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之境》 第1页 [穿越重生] 《芳菲之境》作者:廿三画【完结+番外】 文案: 故事主要描述了在一片虚构的藩镇割据世界里所发生的宫廷斗争、疆场厮杀、游歷冒险和术法抗衡的故事。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百里英、宗元 ┃ 配角:宗珩、公孙靖、赵千忍 ┃ 其它:除魔卫道、情有独钟、找爹 ================== ☆、火烧芳菲阁(一) 人一生中,总有那么几次会感觉到生理衰竭到达极限。面对死亡,或者在死亡边缘徘徊。 百里英的生理衰竭早已到达极限。她的眼神开始溃散,没有焦距。她感觉自己悬浮在一个黑暗的维度中,站在体外的某一处,观察自己支离破碎的躯壳,仿佛是一片羽毛。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非常舒服的感觉将她包围。平和,安详,令人愉悦。 她很安静,四周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热血,似乎都已经与她无关。没有痛苦,没有遗憾,没有挂念。仿佛死亡只是一种远方的旅行,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归来。 她的视觉、听觉、嗅觉比之前更加灵敏。她从未看得如此清楚过,视力水平得到了不可思议的增强。她的眼睛像山鹰一样,看得很远、很远、很远。她看见了殿宇森严、庄重威武的云汉宫,看见了商贩云集、热闹喧嚣的梅州城。最后,她飞过巍峨的群山、广袤的大地和奔腾的河流,目光停留在白雪皑皑、红梅怒放的五老峰上,俯视那一片交错掩映的红白。 两行清泪从百里英脸颊流下,沖开血迹,沖开污渍,顺着脖颈汇入胸腔,直至与那颗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覆盖、包裹、交融、淹没。一丝浅笑爬上她的嘴角。 再见了,云汉宫。再见了,梅州城。再见了,五老峰。如有来生,我愿作五老峰的一株梅树。 不落红尘,只伴青山。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此时的丰州城正是红肥绿瘦、百花争妍的好时节。大路上行人,无论男女老少,头上簪花的不少。还有一些妇人,手里提着竹篮子,三五成群在路旁田野寻野菜,篮子里装满了绿油油的春碧蒿。天上偶尔几只乌黑黑的燕子飞过,叫声清脆,令人愉悦。 城外的驿道旁边,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酒馆门前竖着一面镶红边的酒旗,偶尔一阵歪风吹过,吹得酒旗猎猎作响。酒馆旁边有一棵歪脖子老榆树,长满疙瘩的树身上繫着一头健壮的毛驴,一身黑毛光滑又顺熘。毛驴看上去脾气极差,一脸不耐烦,两只前蹄嗒嗒嗒嗒刨着黄土,两只鼻孔吭哧吭哧喷着粗气。 老榆树旁边有一大片空地,一群打着赤脚的儿童在那里放风筝。风筝上印着“连年有鱼”“百蝶闹春”“麻姑献寿”的图案,竹骨上还加了哨子,飞在天上哨子吹得唿啦啦的响,十分欢快。风筝下面一群稚童时而叫喊,时而拍手大笑。有时又扭打成一团,打得灰头土脸,衣服撕破了,也没有大人去劝架。 路上有十里八乡的说春人在挨家挨户的送“春牛图”,二开红纸上印着节气和农夫耕田的图样,每到一家,触景生情、见啥说啥,主要说些春耕和不违农时的吉祥话,直说得主人笑哈哈乐意给钱为止。 酒馆里面就更热闹了,过路的贩夫走卒围了三五桌,有的吃酒,有的吃饭食,有的喝春汤。两个跑堂的伙计跑前跑后,手脚不停,嘴巴里也吆喝个不停。 酒馆西边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上,掌柜和伙计家的几个孩子凑作一堆,正在玩“竖鸡子”的游戏。俗话说“春分到,蛋儿俏”,几个孩子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光滑匀称、刚生下四五天的新鲜鸡蛋,轻手轻脚地在桌子上尝试着把鸡蛋竖起来。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拍着手用清脆的声音唱:“春分日、竖鸡蛋,上头光、下头圆,顶天立地保平安!” 南边有一桌吃酒的,几个人嗓门特别大,说话酒馆外面的人都听得清楚。两个跑堂伙计脸上笑嘻嘻,心道:又在说“玉面罗剎”百里英。我且听听,今天胡咧咧的又是个什么版本? “你刚说啥?‘玉面罗剎’百里英死啦!” “弄啥咧?百里英咋会死?” “不信!老子就不信!听说百里英少年时在‘五老峰’学艺,早已炼成金刚不坏不死之身,这十年打的仗比你兔娃子几个喝的酒都多。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他却恁是毫毛都没少一根。怎么会这么容易死?老子不信!” “得了吧你,豆腐老子打臭屁!百里英有几根毫毛你知道?我说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金刚不坏不死之身,谁还不是打娘肚子里出来、肉眼凡胎的!”一个酒槽鼻中年汉子拍着桌子说。 “嗳……真死了?”有人问。 “千真万确,死了快一年啦!乱箭穿心、死无全尸!” “万箭穿心!!!”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忒惨了!快说说,咋回事儿?” 酒槽鼻汉子见一桌的人都看着他,甚是得意,勐灌了一大口酒,脸上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又故作豪气一摔酒碗,神秘兮兮的说道:“这事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事情是这样儿,我家七表嫂的兄弟的小舅子的外甥在安南王的府兵里混了个步兵校尉的差事……”
第2页 他话刚起头,就有人不耐烦的拿筷子敲碗沿叫嚷:“别啰里吧嗦了,郑老四!赶紧捡要紧的说!” 郑老四十分不满的斜了那人一眼,才咂咂嘴继续道:“据我这个外甥说呀,一年前,百里英勾结江北赵氏父子,举兵谋逆、犯上作乱。江东王亲自率军围剿,追了两天两夜,终于把‘玉面罗剎’百里英和他的一众将兵堵在了河间地。百里英勉强支撑了一天一晚,寡不敌众,死伤无数。后来,江东王一声令下,弓箭手万箭齐发,百里英站在他手下将兵们堆成的尸山上,浑身挂彩、仰天大笑……” “咋样啊?快说,别卖关子了。” “还能咋样?挂了呗。到阎五爹那里报到去了。万箭穿心嗳,再怎么牛掰也还是个人。是人哪有不死的?” 听说百里英真死了,一桌人叽叽喳喳议论不已。 “弄啥哩犯上作乱,可惜一世英名。” “我小时候就听额老爹说,百里英是神人下凡、英雄盖世。如今这江东的半边天下都是他打下来的,咋就叛乱了呢?” “俺还听说,江东王小时候也曾在‘五老峰’学艺。说起来,他和百里英还是同门师兄弟哩。” “就是就是。我也听说当年百里英志在修道、不肯下山,江东王三番五次相请,才求得他下山。” 酒馆里一片嘆息声。突然有人吆喝:“兔娃子!百里英死了,那‘九指神医’公孙靖咋样了?不是说他俩一向公不离婆、称不离砣的嘛?” 有人“呸”了一声,道:“兔娃子,说啥子公不离婆、称不离砣?都是大男人。” “嗳嗳,别骂人嘛,俺这不也是听别人说的嘛。百里英死后公孙靖到底咋样啦?” “听说一夜白头,抱着百里英的尸身失踪了。” “失踪了!”有人惊唿,“那世间岂不是少了个神医。我家有个远方亲戚,当年重症不治,还是求到公孙大人府上,他老人家亲自给治好的呢。” 众人又各自议论起公孙靖来。论说起来,这十年乱世里,“九指神医”公孙靖的名号比“玉面罗剎”百里英更为响亮、流传更广。 自前朝倾覆一百多年以来,江北、江东、河东、湘南、黔中、岭南等十多个藩镇各立旗号,成立割据政权。各藩王之间征伐不断,土匪流寇四起,徭役税赋繁重,百姓苦不堪言。 乱世之下,民不聊生。百里英杀人,公孙靖救人,名声好坏、人心向背,自不用多说。 酒馆众人嘆完公孙靖,话题又转到江北赵氏三姐妹的传奇事迹上去了。酒馆里一会儿笑声一片,一会儿艷羡声一片,一会儿嘘声一片。 跑堂的伙计给他们又上了几碗春汤,一桌人吃得兴起。有人夸赞老闆春汤煮得入味,老闆连连称是,脸上笑眯眯的,脑袋里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丰州城百姓素有“春分吃春菜”的习俗。春菜是一种野苋菜,乡人称之为“春碧蒿”,多生长在田野中,细细的一棵,约有巴掌那样长短。妇人们把春菜採回家后,与鱼片一起滚汤,名曰“春汤”。有顺口熘道:“春汤灌脏,洗涤肝肠。阖家老少,平安健康。”人们藉此祈求家宅安宁,身壮力健。 那桌人正在吧唧吧唧喝酒、喝春汤,忽听得“哗——”的一声瓷器碎地声,众人随着声音望过去,原来是酒馆阴暗角落里,一个年青男子喝醉了,倒在桌上打翻了三四个酒罈子,酒罈子掉在地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众人看了他一眼,见不过是个醉汉,不理会他,又继续吆喝着谈得兴起。 醉酒男子看上去二十七八岁,身穿一件紫色圆领窄袖袍衫,脚踩一双同色马皮六合靴。腰间插着一支极为少见的鹰骨笛,用一种雪山上十分罕见的鹫鹰翅骨制成。 男子身形健硕,肌肉有力。即便醉趴在酒桌上,也像勇勐的鹰鹫一样,浑身散发出一种“闲人勿近”的危险气息。 过了小半盏茶时间,紫衣男子打了两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身,身高竟是比一般人高出一个头。 他右手抓起桌上一坛没喝完的酒,左手拿起搁在桌上的一柄长剑,似是要走。眼尖的伙计跑过来,哼儿哈儿笑着吆喝道:“客官!您可喝好了嘞!” 紫衣男子把剑悬在腰上,只见剑身上镌刻着两个清晰的篆字:“千忍”。男子眸光一闪,嘴角泛起点笑意。 这人生了一双丹凤眼,两条卧蚕眉,容貌瑰杰,英挺俊逸。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两侧脸颊上长了一对很深的酒窝,一笑起来,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让人不敢直视。伙计跑堂多年,也算是识人无数,竟被他一眼瞧得差点站不稳脚。 男子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朝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准确无误落进伙计手掌心,“多的赏你了!”说完一声大笑,大步流星走出了酒馆。 伙计抓着银子,半天才回过神来,嘴里囔囔道:“喝了十二坛老酒还能走路带风,我今天怕莫是见着神仙了!” 紫衣男子出了酒馆门,大摇大摆走到那棵歪脖子老榆树旁,摸索着解开缰绳,牵起那头黑毛驴,扯起驴耳朵说了几句话。毛驴不耐烦的甩着尾巴,踢了几脚空。男子见状玩心大起,一手抱住驴头,给驴嘴里勐灌了一口酒,然后拍了拍驴屁股,哈哈大笑道:“走咯!驴兄!”
第3页 ☆、火烧芳菲阁(二) 紫衣男子他从酒馆出来,牵着驴子正要走。这时,一个鼻子下面垂着两条鼻涕的稚童跑过来,怯生生的拉他的衣角,略带哭腔的哀求道:“大老爷,帮帮忙,风筝挂树上了!” 男子眼睛一瞪,道:“谁是你大老爷?叫神仙哥哥。” 鼻涕孩子刚才看见他抱着驴头,给毛驴灌酒,对于这个称号从内心到脸上到鼻涕都写满了拒绝。 “叫啊。不叫不给拿。”男子拿着酒瓶嘻嘻笑道。 孩子挣扎了一会儿,极不情愿小声叫了一声:“神仙哥哥。” 男子哈哈大笑,把一只手放到耳朵边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孩子一个深唿吸,把两条快垂到嘴里的鼻涕缩回鼻孔,仰面朝天用洪荒之力大吼了一声:“神——仙——哥——哥!!!” 这一声震天吼,惹得其他几个放风筝的孩子都往这边看,酒馆里竖鸡子的几个孩子也都被叫出来了看热闹。 “收到收到。小点声儿。”男子甚为满意的拍着孩子的脑袋,眯起眼睛朝鼻涕孩子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瞧见一只“百蝶闹春”的风筝挂在了歪脖子老榆树上。 他从腰间抽出那支骨笛,随手一扔。只见那支笛子像长了眼睛似的,“嗖嗖嗖”的打着转朝挂在树上的风筝飞去。两声轻响,笛子不偏不倚敲中了风筝的两根竹骨,又“嗖嗖嗖”的打着转转了回来,不偏不倚落入他手里。 风筝掉下来了。落在泥地上激起一层土灰,丝毫无损。 鼻涕孩子目瞪口呆的看着紫衣男子,鼻涕差点又掉进嘴巴里,大声惊叫道:“神仙哥哥你好厉害!” 紫衣男子挥挥手道:“好了好了,玩去吧。别挡我路。” 鼻涕孩子点点头,捡起风筝,也不道谢,一阵风似的跑了。 男子骑着驴,上了驿道。他好像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偶尔用那支骨笛随意轻敲两下驴头,任毛驴走到哪里算哪里。毛驴走了一顿饭功夫,转了两个弯,离开驿道上了一条不知名的乡野小道。 道路旁边有横七竖八的田埂,远远的有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是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有青葱树木,堆满山上。 毛驴走了一段,紫衣男子酒喝完了,随手把酒罈子扔在路旁。他拿起笛子,放在嘴边低低吹了起来。也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调子,声音悠悠扬扬,如梦似幻,煞是好听。几个在田地里插秧的农妇,不时直起身子,红着脸频频朝他这边望过来。 一场春雨一场暖,春雨过后忙耕田。男子触景生情,又吹了一段《春播》。他一边吹,一边看着远处农田里插秧的农妇和田埂上放牛的牧童,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笛声渐低,直至呜咽。 此时正是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的春分时节,田埂路旁的草丛里蝴蝶纷飞。恰巧一只小黄蝶从眼前低低飞过,紫衣男子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它,又捞了个空,什么都没抓到。 男子的目光追随着小黄蝶,飞向远处的山头。 纵目天涯,浅黛春山处处纱。 夜色降临。 紫衣男子来到一座不知名的山头前,把毛驴系在一棵树上,拍拍驴头示意毛驴伏在地上休息。他自己背靠着毛驴,盘腿坐在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草叶子,仰头看着乡间春夜的漫天星河。 草丛里传来各种虫鸣,男子掏出腰间的骨笛,横在嘴边,闭眼缓缓吹了一支《山鬼》。 笛声婉转,不多时,男子听到四周传来一阵阵嬉笑声。睁眼一看,身前的草地上多了大大小小五六个山鬼精怪。有两个道行高的,已能幻化出人形。其他几个还停留在半妖半人状态,踮着两只毛茸茸的脚尖,模仿人直立走路。 紫衣男子朝他们鞠了个躬,笑道:“打扰各位道友清修。请问诸位,可曾见过一年轻女子的孤魂,名叫百里英的?” 几个山鬼精怪叽叽喳喳的提问,大约是问模样长相、身形特徵。紫衣男子比划了一阵,精怪们纷纷摇头,表示没见过。 男子也不泄气,又笑呵呵的问他们,最近这山头地头上可有什么稀奇事。山鬼精怪们争先恐后、叽叽喳喳说了一大通,男子听得仔细,脸上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末了,男子笑呵呵的与他们道了谢,又吹起笛子,目送他们离开。 精怪们一走,四周又迅速恢復了沉寂。男子收起笛子,低声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阿英,你在哪里?我真的……想死你了!” 回应他的只有草丛里的虫鸣。 寒来暑往,转眼又是九个春秋。 百里英死了已经有十年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重新活过来。睁开如有千钧重的眼皮,她心里一阵茫然。“飘姐”当久了,一下子不习惯这有血有肉的实体。身体异常沉重,手脚都抬不起来。 她转动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打量着屋子里的场景。 一间简朴得不能再简朴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两张床和一些简单的家具。最打眼的是一个书架,架上摆着《周易参同契》《灵宝经》《要修科仪戒律钞》等书籍。
第4页 西面墙壁上挂着两柄剑,是仙门弟子常用的那种练习用佩剑。没有法力,但剑鞘和剑把上刻的一些暗纹,有一定的避邪作用,用来对付一些级别不高的“飘哥”“飘姐”绰绰有余。 对面摆着一张床,床铺上空荡荡的,被褥一角掀开,榻下不见鞋子,看样子主人起夜去了。 百里英看了眼自己这具躺得笔直的新身体,胸大腰细,皮肤白皙,手掌心没有茧子,身上穿着一套浅白色的女款睡衣。 女人?!百里英心里乐了。过了一会儿,手脚没那么重了,可以缓缓活动起来。她慢慢坐起身,盘腿运气,试探这具身体的灵力修为。 不是吧?百里英心里惨叫。这姑娘灵力和修为居然这么低,简直有点惨不忍睹。看她这身体发育,少说也得十六七岁了,一般仙门弟子到这个年龄,总不至于这么不成气候。 除非入门太晚,或者天资太低。 她孤魂野鬼做了十年,也挺逍遥自在。到底是谁把自己召回来的?既然能合魂,表示自己和这姑娘命格相似。既然命格相似,灵力修为怎么能差这么多?想当年,她百里英也是凭着几手绝活叱诧五老峰的角色啊。 “师姐——” 就在百里英长吁短嘆的时候,房门被一股大力“哐”的一声从外面推开,一道白影旋风一样冲进来。 百里英立马警惕起来。 “师……师姐!穿……衣!拿……拿剑!” 原来是对面床的主人,还是同门小师妹。一个说话不怎么利索的结巴姑娘。 百里英翻起身穿鞋,一边问对面那个手忙脚乱穿衣服、看起来有点晕头转向的小师妹:“出什么事了?” 小师妹顿住脚,憋了一大口气,满脸通红的道:“走……水了!有刺……客!救……师父!” 百里英二话不说,拿起挂在床头上的绀青色外衫,十分利索的穿戴完毕,又火速换上靴子、扎起马尾、拿起佩剑,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师父在哪?”百里英把小师妹的佩剑扔给她,问道。 小师妹下意识的双手抱住佩剑,目瞪口呆的看着百里英,好像才认识她一样。 见百里英目光如炬,小师妹说话更结巴了:“在在……芳……芳……芳菲阁!” 百里英点头,“带路!”说完拉着小师妹就往外跑。 虽然不知道这具身体的师父是谁、为人如何,但听到师父有难,百里英就坐不住了。 对于“师父”二字,这些年她总是问心有愧的。 小师妹说话结巴,走路却很快。她带着百里英一路抄小道,疾步而行。 百里英见有段小路旁边种了几株柳树,随手摘了几片柳叶塞进袖袋。她这也是未雨绸缪。这具身体灵力不够,只能用一些旁门左道的术法来凑了。柳叶虽小,柔能克刚,总有机会派上用场。 一番疾行,百里英随师妹走在重重回廊里,只觉得这里的建筑有些熟悉,自己似乎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她仔细想了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想多了还胸口疼,脑袋疼。 那感觉,就像有一头面目模煳的野兽,被禁锢在黑暗里。四周都有铁栅栏拦着,想沖又沖不出来。如果不计后果、横冲直撞,就会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她们很快抵达了芳菲阁。 芳菲阁说是“阁”,规模却不小。虽然到处冒着滚滚的浓烟,但看得出来殿宇齐整,楼阁丰隆。正常情况下看,一定非常气派。阁前还种满了梅花树,如果是在冬天,此处必是一番胜景。 院子里到处是人,一片狼藉。里面时不时传来刀剑武器打斗声,地上有一滩一滩的血迹。四处乱闪的人群里,有人穿着跟她和小师妹同款的绀青色衣袍,应是同门师兄弟、师姐妹。 百里英看见还有很多穿着官制礼服、戎服的人在场,忍不住皱眉,心中暗道:难不成这是……宫里? 这时,小师妹拉住一个冒冒失失四处乱撞的同门师弟,跺着脚结结巴巴的问:“师……父呢?” “师姐!”师弟十一二岁年纪,没经歷过什么大事,满脸都是污渍和被浓烟呛出的眼泪,见到师姐,带着哭腔说:“师父受伤啦!师兄们废了好大劲,才把师父救出来。师父他自己又冲进内阁去啦!……” “当心!”百里英一声厉喝,挥起剑鞘拦下一支朝小师弟后脑勺射过来的乱箭。这只箭被剑鞘改变力道,斜斜插入地上横躺着的一具宫人尸体身上,入肉数寸。 小师弟看着她,魂不守舍、哆哆嗦嗦的喊了句:“师姐!” 百里英拍了拍小师弟的后脑勺,转头对结巴小师妹道:“你们在这待着,我去救师父。”说完夺过另一位同门师兄弟手中的水桶,把水从头浇下,全身湿了个透。又扯了一片衣服下摆,系在脸上、捂住口鼻,似离弦的箭一样冲进火海。 ☆、火烧芳菲阁(三) “师父!——师父!” “国师!——国师大人!” 浓烟滚滚的芳菲阁里,有不少穿绀青色衣袍的同门师兄弟和宫廷护卫在找师父。百里英听到一阵打斗声,越往里面,打斗声越激烈。
第5页 她循着打斗声跑去,兵器交接声和地上横躺的尸体把她引入了一间偏殿,里面有人在说话。 “……你做什么?!”一个气息不稳、但混着雷霆万钧的青年男声低吼。 “哈哈!我在帮你啊,师兄。她这具肉身千疮百孔,早没用啦!要是有用,她早回来了。……师兄,跟我去江北,我们一起想办法找到她。” “不去!!”声音咬牙切齿。 “这么多年不见,师兄你讲话还是这么不留情面。我请人一向很有诚意的,三请、四请都无所谓。不过你老是这样无情的拒绝我,我就只好一把火烧了芳菲阁,再把你绑去江北了。” “你敢!!!” “哈哈哈!师兄,我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的。” 说这话的男子在火光浓雾里看不清面貌,百里英只看见他身形很高,比一般人至少要高出一个头。那男子打了个响指,便从四周扑出五、六个黑衣蒙面人,把一个一头白髮、穿绀青色衣袍的人团团围在中央。 “师兄,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再啰嗦下去,那良心被狗吃了的傢伙,又要来坏我们的好事了。” 百里英皱眉,这男人说话真聒噪。眼看白髮青衣人快被黑衣人捉住了,她知道那定是自己师父无疑,赶紧气沉丹田,飞速掐了个定身法手诀,喝道:“紫气东来,万唿万应。定!” 手起话落,那几个黑衣人瞬间定住不动了。两只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上半身还保持着一种类似勐禽捕猎的怪异姿势。四周只剩下大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和几个不明所以的人异常沉重的唿吸声。 百里英几步跑到青衣人面前,解下戴在自己口鼻上的湿布,三下两下系在青衣人口鼻上。 青衣人左肩鲜血淋漓,脸上、身上多处有血污。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一头白髮披散着,被火烧焦了半截,形象全无。 百里英本想说句“师父,弟子来迟了”,又怕青衣人看出自己借身还魂的破绽,因此只顾手上动作,嘴巴上什么话也不说。 青衣人双目圆瞪,极为震惊的看着百里英。百里英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腹诽:怎么,自己的徒弟不认识了吗? 腹诽归腹诽,百里英还是一把拉过青衣人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另一只手搂着青衣人的腰身,故意含煳着声音道:“能走吗?” “阿英?!”青衣人哑声低喊。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的震惊和颤抖。 百里英更震惊。他认识我吗?不是吧,这样儿也能认出来?还是他徒弟真的也叫阿英? 同样震惊的,还有先前说话的那个高个子黑衣人。此时他也被百里英的定身诀给定住了,还保持着一种嚣张无比的姿势。他和青衣人一样,死死盯着百里英,一双丹凤眼在火光的映射下亮晶晶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百里英用衣袖擦了两把青衣人脸上的灰渍血渍,待看清他那张脸,风驰电掣间,脑海里像龙捲风一样唿啦啦的闪过许多断断续续的场景。最后,记忆里一个老是喜欢摸着她的头、问她想不想吃糖葫芦的人影,和眼前这个青衣人重叠了。 “师兄!”她脱口而出。她想起来了。这是公孙靖,她二师兄。 公孙靖勐地点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出奇,好像怕她消失或跑了一样。百里英低头看了一眼,右手只有四指,缺了一根小拇指。果然是二师兄错不了。 “出去再说。”百里英半拖半扛把公孙靖搬出了偏殿,剩下几个黑衣人像石头一样立在原地。为首的黑衣人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来,眼睛里写满了“我还在这里呀!你怎么能把我丢下!带我一起走”。百里英视若无睹的走了。 公孙靖比百里英高出大半个头,几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挂在了她身上。百里英憋住一口气,背着公孙靖往外面沖。快到大门口,迎面遇到三个冲进来的青衣师兄弟,四个人一起七手八脚的,总算把公孙靖架出了芳菲阁。 公孙靖支开其他弟子,抓住百里英手腕低声道:“解咒,放他们出来。那是你六师兄。” 六师兄?……赵千忍?!百里英头大。难怪那人说话的腔调这么耳熟,原来是那个在五老峰学艺八年、劣迹斑斑、后来被师父赶下山的混蛋六师兄。 百里英气道:“手怎么回事?是他弄的?” “不是,”公孙靖摇头。“房梁砸的。是他救的我。” 百里英道:“火总是他放的吧?” 公孙靖这下没有摇头。百里英哼道:“死性不改。多大人了,还放火玩,就是喜欢作弄人。”话落手起,迅速朝火势汹涌的芳菲阁方向掐了手诀,喝道:“走!” “师兄,”百里英突然问公孙靖,“我以前背过你吗?” “为何这么问?”公孙靖看着她,眼眸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闪过。 百里英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刚刚想起来,我以前好像也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背过一个人。那人跟你一样,穿着青衣。” 公孙靖道:“不是我。” 百里英笑道:“是吧。我从小就记性不好。”她替公孙靖整了整被火烧坏的衣裳,“师兄,几年不见,你怎么头髮都白了?我差点没认出你。”
第6页 几年吗?公孙靖心里暗道。小丫头果然记性不好。春去秋来,五老峰上的那片梅林,来来去去开了十回。他每个月在芳菲阁开两次招魂阵,一共开了二百又四十次,从无间断。还有个人,以血祭阵,二百四十次,也从无间断。 公孙靖看着百里英,眼神里满是溺爱。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在梅州街头初遇,那个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男孩子笑着问她:“小弟弟,你想吃糖葫芦吗?” 想起前尘往事,百里英心里泛起一阵温暖。她道:“你不是医字脉传人嘛。自己就不能给自己治治?” 公孙靖道:“白髮不好吗?别人都说我看起来像得道的仙人呢。” 百里英笑,道:“做神仙有什么好的?我还是比较喜欢人间的烟火气。” 公孙靖一愣,道:“做神仙确实没什么好的。铁拐李能治百病,却也治不好自己的瘸腿。” 这时,从摇摇欲坠、即将要倒塌的芳菲阁里,冲出几个灰头土脸的黑衣人。为首的黑衣人,正是赵千忍。 他顾不上被大火烧得发焦的头髮眉毛衣服,一冲出来就哈哈哈大笑着给了百里英一个熊抱。 “阿英!终于把你给盼回来啦!我想死你啦!” 百里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嘴角一弯,玩心大起,抬起左脚一脚狠狠踩了下去。 “放火好玩吗?六师兄。” “嗷——”赵千忍被她一脚踩下,夸张的抱着脚跳起来,哈哈大笑道:“当然好玩了!这不我一放火你就回来了嘛。” 说话间,十多个蒙面黑衣人悄悄靠近,把百里英和公孙靖围在中间。赵千忍一挥手,包围圈迅速缩小。百里英警惕起来,下意识站在公孙靖前面,手放在了剑柄上。 这个赵千忍,百里英前世吃过他太多回亏了,到死都被人诬陷与他勾结、犯上谋逆。当初在五老峰兰台学艺,师父就说了,赵千忍这人,正气不足、邪气肆虐。 赵千忍也不介意百里英一脸的防备,朗声笑道:“阿英,既然回来了,就跟我回江北去玩几天。二师兄也去。” 百里英抬眼看公孙靖。公孙靖沉默片刻,竟点头同意了。 赵千忍似乎也挺意外公孙靖就这么同意了,哈哈大笑:“既然如此,那就得罪了,师兄!”说完点了公孙靖身上几处大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百里英身上几处大穴。 “你干什么!”百里英僵着身子怒喝。 这种点穴法是江北赵氏秘法,暗含咒语,强行破咒会让人气血上涌,修为受损。 “未雨绸缪呀。怕你乱来。”赵千忍嘻嘻笑道,“还有啊,你别老是连名带姓的叫我嘛,我也是你的师兄诶!你就不能用对二师兄说话的那种语气,好好跟我说话吗。” 百里英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意思很明显,别做梦了,下辈子都别想。 赵千忍向来不跟她计较。挥挥手,一队黑衣人训练有素的分成四组,一组架着公孙靖,一组架着百里英,一路朝包围过来的公孙靖弟子和皇宫护卫兵冲过去。 “师父!” “国师大人!” 这些黑衣人武艺十分高强,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百里英心里赞嘆,赵千忍着傢伙看着不正经,练兵还是很有一套的。他把在五老峰学到的一部分“术”字脉功法运用到练兵实战,效果着实好。 这一点百里英前世就领教到了,江北“龙虎营”与她所统辖的江东“燕子营”打了七八个回合,一直难分胜负。 赵千忍眼看就要冲出院外,这时只听见院子外面一声低沉如远山钟鸣的声音传来—— “纵火好玩吗?赵千忍。” 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百里英心里一怔,心道:这人说话除了比自己威风,内容倒差不多。 赵千忍斜着眼瞥了眼院墙外面,朝百里英打了个响指,挤眉弄眼道:“这缺心眼、杀千刀的傢伙,果然又来坏我们的好事了。” 院墙外面,黑压压的弓箭手队伍把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后面还跟着一队步兵和轻骑兵。 燕子营。百里英内心触动。看这阵势,赵千忍插翅难飞。 队伍井然有序。弓箭手队伍前方立着一人一马。马是白马,昂首挺立,气度非凡。马上人穿一件绀青色衣袍,风姿特秀,仪度超然,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百里英看着马上之人,霎时间心里好像有万丈波涛翻涌,有头面目模煳的野兽似乎要破笼而出。过了好一会儿,那股气浪才平静下来。 公孙靖看着百里英,一字一句的问她:“阿英,你认得他吗?” 深蓝袍子,绣着瑞鹤图,那就是江东宗家的人了。百里英轻笑道:“这还要问?看他穿着,是个藩王吧。” 话说回来,江东藩王是谁?好像叫……宗……权?不对,记忆里宗权应该没这么年轻。那他是谁?百里英记忆有些混乱。 公孙靖盯着他,重复了一遍:“认得吗?” 百里英一脸茫然的看着青袍人,摇头,“不认得。” 赵千忍一脸诧色,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百里英,又看看公孙靖,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朝骑在马上的青袍人嘻嘻笑道:“九师弟,别来无恙啊!”
第7页 青袍人对于赵千忍的招唿无动于衷,脸上还写满了不爽。 “九师弟,师兄说想跟我到江北去玩几天。麻烦你叫他们让个路呗!”赵千忍说。 九师弟?百里英看向公孙靖,用眼神交流。这也是五老峰的同门师弟? 公孙靖点头,以示肯定。 百里英使劲想,就是想不起什么时候有个九师弟。难道师父后来又收了徒弟?想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师父爱才,也只有自己师徒缘薄,白白辜负了师父的一番教导。想起这些,难掩脸上的落寞之情。 青袍人扫视了一眼公孙靖和百里英,目光停留在他们身后芳菲阁上空的熊熊大火上。火光映红了他的脸,明明看起来很平静的一张脸,但不知道为什么,百里英觉得这张波澜无惊的脸孔下面,似乎也烧起了一层看不见的熊熊大火。 真是难得好看的一张脸呢。百里英心里忍不住贊道。而且,细看之下,这人面相居然与二师兄公孙靖有五、六分相似。只是二师兄更为和蔼、让人有亲近之心。这人却一脸冷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不多时,一个护卫长跑到青袍人面前,战战兢兢的说了几句话。青袍人听他说完,波澜无惊的下令:“杀。” 立马有两个士兵上来,把这护卫长拖走了。护卫长竭力吼道:“王爷当心!赵贼有内应!” 赵千忍察言观色,悄悄解开封住百里英被封住的穴道,又递了件东西给她手里,悄声道:“想办法冲出去。” 百里英看着青袍人背后黑压压的士兵,摇头道:“你不用为我冒险。看他们这架势,被抓住你不会有好果子吃。” 赵千忍正要开口,百里英果断打断他的话:“别说了,我不会跟你去江北。”她朝青袍人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对赵千忍道:“老规矩,擒贼先擒王。你吸引他的注意力,我擒人。” 赵千忍当然知道百里英所说的“老规矩”是什么规矩,当年他们下山除祟不止一次用过。 “你行吗?”赵千忍用眼色问她。 百里英点头,轻道:“修为不行,功夫尚在。” 赵千忍瞭然,又拍拍胸脯,叫她放心。迈着熘熘的步子,吊儿郎当的走到青袍人马前,哈哈笑道:“师弟你真无情。这次我不跟你打,师兄受伤了,你赶紧派人给他先治伤。” 青袍人看了眼不远处的公孙靖。百里英扶着公孙靖,低着头。公孙靖用半边身子挡住了她。 “抬起头来。”青袍人冷冷道。 ☆、火烧芳菲阁(四) “抬起头来。”青袍人冷冷道。 谁?叫我吗?百里英下意识觉得青袍人叫的就是自己。心里也不怎么害怕,缓缓抬起头。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到抬起头的瞬间,公孙靖扶着自己的手有些抖,似乎伤得不轻。 “你是谁?”青袍人问她。 公孙靖从袖子底下,捏了一把百里英的手,示意她别做声,沉声答道:“是我座下弟子。” 青袍人看了一眼公孙靖,对身边的近侍嘱咐了几句,立马来了一些人,把公孙靖抬走了。 青袍人道:“告诉胡医官,务必治好国师的伤。” “是!王爷!” 百里英扶着公孙靖走了两步,经过青袍人马前,只觉得马上有两道精锐的目光在审视自己。 事不宜迟,就是此刻。百里英甩手射出先前赵千忍给她的一只飞镖,正中青袍人胯下白马右前腿。白马腿上当即鲜血直流,一声嘶鸣,直立而起。青袍人也不慌,一个白鹤展翅,腾空弹起,离开了马背。 “保护王爷!”一人大喝。霎那间弓箭齐发,射向赵千忍和一众黑衣人。箭雨中,百里英手里飞出的一枚柳叶,毫不察觉的借风而起,飘飘然飞向青袍人,准确无误的正贴在青袍人后颈上。 “大道通天,只走一边。走!” 百里英一手拿剑挡箭,一手朝青袍人掐了个手诀,轻喝一声,口令到位。 青袍人刚落地,立马像被磁石吸引一样,飞速朝百里英方向疾驰而来。护卫们看不出异样,以为青袍人要亲自擒拿百里英,在首领的命令下立马收起了弓箭,以免误伤了他。 “王爷!”一个首领忍不住纳闷喊了一声。 这十多年来并肩作战,燕子营几位首领与青袍人皆十分熟悉。这次他没想明白,王爷为什么要冒着箭雨亲自出手。就算与赵千忍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不至于如此乱了分寸。这不是传闻中玄鉴深远、谋略过人的江东王一贯的办事风格。 少见多怪。百里英嘴角轻轻一笑,一个漂亮的转身,衣袖翻飞,长剑出鞘,稳稳架在了青袍人脖子上。两滴鲜红的鲜血滴从青袍人白皙的脖子淌下,极为打眼。 护卫们倒吸一口冷气。一个首领打出一个手势,弓箭手们屏住唿吸,丝毫不敢乱动。 赵千忍一众手下有几人中箭,略有死伤。他自己右腿上也插了一支羽箭。他咬牙折断箭身,一黑衣人上前飞速点了箭头周围的几处穴位,低声道:“淬了毒,有倒刺。” 百里英闻言,回头白了赵千忍一眼道:“活该你。没事从江北跑到江东来放火玩。” 赵千忍哼哼哈哈笑着,也不反驳。
第8页 百里英不理他,一手拿剑架着青袍人,一手飞速点了青袍人身上几处穴位。下手之处只觉得肌肉紧实,充满张力,心里再一次忍不住贊道:练得不错。 看来这帅哥平日里练功练得很勤,不似有些沉迷酒色的藩王。 百里英点完穴,青袍人后颈上的柳树叶缓缓掉落下来,落在他黑色的鞋面上。青袍人盯着鞋面上的这抹绿,嘴角不易察觉的上扬了一点弧度,深黑的瞳孔里不经意流露出一点星光。 一旁的赵千忍看到这片柳树叶,嘴角扯了扯,忍不住腹诽百里英:你确定“老规矩”是这一招吗?他深深觉得,自己今天好像再一次兴师动众、大费周章的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百里英这手“柳叶留人”小术法是她在五老峰学艺时独创而成,为了专门对付害群之马赵千忍。这招术法一出来,连很少夸人的麻仙翁也夸她这招“甚妙”。这个小术法和定身法一样,都是一种低阶招魂术,其实就是借灵异灵力助己行事。 这个术法虽然巧妙,缺点在于时效短、难以持久。人留住后要再配合她的点穴法,才能真正拿住人。百里英一套点穴、解穴手法在五老峰时就练得炉火纯青,除了江北赵氏那手邪门的点穴功夫她学不来、解不了,其他各大世家、门派的点穴功夫,经二师兄点拨后她基本都能手到擒来。 不知道是不是回魂之后,五官灵敏度降低,刚才下手点穴时,百里英好像听到青袍人哼了一声,好像还有一声轻笑。她持剑架着青袍人,面对着一众侍卫、弓箭手大喝:“都退后!” 青袍人面对着燕子营,朝一位首领微微一抬下巴,示意其退后,不必步步紧逼。 百里英看不到这个小动作,只对身后的赵千忍低声说道:“退回芳菲阁。怎么来的怎么走。” 事已至此,赵千忍无奈点头。 一众龙虎营死士跟在百里英和赵千忍后面,一路护送着他们退回了芳菲阁。一进院墙,立马关紧了院墙大门。 院墙里火还在烧着,一众青衣师兄弟和宫人们还在奔忙不停的灭火。 “王……王爷!师……姐!” 看到百里英劫持着青袍人退进来,同寝室的结巴小师妹吓得手里的水桶都掉到了地上,水撒了一地,木桶咕噜噜的滚出老远。 “真不一起走?”赵千忍问百里英。 百里英回他:“不走。师兄还在这里。你尽管走,别管我,我自己能应付。” 赵千忍忍着痛,嘻嘻笑道:“你好好的。天涯海角,我会再来寻你。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 “不必追了。”百里英打断他,“早点滚回去解毒吧。” 赵千忍哈哈笑着,也不拖泥带水,带着一众黑衣死士绕道芳菲阁东南方向,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逃走了。 百里英留意到赵千忍走路已经不稳,要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架着跑。不禁皱眉:“燕子营如今怎么也用上这种手段了?” 看着赵千忍一众人消失,而院墙外面也没有想起臆想中的弓箭破空声,百里英微微松了一口气。估摸着赵千忍他们大概是从什么密道逃走了,没有引起外面燕子营的察觉。 “师姐,你在做什么?”先前的青衣小师弟,说话间又吓得带上了哭腔。结巴小师妹也站在原地束手无策。 百里英留意到,已经有一些宫人和青衣师兄弟姐妹悄悄持了武器围了过来。她嘴角泛起一丝笑,此时此刻,比起救火,他们救江东王的心情显然更为急切。虽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捨弃性命去求,及至到手之后,又味同嚼蜡。自古及今,有几人看得破? 结巴小师妹颤抖着声音问:“师姐……你今天……怎么了?……为何……如此反常?” 青袍人气定神闲地听着他们师姐弟说话,见百里英不答话,便朝小师弟道:“把门打开。”语气不容置疑。小师弟看看青袍人,又看看百里英,颤颤巍巍的跑过去开门了。 百里英正盘算着如何应对,突然只觉得身上几处穴位一麻。与此同时,青袍人单手拨开她的长剑,一个转身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江北赵氏点穴法?百里英无比震惊的看着青袍人。错不了,自己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栽在这邪门点穴功夫上了。 她一是震惊于眼前的青袍人竟然会使赵氏点穴法,要知道赵家点穴法向来秘不外传,而且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庶。一旦家族掌权者有更替,就会用秘方废掉夺位失利者这一手功夫。看护如此严谨的家族秘术,青袍人怎么会使的? 二是震惊于青袍人悄无声息间就解了自己的点穴法,一不留神竟然被他反制。 大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果然是五老峰出来的人。百里英闭眼嘆息,忍不住腹诽:师父您老人家从哪里收了这么一个奇也怪哉的弟子? 院墙门很快打开了,一众兵士沖了进来。看见里面情景,赶紧四下里搜寻。 “别找了。”青袍人冷冷道。“跑了。” 几位首领跪在青袍人面前领罪,自责不已。青袍人沉声道:“芳菲阁侍卫官严加拷问。众侍卫到刑罚司各领三十大板,还能留下一口气的,充入燕子营后备军,戴罪立功。宫人、侍应罚俸禄三个月。华阳馆弟子禁足三个月,不得出华阳馆一步。”
第9页 “领命!”几位首领见青袍人没有追究燕子营的意思,各自替手下弟兄们松了一口气。 一位首领小心翼翼的指着芳菲阁越烧越旺、已经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问道:“这要如何是好?”其他几位首领亦面面相觑。放火他们是内行,灭火都是外行啊。 青袍人静静的看着眼前大火,沉默片刻,缓缓道:“烧了就烧了吧。” 几位首领再次面面相觑,用眼神交流:不是吧?不都说这芳菲阁是王爷甚为看重的地方吗?就这么灰飞烟灭了?想到君心难测,又各自点头达成一致意见:果然伴君如伴虎。 一位首领拿住百里英,卸了她手里的剑,请示青袍人:“请示王爷,这内贼如何处置?” 青袍人淡然看了眼百里英,沉声道:“押入丁字号地牢。过些日子,本王要亲自审她。” “是!”听闻要关到丁字号地牢,几位首领齐齐色变。要知道,那可是一个堪称江东最强守卫的牢狱,关押的都是祸国殃民、犯下滔天大罪的人。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 几位首领纷纷向百里英投去同情的目光,好像在说:可怜的女娃娃,不跟着师父好好修行,被赵贼那张帅气脸皮迷昏了头脑吧?竟然脑袋瓜子发热,勾结赵贼。在咱们王爷这里,与赵贼说过话、聊过天、对过眼的,就算是祸国殃民的滔天大罪。 百里英当然不明白丁字号地牢的含义,只算计着留存体力、到时候如何逃脱。 青袍人下令:“都散了。” 众人齐声道:“是!” 一瞬间,芳菲阁前所有的人都悄无声息的散了。灭火的众人也都退下了,只留下一个四十多岁、贴身伺候的陈公公,神色恭谨的立在青袍人身后。 青袍人站在芳菲阁前,抬头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张牙舞爪的从芳菲阁四处延伸出来,烧得梁木噼里啪啦作响。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和全身,身上穿着的一件青袍,在火光的映衬下,隐隐泛出一层红光,看着特别喜庆。 陈公公用眼角余光留神观察着青袍人面部表情变化,心中暗想:这样的王爷真是好看。啥时候能再穿一次红袍子呢?年纪也老大不小了,真是操不完的心哪…… “陈公公。”青袍人出声打断了陈公公飘到天际的遐想。 陈公公赶紧一个躬身道:“奴才在。” 青袍人道:“有人说国师与我有五六分相似,你觉得像吗?” “这……”陈公公心里天人交战。这个说法他也不是没听说过,但谁也不敢当着青袍人的面提呀。这要如何回答是好? 青袍人道:“说实话。” 陈公公小心措辞道:“回禀王爷,奴才瞧着,国师与您就像……两只鞋。一只左脚,一只右脚。说像吧,它又不像。说不像吧,又有点像……” 青袍人哼了一声,沉默不语。 俩人一前一后站了许久,青袍人忽然转过身道:“转过背去。” 陈公公看着他,一脸狐疑又不明所以,心里打鼓的转过背去。 “啪”的一声,陈公公只觉得脖子后面一凉,青袍人一掌拍了个什么小东西在他脖子上,软软滑滑的。他忍不住寒毛倒竖、打了一个激灵。 看着陈公公突然受惊、缩起脖子的样子,青袍人好像看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竟然发出一阵隐忍的笑声,肩膀止不住的耸动着。 陈公公愣住了,青袍人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大声,最后竟像他的死对头赵千忍赵贼那样,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迈着大步子扬长而去。 陈公公目瞪口呆的盯着青袍人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像是被这阵笑声魔怔了,好半晌才机械的伸出手,从自己脖子后面摸出一件东西来。摊在手心里一看,不过是一片翠绿的柳叶。 陈公公半晌无语,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一片小小的柳叶会让自家王爷如此开心。又忍不住伸出衣袖擦了两把眼泪,嘴里囔囔着道:“王爷呀!老奴有十多年没听见您笑过啦!” 抹完两行眼泪,陈公公高兴的提起衣袍一角,一边招手一边迈着小碎步追了上去。 “王爷!……柳树好啊,要不要咱家把园子里的柳树……移栽几株到崧高殿呀?王爷……等等老奴……王爷!” ☆、春闺梦里人(一) 江东藩国的大朝正殿叫云汉宫,是江东王权象徵和政治中心。 云汉宫地处兴庆城北郭城外,北靠禁苑、溧水之滨,南接兴庆城北郭,西接宫城的东北隅。云汉宫是兴庆城三座主要宫殿“三大内”中规模最大的一座,称为“东内”。另外两座是永安宫、紫宸宫,分别称为“南内”“西内”。 云汉宫的名字取自“倬彼云汉,昭回于天”。“云汉”意指银河。关于云汉宫的来歷,有一个奇异的传说。 据说,云汉宫初建之时,工人从工地上挖出一块奇石,石上刻有云汉图。当时的国师认出这就是上古神物“云汉石”,传说它预示了国运兴衰。云汉宫峻工后,这块刻着云汉图的奇石就被供奉在观德殿震慑妖邪。有“云汉石”镇守,自是一派祥和,所以称为云汉宫。
第10页 云汉宫的建筑布局模式与江北太极宫类似,都採取了前朝后寝、中轴对称、三大殿、多重宫墙防卫体系和庭院布局模式。江东王起居的寝殿,名叫崧高殿,位于云汉宫北侧。崧高殿拥有一套十分完备的地下逃生系统,密道分别通向兴庆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极少有人知道,崧高殿其中一条地下密道可以直接通往江东人人闻之色变的丁字号地牢。这条密道开挖时间不长,是在现任江东王宗元的授意下秘密挖掘而成。 百里英被关进丁字号地牢的当晚,午夜时分,宗元便悄悄通过这条密道去到了丁字号地牢。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还是那一袭青衫。 丁字号地牢的内景,与外界传闻的有点不一样。这里并不是刑具遍地、鲜血横流、令人谈之色变人间炼狱。与之相反,这里堪称整个江东最为“豪华”的监狱。 地牢一共有十二个单间,房间里干净整洁,生活物品一应俱全。算上百里英,这个拥有十二个单间的地牢里,一共才关押了两个人。 如宗元所料,百里英被关进来后不久,几乎是倒头就睡,还起了轻微的鼾声。 隔着精铁所铸的栅栏,宗元仔细打量着百里英,从头到脚,没有错过一个地方。地牢过道墙壁上的火光,一下一下的跳跃着,在他脸上投出一片跳跃的阴影。平日里威严冷漠、不苟言笑的五官,此时看起来显得异常生动。 就这样静静地,过了约莫一炷香功夫。突然,百里英隔壁那间关押的犯人像是被梦魇了,用一种低沉又歇斯底里的声音叫喊:“玉簪!……还我白玉簪!!……杀!杀!!杀!!!” 听到声音,宗元迅速隐入过道拐弯处一个火光照不到的阴暗处。他在角落里凝神屏息了一会儿,见百里英似乎没被吵醒,而那人也没再叫嚣,心里暗道了一句“毒妇”,悄悄拂袖而去。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渐远,床上的百里英警觉的睁开了眼睛。 铁栏外早已空无一人,隔壁那人也没把自己喊醒,喊了两句梦话后,又继续睡得深沉。 百里英闭上眼睛,鼻翼轻轻动了两下,空气里只闻到一股若有若无、极淡极淡的檀香味。 半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醒来,百里英只觉得体力十分充沛,便调整气息,按照“赤松子导引法”做了一套导引术,做完顿觉神清气爽。 早饭已经有狱卒送过来了,一些粗粮面食,还有一碗精米瘦肉粥。百里英一边吃,一边打量这间传闻中的“丁字号地牢”。 昨晚“燕子营”的人押她进来的时候,在她眼睛上蒙了黑布。她估算了一下,从芳菲阁走到这里,走了不过一炷香时间,所以现在应该还没出云汉宫。 丁字号地牢。百里英心里暗忖。以前在江东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地方,难不成是她死了以后新建的?为什么要建一个这样的地牢?既然是地牢,那就是关押犯人用的,何以如此豪华? 百里英看到,隔壁也关押了一个人。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满身褴褛、颜面苍白的老妇人。体形十分削瘦,瘦得几乎皮包骨头。一头花白的头髮乱糟糟的盖在脸上,脸颊瘦得凹陷下去。 老妇人睡眠唿吸紊乱,心律不齐,不是修行之人。她的左手自手腕以下空无一物,少了一只手掌。 前世百里英经歷的刀光剑影不少,在鑑定伤口方面颇有些经验。看这老妇人左手手腕处的伤口,应是几年前的旧伤,而且不是被刀剑一类的利器所伤,倒像是被石头瓦片之类的钝器敲断。断处的皮肉已经长好,结满了坑坑洼洼的肉瘤。 让百里英吃惊的是,老妇人脖子上系了一块雕工精美、造型独特的圆形白玉,玉上刻的是瑞龙纹。老妇人朝外侧睡着,玉坠子正好掉在床铺上,百里英看得仔细。 直觉告诉她,这块玉真正的主人并非眼前的这个老妇人。 百里英不自觉握紧了手掌,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前世一直在追寻的一些问题的根源。 是机缘还是巧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前尘往事,早已随着她前世肉身的覆灭已经烟消云散。百里英记性不好,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前世她家道突变,父母早亡。六岁时在梅州街头流浪,遭到一群小乞丐围殴,被路过的公孙靖救下带回“五老峰”,拜入玄真子门下学艺。 童年悽惨,关于父母的记忆她忘得差不多了。唯一记得的就是母亲去世时交给她的一块月牙形白玉,玉上雕有丹凤纹。母亲曾告诉她,这块白玉是和她父亲的定情之物,本是一套龙凤玉,玉身可以契合。这玉看似平平无奇,实乃仙家宝贝,有常人不可言说的妙处。 前世的百里英一直戴着母亲留给她的这块玉,直到在河间地被围困,万箭穿心死去的那一天。 而老妇人颈上的那块玉,是她父亲的。 临近中午的时候,老妇人昏昏沉沉的醒来了。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了房间里梳妆檯上的一根白玉簪,霎那间双眼放出精光,鞋子也没穿,一下子扑到梳妆檯上,狠狠盯着那根簪子发呆。 百里英冷眼旁观老妇人的一系列动作。 老妇人身体的行动力,比她衰败的外表看起来要年轻。扑向白玉簪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一股不可言说的狠劲。
第11页 她看着那根近在咫尺的白玉簪,伸出右手要拿,手伸出老半天,又定在空中,似是犹豫拿还是不拿。纠结好久,终于,老妇人脸上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轻轻拿起了那支簪子。 这是一件金玉珍珠牡丹簪。簪子一头有金线缠绕的玉制牡丹花,花芯里裹着一颗上好的走盘珠。整件玉簪雕工秀雅,花瓣线条连绵自如,无论从型制、纹饰、工艺、打磨、包浆等任何方面看,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百里英笃定,她昨晚关押进来的时候,案几上没有这根簪子。她想起昨晚醒来时,铁栏外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气。 老妇人轻轻坐下,拿起梳妆檯上的梳子,动作笨拙的把一头花白的头髮挽了个髻,小心翼翼的把簪子插进了髮髻里。簪子插好后,她用衣袖使劲抹去铜镜上的一层灰,然后痴痴的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悄无声息的笑了。 良久,老妇人缓缓站起身,理好宽大的衣袖,打着赤脚在房间里款款绕起了台步。走过铁栏时,一脚踢翻了狱卒送过来的早饭,粥饭洒了一地也浑然不觉。 绕了两圈,老妇人甩起衣袖,开始用中州韵唱起一段戏词来。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百里英听得眉头微皱。老妇人这段唱词唱腔圆润,一唱三嘆,音韵悠幽,似三春里枝头上云雀清丽婉转、悦耳动听的鸣叫声,根本不像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的声音。 尤其是咬字后拖音时的声腔,委婉起伏,如曲水流觞,又有幽静雅致、清丽俏皮之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只凭声音判断,旁人定要以为这是一位身姿曼妙、香腮带赤、眼圈微红、软怯娇羞的妙龄女子唱出来的。 她是谁?百里英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 老妇人就这样咿咿呀呀的唱了大半天,期间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直到晚上狱卒来送饭打断她才停下来。 这里每间牢房朝过道一边的铁栏下方,都有一个小小的活动窗口,用来呈递饭食。狱卒打开窗口,端进饭食和水,看了一眼老妇人,然后一语不发、默默收走了上一顿被踢翻的饭盘。 给百里英呈递饭食的流程也一样。动作利索,一言不发。 老妇人唱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喝水、吃饭。她似乎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多了个新邻居,十分淡漠地瞧了百里英两眼,突然朝地上“呸”的吐了一口浓痰,就自顾自的吃喝起来。 百里英看着老妇人脖颈和头上的玉,摸摸衣袖,之前摘的那两枚柳叶还在,心里顿时打定了主意。 ☆、春闺梦里人(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百里英不动声色的耐心等待着。老妇人比昨晚睡得更晚,一直拿着那支白玉簪子摩挲着、亲吻着,直到听见外面打过三更鼓才上床睡着。 这里不是地牢吗?百里英心里有疑问。地牢里怎能听见外面更夫打更鼓?来不及思考这些,她掏出一枚柳叶,咬破一根手指,点血其上,画了一道细细的符号文字,轻声念了一句口诀,柳叶慢慢飘起来,朝铁栏那边床上躺着的老妇人飞去。 随着百里英一声“定”,柳叶轻轻贴在了老妇人眉心间。 见老妇人沉沉睡去,唿吸、心率逐渐趋于平和,百里英盘腿坐在床上,闭上眼睛掐了个手诀,脑海里勾勒着那支白玉簪子的形状,渐渐入定。 片刻,百里英的元神离开肉身,附在了那支白玉簪子上。 很快,百里英恍惚进入了一个梦境。 在梦里,百里英的形态是一根白玉簪。此时,她正躺在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手中。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穿一套湖绿衫裙,乌云叠鬓,杏脸桃腮,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十分明艷动人。 少女低眉娇羞问道:“珩哥哥,你这是……送给我的吗?” 对面被她叫做“珩哥哥”的男子二十多岁,鬓若刀载,眼如桃瓣。穿一件绀青色夹纱直裰,肩上扣着一件同色滚边披风,身形修长,样貌十分聪俊灵秀。 男子握住少女双肩,柔声道:“喜欢吗?昭儿。” 少女头低得更低了,脸上红得像要渗出水来,细声细气道:“喜欢。” 男子笑道:“昭儿喜欢就好。这款金玉珍珠牡丹簪是我亲自设计叫人制造的。你看这颗走盘珠,采自东海,是我花重金从东市的珠宝行里买来的。” 叫做昭儿的少女娇笑道:“你们江东云汉宫里头什么稀罕物没有?为何你还要去外头的珠宝行买珠子?” 男子神秘一笑,凑在昭儿耳朵旁边悄声道:“云汉宫里头当然什么都有啦,可这家珠宝行在兴庆城里有一个很出名的传说呢。” 昭儿知道他在卖关子,在他腋下轻挠了两下,道:“快说!什么传说?” 男子双臂圈住她道:“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告诉你。” 昭儿咯咯笑道:“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 男子似是十分高兴,拿过玉簪轻轻插入她乌黑的鬓髮里,在她耳旁用一种温柔得近乎魅惑的语调说:“我听兴庆城里的人说,这家珠宝行的风水特别好,掌柜人也喜庆。男子在这里买珠宝送给自己喜欢的姑娘,一定会求仁得仁、心想事成,和心爱的姑娘一起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第12页 昭儿摸了摸发间的簪子,只觉得隐隐似有香气。嘴里也不饶人,做样子啐了他一口,咯咯笑道:“这你也信?这都是掌柜自己编出来的鬼话,专门骗你们这些喜好招蜂引蝶的薄情男子的。” 男子捂住心口作受伤状,道:“昭儿你太坏了。我大老远跑来,特地给你送礼物,你不念着我的好,却说我薄情。天底下哪有像我这样不讨好的薄情男子?” 看着他一脸受伤的样子,昭儿连忙哄他道:“我错了,珩哥哥。我不是说你呢,你跟别的男子怎么能一样?” 男子笑道:“你又没跟别的男子好过,你怎么知道我跟他们哪里一样、哪里不一样?” 昭儿红着脸跺脚道:“我就是知道!” “是是是,你什么都知道。”男子一边说话,一边抱着她越抱越紧,低头在她耳朵边上吹着气,低声调笑道:“我的好昭儿,今天晚上,就让你见识见识,我跟别的男人不一样的地方。好不好?” 昭儿把头埋在他胸口,一张脸更红了。紧张兮兮的问道:“你、你想做什么?” 男子低声调笑道:“我想做……上次你偷偷趴在你大姐和大姐夫窗户上看到的事。” 昭儿吓得一把推开他,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己看到的呀。”男子笑道。“我躲在那颗银杏树后面,你只顾着看屋子里,没留意到我。” 昭儿再一次挠他腋窝,恨恨道:“你太坏了,就会看我笑话。” 男子道:“我哪敢看你的笑话呀。我是不想打扰你,给你机会,提前好好学习呢。” 昭儿脱口而出道:“那有什么好学的。” 男子道:“学以致用嘛。不学习你怎么知道如何跟我做。” “想得美!”昭儿啐道,“谁要跟你做……那事了!” 男子道:“真的不做?不做那就把簪子还给我,我送给别的漂亮姑娘去。” 昭儿怒道:“你敢!” 男子见她这柳眉倒竖的样子,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我是不敢。给我吃一万个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的。昭儿,我的好昭儿,我等不及了。……就今晚,好不好?” 昭儿脸颊羞红,抬头望着天上,只见一片星汉灿烂,月光如水,自苍穹中软软地洒下,脚下的泥土夹杂着清新的气味。山间微风袭过,花香四溢,馨香扑鼻,袭人心扉。 这个地方叫做万花谷,位于兴庆城的东南方向,是一出绝美的风景所在。远山可见苍松翠竹茂盛挺拔,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仿佛笼罩着一层轻纱,在飘渺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像是几笔淡墨抹在深蓝色的天边。 在这个温暖的春夜,山谷里没有一丝寒意,摇曳的翠竹和阵阵花香反倒带来一种诗意的宁静。昭儿放任自己,沉沦在这醉人的春夜里。 男子温柔的唇在她脖子上辗转反侧,一路亲吻到锁骨。昭儿双手有些颤抖的抓住男子险些滑进自己胸口衣裳里的手,忐忑道:“这里、不好吧?怕有人来。” 男子拿开她的手,低笑道:“不会的。我的人在外围守着呢。” 昭儿再一次捉住他作恶的手,战战兢兢的道:“我、我怕。” 男子道:“怕什么呀?” 昭儿道:“父亲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男子道:“不要怕。我说了,等日子一到,我就跟你父亲提亲。你父亲断不会拒绝的。” 昭儿甜蜜蜜的笑了,“那倒是。父亲一定很高兴,我找到一个这么好的如意郎君。这样一来,我和二姐就从姐妹变成了妯娌,想想也挺美的。……啊……话说回来,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赵家的女儿……都要……嫁给你们……宗家……啊……” 男子堵住她说个不停的嘴,一手解下自己的披风铺在花草间,很快与昭儿一起滚作一团。昭儿几乎是半推半就、毫无招架之力的被他剥了衣裳。 男子于此道上是实干派,话少动作快,昭儿很快被她弄得喘息连连、香汗淋漓。她双眼迷离的看着满天星头,晕晕乎乎的问道:“珩哥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万花谷春宴上见面吗?” 男子此时下面肿胀得难受,又不敢动作太大吓坏了她,哪有心思去回想什么万花谷春宴。双手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她年轻不知世事的身体,唿吸越来越沉重。 昭儿道:“就是这里呢……万花谷,春宴上,你不小心把酒打翻在我裙子上,我们一见钟情。你记得吗?……” 男子憋不住了,低哼一声一贯到底。昭儿一声惊叫,双手死死抠住了男子结实的腰背。 许久,男子才满足的低声道:“昭儿……我最中意你了。” “我……我也是,珩哥哥……”昭儿颤抖的声音融入夜色,沉入大地。 一轮明月渐渐隐入云层。月光下,白玉簪静静的躺在昭儿凌乱的发间,见证着这个花季少女的第一次情事。
第13页 梦境切换到第二个场景。 楼阁亭台,庭院深深。空气里流动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昭儿戴着白玉簪,挺着大肚子,使劲捶打着小院的门。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昭儿哭喊道:“放我出去!爹爹!开门哪!大姐!” 院门外一片安静,回答她的只有一阵咣啷啷的铁链声。 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拉住她,劝慰道:“别敲了,三小姐。门上上了铁锁,老爷有令,谁都不许开门。如今你身子骨要紧,可别动了胎气。” 昭儿丝毫不理会她的话,继续把门捶得“砰砰砰”的响,一双红肿的眼睛哭得更厉害了。“爹爹!你放我出去吧,我求求你了!我真的不能嫁给江东王,我不喜欢他呀!” 中年妇女拉住她摇摇头,继续拉她:“留着点力气吧,我的三小姐!老爷听不到的!” 昭儿回过身拉住她,急急说道:“奶妈!你一向最疼我了,你帮我一起敲门,求我爹爹放我出去!” 中年妇女摇头道:“三小姐,知道奶妈疼你,就听奶妈一句劝。把孩子生下来,然后风风光光的嫁到江东去,做你的江东王妃。这样老爷也放心了,大小姐也放心了。……不是完璧也没关系,奶妈已经给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你说什么呢!”昭儿愤怒的打断奶妈的话,“我说了,我喜欢的人叫宗珩,不叫宗权!” 奶妈失色,捂住她的嘴巴道:“那是你未来的丈夫,文治武功一等一的江东王。他的名讳,岂能乱叫?” 昭儿沖开奶妈的束缚,哭喊道:“他不是我丈夫!他是、他是我姐夫!是我二姐的丈夫!” 奶妈忍不住抹了一把泪,道:“就是因为有个二小姐,所以你一嫁过去就是妃、而不是妾呀。也是二小姐福薄,否则这福气哪轮得到……”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奶妈立即悬崖勒马收声。 昭儿怒上加怒吼道:“我就知道,你们都怪我!怪我一生出来就害死了母亲。可这能怪我吗?难道我想一出生就做个没娘疼、没娘爱的孩子吗?爹爹不喜欢我,大姐也老是骂我。只有二姐真心待我好,她前脚才走,你们后脚就要我去跟他的丈夫睡一个床铺!你们才是冷血!二姐是福薄,可我也不稀罕这福气!” “恶语伤人六月寒。好歹积点口德吧,三小姐。”奶妈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再说了,你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能如何?老爷同意如何?不同意又能如何?江东王的势力现在如日中天,谁敢说一个不字呢?难得江东王一眼就看上了你,聘礼都送过来了,难道你要老爷送回去吗?” ☆、春闺梦里人(三) “我不管!我不管!”昭儿哭得抽抽搭搭,鼻子都哭红了。“你去告诉爹爹,他要是不放我出去,我就昭告天下,我怀了江东王他弟弟安南王的孩子。我也不要这张脸了,我豁出去了!” 奶妈吓得再一次捂住她的嘴,恨声道:“我的小祖宗!你不怕别人不知道吗?还要不要命了!” 奶妈使了个眼色,院子里立着的两个彪形大汉立马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架起昭儿就往里走。 昭儿两只脚胡乱踹着,嘴里继续大声哭喊:“爹爹!放我出去!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和别人私定终生!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能嫁给姐夫呀!他是我姐夫!是我姐夫呀!爹爹!” 哭喊声渐远,奶妈挥手召出一个看着十分伶俐的小厮。对他道:“走密道悄悄熘出去。告诉大小姐,做两手准备。” 小厮干脆的答了一声“是”,飞快的走了。 一个月后,昭儿临盆了。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因为是七个月早产,看上去十分虚弱,面带菜色,啼哭也十分不得力。奶妈抱着,狠狠在他屁股上拍了两掌,才像猫一样呜呜啼哭了两声。 昭儿妊娠期间情绪不稳,常常和奶妈等人闹得不可开交,产后又体虚,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孩子就被昭儿的大姐抱走了。 过了两天,昭儿大姐派人来传话,说孩子早产、发育不良,折了。昭儿不信,一哭二闹三上吊,十八般武艺全使上了也无济于事。 奶妈劝慰她道:“老爷和大小姐能准许你把孩子生下来就不错了。你又不肯听奶妈的,怀孕的时候不好好睡觉、好好吃饭,现在孩子没了,也都是……造孽啊!你还年轻,嫁到江东后,马上会再有孩子的。” 此时的昭儿双目无神的躺在床上,瞪着整整齐齐的天花板,眼泪滚豆子一样一颗一颗的掉下来,浸湿了床单被褥。奶妈的话也不知道她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日子过得飞快。在奶妈的悉心照料下,昭儿的身体渐渐恢復。大姐来看了她几次,把奶妈的那番车轱辘话又反覆强调了几遍,听得她耳朵都起了茧子。 三个月后,昭儿凤冠霞帔穿戴整齐,被人搀扶进一顶气势威武的大红喜轿。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开拔去了江东。 直到临行前,她父亲都没有露面。只叫人传了一句话来:“好生过日子,不得有差池。” 这个梦的最后一个镜头,是身穿大红吉服的昭儿端端正正的坐在喜轿里,右手紧紧握着那根白玉簪子,一双好看的杏目随着轿子的颠簸无声泪下。
第14页 后面的一个梦很杂很乱,镜头切换得非常快,一闪而逝。内容却都差不多,每一个镜头都是昭儿在跟男人作爱。 十七八岁的昭儿,二十多岁的昭儿,三十多岁的昭儿,跟两个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男人轮番不停的作爱。有时候在宽大的床铺上,有时候在洗浴池里,有时候在车船软轿里,有时候在鞦韆上,有时候在马背上。还有几次,在万花谷。 根据昭儿与他们偶尔对话的内容判断,年长一点男子正是昭儿的丈夫。江东王宗权。 昭儿梦境里的宗权看起来英武不凡,但他每次跟昭儿在一起的时候,呈现出来的五官都是一种失去理智的面目狰狞。他抛弃了一个掌握藩国军政大权的藩王的全部尊严,把自己变成一个像原始森林里的野兽一样的男人。 在床上,他用各种骇人听闻的手段折磨昭儿,一但听到昭儿痛苦的唿救,他又不停的安抚她,一遍又一遍的叫她“芸儿”“芸儿”。 他不准昭儿叫她“王爷”或者使用其他称唿。总是面目狰狞的捏着昭儿的下巴,逼迫昭儿叫她“三郎”。一声又一声的叫,叫得不好就折磨她。叫得好折磨得更厉害。 梦境里另一个年轻一点的男子是宗珩,昭儿还是叫他“珩哥哥”。 和宗珩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昭儿在上面。她经常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大哭,有时候还拿一些房间里的物品,狠狠地抽打宗珩的背部、臀部和大腿根部。 昭儿有时候语无伦次的对宗珩说“我爱你”,有时候也咬牙切齿的对宗珩说“我恨你”。宗珩一直很迁就她,总是细言软语的劝慰她,叫她忍耐、忍耐、再忍耐。 面对宗珩的时候,昭儿有时候会使劲捶打自己的腹部,然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给宗珩磕头,直磕得额头流血,求宗珩给她一个孩子。 宗珩每次都对她说两句话:“我爱你”,“对不起”。 这场混乱梦境的最后,在一张硕大的床上,刚折磨完昭儿的宗权沉沉睡去了,梦里还在低声叫着“芸儿”“芸儿”。 昭儿嘴角冷笑着,用一种伪装的、充满柔情的声音回答他:“芸儿在呢,三郎。芸儿在这里。” 待宗权不说梦话了,昭儿便光着身子缓缓爬起来,从房间抽屉里找出一条丝绢,趴在宗权身旁,仔仔细细地擦掉他嘴角、鼻孔渗出的血丝。 她苍白的脸上娇笑着,像安慰睡觉的孩子一样,轻声道:“睡吧,三郎。你很快就会再见到芸儿的。” 宗权睡着后,昭儿穿好衣服,头上插着白玉簪,离开了崧高殿。 “阿元呢?”她问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尖着嗓子回答道:“回禀王妃,小王爷在花园里头呢。” “去领他来。” “是。” 不一会儿,小太监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了。孩子穿着绀青色的衣衫,胸前印着宗氏的家纹。衣服的领口、袖口掉了些油渍,也没下人给他换。 “娘。”小男孩怯生生的叫了一声。 昭儿笑着招手:“过来,元儿。” 小男孩犹犹豫豫的不敢上前。昭儿拉下脸:“我叫你过来,没听到吗?” 小男孩右脚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昭儿见状使了个眼色,她身后跟着的一个宫女立即上前,恶狠狠地把小男孩拽到她跟前。 昭儿又亮出笑容,温柔的牵着小男孩的手,温柔的笑着说:“元儿,娘叫你,你就要答应。父母唿,应勿缓。知道吗?” 小男孩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稚气的担忧。 昭儿温柔的把小男孩牵到一张太师椅前,道:“娘小时候在家里,每次爹叫我,如果我答应慢了,我爹就会骂我说,你耳朵里长了豆豉吗?后来,娘的大姐说,人的耳朵要经常掏一掏,否则就会长豆豉。元儿,来,让娘看看,你的耳朵里是不是长了豆豉?” 昭儿让小男孩把脑袋伏在自己的腿上,低下头,从鬓髮里拔出那支白玉簪,轻轻的把玉簪的一头伸进小男孩的耳朵。 “哎呀!我就说,你看,真的长了豆豉。” 片刻之后,一声清脆又悽厉的惨叫刺破了宁静的深宫。 “啊——” 小男孩两只手捂着右边耳朵,耳朵下面鲜血直流。他从昭儿腿上跳起来,痛苦又害怕的叫道:“姨母!……你把我耳朵戳坏了!” 昭儿把食指放在鲜红的嘴唇上“嘘”了一声,咯咯笑道:“要叫娘哦!不能叫姨母。小心你父王听见了打你耳刮子。” 小男孩听她这样说,立马闭了嘴巴。肩膀抽搐着,表情虽然极其痛苦,脸上却强忍着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 昭儿拿手绢把沾了血了玉簪擦干净了,端端正正的插进鬓髮里。 “你,过来。”昭儿叫来一个小太监,指着身边一个瘦小的宫女道:“她不小心把小王爷的耳朵戳破了,带她去刑罚司领罚。等王爷醒来后,再去回禀一声。” 小宫女闻言立马脸色变得煞白,跪在地上抓着昭儿的裙角哭喊道:“娘娘!饶了奴婢吧!奴婢知错了!奴婢下次一定小心伺候!饶了奴婢吧!”
第15页 昭儿咯咯笑道:“没有下次了哦!” 小太监叫来两个护卫,把小宫女拖下去了。小男孩漠然的看着这一切,不哭不闹,默默用衣袖胡乱擦了两把流血的耳朵。 昭儿拿手绢帮他擦了擦,笑着问他道:“元儿,要是你父王问起,你怎么说?” 小男孩细声答道:“宫女不小心戳破的。” 昭儿笑道:“声音太小了,娘没听清呢。你耳朵里长了豆豉吗?” 听她又提起“豆豉”,小男孩吓得一个立正,大声喊道:“是宫女不小心戳破的!” “嗯,好孩子。”昭儿摸着小男孩的头,笑道:“玩去吧。” 小男孩闻言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退出了大殿门。 第四个梦境。 此时的昭儿已经成为了江东赫赫有名的王太后。宗权已去世多年,昭儿膝下无所出,强立了一个两岁的孩子为新一任江东王。 孩子母亲是宗权一个出身低微、名不见经传的侍妾。儿子入住崧高殿后,这名侍妾高兴得患了失心疯,掉到后花园的八角井里淹死了。直到尸体泡得水肿浮出水面,才被人发现。而昭儿的旧情人宗珩,摇身一变成了摄政王,辅佐朝政。 一日,昭儿穿着便装,悄悄走进大内监狱,来到一间关押重犯的牢房。 墙壁上钉着四条手臂粗的铁链,一个中年男子四肢呈“大”字形被铁链锁住。男子穿着一身破烂的白色囚服,囚服上血迹斑斑,有的暗红,有的鲜红。似是短期内受了极大的酷刑。 昭儿站在这人面前,和和气气地跟他说话。“大人,哀家听说你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妾室,名叫霍秋娘。可有此事?” 中年男子有气无力的低着头,不曾看他一眼。 昭儿也不和他计较,继续问道:“听说,这个霍秋娘师出五老峰玄真子门下,年少成名,神通广大。” 听到“霍秋娘”的名字,中年男子似乎稍微有了点精气神,手掌微微握紧了握拳。 昭儿在他面前踱着步子道:“听说,大人的爱妾霍秋娘有一对通灵法器,执玉之人即使远隔千里,也可彼此唿应。可有此事?” 中年男子低声道:“一派胡言。” 昭儿笑道:“是不是胡言,哀家自有判断。只要你告诉我霍秋娘和龙凤玉的下落,我就赦免你的罪。你可以继续享用你的荣华富贵。” 中年男子嘴角微微一笑道:“我本无罪,何须赦免?” 昭儿掴了男子一掌,喝道:“无耻叛贼!跟哀家说话,竟敢不自称臣?” 中年男子道:“蛇蝎妇人,何以自称哀家?” 昭儿笑道:“好你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我生平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自以为读了几年圣贤书便自诩清高的伪君子!华丽的袍子下面,爬满了虱子!” “让老夫来猜一猜,你要龙凤玉做什么。”中年突然男子道,“你有一个心念之人,远在千里之外,苦于不得见,或者说,对方不愿意见你。你想借玉之灵,强行与此人结对。……我很好奇,这个人是谁。第一,肯定不是宗家人。两个与你相熟的宗家人,一个被你害死了,另外一个你现在似乎也不以为意。第二,也不是赵家人。你与你父亲、大姐形同陌路,面对面尚无话可说,更遑论……” 不等他继续说下去,昭儿已经甩了一连串的巴掌下去,直打得他口鼻流血,几乎晕过去。昭儿走到水缸边,拿起木瓢舀起一瓢水,从他头上浇下。 “想激怒我?想痛痛快快的死吗?死太容易了,难的是活着。”昭儿狞笑道,“大人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不能把容易的事自己做了,难的事反倒留给我们这些没有什么才能的人啊。” 说话间,她缓缓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木盒,轻轻打开,送到中年男子眼前,“睁开眼睛,我给你看个宝贝。你一定感兴趣的。” 中年男子嫌恶的别过头,眼睛紧闭。 “不看看吗?大人。这可是你最心爱的女子身上最宝贝的物件哦。” 中年男子闻言勐地睁开眼睛,一看,木盒子里装的竟然是一对血淋林的眼珠子。 “这是……你……”中年男子脸色大变,怒目而视,双手把铁链挥得咣啷作响。 ☆、春闺梦里人(四) 昭儿咯咯笑道:“有那么好看吗?竟让你如此激动。啊,是了,我想起来了。坊间不是流传着你和霍夫人的一段佳话吗?八月十五,你在桂花树下喝醉酒,做了一首诗,夸赞霍夫人的眼睛有如星辰大海,熠熠生辉。” 昭儿把手里的木盒子拿到自己眼前,看了一眼,贊道:“确实好看。” 中年男子奋力挣扎道:“秋娘……你把她如何了?英儿呢?” 昭儿笑道:“霍秋娘嘛,如你所见,我捉住她了。还把这双号称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挖了出来,细细欣赏。至于你那六岁的小女儿,不要着急,你们很快就会一家团聚的。” 中年男子禁不住泪如雨下,口中大骂:“天下之理,积善者昌,积恶者亡。今日你为非作歹,他日必遭报应!……蛇蝎妇人!你恶事做尽、不得好死!老天不开眼哪!……我诅咒你!诅咒你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第16页 昭儿把木盒子随手扔在地上,拍拍手笑道:“大人,您是读书人哪。读书人不能这样说话的。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就不是在无间地狱呢?” 中年男子看着那一对在地上骨碌碌滚远的眼珠子,彻底崩溃了。挥舞着两条鞭痕累累的手臂大声哭喊道:“秋娘!秋娘啊!是我对不住你……秋娘!……英儿,我的英儿!……爹爹也对不住你啊!英儿……英儿……” 昭儿看着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中年男子,突然笑得腰都弯了下去,甚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看不出来,大人竟然真的是个多情种子呢!”说完这话,她突然拔出鬓髮里的白玉簪,狠狠插进了中年男子的眼眶。 中年男子一声惨叫,双目鲜血横流。 昭儿面目狰狞的拿着玉簪在他眼眶里来回搅动着,不一会儿,两只眼球掉落出来,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男子彻底昏死过去了。 昭儿把玉簪在他的囚服上擦干净了,轻轻别进鬓髮间,然后走出牢狱,对看守的狱卒道:“地上的眼珠子,都拿出去餵狗。” 狱卒谄媚的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昭儿回头看了昏死的中年男子一眼,“呸”了一口骂道:“一群不知好歹、有眼无珠的人。” 三日后,昭儿正在用早餐,有宫人来报,说牢里的那位大人没了。昭儿问怎么没的,那人回禀说是咬舌自尽。 昭儿闻言放下碗筷,问道:“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那人拿出一个精巧的檀木盒子。昭儿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噼手夺过盒子,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件雕工奇巧的瑞龙玉。不禁大叫道:“赏!重赏!重重的赏!” 宫人喜滋滋的道:“谢太后恩典!” 昭儿拿着这块玉把玩了半天,问他:“在哪里找着的?” “回禀太后,奴才是在他……在他……”宫人憋红了脸,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要怎么措辞。 一个小太监见状赶紧补充:“后庭。” “对,后庭。”宫人如释重负道:“那老傢伙甚是狡猾,竟然把这件东西塞进肠道里去了,小的费了好大力气开肠破肚……才找到……”他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 “斯文扫地的老匹夫!还敢自称读书人。哀家就知道东西还在他身上。” “太后圣明!小的……” “好了好了。”昭儿打断他,挥手道:“下去领赏去吧。” 第四个梦到此结束。 第五个梦的场景很熟悉,就是这间丁字号地牢。 此时的昭儿虽然被关押起来,但仍穿着华服,头上还戴着白玉簪。头髮也没有花白,样貌看起来大概四十出头。 和昭儿关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中年青衫男子。这个男人百里英在昭儿的梦里见过很多次。安南王,宗珩。 昭儿的左手腕和宗珩的右手腕上,各套着一个精铁所铸的铁手环,两个铁手环之间连着一条四指粗、两臂长的铁链。铁手环和铁链相连处看不到锁孔机关,三者融为一体,似是直接用铁水浇铸而成。铁链把他们牢牢的禁锢在一起。 他们在地牢里日日同寝同食。 开始的时候,他们如胶似膝,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几乎每天都作爱,疯狂的作爱。在这个封闭的地下世界里,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他们尽情的做着这些年来一直想做、却从来做得不尽性的事情。 只可惜,岁月从来不饶人,容颜、激情都容易被时间损耗。几个月后,该说的话说完了,该做的爱也做完了,他们开始吵架。吵架的缘由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有时候,昭儿要用手梳头髮,宗珩要用手翻书,俩人都不肯相让,于是开始吵架、冷战。冷战过后,他们又和好,又如胶似膝。毕竟,这地牢里除了他们两个再也没有别人。 下一次,为了一点芝麻绿豆小事,他们又开始吵架、冷战、和好,吵架、冷战、和好,如此循环往復。 无数次的吵架和冷战消耗掉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激情。他们开始两看相厌,厌恶对方的一言一语,还有身体。他们用最兇狠、最恶毒的话语攻击对方。互相贬低,彼此践踏。 吵得最狠的一次,宗珩说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以前种种都是为了利用她的假象。 “胡说!”昭儿气急,抽了宗珩一个耳光,“那年万花谷春宴,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 “蠢货!”宗珩也不甘示弱,反手扇了她一个耳光。“你看不出来吗?那是我故意接近你!” “那这个呢?”昭儿拔出头上的定情之物白玉簪,“这个怎么解释?” 宗珩一把夺过白玉簪,按动什么机关,一下就把那颗珍珠取下来了。 “看清楚了!”他把珍珠拿到昭儿眼前,“里面是空的,空的!什么东海走盘珠、珠宝行传说、定情信物,那都是我骗你的!看这珠子,那晚上这里面装了一种西域媚药,会在空气里挥发。是我故意引诱你!知道吗?从头到尾我都是在利用你!” 昭儿被他这一番狂乱的吼叫惊得站不稳脚,好久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的!”
第17页 她跪在地上哭诉,祈求宗珩的原谅:“珩哥,是我错了。我不该跟你吵。我们不吵架,我们好好的。好不好?嗯?” 宗珩无比烦躁的一把推开她,可铁链很快又重新把他们拉到一起。他们吵得更凶了。 昭儿绝望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平生梦寐以求的与相爱之人长相厮守竟然是这样的效果。她想起宗珩从前对她说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现在只觉得是莫大的讽刺。 一天深夜,看守的狱卒睡了,巡逻的狱卒也很久才来巡视一趟。宗珩睡着了,睡得很熟,起了轻微的鼾声。 假寐的昭儿睁开眼睛,轻轻叫了一声:“珩哥。” 没有人回答,昭儿又叫了一声,确定宗珩睡熟了,才轻轻坐起身来。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带起一阵轻微的“叮叮咣咣”的碰撞声。 她坐在宗珩身旁,静静地看着他,面无表情,眼神孤高又冷漠。突然,她拿起那支白玉簪,利落又兇狠地刺进了宗珩的喉咙。殷红的献血像喷泉一样溅出来,喷了昭儿一脸一身。 “你……”宗珩两只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大,难以置信的看着昭儿,一只手捂着脖子艰难地道,“我不是……” 他话未说完,一阵强烈的抽搐之后便断了气。 “哈哈哈!!哈哈哈!!!” 昭儿跳下床,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大笑。宗珩的尸体被她带下床,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她跑到铁栏旁,一只手拼命的拍打铁栏,高声叫喊:“元儿!元儿!你快来看看!姨母帮你把这个罪魁祸首杀死了!元儿!元儿!” 她疯狂的叫喊声很快惊动了狱卒。不一会儿,一个面目冷峻、身形修长的青袍人出现在铁栏后。 昭儿从铁栏后面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乱舞,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青袍人。她大叫道:“元儿!元儿!你来了,太好了!你看,我杀了他!他死了!这个人罪大恶极,姨母帮你杀了他!!” 青袍人看了一眼被她拖在身后的宗珩的尸体,一言不发,眼神里是不可捉摸的冷酷。 昭儿受不了这种可怕的寂静,继续歇斯底里的叫喊:“元儿!姨母求你了!放我出去,我受够这个鬼地方了!那些事都是他出的主意,是他做的,与我无关!”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青袍人看着她,低声念了这么一句诗。 昭儿怔怔的看着他,突然好像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 不,不,不!一种绝望在昭儿眼里被无限放大。 “姨母,你知道吗?这幅镣铐有一个名字。叫做‘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昭儿像是不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一样,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待明白过来,一只手重重的拍打着铁栏,尖声叫道:“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姨母!我是你姨母!” “姨母,”青袍人一字一句问她,“你知道男女之间‘百年好合’是什么意思吗?” 昭儿看着青袍人,瞳孔剧烈收缩。青袍人缓缓吐出两个字:“永远。” 听到这两个字,昭儿发出一声悽厉的长叫:“不——!!!” “姨母,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青袍人转身走了。剩下昭儿跪在地上不听的磕头,尖声哀求:“元儿!姨母错了!以前的是都是我不对,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元儿!……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母亲唯一的妹妹!最爱的妹妹!你这样做,就不怕你母亲怪罪你吗?……元儿!!!” 青袍人一走了之,再也没有来过。 昭儿和宗珩的尸体继续共处一室,她彻底疯了。 她不吃不喝,对着宗珩的尸体不停的踢、打、扭、拽,有时还朝着这具尸体的口鼻不停的吹气,想要救活他。 她不停的喊宗珩的名字,还从抽屉里翻出针线,去缝宗珩脖子上被她戳破的窟窿,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宗珩已经彻底地死了,被她亲手杀死。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宗珩的尸体日渐腐烂。又过了些几日,尸体开始长蛆。昭儿看着那些白胖白胖的蛆虫从宗珩腐烂的身体各处爬出来,再也受不了了。 房间里没有锐器,她找到一切可以利用的坚硬物体和钝器,砚台、椅子腿、打碎的瓷碗片,她用右手拿这些东西,歇斯底里的砸自己的左手腕。 铁环乃精铁所制,怎么也砸不开。能砸开的,只有脆弱的血肉。昭儿一下一下恶狠狠的砸自己的手腕,好像这手根本不是她自己的。 此时的她已经没有痛觉,感知不到任何疼痛。她只想摆脱宗珩。不顾一切地摆脱这个她曾经不顾一切想要靠近的人。她不能接受他不爱他。就像她不能接受死亡和腐烂。 她要远离宗珩,远离死亡,远离腐烂。不计任何代价。 终于,昭儿砸断了自己的一只手腕。她和宗珩分开了,彻底分开了。她举着一条流血的手臂,咯咯笑着:“好!好好!太好了!我自由了!自由了!” 大笑一番后,昭儿倒地昏死了过去。 但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宗珩那具腐烂的尸体。一些蛆虫已经爬到了她的手臂上。她大叫着跳起来,拍掉那些蛆虫,逃到铁栏旁,厉声喊叫:“救命啊!救命!元儿!快点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第18页 空无一人的地牢里,回答她的只有过道里的回声。 昭儿开始挖地洞。她用屋子里能找到的一切物体,撬开地板,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洞,然后把宗珩的尸体拖进去埋好。由于只有一只手,这一切她做得很吃力、很慢。埋好宗珩后,她几乎脱力,颓废地倒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她的眼角流出两行泪,泪水渗进新翻出的泥土里。 她神思恍惚的低语:“珩哥……我唱一段你最喜欢听的戏词给你听,你……不要怪罪我……”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真假安南王(一) “……英……阿英!……阿英!!……阿英!!!” 就在百里英的元神几乎被困在老妇人的梦境里无法逃离的时候,一阵清朗有如松风的男音及时把她喊了回来。 百里英元神归位。 一阵头昏目眩。她感到背后有一股热力缓缓注入,周身血液回暖,好半天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师兄。”她叫了一声。 见她清醒过来,公孙靖停止为她输真气。把她扶起来,沉声问道:“你怎么样?” “没事。”百里英轻轻摆手,“身体太虚。灵力不济。”说完自己又先笑了,“师兄,这些年你怎么带的徒弟?这个徒弟灵力修为也太差了一点。” 公孙靖道:“论仙资,人各有异。像你一样仙资出众、出类拔萃的人并不多。” 百里英轻笑了一声,对公孙靖“仙资出众、出类拔萃”这句评价不予置评,再好也是前世的事情了。 她见公孙靖一只手上裹着白布,裹了厚厚的一层,整个手看上去跟个白包子似的,五根手指头几乎都看不见了。于是捏起他的肉包子手,一脸嫌弃地问道:“师兄,你手怎么啦?怎么裹成这样?太难看了。” 公孙靖道:“被火灼伤了。宫里的医官大惊小怪。” “你是来救我的吗?”百里英明知故问。 公孙靖点头。 “出得去吗?”百里英失笑,“这里可是丁字号地牢。” 公孙靖颇为自负的点头,那神情好像在说:放心。有师兄在,分分钟带你飞。 公孙靖是江东朝廷受封的国师,被授以银青光禄大夫,赐号华阳先生。多年前,江东王颁发了一道《加公孙靖封号制》,还赏了一件极为难得的鹤氅衣。 制文曰:“梅州公孙靖先生,游方之外者也。迹先高尚,深入窈冥,是混光尘,应召城阙。问以道枢,尽会宗极。今特行朝礼,爰卑宠命。可银青光禄大夫,号曰华阳先生。” 百里英笑道:“师兄,昨天我没来得及问你。你怎么会在宫里,还成了国师?如果不是你自己愿意,我想这道宫墙再高也困不住你吧。还有那个九师弟……”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想起刚才在老妇人梦中所见,脑海里清晰的浮现出那个捂着耳朵惨叫的小男孩,还有那个对老妇人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青袍人的身影,不禁眉头微皱。 “他……是个怎样的人?”百里英问。 “你问他做什么?”公孙靖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 百里英把自己在老妇人梦中所见之事大致与公孙靖说了,又道:“我昨晚听见赵师兄称他九师弟,又看他年纪与赵师兄相仿,怎么你们都认识他,唯独我却不认识?他既是江东藩王,何时在五老峰学的艺?拜在哪座峰、哪位真人门下?” 公孙靖神色闪烁,疑道:“你真不认得他?” 百里英认真回想了一番,摇头。 公孙靖沉默片刻,缓缓道:“九师弟姓宗名元,六岁时父亲病逝。他父王临终前,把他託付给一心腹之人,一路护送他到五老峰,拜入师父门下。” 百里英心里推算了一番年龄,疑道:“不对呀。按照你所说,他自六岁起便在五老峰学艺,年龄应当与我相仿。五老峰的弟子里,我从没见过他。” 公孙靖道:“五老峰弟子众多,你平时不甚留意,总有记不住的人。” “那倒是。”百里英哈哈笑道,“师父他老人家那么爱收徒弟,弟子遍天下,我哪能都知道。” 公孙靖点头道:“能走了吗?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百里英点头,收拾妥当。公孙靖递给她一件东西,她接过一看,竟是自己前世用的佩剑“芳菲”。百里英轻轻摩挲着剑鞘,心潮起伏。此剑乃玄铁所铸,刃如霜雪,薄且锋利,吹毛即断。剑身上清晰镌刻着两个篆字:“芳菲”。 芳菲剑有灵,自百里英十二岁起便一直跟着她,一起经歷了太多太多的事,可以说是见证了她短暂悲剧的一生。 想起前世种种,百里英忍不住轻嘆了一口气。“谢谢你,师兄。” 公孙靖点头,问道:“出去后有什么打算?” 百里英瞥了一眼隔壁仍在沉睡的老妇人,道:“我想去安南王府走一趟。”
第19页 公孙靖问她:“做什么?” 百里英沉思了一会,道:“师兄,我前世有没有跟你提过我父亲母亲的事情?” 公孙靖一阵沉默。 “应该是没有提过吧。我母亲临终前,要我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他们的事情。”百里英略带自嘲的顿了顿,释然道:“我父亲叫百里敬德,在江东做官。母亲叫霍秋娘,也是仙门中人。我小时候,父亲在官场得罪人,下了大狱,被株连九族。母亲带着我逃了出来,一路逃亡至梅州,在白石溪被官兵捉住。母亲拼死把我救了出来,自己却惨死在白石溪。……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我一个人在梅州街头流浪。直到遇见你,被你救下。” 公孙靖看着百里英,眼睛深得像一片不见底的深潭。 不知道是不是背光的原因,百里英总觉得公孙靖今天看起来有点不一样,眼眸的颜色似乎格外深沉一些。 百里英手指隔壁仍在沉睡的老妇人,道:“刚才,我在赵昭昭的梦里看到,是她设计害死了我父亲,夺了我父亲的一块玉。这块玉还有另外一半,我推测可能在安南王府。再者,我怀疑赵昭昭杀死的那个安南王,不是真正的安南王。” 公孙靖直直地看着她,反问道:“何以见得?” “直觉。”百里英踱着步子,分析道,“其一,我所认识的安南王宗珩,并不是这样一个身陷囹圄数月、毫无动作、反而被人轻易杀害的人。其二,虽然我不知道宗珩是如何被捉住的,但以我前世跟他数次交手皆败下风的经验来看,此人计谋心术都属上乘,狡猾无比,决不会如此轻易落败。第三,最重要的一点,我看得清楚,真的宗珩后背嵴柱第十一块胸椎骨上有一片颜色极淡的胎记,而赵昭昭所杀之人身上没有这块印记。” “那个胎记,”公孙靖黑着脸道,“你在哪里看到的?” “赵昭昭……梦里啊。”百里英躲躲闪闪道,有种做坏事被抓现行的感觉。刚一回魂就看了一场十八不宜的大片,她也不想的。 公孙靖继续黑着脸道:“刚才在她梦里,你都看了些什么?” “我看到……”百里英想起刚才自己梦里所见,脸上有如火烧,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道:“也……没什么……就是……”一些不可描述之事。 “胡闹!”公孙靖拉住她道,“下次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你这具身体灵力低微,元神出窍太危险了。” “知道了,师兄。你就别说我了。上辈子就被你说得头大。” 公孙靖摇头,瞪了他一眼。拿出一片钥匙,轻轻松松打开了铁栏门。 百里英无语地看着他,问道:“嗳,你这是哪里偷的钥匙?” 公孙靖头也不抬的道:“借的。” 想到公孙靖“借”东西的手段,百里英忍不住笑了两声。她道:“嗳,等等。我也借件东西。” 公孙靖闻言瞪了他一眼。百里英也不害怕,信手从衣袖里掏出一片柳叶,手指点在上面划了一道简易的符咒,口中念了一句“去”,便甩手飞出。 柳叶飘飘然飞到沉睡的老妇人身边,直立在她脖子旁,像刀片一样在那条挂着玉坠子的绳子上来回切割了几下,绳子便被切断了。然后,这枚柳叶弯起腰,捲起玉坠子,逃也似的飞回了百里英的手掌心。 百里英举着玉坠子在公孙靖面前晃了两下,调皮笑道:“借到了。” 公孙靖闻言嘴角扯动了一下,百里英却觉得他这个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物归原主。”百里英把玉坠子戴在自己脖子上,收进衣服里。“这是我父亲的贴身之物。” 公孙靖对着老妇人,在空中作了个抹脖子的手刀动作,意思是问百里英:刚才怎么不杀了她? “那样太便宜他了。”百里英面带恨色,一只手抽出芳菲剑,“这个毒妇,我要挖了她的眼珠子,师兄你可别阻拦我。” 公孙靖后退一步,意思是“悉听尊便”。 百里英内心讶然,暗道:奇了怪了,师兄以前不是最讨厌我手染鲜血的吗?怎么这次倒随我便了。 心里千迴百转,百里英突然果断收回芳菲剑,把剑隐入了剑鞘。 “怎么了?”公孙靖讶道,“不是要以牙还牙吗?” 百里英摇头道:“那样做我和这毒妇有什么区别?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其恶行自有天谴。” 公孙靖似是在思索着她的话,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百里英继续道:“再说了,人真正的痛苦并不是来自于肉体,我杀她不是便宜了她?就说我爹娘,他们临死前最大的痛苦肯定不是来自于剜眼之痛。眼见亲人骨肉受尽折磨、阴阳两隔,这种精神上的痛苦远胜于肉体上的痛苦。” 公孙靖问:“你想怎么处置她?” “我喜欢宗师弟的那个办法。”百里英诡异一笑,“永远。” “如何永远?” “真正的安南王欠她一个真相。”百里英一笑,“我们也该奋发有为,做点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事情了。”
第20页 公孙靖道:“走吧。” 百里英点头,二人一起逃出了地牢。 ☆、真假安南王(二) 地牢外面的情况如百里英所料,守卫都被公孙靖用药物放倒了,有两个守卫甚至熟睡得流了满嘴的哈喇子。一路出去,竟无一人阻拦。 公孙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牵着百里英,在地牢里七拐八折走了约莫一柱香时间,还不见出口。 “师兄,”百里英叫公孙靖,“你热吗?” 公孙靖回头,道:“不热啊。” 百里英奇了,“那你手心里怎么一手的汗?” 公孙靖迅速转过头,掩盖住脸上的一丝慌乱。牵着百里英的手掌也变得僵硬。 百里英趁机抽出手,指着前面的地道,由衷嘆道:“这间地牢可真够大的。” 公孙靖看了她一眼,道:“我们早已离开了地牢。这里是云汉宫的地下密道。” “密道?”百里英诧道,“既然是密道,你怎么跟自己家里似的这么熟?” 公孙靖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在云汉宫住了这些年,住着住着就熟了。” 百里英道:“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怎么会呆在云汉宫?” 公孙靖道:“云汉宫挺好的,有吃有喝。宗师弟请我做国师,还赐了银青光禄大夫名号,享受王家俸禄。” 百里英笑道:“师兄,多年不见,你可是越来越俗气了啊,居然会谈名利了。” 公孙靖一本正经道:“名利有何不好?也是俗世里的一点热闹。人年纪大了,就喜欢热闹。” 百里英笑弯了腰,“你哪里年纪大了?” 公孙靖正色道:“别忘了,我现在比你大很多。” “那也不准你倚老卖老。”百里英笑着说。公孙靖也笑了。从刚才起的一点小尴尬一扫而光。 俩人一路开着玩笑,一路行进。也不知道走了几柱香时间,公孙靖突然指着前方道:“到了,出口。” 百里英一看,这条密道的出口竟然隐蔽在一座破庙的枯井里。俩人抬头看着已经快蒙蒙亮的天,会心一笑,沿着井壁游壁而上。 院子里早已准备了两匹精壮的马,马缰系在一棵老银杏树上。两匹马一匹黑色,一匹枣红色。见有人来,嘶嘶的叫着。 马上的包袱里有两套轻便的黑衣,还有两个竹编的斗笠。俩人各自换了,又戴上斗笠。 公孙靖的斗笠帽檐较宽大,遮阳挡雨避尘都不在话下。百里英的斗笠较为秀气,斗笠下有一圈黑纱。百里英戴着斗笠,故意唿唿地吹着气,吹得黑纱翻动。这是她前世各地除邪时最喜欢的装扮。 公孙靖道:“事不宜迟,赶紧出城。” 说罢二人纵身上马,一路朝城外狂奔而去。 江东首府名兴庆。 兴庆城布局严谨、结构对称、排列整齐,总体设计规划体现了法天象地和强化王权的理念。 外城四面各有三个城门,共有十二座城门。贯通十二座城门的六条大街是全城的交通干道,而纵贯南北的云汉街则是一条标准的中轴线,它把兴庆城分成了东、西对称的两部分。 城内南北、东西各有八条大街,把居民住宅区划分成了整整齐齐的八十一坊,其形状近似一个围棋盘。 天亮的时候,百里英和公孙靖策马跑到了西城门。城门守卫拦住二人,公孙靖拿出两块通关文牒,守卫很快放了行。二人一路往西急驰而去。 跑了近两个时辰,云汉宫和兴庆城已被他们远远抛在脑后,他们才找了一处不起眼的小茶馆下马歇息。 今天正逢三月初三,店家煮了一大锅荠菜蛋,免费送给过路客人吃。百里英和公孙靖在吃荠菜蛋的时候,听到几个吃茶的人聊天,说是前面的净乐山净乐宫今日举行斋醮大法会,各地的善男信女、进香团社都不远万里,前来净乐山朝拜道真武大帝。净乐山现在人流如潮,锣鼓喧天,香菸缭绕,热闹非凡。 百里英扔了两个荠菜蛋给公孙靖,“师兄,吃蛋。” 公孙靖伸手,稳稳接住桌子那边飞过来的两个蛋。 百里英看了公孙靖一眼,道:“师兄,人多眼杂,看来我们要绕道而行了。” 公孙靖道:“好。” 百里英笑道:“师兄,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公孙靖剥了个荠菜蛋,递给她,“哪里变了?” 百里英接过剥好的蛋,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餵着鸡蛋,一边吃一边说道:“我以前说什么、做什么,你总是骂我。骂我不该下山,骂我不该滥用术法,骂我不该滥杀无辜,骂我不该这个那个。总之就是骂我了,说我这个做得不对、那个也做得不对。现在就不一样了。我说什么你都说好。” 公孙靖怔了一会儿,似是在回想自己以前是不是真骂她那么多。半晌才道:“那是因为你以前老不听我的话。我叫你别做什么,你偏要做什么。” 百里英吐了吐舌头,道:“除了下山没听你的,我还有什么没听你的吗?” 公孙靖只差没翻白眼了,道:“除了下山没听我的,其他件件事情你也没听我的。” 百里英尴尬的呵呵笑道:“是吗?我不记得了。”
第21页 公孙靖道:“扪心自问你吧。” 俩人吃完荠菜蛋,避开净乐山,绕道清江郡,一路往安南王所统辖的幸州赶去。 他们一路进行得异常顺利,没有追兵,也没有引起旁人注意。夜晚,俩人找了间客栈,要了两间房住下了。 次日天蒙蒙亮,百里英提了芳菲剑,到客栈后山的一处空地上练剑。刚到山上,就听见“咻咻咻”的破空之声传来。她屏息躲在一棵大松树后,一瞧,乐了。原来是公孙靖早起在练剑,便笑盈盈抱着剑靠在树干上,好整以暇的欣赏起来。 公孙靖右手受伤了,包着白布。他此刻是左手舞剑,动作依然行云流水,剑气如虹,隐有“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之意。 百里英看得十分痛快,不禁鼓掌道:“师兄,几年不见,你的剑法真是越来越精妙了!连左手舞剑都这么英姿勃发!” 公孙靖收了剑,向他走来。此时刚好日出,一轮红日从山的那一边慢慢升起,朝霞翻滚,给山上的树和公孙靖都染上了一层金色。公孙靖身穿一身素黑衣裳,朗目疏眉,神仪明秀,濯濯如春月柳,洒然似神仙中人。 看到披着一身朝霞的公孙靖缓缓向自己走来,百里英好像突然被霞光闪到了眼睛,一阵晕眩,下意识闭上眼睛。 公孙靖快步走向她,关切问道:“怎么了?” “没事,”百里英抬起头,“刚才一恍,脑海里好像浮现了一个什么人影。模模煳煳的,想不起来了。” “什么人?相貌如何?”公孙靖看着她,莫名的眼神里带了些期盼。 百里英“嗖”的一声拔出随身携带的芳菲剑,笑道:“说了不记得了。大约是前世见过的什么人,和你身形差不多的。” 公孙靖略微失望的点点头,不再追问。 百里英挽了个剑花,道:“师兄,你刚才舞的那套是什么剑法?我以前怎么没见你练过?” 公孙靖略一沉吟,答道:“还真剑法。是我几年前从一本古籍里找到的。” 百里英笑道:“教教我呗。” 公孙靖点头道好。俩人练了一会儿剑,百里英练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休息会儿。师兄,不是我说你,你这徒弟的修为也太差劲了。等我拿到玉,我就回五老峰去修行。” 公孙靖道:“我也正有此意。” 百里英抹了抹额前的汗,笑道:“师父一定不会再收我们了。我们只能找个道观,自己修行。” 公孙靖道:“散修也好。自由自在。” “那倒是。”想起五老峰上那些严格到变态的规矩,百里英也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兰台的律令太多了,几位师父还动不动就罚抄律令,手都能抄起茧子来。” 俩人练了一阵剑,一起回了客栈。 一个月后,百里英和公孙靖赶到了幸州。 刚到幸州,他们就听到了一个奇怪的传闻。当地已经停止了一百多年进贡“矮奴”的习俗,现在又悄悄的死灰復燃了,江东王命幸州进贡“矮奴”。 “宗师弟要这么多矮民做什么?”百里英问公孙靖。 她想起那个捂着流血的耳朵、却倔强的一语不发的孩子。想到他是如何囚禁赵昭昭的,百里英突然道:“他……不是在养邪灵吧?” 公孙靖瞥了她一眼,沉声道:“宗师弟为人,不至于此。” “那倒也是。”百里英自言自语道,“若他真敢如此作恶,五老峰早就派人下山来清理门户了。” 自古以来,幸州多出侏儒,时人称“矮民”。两三百年前,有个皇帝下诏各地进贡特产。幸州太穷了,没什么东西好进贡的。当时的州官灵机一动,就进贡了一名叫刘福的侏儒秀才。 刘福虽然身材矮小,但思维敏捷、口齿伶俐,善辩且极会科打诨,而且擅长写青词,深得皇帝喜爱,除了睡觉和上厕所不带着,基本上哪儿都带着刘福。 当时这个皇帝基本已经被权臣架空,在政治上没什么建树,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玄修上,热衷于鍊金丹和求长生。在一些特殊的仪式中,难免需要撰写青词,擅揣圣意的刘福就有了用武之地。 青词又叫绿章,因在青藤纸上用朱红色字写而得名。青词本是道教举行斋醮仪式时,献给天界神明的章表奏文,以极其华丽的文笔,表达出皇帝对天帝的敬意和求仙的诚意。歷朝歷代的翰林院专门制有《道门青词例》,规定了青词的体例。 以写青词平步青云的刘福,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只可惜寿命不长,不到四十岁就因病去世了。自刘福以后,幸州进贡矮奴成为惯例,朝廷要求每岁贡一人。 歷任的州官为了逢迎上意、加官进爵,就弄虚作假,人为制造侏儒。他们命人把年幼的男孩子放进特制的陶罐里,只露出脑袋,由专人供给饮食,控制其骨骼生长。待养成后,再破罐出人,进贡给朝廷。 这种骇人听闻的方法世代相传,延续了近百年,幸州百姓叫苦不迭。直到前朝开国数十年后,有一个姓谭处一的京官因直言上书得罪同僚,被贬到此地任刺史。 谭处一对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极度不满,几度上书陈情,恳求皇帝罢免幸州侏儒之贡。最终皇帝亲自下诏,免除了幸州年年进贡侏儒的负担。
第22页 幸州罢贡侏儒,百姓拍手称快。但谭处一因水土不服,身染恶疾,上任不过六七年就故去了。州民感念他的恩德,在州城西门的城墙脚,修建了一座“谭公祠”。 祠中有诗云:“州罢侏儒,子散,贤哉谭使君,祠前香一瓣。” ☆、真假安南王(三) 百里英和公孙靖站在谭公祠大门外,面面相觑。 此时的谭公祠香火不断,数以百计的幸州民众在里面焚香祈祷,求谭公显灵,解救被困的孩子。祠堂里嘤嘤哭泣声不断,一些年青的妇人哭得肝肠寸断,闻者心哀。有些胆子大的,恶言恶语咒骂江东王宗元。 “宗师弟此举真是公厕里扔炸弹——引起公粪了啊。”百里英小声道。“不过他也是替人背锅,老百姓并不知情。” 公孙靖道:“你相信不是他所为?” 百里英笑道:“我是信你啊,师兄。你说不是他做的嘛,我跟他又不熟。” 俩人出了谭公祠,百里英摩拳擦掌道:“怎么样?要不先来一出夜探安南王府?” 公孙靖摇头,“不可莽撞,谋定后动。” 百里英哈哈笑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来的路上我看到前面有一家齐云楼,吃碗刀削面去,咱们一边吃一边谋。” 俩人来到齐云楼,要了个雅间,点了几样菜,又要了一壶甜酒,对着窗子吃起来。 百里英一眼瞟到,这个雅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题为《细雨骑驴入剑门》的浅绛山水画。只见远山隐隐,一老者骑青驴,背上背斗笠,形象跃然纸上。 画以赭笔钩出大概,以水墨钩勒皴染,以赭石和藤黄着山水。画面素雅青淡,明快透澈。画尾没有题名,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好画。”百里英心里暗贊。 公孙靖点菜的时候,与跑堂的小二好一阵低语。上菜的时候,小二一起送来了一个捲轴。公孙靖摊开了,百里英凑过去一看,竟然是安南王府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的做了许多标註,连主卧室下面的密室和地道都标出来了。 百里英诧异的问公孙靖:“这齐云楼是做什么的?” 公孙靖平静的道:“江湖情报机构。只要肯花钱,在这里基本能买到你想要的任何情报。” 百里英咋舌道:“这么神通广大?背后是什么人?” 公孙靖翻着地图,随意道:“江南公孙家,江东宗家。” “那就绝不是简单的江湖情报机构了。”百里英嘀咕道。也不理会那么多,兴致高昂的吃起了刀削面。 她小时候家里有个很会做刀削面的厨娘。后来在梅州街头流浪,别的事情不记得,最常想起的,就是那个厨娘做的刀削面。 公孙靖也没怎么吃东西,在地图上观摩了一阵,制定了行动路线,又拉过百里英,和她细细的说了。 “明白了吗?” “明白。” 百里英信誓旦旦的的保证。转眼又笑着道:“我功力不济,爬不上墙的时候,你可要拉我一把。” 公孙靖点头。 二人吃了东西,策马扬鞭,一路往安南王府所在的永安郡赶去。 六日后。安南王府。 天上挂着一轮血红血红的毛月亮。百里英和公孙靖一身黑色劲装,带着黑面罩,像蜥蜴一样小心翼翼的趴在屋顶上。四周依稀可见楼台高峻,庭院清幽,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 安南王真是一个会享受的傢伙。百里英心里嘆道。也不知道搜颳了多少民脂民膏。 公孙靖扒开一片瓦片,沖百里英打了个手势。百里英往下一看,公孙靖果然算无遗策,屋子里躺着的正是安南王宗珩。 他仰面躺在一张逍遥椅上,椅子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卷摊开的书、一壶茶、一盘吃了一半的点心。 百里英前世与宗珩打过几次照面,但都隔得远,没机会细看其容貌。现在仔细一看,与赵昭昭梦里的那个宗珩果真一模一样。 “难道世界上果真有长得如此相似之人?”百里英用眼神询问公孙靖。公孙靖摇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处。 百里英明白了。易容术。 “这个是真的吗?”百里英再次用眼神问公孙靖。 公孙靖轻摇头。 “咚咚咚!”黑暗里一阵敲门声让百里英和公孙靖警惕起来,双双把身体隐进了夜色中。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在宗珩门外敲门。 “王爷!” “何事?” “贵客到了!” “有请。” 片刻后,一个身形高大的紫衣人走进了宗珩的房间。此人走路很快,但有点跛脚。 这人真是太熟悉了。百里英和公孙靖面面相觑。赵千忍。 二人不由自主的轻轻把耳朵贴在屋顶上,听他们说话。百里英瞥到公孙靖听墙角的姿势,差点笑出声来。为什么此刻偷听人讲话的公孙靖的姿势这么古怪呢?像一个耳背的怪老头。 “二哥。”宗珩从躺椅上站起来,恭恭敬敬的行礼。 百里英心下称奇,赵千忍什么时候成了宗珩的二哥了?她看了眼公孙靖,见公孙靖的眉头也微皱,看来也是不得其解。
第23页 赵千忍不客气的坐在宗珩之前趟过的逍遥椅上,看起来有点疲惫。 宗珩给赵千忍沏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二哥的腿伤好点了吗?” 赵千忍端过茶,仰头一口喝完了,把茶杯重重的放在身边的茶几上。 “二哥此行不顺利吗?” “……顺利。” “那二哥为何如此闷闷不乐?” 赵千忍手里把玩着茶杯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突然问宗珩道:“谭公祠怎么回事?” “什么谭公祠?” “别跟我打马虎眼!”赵千忍一个茶杯盖甩过去,正中宗珩左边眉骨。茶杯盖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宗珩的眉骨上方流出鲜血。 “我问你,那些矮奴是怎么回事?”赵千忍厉声道。 宗珩也不擦一把脸上的血,仍旧恭恭敬敬的道:“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赵千忍发怒了,压低声音道:“老六!” 百里英用眼神询问公孙靖,老六是谁?公孙靖伸出左手大小拇指做了一个“六”。百里英明白了,赵家老六,赵克文。江北右骁卫大将军、褒国公赵奉义的六子。 想不到这个宗珩竟然是赵老六假扮的。那真正的安南王到哪里去了?难道被他们杀害或者软禁了? 百里英还有一点疑惑:既然是亲兄弟,为什么赵千忍的态度如此恶劣,一点不让人觉得他们是亲兄弟?哪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也不至于如此生疏。还出手就见血。 “二哥误会我了。”赵克文道,“真是大哥授意所为。小弟断不敢做如此主张。” 赵千忍一脸烦躁的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道:“这种事情太过伤天害理,日后必遭报应!” “二哥多虑了。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能一统江北江东,到时候再还幸州百姓一个安乐治世,亦是功德一件。” 赵千忍烦躁无比,不想再跟他理论。问道:“那马猴呢?还活着吧。” “活得好好的。”赵克文走到一个花架旁,在一个花盆上摸索了几下,只见一面墙壁上的两个书柜缓缓向两边移去,露出里面一间几尺见方的密室。 密室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那人见门开了,一下子站起身来,冲出了门外。 竟然又是一个宗珩。 百里英大惊。转头看公孙靖,同样是一脸惊讶。 这个密室里跑出来的宗珩和赵克文假扮的宗珩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连身高体型都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这人的衣服皱巴巴的,一看就是好久没换。头髮也乱得不像样子。 难道这个才是真正的安南王? 赵克文快步移到这个宗珩面前,一手绝妙的赵氏点穴法使出,宗珩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剩下两片嘴唇蠕动着,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怎么样?他招供了吗?”赵千忍问赵克文。 赵克文摇头,“骨头硬得很。打死不招。” 赵千忍走到宗珩面前,翻手拿出一根银针,飞快地插进了他身上某处穴位。宗珩立马全身痉挛起来,间或哈哈大笑,又不断地用双手撕扯自己的头皮、抓自己的脸,直至扯了一大把头髮下来,把脸上抓得一脸血痕。 赵千忍冷冷道:“说。江东王派你来做什么?真正的安南王到哪里去了?你跟齐云楼是怎么联繫的?” 百里英只觉得背嵴处一阵发凉。她把这一切前因后果串联起来,突然想明白了。云汉宫地牢里被赵昭昭杀死的那个安南王,还有这间屋子里两个穿着安南王衣服的安南王,都不是真正的安南王。真正的安南王不知所踪。连赵千忍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宗师弟抓住了宗珩和赵昭昭,然后派人在安南王府假扮宗珩。问题是,宗师弟抓住的宗珩并不是真正的宗珩,只是宗珩的替身。真正的宗珩肯定知道宗师弟抓住了他的替身,并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派人假扮他。所以,真正的宗珩去哪里了?赵克文又是怎么发现了宗师弟派来假扮宗珩的人,并且囚禁了他?赵克文为什么要假扮宗珩? 看公孙靖一脸瞭然的样子,应该也想明白了这些事。二人对望了一眼,只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宗元派来假扮宗珩的人,异乎寻常的硬气,赵氏兄弟百般逼供无果,最后又把他扔进了密室。 百里英和公孙靖探得这个惊天秘密,得知真正的宗珩不在安南王府,百里英想要拿到的玉凤自然也不在安南王府。二人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安南王府。 离安南王府不远的朱雀大街,有一家齐云楼分号,百里英和公孙靖就住在那里。齐云楼斜对着安南王府的一道偏门,站在楼上,可以看到从偏门里出入来来往往的人。 齐云楼表面上是一家酒楼,做的是吃饭住宿的生意。百里英和公孙靖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日,开了两间房。是日深夜,二人悄悄熘回房间,换下夜行衣,便各自歇息了。 百里英睁大眼睛看着床顶的帐幔,心里想着真假安南王和赵氏兄弟的事情,过了好久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真假安南王(四) 四月的天气,十分好睡。这天晚上,百里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前世的自己,小时候在五老峰学艺发生的一些事情。
第24页 梦里的她大约是七八岁,被公孙靖从梅州街头带回五老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那时她年纪虽然不大,但学习非常刻苦。整个五老峰就属她起床起得最早,鸡还没叫就爬了起来,换了一身劲装开始跑步。五老峰幼年弟子晨跑,跑的是山道,练的是一种唿吸吐纳法。百里英每天早上都要沿着山道跑一个来回,风雨无阻。 五老峰上风景绝美,各种植物错落有致、深浅不一。白天日照强烈,夜晚凉风颳来,形成一定的昼夜温差。空气中的水蒸气清晨时在各种植物上凝结成一颗颗晶莹的露珠,美丽异常。 那天早上,山里起了大雾。百里英一路从宝华峰跑下山,正准备从山口往宝华峰迴跑,突然一阵山风吹过,带来一股血腥气。 是人血。 百里英循着血腥气跑去,在一株大山桃树下发现了一大一小紧紧搂抱在一起的两具尸体。年纪大的男人一头白髮,看上去已有五六十岁。他穿着一身褴褛的黑衣,一条手臂被齐肩斩断,身边有一柄剑。另一只手紧紧搂着一个看不清面貌的孩子。 他臂弯里的男孩子看上去约莫五六岁,一脸的血迹。一身黑衣皱巴巴、脏兮兮的,像从泥地里滚出来的一样。他脚上的鞋底已经被磨穿了,鞋面也坏了,露出几个裹满泥巴的脚趾头。脚指甲长得长长的,至少有一个月没剪了。 百里英伸出手在白髮老人的鼻翼下探了探,毫无生气,看来已死去多时。她又把手放在那小男孩的鼻翼下探了探,隐隐还有些气息。 她摇了摇小男孩,大声喊道:“喂,还活着吗?” 没有回音。 她又摸了一把男孩的额头,烫得吓人。她抓住他的一只手,在手腕处摸了几把,还有脉息。她想把小男孩拉出来,奈何那老人的一条手臂把小男孩抱得死紧死紧的,怎么也拉不开。 百里英急了,一把跪在老人面前,“咚咚咚”的叩了三个响头,诚心诚意的说道:“老人家,我叫阿英,是五老峰的弟子。这个弟弟还有气息,你放开他,我背他上山,去找我二师兄帮忙。我二师兄叫公孙靖,医术了得,一定能救活他的。等我救活他,我再来安葬您。我说话算话,决不食言。请你相信我。”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人家真的在天有灵,百里英一连叩了几个头,外加一番陈情后,竟然真的从他的臂弯里把小男孩拉扯了出来。百里英背起小男孩,又朝白髮老人念了几声稚嫩的道号,转身向山上跑去。 七八岁的百里英,背着一个高烧不退、脉息紊乱的六七岁的孩子,在山路上跑得异常艰难。 她气喘吁吁的爬着石阶,小心翼翼的避开两边伸出来的树枝、藤蔓,偶尔还要避开几只乱跑的野兔、狐狸,几条青白花蛇。裤脚、鞋面早已被草丛里的露水浸湿。 感受到背上孩子砰砰砰的心跳,她心里不住地祈祷:“你可千万别死,我已经把你背到半山腰了!”此刻她心里浮现的全部都是公孙靖的身影,心里不断的唿喊:二师兄,快点来帮帮忙!快点来帮帮忙! 看到狐狸,百里英灵机一动。她停下脚步,解下头顶的髮带,绑在狐狸右前腿上,又咬破中指,滴了两滴鲜血在狐狸额头上,抓着狐狸的一只前爪,心中默念:“狐仙狐仙。请你帮帮忙,去给我二师兄报个信,叫他火速来救人。他在清净峰,名叫公孙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请你帮帮忙,阿英我感激不尽!” 狐狸点点头,一熘烟跑了。百里英继续背着高烧的男孩,循着山道往上走。 也不知到走了多久,雾气渐渐散去,百里英几乎要爬不动了。突然“哇”的一声怪叫,她面前跳出来一个戴着夜叉面具、张牙舞爪的人,吓得她一个趔趄,背上的孩子差点滚落下去。 “吓到了没?”那人手舞足蹈、快活的大叫。 “无聊。”百里英当然知道面具下是谁,用脚趾头也能猜到。 赵千忍大笑道:“我就知道在这里能找到你!怎么样?今天跑完步有没有功力大增?能打赢我了吗?” 百里英不理他,气喘吁吁的道:“快点帮帮忙,六师兄。把他背到山上去找二师兄救人,他快死了。” 赵千忍这时才看到百里英背上多出了一个人,走到面前瞧了一眼,捏住鼻子怪声怪气的叫道:“他谁呀?臭死了!还长这么丑!” “不知道。我在山下发现他的。再不救他就要死了。” “死了就死了嘛。这山上山下每天都要死好多人的。” 百里英生气了,横眉道:“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师父知道了也要骂你。” 赵千忍笑道:“好了好了!你说救就救!算我倒霉,一大早上专门来给你当驴子驼人!” 百里英喘着气道:“别说废话了,快点来背人。我腿都要断了。” 赵千忍把夜叉面具戴到脑袋顶上,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一大堆埋怨的话,大意是说百里英总爱多管闲事,最后总算是从百里英背上把发高烧的孩子接了过去。 赵千忍比百里英大两岁,长得高大,体能也好,背着一个孩子在山道上走也健步如飞。百里英要一路小跑才追得上他。他们跑了不远,就碰到了从山上赶来的公孙靖。前面带路的,正是那只机灵的小狐狸。
第25页 公孙靖提了药箱来的,他给高烧不退的小男孩做了些简单的处理,然后要赵千忍提着药箱,他自己背着小男孩,一起往宝华峰赶去。百里英给小狐狸千恩万谢的道了谢,也跟着他们一起回了宝华峰。 小男孩当时已经烧迷煳了,只感到自己软软的趴在一个宽阔厚实的背上。这种感觉让他朦朦胧胧想起几年前,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也曾经这样背着他,在开满了牡丹花的御花园里嬉戏玩闹。他低低的在公孙靖耳边呢喃了一声:“父王……” 公孙靖听得真切,脚下一滞,回头看了一眼趴在自己肩头上紧闭着眼睛的小花脸,復又向山道上奔去。 这个梦断断续续做了很久。 百里英梦见自己在照顾高烧不退的小男孩,给他洗脸、擦手、餵药、换衣服。 赵千忍也来看了几次。有次看见百里英餵药,便夺过药碗说他来喂,结果把不小心药汁洒了那个小男孩一身。气得百里英追着他一阵打。 后来小男孩醒了。他很沉默,几乎不说话。公孙靖问他什么,只是摇头点头以代回答。 一个落霞似血的黄昏,她和这个小男孩一起下山,在那棵大山桃树下找到了白髮老人的尸体。因为下了几场大雨,又出了几个太阳,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小男孩抱着老人的尸体哇哇大哭,哭得五官扭曲在一起,百里英问他什么他也不答话。百里英便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哭。 有时候,眼泪和悲伤像一种疾病,会传染。 那一刻,百里英也觉得很哀伤。 这种哀伤非常深刻。是一种失去唯一亲人的痛彻心扉。就好像茫茫天宇,突然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什么都没了。没有方向。没有依靠。孤独又无助。 小男孩哭了很久。哭完了,就开始在山桃树下刨土。 百里英知道,人的生命的尽头是土地。这个老人家,是时候入土为安了。 他们一起挖了个大坑,埋葬了这个老人。 还有他的剑。 梦的后面,还有一些片段。 小男孩成了兰台的少年弟子。百里英梦见自己和这个小男孩一起习武、练剑。一起看书、捉鱼。一起抓兔子、採药。 还梦见六师兄赵千忍总是欺负他们。 奇怪的是,百里英一直梦到这个穿着黑衣的小男孩,梦里却总是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唯一看清的一次,就是他被那个死去多时的老人抱着,一脸血煳煳、脏兮兮的样子。 小男孩总是一板一眼、恭恭敬敬的叫他“七师兄”。 百里英在这个梦里浮浮沉沉,直到一阵敲门声把她惊醒。 “咚咚咚——” “咚咚咚——” 敲门声简单又有力。 “阿英。起了吗?” 是公孙靖。百里英回过神来。“……师兄。我就起来。” “怎么了?”公孙靖疑道,“不舒服?” 百里英忙:“没有。做了个梦,还没睡醒。” “那你多睡会儿。今天就别练剑了。” “别别别!师兄!你那套还真剑法我还没学会呢!你在外面等我。我马上起床!” 百里英匆匆爬起来,洗漱完毕,公孙靖果然在门外等她。俩人找到齐云楼后院一处僻静的地方,开始练剑。练到兴起,突然听见“啪啪啪”有人在鼓掌。 “好剑法!” 百里英和公孙靖循声望去,只见院子西边的一道拱门里靠着一个人。此人身穿一件紫色圆领窄袖袍衫,脚踩一双同色马皮六合靴,腰间插着一支鹰骨笛。脸上带笑,露出一对好看的、深深的酒窝。 真是梦到什么来什么。百里英收住剑,大大方方的叫了一声:“六师兄。” 赵千忍一瘸一拐的走过来,一把搂住百里英,高兴的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我的好师妹!终于又见到你了,我真是想死你了!” 活了两世,百里英还是没有习惯赵千忍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她一把推开他的魔爪,闪到公孙靖身旁,故作不知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想你呗!”赵千忍转向又狠狠拥抱了一把公孙靖,“二师兄!我也想死你啦!”公孙靖无动于衷。赵千忍抱了两秒钟,松开手笑道:“师兄你还是那样。木头似的,毫无情趣。” 赵千忍饶有兴致的问公孙靖,“师兄,你刚才舞的那套是什么剑法?我以前怎么没见你练过?”公孙靖整了整衣裳,道:“新学的。说了你也不知道。”赵千忍哈哈大笑。百里英又问他:“六师兄,你怎么在这?”赵千忍一摊手,笑道:“我说过啦,天涯海角,我会再来寻你。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看着眼前这个吊儿郎当、一脸玩笑的赵千忍,想起昨天晚上在安南王府所见那个手段狠辣、一脸戾气的赵千忍,百里英突然有种错觉,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六师兄。还是说一别经年,人性有转变? 百里英清楚的记得,前世的自己,曾在五老峰和赵千忍一起同门学艺八年。那时的赵千忍,活脱脱一匹害群之马,偷鸡摸狗、打架喝酒、整蛊害人,没有他不擅长的。 而他一向又喜欢恃强凌弱,看着百里英身板小,最喜欢作弄她。那些年百里英深受其害,把赵千忍和毒蛇、毒蜘蛛、毒蜈蚣、毒蝎子一起列为五老峰“五毒”。
第26页 想起赵千忍当年的恶劣行径,百里英就恨得牙痒痒。 ☆、五老峰学艺(一) 五老峰也叫五老山,位于梅州境内东南山脉。因古代五老在此为帝王授天书而得名,是一座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道家名山。 之所以说是名山,是因为五老峰自古以来能人辈出,天下闻名。说其“神龙见首不见尾”,是因为世人只知梅州境内有这么一座山,具体在哪里,谁也没去过,也不知道入口在哪里。 传说五老峰歷任掌门人都是通天彻地、智慧卓绝之人,日星象纬、六韬三略、布阵行兵、明理审势、修真养性无一不精,独具通天之智。还有人说五老峰的掌门是真仙,有隐形藏体之术,有混天移地之法,能脱胎换骨,能撒豆成兵,能斩草为马。 六岁的百里英在梅州街头被公孙靖救下后,就和公孙靖一起上了五老峰。 在五老峰,但凡幼童入门,必须先在宝华峰从苦役做起,一边做工、一边上课,上完几年大课,考试合格后,再根据各人的考核成绩和天资特长选修小课。 五老峰上有五峰,宝华峰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清净峰、回心峰、坐忘峰、正一峰。宝华峰上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绿树蔽山,气候宜人。山上奇岩怪石林立密集,大小溶洞深幽迂迴,灵泉圣池星罗棋布,曲涧溪流纵横交织。 宝华峰顶有一大片坦地,北高南低,有庵观、寺院、庙宫六十四处,碑褐数十通。又有南天门、灵宫庙、秀士殿、千子堂、祖师庙等,还有歷朝留下的数百个木雕人像。 宝华峰上年幼弟子学艺的地方叫兰台。拜师入门后,百里英被安置在兰台,和其他年幼弟子一起,早出晚归,打柴挑水,磨鍊心智,从最基本的道法开始学起。 五老峰的数百少年弟子中,有些是像百里英一样被五老峰收留的孤儿,无根无依。有些是各大仙门世家的子弟,大家主们为了培养下一代接班人,送上五老峰学艺。还有一些,是各个藩国州镇的权贵子弟。 到宝华峰的第三天,百里英就跟一个大她两岁、名叫赵千忍的师兄狠狠打了一架。打架的缘由很简单,还是因为她脖子上的那块丹凤玉。 百里英自从她娘带着她女扮男装从兴庆城逃出来后,就一直以男装面目示人。公孙靖也不知道她女子身份,从第一次见到她起,就一直温柔的叫她“小弟弟”,后来长大了也是温柔的叫她“阿英”。 百里英始终记得那年夏末,梅州街头,有如清风明月的公孙靖从街的那一边走过来,温柔的问她想不想吃糖葫芦。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霍英。”百里英遵照母亲临终前的交待,隐去了自己的真实姓氏。 “我叫霍英。” 兰台学艺的弟子有统一制式的校服,女弟子着白衣,男弟子着黑衣。百里英被公孙靖带到兰台的时候,就是穿的一身黑衣。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末伏夏尽,凉风渐至。随着立秋的到来,五老峰上的整个秋季渐次拉开序幕。 一袭黑衣的公孙靖领着六岁的百里英站在教室前,向盘膝坐在下面的弟子介绍百里英。 “他叫霍英。以后就跟大家一起学习。” 讲台下一阵骚动,有人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百里英看着讲台下几个人,一言不发。近一年的逃亡流浪经歷,使她看上去比一般同龄孩子要早慧,眉眼间有一股与年龄不符的专注、沉静。 公孙靖指着一个长得虎头虎脑、一双黑熘熘的眼睛滴熘熘乱转、一直歪着头的小男孩对百里英说,“他叫赵千忍,排行老六。叫六师兄。” “六师兄。”百里英乖乖的叫了一声。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刚才那记响亮的口哨的口哨就是他吹的。 “老七!”叫赵千忍的男孩子跳了起来,“哈哈!七师弟!终于我不是垫底的了!” 公孙靖又指着两个长得很像的男孩子说,“他们是双胞胎,他是阿清,四师兄。阿朗,五师兄。还有大师兄和三师兄一起下山出任务去了。” “四师兄。五师兄。”百里英跟阿清阿朗两兄弟打了招唿。虽然他们长得很像,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百里英还是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差别。 阿清难得小小年纪就长着一张木头脸,眼角下耷拉,看上去比较严肃。阿朗嘴角上翘,爱笑。 一起上了两天课,百里英就发现,虽然阿清阿朗兄弟年龄比赵千忍大一些,但俩人却是赵千忍忠实的跟班。赵千忍指东,他们绝不往西。赵千忍叫他们退后,他们绝不往前。 公孙靖不常跟他们一起上课。据赵千忍说,清净峰的葛仙翁看上他了,要收他做徒弟,经常叫他去打下手,跑腿做事。 清净峰和宝华峰虽说隔得不远,但也不近。所以大部分的时间,百里英都是和赵千忍、阿清阿朗兄弟一起。 第三天,课间休息。百里英看到教室外面的院子里有几株老梅树,站在树下若有所思的看着梅树枝。她依稀记起,自己原来兴庆城的家,院子里也有好多梅花树。母亲经常在梅花树下练剑,剑花飞舞,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七师弟!” 随着一张放大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百里英往后退了一步。只见赵千忍笑嘻嘻的倒吊在梅树上,双手抱着胸,跟她说话。
第27页 “我看到你脖子上有个好东西。什么玩意儿?给我看看。” 百里英想起梅州街头那些小乞丐,下意识捂住了领口的衣服。 赵千忍跳下来,拍了拍手掌,叫道:“什么稀罕玩意儿,那么要紧?拿给我看看!” 百里英摇头,警觉地退了一步。 赵千忍使了个眼色,站在边上的阿清阿朗兄弟立马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了百里英,赵千忍冲上来就要抢百里英脖子上的玉。 对付这种情况,百里英可不怕。低头一口就咬住了赵千忍伸过来的手。 “啊啊啊——”赵千忍跳着脚怪声大叫,“痛痛痛!快松口!松口!松口松口松口!!!” 阿清阿朗兄弟来掰百里英的嘴,百里英跟他们扭打成一团。赵千忍也加入进来,四个孩子在泥地里滚做一堆。 百里英年纪小,力气不及他们。一番缠斗后,阿清阿朗兄弟擒住她双臂,把她死死摁在地上。赵千忍则眼疾手快,一把抢走了她脖子上的玉。 百里英眼见玉被抢走,自己又被人摁在地上动弹不得,急得双目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肯落下,只是愤怒的踢腾着脚大叫:“还给我!还给我!” 赵千忍拿到玉,高兴地在手里转着圈。他得意洋洋的看着百里英叫道:“一块破玉!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借我看看会死吗?” “王八蛋!”百里英眼睛都红了,大声吼道:“快还我!” “居然还哭鼻子!”赵千忍指着百里英哈哈大笑道,“羞羞羞,刮猪油!炒白菜,放酱油!” 阿朗也跟着起闹,一起扯着嗓子叫嚣:“羞羞羞,刮猪油!炒白菜,放酱油!” 赵千忍一边笑,一边解开裤子,稀里哗啦的就往百里英脸上撒尿。 “小王八蛋!臭流氓!”百里英被淋了个满头满脸的尿,闭上眼睛一边甩着脸,一边把半年来在梅州街头跟那些小乞丐们学的骂人话都骂了一遍。 “还敢骂人?!”赵千忍提着裤子哈哈笑道,“再骂我就拉屎在你头上!” “你敢!”百里英怒道。 “你看我敢不敢!”赵千忍一激之下作势又要解裤子。 “你们做什么?!”随着一声怒吼,百里英知道自己有救了。 二师兄来了。 公孙靖扯开阿清阿朗,把百里英从地上拉起来,了解了事情缘由后,狠狠骂了赵千忍一通。赵千忍第一次看到,一向春风拂面的二师兄发这么大的脾气。 欺负同门师兄弟,后果很严重。打架事件的处理结果是,赵千忍和阿清阿朗两兄弟,被罚到静室面壁思过两天。 所谓静室,其实就是宝华峰上的一处山洞,专门用来处罚违纪弟子的地方。洞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道家经文,一看就歷史久远,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修行人刻下的。 百里英心里痛恨赵千忍。当天晚上,她悄悄一个人熘出寝室,到后山上用草绳套了一条花蛇,悄悄把蛇放进了静室。赵千忍正在山洞的草堆里睡大觉,一翻身一抬腿压到了这条蛇,被蛇一口咬中了大腿。 “嗷嗷嗷——”一阵悽厉的叫声划破了宝华峰的上空。 欺负同门师兄弟,后果很严重。放蛇事件的处理结果是,百里英被罚到静室面壁思过两天。 虽然是条无毒蛇,但公孙靖还是狠狠批评了百里英一通,还让她写了一封五百字的悔过书送给赵千忍。 面壁归面壁,思过归思过。百里英心里还是挺高兴,觉得自己在赵千忍面前扳回了一局。 赵千忍后来找着百里英说,“小子,别狂。我治得好你。” 放蛇事件过去不久,一天晚上,百里英躺在床上听见外面有人吹口哨,耳朵一下子警觉起来。 口哨叫了两声,又停下。叫了两声,又停下。也不知道为什么,百里英觉得着口哨就是在叫她。那音调听着就像“霍英”、“霍英”,吊儿郎当的,听着就让人火大。 她一个骨碌下了床,跑到窗户边,打开窗户一看,果然是赵千忍猫着身子,躲在茂密的树叶后面在吹口哨。 百里英警惕的道:“你来干嘛?”有了前面的教训,她知道赵千忍这次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赵千忍双手抱在胸前,阴恻恻的笑道:“小崽子胆儿挺肥呀,居然敢放蛇咬小爷。” 百里英不作声。 “怎么,有胆子做,没胆子认啊?” “是我放的。我写悔过书了,你还想怎样?” “你这是认真悔过吗?”赵千忍从衣襟里抖出一张纸,“一共五百一十九个字,没一个字有诚意的。你也就是煳弄二师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有诚意又怎样?没诚意又怎样?” “小样儿,就知道你不服。”赵千忍收起悔过书,挥手道:“下来。有胆子咱俩比过,我一定叫你心服口服。” 百里英想起他之前指挥阿清阿朗兄弟以多欺少,以及在她头上撒尿的无赖行径,朝窗外吐了一口口水,“谁和你比?打个架还搬哥哥挪弟弟的。耍无赖。”说完就要关窗户门。 “且慢!”赵千忍急喊。 ☆、五老峰学艺(二)
第28页 赵千忍手脚极快,手里变戏法似的甩出一根树枝,飞快的一把打过来,刚好卡在两扇窗户之间。 树枝上的树叶簌簌的抖动着,挠在百里英面门上,奇痒无比。 百里英拨了一把树枝,皱眉道,“搞什么名堂?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千忍哈哈笑道:“我葫芦里只卖两味药。一味叫有仇不报非君子,一味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百里英警觉了瞪了他一眼。赵千忍挥挥手,无比洒脱地道,“走了。祝你做个好梦!”说完三下两下跳下树干,一熘烟跑了,仿佛后面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在追他似的。 暗夜里,四周无比安静。 “咚”的一声,树枝上一个球状物掉在地上,接着响起一阵嗡嗡声,有什么东西跳着“8”字舞飞了出来。百里英借着灰濛濛的月光一瞧,脸都绿了。她慌忙拍醒屋子里沉睡的其他三个师兄弟,“快跑,有蜜蜂!” 师兄弟们正睡得深沉,被百里英拍起来,睁眼听见屋子里嗡嗡嗡响成一片,吓得鞋都来不及穿,一个个晕头转向、抱头鼠窜。最后,几个人一路跑出宿舍,跑过操练场和大道、灌木丛,一起跳进冰冷的河里,屏息躲了好久,才勉强躲过了蜜蜂大军的袭击。 这件事后来成了无头公案,不了了之。赵千忍打死也不承认蜂窝是他丢进房间的。面对几个师兄弟的围攻质问,一口咬定:“你们说蜂窝是我放的,证据呢?” 百里英确实没有证据。几个师兄弟无一例外满头包,他们当然信百里英,却苦于没有证据,一个个咬牙切齿看着耍无赖的赵千忍只能干瞪眼。 从河里爬上来没多久,百里英就受凉发烧了。晚饭后自己摇摇晃晃跑去找公孙靖拿药。正巧赵千忍也在那里拿药。 公孙靖一摸百里英额头,“发烧了。” 说完去药柜里抓了副解表发散药,叫百里英去躺椅上躺着。又新开了一个炉子,开始添柴煎药。 看着百里英脸颊通红、有气无力的样子,赵千忍抓耳挠腮有些心虚的问公孙靖,“二师兄,我和七师弟是同一症状,都是头痛发热,为什么你给我开的是泄药,给他开的却是解表发散药?……你不是故意的吧?” 公孙靖看了眼赵千忍,一边继续摇着扇子煎药,一边问道,“故意什么?为什么要故意?” “呵呵……”赵千忍看看躺椅上百里英,又看看炉子前的公孙靖,细声细气地道,“那个……” 那个了半天,也没那个出所以然。 公孙靖瞪他一眼,“你的病是由于饮食过多引起的,病在内,应当服泻药,将积滞泄去,病就好了。阿英的病是受凉感冒引起的,病在外,应当吃解表药,风寒之邪随汗而去,头痛也就好了。你们症状虽然相似,但病因相异,所以治之宜殊。” “哦,原来是这样啊。”赵千忍摸着头哼哼哈哈的笑了笑,“二师兄你好厉害,我最服气的就是你了。” 公孙靖丢了把扇子给他,“愣着干什么?过来一起帮忙煎药。” “来了来了。”赵千忍接了扇子,蹲在炉子前,专心致志的伺候起那两个药罐子来。 后来过了很多年,赵千忍总是想起这个静谧的夜晚。 银色的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烧得脸颊通红的七师弟紧闭着眼睛静静的躺在躺椅上,长长的睫毛在月光的照射下拉出两道黑影。屋子里烧着两个炉子,炉子上两个药罐里的水“咕噜咕噜”沸腾着,飘起满屋子的药香。二师兄一会儿指导他添柴、扇风、煎药,一会儿起身用冷水洗了毛巾,搁在七师弟额头上。 高耸入云的宝华峰上,一轮明月,两个火炉,三个人,一屋子的药香味。这是赵千忍人生中最纯净的记忆之一。 面对病中的百里英,赵千忍难得有了一丝歉疚之心。不过这点难能可贵的歉疚,很快就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蜂窝事件过去没几天,百里英就找准机会狠狠修理了赵千忍一顿。她偷进马房抓了一把给马吃的泻药,偷偷丢进了赵千忍的食物里。 连着三天,赵千忍都是在茅厕里度过的。脸也蹲绿了,腿也蹲瘸了,心也蹲毛了。 “霍英!”晚上放学,下着大雨,赵千忍把百里英堵在院子门口,怒气沖沖的质问她,“说,我这几天拉肚子,是不是你给我下药了?” 百里英沉声道:“你说是我下的,证据呢?” 赵千忍一把夺过百里英手里的油纸伞,丢在地上踩得稀巴烂。双手一探,抓住她的肩膀一扭,便开始打起来。 百里英也不示弱,抬起脚就踹赵千忍大腿根。赵千忍眼明手快,空出一只手,一把抓住她脚踝下力一拉,把百里英拉得背部朝下狠狠摔在了地上。 百里英浑身湿透,挣扎着要爬起来。赵千忍一个虎扑,把她压在了身下。 大雨倾盆而下,师兄弟们有的都站在台阶上看热闹,有的打着油纸伞犹豫着要不要上来拉架。还有的悄悄去找老师去了。 “你服不服?!”赵千忍把百里英死死摁在地上的泥水里。 “我不服!!”百里英嘶吼着,掀翻了赵千忍。红着眼又扑了上去。
第29页 俩人在泥水里打成一团,大雨里拳飞腿影,你来我往,谁也不肯手下留情,打得惊心动魄。稚气的嘶吼声和拳脚声混合着雨声沖刷着天地之间。 “服不服!” “不服!” “服不服!” “不服!” …… “干什么你们?!” 最后,骚动引来了一名兰台武术教师。百里英和赵千忍停止了拳打脚踢,双双脱力的躺在泥水里。 “打啊?怎么不打了?”武师站在他们面前,淋着雨,大声吼道。 “都滚出来!”武师指着院子里所有人一声大吼。 操练场上,几十名兰台弟子排成队列,站成整齐的几排。每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每个人都愤怒屈辱又无可奈何。 “赵千忍,霍英,出列!” 赵千忍和百里英各跨一步出列。 “你们都很有能耐,同门师兄弟,打架往死里打。啊?!” 赵千忍和百里英紧闭着嘴,保持沉默。二人深知,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是讨骂。 “翅膀硬了是吗??”武师吊着嗓子吼。 赵千忍虽然调皮,但也很少被兰台的老师这样指着鼻子骂。平时犯了错,也是阿清阿朗背锅的多,不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百里英则始终面无表情。 “所有人听令!全部绕场跑二十圈!!立刻、马上!!!” “报告!”有弟子不满大声喊道。 “有屁放!” “我们没有参与打架斗殴,为什么也要跑圈?!” “师出同门,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一样记过!!还有问题吗?” 没有人回答。 “跑起来!!!” 一众师兄弟嘴上不敢说话,心里却埋怨着、咒骂着,顶着雨不情不愿的跑了起来。 教练大吼:“快点跑!!后十名没饭吃!!!” 对青春期长身体的孩子来说,没饭吃就是天大的事。一瞬间,大家憋足了气拼命跑起来。 雨中跑圈完毕,百里英和赵千忍再次双双被关禁闭,罚写悔过书。 日子就在百里英和赵千忍的互掐和打打闹闹中飞快过去。 百里英学习非常刻苦。兰台的课程设置本就苛刻,但百里英对自己的要求比兰台更为苛刻。她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了提升武力值的重要性,不管是母亲的离世,还是为了反击六师兄赵千忍不分昼夜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迫害,她都有足够的动力去不断学习,使自己成长进步。 几年后,对赵千忍唯命是从的阿清阿朗两兄弟已经不大能从百里英身上讨到好了,偶尔还被百里英反压制。 有一次,师兄弟几个在兰台的一处空地上学习驭剑飞行。 百里英和赵千忍天资极佳,悟性又好,练了几日就掌握了驭剑飞行基本的诀窍,能歪歪斜斜的驭剑在低空飞行。阿朗看他们在天上飞来飞去,气得拿剑在地上死命的戳。他手上那剑笨重如铁,就是飞不起来。 百里英站在剑上,小心翼翼的在低空慢慢的前进。因为干这活不是熟练工,看着脚下的风景刷刷刷的闪过,她心里直打鼓,心脏突突突的跳得厉害,面上却佯装镇定。 突然,百里英听见对面一阵刺耳的吼叫声传来。“闪开闪开快闪开!我不会转弯!”赵千忍站在剑身上从对面朝她笔直飞了过来,眼看俩人就要撞上了。 “你快闪开!我也不会转弯!”百里英也急得大叫。 赵千忍傻眼了,急中生智吼道:“那我往左你往右!咱们错开飞!”语气不容置疑。 百里英情急之下照做了,御剑往右斜飞了过去。结果,“砰”的一声巨响,俩人撞了个满怀,一起从剑上掉下来,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哎哟!哎哟哟!哎哟哟哟!痛死我啦!”赵千忍哀叫连连,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掉下来的时候,百里英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他双手抱着百里英的腰。 “快点起来!压死我了!看不出来你瘦猴儿似的,咋就跟秤砣那么重!” “你才像秤砣!”百里英跳起来,狼狈的整着衣裳,懊恼道,“我是脑袋进水了才会听你的!下次你叫我往右,我就应该往左才对!” 阿清阿朗赶过来,七手八脚的扶起赵千忍。赵千忍垂着一条手臂哇哇大叫:“轻点!轻点!!我的左手给那秤砣压断啦!!!” 百里英听他叫得悽惨,伸出手一摸,压脱臼了。正准备给他復位,一只手拦住了她。“我来。” 原来是这边的大动静把公孙靖引过来了。 “太好了!二师兄!你来!你来!我只相信你!七师弟他没安好心!不藉机报復我才怪!” 百里英白了他一眼,哼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公孙靖随手三下两下把赵千忍脱臼的手臂復位了,问道:“怎么搞的?你们俩个。” 听公孙靖问原因,阿朗首先捂着肚子噗噗哈哈的笑得歪倒在地上,指着赵千忍说:“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去死吧你。”赵千忍一脚踹在阿朗背上,把阿朗踹了个趔趄。 阿清大致跟公孙靖说了,公孙靖也忍俊不禁,轻笑出了声。
第30页 “师兄你在笑话我吗。”赵千忍龇牙咧嘴,脸却红了。百里英看着他那幅傻样,忍着一身酸痛,恨不得一掌拍死他。 这个左右失误的笑话在兰台流传了好多年,师兄弟姐妹们每次都拿这个取笑赵千忍。谁要是在过道、走廊、山径上遇到赵千忍迎面走来,都故作惊讶的揶揄玩笑道:“啊,要撞上啦!我不会转弯!师兄(弟)我是往左还是往右啊?” 每次这种玩笑开得赵千忍追着他们打出几里地才罢休。 ☆、五老峰学艺(三) 五老峰学艺期间,百里英和赵千忍的嘴仗从没消停过。 有一次上道法理论课,老师讲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就让学生们就“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展开讨论。 赵千忍举了个例子,有甲、乙两个小国,甲国规定,凡是甲国人到乙国去,看到甲国人在乙国做奴隶的,可以先垫钱赎回,回到甲国后可以找官府报销。有个甲国人在乙国赎回了一个本国人,但却没有到官府去报销费用。大家都夸他人品高尚,这就是大善。 百里英却不以为然。她说,这种看似高尚的行为,一旦被沽名钓誉之徒所效仿,最终会导致没有人愿意赎回奴隶。因为赎了奴隶不找官府报销是品德高尚,那如果我买了奴隶再去报销,就会被别人说人品不好,试问,谁还会再去垫钱赎奴隶? 公孙靖贊同百里英的意见。认为这种行为不是大善,而是小善。此风一涨,找官府报销的人少了,但是解救的奴隶也少了。对奴隶们来说,就是坏事。为人处世,要秉持一颗善心,但并不是所有的好心都能带来好的结果,很多小善反而会酿成大祸。盲目的善良也是作恶。所谓的小善、盲目的善,就是被情绪左右,被情感蒙住了双眼。一念仁慈,顺手为之,这就叫小善。 百里英又举了个例子。人们看到街上的乞丐、残疾小孩求助,不免施捨钱财,这些小善可能解决一时温饱,却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的命运。更可恶的是,很多人贩子,看到可以利用人们的善心有利可图,不惜拐卖孩子,让他们变成残疾,逼着他们上街乞讨。这就是小善如大恶。 赵千忍又说,有个人,在河里救出一个落水的老农。老农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送了他一头牛。他欣然接受了,高高兴兴地牵了牛回家。路人纷纷议论,说他救人却收人礼物,品德低下。你们说,这是善还是恶? 百里英说,此乃大善也。因为救人收了别人的礼物,以后会有更多的人效仿他去救人,也会有更的人获救。 公孙靖贊同百里英的意见。他说,真正的善良,一定都是理性的,是摒弃感性的、情绪的、情感的因素,不被情感左右,不被情绪困扰。理性的善良,要考虑长远,考虑事情背后的因果链。 宗元也发表意见说,一个骯脏的国家,如果人人讲规则而不是谈道德,最终会变成一个有人味儿的正常国家,道德自然会逐渐回归。一个干净的国家,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却大谈道德、谈高尚,天天没事儿就谈道德规范,人人大公无私,最终这个国家会堕落成为一个伪君子遍布的骯脏国家。规则和规矩能保证道德,但道德和善良却不一定带来规则和好的结果。 说是讨论,结果课堂上大家吵得不可开交,只差没打起来、用武力决出胜负了。最后老师总结说,《道德经》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地有其固有之规律,不会被情感左右,也就无所谓善与不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地生养孕育了万物,但却不把这看成恩惠,所以最无情。天地无言、不仁。大善无迹、无情更无言。这就是所谓的大善最无情。 还有一次上麻仙翁的术法课,百里英的表现让麻仙翁也颇感意外。 跟那位住在清净峰,身穿布袍、腰挂长剑、丰神俊逸、道骨仙风的葛仙翁不同,殊胜峰的主人麻仙翁是一个十分古怪的老头。 他长了一头花白头髮,花白眉毛,花白鬍子,牙齿也没剩下几颗。他经常身穿白鹿裘、手扶青藜杖,骑着一头白色的毛驴,来往于梅州的名山秀水之间。 这头白色的毛驴十分奇异,虽然体型不大,但可以日行千里,比千里马跑得还快。麻仙翁不骑它的时候,就把它叠起来,大概只有纸片那么薄,放在巾箱里,随身携带。等到需要骑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含一口水,往上一喷,毛驴就又恢復原状了。 百里英非常喜欢麻仙翁的术法课。那次山杏林的户外课上,麻仙翁叫大家利用树林里现有的原材料,做一个术法。 宝华峰上气候温和,草木种类繁多。中矮型草本植物以苔草、白羊草、蒿为主,也分布有酸枣、绣线菊等矮生灌木。疏林灌丛带以丁香、忍冬、连翘为主,另有散生的油松、白皮松。山间较平缓的阴坡里,多有丁香、白鹃梅、刺梅、六道木、五味子、山杏、山桃、山葡萄。 那片山杏林,是百里英他们常去的一个地方。 赵千忍在术法上是个天赋高的,当即口念咒语,抽离出自己的一丝魂魄,寄在空中一只鹰身上,随着那只鹰一起遨游宝华峰。 “看到什么了?”麻仙翁问赵千忍。 “我看到一片梅林,好多梅树。有一个温泉,还有……”
第31页 “还有什么?” “好多仙子在泡澡。” “臭小子!回来!”麻仙翁举起青藜杖,一敲赵千忍脑袋,一下把赵千忍寄在鹰身上的魂魄敲了回来。 赵千忍抱着脑袋装模作样满地打滚,哈哈笑道:“仙翁你不要打我嘛。是鹰眼看到的,又不是我要看的。” 麻仙翁作势还要打他,赵千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闪到一边嘻嘻笑道,“仙翁你告诉我们,那个温泉在哪里嘛?我也想去泡澡!” 麻仙翁道:“臭小子!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虽然麻仙翁总是骂赵千忍,但百里英知道,麻仙翁打心眼里喜欢这个顽劣不堪又不着四六的六师兄。 轮到百里英了。她指着一棵山杏树,沉声道:“树下有人。” 麻仙翁看着刚满八岁的百里英,捋着下巴上一撮乱七八糟的鬍子,眼神里有欣赏。 百里英找来工具,开始挖杏树下的土。赵千忍和阿清阿朗兄弟一脸狐疑的看着她,最后还是一起加入了挖土的行列。没多久,他们果然挖出了一个陶罐,陶罐表面画着许多图案符文。百里英道:“这是一个困灵阵。” “是恶灵吗?”阿朗心有余悸的问。 “不是,”百里英摇头,“一个很伤心的女人。是她自己不想出去的。” 麻仙翁问百里英:“她为什么不想出去?”百里英摇头:“我不知道。那要问她。”麻仙翁道:“那你想办法问问她。” 与灵对话的方法有很多种,那时的百里英还只会使用一种,叫做“叶语”。她随手摘了一片山杏叶,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过了一炷香时间,百里英睁开眼睛,放下树叶。赵千忍紧张兮兮的问道:“怎么样?问到了吗?她是谁?”百里英点头。 “快点说呀!”赵千忍催促她。 “她叫林欢,是一名侍女。” “那她怎么会埋在这里?” “她的姐姐死了,她很悲伤。这里是她姐姐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她自己想呆在这里。” “她姐姐呢?” “死了。魂飞魄散。” “这么惨!”赵千忍和阿朗同时惊唿。 “她姐姐是谁?”赵千忍问。 百里英摇头:“她不肯说。” 麻仙翁问她:“你认为她的姐姐是谁?” 百里英略一沉思,答道:“可能是五老峰的弟子。” 麻仙翁用青藜杖点点地,道:“为人应怀渡人志,处世当持济世心。你有没有问她,要不要超度,送她一程?” “问了。”百里英点头,“她说不用。她想呆在这里。” 麻仙翁点头,“不错。小小年纪,能探出困灵阵来。” 麻仙翁告诉百里英,学道要靠自己修炼和领悟,需要耐心和恆心。师父的指点是起不了太大用处的,最重要的是自己摒弃杂念,专心致志地修炼。修仙成佛不在肉骨凡胎,只要有一颗善良的心,不媚俗,不世俗,那就是成佛修仙。在别人困难时能够伸出援手帮别人一把,在别人伤心难过时能够给别人安慰,这就是菩萨心肠。 百里英和赵千忍、阿清阿朗几人一起把陶罐重新埋到了山杏树下。 这次户外术法课结束后,百里英听说麻仙翁亲自去了趟那片梅林旁边的温泉,布了个障眼阵法。 这是赵千忍自己说的。他后来又故技重施,借鹰眼偷看女修洗澡,结果温泉上面一片雾气,什么都看不到,才知道被麻仙翁施了障眼法。 “臭老头。”赵千忍跺着脚说,“我一定会想办法破了他的障眼法。” 百里英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次她在林欢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这对她来说是剜心之痛。林欢活着的时候,没跟她说过她母亲是怎么死的。 她看见了,她母亲死在白石溪,血水顺着溪水流向河的下游。 梅州郊外,有一处瀑布河流,名叫白石溪。白石溪两岸绿树葱茏,花团锦簇,这里传说是仙女下凡沐浴之处。 白石溪旁边的地貌奇特,形状像一尊如来佛像,又像一朵盛开的莲花。莲花座下的白石溪,像一条玉带环绕。当地人叫这里为“如来佛地”“莲花宝地”。 白石溪瀑布瀑美丽壮观,气势恢宏。每逢旱季的时候,瀑水好像一条巨大的素白绢帘,轻盈又飘逸。一到雨季,瀑水又好像脱缰的野马,飞流奔腾而下。 霍秋娘只身一人,被赵太后派来的杀手围攻。她本来是带着百里英和林欢一起一路奔逃,为了引开敌人,她把杀手们都引到了白石溪。 林欢赶到白石溪的时候,霍秋娘已经身中数剑,被围困在白石溪。 “姐姐!”林欢一声大喝,跳进溪里,与霍秋娘并肩作战。 “你怎么来了?!阿英呢?”霍秋娘气息不稳,低喝道。 “你放心,藏好了。”看见霍秋娘受伤,林欢双目通红的望着包围他们的黑衣杀手。 一番激烈的打斗后,霍秋娘被捉住了,林欢也被砍掉了一条手臂。 杀手们用一张牢固无比的金丝网罩住霍秋娘,捉住了她。 林欢听见霍秋娘用秘法在她耳边低语,“我知命。命数如此,在劫难逃。你去找阿英,送她去五老峰……”
第32页 霍秋娘拼尽最后的力气,借用水之力把林欢送出了重围。 “姐姐!” “告诉师父,我……辜负了他老人家……” 赵昭昭的杀手绑住霍秋娘,问她要灵玉。霍秋娘说,灵玉早已不在我身上。杀手们搜遍她全身,果然没有发现目标物。按照赵昭昭的要求,他们挖出了霍秋娘的眼睛,装在木匣子里带走了。尸体被卸成几块,和石头一起装在袋子里,扔进了白石溪瀑布下的深潭。 霍秋娘是玄真子门下高徒之一,使用术法擅借水力。她婴儿时期被人装在木盆里,顺着白石溪漂流而下,后来被玄真子救起并抚养长大。 玄真子曾告诉她,她的命运与水紧紧联繫在一起。水是世间至柔,但水却能克制刚强。这就是“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人和草木都一样,有生命的时候,身体都是柔的。死了以后,身体就会慢慢变僵硬。所谓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柔不仅是生命的特徵,更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修道者应该体悟和掌握这种力量。 霍秋娘掌握了水的力量,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她的生死都与水有关,她短暂的一生,在白石溪落幕。 春去秋来。 转眼,百里英十四岁了。 十四岁的百里英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之间有一股中原汉族女子脸上难得一见的英气。 百里英的母亲霍秋娘身上有四分之一西域人血统,眼睛呈蓝灰色。百里英遗传了母亲,眼睛在日光照射下微微泛蓝。 八年里,赵千忍的变化也很大。从一个光会调皮捣蛋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个五官浓烈帅气、让人过目难忘的帅小伙。 学业上赵千忍精进得也很快。兰台每年的“六艺”考核,“术”“机”两科都是赵千忍和百里英两个人争夺金榜榜首。 八年里,赵千忍说到做到,孜孜不倦的研究,终于破解了麻仙翁设在梅池上方的障眼法。不仅是障眼法,连梅林的阵法也一起破了。 梅池是一处温泉。五老峰上五峰以外,又有十九泉、二十六洞、二十八池之胜景。梅池是二十八池之一,也是五老峰上女修们票选长期居于榜首、最喜欢待的地方。女修们经常去那里泡澡,梅池四周设了阵,一般修士进不去。 之所以叫“梅池”,是因为温泉附近有一大片红梅林。冬天里开花,红艷艷的一片非常好看。赵千忍经常躲在梅林里,偷看女修们洗澡。百里英本来不知道这个事情,直到两人在梅林里遇上。 百里英虽然常年做男儿装扮,难免偶尔也有些女孩家心性,喜欢到梅池去泡澡。她弄了一套女修的衣服,有时候脱下黑衣,恢復女儿身,堂而皇之的去梅池泡澡。 兰台的弟子众多,互相之间不认识也是有的。百里英一般挑人少的时候去,安安静静的在梅池泡上半个时辰,享受独处时光。 一天凌晨,百里英晨练后就去了梅池。梅池里只有三五个女修在泡澡。百里英脱了衣服,找了个角落,静静的闭目养神。梅池里热气腾腾,不时有清脆的鸟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十分动听。 百里英灵觉异于常人,泡了一会儿,就感到空中有异。抬眼看向空中,只见一只山鹰在梅池上空盘旋。她迅速低下头,又把额前的长髮向脸上拢了拢,遮住大半边脸。 果然,那天课后,赵千忍就来找她了。 “阿英!”他一路小跑跑过来,一只手搂着百里英的肩膀。 百里英弹开他的咸猪手,冷漠脸道:“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 “干嘛呀!”赵千忍笑嘻嘻的道,“又不是女孩子,碰都碰不得!” “我不喜欢与别人触碰。” “好了好了!知道了!怪人!!”赵千忍指手画脚的比划说,“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今天早上借鹰眼玩,一不小心飞到了梅池,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百里英不答话。赵千忍也不用她答话,自顾自的大叫道:“我看到一个泡澡的姑娘,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不骗你,一模一样啊!” 百里英静静地看着他。赵千忍顿了三秒,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惊叫道:“额滴个乖乖吶!老七,不会真的是你吧?” 百里英无视他,直接往教室走。 赵千忍追上来,笑嘻嘻的道:“哈哈!还是阿英聪明!直接扮成女人,跟女修们一起洗澡。啊啊啊啊啊!我真是蠢到家了,辛辛苦苦的研究破阵,浪费这么多年时间,太不划算了!太不划算了!!!” 百里英白了他一眼,“你看走眼了。我早晨在山桃林里练功,有二师兄为证。” “啊?不是你?”赵千忍看着她,挠头道,“不会吧!难道我们兰台真有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的女弟子?不对呀,兰台的女弟子我基本上都脸熟,没有这么一号人啊!有我怎么会不认识?” 百里英讥道:“兰台人这么多,你认不过来也不稀奇。” “不行,”赵千忍摩拳擦掌的道,“我一定要去把这姑娘找出来。” 百里英知道他一定找不到,只想着以后还是少去梅池为妙,省得露了马脚。 过了几个月,百里英见赵千忍攀上了一个貌美又机灵的女修,不再纠结这个事情了,就寻了一个深夜,悄悄去了梅池。
第33页 泡完澡,她穿着女修的白衣,心情大好的信步走在梅林里。 “哈哈!被我捉到啦!”一个人从背后跳出来,一把搂住百里英。百里英心里镇定,但额间不觉渗出冷汗。 “……” “七师弟!是你吧!我就说是你吧!!哈哈,终于被我抓了个现行,我要跟师父告状去,看师父怎么罚你!哈哈哈哈!!!” 赵千忍一边说,一边两只手就摸上了百里英的胸口。 百里英:“……” “哇塞!真的有胸!这都可以作假!厉害厉害!快点跟师兄传授下经验,怎么做得这么像的?”说话间,意识到手感不对,赵千忍突然一下子呆住了。呆若木鸡。 百里英今天没有束胸。 “……” 没等赵千忍反应过来,百里英已经一个过肩摔,把他摔了个狗趴。 “阿……阿英……”一向牙尖嘴利的赵千忍突然变得结巴了,脸色涨得红一下紫一下,最后变成了紫红色。 百里英恨恨地把他摔趴在地上,用膝盖顶住他的背部,反剪住他的双手,又用束髮带绑住他的手腕,打了八九个死结。 “阿英!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吧!” 结巴了三秒,赵千忍立刻恢復了常态。脸不红了,气不喘了,声音里透着一股莫名的兴奋。 “额滴个太上老君!阿英!我就知道是你!你放开我!你怎么是个女娃娃!!!” 他业务能力过硬,这些年常和年长的师兄弟们一起下山出任务,见惯了世面。而且这傢伙语言天赋奇高,基本每到一个地方出任务回来,就多学会一种方言。日积月累,各个藩国州镇的方言土话,他都能说上一点。经常说话说着说着五湖四海的方言都冒出来了,这个天赋连二师兄公孙靖都曾自愧弗如。 “放开我!阿英!!快说,你怎么是个女的!!!” 赵千忍兴奋地大叫。 ☆、五老峰学艺(四) “我怎么就不能是个女的?” 百里英一向镇定,而且女扮男装也不是刻意为之,被识破了她就不再遮遮掩掩,索性大方承认了。 “那你为什么女扮男装,欺骗我们?师父知道了,一定气死了!哈哈哈!” 百里英拍了他一掌,“你敢告诉师父你就死定了!” 赵千忍哈哈大笑:“那你还不对我好点!我现在可是抓住你的把柄了!” 百里英做了个手刀,黑着脸吓唬他:“你要走漏了风声,我就阉了你。” “别别别!”赵千忍吓得用被百里英捆住的双手捂住裤裆,“我还要娶老婆生孩子的。我爹还盼着我开枝散叶、光宗耀祖呢!” “爹?”百里英疑道,“你不是孤儿吗?” 赵千忍盘腿坐起来,滑稽的伸出一根食指,做了个“嘘”的手势。悄声道:“既然我知道你的秘密了,我也不占你的便宜。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 “别说。我没兴趣知道。”百里英打断他,起身准备走。 “嗳,别走别走!阿英!”赵千忍跳起来,“你还绑着我呢!快给我解开!” “自己想办法。”百里英头也不回的走了。 赵千忍也不恼她,快步追上她,心情大好的和她一起并肩走在梅林里。 “阿英,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欺上瞒下是大过,要是被师父知道了,我估计你会吃不了兜着走的。被赶出师门也说不定。” 百里英顿住,道:“也不是刻意欺瞒。我遇见二师兄的时候,在梅州街头流浪。我娘叫我扮成男孩子,所以二师兄一直把我当成了男孩子。” 赵千忍笑得前俯后仰,竖起大拇指怪声道:“你妈真厉害!二师兄居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二师兄那时候年纪也不大。”百里英为公孙靖辩解。 赵千忍听百里英维护公孙靖,状似随意的问她:“二师兄真的不知道你是女的?” “不知道。” “那太好了,”赵千忍拍着百里英的肩膀,信誓旦旦的说,“我保证谁也不告诉,阿清阿朗也不告诉。这是我们俩个人共同的秘密。来来来,咱们拉个勾。” 百里英打掉他伸过来的手,懒得说话。 这些年来,她跟这个六师兄一起打架斗殴、摸鱼打猎、进山採药、下山除邪,一起经歷的事情太多太多,彼此之间非常了解。既然他说保密,那就是保密。打死也不会说。 “话说回来,你娘为什么叫你女扮男装?”赵千忍问她。 “防止仇家追杀吧。” “你们的仇家是谁?” “不知道。我娘不说。” “你是孤儿,父母亲都是被仇家追杀致死的吗?” 百里英点头。此时的他们,虽然都还是青葱少年,但多年来各地行走驱邪除恶,生生死死的事情见多了,并不像常人那样避讳谈论生死,好像死亡这个词会灼烧他们的嘴唇一样。 作为五老峰的弟子,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是接近死亡,调侃死亡,与死亡共舞。 赵千忍问她,“又不能去报仇,这些年你那么刻苦的学习是为了什么?”
第34页 明知故问。百里英白了他一眼:“防身。为了不受你的迫害。” 赵千忍哈哈哈笑着,不好意思道:“我那不是不知道你是女孩子嘛。我要是知道,爱护你还来不及呢,哪能想着法的害你呢。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吧。咱们一笑泯恩仇,以后我会对你好点的。” 百里英看着赵千忍笑了,意思是对他那句“以后我会对你好点的”持保留意见和观望态度。赵千忍也不多说,和百里英一起笑嘻嘻的出了梅林。 自从知晓百里英女子身份后,赵千忍果然不再有事没事撩拨她,言语行为也算是有所收敛。对她好点谈不上,只是不再叫她“七师弟”了,只称“阿英”。 这次露馅事件过后三个月,一个中午,赵千忍把百里英约到了宝华峰的自雨亭,说是有事跟她商量。 百里英知道赵千忍是个大事来了不含煳的人。能约到自雨亭说,那就是大事。 吃过午饭,百里英早早到了自雨亭,赵千忍还没到。 自雨亭是宝华峰一个很有特色的建筑。天下名山僧占多,此时佛教传入东土已多年,五老峰所在山脉,不仅道教宫观多,佛教的寺庙也不少。山上修行的僧道也不乏有交集。 五老峰上凉殿、凉亭不少,其构造就借鑑了西亚风。自雨亭是一种乘凉的亭子,引山泉水从亭檐流下,在四周形成一道水帘,人在亭内可享受降温之效,在亭外亦可得观赏之乐。 这座自雨亭的柱子上提了一副对联,写的是“雨来琴书涧,风听翰墨香。”笔力苍劲,龙飞凤舞,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文人修士所写。 百里英在亭子里刚坐了一会儿,赵千忍就来了。 他比百里英大两岁,现在已经成年。他长得十分高大,胳膊上满是紧实的肌肉,这使他看上去很强壮,像猿类,并且具有潜在威胁。 “你叫我来做什么?”百里英问他。 “别这么性急嘛,来来,坐。”赵千忍自己在亭子里坐下,两条大长腿交叉搁在石几上,神秘兮兮的从衣襟里掏出一小罐“梅花酿”。 “又偷喝酒。小心我告诉二师兄。”百里英坐下,随手把芳菲剑放在石几上。 “啧啧啧!真是把好剑!”赵千忍仰头喝着酒,一边夸赞百里英的剑。“不过,我约你来商量事,你带剑干嘛?” “我刚在练剑。”百里英言简意赅,“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阿英,咱是女孩子,能不能别老把屎屁尿挂在嘴边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百里英白了他一眼。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赵千忍嘻嘻笑道:“是这样,阿英,我今年十六了,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我家里人来信,家中有事,催我赶紧下山回家。我这一走,可能就不会再回五老峰了。” “真的?”百里英眉毛上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百里英的表情让赵千忍非常受伤,“阿英,你就巴不得我快点走是吧?” “算你有自知之明。” “别这样嘛,阿英。我要是走了,谁罩你呢?” 百里英送了个“我不需要你罩”的表情给赵千忍。 赵千忍笑笑,十分真诚地道:“说真的,阿英,这两天我都睡不着觉。我挺捨不得五老峰,捨不得一起睡了八年的师兄弟们。也捨不得你。” “拉倒吧你。” “阿英,我跟你说实话。我俗姓赵,名千忍。我父亲是江北藩国的右骁卫大将军、褒国公赵奉义。我这次回去,就是跟我父亲一起上战场,开疆扩土,建功立业。” 听到赵千忍说自己的家世,百里英并不觉得很意外。她刚上五老峰的时候,赵千忍就能一眼看出她脖子上戴的玉是“稀罕玩意儿”。一般人没这种眼力。 “阿英,”赵千忍诚恳的看着百里英,腿也放下来了,端正了身子,正色道,“我邀请了阿清阿朗兄弟俩跟我一起下山,他们俩都答应了。我希望,你也跟我一起下山,去江北。我们一起……” 百里英果断打断他:“谢谢你的好意。我拒绝。” 赵千忍丢掉手里的“梅花酿”,拉住百里英的手,急切的道:“阿英,你难道就看不出来吗?……我喜欢你呀,特别喜欢。你就跟我一起下山吧。” 百里英坚定的摇头,“对不起。我拒绝。对我来说,你就是师兄。下山就等于背离师门,我绝不背离师门。” 赵千忍无奈道:“阿英,在我面前,你总是不留半分情面。我问你,你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过吗?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呢?真的想一辈子修仙吗?你现在还太小了,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好玩之处。上次我们去江北除邪,你不是说江北风光好吗?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辈子住在那里!和我一起!” 百里英再次果断拒绝。 赵千忍一屁股坐在石墩上,喃喃自语道:“阿英!你知道吗,我要是非要你跟我一起下山,我最少有一百种办法可以办到。” 百里英皱眉道:“就算那样,我也不愿意。” 赵千忍苦笑道:“就是知道你不愿意,所以我才不愿意用强啊。”
第35页 百里英轻“哼”了一声。 静默片刻,赵千忍道:“阿英,你还是太小了。不明白自己要怎么度过这一生。我真盼着你早点长大,长大你就明白了,能找到一个心意相通、携手相伴一生的人有多难。我等你,等你想通的那一天。我今天必须要下山了。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眼看真的要分别了,回想起这些年来打打闹闹的日子,百里英也有些惆怅,脸上故作轻松的道:“你多保重,六师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赵千忍道:“你也要好好保重,千万别被师父们发现你的女娃娃身份了。” 百里英道:“你才要好好保重,千万别在外面为非作歹,小心师父们亲自下山去清理门户。” 俩人道了别,在自雨亭分道扬镳。 世事弄人。 百里英没有想到,自己信誓旦旦的说绝不下山,结果两年后就食了言。 赵千忍说再来五老峰看她,再来时已经是两年后。 “什么?!你说阿英已经下山了!!!”赵千忍死死揪住一名少年弟子的衣领,眼睛发红。 少年吓得点头如鸡啄米,失了仪态。 “怎么回事?为什么下山?跟谁一起下山的?” “九……九师弟。” “果然是那个臭小子!”赵千忍气得浑身冒烟。 “是……啊。宗师兄请霍师兄一起下山,霍师兄就说了,‘刀山火海,愿随君行。’。” “……还有二师兄。”另一名弟子在一旁弱弱补充了一句。 “二师兄也下山了?!”赵千忍大惊。 “是的。……据说是九师弟邀请他一起下山的。” 刀山火海,愿随君行……赵千忍双目通红,气得一掌拍在树上,惊飞了树冠的一群鸟,扑腾着翅膀向空中飞去。 两年前,他也曾邀请公孙靖一起下山。和百里英一样,公孙靖果断拒绝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阿元那臭小子能请动他们?还一请就是一双?可气!实在是可气! 此时的江北和江东已成水火之势,各自都在想尽一切办法搜罗人才。像公孙靖和百里英这样的人一但下山投靠了江东,势必成为江北的心头大患。 百里英的天资出众先且不论,最难得的是公孙靖。他这个二师兄仙资极高,自幼博览群籍,尤好《老》《庄》。为人深居简出,孤清独立,在阴阳五行、风角星算、山川地理、行兵布阵、方图产物、医术本草等方面都颇有研究。谁要是能请动他下山,简直是如虎添翼。 赵千忍知道公孙靖志在修道,素无廊庙之志,也不热衷于菌名,而且已经被葛仙翁选为清净峰医字脉传人。他所认识的公孙靖,一向是一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模样。 他从没想过,这样的公孙靖有朝一日会离开五老峰,下山入凡尘。 关于公孙靖弃道下山一事,赵千忍想了很久,突然想到了一种不可能的可能。这种推测更加使他焦躁难安。 最后,他万般无奈的一声长嘆:“阿英!你真煳涂啊!” ☆、百年甘家村(一) 百里英、公孙靖、赵千忍再次相聚,三人一起在齐云楼吃早饭。赵千忍做东,叫来跑堂伙计,点了玉露团、枣泥拉糕、米锦、铜钱包、长生粥,又点了一屉青团。不多时,伙计送来饭食,三人一起吃得津津有味。 赵千忍是个吃饭顿顿要见肉的人,以前在五老峰,三天不吃鸡,他看见鸡毛掸子都能流口水。定期去山下农户家偷鸡吃,是他在五老峰学艺的保留节目,他偷鸡有时候偷了就偷了,有时候留点银钱在鸡窝里。难得今天他点了这么素的一桌。 此时正值仲春与暮春之交,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湘南郡歷来有清明吃青团的习俗,此地青团又叫清明粑粑,将雀麦草汁和糯米一起舂合,使青汁和米粉相互融合,然后包上豆沙、枣泥等馅料,用芦叶垫底,放到蒸笼内。蒸熟出笼的青团色泽鲜绿,香气扑鼻,是当地清明节最有特色的节令食品。 赵千忍一口吃了一个青团,无比怀念的道:“又到清明节了,真想念五老峰啊!也不晓得当年我亲手种的那些梅树、杏树、李树、桃花树,长得怎么样了。” 百里英笑道:“五老峰水土肥沃,必定长势喜人。” 公孙靖似乎心情也不错,提起五老峰,难得脸上有笑意,神色一片柔和。 江北、江东等地把清明、七月半、十月朔并称为三大“鬼节”,“鬼节”即是悼念亡人之节,是和祭祀天神、地神的节日相对而言的。人们在清明时节祭祀祖先和去世的亲人,表达祭祀者的孝道和对死者的思念之情。 清明节所祭祀的“鬼”主要是善鬼、家鬼(也有叫“祖宗菩萨”的)或亲近者的亡魂,重在表达孝思亲情。各地清明节的祭祀习俗各有不同,但也无外乎禁火冷食、钻燧改火、踏青插柳、掏井易水、整修坟墓、挂烧纸钱、供奉祭品、迎请城隍神等。 五老峰地属梅州,梅州清明习俗最有名的莫过于“蚕花会”。每年“蚕花会”,梅州城人山人海,有迎蚕神、摇快船、闹台阁、拜香凳、打拳、龙灯、翘高竿、唱戏文等十多项活动。这些活动有的在岸上进行,有的在船上进行,热闹非凡。
第36页 百里英在五老峰学艺时,被赵千忍拉着一起去逛过好多次蚕花会。当时年幼,尽管常年在山上修道,师父们又谆谆教导要静心修炼,但兰台众弟子少年人的好奇心和玩闹心却不是没有的,每次逛蚕花会,都玩得乐不思蜀。 五老峰弟子过清明节,有两个比较有特色的习俗。一是植树,二是射柳。植树发端于清明戴柳、插柳的风俗,来自于一个古老的传说。据说是为了纪念教化民众稼穑耕作的远古祖师神农氏,后来由此发展出祈求长寿的意蕴。 炎帝神农氏是五老峰道教神话中的一位重要人物,被尊为“神农大帝”,也称“五榖神农大帝”。神农氏亲尝百草,共配制了三百六十五种药,能治四百多种病,后中毒死去。传说他还发明了蜡烛,又被尊为照明之神。 五老峰弟子每逢清明插柳植树,表达了对这位本家祖师的尊敬和怀念之情。 射柳是五老峰弟子一种练习射箭技巧的游戏,平时也玩,但清明时兰台会组织一场集体竞赛。比赛的时候,把鸽子放在葫芦里,然后把葫芦高高挂在柳树上,众弟子弯弓射中葫芦,以鸽子飞的高度来判定胜负。 射柳是赵千忍最喜欢的游戏之一,提起陈年往事,他便眉飞色舞起来。说起当年捉弄百里英和众师弟师妹们的事,好几次笑得捶桌子,差点从凳子上滚下去。 百里英很是无语的看着这样的赵千忍,用筷子戳着眼前蒸笼里的青团道:“六师兄,这也能让你得意这样?你几岁了?” 赵千忍笑道:“还记得那年梅州城蚕花会吗?咱们一起翘高竿玩,还打了一架。” 百里英道:“怎么不记得?还不是你戏弄我在先,我才出手打你的。” 赵千忍道:“那你也不能动手打我。五老峰规矩,同门师兄弟禁止打架斗殴,小心关禁闭。” 百里英瞪了他一眼,道:“我打就打了,还要挑日子不成?都怪你自己讨打。” “乖乖!”赵千忍送了一口长生粥到嘴里,夸张的沖公孙靖叫道,“二师兄你听听,咱们这个七——师妹是越来越牙尖嘴利不饶人了!”他故意把“七”字拖得长长的,语气里满是戏嚯。 公孙靖看了一眼无比聒噪的赵千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们看窗外。百里英和赵千忍一起转头朝窗外看去,只见不远处安南王府的后门悄悄走出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的中年男子。头戴斗笠,看不清面目,手里拿着一柄剑。 百里英看着那顶斗笠和佩剑,疑道:“银叶苗寨的人?” 公孙靖点头。百里英看了眼公孙靖,又示意了下坐在旁边的赵千忍,用眼神交流了下,见公孙靖并无反对之意,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六师兄,你说银叶苗寨的人为何出入安南王府?” 赵千忍轻笑道:“我怎么知道。” 百里英道:“昨晚我和二师兄夜探安南王府,正巧听见了你和‘安南王’的谈话。关于安南王府里的两个假安南王,你不说明一下吗?” 赵千忍用眼角飞快地瞥了一眼公孙靖,耸耸肩道:“既然都听到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百里英道:“你六弟赵克文和银叶苗寨的人来往做什么?” 赵千忍皱眉道:“准确的说,应该是真正的安南王——宗珩——在和银叶苗寨的人来往。” 公孙靖淡然道:“现在说这些还有区别吗?” “那倒是。”赵千忍一晒,自嘲道,“我这六弟现如今长大了,心思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是不懂。” 百里英道:“真正的安南王宗珩在哪里?”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沉默了一会儿,赵千忍问百里英,“阿英,你找安南王做什么?” “找我娘留给我的那块玉。我怀疑在他身上。” “如果找到了,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回五老峰。好好修炼。” “就这样?”赵千忍摇头,又看向公孙靖。“你呢,二师兄?不回江东做国师了?” 公孙靖点头。 “你们真是无趣!”赵千忍耸耸肩,正色道,“阿英,你慎重考虑一下,跟我一起回江北,组建一个甜蜜的小家庭如何?” “别岔开话题。”百里英用筷子夹起一个青团朝赵千忍扔了过去,“继续说你六弟和银叶苗寨的事。” “有吗?明明是你在岔开话题。”赵千忍大笑着用筷子接住空中飞过来的青团,一口送进嘴里。 “在我看来,这比我六弟和银叶苗寨重要多了。阿英你就答应我嘛,看在我找你这么多年,还在打光棍的份上。” 百里英看了眼公孙靖,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拒绝。趁我还肯叫你一声师兄,你还是好好当我的师兄吧。” 赵千忍早已习惯了这种拒绝,也不泄气,哈哈笑道:“那我就只能追着你跑了,你去哪我就去哪儿。直到你答应为止。” 百里英无奈道:“六师兄,我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好不好?你不是说你爹妈还盼着你开枝散叶的嘛。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赶紧成亲,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第37页 “不行。”赵千忍歪着头笑道,“别人我不熟。再说我也看不上。”他双手指着下巴,看着百里英,像开玩笑又像认真的说,“除非青山坏烂、秤锤浮水、洛河水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南面回、三更见日头。否则我就会一直等你答应。” 百里英看着他,神情莫测。 赵千忍拿手在她眼前拍了一掌,道:“嘿!怎么不说话?感动吗?” 百里英翻了个白眼,“六师兄,你再这样下去咱俩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谁要跟你做兄弟?”赵千忍哈哈笑道,”我想跟你做夫妻。” 百里英:“……” 公孙靖听不下去了,拿筷子敲了敲碗沿,黑着脸沉声道:“吃饭。” 三人吃完饭,齐云楼的伙计果然又呈上来一个卷宗。公孙靖接过卷宗,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他目力极佳,自幼看书就是一目十行。见他合上卷宗,百里英问他什么情况。 公孙靖道:“安南王府与银叶苗寨渊源颇深。” 赵千忍对公孙靖从齐云楼买消息的手段一点也不稀奇,问道:“怎么说?” 公孙靖看了他一眼,道:“安南王与银叶苗寨头人之女杨九儿曾是一对恋人。后来此女患病故去,但安南王与银叶苗寨一直关系密切。幸州矮民一事,也与此有关。” 百里英道:“你的意思是,幸州矮民都被安南王运往银叶苗寨去了?” 公孙靖摇头,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地方。百里英凑过去一看,那一处却什么标志都没有,不禁疑道:“什么地方?” “这里曾经有一个村子,名叫甘家村。后来当地县衙对外宣称,村子里得了瘟疫,人都死绝了。成了荒村。” “既是荒村,宗珩把孩子运过去做什么?” “刚回来脑子不好使了吧?”赵千忍一敲百里英的头,“官府的说法怎可信?那是安定民心用的。什么瘟疫不瘟疫的,一听就有猫腻。师兄,快说说,咋回事。” 公孙靖摇头,“人多嘴杂,出去再说。” “你们要去甘家村吗?”赵千忍凑过来笑嘻嘻的道,“算我一个。” 百里英给了一个“你去做什么”的表情给赵千忍,赵千忍道:“怎么说这事儿我六弟也牵扯进来了,炮制矮奴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也是要管一管的。” 见公孙靖看着自己,他又忙道:“师兄你先别忙着拒绝我,带着我同行好处可是大大的有。我腿脚功夫好,人帅又有钱,走南闯北见识广,还会说各地方言。苗语也会点。保证不拖你们后腿。” 公孙靖和百里英互望一眼,对他说的其他几点不予置评,倒是会说苗语这一点,对于他们此行必不可少。 赵千忍看他们神色便知事情已成,哈哈笑道:“那咱们赶紧吃,吃完我去街上置办点东西。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出发。” 此时在齐云楼一边吃着清明粑粑、一边说着玩笑话的百里英、公孙靖、赵千忍三人怎么也想不到,接下来他们将经歷一场生死恶战。 让他们陷入恶战的另一方,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名叫芊芊。 ☆、百年甘家村(二) 百里英、公孙靖、赵千忍三人骑马日夜奔袭,很快到了地图上标註的甘家村所在地。放眼望去,房屋破落,寸草不生,果然是个荒村。 村子地理位置不错,依山傍水。村后有几座连绵的大山,村前面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经过,给村子带来丝丝氤氲的水汽。偶尔几阵风从河面吹来,吹得人身上湿漉漉、黏煳煳的,让人有一种想马上跳到河里去洗个澡的冲动。 三人骑马在村子里熘达了一圈,整个村子除了破败还是破败,看起来至少有一二十年没人居住了。残垣断壁里,依稀可以看出以前村子里大部分房子都是土砖砌的,少有几栋木瓦结构的房子,由内向外散发出一阵阵腐朽的气息。 “去祠堂看看。”公孙靖指着不远处一座保存相对算好的木瓦结构房子说道。 三人来到祠堂前,把马系在一根柱子上,走了进去。祠堂不大,根据墙角地基推算,没倒塌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三两间房。看来村里没有出过什么富贵人家,所以祠堂修得很是简朴。 赵千忍抽出腰间的骨笛,沿着祠堂四周的地里分别探了探,不多时,就指着祠堂东南角的一处道:“这里。” 百里英和公孙靖走过去,只见土堆、瓦砾、杂草堆积下,隐隐有一截人的大腿骨露出来。 三人拿剑挑了几挑,便发现了五六具搂抱在一起的人类骨骸。几条张牙舞爪的蜈蚣从其中两具骨骸黑洞洞的眼眶中爬出来,似是在抗议百里英他们打扰了它们的休眠。 “还挖吗?”赵千忍问公孙靖。 “不用了。少说有五六十个。”公孙靖蹲在骨骸前,用剑拨走蜈蚣,拿出随身携带的工具进行试验。 “什么情况?”见公孙靖眉头越皱越深,百里英忍不住问。 公孙靖沉声道:“死了十五年以上。有老有小,长者有六十岁往上,年幼的七八岁。都没有中毒迹象。也不是瘟疫。” 百里英不解:“四肢均是完好无损,也没有打斗痕迹。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38页 “饿死的呗。”赵千忍手里敲着那支骨笛,四处踱着,“这年月,到处打仗,饿死的最不稀奇。” 说话间,七八只白纸叠成、巴掌大小的纸鹤突然“扑哧扑哧”从四面八方向三人飞来。百里英闭眼默默念了一道口诀,纸鹤争先恐后飞进了她袖子里。 “怎么样?”半晌,公孙靖问她。 百里英睁开双眼,疑道:“怪了。除了这里,村子其他地方都没有人类骨骸。” “不至于吧。”赵千忍也咂舌,“看这村子规模,住个百来户人家也不足为奇。人都到哪里去了?” “全部都勘查过了吗?”公孙靖问。 百里英摇头,指了村前那条河,“那里没有。水汽太重,纸鹤没法过去。” 三人对望了一眼,脑海里都闪过一个念头。 “走吧。去看看就知道了。”赵千忍是行动派。 三人骑了马往河边赶,果然越往河边水汽越大,到距离河岸还有三五十步远的时候,水汽竟然连成了一片白雾。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哗啦啦”湍急流过的水响。 赵千忍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三人三骑都停了下来。 周围的水雾越来越重,凝成一团一团的,仿佛要化出形体来。不一会儿,三人的衣服鞋袜都湿了,整个人竟然都像从河里捞出来的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百里英隐隐觉得四周的水雾好像慢慢起了变化,隐隐透出一股诡异的红色。 赵千忍举起鹰骨笛,横在嘴边,吹了一首《破魔》。笛音悠悠扬起,时而宛若朱雀般轻鸣,宛若天籁之音。时而如刀响剑鸣,充满杀伐之气。 百里英、公孙靖拔出剑,与赵千忍围成一个三角,警惕的防备四周的越来越浓的红色水雾。 水雾里响起一阵阵铜铃声,时快时慢,时大时小。赵千忍的笛声和铜铃声纠缠在一起,相互制约,相互争斗。 水雾在他们周围变幻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形体,奔跑的动物、怪异的植物、扭曲的人物,每种形体看上去都极尽扭捏之态,绝非常态。 水雾里除了清晰的铜铃声,还有声声不绝于耳的小孩子打闹声。有时像在玩笑追跑,有时像在唱念童谣,有时又是一阵叫骂哭喊。 百里英甚至听见有个清脆的孩子声音,围着她的耳朵喊“姐姐”“姐姐”。那孩子湿漉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说:“姐姐,你留下来陪我玩游戏,好不好?” 三人座下的马匹早已焦躁不安、嘶鸣不止。公孙靖听出赵千忍的笛音在水雾里已渐渐压不住那铜铃声,忙低喝道:“勿要缠抖。先离开此地再说。” 公孙靖从怀里掏出一件丝状衣物,扔向空中。 说来奇了,这件丝衣像是有生命力般,将他们三人三骑围裹起来,保护他们不受红色水雾和魔音侵扰,一路朝村口疾驰而去。 “驴球子!我日你个仙人板板。累死爷了。” 赵千忍跳下马,一边叫骂着,一边脱下外衫丢到马背上,撒丫子往溪边跑去。刚才一阵逃命似的奔跑,跑出一身大汗,他额头上、脸上、脖子里都是汗如雨下。 他蹲在溪水边,骂骂咧咧,双手捧起冰冷的溪水洗了把脸,半天才回过神来,又往旁边的草丛里唾了一口,“真他妈邪乎!” 公孙靖和百里英牵着三匹马去饮水。马饮完水后绑在树上,躺在地上休息。这三匹马刚刚跑得几乎脱了力。 百里英取出水囊,喝了一大口水。公孙靖坐在溪水边的一个大石头上,沉默不语。赵千忍手里提着两条鱼跑过来,拉起百里英去树林里捡了些柴枝,生了一堆火烤鱼,烤衣服。 “师兄,你刚刚那件宝贝叫什么?我怎么没见过?”赵千忍一边烤鱼,一边漫不经心的问公孙靖。百里英也忍不住朝公孙靖怀里看去。 “青龙宝衣。江东王赏的。”公孙靖淡淡的说。 “青龙宝衣?”赵千忍哈哈笑道,“不就一件蛇蜕嘛。” 百里英也听说过这件仙家宝贝。前世在五老峰学艺时,听麻仙翁说起过。 据说是一条修炼了一千七百多年的青蛇,蜕下的一件蛇蜕,后来送给了一个有恩于她的道长。道长活了两百多年,死后留给了徒弟。再后来世道变幻,这件宝衣落到了江东宗家手上。 “宗师弟待你不薄嘛,二师兄。”赵千忍揶揄道,“这也算是他宗家的一件传家宝了。” 公孙靖沉默没有答话。赵千忍干笑了两声,“也不稀奇,从在山上起,你俩一直就挺黏煳的。” 百里英道:“刚刚要不是有这件青龙宝衣,我们三人只怕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不至于。”公孙靖道,“一番恶斗难免。” “那是个什么东西?”百里英盯着远处在夕阳照射下泛着金光的溪水,想着那一声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姐姐”。 “还能是什么?”赵千忍翻着手里的烤鱼道,“水邪呗。” “不是一般的水邪。”百里英说,“甘家村的变故,看来得从这水邪查起。” 甘家村的蹊跷,百里英他们自然不能去当地官府问,官府不会说实话。能说的,估计也就是“瘟疫说”的标准答案。
第39页 “要不,去镇守此地的仙门世家问问?”百里英问公孙靖。 “傻呀你。”赵千忍嘴里衔着一根草叶子,懒懒道,“官府都出面给说法了,那就不是仙门世家能压得住的事了。问了也白问。人家不会告诉你的。” “齐云楼也没查出点什么吗?”百里英问公孙靖。 “没有。”公孙靖摇头。 “那咋办?”百里英拿树枝叉了几下火堆,带出一些火星。 “咋办?凉拌。”赵千忍伸过来一只手,“吃鱼。吃完挑头去附近的镇上,我告诉你怎么办。” 三人匆匆吃了几条烤鱼,直到天黑,才牵起马,往附近的集镇赶去。 到达集镇的时候,镇上大部分人家已经熄灯就寝了。赵千忍找了一家客栈,掌柜的趴在柜檯上打盹。 赵千忍在柜檯上拍了几下,拍得“啪啪”作响,柜檯上的算盘都吓得跳了起来。 “起来数钱啦!掌柜的!” “钱!钱在哪里?”掌柜的跳起来。睡眼惺忪,找不着南北。 赵千忍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掌柜的一双眼睛总算找到了焦距。 “唷,这位客官好生面善。这大晚上的,您要几间房?” 赵千忍抱着剑,挤眉弄眼朝百里英贴过去道:“要不老规矩?咱俩一间房。” 前世师兄弟一起下山游猎,百里英的确曾经和赵千忍睡过一间房。只是那时赵千忍还没有识破她女子身份。 百里英用嘴型朝他说了一个“滚蛋”,转头对掌柜的道:“两间房。我一间,他俩一间。” “那就只能委屈二师兄了。”赵千忍耸耸肩。 百里英提着剑和竹斗笠进了房间,带上门。公孙靖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符,念了一句辟邪咒,贴在百里英房门外。符纸很快隐入木质门里,消失不见。 “还挺细心,二师兄。”赵千忍笑笑。 公孙靖沉默不语,进了隔壁的房间。赵千忍也跟着进去,把门带上,把剑放在了桌子上。 “早点睡。明天到集市上去打听消息。”公孙靖说。 赵千忍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准备上床睡觉。见公孙靖还不动作,便开玩笑道,“手受伤了,不方便脱衣服吧。我来给你脱。” “不用了。”公孙靖一弹指,熄灭了蜡烛,沉声道,“睡觉。”说完和衣而卧。 赵千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静静的躺到了床上。不多时,他听见公孙靖起了均匀的细鼾声。 呵呵。赵千忍心里冷笑。装得还挺像。 ☆、百年甘家村(三) 第二天,三人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餐,正逢镇上赶集,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声四起。三人在集市上逛了几圈,买了一些路上要用的东西。 走到一个卖糖葫芦的摊贩面前,公孙靖突然问百里英,“阿英,吃糖葫芦吗?” 百里英笑着点头,公孙靖便掏出银钱,买了一根糖葫芦递给他。 百里英低头咬着糖葫芦,赵千忍看着他突然发笑,“阿英,你今天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百里英抬起头,“哪里怪了?” 赵千忍哈哈笑道:“怪好看的。” “你也不赖。”百里英示意赵千忍回头看身后。 赵千忍一回头,“呀!”大街上一帮姑娘小姐们都惊叫起来。一个小姑娘手里捧着一捧花,羞答答的跑过来,二话不说硬塞进了赵千忍的怀里。 “行情不错呀,六师兄。”百里英嘴里啃着糖葫芦,揶揄他。 “那可不。”赵千忍朝百里英撇过头细声道,“你师兄如今可是抢手货。”说完朝送花的姑娘送出一个飞吻,拉着公孙靖和百里英逃难一样跑进了一间酒馆,酒楼外飘着一张酒旗,上书“甘家酒楼”四个大字。 上午酒馆里人不多。赵千忍丢了几锭银子,叫店小二上了两坛酒,拉住伙计道,“过来陪爷喝两杯。” 伙计陪着笑道:“爷,您看这不忙着呢。” 赵千忍塞了二两银子给他,拉着他道:“坐,跟你打听件事儿。” 伙计收了银子,笑逐颜开道:“客官您想打听什么,尽管开口。我家祖辈三代人都在这镇子上住,这镇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那就好。”赵千忍喝了一碗酒,抬眉道,“甘家村的事儿,你知道吗?” 伙计的脸色立马就变了,“甘家村?客官,您打听甘家村干嘛?那地方可够邪乎的。” “就是邪乎才打听。不邪乎我还懒得打听呢。” 伙计上下打量着赵千忍,又看了看公孙靖和百里英,道:“您三位是外头来的吧?打听甘家村做什么?” 赵千忍把几个碗里倒满了酒,递了一碗给他,“我们兄弟三个昨天打那村子外面经过,老听到有一些小孩子在叫哥哥、哥哥的,四下里又没看到半个人影,还差点给拖进河里去,所以找你打听打听。” “可不是。”伙计鬼头鬼脑的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那地方可就这么邪。这方圆几十里地村庄集镇上的人,去那都绕着走。也就你们这些不明就里的外乡人,会不小心着了那里的道。”
第40页 “什么道?” “邪魔外道呗。” “说说看。” “我可是听我家老头子说的,那甘家村……” 据酒馆伙计所述,很多年前,甘家村也曾是一个祥和安宁的小村庄。 甘家村大部分村民都姓甘,甘氏祖先是一对读书人兄弟。哥哥三十出头时考了个功名,入朝为官。弟弟读书也不错,但官运不及兄长,年近四十还未有功名。所幸弟弟懂些风水之术,靠着家里祖传的一本奇门遁甲、风水堪舆奇书,从书上学了不少本事。在哥哥的引荐下,弟弟在前朝一个将军跟前谋了份差事,哥哥也跟这位将军走得极近。 后来,这个将军在朝廷党争中落败,被革职满门抄斩。弟弟极会审形度势,料到有祸事发生,出事前就说服哥哥,兄弟俩带着妻儿家眷出逃,一路逃到甘家河,才在这里隐姓埋名安顿了下来。 甘氏兄弟临终前,当着所有族人的面,把那本祖传奇门遁甲、风水堪舆奇书烧毁了。又给家里晚生后辈立下遗言,甘家后人三百六十行皆可为,唯独不可做官、与人谋事。 甘氏后人谨遵先祖遗训,安贫乐道,此后近两百多年里再未有出仕者。 百岁光阴过隙驹。前朝覆灭后,世道艰难,甘家村里的年青男人大多被徵兵去了边关,留下老幼妇孺,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一些人甚至要经常外出乞讨,才能苟活。 也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机缘凑巧,为了谋生,甘家村人把心一横,结成团伙,干起了人牙子的勾当,百年来拐卖男女幼童不计其数,恶名远播。 拐卖儿童又叫“採生折割”,民间也叫“拍花子”。甘家村人扮成乞丐,流窜各地作案,惯用的手法一是迷药,二是邪术。中了这些邪术的儿童,往往身不由己任人摆布。 甘家村人还掌握了一种能把人变成牲畜的邪术,称为“造畜”。最耸人听闻的便是几十年前的“人狗”“人熊”事件。 当时一个地方县令出街,看到街上两个乞丐牵着两条似人似犬的东西在街头卖艺乞讨,觉得不大对劲,遂命人把两个牵“狗”的乞丐押回县衙审问。一番严审之后,才得知原来那两个似人似犬的东西,竟然是用拐卖来的三岁孩童做成的。 甘家村人把拐来的孩子先用药物腐蚀其皮肤,使其尽脱,然后用狗毛粘在孩子血肉模煳的身体上,再敷上药物使创伤平復。日子久了,狗毛和人体长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条狗一样了。 后来甘家村人招供,用这种惨绝人寰的方法“十者不得一活。若成一犬,便可获利终身。所杀小儿无数,乃成此犬。”也就是说,这两个已经变成“人狗”的孩子,只是许多遭到剥皮的孩子中,侥倖活下来的两个。 “人熊”案与之类似,区别只在于被剥皮的孩子身上粘的不是狗毛,而是一张熊皮。这样做成的“人熊”会表演杂耍,会做算术题,还会唱念童谣,为甘家乞丐赚了不少银子。最后也是被当地县衙查处了。 当时官府对于此等大恶法律甚严,《刑律》规定“凡採生折割人者,凌迟处死,财产断付死者之家。妻、子及同居家口虽不知情,并流二千里安置。为从者斩。” “人狗”“人熊”案发后,县令在开堂审理时,还没宣判,站在堂下旁听的老百姓就已经控制不住愤怒,群情激昂,推开衙役冲进大堂,将甘家乞丐一顿暴打,直接海扁成了肉泥。 县令勃然大怒,斥责百姓说,你们冲动将他们打死,等于是让他们有了善终。他们这样的人轮得着善终吗?百姓们反应过来,又无比痛恨,争相往肉泥上吐唾沫星子。 甘家村的人牙子吃了官府的亏,安静了一段时间。无奈作恶惯了,一时也难以收手。加上后来各藩王混战、民生凋敝,金银差遣下,甘家村人越发恶向胆边生。 每年五月初五,他们驾着小船到很远的地方拐骗孩子,大部分孩子转手买卖,赚取钱财。也有些孩子会带回甘家河,在河面上杀掉以祭邪神。举行仪式之后,他们就把孩子的肉丢进河里,将骨骸炼成丹药,并对外人称这种丹丸吃了可以治结核病,可以刀枪不入,可以打胎,在被官府抓住时还可以熬住大刑。靠着这些鬼蜮伎俩,甘家村人的日子在战火纷乱的年代里就这么过下来了。 甘家村变成荒村,要从一个甘姓牙婆说起。 三十多年前,这个牙婆从外地拐卖来一个长得粉雕玉琢、十分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女孩名叫芊芊,那时才四五岁,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元宵节的时候,奶妈和家里佣人带着芊芊上街看花灯,被甘婆逮着机会给拍走了。甘婆用川乌、草乌、人脑等物配成的迷药迷晕了芊芊,一路带回了甘家村。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缘分,甘婆对芊芊起了恻隐之心,没捨得把她卖掉,而是带回了家自己养着。 甘婆那时已经五十多岁,她本来有三个儿子,被江东王徵兵上了战场后,再也没回来。大媳妇、儿媳妇改嫁去了外村,三儿子还没来得及娶亲。甘婆老夫妻俩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孙子辛苦度日,后来两个孩子和老头子染上时疫,先后离去。甘婆没法,只好跟着村里的人牙子一起出去拍花子,得两个钱度日。
第41页 芊芊兴许是被甘婆的迷药迷狠了,加上一路舟车劳顿,到甘家村的时候,脑袋已经不怎么灵光。以前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只认得甘婆这个“婆婆”。甘家村的人管奶奶叫婆婆。 甘婆人聪明勤快,干了些日子的牙婆,存了一些钱。带着芊芊后,她就洗手不干拍花子的活了。安安分分的在甘家村住着,餵了几十只羊,又把别人家里没人种的地都包了过来,种了许多菜,挑到集市上去卖。 芊芊跟着王婆一起种菜、卖菜、放羊,日子倒也过得十分快活,就是脑袋里少根筋,有点傻乎乎的。村子里别的孩子当面都管她叫“芊傻子”。村里一些鳏夫老汉,也常看着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甘婆在芊芊腰带上系了一个铜铃铛,告诫她任何时候都不要取下来。 “要是你到处乱跑,叫婆婆听不见铃铛响,婆婆就拿竹枝子打你。知道吗?” 芊芊懵懵懂懂的点头,记住了甘婆的话,从此一直繫着那个铜铃铛。 日子在清脆的铜铃声里过得很快,芊芊渐渐长大了,甘婆的背也越来越驼,咳嗽越来越厉害。 芊芊虽然有点傻,但长得十分漂亮。虽然才十三四岁,但眉目间已经俨然有一股别样的风流神采。 甘婆不放心芊芊一个人出去放羊,狠心把羊都卖了,拉着芊芊跟着她一起种菜、卖菜。又託了外村的几个媒婆给芊芊说亲,想早点把她嫁出去。 亲还没说成,甘婆的身体先撑不住了。一个傍晚,甘婆带着芊芊在园子忙活,一瓢一瓢的把混过的粪水往菜地里浇。芊芊抢过粪瓢,傻乎乎的说:“婆婆你先休息会儿,我来。” 甘婆把粪桶倒过来,在粪桶上坐着,拿衣袖子擦汗。不一会儿,就听到“咚”的一声,甘婆整个人背朝后倒在了菜地里。 “婆婆!婆婆!”芊芊惊叫着,扑过来抱起甘婆,摇了半天也没反应。她力气小,抱不起也拖不动甘婆,只好回村子里叫了几个人来帮忙。 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把甘婆抬回家,又是掐人中又是按摩又是灌药,总算把甘婆弄醒了。不过人虽然清醒了,手脚却不能动弹了。 醒过来的甘婆见屋子里站着几个不怀好意的老汉,提着一股气喝骂道:“都滚出去!老婆子我还死不了!” 等人都出去了,甘婆指着大门,示意芊芊去把门栅紧了,又把家中的桌子、柜子都拖过去堵住门。芊芊一边搬东西,一边擦汗,忍不住傻乎乎的问甘婆:“婆婆,干嘛要这样?晚上有狼来吗?” 甘婆恨声骂道:“你个傻不拉叽的傻娃娃!” 芊芊向来不在乎别人说她傻,她本来就是一路傻大的。她在灶上生了火,煮了一锅饭和一碗红薯汤,一勺一勺的餵着甘婆吃了。 甘婆手脚都动不了,红薯汤餵着餵着就从嘴角流了出去。芊芊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餵着,直到把一大碗饭都餵完了,自己才去桌上匆匆扒了两口饭。 看着芊芊吃完饭,甘婆叫她去把扁担拿来,坐在她床头。 “听着,傻芊。婆婆今晚上睡不着觉,你也不准睡。咱们把灯点着,你拿好扁担,在婆婆床头坐着,一刻也不准离开。” “婆婆……真的有狼来吗?”芊芊胆子小。 甘婆艰难的点头。 芊芊大惊,跳起来喊道:“那我去叫人来帮忙!” “不准出去!”甘婆竭力嘶吼,“过来坐下!” 上半夜,芊芊抱着扁担在甘婆床头坐着,一刻也不敢放松。祖孙俩都睁大着眼睛,留神听着屋外的动静,双眼熬得通红。到了下半夜,芊芊快熬不住的时候,门外有了响动声。芊芊惊得扁担都差点掉了。 甘婆说:“好孩子,把灯台挪到婆婆床头来。咱们要是打不赢,就放火烧了这座房子,跟他们同归于尽。” 大门外响了半天,也没有把门推开。没过多久,窗户外传来斧头打砸的声音。“这帮老畜生。”甘婆双目圆瞪、咬牙切齿的骂道。 窗户很快就被砸开了,跳进来三五个衣衫不整、形容猥琐的老汉。 “芊芊!”他们下流的叫喊着,逼近芊芊。 “别过来!”芊芊举着扁担,“再过来我要打人了!” “唉哟!傻芊要打人了!我们好怕呀!”几个人围住芊芊,很快卸掉了她手里的扁担,一哄而上,把她的衣服撕得稀烂,压住四肢按在了地上…… “你们这帮老畜生!不要脸的狗娘养的……王八羔子!……我操你八辈儿祖宗!” 甘婆躺在床上,歇斯底里的骂着。其中一个人从芊芊身上爬起来,从屋子里翻出一把剪刀,拿擀面杖撬开甘婆的嘴,一把剪掉了她的舌头。 “呜呜……”鲜血四溅,甘婆头一偏,昏死了过去。 “啊——”芊芊看见汩汩的鲜血从甘婆嘴里流淌出来,吓得大叫。 “再叫把你的舌头也剪掉。”那人扬着剪刀恶狠狠的说。 芊芊闭上了嘴巴,死死的盯着甘婆。 ☆、百年甘家村(四) 惨白的月光从破烂的窗户外照进来,屋外的树丛里传来声声不知名的鸟叫。 芊芊光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胡乱穿好衣服,跑到床前,一下一下的摇着甘婆,“婆婆,醒醒……婆婆……醒醒……”
第42页 见甘婆没有回应,芊芊拿了一个饭碗,把甘婆被剪下来的舌头放进去,然后跳出窗户,往村里唯一一个野郎中家里跑去。 月亮已隐进厚厚的云层,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芊芊站在贴着神荼、郁垒两位门神的木门前,“砰砰砰”作死的锤打着。 “甘伯!开门!……甘伯!开门哪!……我婆婆舌头被剪掉了,求你给点药给我!” 门后面传来轻微的响动,但是芊芊等了很久也没人开门。芊芊坐在门槛上,一根一根拔着门前的野草。野草拔光了,等到第一声鸡叫的时候,门还是没开。芊芊失望的折了回去。 甘婆还是没有醒。芊芊从灶里掏了些草灰,洒在甘婆嘴里。又抱着扁担坐在床头,不一会就累得睡着了。 天大亮的时候,芊芊打开大门,发现门槛上放着一只药碗,碗里的药水还是温的。 芊芊端起药碗喝了一小口,苦得直咋舌。她兴沖沖的跪在地上,朝野郎中家里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便冲进屋里,把药给甘婆灌进去了。 连续三天,天刚亮的时候芊芊打开门,门槛上都放着一碗煎好的药。第三天下午,甘婆终于醒过来了。 看着忙里忙外的芊芊,甘婆喉咙里呜呜着,满是褶子的眼角淌出泪来。芊芊拉着甘婆的手说,婆婆,你怎么不跟我说实话,是他们要来呢?我又不怕他们。我只怕狼。 甘婆瞳孔放大,喉咙里苦难的吞咽着。芊芊继续说,他们又不是头一回跟我玩这个游戏了,第一次还出了血,他们给了我好多糖吃哩!他们叫我不要跟你说,不说就还有糖吃。 “呜呜……”甘婆喉咙里响动了一会儿,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当天夜里,那几个人又来了,比上次还多了两个人。他们拿绳子把芊芊绑在椅子上。芊芊大叫。甘婆在床上也“呜呜”的叫喊着。 一个人指着芊芊说,“不听话就把你婆婆……”他做了一个杀鸡的动作。 芊芊看懂了,停止了挣扎。 黑夜如此漫长。白日也如此难熬。 甘家河的水日夜奔流着,看不见来处,也看不见去处。当地老人们都说,这条河连着一条大河,大河往东流进大海。据说,很多年前,这河里走过蛟。 甘家河上有一座石桥,就叫甘家桥。这桥普普通通,唯一不同的是,桥拱上挂着两柄雌雄斩龙剑。建造石桥时,有一方士为桥卜算寿命,算定这桥六十年后必遭劫难。于是,甘家村人便集资铸了一对雌雄斩龙剑,请方士在剑身上画了符、念了咒,悬挂在桥拱正中。以警示蛟龙经过此桥时需绕行,不要破坏了石桥。 果不其然,六十年后,天降大雨,山洪瀑发,一条蛟龙由此而过,见桥拱正中悬挂的雌雄剑,便盘卷于峡涧,想堵水翻桥而去。然而当时水漫沟壑,谈何容易,这蛟龙只得冒险穿越桥拱。就在此时,一柄斩龙剑正好刺进蛟龙身体。蛟龙身受重伤,掉进了甘家河。 甘婆躺在床上,日夜听着甘家河的水响,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半年后,甘婆的手脚悄悄的好了,能动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芊芊。 芊芊每天出去种菜、卖菜,卖菜的钱大部分都被村里的人抢走了。拼死保护住的几个钱,都给甘婆买药了。 甘婆默默地喝药,默默地看着芊芊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行动一天比一天艰难。 一日夜里,甘婆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芊芊大喜,说婆婆你好啦。甘婆流着泪点头,自己下了床,从柜子里摸出一套老旧的大红衣裳,给芊芊套上。芊芊从来没穿过红衣服,高兴得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 甘婆背起竹篓,牵着芊芊站在屋外。房子已经烧起了熊熊大火,火是甘婆自己放的,她把燃烧着的灯台丢到了散发着霉味和尿骚味的被窝里头。 火光映红了夜空,也映红了芊芊的脸,她身上那一袭红衣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芊芊看着大火,拍着手叫:“真好玩儿!” 在这个没有尽头的长夜,甘婆牵着芊芊一路蹒跚的来到河边,捡了几个大石头丢进背后的竹篓里。她拉着芊芊走上甘家桥,从背后死死地用双臂箍住芊芊,纵身一跃跳进了甘家河。 甘婆家的房子,化作了一堆灰烬。 翌日,有人在河边发现了甘婆和芊芊的两只布鞋。鞋子被河水冲上岸,孤零零的卡在河岸边的石头缝里。 鞋子是甘家村里那个野郎中的大儿子甘大发现的。甘大去山里採药,在河边洗药材的时候发现了这两只布鞋。 “造孽呀。”甘大嘆了口气,把两只鞋子带回来,在后山上埋了。 那天晚上,甘大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甘家河边洗药材,一个披头散髮看不清面目、穿一身红衣、挺着大肚子的姑娘站在河中央,对他说此地即将有祸事发生,不宜久留。叫他赶紧回家收拾细软,带着妻儿老小远走他乡避难,再也不要回来。 甘大一身大汗淋漓的惊醒,鞋子都没穿,慌慌张张的跑到甘郎中房里,跟父亲说了这个奇怪的梦。 甘伯赶紧问,那姑娘长什么样?甘大结结巴巴的说,看不清,只看见腰带上挂着一个铜铃铛。 甘伯回过味来,仰头大喊一声“造孽”,便嘱咐老婆和甘大、老二、甘小妹快快收拾东西,离开甘家村。
第43页 甘郎中一家走后,第二天,甘家村的每个人都做了同一个梦。梦见从甘家河的河水里走出一个披头散髮、挺着肚子、身穿红衣的姑娘,腰带上挂着一个铜铃铛,身边还围着一堆半大孩子,有男有女,吵吵闹闹。 红衣姑娘说,你们的日子不多了。这几天你们想吃饭就多吃点饭,不想干农活就别干农活,也可以拐孩子。总之,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 有人在梦里就问了,为什么呀? 姑娘咯咯的笑了,说为什么不快活点过呢,毕竟再怎么快活你们也只能快活几天了。她说这话的时候,露出脸来。几个人像见了鬼一样大叫,“傻芊!是傻芊!傻芊索命来了!” 芊芊仰头大笑,“记住,只有七天哦。赶紧快活点过,过把瘾就死。” 次日一大早,甘家村的人个个双目红肿、披头散髮的起床了,悄悄背着包袱就往村口赶。到了村口一点数,村里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这儿了。大家互相眼神一对上,一句话也不用说,就知道昨晚上大家都做了同一个梦。 几个老汉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对后来的人说:“别跑了,谁都跑不出这个村口。”几个老妇人抱着孩子,抽抽搭搭的哭泣,眼里满是绝望。 后来者不信,带着家眷跑出了村口。果然,没跑多久就折了回来。“真邪门了!”他们把包袱扔在地上,互相咒骂。通往村外的路上被红色水雾笼罩,不管他们往那个方向走,最后都会回到村口这个老地方。 有人沮丧的说,要不从村子后面的山上走试试?咱们翻过山去。马上就有人说,不用试了,我们刚从山上下来,云山雾罩,一样走不通。 又有人颤抖着声音说,咱村里不是还有几条船吗?要不咱从河里走试试?大家都不作声了,齐刷刷地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几百号人在村口坐了半天,红色水雾仍然没有散去。人们听见红色水雾里一会儿响起阵阵铜铃声,一会儿响起小孩子打闹声。那些小孩子说着各地方言,东南西北,什么腔调的都有。 他们的声音一下子远在天边,一下子近在耳旁。就像自己家孩子那样,亲密的伏在你的耳朵旁边,咯咯的笑着、说着、打闹着,惊得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伯伯,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猴把戏吗?怎么还不去?” “姆妈,你不是说买糖油粑粑给我吃吗?怎么还不买?” “婆婆,你不是说带我去那边的湖里摘莲蓬吗?荷花都谢了,怎么还不带我去?” …… 甘家村的人像疯了一样,在村子里乱窜。但是无论他们跑到哪里,铜铃声和孩子们的笑闹声都始终不绝于耳。临近傍晚,他们一股脑的全都挤进了甘家祠堂。 甘氏祖先的牌位像一座密林一样立在高高的案几上,人们跪在祠堂里,求祖宗菩萨保佑。求了半天,祠堂里一片寂静。 人们的愤怒在阴暗狭小的空间里被集体点燃了,几个年壮的汉子和几个强悍的妇人站起来,从人群里揪出强暴芊芊的那几个人,一阵拳打脚踢。 村子里到底有多少人动过芊芊,人们不确定。但是面前这几个,人们百分之百确定他们是惯犯。几百号村人围着这几个人,操起祠堂里现有的农具傢伙,把他们打得半死,然后卸下门板抬到甘家河边,焚香烧纸,告慰芊芊。 人们把那几个半死不活的始作俑者丢进河里,希望藉此平息芊芊的愤怒。 甘家河的水静静地流淌着。没有红色水雾。没有铜铃声。没有说着各地方言的小孩子的打闹声。大家心里存着一丝侥倖,希望芊芊不要再追究了。 结果,当天晚上,芊芊在梦里又来了。她还是咯咯笑着告诉他们,“快活去吧!还有六天!过把瘾就死!” 天一亮,大家又不约而同的聚在甘家祠堂里。商议后,人们请村子里的木匠给甘婆做了一个精緻的牌位,和甘氏祖先一起,立在阴冷的祠堂里。 人们虔诚的跪拜在甘婆牌位前,不停的磕头,希望甘婆念在在甘家村住了一辈子的情分上,好好劝劝芊芊,不要再出来作恶。 就在大家虔诚祈拜的时候,一个疯婆子突然跳起来说:“你们求她有什么用?忘了吗?她根本就不是甘家人,她也是被你们从外面拐骗来的!” 人们看着她,剎那间脸色灰白。 接下来几天,芊芊每天晚上都准时出现在甘家村每一个睡着的人的梦里。芊芊总是笑着叫他们赶紧快活去,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可这种情况下,谁又快活得起来呢? 很多人拒绝睡觉,拒绝做梦。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们总有睡着和打盹的时候。所以,不管想不想,他们总是会看见芊芊。 有些人受不住了,跑到甘家河边破口大骂,朝河里扔石头、撒尿、拉屎,破口大骂。然后,岸上的人就惊恐的看见河里一个浪头打过来,把那些乱喊乱叫的人卷进河里。人们再也不敢去河边。 七日后,落日的余晖笼罩在甘家村上空。村子里安安静静,悄无声息。每一栋房子的烟囱里,再也没有升起炊烟。 ☆、芳草更芊芊(一) “就这么完了?”赵千忍端着酒碗问酒店伙计。 “完啦。”伙计酒量也不差,但跟赵千忍比起来,差了几个等级。“人都没了,不就完了吗?”
第44页 “甘家村的人,到底是怎么死的?”百里英也纳闷。 “谁知道呢。”伙计打着酒嗝说,“没一个活口。” 百里英和公孙靖对望了一眼,心中瞭然。 公孙靖沉吟道:“一念之恶,而凶鬼至。一念之善,而福神临。如影之随形,如声之应响。暗室之内,造次之间,不可萌心而为恶,不可造罪而损德。” 百里英点头,“福祸无门,唯人自召矣。” 公孙靖突然问伙计:“你说没有活口,你不就是活口吗。” 伙计红着脸挠头,哈哈笑道:“这……也被你们看出来了!几位爷真厉害!” “你就是甘郎中的后人。”赵千忍说。 伙计悄声说:“不瞒几位公子,甘大是我大伯……” 付了酒钱,伙计领着公孙靖、赵千忍、百里英三人找到了甘大。甘郎中已经故去,甘大子承父业,在集镇上开了一间医馆。甘家酒楼是甘老二开的,甘小妹已嫁作商人妇,去了外地定居。 百里英留神了下,这镇上方圆就这么一家医馆,还辐射到周边的几个村子,甘大又看病又抓药,照理说医馆收入应该不错,可几番打量下来,医馆内装潢设施却十分寒酸,不像有些地方的医馆那么庄重大气。 甘大本人一身的衣着更寒酸。一件粗布衣服,手肘、肩胛、袖口等处打了不下十个补丁,针脚又细又密,看来媳妇的针线功夫也很不赖。 甘大听说公孙靖三人师出五老峰玄真子,立马支走侄子,关上医馆大门,又叫出夫人和两个儿子,一家人端端正正的叩拜在公孙靖三人面前。 公孙靖连忙拉起甘大,到:“你这是做什么?” 甘大不肯起来,抹着眼泪说,“公子不瞒您说,我这几十年,心里头不好过呀!想我甘氏几百族人,全都丧了命。这些年来,我经营医馆,行医看病、开方抓药,除了进药材的本钱,我是分文也不敢多收,只想着造福乡里,为甘家赎罪。” “德之不厚,行之不远。”公孙靖沉声道,“甘大哥,起来说话吧。” 甘大依旧跪着,“三位公子,我知道,这些年来,是芊芊姑娘在甘家河里作怪。我听人说,那河里经常翻船,死了好多人。真是造孽呀!我每年清明都去甘家河祭拜,希望能消消芊芊姑娘的怨气,可这几年……这几年……” 甘大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百里英问,“这几年怎样?” “这几年,我在河边常看到有小孩子的衣服鞋袜冲上来。”甘大艰难的说,“有次医馆来了几个外地人,找我拿刀伤药。我悄悄的跟踪他们,发现他们绑了几个孩子,丢进了甘家河。听口音,像是从幸州那一带来的。后来,栽在河里的人命越来越多,我寻思着,这帮人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但他们……他们这是在……是在……” “养水邪。”赵千忍接过话头冷冷的说。 甘大唬了一跳,结巴道:“是……是啊。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这周围的几个村子都要完,芊芊姑娘的罪孽会永生永世偿还不尽啊。” 说完这话,七尺高的汉子,泪如雨下。甘大媳妇也跟着抹泪。两个孩子虽然不大懂大人说什么,眼见父母掉泪,也跟着掉泪。 百里英拉起两个孩子和甘大嫂,安抚他们坐下,劝慰甘大道:“甘大哥,您也别太自责了。孩子无辜,别让他们这么小就背着包袱过日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公孙靖又跟甘大问清楚了一些情况,甘大把自己知道的都事无巨细的告诉了他们。交谈完毕,甘氏夫妇强烈要求他们在家里吃饭。三人推辞不过,中午便在留在医馆吃饭。 吃完饭,三人仔细商量了一番,决定再去甘家村走一遭,彻底解决这个事情。甘大一定要跟着他们一起去,公孙靖再三拒绝,一再强调此行危险,非修道者不可勉强。谁知甘大也是个认死理的,竟要以死相逼。 最后,甘大嫂求着公孙靖说,你就满足了他这个心愿吧,你不让他去,他这辈子都不得安生。 百里英劝甘大,“甘大哥,这么明事理的媳妇,还有一双孩子,你就捨得抛下他们,去趟这趟浑水?” 甘大说,“他们一向明白我。” 公孙靖无奈点头,同意让甘大一同前往。 入夜后,公孙靖占了一个时辰,四人骑马往甘家村赶。 再一次来到甘家祠堂,甘大在祠堂里对着早已不见的祖宗牌位方向磕了好几个响头,心里默默祷念了一番。 “走吧。别误了时辰。”赵千忍叫甘大。 甘大起了身,跟着他们往河边赶去。 公孙靖在河边查探一番地形,选定了一处地方。赵千忍看着公孙靖布阵,一言不发。公孙靖布了一个颇耗灵力的困灵阵,阵法十分老道,没有几十年的功力做不出来。 “多年不见,师兄布阵的功力大增啊。”赵千忍开玩笑说。 百里英给公孙靖打下手,不时的递些东西过去。公孙靖说,“待会儿叫甘大把她引上来,超度的事儿交给你。办得到吗?” 百里英重生以后,这是头一回正儿八经的办正事,介于这具身体的灵力,也不敢打包票,只说:“我尽量。”
第45页 “必须要办到。”公孙靖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脑袋,“如果你超度不了,就只能请他引天雷。芊芊姑娘就要魂飞魄散,永无轮迴的可能了。” 百里英知道公孙靖说的“他”是指赵千忍。转头对赵千忍道:“你别瞎插手,让我来。如果我使不上力,你在边上度我一点灵力,我就谢谢你了。” “谢什么谢。”赵千忍转着手里的笛子说,“别为了一个外人跟我这么见外啊。我不高兴啊。” 百里英知道,芊芊这样的算是凶尸,而且是大凶。因为她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婴灵。人死的那一剎那,是否变成凶尸恶灵,全在一念之间。 那一念,如果情绪平静,没有怨气,抱着善意死去,即使再多的不公和冤屈加诸于身,也可以放下今生,再入轮迴。如果情绪激动,满腔怨气,带着恨意死去,也许只是一件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事情,也可让人瞬间化身恶灵,摆脱不了今生的因果。 甘婆死得很平静。因为躺在床上亲眼看见芊芊被人轮流糟蹋的那半年,她早已完成了自己今生的忏悔。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拐卖儿童欠下的冤孽太多,反而看开生死,放下一切,从从容容的赴死了。 芊芊则不同。当河水漫灌进眼耳口鼻的时候,她那消失十余年的灵识突然回来了。她不但不傻了,还想起了落河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这种瞬间的回忆,电光火石间一路追溯到甘婆拐卖她的那个元宵节以前。 她想起了自己以前生活过的那个高门大院,院子里鸟语花香,父母奶妈丫鬟追着她跑,元宵节的大街上看大戏、买花灯、猜谜语,人来人往。 芊芊愤怒了。她还年轻,不该这么死。她挣扎着想掰开甘婆的胳膊,无奈那两条胳膊像铁条一样死死的箍着她,而甘婆背上竹篓里的石头带着她们,快速的向河底的淤泥坠去。 “……婆婆……你放开我!” 芊芊的声音被河水吞没。她依稀听见甘婆气若游丝的在她耳边轻声说:“芊芊,婆婆这辈子对不住你,下辈子婆婆做牛做马偿还你……” 她知道这是幻觉。甘婆的舌头半年前就被那几个下流坯子剪断,早就不能说话了。可不管真假,她都无从分辨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摆脱甘婆的钳制,她的脚尖已经隐隐约约触到河底散发出阵阵腐臭味的淤泥…… “……婆婆……你放开我!”百里英双目涣散,下意识重复着这句话,公孙靖勐然拉住她,“阿英!” “阿英!”赵千忍意识到问题,从几步之外沖了过来,脸色漆黑。 甘大不知道怎么发生了什么,吓得手足无措,战战兢兢的问:“怎么……怎么了?” 赵千忍急得双目通红,一把揪住公孙靖的衣领吼道:“你怎么搞的?怎么不看住她?” 红色水雾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很快把四个人淹没了。熟悉的铜铃声和孩子们的笑闹声逐渐由远及近的传来。 公孙靖甩出青龙宝衣,宝衣悬浮在困灵阵上方,一层金光把四个人都笼罩起来。听到外面铜铃声和孩子们的笑闹声,甘大那一口堵在胸口的气才顺出来。 “英姑娘怎么样?”甘大焦急的问公孙靖。他少时曾外出拜师学艺,比起他爹,一身医术青出于蓝胜于蓝。一天相处下来,早已看出百里英是个姑娘。 未等公孙靖回答,他已经把住了百里英的脉,“英姑娘脉象……” “滚滚滚!”赵千忍一把推开甘大,对公孙靖道:“我强行把她逼出来。” “不可。”公孙靖制止赵千忍。 “那咋办?”赵千忍吼道。 公孙靖把百里英放平在地上,泰然道:“静观其变即可。” “操……”对着公孙靖,赵千忍硬是把涌到嘴边几百句骂人的话生吞了回去。 “你知道阿英是谁的孩子吗?”公孙靖突然说。 赵千忍没回话。他当然知道百里英的父母是谁。百里英前一世如果不是因为父母的原因,也不会那么决绝的跟着宗元一起离开五老峰。 公孙靖平静的说:“她是霍秋娘的孩子。我们要相信她。” ☆、芳草更芊芊(二)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些刻骨铭心的回忆。这些回忆,有些是甜蜜的,有些是痛苦的,还有些是压迫的、恐怖的、令人无法退却又无所抗拒的。 芊芊的灵识进入了百里英的身体。她拿捏得很准,时机也把握得刚刚好。百里英修行两世,灵识异于常人,一般情况下,也不至于被芊芊趁虚而入。只是那个晚上,面对静水深流的甘家河,百里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白石溪。那一瞬间,与白石溪有关的一些湿漉漉的回忆,铺天盖地的涌进她脑海。她沦陷了。 芊芊和百里英变成了一个人。她们在百里英的身体里共存,彼此可以看到彼此的记忆。 百里英看到,多年前的甘家村,约定的日子到来后,一身红衣的芊芊指挥一群被献祭的幼童凶灵,跑进甘家祠堂,把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五六十个人的魂魄吸食殆尽。不多时,那些人便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 没躲进祠堂里的那些人,都像疯了一样,在铜铃声的驱使下,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往甘家河里跳,全部溺毙。这些人沉入河底,没有一具变成浮尸。和祠堂里那些人一样,他们的魂魄全部被游荡在河里的幼童凶灵吸食殆尽。
第46页 百里英苦笑着问芊芊:“你这是何苦呢。造这么多杀孽。” “难道他们不该死吗?”芊芊反问百里英。 “该死。可不该这么死。”百里英小心揣度着话语说,“天道有轮迴,即便你不这么做,他们也各自会有各自的归宿。” 她想点醒芊芊,但话又不能讲的太重。想来想去,毕竟芊芊只是一个比她还小的孩子,心智不成熟。 “哈哈哈哈!”芊芊笑了,“什么天道不天道的,我没见过。也不信那些。” 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啊。百里英心里这样想。她问芊芊,“那你信什么?” “我信我婆婆说的。天地不仁。” “婆婆告诉你这句话的意思了吗?” “说了。天和地都是不仁慈的,只会眼睁睁的看着世人受苦。都是不要脸的狗娘养的。” “……” “好了好了,你也别想着教训我了。”芊芊不耐烦的说,“你自己还有心魔呢。先把你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没有?”芊芊怪笑,“如果没有,你怎么会被我乘虚而入,霸占身体?” “……” “别废话了,一起去看看。”芊芊拉着百里英,一头钻进了百里英的回忆。 一个白雪纷飞、红梅盛开的冬天。 兴庆城尚书府一个僻静的小院子里,丫头老妈子进进出出,主屋里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叫喊。 “……啊……哎唷……哎哟……” 一个穿着江东朝廷文官服饰的中年男人,抓住一个端着水盆出来的老妈子,焦急地问道:“怎么样?还没生吗?” “还没呢,老爷。”老妈子搡开中年男人,神色之间颇为镇定,“您别着急,再等等。”她伺候过两位夫人生产,见证了尚书府两位公子、一位小姐的出生,这方面经验丰富。 中年男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取下官帽丢给身后的小厮,跑到台阶下,扯着脖子朝主屋里喊道:“秋娘!你再加把劲!生完……生完我叫人炖鸡汤给你喝!” “滚……你妈的蛋!”主屋里传出一声大吼,“天杀的百里敬德……下次别再骗本姑娘给你生孩子了!!……唉哟……打死我也不生……痛死老娘了!!” 百里敬德瞪了一眼身后没忍住笑的小厮,回头朝屋里喊道:“好好好!夫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再加把劲!孩子要生,鸡汤也要喝……” 这次院子里的丫鬟老妈子都没忍住脸上的笑意,寒冷的空气里洋溢着一种欢乐的气息。 这座院子叫梅园,位于尚书府东北角,住着尚书左僕射百里敬德的三夫人。梅园本来不叫梅园,叫静园。自从三夫人霍秋娘搬进来后,百里敬德叫人移栽了几株老梅树过来,大笔一挥,把“静园”改成了“梅园”。 两炷香后,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打破了梅园的沉静。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看起来十分伶俐的丫头从房里跑出来,对院子里焦躁不安、踱来踱去的百里敬德稳稳行了个礼,“恭喜老爷!是位千金!” “千金!”百里敬德乐坏了,“好!好好!” 院子里一众小厮丫鬟老妈子纷纷行礼,“恭喜老爷喜得千金!” “好好好!赏,都有赏!”百里敬德高兴得合不拢嘴,拉住那报喜的丫头,“我宝贝女儿呢?” “奶妈正在收拾呢,等下就抱给您看。” “好好好!” 这时从房门里走出一个丫头,掀着门帘怯怯的道:“欢姑娘,三夫人叫你呢。” “去吧去吧,夫人离不开你。”百里敬德挥手。 “是。”报喜的丫头应了一声,转身进了主屋。说话的功夫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藏在身后。 “怎么又出来了?”百里敬德看她面色古怪,急道,“你扭扭捏捏个什么劲?夫人叫你进去做什么?” 林欢贼笑着亮出手里的鸡毛掸子,凑到百里敬德跟前道:“夫人说了,这回生孩子她遭了大罪。她气不过,要拿鸡毛掸子打你三下手板心。但她现在没力气,爬不起来,所以要我代劳。” “这……这……”百里敬德一脸苦笑的看着林欢,林欢朝他眨巴着眼睛道,大声道,“夫人说了,叫我重重的打。她在里头要听见响。” 百里敬德无奈伸出左手,林欢举起鸡毛掸子“狠狠”打了三下,嘴里叫着“一、二、三”,百里敬德也十分配合的大叫了三声“哎唷!哎唷!!哎唷唷!!!” 林欢打完收起鸡毛掸子,朝主屋努了努嘴。百里敬德朝屋里喊道:“夫人,你听见响了吗?你的好妹妹可是把我手都打肿了,笔都提不起来了!” 霍秋娘气急败坏的声音再一次从屋里传出来。“……死妮子!……谁叫你……打他那么重的?” 林欢耸耸肩,从鸡毛掸子上扯下两根鸡毛,放在嘴边朝主屋里吹去。
第47页 一个老妈子掀开门帘出来,朝百里敬德道:“老爷,里面都收拾好了,您可以进来了。” 百里敬德兴沖沖的跑进去,从奶妈手里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嘴角都笑得挂到了耳朵根上,连说“好好好”。 奶妈笑道:“老爷也不是头一回当爹了,怎么这回这样高兴?” 百里敬德哈哈笑道:“这回不一样,不一样!” 奶妈知趣的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哪里不一样”,只是笑眯眯的夸孩子眼睛鼻子都长得随老爷。 躺在床上的霍秋娘听见了,气闷的哼道,“照你这么说,眼睛鼻子都像他,那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咯。” “那哪能呢?”百里敬德抱着孩子凑过去,“我看这眼睛鼻子嘴巴、还有精气神,都像你。神气得很,透着股机灵。是个小美人坯子呢。” 霍秋娘笑了。脸色虽然一片苍白,笑容却十分灿烂。 “想好名字了吗?”霍秋娘问。 “想好了。单名一个‘英’字。百里英。” “百里英,”霍秋娘口中默念了一遍,“好名字。” 时光匆匆,百里英在梅园里十分快乐的长到了五岁。百里敬德教她读书写字,霍秋娘教她习武练剑,这是一段让人怀念、无比美好的岁月。 都说“饱暖大富贵,康宁无价金”,那时候百里英年纪小,体会不到这种简单朴素的幸福,可以说身在福中不知福。直到后来流落梅州街头,她才深刻的感受到,和父母在一起生活的时光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百里敬德有三房夫人。大夫人王氏是兴庆城名门之后,性情颇为敦厚。与百里敬德成亲后,三年里先后怀了两个孩子。长子不到两岁就患病夭折了,第二个孩子怀在肚子里六个月的时候,在自家园子里赏花不慎摔了一跤,摔没了。自此之后几年里,王氏一直无所出。 百里敬德对王氏颇为敬重,从不当着她的面说些什么。王氏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四处打探张罗,终于给百里敬德找了一房妾室。 二夫人罗氏出身一个落魄的,家境虽不殷实,胜在能识文断字、知书达理,且颇会持家。 罗氏嫁进尚书府后,先后给尚书府添了两个公子、一个小姐。王氏十分高兴,待三个孩子亲如己出,孩子们也与她十分亲厚。 罗氏家里有两个兄弟,王氏开口,要百里敬德在江东朝廷里给罗氏兄长谋了个不大不小的差事。后来又委託自家父亲,给罗氏的弟弟也谋了个不错的差事。自此,沉寂已久的罗氏一家算是有了起色。罗氏感念王氏的恩德,对她十分敬重。 孩子们大些后,王氏把生活重心都放在了吃斋礼佛上,家里的事情也交了大部分给罗氏打点。她本以为日子就这么其乐融融、顺风顺水的过下去了,直到有一天,罗氏忧心忡忡地跑过来跟她说,老爷要纳三夫人了。 王氏不喜欢霍秋娘。她自己信佛,虽说佛道不分家,但她就是看不惯霍秋娘身上的那股子江湖气息。最不能忍受的是,这女子行为做派毫无大家闺秀的小心谨慎,而且口无遮拦,经常对百里敬德大唿小叫,变着法儿的指使他干这干那,百里敬德还毫不在意,被她指使得团团转。 大夫人和二夫人都觉得,自打三夫人进了这个门,老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那时的大夫人和二夫人还没有察觉到,尚书府的最大的变化不是来自百里敬德,而是来自江东朝廷。 当时的江东王宗权已病入膏肓,日夜用药吊着一条命。无奈阎王叫人三更死,从不留人到五更。百里英五岁生日刚过,江东王就一命呜唿了。 宗权临终前託孤王后赵氏,把王位传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幼子。王后赵氏变成了王太后,宗权的弟弟安南王宗珩变成了摄政王。 宗权死后不久,身为江东王朝尚书左僕射的百里敬德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说,宗权不是病发身亡,而是毒发身亡。兇手正是当朝王太后赵昭昭和她的姦夫摄政王宗珩。 百里敬德拿着这封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无奈之下,深更半夜跑去找王氏商量。王氏把信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凝眉不语。 “夫人,你怎么看?”百里敬德问王氏。 王氏也不说话,起身就到烛台旁借着火把信给烧了。 百里敬德大惊,“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王氏亲眼确定信烧成了灰烬,才转头对百里敬德道:“老爷,不仅我手上的这封信要烧掉,您脑袋里的这封信也要烧掉。” ☆、芳草更芊芊(三) “什么意思?夫人。”百里敬德问。 王氏道:“老爷,如果您脑袋里的这封信不烧掉,您的脑袋就要掉了。”王氏沉思着,“不仅是老爷的脑袋,恐怕这尚书府里的大大小小的脑袋都要保不住了。” “夫人!” “老爷,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道索命符。这信上的事,不管真假,您都不要去追究了。” “夫人,事关重大,你叫我怎么不去追究?” “老爷,说句不好听的,事情再大也是他宗家的事。我们即便有心,也管不了那么多。” “夫人!”百里敬德以廉政、气节、文章名世,长于吏治,正直能谏,兼工书法、诗文、词曲。他身上有一股读书人的执拗和傲气,近于古板。很多在王氏看来完全不必要的时候,这种执拗和傲气会完全占据百里敬德的身心。而一向让王氏最头痛的也是这一点。
第48页 果然,百里敬德一身正气凛然的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叫我视之不见、撒手不管,我做不到。” 王氏嘆气,“那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还没想好,但总要先暗中调查一番,探查出事情真相。” 王氏察言观色,便知百里敬德已经铁了心要管这件事。她知道自己没法说服百里敬德,就像当初竭尽全力也没法说服他不娶三夫人一样。 那晚百里敬德走后,王氏便去佛堂抄了一晚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此之后,日夜颂佛,除了必要事务,几乎寸步不离佛堂。 百里敬德着人暗地里调查了近一年,终于掌握了赵太后谋害江东王的关键性证据。不止于此,赵太后竟然还残害皇子、勾结江北赵氏,泄露军事情报,贩卖国家利益,简直罪大恶极。 百里敬德联合朝中几个文官和门生,正准备有所动作,却被赵太后安插在尚书府的细作发现,报告了上去。 赵太后伪造了百里敬德勾结江北赵氏、泄露军事情报、贩卖国家利益的证据,几个掌管刑律的官员审问了几次后,便定了罪,除去功名,满门抄斩。 王氏委託族人,提前把二夫人罗氏的长子送往了西域塞外,又找人牙子买了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冒名顶替。霍秋娘和百里英则在百里敬德心腹的保护下,提前离开了兴庆城。临行前,百里敬德只交待她一句话,“千万护得英儿周全。” 霍秋娘不肯走,要跟百里敬德同生共死。百里敬德劝慰她说,人生自古皆有一死,今生能与你做夫妻,已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你我今生缘分已尽,只盼来世再续前缘,花前月下永欢好。 霍秋娘道了一声“老爷保重”,便带着林欢和百里英,三步两回头的离开了兴庆城。 “娘,我们去哪里?”路边一家小饭馆里,穿着一件男孩衣服的百里英稚气的问霍秋娘。 “梅州。”霍秋娘回答得心不在焉。饭馆里隔壁那桌镖师刚从兴庆城来,在说兴庆城里新近发生的事。 “我们去梅州做什么?”百里英继续追问。 “去找你娘的师父。”林欢夹了一大筷子肉在百里英碗里,小声对她说。 百里英也降低了音调,“找娘的师父做什么?” “学武艺,为你爹爹报仇雪恨。”林欢咬着牙说。她刚才也听见了,那几个镖师说,赵太后要杀了百里敬德,要把百里敬德的头颅挂在兴庆城的城门上。 “我爹怎么了?”百里英见林欢和霍秋娘都不怎么理她,不禁拔高了音调。 “你爹?”邻桌那几个镖师突然站起来阴恻恻的说,“你爹要去阎王爷那里报导了,正找你们结伴同行呢。” 林欢眼疾手快,丢掉碗筷,抱起百里英就冲出了门外。霍秋娘拔出佩剑,踢翻桌椅,和那几个伪装成镖师的杀手打了起来。 “林欢!英儿交给你了!”霍秋娘飞起几脚,关上饭馆大门,背靠在大门上,正面迎向七八名杀手。 杀手们互相使眼色,慢慢聚拢成围攻之势,“上!” 霍秋娘冷酷一笑,“哼!你们几个,还不够给姑奶奶塞牙缝的!” 林欢把百里英放在马背上,“抓好了!”自己一跃上了马背,挥起马鞭绝尘而去。 “欢姨,你不等我娘吗?”百里英大声说。 “放心。你娘会追上来的。”林欢说。 从兴庆城乔装打扮逃出来后,这不是她们第一次与太后派来的杀手正面交锋。从与杀手们数次照面的简短交流中,林欢和霍秋娘意识到,太后不仅要取她们的性命,还想夺取霍秋娘随身携带的灵玉。 赵氏贱人。林欢心中暗骂。早知她如此心狠手辣,当初就该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宫去做了她,以绝后患。 林欢带着百里英骑马跑了一天一夜,抵达了梅州城。 百里英记得,那年的梅州城很冷,到处下着雪,街头店铺的屋檐下,挂着一根根拇指粗的冰柱子。 百里英和林欢躲在梅州城西面的一个义庄里,这是林欢和霍秋娘约好碰面的地方。当时但凡大一点的城镇,都有这样的义庄。 义庄分很多种。有些是当地官府主持修建,这种义庄往往功能单一,供人寄放棺柩用。当然,棺材不会是空的,里面都躺着一具尸体。棺材中的尸体大都是一时还未曾找得好地方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乡,家人准备运回本土去安葬,或是穷得无以为殓,只好暂时寄放在义庄中。 更多的义庄是由当地的名门望族集资修建,是一种非宗教的慈善组织,属于宗族公共资产。这些义庄除了存放棺材,还救灾周急、恤孤矜寡。宗族内凡孤寡鳏独者均能领到义庄的钱粮,贫困学子甚至能在义庄的资助下上学。百里敬德少年时便是因家贫,在义庄的资助下得以上学、考取功名、步入仕途。 还有一少部分义庄,是由宗教组织主持修建。五老峰在各个藩国州郡设有上百处这样的义庄,主要是供穷人存放棺材。实在无人认领或无钱安葬的,义庄也会有人出面负责超度、安葬。这些义庄有专门的五老峰弟子管理,义庄后面还设有义宅,可供外出游猎、出公差的五老峰弟子居住。 梅州城很大,一共有三个义庄,而且是三种性质的义庄一样占了一座。霍秋娘自离开五老峰,和百里敬德结婚后,就相当于被逐出师门,能够进出五老峰自家义庄的腰牌被没收了。林欢虽然是后来自己私自下山去找的霍秋娘,但性质差不多,也算背离师门,腰牌也没了。
第49页 林欢带着百里英藏身的这个义庄是官府开的,里面停放着十多具黑漆棺材,空气里散发出一种腐朽和沉闷的气息。看守义庄的是一个头髮鬍子花白的老头。 这老头工作也算尽责,唯一的爱好就是钓鱼。也许是料定棺材里的死人翻不出什么浪,所以他经常去义庄附近的白石溪钓鱼,一坐就是大半天。 林欢和百里英在义庄等了半天,没等来霍秋娘。眼看晚饭时间要到了,估计守义庄的老头马上就得回来。林欢焦急的看了看门外,思量半天,终于下定决定对百里英道:“英儿,你娘怕是遇上了难缠的对手,我要去接应你娘。” 百里英懂事的点头。 林欢有些艰难的道:“欢姨不能带你一起走,所以你要一个人呆在这里等我们。做得到吗?” 百里英怯怯的看了看四周,刚想要摇头,林欢就厉声道:“忘了你娘这一路上跟你说的吗?你长大了,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百里英点头。这一路上的刀光剑影迫使她急速成长。 “听好了。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看守这个义庄的老头就要回来了,你要躲在棺材里,不能让他发现。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发现你就完了。懂吗?”林欢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百里英似懂非懂的点头。 林欢推开几具棺材查看了下,最后选定了其中一副棺材。棺材里躺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刚死去不久。一具跳河自尽的无名氏尸体,沿着河岸一路漂下来的,官府暂时还没找到她的家人。 “过来,躲在这里。” 百里英听话的跑过去,动作利索的跳了进去。林欢递给她一包吃的和一根稻草秆,告诉她饿了就吃,稻草秆用来吸气。 百里英坐在那死人姑娘的脚上,只觉得死人身体硬邦邦的,还透着一股冷气。不像活人身体软绵绵,有热气。她惊得一下跳起来,道:“欢姨,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我还是有点怕死人。” 林欢弯下腰,扶着百里英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阿英,不要害怕死人。死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人。懂吗?因为他们没有想法。当年我和你母亲在五老峰上学艺,我们学会的第一课,就是如何跟死人相处,我希望你也能尽快学会。你是霍秋娘的女儿,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她……”百里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姑娘,嗫喏着道:“她不会……咬我吧?” “死人又不是狗。”林欢笑了,“好了,来,深唿吸。” 百里英吸了一口气。 “跟我一起说。死人不可怕,我不怕死人。” “死人不可怕,我不怕死人。” “死人不可怕,我不怕死人。”林欢说。 “死人不可怕,我不怕死人。”百里英说。 “乖。这样就对了。”林欢摸着百里英的头,“去吧。” 百里英点点头,小心翼翼的爬进了棺材。林欢叫她把稻草秆伸出来,轻手轻脚的合上棺材盖,又四处查看了一番,便匆匆离开了义庄。 后来,长大的百里英永远也忘不了,林欢给她上的这一课,关于死亡。 林欢告诉她,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它是所有生命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要面对而且无法逃避的事情,也是每一个人必然会到达的终点。人们之所以对死亡充满恐惧,是因为死亡的未知。人们不知道人死后会去向何方,人们对死亡一无所知。 有人说,让人成长最快的方式,就是让他面对死亡。 棺材里一片漆黑。百里英靠着棺材板坐在里面,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无聊的时候,就在心里跟死人聊天。 她在心里叫这个死人“大姐姐”,问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大姐姐,你说我娘和欢姨什么时候来接我?” 死人不会说话,没有人回答她。 棺中无日月,百里英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睡了一觉又一觉,欢姨给的吃的都吃完了。终于,一个黑漆漆的晚上,欢姨来了。 林欢推开棺材盖,用一只手把百里英抱了出来。“好孩子。”她拉着百里英坐在墙角,用仅剩的一只手摸着百里英的头说。 “欢姨,你还有一只手呢?”百里英惊恐的问。 林欢的右臂不见了,被刀剑从肩膀处整齐砍下,露出森森的白骨。 “听着,英儿,”此时的林欢说话已十分艰难,“欢姨流血太多,要死了。但是你不要害怕,死不可怕,死人也不可怕……” “我娘呢?”百里英问。 “你娘……”林欢喉头颤动着,哽咽着,“也死了。” 百里英哭了。 林欢擦去百里英的眼泪,“不要伤心。我和你娘的魂魄会飞到五老峰上去,我们在那里等你。……你要自己想办法去五老峰,无论如何也要去。知道吗?” 百里英点头。 林欢从怀里掏出一块带血的玉,套在百里英脖子上。“这是你娘留给你的,戴好了……不能让任何人拿走它。知道吗?” 百里英点头。 林欢抱着百里英,把霍秋娘的遗言告诉了她。简单的几句话,说了很多遍,还叫百里英一遍一遍的背给她听。
第50页 “好了,现在听欢姨的……”林欢推开百里英,指着窗户外面的星空,“我要死在这里了……你出去……沿着那颗星星走,一直走,去五老峰……知道吗?” “知道。”百里英眼里噙着泪,紧紧拽着那块玉说。 “好了……时辰到了……走吧。” 百里英摇头。 “走吧……” “走吧……” “走吧……” 百里英抱着林欢亲了一口,扭头跑了。就像当初她娘离开她爹的时候一样,虽然三步两回头,但内心坚定的知道,离别的时候到了…… ☆、芳草更芊芊(四) “怎么样?”芊芊摇着铜铃把百里英从回忆里拉了出来,“躺在棺材里和死人一起睡觉的滋味不好受吧?” 百里英捂着胸口,缓了好久才从那令人窒息的黑暗里缓过来。事后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段经歷,但并不代表她忘记了。相反,这段经歷深深的刻在她的脑子里,并且在此后很多年里无时无刻的影响着她。 虽然自那时起,她不害怕死人了,但她害怕一个人呆在狭小空间里的那种感觉。这是密闭空间恐惧症。 恢復镇定后,百里英问芊芊,“你想怎么样?” “原来你是个小偷啊。”芊芊突然笑了,“你偷了这具身体。这个身体本来不是你的。” “那又怎么样?” “我也喜欢这个身体。你出去,让给我行啵?” 百里英沉声道:“不行。” “那你是逼我用抢的咯?” “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芊芊和百里英在荒芜的意识世界里打了起来。百里英挥舞着芳菲剑,芊芊的武器是她十个手指上长而坚硬的指甲。她们打得昏天暗地,难分胜负。 几十个回合后,芊芊瞄准机会,伸出凌厉的五指向百里英胸前抓去。百里英双脚点地,快速的往后面移动,避开芊芊的突然袭击。就在芊芊的指甲刚刚碰触到百里英胸前的衣服时,百里英脖子上戴的那块玉突然向外发出一股强硬的力道,猝不及防的芊芊被这股野蛮的力道狠狠地震了出去…… “阿英……!” “阿英!” 百里英的意识渐渐收拢,眼皮下的眼球快速转动,睫毛一颤一颤的,然后突然睁开了双眼。 “英姑娘!”甘大喊。 百里英环顾四周,她正躺在公孙靖腿上,赵千忍和甘大围在旁边,脸上是忍不住的高兴。 “糟了。”百里英一下坐起来,飞速打量周围,“芊芊呢?” “芊芊姑娘不在这里呀。”甘大说。 “不对。”百里英皱眉,“她就在附近。而且受伤了。” 周围的红色水雾渐渐散去,百里英果然在不远处的河滩上发现了一身红衣的芊芊。她躺在地上,双膝屈着,那姿势就像一个临产的孕妇。 由于隔得太远,众人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不断的用长指甲抠抓自己的腹部。 “不好!”公孙靖低喝一声,向芊芊奔去。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公孙靖和百里英、赵千忍、甘大赶到的时候,芊芊的指甲已经把自己的红衣抓破了,肚皮也抓破了。一个婴儿的头部从她肚子里钻出来。 婴儿的瞳孔血红,脸上带着一种睥睨众生、无与伦比的冷酷,绝不是一个婴儿该有的表情。 “婴灵出来了。”公孙靖抛出青龙宝衣,往婴儿头上罩去。百里英也咬破手指,匆匆画了一道银符,朝婴灵头上飞去。赵千忍横起笛子,缓缓吹起了一首《回心》。 公孙靖和百里英动作快,婴灵动作更快。他从芊芊肚子里爬出来,一下跃出几丈远,匍匐在怪石嶙峋的地上,沐浴着清冷的月光,冷冷的与百里英等人对峙。 几道银光飞来,百里英的银符被击得粉碎,青龙宝衣也折回到公孙靖手上。 “谁?”赵千忍大喝。 夜幕下,河滩上突然多出了十来个黑衣蒙面人,刚才的暗器正是出自他们之手。 公孙靖、百里英、赵千忍拔出各自的佩剑,迅速与这帮人交上了手。来人武功都不弱,但与百里英他们不是一个路数。不似修道中人,更像江湖门派。 缠斗之下,一个蒙面人抱起刚出生的婴灵转身就跑。百里英分不开身,只好叫:“六师兄!快去追!”赵千忍也不恋战,收回剑势,拔腿便去追婴灵。与公孙靖和百里英缠斗的黑衣人也各自分出几个,一起去追赵千忍了。 “芊芊姑娘不行了。”甘大见他们都跑远了,急得在一旁大喊。百里英回头看了一眼甘大和芊芊,停下脚步,对公孙靖道:“你去追婴灵!我照看芊芊!” “自己当心!”说话间,公孙靖已奔出老远。 甘大抱着芊芊,茫然的用一只手去合拢她撕破的肚皮。死人不会流血,但在此时的甘大看来,不会流血的芊芊更让他着急。 “甘大哥……”芊芊叫甘大。 “在,在,我在!”甘大点头如捣蒜。
第51页 百里英把手放在芊芊的灵脉上探了探,知道她气数已尽。 “甘大哥,”芊芊平静的说,“这下我是真的要死了,是吧?” 甘大不住的摇头。百里英对芊芊说:“你时间不多了,有什么话赶紧说吧。”对待生死,她一向冷酷、直白。从不编织谎言。 “阿英姐姐,甘大哥,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我求你们两件事,请你们一定要答应我。” 甘大点头,“你说吧,芊芊,不论什么是,甘大哥一定给你办到。” 芊芊感激的看着甘大,又看向百里英。百里英虽然没有点头也没有答话,但芊芊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意思。事有可为有不可为,可为之事她百里英一定会办到。 “阿英姐姐,那个孩子不是我自己要生他下来的。”芊芊的脸上覆盖着一种迷茫,“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出去了肯定要害人。……你们找到他,杀了他吧。让他下辈子去投个好人家,找个好妈妈,好好待他。” 百里英点头。就算芊芊不说,他们也断不能留那婴灵在世上。 婴灵是什么?灵窍未开,灵识不全,任性妄为,无法无天。自古以来,歷朝歷代,但凡婴灵出世,哪次不是血流成河、哀鸿遍野?五老峰近几百年来一共处理了五六起婴灵案,每次都要折损一批子弟。 “阿英姐姐……”芊芊的声音越来越细。百里英双手握住她的右手,隐隐的输了一些灵力进去。虽然明知无济于事,终究是不忍心。 “别做无用功了,”芊芊摇着头说,“我是想告诉你,在你心里,我发现了一个地方。……那里布满了灰尘,看不清原来的面貌。” 百里英脸上一片迷茫。 “我……”芊芊从百里英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淡淡笑道,“婆婆说过,灰尘多了不干净,我就给你拂了拂……” “谢谢你。”百里英点点头,机械地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谢什么,该不该谢。别人既是一番好意,总要说声谢谢的。 “甘大哥,我也求你一件事,”芊芊的身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腐烂,“这件衣服是我婆婆的,你把它和那两只布鞋一起埋了吧。” “布鞋?”甘大想起那些遥远的记忆,摇头道:“埋在地下几十年,只怕早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没有……烂,还在……老地方呢……” “好的,甘大哥一定给你办到!” “谢谢你,甘大哥……谢谢……你家的药……” “芊芊!芊芊姑娘!”甘大紧紧抱着芊芊,很快他怀里便只剩一具白骨。几个眨眼的功夫,白骨也不见了,骨灰在明亮的月光下化作星星点点,飞舞着融进了甘家河。 “我去找我婆婆了。”百里英和甘大依稀听见芊芊笑着说。 甘大抱着怀里那件破败不堪的红衣,捶胸大哭:“芊芊姑娘啊!” 百里英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铜铃,默默地收进干坤袖。 不远处的甘家河静水深流,一缕暗红的霞光映在河面上,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百里英和甘大一起,找到了多年前甘大埋在山上的那两只布鞋。果然如芊芊所说,布鞋还好好的,没有腐烂。甘大用手刨了个洞,把那件红衣和两只黑布鞋埋在了一起。 甘大把泥土摊平了,不筑坟包,也不立墓碑。他跪在芊芊坟前,一把一把的抹着泪,“芊芊姑娘,你安息吧。下辈子再给人做女儿,出去一定要死死抓住爹妈的手,千万不要松开……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再让人骗走了……” 太阳升起来了,金灿灿的阳光洒在甘家河上,河面上像铺了一层碎金子。河里被献祭的孩子们的怨灵,昨晚已全部被婴灵吸走。恢復了平静安宁的甘家河,在久违的阳光下散发出水草芬芳的味道。 百里英站在山坡上远远望去,甘家村的废墟上,一夜之间已经被茂盛的青草覆盖,各种颜色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中,在清晨的微风里摇曳生姿。开阔的天地间,时光仿佛一下子倒流回到了两百多年前,落魄书生甘氏兄弟带着族人一起逃难到这里,发现了这个青草芬芳、鲜花盛开的地方,从此安顿下来…… “阿英——” “阿英——” 赵千忍聒噪的声音打破了山坡上的宁静和百里英的遐想。 公孙靖和赵千忍一起走上山坡,看见百里英和甘大,赵千忍嗔怪道:“你们怎么跑这里来了?害我们找老半天。又怕你们出什么事。” “怎么样?”百里英问公孙靖。 公孙靖摇头。 “气死我了。”赵千忍哇啦啦的说。原来他和公孙靖二人追着那帮挟持婴灵的黑衣人,一路跟踪,一路交手,打打停停,停停打打。追到镇上,那帮人兵分两路,赵千忍和公孙靖也只好兵分两路去追。结果追了半天才发现,婴灵根本不在这两伙人手上,也不知道途中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他们什么人?有眉目吗?”百里英问。 公孙靖递了一个梭形暗器给百里英,她拿着翻来覆去看了两眼,忍不住皱眉道,“银叶苗寨的人?”说完去看赵千忍。
第52页 “嗳,别看我啊,”赵千忍举起双手,“我是真不知道。” 百里英把暗器递给公孙靖,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水,陷入沉思。 “想什么呢?”赵千忍站在旁边,用手肘拐了拐她。 百里英看他眼睛就知道他嘴里马上要说什么话,立马张嘴堵住了他的话头,“不是想你。” “不是想我,”赵千忍怪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甘大,“难道是他?” 甘大看看赵千忍,又看看百里英,摆着双手涨得满脸通红。 赵千忍笑着拿笛子轻敲了下甘大的头,“想什么呢?什么也不准想。听到没?” 百里英捏住赵千忍手里的笛子,指向河面。“别欺负人。我跟甘大哥一样,想芊芊呢。” “芊芊都没了。你就不能多想想你眼前的人吗?”赵千忍的手指这次指着自己,摇头晃脑用一种滑稽又饱含深情的语调念道,“满目芊芊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百里英但笑不语,脑中响起芊芊说的最后那句话,“我去找我婆婆了。”她不解,为什么生命的最后时刻,芊芊要去找甘婆,而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后来她想明白了,对芊芊来说,养育之恩远重于生育之恩。她被甘婆拐走的时候,年纪太小,对父母的印象十分模煳。虽然后来恢復灵识,想起来了,却早已记不起父母的模样。 她看过芊芊的记忆。记忆里,芊芊的亲生父母只是两个模煳的轮廓。远不及甘婆那样可亲、可爱、可及。 芊芊算是邪灵。邪灵并不可怕。因为邪灵从他变成邪灵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智就已经停止了进化。芊芊虽然积累了滔天的恨意,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比起对那些强暴她的人的恨意,她更感谢甘婆含辛茹苦把她养大。而比起甘婆的养育之恩,甘婆拐卖她的那点行径,她早已不介意。 她最美好的回忆,就是甩着狗尾巴草在山坡上放羊、扑蝴蝶,还有和甘婆一起拿着粪瓢浇菜,等菜长好了就用箢箕挑着去集镇上卖。她喜欢看着地里的红薯苗慢慢长大,喜欢喝红薯汤、吃烤红薯。这些都是她那短暂人生里最美好的回忆。 比起各种各样的邪灵,活人反而更可怕。因为人只要还活着,直到他断气的那一刻,他的思维就在不断的变化、进化,会生出很多恶念、执念、妄念。一念之间,风生水起。一念可以兴邦,也可以丧邦。这世间,恶人比恶灵更可怕,活人比死人更难缠。 前世百里英跟师兄弟一起下山除邪,路过一个地方,住在那山里的山魈,他们有事的时侯,要跑到山下人家里借锅子和碗筷。他们的样子很丑陋,矮矮的,就像人倒着脚走来。讲的话人们也不懂,必须要用手去指要借的东西。那些山里头的人都知道,有些心眼不好的人,就准备了一套纸做的锅、纸做的碗骗他们。 山魈借到了锅碗,就很高兴的借回去了。结果火上一烧,纸煳的锅碗就烧坏了。可是山魈非常守信用,使了些术法,有钱人家的锅碗就到他那里去了。但是他们一百里范围以内不偷的,他们要到外地弄个锅碗来还你。许多山里的穷人,都拿这些纸煳的玩意骗山魈。所以鬼不可怕,而人是真正的坏,连鬼都要骗。 思及此,百里英轻声念了一句诗。 一阵夹带着清新水汽的河风吹来,赵千忍高声问:“你刚刚说什么?” “仁风吹靡靡,甘雨长芊芊。”百里英说,“小时候我爹教我念过的一首诗。” ☆、千秋西岭雪(一) 追踪婴灵一事,公孙靖和赵千忍回来后各执一词,但结论是都没追到婴灵。 百里英心里起了疑云。以他们的道行修为,不可能让婴灵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无功而返。直觉告诉她,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在说谎。而他们都难以自证清白。 百里英她自幼在五老峰长大,接受的是最正统、最严格的道法自然教育,这种教育强调天道。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天道是什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 关于天道,玄真子的解释是,天道是天的运动变化规律,是万物的规则、万物的道理、万物的本源和始基。是一种能量的守恆。天道超越时间、空间、运动和因果,是不可见、不可闻、不可描述、不可思议的一种绝对存在。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下济而光明,人世间的阴谋与天道比起来是十分渺小、微不足道的,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人明白了这个规律,便可通一道而齐万道,此道即天道。 多年前,甘家村人在甘家河上修建石桥,为了防止走蛟而在桥拱上立下一雌一雄两柄斩龙剑。后来甘家河发洪水,果然有蛟龙借水势走蛟化龙,却被甘家桥上的一柄斩龙剑斩杀于桥下。蛟龙多年修行毁于一旦,心怀怨愤,化作恶灵,盘踞在甘家河底作祟,危害世人。 机缘巧合之下,有甘家村人发现了甘家河底的邪灵,便开始拐卖儿童,以幼童性命祭祀邪灵。他们所谓的河神,其实就是蛟灵。蛟龙与甘家村的恩怨是非百年来不曾停歇,甘家河里死于非命的人也越来越多。 百里英、公孙靖和赵千忍三人在甘家河设了一个阵法,暂时压制住了蛟灵。但压制得了一时,压制不了一世。公孙靖建议,还是要写信去五老峰,请一位道行高深的师父来度化蛟灵。
第53页 五老峰弟子行事,哪怕是兇恶的邪灵,也是以度化为上,不到万不得已不忍心见到任何形式的魂飞魄散。一旦魂飞魄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回归于无。 甘家村事情一了,离开重新恢復生机、一片安宁祥和甘家村,百里英等人回到集镇上稍作休整,便与甘大辞行,继续往西南方向追踪婴灵了。 想要追踪婴灵并不难。婴灵是由甘家河底无数早夭孩子的怨念集结而成,且经过几十年酝酿发酵,怨气冲天。百里英手上有一件可以与婴灵建立联繫的物品,就是芊芊身上的那个铜铃。 只要在铜铃上施以特定咒语,很容易就能感知婴灵的方向。不过,这么做虽然简单有效,缺点在于婴灵同样很容易就能感知到他们。 连续五天,他们快马加鞭,追着婴灵一路向西南而行,进入了山高路险的巴蜀地区。巴蜀山川,自古有雄险幽秀之称。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剑阁天下险,夔门天下雄。在艰难的蜀道行进了两天,他们来到大邑县境内。 婴灵现世是大事,单凭个人之力难以降服。公孙靖提议,先去找镇守巴蜀地区的仙门世家西岭孙氏,这个家族近几百年来常驻巴蜀,对此地的情况了如指掌。有他们相助,事情可能事半功倍。百里英和赵千忍都没有表示异议。 公孙靖写了一封拜帖,捲起来藏进一截芦苇杆里,密封周全。赵千忍吹响骨笛,唤来一只山鹰,把芦苇杆绑在鹰腿上,那山鹰便展翅向西岭雪山飞去。 西岭孙氏的大本营建在西岭雪山。西岭雪山俗名大雪塘,位于大邑县境西北中山后。冬季积雪如银,周围可数百里,三面皆壁立千仞,只有一面可登绝顶。山中有清水一池,名叫九龙池,四时不溢不涸。登上若大声唿叫,冰雹立至。 两日后,公孙靖等人在县城里约定的“映雪客栈”等到了西岭孙氏派来的援兵。没想到,西岭孙氏的大家主孙大宝亲自来了,还带来了自己的儿子孙湛和一众族中子弟。 孙大宝四十多岁,长得高大魁梧,额头宽厚,眉骨突出。他穿着一件胭脂红孙氏家服,胸前印着图腾,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既具儒雅气,又有骁勇风。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手掌上尽是常年拉弓射箭磨出来的趼子。 他儿子叫孙湛,十四五岁,穿着一件和他父亲同款的胭脂红色孙氏家服。头上戴一顶毡帽,眉如新月,口点硃砂,一双动人的大眼睛,如同秋日深潭中的潭水一样清澈透亮。是一个十分活泼的少年。 孙大宝本来不叫孙大宝。他本名叫孙潜,字无浪。因家里三代单传,他奶奶和他娘把他看得特别宝贝。他少年时曾在五老峰学艺,他奶奶和他娘亲不顾劝阻,数次跋山涉水去学校看他,见到人后,一左一右搂着不肯撒手,声泪涕下,一口一个“宝宝”、“大宝贝”。 兰台同期的学子,有很多是驻守各地的仙门世家子弟,同学之间开玩笑,互相打趣就叫他孙大宝。 这些子弟学成下山后,接过父辈衣钵,相继成为各大仙门世家的大家主,彼此见面称唿还是没改口,“孙大宝”这个名字就从五老峰山上一直叫到了山下。 孙大宝本人对称唿也无所谓,用他的话说,就是个称唿,只要他们高兴,随便他们怎么叫。久而久之,孙潜的大名反倒没什么人记得了。 孙大宝长公孙靖十余岁,算是师兄。公孙靖和赵千忍在五老峰学艺的时候,孙大宝早已学成下山,驻守巴蜀,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公孙靖等人后来下山游猎,降妖除魔,干了几件轰动一时的大事,所以孙大宝对这两位同门师弟的大名早有耳闻。 孙大宝向公孙靖和赵千忍介绍了孙湛和几位族中子弟。孙湛大大方方的跟公孙靖和赵千忍行了礼,另几位族中小辈则稍显紧张。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九指神医”活生生的站在眼前。 公孙靖看着孙湛行礼的动作,感受着周围的气流变化,突然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精光,右脚向前迈了一步。 孙大宝不动声色的侧移一步,正好拦在公孙靖和孙湛中间,指着另一侧的百里英,问道:“不知这位是?” “阿英。我徒弟。”公孙靖说。 他一向如此,对于不想多说的人和事一律作淡化处理。孙大宝见他不再上前,眼中流露出难以察觉的感激之情。 一行人互相介绍了一番,便一起在客栈里安顿下来,喝酒吃饭。孙大宝叫族中子弟呈上几坛酒,说是特地带来的,给赵千忍品品。赵千忍喝了几口,连贊三声“好酒”。 孙大宝也是个酒中英雄,大笑道:“此酒乃是用巴蜀特产的谷物和西岭雪山上的雪泉酿造,确实是绝品!” 赵千忍本来就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的人,碰到这么好的酒和豪爽的酒友,立马开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得兴起。特别尽兴处,还一拍桌子感嘆了一句:“平湖出险川,地上九重天。荡气回魂物,此酒乃川王!”看他那笑傲九天的架势,只差没站在桌子上去说了。 百里英和孙湛有一没一的聊着,藉机打探此地的风俗人情。公孙靖大多时候沉默不语,偶尔插一两句问话。 “你说这里啊?”孙湛指着脚下,对百里英说,“这地头上最近最热闹的事情就是换县官了。来了个新县官。”
第54页 百里英看着孙湛,见他神色揶揄,知道他接下来又要讲笑话了。果不其然,孙湛开起了县官的玩笑。 “这新县官啊,四十出头,没读什么书,年轻时就游手好闲,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家里世代贩盐,仗着有钱,买了一个官做。到任后,他精心收拾了一番,去拜见州官。州官问他,贵县风土如何?他说,本县风沙不大,尘土也少。州官又问,春花如何?他说,今春棉花每斤二百八。州官问,绅粮如何?他说,小人身量要穿三尺六。州官问,百姓如何?他说,白杏只有两棵,红杏倒不少。州官生气的说,我问的是黎庶!他恭敬地答道,大人问梨树,有、有,梨树很多,只是结的果子太小。州官火了,厉声问道,我不是问杏树梨树,而是问你的小民!他连忙站起来,弓着腰答道,小的小名叫二狗子!” 孙湛很会讲故事,模仿人物对话手舞足蹈、声情并茂、惟妙惟肖。百里英被他逗笑了,“一地父母官,如此煳涂,成何体统?” “这世道,哪里还有什么体统不体统。”孙湛夸张的说,“还有个更奇葩的‘五大天地’呢!” “什么‘五大天地’?”百里英问。 孙湛说,上任县官只爱喝酒,不理公务,却专门勒索财物,是个十足十的贪官。每到一地为官,恨不得上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噼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百姓无不怨恨。在他卸任调离之际,民众按老例赠送德政碑,碑上写着“五大天地”四个大字。 县官不解其意,士绅民众齐声道:“您刚到任时,金天银地。住在官衙时,花天酒地。坐堂断案时,昏天黑地。百姓含冤时,恨天怨地。如今卸职了,谢天谢地。” “瓜娃子!”见孙湛说得口无遮拦,孙大宝借着酒劲一拍他脑袋,骂道:“抖什么瓜话?瓜不兮兮的!” “爹!”孙湛捂着脑袋申辩,“我哪里抖瓜话了?明明就是实话实说!” 赵千忍抖着酒碗大笑:“你老巴子吃多了酒,火撒撒的,不要惹他。” “就晓得喝酒!”孙湛嘟嘟囔囔的道,“小心回去了又爬不起来。” 孙大宝瞪了他一眼,继续举着杯盏和赵千忍称兄道弟。 酒足饭饱,一行人在客栈歇下了。 ☆、千秋西岭雪(二) 是夜,月高星稀。 和衣而卧的公孙靖听到窗户外的响动,悄悄出了门,尾随前面的黑影来到一处十分隐蔽的石林。 “主子!”孙大宝双膝跪地,双手抱拳,朝公孙靖行礼。 公孙靖手一挥,“不必多礼。” 孙大宝动容,“多年不见,孙某人想您想得紧。您这几年可好?” “起来说话吧。”公孙靖虚扶起孙大宝,“出门在外,你我以师兄弟相称就好。” “属下谨记。”孙大宝面色恭谨,小心问道,“不知主子此行为何要假扮他人?” “我自有计较。你小心些,别漏了马脚。” “属下知道了。” “好了,说说那孩子的事吧。” “我就知道,瞒不过主子您。”孙大宝苦笑,右手有些微抖,“说起来,这也是一件家丑,本不该说出来让您见笑。只是这回婴灵现世,天下只怕要大乱,我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那孩子,”孙大宝有些艰难的启齿言道,“其实是个……半妖。” 公孙靖点头。白天刚见面时,他已经发现了。虽然这孩子隐藏得很好,但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他父母是什么人?” “他、他父母……”孙大宝憋得满脸通红,说话开始结巴。 “就算你不说,我也可以查到。” 孙大宝嘆口气,低声道:“湛儿他父亲,是蜀山里一只修炼多年、化成人形的白狼妖。他母亲……嗳,仔细说起来,这件事情的起源在我,都怪我……” 孙大宝给公孙靖讲了一件压在他心头的陈年旧事。 三十多年前,作为巴蜀西岭孙氏的唯一继承人,和其他仙门世家的子弟一样,孙大宝被他父亲送到五老峰学艺。但凡世家子弟,想要继承大家主之位,必须获得五老峰的认可,这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世家子弟在五老峰学习期间,除非常之事不能私自下山,这是规矩。只有极个别情况,五老峰才准许没有毕业的学生下山探亲,那就是双亲病重或亡故。 十六岁那年,孙大宝收到西岭来信,说是母亲病重,盼他回去。五老峰批准了他一个月假,他马不停蹄的往家里赶。 孙大宝的母亲是出自巴蜀仙门世家的名门闺秀,年轻时气质如兰、淡雅似仙,是巴蜀地区有名的美人。他知道,这回母亲的病根全在他。 他家三代单传,母亲自幼把他看得很重,自从他上五老峰学艺,母子俩路途遥远终日不得相见,母亲终于忧思成疾。 孙大宝骑着马日夜赶路,抵达了蜀地界。 那日,他骑着骏马在密林里疾驰,突然听到远处有断断续续的狼啸声。他从小被他奶奶和母亲惯着,胆子大得很,当下便悄悄的下了马,循着声音摸了过去。
第55页 摸到河边一看,原来一只巨大的白狼躺在河边,一只前爪不知怎么受了很严重的伤,殷红的血流淌进河滩边的乱石堆里,引来了一些山里嗜血的动物觊觎。 孙大宝自幼在蜀地长大,八岁才上五老峰。他自小跟着他父亲降妖除魔,心知这体型巨大的白狼不是一般的狼族,定是修炼了多年,有灵性的。此番遭难,也是一个劫数。转念间,只见一条手臂粗的梭老二缠上了白狼的脖子,想趁机抢夺白狼体内修炼多年的灵丹。 当地人管蛇叫梭老二,也有叫梭梭的。孙大宝小时候随他爹在蜀地游山走水,好几次被梭老二叮过,靠着家里祖传的灵药才捡回一条命。所以他一看见梭老二就来火,还特别火大。 见那梭老二死死咬着白狼的脖子不松口,孙大宝气不打一处来,拔出佩剑冲上去就舞出了一道剑网。 那梭老二刚开灵窍,修炼时间不长。几个回合下来,知道自己不是孙大宝的对手,吐着信子灰熘熘的滑进了山林里。梭老二跑了,其他想藉机沾点便宜的兇恶动物,也纷纷避开了。 孙大宝检查了白狼前腿的伤口,伤口虽深,但并未伤及筋骨。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创伤药,洒在伤口上,又撕破了自己的衣裳给它包扎好。白狼脖子上被梭老二咬出的几排牙印,他也细心的抹上了西岭孙氏秘制的治疗蛇毒的药。 做完这些,他便对白狼说:“白狼兄,你的伤势已无大碍。我娘病重在家,我急着回去见她一面,不能守着你了。你不必担心,我给你在此地布一个阵,可防住这山里一般妖物。两日后,这阵法自然会消失,那时候你将养的差不多了,可再自行离开。” 白狼一双眼睛盯着他,无怒无喜。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 孙大宝布好阵法,与白狼道了别,便跨上马背疾驰而去。白狼目送他离去,直至那背影看不见了,才把头埋在腿上闭目休息。 没多久,马蹄声復又响起,白狼立马抬起头,只见孙大宝又满头大汗的折回来了。 “白狼兄!差点忘了,还有个事儿没弄巴实!” 孙大宝从马背上跳下来,丢了几只刚打的山鸡野兔在白狼面前,哈哈笑道,“你又动不了,没法自己找食,两天没得吃的,估计就得撬杆儿了。” 那几只活物还没完全断气,热气腾腾的,是用弓箭猎来的。 “好啦!这下我是真的要走了!我妈还在等我呢。”孙大宝再次与白狼道别,飞奔而去。 与白狼分别后,孙大宝又在蜀道上行了两日。第三天,当他行至一处密林里,周围突然响起一阵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警觉的拔出佩剑。突然,胯下马匹受惊直立,把他摔下来了。 他掉在草丛里,就地几个打滚,发现原来是一条手臂粗的梭老二缠上了马腿。 “狗日的!”孙大宝骂道,这不就是两天前纠缠大白狼的那条梭老二吗,居然跟了自己这么久都没发觉。 孙大宝正要挥剑去砍那条梭老二,只觉得眼前一闪,什么东西从头上的树上掉下来,缠上了他的脖子。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居然又是一条手臂粗的梭老二。 孙大宝一边用手抓住蛇身,一边挥剑。可那梭老二行动十分迅速,蛇身越缠越紧。很快,孙大宝手里的剑都握不住了。 “狗日的……”孙大宝说了最后三个字,那黑蛇张大嘴,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失去意识前,他看见密林里忽地跳出一个白色人影,挥着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沖了过来。 意识昏昏沉沉的,也不晓得过了好久,孙大宝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一个人宽阔的肩膀上。 这人穿一袭白衣,背着他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一脚深、一脚浅的,慢悠悠的走着。 “醒了。”白衣人回头看他,粲然一笑。 孙大宝一下子被这个好看的笑容晃醒了,疑道:“你是?” 白衣男子说:“你被蛇咬了。我路过救了你。” 他看上去二十七八岁,身形高挑,气质出众。 “谢谢兄台了!”孙大宝想起那两条埋伏他的梭老二,心里暗骂了几句,右手忍不住去摸脖子上被咬的地方。伤口上包着几层布,看样子是白衣人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的。 “伤口处理过了。”白衣青年说,“用的你自己随身携带的药。” 孙大宝讶道:“兄台懂医术?” “略知一二。”白衣人十分谦逊。 孙大宝点点头,突然想起来,大叫道:“我的马呢?” 白衣人说:“毒发身亡了。你携带的药量有限,只够救你一个。” 孙大宝在心里再次问候了那两条梭老二。他问白衣青年:“兄台是何许人也?敢问从哪里来,往何处去?” 白衣青年说,他家世居峨眉山,是修行中人。此番下山是四处游猎,猎魔降妖,增长见识。 孙大宝一听,原来是同道中人,心里很是高兴,便同他攀谈起来。 青年问孙大宝姓什么,孙大宝说姓孙,单名一个潜字。孙大宝又问他姓什么,他只笑着说“不敢”。 孙大宝说:“问你姓什么,为何如此谦虚?” 他还是笑着说:“不敢、不敢。”
第56页 孙大宝再三询问,他才说自己姓“祖”,说完又忍不住低着头笑了起来。 孙大宝恍然大悟,原来这人是用姓氏来讨便宜,当下就笑哈哈道:“这有什么关系呢?你祖我孙、我孙你祖罢了。” 白衣青年也笑了,笑够了,才正色道:“我真的姓祖,字千秋,单名一个渊字。并不是真的想占你便宜。” “祖兄,”孙大宝哈哈笑着说,“咱俩这名字还挺对称。也是缘分。” 祖千秋问他:“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孙大宝才想起这茬,急急道:“这下麻烦了!我家在西岭雪山上,我娘病了,还巴巴的等着我去见她。眼下马也没了,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回到家。我娘等不着我,又该瞎想了。嗳!” 祖千秋看着他,道:“孙老弟要是相信我,我倒是有办法让你今天之内回到你娘身边。” “啥?今天?!”孙大宝睁大眼睛,“莫非祖兄能飞不成?” 祖千秋笑着说:“我刚好能飞。” 孙大宝吓了一跳。祖千秋继续道:“只是要变个形。你别吓着了就好。” “你先……变个我看看。” 祖千秋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体型巨大的白狼。 “呵!”孙大宝吸了一口冷气,这不就是几天前自己救下的那只白狼吗。果然成精了。 “敢不敢上来?”白狼嘴巴没动,但孙大宝听见他这么说。 “有啥不敢的!”孙大宝兴奋了,当下怀着雀跃的心情一下跳上了狼背。 “坐好了吗,起飞了啊。”白狼的声音里有笑意。 “还等什么?兄弟!沖啊!”孙大宝豪迈的一声大吼。 白狼咆哮着跑上了云端。 ☆、千秋西岭雪(三) 晚饭前,祖千秋果然按照约定,把孙大宝送到了家。 见到孙大宝本人,他娘的病就好了一半。拉着他的手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他奶奶也差不多,颤巍巍的抱着他,一个劲儿的说他瘦了。他爹也好多年没见儿子了,左看右看看不够。 “行了行了!娘,奶奶,别让我兄弟看我笑话。” 孙大宝实在被家里人包围得喘不过气来,亮出祖千秋当挡箭牌。他爹娘和奶奶这才留意到这个跟孙大宝一起回来的俊朗青年。 祖千秋从刚才起一直看着这抱成一团的一家人,脸上被一种温情笼罩着,使他的面部表情看起来十分柔和。 “这次你们能见着我,多亏了这位祖兄。” 孙大宝拉过祖千秋,把自己回家途中被蛇咬伤、祖千秋出手相救,并护送自己回家的事情跟家人说了。他娘听说宝贝儿子被梭老二叮了,差点死在山林里,眼泪止不住又掉下来了。 “峨眉山?”孙大宝他爹道完谢,突然咦了一声,“峨眉山没听说过有姓祖的仙门世家。” “我家是散修,没有拜山门。”祖千秋说。 “哦,原来是这样。”孙大宝爹没再细究。 祖千秋在孙大宝家里住了一阵,两人虽然认识不久,但性情颇为相投,很是聊得来。 孙大宝娘的病过了大半个月痊癒了,孙大宝准备继续回五老峰上学。祖千秋又变成白狼形态,直接把他送回了梅州五老山下。 临行前,祖千秋让孙大宝记下了一句口诀,说若有急事需要帮忙,可念三遍口诀召唤他。孙大宝记下了,祖千秋便跟他告别,回了峨眉山。 这事儿过去一年后,孙大宝念动口诀,召唤来了祖千秋。 “也没什么大事,”他不好意思的挠着头说,“就是我娘想我了,想来看看我。我又不能无故下山,所以想请你帮忙把我娘接来。她看我一眼就走。” 祖千秋沉默不语。 孙大宝急忙道:“你放心,我娘不是一般没见识的女人。我外祖父家也是世居峨眉山的修道世家,我娘虽然在道术上没有天赋,但对人心地特别好。对你,也不会有任何偏见的。” “你爹……” “我爹你放心,他被人请到江南除水邪去了,小半年内都回不来。”孙大宝急着说,“我奶奶你也放心,那是个阿弥陀佛,只要我不在家,其他事她都懒得管,只管她自己初一十五吃斋念佛上香的事儿。” 祖千秋思忖半天,到底不忍拂了孙大宝的意,同意了。当晚就驮着孙大宝她娘到了五老山。 她娘十分高兴,给孙大宝带了一大堆巴蜀特产小吃来,又一个劲儿的夸祖千秋心地好,是个难得一见的义妖。母子俩叙了半宿话,天亮前,祖千秋又驮着孙大宝他娘回了西岭。 凡事有一就有二。自从开了这个头,后来每过半年,孙大宝她娘就要避着他爹和奶奶,让祖千秋驮着她悄悄地到五老山去看望孙大宝。说来也怪,自此以后,她再没病过,反而越来越年轻,脸上红光满面,容光焕发。 二十二岁那年,孙大宝从五老峰毕业,回到了西岭。跟着他父亲一起,驻守巴蜀,降魔卫道。没过多久,他娘和奶奶就张罗着给他娶了一房媳妇,婚后倒也夫妻恩爱,日子和和美美。 孙大宝成亲没多久,他父亲就出事了。在一次巴蜀几大世家联合的山地围猎中,他父亲为了保护儿子和族人,被山林里的邪魔吸食掉大部分精气魂魄,变成了一个没有思想意识和行动能力的“活死人”。
第57页 父亲出了这种事事,孙大宝接过家族印章,年纪轻轻就成了一方大家主。他娘和他奶奶轮流日夜照顾着他爹,但他爹的状态越来越差,开始还能吃些流食,后来整个人几乎都僵了,就剩一口气在。 内忧外患之下,族中几个远房叔伯坐不住了,密谋着要把年轻又缺乏经验的孙大宝拉下台,换个人做家主。 孙大宝娘和奶奶急了,力劝孙大宝去找祖千秋帮忙,务必要稳住阵脚,保住家主之位。权衡再三,孙大宝接受了他娘的建议。后来,在祖千秋的帮助下,他在巴蜀地区做了几个大活,扬名立万,总算是堵住了那几个远房叔伯的嘴巴。 祖千秋本来自己一个人修行,左右也没什么要紧事,就在孙大宝家住了下来。 孙大宝他爹吊着一口气,熬过了两个异常寒冷的冬天,但最终没有熬过第三年冬天。那个冬天,在大雪降临之前,他终于告别人世,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孙大宝奶奶白髮人送黑髮人,悲从心来,也病得只剩了一口气。就在这愁云惨澹之际,孙大宝发现了他娘走路时的异样。 他娘居然跟他媳妇一起怀孕了。 祖千秋就承认了,孩子是他的。祖千秋还说,他情难自禁,很早就喜欢他娘了,从那时驮着她往返五老峰时就开始喜欢了。 “情难自禁……你这混蛋!” 孙大宝红着眼打了祖千秋三拳。祖千秋没有还手,被打掉了两颗牙齿。 纸终究包不住火,孙大宝娘怀孕的事被他奶奶知道了。他奶奶知道这个事情后,一气之下,病居然好了。她拉着孙大宝娘的手说:“孩子啊,你婆婆我守了半辈子的寡,你怎么就守不住呢?怎么就守不住呢!” 孙大宝的娘名叫宫回雪,出自峨眉山仙门世家宫氏,也是名门闺秀。做出这种事情,本来就羞愤难当,就想要挥剑自杀。祖千秋拼命护住了她。 孙大宝奶奶当家,把宫回雪关进了一个秘密的院子养胎。对外就宣称思念亡夫,闭关修行。他奶奶本来是起了杀心,想杀掉他们母子。可见那祖千秋日日夜夜守着,根本无从下手。转念一想,真要把祖千秋得罪了,失去一大助力,又怕自己的宝贝孙子家主之位难保,内心各种纠结。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般过去,孙大宝奶奶还没纠结出一个所以然,祖千秋的儿子就和孙大宝的儿子同一天一起出生了。两小子只隔了半个时辰,就像双胞胎一样。 孙大宝奶奶本就不是个心硬的,一看娃娃已经出来了,短手短脚乱抖着,一脸的可爱样,更是下不去手了。只好对外宣称,孙家祖宗菩萨坐得高,保佑孙大宝媳妇生了对双胞胎。 两个孩子刚满月,孙大宝娘终是迈不过那道心坎,趁着祖千秋不注意,挥剑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孙大宝娘死后,祖千秋消失了一段时间。孙大宝媳妇只好一起照顾两个孩子。孩子八个月大的时候,祖千秋回来了。身受重伤。 祖千秋告诉孙大宝,虽然修行了近千年,其实他并不是真正的狼妖,而是白狼和人类女子结合所生的半妖。 他的父亲是峨眉山上一只十分强大的狼妖,早已得道。他母亲是峨眉山上一个猎户的女儿,曾经无意之中救过他父亲,才有了这么一段露水姻缘。 他小时候曾在猎户的村子里生活过,因为是异类,经常被同村人欺负。母亲死后,他便进山独自修炼,终有所得。 孙大宝问祖千秋这大半年来去哪里了,祖千秋说,他四处求药去了。 孙大宝知他心意,气道:“你以为这世上真有肉白骨、起死人的灵丹妙药?” 祖千秋说:“不找怎么知道没有?” 养好伤后,祖千秋又要走了。孙大宝问他去干嘛,他说,你娘已经重新转世为人了,我去找她。 孙大宝骂他说,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你找到了又怎么样? 祖千秋说,不记得没关系,我就远远的看看她。 孙大宝说,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你要去哪里找? 祖千秋说,各藩国州镇,天涯海角,挨个挨个的找,总能找到。 孙大宝不说话了。他太了解狼了。狼这种动物,机警、敏捷,善于奔跑和捕猎,耐力超强,通人性。而且狼非常专一,一生只认一个配偶。 孙大宝问他,“那你儿子呢?你不管他了吗?” 祖千秋说:“红尘有爱,灵道无情。让他跟着你,学着做人吧。” 孙大宝知道挽他不回了,嘆气道:“你儿子还没取名字,你娶个名字再走吧。” 祖千秋咬破一根手指,在孩子的手板心里写了一个“湛”字。 “湛儿就交给你了。” 祖千秋头也不回的走了,林间的松风送来一句淡淡的话,“谢谢你,兄弟。” “就是这样。”夜色下,一脸沧桑的孙大宝对公孙靖说,“他这一走十五年,再也没有回来过。” 公孙靖仔细的听着,不知想到什么,神色间也颇为动容。“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妖。” 孙大宝面带凄色的道:“我自己的娃娃,几年前在一次围猎中没了。现在我们老孙家就剩下湛儿这么一个娃娃,我想他以后继承孙家的家主之位,积德行善,好好修道。”
第58页 公孙靖看着孙大宝,眼神闪烁不定。孙大宝急切的说,“湛儿这孩子,生性乐观,秉性纯良,知晓自己的身世后,也从不怨天尤人,很是看得开。是个好孩子。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让他再像他爹一样,被逼进山林孤苦伶仃的独自修行了。我希望他能留在我们中间,过正常人的生活。” 公孙靖看着他,用眼神表达了一个意思:愿望是美好的,实现起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孙大宝眼里闪着希冀的光道:“半妖做家主,以前也不是没有先例。只要是一心向道、有心向善的,哪管他是人还是妖呢!佛家还讲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 “所以这次你把他带来了。一是歷练,二是借围猎婴灵,帮他积功德。” “是的。”孙大宝内心煎熬徘徊多年,终于找到了知心人。勐地点头。 “想要湛儿做家主,也不是没可能。”公孙靖略一沉吟道,“事在人为。” 孙大宝激动得又拜在公孙靖面前,“请主子肯帮忙扶湛儿一把。您的大恩大德,属下来生定当衔环以报!” “你先别忙着谢我。”公孙靖说,“这事还要认真谋划才行。” 孙大宝连连点头,连声道谢。 “你还记得那召唤祖千秋的口诀吗?”公孙靖问。 “当然记得。” “请他来帮个忙吧。婴灵的事,我们会需要藉助他的力量。” “好的!属下这就去办!” ☆、决战阴阳道(一) 公孙靖悄无声息回到映雪客栈,回到自己房间。察觉到房间里的异样,他飞速拔出剑横在一个黑影的脖子上,低声喝道:“是谁?” “师兄,是我。”百里英说。 “阿英?”公孙靖收起剑,点亮了烛台。昏暗的灯光照射下,只见百里英静静地坐在桌前,神色之间颇为倦怠。 “你怎么来了?也不点个灯。” “……灯影晃得我眼睛花。” 公孙靖取来一个灯罩,轻轻地罩在烛台上。随后坐在桌子前,拿起茶壶给百里英倒了一杯茶。“怎么了?看你神色不太好。找我什么事?” 百里英揉着太阳穴,半闭着眼睛说,“想找你开两副安神的药。睡不着,失眠。还老做些奇奇怪怪的梦。” “伸手。我看看脉。” 百里英伸出一只手,公孙靖摸了脉,半晌后才道,“没什么大碍。你这具身体之前一直生活在兴庆城,风和日暖的,没吃过什么亏。骤然之间到了蜀地,可能有些水土不服,一时之间难以适应。多注意些饮食,慢慢习惯就好了。” 公孙靖起身拿了件披风,轻轻给百里英披上。“晚上凉快,自己出来要多穿点衣服。” “谢谢你。师兄。”百里英说。 “……”公孙靖看着她,眼睛深得像漆黑的夜色。他说,“你我之间,不必说谢字。” 俩人静默了一会了,百里英喝了两口热茶,问公孙靖,“你刚刚出去做什么?” 公孙靖把孙大宝夜里来找他以及祖千秋父子的事情说了。当然,有些不该说的他一个字也没提。百里英听闻了孙湛的离奇身世,也十分震惊,忍不住嘆道:“今天白天我就发觉他不像一般的孩子,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段来歷。这真是问人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公孙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口小口的抿着,眼神沉默、专注,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师兄,我们以前处理过那么多公案,人妖相恋的事情也见得不少。自古人妖殊途,按说祖千秋道行也不浅了,如此执迷不悟,你说是值还是不值?” “也许不值。”公孙靖说,“但有些人,他的世界里的人事很纯粹,能给他的选择不多。他只能在他不多的选择里,把他认为正确和值得的事情做到底。你可以说他不值,但是不能说他没有价值。” “……”百里英沉默了。曾经,她自己也何尝不是一个这样的人。只遵照自己的本心去对人对事,从不问值不值。 “再说了,人的一辈子,歷经生死和悲欢离合,岂能单用一个值与不值来衡量。” “也是。”百里英轻笑。神情似自嘲,似释然。“难怪麻仙翁老是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公孙靖点头,低吟道:“问世间,有几多快乐儿女。” “师兄,我最近老做一个怪梦,”百里英说,“可能涉及到前世的一些人和事,我记不清楚了。所以来问问你。” “……”公孙靖看着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问她,“你想问什么?” 百里英轻皱眉头,“上次芊芊的灵识进入我的身体,我们在灵台交会的时候,她跟我说,我心里有一个地方,布满了灰尘,她……帮我拂了拂。” 公孙靖:“……” 百里英问:“师兄,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人?” 公孙靖:“……” 百里英说:“这几天我做梦,老是梦见一个模煳不清的人影。他到处找我,问我在哪里。他叫我师姐,有时候也叫阿英。我听见他喊‘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却看不清不知道他是谁。师兄,你知道他是谁吗?”
第59页 “既然叫你师姐,”公孙靖说,“定是平日里与你交好的师弟吧。” “谁?” “你交好的师弟有几个,你自己想想。” 百里英扶额,“嗳,真想不起来了。” 公孙靖沉默半晌,问她,“阿英,你知道,祖千秋为什么要苦苦去寻孙大宝他娘的转世吗?” “情之所钟,不能自已呗。” “阿英,对有的人来说,死亡不是永久告别,忘记才是。人的死亡不过是灵魂载体的消逝,真正的死亡是忘记。” 真正的死亡……是忘记。百里英被震惊到了。 公孙靖负着手,站在窗前仰头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他说,死亡虽然带给人伤痛,但所有伤过的心、流过的泪不是无用的,那些思念和痛苦,至少还让人没有忘却。这些记忆就是生命,就是存在,这多少能给活着的人一点慰藉。只要他还想着她,她就还存在着。只要她还在他心底,就不是真正的告别。 百里英沉默了。印象里,她很少听公孙靖谈论这些,如此真切,如此深情,如此伤感。她觉得,公孙靖可以是温情的,温和的,温柔的,但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沉沦在一种陌生的情感里。 “师兄……”百里英欲言又止。 “怎么了?”公孙靖回头,背着窗子,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百里英说。 “你别见怪。”公孙靖说,“今天听到祖千秋父子的事情,心里感触颇多,一时间心绪如潮涌。” “怎么会见怪呢,师兄。”百里英真诚的道,“难得你跟我说这么多推心置腹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以前,虽然你也跟我亲近,可老觉得隔着点什么。这次重逢,我觉得你好像不一样了。我喜欢这种变化。” 公孙靖难得的笑了,指着凳子,“坐,我们来谈谈接下来的计划。” 百里英坐下,问他,“你是不是跟孙家主一起拿了主意?” “对。”公孙靖点头,“我们计划集合巴蜀几大世家之力,在阴阳岭围截婴灵,将他就地正法。” “阴阳岭?” “对。阴阳岭。” 阴阳岭又叫阴阳界,位于西岭雪山,呈南北走向,横卧在大雪塘东侧。这里是两种完全不同气候的分水岭。若从高空俯视,就会发现山岭一边是蓝天白云、太阳高照,另一边则是冰雪覆盖、银装素裹,酷似阴阳太极的构图,故为阴阳岭。 很久以前,阴阳岭本不叫阴阳岭,而是叫龙嵴岭。后来,这里发生过一次规模较大的战役,死了很多士兵,商旅行人从岭上走过的时候,常听到打斗声、叫骂声和哭泣声,惊吓之下,经常有人从岭上失足掉落下去,丢了性命。时间长了,岭上死的人越来越多,各种令人闻风丧胆的传说了就多了起来。有人说,阴阳岭原本是幽冥地府,左边是阳,右边是阴,每到月圆之日,地府之门就会打开,那些怨灵就会从阴气十足的冰雪世界里窜出来,四处作恶,找人索命。 阴阳岭地形特殊,形成了一个特殊的聚阴场。这样神奇的大自然手笔,带来的后果却是灾难性的,它几乎无时无刻都在聚集着天地间的阴性气场,而且根本不受限制于这个岭,方圆千里的怨灵都容易受到这里的吸引,聚拢而来。阴阳岭聚阴阵可以从风水方面来解释,也可以理解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尽管山岭上植被茂盛、物产丰富,但当地围绕着这里几个村子的村民,也从来不敢靠近某些禁区的区域。就算大白天也不会,因为靠近了就只有一个结果——有去无回。当地人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就喜欢说:“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阴阳道上去!” 阴阳道就是唯一通向阴阳岭的那条山路,路横卧在山岭上,联通南北。不到万不得已,一般的商旅脚夫宁愿多绕个十天半个月的路,也不愿意走这条索命阴阳道。 百里英曾听麻仙翁说起过,自古以来,正邪两派的修士围绕阴阳岭做过许多斗争。邪派的修士要藉助阴阳岭的聚阴阵人为制造可供人类驱使、力量强大的怨灵,正派的修士则想尽一切办法制止这种行径。漫长的岁月里,正邪两派的修士曾经无数次在阴阳岭上交锋,双方的力量此消彼长。 最近这几十年里,正派的势力占了上风。几位前辈高人在阴阳岭上布阵,限制其中的阴气无限制的聚集,也限制其中的怨灵,暂时取得了一种平衡状态。面对磅礴的自然之力,人如蝼蚁,力量十分有限,所以这种气场只能控制,而不能彻底解决。这次声势浩大的布阵,作为五老峰年轻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百里英、公孙靖、赵千忍都参与了这次行动,当是一种歷练。当年的阴阳岭布阵,也算是百里英短暂生命里浓墨重彩的一笔,留下了许多刻骨铭心的记忆。 百里英曾经问麻仙翁,这么后患无穷的地方,就不能想个办法一锅端了吗,永绝后患。麻仙翁当时赏了她一个爆栗,说,阴阳岭上聚集的多半都是不得轮迴的怨灵,如果失去了这个安身之地、庇佑之所,难道要他们都飘到山下去为祸一方吗?你想方圆百里都变成无人区吗?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阴阳岭对普通人来说是灾祸之地,对怨灵们来说则是可供栖身的福地。也正因为了有了这个福地,山下人们的生活才少了些灾祸、多了份平静。
第60页 封印阵法布下后,阴阳岭特殊阵法的日常维护也很重要。西岭孙氏就是负责日常维护的主要牵头力量。这回自从婴灵进入巴蜀地界,孙大宝就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公孙靖等人到来之前,就已经千里传书,报告了五老峰。孙大宝告诉公孙靖,五老峰派来的人已经在路上,巴蜀地区其他几大仙门世家的势力也在赶来的路上。 ☆、决战阴阳道(二) “除了银叶苗寨,婴灵背后的势力还有些什么人?”公孙靖、赵千忍、百里英、孙大宝、孙湛等人聚在一起商议。百里英提出了这个问题。 “很明显啊,安南王宗珩。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赵千忍说,“好傢伙,为了制造婴灵,甘家村整个村子就这么给整没了。” “不,”百里英指着面前地图上的甘家河说,“甘家村拐卖儿童、甘家河献祭的行为已有上百年歷史,那时候安南王还没出生呢。他不过是恰好发现了这个邪恶的村子,然后利用了一把。甘氏先祖逃难到甘家河定居是无意之举,这个村子命运的转折点发生在他们拐卖孩子、用孩子献祭河神之后,所以问题来了,两个读书人的后代,怎么就走上了这条邪魔外道?” “你不是说,甘家弟弟手上有一本祖传的风水奇书吗?说不定那里面记载了这些。”孙湛插话道。他之前听百里英说过芊芊母子公案的来龙去脉,所以知道这点。 百里英道:“据甘大说,那本书甘氏兄弟去世时就烧毁了。” 孙湛道:“那可说不定。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就有人知道里面的内容呢。” “就算甘家弟弟死的时候,把这部分内容传给了族中某位子弟,后来过了那么多年,邪术才又復现人间,这其中的蹊跷,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 “有外界力量介入。”公孙靖出演中止了百里英和孙湛的谈论,“拐卖儿童或许是无意,用儿童献祭、人为制造婴灵却是别有用心。芊芊怀孕、坠河都是意外,就算没有芊芊肚子里的孩子,也会有的别的孩子被炼成婴灵。” “谁会这么做?”孙大宝忧心忡忡。 “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在阴阳岭面对的敌人呗。”赵千忍语气轻松,好像他们不过是在谈论接下来的晚餐要吃什么一样。 “你是说,银叶苗寨的人?”孙大宝问。 “他们能成多大气候?”赵千忍说,“幌子罢了。正主是藏在他们背后的人。” “谁?”孙大宝问。 “安南王,宗珩。”百里英深吸一口气,答道。 孙大宝疑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既然是王家的人,福泽深厚,何苦要积这冤孽?他想做什么?” “做什么?”赵千忍朝公孙靖眨着眼,用一种调侃、挑衅、意味不明的语气说,“那当然是把咱们的九师弟赶下王位,自己做江东王了。” 公孙靖无视他的调侃,沉吟道:“人的欲望没有尽头。一个人有了欲望,就要有实现欲望的对象和背景,加上自己行为的结果,才能取得想要的东西。欲望的天性就是进行交往,这是博弈的合作。安南王显然已经和邪派势力联手了,想借阴阳岭的聚阴阵,让婴灵变得更强大,再藉助婴灵的力量实现自己的个人目的。” 公孙靖问孙大宝,“聚阴阵下一次开阴门是什么时候?”孙大宝掐指算了,答道:“三日后。血月之夜。” “五老峰和其他仙门世家的人什么时候可以到?” “明后天可抵达。” “那好,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三日后一起同上阴阳岭。” 当晚,祖千秋最先抵达了映雪客栈。西岭孙氏族中的一众小辈都没见过他,与孙大宝平辈的虽说认识他,但并不知道他白狼妖的真实身份,因早年曾一起并肩作战,只以为他是孙大宝的故交好友,这次特地前来助阵。 孙湛自出生起就没见过亲生父亲,自三年前从孙大宝处知道自己的离奇身世后,对祖千秋也十分想念。这次父子俩见面,孙湛差点当场泪下,一直强忍着,直到一干人等彼此介绍认识、打过照面后,父子二人才匆匆离去,叙话去了。 “太好了。”百里英有感于他们父子团聚的一片真情,真心为孙湛感到高兴。“有什么能比跟自己家人在一起更开心的呢。” 公孙靖看着她,静静地没有言语。 第二天,五老峰和其他仙门世家的人都陆续到了。五老峰派了一位姓周的师伯和十二位弟子前来,其他仙门世家的人加起来有四十多人。这位周师伯认出了公孙靖和赵千忍,虽然他们二人早早就离开师门下了山,但周师伯对他们这次参与阴阳岭围剿邪灵的义举颇为赞赏。而且上一次周师伯牵头主持的阴阳岭布阵,公孙靖和赵千忍作为小辈也都参与了,有一定实战经验。 周师伯鹤髮童颜,身材修长,虽然不苟言笑,却并不让人觉得严肃,反倒觉得十分和蔼。他的年龄是个谜,没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单看外貌也根本看不出实际年龄。 在五老峰的众位师叔伯中,周师伯是难得一位在术法和道论上都颇有建树的师宗。五老峰歷史上悠久、学派众多,其中最主要的学派是大道学派。大道学派是融王道、民道、天道于一体并对此三道予以更高水准、更广视野的审视所形成的一种博大深广的思想与方法。这一思想与方法把当时的思潮推向了无人企及的高峰,是歷朝思想史上前所未有的一座丰碑。
第61页 周师伯这一派从自然主义出发,提出了“去欲”、“静心”和“无为”的方案来解决天下道术分裂的问题,并设计出实施此一方案的具体操作路径,即“贵生”、“养生”和“长生”。据说,他早年曾带领一些弟子曾周游列国,传播自己的思想。后来,他与上一任江北王建立了良好的友谊。江北王十分认同他的观点政见,说服他放弃週游,辅导自己的儿子读书,併入朝参政。 时代的进步源于思想的推动。自前朝覆灭以来,这个时代就是一个藩镇割据、诸侯争霸、天下道术分裂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面对天下道术分裂的现实,各个思想家、各种思想流派的时代性思考,都围绕如何将分裂了的道术予以重新再造与统一的问题而展开。 在这一时代舞台上,理想之于欲望横生的人性和野性无度的权力来讲,终究只能是理想,而不能走向普遍性的现实。周师伯及其弟子所提倡的与民休息、鼓励生产的政策,在江北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只可惜不久后,江北政权旁落赵氏之手。赵氏是军人行伍出生,对周师伯这一套极为不满和不屑。他独掌江北翻过大权后,便大手一挥,打发周师伯去主持编修《道藏》。道不同不相为谋,编修工作告一段落后,周师伯就回了五老峰,在山上潜心研究术法、着书立说,偶尔也带领年轻弟子下山游歷。 周师伯对后生晚辈一向鼓励多于苛责,他见公孙靖和赵千忍虽然离开师门多年,却志愿来协助除邪,心里很是认可。公孙靖和孙大宝又分别向周师伯引荐了百里英和祖千秋二人,只说是各自下山后结识的道友,周师伯点点头,多看了祖千秋两眼,没再多问什么。五老峰上到了他们这个年纪的修道者,在人与的妖界限上看得很开。追根究底,人、妖之间并没有多大区别,各自造化不同而已。正者,妖可以成人;邪者,人可以化妖。人和妖,虽说人妖殊途,但从另一角度来讲,却也是殊途同归。 毫无悬念,众人公推了周师伯担任这次合剿行动的总指挥。周师伯把人分为四组,公孙靖、孙大宝和五老峰一名三十多岁的弟子分别担任三个小组的组长。孙大宝带领一众族中子弟一组,负责地形勘探、物资准备、后勤保障等。那名五老峰弟子带领一部分仙门世家子弟,负责现场布阵、随时加强阵法,从四面八方围困婴灵。赵千忍和百里英都在公孙靖一组,带领另一部分仙门世家子弟,负责趁机擒获婴灵。 周师伯本来要赵千忍带一个机动组,处置突发应急事件。结果赵千忍自己不同意,死皮赖脸的说百里英在哪里他就在哪里,绝不分开。公孙靖也表达了自己的顾虑,百里英年纪尚轻、修为不够,怕她像上次在甘家村一样再次被邪灵乘虚而入,所以也不同意百里英离他半步。周师伯奈他们不何,只好让他们三人在一组,转而挑了祖千秋父子和他自己一起担任机动组,负责处理突发情况。 孙大宝见这位德高望重的师伯对孙湛似乎青睐有加,一方面高兴不已,一方面又因吃不准对方的真实意图而担心不已。公孙靖私下里要他放宽心,如果能藉此机会获得周师伯的认可,湛儿的前进之路又多了一些助力。 接下来连着两天,周师伯带领众人商议围剿行动的一些细节,商量好后各组组长分头行动,各自落实指令,只等着血月之夜,合力给邪灵致命一击。 自古以来,人类对月亮就充满了遐想,因为在人看来,月亮是多变且神奇的。今夜凌晨,阴阳岭上即将要上演“血月”和“火星大沖” 两项天文奇观。 血月是月全食的一种,又叫红月亮。民间传闻,月若变色,将有灾殃。“青为飢而忧。赤为争与兵。黄为德与喜。白为旱与丧。黑为水,人病且死。”血月乃凶月,歷史杂记曾有记载,血月现,星球气断,气尽如坠狱。道家古书认为,红色月亮为至阴至寒之相,兆示人间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血月现必有魔出。 火星大沖也叫火星沖日,是指火星和太阳分别位于地球的两侧,火星、地球、太阳排成一线,而火星恰又好位于近日点附近。此时从地球望去,火星会更加明亮,故称火星大沖。按照火星运行规律,火星大沖每十五或十七年才会发生一次。 阴阳岭上,天空中的星星已渐渐消去,朗朗的明月遥遥地升挂在高高的天穹,发射着盈盈的、溶溶的光华。月亮周围是一层淡淡的、黄黄的晕圈,几片轻轻的、薄薄的行云恰好遮住了半边朦胧的圆月。月亮像一个戴着面纱的含羞少女,整个世界都被月色浸成了梦幻般的银灰色。 月色下,一群黑衣修道士散落在阴阳道各个哨点上,警惕的留神着周围的一草一木。随着时间的慢慢消逝,天上的一轮明月逐渐变成了月牙状。有五老峰弟子互相使眼色,“来了,‘天狗吃月’。” 渐渐地,天空越来越暗。百里英仰望天空,只见黑色的阴影已经遮住了大半个月亮。月亮好像被泼上了鲜血,红得刺目。阴阳岭上树木黑栩栩的树冠如潮水一样涌动着,三三两两的蝙蝠偶尔飞过,夜枭的叫声不断丛林间传来。 “来了。”公孙靖一只手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轻轻拉住百里英的手,百里英手心里有些湿润,公孙靖感觉到了,是汗。公孙靖伸出一根手指,温柔而有力的轻轻打了打百里英的手背,示意她宽心。他知道,百里英是担心自己这个身体修为不够,再次成为邪灵重点攻击的对象。
第62页 当月亮要完全没入黑影时,四周开始陷入一种不安的躁动里。在沉寂的黑夜中,原本闪烁的星光仿佛也被这无尽的黑夜吞没,纷纷滑向黑暗的深渊,阴阳岭进入了一种完全的、无边的黑暗,仿佛一下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决战阴阳道(三) 没有一个人说话,但四周陆陆续续响起了一阵阵兵器相接声,刀剑发出的银光撕开黑暗,像一道道光刃划向一个个人影,不多时,一股股鲜血的味道在空气里瀰漫开来。 百里英也和两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交上手了,对方灵力虽然不强,但手上功夫不弱。百里英自重生后,虽然灵力修为不能凭一朝一夕之力快速提升,但剑术上她进步神速。几个回合下来,对方丝毫没有占到上风。 “起阵了!”一个五老峰弟子一声低喝,无异于给陷入苦斗的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周师伯要开始行禹步罡斗之术了。禹步罡斗之术又叫天地禹步,是一种异常厉害的步罡,可以说步罡之祖。说起大禹,世人只知他继父治水、铸造九鼎,后受舜禅让而继承帝位,却不知大禹其实也是一位异常厉害的道家高人。 道教崇拜日月星辰,尤重北斗七星,认为以此步态祷神,可获七星之神气,驱邪迎真。禹步相传为大禹所创,因其步法依北斗七星排列的位置而行步转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又称步罡踏斗。这种步罡踏到极限,可以遣神召灵、困禁万物,再配合以为其他的步罡之法和手诀,便可斩邪灵于被困的步罡之境中。 当周师伯的禹步踏到第二步时,在那一瞬间,百里英感觉到一股山崩地裂般的力量在感知世界的天空中汹涌起来,如移山倒海般的风声在那片天空中来回唿啸。她依稀看见周师伯周身被一层淡淡的光笼罩着,手臂倒背,神情淡然,神态潇洒。这种骨子里的仙风道骨之感,没有上百年时间的淬鍊,靠外在包装是绝对演绎不出来的。 当周师伯的禹步踏到第四步时,众人感觉周围的空间都在不停地晃动、震盪,身体里的灵魂仿佛要被强行挤碎。隐约中,好像有某颗星辰悬浮于头顶之上,一种巨大的压力不断向人袭来……“挺住!”公孙靖和赵千忍同时靠近百里英,呈一左一右之势向她输送灵力。 随着周师伯的动作完毕,漆黑的夜空里一股粗大的雷电轰然而下,直接噼到了匍匐在暗处的婴灵身上,婴灵怪叫一声,一下子被雷电击飞了出去。 公孙靖、赵千忍和五老峰的几名弟子当下列阵,同时踏起了禹步。几人脚下步伐不停,以灵识指引星辰轨迹。孙湛护在百里英身侧,与四处乱窜的邪灵斗争。 公孙靖灵力强盛,甚至可以以舌画符,无论大小邪灵从哪个方向出现、接近百里英,都必然会被他引来的一道雷电或一团烈火伤到。这些术法只是他随手而为,不但施法随心、瞬发法术,甚至可以预测邪灵的运动轨迹,在他们到来之时,法术就恰好落在他们身上,一击即中。行动至快速、打几只准确,无不令人嘆为观止。百里英从来不知道,公孙靖的术法修为竟然强悍到了如此地步,倒像是她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随着周师伯等人禹步之四象之牢完成,婴灵和阴阳岭的众邪灵被困住,四周悽厉的怪叫声不绝于耳,婴灵的实体也逐渐显露出来。他是一个小男孩,而且多日不见,与上次在甘家村时相比长大了很多。依旧是血色的双眸,带着让人心悸的眼神、扭曲的神情。微张的嘴里,露出一口让人胆寒的獠牙。 他匍匐在地上,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他用一种已经无法用笔墨形容的仇恨眼神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仿佛高傲不可亵渎的上帝之眼。就算透过阵法,这种恐怖的、冰凉的杀意也成功的传递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婴灵灵识不全,完全被怨气直接影响。他的心思很单纯,心里从头至尾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化作言语,就是他嘴里不停的用冷酷如冰、稚气又天真的声音叫嚷着:“杀!杀杀!杀死你们!”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杀戮,只剩杀戮。他要靠杀戮来平息心底翻腾不息的怨气。 当时的场景,百里英毫不怀疑,一旦他挣开阵法的束缚,只需眨眼间,就可以杀掉山岭上的所有人。 婴灵不是一般邪灵,他们整个灵体都是由怨气构成的,不死不灭,而且不接受度化。如果无法消弭他心中的恨,任何道法高超的超度都是无用。 感受到婴灵的滔天恨意,百里英脑中急转:他究竟为何而愤怒?为何而杀戮?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从内部瓦解他,解救他,超度他,化解这滔天恨意。焦虑混乱之间,一阵清脆的铃声在百里英脑中浮现。 有了!百里英从干坤袖里掏出芊芊的铜铃,高举起来不停晃动,一阵阵铜铃声划破天际,响彻暗夜。众人留意到,自从铜铃声响起,婴灵的神色突然变得扭曲而痛苦,那怨恨之气更重。它慢慢的转头,一双怀念、迷茫、怨毒的眸子死死的盯住了百里英。或许,此时的他想起了那几个月呆在芊芊子宫里,被温暖和有力的心跳包围的感觉。 渐渐地,一阵温柔的声音随着铜铃声响起,百里英仿佛看见夜空里浮现出芊芊处着红衣的身影。黑暗里,芊芊一遍又一遍的唿唤,一遍又一遍的剖白,“宝宝!宝宝!……妈妈爱你……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收手吧,跟妈妈一起走!……过来,跟妈妈一起走吧!……来啊!来啊!……妈妈带你找婆婆玩去!……”
第63页 四周紧张而又令人窒息的气氛短暂的陷入一种温情中。渐渐地,月亮上的黑影和血色已经消失,月亮又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月全食结束了,一丝丝柔和的月光又开始轻抚着大地。 月光下,百里英一手摇铃,一手掐诀,口中快速的念起了超度的咒语。几位五老峰众弟子见状,立马跟随百里英,一起念动了超度经文。剎那间,充满了慈悲的诵经之声响彻阴阳岭,刚才在混战中死去的五老峰和巴蜀各大仙门世家的年轻弟子的灵魂,以及阴阳岭上一部分存在多年、徘徊不去的邪灵,纷纷随着超度之声变得纯净,然后缓缓的升空、离开,消失于月光之下,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或许是这种慈悲感染了婴灵,也或许是他真的想就此抛开无止尽的杀戮,跟随芊芊一起去“找婆婆玩”,排山倒海的咒语之下,婴灵忽然仰天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小孩子啼哭的声音,身体也开始快速的分解。百里英明白了,这是属于母子之间的一种特殊的感情,就像你深爱的人,你希望她是你唯一的温暖,她辜负了你,你再恨她,可是你对她却狠不了心,还总是妄想着那个温暖的怀抱。这也是婴灵的意识里唯一的情感了。 就在众人心里暗松了一口气,以为婴灵将要就此被度化的时候,一支羽箭穿破夜幕,以迅雷不及耳之势向百里英射来。众人尚来不及看清楚箭势,那箭已经准确无误的擦着百里英手握铜铃的手腕而过,箭尾挂住铜铃的绳子,带着铜铃一起飞离了百里英的手。 “阿甘!走!”黑暗里响起一道无比凌厉的女声。 阿甘?百里英还没回过神来阿甘是谁,没了铜铃声的钳制的婴灵脸上已经恢復冷酷,四肢灵活的在地上爬动,飞速向一个方向移动过去。 “哪里逃?!”孙湛和祖千秋反应最快,立马提脚追了上去。 众人看清楚了,月光下突然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穿着苗族服饰的人。男人五十多岁,穿着青色土布对襟上衣和大脚长裤,头上包着一块青头帕,手里拿着一只造型古怪的芦笙。女人三十出头,面容姣好,身姿婀娜。头上戴着银饰,上身穿一件窄袖圆领的对襟短衣,下身穿着一条五色织锦百褶裙。 “阿甘,过来!”苗服女人朝阿甘伸出双手,微微的笑着,完全无视孙湛和祖千秋逼迫而来的攻势。 眼看孙湛和祖千秋的长剑就要噼过来,穿在一盘穿苗服的男人突然拿起芦笙,伸出一只手的拇指、食指、中指,分别按在芦笙左右两排笙管的音孔上,嘴含吹口,缓缓的吹起了一支完全陌生、十分诡异的曲子。曲音弥散在阴阳岭上弥散开来,众人只觉得跟随者这曲音浮浮沉沉,浑浑噩噩。 “老夸!住手!”恍惚间,百里英听见周师伯气沉丹田、一声怒吼。原来,周师伯认得此人。 祖千秋父子似乎格外忍受不了这曲子,双目熬得通红。岭上灵力低微、功力不济的弟子,皆是东倒西歪,好像水上浮萍。周师伯嘴里念着口诀,脚上踏着步罡,很快引了几道天雷下来,准确打在了匍匐爬行婴灵身上。空气里散发出一股焦煳味。 随着落在身上的天雷越来越多,婴灵阿甘渐渐爬不动了,而苗服女人以凡人之躯也万不敢随便踏入周师伯的步罡之境,局面开始胶着起来。 苗服女人不死心,半蹲在地上,一只手摇着芊芊的铜铃,一只手臂朝婴灵伸出,嘴里不断地念叨着:“阿甘!加油啊!快点到外婆这里来!快点哪!”那神情,真像一个慈祥的长者,在鼓励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外婆?百里英心里一震:她是芊芊的娘。转念一想,不对。在甘家河,她“共享”过芊芊的记忆。芊芊记忆里的娘虽然模煳不清,看不清脸面,但身上穿的衣服款式还是可以辨认出来,一看就是汉地大户人家女主人常穿的便服,绝不是苗族服饰。 之前,根据公孙靖从齐云楼买到的情报,安南王宗珩与银叶苗寨头人之女杨九儿曾是一对恋人,后来此女患病故去了。如果是这样,难道面前的女子就是杨九儿?可杨九儿不是死了吗?她怎么又会变成芊芊的娘?电光火石间,百里英心里已经闪过无数想法,又不得其解。 阿甘血红的眼睛里投出光,继续缓慢的爬行者。老夸吹奏芦笙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赵千忍忍着听觉上的不适,拿出笛子吹奏《破魔》。笛音清亮,暗中与芦笙的声音抗衡,一时之间也分不出上下。公孙靖等人再次协助周师伯踏起步罡,越来越多的天雷向阿甘砸去。 “芊芊她娘!”情急之下百里英突然喊了这么一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只是事情牵涉到芊芊,心里突然有了许多不忍。但是,她很快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 “你们收手吧!再这么下去,阿甘就要魂飞魄散了。看在芊芊的份上,让他们母子阴魂团聚,好好在一起吧!” 杨九儿站起来,冷冷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说完打了个手势,老夸的芦笙一个转音,声势比之前更甚,百里英只觉得整个人好像被人予以重击,四肢骨骼一下子溃散了,勐的朝后面到了下去。 “阿英!”公孙靖和赵千忍同时出声。刚喊完,俩人心里又同时暗道:“糟了!”。在老夸芦笙乐音的牵引下,意识模煳间,百里英、公孙靖、赵千忍三人一同进入了一个鸟语花香、芳草鲜美的幻境。
第64页 ☆、蓬莱山幻境(一) 老夸用芦笙吹奏的曲子名叫《蓬莱》,是一首破人心防、让人堕入幻境的魔曲。道家传说里,蓬莱是一座位于缥缈大海中的仙山,被一片黑色的冥海所包围。被这首魔曲牵引的人,很容易被自己的心魔左右,而当事人却浑然不觉,只以为自己身处蓬莱仙境,陷入美好的幻想不愿意走出来,直至沉沦。 恍惚中,公孙靖、赵千忍、百里英三人只觉得自己吸风饮露,披星戴月,驭剑神游,穿过一片黑色的大海,来到一座绿树成荫、鲜花盛开的海岛。岛上有一块大石碑,石碑上书两个遒劲有力的古字:蓬莱。 “原来是到了蓬莱山仙境了。”三人心里均想,浑然不觉这只是个幻境。 他们存在于同一个意识空间里,但又互相看不见对方,只以为是自己一人到了这仙境。殊不知,仙境即陷阱。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这里,他们没有别的敌人。他们的敌人就是自己。 夜晚,公孙靖在蓬莱山上茂密的丛林里穿梭着。穿过树林,眼前是一片开阔地。地面上有一栋威武的建筑,房樑上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崧高殿”三个大字。 此时,崧高殿正被熊熊大火包围,火光映红了天空。无数宫人、侍卫正在来回奔跑救火,大殿里不断有烧得面目全非的人被抬出来。 “王爷呢?”一个身穿铠甲、英气勃发的人从宫墙外面冲进来,拉住一个抱头乱跑的宫人,厉声喝问。 “百里将军!王爷……”宫人在他的逼问下瑟瑟发抖,“王爷还在里头呢!” “大胆奴才!”百里英此时一身戎装,一脸戾气,暴怒的把这宫人一把推到地上。“主子有难,不寻思着救主子,自己倒先跑了!” 百里英快速解下铠甲,丢到旁边跟着的几个燕子营武士手上,抢过救火宫人提过来的一桶水,从头淋下把自己浇湿了,吸了一口气,飞一般的往崧高殿冲去。 大火烧起来时,宗元正在睡觉。晚上他喝了宫女送过来的一碗清茶后,睡得格外沉。听到外面宫人叫喊走水了,才蓦然惊醒。意识到这十有八九又是赵太后玩的把戏,他拿起配剑“万里”,就往外沖。走到门边,才发现大门竟然叫人从外面给锁死了。 “赵氏贱人!”他心里暗骂,拿起剑就去砍门。 “阿元!……九师弟!……你在哪呢?赶紧吱个声,给个响!” 宗元听见外面有人叫他,心里一阵高兴,大声喊道:“七师兄!快来帮忙!门从外面钉死了!” 百里英循声找到这个房间,手忙脚乱砸开房门,找到了宗元。 “阿元!你怎么样?”百里英扶住宗元。 宗元被烟呛着了,身上穿的一件白袍也多处起火烧着了。百里英脱下自己的湿外套,给宗元罩上,扶着他就往外走。快走到大门时,宗元被一阵烟雾呛昏了,百里英咬牙背起他,费力的往外跑去。 跑出崧高殿,百里英背着宗元来到一个最近的花园。花园里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里开满了荷花,餵了一池锦鲤。百里英抱着宗元,二话不说跳进了池塘。不管怎样,先灭了俩人身上的火再说。再烧下去,不仅头髮眉毛、衣服鞋袜烧没了,人也要烧焦了。 俩人沉到塘底,冷水袭来,宗元慢慢睁开了眼睛。百里英松开捂着他口鼻的手,示意他屏住唿吸,宗元点头。慌乱间,宗元又呛了两口水。百里英连忙凑过去,抱住他的腰身,把自己的嘴唇堵了上去,渡气给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塘底的特殊环境,那一瞬间,宗元差点忘了唿吸,连身体都僵硬了。这时的他已经二十多岁,不是没有过与异性接触经歷。问题在于,他还从来没有跟男人这么亲过。而且还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兄。 宗元的头脑一片混乱,只觉得百里英的嘴唇异常柔软,和女人有些不一样,又好像一样。 没过多久,百里英松开嘴唇,打手势示意宗元没事了,可以游上去了。宗元点头,托着百里英一起浮出了水面。 宗元浮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吸着气。他看着百里英,注视着他,两人沉默相对。 宗元的目光扫过百里英的每一个表情,观察着他的反应,却微微一愣。百里英的脸被水打湿,额前散落下来的几缕头髮贴在额头和脸颊上,往下滴着水,滚过线条优美的下巴。姣好的面孔被湿润的水汽笼罩着,那双好看的眼睛也被蒙上了湿润。 本来就是一双异常美丽的眼睛,微微泛着蓝色,现在被这层水雾隔着,在朦胧的月色下看起来,有一种不真切的迷离,和平时战场上凌厉的他判若两人。 宗元有些失神,想着刚才水下那个吻。毫无预兆的,心里涌起一股别样的冲动。 “上去。别着凉了。”他听见百里英叫他。稍稍回过神来,俩人于是一起往岸边游去。 月光均匀的泄在荷塘里,夜风带来阵阵水汽和荷花香。宗元和百里英并排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唿吸都有些沉重。 宗元把脚上湿透的鞋袜脱了,丢到一边。百里英看着他,却不去脱自己的鞋袜。宗元身上穿的一件白袍,被水湿透了,粘在他身上,露出里头大片胸膛肌肉的形状。百里英的目光扫过他血脉结实的脖颈、锁骨,从微敞的领口里看下去,是滴着水的、紧绷、结实的肌肉……百里英唿吸一滞,有点发沉。
第65页 没过多久,陈公公领着几个宫人和燕子营的武士一起寻了过来。陈公公手上拿着一套换洗的衣服,口里大唿小叫:“唉哟!王爷呀!老奴就出去办一点事,您咋就这样了呢?!唉哟!赶紧的换衣服,夜深水重的,回头您可千万别再着凉了!” 宗元把衣服扔给百里英,“你先换吧。别着凉了。” 百里英像接到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把衣服丢给了宗元,“你赶紧换。我从不穿别人的衣服。” 宗元干笑了两声,“毛病。”说完便解开衣袍,露出宽阔的肩膀和有力的腰身。 百里英移开眼睛,勐地站起身,“……我回去了。你自己当心点。” 宗元点头,“谢谢你,七师兄。你又救了我一次。” “不用谢我。”百里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倒是你这崧高殿的守备,要加强一下了。” “我知道。”宗元点头,“你回去休息吧。” 百里英领着几个燕子营武士匆匆走了。陈公公麻熘的伺候宗元换衣服,猝不及防,手指突然碰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疑惑的抬头看宗元。 宗元气息急促,想着刚才那个吻,说不清是排斥、是反感、还是惊愕,自己居然对一个男人起了反应。可不管他怎么想,身体的反应是诚实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裤子里的好兄弟硬得像铁。 “这……”陈公公小心试探着,“要不今晚去李娘娘宫里歇息吧。”李娘娘是宗元的一个后妃,江东权臣之女,平时颇受宗元的宠爱。 “不必了。”宗元粗着嗓子,喘着粗气说。 崧高殿失火,惊动了赵太后。当晚,太后遣了身边的一个老嬷嬷来探望宗元,又送了许多压惊的东西过来,安慰宗元好生休息。 “惺惺作态!”陈公公气得要把那些东西丢出去,宗元制止了他,冷冷道:“不过是来看看我烧死了没。” 这个鸡飞狗跳的夜晚,宗元和衣而卧,失眠了。 他觉得,自己对百里英的心思越来越微妙。而且这也不是他的身体第一次对百里英起反应了。 刚才在浴房里洗澡时,他闭着眼睛,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全是那个池塘里发生的一切,像过电影一样不断的在他的脑海里播放。他的唿吸像带了火,没多久,他手里的好兄弟突然不受控制地跳动,全部喷射在了浴池里。 事后,宗元陷入了一种迷茫和自我嫌恶。他没法理解、也没法原谅自己。居然想着一个男人自慰。那个男人还是和他一起长大、三番五次拿命救他的师兄。 他无法想像,如果百里英知道自己的这些龌龊心思后,会怎么想他。同时又免不了暗自庆幸,幸亏百里英不知道。 就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没过多久,在赵太后的安排下,宗元成亲了,娶了正妃。正妃是赵太后的一个远房侄女。成亲那天,百里英没来喝喜酒。宗元的一个妹妹嫁到岭南,那里的地界不太平,百里英主动请缨,送亲去了。 成亲那晚,宗元拉着公孙靖喝闷酒,有些醉了。他借着酒意拉住公孙靖的袖子问,“二师兄,我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公孙靖扶着他,悄悄地叫宫人把桌上满的酒壶换走了,换了一个快空的酒壶来。 “我发现,”宗元眯着眼说,“我每次纳妃子,七师兄都不在。第一次,他率军到黔中打仗去了。第二次,他率军到湘南平叛去了。这次,他又送亲去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巧合吧。”公孙靖说。 “真是……巧合吗?未免也太巧了。”宗元说。 “你喝多了。早点去歇息吧。”公孙靖叫来几个宫人,把宗元扶进了洞房。 ☆、蓬莱山幻境(二) 时光飞速流逝,画面切换到一处密林中。 此时南苗作乱,宗元和百里英一起远离兴庆城,率军在此地平叛。在一处山林,宗元所率的一部分燕子营中了南苗人的埋伏,后又被南苗人逼入林中。 持续近一个月的丛林战,宗元兵力损耗严重。加上粮食补给不足,形势岌岌可危。 百里英率领另一部分燕子营士兵完成任务后,到约定地点等了两日,仍不见宗元率部来汇合,知道出了事。她放出几只纸鹤,向四面八方去寻找,终于在十里开外的一处山林里,发现了宗元的踪迹。 百里英带着人去接应,到了才知道,宗元不久前被毒蛇咬了,中了蛇毒,此时伤口局部肿胀,脉象慢而无力,人已经高烧昏迷了。燕子营的兵训练有素,已经在宗元被蛇咬的伤口处皮肤切开十字形,放出了毒血,进行了清洗和包扎。又餵了宗元治疗蛇毒的特效药,现在只能保护着他不受外力干扰,慢慢等身体恢復。 深夜的大山,万籁俱寂。百里英他们沿着黑漆漆的山岩,找到一个可容五六个人藏身的山洞,爬了上去。百里英在山洞里守着宗元,又安排好人在洞外驻守。 宗元状态十分不好,身体僵硬又冰冷,有时突然一阵痉挛,偶尔还说两句囫囵不清的梦话。 山里的夜风带着阵阵寒意,四周偶尔响起各种不知名的虫鸣,不知哪里的流水潺潺作响,让人心生浮躁。宗元的身体越来越冷,百里英用术法在洞口竖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防止外人闯进来。她卸掉宗元身上的铠甲,脱了他的衣服,露出紧实的肌肉和胸膛。然后脱了自己的衣服和束胸,横捞起宗元,把他紧紧的抱进自己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带给他一丝温暖。
第66页 感受到这种温暖,宗元的手臂下意识的紧紧箍着她,眉头紧皱,像个孤独又无助的孩子。他偶尔颤抖着叫两句“娘……”,有时又突然莫名其妙的喊一声“师兄”。 百里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叫哪个师兄。公孙靖或者是她。她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些什么,脑袋也开始变得有些昏昏沉沉。睡意昏沉间,百里英感觉到有人在亲吻自己,激烈、粗暴,而且毫无章法。 宗元的舌尖撬开她的嘴唇,灵巧且强硬地追逐着缠上她的。那剎那的感觉如同触电,爬过百里英的嵴背,沖向她全身的血管。 “阿元……” 百里英彻底沦陷在这个排山倒海的吻里,完全无法自拔。其实,无法自拔的不是现在,她早就已经无法自拔了。自从与宗元一起离开五老峰,捲入江东的朝堂斗争中,她已有这个觉悟。时刻准备着,随时为保护宗元的性命奉献自己的性命。 一个为了他连性命都可以给的人,还有什么不能给。 她知道宗元想要什么。只要是宗元想要的,她都愿意给,愿意无条件的满足他。只要阿元愿意,可以从她这里无偿的得到任何东西。因为要的人是宗元。只因为他是宗元。 宗元的嘴唇落在百里英的脖子上,带着热度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胸部、背部、臀部,不断的往下攻城略地,带起百里英一阵痉挛。 他们干旱已久的躯体沉溺在迸发的激情里,在长久的忍耐、煎熬、不安后,充分释放的激情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把他们一起焚烧殆尽。这种男女之间的情慾是原始的,赤裸裸的,野性的,兇残的。当它一旦迸发,就摧毁一切,摧毁所有。 他们像两只出笼的勐兽纠缠在一起,只是遵循着身体的本能,强烈跳动不已的心脏不断地撞击着彼此的胸口。宗元不停地喘着粗气,他的汗滴在百里英的胸口,蓄势待发的下身叫嚣着的挤进了百里英的身体。 那一刻宗元的记忆是混乱和迷煳的。他被身体的本能牵引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像被火烧着了。当粗大坚硬的分身终于进入那狭窄的通道,一寸寸消失在百里英的腿间,当他被那令人窒息的火热和紧窒包裹,宗元疯狂了。 他勐烈的抽插,不断的顶入。她一直进入到了最深处,到百里英内部的极限,还要再往里顶进去。百里英一声不吭的承受的宗元的莽撞。她伸出手,轻抚着他结实有力的背部和臀部。忽略掉肉体上的疼痛和不适,此时她的心里一阵平静,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在一刻走向了圆满。 宗元全身震颤,粘稠的液体全部喷射进了百里英的身体内部…… 第二天早上,宗元清醒过来。他从柴草堆上坐起来,只觉得全身僵硬且酸痛无比。 “王爷!您醒啦!”守在一旁的一名燕子营士兵见他醒来,立马跳起来跑到他身边,把他扶了起来。 想着昨晚昏迷间做的那个荒诞迤逦的梦,他问这个兵:“昨天晚上是谁守着我?” 这兵爽快地答道:“百里将军、张队长和马六三个人轮流守的,我是早上来接的班。” “昨晚……”宗元想问点什么,又实在难以启齿。 “王爷,您昨晚做梦,梦到仙女了吧?”这兵突然贼兮兮的问道。 他跟了宗元几年,关系亲密,也很会把握说话的分寸。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什么。 宗元啼笑皆非的赏了他一个爆头,“毛还没长齐,脑袋瓜子想什么呢!” 这兵摸着脑袋笑嘻嘻的道:“马六的老家就是这里的,我听他说,这个山洞叫仙女洞。以前玉皇大帝的女儿和一个男人在这里睡过觉,还生了一堆孩子。马六说,在这里睡觉的男人都会梦到仙女。” “仙女吗……”宗元想着昨晚那个似是而非的梦,一只手轻轻擦过嘴唇。仿佛那个炙热的吻还留在唇上。 画面再次切换到崧高殿。 书房里,宗元和百里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宗元抖着手里的一叠纸,厉声喝问:“怎么不说话?!如果这上面所说是对你的诬陷,你可以辩驳!” 百里英匆匆而来,穿着一件苋红色的常服,相比于平时常穿的武服看起来少了一丝凌厉,多了一丝柔和。 “你要我说什么?”百里英看都不用看,皱眉道,“这明摆着是赵太后和安南王玩的把戏,挑拨离间二师兄、你、我三人,想藉机削弱你的力量。你清醒点好不好。” “那这也是他们编造的?!”宗元抽出其中一张纸,甩给百里英。百里英从地上拾起,一目十行的看完,脸上也十分震惊。 宗元用手指敲着桌子,吼道:“这上面说,当年百里敬德谋逆被满门抄斩,他夫人王氏偷龙转凤、买通狱卒,把他的长子救出天牢,送到西域去了。你就是这个孩子!……现在你长大了,学了一身本事,回来找我们宗家报杀父之仇来了?!……你敢说,百里敬德不是你父亲?!” “我……”百里英哑口无言。她不能否认。百里敬德确实是她父亲。 “那你就是承认了?!”宗元双目通红,仰头大笑。“好好好!太好了!……原来这么多年来,你都在假惺惺的跟我演戏!!我真是个十足的傻子……你嘴上左一声、右一声叫我师弟、师弟,心里早就恨不得扒了我的皮、吃了我的肉、给你父亲报仇雪恨是吧?!……你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的接近我,你在五老峰上对我悉心照顾,事事维护我、帮衬我、扶持我,就是为了卸下我的心防,拉拢我!……十年前我叫你下山,你立马就答应了,我还说你怎么就答应得那么爽快呢!原来这也不过是你復仇计划的一部分!你想伺机毁了我,毁了我宗家的基业!是吗?!”
第67页 宗元这一声“是吗”,挟裹着雷霆之怒。他从小寡言少语,百里英从来没有一次性听他说过这么多话。 “是不是?!回答我!”宗元步步紧逼。 “不是!”百里英昂起头,大声回答。虽然宗元说对了一点,她当初随他下山确实是为了寻找机会,替父亲申冤,洗刷罪名,还父亲一个清白,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毁了宗元和宗家。 宗元说的她不能承认。一旦承认,他们就完了。彻底完了。 “不是?!不是什么?”宗元吼道,“百里敬德不是你爹?” “他……是我爹!” “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宗元眼睛红了。 “我确实没什么好说的。”百里英强忍着心中的怒意,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宗元说,“阿元,你自己好好想想。咱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了,一起兰台学艺,一起下山除邪,一起浴血奋战。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看不清吗?我什么时候害过你,什么时候给你造成过哪怕一丁点的实质性伤害?如果我有心要害你,我有的是机会,可我害过你吗?” “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宗元拍着桌子说,“我只知道,你骗了我!玩弄我的感情!你是百里敬德的儿子!” “阿元!你冷静点,听我说……” “别叫我阿元!我也没法冷静!”宗元又丢了一张信纸给百里英,“看看这个!这是你写给咱们的好师兄赵千忍的信!……这么多年来,你竟然一直跟他保持通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你想藉助他江北赵家的力量,给你爹报仇!” 百里英拾起地上的纸,再一次无话可说。这确实是她写给赵千忍的信。 这些年来,赵千忍一直写信力劝她和公孙靖到江北去。他始终认为,以宗元现在的力量想要与宗珩和赵太后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他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屡次来信邀请她去江北。 百里英虽然在信上说得很明白,拒绝了赵千忍的好意,但念及与赵千忍的多年同门师兄弟之谊,言语之间也颇为亲近。而这点,恰恰是宗元最忌讳的。 宗元和赵千忍好像天生八字不合。从五老峰上学艺开始,就互相看不惯。 “阿元,不是你想的那样。六师兄他……”百里英焦急的辩解。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宗元愤怒的吼叫。 ☆、蓬莱山幻境(三)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宗元又扔给百里英几张纸,“你们早就好了!你跟他好,跟二师兄也好!我说你和二师兄这么多年来怎么都不肯好好成个亲,每次我给你们指婚,你们都拼死拒绝!……原来你们早就好上了!你们真是……恬不知耻!” 这又是哪跟哪?百里英这下是真的煳涂了。她捡起信纸一看,顿时脸上爬满了一脸黑线。 这张纸上写的内容一看就不是齐云楼那种专业情报机构的路子,完全是三脚猫的野路子。居然信誓旦旦的控诉她和公孙靖、赵千忍搞三角关系,说他们三个都好男风,有断袖之癖。 最可恶的是百里英,还脚踏两条船,把公孙靖和赵千忍耍得团团转,玩弄于股掌之上。 纸上还罗列了好几十条时间、地点、人物信息俱全的消息。说某年某月某日,百里英和公孙靖在某酒家相会,聊了两个时辰才出来。又某年某月某日,赵千忍和百里英在某客栈密会,呆了三个时辰才出来。如此云云,洋洋洒洒几张纸都没写完。 最后的结论是,百里英、公孙靖、赵千忍三人都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还迟迟不肯结婚。原因只有一个,他们都是断袖。 “这你也信?”百里英彻底无语了。不晓得宗元平时的智商都到哪里去了。脑子进水了也不至于这样吧。 “证据凿凿,我为什么不信?!”宗元是真生气。 “那我还经常跟你单独呆在一块呢。就像现在这样。你是断袖吗?” “你……”宗元气极,指着百里英说不出话。 “我什么我,”百里英抓着他的手指放下去,“我不是断袖。我不喜欢二师兄,也不喜欢六师兄。” “那你喜欢谁?”宗元像真的脑子进水一样,傻乎乎的接着百里英的话就问了。 我喜欢你呀。百里英心里暗道。可我能说吗?不能。 几个念头闪过,百里英脸上阴晴不定。宗元看着她,目光突然变得危险。他抓住她的手,一下子把她抵在一根柱子上,用像看猎物一样的眼神看着她。未等百里英反应过来,下一秒,宗元的唇舌带着压迫的力道,重重地、失去克制地堵住百里英的唇,开始近乎疯狂地吻她。 宗元突如其来的、狂乱的深吻,像一场暴风雨席捲了百里英的整个神智。激烈的吻让她几乎窒息,勾缠的舌尖在他们密合的唇间急迫而粗野地来回滚动,甚至带着血腥的气息。不知谁咬破了谁的唇,鲜血的滋味裹在这个吻里,他们却浑然未觉。 宗元固定着百里英的头,反覆地吻她,吻她的脸、她唇角的伤口,又再度堵上百里英的嘴唇。他吻得那么急切、粗鲁,甚至痴迷。好像永远不会结束这一个吻。像只有这一次、再也没有下一次……
第68页 宗元的腰胯顶在百里英身上,百里英敏感的察觉到那里硬了。她像被突然电到一样,一下子惊醒了。她挣脱出双手,勐地一把推开宗元,擦着嘴唇骂道:“你干什么?” 宗元红着眼重新把她固定在柱子上,嘴里含煳不清的说:“我干什么……你不知道吗?那晚在荷塘里,……你不是也对我这样做过吗?” 百里英真怒了,抬起右膝一下顶在宗元的腹部。宗元吃痛,弯腰捂着肚子放开了对她的钳制。 “宗元你听着,”百里英指着他说,“百里敬德确实是我爹,但除了这一点,那信上所说的其他事情都是莫须有。我从没害过你,也从没想过要害你。你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别中了别有用心的人的圈套。” 她愤怒了。曾经亲密无间的同门、并肩作战的战友,到底是因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水可以熄灭火,水不会改变火。你认为神圣的,永远不会被玷污。如果它是可以被玷污的,是因为它本就不够神圣。 百里英说完大步流星的踏出了崧高殿,留下一脸茫然的宗元,怔怔的看着地上那堆纸。近来,他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虽然站在巅峰、大权在握,却患得患失、无比空虚。 或许人就是这样,嚮往巅峰、嚮往高度,不曾料想,巅峰只是一道刚能立足的狭地。既不能横行,也不能直走。只可享一时俯视之乐,怎可长久驻足安坐? 上已无路,下又艰难。无人可解,亦无人可诉。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惶恐。 画面再次切回蓬莱仙山的崇山峻岭之间。 这是一片位于两条河流之间的河间地,其间树木丛生、怪石嶙峋。公孙靖在其间穿行了一炷香时间后,面前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平地。 平地上沿着河流的方向驻扎了六十多顶军用帐篷,一些身穿甲衣、手持长矛的士兵来回穿梭于帐篷之间,认真的巡视着。不远处的操练场上,喊声震天,排列整齐的士兵们正在教头的带领下操练。 看到这无比熟悉的场景,公孙靖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快速的向主帐疾驰而去,路过的巡逻兵就像没看见他一样,任他进入了主帅大帐。 大帐之中的案几前,端坐着一个穿着铠甲、目光沉稳的男人。他死死盯着案几上的一叠纸看着,眼眸漆黑,嘴唇紧闭,周身流露着一种含而不发的紧张气势。他案几前的两侧,站立着四个同样身穿铠甲的军人,一个个手里拿着头盔,低头不语。 看着案几前这个男人,公孙靖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下一秒,他就像一缕没有根基、四处游荡的魂魄一样,被这个男人周身散发出的强大吸引力吸引,一下子和这个青年男人合二为一了。 “王爷!”离案几最近的一名将领抱拳道,“将士们还在等您的指令。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啊。” 其他三名将领纷纷附和,请宗元尽快拿定主意。宗元沉默良久,才抬头道:“你们行动吧。留他一条命,我有话要问他。” “如果百里将军仍执迷不悟、负隅顽抗的话怎么办?”有将领继续穷追不捨,问宗元要一个态度。宗元神色阴晴不定。 “王爷!就算您不杀他,安南王就饶得了他吗?左右是走上了绝路,您杀了他,也算是给安南王一个交待,至少换江东十五年太平!”此时帐中的几名将领都是宗元的心腹,分析利害无不一语中的。 “你们……看着办吧。”宗元疲惫的挥手。 四名将领面面相觑,一起离开了大帐。四人来到另一处帐中,商量对策。 一人说,“王爷要我们看着办,究竟怎么办?” 另一人道:“当然是杀而后快。” 第三人摇头道:“王爷既然没有明说,那就还是顾念旧情。你们别太冲动了。” 剩下一人说话简短有力:“杀。” 四人最后决定翻手心手背表态决定。出手背代表“杀”,出手心代表“留”。 一声令下,围在一起的四人一起朝中间伸出了右手。 三个手背,一个手心。 “就这么定了。大家分头行动。”那个说“杀而后快”的将领铿锵有力的说,四人互相望了一眼,互相从对方的眼神里获取到坚定信念的决心,然后各自离开大帐,做准备工作去了。 翌日傍晚,夕阳似血。河间地的平地上一片兵马狼藉。百里英带着八千燕子营将兵与宗元带领的一万四千多名将士已经鏖战了一天,各自伤亡惨重,却谁也不肯先投降。 百里英已经气疯了。当初与宗元一起离开五老峰下山的时候,她怎么也料想不到,他们居然会走到今天。一路携手并肩十年,从前期的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到后期越来越多的怀疑、猜测、斡旋、打击,所有的人事都在不断挑战他们之间的信任底线。 安南王和赵太后不断从中挑拔离间,诬陷百里英勾结江北赵氏父子、举兵谋逆。他们甚至在朝堂之上拿出了证据,请出了证人,对百里英口诛笔伐,逼得她毫无反击之力。 最让百里英心寒的是宗元的态度。从朝堂之上他看过她和赵千忍的通信信件后,那阴晴不定的眼神里,百里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末路。
第69页 眼看着周围她和公孙靖一手训练出来的燕子营士兵先后倒下、死去,百里英杀红了眼。公孙靖已经被宗元囚禁多日,没了公孙靖这个智囊的辅助,百里英早已乱了阵脚。 “宗元!你出来!别一个人躲在后面,有种咱们打一场!!” 今天这一战,宗元自始至终没有露面,军队由他手下那四大金刚带领。 “混帐!王爷的名讳岂是你可以直唿的!”宗元麾下一名将领大喝,“还不放下武器,速速投降!” 百里英懒得跟他放嘴炮,干净利落的砍下一个人头丢过去。这就是她的回答。四大金刚红了眼,一声令下,士兵们像潮水一般涌向百里英。喊声震天。 “保护将军!”燕子营的死士们大喊,团团把百里英围在了中间。百里英的心在颤抖。形势已经很分明,他们已成瓮中之鳖、俎上鱼肉,全军溃败只是时间早晚而已。但他们已经逃无可逃,只能背水一战。 战役又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河间地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一轮新月挂在空中,银河灿烂。 百里英手上的芳菲剑不断的往下淌着殷红的血,她脚下的尸体已经堆成了山。有己方的,也有敌方的。 她冷冷看着不远处的一排排弓箭手,知道对方这是要生擒她,不到万不得已不放箭。此时的她已经万念俱灰,一颗心早已死了。如果这就是宗元要的结果,她只能成全他。 十年前,从她下山后手上第一次沾上普通人鲜血的时候起,她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善终了。二师兄公孙靖曾经无数次劝她回头是岸,但她总是无情的拒绝。 公孙靖说,如果她放不下心里的执念、妄念,迟早会生出心魔。 ☆、蓬莱山幻境(四) 清冷的月色下,百里英挥舞着剑,重复着两个动作。砍、杀。砍、杀。砍、杀。□□裸的近身肉搏,□□裸的杀戮。 人的肌体亮亮是有限的,这种肉搏和杀戮不会也不可能坚持太久。百里英的气力已经透支。但她绝不服软,绝不认输。她宁愿站着死,也决不跪着生。 四大金刚很容易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这种决心。而她的这种决心也直接促进他们下定了某种决心。 “放箭!”一声令下,多如牛毛的箭密集的射向天空,然后箭头朝下,直直的朝百里英等人飞过去。 无数的事实证明,再强大的修者,也无法近距离抵御强大的暴力攻击。百里英的母亲霍秋娘是最好的例子。百里英也是。箭雨落下,百里英身边的人纷纷倒下,她自己也很快被射成了一只刺猬。她突然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就快解脱了。 她跪在尸山上,缓缓地把芳菲剑插进剑鞘,把剑柄抵在自己的胸口,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不至于倒下。四周沉寂了。百里英的头缓缓低下,头盔掉落,滚下尸山,一头黑髮在夜风中张牙舞爪的飞扬。 公孙靖来了。很少出手的他,出手打伤了宗元的近侍,驭剑而来。 “阿英!”公孙靖赶到的时候,百里英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听见公孙靖唤她,她睁开了眼睛,“……师兄,你……来了。” “对不起。我……来迟了。”公孙靖抱着她,刺目的鲜血融进他的眼里。他的眼睛满是血丝。 “不迟……刚刚好。”百里英呓语着,“师兄,带我回五老峰……把我和我欢姨埋在一起吧。” “……好。” “谢谢你……师兄。” 公孙靖摇头,声音哽咽,“不要跟我说谢谢。” “谢谢你……” 说完最后一声谢谢,百里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公孙靖横抱起满身伤痕的百里英,一步一步走下尸山,穿过人群,一步一步往前走。 “军师……”四大金刚唤他,伸出剑想阻止他。 “滚开。”公孙靖目视前方,冷冷的说。他双脚似灌铅,一步一步的走着,直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拦在他前面,让他无路可走。 “你要去哪里?二师兄。”宗元问。 “……我答应阿英了。带她回五老峰。”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不同意。” “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公孙靖抓起宗元一只手,放在百里英右腿上。“摸到了吗?……血。” 宗元的手像触电一样,反抗着想把手拿开。公孙靖死死摁住他的手,把他摁在这种让人难堪的鲜血淋漓上。然后面无表情的对他说,“好好感受一下,这是你的孩子。……现在他没了,跟他母亲一起没了。” “……你说什么?!”宗元震惊了,伸出手摇着公孙靖的肩膀。“……什么孩子?谁的孩子?” “我说,你的。”公孙靖直视他。没有迴避,惟有坦诚。让人胆战心惊的坦诚。 宗元抓狂了,“百里英……他不是我师兄吗?他是我七师兄!……怎么会有孩子?” “她女扮男装。阿忍都知道了。你那么聪明,就没有发现一点端倪吗?” “我……真不知道!”
第70页 “孩子怎么解释?” “我这几年确实跟一个女子有过几次肌肤之亲,一次我受伤昏迷了,还有两次我喝醉了……等我醒来,我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难道……”宗元脸色变了。 “除了她,谁还有这么大胆?……谁还会这么傻,怀了你的孩子都不让你知道?” “我……” “……滚开。趁我还没拔剑。” “师兄……” “滚!!!” 宗元让到一边,呆呆地看着公孙靖抱着百里英走远。但是公孙靖没走多远,再次被一队人马拦了下来。 “阿英!”赵千忍手忙脚乱的去探百里英的气息,摸她的脉搏,听她的心跳。可惜此时公孙靖怀里的百里英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体徵。 赵千忍不敢置信的看着脸色惨白、毫无生气的百里英,一声痛吼,“阿英——” “你怎么来了?”公孙靖骂赵千忍,“这是什么地方?送死吗?” “我就是来送死的!阿英死了,我还活着有什么意义?!”赵千忍疯了,带着几百龙虎营的死士就要往前沖。“我去杀了他,为阿英报仇!” “报什么仇?!阿英喜欢他!你不知道吗!”公孙靖拦住赵千忍,“杀了他阿英就能高兴了?!” 赵千忍搡开公孙靖,冲到宗元面前,抓着他的衣领破口大骂:“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王八蛋!阿英跟你下山,真是瞎了眼!你善恶不分,忠奸不明,听信小人谗言,让亲者痛、仇者快!你是瞎了狗眼吗?!看不清是非黑白吗?!阿英怎么可能会谋反?!怎么可能会跟我勾结?!从开始到现在,她心里除了你还有过别人吗?!!你是怎么忍心对她下手的!” 赵千忍怒极,一边骂、一边连甩了宗元三个巴掌,打得宗元嘴角流血、眼冒金星。四大金刚看不下去了,黑着脸要来拉赵千忍。宗元吐了一口含着血腥味的唾沫,制止道:“让他打。” 赵千忍一手推开他,吼道:“拔剑!咱们打一场!不削死你难泄我心头之恨!” “好!我跟你打!!”宗元解开披风丢在地上,拔出剑就朝赵千忍冲过去。两条精壮的人影迅速纠缠在一起,打得天昏地暗。打着打着,剑也丢掉了,俩人你一拳、我一脚,变成近身肉搏战。 四大金刚在旁边窃窃私语:“咱们还不出手吗?再这么下去王爷估计要被打残。” “我看是那姓赵的要被打残吧?咱们王爷明明占了上风。” “高手过招,难得一见,精彩纷呈,难捨难分,不相上下……” 一人突然出声提醒:“嗳嗳嗳!王爷!军师抱着百里将军的遗体走了,咱们要追吗?” 宗元和赵千忍同时停手。宗元骂道:“还愣着干什么?!追啊!” 公孙靖抱着百里英的尸体,被江东军团团围在了中间。 “师兄,跟我回江东。”宗元从人群中走出来,冷冷的对公孙靖说。 十个月后。 兴庆城中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内,乔装打扮成一名马夫的赵千忍坐在一张竹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一个茶壶,直接就着茶壶嘴喝茶。他面前站着一个神色恭谨的黑衣人。 “啊!真是好茶!”赵千忍放下茶壶,满足的嘆道。身边另一个黑衣人默默端了一个竹编果盘放在他手里,果盘里满满一盘又大又红的葡萄。 “最近怎么样?”赵千忍吃着葡萄问黑衣人。 黑衣人答道:“没有任何异常。二师兄在芳菲阁每月开一次招魂阵,九师弟次次都来,以自身血祭阵。阿英还是没醒。” “知道了。”赵千忍吐出两粒葡萄籽,“你回去吧。小心着点儿。有情况随时跟我汇报。” “明白。属下告退!” “阿清,”赵千忍问先前给他端葡萄的黑衣人,“你说二师兄和阿英是怎么回事?他……喜欢阿英吗?” “看着不像。”阿清神情严肃的说。 “不像什么?” “不像男女之情。更像兄妹之情。” “我也这么认为。”赵千忍笑了,“那你说,他为什么对阿英这么好?这种好,貌似已经超越了兄妹之情吧?” “这个……属下无从得知。” 赵千忍手里玩弄着一颗葡萄,自言自语道:“我们这个二师兄,还真叫人看不透呢……他有很多秘密。” “我要到丰州城去走一趟。你留在兴庆,有什么情况你全权处理。阿朗那里,如果芳菲阁有消息了,你放鹰传书给我。我立即赶回来。” “属下领命。” 阿清走后,赵千忍一个人窝在竹椅上,喝酒。喝着喝着,酒意就来了。他自己给自己斟着酒,嘴里用不知哪里的方言唱着一支小曲:“举金杯,倒金杯,金杯未倒心先醉,酒醒时候更凄凄。情似织,招揽下相思无尽期,告他谁。” 阵阵酒意袭来,他沉浸在往事里。 他想起小时候在五老峰,他总是欺负长得弱小的百里英,并乐此不疲。有次百里英跟公孙靖请教,书上写的“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是什么意思。公孙靖耐心的告诉她,意思就是和谐才是创造事物的原则,同一是不能连续不断、永远长有的。把许多不同的东西结合在一起,而使他们得到平衡,这叫做和谐。所以能够使物质丰盛而成长起来。
第71页 百里英和公孙靖在一起讲了很久,赵千忍听不下去了,他一分钟不找百里英的麻烦都觉得自己的生命没有意义。他扯着百里英的袖子说:“走走走!阿英,别读书了!听你们说得烦死了!我在宝华峰上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带你去玩儿去!” “别打岔。”百里英甩开他,“我好不容易找二师兄请教一回。叫你别跟着来,你干嘛跟着来?来了又不好好看书,只晓得玩玩玩。” “哎呀!我说七师弟!咱们修道又不是考秀才,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实战最重要,知道吗?”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术法固然重要,道论也很重要。你看周师伯,他就都很厉害。修道不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我懒得跟你辩论!”赵千忍不耐烦了,威胁她说,“你走不走?不走……我就走了!” 百里英看着书,头也不抬的说“你走吧。赶紧滚。” 赵千忍气得龇牙咧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狠狠一跺脚翻窗户走了。出门前留下一句狠话:“下回发现好东西,我再也不告诉你了!” 他每回跟百里英翻脸都这么说,但过不了两天又忘得一干二净。手上一有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时间又来找百里英看稀奇。百里英已经习惯他的这种喜怒无常了。 赵千忍知道,百里英虽然经常打他、骂他,装作不在意他,其实心里对他很好。虽然阿清阿朗经常说,百里英对几个师兄弟都有这么好,但赵千忍就是觉得百里英对他不一样。 ☆、蓬莱山幻境(五) 就说十三岁那年,他们跟着年长的师兄一起在沧州除水邪,他被那水邪拖住,一路给拖到河底的淤泥里去了。师兄们见他许久不上来,以为他十有八九没了。只有百里英不信,硬是一个勐子扎下去,在浑浊的河水里来来回回摸了七八遍,找到他、提着他脖子后面的衣服把他拽出了水面。 那回为了救他,百里英被水邪的邪气所伤,几个师兄把她抬回清净峰,在公孙靖那里躺了七天才治好。 后来他问百里英,为什么这样拼了命的去救他。他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百里英是怎么回答他的。百里英说,我最重要的家人,曾经一个个先后在我眼前离开。我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去。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力量,我决不允许我身边的人再当着我的面离开,一个也不能少。 赵千忍自幼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他的母亲、二妈、三妈……总之十个指头也数不清的妈,给他父亲生了很多孩子。他的父亲和妈妈们都很忙,忙着在朝堂上和大宅子里争权夺利,他很少享受到来自家人的关怀和亲情温暖。 那一回,他第一次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然可以这么亲密。亲密到託付生命,仿佛对方就是自己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的唯一联繫和纽带。 所以,当他在河间地看到公孙靖怀里那个了无生气的百里英的时候,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好像剎那间,世界坍塌了。 他的阿英,没了。 公孙靖、百里英、赵千忍各自沉溺在自己的回忆里,与往事苦苦纠缠、斗争、融合。过去所有他们怀恋的、爱慕的、憎恶的一切,织成了一张黑色的、密密的网,把他们笼罩其中。 他们在这个幻境里倾听、挣扎、徘徊,任由各自的心魔肆意成长、侵略、剥夺。 他们爱不得、恨不得、怨不得。 他们断不得、捨不得、离不得。 他们在这里感受一重又一重的生苦、病苦、死苦,感受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 事后百里英才记起,玄真子多次强调过的“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悔不当初。当人来到世间,人的贪嗔痴疑慢无明被放大,人的眼睛就生出眼翳,实相的真实世界在自己眼中变成了自己构造的二元我的世界。 道理虽然知道,但说到底,他们都是尘世里的普通人,无法分离骨子里与生俱来的贪、嗔、痴。 蓬莱幻境的迷人之处在于,它不仅能让人看见过去,还能让人看见未来。 在这个幻境里,赵千忍迷迷茫茫的看到百里英又復活了,他们一起回到五老峰,在兰台学艺,恣意潇洒。他们一起携手除邪,降魔卫道。这就是赵千忍一生中觉得最美好的时光,他愿意沉睡在这段时光里,永不醒来。 百里英和宗元对未来的梦想趋于一致。他们梦见他们成亲了,穿着大红的喜服,跟五老山下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样,拜天地、进洞房,享受着人世间最平常的夫妻闺房之乐。 百里英梦见他和宗元一起,住在一个像她小时候住过的梅园那样的园子里。宗元和他父亲一样,在院子里看书、喝茶。她和宗元一起用院子里的桂花、梅花酿酒。他们一起练剑,一起游猎,一起看潮涨潮落,一起看云捲云舒。 宗元梦见百里英给他生了一双儿女。他们教一双儿女读书写字,练剑习武,生活很快乐。有生之年,他们在一起生活,在某个地方,共享绵绵不绝的晨钟暮鼓。这一刻他不再怅惘,这一生也不再枉度。流浪就变成了回家,破碎就变成了完整。 百里英和宗元双双沉醉在这个梦境里。这个梦境过于美好,让他们心灵平静、欢喜。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归宿。
第72页 三人在蓬莱幻境里充分享受着这种平静和欢喜,冥冥之中,忽然听到从遥远的冥海那端传来一声震天响的道号。一个清越的声音刺破蓬莱山上空的迷雾,刺进他们的耳膜。 “痴儿!”那声音说,“升沉百态,荣辱万端。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还不醒来!!” 三人只觉得这声音如雷贯耳,轰得他们也晕头转向、不知所以。半天也没清醒过来,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又听到那声音声如洪钟的喊道:“罡风且送到蓬莱,昔种琪花今已开。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在梦中。回来!!!” 公孙靖、百里英、赵千忍一个恍神,只觉得元神受到千里之外的道号感召,从蓬莱山剥离出来,飞速向蓬莱山以外飞去。蓬莱山的绿树、鲜花、楼阁渐行渐远,变成了空中的海市蜃楼,慢慢消失,直至不见。 三人缓缓睁开眼睛,只见阴阳岭上已恢復宁静。远处空中霞光万丈,紫气氤氲,一轮巨大的红日自东方缓缓升起。 “你醒啦!”孙湛看见百里英醒来,十分高兴。 百里英跳起来,环顾左右,“阿甘呢?” 孙湛指着周师伯的干坤袖,笑眯眯的说,“放心。他已经被神仙伯伯收了。” 孙湛拉着百里英讲他们被《蓬莱》魔曲摄取心神后所发生的事情。周师伯则拉着公孙靖和赵千忍一顿痛骂,大意是斥责他们竟然没有护住自己的元神,着了老夸的道,丢五老峰的脸。 孙湛告诉百里英,自他们三人昏迷后,祖千秋和周师伯携手一起制服了阿甘,阿甘最终被周师伯度化了。不过,阿甘身上凝聚起的怨灵力量差不多全被杨九儿吸收了。杨九儿现在变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魔物。 “魔物?怎么说?”百里英问孙湛。 孙湛说,原来真正的杨九儿早就死了。他们当时在阴阳道上看到的杨九儿是一个活死人,靠吸收游魂和怨灵保持形体。 “老夸呢?”百里英又问。 孙湛用眼神示意不远处的祖千秋,细声说:“被他打伤了。后来来了个很厉害的人,把老夸和杨九儿带走了。” “很厉害的人?是谁?” 孙湛挠头道:“就是不知道啊。那人怪异得很,好像会隐形术一样,一眨眼就带着人不见了。” 百里英一边和孙湛说话,一边用眼神偷瞄那边。只见公孙靖和赵千忍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垂着头站在周师伯面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周师伯指着他们的鼻子说:“心、身、言、行四正为罡。心有四正,道正、德正、法正、智正。身有四正,体正、气正、精正、神正。言有四正,语正、声正、韵正、音正。行有四正,行正、立正、坐正、卧正。那丫头我就姑且不说了,道行太浅,你们呢?!你们两个心不正、身不正、言不正、行不正,被邪灵操纵、心神打乱、乘虚而入,像什么话?!被诱惑进蓬莱山幻境就罢了,竟然还沉迷其中、自得其乐、迷途难返,传出去我五老峰颜面何在?!……” 公孙靖:“……” 赵千忍:“……” 百里英:“……” 孙湛:“……” 孙大宝:“……” “宗师,”祖千秋打破聒噪和沉寂,突然说了一句:“那对父女的邪气往东边去了。追吗?” “追什么追!”周师伯噼头盖脸一句,“先把这阴阳岭的阵法补齐了再说!” 周师伯终于停止了数落公孙靖和赵千忍,安排五老峰弟子和孙大宝等人率人去补五老峰的阵法了。经此一役,阴阳岭上被阿甘吸引而来的恶灵大部分都被度化了,剩下的已不足为惧。 至于老夸父女的事,还有诸多疑点,需从长计议。 五老峰众人和巴蜀各仙门世家子弟在孙家庄休整了一日,便各自回去了。公孙靖主动请缨,说要继续追查老夸父女的下落。周师伯点头算是同意了。 商议之下,决定由公孙靖带队,赵千忍、百里英、祖千秋和孙湛父子一同前往,往东寻访老夸父女的下落。 周师伯临行前,把公孙靖叫到一边,说了好一会儿话,也不知道跟他交待了什么事情。 孙大宝送走五老峰众人,感激地说,幸亏周师伯出手,增强了阴阳岭上的阵法,只要不出意外,阴阳岭上最少可以维持十年平安。接下来的十年,西岭孙氏维稳的压力也就相对要小许多。 “湛儿……”孙大宝拉住孙湛的手,饱经沧桑的脸上突然老泪纵横。 “爹!别哭啊!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孙湛笑着用袖子擦孙大宝脸上的眼泪。 孙大宝抽搭着道:“爹这几年也老了,经不起离别啊……”说完自己抹了几把泪,看看一脸平静的祖千秋,又囔囔道:“还是你那个爹好,模样一点变化也没有,老了也没个老样子……” 孙湛本来眼里也有了泪意,听他这么一说,又乐了,凑到他耳朵边上道:“不管老的还是年轻的,两个爹爹我都喜欢!” 孙大宝抱住他,交代道:“跟着你那个爹好好干,解决了老夸父女,算是你的功德一件。事情做完了就赶紧滚回来,别让我牵肠挂肚的……早点回来,我还等着你早点当上孙家家主,让我也享几天清福呢!”
第73页 孙湛大笑着抱住孙大宝,“遵命!爹爹!” ☆、明月翠微记(一) 人的生命中总会有一些重要的时刻。出生,结婚,死亡,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做爱,第一次分离。但是,不管这些事情当时感觉多么重要,它们都算不了什么。因为每天这些事都会上千万次的发生在上千万个人身上。人人都会经歷。它们没什么特别的。 公孙靖、百里英、赵千忍从蓬莱山幻境里找到了很多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他们觉得那些无比美好。但现实总是残酷的,人不能永远活在幻境里。真实的人生没有过去,只有未来。而未来不在幻境里,在幻境之外。 阴阳岭事件告一段落后,一个星河灿烂的夜晚,赵千忍把公孙靖叫出去,俩人谈了一宿。 第二天,赵千忍对百里英说,他决定不和他们一起去找老夸父女了。他要回江北。 “回江北?”百里英愕然。 “怎么?捨不得我走吗?”赵千忍调笑着说。 “没有。只是……太突然了。” 他们此时并排坐在一片开满紫云英的田地里,赵千忍摘了一大把紫云英,递到百里英手里。 “阿英,我还是那句话。你愿意跟我回江北、跟我成亲吗?” “不愿意。” “看吧。”赵千忍苦笑,“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不管我问你多少遍,你都是这个答案。所以,我只能回江北了。毕竟,……我的家人和我的好兄弟们都在江北。” 百里英手里拿着那把紫云英,认真的听他说。 “阿英,你能不能告诉我,在老夸的蓬莱幻境里,你陷在一个什么样的梦境里不肯出来?” 百里英沉默。 “那个梦境里,有我吗?” 赵千忍用一种带着一丝调侃、一丝落寞、一丝绝望的口吻问百里英。百里英明白,他言下之意真正想问的是,“你编织的未来里,有我吗?” 虽然答案他们都知道,但这一次,她真的不忍心再当着他的面说没有。 风吹过空旷的田野,整齐的紫云英随风起舞着,摇曳着。像某种挥手,某种告别。 等了很久,赵千忍没有等到百里英的答案。他知道了,没有答案就是百里英的答案。 “阿英,在蓬莱幻境走一趟,我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 赵千忍轻笑了一声,似是欣慰,似是释怀,似是解脱。他嘴里衔着一根野草,双手枕在后脑勺上,躺倒在紫云英地里,目光跟着天上的流云一起变幻。 “阿英,你知道吗?你刚走的时候,二师兄和九师弟忙着给你招魂,想復活你。……他们都不相信你死了,想找到你的魂魄,让你活过来。他们真傻呀。只有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只要九师弟还守着你的肉身,你就不会回来…… 我离开江北,骑着毛驴满世界的去找你。从南到北,由东到西,我把你生前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找了一遍。我不信,你真的魂飞魄散了。我觉着吧,你肯定在哪一个人玩儿呢。…… 我想那时候你是真恨我们,恨赵家的人、宗家的人。恨我们让你背弃你娘的誓言、捲入这纷争里,恨我们让你死得过于悽惨。所以你不跟我们玩儿了,自己一个人到处潇洒去了……” 百里英听着听着,眼里涌出泪意。 “阿英,我是真的想你。想念我们一起在五老峰的日子。想想那时候,我们多快活呀!……你没了以后,我一边想着过去,一边到处找你。我每天喝酒,喝醉了,就任由那驴子把我驮到哪里去。…… 这些年来,我翻过很多座高山,走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很多地方的的云,喝过很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人。…… 你知道吗?阿英。天下之大,好风景好寻,对的人却很难相遇。而再美好的风景也不及最爱的那个人。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心里。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渐悟也好,顿悟也罢,我想通了,这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事不是闲事?只要知道你还活着,我们还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每晚看着同一个月亮,这就是莫大的安慰了。至于其他的,我还纠结什么呢?我找到了你,你回来了,我就是求仁得仁。再奢望其他,反显得过于强求,忒不地道了。” 百里英默默地听着,心潮起伏,没有言语。 “阿英,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知道你在蓬莱山看到了什么。” 赵千忍突然笑了,笑得灿烂、迷人,让人不敢直视。 “你们都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未来。只有我,看见的都是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 “所以,”赵千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拍着胸膛笑眯眯的对百里英说,“我要告别过去,去寻找我自己的未来了。” 一大段沉默过后,百里英站起来,把手里的一把紫云英递还到赵千忍手上,轻声道:“谢谢你!六师兄!……祝你好运!” “阿英,我们就此别过吧!以后山高水长,你自己多保重!”赵千忍说完,给了百里英一个充满温情的拥抱。细想来,相识几十年,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拥抱过。
第74页 真正的拥抱。没有任何芥蒂,只有心与心真诚的靠近。 赵千忍松开手,转身走了,带着那把紫云英。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着,没有回头。百里英目送着他挺拔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紫云英花海和碧蓝的天际线相接之处。就在那个身影即将消失不见时,她看见赵千忍突然转身,朝她挥舞手臂。 她听见他笑着大喊:“阿英!幸福就在你身边!!好好把握,祝你幸福!!!” 百里英没有说话。只是挥手,真诚告别。 一阵混着紫云英芬芳的山风吹过,彻底带走了赵千忍的气息。 此后很多年,百里英总是想起这片开满紫云英的山坡,想起和赵千忍的对话。 赵千忍说,生命是什么。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满足则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多数人的一生,就是追逐欲望的一生。殊不知,欲望越少的人越强大,获得的快乐也越多。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看清人性,就不会沉沦欲望,看清自己,就能听到心声,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人这一生,难就难在,慾海沉浮中,守住一片冰心在灵台。不然怎么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呢。 不求清心寡欲,但求知足常乐。赵千忍说,阿英,希望你记住自己的初心,找到真正的自己和真正的快乐。 告别孙大宝,百里英、公孙靖、祖千秋父子四人离开西岭,一路往东追踪老夸父女,到达了素有“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之称的扬州城。 扬州自古以来就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古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地域内设有三十九个郡府、一百九十六个县,老夸父女的气息到了宝应县,就停止了前进。 在识人追踪方面,祖千秋和孙湛的本领异于常人,所以他们的判断不会错。让公孙靖和百里英感到迷惑不解的是,老夸父女和银叶苗寨的人不辞千里到宝应县来做什么。 百里英四人在扬州齐云楼住了两日,打探消息。从齐云楼的消息得知,老夸的原配夫人、杨九儿的生母陈氏原是宝应县人,祖居射阳湖镇。 陈氏年轻时因为机缘巧合,入得五老峰门下拜师学艺,在那里认识了同门学艺的老夸。俩人情投意合,后来老夸学成下山,回到银叶苗寨继承了头人之位,又不顾家族反对,娶了陈氏,并生下一女杨九儿。 “杨九儿”用的是汉姓汉名,陈氏所取,原本的苗名叫得出的人很少,就被逐渐遗忘了。 陈氏个性温和,不喜与人争斗,嫁到银叶苗寨后虽然老夸待他十分贴心,但她终究是不习惯苗寨的风土人情,思乡之情与日俱增,郁结于心,生下杨九儿不久后,产后虚脱,竟然撒手人寰了。老夸悲痛欲绝,此后悉心抚养女儿,未再娶妻。 看完齐云楼伙计送来的情报资料后,孙湛问公孙靖:“老夸带杨九儿到射阳湖镇去做什么?” “应是与陈氏有关。资料上说,陈氏离世后,老夸遵照她的遗愿,把她埋在了射阳湖边。”公孙靖说。 百里英点头。她和公孙靖的想法一样,他们都想到了一种可能。杨九儿死去多年,这些年靠吸取游魂保持形体不腐。阴阳岭上,她从阿甘身上一次性吸取了大量怨魂,恐怕她那具普通人类的身体已经超负荷了。怨魂若长期凝聚体内无法消化,势必反噬肉体,到时候仅余一点意识残魂的杨九儿,就只怕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他们想找到陈氏尸骨遗骸,为杨九儿重塑肉身。”百里英说。 “啊!”孙湛惊叫,“那还得了!这样下去,杨九儿变本加厉,真的要为祸四方了。” “杨九儿是被人操纵、人为炼制出来的魔物。”公孙靖说,“最可怕的是站在杨九儿身后的人。” “是的。”百里英接话,面色凝重。“安南王。” 俩人面面相觑。 百里英的前世今生,都在跟这个人斡旋、斗争。不止百里英,还有百里敬德、霍秋娘,他们一家人的命运都跟这个人紧紧联繫在一起。 “好好休息。明早动身,去射阳湖。”公孙靖清冷的声线把百里英从前世今生的回忆里拉了出来。 当晚,百里英翻来覆去谁不着,找店家要了两碗藕粉,端着敲开了公孙靖的房门。 “你怎么来了?”看见百里英,公孙靖显得很意外。 “不方便进来吗?”百里英笑着问。 “……方便。”公孙靖用左手开门。百里英留意到,他的右手一直埋在宽大的袍袖里。 “手好些了吗?”百里英把藕粉放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上,问在她对面坐下的公孙靖。 说起来,公孙靖这条手臂自上次在芳菲阁受伤,这么久了居然一直不见好。百里英也没见他换过药,只是一只包着白布。 “快了。”公孙靖说。 “自己是郎中就更要好好治。别漫不经心的,留下什么疤痕之类的,丑死了。”百里英笑着说,把一碗藕粉推到公孙靖面前,“来来来,请你吃藕粉。射阳湖特产,前朝贡品。” 公孙靖笑笑,左手拿起勺子慢慢吃起来。 ☆、明月翠微记(二)
第75页 “好吃吗?”百里英自己一边吃,一边留意公孙靖吃藕粉的动作。 公孙靖点头。 “师兄,”百里英状似漫不经心的问公孙靖,“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左撇子的,怎么现在左手用得这么习惯?” 公孙靖一怔,随即低头道:“用着用着就习惯了。” “哦,原来是这样。”百里英一边埋头吃藕粉,一边说,“师兄,那晚在蓬莱幻境,你猜我见着谁了?” 公孙靖拿勺子的手一滞,却没有看她,只低着头沉声问道:“谁?” “九师弟。宗元。” 公孙靖沉默了,拿着勺子的左手有些不易察觉的微微颤抖。 百里英继续道,“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救过他的命,我们一起同门学艺。后来他下山了,因为他是江东王的儿子。他要回去完成他父亲的交待,夺回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我跟他一起下山了,随他征战四方。我违背师训,乱造杀孽,世人送了个‘玉面罗剎’的绰号给我。……我跟他三番两次有肌肤之亲,还怀了他的孩子。最后,因为中赵太后和安南王的挑拨离间计,两人翻脸,他率军在河间地围截我,我被万箭穿心而死,孩子也没了。我说的是吗?师兄。” 公孙靖没有作声,半晌才艰难的用嘶哑的声音道:“你……都想起来了?” “一部分。”百里英看着公孙靖,“师兄,告诉我,为什么我刚回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每次我问起九师弟,你都模稜两可、讳莫如深?” 公孙靖看着她,眼神晦涩难懂,一如他的声线。 “我……无话可说。” “好一个无话可说。”百里英轻轻哂笑,“我听说,清净峰有一种‘忘情草’。以此草做配药,可凝练萃取出一种‘忘情丹’,让世人忘记俗世情爱。师兄,你是给我服了这种药吗?” 公孙靖没有回答。但百里英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答案。 “师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相反,我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以局外人的视角重新审视这段感情,让我更加明白自己的内心。也明白……他的内心。” “你……不恨他吗?”公孙靖小心翼翼的问,眼神闪烁。 “恨啊。怎么不恨。”百里英云淡风轻的说,说完自己又忍不住笑了,“不过啊,人世间的爱恨情仇都是有个期限的。恨完了就不恨了。事情过去那么久,更说何益。说到底,也是因为我们彼此之间缺乏信任,所以才会被离间。这事儿谁也怨不了,只能怨我们自己。我和他之间,说白了也是有缘无分。” “那你打算怎么办?”公孙靖问,“还……去找他吗?” “不找了。”百里英摇头,“自此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吧。” “如果,”公孙靖沉思着,慢慢的说,“如果他愿意放下一切、来找你,你怎么办?” “哈!那怎么可能?”百里英难得咯咯的笑着,“他好不容易完成了他父亲的心愿,如今高高在上、执掌大权,好不风光。师兄你是到了江南,听多了戏词,真相信那戏词里唱的‘不爱江山爱美人’吧?” 看她笑得这么开心,公孙靖也微微笑了。似是自言自语,似是说与旁人听,轻声道:“是啊!谁信呢!” 第二天,一行四人正要出发往射阳湖去,突然接到一封拜帖,出自宝应县首富公孙家。 “写的什么?”百里英问公孙靖。 公孙靖道:“请我们吃晚饭” 百里英问:“为什么?” “找我们为他们家祖宅除邪。” “那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孙湛有些不满的大叫。 百里英看着公孙靖,斟酌着问道:“师兄,你和这公孙家有什么渊源吗?” 百里英知道,公孙靖自幼被他父亲送上五老峰,在五老峰长大。他刚出生时,父亲便在五老山的灵隐寺出家为僧。后来别人叫他净空大师。五老山上各大佛寺道观里的的八卦传言很多,其中最甚嚣尘上的传言之一,就是这位净空大师曾是江南首富、富可敌国。净空大师俗名公孙明,因为情所伤才遁入空门。他出家时把大部分的钱财都捐给了灵隐寺和五老峰。 五老峰上知道公孙明和公孙靖父子关系人不多,只有玄真子本人和几位德高望重的师叔伯知道。百里英是少年时在山林里偶然撞见公孙明、公孙靖父子相会,偷听了他们的对话才知道的。 “我父亲是扬州人氏。”公孙靖说。他拿着拜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看出什么名堂。 “不是鸿门宴吧?”难得祖千秋发表一次意见。在人堆里,他一向善于稀释自己,存在感非常稀薄。 公孙靖问百里英的意见。百里英说:“鸿门宴也不怕。既然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我们不去也不合适。如果真有什么邪魔,除去了也是功德一件。” 公孙靖点头,贊同百里英的意见,“晚上去看看情况。” 当晚,四人来到了公孙府。府中只见松轩竹径、药圃花蹊、竹坞梅溪,十分雅致。
第76页 宝应公孙氏是扬州公孙氏的一支,虽然当年公孙明到梅州灵隐寺出家,把大部分的家财都捐给了灵隐寺和五老峰,但之前已经分了家,公孙氏各个支脉旁系还是留了些安家立业的家财。宝应公孙氏这一脉在织造、盐铁行业均有涉足,算是发展得很不错的。 晚上,公孙府的大家主公孙昊主持饭局,公孙昊的大儿子公孙益在旁打点。公孙昊五十多岁,为人宽厚。据他自己说,因为喜欢神仙导养之法,所以整个人状态看上去十分不错,不像五十多岁的人。 公孙益三十多岁,寡言少语,为人稳重。用当地话说,是个板板六十四的人。他有条不紊的指挥家僕上菜,一张硕大的圆桌上,摆满了得月童鸡、虫草甫里鸭、碧螺虾仁、西湖醋鱼、排面、干炸响铃、蕃茄锅巴、火腿蚕豆、西湖莼菜汤等菜。孙湛还是少年人心性,看见好吃的就停不下筷子,也顾不上什么餐桌礼仪,左右开弓吃起来。 “孙公子真是英雄出少年哪!”公孙昊笑呵呵的,神态间表露出对孙湛豪爽不做作的性格的喜爱之情。 席间,公孙昊娓娓讲出来请他们此行来的目的。有些情况涉及到公孙家的核心机密,所以在信里没有明说。此时见了面,公孙昊便不再隐瞒。原来,他竟是公孙靖的父亲公孙明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说,事情要从他年轻时遇到的一件古怪事情说起。 公孙昊年轻时宅心仁厚,性好施捨。有一年下雪天,他见到一个花白头髮、花白眉毛、花白鬍子的老头,在他宅门前避雪,便把他领进屋里,提供酒饭住宿,一连留他住了三日。 三天后,雪停了,天也放晴了。白鬍子老头临走时向公孙昊借了一把刀,并对公孙昊说,“你我素不相识,承蒙热情款待,我无以报答,只有杀掉自己才能报答你了。” 四天别看这老头年纪一大把,牙齿也没剩下几颗,说话却丝毫也不含煳。 公孙昊大惊,连忙劝他说“不可不可,你这样反倒把我害了啊!” 老头笑眯眯的说:“为什么呢?” 公孙昊说:“家里死了一个人,零碎用的钱、吃官司的苦暂且不说,光安葬费就得用银子十二两。” 没想到这老头大喇喇的对公孙靖说:“你的情我领了。零碎开支就不用算了,你且只把那安葬费十二两银子给我就行。” 公孙昊气极了,想着自己好心收留这人,却被他这般敲诈勒索,便与他争吵起来。他的大儿子公孙益闻声过来劝解,说定减半,公孙昊只好拿出六两银子给这老头。 老头拿了银子刚出门,公孙昊便嘆息道:“真是个没有良心的!”老头听见了,又回头跑过来对他说:“我不说你没良心,你反倒说我没良心。” 公孙昊气不过,反问道:“我怎么个没良心法?” 老头说:“哪有你这么贵的店主?住了三个晚上就要扣除我六两银子。二两银子住一晚,也太黑了。”说完就大摇大摆的走了。 公孙昊越想越气,没想到年纪小小的公孙益却对他说:“爹爹,你跟这种人计较做什么。气坏了身子倒是自己划不来。” 公孙昊想想也是,便放宽了心,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只是经此一事,公孙昊对自己的这个儿子有点刮目相看。 又过了几天,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公孙昊万万没想到,那个在他家白吃白住三天、诓了他六两银子的白鬍子老头,又到他宅门前避雪来了。公孙昊见老头快冻死了,于心不忍,想着就算请他进来,不过也就是赔六两银子,他也不缺这六两银子,便着公孙益去领了他进来。 老头这次又在公孙家住了三日。雪停后,老头要走了,公孙昊赶紧叫公孙益拿出事先备好的六两银子送给他。老头拿着银子笑了,说我也不白拿你家的银子,我给你看看宅地风水。公孙昊不信这邋遢老头真会看风水,估计是白吃白喝又白拿有些不好意思了,当下便笑笑,领着老头去看风水了。 ☆、明月翠微记(三) 白鬍子老头绕着公孙家宅子走了一圈,又说要去宅后的山坡看看。公孙益听见了,忙说不可。 老头问为何,公孙益说,那山坡是家里的果园,刚刚看到那边有大小十多只鸟儿飞起,想必是有附近家里的孩子在那里偷果子吃。如果此时我们走过去,孩子们一紧张,万一从树上跌下来受伤,就不好了。 老头看着公孙益,忽然大笑着说,这风水不用看了,你们家的风水是跟人走是的,人到哪里好风水就到哪里。 老头离开公孙家后不久,公孙家宅子就变得有些古怪。每天晚上,总听到有女人哭泣,声音悲切、凄冷,仿佛有什么未了的伤心事,闻之令人唏嘘。这女人日日夜夜哭个不停,搅得公孙家的人都没法安睡。 无奈之下,公孙昊父子只好请了几位自称高人的道士来作法。谁知,这女人念力蛮大,一般的道士根本拿她没办法,反被她各种无理取闹赶出了公孙家大宅。 说到这里,公孙昊气得吹鬍子瞪眼睛说:“那老头还说自己会看风水,说我们家风水好,我看我们家风水就是被他给看坏了。老秋鬍子,胡大咧嚼,这女人说不定就是他惹来的。” 公孙靖和百里英面面相觑,用眼神交流。无疑,这件事最古怪的就是这老头。
第77页 “这女人出现多久了?”百里英问公孙昊父子。 公孙益恭谨的答道:“快十年了。” 百里英咋舌:“十年?你们就让她在自家宅子呆了这么久,就没想一点办法?” “这不办法也想了,不没用嘛。”公孙昊呵呵笑道,“再说了,这女人除了晚上偶尔出来哭一哭,有点傻里骨咚叽,对我们的生活也没什么影响。而且,而且……”他似乎不好意思说。 公孙靖追问:“而且什么?” 公孙益补充道:“而且我们家的孩子们都挺喜欢她,常跟她一起玩耍。芸娘对孩子们也十分亲善。有好几次,孩子们落水了、从树上掉下来了,都幸亏她出手相救。” “是呀。”公孙昊感嘆道,“孩子们喜欢搬个小爬爬,听她说故事哩!” “如此说来,芸娘倒是个很有善心的亡灵了。”百里英瞥了一眼公孙益,语气里特地加重了“芸娘”两个字。“既然你们相处甚欢,今天叫我们来又是为何?” 公孙昊嘆了口气,道:“在一起处了这么久,老朽我也算看出来了,芸娘也是个苦命的。她心里有心事、放不下,就这么耗着不肯去轮迴。这样可不对啊!做人做事还是要讲个周吴郑王,不能煳恰恰的过。有什么没了的事,说出来,得心得意我们一起想办法嘛,她又不肯说……” “所以你就找我们来了。”百里英笑着说。 “可不是嘛。”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到了宝应县?”公孙靖问。 “这个说来就奇了。”公孙昊笑道,“大前天我做了个梦,居然梦见那个白鬍子老头了。这回在梦里他换了身衣裳,穿了件白鹿裘,骑着一头白色的毛驴。他在梦里跟我说,想要解决芸娘的问题,也不是没有办法。三日后,宝应县会有四个人路过这里。这四个人,一个白头,一个戴斗笠,还有两位穿白衣。我着人四处一打探,可不就寻着你们四位了。” 百里英和公孙靖再次面面相觑。心下均想,好傢伙,这不是五老峰上的麻仙翁嘛。他老人家什么时候下山管起这些情情爱爱的闲事来了。 吃完晚饭,公孙靖、百里英和祖千秋父子在公孙家的宅子周围摆了个困灵阵,准备跟“芸娘”好好谈谈。百里英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公孙益口中十分可爱的“芸娘”,竟然就是江北太后赵昭昭的同胞姐姐,宗元生母赵芸芸。 话说那晚,百里英等人布下困灵阵后,果然就困住了芸娘。 芸娘二十多岁年纪,五官面貌与赵昭昭年轻时十分相似,只是脸上多了一份柔和,少了一份狠戾。 芸娘见到百里英和公孙靖,似乎很震惊。她围着公孙靖转了好几圈,仔细又仔细的打量,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百里英问芸娘,为何死后魂魄不散、在公孙家呆了这么多年。芸娘说,也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个院子里有她最喜欢的人留下的味道。她因为贪恋这个味道,所以不肯离去。 百里英问她喜欢的人是谁,芸娘说,他叫公孙明。 人这一生,大概都会遇见一个爱得死去活来的人。 赵芸芸是江北赵氏家族的女儿。那时,赵燕燕、赵芸芸、赵昭昭号称江北“三朵金花”,大姐赵燕燕嫁给了江北右骁卫大将军、褒国公赵奉义,赵芸芸嫁给了江东王宗权。赵芸芸死后,赵昭昭也嫁给了宗权。 赵芸芸嫁给宗权时,已怀有一个多月身孕。孩子的父亲,正是公孙明。 当时的公孙家是江南首富,公孙明是长房长子,性情豁达,为人仗义,少年时喜欢跟着自家的商队一起走南闯北,最是喜欢打抱不平。公孙明十八岁时娶了一房正妻吴氏,这个媳妇也是江南巨贾之女,颇为精明能干,帮助公孙明把家里打点得井井有条,并生下了一儿一女。 二十七岁那年,公孙明与自家商队一起外出行商,路上遇到一股强悍的山贼妄图杀人越货,幸亏一蒙面女子出手相救。女子一路护送他们出了岭南,才分手告别。 一路攀谈之下,公孙明得知,这年轻女子姓林名翠微,是五老峰玄真子座下高徒,此番到岭南来专为除邪。二人分别后,公孙明时常惦记起这女子。 一年后,公孙明在扬州街头再次巧遇林翠微。原来,林翠微又是与师兄弟一起下山到扬州除邪。公孙明对扬州的地界非常熟悉,自愿甘当他们的嚮导,安排他们在扬州吃住,领着他们游遍了扬州的好山好水。 那次除邪,林翠微和一位师姐均受了点腿伤,腿脚行动不便。在公孙明的大力提议下,林翠微和师姐在公孙明位于扬州的宅院里养伤,其他师兄弟、姐妹先回了五老峰。 林翠微在扬州一住就是近一个月。在此期间,公孙明围着跑前跑后、悉心照料,俩人很快发展成一对恋人。林翠微腿伤好了以后,与公孙明成亲了。他们没有回公孙家祖宅,只在扬州置办了一处宅子,俩人同进同出,过起了日子。林翠微师姐对她的行为十分反对,但她无法说服林翠微跟她一起回五老峰,只好一个人悻悻的回去復命了。 世间事,越是美丽的、越容易破碎,连粘连的机会也没有。林翠微和公孙明的幸福生活只持续了不到两年时间。
第78页 公孙明的正妻吴氏很快得知了俩人在扬州的事情,但吴氏只当公孙明又是一番任意妄为的胡闹,一开始也没怎么理会,以为他玩的尽性了自会收心回家。谁知过了一年多,公孙明竟然丝毫忘记了老家的存在,只在扬州专心扮演他的好丈夫角色。 最让吴氏不能忍的是,林翠微竟然给公孙明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公孙靖。吴氏自己过门多年,起先生了一对龙凤胎,谁知家里老妈子在给那男孩餵糖水的时候,竟然把男孩呛死了。后来,吴氏又生了一个女儿。如此一来,林翠微的儿子便算是长子。 吴氏想了好些办法,想拆散公孙明和林翠微,都无功而返。就在吴氏苦无妙计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那年春天,兴庆城万花谷举办春宴,遍邀社会各界名流参加。公孙家由公孙明夫妇做代表,领了家族里几个未婚的男女一起组团去了。 万花谷是兴庆城溧江池以南的一座小山谷。兴庆城的整个地势呈东南高、西北低的地形走向。兴庆城建造初期,对这里进行了别具匠心的设计,有意识地将这里开闢了一条溧江。 关于为什么在城东南开溧江池的原因,官方史书中解释为“以其地在东南隅,地高不便,故阙此地,不为居人坊巷,而凿之以为池”。 其实这只是表面的原因,在城东南隅开凿溧江池是出于厌胜的目的来设计的。也就是说,兴庆城东南高、西北低,风水倾向东南,江东王居住的云汉宫设在北部中侧,在地势上总也无法压住东南,故採取厌胜的方法进行破除。把溧江所在的凹陷挖成深池并隔于城外,圈占成王家禁苑,成为藩王的游乐之地,这样就可以永保王者之气不受威胁。 万花谷春宴两年一开。那年春宴,已经嫁给了江北右骁卫大将军、褒国公赵奉义的赵燕燕和夫君一起参加宴会,顺便领了自己的两个妹妹赵芸芸、赵昭昭一起参加。 宴会上,情窦初开的赵芸芸对潇洒倜傥的公孙明一见倾心。赵燕燕打探清楚情况后,严厉的告诉赵芸芸,公孙明已有家室,你过去只能做小。赵芸芸说,做大做小她都无所谓,只要是公孙明就好。 姐妹俩的争吵被无意路过的吴氏听到耳里,便想了一条妙计,在公孙明和赵芸芸的酒里着人下了春药,又把俩人关在一起,迫使生米煮成了熟饭。 ☆、明月翠微记(四) 公孙明酒醒后知道是吴氏所为,大为光火,又不好直接拒绝赵芸芸。最后吴氏站出来发话说,叫赵芸芸先回江北,公孙家不日就来提亲。 人算不如天算。满心欢喜的赵芸芸在家里还没等到公孙明来提亲,倒先收到了江北藩王宗权的一纸婚书。 原来,万花谷春宴上,宗权兴起扮作富家公子前去赴宴,对赵芸芸一见倾心。赵芸芸的父亲权衡之下,最后与公孙明达成协议,把女儿嫁给了宗权。 吴氏想用赵芸芸离间公孙明和林翠微的计划以失败告终。谁知,吴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请了一位苗家高人给林翠微和公孙靖种下了一种十分难解的子母蛊。 蛊毒一月发作一次,林翠微和公孙靖命在旦夕,公孙明多方求医无果,只好带着林翠微母子上五老峰求医。清净峰的葛仙翁看过林翠微母子的病情后,表示此蛊奇毒,只能救一个,要公孙明做选择。 公孙明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他的豪气可以上天入地,他的热血曾经激情四溢。这个骄傲的男人,自出生以来,就没什么事情难倒过他,也不曾服过软。可这次他被难倒了。 林翠微和公孙靖母子他两个都想救、两个都想留。两个都不能失去。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林翠微不忍心看公孙明为难,瞒着公孙明帮他做了选择。她跟葛仙翁说,愿意用自己的一条命换儿子一条命。最后,公孙靖救过来了,林翠微却死在了清净峰。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人是无能为力的。好端端的身体突然就生了重病,深信不疑的人突然就背叛了你。那个说要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的人突然就没了。 有些告别往往就发生在一瞬间,说再见很难,但是再见更难,因为相隔太远,隔的是阴阳。扬州风景依旧在,但是那个一起看风景的人已经不在。 林翠微死后,公孙明万念俱灰。他把公孙靖託付给五老峰,又回了一趟公孙家老宅,遣散妻女,散尽家财,然后回到五老峰的灵隐寺出家为僧。 话分两头说。公孙明家里的这些变故,赵芸芸并不知情。她被父亲逼着嫁给宗权后,发现自己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宗权对他十分好,好得连赵芸芸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九个月后,赵芸芸诞下一子,宗权十分高兴,只以为这是自己的儿子,待他们母子越发的好,可以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碎了。 宗权对赵芸芸很好,但是他始终没能成为赵芸芸心里的良人。赵芸芸割捨不下对公孙明的爱,就註定了要身披枷锁。即便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赵芸芸看着宗元那虽没长开、但已与公孙明有几分酷似的眉目,泣不成声。 那些日夜里,赵芸芸已经流干了一生所有的眼泪,耗尽了一生所有的心血。果不其然,不久后,赵芸芸便相思成疾,香消玉殒。 赵芸芸的故事结束了。 她死后魂魄不肯离去,终日流连人间。她不知道公孙明家在哪里,只知道在扬州一带,便找到了扬州。她在扬州终日漂泊,直到在街头遇见一个奇怪的白鬍子老头。
第79页 老头答应了她的请求,帮她寻找公孙家的宅子。找到后,想办法把她的魂魄聚在一个罐子里,埋在了公孙家院子里的柳树下。 “你真傻。”百里英对芸娘说。心里却想,曾经我自己何尝不是跟你一样傻?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越是长情的人,伤得越重。一个人如果永远活在在回忆里,就无法放手向前。 公孙靖看着芸娘,目光极为复杂。他缓缓道:“我们谈谈。” 公孙靖抽离出自己的一丝生魂,与芸娘的死魂一起在罐子里谈了很久。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芸娘已经泪流满面,同意公孙靖等人度化自己。 公孙靖提议,让孙湛来进行这场度化。他说,“度了芸娘,算是孙湛的一场功德。芸娘因他而被度,说起来也可以让他以后命里的劫数消弭一些。” 听说芸娘真的要走了,公孙益有些动容,要拜孙湛。 祖千秋拉住他道:“他度了芸娘也是一场功德,不会受你一拜的。”他的语气非常平静,许是人世间因果、生生死死看得太多,早已看淡。 孙湛从院子里的柳树下挖出陶罐,开始吟诵经文,主持超度。这些年在西岭孙家,他跟随孙大宝在巴蜀地区四处降魔除邪,超度过不少亡灵,经验已经算得上十分老道。 他念了一声道号,这声道号的声音不大,却给人感觉好像深海的波浪连绵不绝。接着,孙湛念起了道家超度亡魂的经文。声音响起,在场众人听到,心头莫名的都有了一种宁静祥和之感,仿佛世间的一切烦恼恩怨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道尔。 芸娘走了,笑着跟公孙昊和公孙益父子道再见。公孙益刚刚才得知,芸娘竟是自家伯父的旧人,还为公孙家留下了一条血脉。眼见芸娘就要消失,双目忍不住留下两行清泪。公孙昊看见了,大声骂他是大仔鹅子。 公孙靖难得拍了拍公孙益的肩膀,沉声道:“能再有机会踏上黄泉路,是她的福分。” 过了许久,芸娘的魂魄早已消散,孙湛仍在念经文。 公孙昊轻声问公孙靖:“芸娘不是走了吗?孙小公子怎么还在念经文呢?” 公孙靖道:“她亡魂太虚,怕过不了黄泉路。他想多与些念力给她,助她走完这段黄泉路。” “哦,那就好,那就好。”公孙昊连声道好,脸上神情颇为欣慰。 事后,为了感谢公孙靖一行度化芸娘,公孙昊父子送了一个木匣子给公孙靖。公孙靖起初不受,公孙昊却说,你们将来若要去射阳湖,此物必不可少。 公孙靖打开木匣子一看,里面有一张地图,一柄古剑。 公孙昊笑道:“那白鬍子老头託梦给我的时候就说了,要我去院子里的银杏树下挖出这个匣子,交给你们。想必这也是当年他埋在我家院子里的。” 公孙靖不再推辞,接过木匣子,与公孙昊父子道了别,离开了公孙家大宅。 芸娘事情已了,公孙靖、百里英和祖千秋父子回到齐云楼又住了一晚,打算第二日再往射阳湖去。 客栈里,百里英笑问公孙靖,“你和芸娘在那罐子里说了些什么?认识你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竟然这么会做思想工作,这么顺利就把她给说动了。” 公孙靖沉声道:“她与我父亲的一段缘,由我出面来终结,是再好不过了。” 百里英嘆道:“可怜芸娘与你父亲,有缘无份,终究不过是一道虚无之缘罢了。” 说起有缘无分,百里英想起自己和宗元当年的一段往事,不觉感嘆:“九师弟他父亲,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师兄,你说我们这一路走来遇到的人,赵太后、安南王、祖千秋、老夸父女,哪个不可怜?……天下皆是有情事,世间满眼可怜人。” 公孙靖静静的看着她,一语不发。 ☆、魂断射阳湖(一) 射阳湖长三百里、阔三十里。物产丰富,五谷丰登,藕香蟹肥,是江东地区着名的鱼米之乡,素有“江东藕中央,扬州射阳湖”之美誉。 百里英等人站在湖畔,一眼望去,只见碧波荡漾,莲叶接天,粉荷摇曳。荷叶间穿梭着十多只小舟,一些穿着俏丽的女子在採莲。她们划着名小船,在荷叶间若隐若现,一支优美婉转的採莲曲飘荡在湖面上。 “江南可採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射阳湖盛产荷藕,种植荷藕的歷史十分悠久。 相传在很久以前,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一同散步来到瑶池,他们拨开云层,遥望人间,只见宝应东盪一顷碧波,百里方圆、水晃连天,好一派湖盪风光,恰似人间仙境。只可惜缺少花卉点缀,于是便命荷花仙子,捧出一把瑶池莲子,撒向湖盪。从此这里莲叶田田,荷花盛开,粉白嫣红,一片清香,宛如天上的瑶池仙境。 射阳湖荷叶之下的水土长出的荷藕,洁白细腻、肥硕粗壮。因藕尖嫩红,时人称之“美人红”。每逢中秋佳节,当地就有选用上等连枝藕敬奉月公和吃藕饼的习俗。前朝时,射阳湖藕粉被献为朝庭贡品,从此射阳湖荷藕名扬四海。 射阳湖畔,随着百里英等人的出现,採莲的场面突然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第80页 百里英和宗元各穿一身黑衣,戴着斗笠,没什么存在感。孙湛一看就牙还没长齐,黄毛小子一个。祖千秋就不一样了,特别受採莲女子的欢迎。 他一身白衣,身姿挺拔,面貌俊秀,腰间挂着的一柄“千秋”剑,又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不似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採莲女子发现了她,纷纷侧目。有几个也是胆大得很,争先恐后的,隔水笑抛一支莲。 在此地,莲同“怜”意,有求爱之意。祖千秋站在岸边,被迫抱着几支荷花,接着也不是,扔掉也不是,神情模样狼狈得很。只好催促众人快走。 百里英难得见到祖千秋受窘,忍不住拉着孙湛哈哈大笑。孙湛也是看热闹不嫌热闹,指着他亲爹笑得比百里英还大声。笑够了,才感嘆了一声说:“爹,我现在总算知道,当年我娘为什么会钟情于你了。如果我是个女子,我也会忍不住送支荷花给你的。”说完又止不住笑。 祖千秋见连自己的儿子都拿他开涮,黑了脸,把手里的数支荷花往孙湛怀里一塞,自顾自的朝前走了。 按照乡人所指,百里英一行人在射阳湖畔,找到了杨九儿生母陈氏的墓地。 墓地的样式十分简朴,坟上的杂草看样子是近日拔除的,四处整理得干干净净。坟前的炉子里插着几支燃尽的香烛秆,里面还有厚厚的一层纸钱灰烬。看来最近有人来祭拜过。 祖千秋父子绕着墓地四处细细打探,用他们异常灵敏的嗅觉辨别气味。 百里英问他,“怎么样?” “动过了。”孙湛指着坟包说,“有新翻土的痕迹和气味。” 看来还是晚了一步。百里英暗忖。 “老夸和杨九儿在哪?能追踪到吗?”公孙靖问。 “就在附近。不过,”祖千秋脸上现出一丝疑惑,“气息很弱。” “为什么?”百里英问道,“受伤了吗?” “不是。”孙湛摇头,鼻翼用力吸了吸,“像是……像是被什么气味掩盖住了。” “什么气味?”百里英追问。 “水。”祖千秋看着不远处泛着微波的射阳湖,平静又笃定地说。 “你是说……”百里英咂舌,“他们在水里?” 祖千秋点头。 射阳湖的地形独特,歷史形成的五条河口像五条龙口汇聚湖心,聚四方之灵气。很难想像,这么一个天造地设的聚灵之地,居然也可以养阴。 百里英看向公孙靖,只见他一直望着湖面,神情专注、沉默。 师兄这静心养气的功夫又更上一层楼了。百里英心里暗想。须知柔、静、慢这三个字是人生的大修炼、大修行,在五老峰时,玄真子曾教导他们,“炼心略似无波井,养气应如出岫云”。 公孙靖取出公孙昊交给他的木匣子里的那幅地图,对着射阳湖打量了许久,然后把百里英、祖千秋父子召集到湖畔的一口古井旁。 这是一口“禹王锁蛟井”。井不知始建于何时,井口有一座石塔,用汉白玉雕刻而成,塔有两人高,分七层,有窗花层檐,层次分明。 塔顶上有一座亭阁,歇山磨角,上覆琉璃瓦,前面有四根明柱、八扇透雕门窗,门额上刻着“禹王锁蛟井”五个字。亭阁正中塑有禹王立像一尊,右手摁住蛟龙脑袋,左手紧握铁链,一副威武气概。 井口旁有一根石柱,石柱上穿着三条铁锁链,一头固定在石柱上,一头垂到井水里。顺着井口往下看,水位不高的时候,可以看到井水中央有一座仰面朝天的石雕蛟龙,像要破水而出。 禹王锁蛟井不止存在于宝应县,江北、巴蜀等多地还有数口锁蛟井。关于锁蛟井的来歷,相传上古尧舜时期,寰宇之内、洪水横流,平地水浸、民不聊生,大禹为民解困,率民治水。他採取疏导方法,引水归河,然后倾入大海。遇到有蛟龙水怪兴风作浪的河湖,就擒住这些蛟龙水怪,用粗铁链把他们锁在井底,这种井就叫禹王锁蛟井。 射阳湖畔的这口禹王锁蛟井,当地人还有一种说法,里面锁的不是蛟龙,而是一只形似猿猴、凸额塌鼻、白头青身、力大无比的“水猴子”。 据说曾有些好奇心大的人去拉锁蛟井上的铁链,但是只要一拉扯铁链,井水就会出现翻滚现象,且伴有阵阵腥味涌来,井底还传出一声声像牛叫的声音。 公孙靖站在井旁,打量着井水中央的蛟龙石雕,指着地图上的古井位置对百里英等人说,“井下有通道,可以通往湖底古墓。老夸父女,应是沿着井底通道去了湖底古墓。” 百里英早已知道射阳湖底有古墓,来的路上公孙靖已经把地图上的内容跟她说了。 她问公孙靖,麻仙翁既然十年前路过此地,就预测到射阳湖将有大事发生,在这里布下了阵法,约束湖底的邪祟。为什么不自己直接了结了邪祟,倒留下了地图和斩龙剑给他们。 公孙靖说,麻仙翁行事一向如此,大约是想送一个立功德的机会给他们吧。 公孙靖提议,他们先挑一个人去湖底打探情况,打探清楚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我去,”孙湛自告奋勇,“我灵觉强大,水性又好。可以直接分离出魂魄从井底潜入,你们在上面负责守住我的肉身就好。”
第81页 祖千秋也同意,说这是一个让孙湛歷练的好机会。 下井前,公孙靖提醒他,“小心行事。遇到任何情况都不要冒然动手,摸清楚情况就赶紧上来。” 孙湛点头,念动咒语,不多时便玻璃处一丝魂魄,迅速潜入井底去了。祖千秋守在孙湛坐立的身体旁边,警惕的环顾四周。 过了一炷香时间,孙湛还不见任何动静。这时,周围的气息出现了微妙的变化。祖千秋沉声道:“有人来了。” “什么人?来了多少?”百里英和公孙靖听觉都比不上他,这方面要仰仗他的判断。 “□□百人。步伐有力、训练有素。是军队。”祖千秋说。 事实证明,祖千秋的判断完全正确。没过多久,他们三人就被一支身穿江东军服饰的军队包围了。 “安南王的人。”公孙靖根据他们的服饰、武器得出结论。 一个人从围得铁桶般的士兵中信步走出,来到百里英等人面前。 “是你?!”百里英哼了一声,“赵克文。你果然和安南王勾结在一起了。” “是我。看来百里姑娘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见过我了。”赵克文微微笑道,“姑娘此言差矣。我和安南王这不叫勾结。利之所趋、各取所需罢了。” “安南王人呢?” “安南王自然有安南王要办的事。” “你来这干嘛?” “姑娘三番两次想坏人好事,我看不下去,特地前来阻止。” 百里英皱眉道:“巧舌如簧,是非不分。老夸他们做的这是好事吗?杨九儿已死去多年,老夸和安南王使用邪术,强行留她在人间,这是逆天而行,有违天道。” “逆不逆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安南王对九儿姑娘的一片深情,感人至深。” 赵克文打了个手势,几百精兵瞬间靠近,亮出兵器把锁蛟井周围围了个水泄不通。百里英、公孙靖、祖千秋三人背靠背,形成一个三角形,把孙湛坐立的身躯护在中间。 赵克文这人太狡诈了。百里英暗忖。他明知我等修道之人即便道法再高明,也不能和血肉之躯的普通人动手,所以领了这么多士兵来,围得我们插翅难飞,又不能开杀戒。 “不要再做徒劳的反抗了。”赵克文说,“只要你们乖乖的束手就擒,我保证不伤你们一根毫毛。”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孙湛的魂魄终于归位了。 “不要相信他,”孙湛站起来朝三人耳边小声道,“他是安南王和赵太后的儿子。” “你怎么知道?”百里英小声问。 孙湛道:“安南王也在湖底。我偷听到他和老夸父女的对话了。” 百里英大惊,赵昭昭自流产不是一直未能生育吗?什么时候多了个儿子?……不对!百里英反应过来。赵昭昭嫁给宗权前生下的那个孩子没有夭折!奶妈和她大姐赵燕燕联合骗她,说孩子夭折了,转头自己却悄悄把孩子抚养大了。 那个孩子就是赵克文。 “好了,这下人齐了,问题也更严重了。你们知道了我的秘密,而我的几个哥哥们还不知道呢。你们说,我该拿你们怎么办?”赵克文说话的时候,表情轻松,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在说俏皮话,眼神却十分阴毒。看来是起了杀心。 “怎么办?师兄?”百里英小声问公孙靖,“杀出去吗?” “不可,”公孙靖摇头,“你不能再乱造杀孽了。” 百里英正要问怎么办,身边突然响起两声吓人的长啸,转头一看,祖千秋父子已双双变身现出原形,变成了两只体型巨大的白狼,双眼放着精光。 “快上来!”百里英听见孙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当下毫不犹豫的爬上了孙湛的背。公孙靖也同时爬上了祖千秋的狼背。 赵克文手下那帮兵战场上出生入死,但从没跟妖物打过交道。乍一看见两个活生生的人类在他们眼前变成两只狼,吓得手脚不能动。 祖千秋父子背着公孙靖和百里英横冲直撞,把一队士兵撞得七零八落,飞快的朝射阳湖以西的密林跑去。 赵克文反应过来,大吼:“放箭!” 待弓箭手们的羽箭稀稀拉拉放出时,祖千秋父子已跑出老远,羽箭丝毫没伤着他们半分。 “操!”一个年纪稍长的弓箭手放下弓箭,悻悻的骂了一句,“他娘的,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作为一个军人,能有机会遭遇到这么强大的妖怪,却没机会交手,他觉得太遗憾了。 ☆、魂断射阳湖(二) 百里英和公孙靖摆脱赵克文的追杀,逃至射阳湖以西的一处密林中。祖千秋父子变回人形,四人一起商议。 公孙靖问孙湛在湖底所见所闻,孙湛说,一如传言,射阳湖底有一座古墓,墓主人口中含了一颗金丹。老夸和安南王找到杨九儿生母陈氏的尸骨后,用其尸骨重塑了杨九儿肉身,又到湖底古墓去寻这颗金丹,想用金丹维持杨九儿肉身不腐。 “他们拿到金丹了吗?”百里英问孙湛。 “没有。”孙湛摇头,“那金丹可不好拿,有湖底的妖邪守着呢。”
第82页 “什么妖邪?”百里英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锁蛟井里的那只“水猴子”。 孙湛笑道:“可不就是那只大猴子!他虽被禹王的铁链锁着出不去,可也不准别人靠近那颗金丹。” 公孙靖问:“安南王和老夸打算怎么办?” “他们呀,异想天开,想抽干射阳湖的水,杀掉老猴子,拿到金丹。在水底他们可拿那猴子没办法。” “抽干射阳湖的水!”百里英咂舌,“他们还真是敢想敢干。” “怎么不敢?”孙湛道,“他们已经干上了。外面那些抽调来的大兵,可不就是来挖土搬砖的。” 百里英和公孙靖互望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安南王此举真的是太胆大妄为了,要知道,他这样做无异于逆天而行,改变了宝应一带的风水格局,这是要遭天怒人怨的。 射阳湖连着一条大河,东走入海。抽干射阳湖水,意味着方圆几十里的郡县都要遭水患,淹没良田房舍,伤及民本。 “得阻止他。”百里英说。 “怎么阻止?”孙湛说,“我看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八匹马也拉不回。” 公孙靖道:“单凭我们四人的力量肯定不行。他既然动用了军队,我们也得藉助一些力量。” “找谁借力?”百里英心里一颤,想到了宗元。 作为江东地区的大扛把子,他向来防范安南王防范得紧,难道就不知道安南王正在这边搞大动作。 她不禁踟蹰道:“师兄,要想办法通知九师弟吗?……毕竟,这也是他辖内的大事。他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公孙靖看着她,眼里有一丝探究和一股她看不明白的神采。百里英心虚的不敢直视,有些僵硬的转过头去,干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尴尬。 公孙靖突然微笑道:“来不及通知他了。我们可以先借用齐家军。” “齐家军?”百里英疑惑,“什么齐家军?” 公孙靖指了指扬州的方向,道:“齐云楼。” 百里英奇道:“齐云楼还有自己的军队?” “僱佣兵。”公孙靖拍了拍他身上挂的钱袋子,难得神情轻松的开了个玩笑:“你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公孙靖从钱袋里掏出几张银票,塞给祖千秋。 “祖兄,你脚程快,这个事情交给你来办。请你往返一趟扬州,找齐云楼的大当家带一支两百人的队伍来。” 祖千秋点头,化作狼形疾驰而去。 “两百人够吗?”百里英问公孙靖。 “绰绰有余。”公孙靖笃定的点头,“千人同心,则得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 “接下来,要通知五老峰吗?”百里英问。 “不用。”公孙靖摇头,“射阳湖邪祟的问题不难解决,不然周师伯也不会放心让我们四人来。关键是人的问题。难除的是安南王的心魔。” 两日后,祖千秋领着齐云楼的僱佣兵跟他们会合了。 看到齐家军的领头人,百里英愣住了。虽然这人已经不认识她了,可她认得他。这人叫张奎,以前是燕子营百里英手下的一名心腹。没想他竟然当了僱佣军。 “这是张奎,扬州齐云楼的大当家。”公孙靖为百里英和孙湛介绍,“以前是江东燕子营的分队长。打仗的时候少了条胳膊,离开燕子营就到了齐云楼。” 看着张奎左肩上垂下的那条空荡荡的衣袖,百里英想起曾经一起并肩战斗的日子,不禁思绪万千。她又仔细看了下,才发现这两百人里,有十来个是燕子营的熟面孔。 公孙靖朝他点点头,道:“人齐了,出发。” 齐家军是骑马来的,祖千秋父子化了狼形,驮着公孙靖和百里英领着他们一起朝射阳湖赶去。齐家军对祖千秋父子化狼形丝毫不见意外,百里英心想,看来他们为了赚钱,平常没少接这方面的业务,见怪不怪了。 “她从水里出来了。”孙湛感应到杨九儿在射阳湖以东,“不好,她的灵力更甚,出来怕是要为祸一方。” “那就更容不得她了。”公孙靖说。 公孙靖和百里英赶到的时候,射阳湖畔已经陷入混战,四周一片狼藉,到处是血腥气。看着那些和安南王、赵克文的兵打成一团的人,百里英震惊了。是燕子营,真正的燕子营赶到了。 公孙靖似乎也很意外,眉头紧皱。百里英目光焦急的在人群里寻找着,想寻找那一抹熟悉的绀青色,却始终没有发现。 “他们在那!” 孙湛突然指着远处的一个小山包。果然,山包上站着几个人影,其中两个穿着苗服,正是老夸和杨九儿。另外两个,穿着绀青色的宗氏家服,应是宗珩和赵克文父子。 百里英看到,老夸把手里的芦笙举了起来,然后,一支熟悉的曲子从那个山包上裊裊传来。 “不好!”百里英色变,惊叫道,“是幻曲《蓬莱》!” 她回头朝齐家军众人大喊:“大家快屏住心神,捂住耳朵!别被他的曲子迷惑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百里英和公孙靖这次不会那么容易上老夸的当了。这曲子攻人不备,人只有在心神不定、元气不足的情况下容易被它入侵,牵入蓬莱幻境而不得出。只要守住灵窍,稳定心神,到不那么容易被它左右。
第83页 问题是,齐家军和湖畔混战的江东燕子营、包括安南王嫡系部队的大部分士兵都不是修道之人,哪里懂得如何守住灵窍、护住心田。没过多久,纷纷丢兵卸甲,东倒西歪躺到了地上。 公孙靖抛出青龙宝衣,笼罩住身旁的百里英、祖千秋父子、张奎等人,以此抵挡《蓬莱》幻曲魔音。接着,他们看到了十分令人震惊的一幕。 只见身穿鲜艷苗服的杨九儿,立在山包上,双手伸展开,缓缓张大嘴巴,随着《蓬莱》幻曲的节奏,不多时,从山包下各个东倒西歪的士兵身上飘出一缕缕生魂,争先恐后的往山包上飞去,被她一口口吃掉。 “大胆妖孽!”孙湛怒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食生魂!” 祖千秋和公孙靖亦是皱眉。 百里英拔出芳菲剑,道:“师兄,不能再让她这么吃下去了,不然这些人都得死。” 就在刚刚那一剎那,她突然意识到,宗珩费尽心思制造出杨九儿这么一个“超级杀人狂魔”,或许不单单是为了替杨九儿续命这么简单。 安南王。百里英心里冷哼。他的野心从来没有掩饰。就像赵昭昭,他利用她,扶持她,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他对杨九儿也许曾经有爱,但这种爱现在也掺杂进了他的野心。 前世百里英就知道,宗珩要的是整个江东。还有宗元的命。 “湛儿!”百里英叫孙湛。 “在!”孙湛大声应她。 “敢不敢跟我一起冲过去杀了她!” “有何不敢?!”孙湛说完就要变身。 “你那把剑对她没用,”公孙靖按住百里英,“我去。” 公孙靖从公孙昊交给他的木匣子里,抽出那把古剑,“麻仙翁早已算到此地将出魔物,特赠斩魔剑一把。我怎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好意。” 他转头看向孙湛,“走!” 孙湛一声狂啸,化出狼形,驮了公孙靖便往杨九儿所在的山包飞去。 “你终于出现了。” 看着提剑杀向自己的公孙靖,宗珩冷笑着说。此时他两鬓已见白髮,眼角皱纹深重,早已不復当年的清俊潇洒。 公孙靖冷冷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收手吧。” “哈哈哈哈哈哈!”宗珩仰天大笑,“本王活了数十载,从不知什么是回头!” 公孙靖趁其不备,举剑朝老夸刺去。只要老夸不制造幻境迷惑人,杨九儿就很难从活人身上吸食到生魂。 “休想!”宗珩和赵克文见状也一声大喝,拔剑朝公孙靖刺去。 孙湛见公孙靖腹背受敌,也加入了混战。 百里英隔得远看不真切,只见公孙靖和孙湛陷入苦战,提着芳菲剑跃跃欲试,想冲过去。 “不可,”祖千秋按住她,指着头顶上突然阴云阵阵的天道,“天雷阵。” 百里英是关心则乱,经祖千秋提醒,抬头一看,果然本来晴朗的天空此时乌云翻滚,隐有电闪雷鸣之势。 她深知,对付杨九儿这种魔物,最好的办法就是引天雷将其击毙。雷法是道家术法里最艰难的法门,要成功的用出天雷,各种要求苛刻之极,一般的修道之人根本办不到。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在暗中相助。 天色完全暗下来,变得阴沉起来。空中划过几道闪电,阵法即将结成。射阳湖上空乌云聚集,眼看着就是一场大雨将要落下。 ☆、魂断射阳湖(三) 老夸和杨九儿已感到不妙,慌忙往山坡下跑。公孙靖和孙湛紧追不捨,又受到宗珩和赵克文一左一右夹击。 这时,百里英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如同雷神一般的一声怒吼:“天雷到!”接着便看见纷繁的雨点哗啦啦落下,与此同时,一道紫色的雷电从天空落下,像长了眼睛一样,准确的轰在了杨九儿身上。 “九儿!”老夸拿开芦笙,歇斯底里的惊唿大叫。 “九儿!”宗珩也大叫一声。 那看似只是一条细小的雷电,可威力巨大。它是世间唯一带着毁灭意志、对阴邪之物有最大克制的东西。 隔了这么远,下着雨,百里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焦煳味儿。站在他身边嗅觉灵敏的祖千秋,已经不自觉的用衣袖掩住了口鼻。 雷诀一成,天雷尽落。“轰”“轰”,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雷又朝杨九儿噼去。杨九儿被噼倒在地上,无法动弹。公孙靖瞄准时机,挥起斩魔剑斩断了杨九儿的头颅。 百里英看见,杨九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尸身面目全非,下方的泥地里,掉落下一个铜铃。 “九儿!我的九儿啊!”老夸把芦笙丢在一边,抱着地上杨九儿早已烧焦的身体痛哭。 幻曲一停,百里英立即收了青龙宝衣塞进怀里,拉着祖千秋一起赶了过去。 经过一番混战,宗珩、赵克文、公孙靖和孙湛四人均受了些不同程度的伤。 宗珩丢了手里的剑,从老夸手上抱过杨九儿被天雷烧焦的身体,本就苍老的面庞仿佛又一下老了十岁。 瓢泼大雨还在继续下,宗珩一个人不知道自言自语些什么。百里英听见他在喊“九儿”、“芊芊”。 赵克文举着剑,护在宗珩前面。
第84页 宗珩哀恸至极,突然疯狂的朝四下里怒吼:“公孙靖!你给老子出来!公孙靖!!你出来!!!你有种引天雷,有种再出来,咱们打一场!” 百里英愣住。宗珩这是煳涂了吗,公孙靖不就站在他前面吗?他为何还要找公孙靖。百里英看向公孙靖,公孙靖全身被雨淋湿,眼神闪烁,颇有点魂不守舍。 大雨滂沱里,宗珩没有喊出他口里的公孙靖,倒喊来了一个人。 “珩哥!珩哥!”一个满头白髮、身穿白衣的妇人跌跌撞撞的沿着山坡爬上来,看见宗珩,欣喜的跑过来,颤颤巍巍的拉住了宗珩的手。 “珩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珩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没有杀你!我没想杀你!……珩哥!我是昭儿呀!昭儿!你看看我,看看我!” 百里英震惊的看向赵昭昭。此时的她比上次在天牢里见到时看上去又老了十岁,脸上颧骨突出,清瘦无比。她死死拽住宗珩一条手臂,尖着嗓子一遍又一遍的大喊:“珩哥!你看看我!我是昭儿呀!你的昭儿!” “滚开!!!”宗珩怒吼着一把甩开赵昭昭,两只手死死地抱着已经烧焦的杨九儿。赵昭昭被他甩出老远,跌在泥地里。 赵克文默默看了宗珩一眼,走过去,轻轻扶起了赵昭昭。“娘。”他轻喊了一声。 赵昭昭没听清楚,突然反应过来,缓缓摆过头,看着赵克文颤颤巍巍的问道:“你叫我什么?” “娘。”赵克文的声音在雨里听起来有一种难得的湿糯和温情。 “你是……” “我是你和爹的儿子,我叫克文。我没死,姨母养大了我。” “……克……文……”赵昭昭舌头打着结,突然一把抱住赵克文,泪如雨下:“克文!克文!!克文!!!” 宗珩还在状似疯魔的大叫:“公孙靖!滚出来!……你把我的九儿还给我!……公孙靖!滚出来!” “都是你们干的好事!”宗珩突然把阴冷的目光转向百里英,唤道:“老夸!杀了他们!替九儿报仇!” 老夸接过宗珩的剑,缓缓从泥地里站起来,眼神阴鸷、兇狠。他嘴唇激烈的动了动,举起剑朝公孙靖冲过来。 “当心!师兄!”百里英见公孙靖经过刚才激烈的战斗,身上已经多出负伤,加上他一直左手使剑,多有不便,当下挥起芳菲剑,拦在了公孙靖面前,正面迎战老夸。 老夸的剑法不算精妙,但胜在狠毒。杨九儿被天雷击中、魂飞魄散极大的刺激了他,他用的是不要命的打法,招招致命,百里英眼看渐渐落了下风。公孙靖加入了战局。 宗珩在一旁,手里死死握着芊芊的那个铜铃,见赵克文还在和赵昭昭抱在一起,吼道:“克文!杀了他!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赵克文闻言加入了老夸和百里英、公孙靖的对战。祖千秋父子见状,也一起沖了进来。当下之间一阵刀光剑影,五人混站在一起。 刀剑无眼,混战中,赵克文右肩被孙湛刺中了一剑。站在远处观望的赵昭昭见赵克文受伤,一声尖叫,“克文!”竟跌跌撞撞的沖了过来。 “克文!别打了!跟娘回去!”赵昭昭一路尖叫。 “无知妇人!”宗珩见状竟飞手朝赵昭昭射出了两只飞镖,直打赵昭昭两膝。 “娘!”赵克文眼疾手快,忍着肩部的剧痛,从混战中抽身出来,用剑打掉了射向赵昭昭的飞镖。 老夸以一敌四,眼看就要不支,宗珩喊了一声“老夸!”老夸才像是想起什么,伸手从衣袖里掏出了什么,扬手朝百里英和公孙靖洒去。 “毒蛇!快闪开!”祖千秋大喊。 一道绿色的细影朝沖在最前面的百里英飞去,公孙靖见状立马挡在百里英面前,伸出右手挡住了那道绿影。 祖千秋用剑砍向那道绿影,绿影一分为二被砍成两截,剩下的一段掉到地上,百里英一看,赫然是一条剧毒的竹叶青。 不好!百里英抬头一看,果然,另外半截的蛇头已经张嘴咬在了公孙靖右手臂上。 “师兄!” 百里英扶住公孙靖,祖千秋迅速用剑清理掉另外半截蛇身。公孙靖看了眼百里英,嘴唇动了动,似是在叫“阿英”。百里英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紧。 孙湛已经制住了老夸,用一条捆仙绳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逼他问解药。宗珩见大势已去,趁人不备往山下冲去。突然被另一队人马截住。 只见一个身穿黑袍、一头白髮、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的中年男子领着一队燕子营士兵,缓缓逼近宗珩。 “安南王,你急匆匆的,要去哪里?” 百里英看见那人,完全怔住了。“二……师兄?!” 黑袍公孙靖一挥手,身后的燕子营士兵立马团团围住了宗珩。 他淡淡的说:“留活口。” “阿英。你好吗?” 黑袍公孙靖不再理会身后作垂死挣扎的宗珩,信步来到百里英面前。 百里英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抱着的被蛇咬伤的公孙靖,两张脸几乎一模一样。不但五官,连神情韵味都几乎完全一致。
第85页 百里英煳涂了,“你是谁?他是谁?” 黑袍公孙靖没有答话,默默的从百里英手里接过中了蛇毒昏迷不醒的另一个公孙靖。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精緻的匕首,十分熟练老道的捲起中毒公孙靖的衣袖,在他被竹叶青咬伤的地方划了个十字,然后用把嘴凑过去吸住伤口。 百里英沉默地看着他。她看得很清楚,这个黑袍公孙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手指的部位是残缺的。而中蛇毒公孙靖的右手,这大半年来一直包着纱布,看不清几根手指。 黑袍公孙靖偏头吐出一口毒血,又把嘴唇凑了上去。他连续吸了好几口,直到吐出的血渐渐变成鲜红色,才停止了用嘴吸毒。 他快速的从干坤袖里掏出一个青色药瓶,拔掉瓶塞,把里面的粉末轻轻倒在伤口上。又从干坤袖里掏出纱布,绑住伤口两端,防止未清理干净的毒血顺着血管流入五脏六腑。 百里英看着这个公孙靖熟练的处理伤口,虽然她极度不愿意承认,可理智告诉他,这个公孙靖才是真正的“九指神医”。 她忍住心里的滔天巨浪,缓缓蹲下来,拿起假公孙靖的手,颤抖着解开了上面包裹着的一层又一层的白布。 雨已经停了。百里英揭开假公孙靖右手上包着的最后一层白布,看到一只属于正常人的完好的手掌。 不多不少,五根手指。 “二师兄。”百里英颤抖着叫真正的公孙靖,“他是谁?” 公孙靖看着他,淡淡道:“你仔细想想,便能想到。” 百里英停顿了片刻,突然伸出双手,颤抖着去摸公孙靖怀中人的下颌骨处,摸了许久,似是摸到了什么。她小心翼翼的握住那张□□的边缘,慢慢的揭开它。 她的手指触摸到一张被雨水浇得冰冷的脸,她的胸口却一阵发烫。 面具揭开了,露出一张面貌俊秀、仪度超然的脸。这张脸与真的公孙靖有五六分相似,又全然不似。 这张脸,曾经无数次出现在百里英的梦境里、幻想里、回忆里。他在百里英的梦境、幻想和回忆里微笑、愤怒、阴沉…… “他还有救吗?”百里英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问公孙靖。 “先回去再说。” 宗珩、老夸被燕子营的士兵生擒。赵克文和赵昭昭被安南王的府兵救走了。公孙靖说,赵克文早有安排,府兵里安插了江北龙虎营的人。 射阳湖上空的乌云渐渐散去,露出了湛蓝的天空。温暖的阳光照射到湖面上,清凌凌的水在阳光下散发着金光。 远处青山如佛髻,入眼皆翠。山雾霏微,草虫啾唧。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几千支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 周围的一切都恢復了宁静。此时天地间的景致,好像一幅绝妙的水墨丹青。 ☆、踏雪寻梅去(一) 人总是会经歷诱惑、痛苦与背叛,但总会遇到那个让我们变得更加勇敢的人,重新满怀希望面对人生。 扬州齐云楼。一间雅致的客房里,百里英静静的躺在床前的一张逍遥椅上,身上随意的搭着一件厚外套,一本书掉在一旁的地上。她睡着了。 床上的躺着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床顶,闻到熟悉之人的气味,转过头来,看见了百里英。他漆黑的眼睛动了动,手指微微抬了一下。这时,一阵“咚咚咚”,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百里英被敲门声惊起,一下从逍遥椅上站起来。她回过神,轻轻把掉在地上的外套捡起来,放在逍遥椅上,又仔细地查看了床上人的神色,摸了摸额头,细心的压了压被角。 她走到门前打开门,公孙靖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外,盘子中间放着一个瓷碗,碗里盛着汤药。 “二师兄。”她打了个招唿。 公孙靖走进来,把汤药放在桌子上。 “还没醒吗?” 百里英摇头,“没有。” 公孙靖走到床前,轻轻拉起床上人的手,摸了摸脉象,半晌才沉吟道:“已无大碍。快醒来了。” 百里英道:“药还有点烫,我等下再餵他喝。” “阿英,”公孙靖看着她的黑眼圈道,“你两天没合眼了,去隔壁休息下吧。我来照看他,你可以放心。” 百里英摇头,“我还是在这守着,放心些。” 公孙靖回到桌子前坐下,倒了两杯茶,自己端了一杯喝了一口。百里英知道他这个样子是有话要跟她说,也走到桌子旁坐下。 “阿英,等他醒过来,你打算怎么办?”公孙靖问。 “啊。”百里英抬起头,片刻有些失神,茫然地看着公孙靖。 “我说,等他醒过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 “你能原谅他,跟他在一起吗。” “……” “回答我。” “……”百里英沉默良久,突然问,“师兄,这大半年,他为什么要假扮你跟我在一起?” “这你要问他。”公孙靖转头示意床上躺着的人,“问问你自己。如果他不易容假扮我,你能跟他同行吗?”
第86页 “……不会。” “他很了解你。胜过了解他自己。” “师兄,我……” “有什么问题,等他醒过来,你自己问他。” “……” “阿英,你知道你死后的那十年,他是怎么过的吗?” “……” “那夜在河间地,你被万箭穿心而死,孩子也没了。他以前一直把你当师兄看待,尊重你,信任你,依赖你。直到那晚,他才知道你是女儿身。” 百里英睁大眼睛,“怎么……可能?……我们三番五次有了肌肤之亲,我不信他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公孙靖说。“那段时间,他一直活在自我厌弃里。他以为自己喜欢男人,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又为自己喜欢上你而感到自责,愧疚。他敬你、爱你,又怕你、躲你。” “躲我什么?”百里英自嘲道,“我是毒蛇勐兽吗?” “对那时的他来说,是的。”公孙靖道,“他对自己要求一向严格,绝不容许自己一步踏错,所以才步步中了赵太后和安南王挑拨离间计,最后伤害了你。” “你死后,他像疯魔了一样,陷入深深的自责。他在云汉宫里修建了一座芳菲阁,保存你的身躯。他半是请求、半是威胁留我在江东做了国师,我每个月在芳菲阁开一次招魂阵,每次招魂以他的鲜血做阵引。 十年里,我们一共开了一百二十次招魂阵,寒来暑往,从无间断。我明知道你不会回来,又说服不了他,只能任由着他胡来。直到阿忍夜闯芳菲阁,放了一把火,把你逼了回来。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人活着最大的智慧就在进退之间。从你回来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不是江东王了。他早已弃江东而去。为了江东,他曾经放弃了你。现在你回来了,为了你他放弃了江东。他不会再回去了。” 百里英震惊的看着公孙靖,神情复杂。 “阿英,前世你们已经彼此错过太多次,误会重重,现在既然有机会重来,那就好好珍惜对方吧。须知这样的缘分,已极为不易。不要再各自伤了各自的心了。” “……我明白,师兄。……谢谢你。” 送走公孙靖,百里英走到床前坐下。她轻轻抚摸着床上人的手背,自言自语道:“阿元,我竟然没认出你来。……我真傻……你也傻,比我更傻。” 百里英握住宗元的手,轻轻的说话。 “阿元,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啊,我忘了,你肯定不记得。那会儿你正昏迷呢。” 她看着宗元清晰的眉眼,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五老峰那个大雾瀰漫的早晨。 “你和陈公公一起躺在五老峰下的那棵山桃树下。你发着烧,紧闭着眼睛,就像现在一样。你一脸的血迹,一身黑衣皱巴巴、脏兮兮的,像从泥地里滚出来的一样。你脚上穿着一双破烂的布鞋,脚趾头露在外面,裹满泥巴。…… 我背着你,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山道上奔跑。我是真急啊,生怕你就这么在我背上断气了。那时候,看着你,我就想起了我自己。一个人躲在义庄的棺材里,等着别人来救我。一个人在梅州街头流浪,和小乞丐们打架,抢睡觉的地方。跟流浪狗打架,抢垃圾堆里的食物。我就想着,我一定要救活你,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 你也真是命大,碰到了二师兄和六师兄。幸亏他们,你才得救了。说起来,把你背上五老峰,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背的呢。不然光凭我一个人,哪里背得了那么远。…… 你别记恨六师兄了,仔细说来,除了后来江北和江东争地盘打的那几仗,六师兄什么时候真心害过我们?…… 前阵子,他跟我说,他想明白了,回江北去了。告别的那天,我就想,你说我们的生命这么长,那么多看似要纠缠在一起很久的人,最后都成了生命里的匆匆过客,为什么我们俩就兜兜转转又转到一起了呢?我觉得,这就是缘分吧。 阿元,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亲吻吗。不是在崧高殿荷塘里的那次。你肯定又不记得了,那次你也昏迷着。……那年我们多大,你十八岁吧,第一次纳侧妃。 我那时赌气带着燕子营到黔中打仗去了,那时我多小心眼儿啊,看着自己的师弟娶了别的女人,跟别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我是真生气,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一直把我当男人呢,如果告诉你我是女人,你还会让我待在你身边,指使我做这做那吗?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人驭剑飞行从黔中跑到了江东。我悄悄潜进云汉宫,附在纸鹤上飞进了你的寝殿。你当时睡得多熟啊,睡着还皱着眉头。我亲了你的眉头。亲了很久,你都不知道。…… 在河间地的时候,死的那一刻,我一点都不恨你。真的,阿元,我不恨你。天道昭彰,报应不爽。我早就知道,我造了太多的杀孽,不会善终。我有心魔。我愧对师父的教诲。陪伴在你身边最后那几年,我时时刻刻都做好了碎尸万段的准备。……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后悔,为什么没遵守对我母亲的誓言,为什么不听师父的话、在五老峰好好修炼,为什么要跟你一起下山。可仔细想来,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跟你一起下山。
第87页 那时候,我真的是太喜欢你了。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就那么下山,去面对人心险恶的江东朝堂呢…… 阿元,说起来,我倒要感谢老夸。如果不是他一曲《蓬莱》把我带进蓬莱幻境,我怎么能重新记起你呢?二师兄给我服忘情丹,虽是一片好意,不想叫我再想起往事伤心,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着怎么会忘记呢。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我很庆幸自己记起了你,不然你为我做的这些不都白做了吗?阿元,我要谢谢你。谢谢你从我回来后就一直陪着我。让我看清楚自己的内心,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从来没有活得像今天这样明白过。……” 百里英陆陆续续陪宗元说了许多话,前世今生,今生前世。宗元一直静静的躺着,闭着眼睛。 药汁凉了些后,百里英端了药碗走到床前,“吃药了,阿元。”她轻声叫着。 见宗元还是沉睡,笑着摇头,自己抿了一大口,取了一截稻秆,伏下身子,把稻秆插进宗元嘴里,顺着稻秆把药汁灌了进去。 干这个她是熟练工,这两天她都是这么灌的药。 宗元这次进药挺顺利,药汁顺着喉咙咕噜咕噜的就下去了。 百里英又低头含了一口药汁,苦得她一阵胆颤,忍着反胃伏下身子把嘴唇又贴上了稻秆。 餵完这口药,百里英正要去喝第三口,忽然两只手臂交叉过来抱住她的脖子,一下把她按了下去。 百里英手里的药碗“咚”的一声掉在地上,药汁洒了一地,药碗摔成几瓣。 他们的嘴唇紧紧贴合在一起,百里英下意识的要推开宗元,但宗元的力气大得吓人,而且此时他身上仿佛有巨大的吸引力,把百里英全身的力气都吸走了。 她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软了,就这样融化在宗元的怀抱里。 千山万水,久别重逢。她无法拒绝这个拥抱,也无法拒绝这个吻。不管是在梦境、幻境、还是现实里,她都无比清晰的知道,这就是她前世今生所求,是她内心最大的渴盼和期望。 虽然他们此时彼此的口腔里全都是药汁苦涩的味道,可这种苦涩已化为甘甜。她的身心都在重新接纳这个人。 百里英伸出双臂,紧紧抱着宗元的脖颈,感受着他的温度。心里从最初的惊涛巨浪,突然回归了宁静。这种感觉,好像一个在沙漠里长途跋涉的旅人,突然尝到了一口甘泉。 他们拥在一起,吻了很久、很久。吻得平静又热烈,欢喜又不舍,仿佛没有穷尽的余生都在这个无言吻里。 人世间,真正跨越千山万水的重逢,都是相对无言的。重逢时,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一个握手,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将彼此心里的感情完全的表达。 人类的语言只有在心意不通的时候,才用做了表达沟通的工具。当彼此心意相通时,任何言语就变成了多余和苍白。 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追寻两世,彷徨两世,直到此时此刻,百里英才算是真正明白了麻仙翁说的这个道理。 ☆、踏雪寻梅去(二) 百里英和宗元一起去看了宗珩。 老夸死了,自尽而亡。齐云楼负责看押他的人说,他连着七天不吃不喝,粒米未食、滴水未进。只是不停的吹芦笙,吹一首很好听的曲子。吹着吹着,曲子停了,他也没气儿了。尸体就端坐在床上,一直保持着那个举着芦笙的姿势。 桌上留了一张纸,写了一首诗。诗曰: 十里平湖霜满天,青丝白髮度何年? 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 情浓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復跹。 百里英和宗元去看了老夸,他的脸平静而又安详。百里英嘆着气说,老夸这次真把自己送到蓬莱去了。他会在那里跟他心爱的陈氏、九儿还有芊芊团聚。 宗元看着老夸僵硬的尸体,对齐云楼的人说,把他运到射阳湖畔,跟陈氏葬在一起吧。 宗珩被关在齐云楼一间守备森严的地下密室里。据负责看押他的人说,他的头髮就是这几日全白的。 “王叔。好久不见。”宗元说。 宗珩手里拿着芊芊的铜铃,抬头瞥了一眼宗元,哼了一声,“你还没死呢。” “侄儿死了,谁给王叔送终呢。” 宗珩哼道:“本王刚认了儿子,送终的事就不有劳你了。” 宗元冷笑道:“你那个儿子,娘倒是认得爽快,你这个爹他认不认还另说呢。毕竟,他很清楚你对他娘做了什么。” “哼!骨肉亲情,岂是你三言两语可以挑拨的。” “王叔,凡成事者,人谋居半、天意居半。天意从来高难问,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早日收手,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 “天意?!”宗珩哈哈大笑,“世事如棋,只要棋艺高明,输赢就是定数。本王从不问天意。” “输又如何?赢又如何?终究不过是梦一场罢了。”宗元轻轻把手里拿的一个四四方方布包着的东西递到宗珩面前,“有时候,赢也未必是赢,输也未必是输。输赢不在表面,只在人心。” “什么东西?”宗珩看着布包,眼里露出警惕,厉声问宗元。
第88页 “你几十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宗元说,“打开看看。” 宗珩狐疑的看着宗元和他身后站着的百里英,缓缓打开了布包。呈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江东王的玉玺。 宗珩震惊的看着玉玺,又不敢置信的看向宗元。沉默半晌,才平静的问宗元,“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宗元轻笑着说:“侄儿这葫芦里只卖一味药,叫做成人之美。” 宗珩冷哼道:“我不信你。” “不管你信不信,东西就在这里了。”宗元把玉玺推到宗珩面前,站起身,淡然道,“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王叔,人生苦短,咱们各自珍重吧。” “你……”宗珩叫住宗元,“什么意思?” “物归原主。这就是我的意思。”宗元指了指玉玺,“王叔,你是对的。我的确不是宗家的儿子。既然不姓宗,我要你宗家天下做什么。” 宗珩陷入沉默。 “王叔,你我叔侄一场,也算是缘分。我们斗了二十年,虽然胜负难分,却是两败涂地。现在,玉玺归你,你赢了。我,也赢了。”宗元说完嘴角露出一丝笑,牵起百里英的手,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宗珩的房间。 他交代负责看守的人,“给他备好车马银两,随他走吧。” 宗元走后,宗珩看着桌上并排放着的光洁碧透的玉玺和沾满泥土的铜铃,突然一个人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梦一场?……梦一场哈!哈哈哈哈哈!” 他步履蹒跚。在房间里踱着步、转着圈。笑得张狂、放肆、痛苦。笑了半天,笑声渐渐变得低沉、呜咽、沧桑。 曾经不可一世的安南王,爬满皱纹的眼眶里留下两行浊泪。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哭着笑了很久,笑声里有一种醍醐灌顶的大彻大悟。 宗珩走了。留下书信一封,遁入空门。信放在他房里的桌子上,信封上压着一只玉佩。 宗元看了信,把玉佩都交给百里英。“这是你的,他说物归原主。” “他还说什么?”百里英问宗元。 宗元淡淡道:“玉玺他送给赵克文了。斯人已逝,哀莫大于心死。” 百里英看着信,嘆道:“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 事后,俩人说起宗珩时,宗元曾说,吾敬宗珩之才,惜宗珩之识,悲宗珩之遇。宗珩说他从不问天意,殊不知,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是啊,百里英感嘆,人的欲望没有尽头,懂得知足才能快乐。人一生的精力是有限的,应该学会取捨之道,不要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浪费宝贵时间。许多人活了一辈子,与人斗,与天斗,较了一辈子劲,最后才明白两个道理:一是天意不能问,二是人心不可猜。 玄真子曾教导他们,积恶之人,数拘其不定;积善之人,数亦拘其不定。极善之人,最能潜通佛智、暗合道妙,一旦得道,即超越三界生死,故天意难测之。极恶之人,人性之恶已发挥至极,恶贯满盈、无法再恶了,此时稍遇善缘,一旦回头,则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天意更难测之。 宗珩此人,便是暗合了玄真子的这番话。 宗珩事情一了,公孙靖也走了,回了五老峰。 他对百里英说,阿英,你回来了,我的前半生算是结束了。下山以来,我帮衬着你和阿元,做了许多恶事,也做了些善事,总归是心里难以平静。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现在你们已修得正果,我就回五老峰好好修行,把清净峰医字脉发扬光大,救济世人,渡人渡己。 他对宗元说:“万事无如退步人,孤云野鹤自由身。松风十里时来往,笑揖峰头月一轮。” 宗元与他平静地道了别。 三个月后,百里英和宗元一起到五老山灵隐寺看望净空大师。一个小沙弥领着百里英和宗元进了一间禅房,禅房里空无一人,墙壁上挂着一幅字,“水流花开得大自在,风清月朗是上乘禅”。 百里英和宗元等了很久,公孙明却没有将出现。后来来了一位老僧,告诉宗元,说净空大师不愿见他,只带了一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叫宗元好自为之。 “你是……”百里英看着这位传话的老僧,惊唿出声。 老僧抬起头看着他们,宗元这才看清楚,原来这位老僧竟是宗珩。三月不见,他竟然成了净空大师的座下弟子。 “南无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别来无恙。” 宗珩这次与宗元和百里英心平气和聊了很久,聊的是他曾经看开和看不开的事情。 他讲了一段往事。他,杨九儿,还有芊芊。 四十年前,宗珩和宗权是一对十分要好的兄弟。他们的父亲领着一帮人,把江东从江北分离出来,建立了新政权,与旧江东分庭抗礼。 父亲死后,把江东玉玺传给了宗权。有人说,这是宗权母妃的一个阴谋。玉玺本来是要给宗珩的。 宗权上位后,封了宗珩做安南王,封地在偏远且穷山恶水的荆州。两兄弟的争斗自此开始拉开序幕。 无数次暗杀,俩人各自数度死里逃生。
第89页 有一次,宗珩外出返回封地的途中被刺客重伤,几个忠心的属下护着他躲进了大山。在山里躲藏数日,九死一生之际,他们被几个苗人发现,带回了银叶苗寨。 银叶苗寨隐藏在大山里,寨子里都是瘦筋筋、油乌乌的健壮男子,没有笑容,却满脸善意。宗珩在苗寨里得到了很好的医治。寨子里只有两个人会说汉话,一个苗寨的头人老夸,另一个是老夸年轻貌美的独女杨九儿。 杨九儿负责当宗珩的翻译,和医治他的苗医沟通。那段养病的时间里,两人相处久了,就相处出情意来。 定情仪式是在寨子里参天古木的鞦韆上。姑娘们盪着鞦韆,姿态飘逸且高远,一旦发现意中人,目光和目光对上,彼此交换了心意,女孩子就快速地跳下鞦韆,赠送相思带给小伙,然后与小伙手挽手走进一片古老的树林。 树林中有一棵高大的马尾松,紧紧地拥抱着一棵柔俏的杨梅树。歷来村寨里的年轻情人,都会让这两棵树为自己证婚。杨九儿和宗珩在那片老林子里许下了山盟海誓的诺言。 宗珩在苗寨里住了一年多,俩人生了个女儿,叫芊芊。银叶苗寨的人说他们是蚩尤的后代,是九黎之后。他们崇拜枫树,因为枫树是蚩尤染血的桎梏变出来的。芊芊出生后,老夸抱着她到一棵枫树前,拜了几拜,再烧了香纸、压了石头,她就是枫树之女了,与苗族人的祖先蚩尤接通了血脉。 银叶苗寨的人不仅崇拜枫树,而且由于以前蚩尤被黄帝大败后,率领部众千里奔逃,总是以树木作为匿身的掩护,因此他们也崇拜所有的树,以树为神。他们相信,每一棵树都有灵魂,护佑着每一个人的生命。 这里的孩子一出生,立即由父母为他种一棵树。今后,这棵树就与他不离不弃,一起变老。当这个人死了,村人就把这棵树砍下,小心翼翼地取其中段剖成四瓣,保留树皮,裹着遗体埋在密林深处的泥土里,再在上面种一棵树。 没有坟头,没有墓碑,只有这么一棵长青的树,象徵着生命还在延续。其实不仅仅是象徵,遗体很快化作了泥土,实实在在地滋养着碧绿的生命。 因此,宗珩和杨九儿定情的那个万木茂盛的山头,虽然看不到一个坟头、一块墓碑,实际是一个巨大的陵园。苗寨代代祖辈都聚合在那里了,每一位不管年纪多老都浑身滋润,生气勃勃。 人即是树,树即是人,灵魂与躯体都与树林山川全然一体。这里没有丝毫悲哀,甚至也没有悼念。这里的生命虽死犹生、万古长青、生生不息。 宗珩伤养好后,带着杨九儿和几个月大的芊芊一起回了安南王府。谁知,杨九儿在安南王府住了不到一年,就住出一身的病来。用她自己的话说,这是水土不服。 她的生命之树在银叶苗寨的那座万木之林,她离她的树太远了,没有了生命之树的滋养,生命的气息就弱了。 宗珩无奈,只好叫人暂时把杨九儿送回银叶苗寨去安养。 杨九儿身体还没养好,就接到了安南王府的有心之人特地传来的噩耗。不到两岁的芊芊被人牙子拐走了。杨九儿接到消息,病情更重了。 宗珩派了很多手下四处寻找,终于找到江南的一户大户人家。这户人家家境殷实,夫妻恩爱,但妻子多年无所出,人牙子就把芊芊卖给这户人家了。 可是,宗珩找到的时候,芊芊又再度被人牙子拐走了。这一次,宗珩找遍大江南北,再也没找到芊芊。伤心之下,杨九儿一直吊着的最后一口气落下了。 随着芊芊的失踪和杨九儿的离世,宗珩陷入了疯魔状态。他利用赵昭昭,与其联手毒害了兄长宗权。当上摄政王后,又命人千里追杀侄儿宗元。后来被百里敬德查出宗权的死亡真相,又与赵昭昭联手杀害了百里敬德。 宗珩说,他这一生,作恶无数、害人无数,究其缘由,不过是看不开一个情字。人生有两张网会束缚你的一生,把你捆绑起来。这两张网让你不得解脱,无法解脱。第一张叫情网,第二张叫欲网。这两张网看不见、摸不着,它们只在人心里。 欲网伤人,情网更伤人。人一旦为情所困,就会不顾一切的去伤害别人和伤害自己。如果挣脱不了它的束缚,就勘破不了人生,出不了六道轮迴,得不到清净的佛法和力量。 人世间苦空无常,一辈子苦到最后也是个空。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认为实相。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万法因缘生,因果也是因缘生。 宗珩说,两个多月前,他在扬州街头流浪,遇到了下山游歷化缘的净空大师。机缘巧合之下,净空大师对他说,“朝看花开满树红,暮看花落树还空。若将花比人间事,花与人间事一同。”他闻言犹如醍醐灌顶、彻底醒悟,明白了“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的道理,便认了净空大师做师父。自此勘破红尘、洗心去恶,破迷得悟、皈依佛门。 宗珩的故事,到这里真正的结束了。杨九儿和芊芊早已离他远去,他剩下的一段人生岁月,惟有青灯古佛相伴。 百里英后来与宗元说起宗珩,感嘆说,人生是一场梦,有人在死的那一刻会醒来,有人这辈子永远醒不过来,有人依靠殊胜因缘当下醒悟。不管怎么样,真相不会因我们不知道而不存在。我们的不知道,只会让自己因为执着受苦。人越渴望什么,就越容易被什么蒙上眼睛、束住手脚。也就有了软肋。
第90页 ☆、踏雪寻梅去(三) 和宗珩道别以后,宗元和百里英带着孙湛一起上了五老峰。 孙湛自参与了阴阳岭、射阳湖的除邪工作后,一路走来,与百里英和宗元已十分亲近。祖千秋与孙湛在扬州城已经道了别,他继续去寻找宫回雪的转世了,只说有时间会去五老峰看望孙湛,希望他好好用功,天天向上。 宗元和百里英带着孙湛,去清净峰见了公孙靖。 公孙靖回归五老峰后,葛仙翁早已不管清净峰的日常事务。背着一个药箱子,下山云游,四处搜罗珍稀药材去了。公孙靖接手了清净峰的全部事务。 孙湛的身世,宗元之前已经写信跟公孙靖交待过,包括孙湛参与了阴阳岭和射阳湖除邪之事,都作了详细的说明。 公孙靖带着孙湛去主峰见了一趟玄真子,获得玄真子首肯,孙湛便算正式获批,跟着公孙靖一起在五老峰修行。 孙湛与其他仙门世家的子弟不同,不是少年时就上山习艺,所以不用再去兰台受训。好在他的功夫底子是孙大宝亲授,与兰台系出一门。加上他这些年跟着西岭孙氏,在巴蜀地区四处除邪,比起那些年轻的兰台弟子,又多了很多实战经验,颇受五老峰认可。 把孙湛託付给公孙靖,又前前后后又交代了一些事情后,百里英便拉着宗元一起去那片山杏林看林欢。一路上,他们经过了那片红梅林。 此时已是冬天,红梅林的一株株红梅正迎着寒风怒放,迎霜斗雪,暗香袭人。 宗元和百里英各自披着斗篷、戴着斗笠,在雪地里一前一后的走着。宗元走在前面,他的靴子踩出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百里英低头在后面走着,一脚、一脚踩着宗元踩出来的脚印,亦慢慢的走着。 “阿元。”百里英轻声叫宗元。 宗元回过来,道:“怎么了?” 百里英问,“你和二师兄,什么时候知道你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的?” 宗元一怔,仍是默默的往前走着,半晌才道,“后来才知道的。” “哪个后来?我死了以后?还是活了以后?” “当年,麻仙翁把芸娘埋在宝应公孙家,回五老峰后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二师兄。我们就知道了。” “所以,”百里英笑了,“我一回来就中了你的圈套,你一步一步都想好了,给我下套呢。是吧?从赵昭昭的玉簪子开始,到后面的甘家村、阴阳岭、射阳湖,你和二师兄根本就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生气了?”宗元笑了。 “生气不至于。我能有多少气你不知道?我就是好奇,当年二师兄不知道和你的关系,他怎么会肯跟你下山?” 宗元看了她一眼,牵着她继续默默往前走着。闷闷道,“兴许,他喜欢你也说不定。” “我曾经也这么以为。”百里英道,“可后来我发现不是。回想起来,二师兄待我,顶多算是兄妹之情。可他待你就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宗元低声问。 “说不上哪里不一样。”百里英笑道,“总之就是不一样。” “说不上来那就别说了。二师兄待谁都一样,对每个师弟、师妹都好。” 百里英摇头,轻声道,“我知道,我们能在一起,是大师兄的成全。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我们都欠着他的。” “都是自家兄弟,什么欠不欠的。” 宗元牵着百里英,一步一个脚印走着。过去的人和风景一样,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 来到那片山杏林,百里英取出玉凤,使出召灵秘术。没过多久,就召出了林欢的一缕魂魄。 “阿英,你好啊。”林欢笑眯眯的叫百里英。她还是老样子,保持着死去时的样貌。年轻,美丽,活泼,娇俏。 “欢姨。”百里英笑着跟她打了招唿,拉着宗元一起坐在了一块山石上。 “这位帅哥是……”林欢看着宗元不停朝百里英眨眼睛。 “他叫宗元。我们成亲了。” “啊!”林欢大叫一声,围着宗元转了好几圈。观察片刻,她才皱着眉说,“人还不错,就是……配你是不是老了点?” 百里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宗元差点黑了脸。 “嗳,不是,”林欢突然拉住百里英,“你怎么换了个身子?” “谢谢他咯。”百里英指着宗元笑。“上个身体被他毁了,魂魄游荡了十年,他又想办法给我找了个身体。” “这样啊。”林欢点头,又围着宗元好一番打量。“这位帅哥,怎么……这么面熟?” “他以前也在五老峰学艺。是我师弟。你可能见过。” “那就难怪了。”林欢挤在百里英和宗元之间坐了下来。虽然她不是实体的存在,但百里英和宗元都能看见她,感受到她的存在。 林欢拉起百里英一只手,道:“前面的事,我也不问你了。想必也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现在你们既然成亲了,我也免不了要交待你们几句。虽然我看着年轻,但也算个长辈啦。”
第91页 “那当然。您当然是长辈。”百里英笑了。 “你们往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好好过日子啊。”百里英说,“我俩能在一起,挺不容易的。我们都很珍惜、很重视对方。” “这就对了。”林欢满意的拍了拍百里英的手背。“像你爹娘一样,相亲相爱,生一堆熊孩子,快快乐乐的过日子。” “欢姨,不说我了。你打算怎么办?”百里英看着林欢,“一直在这呆着吗?” 林欢面色一黯,“不在这呆着,能去哪儿?” “我娘已经转世了,她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你怎么知道?” 百里英指了指自己和宗元的胸口,“龙凤玉我找齐了。我娘告诉我的。她要你别守在这里了,好好轮迴去。下一世,如果有缘,她还和你做异姓姐妹。” “好……”林欢没再说话,泪流满面。虽然她的眼泪也没有实体,但百里英感受到了。 “走吧,欢姨。”百里英说。 就像当年在梅州的义庄里,林欢曾经对她说过的那样。走吧,走吧。一遍又一遍。既是催促,也是不舍。 林欢站起来,遥望着远处山峰上的红梅林,轻轻点了点头。 百里英和宗元一起,超度了林欢。从此以后,五老峰那片山杏林里,再也没有了林欢的气息。 告别林欢后,百里英和宗元回了梅州。宗元在梅州置办了一处宅子,在里面种了很多梅花,宅子就叫梅园。他们在那里安了家。 赵克文得到玉玺两年后,在江北赵氏的支持下,当上了江东王。赵昭昭又成了赵太后,只是此时的赵太后已非彼时的赵太后。她神智已经完全不清,经常把赵克文错认成宗珩。 平日里,要么一个人挥着水袖,笑呵呵的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状若癫狂。要么一个人拿着锄头,哭啼啼的在花园里到处挖土,喊着“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一门心思找她的“珩哥哥”。 赵克文跟她说,父亲已经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她完全听不进耳,只是不信。过不了两年,赵昭昭在疯癫中悄然离世。 百里英相继生了一个儿一女。儿子叫石头,女儿叫妞妞。石头大妞妞两岁多,是个不折不扣的宠妹狂魔。 石头四岁多的时候,江北藩国的实际掌权者,右骁卫大将军、褒国公赵奉义离世。赵千忍的大哥世袭了父亲的名号和爵位,成为新一任江北掌权者。 江北力劝江东归顺,赵克文不依,僵持下,双方终于开战。 战火烧了半年,赵克文得到一异人相助,刺杀了他大哥,江北陷入内乱。几个月后,赵千忍率军平息混乱,罢黜了江北年幼的藩王,自己称王。赵千忍的母亲赵燕燕,成了江北太后。 赵燕燕多次去信,劝赵克文看在她多年的养育之恩上,归顺江北,赵克文还是不肯。时间一耗就是多年,最后,没等到江北、江东统一,江北太后赵燕燕病故了。 赵燕燕死后,没有了来自母亲的压力,赵千忍不忍心看着江北、江东两地百姓再受战乱之苦,约了赵克文在一处江心岛上谈判。谈判时就赵氏俩兄弟在,没外人,谁也不知道他们谈成了什么。谈判的结果是,赵千忍把江北藩国大印交给了赵克文,他自己解甲归田,四海云游,不知所踪。 时光如流水逝去。梅州城的“蚕花会”举办了一届又一届,一年比一年热闹。这年“蚕花会”,百里英和宗元带着年幼的石头和妞妞一起赶了趟热闹。街面上,人山人海,有迎蚕神、摇快船、闹台阁、拜香凳、打拳、龙灯、翘高竿、唱戏文等十多项活动,热闹非凡。 石头和妞妞被这热闹情景勾得玩心大发,到处乱跑。百里英和宗元看着淘气的兄妹俩,又好气又好笑,只能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紧紧的看着二人,不至于走丢。 跑着跑着,一家四口跑到了一个糖葫芦摊担旁。石头指着鲜红欲滴的糖葫芦央求百里英,“娘,给我买个糖葫芦吧。” “不行。”百里英果断拒绝,“你正在换牙呢。少吃甜食。” 石头瞬间像被霜打的茄子,焉了吧唧的站在摊担前,巴巴的看着又不肯走。 妞妞笑哈哈的道:“娘,我没换牙,我可以吃吧?” “不行。”百里英继续拒绝,“你虽然没换牙,但吃多了会长蛀牙。” 妞妞瞬间也像被霜打的茄子,和她哥一起焉了吧唧的站在摊担前,巴巴的看着也不肯走。 一旁的宗元看不下去了,准备掏钱袋买。这时,突然从身后的人群里窜出一人,这人丢了几个铜板给老闆,取了两支又大又红的糖葫芦,给石头和妞妞手里一人递了一支。 “别听你娘的,想吃就吃。人生苦短,得行乐时且行乐。”这人站着也没个正形,说话笑哈哈的。 宗元看着这人身上一身骚气的紫衣,嫌恶的退后三尺。百里英则高兴的一拍他肩膀:“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了?”赵千忍哈哈大笑,“多年不见,想我吗?” “想啊。”百里英是真高兴,完全没顾到宗元脸上一脸的杀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92页 “来看你们啊。”赵千忍自己又买了两串糖葫芦,递了一串给百里英,另一串自己吃着。见宗元黑着脸站在旁边,忙笑眯眯的准备掏钱,“啊,九师弟你要吃吗?要不你也来一串?” “不用了。”宗元黑着脸说。 赵千忍也不理他,跟着百里英一起走。俩人聊了一会儿,百里英才知道,原来赵千忍这些年也没闲着,四处除邪去了。 “你说甘家河?” “是啊。”赵千忍道,“那里边的蛟灵,咱们几年前没处理干净,这次二师兄叫了我和祖千秋、孙湛一起去走了一趟,彻底超度了那蛟灵。甘家河现在是真的恢復平静了。” “大师兄怎么没叫我们一起?”百里英有点闷闷不乐。 “你们现在孩子不还小嘛。”赵千忍哈哈笑道,“慢慢的孩子大了,你们就该出山了。” 说到这个问题,百里英就头痛。这段时间,眼看儿子、女儿都大了,她和宗元商量,该给他们请个老师读书写字了。宗元点了头,要管家张奎去办这个事。 张奎前后请了五六个老师,都被调皮的兄妹俩给气跑了。没过多久,方圆几十里的先生一听说是他家里要请先生,一个个都头摇得像拨浪鼓。百里英和宗元为此伤透了脑筋。 百里英和赵千忍聊了一路。百里英问他这几年的近况,他笑得吊儿郎当,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迈着熘熘的步子倒退着说,“我啊,飢来食,困则眠,热取凉,寒向火。日日是好日,时时是好时,凡事以平常心看待,无事小神仙。” 宗元牵着两个孩子跟在后面,突然出声对赵千忍道:“你聊完了吗?我们要回家了。” “聊完啦。”赵千忍说,“你们回吧。我也要回家了。” 又走了一段,赵千忍还粘着百里英不走。宗元忍着性子道,“我们快到了。你家在哪?” “嗳,那就是你家吧。”赵千忍指着不远处的“梅园”两字,“我家就在你家旁边啊。就那,旁边那宅子。看见了吗?我昨天才买的。” 宗元气得一把拔出佩剑,赵千忍哈哈笑着跑远了,“九师弟,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以后还是好好相处吧。少不得你也有要麻烦我的时候。” 百里英看着赵千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闪进了梅园旁边的一座院子里。她听见里面有人在开心又得意的吟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接着一阵清扬的笛声从院子里飘了出来。 百里英和宗元回了家,张奎过来说,终于给石头和妞妞找着了一个靠谱的老师。而且这人是上门毛遂自荐,看上去高深莫测,是个练家子。 “人呢?”百里英急着问。 “在花厅里候着。” “你去招唿着,我们换了衣服就出来。” 片刻,百里英和宗元来到花厅,却不见那先生。张奎说:“在外面院子里,已经跟少爷小姐玩上了。” 百里英和宗元一起来到院子里,只见院子中间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这人背对着他们,穿着一身白衣,身姿挺拔、俊秀。一头漆黑的墨发垂下来,在微风中轻舞。 石头和妞妞一人拉着他的一只衣袖,不依不饶的说:“不行不行,我们刚才没看清楚,你要再变一个。” “对的。再变一个。”妞妞也稚气地附和着她哥哥的话。 “看好,我要变了。”白衣人说。 “好好好!”妞妞拍着手说。 “那位……先生。”百里英出声喊道,心里一阵颤抖。 白衣人缓缓回过头,一张俊脸映在春日的阳光下,春光满面。 宗元和百里英同时惊叫出声:“祖千秋!” (全本完) ☆、番外1:《芳菲》人物笑话18则 第1则:《芳菲》人物之“剑圣”争霸赛 某日,《芳菲》主要人物集合,举行“剑圣”争霸赛决赛,进入决赛的三位参赛选手分别是赵千忍、宗元、祖千秋。 比赛开始,赵千忍第一个出场,他用佩剑“千忍”,把一只苍蝇噼为两半,得意洋洋的离场。宗元第二个出场,他用佩剑“万里”,把一只苍蝇噼成四份。最后,祖千秋出场,轻轻抽出佩剑“千秋”,朝空中噼了一剑,苍蝇却“嗡嗡嗡”的飞走了…… 裁判公布比赛结果,祖千秋荣获“剑圣”称号。获奖的原因是,他用“千秋”剑阉了那只苍蝇。 第2则:神灯精灵 某日,赵燕燕和赵昭昭在沙滩上漫步,捡到一盏神灯,一个精灵从茶壶里飘了出来。 精灵说:“你们把我救了出来,我可以满足你们一人一个愿望。” 赵昭昭抢着说:“我要我大姐愿望的两倍!” 精灵:“没问题!” 赵燕燕笑着说:“我希望我的身材是38 、24、38。” 第3则:上班不准看报纸 宗元:“你今天上班为什么迟到?” 陈公公:“因为你昨天说,上班不准看报纸。我在家里看报纸。” 第4则:开不开电风扇
第93页 夏天天气炎热,晚上,霍秋娘、赵昭昭、赵千忍、公孙靖四人在空调房里打麻将,突然,停电了,四人只好点了蜡烛继续打。 霍秋娘:“哎呀!热死了!” 赵昭昭:“就是,开电扇吧!” 赵千忍:“不能开电扇,开了会把蜡烛吹灭的!” 公孙靖:“……” 第5则:咬人的狗 银叶苗寨,老夸身边站着一只十分兇勐的狗。 赵千忍:“你的狗会不会咬人吧?” 老夸:“不会。” 话音刚落,狗突然咬了赵千忍一口。 赵千忍怒:“你不是说你的狗不咬人吗?” 老夸:“这不是我的狗。” 第6则:心里有病 “九指神医”公孙靖最近在修习心理学,某日,宗珩来看病。 公孙靖:“你是否听到一些声音,但却不知道谁在讲话,也不知道声音从哪里传来?” 宗珩:“是的。” 公孙靖:“那是什么时候发生这种情形?” 宗珩:“接电话的时候。” 第7则:闯红灯 孙大宝驾车过十字路口闯红灯,被交警拦下。 交警:“你没有看到红灯吗” 孙大宝:“看到了。” 交警:“那你为什么不停车?” 孙大宝:“因为我没有看到你。” 第8则:蠢材 赵千忍:“只有蠢材才会匆忙地肯定一件事,聪明人遇事是要反覆思考的。” 公孙靖:“你确定?” 赵千忍:“那当然。” 第9则:巴金的书 公孙靖到书店买书。 公孙靖:“老闆,有没有巴金的书?” 老闆:“现在这年头,五斤的书都少见,哪里有八斤的?” 第10则:撞个正着 马路上,宗元和赵千忍开车,迎面相撞。 赵千忍:“你瞎了眼吗?” 宗元:“谁说的?我不是把你撞个正着吗?” 第11则:看电影 电影院。 宗元:“哎!你怎么往地上乱扔橘子皮” 赵千忍:“废话,难道你想让我扔橘子肉吗 ” 第12则:顾客就是上帝 杨九儿拉着宗珩在某百货商场购物。 杨九儿:“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们这里还写什么‘顾客是上帝\,你没看见吗” 售货员:“‘顾客是上帝\没错,可我不是基督教徒。” 第13则:刨根究底 宗元:“你家的猪为什么这样瘦” 甘大:“因为不肯吃食。” 宗元:“为什么不肯吃食?” 甘大:“因为这种猪嘴巴太长。” 宗元:“为什么嘴太长就不肯吃食呢” 甘大:“像这样长的嘴,只顾刨根究底、哼哼唧唧, 哪还顾得上吃食?” 第14则:撞得真准 刚学会骑电驴的麻仙翁,骑车不小心撞到甘婆。 麻仙翁:“阿婆,对不起喔,我不大会骑电驴。” 甘婆:“不大会骑还撞这么准?” 第15则:万花谷春宴 百里敬德:“你是不是不想穿着这样一身旧衣服和我一起去春宴?” 王氏:“那当然。” 百里敬德:“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愿意,所以我就请了秋娘代替你出席了。” 王氏:“……” 第16则:提拔 张奎:“东家!” 宗元:“什么事?” 张奎:“我老婆让我来要求您提拔我!” 宗元:“好吧!我今晚回家问问我老婆是否能提拔你。” 第17则:阅兵 某日,江北龙虎营阅兵。 赵千忍:“筒子们好!” 众兵将:“首长好!” 赵千忍:“筒子们辛苦啦!” 众兵将:“为人民服务!” 赵千忍:“筒子们都晒黑啦!” 众兵将:“首长更黑!” 赵千忍(拍了拍某兵的胸部):“瞧这肌肉练得!” 某兵:“报告首长,我是女兵!” 第18则:射不准的弓箭手 某日,江北、江东两国开战,赵克文为了激励士气来到前线。 赵克文:“情况怎样?” 弓箭手:“报告将军!前方二十丈的帐棚旁有一个弓箭手。不过他的准度很烂,这几天射了好多次,都没有射到人。” 赵克文:“既然发现敌国的弓箭手,为什么不把他干掉?” 弓箭手:“报告将军!这……不好吧,难道您要让他们换一个比较准的上吗?” ☆、番外2:宗元、百里英之家庭生活篇 饭菜篇1: 百里英第一次下厨做饭给宗元吃。 吃第一道,宗元:“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难吃的菜吗?” 吃第二道,宗元:“还真有啊!” 饭菜篇2: 百里英:“今天的晚餐是鱼翅炒饭。”
第94页 宗元吃了几口,“鱼翅在哪?” 百里英:“我的网名叫鱼翅……” 爱情篇1: 百里英:“你爱我吗?” 宗元:“噢。” 百里英:“噢是什么意思?” 宗元:“爱。” 百里英:“爱谁?” 宗元:“你。” 百里英:“不行,你说全了!” 宗元:“好。” 百里英:“你快说呀!今天不说完,别想睡觉!” 宗元:“……我爱你。” 百里英:“这可是你自愿说的哦!我可没有逼你!” 宗元: …… 爱情篇2: 百里英:“你喜欢我什么?是喜欢我天使般的面孔呢,还是魔鬼般的身材?” 宗元:“我就喜欢你这种幽默感。” 爱情篇3: 百里英:“你爱我有几分?” 宗元:“一毛钱之多。” 百里英:“只有这么一点吗?” 宗元:“一毛钱就是‘十分’。” 百里英(幸福的):“直接说你会死啊!” 吵架篇1: 百里英:“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蹟存在。” 宗元:“不可能。” 百里英:“假如有人从10楼跌下来却安然无恙,不是奇蹟是什么?” 宗元:“运气好。” 百里英:“假如那人又摔下去却又没受伤呢?” 宗元:“福星高照。” 百里英:“如果又掉下去又没事呢? 宗元:“他会武。” 吵架篇2: 宗元和赵千忍一起喝酒,回家很晚。他走进家里,发现百里英很不爽,只好逗宠物犬“吉吉”玩。 百里英:“餵!你和那头猪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宗元:“老婆大人,这是狗啊!” 百里英:“我在问狗,谁和你说话了?” 宗元: “……” 老年篇1: 百里英:“老头子,快帮我看看,吃东西塞牙了!” 宗元:“你满嘴的牙不是掉得就只剩一颗了吗?怎么还塞牙?” 百里英:“吃藕套眼儿里头了……” 老年篇2: 宗元怀疑百里英耳朵渐聋,决定考验一下她的听觉。 宗元走到百里英身后10米的地方:“老太婆,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百里英:“……” 宗元走到百里英身后6米的地方:“老太婆,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百里英:“……” 宗元走到百里英身后3米的地方:“老太婆,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百里英:“听见啦!死老头子!我这是第三次回答了!” ☆、番外3:祖千秋和石头、妞妞的教学日常8则 第1则:左手是什么 祖千秋指着地图:“石头,我右手指的是马六甲海峡,左手指的是什么?” 石头正在开小差,被老师一喊,慌了。 老师重复问题道:“我的左手,是什么?” 石头:“左手……冻疮!” 第2则:叫你起床 祖千秋:“有一种东西,浑身长满漂亮的羽毛,每天早晨叫你早起,它是什么?” 妞妞:“鸡毛掸子。” 第3则:答案 石头:“老师,这道题我已经做了六遍了。” 祖千秋:“好极了。” 石头:“喏,这儿是六个答案。” 第4则:妞妞的苹果 祖千秋:“妞妞有5只苹果,你拿了2只,结果怎样?” 石头:“妞妞一定打我。” 第5则:减法 祖千秋:“15减9是多少?” 石头:“5怎可以减9呢?” 祖千秋:“个位不够时,应当向十位去借1当10。” 石头:“我不敢借。昨天我妈才说过,借债是件不好的事情。” 第6则:加法 祖千秋:“1加1等于多少?” 妞妞:“老师,我不知道。” 祖千秋:“你真是个小可爱,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再问你,老师和你是多少?” 妞妞:“两个小可爱。” 第7则:懒车 秋高气爽,祖千秋带石头和妞妞去某山坐缆车。 妞妞:“老师,缆车为什么叫‘懒车’?是因为它很懒吗?” 祖千秋:“这车其实它挺勤快的,是人懒……” 第8则:砖家 石头:“老师,昨晚我见一盲人打着灯笼走路。他明明看不见,打灯笼有何用?” 祖千秋:“如果他是怕别人看不清路,这是儒家;如果他是怕别人撞到他,这是墨家;如果他认为黑夜出门就必须打灯笼,这是法家;如果他认为想打就打顺其自然,这是道家;如果他藉此开示众生,这是佛家;如果他明明看得见却装瞎,这是政客;如果他是真瞎,却打着灯笼给人引路,这肯定是砖家!”
第95页 ☆、番外4:宗元和妞妞父女日常对话8则 第1则:夸爸爸 妞妞:“爸爸,帮我梳个麻花辫!” 宗元:“爸爸工作很累!要不你夸我两句吧,这样我就又有劲儿了!” 妞妞:“老宗!” 宗元:“哎!” 妞妞:“你家妞妞长得可真漂亮啊!” 宗元:“……” 第2则:探险 妞妞:“爸爸,我想去探险,什么地方比较恐怖?” 宗元:“公共女厕所。” 妞妞:“如何恐怖?” 宗元:“我每次去哪里,都发现有好多血……” 第3则:糖葫芦 宗元:“妞妞,老爸对你好吗” 妞妞:“好!” 宗元:“等你长大后,给不给老爸买东西呀” 妞妞:“买!” 宗元:“买什么呀?” 妞妞:“糖葫芦!” 第4则:吃素 妞妞:“非洲食人族的酋长吃什么?” 宗元:“人。” 妞妞:“有一天,酋长病了,医生告诉他要吃素,那他吃什么?” 宗元:“植物人。” 第5则:投稿 妞妞:“爸爸,我写了篇稿子,往哪里投好?” 宗元:“往钱多的地方投。” 妞妞:“中国人民银行,行不?” 第6则:胖子 妞妞:“胖子从12楼掉下来会变什么 ” 宗元:“死胖子。” 第7则:老虎 妞妞:“爸爸,老虎额上有‘王’字吗” 宗元:“有。” 妞妞:“老虎不吃人吗” 宗元:“吃人。” 妞妞:“那它额头上的‘王’字是谁写上去的” 第8则: 宗元:“爸爸和妈妈你最爱谁?” 妞妞:“两个都爱!” 宗元:“现在爸爸去迪士尼乐园,妈妈去巴黎shopping,你要去那儿?” 妞妞:“我要去巴黎!” 宗元:“为什么?” 妞妞:“因为那里比较漂亮呀!” 宗元:“那现在爸爸去巴黎,妈妈去迪士尼呢?” 妞妞:“当然要去迪士尼喽!” 宗元:“为什么” 妞妞:“因为刚才已经去过巴黎了呀!” ☆、番外5:百里英和石头母子日常对话8则 第1则:鲜花与牛粪 百里英:“想当初我嫁给你爸时,大家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石头:“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爸爸?” 百里英:“唉!牛粪也不好找啊!” 第2则:自己睡 百里英:“石头已经四岁了,你可以自己睡了。” 石头:“爸爸都那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跟你睡?” 第3则:为什么哭 石头哭着来找百里英。 百里英:“怎么了,石头?” 石头:“爸爸刚才不小心,榔头砸着他自己的手指头了!” 百里英:“那你哭什么呀” 石头:“因为我刚才笑了!” 第4则:拔牙 百里英带着石头到医院拔牙,回家以后。 百里英:“石头,牙齿还疼不疼?” 石头:“我也不知道,牙齿留在医院里了。” 第5则:学写字 石头学写字,百里英指着“木”字问石头:“这个字还记得吗” 石头:“不记得了。” 百里英搬来一张板凳:“你看这个小板凳是什么做的” 石头:“屁股坐的。” 百里英:“……” 第6则:“杯”字 石头:“妈妈,杯子是木头做的吗?” 百里英:“不是。” 石头:“那为什么‘杯’字是木字旁?” 百里英:“‘杯’字旁边不是有个‘不’字吗?意思就是它不是木头做的。” 第7则: 石头:“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 百里英深吸一口气,心想我儿子终于长大了,会问这个问题了。于是慎重回答道:“很多年前,爸爸和妈妈结婚了。爸爸和妈妈结婚了,就要住在一起。爸爸是男人,男人的任务之一就是负责制造‘精子’。妈妈是女人,女人负责制造‘卵子’。‘精子’是……(省略1000字),‘卵子’就是……(省略1000字)。爸爸和妈妈住在一起后,‘精子’和‘卵子’就相遇了……(省略2000字)。明白了吗?” 石头:“……这样啊?今天隔壁班的小朋友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我不知道,小新说他是从扬州来的。” 百里英:“……” 第8则:生三胎 石头:“妈妈,你可以还给我生个表弟吗?” 百里英:“不行。”
第96页 石头:“如果你还给我生个妹妹,我名字都想好了,叫陈××。” 百里英:“熊孩子,你爹不姓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