽入怀中,缓缓地倒了下去。 这一夜,他们的灵魂一次又一次激情碰撞;这一夜,司马道福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夫妻恩爱;这一夜,谢文使出浑身解数,让司马道福的身心彻底归附。 而他们的命运,也从这一夜开始,彻底改写。 …… 接下来的十余天里,在谢文的多番努力之下,司马道福充分展现了诚意,甘愿面对张彤云自持妹礼,称乎其为阿姊,而张彤云也渐渐对司马道福放下了心中的芥蒂,不再拘泥于姐妹之称、先后之别,和谐相处了起来。 甚至有时候,她们还会联合起来,一同对“嚣张”的谢文发起“攻击”。 不过对于谢文来说,这种让他能坐享“齐人之福”的美妙“攻击”,他是求之不得,只求能多多益善! 然而世间事往往是事与愿违。 当他刚刚短暂地沉醉在美妙的温柔乡里不过数日,谢安便派人来催他前往广陵赴任了。 乞巧节当日,他就带着小景玉、张彤云、司马道福还有别院里所有的婢女仆从,全家出动,拉着装满了十来辆马车的行装,一行百余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建康城,直奔广陵城而去。 他将在广陵城扎下根,为抵御苻秦即将来势汹汹的进攻贡献力量,为建立他的功业打好基础,为开创谢氏的未来积蓄力量。 只不过他虽然在张彤云和司马道福面前大义凛然地说着为国御敌的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他前去广陵,更多的是为了积蓄他自己的力量,为日后天下巨变到来之时做足准备。 至于为国御敌,还要等上一些时日。 因为现在的苻秦正发生着巨变! 那根支撑苻秦混一天下的栋梁就要折了,苻坚正感觉天塌地陷之危将至,根本没有心思再对江东用兵。 谁也没有想到,在苻秦国力日强,兵威日盛,混一天下之势渐成之际。 一手将原本仅占有关中的苻秦打造成拥有包吞宇宙、混一四海之能的秦国丞相王猛,在六月初,因积劳成疾,突然病倒了。 世人常说:“病来如山倒!” 王猛一病而成重疾,先倒下的,却是苻坚心中的“山”! 因为王猛对于苻坚来说,太过于重要,重要到如同鱼不能离开水一般。 苻坚现在虽然已经自视必将能与秦皇、汉武的文治武功比肩,甚至说他还将实现远超秦皇汉武之功。 但他也清楚的知道,要想成就不世之功,不能失去了王猛辅佐,一旦王猛撒手人寰,必将使他奋进的前路变得更加艰难! 所以,为了治好王猛身患之疾,他不仅将皇宫中最好的太医派去给王猛诊治,还不惜重赏封爵,下诏广求名医。 甚至于在久治无功之时,他不惜亲自率领百官前往南北郊及宗庙、社稷坛为王猛祈祷,又分遣侍臣前往三山五岳,向各地河岳诸神为王猛祈祷。 只求天神显灵,能让王猛所患之疾痊愈。 也不知是诚感上天,还是药石见效,在苻坚一番虔诚祈祷之后,王猛所患之疾竟真的稍稍减轻。 苻坚闻讯,惊喜异常,当即下诏大赦秦国狱中殊死以下的罪犯,以庆贺王猛疾愈。 然而每个人的身体,都只有自己最清楚,二十年积劳,一旦演变成疾,岂是那么容易治好的。 王猛深知自己的身体已然不堪重负,行将土崩瓦解,早已是药石无救,如今看似疾愈,其实只不过是回光返照。 他自知时日不多,又想到苻坚近来越发急于混一天下,对朝野之中一触即发的剧烈矛盾视而不见,越发听不进劝谏之言,他不禁怅然叹息:“真不知天下百姓还能安乐几时……” 第163章 流民军 第163章 流民军 想到二十年辛苦,出将入相,夙兴夜寐,才换来的秦国大治,他始终还是放心不下。 他决定在临终之际,再一次劝谏苻坚,希望苻坚能够牢记创业不易,守住这难得的盛世硕果。 只见他提笔写道:“……不图陛下以臣之命而亏天地之德,开辟已来,未之有也。臣闻报德莫如尽言,谨以垂没之命,窃献遗款。伏惟陛下,威烈振乎八荒,声教光乎六合,九州百郡,十居其七,平燕定蜀,有如拾芥。夫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是以古先哲王,知功业之不易,战战兢兢,如临深谷。伏惟陛下追踪前圣,天下幸甚。” 奏疏呈上,苻坚亲览之后,不禁为之悲恸不已。 可是他还是不信如今才五十岁的王猛,竟会在壮年病重不治,就这样离他而去。 然而有些注定的事情,永远不会为一两个人的想法所左右。 直到七月的肃杀之气,随着一缕秋风拂过王猛那本已脆弱不堪的身体,使得他毫无征兆地再一次倒下。 这一次倒下,便是疾笃,一时间他的身体里竟像是只剩下一口游丝之气,只能支撑着他见苻坚最后一面。 苻坚闻讯,连忙放下手中的事,带着太子苻宏,马不停蹄地从未央宫中赶到了王猛府邸。 看到躺在病榻上的王猛一副苍白虚弱的面容,以及那满是期盼的目光,苻坚不禁红了双眼,热泪也在一瞬间充盈了眼眶,冲到王猛床边,紧握着王猛的手,激动地道:“景略,朕来了!你放心,朕一定会让人治好你!你安心静养,不要多想!” 王猛见状,微微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臣所患之疾,已入膏肓,药石难救,陛下就不要为此徒费心力了!臣撑着一口气,等陛下前来,只为再进一言,还望陛下听纳。” “景略请讲,朕一定言无不从!”苻坚正色道。 王猛撑起最后的力气道:“晋虽僻处江南,然正朔相承,今桓谢秉政,上下安和,人心未乱,臣没之后,愿勿以晋为图!鲜卑、西羌,我之仇敌,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 说罢,王猛像是身体里的力气突然被抽空了一般,无奈地闭上了双眼,无力地倒在了床榻上。 “景略!景略!你不能……啊……老天……为何……” 苻坚感受到王猛再也无法回答他的话,他不由得顿感悲痛欲绝,无尽的悲伤从心底猛然涌起,使他情不自禁地放声嚎哭了起来。 “太傅!太傅……父王!父王……” 苻宏这时也不由得悲从中来,和苻坚一起放声哭泣,送别谆谆教诲过他的王猛。 不知过了多久,苻坚才缓缓起身,擦干脸上的泪水,悲痛万分地看了看苻宏,仰天怅然叹息道:“天不欲使吾平壹六合乎?何夺吾景略之速也!” …… 王猛逝世的消息,很快就传出了长安城,传遍了大江南北。 有人为之悲痛欲绝,有人为之欣喜若狂,有人生出了无限的担忧,也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悲痛欲绝的,有苻坚,有苻融,有苻宏、苻丕,还有无数受他恩惠、得享一时太平的秦国百姓。 欣喜若狂的,则以姚苌、慕容垂等羌族、鲜卑魁杰者为代表,他们终于不用担心“疾人如仇”的王猛再使出什么害人的毒计。 生出担忧的,有权翼、赵整等衷心为国之士,他们担心王猛死后,秦国政教沦替,更担心无人能够在适当的时候,劝谏住逐渐膨胀的苻坚,让蠢蠢欲动的秦国世仇羌族、鲜卑中人有机可趁。 松了一口气的,则是晋国以桓氏一族为首的一众领军大臣,他们相信,在王猛死后的一段时间内,秦国不会再谋大举,他们也可以有一段时间的喘息之机,好好休养生息,为日后必将到来的大战做好准备。 而建康城中的谢安却似乎并没有因此受到半点影响,他看待王猛之死,就像是看待这世间的一颗小草失去了生命一般,并未有丝毫在意。 他仍旧全心全意地为即将到来的皇帝大婚做着准备。 从去年八月开始,经过近一年的大选,司马昌明大婚的对象终于选定。 出身太原王氏的王法慧在谢安的力荐下,以天性柔顺、容德淑令中选。 这是谢安经过深思熟虑之后,选出来的将来皇后。 王法慧之父王蕴,素来以盛德闻名于朝,而其兄王恭,又以才学显名于世,正好可以用来振兴朝权。 当然,这是用来掩世人耳目的说法,谢安最重要的考量,还是王蕴不仅有盛德,而且还以谦退自任,他以后可以较好进行掌控。 …… 至于谢文,他们一行人一路上游山玩水,行程缓慢,现在刚刚从京口渡过了长江,还没到广陵城下。 这一日午后,他们刚用过了膳,正在收拾着用过的锅碗,就见数百匪徒忽然喊声震天地从道路旁的山林中冲了出来,眼看就要将他们团团围在道路中央了。 “啊……” 从未遇到这种情况的司马道福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紧张害怕地躲在了谢文身后。 而张彤云却已经历过一次这样的场景,看了一眼尚且镇定的谢文,心中有了些许底气,移步到司马道福身旁,轻声安抚道:“有夫君在,不必如此忧心。咱们到马车上去,别在这里给夫君添乱。” 司马道福闻言,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神色从容的张彤云,虽然万分惊讶,但也并未多言,连忙跟着张彤云上了马车,然后掀开车帘,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的场景。 只见谢文带着陈二虎等一众随行军士,翻身上马,围站在马车四周,手里拿着刀剑,严阵以待。 看到出现在眼前的数百匪徒,他发现这些匪寇,和此前陈二虎所带领的匪寇,有着极大的区别。 首先是人数上,这些匪寇足足有四五百人。 其次是装备上,这些匪寇手里拿的都是杀人的利器,而不是做农活的农具。 最后是训练有素上,这些匪寇虽然从山林冲出,但是丝毫不见乱象,反而看起来步调整齐,一个个眼神凌厉狠辣,看起来像是久经战阵,杀人无数的沙场老兵。 不知不觉间,谢文的额头不禁冒出了丝丝冷汗,心中也忍不住担忧了起来。 如果他只是带着陈二虎这几十个军士前往广陵,他早就毫不犹豫地带着人冲杀了出去,可现在他却不能。 因为他的身后有小景玉、张彤云、司马道福以及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她们都需要他来保护。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已经没有了突围的决心,同时就连不败的信心,都渐渐开始动摇了起来。 陈二虎看着犹豫不决的谢文,连忙提醒道:“将军!再不决断,恐难以脱身!” 闻言,谢文心中一横,伸出手道:“拿弓箭来!” 话音一落,陈二虎就将背在身上的弓箭递给了谢文。 接过弓箭,谢文高声道:“听我号令,一齐连射三箭之后,众弟兄随我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远处也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过路的朋友,留下钱粮,我便放你们过去,决不害了你们的性命!” 随着声音落下,前方道路中央围站的匪徒突然散开了一个口子,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身穿铠甲,神似“将军”的匪头策马走了过来。 见谢文手上的动作忽然停滞,陈二虎深色紧张地道:“将军,此贼的话不能信,快下令吧!” 谢文并没有回答陈二虎的话,朝那身穿铠甲的匪头高声道:“你要钱粮,我可以给你,但你要是敢出尔反尔,害人性命,我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今一显武艺,将你头盔射下,使你知我所言不虚!” 说罢,他轻声朝陈二虎道:“如今重寡不敌,不可莽撞,钱财身外物,失之不足可惜,且待我一试,再做抉择不迟!” “谨遵将军之令!”陈二虎当即回道。 闻声,谢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张弓搭箭,朝那匪头射出一箭。 那匪头本来还想趁谢文放松警惕之后,将谢文一行人全部擒获,带回去邀功,听了谢文的话,心中十分不屑,暗道:“你已是我囊中之物,竟还敢口出狂言,妄想射下我的头盔,今朝必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就看到谢文射出的那一箭如闪电一般向他射来,他还没来得及闪躲,那一箭就已经将他头顶的头盔给射落了下来! “好!” “好箭法!” “将军真乃神人也!” 听到陈二虎等人连连发出的惊叹之声,那匪头才从惊慌之中回过神来,心中不住冒出一缕缕遐思。 “此人果然有些本事,不可小觑!” “他手下这几十人,一个个看起来身强体壮、凶神恶煞,也非等闲之辈!” “要是真的打杀起来,就算能抢得财物,恐怕也会死伤惨重!” “而且我的性命,恐怕也难以保住!” “为了这点钱粮,就丢了性命,实在太不划算!” “只要他们愿意留下钱粮,我能回去交差,就算放了他们,也无妨!” 想到这里,他连忙高声道:“好汉且收起武器,只要你放下钱粮,我就让你们过去。” 说罢,他连忙下令,让挡住道路的匪寇让开道路,以表示诚意。 谢文见状,连忙道:“刘三,你带二十个弟兄在前引路,护好夫人和公主周全,全力赶路,二虎与我带着剩下的弟兄断后,这些钱粮,就留给他们!” “是!” 刘三和陈二虎齐声回应一声。 然后刘三带着人策马向前,排成两队,手拿刀剑,将三辆掀开门窗帘布,装满人的马车护在道路中央,向前而去。 至于谢文,则是全程注视着前方动静,手里弓箭满拉,对准那匪头,只要一有异动,他就要让那匪头立刻去见阎王。 好在那些匪徒对那匪头的命令执行得很到位,站在路边,并没有任何异动,目送着刘三以及满载着“美人”的三辆马车离去。 看到马车走出包围大慨百步距离,谢文才留下装着钱粮的马车,带着人策马向前奔出。 出了包围圈好几十步,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勒马回身,高声道:“好男儿当思报效国家,抵御外侮,在这里占山为王,打劫过路旅人,算不得本事!我看你们本性不坏,若想从此顿顿吃饱,不再流亡,大可到广陵城来投奔于我,我叫谢文!” 说罢,他不再停留,带着陈二虎等人策马疾驰,向前追了上去。 …… 而那匪头现在却愣在了原地,暗自苦笑道:“好男儿?这里的人,谁不是报效国家的好男儿?可朝廷何曾将他们视作好男儿?” “用时召之即来,不用之时,弃如敝履,不管死活!你以为我们想靠打劫为生吗?” …… 不一会儿,谢文就追上了刘三等人。 为防夜长梦多,他们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地朝广陵城奔去。 本来渡江之后,距离广陵城的距离,就已经不到百里,此前他们只是想欣赏沿途风光,才一日只行二十余里。 现在没了辎重的拖累,不过五六十里的路程,很快就走完了。 日暮之前,他们就进了广陵城。 朱序闻听谢文带着家眷风尘仆仆地赶来广陵,十分欣喜,带着署僚特意在兖州刺史府外迎接他的到来。 等看到谢文将张彤云、司马道福等人领下马车,张彤云等人一个个脸上尽显疲态,而仅有的三辆马车之上,显然也不像是装有行装的样子。 他不由得暗自奇怪,吃惊地问道:“文度从建康而来,怎么不带行装?” “唉!也怪我虑事不周,不知江北情势如此凶险,竟然只带了几十个弟兄出门,半路遇了劫匪,为了保住妻小之命,只好舍弃行装钱粮,孤身来奔使君!”谢文惭恨道。 他其实早就应该想到,江北有着无数的北来流民,局势定然十分混乱,遇到匪寇劫掠这种事,应该是很正常的。 可是他从建康出发之时,只一心沉浸在享受了齐人之福的喜悦之中,把外面纷繁复杂世界里潜藏的危险都给忽略了。 “劫匪!?不知劫匪长得什么样?有多少人众?又是在何处遇到的劫匪?”朱序连忙问道。 似乎他等谢文一一回复清楚,就要命人前去剿了匪窝,为谢文夺回行装和钱粮。 谢文心里此时对被劫一事也仍然有些耿耿于怀,听朱序一问,连忙道:“那些劫匪倒有些与众不同,手中所拿兵刃,颇像是战场士兵所用,而且那匪头身穿铠甲,也像是军中队校方可穿戴!他们人众也足有四五百之多,而我被劫之处则是在距离长江渡口二三十里处的官道上。” 当他脱口说完的时候,他不由得暗中感到吃惊:“那些所谓的劫匪,不会就是军中士兵吧?” 只见朱序眼神中闪过一丝犹疑之色,然后苦笑道:“若是如此,文度就当买个教训,我也帮不了文度!” “这是为何?”谢文万分疑惑道。 “其实那些人并非普通匪寇,他们是北来的流民军,混迹江淮之间,行踪飘忽不定,有战事时,也听从朝廷调度,无战事时,有的屯田休养,有的则以劫掠为生!现在我就算派人去寻,恐怕也无法找到他们的踪迹了。”朱序解释道。 第164章 巡察兖州 第164章 巡察兖州 “原来如此!也罢……好在我们一行人都平安无恙,些许行装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就当是散财免灾,不足可惜!”谢文叹息道。 “文度能作如此想,甚善!”朱序微笑着感叹一声,又道:“文度此行一路奔波,想必是身乏体饿,我已于府内备好酒席,咱们入内畅饮一番,为文度一洗风尘。请!” 说罢,朱序挥手转身,让出道路。 “使君请。” 谢文连忙收起愁容,露出礼貌的微笑,与朱序并排走进刺史府中。 进入府内,朱序和谢文以及刺史府一众署僚在厅堂赏舞用宴,而张彤云和司马道福则被带到了偏厅用膳。 对于此,司马道福倒并没有介意。 因为谢文早已特意向司马道福打过招呼,暂时不想透露他已经成为驸马的消息,以免让人误以为他是“借妻上位”,传出些不利于他的流言蜚语。 酒过三巡,人已微醺,本来充满着“官腔”的接待场合渐渐变得随和。 这时,朱序忽然看向谢文,高声道:“朱某早就听闻谢参军诗名冠于江左,不知今日可有佳句,让我等一赏?” 闻言,谢文端起酒杯,站起身来,笑道:“所谓的诗名冠江左,那不过是谢某作了几首诉说情爱之诗,三五好友抬爱,所传虚名而已,其实当不得真!”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看了看众人依旧翘首以盼,没有半点怀疑的神色,又接着道:“不过……谢某自离开建康之时,便立下一志,今作一诗,以为使君和诸位同僚阐述之。” 话音一落,他又是一顿,然后举杯唱道:“江淮烟波遮泰山,击楫遥望函谷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长安终不还!” “好!好一个不破长安终不还!” “男儿故当有此壮志!” “泰山……也不知我这一生,还能不能有幸登上泰山,一览秦皇、汉武封禅之遗迹!” “想当年祖车骑中流击楫,何等壮怀激昂,只可惜壮志未酬!” “前两句已然述尽我等心中所望,后两句更是尽显激昂之气,果然是年少英才!” “早闻谢参军文武双全,今日闻听此诗,果然名不虚传!” …… 听众人夸赞一番,并没有深究谢文诗中用词,更没有起意唱和。 谢文见状,心里暗舒了一口气,然后道:“此诗所言,虽谢某心中所愿,但谢某尚且年轻,阅历不足,要想实现此志,还得使君和诸位同僚多加指点,还请诸位不吝赐教!” 说着,他高举酒杯,正色道:“我借这一杯酒,敬使君与诸位!请。” 话音一落,众人一齐举杯,与谢文一同一饮而尽。 然后朱序趁机问道:“以文度之见,如今苻秦强盛如此,我军当如何才能收复中原,光复二京?” 所谓二京,指的是长安和洛阳。 谢文正色道:“苻秦虽然强盛,但并非无敌于天下,其用兵吞并不已,国中种族杂居,势力纷乱,一旦有变,必然由内瓦解,到时我军趁机北伐,便有机会收复中原,只是目前时机未到罢了。” “时机未到?不知文度所言时机何时方到?”朱序又问道。 他这么问,并不是要问倒谢文,让谢文在众人面前难堪,而是真心想听一听谢文心中所想,也让众人对谢文心中见第有一个初步的认识。 毕竟任参军一职,若是没有高瞻远瞩的见解,是无法服人的! 谢文正色道:“想必使君和诸位都清楚,南北之间,迟早必有一场大战!如果在那一场大战之中,苻秦大败亏输,其瓦解之时便到,我等反攻中原之时自然也就到了!” “文度以为,南北大战,优势在我?”朱序眉头微皱道。 他作为沙场宿将,虽然向来对自己领兵作战十分自信,但是经过长期以来的理智分析,他也知道,现在不论是国力还是军力,苻秦明显都要更盛一筹。 如果苻秦大举攻来,他们能凭借着江河之险,利用水军优势,守住不败,就已经算是取得最大的成功了。 哪里还敢奢望让苻秦大败亏输! “那倒不是。”谢文摇了摇头,然后解释道:“若是按如今形势,优势已然并不在我,我军但能守住,便可谓是胜利!但战场之上,战机瞬息万变,如果能早日整军备战,练出一支百战百胜之兵,到时或许可以出奇制胜。” 朱序闻言,不禁笑道:“百战百胜之兵?看来文度果然不知沙场之事,还须多加磨练才是。” 在他看来,这世上百战百胜之将,都百年难得一见,又何来百战百胜之兵。 要是能靠训练就练出这样的军队,那么熟知用兵的桓温早就已经北伐成功,还定中原了! 又怎么会两度北伐失利。 谢文倒也不在意朱序对他作出的评价,微笑道:“在下浅见,让诸位见笑了。”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让朱序来组建“北府兵”。 这件事还得让谢玄来,只有这样,才能让谢家的权力更加稳固,让他心中所想能够得以实现。 不过现在,他可以悄悄组建他的“小北府兵”。 …… 把酒换盏,酒足饭饱之后,谢文带着张彤云等人,来到了朱序预先安排好的府邸,准备安歇。 广陵城作为镇御江淮之地的重镇,城中府邸虽多,但规制却都不大,谢文居住的府邸,不过占地两亩大小,比建康城中谢安送给他的别院三分之一还小上一些。 不过好在院中房间仍有二十余间,足够他带来的妻小和奴婢们住的了。 送别带路的使者之后,谢文便给众人分配了房屋,让大家都去安歇了。 由于一路奔波,今夜谢文本来是想养精蓄锐,独睡一夜,可是张彤云和司马道福似乎都有些认生,对这初次到来的陌生之处心存忧虑,一时难以安稳入眠,都要拉着谢文去陪,才肯安歇。 最后,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接受安排,一手怀抱一个,三人同榻相拥而眠。 张彤云和司马道福经过半个多月旅途的寂寞煎熬,让谢文即便是在旅途奔波、身心疲惫的情况之下,最终还是没能睡上一个轻松的安稳觉。 又是一夜缠绵。 直到让张彤云和司马道福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酣然沉睡,谢文才得以闭眼安睡。 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体会到“左拥右抱”的“坏处”。 …… 第二日一早,谢文便到刺史府报到,让朱序给他分配公务。 可是朱序却以他才到广陵,旅途辛劳,再加上广陵城中暂时无甚急事,让他暂且休息两日,再做安排。 谢文并未多想,当即领了朱序的好意,趁此机会,陪张彤云和司马道福在广陵城里游逛一番,置办些紧要之物。 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五天,他再一次前往刺史府就任,可朱序依旧没有半点让他做事的意图。 让他不禁开始觉得奇怪。 于是,他找了个机会,单独向朱序询问道:“使君既请命谢某任帐下参军,何以不让属下过问公务?” 朱序笑道:“文度还真是个不愿偷闲之人,现如今既无军情,文度有何军事要参?” “虽然没有战事,但练兵备战,亦不可不做,如何说是无军事可参?”谢文一脸纳闷地道。 “文度既想看练兵备战,那正好到军营中走一遭,看一看将校们操练士兵,如何?”朱序笑道。 “那就烦请使君派人带属下前去军营。”谢文道。 “军营离此地稍远,文度可先回府告知家眷,明日再行动身,也是不迟。”朱序正色道。 “如此也好!那属下明日再来见使君,属下告辞。”谢文拱手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谢文离去的背影,朱序不禁喃喃道:“年轻人心高气盛,总归不是好事啊……” …… 回到府邸,谢文告知张彤云和司马道福他要前往军营视察,可能要离开几日,让她们好生在府里等他回来。 张彤云和司马道福虽然不舍,但是却也没有出言阻拦。 只是让谢文一切小心,然后又一起在当夜好好伺候了谢文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让谢文离去。 谢文离去之时,留下了刘三和十几个弟兄,看守府邸,只带着陈二虎和剩下的弟兄跟着朱序派来的人前往了军营。 广陵城外的军营,设在距离北城门约七八十里外的旷野地带。 那地方依山傍水,处在广陵城北的主要交通要道之旁,地理位置极为重要。 不过进入军营之后,谢文才发现,这座军营之中,不过只有三千人。 很显然,这是兖州境内,距离广陵城最近的一支军队,可以称之为近卫军。 谢文在营中巡察了一番士兵训练情况之后,只歇了一夜,便带着人继续往北,赶了一天的路,走了差不多百余里,又来到下一座军营。 这座军营,比起之前,规模要大了很多,在内训练的士兵,足有近万人。 不过他们训练的方法,以及训练的阵法,与此前的军营都并没有什么差别。 不过这一次他在营中待了两天,才准备继续向前。 然而在他出营的时候,却被营中的将军给拦了下来。 谢文颇为奇怪地问道:“何以前方不必去了?” “从此往北,所驻扎之军,均为流民军,其渠帅向来桀骜不驯,谢参军此去,恐难以为功,不如就此折返。”那将军解释道。 “流民军……” 谢文低喃一声,暗道:“也不知这些流民军战力究竟如何?” 他心中虽然闪过一缕遐思,一股想要率军前去试探一番的冲动从心底冒了出来。 不过他还是暂时将这股冲动给按了下去。 毕竟现在还不到试探的时候。 而且万一闹出什么“摩擦”,生出了内乱,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微笑道:“我既奉命巡查,不可半途折返,将军好意,谢某心领了。” “既然如此,为防意外,那我派五百骑护送参军。”那将军正色道。 “如此也好。” 谢文并没有拒绝那将军的好意,待点齐五百人马,带齐十日的干粮,他便带着人继续往北前行。 从这座军营往北,虽然有流民军驻扎,但是其位置并不固定,而且并不是像正规官军那样,把守在官道关隘之旁。 甚至有的流民军分成若干小股,散乱而居,有的百人一营,有的两三百人一营,也有的千人一营,有大有小,有偏有近。 谢文找了几天之后,仍然没有找到心中所想看到的成建制大规模流民军,又迫于干粮只够两天所用,众将士风餐露宿,一心思归,他只得暂时停住脚步,选择了回程。 好在去时停停看看,走了不少弯路,其实距离出发时的军营并不遥远,回时一路疾驰,没有半刻停歇,刚刚好在第二日夜里,就赶回了军营。 使得那五百随他出去的士兵,能够在干粮即将用尽之时,苦尽甘来,回营吃上了一顿热菜热饭。 …… 在军营中歇息一夜之后,谢文并未耽搁,连忙带着陈二虎等人,往广陵城赶去。 他离开广陵城的这半个多月,已经好几次梦到张彤云和司马道福,思念之情,不时涌上心头,让他不由得归心似箭。 不过这还是次要原因,起主要的驱动力量,还是谢琰即将来到广陵城,他必须回去做一些安排。 其实他这一次北行,目的并不单纯。 所以虽然在视察军营练兵方面看起来没有什么成效,但在其他的地方,他的收获却是颇为丰富的。 只不过不为人知。 其中最重要的收获,莫过于找到了好些个荒废已久,值得开垦的膏腴之地,以及可以用于驻扎练兵的绝佳场所。 当然,这也正是他此次北行的真正目的。 …… 回到广陵城,谢文进入府邸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刘三,询问可曾收到给他的信。 听刘三汇报,谢琰的信昨天才刚刚送到,刘三已经交给了张彤云保管。 谢文听了,连忙跨步进屋,前去找张彤云看信中所言内容如何。 张彤云得知谢文来意,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之色,不过也没有迟疑,将书信交给了谢文。 谢文接过书信,拆开一看,之见上面写着:“兄长见字如晤:我将于八月十三日帅众渡江,渡江之后,计算日程,不过四日便可至广陵城下。到时我将依计行事,分散部众,但钱粮日蹙,恐不能久在山野,还请兄长尽早计议。” 看完书信,谢文激动地感叹道:“瑗度,你总算要来了!” 话音一落,他有些抱歉地对张彤云道:“我还要去刺史府一趟,晚间再陪娘子说话。” “我无事的,夫君快去做正事吧。”张彤云微笑道。 “多些娘子体谅。”谢文握着张彤云的手,饱含深情地道。 说罢,他便快步出了府。 看到谢文风风火火的身影,张彤云不禁轻叹道:“这不就是我所期望的吗?为何近来总会因此感到失落呢……” 谢文并不知道张彤云在他走后怅然叹息,他出了门,骑上马,一路奔驰,很快就来到了刺史府。 看到谢文归来,朱序故作惊讶道:“文度才去二十日不到便归,不知此番巡察军营,可有所得?” 第165章 募兵之议 第165章 募兵之议 在他看来,纵然谢文熟知行军练兵之法,但这一趟去军营的时间也实在过于短暂,既不能熟悉军中将校,与之搞好关系,也无法得知军营之中哪部战力最强,哪部战力最弱,据此提出改善练兵之法的建议。 这种做样子般的巡视军营,除了了解一下军营驻扎所在,可以说是毫无意义! 为此,他不由得生出一丝轻视之意,认为谢文虽然熟读兵法,略知用兵,但也因出身陈郡谢氏,自小受谈虚论玄之风侵染,难免有些世家子弟轻浮之气。 这种轻浮之气,实在是为将领兵之大忌,如果他不能改正,他日终将因此而致大败! 看到朱序那稍显怪异的神色,谢文虽然也察觉到有异,但是却并未多想,当即正色道:“属下此番北行,见军营之中,将校各当其任,士卒训练得体,并无不当之处,故而属下其实只在营中待了不过两三日而已!其余时间,属下带人沿官道向北,驰行数百里,望沿途山川地貌,察军民之情,一路思索良多,于心中汇成一策,只是不知是否合宜,未敢当即施行,故而提前赶回,想报与使君,请使君参谋计议一番。” “哦?”朱序闻言,不禁为之一愣,满心好奇地问道:“不知是何良策?” 谢文道:“属下观广陵城北,所驻扎之官军,不到两万,而流民散居各处,或大或小,均自立坞堡,组军以守,粗估其数,不下数万,若加整合利用,他日御敌于外,亦不失为一支雄军!”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正要往下继续说,就听朱序脱口道:“文度所言虽善,但可知要整合流民军,何其难哉?自永嘉乱后,中原流民与其渠帅辗转奔袭,寄居江淮之间,恃其人众,驱赶百姓,占据山林,开垦田土,不过数年,便演成如今局势,历来镇御徐、兖二州之帅,因胡虏势强,须得聚力抵御,方可保建康无忧!故而为使江淮之间安然无事,遇有战事,又得征流民军以为用,不仅听之由之,更是请朝廷册命,假其渠帅以官守军职,以安其心。如今一旦收其兵将,重整其军,其渠帅虑有失职之殃,万一哗变,岂不是得不偿失?” 闻言,谢文正色道:“使君所虑甚是!但属下并非是要强征其兵,而只是想派一军驻扎北境流民坞堡之间,清剿为乱之盗匪,整顿北境,再借机征兵于民,到时散居流民与小股流民军见官军强大,必自愿来投,假以时日,那些所谓的流民军,为求自保,也必将彻底归附官军!” “派军清剿盗匪?倒是个可行之策,但不知文度要多少兵将?”朱序皱着眉头问道。 就兖州目前的情势来看,官军数量比之流民军是远远不如的。 官军不仅要防着北边的苻秦,还要防范有“反水”风险的流民军,他根本不可能抽出太多的兵力给谢文去驻扎北境,对为乱一方的流民匪军进行清剿。 所以,如果谢文“狮子大张口”,他是无论如何也会拒绝的。 可他自己也知道,如果只是给谢文一两千人,就想要清剿那些久经战阵、强大彪悍的流民匪军,是难以获得成功的。 谢文看到朱序的神情,结合他现在了解到的兖州情形,已经大概猜到了朱序为何会眉头深皱。 不过他本来就没有打算让朱序给他派军,并不以此为忧。 只见他微笑着道:“如今兖州官军兵力不足,属下也知其情,若再分兵剿匪,又恐将惊动朝廷,殊为不便!故而属下想就在广陵周围募兵,募兵以一月为期,不论募得多少,属下都将率军前往北境流民坞堡之间驻扎,一边训练,一边伺机清剿流匪!只是所募之兵所需粮草,还望使君能按需供给!” 闻言,朱序不由得一愣,暗道:“难道他早就有所准备?是我轻看了他?可在广陵城外募兵,能募得几人?” 思绪闪过,他正色道:“文度既然愿意募兵而行,我自会及时供给粮草,而且我在这里说定,文度但募得一千新兵,我便供应两千士兵所用粮草,为文度鼓气助威,如何?” “使君如此慷慨,属下感激不尽,谢某在此就先替应募士兵谢过使君赏赐了!”谢文客套一声,又道:“其实属下此次北行,料看山野之间,多有良田荒芜,可以复垦屯田以供军食。只是如今已是深秋,要想收田土之利,还要待到明年,故属下所求军用粮草,需至少供给一年,方可稍减其数,还望使君允准。” 朱序笑道:“文度能心怀大局,主动率军开垦田土,自给军食,为朝廷减负,着实令人感动!但就凭文度清剿匪寇、锻炼雄兵之志,就是一直要我全额供给,我也是义不容辞!广陵城粮仓丰实,文度不必为粮草担忧,放心去募兵便是!” “谢使君支持,属下告退!” 谢文拱手一礼,便转身退了下去。 …… 谢文当然知道,朱序不会无缘无故的这么慷慨大方。 可以想象,广陵城外愿意参军入伍的土着百姓不会太多,而那些只能靠参军来获取生存的流民,也大多是投在流民帅的麾下,除非谢文能够招揽到流民帅,不然,这次仅仅为期一月的募兵,必然将以惨淡的结果收场。 然而朱序却不知道,在谢琰的安排下,正有近五千名训练有素的家兵,分成数十个近百人的群体,如同逃荒的难民一般,从各个地方渡江,朝广陵城外涌来。 就连谢琰,此时也一改在建康城中的世家公子打扮,穿着素布粗衣,装成平民模样,只带着两百来人,徒步朝广陵城赶来。 不过,虽然在一切都有安排的情况下,不需过于为募兵一事劳心费力,但谢文还是照例写好了招募榜文,让人抄了百来份,然后找朱序要了刺史府大印一一盖上,再派陈二虎等人在广陵城四门以及城外流民聚集之所张贴发布。 虽然这么做,大概率只能是做样子,起不到什么实际效果。 可是他仍然渴望知道,就凭这一纸告示中所说的几个当兵吃粮的好处,能不能对广陵城外的百姓和流民产生吸引力。 当一切忙活停当,已是酉时初刻,夕阳即将西下,阳光也渐渐变成金色,撒下满地金黄。 谢文伸个懒腰,走出书房,来到内眷居住的后院,找到了正陪着小景玉的张彤云和司马道福。 这一次,他一反常态,并没有急着上前去逗弄小景玉,而是来到站在一旁伺候的莲儿身边,轻声吩咐道:“你先领景玉到别处玩耍,我有事要和两位夫人商谈。” “是,郎君。” 莲儿欠身一礼,答应一声,然后连忙上前,朝小景玉道:“景玉,和莲姨到外面去玩,好么?” 小景玉提溜着大眼珠,看了看张彤云和谢文,像是明白了什么,当即道:“好哇……咱们去外面玩!” 说罢,便牵起莲儿的手,欢乐无比地走了出去。 然后谢文才跨步上前,正色道:“二位娘子,随为夫到里面去坐一坐。” 张彤云和司马道福见谢文突然在她们面前如此正经,倒有些不习惯,不由得对视了一眼,然后才满心疑惑地跟着谢文走进了一旁的客室。 她们都是这家里名副其实的主人,可是谢文却选在客室与她俩谈话,这足以说明谢文要说的话极其重要,让张彤云和司马道福此时心里都忍不住开始渐渐产生了些许遐思。 “难道是建康城中出了什么事?要将夫君召回?” “还是说瑗度此来,是有什么秘事要与夫君商量,此事与我二人有关?” “亦或是要和夫君做什么大事,会有性命之忧?呸呸呸……胡想些什么!” …… 张彤云知道谢琰有信送来,心中所想之事,都与谢琰和建康城有关。 “难道有了我和彤云,他还不满足,这些日子又去沾了花惹了草,想要纳妾?” “可是这江淮之间,能有什么天姿国色,会令他心动?” “还是说战事已起,他即将出征?” …… 司马道福则是毫无头绪,在心里胡乱做着猜想。 待到进入客室之中,三人各自落座,谢文才正色道:“时至今日,我才知广陵城中的生活,并没有当初想象中那么美好!咱们才安顿不到数日,我便因要去军营巡视,让你们独自在家近二十余日,不仅我在外牵挂担心,你们在家想必也饱受孤寂之苦。而一月之后,我又将率军前往北境,这一去更不知何时方归!这几日我思来想去,觉得与其让你们仍旧待在广陵城中,使我时时挂心,你们也艰难度日,不如暂时将你们送回建康,我也好放心在军中做事!” 闻言,张彤云和司马道福不由得稍稍一愣,颇为吃惊地又对视了一眼。 “噗嗤……” 司马道福像是一时憋笑没有忍住,忽然笑了出来,道:“我还以为夫君要说什么大事,原来不过是这点小事,夫君难道对我等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张彤云见状,也不禁捂着嘴笑了一笑,然后道:“道福所言不错,我等哪里就值得如此担心,是夫君多想了!” 见此情形,谢文正色道:“我可不是在说笑,江北凶险,你们也是亲眼所见,只有你们回了建康,我才好安心在外做事!” 司马道福也收起笑容,正色道:“这倒也是!彤云,我看夫君也是一番好意,你便带着景玉先回建康!至于我,就暂且留在这广陵城中,为夫君展示与家国共存亡之诚意!” “哼!别以为你心里想着什么我不清楚?”张彤云娇笑着瞥了司马道福一眼,然后正色道:“若说显示诚意,景玉在此,岂不比做什么都显得有诚意?我看还是道福回去的好,反正这里的人,也没几个认得你!” “好了,好了!算是我说错了话,还请彤云不要介怀!反正我不管谁要回建康城,只要夫君不回建康,我就要在这里等着夫君回来。”司马道福正色道。 闻言,谢文不禁看了一眼张彤云,正要说话,就听到张彤云没好气地道:“夫君如此看着我,难道认为我是会转眼间就改变心意之人吗?” 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商量好了在唱和一般,谢文不禁无奈地叹息道:“广陵城外盗匪颇多,我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你们这又是何苦呢?” 此言一出,不知张彤云是不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眶突然变得微红,微微泛出些许泪光。 只见她满目柔情地道:“夫君率军前往北境,为国御敌,自是英雄男儿,我等虽做不了巾帼英雄,但也不能做贪生怕死之辈!而且广陵距离北境,快马不过一两日路程,若是家中有事,或是思念夫君,也可互通书信,以寄相思,夫君若想归家探亲,也可随时如愿!若是回了建康城,纵然也可互通书信,但是一来一回,至少也是半月,而且山水相隔,真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说罢,她似乎心底情动,那泪液越发多了起来,似乎片刻之后,就要溢出眼眶,顺着双颊流下。 司马道福见状,连忙出声附和道:“彤云所言甚是,夫君就不要多想了。” “嗯……” 谢文沉吟一声,沉思片刻,然后才道:“也罢!既然你们心中想定,那我就不再强求!我听闻朱使君一家老小也在广陵城中,且朱使君之母韩夫人喜欢热闹,这些时日,我找机会让你们认识认识,日后多个解闷的去处,我也能放心些。” “这倒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法子。”司马道福脱口道。 这些日子里,她每日就是和张彤云陪着小景玉玩,其实早就已经乏了。 毕竟那是张彤云的孩子,她终究不能像张彤云那般乐在其中。 张彤云闻言,暗自拭了拭眼角,又问道:“夫君如此正经,就为说此事而已?” 第166章 掩人耳目 第166章 掩人耳目 “嘿嘿……还是娘子直觉敏锐。” 谢文忽然神色一变,贱贱地笑着回应了一声,然后抿着嘴笑道:“我这一去,既不知何时能归,更不知吉凶如何,故而我想趁这一月时间,好生与两位爱妻努力一番,看看能不能给景玉添个弟弟妹妹,也算是了却了心中一个念想。” 此言一入耳,张彤云和司马道福的脸上都在一瞬间爬上了几缕红晕,看起来尽显羞涩可爱之态,让人心生怜意。 “唉……也怪我这两年肚子不够争气!使得夫君有此担忧!”张彤云的心头忽然闪过一缕遐思,暗生些许愧欠之意,但她却并没有在司马道福的面前表露出来,反而故意做出一副有些生气的模样,没好气的娇嗔道:“恐怕这才是夫君叫我二人来此商议的真正目的吧?!” “夫君也真是,怎么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这种羞人话语!” 司马道福却像是没有想那许多,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期待。 “这有什么羞人的,咱们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夫妻之间,生儿育女,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谢文一本正经地道。 张彤云看了看谢文那饱含深意的神色,瞬间又产生了些联想,略带着怒容道:“哼!我看你不仅是想在夫妻之间,就连怜云等三个女婢,也在夫君计算之内吧?” “呃……” 谢文尴尬地一笑,然后道:“人说‘知子莫若父’,我看应该改成‘知夫莫若妻’!不过我心中虽有此想法,还要娘子点头同意,我才会去与她们同寝,不然,我是万万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哼!” 张彤云轻哼一声,不再说话,以表示她对刚才白伤心了一场感到很生气。 而司马道福却一本正经地道:“既然是要为后嗣计议,自然一切皆可尝试,况且她们几人又早在夫君身边伺候多年,若是她们命中有福,也当加以成全。” 她虽然是公主,但是对侍妾的态度却是一向比较宽容的。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母亲徐贵人,曾经也是司马昱的侍妾,由于侍寝之后生下了她,才从侍妾升为王府淑媛,改变了命运,后来司马昱登基为帝,更是得以进一步晋升为贵人。 “道福是同意了,但不知娘子意下如何?”谢文故意请示道。 “她都同意了,难道我还能阻拦不成?要是别人说我不以夫君子嗣香火为重,一心使气嫉妒,我以后还如何有脸面在人前立足?”张彤云没好气地吐槽几句,然后又一脸严肃地道:“不过就算是以子嗣为重,也要以我和道福为先,若到时你还有余力,这一月之中,任凭你去找她们厮混,我不添半句闲言便是!” “谨遵娘子之命!”谢文贱笑着回应一声,又道:“今日秋高气爽,美景良辰在前,温情时光,不可辜负,咱们即刻回屋,再详谈一番生儿育女之事,如何?” 说罢,他便站起身,满眼温情地朝张彤云和司马道福伸出了手。 两人见状,脸颊、双耳都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绯红,满脸的羞涩之意怎么也遮挡不住。 不过她们却还是没有半点迟疑,缓缓站起身,低着头伸出了纤纤玉手,放在了谢文的手心,任由他温柔地握住。 …… 柔情似水,向来奔流不息。 但男儿为世事所扰,终究不能总是沉沦于温柔之乡。 谢文本以为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之事,一心纵情于声色之中。 但这种他所向往的日子不过只度过了五天,他就不得不早出晚归,将精力分配到募兵之事上去。 从为所募新军搭建军营、登记造册,到配置兵器、要齐粮草,军中大事小事,他都必须一一亲自过问。 只有这样,才能将募兵一事“演”得真实。 谢琰所带来的人,虽是分批渡江而来,但从募兵告示发布,到如今不过半个月的时间里,也差不多都到齐了。 而这半个月中,听闻募兵讯息,真正前来投军的百姓和流民,其实只有四百来人。 只不过这个情况,除了谢文和谢琰带来的家兵,广陵城内的其他人都毫不知情。 所以,谢文能在短时间内就招募到超过五千新兵的消息一经传出,仍然还是在广陵城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这一天午后,兖州刺史府内,一众署僚应朱序召见,齐聚于厅堂之中,只是唯独不见在军营里忙着整训新军的谢文。 只见朱序神情颇为严肃地看着一众窃窃私语的署僚,忽然大声道:“好了,诸位肃静!如今人已到齐,开始议事了!” 话音落下不过片刻,一众署僚都自觉噤声不言,端坐在席榻之上,看向朱序,等待朱序问话。 朱序见状,正色道:“此时召诸位前来,所议者其实只有一事,那便是要在半月之内为谢参军所募新军备齐军械粮草,诸位各据己职,畅言可否,可则即刻准备,若有难处,先行说出,我也好设法解决。” 话音一落,一人站起身,跨步走到堂中,拱手道:“前几日谢参军前来找属下催要粮草,说是使君有言在先,新募士兵粮草加倍供给,当时属下见每日前来应募新兵颇多,并未计较,便按当时应募士兵之数加倍供给,以备不时之需。但如今所募新兵已超五千,若仍双倍供给,便是万人之资,数日之内,或可供应,但若是募兵结束,新兵之数过万,再加倍供给,长此以往,恐于治军不利。” 闻言,朱序不禁眉头轻皱,问道:“不利?赵从事以为,有何不利?” 这件事并非谢文所求,而是他自己亲口向谢文做出的许诺,如果不能达成,必然会使他的颜面扫地,让他日后无法面对谢文,甚至会影响他作为一州官长发号施令的权威性。 所以,对于赵从事提出的问题,他是十分敏感且反对的。 那管理粮曹的赵从事回道:“属下以为,若加倍供应粮草,有两处不利,一则谢参军所募新兵粮草加倍供给,时日一长,消息必然传入其余军营之中,若其余士兵以待遇不公为怨,恐将生出祸乱;二则谢参军半月之间所募新兵便超五千,若按此速度,新军过万,并非不能,广陵粮储,虽称丰实,可一旦所要供给之粮草徒增数万,而新兵之数为粮草之半,到时朝廷一旦追究起来,属下也无法交代!” 在他看来,朱序对谢文作出的个人承诺,却要官仓来进行“兑现”,如果一旦出了问题,还要他一个小小的粮曹从事来承担,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嗯……” 朱序沉吟一声,然后道:“赵从事所言,倒并非无理!只是我堂堂一州刺史,朝廷委我镇御江北,既然有言在先,岂可轻易失信!且我之所以许诺谢参军加倍供给粮草,也是因这支新军将驻扎北境,既任防御苻秦之职,又兼清剿流匪之任,若不供足粮草,恐新军不能用命!再者,新军将于北境开垦屯田,加倍供给粮草,也只一年而已,一年之后,新军所屯之田当能供给大半粮草,到时所需供给,或许不到常数之半,不过两年,便可相抵!有何不可?” 赵从事连忙道:“使君所言,自是在情理之中,属下也能理解,若是其余军营之士兵和朝廷核检之官吏,都能明知使君心意,那便一切无须担心,可若是他们均是不知,恐怕仍不能无忧!” 闻言,朱序脸上不由得露出些许不悦之色,看向离他最近的别驾从事张方,问道:“张别驾以为,当如何才能两全其美?” 张方闻言,故作沉思片刻,然后道:“以下官之见,不妨先备一月之粮草,然后待募兵结束之后,使君呈奏朝廷,将此事说明,请朝廷准许暂且加倍供给粮草。同时,若其余各军有怨言传出,但可晓谕各军,说新军粮草加倍,是为赏其屯田自给之策,且命新军不许买卖粮草,则怨言可息!” 在他看来,只要事先向朝廷说明,取得朝廷同意,朝廷自然就不会追究。 而谢文乃当今执政谢安之侄,这种对谢文有利的事,谢安也决不会不同意。 至于其余军营士兵,只要说明利害,让他们觉得无利可图,自然就不会为此再生怨言了。 朱序闻言,心中不由得大喜,笑道:“若按张别驾所言施行,赵从事可还有异议?” 赵从事看了一眼张方,颇为无奈地道:“若是如此施行,属下自当从命,尽力供给。” “很好!那就辛苦赵从事备齐粮草了。”朱序点头吩咐一声,然后看向兵曹孙从事,问道:“孙从事,我初到兖州之事,检看武库,便已命你加紧制造兵器,如今数月过去,不知已制造了多少兵器?是否可供装备新兵之用?” 孙从事闻言,连忙上前道:“回禀使君,目前武库之中,有弩两千余只,弩箭十万支,弓一千五百张,箭矢五万支,长矛四千,刀剑三千口,其余铠甲、盾牌、短刀、绳索等物,其数均不下五千。” 说罢,他看到朱序那明显十分不悦的神色,连忙补充道:“两日前,谢参军已从武库中领取足够三千人所用之兵器,故而余数才只如此。” 闻言,朱序脸上的神色稍稍缓和,正色道:“虽是如此,但等到募兵结束之后,方知新军还须多少兵器,你须得命人加紧打造,莫要让仅仅一次募兵,就掏空了武库!” 孙从事闻言,心里暗舒了一口气,连忙道:“属下遵命。” 待孙从事退回队列之中,朱序又道:“卢从事,马场之中,尚有多少闲马可用?” 那管理马曹的卢从事见问,连忙上前道:“今年以来,我们从南北马贩处购得八百余匹良驹,目前广陵城外几个马场之中,可用之马,有两千三百余匹。” 闻言,朱序点头道:“有两千余匹,倒也够用了!” 卢从事闻言,心头不由得一惊,连忙问道:“不知使君要配给新军多少马匹?” 此言一出,朱序瞬间便明白了卢从事心中的担忧,他不禁笑道:“卢从事不必担心,新军善骑射者还不知其数如何,最多先给其一千匹马,若需增加,也当待新军练成之后再说。” “使君明鉴。”卢从事拱手一礼,然后便退了回去。 说到这里,关于新军的粮草、兵器、战马问题,几乎都已经得到了解决,朱序也就及时转移了话题,转而又问了一些辖境之内其余的事,待一切商议停当,便让一众署僚各自忙碌去了。 …… 而谢文并不知道广陵城中发生的事,他此刻正待在广陵城北的新兵军营之中,一心思考着要如何组织新兵训练,才能让这些在会稽已经得到过精心训练的新兵,在朱序的眼中看起来像是真正的新兵。 毕竟朱序是久经沙场征战的宿将,要想瞒过他的眼睛,并不容易。 就在他还没想到半点头绪之时,谢琰忽然叹着气走进了帐中,嘴里“吐槽”道:“那些新兵可真是愚笨不已,那般简单之事,怎么都教不会,真是气煞我也!也不知兄长以前在会稽练兵究竟是用了何种秘法,竟能将近五千人的大军,训练得如此整齐划一,令行禁止!” 听了谢琰这一席话,谢文心头不由得灵光一闪,有了一点头绪,他高兴地笑着起身迎道:“瑗度来得可真是时候!快,来坐。” 待谢琰坐下,他才故作好奇地问道:“瑗度因何事如此生气?” 谢琰感叹道:“还不是那些应募的新兵,也不知他们耳朵是怎么长的,站队教不会,列阵也教不会,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要想排练个阵法,真是比登天还难!” “哈哈哈……” 看到谢琰那窘迫无奈的样子,谢文忽然大笑了起来。 “小弟如此苦恼,兄长怎么还取笑于我!”谢琰苦笑着道。 “瑗度现在知道兵书读来看似简单,但实际运用却并非易事了吧!”谢文微笑着感慨一声,然后正色道:“要想实现兵书中所讲的排兵布阵之法,还须得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急于求成可不行。” “兄长所言甚是,经过这几日练兵,小弟方才知道兄长所说‘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之真意,故而特来请教兄长,练兵究竟该以何为先?”谢琰一脸好奇地问道。 “自然是先从体能和队列练起,将服从二字,植入众士兵心底!只有这样,以后在战场上使用起来,才能如心之使臂膀一般随心所欲。”谢文微笑道。 “可我教了好几天,那些新兵还是不见成效,这可如何是好?”谢琰苦恼地道。 闻言,谢文脑海里忽然想起“记忆里的历史记载”,想到谢琰在“孙恩之乱”中的致败之因,连忙问道:“贤弟是不是未能与士兵打成一片,共同训练?只是一味坐镇指挥?” “呃……” 谢琰颇为尴尬地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地道:“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兄长所言不错,我的确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新兵而已,他们自然不会服我!” 谢文道:“要想让新兵心悦诚服,是何难事!只要贤弟稍稍展示武艺,便可做到。但要想让帐下士兵心甘情愿为你卖命,可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见谢琰露出一脸好奇的神色,又继续道:“贤弟也是熟读史书之人,必然知道战国时吴起用兵之能,足可与孙武比肩,可若非吴起能与士兵同甘共苦,仅凭熟读兵法,他麾下士兵如何肯舍生忘死?所以,纵然是日后当了将军,对待士兵,也不可自视高高在上,就轻辱士卒!贤弟须得记住,没了士兵,又岂会有功成名就的将军!” 闻言,谢琰像是被醍醐灌顶了一般,真正想通了一切,他高兴地笑道:“多些兄长指点,我知道该如何将这些新兵训练好了!小弟就不打搅兄长,先行告辞了。” 说罢,他便站起身,神情激动地快步跑出了营帐。 而望着谢琰奔跑的身影,谢文也微笑着呢喃道:“我似乎也想到该如何掩人耳目了……” 在他看来,只有连队列、阵型都站不好的新兵,才算是有个新兵的样子。 而这一点,恰恰也是最容易伪装的! …… 第167章 驻军淮水之南 第167章 驻军淮水之南 半个月的时间,在募兵与“整军”训练中一晃而过。 为期一个月的募兵活动,也在出人意料的结局下,走向了结束。 一个月的时间里,谢文总共募兵六千一百七十三人,其中,谢琰从会稽带来的家兵,足有四千五百人。 这个数据,不仅出乎朱序的预料,更让谢文也没有想到。 谢文本以为只会从广陵城外的百姓和流民中募到几百新兵,实际则超出了好几倍,无疑让他大喜过望。 但作为一军首领,他和所有的将军一样,不会嫌自己手下的士兵少。 至于朱序,他本以为谢文找到了募兵的诀窍,在后半月,会取得比前半月更加可观的“成绩”,却没想到后半月是如此的“后劲不足”! 不过,这一次募兵,谢文已经算是带给他惊喜与震撼了。 募兵结束后的第五日,谢文将训军编练“整齐”,然后才依依不舍地辞别家人,带着朱序命人加倍供给的半年粮草辎重,踏上了北行的路。 送别谢文之后,朱序带着刺史府一种署僚,登上城楼,望着城外旌旗东倒西歪、队列七零八落、步伐凌乱不堪,缓缓前行的新募大军,心头不禁泛起了嘀咕:“就凭如此新军,真的就能清剿盘踞江淮的流民匪军么……” 虽然刚才与谢文分别之时,他还说了些场面话,预祝谢文旗开得胜,将这支朝气蓬勃的新军练成一直战无不胜的雄军。 但现在他却打心底里认为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然,他不知道,当新军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下时,原本东倒西歪的旌旗,已经被稳稳地举得笔直,那七零八落的队列,也已经变得整齐划一,步履齐整。 而谢琰也从普通的骑兵队伍里“脱颖而出”,同谢文一起并驾而行。 至于原本骑着马走在谢文两旁的陈二虎和齐泰,现在也识趣地放慢了行速,与谢文和谢琰保持开了距离。 用以彰显在这支军队之中,谢文和谢琰的特殊地位。 只见谢琰一脸激动地看向谢文道:“此番北行之后,咱们谢家可算是真正有了一支可用之兵,父亲要是知道,一定会为此感到十分欣喜!” 谢文笑道:“这本是叔父所筹谋之事,叔父又怎会不知?” “但父亲本来只是想以会稽家兵交付兄长,哪里能料到兄长又募得近两千新兵?而且此番北行,兄长又要借机招募流民,说不定数月之后,咱们手下就有万余精兵了。”谢琰满目憧憬地道。 “此事还不好说,在江淮之间活动之流匪,并非等闲之辈,能否招抚,还要看咱们实力如何!现在就下定论,还有些过早了。”谢文正色道。 “那不知兄长心中有何计划?可否先行告知小弟?”谢琰充满好奇地问道。 “要说计划,倒是有一个。首先,咱们要到盱眙城和三阿城之间驻扎,然后,再一边整练士卒,一边开垦田土,同时摸清江淮之间流民情况,最后,待士卒整练完成,战力可观,再伺机征讨流匪。”谢文简单地回答了一番。 “驻扎在盱眙城和三阿城之间?不知兄长为何作此决策,而不渡过淮水,前往淮北?”谢琰疑惑地问道。 他记得此前谢文一直都说要去北境驻扎,现在却忽然改在了盱眙城和三阿城之间,这两城之间,无疑都是在淮水之南,离真正的北境,还有很宽阔的一段缓冲带。 谢文解释道:“一则淮北无险可以据守,我们帐下之兵,不论是家兵还是新募士兵,都尚未经历战阵,战力颇弱,若一旦直面苻秦之兵,恐有颠覆之危,非用兵持重之道;二则淮北之民虽有不少,但杂居边境之上,民风彪悍,素来习战,为乱之流匪虽有,但此类流匪必是实力雄厚之流民军,亦非咱们帐下这些新兵可敌,而淮南之地,则殊为不同,流匪虽多,但每股势力较小,正好用来训练新军!如此说,贤弟可明白了?” 在他看来,新军的成长,必须要有一个过程,如果从一开始就直面强大的对手,有可能让新军一战溃散,再难重组。 对他和谢琰来说,也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而如果让新军逐渐积累作战经验,取得一些胜利,缓慢成长,则可以为新军建立信心,日后就算遇到失败,也可能重新组织起来。 “还是兄长思虑周到,小弟佩服。” 说话间,谢琰拱手一礼,表示钦佩。 “周到谈不上,只不过是趋利避害罢了!”谢文感慨一声,又道:“虽然兵法有言,说兵者,乃诡道也,但我认为,若非战时临机应变,可以置身险境之中,以求置之死地而后生,其余时候,还是当以持重为上,只有当自己手握之兵实力雄厚,才能尝试冒险之举。” “小弟受教了。”谢琰拱手道。 “咱们兄弟之间,何必如此客气!而且我所说之语,也不一定就是正确无误,须得根据实际,辩证来看!”谢文正色道。 “兄长能有如此胸襟,就非常人能及了!”谢琰再次夸赞一声,又道:“小弟想将兄长募兵北行之事写信告知父亲,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正好我也有些事要与叔父商议,今夜安营之后,咱们就共同书信一封,寄往建康!”谢文正色道。 “好!” 谢琰答应一声,忽然看到空中一行秋雁飞过,他不禁激动地道:“小弟素闻兄长箭法如神,咱们今日比试一番如何?” 谢文也看到那一行离他们头顶有百余步高的秋雁,听了谢琰的话,心里也不禁来了兴致。 “如此美物,岂容错过!”他笑着回应一声,然后高声道:“有愿一展箭法者,随我猎雁!” 说罢,他侧过身,从马身上取下挂着的长弓,然后勒马回奔,去追赶已经掠过他们头顶的秋雁。 谢琰见状,也不迟疑,当即追了上去。 只见他们一行二十余人,骑在向前奔腾的马背之上,弯弓搭箭,一支支利箭应弦射出。 不过片刻之间,原本数十只向南飞行的秋雁,竟只剩下两只逃脱了捕猎,继续它们迁徙的路程。 不一会儿,那几十支被射落的秋雁,就都被参与捕猎的士兵给捡了回来。 谢文见了,开怀笑道:“虽说少了点,但也能做几十锅汤,让众将士都尝尝鲜了。” 说罢,他心头忽然一点灵光闪过,连忙道:“传令下去,今日申时正即驻军扎营,全营比武,有百步穿杨之能者,吃炖雁!” “诺!” 一旁一个出箭射下了一只秋雁的士兵应和一声,便带着人前去传令了。 这时,谢琰才看着那几十只被射下的秋雁,发出一声感叹:“兄长四箭皆中,我却失了一箭,看来还是兄长更胜一筹!” 闻言,谢文不由得一愣,暗道:“方才明明没有一箭落空,瑗度何以这么说?” 思绪闪过,他这才细看那些秋雁身上的箭矢,只见有一只秋雁上挂了两支箭矢,一支从腹部穿过,一支挂在翅膀之上。 只不过这两支箭均是一人所射。 见状,他微笑道:“若按中的来说,贤弟又怎么能算是输给了我?这次就算打了个平手,下次若有机会,咱们再行比过,如何?” “小弟自知略输一筹,兄长不必如此安慰于我!不过待小弟再苦练一番,此后若有机会,还要与兄长比试,还望兄长到时不要谦让才是。”谢琰正色道。 他并不是一个输不起的矫情之人,他能勇于承认自己的不足,同时也会努力改进不足。 更何况,他和谢文之间的差距,并不是那么大,他自信经过努力练习,下一次,他未必就会输! “那就下次再行比过!”谢文笑着附和一声,然后道:“走,咱们到前面去,选一个扎营之所!” “好,走!” 谢琰回应一声,便和谢文一起策马向前奔去。 这一去,便是十里路程。 在十里之外,他们找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理想的安营扎寨之所。 而那个地方,距离广陵城,正好四十余里地。 大军到时,差不多刚刚申时正左右。 一日四十余里地,也正好也符合常规的行军之速,可以安营扎寨了。 安营扎寨之后,谢文立马组织营中的弓箭手进行了一场规模浩大的比武。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比武,从总共两千多名参与比武的弓箭手中,选出了恰好一百零八个箭法出众的士兵。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快速连射十箭,做到至少九箭命中靶心,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神箭手。 唯一的不足,就是受时间的限制,他们所射的靶子都是固定的! 是夜,谢文将这一百零八人聚在一起,将今日捕猎的几十只秋雁全部赏赐给了他们,同时,还让他们在行军的路上,每天都抽一定的时间出去捕猎。 可以是捕猎飞禽,也可以捕猎山林中的走兽。 不过他也有一个限制,就是捕猎之时,能用弓箭捕猎的,就不许用其他武器和工具。 他这么做,自然是为了训练这些“神箭手”随机应变的本领,让他们能在以后的实战中,发挥出更加强劲的实力。 …… 十五日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淮河南岸,在盱眙城和三阿城的中央,找了一处因战乱变得略显荒凉、却依山傍水的地带驻扎了下来。 而这个时候,谢安也收到了谢文和谢琰的书信,此时和谢石坐在一起,准备商议一些事。 只见谢石看完书信,欣慰地道:“文度果然不负所托,竟然如此短时间,就能独立于朱序掌控之外,找到立功的机会,真是可喜可贺!” “文度的确没有让人失望!”谢安点头附和一声,然后又道:“但若说立功,还不知事情发展是否真能如他所想,尚须静观其效才是!今日我找你来,其实也不是为了说文度之事。” 话音刚落,谢石便颇为好奇地问道:“哦?不知兄长是为了何事召小弟前来?” 谢安正色道:“如今陛下已然大婚,待冠礼一行,太后便当归还大政!陛下临朝听政之后,未免招人议论,朝廷之事,已不可只由我一人执掌,故而此前我促成陛下讲孝经一事,使朝野内外咸知其事,以示陛下主政之始,今谢氏一族在朝为官者,只你我二人之名望可以使人不生闲言,我欲任你为五兵尚书,他日出任都督,统领大军,不知你意下如何?” 现如今,谢石还只是一个黄门侍郎,虽然说也算是朝廷中的重要职位,但却是清显之职,和统兵完全不沾边。 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皇后之父王蕴,才从晋陵太守的职位上被召回,上任五兵尚书。 所以他听了谢安的话,不由得惊讶道:“可王叔仁才以皇后之父,被召入京师,任五兵尚书,如何就要改任小弟?” 谢安笑道:“贤弟有所不知,王蕴居后父之任,我还有重用,他在五兵尚书之任上,应当也不会太久!可是要让贤弟继任,而不使朝野上下说我任人唯亲,还须贤弟于朝政议论之中,多言军事,且有独到之见方可。” 谢石正色道:“兄长既然如此看重于我,我一定不会让兄长失望,请兄长拭目以待。” “若是如此,那我就放心了。”谢安点头道。 …… 清晨,淮河南岸,谢文正和谢琰一起各带着一队一千人的士兵操练。 他们操练的内容也很简单,就只是负重行军。 这是谢文练兵以来,最基本的训练内容。 只不过他们所负的重,与后世练兵有所不同,他们是身穿铠甲,手拿长矛,背着弓箭、弩箭,随身短刀,以及五日份的干粮。 而奔跑的距离,则是足足的二十里路来回。 谢文和谢琰,也并没有端着士族公子的架子,和众士兵一样,都是徒步奔跑。 这样的训练,对于锻炼耐力和急行军能力都极为有利。 而且,因为随身携带了干粮,他们还可以随时增加训练内容,在外两三日不回军营。 今天,谢文正有这样的打算。 他想要看看,淮河两岸,到底哪些地方可以方便架桥,哪些地方又是能够强渡的所在。 而就在他带着士兵出训的第二天下午,他忽然看见约一里之外的淮河对岸,有十来艘船只一齐朝南岸驶了过来。 那些船只的规模看起来不小,每一艘船,几乎都可以装下好几十个人,而且看船只吃水的深度,缓慢的行速,也可以猜到船只之上,必然装着一些“贵重”之物。 第168章 挑衅 第168章 挑衅 为了避免突然大股部队出现,惊吓了渡江之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谢文当即下令,让部众停止了前行,就地歇息片刻,等船只渡江之后,他们再继续向前。 伫立在岸边,望着淮水之上缓缓渡江的船只,谢文不禁感叹道:“真想不到,淮水之北,还有这样的大户人家!” 闻言,谢琰不禁疑惑地问道:“兄长怎么知道那些船只就是大户人家所有?” 在他看来,那些船只虽然不小,可是却还没有他们在会稽泛海的船只一半大。 若是大户人家,用这样的船只,也忒寒酸了。 “若非大户人家,怎会同时出动那么多船只?而且你看,每一艘船只上面,还挂着形制相同的旗帜,若非是一家人,岂会如此巧合?” 谢文以反问的形式回答了谢琰的问题。 他根本没有想到,谢琰会发出这个疑问的原因是什么,只是凭着自己心中所想象的“大户人家”做出了判断。 而且他们所在的地方距离那些船只足足有一里的距离,根本不足以看清楚船只上悬挂的旗帜上面写的是什么,但他却还是觉得这是一家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一时并没有做他想。 谢琰也并未反驳,点头道:“听兄长这么一说,倒真有可能是一大户人家渡江!只是淮河之北,还会有哪些大户人家?他们渡江又是要做什么呢?” 他听了谢文的解释,忽然想起了谢文前二十年过的凄苦日子,理解了谢文口中的大户人家不一定是指他所认为的“豪门巨族”。 “贤弟这两个问题,恐怕就只能问船上的那些人了!”谢文微笑道。 “哈哈哈……”谢琰开怀笑了一笑,然后道:“其实就算问了,又与咱们有何相关呢?” “也是……” 谢文微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河面上行速缓慢的船只。 对他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训练好他们帐下的这数千士兵,另一个则是将淮河南岸活动的流匪一网打尽,同时尽可能多地将那些流匪招安到他们的帐下,用以充实他们的力量。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船只总算是快要靠岸,他们的训练也终于可以继续进行了。 然而就在他传下命令,让休息了好一阵的众士兵打起精神,准备前行之时。 他忽然听到一阵凄惨无比的呼喊声传来。 “啊……救命!” “我跟你拼了!快跑!快跑……” “啊……哇哈……” 而那些声音的源头,似乎就在那些船只靠岸的方向。 惊呼声入耳,他和谢琰都瞬间为之一惊,只相视一眼,便迅速迈开脚步,登上前方一座挡住他们视线的小山丘。 站在小山丘之上,放眼望去,只见那些船只靠岸之处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泊,数百个身穿铠甲、手拿刀剑、长矛的流匪正驱赶着百来个男男女女沿着岸边的道路往前走。 而那沿岸的道路之上,还停着好几十辆空无一物的马车、牛车。 那些车辆的两边,还站着数百名全副武装的流匪。 看那样子,这些流匪一定是事先埋伏好了,等那些船只靠岸之时,突然冲出,一拥而上,以极快的速度解决了护卫船只的丁壮,而其他人,见敌众我寡,实力相差悬殊,就选择了放弃抵抗,成了那些流匪的俘虏。 “兄长,有流匪作乱,咱们救是不救?”谢琰看清情况,当即问道。 “贤弟想救?”谢文反问道。 “这群流匪看起来虽然不少,但如果咱们攻其不备,或许就能收到奇效!”谢琰正色道。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救他一救!”谢文肯定地回应一声,然后又道:“不过……且等我先绕道而行,咱们前后夹击,以免贼寇逃走!” 他站在小山丘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前方河岸边地形开阔,而那片开阔地往南约半里处有一个十余丈高的小山丘,正好可以遮挡住他行进的路线,让他绕到那群流匪的前面。 “好!我等兄长行动之后,再行出击!”谢琰连忙道。 “那贤弟就在这山头之上暂且观望片刻,看我从那处山林冲出,便可率军奔驰而前!”谢文指着前方山林,对谢琰再次嘱咐道。 “兄长放心,小弟决不会轻举妄动的!”谢琰道。 谢文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朝跟着他一起登上小山丘的五个士兵队长一挥手,喊一声:“咱们走!”,便迅速跑下了小山丘。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千人的部众就应声而起,跟着他绕着小山丘,快速地往前急行军。 不过一两刻的时间,他们就跑过了三里路程,绕到了那些流匪行进道路前方的山林之中。 而那些流匪此时还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当即怒吼一声,带着一众士兵杀了出去。 那些流匪听到山林中传出来的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一个个纵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却都还是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一股惊骇之意。 而谢文更是身先士卒,攻势凶猛,挥刀砍倒一个个冲上来抵挡的流匪,为身后大部分还是第一次作战的众士兵做着表率! 在看到谢文如此勇猛,而流匪如此不堪一击的场面后,众士兵不由得士气蒸腾,攥着一股狠劲,像发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杀着。 至于谢琰,同样是奋不顾身地带头冲锋,从抵挡的流匪人群中开辟出了一条血路,不过片刻,就和谢文汇合到了一起。 将剩余的两百多流匪包围在了河岸边。 面对人数足有他们十倍的官军,那些流匪虽然手里还举着武器,但是已经不敢出击了。 而这个时候,谢文和谢琰也忽然选择了停止杀戮,他们将那些流匪包围起来,威逼着那些流匪一步步地往河岸边退。 直到那些流匪被逼着下了水,谢文才举手示意,让众士兵停止了前进威压。 他高声道:“愿降者不杀,谁放下手中武器,我就饶了谁的命!” 那些流匪闻言,几乎没有丝毫迟疑,当即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就站在水中,举起手朝谢文行起了叩拜之礼。 嘴里还不停说着:“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谢文见状,嘴角微微一翘,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的神色,然后朝身边的士兵吩咐道:“去收了他们的武器,把他们押在路边,稍后带回营中问话。” “是!” 众士兵齐声回应一声,然后跨步上前,拿起那些流匪放下的武器,驱赶着那些流匪上了岸。 而这个时候,谢文才发现河岸边的船只好像少了两艘,应该是那些在船上搬运东西的流匪见他们攻来,自知不敌,提前逃跑了。 对于此,他虽然有些在意,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故作不知,一脸淡定地对谢琰说道:“咱们去看看那些渡江的百姓吧。” “兄长请。”谢琰挥手让出道路道。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谢文展示真正的武艺。 也正是这可贵的第一次,让他看到了谢文身先士卒,摧锋折阵的强大能力。 让他心底不由得生出无限钦佩之意。 尽管他自己的表现也不比谢文差。 而谢文这个时候,也注意到了谢琰身上的斑斑血迹,同样的,他也对谢琰的态度改观了不少。 他本以为,谢琰会坐镇指挥,坐看成败,根本不会像他那样,与士卒一同冲锋! 但实际上,谢琰的表现,却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只不过,他不知道,正是因为他如此英勇的表现,影响了谢琰,谢琰才会愿意以身犯险。 一路上,两人互相暗生钦佩,但是也都十分默契的保持了沉默,没有出声夸赞对方。 不一会儿,他们一起来到了刚才留下士兵保护的那群渡江百姓面前。 谢文让围着他们的士兵先行散开,看着一个个“抱团取暖”、眼神中满是惧色的百姓,他高声道:“众位别怕,我们是官军,方才在附近巡视,见有流匪作乱,特地赶来营救你们的,不知你们渡江是要到哪里去?” 话音落下片刻,人群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朝谢文和谢琰拱手为礼道:“我等俱是泗县百姓,听闻秦兵即将南下,为躲避战祸,故而协同乡里父老,想到广陵附近安家,谁料……谁料竟在半道遇上了匪寇,一行丁壮几乎全部遇害,只剩下些老弱妇孺,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哎嗨……” 说到动情之处,那中年男人不禁呜咽了起来,嘴里的话,也就此断了。 见状,谢文正色道:“若是到广陵,路途着实有些遥远,一路上不知还有没有流匪作乱,为防万一,你们还是先跟我们回营,到时我让人带齐粮草,再送你们前往广陵。” 那中年男人闻言,颇为感动地道:“将军如此大恩,我等没齿难忘!” 说着,他就朝众人招了招手,然后带领着众人一齐向谢文和谢琰行起了跪拜大礼。 谢文见状,和谢琰几乎同时向前跨出了一步,将那中年男人扶了起来。 谢文道:“我等作为官军,本有守土安民之责,如今未能提前发现匪寇,使你们伤亡如此,已经是颇感羞愧了,如何还敢受如此大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 话到此处,那中年男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时候,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谢文见状,又连忙出声缓解尴尬道:“我们驻扎之处,就在淮水南岸,我看你们不妨就回到船上,从此顺流而上,我们从陆路随行,先到我军大营歇息一日,然后再动身前往广陵。” “如此也好!” 那中年男人答应一声,然后便带着人朝停在岸边的船上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将他们一道的同伴的尸身给抬到了甲板之上。 而谢文和谢琰则带着部众,沿着河岸,驱赶着那两百多流匪,往军营前去。 他们从军营中出来,本已经走了一天半,而且为了训练,几乎都是在按着一日八十里的速度急行军。 可谓是一天一个“马拉松”。 这一道回去,足足走了两天,才走完一百多里的距离,回到营中。 歇息一日之后,谢文便让陈二虎带着五百士兵,护送那些百姓前往广陵安家。 而那些百姓也只带走了船只里装的行装和粮食,将十三艘船只都留给了谢文。 …… 这一次和流匪作战,虽然说让那些新兵得到了锻炼,但也有八十三人在此战中牺牲,有四十二人受了伤。 虽然换来的是斩首三百五十几名流匪,俘虏两百三十三名流匪的战果,但也足以让那些亲历此战的士兵感受到战争的残酷性。 更何况,他们是以两千对不到六百人的流匪,几乎四比一的人数优势,仍然只取得了“惨胜”! 这充分说明,他们的训练,还需要继续加强。 现在还远不是主动去找那些流匪出击的时候。 但让谢文和谢琰没想到的是,那股流匪却在五日之后,悄悄找上了他们。 那是一天夜里,临近子时。 天空中只见几颗星星微微闪亮,不见月光,整个夜空显得极为黑暗。 寂静的淮河之中,忽然驶来了两艘船只。 那两艘船只上不点灯火,隐蔽在黑夜之中,躲避着沿河巡逻士兵的视线,缓缓地靠近靠在河岸边的那十三艘船只。 待那两艘船只离那十三艘船只不过十余丈远时,船上的人忽然点起火箭,一齐朝那十三艘穿射去。 只一瞬,上百支火箭落在那十三艘船只之上,船舱登时起火,不一会儿,便燃起冲天熊熊烈火,将天空照得异常明亮。 这时,巡逻的士兵才发现不对,敲起锣鼓,唤来营中将士支援。 可是等营中将士支援到来之时,那些流匪早就已经开着船,顺流而下,在黑夜中消失了踪影。 谢文和谢琰本来已经睡下,但此时也不得不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身穿铠甲,严阵以待。 等听到士兵回报说前来偷袭的贼寇已经逃遁,他俩才下令巡夜士兵加强巡逻,又继续睡下了。 直到次日清晨,他俩清醒过来,才带着人来到停靠船只的河岸处,察看现场的情况。 然后他们就看到河岸之上,插着十余支绑着布带的箭矢。 那些布带在寒风的吹拂下,轻轻飘扬,将布带上的一个个大字清晰地映入众人的眼眸之中。 谢文和谢琰见状,连忙一人拔起一支箭矢,展开布带,看着上面写着的字:“官军、流军,向来互不干犯,五日内若不退屯广陵,将烧汝辎重!” 看到这二十四个字,谢文和谢琰不禁相视一笑,谢琰道:“没曾想我们没去找他们,他们倒找上我们了!” “那依贤弟之意,当如何应对?”谢文微笑道。 “若是果真退军,虽说必然可保无虞,但咱们弟兄也将无颜在军中立足了!我意不仅不能撤军,还要派军寻找流匪下落,一举将其剿灭!”谢琰正色道。 “绝不能就此撤军,让流匪气焰更加嚣张!这一点,贤弟与我可谓是不谋而合!”谢文点头附和一声,又道:“只不过江淮之间地广人稀,咱们毫无线索,要到哪里才能找到流匪所在?我看与其分散力量,徒费心力,还不如做好防备,守株待兔,看他到底敢不敢来!” 第169章 被围 第169章 被围 “这……” 谢琰犹豫片刻,心中闪过几缕遐思,然后道:“还是兄长思虑周到,咱们就守株待兔!” 从他的内心来说,受到挑衅之后,他是很想立即主动出击,给那群嚣张的流匪一个教训,挽回失去的颜面。 可是谢文的话,却让他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这股敢于挑衅的流匪实力也一定不可小觑。 暂时不主动出击,虽然多少有些示弱之嫌,但如今流匪不知踪迹,无异于敌在暗我在明,而且他们尚且不知道流匪到底有多少人,主动出击,一旦行差踏错,陷入流匪彀中,可就悔之不及了。 到时如果清剿流匪不成,反而损兵折将,他们不仅会威名大减,对新军士气造成极大影响,而且可能就此结束他们的军旅生涯,失去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样的结果,对于身负重托的他们,自然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不过虽然说是等流匪前来,但咱们也不可只顾防备,其他事什么都不做!” 谢文紧接着脱口说了一句,然后朝一旁的士兵高声道:“来人,传令下去,让军中队长巳时正准时到中军大帐中议事!” “是!” 谢文身后的一众士兵闻言,齐声应和一声,连忙快步奔回军营传令去了。 “贤弟,咱们也回营吧。” 谢文轻轻拍了拍谢琰的肩膀,也跟在那些传令兵的后面,跨步往军营走去。 路上,谢琰忍不住好奇,问道:“不知兄长心中有何打算?” 谢文微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打算,不过是加强防备,同时加紧训练罢了。” “哦……” 闻言,谢琰不再问,心里也开始暗暗思索起了该如何加强防备、加紧训练,才能在面对流匪之时万无一失。 没过多久,巳时正就到了。 在中军大帐之中,谢文和谢琰并排而坐。 坐在他们左右两边的,是分成两排的三十个队长。 见人到齐,谢文首先开口道:“今日召集你们前来,主要是为了应对昨夜流匪挑衅一事,明确一下今后营中防备和士兵训练如何安排。” 说着,他稍稍停顿一下,又道:“为防昨夜流匪挑衅一事再次发生,我经过思索,决定对军营布防做出以下调整:从现在起,军营之外的巡逻士兵将巡逻路线移至军营外一里处,哨骑、斥候,改在军营外五里、十里处各条要道旁设置,为免士卒疲累,每四个时辰巡逻兵、哨骑和斥候就进行一次轮换,轮换下来的士卒,当日可以不再训练,直接在军营中歇息,第二、三日照常训练,第四日才继续轮换,以保证训练与布防两不相误。” 说罢,他看到这三十个队长之中,有些面露疑惑之色,看起来还十分懵懂,像是没怎么听明白他说的话。 他当即问道:“若有疑问,你们现在就可以提出来,我来为你们解答。”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一番,却没有人愿意首当其冲地站出来提问题。 “如果没有问题,那你们就各自回去,将手下士卒的轮换次序排好,交来我看。”谢文道。 此言一出,在一旁犹豫许久的齐泰终于忍不住站出来问道:“请问将军,如此设置巡逻、哨骑和斥候之后,需增加多少人为宜?是否不论骑兵、步兵还是弓箭手,都一样要参与轮换?” 闻言,谢文发现其他的队长都神情专注、满心好奇地看向他,似乎都对此十分疑惑,等着他给出答案。 他正色道:“十里之外,每一处只设哨骑两人,五里之外,每一处各设哨骑一人、斥候一人,且都以淮河水岸为限,往南呈弧线型设置,巡逻士兵,则配置骑兵十人、步兵四十人为一小队,共设十个小队,五队由东往西,五队由西往东,循环往复,在军营之南同样按弧线型巡逻,依此计算,一轮按七百人设置便应当足够,至于谁先谁后,就由你们三十个队长之间自行商议。” 说罢,他又高声道:“现在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 众人连忙回应道。 “若还有其他不明白的事,现在也可以提出来。”谢文又道。 “……” 众人沉默片刻,俱都摇了摇头,没有继续问话。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快去安排吧。”谢文下令道。 “诺。” 众人回应一声,然后便站起身,离开了中军大帐。 等众人离开,一直没有插话的谢琰这才颇为疑惑地问道:“兄长只在军营南边设防,如果那些流匪一旦从淮水之北渡河而来,将如何是好?” 谢文解释道:“咱们军营临河而设,淮河不浅,不用舟楫,是绝对无法强渡的!按现在的哨骑和斥候布置,流匪无论是从上游还是下游突袭而来,只要出现在距大营十里之外,就一定逃不过我军哨骑和斥候的眼睛!而如果流匪直接从北岸渡河,咱们军营外的两座了望塔与巡逻士兵,也不是空设?只要流匪敢乘船前来,我定让他们也尝尝火烧大船的滋味!” “原来如此,倒是小弟多虑了。”谢琰释怀地笑道。 “现在就要看那大言不惭的流匪是不是敢来了。”谢文轻声呢喃道。 …… 五日过去,淮水之上,风平浪静。 军营之外,也没有发现半点异样动静,似乎那些流匪果真就是吓唬人的“纸老虎”,虽然挑衅的口气很嚣张,但是却不敢付诸于实际行动。 又是一日清晨,谢琰的心情已经没了前几日那般的激动和期待。 他看到谢文依旧如往常一样,在操练场上视察着士兵训练,连忙快步走过去,有些失落地问道:“兄长,现在看来,那些流匪是不敢来了,咱们还有必要如此严密地防备吗?” “军营驻扎在外,做好严密防备,是一个有益无害的好习惯,何必因为流匪不来,就将好不容易养成的好习惯给舍弃了呢?”谢文摇了摇头道。 “这倒也是!”谢琰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小弟这几日思来想去,感觉那些流匪留下几句话,其实不是真想与我们为敌,而是要把我们束缚在此,不能再干涉他们在外劫掠商旅百姓!小弟以为,不能就此让他们诡计得逞,应该像往常一样派兵出训,至少可以保证淮河南岸百里范围之内,不会有流匪作乱!” “嗯……” 谢文思索片刻,看了看谢琰那充满期盼地眼神,微笑道:“如此也好!那就由贤弟带一千五百士卒出训,不过为了稳妥起见,最多只能在外停留一夜,第二日必须赶回军营!” “兄长放心,我一定不会将自己置身险境之中的!”谢琰自信满满地道。 …… 不一会儿,谢琰便点起一千五百多士卒,兴致冲冲地出了军营。 他现在十分期望能像之前一样,在外面遇到流匪劫掠的事。 但一连过了十几天,他都没有如愿。 那些流匪好像经过了上一次失败之后,都学聪明了,不再出来劫掠。 渐渐的,谢琰已经带着士卒在军营外的各条道路上进行了探索,他也逐渐开始不满足只在外待两天了。 这一天,谢琰如往常一样,带着士卒出训。 他走的道路,是沿着淮河往上游而去。 头一天,行军路上依旧没有任何异样的情况出现,按照约定,他应当在停留一夜之后,第二日就即刻返回大营。 但第二天清晨,他却命令士卒继续往上游前行。 那些士卒出营时身上本来就带着足够五日吃的干粮,心里也厌倦了回去之后第二日巡逻值守的无聊日子,看到连他们的队长都没有出言提醒谢琰,也就心安理得地选择了服从命令。 这一去,又是八十里路程。 白日里,依旧是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流匪出没的踪影。 不过,连续两日的急行军,难免让谢琰和一众士卒都有些身心疲惫,他们吃过晚饭之后,只留下百来人巡守,其他人便都就地睡了下去。 然而那百来个巡守的士卒虽然在前半夜打起了精神,但后半夜却因为夜色越来越浓,一股睡意压制不住地从心底袭了上来,使得他们巡守的注意力渐渐无法集中。 就在子夜来临,他们“轮换巡守”的时间快要到来之时,忽然从四周悄无声息地冲出来数千高举着火把的流民军,把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有贼寇!” “快醒来!有贼寇!” “咚咚咚!咚咚咚!快起来!” …… 那些巡守看到黑暗的夜空中忽然出现无数火把,本来袭上心头的睡意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惊慌不已地敲锣打鼓呼喊了起来。 谢琰听到刺耳的锣鼓声,猛然一惊,下意识地拿起佩剑,从铺好的席垫上一跃而起。 然后他就看到密密麻麻、熊熊燃烧的火把,以及数不清有多少的流民军,一时间,他的手心竟冒出了些许冷汗。 而更让他惊骇的是,那些流民军距离他只有数十步之远,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张张拉满弦的弓、弩正对准着他们,只要对方一声令下,就会有无数箭矢朝他们飞来。 现如今,他和一种士兵虽然也已经拿起了武器,上好了弓、弩,但无论是人数上,还是阵型上,他们都已经处在了绝对的劣势。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流民军会在占据如此优势的情况下,只围着他们,却不动手。 他更想不明白,这些流民军是什么时候跟上他们的。 不过他已经没有时间多想这些无用的事,他只想赶紧找到一个脱身之计。 可是在这种时候,他除了跳下背后的淮水,哪里还有其他脱身的机会! 就在他感到绝望之时,流民军中忽然传出了一个洪亮的声音:“谢家人听着,我今日之所以没有狠下杀手,只因想与你结个善缘,只要你同意此后不与流民军为敌,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此言一出,谢琰顿感万分惊奇,暗道:“难道他只是想谈判?” 思绪闪过,他高声回应道:“我本不愿与流民军为敌,但如果你们劫掠商旅百姓,为祸地方,我等官军又岂能坐视不管!” “你不怕死?”流民军中又传出一个刺耳的声音。 “人谁无死!但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不管是非黑白!今日我虽被围,但要想杀我们,你们也休想全身而退!”谢琰厉声道。 他作为谢安的儿子,自有一番不低头、不投降的风骨。 就算是谈判,他也不能签城下之盟。 他宁愿杀身成仁,死得其所,也不愿憋屈的屈服。 “你倒有些血性!”那人感慨一声,然后高声问道:“你就是谢文?” 闻言,谢琰猛然一惊,暗道:“就算他们是沿途跟过来,看到我旌旗之上写的‘谢’字,也不该知道兄长之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颇为疑惑地问道:“是又如何?” “原来你真是谢文!我看你如此年轻,虽然有些武艺,但却不会领兵!我劝你趁苻秦尚未攻来,早日回建康城去,做一个谈玄论道、吟诗作赋的风流郎君,总比在这里害人害己,毁了前程、丢了性命的强!”那人充满讥讽地道。 闻言,谢琰只觉脸颊变得滚烫,他忽然感觉十分对不起谢文,自恨没有听谢文的叮嘱,以致于中了流民军的埋伏。 他语气激愤地道:“今天我是败在了你的手下,但我却不是谢文!今日你到底是要打还是要谈,要打,就痛快地打一场,决一生死!要谈,就都放下兵器,坐下来好好谈!” 那人闻言,不由得一愣,嘴里嘀咕道:“他是使诈?还是真不是谢文?” 想了一会儿,他无法得到答案,他忽然挥了挥手,高声道:“收起兵器!” 谢琰闻声,也举起手,高喊一声:“都放下。” 随着话音落下,两人都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来到两军之间的空旷地带,相对而立。 “你真不是谢文?”那人不敢置信地问道。 “我虽然也是谢家人,但却不是谢文!我乃当今尚书仆射谢安之子谢琰,字号瑗度,是谢文之弟!”谢琰一本正经地回答一声,然后问道:“你又是谁?何以知道我兄长之名?” 作为生来就有傲骨的高门士族子弟,他向来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更不可能在别人开口询问之时,隐瞒他的名字! 第170章 决不退步 第170章 决不退步 听闻此言,那人眼神中不禁闪过一丝惊异之色,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作为谢安的儿子,谢琰竟然会亲自到这江淮凶险之地训练新兵。 而且谢琰在与士卒相处之时,竟然也没有受到半点特殊的照顾,甚至一路上与士卒一起急行军,连马都没有骑! 这样堪称奇特的情况,几乎在一瞬间,完全颠覆了他脑海当中对高门士族子弟的固有印象。 他回答道:“我乃原彭城内史何谦,表字恭之。此前有部众曾经与令兄有一面之缘,知其领兵从广陵城北上,故而知之!” 闻言,谢琰不禁眉头微皱,颇感奇怪地问道:“你既然曾经归附朝廷,何以复为匪寇?” “唉……” 何谦像是忽然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怅然叹息一声,颇为无奈地道:“我又何尝不想一直归附朝廷,带着帐下弟兄在疆场建功立业,谋取富贵,彻底摆脱流民身份?!可谁料天意弄人,朝廷争斗,高门士族弄权,使我等效力疆场之人徒蒙冤屈,为求保命,我只得帅帐下弟兄游居江淮之间,靠屯田与劫掠为生!” “朝廷争斗?高门弄权?”谢琰暗自嘀咕一声,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是说是大司马桓温害了你?” 在他看来,近来十余年间,朝廷上可以算得上弄权的人,也就只有桓温一人了。 见问,何谦点了点头道:“若非他陷害、屠戮庾氏一族,我又怎会落到如此境地!想当年……” 他本来是庾希任徐、兖二州刺史时,为躲避慕容氏寇掠,从东海郡率领乡民逃难南下,在江淮之间辗转求生的流民帅。 进入淮河以南之后,为求生存,帅众投靠在了庾希帐下,成为了庾希部将。 在那之后,他曾在对抗燕国慕容氏入侵中立下过不少战功,后来论功行赏,被庾希表奏为彭城内史,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朝廷“一府之君”。 他本以为从此以后,等着他的就是前程似锦,福泽后世,谁曾想后来庾希在燕国慕容厉带兵入侵兖州之时,未能及时救援,致使鲁郡、高平郡等数郡接连陷没于燕国,桓温借此以庾希失地、无守境之能为由,将庾希免官,他也因此失去了靠山。 虽然后来转在继任的徐、兖二州刺史郗愔帐下,但郗愔对他并不十分信任,处处防范,使他心不自安。 所以至此而后,他收敛锋芒,与人为善,专心任事,不去显能争功,也不去招惹任何一方,只想保住好不容易得来的彭城内史一职。 可尽管他只想在彭城内史任上安安稳稳地过平静日子,但天降的祸患却接踵而至。 首先是桓温侵夺了郗愔徐、兖二州刺史之职,自统徐、兖二州之兵北伐燕国,让徐、兖二州之兵做北伐先锋。 然而,尽管他带着将士浴血奋战,接连大胜,建立了不少功勋,但是只因最后桓温失策,在枋头大败亏输,便将他们此前的功勋尽皆作废,抑而不表。 紧接着袁真叛乱,他们又被桓温派去进攻寿春,同样是被用作打开局面的先锋军。 攻破寿春之后,桓温也同样没有对他们进行应有的封赏。 最后桓温前往建康城兴风作浪,通过废立皇帝、诛除异己来挽回北伐丧师所失去的威望。 这其中,作为桓温诛除异己的主要对象,庾氏一族遭受了灭顶之灾。 而偏偏当时庾希并不在建康城中,逃过了一劫。 作为庾氏一族仅存硕果,庾希自然无法咽下被桓温灭族的这一口气。 所以,庾希偷偷回到了曾经执掌徐、兖二州时坐镇的京口城,利用以前在京口积累的威望,召集将士,图谋报仇。 他作为曾经深受庾希大恩的部将,在那时自然义无反顾地进行了支持,他先是派了千余士卒助庾希在京口站稳脚跟,然后与庾希约定,一同举义,对抗桓温。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庾希竟然在面对卞耽进攻之时,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就以极快的速度被击败、被擒获! 没有了庾希的名位支撑,他自知靠他一个武人,已然无法成事,便弃了彭城内史一职,率领随他辗转南北的部众,重新回到江淮之间,做回了无依无靠、自给自足的流民军。 听何谦将这些年的境遇一一说出之后,谢琰不由得眉头深皱,眼神中既是不敢置信,又是无限的同情。 他感叹道:“庾氏一族被灭族一事诚然可哀,但往事已矣,你也应当向前看才是!如今桓温已死,朝廷气象一新,你何不重新归顺,以图再建功业,何苦再做那无根之浮萍,飘零世间!” “重新归顺?我虽然也有此心,但现如今却还不是时候!”何谦拒绝道。 他在得知谢文募兵之时,其实就有些心动,但却在几番思索、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继续观望。 这一次他之所以会带着部众前来“袭击”,其目的也只是为了让谢文不再与他作对,两方保持现状,井水不犯河水。 “你既然有心,何以还不是时候,你在担忧什么?”谢琰颇为疑惑地问道。 “如今的兖州刺史朱序!”何谦正色道。 “朱序?你怕他会害你?”谢琰难以置信地道。 “朱序毕竟是桓氏亲将,你们受他节制,我不得不为此担忧!”何谦道。 “嗯……” 谢琰沉吟一声,颇为好奇地问道:“那你今日前来,想要的又是什么?” “我方才已经说过,我要的是你我两军互不干犯,你自在此练兵,我则依旧率领部众在此间求生存!”何谦正色道。 “你仍然要以劫掠百姓为生?”谢琰眉头紧皱,不敢置信地道。 “我不像你们,有充足的粮草供应,仅靠山野间开垦的几亩薄田,是养不活帐下这数千之众的!若不以劫掠为生,我难道眼看着我的部众饿死吗?”何谦反问道。 “若是如此,那可就难办了!”谢琰叹息一声,然后道:“家兄一心想要廓清江淮之间祸乱百姓的流匪,就算你今天放了我,家兄也不可能因这点恩情,就放任你劫掠百姓!你我两军之间,也绝不可能从此互不干犯!” “那如果我只劫粮草,不害百姓性命呢?”何谦问道。 “这……” 谢琰稍稍一愣,暗自思索一番,仍然不置可否。 他正色道:“军中之事,一向是家兄做主,如此大事,我不敢擅自答应!如果你信得过我,你方才所言,我可以转告家兄,不过家兄意下如何,我也不敢断言。” 现在何谦明显退了一步,他作为弱势的一方,也不能继续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那些为了求生存的流民军。 在他看来,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战乱时代,为了活命,那些流民军纵然劫掠了百姓,也不能说就错得很彻底。 而且在此之前,不论是“中流击楫”的祖逖,还是“德高望重”的郗鉴,都有过纵容手下流民军劫掠百姓的先例。 他们依旧是青史留名。 “我若信不过你,又怎会在这里和你谈这么多!?”何谦感慨一声,又紧接着道:“我留下一个人来,随你去见令兄,如何?” “如此也好!”谢琰点头道。 “那就请郎君稍待。” 何谦忽然十分客气地拱手一礼,然后转过身去,拉着一个人走到旁边黑暗之处,轻声道:“你跟着……” 谢琰看到如此情景,不禁暗自想着:“如果是兄长在此,会如何应对?会不会答应他的要求?如果不答应,他又会如何做?” 就在他沉思之时,何谦便带着一个身穿铠甲、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将校”走了过来。 “郎君久等了。”何谦微笑着客气一声,然后道:“此人乃我之心腹,可以全权代表我与令兄商谈!今夜叨扰郎君美梦,着实抱歉,他日若有机会,何某定然赔罪!如今子时虽过,郎君尚可安睡片刻,何某就此别过。” 说罢,不待尚有些愣神的谢琰回话,他就转过身走回了流民军中,骑上马,一挥手,领着数千流民军,快速离开了。 不过片刻之间,天地间又重新变成了一片黑暗,万籁俱寂,正是万物休憩之时。 可不论是谢琰,还是那些已经被惊醒的士兵,都已经难以入眠。 在危机四伏的野外,经过了这一遭,他们已变成了“惊弓之鸟”,根本不敢就此沉睡。 于是,谢琰决定索性就先不睡了,他命人点起火把,连夜往回赶,等到天明之后,再稍事休息。 毕竟一百多里路程,不是一天时间就能走完的。 …… 第三天,下午,申时末。 太阳还未落下,谢琰带着人终于赶回了军营之外。 然后就看到谢文颇为严肃地板着脸,一个人背着手在辕门处等着他。 他满怀歉意地跑上前,躬身一拜道:“兄长,是我不听嘱咐,擅自在外迁延,害兄长担心了。我愿领军法,以儆效尤!” 谢文本来是想好好批评谢琰一番,让谢琰以后不敢再随意妄为,但他没想到还没开始批评,谢琰就已经如此干脆地主动上前认错,还愿意领受军法。 他不由得颇为好奇地问道:“不知贤弟以为要领受哪一条军法,方才足以惩戒?” “不遵号令,擅自外出不回,致使部众险些丧命于外!该当鞭背一百!”谢琰正色道。 此言一出,谢文顿时一惊,脱口问道:“部众险些丧命?这是怎么一回事?” “此次外出训练,我擅自做主,带着部众……” 谢琰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全部都告诉了谢文。 谢文听完,留下谢琰,跨步上前,盯着同谢琰一起回来的那个何谦心腹,上下审视了一番,然后十分镇定地问道:“听说足下可以全权代表何谦与我商谈?” “阁下就是谢文?!”那人看着谢文,吃惊地问道。 “怎么?不像?”谢文嘴角扬起一抹微笑道。 “那倒不是!只是没想到阁下如此年轻,就能当一军之统帅!”那人也微笑道。 “对足下来说,我是年轻还是年老,重要吗?”谢文笑道。 “不重要!”那人回道。 “虽然刚才我已经听家弟说过你能全权代表何谦,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谢文忽然一脸严肃地转移了话题。 “他没有说错!”那人正色道。 “那如果我不同意你们‘只劫掠粮草,不伤害百姓性命’的要求,你们会怎么做?”谢文神情严肃地问道。 “那么阁下恐怕将无法在此立足!”那人自信心十足地道。 “足下不怕这么做了之后,你们也将无法在江淮之间生存吗?”谢文毫不退让地问道。 “既然阁下本来就不想让我们生存下去,我们为何不赌上一赌呢?”那人皱起眉头道。 “哈哈哈……”谢文忽然笑了起来,然后问道:“谁说我不想让你们生存下去?” “那阁下之意是?”那人颇为疑惑地问道。 “我只是说不同意你们依旧劫掠百姓,可没说不让你们生存!”谢文笑道。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那人有些沉不住气道。 “如果你们有粮可吃,又何必要去劫掠百姓?!”谢文反问道。 “有粮?你是说……”那人话刚到嘴边,又转而问道:“难道令弟没告诉阁下,我们暂时不考虑归顺官军?” “家弟自然说了,但我又何曾说过要你们归顺于我?”谢文依旧吊着那人的胃口,不一次性将话说透。 “那阁下是何意?”那人只得继续问道。 “我愿意分出一部分粮草供给你们,保证你们不会挨饿,你们也可以在现如今驻扎之所继续生活,但我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何谦必须到我的军营中来,做我的部将。”谢文正色道。 “阁下可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那人满脸吃惊地问道。 “当然!足下如果不能做决定,可以将我的原话转告给何谦,让他来决定。如果他不同意,那么你最好劝告他,以后要劫掠百姓,最好走远一点,别让我知道,如若不然,我一定会让他为之付出代价!”谢文正色道。 “阁下所言,绝无退步?”那人再一次问道。 “要想两军互不干犯,唯此一法,我决不会再退步。”谢文正色道。 似乎他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一般。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不多费唇舌了!”那人回应一声,又像是气不过,补充道:“不过我还想提醒阁下一句,年轻气盛并非坏事,但若自视太高,有时候只会带来无尽祸患!” “多谢提醒。”谢文微微一笑,然后道:“我也送你一句,要求成功,须走正道,若是一味行险徼幸,终将一失足成千古恨!” 第171章 当众处刑 第171章 当众处刑 “阁下的话,我会一一转达,告辞!” 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人拱手抱拳,出声辞别,不待谢文回复,就转身往后走去。 “不送!” 谢文在那人转身的那一刻,也脱口高喊了一声。 似乎在这最后的一刻,他也不愿落在下风。 待那人走远,他才朝众将士高声道:“你们都各自回营歇息去吧。” 话音一落,众将士连忙进入辕门之内,以极快的速度朝各自的营帐走去。 直到辕门之内的空地之上只剩下谢文和谢琰两个人时,谢文才重新回到谢琰的身边,微笑道:“贤弟还愣着做什么?回营吧。” “我还在等兄长下令,执行军法!”谢琰正色道。 “贤弟放心,我向来自谓赏罚分明,有功该赏,有罪该罚,我决不会因为你我是兄弟,就视军法于不顾!先随我回营,我和你好好论一论功罪,再说如何执行军法一事。”谢文微笑道。 “……” 谢琰颇为不解地看了看谢文,心中虽有不少疑惑,但却还是没有问出来,只跟在谢文的身后,往中军大营走去。 进入营中,谢文首先在上首落座,看到谢琰恭恭敬敬地站在营中,他微笑着指着一旁的席榻道:“贤弟请坐。” “戴罪之人,如何敢坐!”谢琰颇为不好意思地道。 “也罢……既然你不肯坐,那我们就好好来论一论你的功罪。”谢文依然带着从容的微笑道。 “此次出训,我自知只有罪过,不曾有半点立功之处,还请兄长不要徇私包庇,坏了军法,以致日后在军中失了威信,无法统军。”谢琰正色道。 “哈哈哈……” 看到谢琰那一副非要给自己揽罪过的样子,谢文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见谢琰眉头紧皱,露出一脸的疑惑之色,他笑道:“贤弟能如此珍视军法,我就算是真想坏了军法,又如何能做到?” “那就请兄长判罚。” 说话间,谢琰低头拱手,静静等着谢文下令。 但谢文却像是根本没有急着判罚的意思,正色道:“贤弟此次带兵出训,不听号令,致使众将士陷入危险境地,险些全军覆没,要论罪过,岂是鞭背一百便可赎罪?” 说到这里,他故意稍稍一顿,想看看谢琰的反应。 只见谢琰羞愧万分地抬起头,脱口说道:“那就请兄长按军法定刑,我绝无怨言。” 闻言,谢文接着道:“按理说应当将你杖一百,逐出军中,以儆效尤。不过你虽然犯下过失,但也不是未立寸功,纵然功过不能相抵,我也该酌情减刑,以明示众将士军中赏罚分明,贤弟说是么?” “兄长缪言了,我何曾立下过什么功劳,又哪里有资格谈什么抵罪!”谢琰不以为然地道。 “贤弟虽是高风亮节,有功不居!但我作为一军之统帅,却不能不知部众功罪究竟如何!” 谢文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然后紧接着继续道:“贤弟从会稽不远千里带兵前来,使我有兵可用,此功劳之一也!此前解救百姓,贤弟身先士卒,率先垂范,斩杀流匪数十,此功劳之二也!如今贤弟以身作饵,诱得为乱江淮之流匪现身,且使得流匪之首何谦归附有望,此功劳之三也!”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看着谢琰那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神情,不待谢琰说话,又继续道:“有此三者,贤弟虽不听号令,触犯军法,该当重罚之后,逐出军营,但功可以抵过,我今欲从轻处罚,处以鞭背四十,禁食两日,你可有异议?” “……” 闻言,谢琰看着谢文,不禁愣神良久,迟迟没有说话。 “怎么?贤弟还嫌我判的重了?”谢文故意皱起眉头道。 “兄长如此轻判,恐怕难以服众!”谢琰正色道。 “哈哈哈……” 谢文又一次大笑了起来,他发现谢琰实在是个值得信赖的好兄弟,为了保住他在军中的威望,竟然不惜受到重罚。 待笑声停顿,他正色道:“难道贤弟果真想就此离开军中不成?” “呃……” 谢琰略显尴尬地一愣,然后道:“自然不想。” “既然如此,贤弟何以非要让我重罚?”谢文问道。 “我只是认为违抗军令之风不可长!若不重罚,不足以警示军中将校。”谢琰正色道。 “可你作为堂堂高门子弟,又是为我的兄弟,在用未赏之功抵罪之后,尚且还要受罚,难道还不足以警示众将校?”谢文道。 “……” 谢琰再一次愣了神,似乎渐渐在心里想通了谢文的话,皱起的眉头稍稍放松了些。 “而且未赏之功,抵过之后,就此作废,这对于立功心切的众将士来说,岂不比看人受罚更能引起他们的重视?!”谢文又补充道。 “纵然如此,兄长也罚得太轻了!我愿受鞭背一百,禁食两日,以示惩戒。”谢琰正色道。 “贤弟既然坚持如此,那可要受一番皮肉之苦了!”谢文提醒道。 “相比于不听军令,害人害己,险些丧命,我倒宁愿受些皮肉之苦,使这样的事再不发生。”谢琰感慨道。 对于他来说,这一次出训被围,给他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他第一次感受到濒临死亡的绝望,第一次感受到“壮志未酬身先死”的绝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领军在外,须得时时谨慎,不然就有可能陷入危机之中,身死军亡! 经过这一次的遭遇,他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谢文此前要对流民军做出那么严密的防备。 “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贤弟能这么想,着实令人颇感欣慰!”谢文感叹一声,又道:“那明日校场行军法,我可就命人不留情面了!” “正该如此!” 谢琰斩钉截铁地回应一声,然后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方才兄长说何谦归附有望,可有根据?” “当然!”谢文自信地点了点头,然后解释道:“方才你也说过,何谦此前曾归附朝廷,只因造化弄人,他才不得已再一次帅众游军江淮之间以求生存,如今我愿意供给军食,让其部众不再辗转奔袭,还能得到官军庇护,不再担心受到官军清剿,对他来说,绝对是有益无害!如果换做是贤弟,又岂会不愿意归附?” “话虽如此说,可他却信不过朱序,担心桓氏犹记当年之仇,知他行踪之后,会进行报复!而我们一时之间也无法消除其顾虑,他恐怕还是会观望一阵,再做定夺!”谢琰道。 “正因我知其有顾虑,才只要他一人到营中便可!一旦形势于他不利,我也可以装作不知,放他先行离开,让他可以保全部众!这一点,我相信他也能想到的。”谢文解释道。 “原来兄长竟然想得如此深远,小弟实在是佩服之至。”谢琰赞叹道。 “若非贤弟将他诱出,又了解了他所处境地,我又岂能想到这一点!”谢文客气地道。 其实他还隐瞒了会有如此想法最重要的一点原因,那就是他知道何谦是“未来”谢玄组建北府兵时,一员极为重要的虎将! 他在听到谢琰说出何谦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在盘算着要怎么将何谦先行收入他的麾下。 所以,才会想到这样一个他自认为让何谦无法拒绝的计策。 …… 第二日,清晨,寒风稍显刺骨,刮在脸上都使人的感官渐渐变得麻木。 校场之上,近六千将士整整齐齐地排成队列,围站在点兵台的四周。 而点兵台上,此刻正跪着八个除去盔甲、寒衣,只穿着单衣之人,跪在中央的,正是谢琰,而跪在他左右的,则是与他一同出训的七个队长。 他们八个人身后,站着八个手拿蛇皮长鞭,身形魁梧壮硕的执法士兵。 谢文则站在点兵台上的又一个小台阶上,看到台下群情肃穆,寂静无声,他十分满意地朝齐泰点了点头道:“念吧!” 齐泰闻言,同九个嗓门极为洪亮的士兵一起,拿起谢文命人制作的“简易扩音喇叭”,齐声高喊道:“军法如山,不容触犯!谢琰等八人身为领军将校,知法犯法,怠慢军令,罪加一等!按军法,该当杖刑一百,禁食三日,然念他八人训兵、剿匪,皆有功劳,特许以功抵罪,稍减其刑,各处鞭刑五十,禁食两日!众将士当以此为戒,严守军法,尊奉军令!观刑!” 听到“观刑”二字,那八个执法士兵便当即扬起了手中长鞭,一齐用力挥下,打在跪在他们面前的八人背上。 “啪!” “啪!” “啪!” …… 每一鞭挥下的动作都十分整齐,打在人的背上,也只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连半点杂音也没有。 每一声都异常刺耳,震动着点兵台下数千将士的心。 然而谢琰等八个受刑的人却忍着剧痛,紧咬着牙关,硬是没有发出半声痛呼。 尽管他们的背在挨下第二鞭的时候,就已经皮开肉绽;尽管十余鞭后,他们的背就已经血肉模糊;尽管他们的牙齿已经被咬得麻木,却仍然无法抵挡背部传来的剧烈痛感! 直到最后一鞭挥下,他们之中,才有人终于因为忍痛而晕厥了过去。 至于谢琰,那一身与其他七人相比之下“白嫩无比”的肌肤,此刻也早已失去了本来面目,从那模糊的血肉之中,甚至隐隐能看到皮肉下的骨头,但他并没有倒下,仍旧跪得笔直,咬牙忍耐着。 谢文见状,不禁暗暗点头称赞一番,然后朝齐泰道:“让众将士开始训练吧。” “各队长,领兵训练,解散!” 随着齐泰等十个人的一齐高喊声落下,不一会儿,校场上的众将士便依次成队列散开,继续昨日训练的内容,不再关注点兵台上的情况。 这时,谢文又向齐泰道:“将他们带回营中,敷上金疮药。” “诺!” 他连忙朝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士兵招了招手,让那些士兵两人一个,将谢琰等八人抬了下去。 谢文也在这时跟着他们来到了营帐之中,看着“军医”为他们上药,他看得极为仔细,似乎生怕药没有用足,不能将伤势完全治愈。 没过多久,金疮药已经全部敷好,那些“军医”又在金疮药上敷上了草药,裹上了纱布,然后才在谢文的命令下退出了营帐。 谢文正色问道:“今日一道受罚,你们可有怨言?” 他问的自然是另外那七个跟着谢琰一起出训,知道谢琰要继续在外不回,却没有及时劝谏的队长。 “属下不敢!”七人几乎同时回答道。 “不敢?看来心中其实是有怨言的了?”谢文嘴角扬起一抹邪笑道。 这个营帐之中,现在只有他、谢琰、齐泰以及他们七个人,他并不打算有所避讳。 “我等触犯军法,着实该罚,更何况将军尚且许我等以功抵过,从轻处罚,我等自然心悦诚服,如何还会有怨言!”赵亮连忙解释道。 “赵队长所言甚是,我等均是此意!” 其余六人听了,连忙随声附和。 谢文听了,微笑道:“我也知你们不会有怨言,方才所言,不过是玩笑而已!” 说着,他稍稍一顿,又正色道:“我之所以到这里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们,人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错不改,将错就错!你们今日虽然受了惩罚,但若能痛改前非,化悲愤为力量,以此激励自己,用心训练,练好本领,他日在战场上建立功勋,我也会当着全军将士,亲自对你们进行表彰,让你们成为全军的楷模!我决不会因一次犯错,就否定一个人的全部,这一点,不仅你们须得记住,更要让你们队中士卒记住!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当众处刑,能起到警示的作用,自然没有争议。 但与此同时,被处刑的对象,也会不可避免地为此感到耻辱。 如果他们每个人都能知耻而后勇,自然是会让人倍感欣慰。 然而事实往往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人们面对耻辱,通常会转化为愤恨,愤恨也可能演化为偏激的行为,变成不合群的不稳定因素。 一旦没有及时疏解,矛盾激发,就会产生一系列严重的问题,甚至有可能演化为内讧。 更何况,现在处刑的虽然只有八个人,但那七个队长下面,还有一千多士兵。 那些士兵虽然没有被处刑,但今天的事,多多少少会在他们的心里造成一定的影响。 而这个时候,就需要这些队长以身作则,好好开导,才能避免他担心的问题出现。 “属下明白!”赵亮以极其洪亮的声音回道。 “属下明白!” “属下明白!” …… 接下来,其他人也跟着给出了回答。 “很好!你们能明白我的苦心,也不枉我将你们选为队长!你们好生在此休养,我等着你们伤好之后,带着麾下士卒建立夺目的功勋!” 谢文神情激动地感叹一番,然后便带着齐泰转身走出了营帐。 而一直没有出声的谢琰,此时也不禁在心底暗暗感叹:“兄长心中所想之事,我怎么许多都未能想到呢……” 第172章 意料之外 第172章 意料之外 自此风波之后,又过了十余天平静的日子,时至寒冬腊月,流民军的消息才终于再一次传到了谢文耳中。 那是腊月初十的下午,申时初,谢文正在营中巡视。 一个哨骑忽然飞奔而来,离谢文还有几十步远,就开始大喊道:“将军!将军!不好了!不好了……” 谢文巡视军中将士训练,心态本来十分悠然,但此时见那哨骑神情无比慌张,顿时皱起了眉头,心情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暗道:“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思绪一闪,他跨步上前,拦住那哨骑,正色道:“先别急,有什么话,想清楚了好好说!” 那哨骑闻言,连忙深呼吸了几口气,平静了下激动不已的心情,然后拱手报道:“启禀将军,有不下五千流民军沿淮水从上游朝我军大营进发,此时应当距离大营只有不到十里地了!” “什么!” 谢文吃惊地大喊一声,情急之下,并未向那哨骑多问,连忙转过身,朝一旁的士兵大声下令道:“即刻击鼓传令,全营将士集合!” “是!” 一旁的几个士兵听了谢文的命令,不敢迟疑,当即答应一声,然后跑到击鼓台,举起鼓槌,用力敲击了起来。 “咚!” “咚咚!” …… 当有着特定节奏的鼓声传遍整个军营,在校场训练的士兵当即迅速收起了阵型,站在点兵台下,准备听候命令。 而昨夜在外值守,此时在军营之中休息的将士,也闻鼓声而动,成队列地往校场赶来。 但谢文并没有等到所有将士到齐,才下达命令。 他首先对校场上已经集结好的队伍进行了安排,让几个队长带着千余将士赶到大营之外的山林之中做好埋伏,到时听他号令,随时准备攻出。 然后他等到其他所有的将士集结完毕,才整好队形,亲自带着大军朝军营之外走去,在一处开阔地摆开阵型,静等着流民军的到来。 在等待之时,他才开始静下心来思考今天突发的事。 “难道是我猜度错了?何谦宁愿与我大战一场,闹得两败俱伤,也不愿投在我麾下做部将?” “难道我说的话里,有什么触犯了他的底线?” “如果真是这样,这一战,我能胜吗?” “他可是有名的骁勇之将,我即便能胜,也必然损失惨重,到时该如何给叔父交代!?” “更何况,现如今敌我双方态势不明,我又是不是真的有胜算?如果一旦败了,就算不战死沙场,我所梦想的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恐怕也将就此变成梦幻泡影。” “如此看来,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可如何才能剩?” …… 骑马立在一旁的齐泰见谢文面色凝重,眉头深皱,心知谢文是对此突发事件忧心忡忡,一时还没想好取胜的应对之策,他建议道:“将军,今日形势危急,何不快马向广陵奏报,请朱使君派兵来援?” 闻言,谢文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喃喃道:“再等等看……” “这……”齐泰闻言一愣,然后颇为好奇地问道:“将军可是已有计较?” “我在等设在大营五里之外的斥候前来禀报军情,如果真有必要,我会立刻派人前去求援,也不急在这片刻之间。你说是么?”谢文解释道。 在他看来,在两军还未交战之时,一切或许还有转机,他实在无法相信何谦会愿意通过一场大战,来完成与官军互不干犯的这一愿望。 “倒也是……”齐泰点头道。 他们从大营中出来,已经走了两里多路,设在前方的斥候如果有军情禀报,也就在不久之后便该来了。 而如果斥候久等不来,或许也说明这一场大战可以避免。 就在齐泰的声音落下不过片刻,前方的道路中忽然奔来一匹骏马,而马背上的人,正是他们派出去值守的斥候。 随着马蹄飞踏,不过片刻,那斥候就来到了大军前不过十余步的地方。 “吁!” 只见那斥候勒马住脚,快速翻身下马,快步奔向军中,举着右手高呼着:“紧急军情!让路!紧急军情!让路……” 随着那斥候不住高呼,站在大军前面的将士都快速地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他可以迅速地来到谢文的面前。 见到谢文,他连忙拱手禀报道:“流民军大部于五里外停步不前,正在排兵布阵,有一两百人流民军轻骑,正朝我军赶来,应当不久便到。” “两百人的轻骑?他要做什么?”谢文皱着眉头呢喃道。 “或许是做诱饵,想诱我军出击?”齐泰在一旁回道。 “不会……”谢文摇了摇头,又正色道:“哪有大军已到我军营之外五里,还派先锋做诱饵的!?更何况,两百人的诱饵,哪里有什么吸引力!” 在他看来,何谦作为沙场宿将,绝不可能不知道在“敌营”五里之外排兵布阵,就等于已经告诉“敌营”他想在五里外决战了。 毕竟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不在军营五里之外设置哨骑、斥候的。 再派诱饵,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那将军以为,他是要做什么?”齐泰好奇地问道。 “我也说不清楚!或许……” “踏踏踏……踏踏踏……” 谢文还没有将心中的猜测说出,就听到一阵急促而且“刺耳”的马蹄声传来,让他不禁脱口感叹道:“来得可真快啊!” “弓弩手准备!” 齐泰也在这时大喊了一声出来。 当他们的话音刚刚落下,就看到前方大道拐弯之处,一队策马奔驰的流民军出现在了他们的眼眸之中。 只见那队流民军为首之人一看到前方严阵以待的大军,就举起了右手,高声喊道:“勒马!” 随着声音落下,那队流民军很快就减缓了向前的速度,驱赶着坐骑,缓步来到了大军百步之外,停止了继续前进。 停下不过片刻,流民军中忽然单马走出了一个人。 只见他双手揽辔,除了腰间悬挂着一柄利剑,再无其他的随身武器。 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走出,明显是想当两军的使者。 谢文见状,当即下令道:“收起弓箭!让开道路,我要上前去会一会他!” “将军,不可冒险!”齐泰连忙出声劝阻道。 “他匹马前来,尚且不惧,我身后有数千将士,又有何惧哉?!”谢文笑道。 “那我等与将军同往!”齐泰连忙道。 “走吧。” 谢文点了点头,并未拒绝。 话音一落,他双腿轻轻拍了一下马肚,驱赶着坐骑往前而行。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大军之前,而那流民军的使者,也来到了他的面前,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五步。 只见那流民军使者身穿将校盔甲,一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庞上留着山羊胡须,星目剑眉,眉眼之间透露着一股不怒而威的威武之气。 他正色道:“来者何人?意欲何为?” 那使者闻言,嘴角忽然扬起一抹笑容,回道:“我乃流民帅何谦,应邀来见你军中统帅谢文,快去通报!” 此言一出,谢文忍不住露出些许惊异之色,道:“尊驾就是何谦?!” “如假包换!莫要多费口舌,快去通报!”何谦正色道。 “我就是谢文!何必通报?”谢文笑着回应一声,然后道:“但我可不曾记得邀请尊驾帅大军前来见我!” “嗯?” 何谦眼神中也闪过一丝惊异之色,看着谢文,上下审视了一番,然后笑道:“难道郎君想我单人匹马,到你军中换粮?” 闻言,谢文并未回答,而是脱口问道:“尊驾已决定同意我的要求?” “不然郎君以为何某是要做什么?”何谦用意味颇为深长的语气问道。 “我以为尊驾要做出不智之举,与我军一决雌雄,以求在这江淮之间任意胡为!”谢文毫不避讳地道。 “……” 何谦闻言,稍稍一愣,然后道:“看郎君如此兴师动众,看来果然是不惜大动干戈,也要平息江淮之间流民军为乱之患了?” “我虽以保境安民为己任,但动刀兵不过是下策,若能不战而平息流民之患,谁愿与流民军大动干戈?!你我毕竟同是炎黄子孙,又不是夷狄异类,本该齐心协力,对抗外侮,何苦非要你死我活才肯罢休?!”谢文一本正经地道。 “好一句同时炎黄子孙!郎君此言甚善,看来我没有赌错!”何谦感叹一声,又转入正题道:“不知郎君所谓供给我军粮草,能有多少?” “尊驾军中又需要多少粮草?” 谢文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先询问起了他同样十分关心的问题。 “至少需三千将士所用粮草,不然群情难安!”何谦脱口回答道。 “三千?不知尊驾帐下共有多少人马?”谢文颇为好奇地问道。 “八千余人!” 何谦并未多想,当即给出了回答。 “那其余五千余人粮草如何供给?”谢文继续问道。 “我部在江淮之间屯有些许薄田,田中所产足以供给这五千余人。”何谦道。 “原来如此。”谢文点了点头,然后道:“供给三千将士所需粮草,对我来说不成问题!但我的要求,尊驾也得不折不扣做到才行!” “郎君心中担忧,我也曾加以考虑。因此,为表诚意,我特意把军中什长以上两百来人都带来了,只要有了他们,郎君就能指挥我帐下八千人马!”何谦正色道。 “虽说我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但其实我一直认为,有尊驾一人到我军中听从差遣,便足够了!”谢文微微一笑,又道:“而除此之外,我最看重的,还是尊驾帐下将士会不会继续为乱?” “只要粮草供给充足,谁会愿意冒险为乱?”何谦以反问的方式给出了回答。 “话虽如此,但尊驾帐下将士毕竟不在我眼皮底下!为防意外之事发生,我想派一支千人之军驻扎在你军营寨之旁,两军日常并不来往,只是监察你军部众动向而已。不知尊驾意下如何?”谢文又一次抛出了他的条件。 “若是两军日常并不往来,郎君所言,我自然没有异议!”何谦回道。 在他看来,如果谢文拿出了三千人的粮草供给,自然不可能愿意做一个“两眼一抹黑”的“瞎子”,还任由流民军脱离他的监管,有在外作乱的可能。 而只是在一旁监管,不插手流民军内部事务,也会免除许多他担心的其他问题,不会让这支忠于他的流民军“变质”,他也可以放心。 这样的做法,将两方的顾虑都考虑了进去,他自然没有异议。 “好!”谢文激动的赞叹一声,然后问道:“那现在尊驾是否可以让你的部众回撤了?” “这是当然!请郎君稍候,我去去就回。” 何谦拱手一礼,然后便策马奔回。 只见他朝等着他的众人一挥手,那两百来人便一齐转身,策马扬鞭,消失在了谢文的视野之中。 这个时候,齐泰才舒了一口气,感叹道:“没想到今日之事,竟是如此结局!真是让人意外……” “人世间本就有许多让人难以意料之事,这不也正是人生有趣之处吗?”谢文笑道。 “这样的趣事,我还是想少遇到一些的好!”陈二虎忽然感慨道。 “哈哈哈……” 谢文大笑一声,然后道:“不知你们可曾听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要是会遇到什么事,全由自己说了算,就没那么多的身不由己了!” “这倒也是……” 陈二虎和齐泰几乎异口同声地感慨道。 …… 而另一边,在拐入弯道之后,何谦和他的部众也渐渐放慢了脚步。 “大帅果真决定离开部众,到官军营中去效力?”一人问道。 “谢文虽然年轻,但与我此生所见之高门子弟颇为不同,从他能想到这一折中之策,便可以看出他既足智多谋,又真是以保境安民为重,并非那些一味扩充帐下军力,只为争权之人可比!我就此归附于他,也并非不可!”何谦回道。 “可大帅若是只身犯险,万一谢文不守承诺,做出食言之举,可如何是好?”又一人问道。 “这一点暂且不用担心,他对我要带两百人入营的想法,并未拒绝!”何谦又道。 “若是如此,倒是可以先试探一番!就算有异动,凭咱们这两百人,怎么也能保大帅平安!”又一人说道。 “我倒是希望从此以后能安定下来,不再为生计奔波,让弟兄们能建功立业,不再做漂泊无根的流民!”何谦感叹道。 ……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在何谦回来之前,谢文就收到了哨骑回报,说流民军已经全部撤去。 等看到何谦带着两百来人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远远地就下了马,步行而来,他心中的欣喜之情不禁溢于言表,当即与齐泰等人一起翻身下马,跨步上前,然后神情颇为激动地上前把着何谦的双臂,感慨道:“何将军能深明大义,选择归附,实乃谢某之幸,江淮百姓之幸,更是天下一心抗击夷狄、恢复中原之壮士之幸!” “末将如何当得起将军如此称赞,若非将军点拨,末将如何得以想通,做出此举!”何谦一脸感动地道。 第173章 自取灭亡 第173章 自取灭亡 “哈哈哈……” 闻言,谢文忽然开怀大笑了起来。 而何谦也在这时十分配合地微笑了起来。 待笑声停顿,谢文感慨道:“从来英雄所见略同,若非你我心中所想相同,又岂能有今日之相会!” “将军所言甚是!”何谦随声附和道。 他这个时候倒没想到谦虚。 因为他一向也自诩是英雄。 “走,咱们一同入营,先商议些要紧之事!” 谢文不再客套,放开何谦的手,与他一起翻身上马,带着大军往大营赶去。 一两里的路程,不过片刻之间,就已经走完。 进入营中,谢文让十来个队长带着各队士卒各司其职,该训练训练,该巡逻巡逻,该休息休息。 然后他才和何谦、齐泰、陈二虎以及另外几个队长一起进了中军大帐之中。 待众人一一落座,谢文一本正经地道:“今日何将军到来,实乃可喜可贺!按理说,此时本该置酒高会,为何将军接风洗尘,但现目前还有几件要紧事需要先处置妥当,咱们方可安心高会。何将军可切莫误会,嫌谢某有所怠慢。” “将军何出此言,末将既然决定入营,便是将军部下,将军有令,自当遵从,如何会多心。”何谦连忙道。 “何将军能如此想,那谢某就放心了。”谢文微笑着答了一声,然后直入主题道:“首先第一件事,便是何将军帐下将士所需的三千人粮草,齐队长即刻率领士卒从仓库装车,明日便启程运送粮草,莫使何将军帐下众将士受饥!” 闻言,齐泰连忙站了出来,拱手道:“启禀将军,今日便清点装车,倒是不成问题,但三千人所需粮草,并非半日便可以清点装车完毕,还请将军宽限些时日。” 此言一出,谢文不禁看了看何谦,见何谦神色依然平静,他微微一笑道:“要想一次性运送一月之粮,自然无法在半日间装车完毕,但若只是先将足供十日,甚至足供五日之粮草装车?岂不要快速得多?目前何将军帐下将士缺粮,正该极速运粮前往,先解燃眉之急,然后再分批补足,虽然咱们的人多跑两趟,但如此方可两不耽误,何将军说是么?” 说罢,他看向何谦,等待着回答。 只见何谦露出一脸惊喜之色,感激地道:“将军如此安排,可谓是合情合理,末将代帐下将士先行谢过将军体恤之恩了。” “何将军何必如此客气。”谢文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道:“那齐队长就先下去准备吧。” “诺!” 齐泰拱手回应一声,连忙转身离开了营帐。 待齐泰走后,谢文又道:“我想明日运送军粮之际,让那一千监察士卒一同前往,以何将军之见,这一千士卒当如何安置为好?” 闻言,何谦不由得暗自笑了一笑,暗忖:“他行事如此谨慎,倒真不像是个年轻人!” 不过“布置监察之军”是他此前就和谢文商量好了的事,现在谢文还能咨询他的意见,也算是在向他敞开胸怀、示以公心了。 思绪闪过,他并未多想,正色道:“不知将军可有兖州全境地图?” “当然!”谢文脱口回答一声,然后看向一旁的陈二虎道:“把地图拿出来。” “诺!” 陈二虎回应一声,连忙从座位上站起,走到营帐左侧,取下了一卷绢布,来到了何谦的面前。 何谦当即站起,和陈二虎一起将绢布打开,展现在谢文的面前。 然后何谦便指着地图道:“我军驻扎在此处,将军所派之军,可于此小山之旁驻扎,派哨骑、斥候把守这三处关隘,则我军中动向,一切可知!” “很好!很好!”谢文高兴地一笑,然后对陈二虎道:“二虎,方才何将军说的话,你都记清楚了?” “属下记清楚了。”陈二虎连忙道。 “你们几人呢?”谢文又看向其余五个队长道。 “属下看清楚了。”其余五人也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那你们就都下去整齐士卒,收拾行装,明日同运粮队伍一同出发,就在那座小山旁安营扎寨,做好监察之职。”谢文命令道。 “诺!” 众人齐声回应一声,然后便一齐走出了营帐。 等众人离去,现在的营帐之中,就剩下了谢文和何谦两个人。 谢文正色道:“现在营中仅你我二人,我有一事,想请何将军指教,还望何将军知无不言,不吝赐教。” “将军但请发问,何某若知,定然一一作答,决无半句虚言!”何谦正色道。 “我看江淮之间土地肥沃,屯田之利,应当颇丰,何以何将军帅众屯田,竟不能养活全军?这其中可是有何缘故?”谢文颇为好奇地道。 在他看来,江淮之间水系发达,不缺灌溉,理应是种田的理想之所,就算不能有所积蓄,但也不至于无法养活军中将士! 何谦道:“将军有所不知,我部屯田,与官军屯田有所不同,我部乃避祸之流民军,只能在山野之间贫瘠之地屯田,其土地收成,自然不能与沃土相比!再者我部要时刻防备敌情,不能全力屯田,八千人中,屯田之数,不到四千,故而才会出现如此情况!” “原来如此!”谢文感叹一声,又问道:“那现在不需备敌,明年秋收之后,是否便可自给自足了?” “……” 闻言,何谦稍稍一愣,当即便想到了谢文言下之意,他正色道:“如果明年春耕之前,我军成为了官军,那自然可以做到自给自足!” 言下之意,就是在他还没有放心带着流民军投靠官军之前,他所缺失的粮草,都还需要谢文来供给。 “那以何将军之意,何时方可让麾下将士成为官军?”谢文一脸好奇地问道。 “当主兖州军政之人,与桓氏族人再无干系之后!”何谦正色道。 “若是如此,那我就不多言了!”谢文感叹一声,又补充道:“不过,我相信这一天,要不了多久就会到来的!” “我也相信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何谦微笑道。 …… 在江淮之间流民军作乱的情况因谢文的努力、何谦的归附,逐步得到改善,流民军劫掠百姓的消息越发变少的同时。 北方的苻秦也在失去王猛这一国中支柱之后,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 苻坚在王猛的临终劝谏下,被迫暂时停下了统一天下的激进步伐。 他在王猛死后的第三个月,当年十月,发布了一道诏书,开始致力于整顿在王猛死后,渐渐有了乱象的国政。 诏书中言:“新丧贤辅,百司或未称朕心,可置听讼观于未央南,朕五日一临,以求民隐。今天下虽未大定,权可偃武修文,以称武侯雅旨。其增崇儒教,禁老、庄、图谶之学,犯者弃市。” 针对诏书中提出的偃武修文、增崇儒教,苻坚的具体措施有三个。 首先是让太子及公侯百僚之子做出表率,入学校受业。 其次是让中外四禁、二卫、四军长上将士,也入学校受业,为了保证学有所成,还规定每二十人由一经生教导,教读音句。 第三是在后宫置典学,用以教授掖庭阉人及女官。 希望通过上行下效,使得好学读书一事在民间能够蔚然成风。 而针对禁老、庄、图谶之学,他则是采用了最简单的杀一儆百之策,在得知尚书郎王佩读谶之后,毫不犹豫将其按律处死。 一时之间,苻秦学谶者遂绝。 诏书发布过后的几个月里,他发现此前在未央宫外设置听讼观的作用似乎并没有得到体现,国中之政,仍然有不可避免的衰败之象。 于是,他再一次下诏,期望能通过用又一新的举措,及时让国中之政回到王猛在时的政通人和。 诏书中言:“朕闻王者劳于求贤,逸于得士,斯言何其验也!往得丞相,常谓帝王易为。自丞相违世,须发中白,每一念之,不觉酸恸。今天下既无丞相,或政教沦替,可分遣侍臣周巡郡县,问民疾苦。” 可尽管他诏书中所言情真意切,但用事之臣却并不能感同身受。 毕竟他们不是王猛,不是被夸赞的对象,而是被指责的使政教沦替的“无能之臣”。 所以,苻坚这一次“遣侍臣周巡郡县,问民疾苦”的政策,除了对王猛的功绩再次高度赞扬了一番,让他的明君形象变得更加光辉,并没有取得什么实际的效果。 他根本没能发现国家内部所隐藏的问题所在,更无法得知为什么政教会在王猛死后渐渐不复当日气象。 以致于他坚定地认为在他的英明治理下,大秦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在半年多的偃武修文之后,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那颗被王猛临死前短暂压抑住的统一天下的雄心。 在“问民疾苦”诏书发下不久,他就在当年三月,命人发起了向晋室的试探性进攻。 而他的目标,是荆州南乡郡。 南乡郡,是山蛮与晋人杂处之地,是晋国襄阳郡北面的一段屏障,更是秦晋之间的缓冲地带。 同时,那里也是无险可守的羁糜之地,守城的晋兵不过数千而已。 当秦军攻来,晋军虽然进行了抵抗,但终因寡不敌众,加上城外山蛮尽皆投降,南乡郡在短短的十余天里,就落入了苻秦之手。 南乡郡沦陷,对于晋国来说,无疑是让襄阳城变成了苻秦争夺的下一个焦点。 而对于苻坚来说,得知秦军在短时间内就攻下了南乡郡,他的心情无疑是振奋的,他当即下诏,征召各地精兵前往长安,准备掀起一场决定天下走向的秦晋大战。 在他看来,晋军在桓温死后,就像当年燕国失去了慕容恪和慕容垂,已经失去了领军人物,再也无法阻挡他统一天下的步伐。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秦军从南乡郡带回来的,除了俘虏的数千晋军,除了投降的三万户山蛮,还有一些他无法想象的绝密消息。 那是秦军呈送给他的一封关于凉州刺史张天锡的密奏,上面写着几条张天锡近年来与江左的勾连秘事。 “五年前,张天锡立坛于姑臧南,刑三牲,帅其官属,遥与伪晋三公盟。” “是年,遣其从事中郎韩博奉表送盟文,并献书于伪晋大司马桓温,期以明年夏同大举,会于上邽。” “三年前,张天锡朝伪晋,贡献方物。” “去年,张天锡遣使贺伪晋主司马昌明大婚,并献礼。” 当他看到奏疏上那一个个令他吃惊不已的文字,他的眉头不自主地深皱起来,脸上的愤怒之色,也逐渐越露越多。 “啪!” 他颇为激愤地将手中奏疏一巴掌拍在桌案之上,愤怒道:“张天锡,你这是自取灭亡!” 一声怒喝之后,他朝一旁的侍从宦官道:“传朕旨意,明日举行大朝。” “诺!” 那侍从宦官答应一声,便离开了宫殿,赶忙前去传旨去了。 …… 次日,未央宫前殿。 苻秦文武百官齐聚殿堂之中,神情肃穆,等候着苻坚的到来。 随着一声洪亮的“天王到”传出,苻坚在侍从的簇拥下,进入了殿中,踏上了殿上的台阶。 他端坐御座之上,等到百官山呼之后,便开门见山地道:“朕今日召集众位爱卿,只为议一议出兵凉州之事,众爱卿尽可畅所欲言,朕将择其善者而从之!” 话音一落,本来自以为猜到苻坚是要出兵攻晋之人不由得为之一愣,脸上闪现些惊异之色,不由得窃窃私语了起来,一时无人应声。 就在这时,尚书郎阎负跨步走了出来,打破了“沉寂”,只见他拱手道:“启禀陛下,臣前使凉州,见张天锡荒于酒色,不亲庶务,任用杀张邕时立功之嬖臣刘肃、梁景,数年之间,乱凉州之政,今陛下兴王师,平乱政,救凉州人民,自是顺天应时!然张天锡既受位称藩,为大秦之臣,不如先下诏征其入朝,若其从之,则可不费一兵一卒,平定凉州,若张天锡抗拒王命,再进师扑讨,亦未晚也!” 话音一落,同是尚书郎的梁殊也站了出来,拱手道:“启禀陛下,臣闻张天锡废张立幼,凉州人情怨愤,然其百姓惮其兵强,不敢有异!今欲使其入朝,恐其自恃凉州之兵可用,必不肯轻弃其业,平凉州之战,终不可免,为使平凉州之事不致迁延,臣请即日备兵,与宣命之臣同行,当重兵压境之下,张天锡必不敢再存侥幸!” 说罢,他便和阎负一起退回了班列之中。 而其余朝廷众臣,仍然没有接着说话的意思。 苻坚见状,看向中书令梁熙道:“众爱卿还有何言?” 梁熙和苻坚目光一对视,顿时会意,连忙走出班列,拱手道:“方才两位尚书郎所言,臣以为至当!只是此前不久,我王师才拔晋之南乡,如今用兵凉州,不可不防晋军趁此时反攻!” 苻坚闻言,笑道:“江东偏安之晋室,不过是垂亡之虏,朕平凉州之后,便将踏平江左!且此前拔南乡,不过数日,依朕看,晋军自保尚且不能,如何还敢反攻,爱卿多虑了!” “陛下所言甚是,是臣愚钝。” 梁熙拱手回应一声,然后便回了班列之中。 第174章 伐秦救凉 第174章 伐秦救凉 又是片刻沉寂之后,苻坚见没有其他人表现出来想说话的意思,便高声道:“张天锡虽称藩受位,然臣道未纯!朕闻其首鼠两端,近年来频频与江左勾连,图谋反叛,此情孰不可忍!朕欲混一天下,不可因凉州而生后顾之忧,当即刻遣兵平之,然念及凉州生民,许其迷途知返,入朝受命,可暂不施干戈!阎负、梁殊听命!” “臣在!” 阎负和梁殊连忙从班列之中站出,在殿堂之中十分恭敬地拱手而立。 “朕命你二人持朕诏令,往谕张天锡,征其入朝!若能不动干戈而平凉州,则成朕及武侯之所愿也!”苻坚正色道。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提及一下已经故去快一年的王猛,以表达对王猛的深深怀念。 “臣领旨!” 阎负和梁殊当即回应一声,然后退回了班列中。 苻坚又道:“然若无劲旅威慑,张天锡亦不知畏惧,必将敷衍其事!武卫将军苟苌、左将军毛盛、中书令梁熙、步兵校尉姚苌听命。” “臣在!” 苟苌、毛盛、梁熙以及姚苌都同时站到了殿中,回应一声之后,静等着苻坚下令。 苻坚道:“朕命卿等率步骑十三万,临于西河,若张天锡敢违王命,即刻进师扑讨!” “臣等领旨!” 四人齐声答应一声,也紧接着回到了班列之中。 然后苻坚又道:“将作监即刻于长安为张天锡起第,莫使其来之后,无安居之所。” 将作大匠闻言,连忙出列道:“臣领命!” 说罢,见苻坚没有了其他吩咐,也连忙回到了班列之中。 …… 朝议结束之后,苻坚紧接着便命人草拟了征张天锡入朝的诏书,又下发了让苟苌、毛盛等人领兵的诏书和虎符。 同时,为保平定凉州万无一失,还传命秦州刺史苟池、河州刺史李辩、凉州刺史王统三人率三州之众,为苟苌、毛盛等人后继。 阎负和梁殊得到诏令,便即动身,快马赶往凉州。 而此时的长安,则为了平定凉州,正大阅军旅,整训着十三万步骑。 这一天,苻坚亲自到长安城西为苟苌、毛盛践行,其场面之声势浩大,威严隆重,让包括苻坚在内的所有苻秦统治者都感到万分自豪。 而被邀请同来观赏践行仪式的燕国慕容氏和这些年晋国被俘的官吏,则是怀着另一种心态。 在燕国那些慕容氏的心里,是无尽的喟叹,以及对复国这一执念的渐渐绝望。 而在晋国被俘官吏的心里,则是无尽的担忧,以及对忠于晋室这一信念的动摇! 此时,站在观礼队伍中的周虓正暗自怅叹,忽然听到一旁有人在他耳边说道:“以此众战,谁能敌之?” 闻言,他猛然一回头,然后就看到说话的是秦国的军司段铿,他不由得无奈的叹息道:“戎狄以来,未之有也!” 这个段铿,是雍州人,十一年前在王猛大选贤才之时,因对策上第,被选为吏部郎中。 他可谓是对苻秦忠心不二的秦臣。 他之所以会在周虓面前说这样的话,无非也是为了完成苻坚交给他的劝降周虓的使命。 对于此,周虓内心十分清楚。 他虽然很想长一长晋国的志气,灭一灭秦国的威风,可惜却找不到半点能够拿得出手的“战绩”。 只能任由段铿在那里尽显得意洋洋! …… 而在苻秦国中发生巨变的同时,建康朝廷也同样发生着一系列新的变化。 崇德太后褚蒜子于皇帝司马昌明大婚之后的第一个元旦,正式宣布还政于皇帝,重新退居幕后,居住于崇德宫,再不复管朝政。 正月初三,在司马昌明正式亲政的第一天,发布了他即位以来第一道以皇帝名义宣发的诏书。 诏书的内容很简单,只是大赦,改元,诏告天下今年一月开始晋国以太元为年号。 正月初五,司马昌明再一次下诏,任命征西将军桓豁为征西大将军,都督荆、杨、雍、交、广五州诸军事;任命会稽内史、领军将军郗愔为镇军大将军,都督浙江东五郡诸军事;任命徐州刺史桓冲为车骑将军,都督豫、江二州之六郡诸军事,自京口移镇姑孰。 其中桓冲虽然被升任车骑将军,但是却被解除了徐州刺史一职。 这是谢安为了尽早提升皇权,意欲让与他关系十分亲昵的皇后之父王蕴为方伯,以巩固王室,做出的提前准备。 对于此,桓冲虽然心中有些反感,但是也并未选择与谢安爆发直接冲突,接受了谢安一心要拿回徐、兖二州军权的决定。 在桓冲从京口移镇姑孰的同时,不到十天的时间,正月十四,朝廷再次下诏,加谢安中书监、录尚书事。 这一诏令颁发,无疑是向世人宣告,现如今掌握晋室朝廷中枢政柄的,已没有了王彪之,就只是谢安一人而已。 当桓冲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大才盘盘谢安石,若是不能理顺朝政,他日又将何面目以对天下?!”便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一心关注他所看重的“疆场之任”。 而自苻秦攻取梁、益二州之后,边疆的平静在今年三月被打破,南乡郡在朝廷和桓冲都尚未反应过来之时迅速失陷。 对桓冲以保境为己任的自信心产生了一定的打击。 所以,在那之后,他特地向苻秦加派了密探,刺探苻秦用兵动向,好让他能提前做好准备。 因此,在秦军从长安向凉州进发不久,秦军将大举进攻凉州的消息,就传入了建康朝廷,也传入了自京口移镇姑孰的车骑将军桓冲耳中。 目前,建康朝廷对此尚未做出反应,桓冲却已经在召集幕僚商议之后,做出了派兵伐秦以救凉州的决策。 虽然他也知道此时的伐秦救凉,与数百年前的围魏救赵尽管看起来如出一辙,但却难以取到围魏救赵的效果。 可他还是决定有所动作,不能让天下人认为他对忠于朝廷的凉州陷入危急作壁上观。 于是他上书朝廷,请求从姑孰进驻南郡,与征西大将军桓豁一起共谋伐秦之举。 谢安尽管已经从谢文的口中,知道了凉州最终的结局,但他收到桓冲的奏疏之后,还是同意了桓冲的请求。 毕竟这个时候,他还不能擅自去干预军务,与桓氏一族爆发斗争,让目前凭借桓冲忍让获得的权力付之东流。 于是,收到朝廷回文,桓冲当即赶往南郡,与桓豁一起谋定之后,下令遣兖州刺史朱序、江州刺史桓石秀与荆州督护桓罴游军沔、汉,为凉州声援。 同时,又遣豫州刺史桓伊帅众向寿阳,淮南太守刘波泛舟淮、泗,欲伐秦以救凉。 作为兖州刺史朱序帐下参军的谢文,自然也在朱序得到军令不久,便收到了朱序召回大军的命令。 收到命令之后,谢文并没有急着行动,而是将何谦和已经养好伤的谢琰叫到了一处小营帐之中,商议了起来。 谢文开门见山地道:“如今苻秦用兵凉州,桓车骑欲用围魏救赵之策,派军攻秦救凉,方才军使来报,桓车骑命兖州军同江州、荆州军一道,游军于沔、汉之间,为凉州之声援。我意以为,此策虽并无成功之可能,却又不能明里违抗军令,我必须率军与朱使君同行,只是如今形势,我军不能倾巢出动,故而想与何将军和贤弟商议一番,如何应对方为上策。” 闻言,何谦和谢琰不禁下意识地对视一眼。 只不过他们却都没有从对方的眼神之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何谦凭着心里的猜测,说道:“不知将军可是担心大军出动之后,无法掌控何某部下流民军?” 闻言,谢文不由得稍稍一愣,暗道:“他的反应倒还挺敏锐!” 不过他很快就掩饰了过去,笑道:“何将军这是说哪里的话?我怎会如此多心!我是怕大军出动之后,无法再供给足够军粮,使得流民军有受饥之忧!” “嗯……” 何谦沉吟一声,然后道:“既然如此,末将建议此次出军,由流民军与官军重组一军,共五千人,由将军与末将率领前去与朱使君所领大军汇合!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嗯?” 闻言,谢文稍稍一愣,问道:“何将军不是不愿与朱使君照面吗?与我一同前去,岂不徒添风险?” “我虽与桓氏有仇,但朱序未必认得我!而且我此行与将军一同前往,自当伪装成普通士卒,他又如何能认出我来?”何谦回答道。 “这倒也是!” 谢文点头回应一声,然后又看向谢琰道:“我和何将军率军去后,这大营将士就交由贤弟统领了,望贤弟守好大营,用心训练将士,看护好大营之外所屯之田。” “兄长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兄长所托。”谢琰正色道。 “好!那就这样决定,何将军即刻派几名心腹回流民军驻地,选三千人与我军同往。”谢文下令道。 “末将领命!” 对于谢文略显过分的要求,何谦并没有表达异议,同意之后,便出了营帐,去找他带来的那些队长了。 等他离去,谢琰忽然笑道:“我看何恭之并非首鼠两端之人,兄长对他是否防范过甚了?” “他非首鼠两端之人,可他的手下就说不准了!咱们若是全军从此撤去,那当由谁人去供应流民军粮草?还有两月便是秋收,咱们所屯之田,又由谁去收割?若是流民军收屯田之利,又夺我营中仓储,至少两年之间,再无粮草之忧,一旦遁去,我军岂非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到时不仅会引得士卒怨愤,说我领军无能,若是传扬出去,还会遗人笑柄!所以我不得不防啊!”谢文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听了谢文的话,谢琰才恍然意识到问题所在,连忙道:“没曾想兄长想得如此深远,小弟真是愚不可及,方才若是掺言,恐怕就坏了大事!” 现在流民军的实力,和他们相比,无疑是不落下风的。 而且相对来说,流民军对江淮之间的地形更加熟悉,在获得充足的粮草之后,要想转移到其他的地方,也相当的容易。 所以,谢文的考虑,根本算不上防范过甚,只能算是最基本的保险做法。 谢文笑道:“其实现在瑗度也不必对此过于在意,只要何谦愿意分出流民军与我一同前往,那便说明他部下流民军暂时不会有异心,瑗度还是当以平常态度待之,切不可使其生出怨愤之心来。” “兄长放心,这一点小弟还是明白的。”谢琰微笑道。 “那我就去回报军使,两日后,整军出发!” 说话间,谢文慢慢站了起来,走出了小营帐,来到了中军大帐之中。 见到军使,他面带微笑地道:“军使久等了,谢某方才去巡阅军营,发现果然有数千士卒在外未归,我已下令召回,想必明日便可回营,两日之后,我便亲率五千将士,顺淮水而上,与朱使君于沔水相会,还请军使如实禀报朱使君。” 那军使笑道:“谢参军放心,在下一定如实禀报朱使君。” …… 在江左紧锣密鼓地召集军队,准备对苻秦进行讨伐之时,凉州姑臧的张天锡也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在阎负、梁殊宣读了苻坚诏令之后,当即召集官属,询问起了对策。 他首先抛出心中所想,满脸忧虑地道:“如今若从苻坚之诏入朝,必然不返。如若不从其诏,秦兵必至,将若之何?” 此言一出,堂中一众官属不禁面面相觑,开始思索起了对策。 沉默良久之后,禁中录事席仂站了出来,拱手道:“以属下愚见,不如先送爱子至长安为质,赂以重宝,示以无二心,以退其师,然后徐为之计,此屈伸之术也!” 话音一落,刘肃和梁景当即站了出来,满脸愤怒地大声道:“席仂之言不可听!” 当然,他们并不是因为心里有了退敌之策,只是因为席仂所说的爱子,是他俩和张天锡宠妾焦氏图谋共立的世子张大豫! 如果张大豫被送到长安为质子,那么被废黜的世子张大怀便可能成为继承凉州的人选,到了那时,他们所拼搏得来的荣华富贵,不仅会因此变成泡影,就连他们全族的身家性命,都可能在那时全部毁于一旦。 “哦?若不听席仂之言,两位可有应对之策?”张天锡颇为好奇地道。 他希望在这个时候,他崇信的这两个“大臣”,能够给他出一个改变命运的良计。 刘肃正色道:“凉州世事晋朝,忠节着于海内。今一旦委身贼庭,辱及祖宗,丑莫大焉!” 待刘肃话语一落,梁景也赶紧说道:“河西天险,百年无虞,若悉境内精兵,右招西域、北引匈奴以拒之,如何便遽然知其不可获捷?请明公孰思之!” 话音落下片刻,张天锡忽然神色一变,像是一瞬间就充满了底气,站起身,高声道“孤计决矣,言降者斩!” 然后他又道:“谁愿为孤去见阎负、梁殊?” 刘肃道:“属下愿往!” “好!你去问问他们,是想生归长安,还是死归长安!”张天锡面露狠色地道。 …… 第175章 凉州陷没 第175章 凉州陷没 刘肃受张天锡之命,前去见等候张天锡回话的阎负和梁殊,传达张天锡对苻坚征其入朝一事做出的最终决定。 在听到张天锡已经决意不入朝之后,阎负和梁殊不由得感到难以置信,梁殊出声威慑道:“慕容氏雄踞山东,我大秦取之尚如拾芥,尔等以凉州区区之地,便妄想抗衡王师,难道真是不知如此举动将死无葬身之地么?!” 闻言,刘肃眼中闪过一丝诡谲之色,十分轻蔑地笑道:“我等是否将死无葬身之地,尚未可知,但二位如此猖狂,恐怕终将无法生还长安!” “我二人若死在凉州,尔等难道还能久活不成?!若不怕身死族灭,就杀了我等!看到时我大秦铁骑是否能踏碎凉州郡县!”阎负厉声道。 “哈哈哈……” 刘肃颇为嚣张地大笑了几声,笑道:“二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说罢,他不再理阎负和梁殊,朝门外高声道:“来人啊!” “在!” 门外早已准备好的士兵闻声,顿时一拥而入。 刘肃盯着阎负和梁殊道:“将他二人绑了,押在牢中,听候发落!” “诺!” 众士兵齐声回应一声,便动手将阎负和梁殊绑了下去。 “刘肃!你这鼠目寸光,狂悖无知的小人!竟敢绑上国之使!你可知凉州生灵,将因你此举遭受涂炭之苦!” “等我大秦天兵一到,尔等必将身死族灭!到时凉州千万将士、百姓为我二人陪葬,尔等就是千古罪人!” “张天锡,你荒淫无道,自取灭亡,遗祸子孙,牵连百姓,你死后必将万劫不复!” “刘肃、梁景,尔等助纣为虐之奸臣,终将遗臭万年,留千古骂名!” …… 阎负和梁殊辞气不屈,在被押下去的时候在,不住地大声谩骂。 他们既是在倾泻心底无尽的怒气,更是在为凉州的生民鸣不平。 当然,他们也寄希望于能够凭着这几声怒喊,让张天锡醒悟过来,认识到以凉州之兵,不仅根本无法抵抗秦军,还会因为张天锡的抵抗,使得凉州百姓和他一起遭受兵连祸结之殃! 但且不论此时的张天锡根本就已经听不进去不同的意见,更何况刘肃也不会让他听到那些可能会使他心意发生转变的话。 所以,当张天锡听到阎负和梁殊非但没有求他饶过性命,反而肆意谩骂,嚣张至极之时,他不由得登时大怒,当即便命士兵将阎负和梁殊绑在了军门之上。 然后他大集将士于军门之内,高声传令道:“此二人为氐贼说客,狂妄已极,无礼之甚,今当杀之以明我绝氐贼之心!是故悬之于军门,请众将交射之,若谁射而不中,则非与我同心之人!” 众将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一番,稍稍露出些犹豫之色。 但在这个时候,他们都没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只能选择弯弓搭箭,一齐射向被悬挂在军门之下的阎负和梁殊。 “张天锡!你这残暴狂徒,必将死于万刃之下!” “张天锡!你如此残害上国之使,必将身死族灭,化为齑粉!” …… 阎负和梁殊虽然在临死之时,又痛快地大骂了一番,但他的骂声却没有传到张天锡的耳朵里,更没有办法摇动张天锡部下将士的心。 他们只能在无奈与痛恨之中,被万箭穿身而死。 甚至在他们死后,都还有无数支箭矢不断插在他们身上。 …… 当张天锡在军门下射杀阎负、梁殊,彻底与苻秦决裂的消息传出,整个凉州的气氛顿时变得无比的紧张。 几乎凉州境内的所有人都已经退无可退,被迫和张天锡绑在了一条船上,只能和张天锡一起,依靠所谓的河西天险,以及凉州十余万带甲将士,齐心协力地对抗苻秦即将攻来的雄兵。 而在整个凉州的官吏、将士似乎都被冲昏头脑,一心整军备战的时候,整个凉州真正格外的清醒的人,竟然只有张天锡之母严氏。 当严氏听说张天锡听从了刘肃、梁景等人劝说,杀了阎负、梁殊,决心与苻秦对抗之后,不禁日夜忧思,以致于伤怀之下,忍不住对守卫凉州信心十足的张天锡泣诉道:“我闻秦王苻坚以一州之地,横制天下,东平鲜卑,南取巴、蜀,兵不留行,可谓所向无敌。你若是就此降之,犹可延数年之命。今以凉州蕞尔一隅,抗衡大国,又杀其使者,灭亡将不日而至矣!” 张天锡闻言,虽然甚是不悦,但也不敢对严氏做出什么,只能用颇为愤怨的语气道:“天下大事,非妇人可知!我有河西天险,又有十余万雄兵,以及帐下诸多善战之将,更有西域、匈奴为援,秦兵何足惧也!如何不在凉州为一州之主,反而前往长安做苻坚之臣,岂不是太没志气了么!且看我如何击退秦兵,保住凉州!” 说罢,他便离开了刺史府,长待军营之中,专心应敌,不再回去。 首先,他调集凉州精兵两万,交给龙骧将军马建,让马建前往杨非城屯驻,以备秦兵。 然后,他又下令召集凉州全境大军,前往姑臧听候调遣。 最后,他才派人前往西域和匈奴求援。 而在此后不过半月,阎负、梁殊被张天锡所杀的消息,也终于再也遮盖不住,传到了苟苌和梁熙等人的军中。 一得到消息,梁熙和苟苌当即做出了反应,一边传消息到长安,一边派军开始向凉州边境进发。 秦军本来在西河渡河津口分兵驻扎,随时准备渡河进攻凉州。 梁熙、姚苌、王统、李辩等人闻知消息之后,便在八月初三率军先从清石津渡河,向凉州河会城发起了进攻。 把守河会城的张天锡部将骁烈将军梁济见秦军来攻,出城力战秦兵于河会城下,但寡不敌众,三战之后,无法取胜,只得龟缩城内,等待救援。 可等了数日,不见救援到来,秦兵攻城又越发凶猛,城中人心惶惶,粮草又将断绝,为了保全身家性命和城中部众,梁济最终选择了投降。 而几乎于此同时,八月十七日,苟苌率军击败了把守石城津的凉州守兵,顺利渡河,与梁熙、姚苌等人会军,一起进攻凉州军重兵把守的缠缩城。 缠缩城乃进入凉州要塞,张天锡听闻秦军进攻缠缩城,当即下令让马建从杨非城赶去救援,然而马建的援军还没有赶到,缠缩城就在苟苌和梁熙派军强攻之下,为秦军所拔。 马建闻讯,当即掉头往杨非城赶回,想要固守杨非城待援,拖住秦军进攻的步伐。 可就在他掉头回转不久,秦军先锋就已经追了过来,发现了他的踪迹。 面对如此难得之战机,已数战取胜,又连下两城的秦军自然不肯放过。 因此,秦军数千轻骑追出,想要趁获胜之后锐气正盛,杀马建所领凉州军一个措手不及! 马建所领大军虽然精良,但是却是步兵多于骑兵,行速相较于秦军,本来就慢上了许多。 他虽然已经尽力全速逃回,但却也避免不了被秦军追上的结局。 两军相及,便掀起了一场大战。 骑兵面对步兵,虽然有着天然的优势,但马建手下足有两万兵马,在生死存亡之际,所展现出来的战斗力也颇为惊人。 所以,这一战中,秦军尽管靠着骑兵的天然优势,取得了一定的战果,让凉州军损失数千,使得马建无法安然全身而退。 但仅仅数千轻骑,仍然留不住一心想要回撤的凉州军。 只不过这一战秦军想要取得的效果并非是全歼马建率领的这一部凉州军,而是要摧毁马建帐下凉州军的信心,让他们在此后面对秦军之时变得惶惶不安,影响战力。 当马建带着部众仓皇逃走之时,秦军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而马建也深怕秦军会继续追来,日夜担忧,以致于回到杨非城之后,竟然只守了一夜,就弃杨非城不守,带着部众退屯清塞。 听闻缠缩城失陷,马建又弃杨非城不守,张天锡渐渐开始担忧了起来,他赶紧又做出了部署,派征东将军常据帅众三万驻扎于洪池,与清塞形成掎角之势,以拱卫同往姑臧的要塞关口。 与此同时,他还亲自率领整个凉州最精锐的五万将士,也是凉州最后可用的五万将士,驻扎于金昌城,以备秦军。 而就在张天锡渴望着一场胜利来振奋士气,让渐渐躁动不安的凉州民心重新稳定之时,出身敦煌大族的安西将军宋皓却在此时劝谏道:“属下昼察人事,夜观天文,秦兵不可敌也,不如降之。” 张天锡听闻此言,不由得怒火中烧,当即大怒道:“凉州守城之劲卒尚有十万,山河之险未失,而西域、匈奴援兵不日将至,何谓秦军不可敌!?你若是贪生怕死,可以滚回敦煌去!等孤到时击败秦军,你才知此时之言是多么可笑!” 宋皓无奈道:“那臣便拭目以待,但愿明公诚有退敌之计,能保凉州之众无虞!” “哼!” 张天锡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一挥手对宋皓下着逐客令。 宋皓无言以对,不再多言,拱手退了下去。 而张天锡余怒未消,当即大声下令道:“传我之命,贬宋皓为宣威护军。” “是!” 一旁的文学掾闻命之后,当即回应一声,开始草拟贬斥宋皓的文书。 在通过将宋皓贬官,平息了军中暂时冒出来的不稳定因素之后,张天锡又收到了广武太守辛章的奏报,奏报之中有一句:“马建出于行陈,必不为国家用,为凉州计,请易置将帅。” 张天锡看了奏报之后,不由自主地便联想到马建先是救援不力,后来又弃杨非城不守,心中不由得生出“马建可能心怀二意,有投诚苻秦之心”的想法。 可是他也知道,临阵换帅,最是用兵大忌,一时还没有下定决心。 而就在他犹豫之际,苟苌命令姚苌帅甲士三千为前锋,同时又派出数万大军为后继,继续追击马建。 两日之后,八月二十三日,马建探知秦军追击人众足有数万,又得知了张天锡即将派人前来换帅的消息,他几经思索之后,为了保全自己,最终决定帅部下献出清塞迎降秦军。 这个消息一传出,一部分忠于张天锡的部将便带着部众逃出了请塞。 但这却无法改变马建投降秦军的决定。 而与此同时,八月二十四日,苟苌所率领的大军与常据在洪池也掀起了一场大战。 常据虽然是河西良将,但手下三万部众,哪里是苟苌手下十余万部众之敌,一场混战之下,常据坐骑被杀坠马,部众又难以抵挡秦军,他自知无法生还,绝望地举剑向西稽首一拜,然后自刎而死。 洪池陷落,随常据出征的军司席仂也被秦军所杀。 两日后,八月二十六日,秦军进入清塞,直奔其后的金昌城而去。 到了此时,张天锡还不肯就此认命,继续派遣司兵赵充哲率领其剩下的五万将士继续阻挡秦军。 然而此时的秦军已然是越战越勇,势不可挡,赵充哲帅众与秦军大战于赤岸之旁,最终没有讨得半点便宜,秦军又是一场大胜! 仅是这一战下来,就俘获、斩首共三万八千级,而赵充哲也在此战中战死。 而这还仅仅是不到半日之间的战果。 张天锡得报,不由得悲愤不已,决定亲自出金昌城与秦军决一死战,心想如果战死沙场,也算是对得起忠于他的凉州部众了! 可是他刚刚率军出了金昌城,还未与秦军遭遇,便收到了金昌城内有人反叛的消息,使他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他顿时感到绝望无比,不再坚持与秦军交战的打算。 为了保命,他赶紧率军弃了金昌城,赶回姑臧,想固守姑臧城以待援。 只可惜,秦军根本没有给张天锡喘息之机,他前脚刚刚进入姑臧,第二日,八月二十七日,秦军便赶到了姑臧城下,将姑臧城围了个里外三匝,水泄不通。 到了这个时候,张天锡才真正感到绝望,知道他再也没有了抵抗秦军之力。 于是,他不再做无谓的抵抗,素车白马,面缚舆榇,降于军门。 当立于军门之下时,他似乎恍然间听到了一月之前阎负、梁殊的谩骂声。 他没有想到,凉州十余万将士,竟然守不住坐拥西河天险的凉州。 更无法接受,张氏从惠帝永宁元年任凉州刺史至今,在凉州经营了七十五年的基业,就这样断送在了他的手上。 但事实已然如此,不会因他心中不愿、不想,就发生半点改变。 特别是当苟苌亲自下马为他解开捆绑,焚掉舆梓,然后派一队将士将他押送着前往长安之时,他更能深刻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事实。 而在姑臧城落入苟苌手中,张天锡已然出降的情况下,其余缺少兵马驻守的凉州郡县哪里还有抵抗之力,在苟苌和梁熙传出一道檄文之后,便全都选择了归降于苻秦。 至此,整个凉州,不到一月时间,就完全被苻秦征服,从此,晋室又失去了本来就“名存实亡”的凉州,苻秦在西北也再无后顾之忧! 为了稳定凉州,苻坚在得知秦军平定了凉州之后,便任命梁熙为凉州刺史,镇守姑臧,同时,又迁徙凉州豪右七千余户于关中,只留下了些没有多大势力的平常百姓在凉州安居。 而张天锡被押送到长安之后,则被赐封为讽刺意味颇浓的归义侯,拜任比部尚书,住进了苻坚提前给他修建的长安新府邸中。 …… 没有后续。 没有后续。 这世间有很多难事,其中最难者,莫过于倾尽心力,却回报寥寥。 常常自以为能够看淡一切,但坚持却已渐渐成了自我折磨,失去了意义。 如此,殊非本心! 故而,此书不写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