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长沙》 楔子 在报社工作多年,我也混成老油条,接到陪同采访一个台湾老奶奶的任务,想都没想就找借口推拒。两岸刚开始交流的时候,大陆情况确实不如台湾,我看多了退伍老兵满怀希望而来失意而归的情形,听多了指责斥骂,烦不胜烦,如今长沙的发展一日千里,也谈不上高攀他们,何必巴巴去讨好。 社长似乎知道我的小心思,专门找我去谈话,说这位叫胡湘湘的老人是土生土长的长沙人,新中国成立前去的台湾,看过我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五周年写的专题报道,非常感动,指定由我来完成采访。 “她身体一直不好,没办法成行,最近又检查出是癌症晚期,这次拼了命也要回来,一来是想说出自己经历的那段惨烈往事;二来要求叶落归根,把骨灰撒到岳麓山上。小胡,我相信你会感兴趣!” 社长这番推心置腹的话真正让我动容,关于长沙的那段历史,我其实也略有所知,一直深怀敬畏,我爷爷就是在长沙陷落时战死的,所以当初报社要做专题,我一改往日的惫懒,不眠不休做了大量准备,终于争取到这个任务。 那些日子,我犹如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一看资料就泪流满面,采访老兵之时经常情绪失控不得不中断,半夜惊醒哭醒无数次,简直生不如死。 好在丈夫和女儿都很支持我,陪我度过那段无比煎熬的日子,做完这个报道,我心力交瘁病倒了,足足休息了一个月。不过,我们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那些天的报纸脱销,读者赞扬评论的电话信件不断,令我得到莫大的安慰。 那是我多年来最有意义的工作,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太平盛世,人心浮躁,我们更需要一种精神。 回到家,我把社长给的简短资料和以前所做的报道扫了一遍,心里有了底,趁着老人没来,一家三口去岳麓山好好玩了一天,享受这难得的清闲时光。 自从前两年岳麓山修缮了抗战遗址并向游客开放,岳麓山就成了女儿最爱去的地方,因为这里的第73军抗日阵亡将士公墓长眠着我们的亲人,孩子有由衷的自豪感,老师曾经“告状”,提到岳麓山,女儿总以“我太外公的岳麓山”为名,让人哭笑不得。 从岳麓山回来,我立刻收到指令:稍做准备,第二天去黄花机场接人,老人不喜欢吵闹,只有我一人陪护,以后和她同吃同住,直到采访完毕。 挂了社长的电话,我顿时冷汗如瀑,要是老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刚想打给社长,电话又响起来,这回是个男子彬彬有礼的声音,“胡小姐,你好,我是你这次的采访对象胡湘湘的儿子顾念亲,长眠于故土是母亲最后的心愿,我只得尽力满足。你放心,我另外安排了陪护跟着她,一有状况就会处理。还有,我看过你的文章,你尽管听我母亲讲故事,我敢担保,你一定不会失望!” 他顿了顿,轻叹道:“我喜欢你反复强调的那句话,我们可以原谅,但是决不能忘记!” 我鼻子一酸,即使他看不见,还是重重点头道:“请放心,顾先生,我一定会好好听故事,好好照顾她!” “谢谢!”他突然有些哽咽,“胡小姐,一切拜托你了!” 把电话放下,我产生莫名的沉重之感,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我带了简单的行李按时来到机场,因为太过紧张,秋高气爽的天气竟然出了满身大汗。 飞机到了,广播还没停,一个精神矍铄的白发老奶奶大步流星走到我面前,微笑着朝我伸出双臂,用纯正的长沙话柔声道:“你好,我就是胡湘湘。” 我呆若木鸡。 一 民国二十五年的冬天格外冷,有人要抗日,有人要剿灭“共匪”,有人要逃亡,各种消息甚嚣尘上,表面宁静祥和的长沙,早已暗流激荡,人心惶惶。 对于茶园巷胡家裁缝铺子当家主事的奶奶来说,目前最头疼的还是生计问题,独子胡长宁在湖师大做教书匠的薪水还算丰厚,但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实在捉襟见肘,何况他是个典型的书呆子,不懂世道艰难,口口声声让所有孩子受最好的教育,舍不得让女儿辍学。两个女儿有了父亲撑腰,以为读了书就了不得,谁都不放在眼里,一点姑娘样子都没有,让奶奶恨得牙根发痒。 冬天原本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偏生遇到这样乱七八糟的世道,大家都是朝不保夕,谁都没心思做新衣裳。奶奶把原本不屑做的缝缝补补招牌都打出来,还是门可罗雀,只得整天拎着小板凳坐在门口,一边眼巴巴等生意一边给几个孩子改衣裤。小的是对龙凤胎,已经快十四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小年纪就知道爱漂亮,衣服有一点不合身,有一个补丁都不肯穿,真是愁人。 胡家是湘潭的大族,奶奶嫁的胡铁树排行第十,因此称为胡十奶奶。奶奶快七十了,身体十分好,牙口也不错,现在还能吃蚕豆,每天颠着小脚跑来跑去,一刻都不肯闲着。她当年是长沙街上出了名的漂亮泼辣能干,嫁了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年纪轻轻就积攒了丰厚家底开了这个铺子,可惜命不好,丈夫早早过世,自己又带着孩子跟本家决裂,无依无靠。寡妇门前是非多,当时上门求亲的不断,来打主意的混混也不少,她随身带着利剪,吓唬住一些坏家伙,才算过上了安生日子。 她靠一手好裁缝手艺把独子培养出来,还精心挑选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学徒,养大后做儿媳妇,多年来家庭和和美美,羡煞旁人。媳妇肚子也争气,生的龙凤胎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连湘潭的胡家也腆着脸来巴结,真让她扬眉吐气。 胡长宁像父亲,面貌端正严肃,不苟言笑,实则性子懦弱,没什么主见,而胡刘氏总是低眉顺眼,面容柔和得犹如雾里看花,比起父母,湘君三姐弟倒比较像奶奶,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只是湘君容貌秀美,而双胞胎多些英气,街上的人都说,湘湘和小满横眉怒目的时候,活脱脱就是年轻的胡十奶奶。 长得好没用,三姐弟连同胡刘氏收养的外甥刘明翰都不省心,刘明翰从小聪明上进,成绩优异,还考上鼎鼎有名的湖大,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一门心思救国救亡搞运动造反,而胡长宁这次也犯了倔,不但不制止,还推波助澜出歪点子,奶奶一肚子不如意堵在胸口,已经很久没跟儿子说话。 男人糊涂就罢了,二十出头的湘君和刘明翰算是青梅竹马,这种要杀头的事情也去掺和。而小的这对双胞胎被惯坏了,一点也不知事,成天疯疯癫癫到处乱跑,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才好。 奶奶想来想去,心头一团乱麻,在午后难得的暖阳里打了个盹,梦到四个孩子哭喊连天,黑蒙蒙的天地里,一个恶鬼张着血盆大口作势扑向他们,惊呼一声,手里的篾箩掉了下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黑影山一般压下来,她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目光凶狠的牛眼睛和钟馗一般的黑脸,心里咯噔一声,腿脚已经先于脑子有了反应,顺势趴跪在这穿着军装的恶鬼面前。 那人倒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威力,微微一愣,咧着嘴无声地笑,颔首道:“现在跪我只怕来不及了,怪只怪你们自己管教无方,让小孩去跟共产党混,这下好了,年纪轻轻就要被喀嚓了,赶快准备棺材收尸吧!” 奶奶惊得魂飞魄散,反倒清醒过来,颤巍巍扶着墙起身,躬身把人往里请,媳妇胡刘氏正在裁衣服,看来人军装笔挺,身材壮硕,满脸凶相,知道祸事招上门,吓得脸色煞白,瘫软在地。 奶奶瞪了她一眼,上了门板留出一个小门,泡了一杯茶恭恭敬敬送到他手里,见他不肯接,咬着牙跪倒在地,将茶杯捧起,颤声道:“长官,您今天既然肯赏脸来一趟,就说明事情还可以商量,您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们能办到的绝不敢推辞。” 来人沉吟半晌,在老人双臂打颤之时,终于接过茶杯,笑得意味深长,“我叫薛君山,目前在保安处谋个闲职,可惜我一直忙于公务,还没来得及娶妻,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奶奶,大哥被抓走了!”门外传来湘湘清脆的声音,两姐妹几乎同时跳进来,湘君看到薛君山,登时涨红了脸,到底还知道深浅,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敢说,抓着湘湘贴着墙站定。 同样的齐耳短发,同样亮闪闪的眼睛,街上的人都说她们是姐妹花,一个是云雾里的山茶,一个是含苞待放的杜鹃,都说胡家奶奶命好……奶奶脑中稀里糊涂地转,好似明白了什么,可是宁可什么都不明白,胸口胀痛难当,一手撑着地,无力起身。 “奶奶……”湘湘还指望当家人能有主意,悄悄往外挪,被冲进来的小满撞得一个趔趄,栽倒在薛君山面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薛君山不知何时拔出个驳壳枪在赏玩,用枪口勾过湘湘的下巴,斜眼看了看,端起杯子吹了吹茶水,笑道:“这个虽然小了点,长得还算标致。胡家奶奶,你能做主的话,这一个我现在就带走了,另外那个立刻放回来,正好还能赶上晚饭。听说你手艺不错,晚上多做点,给那小子压压惊。” 小满怒目圆睁,抓过一把剪刀张牙舞爪扑来,湘君劈头夺下剪刀,一脚踢开小满,慢慢走到薛君山面前,拎开吓得面无血色的湘湘,冷冷道:“长官,我向您认错。”薛君山目光中陡然生出几分热度,并不接茬,反倒笑吟吟看向奶奶。 奶奶终于清醒过来,将湘君拽到自己身边跪下,十指随着呼吸紧了又紧,刻意避开湘君的视线,赔笑道:“长官能看上我家湘君,确实……确实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胡家的福气,只是湘君还在念书,念大学,算个女秀才,长官要是随随便便带走……那可不成,我们胡家……” 薛君山笑道:“随便带走不行,那明媒正娶如何?” “你白日做梦!”湘湘和小满同时跳起来出去搬救兵,却被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堵在门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湘君来来回回地看,目光最后落在薛君山脚尖,终由惊恐变成绝望。 有了湘君的肩膀作为支撑,奶奶这次总算站起来,赔笑道:“大孙女婿,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别在家里舞刀弄枪的,吓坏你的弟弟妹妹,我老人家心疼呀!” 薛君山一声令下,两个黑洞洞的枪口立刻消失不见,他俯身逼到湘君的眼前,用哄婴孩一般的温柔声音道:“我像不像猪八戒?” 湘君悄然颤抖,垂下眼帘默默摇头,双手绞在一起,下意识按在奶奶刚抓出的青紫痕迹上,薛君山揪着她衣领顺势拉入怀里,仰头大笑,愈发显得面目狰狞。 刘明翰中午被抓,胡长宁下午上课前就得到消息,请了假四处奔波,一筹莫展,天黑时分才灰溜溜回来,发现一切已成定局。湘君还是被薛君山带走了,美其名曰去南正路看房子,小满和湘湘被奶奶锁进房间,都成了霜打的茄子,怎么唤也不吭气。而胡刘氏哭累了,昏沉睡去,家里只有奶奶仍然精神百倍地四处忙活,就是绷着脸不肯开口。 胡长宁悔恨难当,在奶奶身后跟了一阵,扑通跪下来,哽咽道:“母亲,我再也不敢了,您说句话吧,现在该怎么办?”奶奶低头看着自己一双小脚脚尖,长叹道:“还能怎么办呢,舍了这个大的,希望能保住两个小的,你以后别再犯糊涂,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胡长宁闷闷应下,发现一会工夫就已夜色深沉,起来摸索着往外走,奶奶头也不回道:“别去了,那人说了,要等成了亲才能回,你看好两个小的,让他们别惹祸。” 胡长宁停下脚步,良久才应了一声,继续摸索着往里面走,跨过门槛时脚没提起来,一头栽倒在地。双胞胎从门缝里看见,惊恐不安地叫“爸爸”,胡长宁也不管他们能否看到,奋力挤出笑脸,连声道:“没事,没事,我没事。” “爸爸,开门,我们饿了!”双胞胎同声呼喊,胡长宁忽而想到两人多年来神奇的默契表现,坐在地上不知所谓地笑了一阵,许久才起来,慢悠悠为他们开门。 “爸爸,我们去救姐姐!”两人拔腿就跑,很快没了影,而胡长宁也无心唤回,就着熹微的亮光蹲在花盆前看一株蒜。奶奶挥舞着锅铲追出来,跳脚痛骂,胡刘氏不知何时起来了,不声不响接过锅铲走进厨房,奶奶没了脾气,搬了一条板凳出来,在凛冽寒风里咿咿呀呀唱《梁祝哀史》。 夜深了,看房子的湘君没回,双胞胎倒是回来了。奶奶心头突突作跳,小心翼翼从人力车上解下捆得结结实实的两个宝贝孙儿,胡长宁一个个背回家放好,剪开小满腿上血肉模糊的棉裤,捂着脸惨嚎一声,赶紧冲出门找大夫,在风雪里疯狂奔跑,失声痛哭。 小满腿被打断了,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好,湘湘虽然无恙,因为双生子之间神奇的感应,也陪着痛了一个月,走路都成问题,自然没法作乱。于是,两人躺在床上参加了姐姐的婚礼,婚礼当天晚上,被人抬到繁华的南正路附近一个公馆,一步登天,成为有佣人伺候的大少爷大小姐。 公馆是长沙最早的一批,建于清末,是一栋中西合璧式的两层小楼,坐北朝南,宽敞明亮,一层有五六间房子,呈曲尺形分布,外边由四米高的厚墙围出一个小小院落,屋后有天井,白墙青瓦,庭院深深,清净幽雅。 公馆辗转易手多次,之前归一个南货商所有。薛君山那天带湘君来看的就是这里,湘君稀里糊涂点了头,薛君山立刻跟南货商谈价钱,可惜南货商生意不错,加上薛君山仗势欺人,价钱压得很低,不肯点头。薛君山懒得跟他废话,抓人的时候顺手加了个名字,将他丢进监牢。 他家人也乖觉,立刻让出房子,重新粉刷修葺,添置了最新式家具,求薛君山搬进来住,婚礼时还封了大红包。 薛君山没有食言,婚礼过后,刘明翰果然放出来了,同时放出来的还有公馆原来的主人。刘明翰本就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这个月在监牢里过得不错,养得白白胖胖,跟浑身伤痕累累、瘦骨嶙峋的南货商有天壤之别。 南货商被家人抬走,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留下一路血迹,惨不忍睹。胡长宁拉住刘明翰的手,目送一行人消失在街头,即使四处无人,还是极力压低了声音,“湘君嫁了,你以后别找她,先回茶园巷吧。” 薛君山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刘明翰自然有所耳闻,还带着一点侥幸,指望家人冲着自己和湘君多年的感情拒婚。如今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犹如五雷轰顶,悔恨交加,任凭胡长宁啰啰嗦嗦,始终抬不起头来。 胡长宁交代完毕,突然有种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的空虚落寞,呆愣半晌,发现一辆吉普停在旁边,如梦初醒,冲着雪地里刺目的血痕呵呵直笑:“湘君嫁得不错,我们一家总算过上好日子了,以后多写文章,少谈国事,小满不争气,就靠你了!” 胡长宁还真的摆出托付重担的模样,将一个包袱塞给他,拍拍他肩膀,笑眯眯钻进吉普车,呼啸而去。 “七七事变”之后没多久,长沙上空也来了飞机,丢下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嗡嗡飞走了,轰隆声接二连三响起,小吴门和火车站一带烟火弥漫,顿时乱成一锅粥。虽说报纸电台里天天说打仗,大家都不敢相信战争这么快就逼到眼前,扶老携幼仓皇奔走,却根本不知道怎么躲,更不懂往哪里逃,哭喊声叫骂声震天动地。 自从湘君怀孕,薛君山如临大敌,天天在家呼呼喝喝,奶奶借口要看铺子,不肯来住,胡长宁和胡刘氏既舍不得女儿,又不敢丢下母亲,两边跑得辛苦,对一天到晚胡闹的双胞胎更加苛责,小满和湘湘动辄得咎,不喜欢回薛家公馆,不上课的时候就成了无头苍蝇。 两人本来要去送同学金凤的哥哥,金凤老家在南京,父母回去接家人来避难,孰料南京告急,父母一去不返,杳无音讯,她哥哥不放心,准备冒险去一趟。火车站炸了,谁也走不成,几人没了主意,小满和湘湘在金凤家门口发了一会呆,见金家兄妹无心招呼,悻悻然告辞,叫了一辆黄包车回茶园巷看铺子。 出乎预料,铺子没有开,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蹲在门口呜呜直哭,女孩显然经历过一场大劫,灰头土脸,满身血污,辨不出面容。 两人面面相觑,当这是个乞丐,只想快点打发走,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猛一回头,奶奶抓着一个南瓜劈头盖脸打来,怒吼道:“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是秀秀!” 秀秀其实跟胡家并无多少关系,胡刘氏弟弟早逝,弟妹扔下不到三岁的刘明翰,改嫁给长沙街上另一户刘姓人家,生了秀秀和一个儿子。弟妹对刘明翰心怀愧疚,平日并不走动,倒是秀秀崇拜这个优秀的哥哥,经常偷偷来玩。 秀秀抹了抹脸,起身就是一阵摇晃,就势扑到奶奶面前,抱着她的腿嚎啕痛哭,“奶奶,我家没了,爸爸妈妈没了,弟弟没了,都没了……” 湘湘和小满目瞪口呆,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慢慢蹲在秀秀身边,两人在众星捧月下长大,从来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此时此刻更无言以对,湘湘回想起刚刚想打发她走的那一幕,抽了自己一巴掌,掏出手帕为她擦脸。 奶奶接过手帕,用力把秀秀拽起来,小满打开门,踉踉跄跄端来热水,又和湘湘一起蹲在她身边发傻。秀秀哭了一会,眼看天色不早,眼巴巴在三人脸上看来看去,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咬了咬下唇,一步步往外走。 依胡长宁那种书呆子脾气,凡事都要做到最好,确实养不起另外一个孩子,而薛君山虽然不会亏待他们,但那种污七八糟的钱哪里能拿,奶奶左思右想,柔声道:“秀秀,你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跟奶奶学裁缝吧……” 话没说完,秀秀已经扑倒在她面前,咚咚咚猛磕头。 门口,刘明翰手里的纸包掉在地上,默默跪下来,咚地一声,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一挂鞭炮在门外惊天动地响起,薛君山手下两人冲进来,乐呵呵道:“恭喜恭喜,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 “好!好!好!”奶奶一连叫了三声,牵着秀秀的手颤巍巍往后走,秀秀看到胡铁树的遗像,再次跪下来拼命磕头,奶奶慌忙拉住她,指着遗像咧咧嘴想说什么,冲出口的,却是一声沉闷的哭声,好似压抑了多年才得以释放的欣喜,更像无从诉说的悲伤。 小满和湘湘互相拽着对方跪下来,面面相觑,满脸茫然。 二 “月亮粑粑,兜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兜里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绣花,绣个粑粑……” “奶奶,别吵,我昨天忙到半夜才回来!” 薛君山的声音再怎么轻,湘湘听来总是晴空霹雳。她猛地睁开眼睛,在枕头下摸索半天,没摸到薛君山刚送的手表,倒摸到一本卷了边的《红楼梦》,不知为何心头有点发凉,放弃了努力,将怀里卷成一团的棉袍紧了紧,整个缩进被子里。 一只冰冷的手伸进被子里,准确无误地给她一个爆栗,她反应过来,抱住那只手臂,顺藤摸瓜,对准那人脑门重重反击。 听到小满夸张的哎哟哎哟惨叫,湘湘扑哧笑出声来,松开他的手,瞧他一身崭新的洋服不顺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起这么早干嘛,外面不安全,待在家里多好!” 小满嬉皮笑脸凑上来,“反正现在不太平,大家都没心思上课,姐夫说让我跟他混一阵子,趁战乱捞点钱。” 湘湘呆了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想敲他脑袋。小满扣住她的手腕,正色道:“这事别告诉别人,奶奶跟爸爸就不用说了,姐姐知道肯定又会跟姐夫吵架,到时候惨的还是我们。” 湘湘挣不开他的手,急得满脸通红,压低了声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夫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跟他混?” 小满斜眼看见一块手表,捞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冷着脸塞到枕头下。湘湘满脸尴尬,突然抓住他的手,颤声道:“不管你跟谁混,记得有什么不对头赶快跑……” 底下的话被他轻轻用手堵了回去,湘湘自知失言,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恶狠狠道:“等下没德园的玫瑰白糖包别想进门,还有,九如斋的五香牛肉干,杨裕兴的卤腊味……” “胡大奶奶,你饶了我吧!”小满胳肢她一下,夺回惨不忍睹的手,夺路而逃。 双生子的感情确实异乎寻常,湘湘和小满一天到晚黏糊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薛君山干脆让他们住在紧挨的两间厢房,来个眼不见为净。小满从湘湘房间出来,见院子里仍没有人,做贼一般躲在笔直粗壮的梧桐树后,小心翼翼朝姐夫的房间瞥了一眼,也不敢去叫他,信步朝外走,看到墙角堆得高高的梧桐叶子,贼笑两声,飞起一脚踢散,还嫌不过瘾,跳起来一脚踢向梧桐树,见又落了满院的花和叶,这才满意而去。 院门口蹲着一对石雕卧狮,是薛君山从别家搬来守宅,不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段,小满习惯性摸摸狮子脑袋,苦笑一下,回头随手拨弄那铜质貔貅门环。 一身笔挺洋服的薛君山迈出一条腿,身体尚在门内,低头抓着湘君亲了一口,随之将她推进去关上门,笑眯眯道:“奶奶,我今天要帮湘湘去看一个喝过洋墨水的大官,您想不想吃卤腊味,我等下带回来。” 奶奶抓着笤帚从后院探头出来,沉着脸道:“喝过洋墨水的有什么好呢,又不知根知底,而且山长水远的,来一趟要几年,还是乡里的孩子好,人踏实能干,会疼人,乡里种什么有什么,有饱饭吃,炮弹还打不到。” 胡长宁在楼上拿着书倚着栏杆叫道:“妈,现在有飞机,不要几年。” 奶奶嗤笑一声:“你读书读傻了吧,还想哄我,飞机都是丢炸弹的。” 薛君山满脸不耐烦,低声吼道:“吵什么,就凭你们那点本事,说不定明天就给湘湘找个乞丐回来,这事我说了算,以后谁都不准嚷嚷!” 胡长宁浑身一个哆嗦,悄然往柱子后躲了躲,奶奶气哼哼去扫地,小满到底在他手上吃过大亏,一见他的冷脸就背脊发寒,在吼声里飞奔出门。 吉普车停在门口,看得出来,刚刚奶奶仔细擦了一遍,薛君山回头看她一眼,咧嘴一笑,把东张西望的小满拎上来。 小满看他有了好脸色,心里那只咚咚敲的小鼓才算停下来,装模作样整理衣服,讪笑道:“姐夫,湘湘要吃德园包子。”薛君山瞪他一眼,啐道:“肯定又是你讨好她!” 小满赶紧转移话题,赔笑道:“今天去见谁啊?”薛君山哈哈大笑,“想不想找个大靠山,以后在长沙城里横着走?” 小满悚然一惊,认认真真摇头,薛君山脸色微变,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冷冷道:“真不知道你们一家人脑袋里装的什么,一个比一个蠢,要不是湘君,真想把你们全崩了算了!” 小满转头就去开车门,薛君山一把揪回来,咬牙切齿道:“我好歹也是你的姐夫,难道会害你们不成!你待会别吱声,要是坏了我的事,看我怎么收拾你!”薛君山眼睁睁看他红了眼眶,又好气又好笑,顺手在他头上拍了一记,“有个大官托我给一个年轻将领找个读过书的女人,还说那人来头不小,而且能征善战,前途无量,湘湘刚好合适,做成了这个媒,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怕,懂不懂!” 小满只觉一颗心沉沉落了下去,蜷缩着不发一言。 南正路一带住着许多达官贵人,街上管得十分严,而且一大清早,还算有老长沙城安静祥和的样子,只是出了南正路就是另一番景象,街头巷尾一片狼藉,全是从北方逃难来的百姓,以老幼妇孺居多,简直惨不忍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两年日军的飞机不时在长沙上空转来转去丢炸弹,哪里有一处安全的地方。警报也没个准,该响的时候不响,不该响的时候乱响,连茶园巷的胡家裁缝铺子也遭了殃,秀秀被炸成重伤,在大家精心照看下好不容易捡了条小命,要不然依奶奶的犟脾气,万万不能安生住在公馆带重外孙。 见小满东张西望,愁眉不展,薛君山嘴角一勾,笑容愈发冰冷,不管不顾,一路狂按喇叭,将车开得飞快。小满看出端倪,偷偷瞟他一眼,低头玩着自己手表,讷讷道:“姐夫,日本人打过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薛君山嗤笑一声,冷冷道,“日军今年年底就能进长沙城,他们兵器精良,训练有素,玩命谁玩得过他们。跟你说明白吧,武汉守不住,日军下一个目标就是长沙,我算过了,顶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安置你们,等湘湘嫁出去,你们就有借口跟军队一起撤退,没人敢动你们。” 小满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薛君山放软了口气道:“你别多想,你和湘湘虽然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是挺喜欢你们,就是看在湘君的面子,我也不会拿你们怎么样。你和湘湘是胡家的宝,我得先想办法保住你们两个,等长沙的局势稳定,我再想办法把你们接回来团聚,懂了吧。” “姐夫,要是长沙沦陷了,你怎么办?”小满终于想到最关键的问题。 薛君山淡淡瞥他一眼,笑道:“先保住小命,见机行事。日本人也要跟当地人配合才有办法治理,只要有门道,什么也不用怕,说不定还能升官发财!” 小满悚然一惊,大喝道:“姐夫,你难道要当汉奸!” 话音未落,吉普车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樊西巷口,小满后颈被人死死掐住,顿时头晕目眩,手脚发软。薛君山凑近他耳边,咬牙切齿道:“这话我再说一遍,下一次就再不会客气,你们一家人的命都在我手里,我死了,你们全家陪葬!” “姐夫,我错了!”小满只来得及挤出这句话,一转眼就被倒拖下来。薛君山揽着他往德园走,一边笑眯眯地跟相识的人打招呼,一路过去,热闹非凡。他能从乡里小混混坐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有他的本事,无论男女老幼,官大官小,都有办法投其所好,笼络人心。 跑堂的小陈一溜烟冲过来,点头哈腰道:“薛处长,您小舅子穿这身真俊啊!”薛君山装模作样上下打量小满一番,朝小陈嘿嘿笑道:“果然有眼光,打赏!”说话间,他从兜里抓个东西,看也没看就塞到小陈手心。小陈掂出是个银元,脸上笑开了花,立刻将两人往雅座领,压低声音道:“那人今天没来,只来了徐处长一个。不过,听说那人是中央某位显贵的公子,刚从黄埔毕业,被送出去留学,半路偷偷跑回来打仗。” 寥寥几句,薛君山就已知晓前因后果,手下一紧,笑容满面道:“小满,听到没有,等下别乱说话!” 小陈何等眼力,见势不妙,在小满的闷哼声中溜之大吉。 第二天太阳都挂上了梧桐树梢,小满仍然赖着不起来,奶奶一生勤俭,最见不得人睡懒觉,在院里骂了一通,带着重外孙薛平安出门显摆。平安刚刚一岁,长得虎头虎脑,刚会走路说话,冲谁都笑呵呵的,真是人见人爱。 湘君端着碗肉羹追出来,一大一小已经不见踪影,轻轻叹了口气,把肉羹端到小满的房间,看到被窝里鼓鼓囊囊的一团,不由得轻笑出声,轻手轻脚放在床头,捡拾好一地的脏衣服,把一本《七侠五义》塞到枕头下,又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薄薄的棉衣裤放在床榻,抱着脏衣裳就往外走。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姐姐,我去参军打鬼子好不好?” 湘君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除非你打死三位老人!” 身后没了声息,湘君心头一酸,把衣服抱到后面的水井,又绕回头找肥皂,听到奶奶在骂人,探头一看,远处不就是湘湘,只见她跑得脸色绯红,垂落胸前的两条辫子跳来跳去,即使素面朝天,那娇艳的颜色仍无法遮掩,难怪街上的男女老少都看直了眼。 湘君下意识伸手,试图阻止什么,湘湘冲到门口停下来,看着她长长伸出的双臂,眸中闪烁着莫名的东西,似愤怒,似委屈,又似深深的无奈。湘君醒悟过来,手臂缓缓垂落,转头就走,湘湘猛地扑上去抱住她,脸紧贴在她背上,哽咽道:“姐姐,我还小,不想嫁人。” 湘君反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别怕,我跟你姐夫商量商量,时局这么乱,早点嫁人也好。”湘湘浑身一震,擦着泪水连退两步,厉声道:“你就这么想把我赶走,为了那混账男人,你不要我啦!” “闭嘴!你这么大的人,嫁人有什么不对,难道想吃你姐夫一辈子!”奶奶颠着小脚追回来,正好听到这一句,抓起笤帚就打,“我跟你爸妈都忙,是你姐把你们两个带大,她为你们受了多少委屈,你就这么回报她,早晓得我不如把你丢到马桶里浸死,省得祸害大家!” 湘君连忙挡在湘湘面前,任凭笤帚落在自己身上,垂泪不语。奶奶丢下笤帚,转身就走,骂个不停。湘湘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呜咽着冲到小满的房间,径直扑到小满怀里。小满还在发愣,身体自动自觉有了反应,俯身给她脱了鞋子,将她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她很快停止哭泣,如小时候一般,和他头挨着头缩在一起,等奶奶骂声停下来才轻声开口:“你是不是早知道,所以不去上课?” 小满低声道:“昨天姐夫带我去见了个大官,说要给你做媒。” 湘湘抓起小满的手,刚想狠狠咬一口泄愤,见他不闪不避,突然没了兴致,抱着他的手臂蹭了蹭,轻叹道:“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 小满给她一个爆栗,弹完又后悔了,给她揉了揉额头,笑道:“笨,男人要打仗!” “我不打仗,我去周游世界,研究各国的风土人情,走完了就回来写书!” 小满心头一动,伸头朝外面看了一眼,附耳道:“要不你假装嫁给他,我们骗点钱出去玩?” 湘湘斜他一眼,恨恨道:“说得轻巧,今天有大官来学校找我,那人肯定很有后台,到时候连累家里人怎么办!” 小满没了主意,缩进被窝,捂住脸长长叹息。 “奶奶,你不要老把孩子扔在外面好不好,现在兵荒马乱,平安有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么!还有你,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到底在家忙什么!”薛君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湘湘满头冷汗,一把抓起床榻上的衣服往小满身上套。薛君山一脚踹开门,气势汹汹冲进来,喝道:“湘湘,你今天在学校做了什么!” 湘君一手抱着小平安,一手来拉他,柔声道:“他们还小,不懂事,别跟他们生气,我做了你爱吃的肉丸子,去洗把脸吃饭吧!” 薛君山在湘君面前就是纸老虎,无论如何也发不出脾气,沉下脸道:“湘湘,跟你说清楚吧,你砸的那个人是张主席亲自请来的,我也得罪不起,下午我把人请来吃晚饭赔罪,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她怎么会砸人,那人有没有事?”湘君惊叫起来。 “是他不对,那顾清明关我什么事,凭什么要我巴结他!”湘湘梗着脖子叫道。 薛君山心头火起,大步冲到床边,一手一个,将两人拎起来丢在院子里。湘君心知不妙,把孩子放下,扑上去抱着他,被他轻轻一拨就滚到一旁。奶奶想来护,薛君山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听着,昨天小满态度不好得罪了人,今天湘湘又闯了大祸,这两个小鬼不教训教训我没法交差!” 胡长宁从楼上书房冲出来,见这阵势,闪到两人面前,指着薛君山怒喝道:“你敢!我的孩子连我自己都舍不得动手,你不要得寸进尺!” 薛君山解下皮带指在他的鼻尖,冷笑道:“就因为你们宠成这样,所以两个小鬼没大没小,除了吃就是睡,屁用没有!日本鬼子马上打过来了,湘湘长得好,你还舍不得让她嫁人,难道想让她给鬼子糟蹋!” 胡长宁身体微微颤抖,连退了两步才停,奶奶无言以对,上前抱着吓得哇哇直哭的平安绕到后院。 无人能劝,两人这才知道今天当真要受皮肉之苦,齐齐往外冲,没料到门被人从外面锁上,而薛君山手一扬,两枚铜钱正中他们膝盖,两人双双扑倒在地,哀嚎不已。 “君山,你要打打我,他们是我带大的,是我没管教好!”湘君突然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湘湘心一横,大吼道:“姐,你别求他,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流氓,我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是他抓走表哥,打断小满的腿逼你成亲,他是我们的仇人,凭什么还要听他指手画脚!” 此话一出,院中顿时一片死寂,只有薛君山森冷的笑声在久久回响。胡长宁面白如纸,牙一咬,突然拦在薛君山面前,沉声道:“她不知恩图报,是我管教无方,我自己打!” “很好!很好!”薛君山将皮带交给胡长宁,转身把湘君从地上拉起来,笑眯眯道,“原来你一直把我当仇人,难怪对着我没什么笑脸……” 湘君听得心惊胆战,扑上去捂住他的唇,泪水潸然而下,“你何必跟小孩子计较,你对我们好,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噼里啪啦的声音和满院压抑的哭声同时响起,湘君如何敢看两人的惨况,小心翼翼缩进他怀中,只是这次并未得到他一贯的轻柔安抚,更加惶恐不安,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胡长宁红着眼睛劈头盖脸抽下来,状若疯狂。湘湘自知失言,害得家人受罪,缩着头不闪不避。眼看她白衣上染了点点鲜红,小满咬牙扑在她身上,死死把她护在怀中。 抽了不下二十,薛君山才算有了反应,用力拍拍湘君的背将她拉开,抢过皮带俯身凑到两人面前,用皮带戳着两人的脸,冷笑道:“你们两个长点记性,等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有个谱。你们一日是湘君的弟妹,就一日是我的弟妹,有我在一天,自然会有你们的好日子过,懂吗!” 两人连头也不敢抬,挤在一起抖若筛糠。 薛君山转身就走,湘君慌忙跟了上去,终于在他关上房门之前跟上他的脚步,带着几分怯弱挤进房门,不敢看他凶神恶煞般的脸,眼一闭,张开双臂扑向他,落入一个坚硬如铁的宽厚胸膛。 三 奶奶亲自下厨,准备出一大桌子好菜,薛君山怕客人不吃辣,专门从粤菜馆南国酒家买了几样菜回来,左等右等,终于在夜幕低垂之时等到一辆黑色轿车。 听到喇叭声,一身长衫马褂的薛君山连忙出门,笑容格外灿烂。除了顶头上司保安处处长徐权,还有一个身着笔挺戎装的年轻人,如今见到顾清明庐山真面目,薛君山不禁暗赞一声,果然是一表人才,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身材修长挺拔,颇有几分儒将风范。 徐权额头的大包未褪,看起来十分可笑,只是薛君山哪里敢再多看一眼,点头哈腰将两人引进客厅,让下人斟茶。 顾清明毫不客气,径直坐在沙发上,向徐权丢个眼色过去,徐权在下首坐定,笑吟吟道:“小薛,叫你家双胞胎出来见客吧!” 薛君山见这阵仗,一股无名之火嗖嗖直冒,他幼时不学好,为父亲不容,不得不孑然一身闯荡天下,最看不得这些目中无人耀武扬威的二世祖,顾清明皮囊再好,再有本事,也立时被他否决了。 等湘湘和小满来到客厅,薛君山脸色微变,很显然这顿打并没起什么作用,这对双胞胎都没听他吩咐换上洋装,仍然是一身学生装扮。 湘湘对薛君山的眼刀子视而不见,落落大方地来到顾清明面前,用标准的官话似笑非笑道:“长官您好,我叫胡湘湘,这是我双胞胎哥哥胡湘江,小名小满。” 即使她笑颜如花,顾清明冰冷的脸色并不见有一丝松动,十分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两人。 薛君山暗暗叫苦,赔笑道:“两位要不要先吃饭,不然菜都凉了。” 顾清明并不搭腔,良久,突然嘴角一勾,指着徐权道:“为什么砸他?” 他也是说的官话,声音十分好听,只是犹如冰棱相撞,寒气逼人。湘湘呆了呆,胸膛一挺,冷冷道:“国父说过,中国有四万万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女子从前的地位很低,所以要主张民权主义,要让女子和男子享有相同的地位,而这位陌生的先生一来就想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人,要我在不认识你的情况下服从你,有什么道理可讲!再者,古来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讲究婚姻自主,但无论古今中外,这事哪里能凭谁的一面之词作数!” 小满一直盯着顾清明,不敢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捕捉到他眸中一道兴致盎然的光芒,心头一轻,笑道:“就是,国父国母也是自主婚姻!” “你很有趣!”顾清明淡淡瞥了小满一眼,目光定在她眼底,冷笑道,“奉劝你一句,做事别冲动,别试图挑战我们的底线。男子和女子不可能真正平等,男子在前线冲锋打战,时刻有可能为国捐躯,你们手无缚鸡之力,就算献身又如何,好歹能让一个战士激发保家卫国的斗志,让他不会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强盗逻辑!”湘湘气得浑身发抖,小满见势不妙,立刻将她拉回来,正色道:“顾先生,前线的战士跟鬼子斗,就是要让我们的亲人免遭凌辱,我不知道别人会怎样,我是绝不会接受这种献身,也不会答应让我的姐姐和妹妹去献身!” “你们今年几岁?”顾清明并不见怒容,淡淡问道。 “十六。”薛君山抢先回答,拼命朝两人使眼色,一边讪笑道,“顾先生,您千万别跟小孩子计较!” 顾清明摆摆手道:“别紧张,国难当头,我本来也没有找女人的意思,只是听说徐处长的事情,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是谁。徐处长,我知道你是受人所托,以后别给我张罗这种事情,有句话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就不相信小小日本真能吞下偌大的中国!” 徐权面有难色,薛君山刹那间心里已经转了无数念头,拊掌笑道:“顾先生刚到长沙,人生地不熟,要是不嫌弃,让这两个小鬼为您做向导如何?他们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稀奇古怪思想,经常气得我半死,还得请您好好教育!” 顾清明似笑非笑道:“你不用投我所好,我对教育小孩子一点兴趣也没有,倒是你应该要你岳丈好好抽他们一顿,徐处长大人有大量,不会跟女孩子一般见识,要落到别的长官手里,你几条命都不够死!” 薛君山冷汗淋漓,连连道谢,顾清明手一挥,起身就走,薛君山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低头跟在后面,顺手拽上湘湘和小满。出门时,顾清明脚步一顿,深深看了湘湘一眼,只觉那双瞪得圆圆的眼睛颇有几分好笑,摇摇头大步流星而去。 九月初三是胡刘氏的生日,她每年没日没夜地忙碌,也只有今天才休息一天,胡长宁难得有兴致,和她散步去最热闹的八角亭买南货。 虽然胡刘氏累死也不会吭气,奶奶知道媳妇的好,到了这天总是做些媳妇爱吃的菜,只要胡刘氏一动手就叫孩子们抢活干,让她歇息,久而久之,胡刘氏也自觉清闲一天,到处走走看看。 湘湘和小满早早回来,虽然身上伤痕犹新,两人拿出惯常彩衣娱亲的本事,倒也把一家老小逗得笑开了怀。平安撒开两条小短腿跟在小满后面,把“小舅”两个字叫得无比清晰,一个劲要他举高高,小满哭丧着脸边举边逃,看到表哥刘明翰带着秀秀进了家门,如同看到救星,扑上去抱住他大腿假装嚎啕不止,平安有样学样,也抱住他另一条腿嗷嗷怪叫,逗得众人大笑连连。 时光的磨砺,足以让一个热血青年变得沉稳,刘明翰如今高高瘦瘦,眉目间胡刘氏的影子愈发明显,俊逸而不张扬,因为长期劳累,脸色有些苍白,眼下黑色十分明显。 被一大一小扑个正着,刘明翰微微一怔,进来时紧抿的嘴角高高弯起,弯腰抱起平安,将他举过头顶。平安并不认生,手舞足蹈,咯咯直笑。 湘君在厨房帮忙,听到小满和平安的叫声,怕小满碰到伤口,准备让人带平安出去玩,一出来刚好看到满脸笑容的刘明翰,心头怦怦直跳,迅速闪到拐角,靠着墙呆愣许久,又回头钻进厨房。奶奶见她一脸惨白,抬头想摸摸她额头,湘君下意识闪过,赔笑道:“我没事,刚才看到一只老鼠,吓着了。” 奶奶嘿嘿直笑,突然想起湘湘和小满的伤药没了,连忙交代了一声,解下围裙就往外走,和刘明翰打个照面,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刘明翰把平安放下,毕恭毕敬行了个礼,笑道:“奶奶好!” 奶奶回过神来,佯怒道:“你自己说说,我们搬到这里,你一共上了几次门!” 刘明翰满脸愧色,低垂着头不发一言。秀秀连忙凑到她面前,笑道:“奶奶,我哥学校炸了,他一直在忙。” “秀秀越来越好看了,给我做孙媳妇好不好?”奶奶也不是真心找刘明翰麻烦,斜了他一眼,转而拉住刘秀秀的手,脸上似开了朵花。 小满向来唯恐天下不乱,立刻添油加醋,“原来奶奶给我养童养媳啊,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省得我到处看漂亮姑娘。” 秀秀羞红了脸,挣开奶奶的手一溜烟跑去厨房。奶奶调侃秀秀两句,拉住刘明翰就走,平安还想跟,小满知道两人有话要说,脸色一沉,横抱着他冲进厢房,丢到湘湘怀里。 奶奶很快带着面如土色的刘明翰回来,拎着药去了厨房,见湘君盯着炉火发呆,把药拎到她面前晃了晃,笑眯眯道:“你帮我看着火,煲好药再出来,我去喂平安。” 湘君慌慌张张起身,接过药就去找药罐,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奶奶也不多说,叮嘱下人几道菜的做法,转头就走,笑容也迅速收敛。 胡长宁和胡刘氏拎着大包小包前脚刚进门,薛君山后脚也跟着进来,径直走到胡刘氏面前,轻笑道:“妈妈辛苦了!”说着,他将一个沉甸甸的红布包塞到她手里,也不多说,回头叫道:“把那小子带进来!” “湘水!”见到那畏畏缩缩的瘦小少年,小满惊叫出声。薛君山摇头笑道:“果然是来拜寿的,我听说有人在外面转,赶紧回来看看,误会误会!” 胡刘氏心头一暖,柔声道:“说来话长,这是胡家在湘潭的亲戚,平时很少走动,这个孩子叫湘水,是我公公大哥的小孙子。” 小满本来是个人来疯的性子,加上刚受了欺负,急需笼络人心以壮声势,以近乎恐怖的热情相迎。湘水跟他热热闹闹寒暄拥抱一阵,终于不再发抖,走到胡刘氏面前细声细气道:“婶子,爷爷要我带句话,长沙是大城市,日本鬼子肯定会死命打,你们要是待不住,欢迎去湘潭,家里早给你们准备了房子,住一辈子都行!” “我要去!”小满立刻蹦起来,攀着湘水的肩膀乐呵呵道,“上次还是祭祖的时候去的,好多年了,乡下真好玩!” 薛君山笑吟吟道:“怎么,这里就不好玩,我能吃人?” “别说这见外的话!”胡刘氏强笑道,“要是有空,我们一起去胡家祭祖吧,湘君的爷爷还在老家呢。” “是该去看看!”薛君山今天也不想跟小孩子过不去,把平安扛上肩膀,优哉游哉进了自己房间。 看着他的背影,湘水悄悄缩缩脖子,一脸后怕。小满嗤笑一声,将他拉到湘湘面前。湘水脸更红了,低垂着头用蚊蚋般的声音叫了声“湘湘姐”。湘湘扑哧笑出声来,给他一个响亮的爆栗,“你怎么还是这羞答答的样子,你哥呢?” 湘水苦着脸道:“打战去了。” “什么!”湘湘失声惊叫,小满猛地捂住她的嘴,朝傻呆呆的秀秀使个眼色,拖着他就往自己房间跑。 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钻进房间凑在一起,湘湘压低声音叫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能去打战呢,那不是白白送死吗!” 湘水嗫嚅道:“爷爷不让胡家的人参军,是他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自己偷偷去的,爷爷还要我把他找回去,说再不回去就永远别回去了。” 小满咬咬牙,突然掐在秀秀的后颈,把她推到三人中间,正色道:“记住,盯住你哥,千万别让他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运动,更别让他脑子发热去参军!” 秀秀连连点头,老老实实道:“哥没空参军,他的学校要迁走,他一直在帮忙。” “那可怎么办,我哥说一定要把鬼子赶出中国,他们什么时候能走啊!”湘水急得快哭出来。 小满劈头给他一巴掌,在他耳边悄声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回老家,有我在,你爷爷不会把你怎样。” 四人垂头丧气出来,听到刘明翰正和胡长宁坐到客厅里聊天,齐齐缩在院子里,大气也不敢出。小满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胸膛一挺,张开双臂把三人圈在怀里,突然生出几分当了老大的豪迈之气,得意洋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聊起局势,刘明翰顾不得这地头姓薛,说得慷慨激昂,薛君山换了一身军装出来,抱着平安径直走进客厅好整以睱坐下,似笑非笑道:“武汉和广州都陷落啰,你们难道还有幻想?” 刘明翰顿时面如死灰,胡长宁下意识赔了个笑脸,又发觉现在不是笑的时候,迅速冷下脸来。 薛君山冲外面高声道:“你们四个进来!” 四人低着头慢慢走进来,三个都挤在小满后头,只是连小满都心惊肉跳,老大的派头也装不下去了,脖子缩得没了影。 薛君山冷冷道:“你们听好,蒋某人也好,日本人也好,不管外头怎么闹,只要你们不出这个公馆,我就有办法保得你们平安。小满、湘湘,你们别去学校了,看上头的意思,这次很大可能要放弃长沙,那些家伙分开来是一条龙,合在一起是一条虫,也难怪有今天。” 湘湘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刘明翰,刘明翰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湘湘推开小满,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咬着牙道:“姐夫,我有个同学老家在南京,她说南京陷落的时候……” “闭嘴!”薛君山霍然而起,恶狠狠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们两个惹的麻烦难道还不够多!” 胡刘氏从楼上冲下来,哽咽道:“你们就不能消停一天,你姐夫一天到头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你们也太不懂事了!” 在薛君山这里过了两年,一家人竟然全数倒戈,湘湘愤恨难平,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小满倒是学乖了,拉着她用力往外拖。 薛君山还想继续训他两句,瞥见胡刘氏满脸哀求的神色,抱着平安往饭厅走,算是给岳母一点面子。 四 因为日军轰炸频繁,许多街都成了断壁残垣,瓦砾中来不及清理的尸体奇臭无比,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老远就掩鼻绕道而行。城里许多人下乡躲飞机,马路上店面大都关了,剩下的几家也是惨淡经营,倒是路上伤兵三五成群,拿着铁棒四处横冲直撞。行人哪里敢惹,一见到就躲,只有店里的人跑不掉,哭丧着脸恳求他们手下留情。 湘湘从省立一中冲出来,找了辆人力车直奔湘雅医院,没走多久,前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咆哮声,原来是一队伤兵围着一个省政府文职干部模样的人讨说法,那人戴着眼镜,挥着手极力安抚众人,只是无人买他的账,推搡中帽子和眼镜掉了,狼狈不堪。 人力车夫停住脚步,湘湘细细一听,原来伤兵们从前线撤下来,无人过问,天气冷了,有的仍是一件单衣,平时根本吃不饱。 伤兵们越说越气,有人竟开始砸街边的店铺,人力车夫还准备等他们吵过就走,见势不妙,连忙掉头,谁知那头又来了两名伤兵,抡起棒子就打,人力车夫抱着头惨叫,“我也是卖苦力的,你们有事找官老爷去说,打我做什么!” “你卖苦力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是卖命的!”一个断臂的兵踹了车夫几脚,另外一个一只裤管空空的伤兵斜眼看向湘湘,恶狠狠道:“学生妹妹,还不快走,小心哥哥抢你回去做老婆!” 湘湘吓得瑟瑟发抖,抱着书包就跑,跑了两步,突然停下来,从书包里掏出所有家当,小心翼翼挪回来,把钱捧到那裤管空空的伤兵面前,却连头也不敢抬,双手悄然颤抖。 两人呆若木鸡,人力车夫连忙起身,赔笑道:“两位大哥打仗辛苦了,千万别嫌弃,早点养好伤回家吧!” 裤管空空的伤兵接过钱,笑眯眯道:“学生妹妹,快回去,不要出来乱跑,外头不太平。” 湘湘拼命点头,两人又笑起来,街那头突然有了变故,一辆车呼啸而至,顾清明车没停稳就跳下来,厉声道:“你们做什么,张主席刚颁布了《告伤兵书》,你们难道都不知道?” 那文职干部抱着帽子和眼镜突出重围,战战兢兢道:“我就是去坡子街伤兵收容处办事的,张主席说由省里先垫钱买衣服棉被,各位先回去等着吧!” 有人怒道:“等等等,要是相信你们的话,母猪都能上树!昨天还有个断腿的痛不过,一声不响自杀了,血流干了才知道。我们在前线为你们卖命,回来还要被你们糟蹋,你们这些当官只晓得捞钱,哪里会顾我们死活!” 顾清明跳上车,冷冷道:“张主席除了说要安排你们生活,还下了命令,以后实施军事化管理,严禁无事外出,对不法伤兵会进行军事制裁!” 大家都是枪林弹雨里出来的,自然不会怕这种威胁,众人又开始大骂不休,有人横躺在顾清明车头,还有的对车子拳打脚踢,旁边那文职干部还当来个救星,没想到三言两语又撩拨起大家的火气,叫苦不迭,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 “活该!”湘湘看不得顾清明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只觉解气,坐上车准备走,那两个伤兵连忙赶上前,一边笑骂一边给她开道。湘湘忍不住抬头,正和顾清明冰冷的目光对上,突然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叫道:“你下来道歉,大家就会让你走!” 开道的两个伤兵面面相觑,大笑起来,人力车夫抹着冷汗道:“你一个小姑娘多管闲事做什么!” 顾清明微微一怔,眸中的笑意一闪而逝,一脸稚气的勤务兵小穆也是满头大汗,轻声道:“长官,您看……” 众人开始起哄,躺倒在车前的人起来用棒子拼命敲打车头,湘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还当自己把顾清明给坑了,心里一慌,也顾不上害怕了,高声叫道:“别动手,你们弄错了,你们不是为军官卖命,是为四万万同胞卖命,为你们的爸爸妈妈卖命!” 湘湘太稚嫩,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跟小孩学大人说话差不多,看起来着实好笑,伤兵们哄笑连天,倒是真的没再动手。 断臂那人拍拍人力车夫的肩膀,“兄弟,快走吧!”人力车夫拔腿就跑,大家赶紧让道,那断腿的伤兵笑容一敛,高声叫道:“学生妹妹,赶快逃到乡下去,不要落在日本鬼子手里!” 笑声戛然而止,拦车的人默默把路让出来,顾清明嘴巴一抿,突然打开车门,脱下帽子走到众人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正色道:“兄弟们受委屈了!辛苦各位!” 人群中有人轻声啜泣,顾清明大步流星回到车上,回头看了看人力车上翻飞的裙角,朝小穆轻轻挥手示意开车。 湘湘还想悄悄拿点钱就走,没想到小满没跟薛君山出去混,正在家里守株待兔,只得拉着他一起出来,东绕西绕,好久才到湘雅,等湘湘找到金凤,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金凤就是她那个老家在南京的朋友,金凤父母千里迢迢回乡接亲人,没想到最后一家人团聚在黄泉,只剩下堂哥孤零零逃出来。金凤听说那些惨状,泪都没流一滴,咬着牙考进湘雅护校,她哥哥和堂哥一起投笔从戎,要为家人报仇雪恨。 整个湘雅一片破败,师生在九月的时候撤走了绝大部分,据说在贵阳东山另起炉灶。金凤在门口的树下见到两人,并不见丝毫喜色,声音嘶哑道:“你们还不快走,待在长沙等死么!” 湘湘委委屈屈道:“好久没看到你,想跟你说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在哪里,为什么从不上门?” 自从金凤进了护校,两人就再没见过面,金凤满脸疲色,懒得跟她废话,轻声道:“有什么事,说吧!” 预计的热烈重逢场面完全成了泡影,湘湘心头一凉,强笑道:“没什么事,我怕你跟着学校撤走,到时候找不着你。” 金凤苦笑道:“武汉陷落,日本鬼子已经兵临城下,我们还留着等死不成。我们学校会在沅陵增设分院,我无牵无挂,应该会跟着撤到那里,到时候来找我吧。”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找你!”湘湘犟脾气又上来了,嘟哝道,“我姐夫说会照顾我们,还说乖乖待在家里就没事,你别东跑西颠,先到我家住一阵子吧。” 这明显就是薛君山安抚人的,这笨丫头竟然会当真,小满急于表现,装模作样重重叹了口气。金凤淡淡瞥他一眼,和他视线对上,犹如被蜜蜂蜇了一下,浑身微震,慌慌张张拍在湘湘肩膀,肃容道:“我心里憋得难受,一天也闲不住,只想多学点东西,早点上战场为国效力。湘湘,你不要太天真,刀已经架在脖子上,这块土地上怎么可能还有安全的地方!” 金凤说的是带着吴侬软语味道的官话,语调尖利,又快又急,湘湘如同当头吃了一棒,扭了扭甩开她的手,又理解她此时的痛苦心情,舍不得顶撞她,只能蹲下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看着地上一只疲于奔命的小蚂蚁,愣怔无语。 小满竭力挺了挺胸膛,走过来强笑道:“金凤,你别训湘湘,我们是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哪里会有办法,其实每次献金活动我们都参加了,也不算袖手旁观。” 金凤撇开脸没理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伤感,一字一顿道:“我知道你们憎恶战争,一心逃避现实,我以前包容迁就你们,是我做得不对。湘湘,小满,你们不能一辈子被别人庇佑,国难当头,你们再整天耽于享乐,我只能跟你们绝交!” 湘湘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小满呆了一会,轻声道:“你知道我们家地址,有困难来找我们。”金凤看也没看两人,甩手就走,确有决裂的架势。小满左看看右看看,挠头苦笑一声,冲湘湘跑去。 湘湘停住脚步犹豫着回头,已然不见金凤的踪影,满心愤怒,咬了咬下唇,打开小满的手,一口气跑出老远。小满追上来时,她已经跑不动了,抱着他的手臂艰难地挪,哽咽道:“小满,我们跟姐夫商量商量,我们离开长沙,走得远远的,等打完仗再回来,好不好?” “姐夫正在帮你找人家。”小满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正色道,“这次应该是找读过书的生意人,他们有见识,容得下你。” 湘湘下意识想反驳,小满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挥挥手闷闷道:“姐夫总是为我们好,女人迟早是要嫁人的,你现在虽然小,可以先定亲。” 湘湘松开他,拖曳着脚步往前走。小满刚准备找人力车,一辆吉普车带着刺耳的声音停在两人身边,薛君山杀气腾腾冲下来,把两人一手一个拎上车。 湘君正在家门口翘首相望,薛君山把两人拎下来,对她也难得地生了气,黑着一张脸掉头就走。湘君戳着湘湘的额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把两人拉进自己房间,从衣箱里挑挑拣拣,拿出一件素花缎旗袍,在湘湘身上比了比,对小满笑道:“好看吗?” 小满已经察觉出什么,缩在沙发里呵呵直笑,只是眸中并不见任何喜色。湘湘把衣服推开,轻声道:“姐,不嫁不行吗?” “不行!”湘君两个字就打发过去,把旗袍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走。 薛君山在长沙也算有头有脸,挑的人家自然不会差,盛天赐是长沙八角亭天福绸庄的第三代掌门人,盛家大儿子死在战乱中,小儿子承志就是唯一的传人,虽说比湘湘还小两三岁,但聪明伶俐,年少老成,长得十分俊俏,湘湘嫁过去肯定不会吃亏。 盛家父子上门看过湘湘,都十分满意,此时也不是讲究的时候,回去准备了丰厚的聘礼,第二天就把两家的事草草定下来,只等办好喜事送两人出国避难。 五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政府发出撤离的动员令,街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公馆里的下人早走光了,静得有点吓人。 早晨起来,奶奶走到门口探头看了看,看着一地枯黄的叶子发呆。 门吱呀一声开了,薛君山拖曳着脚步走进来,显然许久没睡好,满脸灰白。奶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去,拉着他急吼吼道:“君山,到底怎么样?日本鬼子打到哪里了?我们能打赢吗?你在忙什么,怎么这么久没回来?” 在房间门口沙发上迷糊的湘君听到动静,拉开虚掩的门猛冲出来,薛君山和湘君四目相对,无声地笑,大步流星上前把她打横抱起,闪进房间一头栽进沙发,将脸贴在她胸前,一句话都没说就沉沉入睡。 湘君轻轻把他放下,端着盆子打来热水,绞好毛巾,用无比轻柔的手势为他擦脸。 电话突然催命般响起,薛君山突然惊叫一声,以猛虎下山之势扑过去接了电话,没听两句,身体竟悄然战栗。湘君看出端倪,一颗心怦怦直跳,一步步挪过去,从他手中拿过电话挂上,什么也不敢说。 “岳阳沦陷了!” 她脑中轰隆隆地响,恍惚间,还想问个究竟,落在面颊的一大颗泪立时让她失去了开口的勇气。事已至此,也没有问的必要了,她强自镇定心神,轻轻为他擦擦眼睛,“我去收拾一下,早点把大家送走,你去洗个澡,臭死了!” 他也露出笑容,在她脸上蹭来蹭去,“臭死你臭死你!” 两人仿佛心意相通,相视而笑,见他仍然没有动作,湘君只得亲自动手一颗一颗给他解开扣子,他轻轻抓住她的手,深深吻了一记,颤声道:“我喜欢你,你要记得啊!” “都老夫老妻了,说这个做什么!”湘君扑哧笑出声来,把他推进浴室,一直强忍的泪终于潸然而下。 薛君山洗完澡又出门了,奶奶不知道发了什么狠劲,在厨房忙了一整天,一个人硬是张罗出丰盛晚餐,简直就是办酒席,除了肉丸子,还有湘湘最爱吃的莲子羹,胡长宁下酒的肚丝,而且一改过去的吝啬计较,每一碗都堆得满满的,湘湘和小满偷了好几个肉丸子也没被骂。 饭菜做好,一家人齐聚在客厅,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眸中都有浓浓的哀愁,只有刚刚睡醒的平安不知人间疾苦,在饭桌边绕来绕去,口水横流。 听到电话铃响,湘君慌忙冲去接听,嗯了两声,放下电话,对上几道灼人的目光,强笑道:“君山说有两个朋友要来吃饭。” “吃饭啦吃饭啦!”平安终于等到这句话,抱着自己的小板凳坐下来,眼巴巴看着众人。刻意的大笑声里,胡刘氏赶紧进去拿碗筷,奶奶哄孩子,胡长宁捧着报纸装模作样地看,湘君进房间换衣裳,而湘湘和小满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互相使个眼色,悄悄挪到院中梧桐树下,跟小时候一般,背靠着背,仰望黑沉沉的苍穹。 客人终于来了,竟然是徐权和顾清明,湘湘和小满余悸犹存,推推搡搡出来,徐权忍俊不禁道:“小姑娘,马上要嫁人了,你这样子可做不得盛家的老板娘。” 顾清明微微一愣,刚要将探询的目光投向湘湘,半路又硬生生收回,垂着眼帘若有所思。 薛君山赔笑道:“大家愣着做什么,赶快坐赶快坐!” 薛君山一落座,斜眼看向胡长宁,胡长宁不情不愿转身,匆匆走进储藏室。原来胡长宁好喝两口,家里凡事不问,只掌管两个大权,一个是书,一个就是酒。 薛君山知道胡长宁的脾气,暗中踢了小满一脚,笑眯眯道:“我们辛苦了好久,让爸爸拿点好酒来。” 小满立刻蹦起来,一溜烟冲进储藏室,果然看到胡长宁手执两瓶酒,举棋不定。小满扑哧一笑,夺过胡长宁最不喜欢的洋酒,挠挠脑袋,又作势放下来,胡长宁生怕他打别的主意,慌忙抱起一瓶绵竹大曲往外走,小满拽住他的衣袖,胡长宁为了保住自己的宝贝,什么风度都顾不上了,甩开他说:“这些当官的就会享福,让鬼子一口气打到这里来,不给他们喝,就是砸了也不给!” 小满闷头大笑,指着洋酒神神秘秘道:“那是留过洋的,用这个打发就行了,好酒你自己留着喝吧。” 胡长宁放下心来,把自己的宝贝放好,见小满还是嬉皮笑脸等着,这才有些不好意思,抢过洋酒急匆匆出门。 薛君山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看到洋酒,马上招呼大家喝酒。 徐权也不客气,一边吃一边连连夸奖奶奶的好手艺。出乎意料,顾清明并不挑剔,也能吃辣,一改上次那副冷脸,赞不绝口。 奶奶笑得嘴巴都合不拢,薛君山悔得肠子都青了,知道奶奶要大展手脚,今天送走蒋委员长和何应钦一行,得意洋洋之余,随口跟徐权提了一下,没想到这个饕餮自己吃还不够,还要带一个讨厌的人来,真是有苦难言。 一顿饭热热闹闹结束了,除了湘湘和小满,大家都吃得很饱,由胡长宁提议,上楼到小茶室泡茶赏月。 茶是今年的君山银针,泡出来茶色杏黄明亮,根根茶叶犹如标枪剑戟,着实壮观。顾清明啧啧称叹,抱着杯子左看右看,脸上满是讨人喜欢的好奇之色。大家解开心结,幡然醒悟,脱去军装,这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玩心和童心同样未泯。 一个为了难得拿出来的君山银针,一个为了奶奶做的美味点心,湘湘和小满硬着头皮来陪客,见到顾清明另外一面,都坐在远处的角落看直了眼。顾清明有所察觉,冲昏暗光线里的湘湘挤挤眼睛,勾着嘴角无声地笑。 湘湘脸上顿时火烧火燎,几乎缩成一个小小的蜗牛。小满拧着眉头看来看去,突然有不好的预感,顿时坐立不安。 花盆里的花寥寥,大部分种上了葱蒜辣椒,湘湘的目光像两只慌乱的兔子,在各个花盆上亡命逃奔,顾清明追了一会,暗暗好笑,打趣道:“奶奶真会过日子,种了这么多好东西。胡先生,以后如果没饭吃,可不可以到您家里来叨扰?” 胡长宁笑道:“这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当然欢迎!” 小满忍无可忍,狠狠抓在湘湘的手腕,拉着她贴着墙角往外溜。顾清明自然瞧见,欲言又止,用杯子遮了半边脸,笑得杯中的水差点溅出来。 今天的顾清明跟前些天简直是判若两人,薛君山满腹狐疑,向徐权递去询问的眼神,徐权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薛君山瞥见偷溜走的双胞胎,脑中灵光一现,捕捉到模糊的念头,心中笑开了花。 六 十一月十二号是国父诞辰纪念日,胡长宁直到火炬游行结束才回来,一进门就循着平安的笑声而去,奶奶正在后面给平安洗澡,看到胡长宁,仿佛知道他的来意,脸色一沉,三下五除二把平安洗好擦干。胡长宁连忙帮手穿衣服,谁知越帮越忙,奶奶把他一推,终于笑出声来。 平安不知所以然,也咯咯直笑,伸着小手要抱。胡长宁一把举起,差点一头栽倒,不由得出了身冷汗,喃喃道:“外孙啊,你到底吃的是什么,怎么长这么胖了!” 奶奶得意地笑,胡长宁把平安放下,让他去找香喷喷的湘湘,平安得令,跌跌撞撞跑远了。 奶奶目送平安走远,埋头洗衣服,冷冰冰道:“不要劝我,要走你们走,我死都要死在长沙!” 胡长宁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道:“上面要把长沙烧光!” “发神经!”奶奶把衣服往盆子里一砸,低吼道,“哪只蠢猪的命令,长沙这么多人,烧光了我们住哪里,吃什么!” 胡长宁并不接口,自顾自道:“等小薛回来,你去问他吧,就算是为了平安,您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奶奶闷声不吭捡起衣服,每一次都用了真力,恨不得搓出个洞来。胡长宁在她身后站了许久,始终不知如何开口,悄然叹息。 “奶奶,爸爸说的是真的!”薛君山不声不响来到两人身后,蹲在她身边,哑着嗓子道,“张主席下午接到烧长沙的密电,任务已经派下来,警备司令部主办,我们协办。” 奶奶根本当两人不存在,洗好晾好衣服,径直往前面走。胡长宁和薛君山面面相觑,只得亦步亦趋,奶奶在墙角突然站定,用颤抖的声音道:“别跟,我去收拾东西,再睡一下,晚上你们自己吃!” 两人心头大石落地,胡长宁长吁了口气,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薛君山苦笑道:“我早就猜到他们有这种想法,就是没想到要自己亲手完成,以后我就是长沙的罪人啊!” “哪天烧?”胡长宁问完又有些后悔,“不方便说就算了。” 薛君山再也笑不出来,咬牙切齿道:“今天!” 胡长宁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薛君山朝他用力点头,正色道:“我也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本来大家都是今天撤退,有奶奶在,我也没有办法。你不要担心,鬼子还在新墙河,离这里还远,明天后天走还来得及,而且我们家墙高,烧不进来,我专门派了人盯着,不怕他们趁火打劫。” 胡长宁苦笑道:“还好是新墙河,不是新河,不然我们长翅膀都飞不走了!” 两条河只有一字之差,新墙河在岳阳南面,离长沙有两三百里,新河就在长沙北面郊区,只有十里路。 “还好是新墙河。”薛君山随口接了一句,脑海中闪过今天开会时众人凝重的面色,只觉心一点点揪紧,即使自己勉力支撑,也无力回天。 薛君山出门不久就派人送信来了,说是明天早上才烧,让三姐弟轮班守着,一是注意听警报,二是看天心阁方向的动静。湘君把小平安送到房间睡下,泡了一壶香喷喷的龙井,把行李工工整整排在门口。几人看着她的动作,愣怔无语。 客厅的落地钟滴答滴答,众人度日如年,谁也不想开口。湘湘老实不客气地把小满的大腿拨弄过来,舒舒服服枕着睡觉,小满也不跟她计较,将她的长发绕在指间,思绪不知不觉飘远,满脸哀伤。 紧张了一天,湘湘很快沉沉入睡,湘君拿了件棉袍过来给她盖上,小满轻声道:“爸爸,湘湘明天走还是后天走?” “明天走!”胡长宁的话一出,发现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连忙笑道,“这是喜事,明天不准哭哭啼啼,省得她放不下!” 小满点头道:“我一个人去送就好,明天顺便把表哥和秀秀接过来,一家人在一起也放心些!” 众人又沉默下来,小满察觉有些不妥,低头一看,才发现早已睡去的湘湘眼角湿漉漉的,心头一阵绞痛,以无比轻柔的手势遮住她的眼睛。 一会,三姐弟不约而同上楼,胡刘氏也跟上来,殷殷叮咛。小满突然感觉到一丝异常的光亮,心一沉,脱口而出:“起火了!”大家茫茫然看向天心阁方向,那方的天空果然一片通红。湘君惨叫一声,死死抓住湘湘的手腕,一声声问道:“你听到警报没有,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在湘湘和胡刘氏摇头的当儿,小满已经冲了下去,低吼一声,抱住平安就跑。奶奶把包袱系在身上,立刻颠颠地追了出来,胡长宁也听到湘君的惨叫,紧跟着三个女人冲出来,一家家敲门报信。 住这里的人都是非同寻常之辈,自然有能力跑,整条街也只剩下四五家而已,大家惊魂未定挤在街口,只见四面八方都是火光冲天,整个长沙如同白昼,即使想逃一时间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许多人祖祖辈辈生活在长沙,舍不得祖宗传下的家业,城里还有许多人没走,人们面对大火束手无策,哭声震天,骂声不断。 逃难的人们纷纷往湘江边跑,不时有人大声嚷嚷:“快跑,鬼子打过来了,马上打进城了!” 一家人面面相觑,始终没人挪动脚步,平安惊醒了,吓得哇哇大哭,小满把他的头包住,无比轻柔地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湘君仍然不敢相信,不住地喃喃自语:“他说有警报的,说是明天早晨才烧,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她很快回过神来,把牙一咬,冲进房间拨电话,电话没有任何声音,电灯也熄了,黑漆漆的公馆犹如一个巨大的棺木,她只能克制着由心头发出的颤抖,冲出来凄厉大喊,“爸爸,我们走吧!” 无人应答,奶奶一步步退回自己家门口,好整以暇坐下来看天。 这时,三三两两一队的士兵从南门跑来,一路敲打民房大门,有的泼汽油有的点火,脾气不好的直接赶人,脾气好的还在跟居民苦口婆心宣扬“焦土抗战”。自己的家被烧,人们哪里肯答应,许多人跟士兵扭打成一团,然而,迅猛的火势面前,这种举动只是螳臂挡车而已。 长沙是千年古城,许多街道房屋历史悠久,烧起来自然快,只在街头放过火,火龙借助风头,瞬间就能吞没整条街。可怜许多人尚在梦中,烧到门口才知道,穿着单薄的衣裳冲出火海,哭叫连天。 若是没来得及跑的呢?湘湘和小满脑海中闪过同样的念头,惊惧莫名,同时回头定定地看着胡长宁。胡长宁恍若未觉,默默看向红彤彤的天空,眼珠子几乎瞪掉下来。 胡长宁也算见多识广,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只能用荒谬来形容的事情,惊恐之后,唯有满心绝望。 千年缔造,毁于一旦,他们如何下得了手! 奶奶终于反应过来,往地上一瘫,拍着地面哀哀哭喊:“这帮丧尽天良的王八羔子啊,不把老百姓当人啊,一声不吭就烧,你们生儿子没屁眼啊,来世变猪变狗啊……” 小满连忙扶她起来,奶奶突然平静下来,捋好纷乱的发丝,冲着火光咬牙切齿地笑,“我已经被日本鬼子炸了一栋房子,这个家就是死也要保住!” 奶奶摔开小满的手,进屋子拿了两把菜刀出来,对众人各色目光视而不见,往石狮子上一靠,哎呀呀唱起花鼓戏,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似乎要在看不到的仇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电话全部打不通,薛君山气得直骂娘,把电话一砸,刚把车开出保安处,却很快陷入人群火海中,进退不得,只好悻悻然下来,按住枪喊上一队士兵出发。 他一马当先冲在前面,拎开正在放火的一个士兵,喝道:“谁要你们放火的,当上头的命令是摆设么!” 一个下级军官气喘吁吁冲上来和他撕扯,叫道:“到处都在放火,不是司令部的命令谁敢!” 当下已经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薛君山叫士兵分开众人,让出车道,也不管会不会撞到人,一路按住喇叭狂飙,冲回家一看,果不其然,家里所有人都在,奶奶挥舞着菜刀在跟两个士兵对峙,胡长宁在小满和湘湘护卫下在和一人讲道理,而湘君捂住平安的眼睛缩在一旁,火光照亮了她的满脸水光。 薛君山一个急刹车冲下来,大步流星走到几人面前,抱拳道:“薛某人誓与长沙共存亡,诸位高抬贵手,给薛某留个安身之所吧!” 有人认出他,和同伴交头接耳一阵,嬉笑着离开了,薛君山也不多说,径直过去抱了抱湘君母子,只说了“保重”两个字,又风驰电掣而去。 左边烧起来,右边成了一片通红,火海里,胡家高墙中的平静显得如此不真实,奶奶回头看着自家大门,眼一闭,轰然倒地。 紧闭大门,家里顿时乱成一团,胡刘氏掐人中没效果,拿出麻油一通刮痧,终于把奶奶救醒,平安已经吓傻了,想哭又被湘君训斥不能大声,只敢抱着奶奶的一双小脚不撒手,呜呜低泣。 奶奶微微张开眼睛,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犹如濒死之人,眸中毫无神采。看到湘湘,她突然睁大眼睛,颤抖着伸手,湘湘立刻扑了上去,奶奶紧紧拉住她的手,却是冲小满喝道:“快把她和盛家那个送走,晚了怕来不及了!” 湘君已经反应过来,长沙城稀里糊涂烧了,薛君山如何脱得了干系,只能保住一个算一个。她转身就去开门,顺手把一包银元塞进湘湘怀里。 小满半点不含糊,一手提箱子,一手拉住湘湘,拔腿就跑,湘湘被他拉得一连几个趔趄,险象环生,到底配合多年,渐渐跟上他的脚步。 大火把迎面的风变得无比灼热,两人提着一口气拼命奔跑,人群匆匆而过,除了优哉游哉放火的士兵,仿佛所有人都在逃命,所有人都在哭喊。恍惚中,湘湘已经不知道身在何方,是不是有人纵身投入火海,是不是有人浑身是火,在地上翻滚哀嚎,是不是有伤兵在大街上狂吼“救人啊”,又是不是有人拔出枪,在烈火中对准自己的眉心…… 八角亭遥遥在望,然而那已经成为一片冲天的火海,近身不得,街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寥寥几人在哭喊。小满把湘湘推到火势小的地方,刚跑了两步,一辆车气势汹汹而来,正堵在他面前。 薛君山衣服帽子全烤焦了边,满脸黝黑,只剩一双赤红的眼睛。即使他状若鬼魅,两人还是心头一轻,仿佛流浪许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亲人,齐齐扑到他张开的臂弯。 薛君山也不多说,把两人推进车里,径直开向渡口,小满已经从他冷硬的脸色看出端倪,见湘湘一直回头张望,悄悄伸手,以从未有过的力量将她的手攥在手心。 疼痛提醒了湘湘,她下意识朝小满身边缩了缩,话到嘴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悔恨像一条毒蛇啃噬着她的心。她从来没有为这个家付出过什么,一心想逃避现实,然而,危急关头,所有人都为自己打算,一直看她不顺眼的奶奶和薛君山亦然。 离渡口还有很远,车已经被人群堵住,寸步难行,两岸人山人海,哭声震天。薛君山把帽子一甩,提着箱子就下来了,让小满和湘湘牵着手别走散,他在前面开道。 时值枯水季节,江面并不宽,只有几十只划子在摆渡,薛君山火了,抓了个摆渡者逼问,才知道老板说怕划子被军队抢去,湘江河里几百只划子都停在西岸的靳江河口,过河费要收三到五元。 说来也算自己手下的过错,捞这种国难财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薛君山大骂不止,又害怕暴露身份,秋后算账时死得更快,买了两张票把两人送上划子,收费的人也看出他的来头不小,忙不过来时还叫了看场的人把两人送上划子。 划子上载的人数有限,刚刚满员,两个壮汉急着逃命,趁乱推开看场的人跳上划子,紧接着更多的人想冲上来,光跳板上涌上来的就不下十个。薛君山暗咒连连,飞起一脚踢翻跳板,跳板上的人尽数落水,薛君山揪住看场的人,在他耳边吼道:“一定要维持好秩序,不怕淹死几个作乱的!” 仿佛是为印证他所说,湘湘和小满的划子走没多远,后面一个划子上涌上的人太多,没开就已经下沉,众人纷纷落水,救命声哭喊声连天。 薛君山冷眼扫去,掉头就走,看场的人又要接到岸的划子,分身乏术,救命声很快消失,又很快有新的救命声在人声鼎沸的渡口响起。 划子走到一会,湘湘一眼扫过去,见水中浮浮沉沉漂着许多不明物体,还想看仔细,小满突然蒙住她的眼睛,湘湘醒悟过来,冷得牙齿嘎吱直响,死死抓着小满的手,两人都没发觉手心早鲜血淋漓。 薛君山送走两人,又在外绕了一圈,眼见天已大亮,愈发心惊肉跳,慢腾腾回家了。奶奶小睡一下,此刻竟把磨刀石搬出来,坐在台阶上磨刀,神情无比认真。薛君山连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奶奶停下来,慢慢抬起头,即使已到清晨,阳光仍然没办法透过灰蒙蒙的天空,她还是在远处的火光中辨出他的脸,一声不吭地把路让出来。 薛君山懒得去问,进门一看,家里和外面简直是天壤之别,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窗户也是刚刚擦过,反射着灼人的光芒,薛君山眼眶一热,一边解下枪一边朝房间走,看到湘君闪身而出,身上赫然是初见时那件漂亮的碎花棉袍,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用力将她揉进怀中。 湘君笑得无比温柔,把他拉进房间,把烧好的洗澡水提进来,转身要走,薛君山突然拉住她的手腕,湘君回头笑道:“送走了就好,我去做点东西给你吃,吃完睡一下,爸爸和妈妈都出去找人了,你放心,大不了不做这个官,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薛君山还没反应过来,湘君已经走了,薛君山用手舀起一捧水,终于让一大颗泪水落下来。 湘君捧着一大碗饭过来,薛君山三两口扒拉完,换了套军装正要出门,听奶奶一声大喊,出来一看,只见胡刘氏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一床黑糊糊的铺盖,昏迷不醒的刘明翰正靠在上头,而头发焦黄,满身黑灰的秀秀在一旁扶着他,一声声叫着哥哥,泣不成声。 薛君山暗道不妙,连忙把刘明翰背到小满的房间,胡刘氏精疲力竭,当即瘫倒在地,哀哀哭喊,“到底做的什么孽啊,儿啊,妈对不起你……” 不等众人询问,秀秀用颤抖的声音说明了情况。原来,他们正在睡觉,街道两头突然起火,把人堵在里头烧,整条街烧得精光,刘明翰为了救她呛着了,一跑出火场就昏了过去。 奶奶端来水,撩起袖子准备救人,一边把薛君山直往外推,正色道:“你快去做事,将功折罪!” 薛君山默默走出来,摸了摸沾满黑灰的狮子,突然有不知所措之感,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身后,有人轻柔地将他扶起来,一字一顿道:“能救一个算一个,快去吧!” 薛君山轻叹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走就是三天三夜。 七 上了岸,湘湘连连遭遇惊吓,浑身虚软,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小满也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河边全是黑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满身满脸都是黑点,苦不堪言。 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泥地,两人在堤坝上久久回望,只见长沙上空一片通红,即使远在湘潭,似乎仍能闻到空气中的焦糊味道。此时此刻,什么话都是多余,小满牙一咬,把湘湘拉着就走,湘湘跌跌撞撞跟住他的脚步,直到他拦住一个老人问路,才终于挣出一丝清明,抓住他的手紧了又紧,靠着那并不强壮的肩膀,这才有了一分心安之感。 胡家住在县城附近的乡里,两人长到这么大只来过两趟,都有车接送,哪里认识路,而且此时街上的人大多从长沙逃出来,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两人好不容易走到一条宽阔的大街,突然听到人群中有人惊呼,“放火的来了,要烧湘潭啦!” 真是祸不单行,看着四散逃奔的人们,湘湘满心绝望,突然很想就此死掉算数,腿一软,往地上一坐,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小满把她拖到一旁,还想最后一搏,又拦住一个中年人想问路,那人惊魂未定,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巴掌把他打飞在地,夺命狂奔。 湘湘爬过去把他拖到角落,两人眼睁睁看着人们疯狂地尖叫奔跑,仿佛看到了长沙的惨剧重演,拥在一起瑟瑟发抖。 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让失控的人们脚步渐渐慢下,接着,有人大声叫道:“杜师长有令:谁敢斗胆放火,即以机关枪扫射!” 人们停下脚步,嗡嗡声轰然而起,果然,士兵们散开,提着机关枪挡在街口,两个放火的人还想理论,被人一顿狠揍,再无人敢吭声。 危机解除,湘湘和小满同时长长吁了口气,这才发现对方脸上的污迹,一边擦脸一边吃吃地笑,笑得泪水纷飞。 一双皮靴笃笃而来,在两人身边停下,小满霍然而起,挡在湘湘面前,不顾那刺眼的光芒,对那人怒目而视。 湘湘却已看清楚那人的脸,惊喜交集,嗷呜一声扑上前去,预估出现错误,只抱到他的脚。 小满心念一转,来不及把丢脸的湘湘扶起来,抓着他的手臂语无伦次道:“顾大哥,我姐夫明明说……上头说有警报和起火信号,不知怎么就乱套了,全城都烧起来,半夜就烧起来了,好大的火,好多人没跑掉,船也不够,好多人掉水里,好多……” 顾清明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旁边提着马灯的小穆满脸怒容,瓮声瓮气道:“上头那些混蛋都该死!统统该死!” 这回连小满也吓得腿软了,他慢慢松开顾清明,把湘湘扶起来,看看那片红彤彤的天空,到底不敢开口求情,再者,自己在他面前哪有说话的份。 顾清明仍然满脸平静,只是从握得发颤的双手,大家都看出他内心的激愤。良久,他抬起头来,对小穆低声道:“把他们送到白塘村,送到马上回来!” 小穆连忙敬礼,提着箱子就走,小满想把湘湘背起来,湘湘却死活也不肯了,虽然有些步履维艰,背影还能看出些坚决的意味。顾清明目送他们走入黑暗中,扭头就去查探情况。 白塘村以村中央的白塘为名,四面环山,土地就在一个个山谷间,方圆百里大部分属于胡家所有,胡家祖屋靠山面水而建,祠堂正对白塘,两侧分布着高矮样式都差不多的房屋,祠堂旁边那栋就是胡大爷一家人居住。 胡大爷那代兄弟四人,胡十爷铁树是最小的一个,老三和老四是双胞胎兄弟,老四七岁夭折,老三一直在外从商,随着局势动荡,逐步把生意移到长沙和湘潭,大多在临江码头旁边,交通便利,生意十分红火。 七七事变那年,老三忧心过度而亡,生意交给胡家长字辈老大长泰打理。胡家虽然家大业大,人丁并不旺,祸事连年,只剩下胡大爷的两个儿子长泰、长庚和胡十爷家独子胡长宁,老三一个儿子夭折,另两个儿子一心致力革命,无意从商,都在马日事变时丢了命,胡三奶奶疯了,胡三爷这一脉只剩下孙辈一个十七岁的湘宁,目前跟长庚一起学做生意。 胡大爷主事多年,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心灰意冷,对家中子子孙孙管得极其严格。不过,也由不得他不谨慎,他最喜欢的二儿子长安虽然聪明过人,却体弱多病,刚过世没多久,胡三爷一脉的惨状自不必说,胡长宁又不肯回来,如今大孙子湘岳早年读书时参加革命,北伐时牺牲,二孙子湘泉偷偷摸摸跑去参军,只怕有去无回,除了双胞胎中的湘湘,他对家里的女儿孙女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规矩又严苛,大家也不讨他嫌,一个个千方百计避得远远的,连他仍然在世的两个妹妹说起他也是恨得牙根发痒,平素懒得来往,如今家里日益冷清,老的老小的小,真是举步维艰。 再者,国民党走了共产党又来,共产党走了国民党又来了,来来去去都是一笔糊涂账,胡家却丢了三个青年的命,留下一个疯了的三奶奶,留下老人和女人们流不尽的泪水。胡大爷只能亡羊补牢,严令胡家青年不得参军,不得加入任何党派,违者在宗族里除名,免得殃及整个胡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胡大爷为胡长宁一家准备的房子就在自家旁边,所有家具都是新打的,全是他亲自选的料,诚意十足。当年听说胡长宁生了双胞胎,最高兴的要数胡大爷,胡家几乎每一代都有双胞胎,不过这一代生在胡十奶奶家,实在不好办。就为了双胞胎,胡大爷舍了面子,主动向她示好求和,硬脾气的胡十奶奶一直不肯理会,直到胡大爷以祭祖为名派湘泉和湘水来长沙接人,胡十奶奶才肯放行,可惜那时候双胞胎已经七岁了,胡大爷错过了两人最可爱的时期,悔了多年。 胡大爷十分喜欢这对漂亮的双胞胎,经常四处吹嘘,村里的人自然也耳熟能详,听说这对双胞胎回来,来探望打听的络绎不绝。湘水一夜没睡,硬撑着一一挡驾,好不容易熬到中午,看到小叔长庚和湘宁两人匆匆从湘潭县城赶回来,交代一声,轻手轻脚钻进堂屋,随便抓了件衣服盖在胸口,朝旁边的小床探头看了一眼,脖子一缩,在小满的床榻上倒头便睡。 喔喔的啼鸣惊醒了白塘村的平静,小满早就醒了,把头搁在高高的床边看湘湘。两人四目相对,都是愁容满面。 听到外面有动静,小满连忙打开门,等他们的除了湘水还有一个人,胡三奶奶坐在屋檐下,一手拍着面前的小矮凳,一边笑着冲湘湘招手。不知是不是感染到大家的欢喜,胡三奶奶的精神好了许多,竟然能认出胡大爷和胡大奶奶,每天早上都守在这里为湘湘打辫子,为小满整理衣服。 湘湘赶紧规规矩矩坐在小矮凳上,冲她挤出一个笑脸。胡三奶奶散乱的目光终于收回,松开手,手中有一把梳子,已经在掌心留下道道红痕。她以无比认真的神情梳理,仿佛每一丝每一缕都是珍宝,之后,把头发拢在手心结成辫子,扎好后左右看看,终于露出灿烂笑容。 胡大爷老远看到,把水烟袋抽得咕噜咕噜响,等她停手才过来赔笑道:“弟妹,知不知道这是谁?” 胡三奶奶歪着头努力想了想,笑眯眯道:“是我媳妇,我有三个儿子呐,要赶快办喜事了!” 她确实生了三个儿子,但一个夭折,两个革了命。 屋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吠,接着,管家胡小秋爽朗的笑声响起,不过,接应他的却是儿子秋宝响亮的哭声,原来这个胆子奇小又爱热闹的小家伙藏在屋后的柴堆里。 胡小秋哭笑不得,把儿子拎出来,抡圆了巴掌比了几次,到底冲着贵客的面子没好意思下手。 胡小秋算是胡家远亲,老家在益阳,其父好赌,把所有家产都输光了,没脸见人,在回来的路上投河自尽,其母被活活气死,胡小秋无田无地,也无片瓦遮身,只好来投靠胡家。 胡小秋个子不高,但是十分壮实,上山能打虎,下河能捉鱼,田里的活计也是好手,特别能干,村里老少都很喜欢他。他和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水兰看对了眼,由胡大奶奶认了水兰做孙女,胡大爷亲自做主帮他娶了回来,两口子和和美美,很快添了秋宝,羡煞旁人。胡大爷本是事必躬亲的操心命,前几年病了一次,自觉体力不如以前,干脆把这些良田山林全部交给他管,总算清闲下来。 湘宁和大姑奶奶家十五岁的小孙子朱沛一溜烟跑下来,湘宁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拎出一只野兔子,小满惊奇不已,嗷嗷怪叫,“不带我去,昨天说好了,竟然不带我去!” 胡大爷斜眼看看野兔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小秋,你有没有搞错,这么小的兔子,做汤都不够!” 胡小秋嘿嘿笑道:“我也没办法,这些小孩太吵了,有兔子都被吓跑了!” 胡大爷把袖子一捋,兴冲冲道:“没用,看老头子跟你露一手!小满,快去吃早饭,跟我一起去,其他人都在家等着!” 这回真是一人欢喜几人愁,小满欢呼一声,脚下如踩了两个风火轮,一会就用纸抓着几个南瓜粑粑回来了,一边吃一边自告奋勇往后山走,胡大爷笑嘻嘻地跟上,非常干脆地无视其他人可怜巴巴的目光。 湘湘收拾一番出来,湘水正往外走。湘水换了身短短的薄袄,脸上红晕尚未褪,耷拉着脑袋,怎么看怎么好玩。湘湘戏弄之心顿起,嗷呜一声,以猛虎下山之势向他扑去,湘水吓了一跳,猛地推开她,等看清楚人又后悔了,赶紧把她扶住,低着头任她把自己的脑袋当冬瓜敲。 欺负他这个老实头真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湘湘叹了口气,揉揉他脑门,轻声道:“你哥离家出走,你到底找到他了没有?” 湘水直摇头,哭丧着脸道:“好倒霉,回来还挨了爷爷一顿骂,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真可怜!”湘湘强忍着敲他的冲动,兴冲冲道,“你讨好讨好我吧,我回去帮你找!” 湘水不知哪来的脾气,扭头道:“你要嫁人了,谁会信你!” 胡大奶奶出来叫两人吃饭,刚好听到这句,心头一慌,急道:“谁要嫁人,湘湘,这么大的事情可千万别自作主张!” 湘水气哼哼道:“是她姐夫做的主,那小孩比她还小三岁,毛都没长齐!”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眼看美梦破灭,胡大奶奶突然有些六神无主,拧住湘水的耳朵骂道:“好不容易去一趟长沙,你回来屁都不放一个,读书读不进,看铺子有客人就只知道躲,你到底有什么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湘水泪流满面,打开她的手,飞奔而去。胡大奶奶追了两步,小脚哪里追得上,叉着腰大吼,“你跑,你跑,本事不长长脾气,你跑了就别回来!” 害他没头没脑挨了一顿骂,湘湘过意不去,循着田埂追,湘水在田间地头跑惯了,她却不行,一路踉踉跄跄,险象环生。 “湘水,赶快接住她,那里水深!”胡小秋话音未落,湘湘分散了注意力,一脚踩到草上,还来不及叫出声,脚下一滑,一头栽进水渠里。 村里顿时惨呼声一片,纷纷朝田埂上跑,胡大爷刚刚爬上山,看到下面乱成一团,暗道不妙,拉着小满就往山下冲。众人注意力都在田间,没发觉一辆吉普车悄悄开进了村口的晒谷坪,有两人跳下车,对着田埂中那一群人遥遥相望。 湘湘被女人们接去洗澡救治,小满插不上手,听到一个孩子说村口有大车,赶紧冲过来,和顾清明打个照面,心头一热,老远就招手叫道:“顾大哥,顾大哥!” 看着小满跑得红扑扑汗涔涔的脸,顾清明眉头一松,朝他淡淡微笑。 湘湘其实很快就醒了,被老老少少一堆女人围着,又是掐又是闹,大呼小叫声声入耳,有些哭笑不得,扯着嗓子叫小满。小满应声而入,身后竟跟着一个笑微微的顾清明,湘湘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缩在被子里不肯见人,小满知道她的心思,等所有人一走,凑到她耳边道:“他是来接我们回去的!” 湘湘惊喜交加,跳下床就要走,小满狠狠敲了她一记,把她塞进被子里,湘湘自知失态,连忙乖乖躺下装死。 门口的顾清明正看得来劲,感觉身后有人,转头一看,胡大爷正吸着水烟袋上上下下打量他,满脸的皱纹在烟雾中愈发纠结,顾清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胡大爷对抢走自己宝贝孙子的人半分客气也不讲,冷哼一声,掉头而去,顾清明哪里遇过这种不讲理的,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傻眼了。 小满追出来,嘿嘿笑道:“大爷,我们先回去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们。” 胡大爷停住脚步,恨恨道:“回去回去,你还没搞清楚啊,这里才是你的家,长沙那房子是你姐夫的,姓薛,不是姓胡!” 小满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腆着脸笑道:“知道知道,房子是我的,地也是我的,塘也是我的,山也是我的,大爷先帮我看着,等我回来啊!” 胡大爷终于露出笑脸,敲敲他的头,轻叹道:“你奶奶跟我不来往,我不怪她,你是我胡家人,家业都有你的份,不管别人怎样你总要回来看看。听说湘湘的亲事定了,我也没有办法,你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以后一定要早些立业,不要老靠你姐夫,让亲家看不起,让湘湘听闲话!” 小满头点得如鸡啄米,胡大爷知道他归心似箭,怕他厌烦,满腹叮嘱说不出口,叹了又叹。小满也跟着薛君山混了多日,察言观色的工夫一流,迅速收敛喜色,满脸凄然道:“大爷,我知道您老人家对我好,我都记得呐,长沙现在乱得很,我回去好好跟奶奶说说,争取把全家人都带回来。” 听到这句,胡大爷终于心满意足,强忍着笑意指指他身后,小满会意,轻声道:“这是我姐夫的朋友,我们刚好在湘潭碰上,就是他派人把我们送到家的。”他眼珠子一转,神神秘秘加了一句,“据说他来头很大,当初我姐夫为了拉拢他,还准备把湘湘嫁给他,不过被他拒绝了。” “你姐夫这次麻烦大了!”胡大爷话一出口,立刻满脸懊恼地闭嘴。小满眨巴眨巴眼睛,故作天真道:“我姐夫官很大,谁敢给他麻烦?” “大个屁!”胡大爷瞪他一眼,迅速堆出笑脸朝顾清明走去,和他哼哼哈哈一气,把人请到堂屋去喝刚做好的芝麻豆子茶。 顾清明欣然应允,和小满擦肩而过时向他递个戏谑的眼色,小满老脸一红,火烧屁股一样冲进房间,闷头收拾行李。湘湘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笑眯眯看他,小满突然想起离开时薛君山凝重的表情,不知怎么来了火气,从柜子里拣出一件滚边的披风往她面前一砸,愤愤道:“你就知道笑,什么事情都不管,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 湘湘脸色一僵,慢慢放下头发随手结个辫子,把披风捡起来搭在臂弯,提着箱子就走,小满连忙去抢,她不肯放,两人僵持一阵,小满放了手,低头讷讷道:“我没骂你。” 湘湘嘴角一弯,挺直了背脊走出他的视线。 当湘湘再次出现,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到水渠里洗了个澡,这闷声不吭的小姑娘怎么立刻长大了些,满脸笑容,神态淡定自然,那黯淡的眼眸似乎被什么点亮,黑白分明中有两簇小小的火光,让人不敢逼视。 不用说,湘水又去跪祠堂,湘湘热热闹闹跟大家打过招呼,跟胡大爷讨了人情,进去把他拖了出来。湘水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被她轻轻捶打几下算赎了罪,这才进去洗澡换衣裳。 回到堂屋,湘湘凑到顾清明身边坐下,无比认真地为他服务,顾清明也不阻止,安坐如山,一边听胡大爷不知所云又带着明显讨好的闲扯,一边享受美味的点心和芝麻豆子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长庚南来北往的人见多了,也看出这贵客不同寻常,知晓胡大爷拉拉杂杂扯了这么久,客人只怕半句都没听懂,忙用官话毕恭毕敬道:“长官,您想不想带些野味回去,我们山里的野鸡野兔子味道真是没得说!” 顾清明微微一笑,沉默着摇摇头。 长庚笑容一僵,只得来个单刀直入,“长官,听说长沙城里火还没熄,回去只怕很麻烦,而且……”他顿了顿,深深看了小满一眼,脸色凝重道,“而且长沙城里死了不少人,我让伙计得空在湘江边上打捞尸体,光昨天一天就捞到十来个。” 顾清明冷冷道:“那你的意思呢?” 长庚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登时愣住了,胡大爷插不上话,把水烟袋往腰带上一别,口口声声去打野兔子,拉着小满就走。 大家呼啦啦都散了,长庚心乱如麻,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湘湘把一杯芝麻豆子茶递到他手里,长庚沉默着接过来,朝她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湘湘,事情不对赶快回来。” 顾清明沉吟着开口:“蒋委员长今天会到长沙,惩办祸首,救济灾民,周恩来也去了。你姐夫组织了一个救灾队,带头日夜扑灭余火,救助百姓,几次过家门而不入,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熬到现在,不就是为了等这句话,湘湘心中狂喜,赶紧提着壶给他添水,手一抖,泼得到处都是。 长庚连忙抢过水壶,把她拉离滴着水的桌子,顾清明负手慢腾腾踱出来,对着五颜六色的美丽田野长叹,“铁蹄将至,可惜了这大好河山!” 长庚浑身一震,瘦削的背脊挺得犹如标枪,用力握紧了拳头,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仿佛是为了回应长庚心中的话,胡小秋扛着锄头提着一簸箕红薯优哉游哉而来,一字一顿道:“这里出过湘军,来试试看!” 长庚把拳头一松,迎住湘湘满含热泪的目光,终于笑出声来。 八 车以蜗牛的速度前行,经过一片又一片断壁残垣、瓦砾堆、烟雾墙,终于在夜半时分到达公馆街口。这条街在城里还算比较幸运的一处,只烧了十之七八,火已经完全扑灭,剩下最远处一间余烟袅袅。街口有人清理过,扫出一条容一辆车过的通道,直通胡家的公馆。 看到自己家幸免于难,湘湘和小满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到了门口,等不及停稳就跳下车。门开了一条小缝,奶奶把皱纹遍布的脸挤出来,看清楚两张脸,手里的菜刀咣当落地,一个踉跄扑到两人中间,一手抱住一个,泪流满面。 顾清明默默下车,把奶奶轻轻扶起,奶奶认出他,灰暗的眸中掠过一道光亮,就势跪到他面前,咚咚咚猛磕头,呜咽道:“长官,求求您救救我家薛君山,他只是个跑腿的,火不是他放的,真的不是他……” 顾清明心惊不已,连忙扶住她,没想到这一会工夫,奶奶的额头就已经鲜血淋漓。顾清明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瞪圆了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湘湘连忙抱住奶奶,哀哀唤道:“姐夫没事,真的没事!” 奶奶怎么肯相信,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把湘湘推开,还想去求顾清明。顾清明终于反应过来,和小满一同搀扶奶奶,一字一顿道:“奶奶,薛君山救火有功,真的没事!”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湘君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奶奶,君山回来了,快来接人!” 湘湘偷偷摸摸出门一趟,很快被小满拽回来,犹如在地狱里走了一遭,脸色发青,目光发直。 一直在门口做事兼望风的奶奶霍然而起,满脸惊惶,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又坐下来,冷冷道:“桌上有粥和辣椒萝卜。” 湘君听到声音,急匆匆而来,刚探出头,奶奶喝道:“别理她,太娇惯了!” 湘君脚步一顿,又把头缩了回去,小满拖着湘湘走进家门,湘君接过箱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薛君山刚好醒了,睁着朦胧的眼睛,目光始终不离她身上,等她把箱子放好,拣出干净衣裳放在一边,才轻咳一声,湘君浑身一震,猛扑到床边,捉着他的手,把脸藏在他手心嘤嘤低泣。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人生真是圆满,薛君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也不想说,慢慢闭上眼睛,眼角不由得湿了。湘君伏在他肩膀,在他脸颊蹭去泪水,轻轻戳了戳他的鼻子,轻柔微笑。 薛君山轻叹一声,掀开被子把她塞进来,将她安置在怀中固定的位置,看着她眼下浓浓的黑,心头一酸,用最轻柔的手势催她入眠。 她仍然有几分挣扎,轻声道:“湘湘怎么办?” 盛家父子双亡,家业俱成灰烬,惨不忍睹,薛君山这才想到这事,不由得拧紧了眉头。湘君突然有些后悔,赔笑道:“别担心,小孩子不懂什么情啊爱的,过去就算了。” 薛君山朝她挤出笑容,刚想开口,才发现嗓子过度使用,疼痛难忍,几乎说不出话来,不敢再让湘君操心,连忙装作要睡,果不其然,静默不到一分钟,湘君呼吸渐渐深长,终于沉沉睡去。 虽然也想陪她睡一阵,到底还是有事情放不下,薛君山起身梳洗,摸摸下巴,才知道脸早被她刮干净,俯身想去亲一下,又怕吵醒了她,在她发上亲了一记,蹑手蹑脚出门了。 湘湘正坐在台阶上发呆,小满以从未有过的好脾气端着一碗粥在喂她。薛君山在心头叹了又叹,转身去后院洗漱好,也端了一碗粥出来,一边吃一边四处“视察”。 门口,奶奶斜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道:“你岳父和岳母去找熟人,要你暂时休息两天,把精神养好。姓顾那孩子也说了,出了事,肯定会要找些替罪羊堵大家的嘴巴,上头对你印象还好,不过这个时候是没道理可讲的,打死的都是出头鸟,他会帮你看着。” 薛君山似乎吃了定心丸,把粥一口气喝干,蹲在奶奶身边,压低声音道:“没想到我误打误撞,还真找到大靠山了,多亏您老人家的好手艺啊!” 奶奶冷哼一声,“少讲屁话!看你做的什么事,湘湘搞得这个样子,早晓得还不如跟胡家那边结亲家,嫁到乡里还有饱饭吃!” 薛君山讪笑两声,左思右想,还真是有些发愁,抱着碗呆了。刘明翰挑着两个箩筐过来,看到门口的两人,脚步突然有些不稳,旁边的秀秀见状,连忙抓住刘明翰扁担上的绳子,低声道:“哥,他是好人。” 薛君山所做种种,刘明翰何尝不知,他只是厌憎自己没本事,还要靠仇人照顾一大家子,一直以来心结难解。不过,活着都不容易,以后两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躲是躲不过去,干脆爽快一点吧。 下定决心,刘明翰脸色稍缓,一步步把箩筐挑到门口,奶奶起身让路,看了看箩筐里的破书烂裳,伸手拦在门口,叹道:“这些留着做什么,我不会少你们吃穿!” 秀秀鼻子一酸,哽咽道:“家里烧得只剩下这些,总得留点什么有个念想。”奶奶笑道:“傻孩子,人生一世,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们有这个挑东西回来的劲头,还不如把路早点挖通,是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刘明翰满脸尴尬,挑进去就找了铁铲出来,从街口开始往家这边拓宽道路,把砖石瓦砾清走。小满一会也扛着锄头出来了,薛君山跃跃欲试,刚想进去找工具,一辆吉普车气势汹汹而来,正停在家门口,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两人冲下来叫道:“薛君山,张主席有请!” 这一天终于来了,奶奶第一个醒悟过来,颤巍巍地去捡菜刀,薛君山连忙扶住她,压低声音道:“奶奶,别慌,肯定没事!” 说完,他把奶奶往秀秀那边一推,大步流星跟两人上了车。 湘湘追到门口,只看到一缕黑烟,愣在当场。奶奶往台阶上一坐,一下下打在大腿上,绝望地呜咽。几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根本不知道何时湘君出来,湘湘猛一回头,只捞到一丝散落的长发,就听到一声闷响。 幸亏身后有梧桐树挡着,湘君后脑撞在树上,一下坐在地上,满脸凄惶。湘湘扑通跪在她身边,强忍痛哭的冲动,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刘明翰脚一顿,立刻去找胡长宁想办法。胡长宁夫妻带着平安出门,明为访友,实则想让平安博同情,留在长沙城的朋友寥寥,他们寻访了几日,也才找到一个湖南大学的教职员而已,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倒是平安跑得苦不堪言,一听说要出门就哇哇大哭。 秀秀蹲在两姐妹身边,第一次恨自己的嘴拙,根本不知如何安慰,揪了揪自己小小的辫子,过去扶起奶奶。奶奶清醒些许,一眼扫过去,家里都是孩子,知道此时不是哭的时候,擦擦泪水,撑着她的手起来,看脚边的菜刀已经没用,弯腰拾起,颠着小脚径直走进厨房,把从老家捎回来的骨头剁得震天响。 小满还守在街口,看着车消失的方向发呆,秀秀过去拉拉他的衣袖,小满朝他挤出一个笑容,拉拉她的辫子,挥手让她回去,秀秀怯生生道:“小满哥,你让二姐去找顾大哥帮帮忙吧!” 小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眼睛,有了奶奶的话,秀秀脸一红,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昨天起夜,听到顾大哥跟大姐说话,顾大哥说知道姐夫的意思,让她不要担心,他会盯着这事。” 小满猛地抓住秀秀的手腕,急急道:“顾大哥早上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秀秀苦着脸道:“他一大清早就走了,我其实也问过,他只是说去见个客人,我还问他会不会回来,他没答话,还是那个当兵的小哥哥说看情况。” 小满撒腿就跑,看到院中的湘湘和湘君,脚步一顿,慢慢走到两人身边,湘君突然扶着湘湘起身,强笑道:“瞧我,丁点事就慌成这样,顾先生既然说过没事,自然不用担心什么,你们快去收拾一下,马上要吃饭了。” 言罢,她转身就走,从房间拿出一件军装大衣,恍恍惚惚往外走。小满示意秀秀跟上,把湘湘拉到一旁嘀咕,湘湘的全部家当都被湘君没收,口袋里还剩下几十块钱,也是一笔巨款,小满从柜子里搜出存的十几块钱,绕进厨房,讷讷道:“奶奶,你身上还有没有钱?” 奶奶浑身一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进房间,把钱袋子整个交到他手里,问都没有问一声,又回去做事。两人把钱分成许多份,用红纸包好,分别装进口袋,招呼一声,狂奔而去。 奶奶又拿着菜刀慢腾腾踱出来,往门口一坐,泪珠子立刻断了线,啪嗒啪嗒往下掉。 两人如无头的苍蝇,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小满不敢把她往南边带,怕引出她的伤心事,只得一个劲朝北边走,好在一路问过来,有好些人说在东郊看过许多小轿车和许多官兵,两人才算有了目标。 经过坡子街口,一个年轻男子背着个黑乎乎的米袋子迎面而来,小满看得有些面熟,堵在他面前赔笑道:“请问……” 男子似乎受惊不小,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抬头一看,突然满脸堆笑道:“原来是薛副处长家的小公子,你们还待在长沙做什么,都烧成这样了,赶快逃吧,日本鬼子马上打过来了!” 小满这才想起,原来他就是德园的跑堂小陈,闷闷道:“我姐夫被抓走了,你见多识广,能不能告诉我该找哪个官?” 小陈苦笑道:“你也太抬举我了,我只是耳朵尖,在客人聊天的时候偷听几句,现在馆子不开门,我耳朵再好也没用啊!” 湘湘想起那天在街上碰到的伤兵,趁两人说话,抬脚就往狼藉的街巷走,小陈瞥见,用无比尖利的声音大叫,“站住,不要去!” 湘湘吓了一跳,转头看看小陈,从他满脸冷汗中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气息,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被小满迅速拽到身后。 面对两双同样清澈的眼睛,小陈满脸尴尬,低头就走,小满正要问个究竟,小陈走了几步,突然退到街口,朝那片余烬未消的断壁残垣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这里的伤兵兄弟,一个都没跑掉。” 湘湘大张着嘴,似乎听到自己恐怖的惊叫,又似乎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么多淳朴的笑脸,那么多活生生的人,一个也没跑掉!竟然一个也没跑掉!怎么能一个也没跑掉! 小满咬着牙跪了下去,有两个行人经过,在街口驻足片刻,又长叹着离开,他们之后还有一个老者,在小满肩上重重拍了两记,蹒跚而去。 良久,小满霍然而起,抓住湘湘的手就走,小陈在后面高声叫道:“小公子,去容园碰碰运气吧,自己当心!” 容园在长沙东郊,是一片幽静的园林住所,前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所造。路上全是废墟,时不时还能看到来不及收殓的焦黑尸体,让人吓得浑身冷汗直流。两人又饿又渴又累,走走停停,几近黄昏时分才到。容园现在重兵把守,又岂是随便能进的,远远的路边有几家没被烧,两人讨了口水喝,坐在街边遥望那方,几乎成了雕塑。 天色渐渐黑了,废墟中透出微弱的光亮,容园的方向灯火尤其多,路上车来车往,一刻不停,每一次声响都令人心惊胆战。 车他们当然不敢拦,好不容易看到有落单的士兵,小满连忙冲上去打躬作揖,往人家手中塞钱,拜托他找一个叫顾清明的参谋,那人收了钱也并不见好脸色,挥挥手就走了。 两人也没有抱太大希望,一见到有士兵过就拦下塞钱。看到是一对衣着贵气,相貌相似的男女,大家也没有怎么为难,大多收下来敷衍着应下,也有的像赶苍蝇一样轰走两人,要在平时两人可受不得这种气,今天两人总是满脸堆笑,直至脸上的肌肉发僵。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黑色轿车从容园驶出,径直停在两人面前,司机探头出来,用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道:“上来!” 两人争先恐后地上了车,各自看向窗外,不敢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恐慌。 司机停下车,招手示意两人下车跟上,进了最边上一间,让小满等在外面客厅,带湘湘走进一个黑漆漆的房间。房间里很快燃起两支蜡烛,一个头发发白,身着长衫的老者坐在藤椅上喝茶,光线太暗,老者的面目看不分明,只是那挺直的坐姿和手势让人无比压抑。 湘湘坐在下首,低垂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喘,老者放下茶杯,幽幽道:“你叫胡湘湘?” “是!” “顾清明去过你家几次?” 湘湘微微一怔,轻声道:“三次。” “你对他印象如何?” 湘湘心中漏跳了几拍,正色道:“他很优秀!” 老者嘴角勾出高高的弧度,颔首道:“你姐夫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也不会太笨,我见你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我帮你这个忙,你负责帮我劝住他,和他一起离开,如何?” “为什么?”她声音低微得仿佛在自言自语。 老者叹道:“我近五十才有这个儿子,不想让他死在我前面,这个国家的事情我看得最清楚不过,不想让我的儿子深受其害,为他们做炮灰。” 话音未落,湘湘已经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沉声道:“爸爸,拜托您了!” 老者突然笑出声来:“傻孩子,是你姐夫自己运气好!其一,全城的官员得到消息,都只顾自己逃命,抢车抢船者众,趁火打劫者众,难看至极,只有你们一家留下来;其二,失火后他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确实尽了最大努力减少损失;其三,他读书少,焚城计划本就跟他没什么关系;其四,他曾说过与长沙城共存亡,这句刚好落到委员长耳中,就凭这一句,他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湘湘近乎虚脱,硬撑着起身,低眉顺眼,垂手而立,老者也是满身心的疲累,并不想开口,两人相对沉默无语,老者趁此机会细细观察,虽然对长沙女子的泼辣性格有几分忌惮,此时此刻,也只有性格强悍的女子才能制住顾清明,让其离开长沙,况且所有迹象表明,顾清明对她颇有兴趣,甚至还不惜亲自跑去乡下接双胞胎回来。 “你家双胞胎是遗传么?”老者很突兀地问了一句。 湘湘抿抿嘴,强笑道:“胡家族谱上已经有六代生了双胞胎。” 老者捻捻胡须,终于笑开了怀。 九 晨曦刚刚艰难地穿透长沙城的漫天尘灰,奶奶就颠颠地从街上冲了回来,把手里的菜刀撂在门后,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抿嘴一笑,将散落的发捋在耳后,哼着花鼓戏,慢慢悠悠去库房检视家中的存粮。 听到歌声,湘湘一跃而起,鞋都没穿,一溜烟冲到窗边,呆呆目送奶奶远走,用力揪了揪自己的脸颊,感觉到疼痛,猛地背靠在墙上,捂着脸悄然微笑。 很快,旁边的屋子有了动静,小满探头探脑出来,对着外边直挠头,闪进湘湘的房间时,眼睛一亮,猛一抬头,和她相视而笑,过来在她脸上抹了一把,与她轻轻撞脑门。 湘湘换了衣服出来,见小满正在气势十足地扫院子,呵呵直笑,袖子一挽,热情高涨地加入。一会儿秀秀和明翰也起床了,看到两个懒人这个阵势,颇有几分惊诧,秀秀倒不敢说什么,下来靠着柱子不明不白傻笑了一会,自顾自去烧水做饭,明翰有意无意地朝湘君的房间瞥了几眼,坐在她房间前的梧桐树下轻笑,“今天难道有喜事?” 最后,湘君抱着平安揉着眼睛出来,明翰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遥遥伸手,两步就迈过去,将平安抱过来,两人不可避免会有碰触,面色都有些尴尬。平安憋屈了多日,好不容易看到热闹,迷蒙的睡眼立刻闪闪发亮,挣扎着下来蹦蹦跳跳。 明翰的眼眸深邃,似有千言万语,湘君哪里敢面对。她一直在逃避和他的接触,谁知他搬到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两日心头暗潮汹涌,加上薛君山生死未卜,如同在热锅在煎熬,何尝睡过一日好觉,整个人精神有些恍惚,当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她竟有些站立不稳。明翰赶紧扶住她,又如被烫到一般缩回来。他激烈的动作惊吓到了湘君,她茫茫然抬头,目光直直看进他的眼底,骤然发现一片压抑不住的惊涛骇浪,心脏一阵收紧,整个人恍如被吸了进去,再也无力思考。 明翰强自镇定心神,分别多年后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模样,被她的满脸憔悴引出心底最深处的热流,令人疼痛难抑,却在痛过之后有隐隐的欢喜。 楼上,胡刘氏和胡长宁眼睁睁看着两人目光交缠,胡刘氏想叫一声,被胡长宁捂住嘴制止,两人不忍再看,满脸黯然回到房间,把门一关,胡刘氏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咬着牙哽咽道:“那两个孩子……从小到大……多少年的感情……” 胡长宁把她拉着坐下,再也没有放开她的手,两人偎依着静静坐在窗边,从阴沉的清晨等到天色大亮。 院子里没人,双胞胎的笑声和平安的求救声在厢房响起,薛君山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感觉出树木花草的味道是如此清香好闻,急不可待地冲向自己房间。 房间门虚掩着,湘君伏在一个男人的胸膛嘤嘤哭泣,男人轻言细语地安慰她,如同对待自己的恋人,声音温柔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这是傻子都能看出的情意,薛君山猛地拔出刚配的枪,两人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直到枪口堵在男人脑门才惊醒过来,湘君脑中尚且一片空白,身体已经自动自觉扑入他怀里,嚎啕痛哭。 薛君山没舍得推开,也没舍得扣动扳机惊吓自己的女人,徐徐收回枪,冰冷的目光似要在刘明翰脸上一寸寸割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是怎么回事?” 湘君急急道:“表哥只是想安慰我,你别多心……” 薛君山捂住她的嘴巴,抬手指在他的鼻子,冷冷道:“你来说!” “湘君跟我是青梅竹马,是你卑鄙无耻抢走她!”刘明翰横下心来,愤愤道,“你不要找她麻烦,从今天起,我再不会踏入你家半步!” 刘明翰夺门而出,湘君想追,却被薛君山抱得更紧,突然泄了气,呜咽道:“你为什么都不送点消息出来,我们都快急疯了!” 怀中的温暖是真的,泪也是真的,可到底哪一滴才是为自己而流。薛君山刚刚的兴奋幸福烟消云散,竭力稳住心神,慢慢将她推开,转身扶着门框站立,一字一顿道:“父亲快七十大寿,你带孩子回去给他看看,让他高兴一下,原谅我这个不孝子。” “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湘君已然泣不成声。 薛君山拳头紧了紧,冷冷道:“我早就怀疑你们有鬼,没想到是真的。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跟你才两三年,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湘君也是烈性子,抹了抹脸,一言不发,掉头就走。薛君山猛地握住她手腕,满面悲凄,湘君咬了咬下唇,柔声道:“今天不说别的,你回来了,大家都高兴,我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偷偷走,你先别告诉奶奶。” 薛君山突然从后面拥住她,因为太过压抑而浑身颤抖。 湘君身体一僵,又慢慢放松下来,几乎瘫软在他铁一般的臂弯,低低呜咽道:“你好好的,千万别有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十 没想到一来就看到这对活宝挥舞扫帚打得天昏地暗的架势,顾清明哭笑不得,突然觉得自己气势汹汹来问罪确实有些不妥当,父亲为自己定的女子根本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鬼,那老狐狸三两句就骗到了,何况她们有求于人,就是让她立即献身也不敢说个不字。 说起来也算自己和父亲的不对,顾清明一直紧绷的脸缓和下来,信手把小满那头乱发揉成鸡窝,用力掐在他后颈,轻笑道:“为什么老是欺负你妹妹?” 看到湘君,小满如同见到救星,拼命朝她使眼色,湘君扶着柱子笑道:“顾先生,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听到顾清明的声音,薛君山一骨碌爬起来,老远就哈哈笑道:“连襟,这次真是多亏了你,我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以后只要你出声,我薛君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奶奶闻声而至,笑得满脸水迹,猛地拉住顾清明的手,一个劲往客厅里让,硬将他按进沙发,小心翼翼泡了杯喷香的新茶过来,擦了把泪水,双腿一软,竟然又想跪谢。 顾清明脑子里轰地一声,连忙扶住她,惭愧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自己只不过是有个好父亲,如何能承受老人家这般对待,何况如果和湘湘的事情成了,他得叫一声奶奶,以后有何面目见她们一家人。 一瞬间,顾清明心头转过许多念头,他对湘湘的容貌和家世十分满意,就是对长沙女子的泼辣劲头心存忌惮,不过乱世里这种泼辣并不是坏事,他早存着誓死报国之心,若有不测,相信湘湘会坚强地活下去,加上胡家人都很齐心,即使老狐狸想打什么主意,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 顾清明本是来退亲,想好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几圈,再没机会说出来,转身将奶奶按在沙发上坐下,跪下正色道:“实在对不住,父亲和姐夫做主,将湘湘配给我为妻,以后我是您的孙女婿,还请您不要再这么客气,我实在愧不敢当!” 奶奶呆了呆,老泪纵横道:“好孩子,湘湘嫁给你,我们放心。就是湘湘太不懂事,实在难为你,以后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你要舍不得就让我来教训,一定不要你受半点委屈!” 话音刚落,湘湘的啜泣应声而起,“你们太过分了,他不就是当个大官,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又没做错事,凭什么动不动教训我!” 小满出来一看,湘湘正靠坐在柱子边抹泪,可怜头发都没怎么梳整齐。小满和湘君面面相觑,同时退到一旁——再不治治她的脾气,顾清明那边可不好交代。 奶奶果然颤巍巍起身去找鸡毛掸子,秀秀冲进来把平安抱到小满房间,平安也感受到紧张气氛,浑身悄然颤抖,捂着眼睛低低呜咽。 见没人出头,顾清明暗叹几声,把奶奶手里的鸡毛掸子夺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递给湘湘,湘湘没有理他,猛然扭头抱住柱子。转瞬的愕然之后,顾清明看着那起伏不定又线条优美的背脊,鬼使神差伸出手轻轻拍打,那单薄的身体微微一震,僵硬得像跟柱子连为一体,而一家人仿佛瞬间消失不见,留下空空荡荡的院落给两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湘湘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松开柱子,似用了全身的力气回头,猛地抱在他腰间,像是抱住一根救命的浮木。 顾清明吃了一惊,举着手许久落不下来,随之嘴角渐渐勾起,五指成梳,为她将头发梳好。湘湘浑身一震,羞愧难当,双臂似有一股看不见的力气在拼命拉开她,心里又因贪恋这一刻的温柔和安全感而迟疑。迟疑了数秒,她蓦然惊觉,自己大火之后一直飘忽的这颗心终于落到实处,更深的痛却似要将人吞噬。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喜事,而那双灿若星辰的圆眼睛,将永远沉入湘江冰冷的水底,再也不会被人提起,包括她自己。 顾清明察觉出她无言的哀伤,叹道:“你不跟我说什么吗?” 湘湘慢慢松开手,坐直了身体,仍然不敢看他,低垂着头闷闷道:“要找麻烦找你爸爸去,跟我没关系!” 顾清明摇头苦笑,“你就这么想逃跑?” 湘湘胸膛一挺,下意识想反驳,又想起此时情况对自己十分不利,带着几分哀怨气呼呼地回头抱柱子,顾清明被她孩子气十足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俯身压低声音道:“你要是害怕,我把你送出去也无妨,只是别让我父亲看见。” 湘湘瞪他一眼,两相权衡,还是决定抱柱子做封口葫芦,不跟他鬼扯。反正嫁他已经嫁定了,而且一家人都向着他,都是他说了算,表面看斯斯文文,说不定他跟薛君山一样凶,打了也白打。 顾清明笑容又起,顺手摸摸她的头发,她被这种温柔蛊惑,怔怔看进他的眼底,脑子里轰隆一声,似乎有什么炸裂开来,明知危险,却避无可避。 胡长宁和胡刘氏还是不放心,出去找到了刘明翰,又将他安顿好才回来。两人汗水淋漓走进门,看到顾清明,不由得呆住了,胡刘氏悄悄拉拉他的袖子,胡长宁心中五味杂陈,赔笑道:“顾先生……” 奶奶乐呵呵截住话头,“还叫什么先生后生,他以后是你的女婿,小顾,赶快来给你岳父磕个头!” 顾清明也不含糊,上前就拜,胡长宁连忙拦下来,强笑道:“我们是新辈人,别弄那些繁文缛节,既然你看得上我们家湘湘,我也没什么意见,什么时候请你家大人来坐坐,商定一个日期,这事就算定了。现在兵荒马乱,一切从简,等长沙城重建起来,随便办桌酒席就成。” 顾清明皱眉道:“我父亲刚刚离开,只怕一时半会来不了。” 薛君山笑道:“岳父,你自己都说兵荒马乱,一切从简,顾老先生跟随委员长东奔西跑,哪里有空来我家闲聊。而且顾老先生已经跟我下聘,让两人先成亲,好让湘湘照顾清明的生活,顾家有头有脸,自然不会少我们一顿酒席。” 胡长宁脸色一沉,气得手指轻颤,胡刘氏悄悄握住他的手,胡长宁强自镇定,挥挥手道:“君山,你自己看着办吧,湘湘走的时候跟我磕个头就成。” 大家目送两人垂着头上楼,薛君山拍拍顾清明的肩膀,笑吟吟道:“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要是不嫌弃,就在这里住下吧,我收拾个房间给你们当新房。” 顾清明并不搭腔,回头走到湘湘面前,左思右想,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绒布小盒,缓缓在她眼皮底下打开,轻声道:“答应吗?” 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重重覆在她身上和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发了老大一会呆,听到奶奶带着怒气的咳嗽声,茫茫然伸手,小心翼翼拈起小一点的钻戒,仿佛拿着千斤重物。顾清明连忙将钻戒接过,带着满脸灿烂笑容,轻轻戴在她无名指上,撇撇嘴道:“老狐狸果然想得周到!” 屏息静气等待良久,大家都拊掌大笑,奶奶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自己孙女婿一表人才,嘴巴都合不拢,也不管他能否听懂,叮嘱他诸多事宜。 明明这是自己的选择,明明这是喜事,湘湘却怎么也挤不出笑脸,神游一般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榻上抱着头冥思苦想,回想事情怎会到现在这一步,而她根本没有完成顾老先生的重托,以后该如何面对他们一家。 门开了,不用说也是小满,她头也没抬,闷闷道:“敢笑话我,我晚上扮鬼吓死你!” 听到笑声,她悚然一惊,羞得恨不得将脑袋摘下来。顾清明负手站到窗前,看到小满在旁边门口探头探脑,轻笑道:“你不要怪我,你自己也看到了,并不是我在逼你。你还小,不懂什么情爱,跟了我就乖乖听话,我定不负你就是!” 没有听到回应,他斜眼看了看她,心头了然,微笑中已带了几分胜利者的傲然——长沙妹子虽然泼辣蛮横,遇到厉害的对手,也只能甘拜下风。 听到奶奶的呼唤,他不由得想起老人家的好手艺,迅速收敛了轻视的笑容,热情洋溢地迎了上去。 十一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也许是害怕奶奶像昨晚那样把顾清明推进房间来,湘湘醒了无数次,总觉得用椅子堵住的门不牢靠,顾清明吹口气就开了。 阳光在地上画出窗户的菱花时,她终于放下心来,抱着棉袍沉沉睡去——有棉袍和棉袍里的银元在,应该随时都能跑路吧。 听到奶奶熟悉的哭骂声,湘湘下意识堵住耳朵,然而,那些话语还是断断续续钻进脑海,心头咯噔一声,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鞋子冲到门外,只见奶奶瘫坐在地,拍打着大腿嚎啕大哭,“薛君山,你到底做的什么孽,平安那么小,湘君肚子里还有一个,你怎么舍得把她送走!她跟我家明翰青梅竹马,你硬要插进来,她跟你结了婚,从此都是躲着他走,从来没有对不住你。薛君山,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不是人啊……” 胡长宁披着衣服冲下楼,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四处找了个遍。胡刘氏根本没有主意,茫茫然下楼,靠在墙角发傻。这时,秀秀顶着一头乱发跌跌撞撞跑回来,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扑通跪在奶奶面前,摇着头泪如雨下。 薛君山本就做好挨骂的准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痞笑样子,听到最后,再也笑不出来,脸上横肉直颤,突然一拳砸在梧桐树上,咬牙切齿道:“她有身孕,你们怎么不早说!” 答案太过明显,无需多说,也无人愿意回应。 胡长宁找不到人,终于承认这个事实,一句话也不想说,拖曳着脚步往楼上走,胡刘氏还是那迷茫的模样,被他拉了上去。 薛君山看了看表,沉着脸道:“岳父,今天救济会成立,我马上要去开会,应该是负责治安,以后会很忙,家里麻烦你多多看顾。”他用力按住突突暴跳的太阳穴,咬咬牙道:“对不住,湘君是去给我爹做七十大寿,我托了人专程照应,应该不会有事,你们暂且放宽心!” “湘君这些天为你操碎了心,吃不下睡不好,能不能保住这个孩子还是个问题,你竟然瞒住我们送她走……薛君山,你还我的乖孙女,还我的平安……”奶奶艰难地爬起来,抄起笤帚要打人,薛君山满脑子都是湘君的影子,猛地将她推开,奶奶撞到台阶上,额头磕出血来,薛君山视若无睹,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秀秀眼明手快,立刻拿了药箱出来,奶奶一把推开她,捶着地一声声哭嚎,秀秀也不想起来了,抱着药箱呆坐在一旁,脸上泪水交错纵横,狼狈不堪。 小满冲进房间穿好鞋子,二话不说就往外走,秀秀突然醒悟过来,大叫道:“小满哥,别找啦,大姐半夜就被送走了,我还以为姐夫起夜,没起来看。” “我也听到动静,我懒……”小满抱着头蹲下来。湘湘看着这一团混乱,似失却全身力气,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目光发直。 顾清明从楼上探出头,目光冰冷,嘴角噙着冷冷笑容,潜伏已久的鄙夷之心再无遮掩。家里的女子个个有良好教养,就是天大的事情她们也是镇定自若,一派大家风范,哪里像胡家这几个状若癫狂。其实,听到现在,并没有多大的事情,薛君山重任在肩,无法为父亲做寿,送妻儿回去也是情理之中,胡家未免太过计较。虽说薛君山幼年叛出家族来长沙闯荡,和父亲并不亲厚,毕竟血浓于水,人家的父亲就不是人了么! 收拾好,顾清明闲庭信步般走下楼,奶奶如看到救命稻草,迅速抹了抹脸,冲上来急急道:“小顾,你有没有办法让湘君回来,她身体真的吃不消啊!” 顾清明不着痕迹地避开她脏兮兮的手,似笑非笑道:“奶奶,你们这样就不对了,姐夫也有家人,总不能只顾胡家吧!” 奶奶还当自己听错了,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的嘴巴,眸中的亮光渐渐黯淡下来。 同是女婿的身份,顾清明真是为薛君山抱屈,更加坚定了不让父亲姐姐等人来长沙见亲家的念头,开始盘算赶快把湘湘带出胡家,好好调教,省得以后丢自己的脸。 他有意无意瞥了湘湘一眼,笑吟吟道:“出嫁从夫的道理你们也该懂,姐夫让大姐和你们一起生活,这是他性格大度,千万别认为理所当然,就是倒插门女婿也有回家孝敬父母的时候,何况还是他父亲七十大寿,你们自己不去就罢了,怎么能拦阻大姐呢!” 从军多年,他的官话本就说得又快又急,加上带着隐隐怒气,话到最后,已隐隐有锋锐之气。奶奶闹腾了一阵,脑子里一团混乱,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用脏手耙头发,似乎想让自己看起来爽利一点,别让他看了笑话。 无人应对。顾清明淡淡扫过呆滞的众人,愈发觉得自己高了几分,而这帮贪生怕死,爱占便宜的小市民着实该好好教训,省得以后巴着他不放,一味胡搅蛮缠,让他们顾家在达官贵人中全无颜面。 小满和湘湘心意相通,同时看向对方,同时霍然而起,顾清明的轻视在脸上和话语间表现得明明白白,然而,这门亲事即使确实是胡家高攀,也少不了他们顾家父子的落井下石,推波助澜。 他们虽然不懂事,大致的情形也能猜出一二,顾清明弄来个闲职在长沙湘潭游荡,薛君山先行拜托他照顾湘湘,他穷极无聊,大家哭着喊着送上门的女子怎么会往外推,他轻轻松松如了意,只会气焰更加嚣张,以为胡家非他不可。 看到湘湘木呆呆朝自己走来,顾清明挑眉一笑,柔声道:“湘湘,听说南门口跟沿河一带有露天商场,你好久没花钱,怕是憋坏了吧,等下叫小穆带你们去大采购,买什么都算在我账上。” 小满向前迈出一步,准备阻止湘湘,听到这一句,又收回脚步,好久没出现的恶劣因子开始作祟,嬉皮笑脸道:“顾大哥,你家是不是很有钱,比姐夫还有钱么?” 果然是市井小民!得陇望蜀,贪得无厌!顾清明心中暗骂,不动声色道:“不要夜郎自大,薛君山那点东西根本算不得什么,跟你这么说吧,他最值钱的是这房子,我家在十几个国家都有房子,当然,中国的还不算。” 湘湘斜了小满一眼,扑哧笑出声来,顾清明颇为不悦,冷冷道:“你别高兴太早,你出尔反尔,父亲那一关肯定不好过!” 奶奶回过神来,只觉头晕目眩,懒得再跟顾清明废话,打消劝阻之心,扯着秀秀进房间上药。小满暗暗好笑,热情洋溢道:“姐夫,你们在美国有没有房子,湘湘一直想去那躲灾。” “废话!”顾清明嗤笑道,“我大姐在美国,怎么可能没有房子。”他眉头紧蹙,不咸不淡道:“湘湘,你要是实在想去,我也不拦你,不过最好是怀了我的孩子再去,也好有个说法。” 小满捂着嘴直笑,湘湘随手抓起笤帚扔过去,在顾清明念叨之前,急急道:“顾大哥,经过这么多事情,我现在想明白了,我的家人都对我好,一听我说害怕,就拼命想把我送出去,他们并不欠我什么,没有必要为我做到这样。” 顾清明怔怔看进她的眼底,不过两三天光景,灾难后的怯懦和恐惧全然不见踪影,着实令人惊奇,不妙的是,他发现某些东西再也无法捕捉,那些,正是他住进胡家,得到掌控全局之感的因由。 他不禁有些动容,仿佛一下子回到初遇她时的情景,上流社会里各色美人无数,她的面孔其实算不上精致漂亮,然而,她的眸子干净明亮,似有两团小小火焰,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希望。 他终于察觉出异常,突然有些后悔和恐慌,他们头脑简单,又极易满足,敷衍他们并不是难事,现在就说这些重话,确实操之过急。 决心已定,湘湘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轻笑道:“顾大哥,谢谢你的厚爱,现在兵荒马乱,我不能只顾自己,也要为我家人做些什么,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待在长沙。”她顿了顿,颤声道,“有你们在,我不相信长沙会是第二个南京!” “你到底想说什么?”顾清明心头一阵慌乱,冷冷道。 “我不能完成顾老先生的任务,没有资格嫁给你!”她用力把戒指拔下来塞到他手里,退后一步,深深鞠躬,哽咽道:“顾大哥,长沙就拜托你们了!” 戒指上还有她的体温,他心头一阵灼痛,把手紧了又紧,突然很想打昏她让她成为自己的人再说。他一向自视甚高,被她一拒再拒,实在有些难堪,不过,要她把戒指重新戴上,打死他也拉不下这个脸。 她长躬不起,他沉吟不语,两人僵持不下,小满在一旁急得跳脚,怕乱说话得罪了这尊菩萨,又怕湘湘为赌一口气死撑,其实心里头还是想嫁…… 眼看她的身躯在微微颤抖,顾清明不由自主伸手,想将她揽入怀中,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撑起一片天空。这时,坚持住进库房隔壁的小穆蹬蹬跑来,乐呵呵道:“糯米粉可以做汤圆,谁吃谁吃?” 气氛刹那间发生变化,顾清明迅速收回手,大步流星往外走去,沉声道:“小穆,收拾好我们的行李,马上出发!” 小穆笑容僵在脸上,耷拉着脑袋上去收拾东西,没几分钟就提着皮箱下来,神神秘秘地凑到湘湘面前道:“夫人,你别老把门堵那么死,哪个男人受得了啊!” “还不快走!”怒喝声里,一个银色物体带着绚烂光芒砸到小穆头上,小穆吓坏了,嗖的一声不见踪影。 小满目送车子绝尘而去,把大门关上,回头捡起戒指塞进湘湘手心,用力揉乱了她的发。一时的愣怔之后,湘湘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一手攥着拳头,一手拼命反攻,两人又扭打成一团,奶奶悄悄走出来,摸摸头上的膏药,握紧秀秀的手,笑得眼中泪花闪闪。 胡长宁在楼上静静看着这一幕,突然发话,“秀秀,你先做点早餐,吃完你和奶奶看家,我们都出去做事,特别是小满和湘湘,你们不是有力气没处使,天天打架吗,都上街去帮忙,清理街道湘湘不行,发发传单被褥总可以,平时我真是太惯着你们,这么大了一点样子都没有!” 虽然挨了训,两人并没怎么上心,还是追追打打冲到各自房间换衣裳,这次齐齐换了学生装,出来时正好碰到,相视而笑,拼命做鬼脸。 救济会成立,善后救灾终于全面开展起来,大批招募民工,和长沙自卫团员组成民众义勇队,从主干道到小巷子逐步清理。 顾清明果然没说错,较早清理出来的南门口现在一片热闹景象,有好几处露天商场,原来的商家重操旧业,小心翼翼地将存留的货物拿出来摆卖,当然,各家的生意都奇好,长沙百废待兴,市场上有东西卖,大家心里也安定一些。 把双胞胎带到南门口,胡长宁丢下两人去找人商量事情,两人在南门口转了转,不得不感叹,长沙人的恢复力实在惊人,废墟中尸体尚未收殓掩埋,活下来的人们已经努力忘却伤痛,经营当下的生活。 两人稀里糊涂忙了一天,到了傍晚回家的时候才觉得又累又饿,又稀里糊涂往回走了一阵,小满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湘湘往他面前一蹲,他兴致立刻来了,毫不客气地趴上去,湘湘硬撑着走了几十步,听到一阵马蹄声,还在奇怪,没留神背上一轻,回头一看,小满被薛君山抓起来扔在地上,哧哧笑道:“姐夫,我们闹着玩呢!” 来不及了,薛君山满脸铁青,卷起马鞭,一脚踢向他。小满和湘湘斗争多年,练就了挨打的好本事,就势滚了滚,艰难地爬起来,捂着疼痛难忍的腹部挡在湘湘面前。 湘湘立刻醒悟过来,拨开小满扑通跪下,知道斗不过他,认了错说不定能逃过一顿打。薛君山牙一咬,劈头给她两鞭,小满扑上去抓住鞭子,怒吼道:“你干嘛打人!” 湘湘捂着血淋淋的肩膀,泫然欲泣道:“他看不起我们一家,我不嫁!” “这事由不得你!”薛君山丢下鞭子,冷冷道,“你眼睛一贯长到天上去了,终于被人瞧不起一回,你就耍泼不干!胡湘湘,收起你那套,老子看了恶心!老子在顾老先生那里打了包票,你有本事就去管住你男人,没本事就等着被他羞辱,从今天起你扫地出门,老子再没有一分钱给你!” 一辆黑色轿车呼啸而来,薛君山不由分说,一脚踢开小满,将湘湘扔了进去,对司机道:“送到容园!” 车立刻冲了出去,小满拔腿就追,没跑两步就被薛君山丢到马上。 湘湘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和他见面,显然顾清明也没想到,他刚开始吃饭,从小穆不知所谓的通报里听出不妙的消息,丢下筷子就迎了出来,看到她那身狼狈,心头一阵阵地揪紧,要人叫来军医,拉着她回到住所,绞了热毛巾给她擦脸。 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乖顺,木然而立,垂首不语,眸中一片死寂。他低头瞧瞧很快变得黑乎乎的白毛巾,不知哪来的脾气,狠狠砸在地上,转身坐在沙发上喝茶。 军医匆匆赶来,见并无大碍,稍事包扎就走了。小穆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弄不明白两人这是生什么气,看她又觉得可怜,哭丧着脸守在一旁。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幕遮住了最后一线天,房间里只能辨出三个模糊的影子,顾清明终于开口,“你回去吧,我会跟薛君山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出尔反尔,不过,强扭的瓜不甜,我顾清明这点风度还是有!” 小穆听出端倪,真有些不敢置信,用长沙话大叫道:“夫人,你没搞错吧,参谋长你还看不上,你也太……” 话音未落,有个人影轰然倒地,而沙发上那人杯子一扔,箭一般扑了上去。 听说湘湘挨了打,奶奶气得连连跺脚,拖着笤帚守在门口,小满随便洗了个澡出来,苦笑道:“奶奶,别闹腾了,现在已经够乱了!” 奶奶呼哧呼哧喘粗气,懒得跟他废话,胡长宁早就回来了,和胡刘氏闻声而出,胡刘氏不敢哭出声来,低着头不停抹泪。胡长宁信步走出来,又停住脚步,在台阶上发了一会呆,凄然道:“妈,这样下去不行,你身上还有没有钱,我赶紧去修好房子。” 奶奶恨恨道:“哪里还有钱,再说现在兵荒马乱,有钱留着傍身才是,要是又来一发炮弹一场火,房子不是白修了么!” 胡长宁肩膀一垮,转身上了台阶,秀秀唤他吃饭,胡长宁头也没回,摆摆手拉住胡刘氏上楼了,秀秀以为大家辛苦一天,吃得定然不少,做了好多饭菜,看看这个架势不禁有些发愁。小满迅速弄饱肚子,眼巴巴地到街口走了两回,到底还是怕那个瘟神,慢吞吞蹩进自己房间,精疲力竭,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吵闹声惊醒,门一开,发现院中薛君山和顾清明正在对峙,吓得赶紧缩进去观战。 顾清明冷冷道:“我的人我自己会管,不劳你动手!” 薛君山满脸黑灰,看起来颇有几分狰狞,他也并不答话,朝顾清明高高抱拳,转身就走。 奶奶抱着湘湘正抹泪,瞥见小满,指着他低喝道:“去收拾行李,明天带湘湘回老家!” 小满把脑袋一拍,让自己清醒些许,冲进湘湘房间收拾了两个箱子出来,老远就举得高高地向奶奶邀功。 顾清明对奶奶深深鞠躬,正色道:“奶奶,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我正好去湘潭有事,可以顺便送他们过去。” 奶奶瞥他一眼,发了一会呆,突然喃喃道:“他们都是好孩子,是我们胡家的宝,就算调皮了点,犟了点,也不该挨打,那是个恶魔,一点都不讲道理,你不要学他!” 顾清明郑重应下,把手伸给湘湘,湘湘定定地看着那白生生的手,愈发觉出他的养尊处优,深信两人云泥有别,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顾清明苦笑一声,微微摇头,过去接过小满手里的箱子,大步流星而去。 两个双胞胎同时跪在奶奶面前,奶奶转身不忍再看,两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一 双胞胎去了乡下,既受尽宠爱,又没人管束,真是如鱼得水,要不是胡十奶奶七十大寿,胡大爷还不肯放人,村里老少更加舍不得,几位老人家不顾路途遥远,竟然一直送到码头,在众人的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中离开了乡下。 回到长沙,看到熟悉的地方,湘湘和小满按捺不住兴奋之情,老远就下了车,欢呼雀跃,很快就只剩下模糊的背影。湘水被两人欺压惯了,看看满地的行李,对着两人的身影咬牙切齿,哭丧着脸一点点往家里搬东西。 门开了,奶奶爽朗的笑声适时响起,湘湘和小满拔腿狂奔,扑入她张开的双臂中,争抢着搂她的脖子,异口同声道:“奶奶寿比南山!” 奶奶被两人勒得透不过气来,却把他们抱得更紧。三人笑作一团,摇摇晃晃往里面走,秀秀系着黑色围裙迎上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劲地搓着手,脸色通红,眼中似乎有星光闪耀。 想起秀秀沉默而体贴的照顾,小满心头一热,走过去将她囫囵抱住,秀秀惊呆了,缩成一团浑身战栗。小满几乎落下泪来,在那红嘟嘟的脸上揪了一把,嬉皮笑脸道:“我家秀秀长漂亮了呢,晚上来给我捂被窝吧。” 奶奶也不阻止,从湘湘手臂挣脱,一手拉住秀秀,一手拉住小满,嘿嘿笑道:“小满回来了,得赶紧找个日子把你们的事情办好,省得我惦记。” “好啊好啊,我好多年没喝喜酒啦!”湘湘也凑上来敲秀秀的脑袋,秀秀羞得头几乎耷拉到胸前,小满不乐意了,用力挪开湘湘的手。湘湘醋劲上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张牙舞爪扑向小满,两人在乡下近一年的联盟立刻土崩瓦解。 追打到客厅,湘湘突然停住脚步,小满收势不及,将她撞了进去,湘湘跌坐在地,竟然不知道起身,小满伸手想去拉她,却在半途呆住了。 沙发里,湘君抱着一个裹着小被子的枕头旁若无人地笑,还一边拍打着枕头,轻轻哼着《月亮粑粑》。 她的头发一丝不苟,衣服也穿得十分周正,但是对面前的两个大活人视而不见,仿佛外面的世界再跟她无关,细看之下,她的眼神虽然满是柔情,却明显有些散乱。 湘湘和小满交换一个惊恐的眼神,小满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用最温柔的声音唤道:“姐,我回来了。” 湘君咧嘴一笑,用脸颊蹭了蹭枕头,柔声道:“儿啊,不哭,妈妈保护你。” 湘湘惊得魂飞魄散,也不知道起来,膝行至她的脚边,抱着她的腿哀哀呼唤,“姐,我是湘湘啊,我回来了,你怎么啦,你回答我啊!” 湘君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小满急了,也跪在地上挤在湘湘身边,让她看清楚两张相似的脸孔,湘君朝两人羞涩一笑,“对不住,我儿子哭声太大,吵到你们了,我这就哄好他。” 她把怀中的枕头紧了紧,又开始哼唱歌谣,湘湘恨不得把脸摊平放在她眼皮底下,又凑过去一些,湘君颇为不悦地瞥她一眼,挣脱两人,抱着枕头径直回到房间。 湘湘膝行追了两步,到底想起还长着腿,扶着椅子起来,跌跌爬爬冲到湘君门口。小满急了,猛地拎住她的衣领将她倒拖回来。待两人看到院子里泪流满面的奶奶,已然明白一切,小满犹不死心,丢下湘湘冲到各个房间搜寻,秀秀堵在厨房门口,泣不成声道:“哥,不要找了,平安是被大姐亲手捂死的,日本鬼子经过他们村子,村里的人都跑进芦苇荡里藏着,平安不懂事,吓得直哭,大姐没有办法……” 湘水还在来来回回搬东西,两个军装笔挺的男子带着一阵风从身边刮过,又停在前方不远,等他埋头将湘湘的两个箱子搬过去,一人迅速提上,另外一人则把他身后的两麻布袋土产轻轻松松拎起来。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强盗,湘水浑身一个激灵,惨叫连连,抱上小满的箱子和自己的蓝布包袱拔腿就跑。 跑出几步,他突然醒悟过来,回头尴尬地笑道:“两位姐夫好!”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他还深深鞠个躬,一张脸涨得通红。 两人面面相觑,无奈地苦笑,薛君山懒得跟他废话,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家门,看到这一团混乱,脸色顿时黯然,手指微微颤抖,将箱子放下,到奶奶跟前恭恭敬敬道:“祝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奶奶摆手道:“要那么高的寿做什么,送了一个又一个,我这个老太婆还是早点入土的好,省得心疼啊!” 湘湘手足无措间迅速冲过来,一下子扑倒在地,红着眼睛扑向薛君山,呜咽道:“你赔我姐姐,你赔……” 薛君山生生受了她一记,随手一拨,将她丢进顾清明怀中,走进房间重重关上门。 顾清明并不甘心做个闲职,这一年来忙于表现,也只是去湘潭的时候顺道看过双胞胎两次,而且来去匆匆,连话都没说上一句,没想到一年不见,她还是胡搅蛮缠的做派,心下不喜,冷冷道:“日本鬼子打过来是谁也没办法的事情,能怪到你姐夫头上么?” 凡属跟他有关的事情,湘湘吃亏无数,早把他当成避之不及的瘟神,不敢还口,悲从中来,蹲下来缩成一团嘤嘤低泣,“你就会帮他,我姐姐不认我们,平安也没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顾清明轻叹一声,朝小满使个眼色,小满也有些怕他,乖乖地走过来,耷拉着脑袋双手紧握在身前,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顾清明看看两双怯生生的眼睛,一口郁闷之气冲到头顶,胡大爷当两人是宝,由得他们胡作非为,自己以后的麻烦更大了! 顾清明拍拍他的肩膀,以前所未有的郑重口气道:“我那天的话,你想明白了么?” 小满悄悄踢了湘湘一脚,正色道:“顾大哥,想明白了,日本鬼子就要打上门了,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对敌,不能再窝里斗,让日本鬼子捡了便宜。”他又压低声音道,“姐夫,能不能让我跟你去当兵?” 顾清明哭笑不得,狠狠敲了他一记,“当兵要上战场打仗,是玩命的差事!” 奶奶浑身一震,横眉怒目道:“小满,我家有这么多人在军队里,你不要再去凑热闹!” 湘湘瑟缩一下,抬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几人,突然后悔回到长沙,重又陷入这一团混乱里。 湘水鼓足勇气道:“十奶奶,我哥也在军队,已经好久没回去了,出来的时候我爷爷还说,是死是活都要把他弄回去。” 奶奶用力呸了三声,大怒道:“那个老家伙怕是发神经吧,哪有这样咒自己孙子的!” 湘水被她吓了一跳,用蚊蚋般的声音道:“其实,我哥想娶他们一个女同学,爷爷不让,我哥一气之下就走了,我上次来没找到,还被我爷爷骂了好久。” “他没有联系你们吗?”顾清明皱眉道,“你给我名字和年纪,我想想办法吧。” 湘水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大官,决定暂时放弃对他的成见和仇隙,蹲下来在包袱里翻了一气,找出一张照片,还是怕大官很毒的眼睛看出自己的小心思,眼神飘忽一阵,想托人转交。顾清明气不打一处来,抢过照片看了看,念道:“胡湘泉,民国六年九月生人。” 他突然轻笑出声,“这个名字我从一个叫覃异之的军参谋长口里听说过,这人是个连长,是个很‘霸蛮’的人,明明斯斯文文的人,军事训练的时候比一般人都强。覃异之现在调过去任师长,有次还跟我说要好好栽培两个人,一个是史恩华,另一个就是胡湘泉。” 湘水一双大眼睛不停地眨,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奶奶看不下去,敲了他一记,赶紧收拾行李。湘水摸着脑袋,抱着包袱蹲下来,哭丧着脸道:“我爷爷一定要我把他弄回去啊!” 顾清明暗暗好笑,负手走到他面前,将照片拿给他,冷笑道:“临阵脱逃要军法处置,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奶奶瞥了两人一眼,不着痕迹地摇摇头,将两麻布袋拖向库房。小满连忙截住她,带着几分炫耀将袖子挽好,一手提着一个麻布袋气势十足地往后走,奶奶笑容满面,赶紧送上他最需要的东西,“哎哟,我家小孙子长大了呐,力气也大了,这么远提回来,真厉害!” 没眼色的湘水气不过,梗着脖子道:“他哪里提过,这一路都是我提的!” 顾清明扑哧笑出声来,奶奶老脸一红,挑拣出小满的箱子,顺便拎着湘水的耳朵将他拉进小满房间。湘湘看定地上自己的东西,没来由地觉得委屈,喃喃道:“太过分了,姐姐出了事,大家怎么都跟没事人一样,无情无义!” 顾清明拳头一紧,突然很想抽她一耳光,抄起两个箱子就往她的房间走。她暗暗后悔自己嘴巴太快说错话了,明知危险,却仍然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进了门,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率先占领一个安全的地方——窗户边上,一边假装往外看一边关注他的动向。 她的小诡计并没起到作用,他放下东西,径直走到她身边,深深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说你家人无情无义?” 她悄然后退,目光躲闪。他按捺下怒火,将她禁锢在自己面前,肃然道:“你是我的未婚妻,如你所说,我们地位是平等的,我不想对你说教,不过你要明白,战争十分残酷,许许多多无辜的人会卷入其中,比如平安,比如你的姐姐,我们男人打这场仗的目的就是尽量不让你们卷入,不让我们的国家灭亡!” 察觉自己有些激动,他悄然吁了口气,柔声道:“你是不是想说,即使亡国,你也可以去没有战争的地方,继续逍遥快活。可你想过没有,你一个人能逃开,你的家人怎么办,听说你身边也有南京的朋友,你想象一下,假如……” “不!”她眼前一片血光,突然尖叫起来,克制不住的颤抖从心头一直传递到全身,他心中一软,将她拥入怀里轻轻抚慰,良久,她的颤抖停了下来,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仿佛那是汪洋里最后的一根稻草。 听到胡长宁的声音,顾清明挣开她想出去相迎,她松开他的手臂,紧紧用双臂环抱着自己丰腴几分的身体,目光迷茫,语无伦次道:“我从来不想丢下我的家人,他们要没了,我肯定会自杀……我没办法活……或者报仇……不知道怎么报仇……我怕打仗,真的怕,根本不能想,金凤一说我就打断她,她不跟我玩……” 顾清明厉声道:“胡湘湘,你摆这个样子给谁看,要是日本鬼子打进来,我们战死,还有谁会吃你这套!要是亡国,还有谁会把你当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湘湘眼睛瞪得浑圆,傻愣愣地盯在他一开一合的嘴上,似乎根本没听明白。他看得气闷,懒得跟她多费唇舌,转身就走,她猛扑上去抱住他,哀哀呼唤,“你不要死,大家都不要死,大家都好好的,都不打仗,都不死……” 仿佛听到世上最愚蠢的笑话,顾清明仰天狂笑一阵,喘息连连道:“确实,要是都怕死,都不打仗,都不死,近卫文麿不用三个月就能灭亡中国,我们现在就是日本人的顺民,享受天皇陛下的仁慈,那真是皆大欢喜!” 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从牙缝里冒出丝丝森冷的声音:“胡湘湘,这一次,我一定要指着鼻子告诉你,我瞧不起你!我以为这里是曾国藩的家乡,湖南人是有血性的,真是大错特错!我也想通了,我千里迢迢赶来参战,不是给你做过墙梯,不是来看你怕死的嘴脸,我那些养尊处优的姐姐们尚且知道为国奔走募捐,谋求美国的军事援助,你什么都不做就罢了,竟然连直面现实都不肯,胡湘湘,你不要把我父亲的定亲放在心上,我们再没有任何关系!” 犹如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湘湘呆了呆,又纠缠上去,顾清明将她随手拨开,大步流星走出去。 门口,奶奶端着一碗芝麻豆子茶,满面怆然,顾清明对她深深一躬,奶奶回过神来,将芝麻豆子茶送到他手上,柔声道:“孩子,以前是我瞎了眼,你们都是好样的,是我孙女配不上你。你要是不嫌弃,喊我一声奶奶,以后把这里当个歇脚的地方,打鬼子我不行,但是我能做饭洗衣服,让你们吃饱喝足上战场!” 顾清明鼻子一酸,几乎当场落泪。 刚刚进门的胡长宁高声招呼,“妈,生日快乐啊!”奶奶兴冲冲地迎了上去,绕过紧跟在他身后的胡刘氏朝外面探头探脑,胡长宁尴尬地笑道:“妈,没找到明翰,听人说他去了南岳。” 奶奶喝道:“平时不来就算了,到今天还惦记去玩,养这么大有什么用!” 胡刘氏赔笑道:“他不是去玩,是去参加游击干部训练班,学本事打鬼子!” 奶奶张口结舌,很努力地想笑出来,却始终发不出笑意,只把满脸的皱纹挤成一堆,连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她无意识地拍拍胡长宁的手,信步朝后院走,正碰上薛君山扶着湘君走出房间,湘君仍然紧紧抱着枕头,笑容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薛君山伸手拍拍枕头,湘君打开他的手,含嗔带怒地斜他一眼,慢慢地放松身体,靠在他瘦削的肩膀。 她看看薛君山高高突出的颧骨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近乎逃亡的速度颠着小脚冲进厨房,胡乱拿起锅铲在锅子里搅了两记,终于泪流满面。 秀秀被她吓了一跳,赶紧离开灶台。犹豫良久,轻声道:“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没了,真的没办法再生了吗?” 奶奶心头一颤,锅铲应声掉进锅子里,连忙手忙脚乱捞起来,恶狠狠道:“以后不准再提这事!” 门响了,小满飞快地跑过去开门。薛君山放下湘君笑嘻嘻地走出来,待看清楚门口那位拄着拐杖的白发老者,脸色骤变,风一般刮到老者面前,跪下来肃容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老者悄然退了一步,黯然道:“你起来,我没照看好你妻儿,问心有愧,受不起你的大礼。你是我的儿子,我猜得到你的打算,我把家乡的事情都交代好了,过来与你共进退,也当向你赎罪。” “父亲!”薛君山眼眶一热,强忍泪水,正色道,“我从没怪过您!” 一个瘦小的男子挑着两个箩筐钻进来,笑嘻嘻道:“薛老爷子,您腿脚真利索,佩服佩服!” “小陈,怎么是你!”小满赶紧过去接过担子,看到堆得高高的大米和肉类,朝他高高伸出大拇指。小陈脸色一白,强笑道:“你还不知道啊,我认了薛处长做大哥,上次就是我送嫂子回去的。” 薛长庭长叹一声,将薛君山扶起来,薛君山连忙搀住他,一一介绍几人。胡长宁听出端倪,满心敬佩,向他高高抱拳,薛长庭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凄然道:“亲家,我对不住你……” 胡长宁不想再提,连忙打断他的话,扶着他往客厅让,奶奶迎出来笑道:“亲家,得空我们一起去寻访件好寿材,长沙其实是个好地方,两千多年的古城啊,说不定咱们可以跟地下的王侯做伴。” 大家都静下来,默默盯着地面,目光迷离,好似地底真的埋着王侯,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破了这份奇特的宁静,薛君山放下电话,率先疾步而出,眼中的红色更浓烈,像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顾清明紧握着拳头跟在他身后,闷头往外走。众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都追了出来,薛君山已然跑远,而顾清明还算镇定,在门口回头一笑,朝众人高高抱拳,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开始了!” 薛长庭最先反应过来,扔掉拐杖,带着满脸悲壮,朝两人离去的方向高高抱拳。 二 隐隐炮声传来时,奶奶还在自己房间的菩萨老爷面前打坐念经,菩萨老爷是去年湘君回来时请的,街上乱,她也不想出门,宁可整日坐在家中,临时抱抱佛脚。 听到湘君的惊叫,正打扫院子的湘湘迅速冲进房间,镇定地将包着衣服的枕头塞到她怀里。湘君对她怯生生一笑,抱着枕头钻进被窝里,留个后脑勺给她。湘湘无可奈何,为她盖上被子,垂着头走出来一看,看到小满和湘水正蹑手蹑脚往外走,大喝道:“奶奶,小满要出去玩!” 奶奶早已扶着门框看着两人,没料到湘湘抢去自己的话,愣了半秒,湘水连忙大声道:“我哥在打仗!” “你哥在打仗跟你有什么关系!”奶奶到底是风浪里过来的人,丝毫没有被他唬住,冷冷道,“不要添乱,在家等你姐夫的消息!” “我哥在打仗!”湘水又说了一句,声音小了许多,还带了浓浓哭腔。小满敲他一记,连忙将他拉进自己房间,压低声音道:“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哭,笑死人!” 湘水成了霜打的茄子,不敢再说,小满附耳道:“一定是打起来了,等我把湘湘引开,你先溜出去在街口等我,两个人目标太大!” 等奶奶回去念经,湘湘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怔怔看着北方,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下来,拖着扫帚走到门口,将大门开了个缝,抱着膝盖坐下来发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硝烟尿骚等等夹杂的奇特味道,回家几天,仍然让人窒息,她莫名地觉得心酸,这是她的家,以前起床就是馥郁的香,满街都是欢笑,为何会毁得这样彻底? 胡长宁轻手轻脚出来,摸摸她的头,压低声音道:“鬼子开始打湘北了,我们不能干坐着等死,我进了抗敌后援会,以后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孩子,我对不起你,国共两党斗得厉害,政府也不行,我看得难受,一直给你灌输憎恶战争的思想。这一次却不同,且不说国恨,光是家仇就让我坐不住。不是你怕打战,老百姓都想过安生日子,都怕打仗,都不想死,但是鬼子已经打到面前,怕一点用也没有,只能白白给鬼子祭刀。” 湘湘浑身轻颤,咬着唇不说话,胡长宁绕过她就走,没走出几步,胡刘氏急匆匆冲出来,塞了两个油饼给他。胡长宁迎着阳光展颜一笑,湘湘鼻头一酸,第一次发觉,自己的父亲原来笑得这般好看,小满笑起来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目送丈夫走远,胡刘氏心事重重低头往家里走,走到湘湘面前又改了主意,轻声道:“最近八角亭的收容所进来不少孩子,我去瞧瞧,家里你好好照看。” 不等她点头,胡刘氏转身就走,小满腆着脸凑到她身边,湘湘斜了他一眼,闷闷道:“快去快回,给我带好吃的!” 小满哭丧着脸道:“又不是以前,东西贵死了!” 湘湘冷哼一声,转头不理他,小满打了声口哨,拔腿就溜,果然,一个人影迅速蹿出来,两人很快消失在街角。 秀秀用碗端了几个油饼出来,坐在湘湘身边将油饼递给她,湘湘也不客气,抱住一个泄愤一般狠狠地咬,秀秀看她的样子好笑,不过久已习惯沉默,在这个聪明漂亮会写文章会说外国话的姐姐面前非常自卑,也只有陪坐着吃东西的勇气。 湘湘咬了几口,自己也觉得样子难看,自顾自笑了起来,轻声道:“这是你做的吗,真好吃!” 秀秀没想到她会跟自己说话,微微一愣,怯生生道:“是我做的啊。”她突然醒悟到湘湘在夸奖自己,笑意从眉梢眼角向外发散,整张面孔立刻生动起来,兴冲冲道:“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不对,应该变换花样做给你吃!” 湘湘倒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会换来这么大的反应,突然想到她对这个家的贡献要比自己大得多,不免有些沮丧,强笑道:“秀秀,家里多亏你了,谢谢你!” 秀秀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日日埋头苦干,不就是为了这样一天,得到一声赞同,所有人都把她当自家人。 话一出口,湘湘也有些讪讪的,顾左右而言他:“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秀秀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如何接口,回头看到湘君抱着枕头出来,轻声道:“逃难的太多,很多人连自己都顾不上,只好把孩子丢了……” 湘湘眼睛一亮,朝她比出大拇指,又拍拍胸脯,冲进房间拿了个布袋子出来,将剩下的油饼都装在里头,朝她得意地挤挤眼,蹦蹦跳跳而去。 秀秀怕是一辈子都学不会这种嚣张的快乐,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呆,右手捂着脸笑了两声,回头跟湘君说悄悄话,“姐姐,我们再给你找个孩子好不好?”“孩子?平安?”湘君茫茫然看她一眼,笑眯眯道,“平安睡着了,别吵!” 秀秀叹了口气,拿了一把梳子帮她梳头发。薛长庭从楼下的房间里慢腾腾挪出来,在两人身边看了看,摇头叹息而去,洗漱完喝了碗稀饭,继续张罗自己的事情,在梧桐树下摆上大茶杯和棋盘,自己跟自己战斗。 湘湘一跑上街头就有些发憷,大火过后,长沙的居民慢慢回城,只是鬼子日日紧逼,大家头上都悬着一把刀,这把刀随时能砍掉脑袋,也没有几家大张旗鼓重建家园。人们大多挤在政府搭建的棚屋,或者自己拆拆补补建个安身之所,街上仍然是满目疮痍,断壁残垣间,时不时冒出一张茫然的脸,而看过几双饱受惊吓的眼睛后,湘湘再也无法面对,竭力绕道而行。 好不容易找到一辆人力车,听说她要去育婴堂,拉车的中年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眼,欲言又止,神色十分复杂。 很快,湘湘就明白他那奇怪的神色为何而来,育婴堂那条街被堵得水泄不通,摆放弃婴的木箱子已经排到街口,哭声震天。汉子不等她吩咐,经过一个小巷子时,她猛然看见几个孩子在垃圾堆里翻东西,连忙叫车夫停下来,从袋子里拿出油饼递给几人,大家欢呼一声,抢过去狼吞虎咽,两个看起来大些的孩子连忙维持秩序,将油饼平均分配,有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往嘴里塞了小小的一块,跑到巷子口,从黑漆漆的箱子里抓出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将一大块油饼塞到他嘴里,孩子睡得有些迷糊,一口就吞了下去,揉揉眼睛,眼巴巴看着大孩子,惹来一片笑声。 她这才发现旁边巷子里就是一个小小的孤儿院,只是门脸烧完了,孩子们挤在仅剩的靠街口的那一间,最小的只怕就是这个贪睡的孩子。 突然,一位衣衫褴褛的白发老者跌跌撞撞冲过来,大叫道:“你们想干什么,走开!” 车夫没好气地嚷道:“人家小姑娘是给吃的,你怎么看孩子的,一个个饿成这样!” 那大孩子轻声道:“不怪刘爷爷,政府发了救济,是我们吃得太快。” 刘爷爷到了近前,湘湘也打量清楚,这群孩子一共十二个,十二三岁的就两个,其他都是七八岁上下,一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那个最小的眼睛又大又圆,看起来特别精灵,倒有几分像平安。 湘湘的样子当然不像坏人,刘爷爷也是太过焦躁,过来一看,十分不好意思,朝她打躬作揖拜谢,湘湘哪里敢受,红着脸闪躲,把那车夫笑得前仰后合。最小那孩子终于搞清楚吃的从何而来,甩开两条细细的手臂朝湘湘狂扑过来,抱着她的腿,仰着头痴痴地等。 湘湘赶紧低头掏袋子,半天掏不出东西,急得额头直冒汗,将布袋子倒过来给他看。他的失望显而易见,却似乎不怎么会说话,抱着袋子闻了闻,竟然伸出舌头去舔。 湘湘惊呆了,那个大孩子气急败坏,劈头给他一下,将他硬拽开来,只是他还惦记着油饼,在大孩子的身后探出个小小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湘湘手里的布袋子。 湘湘无言以对,扭头就走,车夫看在眼里,拉她的脚步也轻快许多,一口气到了八角亭,湘湘给了丰厚的报酬,车夫眉开眼笑道:“小姑娘,你想要哪个孩子跟我说一声就是,我马上给你弄来,也算是积点功德。” 湘湘不敢做主,朝他摆摆手去找胡刘氏,谁知没走几步就碰到胡长宁和一位老者,赶紧过去恭恭敬敬行礼,将情况说了一遍,胡长宁也才刚刚走马上任,一团迷乱,只得盯着老者讨主意,老者皱眉道:“我们确实疏忽了,要不赶紧成立一个慈善救济组,专门负责儿童事务,老弟,弟媳正好在收容所帮忙,让她负责如何?” 此事非同小可,妻子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胡长宁如何敢应。老者微微摇头,也不催逼,和他拉拉杂杂扯起前线几个将领的趣闻轶事,湘湘对关麟征覃异之等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没得到回复,在两人身边绕来绕去,心里跟猫抓一样。 很快,两人商谈完毕,分道扬镳,胡长宁催促湘湘赶快回去,一头钻进后援会的联络处再不见出来,湘湘气闷不已,找了辆人力车回家讨主意。 没听她说完,奶奶迎头敲她一记,“你疯了不成!”湘湘捂着头气鼓鼓道:“那孩子跟平安差不多大,好可怜,都快饿死了!” 奶奶还想去敲,湘湘一溜烟跑了,奶奶手举了半天,看到薛长庭了然的目光,朝他讪讪一笑,脚上如灌了铅,怎么也提不起来,只得扶着墙壁摸进库房。 日已西斜,薛长庭收了棋盘,吧嗒吧嗒抽长长的水烟袋,烟雾袅绕间,整个人有不真实的感觉,湘湘送了些厚实的饼子去孤儿院,回来推开门一看,还当自己走错了地方,尴尬地招呼一声,把秀秀扯进厢房嘀咕一阵,很快就都笑眯眯出来了。 薛长庭和奶奶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但笑不语,小满和湘水冲进来就瘫软在地,湘水抽抽搭搭道:“已经开打了,我怎么把我哥弄回去啊,我爷爷会打死我的……” 奶奶懒得理他,转身走了。有这样的兄弟小满也觉得丢脸,一跃而起,恶意地踹他一脚,钻进厨房找吃的。 湘水到底还是知道自己被人瞧不起,很努力地憋气想停下来,只是泪水怎么也流不干,干脆自暴自弃,坐在梧桐树下抱着膝盖哇哇大哭。 最后还是湘湘看不过眼,将热毛巾递到他面前,湘水哑着嗓子道:“湘湘,跟我回去吧,长沙太可怕了。” 湘湘苦笑道:“国难当头,现在哪里还有不可怕的地方。”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不知何处遭了殃。奶奶突然发了疯,跳到院子里叉着腰指天痛骂,“杀千刀的日本鬼子,有本事不要偷偷摸摸丢炸弹,要打进长沙,我跟你们同归于尽!” 胡刘氏走进门,被一家人齐聚的阵势吓了一跳,湘湘连忙凑过去说今天的事情,胡刘氏让她把孩子送到新开的难民收容所。原来,前方战事一起,很多人都逃难进城,救援会的干事另外觅得一个残破的小学校作为临时收容所,正在文昌阁附近,由救援会的人统一分派大米煮粥,还分派了两名医生,不至于让难民饿死病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湘湘将胡刘氏拉到一边,悄悄提出收养那孩子的想法,胡刘氏当然求之不得,把那孩子的情况细细打听一番,转头就去收拾小平安的衣物。 得到她的首肯,湘湘胆气十足,又去找小满嘀咕,小满自然乐意,兴冲冲地马上就要去找人,湘湘吃吃直笑,“明天把他们送到收容所再说也不迟啊!”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半晌,突然扑哧一笑,轻轻碰额头。 反正吃一顿少一顿,奶奶不想再吝啬,有了她和秀秀的巧手,晚餐自然很丰盛,只是大家都胃口欠佳,桌上的菜几乎没动什么。 看大家准备散了,奶奶筷子一放,正色道:“你们别嘀嘀咕咕了,明天小满和湘湘去把那个孩子领回来,还是取名平安,以后他就是我嫡亲的重外孙子,我死了,他也要披麻戴孝!” “妈,说这种话做什么!”胡长宁一步迈进来,皱着眉头道,“能活着都不容易,别整天把‘死’挂在嘴上!现在前线吃紧,伤兵、粮食、急救医院、供应前方物资和宣传等等都要人,家里的人都别闲着,能做什么做什么,别老想着自己家这摊子事情!” 他接过胡刘氏绞好的热毛巾擦了擦脸,声音带着一丝愠怒,“都什么时候了,张口闭口把人家孩子往家里领,你们当是救人么,收容所里上千个孤儿,你们怎么不都领回来!” 第一次看到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几人都不敢吭声,湘湘一片好心被他说得一无是处,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哪里憋得回去,嘟哝道:“我是想治好姐姐,平安回来了,她肯定慢慢会好起来!”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湘君怯生生的声音:“平安回来了吗,我也要去接他!” 挨了胡长宁一顿骂,加上湘君的情况确实不能带孩子,那个孩子到底还是没领回来,湘湘第二天就把那群孩子连同刘爷爷送进收容所,还拉上秀秀每天去照顾孩子。小满和湘水则为前线官兵记录整理物资供应,忙得脚不沾地,小满还搜刮来一套军装,穿起来像模像样,只不过胡长宁严禁他穿出去,只能在家过过干瘾。 民国二十八年的中秋佳节并没有因为隆隆炮声推迟,这是个团圆的节日,只是真正能团圆的家庭少得可怜。 入夜,几个孩子早早赶回来团聚,小满不知从何处弄来两个月饼,大家传递着“欣赏”一气,奶奶接过去用碟子装好供奉在菩萨老爷面前,说要等菩萨老爷吃了大家才能吃,保佑所有人平平安安。 笑闹声里,一辆吉普车风驰电掣而来,在胡家门口嘎地一声停稳。小满正在院中炫耀威风凛凛的军装,听到声音,大叫一声:“姐夫回来啦!”猛地把门拉开,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还当自己看错了人,惊叫道:“顾大哥,你不是在打仗么?” 不过几天的工夫,顾清明如同变了一个人,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眼中满是血丝,似乎几天几夜没睡,只有军装还是干净如新。湘湘没来由地心疼,想起他绝情的话语,满心懊丧,悄悄从树后挪出来一些,希望他能看到自己。 然而,顾清明对满院子人视若无睹,脱下帽子托在手里,挺胸抬头走进来,在奶奶面前站定,来个九十度的鞠躬,久久不起来。 死一般的寂静中,薛长庭的水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奶奶身体微微摇晃几下,用力推开身后秀秀搀扶的手,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君山?” 看到顾清明微微摇头,湘水一下子坐倒在地,仰面看着圆圆的月亮,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躺下来,眼睛也不知道眨,把天空中的月亮看成许许多多的笑脸,又看成呼啸而过的炮弹与飞机。 “什么时候的事情?”奶奶看向月亮,脑海中风起云涌,许许多多往事想冲出来,又有更多的往事想逃避遮掩。 “请节哀!”顾清明声调平缓,仿佛在陈述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是月光下脸上遍布水痕血痕,无端端生出几分悲凉的气息。 无人回应,薛长庭又捡起水烟袋,吧嗒吧嗒抽得更急。 “他们遇到的是第6师团,打南京的!” 众人瞳仁不约而同紧缩,脸色骤然狰狞,像是看到空气里的魑魅魍魉。薛长庭水烟袋再次掉落,打破了这恐怖的静谧,小满的喉咙里咕隆着无数个声音,终于有一个奇特的尖利声音冲出来,“拼了!拼了!” 顾清明说完起身,将帽子缓缓戴上,转身就走。奶奶终于回过神来,大叫道:“慢着!”说着,她疯狂地跑进房间,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两个月饼,语无伦次道:“保佑你的,保佑你们的,吃吧,吃吧!” 顾清明再次深深鞠躬,如来时一般,迅速消失无踪。院中再次安静下来,小满想把湘水拉起来,第一次却没拉动,湘湘也来帮忙,看到湘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腿一软,跪倒在他身边,哀哀道:“那是打南京的鬼子,你哥不亏啊,你回去可以交差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鬼子不会滚蛋,你哥也回不来了……” 湘水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却自己爬起来,犹如离魂一般往外走,几人都没反应过来,等他消失在黑暗中才追出去,当然早不见踪影。湘湘和小满要秀秀照应家里,连忙提着马灯出门找,电力仍然没有恢复,路上漆黑一片,很多人在路边烧纸钱祭拜,哭声一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两人磕磕碰碰走了许久,到了文昌阁附近突然热闹起来,前方在拼死苦战,这个中秋节对长沙人来说不再代表团圆,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政府派出一个宣传队来到收容所,在街头的废墟上搭起简陋的高台唱花鼓戏。 “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嘎啊啊,背扦担去山林走一程哪,家不幸啰,老爹爹早年丧命啰……” 好久没听到这熟悉的曲调,湘湘有些兴奋,可是前面人头攒动,哪里挤得进去,急得在后头蹦蹦跳跳,没留神后脑勺上被狠狠敲了一记,刚想咆哮两句,到底想起这会不是看戏的时候,还有正事要做,脖子一缩,乖乖由着小满拖出人群。 刚到无人处,后头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两人回头一看,孤儿院的刘爷爷拖着他们看中的那孩子往这边挤,满脸堆笑道:“小姑娘,还不回去陪你家人过节!” 孩子还没名字,大家都顺口叫他“毛毛”,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看到湘湘,眼睛一亮,朝她遥遥伸手,大叫道:“饼饼,饼饼!” 湘湘来的时候经常会带饼子,他还不会叫人,倒把饼饼记下了。刘爷爷有些赧然,轻轻敲了他一记,毛毛扑上来抱住湘湘的腿,仰着头龇着小白牙讨好地笑,湘湘摸摸他小脑袋瓜,嘿嘿笑道:“姐姐出来找人,没带饼饼,明天再给毛毛带饼饼好不好?” 刘爷爷将小满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们是好人家,而且刚没了孩子,毛毛你们领回去吧,有吃的就行,他很好养的。” 见他没有回应,刘爷爷垂下头强笑道:“孩子,是我太心急,有些强人所难,你们已经做了很多,谢谢!” 刘爷爷深深一躬,回头去牵毛毛的小手,毛毛当然不肯,却也不哭闹,一个劲往湘湘身后躲。湘湘惦记着找人,连忙哄他回去,小满心头一酸,怔怔看向湘湘,没想到她也在看自己,目光中似有无限凄楚,他不由得生出几分豪迈之气,暗忖:反正为她当了十几年挡箭牌,也不差这一次吧。即使在长沙养不活人,也可以拖着孩子到乡下去,山里田里都是吃的,肯定饿不死。 第一次做出这种重大决定,他心中还是有几分忐忑,将毛毛抱起来强笑道:“湘湘,你反正跑不动,先把他带回去吧,我再去看看,湘水人生地不熟,肯定没地方去,实在找不着就算了,腿长在他自己身上,要回来自己会回来。” 毛毛听得分明,挥舞着小手欢呼,“饼饼饼饼……” 刘爷爷还想跪谢,小满眼明手快,迅速将他扶起,朝湘湘使个眼色。湘湘连忙接过毛毛,这小家伙两条手臂虽然细瘦,比小平安的力气还要大,一箍上她的脖子就不肯放手,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生怕她反悔。 小满不愿再耽搁,交代湘湘一声,拔腿就走。刘爷爷无意,佝偻着背脊离开,随着远处的歌声轻声唱道:“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啰……小刘海你是我的夫啰……” 湘湘抱着毛毛没走出几步,天空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嘘声,一种奇特的光亮闪过,紧接着是剧烈的爆炸声,顿时地动山摇,空中飞沙走石,断肢残掌带着血雾横飞,四处蒸腾起一层黑色尘灰,让人几欲窒息。 湘湘擦擦眼睛,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尖叫。刘爷爷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头和身体分了家,不,并不仅仅如此,是整个身体碎裂开来,四散分开,最完整的是脑袋,正停在只剩一寸来高的断墙上,眼睛还没闭上。 而空袭警报姗姗来迟,尖利得犹如催魂。 湘湘很想落荒而逃,却又不得不继续挪动脚步,而刘爷爷鼓胀的眼睛让她有走下去的勇气,短短的路,她似乎走了一辈子的时光。 她不敢去看,却又不得不看,满地都是残肢血肉,满地都是不瞑目的眼睛,那些都是刚刚跟她一起唱《刘海砍樵》的父老乡亲,刚刚都是带着笑容的活生生的人,他们安安分分,没有做过孽,没有杀过人,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 东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的百姓,中国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他们卑微渺小,只求生存,不应该被当成牛羊屠戮,或者像今天一样,死无全尸,到阴曹地府还要继续痛苦。 她突然觉得冷,仿佛全身的血都被抽干,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躯壳。走到刘爷爷面前,她慢慢蹲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想合上他的眼睛,近处响起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让她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断了,几乎栽倒在地。 于是,她看清楚了刘爷爷的眼睛。 不瞑目!东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的百姓,中国死在侵略者屠刀下的千千万万百姓,全都不瞑目!不可能瞑目! 侵略者的屠刀高举,人命如草芥,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活着的人不能继续等待牛羊般的命运。 不要怕,不要怕,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他们不会害你,天若有灵,会让这些冤魂安息,让那些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屠夫血债血偿! 原本以为的恐惧和尖叫慌乱通通没有来,她出奇地平静,眸中有如古井,微澜不起。 那是死而复生之人才有的平静,她听到心中有人在嚎啕痛哭,哭刘爷爷,哭小平安,哭湘泉哥哥,哭金凤在南京的亲人,哭活活烧死的伤兵,哭湘江上的冤魂,哭生存多艰的百姓…… 她第一次不是为自己的小情绪而哭,“九一八”之后,中华大地有无数的冤魂,是该好好为他们哭一场。 然而,她流不出一滴泪,泪仿佛和心头的血一样抽干了。 她再次伸手,将刘爷爷的眼睛轻轻合上,四处打量,想为他拼凑出一具完整的身体,让他入土为安,然而,周围除两块不知主人的血肉和满地狼藉别无他物,她发了一会呆,将两块血肉放在刘爷爷身边,一转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本是惊喜的故人重逢,只是时候不对地点不对,湘湘唤了金凤一声,声音低微得如同呓语,“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他们要侵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杀来杀去?” 如果不是她满身血污,神情凄迷,金凤还会把她当成以前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金凤的哥哥曾经参加学生社团,和当年的刘明翰一起,整日宣扬激进言论,金凤耳濡目染之下,最有爱国热情,只有湘湘屡屡逃避,甚至一提到这些话题就径直走人,让人气急不已。 然而,这并不妨碍两人成为朋友,湘湘才华出众,有长沙人特有的爽快热情,而且跟那双胞胎哥哥小满在一起时,两人都像顽童,经常斗嘴甚至打得鸡飞狗跳,真是大家的开心果。 回想起过去,金凤心中无比酸疼,轻声道:“我堂哥在前线跟打南京的鬼子干上了,哥哥也在前线,生死未卜,说不担心是假的,但是我知道他们都是憋着气上去的,死而无憾!”她定定看进那茫然的眼中,一字一顿道,“我哥以前说过,鬼子想三个月灭亡中国,那是做梦!只要从我做起,人人奋起抵抗,中国就不会亡!” 听到有人召唤,她转身就走,身后留下凄厉的袅袅余音,“我不相信他们能杀光中国人!” 三 民国二十八年十月十日,胜利的爆竹声唤醒了沉睡的长沙,运爆竹的车队连跑了两天,终于赶得及在今日把长沙的热情重新点燃。 小满的叫嚷和鞭炮声里,大家都乐呵呵起床了,胡长宁和胡刘氏赶着去政府做事,叫秀秀先弄点吃的。湘湘刚打着哈欠晃出来看热闹,胡长宁脸色一沉,高声道:“湘湘,你做姐姐要有个做姐姐的样子,不要什么事都让妹妹做,这几天你先教弟弟妹妹和毛毛读书,探探他们的底。”他斜眼看到湘水也贼头贼脑出现,笑道:“湘水,我已经要人送信回去,你别走了,一来大家一起读书也热闹些,二来过了这阵子我可以督促你们的学业!” 湘水没法回去交差,加上心有所属,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小陈昨晚摸进胡家后院库房歇宿,听到吵闹声也扶着墙根摸出来,凑到秀秀面前,嘿嘿笑道:“小秀秀,别读书了,跟我到乡下玩去,给你建一栋大屋子!” 秀秀早被他没皮没脸的话训练得波澜不惊,飞个眼刀过去,绕开他走了。 奶奶听出几分真意,忧心忡忡地看着小满,小满咧嘴一笑,继续放爆竹,奶奶被这混小子气得头疼,把儿子儿媳送走,守在厨房为毛毛做蛋羹。 一挂爆竹炸完,在浓浓的烟雾里,小满朝北方大吼,“早点滚蛋,不然叫你们有来无回!” “好小子,胆子粗了不少嘛!” 门口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大家都呆住了。发现薛君山一身军装残破不堪,血污斑斑,明显就是刚下战场,小满最先反应过来,惊喜交加,近乎疯狂地扑了上去,红着眼睛抱着他手臂上蹦下跳,薛君山看得眼晕,一巴掌拍下去,环顾一周,戏谑道:“怎么,几天不见,都不认识我了?” “姐夫……”湘湘拖着长长的哭音走来,又不敢靠近他,隔他几步远就停下来一个劲抹泪,薛君山一手罩住小满的天灵盖,将两人拨弄到一块儿对撞,笑吟吟道:“一点长进没有,就会流猫尿!” 薛长庭颤巍巍走出来,略带矜持地挺直身体站定,随后,薛君山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小小的脑袋瓜探出来,大眼睛扑闪扑闪,试探着发出两个清晰的字,“爸爸”。 这呼唤如此熟悉,仿佛在脑海里响过千遍万遍,在炮火前没有低头的人突然低了头,在满地血肉满地战友的尸首前没有落泪的汉子突然热泪盈眶。 小毛头见无人答应,苦着脸思考几秒,又小心翼翼叫道:“爸……爸……” 湘湘急了,拉拉薛君山的衣角,薛君山抬起头来,似乎怕惊醒谁的美梦,轻轻地应了一声。 小毛头欣喜若狂,打开门摇晃着双手扑了过来,只是腿太短,下台阶的时候险象环生。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薛君山遥遥伸出双臂,三步并作两步向他走去,稳稳当当将他接到怀中。 “君山,你太过分了,怎么把平安藏起来,还饿得这么瘦!”湘君打开门看到是他,眉头一拧,满脸嗔怪走出来。与前些天相比,她情况好了许多,现在不用别人帮忙也收拾得十分齐整,今天换了件十分合身的织锦缎旗袍,花色艳丽,看起来神采飞扬。 薛君山眼睛一亮,却立刻察觉不妥,见小满和湘湘目光闪躲,一人头上敲了一记,挤出满脸笑容迎了上去。湘君打开他的手,愤愤道:“别老是去抓共产党,那都是些好学生,做人要有点良心!瞧你脏成这样,快去洗干净,不然不准进房间!” 薛君山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她的记忆已经完全混乱,始终不敢面对那惨痛的往事。他略一失神,看到奶奶慢腾腾从后院走出来,强笑道:“奶奶,我回来了!”奶奶板着脸道:“还不快去洗澡吃饭,难道等我们给你开庆功会么!” 薛君山悻悻然脱下象征胜利的军装,溜到后院杂屋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又收拾得清清爽爽出来,发现小陈正等在门口,心下十分不快。当初为了找个靠得住的人护送湘君母子,他才临时认了这个兄弟,只是小陈并没有把人照看好。虽然这事怪不到他头上,有这么个人老是在眼前晃晃,提醒自己的愚蠢,实在不是件痛快事。 小陈惯于察言观色,也很少惹他,然而现在趁他凯旋,正是拍马屁的好时候,他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大哥,这次论功行赏,你能升个什么官?” 刚开了个头,薛君山不耐烦了,甩甩湿淋淋的头发,冷冷道:“别提升官的事,我不是为了升官才去打仗!” 小陈笑容僵在脸上,连忙换上正正经经的模样道:“大哥,我存了点钱,想在乡下买地建房子,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你的钱哪来的?”薛君山似笑非笑道,“从死人身上弄的钱,还是别大张旗鼓花,会折寿的!” 小陈苦着脸道:“大哥,你不是不知道,我没什么本事,只有跑这种歪门邪道,我没有害过人,只想讨个女人好好过日子,你别看我个子小,我都二十六了!” 看到毛毛吃得满脸糊糊,挥舞着双手跑来,薛君山心头一软,敷衍道:“我这个做大哥的也有责任,这些天我帮你留意一下,你有喜欢的也跟我说一声。” 小陈满脸欢喜,还想继续巴结,薛君山已经把毛毛高高举起上肩膀坐着,大笑而去。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小陈下意识地将胸膛挺了挺,似乎想把自己拔高一些,半途又泄了气,朝厨房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离开。 吃了点东西,薛君山再也撑不住了,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毛毛玩得正高兴,哪里肯放他,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叫个不停。奶奶只得将毛毛交给湘君,要所有人出去玩,自己则端着小笸箩坐在门口纳鞋底,笑容再也遮掩不住,但时不时冒出来的泪花又添了几分凄惶。 薛长庭摆出棋盘,一直板着的脸终于松缓,两位老人心照不宣。良久,薛长庭落子将军,抽了一口烟,慢慢悠悠道:“亲家奶奶,你眼睛毒,哪天跟我去挑副好棺木,早就该准备了!” 奶奶手一抖,差点扎到,沉默片刻,轻轻地应了一声。 顾清明一早换上便装从二里牌出来,虽然很怕见到某些感人的场面,车子却自动朝人最多的地方开,那馋鬼小穆惦记着胡家库房里的东西,三句话不离吃的,被他吼了一句才没了声息。 远远停下车,他慢慢走上街头,一路看过去,感慨万分,小穆见他带了笑容,又起了小心思,嘿嘿笑道:“薛君山从前线回来了,要不要过去庆功?” 顾清明拔腿就走,小穆突然大叫起来,“湘湘,小满,这里这里!” 怕什么来什么!顾清明硬着头皮回头,小满已经拖着湘湘冲到面前,笑得满脸阳光,让人花了眼。顾清明斜眼看到湘湘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好受,静下心一想,自己确实有点急躁,她只是脾气坏点,心肠却是顶好的,而且她好好的生活毁于一旦,对鬼子心存畏惧,想逃避也是情有可原,自己那些姐姐都是从小送到国外留学,十分独立,湘湘哪里能跟她们比。 “顾大哥,我们正在找你呐!”小满岂能让气氛冷下来,丢开湘湘神神秘秘道,“顾大哥,我家可热闹了,又来了一个小孩,我奶奶天天做肉丸子吃!” 小穆的口水哗地一声流下来,眼巴巴地看定顾清明,顾清明刻意忽视他的目光,转身柔声道:“湘湘,上次我的话说重了些,你别往心里去,明天我去李合盛餐馆请你吃饭赔罪好不好?” “发丝牛百叶!红烧牛蹄筋!烩牛脑髓!”这回轮到小满流口水了,湘湘偷偷踹他一脚,小满开始装傻充愣,咋咋呼呼道:“妹妹,你踢我做什么,你不是老戴着订婚戒指,我还以为你想跟顾大哥好呢!” 湘湘心事被他戳穿,又羞又恼,一张脸涨得通红,把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一言不发地拼命往下拽戒指。顾清明毫不犹豫地抓住她的手,轻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你骂骂我就算了,不要取下来好不好?” “哦嚯!”小满欢呼一声,拉上小穆就跑,两人一口气跑出老远,回头一看,两人已经分开,顾清明昂首阔步走在前头,湘湘像个真正的小媳妇,低垂着头小小步跟着,顾清明走没两步就停住等人,装模作样地看风景。 小穆拼命挠头,“小满,湘湘不是瞧不上他的吗?” 小满嘻嘻笑道:“怎么可能瞧不上,是在闹别扭,懂不懂!” “女人真是麻烦啊!”小穆有感而发,“长官也真是奇怪,明明早就喜欢她,为什么老是这么折腾呢,刚刚我说要去你家他还吼我,真是气死人。偷偷跟你说,你们在湘潭的时候他就老是想去看你们,车开出来又回头,有一次还开到你们村外。这读过书留过洋的人就是不一样,要我喜欢一个女人,肯定恨不得整天跟她在一起,才没这么多弯弯绕!” 小满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压低声音道:“不懂就不要乱嘀咕!” 两人循着原路回去找人,小穆去开车,小满回头看看慢得像是在数蚂蚁的两人,没来由地觉得孤单,冲进人群对着刚开进城里的士兵大声欢呼。 欢呼声很快汇成洪流,小满笑得脸上发僵,狠狠把水迹擦干,兴冲冲跑回顾清明面前,站得笔直道:“顾大哥,能不能行个方便,我也要打鬼子!” 对他湘湘可一点没有不好意思,从顾清明身后探出个鬼脸,笑道:“就会放马后炮,鬼子都跑了!” “话不能这么说,”顾清明看得好笑,不着痕迹地将她揽住,正色道,“这场战争还要打很多年,鬼子可没那么容易打跑!” 湘湘浑身一震,将脸塞进他的臂弯,红得像个煮熟的虾米。 突然,秀秀从人群里挤出来,拉着小满的袖子气喘吁吁道:“快回去吧,乡下来客人了!” 顾清明心中一紧,不好耽搁,连忙找到小穆一起回胡家,还没下车就听到湘水的哭声,小满车没停稳就蹦下来,大声道:“谁来了谁来了?” 湘水跪在院子里,抽抽搭搭道:“爷爷要我们一起回去!” 湘水的父亲胡长泰和小叔叔长庚应声而出,小满连忙上前问好,胡长泰已经六十多岁了,一直掌管胡家在湘潭的生意,办事细致认真,亲力亲为,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一个半月在湘潭铺子里转,小满在乡下住了许久,和他见面的次数一个手就能数过来。 长庚和湘泉年纪相近,最为亲密,湘泉逃婚也是他推波助澜,今日有这种结局,十分自责,满心颓丧,连见到小满也没有话说,垂着头站在大哥身后。 小满想把湘水拉起来,长泰低声道:“让他跪着吧,湘泉走的时候让他追,他故意放跑了人,上次也是,明明是他自己要来找,要是找到了哪里有这么多事。” 小满又去拉长庚,长庚躲过他的手,转身闷闷道:“不是我们不爱国,胡家打仗死的人太多了,再说政府也有规定,每家出一个就成了。” 小满回头看着顾清明,不知为何,总有些怕他不高兴,果然,顾清明眉头拧成川字,目光愈发冰冷。 湘湘羞答答跟着顾清明进来,还在云端漂浮,脑子里乱哄哄的,哪里顾得上那么多,接触到小满的目光,还不分场合地对他做鬼脸。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看开些!”奶奶慢腾腾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目光落在脚尖,扶着墙一步步往后院走,似乎在自言自语道,“湘泉是好孩子,我孙女婿说的,他死得值!” 胡长泰呆呆看着她的背影,讷讷道:“你的腿脚不灵便,不要逞强,家里人这么多,你就少操点心吧!” 奶奶停下脚步,轻声道:“你管我做什么,你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不要再揽那么多事情做,几个孩子都很有本事,让他们锻炼锻炼嘛!” 这两人,说话就好好说话,为什么隔得那么远,还背对着说。小满歪着头看来看去,长庚张开手掌罩在他头顶,推着他走到顾清明面前,正色道:“顾大哥,辛苦了!” 湘湘在湘潭住了一段时间,吃准这个小叔脾气好,疼爱自己,在他面前一贯没大没小,拉着他的袖子嘿嘿笑道:“小叔,你叫错啦,辈分不对。这些天他都待在指挥所享清福,才没有辛苦呢!” 顾清明脸色一沉,恨不得掐死她了事,小穆仿佛眼睁睁看着肉丸子长腿跑了,急得拼命朝她使眼色。湘湘注意力都在小叔身上,压根没看到,还想着在小叔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心上人,挤眉弄眼道:“他是参谋,是专门看地图的,不用上前线,炮弹根本打不着!” 话音未落,顾清明冷哼一声,“胡湘湘,你兄长刚刚为国捐躯,你倒笑得出来,胡家怎么会有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 湘湘犹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傻了。小穆在心中哀哀长叹,垂头丧气地告别肉丸子出门开车,果然,车子刚发动,顾清明就气势汹汹出来了,将车门关得震天响。 小满脸一垮,扑上来抱着湘湘的脑袋瓜拼命摇晃,恶狠狠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他本来就憋屈,你还要戳他的伤疤,我好不容易将你们撮合到一起,你一句话就把人赶跑了,你……” “别说了!”湘湘终于回过神来,发出凄厉的叫喊,“我不要跟他一起,他根本不尊重我!” 薛君山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抖了抖对襟短衫,似笑非笑道:“你凭什么值得他尊重,凭你会嗲声嗲气说话,凭你能写一点狗屁文章?你白长了个漂亮脑袋,屁事不会,好意思叫人哄着你!你知道一个军人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是鬼子已经打到面前,还被人打压排挤,不能上战场杀敌!你不喜欢打仗没人怪你,乖乖当你的千金小姐就是,凭什么要揭人家疮疤,你以为你找了个当高官的男人了不起吗,以为炮弹打不着他很光荣吗,胡湘湘,你撒泡尿照照镜子,不要太看得起自己!” 他的话有隐隐刀锋,进行着最残忍的凌迟,湘湘心头的痛一丝丝发散,浑身僵硬,抬不起头,她的痛也传递到了小满的心里,他满脸黯然,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她,给她无言的安慰。 薛君山看着焦不离孟的一对活宝,心头火起,干脆一次训完,双手抱胸,冷笑道:“胡小满,你别急着动手动脚,我一个大老粗都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不会不懂吧!我问你,你把孩子领回来的时候就没想过家里的情况,你奶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爸爸妈妈有忙不完的事情,你大姐糊涂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压在秀秀身上,秀秀才几岁,能伺候过来么?你们算什么贵公子千金小姐,从小逍遥到大,连顿饭都没做过,不帮忙就算了,还动不动折腾家里人,你们的书从哪里读进去的,还是脑子里全灌了屎?” 这回小满的脑袋也耷拉下来,胡长泰气得发抖,身体摇摇欲坠,长庚连忙扶住他,强抑怒火,淡淡道:“薛长官,真是久闻大名,有长官这种亲戚,真是我们胡家莫大的荣幸!不过,我们这是第一次上门,长官这么训人,未免太不给我们面子!长官说得没错,小满和湘湘本来就是贵公子千金小姐,别的不说,胡家随随便便一个铺子就够他们逍遥一世!再说,我们胡家以诗书传家,不管是怎么读的,倒还不会随随便便让排泄的东西从嘴巴里出来!” “还不快赔礼道歉!”薛长庭在房间打个盹就成了这个态势,气得不停用拐杖戳地。 “不必!”胡长泰对他高高抱拳道,“老先生,是我们太冒昧,打扰了!” “收拾东西走,不要讨人嫌!”长庚去拉湘水,湘水生怕回去挨骂,赖着不起来。长庚拖死狗一般拽起来,正愁无处泄愤,狠狠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湘水左看右看,知道求救无门,只得到小满房间收拾包袱,临进门的时候回头哭丧着脸道:“小满哥,湘湘姐,一起回去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无人回应,两个倒霉的家伙面对面站着,头几乎耷拉到胸口。 奶奶瞥了薛君山一眼,略微抬高了声音,“湘湘,小满,你们听好,小叔叔没有骗你们,胡家是湘潭的名门望族,有良田千亩,湘潭街上的铺子大半是胡家的,你们确实都是贵公子千金小姐!” “惯吧!继续惯!”薛君山转身就走,用力摔上门,湘湘和小满浑身一震,面对湘水期待的目光默默摇头。 长庚狠狠拍了湘水一记,正色道:“十婶婶,得空回去看看吧,现在兵荒马乱,活着都不容易,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奶奶用颤抖的手摸摸头发,强笑道:“我老了,走不动了,等我百年之后,你们记得把我带回去,我在下面保佑你们早点把鬼子赶出去!” “好好地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做什么!谁百年后不会回去,还用你嘱咐?”胡长泰冷冷打断她,和她哀伤的目光交汇,这一次,无人再躲闪,胡长泰道声“保重”,黯然转身。 看着大家都要走,薛长庭急于挽回什么,叫道:“胡先生,请留步,你们不是来找湘水他哥哥的么,等找到再走也不迟啊!” 胡长泰脚步一顿,走得更急,长庚脸上肌肉颤了颤,头也不回道:“不必了,我们已经打听过了,他在比家山最前线,那几百号人全炸没了,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全葬在福临铺。” 时间仿佛停滞,在低低的呜咽声中,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街头。 四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听到毛毛奶声奶气的声音,湘湘脚步一顿,抿着嘴笑了笑,将短发捋在耳后,轻手轻脚推开虚掩的门,准备吓他们一跳,不过门后突然冒出一张鬼面,倒把她吓得惨叫连天。 毛毛坐在梧桐树下的小板凳上,抱着一本《三字经》冲门后严肃地叹了口气,哼哼唧唧道:“小姨,你快两年没回来,我想你了!” 说话间,他还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忽而嘻嘻笑道:“外公说还过四天,太外婆就七十二岁了!”可惜这回他怎么也比不出那么复杂的数字,掰着手指头左右为难。 经过胡长宁仔细查访,毛毛进胡家的时候已经快四岁了,只不过长期营养不良,看起来较小。儿女不在身边,胡长宁这两年闲得无聊,把所有精力都倾注到教育毛毛身上,毛毛天资聪颖,倒也不负众望,成了大家的开心果。 湘湘哈哈大笑,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看到“鬼面人”又凑上来,一把揪下面具扔出大门,抱上毛毛去找奶奶。 “湘湘!你都没问我生意做得好不好!”“鬼面人”小满盼星星盼月亮才盼到她回来,没想到连声招呼都没有,顿时有些气鼓鼓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那叫做生意,纯粹就是好玩!”奶奶端着一碗肉羹慢腾腾走出来,走路已经有些不稳当,湘湘把毛毛一放,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重重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奶奶,我回来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奶奶被她吓了一跳,将碗交给毛毛,扶着她的肩膀细细打量。剪了头发,她一张脸显得更小,下巴尖了许多,脸上的红润也没了,目光沉静,确实像大风大浪里过来的。奶奶心疼不已,无比轻柔地将人抱在怀里,含泪笑微微道:“亏你还记得,这么远的路,还打仗,你跑回来做什么。学校的伙食不比家里,嘴巴不要那么刁,有什么吃什么,瞧你瘦成这个样子,你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两年前长沙打完战,湘湘为了跟顾清明赌一口气,也为了真正做点事情,由金凤牵线搭桥,加上薛君山和胡长宁的大力支持,考入湘雅护校学习。湘湘到了沅陵才知道后悔,大家都像拼了命一样,上课的时候无比用心,下课放假就随同老师进军队,在战地救护讲习班继续学习,疲累交加之时,她也打过退堂鼓,被金凤狠狠骂了一次,想想回来没脸见人,她只得咬牙挺过来,受了同学们的感染,之后再也没打过回家的主意,所以今天还是第一次回家。 以从未有过的耐心听奶奶唠叨完,湘湘一颗心才算定下来,哧哧笑道:“我们吃得好住得好,比起迁到贵阳的湘雅条件好太多了,他们吃的是霉米,睡的是大仓库,一边放尸体,一边睡觉,想想看吧,我们应该庆幸才对。” 奶奶敲她一记,颤巍巍往后院走,毛毛终于逮到机会,将香喷喷的肉羹高高举到她面前,一本正经道:“好吃的,不骗你!” “你喂我就吃!”湘湘心头一酸,坐下来逗弄他。毛毛也不含糊,一勺勺喂她,那严肃的表情似在完成一项重大任务。 只是湘湘无福消受这种服务,喂不到三勺,泪珠断线般落下来,这一年的辛劳怨怼,都在孩子纯净的目光中悄然消散。她突然发觉,就算为了这些可爱的孩子,青年人也该豁出命去拼一场,不让鬼子踏进长沙。 小满有心引开话题,嘻嘻笑道:“湘湘,你那位有没有联系你?” 湘湘斜他一眼,撇开脸不理他,小满还满心期待两人能抱头痛哭一场,顺便找机会炫耀一下自己的丰功伟绩,没想到她是这种冷冷淡淡的样子,真有说不出的失落,抱着头坐在小板凳上发傻。毛毛还当他也馋嘴,很好心地把勺子送到他嘴边,他看都没看,连勺子一口咬下来,毛毛非常无奈地摇头,那神情真让人忍俊不禁。 薛长庭拄着拐杖出来,湘湘连忙上前恭恭敬敬行礼,薛长庭颇有兴趣地打听她的学习情况,赞叹不已,湘湘什么都没做,倒有些不好意思,薛长庭话题一转,正色道:“又开战了,你也上过战场,你说说这次能不能打胜?” 湘湘微微一怔,苦笑道:“打仗的事情我哪里知道,不过顾大哥说他们进行模拟作战演习,推算出完全可以打退敌人。还有,部队进行了整训,工事也修得好,他们这些参谋都没闲着,全部派下去视察,演习了无数次,应该要比上一次还要打得好。” 小满挤眉弄眼道:“哎哟,什么时候跟顾大哥约会啦?” 两人确实常有鸿雁来往,顾清明还千里迢迢去看了她几次,只是湘湘记仇爱面子,心里虽早就放不下这个人,表面上还是十分生疏客气,冷冷道:“别把我们扯在一起,我跟他没有关系!” 小满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非常郁闷地继续抱着头发愣,薛长庭笑吟吟道:“你别操心她,她现在有正事要做,这事慢些谈也成。趁着湘湘回来了,把你和秀秀的事情办了吧,省得那个叫陈楚的后生惦记。” 湘湘被吓了一跳,成心冷淡他,看他憋屈的样子好笑,终于放过这可怜的家伙,扑上去拧他耳朵报仇,呵呵笑道:“连媳妇都看不住,怎么回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我还没玩够,哪能成家!” “我不要成亲啊……” 小满嗷嗷怪叫一阵,你来我往打作一团,毛毛大惊失色,连忙去搬救兵。奶奶正在配菜,听毛毛手舞足蹈说完,扑哧笑道:“去叫你妈妈。” 毛毛只好往回跑,冲进房间,扑到正在沙发上发呆的湘君怀里又是好一通比划。湘君回过神来,神情恍惚地走出来,两人已经一路打到湘湘房间说悄悄话去了,湘君把毛毛推给薛长庭,一步步往湘湘房间走去。 自从湘湘走了,小满百无聊赖,开始正正经经学做生意。不过,小满岂是能安生的人,有好吃的没人分享,做出成绩来也没人赞赏,根本提不起劲头,私心里还真想诱拐她回来帮忙看铺子。在他撺掇之下,湘水贼心不死,也想跟他去找人,但是胡家看得紧,两人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借口要去找沅陵新开的榨油厂做生意,不过刚走出湘潭就被长庚追回来,湘水被打得皮开肉绽,他也跪了一天祠堂,这才打消这个念头。 听她说的都是护校的好话,毫无埋怨,小满突然有些泄气,抱着膝盖戳脚趾头玩,闷闷道:“你一去就是两年,连封信都没有,真没良心!” 湘湘也学他的样子戳脚趾头,苦笑道:“才不要写信,每天吃不好睡不好,累得半死,一写信就想哭。” 在他面前,根本没有必要掩饰这些脆弱的情绪,她正好手痒,他要是敢嘲笑自己,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出出气。 有了她的心里话,小满这才满意,狡黠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绒布袋子,哗啦倒出来六七个金戒指,捉过她的手一个个往上戴,压低声音道:“出门在外什么都不方便,要留点东西傍身,这世道还是金子管用,这些你先收着,我再想办法去捞点。” 湘湘一个个戒指扒拉下来捧在手心,百般辛苦委屈涌上心头,哽咽道:“既然是我自己选的路,是错是对都要走下去,你好好做生意,以后一家老小就靠你了!” 小满胸膛一挺,立刻开始显摆,“大爷经常夸我,说我是奇才,算盘珠子拨得快,脑子转得更快,湘潭街上的米铺子我经营得很好呢!” 湘湘正要好好损他一顿,一抬头,和湘君幽幽的目光对个正着,心不由得一阵紧缩,疼痛难当。湘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容苍白憔悴,发鬓已经染上银丝,这哪里是她那美丽如花的大姐,明明是一个老妪! “大姐,跟我们聊天吧!”湘湘挤出笑容,缓缓起身用最轻柔的声音呼唤。 湘君长久以来都喜欢待在自己房间,甚至连饭也要送进去,这两年小满见她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并未在意。看到她的眼神,小满猛然醒悟到哪里不对,心头狂跳不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克制住全身的颤抖,慢慢伸手搭在她肩膀,如小时候一般软绵绵道:“大姐,坐吧!” 不由分说,他把湘君按在藤椅上,下意识看向湘湘,见她还在发傻,狠狠瞪她一眼,就势蹲在湘君身边,仰着脸柔声道:“大姐,别担心,姐夫这次一定能打胜仗!” 湘君摸摸他的发,嘴角很努力地勾了勾,却在半途掉落下来,使得唇角的纹路更难遮掩。湘湘在一旁清清楚楚看到,几乎痛哭失声,也凑到她身边跪下来,拉着她的手轻轻地蹭,希望能让她得到安抚。 湘君左看看右看看,死水一般的眸中终于有了涟漪。小满证实了猜测,只觉一颗心沉沉坠下来,不敢让她开口,嬉笑道:“大姐,我在老家学了好多好玩的歌谣,我唱给你听啊!” 他熟门熟路从湘湘柜子里翻出一条纱巾,捏出兰花指摇摇摆摆唱歌,令人啼笑皆非。 院中站的人越来越多,胡长宁和胡刘氏都回来了,岁月不饶人,何况是在战火纷飞之中,胡长宁两鬓斑白,比起两年前要老了十岁不止,而胡刘氏还是一团和气的样子,只是远没有以前的丰腴,脸色蜡黄,似刚刚大病一场。两人的身后,湘水探出个脑袋,笑容腼腆地冲湘湘招手。 小陈也来了,再不是以前那见人就点头哈腰的模样,衣服换了呢子的好料子,腰杆也挺得笔直,身后还跟着挑着箩筐的长工,箩筐里堆得满满当当,一块块红纸十分扎眼。 秀秀倒没怎么长高,倒是有了少女的玲珑线条,这样一看,竟然眉眼里有几分胡刘氏的影子,温婉而美丽动人。秀秀紧紧拉着毛毛的手,不让他去湘湘房间凑热闹,毛毛眼巴巴扫来扫去,选择了最好说话的胡长宁,轻轻唤了他一声,胡长宁倾身将他抱起来,毛毛搂着他的脖子故作深沉地叹气。胡长宁会意,微微一笑,对那彩衣娱亲的小子用力摇头。 奶奶慢吞吞挪出来,才露出个脸,小陈立刻疾步上前扶住她,笑眯眯道:“听说湘湘要回来,正好凑热闹,早点来给您老人家拜寿啦!”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玉镯子要为她戴上,奶奶哪里肯受,推让一番,小陈扑通跪下来,哽咽道:“我也不跟您老人家绕圈子,今天我是来求亲的。我都快三十岁了,大家都说三十而立,可我父母都没了,没人为我做主,薛大哥答应帮我,可他军务繁忙,一直拖到现在。您老人家可怜可怜我,我喜欢秀秀好多年了,您就为我们做这个主吧,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老人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奶奶吃了一惊,定定看向秀秀,秀秀却似置身事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满的方向。奶奶心中叹了又叹,摇头道:“孩子,不是奶奶不为你做主,秀秀跟小满早就定亲了,这次湘湘回来正好准备把事情办了,你也算来得巧,顺便喝了喜酒再回去吧!” 小陈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瘫坐在地。小满满头大汗冲出来,嘻嘻哈哈道:“陈哥,我小妹又瘦又不好看,肯定生不出大胖小子,你别浪费时间了,赶快去找个大屁股女人,保准你两年抱三……” “闭嘴!”奶奶怒喝道,“你多大的人了,还没胡闹够吗!小陈是个好孩子,比你靠得住,你要不是我孙子,我会把这么好的秀秀嫁给你,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陈低低呜咽,恭恭敬敬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将礼物留下来,离开时始终没有直起腰来。 秀秀脸上血色顿失,死死咬住下唇,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胡刘氏将她轻轻抱住,正色道:“小满,我们不逼你,你也不要得寸进尺!趁湘湘回来,赶紧把事情办了,办酒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秀秀是自家人,又是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先把秀秀的名分定下来,你再慢慢去玩!” 小满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胡长宁,见他低头沉默不语,跺脚道:“长幼有序,湘湘还没嫁人,哪里轮得到我!” 秀秀再也忍不住了,在胡刘氏怀里轻声哭泣。小满挠挠后脑勺,也觉得这个借口十分蹩脚,回头向湘湘和湘君求救,只是这回连湘湘也倒戈相向,低声道:“小满,别闹了!” 小满更加觉得委屈,愤愤道:“我哪里在闹,你自己都说婚姻自主,和顾大哥闹了几年,轮到我怎么就不成!”他转身指着胡长宁道,“爸爸,你自己读了那么多书,什么道理都懂,为什么还要给我养童养媳!还有奶奶妈妈,我跟秀秀做兄妹做得好好的,你们老是跟秀秀灌输这种观念,害得她根本不敢谈恋爱,你们哪里是帮她,明明是害了她一生!” 话音未落,只听秀秀一声惊呼,胡刘氏已经软倒在地,奶奶二话不说,颤巍巍地去摸鸡毛掸子,只是身体不如以前,没等鸡毛掸子到手就被胡长宁抢了过去。胡长宁怒目圆睁,将小满摁在窗台死命地抽,小满抱着头也不知道闪避,不停呜咽道:“你们根本不讲道理,你们根本不讲道理……” 大家都有些傻眼,湘湘仗着自己得宠,过去拉胡长宁,谁知引火烧身,胡长宁正好捉到罪魁祸首,将她拉到一起抽打,闷吼道:“都是你带的好头,认识几个字就了不得,家里的事情根本不理,还一肚子歪门邪道,你奶奶说得好,我送你去读书真是浪费,你要有秀秀一半好,我们至于这么操心么!” 两人抱头蹲在一起,任凭鸡毛掸子噼里啪啦落下来,湘水在薛长庭身边绕来绕去,看他一派淡定,眯缝着眼睛吐烟圈,急得快哭出声来,只得另外想办法,出门将一个麻布袋背进来,解开扎口的细麻绳,一点点往外掏腊肉腊鱼腊鸡,试图让大家转移注意力。 关键时刻,门外响起车声,湘水几乎是飞扑而去相迎。小穆满脸焦急地冲进来,大声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这么人齐,快走快走,鬼子打过来了,这次长沙有危险!” 这一次确实要感谢小穆,前线传来消息,鬼子明里猛攻大云山,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集中兵力两个小时就突破新墙河防线,小穆第一个就想到了胡家,因为听小满念叨了许久,奶奶要做寿,湘湘总算要回来了,而且大家都会来拜寿。 所以,在薛岳将指挥部南迁到朱亭之时,他连忙去找顾清明。顾清明在军队里混得久了,也学会骂娘,而且正是焦头烂额,一听这事就骂开了,要他赶紧去送信,把那倔老太婆弄到乡下去。 小穆的任务只完成一半,倔是改不了的毛病,回湘潭的还是只有连同毛毛在内的一群孩子,前几天炮声一响,大家立刻开始抢收,胡大爷连烟也不抽了,天天抄把镰刀去田里帮忙,等这些孩子回来,立刻分派了任务,统统去果园和菜园里打下手。 湘湘这次回来本想见见顾清明,好好出一口恶气,向他证明自己不是吃干饭的,没想到一回来就打仗,颇有些郁闷,一心想去学校多学点东西,加上担心湘君真正清醒过来,心事重重,哪里睡得好,一大清早就爬起来做事,把一些简单的急救方法记下来,让小叔长庚得空的时候教大家。 枪弹伤口的护理,她写得特别详细,长沙和湘潭唇亡齿寒,长沙沦陷,下一个自然就是湘潭,既然免不了炮火的洗礼,那就做最坏的打算,好好迎接考验。 不知什么时候,湘君也起床了,默默站在她背后,不时看看她紧蹙的眉头,嘴角渐渐勾出弧度,笑容很浅,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惆怅。湘湘猛一回头,不觉有些失神,回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如儿时一般轻轻蹭来蹭去。湘君也不开口,无比温柔地抚着她的发,把叹息竭力憋进心里。 小满一脚跨进来,走到湘湘面前,探头看了看书桌上的纸,突然来了兴致,正色道:“湘湘,你赶快写个清单,我去采购药品,到时候肯定用得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湘湘来了兴致,二话不说就开动。等她写好,小满抓起纸就往外冲,手舞足蹈地向胡大爷比划,胡大爷连连点头,还牵头驴出来套上。小满坐上驴车,有说不出的得意劲头,朝屋檐下的湘湘遥遥挥手告别,鞭子一甩,叮叮当当上街去了。 湘水趿拉着鞋子冲出来,急得嗷嗷怪叫,埋头猛追而去。 小满赶着驴车满大街逛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了许多黑洞洞枪口的目标,湘潭街上的药店少之又少,加上前线吃紧,药材缺得厉害,药店没生意可做,干脆关门大吉,剩下两三个都是卖些狗皮膏药之类,筹点租金渡过难关。 从最后一家药店走出来,小满终于犯了难,倒不是因为没买到药为未来担忧,而是怕又被长着刀子嘴的湘湘嘲弄,他辛辛苦苦建立的光辉形象岂不是毁于一旦。 然而,他很快就不用操心这种小事了,因为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将他堵在中间,一个牛高马大的黑大汉非常利索地将他捆得结结实实,随手丢上驴车。 湘潭的第九战区司令部内,弥漫着一种能让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作战室里烟雾缭绕,全是血红的眼睛,小穆屏住呼吸走进来,在死死盯着作战地图的顾清明背上拍了一记,顾清明一惊,小穆连忙附耳道:“警卫团抓了个胡家的少爷!” 顾清明脑子一热,一拳砸在地图的汨罗江上,起身就走。走出作战室,小穆长长吁了口气,也不多说,径直将顾清明往审讯室带。 看到顾清明,被摔在地上堵住嘴的小满呜呜直唤。小穆三言两语交代了缘由,一个黑大汉把从小满身上搜出来的单子递给顾清明,皱眉道:“多大的人了,真不懂事!” 因为薛君山不遗余力的宣传,加上顾清明有心用“长沙女婿”的名号争取更多任务和重视,大家都知道胡家和顾清明的关系,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顾清明看到药单上熟悉的字迹,简直气炸了肺,对这对双胞胎佩服得五体投地——捣乱的本事,他们真是数一数二! 小满见顾清明看着单子,就着顾清明的腿将口里的东西蹭出来,嘿嘿笑道:“顾大哥,湘湘可有本事呢,这些都是她开的!” 顾清明头顶已经开始冒烟,一脚踩住小满,脚下用了几分真力。小满还不知死活,泥鳅一般扭来扭去,嗷嗷叫道:“顾大哥,回去看看湘湘吧,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小穆的眼睛因为使眼色过度已经在抽搐,很不忍地转头走了。小满还在得意洋洋地嘀咕,顾清明用力踩下去,小满看到他红通通的眼睛,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在惨叫声中结束了叙旧。 话说湘水追追停停,一到街上就听说小满被抓了,立刻知道坏了事,赶紧回去报信,没走几步,只见湘湘跌跌撞撞而来,脸色仓皇,抓着他的手低吼道:“小满在哪里?” 原来,小满一走,昨天晚上回来的长庚也起床了,说起战区指挥部迁到湘潭,街上全是壮汉,湘湘这才想到此举太不妥当,后悔莫及,拔腿就追。 小老百姓哪里知道指挥部在哪里,两人搜寻一气,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只得循着驴车离开的方向走,在临近大道的一片密林里找到驴车,车上还躺着一个被打晕的胡家小伙计。 把小伙计摇醒,他几乎哭出声来,胡大爷到底还是担心这个孙子,派了人暗中盯着,人没了,小伙计自然没法交差。 湘水气急败坏把小伙计丢下,将驴车赶出密林,没想到驴子脾气也上来了,犟着不肯走,三人费了牛鼻子力气才成功,在路边直喘粗气。 一辆吉普车风驰电掣而来,带着漫天尘土稳稳刹在三人面前。湘水刚来得及把湘湘拉到身后,一个捆成粽子的人被人从车上扔下来,跌落在他脚边,而后,顾清明黑着一张脸跳下来,径直从湘水身后揪出湘湘,将一张纸啪地一声打在她脸上,恶狠狠道:“前方缺医少药,一天要死多少人,你们倒好,只想着往自己家里搂!前线撑不住,你买再多药有什么用,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湘湘受了欺负,湘水第一个红了眼睛,凑上来气势汹汹捋袖子,大吼道:“你们打仗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不给我们药!” “闭嘴!”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湘水不敢置信地看着湘湘,嘴巴一瘪,刚捋起的袖子垮了下来。 然而,这个时候,湘湘根本不会想到安慰他,只见两人目光似乎长了钩子,死死纠缠在一起,湘湘眼中先是满是悲愤,而后这种悲愤渐渐褪去,透出一丝哀伤,竟然还有隐隐的羞涩。 姓顾的打了人,竟然还有理了!湘水没来由地气愤,又把袖子捋了上来,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梗着脖子小小声叫道:“你凭什么打人?” “闭嘴!”两个声音再次同时响起来,顾清明红通通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温度,随手拨开湘水,一手扣在湘湘的后颈,泄愤一般擦那张花猫脸。 不知道是害羞还是他的力气太大,湘湘一转眼就满脸通红,颤声道:“你等我!” “废话!”顾清明眼睛一瞪,手指已落在她唇上,用力擦了擦,掉头就走,丢下冷冰冰的一句,“好好学,不要三心二意,我等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上午就这么闹闹哄哄过去了,回到村里,一直耷拉着脑袋的小满仿佛重见天日,终于来了精神,站在村口的晒谷坪里惨叫,“胡大爷,有人欺负你宝贝孙子啊……啊……啊……” 无人回应,大家都在田间地头忙碌,除了捡稻穗的几个孩子附和几声,众人竟然连头也没抬,笑容满面地继续做事。 不明不白被顾清明揍了一顿,湘湘还胳膊肘往外拐,一心帮那坏蛋,小满哪里吃过这种亏,顾清明再有理也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不过,他倒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跟顾清明无法对抗,只能继续嚎叫泄愤,“胡大奶奶啊,有人欺负你宝贝孙子啊……啊……啊……姓顾的打我啊……啊……啊……你要为我做主啊……” 湘水也是满腹郁闷之气无处发泄,随同小满一起大吼,“爷爷,顾大哥欺负我们啊……” 湘湘很想当作不认识这两个,一人踢了一脚,转身就走,丢下他们继续发神经。没走两步,又在两人殷切的目光中回头,嫣然一笑道:“谁送我去沅陵读书?” 原本满脸沮丧的湘水立刻眼睛放光,跃跃欲试。小满还在跟她生气,恨铁不成钢,在湘水屁股上补了一脚,恨恨道:“你个蠢蛋,一脑壳的锯木屑!” “不送算了!”湘湘冷哼一声,掉头就走,湘水连忙高高举起手,“我去我去!” 小满气得又补了一脚,继续嗷嗷怪叫。 很快,两人盼到了胡大爷,和他吃人的眼神对上,两人浑身直打颤,脖子一缩,自动自觉往祠堂走。胡大爷早被两人气得没了脾气,懒得再理,扭头就走,倒还是没忘了要胡小秋偷偷送点吃的过去。 小穆熟门熟路地走进祠堂,两人正躲在祠堂旁边的花园大快朵颐,花园很小,除了几盆菊花什么都没有,中间的石桌石凳是固定的,上面长满了青苔,看起来久无人迹。 小满还在生气,懒得招呼,湘水厚道一些,赔个笑脸,看看小满的脸色,识趣地噤声。 小穆气呼呼道:“都是你,害得我们又挨骂了,前线打得一塌糊涂,大家都快急死了!” 小满脸色瞬息三变,赔笑道:“小穆,你知道最前线的欧震那军情况怎样?”他鬼使神差又补了一句,“他们是铁军,打过好多大仗,应该守得住新墙河吧?” 小穆哭丧着脸道:“别提啦,鬼子兵力太集中,根本抵挡不住,听说他们军部被鬼子咬住了,所有人到现在都是生死未卜!” 小满眼睛直翻白,顿时瘫坐在地,湘水讪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不会是姐夫刚好又在最前线吧?” 说着,为了加强这个笑话的感染力,他还夸张地打了两声哈哈,小满正愁没地方出气,恶向胆边生,扑上去饱以老拳。 小穆哭笑不得,赶紧拉开两人,正色道:“不跟你们胡闹了,我赶着弄吃的回去。参谋长知道胡小姐肯定着急去学校,要你们路上小心些。还有,株洲镇撤空了,河岸边埋了好多地雷,你们千万别乱跑!” 五 毛毛到了白塘村,村里的孩子就分为两派,一派跟胡小秋等大人上山下水学习,学的大多是打猎耍刀枪等技能,以前孩子们都要读书,现在是非常时期,要学好本事才能保卫家园。 村里的私塾在祠堂的后山山顶,那是一块平整的地,现在做演武场最合适不过,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踢踢打打,喊声在山谷回响,颇有气壮山河的意味。 另外一派自然是以毛毛为首的小毛头,他们接过原来派给大人的守望任务,齐聚村口玩耍,轮流爬到树上眺望村口的大路,一有动静立刻吹竹哨报信。 终于轮到毛毛上树,爬上去没多久,他瞪圆了眼睛看向村口,满脸不敢置信,下面的孩子发现端倪,连连催促,毛毛突然大哭起来,“爸爸……爸爸……” 欢快的竹哨声响彻山谷,宁静的村子沸腾起来,远远看到三辆吉普车开进晒谷坪,胡大爷一溜烟冲进房间,一边翻出新衣衫一边喜滋滋地嚷嚷,“老太婆,打完仗了,孙女婿过来了,今天晚上看你们的!” 胡大奶奶从灶屋里探头出来笑道:“还用得着你说,听说大姑娘的男人受了伤,你不要死命灌酒啊!” 胡大爷嗤笑道:“你懂什么,受伤了要喝酒才好得快!” 眼看他一会儿就上了垄,胡大奶奶连忙追出来,大声道:“记得要他们帮忙打听下湘水,这个臭小子,一出去就玩疯了,这么久不回来,信都不给一个!” 胡大爷头也没回,朝她挥挥手表示知道,胡大奶奶在黑土布围裙上擦擦手,交代王四媳妇看好火,径直来到隔壁。胡三奶奶正在屋檐下的专属位置哼哼哈哈唱花鼓戏,胡大奶奶站在她面前,朝里面指指,胡三奶奶嘿嘿直笑,唱戏声音大了一些,用力点头。 胡大奶奶松了口气,敲敲窗户道:“大姑娘,你男人来了!” 良久,里面有人轻轻应了一声,却无人出来。 胡大奶奶等不下去,朝胡三奶奶用力指指屋子里,胡三奶奶仍是笑,用力点头。 胡大奶奶回到灶屋,王四媳妇轻声道:“昨天晚上我又看到大姑娘去了塘边,她到底清不清醒,千万别想不开啊!” 胡大奶奶苦笑道:“不清楚倒还好了,就怕她想起来,这次要不是她男人还在,我们早就要到塘里捞人了!” 在一帮小家伙的叫嚷声里,吉普车停在晒谷坪,顾清明最先跳下来,拿下薛君山的拐杖。薛君山接过拐杖,拒绝了他的搀扶走下来,原来他的大腿受了伤,绷带上仍然可见红色。 那刺眼的红阻挡了毛毛扑上来的脚步,毛毛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拐杖,仰着脸轻轻唤了一声,努力地让爸爸看到自己的笑脸。 薛君山双颊深深凹陷,脸色青黑,若不是眸中仍有灼人光亮,跟病入膏肓者并无区别。毛毛见他没什么反应,满心失落,哀哀又唤了一声,薛君山回过神来,用力摸摸他的头。虽然离自己期待的仍有很远,看在爸爸受伤的份上,毛毛还是觉得满足了,退开一步,准备卫护爸爸开路。 胡长宁从后面的车下来,随之下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帅气的军官,比顾清明年纪稍长,最后一辆,两个警卫抬着一块匾下来,几个小孩都看出凝重之色,不敢再闹腾,一个个缩头缩脑簇拥在毛毛的身边,目不转睛看着匾上的四个大字。 四个字中,毛毛认出了两个,歪着头念道:“少年……少年……”胡长宁眼眶一热,遥遥向他伸手,毛毛在薛君山恐怖的面色上探视一番,决定还是投奔胡长宁,胡长宁身边的帅军官摸摸他的头,和和气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毛毛伸出手一个字一个字划拉给他看,“薛平安!” 军官深深看了薛君山一眼,正色道:“叔叔教你读,这两个字是‘英雄’,是指为打鬼子牺牲了的英雄,像你家的湘水!” 毛毛眼珠子转了转,想起了大人常提起的湘泉舅舅,用力点头,认认真真道:“我知道,我家舅舅就是!” “一峰,走吧!”站在晒谷坪边上看风景的顾清明突然冷冷催促,那军官连忙应下,整理好帽子和军装,迈开大步向顾清明走去。 两人让抬匾的警卫先行,转眼间就遇到胡大爷,一群人不约而同停下来,默然相待。胡大爷定睛一看,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刚换上的新衣似仍带着芒刺,扎得浑身疼痛难忍。 在胡大爷探询的目光之下,顾清明和薛君山同时低头,胡长宁悄悄退后,假作摸毛毛的头,那军官取下帽子,深深鞠躬,沉声道:“胡先生好,鄙人是战区指挥部的参谋处长赵子立,受薛司令指派,将这匾送给您老人家,感谢您为国家培养出那么多英雄!” 胡大爷身体不着痕迹地晃了晃,粗声粗气道:“别感谢我,我没让他们去当兵,胡家儿孙都不当兵,要打你们去打,我没办法向祖宗交代!” 说完,他半点客气也不讲,掉头就走,胡长宁悲痛难抑,颤声叫道:“伯父,这是给湘水的,他送湘湘回校后碰到鬼子打株洲,把十几个鬼子带进了地雷区,跟他们同归于尽!” 胡大爷脚一软,扑通跪了下来,双手无意识地揪住路边的白色野菊花,手指深陷入土里,满腹的话全堵在胸口,浑身不住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嫡嫡亲亲的三个孙子,全没了,连最胆小最不可能死的一个也没保住。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他再没办法责怪谁,还得大声说一句,死得好!死得值! 军队装备差,都是十个拼一个,无数的好男儿前仆后继拿命堵鬼子南下的道路,也包括那个天生反骨老是跟他作对的湘泉,而他这个懦弱无能的小孙子一个拼了十几个,怎么不值! 长庚和小满远远听到,同时拔腿飞奔,小满想要去扶,被胡大爷一巴掌甩开,小满一屁股坐在地上,根本不知疼痛,目光定定落在匾上,满脸茫然,脑子里隆隆作响,怎么也不敢相信湘水会做出这种事情。他明明那么胆小,老是被自己欺负,什么话都不敢说,而且他还那么不要脸,明知道湘湘是他姐姐,还傻不愣登地喜欢她,湘湘那么傲气,哪里会睬这个笨蛋…… 长庚也要去扶胡大爷,生生挨了一记,并没有收手,硬邦邦道:“爸爸,你不能垮!” 胡大爷仍然打开他,咬着牙自己起来,对赵子立高高抱拳,忍着针扎的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似乎为了说服自己,他猛地转身,瞬间挺直了脊梁,对着青山绿水大吼,“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远处,胡小秋带着孩子们冲下山,听到这一句,在刚收割的田里站定,再也迈不开步子。远远近近的水稻茬仍带着青色,犹如田里长出了新的希望,胡小秋一巴掌下去,秋宝跪了下来,接二连三地,其他的孩子都跪了下来,满面悲怆。 胡小秋霍然转身,深深看了晕厥过去的胡大奶奶一眼,把原先准备迎接长沙亲人的所有鞭炮都搬出来,齐齐堆在门口的洗衣石上,眯缝着眼睛一挂挂点燃,将一口恶气用力憋了回去,在心中默默道:“兄弟们,欢迎回家!” 鞭炮声轰然响起,在山村里久久回响,仿佛惊天的巨雷潜行而来。刹那间,霞光冲破重重阻碍,洒满整个山村,群山无语,用温柔的笑容迎接归来的孩子。 赵子立深深鞠躬,随后,顾清明也弯下腰,薛君山丢开拐杖,任凭斗大的汗珠一颗颗往外冒,身体一阵摇晃,单膝拜下,双手用力抓在地面,听到有人在心中恶狠狠地哭泣。 小满突然爬起来,在队伍前方疯狂奔跑,一直冲到祠堂,将祠堂虚掩的门一脚踹开,将衣服脱下来擦案头不存在的灰尘。胡大奶奶亲手织的最结实的布,没几下就擦出了破洞,他把衣服一丢,又转头冲出来,将门敞开固定,一脚跨出高高的门槛,正碰上人们迎面而来,再也支撑不住了,在柱子边扑通跪下,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 人们鱼贯而入,将匾高高放在案头,鞭炮已经放完了,整个山村突然死一般的静寂,而后,女人的呜咽声似被压抑多年,轰然而起,由远及近而来,在天空织成带着刀锋剑光的网。 薛君山拄着拐杖跨出来,正对上一双泪光闪闪的眼睛,不觉呼吸一窒,朝她遥遥伸出双臂,湘君不进反退,对他慢慢摇头,满脸痛楚,薛君山竭力维持一个淡淡的笑,用哄孩子般的温柔语气道:“湘君,是我啊,我回来了!” “我的乖孙子啊……”胡大奶奶在两人扶持下跌跌撞撞而来,嚎啕不已。湘君定定看向祠堂内,神情有一丝恍惚,而后似乎做出什么重大决定,茫茫然地笑,扑入薛君山的怀中。 薛君山死死地将她箍在怀中,一步一停将她拉到一旁的台阶上坐下。 由胡大爷亲自指挥,灵堂很快搭建起来,长庚立刻挑拣出湘水三兄弟唯一的一张合影放在案上。一会儿,湘宁从湘潭赶回来,怯生生地抱着父辈三人的合影出现。胡大爷泪如雨下,将镜框接过来,擦了又擦,和湘水兄弟的照片放在一起。 湘宁和长庚面面相觑,悄然松了口气,胡大爷一直反对儿孙参军搞政治,这几个根本不准进祠堂,无论谁来说都不管用,没想到事到如今,会有这么惨烈的转机。 有胡小秋主持大局,胡大爷算放了半个心,把事情交代下去,接过胡小秋递上来的烟袋锅子,游魂一般走到旁边的小花园,脑子里空空荡荡,怎么也不敢承认这个事实。那么多的男儿出去,没有一个回来,这个乱糟糟的世道,到底有什么办法才能保住胡家剩下的血脉?鬼子已经逼到家门口,他的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 顾清明和赵子立循着烟雾找来,胡大爷眼皮都没抬,吧嗒吧嗒闷头抽烟,顾清明正色道:“大爷,节哀顺变!” 他是用长沙话说的,赵子立有些愕然,转而想到他们的关系,在他肩膀拍了一记,对胡大爷抱拳道:“这次打得很惨,我们要回去开会检讨,就不多叨扰了,您节哀顺变,多多保重!” 胡大爷在地上用力敲敲烟袋,冷冷道:“长沙株洲都被占了,你们打的什么糊涂仗,确实应该检讨!” 赵子立满脸尴尬,转头就走,顾清明轻声道:“大爷,把匾挂起来吧,湘水真是好样的,这是薛总司令听说后亲笔所题,他的英雄事迹以后会载入史册!” “挂他做什么,难道还嫌我胡家死的人不够多,亏你们想得出来!”胡大爷头也没抬,闷闷道,“你不用送匾来我们也会打鬼子,别忘了,这里出过湘军!” 顾清明无言以对,挺直了身体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的影子越拉越长,只觉浑浑噩噩——自开战以来他就一直没清醒过,整天犹如在噩梦之中,他也不愿意醒来面对日日攀升的死亡数字和惨烈的战况。 他们确实打的是糊涂仗,几支主力部队被日军追着打,打得七零八落,长沙和宜昌两个战场,一个是最精锐的两个军都赔上的惨败,一个是久战无功,伤亡惨重,整个指挥部,从薛岳到底下的警卫,无一不是灰头土脸,即使如此,还要强颜欢笑在报纸电台上频频露面,大肆庆功。 什么“湘北大捷”,那只是骗老百姓的把戏,他明白上头的意思,抗战到了现在,国际上需要“大捷”,百姓需要“胜利”,连中国各地明里暗里的军事力量也需要,与其说需要胜利,不如说是需要苦撑下来的信念和勇气,这场战争,我们决不能投降,决不能输! 在军中历练几年,他终于知道当初的踌躇满志是多么可笑,难怪父亲不让自己上战场,他当炮灰人家还嫌个头小了。长沙两次会战,死伤十多万,杂牌军且不说,连蒋某人的王牌军也被打得七零八落,这些残兵败将怎么去跟装备精良的日军打! 久无声响,胡大爷抬起头,斜眼看到他的满脸颓丧,心头更加烦闷,冷冷道:“打输了不怕,怕的是连打都不敢打!你自己说说,你们那么多军队,到底真正硬碰硬打过几场仗,别拿冠冕堂皇的那套来骗我老人家,日本鬼子从拿下东北直到打到长沙,他们花了多大力气,我以前听说东北人凶悍,要真的凶悍,能让鬼子轻易占了,让那些狗杂种横行霸道?” 关于战局,顾清明有千百种解释,此时此刻,却一种也说不出口,看着自己脚尖,愣怔无语。 隔壁香烛纸钱烧得正急,烟雾袅袅,胡大爷默默抽烟,满脸沟壑纵横,愈发显得满含苦楚。一会儿,他放下烟袋,用满怀悲怆的语调哼唱道:“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湖南自古称山国,连山积翠何重叠……” 乍一听,顾清明颇为惊诧,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时候老人家会有闲心唱歌,不过,他很快释然,因为早就知道湖南人爱热闹爱唱,而且唱歌很有一套,给老人送终要唱,称为唱夜歌,成亲时要唱,生了孩子“做三周”也要敲锣打鼓吼两嗓子,至于乡土的花鼓戏更是人人都会来上几段,逢年过节大户人家还会请花鼓戏剧团下乡演出,虽口口声声说演戏的疯子,做戏的傻子,还是老老少少看得如痴如醉。 即使老人家用的是土话,顾清明还是听懂了,此为湘潭才子杨度的一首《湖南少年歌》,老人家看来十分熟悉,一个字也没唱错。 “民族精神何自生,人身血肉拼将死”,“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顾清明突然听懂了老人家要说的话,再一次深深鞠躬。 赵子立在门口轻咳一声,顾清明终于回过神来,戴上帽子慢慢走向门口。胡大爷突然起身,佝偻着背脊相送,负手拎着烟袋锅子,不远不近地跟着,沉默如远处山峦。 走过晒谷坪,走过田埂,绕到水塘边,走上开满野菊花的小路,一行人犹如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霞光愈发绚烂,铺天盖地而来,似要将人间换个颜色。 回到村口,顾清明停住脚步,回头远眺人头攒动的祠堂,胡大爷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胸口剧痛难耐,哑着嗓子道:“你跟湘湘的事情赶快办了吧,到时候到乡里来办酒,乡里热闹些。” 赵子立朗声笑道:“是啊,你一到长沙就惦记上人家妹子,只是光听你念叨,跟你一起到长沙的小刘娃儿都能扛枪了,你到现在八字还没一撇,真是急死人!” 顾清明讪笑两声,率先坐进车里,浑身悄然瘫软,一直等候的小穆连忙坐直了身子,以前所未有的端正态度做最后的告别。 出乎意料,赵子立也钻进来,车门一关,立刻正色道:“小顾,且不说你有没有带什么私心,事情确实应该这样办,我马上交代下去,这次嘉奖的范围扩大,英勇杀敌而牺牲的战士由各级地方官员前往家中拜访慰问,态度尽量谦卑一些,打了这么久,其实民众最需要安抚和鼓励!” 良久,顾清明轻轻应了一声,终于由最炫目的一道霞光染红了双眼。 目送一行人离开,胡大爷犹如被人掏空了整个身体,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来到他的身后,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他并未回头,慢慢挺直了胸膛,推开那只手大步流星朝祠堂走去。 “大伯!”胡长宁只得开口,“请节哀,湘水是个好孩子,没有为您丢脸!” 胡大爷转身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声道:“长宁,我年纪大了,身体不行,晚上你跟小满守灵吧,唱夜歌子你会不会,不会的话听我唱几句,叫上小满一起学,你不会不要紧,小满一定要早点学会,明白吗?” 早点学会,无非是为了战死沙场的一个又一个亲人送行。胡长宁一颗心痛不可抑,哪里敢说个不字,连忙点头应下,默默跟在他身后回到祠堂,恨不能就此沉睡在这美丽的山岗,再也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吃过了简单的晚饭,暮色很快将天地笼罩,浓黑的天幕后透出熹微的光亮,在满村的灯火通明中完全被人忽略,人们齐聚在祠堂,四邻八方的人都闻讯赶来,有的举着火把,有的提着纸灯笼,有的提着马灯,有的干脆摸黑而来,大家径直来到祠堂拜祭,即使人群川流不息,村里仍然十分静寂,只有隐隐的呜咽在风中飘散。 当锣鼓响起,连呜咽也被压抑,胡大爷今日亲自上阵,扯开嗓子就唱:“胡家湘水才十八,面皮薄胆子小,真是让大家笑话。湘水这孩子有点好,不哄不骗勤劳肯干,随便哪个都能使唤……” 胡大爷一句一哽咽,引得底下呜咽又起,唱了一气,他终于精疲力尽,垂着头将锣鼓交给胡长宁,胡长宁喉头堵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推小满上阵,好在小满幼时在他监督下背了许多文章,第一个就挑了《湖南少年歌》来唱。一段接一段唱下来,小满很快融入这个氛围,加上自己的一些即兴创作,真情流露处,让众人唏嘘不已。 天色发白之时,今夜的仪式终于告一段落,不等小满收工,朱沛跌跌撞撞从村口跑来,将一封信交给胡大爷,满面仓皇道:“追不追?” 小满猛地清醒过来,扑上来将信抢过去,只扫了一眼,拔腿就跑,胡大爷大喝道:“拦下来!” 两个青年迅速闪身挡在小满面前,胡长宁已然明白一切,扑通跪在祠堂正中,咚咚咚地磕头,胡大爷慢慢踱到小满面前,满面肃然道:“他们能去,你不能,你是我胡家最后的希望!” 唱了一夜,小满已完全说不出话来,梗直了脖子,朝长庚和湘宁离去的方向发出凄厉的嘶吼。 六 进了门,小满揉了揉冻得发紫的脸和耳朵,随手拂乱台阶上棋盘上的棋子,径直走进奶奶的房间,果不其然,她正在菩萨老爷面前念经,屋子里燃着香,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小满慢慢走到她身边跪下,笑眯眯道:“奶奶,我是从表哥那里来的,表哥要我带声好,要您老人家有空去他那里住一阵子。” “住个鬼,要我成天对一个空屋子么!”奶奶斜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工工整整的报纸,压低声音道,“这上头说什么,你爸爸昨天看了一整天,哭了笑笑了又哭,跟发神经一样!” 小满也不去接报纸,咧着嘴似笑非笑道:“奶奶,开战了,日本鬼子贪心不足,把仗打到美国去了,还调兵去打香港的英国人,中国现在不是孤军奋战,胜利有望了!” 奶奶似乎没听明白,看着报纸上大大小小的黑块块发了半天愣,小满起身要走,奶奶猛地抓住他,颤声道:“你的意思……咱们很快能打赢?” 小满用力点头,为了加强说服力,挥舞双手在空中画出大大的圈,大声笑道:“美国很厉害的,有好多飞机大炮,一定能赢,很快能赢!” 奶奶终于笑出声来,从墙角拿出拐杖,走了两步又觉得丢脸,将拐杖一丢,颤巍巍走进厨房提菜篮子准备出门。 小满嚷了几声都没见其他人,没奈何,只得跟去做苦力。奶奶还不满意,一路嘀嘀咕咕,“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要你跟做什么!” 小满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心中直翻白眼,表面上可不敢怠慢半分,笑得脸上的肌肉发僵。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湘君的房间开了一点缝,湘君探头看了一眼,拿着盆出来打热水,刚走到拐弯处,没想到薛君山已经打开门,浑身一个激灵,气急败坏道:“外面冷死了,快进去!” 薛君山只是笑,高高踢腿,表示伤已经好了。湘君无奈地摇头,轰他进去,不由分说把裤子褪下来,细细察看,发现果然没有大碍,心头轻了许多,又无缘无故缩紧,简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胸口拧,憋着一口气,根本没有力气起身,就势靠在他腿上,咬着牙竭力弯起嘴角。 “我说没事吧!”薛君山只当她还在担心自己的伤势,哈哈直笑,看到一根白得晃眼的东西,不由自主伸手拔下来在她面前晃了晃,捉住她的手,将白发放到她手心,嬉皮笑脸道:“看看,老夫老妻的见证!” 湘君手一紧,将白发攥进掌心,笑得比哭还要苦涩。薛君山猛地将她按在怀中,深吸一口气,终于发出一个还算温柔的声音,“我帮你……”他忽而发觉声音太过干涩,生怕吓到她,只得把剩下的话吞入腹中。 湘君拦住他的手,苦笑道:“别操这种闲心啦,这玩意越拔越多,昨天秀秀刚跟我拔的,你看,今天就长出来了。” 薛君山仍然在笑,手下用了几分真力,湘君如何拗得过他,任凭他在头上拨弄,眼眶不由得湿了。 一个多月前回长沙时,胡大爷以安全为由把毛毛留下,一定要亲自教养。他们夫妻甚至连同胡长宁也顺水推舟,没有带他回来。家人总是回避孩子的话题,然而越是如此,她越不能原谅自己,也深深知道,薛君山疼爱平安,更不能原谅他自己的愚蠢错误。 这个结,今生既不能解开,那就等来世吧。她主意已定,刻意在他肩膀蹭了蹭,幽幽笑出声来。他双手一紧,死死将她箍在怀里,每一字都如金石相撞,铮铮有声。 “你说我蛮不讲理也好,说我是坏人也好,我死了,你不要找别人,我不甘心!” 天始终阴沉着脸,简直冷到骨子里,街上的人寥寥无几,而且城里一片颓败,根本没什么好逛的,小满兴致勃勃而去,被奶奶念得头皮发麻,灰头土脸而归。绕上回家的路,一个邻居满脸惊奇迎上来,连声道:“你们怎么还不走啊,赶快走赶快走!” 奶奶只好停下来跟他寒暄两句,小满拔腿就跑,把她气得双目圆睁,邻居难得找到人闲聊,滔滔不绝,她也只得洗耳恭听。 小满一手提只鸡,一手提着菜篮子进门,秀秀上前把鸡接过去,掉头就走。小满还想调笑两句,嘴巴一张就呆住了,实在没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翻脸不认人。 看他那满脸无辜的模样,薛君山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抄起父亲的拐杖来扫他下盘,小满连忙跳到台阶上,往湘君身后躲。湘君一个愣神,拐杖带着冷风已经扫到面前,正停在离她鼻尖不远处。两人目光交缠,薛君山赶紧收势,又怕吓着她,大手一伸,将她揽到怀里拍了拍,将她推到一旁继续对付小兔崽子。 小满还在眼冒红心地看好戏,躲避不及,生生吃了一记,硬着头皮捉住拐杖,赔笑道:“姐夫,伤好全了么,这次别上前线了吧。” 薛君山眉头一拧,二话不说,丢下拐杖呼呼喝喝打了套拳。小满不敢看湘君的眼睛,也跟在后头比划,薛君山眼珠子一转,一本正经纠正他动作,手下使了几分真力,打得他哭都哭不出来。薛长庭在一旁眯缝着眼睛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无比深邃。 “好好练功夫,打鬼子一定要身手好!”薛君山报了一箭之仇,终于放过他,得意洋洋地拍胸膛,“你瞧瞧我,枪林弹雨穿过来,照样活蹦乱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牛皮大王!”薛长庭把拐杖拖过去,笃笃笃走了,出门时还破天荒地主动和迎面而来的奶奶打个招呼。奶奶看出其好心情,原本阴云密布的脸骤然放晴,进门说了一句“等着吃肉丸子”,立刻绕进后院张罗。 院子突然静了下来,薛君山将湘君拉到身前,笨拙地为她梳头找白发。湘君嫌费事,从房间里拿出一把剪刀,示意他把长发剪成时下流行的齐耳短发,薛君山哪里舍得,将剪刀一丢,专心致志为她拔白头发。小满看了一阵,没来由觉得心酸,搬了条矮凳子坐在门口,哼哼哈哈唱起湘潭小调,薛君山听得难受,连连怒目相向,只是有湘君在到底没发作。 一辆吉普车由远及近而来,小满一跃而起,兴冲冲道:“是顾大哥来了!” 薛君山进去穿了件呢子大衣,收拾得十分称头才出来。湘君迅速将头发挽好,看着他直笑,薛君山老脸一红,将她揪到面前狠狠吧唧一口,湘君脸红到脖子根,轻轻揍他一拳,一溜烟跑去后面报信。 看着那日显单薄的背影,薛君山眼眶一热。大步流星迎出门,看到顾清明身边那敦实憨厚的中年男子,不由得有些愣神,顾清明轻笑道:“这就是方先觉师长。” 薛君山心花怒放,高高抱拳道:“方师长好!” 对于第10军的几员大将,特别是预10师师长方先觉,薛君山一直久仰大名,不过那些人是什么身份,也轮不到他结交。想起上次的失利,薛君山不禁有些伤感,连寒暄话都不会说,倒是方先觉和和气气开口,“薛先生,我听说过你的事情,打鬼子就需要你这种好身手!” 自己吹是一回事,别人说又是另一回事,薛君山满脸火烧火燎,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那个没眼色的小满好不容易有说话的机会,一本正经接口道:“方师长,你是不是弄错了,枪炮无眼,身手好有什么用?”薛君山掐着小满的后颈笑眯眯道:“身手好跑得快,懂不懂!”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妥,赶紧讪笑两声。方先觉看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也干笑连连,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薛君山突然想起方先觉就是因为上次跑得太快被撤职,再也笑不出来,非常用力地打哈哈,手下一紧,将小满掐得嗷嗷惨叫。 “笑得真难听!”奶奶可一点也不会给他面子,在围裙上用力搓搓手,笑眯眯凑到顾清明面前,明明比他矮了一截,还自不量力地想去摸他的脑袋。好在顾清明也不计较,身形一矮,揽着她用无比巴结的声音道:“奶奶,这位方师长是我父亲的朋友,他今天刚好有空,我带他来家里吃饭,最近太忙了,没来看您老人家,您别见怪!” 奶奶眼角都不瞄客人一下,目不转睛地仰视孙女婿,乐呵呵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中午有好多菜呐!”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抓紧他的手,正色道:“不要去乡下办酒,就在城里办,你去请人,多少人都能招待,真的,我都能招待!” 似乎怕他不相信自己的话,她还用力挥挥手,只是腿脚并不配合,差点站立不稳,顾清明连忙扶住她,她忙不迭打开他的手,满脸尴尬地站开一步,再次强调,“我能招待的,你们到城里来办,等她回来就办!” 顾清明无言以对,只有僵着笑脸拼命点头,小满赶紧凑上来热热闹闹叫妹夫,一张笑脸怎么看怎么假。 自打小满透露顾清明和湘湘暗通款曲,奶奶希望重新燃起,已经等不及要把喜事办了,成天念叨。不过,看到奶奶和小满那谄媚的模样,奶奶面前的大红人薛君山满肚子酸水,从鼻孔里嗤笑一声,引着方先觉进客厅歇息,方先觉一点面子也不给,站在梧桐树下看那扎堆的祖孙三人,颔首微笑。 薛君山岂是能受气的,扯开嗓子大喊,“奶奶,我要吃肉丸子!” “少不了你的,叫什么叫!”奶奶好久没试过这种被人簇拥的滋味,眼睛都笑没了,没好气地打发他。听到方先觉的笑声,薛君山倒还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几巴掌,撇开脸看光秃秃的梧桐树。 顾清明争宠成功,送走奶奶才慢腾腾踱过来,笑得无比灿烂。薛君山看着碍眼,在大腿处摸了摸,装作一瘸一拐走进客厅,果然讨来奶奶一声关怀的询问,算是得到心理平衡,不过进去了立刻不瘸了,快步走到沙发坐下,开始大声支使那个地位最低的家伙出出气,“小满,赶快泡茶!” 小满郁闷不已,又不好推拒,乖乖泡好茶端来,结果奶奶还嫌他不会做事,颠颠地追过来骂人,“那是贵客,泡点芝麻豆子茶出来!” 方先觉眉头一挑,立刻来了兴致,顾清明看得好笑,敲敲脑袋,嘿嘿两声道:“奶奶,湘湘写信回来了,说参加了战地救护队。”他忽而想起这对于奶奶来说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连忙收敛笑容,轻声道,“奶奶,她可能近期会回来。” 果然,奶奶没有回应,扶着墙慢慢往后院挪。湘君正在洗菜,随口道:“奶奶,是不是君山又气您老人家,等下我去骂人!” 奶奶再也挪不动了,一屁股坐在竹靠背椅上,喃喃道:“又要打仗了,湘湘也要上战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湘君手一抖,洗好的菜掉在地上,连忙捡起来重新洗,许久才憋出一句,“奶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是能吃亏的人,湘水是因为送她才撞上鬼子的,你让她做点事,她心里会好受些。” 奶奶苦笑着摇头,扶着椅子靠背起身,颤巍巍挪进厨房。 “好热闹!”胡长宁今天也是满脸喜色,一进门就笑道,“是我小女婿回来啦,正好大女婿也在,陪我喝几杯啊!” 小满正好找到事情做,跳起来就往放酒的储藏室跑,胡长宁生怕自己的宝贝遭殃,慌忙跟进来,把储藏室的门一关,对着满柜子的酒发呆。 小满又想戏弄他一把,径直把手伸向一瓶上好的酃酒,没听到任何反应,在心中窃笑连连,一手抓下一瓶他最宝贝的茅台。 还是没有反应,小满傻眼了,抓着酒瓶不知怎么办才好。胡长宁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捧下最后一瓶茅台,一边抚摸着瓶身一边柔柔地笑,“他们是来保卫长沙,是真正跟鬼子拼命的,什么好酒都值得,什么好姑娘都值得,我们湘湘真是配不上啊!” 小满还想顶撞两句,又因为他凄然的笑容失了神,默默送上手里的茅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捂着脸蹲了下去,无声痛哭。 走到家门口,湘湘的记忆还停留在满山翠竹和河边的吊脚楼之上,满脑子都是人头攒动的渡口,还有银光闪闪的苗饰,丝毫没有过去那种急切,也没有归来的真实感,仿佛在护校过了一辈子的时光,而她已经脱胎换骨,重新为人。 从跟顾清明赌一口气进护校,到如今堵着满腔的鲜血出来投身这场战争,从开始怕苦怕累的抵触,到现在的奋不顾身,一往直前,其中的转变只有她自己能懂,不止是因为接触到前线官兵后的感动,还有刻骨的恨和流不出来的泪水。 有些事情,确实要经过了才知道,听到湘水死讯的那刻,她足足三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当她从混沌中清醒,她突然理解了金凤,理解了薛君山,也理解了军中无数前仆后继的热血青年,其中就包括她喜欢的那个。 他们骂得对,那个时候还沉浸在自怨自艾的小情绪里,还惦记着逃跑,确实该千刀万剐! 她双手都提着东西,没办法撑伞,但心中似有一股熊熊烈火,根本不知道冷,只是嘴巴冻得太狠,哆嗦了许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放下皮箱搓了搓僵硬的手,并不急于进门,昂首看天。 冬天黑得早,加上天气不好,这会已经暗沉沉一片。从早上开始,一直阴霾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气温骤降,冷得连骨头都在疼。她最讨厌长沙的冬天,下雨下不清爽,下雪也不清爽,温度不会像北方那么低,冷起来却要人老命。 大门紧闭,她敲了几下没人应,没来由地有些泄气,潜意识里还有一点害怕,怕他们又责怪自己,特别是那个凶神恶煞,没踩他的尾巴每次都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这次她连累了湘水,犯了那么大的事情,肯定更加饶不了她。 骂就骂吧,大不了赔一条命给湘水,薛君山不想活,湘君也不想活,大家都不活了好了,反正活着也是受罪,拼了算了!她自暴自弃地想着,用力抹了抹脸,跟随大部队长途跋涉几天,到了家门口才知道累,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浑身直发软,似乎再也起不来了。 雨将她的短发全部沾湿,一缕缕贴在脸颊,难受得紧,突然,远处的街口传来一阵熟悉笑声,湘湘一颗心怦怦直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大叫:“小满,好冷啊!” 喊到第二声,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视线一片模糊,而远方那个黑点也丢下什么东西,箭一般冲过来。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奶奶张开双臂将她囫囵抱住,呜咽着给她擦脸,她被奶奶手上的硬茧硌得隐隐作痛,心底却无比满足温暖。 到家了!终于又和家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眨眼工夫,小满已经跑到面前,仍然是那副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的无所谓笑脸,见面就要跟她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这些天我挖了好多战壕,爸爸组织学生也去了,大姐和秀秀也去了,不过就数我挖的多,你看我的手,全是血泡……” 奶奶打开伸到眼皮底下的手,恶声恶气道:“你几岁了,做点事情就胡吹海吹,那么多人做事,就你喊得最大声,秀秀一刻没停做了这么多年,怎么没听她叫苦叫累。还不快把箱子提进去,没看她淋成这样吗,堵在这里讨打吧!” “我也淋雨了,您老人家都不管我!”小满嘿嘿直笑,将污迹斑斑的脸往奶奶肩膀上擦,不过他可没有湘湘那么好的待遇,被奶奶拧住耳朵拽进家门。 出乎意料,后面的全是女将,胡刘氏带着湘君和秀秀也加入了施工的行列,秀秀还提去了一大壶姜茶,薛长庭负责倒茶并且添水。虽然非常疲累,看到湘湘,大家都笑逐颜开,小满搬了烧得旺旺的火盆出来,女将们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连平时少言寡语的胡刘氏也一桩一桩地向湘湘讲述这些天长沙的情况。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其实湘湘早就从报纸上得知,自从上次大败之后,整个长沙弥漫着一种哀恸氛围,这次战前根本不用动员,长沙人几乎人人上阵,有力气的筑地堡、修掩体、挖战壕,老人孩子端茶送水,以前战前大家避之不及,这一次都发了狠,竟是赶也赶不走了。 家中有几个从军的,自然对军中的事情关心得多,胡刘氏满脸感慨地说起那些军人,这次驻守长沙的是第10军,也就是上次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王牌军,还是由撤职的李玉堂军长指挥,上次到过胡家的方先觉也在原职负责指挥。 方先觉这个名字湘湘并不陌生,顾清明在信中多次提到过他,他是顾父在广东时结交的朋友,也是黄埔出身,年轻有为,打过多场大战。顾父一直要顾清明向他学习,方先觉一到长沙就让顾清明去打通关系,有备无患。 湘君接口道:“你姐夫说,吃过败仗,第10军官兵这次真是豁出去了,军长师长每天都在阵地,战前动员时,上上下下的口号是‘死守长沙’,准备拼死一搏。”她顿了顿,强笑道,“你姐夫这次请命进了那个方先觉的预10师,长沙他比较熟,鬼子来了也不怕。” “哀兵必胜!”听到这里,湘湘不禁脱口而出,胡刘氏微微一怔,接过小满递过来的毛巾为她擦头发,满面悲凄。小满慢慢蹲在她身边,轻笑道:“可不就是,哀兵必胜!” 闹腾一番,奶奶摩拳擦掌下厨,一改前些日子病恹恹的样子,嗓门不知有多好,老远都能听到她中气十足的吆喝声,胡刘氏和秀秀连忙去厨房帮手,湘君转身从房间里抱住一大堆衣服,尽数送到湘湘房间。湘湘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连忙跟了上去,看到房间里的男人衣服,湘湘不禁有些愣神,小满挤眉弄眼地笑,“你不在,是你男人睡这里,你闻闻看,还有男人味哦。” 湘湘满脸通红,手又开始发痒,小满已经绕到湘君身边,拿起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啧啧称叹,这是湘君前几年过生日时薛君山专门在上海定做的,湘君定定地看着呢子大衣上内里绣的名字,眉目间似有无限怅惘情意,将衣服一件件折好捋平,柔声道:“奶奶她们现在都忙,没心思给你做新衣服,这些你先穿吧,以后你是官太太,不能穿得太随便,给小顾丢脸。” 看到湘君的神情,湘湘心头一沉,从后面抱住她,娇声道:“姐,你真是过分,当初小满为了你还被打得半死,我也陪着痛了好久,谁知你嫁人就不要我们了!姐,要没了你,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呐!” 小满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湘君的名字上抚摩,一颗心七上八下,知道自己不会说话,此时此刻更不敢开口。 湘湘丢个警告的眼色过去,笑眯眯道:“姐,鬼子都打到面前来了,想那么多也没用啊,吃好喝好才是正经。家里那么多老人,小满又是个不懂事的,你以后得看着点!” 湘君一言不发,低头整理好衣服,反手摸摸她的头,听到胡长宁的呼唤,想挣脱她前去相迎。湘湘急了,死死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咬着牙笑道:“姐,你还没答应我呢,不管怎样,你把几位老人看好,一定要等我回来!”她急中生智,又加了句,“还有表哥,他就在长沙民兵队里,专门抄鬼子后路,可厉害呢!” “是啊是啊!”小满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看着湘君越来越黯淡的神色,眼珠子快瞪掉下来。在乡下的时候,他早就听几个老奶奶和媳妇说湘君的事情,当时还不肯相信,现在看来,他还真是小瞧了一位母亲对孩子深沉的爱。此时,他只恨不得把湘君打成傻子,又或者把薛君山拴住不上战场,他总算看明白了,这两个人表面你侬我侬,好得不行,背地里指不定已经约定生死。薛君山是去战场送死,他管不了,湘君是他的亲姐姐,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湘湘,你回来啦?”胡长宁急切的呼唤已经到了门口,湘君连忙应下,拖着湘湘走了两步,湘湘还是不肯放手,脸都憋红了。胡长宁推门一看,还当两人闹别扭,赶紧上前拉架,湘君趁势挣脱,低头匆匆离去。 看到桌子上的衣服,胡长宁冻僵的脸又白了几分,强笑道:“湘湘,跟爸爸讲讲学校的事情吧,刘校长最近身体怎样,有没有问起我?” 湘湘仍然维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低垂着头,下巴更显得尖了几分。小满拉拉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爸爸,你赶快想个办法吧,大姐不太对劲啊!” 胡长宁拍拍他的肩膀,又将湘湘拉到身边,看着两张相似的漂亮面孔,没来由地生出几分骄傲,用哄婴孩般的轻柔口气道:“别担心,家里有那么多人看着,不会出事的!” 秀秀在外头喊胡长宁去厨房,胡长宁只得去瞧瞧,临走还乐呵呵道:“你们别打架!”湘湘和小满面面相觑,同时发出不屑的哧声。 除了箱子,湘湘还提回一个蓝布包袱,小满老实不客气地打开,拿出一大块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的肉,馋得直流口水。湘湘斜了一眼,淡淡道:“这是沅陵晒兰,湘水要我带回来的,这是他送我的报酬,我们在沅陵讲好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砰地一声,晒兰掉落在包袱里,小满呆了呆,满脸迷茫地笑道:“真不敢相信,这胆小鬼能干出那么大的事情,十几个鬼子呐,他竟然没吓得哇哇哭,也没腿软……” “别说了!”湘湘厉声打断他,小满一拳头砸在桌子上,额头青筋直跳,湘湘猛地按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道:“你不要乱来,他们都出去了,你就是胡家最后一个!” “连你也这么说!”小满压低了声音气哼哼道,“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去了,都进了军校,都能上战场打鬼子,凭什么留我一个人看铺子看地,生意早做不下去了,还有大伯在守着,地又不会长腿跑掉,看什么看,明明是看不起我!” 他囫囵在脸上抹了一把,呜咽道:“连你也看不起我,自己偷偷跑去学护士,都不跟我商量,去了也不写信给我,只跟你男人联系……大家都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孩,谁都欺负我!” 这模样不正是个闹别扭的孩子!湘湘哭笑不得,只得反问一句:“你今年多大?” 小满非常警惕地斜她一眼,扭头不理。湘湘黯然道:“我不是不写信回来,以前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么,脑子里一片混沌,后来因为湘水送我才出了事,我没脸见你们。” 小满顺手揉揉她的发,正色道:“这不能怪你,要是我去送,未必能做得比湘水好,他……确实是好样的!” 湘湘重重点头,轻声道:“金凤的两个哥哥上次都阵亡了,她只说他们肯定不甘心,因为打的是糊涂仗,没有杀敌。后来我突然想通了,中国有四万万同胞,每个人想办法拼死一个鬼子,他们一路损兵折将,哪里能打下中国。你别老想着上战场,炮灰不少你一个,你得想法子多消灭几个鬼子,让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处处胆战心惊,那不比上战场的意义大得多?” 小满挠挠头,决定再不跟这个“叛徒”讲道理,继续翻她的东西看,有一搭没一搭问问沅陵的事情。 一会儿工夫,天已经黑透了,湘湘连日奔波,又淋了点雨,几碗姜茶下去还是有点晕乎乎的,正在火盆边和胡长宁说学校的事情,秀秀端来一大盆红红的葱花蛋汤,笑道:“奶奶说了,难得小姐姐回来,今天要等齐人吃饭,把你和姐夫的事情先定下来!” “真是胡闹,还在打仗,添什么乱啊!”胡长宁口里在反对,早就笑逐颜开起身打电话去了,湘湘只觉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头又晕乎起来,往沙发上一瘫,简直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小满送完火盆,决心不再触谁的霉头,一门心思守在湘湘的身边,腆着脸回到客厅,探头探脑一阵,发现只有她一个,乐呵呵地搬了条小矮凳坐到湘湘脚边,为她添了一碗滚烫的汤。 汤是祛寒的,不喜欢喝也得喝,湘湘捏着鼻子喝了一碗,浑身直冒汗,又瘫在沙发上哼哼唧唧撒娇。 时光仿佛回到从前,小满眉开眼笑,撩起袖子就要为她擦汗,胡长宁回来瞧见,眉头一拧,压低声音道:“小满,她要出嫁了,你注意一点!” 小满梗直了脖子道:“怕什么,我们是双胞胎,湘湘是我家的!” 胡长宁也承袭了奶奶的作风,动手的时候绝不会嚷嚷,湘湘自然不会提醒他,笑得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小满哭丧着脸闪避,再次确认一个事实:世上哪里还有天理啊! 一团混乱间,薛长庭引着一行人已走进客厅,虽然皆是满面倦容,都有掩不住的笑意,除了薛君山和顾清明,还有两位气势非凡的将领,小满都见过,一个是方先觉,一个是赵子立。 湘湘噩梦再次重演,从沙发上一骨碌滚下来,顾清明赶紧把自己倒霉的小新娘拎起来拥入怀中,稍加安抚便推到方先觉和赵子立面前互相介绍。 两人的名字湘湘并不陌生,这回和真人对上号,想起这可是真正的英雄人物,忍不住看直了眼睛。湘湘这双眼睛真是漂亮,犹如两丸养在上等白瓷中的黑珍珠,定定看人时,简直能把人魂魄吸进去,方先觉颔首微笑,用力拍拍顾清明的肩膀,用沙哑的声音道“恭喜”。 “难怪你惦记了这么多年,这么漂亮又好玩的姑娘哪里找!”赵子立年少有为,加上性格直爽,又和顾清明年岁相近,并不像其他将领那么生分,和他开这个长沙姑娘的玩笑是经常的事情。 顾清明只是笑,察觉到她又想逃跑,手臂紧了几分。很快,她不再挣扎,红着脸缩成一团,低头不语。 小穆笑容满面地拿着封电报冲进来,不知闻到什么,电报还没给人,鼻子就开始用力吸气,薛君山敲他一记,假作恶声恶气道:“不准跟我抢肉丸子!” 小穆垂涎多日,梦想成真,眼睛立刻闪闪发亮,立正敬礼,将电报交给顾清明,兴冲冲道:“顾老先生向您和胡家上下道贺!” 顾清明接过电报递给胡长宁,笑眯眯地朝小穆比比后院,果不其然,不等几人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已经在后面厨房雷鸣般响起来,“奶奶啊,有什么好吃的?” 薛君山没有发现湘君,连忙出来找,走到楼上,果然看到湘君在眺望远方,脸上的水痕已成冰霜。 他心头一阵揪疼,解开大衣将她紧紧拥住,等她冻得僵硬的身体暖和些许,沉声道:“孩子的事情……是我的错,跟你没有关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事隔两三年,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真正面对这个事实,他的语气虽然温和,湘君此时听来却字字如同利刃银针,满心刺得鲜血淋漓,当日的一幕幕又重现脑海。如果不是慌不择路跟乡亲们躲在一起,两个孩子说不定都有生存可能;而且她下手何其残忍,只要留一口气给孩子,平安就不会死;要是她胆子大一点,早点离开芦苇荡,腹中的孩子就能保住…… 察觉她的颤抖,他慌忙用大衣裹住她,毫不迟疑地单膝跪下,正色道:“我的错,我自己承担,你不要老是这样惩罚自己。算我薛君山求你,你不要找别人,好好把毛毛带大,百年之后进我的坟里陪我,咱们下辈子还做夫妻!” 湘君猛地抱住他,泪珠簌簌落下,他急吼吼道:“别老哭啊,答不答应也给句话吧!” 心痛到了尽头,她突然扑哧笑出声来,捧着他的脸,无比轻柔地吻了下去。薛君山还没回过神来,眨巴眨巴眼睛,用力将她勒在怀里,咧嘴大笑,“我就知道,像我这种有本事又痴情的好男人哪里找,不喜欢我简直没有天理!” 大战在即,奶奶知道利害,人一到齐就喊上菜。胡长宁脑袋一拍,兴冲冲跑去抱了一罐收藏多年的酃酒,口口声声要痛饮一场,方先觉抬手制止,正色道:“日军已经在新墙河北岸下游集结完毕,这酒还是等打完再喝吧。” 饭桌上突然静了下来,湘湘这才想到还有事没说清楚,讪讪道:“打仗了,我明天就要去报到啦!”话一出口,她又觉察场合不对,刚伸出的脑袋又缩了回去。 顾清明附耳轻笑,“学到本事啦,真行啊,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夫人!” 这最后两个字让湘湘彻底成了煮熟的虾子,筷子也拿不稳当,掉了一次又一次,顾清明身边的胡刘氏耳朵尖,悄悄递个眼色给奶奶,两人皆松了口气,相视而笑。 看她出了丑,小满顿觉出了口恶气,笑得特别大声,正好给湘湘找到靶子,在桌子下连踢了他几脚。 奇怪的是,小满挨了“暗箭”也不见叫唤,笑得口歪眼斜,旁边的顾清明仍然正襟危坐,只是脸上的肌肉在隐隐抽搐。 “小满,你去厨房看看骨头汤熬好了没?”关键时刻,最清楚他们那些鬼把戏的奶奶发话了。小满正好报了仇,志得意满起身跟她说悄悄话,“你刚才踢错人,笨蛋!” 湘湘这回完全蔫了,头几乎低到了和碗平行,赵子立终于看出端倪,含笑道:“小顾,你夫人不舒服吗?” 薛君山冷哼一声,“还不是大人惯出来的,丢人现眼!” 薛长庭用力咳了一声,薛君山只得偃旗息鼓,和湘君两人继续眉眼传情。自从他进了军营,一心扑在训练上,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多看一眼就算赚了。 这次是顾清明的父亲要大张旗鼓地给两人定下来,以便有人照顾他的生活,而胡家比他还着急,这才有了今日匆匆的相聚。对这个状况奇多的长沙夫人,顾清明真是又爱又恨,别家的夫人都是端庄有礼,落落大方,只有自家这个活脱脱一个湖南红辣椒,好看是好看,尝到味道还真够呛。 一顿饭吃得暗潮汹涌,要是依照往常的脾气,湘湘早就拍桌子走人,可今天是她的好日子,虽然怎么看也不像,毕竟跟喜欢的人事成了,不怕他再翻脸不认人,就冲这点,小满的挑衅还是暂且忍下来,等以后再收拾他。 两位客人恍若未觉,来个速战速决,匆匆告辞离去。只有顾清明反应快脚也快,赶上了送客,其他人还没起身,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湘湘终于结束酷刑,被顾清明拉走了。厢房里暖烘烘的,火盆烧得正旺,顾清明把军大衣脱下来挂好,回头一看,湘湘还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戏谑道:“夫人,以后帮我脱衣服挂衣服这些事情都是你的,别忘了。” 不说还好,湘湘转身就逃,走到门口,到底想起这里是自己的房间,他是自己要共度一生的男人,只得停下脚步靠在门上发愣。 这一天虽已等待多日,她仍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目光从军大衣扫到火盆,从黑漆漆的电灯扫到闪烁的煤油灯,就是不敢落到他身上。他长叹一声,只得亲自动手,将她拉到身前,轻笑道:“怎么,不是你说的让我等你,等到了就想反悔不成!” 她一颗心怦怦直跳,悻悻然道:“我没有反悔,可你不能看我喜欢你就老逗我玩,还动不动骂人,我也是有自尊的!” 也只有这些辣妹子才够胆如此赤裸裸地告白,顾清明感慨万千,尝遍长沙的美食,感受到长沙人乃至湖南人的热情好客,这一次又觉出做长沙女婿的好处,她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不用费心去猜,他也终于设想出以后相处的模式:有一说一,不要绕弯子,因为她远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和好对付。 他收敛笑容,深深看进她墨黑的眼底,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道:“要是逗你玩,用得着等你三年,并且大力宣扬我是长沙女婿,逼得我父亲等不及先低头,听凭我这个长沙女婿耗在这里守卫家乡?” 比起两人稀里糊涂的婚事,这才是真正的好消息,湘湘只觉一把火从心头烧遍全身,虽然无比煎熬,却始终舍不得挪开视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个目光坚定、斯文俊雅的青年一直喜欢自己,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往事历历在目,她终于找到他喜欢自己的蛛丝马迹,兴奋莫名,又有几分委屈不甘,羞答答道:“你还没好好追求我,不公平!” 片刻的愣神之后,顾清明突然爆笑出声,湘湘气急败坏,攀着他坚硬如铁的手臂去捂他嘴巴,他的笑容渐渐轻柔,就势将她揽在怀里,闪闪发亮的眼睛渐渐逼近。她吓傻了,嘴巴和眼睛瞪成同样的圆形,而后,一种奇特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无比温软的东西落在她眼皮、鼻尖、尖尖的下巴,最后柔柔地堵在她唇上。 窒息前一刻,那温软的物事终于离开,她有如涸泽之鱼,下意识抓住他手臂,大口大口喘息,几乎浑身瘫软。 他终于良心发现,将她抱到床头坐下,嘴角噙着一抹惑人心神的笑,一下下拍着她胸口为她顺气。良久,两人目光再次交缠,他的声音突然有奇特的喑哑,还带着几许迟疑,“明天……你真的要报到?” 说到自己的得意之事,那迷蒙的眼睛立刻放射出夺目光彩,她来了劲头,揪着他的衣襟坐直,扳着手指头向他历数“护校风云”,开始他还兴致勃勃回应,等她絮絮说到沅陵的美景,他精疲力竭,嘴角努力弯了弯,往后一倒,就此沉沉睡去。 她还有些不尽兴,嘟哝两句,扯过被子囫囵盖住两人,抱着他手臂蹭了蹭,微笑着进入梦乡。 门外,小满像无头的苍蝇钻来钻去,一会找胡椒,一会找山楂,一会去烧茶喝,奶奶眼不见为净,进房间拜菩萨老爷去了,秀秀坐在厨房就着煤油灯碾红曲,准备明天做夫子肉吃。 走到不知多少趟,等待的人还是没有出来,而熟悉的笑声一直响彻耳际,小满犹如被人兜头浇盆冷水,穷极无聊,抢过秀秀手中的碾子,发泄一般疯狂地碾。 秀秀慢慢蹲在他面前,把从碾槽跳出来的红曲捡进去。小满打开她的手,恨恨道:“你不是也不理我么,走开走开,找你的小陈哥哥去!” 看着他扭曲的脸,秀秀没来由地想笑,小满龇牙咧嘴向她挥舞拳头,秀秀一点也不受威胁,故意笑道:“小姐姐是顾家的!” “谁说的,是胡家的!”话一出口,小满突然泄了气,哭丧着脸道,“老人家说得没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养女儿一点用也没有,一个两个都是一样,有了男人就不要兄弟!” “我是胡家的!”秀秀的声音虽轻柔,却有不容忽视的坚定。小满傻眼了,目光几乎胶着在那柔和得不可思议的面容上,还以为刚刚是幻觉。 然而,他的耳朵好得很,秀秀迎着他的目光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默默将碾子接过去,继续埋头做事,仿佛刚刚一切不曾发生。 她一缕头发支楞在头顶,看起来如同高耸的鸡冠,十分好笑,只是小满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以无比轻柔的手势将那缕头发按下去,心头一颤,又顺手揉乱了她的发,拖曳着脚步走出厨房。 经过充满笑声的厢房时,他再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抬头窥视。 七 大雪纷飞,从民国三十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一直下到三十日,天地换了新颜,整个长沙看不到焦黑的断壁颓垣和枯树野草,全成了一片茫茫的白。 除了士兵,街上难得见到人,也辨不出哪里是街道,哪里是住房,城东城南城北三个指挥部和岳麓山上算是长沙最热闹的地方,不时可以看到士兵跑来跑去,都带着大战在即才有的紧迫之色。 大雪也掩盖了所有气味,将整个世界还原成淡淡的腥甜,那是鲜血的味道,自二十四号开战以来,整个长沙城就弥漫着这种味道,从最初的雨夹雪到这三天茫茫的大雪,仿佛都是带着血腥味从天而降,使得百姓愈发惊惶。 因为经验不足,湘湘并没有被派上前线,在长沙城南的战地医院任职。虽然离家还算近,但源源不断的伤兵从前线运下来,她哪里有时间休息,累了就在休息室囫囵打个盹,才几天工夫就憔悴下来。 这一次前线下来的大多是20军的士兵,20军是川军,装备最差,一人只有一身夹衣,平时还能扛过去,偏偏赶上这种恶劣天气,前线不能烤火,一个个冻得死去活来,除了战斗负伤的,大多冻伤,许多人要截肢,战地医院条件差,截肢后能不能活下来只能完全靠运气。 奶奶放心不下孙女,顶风冒雪来过一次,那天刚好一个十七八岁的川娃子抬下来,因为久久趴在战壕里,两条腿失去知觉,而左腿完全青紫,必须马上截肢。 奶奶等不到人,老着脸皮求人带她进去,结果老远就听到那娃儿的惨叫,而后湘湘端着盆子出来,神情有些恍惚,竟没有认出她来。奶奶掉头就走,从此再没来过,再不嚷着要湘湘回家。回去后,她一边骂老天不长眼,一边夸老天冻得好,最好冻死几个鬼子,每天一家家去敲邻居的门收集棉花,并把家里所有积存的棉花都取出来,拆了最结实的土布衣服,叫上胡刘氏和秀秀一起做棉衣棉裤,再要小满送到湘湘的医院。 在小满眼里,湘湘穿着臃肿的棉衣,外面罩个护士服,端个托盘走来走去处理伤员,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一直不肯相信,那老是黏着他的娇滴滴小姑娘成了独当一面的护士,做起事来恍若变了一个人,沉稳大气,端庄大方,当然,还有说不出来的美丽——他家的湘湘不美谁美! 小满带着几分骄傲削尖了脑袋要加入,用肉丸子腊肉等等贿赂了红十字会的某位负责人,成了一名光荣的担架队员。有他八面玲珑的功夫,没几天就和这些医生护士伤兵打成一片,当然,他的目的也达到了,人人都知道他和湘湘是双胞胎,对两人另眼相待。 湘湘拿这个好出风头的家伙一点办法也没有,见他能真正帮点忙,也就听之任之。小满一入人堆简直像装了机关,根本不知道累,成日里插科打诨,让沉闷的医院笑声不断。 小满觉得四川话里“湘湘”的发音好听,竟然也跟着一起叫,把“湘湘”两字叫得悠扬婉转,他一叫大家都起哄,湘湘气得直冒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小满最喜欢跟老兵交朋友,听他们讲打仗的经历,收集不少情报后,俨然比顾清明这个参谋还要厉害,讲起打仗来头头是道。顾清明有天深夜偶尔来看过一次,被他叽叽嘎嘎缠了一阵,气得拂袖而去,湘湘追出来没见到人,把小满打得满地爬,不过从此她得了个“恶婆娘”之名,无人敢惹。 出乎意料,一贯懒得出奇的小满这一次坚持下来,而且干劲越来越足,抬担架跑得最快,累了缩在哪个满身污血泥水的兄弟身边就开始呼噜,渴了抓把雪就往口里塞,热水都省着给伤病员,若不是这家伙还是整日嬉皮笑脸,湘湘哪里肯相信这是自己那娇生惯养的兄弟。 左腿截肢那川娃子这两天情况不太妙,湘湘多长个心眼,得闲就去看看。跟其他闹闹嚷嚷的兵不同,小兵知道她们很忙,非常乖巧,痛起来也不出声,不过小兵最喜欢跟她聊天,说她像自己的姐姐,他姐姐嫁人嫁得早,上次家里来信说已经生了娃娃,是他姐夫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金贵得很,他一直惦记着早些回去看看,给娃娃取个小名,以后好养活。 已经半夜了,小兵似乎有些犯困,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湘湘哪里有这么多时间,眼看聊不下去,只得将正在迷糊的小满拎过来,小满跟抽了筋的蛇,就势软在小兵身边,撑着脑袋傻笑。 小兵还当他在听,立刻来了精神,得意洋洋道:“小满哥,我老家有诸葛亮的纪念堂,我姐姐带我去过,私塾老师也带我去过,要我们在那里背《出师表》……”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小满随口接下来,不过统共就记得这么一句,摸摸自己滚烫的脑门,朝他扯扯嘴角,昏沉睡去。 小兵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带着两行清泪,慢慢闭上眼睛。 旁边一个兄弟见两人情形不对,连忙叫湘湘过来,看到小满通红的脸,湘湘这才明白他刚才迷蒙的眼神从何而来,急得跳脚,连忙叫人把他拖到休息室治疗。还好有个熟练的护士接手,她松了口气,出来看那小兵的情况,发现大家神色有异,立刻醒悟过来,眼前一阵眩晕,探视确认之后,召人将小兵抬走,即使这些天见惯这些场面,语气仍有几分哽咽,见大家都定定地看着自己,只得收敛心神,迅速着手消毒,防止交叉感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等到湘湘歇下来去看小满,才发现情况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乐观,双胞胎在娘肚子也有较量,小满生下来比她个头大,健康得多,她一路病恹恹地长大,做了女人后反倒精神了,而他要不就不生病,一病都是大病。她一遍遍用酒精擦拭他的身体,积压多日的恐慌如潮水般袭来,欲哭无泪。 大雪渐渐停了,外面透进熹微的光,从窗户一眼望过去,天地仿佛纯净无瑕,而高高低低的,不正是纪念死者的雕塑,沉默而凄怆。时隔多日,她第一次觉得累,她突然想起,这些四川小兵其实跟小满差不多年纪,死在他乡,他们的姐妹和父母爷爷奶奶怎么办,他们也是家里的宝啊! 不止是中国的士兵,日本人也是人,都有父母姐妹,这些青年一批批死在异国他乡,他们的父母姐妹要怎么办? 而且,同样是人,同样是血肉之躯,他们为什么会把中国人当成牲畜屠宰,连没有读过书的乡下老人都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知道不要作孽,他们的文明和中华民族同源同根,为什么他们就不知道,非要用枪炮打开中国的大门,挥舞屠刀,大开杀戒! 迷迷茫茫间,她仿佛又回到几年前,那时她不懂这场战争,一心想逃,事到如今,她还是没有明白这场战争,还是有逃跑的冲动。 一瓶酒精用完,她还恍若未觉,拼命想倒出什么。小满仍然满身滚烫,呼吸接近虚无,她定定地看着,愈发觉得他的样子真好看,跟看自己一样,看了十多年,每次都觉新鲜。 他沉睡的模样更好看,眉头舒展,嘴角上扬,还是天塌下来也不怕,标准的长沙男人。只是,这一次他睡得真沉,如同再不会醒,跟那么多四川小兵一样。 她停止无谓的努力,抱着空空的瓶子,泪珠终于断线般落下来。 老院长不知何时推门进来,在门口看了一气,见她丝毫没有反应,轻叹一声,去自己房间打了个电话,抖擞精神出来指挥,让坚守几天的医生和护士轮班休息。听到外面嘶哑的呼唤,湘湘终于回过神来,随口应了一声,又开始为小满擦腋窝,一边探视他的脉搏呼吸等情况。突然,休息室的门被人踢开,她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吃了一记,顿时耳朵嗡嗡作响,还没起身,眼前就是一片昏天暗地。 她残存的意识里,一只恐怖的大手将她拎起来拖出休息室,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小满。在川音的怒骂声中,两人被拖出医院,用被子包在一起,囫囵塞进车里,风驰电掣而去。 雪过天晴,银装素裹的岳麓山和滔滔湘江相互辉映,美得惊人,顾清明领了任务,一路急匆匆来到爱晚亭,北风扑面,他揉揉酸涩的眼睛,拿起望远镜远眺战场,那方原本晴朗的天空早已黯淡无光,即使隔着湘江,隆隆枪炮犹如响在耳际,震耳欲聋。而战区独立炮兵旅正驻扎在岳麓山,支援长沙守军的作战,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连岳麓山漫山遍野的大雪消融也无法减弱半分。 看了一会,视线渐渐有些模糊,他放下望远镜,抓起一把雪狠狠擦在脸上,脸干净了,人也精神了一些,他下意识回头看看司令部指挥所的方向,摇头苦笑。 赵子立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在他肩膀狠狠拍了一记,一改连日来的阴沉,黑黢黢的脸上有一丝戏谑之色,“别担心你家的漂亮夫人,南边是方先觉在守,肯定丢不了!”他顿了顿,悄声道,“据可靠情报,日军弹药不足,这场仗打不了多久了!” 顾清明惊喜交加,拉着他就往指挥所跑,赵子立笑眯眯道:“别着急,司令已经安排好了,别忘了,截他们补给线我们最有经验,前两次都起了重大作用。话说回来,你还是别小看了游击战术,关键时刻,那些熟悉地形的家伙就是比正规军强!” “我哪里敢小瞧,上次不就是他们帮了大忙!”想起过去的奇谈怪论,顾清明颇有些尴尬,赵子立也不多说,笑道:“我还一直没问呢,做长沙女婿的感觉如何?” 顾清明脚步一顿,回头指着硝烟弥漫的长沙城,以前所未有的郑重道:“以前在各地跑来跑去,没有什么归属感,现在我的家就在那里,保卫长沙的心情更加急切,你明白吗?” 赵子立也抓了一把雪狠狠抹脸,仰头哈哈大笑。 暂时的放松并不代表战场形势的立刻扭转,回到指挥部已是下午一点,赵子立扔下他去找薛岳,让顾清明径自回来。 作战室内,几个作战参谋齐聚一堂,皆是神色冷峻。顾清明刚刚得到好消息,尚有一丝兴奋,率先开头说了一下刚刚看到的情况,末了笑着加了一句:“李军长把所有军用民用船只撤走,其实大可不必,有了方师长等人,还不到破釜沉舟的地步呢!” 无人回应,大家目光都直直盯在作战地图上,犹如他是局外人。 因为重庆方面有人“关照”,一直以来,大家对他的态度都有些不冷不热,连薛岳等上峰对他也是惹不起躲得起,后来他做了长沙女婿,加上尽心尽力做事,这种情况才算好了一些,如今像这般刻意的闪避,倒是好久未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很快想到了缘由,前两天薛君山又犯了事,战事紧张之时擅离职守,送那对犯病的活宝回家诊治,方先觉一状告到他这里,一点情面也不给,把他骂得半死。方先觉治军严格是出了名的,算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收了那土匪一样的薛君山,犯了事他自然脱不了干系。 想起胡家那些蛮不讲理的老老少少,他没来由地灰心,往凳子上一坐,电话催命般响起,一人接了,轻轻应了两声,将电话拿到他手边。 他颇有些惊奇,很快又转为郁闷,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参谋,打过来找他的几乎没有,有也是胡家又出了什么状况,他接过来一听,果不其然,不是方先觉是哪个! 情况紧急,方先觉没一句多话,用嘶哑的声音道:“小顾,2营的官兵大多数阵亡,派兵增援已经晚了,金盆岭守不住,战况将十分危急,刚刚我下令炸了整个阵地,对不起,这场仗打完,我自去向胡家奶奶请罪!” “你炸了金盆岭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话没说完,对方已经火急火燎挂了,他还在发呆,一个参谋将话筒接过去放好,用力拍拍他肩膀,埋头继续看地图,一边研究讨论。 “完了!”从头到尾,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一巴掌打在额头上,打得眼睛都红起来,众人目不转睛看着他,满面肃然,沉默不语。 他迅速镇定心神,霍然而起,加入他们的行列,饭菜送来也没动一口。 对秀秀来说,外面的事,包括战争和政局变化,都离自己非常遥远,能不打听就不打听,要不是哥哥和姐姐拖着,她丝毫不会想到出来帮忙,从父母到湘泉和湘水,她小小年纪看够了死亡,她也害怕。 用白布盖了几个战士僵硬的尸体,她头晕目眩,腿肚子打颤,竟是一步也迈不动了。好在一位不相识的姐姐救了她,让她跟着去家里拿白布,于是,持续很久的晕眩之中,她得到一个坏消息。 秀秀不知道如何告别好心的姐姐,也不知道如何回来,走到家时日头已经开始偏斜,薛长庭正在打盹,头一点一点,嘴角挂着口水,十分好笑。 秀秀笑不出来,慢慢走到他脚边蹲下,声音轻得如同自言自语:“亲家伯伯,要是姐夫阵亡了怎么办?” 薛长庭不再点头,微微睁开眼睛,慢腾腾起身,昂首向天诡异地笑了笑,竟不理会她,负手踱进自己房间。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秀秀哭都哭不出来,她本不是一个有主意的人,遇到这种事更是神思恍惚,只觉每个人的脸都在脑海里绕,既舍不得看到姐夫破碎的尸身,更舍不得让这个家毁了。 奶奶笑眯眯地走回来,用细细的麻绳拎着一块肉,看到秀秀,高高举着肉向她炫耀,笑得满脸皱纹成了花。 秀秀最怕见的就是她,奶奶疼男孩,对孙子孙女婿好得让她妒忌,要知道薛君山没了那还了得。来不及对她在战争中神奇的觅食本事表示赞叹,秀秀挤出一丝笑脸,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 刚一转身,奶奶笑容立刻僵在脸上,手慢慢放下来,压低声音道:“秀秀,出了什么事?” 秀秀浑身一震,犹如中了定身咒,恨不得缩成小小的一团。 啪地一声,肉掉了下来,奶奶扶着门慢慢瘫坐在地。秀秀飞奔过去,又不敢惊动别人,咬着唇颤声道:“我也不能确定……应该是大姐夫……您别着急……节哀啊……” 奶奶眼睛一瞪,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五指如箍,几乎一根根掐进她肉里,秀秀疼得冷汗直冒,连连倒吸凉气。奶奶将她迅速往外推,压低了声音嘶吼,“把你大姐叫回来,把你哥叫回来,把小满叫回来,把湘湘叫回来,还有小顾,都叫回来,都叫回来……” 在她语无伦次的凄厉余音里,秀秀撒腿就跑,却也不知道先去哪里,先叫谁,一直跑到脚步虚软,猛地扑倒在地,呆呆看着杳无人迹的大街和破败不堪的城市,不禁悲从心起,嚎啕痛哭。 最后,她还是去了医院,只跟湘君说奶奶找人回家。幸好湘君并没有奶奶的眼睛那么毒,根本没看出来她已经有点语无伦次。湘君目光飘忽一阵,嘴角弯了弯又垂下来,忽而再次弯了弯,伴随着干涩的笑声,摸摸她鸡窝一般的头发,拉着她慢慢往家里走,越走脸色越白。 磨磨蹭蹭回到家,天色已有些阴沉,奶奶竟然把案板搬到院子里,剁得惊天动地,那一点点肉剁得粉碎,连肉色都看不出来。胡长宁目光如同粘在棋盘上,手里攥着一枚棋子,攥得骨节发青。 看到两人,奶奶横眉怒目道:“养你们有什么用,每天都叫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照顾你们,我现在还能动,要是做不了怎么办,难道你们想饿死我老人家!” 配上剁肉声,奶奶的威吓着实让人胆战心惊,两人僵在当场,秀秀想去接手,胡长宁突然手一松,棋子骨碌碌滚过来,秀秀连忙捡起来送过去,胡长宁和和气气道:“仗要打,日子还是要过的,湘君,奶奶确实身体不行了,你妈妈更吃不消,以后你来当家吧,等下我就把家里的底交给你,你好好计划,不要怠慢了几位老人家。还有,等打完仗把平安接回来,你好好管教,不要让他在乡里玩野了。” 奶奶顺势把菜刀往案板上一砍,气咻咻道:“养你这个儿子真是没用,糊涂一世,到现在才想起要让小辈接手,也不想想你妈有多累,以后我凡事不管,伙食不好都找你大女儿算账!” 说完,她掉头就走,一边把心爱的围裙脱下来,找不到地方放,竟就势砸到地上,将自己房间的门关得震天响。 秀秀把刀拔出来,闷头剁肉,湘君迟疑半晌,慢慢抬头,目光一一扫过这栋大屋,笑得无比虚幻,让人心底发毛,胡长宁的手又不自禁地颤抖,只得藏在袖中,用力握紧拳头。 湘君看了一气,拖曳着脚步走向薛长庭的房间,胡长宁开口叫住她,强自镇定心神,用最平淡的语气道:“湘君,你跟亲家公讲一下,以后不要把饭菜拿去房间里吃,还把房门关那么死,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这么见外。” 湘君轻轻应了一声,敲了敲门,没听到任何回应,还当自己敲门声太轻,用力捶了一记,门应声开了,薛长庭穿得齐齐整整躺在床上,看起来睡得很沉,而床榻上放着许多大碗,全都堆得满满的。 八 “天炉战法”起了作用,民国三十一年元月四号开始反转,日军被各军围追堵截,打得七零八落,长沙之围得解,仗也快打完了,只是亲人们长眠于长沙这块土地,再也醒不了,再也回不来。 元月五日,听说上头命令要将守城战场原样放置,不予清理,等待国内和友邦人士来视察,胡长宁既不甘心又不死心,强打精神,赶忙带着小满出门,偷偷摸摸去阵地看了一圈,准备带回薛君山的遗骨,只是什么也没找到。胡长宁急火攻心,回来就病倒了,而胡刘氏得知消息更是大病不起,全靠奶奶一人独掌。 奶奶豁出脸面不要,连日在街头跳脚痛骂,骂上头那些人长了猪脑壳,天寒地冻,让所有烈士在战场上晾着接受“参观”,简直莫名其妙,不拿人当人。 消息渐渐传开,局面终于扭转,元月七日,小满从预10师师部回来,带回了一个“好消息”,金盆岭阵地的将士因为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尽数进了英雄冢,而各部队连同返城的百姓一起立即着手收容烈士,让烈士入土为安。 奶奶终于偃旗息鼓,拉着秀秀两人连日赶做灵屋和冥衣,而小满不敢再跑开,整天守在家里帮忙,这才知道照顾这个家有多么艰难,大到钱银的收支管理,小到一蔬一饭,哪件事不要人操心,真是劳心劳力。 元月九号,事情终于办妥,公馆正厅改成了灵堂,正中的墙上,薛君山和父亲的遗像并肩而立,在白花丛里笑得张扬。小满一边埋头烧报纸,一边喃喃低语,报纸很快成了灰,他抬头咧嘴一笑,“姐夫,咱们打赢了!” 旁边用桌子隔开的小小空间里,湘君一身黑衣坐在小板凳上烧纸钱等物。火盆的灰已经满了,灰簌簌而落,沾满了她的脚上身上,她毫不在意,每一张每一件都烧得无比用心,火光为她苍白的脸添了几分颜色,更加显出消瘦和沉静——从二号傍晚,她就一直这样沉静,眸子如同两口深深的井。 顾清明告了假从岳麓山下来,先去了湘湘的医院,刚绕到医院所在的街口就看到一人踯躅独行,头几乎垂到胸口。 “湘湘!”小穆低叫一声,又连忙改口叫了声“夫人”,回头看向顾清明,刚刚灰蒙蒙的眼中如有两团火焰燃起。 不用看就接收到他传来的兴致勃勃消息,顾清明瞪他一眼,跳下车揉了揉脸,让脸色看起来好看些,带着浅浅的笑容迎上前去。湘湘仿佛感应到什么,停下脚步怔怔看着他,顾清明笑容又盛,朝她遥遥伸出双臂。 出乎意料,她没有欢呼着跑来扑进他怀里,只是一直默然看着他的眼睛,眉目间丝毫不见悲喜。 他心头微颤,但是双臂一直没有放下,举到手臂酸软时,才终于等到她,将她拥到怀中。也许是周围硝烟正浓,两人丝毫没有劫后重逢的喜悦,他慢慢放开她,回身大步流星离开。她胸膛挺直了些许,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不发一言。 回到家,秀秀正在门口拆一刀纸钱,见到两人前后脚进来,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将拆分好的香烛纸钱递给湘湘,湘湘并不急于去接,定定看向客厅袅袅的烟雾,满脸迷茫。 秀秀的手僵在当场,瘪着嘴强忍着不要嚎哭出声。顾清明连忙接过,拉住湘湘的手一直往客厅走,只是没料到湘湘不知发了什么疯,赖着不肯挪脚,他怒不可遏,一把扣在她腰际,硬生生横扛了进去。 两人的出现并未引起注意,小满跪坐到一旁,将火盆让出来,低垂着眼帘,满面水光。 看到薛君山大大咧咧的笑脸,湘湘迷蒙的眼终于瞪圆了,透出些绝望的气息,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顾清明心头一软,将她扔在蒲团上,自顾自点香烛,又将纸钱点燃丢入火盆,眯缝着眼睛看着红红黄黄的火焰跳跃,不知道在想什么,满脸冷肃,加上那泛着青色的脸,简直如同鬼煞。 此时此刻,什么话都嫌多,小满看湘湘实在抖得可怜,爬过去拽住她的手,两人四目相对,湘湘一口咬在唇上,顿时鲜血淋漓,小满慌了神,连忙去帮她擦,谁知湘湘狠劲还没过,又一口咬在他手上,泪水潸然而下。 湘君就在一旁,两人哪里敢有什么大动静,小满忍着疼揉揉她的发,满脸凄然,顾清明冷冷看着这一幕,幽幽开口:“大姐,姐夫阵亡了,你有什么打算?” 湘湘浑身一震,突然松口,慌慌张张爬起来,只是太过激动,站立不稳,正栽到他脚边,茫然无措之间,猛地抱住他的腿,仰头看着他,用力摇着头,眸中是惊惶的乞求。 顾清明心头一股无名之火腾腾烧起,就是因为他们一家人互相之间的刻意维护,才会有今日的结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人死了,大家都活不下去! 然而,不正是这种浓浓的亲情,让他十分享受且深深为之感动。他突然红了眼眶,将她抓起来用力推向小满,小满慌忙接住,攥紧了拳头,对他怒目而视。顾清明恍若未觉,五指用力扣在桌边,向薛君山递个歉意的眼神,眼睛一闭,就势将桌子拖开,而湘君沉寂得毫无生机的脸就这么扑入大家视野,令人几欲窒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湘君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在他青筋暴起的拳头上盯了一气,凄然一笑,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站住!”顾清明强抑心头的翻涌,瓮声瓮气道,“一个小小的错误,不值得你们赔上这么多条命,你懂不懂!” 湘君脚步一顿,苦笑着摇头,仍然沉默如冰,转身进了房间。秀秀满脸惊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前挡住她关门的手,湘君柔柔一笑,竟真的不关门,进去收拾衣服。 顾清明心头似有只猫在抓,恼恨这些人的冥顽不灵,又心疼小妻子,咬了半天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将湘湘拉起来,高声叫小穆去打热水,一边将她连扛带抱弄到厢房。 热水打来了,顾清明用毛巾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去她唇角的血迹,看她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又郁闷不已,泄愤一般擦她的脸。湘湘终于回了神,看那铁青的面色,不禁有些心寒,轻声道:“你为什么要刺激我姐姐?你到底有没有当他们是家人?” 顾清明剑眉倒竖,将毛巾重重砸进面盆,拂袖而去。 亲人过世了,剩下的还得活下去,而且应该活得更好。奶奶一直这么认为,活得好才能对得住他们的牺牲,才能让他们九泉之下瞑目。 胡长宁倒下了,胡刘氏也病了,湘君没指望,家里能做事的只剩下那对小家伙,还好以前一贯不管事的小满挑起了重担,从药店棺木花圈寿服到一日三餐全包揽下来,每天马不停蹄地跑,总算是把事情安排妥当,也为薛君山买了上好棺木,准备立个衣冠冢,以后找个好去处安置。 库房里,奶奶一个个坛子看过去,终于把中午的菜备齐,腊肉是少不得的,朴豆角做得不错,可以炒肉末,这次做的白辣椒很辣,炒鸡杂应该很下饭……端着满满的托盘起身,她突然有些晕眩,心头一紧,靠在墙上歇了会,对着小窗透进来的光亮摇头苦笑,“老头子,你慢点叫我去陪你啊,孙子还没成亲,你难道放心得下?” 寂静中,无人回应,如同以前无数个夜晚。她敲敲脑袋,把留给顾清明的最后一边野兔子拿出来,这才脚步蹒跚地走出去。 果然,迎面而来的正是小穆。小穆端着盆水,满脸堆笑地给她行礼,又想起此时不是笑的时候,连忙抿紧了嘴,目光直直落在她的托盘上。 “湘湘回来了吗?” 看到奶奶脸上有笑容,小穆明显松了口气,赔笑道:“回来了,都回来了,是您孙女婿去接的,两个好久没见,正在厢房里那个那个呢!” 奶奶轻笑出声,离开的脚步有力了许多,小穆看着她的背影,用力吞着口水,嘴角一咧,又努力绷着脸走了。 顾清明让小穆把水端进去,慢慢走到梧桐树下,努力平复心头的怒火,这时候他不想生气,可更不想看着这个家毁掉。他不禁生出几分豪迈之气,以前是薛君山照顾一家人,现在薛君山没了,他应该挑起这个担子,不为湘湘,就为了这家人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胡家乡下的美味佳肴他连吃带拿,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只要他一来,年迈的奶奶肯定亲自下厨,精心准备饭菜,而他甚至连聘礼都来不及张罗,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胡家都是厚道人,何曾多说过一句。 客厅里,小满正在收拾,这些天太忙,头发来不及剪,前额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睛,显得脸格外小,格外稚嫩,还带着些小痞子的味道。顾清明无奈地想,他确实还小,又被一家人这么宠着,想长大都难,自己十九岁时也不过是个热血青年,整日里做些不切实际的美梦,想办实业,想自己造飞机,甚至还想做总理……要不是后来日本鬼子打进来,他哪里会有今日。 顾清明慢慢走到门口,斟酌着一字一顿道:“把你一家带去重庆吧,我家在重庆有房有地,全部都归于你们的名下,作为聘礼。”他顿了顿,柔声道,“那么多部门都撤到贵阳和重庆,你爸爸的大学迁走了,中学都迁到湘西一带,你们何必放弃一切,在长沙苦捱?” 小满瘦削的背脊慢慢直起,并没有与他满怀期待的目光相迎,而是定定看向墙上那张扬的笑脸,咧嘴一笑道:“几位老人身体都不好,哪里走得动,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都无所谓。” 他的声音轻柔,却有不容忽视的坚定,顾清明泄了气,不想回去跟湘湘针尖对麦芒,学着他们的样子搬了条小板凳坐在梧桐树下,看台阶上的秀秀做事。 秀秀面前的笸箩里不少各色纸片,还有做好的金条银锭,顾清明拿了一个银锭翻来覆去地看,想起有关这个混蛋连襟的风言风语,不由得摇头苦笑。虽然胡家从不提以前的事情,顾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自然不会随便找个媳妇。顾老先生对家世清白而且一门皆是读书人的胡家虽然满意,收到不少情报后,对胡家这个大女婿却十分憎恶,一直让他成亲就搬出来另立门户,甚至连地方都找好了,就在小吴门的唐生智公馆附近,那里是第九战区长官部,守卫十分森严,又能与官长们常来常往。 放在过去,薛君山就是强占民女的恶霸,小满被他打断了腿,连湘湘也被打过,刘明翰吃了闷棍,躺了许久才能去南岳参加游击干部训练班,薛君山坏事做尽,到了这个时候弃恶从善,终于得到湘君的爱情和胡家的亲情,不得不说他真有运气。 人这辈子,到底怎样才对呢?他满心纠结,没来由地害怕,怕某天自己也壮烈了,丢下孤儿寡母,凄凄惨惨戚戚。 也是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他才知道以前的以血肉之躯报国的志向是多么可笑,他死了,他年纪轻轻的夫人怎么办,哪里会有像他这样的人来逼她警醒,鼓励她坚强地活下去。 他突然觉得满心绝望,手一紧,银锭立刻瘪了。 秀秀见他一直拿着银锭翻来覆去地看,还当他喜欢,沉默着拿了几个塞到他手里。顾清明有些傻眼,将银锭送到笸箩里,朝她笑了笑,起身去找湘湘。既然两情相悦,相聚的时间这么短,何必老跟她生气,凡事忍一忍不就过去了,炮火无情,不要到了阴阳两隔的时候再来后悔。 这时,湘湘端着盆出来,他连忙接过,在心中斗争了许久,硬着头皮道:“我乱发脾气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湘湘微微一愣,眼睛和嘴巴又成了同样大大的圆,顾清明看得好笑,又无比感动,自己稍微表现一点柔情蜜意就能让她失态,何必再自寻烦恼,整日跟她过不去,如今两人心意相通,她的欢喜,不也是自己的欢喜。他心头一动,趁着接盆子的一刹那,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了一记,成功地使她苍白的脸染上红霞,鲜艳无比。 有顾清明他们在,也没有关门闭户的必要,门虚掩着,仿佛经受不住寒风的吹袭,不时动一动,秀秀听到奶奶嚷嚷准备开饭,下意识地起身,一拉开门,门外赫然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顿时呆若木鸡,直到那人拍打自己脑门才回过神来,强忍多日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抱着他嚎啕痛哭。 刘明翰哪里还有以前那种白皙斯文,脸晒得黑黢黢的,笑起来牙齿白得发亮,肩膀也宽了,比以前强壮了不知多少,他个子高,整个人竟有些虎背熊腰的架势,跟他过世的父亲倒有几分相似。 一走就是几年,刘明翰何尝不是满心酸楚,摸着妹妹的头安慰了几句,干脆等她哭完再说。 听到秀秀的哭声,奶奶又当小满作乱,随手抄起烧火棍就冲过来,看到那黑大个,眼睛一花,认定有人欺负秀秀,气势汹汹地扑上来打人。刘明翰也不退避,转身将秀秀护住,硬生生吃了几棍子,奶奶终于看明白来人的面孔,烧火棍掉在地上,目瞪口呆。 刘明翰推开秀秀,转身扑通跪了下来,低垂着头哽咽道:“您狠狠打一顿吧,我对不起您老人家!” “我的大孙子啊!”奶奶猛地抱住他的头,呜咽声声。 刘明翰回来,胡长宁和胡刘氏精神都好了一些,刘明翰上了香,立刻上楼赔罪,跟两人不知道絮絮说了多久,奶奶叫了几次才应下,将父母小心翼翼扶下来吃饭。 小满对他的转变十分好奇,更眼红那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在他身边绕来绕去,连连突袭,刘明翰被他缠不过,只得脱了衣服让他欣赏个够。天这么冷,刘明翰竟只穿了一件单衣和一件棉衣,小满帮忙扒了下来,看到那黝黑壮硕的上身,不禁啧啧称叹,口水横流。哥哥回来,秀秀像是找到主心骨,哪里舍得离开半步,看到哥哥变得更像男子汉,在台阶上捂着嘴巴笑,满心自豪。 奶奶进来厨房一说,湘湘把锅铲一丢就走,顾清明只好跟上,湘湘的手还没来得及在围裙上擦干净,看到一个黑大汉站在树下,不禁呆住了,这哪里是她那斯文儒雅的大哥,明明一个土匪!这时,顾清明闪身而出,遥遥向他伸手,用蹩脚的长沙话笑道:“大哥,我是顾清明!” 小满在他背上戳来戳去,吃吃傻笑,刘明翰满脸赧然,拎开小满,迅速穿上衣服,紧紧握住顾清明的手,轻笑道:“湘湘从小就调皮,妹夫的任务艰巨啊!” 这一句算是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两人相视而笑,顾清明正色道:“等下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们在南岳的事情,我以前不了解,对游击战很有偏见,这次偶尔看到你们副教育长叶剑英的讲义,觉得很有道理,加上这两次会战你们帮了不少忙,很想学学。不过,还请大哥不要笑话我见识短浅!” 刘明翰大感意外,忙不迭应下。小满摸摸后脑勺,怎么也不肯相信被以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哥轻轻松松拎开来,颇为不甘,用力戳他的手臂,湘湘也在恼恨他拆自己的台,也凑上来戳。 阳光突然亮得刺眼,悄无声息地撒在两张相似的稚嫩面容上,仿佛把几年的光阴缩成短短的一瞬,两人从未长大,他也从未离开。刘明翰唏嘘不已,带着无奈的笑容,举着手臂任两人戳。 两人很快吃到不自量力的苦果,刘明翰还没有出声,两人倒哎哟哎哟叫疼。顾清明气得头皮发麻,将湘湘拉回来,正想叫台阶上观战的奶奶吃饭,只见湘君的房间门口人影一闪,关于这对青梅竹马的消息立刻传到脑海,不禁有些失神。 摆上祭品,一家人才坐定开饭,餐桌上自然不见湘君,大家似乎不约而同忘记了这个人,秀秀仍然跟往常一样,把饭菜送进房间,自己则装了一大碗出来坐在台阶上吃。 刘明翰显然没明白怎么回事,食不甘味吃了几口,闷闷道:“大妹妹不想见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跟你没有关系,你好好吃饭!”胡长宁淡淡解释,将腊肉推到他面前。 顾清明眉头一挑,满脸关心道:“大哥,听人说你上南岳前住过医院,怎么回事啊?” “还不是姓薛的打的!”刘明翰刚刚开口,奶奶啪地一声放下筷子,冷冷道:“过去就过去了,不要说死人的是非!” 刘明翰瞥了一眼外面,用筷子堵住嘴,却堵不住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回连顾清明都有些下不来台,湘湘赶紧安抚,来不及挑拣,随手在面前夹了什么送到他碗里,他难得享受这种待遇,笑意盈盈地盯着湘湘,一边送到嘴里,脸色立刻煞白,忽而又变得满脸通红,汗涔涔而下。 湘湘眨巴着眼睛,丝毫没明白怎么回事。也怪不得她,他明明就号称走南闯北,什么口味都能吃,不怕辣,平时跟他吃饭的时候她都是做贼一样,哪里会注意到他从来不吃里面的配料辣椒。顾清明与她晶晶亮的眼睛对上,气得头顶冒烟,拍案而起,大喊道:“水啊!” “水!水!水!”湘湘终于醒悟过来,哇啦啦大叫一通,立刻起身找水,一时也想不起来哪里有凉水,满屋子乱钻,让人哭笑不得。 这边的热闹也吸引了秀秀,她探头一看,连忙送来凉水壶。顾清明终于解脱,一壶水下去,颓然坐倒,又看到那亮晶晶的眼睛在面前闪啊闪,突然有掐死她的冲动。 一团混乱之后,秀秀又出去守着,突然发出惊恐的尖叫,“快来啊!大姐不见了!”话音未落,一个黑影从她面前蹿出去,一下子不见了。 刘明翰跟湘君一起长大,自然知道该去哪里找人,很快就在去湘江边的路上追到湘君,看到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心头火起,二话不说,一个巴掌甩过去,吓得路人闻风而逃。 湘君好似毫无知觉,捋好散落的发丝,垂首不语。刘明翰转身就走,瓮声瓮气道:“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你这个样子对得起谁!” 走了两步,发现她没有跟上,刘明翰只得停下来静静等待,想起两人相依相伴长大的美好时光,悲从中来,咬着牙悄然颤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轻轻的脚步声终于响在他身后,他抬起脚,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如此用力,简直要踏碎一块块石板。而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只有时刻屏住呼吸,竭力控制情绪才能听见。 公馆门口,家人都在翘首相待,脸上泪痕犹新,刘明翰回头怒目而视,湘君好似不忍多看,撇开脸挺了挺胸膛,终于开口,“哥,我会好好的!” 刘明翰冷哼一声,大步流星钻进公馆,接过胡长宁送上来的酒瓶,狠狠灌了一口,终于能长长透出一口气来。 醉后果然好睡,刘明翰一觉睡到天蒙蒙亮,提着行李就走,除了一贯早起的奶奶并未通知其他人。奶奶也不留他,一送再送,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此时撮合两人,对死者不敬,也对不起刘明翰,胡家是大族,不怕断了香火,可刘家只有刘明翰一根独苗,屡屡遭难,于情于理都不能做这么缺德的事情。 刘明翰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他拦不住她蹒跚的脚步,扑通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奶奶,我一辈子只要大妹妹一个,等秀秀生了孩子,您老人家过继一个给刘家,就当完成我妈妈的心愿,行不?” 奶奶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轻轻应了声,这才转头回去。 她知道自己卑鄙无耻,只要能保住孙女,保住这个家,别说走几里路,就是一路送到南岳都成,何况刘明翰和湘君煎熬了这么多年,能相伴终老,谁说不是一种福分。 至于薛君山,奶奶觉得自己反正做了那么多错事,早就无颜到底下见人,也不差这一回。 薛长庭没有与长沙地下的王侯做伴,倒是由胡大爷做了这个主,让胡小秋接薛家父子回湘潭与打鬼子的兄弟们在山里团聚。送走他们那天,湘君哭得当场晕死,被奶奶强行扣了下来。 元月二十五日,岳麓山下举行祝捷大会,除了奶奶和湘君,一家人都去了,奶奶其实也想去看看热闹,只是看看家里这一摊子,还是老老实实留下来,搬了条靠背椅坐在门口,听街头巷尾的欢呼声和鞭炮声过过瘾。 湘君一身缟素,发上还别着白花,提着桶拿着抹布在屋子里忙个不停。奶奶看一眼难受一次,端出茶点盆,放在膝头一本正经嗑葵花子,心中似乎被人挖走一块,空得生疼。 湘君清扫工作终于结束,就着灶台上瓮坛里的热水洗了个澡,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出来晾,一边洗衣裳,奶奶看不下去,唤她过来添水陪着嗑葵花子,湘君这才罢手。 阳光亮闪闪地撒在大地,白云倏忽来去,风也特别轻柔,奶奶突然觉得,天下间没有比安安静静坐着嗑葵花子更惬意的事情,也没有比和平更宝贵的东西。 日上中天,湘君还是惦记着洗衣服,奶奶无可奈何,掩上门坐在梧桐树下晒太阳,一会就迷糊过去。 “奶奶,妈妈,我回来了!”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奶奶浑身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湘君已经冲过去开门,将肉滚滚的毛毛紧紧抱在怀里,只是一会就抱不动了,将他放下来捧着他的脸狠狠地亲,泪珠大颗大颗落在他脸上。 毛毛显然有点吓到,笑容僵在脸上,胡小秋挑着箩筐出现,气喘吁吁道:“毛毛,还不去跟奶奶磕头!” 毛毛擦干湘君的脸,过去跟奶奶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奶奶有说不出的欢喜,只可惜根本抱不动他,只得蹲下来,拼命揉他粉嘟嘟的脸蛋,毛毛努力维持笑脸,朝胡小秋投去求救的眼神。 胡小秋把箩筐挑进来,也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正色道:“奶奶,大爷要我给小满当副手,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一定好好做!” 奶奶欲言又止,连连点头,牵着毛毛的手往后院走,胡小秋小心翼翼看了湘君一眼,也跟了上去。湘君擦干泪水,俯身检视箩筐里的宝贝,以无比轻柔的声音自言自语:“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把平安带大。” 胡小秋并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悲凄,也没得到任何欢迎,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寒暄过后就默默坐在薛君山遗像前发傻。胡大爷早有交代,毛毛不敢哭不敢闹,更不敢看湘君失魂落魄的样子和头上的白花,只得抱着一本书慢慢认字,无比煎熬。 一直等到日头西斜,参加祝捷大会的几个才陆续回来。小满率先冲进门,和正襟危坐读书的毛毛大眼瞪小眼一气,尖叫一声,冲过来抱着他上下抛,毛毛也不知道怕,笑得像只小鸡咯咯叫。 胡刘氏笑嘻嘻看了一会,只是大病初愈,体力不支,秀秀连忙送她上楼休息,看着她忙前忙后,胡刘氏苍白的脸上露出感慨的笑容,轻柔道:“秀秀,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 秀秀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扑通跪了下来,垂着头不发一言。胡刘氏倒吓了一跳,扶住她笑道:“小满跟我说了,要我问问你的意思,想什么时候办酒。” 秀秀满脸不敢置信,胡刘氏敲敲她的脑门,佯怒道:“怎么,连你妈妈的话也不信!”梦想成真,秀秀并不见多少喜色,扑入她怀中,轻声啜泣。 小满和毛毛闹腾一会,累得两眼翻白,瘫坐在椅上直喘气。湘湘进门一看,被他欺负多日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打落水狗简直对不起自己,脱下大衣猛地扑上去,用大衣罩住他的头一顿猛揍,当然,也得到毛毛的热情帮助。 小满毫无招架之力,惨叫连连,湘湘打完收工,抱住毛毛狠狠亲了一口表示感谢,见他露出惊恐的神情,还当他害怕小满报复,朝小满晃了晃拳头以示威胁。小满突然起身,朝门口大步流星走去,呵呵笑道:“姐夫,你看到了啊,是湘湘欺负我,你要为我做主啊!” 不用看就能感觉到顾清明的熊熊怒火,湘湘在心中哀嚎一声,大衣滑落在地,不敢回头。 一位白发老者从顾清明身后走出来,满脸冷肃,拐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小满知道坏了事,心中直抽搐,哪里还有平时的机灵,毛毛从顾清明和老者相似的面容看出端倪,飞奔而至,跪在老者面前磕头,奶声奶气道:“亲家爷爷,咱们大人有大量,不跟小姨和舅舅一般见识,行吗!” 湘湘这才醒悟过来,慌忙走到顾父面前,颤声道:“爸爸,快进来坐!” 顾老先生脸色和缓了几分,苦笑一声,将毛毛抱起来,也不去理她,随着顾清明进门,胡长宁听到动静,从书房里冲下来,老远就抱拳道:“亲家公,有失远迎!” 顾老先生淡淡道:“是顾某冒昧,还请亲家公不要见怪!” 两人客气一阵,胡长宁把人让进客厅歇息,顾清明把湘湘和小满连同毛毛拎到厢房教训。奶奶闻声出来打招呼,顾老先生和她年岁相当,辈分却比她小,脸上有些讪讪的,奶奶懒得跟这种装腔作势的大官虚与委蛇,钻进厨房帮湘君忙活。 寒暄一阵,顾老先生终于转到正题,以无比庄重之色道:“亲家公,大家是亲戚,也不必绕弯子,顾某这次来想把大家转移到后方,一来犬子正值新婚,湘湘在,他舍不得走;二来薛君山牺牲,胡家无人照应,顾家虽然不算什么名门望族,照应亲眷倒是不在话下!” 胡长宁呆了呆,正斟酌措辞,顾老先生又道:“还有,顾某知道湘湘学护士是有心报国,十分欣赏,只不过顾家人丁不旺,还请亲家公多多体谅,让湘湘早日脱离污七八糟的医院,回来养好身体,为顾家添丁,顾某人真是感激不尽!” 胡长宁一生怯弱,想到他显赫的头衔,更加无力辩驳,嗫嚅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顾老先生松了口气,暗道那些情报不可靠,谁说胡家人不好对付,到他面前还不是乖乖听话,不过,这种心思他当然不会显露出来,以更温和的语气道:“亲家公如此爽快,顾某人也不含糊,顾家在重庆的房产田地和其他产业以后尽数转给胡家,确保您一家在重庆衣食无忧。亲家公,犬子在长沙多亏您照顾,这是顾某的一点心意,还请不要嫌弃!” 天上掉这么大的好处,胡长宁并不见怎么欢喜,可是自然不能得罪他,使得湘湘的处境雪上加霜,满肚子话说不出来,愣在当场。顾老先生还当他激动太过,也不催促,端起芝麻豆子茶,被那阵浓郁的香引得心驰神移,脑海中渐渐勾画出一对双胞胎小金孙绕膝的场面,不由得微笑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不走!谁要走,以后不要认我!” 一个凄厉的声音惊破了诡异的平静,奶奶用茶盘端着红薯干、花生、瓜子和糕点等走出来,颤巍巍放在茶几上,一字一顿道:“亲家,我生在长沙,在长沙活了一辈子,不想死在外面!他们要走我不拦,以后我当没养这些儿孙!还有,你也看到了,我孙女读书读出毛病了,以前万事不理,鬼子打到面前才知道要做事,吃了不少苦头才学护士学出来,要随随便便走人,以后就不要回来,不要叫我奶奶!” “奶奶,我不走!”湘湘猛地冲出来,扑通跪在她面前,泪流满面。 顾老先生差点被她气晕过去,将杯子重重放下,不停嘟哝,“糊涂!糊涂!” 有奶奶给了梯子,胡长宁终于能下来,苦着脸道:“亲家公,您也看到了,不是胡某人不答应,老母守寡多年将儿孙养大,如何能丢下她孤零零一人!” 顾老先生左右为难,见顾清明木桩一般竖在门口,冷冷道:“清明,你自己处理,我不管你!” 顾清明何尝不知道这个结局,老父一门心思弄走胡家,目的还是他这个儿子,现在有奶奶顶着,万事都有了由头,假作沮丧道:“奶奶,您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岳父考虑,大学中学都迁走了,岳父岂不是找不到事做,真是浪费人才!” “爸爸早找着事了,在后面那条街的小学教书。”小满径直上前将湘湘扶起来,嬉皮笑脸道,“你跪着我的膝盖也凉飕飕的,还有,你最近是不是受寒了,我整天头昏脑涨,难受得紧。” 奶奶摸摸她的脑门,叫道:“可不是受寒了,这么烫!你怎么不做声呢,我给你刮刮痧,等下吃点姜汤发发汗,好好睡一觉。” 心头一急,奶奶脚步也有力许多,一阵风刮走了。想起湘湘刚才的精神劲头,哪里像有病的样子,顾清明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心疼,拖着她往房间走,到了拐角处,见她低眉顺眼实在可爱,忍不住在她脸上轻啄一记。湘湘还在生气,使出绣花拳头捶他,他扑哧笑出声来,拿出对付她的绝招——往她腰上一箍,连根拔起,飞速冲入房间,亲个过瘾才放。 为了和儿子搞好关系,顾老先生还想对儿媳说两句关心的话,补救一番,便跟着两人出来,看到这甜蜜的一幕,不禁心头一暖,原本的郁闷之气散了几分。他也有过情动的时候,两人感情好不是坏事,胡家不是大家族,湘湘却是在大家呵护下长大,童真未泯,不存在上流社会女子的坏心思,这样的儿媳虽然不入流,却也最好相处,加上长得精神,难怪儿子会赖着不走。 他慢慢回转,毛毛捧着嗑好的瓜子羞答答凑上来,一本正经道:“亲家公公,您尝尝。” 对上那亮晶晶的眼睛,他强打精神笑了笑,将毛毛抱到膝上,对小满好声好气道:“我也打听过有关双胞胎的事情,大多都跟你们兄妹一样,一个不舒服,另一个一定会难受,实在不可思议!” “可不是!”小满立刻来了兴致,把从小到大的“灵异”事件滔滔不绝说给他听,胡长宁也补充两句,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而顾老先生再也没提要胡家迁移的事情。 顾老先生吃过饭就匆匆告辞,对顾清明再没说什么,顾清明也乖觉,和湘湘小心翼翼地躲开他的视线,将他气得头顶冒烟,一时间整个胡家如同火药库,始终有一触即发之感。 将他送走,一家人像打了场大战,一个个连话都说不出来,秀秀一声不吭收走碗筷,倒了姜茶出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听毛毛字正腔圆地背书讲故事。 一辆吉普车悄然停在门外,一个满脸敦厚的中年男子下来,听到飘出来的笑声,脚步一顿,用力叩响铜环。 顾清明还当父亲不甘心,去而复返,慌忙起身开门,看到门外一身便服的人,愣怔半晌,大叫道:“奶奶,方军长来了!” 最先跑出来的是胡长宁,他老远就伸出双手,将方先觉的手紧紧握住,语带哽咽道:“谢谢你,谢谢你们保住了长沙!”打了胜仗,皆大欢喜,方先觉升任第10军军长获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其他将领普遍得到提升,祝捷大会完毕后立刻要回去衡阳等地驻防,他肯来这一趟,实在是给胡家天大的面子。 奶奶头痛欲裂,扶着门框站定,眼睛很快被水雾迷了,只能辨出模糊的影子。方先觉径直走到她面前,重重跪了下去,肃然道:“奶奶,我没有照顾好您孙女婿,对不起您老人家!” 奶奶猛一伸手,摸到他带着明显伤疤的右脸,悚然一惊,方先觉轻声道:“这是鬼子打的,他们枪法不好,没打准!” 在满客厅瞬间点燃的明亮灯火里,奶奶擦去泪水,终于看清楚他的面容,呜咽道:“好孩子,我怎么会怪你,了不起啊,你们都了不起,该我跪你们……” 她果真颤巍巍跪下来,方先觉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她。争拗一气,两人相携坐到沙发上,她唤胡长宁和顾清明招抚好客人,急匆匆赶去厨房做下酒菜,胡长宁还是老规矩,翻箱倒柜找酒,还要找最好的酒出来招待英雄,连毛毛也凑上来端茶递水,一个二个忙做一团,方先觉拉都拉不住。 顾清明也不客气,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方军长,带我走吧!” 九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毛毛坐在梧桐树下的小板凳上,大声背诵刚学到的古诗,胡长宁探头招呼一声,将一本画报扔下来。顾清明从窗边看去,回头对床上迷迷糊糊的妻子笑道:“这小家伙以后一定能成大器!” 湘湘翻过身,听顾清明还在絮絮叨叨,将被子蒙过头,显然累极了。顾清明回头一看,哭笑不得,对着床上那小山包握了许久拳头,还是悻悻然出门,和毛毛大眼瞪小眼一气,毛毛率先偃旗息鼓,带着沉重的表情叹了口气,继续看画报。 这一家真没一个正常人!顾清明再次感叹,慢腾腾踱去后院打水洗漱。小穆回家过年,别人用不顺手,也懒得弄些闲人进来看笑话,只得凡事自己动手。 回房时,湘湘正在衣服堆里折腾,大冬天里忙得满头是汗,顾清明看不下去,随手翻了件藕色棉袄,将湘湘一把扯过来,掏出手帕抹去汗水,囫囵往上套。湘湘满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似燃着两团小小火焰,顾清明心头一热,双手扣在她手臂将她带到面前,以无比魅惑的嗓音附耳道:“这些天想我没有?” 自从顾清明主动申请调到方先觉的部队,上个月便跟着第10军去了衡阳修整,两人经常分离,这一次却是最难受的一次,毕竟家里缺了那么多人,而且两人也算新婚燕尔。顾清明在方先觉手下如鱼得水,却也忙得厉害,到昨天晚上才得空回来过年,而湘湘也因为要值班,半夜才回来,两人都是倒头便睡,连话都没说上半句。 湘湘顺势靠在他胸膛,听着那如雷的响动,笑得无比甜蜜,顾清明立刻打蛇随棍上,用最温柔的语气道:“既然想我,就跟我一起走吧,你不在的日子真难熬。” 湘湘到底没被他的甜言蜜语冲昏头脑,小心翼翼道:“我学业还没真正完成,许多国外援助的医生也需要我,你等等我,行吗?” 顾清明如同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又不能发火,只得拿衣服出气,将藕色棉袄扯下来,随手捡起一件青色呢子大衣丢给她。湘湘看到内衬,大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这个,太谢谢啦,打令!” 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顾清明心头怦怦直跳,浑身似有一把火腾腾烧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将衣服夺过来一看,登时明白过来,迅速将衣服折起来,湘湘还想来抢,顾清明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压低声音道:“如果我死了,绝不会让你天天睹物思人,痛苦一世!” 湘湘还想再辩,顾清明捂住她的嘴,喝道:“家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你不要作乱!” 湘湘悲从中来,哽咽道:“你又不知道,姐姐白天没事,天天晚上哭,这样下去不行的!” 顾清明恨恨道:“真不明白她怎么回事,明明也是湖大的高才生,嫁了人就成了废物,那么多女人死了男人和孩子,怎么不见她们去寻死,这种世道活着多不容易,有这个寻死觅活的劲头,不会去孤儿院做事,教教那些可怜的孩子读书!” 门没关,一身黑色的湘君闪进来,将短发捋在耳后,淡淡道:“妹夫,谢谢你提醒,过完年我就去孤儿院联系做事。湘湘,衣服你不用还给我,我真的用不着。” 说着,她把头上的白花取下来,苦笑道:“湘湘,不要怪你男人,确实是我一直在钻牛角尖,硬把自己憋成废物。我读过大学,又有爸爸的关系,应该能聘上。毛毛太懂事了,能够自己照顾自己,我也不能老在家里打转,还是为那些战争中的孤儿多做些事情吧!” 顾清明和湘湘面面相觑,目送她挺直的背脊远走。顾清明在湘湘瞪得浑圆的眼睛上亲了一记,湘湘眨巴两下眼睛,突然满脸通红,顾清明轻叹道:“我还是那句话,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找个好男人照顾你……” 湘湘用力捂住他的嘴,当四目相对,两人都红了眼眶。 刘明翰提着箱子走进家门,多日不见,脸又黑亮了几分。胡长宁搀着胡刘氏下楼,飞快地迎上来,虽然嗔怪的话不少,那笑容可没有半点假,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寒暄之后,胡长宁拉着刘明翰头也不回地招呼,“小满,把桌子搬出来,我要跟你大哥下棋,泡点好茶出来,还有点心!” 顾清明和刘明翰不在,小满一直是家里的宠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接连遭受打击,再没有过春节的兴奋,嘟哝一声“偏心”,坐在小板凳上托着下巴看天,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湘君搬出桌子,又在客厅门口设了一张大桌放茶水点心,来个有备无患。毛毛跟前跟后帮忙,胡长宁看得眼热,再看自家那没皮没脸的小儿子,恨不得打死作数。 刘明翰知道他的心思,赶紧拉他下棋,两人刚刚开始,顾清明和湘湘一前一后走出来,顾清明高高抱拳,呵呵笑道:“大哥,新年好啊!” 刘明翰连忙起身回礼,毛毛已经从客厅搬靠背椅出来,顾清明爱得不行,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回头认认真真道:“夫人,照这个样子生,生错了我可不认账!” 湘湘红着脸瞪他,小满正找不到人泄愤,嗤笑一声,“她生得出来才有鬼,脸大屁股小,脑壳里都是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湘湘也承袭了奶奶的剽悍劲头,二话不说,一拳头砸了过去。小满自知不妙,抱头鼠窜,正碰上胡小秋挑着担子进门,小满犹如撞上铜墙铁壁,跌了个四脚朝天,引得大家哄笑连连,胡长宁也悄然松了拳头,无奈地苦笑,“小满,你也快成亲了,收敛一点,别一天到晚猫弹鬼跳!” 小满今天委屈受够了,出丑也出够了,哭丧着脸帮忙把担子弄进来。胡小秋笑道:“家里杀了猪,大爷要我挑了整整一只过来给大家拜年,还要我向湘湘姐和姐夫致谢,长庚小叔叔来信说到了重庆山洞,正在顾家住着,进行强化训练,准备进陆军大学。” 大家齐齐看向顾清明,他颇有几分尴尬,下意识地揪揪毛毛肉嘟嘟的脸,讪笑道:“我也是刚得到消息,家父十分感激胡家对我的照顾,找到了胡家两个孩子,知道他们在军队里混得不如意,询问过他们意见之后,安排湘宁去桂林报考由中国航空委员会代招的飞行员,并且亲自把长庚带在身边,正好我家在重庆山洞,不远就是陆军大学。” 湘湘满心感动,也有隐隐的骄傲,笑眯眯地走到他身边逗毛毛玩,顾清明和她目光交接,皆是情意难掩。毛毛早就受不了别人把自己当玩具戏弄,跳下来跑出老远,又舍不得这其乐融融的气氛,蹲在一旁笑微微地看来看去。 胡长宁默默看着两人,将感谢的话收了回去,在心中长长叹息。不管学什么,上了战场,枪炮无眼,只怕有去无回,谢他有何用! 有乡下送来的新鲜鱼肉,今天的供品十分丰盛,摆了满满一大桌子。大家梳洗完,依次拜祭祖先,看着毛毛在薛君山遗像前长跪不起,一板一眼地叩拜,众人无不掩面离开。 拜祭之后,年夜饭才算正式开始,大圆桌摆得满满当当,全都是奶奶一手打理。最中间是早上就做好的扣肉,为了年年有余,鱼自然少不得,肉丸子摆在毛毛面前,他正襟危坐,目光有些发直,口水横流。 这种好日子,酒自然少不了,胡长宁再次把小满排除在外,引着顾清明进了储藏室。顾清明对他的宝贝早就有些好奇,进来一看,在心里悄然嗤笑,这些酒送给他都不要,何必每次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胡长宁从底下一个箱子里抱出一瓶茅台,无比温柔地抚摸着瓶身,笑微微道:“你是做大事的人,一门心思杀敌报国,没顾上家里,你父亲千里迢迢送来许多东西,包括这些东西,我故意不告诉你,让你对我们心怀愧疚,对湘湘态度好一点。”他突然哽咽起来,“大女婿对湘君好,对我们也好,把这些都交给我保管,可我穷惯了,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而且又自私自利……” “爸爸!”顾清明猛地向前一步扶住他,一字一顿道,“别说了,我明白的……” 胡长宁推开他,深深吸了口气,强笑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是个胆小怕事的闷葫芦,难得说一次,你好歹让我说完吧!” 顾清明悄然退后,满面黯然。 胡长宁仍然抚摸着酒瓶,轻笑道:“我的两个女婿都是好样的,值得世上最好的酒,这些留给我都是浪费,你让小穆全拉走,让你们那些打鬼子的英雄好汉壮壮胆。” 顾清明默默点头应下,胡长宁又抓了一瓶茅台塞到他手里,乐呵呵走了出去,腰杆前所未有的挺拔,简直就像得胜回朝的将军。 两瓶茅台上了桌,小满眼睛一亮,冲刘明翰挤眉弄眼,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胡长宁笑道:“我们还得谢谢亲家公,千里迢迢送来这种好酒,湘湘,以后好好替我谢谢他。” “还有那么多布料首饰怎么没算!”胡刘氏叹道,“小顾,你得空带湘湘回去看看,老人家只有你一个儿子,不要光想着打仗,家人也要顾好啊!” 顾清明笑容僵在脸上,多年来漂泊在外,和父亲家人聚少离多,他极力摆脱父亲的束缚,却忘记了老父膝下空虚,这种团圆的时候更是凄凉。今年本想带湘湘回家,又怕父亲手眼通天,借故生事,将湘湘羁留下来要挟自己,真是左右为难。 湘湘拉拉他衣袖,他转头一笑,低声道:“丑媳妇也要见公婆,不过我家规矩不少,我得好好教教你才行!” 湘湘脸顿时垮下来,将一大块肥腻的扣肉夹到他碗里,朝他得意地哼哼两声。只要不是辣椒,一切都好说,顾清明按捺下各种情绪,手立刻朝酒伸去,不过被小满抢了过去。 小满给大家斟满酒,老人孩子谁都没落下,奶奶将最后一碗青菜端出来,秀秀帮她解了围裙,推她坐下,刘明翰连忙为她放好碗筷,湘湘没抢到事情做,夹了一个大肉丸子放在奶奶碗里,奶奶显然累坏了,笑眯眯地看了一圈,话都说不出来。 胡长宁轻声道:“妈,家里这么多帮手,你何必自己找罪受,以后这些事都是她们的,你好好歇息吧!” 奶奶端起酒杯,轻叹一声:“我现在是做一天算一天,动不了你再唠叨也不迟啊!” “奶奶,您怎么能自己喝!”顾清明连忙举杯凑上来,胡长宁摇头苦笑,起身高高举杯道:“第一杯,要祭我的大女婿和两个侄子,保家卫国,死得其所!第二杯,要祭我的亲家公,千里迢迢而来,与儿子一同赴死,何其壮哉!第三杯,为我们早日把鬼子赶出中国!” 三杯下肚,顾清明意犹未尽,干脆吆喝想喝酒的凑一块,刘明翰积极响应,两人一左一右凑到胡长宁身边,小满也跃跃欲试,只是早就满脸通红,被奶奶拎走。 胡小秋也搬过来,一声不吭连喝几杯,脸不变色心不跳,还能加入他们的话题,侃侃而谈。 小满咋舌不已,也不敢凑这个热闹,稀里糊涂吃了一肚子东西,撑着脑袋看着四个酒鬼傻笑。湘湘正好无聊,支使毛毛去泡茶,挪过来撩拨他,哧哧笑道:“你的榆木脑袋什么时候开窍,突然想起来要成亲?” 秀秀的筷子啪地掉下来,刘明翰深深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小满,你可别欺负小妹,你们这是一辈子的事情,不是闹着玩的!” 经过一番商量,奶奶把好日子选在四月初八,也就是双胞胎二十岁生日的那天,大家都在掰着手指头算日子,都盼着早早绑住这个混世魔王。 小满打个饱嗝,看着面前那亮晶晶的眼睛嘿嘿直笑,“我不成亲行吗,大家都走了,都去报效国家,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被几位老人家当废物养,我知道,你们怕胡家绝后,我就天天,一下子生他十个八个,根本死不完……” “啪!清亮的巴掌声后,小满愣在当场,秀秀捂着脸冲了出去,刘明翰两步就跨过来,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拳头紧握,浑身颤抖。 打了小满一巴掌,湘湘也满心悔恨,看到刘明翰这个阵势,心里有些发憷,扑上来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放,毛毛也冲过来,拉着小满的手拼命往后拖。 小满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嬉皮笑脸道:“你看,以前大姐夫二姐夫能打我,现在表哥也能打我,连你都混出本事,能够管教我,毛毛也成天说我没用,秀秀有你们老人家撑腰,动不动甩脸色给我看,我在这个家里什么都不是,吃饱喝足播种,凡事不管,这不正如了你们意!” “混蛋!我们这么待你,你到底还有哪点不满意!”奶奶撑着桌子颤巍巍站起来,指着他气得直喘粗气。 刘明翰甩开湘湘和毛毛,扑通跪在奶奶面前,哽咽道:“奶奶,我明天要去延安,以后顾不到家里。请您老人家做主,不要让小妹嫁给小满。小妹命苦,您多费点心,跟她找个实实在在的男人,您知道的,小妹肯定是个贤妻良母,不会没人要!” 奶奶流泪长叹,“你起来,我答应你。是我有私心,想把秀秀留下来照顾家里,这个化生子真的配不上她,她也是我养大的孙女,我也不忍心看她受委屈啊!” 小满慌了,梗直了脖子喊道:“不准嫁给别人,她是我们胡家的!” 从来没脾气的湘君也火了,柳眉倒竖,随手抄起身边的凳子朝他砸去,湘湘吓了一跳,闪身去拦,被凳子砸中,和小满跌成一团。 当刘明翰开口,胡长宁和顾清明都从这团混乱中抽身,拧着眉头袖手旁观。毛毛憋足了劲把湘湘和小满拉起来,被湘君冷着脸抱了出去。 胡长宁冷冷道:“明翰,你刚刚说要去哪里?” 刘明翰眼见躲不过去,胸膛一挺,正色道:“爸爸,我要去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明天就走!” 奶奶连忙将他拉起来,拊掌道:“抗日?打鬼子的学校?好啊,学好了早点回来!” 胡长宁已经不敢看顾清明的面色,压低声音道:“你知道现在的局势吗?” 刘明翰缓缓点头,顾清明突然拍案而起,喝道:“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国共两党势同水火,迟早会爆发大战,你这是想拆我的台么?” 刘明翰毫不畏惧地迎向他的目光,沉声道:“妹夫,军中的弊端你知道得还少吗,将领们高高在上,派系斗争激烈,互相猜忌,互相掣肘,只有他们给我展示了不同的面貌。他们平易近人,每到一处,都是先融入当地的民众之中,发动所有力量一同抗战。孰优孰劣,你难道不知道!” 顾清明冷笑连连:“就是因为他们会钻空子,才能建起这么多根据地,我们在前方打得如此惨烈,他们捡现成的便宜壮大力量,对我们虎视眈眈,你倒是说说看,你评断优劣的标准是什么?” “你的话不对!”刘明翰瓮声瓮气道,“‘发动民众,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不计一城一地的得失’是叶剑英教我的,我亲眼所见,他们也是抗日的队伍,虽然装备差,打起仗来并不会比你们孬种,不存在什么捡便宜的说法。要说捡便宜,你们做的才让人切齿痛恨,同样是抗日队伍,你们为什么要对付新四军,叶挺是什么人,是北伐的英雄,你们也下得去手!” 顾清明不怒反笑:“表哥,你想参军报国跟我说一声就是,你文化水平高,一定是前途无量,如果继续赤化,很让我为难呢,延安还是不要去了吧,我们是一家人,不要到时候兵戎相见才好!” 他虽然满脸笑容,声音却无比森冷,刘明翰大笑一声,转身就走,顾清明恼了,一拳砸在桌上,厉喝道:“不怕告诉你,一山不容二虎,上头一定会收拾共产党,你不要执迷不悟!” 刘明翰头也不回道:“这是一场实力不均等的战争,我的看法很悲观,然而,是他们的做法让我重新得到信心,只要老老少少都投入抗击外侮的斗争,他们就没有办法占领并统治中国!”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就我所知,即使长沙陷落,至少没有办法拿下整个湖南,这是民心,其实跟党派无关。我去延安就是想好好探究一回,到底民众蕴藏着怎样的力量,如何把这种力量收为己用。” 四周一片沉寂,顾清明哑了,眉头拧成了深深的川字,定定地看着他挺直的背脊,奶奶拍案而起,喝道:“大孙子,你给我回来,好好陪你爸爸喝酒!我辛辛苦苦忙了这么多天才做出这一桌菜,你们就不能别吵架,让我老人家过个安生年!” 刘明翰边往外走边笑道:“奶奶,我不是要走,人有三急嘛!” 在刻意的哄笑声中,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捕捉到湘湘焦急的眼神,顾清明下意识走向她,一手扣着她肩膀上下检查,柔声道:“摔疼了吗?” 湘湘茫然摇头,悄悄捉住他的衣角,像捉住救命的稻草。顾清明一个个指头掰开,瞪了小满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径直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继续和胡长宁喝酒,席间谈笑风生,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十 奶奶把黄历撕到四月初八那一张,看着节气“小满”两个大字嘿嘿直笑,很想找人倾诉心中的欢喜,只是家中空空荡荡,连缠绵病榻多日的胡刘氏也早早起来梳洗打扮,悄悄带着秀秀出门了,想必是为了让秀秀避开小满,心里好过些。 想起这两个孩子的事情,她又发了愁,捶捶酸痛的腰,不由自主地踱向大门。 世道不太平,城里像军管又没见几个兵,物资匮乏,物价贵得吓人,长沙城里乱糟糟的,当街偷抢的比比皆是。她谨慎了一辈子,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漏洞,贴着大门的缝隙看了一阵,没发现可疑动静,这才开闩,看到对面遥遥走来一人,用力揉了揉眼睛,那人已经扬手高声叫道:“没看错,是我!” 胡长泰加快了脚步,二话不说,将鼓鼓囊囊的布褡裢塞到她手里。奶奶全没了以前的伶俐,不但差点没提起褡裢,也根本无言应对,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将他引到客厅坐下,自己慌里慌张去端茶点,回来发现胡长泰并未坐下,负手四处观望,以前挺直的背脊也显出几分佝偻,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赔笑道:“他们过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让小孩过来玩就好,何必巴巴地跑一趟,折他们的寿啊!”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自抽两巴掌,胡长泰三个孩子全没了,哪里还有小孩来玩,这不是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么? 胡长泰并不责怪,苦笑道:“小婶婶,你嘴巴可不比以前了。” 奶奶干笑两声,又准备出去忙活,胡长泰伸手拦在她面前,轻声道:“我们难得讲一次话,就别忙了吧。” 时过境迁,忙活也忙活不出什么,她终于平静下来,搬了条靠背椅坐在门口。胡长泰端着茶跟了出来,站在台阶上慢悠悠喝茶,哪里像要讲话的样子?奶奶坐不住了,轻声道:“长庚有没有信回?” 胡长泰应了一声,笑道:“劳你挂念,长庚顺利进了陆军大学,他从小就学武强身,山上山下四处跑,身体底子很好,不用担心。” “客气什么。”她喃喃念了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都沉默下来,良久,胡长泰突然幽幽叹道:“小婶婶,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也遭报应了,你就不要再记恨我和父亲,得空回去看看吧。” 听到盼了多年的“对不起”,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仰头眯缝着眼睛看向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淡淡道:“前几个月还是光秃秃的,一会就长这么好了。” 胡长泰不明就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从树叶间透过缕缕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他没来由地心慌,放弃努力,转头坐下,双手将杯子紧了紧,用轻柔得近乎呓语的声音道:“那一年,你第一次跟铁树从城里回来,站在村口的榕树下冲我笑,笑得真好看。那时候我很好奇,长沙街上的姑娘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是不是从来不出门,要不那张脸怎么白里透着粉,真是水灵。” 光与叶的影子里,奶奶满脸迷茫,似沉入一个长长的美梦里,胡长泰悄然擦去眼角的泪水,轻笑道:“你还别说,湘湘跟你那年的模样像了十成十,她回了老家,我都不敢回去,怕想起过去这些事。”他长叹一声,“没办法,人老了,世道又乱,什么都没指望……”他的声音似断在喉头,极力在勾起嘴角,只是始终无能为力,抱着头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哭也无声。 他的泪恍若铁刺银针,威力无比,扎得奶奶心头一直痛到手指脚趾。胡家也算大家,人丁兴旺,她回去时一屋子的小毛头,走到哪里都是天真而好奇的眼睛,看着都欢喜。那么多小毛头,竟然一眨眼就没了,都没了,一个也没了,想必胡家那阴森森的祠堂已站满了年轻的面容,像湘水,走的时候才十七……在温煦的阳光中,她突然觉得冷,扶着椅子靠背颤巍巍起身,游魂一般钻进屋子里,在菩萨老爷面前重重跪了下去,虔诚地匍匐在地,把脸紧贴在冰冷的地面,坠入死一般的虚空严寒之中。 小满推门进来,看到台阶上那双肩颤抖的老人,手里的菜篮子啪地掉下来,又立刻回过神来,将菜篮子放到一旁,刻意拔高了声调,热热闹闹道:“大伯,我今天过生日呢,有什么表示呀?” 胡长泰浑身一震,慌忙擦干净脸,强笑道:“你大爷最喜欢你,礼物老早就准备好了,你倒是回去看看,不要老是让小秋两头跑,小心大爷骂人。” 小满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嘿嘿两声应付过去,看到奶奶从房间出来,也是满面泪痕,心里更加难受,将菜篮子高高举起,一个劲往她面前递,讨好地笑道:“我买了甲鱼,您知不知道做霸王别姬,我们在玉楼东吃过的。” “就只知道吃,还不快把秀秀哄回来,要她真的嫁了,哪里有人会这么上心伺候你!” 奶奶气不打一处来,推开菜篮子去敲他脑袋,小满矮下身子乖乖受了几下,笑容愈发灿烂。胡长泰无奈地摇头道:“小满,你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喜欢,到底喜欢哪家的姑娘,我跟你去说亲,胡家偌大的家业摆在那里,哪里有娶不到的姑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自从长庚和湘宁离家,再加上胡家兄弟和薛君山的牺牲,小满满脑子都是参军打仗,报仇雪恨,哪里想过别的事情。只是一来被家里人重重拦阻,二来确实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支撑,不免有些怨愤难平。那次借酒装疯,怨气是出了,也把家里上上下下得罪个光,他一边懊悔,一边还在心里强词夺理,不过,有了前车之鉴,他再把这种小九九抖出来就太蠢了。 奶奶接过菜篮子,一路念叨秀秀的好处去了后院,小满嬉皮笑脸凑上来要打听长庚和湘宁的事情,谁知胡大爷怕他乱了心思,早有吩咐,对他只字不提,小满打听不出什么,怏怏地把小桌茶点搬出来,在稀疏的树影下嗑瓜子,每一次都比赛着把瓜子壳吐出老远,胡长泰又好气又好笑,抬头看着从树叶里透下来的稀疏阳光,不由得痴了。 看到湘湘推门进来,小满眼睛一亮,一下子蹦了起来。湘湘穿着一身合体的白底小红碎花棉布旗袍,短发一直没时间剪,已经留到齐肩,十分素雅美丽,看得胡长泰眼眶热意又起。 见到胡长泰,湘湘颇感意外,恭恭敬敬叫了声大伯,胡长泰拿出一个红绒布袋子,颔首微笑道:“大爷托人从云南买了两个玉观音,到南岳开了光,保佑你们平平安安。” 小满接过玉观音比了比,不由分说给湘湘挂在脖子上,看到她苍白的脸和眼下明显的青黑,不禁有些心疼,轻声道:“怎么累成这样?” 还未开口,她的泪珠先断线般落下来,哽咽道:“又打起来了,在浙江,他回不来。” “回不来就算了,以前他不在我们不也照样过生日,照样快活!”小满颇有些不忿,将玉观音塞到她手里,找事情给她做,转移她的注意力。湘湘自然心领神会,乖乖给他戴上,抹了把泪,坐在树下抱着膝盖发呆。小满难得勤快一次,给她倒了杯茶来,袖子一捋,装模作样给她捶背,活脱脱一个狗腿子。胡长泰看得直摇头,来个眼不见为净,踱到后院去帮手。 听说顾清明回不来,小满别提有多高兴,时值湘雅医院重建,人手紧缺,湘湘每天早出晚归,累成了腌菜,根本说不上话,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无聊得发疯。而且潜意识里,她一直住在家里,根本不算嫁人,还是归他小满保护,还能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多么快活。 湘湘突然怔怔道:“小满,你说我该不该随军?” 眼看美梦成了空,小满心头火起,用力弹了她脑门一记,到底还是舍不得,连忙给她揉揉。湘湘哭笑不得,打开他的手抱着茶杯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这才想到今天安静得诡异,闷闷道:“我们过生日呢,大家怎么都不在?” 小满撇撇嘴,决定不跟她讨论这个让人扫兴的问题。湘湘有心说他几句,转念一想,他那混世魔王脾气哪里是秀秀能对付的,还不如等他自己想通,或者真正找个喜欢的姑娘收心,要真像父母那样一辈子相敬如宾,毫无共同语言,日子也确实难熬。 小满无聊多日,也在脑海里描绘了多日今天热热闹闹的情景,满心期待,却没想到如此冷清,心里酸溜溜的,蹲在她面前强调自己的存在,笑眯眯道:“生日快乐!” 湘湘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扑哧一笑,和他碰了碰额头,轻声道:“生日快乐!小满哥哥!” 那一刻,无数画面在他们脑海涌现,快乐、痛苦、沮丧、恐惧……二十年的时光倏忽远去,他们相依相伴成长,又从秤不离砣的伙伴变成独立的个体,从此忙忙碌碌,或是天各一方。 两人相视而笑,眸中都有难掩的惆怅,湘湘拨开他垂落眼前的一缕发,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小满,快点长大吧,大家都指望你,不要再赌气啦,你把家里照顾好,我才能安心做事,他们才能安心打仗啊!” 一束光破空而来,柔柔地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睛明亮得让人不敢正视。小满垂下眼帘,虽不敢确定是不是看到了然的目光,却能感受到似水温柔,更加确定,这一个,不是踩到尾巴就炸毛的湘湘,而是真正的多情湘女,顾清明的妻。 他突然想哭,自己在死胡同里钻来钻去的时候,湘湘已经撒手而去,悄无声息长大了,再不会哭哭啼啼找他诉说委屈,再不会走不动要他背…… 相似的模样,不同的性别和际遇,不同的执念。从他一瞬间深沉的眸中,湘湘读出了无限伤悲,也有落泪的冲动,从长沙大火到如今,谁不是一日十载,几年就如同过了一生。 两人额头相抵,嘿嘿直笑,小满歪歪嘴道:“不要走,有你小满哥在此,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湘湘冷哼一声,看到胡长宁拉着毛毛的小手进门,喜滋滋地迎了上去,把手往他面前一伸,朝他挤眉弄眼地笑。 胡长宁板着脸一巴掌打开,见这边小满又伸出一只手等着,终于忍俊不禁,拿出两支包装精美的钢笔算交了差,听说胡长泰过来,垂着头发了一会愣,负手慢吞吞走向后院。 如往常一般,两人凑到一起左比右比,两支同样的钢笔,非要分出优劣,争了半天,把毛毛拉来做裁判。毛毛抱住两人的脖子,悄声道:“这是外公当了怀表买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两人面面相觑,一人腾出一只手将毛毛拎起来,飞奔向小满的房间,齐齐扑到床上闷头嘀咕。湘湘一贯不管事,自然没什么银钱概念,小满这些天正在别扭,家里琐事也好久没理会,湘君去了孤儿院帮忙,忙得脚不沾地……两人嘀咕一阵,登时目瞪口呆,冷汗淋漓,家里的吃穿用度,竟然都是爸爸微薄的薪水在支撑!现在的物价贵得离谱,爸爸一个月的薪水只够买些油盐小菜! 小满又发了傻气,用手拼命砸床板,看得毛毛笑个不停,湘湘转头钻进自己房间,把所有家当都倒腾出来,忍不住生了姓顾那家伙的气,那也是个凡事不管的大少爷,在胡家住这么多日,除了他父亲送来的礼物,那家伙也从没提钱的事情,好像胡家倒贴嫁女儿一般。 湘湘把钱交到小满手里,毛毛凑上来看稀奇,小满数了数,轻声道:“我是男人,该我养家,算我借你的!” 不等她回答,小满一溜烟跑了,湘湘往床上一躺,眼睛眨巴眨巴,睫毛突然湿了。毛毛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到她怀里躺下,轻轻拍打她的肩膀,湘湘紧紧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嘴角却慢慢勾起。 她的家人,叫她如何不爱,如何离得开? 院子里,小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湘湘夫人,舅老爷,有人要我来送生日礼物……” 晨曦中,风送来肥皂的味道,满街的女人出动了,在街边的水井洗衣服做事。可惜了长沙沁甜的好水,自从接二连三打仗,水被污染,都不能喝了,只能洗洗衣服。 崭新的漂亮自行车,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一片颓败的长沙街上两者的结合如此亮眼,连坐在街边缝缝补补的老人家也看得呆了,更不用提那些小姑娘年轻媳妇。小满一贯爱现,愈加意气风发,一路铃铛按过去,敞开的衣襟随风翻飞,露出里面颜色鲜丽的毛衣,加上满脸得意的笑容,不引人注目都难。 招摇过市之后,小满在红十字招展的旗帜前停下,怕别人看不到,还特意深情款款凝视了几分钟之久。 昨天是平安夜,也是洋人的重要节日,这支红十字医疗队11月刚从英国来,有二十多人,都是经验丰富技术过硬,湘湘英文好,成了湘雅特派来红十字医院帮忙的护士兼翻译。红十字医院设立之初,事情多且杂,上级部门大都撤离,只是挂牌办事处,部门之间相互推诿,困难重重,湘湘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苦不堪言。不过,就冲着洋医生千里迢迢相助的精神,她也从不敢说一句辛苦。 让她欣慰的是,她的努力卓有成效,目前医院各项设备已经准备好,只等收治伤病员。而湘雅也抓住难得的机会,派出许多年轻医生来实习,顺便偷师。 小满闲来最爱到这里转,一来贪个热闹,跟洋人你好hello大家好,乐在其中,二来可以帮湘湘跑跑腿,这母老虎只是虚有其表,差遣得动的只有他小满一人而已。 昨晚湘湘见厨子西餐做得不太地道,拿出在学校里和同学们切磋出来的本事,为这些背井离乡的医护人员做出丰盛的平安夜大餐,大家十分感动,拉着她好好庆祝一番,让她第二天休息。 风有些凉,湘湘只穿一件棉袍,车一加速立刻缩成一团,小满回头看看,咧嘴直笑,将衣服脱了塞给她,又开始招摇过市。 他的背脊挺如标枪,无论何时都是精神百倍的劲头,让人信心满满,湘湘不由自主地微笑,打量满目疮痍的城市。不对,现在已经不能叫城市,只能算个大难民营,没有水没有电,四处一片焦黑,除去逃过火劫的房子,剩下的都是简单搭起来的,破败不堪。 如果没有看到满街忙碌的身影,满街的嬉笑怒骂,一切犹如平常,湘湘也许会更加绝望,她下意识戳戳小满的背,怕他听不清楚,大声道:“你说长沙什么时候能重建,鬼子会不会再打来?” 不用小满回答,一位拄着拐杖经过的老人大叫道:“鬼子打跑了,肯定不敢来了,安心过你们的小日子吧!” 满街都在笑,笑声一阵比一阵汹涌,仿佛要宣泄压抑的情绪。不知为何,湘湘突然想起那个和她过小日子的人,仿佛周围一瞬间安静下来,而思念就像一团乱麻,起了头就找不到尾,兜兜转转中,他的笑容和怒容反复出现,她心中一会甜一会酸,还似乎有只虫子在不轻不重地咬,她第一次觉得害怕,怕还未享受过他的好,就真的天人永隔。 剧烈的震动让她差点掉下来,也终于从思念里挣脱,听到小满得意的笑声,她又好气又好笑,用力去戳他的腰,小满左右闪躲,一不小心撞上一块大石头,两人都掉进水坑成了落汤鸡。 气哼哼骑回来,小满一边推车子进来,顶着满头泥水大声嚷嚷,“姐夫,你家那个又欺负我,你自己看看!” 湘湘心里咯噔一声,逃跑已经来不及了,顾清明显然已经等候多时,军帽和肩章上落了一层薄薄水汽,因为瘦削,脸上的轮廓坚毅许多,更显得眼眸深沉,帽子遮蔽下,他的目光看不分明,只让人感觉冰冷。 湘湘垂下头,任由泥水滴落脸颊,一步步挪到他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顾清明哭笑不得,掏出手帕给她擦擦脸,正色道:“快去收拾一下,父亲病了,要我们回去,我已经派人为你请好假,马上就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满一边拿着热毛巾擦脸,一边躲在转角看好戏,没想到有这种变数,顿时有些傻了,身后冒出来一只手揪住他耳朵,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嗷嗷怪叫,跟着奶奶进了后院,再不敢多说,悻悻然就着满洋铁盆子的热水好好洗了一把。 奶奶嘟哝道:“真是的,洋人过节她凑什么热闹,还跟洋人做饭,在家里怎么没看到她动手,都是吃现成的,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讨谁欢心!再说了,姑娘出门在外多危险,小顾一回来就看不到人,你要他怎么放得下心!” 两人正说着话,见湘湘游魂一般走来,都噤声不语。这一会工夫,秀秀已经把水准备好,唤湘湘去洗,湘湘抹了抹脸,欲言又止,快步钻进洗澡的小屋,奶奶朗声笑道:“胡家出了那么多英雄,男男女女都没有怕事的!” 湘湘脚步一顿,轻笑出声,很快就收拾得利利索索出来。 一会大家都出来送行,顾清明迎上前拉住奶奶的手,带着几分郑重之色笑道:“您老人家放心,我一定会把湘湘照顾好,要是她在我家受了委屈,要打要骂随便!” 奶奶只是笑,回头拉住湘湘的手,一步一晃把两人送上车,顾清明先将湘湘推上去,回头挥手告辞,笑容保持到钻进车里便迅速收敛。湘湘心里发毛,悄然瑟缩一下,顾清明斜她一眼,摸摸她还有些湿气的头发,忍不住苦笑起来,虽然他喜欢吓唬作弄她,到了重庆她要是不振作起来,只怕会被那些家伙生吞活剥,前景真是大大地不妙! 他有了好脸色,湘湘的底气也足了,闷闷道:“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自行决定,假如我的工作没有完成,那岂不是对不起大家!” 顾清明轻叹一声,似笑非笑道:“你以为这件事是我能决定的么?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凡事跟我商量着办,去哪里我们都先说清楚,记住,我没有跟别的女人不清不楚,你也时刻注意自己言行,不要让人捉到把柄,我倒要看看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湘湘的怨言被噎了回去,又觉得他父亲可怜,讪讪道:“毕竟是一家人,何必说得仇人似的,大不了看过就回来,以后少来往,他还能把我们绑起来不成?” “要到绑起来的程度,你的小命就不保啦!”顾清明哈哈大笑,轻轻刮了刮她鼻子,又被那美好的触感吸引,用弯曲的手指在她丝缎般的肌肤上蹭来蹭去,不出所料,三两下工夫,那张脸就红得几欲滴出血来,他越看越爱,分离太久,这会真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她似感受到他浑身的热度,垂下眼帘,默默将他不规矩的手指抓在手心,悄然紧了紧,传递自己的思念之情,也让他注意形象,他会意,反过来握紧她的手,用带着一丝喑哑的声音附耳道:“等我们回来,随军吧,我想你!”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推托之词,柔柔地应了一声“好”。 他以为还要费些唇舌,没想到如此顺利,将她的手紧了又紧,见她眉头皱了皱,立刻放开,拉到面前用双手握住,怕她看见自己的失态,脸转向窗外,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然而,她没有错过如此可爱的表情,轻轻靠在他肩膀,用似要挠到他心尖尖的轻柔声音道:“merrychristmas,darling!” 十一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钱根本不值钱,米都快卖到20了,还在一个劲往上涨,这得饿死多少人啊,真是作孽!” 听到奶奶中气十足的唠叨,湘湘呆立在门口,突然觉得安全,也终于觉出到家的真实感,近乎疯狂地扑上去敲门,奶奶耳朵不太灵光,没有听到,小满打着呵欠钻出来,眼睛一亮,大叫道:“湘湘!” 湘湘气急败坏,发出近乎凄厉的呼喊,“快开门啊!” 小满吓了一跳,冲过去才拉开一条缝就有人扑进来,抱着他哇哇大哭。奶奶和胡长宁交换一个眼色,并未打算安慰归来的心肝宝贝,不用说也知道,她在重庆受的委屈不会少,虽然心疼不已,这一步非走不可,顾家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等到看清楚湘湘的模样,众人都惊恐不已,秀秀只听了个开头,立即闪身进厨房忙活,抽抽搭搭地哭。 湘湘如同变了个人,瘦骨嶙峋,满脸污痕,手上伤痕累累,这哪里是受了委屈,分明就是受了天大的折磨!大家这才知道,在顾清明父亲的默许下,顾家上下的女人根本不待见她,拿她当成笑话,连仆人也敢当面给她脸色看。而那些不知所谓的上流社会她哪里融得进去,各种好戏轮番上演,美女投怀送抱,给顾清明介绍姨太太的高官名媛层出不穷,对她则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 顾清明防得了一时,却防不了一世,被人灌醉送进交际花的房间,而她“恰巧”被人带到此处,两人大打出手。顾清明终于忍无可忍,将她托付给几位知交好友和长庚,借故遁逃,并且直接去了常德前线。 顾清明一走,她的日子更不好过,大家反正都撕破脸,顾家竟然将她软禁起来,想逼迫顾清明回头,还是长庚联合同学把她救出来……不用说,她一走,长庚的日子更不好过。 小满听得跺着脚直骂娘,大家也是瞠目结舌,根本没想到这些名门望族有这么多龌龊事,奶奶倒是最清醒的一个,克制着浑身的颤抖,大手一挥,好声好气道:“孙女,那种人家有金山银山咱们也不稀罕!奶奶做这个主,以后不跟他过了,你好好养身体,等我再给你找个好人家!” 有了奶奶的话,此事就算定下来,胡长宁还算有条理,迅速往楼上书房走,半途还踏空了好几次,摔得满头冷汗。 等离婚协议拿下来,湘湘倒有几分迟疑,此事说来与顾清明无关,不过,一想起在顾家的日日夜夜,她心底发寒,抖抖索索在协议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抱着胡刘氏哀哀低泣。 胡长宁心头怨愤难平,憋着一口气毫不迟疑地往外走,在门口又磕到了小腿,扶着门连连倒吸凉气,身后一人稳稳扶住了他,小满想接过他手里的信笺,胡长宁猛地打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哪里还有受伤的样子。 小满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飞快地跟住他的脚步,父子两人泄愤一般一前一后走了许久,胡长宁到底身体不济,渐渐慢了下来,这一次没有拒绝小满的搀扶。 “我再给湘湘找!”似乎为了加强自己此话的说服力,胡长宁右手甩出大大的弧度。小满心里一酸,轻声道:“爸爸,等湘湘身体好一点吧,医院现在缺人……” “我养得活!”胡长宁打断他的话,满脸涨得通红,厉声道,“我家不缺她那点钱,胡家养得活,胡家当宝贝养大的女儿不是给人家糟践的!”他双拳紧握,不停念叨,“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我家的女儿都是当宝养大的……” 小满飞快地低头,让一大颗泪没入尘土,赔笑道:“爸爸,别生气,我们都留意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让湘湘早点跟他断了。湘湘的脾气你知道,在家里人面前跟只老虎一样,其实在外头就是只猫,吃了亏也不敢吭声,这次我们要帮她找个长沙或者湘潭的本地人,有什么事我们也好照应她,你说呢?” 小满成功转移了胡长宁的注意力,他埋着头绞尽脑汁想新女婿人选,不一会就到了邮局,发出信函他还嫌不够,又发了一份电报,确保万无一失。 回到家,湘湘已经洗了澡睡下了,奶奶气过了头,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胡刘氏也不舒服,湘君将她送上楼歇息,下来张罗东西给湘湘补身体,看到秀秀在拾掇花盆准备种菜,突然想到,家里人对秀秀的婚事丝毫没有湘湘那么上心,不由得心口一阵发疼,凑到她身边柔声道:“秀秀,你年纪也到了,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我叫爸爸他们帮你物色好不?” 秀秀木然道:“大姐,等二姐的事情定好再考虑我吧,我不着急的。” 湘君愣了愣,压低声音道:“别等小满,他心太野,你管不住。” 出乎意料,秀秀反倒笑起来,“大姐,谁说我等他啦,现在世道太乱,我只是懒得找,像你一样跟孩子们一起过也不错啊!” 湘君哑口无言,一头钻进库房挑拣,秀秀面带微笑走进厨房,在无人处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 小满在厢房外徘徊良久,看到湘君端着一碗姜汤过来,连忙接下,先问了一声,听到湘湘有气无力的声音,这才推门进去,仍然如往常那般,往床榻上一坐,也不急着将姜汤端给她,而是送到自己嘴边慢慢吹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看着他日益挺拔的身躯,许许多多他过往的背影慢慢涌到眼前,湘湘挪了挪,将头搁到床边,盯着有些褪色的红璎珞,眼眶一热,又硬生生憋回那股热流,勾着嘴角柔柔地笑,声音轻得仿似自言自语,“你知道吗,在重庆的时候经常遇到空袭,我真想跟他们同归于尽,有时候又舍不得,舍不得你们,不甘心死在他乡……” “喝吧!”话没说完,小满将姜汤送到她嘴边,她用力挤出笑容,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光,和他碰了碰额头,似乎要把远去的光阴一点点拾起。 小满摸摸她的额头,长长吁了口气,伏在床边将她一缕头发绕在指间玩,湘湘到底感觉出一丝诡异的气息,小心翼翼道:“你有什么话想说?” 小满浑身一震,犹豫了半晌,幽幽道:“其实,我很早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的声音很甜美,讲话很好听,特别是念诗的时候,真有点像大珠小珠落玉盘,真是极致的享受。她本来也跟你一样喜欢看书写文章,后来她家里遭逢巨变……” 湘湘瞪大了眼睛,轻声道:“金凤?你怎么不早说!” 小满朝她晃晃拳头,威胁她不准再打断,继续道:“她父母家人惨死,于是她的性情也变了,满脑子都是报仇,再也没办法接近,我死赖着跟你去看过她一次,她完全视为陌生人,即使我在她家里发生巨变之后暗示过她,我对她有那个意思。” “傻子!”湘湘突然泪如雨下,“她已经不想活了,自然不肯拖累你!” “是啊!”小满只是笑,犹如置身事外,摊开手掌接她的泪珠,又用掌心的泪水在空中写字,一边喃喃叙述,“小满,湘湘,金凤给你们留了一句话,来生再会!” 湘湘怔怔看着空中并不存在的字迹,哽咽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今年年初,常德空袭的时候,转移病人时牺牲的。”他的笑容如一朵幻境里的花,“你看,她最后还是记得我的,我魅力果然不小吧!” 湘湘摸摸他的发,给予无言的安慰,转瞬间忽然忘却自己小小的不如意,比起生离,还有更惨痛的结局,那就是阴阳两隔,干戈一日不止,这样的故事只会越来越多。她忍不住想嚎啕痛哭,她至少还爱过一回,有痛爱自己的家人陪伴,金凤呢? 她亲眼见过金凤做事,那真是拼了命的架势,也许,金凤早就等着这一天,与家人在天国团聚,不受战祸离乱之苦…… 她心中百转千折,无法在床上赖下去,开始闷声不吭地翻箱倒柜,小满拿着碗一步步走出去,为她把门关好,看到门口的秀秀,也不知道她听去多少,讪讪地咧嘴一笑,只是秀秀仍然没给他好脸色,头一甩,飞快地冲上楼,走进胡长宁夫妻的房间。 等湘湘换了身颜色艳丽的棉袍出来,整个人才看起来精神许多。根本不用多说,小满早已推出自行车等在门口,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小满拍拍后座让她上去,载着她朝湘雅医院飞奔而去。 奶奶从客厅钻出来,疾步追到门口,回头冲着胡长宁笑,“我家的孙子孙女到底有本事一些!” 胡长宁撇撇嘴,踱着方步出门站定,冲两人离去的方向毫无意义地扬了扬手,颔首微笑。 过了近一年,长沙街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仍然满目疮痍,破败的简易棚子比比皆是,湘湘下意识捉住他的衣角,小满慢了下来,轻笑道:“怎么,看不过眼是不是?别着急,等打跑了日本鬼子再慢慢重建,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 湘湘放开衣角,迎着初冬的冷风咬牙切齿地笑。 既然家园都毁了,那就放手一搏吧,牺牲她们一代或者两代人换得和平,长沙才会回复从前的辉煌光景。 人还在,骨气还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等双胞胎一走,秀秀从楼上下来,慢慢挪到奶奶面前,怯生生道:“奶奶,我想去乡下把毛毛带回来。” 奶奶满心纠结,求救一般看向胡长宁,胡长宁讪笑道:“秀秀难得出门,就让她去玩一阵子再回来吧,到时候毛毛也好有个照应。” 奶奶在心中叹了又叹,拉着她的手反复叮嘱,湘君看不下去,救下秀秀送出门,回头冲奶奶和胡长宁苦笑道:“我记得以前有个姓陈的小伙喜欢秀秀,要不要把他叫过来再商量商量?” 奶奶摆摆手道:“不行,陈楚那后生不是什么正经人,我不放心!长宁,给你一个月时间,你去探访个靠得住的人家,我这次一定要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让那个兔崽子后悔!” 湘君摇头轻叹,对此事并没抱什么希望,回到房间把账簿拿出来,湘湘回来了,以后又会多出许多家用,日子更加不好过,她连商量的人都找不到,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奶奶掰着手指头数家里五个孩子,愁得心头突突作跳,捂着胸口往躺椅上一瘫,胡长宁见状,连忙凑过来轻声细语开解,只是奶奶说起道理来比他还要厉害,哪里听得下去,赶苍蝇一般挥手赶他走,胡长宁唯唯诺诺应下,提着包准备出门做事。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胡长宁包一丢,踉踉跄跄冲了上去,推开房间门一看,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只见妻子躺在血泊之中,手腕上有一个深深的刀口,鲜血正汩汩而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胡刘氏下了狠手,刀口很深,胡长宁一边凄厉地干嚎,一边手忙脚乱地包扎,等湘君冲上来接手,他已面无人色,一屁股坐在血泊中,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奶奶到底上了年纪,一听说出了事就手脚冰凉,脑子里嗡嗡作响,最后竟是一点点爬上楼,看到满地鲜血,眼看就要发晕,只得以头抢地,撞出几分清明,让湘君赶紧从她房间衣柜顶上的箱子里拿人参来。 在奶奶指挥下,湘君咬着唇处理好伤口,冲去隔壁邻居家求救,好歹找到两个男子,拆了块门板下来把胡刘氏往医院抬。 前不久一位青年医生留美归来,上头嫌他和其他一些医护人员挑三拣四,不服管教,将一干人打发到南门口开了临时诊所。人抬到南门口,那位青年医生刚好在,虽然满脸不屑,手下却很利索,不一会就处理好伤口,安排人住下来观察。 听说母亲脱离危险,湘君这才知道后怕,坐在母亲身边捧着脸无声地哭泣,自责不已。这一阵子物价飞涨,家里入不敷出,她没办法可想,在母亲面前嘀咕了几句,母亲是个敏感内向的性子,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肯定想到自己久病拖累了全家,这才想不开寻短见。 小满在湘雅医院门口骑着车绕来绕去,周围的树木一棵一棵看个遍,连警察也产生怀疑,过来盘问过后,哭笑不得地让他好好待着,别到处乱晃。 小满也不是好脾气的,等得恼火,嘟嘟囔囔从医院院长骂到扫地女工,又从顾家那老混蛋骂到老蒋,好不容易看到湘湘出了门,不禁有些发傻,这一来一去,湘湘怎么比回来那会儿还像霜打的茄子。 他转念一想,立刻得出答案,不由分说将湘湘拉到后座,在她头上狠狠揉了一把权当安慰,满腹郁闷之气无处发泄,将车骑得有如飞驰。 到了家门口,湘湘终于有了动静,下来幽幽叹道:“顾家果然神通广大,竟然连长沙都管得到,湘雅我没法回去,我以前的刘校长出面说情,让我先去南门口的临时诊所。” 小满有心插科打诨几句,看到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一路踢踢打打进了门,看到院中血人一般的胡长宁,呆若木鸡。 奶奶凄厉的叫喊提醒了小满,他掉头就走,二话不说,将迎面而来的湘湘拎上车,咬着牙闷闷道:“妈妈刚刚自杀,送去南门口。” “为什么?”湘湘有些回不过神来,死死抓在他腰间,手指几乎一根根勒进他的肉里。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会自杀,久别重逢,难道是她刺激了母亲? 小满没吭声,红着眼眶很快来到南门口。也难怪湘湘灰心,临时诊所的条件确实简陋,不过四间半劫后余生的平房,外墙仍然残存着那场大火的影子,满是污黑,中间那个大大的红十字显得十分突兀可笑。 湘湘径直冲进左边低矮的小房间,第一眼就看到满脸浮肿的湘君,深深吸了口气,定下心神,轻手轻脚挪到她面前,湘君茫然抬头,两人目光交汇,湘君的泪又涌了出来。 湘湘仔细察看过,终于松了口气,将疾风一般飞奔进来的小满挡在门口,示意让他稍安勿躁。小满轻轻坐在湘君身边,在三个亲人脸上一一扫过,突然觉得自己肩膀沉重许多。 青年医生手插在衣袋里出现在门口,微微抬起下巴,冷冷道:“死不了就赶快抬走,别占地方,现在兵荒马乱,到处闹灾荒,活下来多不容易,竟然还有求死的,真是好笑!” 小满脑子里紧绷的某根弦突然断了,二话不说,攥着拳头扑了过去。湘湘眼明手快,闪身挡在他面前,猛地将他推了回去,转身正色道:“请问这位是不是苏铁医生?” 青年医生眉毛一挑,颇为诧异,胡湘湘将刚领到的单子递过去,冷冷道:“我是胡湘湘,以后请多多指教!” 苏铁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撇撇嘴走了,湘湘也不多说,进屋洗了手找出一个托盘和药品,回来就势蹲在湘君面前。直到她动手处理伤口,湘君才觉出疼痛,原来刚刚来的路上她不知道踢到什么,鞋子破了个大洞,脚趾甲脱落了两个,鲜血淋淋。 忙完这些,小满硬把湘君载回家,准备一会送饭过来。湘湘送走两人,听到屋子后面有奇怪的声响,转过去一看,只见苏铁医生正在简易搭建的小棚子里忙活,棚子不过一人来高,里面有个煤炉子和小桌子,煤炉子上一个黑漆漆的锅里煮着什么。 湘湘定睛一看,桌上不过是油盐和面条,苏铁医生却有如做御膳,一根根面条排齐对准,脸色无比凝重。 湘湘苦笑道:“苏医生,我家住得近,我兄弟马上会送饭来,别做了!” 苏铁淡淡瞥她一眼,继续排列面条,等面条都对齐了,突然开口,“你不是去重庆做官太太享清福,何必回来凑这个热闹!” “长沙是我家,不回来我去哪?”湘湘没好气道,“你才是凑热闹!”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辣椒脾气!”苏铁丝毫不以为忤,笑道,“史密斯教授要我向你问好,谢谢你在长沙的招待和帮助。” 湘湘接待过的援华医生何止十个百个,一时也不知道他口中的教授是谁,绞尽脑汁回想。苏铁看出她的苦恼,也不解释,在油盐面条和烧滚了的水之间左看右看,终于下了决心,笑眯眯道:“听说你家东西很好吃,以后能不能让我搭餐?” 湘湘瞠目结舌,这家伙变脸也太快了,果然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湘湘看了看小棚子里骨瘦如柴、脸色苍白,明显营养不良的某人,重重点了头。 “我对不起你,打完仗,要是我还活着再跟你离婚!”湘湘把混合着各种味道的一张薄薄的纸看来看去,因为看过太多次,纸周边已经磨损,而几处折痕都开了,分成好几片,一拿起来就摇摇欲坠。 苏铁将食盒洗干净拎到后头,看到转角阴影中的人,微微一怔,嘴巴张了张,到底没说什么,在她身边坐下来,仰望着天空一朵悠游的白云,嘴角慢慢勾起。 湘湘斜了他一眼,轻声道:“母亲说要我谢谢你,她的身体好多了。” “骗你的,笨!”苏铁丝毫没有承情的习惯,冷冷道,“她还能活多久你会不知道?你们女人真麻烦,最喜欢自欺欺人!” “关你什么事,我乐意,你再这样讨厌小心我不干了!”湘湘哪里是能受气的,这些天在他手下没少被他冷嘲热讽,反正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对,环境苦条件差,人还特别少,她一个人要做几个人的活,有时候真想撂挑子算了! 苏铁笑容更盛,扳着手指头算账,“现在大米至少30元一斤,你爸爸的薪水合计约7块银元,不到3000元,不够买100斤大米……” 关键不是大米的问题,还欠他大笔医药费呢!湘湘被戳中死穴,蔫了半截,拂袖而去。 苏铁笑容渐渐消逝,将手挪到一旁,慢慢落在她坐过的位置,无比轻柔地抚摸,眼中却似结了冰霜。 傍晚,院子里早早点起一盏灯,就着星光和灯光,奶奶和胡刘氏凑在一起改衣服。好不容易在街上一户老邻居的铺子借了块地方接活,不卖力做实在对不起每月作为租费的大米。 秀秀带着毛毛回家时,从门缝里看到的就是这番情景,秀秀咬了咬唇,示意毛毛叫人,只是聪明的小家伙似乎故意装作没领会她的意思,将身上的包袱取下来放在门口,默默爬到狮子上去守候,目光直直看向街口的方向。 秀秀明白过来,往台阶上一坐,捧着脸看着提回来的一袋腊肉发愣,毛毛也不理她,捡了根棍子当作马,一路拖着往街口走,果不其然,来回跑了两趟就看到湘湘,欢呼一声,扑进她香喷喷的怀里。 久别重逢,小家伙竟然记得自己,而且难得这般眷恋,湘湘满心酸疼,抱着他走到门口,门里面的人似有感应,猛地拉开,几人面面相觑,秀秀突然呜呜哭起来,扑通跪在胡刘氏面前,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妈妈,我对不起你!”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奶奶闻到腊肉香味,连忙捡进来,蹲在地上一条条细细地看,啧啧称叹,“真好,真好,这下家里又可以顶一阵子了!” 毛毛笑道:“太外婆,大爷说小舅舅拿的米要是不够,给家里送个信去,他们马上送来!” “米?什么米?”奶奶和胡刘氏交换一个眼色,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奶奶最先反应过来,将气死风灯拨亮了一些,扶着墙颤巍巍走进后院的库房,打开米缸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果然没看错,米缸空了好些天了,这阵子都是在吃南瓜腌菜。她仍不死心,一个个坛子打开,空的,空的,空的……她双腿禁不住地颤抖,扶着一个大坛子慢慢坐到地上,要不是怕外头的人听见,真想嚎啕痛哭或者痛骂一回。 她终于不想强撑,从库房里顺便摸出拐杖,临出门,湘湘正把腊肉送进来,接过灯四处转了一圈,暗叹一声,扶着奶奶出来,竟不知该如何劝慰。 那家伙实在没谱,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他竟然还有心思从老家骗米出来,钱没拿回来一分,米也没送回来一粒,要是爸爸知道真是会气厥过去。 秀秀倒也看出不妥,拎了最大的一块肉进厨房,就着微弱的煤油灯一一看去,不由得心底发凉,南瓜粥、煮南瓜、野菜、朴辣椒……菜里一点油星子都没有,他们到底是过的什么日子!小满从乡里搬了那么多东西,到底弄到哪去了! 秀秀回来了,湘湘心里似落下一块大石,一门心思捧着杯茶坐在电话旁,就着熹微的星光一遍遍确定电话的位置,生怕到时候摸不着。 毛毛在她身边守了一气,发现跟她说什么她都不怎么来劲,十分沮丧,只得偃旗息鼓,抱着茶壶里里外外四处转悠,等几人杯子空了就如同得了大任务,乐颠颠地加水。 有些消息,湘湘既想知道又不敢打听,有些人,她想见到又怕见到,不知道喝了多少水,她有了尿意,却始终不敢离开电话,懊悔不已,将杯子放下来,憋了一会才起身。 说来也巧,没走出大门,电话果然凄厉地响起,她扑上去抱住电话,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完全没了刚才的紧张,讪讪应了一声,轻声道:“肖院长,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方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道:“明天你跟苏铁到医院来。” “为什么?”她悄然战栗,脑海中不可抑止地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 “你不要激动,听我慢慢说。我也是刚接到消息,常德的石门失守,守军一个师几乎全军覆没,那位叫彭士量的师长殉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湘湘很想打断他,跟他说清楚,这一切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也是血里火里都经历过的人,看惯了硝烟和死亡,什么师长士兵参谋,说起来好听,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到了战场上枪弹一视同仁。 只要长沙的家人都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一定不怕! 她始终开不了口,默默听院长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甚至觉得好笑,也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这么啰嗦。 好不容易等他停下来喘气,她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用呓语般的温柔声音道:“院长,你放心吧,我做好了当遗孀的准备,家里的黑衣白花都是现成的。” 对方突然沉默下来,连呼吸声都消逝在静悄悄的夜色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对方挂了电话,没有道再见。 黑暗中,湘湘放下电话,依稀辨出一张神情凝重的脸,冲他凄然一笑,“爸爸,我不离婚了!” 第一次上门,一贯冷情冷静的苏铁仍有几分忐忑,在那对石狮子面前徘徊了好一阵,默默捕捉着院子里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听到自己期待的那一种。 小满老远就看到有人在家门口晃悠,骑着车呼啸而来,想把他撞翻。不过,苏铁的身手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看到车逼到近前,飞起一脚踢在石狮子上,轻轻松松跳了开去,小满收势不及,反倒摔倒在地,看清楚来人,发出懊恼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毛毛探出头,冲苏铁露出大大的笑脸,却发现找错了对象,转而对地下的人大叫,“舅舅,你在用苦肉计吗?” 小满哭笑不得,扑上去将他打横抱起打屁股,一边大声嚷嚷,“救命恩人来了,好酒好菜摆出来啊!” 无人回应,客厅里灯火如豆,将整栋房子衬得鬼气森森。 毛毛挣脱下来,冲进客厅小心翼翼扫视一圈,投入脸色最正常的湘湘怀抱。 胡刘氏和奶奶相携避开,秀秀把碗筷收好端走,空出“刑场”。 小满还当毛毛要跟他玩闹,几下蹦跳就进了客厅,刚要转身招呼苏铁,只听苏铁一声惊叫,身上已经吃了一记,胡长宁已经豁出面子不要,今天即使当着苏铁的面也要教训这败家子。 小满连吃几下,想到毛毛回来了,到底明白过来,不闪不避,扑通跪了下来,梗直了脖颈挨打。苏铁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昏暗的灯火里找到湘湘的眼睛,发现那里全无往日神采,幽幽如一潭死水,不觉心头一震,看得失了神。 倒是湘湘最先反应过来,和他的目光相接,心中似漏跳了一拍,慌忙起身相迎,将他往院子里引。毛毛也赶紧搬椅子泡茶,末了还小心翼翼提了盏灯来,当然,刚做好的腊肉和南瓜粥也没忘。 苏铁本来也是腹中空空,自然不会客气,坐下来闷头吃了个底朝天。湘湘坐在一旁喝茶,看到毛毛那个拎着水壶等着的架势,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将他揽过来坐在腿上,默默看着苏铁吃饭。 一会,小满受刑完毕,耷拉着脑袋慢腾腾挪出来,一屁股坐在湘湘身边发傻。根本不用说,毛毛连忙给他搬了条小板凳,小满抓过湘湘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狠狠抹了抹嘴,头深深垂在胸前。 湘湘摸摸他的头,给他无言的安慰,小满闷闷道:“你怎么都不问,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教训我吗?” “有了钱你都用不出去,何况是米!”湘湘苦笑连连,压低声音道,“这场战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就应该从长远来看,你一门心思搬老家的东西,我们胡家只剩下一些老人,只想留住你,自然不会有意见。但是,如果鬼子打来了呢,那么多乡亲要吃要喝,他们怎么办?” 小满拼命揪自己的头发,低低呜咽道:“我不知道家里没米了,他们也没告诉我。家里的事情谁也不跟我说,只要我别添乱,我也不想这样啊!” 湘湘哭笑不得,狠狠弹了他几下脑门,小满也不反抗,抱着膝盖闷坐着。 苏铁放下筷子,端着茶杯看定这对双胞胎,突然很羡慕这种感情,淡淡道:“小胡,你接到通知了吗?” 湘湘尚未有反应,小满倒是坐直了身体,满脸紧张,连自己的事情也没心思烦了。苏铁看得好笑,柔声道:“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毛毛在三人脸上来来回回地看,眼里清澈明亮,无数疑问呼之欲出。湘湘只觉黯然,柔声道:“你妈妈在孤儿院值班,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孤儿院就在蔡锷路附近,离家并不是隔山隔水,哪里用得了几天时间,毛毛有些傻眼了,小满突然接口道:“物价飞涨,孤儿院也撑不下去,只得精简或者转移,你妈妈就是在忙这些事情,你要是想她,明天我带你去。” 毛毛轻轻应了一声,也不说行不行,默默扑到小满背上,将他的脖子勒得死紧,好似生怕被人丢弃。 胡长宁上了楼,也不想点灯,坐在还有些微亮的窗台边发愣。不远处,胡刘氏的声音幽幽传来,“儿子是自己养大的,你怎能不知道他的禀性,打了一顿,自己也心痛得要命,你又是何必呢!” 胡长宁苦笑一声,也不回答,也不再怕她笑话,捂着胸口那隐隐作痛的位置狠狠地揉。打在儿子身上,痛的却是他自己,他何尝不知道小满的禀性,可他们都不是神仙,连自己都保不住,哪里能救得了那么多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有了这一次,希望小满以后能真正懂事点,别再给胡家添麻烦了。胡长宁闷闷地想,母亲离开胡家独立时他已经记事了,同样不想欠他们太多人情,总觉得在辛苦一辈子的母亲面前抬不起头来。 胡刘氏慢慢走来,因为看不清人,难得地表现出柔情的一面,靠着他的肩膀站住,捕捉着楼下的动静,满面黯然。 胡长宁拉住她的手拖到身边坐下,即使成亲多年,如此亲密的动作做起来还是让人脸红心跳,好在黑暗遮蔽了所有忐忑心情,两人静默相对,明明满腹心事,却都不知如何开口。 听到苏铁的声音,胡刘氏心头一动,小心翼翼道:“你觉得苏医生这人怎样?” 胡长宁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摇头轻叹道:“别提这事了,湘湘不肯。” “为什么!”胡刘氏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愤愤不平道,“她猪油蒙了心是不是,顾家哪里容得下她!” 胡刘氏是个爱操心的人,身体又不好,大家有什么都瞒着她,胡长宁斟酌半晌,缓缓开口,“过一阵子再说吧,现在不急,这个苏医生我打听过,也是战争孤儿,由教会资助上的学,虽然冷漠了些,人倒是不错,聪明好学,又很正派,不然也不会得罪上头,被弄到临时诊所去,湘湘跟他在一起,我倒是放心。我看他蛮喜欢湘湘,也有拉拢我们的意思,就不知道能不能打动她,毕竟这事要她点头才成,我们讲的哪里能作数!” 胡刘氏闷闷道:“家里五个孩子,没一个省心的!明翰到现在没音信,湘君没了魂,湘湘为夫家不容,小满不肯成亲做正事,秀秀小小年纪就想出家做尼姑,你说我们是不是太忙,小的时候疏于管教……” 胡长宁心头用了力气,硬生生憋出一个惨淡笑声来,柔声道:“你呀,就是成天乱想,他们都是好孩子,哪里用得着我们管教?世道不好,他们能好好活下来就阿弥陀佛,放宽心吧,别做傻事了!” 胡刘氏欲言又止,悄悄摸索到他的手,用了全部的勇气才能握住不放。胡长宁笑开了,将她的手攥在手心,在黑暗中幽幽地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底下突然响起一阵吵闹,听到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两人惊惶失措地往下走,胡刘氏揪心了好久,最怕再听到什么死讯,走下楼时,脚一软,竟坐到楼梯上。 胡长宁拍拍她肩膀,也不拉她起来,冲到后院一看,吓得差点也坐倒在地,只见秀秀抄着把菜刀搁在脖子上,满脸泪痕,对小满怒骂不休。 “秀秀,别做傻事……”湘湘不停哄着,一步步走近她,秀秀指着她大叫,“你不要过来,我马上死给你看!” 湘湘停了脚,气得浑身直抖,一个转身,朝小满劈头盖脸地打,小满也不做声,抱着头蹲了下去,低声呜咽。 胡长宁还在想办法,一个人脚步蹒跚地越过他出现在星光下,冷冷开口,“秀秀,你把刀放下,我今天要是为你做不了这个主,以后你就当不认识我!” 还是老人家的话有用,秀秀缓缓把刀放下来,胡长宁疾走几步将刀夺了过来,割破了手指也没察觉。 奶奶随手抄起一根火钳,指出小满的鼻子,厉声道:“你自己来说,刚刚跟秀秀说了什么?” 胡长宁刚刚那顿不过是松松骨,小满这次终于知道大祸临头,四处寻找帮手,不过放眼望去,哪里会有人救自己,干脆来个破罐子破摔,梗直脖子道:“我就打听打听她跟妈妈说了什么,害得妈妈想不开自杀!” 话音未落,湘湘已经抢在奶奶的火钳前面一拳砸在他脸上,咬着牙吼道:“这么多年,秀秀好吃好喝伺候你,你竟然说这种话,你还是人吗!” 湘湘动了手,火钳倒没了用武之地,奶奶犹如被雷劈了一回,脑袋里轰隆隆作响,对他再无指望。看得上的,比如湘湘,他肯掏心掏肺来待;看不上的,比如秀秀,就是把命交给他也是错的。 这个孙子真的被一家人宠坏了,心肠不会坏,但是他的好心用在别的地方,用在别人能看到的地方,用在听得到赞扬和感激的地方,跟这个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算了,就当没有这个孙子吧,她也快入土了,何必再作孽! 她慢慢朝秀秀跪了下去,泪流满面道:“秀秀,我们家对不住你,你想要什么,要奶奶怎么办,只要你开口,奶奶豁出命也要为你做到!” 秀秀如何敢受,祖孙俩抱着哭成一团,胡刘氏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脚下踩空,差点跌倒在地,幸好从身后同时伸出两只手,将她稳稳扶住,她也没在意是谁,颤声道:“小满,秀秀确实跟我说了话,她说不嫁人了,伺候奶奶和父母一辈子,等我们百年之后,她就去尼姑庵出家!” 她死死攥住身边一只冰冷的小手,似乎要从那里得到什么力量,强自镇定下来,瓮声瓮气道:“长宁,秀秀是我刘家的女儿,我能不能做这个主?” 仿佛从大梦中惊醒,胡长宁面色一沉,把刀子放下来,无比吃力地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指向大门的位置,从牙缝里向小满挤出一个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胡湘江,收拾你的东西,马上滚出去,我胡家不会连一个做牛做马多年的女儿都容不下,但是,容不下你个无情无义的混蛋!” 大家都惊呆了,毛毛随手抱住一个人,咬着唇低声哭泣。苏铁摸摸他的头,面色无比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将身边摇摇欲坠的胡刘氏死死扶住。湘湘扑通跪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慢慢起身,找来药箱为胡长宁包扎伤口。 从愤怒到不敢置信,又从惊恐到哀伤,小满的目光渐渐黯淡,垂下眼帘佝偻着背起身,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一看过,拖曳着脚步走出这个大门,听到落闩的巨响,浑身抖了抖,却再没回头。 十二 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平静多日的湘雅以及长沙各大医院又开始紧张起来,院长接到前线的电话,立刻布置下去,腾出病床,调派人手,接应来自常德的伤员。 公路被破坏,汽车不能行驶,轮船帆船都不敢去益阳,当局无奈,只得大量增派火轮抢运伤病员,这次战况极其惨烈,重伤员不计其数,多拖延一天就多出许多人命。 准备工作还算顺利,考虑到伤员太多,医院增加了不少简易病床,并且统一调度,由几位最有经验的医生把关,一进院就辨明轻重级别以及大致病情,以便最快速医治。 十一月三十日,第一批火轮就要到了,第一批重伤员将会抢运到湘雅医院,听到这个消息,奶奶不由自主想起刻在脑海中的某个画面,那些鲜血淋漓的孩子,那些缺了手脚的孩子,那些惨叫和痛哭……最让她难忘的,却仍是自家人,死去的人和几乎累死的孙子孙女。 天公不作美,这两天转冷了,奶奶直发愁,熬了一夜,给湘湘改了一套棉花紧实的贴身衣裤,一早就拿着衣服敲开她的房门。 湘湘这些天哪里睡得安稳,听到声音就醒了,看到天色微明,连忙起身开门,开始准备去上班。奶奶盯着她穿上,嫌她手脚不麻利,还一个劲凑上来帮忙,湘湘哭笑不得,也不好说什么,干脆手脚打开让她折腾,祖孙俩笑笑闹闹出了门,一见大家果然都在,胡长宁正一脸严肃跟苏铁说话,苏铁神情颇为谦恭,连连点头称是。 看到湘湘,苏铁微微一愣,原来她在家随便惯了,就穿着那套贴身棉衣裤出来,曲线毕露,加上一改往日的阴沉,眉梢眼角带着笑,整个人看起来神采飞扬,娇俏可人。 湘湘却没留意他,因为发现湘君回来了,两姐妹都忙得一塌糊涂,多日未见,湘君整个人黑瘦如柴,愈发显得老气。胡刘氏再心酸也不敢说什么,红着眼眶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湘君却似累极,脸色笑容勉强,唯唯诺诺。 湘湘心里也难受得紧,跟幼时一般,凑过去蹲在她脚边,抱着她的腿不说话,湘君作势要拧她耳朵,她也不躲,湘君终于笑出声来,趁胡刘氏去张罗饭菜,附耳道:“你快想个办法让弟弟回家,他这几天在我那里天天喝酒,都快喝死了!” 湘湘哪里有办法可想,那家伙不娶秀秀就罢了,还要踩上两脚,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湘君仿佛知道她的想法,轻声道:“秀秀肯定舍不得他,我看能不能让他答应这门亲事,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你还不知道他的臭脾气!”湘湘愤愤道,“别提这事了,到时候又害秀秀空欢喜一场,她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湘君这次真的发了愁,湘湘在她身上蹭了蹭,强笑道:“好啦,我今天回来的时候要苏铁顺便带我去你们那里瞧瞧他,不行的话我给他打一顿他就舒服了!” 湘君看看那个目光始终没离妹妹的俊秀青年,感慨万千,有心想开她两句玩笑,又怕弄巧成拙,引发她的执拗性子,把这刚萌芽的小苗掐死在摇篮里,趁苏铁看过来,冲他展颜一笑,无声地表示支持。胡长宁似有所感,回头看看两姐妹,再看看越来越满意的准女婿,摸摸下巴不存在的胡须,笑开了花。 吃完饭,苏铁骑着车带她去上班,奶奶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明明两人丝毫不知,竟然一直跟到街口。胡长宁许久没见她回来,拖着毛毛的小手出来找人,果不其然,她坐在街边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发愣,而那两人只怕早就到啦! 胡长宁知晓她的心思,让毛毛拉她起来,轻笑道:“妈,放心吧,他们都有经验了,不会乱来。你要是不放心,自己搬条凳子看住她做事,叫她做两个小时休息一个小时,行不行呐?” “你知道个鬼,你这个木脑壳,跟你说也没用!”奶奶扑哧笑出声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那件事,跟苏医生说了没?” 胡长宁重重点头,笑道:“说了,早就说了,只等湘湘点头啰!上次太委屈湘湘了,这次一定要好好操办。” 奶奶脸上笑开了花,起来时才觉腿脚没力,又不好意思说,揽过毛毛,撑着毛毛的肩膀往前走。毛毛有些愕然,看到胡长宁朝他悄悄摇头,这才明白过来,脚步更慢,胸膛挺得更高,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湘湘因为技术过硬,也被安排在前面接待那关,对伤病员进行最直接有效的处理,重病者则径直送往苏铁坐镇的急救室。今天早上吃得太多,湘湘泡上一大杯茶消食,才喝了两口,运送伤员的军用卡车就已经到了。派来支援的军警大声吆喝,一马当先开路,将伤员一个个弄下来,看得出来大家都有些心急,叫骂声此起彼伏,连伤员的呻吟也掩盖下去。 仿佛面临一场大战,湘湘收敛心神,迅速冲去接应,一个个检查分派。其实,根本用不着分了,这一批所有的都是重伤员,有三个已经没了呼吸,湘湘就地施行急救无果,眼睁睁看着三张年轻的脸庞蒙上白布,心头突突作跳,疼痛难忍。 “还有没有?”发现担架没了,湘湘揉了揉胸口,哑着嗓子冲外头叫了一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还有一个!”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湘湘拼了命将尖叫声吞入腹中,疯狂地冲了进去,看到一个锥心刻骨的温柔笑脸,终于发出不明所以的凄厉声音,朝他怀中扑去。 “别!”“不要!”“不要啊!”无数个声音同时响起,从他身后冲出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挡在她面前,猛地把她推开,湘湘脸色一沉,只听院长在身后大喊,“别动,顾先生受了重伤,赶快准备手术!” 顾清明仍然笑得出来,“夫人,没事,我能走到这里,说明我命硬,只怕连阎王爷也不敢收我,你先帮我看看,再倒杯水给我喝,我就是渴得慌!” 从他惨白的脸色和小穆的泪眼,湘湘到底看出名堂,唇一咬,二话不说就往回走,其他人跟着一起走到急救室外头热烘烘的小房间,湘湘让顾清明把衣服脱下来。 “脱不下!”这一次,他只憋出了三个字,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知是太热还是别的原因,额头冷汗涔涔。 小穆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呜呜直哭。湘湘已然明白过来,从托盘里找出剪刀,扭头面向他时,狠狠在自己手上掐了一记,掐出一大片青色,提醒自己不要颤抖。 他外面穿的是棉的军装,棉已经成了铁块,一剪刀下去,几乎把她虎口震开,外面的布料倒是开了,露出紫红色的棉花,因为天冷,都凝结成了块。 他仍然在笑,却冷汗如浆,发不出一丝声音。她一转身,在自己近乎麻木的手腕又掐了一记,这一次连血都掐出来,却半分作用都没有,手太抖了,剪刀根本拿不住。 护士长满脸通红地冲进来,看到这情形,连眼眶都红了,不过她到底老成些,迅速端来一杯温水,将一瓶云南白药倒进杯子里,一径送到顾清明嘴边,他撇开脸用口型说了不甚清晰的三个字,护士长红着眼睛瞪住他,道:“叫你吃就吃,这么多废话,你能充英雄硬撑着走到你夫人面前,难道连一瓶药都怕!” 他笑容又起,这一次神情都有些恍惚了。小穆把血淋淋的拳头塞住嘴巴,一下下砰砰地撞墙,苏铁正急匆匆经过,将他一把拉起来,冷冷道:“怎么回事?” “都是我,都是我,不多嘴告诉他湘湘夫人要离婚不就行了,大家都不说,我为什么要说,都是我害的……” 苏铁听不下去了,将他丢给一个警察看住,绕进房间,只在门口呆了一秒就走过来,近乎野蛮地从湘湘手里夺过剪刀,见她一个趔趄往后倒,连忙扶住她,厉声道:“快点准备!” 顾清明似乎觉得自己妻子被人训斥,十分不快,拧着眉头瞪苏铁,不过那种轻飘飘的眼神一点杀伤力也没有。苏铁的一口毒牙又开始作祟,一边剪棉军衣一边冷笑道:“啧啧,他们说所有重伤员都是抬进来的,只有一个当官的是走进来的,当官的果然不一样,身体是铁打的呢,血也流不完,啧啧,衣服都成了铁块了,人还有气……” 苏铁一贯冰冷的声音这一次听来却让人觉得温暖,湘湘一口气灌进一大杯茶,也不知道是烫的还是冷的,只觉得嘴都麻了。 苏铁将棉军衣剪开时,汗水已经把地板打湿了,他把剪刀递给湘湘,示意加快速度,自己先去准备,湘湘终于平静下来,将毛线衣、白衬衣、白汗衫一层层剪开,拿着一块块紫色物体,下唇被咬得鲜血直流。 裤子同样遇到了这种情形,剪开裤脚,湘湘腿一软,跪倒在他左脚边,对着鞋袜内的紫色物体,差点发出凄厉的嘶吼。 来探望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大家屏住呼吸,默默看过,又默默离开。即使房间里拥了十来人,也从头到尾听不见人声,只有剪刀的咔嚓咔嚓,每一下都让人心惊胆寒。 当胸口血染的绷带现出来,顾清明显然撑不住了,头一点点挪到她肩膀上,见没有遇到推阻,冲着她的方向迷茫地笑,终于整个靠了上去。 护士长过来了,紧绷着脸重新处理了伤口,安排人手将他抬到担架上,径直送去照x光片。 湘湘还想跟,苏铁将她拉下来,她甩开苏铁去追,护士长拦在她面前,厉声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要真的伤及心脏,你刚刚已经害死他了!” “他真的没事?”湘湘显然不敢相信,抹了抹嘴角的血,怔怔道,“明明弹孔在心脏部位!” “你白学了!”护士长用力推她一把,拂袖而去,经过护士值班室时,听到有人哽咽道:“那才是真正的男人,跟护士长的男人一样,身上十几个洞眼,眉头都不皱一下……” 后面的话,护士长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身体不着痕迹地晃了晃,泪终于流下来。 苏铁把湘湘拖回来塞进椅子里,看着她双目无神的样子,一阵急火攻心,在她脸上不轻不重拍了两巴掌,苏铁转身进了急救室,开始做一台大手术。大手术不外乎取子弹,这是他从医最厌恶却不得不做的事情,谁叫现在是战争年代呢! 难得有个看上眼的,一转眼就没了指望,他心头一阵烦闷,差点把手术刀刺进病人的心脏,他被自己的走神吓了一跳,赶紧集中精力,轻轻一夹,将病人肺部的子弹取出来,在心中念了一句,“感谢上帝!” 这台手术不知道做了多久,他出来时已是下午,湘湘难得地乖巧,正抱着食盒等他,当然,如果她脸上没有那种死了男人的丧气,他会更高兴。 趁她不备,苏铁将她杯子里的茶一口喝光,不过想起刚刚某位病人喝过,差点全部吐出来。湘湘自然没留意,眼巴巴地守着他狼吞虎咽,还不忘倒上热茶。 吃饱喝足,苏铁终于看她脸上的痕迹难受,不是怕她痛,是怕她家老奶奶和父母瞎操心,他起身在托盘里一阵翻找,将她粗鲁地拎过去,为她处理伤口。 似乎看出他的不耐,湘湘这一次被弄疼了也没半句怨言,等他将东西丢进托盘,眼巴巴看着他,怯生生道:“苏铁,顾清明的伤要不要紧,你能不能救?” 苏铁横她一眼,推开她就往外走,湘湘急了,猛地抱住他手臂不放,苏铁不怒反笑,“你不是蠢人,应当看得出来我对你有意思,如果我要你陪我睡一觉再救人,你做不做?” 湘湘愣住了,整个人被他凌厉的目光蛊惑,牙一咬,一手抱着他的手臂不放,另一只手就要解衣服扣子。 苏铁抬头看了看,只觉胸口闷疼得厉害,简直就要窒息而亡,电光石火间,他挣开手臂,一巴掌将她扇到地上。 苏铁俯下身,逼视着她迷茫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你脑子里到底是什么!我不做手术,别人难道不会做!我拿你男人威胁你,别人也可以拿你父母家人威胁你,难道你一个个陪过去!你夫家容不下你,你难道就不会跟你男人脱离夫家!你奶奶有句话说得好,你真读书读傻了!” 湘湘显然什么都没听明白,睁着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眸子灿若晨星,满脸狼狈都掩不住那种光亮。 就是这种野性的光亮让心如死水的他活了过来,孤单多年,找一个知心伴侣是多么不易,何况她身后还有那么温暖的一家人。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遮挡住那光亮,也遮蔽了心中恶魔的回响,随后,轻轻拥她一下,转身走开。 不是他胆小畏怯,即使伤势严重,脸色惨白,那个男人的目光依然坚定而明亮,确实是真正的男人,能给她更热烈的情感,更值得她爱。 湘湘到病房时,顾清明正好一觉睡醒,张嘴想唤她,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倒是一直紧张的小穆见着了他的动作,凑上来笑嘻嘻道:“老哥,饿不饿?” 打完仗,这两人怎么称兄道弟了。湘湘又是好笑又是感动,默默走到床边,和他的目光一对上就缠绕到了一块,再也无法撤离。 顾清明抬了抬手,湘湘就势蹲下,和他紧紧相握,他手上的血痕未消,看起来无比狰狞,她下意识在他手上蹭了蹭,将一大颗泪流入他掌心。 小穆走开几步,以近乎瘫软的姿势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终于回来了,差一点就回不来,真是太惨了,太惨了,大家简直是去送死啊……”从外面伸进来一只手,将他拎了出去。病房里的两人相视而笑,眸中都是泪花翻滚。 “饿!”喝了一杯温水后,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湘湘垂下眼帘,轻轻应了句:“等下有鸡粥。” 顾清明定定地看着她,满脸期待的笑容,湘湘打来热水,为他把残余的血痕擦拭干净,一时间两人都是百感交集,无人吭声。 擦完脸,他轻声道:“你还要不要离婚?”从她的态度看得出来,他这次真是赌对了,不过,没得到她的承诺,他仍然有一丝忐忑。 想起刚刚苏铁的话,湘湘斩钉截铁道:“不去重庆,我就不离!” “当然不去!”已经没有什么能掩饰他的急迫和雀跃之情。当初匆匆奔赴战场,弃群狼环伺中的妻子不顾,简直是他人生最后悔的事情。他在长沙和湘潭得到的是何种待遇,反观湘湘在重庆的生活,别说湘湘要跟他离婚,连他自己都没脸见人! 第一次来到医院,小满鬼鬼祟祟,双目无神,有如流浪汉,差点被警察打出去。而后,他看到了一步步从车上走下来的妹夫,还有几乎哭出来的湘湘,还听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军官的故事。那军官胸膛中枪,下了战场,跟卫兵一起步行五个小时走到指挥部,稍作处理,仍然跟随伤病员一起走到益阳上了火轮,一直到今天都是谈笑如常,即使一步一个血印。 很快,小满把剪下来的棉军衣包起来,骑着车回到家。来开门的是秀秀,见到他掉头就走,小满叫住她,哽咽道:“姐夫在医院,这是他的血衣,你们赶快做点东西,我带过去,放心,我不进来,就在这里等着。” 院子里的三个女人都惊得魂飞魄散,秀秀用颤抖的手接过血衣,也不招呼他,回头拿给奶奶,径自去杀了只生蛋的鸡,加了些米下去煲粥,一边看火一边做饭。 奶奶和胡刘氏抱着已成紫色铁块的血衣低低呜咽几声,胡刘氏突然醒悟过来,飞快地冲出门,果然看到小满趴在石狮子上发傻,双眼红通通的,胡刘氏轻轻打了他一下,颤声道:“下来,外面冷得很!” 小满如愿以偿地进了家门,胡刘氏倒了杯热茶给他,拿起线准备穿针,只是怎么也穿不进去,小满接过来一下子就穿上,朝她羞涩地笑了笑,抱着膝盖坐在她身边看自己的脚。 有血衣在眼前,事情如何做得下去,奶奶丢下手里的东西,也不去搭理小满,拿着香烛去拜菩萨老爷,拜了一会,到底还是想到事情做,又急匆匆去厨房帮忙,见厨房插不进手,赶紧出来给顾清明找棉衣。 小满看她颠着小脚跑前跑后忙活,怔怔道:“不止是棉衣,全身的衣服都要,鞋子也要,都是血,都不能穿了。” 话一说完,他自己也受不住了,把脸藏在膝盖中间偷偷地哭,胡刘氏扶着椅背起身,慢腾腾挪到刘明翰的房间,看到秀秀正在箱子里埋头翻东西,突然有些心虚,讪讪道:“秀秀,饭做好了吗?” 秀秀轻轻应了一声,把一件崭新的衬衣放进蓝布包袱里,把鼓鼓囊囊的包袱系上,怅然笑道:“姐夫跟我哥差不多高,只有他的能穿。” 她如此坦然,胡刘氏反倒说不出话来,秀秀将包袱塞到她手里,又一头钻进厨房,胡刘氏左思右想,还是跟了进去,秀秀回头淡淡笑道:“妈,让小满回来吧。说起来是我不对,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跟他这么计较,弄得你们都那么难过!” 胡刘氏平素讷于言辞,此时更说不出什么,忍着针扎一般的心痛匆匆离开。 小满也不嫌麻烦,一连跑了几趟,给湘湘送饭、送衣服、送洗漱用品、送鸡粥。等他把小穆带回来休息时,胡长宁听到消息,也带着毛毛回来了,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既怕吵到病人,又担心女婿,在院子里抄着手转悠半天,还是吃饱喝足的小穆一句话解决他的难题,“他吃完粥精神好多了,跟湘湘有说有笑呢!” 小满再次变成车夫,载着胡长宁往医院赶,一路上两人犹如陌生人,无人开口,小满满心忐忑,生怕他又赶一次,那自己再也赖不下去了。 好在胡长宁并没赶人,到了医院还让他一起去,小满心花怒放,跟在他身后走起路来都有点飘飘然,若不是许久没洗澡,又出了几身汗,浑身臭烘烘的,倒也有了以前的风流倜傥模样。 到了病房门口,苏铁正拿着x光片子匆匆而来,两人点头算是招呼,苏铁径直走到顾清明身边,指着片子给他看,似笑非笑道:“顾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顾清明哪里看得懂,湘湘凑上来仔细瞧瞧,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禁笑了起来,“子弹偏离不到一公分就到心脏,淤血也排得很干净,只要两个伤口收了就好了。” 顾清明笑眯眯道:“我都说嘛,阎王爷不敢收我!” 苏铁拿过片子,跟他握了握手,淡淡道:“没事就好,刚才可把你夫人吓坏了,我先跟你道个歉,刚刚我太着急,打了她一下,还请不要见怪才好!” 湘湘这才想到刚才的事情,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低着头讪笑。其实,她也搞不明白,明明是他落井下石和动粗,为何倒是她自己尴尬。不过,经过这次,她对苏铁又有了新的认识,这确实是正人君子,话说得不好听,医术和医德却都同样地让人钦佩。 顾清明又不是瞎子,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如何看不见,有他这一句,心里的疙瘩终于消除了,用力和他握手,连声道谢。 胡长宁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难抑兴奋,笑容满面地打听要怎么治疗,湘湘拍着胸脯笑道:“放心放心,有我在呢,包你不用七天就能出院!” 苏铁看得刺眼,嘴角一勾,拿片子去拍她脑袋,“你就不怕我找颗子弹再塞进去!” 湘湘一个趔趄,被人猛地拉开,摸着脑门左看右看,傻了。 走出病房,苏铁显然有些步履蹒跚,背脊也佝偻许多,毕竟做了多台手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院长疾步走来,在他肩膀拍了拍,笑嘻嘻道:“辛苦了,你快回家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再来吧,明天还有一批伤员呢。” 苏铁不是蠢人,有心留下来,自然场面上的工夫也做得出来。两人寒暄一阵,院长匆匆走了,胡长宁从一个柱子后闪出来,赔笑道:“苏医生,谢谢你!” “胡叔叔,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叫我小苏。”苏铁含笑应着,没有回头。 胡长宁连声称是,又唤了声小苏,一时尴尬得开不了口,倒是苏铁微微一笑,落落大方道:“胡叔叔,别往心里去,那件事我们就当没提过,成不成?您看,我在世上无亲无故,您要是不嫌弃,就认了我做干儿子,以后家里人要是有个小病小痛的也可以随时找我。” 胡长宁正求之不得,笑道:“既然做我的干儿子,以后胡家就是你家,以后有空我带你去乡下钓鱼打野兔子,山里野味真是顶呱呱的,你一定会喜欢!” 苏铁眯着双眼看着地面,满面笑容,仿佛是在想象美好的前景。胡长宁当他太累了,无力开口,不由分说招呼小满过来送他回去,苏铁懒得争辩,脱下白大褂放回去,跟着小满出了医院。 医院门口,一个瘦小的男子正在四处张望,守卫满面警惕地盯着他,如临大敌。看到小满,他眼睛一亮,大叫一声,小满停下来愣了一会,笑道:“原来是小陈哥,怎么跑到医院来,你们家谁病了么?” 小陈直摇头,嘿嘿笑道:“我刚在警察局办事,听说顾大哥进院了,赶紧买了东西来看看,这不,我还不知道地方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苏铁本来已走到前面,回头冷冷道:“病人失血过多,正在休息,不能打搅,请回吧!” “哦!”小陈有些丧气,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小满,让他带回家,笑嘻嘻道,“跟奶奶说,以后有机会我再去看她老人家,现在我跟薛大哥的同事接了不少事情做,忙得很呐!” 小满正愁无处发挥作用,连忙打听,小陈神神秘秘地四处张望一气,摇头道:“以后再跟你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小满气急,笑着捶他一拳,踩上车去载苏铁,一路还吹着口哨,要多得意有多得意。苏铁看着好笑,在他背上捅了捅,低声道:“你刚才跟那小子说什么?” 小满还在愤愤不平,“他以前是跟我姐夫混的,现在通过我姐夫以前的关系做生意,看样子日子好着呢,还不肯帮我,忘恩负义!” 苏铁又来了一拳,这一次用了几分真力,小满嗷嗷怪叫,差点摔倒,下来气呼呼地瞪他。苏铁丝毫不受他威胁,正色道:“你这笨家伙,除了贩烟土,还有什么生意见不得人。听你哥的没错,这人眼神不正,别来往!” 虽然挨了打,小满知道他是真关心自己,心里倒是暖烘烘的,嬉皮笑脸地又上了车,抻直了脖子长吁短叹,“要是我变成个女的该多好啊,变成女的我肯定比湘湘还要漂亮,那真是人见人爱,也没人管我做不做事,说不定还可以嫁给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话音未落,苏铁骨子里的某种阴险性格冒出头来,迅速把他拉下来,踩上车扬长而去,留下他暴跳如雷。 “大哥,不好了,余程万被捕了!”小穆话音刚落,人还没走进来,只听什么落了地,发出清脆的巨响,不由得脚步一顿,朝墙根边慢慢挪,准备立时闪人。 湘湘这半个月在家里和医院两头奔忙,哪里有空关心前线的事情,只知道常德丢了,又被夺了回来,就是在这个余程万手里丢的。她从厢房出来一看,就势来捡地上的杯子碎片,随口道:“城没守住,自然上头会找麻烦,你何必发这么大脾气,伤才好啊!” “闭嘴!”顾清明连茶壶都砸了下来,怒喝道,“你懂个屁!余程万是虎贲的英雄,从淞沪一直打到常德,屡建奇功,这一次常德守了多久,你知道吗!一个师八千多打到剩下五十多,上头看到了吗!虎贲差点打光覆灭,上头难道一点也不关心!一个小小的常德,日军动用了多少兵力多少恶毒的方法,你让他们怎么守,上头难道都瞎了眼!” 他悲愤难平,一拳砸在梧桐树上,手上渗出丝丝鲜血,呜咽道:“明明是解围,却成了打援军。情报工作一塌糊涂,各军策应一团混乱,我师只剩下三百多,连孙师长也殉国了,上头却还要胡乱追究责任!那么多牺牲的将士,那么多,怎么交代,怎么跟他们交代……” 在胡家养伤多日,大家还是第一次见他发作,不知道如何劝说,湘湘垂首而立,手上被割了一道血口,竟也不知道疼,呆呆看着血一滴滴落下来,渗入泥土。 苏铁下班回来看到的就是这般情形,他的推门声惊醒了墙边的小穆,小穆为难地挠挠头,凑过来捡碎片打扫院子,不时小心翼翼看顾清明一眼,一副随时要跑的架势。 苏铁径直找出药箱,将湘湘拉到一旁坐下,为她处理好伤口,又细细包扎起来,简直是故意气顾清明,平时两分钟可以做好的事情,他非得磨磨蹭蹭做半小时。 顾清明怔怔看着干干净净的地面,将某些奔腾翻滚的情绪一点点压下来,良久,长叹一声,瘫倒在梧桐树下的椅子上仰望天空,心中一片茫然。 皆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场仗打得实在窝囊,实在痛心,常德被围,两个战区的军队一起增援,援军打得无比被动,整建制被消灭,显然他们目标并不在攻占常德…… 苏铁轻轻拍拍湘湘的肩膀,给予无言的鼓励,然后一屁股坐在顾清明面前,接过毛毛递过来的茶,淡淡道:“我是医生,不懂打仗,不过,像你这要死不活的模样,我劝你还是不要上战场,你死了不要紧,不要拖累了别人。” 无人回应,小满遥遥对苏铁打手势,示意他别再落井下石。 顾清明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再次感应到他的威胁,不得不承认,经过多日观察,此人确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自己的夫人,而胡家都不是睁眼瞎,要不是自己活着回来,他早就代替自己睡了那间厢房!是可忍孰不可忍,顾清明拳头紧了又紧,在心中冷笑,正愁没人泄愤,你既要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苏铁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大笑连连之后,笑容一敛,厉声道:“我说的拖累别人,不是湘湘和胡家,是你带的那些小兵!你做的什么事情,不用我越俎代庖解释吧,你既担任指挥之职,就有责任用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就如同我们医生,流最少的血开最小的刀口治好病人,你不用瞪我,在我眼里,你不过一堆脏器骨骼肌肉的组合,跟旁人无异!” 顾清明浑身一震,拳头慢慢松开,深深看他一眼,黯然道:“战争很残酷,充满变数,确实怪不得他人,也只能尽人事而已!” 湘湘心头纷纷乱乱,怔怔起身要走,顾清明来不及跟苏铁细说,轻声唤住她,犹豫着说道:“军长来了电话,你应该也猜到了,我伤养好了,要去衡阳协助整理部队。衡阳是不是第二个常德,我也没办法确定,我只能告诉你我的猜测,日军既已集中兵力打常德,离长沙和衡阳就不会远,日军南进已成定局,这两个城市首当其冲!” 此话一出,大家都有些慌神,胡长宁拖着胡刘氏的手颤巍巍下来,看到女儿女婿目光纠缠,难舍难分,也不好上来打听,重又回到客厅坐下。胡刘氏给他倒了杯温茶,吞吞吐吐道:“那个,清明,你知不知道,喏,就是那个延……延安的事情?” 顾清明起初显然没听明白,呆了几秒,脸色骤变,喝道:“你们不想活了么! 胡长宁无端端出了一头冷汗,讪讪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想问问那里怎样,真的!” 顾清明无奈地挥挥手道:“别解释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我知道是谁跟你说的,他现在还好吗?” 胡长宁松了口气,连声道:“很好很好,他也要我问候你,说这次常德的事大家都听说了,他们正准备祭奠这些阵亡的英雄,上头那些人都会参加。” 怕说下去大家脸上不好看,小满连忙插嘴,“顾大哥,大爷说让你先去湘潭老家看看。” 确实也该去看看,顾清明满心感动,自从知道他受了伤,胡小秋三天两天挑东西上来,他的伤能好这么快,真是多亏了他们一家,多亏了湘湘。 想起重庆的往事,顾清明真正无地自容,那些话哪里开得了口,赔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湘湘,跟我一起去吗?” 正如他所料,湘湘淡淡瞥了他一眼,并不回答,面色不见悲喜。 “怎么能不去呐,我也去!”小满第一个叫起来,一蹦三尺高。且不说仗打得如何,顾清明以重伤之身硬挺着回到长沙,真正赢得了白塘村老老少少的欢喜,大家将其奉为英雄,小满正好想找借口回去炫耀,出出长久以来的窝囊气。 湘湘却知道,顾清明此话并非这个意思,她扶住梧桐树,竭力按捺下所有情感,以局外人的目光淡淡扫过所有人。 奶奶头发已经全白了,她一辈子争强好胜,即使腿脚不怎么灵便,到现在也不肯让大家看出端倪,走路总是很慢,坐到哪里就不愿起身。自己和小满从小淘气,老惹她发火,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而且笤帚大多数打在小满身上。她最疼爱的是他们这对双胞胎,到现在最伤她的也是这两个。 母亲早年太过操劳,身体已经灯尽油枯,如果不出所料,熬不出五年。父亲学识渊博,也是正人君子,却不是过日子的人,母亲不在,他要怎么办? 小满和以前的自己一样,桀骜难驯,还特别爱面子,奶奶和父母管不住他,他以后要怎么办?会不会学坏? 秀秀和表哥都太敏感,从没把自己当成家里人,处处让着他们两个,要是父母不在,小满和湘君都对不起他们,他们会不会离开,从此撒手不管? 她目光中的哀伤如此明显,连一贯迟钝的小满都看出来了,还当刚刚顾清明又吼了她,他心中难受,眼珠子一转,摩拳擦掌向顾清明冲去,朝他挤眉弄眼喝道:“刚刚谁骂我家湘湘,过来受死!” 他轻飘飘一拳下去,见顾清明根本没有躲开的意思,不禁有些傻眼,生怕打坏了人。苏铁将他拉到一旁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在他头上揉了揉,小满终于看出些不对劲,心里咯噔一声,双手一紧,拳头在大腿上颤抖。 奶奶已经看不下去了,扶着椅子颤巍巍起身,听到湘湘轻唤了一声,瓮声瓮气道:“我老了,耳朵不好,你有什么事情跟你爸爸说,不用告诉我!” 湘湘却不听她的,径直走到她身后,扑通跪了下来。那一声实在太重,大家都听出些惊心动魄的意味,满面惶然。 奶奶话没出口,已是老泪纵横,“我是个老不死的家伙,做不得你们年轻人的主,你不要跪我,你爷爷肯定饶不了我,你起来,你起来……” 在她近乎凄厉的声音里,胡刘氏身体悄悄晃了晃,颓然坐倒,秀秀和毛毛过来要扶她,她温柔而坚定地把两人推开,忽而又一边拉住一只手,泪如雨下。毛毛慢慢将自己小小的身体塞进她怀里,默默看向顾清明,突然很讨厌这个人。 从头到尾,胡长宁垂着头不发一言,始终不敢相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己的女儿都是顶顶漂亮顶顶乖巧的,怎么可能会听他的蛊惑,跟随他上战场,去闯那枪林弹雨,她明明最怕打仗,一直想避开这场战争。当年他和薛君山花了多少冤枉钱,费了多少心思,不就是舍不得让她吃苦,她怎么能如此践踏父母的一片苦心! 她学了护士,有了本事,他真的很自豪,但是,她怎么能这么伤他们的心,顾清明去的是战场,不是重庆啊! 小满一拳头砸在大腿上,霍然而起,厉声道:“顾大哥,你在重庆怎么待我家湘湘的,你给我们说清楚!” 见他发难,毛毛眼睛一亮,挣开胡刘氏的怀抱,故作天真道:“是啊,小姨夫,小姨回来哭得可厉害呐,为什么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满找到同盟军,一下子有了底气,将毛毛拎到身边,冷冷道:“姓顾的,你自己摸摸良心,我们胡家是怎么待你的,你们顾家是怎么待我们湘湘的,你要是觉得良心上过得去,就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湘湘好找别人。跟你说实话吧,只要等到你的签字,我们胡家已经准备好好办次酒,风风光光把湘湘嫁给苏大哥!跟了你,湘湘真是太亏了!” 怕他不相信,毛毛连声附和,小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顾清明满脸凄然,并不回应,苏铁倒没想到小满会把话说得这么明白,颇为尴尬,在这家人脸上一一扫过,连满脸紧张的毛毛也没放过,心头渐渐掀起万丈狂澜。虚度了二十多年光阴,他第一次懂得了家和家人的含义,对于能走进这个大门,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与他们一起生活,感到由衷的欢喜。 然而,此时此刻,事情成了僵局,湘湘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胡家不会松口,顾清明不可能放手……苏铁心中百转千折,慢慢踱到顾清明面前,无视他怒火熊熊的眼神,压低声音道:“你真要带她走?” 顾清明咬牙切齿道:“不带走,难道让给你?” 苏铁摇头苦笑道:“她喜欢的是你啊!” 湘湘的后背无比挺直,多年来始终线条优美,让人不知不觉失了心神。顾清明定定看向她的方向,悄然吁了口气,带着几分懊恼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办?” 苏铁轻轻叹息,“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是个男人,就不该让她一个人面对!” 顾清明若有所思瞥他一眼,摸摸几近痊愈的伤口,看到苏铁嘴角的冷笑,不禁心头火起,大步流星走到湘湘身边,同样重重跪倒。 身后,苏铁仍然在笑,只是眸中愈发冰冷。 湘湘恍若未闻,背脊又挺直了些许。顾清明深深看了她一眼,正色道:“奶奶,如果不能把她好好带回来,我拿头给你!” “我们要你的头有什么用,你算什么东西,湘湘没了,你就是一千个头都赔不起!”小满生怕事情生变,跳脚痛骂,“你跪什么跪,你不是一直看不起我们家的人吗,有本事跪你爸爸去,我们不吃你这套!全世界就你姓顾的最不要脸,在我家吃我家住,到头来还嫌弃我家没权没势,配不上你们这些名流,我呸,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一群垃圾!祸害!卖国贼……” 眼看他已经语无伦次,毛毛悄悄摇了摇头,走到苏铁身边拉住他的手,苏铁冲他挤出一个笑脸,毛毛张开手臂,苏铁就势把他抱起来,将他泪水涟涟的脸按在肩膀,顿时心乱如麻。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鲜血淋漓的结局,却想不出办法阻止,不禁扪心自问,难道真要逼得他放弃仅存的良心,不择手段抢人?一时间,他心头转过无数个念头,将怀里的人抱得越来越紧。毛毛仿佛感受到他的痛苦,也箍紧了他的脖子,哀哀哭泣。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明白了毛毛的用意,不得不感叹这孩子的聪颖,将脸贴在那湿淋淋的脸上,长长叹息。 话说到这个份上,胡长宁已经无力再说什么,僵持良久,慢吞吞踱到奶奶身边,强自定下心神,颤声道:“妈,算了吧,别为难孩子们!” 是啊,她脾气这么犟,又心意已决,哪里能留得住?奶奶顿时泪如雨下,回头抱住两个孩子,一遍遍地说:“你们要好好的,一定要活着回来!” 小满豁出去脸面不要闹腾一场,却还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悲从中来,一路踢踢打打往后院走,留下断断续续的呜咽,“你们这些老糊涂,姓顾的是去打仗,不是去菜市场,湘湘是个女人,怎么能去那种地方,我去还差不多……要不得,你们都老糊涂了……” 秀秀默默跟了上去,洗了一块手帕递给他,小满被她看了笑话,更加难受,将脑袋藏在双膝间不说话。秀秀也不理会,径直走进厨房,握着菜刀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手心已条条红痕,呆了半晌,听到心里有人哭得歇斯底里。 公馆门外,伫立良久的湘君回过神来,咬了咬唇,转身冲一个面容憨厚的军官强笑道:“方军长,让您见笑了!” 方军长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做声,倒是他身边的女士咬着手帕,泪水潸然而下。 小穆听到动静,飞快地把门拉开,不禁惊呼出声,“方军长,您怎么来了?天啊,孙夫人!” “是孙明瑾师长的夫人!”顾清明率先爬起来,冲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一句,踉跄着冲上去相迎,胡长宁和奶奶交换一个眼色,却听湘湘黯然道:“孙师长殉国了。” 不用她提醒,大家早从小穆口中听说详情,不觉肃然起敬,又牵起了隐藏多时的哀恸。抗战打到现在,他们屡次经受失去亲人的伤痛,如今胡家还有两个要上战场,加上顾清明和湘湘,如何能不感同身受! 湘君把孙夫人搀进来,故作轻松道:“奶奶,今天您来配菜,我们做点好吃的吧,方军长和孙夫人还有事情,吃了饭就走!” 孙夫人红着眼眶走到奶奶面前,深深鞠躬,哽咽道:“老人家,谢谢您!” 方军长也凑过来,憔悴不堪的脸上出现一丝尴尬之色,赔笑道:“奶奶,真对不住,这会才来探望您。我这次来是要跟您借人,既然你们答应了,我就直说了吧,我想请顾夫人,也就是您孙女作陪,和孙夫人一起去常德。”他顿了顿,不忍看孙夫人的表情,正色道:“我们要把孙师长……孙师长的遗体迁到衡山山麓的忠烈祠,让他和将士们团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奶奶直觉心脏骤然收缩,猛地拉住孙夫人的手,垂泪不语。孙夫人反倒安慰道:“他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您家里也出了那么多英雄,真正让我敬佩!” 两双泪眼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奶奶心头一动,连忙招呼湘君和胡刘氏来陪客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迈着大步走到后院,叫小满抬香案出来,小满已经偷窥到方军长和孙夫人来了,倒没二话,不但香案抬出来,连香烛和果盘一并摆好。 湘湘朝顾清明递个眼色,迅速和小穆去收拾行李,方军长握住顾清明的手,皆怅然长叹,一场战下来,第10军失去如此多的悍将,犹如剪断了左膀右臂,哪个不是痛心疾首? 很快,香案在院子里设起,秀秀把煮好的白肉和一条大鱼摆出来,点燃香烛,小满立刻点燃鞭炮扔了出去,一边吼起为亲人送行的夜歌: 孙将军哎, 你慢点走嘞, 带起你的兵伢子啊, 打鬼子呀。 孙将军哎, 你回头看呐, 来的是你的父老乡亲嘞, 跟你送行哪。 孙将军哎, 你莫担心喇, 四万万同胞齐上阵, 都是一条心哇…… 声调凄怆,却字字铿锵有力,孙夫人终于明白过来他们刚刚在忙活什么,再也无力强撑,捂着脸嘤嘤哭泣。湘君想起自己失去的爱人,也与她一同痛哭起来。 周围的邻居听到歌声,一家家不约而同摆起香案,一时间鞭炮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毛毛拉着苏铁出来,在街上一家家探视,看到了无数双泪眼,听到无数声咒骂,渐渐地,苏铁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宁愿自己什么都不懂,脚步如同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了,坐在街边喘息,眼眶通红。 毛毛也不去催他,双手叉着腰站在街心,仰天大吼,“日本鬼子,你还我爸爸妈妈,还我薛爸爸,还我湘泉舅舅,还我湘水舅舅,还我孙师长……都还给我,统统还给我,你们滚回去!” “滚回去——”无数个稚嫩的声音从街头巷尾钻出来,汇成汹涌的洪流,直冲云霄。 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方军长和顾清明倒是始料未及,听到街头的躁动,带着几分急切走出大门,只见满街都是鞭炮的烟雾,满街都是叫骂的孩子,方军长满面愕然,却又无比感动,顾清明似有所感,拍拍他的肩膀,慨然道:“这里,就是出湘军的地方!” 一 清晨,小满在绣着并蒂莲花的枕头上醒来,梦中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仍然在脑海,嘿嘿直笑,在床上滚来滚去,想起抢走湘湘的混球,好一阵咬牙切齿,从枕下抓出一本《七侠五义》对准空气里不存在的敌人乱抽——就因为那天得罪了那小人,那小人竟然从中作梗,湘湘写的信里头从来没提自己,真是可恶。打过之后,他的心情舒爽许多,听到院子里有声音,丢下书一跃而起,冲着院子里“自制防空洞”里的奶奶嘿嘿直笑,在旁边转来转去,简直像在看猴戏。 原来,从去年冬天开始,鬼子又加紧了轰炸长沙。军队都驻扎在前线汨罗江一带和衡阳一带,长沙城里一没有重兵,二没有对空的炮火,三没有防空洞,所有机关都迁走了,哪里有东西给它炸,要炸也没办法,只能苦苦捱着,听天由命。 有人想出了自制防空洞的办法,很快在长沙城里流传开来,自制防空洞就是在家里院子里挖个土坑,上面盖些木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飞机一来就跳下去猫着。 看他转来转去不肯帮手,奶奶来了脾气,铲起一堆土扬向他,小满跑得飞快,哈哈大笑,“奶奶,别挖了,这玩意不起什么用,炸弹丢下来,轰隆一声,咱们连坟和棺材都省了,到时候要后人在坑里栽点树,还能做肥料,多好!” 奶奶若有所悟,停下手苦笑连连,喃喃自语道:“活了一大把年纪,这么怕死,还要小辈的人来教,丑不丑啊!” 奶奶一边从坑里气喘吁吁爬出来,一边冲正在看书的胡长宁叫道:“你快点去打听打听湘君到了没有,她根本没出过什么远门,这次千里迢迢带那么多孩子去乡里躲灾,别出什么事才好啊!” 话音刚落,她一连呸了自己几声,自顾自笑出声来,小满挑着箩筐出来,笑道:“奶奶,您想想啊,有您的宝贝重外孙聪明伶俐的薛平安在,大姐就是漂洋过海去美国都不怕!” “那当然!”奶奶对毛毛倒是充满信心,一边撑着铲子往后院走,一边嘟嘟囔囔,“别出事就好,她一去好多天,我心里慌,慌得不得了……” “奶奶,您老人家就试一下嘛!”小满拉住奶奶,拖着长长的哭腔哀求。 “兔崽子,当我老人家是小猪仔啊,用担子挑着走,亏你想得出来!” “奶奶,我跟湘湘小时候表哥不也是这么挑我们的,哪里敢当您老人家是小猪仔,真是冤枉啊!” 看到小满急得满头是汗,胡长宁实在不忍心,只好过去打圆场,“妈,就让他试下吧,挑不动我再叫小秋他们来帮忙!” 奶奶说不过他们,往台阶上一坐,嗷嗷干嚎,“你们走啊,不要管我这个快死的老家伙,还走什么走,你们就做做好事,让我死在自己的家里头吧……” 楼上的胡刘氏被吵醒了,迷迷瞪瞪出来,从奶奶的吵闹声里却捕捉到另外一个压抑的哭泣,登时浑身发软,扶着栏杆大叫,“妈,不要出声,外头有人,快!” 苏铁正好刚刚起来,显然也听到什么动静,径直冲过去打开门,果不其然,毛毛正缩在石狮子脚边,满身泥泞,瘦弱不堪,眼睛肿得在污黑的脸上几乎找不到了。 苏铁心头咯噔一声,迅速镇定下来,也不开口,轻轻将他拉起来,在众人惊恐万状的目光下径直把它带到后院。奶奶扶着门框痴痴凝望,只是街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第二个人的影子?小满似乎明白了什么,越过她往外飞奔,一边跑一边甩自己耳光,眼睛又热又疼,只是什么都憋不出来。奶奶慢慢抬起了手,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头,轻轻吐了口气,声音没有出来,一抹红色倒是沿着嘴角缓缓流下,她赶紧擦干净,摇摇晃晃往后走。 秀秀从厨房探出头来,对上毛毛惊恐绝望的眼睛,一跤跌倒在门口,地上顿时见了红。不过,她似乎毫无知觉,迅速起身,默默打好热水送到苏铁面前,回去的时候再次跌在原地,作势要起来,撑了两三次,终于放弃努力,这一次真的是没有力气起身了。 苏铁拧好毛巾,以做内科手术般的小心为毛毛擦脸,一边尽力拍着他,想让他停止颤抖,然而,他的努力完全没有作用,毛毛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奋力睁开红肿的眼睛,转身冲着小满嘶吼,“快去报信,我们在浏阳的山路上遇到鬼子了,好多好多人,还有马还有炮,妈妈说他们是从江西萍乡来的,要包围我们……” 胡长宁听个开头,把牙一咬,迅速去拨电话,那方听了这些话,并无回应,让他稍等一会。 这一次,他没有等多久,电话铃响了,赵子立嘶哑的声音从那方传来,犹如隔世。 “浏阳已经在打了,听情报处的说,有个姓胡的女孤儿院院长在带着孩子转移的路上跟鬼子狭路相逢,胡院长……以身为饵,引开鬼子,保住了……所有孩子。”赵子立哽咽片刻,用颤抖的声音道,“胡先生,您胡家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是好样的,我代表国家谢谢您!” 电话垂落下来,胡长宁眼睛发了直,后面的话,什么也听不到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后院,毛毛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砰地一声,胡刘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奶奶赶来救人,苏铁仍然冷静如山,为毛毛一点点擦干净脖子里的淤泥,细细辨识孩子几乎语无伦次的话语,什么妈妈带了好多孩子,宁肯自己饿着,把东西让给孩子们吃,什么妈妈让他和另外两个孩子分头报信,妈妈说他回家要孝敬太外婆和外公外婆…… 苏铁一边做事,一边告诉自己,决不能慌,决不能垮,女人身体弱,遇到这种事情靠不住,胡长宁不是做大事的人,小满只会瞎胡闹,而毛毛还这么小…… 奶奶打了温水过来,用颤抖的手放下,苏铁无法面对那惨淡的容颜,对这位老人家的敬意油然而生,用呓语般温柔的声音道:“您去歇会,我来!” 小满不知何时回来了,跑得满头大汗,脸上略微肿起,更显得目光呆滞。奶奶突然发了怒,抄起一个火钳砸了过去,喝道:“快把你妈妈和秀秀背去躺着,快去!” 小满仍没回过神来,只是身体已经木然开始行动,先将胡刘氏背到客厅,放在沙发上躺下,瞥了一眼犹如雕塑的胡长宁,又来背秀秀。 秀秀打开他的手,他仍然固执地将她抱起来,感觉到那轻飘飘的分量,不觉手臂紧了紧,秀秀突然狠下心来,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衣领低低呜咽,整个身体重了许多,似乎要炸裂开来。 小满脚步一顿,在她耳边咬着牙道:“还有我!” 他把秀秀同样放在客厅沙发上,转头扑通跪在胡长宁面前,哽咽道:“爸爸,姐姐曾经说过,要跟姐夫合葬。我知道,胡家的儿女死在外头的太多了,可是,姐姐胆子小,恋家,不应该孤单单留在那么远的地方,我想……想把姐姐带回来。” 胡长宁仍然是一副木然的表情,眸中水花翻滚,一点点抬起右手,以极小的幅度挥了挥。 小满扶着茶几艰难地起身,一步步挪出客厅,看到梧桐树下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壮身影,喉头无数个声音涌动,唯有一个犹如削尖了戳出喉咙,“表哥,姐姐没了!” 刘明翰显然已经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泪水在脸上冲出几道黑色痕迹,眸中已经全无光亮,仿似两汪幽幽的深潭。 听到声音,大家齐齐涌来,连胡刘氏也在胡长宁搀扶下出现在客厅门口。 明明分别多年,却无人有重逢的惊喜,刘明翰一张张脸看过去,把这些脸孔与记忆里的笑脸重合,咧了咧嘴,露出几颗白白的牙齿。 他不咧嘴还好,一笑之下,哭声轰然而起,他一点点把嘴角收回来,垂下头对自己说:“对不起,妹妹,我回来晚了!” “好消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小穆欢欢喜喜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大家还没看到人,就听他在外头高声叫道:“小满,快弄点好吃的犒劳我,你家湘湘有喜了!” 无人回应。小穆冲进家门,看到大家都在,颇有几分诧异,不过很快释然,眼珠一转,夸张地摇晃到奶奶面前伸着手讨赏,“奶奶,你有重外孙了,大喜大喜,表示一下吧!” 无人回应。小穆这才感觉到诡异的气氛,悄然瑟缩一下,赔笑道:“鬼子打过来了,我家老哥说让大家都去乡下躲躲。” 仍然无人回应。 小穆惊惧莫名,迅速扫了一眼,看到少了一个人,登时明白过来,还是有点不敢置信,轻声道:“湘君姐不是带着孩子撤走了吗?” 奶奶擦了擦泪,终于颤声接口,“湘君遇到鬼子,没了。对了,湘湘怎么样,那里吃得不好,又没人招抚,还是让她回来养吧!” 想到那女子温柔美好的面容,小穆心中骤然收紧,再也笑不出来了,轻轻道:“顾家听说了,立刻派了人来接,我怕她吃亏,所以才来找你们想办法。” 小满暴跳起来,“他们到底要不要脸,上次是谁害湘湘的,他们是不是想母子都弄死算数!” “话不能这么说!”小穆缩缩脖子,嗫嚅道,“老哥坚决要断绝关系,顾伯父亲亲自赔礼道歉,不但支持两人的工作,还很感激湘湘肯到衡阳照顾老哥,这一次应该不会出问题的!” “你说不会就不会么?”苏铁冷笑道,“他们那些人可没几个好东西,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吃人不吐骨头!” 胡长宁和胡刘氏交换一个眼色,突然收敛黯然之色,挺直了胸膛走到小穆面前,郑重其事道:“湘湘现在情况如何,你说真话,我知道她的脾气,总是报喜不报忧,怕我们着急。” 情况确实不妙,如何说得!小穆手心登时出了汗,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已然明白过来,胡长宁看了看苏铁,想起顾清明和他有芥蒂,而且他又是外人,不好开口,转而对小满道:“你快去收拾东西,带点干粮跟小穆一起去衡阳,等湘湘平平安安生了孩子再回来,湘湘要有什么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毕竟还是活人比较重要,小满心头百转千折,深深看了秀秀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托付家人,不过,她明明已是胡家的人,哪里用得着托付,是他自己一直被猪油蒙了心! 大姐梦里说得对,他确实不懂事,一直让所有人操心。他突然想起梦中无比清晰的容颜,终于承认,大姐最不放心的还是自己,以至于走的时候也不安心。他只觉心中的狂躁慢慢平息下来,一瞬间成长,无比痛苦地成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秀秀哪里舍得,拼命咬住下唇,泪流满面。小满看到这个情形,一阵烈火烧心,终于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然而,再耽搁下去,只怕这个院子都出不去。小满狠下心肠,钻进厢房里好一通折腾,将包袱绑在身上匆匆出来。 军中油水寡淡,小穆原本想捞点好吃的,没想到遇到这事,一直强忍泪水,接过奶奶包好的东西和小满迅速出发,出了门就憋不住了,一边走一边抹泪。 没走两步,小满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冲回家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跑到秀秀面前,笨拙地将她抱了抱,又松开她跪倒在奶奶面前,哽咽道:“奶奶,我错了,你们好好的,一定要等我回来,到时候您亲自操办我和秀秀的婚事,秀秀是好姑娘,我对不起她,以后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话音未落,秀秀捧着脸蹲了下去,嘤嘤哭泣。 等奶奶应下,小满又走到刘明翰面前,轻声道:“大哥,你打我吧!” 刘明翰轻轻捶了他一拳,猛地把他抱住,重重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边沉声道:“放心去,我去接湘君回来!” 小满泪又落了下来,泣不成声道:“大爷说了,胡家的儿女,乃至村子里的外姓人,只要是打鬼子牺牲的,都可以进祠堂永世供奉……表哥,姐夫也在那里,你不要计较,让姐姐跟他团聚吧!” 刘明翰重重点了点头,将他推出门外。随后,他连口水也没喝,跟奶奶父母亲磕过头,交代了秀秀几句,和来时一般,走得无比匆忙。胡长宁拨了个电话,叫人给老家送信过去,捧着一杯茶坐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看太阳一点点爬上来,一时犹如被掏空了五脏六腑,身体空得发冷,还伴随着阵阵剧痛,自始至终,茶水没有少过半分。 秀秀第一个回了神,一头钻进厨房,熬药做饭忙得不亦乐乎。饭菜做好,她放下锅铲蹲在熬药的小炉子旁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以笨拙的姿势慢慢拥住自己,紧了又紧,直至无法呼吸,终于怔怔落下泪来。 苏铁也不嫌麻烦,给毛毛擦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让那张略显秀气的脸变回本来颜色,在他这枯燥的动作里,毛毛慢慢停止哭诉,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胡家的人来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胡家原本就要来长沙接人,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一直忙于转移物资,人手不够,这一次听说出了事,大家悔不当初,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匆赶来。 这一次胡家浩浩荡荡来了大队人马,三台轿子,由常来常往的胡小秋领着。轿子抬到院子里一一排列,胡小秋也不问姐姐们的事情,满脸堆笑,第一个就朝奶奶打躬作揖,只是不开口。 也用不着他开口,奶奶叹了又叹,径直收拾了东西坐上轿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一句都不肯多说。 奶奶有了行动,一切都好办了,胡刘氏第二个上了轿子,第三个轿子稍微有点争议,胡长宁抵死不上,要让给秀秀,秀秀如何肯,最后还是苏铁出来圆场,秀秀带着毛毛一起坐轿子以便照顾。 忙乱一气,终于得以成行,胡小秋和两个汉子在墙角和屋子里转了一圈,看来做了不少埋伏,以防盗匪。 苏铁早就听说湘潭胡家的林林总总,见到这个阵势,不得不承认,大家族到底是大家族,如此妥帖周到。把秀秀和沉睡不醒的毛毛放上轿子,苏铁前前后后走了一圈,突然有种错觉,他跟胡家,跟这栋公馆的缘分已尽,这一走,也许就是永诀。 在黄昏明暗的光影里,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眸中一片赤红。 衡阳有东西两站,往南走的坐粤汉路车,往西走的坐湘桂路车。六月十八号,方先觉和顾清明又一起过来视察,车站连续多日超负荷运转,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凄惨景象,大人的哭喊和孩子的嘶嚎此起彼伏,满地挤落的行李和垃圾,满地的屎尿,人们不顾危险,在路轨旁守候,等待列车到来。 顾清明跟辎重团派出帮助转移百姓的一个副连长寒暄两句,挥手让他赶紧去做事,走回车中对里头闭目养神的方先觉轻声道:“还要半月的样子才能疏散完!” “加快速度!”本已呼吸匀长的人立刻做出回应,挥挥手道,“形势不等人,让他们加派人手!衡阳一定要空城!” 列车带着凄厉的声音进了站,顾清明远远看去,一瞬间车顶上已经爬满了人,车顶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车厢内了,顾清明满心不忍,钻进车里徐徐离开。 工事仍然在加紧修筑,即使组织撤离,百姓捐献木料石料的仍然络绎不绝,并不见战前的紧张气氛,请来的民工跟他们大声开着玩笑,有的匠人还嫌民工做事不稳当,捋着袖子就下场帮忙。 顾清明看得眼热,低头看着掌心的厚茧,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那一张张笑脸。车子走了一气,方先觉打个盹醒来,恰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示意司机停车,拍拍顾清明肩膀,轻笑道:“你家小舅子!” 顾清明不禁有些恼火,那家伙老毛病还没改,哪里像个做正经事的样子,整天满城乱钻,上蹿下跳,一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顾清明的小舅子,二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跟顾夫人是双胞胎,真不知道他得意个什么劲!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方先觉笑道:“这长沙小哥还真是好玩,对了,还没恭喜你呢!” “谢谢!”顾清明腰杆一挺,豪气顿生,也是做爸爸的人了,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小满正在抬木料,这些都是上好的杉木,看着真是喜人,他一边走一边夸还一边直唤心疼,一起抬的中年汉子不耐烦了,冷冰冰甩下一句,“我们捐的都不心疼,你嚷什么嚷!” 小满这才想起他是竹木板业同业公会的副会长,登时没了言语,放下东西准备溜,正好看到顾清明的车子,乐呵呵跟他们招手,冲过来用大家都可以听到的声音笑道:“姐夫哥,是不是来接我回去的呀?” 顾清明差点一拳头砸过去,咬牙切齿朝他使眼色,小满看到方军长,那还了得,眼睛一亮,笑得跟朵花一般,只差没拿个喇叭在街上吼,“方军长……大哥!什么时候去我家吃饭!我奶奶一直在念叨你呐!” 顾清明被他气得倒没了脾气,赶苍蝇一样挥手轰人,“你瞎跑什么,快回去看着湘湘,别让她累着!” 小满炫耀完毕,自然知道这人不是那么好惹,给他像模像样行了个军礼,拔腿就跑,引得顾清明好一阵低声咒骂。 方先觉扑哧笑出声来,“别生气,他还是孩子心性呢!” 顾清明尴尬地笑,在心里把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穆骂得狗血淋头。 “赶快把弟妹送走吧!”沉默半晌,方先觉突然幽幽说了这么一句,再不曾开口。 顾清明也是许久才反应过来,虽然那句“她不肯走”已经到了嘴边,最后出口的却是另外两个字,“明白!” 车到中央银行,方先觉自行下了车,示意他先安排好一切,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去。事不宜迟,顾清明迅速调转车头,风驰电掣般来到住所。 算来湘湘怀孕已近七个月,只是一直奔忙,营养跟不上,肚子根本看不出来,小满带着一身汗水飞扑而入,腆着脸凑到她腹部,自然什么都听不到,顺便在她衣服上擦了擦脸,湘湘哭笑不得,作势要掐他脖子,小满伸出舌头装死,嗷嗷叫得惊天动地。 正在闹腾,小穆装腔作势的咳嗽声唤醒了两人,小满猫到窗户边一看,撇撇嘴道:“气死他!” 湘湘无奈地笑,这小满简直生来就是克顾清明的,两人斗来斗去,没一天消停。见顾清明脸色不太对劲,她摸摸肚子,迎上前去,柔声道:“不要紧的,我身体好得很,晚一点走也不怕!” “都说回长沙啦!”小满还没死心,愤愤不平道,“湘湘,你别听他爸爸的,哥哥带你回长沙,吃香的喝辣的,家里肯定会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回什么回!长沙陷落了!”顾清明忍不住了,冲小满低吼一声。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连呼吸都难以为继,小满只想得到伸手扶住湘湘,张了张嘴,拼命想说什么来调节气氛,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想说,甚至连湘湘几乎用五指勒进自己手腕的疼痛都无法察觉。 顾清明何尝不是揪心地疼,上前拥住两人,颤声道:“真的,今天清晨,岳麓山失守,长沙没保住!”他咬牙切齿道,“那些蠢材,我们苦苦守了那么多年,他们随随便便将长沙送了人,通通该死!该死!” 确实该死,湘湘和小满面面相觑,湘湘只觉眼前的脸颠来倒去,只能将全身的重量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分担,紧紧地闭上双眼,泪水潸然而下。 小满瞪圆了双眼,心中一时冒出无数个念头,仿佛有杆秤在长沙的亲人和靠在自己肩膀的妹妹之间反复称量,准星滑来滑去,根本无法选择。最后,还是顾清明帮他做了决定,“小满,收拾东西,马上送她走!” 到底跟从顾清明多年,屋外的小穆咬了咬牙,拔腿就走,很快就跟衡阳飞机场的同僚联系上,安排好一切,只等两人出发。 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响起,真正让人惊心动魄,顾清明接过电话,没听两句就额头青筋暴跳,对那头怒吼道:“这个时候还想要金条,做他们的春秋大梦!让他们通通去找老蒋要,看他给不给,一群王八蛋!一群没廉耻的东西!” 摔上电话,他立刻拨了个电话给军部,按捺着怒火,冷冷道:“你跟方军长说,这件事我来出面,办不好毙了我!” 那边似乎在赔着笑哼哼哈哈,顾清明啪嗒挂掉,又拨了个电话,牙齿磨得嘎吱直响,冲那头挤出无比森冷的一句,“我军要求调拨武器弹药,衡阳管理后勤的官员跟我们要条子,你自己看着办!还有,我的命抵在这里了,你要是亏待我的妻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湘湘身体晃了晃,栽倒在小满的怀里,小满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显然被这事给弄糊涂了,嘴巴张得老大,却什么也不敢问。 顾清明视若无睹,把电话用力挂上,恶狠狠道:“到这个时候还想搂钱,这种仗怎么打!一群王八蛋!小满,湘湘,到了重庆你们尽管把听到看到的到处宣扬,告诉那些达官贵人娇小姐阔太太,第10军官兵是如何勇猛顽强,百姓是如何帮助我们抗敌,我们自己的官员是如何腐败龌龊!” 感受到他的悲愤和痛苦,小满也满心激动,用力点头,顾清明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一点点挪到湘湘身上,又迅速调转,深深看向小满,仿佛在评判他的分量。 小满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大气也不敢喘,顾清明慢慢将手探进怀里,摸了许久才摸出一把木壳枪,郑重地放进他手里,垂下头来,用无比冷硬的声音道:“小满,以后的事,不用我教你了吧!” 小满这才知道他让小穆百忙之中教自己打枪的意思,犹如捧着一个绝世珍宝,满心欢喜,又如同捧了一枚炸弹,无比恐慌。 湘湘怔怔看了一会,嘴角扯了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就不让孩子认你!” 顾清明哈哈大笑,笑得眸中水花翻滚,还朝她调皮地挤挤眼,“别犟啦,你要是舍得不认我,只怕咱们连孩子都没有呢!” 他猛一低头,将一大颗泪收入袖口,嘿嘿笑道:“darling,我突然觉得苏铁那小子还不错呢。” 湘湘脸一沉,只觉他几近谄媚的笑脸无比刺眼,掉头就走,很快拎着自己的行李出来,小满接了过去,连跑带颠走了,让两人说说悄悄话。 分别到了眼前,无数的话要说,却无人能开口,湘湘摸了摸腹部,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柔声道:“想好名字没?” “想好了,夫人吩咐,小的哪里敢不从!”顾清明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叫念亲吧,让他永远记得长沙湘潭的亲人!” 湘湘还有满腹话要说,一转头,他已经出去叮嘱小满各项事宜,不知哪里来的脾气,咬着唇就往外冲,也不再招呼他,径直上了车催促小满。 小满哪里清楚两人之间的波澜,左看看右看看,挠挠头,歪歪嘴,眨眨眼,顾清明乐了,一巴掌拍过去,将他一下子拍懵过去,笑容满面地转身上了自己的车,又引来湘湘好一阵痛骂。 两辆车同时启动,朝完全不同的方向行驶,街道明明十分钟就可以走完,两辆车却犹如蜗牛,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然而,仍然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不同的目的地,不得不渐行渐远。 眼看到了转角,顾清明拍拍小穆的肩膀,颤声道:“快点,军部还有事!” 那辆车以慢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转了弯,终于在两人的视线里消失无踪,小穆却还是没有踩油门,趴在方向盘上,浑身剧烈颤抖,低声嚎哭。 顾清明抹了把脸,扯着嗓子喝道:“我的夫人走了,我都没哭,你小子什么意思!” 小穆忍不住了,回头看了一眼,断断续续道:“老哥,湘君姐没了,上次张营长闲谈时提起一个巾帼英雄,记得不,那个引开鬼子派人去报信的巾帼英雄,就是她,就是她啊……小满不敢说,一句都不敢说,湘湘一张脸白得快成鬼了,他不敢说,天天往外跑,假装高高兴兴……” 顾清明闷吼一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疯狂地跑到那头的转角,对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怅然远望,心脏一阵一阵缩紧,突然很想大吼数声。 一辆车风驰电掣而来,带着尘土在他身边停下,军后勤部部长冲下来急吼吼道:“快快快,委员长刚刚打了电话给军长,这次总算重视了一回,竟派了后勤部长余飞鹏来衡阳处理补给事宜!你面子大,赶快带人去附近兵站探探底,别让他们藏私,咱们这次要通通把他们搜刮干净,看谁还敢管咱们要条子,一群王八蛋!” 顾清明二话不说,立刻应下,朝自己的车狂奔而去,后勤部长扶着帽子大叫,“不要急,不要急,你先送你夫人……” 他的声音很快隐没在汽车声里,小穆早已擦干眼泪,挺直了胸膛整装待命,神情前所未有的肃然,仿佛出征的勇士。待他上了车,小穆欲言又止,迅速踩下油门,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离开顾清明的视线,湘湘的怒容转瞬没了踪影,只是脸色更白,神情更显恍惚,那,并不是活人应有的颜色,连司机都抿着嘴反复观察,生怕她出什么状况。 小满似乎预感到什么危机降临,悄然缩了缩,瞥了她一眼又一眼,不得不承认,岁月和战火摧残容颜,她已经不是自己花朵般的妹妹,脸颊深深凹陷,眸中死水一般沉静,下巴从未这么尖过,像挂在屋檐的冰棱。 他看向她绞缠的十指,不由得一阵痛心,那跟鸡爪子有什么区别,这个姓顾的果然不是东西,根本没把她照顾好,幸亏自己来了! 他冲着窗外努力活动活动面部肌肉,转头冲她挤出笑脸,小心翼翼戳她的手背,见她没反应,颇为丧气,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重新跟自己的手比较,将嘴巴瘪了又瘪,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肉换给她。 湘湘轻轻抽出手,幽幽道:“说吧,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满干笑两声,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无比刺耳,连忙紧紧闭上嘴,将脸上的肌肉拼命揉,明明很想继续笑,笑得自然一些,一声呜咽却从心底最深处冲出,泄露了他的秘密。 湘湘将十指又绞起来,一字一顿道:“别瞒我了,你不是能瞒事情的人,你越这样,我越难受。说吧,这次是奶奶还是妈妈,妈妈身体不行了,我看就这两年的事情,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满脆弱的心脏已经不能接受另一个坏消息,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捂在胸口那个位置,愣怔无语。 湘湘目露忧色,慢慢松开手,强自镇定心神为他按摩。小满回过神来,早已忘了要说什么,顾左右而言他,“孩子叫什么?猜猜是男孩女孩?” “念亲,念着我们的亲人!”湘湘回过神来,抚摸着仍然不太凸出的腹部,露出焦灼之色,她何尝不知道一直在医院忙,十分疲累,且饮食不定,这个孩子能否保住还是问题,可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两家一直盼着的孩子,她豁出命也要保下来! 机场遥遥在望,她轻轻吁了口气,克制着自心中发出的颤抖,极小心地护在腹部,试探着开口,“是不是大姐没了?” 小满被问个措手不及,泪水犹如滔滔洪水,猛地冲垮了苦心铸就的堤坝。湘湘已然明白过来,只觉得浑身发冷,更加用力地抱在腹部,一口咬在唇上,让血腥唤醒自己。 因为醒着,才更加痛。 小满也知道坏了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车没停稳就将她抱下来,急急道:“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你说话啊!” 湘湘颤巍巍指着机场,将头颓然靠在他肩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别让他担心,快走!” “夫人,要不要回去找医生瞧瞧?”司机在一旁手足无措,小满恶狠狠瞪住他,“别跟姓顾那家伙说,小心我毙了你!” 有枪在身,到底底气足些,他挺了挺胸膛,将几近昏迷的湘湘抱稳了些,拔腿朝机场狂奔而去。 二 天气无比闷热,毛毛在乡下住了很久,根本不用看天就知道今天要下雨,一溜烟跑进侧屋,气喘吁吁地搬斗笠蓑衣,胡大爷正好从外面回来,绕进来一看,抄起长长的烟袋敲他屁股,笑道:“瞧你,糊涂了吧,人家苏医生是城里人,哪里用得惯这种东西,快去跟你大奶奶拿伞!” 毛毛摸摸屁股,到底还是拿着一双木屐出来架在门槛上,转头去找胡大奶奶,却见她和自家太外婆坐在窗边说悄悄话,正想嬉皮笑脸凑上去听,看到两人不约而同抹泪,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什么也没拿就慢慢走出来。 胡大爷正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烟,似乎在跟谁生闷气,满脸纠结的纹路。而苏铁已经戴上斗笠,换了双草鞋,毛毛小心翼翼地抱着柱子偷窥,从他青黑的脸色感觉出不同寻常的意味,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看出小家伙的畏怯,苏铁放下心事,摸摸他的头,轻笑道:“怎么,又想跟我出门,这次可不能带你去。” 毛毛龇牙咧嘴地笑,就势蹲在他脚边,为他整理裤脚,笑容一下子没了影子。 苏铁没来由地心酸,自从这个孩子孤零零回来,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无人能分心理会他,孩子一天天瘦下来,也一天天更加黏自己,仿佛自己成了他救命的稻草。 他理解大家,却怕这个早慧的孩子由此毁掉。他仍然记得,两人走的那天,大家都乐呵呵地交代,让孩子照顾母亲,如今母亲永逝,大家骤然冷淡下来,孩子幼小的心灵要承受怎样的压力和痛苦,不言自明。 苏铁下意识看向胡大爷,却见对方也在看自己,烟雾迷蒙中,那双眸的泪花如此明显,几乎让人忘记呼吸。 愣怔良久,苏铁轻咳一声,赔笑道:“大爷,听说山里野兔子很好吃,我来了这么久都没吃上,能不能请……” 话没说完,胡大爷已经起身径直进了侧屋,从里头闷闷道:“毛毛,喊你秋叔家的秋宝一起跟我上山。” 毛毛惊喜交加,飞奔而去。苏铁慢慢走到侧屋门口,听到大奶奶几近凄厉的声音传出来,“叫他不要回来,我看不得那些畜生!” 苏铁满肚子话说不出来,垂着头苦笑连连,沿着田埂信步往白塘走。从塘基上看去,小村确实美得惊人,黛色的山峦连绵起伏,仿似延伸到天边。明明山都不高,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慷慨悲壮,如同父兄坚强的臂膀,又温柔妩媚,像这些失去儿女后把泪流在心里的母亲,让人很想冲着它们大吼和痛哭。 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们回长沙吧。” 苏铁没有被声音吓到,却被胡长宁憔悴的模样吓到了,这些天一直四处奔波,上门给大家看病,倒没留意胡长宁夫妻的情况,现在看来,胡长宁暂且如此,胡刘氏只怕…… 他已经不敢想下去,定下心神,柔声道:“干爹,长沙太乱,你们又没人照应,还是待在乡下比较妥当。”他干笑两声,“要是没顾好你们,小满和湘湘回来肯定第一个找我麻烦,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果然,提到那对心头肉,胡长宁又失了神。苏铁也是久经考验,心硬如铁,却有些不敢面对这似乎转瞬间白头的老人,借故离开,这一次走得迅疾如风,泥水竟然甩到斗笠上,发出砰砰的声音,愈发惊心动魄。 胡长宁想起什么,连忙叫住他,飞跑过来,压低声音道:“叫你大伯赶紧回来,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啊!” 苏铁的头又垂了下来,斗笠没戴稳当,差点掉了。他摘下斗笠拎在手里,一字一顿道:“大伯说,你们就当不认识胡长泰这个人,以后不要把他抬进宗祠!” 胡长宁一口气堵在心口,疼了半天才悠悠吐出,猛一转身,定定地看着修葺一新的宗祠和宗祠外数不清的白花香烛,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黯然离去。 苏铁旋即戴上斗笠,目光死死盯在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上,强忍回头的冲动,逃跑一般和他分道扬镳,及至最后,他甚至真的跑了起来,以幼时在鞭子和棍棒下苦练出来的非凡耐力跑向县城。 苏铁没有料到的是,刚走出村子,一辆吉普车迎面而来,陈翻译满脸堆笑地冲他扬手,不用说就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苏铁眉头一拧,朝他微微点头,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湖南天气闷热,山多水多,传染病特别是肠道传染病也多,现在全城的药铺都关了门,或迁往安化桥或者干脆不经营了,鬼子不免有些发愁,想必也找不出有效的方法遏止。 等陈翻译诉完苦,苏铁并不接茬,不动声色道:“我大伯要是干不好,还请陈先生多费心!” 陈翻译点头称是,大喇喇道:“胡先生只是撑撑场面,真正管事的也轮不到他,放心好了!对了,我叫人弄来好些你说的那种草药煲水洗,身上舒服多了,真没想到,你一个留过洋的医生还精通中医,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苏铁也显得热络起来,笑吟吟道,“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入乡随俗罢了!”随着车进了城,苏铁一边笑着一边撇开脸,笑声之中,眼里的光芒更显凌厉,有如刚出鞘的凛凛刀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湘潭县城早已成了地狱,日军占了之后,疯狂地烧杀抢掠了三天才暂时消停,把目标转向周边地区。而后,潭宝、潭衡公路和湘江边所有码头都派了重兵把守,严加盘查,连杀带掳,人人自危,枉死无数。 早在战争开始前,湘潭县城里能跑的都跑得差不多了,店铺一概大门紧闭,满城萧条。青年人不是当兵打仗就是去山里“躲兵”,日军抓不到民夫,连老人都抓来抵用,架桥修路,搬运粮食和其他物资,路边倒毙的不计其数。 人们都说蝗虫过境颗粒无收,鬼子兵过境那真比蝗虫还可怕,所过之处,家里抢得干干净净,强奸杀人,无恶不作,畜生都不如! 县城里的血迹已经洗净,四处贴满了治安维持会发出的征粮征夫告示,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还真有鬼子兵当自家人的意味,然而,人们偶尔走过,无不朝告示狠狠地吐唾沫,咬牙切齿地痛骂。 鬼子自然也知晓,经常派人出来巡逻,抓些“暴民”杀一儆百,苏铁的车缓缓经过,正看到告示牌前一道喷涌的血柱,只觉眼睛瞪得都要暴突出来,用全身的力气拧在自己大腿,才不至于发出不合适的声音。 来到维持会,胡长泰早已守候多时,仍然挂着面具一般憨厚的笑容,在门口不停搓手转来转去。苏铁一个大步向前,用力将他愈加佝偻的身体扶住,笑呵呵道:“大伯,您什么年纪了,别老想着跟年轻人争功吧!” 感觉到怀中身体的战栗,苏铁悄声道:“大家都很好,放心!” 胡长泰终于放松下来,对陈翻译点头哈腰道:“陈先生,求您帮帮忙,还是上次那个事,我侄女的男人这次真的把侄女的棺材带回来了,被皇军拦在码头,硬说我侄女婿是当兵的,天晓得,我侄女婿是湖南大学的高才生呐,拿笔杆子的,哪里拿得动枪杆子……” 陈翻译颇为不耐烦地挥挥手,径直上了车,撇撇嘴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一次一次跟我们念,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难怪太君不想搭理你。上来,这次办好就别唠叨了,小心皇军朝你们村打一炮!轰隆!” 陈翻译自以为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趴在车窗笑得前仰后合,苏铁一口牙几乎咬碎,将近乎瘫软的胡长泰艰难地送上车,仍然笑眯眯地看着维持会上的字迹,渐行渐远。 胡家生意做得很大,码头还是胡家全盛时期为方便卸粮食货物所建,胡家立的碑仍在,上面的字迹已模糊不清,也不知道是不是别人有意破坏。胡长泰下了车,踉踉跄跄扑向那黑漆漆的棺木,嚎啕痛哭。 苏铁和陈翻译去交涉,因为是胡家的人,看码头的鬼子又得过胡家的好处,刘明翰倒也没受什么罪,苏铁虽然从胡长宁口中听过他许多次,却和他只有一面之缘,第一眼竟然没认出人来,看到那瘦削苍白的模样,一身冷汗终于悄然消退,戴上眼镜,这明显就是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难怪能活到现在。 刘明翰十分乖觉,见到苏铁,立刻作势嚎哭。苏铁拍拍他肩膀,黯然道:“姐夫,节哀顺变!” 不说还好,刘明翰跺脚直骂,“你说这女人到底心里头在想什么,跟我过得好好的,非嫌我这个嫌我那个,好好地跑出去把命送了……” 苏铁哎呀一声,一脸家丑不可外扬的尴尬神情,赶紧岔开话题,什么孩子还好,大奶奶伤心、奶奶哭得不成人形、某某婶婶天天骂人、某姨要找他麻烦等等,大家开始还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还有人兴致勃勃地要陈翻译解释,不过很快就都听不下去了,赶苍蝇一般将人赶出来,连陈翻译都受了点气,似笑非笑地跟苏铁邀功,要他去给某太君看病。 刘明翰拖曳着脚步走到胡长泰身边,重重跪倒,垂泪不语,胡长泰一巴掌打飞了他的眼镜,捋着袖子跳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家侄女哪点对不起你,我们胡家哪点对不起你!你的女学生就那么好,让你抛妻弃子,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 听到呼唤,陈翻译连忙跟鬼子解释,大家笑成一团,见胡长泰要找刀子杀人,赶紧把人轰走。陈翻译被他们烦得要死,一边赶人,一边恶意地朝刘明翰背上踢了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胡长泰花大价钱雇了两个人抬棺材,一路骂骂咧咧领着大家往回走。陈翻译看来对同样留过洋的苏铁颇有好感,缠着他寒暄一阵,见他频频看向棺材离去的方向,笑眯眯问道:“你跟他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会在一起呢? 苏铁苦笑道:“还能为什么,胡家的女人个顶个的漂亮!” 陈翻译作恍然大悟状,“我就说嘛,到湘潭的时候我还打听过,胡家有一对漂亮的双胞胎,从小到大一直是胡家的宝,十分风光,到城里来大家经常围着看,你中意的是不是她?不过,她不是嫁给一个很厉害的国民党军官吗?” “我不正在等那家伙战死嘛?”苏铁恶狠狠笑道,“仗打得这么凶,上次没死成,我就不信他一直打不死!” “有志者事竟成!”陈翻译听出磨牙的意味,朝他伸出大拇指,大笑连连,“胡长泰两个儿子都是死在日本人手里,他会甘心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一句,绝不是笑话!苏铁心尖微颤,皱眉道:“我一家人也是战祸里死的,不甘心也没办法,他们回不来了,还不如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他顿了顿,笑道,“再说了,有钱人都怕没钱,更怕死,胡家家大业大,你没事吓唬吓唬他,包准服服帖帖!”他拍拍他肩膀,半真半假地笑道:“拜托你手下留情,千万别这么快整死了,我还等着接收这偌大的家业呢!” “这还用你说!”陈翻译眼中掠过一道精光,嘿嘿直笑,终于开恩让他离开。苏铁刚一转身,陈翻译又叫住他,笑吟吟道:“苏医生,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也想助你一臂之力。你说说,你那女人的丈夫叫什么名字,我到时候跟同僚说一声,让他们盯准,不让他有丝毫机会跟你抢人。”他忽而又志得意满地笑起来,“不瞒你说,衡阳马上就要打下来了,你就等着听好消息吧!到时候美人在怀,千万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听到胡长泰的呼喊,苏铁急忙应下,拔腿就走,陈翻译盯了他的背影一气,冷笑道:“梦倒是做得不错,可惜你的命也不一定长!” 转身上了车,他满脸怅然,自言自语道:“胡家的美人到底什么样子,我一定要好好见识见识!” 苏铁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把小满骂得狗血淋头,要不是他如此爱出风头,胡家哪里会有这么多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他也不得不佩服胡长泰的明智,如果不是他率先出面当汉奸,白塘村早已成了死村。 回到白塘村附近,三人浑身汗水淋漓,苏铁摘了斗笠,和刘明翰一边一个扶着薄棺,面上渐渐凝起一层霜花,刘明翰没了眼镜,那喷火的眼神再也挡不住,让人望而生畏。请来的两人嬉笑一阵,到底知道今日这趟差使不好放肆,不由得眼观鼻鼻观心,只听喘气如牛。 送了一段,胡长泰掉头就走,刘明翰和苏铁也像没见过这个人,埋着头疾步向前,犹如战场上冲锋陷阵。请来的两个人有点受不住,一人借故回望,大声道:“胡大老板走了,谁付我们工钱?” 苏铁只好停下歇息,见刘明翰神色脸色不对,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一口硬气支撑,将随身的锡制酒壶递给他,刘明翰也不推脱,一口灌下,抬脚又走。 幸亏有这壶酒,从两山的豁口绕进通往白塘村的小路,刘明翰的脚步才有些虚浮,苏铁打声尖尖的唿哨,胡小秋和一个汉子从两边高坡上分头冲下来,顺势接过棺木。苏铁把工钱结了,打发走两人,胡小秋已经抬着棺木走出老远,而刘明翰无人理会,正坐在路边一个树墩上发呆。 苏铁抬着如灌了铅的脚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右手。刘明翰视若无睹,冷冷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平白无故到我家来凑热闹?” 苏铁笑得脸涨得通红,遥望着美丽的山峦,轻声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认识你们。那样的话,我现在就已经舒舒服服待在美国的医院,根本不用担心被杀死炸死,不用担心亲人的安危!” 听到“亲人”两个字,刘明翰浑身一震,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握紧他的手,一字一顿道:“家里的事,拜托了!” 不等苏铁开口,他竟然转身往外走,苏铁急了,横眉怒目地拦在他面前,刘明翰苦笑道:“不要拦我,他们把我养这么大,我一直没有尽到责任,甚至还一度怨恨他们,恨他们没坚持把湘君嫁给我,恨他们和薛君山同流合污,我真的不是东西,没脸见人。麻烦你帮我带一句话回去,我不能尽孝,但是我一定不会让小平安、湘君夫妻和胡家的兄弟们白死,鬼子要轻轻松松占了湖南,那是做梦!” 苏铁让开路,见他孑然一身,连忙将布褡裢取下来给他挂上。刘明翰并没有接,从褡裢里拿出那个酒壶,朝他咧嘴一笑,大步流星走出那豁口。 “大儿子,明翰……”远处,胡长宁气喘吁吁跑来,大声喊刘明翰的名字,而后,一个清晰而悲壮激越的花鼓调从山那边传来。 “爷老倌哎,莫追莫赶,你大伢子嘞,再不会走他乡。山里挖个眼呐,等哒我嗳,等我来世再孝敬爷娘……” 歌声很快被震天的哭喊声淹没,又如削尖的竹子,一下下戳在苏铁心头,苏铁茫茫然回望,看到胡家山后的累累坟茔,想起祠堂里那么多年轻的笑脸,想起那个温婉美丽的女子,浑身轻颤,扶着一棵树慢慢蹲了下去。 也许是跑得太急,胡长宁一直到声音消失在山风里才算听明白,一头栽倒在泥坑里,一手揪着胸口,拼命捶地,溅得满身满脸泥水。毛毛带着胡小秋家的秋宝从山坡猛冲下来,两人合力将他扶起,胡长宁猛地推了毛毛一把,低喝道:“快去把你大舅叫回来,叫回来,叫回来啊!” 他的声音无比凄厉,带着长而发颤的尾音在山谷里久久回响,和女人的哭声遥相呼应,苏铁只觉耳膜几乎破裂,揉了揉额头,慢慢站起。 毛毛一跤跌倒,泥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无比狼狈。秋宝跟他年岁相当,颇为亲厚,飞快地将他扶起,拉着他掉头就走。 毛毛打开他的手,也不顾自己满身泥水,仍然固执地去扶胡长宁。胡长宁这一次没有发作,紧紧拥抱他一下,扶着两个孩子步履蹒跚地往家里走。 苏铁一步步紧跟在他们身后,不过,看到祠堂一瞬间长出的一树树白色花朵,他的脚步一顿,突然坚定了许多,改变初衷,飞快地走向胡长宁的家。 胡长宁和胡大爷两家紧挨着,双胞胎在这里住得最久,留下的印记最多,除了满墙的双胞胎照片,还有颇为女性化的窗花等等,虽然剪得都是四不像,大家都珍而重之地用镜框装好,不用说也知道,这些都是谁的杰作。 胡刘氏最近精神不太好,总是睡一会醒一会,她也不想麻烦别人,醒来就靠在窗边坐一坐,晒晒太阳,困了就眯一会。 到底还是害怕,秀秀和村里的年轻男女都进山躲兵,村里只剩下老人家。胡刘氏苦笑一下,听到隐隐的哭声,心里咯噔一声,趴在窗口往外看了一眼,外头白花花一片,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抖抖索索走了两步,踏出门槛时瘫软在地。 苏铁及时赶到,把胡刘氏救醒,轻声道:“不要给大家添麻烦了,一切有我们!” 胡刘氏哽咽道:“我家大儿子呢?” 毛毛扶着门框露出半边脸,泪流满面道:“大舅打鬼子去了!” “好!”胡刘氏只说了一个字,颤巍巍起身,苏铁还想制止,她将头发捋到耳后,用哄孩子一般的轻柔声音道:“我的女儿,我要守着,我什么都不做,就守着!” 果然,胡刘氏到了祠堂,半句不曾多说,一滴泪也没有流,连棺材都没碰过,只是坐在椅子上怔怔看着棺材,背脊挺得笔直,满面肃然,犹如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村里的老人都来了,胡大爷气势从容,指挥若定,听过胡长宁转述刘明翰的话,朗声大笑,“这还不容易,这本来就是我定的规矩!”说着,他立刻吩咐胡小秋,“听到了没有,赶快给你大表哥找个容身的地方,要风水好点!” 胡小秋一口应下,摸摸秋宝的脑袋,压低声音道:“去给山里的人送信,都来给湘君姐姐磕个头,记得,要他们注意一点,分批来!” 秋宝怕好伙伴一家人不放心,一本正经冲胡长宁道:“山上都挖好了,长庚叔和湘宁哥的坟都有。有的说我们胡家疯了,老人的坟不挖挖小孩的,不过也有的一说起这事就哭。” 坟虽然挖好了,又有几个能完完整整回来。胡长宁不敢再看女儿,找人要了一根水烟袋,不再理会任何人,慢吞吞上了墓园。 几个孩子的墓果然都修好了,一家家排开,有如站着保卫山头的士兵。胡长宁一个个看去,在胡湘君和薛君山夫妻的墓碑前站定,只觉天旋地转,山风也成了呜咽,抱着墓碑一点点坐倒在地,泣不成声。 胡大爷安排好一切,循着小路也上来了,见他刚点了一口烟,呛得泪水纷飞,不由得笑出声来,手把手教他抽,两人咕嘟咕嘟抽了一阵,都不想开口,也无力开口。 朱沛和胡小秋一前一后走来,胡大爷敲了敲烟灰,指着身后的墓碑沉声道:“我百年之后,这里就归你们管,我没有别的要求,至少在你们这代不要让这些好孩子受委屈。” 两人面面相觑,齐齐跪倒应下,胡长宁轻笑道:“你们给我在湘君旁边挖个坑吧,能装上两个人的,听我家湘湘的口气,我妻子也差不多了。” 胡刘氏的身体状况大家有目共睹,两人慌忙答应下来,胡小秋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听说这个月二号湘乡组织了抗日自卫团,闹得很大,大表哥只怕是去投奔他们了。”他攥紧了拳头,愤愤道:“只要有点血性的,这次只怕都上去了!你们知道吗,前几天鬼子在湘乡城外晋德堂的茅山里头杀了两百多,两百多啊,当靶子排开打的,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 他实在按捺不住,一拳头砸在墓碑上,留下点点红痕,胡大爷紧盯着那点痕迹,吧嗒吧嗒用力抽烟,目色渐渐发赤。 朱沛对他天生有种畏怯,小心翼翼道:“大爷,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胡小秋回过神来,悄悄拉了他一把,作势要走。胡大爷将烟袋取下来,冷冷道:“你赶快去跟湘乡那边的人取得联系,要钱要粮随时开口。” 两人精神为之一振,面面相觑,都有点跃跃欲试。胡大爷心头轻松些许,横了两人一眼,戏谑道:“这还要问么,难道走大路去!” 只有胡小秋才是山里的霸王,朱沛顿时蔫了半截,胡大爷嘿嘿笑道:“朱沛,你要是不怕死,就仍然到城里做生意,跟长泰保持联系,咱们来个里应外合,打不死这些畜生?” 这可比挨打挨骂还令人难受,朱沛涨红了脸,掉头就跑,留下带着呜咽的余音,“湘水和湘君姐都不怕死,我怎么会怕?” 胡家的生意曾经遍布湖南各地,人脉还算不错,听说湘君出了事,胡长泰立刻联系当地的熟人帮忙,很快得到消息,湘君投河后很快就被好心人捞起来,还砍了树订了口薄棺,算是对这烈女的敬意。就在入土之前,胡家请的人和刘明翰先后到了,给尸体稍作处理,从水路回到湘潭。 天气太热,一路行来,尸体已经腐化,一群女人轮番上阵,终于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利索,将人送进新打的棺木,用香烛开路,鞭炮相伴,随同遗像引进祠堂。 年轻人都走光了,老人家们挑起大梁,鞭炮之后,锣鼓随即开场。适逢战乱,可怜这些铁骨铮铮的好孩子,大家远走他乡,各自奔忙,却难得见马革裹尸还。 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曲调一声比一声悲愤与凄厉,孩子们听不下去,纷纷走避,仍然各就各位,一瞬间隐没在连绵的山林里。连胡大爷也不得不承认,小秋从小的训练确实有效,这些几岁的孩子都能顶大人用了。 苏铁在祠堂走了一圈,虽然一次次看过那些年轻的脸,这一次面对自己熟悉的温柔笑脸,真有些透不过气来,便转进隔壁的小院休息。 恍恍惚惚之间,苏铁看到奶奶的泪眼,已经躲避不及,知道这老人家要强,只得硬着头皮装没看见,轻轻唤了一声,挪到石椅坐下,第一次知道如坐针毡是什么感受。 奶奶将脸一抹,冷冷道:“胡长泰到底在忙什么?”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苏铁也是修炼过的,淡淡道:“这事只怕要问您老人家啊!” 其实,他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过往,全凭一手打太极的功夫,再加上看出奶奶对湘潭胡家有心结,没想到正戳中奶奶死穴,还当胡长泰在避着自己,羞愤交加,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跳起来冲了出去。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苏铁打死也不敢承认那是七八十岁的小脚老奶奶,瞠目结舌一气,捏了捏下巴,突然怅然叹息。 三 安静了多日,大榕树上守望的孩子突然有了动静,一阵欢快的竹哨声响彻整个山村,胡大爷烟袋也没来得及拿,赤着脚从屋子里冲出来,笑声惊得鸟雀呼啦啦逃窜。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家孙女婿那么厉害,怎么会打输呢,你们瞧瞧,鬼子打跑了吧!他们肯定马上要打回来啦,打跑湘潭的鬼子,打跑长沙的鬼子,全部打跑,这些畜生,这些畜生……” 胡刘氏绷着神经一路听过来,似卸下全身的重负,长长吁了口气,还没收拾利索出门,胡大爷中气十足的吼声很快又响起,“我家湘湘也生了,是个带把的,我家外孙就是了不起,别人怀十个月,他九个月就要出来,晓得我们等不及……” 衡阳打成这样,哪里会有好消息送来,这明明就是他们打的马虎眼啊!胡刘氏手里的梳子无声无息落了地,晕倒在镜子前。 胡长宁不知何时走进来,竟也不去救人,默默抚摸着妻子的白发,惨白的脸上不见悲喜。 有了喜事,自然就该庆祝,胡大爷陡然生出几分豪迈之气,打扮得十分齐整,叉着腰到处吆喝。不过,稻谷刚熟,老老少少都在抢收,也没几个理他,胡大爷颇为没趣,左看右看,瞥见奶奶这个“仇人”,脑子一热,老远就笑开了花,凑上去讪笑道:“十奶奶,恭喜啊!” 奶奶到乡里住了两个月,一直当对方瘟神一般,这还是第一次跟他正面相对,不过,他既然有心讨好,她也不能伸手打笑脸人,点点头算是回应,径直去问苏铁有关情况。 苏铁暗道不妙,脚下如同抹了油,带着毛毛和秋宝上了山,奶奶气不过,硬是追到山脚,到底腿脚不行,坐在树墩上喘粗气,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 自己的孙子她心里最清楚,这哪里会是喜事,湘湘身子一直没养好,到重庆还要成天受气,孩子早产,能不能保住还不知道,顾家再有权势,哪里能从阎王爷那里抢人,哪里能还她一个健健康康的孙女! 朱沛报了信,立刻下田帮忙,胡大爷看得眼热,真是恨不得从坟里把自家的孙子都挖出来,一瞬间就没了刚才的劲头,耷拉着脑袋回到祠堂,犹豫半晌,硬着头皮进了门,捞起一块抹布将孩子们的脸擦干净,自言自语道:“我知道对不住你们,日本鬼子太凶残,到处杀人放火,那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啊,也难怪你们拼了命要打,我要是还年轻,也会去扛枪打鬼子!我也是怕胡家几百年家业就这么没了,你们不要骂我,我没几年好活了,到了下面,随便你们处置吧!” 这些脸实在太年轻稚嫩,他盯着自己枯枝一般的手,将皮拉得老长又弹回去,自嘲地笑笑。胡长宁慢慢走来,靠着高高的门槛站定,赔笑道:“大伯,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胡大爷冷冷道:“不用商量,都在这里好好待着,你要做事就去教私塾,胡家快死绝了,要赶紧把这些小的都培养出来!” “话不能这么说!”胡长宁从不知要如何跟人争执,尴尬地笑道,“大伯,现在时局稳定了,我们怕长沙的房子给日本人占了。” “房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胡大爷将抹布砸在地上,恨恨道,“你家老的糊涂,难道你也糊涂,在这里好歹能保你一家平安,长沙那是个火坑,你懂不懂!” 胡长宁说不下去了,左右为难。胡大爷最见不得他这个懦弱的样子,直后悔当初没把这孩子强留下来,让他被那泼妇教成这个样子,想起刚刚还冲那泼妇赔了笑脸,一股无名之火直冲头顶,骂骂咧咧走了。 听到胡大爷的骂声,奶奶本就打碎的自尊被人一脚揉成了泥,更是一秒钟也待不住了,毕竟长沙才是她的家,放着那么好的房子不住在乡下受气,连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她是个心里有事就没法安生的脾气,立刻来了精神,召唤毛毛。苏铁能跑,毛毛却不能跑,乖乖地下山,听她说要回去,心里老大不乐意,男孩子都贪玩,在长沙他只能在胡长宁压制下读书,而且有读不完的书,他为了讨大家的欢心不敢说什么,其实早就有些抗拒,回到乡下才算如鱼得水。更何况现在妈妈没了,整个家里都是她的影子,提醒自己的愚蠢,他如何敢去。 奶奶精明得很,看出他的小情绪,正憋了一肚子火出不来,破口大骂。苏铁看出她无理取闹的意思,连忙让两个孩子去田里玩,好声好气道:“奶奶,我正好要去长沙帮人看病,哪天一起走吧!” 奶奶求之不得,也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就去收拾东西。胡刘氏到底还是想回家看看,连忙帮她收拾行李,柔声道:“妈,他们待我们不薄,有话还是好好说吧!” 这事如何说得清楚,而且谁开口都不合适,胡长宁是个软趴趴的性子,胡大爷一贯强硬,奶奶把头一拍,突然想到被刻意遗忘的那个人,打发胡刘氏自己收拾东西,想起刚才太丢脸,连忙从门后摸出拐杖,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出来了。 果不其然,毛毛还是不计前嫌跑来扶她。看着他红通通的眼睛,奶奶一颗心犹如在油锅里过了一遍,连头也不敢抬,生怕山里头的湘君跑出来骂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奶奶找到朱沛时,大家正催促他回县城。村里的事情用不着他管,看好城里那一摊事情才是正经。在塘里好好洗了把脸,朱沛嘻嘻笑道:“奶奶,下来,沁凉的呢!”奶奶看水清得喜人,正在跃跃欲试,只听胡大爷遥遥唤道:“老女人不要下水啊,破坏风水!” 胡大爷是个老封建,看不起女人,规矩多得要死,村里人生了女娃别人都不会叫他,反正叫他也不会去。奶奶气得眼前直发黑,朱沛连忙上来扶住她,正色道:“奶奶,城里太乱了,到处看到杀人啊!”奶奶浑身一个激灵,垂着头往回走,朱沛吁了口气,满脸黯然。 旁边的田里,水兰和秀秀正将割好的稻穗堆在一起,水兰看了朱沛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奶奶已经念了好久要回去了,你得空去长沙打听打听,看家里怎么样了。” 在鬼子眼皮底下,朱沛自然做事稳妥,如何没去打听过,听她这么一说,不禁生出几分怨气。两人看出名堂,也不好再说什么,水兰看着奶奶的背影,长叹不已,而秀秀恶狠狠地把手里的稻穗砸在地上,径直追了上去。 胡刘氏从奶奶脸色看出不妥,还当回长沙的事情不成,正要把行李归原,奶奶按住她的手,眸中掠过奇异的光亮,咬牙切齿道:“你们别走,我一个人回去瞧瞧,看看鬼子兵把长沙折腾成什么样子!” “那怎么行?”胡刘氏急得脸色煞白。奶奶瞪她一眼,“怎么不行,我做事还要跟你报备吗,我跟小苏去!” 胡刘氏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等她出去找人,只得赶紧去找胡长宁商量,果然在祠堂的小院里找到人,看到他满脸憔悴,毫无生气的样子,心疼不已,也不好拿这种小事来烦他,陪着他坐在院子里,默然无语。 胡长宁何尝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自己力量微薄,哪里能对付那帮老人家,她不开口,他正中下怀,两人挨在一起坐着,突然都觉得人世到此若是尽头,不啻为一种幸福,而湘君夫妻就在山里,现在去与他们作伴,还省了晚辈颠簸之苦。 然而,时光怎么能停止在这一刻,一阵凄厉的唿哨响起,田里的青年人和孩子瞬间没了影子,只剩几个老人家收拾残局。很快,一辆吉普车缓缓开到村口的晒谷坪,朱沛仗着跟县城的人熟,怕他们动手,连忙从藏身之地出来,挥舞着双手相迎。 苏铁交代毛毛看好奶奶,也笑眯眯地迎了上去,胡大爷跟上来,闷闷道:“什么人?” “陈翻译!”苏铁话一出口,看到陈翻译恭恭敬敬伺候着下车的日军军官松本,脚步一顿,恶狠狠道,“还有好多畜生!” 胡大爷心一沉,正眼一看,可不就是,陈翻译这辆车只是打头阵的,后面军车里那些不是畜生是什么! 人已经来了,胡大爷如何能跑,只是冷汗太多,腿肚子直打颤,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苏铁暗暗叫苦,连忙去扶,看到车上慢腾腾下来的胡长泰,手上不知不觉用了几分真力,胡大爷正发懵,这下倒被他掐清醒了,看到自己的儿子,突然老泪纵横。 从头到尾,胡长泰犹如行尸走肉,毫无表情,陈翻译冷眼看着,和军官说得愈发兴致昂扬,军官显然十分高兴,频频点头,高高举起手。 只听齐刷刷的闷响,后面的十来个鬼子端起了枪,胡长泰终于结束梦游,赔笑道:“陈先生,太君这是哪里不满意?” 陈翻译和他嘀咕一阵,两人哈哈大笑,苏铁在远处高声道:“松本桑,什么事这么高兴,是不是看到野兔子呐?” 军官仰头大笑,用发音怪异的中文道:“苏桑,恭喜如愿以偿!” 苏铁心头一紧,好在早有准备,强笑道:“多谢关心!” 陈翻译高高抱拳道:“苏医生,不得不说,你真是我们的福星。我们的病刚好,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就从衡阳传来,方先觉抵挡不住,投降皇军并接受改编。”陈翻译斜了胡长泰一眼,见他面如死灰,真有说不出的痛快,大笑道:“他们抵抗了四十七天,害得皇军费了那么大的劲,要活下来可没那么容易,且不说皇军不会放过他们,蒋介石的飞机天天轰炸衡阳,那可没管他们会不会被炸死!” 苏铁的手在长袖里抖个不停,拧着眉头作沉思状,嘴角习惯性地上扬,看起来真正心情愉悦,而且为了自己的好事还在努力筹划。陈翻译这时候倒给他留面子,挤眉弄眼地笑道:“赶快把人弄回来吧,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苏铁笑道:“说定了,到时候不管你公务有多繁忙,一定要去长沙喝酒!” “长沙?”陈翻译愣住了,又立刻恍然大悟,“长沙是省城,确实机会比较多,聪明!” “小秋,叫女人做饭!”胡大爷看着那明晃晃的刺刀,什么念头都没了,一心要早些送走这些瘟神。胡长泰点头哈腰请松本进屋上座,胡大爷亲自倒了芝麻豆子茶过来,松本眼睛一亮,颔首道:“早就听说这是本地招待最尊贵客人的东西,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很香很好!” 有了茶,自然要有点心,胡大奶奶抖抖索索一样样摆出来,松本看得眼睛发直,连声叫好,态度也和缓许多,向胡大爷询问了许多风土人情,胡大爷一一作答,真是其乐融融。 里面如此,外面那些鬼子可没那么客气,大家三三两两一队,本来要将老人家带走做民夫,被陈翻译好声好气拦了下来,继而一家家闯进去,从米缸到床铺翻个底朝天,收获颇丰,除了陈翻译交代过的胡家主屋,家家都遭了殃,整个村子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 苏铁拉着陈翻译站在胡家主屋外说话,一边紧盯着鬼子的情况,陈翻译笑道:“别担心,即使是皇军,他们这些当兵的也不容易,他们出来也没有白跑的道理。我早就说了,这里是胡先生和苏医生的家,动粗大大的不好!” 苏铁敷衍着应了一声,担心奶奶那个烈性子会闹,赶紧往邻近那间屋子跑,看到奶奶被毛毛死死抱住,一颗心不由得悬了起来,冷冷道:“你想害死全村,就拿刀上去给人当靶子,自己先被戳成蜂窝!” 毛毛知道利害,抱得更紧,呜呜直哭。奶奶也是一时被怒火蒙了心,很快平静下来,软软坐在门槛上,又迅速被毛毛拉进屋子里。 苏铁朝毛毛比个手势,示意千万不能出去,关紧房门转身就走,听到坪里一声惨叫,惊得魂飞魄散,飞扑而出。 “疯婆子!疯婆子!你不想活了是不是!”陈翻译捂着额头,一边躲避胡三奶奶疯狂的追打,一边痛骂不休,胡三奶奶满头白发飘散,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面目无比狰狞。 松本和两个卫兵率先冲出来,身后跟着满脸恐慌的胡大爷和胡长泰,胡三奶奶见到鬼子,眼睛红得似要喷血,抄起棍子疯狂地扑来。松本并不躲避,眉头拧成一条线,手一直按在腰间,而他身后的卫兵早就端着枪瞄准,松本瞥见浑身瑟瑟发抖的胡大爷,嘴角一勾,微微抬手,两人又同时把枪放下来。 朱沛和苏铁几乎同时扑上去,同时夺过胡三奶奶手里的棍子,为了棍子两人还发生了小小的争抢,面面相觑一阵,同时松手,棍子哐当掉在地上,苏铁缓缓拾起,当着松本的面折断扔开,大步流星钻进堂屋,端起茶盘里一杯香喷喷的芝麻豆子茶,也不管烫不烫,一口喝了下去,呛得咳声如雷。 朱沛制住胡三奶奶,连声道:“她是个疯子,她是个疯子,疯了好多年了……” “滚开!”陈翻译追上来一脚踢开他,将两人一起踢倒在地,又追上来一连踢了她好几脚。他穿的是皮靴子,一脚下去只听到身体的闷响,一群女人全都哭了出来,捂着孩子的眼睛,再也无人敢看。 胡三奶奶在地上滚出老远,惨嚎震天,根本爬不起来了。陈翻译仍然不解恨,飞起一脚,正中她的心窝,见她吐了一大口血,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心里算是畅快些许,拍拍手冲胡长泰喝道:“这次是碰到我,要是打了皇军,你们全村人的命都不够抵!” 胡长泰唯唯诺诺,哪里还敢做声,胡大爷横下心来,厉声道:“长泰,胡汪氏打伤客人,恶意挑起干戈,胡家容不得这种女人,动家法!” 松本眉头一挑,悄悄退了一步,陈翻译连忙乐呵呵来跟他解释什么叫家法,松本连连点头,笑得无比开怀。 无人应对,胡长泰匆忙转身,被胡大爷一烟袋锅子敲在后脑勺,再也不敢动弹。胡大奶奶扑通跪下,明知无法讨饶,旁人怎么拖怎么劝都不肯起身。 晕厥过去的胡三奶奶终于醒过来,一改往日的恍惚之态,朝胡大奶奶遥遥露出笑容,继而将目光挪开,从人们脸上一一扫过,继而从屋舍到闪耀着金光的山峦,从山峦到清幽的白塘,从白塘又转到金色的田野,重又回到屋后的巍巍高山,便一直定在那里。 那里,是墓园的位置,有她的所有亲人。她吐了口血,长长透了口气,似终于从重重困厄中解脱。 胡大爷疾步走到祠堂,因为太过恐惧,实在没办法进去,在门口拜了拜,大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将胡汪氏捆起来,赶紧活埋!活埋!” 两个老长工终于挪动脚步,一人在胡三奶奶鼻下探了探,差点嚎啕出声,这哪里还用动家法,耽搁一会就没救了。听到胡大爷近乎凄厉的吼声,两人抬着她小心翼翼放进棺木里。她不哭不闹,犹如真正的死人,然而,在盖上棺木那刻,两人清楚地看到,胡三奶奶用血红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同样血红的梳子,颤巍巍地打理白发,满面笑容。 两人闷头钉上棺材盖,一人将手指头敲得鲜血喷溅,一人将唇咬出了血。 祠堂的小院里,秀秀跪在两人面前,堵在门口不肯挪开,胡刘氏呜咽道:“我没剩多少日子,去送送她没关系,你让开,你让开……” 秀秀哪里肯让,抱着她的腿直掉泪,胡刘氏看向胡长宁,跟他讨主意,见一向斯文的胡长宁目赤如火,朝石桌疯狂地打,登时什么也顾不得了,扑上去死死捉住他的手,抱头痛哭。 这地方哪里待得下去,胡长宁拿定主意,唤秀秀去收拾东西,胡刘氏突然醒悟过来,脸色骤变,将秀秀拉住,捞起泥水抹在她脸上,直至看不出本来面目才罢休。胡长宁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搬来石头将院门堵住,胡刘氏柔声道:“不要怕,只要门关了,从祠堂里看不出来这里有院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是自己的家,胡长宁何尝不知,只是知道一回事,真正有事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见他不肯停手,秀秀也来帮忙,两人忙得满头大汗,颓然坐倒。 胡三奶奶已经送上了山,陈翻译得到苏铁的精心治疗,又得了不少好东西压惊,当没事发生一般,笑得实在大声,连松本都连连侧目。 有了胡大爷的倾力合作,松本此行十分愉快,不但尝到了最地道的芝麻豆子茶和乡里野味,胡家灶台腊肉坛子里的菜也搜了个干净。临别,松本看着满满的箩筐,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力邀胡大爷前往县城做客,原来,松本早就准备在湘潭大宴宾客,和当地名流搞好关系,避免冲突流血事件,不过大家也许不肯相信他的诚意,百般推脱,如今从胡大爷身上,他终于又看到中日合作,共同维护湘潭和平的美好前景。 宾主尽欢,依依惜别,还是胡长泰出马,陪同一行人返回县城。陈翻译见过胡大爷的雷厉风行,对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窝囊废越发看不上眼,一路冷嘲热讽,好好发泄了一顿。到了县城,他摸摸脑门,灵机一动,哼哼唧唧叫疼,胡长泰果然又是满脸惶恐,陈翻译随手一指,“那里给我,今天的事才算完!” 他指的是胡家在县城里最大的米铺子,胡长泰抖了半天,嗫嚅道:“我……不敢做这么大的主,算……算入股行吗?” 陈翻译大喜过望,连道这棍子挨得值,自认还算有良心,朝他伸出三根指头,果然没见他摇头,头也不疼了,一路哼着小曲回家,开始计划借着伤势跟上头请假,好好跟苏铁去长沙玩一圈,听说胡家在长沙也有公馆,说不定嘿嘿…… 送走鬼子,胡大爷烟也不抽了,冷着脸唤回所有人在祠堂里开会,叫胡小秋调整人手,安排三道关口,除了入村的豁口和村口,将第一道关口设在路边的山里,争取更多的时间做准备。 家家户户都是一团乱,人手自然不够,连女人都派了任务。胡大爷也顾不得嫌女人没用和碍事,亲自指定做事最利索的水兰等三人帮忙各家各户清理东西,第一重关口的任务最为艰巨,仍然由胡小秋等三人接手。 一贯唯命是从的胡小秋一直闷着头不说话,听胡大爷讲完了,突然霍然而起,咬牙切齿道:“大爷,我想问你,我们之前安排了这么久,还是被他们闹成这个样子,连三奶奶都活生生被整死了,报信到底有什么用!” 短暂的宁静后,祠堂犹如被煮沸,大家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要讨说法,正闹得不可开交,奶奶在毛毛的搀扶下迈进来,目光定在胡大爷苍老的面容上,逼着他正视自己,冷笑道:“这就是你保住胡家的方法,让儿子脱离胡家去做汉奸,儿子不行就自己上,甚至不惜动用家法,你也算是个人么?” 祠堂一瞬间又安静下来,只有压抑的啜泣久久回响,空气中充满泪水的味道,无比苦涩,像山里熟透的苦楝,苦得让人内里已肝肠寸断,却哭不出声。 胡大爷垂首不语,一脸的皱纹凝成一团,更显凄楚。良久,他慢慢抬起手,指向门外,不等他开口,奶奶突然开口,“不用劳驾你赶人,我们一家马上就走,我刚才听到了,衡阳陷落了,我孙女婿没了,我家双胞胎马上就会回来,我要去长沙等他们,亲口告诉他们今天的事情,让他们看清楚这个大爷的真面目!” “滚!”胡大爷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毛毛和奶奶正要出门,毛毛惊得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爬了几步,冲祠堂里重重磕头。 与来时的热闹不同,胡长宁一家走的时候,村里除了秋宝,竟无一人相送。毛毛扶着奶奶,秀秀扶着胡刘氏,苏铁和胡长宁拎东西,一行人一步一捱走到村口,奶奶转身要往回走,嘟嘟囔囔道:“不知道这世还能不能回来,应该跟三奶奶告别,还有湘君,她孤零零在山里头,会怕的……” 胡长宁满脸纠结,猛地推了毛毛一把,毛毛第一次会错了意,就势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太外婆,我们不走行吗?” 奶奶脚步一顿,朝墓园的方向呆呆看了一会,转身拉住胡长宁长长伸出的手,步履愈发显得蹒跚。 千辛万苦来到县城,胡长泰早已在码头等候多时,亲人相见,却如同陌路,奶奶一颗心猫抓一般,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稻草,胡家跟鬼子那么大的仇,他怎么还做了汉奸! 将大家送上船,胡长泰也许看出今日一别,再会无期,不停地转身擦泪。见他作势要走,奶奶实在忍不住了,扑上去扣在他手腕,尽量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疯了是不是!” 这,也许是两人一生最亲密的接触。胡长泰斜眼看着她的手,此时此刻还有闲心想这种无聊事,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无力转身,肩膀不停地抖。 奶奶急得直喘粗气,又加大声音问了一句,胡长泰豁出去了,转身附耳道:“你有没有对我动过心?” 奶奶猛地松开手,只觉脸上心头火辣辣地疼,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回头看看滔滔的湘江,终于醒悟到永诀的事实,把心一横,用力点了点头,无心追问其他事情,拒绝毛毛的扶持,一步步挪到船上。 身后,胡长泰眸中掠过璀璨的光亮,有如烟花,转瞬即逝。 一路行来,船经过好几批日军盘查,旅客损失了不少东西,好在胡长泰打过招呼,一家人没什么事。 看到长沙码头,大家悬着的心才算落了下来,惊魂之行并未停止,船上有个来长沙投靠亲戚的年轻女子,即使打扮粗陋,还是掩不住小家碧玉的娴静气质,十分引人注目。女子跟随大家上了岸,闷头就走,还是迟了一步,两个嬉皮笑脸的鬼子兵看见,将她后颈一掐,无比迅速地拖上了巡查船。 奶奶满脑子乱哄哄的,一刻都待不下去了,顾不上节省,东跑西颠叫齐了车子,梗直了脖子催促车夫快跑,近乎疯狂地在心中念叨两个字,“回家”。 公馆遥遥在望,石狮子依然非常威严,奶奶由得他们付账,打起全部精神,朝那红漆大门猛扑而去。 出乎意料,门应声开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挤出来,冲她眯缝着眼睛嘻嘻一笑,“奶奶,你们终于回来了!” 四 八月十日,也许是拾掇得太累,日上中天,胡家才算有了动静。 苏铁提起皮箱走到门口,满心不安,这一步怎么也跨不过去。一只纤细的手伸过来,接过皮箱径直拎到台阶下,苏铁不得已,只得默默跟出来,吞吞吐吐道:“秀秀,家里的事你多费心。有什么事叫人送个信,我保证随叫随到。” 秀秀苦笑着看向门内,并未做声。他明明有机会离开,却随他们一家愣往这个火坑跳,即使真正的血亲都不敢担保有这种情义,再连累他委实说不过去。 苏铁也没指望从她口里听出什么,接过箱子回头看了看,眼眶一热,连忙坐上一直等候的吉普车,风驰电掣而去。 伫立良久,秀秀正要进门,胡长宁急匆匆冲出来,抹了一把汗,探头看了看,跺脚骂道:“死小子,跑这么快,我还有话没交代呢!” 秀秀心头明镜一般,抿嘴一笑,闪过他进了门。胡长宁尴尬地笑了一声,悄声道:“其实你这个干哥哥的人品我信得过,他哪里会真心替日本人做事,接受这个职位也是没有办法,长沙这么大,总要有人看病吧。你不要瞧不起他,我骂过就算了,以后有什么好吃的记得给他捎上。” 人是他骂走的,如今最舍不得的也是他!秀秀忍俊不禁,又心酸不已,连连应下,胡长宁有些赧然,听到小满的厢房有响动,拎起笤帚冲过去一看,毛毛正瘫在床榻上揉脑门,一本《七侠五义》躺在地上,翻得残破不堪。 胡长宁捡起书怅然而叹,小满最喜欢看这种打打杀杀的书,房间里正经书一本也没有,难怪这《七侠五义》一直躲在他的屋子里。 毛毛一直小心翼翼打量他的脸色,见他没有发怒的意思,终于放下心来,贼心不死,哼哼唧唧道:“外公,我们回湘潭吧,不理那个坏人!” 秀秀扑上来捂住他的嘴,顺势将他拥在怀里,果不其然,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人贼头贼脑在门口打量一阵,笑眯眯道:“胡先生,中午想吃什么,我让陈奶奶做!” “我自己会做!”眼看胡长宁要骂人,秀秀挺身而出,冷冷道:“你不要自作主张,我们的事不要你管!” “那怎么行?”那人还是一脸谄媚的笑容,“陈东家吩咐过,以后你们才是我老王的东家,怎么敢不管你们呢,我可不想陈东家拖去给日本人捅死!” “有什么敢不敢的,有什么事叫陈楚那畜生来跟我说!”秀秀红了眼睛,抢过笤帚,冲出去赶人,老王丝毫没当回事,一路喔嚯喔嚯跟她玩闹,陈楚请的两个佣人陈奶奶和刘婶也来看热闹,加上两个穿着同款黄皮,假模假样的护院起哄,沉寂多日后,胡家终于热闹起来。 秀秀追了一阵,也看出其嬉闹之心,目色渐渐赤红,将笤帚一扔,钻进库房找东西做饭——对付这种东西,生气一点用也没有,先保住活人才要紧。 楼上,胡刘氏静静看了一阵,抄起握得发热的剪刀对准自己喉头,在跳动的那处比了半晌,却想起还没给湘湘的孩子戴上长命锁,还没看到小满回来和秀秀成亲,怎么也刺不下去。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奶奶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进来,胡刘氏满脸羞愧,手软软垂下,剪刀咣当落了地。 出乎预料,奶奶像个睁眼瞎,对她的动作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她面前,扶着拐杖重重跪下,胡刘氏惊得差点失声大叫,连忙扶住她,话未出口,已经泣不成声。 奶奶满脸肃然,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媳妇,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要死,也是我这个老东西!这一次我真的错了,就是死一百一千次也不为过,我要脸不要命,害得你们吃苦受累,连命都捏在别人手里,我该死!我看你老实,硬要你嫁给我儿子,毁了你一辈子,我该死!你先放开,听我讲句心里话,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我知道,你从小身体很好,是硬生生被胡家拖垮的。你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但是我不能不记得,要不记这些,我就是畜生不如。我没什么好说的,今天,我胡十奶奶在这里给你磕三个头,立个誓,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偿还你的恩德!” 胡刘氏一口咬住衣领上的盘扣,呜咽着执意不松手,奶奶抄起剪刀对准自己喉头,胡刘氏惊叫一声,终于放开。奶奶跪正了些许,整理好衣服,恭恭敬敬磕了两个头,磕到第三个,胡刘氏如梦初醒,扑通跪下来,低吼道:“妈,您这是折我的寿啊!我怎么敢当,怎么敢当……” 奶奶用力推开她,犹如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将三个头磕完,扶着拐杖艰难地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将剪刀量衣尺通通收走,又如来时一般,一步步走出门,对着满院子的闲人咧嘴一笑,笑得鬼气森森。 毛毛张开双臂抱住胡长宁气得颤抖的身体,两人四目相对,毛毛换上满脸不合年纪的凝重,朝他用力摇头,胡长宁轻轻点头,将他拉到床榻坐下,附耳道:“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先想办法跟秀秀一起回去,让你大伯想想办法,就说姓陈那畜生占我家占定了,连苏医生都斗不过他,要大伯打点一下关系,看能不能赶走他。这个畜生肯定眼红我们家房子好久了,我偏生不让他如愿!” 胡长宁恶狠狠地挥着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畜生赶走,毛毛很想提醒他一个事实,姓陈的不单眼红房子,连人也要。话到嘴边,看到那不到两天就突出的颧骨和深深凹陷的眼窝,心一横,用力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秀秀在库房转了一圈,双手空空而归,库房里满得不像话,根本不像战乱物资匮乏时期,而且什么坛坛罐罐都满满当当,各种肉和菜一样不少,如同薛君山和湘君刚结婚搬进公馆那阵。那时虽然大家心头都有疙瘩,看到这些,都算松了口气,薛君山手段下作,待胡家倒是没话说,对全家老少都上了心关照,事事妥帖。如今看来,这些东西太脏,胡家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她哪里敢吃。 奶奶迎面而来,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轻声道:“别管那么多,这两天大家都没吃什么,熬点鸡粥,炒两个小菜。” “大虎,去买只鸡,要大一点的!”在转角偷听的老王如得到圣谕,一路嚷嚷而去,奶奶和秀秀目光交会,又同时撇开脸,奶奶钻进厨房拾掇,秀秀看着自己手掌的茧子发了好大一会愣,幽幽长叹。 毛毛换了身扎实的青布衣服,一路叫饿,引得大家哄笑连连。毛毛在后院找到秀秀,不等他开口,秀秀连连摇头,包了几个油饼塞到他怀里。毛毛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秀秀狡黠一笑,趁左右无人,将他推到水缸边,一脚朝水缸后的墙壁踹去,踹出一个狗洞大小的门,压低声音道:“想办法去八角亭找到苏医生!” 毛毛毫不迟疑,迅速往外钻,好在这些天饿瘦了许多,颇为艰难地钻了出去。 把门封好,秀秀回到灶屋,和奶奶再次目光交会,释然而笑,奶奶点点头,欲言又止,开始淘米煮粥。 秀秀转身就走,扶着门站了三秒,怔怔道:“奶奶,不用担心我,我不会连湘水也不如。” 她的声音无比温柔,却有说不出的坚定,更藏着隐隐的狠厉,哪里像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 咣当一声,胡十奶奶的水瓢落了地,秀秀心头一颤,却没有回头。 老王提着鸡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熟人。比起前几年,小陈真是一脸的春风得意,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身体发福了一些,不过从脸上不怎么看得出来,肉都在肚子上囤着。显然,他以这个微微凸起的肚子为傲,时不时要摸上两把。 他一进门,请的护院和两个帮佣才算有了干劲,两个帮佣抢着去接鸡,男人则搬椅子搬小桌,端茶送水,忙得不亦乐乎。 小陈给两人一人扔了包香烟,大喇喇坐下,下巴一扬,示意两人报告情况。逼走苏铁是他授意,湘雅医院的医护人员全部撤走,剩下一个苏铁,上头真是如获至宝,他就是不走也不成了。 老王去后院搜寻一圈,白着一张脸出来,讷讷道:“那小的不见了!” 小陈充耳不闻,若有所思,那两人也有点惶恐,垂着头不敢吱声,小陈摆摆手道:“那小子本来就不是胡家的人,跑了也不出奇!” 两人松了口气,小陈使个眼色,老王指指厢房,小陈掏出一支驳壳枪指向他,怒道:“老子请你来做什么的!” 老王吓得屁滚尿流,慌忙冲到厢房外面,对里面坐在床榻上看书的人赔笑道:“胡先生,东家有请!” 胡长宁翻过一页,见书页有些折损,连连叹息,小心翼翼将书页捋平。老王不耐烦了,冲过来将书抢走,虽然仍然赔着笑,话语里已有咬牙切齿的意味,“胡先生,东家有请!” “小陈,你进来!”胡长宁躲不过去,只得高声叫人。小陈听到召唤,颇为高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又懊悔不已,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摆出平常的唬人面孔,抬头挺胸,迈着八字步走进厢房,还是掩藏不住心中的欢喜,弯着腰笑呵呵道:“岳父,您终于想通了么?” 小陈急着邀功,丝毫没看到胡长宁瞬间铁青的脸色,还架势十足地抽出一根烟,让老王点上火,腰杆挺了挺,叼着烟斜眼看人,蛮有派头道:“不是我唬人,这次要不是我力保,您这漂亮房子早就被皇军占了。您也不用谢我,一来我要叫您大女婿一声大哥,二来您也知道我的心思,这么多年,我虽然在乡下买田置地,有了女人,正妻的位子还是给秀秀留着。您只要点了头,你们的日子还是跟我大哥在的时候一样,我来负担一切开销,你们尽管享福,如何?” 胡老师不怒反笑,“陈楚,别忘了,我女婿是保卫长沙牺牲的,你连我女婿的一根毫毛都比不上,别一口一个大哥,糟蹋了他的名声!” 小陈微微一怔,不由得眯起眼睛打量他,确定此人还是那个被欺负惨了也做不得声的书呆子窝囊废,心下大定,再次挤出笑脸,好声好气道:“岳父,您气归气,总得认清现实吧。长沙已经不是五六年前的长沙,如今是皇军做主,咱们家出了那么多人跟皇军作对,只有赶紧拉拢关系才能生存下去,我不是跟你诉苦,为了保住你们,我真的腿都快跑断了!” 见胡长宁没有反应,小陈唉声叹气走到他身边坐下,苦笑道:“不求您赞我一声好,您成全我这份痴心不行么!现在兵荒马乱,秀秀反正也找不到好人家,她一个弱女子照顾三位老人也不容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谁说我找不到好人家,我是胡小满的妻子!”秀秀不知何时走到门口,并没进屋的打算,靠着门槛迎着阳光而立。阳光柔柔地倾泻,将她的脸染成带着胭脂色的金黄,使得眉目间刘氏的影子更加突出,温婉而柔和,如带着露珠的花,即使眼下青黑浓重,也丝毫不减半分鲜丽。 胡长宁突然有些失神,家里有那么漂亮的姐妹花,他一直忽略了这个瘦削苍白的毛丫头,记忆里,她总是低垂着头,怯懦平凡,一句多话也没有,闷头把家里照顾得妥妥当当。他心头剧痛难当,决心突然有了松动,手不由自主地抓在腿上,一时更加惶惑,没了主张。 小陈自然也看到她的姣好容颜,像第一次碰女人的毛头小子,心头怦怦乱跳,一下子蹦到她面前,腆着脸直笑。 秀秀正眼都不看他,冷笑道:“小陈,你也是聪明人,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我从小就喜欢小满,一直当自己是胡家的媳妇,胡家的人和远近邻居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扑哧一笑,“要嫁你也可以,等小满回来,你派漂亮姑娘诱惑他,让他跟我离婚,反正我是不敢提出离婚,家里老人满街邻舍都看着呐!” 这一笑,更加给她添上了七分好颜色,像苍白画布上浓墨重彩的牡丹花。看得出来,她十分得意,像真正的千金小姐,隐隐有了湘湘目中无人的样子,果然是吃一个锅里的饭,进出一个家门,果然是他胡长宁的女儿…… 他一直忽略,却始终以自己坚韧的方式成长起来的女儿,他最对不住的女儿。 胡长宁掌心已抓出血来,短短的指甲里血肉模糊,那种痛,又以摧枯拉朽的态势一路蔓延,一直痛到心里。所到之处,有如狂风卷过,片物不留,寸草不生。 小陈自诩心思活泛,看她足足笑了两三分钟,才终于回过神来,顿时一把火从胸口烧到全身各个角落。他自问没有对不起他们一家,他们凭什么看不起他,当初仗着薛君山的势力看不起他,一家人拿他当笑话,连个成天在灶台转的养女都舍不得给,累得他白白献了那么多殷勤。他们现在一无所有,连小命都捏在他手里,凭什么!凭什么! 他认识薛君山多年,看着他由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混混爬到后来的位置,不说能呼风唤雨,在长沙城里也算人人都卖几分面子。薛君山拿下那骄傲的胡家大小姐,将眼高于顶的胡家整治得服服帖帖,简直就是他一生中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以至于后来赖着认上了这位大哥,以他为目标,凡事都想想薛君山会怎么干。 他脑海里一片电闪雷鸣,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胸膛一挺,将代表他富贵生活的肚子顺便也鼓出来,无端端多了几分气势。 他自认把薛君山的手段学得十分纯熟,这个时候,发怒并不能压倒他们,猎物就在口里,要有耐心慢慢地吃,才能品出其味道。 他嘿嘿冷笑,抄着手慢腾腾踱到门口,再次发出由衷的赞叹,胡家一门书香,养出的女人就是不同,连围着灶台转的女人浑身都有幽幽清香,岂是浑身头油雪花膏味道的那些女人能比! 弄到手,一定要剥了她衣服仔仔细细瞧瞧,看看她身上是不是装了什么机关。他顿时浑身燥热难当,恨不得立刻就动手,将她拆吃入腹。 他的目光早没了以前的遮掩,色迷迷赤裸裸,看得人浑身发冷,秀秀背脊上无端端生出一股寒气,心头的战栗一阵紧过一阵,几乎夺路而逃。 然而,此时此刻,她不能逃!她憋足了一口气,斩钉截铁道:“我的话听明白了吗,要人没有,要命就拿去!” 随着一声闷响,胡长宁刚起来的身体又重重跌了下来,双手在袖子里剧烈颤抖,连拳头也无法握成。 小陈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岳父,秀秀的事情不急。我前天跟你提的那件好事你记得不,你再好好想想,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用想了!”胡长宁厉声打断他的话,“我的女儿讲的没错,要人没有,要命就拿去!” 秀秀浑身一震,泪已盈眶。 小陈来来回回看看两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秀秀权当他是疯子,话既然已经说清,再没有跟他纠缠的必要,转头就走,手甩得老高,好似他小陈不过是只阿猫阿狗,随便赶赶就滚蛋了。 “带走!”小陈一声令下,情势大变,两个护院似乎早有准备,拿出绳索将秀秀绑好,秀秀骂声不绝,老王偷偷看看他面色,将一块干净的布塞到她嘴里,逃也似的弄了出去。 两个女人气势汹汹冲上楼,搀着胡刘氏下来。小陈跟胡刘氏打个照面,不由得也吓了一跳,前天她一进门就上楼休息,没怎么注意,现在一看,怎么只剩下一把骨头,跟垂死之人差不多! 奶奶不请自来,拄着拐杖站在梧桐树下,竟也不去劝阻行凶者,定定地看着胡刘氏的眼睛,古里古怪地笑。胡刘氏垂下眼帘,脸色更加惨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无,倚着两人有气无力道:“小陈,我们哪里错待过你?”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你留口气行不行!”奶奶突然生了气,将拐杖重重敲在地上,胡刘氏当即噤声,露出一丝同样诡异的笑容,身子全然失了力,被两个女人径直送进门口的车里。 无人哭闹,无人拦阻,几个帮手都听说过胡家人特别是胡十奶奶的厉害,显然没想到会如此顺利,显然小陈也没想到,靠在厢房门上看着梧桐树发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要如何开口。 奶奶倒是想得开,扶着拐杖冷笑道:“小陈,我老人家要不要绑起来?” 小陈猛地醒悟过来,到底还记得吃过她做的无数好菜,曾经被她真心实意照顾,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讪讪道:“哪里哪里,我哪里敢绑您老人家!奶奶呐,跟您老人家讲句老实话,我也是没有办法,岳父两个女婿都是大官,他还主持过抗敌后援会,写过不少好文章,德高望重,名声在外,皇军非要请他出山,说请他当什么维持会会长。”见她毫无所动,他回头看看厢房阴影里那人,大声道:“岳父,这个会长不过挂个名头,什么事情都不用管,你也是有大学问的人,做人别这么呆板,弄得大家都不好过!” 奶奶突然软了口气,指着大门口叹道:“这么大的事,你也先跟我说一声吧!你先把我媳妇和秀秀带回来,我跟儿子再商量商量,如何?” 小陈装模作样长叹一声,赔笑道:“奶奶,实在对不住,这我可做不得主,只要岳父去打个转,人马上就回来了,要不你先劝劝我岳父,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他用的是商量的口气,行动起来可没见半点客气,交代老王一声,飞快地上车,又将秀秀口里的布条塞紧了些,顺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一路招摇而去。 天刚亮,老王叼着烟在院子里转悠一圈,大摇大摆走到厢房门口,看母子促膝长谈一夜到底谈出了什么名堂。不过,他也并不着急,除了东家看上的那个女人,这家上下都是一群老不死的,哪里能兴风作浪,怎么谈都没用! 一夜没睡,奶奶并不见一丝疲色,倒是长宁脸色灰仆仆暗沉沉,如行将就木之人,皱纹更显得深了几分,仿佛难以跨越的重重沟壑。 说是促膝长谈,不过是相对坐了一夜,其间奶奶盹过去几次,睡得真正心安理得,嘴角还流着涎水。倒是胡长宁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心惊肉跳,听到老王的声音,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奶奶睁开眼睛,瞄到胡长宁的脸色,冲他咧嘴一笑。胡长宁愈发惊惶,也不知是不是坐得太久,脚上半点力气也提不起,就势扑倒在胡十奶奶脚边,仿似跪了下来。 奶奶并未看他,回头去捞拐杖,一边在心头感叹,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拐杖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不服老还真是不行。没有几个小的在,她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自己遭罪。 探了几次都没有拿到,胡长宁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慢慢伸过去够。奶奶似乎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猛地推开他,将拐杖牢牢握住,手指紧了紧,脸色一缓,淡淡道:“你跟我四处看看吧。” 胡长宁艰难地爬起来,扶着她一步步往外挪,看到老王那谄媚笑容,真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打出门去,偏生老王正着急回话,笑得更加热闹,还想凑过来扶奶奶。 奶奶打开他的手,冷冷道:“老王,你让那些懒女人出去,我老人家辛苦一辈子,看不得她们死懒好吃的样子。还有,你去叫车,等下带大虎他们送我儿子去,都穿称头点,样子搞气派点,不要让小鬼子看不起我们!” 胡长宁眼前一黑,不知她到底是什么心思,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更显焦灼。不过,奶奶视若无睹,径自将他往后院引。 老王大喜过望,根本不用她说,早就想把那两个懒女人轰走。到底是乡里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什么都不会做,算盘珠子一样,拨一次动一下,而且做出来的饭菜简直是猪食,胡家几个随随便便做出来的都比她们做的精致好吃。 奶奶把粥熬上,找了洋姜、猫鱼豆腐、辣椒萝卜等几样小菜,用小碗装好放在灶台,引着胡长宁从厨房开始一一看去,也不开口,看到院墙墙角的杂草就弯弯腰,和胡长宁一起清理。老王来看过一次,更像吃了定心丸,后来也懒得来看,一门心思想着如何邀功请赏。 来到楼上书房,胡长宁拿起一本翻卷了边的《红楼梦》看了看,满面哀恸,有满肚子的话想问,却生怕一开口就是错。奶奶怔怔看着书皮,突然忆起某个久远的画面,身体难以察觉地晃了晃,笑道:“要是能瞧瞧念亲该多好!” “是啊!”胡长宁随口应了一句,随手一翻,正看到湘湘娟秀的字迹,眼睛一阵刺痛,慌忙将书放下来,却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急匆匆走出书房,往楼下狂奔。 奶奶也不阻挡,对着空气里柔柔地笑道:“宝贝孙子孙女,你们要好好保重呐!” 粥熬好了,胡长宁将母亲按在椅子上坐下,第一次自己动手为她盛了一碗粥,恭恭敬敬送到她手里。她浅浅一笑,也不管粥还有点烫嘴,唏哩呼噜喝完,撇撇嘴道:“伺候你这个讨债鬼一辈子,都不晓得你来世如何报答我老人家!” “那也没办法,来世我还给您做儿子,到时候再好好侍奉您老人家,好不?”胡长宁笑出了一脸花,眸中水光闪闪。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她这才满意,将碗交给他,看着他一口气喝了两碗,颔首微笑,走进房间里翻找了一气,从箱底找出一件手工绣花的青色缎面长袍,拿到他眼皮底下嘿嘿笑道:“这是你父亲的宝,好料子,你穿去撑撑场面,别让儿女看不起我们!” 胡长宁心事被她说中,腿一软,重重跪了下来,真正跪了下来。 他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却不敢拿亲人的命去赌,秀秀那么年轻,到了胡家什么福没享过,妻子为了胡家操劳了一辈子,还有守寡多年,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母亲,他不能那么自私,连累她们。 他甚至做好了将人领回来后自尽的准备,只要保住她们,只要…… 来不及了,知子莫若母,他一句话都没说,母亲已经知道他的打算。他满心羞愧,走出这一步,重庆的湘湘和小满会被人瞧不起,湘君一家三口九泉之下不会瞑目,他的得意弟子刘明翰会丧失斗志,甚至被人赶出游击队伍,而胡家那么多好孩子的冤魂,通通会来找他算账! 他们年轻人拼死拼活打鬼子,老的反倒怕死,一个个投降做汉奸,要他们情何以堪! 奶奶面色丝毫不变,将衣服在他身上比来比去,看起来颇为得意,笑嘻嘻道:“你今天是发什么疯,老跪我做什么,我一个快死的人,有什么好跪的呢,要跪就跪后头那些亲人!湘君可以跪,君山可以跪,你亲家可以跪,还有湘水、湘泉、顾清明,还有那么多的好孩子,全都可以跪!” 她被自己诡异的声调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道:“去看看他们吧,我知道……你舍不得!” 胡长宁低低应了一声,犹如放下了千斤重担,慢慢起身穿好衣服,颤声笑道:“不用了,我是他们长辈呢,到时候他们要来拜我!” 奶奶仰天大笑,笑出了满面水迹,赶紧抹了抹脸,朝他狡黠地眨眨眼睛,轻声道:“算起来,我的辈分最大,是你们都要拜我吧!” 胡长宁心肝俱碎,疾步走了出去,再没有回头。 穿上父亲的好衣服,胡长宁看起来确实派头十足,加上老王等人在后头叫嚣,一路行来,颇为招摇。 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女人在街边洗衣,男人挑水做事,孩子们蹦蹦跳跳玩耍,老人家有的抽烟,有的眯缝着眼睛等太阳,有的缝缝补补,大家看到胡长宁一行出来,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活计,目不转睛看着胡长宁,满脸不敢置信——从他家里走出来那么多打鬼子的英雄,还有宁死不屈跳河的大女儿,救治伤员累倒的漂亮女人,怎么有一天会冒出鬼子兵,简直不可思议! 胡长宁无视老王的催促,让他们等在街口,闷头走了两步,忽而一点点挂上了笑容。 脸上的重重沟壑冲开了,让他整张脸乃至整个人在晨曦里熠熠发光,让人几乎挪不开视线。紧走两步,他脚步一顿,缓缓抬起双手,对着乡邻高高抱拳,粲然而笑,朗声道:“等我儿女回来了,麻烦各位邻居多多关照,多谢!多谢!多谢!” 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家慌忙随口应下,各自忙碌。突然,一个老奶奶一针扎进了手指,疼得呜咽出声,一个老爷爷手里的烟袋咣当落地,在众多忙碌的人们中整理衣服,肃然而起,对他高高抱拳,还顺手将自己小孙子按着跪了下去。 终于走出这条街,老王等人都有些不耐烦,见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汽车边玩耍,大虎一巴掌拍开,两人哇哇大哭,一边跑一边回头不停咒骂:汉奸!不要脸!断子绝孙……” 胡长宁心满意足地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突然有些懊悔,皮鞋还没擦呢!丢人! 大虎张牙舞爪准备追上去打人,老王连忙拦下来,低喝道:“正事要紧,以后慢慢跟那帮小兔崽子算账!” 临上车前,胡长宁回头看着家的方向,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大虎满脸不耐,用力将他推上去,胡长宁并不见怪,双手紧握放在膝上,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难怪这些孩子不喜欢看书,书房应该改在楼下,随时可以把桌椅搬出来,憋在房间里确实不舒服。” 老王和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大笑连连,更加看轻这书呆子。大虎兴致上来,带着几分猥琐之色嘿嘿笑道:“胡老东家,听说你家尽出美人,你觉得你家哪个女儿最好看?” 胡长宁似乎并没看出他的意思,还一本正经想了想,嘴角高高弯起,仰着脸傲然笑道:“我的女儿当然好看,知书达理,做事有分寸,真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姑娘!” 几人再次证实了书呆子的呆,同时爆笑出声。胡长宁愣了一会,像微风拂过一潭静水,也跟着清清浅浅地笑,一次次将双手握紧,直至两手几乎绞在一起,骨肉难分。 到了治安维持会,小陈正在门口张望,看来已经等候多时。看到车子,小陈急急忙忙冲了上去,对住老王劈头就是两巴掌。老王被打懵了,见他脸色不对,知道事情坏在哪里,唯唯诺诺不敢出声,一个劲把胡长宁往下请,催促他赶快进去。 从头到尾,胡长宁犹如置身事外,闲庭信步一般抄着手踱步子,眯缝着眼睛看看太阳,也许是觉得那带着朱红的金色特别好看,不住颔首轻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低着头跟到大门口,小陈生生出了身冷汗,见他被翻译迎了进去,这才松了口气,照准老王又是一巴掌。大虎终于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道:“东家,事情已经办好了,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能这样呢!” 小陈眼睛一翻,低吼道:“胡家那女人昨天晚上自杀了!臭x!臭x!她藏了把剪刀在身上,你们为什么没发现,害死人!” “呸!你们别做梦了!我怎么可能会跟你们合作!你们害死我外孙,打死我大妹子,害得我们胡家家破人亡,我要是年轻一点,早就上了战场跟你们拼命!共荣?你们也配!你们杀死那么多中国人……” 胡长宁中气十足的骂声悠悠传来,在早晨宁静平和的气氛中极其不真实,小陈眼前一黑,飞起一脚踹向大虎,低喝道:“快把秀秀送到乡下!” 话音未落,一阵密集的枪声应声而起,随后,门开了,一个浑身血洞的老人被扔了出来。 真是难得地静,从未有过的静,就像胡铁树走后的那些日子,天天静得让人恐慌,特别是夜晚,四处黑漆漆一片,似乎永远看不到头。 不是已经到头了么?奶奶对着太阳幽幽地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拐杖一丢,大步流星走回房间,径直跪在菩萨老爷面前,无比郑重地拜了三次,喃喃低语,“菩萨老爷,求求你显灵吧,赶快把这些祸害收走,保佑我的孙子孙女一世平平安安,保佑念亲无病无痛,保佑打鬼子的几个孩子平安回来。求求你,你老人家就少造点孽,收了我就算了!” 她趴在地上低低呜咽,哭得浑身瘫软,无力起身。良久,她又对自己的软弱生出几分后悔,狠狠捶了自己胸膛一记,咬着牙扶着神龛起来,先去将大门上了锁,摸到厢房,一眼就看到那本小满的《七侠五义》,不知道想到什么,咧嘴一笑,将书夹在腋下,还是找到拐杖,从库房里找出一大壶火油,从灶屋开始浇,一路浇到楼上。《红楼梦》还躺在书架上,湘湘的字迹已有些模糊,她凑过去仔细瞧了瞧,看不出什么名堂,撇撇嘴道:“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你们这些人整天夸,把好好一个女孩子夸坏了!” 她仿佛看到湘湘得了表扬趾高气扬的模样,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咯咯直笑。大家都以为她重男轻女,不喜欢湘湘,其实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孙女。湘湘一出生,大家都说这个孙女像她,她就特别上心。果然,湘湘越长越好看,特别是扎着两个大辫子,简直跟她当年一模一样。 一样风光无限,一样死心眼,她笑容一僵,刻意回避与男人相关的念头,又笑微微地回想。湘湘长得好,加上后来家里的条件也好了,被大家娇惯出一副无法无天的脾气,要不是她压着,经常泼点冷水,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想到湘湘的本事,奶奶愈发觉得自己英明神武,腰杆陡然挺直了几分,笑容更加灿烂。 “头发剪了做什么,真可惜!”她抱着两本书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一句,再度把拐杖扔了,提着火油浇了一圈,直到每个角落都没漏过,这才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一级一级挪下楼。 走进湘湘的房间,她强抑许久的泪珠终于断线般落下来,对空气里某张虚幻的笑脸柔柔地笑:“孙女啊,男人死了不要急,好好把念亲带大,到时候记得带他来给我磕头,我下去一定会看顾你们,不像你们那死鬼爷爷,什么事都不管,什么都不管……” 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嚎啕痛哭,迅速擦燃火柴,丢在油壶上。 火苗猛地蹿起,以迅猛之势吞没了厢房,她随之点燃两本浸透了火油的书,将书抱在怀里扑入火中,朝朗朗青天大吼一声,“天老爷,你睁开眼看看吧!” 余音悠悠,随着火苗席卷整个胡家公馆,又迅速消失在烈烈燃烧声里。 看到浓烟滚滚,大家纷纷呼救,抬着水前来扑火,只是门落了几重锁,怎么也撞不开,刚刚向胡长宁抱拳相送的老爷爷慢慢走来,不顾那阵阵热浪袭人,在大门口扑通跪下,泣不成声。 远处,苏铁拖着板车慢慢走来,毛毛咬着牙在推,板车上的麻布已经染成暗红色,浑浊的暗红液体挂在车轱辘上,许久许久才落下一滴。 半夜,胡大爷被一阵急促的狗吠惊醒,猛地推了胡大奶奶一把,趿拉着鞋子冲了出来。 秋宝迎面而来,呜咽道:“大爷,快去啊,长沙的一家都回来了,都回来了,被苏医生用板车拖回来了!” “一家……”胡大奶奶失声尖叫起来,被胡大爷厉声喝止,将手塞进嘴里,捂着胸口低低干嚎。 胡大爷绷着脸将鞋子穿好,出门的时候却始终提不起脚,扑在门槛处起不来。秋宝慌忙将他扶住,胡大爷终于变了脸色,明明很想将这小看人的兔崽子打开,却没有一丝力气,而且胸口似压着一块巨石,只剩一口气吊着,上不去下不来,做声不得。 大榕树前的小路上,朱沛和胡小秋一左一右拖着板车走来,车上放置着一口薄薄的棺木,两人皆是举步维艰,摇摇欲坠。苏铁肩膀上渗着血,却似乎毫无知觉,将半个身体撑在毛毛肩膀,毛毛下唇全是血,眼睛有如被人挖去,剩下两个黑黑的大洞,空空茫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胡大爷遥遥停住脚步,冲秋宝喝道:“去请周围所有的木匠来,要他们带上东西,快去!快去!” 秋宝抹了把脸,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山上跑,旁边八九岁的孩子听到,赶紧跟了上去,秋宝一边跑一边双手在空中乱舞,“大头去牛栏山!小松去长岭!赶快!” 更多的孩子揉着惺忪睡眼起来,加入他们的行列,山里立刻热闹起来,山风尖啸,树影婆娑,如同有天兵天将降临。 胡大爷恍恍惚惚走了两步,只觉天旋地转,往小路边一个树墩上一坐,突然很想就此死去。 死了多好,可以长眠在山中,与亲人团聚,与树木鸟兽为伴,遥遥看着田里绿了又黄,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多好! 胡大奶奶披头散发踉踉跄跄而来,就势蹲在他身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强忍泪水道:“我如果先走一步,你让你两个妹妹来管家吧,你不要看不起女人,她们都是很能干的角色,不会搞垮胡家!” “算啦!”胡大爷撑着她慢慢起身,老泪纵横道,“胡家气数已尽,垮不垮都无所谓了。我以前错了,胡家的女人不会输给男人,都比我强,都比我强啊!”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了两步,毛毛看到他们,眼中终于有了光亮,推开苏铁,饿狼一般扑上来,重重跪在他们面前,却什么话也不说,背脊渐渐挺起,脖子渐渐梗直。 “你年纪还小……”胡大爷幽幽长叹,也不问长沙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的必要,当知道胡家被汉奸占了的时候,他已经预料到这个结局。 胡十奶奶是怎样的个性他一清二楚,胡长宁是胡家的儿孙,有那么烈性的女儿女婿,更加不用问。他们不像他,瞻前顾后,凡事求全,连老脸也不顾,就是为了重庆的一双儿女,他们也不可能当汉奸走狗!只是他也没有办法,这里已经被鬼子盯上,他不能让胡三奶奶的惨剧重演。 “太爷,我不小了!”毛毛似乎一夜之间长大,眸中两团火焰剧跳不已,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道,“胡家怎么收养我,怎么养我到现在,我都记得!” 胡大奶奶将他小小的身体拥在怀里,不敢痛哭出声,将手上生生咬出几个血洞。 “把后事办好,随便你去做什么!记住,这里是你的家!”胡大爷用力拉开妻子,横眉怒目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快去准备!” 胡大奶奶终于发了急,瘫坐在地上嚎哭不止,“老头子,你干脆打死我算了!有什么好准备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去,一个个抬回来,坟地里一家家都团聚了,我还活着做什么!老倌子,你就做点好事吧,将我钉到棺材里算了,我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要我怎么受得了啊,生不如死啊……” 人们纷纷从家里冲出来,衣衫不整鞋子没穿也都顾不得了,争先恐后地来拖车,最后,男男女女几乎把车子抬到祠堂,胡小秋一声令下,将棺木小心翼翼撬起。 看到焦黑莫辨的一团和两个血人,周围的男人发出撕心裂肺的闷吼,接着,哭声如滔天的浪,随着这阵吼声一层层蔓延,一层比一层来势凶猛,惊得鸟雀凄凄哀鸣,猛兽东奔西逃,山林呜咽声起。 胡大爷丝毫没有看的欲望,脑子里轰隆作响,一步一挪走到祠堂,往门槛上一坐,犹如老僧入定,面上无悲无喜。 胡大奶奶听出端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一连跌扑了三步,竟然就势起了身,跌跌撞撞冲向祠堂。胡小秋回过神来,赶忙命人拦阻,只是此时此刻,哪里还有清醒的人,让她迅速突破重重阻挡,得以近前。 一声恐怖的尖叫以摧枯拉朽之势从她胸口发出来,随着洪水般的哭声回响在天际,胡大爷终于醒转,倚着门口挥手喝道:“别叫了!别叫了!赶快把我的寿木搬出来,先收殓胡长宁夫妻!把十奶奶包裹好送进十爷的坟里,不要停棺!赶快送上山!赶快!赶快!” 无人动手,胡小秋和朱沛面面相觑,同时跪了下来。 即使是普通人,也会有一场哀悼的夜歌送行。他们一家三口轰轰烈烈而死,不该如此草草安葬,山上的亲人不会答应,远方的亲人更不会答应! 苏铁听在耳里,浑身一个激灵,狠狠呸了一声,转头就走。毛毛拔腿就追,苏铁停下脚步,头也不回,“你家胡大爷这么有本事,你留在这里还能保住小命!” 毛毛摇摇头,并不出声,等苏铁一走又跟了上来,苏铁急火攻心,抡起手臂要打人,毛毛毫无避开的打算,竟还把头仰起来等他打,苏铁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道:“不想活了是不是?” “不!”毛毛终于开口,抹了抹唇上鲜血,一字一顿道,“想活!但是还想找小姨,更想报仇!” “有种!”苏铁看到他血淋淋的双脚,眸中掠过野兽般凶狠的光芒,抓着他回头朝祠堂跪下,两人一起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苏铁将他抓到背上,似发狠一般迈着大步离去。 胡大爷怒喝过之后,许多女人都不敢再大哭,憋得满脸通红,一个个无力站起,东倒西歪,泪如雨下。出乎意料,胡大奶奶这次真的发了疯,并未理会他的话,仍然尖利地惨叫,在夜空里传得老远,引出回声隆隆,犹如百鬼夜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要叫了!”胡大爷怒不可遏,抄着门后大大的竹扫帚朝她劈头盖脸打来,胡小秋惊呼一声,连忙挡在面前,胡大奶奶尖叫声不止,突然聚起全身的力气,朝旁边的柱子撞了过去。 血花四溅中,胡大奶奶软软倒下,嘴角噙着一抹笑,用最后的力气轻声道:“打跑鬼子,记得给我们报信啊……” 苏铁带着人回到湘潭,胡长泰就在等日本人的到来,他们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慢许多,估摸着苏铁他们到家了,陈翻译才引着松本等人姗姗来迟。 胡长泰突然很想笑,这一次来的人着实不少,看来陈翻译盯了不少时日,还一副成竹在胸瓮中捉鳖的架势,倒是松本还算客气,还用新学的湘潭话道了声好。 躲不过去,那就走吧,胡长泰二话不说就钻进车里,松本微微一怔,冷笑道:“胡先生,你不想解释什么吗?” “没什么好解释的。”胡长泰垂着头看着手掌上深深的痕迹,淡淡道,“我堂弟大女儿一家都是死在你们手里,小女婿在衡阳城里生死未卜,即使他答应进维持会做事,我二婶婶是个烈性子,她老人家也不会答应。” “你家不是还有两个在重庆么?”陈翻译嘿嘿直笑,“胡家真是满门英烈,女人一个比一个厉害,长沙的皇军这次要不是看苏医生的面子,早就将那一家三口挫骨扬灰,哪里还有全尸送回来!” 胡长泰心脏一阵剧烈收缩,将双手猛地握紧,深深吸了一口气,仍然面无表情道:“出去了,就算死了,没指望他们能回来。” 这一次,连松本都有些动容,轻轻叹了一声,转头看向黑沉沉的天际。陈翻译小心翼翼看了看他的面色,用力冷哼一声,闭着眼睛盘算怎么将胡家的财产全部接手,心里乐不可支。 白塘村仍然一如既往的宁静,年轻人仿佛一瞬间人间蒸发,留下帮忙的人全是老人家,王四媳妇跟胡大奶奶关系最为要好,在门口哭得死去活来,一边为几人整理遗容,不时发出凄厉的嘶嚎。其他人有的折纸钱,有的裁衣,有的准备祭品,两个老木匠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徒弟打着赤膊挥汗如雨,正拾掇一副新的棺木。 剩下的年轻人只有朱沛一个,他一早就换了一身麻衣,将两根粗大的香烛点燃,插在门口的香案上,再将细细的香点燃插在路边,听到秋宝气喘吁吁来报信,朱沛连忙示意木匠赶紧避一避,两位老木匠冲他直摇头,挥手让徒弟去山里,徒弟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看柱子上的斑斑血迹,慢慢收住脚步,回来继续干活。两位老木匠也不再赶,手下更快更急,犹如在拼命一般。 车声轰隆而至,鬼子兵的叫嚣响彻山林,众人仿若未觉,朱沛打量一圈,握着一把香迎了上去。 松本跟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办事最为利索,在本地算是难得的人才,凝神一想,挥手示意众人噤声,朱沛将香高高举起,低低抽泣。 接过香则有祭奠之意,松本后退一步,绕过他径直走向祠堂,朱沛向胡长泰递个眼色,不动声色地将香插到路边的泥土里。 看到祠堂的坪里整整齐齐停着四副棺木,胡长泰有些回不过神来,王四媳妇指着柱子上的血迹冲他呜咽道:“你娘早就不想活了,说这辈子活够了,你快去换身衣服来跟她磕头吧!” 胡长泰浑身一震,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断了,腿一软,扑在地上,哭也无声。 松本似乎看到惨烈的一幕,轻轻摇头,示意陈翻译带人先去祠堂看看,灯火通明里,陈翻译一眼就看到刚挂出来那诸多年轻的脸,不禁心惊肉跳,大怒道:“胡长泰,你家里疯了不成,通通取下来!” 松本斜了棺木一眼,大步流星走进祠堂,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差点一脚踏空,陈翻译慌忙来扶,他嫌恶一般甩开那只手,慢慢地一个个看过去,眉头似打了结。 陈翻译心头一喜,气哼哼道:“长官,这家人是皇军的敌人,通通该死!” 松本停在湘君的笑脸面前,嘴角一弯,“跳河的就是她?” “就是就是!”陈翻译忙不迭道,“您看,连女人都这么可恶,还有,她男人就是前几年守长沙的时候战死的!” 松本并没接腔,转而走到薛君山面前,看到那身军装,不由得笑容一僵,挺直身体肃容而立,缓缓抬手敬礼。 身后的两名鬼子兵齐刷刷立正敬礼,陈翻译傻眼了,几乎将脑袋缩进脖子里,跟上来的朱沛也傻眼了,猛一低头,将两行泪没入尘土。 松本转身就走,在门口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难怪!难怪!” 他强自镇定心神,一步步走到棺木前,虽然很想鞠躬拜一拜,这腰犹如被定住,怎么也弯不下去。他转头看着黑漆漆的山林,分辨出重重山峦的影子,无数个念头在心头闪过,又一一被他否决,最后却只逸出悄无声息的轻叹。 死者已矣,让其入土为安又何妨? “胡先生,节哀!”他留下最后一句话,扬长而去。 大家仍没回过神来,都呆若木鸡,两位老木匠这才知道后怕,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呆。 走到村口的晒谷坪,松本突然停下脚步,冲陈翻译和身后的人冷冷道:“以后看住胡家,不要让他们有机会作乱!” 有这种英雄儿女的家庭、乡邻乃至整个民族,绝不会在刺刀下成为日本人的朋友,而且,这种仇恨,只会旷日持久,不死不休! 五 “今天清晨六点,全体官兵为衡阳殉国守军默哀三分钟,向第10军致敬!” 胡长庚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似乎在谈及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然而,顾老先生从他颤抖的拳头看出端倪,心中某处僵硬的部分悄然松软,披衣而起,随同多年的杨秘书担心他的身体,连忙上前拦阻,顾老先生挥手让他出去,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胡长庚面前。 听说衡阳陷落,顾老先生一病不起,却仍在病榻日日操心湘湘母子,生怕底下人照顾不周全,连一日三餐都要过问,让胡长庚深为感动,因此一改往日的态度,趁着就近的便利天天前来探望。 看到那满头白发,胡长庚挺直了胸膛,拳头握得更紧,带动全身都在微微颤抖,顾老先生一手搭在他肩膀,喟然长叹,“你知道了?” 胡长庚眼眶一红,重重点头,“湘宁说过,喜马拉雅山麓埋了那么多青年的尸骨,多他一个不嫌多,他上了驼峰航线,就从没打算回去!” 他字字铿锵有力,敲得老人心头疼痛不已,愈发悔恨难当,恨自己老糊涂,竟然错待胡家的女儿他的儿媳,到了地下,他有何面目见那些铁骨铮铮的胡家男女老少! 门口传来一阵孩子的啼哭,胡长庚在打开门的瞬间换上笑脸,小满手忙脚乱抱着孩子凑上来,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哀嚎,“他到底哭什么哭个没完,我家湘湘快被折腾疯了!” 要说以前对双胞胎有什么幻想,经历过湘湘生子这一次,顾老先生亲眼见到小满在产房外头痛得满地打滚,终于认清现实,绝口不问两人成长的趣事。 这种感应如此诡异,如果其中一人出了事,另外那一个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湘湘饱受打击,早产之后,拖到现在还起不了床。也怪顾家自作孽,连他都不敢放心,何况小满,念亲出生到现在基本上是小满看着,确实难为了他。 奶妈显然刚起身,披头散发冲过来,赔着笑脸来接孩子。顾老先生闪身挡在面前,狠狠瞪住她,老管家会意,慌忙将她拉回来,轻声道:“你先收拾一下,一会去账房领工钱。” 奶妈僵在当场,老管家拉着她走出老远,才爆发出哭声。杨秘书转眼就送来几个新奶妈的资料,顾老先生摆摆手道:“你自己做主,挑个老老实实的就成。” 杨秘书连忙应下,看了看满头大汗的小满,欲言又止,顾老先生斜他一眼,双手拄着拐杖站稳当,那些话却始终开不了口。 老管家飞快地走来,朝小满伸出手,笑眯眯道:“少夫人醒来了,想自己试着喂喂孩子。” “喂什么喂!”小满第一个发了急,转身不给,气咻咻道,“她就剩一把骨头,拿什么喂,让她先起床再说!” 念亲停了不过几口气工夫,哭声又起,小满顿觉眼前发黑,眼珠滴溜溜扫了一圈,还是决定把孩子扔给胡长庚,抱着头往沙发一扑,转眼变成一副奄奄一息的可怜样子。 顾老先生心里抽痛得更加厉害,杨秘书瞥见他脸色,满心不忍,连忙将他往椅子上扶。老管家走到湘湘房间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突然老泪纵横。 门开了,湘湘自己推着轮椅过来,果然只剩了一把骨头,头发稀疏,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脸上全无人色。 两人打个照面,湘湘双手不自觉地抓在轮椅扶手上,急道:“清明有消息了么?” 老管家很想挤出笑脸,可哪里管得住泪水,用袖子狠狠抹了抹脸,也不回答,急急忙忙将她推出来,让其他人去应付。 顾清明和方先觉等人关在一起,并无生命危险,胡长庚只道大家都在为湘宁的事情痛心,连忙走过去接手,将湘湘扶到小满身边坐下。小满一下子蹦起来,拿了个枕头出来给她当靠背,顺手扒拉两下她枯草般的头发,撇撇嘴道:“丑得要死,你快点好啊!” 湘湘瞪他一眼,摸摸脸颊,倒也知道自己脸色不好,用力揉了揉,只是再怎么揉也不见血色,小满哈哈大笑,摩拳擦掌要来帮忙,被念亲又一声响亮的哭声惊到,再次蹦起来扑过去。 “小叔,抱小孩不是这么抱的,要兜住他的屁股!真是的,一点忙也帮不上!”胡长庚被他数落一顿,气得满脸通红,抡圆了巴掌要打人,小满怎么会给他打到,抱着孩子哧溜一声就跑了,围着顾老先生打转。 这么一闹,孩子还真不哭了,顾老先生伸出手要抱,小满下意识闪开,又很快醒悟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送到他手里,讨好地笑道:“老爷子,您看念亲像不像我姐夫?” 装腔作势的时候顾清明就是他妹夫,拍马屁的时候顾清明就成了他姐夫,顾老先生早了解他的猴子脾性,每次听到还是哭笑不得,看到湘湘眼巴巴的样子,狠下心肠,正色道:“你先坐好,我有事跟你们说!” 小满看出几分不妥,心跳得全然没了章法,回头看看湘湘,愣怔无语。胡长庚不忍老先生再为难,连忙将他拉到湘湘身边,哽咽道:“湘宁牺牲了!” 湘湘和小满同时张大了嘴巴,那声惊呼却发不出来,顾老先生满腹的话堵在胸口,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杨秘书,杨秘书猛一低头,大步流星走进书房,很快拿了一封电报出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杨秘书经过老管家时,老管家顺势跪了下来,泪如雨下。经过胡长庚时,他看了一眼,顿时脸色惨白,抖如筛糠,一瞬间又扑通跪下,双拳重重砸在地上,血流不止。 不知何时,湘湘眸中的光亮转瞬即逝,犹如死寂的深海,全身慢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双手死死抱住了小满的手臂,似乎还嫌不够安全,十指如锁,紧紧扣在一起,骨节高高突起,全成了死白。 小满犹若未觉,目不转睛盯着那小小纸片,双目渐渐染成一片赤红,像两汪血海,两丛刀山。 杨秘书满面哀恸,将颤抖的手伸过来,顾老先生突然抬手制止,用全身的气力憋出声音,连自己都不忍听的声音。 “你们的父亲不肯接受维持会职务,他们抓走你们母亲和妹妹来威胁。亲家母夜里自尽。亲家公辞别邻里,痛骂鬼子,被乱枪打死。亲家奶奶点燃了公馆,葬身火海。” 不过寥寥几句,他仿佛用了一生来讲述,累得浑身瘫软,却不得不再续一口气,轻轻道:“胡家大奶奶不堪忍受,在祠堂撞了柱子。” 亲人的故事说完了,他的生命也似乎到了尽头,顾老先生慢慢泄了这口气,突然明白胡家大奶奶的心情,若是听到顾清明的死讯,他自己此时此刻就是一个死人。 念亲不知察觉到什么,哭声轰然而起,将他那口气再次吊了上来。他抱着念亲小小的身体艰难地哄着,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浸湿了那柔嫩的脸颊,念亲吧嗒吧嗒嘴巴,反倒平静下来,咧着嘴无声地笑。 不知道想到什么,胡长庚闷哼一声,慢慢起身,将湘湘和小满的脑袋用力抱在怀里。当他重重拍在两人背上,湘湘才有压抑的哭声传出来,小满不肯接受这种安慰,撇开脸循着声音将赤红的目光投在湘湘身上,却因为脑子里一片茫然,根本无法指挥动作,怎么也站不起来。 不过啜泣了几声,湘湘将下唇一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奋力推开胡长庚。胡长庚没料到会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脸色一沉,转身大步流星走到顾老先生面前,深深弯下了腰,用颤抖的声音道:“亲家公,请帮我最后一个忙!” 把“亲家公”都搬出来,此事自然非同小可,众人都变了脸色,顾老先生抱着念亲的手一紧,颤巍巍起来,并不回应,转身就走。 扑通一声,湘湘不知何时冲出来,软软跪在顾老先生面前,尚未开口,已泣不成声。 顾老先生用颤抖的手指住她,却说不出任何斥责的话语,满面悲怆,闭着眼仰天长叹。 老管家是看着胡家这些血性儿女风风雨雨过来的,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心思,真是左右为难,连忙开口,“胡家小叔,你放心,顾家一定不会亏待少夫人和舅老爷!” 杨秘书会意,正色道:“少夫人,你不考虑自己的身体,也该想想念亲吧。念亲刚一出世,父亲生死未卜,要是母亲也丢下他,日后要我们如何同他解释!” 念亲仿佛听明白了这一席话,哭声大作,顾老先生发了急,将他扔在湘湘面前,气冲冲进了门,将门重重砸上。 湘湘根本不似一个真正的母亲,并没去将他抱起,怔怔看着念亲的脸,目光闪烁不定,泪水流成了潺潺小溪。 关门的闷响惊醒了小满,他目光定在湘湘脸上,大脑终于恢复了控制力,将拳头紧了又紧,默默无语,似乎和另外两人在什么事情上僵住了。 念亲的哭声渐渐有了声嘶力竭的意味,一场僵局最后由胡长庚打破,他上前几步,将念亲笨拙地抱在怀里,一手将湘湘拉起来,冷冷道:“你父母和奶奶的心思你们难道不明白么,要是保不住念亲,你有什么脸面见他们,有什么脸面见顾清明!” 湘湘甩开他的手,歪坐在地上愣怔无语,良久,刚刚凝聚的力气一点点消失,近乎瘫软在地,努力睁着一双茫茫然的眼睛看向念亲的方向,眸子里像住着无数哭泣的亲人。 小满伸出颤抖的双手,沉默着将念亲接过来,念亲已经哭不出来了,闻到熟悉的气息,将脸贴在他胸膛,小手在他颈上一通乱抓,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 无人开口。杨秘书不忍再看,悄然而去,只有老管家担心他们做出愚蠢的决定,在三人脸上看来看去,忧心忡忡。 这一对双胞胎是众人宠出来的,都是天不怕地不怕而且无比执拗的脾气,别说是开不了口的念亲,就算顾清明回来也未必拦得住两人。胡长庚哀恸未定,不得不操心这两人的事情,又急又气,暗暗打定主意,就算自己不走,在此看牢了两人也不能松这个口,胡家三位老人不能白白牺牲! 小满深吸一口气,猛地跳上茶几,将念亲高高举起,冲湘湘阴森森一笑,“你不要就算了,我送他去陪奶奶,好不好?” “不要啊!”老管家惊呼出声,猛扑上来抢人,胡长庚闪身挡在他面前,冲老管家递个眼色,老管家突然反应过来,拿那爱胡闹的小满一点办法也没有,急得直跺脚,见胡长庚还比出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怒不可遏,径直去敲顾老先生的房门。 门开了,顾老先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老管家一把揪了进去,又迅速将门关上,背靠着门坐到地上。老管家想要扶,被他狠狠打开,只得就势蹲下来,一个劲朝外头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顾老先生轻叹道:“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湘湘和念亲是我顾家的人,清明生死未卜,他们应该不至于这么糊涂。” 没听到动静,管家还是不放心,将门开了一条缝,果不其然,湘湘已经接过念亲坐在沙发上喂奶,小满围着她红着眼睛红着脸团团转,胡长庚背对着两人站在门口,脸上血泪交错。 老管家长长吁了口气,顾老先生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扶着门艰难起来,踉踉跄跄朝电话扑去。老管家连忙赶了上去,将听筒交到他手里,悬着一颗心轻声道:“先生,听说胡家几房只剩下这两个了。” “还用你提醒!”顾老先生瞪他一眼,冲电话那头急急道,“胡长庚的事情先缓一缓!” 听到对方的回答,顾老先生怒不可遏,下意识冲外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吼道:“不能留下吗?平时要你们办事也没这么快,怎么这次转了性?” 管家听出端倪,一股郁闷之气直冲头顶,他还当胡长庚经常性的拜望讨回了顾老狐狸的欢心,没想到老狐狸身在病榻,还没忘记算计人,真是不可理喻!这样一想,老管家的心也淡了下来,默默将电话放好,根本懒得再看他的泪眼,悄然退了出去。 看湘湘的情况稳定,胡长庚中午时分就走了。这天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几人粒米未进,连念亲也吵翻了天,抵死不肯吃新奶妈的奶水,哭到最后,念亲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趴在湘湘的胸口,只有从偶尔的抽噎里看得出来还有一丝活气。 天色渐晚,饭菜热了几轮,却都是原封不动,老管家只得再次进房间求顾老先生,只是杨秘书比他还快,早就在房间门口坚守,原来医生刚刚来过,顾老先生的病又恶化了,情绪不能波动,至少三天之内不能见人,自然也包括哭闹不休的亲孙子。 老管家叹了又叹,正好胡长庚又来了,只得巴巴地赶上去让他劝劝,杨秘书生怕他来闹事,也赶紧对顾老先生的病情夸大其词。不过,胡长庚似乎对顾某人一点兴趣也没有,点点头算是听过,径直进了湘湘的房间。 果不其然,两人还是如他离开时那般,手臂交缠地坐在床榻上,犹如连体同生,而念亲满脸狼狈,已然昏睡过去,小手还死死抓着湘湘的衣襟。 胡长庚将门关上,慢慢蹲在两人面前,如护佑自己幼仔的母鸡,张开双臂将两人紧紧拥住,听到心中有人嚎啕痛哭。 这一次,两人没有拒绝他的护佑,同时将头搁在他宽厚的肩膀,同时问道:“小叔,我们该怎么办?” 两人的声音从未有过的茫然和怯懦,仿佛失怙的小小孩童,胡长庚脑海里浮现出无数张亲人的笑脸,浮现出无数个热闹的场景,心如刀绞,一口气透不过来,双臂更加用力。 “你们先吃点东西,我一会跟你们说点事情,重要的事情!”良久,他放开两人,从湘湘怀里接过孩子,也不管两人眼巴巴看着,用新奶妈挤出来的奶水涂在孩子的唇边,不知道涂了多少遍,孩子开始吧嗒吧嗒嘴巴,又嗷嗷直哭。 奶妈接走孩子,一边哄着一边将奶头一个劲往他嘴里塞。见小祖宗饿狠了,迷迷糊糊中终于肯开口,大家都松了口气,胡长庚看了看菜式,端着两个菜亲自下厨加工,加了不少辣椒,试过味道之后,用两个大碗把饭菜装好,连筷子一起送到两人手边,搬了凳子虎视眈眈看着。 在乡下时两人经常犯事被胡大爷罚跪,这个小叔就是如此招呼,两人面面相觑,抱着大碗开始扒拉,一边吃一边掉泪。 老管家不放心,从门缝里偷窥一阵,看到胡长庚端坐如山的背影,顿时安心了几分,眼睛一眨,又看到他垂下的拳头和从拳头缝里滴下来的血,差点惊呼出声,迅速将门掩上,失魂落魄走到顾老先生房门口,对着杨秘书那张正经得有些讨厌的脸无声落泪。杨秘书微微失神,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轻声道:“等他们吃完饭,你就说军统局戴局长已经责成军统局在湖南的金远洵全力营救方军长等人,他们已经立下军令状,明年元旦前完成任务。” “什么意思呢?”老管家抹了抹脸,长长叹息。 “好歹让他们有点盼头。”杨秘书说完,又恢复了正经得可憎的脸,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书,双手颤动不停,久久都没翻动一页。 仿佛时光倒流,吃完饭,胡长庚倒了热水来给两人擦脸,与往日不同的是,两人不再打闹吵嘴,静静地犹如木雕泥塑。擦完脸,两人又坐回床榻,湘湘捂住耳朵,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不知道在逃避什么。 胡长庚红了眼睛,终于按捺不住,一巴掌甩了过去,打飞她捂耳朵的手,在她脸上留下长长的血痕。小满还当她的脸被打破了,一下子成了发怒的公牛,摆出干架的模样,一边瞪他一边给她擦脸。 血迹很快擦去,只是并没有发现伤口,小满这才醒悟过来,悔恨难当,将目光挪向他的右手,又红了眼眶。 失去亲人的痛都一样,他们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凭什么要人伺候要人劝慰,他默默放开湘湘,即使极力压抑,呜咽声还是断断续续逸出喉咙。 湘湘发疯一般冲出房间,提着药箱进来,给长庚包扎好双手。长庚也不多说,将两人按在床榻上,郑重其事道:“我马上要回湖南……” “我也要去!”两人急不可待地同时开口,小满眸中登时有了明亮光芒,抓着他的手不放。长庚哭笑不得,在两人头上重重敲了一记,又道:“第10军的老军长李玉堂正在收编部队,我奉命前去效力。” “我也要去!”两人再次同时开口,以同样坚决的神情抱住他的手臂,湘湘脸上骤然生出几分久违的血色,看起来更显凄惶。 “我是去郴州,不是回湘潭,你们胡闹什么!”长庚将缠着白纱布的手掌一收,又从掌心渗出点点鲜红,两人扑上去掰他的手,长庚来了脾气,猛地甩开两人,掉头就走,冷冷道:“我没法看着你们了,你们自己保重,不要让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还不得安宁!” 门开了,老管家适时冲进来,和长庚打个照面,不由得被那张布满泪痕的脸惊吓到,心头狠狠抽了抽,冲湘湘激动万分道:“前方来了消息,军统局的戴局长已经下令营救衡阳的将士,少爷很快就能回来啦!” 湘湘浑身一个激灵,脑子里立时转了无数个念头,克制住喷薄沸腾的某些情感,茫茫然怯生生道:“派谁去救呢,救去哪里?” 老管家还没出声,小满立刻跳了起来,一溜烟冲回自己房间。老管家吓了一跳,看着他的背影怔怔道:“第九战区司令部在郴州,应该是救去那里吧。”他回过神来,换上斩钉截铁的口气道,“少夫人,放心吧,军统湖南站的站长金远洵立了军令状,不惜一切代价,明年元旦前一定要救回来!” 长庚还当她太过担心,略一思索,蹲在湘湘身边,附耳轻声道:“这事应该没有假,衡阳失守前,方军长给蒋委员长来了最后一电,说明与衡阳共存亡的决心,蒋委员长深为感动,今天还让全军默哀,以他们为楷模,誓死杀敌。” 砰地一声,小满拎着箱子重重撞进来,也不管几人虎视眈眈看着,疯了一般上蹿下跳,从柜子里挑出换洗衣服和保暖的衣裤塞进一个空的手提箱,三两下就装得满满当当,径直拎到门口。 老管家回过神来,无端端出了身冷汗,张开双臂拦住他,赔笑道:“舅老爷,少夫人还在坐月子啊!” 话音未落,湘湘已经颤巍巍起身,径直走过来,两人根本不用交流,小满转身蹲下,湘湘趴在他身上,小满起身站定,还颠了一下试她的轻重,两人再一次同时开口。 “要是我路上死了,把我烧了送到山里陪他们!” 杨秘书偷听了一会,有点慌了神,敲开顾老先生的门,刚要开口,见顾老先生已经做出噤声的手势,不觉有些气闷,丢下一句“您去看看少夫人他们吧”,垂着头静默以待。 顾老先生回头走到书案,拿着一封信看了看,黯然道:“你愿不愿意送他们一程?” 杨秘书傻眼了,急道:“他们不要命了!” “不愿意,你就叫大小姐家的柳副官来,我让他去吧。”顾老先生倒也不勉强,挥挥手让他出去。 杨秘书这才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慌忙道:“我愿意,什么时候动身,这封信交给谁?” “交给李军长,我跟他有点交情,希望能保住胡家最后一点血脉。”顾老先生重又躺到卧榻上,将锦被盖在胸口,闭上眼用呓语一般的低柔声音道:“跟胡长庚一起动身,若是有人死在路上,回来再不要跟我提起。如果我能撑到那个时候,自会去湘潭白塘村祭奠他们一家,给他们赔罪!” 六 一声鸡叫惊破了白塘村的宁静,胡大爷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冲着左手边嘟哝道:“今天怕是中秋吧?” 无人回应,狗叫声一阵紧过一阵,胡大爷当家半辈子,最见不得别人忽视他的话,一股无名之火陡然而起,喝道:“今天是不是中秋!” 仍然无人回应,远处孩子的哭声倒是应声而起,胡大爷烦躁不已,一巴掌扇过去,却打了个空,不但脑子里空了,胸口那个位置也似乎被人掏了个大洞,空得几乎提不起这口气。 睡在房间门口的秋宝猛地惊醒,一骨碌起身,脚下一软,跌进半个身子,生怕又挨骂,奋力睁着双眼认认真真道:“今天是中秋!” 奇怪的是,床上的人睡得正好,根本就没问什么。秋宝缩缩脖子,不得不承认自己经常被胡大爷吓唬,做梦都是他在发脾气,赶紧缩到小床上准备睡觉,又有点尿胀,赶紧披了衣服出门。 回来时,胡大爷床上已没了人,秋宝将脑门一拍,冲进灶屋拿了几个温热的红薯粑粑拔腿就跑,最近胡大爷胃口不好,他妈妈交代过,随时带点东西给他吃,能吃多少是多少。 如果是中秋节,这会胡大爷自然在山里头。秋宝多了个心眼,先跑回去跟胡家目前的管家婆妈妈说了一声,胡大奶奶过身后,胡家的几个姑奶奶要回来帮忙,却都被臭脾气的胡大爷轰走了,还是胡小秋出头,把自己的妻子水兰推上这个风口浪尖。 听到秋宝的声音,胡小秋睡眼惺忪从屋子里出来,随意漱漱口,接过秋宝手里的红薯粑粑,一声不吭就往山上走,秋宝有点傻了,磨磨蹭蹭往屋子里钻,还想睡个回笼觉,水兰推他一把,压低声音道:“快去跟你大奶奶他们磕头!” 这会秋宝不醒也不成了,他接过水兰塞过来的酒壶,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指望妈妈心软收回成命,只不过他才回了一次头,水兰就没了踪影,只得赶紧去追爸爸,好在胡小秋脾气还算好,丝毫没训斥他来得慢,在他丑不拉叽的光脑门上摸了一把,又摸摸自己的光脑袋,嘿嘿直笑。 趁着今天过节,而且他心情不错,秋宝大着胆子憋出一个藏了许久的问题,“爸爸,毛毛什么时候能回来?” 胡小秋微微一愣,用力敲了敲他的头,笑道:“要是我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你会怎么办?” 秋宝哪里敢想象这种事情,眼眶立刻红了,挺直了腰杆道:“报仇!” “不就是啦!”胡小秋用手在眼前搭个凉棚眺望村口的方向,笑吟吟道,“他不报仇怎么会回来呢!” “可是,他的仇那么大,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啊!”秋宝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下意思抬起双臂在空中画了个圈,比出一个大的意思,谁知手伸到一半就被胡小秋打了下来,嘴巴一撅,不敢吭声。 胡小秋看着他直叹气,两个孩子年纪相当,却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是一样读私塾,人家毛毛坐的样子都比自家的兔崽子好看,学问更是了不得,难怪胡家当成心肝宝贝,长沙湘潭一堆老人家抢。 走到半道,朱沛披着满身雾水迎面而来,两人遥遥相视而笑,疾走两步,也不嫌路窄,勾肩搭背走到一起,窃窃私语。 看来是有好消息!秋宝立刻来了精神,支起耳朵捕捉两人的只言片语,果然听到打鬼子的消息,乐不可支,将酒壶子挂在肩膀,从怀里掏出弹弓练眼法。 墓园里,胡大爷坐在胡大奶奶墓前正在抽烟,头顶上的烟雾萦绕不去,无端端生出几分凄凉之意。朱沛脚步一顿,撇下胡小秋走上前,将一张报纸送到他眼皮底下。看到《精忠战报》几个大字,胡大爷立刻来了精神,将烟袋一扔,粗略看了一遍,脸上的千山万壑都被笑容撑开,低声道:“这帮孩子,还真成了气候,不错不错!” “何止是不错!”胡小秋乐呵呵道,“前不久东凤乡下来一队鬼子兵,你猜猜怎地,全歼!通通死啦死啦的!” “还是打游击对路!”胡大爷若有所思道,“打得鬼子兵不敢下乡作乱,让他们尝尝湖南蛮子的厉害!” 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人笑容一敛,严阵以待,还是胡大爷最为清醒,挥挥手道:“别怕,是胡家的人!” 从树后走出来的人果然是胡家人刘明翰,他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破衣服,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斗笠上满是树叶,伪装得非常巧妙。和几人打过招呼,他径直拜在胡十奶奶墓前,匍匐在地上低低呜咽。 胡大爷慢悠悠走过去,在他肩膀轻轻拍了几下,刘明翰恍若未觉,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转而挪到旁边的胡长宁墓前,泣不成声道:“爸爸,我来晚了,你别怪我,我会给你们报仇!” 朱沛抹了抹脸,轻声道:“表哥,你自己小心,鬼子吃了游击队不少亏,最近风声很紧。” 刘明翰怔怔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回头看看胡大爷,撑着地起身,咧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爷,如果我被捉了,千万不要管我,胡家撑到今天不容易,不要连累你们。” 胡大爷一个烟袋锅子敲了下去,厉声道:“你这个傻孩子,你叫得胡长宁一声爸爸,就是我胡家的子孙!你到底在做什么,跟我透点口风吧,让我也高兴高兴,讲老实话,我做梦都在跟日本鬼子打仗,打不赢就用嘴巴咬,真是笑死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难得听胡大爷讲笑话,秋宝第一个笑出声来,只不过很快被胡小秋一个眼刀子逼了回去,实在没搞明白为啥不能笑,悻悻然退出老远,缩在一个墓碑前看着几个大人发愣,见几人都沉默不语,顿觉无趣,回头一看,赫然是被活活钉进棺材的胡三奶奶的墓碑,整个人如坠入冰窟窿里,下意识拔腿就跑,绊到什么东西扑倒在地。 “你怕什么怕!”胡小秋回头一看,额头青筋直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将他拎到墓碑前按倒,厉声道:“这里都是你的长辈,你拜都来不及,跑什么!” 秋宝作势要哭,被他一巴掌打了回去,捂着脸浑身颤抖,再也不敢出声,抱着脑袋恭恭敬敬跪在胡三奶奶墓碑前,一边磕头一边啜泣。 被他一打岔,胡大爷忘了要问的事情,拉着刘明翰就走,刘明翰倒还记得,赔笑道:“大爷,别拉,我还要去跟打游击的张鹏飞联络。要是把湘潭和长沙的几支队伍联合起来,一定能把鬼子打成缩头乌龟!” “也不差这一时半会!”胡大爷拉不动他,有些急了,甩开手闷闷道,“你们打鬼子不容易,缺什么尽管跟我说,只要我胡家有,随便你拿!” 朱沛顿时来了精神,笑道:“我知道缺什么,听说有个叫马福和尚的用竹篾刀杀了一个鬼子,弄来一杆枪成了事。粮食咱们不缺,只要是打鬼子的队伍,到哪里都饿不着,缺的只有枪弹。” “马福和尚我们也争取过来了,确实是条硬汉,一身武艺,敢打敢拼!”刘明翰连连点头,悄声道:“张鹏飞上次就是接了我们送出的情报,在易俗河抄了人家的弹药仓库才弄到枪,只是这几杆枪还远远不够,我们只有辛苦一点,四处打探情报,只等鬼子一下乡就动手抢,积少成多。” 胡大爷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松了,回头冲胡小秋笑眯眯道:“你不是一直想动手吗,机会来了,你多提点钱跟你大表哥走,让游击队吃好喝好,好好打鬼子!” 胡小秋脚下似装了踏板,立刻就跳了起来,很快不见踪影。刘明翰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闷闷道:“也不知道小满和湘湘怎么样了,最不省心的就是他们两个。” 朱沛轻笑道:“放心吧,听说他们已经到了郴州的第九战区司令部,说不定哪天就从这个树林里冒出来呢!” “千万别冒出来!”刘明翰连连摆手,苦笑道,“我就知道他们不会乖乖待在重庆,这两个做事没头没脑,千万别出事才好。” “别担心,有小叔看着他们,谅他们也不敢乱来!”朱沛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渐渐收了,瞥了胡大爷一眼,吞吞吐吐道,“大爷,湘……湘宁的事要怎么办?” 胡大爷将烟袋拿起来抽了两口,仰天大笑,“能怎么办,在三奶奶旁边再挖个坑,给他立个衣冠冢,让他们一家团聚!真好!真好!” 他狠狠抽了一口,呛出了满脸水迹,抄着手一本正经地在胡大奶奶墓前转了转,指着左手边一棵松树道:“你马上去找人,在这里再挖个坑,给我小儿子立个衣冠冢吧,我胡大爷一家也快团聚了,真好!真好!” 他说了那么多“真好”,旁人却听得背脊发寒,秋宝怎么也不敢相信笑容满面的湘宁和长庚会变成两个轻飘飘的“坑”,挠着脑袋在三奶奶和大奶奶之间走来走去,突然醒悟过来,再也不管胡大爷会不会骂人,抱着松树呜呜直哭,小心翼翼地在胡大爷和朱沛脸上看来看去,希望他们能改变决定,别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两个“坑”。 刘明翰听得手足冰凉,茫茫然回头,在一片墓碑林里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努力逃避的那个,也许因为连日辛劳,顿觉头晕目眩,一下子坐到地上,悄声自言自语,“我会在哪里?” 朱沛听到了,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对着墓碑上“湘君”两个大字凄然而笑,死死握住拳头。 不过一会工夫,胡小秋一手护着一个褡裢呼啸而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水兰,朱沛见她跑得辛苦,强笑道:“兰姐,别担心,秋哥一会就回来!” 自从水兰升职做了管家婆,大家都不叫她“兰妹”或“嫂子”,老老少少都改口叫“兰姐”。听到这个称呼,她还是有点不适应,微微一愣,停下脚步扶着一棵树喘气,笑骂道:“担心个鬼,我是来看大表哥的。大表哥,难得来一趟,跟我们过完节再走吧!” 胡小秋一转眼就有了杀伐决断的气势,腰杆一挺,赶苍蝇一般朝她挥手,“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们过节,鬼子也过节,就是要提早行动,让他们过不了这个节,知道不!” 水兰被他气得直翻白眼,随手抄起一根树枝朝他丢去,恶狠狠道:“知道个屁,一天到头在屋里团团转,就没听你说句好话,要走快走,别碍我的事!” 胡小秋接下树枝,深深看她一眼,半真半假地笑道:“走就走啦,我要是回不来,你要挑个聪明点的男人嫁,别又生个笨儿子出来!” “秋宝,跟我回去,省得讨人嫌!”水兰冷哼一声,甩手就走。秋宝还当自己真讨人嫌,慌慌张张追了上去,斜眼看到她脸上泪痕遍布,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握住她的手,给予无言的安慰。 目送妻儿远走,胡小秋斜眼看到地上的酒壶,从肺腑间生出一股豪气,抄起酒壶送到刘明翰面前。不过,他个头比刘明翰矮了不少,颇有些气势不足,他灵机一动,袖子一撂,将黑黑壮壮的腱子肉亮出来,自我感觉比刘明翰那瘦猴威武不少,不会让他瞧不起,这才乐呵呵道:“今天中秋,你既然不愿留下来,那就一起喝完这壶当过节,从此我跟着你打鬼子!” 不过让胡小秋去送点钱而已,很显然,他的理解出了问题。只是一来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二来他们肯定明里暗里已经跟游击队通了气,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胡大爷眉头拧了又拧,蹲在大奶奶坟前生闷气,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能管事的只剩下他一个,他要走了,田里的活计还不知怎么办。 刘明翰倒也痛快,抄着酒壶灌了几口,转瞬就满眼鲜血一般的红,回头对着一片墓碑笑得白牙森森。 酒壶很快从胡小秋手上转到朱沛手里,他只喝了一口,转头默默跪在胡大爷面前,一字一顿道:“大爷,城里的铺子快保不住了,陈翻译和维持会会长曾奎甫都想抢,大伯被他们联手打压,什么话都说不上,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假手于我暗中撤资,他则在城里继续坐镇,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胡大爷并没回答,懵然伸长了脖子,四处寻找大儿媳的墓地。晨风带着沁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使得眼睛无比酸涩,几乎无法睁开,而这一片冷冰冰的墓碑森林全成了一个模样,哪里能分辨出谁是谁。他低头用力敲了敲烟灰,只确定了自己死后的位置,终于心满意足,放弃了找寻的努力,瓮声瓮气道:“撤出来的钱不用交给我,直接往游击队送吧,你去打听能不能买点枪弹,老抢鬼子的也不是办法。还有,小秋你有空上长沙一趟,帮毛毛他们找到秀秀,再把两个都带回来,小满也快回来了,我还要让他们热热闹闹成亲呢!” 刘明翰心头一动,目光定在胡铁树夫妻的墓碑上,冲着芬芳的空气轻轻道:“大爷,秀秀是我的妹妹,本来就该我去找。您先不要着急,小秋就待在湘潭不要乱跑,我把湘潭的情报人员安排好,马上就要去长沙见金友松,他们几支队伍不和,已经打了好几次。等把长沙的事办好,我再领他们回来,小满应该也快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好好庆祝庆祝。” “也好!”胡大爷本来就不舍得让人再去冒险,他既然愿意出这个头,肯定再好不过。 “我也听说了。”朱沛注意的却是另外的事情,恨恨道,“都到了什么时候,还在窝里斗,老百姓都骂死了,说他们是一群废物!” 胡大爷一想就明白了,气闷不已,狠狠敲着烟袋锅子怒道:“你们到底什么意思,什么都知道,都瞒我一个,当我是老糊涂对不对?” 胡小秋赔笑道:“您最近精神头不好,这不是怕您担心嘛!您的身体要是垮了,谁来跟小满主持婚礼,您说是不是?” 放眼望去,确实只有自己能做好这件事情,完成胡十奶奶他们的心愿,胡大爷终于没了脾气,只是这口气堵在胸口,几欲窒息,挺直胸膛大声咳了咳,也无力跟胡小秋和刘明翰再交代什么,叫上朱沛,抄着手慢慢悠悠走了。 太阳将火红的脸一点点隐没在连绵山后,留下漫天的朱红和金色纱线,让秋收不久的田地无端端褪去几分苍凉。白塘也变成一潭血色,村里的人们听着各种小道消息,竟无人忍心多看一眼。 吃过晚饭,辛劳一天的人们就齐聚村口大榕树下,和几个打听消息的十来岁半大孩子扯谈,几人无非是说一些游击队打鬼子的事情,因为寥寥几件事要来来回回地讲,不得不添了许多细节,一个个说得口干舌燥,却乐在其中。 大家关注最多的还是胡小秋,没人说,并不意味着人们心里不知道,他这趟不是好差使,不然也不会一走这么多天没个信。虽然问不出个所以然,大家听孩子胡扯两句也算聊以安慰。 胡小秋做事麻利,头脑灵活,待人更是没话说,在胡家多年辛苦操持,已是胡家实际上的掌舵人,也成了方圆几十里各个村子百姓的主心骨,这么多天没个信,也难怪村里人心惶惶。 不过,最应该关注的水兰倒跟没事人一样,天天吆喝来吆喝去,忙得脚不沾地。村里的女人们问起,她总是不咸不淡地回不知道,着实令人有些诧异。 胡大爷带着秋宝回到家,水兰已经把饭菜端上桌子,笑道:“大爷,走完了吗?” 胡大爷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坐在门口抽了袋烟才进来坐下,秋宝内心欢呼一声,有气无力扑上桌,小小声道:“走完了!” 中秋过后,胡大爷身体渐渐好起来,突然发了心,带着秋宝把胡家的田地走了个遍。今年收成很好,只不过一想起要上缴给鬼子兵,胡大爷心头就一阵火辣辣地疼,真恨不得湘江发场特大洪水,将田地全淹了,来个颗粒无收,断了鬼子的念想。 说起来胡家也是风头太劲,来往的都是十分气派的大官,还有那对喜欢出风头的双胞胎,遭人觊觎是避免不了的事情。虽然早有准备,当新任维持会会长曾奎甫径直将白纸黑字的征粮布告发到胡大爷手里,胡大爷还是气得差点一病不起,由己推人,更加心疼大儿子,对自己下的这步臭棋后悔不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同样的饭菜,胡大奶奶偏生能做得色香味俱全,让人胃口大开。胡大爷坐在饭桌上一门心思挑刺,又不好说水兰什么,闷在心里越吃越不是滋味,一顿饭草草结束,拎着烟袋佝偻着背出门了。 看着他的背影,水兰苦笑连连,慢慢放下筷子,秋宝正狼吞虎咽,从饭碗里露出两只可怜兮兮的眼睛,见她横眉怒目,顿感不妙,哭丧着脸扒拉了两口,又塞了两大块腊肉才跟出来。 才往村口的方向走了两步,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胡大爷无比烦躁,寻思着自己过去不过是给人家添堵,在前面磨刀石上磕了磕烟袋锅子,转身走向祠堂,坐在一条靠背椅上,就着夕阳绚烂的光亮看那张《精忠战报》。 薄薄的一张纸已经毛了边,却看一次多出一分好滋味,胡大爷兴致顿起,摇头晃脑地念,也不知道念给谁听。 秋宝还当终于可以到村口凑热闹,没想到这臭脾气老头连这点心愿都不肯成全,看着大榕树下黑压压的人头发了会呆,腹诽不已。妈妈真是要不得,给他安排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每次吃不好睡不好,还要跑老远的路,也不想想他才多大…… 秋宝垂头丧气走回来,水兰已经收拾好碗筷,更没了想头,钻进灶屋灶下翻了翻,果然翻出几个煨好的大红薯,赶紧用冷水过了一遍,抱着几个连蹦带跳冲到祠堂,仍然没忘记看好胡大爷的职责,坐在台阶角呼哧呼哧吃开了。 正吃得痛快,一只像松树皮的手伸过来,抢走他留给妈妈的最大那个,秋宝一下子蹦起来,对上一张皱巴巴的脸,吓得一个哆嗦,赔笑道:“大爷,你也喜欢吃吗?” 胡大爷冷哼一声,“我带你几个爷爷在山里煨红薯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里吃兔子屎!” 那一瞬间,他眼前似乎闪现无数个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画面,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抱着红薯颤巍巍坐了下去,猛一抬头,山林间赫然就是他的几个弟弟,他带着在山里田间煨红薯的弟弟,他们齐攒攒地沉睡在山里,只等他一人。 他手一抖,红薯掉了下去。 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秋宝再也按捺不住,飞奔而去。几乎在同一时间,水兰从灶屋里冲出来,一转眼就到了田埂上,齐耳的短发在风中猎猎而舞。 太阳下了山,霞光骤然织出绚丽的纱幕,将村庄重重包裹,也将她满脸的泪光辉映得闪耀夺目,秋宝一直混沌的心头突然清明,怔怔停下脚步,回头冲着紧跟而至的胡大爷幽幽道:“大爷,我爸爸如果回不来,我也去打鬼子!” “笨蛋!”胡大爷准备敲他一烟袋锅子,只是手实在抖得太厉害,抬不起来,秋宝朝他挤出一个笑容,从高高的田埂跳进田里,收势不及,正坐在一个稻草茬上,捂着屁股嗷嗷鬼叫。 听到榕树下女人们响亮的哭声,秋宝沉默下来,仰着头和田埂上的胡大爷遥遥对望,远处,水兰脚步一顿,扑通跪了下来。 胡大爷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坐在田边,面对山林上团聚的亲人,突然想起胡大奶奶说过的那些话,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去,一个个抬回来,他活了一把年纪,活到生不如死的份上,还活着做什么呢…… 直到看到胡小秋野豹子一般精壮的身影,水兰才算回过神来,低着头轻轻一笑。这时胡小秋已经跑到面前,将她一把拎起来,急得声音都成了炮仗,炸得她脑子里再次乱作一团。 “大表哥在城里被抓了,我得去找人想办法,家里的事情交给你了,不要给我丢脸!” 眼睁睁看他几个纵跳冲到胡大爷面前,水兰才把那句回话说出来,“你放心!” 就她一个发懵的工夫,村口的人已经散了,男人都行动起来,冲回家抄着斧子柴刀出来了,孩子们则翻山越岭去报信。见秋宝还在发愣,水兰一咬牙,冲上前拧住他耳朵,低喝道:“快去跟姑奶奶家里打个招呼,问他们能不能收留村里的小孩。” 秋宝好久没看到爸爸,哪里想走,水兰见他眼睛一直往胡小秋那边瞟,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凶巴巴道:“快走!” 秋宝噩梦重演,再次扑在一个稻茬上,扎得掌心都见了红,见胡小秋说得拳头乱舞,知道此时无法打岔,恋恋不舍地看了爸爸两眼,钻进祠堂后的山里,很快不见踪影。 听胡小秋比划完,胡大爷悬着的一颗心却重重落了地,冲着山上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慢悠悠道:“他已经被抓了这么多天,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说?” 胡小秋还当他责怪自己,抬手朝远方的屋舍一指,急道:“我要先给游击队送信,我们都赤手空拳,去了还不是送死?” 胡大爷一点也不着急,吧嗒吧嗒吸着烟。胡小秋虽然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人真正心硬如铁,对外姓人的死活根本没放在心上,犹如被泼了身冷水,一边庆幸自己早早找到游击队报了信,刘明翰不至于没了活路,一边在心里将这个老不死的骂得狗血淋头。 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穿过稻茬遍布的田地,跳上跳下往这里会合,听到这句,两人停下脚步,同时拿起手里的菜刀看了看,面上一片黯然。枪的威力他们没见过也听说过,纵有一身本事,纵然菜刀绝顶锋利,哪里能和枪炮对抗,还真的只能去送死! 刚做完五十大寿的刘七爷两手空空越过两人,乐呵呵道:“怕鬼啊,被鬼子抓去做工是死,被鬼子活埋也是死,被鬼子枪毙还是死,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了算了,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十八年后不又是一条好汉?” 说话间,他抬着手指向墓地的方向,还略带玩笑地挥挥手,不知是在跟谁打招呼,两个青年随着他的手看去,眼中立刻一片赤红,要是连几位老奶奶都比不上,他们就不用做男人了! 经过塘基的时候,刘七爷被那红艳艳的水光耀得眼前直发晕,一个趔趄,若不是两人扶着,差点跌倒在地。刘七爷苦笑着摇摇头,嘟哝道:“老了老了,要是年轻二十岁就好了!” 两人刚想损他两句,只听胡大爷扯开嗓门大叫,“你们别慌,叫上所有人到祠堂里集合,我有话说!” 胡小秋只道他又要大放厥词,说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之类混账话,根本懒得再听,加上忧心刘明翰的事情,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见水兰迎面而来,脸色平静如昔,心没来由地疼痛,嬉皮笑脸道:“老婆,我不在家,你不要偷人呐,要是实在想得很,就拿根棍子蹭一蹭……” 水兰能管这么大的家,自然不是好惹的,脱了鞋子就一只接一只砸过来,胡小秋哦嚯哦嚯跑出老远。胡大爷见他的方向不对,怒喝道:“小秋,去祠堂!” 胡小秋笑容一收,停下脚步低着头默不作声,水兰鞋子也没捡,赤着脚穿过田间,拉着他径直往祠堂走。走了两步,胡小秋挣开她的手,将鞋子捡起来,就势蹲在她面前,无比肃然地为她穿上,轻轻地,轻轻地,将脸贴在她脚背上血淋淋的划痕处。 “你放心!”此时此刻,水兰终于找到机会,将这简短的回答说给他听。 不过一会工夫,祠堂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只不过与平日的热闹不同,除了襁褓里的婴孩,无人出声。 胡大爷命人从自己房间抬出一个铁箱子,敲开有些生锈的锁,将所有地契一张张捋平放在供神的案几上,朝着祖宗牌位拜了拜,瓮声瓮气道:“胡家没了,不过都是打鬼子打没的,老祖宗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我脑袋发昏,晚节不保,要长泰去做汉奸!我对不住老祖宗,对不住胡家子孙,更对不起长泰,来世就罚我做白塘村的一条狗,看子子孙孙怎么打跑鬼子!” 胡小秋已然明白过来,拉着水兰的手重重拜下,胡大爷指着他郑重其事道:“小秋,你把地契分给大家,谁在种哪块就分给哪个,其他的就都归你吧!”他随之躬身一拜,颤声道:“胡家还剩下长庚长泰和那对双胞胎,我没指望他们能回来,只是如果有那么一天,还请各位乡邻多多关照!”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但众人却毫无喜色,嚎啕不已。一团混乱中,一人疾风一般冲进来,大吼道:“大表哥被砍头了!” 胡小秋一直在外奔走,收到的消息稍有出入,刘明翰确实是去长沙,但并不是走湘潭县城,而是在湘乡的公路上被抓。湘乡的抗日自卫团在共产党领导下已形成规模,在侧水和东凤乡打了好几个大胜仗,让鬼子闻风丧胆,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自然对他们恨之入骨,防备严密。刘明翰联络过张鹏飞归队复命,在出发去长沙的路上被鬼子兵截住,若是他一人也许就蒙混过关了,怪只怪同去的侦察小兵在明晃晃的刺刀面前吓得有点哆嗦,引起鬼子的怀疑,当即被逮,而侦察小兵的一声“队长救命”出卖了他,刘明翰也没逃脱。 当鬼子轻易撬开了小兵之口,得知他们是侦察人员,如获至宝,只是侦察队伍人少,机动性强,居无定所,小兵连侦察队都找不到,哪里知道游击队的去向。而刘明翰外表斯斯文文,其实也是一条硬汉,任凭鬼子如何用刑,死活没有开口,鬼子无可奈何,决定将他游街之后砍头示众,杀一儆百。 如果有可能,朱沛宁可好好拼杀一场也不想守在县城里等游击队。但是,自从刘明翰被抓,县城就被重兵封锁,游击队插翅难入,所有人只能干着急,他每日如在烧红的铁板上徘徊,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满嘴都是疮,随便一动就疼入心肝。 十月十五号上午游街时,朱沛也藏身人群之中,从鬼子驻地出来,刘明翰已经不成人形,在青砖路上留下一路血迹,押送的鬼子兵由驻守湘乡的金井亲自率领,一边鬼子兵把人们赶过来看,一边则是几个汉奸叫嚣着开道。到底还是不敢接近人群,汉奸在队伍前面上蹿下跳,无比滑稽。 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来得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遥遥指着汉奸拊掌大笑,被旁边的大人打得栽倒在地,再抬头看到血人,到了嘴边的哭声硬生生憋了回去,直到血人走出老远才起身,再不敢做声,在家人怀里瑟瑟发抖。 朱沛双拳握得嘎吱作响,全身几乎炸裂般地疼,几乎不知如何控制沸腾到要冲出脉管的血。也不知为何,旁边一个年轻媳妇将三四岁的孩子塞到他怀里,默默站到他身后。 孩子颤抖着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他的头,遮住他赤红的眼睛和满布泪水的脸,也阻挡了来来往往巡视的鬼子兵视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砍头时,压抑的呜咽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大人死死捂住孩子们的眼睛,满面悲愤,许多老人当场晕厥,而汉奸叫嚣得更加厉害,“看到没,谁敢勾结游击队,这就是你们的榜样!” 为了让远近的乡邻都看得清清楚楚,达到威慑的目的,那辨不出面容的头颅很快被高高挂在杆子上,金井等人环视一周,看到众人畏畏缩缩的模样,这才满意,挥手命人将头颅一直挂下去,来收尸的一个也别放过! 年轻媳妇将朱沛拉进旁边的香烛铺子,伙计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问,将一杯滚烫的芝麻豆子茶送到他手里,泪如雨下。 自始至终,他没有跟别人说上一句话,憋着口气回到白塘村,只有一个念头。 报仇!报仇!报仇! 胡家那么多兄弟,一个又一个死在鬼子手里,他要是再忍辱偷生,跟鬼子赔着笑脸打交道,那他简直猪狗不如! 不过,对朱沛送来的消息,胡大爷似乎并没放在心上。平息了祠堂里的骚动和呜咽,喝止了几个青年的凄厉怒吼,他命胡小秋将地契一一发了下去。朱沛在门口呆若木鸡,支撑自己的信念轰然倒下,扶着门框摇摇欲坠。 咚地一声,刘七爷将地契朝刘七奶奶手里一塞,转身走了。刘七奶奶腿脚不灵便,颤颤巍巍跟了一步,手长长伸出,又在他回头的那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收在身后,紧紧攥成拳头。 咚地一声,所有青壮年都起来了,陆陆续续走出祠堂,无人回头,也无人出声。 咚地一声,胡小秋将最后一张地契放在王四手里,王四扔给媳妇,咧嘴一笑,“我把小儿子带走,你舍不舍得?” 王四家一连生了五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个儿子,平时当宝贝一般。如今独子不过十四岁,因为养得娇贵,身体也不太好,王四媳妇咬了许久下唇,用颤抖的手推了儿子一把,小孩早就摩拳擦掌,登时如蒙大赦,箭一般冲了出去。 朱沛终于回过神来,对着密密麻麻的牌位粲然而笑,霍然转身,犹如出征的战士,大步流星而去。 “朱沛!”听到胡小秋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咬牙切齿道,“秋哥,没打跑鬼子,我绝不会回来!” 胡小秋哽咽道:“跟我一起去给大表哥挖个坟,再把大伯母和大奶奶坟上休整一下,好让老人家夫妻团聚。” 胡大爷连连颔首,终于露出今天最舒心的一个笑容,冲着瞠目结舌的朱沛狡黠地挤挤眼睛,带着几分自豪掩着嘴轻声道:“胡长泰不但是我的儿子,也是真正的胡家人啊!” 刘七奶奶软倒在地,泣不成声道:“胡大爷,胡家的人差不多了,您老人家别拿子孙的命不当回事,有什么事让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去吧!反正鬼子一来,随随便便就捅死了,还不如给这些好孩子做点事情,到底下也有脸面见先人!” “是啊是啊!”老人家齐声响应,胡大爷将烟袋一敲,厉声道:“凑什么热闹!死的人还不够是吧?” 话音刚落,他一阵昏眩,扶着香案冲大家跪了下去,顿时老泪纵横,“如果我家小儿子和双胞胎回来,请大家千千万万赏口饭吃,别跟他们计较。是我老糊涂,想跟十奶奶抢人,把我家双胞胎惯出不少坏毛病,我敢拿脑袋担保,他们的的确确没有什么坏心……” 众人愣了许久,纷纷拜倒,有的慌忙答应,有的咒骂天地神灵,一时哭嚎震天。 水兰踢了胡小秋一脚,胡小秋回过神来,将胡大爷用力扶起,朱沛见这个阵仗,赶紧上来帮忙,和胡小秋一起将老人家抬回床上。 七 十月十八号清晨,比鸡叫更早的是山里石匠的叮叮敲打声,鸡叫过后,狗吠声并未响起,村子陷入诡异的宁静之中,只有山里的叮叮声一阵紧过一阵,敲得人心头战栗不安。 天还没亮,水兰就在灶屋里忙活开了,胡大爷早上喜欢喝熬得稠的粥,她特地跟王四媳妇讨教过,虽然饭菜还是不怎么对他胃口,粥倒能喝上三大碗,偶尔还得他一声夸赞。她颇有几分成就感,毕竟胡大爷最是挑剔严厉,除了他心尖尖上那对双胞胎,能得他笑脸的还没几个。 报信之后,胡小秋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立刻挖好坟,连夜去了湘乡,朱沛则负责盯住四里八乡和湘潭县城的动静。水兰这颗心再次悬到半空,既怕自己的男人莽撞行事,白白送死,又生怕他不莽撞,没胆和鬼子拼,被满山的亲人嘲笑。 做缩头乌龟毕竟不是他的本性,水兰深深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偌大的胡家,为了他们母子,早在湘水进祠堂之时,胡小秋就同那两个兄弟一起离开,也许也跟他们一样,变成了空空的坟。 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去,一个个抬回来或者尸骨无存,或者长眠他乡,胡家人骨子里有与生俱来的烈性,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愈是逼迫,愈是要抗争。 她不敢再想下去,挑了几个大红薯扔进灶膛,对着火光柔柔地笑。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能感受到乡邻真心的敬佩拥戴,管家以来,每件事都办得顺顺利利,不得不说,她真是沾了他们的光。 胡大爷在窗口瞥了一眼,看到她脸上的笑容,还当看花了眼,用力揉了揉,到底没敢进门,佝偻着背脊走了两步,只觉今日的步履无比沉重,做贼一般瞄了四周一眼,天色尚早,自然没人看见,赶紧钻进侧屋,左挑右拣,拎了把锄头出来当拐杖。 听到声响,水兰探出头来,赔笑道:“大爷,有什么事让我们去做吧!” “我去坟上随便看看!多管闲事!”胡大爷老脸一热,瓮声瓮气堵了回去。 “顺便叫石匠回来吃早饭吧!”水兰迅速把头缩回来,不给他骂人的机会。 前两天朱沛带人来接走了所有孩子,村子一下子冷清下来,胡大爷颇为怀念有人跑腿的时光,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屋子背后的山上,从那里翻过去可以通往他的两个嫡亲妹妹家,她们没扯上胡家,真是天大的运气,可惜朱沛从小在胡家长大,跟胡家几个孩子颇为亲厚,不知道能不能在这场劫难里活下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握着锄头把,将头搁了上去,眺望雾蒙蒙的山村。活了一辈子,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凄凉的景象,村里空了,四处一片死寂,连狗都跟着孩子们走了不少,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他最瞧不起的女人,现在一个个威风八面,打望作田种菜挑水等等全部揽下,根本不比男人差,这么多年,他确实对不住她们。 他不知想到什么,猛地惊醒过来,锄头轰然倒地,急匆匆冲回灶屋,厉声道:“你赶快把人带走!所有人!”他生怕她不理解自己的意思,拼命朝外头指,“村里的人你通通带走,山里留几个打望的,遇到鬼子也别慌张,就地躲好!” 灶膛的火映红了水兰的脸,也灼痛了胡大爷的眼睛,水兰仍然柔柔地笑,悠悠然道:“大爷,我早就说过了,可老人家们不肯走,我也没办法,小秋走的时候要我照顾好村里,我可不敢不听他的!再说,我们要是全部躲了,隔壁村子的就会遭殃,他们没有跟鬼子打过交道,一点情面也捞不到,到时候死得更惨。您放心吧,胡家粮食还没缴,他们不会怎么样!” 叮叮声停了,两个石匠从小路冲下来,都熬得眼睛通红,满身皆是雾水,胡大爷只得暂时先放下跟水兰的事情,遥遥迎了上去,一边道谢一边要水兰拿工钱。 两人连连推辞,老石匠叹道:“胡大爷,就冲你家打鬼子的那些好孩子,我们也不敢收你的钱,何况这个刘队长我也见过,我们村里也去了鬼子打掳,他带人去打埋伏。他指挥得好,打得真痛快……大家都喜欢他……可惜啊……太可惜了……”话到最后,两人都已泣不成声。 不收工钱,那就拿些菜吧。两个石匠满载而归,走到山顶,不约而同地回望,老石匠哽咽道:“胡家这些老老少少真是可惜,太可惜了,天杀的日本鬼子……”他突然话题一转,正色道,“我们找几个人给他们打块大碑吧!” 送走石匠,粥也熬好了,胡大爷用瓦罐子提着,捞起锄头优哉游哉往山里走。这一次,他选择了刚刚重新加工的自己的墓碑,将锄头打横放在墓碑前,凑近细细摩挲着自己的名字,颇为满意地咧嘴一笑,这才舒舒服服坐在锄头把上,背靠墓碑享受美味的粥,突然想到一个很烦心的问题,到了地下,肯定会被先人责怪,喝不到这么好的粥。 今年人手少,人们也无心上山砍柴,草和灌木都没来得及拾掇,都长疯了,看起来颇为厌烦,胡大爷的操心病又犯了,一边喝一边盘算,等下要水兰叫上一批人上来砍柴,特别是墓园旁边的要收拾干净,草里容易躲鬼,别吓着这帮孩子才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阵簌簌声过后,朱沛去而复返,从草丛里钻出来,红着眼睛拎出一个缩成一团的小家伙,喝道:“不是你自己要回来的,怎么,不说了!害怕了!” 秋宝胸膛一挺,却来不及辩解,抹着泪冲胡大爷道:“大爷,大伯被抓走了!” 胡大爷猛地将背贴紧墓碑,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背上的冰冷感觉吸引,一本正经感受着字迹的凹凸不平,再次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心口的疼痛也不再像往常那般强烈。 就这样吧!他只想起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在充满草木香气的空气里深深呼吸,用力闭上眼睛。 秋宝知道他脾气乖戾,非常冷血无情,却没料到他竟然对自己儿子的死活无动于衷,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喝道:“大爷,你又发什么疯,快找人去救大伯伯吧!” 一声闷响后,一个瓦罐子砸在秋宝面前,秋宝溅了满身的粥,仰着头悲悲戚戚看向朱沛,想要他为自己做主。只是朱沛同样毫无反应,定定地看着几块崭新的墓碑,以无比缓慢的脚步走过去,都走得这么慢了,竟然还被草绊倒,而且也不想起身了,一路膝行而去,辨出齑粉犹存的胡长泰三个字,匍匐在坟上全身颤抖,发出压抑的呜咽。 秋宝惊诧莫名,也不想讨说法了,用袖子将脸上的东西随意擦了擦,捧着脑袋蹲了下去。 “滚!”胡大爷突然大喝一声。 “好!”朱沛不知哪里不对劲,这种话也恭恭敬敬地应,转头遥遥对胡大爷磕了三个头,摇摇晃晃起身,拎着秋宝踉跄而去。 山村又平静下来,风从林间呼啸而过,将柔弱的秋草吹得全低了头。胡大爷烟瘾上来,下意识摸摸腰间,没摸到烟袋锅子,心中一沉,垂着头看着自己枯枝般的手掌,扶着墓碑想起身,只是腿脚颤抖得太厉害,这种微小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他放弃了努力,再度审视自己的墓地。墓地正对着村口的大榕树,若不是杂草太多,从他这个角度完全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终于放了心,只要长庚、小满和湘湘回来,他一定第一个看到。 到时候,长庚和小满的亲事干脆一起办了,小满太调皮,讨个媳妇收收心正好,秀秀吃了那么多苦,也正好如她的意…… 炮仗声轰然而起,惊破了这方的宁静,他脑中轰隆作响,眼前闪现出小满披红挂彩的身影,再次证实自己的宝贝孙子真正风流倜傥,无人能比,咧着嘴无声地笑,慢慢地,慢慢地,垂下白发苍苍的头…… 炮仗声由远及近而来,在山谷里隆隆回响,仿佛惊雷阵阵。村里的人都冲了出来,以前胆小的女人们突然成了勇士,也不管会不会炸到手,拎着鞭炮一路放过去,迎接回家的亲人。 果真是亲人回来了!送行的人寥寥,两人挑着箩筐走在前头,不停地将箩筐里的鞭炮点燃。而棺木是柏木所制,工匠打得极其用心,不过看起来年代久远,不知是湘乡哪个豪富之家的老人给自己备下的寿材。 水兰第一个迎上前,在硝烟弥漫里眯缝着眼睛在各人脸上瞧了瞧,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登时天旋地转,扑倒在地,对众人连连磕头拜谢。 挑箩筐的一位老人见无人回应,只得将她扶起,颤声道:“刘队长是为我们湘乡人而死,我们送他回来是应该的,只是连累了你们胡家大伯,真是对不住!” 水兰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用力擦干泪水,回头冲人们叫道:“大表哥回来了,大家引路!” 水兰将湘乡的老人送走,不想让胡大爷看了难受,没有要人去找他,召唤大家准备香烛纸钱,快八十岁的王奶奶自告奋勇要将他的头缝上,让他能完完整整入土。 水兰毕竟年轻,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也不知脑子里怎么转的,见面前有道黑影晃过,手一伸,随手揪住那人的衣襟,茫茫然看着王奶奶,直到她把什么从棺材里拿出来,突然瞪大了眼睛,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几人同时上前,将她囫囵抱住,低低哀嚎。 尖叫声几乎持续了两分钟,水兰回过神来,一巴掌将自己打醒,拖曳着脚步走进小满的房间,找出一件城里人最时兴的呢子大衣,又找齐了所有衣服鞋袜,交到跟随而来的一双皱纹遍布的手上,浑身再提不起一丝力气,瘫软在门槛上,眼睛发直。 湘君送回来时,她无法靠拢,什么也没看到,胡十奶奶一家三口送回来时,她同样没敢看,刘明翰她只是偶尔见过,到底是城里人,跟小满一样,天生有种英俊潇洒的派头,让村里的女人舍不得挪开视线。 那么英俊潇洒的男人,怎么会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对她来说,什么战争什么鬼子兵在各地的屠杀从前只是让人难受的传闻,痛不在自己身上,刀没有架在自己脖子上,不会有太大感觉。 这一次,她终于明白那些看过胡十奶奶一家三口的男人为何会发出野兽般的闷吼,也终于理解了胡小秋和胡家那些男男女女为何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好好拼他一回。 她为自己的无知羞惭不已,扶着门槛颤巍巍起身,下意识朝村口看去,真希望胡小秋带着天兵天将出现,打回县城,救出大伯,为大家报仇! 王四媳妇扛着锄头经过门口,揉着红肿不堪的眼睛,朝山上指了指,水兰会意,赶紧去侧屋找锄头,这才想起锄头被胡大爷扛上了山,心头咯噔一声,猛扑出来,惊叫道:“下面闹了这么久,大爷怎么可能不知道!” 话没说完,她拔腿就跑,而王四媳妇发出嘶哑的惊叫,朝山上狂奔而去,一位老奶奶察觉不对,也颠着小脚追上来,两位老爷爷遥望着累累的坟茔,竟然一点也不着急,一边拿出水烟袋咕嘟咕嘟抽,一边慢腾腾跟住几个女人的脚步。 果不其然,水兰凄厉的尖叫再次响起,两位老爷爷脚步一顿,回头走进祠堂,掀开正中一块油布,对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怆然泪下。 村里能跑的都派出去送信,剩下的都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家,除了王四媳妇能帮点忙,谁都指望不上。水兰忙得哭都没时间,恨不得胡小秋和能干的朱沛插着翅膀飞回家里主持大局。 她的愿望自然落了空,太阳下山了,除了送信的回来两个,他们仍然音信全无。看着空荡荡的山村,她欲哭无泪,用最后的力气将锣鼓搬出来,才想起自己今日滴水粒米未尽,整个人似乎二胡断了弦,再也维持不下去,瘫坐在祠堂门口,手搭着凉棚痴痴看着村口,还盼望出现奇迹。 奇迹没有出现,鬼门关却开了,放出一群小鬼。看到几辆军车徐徐开到大榕树下,水兰已经不想也没有力气再躲,回头看了看众人,一个老爷爷犹若未闻,将锣鼓重重敲响,扯开嗓门用夜歌的调子开始唱《湖南少年歌》。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湖南自古称山国,连山积翠何重叠。五岭横云一片青,衡山积雪终年白。沅湘两水清且浅,林花夹岸滩声激。洞庭浩渺通长江,春来水涨连天碧。 …… 天风海潮昏白日,楚歌犹与笳声疾。惟恃同胞赤血鲜,染将十丈龙旗色。凭兹百战英雄气,先救湖南后中国。破釜沉舟期一战,求生死地成孤掷。诸君尽作国民兵,小子当为旗下卒。 他比较年纪大了,忘性大,气力也有些不继。他稍一停顿,立刻有另外一位老人接了上去,一口气唱到最后,将最后几句反复地唱,因为声音太过沙哑,已有了声嘶力竭的意味。 唱到第四遍时,两个鬼子兵用一根长长的锁链将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拖到祠堂门口,老者手脚都已经断了,手上几根指头全被砸碎,成了两团小小的血肉。 “大伯!”水兰和王四媳妇同时扑了上去,被两个鬼子兵踹翻在地。跟在胡长泰身后的松本朝她们一指,冲着胡长泰厉声道:“胡桑,我再问你一遍,游击队在哪里?” 金井要给同僚面子,没有要胡长泰的命,但并不意味着松本不要,也并不意味着陈翻译等人不想邀功。游击队打得这么狠,除了城镇,其他地方基本都被游击队控制,上头三令五申要铲除,可湖南人这个“蛮子”真没叫错,一个个都发了疯,有杆枪有把刀都敢跟日本驻军叫板,让人防不胜防。 得知刘明翰被捉,松本暗道自己当初果然没看错,胡家明里进了维持会跟皇军合作,暗里勾结游击队,只怕还不止勾结这么简单,胡家能出几个军官,难道出不得一个游击队的领导! 没有料到的是,他用金钱权利诱惑也好,用火钳锤子威逼也罢,一向懦弱可欺的胡长泰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用了一天刑,审讯的几人都疲惫不堪,还是陈翻译聪明,让大家将他带回白塘村,中国人一向自诩重情义,总不可能看着他死! 听到压抑的哭声,胡长泰果然有了反应,血淋淋的身体轻轻动了动,似乎尝试起身,陈翻译心头暗喜,生怕错过什么有用的消息,慌忙凑了上去,却只讨得一口带血的唾沫。 松本咒骂一声,唰地一声抽出军刀,恶狠狠地扎在他的大腿上。 惊呼声中,胡长泰却猛地昂起头,奋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怔怔看着祠堂里两口黑黝黝的棺材和棺材前方同样流着泪的白烛,嘴巴大张,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成了涓涓的小溪。 “游击队在哪里!说!”陈翻译从他大腿拔出军刀,一边挥舞一边冲所有人叫嚣。 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听到一个女声,王四媳妇疯狂地冲了出去,大吼道:“大姑娘,快走!快走啊!” 来不及了,她远嫁株洲的大女儿抱着刚过完周岁的孩子过来给父母看,就是怕鬼子打掳,还特地挑了快到晚上的时候,谁知一到往白塘的大路就被鬼子兵逮住,而她最小的女儿正在山里负责打望,慌乱之下哪里顾得上自己,拼命叫姐姐快跑,也被鬼子兵捉住。鬼子在山里搜索一遍,没发现其他人,这才收队进了白塘村。 母女被押到祠堂坪里,孩子吓得哇哇直哭,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过去,胡长泰再次试图拱起身子,陈翻译心头一动,将孩子夺过去送到他面前,将孩子打得哭声一阵响过一阵,笑眯眯道:“胡先生,怎样,还是不想说么?你不开口,他的小命就没啰,你可不要成为白塘村的罪人!” 他自认拿捏到胡长泰的命脉,将孩子高高抛给旁边的鬼子,鬼子抬了抬眼皮,伸手接了过去,只不过仅仅抓住了孩子一只手,手腕一转,将这只手生生拧了下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孩子嚎了一阵,已经哭不出声来,王家大女儿和妈妈抱成一团,痛哭不止,最小的女儿挡在两人面前,拳头紧握,眸中似乎藏着两只猛兽。 松本高高扬手,他身边两个鬼子兵举起了枪,对准刚刚唱歌的两位老人。手落下时,枪声也同时响起,两位老人死死抱着锣鼓,佝偻的背脊一瞬间挺直,即使鲜血染红了锣鼓和脚下的土地,也没能撼动两人半分。 “还不说吗?”陈翻译一脚一个踹倒两位老人,再次凑到胡长泰面前,得到的仍然是一口带血的唾沫。 松本叹了叹,放弃撬开胡长泰嘴巴的努力,转头冲王四媳妇和和气气道:“你来说,游击队到底在哪里,胡家那些男人是不是游击队?” “是!”水兰无视所有村人惊恐的眼神,一步步挪到光亮处,将短发很小心地捋到耳后,一字一顿道:“胡家确确实实满门英烈,胡大爷和胡二爷参加过湘军,打了不少漂亮仗;胡大爷的小儿子长庚毕业于黄埔军校,正在打鬼子;胡大爷的长孙也是黄埔军校毕业,北伐时牺牲;第二个孙子湘泉死在鬼子第一次打长沙的时候;最小的孙子湘水把一队鬼子带入地雷区,跟十多个鬼子同归于尽;胡三奶奶是因为打你这狗汉奸而死,她的两个儿子都是共产党,孙子湘宁死在喜马什么山的驼峰航线上;长沙的胡十奶奶自焚而死;她唯一的儿子胡长宁因为拒绝进维持会,被鬼子乱枪打死;她的媳妇用一把剪刀自尽;她的重外孙因为避鬼子被大外孙女湘君亲手活活捂死;湘君在长沙陷落之前送孤儿出去,遇到鬼子,投河自尽;大孙女婿是军官,死在保卫长沙的战斗里;她的小孙女湘湘是战地救护队的骨干;小孙女婿也是大官,专门打鬼子!” 短短几句,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和热情,犹如说了一生一世。说完,她长长吁了口气,斜眼瞥见地上那血人松弛了身体,静静沉睡过去,终于露出淡淡的笑容,将短发又捋了捋,奋力睁着眼睛,不敢让泪水流下来。 松本上次回去,把胡家查了个底朝天,自然很多东西还算了解,却怎么也没料到从这个女人平淡的叙述里会有惊心动魄的感觉,眸中闪烁不定。这时,陈翻译又想出奇招,用力踹了地上的人一脚,喝道:“再不说,这些女人统统抓走!” 怕他又吐唾沫,陈翻译赶紧闪开些许,只是这一次,地上的人再无动静,因为血已流尽,人已永远睡去。 一个鬼子兵走过去踢了两脚,叽里呱啦叫了两声,陈翻译探了探鼻息,一下子蹦了起来,鬼叫连连,“死了!这么快就死了!太便宜他了!游击队在哪里?快说!你们快说!” 松本皱了皱眉,走到祠堂门口看了一眼,果然看到黑漆漆的两口棺材,而旁边还有一个大家伙,用油布盖着,不知道是什么。他手一挥,两人连忙进去将油布拉开,一口同样黑黝黝的棺材露了出来。 果然是有备无患!这群蛮子!他心头火起,打翻了香烛气势汹汹冲了出去,朝两名鬼子兵高举右手,以手刃的姿势用力挥下。 一声令下,鬼子顿时一个个成了疯子,提着刺刀大摇大摆地在各家各户进进出出,连灶膛也要捅一捅。年轻漂亮的水兰第一个遭殃,两个鬼子兵淫笑着同时扑了过去,水兰撒腿就跑,鬼子兵在田埂上自然跑不过她,摔得嗷嗷惨叫,水兰冲到塘基上,前方又来了两个满载而归的鬼子兵,两人哈哈大笑,迅速将她扑倒在地,三两下就剥光了她的衣服。 当某个物事进入身体的那刻,水兰双眼紧闭,四肢死死缠绕住那人的身体,在心中闷吼一声,就势滚入池塘。 周围的鬼子兵顿时乱成一团,凄厉的叫骂声在山村久久回响。 叫骂声还未落下,披头散发的大女儿抱着孩子也冲了过来,池塘边的鬼子兵都傻了,眼睁睁看着她跳了下去。 当一个纤细的身影随之而至,鬼子兵才回过神来,哇啦啦一通乱叫,小女儿掏出一把利剪捅入面前那人的身体,飞快地投身那漩涡之中。 “疯了!这些人都疯了!”陈翻译遥遥看着这一幕,瞠目结舌,冲到松本面前拼命往后指,结结巴巴道,“这些人都疯了,通通该死!该死!” 其实,根本不用他废话,王奶奶已经拄着拐杖颤巍巍起身,另外两个小脚老奶奶连忙过去搀扶,三人一边朝池塘走一边哼歌,赫然就是刚刚那夜歌子的曲调。 这一次,输得实在太惨!松本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冲上去将几个老人踢进田里,命令众人救了人赶紧收队。 此时此刻,哪里找得到会水的人救命,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几人终于打捞上来。水兰和身上的鬼子兵几乎成了整体,手怎么也掰不下来,松本怒不可遏,抽出军刀将她的手齐齐切下,将下属的尸体包裹好抬上车。 闹腾一场,丢下一条人命,只赚得一些破衣烂衫和吃食,着实得不偿失,松本头痛欲裂,看到陈翻译得意洋洋的嘴脸,心知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怒气冲天,一脚将他踹进池塘。 陈翻译毕竟也是在乡里待过,扑腾了两下,以狗爬式艰难地游了上来,这一次他激起了众怒,一群鬼子兵冲了上去,无数只脚踹到他脸上。 松本叫人捞出那只落水狗,从田里一路拖到车上晾着,仍有些不甘心,检点收获的时候又看到下属的尸体,脑子里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断了,发出今日的最后一道命令。 你们喜欢到塘里洗澡,我让你们洗个够! 不出十分钟,村里剩下的十几人都被轰赶到祠堂,鬼子兵并不急于杀人,而是先排成队伍,用一根长长的麻绳将一个个人捆住串起来,吆喝着赶到塘基上。最边上的王奶奶作势要跳,看到身边的老邻居,这一步怎么也迈不下去。 鬼子兵嘀嘀咕咕,哄笑连连,一人面前站了一个,装好明晃晃的刺刀,在众人面前叫嚣着比划,却始终不造成致命的伤害。 比死跟可怕的,是看到死亡的威胁却无能为力。老人家们两股战栗,年纪最大的老人竟被吓得屎尿失禁。 松本终于出了气,命第一个人让开,遥遥瞄准,一枪打中王奶奶,在她落水的刹那,所有老人同时扑了下来。 一步之遥而已,并没有多么可怕! 其他人的子弹落了空,气得哇哇大叫,瞄准水中噼里啪啦放了一会枪,直到松本命令收队才悻悻然离开。 车声过后,村子鸦雀无声,真正一片死寂,祠堂门口粗大的白烛在风中奋力挣了挣,终于熄灭。 墓园里,朱沛从秋宝嘴里掏出血淋淋的手,松开掐在他后颈的另一只手,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声音,“你都看清楚了吗?” 秋宝没有回应,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也无法对这地狱里才有的一切做出回应。 他满嘴是血,眸中血泪交加,看起来无比恐怖,朱沛将他搂在怀里拍了拍,咬牙切齿道:“你去我家,把今天看到的听到的一字不漏地讲给大家听,他们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我要报仇!”秋宝嘴巴抖了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模糊难辨的字。 “你送完信,自然有人带你去报仇!”朱沛望着鬼子离去的方向阴森森地笑,“我却一刻也等不及了!” 秋宝抡起袖子抹了抹脸,用力拍了拍脑门,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拔腿就跑。 朱沛怔怔看着沉寂下来的小村,眼前闪现过无数欢乐的美好的画面,一直勉力支撑自己的某些东西突然坍塌,猛地扑倒在地,咬着唇凄凄哀鸣。 八 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清晨,小满蹲在洗衣服的湘湘身边发愣,眸中灰扑扑的,湘湘实在看不下去,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幽幽地问了一句,“记得六年前的今天么?” 小满眸子里终于有了光亮,轻声道:“在船上的时候,我突然有种跟你相依为命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 确实如此,胡长庚到郴州没几天,就被调派去了广西宜山,向李玉堂将军重新编组的第10军报到,协助他重建功勋卓著的第10军。现在又剩下他们两个。 湘湘的逆反心理又上来作祟,狠狠啐他一口,“你这个倒霉鬼,我才不跟你相依为命!” 小满没有跟她斗嘴,将洗好的衣服清好一一晾在竹竿上,检查一下竹竿的三角支撑稳不稳当,看她一双手冻得通红,赶紧拿出毛巾擦干,敞开棉衣将她的手塞了进去。 “小满,我求求你,你不要走!”湘湘突然哽咽起来,小满低着头不敢出声,随军医院的老院长打着哈欠出来,乐呵呵道:“小满别老欺负妹妹,她昨天做了几台手术,实在太辛苦啦!” “院长你偏心,我也辛苦!”小满梗着脖子叫道,“医院只有我一个打杂,您就不能多请几个人来帮忙么?” “不让你忙得团团转,你又该到处乱跑!”湘湘撇撇嘴,从他怀里抽出手,不过当然不会干脆利落抽出来,末了还要在他胸膛戳一戳。 预料中和肌肉碰撞的感觉并没出现,她戳到的都是骨头,手指几乎折断,不禁叫嚣起来,“你倒是吃胖点呐,戳得我手痛!” 老院长见惯了两人的争斗,对她的蛮不讲理和他的忍让颇有几分好奇,扑哧笑出声来,“小满,我可以断定,你上辈子欠她的!” 终于有人做主,小满哀嚎得惊天动地,“就是就是,院长你要为我做主啊,湘湘老是看不起我!” 胖厨子被吵醒,冲出来准备骂人,看到老院长,脖子赶紧缩了回去,小满扯开嗓门叫道:“胖子,今天吃什么?” 胖厨子掐指一算,挠着头不说话,满面为难,医院不过十来人,伙食由他和小满一手操办,不过月中而已,伙食费已经寥寥无几,难不成月底要喝稀粥度日? 老院长看了看脸颊凹陷,满脸菜色的湘湘,再看看明显瘦了一圈的小满,笑容渐渐收敛。这些孩子身负血海深仇,精神压力和工作压力都大,本来就食不下咽,如果伙食还搞不好,岂不是要把小命断送在自己手里! “不管怎样,吃饱饭要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老院长强笑一声,慢慢踱出小院,看到两人打着土车过来,连忙喝道:“站住,别过来!”所有医生护士都住在这里,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 “县长太太让我们送点吃的来!”一人将双手拢在嘴边高喊,欢快地摆手,“我们村长说了,以后你们的伙食由我们几个村子轮流包了,放心吧,今年收成好,大家都饿不着!” 大家面面相觑,都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感慨莫名。一路行来,只要说是抗日的军人,即使吃了败仗,百姓还是一样拥戴,坚持用家中最好的食物招待,甚至省出自己的口粮让他们带上,这种深情厚意,如何能回报偿还! 一听说有吃的,小满立刻蹦了起来,哦嚯哦嚯冲上去相迎,抱着最上面一袋子红薯扯着花鼓调鬼叫,“红薯妹妹啊,想死哥哥我也,我要蒸着你吃啊煮着你吃,煨着吃啊炒着吃,吃啊吃啊吃啊吃……” 喷喷香的红薯粥煮上,萝卜干刀豆洋姜等等美味的坛子菜盛上,大家的底气立刻足了,笑声歌声都在小院响起。湘湘难得吃了顿饱,脸上有了些许红润,加上被小满一直逗乐,眸中流光溢彩,医生护士们不免看得有些眼睛发直。 灶屋里,胖厨子往窗口一趴就不挪窝了,咧着嘴笑得春光明媚,小满纳闷地朝外看看,赫然看到湘湘在晨光里仰着脸轻笑,世上最美丽的景色莫过于此,愣了愣神,突然以猛虎下山之势飞扑而至,准备一顿好打。胖厨子练过两手,将他制住,贼笑道:“你妹妹真的嫁人了么,不会是你看我太胖,骗我的吧!” “孩子都生了,难道还有假?”小满挣开束缚,趴在窗口看了看,抱着头拼命拉扯自己的头发,嘟嘟囔囔道:“那姓顾的混蛋怎么还没回来!老子受不了了!老子要杀回长沙去!杀回湘潭去!” 他们家的事情胖厨子也有所耳闻,不过他在外面闯荡多年,这种生离死别看得多了,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安慰都懒得说上一句。乱世之中,热血男儿哪个不是被国仇家恨冲昏头脑,若有机会,断不会不想报仇! 没了念想,胖厨子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外面,不过一会工夫,湘湘已经没了笑脸,脸色煞白,朝外面疯狂跑去。 看来又出了什么变故,他猛地想起,有人送信来说他们老家被屠村,两人都病了好些天。他实在不忍心在那血淋淋的伤口抹上一把盐,从刚送来的腊鸡上割了条腿,丢到水里随意煮了煮,捞起来塞进那可怜的小子手里。 “哼哼,想收买我哦!”小满尾巴又翘上了天,挤眉弄眼道,“追我妹妹的人多着呢,我得看看你表现好不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胖厨子又好气又好笑,将他一脚踹了出来。 好久没吃鸡特别是腊鸡,小满光闻到香味就流了几大碗口水,不过,想着湘湘也是好久没吃到,他很小心地撕了一点点肉放在嘴里含着过瘾,将鸡腿包好塞到怀里,得意洋洋地去献宝。 医院就是前面一排房子,因为年久失修,颇有些破败。相比之下,他们住的院子倒还能看,毕竟是县长大人亲自租的,不会差到哪里去。 从房子的优劣到路边小狗的美丑,再到刚刚经过的那个妹子羞答答的目光,小满一刻不停地想东想西,生怕有一秒的停顿,让某些事情乘虚而入。 医院里仍然一片宁静,台阶上七歪八扭躺着几个浑身狼狈不堪的兵,小满蹑手蹑脚走到护理室,探头一看,差点惊呼出声,那个头发蓬乱身上脏兮兮的家伙就是化成灰他都认得! 下一秒,某个念头削尖了脑袋冒出来:顾清明回来了,我终于可以走了! 他静静地在门口看了一会湘湘,一点一点回头,一寸一寸挪动脚步。 其实,只要把目光从那家伙身上稍一挪开,湘湘就能发现自家兄弟泪流满面的脸,能看到他用口型说出的话。 “再见,湘湘!” “保重,我最宝贝的妹妹!” 此时此刻,湘湘一颗心都在久别重逢的爱人身上,捉着顾清明的手小心翼翼地处理各种各样的伤口,满面泪痕。顾清明脸倒还算干净,只是若非那炯炯有神的目光还在,丝毫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脸上的肉全没了,剩下一层暗沉沉的皮,紧紧附着在骨头之上,将脸上的轮廓勾勒得触目惊心。 难得遇到这种喜事,老院长一时兴起,又来展现自己的“高超”理发技术,一边咔嚓咔嚓一边笑道:“衡阳边上的几个县都在等你们,掩护的队伍随时候命,周师长和孙参谋长十月初就跑了,方军长十月底被救出来……不过,真没想到,你自己都能逃出来,果然是当年常德的铁血英雄!” 湘湘茫茫然抬起头,老院长狡黠一笑,“你不说,并不代表你哥哥不会说。说真的,大家对你夫婿都十分钦佩,自愧弗如,不然早就有人来追求你啦!” 顾清明为之气结,目光更显灼热,生生将湘湘的泪水逼退,染了满面嫣红。 老院长东扯西扯,想让他好好讲讲逃跑的经过,只是无论他如何诱导,顾清明一个劲和湘湘眉来眼去,嘴上像装了铁锁,顿觉无趣,恹恹地走了,临走时还好心地将门带上,在门口停驻片刻,笑容一瞬间消失无踪,不知在压抑什么,浑身微微颤抖。 处理完伤口,湘湘拿出剪刀,蹲在他身边无比用心地给他剪手指甲,顾清明胸膛起伏不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激情奋力压下,用哄婴孩般的轻柔声音道:“夫人,你好不好?” 湘湘泪落如雨,咬了咬下唇,无法撑住自己的身体,扑通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剪开他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布鞋。 “鞋子是老乡给的,可惜了!”他准备制止她,被她温柔而坚定地推开,轻轻叹息,“夫人,辛苦你了!” 脓血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湘湘刚刚吃得太饱,一下子胃里上下翻腾,踉跄着扑了出去,抱着柱子吐得一干二净。军部的勤务小兵正好提着一桶热水赶来,惊叫道:“长官,别动!” 两个男医生凑过来看了一眼,交换一个眼色,朝顾清明比出大拇指。顾清明腰杆一挺,带着淡淡的笑欣然接受他们的夸赞。 包扎好,顾清明指了指两只大粽子脚,唉声叹气道:“我瘸了,怎么办呢!” 湘湘终于从某种情绪中抽身,满心都是重逢的惊喜,眉梢眼角一片春意盎然,艰难地板着脸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勤务小兵仍然稚气未脱,蹲在一旁托着腮看完好戏,嘿嘿笑道:“夫人,长官孤身逃出衡阳,靠两条腿走到这里,已经很辛苦了,你千万别跟他生气!” 湘湘忍俊不禁,脑海里闪现另外一张同样稚气未脱的脸,笑容难以为继,迟疑着问道:“那个……小穆……” “牺牲了!”顾清明拳头骤然握紧,咬牙切齿道,“他不是死在日本鬼子手里,却被美国人的飞机炸死了!都是一群混蛋!” “别这样,你们投降了……”湘湘下意识想安抚他,未料到刚一开口,顾清明勃然大怒,“谁投降!你他妈的才投降!我们是停战!停战!懂不懂!” 没想到第一次被他恶语辱骂竟是在重逢之际,湘湘愣在当场,勤务小兵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边跑边频频回头,顾清明不顾脚上的伤,一脚踢翻水桶,喝道:“你跑什么跑!站住!” 小兵人小胆子更小,头也不回地逃命去了,顾清明哭笑不得,看她那目瞪口呆的傻样子,找回某种熟悉的记忆,伸手想摸摸她脸颊,瓮声瓮气道:“这事以后不准提!你又不懂!” “你混蛋!”湘湘打开他的手,捂着脸冲了出去。 受了委屈,湘湘自然第一个要找小满诉苦。冲出医院,她在门口小路差点撞到老院长,顾不得跟他嘻嘻哈哈,一口气冲回小院,抻直了脖子高喊,“小满,出来!” 要是平时,小满一定人未出现声先至,乐呵呵地回应,这一次她连叫了几遍都没人回答,不觉有些懊恼。不过,没人安慰,哭也没啥意思,她悻悻然抹了抹脸,发现脸上被泪水冲洗太多遍,干得发痛,绕过晾着的衣服,准备去房间搽点雪花膏。 房门虚掩着,看起来又像是小满准备引诱她进去吓唬人,湘湘一把火烧到头顶,一脚踹了过去。 长庚猜到顾老先生使的绊子,再不肯接受顾家的好意,医院地方狭小,他们一家人只分到这么一小间。长途跋涉之后,她到郴州时几乎奄奄一息,小满和长庚将唯一的床让给她,两人找来门板打地铺,没日没夜地守着她,终于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出来。 都是一家人,自然不用谢,送走小叔,小满最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本性,常常挑起战争,她干脆如他的意,和他再度交手,如同在家里一样。 踹开门,湘湘摆出干架的模样,双手叉腰堵在门口,大吼一声,“小满崽子,出来受死!” 小小的房间一目了然,两人享福惯了,不太会做家事,花布隔开的两块领地上,架子床上仍然是狗窝,另外一个用凳子和门板搭起的床上却空空如也,以前堆在床上保暖的衣服全都不见踪影。 湘湘立刻醒悟过来,一拳将摇摇晃晃的门打到一边,从衣服底下钻过去时,带得竹竿掉落,衣服掉了满地。 “别追了,他早就走了!”胖厨子堵在门口,将一个纸包塞到她手里,她用颤抖的手打开,看到一个撕了一小块的腊鸡腿,知道又是那家伙从口里省出来的,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将鸡腿砸到胖厨子身上,大吼道:“我不要他假惺惺!家里的人都死光了!都死光了!他回去做什么!” 她试图绕开胖厨子,只是一贯好说话的人今天铁了心拦在她面前,她无法突破他的防线,急得脑子里乱了套,挥舞着拳头扑了上去,大骂,“走开!走开!好狗不挡道!” 胖厨子可没小满那么好的脾气,将她手腕一扣,顺势掀翻在地,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冷笑道:“大小姐,小满说得没错,你确实不太懂事。你们家的人都死在日本人手里,要是他只想着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才真正会让人看不起!”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就是胡家的男人,这就是湖南的男人。湘湘突然平静下来,胸膛变得空空荡荡。 她一直以为,她是亲人们心中的宝,他们永远不会抛弃她。姐姐没有了,还有奶奶,奶奶没有了,还有最疼她的爸爸姆妈,爸爸妈妈没了,还可以在大表哥粗壮的膀子上吊秋千,还有细妹妹秀秀……要是都没了,她唯一的兄弟小满,最亲最亲的小满,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活下去…… 世事难料,他们竟然都抛下她,连小满也不肯为她留下。没有了亲人,她被顾家欺负的时候找谁诉苦,又该去投奔谁? 顾清明的怒吼犹在耳际,她低头看着腕上的淤血,凄然一笑。没有了亲人,也没人会包容自己的任性和无心的错误,没有了亲人,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她伸出手捡起鸡腿,用纸包好放进衣兜,从地上一点点撑起来,对胖厨子冷冷道:“不是男人才知道报仇,女人也会!” 既然这样,那就全家团聚吧!她见过太多死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离自己远走,从民国二十七年长沙大火到现在,不过短短六年,热热闹闹的胡家完了,她也仿佛把一辈子过完。 “你哥让你乖乖跟你男人走!”见她飞快地收拾东西出来,胖厨子气得跳脚,“你也太胡闹了!医院是你说走就走的地方么,那么多伤病员怎么办?” “我没来的时候不也挺好?”能气到他,湘湘暗暗出了口冤枉气,朝他挥舞着小拳头,恶狠狠道,“你敢拦我试试,小心我说你对我意图不轨!” “如果我拦呢?”门口传来顾清明的声音,湘湘正在气头上,冷笑道:“顾清明,我跟你没关系,别对我指手画脚,呼来喝去!” 顾清明拖着两只大大的草鞋,一瘸一拐走进来,像踩在两条小船上,看起来颇为滑稽,胖厨子在他脚上盯了一会,不知不觉站直了身体,敬意油然而生。 顾清明扶着门站定,一字一顿道:“我跟你没关系,那念亲呢?” 丢下吃奶的孩子一直是湘湘的心结,长庚和小满都不敢提,她就当没生过这个孩子。被戳中心事,她嗫嚅半天,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顾清明见好就收,柔声道:“跟我回家吧,念亲在等你!” “我家没了……”想到这个,湘湘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手里的箱子哐当落地,捂着嘴嚎啕痛哭,顾清明刚刚已经从老院长那里听说一切,克制着嚎啕和怒吼的冲动,一步一挪走到她面前,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咬着牙许下诺言,“你还有我!” 两人絮絮低语一阵,胖厨子已经做好了两个菜,热情地招呼他们吃饭。顾清明正好饥肠辘辘,也不跟他客气,就着温煦的阳光坐在院子里开动,湘湘将鸡腿过了道水,搬了条小凳子坐在他脚边,双手抱着鸡腿慢慢地啃,从那木然的神情来看,那根本不是鸡腿,而是石头,从那极其珍惜的模样来看,那又变成了天上有世间无的珍馐佳肴。 胖厨子看得难受,拿出珍藏多日的酒和三个杯子,给她倒了满杯,淡淡道:“小满一直想喝,不过他酒量不好,我一直不让,他自己也怕醉后失态,不敢喝。今天他走得匆忙,这杯酒你代他喝了,算我给他饯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听到最后一句,顾清明把伸出去挡酒的手收了回来,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她垂下眼帘,避开他灼人的目光,抿了抿嘴,毫不犹豫地将酒灌进喉咙,一股灼烧感从口腔一直延伸到胃部,又迅速遍布全身,脉管里的血液渐渐沸腾,又尽数逼到胸腔,让人胸口胀痛得难以自抑,恨不得大哭一场,大吼数声。 饯行的酒,自然是好酒!如果她也是男人,一定比小满还要厉害,早就杀了陈楚那个畜生,杀了全长沙全湘潭乃至全中国的鬼子,为所有枉死的亲人报仇雪恨! 难怪那么多男人喜欢喝酒,也难怪小满不敢喝。湘湘捧着杯子仰天大笑几声,直直倒下,正落在一个温暖的怀中。 随同方先觉下了飞机,湘湘一眼就看到顾老先生手里包裹得红彤彤的婴儿,捂着嘴将惊叫堵了回去,朝那方狂奔。 顾清明和方先觉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色,方先觉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黯然垂下眼帘,顾清明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鼻子一酸,轻声道:“家父特意请了长沙厨子,有空来家里吃饭吧!” 方先觉似乎许久才把飘远的意识收回,轻轻摇头,苦笑道:“不瞒你说,其实我不喜欢吃湘菜,实在太辣。在长沙的时候你夫人的奶奶应该看出来,每次做菜都要做些清淡的汤菜,而且端到我面前的必定是加工过的,虽然看起来红彤彤的,真正吃到嘴里却不辣。”他再次追随湘湘的背影而去,看到她已经抱着孩子低低呜咽,慨然长叹,“在湖南打了这么多年仗,我却到现在才懂得湖南人,实在太遗憾,好好待你夫人吧,她真的不容易!” 话一说完,他也没有道别,径直上了接他的专车,绝尘而去。良久,顾清明犹如从一场大梦中惊醒,缓缓抬起手挥了挥,轻声道:“保重!” 湘湘满脸笑容,抱着孩子凑到他面前,将孩子的脸扒拉出来给他看。他想接过去,却不知从何入手,伸着双手比划两下,有些手足无措。湘湘大笑连连,将孩子囫囵塞进他怀里,以行家的架势手把手指点,“喏,兜住屁股,行啦!” “念亲……”他迟疑着唤了一声,才发觉声音有些颤抖,心中酸痛难耐,将孩子抱紧了一些,喃喃道,“念亲,记得你妈妈是在这么艰难的时候把你生下来,记得湖南的亲人,特别要记得守护你的小满舅舅,记得……” 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将他的嘴封住,两人四目相对,他轻柔叹息,腾出一只手将她揽进怀中。 念亲一双酷似小满和湘湘的大眼睛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竟然毫无生疏感,挥舞着小手咯咯直笑。顾清明满脸疑惑,在小家伙和湘湘之间比较一阵,突然恍然大悟,发出懊恼的哀鸣,“怎么会像小满那混小子,为什么不像我呢!” “像你有什么好,从小到大让人操心!”顾老先生还想摆摆架子,终于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笑吟吟过来凑热闹。顾清明将孩子交到他手里,和他拥了拥,哽咽道:“父亲,让您担心了!对不起!” 顾老先生猛一低头,将一大颗泪落在包裹孩子的小棉被上,颤声道:“回来就好!辛苦了!” 他把孩子送到湘湘手里,索性豁出老脸不要,正色道:“你也辛苦了,以后别这么冲动,一家人好好在一起,我日子也不多了,让我安安心心过完这最后一段吧!算我求求你们!”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顾清明打一次仗他就如同死过一回,这次从衡阳开战到陷落被俘,他足足担心了半年,那是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个噩梦组成的时光,如果再来一次,他宁肯先他们一步而去,省得活在世上备受煎熬。 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泪水,顾清明惊得说不出话来,随着湘湘一起跪倒,黯然应下。 回到家,顾老先生打发两人去收拾收拾,将自己关进书房,应付即将到来的挑战。 将孩子塞给奶妈,湘湘跟在顾清明身后进了房间,房间很暗,两人并不急着开灯,在门后的最黑暗处紧紧相拥。 休养了一段时日,两人都恢复了身型,不会像重逢时那样骨头撞骨头,两人似乎同时想到一个问题,幽幽的目光相遇纠缠,深情款款。 想到不得不面对的某些现实,湘湘再也忍不住了,战战兢兢道:“你还要打仗吗?” “不打了!”顾清明附耳道,“我们在衡阳城里守了四十多天,弹尽粮绝,却怎样也等不到援军的时候,我就不想打了!” 湘湘终于知道自己当初那句话多么伤人,心中更加忐忑,顾清明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强笑道:“死者已矣,活下来的第10军官兵都必须先过自己这关。那天是我的错,你别怕,你不是说过吗,我们是平等的,我要是有什么不对直接骂人就是,千万别打其他主意,好吗?” 湘湘没想到自己的话他还记得一清二楚,满心感动,踮着脚尖去捕捉他的唇。他到郴州后,虽然住进了官邸,可来访的人络绎不绝,两人的心情都不好,沟通寥寥,她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没有落到实处。 毕竟是患难夫妻,他一句话就为她卸下所有包袱,她怎么能不倾力回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微微一怔,接受了她的讨好,克制着心头的翻涌,用力捧着她的脸,近乎疯狂地吻了下去。 门外响起一声咳嗽,老管家高声道:“少爷,老爷让你去书房!” 他犹若未闻,吻得更加如痴如醉,倒是湘湘怕公公生气,拼命将他推开,他苦笑着揉揉她的脸,蜗牛一般慢吞吞踱了出去。 果然如他所料,一进门,顾老先生就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冷冷道:“这次到底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好做打算!” 他软软靠在门上,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默默无语。顾老先生也不催促,将瘦骨嶙峋的身体塞进藤椅,定定地看着书桌上一方砚台,好似在做什么重大研究。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清明终于开口,瓮声瓮气道:“父亲,我没有后悔!” 顾老先生将目光从砚台上挪开,只匆匆扫了他一眼,飞快地落在书桌上的镜框上,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会变成这般凄惨的模样,那些话再也问不下去,撑着桌面起身,正色道:“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不希望你后悔!” “光凭一个军几个军的拼死抵抗,这仗根本没法打,父亲,您明白么?” 顾老先生不知想到什么,双手在袖子里紧握成拳,浑身悄然发抖,咬牙切齿道:“大战在即,他们敢欺上瞒下,对第10军处处掣肘;大敌当前,他们敢坐视不救,沽名钓誉;城陷之后,他们敢落井下石,推诿责任。你放心,要是蒋某人问罪,我一定问个清楚,这种仗他要我的儿子怎么打?” 顾清明显然没有料到一贯韬光养晦的父亲言辞会如此激烈,背脊下意识挺了挺,黯然道:“父亲,不必如此,是非自有公论,我就不信他能毙了我们!” 顾老先生似受到极大惊吓,眼睛一瞪,拍案怒喝道:“闭嘴!以后乖乖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 “正合我意!”顾清明仰头大笑,转身就走。 “日军已经打到贵州,有人准备放弃重庆,你作何打算?” “你不是让我乖乖待在家里嘛,何必问我!”顾清明眼睛几乎喷出火来,走得更快。 “站住!”背后传来一声断喝,他脚步一顿,听到一个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父亲一直以你为豪?” 他重重嗯了一声,大步流星走出来,径直回到房间,近乎疯狂地扑向正在床上跟孩子玩耍的湘湘,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泪水夺眶而出。看到念亲被惊吓得目瞪口呆的小模样,他又扑哧笑出声来,拎着小家伙衣领塞到两人中间,在两人脸上亲来亲去,宣泄郁积心内多日的各种情感。 湘湘身体一僵,又很快放松,由着他闹过一阵,搂着他的脖子柔声道:“我们再生一个吧?”他刚要热烈应对,念亲仿佛感觉到夺宠的危险,嘴巴一瘪,哭声震天。 顾清明这才知道小孩子的杀伤力,被他吵得脑袋几欲炸裂,见湘湘也哄不住,一下子蹦了起来,双手往念亲腋下一叉,从她怀里抢走了人,夺路狂奔。湘湘哭笑不得,一边追一边喊他放下,他有心逗她开心,举着孩子跑得更快,在花园里绕来绕去跟她捉迷藏,念亲似乎很喜欢这种游戏,大笑不止。 大家都惊动了,齐齐过来看热闹,还是老管家看她累得气喘吁吁,将念亲接过来交给奶妈。顾清明接过仆妇倒的热茶,一边吹冷一边送到她面前,嘿嘿笑道:“咦,脸色好看多了呢!我说夫人,赶紧养好身体,顾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双胞胎就靠你了!” 湘湘挥舞着拳头作势捶他,他不退反进,就势将杯子送到她唇边,湘湘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轻轻抿了一口,他手一收,咕咚咕咚喝完,哈哈大笑。 “《大公报》的王芸生来访!”这时,门房送来一张名片,顾清明接过名片看了看,又塞给老管家让他给顾老先生,拖着湘湘的手就走,经过杨秘书的时候,脚步一顿,淡淡道:“我带夫人出去有点事,要是跟我有关,你就说我只有一句话,‘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负国之臣不可言忠’,随便他怎么写,我没有意见。” 杨秘书慌忙应下,急急奔去书房跟顾老先生商量,湘湘的手紧了紧,轻声道:“王先生是非常正直的人,写的东西很有见地。” 顾清明眉头一拧,掐着她脖子往后走,柔声道:“我也喜欢看他写的东西,怎会不知,他是真正为抗战着急,忧国忧民之人。可是你要知道,在父亲和你眼里,只要我活着,我做什么都是对的,而在某些人眼中,我就是喘口气也是错的!” 杨秘书很快去而复返,将两人引到后院,笑道:“刚刚顾老说了,长沙来了消息,小满舅爷已经到了长沙,跟小平安会合后在你家原址附近搭了个棚屋子住着,做点小买卖,日子过得不错。” 不说还好,湘湘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眸中似有无数碎片,顾清明意味深长地斜了杨秘书一眼,当机立断,也不想去逗念亲了,拥住她就往后门走。 顾清明原本只是想带她在附近随便走走,刚一出门,杨秘书开着轿车正停在两人面前,顾清明冷哼一声,将车门拉开和她一起坐进去,湘湘醒悟过来,悄声道:“别这样,父亲总是为我们着想。” 顾清明在心中轻叹,将她的小手温柔地包在手掌,对杨秘书似笑非笑道:“我也算壮志未酬,你今天想怎么说服我离开?” 看来今天的任务会很好地完成,杨秘书由衷微笑,正色道:“其一,重庆经过多次轰炸,已经破败不堪;其二,重庆人心惶惶,达官贵人逃得差不多了;其三,夫人从衡阳回来,几乎没过上一天安心日子,需要长期静养,调理身体。”他顿了顿,沉下脸来,竭力轻声道,“医生似乎说过,夫人短期内不宜再受孕,否则有生命危险。” 湘湘自恃懂得医学知识,熟知自己身体状况,只当他在吓唬人,将顾清明的手捧起来,轻轻用脸颊蹭了蹭,给予无言的安慰。顾清明好不容易克制那心惊肉跳的感觉,却根本不敢再看她微笑的容颜,他在前方杀敌报国,她何尝不是同样在鬼门关上走了几遭,短短一年间,她失去了那么多亲人,心力交瘁,身体如何会好! 杨秘书自认此番话说得十分漂亮,连忙岔开话题,笑道:“少爷不必担心,有王芸生这些耍笔杆子的在,衡阳之事很快就会被压下去。我还记得他在八月四日的社评里盛赞过你们,说你们以必死决心,作浴血战斗,抗住了敌人的凶锋,昂扬了国军的士气,安定了全国的人心,更坚定了上下一致的信念。这话流传盛广,你们肯定也看过……” “别说了!”湘湘温柔地笑,一字一顿道,“现在说这个没有意义,他们打仗并不只是让人们赞扬。” 杨秘书这才发觉自己得意忘形,立刻噤声,换上无比肃穆的表情,真恨不得将嘴巴贴上封条。好在顾清明并未发作,只死死盯着虎口的枪茧,眸中一片赤红。 回来时,顾老先生正在客厅等候,听到两人说话声,竟满面喜色地起身相迎,顾清明慌忙疾走两步,将他搀上沙发坐下,苦笑道:“父亲,上头将我们安排好了么?” “安排好了,肯定比你想象的还要好!”顾老先生哈哈大笑,“第一,我没想到蒋委员长如此重视你们,不但设宴招待,还有青天白日勋章和慰劳金;第二,我也没想到舆论界对你们这么厚爱,王先生说社评的题目都想好了,名为《向方先觉军长欢呼》,希望有空能和你们好好谈谈,表达了他对衡阳守军的敬意。” “既不成功,也未成仁,父亲,你觉得我有脸接受这份‘厚爱’,去陪你们玩这种无聊的猴把戏吗?”顾清明冷笑连连,转头就走。 顾老先生的笑容僵在脸,用颤抖的手指住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湘湘满心不忍,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怔怔道:“清明,父亲将你送到美国,不是要你学‘不成功便成仁’!” 顾清明深吸一口气,淡淡一笑道:“湘湘,我再说一遍,你女人家不懂这些,我不想跟你吵架,以后我的事情你别管!” 湘湘也是火爆脾气,将手一甩,冷笑道:“你们敢打、敢降、敢逃,就不敢面对失败,重新再来么!上头既已不再追究,还辛辛苦苦送来梯子给你下,你要是不敢接受,当初何必千辛万苦逃回来?你要是死在衡阳倒好了,我把你尸骨带回老家,我们夫妻很快就会和亲人团聚,不也十分完美?” 顾老先生背脊一阵发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话都不想说,拄着拐杖慢慢往书房走,走不到三步,后面伸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牢牢扶住,他身形微微一晃,突然老泪纵横。 顾清明垂下眼帘,哽咽道:“父亲,对不起!” 顾老先生摇摇头,当着他的面将书房门关上,顾清明在门口停了三秒,回头和湘湘遥遥对望,见她仍然像只好斗的小兽,胸膛高挺,下巴扬出优美而桀骜的弧度,突然想起初见时她娇俏的模样,没来由地心头一阵抽疼,恍然间,和她已经过了一生。 九 长沙大火之后,又屡次经历战火,等于在疮口捅上一刀,真正惨不忍睹。市民无力也无心重建,便就地取材,或者把废墟简单修缮居住,或者搭起简陋的棚屋,聊以存身立命。 民国三十四年元月一号清晨,长沙仍然一如既往地宁静,女人们纷纷出门,不顾刺骨的寒冷,在街边打水洗衣服,压低声音交换各自的最新消息,这无望的时刻,自然只有大大小小的胜利才能让大家添上些许笑容。 八角亭在几年前的大火里毁得十分严重,除了几个铺子勉力修缮维持,棚屋已连成了片,一片惨淡光景。听到外面的吵闹,小满从一个低矮的小棚屋里探出头来,不知嘟哝了句什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鼻涕眼泪横流。蹲在外面炉子前煮饭的毛毛撇撇嘴,从烟摊里翻出一支“岳麓”,就着火点燃随手塞进棚屋。 “这烟是乡下人抽的,我要抽‘曼丽’!”也许是外面太冷,小满缩头缩脑钻出来,冲他嘻嘻直笑。 毛毛气不打一处来,从烟摊抓起几包砸了过去,小满咬牙切齿朝他挥了挥拳头,蔫头蔫脑坐下来抽了两口,还是觉得抽起来没味道,准备掐灭扔掉,看他横眉怒目看着,赶紧将烟掐熄珍而重之收进一个梳妆盒里。 正在毛毛的眼刀子下硬着头皮优哉游哉洗漱,卖油饼的小姑娘气喘吁吁跑来,将两个热乎乎的油饼塞到他手里,羞红了脸叫了声“小满哥趁热吃”,又一溜烟跑没了影子。等他回过神来,油饼已经落到毛毛手里,只见小家伙一手拿着一个,以野兽撕咬猎物的架势左右开弓。 小满哭笑不得,拍拍那单薄的肩膀,轻声道:“别生气啦,舅舅今天动手行不?” 毛毛浑身一震,将两个油饼高高举起送到他嘴边,因为消瘦而显得愈发深幽的眼睛拼命地眨。 小满扑哧笑出声来,大大地咬了两口,囫囵不清道:“你以为就你聪明,就你着急,秀秀是我胡小满的媳妇呢!” 毛毛眼睛立刻红了,咬着唇说不出话来,小满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将油饼吃得只剩下他拿的那小块,终于良心发现,握着他细细的手腕将油饼塞到他嘴里,哈哈大笑。 毛毛拿这没个正经的舅舅一点办法也没有,一边吃一边掉泪,小满用力抱抱他,附耳道:“别跟着我啦,跟着苏铁吃香的喝辣的多好!” 毛毛似乎感受到什么危险,张开双臂抱住他,小满嘴角勾了勾,却再也挤不出笑容,怅然轻叹道:“你应当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说实话,我已经豁出去了,你跟着我,我很为难。” 毛毛蹭干净脸,仰着头痴痴看着他,希望他能改变主意,然而,小满眉头一皱,近乎粗暴地将他拽开,他扑倒在地又抱住他的腿,似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咬着唇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小满在心中长叹一声,回头厉声道:“薛平安,起来!” 被他的气势吓到,毛毛不敢吱声,一边擦脸一边摇摇晃晃起身,低垂着头等他骂。 “你道理懂得多,不用我多说了吧,等打跑了鬼子,记得来找我,给我带孩子!” 毛毛习惯性地撇嘴,稀里糊涂点点头,不敢再纠缠,等他抬起头来,小满已经不见踪影,而烟摊里的好烟全被他搜刮走了。 毛毛提着行李卷来到苏铁的住处时,苏铁刚刚回来,显然忙了一晚上,眼中血丝遍布,脸色苍白。见到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苏铁并没有一丝诧异,将行李卷接过去扔了,用力掐着他后颈将他推到面前,肃容道:“想不想学医?” 他点点头,又迅速摇摇头,学医能济世救人,固然是他的理想,但现如今最大的问题不在济世救人,而在杀敌报仇。在长沙晃荡了这么久,他总有无所适从之感,一直痛恨自己为何不能快些长大。而苏铁一门心思让他读书,好不容易等到舅舅回来,舅舅又嫌弃他,一心将他踢给苏铁,实在令人沮丧。 见他不吭声,苏铁也不催促,自顾自倒了杯冷茶喝了,双手抱胸站在窗口发了会呆,从衣箱里拿出一块极其普通的蓝花布包袱皮,随手扔在床上,将毛毛的脸硬生生挪过来看那包袱皮,狡黠一笑,在他头顶拍了一记,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换上白大褂,戴上口罩,苏铁眼睛红得更加诡异,目光更加森冷,一起工作的护士似乎感觉出什么,纷纷避开他的目光,闷头做事。 等待的时光变得无比漫长,所幸还是等来了。不出半小时,喧闹声在简陋的医院门口响起,几个鬼子兵将两个昏迷不醒的男子抬进医院,骂骂咧咧轰走闲杂人等。懂日语的老护士长看了看,一边召唤人准备手术,一边跟领头一人交涉,那人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让她赶快滚蛋。 老护士长稍事准备,亲自来给苏铁打下手,其中那壮汉眼睛暴突,显然是在极度恐惧中死去,而昏迷那个还剩下一口气,若不抢救怕是来不及了,老护士长将那壮汉眼睛合上,压低声音道:“你等的就是他们?” 苏铁浑身一震,恶狠狠看了她一眼,似乎马上就要扑上来杀人,老护士长毫不在意,将那人的嘴封上,抄起手术刀戳在那人手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人身体颤了颤,终于醒转,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眼珠子差点瞪掉下来。此时此刻,将他千刀万剐也难解苏铁心头之恨,只是时间紧迫,苏铁抄起手术刀,终于将无数个梦中才有的情景变成现实,将手术刀插在他心窝里,就势划开一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早该死了!” 陈楚睁开眼睛,两行泪流了下来,以难以察觉的幅度挣了挣,很快歪了头不动了。苏铁将手术刀拔出,牙齿磨得嘎吱直响,准备多补上几刀,老护士长慌忙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推到一边准备自行处理,苏铁平静下来,将这个手术坚持做完,唤人报信。 鬼子兵也没指望救活,叽里呱啦一阵,领头那人看了看尸体,见确实做过手术,在苏铁脸上冷冷扫了一眼,紧蹙眉头走了。 “保重!”苏铁随即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医院,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说话,斜眼看向老护士,却发现她正埋头做事,并没有说什么。 日军占了长沙以来,汉奸走在街上经常被小孩子丢石头,或者被人围起来打,如此有计划的阻击倒是头一遭,鬼子兵颇为伤脑筋,维持会上下也有兔死狐悲之意,派出许多小队在街头巷尾搜查,苏铁冷眼看着这些人叫嚣,飞快地闪进租住的小屋。 果然如他所料,聪明过人的毛毛已经打好包袱,甚至背在身上等候。两人打个照面,苏铁嘴角一勾,小家伙已经扑了上来,激动得浑身颤抖,满面泪痕。 苏铁将他抱了起来,这才发现,不过几个月工夫,他已经成了一把骨头,在心里叹了又叹,将冰冷的手伸进他棉袄里,见他悄然抖了抖,丝毫没有推拒之意,胸口似堵了什么东西,涩涩道:“要不要跟我走?” 报了仇,小满只会更加疯狂,毛毛别无选择,将他的脖子抱得更紧,脑海中掠过似曾相识的画面,他抱住一个香喷喷的阿姨,开始了有饭吃有衣穿有人关心的幸福生活。他不敢再想下去,将一行泪灌入苏铁的衣领。 入夜,白塘村再度热闹起来,迎来了一批又一批客人。躲躲藏藏走了一天,毛毛已经在苏铁背上沉沉睡去,听到急促的狗吠,猛然惊醒,眼前赫然是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画面,顿时呆若木鸡。 苏铁将他放下来,在他头上狠狠拍了一记,毛毛终于清醒过来,嗫嚅道:“你不是要走?” 苏铁这才明白他为何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哭笑不得,又有小小的得意,再聪明的人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以后正好可以嘲笑他。 “毛毛!”听到熟悉的叫声,薛平安来不及跟苏铁理论,拔腿就跑,和小伙伴秋宝抱作一团,一会哭一会笑,简直成了两个小疯子。苏铁越过两人,和迎面而来的小满紧紧拥了拥,一前一后朝山上走去,身后跟着两个小花脸。 不过一年工夫,山间添了望不到头的坟墓,最大的一个合葬墓就在胡大爷的边上,一个巨大的墓碑上,密密麻麻刻着二十来个名字。 薛平安满脸震惊,就着清朗的月光凑到近前一个个名字看去,硬生生憋住惊呼声,扑通跪了下来。 “毛毛,男人流血不流泪!我们会找回来的!”秋宝大人一般拍拍他肩膀,在他身边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一眼就看到自己和毛毛的名字,自己倒忍不住了,抱着他哀哀低泣。 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两人收入其中,薛平安看到那女子的面容,抱着她哇哇大哭,一遍遍叫着“小姨”。秀秀也不厌烦,将他一次次抱紧,一遍遍地应,水迹交错中,她那颧骨高耸的脸更显骇人。 小满听不下去了,将两个小子拎了开来,哼哼唧唧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们哭个鬼!” 秀秀猛地低下头,默不作声,小满要去拉她,被她悄然避过,小满哭丧着脸叫道:“爹爹奶奶,爸爸妈妈,姐姐姐夫,你们自己看看,秀秀不跟我拜堂,你们要跟我做主啊!” 毛毛这才发觉两人都换上了红衣服,墓地周围的树上也扎了不少红绸带,确实是要成亲的架势,只是怎么看怎么令人恐慌。 树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胡小秋最先冒出头来,满面肃容,朝苏铁高高抱拳。苏铁并不作回应,慢慢走到胡长宁的墓前,直直跪了下去,喃喃低语。 朱沛第二个冒出来,热热闹闹地打招呼,“小满,秀秀,恭喜恭喜!毛毛回来啦,真好真好!” 村里的人乃至邻村的人一个个冒出来,墓地很快就站得满满当当,被救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秀秀突然扬起头来,朗声道:“小满,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你说句实话,你真心想娶我么?” 此话一出,互相问候的众人都安静下来,小满脸色一沉,一字一顿道:“秀秀,你难道忘了我走的时候说的话?”他像个真正欢天喜地的新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你要忘了,我再说一遍也行。秀秀,嫁给我吧,以后我保证不搭理别的女人,一心一意对你好!” “小姨!”毛毛生怕事情有变,急吼吼道,“街上好多漂亮姑娘喜欢舅舅呢,卖油饼的姑娘天天送油饼给我们吃,我都吃腻了!” 大家哄然大笑,终于有了喜庆的气氛,秀秀瞪他一眼,咬着牙冲小满高声道:“那好,我得说清楚一件事,陈楚那畜生没能近我的身,你信不信?” “信!”小满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道,“你活着,我热热闹闹娶你进门!你死了,我照样把你的牌位迎进胡家的祠堂!” 迎着月光,秀秀再次仰起脸,让大家清清楚楚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只不过她脸上水光太过明亮,人们看不到欢喜,视线已经模糊。 胡小秋一声令下,两个女人为她盖上红盖头,搀着她送到小满面前。小满无比郑重地牵住她的手,摸到满手深深浅浅的伤痕,心头一阵巨恸,小心翼翼地牵着来到胡家太爷坟前,从他开始一个个拜过去。 这是他能给秀秀的最好婚礼,活着和死去的亲人都会明白他的心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不仅仅是他们和秀秀的心愿,也是他的,只不过在年少轻狂的时候,他一直懵懂不知,伤人害己,以致错过了一场最热闹的婚礼,错过了那么多亲人的祝福。 “大爷大奶奶,恭喜!”胡小秋脚一软,重重扑倒在地,也许因为连日疲累,再也无力起身,将额头抵在地面,身体微微颤抖。 随后,众人一个接一个跪倒,为了各自的亲人,为了某些刻在骨髓里一触即发的情绪,也为了这场特别的婚礼,都自顾自默默地磕头,跟小满和秀秀一样。 最后拜过最大的合葬墓,小满将秀秀牵到中间,深深吸了口气,用颤抖的手揭开红盖头。在众人的欢呼和祝福声中,压抑了几个月的痛终于喷薄而出,汇成巨大的洪流将他席卷,他将红盖头绞在手心,拥着她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十 “毛毛,腊八节为什么要喝腊八粥?”听到小满的问题,一向百事皆通有问必答的毛毛傻眼了,抱着一碗香喷喷的八宝粥眼睛滴溜溜看向苏铁,递出求救的信息,苏铁翻翻白眼,埋头研究粥里的配料,根本当他是空气。 “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有什么丢人的!”小满笑眯眯摸摸他的头,蹲在锅子边捞来捞去,挑选自己喜欢的核桃仁和莲子,秀秀被他气得肚痛,劈头夺过勺子,给秋宝添了满满一碗。 秋宝看小满的脸垮了下来,活像被欺负的孩子,非常好心地挑了两颗莲子出来放在他碗里。胡小秋扑哧笑出声来,一脚将小满踢开,冲秀秀轻声道:“山肚子里头藏了不少好东西,一会你跟我去认认路。鬼子要打,年也是要过的。” 小满斜他一眼,将碗往桌上一丢,大声道:“不吃了!” 大家对他的别扭劲习以为常,各自忙活,秀秀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捞了一碗莲子比较多的塞到他手里,小满如得胜回朝的将军,重重笑了两声,慢慢打量一圈,让所有人都注意自己受到的重视,这才开动。 毛毛两眼一翻,悄声说出两个字,“幼稚!” 小满浑身一震,仿佛回到某个时空,也不跟他计较,强笑道:“听说守衡阳的在重庆很受欢迎,还拿了青天白日勋章,姐夫哥和湘湘这回可长脸了,我们什么时候也去重庆沾沾光吧,让蒋委员长封我个官做做。” 大家再没客气,同时嗤之以鼻,苏铁吃完放下碗,对秀秀轻道:“辛苦了!”小满再度成了好斗的公鸡,警觉地看他一眼。不看还好,苏铁玩心顿起,凑到秀秀身边笑嘻嘻地问:“这腊八粥怎么做,怎么这么麻烦,我看你从昨天晚上忙到现在。你教教我吧,没人做饭的时候我也试试。” “是啊,选好料要从腊月初七晚上开始煮。”苏铁一贯冷淡,秀秀哪里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又好气又好笑,再看看自家那个长不大的男人,没来由地心酸。也难怪他要争,如果不是这些变故,他根本就是所有老人捧在手心里的宝,哪里轮得到她关心,只怕到时候这别扭的家伙又要嫌她烦人。 见小满一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苏铁见好就收,冲胡小秋笑道:“难怪听说鬼子在湖南乡下没占到什么便宜,你们真厉害,果然是出湘军的地方!” “别说了,要是真厉害,也不会让鬼子横行霸道。”胡小秋怅然长叹,将磨刀石搬出来,坐在台阶上无比用心地磨一把匕首。 很快,秋宝和毛毛也凑过来,大气也不敢出,认认真真地看他磨,胡小秋从怀里掏出把驳壳枪给两人看了一眼,打发两人打弹弓练眼法,两人目光几乎黏在枪上,恋恋不舍地离开,掏出弹弓来比赛。 小满虽然很想去看,又落不下这个脸,和苏铁大眼瞪小眼,悻悻然喝完粥,示威一般在秀秀屁股上拍了一记,拔腿就跑。 秀秀哭笑不得,追出来叫道:“别乱跑,一起去山里拜拜再走。” 原来,历经大难,白塘村几乎成了死村,只剩下一些女人和孩子看守,男人全投了游击队。以往腊八在村里是大日子,一般由胡大爷主持进行腊祭,胡小秋有意继承这个传统,在胡大爷等亲人走的第一个腊八节带着大家赶回来,不能大张旗鼓地祭奠,也要在祠堂里添些供品,在坟上烧柱香。 将匕首磨好,胡小秋去杂屋里找箩筐麻布袋装东西,苏铁慢慢跟了进去,轻声道:“我和毛毛马上要走,对不起!” 胡小秋微微一怔,瓮声瓮气道:“这话你应该跟小满说!”他突然觉出自己口气不对,轻笑道:“我开个路条给你,找人护送你们吧,路上实在不太平。要是毛毛真的能学出来,我们胡家上下都要感谢你!” 苏铁欲言又止,在门后的阴影里站了许久,直到他找齐东西离开才幽幽回答:“谢谢!保重!” 胡小秋脚步一顿,将匕首拿出来摩挲两下,用力塞到他手里,苏铁也不推辞,将匕首收好,慢慢走向正在瞄准的毛毛,将他的腰抱住,就势扛上肩膀。 苏铁难得跟人玩游戏,毛毛也不挣扎,哈哈大笑。突然,山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口哨,秋宝一下子蹦了起来,冲上去迎接朱沛,毛毛也想去,只是腰被苏铁扣得更紧,还当他跟小满一样别扭劲犯了,喜滋滋地抱着他以示忠诚。 小满乐呵呵来抢人,苏铁正满心纠结,一个闪身,脚下使了绊子,小满跌个四脚朝天,登时脸红脖子粗,将短袄脱了要来干仗。 苏铁却根本不是表面那般斯文,扛着个人身手还无比灵活,也没见他怎么用力,手搭在小满拳头上,轻轻一送,小满哎哟一声,扑倒在地。 这哪里是医生,分明是经过多年训练的军中高手,小满傻了,坐在地上都不知道起来。苏铁将薛平安放下来,忽略他的满脸仰慕,蹲到小满面前,沉声道:“平安跟我,好不好?” 毛毛终于感觉出诡异的气氛,走过去抱住小满的脖子,小满将拳头握紧在苏铁面前晃了晃,底气不足,自动自觉收了拳头,无可奈何,拖着长长的花鼓调干嚎起来,“堂客呐,我命好苦啊,有人要抢我外甥伢子呐,我打不赢啊抢不过啊起不来啊心里痛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大清早你嚎什么丧!”秀秀拎着锅铲从灶屋里气势汹汹冲出来,毛毛见势不妙,非常没有道义地将他出卖,拉着苏铁就跑。 好在秀秀并没有真正发飙,过来将小满拉起来,下狠手拍了拍灰,捡起棉袄给他套上。从头到尾,小满低垂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可怜。 秀秀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进了游击队到现在,众人看胡大爷的面子,都拿他当宝,什么事都不让他做,生怕他伤筋动骨。如今连苏铁都看他不起,要把毛毛带走亲自教养,虽然这对毛毛来说最好不过,对小满脆弱的自尊来说未免又是一次重大打击。 朱沛拉着秋宝的手从屋后绕出来,径直走到苏铁面前,正色道:“我受湖南抗日义勇军湘潭支队的林司令和罗副司令委托,来接你去支队迎春桥驻地,在那里有人会护送你去重庆。” 好大的来头!小满嘴巴几乎可以塞下一个大鸭蛋,秀秀怕他再纠缠,深深看了毛毛一眼,将小满往屋子里拖。 朱沛第二句话却是冲胡小秋所说:“秋哥,城里情报员刚送出消息,陈翻译带着一队鬼子出来打掳,应该是朝白塘村这个方向。” 话音未落,小满挣开秀秀的手,以恐怖的速度冲了出去,很快从侧屋拿出一面铜锣,跳到田埂上一边跑一边敲。小秋也没输给他,从侧屋挑出一把弯刀插在腰带上,朝秋宝的屁股踢了一脚,秋宝如离弦的箭,一转眼就跑上了山。 苏铁挡在摩拳擦掌的胡小秋面前,喝道:“别乱了手脚,我们有多少枪?” 胡小秋自然知道轻重,一五一十道:“我们抢了三挺机枪,八条步枪,手榴弹也有不少。” 苏铁手一抬,凛然道:“你和我带两挺机枪守在村口山坳,墓地的崖上守一个,等鬼子进来再关门打狗!再派几个眼法好的守在路边,逃出去一个干掉一个,瞄准再打,不要浪费子弹!” 秀秀丝毫没有迟疑,拉上毛毛就冲上了后山,胡小秋一边听一边目送他们,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密林,对去而复返的小满沉声道:“你拿些手榴弹跟住苏医生!” 苏铁挑了挑眉,似乎不想当保姆,小满立刻蹦了起来,又在落地一瞬间蔫了,这并不是闹别扭的时候,他的本事确实不小,乖乖跟着学又何妨。 消息一个村一个村送了出去,远近的乡邻都悄然朝这方潜行,几个游击队员在山里腾挪跳跃,跑得无比迅疾,赶在第一批到达白塘村,接到任务后立刻散开,各自埋伏下来。没有枪,人们拿着磨得锃亮的弯刀柴刀赶来,在山里一层层埋伏,胆大的几个甚至藏在屋子里柴垛后,准备先下手为强,抢点好用的东西回去炫耀。 陈翻译带着一队鬼子兵出发时,松本听说是去白塘村,连说了两声“呦西”,陈翻译心领神会,当即立下军令状,要把胡家的老底掀开。 当知道辛辛苦苦得到的胡家铺子只是个空壳,陈翻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他不得不承认,胡家确实是生意人,精明过人,一点也不肯亏本。作为有“胡家熟湘潭足”之称的当地大户,征粮通告发下去,他们竟有胆子将粮食藏了,甚至干脆把地分给佃户。有他们带头,湘潭的大户有样学样,阳奉阴违,加上游击队闹得凶,征得的粮食尚未达到预计的一半。 去年十一月,中路铺维持会长黄坤吉带着二十多人去吟江街,被张鹏飞的游击队打了埋伏,全军覆没,维持会的人和日军自此都警醒了许多,轻易都不会出城。这次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陈翻译自然不肯轻举妄动,钱财固然是好东西,没命享用也白瞎。 打听到白塘村热闹起来,他立刻将如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直响。腊八节在乡里算是很大的节日,胡家死了那么多人,子孙后辈不可能不大肆采办来祭奠。再说年关将至,别的不说,鸡鸭鱼肉总要开始准备,无论如何也不会白跑一趟,如果能逼问出藏粮食的地点,岂不是大功一件!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一击即中,陈翻译这次做了充足准备,带了三十来人,两挺机枪,大家分成两排盯住路边的动静,马驮着几箱弹药跟在后头。 他对这次行动非常有信心,游击队都是一些乌合之众,他们一行声势浩大,也没人敢来送死。 一路上屡有“斩获”,有个老人家想抄近路,没留神从岔路口钻出来,刚一露面,走在头前的陈翻译反应迅疾,一枪将他撂倒,声都没出就送他见了阎王。 证明了自己的好眼法,陈翻译哈哈大笑,非常满意地摸了摸枪身。看到陈翻译得意洋洋的样子,几个枪法不错的好胜心起,一边走一边进行打靶比赛。正如陈翻译所料,腊八节确实在乡里是很大的节日,不时有人挑着担子带着孩子走亲戚,和他们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零散的枪声一路响过,留下两个抱着孩子尸身痛哭的女人,一个打中眉心的小脚老奶奶,几个打在小腿的男人,还有一个打中腹部的孕妇,跟孕妇一起走的十岁左右小孩骂了几声,立刻被几发子弹齐齐命中,成了血窟窿。 有了“消遣”,路途变得近了许多,看到进白塘村的豁口,大家的意见稍有分歧,陈翻译怕打草惊蛇,准备悄然潜入逮齐所有人,而为首的军曹思忖片刻,到底还是怕游击队,将大家拦下来,一声令下,几人对着那方放了一会枪,见毫无动静,这才让陈翻译带路进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进村子的路本就是从山里开挖出来,随着大队人马走动,两边赭色的土壤簌簌地落,几棵歪脖子松树上满满的白幡惊得飘摇不定。陈翻译看得难受,一边走一边扯下来,团成一团砸在地上,还要踩上几脚。 虽说两山夹峙是埋伏的好地方,好在山并不高,山间的情形个子高的一眼就能看见,众人并没放在心上,横冲直撞进了村,将马拴在大榕树上,三三两两一组分散行动,熟门熟路地钻进外表最气派的几家搜。 眺望着四周黑黝黝的山,陈翻译没来由地心惊肉跳,跟军曹嘀咕两句,要了四个人径直往对面的墓地走,村里这些人一个个神神叨叨,逃命的本事却不错,被军曹一惊动,此时肯定都上了山。 田埂不好走,四个兵东倒西歪,险象环生,一路骂个不停。陈翻译想起上次受的冤枉气,烦闷不已,加上看见四处鸡飞狗跳,就是没人出现,不消说又准备让他们扑个空,更加火气上涨,干脆在崖下形状歪七扭八的田里故意兜了两个来回,让四个混蛋多受点罪。 不知是不是山风太冷的原因,正准备从一条陡直的小路上山,陈翻译突然觉得背脊发寒,脚比大脑反应还要迅速,一转眼就从小路跳到田里。果然,枪声正响在刚刚那段陡直的山路上,又像催命一般追来。 “天要亡我!”陈翻译只想起这四个字,脑中瞬间一片空白,撇下四人夺命狂奔。田间稻茬遍布,磕磕绊绊,哪里跑得动,两人定下身形,刚举起枪就被打中脑袋,一个爬上田埂,被两块同时落下的大石头砸中,继而一人从崖上飞扑而至,将他一刀毙命,另外一人跌跌撞撞跑了一段,突然醒悟过来,不知吼着什么,回头反击,登时眉心出现一个血洞,缓缓倒地。 哀恸多日,沉寂多日后,喊杀声怒吼声轰然而起,重新让山林焕发勃勃生机,鬼子兵还当跟吟江街那次一样,几个游击队的大队人马又联合出击,吓得鬼哭狼嚎,仓皇逃窜。 知道很有可能遇到埋伏,军曹一挥手,两人背对背去开路,另外四人冲到两边山崖搜索。开路的两人非常顺利地到了拗口,搜索的四人也发出没有发现敌情的信号,军曹松了口气,将瑟瑟发抖的陈翻译提到自己面前,加快了脚步。走不到五步,轰隆一声,拗口被硝烟堵住,那两个守在拗口的鬼子兵当场炸死,一阵炮竹般的密集枪声后,在山中搜索的四人一个接一个被人扔了下来。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陈翻译牙一咬,瞄准山崖上晃得最厉害的某处开了一枪,听到一声惨呼,小小得意一下,嘴角一弯,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带着那没来得及发出的笑高高飞起,正撞上山崖边一棵歪脖子松树,脸朝下扑在刚刚踩过的白幡上,很快没了声息。 打完鬼子,自然要到坟前报喜,拜谢亲人的保佑。为了避免鬼子凶残报复,胡小秋打扫过战场,让大家兵分几路撤退,自己则带着一队人马将战利品送到游击队驻地,也就是朱沛家后山。 清点战利品时,大家脸上才有些许喜色,朱沛火急火燎而来,还是晚了一步,没有赶上这场战斗,悔得肠子都青了,抱着缴获的机枪来来回回地看,恨不得时光倒退,亲自上阵打一回。 苏铁不想再耽搁,见毛毛正和秋宝热情洋溢地比划,毫不客气地再次将他扣在肩膀,绕进一个黑漆漆的小屋子里,秋宝起身要追,被胡小秋拎住领子按下来。 毛毛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手舞足蹈地跟苏铁说话,直到看到秀秀递过来的包袱才醒悟过来,迟疑着叫了一声“舅舅”,希望他能出面留下自己。 秀秀从黑暗里将一个缩成一团的人拉出来,柔声道:“毛毛叫你。” 毛毛这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平安无事,唯独小满的两只脚都包成了粽子,明明很惨的事情,配上他那满脸懊丧,突然又令人忍俊不禁。 知道舅舅脸皮薄脾气拧,毛毛聪明地闪到苏铁身后,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笑脸。小满气闷不已,一见他躲躲藏藏的架势,那还了得,怒喝道:“笑吧笑吧!我就是没用,怎样!来,我让你好好笑一场,我左脚是踩到石头自己摔的,右脚是被枪打的,笑!笑!你笑啊!” 见他一直逼过来,苏铁怒不可遏,一手掐在他领口,冷冷道:“你难道不知道反省?” 小满立刻成了霜打的茄子,说来还真是自己的错,苏铁一再让他躲好,等鬼子到了近前再打,他贪功冒进,非要冲过去,谁知太过激动和紧张,脚下一滑,跌在草丛里,引来这无妄之灾,还过早暴露了目标,平白让苏铁他们花了许多力气。 吱呀一声,朱沛也挤进门来,看到这个阵仗,轻轻唤了苏铁一声,并不前来劝架,反而往后退了一大步,几乎贴在墙上。 朱沛的态度再度引发了小满的怒气,小满斜了他一眼,感觉到领口的手又紧了紧,回过神来,丝毫没有反抗之意,垂头丧气等他发落。这一次,他终于用血的教训得到一个认知,打仗不是闹着玩,光凭满腔热血和仇恨并不够,从刘明翰和顾清明乃至书上学来的知识虽然能让妹子们用热烈的眼神仰望,真正打仗的时候却一点用也没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苏铁慢慢松开手,冷冷道:“你知道错在哪里么?” 小满点点头,又摇摇头,梗着脖子道:“你就不能留下来教教我!湘湘都生孩子了,你还巴着她做什么!不是我不提醒你,顾家可不是好惹的!” 这回连毛毛也看不下去了,嘟哝道:“早做什么去了!” 小满恼羞成怒,低喝道:“闭嘴!薛平安,我忍你很久了,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苏铁听不下去了,猛地举起手,却被秀秀和朱沛拉了下来,小满却是不服输的脾气,将面前拦阻的秀秀拉开,挥舞着拳头叫嚣,“你打啊!你打啊!你打死我家漂亮湘湘也不会嫁给你!” 他还真钻这个牛角尖里去了!众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苏铁对他的自以为是颇为头痛,看到秀秀哀求的目光,决定改变方式,冷冷道:“小满,你不要胡搅蛮缠,你实话告诉我,你家出了三个会打仗的,你学到了什么?” 小满哑口无言,毛毛得到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他,小小声道:“学会吹牛皮!学会吵架!” 小满无力辩驳,抱着头缩成一团,心头一阵阵抽痛。这么多年过去,他在长沙和湘潭街上四处招摇,炫耀双胞胎的漂亮湘湘,炫耀薛君山和顾清明是大官,炫耀新式单车,炫耀自家的英雄,炫耀胡家的财力物力,拿胡家的钱做善事……即使有三个那么好的老师,何尝学到了真正的本事! 终于有了效果,苏铁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紧逼一步俯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在长沙街上暗杀陈楚的时候,你知不知道你的子弹打在哪里,知不知道你的行为有多危险,如果不成功,会连累多少人?” “我只是想亲手杀了他!”小满捂着脸低泣,他的枪法如何自己心知肚明,自然不敢跟他理论。 苏铁点到为止,猛一转身,牵起毛毛的手大步流星而去,留下最后一句话,“小满,你好自为之!” 配合屋外的喧声笑语,这句话显得更加讽刺。小满一颗心沉沉坠落,怔怔看着三人离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对毛毛的频频回首也毫无感觉。 走出他的视线,毛毛终于绝望,攀着苏铁的手臂爬上去趴在他肩膀,闷闷不乐,竟忘了跟大家说再见。 送走三人,秀秀就着闪烁的水光摸到他面前,将他的头抱在怀里。小满猛地抱住她,低低呜咽道:“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我根本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就是一个废物!” 两行清泪从秀秀脸上慢慢流下,和他的泪水汇在一起。秀秀深吸一口气,用了全身的力气,却只有他才能听清楚的声音道:“小满,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在我心目里,你就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十一 四月初八,秋宝从山里拎了一只鸡回来,径直送到胡小秋面前,胡小秋颇为满意,拧断鸡脖子,提了一个木脚盆出来把鸡扔了进去,从灶上拎来黑漆漆的水壶,将开水浇了下去。 秋宝捋起袖子来拔毛,顺便挑出最好看的几根出来玩。秀秀挑着担子回来时,鸡也处理好了,秋宝将漂亮的鸡毛献宝一般送到她眼皮底下,颇为大方道:“婶子,我们一人一半吧,你先挑!” “别捣乱!”胡小秋将他拎开,接过扁担,朝山岭上指了指,秀秀会心一笑,就着秋宝的手喝了一杯冷茶,拉着他的小手朝山岭走去。 胡小秋一直以为城里的姑娘都像湘湘那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看到秀秀,不得不感叹小满真是有福气,别的不说,有秀秀在,一个村子办席都用不着找别人,办的菜比胡十奶奶的还要好,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走出老远,秀秀脚步一顿,迅速回头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他一边理菜一边看自己,将秋宝的手紧了紧,轻笑道:“我上次要你问的事情怎样啦?” 秋宝怯生生道:“爸爸说了,这辈子只要我妈妈一个。” 秀秀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秋宝反倒小大人一般安慰她,“世道这么乱,不讨堂客也好,省得打鬼子的时候不安心。”秀秀扑哧一笑,抱着他的脑袋敲了敲。想起妈妈,秋宝眼眶一红,低着头不敢做声。 小满迎面而来,敞开的衣襟在风里烈烈飞舞,还是十足的英俊潇洒派头,只是这样一看身材结实了许多,也不再是白生生的脸色,满面黑里透红,眼睛熠熠发亮。 “秀秀,我打枪赢了朱沛!”看他扯着脖子喊,秀秀抿嘴一笑,也不戳穿朱沛的把戏。朱沛和胡小秋两个在山里打猎多年,练出百发百中的本事,小满即使最近非常勤奋,也只能望其项背,更何况两人一个跟了张鹏飞,一个跟了抗日义勇军湘潭支队的罗德钰,两位领导都是国民党军官,能文能武,本事通天,两人现在已经成了两支队伍里首屈一指的人物,胡家出来的男儿,除了从小娇惯的小满,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不过,正因为他不那么完美,才有今日的幸福生活,她心头一阵抽疼,暗暗将指甲掐进掌心,提醒自己不要在他面前表现软弱,让他分心。 听小满嚷嚷了几遍,秋宝还是当了真,欢天喜地跑上去献媚。小满瞥见秀秀含义不明的笑容,到底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用力挠挠后脑勺,挺直胸膛道:“我现在也是小队长,你不要笑!” 秀秀犹疑地看向朱沛,小满嫌他慢了,丢自己的脸,悄悄朝他踢了块石头过去,朱沛心头闷笑不已,慌忙证实,“是啊是啊,我们罗副司令委派胡湘江做第七大队的副队长!” 秀秀立刻明白过来,原来第七大队大多是胡家附近村子的男人,自然要选个说得上话的出来,见小满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将他在风中翻飞的衣襟合拢来,准备扣上。 “我不冷,这样子比较好看!”小满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瞪旁边挤眉弄眼的秋宝,突然把脑门一拍,手长长伸向看热闹的朱沛,一本正经道:“我今天过生日,礼物呐!” 放眼望去,整个家族敢大大咧咧要礼物的也只得他一人,朱沛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知道他在打自己手枪的主意,而且依他的脾气,不弄到手绝不会罢休,只得从怀里掏出来忍痛交到他手里,扭头气哼哼地走了。 “要是湘湘在就好了!”小满摩挲着枪身,非常认真地发白日梦,“她也去要一把枪当礼物,我就变成双枪胡小满了,比张鹏飞还厉害!” 这回连秋宝也看不下去了,朝他做个鬼脸,冲去追朱沛,却见他跟胡小秋摆摆手算是打招呼,门都没进就走了,赶紧跑去跟胡小秋通风报信,“爸爸,你把枪藏好,刚刚他的就被抢走了!” 见他一个劲朝朱沛的背影指,胡小秋这才知道为何朱沛脸色不佳,差点爆笑出声,将秀秀做好的两包野兔子塞到儿子手里,打发他去追人。 一会儿小满和秀秀才从山岭下来,到底是新婚夫妻,根本不用任何动作,从一个对望和一个微笑就能看出无限柔情蜜意,也不知道小满凑近秀秀的耳朵说了句什么,秀秀捶了他两下,突然变得比天边的红霞还要艳丽几分。 胡小秋遥遥看着,不经意想起一张同样娇艳的脸,好似有人撕开胸膛拧住心脏,差点一口气透不过来,疼痛难忍。 小满乐呵呵走来,将刚夺来的“礼物”拿给他看,胡小秋回过神来,不得不感叹世上还真有一物降一物之说,这把手枪可是张副司令亲自拨给朱沛使用,他一直当宝,片刻离不得身,谁看也不给,谁知还有个大少爷小满等着要呢! 研究过枪,胡小秋这才想起今天过来的目的,笑道:“小满,恭喜你又大了一岁!” “礼物礼物!以前我跟湘湘过生日,我家礼物都是买双份!今天湘湘不在,便宜你了!”小满毫不客气地朝他伸手,胡小秋可没想到这茬,在身上摸了半天,什么也拿不出来,尴尬不已。秀秀看不下去,将小满的手打开,笑道:“哪里有你这么厚脸皮的,准备桌子吃饭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满悻悻然收回手,嘟嘟囔囔道:“要是湘湘在就好了,我们以前都是两个人一起要,多有气势,谁都不敢不给!” 大家哭笑不得,胡小秋斜眼看到郁郁苍苍的竹林,眼睛一亮,笑眯眯道:“你想不想要竹刀,我给你做一把当礼物,行不?” 小满欢呼一声,得意洋洋地冲秀秀发出哼哼声气她,等胡小秋带着儿子走开,突然将脑门一拍,嗫嚅道:“奇怪,你什么时候生日?” 秀秀笑容一僵,突然沉默下来,小满看出端倪,只当胡家错待了她,赔笑道:“你告诉我哪天,以后我年年跟你过!” 秀秀眼眶一热,轻声道:“不用过,我也忘了,似乎那天鬼子空袭,把我家炸垮了。” 小满惊呼出声,轻轻摸摸她的脸,只是秀秀并不接受这种无言的安慰,扭头钻进灶屋,看鸡有没有炖好。 小满跟到门口,靠在门框上,仰望着漫天绚烂的霞光,柔柔地笑道:“秀秀,别伤心,听说德国鬼子已经投降,日本鬼子肯定撑不多久。等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们还是回长沙,你在家教养孩子,我做生意养你们,到时候我要建一栋比原来的公馆还要大的房子,把所有人通通接去,我们每天在一起,热热闹闹地……” “别去了!”秀秀哽咽道,“我本来就是乡下人,喜欢住乡下,住着心里踏实。” 小满忙不迭点头,“对对,乡下舒服,勤快一点根本饿不着,城里连根青菜都要买!” 秀秀含泪微笑,开始准备下酒菜,好好犒劳他们。 见她露出笑容,小满终于心满意足,换上一副大少爷的派头,抄着手凑过来揭开锅看了看。果不其然,还是以前吃腻了的红枣蛋炖圆鸡,悄悄撇撇嘴,拿筷子叉了一个鸡蛋送到她嘴边,谄媚地笑道:“我决定了,以后我们一起过生日,正好一起要礼物!” 秀秀横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突然有种幸福到了极致的恐慌,仿佛一切十分不真实。 小满把蛋送到自己嘴里,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继续没有做完的白日梦,囫囵不清道:“要是湘湘在该多好,蛋黄噎死人,也只有她喜欢吃。我说秀秀,你肚子争气点,别着急生孩子,等我打跑鬼子再生,到时候我来带人。你不知道呀,在重庆的时候念亲都是我带,那臭小子在湘湘肚子里受了不少罪,一出来就闹脾气,没日没夜地哭,我没办法,就没日没夜地哄……” 秀秀静静听着,终于露出舒心的笑容,偶尔也凑上去咬一小口,吃到剩下蛋黄,她一口就吞下去,吃完狡黠一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喜欢吃蛋黄?” 吃完蛋,胡小秋的竹刀也做好了,在外面高声喊小满去看,小满又叉了个蛋给秋宝,喜滋滋地比划一气,正要开口道谢,就听一阵凄厉的竹哨,浑身一个激灵,和胡小秋同时拔腿狂奔。 秀秀追出来时,两人已经只剩小小的黑点,秋宝仍然维持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傻。明明知道追不上,秀秀仍然下意识地朝两人离开的方向跑去,只是田埂很窄,她跑得太急,不时扑倒在田里。田里灌了水,她很快就成了个泥人,连短发也挂满了泥浆,一跑就甩了满脸。秋宝回过神来,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哭,大喊道:“他们马上就回来了,别追,别追……” 听到吉普车的声音,门房老早就把门开了,顾家顿时热闹起来,奶妈抱着念亲最先冲了出来,顾老先生生怕湘湘出事,人还没出门就在高声嚷嚷,“管家,找人伺候好少夫人!” 湘湘也是闷了好久,正要出去凑热闹,登时有些气苦,推开那壮硕仆妇的手,却没敢拒绝老管家拿来的披风。 自从怀上这个,一家人如临大敌,连念亲都不让她碰,若不是有顾清明提供胸膛给她发泄怒火,她只怕早就和家人闹翻了。 刚走出大门,她只觉今日的晚霞亮得有些诡异,眼睛还没适应,一个身影已经逼到面前,将手背在身后,笑吟吟道:“寿星婆,先说好,拿到礼物不准激动!” 她可不是有耐性的人,拽着他的手就要抢,顾清明不敢跟她闹,赶紧将一个红绢包的东西塞到她手里,似笑非笑道:“听说小满在游击队表现不错,升官了,恭喜恭喜!” 她呆了呆,拆包的手停了下来,轻声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德军投降了,胜利还会远吗?”顾清明大笑,将红绢轻轻拉开。 看到封面熟悉的字迹,湘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将这本父亲的教案死死按在胸膛,所有情绪拥堵在胸口,哭都无声。 多少个生日,胡长宁总是变戏法一般拿出两份礼物,奶奶开始的时候骂他糟蹋,他却说要让孩子高兴一下。 那么多的快乐时光倏忽而去,什么都没留下,让人如何能相信! 顾老先生拄着拐杖走出来,瞪了顾清明好几眼,径直走到大门口向外张望。顾清明后悔不迭,手忙脚乱将教案收好,拉着她的手慢慢走出来,将她安置在舒服的藤椅上,还风驰电掣冲进去抓了两个坐垫塞在她后背,赔笑道:“寿星婆大人,看在你肚子里的双胞胎面子上,今天千万别激动,拜托拜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见他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大家掩面而笑,悄然散开。湘湘回过神来,摸摸挺得老高的肚子,不禁有些发愁,怀念亲的时候事情太多,没什么感觉,生的时候也稀里糊涂,第二胎怎么一转眼就这么大,怀胎十月这才过了一半而已,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不过,能看到顾清明紧张的样子,也不枉她辛苦一场,她很快就想开了,非常阴险地设计晚上的“余兴节目”,他现在不过将官班的闲人一个,每天还这么晚回来,看不折腾死他! 哄好湘湘,顾清明这才想起父亲,看他那引颈相望的架势,心里不禁有些发毛,慢腾腾蹩过来,探头看了一圈,恰恰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呆若木鸡。 毛毛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打扮得像个小绅士,小小年纪就有长沙小哥的那股子风流派头,可是,重点不在他身上,他身边那个人不是情敌苏铁是哪个! 顾清明目光炯炯看向父亲,见他急于逃避,顿时恍然大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牵上毛毛就走。 “毛毛!”听到湘湘的惊叫,毛毛再也装不出绅士派头,跳起来就朝她扑,还好顾清明手长脚长,在他扑到她怀里之前险险将他拎回来。毛毛看到她的肚子,吓得脖子一缩,小心翼翼地凑上去,抱着她脖子小小声地哭。 顾老先生和苏铁边走边低声说着什么,都是满面肃容。走到近前,湘湘连忙起身,被顾清明按了下去,顾老先生讪笑道:“清明,苏医生是你姐姐在教会的朋友,身手了得,学识渊博,有空好好跟他学学!” “啊?”湘湘失声叫了出来,又慌忙把嘴捂上,一只手探到身后悄悄去掐顾清明,这一家子真是匪夷所思,竟然请男人来撬自己弟弟的墙角! 顾清明比她还气,连带看毛毛也不顺眼,按着他的头顶将他硬生生挪到苏铁面前,低喝道:“小叛徒,别让我见到你!” 毛毛傻了,在几个大人脸上看来看去,瘪着嘴欲哭无泪,还是湘湘看不下去,过来拉住他往屋子里走,柔声道:“跟我讲讲长沙的事情吧!” “不准!”几人同时怒喝,湘湘和毛毛僵在当场,毛毛斜眼看看她的肚子,到底知道厉害,笑眯眯道:“小姨,小满舅舅跟秀秀小姨成亲啦!” 湘湘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慢慢松开他的手,顾清明见她脸色不对,旋风一般冲来,湘湘只当他大惊小怪,含笑相待。 突然,仿佛有人一刀戳进心脏,湘湘惨叫一声,捂着心口坐了下去,好在毛毛反应过来,扑上去抱住她,缓解了那下坠之势,只是他毕竟力气小,和她双双坐倒在地。 “啊……”那种痛来势汹汹,根本没让她有喘息之机,她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尖叫,胸膛几欲炸裂,痛得满地翻滚。 毛毛哪里见过这种事情,满脸惊惧,浑身颤抖,尝试着去拉她的手,却被猛地打飞,栽倒在地。 顾清明趁她蜷成一团,从背后扑上去将她死死抱住,在她耳边拼命呼喊她的名字,慌乱不堪。“少夫人小产了!”不知哪个仆妇叫了一声,大家齐齐看到她腿上长长的血迹,顿时惊叫声此起彼伏。顾老先生猛地想起湘湘生孩子时近乎同样的场景,眼前一黑,扶着拐杖摇摇欲坠,轻轻吐出两个字,“作孽!” 苏铁最为镇定,反客为主,召人来将她送去医院,一边过来查看,轻声安抚,然而她已经神思恍惚,除了疯狂地叫痛,根本不能回应。 惨叫声一阵紧过一阵,不知不觉间,顾清明双手被她抓得鲜血淋漓,已是泪流满面。她很快就精疲力竭,脑中恢复一丝清明,满脸绝望,用最后的力气大喊,“小满,你不要丢下我……” 顾清明忍无可忍,一个手刃将她砍昏,抱着她冲了出去。 苏铁脑子里一个激灵,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慢慢抬头看向湖南的方向,喃喃低语,“小满,一路走好!” 十二 民国三十五年二月十六日,一行人从重庆启程飞到汉口,又从汉口来到长沙,湘湘在近乡情怯之外,多出心惊肉跳的恐惧,若不是有顾清明和活泼可爱的念亲陪伴,真不知该如何度过这痛苦的旅程。 鬼子投降后,顾家上下就一直在筹划回湖南一趟,了结众人的心愿,只是她自小满过世后不但失去了双胞胎,身体也垮了,缠绵病榻近一年,刚刚有所好转。 不顾父亲的反对,顾清明听说蒋委员长委派葛先才将军去衡阳搜寻阵亡将士遗骸,毅然决定带着妻儿同行。湘湘自然恨不得飞回家乡,苏铁和毛毛也想回长沙看看,顾老先生无可奈何,亲自带着一家大小出发,来长沙和湘潭拜祭亲家。 长沙仍然是一片破败景象,事隔多年,还能从焦黑的断壁颓垣看到当日大火的惨状,让人不忍多看一眼。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铺子招牌,熟悉的辣椒香,亲人的音容宛在,如今却阴阳永隔,湘湘不想让大家担心,悄然蜷成一团,抵御那潮水般的痛,毛毛眼珠一转,打着膝盖咿咿呀呀地唱,“小刘海啊,在茅棚哪,别了娘亲呐哦……” 听他捏着嗓子唱胡大姐,大家忍俊不禁,湘湘终于展颜,悄然松懈下来,痴痴看着车窗外,心头空空茫茫。 终于到家了! 大家都在街口下了车,清晨寒风料峭,顾清明都有几分哆嗦,何况大病未愈的湘湘。顾清明轻轻拉住她冰冷的手,却被她温柔地推开,两人四目相对,湘湘勉力勾起嘴角,朝他摇了摇头。 顾清明不再坚持,站在风来的方向,毛毛越过两人跑了两步,怯生生回头,将手伸向湘湘。 面对孩子无助的眼神,湘湘这一次没有拒绝。顾清明接过一身红彤彤的念亲放下来,轻声道:“这里就是你妈妈的家。” 念亲显然并不明白妈妈的家和爸爸的家有什么区别,对他来说,家只相当于好吃的和舒服的床,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早就累坏了,听说回到家,撒开两条肥嘟嘟的小短腿就跑,越过湘湘的时候还冲她回头得意洋洋地笑了笑。 “小满……”湘湘脚步一顿,某个名字在脑海中以排山倒海的势头冲出来,一声又一声,凄厉哀伤,如百鬼夜哭,孤魂游荡。 念亲那臭美的模样,可不就是第二个小满! 也许是念亲长得太像年画里走出来的宝宝,念亲的笑声一路响过去,街边忙碌的人们突然安静下来,都停下手里的活计,遥遥张望。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家迎面而来,使劲揉了揉眼睛,颤巍巍朝念亲伸出双臂。 念亲现有的认知里,他就是所有人的宝,喜欢他才是理所应当,不过环境不同,他还是不敢冒昧,停住脚步,迟疑着回头讨主意,见湘湘微笑着点头,那还了得,咯咯笑着扑了上去,揪住长长的白胡子不肯放。 老人家龇牙咧嘴地笑,献宝一般将念亲送给街边的邻居们看,念亲愈发得意,对一个娃儿脖子上的长命锁产生了极大兴趣,挣扎着要下来,老人家被他闹得没法,只好把他交给一个年轻媳妇。 “吧唧”一声,念亲在年轻媳妇脸上重重亲了一口,趁她发傻之际,成功脱逃,直扑那娃儿的长命锁,把他吓得哇哇大哭。 娃儿的爸爸赶紧将长命锁取下来挂在念亲脖子上,念亲终于心满意足,撒腿就跑,准备去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瞥见顾清明铁青的脸色,毛毛悄悄抖了抖,慌忙拦住念亲,冲那老人家高声道:“王爷爷好,我们回来了!” 街上更加安静,只有念亲的笑声在久久回响。 不知道是谁开了头,呜咽声渐渐蔓延,越来越多的人从各个门走出来,目光殷切,许多人满面水光,仿佛在迎接远游归来的孩子。 顾老先生用颤抖的手将拐杖握紧,慢慢回头,杨秘书前去搀扶,被他匆匆避过,不禁有些茫然,一直低垂着头跟到街口的车里。 “愧不敢当!”顾老先生用四个字做出解释,将车门关上,垂着头沉默不语。 受到这样的欢迎,念亲惊诧片刻,立刻习以为常,竟学着爸爸的样子将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享受人们的关注目光,怎么看怎么可爱。 老人家扑哧笑出声来,弯弯腰去牵他的手,念亲生怕他抢走属于自己的隆重待遇,朝他认真地摇头,回头去拉薛平安当自己的保护神,表示有人照应,朝老人家歉意一笑,紧走两步超过了他。 这样一看,小家伙还真像小满那好面子的鬼精灵!大家忍俊不禁,见这个异乡男孩并不是表面那么难以接近,胆大些的孩子都跑了出来,跟着他们的脚步嬉笑打闹,刚刚悲伤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顾清明径直走到那送长命锁的父子面前,刚想开口,一个老奶奶堵在他面前,哽咽道:“别说见外的话,孩子喜欢,我们真的很高兴!” 那父亲把娃儿放下来让他去玩,一躬到底,颤声道:“鬼子打跑了,我们都要谢谢你们一家!” 顾清明哪里敢受,退后一步,匆匆去追湘湘。来不及了,湘湘在一群孩子簇拥下已经疾步走到胡家公馆近前,重重跪了下去。 公馆大门开着,门内门外香烛遍布,纸钱灰漫天飞舞,犹如人间鬼蜮。门口威风的石狮仍在,高墙仍在,只是里面已经成一片断壁残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院子里焦黑的梧桐竟然还没有死,早早地在顶端发出绒绒的新绿,让人心头骤停,又在恢复跳动之后,暖意横生。 湘湘无力起身,更无力哭喊,一路膝行而去,趴在门槛上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嚎,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通通掏出。 念亲目瞪口呆,一边试图搀她起来,一边四处张望求救。只是毛毛不管不顾,自己也跪了下去,刚刚跟他玩闹的孩子都闪在一旁,满面不合年纪的严肃,而旁边的老爷爷老奶奶都成了泪人,丝毫指望不上。 最宠他的苏医生来了,念亲眼睛一亮,扑上去将他一直往妈妈身边拉,这一次他仍然失望了,苏医生就势扑倒在台阶上,匍匐在地上哀哀低泣,以头抢地,如同疯了一般。 念亲把最后的希望放在最讨厌的爸爸身上,知道爸爸不喜欢看自己哭,紧闭嘴巴仰望他,拼命朝妈妈那里指。他终于成功了,爸爸抱起他,将他送到妈妈怀里,将他们母子紧紧抱住,浑身颤抖。 顾清明已经设想过许多次,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完全没有想过会烧得这么惨,几栋屋子全部烧成了黑壳,黑漆漆的瓦砾遍地,四棵梧桐树仍然高耸,却成了四根黑色柱子,几乎辨不出这里曾经住过人。 湘湘不知想到什么,轻轻推开他,跌跌撞撞冲进瓦砾里,从厢房的位置开始细细搜寻。念亲终于明白这一次的旅行并不是那么好玩,将整个身体塞进顾清明的怀里,再不敢多看一眼。 顾清明将他拎出来,一步步走到湘湘身边,见她状若癫狂,蹲下来对念亲柔声道:“这里是妈妈的家,也是你的家,千万记得!” 念亲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看不出来这里是“家”,还当被他们遗弃,甩手就跑,一边哭喊要爷爷。 顾清明气得额头青筋直跳,看到湘湘那个要死不活的样子,想起这近一年来的煎熬,真恨不得掐死她然后自杀,从此跟她家人一样,一了百了,不用再活着受罪。 鬼子打跑了,该是报答他们恩情的时候,亲人竟然都撒手尘寰,让人情何以堪! 墙角的香散发出袅袅烟雾,让空气里有了一种不真实的味道,犹如与黄泉只有一步之遥。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无端端打了个寒战,突然想起在这里的美好时光,悲从心起,颓然跪倒。 膝盖和瓦砾碰撞的声音此时听来颇有几分惊心动魄,搜索徒劳无功的湘湘悚然一惊,木然回头,呓语一般轻道:“我家没了。” 在这里听来,这四个字就如一把尖刀,捅进心里还不算,还要狠狠搅上一搅,非得让人胸口鲜血淋漓才罢休。听到这句,苏铁拉着毛毛迈进来,站在梧桐树下仰望苍穹,仿佛不知身在何方,眸中满是沧桑。重回旧地,毛毛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死抱着他的手臂,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满面惊惶。 苏铁能留到今天,不仅仅因为湘湘日复一日的重病,还因为顾老先生十分看好他,让薛平安和念亲都认了他做干爹。顾清明知道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况且真正为胡家做了不少事情,而且苏铁的性格清冷,在同龄人中算是能说上话的,对他的态度也转变许多。 苏铁淡淡扫了湘湘一眼,对毛毛正色道:“我知道你一直想回来,现在回来了,你想留下来么?” 毛毛拼命摇头,将他抱得更紧。 看到湘湘闪烁的目光,顾清明慢慢伸出双臂,一字一顿道:“你的家在这里,走吧!” 他的目光无比坚定,让她的心渐渐被填满,她泪流满面道:“胡家的人都没了,我们的双胞胎也没了。” 第一次听到提起这件事,却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等于在顾清明心上的伤口再撒上一把盐,他深呼吸多次,才把那灼痛压抑下来,幽幽道:“我们还有念亲!” 医生没有说错,湘湘生第一胎没有调理好,落下了病根,加上小满牺牲时的影响,造成流产和大出血,人虽然救回来,以后却再不能有孩子。本来此事瞒着湘湘,谁知苏铁那混蛋开诚布公跟她谈了一次,湘湘饱受打击,再次大病一场。 自去年湘湘生日那天起,他何尝有一天好过,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湘湘流产后没几天,他得到确切的消息,小满带队去支援张鹏飞游击队,半路遇到鬼子伏击,身中多枪后不想被鬼子俘虏,跳了湘江,后来由朱沛打捞到尸体。秀秀一滴泪也没掉,埋了小满后立刻进了游击队,完全是豁出命来打,终于求仁得仁,一个月后就与小满团聚。 他们团聚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挣扎,他将垂落的手臂再次提起,无言地表示自己的态度。 死者已矣,无论如何,他和她以后再也不会分开。 湘湘定定地看着他的手,心中再次开始天人交战。他们以为自己缠绵病榻,对时事一无所知,却忘了还有聪明过人的毛毛通风报信。上头重用了方先觉等人,加上顾老先生是国民党元老,顾清明重新得到委派是迟早的事情,虽有国共双十协定在,这场内战在所难免,到时候该怎么办? 留在长沙么?即使在废墟上重建公馆,但孤孤单单守在这里,肯定生不如死! 留在湘潭老家?她什么都不是,谁会理她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留在顾家跟姐姐们钩心斗角?她不能生育了,顾清明也许不在乎,顾老先生也许管不了,并不意味着她们不想管,到时候又该是怎样恐怖的情形啊…… 她悄然颤抖,再也不敢想下去,这时,苏铁拉着毛毛走向大门,用足以让所有人听到的声音道:“好好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她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断了,身体一软,任凭自己落入他钢铁般的臂弯。 因为顾清明急着去衡阳和葛先才会合,早日开展工作,一家人离开长沙,马不停蹄往湘潭赶,准备在湘潭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去衡阳。 从公馆出来,湘湘犹如活死人,再无任何声息。她一直盼着回家,到长沙走了一遍,却更加不知所措。她高估了对那个公馆的感觉,没有亲人,那里其实什么都不是。魂牵梦绕的长沙街巷,没有小满的嬉闹陪伴,跟异乡并无区别,念念不忘的长沙口味菜,没有奶奶的巧手,简直味同嚼蜡。 真的回不去了,她的人生断了,断在去年生日那天的阵痛里。最美好的一切一去不复返,这漫长的人生,该怎么办? 并不是只有她一人在沉默。愈靠近湘潭,大家的脸色愈发凝重,进白塘村的小路遥遥在望,大家纷纷探头张望,心跳如雷。 见杨秘书不停地瞄自己,顾老先生双拳一紧,苦笑道:“别担心,我不会避开,这是我欠他们胡家的!” 念亲睡了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听到这最后几个字,立刻来了精神,指着自己的鼻子骄傲万分道:“胡家!我的!” 顾老先生凄然而笑,连连点头道:“念亲是顾家的念亲,也是胡家的念亲!” 坐在前面的苏铁似乎从沉睡中惊醒,慢慢回头看了一眼,顾老先生避开他的目光,用近乎自言自语的轻柔声音道:“小苏,到了美国,还请你多多关照!” 苏铁低低应了一声,颤声道:“我欠了胡家的情,应该还的!” 顾老先生终于明白他尽心尽力照看湘湘和薛平安的原因,微微一怔,良久才吐出一口气,引出胸口一阵闷痛,再也说不出话来。 恐怖的静默中,车已经从山间穿过,稳稳停在村口晒谷坪里。守在坪里的秋宝最先点燃竹竿上的鞭炮,朝毛毛狂奔而去,两人紧紧相拥,哭成一团。 鞭炮声接二连三响起,响彻宁静的山村,胡小秋和朱沛大步流星而来,一个重重握住顾清明的手,一个站在苏铁面前垂泪不语。 湘湘下了车,第一眼就看到对面满山飘扬的白幡,什么都没想起来,人已经冲了出去。 人们眼睁睁看着一条黑影跳下晒谷坪,冲上一个田埂,一时竟无人能够做出反应,直到湘湘一脚踩进蓄了水的田里,才有人惊呼出声,只是湘湘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艰难地爬起来,近乎疯狂地向对面跑去。 念亲摇摇晃晃追了上来,只是人太小,趴在晒谷坪边上,怎么也下不去,他又急又气,望着呆愣的一群人嚎啕大哭。 毛毛和秋宝同时跳下晒谷坪,毛毛把念亲背好,念亲回头看了一眼,终于绝望,抱着他的脖子小小声道:“我要妈妈!” 毛毛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跟着秋宝在田埂上绕来绕去,一会就到了山崖下。秋宝将念亲接过去,让毛毛先爬上去,自己背着念亲一鼓作气冲了上去,和从小路绕上来的湘湘近乎同时到达。 “妈妈!” 听到念亲的呼唤,湘湘终于恢复一丝清明,朝他招了招手,从最近那墓碑开始,一个个看过去。 刘明翰、胡湘君、薛君山、胡湘江、刘秀秀、胡长宁、胡刘氏、胡湘宁、胡湘水……除了她,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一个也没落下,大家在这里团聚,悠闲地看乡邻们作田,看草木枯荣,日升月落。 原来,这里才是她的家。她突然理解了秀秀的心情,抚摸了墓碑上“胡湘江”那冰冷的凹痕,只觉浑身脱了力,靠在墓碑上怔怔地笑。 他们都在这里呢,死有什么可怕? 看到她脸上苍白而诡异的笑容,毛毛和秋宝交换一个眼色,都吓得瑟瑟发抖。念亲不知察觉到什么,硬塞进她怀里,张开双臂将她死死抱住,低低呜咽。 山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林簌簌地响,真像往日一家人团聚的热闹景象。湘湘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抱住念亲,一种恐怖的痛从心头散布到全身,几乎无法呼吸。 “妈妈……”念亲一遍遍地唤,拼命去亲她冰冷的脸,恨不得抹平那让人恐慌的笑。然而,无论他如何哭得撕心裂肺,她始终满脸木然,毫无反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清明抓着一把鞭炮过来,点燃扔在墓园高处,在震天动地的声响里一步步走向妻儿,湘湘终于回过神来,抱着念亲踉踉跄跄跑到墓园正前方,重重跪了下来,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喊:“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是念亲!我们回来了!” 山风阵阵呜咽,似乎带来亲人的回应。 “回来了!回来了!” 尾声 到底还是大病初愈,不能太过劳累,下了飞机,胡湘湘老奶奶就有些不妥,在随同而来的台湾小护士半强制下住进了长沙湘雅医院。 我领到这个任务,自然没法走开,在湘雅医院跟她同吃同住几天,终于听她把那段惊心动魄的故事讲完,我也如同在火里走了一遭,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刻骨铭心,痛不欲生。 那小护士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她的故事,讲的人千帆已过,云淡风轻,小护士却经常哭得不成人形,自然引起湘雅医院医护人员的注意。经我解释之后,大家再没问起,却不知为何,胡老奶奶的病房从此成了鲜花的海洋,除了确切地知道两个年轻医生送过花,也不知道其他的花是谁送的。 最初的惊诧之后,久而久之,胡老奶奶也处之泰然,只是愈发沉默,而且坚持要出院。我跟小护士商量,她苦笑道:“老太太一直觉得你们不尊重历史,经常骂你们,没想到会受到这种礼遇,肯定会良心不安,说真的,我也没想到。” 我理解老奶奶的心情,在我做抗战胜利六十五周年的纪念专题之前,我也没想到会得到这么多的关注,不得不说,我们的英雄一直在我们心里,永远不会被忘记。 出院前一天晚上,胡奶奶得到小护士的允许,戴上老花眼镜,捧着长沙地图细细地看,看到熟悉的地名就欢欢喜喜地勾出来跟我讲,不时发出感慨,长沙都快不认识了! “胡奶奶,您该早点回来的!”我看着她孩子般的神情,轻轻叹了一声。 她冷哼一声,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厉声道:“我家祖坟都给你们挖了,朱沛被你们斗死了,回来做什么!” 小护士拼命朝我使眼色,我无可奈何,只得转移话题,赔笑道:“您儿子念亲前两天打过电话给我,说马上来长沙陪您老人家。” 小护士眼睛挤得像在抽搐,我暗道不好,果然,胡奶奶啪地一声打在床头,喝道:“不要跟我提他,竟然娶个外国堂客,气死我!” 我哭笑不得,再次见识了她的别扭脾气,决定保持沉默。胡奶奶被说中心事,一个劲管小护士要电话打,小护士朝我挤眉弄眼地笑,拨了一个老长的号码给她。 电话一通,老奶奶立刻噼里啪啦说开了,“毛毛,你回长沙陪我,我不要我家那个化生子来,你带你中国堂客一起,我天天带她玩,气死他!” “对了,我住在湘雅医院里,还有好多人送花给我呢!”说了一会,她得意洋洋地炫耀,还将电话递给我,让我证实。我战战兢兢接过电话,听到一个明显压低的苍老声音,“胡小姐你好,我是薛平安,我也看过你的报道,谢谢你!” 我心头一酸,哽咽道:“如何敢当,我应该谢谢你们才是!” 他似乎吓了一跳,沉默一会,一字一顿道:“请照顾好她,我们马上来!” 我听出些令人心惊肉跳的意味,怔怔将电话递给胡奶奶,她喂了两声,发现对方已经挂掉,悻悻然道:“这家伙,跟苏铁那混蛋学得怪里怪气的,到长沙来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苏医生呢?”小护士比我还着急,显然也对这个人十分好奇。 老奶奶呆了呆,突然怅然长叹,“只剩我一个了!” 我稍一思索,这才想起,迟疑道:“胡奶奶,您知不知道胡长庚的事情?”不得不说,命运对胡家太过不公,唯一留下的这一位在内战前夕失踪,其去向至今还是个谜,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老早就高调放过话,他坚决不打内战! “都说只剩我一个了!你听不懂是吧?”胡奶奶怒不可遏,将一个杯子砸到我脚下,将我们赶出来。 第二天出院,我知道胡奶奶的心意,直接让报社的司机小刘带我们去黄兴路,一路上看到老街就指给她看。她如同好奇的孩子,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看过去,一直沉默无言。 五一路已经拓宽为六车道,只是仍然有些塞车,在等红绿灯时,她似乎有些疲惫,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嘴角微微勾起。 黄兴路,也就是以前的南正路现在已经十分繁华,黄兴南路改建成了一条商业步行街,时间尚早,街上没什么人,更显得整条街的建筑新潮时尚,色彩缤纷。 胡奶奶再次犯了倔,打定主意不让我们跟,自顾自在步行街走了个来回,脸色阴晴不定地坐上车,除了让我们赶快开车,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从她偶然露出的欣慰笑容,我还是看出她十分满意,心头大定,招呼小刘开去河西岳麓山。在湘江大桥上看到滔滔的湘江,胡奶奶再次激动起来,当起小护士的导游,向她指点下面的橘子洲头和前方名声赫赫的岳麓山,从岳麓书院到爱晚亭,如数家珍。 过了桥就是岳麓山的正门,胡奶奶却不让我们停车,要从湖南师范大学那个门进,小刘也是长沙本地人,连夸老奶奶记性好,让她顿时笑成了花。 停了车,我和小护士要扶她上去,被她毫不客气地打开。走了两步,刚得到胡奶奶欢心的小刘非常巧合地搀了一把,却得到她的认可。我和小护士面面相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走了一阵,小护士压低声音道:“她脾气好坏哟,要不是顾先生给的钱多,我才不要来呢!” 见我没有出声,小护士还当我不肯相信,轻叹道:“听了她的故事,我突然想通了,人还真不能看表面。以前我就听说她家里很有背景,总觉得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你看,夫家有权有势,儿子在美国当教授,丈夫过世,还有人从美国来台湾做她的专门医生,医生过世,还有儿子给她出气……” “不要提我儿子!”胡奶奶耳朵倒是不错,老远就听到这句,站在台阶上回头冲我们发飙。 我见势不妙,指着前方正色道:“胡奶奶,你看前面是什么!” “陆军第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公墓,”老奶奶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精神不死,风云长护!” “精神不死,风云长护”,我脑子里一个激灵,终于真正读懂了这八个字,慢慢走到墓前,深深鞠躬。 没有我爷爷和胡奶奶一家人的牺牲,就没有今日的幸福生活,英雄的血总没有白流。以后我会教我女儿写这八个字,告诉她,有些人死了,一定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胡奶奶嘴唇颤抖了许久,却没有说出半个字,和我轻轻拥抱,也不想再流连,黯然转身而去。 我紧跟上她的脚步,却听到有人叫“妈妈”,一转头,女儿从树后钻出来,又不敢过来,怯生生低着头,哽咽道:“妈妈,我想你!” 她哪里来那么大的胆子,竟然一个人跑这里来玩!我脸一板,胡奶奶却朝她遥遥伸手,笑眯眯道:“小妹妹,对不起啊,奶奶借你妈妈几天好不?” 有她这句,小家伙立刻胆子大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胡奶奶怀里献媚,“奶奶”叫个不停,把她乐得嘴巴都合不拢。 我无可奈何,只得和小护士一起慢慢看住两人往下走,小家伙回头恋恋不舍看了我一眼,见我拼命瞪她,嘴巴噘得老高,终于死心了,又开始炫耀,“奶奶,那里面有我太外公!” 胡奶奶微微一怔,对她轻笑道:“说不定我还认识你太外公呢!” 小家伙乐不可支,手舞足蹈地说起我曾经讲过的长沙会战故事,虽然有些丢三落四,词不达意,主要的事情倒还没忘。胡奶奶笑容更加灿烂,频频点头,不时提示一两句,完全不是以前那般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一老一小的沟通十分成功,下了山,两人已经成了忘年交,胡奶奶非要把她带上去湘潭。 去就去吧,我拿两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带大家在火宫殿吃过东西,从高速公路向湘潭进发。 一路上,胡奶奶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不停批判食物这里不好那里味道不对,让我们再次成了封了口的葫芦,女儿却当了真,歪着头听完,认认真真道:“奶奶,您是不是吃过,那您说该是什么味道的呢?” 胡奶奶终于被问倒,一直到下了车也没说话,女儿有些心慌,不停偷看我和胡奶奶,我暗暗好笑,装作看风景,坚决无视这最骄傲自大的小家伙。 白塘村我并不是第一次来,如今真正与胡家人同行,心头别有一番滋味,仿佛某段历史我真正参与,又似乎更接近了他们。 村口的山全部推平了,建了一个高高的牌坊,上书“白塘村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几个大字。一进基地就是村口那几棵大榕树,一边全是白墙青瓦的两层楼,数不胜数。中间一条路直通至高处,也就是山坡上那块汉白玉的英雄纪念碑,旁边一条公路直通胡家祠堂,那边的几栋瓦屋都成了教育基地,瓦屋后的半山之上则是村委会的办公室和学校,建得同样干净明亮。 “天啊!”胡奶奶左看右看,张口结舌,满脸不敢置信。 小刘非常热心地介绍,“奶奶,这英雄纪念碑是湘潭钢铁厂一个老工人捐出来的,那老工人说爷爷和爸爸都是石匠,他们到死都念念不忘欠胡家一块碑,所以前些年花了一辈子的积蓄,加上政府的资助打了这块碑,真不容易!” “谁稀罕!”胡奶奶撇撇嘴,虽然还在犟,眸中早有水花翻滚。 开进教育基地,胡奶奶看到那几棵大榕树,连忙叫停车。远处白塘仍在,已栽满荷花,只是季节不对,荷花已经开败,剩下一塘枯黄的叶子和光秃秃的枝。从白塘再往上,便是一个长长的斜坡,坡上松柏遍布,中间一条路直通顶上的英雄纪念碑。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从山坡慢慢走下来,和我们对望良久,高声叫道:“湘湘姑姑!我是秋宝,是秋宝啊!”他紧走了两步,似乎体力不支,往地下一坐,突然嚎啕痛哭。 胡奶奶长长应了一声,朝那边拔足狂奔,小护士捧着脸嘤嘤哭泣,不停地喃喃自语,“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小刘同样满面惊诧,看着胡奶奶的背影,哽咽道:“胡姐,我终于理解你的工作,谢谢你!” 看到胡奶奶扑倒在地,我和女儿立刻冲了出去,小刘迅速抓起小护士,也跟了上来。他出身行伍,手脚十分利索,抢先一步赶到,将胡奶奶抱起来就往回跑,上面那位老爷爷慌了,哑着嗓子叫道:“念满、念泉,你们姑奶奶回来了,快点来接人,快点!快点!” 胡奶奶瘦骨嶙峋的手在空中舞了一阵,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泪如雨下,“我一直跟你们赌气,觉得你们对不起胡家,对不起流血牺牲的英雄,甚至连儿子的话都不肯听……我实在太蠢了,是我对不起胡家的亲人,快死了才回来,我真的应该早点回来,真的……”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走过来,满面哀恸,眉眼间胡奶奶的影子十分明显。他轻轻从小刘手里接过老人,用颤抖的声音叫了声“妈妈”。胡奶奶死灰般的眸中掠过一道奇特的光亮,一点点抬起手去触摸的脸,声音低微得仿似呓语。 “念亲,我没脸回胡家,把我的骨灰撒到岳麓山,我要守住我的家,守住……” 刚摸到顾念亲的脸,她的手重重落了下来,如同一个优美而苍凉的符号。 顾念亲泣不成声,脚步一顿,慢慢转身,无比虔诚地仰望着英雄纪念碑,重重跪倒。远处,一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疯狂地跑来,山中顿时回响起他凄厉的呼喊,“湘姨,我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