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早渡》 楔子 便是那一瞬间的目光交错,刹那间无可抑止的心灵的颤动,注定的是彼此无悔的执着与一生的牵绊。 云洛依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一天清晨,在父亲期盼的目光下,她任丫鬟为她挽起云鬓,簪上步摇,又将羽香斋的上好脂粉淡淡地匀在脸上,镜中映照的是一张精心勾勒的玉容。随后在父亲满意的目光下,随着数十名同样盛装而来的名门闺秀来到皇宫,静待宁王凌霁月的选择。她知道,在她们数十人中,终将会有一人成为他的妻——尊贵的宁王妃。 当她听见那个威严而冷峻的声音问道:“皇弟,这些是朕精挑细选的众位佳丽,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定下来了。” 于是她知道,那位南燕传奇般的男子,那位南燕国君唯一的胞弟,已出现在她面前。 但她没有抬头。 不是因为自惭形秽,纵使只是小小的侍郎之女,在众位尚书甚至相府千金面前,以她的才貌学识,风仪举止,亦决不逊色她们半分。但她只是低眉顺目,十六年来的闺训,使她抑制了所有的好奇。 似乎过了许久,她几乎可以感到四周诸位佳丽的焦灼不安,她却依旧垂着螓首,淡然而平和。 她甚至不知道,宁王的目光已停留在她身上太久。 就这样,就在皇宫,就在那一天那一刻,她成了宁王亲点的妃。直到那时,她仍是垂着眼帘,不曾抬眸甚至偷觑宁王一眼。若不是静候太久,久得令她这个自幼养在深闺的小姐候得双腿发麻,她决不会在接旨时一个踉跄,那么,也许她会像千千万万个大家闺秀那样,直到大婚那日才得以见到丈夫的庐山真面目。 但就是那一踉跄,就是他那声温和却饱含担忧的“小心”。她下意识地抬头,那时,她对上的,是他忧心的眼。 就是那一抬头间的目光交错,像是前世早已注定的牵绊,紧紧地锁住了彼此的眼神。刹那间的心灵震撼,为两人写下一生的约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两个月后,她成了他的妻。 成亲那日,端是盛事空前,光是皇上的御赐就足足装了两大车,白玉玲珑簪、镂金云月冠、金叶银蕊等名贵的首饰盛满了她的梳妆匣子。她一袭描金绣凤红嫁衣,一头秀发以两仪九凤冠束起,凤喙之上垂下纤细而精致的流苏,朦胧间半掩了她如玉的容颜。 她含蓄而羞涩地坐在床沿,自流苏间隐约见他进来,看他轻柔地为她拂开遮掩玉容的流苏,再一次的目光交错间,她相信,她会幸福——他会是她今生的幸福。 红色的喜烛摇曳着洒下柔和的光晕,似是见证了那不曾出口的承诺。 第一章 冷清了三个月的宁王府又热闹起来,仆役奴婢们彻头彻尾地将王府上下打扫了一番,以此迎接今日班师回朝的宁王凌霁月。 云洛依一身淡雅,坐在王府大厅中静静地品着香茗,纵使自表面看来,她是那样平和宁静,但眼中那掩不住的喜悦与焦急却泄露了她绵长的思念。 已经三个月不曾见过他了,这是成亲两年来第一次长时间的分离啊。回想起三月前,东晋大军来犯,边关告急,南燕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节节败退。皇上龙颜大怒,命宁王亲率兵马十万,赴边关退敌。这一去就是三个月,即使前线时时传来捷报,但没有亲眼看见他安然无恙,叫她如何能够放下心来? 自从成为他的王妃,两年来她是那么幸福。他的性子温和而开朗,对她更是疼宠异常,从不曾说过半句重话。然而她始终明白,他不仅仅是她的。他是南燕的宁王,他有他的责任,有他的牵挂,他不只是她的丈夫。一如这次东晋来犯,他责无旁贷地领兵出征,离开王府,也离开她。 这三个月来她尝尽了离别的无奈,甚至想过偷偷易装前往边关寻他。天啊,直到现在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有过这样的念头,她自幼读的《女则》、《女戒》都到哪里去了? 苦笑着摇摇头,云洛依站起来,离开大厅,穿过回旋的门廊,向中门走去。她要亲自迎他回来。 奴仆婢女们不时地在王府内外进进出出,以最快的速度打听凌霁月的行程向云洛依禀告。 “王妃,王爷已经进了大德门了,如今该是去面圣了。”云洛依才过了回廊,就见贴身婢女琪儿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她。 云洛依眼睛一亮,掠过一丝喜色,随即又难掩失望。 进宫面圣,那就是说他至少也要明晨才能回来了。皇上向来宠幸这个胞弟,这次他得胜回朝,庆功宴又如何少得了? 琪儿自幼跟随在她身边,自然看得出主子的失望,安慰道:“王妃,至多您再等上一宿,王爷就回来了。您三个月都等了,还在乎这几个时辰吗?” 云洛依温婉地笑笑,“是啊,三个月都等了,又何必再计较这短短几个时辰。”短短几个时辰?短短几个时辰对于她来说,该有多么难熬?三个月都等了,但又有谁知道这三个月间的度日如年?但她依然笑得温婉。她早已习惯将情感锁在娴雅端庄的外表下了。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云洛依道:“罢了,我们回房吧。” 琪儿才要答应,却被一名男子打断。他俊朗刚毅的脸上难掩风霜之色,匆匆行来,向云洛依行了大礼。 “莫言?”云洛依吃了一惊,“你怎么不跟在王爷身边?王爷进宫面圣了吗?”莫言是凌霁月的随身侍卫,时刻保护他的安全,为何却在此时独自回了王府? “回禀王妃,王爷遣属下先行回府接王妃入宫。皇上在未央宫设下洗尘宴,为王爷庆功。王爷交代如若王妃愿意,今晚的洗尘宴将与王妃一同列席。”莫言恭恭敬敬地回答,同时自怀中取出一方素笺,呈予云洛依,“这是王爷交代属下交给王妃的短笺。” 云洛依心头一暖,匆匆接过展开,那熟悉的字迹立刻映入眼帘。 字付洛儿吾妻: 一别三月,思卿切切。今得幸回朝,皇兄盛情,设宴未央宫中,愿携卿同往。卿如不豫,切勿勉强为之,但俗务一了,吾必速归。 素笺之上没有署名,但那秀逸隽永的字迹分明就是凌霁月的手书。云洛依眼眶禁不住一阵发热,若是要她参加宴席,派莫言传话即可,何必再写这短笺。他向来尊重她的感受,知她不喜宫廷宴席,所以无论是莫言的传话,或是亲笔的手书中都要她顺着自己的心意,切不可有丝毫勉强。忍不住握紧手中的素笺,云洛依叹息,好傻,他不知道妻子本当以夫为纲吗,他忘了自己尊贵显赫的地位了吗,为何总是对她如此的包容? “王妃?”见她忽然怔在那里,明眸之中似乎荡漾着水气,莫言不觉一惊,小心翼翼地问,“您是入不入宫呢?” 好端端的,王妃为何伤心起来,若叫王爷知道,他如何担待得起? 云洛依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正了正神色,回复了平素安静平和的神情,微微颔首道:“莫护卫稍待,本宫回房换件衣裳,然后随你入宫。” 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南燕纵然只是个小国,但皇宫依然有它磅礴的气势。一路之上,廊腰曼回,檐牙高筑,风景如画中更蕴涵着雍容华贵。然而就在这方金碧辉煌的禁宫一角,却坐落着一栋雅致的小楼,小楼中门之上悬有一方白玉匾额,上书三个秀逸挺拔的题字——夕照轩。 皇宫之中任谁都知道这栋小楼是毗王凌霁月的寝宫。虽说皇子成年后便会在宫外受赐府邸,但宁王却依然在宫中保留了一座寝宫,以便他在皇宫夜宿,由此也可以看出皇上对于这个弟弟是如何的恩宠了。 云洛依在莫言的引领下,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夕照轩门前。她虽是凌霁月的王妃,但来到这夕照轩却还是头一遭。从来她都是很少离开王府的,而凌霁月无论国事如何的繁忙,也总会回到王府就寝。在她的印象中,他似乎从未留宿在夕照轩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妃请,王爷这会儿应该正在寝宫休息。”莫言在楼前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道。 云洛依心微微一跳,他就在里面吗?三个月来他是否变了,是否依然如同他们初见时的一身白衣,一泓浅笑?略略整了整衣饰,她敛敛心神,进入小楼。 汉白玉铺就的地、雪玉珠穿就的帘、云南白木雕就的榻,入眼的是一片净白,白得纯然,白得安详。在这样一片怡然雅致的景象中,云洛依的目光独独被房中倚榻而眠的那抹白影牢牢锁住了。 迈着轻细的脚步行了过去,云洛依在榻边坐下,垂首细望那作别三月的容颜。不曾改变啊,依然是微微轻锁的眉心、长而微翘的睫毛、薄却温润的唇,组合而成的是令无数名门闺秀倾慕的俊雅面庞。云洛依温婉地笑笑,他仍是她心中的样子,纵使眉宇间充满了风霜之色却依旧难掩他那身慑人的风华。 “洛儿。”轻轻的呼唤自温润的唇间溢出,与云洛依的目光相对的是一双粲若星辰的清眸。 望见凌霁月突然醒来,云洛依惊了一下,旋即起身,向他福了福,“臣妾向王爷请安,恭贺王爷得胜回朝。” 苦笑着摇了摇头,凌霁月无奈道:“洛儿,看来三个月来你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依然将礼教摆在最前头。” “回王爷,礼不可废。”云洛依笑得婉转。 “洛儿,你我是夫妻,为什么你在我面前永远是这样疏远的笑容,难道就不能将你真实的情绪显露出来吗?”握住她置于双膝上的柔荑,凌霁月轻声一叹。 云洛依听说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最后还是任他握着。纵使这样不合礼教,她依然顺着他。她无法欺骗自己,对于这样亲昵的行径,她丝毫没有不愉之感,甚至可以说很喜欢。但面对他的叹问,她却无从回答,只有将话题带开:“臣妾是否打扰王爷安歇了?” 每次触及她不愿意面对的问题,她总是这么顾左右而言他。凌霁月早已习惯了她这性子,只是笑笑,既不点破,也没有追问下去。他是从来都不愿逼她的。 “没有,我只是躺躺,并未入眠。晚间皇兄还安排了宴席,哪里赶得上好好安歇?”他笑答。 “王爷是国家栋梁,朝廷砥柱,千万不可怠慢了自己的身子,须知南燕少不得王爷。”压下满腔的不舍,夫妻间关心体恤的话,自她口中说出来却成了为国为民的宏论,云洛依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要说的只是劝他切勿太过操劳,想表达的也只是充斥于心中的不舍,为何出口的竟是冠冕堂皇的大论? 见她懊恼的神色,凌霁月不禁有些好笑。他是明白她的,从来都是。犹记得当年他亲点她成为他的王妃时,皇上曾奇怪地问他为何选她,他只是笑笑,却没有回答。平心而论,她长得的确很美,但在那时佳丽如云的场面中,以她的容貌,不过落个相貌平平的评语,但就是这样的她,却掳获了他全心的爱恋。 最初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温顺的举止,他不会忘记当那些自诩名门闺秀的女子因他的出现而焦灼不安或使出浑身解数吸引他的目光时,她始终低眉顺目,不骄不躁。既然皇上一定要他选一名王妃,那就是她吧,至少他相信,她会是个贤淑的妻子。 于是他亲点她成为他的妃,如果不是她踉跄了一下,也许直到成亲那一刻,他都只认为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但就是那一踉跄中,他被她的眸深深吸引了,那安静平和的目光中所蕴藏的坚毅执着揪紧了他的心,那时他才明白,原来一见钟情竟如此的简单,而他的情竟陷落得那么深。从那一刹那的目光交错,她不再只是他的妻子。 婚后的生活很平静,可他的心却越陷越深。与她每一刻的相处,看她不经意的一颦一笑,探索她深藏在闺训底下的如火热情,都使他无端地感到幸福。幸福原来如此的简单。 而今听着她潜藏在心底却不知如何表达的关切。凌霁月虽是对她的不善表达感到有趣,却同时感到心里暖洋洋的。他浅浅一笑,揽过她的身子,轻道:“无妨的,这次回朝应该可以平静一段时间了,我会向皇上要些假期的。” 轻轻地点头,云洛依柔顺地靠在他的怀中,感受着那令人平静心安的气息,罢了,放纵一下,尽情地享受他的温柔吧,毕竟已经分别三个月了啊。 南燕当今皇帝凌御风高坐未央宫上首,冷峻的脸庞上难得地笼罩着淡淡的笑意。 今日盛宴的主角凌霁月携云洛依坐于圣座下首右侧,朝中文武百官按官职高低各自在下首落座。 “王爷这次大败东晋,南燕国势日盛,实乃皇上之幸,南燕之幸,百姓之幸啊。臣敬皇上王爷一杯。”礼部尚书刘承坤满脸堆笑,斟上一杯酒,深深一揖道。 “刘大人过誉了。”凌霁月淡淡地笑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这个刘承坤,贪赃枉法,欺上瞒下,民间早已怨声载道。而今,只差搜全证据,便可请皇上下旨惩办了,这会儿他居然又耐不住寂寞,抓住机会就拍马逢迎起来。 “王爷过谦了,此役之后,王爷之名更是响彻南北,令别国闻风丧胆,只怕即使是天朝大唐,也不敢轻视南燕了。”工部尚书赵平远接过话头,也斟酒恭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凌霁月依然浅笑,不紧不慢地受了他的敬酒。一时间偌大的未央宫中奉承声、阿谀声、歌功颂德声四起。 云洛依伴在他身侧,敏感地察觉到他掩饰于浅笑背后的不耐,甚至可以说是忧虑。他总是笑得淡然,淡然地掩饰一切的情绪。他怪她总带着温婉的面具,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只不过,他面对她时,从不会在脸上挂着这样淡然的笑容。而她,却还没准备好卸下礼教的外衣,也许这一生也准备不好吧。但无妨的,她知道他会包容她,永远地包容她。 是的,此时此刻,凌霁月感到的只有厌倦和忧虑。官场上的尔虞我诈、阿谀逢迎令他几乎想拂袖而去。但他却不能,他生来就是南燕的王爷,注定要为南燕而活。听得耳中的歌功颂德,他在心底苦笑。这次的胜利真的足以威慑领国吗?他不知道那群安坐朝堂,掌握军国大权的三公九卿们是太过乐观还是太过愚昧,这次的胜利确实可以令领国忌惮几分,不敢再轻言用兵。但同时,南燕外露的锋芒却更会引来各国的戒心。南燕毕竟仍是个国事积弱的小国啊。“霁月这一仗打得确实漂亮,但众卿切不可因为此战告捷而掉以轻心。还不知有多少国家隐在暗处对我朝虎视眈眈呢!”南燕国君凌御风沉稳威严的语声打断了未央宫中四起的奉承声,也打断了凌霁月的沉思。 凌霁月微微颔首,向兄长柔暖一笑,“皇兄说的是,臣弟不敢轻忽怠慢,誓为南燕尽忠。” 豁然大笑,凌御风斜靠在龙椅上,抚掌道:“好,有你这句话,也不枉皇兄疼你一场。”他望了望云洛依,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接道,“霁月,你成亲也有两年了吧?” “堂堂王爷,成亲两年了,却还是只有一名正妃,这像什么话?给人知道了还当皇兄怠慢了你。改天为兄帮你物色几个,你收作侧妃如何?”作为皇帝,凌御风向来认为女子只是附属罢了,是以毫不顾及云洛依的感受,目光向堂下扫过,“众爱卿意下如何?” 明显感到云洛依的身子一僵,凌霁月安抚地握了握她的纤手,才想推辞,却不料已有朝臣开始伺机献女了。 “皇上所言甚是。臣有一女,年方二八,自幼养在深闺,知书达理,姿容艳丽,如若王爷不弃,愿随侍王爷左右。”刘承坤又是第一个毛遂自荐,宁王何等权势,即使是将女儿送去做小,也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他正打着好算盘,座下群臣却都在暗自窃笑。这刘承坤满脸横肉,鼠目蒜鼻,实在很难想象他的女儿是如何个姿容艳丽法。 “老臣幼女今年刚刚及笄,自幼对王爷仰慕有加,至今犹待字闺中,不知王爷……”左丞相何思宇拱手笑道。这位左丞相平素倒也清廉自守,这会儿竟也插上一脚。 “王爷,末将那个孙女……”那是威远将军的声音。 云洛依每听一句,心就刺痛一下,但她却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竟依然挂着温婉的浅笑。 凌霁月看她笑得越来越柔,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洛儿洛儿,为什么要这样压抑自己,你心里的难受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为自己戴上面具,难道情绪的外露对你来说是那么的耻辱吗?再也不愿看她压抑下去,他离座而起,“皇兄的好意臣弟心领,但臣弟尚未有立侧妃的打算,承蒙诸位大人抬爱,凌霁月在此谢过。” “怎么,霁月是怕王妃不快吗?”凌御风扫了云洛依一眼,“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平常,何况你贵为王爷,难道这一生就守着这个正妻,不再纳妃了吗?” 凌霁月点头,“不错,臣弟今生只会有洛儿一个妻子,不离不弃。”他一字一顿道,言辞间流露的是真挚而不悔的坚定。 云洛依身子一颤,垂首不语。 “你啊,王妃你给朕劝劝他,自古以来朕还从未听说过哪个王爷是没有侧妃的。”凌御风微微有些不满,将矛头指向云洛依。 “王爷……”云洛依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绽开那朵温婉的笑,刚想说话,却被凌霁月打断。 “洛儿,别说言不由衷的话。不要伤我,也不要伤你自己,在感情上,我不是个坚强的人,所以,别因为那所谓的三从四德来伤害我。你知道我受不住。”他直视她的眸,看尽她的凄楚、她的彷徨,也让她看尽他的不舍、他的脆弱。 紧紧地咬住下唇,云洛依攥紧了衣袖,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她失态了,生平第一次失态了,在皇上,在文武百官面前失态了。 凌霁月揽住她,任她的眼泪浸湿他的王袍,心头却格外的暖。是否她那封锁在礼教下的心被他发掘了,是否她终于会为他大哭大笑了,是否她不会再隐藏对他的爱了?他不知道。但这一刻看她也会为他吃醋,也会为他流泪,他却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幸福。 他抬起头,直视凌御风,以眼神将心意传向兄长,“皇兄,臣弟今生不会再纳侧妃。” 万万没有想到向来温婉贤淑的云洛依竟会泪洒当场,更没有想到凌霁月对云洛依的感情竟然如此之深,凌御风摇摇头,无奈地道:“罢了罢了,这事你就当朕没说。”他叹息一声,不太甘心地又加了句,“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凌御风这么一说,几位希望与凌霁月结姻亲的大臣虽然失望,却也无可奈何,只有勉强笑笑,说了两句“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令人羡慕”之类的场面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手中捧着一封羊皮卷,跌跌撞撞地打断了盛宴,“皇……皇上,豫州八百里加急。” 凌御风神情一肃,放下手中杯盏,道:“呈上来。”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趋步上前,将羊皮卷呈上。 凌霁月微蹙着眉心,看见兄长的脸色越来越沉,心中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盛。豫州属南燕边境,与天朝大唐相邻。这些年来南燕向来对大唐恭谨,年年岁贡,自凌御风登基以来,两国相安无事。这次豫州的加急又是为了什么?“豫州派来的人呢?给朕传上来。”凌御风面色阴沉,夹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气,向小太监道。 凌霁月悄声向云洛依交代:“你先回夕照轩歇息好吗?” 云洛依点头,轻悄地起身,向皇上福了福,在他的挥手示意下离去,离去的同时,她看见一名浑身沾满风霜血污、将领打扮的男子,脚步不稳地自她身边经过,进入未央宫中。 那名男子进入宫中,单膝跪地,颤声道:“臣豫州副将单奇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 “够了,”凌御风怒斥一声,“不必万岁了。你给朕解释清楚,大唐为何会遣十万大军包围豫州?”他扬了扬手中的羊皮卷,目光如炬地盯住单奇。 “罪臣不知。七日前大唐兵马毫无预兆地包围豫州,万老将军奋力拒敌,无奈大唐声势浩大,豫州将士寡不敌众。” “豫州如今情形如何?” “回皇上,大唐兵马围而不攻,豫州仍在我方掌握之中。” “围而不攻?大唐将领可有要你带什么话吗?”凌霁月沉吟片刻,深邃如海的眸光定定地锁在单奇面上,蹙眉问道。 “回王爷,没有。但是……”单奇顿了顿,又道,“但是大唐派了使者随罪臣一同回朝。” “什么?使者都到了。”凌御风皱眉,微微想了一下,道,“宣他进来。” 随着太监内侍一声声“宣大唐使者觐见”中,一名风神俊朗的白衣男子出现在凌御风面前。他一身白衣,与凌霁月倒是有几分相似,却又有明显的不同。凌霁月是惊世的才华隐于淡雅的表象之中;他却是一身外露的锋芒,以至于那袭白袍也是染上狂放的色彩。 面对南燕国君,他只是微微作了个揖,“大唐使者李彻见过南燕皇帝陛下。” 左丞相何思宇见到来人,吃了一惊,脱口道:“原来是大唐平西王爷。” 李彻笑笑,斯文中带有狂狷不羁,“正是,原来丞相倒还认得孤王。”三年前何思宇曾代表南燕出使大唐,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想不到事过境迁,这位丞相竟然还能认出他来。 “原来是大唐鼎鼎大名的平西王爷。那么王爷是否可以向朕解释,为何在两国相安无事多年之后,贵国突然向我国边境出兵?”凌御风目注李彻,向他要一个解释。 李彻微一挑眉,昂然笑道:“皇上此言差矣。大唐向来与南燕相处和睦,不想南燕先行挑衅,大唐泱泱大国,当然无法隐忍,自是予以还击。” “王爷是说我邦与东晋一战?”凌霁月离座而起,行至阶前,与李彻相对而立。 “不错,东晋与大唐世代姻亲,本朝皇帝之妹更远嫁大唐,被父皇封为贵妃。如今贵国以武相侵,岂非不将大唐放在眼里?” “这算是大唐正式向南燕宣战吗?要知南燕虽弱,却不可欺。如若贵国强行侵犯,无论结果如何,南燕上下誓死一战,到时只怕大唐也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更何况,这样一来,贵国恃强凌弱之名算是背定了,天下间悠悠众口是任谁也杜绝不了的。届时小国心寒,大国戒备,大唐就不怕众人矢之?”凌霁月淡然的语声中,不卑不亢地将南燕的态度摆了出来。 “宁王殿下?!”李彻的目光终于转注到凌霁月面上,对视良久,他忽然诡然一笑,“宁王说得不错,孤王不否认如若两国交兵,敝国会付出一定的代价,但其结局必然是南燕的覆灭。不过父皇倒也不愿轻言开战,否则,数十万人马不会对豫州围而不攻。” 上首就座的凌御风闻言凝目道:“那么,依贵国的意思呢?既然不愿开战,为何围我国土?” “孤王来时,父皇曾交付亲笔书信一封,交代孤王呈予陛下。”李彻自衣襟中取出一封书信,交予内侍。 内侍接过书信,小步跑至御座之前,跪呈凌御风。 凌御风展开信笺,眉头越皱越深,方阅至一半,已忍不住满腔的怒气,将信笺重重摔于地上,切齿道:“你们在做梦。” “皇兄?”凌霁月担忧地上前几步,拾起信笺,才要展阅,却被凌御风喝止,“信中一派胡言,你把它给朕撕了。哼,南燕不惧战争,李彻,你请回吧。” “皇上不再考虑了吗?以一人之身换取两国的和平,这样的交易如何算来都是值得的。您为何不问问宁王自己的意思呢?”李彻不气不怒,轻描淡写道。 闻言之下,凌霁月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异彩,眸中无限深沉,他不顾兄长的制止,展信而读。阅信期间,他的脸色一直那么沉静,既没有凌御风的愤怒,也没有其他什么冲动激越。半晌,他抬起头,向李彻道:“王爷,有一点我希望贵邦明白,南燕不愿战争,但南燕同样不惧战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狡黠一笑,李彻道:“这个孤王知道。但宁王真忍心生灵涂炭?而且父皇只是想邀请宁王您在大唐住上一段时间罢了。这样的邀请,只要宁王答应,便可避免血流成河的惨剧,宁王殿下何乐而不为呢?” 他此言一出,堂下群臣不由大惊,这才明白大唐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难怪方才皇上如此愤怒了,大唐竟然提出以皇上唯一的胞弟作为质子,与李彻同回大唐。顿时,未央宫中如同炸开了锅般,议论四起。 凌御风更是拍案道:“不必再多言了,南燕虽弱,但决不怯懦,要以堂堂王爷换取苟安。” 李彻但笑不语,目光却紧紧锁在凌霁月身上,“宁王殿下怎么说?” “我答应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我随你回大唐。”凌霁月淡淡地道,如此重大的决定自他口中说出竟是如此云淡风轻。 “霁月!” “王爷……” 一声声惊呼随着凌霁月的承诺从凌御风及在场群臣口中溢出。 “胡闹,朕不答应。霁月你先回宫去,这件事皇兄自会处理。”凌御风又惊又怒,急声道。 缓缓在阶前屈膝,凌霁月直视兄长,向来柔暖的目光中有不容回旋的坚定,“皇兄,以臣弟一人之身换得两国的和平安定的确值得,何况皇兄应当知道,臣弟出口的承诺向来不会收回。望皇兄成全。” 望着眼前那俊雅的容颜、那淡定的眸子,凌御风沉默良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有痛、有怜、有不舍,更有难言的敬意。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改变他任何的决定,只有颓然道:“罢了,你若愿去,就去吧。如果这样你可以心安的话,皇兄不阻止你。” “好,宁王果然明白利害,以大局为重。孤这就上书父皇,一个月后恭迎宁王光临大唐。”无视凌御风怒恨的目光,也不管南燕朝臣的惊惶无措,李彻径自抚掌大笑,眼中充满的是志得意满的光彩。 第二章 当凌霁月再次回到夕照轩,已是丑时了。 凌御风将他召进御书房劝了很久,希望他改变主意,但凌霁月却坚持这样做。其实他们兄弟都明白,自凌御风登基以来,在宁王的辅佐下,南燕的国力迅速增强,从一个贫瘠的小国,变得富足而强盛。逐渐显露的锋芒,让大唐君主开始注意起这个小国,再加上这次一战,南燕轻易地挫败了军力强盛的东晋。于是大唐立刻就有了行动,施压要求南燕皇弟凌霁月赴大唐为质子,一来削弱了凌御风的臂助,二来又可昭显大唐国威,一举两得。 如今的南燕,国力虽然大盛,但与天朝大唐相比,却还有一段较远的距离。虽然两国都不希望因为战争而劳民伤财,但对于这样的南燕,大唐是忌惮的,所以提出以凌霁月作为质子,也算是打探南燕是否臣服。这些凌御风都明白,但对于这唯一的胞弟,他如何舍得任他去别国受委屈,而凌霁月更不忍令兄长为难,令南燕面临战火,所以大唐之行他态度坚决而不容回旋。对于皇兄唯一的要求是希望自己走后,能对云洛依加以照顾。 是的,他不会带她走。大唐不比南燕,他不再是尊贵的王爷,而是连一名普通百姓都不如的质子。在那里,他的顾忌太多,两国的和平担在他肩上。这样的他,无法给她优渥的生活,甚至连她的安全都保护不了。所以他宁愿她留在南燕,相信以皇上对他的恩宠,一定不会令她受委屈,至少在这里,她还是名正言顺的王妃。 听到轻悄而沉稳的脚步声,云洛依就知道他回来了。自内室迎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他难掩疲惫的容颜。 “王爷。”云洛依上前为他宽下华贵却厚重的王袍,取下束发的九龙冠,自衣柜中取出一袭宽袍为他换上。她才想唤人为他打水拭面,却被他拉住。 “不忙,”凌霁月笑笑,“让我先坐下歇歇。” 温顺地点头,云洛依为他添上一杯香茗。茶是上等的雨前,一时间,满室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令凌霁月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这是他的妻啊。 “王爷……”云洛依欲言又止,温婉的容颜带着浅忧。 知道她想问什么,看来她又想到什么“女子不得干政”的闺训了。凌霁月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事,我在一个月后出使大唐,以平息两国的战端。” 释去了眉间的轻愁,云洛依点头。她相信她的丈夫,相信他足以应付一切。何况在她的想象中,出师毕竟要比领兵作战安全得多,耗去的时日也短暂得多。 “要去多久呢?依大唐与南燕的距离来说,四十天应该足够了吧?”在他身边坐下,微微思索了片刻,云洛依说道。 “呵呵,妻子不该过问丈夫的公事吧,何况还是国家大事。”轻轻一笑,凌霁月半真半假地道,不着痕迹地引开她的问题。 微微一慌,云洛依连忙一正颜色,起身福道:“王爷恕罪,是臣妾逾越了。” 他吓到她了,凌霁月暗暗自责,什么方法不用,竟又提她最在意的闺训,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他歉然道:“我与你玩笑的,别放在心上。” 戚然摇头,云洛依目中含泪,“是臣妾太不自律了,不但今日朝堂上令王爷丢脸,王爷一日辛劳归来,臣妾还来烦您。” “真是胡思乱想,洛儿,今日我很高兴,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希望看见你对我的在意。我的一切没有什么是你不可以过问的,别在我面前提什么礼教好吗?我们是夫妻啊。”将额头枕在她的发上,鼻间回旋的是她清爽的发香,凌霁月无端地感到安心。 “王爷当真不怪臣妾吗?您不怕别人笑话您娶了个不守妇德的妻子?”云洛依偎在他怀中,闷闷地问。 “你不守妇德?在我看来,你就是将妇德守得太紧了。有谁会乱嚼舌根来着?你又何苦庸人自扰?”凌霁月搂紧她微微泛冷的身子,又道,“与你说了好多次了,不必学旁人叫我王爷,也没必要自称臣妾。你是我的妻子,我们彼此之间称呼名字就好,那岂非亲昵得多?” “王爷,可是……”这样不合礼教啊,云洛依才想说些什么,却被他不满地打断。 “你唤错了,洛儿。” “可是王爷……” “还是王爷?洛儿,你又唤错了。” “王……” “洛儿。”凌霁月的眼神黯淡下来,只有一个月了啊,他多想与她过一个月如同寻常夫妻那样的生活,没有礼教、没有身份,只要她单纯地爱他就可以。 “王……霁月。”感觉到他沉郁下来,云洛依心中一慌,犹豫了良久,终于第一次唤出了他的名字。 开怀地笑了起来,凌霁月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洛儿真乖,还有,你要记得,要称自己为‘我’,不是‘臣妾’,明白吗?” 无奈地点头,云洛依不懂,为什么这次他竟那么坚持。自成亲开始,他就不断地提出要她直呼他的名字,但一次次都不了了之,而这次不同,他似乎是非达到目的不可。 她却不知道,他原本以为他们会有一辈子的时间,足够让他慢慢为她洗脑,但现在却不行了,他再也没有时间与她耗下去。甚至他在后悔,后悔曾经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凌霁月闭门谢客,既不上朝,也不与朝臣来往。自从那天回到未央宫后,就再也没有谁能见到他。 事实上,这几日他都将自己关在宁王府的书房中写着策论。南燕的农业、军事、经济,这些他才着手了一半,尚来不及完成就已遭到大唐的侧目,所以他必须赶在前往大唐之前将这些事务交代清楚。那么即使以后他不在南燕,这些改革依然可以继续进行。有时他不禁佩服大唐皇帝,如果他再晚几年采取行动,那么南燕恐怕不至于会做出如同今日的让步。为了南燕今后不再会出现这样的屈辱和不幸,他一定会在离开前尽力将一切安排好。 云洛依不停地在书房门前徘徊,五日五夜了啊,他不曾踏出书房一步,这让她如何放心得下。银牙微咬,她暗下决心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将他劝回房休息,而就正这时,书房的门自内开启。凌霁月疲惫而憔悴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王爷。”云洛依匆忙迎上去。天啊,他是如何折磨自己的,从来都是澄澈如水的双眸而今满是血丝,眼眶四周也笼着睡眠不足的黑青,薄唇因为缺水而干裂。强忍住满腔的心痛与不舍,云洛依上前扶住他,“王爷,您回房歇息吧,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的。” “洛儿,你忘了吗?你答应过我的。”凌霁月一皱眉,有些孩子气地道。 “王爷是说……”迷惘地垂眸,云洛依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答应过什么。 “你许诺过不再敬称我为王爷,忘了吗?”凌霁月扬眉,认真地望她,“你说我如何罚你?” 竟然是为了这个。望着他疲惫的容颜,云洛依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这种小事他竟可以放在心上那么长时间,五日五夜的不眠不休竟然也没有让他的记性打半分折扣。她不由怔怔地道:“下次不会了。” 闻言之下,凌霁月满意地笑了起来,“嗯,下次一定要记得。”顿了顿,他轻揉双眼,语意模糊道,“洛儿,我累了。”于是,云洛依终于如愿地将宁王请回寝宫休息,而他这一睡就是十二个时辰。 再次醒来,已是隔日午时。在妻子的细心侍候下梳洗完毕,又稍稍用了些清淡的膳食,凌霁月对云洛依笑问:“今儿正逢十五,庙会该是很热闹的,一同出门走走如何?” “庙会?”云洛依犹豫道,“可是臣妾可以随意出府吗?” 摇摇头,凌霁月叹息一声,“洛儿,不是‘臣妾’,是‘我’,你要记住了。还有,为何不能随意出府?你是我的王妃,不是囚犯。” “可是,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也不可轻易抛头露面,何况是宁王的王妃。”云洛依拧眉。她的身份向来束缚着她的自由,尚未出阁时,她是侍郎之女,是官家小姐,是闺阁千金,自然不可随意出门;嫁给他后,身份更是尊贵,纵然他常常要她不必在意繁文缛节,她却依然不敢逾越半步。即使她是那么希望看看外面的天空,却也只能强装并不在意。 “王妃又如何?洛儿,只要自己高兴就好了,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何必让自己活得那么辛苦?”凌霁月不容她拒绝,拉她换上平民百姓惯穿的青布短裙,自己也换了一身粗布短衣,不带一名随从地出了王府。 即使已经过午了,但街上依然热闹。第一次不是在前簇后拥中出门,云洛依对每一件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她发现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如此的陌生,她甚至发现街上有很多女子。无论是街市中设摊的小贩还是悠闲逛街的人群里,都或多或少地有些穿着窄袖短裙的女子。云洛依忽然很是羡慕起她们的自由,她的唇角不禁泛起若有若无的苦笑。 “洛儿,”凌霁月拉起她向一名小贩处走去,“那个看起来似乎很有趣,我们过去看看。” 那名小贩身前是一个小巧的炉子,炉子上平放一只未加盖的大锅,里面盛满了泛着金黄色泽的稠状液体。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围在小贩身边,双眼放光地看着他自锅中舀起一勺滚烫的浆液,小心翼翼地细细浇在一块泛亮的正方形铁板上。只见他的手左右前后轻轻移动着,不过一会儿工夫,铁板上已经出现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小贩飞快地自盒子中取出一根竹签,压在那只刚刚完成的凤凰上,再用小铁片将它铲了起来,就着竹签插在身边一只茅草扎就的竹架子上。 云洛依惊奇地问:“那是什么呀?好漂亮,王……呃,霁月,买一个回去放在房里好吗?” 凌霁月才想点头,一旁的孩子们已经大笑起来,七嘴八舌地道:“这个不是放在房间里的,是吃的啊,这都不知道。” “对啊对啊,是糖嘛,很甜的。” “这个是麦芽糖做的哦,很甜很好吃的。” 凌霁月苦笑着望了云洛依一眼。说实话,他其实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毕竟来逛这市集,他也与她一样,是头一遭。以往纵使是微服出巡,却多是考察各地官员的政绩,何况又有莫言跟着,哪有什么闲情逸致体验这等民间风情,不想而今却让这些孩子们笑话了。他自怀中取出一块碎银,递给小贩,“小哥,我要你刚才做的那串。”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小贩苦着脸道,“这我找不出啊。”一串麦芽糖才三个铜钱,而这锭碎银却足足有两三钱重,他一个月都赚不到那么多啊。 凌霁月将银子塞进他手里,取了那串凤凰,递到脸上早已满是红霞的妻子手中,不经意地道:“不用找了,若是多了,就算我请这些孩子的。” 没有理会那小贩面对飞来横财的狂喜,也不曾注意孩子们面对麦芽糖时露出的垂涎欲滴的表情,他的眼里只有红着双颊,对着那糖水凤凰想要尝试却又不好意思的小妻子。 眼中充满笑意,凌霁月道:“洛儿,尝尝看,据说是很好吃的。”他将方才孩子们对糖水凤凰的评语转述给她听。 轻轻咬了咬唇,云洛依垂下眼睑,伸出丁香般的小舌在凤凰上微微舔了一下,只觉得一股甜而不腻的味道在口中散了开来,顿时唇齿留香。 “好吃吗?”宠溺地望着她,凌霁月淡淡笑问。 “嗯。”垂下螓首,云洛依赧然道,她端庄大度的形象算是全毁了。只是没有想到民间的小吃竟也可以那么美味。“你若喜欢,往后我们可以多抽些时间出来,每月初一,十五,我都可以……”凌霁月忽然顿住了,他哪里还有什么时间,还有什么往后,他又如何能给她承诺,给她幸福。 “霁月,你怎么了?”云洛依敏感地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沉郁,担忧地问道。 “没事,我只是一时间觉得以往抽给你的时间太少,太委屈你了。”凌霁月不着痕迹地道。 云洛依摇头,浅浅一笑道:“别这样说,你已经做得太好太好,你给我的,我今生是还不清的。” “可是你并不自由,府里的生活呆板沉闷,只怕你早已感觉压抑。我纵使可以给你一切物质上的享受,却给不了你快乐。”他无奈地道,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 一只纤手轻轻蒙住了他的唇,云洛依温婉地道:“霁月,也许你确实没有给我自由,但你却早已给了我快乐。我是个生来就与自由绝缘的人,你也一样。你有太多的责任,它们将你紧紧束缚在庙堂。而我,身为人妻,自然应该为你打点一切,所有对你声誉有损的事我决不会去做。我必须以最端庄贤淑的一面示人,所以我也不可能自由。但有一点你该知道,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不快乐。我相信你会给我幸福。” “洛儿……”凌霁月动容地轻唤,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原来无论她是以哪一种面目面对自己,温婉也好,热情也罢,她都是爱着自己的。可是,如今的他,哪里还有什么能力给她幸福。而这样美好的她,又让他如何舍得离开。 就在这时,原本在一旁吃糖的一个孩子忽然重心不稳,跌跌撞撞地撞倒在凌霁月怀里。他急忙稳住身体,快速离开凌霁月的身体,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 “王爷,您没事吧?”一惊之下,云洛依不由得又敬称他为王爷。 “没事。”凌霁月安抚地朝她笑笑,随即温和地望着那孩子,深邃的眸子别有深意地锁在他脸上,淡淡地道,“不妨事,以后小心点。” 那个孩子的声音似乎微微带着颤音,语无伦次地道:“谢谢、谢谢,我、我先回家了。”他惊魂未定地向一旁的孩子们打了声招呼,就要快步离开。 “等等。”凌霁月叫住他,可是他却像受了惊一般,拔腿就跑。 顺手自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凌霁月微微运了内力,石子射在那孩子的左足跳环穴上,孩子不轻不重地跌在地上。 凌霁月走到孩子身前,蹲下身子,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或者,你忘记了些什么?” “没有、没有,你让我回家、你让我回家。”那孩子的脸涨得通红,使劲挣扎着想要离开。 “霁月,怎么了?他……”云洛依望了那孩子一眼,不解地问。 一群孩子也围了上来,纷纷关心地问:“小文,摔得疼吗?” “小文,你没事吧。” 甚至还有几个狠狠地瞪着凌霁月,冲他吼道:“你为什么不让小文回去?还害他摔倒。”即使他请了他们吃糖,也不代表他可以任意欺负他们的伙伴。 并没有说些什么,凌霁月伸手向小文怀中探去,在小文还来不及反应之际,取出一只做工精细的钱袋。 “啊?这个不是你的吗?怎么会在他这里?”云洛依惊疑地望着那只钱袋。不会错的,那是她亲手绣给他的,而且明黄的布料向来只有皇室宗亲才可以拥有,小文只是个普通百姓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只钱袋?虽然答案很明显,但她却依然不愿相信。这孩子还那么小啊,怎么竟会做这种事? 周围的孩子们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都不知所措地站着,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小文呆呆地垂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了好一会儿,终于落了下来。 一个孩子突然道:“你们原谅小文吧,他不是故意的。” “是啊是啊,小文的娘亲病得好重,他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会这样做的,你们千万不要将他送到官府去好吗?”一个小女孩鼓起勇气,怯怯地道。 “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做,我希望你能亲口将原因告诉我。”凌霁月温和地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抬头望了凌霁月一眼,小文咬咬唇,又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云洛依抚了抚小文的头,轻柔地道:“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吧,每个人的一生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不必什么都闷在心里。你放心,霁月不会将你送去官府的,我们只是想帮你。” 凌霁月点头,唇边绽开一抹暖如春阳的笑容,“是啊,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希望可以给予你一些帮助。” “为什么?我偷了你的钱袋,你们却还要帮我,为什么呢?”小文噙着泪,哽咽地问道。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孩子不会做出什么坏事。”凌霁月笑笑,诚挚地道。 “可是我……我确实做了。” “所以我才要问你原因,给我一个足以接受的原因。即使从你的伙伴口中我大致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却希望由你亲口说出来。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尤其你是个男孩子,更要拿出担当来。”凌霁月注视着他的眼睛,淡然而又温和地道。 “我娘病了,家里又没有钱,大夫不肯上门为娘治病,我想出去做工,可是人家都嫌我年纪小,没有人愿意给我工作,所有我才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在那样平和的眼神注视下,小文再也忍不住委屈,将这些日子以来遭遇的无奈和挫败一一述说出来。 “小文说的都是真的,他很孝顺何婶的。”一边的孩子们同情地看着小文,却无能为力,只有为他说些好话。 “霁月,我想……你知道我懂些医术的,我们帮帮这孩子好吗?”云洛依征询地望着凌霁月。她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但相信他决不会撒手不管的。 “嗯,去一趟这孩子的家里也好,你给他母亲看看,病情耽搁了总是麻烦。”即使早已见过更为凄惨的生离死别,经历过战场中的血腥残酷,但他却依然希望可以帮助那名孩子。也许他的力量太有限了,不可能为所有的百姓分担痛苦,那么,至少他可以在遇见时尽些绵薄之力。 小文却忽然惊慌起来,拼命地摇头,“不必了、不必了,谢谢你们,我自己可以……” “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将今天的事情告诉你母亲的,你刚刚也听到了,我对医术略有钻研,应该可以帮得上忙。”云洛依看出了他的害怕,安抚道。 不安地眨了眨眼睛,小文犹豫了很久,才迟疑地道:“你们真的不会告诉娘吗?如果娘知道了,她会生气的,而且,她一定很伤心,你们真的……” “真的。”揽住小文的肩,云洛依轻柔地许下承诺。听着这柔和的声音,小文的心莫名地平静下来,在她温婉静谧的气质中沉溺降服,他相信她。 遣散了周围的孩子,凌霁月与云洛依两人随着小文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在一条陋巷中七转八弯后,终于来到小文的家里。 那是一幢斑驳的木屋,陈旧的木料已经发朽变腐,入鼻的是一股强烈的霉味,原本的屋梁早已破败不堪,用几根毛竹撑着,上面随意地铺了些稻草,用破烂的草席盖住,勉强遮风挡雨。 小文的母亲何婶就躺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屋里甚至没有床,她就睡在一块铺着露出灰败棉絮的破木板上。望见儿子领着两个生人进来,她略微有些不安地打量着他们。 当凌霁月两人以大夫的身份介绍了自己后,她眼中的惊疑不定才减少了几分,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道:“有劳两位跑这么一趟,小文这孩子也真是,花什么心思呢?我这病是好不了的。” “娘,你别胡说,这位……这位姐姐医术很好,她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病。”小文冲到何婶面前,抱住她消瘦的身子,哽咽道。 “傻孩子。”何婶慈祥地拍拍儿子的背,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眼中浓重的悲哀。 云洛依微微屈下身子,柔声对何婶道:“大娘,你让小女子搭搭脉好吗?看在这是小文的一片孝心的分上,你就成全他吧。” 叹了一口气,何婶点点头,将手伸了出来。云洛依将指尖搭在那骨瘦如柴的手上,感觉着那平和的脉象,心中不由暗自奇怪,她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充其量只是些微的风寒引起的小病而已。但看她灰败的面色、泛紫的唇角、无神的双目,却实在像是病入膏肓的情态。 微一思索,云洛依道:“大娘,你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全看你自己如何调养,你老心要放宽,别让积郁伤了身子。这只是些小病,但因你劳累过度又心情郁结,才导致而今的症状,你只要好好调养,放开心胸,我开两副药,一会儿就好了。但如果你依然愁郁不解,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的。” “娘,这位姐姐的话您听见了吗?您别再为爹爹和大哥伤心了,你还有我啊。”小文扑倒在何婶怀中大哭道。 “小文,告诉姐姐是怎么回事。”云洛依扶起小文,心病还需心药医,了解了事情的缘由,对于何婶的病她也好对症下药。 “咳咳咳,姑娘的好意老身心领了,只是……唉。”何婶一阵咳嗽,摇了摇头。 “都是狗皇帝不好,呜……爹爹和大哥去年被强征去当兵,都死在战场上,只留下我和我娘,娘一听到消息后就病倒了,呜……”小文呜咽地哭着,一切都是皇帝的错,都是战争的错,与他无关啊,为什么老天在夺走了他两名亲人后,连他仅有的母亲也不放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身子猛然一震,原本在一边插不上手的凌霁月顿时觉得心被撞了一下,好痛好沉。他听到何婶惊惶地呵斥责骂着小文对皇兄的不敬,看到云洛依忙碌地为何婶开着药方。他却怔怔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心里空荡荡,悲戚戚的。小文的亲人该是在他与东晋一战中逝去的吧。蓦然间,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胜利的悲凉,战争,即使是以胜利为结局的战争,又有谁知道是由多少血泪交织而成的呢? 苦涩地安慰了这对孤儿寡母几句,为他们留下了足够他们日后生活的银子,在母子俩千恩万谢的话语中,凌霁月与云洛依一同离开了何家。 “洛儿,你说过嫁给我是幸福的是吗?”他停下脚步,问着身边的妻子,街上依旧那么热闹,他却觉得分外的冷,在心里。 “霁月。”感受到他不同以往那般平和的心绪,云洛依不期然间心中一慌,“当然,只要有你,我当然幸福。” 怔怔地望着她,他的眼中浮起无可奈何的悲哀,“如果有一天,众人的幸福注定要以你的幸福换取,你会如何?”战争,一场战争会夺走多少人家的幸福啊?他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不愿小文那样的家庭再次出现,那么,他就注定要用她的幸福去换取。 “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问这个问题?云洛依不懂,却莫名感到不安。 “霁月。”她慌乱地抓住他的衣袖,“你在暗示我什么?” 不管两人还在街上,凌霁月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似是担心一放手间她便不在了。泪,再也忍不住自眼中悄悄滑落。风,静静地吹着,不急不缓间,却已将泪水带走,不留下一点痕迹。 第三章 一个月后。 一个月可以做多少事情,凌霁月并不知道。他只是迫切地想抓住每一刻,为兄长多留下一些治国之策,也为她多留下一些美丽的回忆。 是否越多的美好在失去后只会带来越多的痛苦,他也曾这样自问,甚至想过对她冷淡,或者是狠狠伤害她,那么也许当她失去他后,受的伤痛会少些吧。可是他毕竟是个自私的人,即使知道自己终将离她而去,却仍然不肯放手,只希望时时刻刻都与她在一起,哪怕只有几天也好。 三十天很快就过去了,伤人的别离终究还是要面对。凌御风一路将爱弟送出宫门。第一次没有浩荡的排场,甚至没有一名朝廷大员,除了凌御风外,就只有云洛依以及凌霁月的贴身侍卫莫言了。因为南燕国君希望这次自己不是以皇帝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兄长的心情为爱弟饯行,所以一切的闲杂人等都被隔离开去了。 “霁月,你一路保重。”凌御风沉默良久,满腔的不舍只化作这样一句平平凡凡的送别之语。 温和而平静地一笑,凌霁月点头,“皇兄放心,臣弟此去必定不辱使命。”昨日已将这些天连夜赶出来的策论呈给兄长,他也可以安心地前往大唐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身边温婉柔弱的小妻子。 “洛儿,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挂念着。”望着她强忍泪水的眼睛,他的心里一阵痛过一阵,“皇兄,臣弟不在的这段时间,洛儿就承您照顾了。”相信有了皇兄的保护,即使自己不在,她也不至于受到委屈。 “朕答应你,绝对不会让你的王妃受到任何伤害。”纵然心中一直认为一名小小的侍郎之女配不上优秀的弟弟,但因为凌霁月的请求,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王妃。 “王爷,您早去早回,臣妾恭祝王爷此去一路顺风。”噙着泪花,云洛依刻意地忽略心中的不安,强颜笑道。在人前他依然是王爷,她依然只是“臣妾”,这不是她可以逾越的鸿沟。 微微一笑,凌霁月没有说什么。早去早回?这样的承诺他给不起,“莫言,好好保护王妃。”他拍拍虽名为侍卫,却不啻兄弟的莫言,将妻子的安全托付给他。 “王爷放心,属下誓死保护王妃。”莫言沙哑着嗓子,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哽咽。王爷此去,还不知何时才得以回朝,可怜只有王妃至今还不知真相,以为王爷只是如往常那般出使别国。 “宁王殿下准备得如何?不知是否可以启程了?”李彻自宫外静候的车队仪仗中走来,挑眉问道。一身的紫衣更衬得他狂狷傲然。 充满依恋地深深望了云洛依一眼,似是要将她的身影牢牢镌刻在自己的心房里。曾经因为那般刻骨的眼神交会,他爱上了她,而如今,他却不知道这一别之后,他是否还能再次见到这双如水明眸。 那样温柔的眼神令李彻一惊,自从第一眼看见凌霁月开始,他就一直是那么淡然温和,好像对外界的一切都宠辱不惊一般。但如今,这样一双平静如水的眸子中竟出现了如此深刻炙热的情感。他不由得顺着凌霁月的目光望去。 入眼的是一张美丽的容颜,很平凡的美丽,绝对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绝美,却令人很难忽略。她美得清、美得静、美得婉约,由内而外的宁谧气息使她成为一道自然的风景。李彻怔了一下,随即敛起少有的失态,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宁王妃吧,果然秀外慧中,宁王好福气。” “王爷过奖了。”不着痕迹地用身体挡住李彻探索的视线,凌霁月微微有些不悦。没有人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妻子。 李彻不在意地一笑,没想到凌霁月竟会对一个女子那么在意,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无怪乎古人有言,英雄难过美人关。李彻的唇角微微上勾,形成一道优美的弧度,笑道:“没什么过奖的,宁王妃当得起孤王这几句赞词,不过宁王殿下是否可以启程了呢?车队可还候着呢。” 轻轻地点头,凌霁月向兄长拱手一揖,只道了一声:“皇兄,您保重。”之后便决然转身,举步离去,没有再望云洛依一眼。 “王爷,”云洛依眼见他一步步离去,渐行渐远,再也忍不住抢前几步,轻吟了句,“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时妍。” 凌霁月的身子微微一颤,终究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回头。他担心这一回头间就再也舍不得离开那令他疼入心坎的女子。所以他只是缓了缓步子,将那诗句深深地镌刻在心底。 终于,车辚辚,马萧萧,前往大唐的马车驶出南燕都城的大门。云洛依望着他的身影隐没在马车里,又望着载着他的马车渐行渐远,蓦然间觉得心里好空好空。马车带走了南燕惊才艳羡的宁王,也搅乱了云洛依向来平静如水的心湖。 车队一路行了十七天,终于到达了大唐的都城长安,在行馆休息一日后,凌霁月被大唐君主李隆基正式召见。 “父皇一会儿在偏殿接见你,并会颁下封赏。”行至皇城大德门前,李彻引领凌霁月绕开朝阳殿,向右侧偏殿走去。 蓦然停下脚步,凌霁月蹙眉问道:“为何是在偏殿?难道贵国不在大殿接见使臣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是。但是对于来自各国的质子,父皇都是在偏殿接见。还请宁王委屈一下,多多包涵。”深深地望了凌霁月一眼,李彻歉然道。一路上相处了十余日,对于他的性子,他也了解了不少。这样一个外表淡然温和,骨子里却骄傲倔强的男子,忍受得了父皇刻意的折辱吗? “这是为何?大唐与南燕分属两个不同的国家,南燕并不是大唐的附属。何况自古邦无大小,国无强弱,都该平等相待,大唐君主今日的做法,是否失去了作为一个泱泱大国所该有的风度?”这算什么,下马威吗?两国相交向来都该在大殿接见使臣,以示尊重与平等。身为南燕的王爷,他如何能使自己的国家尊严受辱? 李彻摇头,无奈道:“宁王的说法自然也有道理,但父皇向来都是这样做的,我们做儿臣的能质疑什么?何况别国的质子对此也都不曾有过异议,你便入乡随俗吧。”凌霁月是个人才,甚至可以说是个绝才。小小的南燕在短短数年国势大盛,至少有一半功劳是他的。所以父皇才会打定主意胁迫南燕以他为质子,更希望借由第一次的接见,挫去他的锐气。但以这位宁王的性子,只怕在此事上他是不会轻易让步的。 “王爷,贵国这般做法是对南燕的侮辱。凌霁月今日既然是代表南燕来到贵国,就绝不可能接受这种侮辱。请禀告贵国国君,南燕凌霁月要求陛下在朝阳殿予以接见。”凌霁月淡然却坚决地道。 “既然你如此坚持,那你等等。”李彻沉吟一下,招来一边的小太监,问道,“宁王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奴才听到了。”小太监哈腰道。 “好,那你立刻前往偏殿禀告皇上,请他老人家圣裁。”李彻吩咐道。 “是。”小太监小跑着匆匆往偏殿去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那名小太监跑回来,气喘吁吁地道:“皇上有旨,身为质子,如若要在朝阳殿面圣,必须按照寻常百姓面圣的方式。” “什么意思?”惊讶地发现向来狂狷不羁的李彻在一瞬间脸色变了,凌霁月便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在大唐,如若百姓要求面圣,除非六部联名上奏,否则,就必须赤足走过全长大约百米的针板路。假使撑得过去,自然见得到皇上,若是撑不过,也只好认了。所以虽然人人都有面圣的机会,但自大唐开国以来,至今未有一人尝试。”李彻沉重地道。基于英雄相惜,对于凌霁月,他是欣赏的。如果不是因为各为其主,他们应该可以成为朋友,可是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仰头望了望湛蓝的天,凌霁月淡淡地道:“如果这是贵国的待客之道,那么,在下接下便是。” “啊,好痛。”远在南燕的云洛依心口骤然一阵绞痛,手中正在刺绣的银针直直扎入手指。 “王妃,您没事儿吧?奴婢给您上药。”云洛依的贴身侍女琪儿紧张地道,慌慌忙忙地起身取药。 “没、没事。我这是心口痛,跟手指没什么关系。”云洛依一手抚胸,一手撑着床头,胸口一阵痛过一阵,令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王妃,您别吓奴婢啊,王妃……奴婢这就去请太医。”琪儿将她扶上床躺下,结结巴巴地道。天啊,王妃要是有个什么闪失,给她十条命都赔不了啊。她匆忙向门外跑去,这病可耽搁不得,还是速速请太医为王妃看看。 太医不大一会就到了,却无论如何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云洛依却越来越痛,脸色逐渐苍白,没有一丝的血色,嘴角也被咬破了,渗出凄艳的血丝。她不停地在锦榻上翻滚挣扎,却依然减轻不了半分的痛苦。 整整过了一个时辰云洛依才平静下来,心口只是隐隐泛痛,不像先前那般难以忍受了。 “王妃,您吓死奴婢了。”想到方才云洛依犯病的样子,琪儿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白着脸问道,“您还痛吗?” “是啊,王妃,您感觉如何?属下再为您请个御医看看吧。”莫言在一旁自责地道。王爷将王妃托付给他,他却没有尽到责任,让王妃无端痛苦了那么久。 木然地摇摇头,云洛依的脸色却比方才发病时更加惨白。她注视着莫言,幽冷地问道:“你给我说实话,王爷去大唐究竟是为了什么?” 莫言一惊,王妃从来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她向来都是那么温柔婉约,哪里会有如此冷漠的语调。 “回禀王妃,王爷当然是出使大唐,而且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你说谎,为什么骗我?你们为什么都骗我?他出事了啊。”云洛依掩面泣道。他受到伤害了,为什么单纯地出使大唐,会令他受到那么重的创伤?心口会那样突如其来地疼痛,不是因为她犯了什么病,而是因为他受伤了。 没有人知道她早在明白自己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就服下了恋影。从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就是他的了。他痛,她也痛,他死,她也随他共赴黄泉。这次便是恋影的药性发作,才会痛得她死去活来。但更令她惊惧的不是心口的剧痛,而是,她痛得越厉害,他伤得也就越重。这样的认知,令她如何不忧心如焚啊。 “王妃,这、这怎么可能?”莫言难以置信地道。即使被大唐扣为质子,但也不至于出什么事吧。何况就是出了事,王妃又如何知晓? 摇了摇头,云洛依靠在床头,虚弱地道:“你不会懂的,你只要告诉我,王爷出使大唐,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妃,这……”莫言犹豫着,欲言又止。王爷临行前交代,千万不可令王妃知道真相,如今王妃这般追问,叫他如何是好? “还是,你要我去向其他大人询问?”云洛依渐渐恢复以往的静谧沉稳,她浅啜了一口琪儿奉上的药盏,不紧不慢地道。看来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有她一人还被蒙在鼓里。 “王妃,王爷去大唐是、是、是作为质子,以换取大唐与南燕的停战条件。”莫言一咬牙,索性全招了。王妃早晚都会知道,与其让她劳师动众地去向别人询问,不如由他说出来。何况如今木已成舟,王妃即使再如何伤心也无可奈何。 “当。”手底一颤,药盏滑落在地上,在琪儿的惊呼声中,碎成片片。纵使早有心理准备,但云洛依却依旧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就这样抛下她了吗?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当她的心遗留在他身上,再也收不回来后,他如何能够这样狠心?蓦然间,向来谨守礼教的她,第一次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们之间绝不可能就这样划上句号,绝不可能。 一天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再发生,云洛依依然是那么温婉守礼,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这令莫言高悬的心微微放下了些。又一日过去了,云洛依一如往常,不见大喜,也没有大悲,在抚琴品茗中打发时间。她那么平静,平静到令莫言以为她根本没有那么在乎王爷。但到了第三日,莫言才发现他大错特错了。而这时,宁王府已经兵荒马乱了——宁王妃竟然失踪了。琪儿发现房中无一丝凌乱,而首饰,银票,甚至衣物都少了些,可见云洛依是早有预谋地自行离去的。房中只留下一张浅蓝色的短笺,“云心随月勿相寻。” 消息传入凌御风耳中,他更是又惊又怒,不敢置信。在他的脑海中,云洛依向来都是个被三从四德束缚的女子,她这次竟会如此大胆,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但事已至此,他也只有命人暗中搜寻她的行踪。毕竟,宁王妃失踪的消息,传扬不得。 长安玄武街上,最为热闹的当属京城第一酒楼——飞凤楼。现在正值正午时分,飞凤楼自然更是生意兴隆,大有人满为患之忧。然而二楼雅座之上,一名少年公子却独占一席,丝毫不为周遭纷扰嘈杂的环境所扰。 他一身普普通通的襦衫,衬着原本就极为纤细的身形,显得分外飘逸。周身散发的静谧气质使人不由自主地愿意与他亲近。而那张染满风霜的面庞,依然清雅俊美得逼人,可惜双耳的耳洞却泄露了他女扮男装的事实。这少年正是令南燕君主遍寻不获宁王妃云洛依。 连她自己也几乎不敢相信,凭着一个自幼养在深闺的柔弱女子,一边赶路一边还要躲避南燕国君的搜寻,她居然可以平安到达长安。纵使一路花去了近四十个昼夜,但依然是值得的。 轻啜了口清茶,云洛依出神地望着街上人来人往的人群,却丝毫没有被这份热闹感染,心中只有深沉的寂寞和忧心。一路上,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早日赶到长安,如今到达长安之后,她却反倒茫然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何才能找到凌霁月?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朝廷正式与南燕休战了,再过几日十万大军就将班师回朝,圣上此举确是百姓之幸,社稷之福。”忽然,邻桌两名锦衣男子的对话引起了云洛依的注意。 “不错,听说是南燕做出了让步,将皇帝唯一的胞弟送入大唐作为质子,这才平息了两国的战火。”一名身着浅蓝襦衫的斯文男子摇着羽扇,不紧不慢地道。 “仲书兄说得不错,不过皇上对这位南燕宁王却还不错,封了安远侯,还赐了宅地,奴仆也赏了数十名。”说话的是名白衣男子,他眉宇间隐隐有着几分尊贵之气,看得出是名门之后。 “哼,手段而已,还不是将人软禁起来。什么安远侯,在我看来,连个平民百姓都不如。”斯文男子不以为然地道。乍闻心中牵牵念念之人的近况,云洛依再也忍不住走到那两名男子桌前,拱手道:“两位兄台请了,小弟初到长安,人地生疏,不知是否可以与两位共桌用餐,也好讨教些长安风土人情。” 对视一眼,白衣男子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兄台请。”他随即向小二招呼了声,“再加付碗筷。” “多谢兄台,在下云洛,不知两位如何称呼?”云洛依强压心中的急切,寒暄道。 “原来是云兄。这位是沈仲书,沈兄。在下姓卫名徇,都是长安人士。”白衣男子温和有礼地道。 沈仲书笑笑,为云洛依斟上一杯酒,道:“云兄,相逢即是有缘,在下敬你一杯。” “这……实在抱歉,在下不善饮酒,容我以茶代酒,谢过沈兄。”除了成亲那日的交杯酒,云洛依是什么酒都没有沾过,哪里敢接下那杯敬酒。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无妨无妨。不过云兄,男人还是该有些酒量才好。”沈仲书明显一愣,没有想到这飞凤楼中竟然会有不善饮酒之人。 云洛依面上一红,心下微微有些嗔怒。她原本就是女子,要那么好的酒量做什么。但现下这身男装打扮,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答话。 “好了好了,仲书兄,不会饮酒也不是什么罪过,清茶去火,自古便是上佳的饮品。云兄会舍酒而就茶,也不无道理。”见到云洛依尴尬的神色,卫徇忍不住打圆场道。 感激地向卫徇笑笑,云洛依道:“多谢两位兄台不罪,在下家乡不若长安那么多琼浆玉液,是以才出了在下这不谙酒性之人。” “哦?”感兴趣地笑了,卫徇问道,“不知云兄仙乡何处?看云兄如此清秀纤细,想必是江南左近的人士吧。” “实不相瞒,在下非大唐子民,而是来自南燕。”云洛依端起身前的清茶浅啜着,注意着两人面上的神色。 果然,一听南燕二字,两人的面色同时变了。不同的是,卫徇只是微微一惊,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立即又回复如常了。而沈仲书的脸色却阴沉下来,冷然问道:“看来兄台向我们请教长安风土人情是假,另有目的才是真吧。”难怪会要求和他们共桌,原来是因为他们交谈中涉及的南燕宁王。却不知眼前这名少年与那宁王是否真有什么渊源。但无论事实如何,他都不喜欢这种被人设计了的感觉,非常非常不喜欢。 “两位切莫误会。”云洛依放下茶盏,正色道,“在下不否认,会主动要求与两位共桌确实是因为听到兄台谈话中提及了我朝宁王,但在下自认坦诚,亦将自己是南燕人士坦然相告,算来也称不上欺瞒两位。” “不错,云兄确实没有欺瞒什么。”卫徇用目光安抚着那书生气过重,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的好友,向云洛依道,“只是云兄当真对那宁王感兴趣吗?” “当然。凡属南燕子民,对于自己远离故土,为两国和平而客居异国的王爷,有哪一个不是一腔的钦佩,满心关切的?相信如果大唐有这样一位王爷,两位也决不会对他的近况漠不关心吧?”云洛依淡淡地反问。 听到云洛依入情入理的回答,沈仲书逐渐平复下来,重新用一种新的眼光打量眼前这个纤弱少年。想不到表面看来如此柔弱的男子竟是这样一个热血男儿,他不禁一笑道:“抱歉,云兄,在下方才的话过激了,兄台莫要放在心上。说起南燕这位宁王,不仅南燕子民对他尊敬钦服,就是我们大唐百姓,也因他制止了一场战争而共披德泽。你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吧,我二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趣地看了他一眼,卫徇不禁暗笑。仲书向来这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而且勇于认错,虽然有那么一点儿书生的倔脾气,却绝对是个性情中人。至于今日这位刚结识的云洛,他直觉地认定这个少年不会是个狡诈的人,因为他的气质是那么静谧平和。直视云洛依,卫徇道:“仲书说得不错,云兄想知道什么尽管开口就是。” “多谢两位了。”云洛依感动地道,“在下只想知道王爷他过得好吗?还有,大唐君主御赐的府邸在哪里?在下希望可以登门拜访。”多久不曾见到那令她心悸的容颜了,她好想见他,想得心都痛了。而且那回忽然间的心口剧痛,又如何不让她对他的近况忧心如焚? “这……”卫徇面有难色地沉吟不语。不是他不帮忙,而是,云洛依的希望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啊。 “怎么了?”云洛依骤然紧张起来,“是不是……是不是王爷他出了什么事?无论如何,请你告诉我好吗?”她激动地抓住卫徇的衣袖,青葱般的十指因过度用力而泛了白。 “没事没事。”卫徇安抚道,“只不过是侯府戒备森严,以你的身份恐怕进不去。皇上也不知为何,吩咐朝中文武百官谁都不得出入侯府,似乎是将安远侯与所有的人都隔离开来。”虽然奇怪为何云洛依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卫徇依然照实答道。 “可是卫兄,这事儿我总觉得透着些古怪。为何皇上会不让安远侯见外客呢?这在前来大唐的诸多质子中是从未有过的啊。”沈仲书皱眉,直抒心中的疑惑。 听到此处,云洛依心头更加慌乱。怎么会这样?虽然因为“恋影”的药性,她早已知晓他可能已经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但此时此刻,她依旧忍受不住心中的惊惶。他究竟怎么了啊? “难道、难道真的无法见到王爷吗?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云洛依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一路上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到了长安,竟然还是见不到他。她再也忍不住伤心,两行清泪滑落脸颊。 “云兄、云兄,你怎么了?”沈仲书讶然问道。这是怎么了?这名少年为何竟会如此悲伤?即使他是南燕子民,对于自己的王爷纵然关心,但也不至于到这等境地吧。他究竟是……忽然间,沈仲书的目光定格在云洛依的耳垂上。他居然有耳洞,再顺着他的脸向下,那如玉的颈项却没有喉结。这个云洛,原来竟是个女儿身。 沈仲书不禁看向卫徇,发现好友的眸子也正定定地凝视在云洛依的耳畔。她的泪使她多了分女子的雅致与脆弱,也因此引起两人的疑惑。这么说来,难道她是个爱慕凌霁月的南燕女子,一路追随到大唐吗?这未免太不合情理,也太惊世骇俗了。 “你、你究竟是凌霁月的什么人?”卫徇蹙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王爷他,我是……”云洛依抬起沾有泪痕的脸,再望了望身上的男装,虽然不愿再欺瞒这两名热情坦率的长安男子,却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沈仲书见她不知所措的样子,摇了摇头,心直口快地道:“好了,你不必再隐瞒下去,我们都已知晓你是个女子。你若有什么苦衷,不妨说出来,我们也好参详参详。” “你……”云洛依一惊,随即敛了泫然欲泣的柔弱之态,文雅而柔婉地道,“其实,我是宁王的妻子,也就是南燕的宁王妃。”她抬起头,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格外的清亮。在这一瞬间,她已不再是那个文弱少年,而是,南燕的宁王妃。她决不会丢他的脸,无论在何时何地。 卫徇怔怔地望着她,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却依然有她的温婉与高贵。这是个天生该是王妃的女子啊!对她,他无法抑制地涌起无限怜惜,同时,也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都会帮助她进入安远侯府,无论如何! 第四章 安远侯府坐落于长安城西,红砖碧瓦,檐牙高筑,举凡王侯府邸该有的华贵威严它一件也不少,只是少了人气。是的,人气。这座侯府清静得令人咋舌。仆役的碎嘴声、奴婢的嬉笑声、护卫的吆喝声,在这里,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对于如此怪异的气氛,侯府的主人却并不在意。凌霁月安然地半躺在后花园的一张宽大木椅上,微合着双目,下身盖了一方雪白的毛毯,任阳光轻洒在身上,似已沉浸在梦里。 “王爷。”一名手捧托盘,婢女打扮的女子自月洞门中走来,轻声唤了唤他,并将手中托盘放在一边的石几上。 那声轻唤并没有使凌霁月有什么反应,他依旧合着双眸,神色空蒙地半睡着。那婢女轻轻地走到他身侧,半蹲下身子,不若干过粗活的细白柔荑竟颤抖着抚向他沉静的睡颜。 当她的指尖即将触及他的脸颊的一刹那,凌霁月蓦然睁眼,清冷的眸光定在婢女脸上。但旋即,那眸光了,如一层薄雾笼罩在眸子里,似是充满了水气,又像充满难以言语的不可置信。 “你……”他微微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颤抖着将那双小手合入自己掌中。为什么?为什么洛儿竟会在这里,竟是这身的打扮?难道……想到唯一的可能,凌霁月顾不得初见爱妻的激动,惊急地问,“洛儿,你告诉我,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你心中不是早已有了答案,何必再来问我?”云洛依目中蕴泪,却依然温和柔婉地道。 怔怔地望着不远千里前来找寻自己的妻子,凌霁月无语。他的妻子是个那么在意礼教,那么严于律己的人啊。身为王妃,她怎么敢做这般惊世骇俗的事呢?想来而今皇兄只怕正暗自咬牙切齿,并竭力搜寻这胆大妄为的弟媳吧。他苦笑,原来静谧的水沸腾起来,竟也可以如此炙热。 “霁月,你在怪我?”云洛依见他神色怔然,沉默不语,心头一阵惶急,垂眸道,“是我给你丢脸了。” 将她揽入怀中,凌霁月叹道:“我哪里是怪你,又哪里有资格怪你?这事原本就是我隐瞒你在先。告诉我,洛儿,你是怎么寻来这里的?”她一个深闺女子,不说路上的艰险,即使是到了长安,人生地不熟的她,如何能够寻到,甚至是乔装进入戒备森严的安远侯府? “我一路上都随着南燕的商队,到达长安后偶遇大唐户部尚书之子卫徇,在他的仗义相助下才得以以婢女的身份混入侯府。”将一路的风霜轻描淡写地带过,云洛依的明眸锁在凌霁月身上细细打量。他清瘦了许多,也苍白了许多,但所幸的是还称得上完好无损。她暗自放下那颗提到半空的心,原来“恋影”的药性并不若传闻的那般神奇。一个月前那突如其来的心绞痛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她不禁在心底暗暗庆幸。 “商队?商队允许女子随行吗?”凌霁月挑眉,疑惑地问道。 云洛依摇头,静静地笑道:“当然不会允许,但我若装作男子,他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又哪里会有异议?”这次她算是将所以违背礼教的事都做尽了。天知道当日她因为“恋影”的缘故以为他出了事后,她是多么疯狂而不顾一切地希望来到他身边。至于礼教,成亲前,她谨守礼教是因为父母的期望,而成亲后,她所坚守的一切温柔贤淑都是为了可以配得上他。若是没有了他,一切的礼教都毫无意义。 “洛儿,你好大胆。”长长地吐了口气,凌霁月叹息道。这次的意外令她成熟了,原本只有温婉和静谧的眉宇间平添了几分坚毅。她不再是守在闺阁中一味等待他归来的妻子,而是一个愿意与他一同面对一切的知己。她经历过风雨洗礼后的容颜,更令他目眩神动。 “我的确是大胆。你以为在失去你后,我又有什么是不敢的?记得吗,我曾经对你说过,你是我今生的幸福。”她低低柔柔地说道。 “我当然记得,我又怎会不记得?”凌霁月痛苦地合上双眸。这句曾令他悲喜交加的话语他又怎会忘却,“可是,你以为今天的凌霁月还给得起你幸福吗?不一样了,自从我踏上大唐的第一步,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你要的幸福,我再也无力给予。洛儿,回南燕去。那里,才是可以为你遮风挡雨的故土。” 自他怀中直起身子,云洛依微微一颤,凄凄地道:“不是无力给予,而是……王爷您不愿给予。” “洛儿!”再次听到她口中的敬称,凌霁月一惊,这一声“王爷”令他感到他们隔得好远,“我怎会不愿?”他无力道。曾经多么希望与她白首到老,曾经多么希望可以与她朝朝暮暮,曾经多么希望和她携手红尘。但如今,一切都变了。他再也无法掌控一切,甚至连最基本的守护都给不了她。与其如此,他宁愿选择放手。纵然心痛,依然选择放手。“你曾经问我,当天下人的幸福注定要用我的幸福来换,我会如何?当时我没有给你答案。但现在我却要告诉你,我不要换。”云洛依笑得很苦,泪水盈盈,却没有落下,“我只是个女人,只是个自私的女人,所以你要我如何甘心去换?但是,你却比我残酷,先一步剥夺了我的幸福,连我说不的机会都不曾给予,然而我却无法怪你。身为南燕的王爷,你有你的身不由己,你有你的民族大义,你有你的有所必为,可是我却只有你了。但既然你已代我作了决定,那我就只有去追,追不回我的幸福,那么,不妨就让我伴随在幸福身边。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泪,滑落她的脸颊,也沾湿他的衣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值得的,洛儿,不值得。”面对她的执着,凌霁月只有疼惜,“我已不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宁王,跟随我,你只有痛苦。” “痛苦与否应当由我来定义。只要自己觉得快乐,又有谁能说那是一种痛苦?何况皇上自从你离去后,更是励精图治,相信用不了几年,就会亲自迎你回南燕了啊。”云洛依不懂,为何才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却变得如此消沉,如此缺乏自信。 “是否如果我不能给你一个理由,你就决不会回南燕?”对上她坚毅的眼神,他的双手紧紧攥住身上的毛毯,惨然笑道,“洛儿,我的双腿已经废了。你认为一个连行走能力都不再拥有的废人可以给你什么所谓的幸福吗?”这一个月来,虽然缠绵病榻,但他却将心底的那份脆弱收敛得很好。长久以来,他已习惯用淡然来掩饰真正的情绪。但唯独对她,他做不到。在她面前,他总是显露着自己最真的一面,痛苦也好,欢乐也罢,他的情绪只愿让她知晓。 在那一瞬,云洛依惊呆了。她紧紧地用手捂住唇,只有这样,她才能抑制随时可能冲出口的痛哭。但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地滑落,衬着她惨白的面颊,痛彻心扉的眸光,使她看来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洛儿、洛儿,你冷静些。”凌霁月摇晃着她的身体,心痛地用指腹为她拭去泪珠,但随即,她的泪又立刻落了下来,“洛儿,别哭,你哭得我心都乱了。”这个他深爱的女子呵,总是如此轻易地就拨动他的心弦。 微微合了合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了泪,云洛依冷静得宛若方才的激动都不曾有过一般。她咬着唇,立誓般一字一顿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腿。” “你……我不是要你为我医治,而是……”凌霁月话说到一半,却被云洛依打断。 “我明白,你是希望我回去,回南燕去。”她淡然地笑着,接道,“但你以为告诉我这件事后,我就会回去了吗?你错了,在这个时候,我更不会离开你。因为我知道,你是需要我的。” 深深地凝望妻子,他叹息,她是懂他的。无法否认,他确实需要她。有了她的陪伴,无论在何种困难的境地,他都可以淡然地面对。但这样一来,她的平静就会被打破,这叫他如何舍得。 “霁月,让我留下来陪你。别再顾忌什么,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对我而言,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是幸福的。”淡淡地说到这里,云洛依忽然狡黠地一笑,“而且,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就请好好照顾自己,因为我的命,已经和你紧紧相连了。” “什么意思?”他皱眉,不解地问。 “知道为何我会不远千里从南燕赶到这里吗?”迎上他疑惑的目光,她温柔地一笑,说出的答案却令他的心跳蓦然停止,“因为我服下了‘恋影’。知道吗?一旦服下‘恋影’,这一生一世就注定要与相爱的人同甘共苦。而我,自从嫁给你的那一刻,就已服下了它。” “你说什么?”凌霁月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问道。恋影,他又怎会不知这味上古奇药?恋影者,顾名思义,成为爱恋之人的影子。无论是谁,自从服下恋影的那一刻起,就已将她的生命交给他所爱之人。一旦深爱之人受到伤害,服药者便会心痛如绞。所爱之人的伤势越重,服药者的心就绞痛得越剧烈。而所爱之人一旦亡故,服药者也只有心痛而亡一途。这着实是一味致死方休的奇药。 “为什么你这么傻,为什么你这么傻?” “这不是傻,霁月,是爱。”云洛依笑得无怨无悔,“当那天我的心忽然绞痛起来,我就知道你出了事。你叫我如何不来?可是在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你安然无恙,才暗自欣喜,不想你终究还是受到了伤害。” “洛儿,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竟会服下‘恋影’,不然我……” “不然你还是会让自己受伤。”云洛依淡淡地接道,“虽然我至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却知道,你不是个自虐的人。会受伤也一定是无可避免。” 有一个如此了解自己的红颜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凌霁月不禁苦笑,“不错,即使知道,我也会受伤,因为那是为了南燕的尊严。身为南燕的宁王,我不能忍受大唐君主刻意地侮辱,更无法隐忍着在偏殿被大唐君主接见。所以为了到达正殿,我只有走过三十米的针板路,代价却是这一双腿。很傻是吗?” 缓缓地摇头,云洛依正容道:“不,既然你已经这样做了,必然会知道这样做是值得的。虽然我宁愿你不曾这样做,但如若摒弃私情,我会说值得。” 唇边绽开一抹温和的笑,凌霁月揽过她的身子,语声如梦:“洛儿,我多么庆幸娶到了你。” “那么,这是答应让我留下了?”云洛依将身子偎入他怀中,要他一个许诺。 “你若希望,就留下吧。只是这里不比南燕,只怕你难免要受些委屈。”对于她的坚持,他只有无奈。 自此,安远侯的饮食起居都交由云洛依打理。她在侯府的身份是凌霁月的贴身婢女,对于这名突然出现却立刻受到侯爷青睐的婢女,侯府中人众说纷纭。但因为她是户部尚书的公子荐来的,来历清白,为人又极其和善,所以日子一长,众人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日子就这样平静而悠闲地过去,因为大唐皇帝李隆基不愿自己落个伤害使臣的恶名,又怕凌霁月双腿尽废的消息传入南燕,导致两国战端,所以禁止朝臣拜访侯府。这样一来,反倒令凌霁月落个清净。 是日,风和日丽,阳光暖洋洋地洒落在侯府的屋宇院落,为清冷的府邸平添几分安详宁定。云洛依端着一盅千年老参茶,步履轻悄地向凌霁月的寝居汀兰阁行去。李隆基虽然对这南燕宁王心怀忌惮,却也不愿做得太绝,是以赏赐也是不少。什么老参、灵芝、何首乌等名贵药材,在这位大唐皇帝的慷慨赠予下,府里也积了不少。而今正好用来给凌霁月补身子用。 云洛依轻轻推开房门,却见凌霁月跌倒在地上,他双手抓着桌脚,努力地想站起来,却又力不从心。一身白衣已是沾了灰尘,手肘处也似乎有着擦伤,整个人都显得狼狈非常。但他的神情却依然宁定。 望见屋里如此情形,云洛依心中不禁一痛,匆忙将参茶放下,快步行至凌霁月身边,似嗔似怨道:“你就不能好好躺会儿?偏要、偏要这般折腾自己吗?” 凌霁月柔和地笑笑,任妻子将他扶至床上躺下。他轻笑道:“你总不能要我时时刻刻都躺着吧。” “不是,只是……”云洛依轻轻撩开他的袍袖,为他臂上的淤紫碰伤上药。她带着轻颤道,“只是你叫我怎能眼看你日日伤着自己?” “不妨事的。洛儿,你精研医术,当知如若日日躺在床上,只怕我这双腿是真的要废了。你要我如何甘心?”凌霁月淡淡地道。自从她从南燕来到他身边,一切就不同了。为了她,他要好好地活下去。这双腿,是伤了经脉,她已为他施了针灸,只要坚持不懈地练习,要重新站起来并不是奢望。他自然不会轻言放弃,即使过程再艰辛、再痛苦、再无奈,他也会坚持下去。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 云洛依心头泛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他怎么竟可以说得那么豁达?每天的跌倒,爬起,再跌倒中,折磨的是他的尊严啊。他原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入为相,傲笑朝堂;出为将,谈笑点兵,何曾有过一丝狼狈?如今,只是站立这个简单到极点的动作,却折腾得他伤痕累累,他如何还能笑得这般柔和淡然? “洛儿,你莫要难过。”望着妻子泫然欲泣的容颜,凌霁月心头也是难过,安慰道,“我没事,这些小伤,你别放在心上。” “我不是难过,是心痛。为何老天如此的不公,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却要受这等折磨。”云洛依深深吸了口气,硬将眸中的泪水逼了回去。他承受的已经够多了,她如何再能令他心烦意乱。 “傻瓜,哪里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来到大唐,去走那针板路,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谁也没有逼迫我。每个人都要为他自己的行为负责,既然这是我的选择,就让我自己负责到底了。只是苦了你。”凌霁月轻叹道。 “苦什么,跟随你,也是我的决定。你不妨就让我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到底,就像你一样,可好?”云洛依终于不再自苦,展颜道。 听得她的说法,凌霁月不禁笑道:“是是是,你愿意在我身边,我是辗转反侧,求之不得啊。” 柔婉地笑笑,云洛依起身,端起桌上的参茶,递到他唇边,道:“厨房给你熬的,趁热喝了它。这几日你体力消耗太巨了,莫要累坏了身子。” 眨了眨眼,凌霁月的孩子心性忽然冒出了头,撒娇似的笑道:“洛儿喂好不好?” 云洛依怔住,这样的他,是她不曾见过的,如此的率真,如此的不拘。处理公务时的冷峻、抚琴吟诗时的文雅、面对她时的温柔,以及现在的稚气,他究竟有多少面貌啊? 看见她怔在那里,凌霁月不禁有些泄气,自她手中接过茶盏,闷闷地道:“我自己来好了。”一口气将参茶给喝了,又将茶盏递给她,“好了。” 见他如此之快地就将不甚喜爱的参茶给喝了,云洛依不禁笑了起来,他不会是将气出在参茶上了吧?她有些坏心眼地道:“你喝得那么快做什么?又没说不喂你。” “你……”这次换凌霁月怔住,好半晌才道,“洛儿,你真是越来越会捉弄我了。” “呵呵……”云洛依开怀地笑了,这是来到长安后的第一次,也是今生第一次,她笑得如此畅快。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云洛依匆忙一正颜色,唤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侯府总管赵福,他向凌霁月行了一礼,恭谨地道:“侯爷,平西王爷驾到,正在花厅候着呢。” “他既然知我行动不便,又何必要我去花厅见他?”凌霁月笑了一笑,随即道,“你让他稍等一会儿,我马上过去。”“是,奴才这就叫下人给侯爷备轿。”赵福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凌霁月双腿受伤后,都以专用软轿代步,要去哪里,倒也没有什么很大的难处。 “洛儿,李彻他曾经见过你,你不妨先回避一下。”他回眸对云洛依道。 “好,我正巧要去集市买些绣线打发时间。”云洛依起身,为他换去一身染尘的白袍,柔婉地笑道,“我一会儿就回府。”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嗯。自个儿小心些。”凌霁月回她一笑,目送她轻盈地离去。 当凌霁月自软轿上下来,在下人的扶持下进入花厅时,李彻已经续了两盏香茗了。见他进来,李彻不满意地皱眉道:“你竟要孤王候那么长的时间,眼里还有我这个王爷?” “是在下失礼,还望王爷恕罪。”凌霁月在李彻下首坐下,措辞恭谨,眉宇间却毫不在意地道。 “你要我恕罪?呵,真真笑煞孤王了。凌霁月,你学不来恭恭敬敬,就别来这一套,你当我还不知道你?何况我来这里也不是听你打官腔的。”李彻依然是斯文中带着疏狂,只是眉宇间的傲然在这安远侯府之中似乎收敛了一些。 “不敢。只是皇上已经定下规矩,朝廷官员不得私自出入安远侯府,王爷这次莅临,又是为了哪桩?”凌霁月笑问。 “父皇定下这规矩,是怕你双腿尽废的消息传扬出去。孤王既然已经知晓这个秘密,自然不必遵守规矩了。”李彻毫不掩饰地道。 凌霁月只是浅笑,没有再说什么。 “至于孤王今日来此的目的,是因为你南燕国君已派遣使者向大唐出发,将于一月之后到达长安。我来知会你一声,到时莫要出了什么纰漏才好。”李彻接道。 “那你要我如何?”凌霁月抬眸,向李彻问道,“南燕使者出使大唐,是必定要来见我这个宁王的,你要我到时如何完整无缺地去见他们?出不出纰漏,又岂是我说了就算的。我知道你和皇上希望两国不要再起争端,我又何尝希望,但事已至此,你叫我如何是好?”他明白南燕之所以会那么快就派使者前来大唐出使,只怕是由于云洛依的缘故。皇兄这次,恐怕是被他这出人意表的小妻子搅得头痛了。 “这又怪得了谁来着?当初父皇也不曾逼你走那针板路,只是想杀杀你的气焰而已。谁让你脾气如此倔强。”李彻叹息,有些为他不值。一双腿,换得大殿里的一次接见,值得吗? “罢了,事情发生后再讨论值不值得有何意义?”凌霁月淡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到时我自会斟酌,总不至于让大唐与南燕再起争端。” “那就好。”李彻轻轻地接了一句。对于他,他是有钦服,有欣赏,也有歉疚。扪心自问,如果是他,他能不能够面不改色地答应别国作为质子,又能不能够为了一时的尊严而以双腿为代价?他自认做不到。所以,对这个南燕宁王,他已由早先的针锋相对,到现在的英雄相惜。 “王爷还有什么要事吗?”凌霁月微微合上双眸,带些倦意地问道。 李彻怔了怔,问道:“这算是逐客令吗?”活到那么大的年岁,从来只有别人巴结奉承,如今居然被人这般…… 凌霁月笑笑,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已经被一阵喧哗声打断了。 第五章 一名青衣女子跌跌撞撞地自大门口冲了进来,一路惊呼着径自往花厅闯来。赵福似是拦住了她,却在询问了两句后便挥手让她进了花厅。 “不好了,侯爷,不好了。”那女子一进花厅就冲凌霁月惊急地叫道。 凌霁月认得她是府里的丫鬟莲儿,却不知她为何如此惊慌失措。他浅啜了口清茶,平和地望着她,问道:“你先静一静,有什么事慢慢说给我听。” “是,侯爷。”莲儿似乎平静了些,喘着气道,“侯爷,是、是云洛她、她被人抓走了。” “什么?”凌霁月蓦然一惊,“当”的一声,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他急声问道,“是谁做的,洛儿她如今身在何处?”李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了一惊。他诧异地望着凌霁月,不解之至。南燕宁王向来都是平静如水,纵是遇上再大的变故也当谈笑自若。而今竟然这般失态,却不知是为了何等人物。这个云洛,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可以令凌霁月那么在意? 莲儿从未见过侯爷如此疾声历色,不禁浑身瑟瑟发抖,哽咽道:“方才奴婢和云洛一同去买绣线,买完后才要回府,却被一名锦衣华服的男子截住了。他对云洛动手动脚,百般调戏,云洛隐忍不过,甩了他一个巴掌。他、他恼羞成怒起来,竟将云洛抓走了。” “你难道不曾说云洛是我安远侯府之人吗?还有,他有没有留下姓名?”凌霁月只觉得浑身冰凉,握着桌角的十指都因为过度用力而泛了白。 “回侯爷,奴婢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就将云洛抓走了。不过当云洛甩了他一巴掌后,他曾经愤怒地说什么‘居然连东晋太子也敢打’之类的话。”莲儿努力地回忆当时的情景,不停地流泪道。 “东晋太子?拓拔宏吗?”凌霁月略略合了合眸子,尽可能地令自己冷静下来,回头向李彻问道,“王爷,拓拔宏而今是否在长安城里?” “不错。”李彻点头,“拓拔宏此次前来,一来是为了向父皇献上贡品,已表臣服;二来也是为了探望宫中的姐姐欣贵妃。如今下榻廷悦行馆之中。” “只怕是来向贵国道谢的吧。毕竟贵国对南燕强行施压,迫我前来长安,正好为他东晋出了口恶气。”凌霁月冷冷地望着李彻,接道,“他来长安究竟为何我不想过问,也无力过问,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伤害到我一心守护的人。” “你是说那个什么云洛,她是……” 李彻还待追问,凌霁月却已不再理他,径自向赵福道:“叫人备轿,立刻前往廷悦行馆。我倒要亲自会会这目无王法,长街之上强掳民女的东晋太子。” “你疯了?”李彻一把拦住他,“父皇吩咐过……” 拨开李彻拦在身前的手,凌霁月淡淡地打断他:“皇上说过什么?他不过是不许朝廷官员前来拜访我这安远侯府,又何曾将我禁足在府中?” 李彻窒住。不错,父皇并不曾下旨安远侯不得私自离开侯府,可是这是由于父皇知晓凌霁月不会自行离开侯府。如今他不但离了侯府,甚至要前往接待各国使节的行馆,如此一来,南燕宁王凌霁月双腿尽废的消息岂非要人尽皆知?这事是万万不可的。他不禁着急道:“你忘了孤王今日来此的目的了吗?我让你不要在一个月后南燕使节前来之时出了纰漏,你居然立刻就要给孤王闹事。你给我理智些。这件事交由孤王处理,你给我安分地在府里等候消息。”“你闪开,莫要逼我对你动手。若是旁的事,我也不与你争,但这事我必须亲自前往处理。我要亲眼看见洛儿无事。”凌霁月不去看他,坚持地道。 这时,赵福已将软轿备妥。凌霁月不再理会李彻的阻止,径自要赵福扶着进了软轿,出了侯府。 “你真是……”李彻恨恨地切齿,快步跟了上去。既然无法阻拦他,那么他只有跟去照应着。不然按这南燕宁王,大唐安远侯的性子,真正闹将起来,还不知要怎么个满城风雨呢。与此同时,他却对那未曾谋面,却令凌霁月如此关切记挂的云洛,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生出好奇心。 廷悦行馆。 云洛依被捆在行馆大院的一棵粗壮槐树上,六月火辣辣的日头晒在她娇嫩的肌肤上,原本雪白的面庞已被晒得发红。颗颗豆大的汗珠自面颊滑落,绑住身子的绳索深深地卡入皮肉之中,已然痛到麻木。云洛依半合着双眸,疲累地垂下螓首,唇瓣也是缺水的干裂。 从来都是养在深闺,受尽呵护的她,这次算是吃尽了苦头,然而她却并不后悔。没有人可以轻薄她。她的心是他的,身子也是他的,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可以碰她。唯一令她不安的是,只怕这次是真正为他添了麻烦了吧。 原本依照拓拔宏冷厉残忍的性子,甩了他一巴掌的她,是不会那么幸运地只是被捆在树上。但恰恰在他抓她回来,欲横加折磨之时,拓拔宏那在宫中做贵妃的姐姐欣妃获得圣上恩准,与大唐平乐公主李晴一同驾临行馆探望这东晋太子,这才侥幸暂时逃过一劫。 云洛依昏昏沉沉地任意识游离,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是否已经得到她被抓走的消息了呢?又是否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在她来说,她宁愿他不知道。不然,依他对她的感情,只怕会闹出轩然大波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即,行馆门外一阵喧哗,然而不过一会儿工夫,却又悄然无声。紧接着,一顶浅蓝色的软轿缓缓停在了行馆大院之中。 云洛依吃力地抬起眼眸,入眼的就是这顶精致的软轿。她是认得这顶软轿的,那是凌霁月的代步,她又如何会忘记。他终究是来了啊。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自轿中伸出,拂开了轿帘。随即出现的是那深深镌刻在她心底的俊雅容颜。但那张熟悉的容颜上,已没有了往昔温柔的笑意。 自从凌霁月拂开轿帘的一瞬,他就看见了她。他疼入心坎,用情至深,从来舍不得说一句重话的女子,竟被这样残酷地捆绑在树上。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唇角抽搐着疾声向赵福道:“还不快过去将云洛解下来。” 李彻紧紧跟随在他身边,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在行馆门口,他们自然遇上守卫的盘问,他刚想上前自报身份,几点银光已自软轿中射出,那些百里挑一的守卫们已然呆若木鸡,全部被点中了穴道。而今再见云洛那憔悴却依然充满韵味的容颜,他不禁又是一阵震惊。她不是、不是那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南燕宁王妃吗?她又如何来到长安,来到安远侯府? 原来她就是宁王妃,这也难怪凌霁月竟会如此在意了。他对她的感情,早在南燕之时,李彻就已经看得很清楚。既然是她,那这事恐怕就真的难以善了了。 当赵福搀扶着脱力的云洛依来到凌霁月身侧时,他再也忍不住地将妻子一把搂入怀中,宛若要将那柔弱的身子融入他骨血般地搂着,安抚道:“洛儿,对不起,我来晚了。” “霁月,我没事、我没事。”云洛依吃力地抬起手,轻抚着他紧蹙的眉心。 伸手握住纤细的柔荑,凌霁月将它紧紧贴在自己的颊边。这时,他已发现拓拔宏与两名姿容绝丽的女子出现在院中。抬眸冷冷地望了拓拔宏一眼,他如立誓般地轻声对妻子道:“洛儿,你放心,每一个伤害你的人,都会付出代价,无论他是谁,有着如何显贵的身份,我定要他付出百倍的代价。” “霁月,不要。”云洛依急道,“不要为了我惹事,不要。” 凌霁月冷然一笑,将她扶靠在自己怀里,目注拓拔宏道:“太子殿下,你可还认得我?” “你、南燕宁王凌霁月?”拓拔宏乍见这张熟悉的容颜,不禁手脚一阵冰凉。凌霁月,三月之内,逼退东晋十万大军的凌霁月、挥师直指东晋国都的宁王爷、谈笑间与他签订两国和平条约的南燕皇弟,竟如此突然地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凌霁月垂眸,再次抬眸之时眼中已然精光乍现,凌厉得叫人不敢逼视。他幽冷地道:“你今日伤害的女子是我今生最为珍视之人,你竟然用这样的手段伤她。” “你……你以为你在教训谁,凌霁月,你已不是当日的你,这里也不是你们南燕,你少摆你宁王殿下的威风。我就是伤了你的女人,你又能怎样?”拓拔宏咬牙,身为太子,他自然有他的自尊,纵使对凌霁月心存忌惮,他也无法拉下面子示弱。 “你承认了就好。”凌霁月不在意地轻声道,随即右腕一动,银光闪动之下,只听拓拔宏一声惨号,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已然插在他的右肩。 李彻才想阻止,却已然不及。匕首几乎洞穿拓拔宏的肩膀,只怕他这只右臂是再也别想用了。 “啊!”与那拓拔宏一同出现的雍容华贵的华服女子蓦然一声尖叫,颤巍巍地伸出玉指,指着凌霁月道,“你、你居然、居然伤了东晋太子,你、你该当何罪?”她正是拓拔宏的亲姐,东晋的长公主,也是大唐国君李隆基的贵妃拓拔欣。 另一名明眸皓齿的宫装少女却是事不关己地闲闲站在那里,不发一语,只是饶有兴味地在凌霁月脸上细细打量。 李彻望着晕厥过去的拓拔宏,又望望做出这番惊人举措却毫不后悔的凌霁月,终是长长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东晋太子长街之上强抢民女,妄动私刑,这番作为着实叫人齿冷,娘娘问我该当何罪?凌霁月的回答永远是——无罪。”目光在欣妃的脸上掠过,凌霁月淡然而强硬地道。言罢,便放下轿帘,示意赵福起轿回府。 “好,你好……待本宫回去向皇上禀告。你竟然在行馆之内伤害东晋太子,这罪名你担当得起?”眼见着那顶浅蓝软轿徐徐行出了行馆,欣妃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道。 “欣妃娘娘,依本宫看就罢了吧,毕竟,东晋太子在长安城里强抢民女,又在行馆动用私刑,是本宫和我皇兄平西王爷都亲眼看见的,传扬到父皇耳朵里,只怕对东晋影响也不好吧。”李晴轻轻眨了眨眼,向欣妃柔软地道。她今天是真正惊讶了,天下竟有这样的男子,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可以不畏一切权势地维护,这该是怎样浓烈的感情啊。 “皇妹说得不错。”李彻颔首,“孤王以为此事还是到此为止,不要闹大才好。毕竟,翻起脸来对谁都不好。”真没想到凌霁月竟做得那么绝,不过还好,他尚且有些分寸,这般大闹之下竟没有泄露双腿尽废的事实。这个南燕宁王,实在是深不可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没有想到两位在场的皇子皇女竟都站在凌霁月那一边,欣妃恨恨地一跺脚,冲内侍叫道:“起驾回宫。” 云洛依疲乏地躺在床上,任凌霁月亲手为她疏经活脉。她的伤并非十分严重,但娇弱的身躯叫绳索捆绑了如此之久,若不细细调养,只怕是会落下病根的。 他的力道极轻极柔,云洛依只觉得他指掌揉搓之处痛楚全消,有说不出的舒泰。凌霁月却眉头深锁,一言不发,只顾埋头为她疗伤。刻骨的自责与心痛几乎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从来没有想到,他的妻子,南燕尊贵的宁王妃,竟然会遭到这样的折磨。 “霁月,你莫要动气,我真的没事。”云洛依已不知是第几次重复了。自从回到安远侯府之后,他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只是沉着一张俊颜,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然而,依照她对他的了解,她几乎可以肯定,他这次着实气得不轻。抬眸清幽地望了她一眼,凌霁月在床头的暗格中取出活血的伤药,细细抹在云洛依的伤处。直到她身上的勒痕明显地淡去,这才轻声说道:“洛儿,回南燕去。” 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要她离开,云洛依蓦然一惊,神色黯淡了下来,凄然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为你惹来了麻烦?我发誓以后不会了,绝对不会了。我会安安静静地待在府里,哪里也不去。” “洛儿,不是这个问题。”凌霁月痛苦地合了合双眸,道,“原本我一厢情愿地以为,留在我身边,纵使你不能顶着王妃的身份,却也不至于有什么闪失。所以,我自私地将你留在了这里。然而事实终究是事实,今日的意外真真切切地告知了我,即使我再如何地努力,你依然会受到伤害。在这长安城里,我给不了你锦衣玉食也就罢了,如果连安全都给不了你,我宁愿你回到南燕。” “今天的意外不是你的错啊,为什么你硬要将责任揽到身上?况且,你已经废了拓拔宏的右手,为我出了气了。不要再将这事放在心上了好吗?我真的不碍事的。”云洛依急切地道。好不容易才到了长安,来到他的身边,即使有再多辛苦,要经历再多折磨,她都不要离开。 “我心意已决,这些日子你好生休养,待下月南燕使节出使大唐之即,我会让他们送你回去。”凌霁月按着眉心,疲惫地道。 “……”云洛依张了张口,却终究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闭了闭眼,自床上吃力地起身。 “怎么了?”凌霁月扶住她,问道。 她摇了摇头,道:“我回去歇息。若是睡在你房里,侯府里头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总是不好。”她在府里的身份只是个丫头,怎可以长久地待在汀兰阁中。 “如若有个什么闲言碎语,那么,早在我前往行馆之时就该有了。现在方才在意,是已经来不及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凌霁月轻柔地抱她躺下,却被她推开。 “霁月,如果你当真为了我好,就别让我在府里难做人。”云洛依凄然一笑,缓缓翻身而起,着了绣鞋,一步一步退出了他的房间。 这次凌霁月却没有拦她,任她略带踉跄地离开。他无言地望着她出了他的寝居,望着她为他掩上房门,望着她秀美的容颜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怅然地叹了口气,知道他方才说的话令她心里难过了。她是个不懂得反抗的女子,向来是他说什么,即使心中再如何不愿意,也不会真正忤逆他的意思。 被褥上依然有着她的气息,然而,她却已经离开了。凌霁月修长的手指抚过纯白的被面,目光忽然被床上的一支木钗慑住了。 一床雪白之中有着这样一支棕色的木钗,显得分外扎眼。那是她的钗子,却遗落在了这里。凌霁月伸手小心地取过木钗,紧紧地握在掌心。或许是他太过用力,手掌有着微微的刺痛,却远远及不上他心中的痛楚。 凌霁月垂下眸子,只怕今生他是注定要负她了。 第六章 一张木制轮椅缓缓地经过回廊,穿过小径,在后院停下。轮椅上坐着的是个俊雅男子,幽深的眸子,略显苍白的容颜,美是极美的,但眉间眼底却尽是愁思。 那人正是向来泰然处事的南燕宁王凌霁月。数日之前,李彻偶尔得一巧匠,遂命他制作一张木制轮椅,赠予凌霁月。这样一来,倒也令他方便不少。 他幽幽叹息一声,望着满园盛开的珍奇花卉,却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欣赏的心绪。一连七日,他都没有再见过云洛依。 他明白她是在躲他,每日的三餐,清晨起来时房中熟悉的幽香,都有着她的气息,然而,他却怎么也见不到她的面容。他苦笑,其实,他要见她是何其容易,只需派人传唤一声,她是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可是,他却不想如此。既然她不愿见他,那么,不妨就让彼此都冷静一段时日也好。只不过,再过些时日,南燕使者就要到了,那时,她自当随他们回去。他们相聚的时间不多了。 凌霁月翻开手掌,凝望着她那日遗留在他床褥的木钗,满心都是她的影子。这支木钗是他赠给她的唯一首饰,她向来是很珍惜的。他从来都不是个浪漫的人,太多繁重的责任压在他的肩上,使他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柔情蜜意。会送给她这支木钗应该是为了赔罪吧。那时他们成亲不久,一天他上朝回来,刚刚进了中门,就听见花厅之中传来女子的娇叱声。 “你哪里配得上霁月哥哥?你看着好了,总有一天我要叫霁月哥哥休了你。”那样骄蛮的语调,他一听就知道是飞虎将军赵广英的女儿赵羽衣。这任性的千金小姐向来心系于他,可惜他对这样的女孩却没有什么好感,只是碍于赵广英的面子,与她兄妹相称。 “赵小姐,你来这是客,云洛依自当好生招待,只是,小姐为何竟出口恶言?”云洛依柔和的声音传了出来。 “好生招待?你还当你自己真是宁王妃了。你有什么资格招待本小姐,不过就是个小小的侍郎之女嘛,霁月哥哥怎么会看上你的。”赵羽衣向来伶牙俐齿,说起话来尖锐无比。 “你……”云洛依似乎是有些生气,再不愿与她多说什么。 “干什么?你是不满意本小姐所说的了?霁月哥哥和你的身份,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你怎么好意思缠着他?”赵羽衣却毫不放松地说道。 凌霁月原本不欲与她照面,而今听得她如此欺辱云洛依,心里也着实有气,不由得就进了花厅。 “霁月哥哥,你终于回来了,羽衣好想你哦。”赵羽衣一见到他,立刻换下骄蛮的一面,柔柔地道。 “臣妾见过王爷。”倒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恭恭敬敬地向他福了福,生疏而有礼地道。 “嗯。洛儿不必多礼。”凌霁月向她笑了笑,这才回眸对赵羽衣道,“赵姑娘,今个儿怎么有空过来?” “霁月哥哥,人家想你嘛,难道人家不可以来看看你吗?而且,羽衣也想看看霁月哥哥的王妃是怎么样的国色天香啊。怎么,你不欢迎人家啊?”赵羽衣佯嗔道。 “怎么会呢?不过,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令尊也该下朝回府了,姑娘还是早些回去,莫要让赵将军担心。”凌霁月温和地道。 “好啦好啦,霁月哥哥竟然赶人家走。”赵羽衣一跺脚。外面正是艳阳高照,他却说时候不早了,这分明是在逐客嘛。但她也不想惹他厌恶,娇嗔了一声后,却也准备离去了。就在这时,云洛依发髻之中银光一闪,煞是夺人心弦,那是一支做工精细的银钗。 赵羽衣美眸流转,娇笑道:“可是霁月哥哥,人家好喜欢王妃戴的那支银钗哦,可不可以请王妃割爱啊?” “这……”凌霁月回头向云洛依的发髻望去。那是洛儿自娘家带来的嫁妆,怎好随意赠人。只是赵羽衣是赵将军的爱女,如若不予她,只怕对不住赵将军的面子。这该如何是好? “霁月哥哥,可不可以给人家啊?”赵羽衣盯着他,毫不放弃地索要。 云洛依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温柔而又娴静。 “洛儿,既然赵姑娘要,你就割爱吧。”凌霁月合了合眸子,无力地道。 “是。”云洛依纤手轻拨,银钗自如云黑发间卸下,轻轻送到赵羽衣手中。 “谢谢霁月哥哥,那羽衣就告辞了。”赵羽衣示威地看了她一眼,银铃般地笑着离开宁王府。 三天后,他就为云洛依亲自挑选了这支木钗,算是补偿。木钗并不华丽,但样式古朴,出自天下第一珠宝名家轩辕沁之手。她向来不爱首饰,觉得戴着累赘,但这支木钗,却时时插在发髻上。 拉回徘徊于过往的思绪,凌霁月苦涩地一笑,也许跟随着他,她一直都是委屈的,无论是在南燕,还是大唐。如今,她不愿见他,过些时日,她随南燕使节回去,就该是他见不到她。那么,是否今生他们就注定是聚少离多,甚至是再无相见之期?想到这一可能,他的手不禁一颤,木钗自掌中滑落,发出轻微却沉闷的声响。 凌霁月一惊,想也不想便待撑起身子去捡。但他的双腿却依然无力得很,纵使强撑着离了木椅,却也是勉强。就在他指尖堪堪触及木钗之即,一个重心不稳,整个身子止不住前倾的势头,跌倒在地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啊。”后院暗处传出一身抑制不住的惊呼,云洛依再也忍不住快步冲到他的身前,小心翼翼地扶他重新坐上轮椅,泪水涟涟道:“你、你为何总是这般不经心呢?”这几日来,她纵是躲他,却也时时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暗暗追逐着他的身影。无奈看见的却总是他在不经意间伤了自己。 凌霁月苦笑着摇头,淡淡地道:“你终是肯出来见我了,看来这一跌倒也值得。洛儿,你莫要再气我了,你该知道,我从来不曾有心令你难过。” “我不是不愿见你,也不是生你的气。我只是、只是害怕。”云洛依哽咽,气苦地道,“我是怕你见着了我,又要赶我回南燕。” “洛儿,我要你回南燕,是怕伤了你。你跟随我这些年,不曾得到多少幸福快乐,委屈却是受了不少。即使是在南燕,我都无力事事护你周全,何况是在这大唐?你让我怎么能够再自私地将你绑在身边?”凌霁月望着掌中的木钗,痛心道。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云洛依明白他必定是想起往昔之事,不禁含泪笑道:“你怎知我不曾得过多少幸福快乐?知道为何我时时戴着这支木钗吗?这绝不仅仅因为那是你送我的首饰。”对上他漾着疑问的眸子,她接道,“你可还记得你赠我木钗那日发生了什么?” “你说的是……”凌霁月靠在木椅之上,征询地问道。 “你忘了吗?我却是今生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云洛依垂眸,述说着属于他们的,也深深镌刻在她心底的往事,“那日……” 那日春光明媚,凌霁月照例上朝去了,她闲来无事,捧了书册,悠闲地来到王府后院,一边品茗一边看书。可惜,这样的闲情逸致很快就被人打破了。一个梳着双髻、丫鬟打扮的女子,穿过花廊,出现在她面前。她认得她是赵羽衣的丫头,却不知她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而她主子又在哪里,怎会容得自己的婢女在王府中乱跑。 “王妃娘娘,奴婢小云,是、是奉了我家小姐的吩咐,前来送还娘娘的银钗。”小云恭敬地,又似乎隐约有些害怕地道。 “不必了。你回去禀告你家小姐,这银钗是我自愿给她的,怎么好再拿回来。”云洛依柔和地笑笑,不以为意地道。 “这个……可是,小姐说一定要将银钗还给娘娘。”小云的目光闪烁,不住地向四周瞄着,神情却极为瑟缩。她嘴里说要交还银钗,却没有半点实质的动作。 “如果你家小姐坚持,那我也不好勉强,你不妨就将钗子放在这里,待我改日备上更为珍贵的饰物,再为你家小姐送上就是。”云洛依淡淡地笑着,安然而宁静。 “啊……哦。奴婢遵命。”小云颤颤地说着,磨蹭地走上前,却迟迟不将银钗递上。 云洛依正感到奇怪,赵羽衣娇美的声音已从回廊的拐角处传出:“霁月哥哥,羽衣回去想了想,还是觉得要王妃的银钗不太好,就叫小云将它送还王妃了。”她的声音柔腻,撒娇般地道。 然而就在这时,小云却一咬牙,一把将手中的银钗扎入自己的肩膀,沾血的身子也猛地扑到云洛依身上。 云洛依顿时惊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竟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任小云扑在自己身上,雪白的纱裙也沾染上猩红的血迹。而凌霁月与赵羽衣的身形却已映入眼帘。 “啊……”赵羽衣尖声对着云洛依大叫着,“小云、小云你怎么了?” “小姐,您要我将银钗送还娘娘,可是她、她却……”小云白着脸,颤巍巍地指着云洛依,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霁月哥哥,你要为小妹做主啊,小云她与我情同姐妹,呜呜……”赵羽衣哽咽地哭道,真个是梨花一枝春带雨,令人我见犹怜。 所有的事情都在一瞬间发生,而云洛依也渐渐明白过来,却百口莫辩。凌霁月脸上已变了颜色,大步行了过来。云洛依几乎已做好了遭受责问的准备,却不料被他一把搂入怀里,只听见他微颤地道:“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事。洛儿,你当真要让我如此担惊受怕才甘心吗?” “啊?”赵羽衣被这变化惊住了,这……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她不由得哭道:“霁月哥哥,你要为羽衣做主,严惩伤害小云的凶手啊。” 凌霁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件事我会交由刑部详查,赵姑娘不必担心。” “可是,可是明明她就是凶手啊。”赵羽衣指着云洛依,涩声道。 “洛儿不会是凶手,这点孤可以肯定。你先回去,这件事我定会为你查个水落石出就是。”凌霁月向来谦和,很少用“孤”自称,可见这次他是动了真怒。 赵羽衣一时间也不敢多说什么,带着尚且血流不止的小云战战兢兢地离去了。后来,凌霁月也没有再去追究这件事,只是不久之后,皇上赐婚,飞虎将军赵广英之女羽衣,许配新科探花原辰辛。 “霁月,你可还记得这件事吗?”云洛依望着侯府满园繁花似锦,与那日王府中的春光烂漫竟有几分相似。她轻轻叹道,“你可知道,当时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必定要被定罪了,却不想你竟是如此相信我。你可知道那时我是多么感激你的信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亲选的妻子是怎样的人,我又怎会不清楚?赵羽衣那幼推的手法哪里骗得过我。而且,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外人更甚过自己的妻子吗?”沉浸在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往事中,凌霁月心情稍稍开朗了些,轻笑道,“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庆幸她只是闹出这样一场闹剧,却并没有伤了你。不然,只怕我是难以原谅自己的。” “可是,你却不知道,这样一份眷宠和信任,就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为你付出一切。遇见你,是我幸运。”云洛依为他理着被风吹乱的发,柔柔地接道,“霁月,别让我走。允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凌霁月垂眸,默然无言,良久之后,方才沉静地道:“洛儿,你当知道,我是为了你好。我们不要再执着于这个问题,好好珍惜现在相聚的每一个日子。” “……好。”云洛依的唇苍白而不见血色,心头更是充满无尽的痛楚。她明白这次他是真正的心意已决,不会再做更改。也许,今后的他们,只能在回忆中方才触及得到对方的影子。 春光依旧明媚,和风徐徐,令人熏然欲醉,满园嫩绿轻红,蝶舞莺飞,好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然而,如此良辰美景,在云洛依看来,却如三九天般严寒,心底一阵阵地泛着冷。 一乘华丽的官轿在安远侯府门前停下,轿帘轻掀,出来的是个宫装少女。她一头珠翠环绕,身披时下宫廷最流行的碧落纱,手腕处各挂一串银铃珠饰,莲步轻移间,洒落点点清脆的音律。她的打扮无疑是极为华丽的,但奇怪的是并不令人感到一丝的俗气。这一身的珠玉首饰,衬得少女明眸皓齿,雍容华贵。她正是大唐皇帝的爱女平乐公主李晴。 门房一见这样一位贵客,忙不迭地欲入内通报,不想却被李晴拦住,“你忙你自个儿的吧,本宫自己进去。”言罢,便扬着水袖,领了两名娇俏的侍女,施施然进了侯府大门。 进了侯府,李晴却是真正吃了一惊。王公贵族的府邸她也去过不少,印象里都是一般的金碧辉煌,堂皇贵气。即使是她那狂放不羁的皇兄李彻,府第之中也脱不了这样的调调。但这安远侯府,却是宁静安然到了极致,回廊、花园,一景一物,一石一木,都浑然天成,其布局却又似神来之笔,妙手偶得,令人身处其间,有着说不尽的清逸淡雅,超凡脱俗之感。她不禁对这仅有一面之缘的南燕质子,更是充满好奇。 随手拦下侯府一个婢女,李晴问道:“你们侯爷呢?” “回小姐的话,侯爷正在后花园赏花。”那婢女并不认得李晴是谁,但看她一身华丽,气质雍容,也晓得是个不能得罪的主儿,遂恭恭敬敬地照实回答。 “嗯,本宫也不熟悉你们这安远侯府,你就给本宫带路吧。”李晴淡淡地道。 “是。”婢女欠了欠身子,应道。 一路上李晴倒也没有再遇见多少侯府的下人,甚至连总管赵福也没有遇见,这自然也就少了很多繁文缛节。她乐得清闲,兴致盎然地打量着侯府的景致,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后花园。 不想真正到了后花园,要见的人也出现在视线之内,李晴反倒怔住了。其实不只是她,即便是那引路的婢女,以及她那两名随身侍女,也都一并怔住了。 满园繁花似锦,飘逸着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凌霁月斜倚在宽大的藤椅上,轻合着眸子,仿佛沉浸在梦里,安然而又闲适。他的怀中靠着一个女子,不是姿容绝色,却很雅致,她垂着颈子,如云的秀发随着清风微微拂动着。他们都是背光而卧,柔和的日光斜斜洒下,两人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再分不清你我。 李晴窒住了,竟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不敢动,更不敢说话,只怕打破这温馨到了极致的画面。真的是……好美,就如同交颈鸳鸯般的幸福。她不知道除了一个“美”字,还有哪一个字可以形容如今她所看见的情景。仿佛天上人间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再多的空间容旁人介入。 “奴才赵福,见过公主千岁。”赵福接了门房的禀告,得知平乐公主竟然驾临,一面派人在府里寻找不知所踪的公主千岁,一面匆匆赶来告知凌霁月此事。谁知方才进了后花园,竟见到如此情形。 “啊,免礼。”李晴自知失态了,连忙正了正容色,又恢复她王室公主的贵气。 凌霁月原本睡眠就极浅,只是近来身心都极是疲惫,这才没有察觉李晴的到来,而今赵福这样一声问安,他几乎是立刻就醒了过来。而云洛依已然自他怀中起身,恭谨地侍立在他身后。 “微臣见过公主。”凌霁月眷恋地望了她一眼,这才拱手向李晴行礼道。 “大胆,见到公主殿下,你竟然还敢坐在那里,心里还有没有尊卑之分?李晴身后的侍女眼见凌霁月坐在藤椅之上,只是淡淡作了个揖,忍不住为主子出头道。 李晴自己倒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她向来被人恭敬惯了,而今见他如此无礼,倒是好奇多于恼怒。 “微臣双腿不便,无法向公主行礼,还望公主恕罪。”凌霁月淡然地说道。他并不明白这位平乐公主今日到访的目的,也没有兴趣知道,是以只是略带敷衍地应对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双腿不便?”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李晴真正震惊到了极致,愕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回公主问话,已有数月之久。”凌霁月言辞恭敬,却丝毫没有卑微之态。 “你……”李晴不知该说什么。这样一个男子,还未见他,听闻他用兵如神,惊才艳羡,她脑海中自然浮现出一名威风凛凛的武将姿态。初次见他,冷然而无所畏惧,为了一个女子,闯大唐行馆,伤东晋太子,之后拂袖而去。今日见他,却是温文尔雅,全然是名翩翩浊世佳公子。然而,如今他却告诉她,他的双腿尽废,而且已达数月之久。难道他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大闹行馆,救出身后这名女子的吗?他怎么敢啊。 “公主此行,不知所为何来?”没有理会她惊愕的样子,凌霁月直截了当地问道。 “呃,本宫这几日在宫里闷得慌,于是带了两个婢女出宫游玩,走着走着就到你这儿了。”李晴回过神来,轻描淡写地道。 “公主玉驾到此,微臣本当聊尽地主之谊。无奈而今力有不怠,恐怕只有请赵福赵总管陪同公主在侯府四处赏玩了。”凌霁月温和地笑笑,虽不相信她此来的目的当真那么简单,但她自己不说,他也绝不追问。对于李氏皇族,他向来敬而远之,不愿与他们有什么纠葛。 “哦,不必了。倒是侯爷身后这位姑娘,本宫却是一见投缘,如果侯爷不介意的话,本宫希望由这位姑娘引领,随意在侯府里逛逛。”李晴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在他们两人面上扫过,贵气的容颜也似笼了一层光彩,仿佛是在刹那间换了个人,不复原本的雍容端庄,反倒是添了几分戏谑顽皮之态。 “云洛只是侯府婢女,公主金枝玉叶之身,难得光临微臣府邸,臣怎好让她怠慢了公主?”凌霁月避重就轻地推托。这个平乐公主,究竟是什么来意都尚未明朗,叫他如何安心放云洛依与她独处。 “侯爷此言差矣。本宫不是在乎身份地位的人,难得遇了个投缘的姑娘,自然要与她好好聊上一聊。”说罢,她竟拉起云洛依的手,笑问,“云洛,你说是也不是啊?” “承蒙公主抬爱,云洛愧不敢当。”云洛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惊了一惊,随即盈盈跪下,恭谦地道。 “好了好了,不必给本宫来这一套。”李晴笑着拉云洛依起来,道,“走吧,好好陪伴本宫逛逛这安远侯府,你别再推托了,不然,真是要令侯爷为难了哦。” 她竟也不管凌霁月是否同意,拉着云洛依就走,让人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那一身华丽,高贵逼人的平乐公主李晴,就这样亲密地牵着云洛依的手,一路笑语如珠,渐行渐远,独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凌霁月的眼睫颤了颤,投下一片黯然的阴影。这个李晴,究竟所为何来? 第七章 “云洛,你看,这座铜像表现的就是宫廷的马舞。”李晴兴致勃勃地指着中庭一尊青铜雕像,解释道,“每年的八月初五,是我父皇的寿辰。每到那时,兴庆宫南角的广场是都会举行盛大的马舞。在那个时候啊,数百匹配着金鞍银镫的汗血宝马,都会在乐工的歌舞声中翩然起舞,所以父皇叫它们为马舞,也叫舞马。” 云洛依静静地听她说得眉飞色舞,只是淡淡地浅笑。说来也奇怪,照理该是她陪同平乐公主游览安远侯府,谁知到了后来,竟是李晴不断地向她介绍着侯府中假山怪石、白玉青铜的由来。这公主最后竟遣退了随侍的婢女,只顾拉着云洛依在侯府四处乱走。 “喂,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啊?”眼见云洛依一言不发,李晴不禁有些气闷,微嗔地道。 “回公主的话,奴婢在听。”云洛依低眉顺目,恭敬地答道。 “好了好了,你别给我摆出一副奴颜婢相。难道我在宫里还看不够这等嘴脸吗?”李晴说话毫不客气,哪里还有平日里的高贵。 “公主教训得是。” “你……你们安远侯府的人真是一个德性,你们侯爷这样,你也这样,都是面上恭顺,心里却不知如何清傲。”李晴一时也来了气,冷冷地道。 “公主言重了,侯爷对公主是真正尊敬的。”云洛依听她言下之意,似对凌霁月有所不满,忍不住为他辩解道。 “哦?你倒是见不得旁人说他的不是啊。”李晴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过些许工夫,已然展颜笑道。 “奴婢不敢。”云洛依垂眸道。 李晴忽然深沉地望了她一眼,随即竟怅然叹息一声:“你有什么不敢的。他当真会当你是奴婢吗?” “公主……”云洛依才想开口,却被她打断。 “你别说话,让本宫来说。”她幽幽叹了口气,接道,“本宫自幼生在皇家,外人看来,是千般宠爱在一身,可是,谁又知道,最终,我却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云洛依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李晴的寂寞,她是知道的。因为她曾经也是这样,其实,官家千金与皇室公主,是没有什么不同的,都是一样地被束缚在礼教之下,没有自己。不过,她很幸运地遇见了他,一个不拘世俗,只是一心一意爱她的男子。 “在外人面前,我是雍容端庄的公主,必须高贵逼人,受万人的景仰。可是,我却偏偏不是这样的人,我讨厌‘本宫’这个自称,但是却必须时时用它。我喜欢大笑大叫,却只能笑不露齿。”李晴边说边向凉亭走去,在那里坐了下来。她指了指身侧,向云洛依道,“你坐吧,别再用什么身份来推辞。” “是。”这次,云洛依却没有谢绝,很顺从地坐了下来。 “你知道今日我是为何来这安远侯府的吗?”李晴忽然话锋一转,问道。 “奴婢不知道。”云洛依照实说道。 李晴笑得很空蒙,她叹息似的道:“只怕我说了,你心里又要难过。我来,是因为我想要个驸马。” 云洛依蓦然睁大了眼眸,惊道:“公主是说……侯爷?” “你不要激动哦。”李晴却有点坏心眼地说道,“我承认是有这样的想法,可是,现在这个想法打消了。”她顿了顿,又道,“你知道吗,那天他为了你,不顾一切地硬闯行馆,又毫不犹豫地伤了东晋太子为你报仇之时,我就已经很喜欢他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会为女人做到这种地步的。那时,我感到你好幸福,而我,也希望可以得到这份幸福。” “那么,为何您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云洛依望着她,疑惑地问道。 “因为你,也因为他。”李晴笑笑,“今天,我亲眼看见你们两人依偎在后花园里,那时的情景,仿佛你们彼此间再没有任何空间可以容得下他人,我又何苦自讨没趣?只怕今生,他是不会看我一眼的。” 云洛依无语,她没有想到,李晴竟是如此豁达、如此聪明的一个女子。 “而且,他也已经配不上我。我是个很现实的人,我的身份,容不得我有一个残废的丈夫,父皇也定然不会同意。所以,我宁可放弃。纯然的爱情,恐怕像我这样的人,是永远得不到的。而你,却得到了。”她惆怅地一叹,“我不知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但我却看得出,你不会只是个婢女。你当知道,一个人的气质是掩饰不了的。” “公主,云洛敬你。”世间千言万语,云洛依却只说了这样几个字。世人整日汲汲营营,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然而,李晴却可以做到决然地舍弃,甚至是坦然承认自己的私心,这份心性,是她不及的。 “你敬我什么?”李晴拈起一朵落花,略微哀伤地道,“本宫的人生注定是一场悲哀。因为我见到过最真、最纯粹的感情,自己却没有得到。” “公主怎知不会得到?也许,天上月老早已有了安排。”云洛依笑道。 “也许。”李晴笑了起来,“好了,我走了。与你说了那么多,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了。你我经过这样一番谈话,该也称得上是手帕交了吧,往后若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千万别客气啊。我会永远祝福你们这段感情的。”说罢,她扬了扬水袖,伴随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起身离去。 云洛依目送她远去,唇角泛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她的情绪总是转变得如此迅速,迅速得令她应接不暇。这个大唐公主,让她仿佛看见了自己,也让她更加珍惜与凌霁月的感情。 调不成调,曲不成曲,虽然只是随意轻拨几下琴弦,听在人的耳里却是别样的沉郁。送别李晴,云洛依匆匆赶回后花园,满园繁花美景依旧,却已然不见凌霁月的身影。她微微想了一下,猜他大概回了汀兰阁,于是就寻了过去。果然,才到门前,就听到他乱人心神的琴音。 云洛依没有叩门,自顾推了门进去。房里仍是清清静静的,他坐在琴榻之上,垂着眸子,信手拨动着琴弦。 “霁月,你真要抚琴,就好好抚上一曲。这般抚琴,只怕听的人是心都乱了。”云洛依轻轻合上房门,宛然笑道。 一心等候的人儿终于出现在眼前,凌霁月不禁放下心来,抬眸道:“你若是嫌我抚琴难听,我停下便是。” 云洛依走到他身边坐下,柔和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凌霁月笑笑,将她揽入怀里,自己也舒适地靠在榻沿,却终是不放心地问道,“李晴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云洛依摇头,“她只是要我陪她在侯府逛逛。其实,她是个很寂寞的人。” “皇室之中,有谁是不寂寞的。”凌霁月喟然一叹道。 “公主她说……很羡慕我,因为我得到了她永远也不会得到的纯粹的感情。她说,我会很幸福。”云洛依合着眸子,朦朦胧胧地道。 “她羡慕你?”凌霁月怔住。他不明白,这金枝玉叶的公主羡慕洛儿些什么。在这里,她没有名分,又受尽拓拔宏的欺辱,这些,都是李晴亲眼看到的。她竟然还会说羡慕洛儿? “呵呵。”云洛依察觉他的迷惘,轻轻地笑道,“你是不会明白我们女儿家的心事的。” “哦?我也不需要明白什么女儿家的心事,只要明白你的就可以了。洛儿,告诉我,你的心事是什么?”凌霁月垂首望她,笑得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我的心事?”云洛依睁开眸子,幽幽道,“我抚琴给你听。” 言罢,她自他怀里直起身子,在琴榻前坐下,纤纤素手抚过琴弦,一阵轻柔而祥和的曲子在房中荡漾。曲子的基调是很欢快的,凌霁月听在耳里,只觉得一种幸福的滋味孕育在琴声之中。 云洛依抚过一段后,和着琴音轻轻地唱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一曲唱罢,余音绕梁,久久回荡。 “好一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房门被推了开来,李彻走了进来,抚掌笑道。 云洛依起身福了一福,恭敬地道:“云洛见过王爷。” 凌霁月自曲意中蓦然清醒过来,见到这位不请自来的王爷,不禁有些恼怒,冷冷道:“王爷好豪迈的心性。但这里毕竟不是您的平西王府,你进了我的寝居,好歹也叩门知会一声。” “好了好了。”李彻摆手道,“你也别恼,我今个儿给你带来一个贵人,一会儿你说不得要如何感谢孤王呢。” “哦?是谁?”凌霁月不甚在意地问道。 “是……咦,人呢?”李彻忽然叫了一声,随即出了房门,不一会儿工夫,就拉了个白衣人进来。 他这一进来,凌霁月却忽然间怔住了,云洛依更是惊得倒抽了口气。 被李彻拉着的那个白衣男子,他的容颜仿佛是倾尽了红尘的颜色,有着说不出的晶莹剔透、飘逸脱俗,简直绝美得不似尘世中人。但就是这样一张容颜,却又不带一丝一毫的女态,尽是清隽出尘。 “呵呵,你这张脸,果然是走到那里都引人惊艳啊。”李彻向白衣人笑谑。 白衣人温和地笑笑,并不以为忤,略带苍白的脸色却是倦意隐隐。 凌霁月回过神来,带着歉意道:“公子见谅,凌霁月失态了。” “你不但失态,而且失礼。来了你这里,居然连坐的地方也没有。”李彻自行拉开一张椅子,按白衣人坐下,接道,“你好好歇歇,别给孤王累了病了。要不然,我可没法向你那冰山美人交代。”言罢,他自己也拖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洛儿,你让下人沏茶上来。”听得李彻的抱怨,凌霁月只是淡然一笑,随即向云洛依交代道。 “是。”云洛依温婉地应着,轻悄地出了门去。 “感问王爷,这位公子是……”他并不认得这名白衣男子,也不知道为何李彻带他来到这里。 “敢劳侯爷动问,鄙姓楚,草字落尘。”白衣男子清雅地开口。 “孤王带他来这里,是为了你的双腿。这位楚公子可是华佗再世的神医,生死人、肉白骨,厉害得很。再过不久,你南燕使者就要到了,我不希望节外生枝。”李彻说出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王爷莫要戏言,在下只是略谙医术,哪里敢于前人相较。”楚落尘浅浅一笑,向凌霁月道,“侯爷是否移驾床榻,也好方便在下诊治。” 这时,云洛依正好端了茶盏进来,闻言之下眼前一亮,难道说霁月的双腿有希望好起来吗?她将茶水放下,略带急切地问道:“公子,侯爷的双腿还有希望吗?”她自己也是学医的,凌霁月的双腿是经脉受损,医治起来极为不易,不知眼前这位姿容绝世的白衣公子是否真能妙手回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姑娘莫要着急,在下既然来了,自当全力以赴。”楚落尘含笑道。他只是这般淡淡地笑着,却莫名地令人平静下来,愿意全然地相信他。 这边,李彻已将凌霁月扶上床躺下,回头向楚落尘道:“好了,这次你当让我好好见识一下你楚大公子的手段了。” “你放心,我一定尽力就是。”他在床沿坐下,向凌霁月道,“侯爷,容在下为您搭脉。” 凌霁月依言伸出手来,任他的手指搭上腕脉。 “你随我出去吧,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不如让落尘静心为他诊治。”李彻向云洛依说道。 “是。”云洛依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依言离去。她已然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这只有一面之缘的白衣男子身上。不知为何,她就是相信他。 李彻坐在花厅,浅啜着手中的香茗,这本该是一派的闲适怡然,他却时不时地往凌霁月寝居的方向望去。 云洛依侍立于一旁,也是一样的急躁不安。她来来回回已不知跑了几趟,每次却都只敢在汀兰阁门前徘徊,只怕打扰了楚落尘的诊治。 香茗一杯接一杯地续着,李彻的神色也越发不安起来。一个时辰过去了,楚落尘却还没有出来,看来情况是有些不妙了。他不由紧蹙着眉心,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王爷,是否、是否……”听到他这一声叹息,云洛依不禁紧张起来,她想要询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用不着担心,他既然来了,就不可能无功而返。”李彻极为肯定地回答。 “那您为何、为何面带忧心?”云洛依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彻有趣地看了她一眼,这样的女子,真是奇特。她的气质如此的高贵,言辞却又是那么恭敬,既温雅,又谦和,举手投足间都是风采宜人,却不显张扬。也难怪凌霁月对她如此倾心。 “孤王不是忧心安远侯,而是,忧心落尘。”他垂首望着茶盏,接道,“他的身子极差,这一个时辰下来,只怕回去又是麻烦。我这般让他劳心劳力,若是再害他病着,就算是他妻子放得过我,我也难以向自己交代。” “既然楚公子他身子不适,又为何勉强前来?” “因为,他曾经欠我一个人情。要不然,恐怕他是不愿离开他那世外桃源的。天下间,多是别人欠他人情,可是,我却是他的债主,可真是荣幸啊。”李彻微微得意地笑笑,又道,“云洛,我今个儿才发现,你的问题不少啊。” “王爷恕罪,是云洛失了分寸。”蓦然发现自己的逾越,云洛依谢罪道。 “罢了罢了。我说宁王妃,孤王在南燕可是见过你的,你又何必再摆什么恭谦的姿态?”李彻摇头,不以为然地道。 “王爷!”云洛依无言,她没有想到,他竟然可以认出她来。可是,既然这样,在行馆时,他为何没有当面揭穿她的身份? “好了,你在这里,对我大唐也没有什么害处,孤王自然不会为难你们。”李彻安抚地笑道,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一抹疲惫的白影进了花厅。 李彻快步迎了上去,方才一个照面,已然伸手按在他肩背之间,暗暗将一股真力送了过去。 原本,楚落尘的脸色已是煞白,眉间眼底尽是倦意。经由真力舒缓,这才些微见了些许血色。但他的神情却很是轻松,笑道:“你莫要担心,我没事,回去休息两天就好。” 云洛依张了张口,心里是万分的急切,但见他如此疲累的神态,却也不忍立即追问。她为他斟上一杯清茶,柔婉地道:“公子辛苦了。您先小坐片刻,我让人给你准备卧房歇息。” “不忙,在下一会儿就走。”楚落尘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淡淡笑了笑,“姑娘放心,侯爷的双腿不碍事了。往后日常行动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若是要有剧烈的动作,却是不太可能的。” 云洛依红了眼眶,强抑住喜极的泪水,蓦然跪倒道:“公子大恩大德,云洛依结草衔环,难以报答万一。今后公子若有差遣,妾定当尽全力做到。”老天,他终于可以再次站起来了,即使仍然不可以跑,不可以跳,但对于她来说,已经太满足太满足了。 “姑娘请起,在下怎么敢当。”楚落尘往旁边让了一让,避开她的大礼,温和地道,“姑娘,侯爷高义,为两国挽回一场战争。比起他来,在下所做的,不过沧海一粟罢了。但姑娘要切记,这一个月要让侯爷好好歇息,不可让双腿过于劳累了。” “好了,你此行也算不辱使命。”李彻笑笑,望了望天色,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告辞了。” 楚落尘颔首,轻笑道:“好啊,再不走,只怕寒儿该担心了。” 云洛依再三挽留,却留不住他们,只好送至府门。平西王府的马车早已等在了那里。另外,她还看见一名神色清冷的女子,静静地,也冷冷地站在马车边。 见到这名女子,李彻的脸色却是有些变了。 那女子也不理他,径自朝楚落尘走来,在面对他的一瞬间,凌厉的眼神柔和起来。 “云姑娘,在下告辞。后会有期。”楚落尘极是眷宠地望了这女子一眼,随即向云洛依道别。 “云洛依恭送公子,王爷。”云洛依盈盈下拜,目送那清冷女子随楚落尘一同进了马车。那女子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她却很自然地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如石之坚,似海之深。 她温婉地笑了。原来,世间美好的爱情,很多很多。 第八章 巍峨的宫殿,雄壮而威武,华贵的宫门台阶间,透着凛然而不可侵犯的威严。这皇宫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昭显了天朝大国的煊赫气势。 一顶浅蓝的官轿在宫门前停下。凌霁月掀开轿帘,足上微一用力,已稳稳地站了起来,再一次踏上了大唐的宫殿。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说不出心头是何种滋味。第一次来到这里,他为了南燕的国体,踏着自己的鲜血,走上朝阳殿。如今是第二次走上通往大殿的台阶,为的是朝拜大唐的国君,也是为了与南燕远道而来的使节相见。 在内侍的宣召下,凌霁月缓缓地进入大殿。最先映入眼底的不是金銮殿上威严肃穆的唐皇李隆基,而是作为南燕使节的左相何思宇,以及他的随身侍卫莫言。他向他们笑了笑,随即单膝跪地,向李隆基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爱卿平身。今日你南燕使节前来大唐,爱卿可要代朕好生招待他们一番才是啊。”李隆基望着眼前这个俊雅男子,禁不住再次涌起赞赏之情。自从那次他长袍下摆浸满鲜血,却依然不屈地站在朝阳殿上,淡然望着他的时候,他就对这个倔强的年轻人产生了一种近似尊敬的情感。 “谢皇上,臣自当为陛下分忧。”凌霁月起身站在一边,安静而平和地道。 “好,爱卿果然深得朕心啊。”李隆基愉悦地笑道。 “谢皇上抬爱。”凌霁月垂眸,得体地应对着。心下却忍不住厌倦起来,同是皇帝,面对皇兄时,他是真正的恭敬。而面对这个大唐天子,他却只是表面地应付,无论如何,也无法由衷地崇敬。 “抬爱?呵呵,爱卿过谦了。”李隆基先是抚须笑道,而后,话锋一转,“不过,听说前些日子,爱卿与东晋太子拓拔宏殿下微有不豫,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凌霁月淡淡回眸,望了恭立一边,垂着双手的拓拔宏一眼,回道:“微臣不敢,东晋太子远来大唐,诸事繁忙,而臣整日深居简出,哪里会与殿下产生什么争端?皇上听到的传闻,只怕是谣言使然。” “哦?果真如此吗?”精明的眸子闪了闪,李隆基望向拓拔宏,问道,“拓拔殿下怎么说?是否真是谣言使然?” 暗自咬牙,拓拔宏心头愤恨到极致,然而,当着大唐君臣,南燕使者的面,又不好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不然,只怕东晋太子当街调戏民女,遭南燕宁王出手教训之事立刻就会沦为笑柄,传遍大唐,甚至传到东晋父皇那边。到时,早已觊觎他太子之位的二弟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只怕他太子之位就不稳了。于是,他只得垂眸,掩住眼中的怨毒之色,恭谨地答道:“回皇上,安远侯说得不错,这的确只是谣言而已。” “哈哈,那就好。东晋与南燕,都是大唐友邦,两国实在不该多起争端啊。本来听到传闻,朕还担心着呢,而今两位既然已当面澄清了,朕也可以安心了。”李隆基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掠过,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陛下放心,臣万不敢无视两国祥和,与东晋太子产生什么不快。”凌霁月清淡地道。这大唐皇帝,分明早已看出端倪,只不过拓拔宏不说,他也就装作不知道吧了。好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果然不简单。 “好啊,爱卿果然识得大体。”李隆基含笑点头,自龙座上站了起来,俯视下首,接道,“朕已吩咐内侍,在玄武殿摆下宴席,为南燕使节接风。今日君臣同乐,宾主尽欢。”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时之间,朝堂之上,群臣拜服于地,三呼万岁。 歌舞升平,水袖翻飞,觥筹交错间,尽显大唐的阔绰手笔。虽说是为南燕使臣接风洗尘,但宴席之上却依然时时可见官场的波涛汹涌。得势者人人阿谀,期盼能够拉拢关系;失势者却是冷冷清清的无人问津。凌霁月冷眼旁观,却只是一笑置之。宫廷之间,朝堂之上,总脱不了这种调调。他不喜,却深陷其间,想来也是一种讽刺。 宫中的盛宴直到子时方才结束。凌霁月邀了何思宇与莫言两人同去安远侯府小住。两人原有千般话语要同凌霁月述说,自然欣然同往。 一到侯府,却见云洛依迎了出来。见了同行的两人,她似是微微有些惊讶,也有些不安,沉默了一下,才歉然地欠身向两人见礼,“何丞相、莫护卫。” “见到王妃安好,老臣深感欣慰啊。”在此地见到云洛依,何思宇着实怔了一怔,随即回过心神,回礼道。 莫言却是难掩激动地蓦然跪倒,颤声道:“王妃娘娘,幸好您安然无恙,不然,莫言万死不能赎罪啊。”王爷临走时殷殷嘱托,他却没有照看好王妃,令她在他眼底失踪。这次来到大唐,他还不知该如何向凌霁月交代,不想却在此地寻到失踪的王妃,怎不叫他激动难掩。 “莫护卫,这本就是我任性妄为,哪里怪得了你。”云洛依轻叹一声,上前扶起他。 “好了好了,有什么话都进了侯府再说,一个个都站在这里,叫人见了还道是我不懂待客之道了。”凌霁月微微笑道,侧身一让,请众人进府。 夜凉如水,星光闪烁,丑时也已过了,然而安远侯府花厅之中,却是人人情绪激动,毫无半点睡意。 “王爷,属下……”莫言在主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有无数话语想要述说,却哽咽着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自南燕一别,几近半载,而今再见,主子却已见苍白憔悴。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依然如水般清澈,如海般睿智。 “莫要跪了。自从到了我这侯府,你都跪了两次了,还不快起来。你我好不容易才见着面,难道就把时间都花在跪拜上?”凌霁月强压着翻腾的心绪,离座而起,行到莫言身边,笑着扶他起来。 “是。”莫言起身,在凌霁月的示意下,恭谨地在一边坐下。 凌霁月笑了笑,也缓缓地走向主位。不想就在他即将坐下的一刻,双足忽然一阵抽痛,他轻轻皱了皱眉,踉跄了一下,却随即不着痕迹地扶着椅背坐了下来。今日先是上朝,再来是宴席,这早已超过了他双腿所能承受的压力。 他掩饰得很好,几乎没有人察觉到他的不适。但云洛依却看了出来,担忧地望了望他,却没有说什么。她明白,他如今有太多的话要和他们说,是决不会回去歇息的。 “何丞相,皇兄而今可好?”凌霁月望着何思宇,问道。 “回王爷,皇上安好。只是时时思念王爷,对自己更是苛严异常,万事都要做到最好,只希望可以使南燕早日强盛起来,也好迎回王爷。”想到皇上,何思宇不禁叹息。这一对兄弟都是一样的要强,一样的手足情深。这在皇室中,是何等的不易。 “皇兄他是……何苦。”凌霁月闭了闭眼眸,喟然一叹。 “王爷,皇上要老臣带了三样东西,让王爷过目。”何思宇取过身边的行装,首先取出一把细长的短剑,交给凌霁月。 接过短剑,凌霁月手指轻弹,只听得“嗡”的一声,直若龙吟凤啸。他不禁脱口赞道:“好剑。” 何思宇笑了笑,又取出一只纤巧的布囊,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里面竟是一小撮稻穗。只见稻穗颗颗饱满,爆开的穗壳中隐隐露出圆润洁白得如同珍珠一般的稻米。 只是小小一撮稻穗,凌霁月的眼眸中却蓦然闪动着欣喜的光彩,仿若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珍宝。 最后被取出来的,是一锭金元宝,颜色纯正,粲然夺目。何思宇恭敬地将它交到凌霁月手中,说道:“这是圣上依照王爷留下的奏折,在南燕涎水河里捞得金沙后炼制而成。而今,缘自涎水河金沙炼制的黄金已有七十万两,相信在两年之内,南燕国库存银就会是现在的三倍。” “皇兄确实是辛苦了。”凌霁月轻轻一叹,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一把锻炼完美的短剑,告之的是南燕军事实力的增强;一撮饱满的稻穗,说的是百姓的不愁温饱;一锭炼制的金元宝,让他明白如今的南燕,已然不缺银两。他明白,皇兄是要让他安心。但这三样东西,却也正告诉了他,皇兄这半年来是如何夜以继日地勤于朝政。 “皇上的确辛苦,但这些日子以来,困扰皇上心头的却还有一事,老臣不知当讲不当讲。”何思宇悄然瞥了云洛依一眼,面有难色道。他并不想提这件事,但临行前,皇上一再关照,他又不能不说。 凌霁月已然猜到何思宇想要说什么,苦笑一下,说道:“何丞相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是。那老臣就僭越了。”何思宇干咳一声,接道,“当日王妃娘娘失踪,皇上大为震怒,但事关王妃安全,又不好明着寻人,只得暗中查访。然而许久都没有消息,皇上整日忧心忡忡,觉得有愧于王爷。这次老臣离开南燕之即,皇上嘱咐,一路上留心王妃的下落。如若遇见,无论如何,都要将王妃带回南燕。”他喝了口清茶,略略顿了顿,“如今王妃既然在王爷这里,不知王爷有何打算?” 果真是为了这事,凌霁月微微叹息,道:“这件事我自有安排,何丞相不必担心。到时,皇兄那里我自会有所交代。”他明白云洛依不愿意离开,所以他不会在外人面前为她作决定。 其实,他又何尝愿意她离开。 “这……”何思宇犹豫着,王妃不能回南燕,如何向皇上交代?到最终,皇上追究起来,这责任,还得要他自己担着。 “何丞相放心,臣妾不敢令皇上忧心,这次定当与丞相一同回到南燕。决不至于让丞相为难。”原本静坐一边的云洛依忽然淡淡地道,她眼睫低垂,看不出什么表情。 “王妃,此话当真?”听到如此回答,何思宇求之不得,急急开口讨个承诺。 “洛儿既然这样说了,自然是当真的,何丞相难道还不相信吗?”乍闻云洛依终于愿意回到南燕,凌霁月却没有一丝欣喜,反倒心中浮躁起来,又听得何思宇这般问话,不由得微微生硬地道。 “老臣不敢,还望王爷恕罪。”察觉到他的不悦,何思宇不觉惶然道。王爷向来和煦如风,如今却被他激起了性子,叫他如何担待得起。 “何丞相言重了。”凌霁月静了静心绪,又是一派淡然温和,“夜已深沉,丞相也该歇息了,我让下人为两位准备客房安歇。” “是。王爷也请早些歇息。”何思宇恭敬地说着,眼神却情不自禁地向云洛依这边望去。 看来,王妃对于王爷来说,意义远远不同一般。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汀兰阁的烛火却还幽微地亮着。 云洛依坐在床沿,低眉顺目的,却是一言不发。柔和的浅黄色光晕轻轻洒下,显得分外静谧而寂寞。 床榻上,凌霁月默然地斜斜靠着被褥,也是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妻子如玉的容颜。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祝她一路顺风,还是说他会永远思念她?她是个淡然的女子,他也不是什么激烈的人,他们在一起,就如同水与水一般,淡淡地交融在一起,彼此留下深深的融入骨血的情感后,却终究还是要分开,各自流向一方。 “当”的一声,他的袍袖不经意地一拂,一只玲珑剔透的玉瓶滑落到地上,打破了这片寂静。 凌霁月想起身去捡,却被云洛依拦住,她微微摇了摇头,俯身将它捡起,递到他手边,轻道:“你该好好歇着,莫要再用脚力了。不然,如若引发了旧创,可怎么办才好?” “嗯。”他答应了一声,又道,“其实不碍事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是吗?”云洛依垂下眸子,轻轻地呢喃一句,却不再说什么。他今日花厅里的一个踉跄,瞒不过她。但是,他既然不愿她担心,她也不会执意去说破。 凌霁月没有去接玉瓶,笑了笑,道:“这瓶东西,我原本也想今天拿出来给你,不想它自己倒是等不及了。你先收起来,明儿个我让他们采集露水,让你服下。” “啊?”云洛依疑惑地接过,望了望玉瓶,又望了望他,问道,“这是什么?” “‘恋影’的解药。‘恋影’的药性一日不解,我就一日难以安心。这次得到了解药,也好叫我放下心来。”上次楚落尘前来为他治腿,他便趁着那次的机会,向他询问了‘恋影’的解法,得了药方后,又四处配齐了药物,终于炼制了这样一小瓶解药。 “解药?”云洛依怔怔地握着玉瓶,迷惘地拔开瓶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瓶口。她垂着颈子,静望玉瓶良久,蓦地灿烂一笑,纤手轻扬间,小小一瓶解药,尽数洒向空中,纷纷扬扬,转眼化为乌有。 “洛儿,你住手。”凌霁月急声阻止,却已是不及。药末子还在房里轻扬,鼻中更满是药味,但他的心却沉到谷底。这解药并不难配,但其中一味草药却极是难寻,是当时楚落尘留下的。如今,这一瓶解药毁了,叫他再去哪里配齐?望着妻子依然平静的容颜,他不忍苛责,却止不住有气,不禁冷淡地问道:“为什么?难道我的心意你不明白吗?为什么你要这样糟蹋?” “是,我是糟蹋了你的心意。”云洛依抬起头,望着他,温婉而柔和地笑着,笑得空蒙而沉寂。她的眼睛是在看他,眼神却不知飘向哪里。半晌,她缓缓地低头,飘忽地道,“可是你知道吗?当初我是为了什么才会服下‘恋影?’” 凌霁月无言。当时听闻她服下“恋影”,他只感到痛苦与心疼,却没有深思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如今听她问起,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话。 轻轻地摇了摇头,云洛依幽微地道:“你不知道,是吗?你是南燕的王爷,你要烦心的事太多,又哪里有空闲去揣摩我的心思。服下‘恋影’,是因为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快乐也好,痛苦也好;生也好,死也好,只要和你在一起。”她的泪已然滑落脸颊,“你要我如何,我从来都听你的,你要我回到南燕,我就随他们回去,不让你为难。可是,为什么你却毫不在意我在想些什么?如果我要‘恋影’的解药,当时我就不会服下它,哪里还需你千辛万苦地去调制什么解药。你总是将你认为是最好的给我,却、却从来不曾问过,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生平第一次那么激动,也是生平第一次对凌霁月说出这样不敬的话。她一直不停地说着,直到说完了,见到他沉痛悲伤的神情,她才忽然醒悟自己的话,对他来说,是多大的伤害。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云洛依不敢面对那张怔忡的容颜,掩面跑了出去。 手伸出了一半,想要拦她,却又收了回去。她该好好地安静一下,而他,也该沉静下来想一想。 弹出一缕指风,熄灭了房里的烛火,一个人在沉寂的黑暗中静静地想着彼此间的点滴。初次见她,她是最端庄的名门闺秀,将少女的稚气掩藏在委婉的气质里。那时的她,还是那么无忧无虑,不懂得伤心,也不懂得痛苦。然后她嫁给了他,融入他的生活,她依然温婉,却学会了等待,等待他从朝堂回来,等待他从战场回来。直到如今,他在大唐为质,她抛下一切前来寻他,历尽风霜,更受尽“恋影”的折磨,却仍是无悔。 她从来不是什么激越的性子,却忽然说出那么一番话来,只怕是早就在心里闷了很久,今日她忍痛答应离开这里,他又要她服下“恋影”解药,在那么多的突兀之下,她才承受不住将心意说了出来。 想到方才她所说的,他不禁泛出一抹苦笑。他不是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而是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因为,她要的,他给不起。天下间的夫妻千千万万,想要长相厮守却只是很小很小、很容易很容易就能实现的愿望。但对于他,要给出这样一个承诺,却实在是困难之至。她说得不错,他要承担的太多,要烦心的太多,所以,真正能够花在她身上的心思自然也就少了。如今,更是连最基本的相聚相守也给不了她。他可以给她荣华富贵,给她身份地位,却给不了她幸福。面对这样的境况,他深觉自责,也感到悲哀,却无可奈何。 因为,他不仅仅是凌霁月,更是南燕的王爷,他要南燕众多的百姓幸福,那么,对她,他就只有歉疚了。 在床榻上辗转了一夜,却依然毫无睡意。凌霁月索性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抬眼望去,天已微亮了,天地间迷迷蒙蒙地笼着一层薄雾。眼睛望过去,什么亭台楼阁、山石花草,也都朦胧得很,看不真切。 浅淡地笑笑,他推门出去。侯府占地很广,却少有人来,是极清静的,而今又是清晨。他缓缓地在回廊漫步,脑中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倒也没有人来打扰,清闲得很。 一路走到后花园,却被一抹白影慑去了所有的目光。她依稀是一袭白衣白裙,清清雅雅地站在晨雾里,一手执壶,另一只手搭在壶上,慢慢地为园里的花草浇着水。微风轻轻地吹过,衣裙随风轻扬,像水中惊起的涟漪般,美丽而又寂寞。 风里夹杂着些许清晨的水汽,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凌霁月在原地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也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走上前去,轻轻地揽住她的肩,将她搂入怀中。 云洛依的身子僵了僵,随即放松下来,垂首靠在他的怀里,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温暖。不要了,再也不要了,她永远也不要再和他生气,惹他伤心。 第九章 长安不像南燕,赶集要等到每月初一或十五,它是天下最热闹的都城,几乎每天都有市集。只不过,每到初一,十五都会加倍的热闹而已。 自从云洛依来到长安,还不曾有过闲情逸致好好逛过这名闻天下的长安街,最多也只是匆匆地买些东西回侯府罢了。而今,还有三天,她就要回到南燕,凌霁月趁着两人还未别离的机会,与她一同出了侯府,在长安四处游历一番。 在这长安街上,他是与她一样的陌生。初到长安,他的双腿就受了伤,日日都在侯府休养,后来双腿逐渐好转,却也没什么心思看这繁华街市。所以,两个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间或说笑几句,倒也有种说不出的温馨快乐。 大唐民风向来开放,大街上除了有许多寻常人家短衣短裳打扮的女子外,竟也有不少衣饰华丽,气质典雅,身后带着婢女的富家小姐。她们多是穿着时下宫里最流行的绣花高腰长褥,纤柔的腰带束在腰间,外罩雪纺细纱,莲步轻移间,有说不出的风情。比起她们来,云洛依算是朴素很多,只是一袭素色衣裙,一头乌黑的长发轻轻挽起,却也温婉雅致,夺去了凌霁月所有的心神。 一路缓缓前行,时而看看街道两边的小贩们罗列的珠花饰品,时而抚弄着深得孩子们喜爱的精致泥人,时而观赏着做工精细的唐三彩骏马,云洛依目不暇接地领略着长安独特的景致。但每每凌霁月想要买些什么给她,她却淡淡地笑着摇头。这些东西,她终究只是看看,没有想要的欲望。 然而,云洛依的目光却忽然被角落里的一处摊位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却很精致的货摊,摆的是色彩各异,缤纷美丽的丝线。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静静地坐在那里,眯着双眼,手中的银针不住地在丝线间穿梭,不大一会,一个雪白中泛着隐隐蓝光的同心结已然有了雏形。 老太太的身边有几张桌子,桌子四周或多或少地坐着些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她们有些正自行编织着手中的绳结,有些则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太太娴熟的编织技法,时不时插上几句,讨教些经验。 云洛依向凌霁月望了一眼,才想说些什么,他却已拉着她走上前去,笑道:“去看看吧,这些东西以前宁王府里没有,现在这安远侯府似乎也见不着。你若喜欢,不妨多买些回去。” 不觉笑了起来,云洛依点头,向老太太有礼地道:“请问,这些绳结是卖的吗?” “卖?”老太太抬头望了望她,很慈祥地笑道,“姑娘,这绳结不是卖的。老身在这里摆了个小摊,卖的是丝线,不是绳结。” “啊,原来是这样。”云洛依略微失望地轻轻叹息,朝凌霁月道,“那算了,我们走吧。” 凌霁月握了握她的手,向老太太笑问:“婆婆,内子很是喜欢您这儿的绳结,您能不能破个例,卖一个给我们?” “公子可真是疼爱妻子,呵呵,不过,这绳结却是不能卖的。老身今个儿一破例,只怕以后想不破例都难了。”老太太饶有兴味的眼神在两人脸上掠过,这样的打量令云洛依微微红了双颊。 “那就算了,霁月,别为难老人家,我们走吧。”云洛依被她看得赧然,拉了凌霁月就想离开。 “姑娘,别急啊,你们等等。”老太太看他们转身离去,开口唤道,“姑娘若真喜欢这绳结,可以自己编啊。你看,那些姑娘不都在自个儿动手吗?”她朝四处散坐的姑娘们努了努嘴,而一边的几个女子都抿唇笑着,很热情地招呼云洛依坐下。 “这……可是我不会。”云洛依被几个姑娘半推半就地拉着坐下,求助似的向凌霁月望去。 凌霁月却只是淡然地笑笑,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洛儿,婆婆说的是,喜欢就自己编一个。” “不错不错,公子说得不错,姑娘不会,老身可以教你。”老太太从摊位上走下来,在云洛依身边坐下,取过几缕丝线,银针轻挑,拇指微微一拧,一个纤细的小结就出现了。她笑问,“看清楚了没有?就是这样,你多挑几个结,然后再合成一个大的就好。很容易的。” “呃,好。”云洛依小心地执起银针,照着老太太的指法,轻挑起来。她原本就是大家闺秀,绣功极好,而今挑起绳结,更是事半功倍,转眼间,一个结子就挑完了。 在凌霁月的微笑注视下,结子一个接一个地挑了出来,然后,又顺着老太太的指点,把几个结子笼在一起,合成一个秀美的同心结。老太太微微一笑,取过几颗仿制的琉璃珠,让云洛依点缀在结子上。 淡粉的结子,衬上幽蓝的琉璃,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若有若无的光晕,极是精致漂亮。 “好美的同心结。”老太太叹道,“真没有想到姑娘你第一次编织的同心结就如此漂亮。” “婆婆您过奖了。”云洛依不好意思地笑笑,将结子交到凌霁月手上。 老太太望着他们,忽然说道:“都说同心结里编织的是心意,只有心意至诚至深的女子,才能编织出绝美的同心结。看来这话果然不假。公子,娶到这样的妻子,你有福啊。” 将手中的同心结紧了紧,凌霁月看着妻子秀丽的容颜,温暖地笑道:“洛儿,这个同心结,我会为你永远带在身边。” “嗯。”轻轻点了点头,云洛依螓首低垂,轻声应道。 看出妻子的羞赧,凌霁月揽了揽她的肩膀,自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交于老太太手中,向她道谢后,携她一同离去。 已近中午,名闻遐迩的长安街渐渐冷清下来。然而,走着走着,周遭的人流却又忽然多了起来,人声不断,空气中更夹杂着酒菜的香气。云洛依抬眼望去,原来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来到长安第一酒楼——飞凤楼。 “霁月,我们进去坐坐可好?”云洛依微笑着问道。她不会忘记,当初她第一天来到长安,就是在飞凤楼的二楼歇息用膳,也是在这里,她遇见了沈仲书,以及户部尚书之子卫徇。也因为这个名门公子,她才得以化装成婢女,如愿地见到凌霁月。这个地方,见证了她生平唯一一次的大胆,也是她踏出闺阁,千里寻夫的一个转折。只怕她今生是不会忘记的。 “好啊。”凌霁月点头,牵着她的手进了飞凤楼。 飞凤楼不愧为长安第一酒楼,即使是在中午,依然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生意异常地红火。十几个小二来来往往,递酒送菜,几乎要忙不过来。 云洛依笑笑,这里还是像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热闹。望着一楼忙碌嘈杂的景象,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向二楼走去。上了楼梯,二楼果然清静很多,虽然一样是客人不少,却很少有大声喧哗的境况。凌霁月刚想拉她走向靠窗的一张空座,却发现妻子的目光定在一名男子身上。 那人独占一桌,慢慢地为自己斟着酒,小口地啜着。他一袭白衣,斯文中带着贵气,举手投足间都给人闲适的感觉。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给凌霁月的第一印象,却是寂寞。 云洛依回过神来,发现凌霁月疑惑地望着自己,温婉一笑,解释道:“你看,那个穿白衣的公子,就是户部尚书之子卫徇,上次要不是他,我只怕没那么容易能够见到你。” “原来是他。他那时这般帮你,我本当好好谢他,既然今日在此地偶遇,我们自然不能失了礼数。洛儿,我们过去吧。”凌霁月笑笑,拉了她向卫徇那边走去。他听云洛依说起过他,当初如果洛儿没有他的帮助,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经历多少风霜,才能进入侯府。对于这个男子,他只有感激。 “卫公子,不知可否还记得云洛?”云洛依走到卫徇面前,欠身福了福。 卫徇原本神色怔然地握着酒杯,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听到有人唤他,抬头一看竟是云洛依,神色间闪过一丝惊喜,慌忙起身道:“原来是宁王妃,卫某怎么会不记得。” “卫公子,当日洛儿承蒙公子照顾,在下感激不尽。”凌霁月拱手,真挚地开口道谢。 卫徇这才发现云洛依身边竟还伴着一名男子,不由得怔了怔,方才笑道:“不敢,阁下是……”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凌霁月,那么俊雅的男子,就如同天边的皓月一般隐隐闪动着光华,却又含而不露,不会令人感到招摇。难道他就是…… “在下凌霁月。”柔和地望了云洛依一眼,他含笑道。 果然。卫徇的眸子微微黯了黯,随即笑道:“原来是安远侯,卫某久仰了。两位请坐,宁王妃能够与侯爷相聚,卫某也就放心了。”他向小二招了招手,“添两副碗筷上来。” “是,爷。” 三人落了座,寒暄了几句后,便一边品酒用膳一边交谈起来。凌霁月原本所学极广,对天下形势又有很深的见地,卫徇也是名门之后,忧国忧民之人,两人一番畅谈之后,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云洛依安静地坐在一边,并不插话,只是静静地听他们说。她轻啜了口凌霁月特意为她点的清茶,浅浅地笑着,温婉而娴雅。 “君若天上云,侬若云中鸟,相依相恋,天上人间。君似湖心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若昙花一现。”酒楼上的歌女清婉地唱着,原本唱着市井的小曲,这时忽然换了一曲清丽而委婉的情歌,仿佛是痴情的女子在向情人述说自己的心愿,直白而挚诚。 云洛依细细地听着,心绪不由得跟着这曲调起伏。 “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若昙花一现。”这词,这曲,诉说的岂不正是她长久以来的心愿? 那歌女唱完一曲,抱着琵琶一桌一桌地讨赏。不一会儿功夫,已经来到云洛依面前,欠了欠身子,清清脆脆地开口道:“姑娘,给点赏吧。” 云洛依含笑点头,刚想自绣囊中取出银两,却见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迎面擦过,笔直向凌霁月的胸膛插去。 凌霁月与卫徇正相谈甚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酒楼之上竟会有人要取他性命,猝不及防之下,匕首已堪堪触及衣襟,即将透衣而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千钧一发之即,凌霁月中指指节叩击在匕首之上,“当”的一声,刀锋落地,只剩下刀柄还留在歌女手中。 那歌女被震得虎口发麻,脸色大变,随即双足狠踢桌脚。只听得“哗啦”一阵声响,酒水菜肴撒了一地,桌子也斜斜向云洛依倒去。凌霁月一惊,匆忙稳住倾倒的桌子,一手将云洛依拉到一边。 然而,这一耽搁之下,那歌女早已自一旁的窗户越出,鸿飞冥冥,不见了踪影。 凌霁月眼看她离去,要追已然不及,只得苦笑一声,自地上捡起那半截断刃。小心地以两指夹着刀锋,对着阳光细看。阳光照射之下,刀锋隐隐地泛着幽微蓝光,竟是一柄淬了毒的匕首。 “凌兄,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谁要杀你?”卫徇惊魂未定地问道。凌霁月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竟然胆敢在这飞凤楼里公然下手。 凌霁月摇头,淡淡道:“我不知道,或许是她找错人了。我在南燕,都不曾遇过这等事。而今在长安,更是深居简出,哪里会与人结怨?” 他嘴里说得淡然,心头却知道绝不是那么回事。且不提这歌女身手敏捷,武艺不凡,只单从她一招失手,立刻毫不恋战地退走来看,就知她定是久经训练。这样一个杀手,又哪里会找错要杀的对象?只是,洛儿即将启程回南燕,他又如何能令她担心? “可是……”卫徇还是隐隐觉得不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事情真会像凌霁月说的那么简单吗?他回头望了望云洛依,她双颊微红,衣裙之上也沾了酒渍,看来是受了惊吓。然而即使是这样,她却依然有着她的温婉宁定。 “卫兄,你我今日初见,本当尽兴而归,可惜竟遇到这等败兴之事,在下就先带着洛儿回府了。如若卫兄有空,不妨时常到我那安远侯府小坐,凌某必当虚席以待。”凌霁月笑笑,拱手向卫徇道别。 这飞凤楼上,经这般闹腾,早已是人心惶惶,短短一炷香的工夫,客人竟已走了大半,店小二搓着手,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脸色都泛白了。这种状况之下,叫人哪里还有继续饮酒聊天的兴致? 看着四周的一片狼藉,卫徇苦笑道:“也只好这样了。凌兄放心,小弟届时一定会到府上叨扰。到时,只怕凌兄会嫌小弟走得太勤,闭门拒客了。” “卫兄说笑了,凌某就此告辞。”他轻握了一下云洛依微泛冰凉的柔荑,温雅地笑道。 云洛依回眸,回他柔婉的一笑,随即向卫徇欠了欠身子道:“卫公子,妾身告辞了。” “两位走好。”卫徇拱手,目送两人离去,心头一阵怅然。她的手永远是握在凌霁月的手里,永远…… 她,终于还是离去了,回到南燕。而他,没有去送行。 “侯爷,云洛走了。”总管赵福垂手恭立一边,觑着凌霁月的神色,小心地说道。他不明白侯爷与云洛之间的纠缠,只知道,侯爷对她,是有感情的。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让她随南燕使者离开,去那遥远的千里之外? 凌霁月负着双手,望天。他这般地看天,已经看了半个时辰。如今是暮春,天却很蓝,比早春更蓝,万里无云,是很澄净很纯粹的颜色。偶尔飞过几只不知名的鸟,却都是形单影只,就像他,也像她。 虽然他表面上是那么的平静,然而,听到赵福的话语,负在背后的手依然情不自禁地紧了紧。他似有似无地回答了一声:“嗯。” “您不去送送吗?” “送?不送了。”凌霁月幽幽地叹息一声,想起昨夜两人的话别…… 那时的月色很好,天却不是蓝的,夜里的天,总是黑沉沉的。她轻轻偎在他怀里,身子泛着冷。他紧紧地搂着她,却给不了她温暖,因为,他也是冷的。 “霁月,明天我就要走了。”她幽微地道,纵然有委屈,有不愿,却还是会走。 “嗯,回到南燕,要好好照顾自己。”他含着离愁,殷殷叮咛。 她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道:“你才该好好照顾自己。你要记得,你的身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如果伤了,我只怕也是要跟着吃苦。”她想起那个刺客。她不是傻子,怎会相信他轻描淡写的说辞。但他不要她担心,她就不担心。她是明白他的,只要他多留心点,没有什么人可以伤害到他。所以,她用自己逼着他小心。 “我明白了。洛儿,我不会让你再受那钻心之苦。”他承诺她。 她柔婉却凄清地一笑,自他怀里起来,背过身去不再看他,“明天,不要来送我。” “为什么?”他心中了然,却仍是问出了口。 “你知道的。”她回眸轻轻一笑,“我怕你送了,我就走不了了。我会舍不得,你也会的,所以……相送不如不送。”“相送不如不送!好一个相送不如不送……” 深深地、深深地,她望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眸子,离开。 渐行渐远中,她曼声轻吟:“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时妍。”直到柔弱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那凄清的嗓音却依然在幽幽地回荡。 那句诗,在他离开南燕之即,她也吟过,如今,是第二次了。 “侯爷,您不送吗?那该到何时才能再见着面啊。”老总管的唠叨将凌霁月拉回现实之中。 “相送不如不送。”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不送你会后悔的。”白衣迎风,长身玉立,斯文中带着不羁。李彻不知何时已来到侯府。 “王爷。”赵福躬身为礼,默默地退了下去。 “后悔?”他垂首,静静地问了一句。 “不错。你以为你不送就会好受些吗?不会的,你依然是在这里自苦。还不如去见她一面,聊慰相思之情。”李彻注视着他的双眸,却看不出什么情绪。那眸子就像一汪深潭,好似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淡淡地看不出什么情绪。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凌霁月抬头,微微一笑,“这次也不会后悔。”如果连今天的别离都经受不了,那往后该如何是好?他爱她,却不会效那儿女之态。 “好,好一个不会后悔。”李彻的眼睛亮了起来,拉了他就走,“那你我不妨来个不醉不休,忘却所有烦心之事。” 凌霁月笑笑,不醉不休?也好! 是夜,冷月凄清,早已是万籁俱寂。然而,大唐廷悦行馆的客房之中,却有一人翻来覆去,辗转不能成眠。既然没有一点睡意,他干脆起身,离开微微气闷的屋子,缓缓地踱到院中。 清幽的月光斜斜照下,为那张斯文而贵气的脸庞洒上如梦如幻的轻纱。那人,便是当朝尚书的公子卫徇。自从那日与凌霁月他们分别,他的心绪就再没有平静过。不,应该是说,自从见到云洛依开始,他的心就已经乱了。她的温婉、她的美好、她的执着,在他的心里扎了根,怎么也忘却不了。 可惜他却知道,这样一个女子,是永远不会属于他的。她早已认定了凌霁月,跟定了凌霁月,她更是凌霁月的妻子,他又有什么资格去争去抢?甚至,他觉得,连偷偷地想她也是一种亵渎。因此,纵然他时刻关心着安远侯府的动向,也明白她今天清晨已经离开长安,他却一直没有去拜访,也没有去送她。他怕自己越陷越深,所以不要见她,也不敢见她。 今日,东晋太子拓拔宏为了拉拢身为六部之首的户部尚书,特地摆了酒宴,请他这个公子大驾光临。他原本对拓拔宏毫无好感,但这几日心烦意乱之下,也就应了下来,希冀通过这纷扰的宴席,忘却心中那抹倩影。 一路胡思乱想,不大工夫,已走到了行馆的后园。后园已经许久没有整理,一片的荒芜,在月光下更显森冷。卫徇苦笑地摇摇头,才想举步离去,却忽然听见后园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双脚在草丛中摩挲的声响,也好像夹杂着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他不由一惊,这么晚了,什么人竟然那么鬼祟。几乎没有考虑的,他立刻闪身隐蔽在回廊的柱子后面,凝神去听。 “殿下,事情已经妥了,只怕过了今夜,云洛那女人就再也不会活在世上了。” “哪里算办妥了?她可还没有死。本来雇杀手是想杀了凌霁月的,谁知道绝情门动了一次手后居然说杀不了,不愿再下手了。真是气死我了!” 卫徇越听越惊,这个声音,他是认得的,可不正是东晋太子拓拔宏。而另一个声音,听来似乎是他的手下。原来,飞凤楼上那个歌女,竟然是他雇的杀手。而且,他居然还想杀云洛依,这真是……他慌忙稳住心绪,继续听下去。 “真是太可惜了,如果那次刺杀成功了,不但可以除去殿下的心头大患,还可以破坏大唐和南燕的关系。凌霁月死在大唐,只怕南燕君主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只怕大唐和南燕,是有的热闹看了。” “可惜,他的命太硬,武功也太好。”拓拔宏咬牙道,“不过没有关系,杀不了他,我就杀了他重视的人。为了这个云洛,他废了我一条臂膀,如今,我要他用心爱的女人的命来偿还。哈哈,再过一个时辰,就是丑时了,那时,世上就没有云洛这个女人了。” 再也不敢听下去,卫徇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退离后园。他只想离开那里,离得越远越好。 终于站在了行馆门外,他的额角溢出了点点冷汗,呼吸也浓重起来。回头再看了一眼泛着阴森的行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现在,卫徇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救云洛依,一定要救云洛依! 还有一个时辰,他又不会武功,该如何才能救她?略略定了定心神,他想到的是凌霁月。 去安远侯府,凌霁月一定可以救她。 第十章 紧皱着眉,脸色是一片的煞白,耳边满是呼啸的风声,凌霁月生平第一次长街跃马。跨下千里骏马早已用尽全力地奔驰,他踩着马镫的双腿也因用力过度而一阵又一阵地抽痛,然而,即使是这样,依然无法减轻心中半点的焦急与惊惶。 当卫徇汗水涔涔地叩开侯府的大门,又不等旁人通报一路冲进他的寝居,他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有人要杀王妃,你现在赶去也许还来得及。” 只听了这么一句话,他却再没有多问什么,便骑着骏马冲出了侯府大门。他没有多问什么,也没有质疑消息的可信度,因为,他没有时间,也不敢用洛儿的性命去赌。 白衣翻飞,马鬃激狂。片刻工夫,一人一骑已近城门。然而,城门却是关着的。眼前正是宵禁时分,按理,无论是谁,想要进出城门,都要等到过了宵禁,也就是说,要到破晓之后才能出城。 “什么人?还不给我勒马。”巡城的守备眼看有人深夜纵马,大声喝道。 凌霁月住马,不是因为那声吆喝,而是因为那关得紧紧的城门。他拱手道:“在下有急事想要出城,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出城,要出城得等天亮,你不懂规矩吗?” 强忍着忧心如焚,凌霁月道:“可是在下真的有急事,耽搁不得。大人可否通融一下?” 守备借着月色,将凌霁月打量了一番,忽然惊道:“咦?这不是安远侯吗?您那么晚了还要出城做什么?您要出城,有没有皇上的令牌?”这守备原是宫里的侍卫统领,曾在宫中的宴席上见过凌霁月。今日他刚好当值,不想竟遇到了这位侯爷。 “令牌?在下没有,可是……”凌霁月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守备打断。 “如果没有令牌,恕下官无法让侯爷出城。”别说现在是宵禁时分,就算平时,他也不敢让安远侯轻易出城啊。他是别国的质子,出城后万一不再回来,或是有个什么闪失,给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凌霁月的眉心紧紧地锁了起来,时间也在一点一滴地耗去,洛儿等不了那么久的。看来这守备是铁了心不让他出城了,既然如此,他也不再顾忌什么,自马上翻身而起,将内力运于掌心,一掌击在城门之上。 只听得“轰”的一声,城门向两边徐徐开启。 “侯爷你……”守备与手下军士瞠目结舌地望着这般场景,还未回过神来,凌霁月已闪身上马,用力一拍马臀,骏马一声嘶鸣,已扬蹄而去,只留下滚滚烟尘以及凌霁月那句“得罪了。” “老天,他竟然……”望着绝尘而去的一人一骑,守备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向手下叫道,“还不快去向上面禀告,就说安远侯夜闯城门而出,不知所终。” 从南燕到大唐,向来只有一条官道,官道之上,零星地开着几家小客栈,为来往的客商们提供歇脚之地。 云洛依一行乘的是马车,一天也赶不了几里路,天色暗下来后,莫言就为她找了家小店休息。 客栈果然是很小,摆设也普通到了简陋的地步,但云洛依却并不在乎这些,事实上,即使没有这样一家客栈,她也可以在马车上休息。她唯一在意的,是从今往后,她将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见不到他了。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她却难以入梦。于是,披衣起身,走下早已“咯吱”作响的木制楼梯,来到客栈的外面。这里的客栈自然是没有前院后园的,只在门口树了面招牌,告诉客人这里是客栈罢了。 客栈是正对着官道的,所以云洛依一出客栈,看见的就是官道。官道一个人都没有,寂静而沉闷。她的性子喜静,因此也不觉得寂寞,只是心里闷闷的,虽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很难受。只是分别一天,竟已如此难熬,而这样的日子,今后却还有很多。 云洛依苦笑,抬头望着天边的皓月,不期然地想到那歌女唱的曲子,那曲子她只听过一遍,却全记住了,这不是因为她的记忆力好,而是,那词那曲,委实唱到了她心里。 “君若天上云,侬若云中鸟,相依相恋,天上人间。君似湖心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若昙花一现。” 轻轻地、轻轻地,曼声而唱,其中的韵味却只有“凄凉”二字。 “没有想到,你竟然也会这首曲子。”忽然间,一个又甜又腻,却又泛着冷意的声音说道。 云洛依一惊,定睛望去,说话的女子青衣短衫打扮,却正是飞凤楼中遇见过的那个歌女。她在甜甜地笑,但是,那美丽的眸子里却没有笑意,只有森冷。 她仅仅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不再开口。纤手探入怀中,寒光顿现,匕首在月色下划出一抹白芒,直直向云洛依扎去。 “啊。”云洛依轻呼一声,身子下意识地向旁边一侧,逃过了心口的一刀,肩膀处却眼看就要被刺中。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一只生着厚茧的手握住了匕首,血,一滴一滴地顺着匕首落下,满目猩红。 莫言一手握住匕首,一手已经向那歌女攻去。他早已知道云洛依心情不好,眼见她出了客栈却没有阻止,只是在暗中保护着她。谁知竟会出现这样一个杀手,他始料未及之下,只得用手为云洛依挡下这一刀。他向云洛依道:“王妃,您快离开这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两人互拆几招,早已摸清对方深浅,以莫言的功力,只怕难以支撑五十招,何况,他出来得匆忙,手中连兵刃都没有。 那歌女的匕首被莫言握住,挣脱不了,不由大为恼怒,右手用力一绞,匕首深深嵌入莫言的血肉之中。 莫言不由痛得闷哼一声,手底一慢,已然又在胸口中了一掌。鲜血自口中狂喷而出,再也支撑不住地跌倒在地。然而,他却依然牢牢地抓住那柄匕首,死活不肯松手。 “你……”那歌女不由被这样一份刚烈镇住,瞪了他良久,忽然一咬牙,用力一抽,匕首带起一线血光,终于被夺了回来。莫言再度承受这样的剧痛,终于晕厥过去。 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去理他,歌女一个纵身,一掌向云洛依击去,同时,匕首也径直扎向云洛依的心口。 云洛依左躲右闪,已然身中数刀,血涔涔地浸透了衣裙。忽然,她足底一绊,跌倒在地上,匕首狠狠地向她扎下,她几乎可以料定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就在这时,官道之上,烟尘滚滚,马蹄嘶扬,没有人知道来的是谁,然而,云洛依原本几近绝望的心忽然又涌起希望,一定要再撑一下,她不要死,她答应过要等他的。她捡起身边一块岩石,往心口一挡,“当”的一声,心口震了一下,匕首骇然击在岩石之上。 那歌女却是一惊,无论来者是谁,都不免节外生枝。于是,她下定决心,速战速决地杀了云洛依也好交差。然而,就在匕首再度刺向云洛依时,她的手心却一阵钻心的剧痛,匕首掉落在云洛依的身侧。而她的手上,却颤巍巍地插着一只木钗。 骏马嘶鸣,凌霁月自马背飞身而起,两个起落间,已来到云洛依身侧,带着刻骨的恨意,他一掌向那歌女挥去,歌女想要闪躲已是来不及,只得接下一掌。然而,自掌中迸射而出的庞大内力,却不是她能够接下的,双臂蓦然被震得发麻,胸口窒闷到了极点,她不由得惨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霁月。”云洛依颤颤地唤了一声,唤得他心中也是一颤,狠狠地绞痛起来。 然而,他却只是向她温暖地笑笑,便径自朝莫言走去。莫言受了太重的内伤,如不立刻救治,只怕会留下病根。 云洛依痴痴地望着他,看他运起真力,为莫言化去胸口的淤血;看他翻找伤药,为莫言包扎手掌的刀痕;看他轻蹙眉心,额间淌下淋漓的汗水。她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清晨,她离去时,以为今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却不料,那么快她就见到了他。然而见到了,是否……还是要分离? 好不容易为莫言治疗了内伤,凌霁月这才松了口气,回眸向云洛依望去。目光交汇处,是说不尽的情思与诉不尽的忧心。她依然是跌坐在地上,满身尽是血污,而他,一路策马狂奔,早已鬓发皆乱,满脸风尘。 再也忍不住,凌霁月行至她身前,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今夜,他差点就要失去她了。如果不是卫徇前来通知,如果不是莫言舍命相护,他就真的失去她了。而今回想,他依然情不自禁地感到后怕。 云洛依偎在他怀里,感觉到他竟在微微地颤抖。看来,这次,他是真的被吓坏了。紧紧地拥着她,他的心里、他的眼中,只有她了。许久许久,他才呻吟似的道:“洛儿,不要离开我。” 反手环住他,云洛依轻轻地道:“没事了,真的没事了。我说过要等你的,怎么会离开你?”她笑了笑,接道,“说好不来送我的,没有想到,我们竟然还是见了面,看来,这倒是天意。” “是,天意不要我失去你,天意要你今生都是我的妻子。”他也淡淡地笑着。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沉浸在只剩下彼此的静谧中。也因为这样,他们才没有发现,原本晕厥了的歌女的手微微动了一动,而后睁开了双眼,充满恨意地向凌霁月望去。 她悄悄地、悄悄地向他们挪动着,很谨慎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然后,小心地自袖中取出一支泛着蓝光的银针,狠狠向凌霁月刺去。 凌霁月是背对着她的,心思又都在云洛依的身上,自然不会注意到她的举动。而云洛依,原本偎在他怀里,偶然抬头间,竟看到这样一幕,要通知他已然不及。 想都没有想,她一把推开他,下意识地捡起身边的匕首,猛然刺入那歌女的胸口。歌女的身子一震,往后退了几步,终于倒在了地上。 她这往后一退,匕首却依然留在了云洛依手中,于是,血自胸口溅出,溅在云洛依的手上、衣上、脸上。 歌女惨然一笑,喃喃说了一句:“想不到我竟然死在自己的匕首之下,死在你这样的女人手里。”说完这句话,她轻轻合上双眸,魂归离恨天。 直到这时,云洛依才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手腕一颤,匕首“当”地落地,她的泪也随之落下。不知道为什么会落泪,然而泪水却是源源不断地落下。 “洛儿。” “原来,我也是会杀人的。”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洛儿,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心都绞痛起来,凌霁月紧紧地抱住她,柔声呵慰着。他的洛儿,为了他,牺牲了太多太多。 “可是,我却不后悔,一点也不。”云洛依柔柔地笑着,疲惫地合上双眸,“我不要她伤害你,我不要。” 没有人可以伤害凌霁月,为了他,她可以做尽一切。 闹腾了一夜,每个人都那么困乏而疲累。然而,云洛依依旧要回南燕,凌霁月仍然得去长安。 别离,终究还是别离。 古道黄沙,他目送她离去,直到马车早已远在视线之外,他却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掌中握着的,是她亲手编织的同心结。幽蓝的琉璃珠,在初升的朝阳里,泛出的,却是清冷的光华。 “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时妍。”他体味着她曾经吟过的诗句,心里说不出是痛是怜。她桃李般的年华,为了他,消耗在等待里,而他,却连归期都给不了她。 回首处,大唐的兵马已停在后方,李彻翻身下马,走到他身前,“随我回去吧。你是南燕的王爷,大唐的安远侯,容不得你儿女情长。” 凌霁月点头,随着他掉转马头。 长安,他会回去。 南燕,他终究也一定会回去。 马车在向南燕驶去,骏马却向长安奔驰,他们终于离得越来越远。 然而,相知相许的心却不会分离。 尾声 三年后,安史之乱起,大唐根基动荡,四边诸国乘机群起发难,内忧外患之中,李隆基决定迁离都城长安。至于东晋,在这三年里国势动荡,老皇帝驾崩,拓拔宏太子之位被废,遭新帝御赐毒酒身亡。 是时,南燕国君传来手书,要求迎回宁王凌霁月。南燕经三年的革新变法、养精蓄锐,国势大盛,而大唐却正值多事之秋,再无余力树敌南燕,只得应允下来。 临去之时,安远侯府之中,凌霁月与李彻一番长谈。 “看来,父皇当初强要你来大唐,倒是错了。南燕虽然离开了你,却仍然快速地茁壮强大,成为大唐的大患。”李彻负着双手,望着满目疮痍、人心惶惶的长安城,叹息道,“倒是大唐,从开元盛世到如今的山河破碎,真的好像做梦一样。” “一个国家的兴盛与否,需要的是所有人的努力。自君王,到百姓,每一个都是撑起国家的支柱。南燕之所以兴盛,不在于是否有一个凌霁月,而在于那一股不屈的浩然之气。大唐强行要求各国送上质子,以权势压制别国,早已失却了人心。”三年过去了,凌霁月依然是儒雅而尊贵的,只是眉间眼底多了些许寂寞和沧桑。 “也许你是对的。不过,现在说这些却已经晚了。”李彻垂眸,收敛了向来的狂傲不羁,剩下的只是淡淡的愁绪。“晚吗?只要你愿意,就不会晚。我该走了,洛儿还在南燕等我。”他听见侯府门外骏马的嘶鸣、车轮的辘辘,仿佛在催促着他归去。 他淡淡地笑着,举步离开。独留李彻怔怔地站在那里,反复体味着他方才的话语,“只要我愿意,就不会晚。是吗?只要我愿意……” 一路的日夜兼程,南燕终于在望。掀开车帘,眼前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故土,即使再如何的淡然,凌霁月依然忍不住心潮澎湃。 马车渐渐驶向南燕的都城,红顶黄伞,十里朱绸,皇帝的仪仗早已在那里等候他的归来。然而,凌霁月的眸光,却定定地被那抹温婉的倩影慑去了。 又是那一瞬间的目光交错,注定的是今生的不离不弃。 终于,度过千里关山,伴她桃李年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