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欢》
第一章
江南春深,草长莺飞。
南乡湖畔,白雾蔼蔼,天边流云澹澹,清风拂面。
青钰一身素雅白衣,静静地跪在衣冠冢前面,手上捧着一叠纸钱,正慢慢将纸钱丢入烧着火的铜盆里。
她低垂着眼,面容无悲无喜,一派沉静,青丝用一根木钗随意挽着髻子,身上的孝衣料子粗糙,形貌却格外端雅昳丽,身影清瘦,生出三分清贵的矜持来。
“阿延。”她把一叠纸钱丢入火中,手指一松,那风便卷得纸钱哗啦啦乱飞,青钰抬起眼来,看着面前的无字墓碑,浅浅一弯唇瓣,柔声道:“你说了不丢下我的,可是你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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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是被君延捡来的。
两年前,青钰昏迷在山崖下,那时君延游玩经过,便顺手将她救起。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风流少年郎,优雅矜持,高高在上。他闲闲倚坐在马车上,把玩着一柄坠着黑玉的骨扇,眉目间俱是清闲的倦意,见侍从大喊着“姑娘醒了”,便眉梢一挑,饶有兴趣地睥睨过来。
青钰在一刹那记住了他的样貌:他的眉是长的,眼是深邃的,唇是薄的,一双眼含着湛亮冷光,就这样不说话看着人时,眉眼有一股近乎凉薄的冷意。
君延笑着敲敲折扇,他笑起来之时,冷意荡然无存,只余下满目馥郁风流,“倒是个美人,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青钰从山崖上掉下来,脑袋早就被摔糊涂了,什么也不记得,只呆呆地盯着他瞧,摇了摇头。
侍从奉上她颈间携带的吊坠,君延瞧了瞧,微笑道:“我看上面写着‘青钰’二字,想必便是你闺名了,往后你就叫青钰罢。”
后来,她便一直跟在了这少年身边。
君延本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奈何年少纨绔,不喜管束,这才离家远行、游山玩水。青钰无依无靠,连名字都是他取的,早已将他视为最亲的人,便一心待君延好,万事都听他吩咐,久而久之,君延却把心丢在了她身上,为她不肯归家。
于偏远的南乡县,他落户在此,娶她为妻。
那是一场惊动小县城的盛大婚礼,君延一掷千金,给她十里红妆。
一个是美貌佳人,温柔贤惠,美貌远近闻名;一个是风雅公子,光风霁月,是南乡县多少少女梦寐以求的好郎君。
满城俱传为佳话。
那一夜洞房花烛,青钰一身嫁衣坐在床边,红唇秀眉,长发柔软,美目被烛火映得莹亮,隔着红盖头,任凭红霞飞满脸庞。
屋内红烛高燃,屋外人影晃动,夜风卷着花香,穿袖而过,香风袭人。
君延推门进来,他喝得有些醉,一双深沉黑眸携了三分惺忪软意,青钰不等他掀开盖头,便起身扑进了他的怀中。
君延展臂接了满怀,听见小姑娘揪着他的衣裳,软声轻唤,“夫君,夫君。”
他低笑出声,一把将她盖头掀开,望进她一双柔软清澈的眼,羽睫微微颤着,被他这般注视着,她羞赧地低头,反露出温柔的螓首蛾眉。
君延从未比此刻更觉得,他的娇妻是如此之美。
端华昳丽,秀润无双,哪怕将全天下最华美的东西送她,也难衬她今夜的美。
君延微掠薄唇,淡淡一笑,蓦地将她打横抱起,只闻小姑娘低叫一声,整个人便被他轻柔地放在了软褥之上。
青丝散开,金丝红浪之间,她仰着白皙莹亮如玉瓷的颈子,望着他笑。
“夫君。”她又唤,尾音微微上翘,撩拨心弦。
“阿钰急什么?”
君延一笑,转身端起雕着阴阳双喜的白银酒壶,往那合衾玉盏中注满,端起,走到她的面前,将其中一只递给她。
他的眸子溢满神情,目光热切得仿佛藏了一簇燎人的火,凝视着她:“合衾之酒,饮下它,你就是我的人了。”
青钰撑手坐起,双手接过那酒,看着他,坚定道:“青钰余生,绝不负君。”
“白头到老。”
“白头偕老。”
二人相视一笑,交臂碰头,一齐仰头饮尽。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他眸光闪动,大掌包裹住她的小手,掌心滚烫,一如她此刻之心。
溶溶夜色,红烛滴泪,锦绣罗帐落下,盖住了温柔春色。
……
青钰把最后一点纸钱烧尽,便站起了身来。
还未转身,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一群手拿长刀的官兵从山林里蜂拥冲出,顷刻间便将青钰团团围住,刀尖泛着冰冷的寒光,直直指着她。
青钰平静的眉眼,一刹那阴寒至极,她猛地转身,怒视着缓缓走过来的人。
南乡县令高平。
南乡是偏僻之乡,天高皇帝远,加之上头刺史毫无作为,官官相护,此地更是无人管辖。高平本是区区九品芝麻官,是个连京师都不曾去过的庸才,却在此地与当地商贾合作贪污,只手遮天,不知草菅了多少人命。
几日前的一幕幕又再次闪烁在青钰的眼前。
南乡频发蝗灾,百姓难以吃饱,官官相护,克扣粮食,君延为此十分不满,一心为百姓请命,却被这高平屡次欺辱阻拦,甚至动用了武力,企图恫吓君延,让他罢手。
在那个深夜,君延负伤归来,青钰见他背上刀痕狰狞,直接吓得哭了起来,给他上药时,连手都在抖个不停。
“高平乃颍川高氏一族的庶子,沾亲带故,以高氏恐吓我。”君延忽然开口。
清夜幽幽,四方寂静,青钰停下了手,深深地凝望着他的侧脸。
她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水眸的光倒映着一片烛火,君延伸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掌心的温热传达到她的手背上。
他回视着她,淡淡道:“阿钰,你可知,两年前我为何会突然离家?”
“夫君说过的,是家中束缚太过,夫君不愿受拘束。”
“这只是其一。”君延微微一笑,气质一如既往地清雅矜贵,“其二,便是如今朝中的明争暗斗。”
“我父乃是多年老臣,亦是开国有功之臣,但两年前,太子与齐王夺嫡之争惊天动地,朝中党争严重,两级分化加剧,各大士族趁机牟利,各怀心机,奸人无恶不作、耀武扬威,忠臣备受迫害,甚至被诬满门。无人为百姓着想分毫。”
“那年,我父亲因被牵连入朝中党争,也受到了弹劾,他这些年多韬光养晦,绝无半分弄权之心,惟愿家族无恙,安享晚年。先帝年迈昏聩,受小人谗言,以为我父亲心生反心,便一心要杀我父亲,表面上虚与委蛇,实则暗中杀机四伏,甚至命人召我入朝为官,以此为筹码要挟父亲。”
“当时我年少纨绔,不知朝中争斗,我父亲知我此行必凶多吉少,便让我远走离家,保全自身安危。覆巢之下无完卵,倒不如一搏。”
“我便当真逃了,钦差来时,我早已不知去向,先帝看我纨绔,觉得我不成气候,这才暂缓对付父亲,后来齐王太子争斗愈烈,更是无暇顾及。阿钰,这些年我迟迟不归家,一为家族安危,二是为你。”
青钰睁大了眼睛,双手握着他的手,无声地安慰他。
君延语气微重,“高氏、王氏,包括淮安侯、清平候、镇国公等一方权贵,这些年越发猖獗,阿钰,这两年,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如今高平以性命威胁我,可我不能退让。”
“我一旦退让,南乡县的百姓一定会活活饿死大半,他们只手遮天,谎报灾情不过易如反掌。如今新帝继位,百废待兴,必会整治朝中风气,我若能等到监察御史前来,便能救下这一方百姓。”
“大丈夫不能见世间恶事而不为,只委屈你,会受我连累。”
他说到此处,十分疼惜地抚着她的长发,青钰眸底水光闪动,伸手抱紧他的腰肢,把侧脸贴在他的背脊上,坚定道:“夫君,我明白你的坚持,我夫君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阿钰一定会支持你的。”
两人夜晚无眠。
翌日,高县令却亲自带着衙役闯了进来,见君延不在,便命人疯狂打砸。
君府中的下人慌忙冲出来,大喊着:“你们要干什么!住手!”却被人一刀刺穿了心脏,无声无息软倒下来。
青钰吓得小脸惨白,却实在不能看着家被人毁了,便扑过去拦在家门口,打着颤道:“你们不能闯进来!这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在整个南乡县,本官就是王法!”高平轻蔑一笑,又上下打量着一身布衣的青钰,摸着下巴,眸子闪着隐晦的光,“早就听王妈妈提了你,今日一见,果真是长得水嫩。想不到君延这小子,还能娶一个这么美貌的娇妻,不如跟着本官如何?本官一定让你锦衣玉食的,好生宠你。”
高平一步步逼近,青钰便一步步后退,直到背脊贴上了墙壁,高平猛地上前,将青钰一把扯入怀里,笑道:“上回王妈妈叫你跑了,这回本官可得把你抓住了,回去好好地伺候着本官。”
青钰羞愤至极,一双美目含恨盯着高平。
高平啧啧笑道:“不愿意?那我杀了君延,看你还从不从了我。”他猛地一挥手,“给我砸!”
“不要——”青钰惊喊一声,猛地拔出了发间钗子,抬手便朝高平刺去,高平猝不及防,被她扎伤了手臂,青钰被他大力地掼到一边去,跌坐在地,死死咬着牙瞪着他。
高平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脸色瞬间变得扭曲,怒道:“给本官把她拿下!”
两侧官兵一拥而上,将青钰反剪着双手押起来,高平狞笑着上前,狠狠掐着她的下巴,怒极反笑道:“你还敢袭击本官,当真以为本官会怜香惜玉?”
青钰红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眼底激荡着无比悲愤和恼怒。
心底却极痛极忧。
她和阿延的家……就这样被砸了。
那些无辜的家丁,也被杀了。
青钰失忆以来,单纯善良得如同一张白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切地痛恨着一个人,恨这个人伤了她的夫君,杀了无辜的人,毁了她最爱的一切,还想做出更可恶的事情。
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青钰感到恶心,偏过了头去。
高平看她满目不屑,冷笑了一声,抚掌道:“倒是贞洁不屈。本官就不信,本官治不了你个小娘们?王妈妈有一万种调|教人的手段,迟早让你服服帖帖。你说,你落在了本官手中,君延那小子还敢不敢胡乱上联名书?”
青钰咬紧牙根,只道:“你不会得逞的!”
高平哼笑一声,见手底下的官兵把这家砸得差不多了,转身正要离去,却忽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姿欣长,双手紧紧握着拳,额上青筋凸现,哪怕孤身站在门口,通身凛然的杀意也令人不敢靠近。
“放开她。”
君延一字一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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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章是回忆,第三章开始是三年后。
排雷:女主黑化,偏执疯狂,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这篇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正剧,会有部分情节放飞。
依旧惯例,作者不喜欢莫名其妙的感情线,所以男女主理智第一,会有为了利益下狠手的情节,相处模式不虐,但是雷这个的就别看了。
会撒糖,从前民间的事情后续还会有很多回忆,这大概是主角最深情的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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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乡湖畔,草木春深,清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却吹不散青钰脸上极致的冰冷杀意。
她就这样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高县令,高平却觉得这个女人,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青钰本该任人欺辱,柔弱无力的。
她的眼泪,应在君延死去之后无休无尽,失去了唯一的庇护,她应哭着对他求饶。
可她此刻非但坦荡悼念着亡夫,便是这般与高平对峙着,被刀锋所指,气场也丝毫不输给任何人。
高平觉得有什么事情超出了掌控,可又说不上来。
他冷笑一声,对青钰抬了抬下巴,“你居然还敢回来送死,本官看你可真不知天高地厚,怎么,还真的想和君延做一对地下的鸳鸯?”
青钰眉梢微挑,淡淡一笑,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我为什么不敢回来?怕的应该是你才对。”
高平猛地挥手,“杀了她!”
“谁敢——”一声高喝猛地传来。
贺之清大步走出,高举令牌,怒喝道:“本官是监察御史贺之清,谁敢动手!”
他身后带着一支兵马,个个身穿铠甲,手持兵器,一身凛冽杀气,瞬间将高平和他的人团团围住。
监察御史,举国共设十五人,专司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品级虽小,权力极大,可弹劾朝野百官。
高平不料贺之清居然会出现在此处,还带了兵马过来,脸色变了又变,忽然一笑,不怀好意道:“怎么,本官抓犯人,贺大人管得居然这么宽?”
“犯人?”贺之清还没说话,他身边的小将军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抚掌大笑道:“高大人,谁给你的胆子,唤她犯人?”
那将军拍了拍高平的肩,高平被他拍得脸色微变,却见那将军脸色一肃,对着青钰单膝跪地道:“末将参见长宁公主殿下!末将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长宁公主?
高平脸色遽然大变!身子踉跄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青钰。
怎么可能!长宁公主分明已经失踪三年了!
等等……三年……
高平若记得不错,青钰和君延,便是三年前来到了南乡县。
她居然是长宁公主?
高平绝不相信,怒道:“贺大人,宋将军,你们可知冒充公主是何大罪!她明明是君延的夫人,怎么可能是公主!”
“本官为京官多年,怎么可能不认得公主的相貌!更何况,公主一直随身带着信物!”贺之清高声怒叱,“殿下三年前受伤失忆,如今才想起前尘,倒教你这小人给欺辱了!高平!你可知冒犯公主是何大罪!还不束手就擒?”
高平脸色立刻惨白,一下子瘫软在地。
青钰冷眼看着高平的反应,眼角弧度微勾,露出淡淡的讽意。
她抬手微笑道:“将军免礼,贺大人,此番你辛苦了。”
贺之清转头对青钰笑道:“臣不辛苦。臣已经将这里的事情上表陛下,依陛下之意,事情如何了断,全凭殿下的意思。”
“任本宫处置?”
“任殿下处置。”
青钰垂下长睫,一步一步,走到了高平的面前,猛地抽出身边将军的佩剑,直直指着高平。
“颍川高氏,名不虚传。”青钰的手往前一寸,那刀尖便刺入一寸,高平惨叫出声,却被几个将士死死地押着,动弹不了分毫。
大片鲜血顺着脖颈喷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衣襟,流到地上,将泥土染得猩红。
青钰的眼睛被鲜血染上猩红,透过高平,她仿佛能看到君延是如何死的。
……
“阿钰,你怎么样了?”君延带着她拼杀出来,躲在山洞之中,他急忙地去看她手腕上的伤口。
青钰哭得厉害,紧紧地抱着他,摇头道:“我无碍!阿延,阿延你受伤了!”
她的手所触之处,都是鲜血。
青钰浑身打起冷战,牙齿都在哆嗦。
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更何况,这些血都是从她夫君身上流出来的。
君延大口喘着气,身边的刀上满是血迹,他竭力扯出一个笑容,安抚青钰道:“不碍事的,不要怕。”
青钰拼命摇头,猛地从自己的裙摆上撕下一张布条来,慌忙为他包扎。
她很害怕。
她怕他出事,还怕他们熬不过这一关,更不敢想,往后的日子应该怎么过下去。
君延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喘了一声,勉强平复了一口气,才笑道:“阿钰乖,不要怕,听我说,我的手受伤了,你现在从我的袖中,拿出一张纸来。”
青钰强忍着眼泪,手忙脚乱地拉着君延的袖子,从里面找到一张书信。
“打开。”君延苍白着脸,淡淡道。
青钰连忙打开。
不过一眼,她整个人却宛若受到雷霆一击,即将要魂飞魄散一般,惊呆在原地。
这是一封和离书。
——“吾君延,今乃与吾妻青钰和离。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吾君延,今乃与妻青钰和离。
和离。
青钰猛地站起身来。
“轰隆——”
一道白光划破滚滚黑云,伴着越发猛烈的雨势,照得青钰的脸色格外惨白。
响雷震着耳膜,紧接着便是暴雨疯狂倾泻而下,哗啦啦拍打着树叶。
春深醒雷,山雨欲来。
青钰久久地看着君延,心底一片冰凉。
她从未想过,爱她怜她的夫君,会突然有一日,向她提出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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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也坚持不住,猛地掷开那纸,仿佛抓着什么烫手山芋一般,又不管不顾地扑进君延怀中,两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裳,哀哀哭道:“阿延,你不要丢下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与你在一起,你不要和我和离好不好?”
小姑娘在他怀中呜咽着,身子因为害怕,剧烈地打着抖儿,像一只无助的小奶猫,我见犹怜。
若是从前,君延一定会把她搂紧,温柔地哄着她,直到把她逗笑为止。
可只要一闭眼,君延仿佛能听到县令狞笑着的声音。
——“君延,你以为你能逃得掉?监察御史明日才来,本官今日弄死你和你夫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南乡县官官相护,县令草菅人命,欺上瞒下,不知做出了多少恶事。
君延知道,他这回凶多吉少了。
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保护好青钰。
他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却一字一句地传入她的耳中。
“阿钰,你拿了和离书,从此之后便是孤身一人,你可以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千万不要因我而走上死路。”
“南乡县的事情,我既然管了,便绝不会中途放下。阿钰,若是这次凶多吉少,那我来世再补偿你。”
“千万千万,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话还未说完,便听见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君延脸色一冷,立刻将青钰推开,拔剑走了出去。
“阿延!”青钰踉踉跄跄地跟出去,却见君延被人团团围住。
“你想杀我,那就凭本事来杀!”君延捏紧长剑,盯着赶过来的高平。
高平冷笑一声,挥手道:“杀了他!斩下他的首级!本官重重有赏!”
周围侍卫一拥而上,君延骤然挥剑,哪怕手上有伤,手上剑势却杀意凛然,所到之处无人能近身分毫,一时众人被他杀得不敢再上前,只持刀迟疑地与他对峙。
“抓他夫人!”高平见局势不对,立刻下令。
青钰遽然一惊,还来不及逃跑,便被一衙役抓住了手腕,她被狠狠地推到地上去,不住地往后退着,那人却高高举起了刀,正要对她刺下。
青钰紧紧闭着眼睛,感觉到有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痛意。
她睁开眼,却看见君延捂着胸口的伤,轰然倒下。
“阿延——”她嘶喊一声,紧紧地抱住他,疯狂地去捂他的伤口,“阿延,阿延你怎么样……”
君延双目猩红,脸色苍白得宛若厉鬼,死死地盯着高平。
他推开身上的青钰,拿着剑,又缓缓地站了起来。
身上鲜血还在疯狂奔涌,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一丝痛感一般,缓缓地抬起了手中剑,指着高平,怒喝道:“狗官!我必……取你性命!”
一身是血的他宛若地狱里的修罗,高平终于有了一丝退缩之意。
那些官兵不敢再往前。
君延大喝一声,猛地砍向高平。
高平吓得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后躲,慌张大喊道:“快保护本官!杀了他!谁杀了他,本官赏一百两!不!一千两!一万两!快杀了他!”
于寻常百姓来说,一百两已是想都不敢想的财富,更何况是一千两一万两?那些官兵再也不犹豫,全都冲杀过来。
君延被一人刺中了手臂,又被一人砍中了小腹,他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地,疯狂地喘着气。
他今日要命丧于此。
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青钰。
他忽然转头,看着远远望着她的青钰,她吓得不住地发抖,却还是试图想靠近他。
君延忽然笑了一声。
他笑起来很好看,是青钰从前对他说的。她说,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样子,他不笑的时候显得冷冰冰的,让人害怕。
看见他在对她笑,青钰死死捂着唇,眼泪滚滚而下。
“快跑,报仇。”他轻轻张嘴,对她做了口形。
还有,好好活着。
后面的话,君延没有再说。
他猛地拔剑,大喝一声,用尽这一生最后的力气,拼命地冲向高平。
与此同时,青钰忽然有了力气,头也不回地往山坡下跑去。
她不敢回头。
她要活着,活着给他报仇。
她咬着牙,眸中激荡着极致的绝望和滔天的杀意。
青钰只有这一个信念,她跑下了山坡,天边雷鸣越发震耳欲聋,暴雨冲刷着她的身子,她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一身干净整洁,躺在最安全的厢房中,周围拥上来无数陌生的面孔,他们都唤她“殿下”。
许多来自前尘的、不该属于青钰的点点滴滴,便这样回来了。
她是帝后所生的第一个女儿,封号长宁,闺名青钰,是当今皇帝的妹妹,也是唯一一个嫡出的公主。
食邑二千户,远超亲王,可见浩荡圣宠。
身为天潢贵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从未吃过一丝苦头,不曾感受到世人的一丝恶意。
一场大梦,翻天覆地。
不再有梦中的隐忍无奈,不再有耳鬓厮磨柔情蜜意,也不再有那么多的苦难。
也不再有君延。
……
青钰死死盯着面前的高平,因为滔天恨意,她的眼睛红得像血。
她的一切都被毁了。
青钰忽然拔出了剑,手中这锋利的剑刃反射着冰冷的寒光,慢慢划上了高平的脸。
“摁住他的头。”一边的贺之清吩咐道。
士兵上前,死死地扳住高平的头,以便青钰下手。
青钰唇边勾着一丝凉瑟的笑意,饶有兴致地在他脸上,一刀一刀地划着,对高平的惨叫声置若罔闻。
——一个“罪”字。
青钰掷开那剑,缓缓蹲下了身子,平视着高平的眼睛。
“本宫要割下你的头颅,高悬在南乡县的城墙之上,本宫要让所有南乡县的百姓都看着,也要让你这颗头颅,眼睁睁地看着,你借以胡作非为的高氏一族,是怎样因你而落没。”
她慢慢站起身来,拂袖转身,“带走,即刻凌迟处死。”
永嘉元年,先帝遗落沧海的掌上明珠——长宁公主李青钰回朝。
新帝龙心大悦,大赦天下,命人重修长宁公主府,并赐千缎良匹,珠宝十箱,极尽豪奢。
永嘉元年五月初七,长宁公主杀南乡县令高平。
永嘉二年,长宁公主设立府卫,十步一人,加以骑兵巡逻,僭肖宫省,门下幕僚无数,参与政事。
永嘉三年,长宁公主弹劾兵部尚书高铨,高氏一族,由此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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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永嘉三年,南乡湖畔。
亥时一刻,青山脚下,小树林边。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两个少年正鬼鬼祟祟地撅着屁股,蹲在草丛里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瞧着年纪稍大,相貌潇洒俊朗,一看就是家世不凡的公子哥,个子小的那个生得可爱,长得白白嫩嫩,活像年画里的胖娃娃,此刻正瞪着一双圆不溜秋的大眼睛,到处瞟着。
此地是城外的小树林,附近农户多,坟头也不少,据说最近闹鬼闹得凶,他俩大半夜心血来潮,抄了家伙就跑出来探险,决定抓只鬼回去看看。
个子小的那个听着大晚上呜咽的风声,紧张道:“郑大哥,我怎么感觉有点冷啊。”
郑襄紧了紧手中的短刀,目光借着微弱的月光从草丛里掠过,一脸严肃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小个子咽了咽口水,他今日一没带围脖,而没穿披风,冷风此刻朝他脖子里直灌,冻得他从后颈到尾椎骨都炸起了一串汗毛,他想了想,还是怕,不由得伸手拉了拉郑襄的衣袖,“郑大哥,要是被我兄长发现我俩溜出来了,回去我一准挨揍……”
郑襄不以为然,信誓旦旦道:“到时候我护着你,你兄长要揍,就连我一起揍,在我淮安侯府面前,章郢算什么东……”话还未说完,余光忽然瞥到一抹隐约的红光,在树林身处上下浮动着,越来越近……
风刮得似乎更大了,四下草木沙沙,风卷飞沙,活像话本子里厉鬼出没的场景。
郑襄滔滔不绝的话蓦地卡在了喉咙里,没由来得打了个寒颤。
小个子盯着那浮动的红光,越发觉得害怕,不住地扯身边的郑襄,扯了哭腔道:“郑大哥!鬼鬼、鬼好像出现了!”
这小子吓得腿都软了,八爪鱼似的,拼命地往他身上爬,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袖子,郑襄一边吓得面无人色,没想到女鬼真的出现了,心底正慌呢,一边又被这小子扒拉得烦躁得很,不由得使劲一拍小个子的脑袋,“怂包,快闭嘴!你要惊动女鬼么!”
小个子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刚才他还能安慰自己没鬼,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天杀的郑襄,为什么要带他大半夜出来“捉鬼”,他想到回去还有一顿毒打,更想哭了。
郑襄牙根打颤,色厉内荏道:“我是谁?我是淮安侯世子郑襄!老子死人都不知见了多少,鬼见了我都得绕道!阿绪,你等着看我抓了这装神弄鬼的家伙,把他打得屁滚尿流!”
小个子章绪捂着脸,惊恐地看着他的身后,哆哆嗦嗦道:“郑、郑……你身后……”
郑襄感觉脖子有点凉飕飕的。
他脸色唰得惨白下来,慢慢地,回过了头去。
触目先是一身雪白的衣裳,再是一头漆黑的长发,长发随着风乱卷,纸钱飞扬,月光下露出一张极白的脸。
郑襄仿佛看见那女鬼正对着自己阴森森地露齿一笑。
“鬼啊——”
郑襄大叫一声,顾不上身上挂着的章绪,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跑得太急被石头一绊,整个人摔得七荤八素,郑襄飞快地爬起来,又跟个脱了缰的野马似的疯了一般地往前冲,不知道冲到哪里,脚下一空,整个人直接摔进了坑里。
郑襄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只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大晚上,郑小侯爷当真是好雅致。”
郑襄的眼前出现一双金丝黑底云靴,他慢慢抬起头来。
他的面前,站着一位风姿俊雅的男子,广袖低垂,纤尘不染,那纹着金丝的月白色袖衫,在月光下流转着淡淡的暗香。
此刻正微微弯着腰,好整以暇地端详着他,宛若瞧着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对上他的目光,男子微笑道:“捉鬼?”
分明是极为清雅的笑容,郑襄却比瞧见那女鬼更为惊恐。
男子一合折扇,又笑,“我算什么东西?”
郑襄:“章……章兄……”
男子站起了身来,冷笑道:“来人,把他俩绑回去!”
……
郑襄和章绪被五花大绑了回去。
一个是淮安侯世子,如今年满十五,向来是个风流纨绔,因家里逼他娶妻,自个儿从家里跑了出来,索性在外云游不回。
说是云游,这些年却一直在平西王府蹭吃蹭喝,平西王的人却嫌弃他带坏了小公子章绪,恨不得把这家伙给打出王府。
一个则是平西王府的小公子,王妃所出的幺子章绪,如今堪堪十岁,是个活脱脱的牛皮糖,就知道整天黏在亲哥世子章郢的屁|股后头,然而世子殿下烦他,又不得不看着他,但是一不留神,这混小子就跟着郑襄出去鬼混了。
前几日,坊间传言南乡县的小树林里闹鬼,一到晚上,就有个女鬼抱着一堆纸钱出没,传言那女鬼青面獠牙,杀人如麻,郑襄当然不能放过这个逞能的机会,可他闹就算了,又把平西王府的小公子给祸害出去了。
章郢亲自将人绑回来之后,便令下人将俩混小子捆成了人棍,扔进了柴房里。
他们又饿又累,还被鬼吓了,正惊魂未定,此刻嚎得一声比一声大,声音此起彼伏,堪称魔音灌耳,能让婴儿止啼的那种。但平西王世子御下严苛,门口侍卫严于律己、性情冷酷,闻声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当没听到。
章郢隔了整整一日,才重新踏入了柴房,小柴房阴冷、昏暗、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灰尘味儿,章郢踢开面前的木材,慢慢走到了这两个少年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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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蹲下,有气无力的郑襄掀了掀眼皮,只看到一张极为冷漠的面庞。
身为章绪的亲哥哥,章郢却没有弟弟的半分荒唐,人人皆道平西王世子性情凉薄,为人严苛,极难动摇心志,但在郑襄的眼里,那就是个活阎王一般的存在。
活阎王冲他们微微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老实一点,谁先交代?”
谁先交代?
这是个难题。
沉默许久,郑襄咽了咽口水,期期艾艾道:“章兄,是这样的,之前我们不是听到坊间在传闹鬼吗?但是这世上怎么会有鬼呢!为了不让百姓受到蒙蔽,我们自然打算去一探虚实……”
章绪在一边飞快点头。
章郢眉目冷淡,“继续。”
郑襄硬着头皮道:“嗯……然后我没有想到,真的活见鬼了。”
章郢:“嗯?”
郑襄怕他不信,连忙道:“真的!那鬼一头黑发,青面獠牙!”
章绪补充道:“一身白衣,怀抱纸钱!”
“她走到哪,哪里飘着鬼火!”
“她还张开血盆大口,冲我阴森森地笑!”
章郢:“……”
你们确定?
章郢文武兼才,素有练剑之乐,昨夜寒气重了些,他习武早早回书法,本是路过阿绪的房间,却见那夜阿绪房间灯熄得早,不像这小子作风,这才察觉不对,一路追查到了小树林外。
哪里是什么女鬼,章郢亲眼瞥见了那女子离去的背影,他记得那女子一袭白衣,手上提着一盏灯笼,身影婀娜,腰若弱柳扶风,那双淡白色的绣鞋踩在软软的草地上,裙摆仿佛沾染上了脚下泥土湿润的气息。
这俩小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脑补出了青面獠牙的样子,还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给吓得屁滚尿流。
……
章郢了解大致情况之后,才起身回了书房。
南乡县的这座宅子,是他在两年前随手买下来的,地势极佳,虽不算富丽堂皇,倒也能做落脚之地,章郢多年前在此地落脚,从此这处倒也成了他的第二个家,只是此番在南乡县只是为了正经的政事,没想到那俩麻烦精会跟过来,还一路捅娄子。
书房按着章郢的喜好,布置得极为简单雅致,一面山水描金屏风,正对着一面挂着字画的墙,最里摆着放满藏书的书架,其上古书卷轴数不胜数,多为失传孤本。四下古玩瓷器甚多,相对的镂空木架之后,垂着绡金帷幄,其后横放着一张软塌。
章郢在桌案前停下,垂袖静静站着,目光穿过窗棂,落在窗台前一片白雪皑皑之上。
是倒春寒,大抵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转眼已经过了三年,章郢打开钿匣,解开画轴上的绶带,细细展开这副还未完成的画,拿画笔沾了墨,凝望着画上柔婉的女子。
美目盈盈,荆钗布衣,美人凝望着他,温婉端丽,眉心金钿明灭。
“殿下还在找夫人吗?”
有人推开书房的门,慢慢走了进来。
章郢蓦地一合画轴,冷冷一扯薄唇,转头看了过来。
他的眉峰很冷,五官偏深,俊雅却清冷,像寒冬腊月里冰封的一只凛竹,挺拔而冷峻,通身笼罩着一股淡淡的清冷,矜贵而疏离。
不得不说,章郢不笑的时候,确实令人心生畏惧。
他随手掷开那画,冷淡道:“你来干什么?”
那人一身官服,显然是南乡县本地的官员,瞧着年轻,进来的动作却十分熟稔,似乎与章郢是故交。
他抬手,一拜及地,恭谨道:“有一件事,下官不得不禀报世子殿下。”
章郢转眸,看了过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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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绪:哥哥哥哥!那女鬼真的超级吓人!
章郢:找打么,那是你嫂嫂。
第四章
季韫曾是平西王府的幕僚。
他本是章郢的父亲,平西王章遂身边的人,但在章郢离家的那几年中,平西王府在先帝的打压之中摇摇欲坠,是季韫以自己的谋略和胆识,帮助平西王骗过朝廷,才换得章郢三年前的平安归来,以及如今平西王府的重新崛起。
章郢便举荐他做官,命他暗中查探自己夫人的下落。
很少人知道,章郢曾有个夫人。
他的夫人,来历不明,但生性纯善,温柔乖巧,章郢在民间隐姓埋名的那几年,是这位糟糠之妻一直陪伴着他,一齐历经诸多风雨,后来变故陡生,两人失散至今,章郢已找了她整整三年。
季韫此次前来,则是要说正事。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了章郢。
章郢坐在院中的石桌边,抬袖接过此信,展开略略一扫,冷淡道:“长宁公主?”
季韫道:“这是下官特地为世子殿下截获的。”
这封信,正是长宁公主的亲笔手书,是写给镇国公府的嫡长孙宋兆的,她在信中使唤宋兆早日奔赴青州,并盯紧高氏一族,态度随便,语气漫不经心,似乎宋兆与她当真是关系匪浅。
那封信上的字龙飞凤舞,带着狷狂不羁的劲道,结合这字里行间不经意的傲气,可以想象长宁公主当是一个怎样的人。
目空一切。
章郢扫了一眼,便随手掷开,冷淡道:“为我?”
季韫微微一笑,道:“下官最近查探到一个消息,三年前,长宁公主曾经出现在南乡县,并亲手杀了县令高平,此事世子您也早就知道,只是那时并不能证明这与夫人有何关系。几日前,公主秘密来了南乡县。”
章郢看着他,眸色微动,道:“所以?”
季韫道:“下官派人好生照顾着,但下官的人暗中查探得知,这几日,公主每到深夜,都会独自前往城外的小树林。”
深夜?小树林?
章郢忽然问道:“可是一身白衣,怀抱纸钱,提着灯笼,身形纤瘦?”
季韫一愣,“世子怎么知道?”
果然是她。
郑襄和章绪这两个混小子,出门捉鬼反被人吓到,若是当日稍出纰漏,或许便直接被长宁绑走斩了。
惊扰公主尊驾,够他俩喝一壶。
更何况是长宁公主,这事摊上任何一个皇亲国戚都没关系,唯独这个长宁,是最不好惹的狠角色。
章郢蓦地侧目,冰凉眸光再次掠过那信。
他沉吟道:“你说说,她是个怎样的人?”
……
长宁公主是个怎样的人?
季韫如今虽不到而立之年,但曾经在平西王府伺候,面对太子和齐王夺嫡之势,他能为平西王出谋划策,保住整个王府,甚至以一介布衣之身与钦差周旋,后来参加科举,更是夺得殿试榜首,如此既有才华又有胆识之人,应付不来的人屈指可数。
他三年前,入京赶考,却被当时的御史大夫瞧中,执意招他做女婿,即便如此,季韫都敢在皇帝提出召他入御史台之时,将此事故意提出,退了婚事,却得罪了御史公。
嘉文大长公主曾想强迫他做面首,却被他反将一军,被皇帝叱责了一顿。
他能屈能伸,从不畏惧京中的那些大官们。
但他却应付不来长宁公主。
所以,当世子爷问起长宁如何之时,季韫头一次开始沉默。
隔了许久,季韫憋出了一句,“脾气很不好。”
季韫与人打交道,其实很少看人脾气,作为一个政客,他们大多是看人的弱点和需求,才能把握住这个人的软肋。
但他对长宁,用了“脾气”这个词。
季韫思索许久,才缓缓道:“长宁公主喜怒多变,她刚来南乡县之时,刺史安排的婢女进来收拾行装,谁知不小心碰到了一件衣裳,长宁当即发怒,命人将那婢女当庭打得浑身是血地拖了出去。”
章郢略一挑眉,心底毫不客气地点评:冲动易怒,恃权放肆,可见她并不聪明。
章郢淡声问道:“无人弹劾她?”
季韫语气凝重道:“这便是下官要说的第二点,长宁公主如今在朝中,可谓是权势滔天,乃是陛下跟前第一人,世子一定略有耳闻。”
自三年前新帝继位,当今朝中几位皇子公主,早已备受压榨,唯有这与皇帝不是一母所生的长宁公主,格外受皇帝宠爱。
她本是太子的同胞妹妹,而自太子被废后,长宁公主转投当初的齐王、如今的皇帝麾下,乃是明晃晃的皇党。
长宁公主自三年前设立府卫,僭肖宫省,俸禄两千石,更盛亲王,不仅有钱,还有权,有势。朝中人人皆知,她不仅仅是皇帝最宠爱的妹妹,亦是皇帝的亲信,甚至是他的一把刀。
可瞬间出鞘杀人,也可收敛锋芒变得无害。
“如今长宁门下幕僚无数,当今朝中几大当红权臣,皆是她曾经府中之人,宫中正得圣宠的玉昭仪,曾是长宁府中歌姬。”季韫道:“也因她势头过于刚猛,一月之前,户部新升上来仓部主事许刍,直接弹劾了长宁,却当街被公主府的狗咬成了残废。”
这就有点意思了。
一个小小的主事,怎么就有胆子弹劾只手遮天的长宁公主?
季韫解释道:“许刍此人,据说是从地方调任上来的,负责赈灾征收粮草,此人刚做了高氏一族旁系的女婿,一路晋升并不单纯,不知朝中内情,只当长宁为一介女流之辈,这才摸了老虎屁股。”
章郢眼里露出一丝笑意,“够狠。”
他在夸长宁。
可不是够狠?能在这样复杂的朝堂之中直接放狗咬人,可见这三年,长宁公主给京中那群迂腐官员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虽然算不得聪明,但行事风格已合了章郢口味。
章郢抬起杯盏,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清淡道:“继续说。”
季韫观察世子殿下的脸色,微微诧异,这么多年以来,少有人能入得世子之眼,看来这世上相似之人都是互相吸引的,这位甚为难对付的公主,偏偏能入得了同样让朝廷头疼不已的平西王世子的眼。
大雪初停,院中寒梅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头顶乔木的枝丫朝天伸展,枝干上凝结了露水,冰棱反射着蔼蔼明光,点缀着初春鲜绿。
章郢身上的淡青衣袍,宛若一层薄雾,显示出气度高华。
他慢慢喝茶,听季韫继续说着长宁公主。
“六年前,先帝对外宣称长宁病重,在外静心养病,三年前大病痊愈才得以归京,而后弹劾南乡县一干欺上瞒下的官员,闹得青州变了天。可其中内情,旁人不得而知。”
季韫微微抬眼,语气凝重了一丝:“此事有多种说法,但下官探听得知,其中最可信的解释,便是,六年前,长宁是被歹人所害,流落民间多年。”
“三年前,恰恰是世子离开南乡县的时候,监察御史贺之清在此地寻到了流落在外的公主。皇家密辛不得外传,此事不得为外人知晓。”
章郢倏然抬眼,深沉黑眸宛若罩了一层冰水。
他冷淡道:“你莫不是怀疑,这等狠辣女子,却是我的夫人?”
若这传言为真,时间、地点,全都一一吻合,唯独一点,长宁公主当初亲自埋葬了自己的夫君,可他章郢还好好地坐在这儿。
还有,他的夫人那般单纯可爱,连杀鸡都不敢,更遑论直接杀人?
如果说,一个人能在瞬间性情大变,那也绝不会仅仅是因为丧夫。
季韫也觉得奇怪,可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属下还听闻,三年前长宁公主回京时,曾被软禁在护国寺一段时日,期间曾失手杀过侍卫,后来回宫染了疾,至今每隔几日便要喝药。”
长宁公主与今上并非一母同胞,她的亲哥哥,乃是三年前被废的德嘉太子,为何会被新帝软禁,期间发生什么,至今仍有不同揣测。
但,最离奇的说法是,公主染上了狂躁之症,是以每日喝药不断,贴身伺候她的都是亲信,因为只有亲信,才不会贸然触怒她。
这些都是季韫打探出来的密辛,是真是假,有待商榷。在很多人眼里,长宁只是性子冷酷而已。
季韫细细说完长宁的事,再抬头时,却见世子殿下单手抚着白瓷杯沿,神态冷淡,若有所思,宽大的袖摆落在桌边,拢着一股暗香。
章郢沉思片刻,问道:“所以,这样一个难缠之人,来南乡县是要做什么?”
季韫语气深晦,道:“是为了您。”
章郢骤然眯眸。
“她身上带了圣旨,世子可还记得自己半年前曾公然赶跑了钦差,而后高宋两家一同揽了河西修堤的差事?后来此地突发大水,至今灾情不断。”
章郢自然记得,他淡淡道:“修堤的差事,肥得流油,一向是士族互争,我若贸然搅和进来,便是成了人家的靶子。”
确实如此。季韫想起后来的事情,却觉得头疼,“可半月前,河西有人上京拦了长宁的轿子,世子猜她做了什么?”
章郢笑道:“莫不是直接弹劾高铨?”
他不过随口一说,可面前的季韫,却陷入了沉默。
季韫喃喃:“所以,殿下知道,为何朝中百官不敢贸然与长宁公主纠缠了罢,这分明就是个……”
分明就是个疯子。
高铨乃是高氏一族的家主,如今非但掌部分兵权,在军中有威望,哪怕只在朝中,也是正二品的大官,哪有人这样直接拔刀怼着人往死里砍的?砍到哪是哪,反正得给你戳几个血窟窿。
章郢不禁失笑:“所以她这回,也一道捎上了我?”
季韫捂脸道:“长宁公主说您,与高铨结党,当年您之所以不接修堤差事,是为了让给高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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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下章出来,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是有动机可以解释的。
至于女主改变的原因,后续还会继续交代,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开头那两章的事情,希望大家能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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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容照本出自高门望族,母亲是郡主,兄长是将军,一朝家族在党争中失势,满门下狱,她被迫进入教坊,全京城的纨绔子弟都等着好好欺负这位昔日的枝头牡丹。
一支舞罢,容照从王孙贵族席间走过,被人侮辱调戏,拉扯衣裳,无助凄惶之下,她跌入了一边饮茶的太子怀中。
满场皆静,这位天潢贵胄白皙俊秀,眉眼温柔,冲她微笑道:“阿照,你是想求孤吗?”
虽是在笑,却生生教她背脊发凉。
后来,众人发现,这位落入泥潭的容家姑娘,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大魏的皇后娘娘?
从昔日天子赐婚的未婚夫妻,到而今云泥之别的太子和舞姬。
容照一直知道,世人眼中冷淡寡欲的皇太子,实则偏执至极,非她不可。
【小剧场】
容照刚没入教坊那会儿,长安城内的王孙公子一个劲地往里头打通关系塞银子,让她陪侍的活儿排了三个月,惊动了上头的太常寺,引朝臣侧目,啧啧称奇。
谁知容照出去赴宴的第一日,就得罪了太子,被关在了东宫。
第二日,人还没被放出来。
第三日……依旧没有。
……
直到第十日,容照一身素白,被人搀着回来,精神萎靡,脸色苍白,教坊司内的宦官见了,不由感慨殿下御人严苛,想必是用了重刑。
后来,这位宦官亲眼见着容照对太子爷伸手,“殿下抱我一下。”
太子闻言过去,把她拦腰抱起。
阅读指南:
1.男女主看似只有婚约,实则早就暗通款曲,男主偏执,表里不一,癖好独特,雷者慎入。
2.男主在女主落魄后另被赐婚娶他人为太子妃,但身心专一,女主是最后赢家。
3.非虐文,相信作者。
2019.10.07
第五章
说到这高氏一族,倒是长安城中极为有势力的望族。
当年高铨乃是废□□羽,废太子与齐王夺嫡之争惊天动地,朝中相互倾轧,受到波及的士族不在少数,可高铨却在最后关头反戈一击,转而投入齐王麾下,并指认太子起兵造反,大逆不道。
高铨亲自带兵,将太子擒拿归京,先帝降旨废太子,改立齐王。
后来,高氏一族因从龙之功,在朝中如日中天,几欲只手遮天,但新帝为平衡朝中局势,对高氏三番四次地打压,加之长宁公主回朝,另一支势力悄无声息地崛起,高氏一族止步不前,甚至日渐衰退。
只是如今高铨,还是稳居兵部尚书之位,位高权重。
说起高铨,章郢对此人嗤之以鼻。
此人当初背叛太子,行径已为天下义士所不齿,更何况当年夺嫡之争,疑点颇多,德嘉太子之败,也甚为蹊跷。只是如今局势已定,高铨仗着自己那点功劳作威作福,旁人只等他倒台的那一刻。
长宁居然说他和高铨勾结?
这不是在侮辱他的人格,就是在侮辱他的脑子了。
章郢没见过这位养尊处优的公主,只是觉得有意思,为什么就会有人,敢如此大胆地找他的麻烦,还如此信誓旦旦地胡编乱造,凭什么?
一杯茶逐渐凉了,清风送寒,薄雪从树梢头落下些许。章郢终于起身,拢了拢袖摆,吩咐道:“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去,替我好生监视着这位公主。她既然此番针对于我,必然也想见我,那我便等着。”
季韫眸光微闪,“下官明白。”
……
季韫拜别之后,随着管家从后门走出去,来去都无声无息。章郢在院中浅酌片刻,这才起身回了书房——他虽为世子,而今却算是赋闲在家,在朝中并无实际官职,只靠朝廷调派、各大家族之间的关系行事,这些年重振平西王府绝非易事,上有辛劳父母,下有幼弟阿绪,责任之重,不言而喻。
六年前,章郢为保全平西王府毅然离家,那是他第一次抛弃世子的身份,作为百姓体验民生多艰,是以目睹天下寒门,备受倾轧,上顾不得父母,下却妻离子散,骨肉相残,被权贵所玩弄于股掌之中。
本是风流贵公子,养尊处优,性情傲气,自命不凡,可短短三年,他却被周围的一切磨砺出沉稳正直的心性,唯一一次选择反抗,却因为力量微薄,活活害了自己的妻。
他至此醒悟了。
离了平西王府,他什么也不是,这世上唯有权利是永恒的,一味的退让,只会让自己更快地死无葬身之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高贵与低贱,不过一念之间。
章郢三年来所做之事,甚为复杂,如今书房堆积文书,多为几大家族秘密传递的信函。平西王为几大藩镇之首,如今章郢三年所为,逐渐将他们构建成了一张关系紧密的网,用以对抗京中几大势力,这其中之一,便是长宁公主李青钰。
章郢在书房中写完密信,差人送了出去,才吩咐道:“若有长安口音人士拜访,无论手持何物,背后是谁,皆言我不在府中。”
管家低声应了。
谁知才隔一个时辰,长宁公主便派人来了。
来者看似是个女官,身着绯绿窄袖衫子,腰系浅色软带,皂罗折上巾,不苟言笑,令管家一时不知其深浅。此人京城口音,手拿文书,只要求见世子,管家便推脱世子不在,那女官竟也不走,索性留下静等。
管家折返禀报世子,章郢彼时正在树下抚琴,闻言抬起黑眸,冷淡道:“让她等。”
女官等到半夜,管家又道世子多日以后才归,这才气急而返。
后来几日,那女官频频过来,甚至派了当地官员轮着看着,又疑心章郢故意不见,隔了两日,府中管家竟抓出眼线来。
那眼线暴露了,章郢自然也藏匿不得,索性又换了个理由——他说自己外出一趟,染了重疾,此刻见人就传染,就是不见人。
比不要脸程度,章郢可是气跑过好几任钦差之人,那些朝中老油条都拿他没办法,更别说公主身边的一个小小女官。
这回那女官对世子的无赖程度哑口无言,当日一气之下折返公主所在府邸,便将此事说了。
“此人存心与殿下作对,三番四次为难不见,分明就是防着您这一手,奴婢看他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如直接闯进去的好!看他如何圆谎。”
僻静斗室,光线幽暗,角落里的金色小炉吞吐着袅袅熏香,软榻上斜卧着长宁公主青钰,依惯例是一身白裙,长发,木钗,身段纤细,素颜冷漠,一如外界传言。
裙摆长至遮住玉足,斜落地面,长发逶迤在软塌上,光滑莹亮,宛若上好的丝绸。
她听了女官之话,静默无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血玉钗。
那女官等待不及,又道:“此人分明是未曾将公主放在眼中……”
“没用的废物。”
青钰冷淡吐出五个字来,打断那女官的话。
女官垂首跪下,屏息噤声。
榻上人撑手坐起,肩头长发滑落榻面,榻边烛火幽幽,映出那一双眼尾尖锐的黑眸。
“他吊着你,尚且不露声色,你却已沉不住气,便是落了下乘。”
青钰斜睥着女官秋娥,冷道:“实在是丢人现眼。”
秋娥低声道:“奴婢办事不力,公主恕罪!”
青钰嗤笑一声,慢慢站起身来,一对玉足踩在铺了软毯的地上,脚趾莹白,脚踝上挂着小巧的银环,衬着得脚背肌肤几近透明,看得人心底一紧。
青钰走到窗边,伸手抚摸着桌上的一叠雪白纸钱。
屋中火光幽幽,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跪在一边的秋娥有些打抖,睁大眼看着那一叠纸钱,忽然想起几天前那夜,公主抱着这一堆纸钱出门去祭拜什么人,中途却不知遇到了谁,公主为避免暴露身份,才半路折返回来。
也是因此,公主心情甚为不快,命人四处搜捕那夜冲撞她的两个野小子,至今一无所获。
怒火无处宣泄,伺候公主的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着,唯恐被殃及池鱼。
青钰认真地抚摸着那一叠纸钱,好像隔着纸钱,在抚摸着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儿,她回神道:“本宫亲自去找章郢。”
秋娥道:“奴婢这就命人备车。”
青钰颔首,等秋娥出去了,才把那一叠纸钱重新裹好,打算留到有机会时,再亲自去拿小树林里接着烧。贴身侍女雪黛走了进来,抖开雪白的貂皮披风,小心翼翼地帮青钰系上,又观察着青钰的脸色,问道:“公主此番亲自拜访,依礼,可召随从官员先行开道,再令世子府中奴仆开门迎接。”
青钰淡淡道:“那便吩咐下去,阵仗越大越好,让苏儿假扮本宫坐在车驾中,本宫扮作随从,他们看不出来。”
她向来一身白衣,不施粉黛,并无一丝天潢贵胄的派头,若是直接这样站在街头,说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是有人信的。而苏儿,是她两年前开始培养的替身,从身形到仪态,早就培养得无可挑剔。
青钰站在窗前看着雪景,又细细地思索了一下方才秋娥的说辞。
连面都未见,高下立见。
她身边的人都玩不过章郢,那么她呢?
青钰坐上了马车,前往世子章郢在南乡县置办的宅邸。
在百米之外下了马车,青钰蒙着面纱,站在车边步行,远远的,便看见章府大门敞开着,门口两只威武石狮子,灯笼县在两侧,管家正在门口恭候。
雪又开始下了。
管家拂开身上的落雪,弯着腰恭敬地迎了上去,“长宁公主”苏儿戴着面纱走出了轿子,气度高华,眼神冷淡,一如所有人印象中的公主,看不出有什么蹊跷,青钰与雪黛一道儿低头跟在假公主的后头,待进了府来到中堂,假公主慢慢坐到了上首,管家立刻弯腰拜道:“长公主殿下亲自前来,我家世子受宠若惊,只是世子近来染了疾,唯恐唐突了殿下尊驾,还望殿下海涵。”
青钰站在外面廊中,闻言拂了一下衣摆,那假公主见状,便淡淡道:“本宫此番带了郎中,特地来为世子瞧病。”
管家搪塞道:“世子已请了上好的大夫诊治,如今只待休养,待我家世子病好,一定亲自前来拜谢公主。”
假公主的声音冷了几分,“怎么?本宫一番好意,世子竟也不领情么?”
那管家额上流了冷汗,“自然不敢……”
三言两语,那管家对抗不住,自然会妥协,但那郎中所瞧病之人,未必真是章郢,青钰深谙此道,不由冷笑,眉间染了一丝戾色,等到假公主亲自往世子住处走去,青钰跟在最后头,才半路脚步一拐,转身往另一处走去。
沿着长廊,穿过拱门,在院落中七弯八拐,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下人,青钰不知走到何处,余光忽然瞥见一棵含苞待放的攀枝花,点缀着寂寂院落的一角,满枝红茵衬着薄雪,红白相间,十分漂亮。
青钰忽然就不走了。
她望着这一树攀枝花,陷入了回忆。
当年她在南乡县,院中也种了一株这样的树。
是一次去江南游玩,偶然见了这颗满树鲜红,漂亮至极,夫君见她喜欢,便重金买下,移植在了自己院中,每到夏日,棉絮随风飘落,宛若飞雪。
青钰忽然抬手,抚了抚发间的血玉钗,眼神乍然冰冷起来。
每次想到自己是如何家破人亡的,青钰都恨不得让这天下所有人为她的夫君陪葬。
右手狠狠一攥,指甲陷入了肉里,青钰好似感觉不到疼,满脸漠然地转过身,正要离开,忽然听到一声“哎哟”,继而乒乒乓乓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哗啦啦摔了一地。
青钰转过身来,抬眼看去,只见方才无人的草丛里,此刻一片狼藉,一个身材短小的少年郎趴在地上龇牙咧嘴,墙头还有一紫衣少年,正在探头探脑,见青钰转过了身来,连忙心虚地把身子缩了回去。
地上那小少年龇牙咧嘴道:“哎哟!疼死小爷了!郑襄,小爷日你个仙人板板,谁叫你把我踹下来的!”
青钰微微眯眼。
看衣裳,似乎是个有身份的,看这张嘴,又不像是个正经人家教出来的公子。
那少年骂骂咧咧了一阵儿,似乎感觉到青钰在瞧他,蓦地噤声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慢慢爬了起来,露出一张虽然脏兮兮却分外可爱的小圆脸,眼睛像黑葡萄似的,藏着汪汪一坛水,瞧着就讨喜。
少年仰头望着青钰,隔了一会儿,甜甜软软地唤了一声“美人姐姐。”
尾音上扬,像小奶猫叫了一嗓子,转瞬露出无害的一面。
这少年知道自己的优势,圆滑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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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出现啦~
第六章
青钰静立不动,目光落在少年的脸上。
原来是他。
她四处找人搜查,没想到这竟是平西王世子身边的人,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过看样子,这小子似乎没有认出她来。
她仔细端详着这张小脸,总觉得有三分熟悉的神韵,却又想不起是何处见得。沉吟须臾,青钰勉强压住三分耐性,冷淡道:“你家长辈不曾教你么?见了陌生女子,竟如此唐突?”
少年没想到居然有人不吃他这一套,耷拉下脑袋道:“现在就我哥哥能管着我呢,你是谁?不像是我府上的人。”
青钰不答,反而淡淡道:“你又是谁?”
少年叉腰,骄傲地一抬下巴,“一看你就不是我们府上的吧?竟然不认识小爷我,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平西王府的三公子!”
可真有意思,章郢竟有个这样顽劣的弟弟?
青钰不动声色,拢袖微笑:“原来是三公子,久仰大名。不知三公子在此,为何如此狼狈呢?”
章绪闻言脸红了,尴尬地咳了一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他和郑襄还被关在柴房呢,他亲哥非要他做出深刻的反省来,才肯放他出去。这几天对于章绪来说,过得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今天终于忍无可忍,他和郑襄打算翻墙跑,谁知在墙头瞧见了青钰。
这陌生的女子虽蒙着面纱,可体态轻盈,腰若扶风,一双眼睛漂亮至极,像仙女下凡似的,章绪看呆了。
然后,猝不及防被郑襄一踹屁股,摔了下来。
全然不知这美人便是“女鬼”,章绪想了想,转移话题道:“美人姐姐,你是我哥哥的朋友吗?”
青钰眸子微闪,心生一计,遂微笑道:“是的,三公子可要去见世子?”
章绪连忙摆手,“万万不可!美人姐姐,我悄悄告诉你,我哥哥简直就是个活阎王!你和他相处的时候,千万得小心了!”
背后说着自己亲哥坏话的章绪丝毫不觉得不妥,青钰俯视着这小家伙,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拉住这少年,把他慢慢地扶了起来,少年膝盖摔破了,此刻站也站不稳,青钰索性让他攀着自己的手臂,少年却羞涩道:“不可不可,男女授受不亲。”
这小家伙才几岁?就在意着男女大防。青钰笑道:“你看我一身白衣,如今是个独居的寡妇,小公子若是不介意,拉着我也无妨,还可以随我回去,以防被哥哥体罚,届时他若找来,在我跟前,也不好直接罚你。”
墙头偷听的郑襄连忙打手势,又是砸石子又是模仿鸟叫的,急得恨不得也直接跳下来。可章绪压根不理他,想了想,他一本正经道:“既然如此,那便叨扰美人姐姐了。”
他肉乎乎的小手拉了拉青钰的衣角,不小心又将她的裙摆弄脏了,章绪仰起小脸,青钰却道:“无妨。”
章绪彻底红了脸。
他索性放心地拉着青钰,身边美人身上似乎有一阵幽香,让十几岁的章绪破天荒地惴惴不安来,章绪甜甜道:“美人姐姐,你好香啊。”
这小家伙,将来长大了,怕是个纨绔风流的混小子。
青钰被他逗得一笑,原本满心躁郁之气登时消了大半。这么多年了,她往常出去时,只要见的人稍微多了些,青钰就抑制不住心底涌上来的那股烦躁之意,甚至想杀人,可现在瞧了这乖巧少年,青钰的心情却出奇得宁和。
此刻倒也不那么想计较那夜之事了,她笑得越发亲切和蔼,耐心地同这小少年道:“别说话,我悄悄带你回去。”
“好~”章绪兴高采烈。
青钰笑意温柔,带着章绪慢慢往外走,行到拐角去,却蓦地转过身来,冷冷地盯了一眼墙上的郑襄。
得来全不费工夫,章郢不是不想见她么?那么她就带走他的弟弟,看看是他沉得住气,还是她够狠。
顷刻之间,逆风翻盘。
墙头,郑襄捂住了脸。
完了,这回又玩脱了。
……
郑襄本来计划着,让章绪先跳下去,然后自己再接着章绪摔了的由头,让人放他出来,他没有越墙,届时章郢要罚,也罚的是自家弟弟,他郑襄自可收拾东西赶紧走人,谁知章绪这拈花惹草的家伙,才十岁,就敢仗着自己长得可爱,到处勾搭女人!
郑襄这回是彻底慌了。
要是那女人是什么坏人,把阿绪拐跑了怎么办?要是那女人是什么政敌,借机敲诈勒索怎么办?郑襄越想越害怕,于是铆足了劲儿疯狂地拍打着小院的门,大喊着“出事了,出大事了!”侍卫只见这门板都快被哐哐砸裂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冲了进来,一把将郑襄押到了章郢的跟前。
章郢彼时正在独自对弈,管家来报说,“长宁公主”已经被打发走了,章郢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见侍卫把一团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往自己跟前一扔,那东西滚了滚,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来,愣愣地与章郢大眼瞪小眼片刻,他大喊道:“章兄!阿绪那混小子被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抓走了!”
章郢微微眯眼,冷淡道:“说清楚。”
郑襄便语无伦次地说了自己在墙头看到的一切,描述了一番青钰的模样,说到章绪如何掉下去的,郑襄开始含糊其辞,但眼前,章郢的眼神已越来越晦暗莫测,唇边的笑意也渐渐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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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嚓一声,章郢手中的瓷杯竟成了碎片。
郑襄吓得噤了声。
章郢慢慢张开手指,拂开那碎片残渣,微笑抚掌,声音却格外冰冷,寒气逼人,“好、你们二人实在是好得很!看来我之前竟是手软了,来人,把郑公子绑起来,送回淮安侯府!”
侍卫上前,将郑襄架了起来,直接将他拖了出去。
章郢静静坐着,在郑襄的哀嚎声中拿出帕子,慢慢擦净手中的水渍,将帕子随手扔了下来,站起了身来。
玄金鞋底碾着那一方帕子,广袖从桌上拂落,章郢没了半分兴致。
“来人。”
……
长宁公主牵着个少年回来的消息惊动了南乡县当地官员。
季韫出来迎驾时,便见长宁公主身边的少年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少年个子矮小,白白净净,甚为眼熟。季韫眯着眼看了半晌,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平西王府的三公子么?!
为什么三公子被拐来了啊!
季韫心底大骇,面上不露声色,眼神在公主和小公子身上不住地瞟着,唯恐长宁公主一个心情不好,直接痛下杀手。
这可是位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主。
但青钰的脸色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她静静坐在一边,掀开面纱,抬袖遮面,微抿一口热茶,淡淡道:“雪黛,带小公子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雪黛低头轻应了一身,对章绪福了福身子,微笑道:“小公子请随奴婢来。”
青钰身边侍卫林立,众人俯首沉默,连抬头也不敢,雪黛虽不过区区婢女,但那一身温柔娴静的气质,又好像与那普通人家的侍女不同,饶是马虎如章绪,此刻也不由得觉察出了一丝压抑严肃。少年偏头瞧了瞧青钰,在得到青钰安抚的眼神后,这才转身牵住了雪黛的手,迈着小短腿朝屋里走去。
很快,雪黛便牵着洗干净的章绪走了出来,青钰抬眼看去,见他袖口被挽起了一些,露出里面的青紫擦痕,想必是从墙头摔下之时磕伤了,也亏得这小子一路嬉皮笑脸,不曾露出半分娇气。青钰想到此,抬着茶盏的手半掩唇角,略笑了一笑,淡声道:“小公子过来。”
章绪一瘸一拐地走到青钰跟前,红着脸道:“美人姐姐,你唤我阿绪就好了。”
他方才被一群侍女们簇拥着进去,被按住扒了衣裳,青钰身边的侍女也都生得清秀,章绪头一次感到窘迫。
他还不知青钰身份,青钰也不急于说破,只笑着一指一边的软塌,柔声道:“你坐下来,我给你上药。”
冰凉的药膏,衬得淡粉的指甲晶莹玉润,抹在伤口上,只感觉一股淡淡的凉意顺着肌肤蔓延开来,可这四周气氛委实压抑,章绪坐立难安,甚为不自在,青钰也瞧出了端倪,淡淡问道:“怎么了?”
“我就这样出来了,我哥哥好像会生气的……”章绪说:“我哥哥生气起来可吓人了,我、我怕……”
“无妨。”青钰清淡道:“在我这里,他难不成还当众给你教训不成?左右我在这里,不必害怕。”
章绪想了想,也有几分道理,便笑出一对甜甜的梨涡来,唤道:“美人姐姐真好!”
“公主、公主!”就在此时,一名侍卫蓦地飞奔进来,一把单膝跪下,飞快道:
“录事参军文喆,和法曹参军张绅,直接带了一些人过来了!正在外求见公主!”
录事参军文喆?
青钰倒是知道,平西王身为一方藩镇,势力颇大,王府属官兵马无数,而时任刺史贺敏,与平西王府更是关系紧密,贺敏此人,为政严肃,民吏畏之,事则躬亲,教化民俗,在此地威望颇重,这文喆,便是贺敏手下之人,更是与平西王世子颇为熟悉。
而张绅,更是都督府的人,本朝都督不加持节,虽职权泛泛,却由平西王世子章郢遥领。
来者立场鲜明,看来为了救他弟弟,章郢的速度倒是挺快的。
青钰满面温和倏地冷却下来,冷笑道:“不见。”
那侍卫紧张道:“可、可他们还绑了几个人来,说公主一定会想一见。”
青钰虚握着扶手的手一紧,慢慢坐直了身子。
这么笃定她会见?那她见见也无妨。
青钰唇带讽意,慢慢起了身,身边宫人立刻将章绪请了下去,青钰转身进了中堂,堂中设有珠帘纱帐,青钰便端坐在帐后,伸手摆弄了一下发间血玉钗,淡淡道:“宣。”
话音落下不久,不远处便现出一抹修长人影。
那人自大门外阔步而入,白衣蓝袖,玉冠冰凉,走进了时,才发觉此人生得勉强清秀,唯独眸子漆黑若墨玉,神态冷漠,通身带着一股淡淡的矜贵,不像是区区录事参军,倒像士族勋贵之流。
他身边另一男子,腰间则悬挂着都督府的令牌,紧随其后的是一群持刀侍卫,面相凶悍,绑缚着几个人,正往前拖拽过来。
二人走到青钰三丈之远,略一止步,抬手道:“臣文喆,拜见长宁公主。”
“臣张绅,拜见长宁公主殿下。”
话音刚落,便听青钰冷笑道:“二位见本宫,为何不着官服?”
章郢戴着人.皮.面.具,淡淡站在帘外,闻声便答:“此番前来,臣等是与公主谈论私事,无关政要,自然不着官服。”
话说完,好奇心驱使他去看这是何方神圣,章郢微微抬眼,瞥了一眼帘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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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后坐着的女子,一身白衣,姿容端丽,白衣,面纱,气场高傲,确认是长宁公主无疑。
不施粉黛,半面遮着面纱,不戴耳铛金钗,发间只别着一把玉制的钗子。
眼前的女子手段狠辣人尽皆知,章郢想起之前怀疑阿钰就是长宁的揣测,越发觉得可笑。
阿钰一介孤女,又怎会如何狠辣。
章郢正待收回目光,却蓦地与青钰投来的冰冷目光……隔空相撞。
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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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终于见面啦~
解释一下,没有立刻认出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1.已经过去三年了,对于背影声音的记忆都淡了,就算是一模一样的声音容貌,语气气质习惯的改变,也会给人全然不同的感官,主角都没有失忆,一时没认出来个人认为是合理的,当然两人都会有所怀疑。
2.从男主视角来看,他在找人,听说时间地点吻合时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这个人应该和他的妻子有什么关联,或许是见过,可以从她这里着手调查,正常人应该不会直接怀疑是同一个人,尤其是在那个人前后反差太大的情况下。至于为什么没有直接去调查,因为身份立场问题,男主不是那么急躁的性格。
3.男主并不知道女主闺名,一般来说,古代公主都是叫封号,不是亲人很少会知道闺名的,包括女主身边熟悉之人,都是直接叫“长宁”。唐朝的太平公主,史书上对她的闺名也仅仅留下似是而非的推测。男主如果主动打听不难知道她叫什么,但是以他现在的立场,也不会显得无聊来打听人家的名字。
4.脸的问题,一个面纱,一个□□,都是为了行事方便,女主为什么带面纱,文中也会有解释。
5.男主掉马详情,可见文案。
6.最后的最后,还是想质疑的,作者想说一句:主角的行为是作者设定的,行为基于剧情发展和作者想要的互动模式,有人问“为什么不怎样怎样呢”,同时作者也要问“为什么要这样呢?”设定如此,实在要抓逻辑,便没法发展了。
总之,故事是循序渐进的,希望你们能有耐心一点点_(:_」∠)_
最后弱弱地问一句,你们是在养肥吗?评论冷清起来了。这样吧,以后每章评论随即抽一人发红包。
第七章
青钰天生有一双上挑的眸子,眼尾尖削,寒光锐利,不过是极淡的一眼,便能让很多人退避三舍。
她看着章郢,却见这人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目光,不由得略一掠唇角。
她声音平静,冷然回怼,“区区参军,本宫与你们谈何私事,有何可谈?”
一边的张绅连忙道:“听说公主近来请了平西王府的三公子过来,公子性情顽劣,不知轻重,公主可否让臣等将其带回王府?”
青钰淡淡一笑,“哦,是这件事,只是本宫瞧他有眼缘,不介意他如何顽劣。”
张绅尽量保持谦卑,“只是公子实乃自己偷跑出府,而今世子不放心公子,何况此举于公主无益,更可能惹人闲话……”
“你要弹劾本宫?”
张绅不由得额上渗汗,弯腰道:“臣自然不敢……”
“既然如此,章郢放心与否,与本宫何干?”
青钰端起茶杯,微呷一口,轻描淡写两句,将张绅堵得哑口无言。
长宁公主惯是蛮狠做派,她在京中敢放狗咬人,便是不将大多腐旧规矩放在眼里,也并不遵守朝臣的那一套规则。
但章郢不觉得这是聪明的做法,无论身居何位,过于张扬,便是把自己的弱点送给别人。
张绅不料公主如此不好说话,语气急了几分,“公主此番前来青州,想必不欲与世子交恶,为何不和平共处,公主所愿之事,臣定竭尽全力办成……”
青钰打断他道:“本宫说了,无欲无求,只瞧着阿绪顺眼。”她斜瞥一眼张绅,口气冷了下来,好笑道:“你有什么用?”
张绅张了张口,“臣……”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三言两语,青钰气定神闲,张绅已经招架不住。
青钰重重一搁茶盏。
碰的一声响,章郢闻声看了过去,便见青钰侧身收回手的刹那,发间钗子泛出淡淡的红光。
像是红玉,也像是价值连城的血玉,形状有些眼熟,只是被珠帘遮挡,看不真切。
章郢心念微动。
他曾送给阿钰一只血玉钗子,正是他与她定情所用的珍宝,联想起之前季韫所调查之事,章郢竟开始猜想,这会不会就是他送出去的那一只?
黑眸略冷,章郢终于开口道:“两相谈判,总有筹码在前,臣等求公主放走三公子,不过只是最开始的一步,不过看来公主连面子都不肯给,后面之事,又该怎么谈下去呢?”
青钰的目光瞬间落在章郢身上。
她道:“谈什么?你一个五品小官。”
章郢哂笑,负手而立,不紧不慢道:“五品小官,公主不放在眼里,只是臣掀不起风浪,未必有人掀不起。”
青钰笑了,“世子?”
“正是。”一边的张绅连忙应道。
青钰率先抚掌,冰冷地讽笑道:“看来本宫带的郎中医术极好,方才本宫才来探望过世子重疾,转眼间,世子便能威胁到本宫这里来了。”她将“重疾”二字咬得极重,煞有其事地偏过头,吩咐道:“赏那郎中千两。”
一边的婢女应了一声,转身退下。
章郢转目笑道:“还好还好,之前世子本是病着,直到知晓公子被公主瞧上,这才心生毒火,碰巧以毒攻毒,把病给气好了。”
青钰冷颜回敬:“看来本宫得多气几次,才能让世子药到病除?”
章郢敛袖淡笑,目光寒凉透骨,“多谢公主好意,不过性毒之物,还是远离为妙。”
短短几句,你来我往,剑拔弩张。
身边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一边的几位随从更是吓得肝胆欲裂,唯恐这个小小的录事参军,直接惹怒公主,闹出什么事儿来,到时候收场难看。
青钰看他这般有底气,直觉此人不好对付,眼底渐渐染上一股戾气。
真的是有意思,还从来没人敢直接闯她的地盘,还就这样讽刺她的。
只是两方涉及正事,在不知对方筹码的情况下,谁先露出急切,谁就丧失主动权。
青钰现在不知道他们卖的是什么关子。
她上下打量着章郢,冷笑道:“本宫只和有诚意之人合作,不过看来二位态度令本宫生厌,还是趁早离开罢!雪黛,送客!”她说着便要走,不欲再次纠缠。
此人有备而来,打了她一个猝不及防,她需先拉开距离,省得掉入陷阱,反被他抢得先机。
身后忽然响起一男子的惨呼声,随即一声闷响,宛若□□狠狠砸在地面的声音,一持刀随从厉声道:“老实点!”
青钰霍然转身。
那双从容的、平淡的、压抑着怒意的美目,迅速地冷却了下来。
她死死盯着被摁在地上的男子,此刻才认出这个人来。
……
三年前,她刚刚恢复长宁公主的身份,就在此地,亲手割下了县令高平的头颅。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杀人,也是她平生第一次,如此恨一个人。
她让人将高平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上,让人将其鞭尸,再利用监察御史贺之清,联合当地官员,完成了君延最后的心愿。
那是一封万民书。
以万人之名,泣百姓之血,其心昭昭,动天彻地。
万民书言:青州官吏沆瀣一气,上下包庇,暗自结党,知府姚怿将当地蝗灾灾情知情不报,放纵下级官员克扣饷粮,更受高铨贿赂,并欺压杀害当地百姓。
青钰的怒火,在君延死后,被高铨彻底点燃,势必烧尽整个青州的土地,贺之清官职虽小,权力却大,加之其并非望族,便协同青钰烧起了新帝继位之后的第一把火,那一场令长安城内权贵纷纷侧目的赈灾贪腐案,以姚怿为首的一串官员,俱被抄家流放,最后都相继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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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姚怿究竟有罪与否,其实有待商榷,说是查贪污,可主审官员又各有势力牵扯,姚怿是清平候薛举的妹夫,也或许是这样的身份,葬送了他的性命。
青钰确实是用了手段的。
眼前这个年轻男子,正是姚怿之子姚广,此刻用一双含着恨意的双眸死死盯着他,奈何被人死死摁在地上,这才没能冲上来找青钰复仇。
青钰以为,当年那些事情她做的很干净,所有知情之人都已经被封口了,没想到在此处,还能见到姚怿遗孤。
她抬眼,冰冷瞳仁直直盯着章郢,“所以,你们这是在威胁本宫?”
她彻底变了态度,章郢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缓步上前,走到珠帘边,隔着那帘子,帘后佳人倩影越发清晰了,他淡淡道:“公主随心所欲惯了,不知底下民生多艰,姚公子被公主害得差点死了,后来即便被特赦,也落得个当街乞讨的境地。当年一案牵涉重大,姚广证词已经重新交由都督府,上达天听,姚家一案还待细查,公主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见青钰不言,他话锋一转,低笑道:“只是究竟如何,皆看公主。”
青钰眼皮一跳,登时双目腾火。
气氛冷凝下来。
一边的雪黛只觉心惊,她自小陪在公主身边,三年前公主归来时性情大变,当年之事,牵涉至公主的亡夫,平时他们连提都不敢提,唯恐公主情绪失控,更遑论其他,可如今,居然有人敢当着公主的面说,要将当年之事挖出来重新审查?
简直是直接触了公主的逆鳞。
青钰掩在袖中的双手微微发颤,眼底渐渐漫上一层戾气,她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章郢微一转目,一边的张绅连忙出来唱白脸:“公主金枝玉叶,何必与臣等计较?其实,我们也不敢真的与公主作对,此事其实很简单,只要公主把小公子交出来,公主在南乡县一切行事,臣等一定竭尽全力,有都督府和总管府一起配合,公主岂不是方便许多?”
青钰站在原地,听着张绅的话,心知肚明,自己被渐渐说动了。当年的事情一旦被人全部挖出来,她不能赌那个后果,她用尽手段完成了夫君的心愿,不可就此功亏一篑。
她说:“好,随本宫过来接人。只是这姚广,要给本宫处置。”
章郢笑道:“他如此无辜,公主都不肯放过么?”
青钰漠然道:“我算不得什么好人,算他流年不利,世上哪有人无缘无故怜悯别人?”
对她来说,只有完成目的一个选项。
章郢道:“好。”他抬手,侍卫便将姚广押上前来,那姚广不住地挣扎着,被人狠狠一脚踹倒,左右开弓打了两耳光,恶声恶气道:“还不老实点!”
姚广拼死反抗,却被迫脸贴着地,只不住地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青钰的身影。
青钰冷淡转身,正要离开,姚广却忽然不知哪来了力气,大喊一声:“长宁!我杀了你!”按着他的侍卫略一松懈,居然让他挣脱开来,整个人掀开珠帘,朝青钰冲去!
青钰听到那一声怒吼,便猛地转过身来,便看见姚广一张放大的狰狞面孔朝自己扑来!
她浑身血液降至冰点,遽然后退,姚广一扑而空,又伸手朝她脖颈抓去,青钰直逃出帘外,猛地拔出侍卫腰间佩刀,便朝前一刺,正中姚广心脏,姚广连哼都不曾哼一声,整个人便轰然倒下。
鲜血如薄雾一般洒了一地。
青钰的白裙上溅了血,鲜血顺着刀尖滴落下来,没入泥土,刀刃寒光仍旧泛着冰冷的光。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所有人都不曾料到会有此变,连章郢都微怔在了原地。
章郢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坏事了。
姚广虽是罪臣之后,但他毕竟也是个大活人,越是身份敏感的人,越是不能轻易动手杀人,将自己的把柄递入政敌手中,之前他们能说动长宁各退一步,可如今长宁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人,这件事便很难圆过去了。
他们不是长宁的人,她会怎么做?
张绅急忙道:“公……”第二个字还未吐出,便见青钰刀尖一转,对着他和章郢。
青钰冷冷挥手,他们身后的大门猛地合上,彻底隔绝了光亮。
所有人心底一沉。
青钰说:“只有死人,才绝对安全。”
※※※※※※※※※※※※※※※※※※※※
要玩大了。
昨天评论区有点好玩儿,你们都这么可爱的吗,正正经经地在讲自己和同学几年不见还认不认识,其实本文设定如此,男主也不脸盲,只不过,没实锤≠不确信,求证是个过程,掉马也是个过程。
第八章
青钰一声令下,立刻便涌出数名持刀侍卫,将章郢等人团团包围住了,个个皆是训练有素,勇武刚硬之人。
青钰抬起了刀尖,对准章郢,冷笑道:“只能怪你们流年不利,本宫今日,就从你先杀起。”
章郢冷淡而立,唇瓣犹带淡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他的目光却落在青钰的发髻上。
确实是那把钗子,是他送给阿钰的,他彻彻底底,确定了。
章郢扬起眉梢,微微一笑,道:“公主杀了臣,以为就可以瞒下来了吗?”他略一勾唇,低声道:“公主一身白衣,头上仅有一把钗子,只是不知这钗子是何来历?莫不是也是杀惯了人,也是个死人之物?”
青钰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双仍旧尖锐的双眸微微泛红。
她怒道:“你住口!”
他似乎并不惧怕,朝青钰走近了几分,凝视着这张被面纱遮蔽的容颜,墨瞳里光华流转,悠然道:“看来,似乎说中了?”
他要激怒她。
只有激怒她,他才能寻找机会。
一边的张绅却全然没有章郢的胆量才智,只面露惊恐之色,冷汗淋漓,看章郢的眼神好像看着什么疯子!
本以为这个世子派来的录事参军,应当也是什么聪慧之人,谁知道现在居然不要命地激怒公主!
青钰与章郢对视着,那股熟悉的烦躁得想要杀人的感觉,再次漫上心头。
这么多年了,谁敢当着她的面如此情态?
谁都可以说她,唯独不能说她的夫君!
脑中那根弦彻底绷断的刹那,青钰猛地挥刀,朝章郢劈了过去!
一边的张绅大叫一声,吓得魂飞魄散,却见章郢侧身躲过,极快伸手一挡刀身,动作竟极为流畅从容,青钰微喘一声,继续来砍,场面霎时失控,张绅故意大喊着招呼自己带来的侍卫搅局,一边心底欲哭无泪。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过来一趟命都要丢了!这公主未免也太吓人了!哪有这么砍人的?这还是个女人吗?
张绅不住地哀嚎着,章郢那厢却连续躲闪了好几下,故意朝那珠帘处慢慢挪动,只见寒光一闪,珠帘纱帐霎时被刀拦腰砍断,珠子哗啦啦散了一地。
青钰挥刀再看,脚下却踩了珠子,脚底霎时一滑,便往前栽去。
章郢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夺刀抓人一气呵成,转瞬便将刀尖抵上了青钰的脖子。
霎时局势反转,秋娥大呼“住手”,场面立刻安静下来。
章郢紧紧钳制着青钰的腰肢,不让她乱动,一个荒诞的念头却蹦了出来。
她的腰甚细。
看起来当真手无缚鸡之力,这样一个女子,与他的夫人差不多年纪,阿钰温柔单纯,这公主为何就成了个手段极为狠厉的疯子呢?
秋娥见公主被劫持,连忙上前道:“文大人!你可要想清楚!这可是长宁公主!你若伤了我们公主,便是满门抄斩之罪!”
青钰被劫持着,看着眼前秋娥焦急的神情,她的背脊贴着章郢,感觉到了刀尖冰冷的触感,鼻尖也霎时袭上一股淡香。
不像是熏香,有些熟悉,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安宁之感。
她再次闻了闻,忽然睁大眼睛,偏头去看章郢。
章郢低头,恰好与她目光相撞。
青钰的眼睛一片澄澈,水眸泛光,直直地盯着他瞧。
全然没有之前的失控。
一个人的容貌往往不能透露出秉性,但眼神绝对骗不了人,之前这公主眼神有多冰冷肃杀,如今便有多澄澈。
澄澈得……有几分熟悉之感,让他心底微微一动。
她忽然往他怀里蹭了蹭,低头去闻他的衣裳。
章郢:“……”
这是在干什么?
她凑得太近了,像只小狗在闻着食物,还一个劲地拱过来,章郢觉得自己在别人眼中,恐怕正在被公主轻薄,一时没忍住,便伸手轻轻把她脑门往后一按,冷淡道:“公主自重。”
这个动作一做完,章郢一时竟有些无言。
青钰被章郢怼了一下脑门,这才回过神来,霎时也有些不自然。
她垂下眼,低声道:“放开我。”
章郢说:“公主可有诚意?”
青钰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来,“想带阿绪回去,可以,我刚才改变主意了,我可以与你们合作。只是,为了让我放心你们不会姚广之事说出去,我需要一个筹码。”她凝视着章郢,说道:“我只和你谈。”
一边的张绅干咳一声。
这这这……这又是怎么回事?这是突然不想杀人了,还转过头来看上了文大人?这是个什么走向?
张绅的目光在章郢身上溜了一圈,长得还算可以,身姿笔挺,气度不凡,方才身手也颇为敏捷,也难怪会被看上。本朝公主也不是没人养面首,就是傲气如文喆,难道要被迫做面首不成?
章郢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诡异目光,但他直面着目光灼灼的青钰,忽然发现……事情完完全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这个公主从头到尾都写着“不正常”三个字,头上还戴着他送给阿钰的钗子。
若能接机弄清这钗子来历……
他勾唇一笑,端得是清雅无双,“自然可以。”
青钰挥了挥手。
侍卫如潮水般退下,姚广的尸首被人拖了下去,方才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青钰从章郢怀中挣脱出来,低头看了一眼染了血的裙衫,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秋娥连忙上前上下检查了片刻,见青钰并未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就在此时,外面的大门被人猛地推了开,季韫带着一干侍卫匆匆进来,见章郢手中握着刀,地上又是一滩血,不禁眼前一黑,连忙上前对青钰道:“公主息怒,今日只是误会,下官这就……”
青钰却打断他,冷淡道:“本宫不接受任何赔罪,谁敢冒犯本宫,就让谁来想办法解决。”
她转目望向一边的章郢,似笑非笑地一勾红唇,抬了抬下巴,冷然道:“你是叫文喆?今日就留在这里,不必回去了。”
季韫懵了一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迟的季韫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正与张绅的目光对上,张绅掩袖干咳一声,实在是一言难尽,便悄悄从下面对季韫摆了摆手,让他别来瞎搅合了。
事情已经解决了,就是要出卖文兄的色相了,这位公主实在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他们差点就当场丢了性命,眼下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可怜的文喆兄,就是要委屈他了。
季韫看了看众人的神色,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他还是有些忧虑,方才公主说让“文喆”留下来,可“文喆”是世子假扮的啊!这万一露馅儿了,世子也不就危险了?
季韫担忧至极,可两个当事人面上却毫无波澜,章郢静静站在一边,注目在青钰的脸上,越发觉得耐人寻味,因为她的眼中泛起了淡淡的雾气,与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又不同。
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青钰抬眼,对上一双浸着冰水的墨瞳。
就这样看眼睛,他很像故人。
她注视他须臾,转过了身,低声道:“本宫先去更衣,文大人稍等片刻。雪黛,奉茶。”
雪黛应了一声,眸子在章郢身上转了片刻,有些诧异。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领着章郢去了花苑中暂且休息,再奉上上好的乳茶。
茶香清淡,掺着不易察觉的药香,雪黛垂手立在一边,见章郢低头轻嗅了嗅,不由得解释道:“因公主身子弱,府上所备的茶俱是掺了药的,此药清热消火,凝神静气,于大人身子无害。”
章郢却从这句话里听到了弦外之音——府上不曾为其他访客备茶,可见长宁公主封闭的生活,她甚少与人打交道,他或许是她接待的第一个人。
章郢拂袖,雪黛立刻退了下去,他抬起茶盏喝了一口,舌尖霎时清苦之位弥漫,他皱了皱眉,重新放下了茶。
……
青钰沿着长廊快步走着,衣袖扬起了一层凛冽的风,她在屏风边停下,侍女纷纷上前伺候她更衣,青钰此刻却心思纷乱,便挥袖道:“全部退下。”
侍女如潮水般退下,秋娥端着干净的衣物进来道:“公主。”
青钰解开衣带,一件件脱下衣裳,秋娥抖开裙衫,青钰扬臂滑了进去,一拢衣裳,偏首问道:“可安置好文喆了?”
秋娥道:“雪黛在那里照看着。公主,您今日着实有些失控了,奴婢险些就叫人来了。”
青钰自三年前受了刺激之后,便变得有些不太正常了,她总是睡不好,也甚为暴躁易怒,一旦接触一些与过去有关的人和事,便很容易冲动失控,是以周围人总是敬着她躲着她,而皇帝也因此,派了武功最好的侍卫贴身看着她,不让她冲动起来做些傻事。
对于长宁公主的病,皇家对外是一直保密着的,知晓之人也屈指可数,外人只知公主性情喜怒莫测,不知这些年,青钰时时都要人寸步不离地看护着。
秋娥今日也被吓着了,这么多年了,公主本将情绪控制得很好,可今日,谁知道那个文大人竟会如此出言不逊?
不过,最让秋娥感到惊讶的,则是青钰后来出奇地平静了下来。
青钰有些出神地低头打结,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听秋娥如此说,倒是冷笑一声,“本宫今日不杀他,不过是看在他我夫君的面子上。”
秋娥不解,“难不成这位文大人,与驸马有关系吗?”
青钰漫不经心道:“他身上有一股味道。”
秋娥奇道:“什么味道?奴婢一直未曾闻到。”
青钰随手拿起案上包好的一叠纸钱,丢到秋娥怀中。
秋娥呆了一呆。
却见青钰眯了眯双眸,认真地说:“他像我的夫君。”
像?是哪里像?是长得像,还是性格像,还是声音像?亦或是……身上的味道像?
见秋娥一脸不解,青钰道不欲多做解释,只道:“把这包纸钱烧了,我去州衙门一趟,你便带他去那里见我。”
既然要谈,那就开诚布公,好好谈谈。
她向来直接,绝不含蓄,只要有所怀疑,便不会放过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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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的鼻子开了buff。
再强调一遍,蒙脸啊!!眼神变了!!男主身上的味道,不是心有灵犀,是真的是有一股味道!女主记得。
女主身上没有味道!!
第九章
长宁公主亲自过来的消息传得飞快,青州刺史贺敏刚刚料理完公事,此刻步子急促,象征正四品官阶的绯色官袍随风摆动,靴底踏尘,快速来了府外。
刚跨出府衙大门,便见四周诸位肃然而立,面色均是凝重,而那华丽车驾之上,一袭白衣的长宁慢慢走了下来。
贺敏心念百转,上前抬手道:“臣青州刺史贺敏,拜见长宁公主。”
长宁来青州,目的不明,先对他视而不见,在南乡县住了一段时日,今日才好像想起他来一样,忽然又来了这儿,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她使持节而来,代皇帝亲临,掌生杀之权,不容小觑。青州三年前大换血,如今藩镇坐大,朝廷正把心死,更何况……废太子还囚在青州,贺敏不知公主此行何意,更不知陛下态度,更要小心再小心。
青钰只淡淡看了他一眼,颔首道:“贺大人不必客气,本宫前来,也只是为了公事。”
什么公事?
贺敏心有疑惑,眉头微动,随青钰转身进了府衙大堂,青钰寻了主位坐下,目光冷淡扫过众人,淡淡道:“本宫来青州之前,曾弹劾兵部尚书和都督章郢,贺大人想必知晓。”
贺敏沉声道:“此事牵扯二品官员,唯有陛下亲旨,方可由大理寺查办,臣人微言轻,无权过问。”
青钰笑了一笑,面纱后的容颜泛着一股冷意,“此话不错。只是当年河西修堤的差事,为何被章郢推得一干二净,高家和他到底有什么关联,本宫还是要好好查查。”她语气微顿,拨了拨手指甲,慢悠悠道:“毕竟,三年前高家人在此地,高平等人出事他便回来了,未必没有与他勾结。”
这……
贺敏脸色微变,若不是高氏一族出事,他也不会这么快被提拔成州刺史,长宁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连他也要一道怀疑么?
贺敏道:“公主明鉴,勿要冤枉无辜。”
青钰淡淡道:“本宫不查,此事便一直有疑虑,倒不如彻彻底底查清楚,明明白白的事实拿出来,是非是白一目了然,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贺敏垂目沉思片刻,敛衽低首道:“公主需要什么,臣定配合公主调查。”
是个聪明人。青钰拂袖起身,“本宫要看这几年的卷宗。”
……
刺史衙门后面放置卷宗的库房常年上锁,若无职权不得擅入,窗牖俱以木条封死,库房内木架林立,案牍生灰,烛火幽暗闪烁,将青钰的身影拉得极长。
章郢进来时,便看到这一幕。
高大的书架宛若一只巨兽,居高临下,睥睨着体态纤柔的公主,她半面蒙纱,一手握着一本册子,正低眸翻阅浏览,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假扮文喆,无权进入此地,也不知她又打得什么主意,让人将他带到此处会面。
故弄玄虚。
章郢波澜不惊,尚未有所动作,青钰已淡淡开口道:“来得倒是快。”
章郢抬手道:“殿下找臣何事?”
青钰转头朝他笑了笑,并不回他话,而是慢慢朝他走过来。
微微弯腰,她在他鬓边轻轻一嗅,闻到这股熟悉的淡香,便觉心旷神怡。
她右手握着书卷,就保持着这样的动作,慢慢地念那书中内容:“永嘉元年正月初三,长宁公主杀南乡县令高平;正月二十,豫州襄县民匪暴动,平西王世子章郢镇压暴.乱。”
章郢眉梢微微一挑。
她继续慢悠悠地念,语气凉如这寒夜朔风:“高平身死,尸首分离,悬于城头三天三夜,逾十日,刺史下狱革职查办,押送他的人,便是你文喆。”
“可真是巧啊。”
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波澜不惊,八风不动,好像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
她笑,“怎么不说话?方才还敢拿刀架着本宫,现在却像个闷葫芦?”
章郢微微一笑,垂目不看她,淡淡道:“公主所言,是在针对臣,还是在针对世子?”
青钰站直了身子,转过身,又走到书架前,“本宫弹劾谁,自然是在针对谁。他是你的主子,针对他,你逃得了么?”
章郢笑了一声,“是么?”
他也微微上前几步,不咸不淡道:“若是如此,公主也没必要当着臣的面念那些了,公主与世子无冤无仇,给自己树敌有意思么?”
他不傻,亦知她不傻。
章郢目光上移,见她是在找南乡县那几年的卷宗,也是明摆着想挖出点什么,只要能证明平西王府和高家有关系,哪怕只是一星半点儿,她都能拿去大做文章,若能侥幸和那河西水患扯上关系,那更好,改天她又能洋洋洒洒写一篇奏疏,再把他踩一脚,岂不是锦上添花?
……有必要这么步步为营么?
青钰垫着脚尖去够一本册子,原地蹦了无数下,好不容易够到了一扯,又带着其他书哗啦啦落下,铺天盖地砸了她脑袋顶一下。
她吃痛地捂着额头,察觉到章郢在一边,遂放下手,恢复冷淡的神情,“树敌与否,本宫还要问你,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本宫答应与世子合作,但你是你,世子是世子,姚广那一条人命,文大人打算怎么圆回去?”
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索性直入主题,将难题抛给了章郢。
章郢道:“姚广如今孤苦伶仃,捏造死因易如反掌,只要臣和世子不说出去,此事便不会败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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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钰却道:“这不行。”她抬起头仰视个子颀长的他,只露出一双尖锐的眼睛,“还是有把柄,本宫不许任何人手握本宫的把柄。”
章郢说:“这样,那就谈不下去了。”
本来,他也不是一定要腆着脸讨这位金枝玉叶的开心,他堂堂藩镇,要真论势力,是她的圣宠有用,还是他在当地的势力有用,还说不定呢。
他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带回阿绪,之所以选择乔装打扮,不是他闲得无聊,而是想摸清她的路数。
若非她有那根钗子,章郢便会假意妥协,在她拔刀之时就不再虚以委蛇;若非她被他劫持之时的眼神如此澄澈,让他再次想起了故人,他也不会乖乖来到这里,随她试探。
现在没什么可谈的,那就干脆不谈了。
他和她都是如此性子,哪一方都犯不着讨好,到底高下如何,不如朝政上见。
章郢说完,便要转身,青钰却忽然笑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的小主子,不想要回去么?”
她居然拿阿绪威胁他?
章郢双眸微眯,转过身来,黑眸霎时沉凝下来。
她继续笑:“上回在城外小树林,他和另外一个小子一起,瞧见我便喊‘有鬼’,我本想抓住他好好教训一番,谁知转眼他便不见了,想来是世子将他带走了罢?”她不无挑衅道:“你说说,现在他落我手里了,我要怎么处置他呢?”
手握筹码,很是嚣张。
她那尖锐的眼尾,微微上挑,像是狐狸,又像是猫儿,狡黠勾人,又透着目空一切的傲气,需要再长一根狐狸尾巴左右摇摆,以示她的得意。
打蛇打七寸。
章郢冷声道:“东西是死的,所以呢?直接说罢,公主想让臣做什么?”
她微微站直了,把手中卷宗朝身后轻轻一扔,优哉游哉道:“其实也简单……”
“把你腰牌借本宫一用,明日午初,还令牌之时,本宫连人一起还你。”
章郢看着青钰,冷淡不言。
他在权衡利弊,目光在她鬓边发钗上微微掠过,半晌之后,他颔首道:“可以。”
……
青钰拿了令牌,很快便和章郢一前一后地从库房里出来。
远远见着长宁公主远去了,守备在一边的衙役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儿,又凑到后脚出来的“文喆”身边去,低声笑道:“文大人,小的听说公主是瞧上你了?这库房除了上头的人和贺大人,您可是第一位进去的,滋味儿怎么样?”
这其中“滋味儿”,自然不是进库房的滋味儿,而是与美人独处,当是何种销.魂滋味儿。看这人八卦好奇的眼神,相比是以为公主芳心暗许,幻想出了一桩一见钟情的风流韵事。
章郢垂袖而立,慢慢朝外面走去,一边冷淡道:“谁跟你说的?”
那衙役的笑容僵了僵,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的文喆不像平日那般好说话,他估摸着大概是出了错觉,又神神秘秘道:“嗨,还装什么装,那事儿传得快,转眼间谁不知道?张大人出来时脚下都是飘的,可不是被吓得。想不到,这些公主个个都这么风流,都好在官场上找……”
本朝公主确实作风不算好,养面首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子虚乌有的事情,这样传出来,还是让人听得万分恼火。那衙役见章郢一言不发,还以为戳到他痛处,又一路尾随到门口去,门外平西王府的侍卫宗临早已在候着,章郢便淡淡吩咐道:“去给贺敏传个口信去,谁再敢传谣,以冲撞公主仪驾罪论处。”
宗临面露诧异之色,那衙役这才发觉不对——直呼刺史名讳,此人又怎会是文喆?他才回过神来,便被宗临毫不留情地一脚踹翻了去,惨叫着被拖走了。
章郢在原地拢了拢袖子,隔了一会儿,宗临料理完那人,在他身后俯首:“世子。”
章郢注视着府衙外一棵凛凛的乔木,忽然问道:“方才看见公主了么?”
宗临点头,不解其意,垂首沉思片刻,才试探道:“公主可是有何蹊跷之处?”
章郢不置可否。
宗临跟在世子身边多年,知道世子为人冷淡,一句话不爱多做提点,而今不言,想必正是有什么蹊跷之处,宗临沉思许久,才试探道:“长宁公主发间的玉钗,有些眼熟……”
宗临记得青钰,曾经那小姑娘傻得可爱,甚为爱笑,瞧着便让人心生欢喜,可那公主……一个眼神都尖锐得跟刀子似的,饶是宗临,也不敢与她随意对视。
为什么公主戴的发钗这么眼熟?难不成,这二者有什么关联?总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去查清楚她到底是谁,有没有第二种身份。”章郢微微一笑,抚摸着拇指的扳指,吩咐道:“此外,还查清楚三年前长宁公主为何会出现在南乡县,贺之清和她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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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都开始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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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管我呀》
【文案一】
周行一浪的嘉盛太子爷宋谈,为人低调冷淡,做事雷厉风行,公司旗下当红小生众多,可谓是圈内数一数二的巨头,偏偏宋谈从不对外提及私生活,媒体圈内人士对他噤若寒蝉,唯恐惹他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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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宋谈好友都知,宋少家里最近住了个小姑娘,麻烦精转世,每天变着花样不省心,一到期末季,宋少还得防她挂科。
好友纷纷笑话:宋少怕是在带孩子。
直到有一天,在外参加好哥们酒宴的宋总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当即脸色阴沉,匆匆离去,众人纷纷揣测豪门恩怨、紧急会议、金融风暴……
薄总铁杆哥们却笑道:“肯定是那个小麻烦精又来事儿了。”
当夜记者抓拍到,宋少从漫展里扛着一个红发小姑娘大步走了出来。
第二天,全网炸了。
【文案二】
作为一个游走于各大漫展、被尊为女神、全网被赞“盛世美颜”的coser,池颜为了出门拍写真,每天都变着法儿逃离宋谈的手掌心,偶尔宋谈没空,会让身边的人帮忙去接这个麻烦精。
第一天,微博空降热搜:某一线明星恋情疑曝光。
配图红色格子裙小姑娘背影。
第二天,热搜再次空降:当红小生深夜与人酒店私会。
配图长发女子侧影。
一连多次热搜之后。网友:等等,我怎么感觉这么多次都是同一个人?背影也太相似了吧!
直到最后,宋谈发了条微博:@颜颜最甜=w= 下回再给我惹事儿,禁一个月小零食。
/骄纵撩人日常不服管教的coser大小姐x外表禁欲完美主义实则操碎了心的集团太子爷/
/杰克苏人设,放飞之作/
以上两篇,2019年7月已截图。
第十章
夜深人静,月光将人影拉长,树影投在高高的朱红院墙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此处是宗府,离州刺史衙门也不过二里远,外面戒备甚严,侍卫来回巡逻,连一只苍蝇都放不进去。
三年前废太子意欲起兵造反,被废后又囚于宗正寺,随后,又因勾结外臣、意图不轨,企图越狱之名,被当今帝王流放至此地,令设宗府,专用以幽禁废太子。
青钰凝视着那高高围墙。
就隔着这堵墙,里面囚禁的罪人是她的同胞兄长,亦是当年最为宠爱她、而后又最想杀她之人。她当年亲手将他陷害到青州来,曾想过他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但今日真正地看到这等森严的戒备之后,她心底却没有丝毫的畅快之感。
三年来,所有对付她的人,都在渐渐得到应有的报复,她却没有一点快感。
青钰掀开斗篷的帽子,缓缓朝门卫走去。
“什么人——”那侍卫拔刀欲拦,青钰伸出令牌,淡淡道:“我是文大人身边的侍女。”
那侍卫连忙收刀,恭敬道:“不知文大人有何事要吩咐?”
文喆是刺史的人,看守废太子之事,虽不在文喆职权之内,却不难排除刺史有什么吩咐需要代为通传。
青钰微微一笑,柔声道:“文大人命我此番带了一些酒水,特地来犒劳诸位大人。”
那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不必了,若是被发现玩忽职守……”
青钰打断他,笑道:“几位大人多虑了,这酒水既然是文大人送来的,出了事儿便自有文大人在上头担着,更何况,几位大人在此地守了这么多年,可有一日出了岔子?如今不过喝上两口,又有什么呢?”
那侍卫狐疑道:“文大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送我们酒喝?”
青钰掩唇,故作苦恼道:“这不是近来刘群大人调来青州不久么?文大人素来喜欢刘大人诗文,有结交之意,可刘大人到底傲气,将我们大人拒之门外,我们念着废太子和刘大人从前有交情,便也想着帮他传信一遭,他欠了人情,自然肯见我家大人,只望几位哥哥能够通融通融。”
她句句说是实情,这刘群乃是前国子监祭酒,迂腐傲气,冥顽不灵,刚贬谪来不久,放着自己的清闲的差事不干,凭着滔天胆量,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坐在宗府门口,对酒当歌,呼唤里面的废太子,那些侍卫将他驱赶许久,也渐渐烦了此人。
那侍卫一想,倒也不疑有他。
……
青钰深夜戴上斗篷回府,秋娥在门口翘首等了许久,见青钰归来,连忙迎上来道:“公主可算回来了,此行可算顺利?”
青钰握紧了手心令牌,不置可否。
秋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忙又吩咐雪黛去准备公主沐浴更衣用的物件儿,青钰沿着抄手游廊往卧房走去,远远的一排红灯笼被依次点亮了,一长串儿,照得亮如白昼,堪堪拐过了弯儿,忽然听到一声尖叫。
青钰略怔了怔,秋娥便急着问道:“方才那一声是谁叫的?好端端的,出了什么事儿?”
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了“抓刺客”的呼喊声,声音隐隐约约,可听得出是哪个方向。
青钰拂袖转身,快步往那处走去。
她脚步飞快,约莫知晓了这是通往哪里的路,脸色便越来越冷,很快就到了那僻静的小院,里面站着数名侍卫,早已将此处团团包围,却都守在屋外,青钰推门进去,只见床边跪着一女子,半拢衣裳,发散衣乱,哭得梨花带雨,见她进来了,连忙垂首道:“奴婢参见公主。”
她一低头,便又默默垂泪,青钰俯身,掐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寒声道:“怎么回事?”
这女子,正是那日假扮公主去章府的苏儿。
她有一双和青钰相似的眼。
这些年来,青钰所遭遇刺杀不在少数,是以两年前,皇帝将苏儿赏赐给了她。
这位名唤苏儿的姑娘,拥有和她相似的眼睛,相似的身形,相仿的年纪,被陛下赏给青钰之后,便终日不以真面目示人,单独住在僻静之处,公主府的嬷嬷每日不停地调..教,教她礼仪仪态,让她近距离学习青钰的言行举止,让她成为了一名几乎可以瞒天过海的替身。
戴上面纱,她几乎和青钰一模一样。
除非是与青钰朝夕相处之人,否则寻常人很难分辨出区别。
世人皆知,长宁公主生性多疑,性情高傲,甚难相处,不知不觉间得罪了不少人,这些年的刺杀不过是家常便饭,但被刺杀得多了,青钰也开始以面纱示人,不必亲自出现的场合,总是苏儿顶替,如此,也躲开了许多与生死插肩而过的瞬间。
苏儿为此多次性命垂危,青钰怜她幸苦,给她单独指派了婢女,让她拥有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今日,怎的会有刺客跑到苏儿这来?
这是把苏儿认成了她么?
苏儿仰头看着青钰,拉着她的裙摆,哭哭啼啼地拭泪,“公主!公主可要为苏儿做主!方才奴婢正要沐浴更衣,谁知窗外忽然有人影闪过,奴婢以为是嬷嬷,便也没上心,谁知一转头,就、就瞧见那门却被开了一条缝儿!”
“门外竟是个陌生男子,我喊刺客,他便逃了。”
青钰眯了眯眼。
身边的秋娥连忙问道:“他可瞧见了你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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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瞧见了。”
……
百米之外,隔着重重碧瓦飞甍,宗临一边心底骂着娘,一边用轻功艰难地飞檐走壁,身后还有侍卫在不住地追赶——这小小府邸看似平凡无奇,实则暗中埋伏的陷阱不在少数,侍卫个个都是顶尖高手,他硬着头皮抱头鼠窜,好不狼狈。
白天,世子爷让他去打听公主长得什么模样,他到处打探了一番,发现竟无人知晓长宁真容,想着区区公主身边能带多少高手,宗临便心血来潮,潜入府中。
只要揭了她面纱,就可以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夫人了!
最华美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宗临搜寻了大半圈,也没找到公主的人影,正要失望而回之时,忽然看见熟悉的背影。
面纱,白衣,背影和眼睛都很眼熟,这不就是长宁公主么!
宗临大喜过望,心道这公主倒是颇有城府,空着最华美的卧房不住,跑来住这偏僻院子,故意混淆视线。
他跃下树梢,悄悄地跟了过去,却见那女子屏退众人,脚步轻盈地进了屋子,反手关上了门。
宗临趁着嬷嬷们不在,悄悄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儿,展目望去。
谁知第一眼,却是那女子光滑的背脊、圆润的雪肩。
第二眼,便是那女子惊恐的脸。
四目相对。
那女子尖叫的瞬间,宗临浑身汗毛倒竖,只觉一股寒气冒上心头,心道被公主看见脸,彻底坏事儿了,也顾不得闹出多大动静,拔腿就跑。
这一跑,便又一路触动不少陷阱,宗临多次与死亡插肩而过,手心不住地冒着冷汗。
眼前出现一处拐角,宗临连忙往一边闪去,屏息凝神,小心注意着那侍卫动向。
一路惊险。
宗临忘了自己是怎么提心吊胆地回了章府,他脚底发虚,梦游一般地进了世子爷的书房,在触及世子爷的冷淡双眸的一霎那,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世子,属下终于看到了公主的脸!”他抬起头,斩钉截铁道:“她绝不是夫人!”
章郢微挑眉梢,身子往后微微一靠,倒是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到的?”
宗临抓了抓脑袋,不自然道:“……我、我就是偶然撞见的。”
章郢目光微抬,冷淡的眼神落在宗临头顶。
宗临鬓发凌乱,不知是刚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火急火燎的,连头顶的树叶也来不及清理。
※※※※※※※※※※※※※※※※※※※※
苏儿之前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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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两章合一)
翌日一大早,宗府便出了事儿。
清晨空气清新,日头不冷不热,青钰站在花园里修剪花草,兴味正浓,一边听秋娥细细禀报:“刺史衙门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昨夜宗府守备醉酒,有人趁其不备混了进去,废太子虽未被劫走,后半夜有人突击检察,便抓了个正着。”
那醉酒侍卫醒酒之后,自然供出了文喆。
文喆又正好是刺史贺敏的亲信,贺敏此刻恐怕正左右为难,规矩礼法不可废,但他又何其清楚文喆人品,不是他做的事情,让他这样上去顶罪,贺敏心底也意难平。
还未商量个所以然来,大清早的,秋娥破天荒地带了些礼物,送去了刺史府,打着友好交流的幌子,又好巧不巧地听说了此事,回来禀报长宁公主。
青钰听秋娥说完,这才慢慢搁下了剪子,微微偏了偏头,与秋娥的目光隔空相撞。
面上微露惊讶之色,心底却不屑一顾。
其实她也不想害文喆,毕竟此人身上熟悉的味道还未查明,可青钰除了是个女人之外,更是个政客,所谓政客,万事都以利益为先。
青州大小官员连成一体,势力错综复杂,三年前的大换血,给了当地藩镇平西王迅速发展的机会,如今这周围三州势力非朝廷能轻易撼动,甚至有些官衔乃是藩镇私设,这样的情况下,她一个公主,要动谁实在是步步维艰。
所以,现成的棋子自然要好好利用,至于文喆,她会在明面上将他打入万劫不复,再暗中保他一命,让他换个身份,乖乖地接受她的审讯,直到查清为何他身上的气息,能让她感觉那么熟悉,甚至能让她心安。
青钰抬手正了正发间玉钗,冷淡道:“走,去衙门。”
长宁公主当日一早,再次驾临州衙门,亲自过问了宗府之事,这回她有足够的立场——她破天荒地关心起废太子这个同胞哥哥来,一边怀念着昔日的兄妹时光,一边冠冕堂皇地对废太子的近况嘘寒问暖一番,又十分愤怒地要惩处此事涉及的守卫和官员。
短短一个时辰,除了文喆以外,所有人都已被擒拿归案。
文喆不在府中,好像瞬间人家蒸发了,衙役只抓来了一个文府的家奴,青钰高坐主位,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热茶,讽笑道:“怎么?这是做了事情不敢担着么?想不到文喆竟是这等没骨气的小人。”
那家奴抬手向她施礼,不卑不亢道:“禀长宁公主殿下,我家主人说了,他不能来,公主手下人刑讯手段严酷,惯于屈打成招,他若来了,便是坐实了这罪名。此外,我家主人昨夜丢了令牌,昨夜之事非我家主人所为,至于是谁趁机陷害,还望公主明察。”
那家奴微微一顿,又抬头看了看上座高贵冷淡的公主,继续道:“我家主人还说,公主殿下尊贵无双,金口玉言,想必会遵守约定。”
遵守约定?
遵守什么约定?
一边的贺敏开始沉思,他的目光在青钰和那家奴身上转了两个来回,忽然想起,昨日文喆颇为反常,又被公主殿下亲自在库房接见,两人也不知谈论了什么。
文喆不像那么鲁莽之人,难不成宗府之事,其实与公主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的话,今日大清早的,秋娥来这么早干什么?
贺敏忽然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
青钰眯了眯眼睛,没想到文喆居然还想着午时与她见面,她昨日约在午时不过是随口一言,因为她十分清楚,他会在午时之前,就被她亲手逮捕入大牢。
可他现在跑了。
非但跑了,还想和她在午时会面,就不怕她那时将他活捉起来,还能再给他多加一个畏罪潜逃之罪,到时候别说拿回令牌、带走阿绪,便是连活命都难了。
这人难道是个傻子么?
见过找死的,还没见过这么找死的,既然如此,那她倒是想看看,这人到底还在卖什么关子。
……
好不容易送走了长宁公主,贺敏沉声下令:“所有人都退出去,无令不得入内。”待到众衙役侍卫都退下之后,贺敏才走到偏堂的屏风后,弯腰恭敬道:“世子有何指示?”
昨夜那事儿闹出来,一大清早不仅惊动了长宁公主,也不知为何,消息一路传到了章府,还惊动了在此地停留的世子殿下,世子前脚刚跨入州衙门,长宁公主便后脚来了,世子便一直在这处坐着,不动声色地听长宁如何料理此事。
平西王世子虽领都督之职,但都督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官衔,实际权要还是在刺史手中,但刺史贺敏仍旧是平西王府的下属,绕来绕去,这一片的实权,还是被牢牢握在平西王府手上。
章郢端坐在屏风后,阖目小憩,闻言才睁开双眸,露出了一双冷淡的眼睛。
他淡淡道:“令牌是我给公主的。”
“这……”贺敏暗暗一惊,一时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章郢垂下眼,继续道:“我早该料到她行事肆无忌惮,必不会放过此次机会,今日午时,让文喆出来见她 。”
贺敏沉吟道:“那文喆冤屈,又该如何洗刷?”
“等。”
“等什么?”
“等到午初。”章郢轻抚黑玉扳指,颔首道:“我亲自解决她。”
解决?怎么解决?贺敏暗暗一惊,但想起眼前这位可是什么都扛得住的世子殿下,又放下心来。
青钰和章郢约定的时间就是午初,青钰戌时便布下天罗地网,暗中埋伏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大内高手,只等章郢一来,一网打尽。
阿绪跟在青钰身边,好奇地四处张望,仰头问她道:“美人姐姐,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啊?”
青钰微微一笑,“你哥哥派了人来,要接你回去。”
阿绪一听,立刻打了个哆嗦,紧张道:“不可!万万不可!我回去会挨揍的,那活阎王对我从不留情!美人姐姐,你别让我回去好不好?你忍心看着阿绪被揍得下不了床吗?我若回去了,就再也见不着美人姐姐你了。”
少年仰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勉强挤出几滴泪水来,不住地打着转儿,若是旁人,恐会被他蒙骗了。
青钰忍不住捏了捏这小子的脸蛋儿。
她其实喜欢极了这少年,从与他说第一句话时起,就讨厌不起来,所以,可以容忍他在小树林里的冲撞,也可以让他在她身边无忧无虑地蹭吃蹭喝,尽管他拥有一个万分难缠的哥哥。
这样的单纯可爱,甚为可贵,她只希望,阿绪能永远保持这份纯真。
这是她早就丢失的东西。
就在此时,远方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待那人走近了,才对青钰抬手一礼,“臣文喆,拜见公主殿下。”
青钰凝视着这张熟悉的脸,说:“东西和人都还你,过来拿。”
文喆不疑有他,慢慢靠近,青钰冷笑,一声令下,四周所有侍卫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麻利地捆了起来。
青钰转身坐上马车,侍卫将文喆带回州衙门,一切十分顺利。
马车才刚刚驶出路口,便忽然停了下来。
青钰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她掀开帘子,展目一看,却见是另一个文喆,垂袖而立,黑瞳冰凉,就这样淡淡地看着她。
她暗暗一惊,再眯眼仔细打量——眼前这人也是一张如出一辙的脸,可气质更矜贵一点,身姿更颀长一些,咋一看一模一样,看细看还是有一些差别,那么方才那人……难不成是假的?
青钰抚掌冷笑,“有意思,有意思!看来你猜得到本宫要对你做什么,才会提前去找来一个替死鬼,也没有本宫想的那么蠢。”
章郢微微一笑,“兵不厌诈。公主可拿令牌陷害臣,臣自然也能回敬公主。”
提及那事,青钰轻描淡写,毫不愧疚,“既然你敢把令牌交给本宫,那么本宫拿它做什么,后果也是你自找的。”
章郢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边的少年身上。
他沉默须臾,淡淡道:“那么,一码归一码,公主是想要食言吗?”
青钰挑了挑眉梢,慢慢走下马车,上下打量着他道:“你以为,你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可以把阿绪带走?”
章郢蓦地前进一步,青钰不料他忽然如此,整个人往后踉跄一步,背脊靠着墙,气势瞬间就被他压了下来。
章郢俯身,缓缓靠近她的脸,墨黑双瞳闪烁着冷光,凝视着她道:“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青钰抬着下巴,重新拾起气势来,想要冷笑着回他一句威胁的话。
鼻尖却又闻到了那股味道。
一股极淡的清香隐约袭来,卷着满院花草湿润的气息,仿佛回到了故乡。
又是这种淡香,不像她闻过的任何一种香料,倒像是自制的熏香。
君延偶尔调香,青钰记得。
她面色微微一变,又低头在他肩头轻嗅,又绕到他身后去,在他发间闻了闻,又绕到他跟前,踮起脚尖,去闻他颈间的味道……她发现,之前令她心安的也不仅仅只是那股气味,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想挨得更近一点去探究,还未做什么,章郢后退一步,拉开了她与他的距离。
章郢的黑眸微微泛凉,隐约有杀意闪过,转瞬即逝。
不过须臾,他掠唇冷笑,微露三分寒意,“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青钰却怔然望着他,又后退几步,打量着他的身形,此刻一看方觉此人,身影眼睛和阿延极为相似!
她尖利指甲渐渐陷入掌心,身子竟有些微微发颤。
不可能!
她是亲手将他埋了的,她记得君延死了的。
可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会给她熟悉的感觉?
青钰猛地伸手探向他的耳后,去扯他脸上的□□。
章郢万分警觉,极快后掠,青钰一手落空,指腹却碰上了他的脸颊。
她的手指冷得像冰,章郢骤然抬手,紧紧捏住她的手腕。
用力一拽,便将瘦弱的她一把困到自己力量范围之中。
他冷冷逼近她,青钰呼吸一窒,这一回,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杀意。
这个人想杀她。
为什么?
青钰方才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看看这个人有没有戴□□,想知道,会不会就有那极为渺茫的可能,君延还活着,而且就是眼前这个人。
但是章郢的动作,显然直接出乎她的意料,她心底咯噔一下……难道自己歪打正着,他真的戴着伪装?
手腕剧痛,青钰脚底几乎站不住,痛得咬紧下唇,一边冷笑道:“我明白了,方才我抓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文喆对不对?你从一开始就是在伪装,你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
此时此刻,一种可怕又荒谬的猜测在心头蔓延开来,青钰呼吸微紧,牙根咬得死紧,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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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有可能,当年的阿延没死,他还活着?当年他的尸体,不过是旁人冒充的?
会不会有可能,眼前这个唯一能让她感到心安的人,就是她一直思念的心上人?
一边的秋娥惊呼一声,连忙扑过来,却见章郢单手上挪,扣住了青钰的颈,冷笑道:“若公主死了,则只死我一个,若公主不死,将来怕会有更多人死于公主的胡作非为之下。”
秋娥急切道:“文喆,你最好放开快快我们公主!劫持公主是什么罪名,死你一个还不够,你难不成是想要诛连九族么?”
“秋娥。”青钰蓦地开口,打断她道:“都退下。”
秋娥难以置信道:“公主?”
“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秋娥心有不甘,只好挥手令所有侍卫退后,远离了青钰和章郢。
青钰喘息片刻,只觉眼前发晕,心底那股熟悉地想要杀人的感觉又浮上心头,她微微抬眼,看着眼前的章郢,只问道:“你既然孤身在此,想必心底已有打算,说吧,你想做什么。”
章郢微微一笑,“请公主随在下走一趟了。”
他抬手劈向她后颈,青钰立刻昏迷过去,软软倒在了他的臂弯里。
章郢虚虚抱着她,只觉怀中温香软玉,并不让人排斥,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平日他排斥碰其他人,无论男女,可此刻挨得她这么近,他居然一点也厌恶不起来。
他低眼看了一眼青钰昏迷的容颜,悠然转身,端得是意态从容。
他微笑道:“公主在我手中,现在,都得听我的。”
一夕之间,局势再次反转。
……
秋娥眼睁睁地看着章郢,把自家公主带走了。
其实,凭公主身边侍卫之多,秋娥是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走章郢的。
但她不敢赌,在公主身边伺候多年,秋娥万分了解自家公主的脾性,但凡长宁亲自下了命令的事情,无论事后发生什么,都不容下属轻易违抗,哪怕是她将自己陷于危险之中,不到生死关头,下属也不敢轻易出手,否则怎么都得蜕上一层皮。
被劫持的结果,公主自然是能料到的,但是哪怕文喆掐住了她的脖子,她也不曾让秋娥动手。
秋娥心知公主心意,不敢再轻举妄动,好在这文大人还算是个正人君子,应当不会如何为难一朝公主,秋娥只好妥协。
此外,章郢带走了章绪。
说到章绪这小子,委实不是个东西,他亲哥抱着怀中的筹码靠近马车之时,掀开帘子一瞧,这才发现这小子哪里是被人囚|禁处境危急,分明是一身新衣,打扮得花枝招展,长得比往日还要圆润了些,正咂巴着小嘴儿吃着糕点,一见帘子被掀开,便呆呆地与帘外的章郢对视着,唇边还沾着桃花糕的粉末。
过得这么逍遥,哪里是要人救的样子?
躲在远处的宗临还念着偷看洗澡的事儿,一直不敢出现,唯恐被公主认出他来,此刻见青钰晕了过去,才蒙着面灰溜溜地走了出来,拿着一截绳索,不由分说地往章绪身上缠。
“你们是什么人,还不放开小爷!你居然还敢绑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不要回去!放开我!秋娥姐姐救我——”
章绪被章郢身边的侍卫五花大绑,又被人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拎了起来,还在一个劲儿地扭来扭去,哭着嚷着不要回去,好像公主才是他的亲人,而章府是什么土匪窝一般,章郢冷笑一声,反手便是一个手刀,将他劈晕了过去。
章绪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慢悠悠地醒来,一见这周围摆设,越看越眼熟,不由得一个激灵,骂了句“我去这什么情况”,又揉了揉眼睛,发现这里果真是他家中卧房,不由得嚎哭道:“我他娘的还没玩够呢,活阎王的手伸得未免也太长了!我不想看见那个活阎王!美人姐姐你在哪啊!”
屋中侍女纷纷垂首,大气也不敢出。
章郢端坐在一边,正闲闲喝茶,话听得一字不落,便笑着重复道:“美人姐姐?”
章绪这才发现这活阎王居然也在,吓得一个哆嗦,条件反射地缩到了角落里,隔了许久,他咽了咽口水,怂兮兮地喊道:“哥哥。”
章郢颔首,和蔼可亲道:“还没玩够?”
章绪飞快摆手,连忙笑出一堆甜甜的酒涡来,疯狂溜须拍马,亲热道:“哥哥!我想死你了!哪里都不如在哥哥身边好,我早就想回来了!真的!”
章郢冷笑一声。
章绪立马又缩了回去。
隔了半晌,章绪才试探道:“哥哥……我,我是怎么回来的?美人姐姐呢?”
章郢搁下茶盏,冷笑道:“我亲自将你带了回来。拜你所赐,你的‘美人姐姐’,如今可算不得处境好。”
章绪“啊”了一声,急道:“哥哥!美人姐姐是个好人,你不要为难她!”
这个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东西,平西王府家风严谨,章郢更是从小谨慎克制,怎会有个如此鲁莽的弟弟?章郢彻底敛了笑意,此刻只觉得厌烦至极,拂袖起身,居高临下地睇着他道:“来人,好好伺候小公子沐浴更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将他放出去。”
他说完,冷冷瞥了一眼这不成器的混小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乌泱泱的侍从紧随着出去,房门被反锁起来,门窗都关得死紧。
留下章绪哭丧着个小脸,敢怒不敢言。
※※※※※※※※※※※※※※※※※※※※
男主的底线是弟弟,女主的底线是男主。
他会后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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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章合一,明天没有啦~~
第十二章
料理好了章绪,章郢跨出门外,屋外寒风兜头而来,两侧侍从连忙上前,一个撑伞遮蔽风雨,一个为他系上披风,玄金披风上,雪领洁白无瑕,衬得他俊容愈显寒冽。
等在亭子里的季韫正拢着袖子四处张望,见章郢出来,连忙迎上前道:“世子,您就这样把公主带走,会不会不太妥……”
毕竟这也是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更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要是得罪她,会不会招来无端的祸害?
章郢嗤笑道:“你可知你们为何招架不住她?”
季韫连忙弯腰道:“请世子赐教。”
“没什么可赐教的。”章郢脚步不停,拐过了弯,来到一处阁楼,才淡淡道:“她敢做的事情,尔等都不敢罢了。”
那女人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从前他还觉得她是不太聪明,可如此想来,又是太聪明了。
朝中规矩不外乎就是那么一回事,官场上的规矩多,道理复杂,弯弯绕绕甚多,对付这群人,就该用一股疯劲,他们用规矩束缚不住她,自然会畏惧她。
你看她,可不是人人避之如瘟神?
季韫不料世子会如此提点,一时愣在原地,想了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再抬头时,章郢已经推门进了阁楼,季韫立即睁大了眼睛……这阁楼里关着的,可是长宁公主啊!
季韫二话不说,连忙跑了过去,把耳朵贴在了门口,悄悄去听里面的动静。
阁楼门口两侧的侍卫默默看着季大人:“……”
阁楼里,青钰尚有一丝意识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缠着她,就好像自己被绑在蜘蛛网上,被蜘蛛丝一层一层地裹成了茧,勒得她实在喘不过气来,她竭力睁眼,便看见一张熟悉的、令她印象深刻的脸。
章郢坐在她身边,一手正握着一截白色的绸带,慢慢将那绸带往她身上缠,从胸口缠到双腿,他缠得颇为认真,裹了一层又一层,连褶皱处都细细理好,就好像在包粽子一般,而青钰早已被缠得动弹不得,只能睁大一双眼睛,懵懵地看着他。
一个激灵,她彻底清醒了。
“你在做什么?”她冷冷盯着眼前的章郢。
章郢已重新贴好了人.皮.面.具,闻言微微一笑,颇为和蔼道:“把公主缠住,以防公主发起疯来,不会将臣误伤。”
青钰怒目而视,气得脸色发白,可面前男子正挂着揶揄的笑意,笑得宛若狡诈狐狸一般,此非善茬,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才打量起所处的环境来。
此地甚为陌生,四周陈设雅致简单,却不不失华贵,更像是在别人起居用的房间里。
她正躺在软塌上,手脚都动不了,角落里貔貅口中吞吐着香气,闻着怪异,也不知是何种香料。
青钰看清自己处境,甚为恼火。
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凭什么有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她?
等等……五品小官?
她忽然又想到清醒时的最后一刻,她伸手去抓他的耳后,却误打误撞将他激怒。
她的眼神瞬间冷静下来,又恢复了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冷嘲道:“看来,本宫是发现真相了,说吧,你到底是谁?”
章郢饶有兴致道:“公主以为我谁?”
青钰冷淡不言。
她以为?她看着眼前这人一副欠扁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怀疑他就是她的夫君,简直是眼睛瞎了。
阿延……怎么可能还活在这个世上,还变成这副令人恼火的样子?
见她不说话,他又凑得更近了一些,故意道:“不如……公主揭开面纱,我便揭下人.皮.面.具,等价交换,如何?”
话虽如此,但他兴致并不浓厚,他只关心这是不是他的阿钰,宗临既然已经查明不是,那么旁人长得如何,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青钰抬了抬眉梢,眼尾尖锐地盯了他一眼,却是不答,而是将双手抬了抬,冷漠道:“把本宫绑成这样,不管你是谁,今后本宫也不会放过你。”
她这一抬手,章郢的目光顺着她的手腕,看到了她的一双手。
十指纤纤,白皙修长,指甲泛着淡淡的粉白,可谁能想到,这双手的主人,不是陷害人就是砍人,作风如此吓人?
章郢毫不犹豫地将绸带往她手上缠。
缠了一层又一层,将十指细细裹好,直到她连张开手指都困难,青钰这回是彻底变了脸色,惊怒交加,想要用力挣脱,身子却笨拙地往一边歪了过去,轻轻把他的手臂蹭了一下,连挠痒痒都不算。
看着面前这只彻底没了爪子的猫儿,章郢这才满意一笑,悠然回答她方才的问题:“既然如此,臣更要趁公主还在臣手上,好好地过一把瘾了。”
青钰咬牙怒道:“你给我等着!”
章郢无视她宛若可以杀人的眼神,看着手中最后一点绸缎,开始沉吟应该往她哪里缠去,想了想,他决定往她的嘴上缠去。
隔着那面纱,他带着笑意看着那双冰冷双瞳,直到她的声音彻彻底底地隔离在了绸缎之后,耳边终于得以清净,章郢在她脑后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站起了身来。
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章郢终于觉得长宁看着顺眼了些。
他掠唇笑道:“看来公主不想看到臣,那臣便走了,公主好好地在这里休息罢,臣等晚一些了,再来看您。”
他说完,转身吹熄了屋内所有的烛光,这才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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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一片漆黑。
青钰躺在软榻上,后脑靠着坚硬的榻面,这才发现,这间屋子是不透光的。
阳光不透进来,门窗都已被锁死,青钰什么也看不到,四下寂静得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心底渐渐烦躁起来,想要动,却怎样也动不了,心口宛若积压了一颗大石,堵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
青钰只觉得浑身都难受得不行,骨头里仿佛爬满了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额头渐渐渗出冷汗来。
她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想,将自己当成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直到现在,她才彻彻底底,明白他的意图。
将人关起来,束缚四肢,封闭五感,不消片刻,正常人便会受不了。
没有人可以忍受彻底丧失对身体的掌控权,如果闭上眼睛不动,那个人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还是活着的,这样的折磨并不会伤害身体,却是一种比酷刑更可怕的折磨,不消一日,她便会彻底缴械投降,对他痛哭流涕。
攻陷了她的内心,管她是什么人,不还得对他服服帖帖,低头乞饶?
不得不说,真是好手段,是她从前小瞧了他。
但是他唯一料错的一点,便是他所对付的这个人……是青钰。
她哪怕时常暴躁易怒,心志却比一般人要坚韧许多,她是宁死都不肯低头的人,不会有任何人,可以动摇她的心志。
她活着的意义其实很简单,报仇,手握权柄,成为人上之人。
她走到今天,早就不在乎一切了,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青钰闭上眼。
……
掳走长宁公主绝非小事,不过短短半日,便相继来了三拨人马,与他谈判,要求他立刻放人。
但长宁在他手中,他们不敢动粗,唯恐此人当真疯了,要和公主同归于尽。到时候不好交差的还是他们。
在他们眼中,敢抓公主的,除了疯子以外,别无他人。
而那早已被掳走的真正的文喆,被刺史贺敏一口咬定是假冒的,长宁公主不在,贺敏的话无人敢反驳,文喆便这样被打了几十板子,放了出来。
章郢这厢刚刚打发完了这三拨人马,还戴着人.皮面.具,坐在文喆的宅邸中喝茶,没有人知道长宁公主并不在文府中,而是已经被秘密带去了世子的私宅,更不知道,“文喆”是章郢假扮的,真正的文喆已经彻彻底底,焦头烂额。
文喆看着一边悠闲喝茶的章郢,急得不住地打着转,急切道:“世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若是陛下知晓公主被如此对待,岂不会彻底发怒?朝中那些人,正盯着我们啊,一旦弹劾,后果不堪设想!”
章郢掀了掀茶盖,俊颜微冷,淡嘲道:“事已至此,此刻若将她放了,才是放虎归山,自寻死路。”
“可世子如此僵持下去,亦无任何用处。”
“说来说去,不过是一个顾虑:你怕长宁逃脱之后,大肆复仇,将青州搅得天翻地覆。”章郢抬眼道:“那就趁她还在我们手上,让她不得不主动冰释前嫌。”
文喆叹了一声。
主动冰释前嫌?这能怎么主动?就长宁公主那性子,与其说她会被胁迫地乖乖听话,倒不如说她更愿意鱼死网破。
文喆低声道:“下官愚钝,只能提醒世子一句。朝廷这些年一直对青州虎视眈眈,世子不能踏错一步,万万不可因为这长宁打乱全盘计划。”
章郢是平西王世子,本应如诸多承袭爵位的纨绔子弟一般,走马章台,放纵一生。
可这平西王,偏偏与其他人不同。
当年先帝开国之初无比艰难,群雄割据,四处都是手握兵权的藩镇,其中青豫两州以平西王章遂为首,几大藩镇拥兵自重,无比自傲,并不尊李家人为帝,后来还是先帝提出了分封的条件,才让章遂率先妥协,其他人见章遂都妥协了,才渐渐全部归顺朝廷。
归顺之初,先帝封章遂为平西王,给予世袭罔替之权,乃是本朝唯一一个异姓王。
而追随章遂的那些门阀世家,分别封为淮安侯、清平候、镇国公。
之后几年,先帝以铁血手腕培养几大世家,借以平衡朝中局势,渐渐的,平西王府日渐没落,镇国公宋泰之妹入宫为妃,便是如今的宋太妃,而原本那些功高震主的权臣,也渐渐开始退居幕后。
但仍旧是一团乱麻。
这些家族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加之贵族之间讲究门第,只在这几大家族之间通婚,关系越发密切。先帝到驾崩之时,都未能解决心头忧患。
也正因如此,皇帝才如此重用长宁公主,如今朝廷水深,深到身为皇帝自己都不好随意轻举妄动,而长宁的出现,刚好可以将这水搅得更浑。
可平西王府,却处在一个不偏不倚的境地。
从当初先帝直接封章遂为异姓王,便可看出平西王府在青豫一带的威慑力,这不仅仅是拥有兵权的藩镇,更是几大错综复杂的势力之间的枢纽。虽先帝驾崩之前,刻意打压平西王府,但终究未能彻底铲除这心头大患,自新帝即位后,如今才短短三年,平西王府一改之前萎靡不振之势,忽然便飞速强盛起来。
三年前,原是风流纨绔的平西王世子章郢忽然一鸣惊人,混入了起义军,一举立功,平复地方叛乱。
但,叛军大多出身草莽匪徒之流,虽得以招安,却野性难驯,不受管束。之后这支军队,便被朝廷干脆指派给了章郢。
哪怕章郢立功,旁人也只认为是阴差阳错,没有人会想到,以此为开始,这支军队将会横扫八方,威慑敌国,而主帅宗扈本是平西王府家奴,却极为骁勇善战,战功不断,硬生生将这一个尽是草莽的杂牌军,发展成一支精锐铁骑。
这还没完,随后,章郢又一改之前做派,反过来为朝廷做事。
先是荆州水灾,百姓动荡,刺史被流民杀死,荆州内部动荡,朝廷派了几位将军过去,都未能摆平。
随后不久,因夺嫡之争余波,朝中被牵扯出了一桩惊天贪污案,昔日□□被下狱之人数不胜数,当时朝中几大家族各位保全,互相倾轧,随后不久,怀化大将军姜淮起兵造反。
姜淮攻下三城,救下废太子,朝中无人愿意出兵。
这几件事,都是由章郢摆平的。
但说章郢求功名,有时候朝廷给他派差事,还得让钦差好生求着他去做,都督的官衔,都是朝廷硬生生给他套上去的;说他不求功名,他偏偏又喜欢捣鼓大事。
章郢似乎一直处在朝廷和几大势力之间的平衡点之上,似黑似白,态度不明。
很多人对此人只有两个字的印象——狡猾。
如此狡猾的他,对上同样难以捉摸的长宁,到底谁会更胜一筹?
※※※※※※※※※※※※※※※※※※※※
本章阅前排雷,男主在作死!!!是真的作死。微虐女主,入v后就立刻让他还回来!
第十三章
宗临最近苦恼得很。
他从小就跟在世子爷身边,一贯趾高气扬,从未有过半分狼狈的时候,可那夜落荒而逃的样子实在太难看,被整个府上的人瞧见了不说,世子爷那夜看他的眼神也有些不对劲儿,带着点儿玩味、好笑,还有点儿了然于心,宗临也不知世子爷到底了然了什么,他也不敢问。
只是那日一瞥而过的美人入浴,宛若魔咒一样缠绕在了他的心头。
这件事情,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世子。他也不能出现在公主面前,一旦被识破自己就是那夜偷看她洗澡的人,宗临觉得……恐怕连世子都保不住他,他一定会被千刀万剐的!
下定决心还没多久,宗临眼睁睁看着自家世子把长宁公主掳了回来,关在阁楼,临走之时,还吩咐他仔细照看着。
简直要命。
宗临心底一片乱麻,心慌意乱之下,自然也没听见世子爷那句“若她不肯求饶,便关上三个时辰,不可再多。”
宗临蹲在房瓦之上,痛苦地揪着头发,正在思考应对之策,下头的侍卫却唤道:“宗大人,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
宗临问道:“她求饶了么”
那侍卫迟疑地摇了摇头。
宗临不耐烦道:“没求饶就继续关着,找我作甚?这等刑罚,哪有什么怜香惜玉的道理,不撬开嘴便不许停。”
那侍卫张了张嘴,面露犹疑之色,“可往常哪有人坚持过这么久,超过三个时辰,尚未有过先例……”
里面长时间没有动静,饶是做惯这等事儿的下人,也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从前也不是没有出过问题,有人被放出来活生生疯了的;也有还不到一个时辰便痛哭流涕,浑身抽搐的;更有从一开始就使劲儿求饶的,但就没有一个,如今日这般,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好像睡着了一样。
宗临跃下屋顶,掀开遮光的黑帘,凑到窗户边看了看,一瞧到那熟悉的女子身形,便莫名地打了个冷战,他冷哼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什么叫先例?不就是给人打破的吗?
……
章郢事后,狠狠一脚,将这不知好歹的东西踹翻了过去。
这小子近来办事越来越不尽心,他当面说得一清二楚的命令,也能让他听漏了去。
宗临被他踹得跪倒在地,伸手捂住胸口,干咳了许久,才哑着嗓子道:“属下知罪,是属下一时疏忽……”
“你不是一时疏忽,你是心里藏着别的事儿。”章郢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冷笑道:“我不过问,不代表要纵容你肆意妄为。”
宗临脸色苍白,低头不言。
章郢垂眼,淡淡看着他,若有所思。
“不说么?”
宗临沉默俯首,磕了三个头,只道:“世子恕罪……属下实在,有难言之隐。”
“带下去,责打一百鞭。”章郢冷淡拂袖,身后侍从上前,将宗临反手绑起,麻利地带走。
料理完宗临的事情,新一轮太阳已经悄然升起,天地蒙昧,朝霞连绵千里。
整整一夜了。
章郢自认为,自己勉强算是个好人。
虽然平素不择手段了些,但他做事也有自己的一套原则,譬如:绝不肆意欺辱百姓,绝不无故拿人开心,更不欺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长宁除外。
对于长宁公主这样的人,她活着算是一大人间祸害,死了算是为民除害。
但没什么深仇大恨,章郢也没真想折磨一个姑娘家。
章郢转身,快步往阁楼走去。
转瞬便来到了阁楼,章郢直接一脚将门踹开,屋外天光刺破黑暗,照亮这斗室的寂静一角,青钰正静静地躺在软塌上,紧紧地闭着眼,一动不动,长发湿透,额上满是冷汗。
身上依旧被那绸缎缠得死紧,章郢伸手探她鼻息,见她呼吸微弱却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他转身吩咐道:“把门窗都打开通风透光,给公主松绑,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侍从陆续进来,将门窗大敞,让外头的凉风吹了进来,再将烛火点燃,屋内登时明亮了几分。
章郢转身出去,等到侍女将青钰料理好了,这才出来低声禀道:“世子,公主已经醒了,只是不肯让奴婢们更衣,更不肯取下面纱,奴婢不敢碰公主,您看?”
章郢敛目不言,转身跨入门内,便看见青钰长发尽湿,正虚弱地躺在榻上,眼皮朝下耷拉着,小脸苍白,一动不动,一边的侍女捧着一碗清水,迟迟不敢靠近她。
地上是碎了的瓷碗。
青钰不肯取下面纱,更遑论让他们喂她喝水。
见章郢进来,侍女们这才全部退了出去。
章郢亲自端起那碗清水,递到她唇边,态度终于缓和了几分,“先喝水罢。”
青钰连动手指都没力气,只紧紧抿住了唇,虚弱地喘着气。
她仿佛还陷在那一场黑暗的噩梦之中,久久不曾缓过来。
章郢看她病恹恹的,便静静等在一边,破天荒地,他居然有了一丝怜悯愧疚之情……眼前的女子,到底也是个金枝玉叶,这等酷刑手段用在一个壮汉身上,对方也未必能坚持得过三个时辰,更何况是个从未受过委屈的姑娘家?章郢吩咐三个时辰,已算十分不懂怜香惜玉,可事实是,已过了整整一夜,满打满算,五个时辰……五个时辰,已经足够一个正常人彻底崩溃,更何况是一个本就精神异常的长宁?章郢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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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时候,她能比任何人都坚强,让他也不禁惊叹。
但,愧疚归愧疚,章郢素来心冷,待到她喘匀了气,便道:“不得不说,公主能忍常人之不能,着实令臣刮目相看。但心志坚定又如何?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去?”
青钰喘匀了气,哑声道:“技不如人,沦落至此,算我倒霉。”
章郢低声道:“只要服软,便可少受些苦头。”
“痴心妄想。”青钰虚弱地骂他:“你讲些道理,我有真的伤害到你么?你就对我下此狠手。”
章郢凉凉一笑,并不买账,“是未曾想伤害,还是伤不到我?”
青钰累极了,不想争辩。
在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后,她哪里还想伤害他呢,她恨不得将他永远留在身边,直到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她的阿延。
现在她确定了,他不是。她的夫君,从来不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夫君是世上最最温柔之人。
章郢微微靠近了她,拨开她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她耳畔道:“只是,这世上也没有绝对的敌人。”
又是那一股熟悉的香味。
就是这股味道,扰乱了她一向冷静的心,让她失去理智,一步错,步步错,沦落至此,白白受罪。
青钰怏怏抬眼,看了他一眼,因身子受不住长时间的摧残,她的眸子里含着盈盈水光,只是眼神却依旧是尖锐的、透冷的,“你从一开始就打好了算盘,这样对待我,却还想让我主动息事宁人,所以才如此无所顾忌。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好屈打成招么?”
章郢冷嗤,“公主以为,我只有这一种手段么?”
青钰有气无力地趴了回去,她闭上眼,不想再理他。
她这三年来,性子日益浮躁,自诩极为难缠,没想到这回遇见个更难缠的,被气得狠了,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有本事,就往死里整她,只要把她整不死,她迟早就撕了他。
章郢又凑近了她,在她耳边幽幽道:“公主一身白衣,像是在为谁守孝?”
青钰睁开眼,镇定道:“已亡故人,与你何干?莫不是你连死人的主意都要打?”
章郢微笑道:“也不是不行,若细细调查一番,说不定能挖出什么有趣的往事来。就算于我无用,毁了公主在意的人,也不失为一种发泄。”
青钰冷冷道:“不可理喻。”
章郢继续道:“几日前,城外小树林中,公主可是抱着纸钱在祭拜什么人?”
青钰这才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被冲撞的那一夜,突然出现的两个少年,其中一个便是阿绪,这才明白了什么,眯了眯眼,垂在两边的双手捏得咯吱作响,“所以那日,你也在场?从那时起,你便开始算计我了?”
章郢笑吟吟道:“只是巧合,不料发现了公主的秘密。你说,我要是让人刨了那坟……”
他话音未落,她蓦地怒喝道:“你有什么冲着我来!”
她气急攻心,眼前顿时一黑,胸口闷疼无比,伸手撑住了身子。
略缓了缓气,她恨声道:“你要是敢这么做,我便是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章郢看她单薄孱弱的模样,一时心竟软了软,不再继续刺激她。
青钰这回却真的是怕了,她手脚冰凉,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仰头望着他,急切道:“祸不及他人,你已经将章绪带走了,令牌也拿回去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
她嗓音嘶哑,喉头用力过度,声音宛若是在玻璃上刮过一般,尖利而刺耳。
章郢垂眼,便见她黛眉微蹙,眼凝水光,波光颤颤,明亮的烛光打在她的侧脸上,从高往下看去,甚至能看清她脸上淡淡的绒毛。
她此刻,才露出三分柔软颜色来。
眼神如此熟悉。
鬼使神差地,章郢伸出手来,温柔地抚了抚她的眼角。
阿钰,阿钰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瞧过他。
略一晃神,往事便历历在目。
“恩人!”小姑娘扎着两条辫子,顶着满头落花,从草丛里探出头来。
走到这里的少年被她惊吓,皱了皱眉头,不悦道:“你在这处做什么?”
“我在等恩人你呀。”小姑娘从草丛里爬出来,跺了跺脚,将满身花叶拂落,也不知自己如今的模样有何失礼,便背着右手凑到少年跟前,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恩人,我特地给你备了礼物!”
她伸出藏在背后的那只手,甜甜地笑望着他,少年垂眼一看,只见是一束花,姹紫嫣红,开得灿烂明媚,明媚得一如她的笑靥。
可那时的少年与她并不熟络,也不爱这等花里胡哨之物,便冷冷将那束花拂落。
娇蕊打落一地,小姑娘脸上的笑容,也这样渐渐黯淡下来。
她不知这样站了许久,久到少年都开始不耐烦时,她才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来,凝视着他。
素来清澈的眸底,荡开了一片晶莹泪光。
她轻声道:“我喜欢你,所以才这样讨你欢心,你自可不接受,可我的喜欢不可被这样践踏,你既然不喜欢这些花儿,那我往后便不送了。”
她果真再也没给他采过花儿。
哪怕后来,她仍旧绞尽脑汁地讨他欢心,总是不厌其烦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却再也没有如那日一般,将一束姹紫嫣红捧到他的跟前。
他不爱她时,她处处都是错处;他爱她时,她从前的错处便都成了好处。后来他娶她为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却仍旧将此事挂在心上,念念不忘多年。
也罢。
章郢的初衷,本就是吓唬吓唬长宁,他没那么无聊,当真去干挖人坟的缺德事,口头上的威胁,不过是在摸索她的软肋。可如今她既如此伤心,他又怎么还能对着如此相似阿钰的一双眼,下得了狠手?
章郢正要说什么,手上却一软。
她栽倒在了他的怀里,彻彻底底,昏迷过去。
章郢:“……”
抱着怀中的女子,章郢哑然无言。
良久,他无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把她平放回床上,又给她盖好被子,转身离去。
……
章郢召来了郎中,给青钰诊脉,那郎中并不知青钰身份,只以为青钰是他夫人,诊脉之后,便道:“夫人受惊过度,加之长期日夜操劳,身子过于劳累,这才元气大伤。公子不必担心,只需让夫人好好调养,切记日后不可让她情绪起伏过重。”
郎中说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了章郢一眼。
看着是个富贵人家,怎的还能劳累到这种地步?没想到这位公子看似清风霁月,实则竟是个连夫人都照顾不好的?
章郢不欲解释,只拂袖道:“去领赏钱,退下罢。”
郎中这才抬手行了礼,弯腰慢慢退了下去。章郢在檐下静立片刻,拂袖跨了进去,绕过屏风,只见青钰掩被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虚弱不堪,见他来了,却是冷笑,“听见了没,想让我死,便继续。”
为什么会有人敢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别人?还这般有恃无恐,当真不怕他狗急跳墙,要和她玩一出玉石俱焚么?
章郢靠在墙边,意态从容,倒是轻哂一声,故意道:“自然不会让公主死,哪怕吊着一口气,都会让您活着回去,只是那坟头里面埋着的……”
此话一出,青钰登时敛了冷笑,也乖乖地闭上了嘴,像颗被霜打蔫了的大白菜。
不戳到她的痛处,她就不会收起爪子,章郢好笑道:“怎么?公主不继续讽刺人了?”
青钰拿被子蒙住脑袋,拒绝与他交流。
她是真的怕了,就怕这人一个不开心,去刨她夫君的坟。
章郢走过去,扯开被子,弯腰与这双漂亮的秋水剪眸对视,“不碰那坟,不动牌位,也不动你面纱。”
她冷笑,“交换条件?”
“公主先在此处修养几日,然后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之前数次都谈崩了,这回,必须正正经经谈一回。
青钰凝视着他,良久,她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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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青钰身子撑不住,虽然答应了章郢,但章郢一走,她倚靠在床上,听着外面呜咽的风声,又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外面是混杂的风雨声,点点拍打在檐角,像是曾经的上元节,她拉着夫君在街头玩耍时听到的细密鼓点。青钰其实甚少能睡好觉,三年前她初回长安,常常彻夜不眠,一闭上眼就能看到记忆中的惨烈景象,后来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常常有人要刺杀她,她提心吊胆地活着,枕头下放着匕首,一点点动静便能让她惊醒,平日里睡着已是大不易,醒来后更是难眠。
她常常缺少睡眠,精神不好时,脾气便怎样也压不住,所以性子也古怪了些,旁人畏惧她,她也不曾解释。
自从做回了高高在上的公主,青钰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家寡人,旁人畏惧她,反而对她来说是好事。
只是这一回,青钰几乎是什么也没想,就这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在侍女的伺候下梳好了发髻,青钰尝试着下地走路,可那日受刑颇为伤身,她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却不由得双腿发软,才走几步便觉无力,那是一种莫名地源自身体深处的无力,就好像多年积压的沉疴一朝爆发,彻彻底底决了堤,饶是坚强如她,也受不住这等摧折。青钰跌落在院中的草地上,侍女妄想上前搀扶,却被她冷冷挥开了手,她双手撑着湿润的土地,不住地喘息着,眼睛微微发红。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远,青钰茫然地捏了捏拳头,又想站起来,她浑身抖得厉害,才站起不久,便又要跌落下来。耳边忽然响起衣袂翻飞的声音,一只稳健有力的手握紧了她的肩,扶着她站稳身子,青钰偏头去看是谁,那人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在她瞧见他的模样之前转身便跑,青钰失了倚靠,眼看又要摔跤,这回落在了侍女怀里。
那侍女扶着她,恭敬地解释:“这位是公子身边的贴身侍卫。”
青钰久久地盯着宗临远去的背影,许久都没回过神来,难道是她的错觉么?这小小侍卫,背影也是如此熟悉,昨日打消的念头再次被她记起,若这世上存在奇迹,她心底所爱,到底还会不会活在这个世上?
有那么一瞬间,青钰多希望章郢就是她夫君,哪怕不得相认,哪怕针锋相对,可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活着,便没有什么所谓。她所求不过是夫君的平安喜乐,可现实总是在残酷地告诉她,哪怕她如此祈愿,上苍也是不会因她的痛苦,而改变这令她厌恶的一切。
青钰想着从前,脸上便露了笑容,那笑容转瞬即逝,自己又昏迷过去,被侍女交给了闻讯而来的章郢。
她听见男子沉淡的嗓音,“为什么老是晕倒?”
有人低声答:“她平日定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其实身子早就出了问题,只是用刑之后,被悉数引发了。”
有人叹了口气,翌日再醒,青钰还未睁开眼,便感觉脖颈处一片冰凉冰凉的触感,她睁开眼,却看见发间玉钗松动,落在了她的领口,那一片血玉衬着凝脂雪肌,乖乖地贴在她的颈边,像是情人耳鬓厮磨,万分依恋,青钰觉得心底动了一下,好像多年被冻住的心,忽然有些发烫,她呆呆地凝视着头顶,许久,伸手把玉钗握在手心,唇边挽起了笑容,闭上了眼睛。
却看不见暗处,有人坐着在看她。
那人瞧了她许久,才轻手轻脚地出去,反手关好了门。
身后的人迎了上来,他没有转身,只冷淡问道:“方才跑什么?”
还害她又险些跌倒。
宗临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硬着头皮道:“公主那夜看见了属下的脸,属下怕被她认出,届时解释不清。”
章郢沉默片刻,慢慢问道:“你当真看得一清二楚么?她真的不是……”
宗临微微惊诧,却还是答道:“属下看得一清二楚,世子若是不信,可以趁她睡着,掀开她的面纱瞧一瞧。”
章郢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他说:“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
章郢不言,转身离去了。
被囚在府中的日子简单无聊,青钰本还想早日与章郢谈话,也好早日让他放她回去,可事实证明,她的身子远不如她想象的好,郎中每日都来诊脉,哪怕迫于她的声色压迫不敢靠近,也会被章郢的侍卫亲自押着回来,药房一剂一剂地开,汤药一罐一罐地喂下去,青钰在药物的安神作用下,每日昏昏沉沉,连下地行走都困难,长宁公主的仪态不可丢失,青钰权衡利弊,只愿将自己的窘态全然隔绝在这个小小府邸中,便也不再催促章郢放走她。
章郢偶尔会来看她一下,以示她身为公主的尊严,每日几句话例行公事——
“公主身子如何?”
“还行。”
“公主可还头晕?”
“不晕。”
“公主近来可有什么需求?”
“不想见你。”
三言两语,她唯独针对他一人,只是言语攻击无关痛痒,宗临在窗外偷听得额头青筋直跳,章郢却还是负手而立,气定神闲,端得是清雅无双,光风霁月。
青钰有力气下地了,便开始锻炼身子,恢复体力。
跨进门槛,再跨出门槛,沿着台阶往下走,又爬上去,上上下下,乐此不疲,一边伺候的侍女们捂着嘴儿笑,她们虽训练有素,但伺候公主,却是头一遭,起初被调来时,她们本有些害怕,可一日日地相处下来,她们惊喜地又发现,其实公主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她会疼,也会累,偶尔也会倔着不让她们碰,有时候实在没法子了,又得乖乖地被她们搀起,将自己交给她们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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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逐渐有了胆子,也敢当着青钰的面儿笑。
晚间无事,青钰又会坐在床上,让人给她找些消遣的东西来,譬如琴,又譬如是一些孤本,章府里的藏书不算多,但贵在市面上难以买到,青钰常常看书,令她觉得有趣的是,她和章郢在读书方面的喜好竟有些相投,她每读到深晦处,旁边都被他做了注解,蝇头小字,寥寥几语,又与她的观点不谋而合。久而久之,青钰每拿一本新书时,总会忍不住提前翻一翻书上的注解。
她又想起,当年自己失忆,被夫君逼着读书之时,也是如此。他总会提前在书上划好重要之处,引导她读下去,偶尔她不懂了,便会过去问他,有时,他偏不告诉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非要她主动讨他开心,或亲他一口,或主动撒娇。有时,她会娇嗔,夫君为何不提前写好注解?他便笑着回,提前写好了,为夫岂不是会少许多乐趣?她柳眉倒竖,夫君如此,根本不是为了让阿钰读书。他又笑着问她,不让阿钰读书,让阿钰做什么呢?
章郢写注解的习惯不知从何而起,问起那些侍女 ,她们只说:“那些书公子只看了一遍,便再也未动过,想必这样的习惯,也坚持多年了。”青钰怔然。
几个小侍女又编了漂亮的花环,给公主戴上,夺走了沉思的公主的注意力。青钰想到过去,眉目宁和,便抬袖一指那窗外的台阶,说道:“我从前走那台阶时,便同我如今一样,脚下不稳,滑稽可笑。”
侍女笑道:“公主曾经也受过伤吗?”
青钰摇头,不无怀念地说:“那时我坐不住,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身子没什么大碍,比现在好多了。”
侍女听了心疼,忙道:“公主金尊玉贵,玉体安康,如今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青钰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
在这里的日子就这么飞快地度过了十日,十日,足够让一个时时刻刻紧绷的人彻底放松下来,也让青钰产生了一种要在这里过到地老天荒的错觉,忘记自己是长宁公主,只记得自己名唤青钰。
青钰。
青钰在心底默念一遍,又默念一遍。
青钰。
她有多久,不曾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只是该来的,还是会来。
第十一日又醒,阳光灿烂,风光正好。
章郢端坐在不远处,白衣蓝袖,眸色冰凉,微笑道:“公主睡得可香?”
青钰看了他一眼,慢慢坐起身来,伸手捂了捂额头。
头脑很清醒,身子也渐渐有了力气,连呼吸都感觉轻松了许多,可谓是脱胎换骨。这几日简单的修养宛若灵丹妙药,她有多久……不曾这样精神百倍过了?
青钰无视章郢揶揄的目光,只道:“水。”
章郢静坐着没动。
青钰淡淡道:“本宫被你掳来,身边没有伺候的随从,你若不愿屈尊降贵,那就劳烦去叫几个人进来。”
都这么多日了,你自己还下不了地么?
章郢知道她只是想膈应自己,心底哂笑一声,也不计较,起身亲自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
青钰伸手接过,背对着他揭开面纱,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了,她望着他说:“还要。”
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雏鹰。
章郢瞧了她一眼,转身继续倒水,青钰这才润好了嗓子,又慢吞吞道:“劳烦你差人打水,顺便去找秋娥取一套衣物来,我要沐浴更衣。”
章郢笑意微沉,“公主好生讲究,深陷囹圄,还有心情沐浴更衣。”
把他这里当做度假的行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仗着他对她用刑心中有愧,便心安理得要求一切,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这便罢了,还要喝水润喉,沐浴更衣,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他又不是劫持了个祖宗回来。
章郢嘲讽她,青钰好像听不见,只是态度坚决,“那又如何?我这样,都是拜你所赐,你若连这等小事也要亏待,又何必和我谈‘合作’二字。”
她又开始翻旧账,章郢吩咐道:“来人,去带公主去后宅的温泉沐浴,顺便备一套女子衣物。”
青钰在一边补充道:“要和我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这又是何讲究?”
青钰反问道:“干你何事?”
硬生生地被她这样呛了一口,一边的侍女悄悄抬眼瞧了一眼世子爷的脸色,章郢这回倒是不怒不气,拂袖道:“差人回公主府邸,再要一件裙衫来。”
青钰这才满意。
※※※※※※※※※※※※※※※※※※※※
改文名是因为之前的名字,过于文艺,不够直白,让人乍一眼不知道在说什么。
大家都希望以前的,我也喜欢e=(?o`*)))
但还是直白点吧。
第十五章
温泉里烟雾缭绕,章府建在了一个好地段,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地底温泉乃是天然形成,人浸在里面,便觉暖意融融,几欲睡过去。
青钰赤身走进温泉,将锁骨以下都浸入水里,漆黑长发在水面上浮动着,像一片水藻,蒸汽环绕,将素白小脸熏得微微泛红。
她慢慢撩水,慢慢洗净身子。
平日穿着衣裳,有宽大裙摆做遮掩,其实看不出什么端倪,但脱下衣裳,她开始借着水中的倒影打量自己,突出的肋骨,纤细的手臂,下巴尖削,浑身上下瘦得几乎没有肉,她都快认不出自己了,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青钰久久盯着水面,发起呆来。
也不仅是瘦,就连皮肤,也没有了昔日粉嫩光滑,眼睛也彻底失去了曾经的神采,水中的这个人,消瘦、冷漠、苍白,像是她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人唤:“公主,公主?您洗好了吗?”
青钰这才立刻回神,她触电似地打散了一池倒影,勉强应了一声,又匆匆起身,披上衣裳,柔软的衣料遮蔽了消瘦的身子,又衬出细腰□□。青钰握着衣带,微露茫然之色——无论是沦落民间,还是身为公主,她身边都一直有人照顾着,而今雪黛秋娥都不在身边,她又必须要熟悉之人伺候,如今面对着复杂的衣裙,竟有些犯难来。
青钰勉强把衣带随便绑紧,绑得不太好看,又伸手一拢漆黑长发,不太会挽发髻,只好将钗子握在手上,就这样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出去。
章郢静坐树下,慢慢浅酌,听到门开之声,才抬眼看来。
只一眼,便微微怔住。
仍旧白衣,黑发,不施粉黛,却宛若变了些许。
刚刚出浴的她,眉眼沾了雾气,眼角眉梢便柔软了些许,长发落在肩头,显得愈发弱质纤纤,美而不俗。
本朝民风开放,女子并不限于深闺,但,世人赏美人,仍旧讲究一个细腰、丰乳、黛眉、雪肌。
她四者兼得。
只要不看那黛眉之下的漆黑双眸,旁人便能遐想连篇,但一旦接触那双眼睛,被她那双一贯冷厉的眼睛一盯,所有情致,霎时荡然无存。
不得不承认,单看她的外表,算得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青钰一开口,瞬间毁了意境:“本宫不会梳头,叫个侍女进来侍候。”
她把他当公主府的下人使唤,章郢冷淡垂眼,连一个眼神都再不给她,身后的管家便连忙去安排侍女了,青钰又转身回了屋,过了不久,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发间仍别着那根血玉钗,走了出来。
章郢见她终于出来,这才起身,拂袖道:“跟过来。”
青钰紧跟上他。
……
临湖而建的点翠轩,因四面通风,临湖而建,上层透光,登上二楼,便见金光顺着檐角洒落入阁楼,视野开阔,四面笼罩着淡淡的清香。
青钰跟着章郢上去,里面正有人等待,见青钰来了,连忙起身拜道:“公主。”
青钰却不看他,目光径自落到了他身后的桌上。
那是一个牌位,特殊材质制成。
阿延。
青钰疾步越过那人,一把将牌位抱入怀里,一边后退着,一边转头去看章郢,冷冷道:“所以你这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你以为你训狗呢?
但是……青钰抱紧了怀中的牌位,她最受用这个甜枣,连眉眼都软了下来。
这牌位无字,因长宁公主身份高贵,当年在民间成婚之事不可外泄,是以只能这样隐蔽地祭奠亡者。青钰多年来将这牌位放在身边,就好像身边有了夫君的陪伴,她被章郢掳走之后,秋娥时时刻刻记挂着此事,便在章郢派人来取公主衣裳之时,顺带将这牌位也托人送了来。
青钰如此,倒是他们始料未及的,章郢凝目看着她,低声道:“此举权当赔礼道歉。”
青钰轻轻摩挲着牌位,仿佛摩挲着情人,却冷硬道:“我今日便与你说清楚,我长宁自诩不是好人,但一码归一码,你我之间的事情,不要牵连旁人。”
章郢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她居然会这般在意。
他却没答她话,只坐下道:“先谈罢。”
青钰凝视他须臾,便也坐到了一边。
一边的男子这才上前揭开面巾,露出一张和章郢此刻一模一样的脸。
他弯下腰来,上前抬手行礼道:“在下文喆,见过长宁公主。”
青钰抬眼,漠然地瞧了他一眼,上回她态度松懈,不曾细看,如今仔细一瞧,才发觉此人一身尘土杀气,皮肤粗糙,可见不是养尊优之人,神态恭敬,这才像是一个正常的五品武将该有的态度,可见之前她的感觉果然没错,她一直接触的人是假冒的。
再一联想谁能轻而易举将她掳走,还能让刺史都配合他行事,又能在此地拥有如此豪宅,身份不言而喻。
她看向章郢,“世子演技可不怎么样。”
章郢微微一笑,颔首道:“确实差了些,还需继续努力。”
一个眼神冰冷,一个笑意闲淡,只要一开口,这两人就开始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哪里像是个要好好谈判的感觉?
一边的文喆看得直想叹气。
他决定打圆场,做好人,便主动说:“此番臣和世子决定向公主坦白,是为了化解公主之前的心结,公主杀姚广,不过是情急之下逼不得已,为此难以放心世子,也是情理之中。为平等起见,世子冒充在下之事也向公主坦白,如此,两方各握一个筹码,公主可否安心?”
青钰这回才感到一丝兴趣,抬了抬下巴,“诚意过关。”
文喆扬眉一笑,拿出了一张信笺,双手呈给青钰。
“这是之前我们的人截获的文书。”
青钰展开一看,这才了然,讽笑一声:“我说为何宋兆迟迟不来,原来是你们中途截断消息。”
她初来南乡县之时,便能感觉此地不如京城,更不容她施展,青州几大家族之中,既有平西王府,又有她母族谢氏,盘根错节,利益网甚为牢固,于她极其不利。于是她给宋兆写了信,宋兆是镇国公的嫡长孙,宋太妃的侄儿,若能前来,定能助她行事更为顺利。
但是宋兆迟迟未到,她果然被章郢劫来,他只手遮天,手腕比她更狠,只要反复磨得她妥协,被劫之事也可大事化小。
令她感到惊奇的是,她被如此公然地掳走,可秋娥那处毫无动静,本地上下官员对此似乎没有做出什么来,平西王昔日家奴宗扈,如今是青并二州总管,掌握长江中上游十万兵马,而文喆虽是五品官,更是刺史贺敏的亲信,又身为将军,手中握有一部分兵马,谢家长子又与平西王府有婚事约定,除此之外,淮安侯世子郑襄更爱往平西王府跑。
官官相护,密密麻麻的罗网铺天盖地,她是公主又如何,一旦离开长安,她孤立无援,想要剪开这张网,实在太难了。
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轻易做到。
青钰将手中信笺撕了,对上章郢深邃的黑眸:“我想,世子想必是料定了本宫在青州不好行事,必要主动找你,这才有恃无恐吧?”
“公主弹劾臣在前,可惜醉翁之意不在酒。”章郢道:“与臣作对,于公主并无半分好处,更何况,公主即便弹劾臣和高铨勾结,又能撼动什么呢?那么,容臣猜一猜……公主弹劾臣,一来,是想要借此让别人认为公主与臣水火不容,好让朝中那群人不能兴起半分谣言,毕竟此处,还关押着公主的同胞兄长,公主得避嫌。二来,公主想借此与臣交换条件,让臣与您合作,方便您行事,对么?”
章郢说完,四下万分寂静,连窗外灌入的风声都清晰可闻。
青钰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过了须臾,她忽然弯眸一笑。
她抚掌道:“世子运筹帷幄,洞察人心,可真是好样的。”
她这才端正了几分态度,开始正眼看待眼前这人。
她年纪不大,朝中阅历不值一提,但往日胜在心思缜密,行事大胆,凭着圣宠与苦心经营的关系网,倒也能在朝中那群老家伙之中周旋一二,但年轻一辈之中,能让她正眼相看的人甚少。
章郢算是一个。
凝视着他面上的这张虚假面皮,青钰想:此人分明洞悉一切,可偏偏锋芒内敛,不露声色,实是太可怕了。
……
事情谈成,青钰起身,走了出去。
留下文喆和章郢二人,文喆垂首在一边,待长宁公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面前,才悄悄上前,恭敬道:“世子就这么放了公主,臣总觉得,公主事后一定会不会善罢甘休。”
章郢哂笑道:“她现在不会。”
文喆奇道:“为何世子如此笃定?”
“因为我所说的,正是她一开始想要的,只是她事到如今,还是在隐瞒什么。”章郢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袖,冷淡道:“还记得我让人查她的过去么?六年前长宁在长安为何失踪,便与废太子和贺之清密切相关。”
文喆微微惊奇,看了一眼世子冷漠的双瞳,不禁重新低下了头。
章郢起身拂袖道:“走罢。”
※※※※※※※※※※※※※※※※※※※※
我又想把文名改回来了。。我真的有点脑抽。
我还是喜欢文艺范儿呜呜呜。
第十六章
青钰那厢走下阁楼,便有侍女跟在了她身后,不远不近地侍奉着,但青钰冷着双瞳,通身冷肃,倒令那侍女渐渐生出畏惧,不敢靠得太近。青钰随意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遇见章绪的那棵树下,满树鲜红,总能不经意引人追忆,她盯着那棵树静默须臾,忽然又转身走了。
还未行至多远,远远便听见少年哼着小曲儿的声音,听起来倒是颇为惬意。
青钰听出这是章绪的声音,不由得走近院中瞧他,躺在院中吃果子的少年只见远远走来一人,立刻眸子一亮,跳了下来,一溜烟地蹿到青钰跟前来,兴高采烈道:“美人姐姐!你怎么来啦!我以为我哥哥会拿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青钰伸手摸摸这少年的脑袋,淡笑道:“我无碍,阿绪回来后,可被哥哥罚了?”
章绪闻言,立刻撅起小嘴,委屈道:“我被他关起来思过,这活阎王着实凶狠,若不是我好生哄得他和颜悦色了,我此刻怕是还被关着呢!”
青钰不由得掩唇一笑,她双眸微微一弯,粲亮如新月,章绪一时看呆了,又忙牵着她的衣袖,让她坐下,将果盘往她跟前一推,有模有样地作揖道:“我哥哥之前多有得罪,阿绪在此替他道歉了,您这样好看的美人,他怎么就能也下得了手呢。”
青钰掩唇,忍笑道:“你替你哥哥道歉有何用?你是你,他是他,他既然也教训你了,作甚么还替他说好话?”
章绪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好像也对,又迟疑道:“可是这毕竟是我哥哥呀,他虽凶了点,可若惹得美人姐姐因此恼了他,又因他恼了我,岂不是不好。”
青钰伸出一根手指来,点了点他眉心,“我岂会恼了你?若恼了你,岂会带你回家?”
章绪笑出一排白糯糯的牙齿来,可爱得如年画里的小娃娃。
青钰瞧着面前的少年,眉眼温和下来。
看着他,总能想起自己那段天真的岁月,她那时也是如此单纯活泼,她今时今日,才忽然能体会到,当年的冷峻疏离的少年郎对着这般天真的她,是如何作想了。
面上虽是不耐,可他是爱她到如何,才会由得她,三番四次,四处捣乱呢?
青钰念及从前,眼露黯然。
她随身携带着他的牌位,可那又如何,牌位上终究写不了他的名字,只有她还记着他,这世上早就没了他存在过的痕迹。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若两情相悦,必然没有什么可以拆散他们。可她现在才知,这世上,只有权势是永恒的,只有手握权柄,才不会被人肆意欺辱,才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惨死刀下,她宁可做孤家寡人,让所有人都畏惧她,因为只有如此,她才不会失去在乎的东西。
青钰再次抬眼时,眼神已冷淡如初。
章府的下人备好了马车,等待良久,也不见长宁公主出来,不由得去主动催促,谁知才到门口,便见长宁公主和小公子说笑甚欢,那下人只试探性地进去打扰了一下,便被公主的眼风一扫,立刻吓得腿软地说不出话来。
实在无法,便去找了管家,管家再去禀报章郢,章郢一听长宁又和阿绪在一起,唯恐她又算计什么,便亲自来了。
谁知刚刚跨进月亮门,便听得女子清脆的笑声。
章郢眸光暗了一寸,抬眼看去,便见青钰坐在章绪的对面,右手微托着下巴,面前的小少年手舞足蹈,似乎在说着什么趣事,逗得她频频发笑,这样的角度看去,青钰的侧脸其实应当是十分柔和的,发间那支熟悉的钗子分外醒目。
她有隐瞒的事情,他亦有,她到底和阿钰是何关系,这支钗子是怎么来的,他还要好好查清楚。
章郢走了进去。
他未揭人/皮面/具,文喆跟在身后,乍一看像两个双生子走了进来,章绪吓得呆住了,一时不知哪个才是文喆,倒是青钰一眼便识破章郢,朝他笑道:“怎么?迫不及待赶我走?”
章郢微微一笑:“公主想留,臣倒是丝毫不介意,只是阿绪顽劣,恐唐突了公主。”
青钰知道他还记着她拐跑章绪的事情,眼神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忽而挑起眼尾一笑,朝章绪伸手道:“阿绪,来姐姐这儿来。”
章绪笑得甜,听话地跑到青钰身边去,又警惕地望了一眼章郢,心底暗暗奇怪,连他都没察觉出来,美人姐姐怎的就能一眼分辨出哪个是他哥哥,还有这活阎王,这副样子是要作甚?难不成当着外人的面,也要揍他不成?
这样想着,章绪悄悄往青钰身后躲了躲,又想起这活阎王说美人姐姐被他为难过了,又挡在了青钰跟前,仰头望着章郢:“哥哥!你不要为难美人姐姐!”
章郢冷笑道:“美人姐姐?你逮着谁便胡乱认亲戚么?你若想做公主的弟弟,在下怕是高攀不起了。”
章绪一时呆住,茫然地瞧了瞧青钰……公主?
哇,活阎王连公主都敢得罪?
青钰好整以暇,弯了弯眼睛,“阿绪是个好孩子,只是性子与你忒不像了,他这样可爱,怎就有你这样严厉的哥哥?”
章郢慢慢重复道:“可、爱?”
真是够可爱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他疏于管教一些,这小子指不定被拐到哪个犄角旮旯乞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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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绪心有不服,仰头争辩道:“我怎么就不可爱了!我我我、我从来不害人,也不无端凶人,哥哥就是对我有偏见!娘亲说了,我年纪还小,不用急着学什么,我这样可是正好呢!”
章郢看着章绪,但笑不语。
章绪还待再说,却瞅见亲哥好整以暇的眼神,就好像瞧着一个小小的蝼蚁,看它能掀出什么风浪来,那眼神太熟悉了,章绪一时怂了,悻悻地闭上了嘴。
章郢道:“过来。”
章绪小步挪着,不情不愿地朝他挪去,哭丧着一张小脸,活像是要去奔丧的。
青钰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站了起来,伸手将这少年提溜着衣领子倒着拽回来,走到章郢身边道:“贵府甚大,劳烦世子送本宫出去。”
章绪悄悄松了口气,章郢看他一眼,对青钰淡道:“自然可以。”
章郢转身,青钰跟在他的身后,随他穿过长廊,越走越僻静,看这四处馥郁奢华,可见平西王府在当地的财力地位。青钰走了几步,到拐角时,忽然停了下来,蹭着墙角不曾动了。
她今日更衣时走了神,腰间的带子有些散开了。
青钰低着头,伸手绕到背后,费力地去勾那垂落下来的素白衣带,腰间的玉佩令牌颇为碍事,她越发将墙贴得紧了,为了不让章郢看到,有损她身为公主的颜面。
章郢却察觉到她停了下来,扬眉朝她看去。
青钰不再动了,只背着手的样子有些怪异,她窘然道:“世子可否转过去?”
章郢的眼神有些怪异,倒也不说什么,转了过去。
他身子颀长,静立高大乔木之下,风不住地扑向他的袖底,扬起一股淡淡的香。
青钰盯着他的背影,唯恐他转过身来,看清她的狼狈。一边用双眼盯着,她伸手捞住了腰后的带子,又费力地绕到腰前来打结。
她平日更衣都是雪黛伺候她的,今日自己独自沐浴,雪黛又不在身边,这才不得不亲自动手,打了半天的结,竟还是有些别扭得紧,青钰不得不道:“劳烦帮我叫个侍女来……”
话音未落,章郢已是了然,索性转过身道:“冒犯了。”他快步上前,去扯她手上抓的那块儿地方,青钰心底一惊,正要叱他“放肆”,却见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不去看,给了她足够的颜面,也不显得过于无礼。
章郢极为娴熟地打好了结,后退一步,保持合乎礼节的距离,这才睁开眼睛。
他说:“如此可好?”
他说话间,一股淡淡的清香送入她的鼻尖,清冽幽冷宛若寒梅,甚为熟悉。
青钰伸手理了理那结,有些怪异地瞧了一眼章郢。
他身上的感觉,让她觉得安心。
之前也是,被他夺刀劫持,她的心却蓦地宁静了下来,从未有过一刻比那时更感到平静。
若有人敢冒犯她,她定是会睚眦必报的,可与他说话时,她不会烦躁分毫,也总是对他生气不起来。
青钰又想起当初的怀疑,隔了许久,她问道:“世子从前可经常来南乡县?”
章郢淡淡答道:“不曾。”
……他当年隐姓埋名于此,自然不能让人知晓。
她又问:“世子家中可有妻小?”
“并无。”
“世子可曾失忆?譬如三年前摔坏脑子什么的?”
章郢不由得转眸看了她一眼,“没有。”
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黯然,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她就恢复了平时的冷漠,好像没有什么能够入得了她的眼。
青钰冷道:“那就走罢。”
她越过他,走在了前头,很快就跨出了大门,一干奴仆涌了过去,她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一如既往地冷漠,高傲,我行我素。
章郢却细细咂摸着她方才的话。
摔坏脑子?
你倒是真问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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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以前穿汉服的时候,孺裙的带子系不紧,走路裙子就总往下掉,所以每次穿都要旁人帮忙,偶尔上街带子散了,也真有这么尴尬的时候……
第十七章
青钰回去后,首先见了当地的几个官员。
自她无端被掳后,这些人急得焦头烂额,轮着番儿去为难文喆,谁知文喆仗着自己不怕死,当真不俱他们威胁,他们正想着要不要硬着头皮跟着文喆冒这个险,不想公主直接回来了,人看着没什么大碍,见他们过来,还冷笑着说了一句:“本宫和文大人喝茶聊天,干尔等何事?”
好一句喝茶聊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公主不打算计较,那便万事大吉,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只是秋娥有些忿忿的,屡次说道:“若是在长安,有谁敢这般对公主不敬。这个文喆,品级不大,却泼天地大胆,公主白白被他冒犯,奴婢恨不得直接告诉陛下和太后!”
青钰却安之若素,将自己关在书房处理堆积如山的事务。
她从长安来南乡县,并非游山玩水,自三年前废太子因勾结百官夺位、藐视新帝被下狱后,便一直被关押在青州,事关皇位正统,此事后来一直为百官所忌讳,青钰来南乡县,也不仅仅是为了章郢。
只是事情堆积多日,少不得会出岔子,上回宗府之事还未彻底算清,青钰便亲自去往衙门,再次见了贺敏,又召来随从官员,盖下印章,决定三日后便问斩几位落在她手上的人,在那些官员惴惴不安的目光中挥手,让他们全部退下。
处理完这些,青钰又开始了漫长的失眠。
夜里失眠时,她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再是阿延,却是章郢冷漠的神态,他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让她恨不得杀了他,但她偏生又动不了他,还被他屡屡挑衅底线,她所谓的底线,在他那里却成了毫无底线可言。
自来这里,就屡屡碰壁,诸事进展不顺,青钰有些担心起来。
今上与她,并非一母所生,她当年急于取得信任,为了表明立场和忠诚,给了自己那同胞哥哥最后一击,也因此彻底和谢氏一族撇清了干系,落得个没有退路的境地。现在她来这里,周围之人都并非皇党,他们甚至曾支持过废太子。
她和废太子,到底是骨肉至亲,无论她如何费心地撇清这层关系,也逃不开猜忌,一不留神就会引起皇帝怀疑,她深知这位皇兄看似对她十分包容,实则不过利用她,做得罪朝臣的拿一把刀而已。
她要避着嫌,不能和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
但,平西王世子实在是个阻碍,她与此人,要么化敌为友,要么就要把他彻底踢开。
青钰闭着眼都能猜到,有些人是怎么编排她的。
恐怕都在说长宁公主这回要和藩镇对上,想必不会不识好歹地得罪人。长宁公主身上毕竟流着谢氏的血,和废太子到底还是一母同胞,这回恐怕是想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揽了青州这边的势力。
再拖下去,这本就存在于每个人心底的猜测,便会渐渐坐实,到时候她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
章郢!这个人当真是碍事!
青钰既恨且怒,便连夜写信命人送入宫里,交给玉昭仪,让她多吹吹枕边风,拖着皇帝些。
当夜,属于刺史的一支士兵包围了城外的小小草屋,抓走了许多人,百姓流言纷纷,揣测不止。
三日后,一大早,长宁公主便坐上轿子,亲自前往了南乡县的西街。
西街菜市口正是以往问斩死刑犯的场所,平日问斩死囚,旁观者不过一二十,可这日,菜市口远比从前热闹得多,从临街便开始拥堵,车马不通,百姓围在一处,议论纷纷,只因今日问斩之人,身份特殊。
一位是无名小吏,半月之前正在禁府看守废太子,宗府出事之后便被收押起来,今日以贪赃枉法、藐视皇权之罪问斩;一位则是刚被贬来青州不久的前国子监主簿刘群,其在长安之时,与废太子便有私交,前不久又投书于谢氏门下,青钰身边的官员略一调查,便从他从前诗文之中,查出支持废□□羽、不满于今上之意,便下狱待斩。
而那夜宗府守备玩忽职守之事,被长宁和刺史一同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谁也没有再提。
刘群甚为前国子监主薄,才学堪称天下皆知,所结识文人大家甚多,来青州之后,更是开设学堂,救济穷人,受人爱戴,只是此人到底傲气,不适合混迹于官场,终究沦为了权势之争的祭品,而今被当街问斩,当地百姓便纷纷来旁观。
人死在长宁公主手下,公主自然也不会缺席。
前有府卫开道,一路上畅通无阻,百姓纷纷退散,在道路两侧仰望着这带有公主标志的华贵的马车,双马并驱,烈髯赤须,马车以金丝檀木为辕,上饰金漆,四角悬挂着琉璃风铃,随着风动发出悦耳的清鸣声。
马车的规格其实已经超越了公主的礼制,人人都知道,这位长宁长公主,乃是陛下最宠爱的妹妹,如今在朝中地位也举重若轻,与其他的公主王爷们都不同。
百姓纷纷抬头注视着,仿佛隔着纱帘,能看到车内传言中高不可攀的公主殿下。
风铃叮铃铃响个不停,车内的青钰却支着脑袋,昏昏欲睡。
车外嘈杂,青钰有些烦躁,捏了捏眉心,便抬手掀开帘子,走了下来,监斩的县令立即陪笑着走到近前,好生阿谀奉承道:“下官恭迎公主尊驾,殿下这边请……”一面领着公主走上阶梯。
四下寂静无声。
侍从搬来椅子,青钰慢慢坐下,依旧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冷锐的眼睛,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刘群,忽然想起什么,她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
“刘大人。”她弯腰,凝视着他:“大人下辈子,千万得多长一双眼睛,看清谁是好人,谁不是。”
刘群一身囚服,背脊挺直,并无半分赴死的哀戚,闻言却微微一笑,“臣还记得当年,公主有日打翻了墨水,污了太子要献给先皇的画,哭着拉着臣的衣袖,求臣替太子作一幅画出来。”
青钰颔首,漠然道:“因为大人画工乃是天下一绝。”
刘群笑道:“然也。只是,公主那时情态,岂有本分掺假?太子与先皇后溺爱公主,公主那时一腔赤子之心,受得起旁人的那份喜爱,臣一直都不曾看错人。”
青钰蓦地变了脸色,冷笑道:“溺爱?哪门子溺爱?你以为你懂什么?”
刘群凝视着眼前的高不可攀的女子。
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当年梳着双髻的小公主,总是步履蹒跚地跟在太子殿下的身后,那时的德嘉太子是个翩翩少年郎,温柔而谦逊,她却是少年郎身后的跟屁虫,只会捣乱,太子曾与他笑道:“让先生见笑,长宁性子顽劣,母后也管不住她,还望先生,多多包涵。”
话音刚落,便见那小丫头失手打碎了价值连城的官窑烧制的隆粉珐琅彩瓷。
刘群哎哟哎哟地奔过去,捧着彩瓷心碎不已,长宁却扯着哥哥的袖子,展开袖子挡住自己的脸,局促不安。不知过了多久,在哥哥的鼓励下,她踌躇着走到刘群面前,把心爱的小人递给他,局促道:“是长宁的不对,长宁也将心爱之物送给大人如何?”
那时心境,怎么可能掺假呢?
刘群垂下眼,低声道:“臣年过半百,垂垂老矣,此番上路,不怪公主。只是公主正是青春年华,臣到底还是心存希望,希望公主能解除嫌隙,勿要为他人做了嫁衣……”
青钰蓦地高喝道:“你住口!”
死到临头,还敢为她担心?
她早就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当年那个天真的长宁,已经彻彻底底,被她最爱的哥哥给杀了!
今日的青钰,彻彻底底,看不起当年的自己。
若不是她那样天真,她又岂会被亲哥哥退下悬崖!又岂会失忆碰见阿延!又岂会受人欺凌,与爱人生死相隔,痛苦至今?她若继续单纯下去,三年前她便会被人抽筋拔骨,死无全尸。
如今的一切,权势,地位,财富,哪一样不是她自己争取来的?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冰冷的眼睛与刘群对视着,蓦地取下了右手腕上的手镯,露出一道狰狞的疤痕。
她将那疤痕贴上他的眼睛,冷冷道:“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四年前,我天真善良,被人所害,险些失贞于旁人,我拿钗子划破手腕,只能用死来反抗,这就是我软弱无能的证据。”
“六年前,我落下悬崖之后,在悬崖下昏迷了整整一天,为什么哥哥不来寻我呢?他希望我被野狼叼去,死无全尸!我的哥哥这样害我,你却觉得,是我的错?”
“我不对付他,死的便是我!骨肉相残,皇家哪个不骨肉相残!”
她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阴冷至极,最后扫了刘群一眼,转身而去。
“大人执迷不悟,那就来生再来教化本宫。”
刘群闭上眼,面露可惜之意。
“斩!”
一声令下,青钰将目光投向了一边随风飘扬的白旗。
只见白旗染血。
……
西街最高的酒楼上,视野开阔,能清晰地看见那高台上的一切。
男子负手而立,锦衣金冠,身姿笔挺,一派沉静气质,墨瞳微敛,一双眸子不含情绪地注视着那刑场。
人头落地的一刹那,章郢的目光却凝在了青钰的手腕上,剑眉微蹙,若有所思。一边的季韫已是捶手大叹:“刘先生之才学,实在可惜。”
章郢淡淡道:“刘群看似低调,实则这等文人,恃才傲物,都藏着一根反骨,专说不可说之言,他自来青州时,我便能料定他活不过一年。”
长宁公主要杀一儆百,做给百官看,更要做给皇宫里的帝王看。
她越绝情,帝王越满意。
越是处在高处,越是怕跌落下来,越是要如履薄冰。
章郢现在,大概有点懂她了。
他六年前离家,亦是如此。
平西王府摇摇欲坠,他不得不抛下一切,抛下作为子女的孝心,作为兄长的责任,甚至抛下锦衣玉食,去做游山玩水的浪荡子弟。
只因他越绝情,先帝越是安心,平西王府才有将来。
只是唯一不同之处,他还有心,所作所为,一为自己,二为骨肉血亲;她却好像已经没有心了。
久久凝视着青钰的身影,便见人群散去,她坐上了马车,马车在路口拐角,却是朝城外的方向。
章郢不由得蹙眉。
须臾,探子禀报道:“世子,公主去城外小树林了。”
章郢转身,冷淡道:“做什么?”
“刨、刨坟。”
※※※※※※※※※※※※※※※※※※※※
别误会,坟里真的埋了人的。
本文前期:
青钰:莫挨老子。
章郢:谁他娘的稀罕挨你。
后来——
章郢:阿钰求抱抱。
青钰:???
最后——
青钰:亲亲抱抱举高高!
章郢:么么哒233
---
感受到你们强烈的诉求了,都想看掉马,这篇文前面感情线发展比较慢,实在是在一切大白之前,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说清楚。
各位宝宝们请都忍耐一下。
第十八章
青钰重新戴好玉镯,坐上马车,抵达小树林之时,事先安排好的仆从已经将她祭拜的那座坟给挖开。
这座孤坟在这里已经呆了三年了,皇家不向外宣扬丑闻,孤坟无名无姓,没有人知道他是长宁公主的夫君。坟头的草已经长得极高,秋娥拿帕子小心将装骨灰的盒子搽干净,双手捧给青钰:“公主。”
青钰接过盒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闭上眼喃喃:“阿延,对不起,我本不想打扰你。”
“我要将你带在身边,将你带回长安,这里不安全。”
平西王世子敢用阿延威胁她,她从来不会给他人留下任何把柄,所以将他挖了出来。
她要把他带回长安,将他放入自己的陵墓,百年之后,与自己合葬。
青钰抱着骨灰,摩挲着瓷盒冰冷的盖子。
她下令:“把这坟填上,夷为平地。”
她转身,重新登上了马车。
……
青钰带的人手并不多,这涉及她的过往,越少人知道越好,连挖坟之人,都是找的平日耕种农活的百姓,给钱就办事,无须交代任何身份。青钰行事低调,身边除了秋娥,只剩下几名贴身侍卫,是以走到半途,便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周围安静地过分,连虫鸣鸟叫也不曾有。
当第一只冷箭射入轿子时,秋娥第一个尖叫起来。
那只箭射得极稳,擦着青钰的耳朵钉入车壁,若非她正倚着车窗昏昏欲睡,便会被丧命于此。
青钰睡眠极浅,几乎是在一刹那,便敏捷地扑了下去,接二连三的冷箭射入车中,都未能伤她分毫。
青钰的心跳,渐渐地加速起来,眸子冷如冰封。
马车已经停了,外面响起刀剑相接的声音,秋娥在大喊“护驾”,青钰脑内却冷静地可怕。
她闭上眼睛,右耳贴着木质地板不动,从袖子里握紧随身携带的短剑。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喊杀声渐渐停了。
有人猛地掀开了车帘,一片刺目天光陡然照入车中,那人朝她伸出手来。
唰——
青钰蓦地出刀,刀尖反射着冰冷的光,只见一抹雪光极快地闪过,在瞬息之间贴近那人的脖颈,那人不避不让,只极快地一抬手,反手将她手肘一抓一推,制住了她的手腕。
他淡淡哂笑:“我道公主已经遇刺而亡,没想到差一点,死的便是我了。”
青钰抬起头,望入了章郢的眼睛里。
他正站在马车前,身影逆光,正俯身含笑看着她,黑眸深邃,锦衣金冠。而他的身后,正是一片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她反应过来,低声道:“多谢世子,只是世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必客气,只是碰巧路过。”章郢哂笑一声,抬手拔掉了马车里横七竖八的箭,再朝她伸手,温热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裙传入肌肤,她微微一怔,整个人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拉了起来。
青钰有些狼狈,被他亲自扶住了身形,提着裙摆慢慢下了马车,才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距离,目光飞快地从他脸上扫过,又撇开了目光,莫名有些不大自然。章郢已收回手,负手而立,脸上一派平静,看不出任何想法。
秋娥一身狼狈,浑身是血,被吓得魂飞魄散,见公主安然无恙地出来了,连忙扑了过来,“公主!公主您有没有受伤?”
青钰缓慢地摇了摇头,左右环顾,才知她所带随从,几乎都已经死绝,心底便是一沉。
她今日问斩刘群,料定会有人暗中记恨,甚至派人刺杀,三年来,她早对刺杀习以为常。只是这回唯一的疏漏,却是自己的行踪。
她事先已让苏儿假扮自己从另一条路走,为何此地还会有人知道她出城了?难不成……她身边有内鬼?
青钰尚待细细思索,这处风却陡然大了起来,风沙扑面而来,甚为迷眼,她抬手挡风,脑中电光一闪,蓦地想起了什么,脸色忽然一变。
她猛地推开一边的秋娥,飞快地朝马车内冲去。
“公主!”
青钰手脚冰冷,心降至冰点,跑时脚下不稳,一把跌在马车前,膝盖重重一磕,疼得霎时冷汗直冒,她却咬着牙,伸出颤抖的手来,唰地掀开帘子。
那骨灰盒……却是撒了一地。
宛若一道响雷在脑中炸响,青钰彻彻底底,呆在了原地。
怎么会这样!
阿延的骨灰,她安安稳稳护在怀中的骨灰,怎么就这么洒了?
青钰几乎是疯狂地扑了过去,伸手捧起骨灰,不住地往瓷盒里倒,她浑身抖得厉害,那细如沙子的骨灰从指缝漏下,她又飞快地用手心裹起,小心翼翼地倒入里面,可那骨灰遍地撒的都是,甚至沾上了她的衣裳,又怎么能全部装回呢?
青钰几乎整个人都伏在了马车上,身后的秋娥追了过来,看见那一地的骨灰时捂住了嘴,不住地劝着她:“公主!公主您别这样……”
青钰浑身抖得厉害,手指紧紧扣着马车的木质地板,指节泛白,青筋浮起。
她什么也听不见,满眼只有阿延的骨灰。
她怎么这样冒失!她怎么能把他弄洒呢?
她机械地重复着捧骨灰的动作,双目渐红,不听任何人的劝说,甚至在秋娥想要触碰骨灰的瞬间,一把将秋娥推到了一边。
“滚开!谁让你碰他的!”
秋娥撞了满头血,只好哭着求她:“公主!公主您清醒清醒,骨灰已经洒了,公主是活人,活人终究是比死人重要……”
一边的章郢皱紧了眉。
他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失态。
纤弱,疯狂,又格外可怜。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上落下,冰冷地拍打着泥土,风灌入衣袍,天边已滚起乌云。
“世子……”一边的随从见要下雨了,上前询问,章郢却略一摆手,走到了青钰的身边,蹲了下来。
“长宁。”他低声道:“下雨了,雨水打湿骨灰,你也捡不起来了。”
青钰茫然地顿了下手,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下。
他知道,她听进去了。
章郢眼神复杂,心底叹了一声,淡淡道:“起来罢,雨越来越大了。”
他伸手去搀她,手快要碰到她之时,她却猛地打开他的手,恼怒道:“给本宫滚开!”
她两眼猩红,如此一怒,就连平西王府的侍从都不由得胆寒,章郢却丝毫不惧,反而将她抓得愈紧,不容抵抗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往后一拖,又提了起来。
真真是提了起来,他比她高上许多,她霎时脚底悬空,不住地挣扎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放肆!”
“臣到底不是第一次了。”章郢薄唇冷淡一掀,黑眸似冷玉。
他平视着她的眼睛,暴雨在一刹那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这里的每个人,风卷草木,树影幢幢,山雨欲来。
青钰回过头,怔怔地望着那一地骨灰。
她身子弱,脸色越发苍白,身子微微一晃,便再也支撑不住。
“走。”
章郢将她放下,单手支着她的肩头,示意秋娥过来好生搀着,当下往城外避雨处赶去。
……
所幸城外有座破庙,这暴雨来得突然,他们躲进去时,早已淋成了落汤鸡。
青钰浑身湿透,怔怔地坐在火堆前,眼睛凝视着火光,湿发紧紧地贴在身上。
她还抱着那剩下的半盒骨灰,方才淋雨受了凉,此刻头疼欲裂,意识昏昏沉沉,却还是不许任何人靠近,偶尔会低头咳一咳,眉心蹙起,单薄的脊背随着身子微微颤动着,教旁观者观之不忍。
章郢烤干了披风和外衫,见她身上仍是湿透,到底还是决定帮人帮到底,他走过去,将披风罩在她的身上。
青钰脸色苍白,长睫垂着微颤,分毫不动,宛若没有生命一般。
若不是她有些打抖的手指暴露了她的痛楚,章郢倒真以为,她当真强大如斯,永远无懈可击。
“公主应是个聪明人。”他索性在她身边坐下,端详着她的眼睛,微笑道:“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彼此知晓各自软肋,何必还在我跟前强撑?”
青钰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
有些事情,旁人不曾经历过,便也不会感同身受,她伤心她的,干他何事?
章郢看她这副浑身湿透的模样,皱了皱眉,一边的秋娥露出乞求的眼神,希望世子能好生劝着公主烤一烤衣裳,公主本就体弱,上回那病还没好多久,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又会大病一场。
他忽然淡淡道:“我从前也有个很重要的人。”
青钰这才缓慢抬眼,静静地看了章郢一眼。
章郢转眸继续道:“只是我当年空有抱负,眼高于顶,行事锋芒毕露,不知‘藏拙’二字,因此得罪旁人,生生害得她与我失散。”
“她是个很好的人,我此生遇见过无数人,他们或卑躬屈膝,或表里不一,或自私自利,却无一人,如她一般,不怕我亦不恨我,却将我视为这世上最好的人,没有理由地信我。”
“可惜,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他右手搁于膝头,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黑眸静静注视着火堆,神色看不出半分难过或是悲伤的情绪。
她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后来呢?”她哑声问道。
他微微一笑,“可我知道,我得好好活着,无论她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希望我能好好的。她若活着,我自会竭尽全力去找到她,用余生来补偿她,她若死了,我更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我才能替她报仇。”
……报仇吗?
她这三年来,又何尝不是一刻不停地在想着报仇,可她努力了这么久,却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对方权势滔天,她的那些小伎俩,只不过是隔靴搔痒,毫无作用。
可除了报仇,她不知道自己活着……还能做些什么。
“你……”她张口,才说出一个字,头却猛地痛起来,掐在瓷盒边沿的手蓦地狠狠一缩,手指泛青。
好难受。
头疼欲裂,眼前发晕,心口宛若被堵着一般,喘不过气来。
本就体质虚弱,大病初愈,今日被暴雨一淋,之前好生压下去的疾病混着风寒一齐发作,她眼前发黑,浑身的力气瞬间抽离四肢百骸,身子渐渐软了下去。
章郢见她额头冷汗冒得厉害,身子仍是在瑟瑟发抖着,脸色亦是微变。
尚未说话,便见她往前倒去,眼看整个人都要栽进那火堆里,章郢眼疾手快地伸手,下意识将她腰肢一揽,带到了自己身边。
脑中空白一刻。
怀中女子落在了他的膝头,她痛得厉害,嘴唇被咬出了血,那血顺着面纱溢出一丝鲜红,耳膜都在嗡嗡作响,连一丝声音都听不到。
“长宁?”他慢慢唤她。
她意识仿佛被抽离,整个人都沉溺在一片黑暗中。
手指抓着他的衣袖,微微痉挛着。
她听不见。
鬼使神差的,章郢的手,忽然慢慢触上的她的面纱。
掀开她的面纱!
心底某个声音在叫嚣着,她发间还别着那只血玉钗子,他感觉有一股奇怪的直觉,在叫嚣着、催促着,让他抬手,看清那张面纱下的容颜,看清楚,这究竟是不是他的心上人。
怀中的女子,这样坚韧聪明,又这样尖锐冷漠。倘若这是他的心上人,她落得如此,不复纯良,高高在上,只用仇恨支撑着自己的信念,他当如何?倘若不是,掐灭希望,他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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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其实早就有感觉了2333只是他一直在拖延。
为什么要挖骨灰呢?因为女主虽然爱夫君,但是她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一个人了,比起这份感情寄托,她更看重眼前,前夫是不可触碰的白月光,但是她还是能一个人挺下去,挖坟是怕威胁,与其让别人伤害夫君,还不如她自己亲自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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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这一瞬间,不像是掀与不掀的抉择,却像是在问他自己。
章郢,你敢掀吗?
你敢面对这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吗?你敢接受自己的夫人落得如此境地吗?你敢……重新拥有爱情吗?
三年独来独往,他早就成了冷漠淡然的性子,能随时横插一脚,也能全身而退,落得个干干净净一身轻松。一身所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早已忘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哪怕听宗临亲口说了她不是阿钰,可他知道,自己并未全信。
冥冥之中有那样的感觉,深夜里的耳鬓厮磨,娇妻在他耳边软语温存,也是这样一双通透明亮的眼睛。
之前分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可心底最后一丝妄想残留的希望,打碎却需要莫大的勇气。
一刹那全部的念头在他心上缠成一团,章郢眸色微深,指尖碰上面纱的刹那,手指却忽然被她握紧。
她虽难受,却还是竭尽全力地睁大双眼,死死地瞪着他,眼底泛出丝丝血红。
“你敢……”她咬牙,艰难地吐出几字,连嗓音都在抖,“若你掀我面纱……我便杀了你……”
杀了他?此时此刻,到底是谁杀谁?
章郢哂笑,有些无奈地缩回手来,反而转过手背贴了贴她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你此刻发热不止,松开怀里的盒子,身上衣物要先烤干了。”
她却拼命摇头,将那瓷盒抱得更紧,好像抱着命根子一般。
她身上湿透,很快就将他好不容易烤干的衣裳也蹭得湿透,水迹在身上蔓延来开,冰冰凉凉的,混着破庙外刮进来的风,冻得骨头都一阵发寒。
连他都觉得冷,更莫说是她此时此刻,冻得怕是要神志不清了。
这么倔做什么呢?受罪的是自己。
他微微抿唇,怀中的女子已冻得面色发青,羽睫不住地颤动着,双靥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罢了。
章郢忽然伸臂,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怀中的女子动作轻微地挣扎了两下,呼吸逐渐沉重起来,章郢冷声道:“秋娥,过来把干衣裳铺上。”一边的秋娥连忙回神,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平西王府的侍卫自觉地取下外袍,将衣裳借给秋娥铺好,章郢再弯腰,欲将怀中的青钰平放下来。
一低头,却发觉她抓着自己的衣裳,就是不放手。
他微微一蹙眉。
青钰本难受得厉害,浑身发冷,意识昏昏沉沉,正是朦胧间,却闻到他袖口一贯携带的熟悉暗香。
那抹香,隐隐约约,带着熟悉的温暖,予她以心安。
她几乎分辨不了那是什么,便蹭了过去。
难受地抓紧他的衣袖,眉心紧紧蹙着,呼吸渐重,长发缠着雪颈,眼睫不住地抖。她高烧不止,如今只觉浑身发冷,便努力去蹭这唯一的温暖,那温暖是人是物与她都没什么区别。
章郢勉强腾出一只手来,将她拽着自己衣袖的小手拉开,可才拉开她一只手,另一只柔荑却软软的地缠了上来。
章郢垂着眼,看着她不动,她的身子烫得宛若严冬的汤婆子,抱着甚暖,暖得过分,隔着薄薄的衣料,也能感觉她被火炙烤一般的难受,飞腾起红霞的两靥,鲜艳欲滴,掺以肌肤雪色,红白交杂,甚为勾人。
奈何他不爱怜香惜玉,亦不爱纠缠不清。
“长宁。”章郢伸出冰凉的手指,紧紧地钳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从自己怀里挖出,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见青钰唇瓣开阖,似乎在呢喃什么,章郢微微低头,附耳过去细听。
她唤:“夫君……”
章郢的心忽然被狠狠一敲,一股难言的沉闷感罩上心头。
没有预期,没有征兆,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就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声,却敲动了他心底最温暖的那根弦。
……她也曾嫁过人吗?那洒了一半的骨灰,到底来自什么人?
章郢伸手捏她手腕,沉声道:“长宁,可知我是谁?”
方才的“夫君”二字宛若一场幻觉,她不住地抖着身子,仿佛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脖子一紧,青钰忽然伸出了纤细的手臂,猛地勾住了章郢的脖子。
秋娥和平西王府的侍从脸色俱是一变,就连章郢,也是猝不及防,被她这般紧紧勾住。
女子身娇体软,双眸半阖,两靥浮动着不正常的酡红,她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抱着他,烧得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颈,脸埋入他的颈窝,眼泪疯狂涌出。
章郢顿时眯了眯眼,虚虚接着怀中的女子不知所措,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独属于她的温软馨香,女子幽香一瞬间袭上心头,搅得他脑仁突突作痛。
章郢心烦意乱,一股奇怪的感觉冒了出来,好像有些慌张,有些心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感,随即这些感觉一扫而尽,心底又猛地腾起几分事情失去掌控的恼怒,运筹帷幄多年,他从未有过这般被动的感觉,右手微捏,骨节沉沉一响。
他猛地伸手将她往后一推,俯身欺上,掐住她的脸,略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来:“倒真是神志不清了,长宁公主便是这样随便搂抱旁的男子的么?”
她双眸渐阖,仿佛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还是得不到回应,章郢烦躁地皱了皱眉,伸手隔着面纱拍了拍她的脸。
“长宁,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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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娥在一边惊呼,微恼道:“世子慎行!”
章郢抓住身下不停地乱动的青钰,寻了机会,才从她拼命地亲近之中脱离,长袖拂落,冷淡地站到一边去。
“公主!”秋娥终于寻到机会,连忙扑了过去,将青钰手忙脚乱地抱入怀中,伸手贴了贴青钰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秋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着转儿,眼看都要哭出来。
章郢原地静立须臾,见身后许久无声,微微侧身,隔着火光看了过去。
两个小姑娘,一个坐着垂泪,一个昏迷不醒。
他微抿薄唇,还是无声叹了口气,只好吩咐道:“去接点雨水来,拿帕子绞了水,敷着额头,再把我的衣裳拿过去,给公主披上,火堆也挪过去,仔细别让她受凉。”
侍卫领命,转身退下。
……
这一夜手忙脚乱地过去,秋娥忙着为公主退烧,章郢面色虽冷,但亦是未曾停歇片刻,一边帮忙,一边皱着眉头不知想着什么,随行的几位平西王府的侍卫拿随身佩剑砍柴生火,破庙里的火光硬生生燃了一夜。
青钰动了动手指,睁开眼来。
她正躺在铺好的杂草上,身下垫着章郢的披风,身上衣物已是半干,天光从窗外泄入,春风卷着草木湿润之气送入鼻尖,窗边鸟鸣啾啾。
那夜的暴风雨,好像是在做梦一般。
“公主您醒了!”
见青钰睁开眼来,秋娥连忙过来搀她,青钰只觉浑身酸软,力气被抽得干干净净,连坐起都觉得难受,头虽不疼,却宛若千金重,她黛眉轻蹙,伸出柔荑按了按,隔了许久,才恢复了些许气力,便道:“秋娥,扶我起来。”
秋娥见她情绪平静,略有惴惴不安,不知公主是否从昨夜的伤心中走出来了。
她伸手,搀着青钰起身,青钰走得艰难,过两步便要歇会儿,但她还是极其缓慢地,在章郢跟前停下。
“昨夜你救我,冒犯僭越之事,一笔勾销。”她哪怕身子虚弱,也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与他撇清关系,“今日之事,还望世子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守口如瓶。”
哪怕身处弱势,她也保持着骄傲的姿态,我行我素,不肯欠人分毫。
章郢闻声抬眼,黑眸淡淡的,目光凝在了她的身上。
“一笔勾销?”他哂笑着,拢了拢纹着金线的衣袖,站起身来。
立时比她高了一个头儿,他居高临下,似笑非笑道:“昨夜之事,怎么算?”
“什么?”她微愣。
他认真与她算账,事无巨细,一一说清:“公主披我衣裳,若不是我拉着公主,你就摔进了火堆,然后,公主拉着我的衣袖,抱着我不撒手,我的侍卫帮忙为公主料理风寒……”
她的脸色,微微变了,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我抱你?”她睁大眼睛,转而嗤笑一声:“我,会抱你?”
章郢:“怎么?不信?”
“世子何必说这等荒谬之言,本宫与世子断无瓜葛,岂会随便抱你?”她眼露嘲讽,鄙夷道:“我便是从这里跳下去,也断然不会抱你。”
“公、公主。”身后,秋娥结结巴巴地出声唤她。
青钰略一挑眉,转过身来,便见秋娥神色尴尬怪异,踌躇道:“其实……公主真的……抱了世子……”
“您还叫世子‘夫君’来着……”
什么?!
青钰呆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秋娥,原本尖锐的眼角都变得呆滞了几分,蓦地转过身来,对上章郢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青钰的脸,蓦地腾起了一片红霞,从脖颈一路红到耳根,尴尬得抓住了裙摆。
“我、你、你……”她无措,又有点不甘心,只好嘴硬道:“就是,那什么,我昨夜是病了,非我自愿。”
“哦……”
章郢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只见面前的小姑娘,越发无地自容。
甚少看见她吃瘪的样子,章郢现在心情愉悦极了。
他往前一步,她便受惊地往后退了一步,宛若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凝视着她那双明亮水眸,章郢昨夜可没被她弄得愉悦,此刻不依不饶,继续挑衅道:“昨夜公主怎样都不肯停下,那般热情,臣至今记忆犹新,听闻如今朝中几位大人,曾都是长宁公主府的面首,原来公主爱好竟如此独特?”
如今中书省姚令之,尚书省邹康时,各个和她都瓜葛不浅。
朝中百官暗地里都不知说了多少回,长宁公主十九岁仍不出嫁,到底是因为不想嫁人,还是因为,与那些人藕断丝连呢?
青钰被他说得脸色瞬息万变,她骤然抬头,与章郢四目相对。
过了许久,她蓦地一笑,上前几步,忽然踮起脚,凑到了他的耳边。
“你说的是。”她尾音轻慢,好整以暇道:“那世子,是想做姚令之,还是做邹康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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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不会揭面纱啦~这个时候让他知道真相,实在是太占女主便宜了。
但是真相在逐步靠近~
第二十章
青钰自认性情凉薄,绝非善类,尤其是受人挑衅的时候,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便是冲着她那一贯的好胜心,她也一定会挑衅回去。
以为她死了夫君,就会贞洁刚烈,被他一句话激怒么?
那未免也太过于小瞧她了。
青钰仰着小脸,红唇微挑,一双清澈朦胧的眼睛宛若浸了水似的,伸手一触,便能激起三分勾人的涟漪来。
就是那般似笑非笑的眼神,犹抱琵琶半遮面,越是瞧不见整张脸,越是引人遐想。
不得不说,长宁公主是位难得的美人。
没料到会被她反将一军,章郢微微挑了下眉梢。
他,做她的面首?
章郢心底好笑,故意道:“公主金枝玉叶,不知比其他女子好了多少。您若是介意平西王府,不介意陛下,臣又有何介意?”
拿皇兄来压她?青钰偏就想打破他这副处事不惊的样子,她上前一步,伸手拽向他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拽得弯下腰来。
她微微一笑,隔着面纱,凑到他脸颊边,轻轻吹了口气。
“皇兄素来宠我。”她笑:“他不会介意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呢?”
她这一下吹气,吹得面纱拂到了他的脸上,伴着一股朦胧热流,还有些痒。
章郢不喜与人如此暧昧,见她当真如此放得开,反而主动站起了身,开始后退。
“你……”青钰抓着他衣裳的手微微一滑,不料他说退就退,反而被他带得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章郢怕她又摔在自己这里,伸手一拉,谁知她早就有防备,反手将他衣袖一抓,整个人朝他身侧蹭去。
章郢又恰好未及时收手,两人互相一错,又硬生生地撞到了一起。
只听两人同时发出一声低哼,青钰的额头撞到了他的胸膛,痛得抽了口冷气,章郢也被她顶得眉头一皱。
“公主!公主可在?”
“长宁公主!”
是时,外面响起侍卫的呼喊声,破庙的门被一脚踹开,一干人随着刺目天光涌了进来。
庙内平西王府的侍卫不知发生何事,见一群侍卫涌入,只听得唰唰几声,双方纷纷拔出了刀,剑拔弩张。
青钰和章郢闻声,一齐转过了头去,庙内几人,登时面面相觑。
青钰:“……”
章郢:“……”
众人:???
季韫昨日听闻公主在城外遇刺时,连忙带着侍卫出城救驾,谁知除了看见一地的尸首,以及被射成了马蜂窝的马车之外,哪里还有公主的半□□影?以为公主被掳走的季韫急得焦头烂额,便立刻封锁了整个南乡县,命所有侍卫四处寻找,奈何当日暴雨,道路泥泞,硬生生耽搁了一整夜,今日才寻到这破庙来。
谁知一进来,他看见了什么?
长宁公主和世子爷,勾搭到一起了?
察觉到众人探究的目光,青钰眸光一跳,袖中手微微一紧,连忙退后几步,与章郢拉开了距离。
尴尬地掩唇轻咳,青钰问道:“我的盒子呢?”
章郢看她一眼,淡淡道:“草堆边。”
青钰转过身,走到了方才自己醒来的地方,略略找了找,果然找到了骨灰盒,她伸手摸了摸盖子,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季韫斟酌着上前道:“臣敢问公主,公主在城外遇刺之后,可是文大人将您救了下来?”
青钰不置可否,季韫身边的一位官员立即问道:“公主可知是什么人要刺杀您?”
此人一身深绯官袍,衣带饰金,鱼袋饰银,剑眉星目,年轻俊朗,正是刚调来青州不久的新任别驾宋祁,此乃镇国公府二房的庶出子,因着长宁公主和镇国公宋家素来联系紧密,加之近来公务使然,便赶忙过来拜会公主,又恰逢公主遇刺失踪,顺便插手调查搜寻公主之事。
宋祁这样一问,青钰便忽然想起那洒了的骨灰,从前不知遭遇过多少明枪暗箭,可从未有过一刻,令她如此愤怒,如此失态,青钰冷笑道:“可着重从废□□调查,本宫昨夜刚刚杀了刘群,有些人便坐不住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这回都给本宫彻查清楚,无论是谁,胆敢背叛本宫,便是找死。”
季韫想到刘群,又不由得心中一阵扼腕叹息,面上却不敢透出一丝可惜之感来。这厢青钰已转过身来,露出一双尖锐的眼睛。
她率先走了出去,背影清冷,广袖迎风拂动,将章郢等人远远地甩在身后,一行人连忙紧跟在公主身后,毕恭毕敬。宋祁细细询问的当儿,季韫回过头,和章郢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见世子爷一副闲得无聊的样子,季韫心中暗笑——能在长宁跟前立于不败之地的,怕是只有这位了。
……
青钰回府之后,不顾高烧刚退、身子虚弱不堪,便亲自派人揪出内奸。
提前知晓她行踪的,除了雪黛秋娥之外,还有皇兄送给她的几个侍卫,只是她当时嫌他们过于招摇,出城时并未带在身边。除此之外,只剩下秋娥找的那些挖坟的农人,可那些人,秋娥细细派人调查过,说是家世清白,不可能与那些世家扯上瓜葛。
那么,还有谁?
负责调查这件事的官员抹着冷汗,毕恭毕敬道:“臣细细查探过,当日问斩刘群,城中一半百姓皆闻风而来,人多眼杂,到底有哪些人进了城,又跟着公主的马车出城,实在是无从得知。臣怀疑,是不是公主在刑场之时就已经被人盯上了,只是后来刺客跟在公主身后,公主这才一直没有察觉,给了他们埋伏出手的时机。”
青钰打断他,冷笑道:“本宫不露真容,中途换了马车,岂会被人察觉出城?”
她从不以真容示人,旁人又岂会知道她是谁,苏儿被她带在身边,足以以假乱真,混淆视听,谨慎至此,又岂会出差错?
那官员脸色变了变,又试探道:“或许……百密一疏,公主身边有谁泄露了公主中途换轿之事?”
“本宫让你查,不是让你将事情推在本宫身边的人身上。”青钰抬起眼帘,一身素服,威仪半露,冷冷道:“否则要你何用?”
那官员连忙抹了抹冷汗,低头认罪:“是臣无能。”
宋祁静立在一边,并不显山露水,等那官员退下,青钰才问他道:“四郎有何想法?”
宋祁在家中排行老四,青钰素来与小公爷宋兆走得近,宋太妃平日也好生紧着长宁,她便时常这样自然地唤宋家人。
宋祁显然才是她的心腹,比起那些下面的官员诚惶诚恐的态度,宋祁显然更加冷静自若,不卑不亢,也更得人信任。自打来了这南乡县,四面都是平西王府和贺敏的人,青钰实在有些头疼,此刻自然会问宋祁的意见。
宋祁道:“臣以为,方才这位大人,言语之间似乎在故意搪塞推托,似乎就是不想让公主继续查下去。”
青钰垂下眼来,细细思索片刻——若当真是不想让她查刺客,那么她就有必要怀疑,到底是谁想要她的命了。
宋祁又道:“敢问公主是怎样与文大人碰面的?文大人是因何事路过此处?”
青钰缓缓摇头,忽然低头一阵猛咳,咳得天昏地暗,撕心裂肺,手撑着一边的檀木桌,因为用力过猛,手背上隐隐泛起青筋。
“公主!”宋祁连忙上前,顾不得逾距,连忙倒了杯水送到她唇边,青钰略润了润喉,哑着嗓子笑了笑,“让四郎见笑。”
宋祁黑眸微动,却沉声道:“公主这身子……怎么越来越差了?”
青钰不答,她奔赴千里来到此处,起初舟车劳顿,起居不惯,后来又触景生情,难以安眠,尚未缓过些许,便遇见了章郢,此人甚是狡猾,与他相处,实在耗费神志,他又对她不留情面,种种原因叠加起来,自然承受不住。
青钰紧紧一闭眼,睫毛颤动,撑着扶手的手微微用力,又重新坐直了。
她睁开双眼,恢复那副冷淡神情,继续道:“我无碍,四郎继续说罢。”
谁知话音一落,宋祁却忽然转身,走到一边的帷幄边,将挂在金架上的淡青披风取了下来,重新走回了青钰的跟前。
他抖开披风,微微俯身,将那披风罩在她肩上,再妥协地系好带子。
青钰抬头,一声“放肆”卡在喉头,却看见宋祁微垂双目,神态专注而温和。
他笑了笑,柔声道:“这里不比长安,公主身子底不好,更不能随便马虎。”
言罢,察觉到青钰定定地望着自己,他抬眼,眸子微微一弯,笑道:“怎么了?”
青钰撇开目光,“……无碍。”
宋祁方才那副神态,总让她想到她的夫君。
她的阿延,曾也这般小心她的起居,见她出去玩忘了添衣,也曾亲自拿着披风去寻她,亲自将披风给她系好,才屈指敲她脑门儿,无奈道:“什么时候夫人能照顾好自己,为夫倒会省了不少麻烦。”
她那时耍赖道:“我就要夫君时刻担心着我,时刻挂念着我,我才不学着照顾自己!”
少年微微一笑,眸色温柔,眉眼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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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9章做了一些修改,18章末尾加了一段对话,19章前中部分稍微修了一下,笔力有限,时常需要更正,请见谅。
晋江可能会有缓存,各位读者宝贝们想要回看的话,试试清缓存?实在不行就多等等,不回看也没事。
第二十一章
一侧烛光跳动,噼啪一响,溅出些许火星。
烛光将她的侧脸撕裂成明暗两半,对着光的那一边,却见眼眸温柔,似乎在追忆着什么,那密密的睫毛颤了颤,像蝴蝶扑腾的羽翼。
宋祁看在眼里,袖中手狠狠一攥,薄唇不动声色地抿了抿。
她却忽然回神,摆了摆手道:“刺客之事稍后再议,四郎,你如今毕竟是别驾,在贺敏手下做事,还是尽早回去,别让人落了把柄。”
身前之人却是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你怎的……”青钰不由得抬眼,正要问他还有何事,却见他忽然俯身,凑到她跟前来。
近在咫尺,他的唇就离她的面纱不到一指,男人的眸子十分幽暗,冷声道:“公主从前不是这样的。”
“若是从前,公主无论如何,都会让臣在这里把话说完。”他顿了顿,暗暗咬牙,又道:“公主不会犹豫,会杀伐决断,您会将所有又嫌疑之人悉数关押起来,严刑拷打,一一审问,而非在此处,为臣忧心。”
青钰猛地抬眼,心跳渐快,眸底一冷,惊怒道:“宋祁!”
宋祁垂下眼,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退后几步,抬手道:“臣僭越。”
她心跳如擂鼓,微微撑手坐直,上下打量着跟前的男子。
方才他的话,却宛若刀一般刺进了她的心底。
……是她变了么?变得不再那么疯狂偏激,不折手段。
虽是极为冒犯之举,可她知道,宋祁没有说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能压得住脾气,也会偶尔出神,心底有一瞬间的宁静。
青钰盯着眼前的宋祁,眸光沉浮,心潮起伏。
他却又淡淡开口,嗓音显得有些哑:“臣方才说些出言不逊,举止轻浮,请公主责罚。”
言罢,他抬眼看她,眸底一望不见底,神态又恢复一如既往地温和,脸色却微微发白。
若论相貌品性家世,宋祁无疑是出类拔萃的,他总是能在她身边,适当地提醒她应该如何,既温暖,又显得无情。
青钰猛然一闭眼。
她说:“够了。”
“说来说去,你是心底还藏着别的话说,对么?”
她语气轻嘲,斜眼看过来,不再心软,冷淡地看着面前男子。
宋祁垂下眼,牵起唇角略笑了笑,承认地坦荡:“是。”
他还是更喜欢眼前刚强得无懈可击的长宁,方才她那副反常的模样,分明又是在回忆从前。
宋祁知道,她其实很少回忆过去,过去更像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隐秘,会令她动摇,令她仿徨失措,令她顿生孤独,所以她总是用忙碌来充实自己,将那死了三年的人抛在脑后,再也不想起。
宋祁不知道是谁改变了她,但他不希望,长宁重新怀念起从前,还将一个死人放在心上。
宋祁低声道:“对于刺客,臣还有一个猜想,不知公主肯不肯听?”
青钰皱着眉看了他一眼,“说。”
宋祁道:“臣觉得,文大人有些蹊跷,公主为何不从他那处入手?”
“他?”青钰想都不想,便直接一口否认:“他虽行事放肆,惹人怀疑,又狡猾至极,态度不明,但他不像是那种耍这等小手段之人,此事应该与他无关。”
宋祁紧紧盯着她,沉声道:“万一,他之意并非刺杀公主,公主此刻如此信任的态度,或许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呢?”
青钰怔了一下,握着瓷杯的手不由得微微一紧。
她,信任他?
宋祁此刻的目光,泛着微微的冷意,宛若看破了一切,他目光不错地盯着她,微微弯腰,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先派出刺客杀公主,在公主岌岌可危之时,及时出现,再借当日大雨,与公主一同进庙躲雨,借此取得公主信任。臣觉得合理极了,公主从前如此冷静,也会有被人蒙蔽,身在局中的时候。”
长宁倏然站起身来。
她站得过快过猛,眼前一片眩晕,立刻伸手扶住了一边的扶手,长长的指甲却陷入掌心。
此刻顺着宋祁的话一想,她才忽然觉察出了不对之处。
章郢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他说碰巧路过,但为何他身边会带侍卫?她淋着暴雨,又与他何干?他究竟有什么立场,把她拖回破庙?
枉她自诩聪明,险些又着了这人的道!
简直是个狐狸,狡诈至极!
青钰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至极,一双美目泛冷,眼尾利得可以杀人。
宋祁还待再说,便见她拂袖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带起一阵冰凉的风。
……
春日迟迟,天边流云溶溶,日影下斜,章府书房前花影馥郁,花香裹着暖风流转到了廊下,扑在侍从的衣角,传递着淡淡的暗香。平西王世子章郢本不喜花哨,不喜鸟语花香,只爱清静素雅,但六年前离家之后,逾三年而归之时,他所居住之处,皆要鸟语花香,春意盎然。
侍从不解其意。
章郢从破庙折返回府,忙碌多日,不曾见客,隔了许久,才想起来检查弟弟功课,此刻,书桌前正坐着个锦衣华服的小少年,正是被他勒令好好练字的章绪。这少年一身锦衣,漂亮可爱,却握着笔写得不情不愿,见章郢过来,连忙将自己所写杰作献上,急切道:“哥哥哥哥!你瞧,我的字可有进步?”
侍女奉上帕子金盆,章郢一边净手,一边瞧着那张宣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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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满纸临摹的诗词,写的端正楷书,小巧端正,圆融灵巧,只是灵活有余,刚劲不足,倒像个姑娘家了,他淡哂:“你这手腕力道,是没吃饱么?”
少年立刻垮下了脸来,一把将宣纸拍到了桌上,不乐意道:“哥哥总是不夸我,我写的可认真啦!明明比之前好上许多,难不成我硬要写成书画大家,哥哥才肯夸我一句吗?”
他如此情态,与记忆中的某个影子悄然重叠,章郢略一晃神,转瞬便冷笑道:“夸你?你身边那些狐朋狗友,便是将你夸得多了,才让你做了这井底之蛙,不学无术。你便是瞧瞧郑襄,他与你一同胡闹,可音律诗词之上,造诣又岂非常人?”
章绪被他损得面红耳赤,眼泪吧嗒吧嗒流了下来。
章郢一见,更是厌倦,冷叱道:“谁准你哭了?”
章绪不管不顾,开始扯开嗓子使劲地哭:“你这个坏人!你不就是仗着咱娘不在这里,才敢随便欺负我!我不如郑襄怎么了!我若真做了郑襄,你又会嫌我爱惹事,照例损我!你还是我亲哥呢!你哪有美人姐姐待我的半分好?”
章郢冷冷地看着他。
章绪越说越没底气,声音到了最后,只剩得细若蚊吟,最终被人两侧侍卫给带了下去。
章郢拿帕子搽干手,又拿起那字仔细地瞧了瞧,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过于严格了,尚未思考个所以然来,便听侍卫奔了进来,慌张道:“世子爷,不好了!方才文大人府中的马奴冒死送口信,说长宁公主此刻已带人包围了整个文府!说是要杀了文大人!”
章郢掷开手中书册,站了起来。
此刻文府外,数十名手持刀枪的侍卫将整座府邸团团围住,四面都是刀剑反射出的凌厉寒光,屋内老弱妇孺瑟瑟发抖,连下人都只敢紧闭大门,死守在大门后,唯恐被人闯入,丢了性命。
长宁公主出动了自己带的侍卫,这些人,大半都是公主府训练有素的精锐,而跟在公主身边的青衣侍卫,更是今上所赐,以一当十的高手。
公主一怒,无人胆敢劝阻分毫,就连那些意图靠近的官员,都唯恐上去被一刀刺死。
长宁公主坐在马车中,冷然下令:“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来,不想死的话,就乖乖束手就擒。”
第二十二章
青钰坐在马车里,听着门内传来的求饶声。
她知道,章郢此刻肯定不在这里,她方才故意放走了一个文府的下人,让其通风报信,去向章郢求救。
你不是文喆又如何?我抓了你的人,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么?
青钰无声冷笑,指甲早就不觉陷入掌心,掐出深深印痕,心潮翻涌,但无论此刻有多不愿下手,可那股洒骨灰的恨意,却让她恨不得毁灭一切。
许多年过来,她对不起自己亦对不起天下,将自己变成了最不喜欢的模样,可唯一可寻求的安慰,便是夫君泉下有知,能亲眼看着她是如何手刃仇人。
可若是害他死不瞑目之人却为她所信任,那这又算什么?
一步错,便落得步步错。
她定不肯再心软,马车内漆黑幽暗,一如她被层层雾霭笼罩的心。
日光下移,接近日暮,天边火烧云延绵千里,侍卫将小小府邸围得密不透风,青钰忽然听到一声尖叫。
像是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稚气未脱,侍卫冷酷的声音紧随着响起:“什么人!”
那少年碎碎骂道:“瞎了你的狗眼!连小爷我你都不认识!小爷是平西王府的三公子!还不给我让开,我要见美人姐姐!”
那侍卫嗤笑一声,俯视着面前的小萝卜头,就这?还平西王的三公子?他伸手拽起这小少年的后衣领,硬生生将他给拎了起来,嘲笑道:“小子,毛都还没长齐呢,滚一边去,惊扰了公主尊驾,小心你全家脑袋不保!”
青钰却闻声掀开车帘,转目一瞧,果真是阿绪无疑,便扬声道:“放开他。”
那侍卫一惊,连忙放下章绪,垂首退在一边。章绪瞧见了青钰,连忙笑着跑过来,乖乖巧巧地唤道:“美人姐姐!”
这四个字清脆又响亮,引起青钰身侧侍女侍卫全部侧目瞧他,见是一可爱少年,纷纷用余光好奇地观察。
青钰静坐车内,眉眼矜淡,却是不笑,只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章绪兴高采烈道:“我想您了!我哥哥前几日将我关着,今日才肯给了我自由,听说美人姐姐在此,我便立即跑过来找你啦!”
青钰眉目微微冷了下来,章绪感觉到了不对,连忙小声问道:“您今日不高兴吗?还是阿绪唐突了?”
青钰淡淡笑了笑,“无妨。”她叫一边的秋娥:“扶小公子上来。”
秋娥不由得瞧了章绪一眼,心底暗暗称奇,公主每次见了这小子,可真是一点脾气都没了,真是稀罕。一边这样想着,秋娥一边掀开帘子。
章绪灵巧地跳上马车,在青钰身边坐下,青钰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柔声问道:“饿了吗?车里备了蜜饯糕点,可要尝尝?”
少年漆黑明亮的眸子灼灼地望着青钰,开心地应道:“饿了!”
青钰微微一笑,打开马车暗格,拿出其内的甜食,看着少年在面前小口小口地吃,一边撩起帘子,冲朝候在车外的秋娥使了个颜色,秋娥知道公主在怀疑着什么,便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转身点了两个侍卫随行,快步往文府大门口走去。
隔了一会儿,秋娥回来,冲青钰摇了摇头。
青钰心底暗暗称奇,眸色冷了一寸。
章郢还没出现?阿绪这小子绝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来到此处,既然阿绪都出现了,那么他为什么还不出现?阿绪的作用,难道不是转移她的注意力?
知道她喜爱阿绪,不会对这少年下手,才任凭阿绪过来撒泼蹭吃,而自己趁人不备,就可以暗中做些什么。
——难道不是这样?
青钰细细思忖,想着这从头到尾到底还有何疏漏之处,一边沉着眉眼,微微抬了抬手,示意秋娥再带侍卫仔细搜查一番,章绪吃得腮帮子鼓鼓,察觉到气氛有点儿奇怪,不由得抬头,眨巴着一对黑葡萄似的眸子,含混地问道:“有什么不妥么?”
青钰微笑道:“没有,一切都好。”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但,百密总有一疏,一如章绪的出现,的的确确是有因果的。章郢不知青钰此行目的,但来势汹汹,绝非善类,多日的相处已让他逐渐摸透了她的性子,她的冷酷,她的毫不留情,她的多疑,都是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刀刃,同时也是割裂束缚的利器,能夺命,亦能好好利用。
章郢连她的怀疑也一并算计在了里面,料定她会在章绪出现时加强巡逻警戒,也因此,原本戒备森严的地方会有所松懈……所以,等青钰回过神来之时,章郢已成功打开了一个缺口,假扮侍卫,混进了文府。
那厢被打晕的一干侍卫被人发现,手下人匆匆过来禀报,吸引了青钰的全部注意力,章郢又趁青钰未曾反应过来下令破门抓人,与文喆互换身份,堂而皇之地走了出来。
堂而皇之,确实是堂而皇之。
态度傲慢,动作从容,眼神轻蔑。
那文府外的侍卫们面面相觑,见这人居然不求饶,反而还这么横,一时没反应过来。
“文喆”上前一步,冷笑着骂道:“一群没眼见的东西,认不出我是谁?我要见公主,还不带我过去?”
侍卫们:“……”
他们开始思忖,是不是一开始他们都想错了,眼前这人凭什么这么有底气?
公主不是要杀他吗?他横什么横呢?
但长宁公主的威仪在这里,他们也不敢贸然行事了,万一,公主还真是不想杀他呢?
其中一侍卫想了想,还是不敢确定,便试探道:“公主说了,你要是想见她,须被我们捆着过去。”
“我?被捆着过去?”章郢蓦得变了脸色,眼神微冷,噙着冷笑道:“荒谬!你们可知我是谁?”
“文、文喆?”
“我是公主看上的人。”他略勾薄唇,眼含倨傲,冷淡道:“上回破庙之中发生何事,你们都没见到不成?长宁公主喜怒莫测,如今只是与我闹些小别扭,叫你捆便捆,若真捆坏了我,你们一个个担待得起么?”
……上回那破庙之事。
他们当然见到了,就算没见到,听也听说了。
而今皇家几位公主,除了曾经面首无数的大长公主之外,便仅剩下嫡出的长宁公主,和宋太妃所生的乐平公主。乐平公主年纪不大,尚且单纯,而皇权更迭,昔日的大长公主退居幕后,取而代之的却是锋芒更甚的长宁长公主,这位虽传言养了面首,可平日里对外却是个冷淡至极的模样,传言归传言,谁又曾亲眼见过她与谁亲密?
眼前这位文喆大人,倒是头一个。
想到这里,众人心中已信了大半,为首之人立刻收刀行礼,恭敬道:“下的方才无意得罪,还望文大人海涵。”
章郢微微一笑,眸光微暗,“无妨。”
身后的文喆险些惊掉了眼球,就这样……就行了?
侍卫领着章郢和文喆朝长宁公主的车驾停留处走去,走到一半之时,“文喆大人”又说想要出恭,让那些侍卫远远守着,侍卫不疑有他,远远站在那处等待,正等得有些无聊之时,却见迎面走来一抹白色的人影,细细一瞧,却见是面色冰寒的长宁公主,当即吓得跪了下来,惊慌道:“属下参见公主!”
青钰居高临下,嗓音阴沉,“他人呢?”
“在、在里面……出恭……”
话音刚落,便瞧见公主二话不说走了进去。
……
章郢自诩不爱多管闲事,但长宁闹腾,十有八九就是冲他,有些事情必须当面说清楚的好,他并不打算离去。
但文喆的安全,他须负责全了。章郢斜倚树边,眉目敛在一片阴影之下,抬手指着一个方向,淡淡道:“从这里下去,自会有平西王府的马车接应,往后若无应允,勿要出来,你府上之人,我会悉数安置好。”
文喆抬手朝他深深行了一礼,低声道:“多谢世子。”
章郢微微一笑,“无妨,到底是我借用你的身份。”
文喆闻言,也暗暗叹了口气。平西王世子的身份过于招摇,这些年平西王府过于惹眼,朝廷担心这位藩镇生出不臣之心,更是时时刻刻妄想控制世子,世子身边,更不乏有人暗中监视,那些人或来自士族,或来自朝廷,更甚者,也许是帝王派来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世子这些年多借用他的身份行事,这么多回下来,文喆也早已习惯。
看似无限荣光的背后,亦有自己的为难。
文喆转身,正要沿着那山坡慢慢走下去,谁知刚刚迈开脚,身后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人快步走了过来,文喆暗暗一惊,连忙收回了脚,一把闪在了一边,垂首无声而立,努力让人忽略自己的存在。
与此同时,章郢背对着那人,已十分默契地了然,薄唇开阖,那冷淡清雅的嗓音便多了三分漫不经心的倨傲,“我都说了我要出恭?你们还过来干什么?当真冒犯了我,小心我向公主告你们一状,我是你们能得罪的吗?”
身后之人停住了脚步。
许久,身后响起清脆的击掌声,长宁公主李青钰的声音响了起来:
“哦,本宫今日才知道,原来本宫这样喜欢你?”
“……”
这就有些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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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女主掉马前最后一波事件,男主依旧皮,女主依旧十分不友善。
你们想看的火葬场,甜甜甜,后面都有,别急嗷。
第二十三章
青钰没有想到,章郢居然敢打着她的幌子,反过来骗她的人?若非她反应及时,倒真被他给蒙骗了。
她冷笑,扬袖一挥。
振袖的一刹那,便有一群侍卫快速涌出,瞬间包围了章郢和文喆。
那长//枪枪尖锋利凛然,散发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章郢这才站直了身子,负手转身看来,眉梢微微一挑,笑道:“这架势,看来臣真的惹怒了公主?”
分明是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那双黑幽的眸子裹了三分冷意,穿越众人,直接与青钰对视。
宋祁已是先一步挡在了青钰面前,率先开口质问道:“文大人打着殿下的名义四处招摇,为臣乃大逆不道,为人则是轻浮无礼,想不到文大人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公主殿下尚未嫁人,大人败坏公主名声,可有什么交代?”
章郢的目光只是极淡地从宋祁面上滑了过去,不做一丝停留,好似在看什么无关紧要之人。
他微微站直,半拢的广袖垂落,只道:“公主可在乎?”
公主不会在乎。
她不知是第几次与人传这种谣言,只是从前朝中流言,盖不过这滔天权势,在别人看来,她只是在精打细算,是利益的争夺者。
他了解长宁,她所气不是名声问题,她所气的……不过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挑战她高高在上的威严。
宋祁微微哑然,旋即冷笑道:“公主在乎与否,并非你肆意妄为的理由。”
“哦?”章郢饶有兴趣地偏了偏头,认真问道:“那公主带兵包围我府邸,可算肆意妄为?以肆意妄为报以肆意妄为,在下不过为求自保而已。”
“好个歪理!”青钰忽然抚掌,微笑道:“依你说言,本宫又为何不更肆意妄为一些,那我如今便是杀了你,也不为过了?”
她话音一落,身边蓄势待发的侍卫,又朝章郢逼近了一寸。
文喆的脸色微微发白,就怕此时此刻,公主当真是铁了心,那么世子这乔装身份,或许就兜不住了。
长宁是知道眼前这个人,是章郢的。
既然知道,那么为何还要动手?不过是在逼章郢不得不主动扯下人皮/面具,表露自己真实的身份,那么,青钰便可借题发挥,大肆在朝中弹劾世子。
私下里解决仇怨,不过是市井泼皮的做法,而逼对方交出把柄,才是彻底万劫不复的招数。
平西王府有多少政敌?朝廷盯着章郢多久了?想借题发挥的人有多少?她和他,都是处在同等步步杀机的境地,都清楚地明白此举对对方的威胁。
章郢不避不让,泰然自若,只是看向青钰,微微往前一步,压低了嗓子问道:“公主杀么?”
言外之意很清楚,他宁死不会表露身份。
章郢往前一步,其中一柄长//枪已抵上他的胸口,微微刺入肉里。
青钰冷冷看着他。
杀他,还是不杀他?
如果杀了他,之后如何暂且不说,她当真想杀他吗?就因为心中的那一丝怀疑?
她本以为,按着自己的脾气,她得不管不顾地要他的命,就算弄不死他,她也要让他吃个大亏,就像她曾经不顾一切地在朝廷中搏命那样。
可她没有。
或者,她应及时收手,以她天生对危险的敏感度,她会懂得及时收手,过强之人,不宜与之硬碰硬,身为一个政客,她不是不懂这样的道理。
可她也没有。
她好像在一瞬间,发现了什么,那种奇怪的感觉宛若一颗种子,吸□□髓,血肉为食,扎根五脏六腑,生根发芽。
章府中,他掀开她的被子,俯身笑着与她说话,眉梢轻掠,笑意清雅。
花苑中,他靠近帮她系衣带,动作娴熟,神态认真。
破庙之中,她苏醒时,身上却是披着他的衣裳。
青钰与章郢对视着,从这双晶莹若玉、漆黑深邃的眼睛中,她清楚地看见,自己动摇了。
这是第一次,涉及阿延的事情上,往日与章郢相处的感觉却占据了上风,她淡淡道:“都退下。”
宋祁微微一惊,转身看她,青钰却没有看他,只问章郢道:“我就问你一件事,你如实答我。”
章郢皱了皱眉,颔首应允,“好。”
她慢慢走到他身边,仰头问道:“那日我遇刺,究竟是不是你做的?先布局害我,再出手相救,借此让我放下防备?”
章郢深深地看着她,“不是。”
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想。
但一想也对,若他足够不择手段,确实可以自导自演一出好戏,但问题在于,他根本没这么闲,也犯不着掺和到这件事中来。
从一开始,她要做的事情就与他没有密切联系,从阿绪被掳开始,他就被迫与她一次次纠缠不清……也不知为何纠缠不清,磕磕碰碰,他偶尔瞧着她,会觉得这姑娘甚为无理取闹,偶尔,又会觉得她甚好激怒,甚是好玩儿,尤其是生气起来,耳根红红的,乍一看像害了羞。
他心底软了软,便又说:“上回说要与你合作,并非戏言,我没必要如此煞费苦心地演戏,相反,我还可以帮公主找出刺客。”
青钰看着章郢,过了许久,她点头道:“好。”
青钰长睫微抖,转身走了出去,才走两步,脚下一顿,冷淡出声道:“但是,不许打着我的幌子,四处说我喜欢你。”
“……”一边的文喆都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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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关键的,是世子顶着他的脸,这毁的是他的名声啊!
……
青钰放文喆走了,但是章郢留了下来,和她并肩往外面走去。
一路侍卫侧目,人人都在瞧瞧打量着二人,心思百转,暗忖今后是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位文大人,被打量的二人却都没什么表情,好像被围观的不是自己一样。
还未走到马车边,青钰就远远听到一阵嘈杂声,问身后人道:“发生了何事?”
那侍卫道:“回公主,是一群南乡县的百姓,他们听说您在这里,全都跑来要求见您……”
青钰微微挑眉,求见她?
她自来青州,甚少在百姓跟前露面,加之她杀了张群,他们该怨恨她才是。
那么……这是来闹事的?
闹到她跟前来,还真是胆子大的很,青钰眼色微冷,快步走了出去,便看见一群百姓手提果蔬菜肴,被一干侍卫紧紧拦着,还在拼命地呼喊着“长宁公主”。
青钰冷笑道:“都在闹什么?!”
她一出声,所有人霎时安静下来,一边的侍卫让开道儿,让她和章郢慢慢走了过去,又怕百姓伤着她,举着长//枪警惕以待。
青钰挑起了尖锐的眼角,在百姓脸上逡巡而过,正要说话,离她最近的老伯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草民今日终于见着了公主!”那老伯感动地朝她长拜,举起手中的果蔬,“这是草民农田里今年收割的,特意给公主送了来,希望公主可以收下!”
青钰愣在了原地。
她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所有百姓都跟着跪了下来,纷纷举起自己带的东西,还有人牵着牛羊,统统都要献给她。
“公主仁善!草民家里穷苦,只能拿出几袋米来,公主也收下罢!”
“这是俺家里的老牛,已经跟了俺七年了,但还能继续犁地,请公主不要嫌弃……”
“公主您看,这是草民家里母鸡新下的鸡蛋……”
“……”
青钰看着面前眼花缭乱的一堆东西,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这是在干什么?他们不是来找她闹事的?居然是来送礼的?
她几时这么得民心了?
章郢静立一侧,转目看着一脸茫然的青钰,眼底露出一丝笑意,有些啼笑皆非。
看来正主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他低咳一声,青钰这才忽然回过神来,连忙挥袖命侍卫退下,主动上前去掺那老伯,低声道:“老伯请起,本宫未曾为百姓做过什么,空得朝廷俸禄,享一地封邑供奉,实是受之有愧。”
那老伯却长跪不起,举着果蔬的手微微颤抖,含泪道:“公主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了。”
“三年前,公主在此地,亲手杀了高平。”
“我们当时快要饿死了,那些当官的都不肯管,若不是公主出面,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们也不会那么快就拿到粮食。”
“草民当年的万民书被刺史踩在脚下,草民的儿子,在入京告御状的途中被人杀害,是公主为他报了仇!”
“公主!”一边牵着幼儿的夫人含泪道:“三年前蝗灾之时,民妇怀有身孕,险些就生不下孩子了,石头,快来,快来拜见公主殿下!”她边说,边将身边三岁的男孩儿推到青钰跟前去,那男孩儿瞧了瞧青钰,口齿不清地喊道:“公主!”
一声稚气的呼唤,宛若一道闷雷,霎时劈得青钰脑内轰然一响。
是她……救了他们?
她袖中的手在不住地抖,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眼底凝雾,眼角渐湿。
他们的目光太过真诚灼热,让她无所适从。
当年,阿延又何尝不是因此而死,他死前唯一的心愿,便是要让这些百姓可以活下去。
她不过是在为他复仇,在完成他的心愿,可她后来,成了那般冷血无情的她,哪里想过再帮助他人?
却不曾想,他们念着她的好,竟念了整整三年。
凉风吹散满心灼热滚烫,吹不下翻涌的心潮,和浑身奔腾的血。
青钰垂下眼,一眨眼,含着微笑落了泪,便仰头看了看天,待到呼吸平稳时,她才展露了这些年来第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笑起来甚为好看,黛眉微扬,双眸弯弯,漾着温柔水意,即使不看她被面纱遮蔽的容颜,也会被她盈着星光的眉眼打动。
“多谢你们。”
她凝望着这些百姓,微笑道:“是我该多谢你们。你们不必念着我的好,也不必送我什么,身在高处,为你们做事,本就是我的职责,是我一直以来都忘了,多谢你们让我想起来。”
她所爱之人,用性命所护的,也无外乎是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第二十四章
章郢不知何时,已敛了笑意,深深地凝视着她。
不光是她,他也没有想到,这一切会是她一手促成。
隔了许久,他抬头,眸光从面前的百姓脸上掠过。
当年他意欲用万民书引起朝廷重视蝗灾,新帝刚刚即位,正值立威之时,只要万名书一出,必定不会坐视不管,届时他再去信给当年好友,联合几大士族,不难救下这一方百姓。
谁知阿钰那般惹眼,他隐姓埋名,无权无势,被人盯上之后,到底是被高平所害,那一封万民书,一直到他回到王府,都一直未曾送出去。
他重伤刚愈,无法轻举妄动,哪怕恢复世子身份,凭平西王府的特殊身份,也不可贸然插手南乡县之事。章郢那时以为,南乡局势定然不可挽回,可一月之后,他却听说突然出现的长宁公主,联合贺之清和宋小侯爷杀了高平,整个高氏一族埋在青州的势力被铲除了大半,也给平西王府,带来了新的机会。
那是他用性命都未曾换来的结果,能得偿所愿,他甚为感谢长宁,哪怕她的所作所为之下,又有什么关于利益的考量。
章郢甚至能看到,那些跪下感谢的百姓之中,有几张他认得的熟悉面孔。
正含笑看着,余光之中,却有一抹寒光一闪而过。
章郢骤然眯眼。
眼神陡然冷却,快速从四周逡巡而过。
场面混乱,人多眼杂,百姓为了感谢公主,甚至快要挤开那些侍卫,而宋祁已带着人帮忙收下那些赠礼,此刻正无暇顾及长宁。
四面皆是嘈杂声,若有突变则不好呼唤侍卫,此地临坡,四周灌木甚多,适合埋伏。
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全。
章郢微微站直了身子,走到青钰身边,借着死角,他伸手隔着衣袖抓住她的手腕。
青钰转目看他,尚未生怒,便听他道:“有刺客藏在暗处。”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低沉,像是云端闷雷,在她心上重重一响。
青钰的脸色瞬间变了。
章郢低头,近距离地瞧了瞧她的眼睛,她在慌乱之后很快镇定下来,同样压低声音道:“保护我。”
三个字,她说得理所当然。
当然保护她,不保护她,他大可以装傻。
章郢道:“别打草惊蛇,慢慢远离百姓。”
不知道这些百姓里混了多少刺客,他握着她,若是百姓暴动,也不会与她分散。
但也因为握着她的手腕,他能感觉到她此刻的紧绷。
其实她在怕,但是她面上,并未透出任何胆怯之感。
青钰按着章郢的吩咐,一面得体地微笑着,一面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佯装身子困乏,走到树荫下面去。
后面就是草丛,本来侍卫是围着这一方的,可那处的侍卫,却忽然少了几人。
章郢松开她的手腕,打算自己先去看看,手指方离开她的衣袖,她极快伸手,又飞快地捞住了他的一根小指头。
章郢蓦地转头,青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手指一紧即松,耳根又渐渐泛红——她方才只是下意识怕他丢下她,她一个人站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害怕。
章郢瞧着青钰的耳根,眉梢罕见地微微一挑。
上回也是这样,这小姑娘一觉得尴尬,便总是从耳根红到脖子,整个人宛若熟透的苹果,瞧着鲜嫩可口。
从前怎么没发觉,她也有这样的一面呢?
章郢微掠唇角,安慰道:“我去去就回,别怕。”说完,他快步走了过去,青钰独自靠着树,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群朝她挤过来的百姓,心跳得飞快。
很快,章郢便回来了,他顿了一下,又重新在袖底将手指交给她握住。
她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一边松了一口气,她一边觉得纳罕,不由得偏头,瞧了章郢一眼。
没想到给她安全感的,居然会是他。
“你身后,草丛后有个小坡,应该无人埋伏,待会若有刺客,你便往那处逃,躲在坡下不要动,等我来找你。”章郢说:“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你已经威胁到了他们,所以此番势在必得,人手必不会少,但他们针对的,只有公主您一人,我去解决那些刺客……公主所带侍卫,有哪些是精锐之士?”
青钰小声道:“我马车周围的侍卫,都是皇兄送的精锐,他们只听我一人号令,旁人使唤不动。”
这个皇兄,不是废太子,而是指当今天子。
青钰袖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究是下了决心,将腕上手镯悄悄褪下,递给他。
“他们认得此物。”
此物一送,她的身家性命,已经彻彻底底,拱手送他。
她其实不想信他的,但此时此刻,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不会害她。
章郢握紧那小巧的玉镯,淡淡道:“你……”
刚刚说了一个字,余光便能看到一抹寒光刺了过来。
是箭!
章郢猛地伸手,将青钰往跟前一拽,她猝不及防,脚下一崴,还未喊疼,便感觉那一支冷箭,擦着她的发狠狠钉入树中。
青钰霎时惊出了一生冷汗,在他怀中微微颤抖。
“公主……”
“保护公主!”
“护驾!护驾!快来人!”
百姓骚动得越发厉害,似乎是有什么人在暗中煽动,侍卫已然察觉了不对,但百姓往这处挤来,实在无暇顾及公主,叫喊声全然湮没在一片嘈杂之中。
“跑!”青钰只觉被章郢轻轻推了一下,她忍着脚踝的疼,不顾一切地朝那片草丛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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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章郢大步出去,猛地抽出了侍卫腰间佩剑。
……
青钰安安静静地缩在草丛的角落里,听到外面的声音逐渐混乱,继而刀剑声响了起来,有脚步声逐渐朝她逼近。
她瞳孔放大,咬紧牙关,无声捏紧了袖中随身携带的短刀。
却听一声人体倒下的沉闷声响,头顶的草被人拨了开,视线骤然开阔。
章郢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青钰扭头看他,水眸清澈泛光,却见他伸手,摘去了她头顶沾惹上的杂草,微笑道:“没事了。”
不知为何,瞧着缩成一团的她,他的心却软了一软。
谁知她一开口,立刻毁了兴致:“我的镯子呢?”
开口就要东西,章郢把那玉镯子还给她,她还不忘找回面子,一边伸手将镯子戴好,一边冷淡地说:“今日你救我一命,功过相抵,坏我名声、方才抓我手腕之事,本宫既往不咎......”
坏你名声?你需要名声吗?
抓你手腕?是谁吓得主动勾他手指来着?
她说这话,倒还一点也不害臊。
章郢笑了一声,也不客气地反讽道:“哦,看来公主的命这般廉价,早知两相抵消,倒不如我此刻将公主掳走,交给那刺客,或许能换些许好处……”话未说完,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刚刚戴好镯子的手腕上,那翡翠成色极佳,晶莹饱满,翠绿欲滴,衬着纤细皓腕,平白令人心动不已……可那镯子之下,隐隐透出……
章郢目光一凝。
青钰还未反驳,便看见他忽然伸手,又来抓她手腕。
这回她眼疾手快,缩手往后一躲,望着他讽刺道:“怎么,又要对本宫动手动脚......”
他眼色微沉,一动不动,正盯着她瞧,此刻却是不笑。
他此刻才忽然想起来,这镯子,是他上回在刑场外就注意到了的,只是后来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害他忘了查证。
“镯子遮着什么?”他冷淡问道。
此话一出,青钰的脸色也变了,“干你何事?”
“公主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
她冷然道:“与你无关。”
他凝视着她,眉峰微锁。
就在这小小草丛之中,四面狭小,耳边还隐约有刀剑声,他眸色微动,忽然伸出修长的手指,去探她鬓边碎发。
青钰下意识往后躲,他便继续向前,直到她不好再退,只扬睫微微怒视着他。
而他的手拨开她面前碎发,慢慢理在她的耳后。
突如其来的温柔动作,令她微微愕然,眼中的戒备却不减分毫。
章郢哂笑,“怎么?怕我又做什么?”
他的面容隐在斑驳叶影下,阳光斜斜照过来,照得他侧脸愈冷峻锋利。
偏生笑的时候,那眸子幽深至极,一时令她微微退却。
叶子尖利的棱角磨着她的身子,他微微俯身,那一身属于他的清冽之气,便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他还记得她曾对他身上的味道敏感。
果然,青钰望着他那双忽明忽暗的眼睛,闻着熟悉的气息,呼吸也渐渐乱了,撑在一边的手微微捏紧成拳。
她垂下眼,忽然想也不想,就一脚朝他踢去。
谁知他早有防备,身子微微一偏,避开她的脚,又反过来一压,笑了一声,“还想暗算?”
姿势如此暧昧,青钰忽然一阵颤栗,背脊微冒细汗。
他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忽然微微俯身,在她耳侧轻轻道:“公主和我,都是孤家寡人,倒是同一类人。”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捏了捏她的红透的耳垂,指腹在她面纱的系带上摩挲着,黑眸深而湛亮。
那小巧耳垂,圆润可爱,竟未打耳洞,可见她平日是多不爱打扮。
他的阿钰,也从不打耳洞。
青钰正在他的话中回不过神来,蓦地被他一捏耳垂,就像是猫儿被踩中了尾巴,背脊猛地一僵,猛地伸手掴向他左颊。
下意识伸出那右手,手腕却在空中被他攥住。
那戴着玉镯的纤细皓腕,便被他紧紧地抓住了。
他眉峰一压,手指扣得她挣扎不动,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拇指沿着她的手腕微微一滑,霎时揭开了那玉镯,露出她极力掩饰的东西。
青钰耳边澎湃着他低沉的声音:“原来是这样。”
※※※※※※※※※※※※※※※※※※※※
这回女主是真掉马。
男主要开始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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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告诉宝贝们一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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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推一篇文《天子与娇娇》by狄七宝
齐叔晏在道观里潜养身心,十八岁时登帝,娶了闽钰儿为后。
传言这位公主身娇貌美,却克死了两任夫君,实在是妲己再生。
齐叔晏与闽钰儿做了夫妻,二人个性不搭,兴趣不投,连晚饭吃什么都统一不了意见,众人眼巴巴等着他们早日掰……掰不了?
夜深,宫殿内,齐叔晏执书默念:“发乎情,止乎礼。君子昭昭……”
某慵懒的声音传来:“齐~叔~晏,我困死了。”
“……朕就来。”
小剧场:
闽钰儿对齐叔晏的定义是:枕头。
嫁过来碰上第一个雷雨夜,她就被吓红了眼眶,迷糊地披上寝衣后撞到齐叔晏怀里,委屈问:“打雷了,我怕……”
齐叔晏眸底深沉,久久舒了一口气:“……朕在。”
从此男人活成了个枕头,雷雨天专享,好看还不贵。(双处,1v1,和)
第二十五章
她面色几变,缩手意欲挣扎,他却已率先放开了她。
眉峰微冷,一派漠然,方才的温柔撩拨,不过是一场令她放松警惕的戏。
他捏着过的地方,被压出了浅浅红痕,她耳根胭红未褪,苍白的唇已是微微抿起,眼底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些许灰败的颜色。
这是一个伤疤。
狰狞疤痕,几乎缠绕了半个手腕,从伤疤的深度来看,可知当初伤得不轻。
这是她当年被人欺辱的印记,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她当年是多么懦弱无能。
这些年来,她用玉镯掩盖伤痕,没有人知道她心里藏着的隐秘过去,也不会有人知道,为何她如此执着于权利和地位。
青钰闭了闭眼,声音微哑:“你都看到了,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有些人,披着华贵的外衣,看似光鲜亮丽,不可一世,实际上,一身疤痕,过得连普通人都不如。
青钰侧过脸,不再看章郢。
她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那画面又浮现在眼前,被人追逐的她,将她护在身后的夫君,对方猖狂的狞笑声。
——“小美人,还不识相地从了我们大人?你跟着这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只不过会害了他。”
君延握紧了她的手,冷笑道:“我的夫人,自然只会在我身边。她岂是你们可以肖想的?”
美人落入寻常百姓家,不过只会给人招致灾祸,他后来,当真是被她给害了。
章郢忽然问道:“疼吗?”
青钰抬眼,却见他面容逆光,面上神情难辨,此刻语态已是缓了下来,甚至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觉察的温和。
这男人,对她总是不客气,事后又会给她点甜头尝尝。
章郢看着她的疤痕,低声道:“没有人会没有伤口,但是,伤口会愈合,没有什么走不过去的,你可明白?”
青钰望着他,眼神微微有了波澜。
她没有说话,只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的杂草。
指尖用力一扯,草根被她从泥土里拔出,惹了满手灰土。
“你觉得我是走不出去,才不想给你看么?”她玩弄着那一扯就断的小草,语气轻嘲,慢慢道:“我早就无所谓了,若我曾经不受些伤,也不会有今日的我,我倒是有些感谢当年对付我的那些人。”
口是心非。
章郢看着她,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她或许自己都没察觉,自己此刻的神态,并不像是释然之人。
他不动声色,微微动了一下唇角,问道:“这些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她丢开手中的草,抱膝坐着,将下巴搁到膝上,漫不经心道:“皇兄需要我,他也知道,我需要他,这些年我每日战战兢兢,就怕下一刻突然死在了哪里,日子一晃就过来了。”
他静静坐着,长腿微屈,手肘闲闲搁在膝头,鬓边碎发随风微微拂到脸上,一双深沉的黑眸,不含情绪地看着她。
不知在打量什么,他又道:“世人都言你难对付,何故如此,平白得罪那么多人?”
她闻言微挑唇角,理所当然道:“我是长宁公主,自然不能给他们好脸色,否则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不死的,会越发肆无忌惮,他们会想:长宁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又是先皇后之女,如今母族衰落,无人庇护,不过是个懦弱可欺之辈,不足挂齿。这官场人人欺软怕硬,媚上欺下,我想在站稳之前搏得良机,他们越是怕我,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我冷酷残暴,心机深沉,捉摸不透,那么他们才不敢随意出手,哪怕出手,也会不遗余力,轻易露出底牌。”
譬如她刚来此地,便当着所有人之面,将一个女婢打得奄奄一息,此为立威,告诉他们,她长宁性格冷酷,杀伐决断。
再耍得那群地方官员叫苦不迭,个个将她视为活阎王,唯恐她发起疯来,杀了他们。
后来要见章郢,她并不急于逼迫,而是用章绪逼他亲自来找她。
此计确实有效,但青钰看低了章郢,在他那里吃了暗亏,可那群青州官员,却越发不敢得罪她。
以至于,她杀刘群杀得十分顺利。
今日来抓“文喆”,除却一时盛怒之外,也有她自己的考量。
她并不笨,她平日深居简出,身侧高手众多,若杀她之人不是章郢,那她想要查出是谁,便要给对方提供合适的机会。
这里适合埋伏,人多眼杂,她弱不禁风,侍卫分散,岂不是绝佳的机会?
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而已,青钰并不介意。
她笑容清淡,诸般心思在脑中闪过,并不知章郢此刻垂下了眼睛,眸底情绪难辨。
她说完,转头瞧他,好奇地问道:“你呢?我当初以为,平西王府迟早会被削藩,你怎么回来了?”
世人都知,平西王世子云游多年,后来若非他及时回来,平西王府恐怕早就彻底没落了。
平西王沉疴在榻,王妃母族日渐衰落,王府其他公子年纪尚轻,当年先帝在驾崩前,是铁了心想铲除这心头大患。
章郢垂下眼,很快地掩住眸底寒光,掠唇微微一笑,“与你倒也相似。”
之前还在互相信任,不久又争锋相对,这才过了多久,此刻两人竟破天荒地坐了下来,在这一片偏僻角落里闲聊。
青钰笑了一笑,“说句肺腑之言,若你我能认识地更早些,或许会合作得更加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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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在最艰难的那段时间,能遇见他,她应该会少吃很多苦头。
今日是有他在保护她,可从前那些年,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风中送来微甜的花香,空气中流动着如水般宁和的气息。
章郢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只道:“累了么?”
她微微愕然,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跳到了此处,只轻轻摇头。
章郢说:“你从破庙回去之后,想必日夜操劳,不查出刺客决不罢休,也因骨灰之事,多日未眠。”
青钰又抬头看他,惊奇道:“你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猜的。”
“……”她有些哑然。
他这都能猜到?
他看她神态古怪,不由得一笑,眼尾微微一勾,端得是潇洒俊朗,为她解答道:“你眼下青黑甚重。”
青钰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睛,还未触到脸,手腕又被他捉开,他低声道:“先把手搽干净。”
她满手污泥,是方才心不在焉之时,随意在地上刨的。
青钰尴尬地收回了手,章郢又伸出手来,从袖中拿出自己的帕子,干净的手指虚虚夹着那一方青色蜀绣锦帕,递到她的面前来。
天青方帕,衬得他的手五指修长,指腹有若隐若现的薄茧,掌心带着一股干燥的温暖。
青钰接过帕子,慢慢去擦自己的手,睫毛微微抖动。
她的心,忽然暖了暖。
……
而在另一边,苏儿在刺客出现的一瞬间收到信号,飞快地上了方才公主所乘的马车,手刀干脆地落下,将正要惊叫的章绪劈晕过去,宋祁那厢已从混乱的人群之中脱身,走到马车边,低声道:“公主已成功藏身,你可以出来了。”
苏儿闻声,掀开帘子瞧了瞧,才提着裙摆,缓慢地走下了马车。
众目睽睽之下,她扬声下令,“给本宫拿下所有刺客!”
长宁公主身边的侍卫,与其说是侍卫,倒不如说是一支精锐兵马。
这些人,都出自当年直接效力于先帝的左右龙武军中的飞骑七营,以及天子亲检的北衙禁卫,后来因故退出军队,暗中集合训练,成了一队极为精锐的暗卫,一部分赠给长宁,用以保护公主安全,可见天子对她之溺爱。
加之长宁公主有私设府卫之权,比起那些公子哥世袭的羽林屯兵,公主府的府卫却能更压一筹。
是以,在百姓之中抓刺客虽难了些,但要做到,也易如反掌。
方才章郢前来调遣过一次侍卫,但那些并非是真正的精锐,此时此刻,暗中埋伏的所有侍卫才真正开始全部出动,手中的长刀锋利无比,势必不会放过任何一人。
这是他们事先早就设好的局,若刺客另有其人,那么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最后刺杀公主的机会。
苏儿会假扮公主,吸引所有刺客的注意力,并将刺客引到此地来。
他们早就设下天罗地网。
……
宗临跟着世子爷来文府之前,便听说是长宁公主在此包围,他立刻便没了胆子,又是假装摔跤,又是各种装病的,但装来装去,终究未能瞒过世子慧眼,俗话说得好,狗急了还会跳墙,宗临被逼得急了,也顾不得其他,所幸在出发前猛灌了几坛清水,才行至山脚下,便憋得不行。
他自小跟在章郢身边,章郢早就看出他心里有鬼,但此时此刻,那涨红的脸,咬得死紧的牙根,以及紧绷的身子,透露出并未作假的痛苦,章郢也没有让他憋死的道理,更不指望此人还能起到什么作用,索性让他寻个地方先去小解了。
宗临那厢小解完,又想着瞒天过海,于是在原地耽搁许久,才优哉游哉地往山上漫步,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悄悄靠近文府,谁知便听见一阵刀剑相接的声音,面前人群混乱,有人在喊着“保护公主,活捉刺客”,宗临一听,心中大骇,连忙闪到一边去,四处搜寻着世子的身影,谁知世子尚未找到,便看见一抹熟悉的背影,一袭白衣,眼神凌厉。
但仔细听来,这说话语声又有些奇怪,不像是长宁公主的声音,宗临虽只和长宁打过一次照面,但在暗中时常偷窥,对她的声音万分熟悉,他又仔细听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对。
此人不是长宁!
但,她不是长宁还能是谁?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两个长宁不成?
……等等,两个长宁?
宗临脑海中遽然闪过那夜一幕,霎时起了一身冷汗。
那夜,僻静素雅的小院,独自沐浴的女子,她惊恐尖叫时的眼神。
如今细细一回想,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堂堂公主沐浴,为何无人近身伺候?若她当真换了庭院迷惑刺客,那为何府中侍卫都集中在另一处?那夜出现在她身边的侍女,宗临平日却从未见过,并不像长宁的亲信。
宗临心底一沉。
宗临一直潜伏在暗处,不动声色,直到所有刺客被活捉,场面被控制下来,他才悄悄地在草丛里挪动,寻找世子的身影,几处地方他都仔细打探过,趁着此刻无人注意他,宗临悄悄潜入文府,四处搜寻了一圈,一无所获,正想着世子会不会已经打道回府,打算原路返回之时,才瞧见一处草丛似乎有点不对劲。
杂草掩映了大部□□形,虽地形隐蔽,可宗临还是不难发现那里藏了人。
宗临靠近了一瞧,心底便是一喜,没想到世子爷居然藏在这里,他狂喜之下靠近,正要将自己刚刚发现的秘密尽数倾述而出——
“世……”
“嘘!”章郢抬眼,冲他比了个手势,目光掠向一边。
宗临顺着他的眼神朝那处看去。
便见长宁公主一袭白衣,正伏在一边的巨石之上,右颊枕着手臂,眼睑低垂,日光穿越树梢透射进来,给睫毛打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她正睡得香甜。
※※※※※※※※※※※※※※※※※※※※
男主:努力装作淡定,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男主其实是忽然怂了不敢随便轻举妄动但是心里又有点那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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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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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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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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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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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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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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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46
宗府之内,青钰昏迷不醒,李昭允和章郢四目相对,陷入久久的沉默。
首先,第一个问题。
——要不要叫醒她?
李昭允说:“孤觉得不行,她若醒了,恐怕会与孤拼命。”
章郢抚着下巴也道:“不行,宗扈肯定已造成误会了,她若醒了,大抵是要先与我清算。”
二人一拍即合,还是先别叫醒她了,就她这暴脾气,恐怕人还没救出去,就开始起内讧了。
第二个问题——要怎么出去?
章郢沉吟道:“臣之前已命宗临提前知会宗扈,届时宗扈会配合我们,只是谢定琰难缠,恐怕还是要委屈殿下假装被劫持。”
李昭允蹙眉道:“钰儿若劫持孤,便是坐实了谋害孤的罪名,于她没有半点好处,你出的不是馊主意?”
章郢微微一笑,淡声道:“臣自有打算,届时我们会和阿钰一起消失,至于其他事情,自会有人解决。”
李昭允淡淡看了他一眼,虽然有所疑虑,但是他还是了解他这位好友的,这么多年来,章郢行事谨慎,从未出过半分差错,他既然说没关系,那应该是真的没什么大碍,事情关于钰儿,量他也不敢坑害钰儿。
既然如此……
二人又是沉默了。
所以,还是得把她叫醒……那么,谁来叫?
李昭允干咳一声:“之前是孤迷晕了她,她定记恨着,不若元微亲自唤醒她,与她沟通一二?”
章郢望天望地,就是不看李昭允,转移话题道:“臣之前忘了说了,之前臣因为靠得公主太近,被她打了耳光,臣那时就已经不敢了……”
李昭允闻言,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心底冷嘲:为了不做这率先触霉头之人,连被打耳光都好意思说出口,说白了不就是怂吗?因为怂,连脸面都不要了。
他这样想着,殊不知章郢也暗暗腹诽道:之前就不该迷晕阿钰,把她迷晕了再叫醒,她不给你闹翻了天才怪,谁迷晕的谁解决,本来阿钰就对我没甚好感,再惹她生气,将来不认我了怎么办?我还图着将来有一日,她还能乖乖唤我一声“夫君”呢。
二人心思各异,最终李昭允抬手捏了捏眉心,无奈道:“罢了,孤来吧。”
他说着,走上前来,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倒了些粉末在掌心,伸手意欲伸向青钰鼻尖,手掌却在半空中顿住。到底还是见不得钰儿那仇恨又冰冷的眼神,这种感觉就像是近乡情怯一般,李昭允垂下眼,手就这样不上不下的。
章郢便看着他犹豫的动作,也没有出声打搅,两人的神色都无端有些凝重。
其实就唤醒一个人而已,但是这个人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昭允这才抬眼,唇微微抿起,眼底寒光汇聚,很快便将掌心在青钰鼻尖轻轻一拂,那些粉末随着她的呼吸被吸入体内,须臾之间,她的睫毛便抖了抖。
青钰睁开眼来。
她与李昭允四目相对。
头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她躺在榻上,茫然地凝视着自己的哥哥,半晌,才似乎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此刻身处何地,而眼前之人又是多么令她讨厌,她几乎是立刻坐了起来,眼神瞬间冰冷,恼怒道:“你……你暗算我?”
她整个人一坐起来,便靠他太近,青钰愤恨异常,眼底仿佛燃着火,伸手要推开他,谁知那药效还没全然褪去,此刻浑身软麻无力,手臂重得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青钰才一伸手,整个人便往前栽去,一下子摔倒了李昭允的怀里,他只好伸手扶着她的双肩,柔声道:“你现在刚醒,药效尚未过去,先好好躺着歇息一下,别闹。”
青钰挣脱不开,脸色气得发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滚开!不许碰我!谁许你碰我的!”
字字冰冷,眼神宛若可以杀人。
她凶得不负众望,李昭允被兜头一阵骂,一时无言以对,只能低头与她大眼瞪小眼,他这样毫不介意的模样,反而气得她胸腔气血翻涌,甚至有些想吐血。
章郢站在不远处,垂袖看着这一切,有些讶然。他知道这对兄妹反目成仇,却并没有想到青钰竟会对殿下如此不客气,这态度……比对他还要凶多了,他正在思索,却见李昭允忽然转头瞧了他一眼,眼神似乎带了一丝奇怪,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脸?
有什么不妥么?
章郢莫名其妙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有些困惑。脑子里电光一闪,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戴人/皮面/具了,就在此刻,青钰似乎察觉到了有第三个人的存在,也微微偏头看了过来。
糟糕!!!!
章郢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捂住脸便往一边的帘子后一扑,扑得太急脚底打滑,整个人差点摔得一个踉跄,脑门儿“碰”地往墙上一磕,痛得他暗暗一咬牙,默默地摸了摸撞得发红的额头。
听到一声巨响的青钰:“……”
搞什么?刚才那闪过去的是谁?是在躲她吗?
她死死盯着章郢消失的方向,看得久了,只觉脑仁发痛,便紧紧闭上眼,耐着性子吐纳吸气,希望以此快些恢复体力。李昭允眼里掠过一丝隐秘的笑意,扶住她的双肩,把她缓缓平放下来,柔声道:“方才迷晕你,只是事急从权,外头还有子初和宗将军在把守着,他们要你性命,但孤不会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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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钰闻声,睁眼冷笑道:“所以呢?我是不是该对你的大发慈悲而感恩戴德?我的好哥哥不杀我,可真是伟大仁慈呢。”
李昭允无奈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她重新闭上眼,含恨道:“是我技不如人,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你杀了我罢,我不要你手下留情。”
李昭允一时无言,伸手捋了捋她鬓边碎发,又听她冷冰冰道:“你若一时心软放我活下去,他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斩草要除根,当年你做的那么果断,怎么,太子殿下还越活越回去了?”
昏暗烛光下,女子容颜美丽,妆容精致,一对弯眉显得无限温柔,那双向来凌厉双目紧紧地阖着,可以看见眼角微微闪烁着一抹晶莹亮光。
其实她不想死。
其实那件事,她始终在耿耿于怀。
李昭允心底说不上来地心疼,却又无从解释,事情做了便是做了,除了希望她能谅解,还能怎样呢?
他只道:“真的不杀你。”
她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四肢的力气逐渐在恢复,青钰试着动了动手指,感觉到力气渐渐回来了,这才慢慢撑手站了起来,李昭允端坐在一边,眉目温和地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青钰抬手理了理发,忽然拔出了发间金钗,猛地转身朝李昭允刺去。
眼前一抹刺目的金光一闪,李昭允不避不让,正要硬生生受了这一下,青钰却手腕一麻,整个人不稳,眼见着又要往后跌倒,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拖住了。
李昭允看见了,连忙喝道:“元微!不得伤她!”
青钰只觉眼前一花,方才握着金钗的那只手还麻得没有知觉,还没看清是谁暗算她,章郢低沉的声音便在她耳畔缓缓响起,震得她心口微麻,“你杀了他,可有想过还有什么退路?”
转过头来,她看清了,死死盯着章郢,她冰冷的目光刺入他看不见底的黑瞳深处,气氛僵滞起来。
许久,她才挥手打开他拖着她的手,冷笑着拍了拍掌心,“是了,章谢两家在外头包围,你们是一伙的。”
章郢身形一僵,心口宛若被冰封后敲裂了一般,只干涩道:“不是,宗扈并非受我之命……”
青钰冷冷打断他道:“那你此刻在这里做什么?你还说自己不知情?”她说到此,苦笑了一声,自顾自道:“你承认又怎样?你与本宫本就不是同一阵营的人,本宫轻易相信你,是本宫咎由自取,自己敢做的,自己却不敢承认?”
章郢微微咬牙,缓缓道:“不是便不是,我所做皆是真心,何必又大费周章迷惑你?”
青钰嘲讽得拍拍手,道:“话说的可真是漂亮呢。真心?哪门子真心?是之前真心实意地对我用刑,还是之后以关心之名闯我卧房?”
章郢正要解释,李昭允听得眼皮子一跳,冷不丁插嘴道:“用刑?闯卧房?你到底对她还做了什么?”
青钰:“与你无关!”
章郢:“听我解释!”
二人同时扭头出声,一个比一个显得暴躁,李昭允:“……”
那两人还在继续争吵。
青钰咄咄逼人:“你还想怎么解释?宗扈不听命于你,难不成还会受旁人调遣?就算受旁人调遣,那也是你平西王府的人,你难不成为了本宫还与你的家族作对不成?”说到这里,她嗤笑了一声,“担心本宫?你有什么立场担心我!”
章郢眼底刹那间腾起一股火,沉声道:“为何担心公主,公主自己难道没有感觉么?”
青钰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难道你还想说,你喜欢我?”
章郢一噎,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李昭允适时帮他道:“他确实喜欢你。”
青钰的眼神瞬间变得古怪起来,“你有什么立场喜欢我?我有喜欢之人,你明知如此,还……”
李昭允又迅速接茬道:“往事俱已去矣,妹妹不如看看新人,元微为人可靠……”
眼见着这话题彻底歪了,章郢迅速打断意图捣乱的殿下,“阿钰,你听我说。”
“阿钰?!”青钰又惊又怒,“你放肆!谁许你这么直呼本宫?”
章郢:“我……”
李昭允意味深长道:“他或许早就想唤了。”
一边插嘴落井下石,一边也觉得章郢活该。不敢相认?那你就瞒着罢,挨骂也给我好好受着。
青钰这回冷静了下来,她冷淡的目光扫过李昭允,又扫过章郢,思考许久,忽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们二人又在打着什么主意,世子以为这回,我还会中招么?”
“不是……”章郢不知从何说起,只觉身心俱疲,忍不住扶额。
真真是,乱七八糟。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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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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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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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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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城内小小的店中,摊外挂着一盏昏暗的灯笼,暖光侵染上章郢的侧脸,眉峰拉出一道刀削般的深邃剪影。
章郢眼眸粲然如星,温柔透亮,不避不让地注视着她。
青钰有一瞬间的呆滞。
她很快就笑了出来,忽然起身探了过来。
章郢眼底亮了一瞬,心口的火烧得更旺了些,看着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探向他……的唇?
她伸出一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抵住他的唇,笑:“还有心思聊天,你的面还没动过,都要凉了。”
章郢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做完了这个动作,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又站直了理了理衣摆,朝他勾勾唇角,瞧着倒是心情极好,眼底也不掺一丝旁的念头。
那双眼太过于澄澈剔透,倒映着两簇朦胧灯火。章郢垂下双眸,身子发僵。
他确定,她听到了的。
可是她没有什么反应。
这一瞬间,章郢无比嫉妒起“君延”来,分明都是他,为什么君延就能在她的心里占据如此分量,而他无论如何在乎她,似乎都触及不到她的真心,无法彻底地温暖她。
他略笑了笑,拿起筷子低头吃了起来,唇齿间的味蕾仿佛麻木了,尝不到半分美味,亦不觉半分温暖,直到吃完,他都没有再说话。
再抬眼时,他已恢复那副清淡冷静的样子,继续朝她笑道:“要回去吗?”
青钰点头,又找店家要了一坛美酒,才让章郢付了账,她抱着酒坛走在前面,街道两边的灯笼拉长她的影子,章郢便踩着她的影子走在后头,淡淡注视着她的背影。
他想起从前,她也喜欢在前头一蹦一跳,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每走几步,便会回过头来,看他还在不在,对上他的目光,她则会咧嘴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来,又回过头继续蹦蹦跳跳,踩着自己的影子,不亦乐乎。
他那时还是冷峻少年,看着她的背影,总是在想:她为何总是这般活泼呢?人生在世,总有诸多无奈,她却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唯一挂念的就是他。
少年章郢甚至不解,他自诩性情骄傲,不喜与人打交道,初次遇见她时,也不曾有过好声色,她究竟是用着怎样的一腔热枕,才能打动冷心冷情的他?
他不解,但他知道自己喜欢她。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喜欢的,是纯粹的她,是可爱的她,是善良的她,可如今,他看着不再纯粹可爱善良的她,依旧是那么深深地喜欢。
喜欢她的固执,喜欢她的坚强,喜欢她的聪明敏锐,也喜欢她偶尔流露出的小娇憨。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对她格外留心——坐在帘子后的公主,不动声色,轻描淡写,直击人心,颠覆他对女子一直以来的认知。
章郢这样想着,唇角不由得朝上掠了一掠,青钰回过头来,问他道:“寻个地方喝酒去吧?世子酒量如何?”
章郢笑道:“自然是比公主好的。”
她狐疑地觑了他一眼,却是不大相信,这三年,她旁的未必有长进,这酒量可是突飞猛进,和她比?怕不是自讨苦吃。
片刻后……
青钰坐在屋顶,双靥酡红,摇摇晃晃地伸手去抢章郢手上的酒,章郢高举酒坛,她够又够不着,抬手捶他,软声道:“你给我,给我……”
他笑起来,“公主自诩酒量好,这一坛也没喝完就醉了,是不是太差劲了?”
她醉醺醺地瞪他,身子不稳地晃了晃,眼看就要从房顶滚下去,章郢眼皮一跳,连忙抬手扶住她的肩,那高举的一只手也顺势放了下来,她连忙朝前一扑,一把将酒坛搂进怀里,他的手隔着她软软的酥//胸和冰冷的坛子,一时触电般地收手,她一时不解,歪头朝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眸低波光荡漾,晃得他眼神微微一黯。
章郢微微抿唇,淡淡地说道:“别喝了,姑娘家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你凭什么管我。”她低低地咕哝一声,抱着酒坛往后躲,章郢只好跟着往前,护着她不往下掉,她醉醺醺地望着他,忽然笑道:“章郢,你是不是喜欢我?”
章郢:“……”
方才不是表白了么?这就忘了?
她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咯咯”笑,“太好笑了,我这种人,还会有人喜欢我?”
章郢:“……”
他心里叹息,伸手握住她的双肩,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
她愣愣地看着他。
“我喜欢你,这句话我可以说很多遍,因为没什么可遮掩的,更没什么好羞耻的。公主如今孤身一人,身边需要一个人保护,我也愿意成为那个人……和宋祁不同,宋祁攀附你,为你做事,但他能对你所做的,终究有限。但我章郢,若是真心爱一个人,会倾尽全力对她好,无论她是公主,还是一介孤女。”
“长宁,这番话,我也只对你说。你也不必说配不配,你是个好姑娘,旁的女子,不如你聪慧敏锐,不如你敢爱敢恨,在我眼里,你比谁都好,是最好,没有之一。”
“至于过去,我也不求你忘掉,来日方长,我有耐心慢慢陪着你解开心结,只要你肯接受我,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咕咚。
手中的酒坛脱手,顺着瓦片咕噜噜滚了下去,砸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屋子里沉眠的人破口大骂。
一片骂声中,青钰却忽然凑近他,四目相对。
他们甚至能看清对方的睫毛。
青钰忽然抱住他的腰。
突如其来的温香软玉令章郢浑身一僵,她环住他的腰,软软地蹭向他的怀里,将他胸膛的衣裳弄乱了,又软声唤道:“夫君……”
章郢心火遽起,低眼看着她,神色复杂难辨。
她话锋一转,又唤道:“哥哥……”
“……”
章郢伸出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抬了抬,淡声道:“看清楚,我是谁?”
她懵懂地望着他。
他说:“我是章郢,不是君延,也不是你哥哥。”
“我是章郢。”
“是章郢,听见没?”
他固执地,一字一句地纠正她:“不许叫别人,叫我,章郢。”
月色下,她那双眼极为漂亮,倒映着满天星辰。
章郢俯身,直到她视线所及,全被满满的他占领。
她的眼睛渐渐聚焦。
章郢真好看啊,她想,他的眼睛真的很漂亮,就像是阿延一样,曾经的阿延,也是用一模一样的眼神望着她,她还记得当年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她也是喝醉了,胡乱叫人的名字,叫宗临,叫管家爷爷,叫花魁姐姐的名字,甚至还叫隔壁家养的大黄狗儿。
她唯独不叫他。
夫君捏着她的下巴,不满地眯眼道:“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叫谁却不叫我,枉夫人口口声声,最是爱我?”
她那时怎么说的?
她抱着少年的腰,软软道:“不是啊,因为阿延的名字,我舍不得唤出来。”
实在是太喜欢,太喜欢了,连叫他一声都舍不得,就好像那一声呼唤,会唐突心上人似的。
为什么,章郢在眼中,总是能和阿延重叠?
不知不觉,她眼中竟是有了泪,点头道:“我知道,你是章郢。”
章郢松开她,她艰难地从他怀里爬起来,低头摇了摇脑袋,勉强清醒了些,才道:“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很少喝酒,每个人都想害我,我必须永远保持清醒,若我有一日醉了,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是,在你面前,我居然喝成了这样。
青钰又笑了。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她就是笑得停不下来。
章郢抿唇不语。
心乱如麻,方才那一番表露心意,她又不知听见了没有。
他难道又白说了?
她自顾自地大笑,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跟他说:“其实我小时候,特别黏我哥哥,那时候每逢中秋,母后,爹爹,还有哥哥,我们会聚在一起用家宴,这个家宴和别的家宴是不一样的,没有爹爹的其他妃嫔,没有伺候的宫人,只有我们一家人,围成一桌,其乐融融。别人说皇家无亲情,我向来都是不信的。”
“但是后来我没想到,我自以为最仁慈正直的哥哥,能毫不犹豫地杀害自己的兄弟;我自以为最慈祥的爹爹,会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我自以为最温柔的母亲,会是哥哥的帮凶。”
“他们都骗我,就算我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我也还是忍不住地恨他们。”
他说:“长宁,你醉了。”
“我醉了。”她冷笑,又开始指着月亮,破口大骂:“我就是不原谅哥哥!我看不起他!权势?去他娘的权势!我若,我若还有在乎的人活在这世上,我管他给我多大的权势,我才不会放过任何人!”
她摇摇晃晃,真的是醉了,骂着骂着,便开始泪流满面。
身后一暖,章郢贴了上来,将她拢住,抬袖温柔地擦干了她脸上的泪。
她吸了吸鼻子,顺势靠近他的怀里。
这一瞬,她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不再排斥他。
※※※※※※※※※※※※※※※※※※※※
章郢:我就关心一件事,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表白?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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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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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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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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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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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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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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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长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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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长安(二)
青钰对宋兆此人的第一印象便是, 烦人。
颇为烦人,不仅话多聒噪, 还事儿特别多, 她无论要做什么,他都能完美做到阴魂不散, 还想着法儿地讨好她身边伺候的宫人,青钰生性多疑,最为不喜身边之人有二心, 这宋兆不知道便算了,还一个劲儿地踩她的底线。
青钰端坐车内,放下帘子, 寒声道:“赶走前面的马车, 回府。”
周围乔装打扮成普通下人的侍卫闻声上前,用蛮力将那马车拖走, 车夫一扬马鞭, 青钰的车又飞快地行驶起来,宋兆在马车后边追边喊:“哎哎哎, 你倒是等我一下啊!好歹你我也算交情不浅, 何必如此无情。”
交情不浅?那是他自己以为。
青钰眼神漠然, 丝毫不为所动, 直到身后那烦人的声音彻底没了,马车绕过了几个路口, 便传来了雪黛的声音:“公主, 已经到了。”
雪黛掀开帘子, 小心翼翼地搀着青钰手臂,扶着她慢慢走下马车。
公主府大门敞开,门口正立着四个黑甲侍卫,这些侍卫看似寻常,实则是飞骑七营之中的精锐,天子亲赐,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有这些高手负责守备公主府安全,偌大公主府,莫说是刺客,便是连个苍蝇都放不进去。
人人都道,皇帝对这位妹妹极为宠爱,派给她最好的侍卫,送了她最多的宫人,便连公主府的规制,都超越亲王,这等殊荣,乃是开国以来的头一份。
但青钰对此并没有表现得多感恩戴德,她至始至终眼神冷淡,一路回了书房,侍女端上早已热好的药,青钰拿起药一饮而尽,原本在中堂等候多时的工部主事宋祁刚好进来,正巧看见青钰将空碗搁在一边,眸光闪了闪,低声道:“臣宋祁,见过公主殿下。”
青钰冷淡地睥了他一眼,眼尾尖锐透冷,将桌上的一堆折子丢给他,冷声道:“陛下让本宫拖了一箱子的奏折回来,说让本宫自己处理自己手底下的人。”
长宁公主带头弹劾,其他官员纷纷效仿,但修堤的事儿耽搁不得,皇帝也不能由着她斗。
青钰冷笑,“陛下无非是觉得我尝到了点儿甜头,利用完了我打压王氏一族,便要我就此停手。”
宋祁低头翻了几个奏折,大致清楚了情况,闻声缄默不语。
公主说得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但他官职低微,没资格发表对陛下的看法。
宋祁沉思须臾,低声道:“不若公主先暂时收手,今后也不是没有机会,毕竟这河西修堤的差事,门道多得很,公主日后自然还有机会从中想办法……”宋祁又适当补充道:“毕竟,臣以为,得圣心还是最重要的,若是因此公主给陛下留下一个好斗的印象,对公主不好。”
青钰闻言挑眉,倒是没有多说。
好斗?她向来好斗,皇帝也不是不知道。
他恰恰就是太清楚,才会拿捏着她这一点利用她,不过青钰觉得她和皇帝互惠互利,被利用倒也无妨。
这些话,她也犯不着对宋祁这一个低微小官仔细说明。
青钰问道:“你来找本宫,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宋祁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文书,他近期在工部任职,而河西修堤之事,主要都是由工部督造,只是最近工部也在寻思究竟派谁前去,一般这等水患不是小事,都是由朝中专门钦点钦差,再由工部派出几位帮手。只是这回有点儿不同的是,朝中本来可派的几人,被长宁公主这一搅和,都要对此事避嫌,那这事儿最后还是落在了工部头上。
派谁督造修堤,总领河西事宜,这其中又有多少利益可图,多少油水可捞,都有讲究。
青钰翻到最后,没想到工部尚书纠结了许久,最后居然提出了让平西王世子就近督造河西修堤,不由得眸光一跳。
若是让藩镇出手,这样长安两派的利益都能得到平衡,工部尚书也算不上得罪谁了。这老滑头,青钰冷笑着合上文书,碰地拍到桌上,侧脸冰冷若冰。
宋祁惴惴不安地看着,心里忐忑,不知公主又是何意。
他才被公主提拔不久,如今在公主身边时日不久,只知公主喜怒无常,只得每日谨慎小心行事。
青钰蹙眉思索许久,她和藩镇向来不熟,更何况谢家和她翻脸,谢家和平西王府又是姻亲,此事恐怕落不到她的头上。既然如此,她宁可此事落到藩镇手上,也好过便宜了高家和王氏一族。
正在思索间,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雪黛的声音传了进来,“公主,方才侍卫来报,宋小公爷又……”
宋祁一愣,宋兆?他那嫡出的堂弟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青钰寒声道:“他又干了什么?”
雪黛说:“他翻墙要进来,被侍卫打下来三回,公主您看如何处置?”
问她如何处置?
青钰拂袖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
片刻之后。
宋兆被捆着双手吊在树底下,看着面前懒洋洋地坐在太师椅里喝茶的青钰,嘴皮子都要说破了,“臣真的不是故意的,谁叫公主府上的侍卫功夫如此之好,通报的话公主肯定不会见臣,臣当然得翻墙了!”
说着他又开始拍马屁,“公主府上的侍卫功夫为何如此之好?那身手,个个都是高手啊,不知公主这些府卫平日里是如何训练的?不若借我几个?”说着,他还朝一边的宋祁使眼色,让宋祁帮忙说情,宋祁哪里敢?他只顾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假装没有注意到宋兆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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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兆无奈,又看向青钰,这回索性脸也不要了,“臣保证没有下次!真的没有下次,公主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了臣吧!”
青钰轻抿了口茶,却丝毫都笑不出来,眼神冰冰凉凉地看着他,宋兆被她瞧得背脊发凉。
她……她该不会又在思考怎么整他吧?
宋兆虽是镇国公府的小公爷,金尊玉贵的,还有个做太妃的姑姑给他撑腰,但青钰没顾念着他的身份,平日里下手就半点没留情的时候。
青钰喝完手里的茶,才抬头看了看这天色,说道:“本宫看今夜无雨,只是风大得很,不若就将你吊在这里吹一夜的风吧,小公爷身强力壮,想必这点儿惩罚对你也不算什么,明日辰时,本宫自会放了你。”
一边的宋祁微微一惊,没想到公主当真敢下这么重的手,宋兆大惊失色,连忙要说些讨好的话,谁知青钰转身就走,一袭白衣渐行渐远,只给他留了个极为漠然的背影。
宋兆哭丧着脸,雪黛忍笑道:“小公爷,您还是自求多福吧。”
后来,宋兆果真一直被吊着,连晚膳也没吃,饿得肚子乱叫一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想他平日里不可一世,从前也算是长安城中几大纨绔之首,后来从良为官之后,更是平步青云,前途无量,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姑娘想嫁他,他偏生瞧上了这最不好惹的女阎王,一心要做驸马,不知被他爹骂了多少回。
他都这样诚挚了,没想到长宁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
宋兆还记得当初在南乡县救下她时的场景。
她浑身是血,晕倒在山脚下的草丛里,宋兆年少几回入宫,对这位牡丹花儿一样的公主印象极深,也曾同她玩耍过,自然是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多年不见的长宁。
他没有想到她性情大变,还在民间有了夫君,此事陛下严令他们保密,宋兆这两年来,眼睁睁地看着是她是如何振作,又是如何一步步复仇的。
逝者已逝,他以为自己总有机会,哪怕她再冷,也总有将她捂热的一天。
黑暗的夜色中,宋祁叹了口气。
余光忽然出现一袭白衣,宋祁眼皮一跳,连忙看了过去,当即愣住了。
长宁?大半夜的,她还不睡,在外头晃个什么?
仍旧是一袭白衣,却只是居家的寝衣,十分单薄,长发披散在肩头,被呼啸的冷风掠起,像是在黑暗里漂浮的女鬼。
宋兆皱眉盯着她,暂时没有出声打扰。
只见她沿着长廊慢慢地走了过来,脸色在月光下十分地惨白,不知为何,宋兆总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看着她一步步靠近自己,然后……略过了自己,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宋兆:“……”
这大晚上的,是在……梦游?
他摸不清情况,没有多久,就听见慌张的脚步声传来,雪黛领着几个宫人从方才青钰过来的地方跑了出来,见宋兆还吊在这里时微微一滞,然后问道:“小公爷可曾见到公主?”
宋兆皱眉道:“她刚才过来了,往前面去了。这是发生了什么?”
雪黛顾不得和他解释,先行追了过去,等他们都走了之后,宋兆忽然看见青钰又悄悄地折返回来,似乎就是等着他引开他们。
宋兆看她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淡,但举止清醒得很,才忍不住问道:“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青钰拿出袖刀,忽然踮起脚尖割断了他手上的绳索,宋兆终于恢复自由,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青钰忽然凑到他耳边,飞快道:“带本宫出去,本宫要连夜见一个人,此事不能声张。”
宋兆不解道:“公主何必瞒着自己的人?”那些人应该对她很忠心,她不应该这样啊。
“自己人?”青钰冷笑,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这些可不是自己人,他们都是陛下的人。”
她从前行事再肆无忌惮,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
而她今晚,要瞒着皇帝去做一件事。
做一件决不能让皇帝知道的事。
番外之长安(三)
青钰打从一开始, 让人把宋兆吊起来时,便打好了让他带她逃出去的主意。
宋兆从前成功地偷溜进来过, 翻墙被抓许是故意的, 青钰想悄悄出去,只能依靠宋兆。而宋兆没想到自己早就被青钰看穿了, 更没想到堂堂长宁公主居然还有悄悄逃出公主府的时候,一直到出府之后,还是忍不住地瞟向青钰, 青钰目不斜视,冷冰冰道:“不许看。”
宋兆笑着凑过来,“……只是未曾想到公主这般聪明, 果真是我瞧上的姑娘。”话还未说完,便感觉到一股冷风朝面门袭来, 青钰握着钗子直逼他双目, 若非他躲得及时, 说不定真的被她戳瞎了。
宋兆起了一身冷汗,“你下得好狠的手,若真弄瞎了我, 就不怕给自己惹麻烦?”
青钰收回钗子,抱着双臂, 单薄的身子在风中快步行走, 嗓子很淡, “我会杀了你, 没人知道是我杀的。”
“……”宋兆没想到她这话说得这么干脆, 无言了半晌,他追上她,拦住她的去路,有些气愤,“长宁,我待你还不够好么,你就一点心都没有?”
青钰停下了脚步,漠然地回视他,眼神尖锐,不带任何情感。
许久,她说:“我自是希望你能为我所用,但我不能给你要的东西,二者之间,若要我选,我宁可没有你。”
“宁可孤军奋战,也不肯接受我?”宋兆袖中的手蓦地攥紧,双目微微发红,咬牙道:“我不明白,你还在想着你的亡夫?人死了那么久了,你还念着他?”
青钰也怒了,扬声喝道:“宋兆!”
他怎么能随便提阿延?
她不许任何人对阿延不敬,半点也不行。
青钰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含怒看着他,宋兆终于在她脸上看到除了冷漠之外的别的表情,嘲讽道:“果然,我一提他,公主便控制不住了。”宋兆还想再激怒她,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宋兆眉心一跳,猛地将青钰扯到了一边的巷子里,能听到那些官兵快步路过,似乎在搜查着什么。
长安夜里宵禁,青钰方才那一声许是动静太大,惊动了这里的官兵。
宋兆一边捂着青钰的唇,一边被她尖利的指甲不住地划着手臂,疼得连连抽气——这女人简直凶狠得不像个人,他这般帮她,她还一点都不领情,居然还要挠他。
宋兆等官兵都走了,这才放开青钰,看着被挠得红痕遍布的手背,额头青筋暴跳,正要开口,一转头,却看见青钰此刻的样子。
她被他气得不轻,满脸都是汹涌的杀意,偏偏仍旧是那一身单薄的衣裳,在冷风中看起来格外孱弱。
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
他方才……抱了她一下。
宋兆记得青钰不喜人碰,当初有不亲近的宫人碰了她一下,她险些当场砍了那宫人的手,此事很快便流传开来,都说长宁公主怪癖甚多,碰她的东西、碰她的人,都是逆鳞。
宋兆看着面前的青钰,忽然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算了。他对自己说。
他解开自己的外衫,忽然披到了青钰的身上,特意小心着没有碰到她。
“天冷,莫要受凉了。”他说:“这回没碰到你,别生气。”
青钰没想到他居然会出此举动,身上披着宋兆的衣衫,她颇有些不自在,原本的怒火也一下子烟消云散。
其实她并不是不喜人碰。
她只是,不喜人碰阿延的东西。
她时常亲自为他抄写佛经,那日她在御花园里,怀里抱着还未抄完的佛经,莽撞的宫人不小心蹭到了她,害她弄皱了怀里的佛经。
她当时怒不可遏,自此也传出了其他流言,她想着旁人那样误会也好,总归不会再有人敢动阿延了。
如今听见宋兆那句“没碰你”,她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但也只有须臾,很快她就思考起自己要做的事情来,当下再也耽搁不得,飞快地奔向目的地,宋兆一路在后面为她注意四周,一直到青钰敲响了那户人家的门,这才也跟着进去。
他知道青钰不想被他听见谈话内容,索性守在院子里,等到青钰办事回来,他才一路将她护送回去,打道回府。
宋兆不知什么事情这么要紧,当日也一直未曾多想,一直到了七日之后,他派在长宁公主府外的眼线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国公府,跪在地上紧张道:“小公爷!大事不好了!方才宫里来了人,紧急传公主入宫,那太监看似极为着急,小的悄悄观察着,公主府的人脸色都很难看,许是出了什么事了。”
宋兆敲着折扇的动作一顿,探身望着那小厮,皱眉道:“长宁这些日子都不曾出府,找她作甚?”
等等。
她虽然没出府,那日却偷偷溜了出去。
难道是因为那件事?她究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这都七日了,才忽然发作?
宋兆忽然起身,慌张道:“快快,备车,我现在要进宫看我姑姑。”
他急不可耐,拂袖大步出去,袖底掠出一道冰凉的风,整个人也宛若风儿似地刮了出去,火急火燎地直奔皇宫。
见了太妃,太妃得知宋兆来意,却也只能叹口气,无奈道:“陛下如今震怒,你不该多管闲事。本来啊,这河西修堤的事儿,长宁不该擅自插手,如今她插手,便是踩了陛下的逆鳞,固然我们都知道她的性子,太不服输,也就是因此,行事未免也太大胆了些。”
宋兆霍然起身,大惊道:“她插手的是那件事?”
太妃淡淡道:“前几日,京城去青州的钦差被人截杀了,本来此事是要平西王世子接手的,但世子忽然变卦,借故不愿接手此事。”
让藩王负责,是工部尚书提出的意思,也是皇帝点头之事,为此,皇帝甚至亲自敲打过长宁和高王两家,让他们莫要再此事之上争斗,国家大事不得延误,他们要争权夺利,此刻也得消停一点儿。
谁知长宁像个疯子,居然仍旧在插手,想把这门差事揽过去,平西王世子本不是个省油的灯,故意将此事的线索报给皇帝,想旁观长安城内的内斗,皇帝当然震怒了。
十有八九,那些杀手也是长宁派的。
宋兆闻言,心底一片冰凉,也重重地跌坐下去。
她这么不计后果,难怪那日要瞒着周围的宫人逃出府外。
明知是忤逆皇帝,仍要去做,不惜两败俱伤,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果真是她。
果真是那个不择手段的长宁!
宋兆心底一片冰凉。
***
御书房内,青钰静静地跪坐在下方,垂目看着面前冰冷的地砖,神态漠然。
皇帝将折子摔到她面前,撑着御案居高临下,冷道:“长宁,朕让你不插手,你连朕的话都敢忽视了么?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别人又是如何弹劾你的!”
青钰抬头,凝视着皇帝盛怒的脸,忽然露出一丝毫无畏惧的微笑,淡淡道:“皇兄不是宠爱长宁么,既然那么多次能护住长宁,如今再护一次便是。”
“你!”皇帝气急,当真没想到她事到临头,居然还不知悔改,他快步走下台阶,隔着面纱狠狠捏着她的脸,逼她抬头,冷笑道:“国家大事,什么时候成了家事?你拿河西百姓的性命博弈,还想让朕护着你?对朕的警告视而不见,仍旧没有悔改?”
青钰听到那句“家事”之时,眼底便掠过了一丝隐晦的嘲讽,但她只是望着面前的皇帝,眼神平静,也不做出任何的解释。
没什么可解释的,她确确实实像他说的一样。
但她笃定,她现在还很有利用价值,他不会贸然抛弃她,怎样的惩罚她都能接受,但她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选择。
皇帝起身,负手来回踱步片刻,忽然淡淡道:“朕已经下旨,将此事派给高文颂全权负责。”
青钰霍然抬头,“皇兄!”
他不帮她就算了,他为什么还故意把这件事给高家?
“既然平西王世子不接,此事便只能交给高文颂,前几日你让王氏一族吃了大亏,王阁老至今都有怨言,朕正好给他们甜头尝尝,你也不必再打着此事的主意了。”
像是故意一般,皇帝低头睥着青钰,即便知道她极为不甘,也丝毫没有要收回成命的意思,拢袖淡淡道:“就在这里跪着,跪满三个时辰再走。朕今日不给你点儿教训,也不会让你长记性。”
说完,他推门出去,吩咐人仔细看着她。殿中只留下三两宫人,青钰咬唇低下头,垂落两侧的手拳头捏得死紧,极为不甘。
一直到了晚上,宋兆在宫门外等候,才看见雪黛搀着一瘸一拐的青钰,慢慢走了出来,宋兆看她眼神阴郁,脸色甚为难看,连忙迎上前去,“长宁,你没事吧?”
青钰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从他身边走过,被人搀着艰难地走上马车。
宋兆脸上的笑容一僵,转身看着她,抿唇不语。
青钰掀开马车的车帘,进去之前忽然顿了一下,淡淡道:“宋兆,你和本宫不合适,不要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你都看到了,本宫不择手段,可以弃天下百姓于不顾,我要做的事,和你相差太远,你宋家虽我的盟友,却也仅此而已,往后若出大事,仍旧是分道扬镳,各凭本事。”
“所以,离本宫远点儿。”
她说完,掀帘进了马车,头也不回。
车夫一甩马鞭,公主府的马车调转了个方向,往远方驶去,直至湮没在人潮里。
宋兆在原地站了许久。
※※※※※※※※※※※※※※※※※※※※
第一个番外故事写完了。
第二个番外——小时候的青钰李昭允谢定琰
番外之幼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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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幼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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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婚后(一)
青钰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温暖的宫殿, 有清雅温和的少年郎,还有小小的姑娘, 那少年有日哄着小姑娘睡觉, 告诉她,他还有一个好友, 是如何的俊雅好看,如何的文武双绝,等她长大了, 便要引荐给她认识。
小姑娘高兴极了,当天晚上睡觉时,都开心地满床打滚。
想着长大后的自己将怎样遇见那样男子, 想着自己可否会和话本子所说的一样, 有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便想着要快快长大, 去千里之外找着自己的心上人。
她睡着了, 她又醒了。
睁开眼的刹那,青钰抬手按了按眉心, 发现自己正躺在院中晒着太阳, 晒得浑身暖洋洋的, 斑驳的树影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 而天地正好,百鸟啾鸣。
不远处, 两男子相对而坐, 一人轻袍缓带, 衣着随性,一人锦衣羽冠,风流倜傥,中间棋局厮杀激烈,落子声清晰可闻。
是章郢和谢定琰。
青钰瞧了他们半响,撑手从软塌上起身,对一边的侍女竖起手指,不让她出声打搅。她面带微笑地瞧了他们,提着裙摆转身沏茶,将茶水摆在他们身边,又低头看了看棋局,笑道:“看来是夫君占上风呀。”
谢定琰抬眼看了她一眼,“公主,观棋不语。”
章郢适时反驳,“叫什么公主,叫王妃才是。”
青钰说:“本王妃在自己府上,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是不是,平西王?”
她含笑看向章郢,章郢低笑一声,抬起大掌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一边坐下,揽着她,在她耳畔低声道:“怎么还不多睡一会儿?”
青钰说道:“我睡好啦,方才梦到了从前的事。”
他们两个低头说着悄悄话,对面的谢定琰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似是在提醒他们现在是什么场合,只可惜他们新婚燕尔,并不介意谢定琰的存在,又说了许久的悄悄话。
谢定琰道:“王爷,该您下了。”
章郢这才抬头,仔细看了一会儿棋盘,须臾,拿起黑子落下,谢定琰眉头紧锁,不想章郢居然下在这儿,局势又变得严峻许多。
青钰也凑过来瞧,笑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表哥的棋艺仍旧是这么差。”
“哦?”章郢笑道:“阿钰从前和谢将军下过棋?”
青钰摇头,掩唇笑道:“我瞧他和哥哥下过,那时候我还小,对下棋略知一二,便在一边旁观。我哥哥自是从小就极有文采,连太傅都不是对手,表哥下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么多年了,你连我夫君都下不过,看来是真的不擅下棋。”
谢定琰的脸色黑了黑,干咳道:“我今日只是状态不好。”
青钰说:“不碍事,多下几局,便知真假。”
她话语一落,谢定琰的脸色却是更黑了,显然是又被她的无心之语踩到了痛处,章郢大笑着往后一靠,捏着青钰的鼻尖,笑道:“他与我下了八九局了,若是能赢,早该赢了。”
青钰一愣,也开始掩唇笑个不停,一直笑到靠在章郢的肩头,差点顺不过气来。
她笑够了,便忽然想起自己的那个梦。
“说来,我年幼时极为喜欢表哥。”青钰敛了笑意,看着棋盘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怀念,轻声道:“那时表哥可谓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我小的时候,不爱看书,只喜欢看民间的话本子,想象中的才子与佳人,那才子便是表哥的脸。”话还未说完,便被章郢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青钰回头瞧了章郢一眼。
连她小时候的醋都吃?
章郢眸色微沉,桌子下握着她的大掌更加使劲儿,将她捏得皱了皱眉,轻轻瞪了他一眼。
章郢黑眸微沉。
从前她的事……他还有许多不曾知晓。
那都是他的遗憾。
谢定琰想起从前,端起青钰刚刚沏好的茶微微抿了一口,有些无奈道:“公主那时也甚为可爱,臣还记得,公主悄悄躲在树后面偷看臣和陛下,喜欢吃臣带来的糖葫芦,总是要跟臣身后,怎样都甩不掉。”
青钰笑道:“那时年纪小,表哥从宫外来,所知甚多,我自然是最喜欢表哥的。”
谢定琰却笑侃道:“说来,陛下那时也曾在臣面前屡次提及,最让陛下无奈的那回,便是臣与陛下下棋,公主却频频帮臣悔……”
话还没说完,便见青钰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不许他再继续说下去。
她是顾忌着章郢在此处,当年的丑事何必拿出来说,她也不想让夫君知道她干过那等厚颜无耻之事。
谢定琰接收到青钰的目光,微微一挑眉,用眼神示意——“当真不能说?”
青钰回以警告的眼神——“不许说我的丑事!”
谢定琰忽然笑笑,端起茶杯饮了两口,摇头叹道:“罢了,过去那么久了,不说也罢。”
这两人你来我往,眉来眼去,不知打着什么哑谜,独独瞒着章郢,一边的章连忽然黑了脸色,捏着棋子的手紧了紧,沉着眸子掠过眼前的这两人,似笑非笑的。
真是好样的,居然敢瞒着他?
待到谢定琰走后,章郢便起身替青钰理了理方才睡醒过没有打理好的衣摆,牵着她的手穿过了满园花香,带着一身花草湿润的香气回了卧房,青钰坐在床边,咕哝道:“天色这么好,夫君何必早早回房,何不在外多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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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郢将她搂入怀中,抱着她,低头亲吻她的眉眼,细碎的吻落在她的脸上,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利索,她忙中抽手推他,低声道:“这又是要做什么?”
章郢低声道:“自是在疼爱你。”
门窗俱已锁死,他提前吩咐好侍卫站得远些,今日的成婚之后头一次下决心,新婚燕尔,本就应该在床上多待。
青钰躲着他的亲吻,被他搂着腰放到了腿上,扯下了外衫,露出精美的锁骨,章郢低头不轻不重地她锁骨处落下牙印,她扭来扭去,双靥燥热起来,低声道:“你莫要……别……夫君,我还没准备好。”
章郢毫不理会,更是毫不停手,待到她浑身难耐,已是无力地攀着他时,方才将她平放到床上,双手撑在她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笑道:“连成婚那夜都未曾准备好,带着困意度过,为夫等阿钰准备好,得等到何种猴年马月?”
青钰也有些羞愧,那回呀,那回是她前一夜在公主府度过,做了噩梦,其实她也好好准备的,可是她实在是太困了。
似乎……真的有点儿辜负他了。
青钰想着,望着章郢明亮的黑眸,他的眼睛极为好看,像藏着无数的星星。她瞧着,也心生愧意,抬手抚着他的脸颊,低声犹豫道:“似乎……似乎是我的责任……”
话语刚落,便被他摆弄着翻过身来,她惶急扭头,美目里水光乍现,章郢低头吻她眼角,嗓音低低的,“既然如此,为夫想要王妃的补偿,这点要求,王妃应该应允罢?”
实则是起了坏心,想着她与谢定琰眉来眼去,藏着小秘密不告诉他,便是一阵恼火。
就算是幼年丑事,即便是她吃饭被呛着了,他也想知道。
青钰似乎没察觉到他的不对,还在被他徐徐诱惑着拐入陷阱,犹豫道:“那,自然是可以的……你轻点儿好不好?”
青钰望着他,眉眼都温软了许多,自从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似乎变得甚好糊弄,章郢情不自禁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柔声道:“你自然放心。”
口中说放心,行动上却是不是。
青钰衣物褪去,趴在床上,她起初不太明白是为何偏要趴着,他俯身而上,细密地亲吻着她背后的蝴蝶骨,她瘦得令他心疼,可背上振翅欲飞的骨翼又透着精心的美感。青钰软得像是一滩水,将要潺潺流下床榻,在他缓慢地节奏之中艰难地喘着气,蹙着眉心缓解。
在他就差最后一步时,她却感受到了下方的凉意,冷热交杂着,极为难受,浅浅吸气道:“不要……不要了,阿延,夫君,章郢……你等我一下……”
“我们还是去外面晒太阳罢……”
她双手胡乱抓着,终于捏住他的一根小拇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软声乞求他怜香惜玉。
可他现在肯陪她去晒太阳,才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章郢低低一笑,漫不经心地安抚道:“不碍事的。”
一边说着,便慢慢前进,她难受地蹙起眉,浅浅地吸着气,头一次瞧不到他的脸,心底不由得慌乱异常,这股慌乱却很快被如潮水一般的快感冲散,她意识朦朦胧胧,只顾着呢喃着他的名字,被他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一阵儿,最后又意识不清地求饶。
“夫君……夫君……”
朦胧间,有人俯身在她耳边,缓缓道:“夫君在这里。”
她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肌肤相贴,像是婴儿寻到了可以保护自己的姿势,却听他徐徐诱导道:“方才……你与谢定琰保密何事?”
青钰还有几分清醒,迟疑着不肯说,章郢探手往下一抚,她便惊喘一声,用力地拿手臂勒着他的脖子,慌乱道:“是……是我幼年,曾帮着他悔棋之时……”
“悔棋?”
她贴在他耳边,困倦异常,迷迷糊糊道:“他下不过哥哥,我便堂而皇之拿走棋子,让他赢……”
果真是够丢人,也够像是她做的事。
章郢蓦地一笑,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终于放过了她,“乖,睡吧。”
番外之婚后(二)
晨起之后, 青钰梳妆完毕,便坐在王府的池边喂鱼, 章郢在她身后瞧了半晌, 将披风给她罩上,低头在她耳畔道:“穿这么少, 尽是便宜鱼了。”
她听出他话里的调侃,脸红了红,老老实实拢紧披风, 骂他:“你怎么这么不正经。”
“我有正经的,你要不要试试。”他笑道。
青钰断然道:“不要!”她索性起身,从他怀里挣脱出去, 又往其他地方走去, 章郢便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唇角噙着笑意, 想看她到底还要折腾什么, 青钰坐在秋千上晃着一双腿,瞪他道:“你今日便无事可做么?又跟着我干嘛?”
自然是有事的, 章郢要做事的话, 多的是事情做。
但他想陪着她而已。
青钰其实也心知肚明, 她坐在秋千上, 等着章郢过来哄她,却不曾想他被她一句话提醒, 说道:“似乎近日确实有重要之事, 我倒是差点忘了。”
说着便吩咐管家去备车入宫, 自己也转身回去更衣,留下青钰一人坐在院中,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彻彻底底傻了眼。
之后几日,章郢倒也不曾骗她,当真投身于公务之中。
新帝登基,章郢有从龙之功,在朝中受了封赏,受的却是虚衔,手中兵权被削夺了三成,名升实降,不过章郢并不介怀,他本是藩镇,乃是本朝唯一一个异姓王,再受封赏便过于权势滔天,于皇帝和他而言,都未必是好事。
如出一辙,其余藩镇手中兵权也做出了调整,藩镇割据的局面得到改善,李昭允到底是和李昭时不同,从一开始便杜绝了许多隐患。那些老臣经历三朝,也未曾有过微词,到底还是希望子孙日后能免于猜忌。
章郢这几日频繁入宫,依皇帝的意思,是想让他带着青钰留在长安,给他任个职位,青州仍旧是他的藩地,章郢应允下来,暂时在兵部接替昔日高家的位置,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很早便出门,晚上回来时,青钰已经睡了。
青钰没想到章郢居然真的不理她了,说忙就忙,每日去宫里尽陪着她那哥哥去了,之后几日便一直黏着章郢。
比如章郢正在书房和几位官员议事,便见青钰拿着一根花枝走了进来,手上的枝条随着走路乱甩,裙衫荡出一阵阵涟漪,她在一边四处看看,一边在窗边摆弄花瓶,一边又整理章郢的书架,动作不可谓不大,几位官员的视线便被她吸引过去。
长安里的六部官员,无一没领教过长宁公主的手段,知道她嫁给平西王是一回事,真正瞧见她不再一身白衣、还独自玩耍的样子,又是另一回事。
章郢正要说的话便硬生生停下,等青钰玩够了之后再继续说,青钰时不时进来,频频让他终止,他也不恼,最后她拽着他的衣袖要他陪他出去,章郢也只是抬手摸摸她的长发,柔声道:“乖,先出去玩。”
青钰扭头看向那些官员,挑着眉梢道:“就是你们要和我抢夫君?”
那些官员叫苦不迭,纷纷抬手抹汗。
他们哪敢哦,长宁公主惹不得惹不得。
章郢觉得好笑,无奈地看着她,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腰,在她耳边道:“今晚为夫陪着你。”这才将她打发出去了。
青钰顽劣起来,不输从前,要闹章郢还不简单?后来章郢硬生生被她逼得跑到兵部议事,青钰倒也真的追了过去,长宁公主大驾,比平西王更让人畏惧,底下的官员战战兢兢出来迎接,章郢只好出来把自己夫人领了过去。
此事传到李昭允耳朵里,索性下口谕召青钰入宫,一见到她便训斥道:“既然嫁人了,便消停些,再到处闹得鸡飞狗跳,朕便将你关在宫中,暂时不放你回去。”
青钰挨了训,耷拉着眉眼道:“哥哥何不放我们回青州,如今给他安排这等差事,若是往后都这样忙……”
李昭允笑道:“你夫君有大才,朕不忍埋没,钰儿难道忍心让你夫君永远退离世人眼中么?”
青钰纠结起来,不过既然章郢愿意,她也不再纠结。她一旦想通之后,眉眼便一点点亮了起来,像是春风掠过,冰雪消融。李昭允索性召来几位宫人,陪青钰在御花园里玩儿。
青钰在御花园里搭了秋千,坐在秋千上,被宫女们推着荡上半空,暖风吹着她繁复华贵的裙裾,像是在空中招展开的一朵花儿,青钰忍不住笑,四下都回荡着她的笑声。
“臣女见过长宁公主。”一道清丽柔和的嗓音蓦地插了进来,吸引了青钰的注意力,青钰闻声看了过去,一旁的宫女附耳解释道:“公主,这位是苏尚书家的三姑娘,是陛下特意请她入宫的。”
礼部尚书家的千金,苏今玥。
青钰从前便对她有印象,只是这样的人,向来不在昔日的长宁公主注意范围之内,如今听说是哥哥请来的,才特意打量了一番,她发现苏今玥腰间的香囊长得甚为眼熟,不禁好奇地看着。
苏今玥注意到了她的打量,笑着解释道:“公主许是觉得眼熟,陛下腰间也有一模一样的,只是臣女给陛下用的规制与臣女的不一样,料子也大为不同。”
青钰恍然,难怪哥哥腰间的香囊是崭新的,原来是有佳人已为他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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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李昭允至今未娶,偶尔也听夫君提及,朝中催促陛下充盈后宫的折子不知上了多少,她打小就不曾见哥哥身边有旁的女子,也想象不出怎样的姑娘才配得上她的哥哥,如今看这个苏姑娘,倒是觉得还有几分相配。
李昭允将她叫来宫中,既然让青钰见到,想必这位苏姑娘极有可能入主中宫。
宫女在青钰耳边继续道:“苏姑娘和公主年纪相仿,当年本就是内定的太子妃,只是陛下后来出事,苏姑娘身子骨弱,借着患疾的由头不肯出嫁,一直拖到了现在。”
青钰听着,抬眼看向苏今玥,苏今玥对她微微一笑,眉宇间确实萦绕着一股病气,皮肤也比寻常人要白上许多,可见是常年不见阳光。
青钰不禁对她有了几分好感。
但到了后来,她才发现这位苏姑娘的与众不同来。
苏今玥极为心灵手巧,做荷包之类的不过是小意思,她带着青钰在御花园里扎风筝,风筝的形状也奇奇怪怪,别人做的是燕子和鸟雀,她便做山海经里的灵异志怪,她用狼毫画得栩栩如生。又教青钰做竹蜻蜓,拿着竹签在上头刻字,告诉青钰:“竹蜻蜓顺风而飞,可以飞得很高很高,从前我被在阁楼静养,委实无聊,便做了整整一篮子的竹蜻蜓,时常被街道上的路人捡到。”
苏今玥说到此处,眉宇间便染上一丝怅然,“我常常希望陛下能回来,许多人捡到了我的竹蜻蜓,却没有人可以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他。”
不过他到底是回来了。
苏今玥想到如今的守得云开,便重新眉开眼笑,青钰和苏今玥有了许多话题,苏今玥说她心目中的陛下是怎样的,青钰便告诉她李昭允另一面,两个女子时常一笑笑上一整日,李昭允午膳过后来找苏今玥叙话,青钰又成了碍事的那一个,李昭允揉着额角,气极反笑,“朕找个人陪你解闷,你倒是把朕的人给拐跑了。”
青钰便顶嘴道:“你把我夫君还我,我便将嫂嫂还你。”
李昭允微微一怔:“你叫她什么?”
里头的苏今玥却已按捺不住,跑出来拉着青钰的衣袖,叫她不许乱叫,不合礼数。
青钰瞧了瞧满面红霞的苏今玥,又瞧了瞧眼神深晦的李昭允,这才知道他们二人居然还不曾捅破这一层窗户纸,每日都互相打着哑谜,青钰陶侃道:“哥哥,苏姑娘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你若再不娶她,她便嫁给别人了。”
李昭允深深地看着苏今玥,半晌,他含笑道:“好,我娶。”
说娶便娶,册封皇后的圣旨下得迅速,苏尚书三朝元老,为官清廉,在朝中也算积累了极好的名声,苏今玥的皇后之位无人反对,册立皇后之日,青钰站在长阶之下,看着帝后携手走上高台,莫名觉得眼睛酸涩。
只可惜,母亲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
曾经在母亲跟前打闹的那一对兄妹,历经了许多的聚散离合、恩恩怨怨,终于重归于好,找到了有了自己的归属,青钰如愿嫁给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男子,哥哥也终于登上了天子之位,成为了新的明君,天下也终于变得海晏河清。
本该如此的,倘若没有那些变故,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青钰怔然看着,直到众人皆散,她还站在原地,身后逐渐传来熟悉的冷香,沁人心脾。她猝不及防被人抱了满怀,那人搂着她,在她耳边说:“听说王妃向陛下讨要夫君,夫君这便来了。”
青钰挣动两下,挣扎不开,反而被他低头细细采撷馨香,青钰在他怀中晕晕乎乎,差点站不稳,静默须臾,她抬头道:“夫君,我们生个孩子罢。”
章郢问道:“为何?”
青钰说:“我们比哥哥先成亲,总得抢在他前头……”见他一直看着她不说话,她才改口道:“母亲不也是想抱孙儿么?”
她一会儿说李昭允,一会儿说他母亲,章郢低头啄她下唇,淡淡道:“那你自己呢?”
他的目光太炙热,青钰被他看得无所适从,只好说道:“行了……我其实是想给你生孩子……”
章郢凑过来,促狭道:“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青钰闭上眼,破罐子破摔,大声道:“我要给你生孩子。”
章郢忍俊不禁,笑着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往宫外走去,“走,这便回去生。”
番外之婚后(三)
章郢将青钰牵了回去, 一回去青钰便除下了满头沉重金钗和繁复的长裙,踢掉鞋子在床上滚了滚, 一副累极的模样, 章郢命人打好了热水,将她捞了起来, 两三下剥了干净,青钰在他怀里扭了扭,极为不适应道:“我自己来……”
章郢说:“夫人备受冷落, 今日为夫好好补偿。”
他抓着她的手,不许她乱动,将她抱着放入浴桶之中, 青钰一进去就缩成了一团, 章郢捏着她的后颈,慢慢道:“你这样让我无法上手, 若是洗不好, 就一直这样僵着。”青钰身子一僵,慢慢放开了胸前的手臂。
章郢低头, 撩了水, 粗糙的指腹轻轻揉捏着, 抹到柔软处, 她忍不住哼了一声,说道:“你就是故意整我的罢, 就是故意的。”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低声道:“若是在从前, 你是不会反抗的。”
青钰红着脸说:“那时傻,而且喜欢你,喜欢到了骨子里。”
他说:“现在不喜欢到了骨子里么?”
她笑道:“当然还是喜欢啊。”她小脸绯红,也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被他三言两语撩拨的,又说:“其实我比从前更喜欢你了。”
章郢问道:“何出此言?”
温暖的灯辉浅浅落下,给她周身罩上一层柔软的暖光,她想了想,抬手摸着他俊朗的眉眼,慢慢道:“从前,对着这张脸,但凡你皱一皱眉头,我就担心你不高兴了,我小心翼翼着,害怕着对你不够好。”
她手一松,转而捏着他的脸,咯咯地笑:“不过现在我不怕了,我知道我的夫君不会生我的气,我对你的喜欢,从有距离的钦慕着的喜欢,到了如今不必言说的喜欢,无须收敛的喜欢。”
她手上尽是水渍,将他的衣裳弄得半湿,又蹭着他的肩,章郢垂眸看着她,半晌道:“从前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他后来得知青钰是公主之后,也曾想过很多次,倘若他从前隐姓埋名的时候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会如何。
她或许会少受三年的苦,不必再这样内疚自责,当年他那样说一句,对于失忆的青钰而言,也不会造成怎样的改变,于他更是无关紧要。
事实是,从前他在民间的时候,也曾想过后来会不会发生那样的变故,倘若提前告诉她一切,将来失散,她或许还可以找到他。
但因为那等可能性极低的暴露的可能,他没有说。
那时候的章郢,骨子里仍旧有一分自傲。
是那一场离别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他。
从前,他爱她不如她深刻;如今,他已学会了怎样守护自己在乎的人。
沐浴过后,章郢便将青钰抱到了床上,她以为他又要欲图不轨,望着他一个劲儿地往后缩,章郢却拿了衣裳让她穿上,拿过桌上摆了许多的食盒,青钰注意到那个食盒很久了,好奇地凑上来,才发现这个食盒有很多层,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水果糕点,都是青州当地的特产。
她惊喜道:“是母亲寄过来的么?”
章郢笑道:“知道你喜欢,我特意吩咐了人去采购,母亲送来的东西,在最后一层。”
青钰好奇地伸手打开最后一层,却看见一张黄色的符纸,上面符文看不清楚,一边的字条上却明明白白写着,几月几日求于何地,放于枕下保佑早生贵子。
青钰呆住了,章郢握住她的手道:“你看,连母亲都要我们早点生……”
青钰皱着眉头,想了想,不太理解道:“我记得你不喜欢生孩子……”
“那是从前,傻瓜。”他低头亲了亲,低头叼了一颗樱桃,不由分说地喂到她嘴里,面对着青钰的瞪视,笑道:“来不来?”
来就来。
青钰鼓起勇气,迎难而上,然后片刻之后,便抓得章郢背后满是血痕,章郢吃痛,抓着她的手一看,果真是留了好长时间的指甲,索性抽身而出,披衣出去,青钰愣愣地躺在床上,还未回过神来,便见章郢拿了布袋和绳索回来。
青钰大惊失色:“你、你要干什么?”
章郢拽过她的右手,让她的手捏紧成拳,拿布袋裹着,末端用细绳扎好,另一只如法炮制,这样青钰双手张不开,也就挠不到了他了,只能捶打着他的背,像挠痒痒一样。
青钰被这样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男人又欺身而上,淡淡道:“先这样应急,下回再给你全剪了。”
他也确实说到做到,当夜青钰累得昏昏沉沉,第二日醒来,一双手便被修剪得干干净净。
青钰很是郁闷了一段时间,她好不容易留长的指甲啊,剪短了之后,连涂蔻丹都不好看了。
青钰平时其实很喜欢章郢这种说一不二的作风,但他一旦开始管束她之后,青钰便什么都做不了,尤其是床笫之间,完全无可招架。
青钰确实想生孩子,可惜庙里求来的符不灵,她和章郢努力了好久,连宫里都传来了皇后有孕的消息,青钰的肚子仍旧没有动静。她入宫之时,望着苏今玥的肚子目不转睛,颇有些酸意,苏今玥笑道:“公主是苦恼于迟迟不怀孕么?”
青钰头疼道:“我在想,是不是我身子太差了……”
从前又是中毒又是吃药的,常年的通宵失眠让她的身子极差,如今全靠章郢请了大夫,每日好好调养着她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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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算如此,她好像还是怀不了孕。
苏今玥安慰她道:“公主不必担心,怀孕也急不来的,你瞧我身子骨也弱,不也怀上了?平西王如此疼你,总有一日,你会怀上的。”
青钰垂头丧气,在宫里的话也比平时少了许多,等到哥哥来探望皇后之时,她瞧着这帝后二人无比羡慕,李昭允瞧她颇为好笑,忍不住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儿,“你这是什么眼神?每日在这里对着朕和皇后,还不回家去找你夫君?”
青钰咬唇看着他,李昭允笑叹了一口,摸了摸她的头顶,“急什么,就算你一辈子不生孩子,有朕在这里,章郢还敢有意见不成?”
青钰却更郁闷了。
哪里是她担心章郢不开心,她只是想给他生孩子。
想有个属于他们的孩子,这样才更像一个家,当年在青州的时候,她就想过,倘若他们之间有个孩子,那孩子是像他多一点,还是像她多一点儿。
青钰回了王府,路过小厨房时,想着自己多日不曾下厨,忽然有点来了兴致,索性独自进去,却瞧见婆子在偷偷熬着什么药,她忍不住出声道:“这是什么?”那婆子唬了一跳,连忙低头退后,低声道:“禀王妃,没、没什么……”
青钰微微眯眼,蓦地冷笑一声。
那婆子见状,连忙跪了下来,低头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她这表现实在太明显了,青钰上前仔细看了一下那些药,闻起来气味有点熟悉,又不完全像是她平日喝的补药。
青钰心底生疑,召来贴身侍女,淡淡道:“把这些药拿去验一下,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
侍女领命去了,到了晚间终于折返回来,脸色甚为难看,对青钰说:“禀王妃,此药乃是……避子汤。”
青钰腾地起身,惊怒道:“什么?”
***
章郢回王府之时,一切如常,他依照惯例回了卧房,进来前听下人说王妃已经午休,动作便轻了些,怕吵醒她。谁知才走到床边,刚刚坐下,身后便扑过来一个人,那人颇为凶悍,对着他的脖子就狠狠咬了一口。
章郢被她咬得倒抽一口冷气,抬手拍着她脑袋:“怎么突然就咬人?嗯?”
青钰松开他,冷笑道:“那你告诉我,为何给我喝避子汤。”
章郢立刻沉默了,抬眼道:“……你都知道了?”
青钰冷淡地看着他,眸底神色不言而喻。
她本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她甚至想过,倘若一直没有孩子,她将来要不要许他纳妾?或是过继一个来?她这几日睡也睡不好,只是担心对不起他,可他倒好,口中说着想要孩子,实则却让她喝避子汤,不许她有孩子。
青钰盯着章郢不说话,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红了。
章郢微微一惊,连忙上前抱着她,低声哄道:“大夫说你身子不好,若是怀孕恐有危险,我岂会忍心看你为了生孩子弄坏身子?”
青钰哑声道:“所以你就骗我?”
他微微一叹,“我若不骗你,你定是不惜一切,也要生下孩子。”
青钰垂目不语,章郢看她许久不吭声,担心她心里过不去,忙又低头细细吻她唇角,他从外忙着公务回来,此刻衣裳未换,风尘仆仆,青钰静静看着他,到底也是心软,不忍心再对他发脾气。
他也是为了她好。
她坐在床上,眼神茫然,喃喃道:“难道以后都要如此吗?”
章郢握紧她的手,大掌温热,暖着她冰冷的小手,他一字一句道:“不会的,等你身子养好,我们便生孩子。”
“阿钰,你才二十一岁,你还年轻,我们可以不急。”他低声哄她:“我与陛下不同,他是一国之君,自是要早有些生下储君,可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是吗……”她有些惆怅,靠着他的肩,有些迷茫。
章郢抱着她轻声地哄,连衣裳也来不及换,其实青钰觉得不小了,不必让他这样费心。但她沉溺在他的臂弯里,很快就在他的怀里进入梦乡,章郢给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入眠。
成婚一年,青钰被他养得日益漂亮,就像一朵饱受风吹雨打的花入了温室,出落得愈发娇艳欲滴,她的性子也被磨得柔软了许多,再生气的事,三言两语都能被他哄好。
被哄好之后的青钰一如既往地乖巧温顺,从来不给他添麻烦。章郢知道她已经收敛了太多了脾气,心甘情愿地被他养在这宅院之中,每日就等着他回家。
他心底怜惜,低头又亲了亲她的唇。
等她生下孩子,他就带她回青州,别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中继续磋磨了,他知道她一直向往着当年的生活,可以无忧无虑地翻墙爬树,坐在高高的墙头眺望着远方,无拘无束,头上只有一片青天白云。
番外之婚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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