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斋注》 壹 那年我刚满十六岁,阿娘告诉我,我要嫁给太子,成为他的太子妃。 第二任太子妃。 太子的第一任太子妃是我的堂姐,不过几个月前她突然得怪病薨了。 东宫传来消息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阿妁死了,太子该多伤心啊。 整个上京城的人都知道,太子和太子妃是多么般配多么恩爱的一对。“天造地设”,“比翼**”,这些戏文里的唱词仿佛都是为他们造的。 现在,阿妁死了还不到半年,太子就要续弦,而且下一任太子妃还是阿妁的族妹,这种伤天害理,没有道德的事我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于是我把头埋在被子里,用最大的声音高呼:“我不嫁!我不嫁!” 阿娘把我从被子里扯出来,温柔劝道:“阿姣听话,嫁给太子有什么不好?等以后太子当了皇帝,你就是皇后,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我的脸哭得像只花猫:“当皇后有什么好,给我当皇帝我也不嫁!” 阿娘很快失去了耐心,脸色也不如平时那般慈爱,厉声道:“不嫁也得嫁,由不得你!” 我委屈地瘪嘴:“为什么太子老是找崔家的女儿做他的太子妃?” 阿娘顿了顿,才道:“他不敢不找。” 我更加委屈:“那还有阿姗和阿妩,她们一个比我大,一个比我美,为什么不挑她们?” 阿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阿姣,你是嫡女,现在崔家适婚的嫡女也只有你了。” 阿娘说,挑太子妃不在乎年纪和才貌,但必须是嫡出。所以,我很不幸地被选中了。 我不想嫁给太子,除了他是我姐夫之外,还因为我真正想嫁的人是宁王。 宁王是陛下第五个儿子,生母是许惠妃。宁王和我年纪相仿,我俩青梅竹马,从小像是穿着一条裤子长大。 宁王张张嘴,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话;宁王变胖还是变瘦,有没有长高,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未及笄前,我和宁王几乎天天玩在一起。 许惠妃曾经打趣,要定下我做她的儿媳妇,陛下听过,虽然没金口玉言颁旨赐婚,但也默许了。 既然陛下默许了,所有人也都觉得我将来一定会是宁王妃,可如今我要嫁的人偏偏不是宁王,阿娘他们好像根本忘了从前的那些事,但我想太子肯定不会像他们那样容易遗忘。 不知道太子是不是也觉得让我做他的太子妃实在荒唐? 我偷偷去了一趟宁王府,王府的侍从告诉我宁王入宫去了。 我想,今儿不是十五,按祖制,成年皇子未奉诏是不能进宫的,他若此时入宫,大抵是因为许惠妃。 惠妃长年病体缠身,整个像是水做成的美人,说话的时候气若游丝,再温柔不过。 我说,好吧,我等他回来。 但我直等到第三天,宁王才回来,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脸色很憔悴,我便问他:“惠妃娘娘的病怎么样了?是不是好点了?” 他不回答,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我,冷冰冰道:“你来做什么?” 我气得跳起脚来:“我等了你三天!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只寒着脸。 他的态度从未如此冷淡,我突然之间就没了脾气,声音小小地问他:“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要嫁给太子的事?你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在生气?” 他回道:“没有,你爱嫁谁就嫁谁。” 我憋着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向他吼道:“是,反正我嫁谁都不会嫁给你!” 我气鼓鼓地冲出宁王府,还没转到街口,身后传来“哒哒”的急促马蹄音。我回头一看,竟是宁王。 他跨坐在那匹御赐的“狮子骢”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依是不甘示弱,恶狠狠地回瞪着他。 他无奈一笑,向我伸出手:“上来。” 他的手修长有力,甚至因过分苍白而透着一丝病态。 我迟疑须臾,还是上前握住了。他用力拉我,我的身子在空中转了半圈,稳稳地横坐在马背上。 马儿长嘶一声,风驰电掣,一路向南,经朱雀街,过明德门,很快出了上京城。 天辰宫立于京城西南方的九重山上,原为宗法祭祀、观测天象所造,经修缮扩建,后成为皇帝的避暑行宫。 其时已至深秋,山路疏疏,行宫寂寥。宁王将我抱下马,长驱直入清凉殿。 清凉殿内树影萧条,荒草凄芜,殿角的几株桂花却开得极好,满院浮动着幽香。 我看着宁王走到最后一株桂树下,挖出了一坛酒。我知道这坛酒,因为这是我在三年前亲手埋的。三年前,阿妁刚刚成为太子妃,我们埋桂花酒的时候还被他们这对新婚燕尔撞见了。 阿妁笑着打趣我:“阿姣的脑子里尽是些怪主意。” 那时太子说什么了?哦,太子什么也没说,他一直含笑看着阿妁,偶尔向我们瞥了几眼,仿佛也觉得我和宁王在树下捣鼓的样子十分有趣。 后来,我们挥退了侍从,四个人坐在这个空荡的宫殿中一起酌酒赏月。我喝得醉醺醺的,倒在阿妁的怀里说些胡话,宁王则与太子共谈。他们说了什么,我没有细听,也早就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的天空特别宽阔,月亮特别圆,银河横曳,星光低垂。 我对阿妁向来是佩服的。她端庄娴静,德艺双馨,是崔家的嫡长女,也是崔家的骄傲。 可惜,她已死了。 我叹了一口气,看见宁王拿着那坛酒走过来。他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 “陪我喝酒。”他道。 贰 宁王倒出一杯酒,什么话都不说,仰脖灌了下去。他喝得又急又快,仿佛在生谁的气似的。既然答应了陪他喝酒,他喝两杯,我绝不敢只喝一杯。 夜凉风徐,皓月西悬。 我终于有些醉了,弯腰趴在石桌上不想动弹。酒觞倒在手侧,亮晶晶的酒水缓缓淌出,浸湿了衣袖。 一直沉默的宁王突然用脚踢踢我,“喂!”他不耐烦地问,“你真的要嫁给太子?” 我努力睁开迷蒙的醉眼,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 宁王握紧拳头,恶狠狠地盯着我,他凶巴巴的样子差点让我以为他想跳起来打我,却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惋惜道:“崔姣,别人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有没有过一点自己的主意?” 我无奈地向他解释:“我从没想过要嫁给太子,但我是崔家的女儿,崔家就是把我许配给一个瞎眼瘸腿的乞丐,我也不得不按着他们的意思去做。” 宁王冷笑一句,不再言语,过了良久,他才咬牙切齿道:“今晚过后,你于我而言不再是我认识的崔姣,以后也别再来找我。” 我一愣:“那我是谁?” “你是太子妃。” “哦,”我闷闷地答应他。其实我早料到的,只是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不争不闹,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至少我该来问问的,现在我问过了。 我很难过,一杯接一杯地继续喝酒,直喝到酩酊大醉才糊里糊涂地睡去。 待我再次被人叫醒,是宁王站在我身边,他一脸肃容道:“你该回去了。” 宿醉折磨得我头疼欲裂,我迷迷糊糊地问他:“难道我以后真的不能再来找你了吗?” 宁王轻飘飘地觑我一眼,转身离开。 我怔怔地坐着,嘴边突然流过咸咸的味道。“哭什么?”我边擦干眼泪边骂自己,“崔姣,你就是个傻瓜!” 因为我彻夜未归,阿娘不再允我出门。她把我圈禁在院子里,如同一只关在笼中的金丝雀,锦衣玉食,仆婢成群。 我的姑母,当今的崔皇后派了宫中最好的教引嬷嬷过来教我规矩。嬷嬷很凶,有时用一根长长的戒尺打我的手心,这次阿娘大概是真的生气了,见她打我也不管。 嬷嬷说,崔三小姐,你要争气,以前的那位太子妃可不像你这么不懂事。我被打疼了从来不哭,心里在想,我怎么敢和阿妁比呢?阿妁什么都比我强。 那夜的酒醉如同一场虚妄的梦,清醒后便已全部忘记。我的心却常常感到空荡荡的,再也回不去从前那般无忧无虑的日子。 四年前的春天,太子大婚,红妆十里,举国同庆,四海来贺。他娶了阿妁,自此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四年后的春天,太子再次大婚,他娶了我,这段曾经人人艳羡的佳话泯灭于此。 阿妁新丧未久,不宜大肆铺张,但我知道阿娘不想委屈我,我出嫁时虽没有闹得满城风雨,带入东宫的嫁妆却一点也不比阿妁少。 东宫因为我的到来而焕然一新,红妆洗去了雪洞似的惨白,曾经徘徊在东宫上空那或真或假哭泣般的哀恸也全然听不见了,留下的只有洋洋喜气和靡靡之乐。 凤冠霞帔,喜烛高烧,道不完的吉祥如意话,奏不尽的管弦丝竹声,终于有人揭开了我的红盖头。 大红的喜服,墨色的冠冕,胸前金线绣成的五爪龙蟒惟太子独有,腾云驾雾,栩栩如生。太子不辨神色,与我交臂饮了喜婆递上的合卺酒。 姐夫。 念及此,我心一抖,杯中些许酒水浑乱地洒落,太子未觉。 待殿中的人全都退出,只剩下我与他时,我更加局促了。还是太子先开口:“阿姣,你的闺名便是阿姣吧?” 我咬着红唇低头作答:“是。” 太子轻轻地抬起我的脸,我无措地望进他沉沉的黑眸,他突然笑了:“你长得很像你姐姐,特别是这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他喃喃梦呓着,用手盖住了我的眼,黑暗侵袭过来,唇上有春雨般温柔的触碰,是他的吻。 未央宫巍峨耸立,气势恢宏。殿中住着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后崔氏。 她坐在花团锦簇的凤椅上,容光艳丽,仪态万方,慈爱地问我:“大婚之后,太子待你可好?” 我回答:“太子待我很好。” 皇后满意了,嘴角含笑:“既登高位,便须思如何保住恩宠,崔家的女儿都不是废物,阿姣,你不会让姑母失望吧?” 我回答:“不会。” “好孩子,上前让姑母看看。” 皇后拍着我的手,语重心长道:“太子虽为陛下长子,但并非本宫嫡出,若不是本宫膝下空虚,过继了他,他也不会轻易成为太子。所以他要是待你不好,你只管告诉本宫,你是崔家的女儿,绝不可让人欺负了去。” 我回答:“是。” 皇后伸指掐断珐琅瓶中的含春盛放的牡丹,凤眸中闪过一瞬的失神:“阿姣,现在姑母能罩着你,罩着崔家,等以后呢?等以后,姑母要是不在了,你当如何?” 我回答:“到那时,便由阿姣来延续圣上的荣宠。” 皇后叹了一口气:“阿姣,你真的长大了。” 叁 盛夏,大暑,一连半月下着暴雨,黄河泛滥,渠毁堤溃。 宁王奉旨前去救灾整顿,安抚民情。所幸在朝廷协力下,终于成功平息了黄河水患,龙颜大悦,设宴庆功。 我就是在这场宫宴上终于又看见了宁王。一年未见,他变得更黑,更瘦,也比以前更加沉稳。他救灾有功,被册封亲王,成了大臣们称颂和追捧的贤才,周身的气派竟已不同往昔。 宫乐声奏,宫娥们如蝶飞至,翩翩起舞,我坐在他的另一端,几步之遥。我越过上下翻飞的水袖,旋转如陀的裙摆偷偷看他,他却没有望我一眼,甚至连个眼风都吝啬施舍。 酒乐正酣时,皇帝突然道:“小五还没成家吧?” 宁王不卑不亢地起身回禀:“父皇,儿臣确未成家。” 皇帝沉吟一声:“你开宗立府已有两年,年纪实在不小了,这样吧,陆相之女陆宛娘素有才名,尚且待字闺阁,今日便给你两赐婚如何?” 宛娘,陆宛娘…… 他终要背弃誓言,迎娶别人了,自此女已嫁男也婚,如隔天壑,再无瓜葛。 我身子一晃,颤抖地盯着宁王,这一刻连我都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竟然暗暗希冀他或许会拒绝。 可他只是微微一顿,便无丝毫犹豫道:“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哀莫大过心死。早料到的事明明白白地发生在眼前仍像把刀子一样狠狠地剜在我的心口。我垂首抿着嘴角,尽力不让自己透露出一丁点的异样。 煊煊的灯火中,椒香袅袅燃起,熏得我有些晕头转向,眼前茫茫不能视物。不知何时,却有一颗冰凉的泪珠淌过脸颊,“滴答”坠于鲜血似的酒中。 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五指的力量仿佛要将我的骨头碾碎。我愕然抬头,太子正坐在身侧,眸色凛然地望着我。待看清我朦胧的泪眼,他冷冷笑了一声,在我耳侧轻道:“太子妃,你失态了。” 我唯唯诺诺,吓得不敢接话。嫁入东宫数月,太子一直政务繁忙,进我宫室的次数寥寥无几,是以我与他并不十分亲近。 太子隐秘地帮我拭去眼角的泪珠,他的手指温柔地触碰在我的脸上,惊起一层细腻的疙瘩,宛如情人般在我鬓端咬耳私语:“太子妃再不收态,只怕就要全殿皆知了。到时父皇母后若问起,太子妃该如何应对?” 我吸吸鼻子,勉强自己回话:“多谢太子关心,阿姣省得的。”微弱的泪痕很快干涸,便不动声色地抬脸,恢复如常。 太子仍是半笑不笑地看着我,他的眸色太过深沉,我后背一麻,向他微微一笑,便不敢再和他对视。转移目光后竟瞧见对座的宁王正望向了这边,只怕太子与我这番举动已悉数落入他的眼中。 我与他相视一瞬,突然感到嗓子发痒,这么久没见,我多想能和他说说话,只要他主动问起我的近况,哪怕只有一句也好。 然而,宁王什么也没说,勾起嘴角哂笑,他的笑容太过陌生,竟不似我从小认识的那个宁王了。 月上酉时,筵席散后,太子与我相携回宫。落了宫辇,他便不再与我乔装恩爱,单叮嘱一句尚有要务处理,便径往勤政殿去了。我独回毓清殿,自下钥安置不提。 过了几日,太子跟前伺候的大太监德公公突然来了毓清殿,乐呵呵跟我说道:“太子妃,出了件喜事。” 我问他什么喜事?他回禀:“太子幸了一名姓卫的宫女,要封她做承徽。” 我淡淡哦了一声:“她出身何如?” 德公公道:“她爹是东宫的马奴,她平日也只是个伺候掌灯的小宫女,出身倒不值一提。” 我闻言皱起眉头:“那怎可一越就封为正六品承徽,不合规矩吧?” 德公公诺诺称是:“老奴也只是奉太子的口谕前来传话,后妃之事得先来过问娘娘的意思。” 我放下心来,太子虽与我不亲近,到底还是尊重我的,便想了想道:“不若先封为九品奉仪,赐居钟秀阁,那地儿虽小,但与太子殿离得近。” 见我爽快应承下来,德公公倒收起笑脸,显得有些踟蹰。我笑道:“我知驳了太子你不好交代,但东宫有东宫的规矩,公公还是按我说的劝劝太子,若是太子执意抬举她,我们也无奈何不是。” 晚间,德公公又来禀:“娘娘,太子已纳了娘娘的劝戒,封卫氏为奉仪。太子还说,今儿虽是初一,但卫氏初封,他就不过来了。” 我无可无不可地应允:“理当如此。”便撤下候驾多时的酒宴,先去睡了。 宫规制定,每月初一十五,无论皇帝还是太子,都必须来正妻宫殿夜宿。太子向来勤勉,严苛律己,平时不大瞧得见,但逢到十五果然还是来了。 我照常伺候他更衣用膳,未有不妥。然而我清楚我很怕他,他在我心里一直是曾经那个威严寡言的姐夫,从未变过。 我也诏见了卫奉仪,突然明白太子为什么这么喜欢她了。她含羞带怯时的温婉情态和阿妁太像了。美人在骨不在皮,我虽然脸与阿妁有几分相似,却及不上她一蹙一颦的风韵。 阿妁为妃三年,太子只有她一个女人。现在阿妁死了,成为东宫的禁忌,在太子面前,我连提她的名字都不敢。 吃过几盏酒,太子便一挥袖子罢手,看向我道:“我听素素说你见了她。” 卫素便是卫奉仪的名字。 我一笑:“正是,宫里只我和卫妹妹两人,阿姣自然想与她多加亲近。” 太子闻言,突然沉下脸冷哼一句,阴阳怪气道:“看来东宫实在冷清,本太子得多册封几个,免得你太过寂寞。” 我一愣,还在寻思是哪里说错话了,惹他如此不悦,一股大力已将我拖入他的怀里,铺天盖地的吻随之落下。 肆 这一次,太子不如以往那般温柔相待。我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瘫软在床笫之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大叫:“娘娘,不好了,皇上病倒了。” 我惊醒,满头满脸密密麻麻的冷汗,掀开被子坐起来。婢女雾珠正焦急万分地站在账外道:“娘娘,宫里传来消息,皇上昨夜一病不起,太子现已入宫去了。” 我慌张问她:“一个月前陛下还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病倒了?” 雾珠边服侍我更衣边道:“太医说,皇上为了前些日子的黄河水患日夜操劳过度,本有固症也未得到及时调理,是以变本加厉。” 我赶到乾坤宫的时候,皇子大臣们跪满一地,为首的便是太子和诸位王爷。我越过众人,走到太子身侧跪下,太子见到我,厉声呵斥:“你来干什么,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回去!” 我还没来得及辩驳,殿内忽然传出细如猫叫的抽泣声,一股不祥的预感仿佛一条冷冰的水蛇爬上了我的后背。果然不多时,有太监出门悲诉长吟:“皇帝驾崩。” 一时朝野骇然,哀恸遍地。 皇后随之跨出殿外,除了脸色稍显苍白,她依旧是那么雍容华贵,优雅从容。她眼神犀利地扫视一遍众人,压下他们作势的哭泣,大声问道:“太子何在?” 太子忙出列应答:“儿臣在。” 皇后道:“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国体为重,切不可误。” 太子屈膝跪下:“儿臣遵旨。” 新帝登基,我也成为皇后,从东宫搬至未央宫。皇帝的国丧足足持续了三个月,期间需要内外操劳,事务繁多,可只要一有闲暇,我就会去太后居住的慈安宫陪伴她。 我发现姑母一下子苍老了好多,便知姑母和先皇一定如当初的太子夫妇那样是彼此爱慕的。姑母没有为皇室添下一子半女,多少史官谏臣揪着这点不放,可她的皇后之位从未因此动摇过。 黄河水患动摇了国本,帝位更迭又加剧了混乱,正值大周元气大伤之际,北方的突厥部落开始入侵边疆,趁火打劫。 新皇帝刚刚接手完政务,一口气还没喘稳,遭此变故,偏偏朝中并无十分得用的人才,不由有些措手不及。 护国将军上官战主动请缨,点兵点将带领八万大军开往边疆降服外敌,半年之后大获全胜。龙心大悦,嘉封上官战为一等伯公,良田豪宅,赏赐无数。与此同时,上官战的女儿上官飞琼被纳入后宫,封为贵妃。 朝局稳固,天下太平,群臣谏言皇帝扩充后宫,开枝散叶。于是继上官飞琼之后,又陆续册封了几个嫔妃、昭仪,却都不及贵妃的圣宠。 得知卫嫔怀上身孕的时候,我正在慈安宫陪姑母诵佛念经。姑母原是不信佛的,但自先皇意外驾崩后,日日都会念上半个时辰祷告亡灵。 卫嫔便是当初的卫奉仪,原以她卑贱的出身得不到如此高的位分,岂料她做过马奴的哥哥卫英竟是个英雄,托着裙带关系上了战场屡立奇功,被皇帝拜为骠骑大将军。 卫氏一门自此飞黄腾达,鸡犬升天。 我和卫嫔都是东宫的老人,皇帝除了按祖制每月来我宫中两次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宿在其他嫔妃那里。他虽得了几个新欢,但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卫嫔便是最好的证明。 因此,卫嫔怀上了身孕我一点都不奇怪。毕竟,论起谁与阿妁相像,显然卫嫔最合皇帝的心意。 姑母却皱起眉头道:“阿姣,皇帝待你不好吗?已经成亲两年多了,你的肚子怎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忙赔起笑脸宽慰她:“姑母,皇上待我一直很好,可这事急也没有用。”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时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退居太后的姑母若还要像以前那样稍有不满就诘问她过继的儿子,恐怕已不能够。 更何况不说姑母自己,阿妁当初和他那么恩爱,不也三年无所出吗?崔家的女儿或许都不易受孕吧。 姑母点点头,不再多说,后宫的事情她就算想要插手也有心无力,却又反复叮嘱我道:“阿姣,你现在是皇后,以前姑母是崔家的倚仗,现在换成了你。你的身后是我们整个崔家,你不能倒,明白吗?” 我郑重其事道:“姑母,我明白的,阿姣一直都明白的。” 我摆驾回未央宫的时候问雾珠:“明儿又是十五了吧?” 雾珠回道:“不错,明儿是十五。” 我抿了抿唇角,笑得勉强:“刚路过御花园,看见有处桂花开得好,你去摘些回来布置寝宫。咱们前儿做的胭脂可好了,若是好了,你取些出来,我先试试。” 雾珠笑嘻嘻道:“娘娘现在怎么喜欢桂花了?还费心做起了胭脂膏,娘娘以前可不爱捣鼓这些瓶瓶罐罐的玩意儿。”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是我,是阿妁喜欢桂花,制胭脂的本事也是以前从阿妁那里学来的,阿妁只爱用自己做的胭脂。 现在我能得到皇帝宠爱的唯一办法不过就是尽力让自己变得和阿妁像一点,再像一点。一点一点地回想阿妁生前的模样,一点一点地学她哭,学她笑。 我最头疼念书,但阿妁生前喜欢读的书我都去琢磨了一遍,这样我才有可能模仿她的谈吐举止,直至尽善尽美。 后宫深如海,如此度过了无数个漫漫长夜,倒也不寂寥。 伍 十五,月圆。黄门唱过三声,我知是皇帝来了。 我如常迎接,亲力更衣。皇帝张臂让我解扣的时候,突然附身在我颈侧,咬着我的耳垂道:“好香啊,皇后用的什么香?” 宫女太监们都还在,我臊得脸都红了,喏喏道:“我见新秋的桂花开得好,便照着在家学过的本事做了胭脂,皇上喜欢吗?” 他的眸光突然暗了暗,未置可否:“很别致。” 我吁出一口气,伺候皇帝倒酒布菜,没吃几口,他便搁下筷子。我笑着劝道:“这些都是皇上平日里爱吃的,您日理万机,龙体要紧,还是再用一点吧。” 他默着脸,不辨情绪:“方才在贵妃那处也吃了酒,倒是不饿。” 我神情未变,盈盈笑道:“听说卫嫔已有三个月的身孕,皇帝最近应该多往咸阳宫坐坐。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第一个子嗣总是要紧些的。” 皇帝闻言,瞬时便寒下脸,挥手推翻了酒觞。“碰”,玉盏摔在地上,碎成四分五裂。我吓得一凛,慌忙跪倒在地:“皇上息怒,臣妾逾越了。” 皇帝冷冷地盯着我,目光冻得像一支穿心的厉箭,良久才笑了一声:“知道自己错哪里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那时阿妁回府省亲不可避免碰上他的时候,他对我就很客气,说话温声细语的。 我忆起从前的事,不免悲从心来,眼泪不知不觉就已流下,却也只敢压着嗓子,微微抽咽。 一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我的狼狈蓦然在他面前暴露无遗。他嫌恶地看着我道:“朕说你几句就哭,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跟个小孩子似的。” 我慌忙用帕子抹干净泪水:“我,不是,臣妾不哭了。” 见我这般他竟忍不住笑出来,他笑起来真好看,如云破月出,暖风拂面,与方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仿佛马上觉察到自己笑得不对,他便又板起脸,咳嗽一声道:“朕累了,准备安置吧。你这宫里的桂花味太浓了,熏得朕头疼,全部给朕丢出去。” “啊?”我愕然,“臣妾以为皇上您会喜欢。”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朕不喜欢。” 我愣住了,暗地里寻思,或许其他人模仿得再像在他眼里不过只是画虎类犬,东施效颦。 我枕着他的臂弯长久未眠,我真的想不通我该怎么讨好他?心中的石头变得愈发沉甸甸的,未来的路在哪里我一点儿都看不见。 他的呼吸起伏匀长,在静夜里听得分外清楚,忽闻他道:“你还没睡?” 我唬了一跳,连忙回道:“是,臣妾没睡。” 他低声笑了出来,沉闷的笑声在胸膛里发震:“今晚,你是在勾引朕吗?” 勾引这两个字像一记重锤把我拙劣的面具砸得粉碎,我羞恼地想要马上起身,却终归只能压下排山倒海的心绪,喉咙发颤道:“臣妾做这些是为了讨皇上欢心。臣妾嫁入后宫两年无所出,太后常常耳提面命,臣妾……” 话音未落,他突然翻身,重重地压住我,我一声惊呼,瀑布般的青丝浑乱地散落。 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神色,但闻他不辨喜怒的声音居高临下道:“你想给朕生孩子?” 豁出去了,我咬着唇,细若蚊吟地回答:“是。” “朕成全你。”他的手迅速撕裂我的衣襟,探了进来。 众妃每日来未央宫请安,我见卫嫔的肚子很快像圆球一样鼓起来,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别的妃子粘酸惹醋的闲话也都被我压下去。 倒不是我大发善心,特意关照。天子需要一个贤明的皇后,当仁不让罢了。所幸卫氏的性子恬淡,并不恃宠而骄。 其他妃子循规蹈矩自不必多说,唯有上官贵妃妖媚稠丽,盛气凌人,委实令人头疼,但她在我眼皮子底下终究不敢过于放肆。上官家的权势再如何看涨,也越不过树大根深的崔家去。 平淡如水地过了几月,我去慈安宫请安的时候,竟碰到了多时未见的许太妃。 许太妃难掩笑意,沐浴在洋洋喜气中。原来王妃昨日为宁王诞下一个男婴。今日寻来,便是按例向姑母讨个恩典,封她的嫡孙为世子。 太后闻言也很高兴,不咸不淡道:“宁王和王妃如此恩爱,成婚不过一年多,这么快便有了世子。” 我勉强自己说出一些恭喜的客套话,心口早已像被人用钝刀捅了千百次,鲜血淋漓,不能自持。 我浑浑噩噩地支撑着,回到未央宫后便如一个散架的木偶倒了下去。 恍惚间,我想起他擅自带我离城的那夜。他不甘心地问我,阿姣,你真的要嫁给太子吗? 如果那时…… 如果那时,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命运是不是就会不同? 我悠悠醒转时,雾珠正守在我的身边,她似是乐得没了形。不等我疑惑,她忙道:“娘娘,刚才太医来过了,他说您怀着身孕。娘娘,你肚子里已有了龙种!” 我内心不起一丝波澜,却觉得胸口发闷,喉咙干涩,便吩咐她扶我起身,倒一杯水。 雾珠仍像只报喜的鹊儿叨叨不休:“我往乾坤宫和慈安宫报了消息,太后立马就来看您了,吩咐我要好好照顾娘娘。” 嗯,我苦笑着答应。 也好,等诞下龙子,崔家泼天的富贵权势守得更加固若金汤之时,我失去的那些东西才不算白费。 我轻轻地抚上自己的肚子,这个孩子,我一定要拼尽全力,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到了晚间,皇帝才姗姗来迟,不辨情绪地坐着。我强打起精神,笑脸相迎:“皇上,您来了!” 他嗯一声,算作回应。 我见他好像不是特别高兴,心里明了,后宫这么多女人,谁生不是生? 正暗自腹诽,却听皇帝突然问我:“太医说你今日晕倒了,怎么回事?” 我心一颤,他正看着我,眸底沉沉,并无一丝笑意。在他的审视下,我心底的秘密仿佛碎成了七八瓣,根本无法掩饰。 其实,这本算不上秘密,我和宁王的旧事众所皆知,无人再提罢了。 我只得作出一副害羞的模样,含糊过去:“近几日身子乏,不中用地很,一定是小皇子在这里闹腾。”边说边主动牵着他的手,附上了柔软的腹部。 他没有说话,也不知信没信。 半晌的沉默使我无比紧张起来,所幸他抽回了自己的手,淡淡道:“你好好养胎,朕还有些政务要处理。” 我跪送他登上龙辇,浩荡而去。 陆 一个小生命在我的身体里慢慢地成长起来。如今我挺着肚子,走路蹒跚,稍有动作便气喘吁吁,冷汗涔涔,却累得心甘情愿,满心欢喜。 保胎进补的药食如流水一般不断地送进未央宫,阿娘也奉了太后的懿旨进宫随侍。 我许久未见阿娘,自是喜不自胜。阿娘俯身贴着我的肚子听一会儿,抬头笑道:“错不了,里头便是太子!” 我摇摇头:“说不定是个公主。” 阿娘又笑了笑:“即使是公主,那也是咱们小太子的亲姐姐。” 卫嫔不久便要临盆了。 我事无巨细,全都安排妥当,原以为出不了差池。岂料太医来报,卫嫔产了一个死胎。 我大恸,怎会如此? 太医道,大概后天所致,卫夫人体质阴寒,气虚不足,原是不易受孕的,如今这番只怕再也无法生育了。 我不顾阿娘劝阻,摆驾咸阳宫。帷幕重重叠叠,宫纱帐内映出一双人影,正是卫嫔伏在皇帝肩头嘤嘤哭泣。美人泪无处消承,皇帝紧紧搂着她,怜惜而爱意绵绵。 只看了一眼,我放下帘帷,转身离去。 又到了百花绽放的明媚季节。我的肚子越来越大,甚至连走路都变得困难。 御花园中有一处闲置的亭台,平时少有人走动。我喜清静,常常在此逗留,有时慵懒地靠在凤榻上沐浴春色,虚度时光。 忽闻到女子和孩童的嬉闹声从不远处传来,那是幸福的笑声,我从榻上起身问:“谁在那儿?” 雾珠派去打听的宫女很快回来了,原来是宁王妃和世子进宫探望太后和太妃。 宁王妃听闻我在此处,便抱着小世子来请安。我以前在宫廷家宴上见过她,那时只略略一扫,不欲细看,现在才看清她确是长得美极了,诗书门第养出的大家闺秀,温柔秀婉,身袭一股淡雅的书卷气。怀中的小世子更是粉雕玉琢,玉雪可爱。 我免了宁王妃的大礼,让她近前来,握着世子的小手叹一声好。世子似乎与我面善,信手要抓我腰际的一缕流苏宫绦。 宁王妃花容失色地制止他,我却笑着取下宫绦递过去:“你喜欢这个,我便送你。” 有一玉长身影渐渐靠近。我与他的妻儿正嬉笑的时候,蓦然一抬眼,看见了他,他也怔怔地望着我。那一瞬间,宁王还是我熟悉的模样,仿佛我和他之间从没变过。 然而,终究是不同了。 他轻轻地拉过妻儿,护在身后,举止疏离,向我恭敬行了一礼:“皇后娘娘。” 我嘴里泛起一丝苦涩:“宁王不必多礼。” 见他们很快告退,我终于忍不住道:“请等一等。” 原是我先背弃了他,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他恨我怨我,从不肯与我多说一句话。罢了,还是由我开口吧。 于是,我颤着双唇,主动问他:“你,你过得好吗?” 我见他眸中闪过千万种情绪,接着冷笑了一声:“我过得好不好,皇后娘娘不都已经看见了吗?” 是啊,我都看见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大周开武三年,暮春。 御史大夫王通上书,闹出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豫州贪墨案。 王通称,三年前黄河水患后,朝廷所拨修缮黄河水道的银两实际用于之的不足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全被瓜分干净,已入贪官污吏囊中。 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案,短短一个多月已有七位四品以上的大臣锒铛入狱,其下受到牵连的小官吏更是数不胜数。就连全权督办此事的宁王也难免池鱼之秧。 皇帝登基三年以来,一直崇尚清廉,勤俭治国,对贪墨之事愈加无法宽恕,严之又严。 为此,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整个上京竟变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 怀胎十月,已近临盆了。 炎夏闷热,西边乌云沉沉盖顶,骇然之势如同金戈铁马的将士持戬逼来。气流仿佛被凝固住一般,宫苑中的花木纹丝不动,扼得人透不过气。 “娘娘,您还怀着身孕,您不能去啊。”雾珠双目垂泪,苦苦地拦住我。 我反手就推开她,脑中电光火石,白茫茫一片。我不相信,他还这么年轻,他的世子还未满周岁,他怎么能死呢? 一口气喘不到胸口,愈发觉得腹部坠坠地生疼,我勉强支撑着道:“来人,摆驾乾坤宫。” 哗啦,哗啦,大雨倾盆而落。 我的发丝被斜飞的雨水打得紧贴脸颊,狂风吹走了雾珠撑在头顶的宫伞,她忙又跌跌撞撞地去捡回来。到乾坤宫前,我已是衣妆不整,狼狈不堪。 但什么都顾不上了,我急对御前太监道:“我要见皇上。” 两个太监不解地对视一眼,很快一个太监进殿通报。 乾坤宫内,四面燃烛,明亮温暖,熏香陶然。 皇帝端坐在龙案后,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上抬头,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皇后冒雨前来,所为何事?” 我突然冷静下来,声音放柔道:“也没什么事,臣妾就是过来看看皇上。” “哦,”他点点头,平静道,“说起来皇后是许久未到朕的跟前献殷勤了,久到差点让朕以为皇后怀上龙种后,朕在皇后眼里已没有了用处。” 我心尖一颤,脸上却一笑:“皇上说笑了,阿姣一直在宫里静心养胎,才会有所疏忽。皇上可不能和自己的孩子置气。” 他定定地望着我,扯起嘴角,似笑非笑。 我状似轻松,不慌不忙道:“听说皇上因豫州贪墨一案要赐死宁王,宁王毕竟是先皇的亲骨肉,您的亲弟弟,皇上这样做不太合适吧?” 他似有些同意:“不错,宁王确是朕的手足,朕也不忍心。不知皇后有何高见?”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眸色深沉,辨不出一丝情绪。我暗想,莫非将宁王赐死只是一个幌子?他究竟想干什么? 于是我又一笑:“依臣妾看,豫州贪墨一案其实疑点颇多。其一,修缮黄河水道已是三年前的事,若当时有人握着贪墨的证据,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被有心人提了出来;其二,此事牵连的朝廷命官皆是平时与宁王交好的大臣,别的不提也罢,宁王的岳丈陆修明两朝为相,德高望重,先帝在世时便常常赞其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又怎会突然参与到这种贪赃枉法之事。所以,臣妾恳请皇上勿要轻下判断,事有冤情也未可知啊。” 良久,沉默。 我低头等待着他的回复,一颗心高高地悬起,背后冒出了层层冷汗。 柒 刺啦,一簇闪电割破夜空,风雨愈骤。 狂风呼啸着吹开四面的雕窗,满殿烛火乱曳,把他平静的脸色也照得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他忽然低沉、喑哑地笑了一声,仿佛在觉得什么很可笑,然后缓缓道:“那皇后以为这个有心人是谁?是谁偏偏要跟宁王过不去?” 我越来越不可置信,竟忘了称他为天子:“你,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从龙案后起身,脸上结着寒冰,寸寸阴冷,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朕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我不知道。” 我害怕地低头,不敢直视他藏着滔天怒火的眼眸。他逼近一步,我退后一步。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他阴冷的表情被细碎的光线割得四分五裂,只嗤声冷笑:“你不知道?是谁带着你出城彻夜不归,是谁在御花园与你独处一室?” 他知道的远比我想象的多的多,我从未察觉,原来他是如此地可怕。可怕到无论到哪儿都是他的眼线,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 我惴惴地说出心底深处最恐惧的猜疑:“是你,你想除掉宁王?” 闻言,他挥袖一把抓住我,掌心扼上我的咽喉,近在咫尺、一字字地逼问:“他竟敢觊觎朕的皇后,你说他该不该杀?” 他毫无感情的声音冷得像一把刀,刀刀割在我的心上,骇得我全身发抖。 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拖累他。 我被扼得面色发青,却绷着脸解释:“您误会宁王了,他对臣妾并无二意,一直以来都是臣妾难忘旧情,缠着宁王。” 他怔怔地盯着我的脸,好似浑然不知我刚才说了什么,良久才怒极反笑道:“哦,是吗?” 我挣扎着想脱离他的掌控,他倒真的松手放开了我。我猛地吸气,胸口闷得像压着一块巨石,弯**子不停地咳嗽。 我继续说道:“宁王与臣妾青梅竹马,但我俩一直恪守礼节,他从未对臣妾有过非分之举。您应该是最清楚的,臣妾嫁入东宫的时候尚是处子之身……” 他终于忍不住,挥手赏了我一个重重的耳光:“贱人!” 这记耳光来得太快太厉,我的左脸像被热铁烙过一般,火辣辣地肿了起来。 一丝血迹从我破裂的嘴角蜿蜒而下,我苦笑着道:“是,臣妾是贱人,还请陛下饶恕宁王的性命,切勿因为贱妾残杀手足,无法向先帝交代。” “滚!”他用最大的嗓音呐喊着,恶狠狠地瞪着我,像是要把我杀了一般。 刺啦,一道霹雳疏忽而过,划开他狰狞的面部,半边明半边暗。 我还是恪守宫规,向他福了福身后,才跌跌撞撞地走出大殿。 那扇漆黑沉重的宫门在我身后无声地阖上,强力承受着巨痛的我终于浑身虚脱地倒于冰冷的地面,再也无法动弹。 大片的血迹濡湿了裙底,映红了我的双眼。 “娘娘,您用力啊!” 啊,我嘶声尖叫,疼得整个人像被硬生生地从中间劈开,豆子似的青汗扑扑落下,浸湿了一层寝衣。 “娘娘,我已经看见小皇子了,您再加把劲儿!” 可我实在不行了,迷迷糊糊的,眼皮沉得睁不开,好想就这么睡过去。 嬷嬷的声音却还在旁边聒噪:“娘娘,您千万不可以睡,您若睡过去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自暴自弃地想,醒不过来算了,背负着整个崔家而活,实在太累了。我还有一个嫡出的妹妹,也到了待嫁的年纪,等我死后,她刚好可以接替我的位子。 想到或许又会被姑母逼着娶崔家女儿的某人,我竟忍不住发笑,一笑我更疼了,却莫名其妙地清醒过来。 浑浑噩噩不知痛了多久,终于一记嘹亮的哭声响起,四周恭贺声不断,宫女们纷纷欣喜道:“皇子!皇后娘娘诞下了小皇子!” 只有接生嬷嬷尖叫一声:“不好了,娘娘落红了!” 血液潺潺地从体内流失,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冷,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无法挣脱也无法逃离。 只怕这次是真的要死了,所幸小皇子平安,我死也算了。 混乱中,却闻一道阴冷蚀骨的声音在我耳侧言道:“听着,朕可以饶宁王一命,但你必须醒过来,你要是死了,朕立马将他赐死!” 宁王! 我的脑海遭到猛然一击。 我已经对他不起,千万不能再累他死了。 我拼命地从窒息的边缘挣扎过来,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渡到我的唇边,如春水一般,缓缓地流入我的喉中。 再次醒来,天光大明。 富丽堂皇的殿内寂静一片。 “来人!”我声音虚弱,却还是被人听见,雾珠从殿外兴奋地跑进来:“娘娘,您醒了!” 我微微点头,发现自己累得连话都不愿多说,只问她:“小皇子呢?” 雾珠笑道:“小皇子在奶娘那里睡着了,奴婢这就给您抱过来!” 我接过小小的一团,吃饱喝足的他不知在做什么美梦,嘴角上翘地笑着。 恍如隔世,我竟然也是一个做母亲的人了。 我醒后才得知皇帝已给他的长子赐名,望。 望,即是忘。 他大概在用孩子的名字警示我什么。 那天我事出紧急,确实口无遮拦,过于放肆,如今忆起仍有些后怕,怕他哪天想起来,会忍不住杀了我。任何一个男人都忍受不了绿帽子,更何况他是九五之尊。 宁王没有被赐死,而是和王妃一家被贬到苦寒的冀州做一个无实权的地方王,若无奉诏,终身不能回京。 虚惊一场,他好端端的,他的妻儿也好端端的。 深宫里的日子照旧,似水流过,也似水平淡。什么都还是原来的老样子,除了皇帝不再踏入我的宫室宿夜。 即使初一和十五。 捌 望儿满周岁了。 望儿的第一个生辰,姑母办得很隆重。崔家所有的人都进宫为望儿庆贺,伯父、伯母、阿爹、阿娘,还有那些或亲近或疏离的兄弟姊妹。 未央宫处处笙歌曼舞,鲜花着锦。 就连皇帝也被姑母请来赴宴,他入殿时,我正逗着望儿笑,见到他连忙迎道:“皇上,您来了。” 嗯,他瞥我一眼,不咸不淡地回应。 我的笑容僵了僵,将怀中的孩子抱给他看:“皇上,望儿会说话了。”喏喏地哄着:“望儿,你父皇来了,快叫父皇!” 他纹丝未动,只冷冷地盯着我们,好像根本不认得我们似的。 望儿被他威严的气势所惊,吓得哭了起来,我让奶娘把孩子抱走。 我理了理自己发皱的衣袍,局促地笑道:“臣妾已有多月未见陛下了,陛下可还安好?” 他面无表情道:“朕是许久没来这里,冷冰冰的没个人气,不如贵妃那处让朕舒心。” 闻言,我是真的笑不下去了。他也不欲多说,甩袖离开。 我心不在焉地赏着台上的歌舞,夹一口菜肴,味同嚼蜡。 坐在我身侧的皇帝悠然问道:“你可是崔妙?” 座下的堂妹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回皇上,我是崔妙。” 皇帝点点头:“你是阿妁的嫡亲妹妹吧?今年几岁了?” 堂妹喜不自禁道:“皇上竟还记得我,我今年已经十六了。” 皇帝温和地笑了笑:“朕怎么会不记得?毕竟是阿妁的亲妹妹,比不得隔一层的。” 谁都听得出他话有所指,爹娘脸色大变,伯父一家却五味杂陈,似乎想起了早逝的大女儿。 我难堪地手指发颤,连酒杯都拿不稳,周围的嘈杂似乎一下子全部消失,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声。 这记无形的耳光是愈发地狠了,打得我猝不及防,撕心裂肺。 皇帝厚此薄彼的一番话,不就在表示他中意阿妁却厌恶我吗? 我能说什么?我还能怎么办? 所幸姑母在旁开口道:“都是崔家的女儿,自小一起长大,哪分什么亲疏?论起来,还是阿姣和阿妁年纪相近,感情最好。” 我见有人解围便赶紧接话,点头称是:“本宫也经常忆起堂姐,昨日种种,如在眼前。” 皇帝脸色阴沉,不悦地掷了筷子,推说尚有要事,便中途离席。 我颓然地想,完了,早就在传帝后关系不睦,他却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多做,何曾在意我颜面尽失? 一场庆宴不欢而散。 伯父一家匆匆告退,阿娘想要安慰我却踟蹰不前,我头疼地叹了一口气,对她道:“母亲,你回府吧!” 阿娘恨恨地咬着唇:“阿姣,你不要怪娘。娘若知道他待你这么不好,就算当初要跟太后娘娘作对,也绝不会让你嫁进宫的。” 我苦涩一笑:“现在说又有何用?怪我自己罢了。” 他若不怨我,不恨我,我都要每日烧上三柱高香,又怎么敢不自量力,去和阿妁比? 凉风袭来,天气愈发严寒。高墙殿瓦上铺起一层薄薄的秋霜,如轻纱朦胧般稀释着宫廷盛景。 姑母病倒了。 她的病来势汹汹,仿佛在一夜间垮了下来。 太医道,太后娘娘一直心中郁结,忧思满腹,熬了这么些年,终于油尽灯枯。 我亲侍汤药,寸步不离,却还是不见好转。姑母殃殃地躺在病榻上,面色苍白得像个纸人。 “阿姣。”她咳嗽着唤我。 我连忙上前,帮她顺气:“是,我在这。” 她止了咳,无奈地看着我道:“阿姣,姑母很想再多活几岁帮衬着你,如今实在熬不住了。” 自先帝驾崩的几年里,她飞快地苍老下去,一年甚是一年。我心中凄苦,哽咽着道:“姑母莫说这种丧气话。” 她却肃然道:“我记得你答应过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该如何?” 我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握着她的手哭求:“不,姑母,你别走。阿姣无能,我……我做不到。” 她幽幽长叹一口气:“你现在是皇后,又有了皇长子,怎么会做不到呢?若你实在觉得艰难,让阿妙入宫帮你。” 他最爱的女人是阿妁,如无必要,我真的不忍心,让堂妹再遭受一遍我这般的苦楚。 姑母呆呆地望着帐顶,两眼空洞:“昨晚我梦见先帝了,他已许久不曾来我梦里。他说,他等我等了太久,不想再等了。” 大周开武四年,初冬。 太后薨,追封谥号孝贤皇后,与承文帝一起合葬于丰陵。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御花园依旧百花绽放,万物争春,我却再也没有赏景的心情。 在这个冰冷的皇宫,我一个失宠的皇后除了皇长子,一无所有,像孤魂野鬼一般困于深墙。 崔家联合一些大臣上书,劝皇帝尽早立嫡长子为太子,皇帝却以皇子年幼为由数次推脱。 嫡长子继任大统,天经地义。 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他想干什么了。 崔家递来家书诉苦,我才明白原来自姑母逝世,皇帝开始大刀阔斧,狠狠打压崔家,与此同时,上官家的势力却水涨船高,在朝堂上渐渐可以平分秋色。 信中还提及为了帮我争宠,他们有意让崔妙入宫侍君,希望我能牵线搭桥,行个方便。我有些为难,却还是同意了。 崔妙毕竟是阿妁的亲妹妹,或许她真的有法子拢住皇帝的心。 玖 昏黄黯淡的铜镜前,红烛摇曳,滚烫的蜡油像血泪似的垂下,在漆金雕花的烛台上冷却凝固。 我执着犀木桃梳替阿妙梳头,她青丝万千,漆黑如墨。我的手隐入她的发间,指上长长的护甲幽幽反光。 一梳梳到尾,我问她:“阿妙,你觉得皇上怎么样?” 小丫头不解道:“堂姐,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我神色如常:“若有人想让你嫁给他,你愿意吗?” 她气鼓鼓地反问:“他现在不是你的夫君吗?况且他第一次当我姐夫的时候,我才七岁,四处捣蛋,有次故意把鼻涕泡揩在他的袖子上,他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记得那天你被大伯打了,哭得整个府的人都出来劝架。” 她仿佛也回忆起那幕:“是啊,我被我爹打的时候,唯独堂姐你不闻不问,笑得最开心。像你这种幸灾乐祸,狼心狗肺的人,难怪以前只有五皇子喜欢你,天天来找你玩。” 我突然沉默下来,小丫头偷偷看我一眼,惴惴地认错:“堂姐,你别生气,我不该说你坏话。但我姐姐病死没多久,你就嫁给了他,我那时真替阿妁生你的气。” 我温柔地帮她挽起发髻,苦笑:“你没说错,是堂姐不好。我确是狼心狗肺,不算什么好人。” 小丫头伤心地叹气:“其实我知道堂姐你不是故意的。不过,阿妁要是一直活着就好了。” 是啊,若是阿妁没有死,崔家的局势绝不会像如今这般的模样。 我把崔妙送出了宫,自己犯下的过错应该由我一人补救才对。 正所谓,山不向我走来,我便向山走去。 我开始风雨无阻地到乾坤宫对皇帝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今天煲个参汤,明天送个香囊,一日不曾落下。 皇帝先是对我的奉迎视若不见,渐渐地,他那张冷冰冰的面孔终于被我的坚持不懈(厚颜无耻)所震动,愿意和我正常地说说话了。 一有了成效,我更是变本加厉。 他本欲静心批阅奏章,我捏起甜糯的声音向他撒娇,缠着他去看望儿。他不发一言,顾自做事,我便蹬鼻子上脸,威胁他要吵到他答应为止。 折腾到最后,却还是我落至下风,累得在他身边睡着了。等我醒来,大约已过了半个时辰,身上压着一袭厚厚的鸦青色团云波斯绒毯,他仍旧端坐在龙案前,执笔写着什么。 我这才明白当皇帝是如此地辛苦!不像那些后妃,闲着无事,就整日磕磕瓜子唠唠酸话。 我不忍再打扰他,轻手轻脚地想要离开,他却迅速察觉到我的动作,淡淡问道:“醒了?” 我腆着脸笑:“皇上,臣妾先回宫了,明日再来看你。” 他鼻腔里唔了一声,放下笔,起身向我走近,状似无意地拉起我的手,紧握在他的掌心。 我吃惊:“皇上?” 他笑了笑:“你不是想让朕去看看望儿吗?” 我喜得都快哭了,过了这么久,望儿都已学会走路,他终于…… 他终于肯原谅我了。 他怜惜地抚上我不知不觉淌了满脸的泪水,似笑非笑:“傻丫头,今天朕一个字都没有说你,你哭什么?” 我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感到他的身子明显一僵,却很快搂紧了我,大手有一下无一下地拍着我的背,安慰着。 当晚,皇帝留在了未央宫。 夜深,数道宫墙外遥遥传来几声梆子响,已经四更天了。我直挺挺地躺在他身侧,仍未入睡,他冷落了我太久太久,这一切来得恍然如梦,不太真实。 他以结束时的姿态紧紧搂着我,像是要把我搂进他的骨血中去。我全身遍布他方才肆虐的吻痕,唇上还沾着他凉薄的味道。 我动了动,在背后整个圈住我的他立刻用力掐紧我的腰,不让我离开。我才知道,原来他也醒着。 他喃喃梦呓道:“你过来招惹朕,又想求些什么?” “啊?”我转身问他,“皇上,你在说什么?” 我望进他深渊的眼,他眼里的**早已褪去,惟剩一片清明,如夜般深沉,使我永远都看不透。 他直直地盯着我,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一下变得狠厉起来,动作却愈发轻柔,慢慢地抚着我落在他胸口的发丝,一圈一圈地绕于指尖。 然后,他温柔地问道:“你知道朕为什么不杀宁王吗?” 我惧得不敢回答,只是摇摇头。 他没心没肺地笑:“因为朕就是想让他难受,他虽然好好地活着,但这一辈子也休想再看到你一眼!” 他粗鲁地转过我的下巴,恶狠狠地逼视着我:“你呢?见不到他,你会不会难受?” 他捏得好用力,像是要把我的下巴给捏碎。我在他的身下抖如筛糠,他等得不耐烦了,眼中爆发出嗜血的光芒,吼道:“快说!” 我只有哆哆嗦嗦地回答:“臣妾是您的皇后,臣妾怎么会难受?” 他突然低头咬住了我的嘴唇,我嘤咛一声,好痛,血液带着难言的腥气漫入了口腔。未等我准备好,他又粗暴地闯进来,凶狠地像要将我撕裂一样。 他疯了,真的疯了,他以前何曾这样虐待过我? 中宫复宠令崔家松了一口气,不再提让崔妙入宫之事。但未过多久,又传出贵妃有孕的消息。 崔家和上官家在朝堂上已经势同水火,这的确不算什么好消息。 我只能变本加厉地去缠着皇帝,分得更多的恩宠,让崔家放心。皇帝每次都是来者不拒,然后狠狠地将我推倒折磨,直至我哭着向他求饶,他才肯罢手。 在外人眼里,他似乎比以前更加宠爱我了,只有我自己知道,他已变得暴虐、残酷,迥然不同。 我以为我做出的努力有用,但崔家还是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飞快地败落下去。先是一些支持崔家的官员被调职,再是于朝中任职要务的崔家子弟被撤换。 崔家飞入后宫的家书一封接着一封,我在如雪花般的哭诉中无能为力。 我只能回信安慰他们,这样的趋势应该是暂时的,有我在后宫,皇帝总会适时收手,不会太过分的。 直到上官战密告我爹欲挟皇长子图谋篡位,皇帝颁下一道将崔氏满门抄家监押的旨意,我的最后一丝希望终于被压垮了。 我感觉天都要塌了! 拾 姑母走后的短短一年里,崔家竟然沦落到这样的地步。我辜负了崔家的期许,辜负了姑母的嘱托,怎么还有脸再去见他们。到了最后,满脑子却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要去找他拼命! 我拿起厉光四射的宝剑,一脚踹开跪地哀求,死死拉住我腿的雾珠。 雾珠哭着在我身后磕头:“娘娘,您别急,您还有皇长子,为了小皇子,您千万不能冲动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一定要问他问个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气势汹汹地持剑入了乾坤宫,宫外的侍卫却没有一个拦住我,仿佛早就知道我会来似的。 皇帝身披一袭云纹绣底天青色的长袍,玉冠高束,正意态闲闲地靠坐在龙案前品茗赏曲。卫嫔含羞带怯地坐在离他几步之外的地方,怀中的琵琶随着她素手的拨动跳出一串悦耳的音符。 郎情妾意,柔情似水。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皇帝穿常服了。他们这般恩爱模样,便好似民间的寻常夫妻。 他的后宫中,想要争宠的女人不止我一个。比起她们琴棋书画,温柔小意,我那些哭闹痴耍的小把戏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见我兴师问罪地闯进来,手里还握着一把开锋的厉剑,眸中毫不掩饰地闪过一抹讥笑,却平静地问我:“皇后这是在干什么?不送参汤改送剑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他永远懂得怎么挖苦我才能不留余力地将我踏到最低的尘埃。 卫嫔见状,惊慌地起身告退。空旷的大殿内,不知何时刮起一阵阴风,卷起重重叠叠的宫纱,如鬼魅般飞舞。 我将剑直指向他,崩溃道:“我不是来给你送东西的!我问你,崔家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打压崔家?” 他终于寒下脸道:“他们做错了什么?你应该去问问你的家人,来问朕做什么?” 我上前几步,剑锋已逼近他的胸口,恶狠狠地威胁他:“你把那道抄家的旨意撤回去!” 咫尺之间的厉剑散发出丝丝寒气,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竟笑了起来:“怎么?朕若是不撤回那道旨意,皇后是想要杀了朕吗?” “你撤回去,我爹是被人冤枉的,我们从没想过要夺权篡位!”我慌乱地分析道,“是上官战,还有上官飞琼!他们狼子野心,栽赃嫁祸,想要害我们崔家!” 他却不为所动:“皇后边用剑指着朕边跟朕说你们是冤枉的,你说朕该不该相信?” “我……”我支支吾吾,半天找不出话,却还是更加握紧手中的剑,不改凶恶道:“总之,你先把那道旨意撤回去!否则……” “否则你待如何?”他目光冷冷地看着我,竟无视胸前的利器,跨前一步。 “哧”,是剑锋微微刺入皮肉的声音,有鲜血涓涓冒出,迅速染红了他干净的素袍。 我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后退:“你疯啦?” 他笑了一声,五指携雷霆之势,抓住我颤抖的手,一把将我握着的剑甩了出去。“哐!”厉剑远远地飞落,敲击着地面,发出无力的呐喊。 我来不及逃离,已被他死死地困住。他毫不留情地握住我的脸,用力抬起,我的脸被他的手指碾压着,痛得快要变形。 他眼底的厌恶喷薄而出,自嘲一声才道:“朕是疯了,才会这么无法无天地宠着你,惯着你!” 我扭动着脸欲要脱离他的掌心,他却死死地钳着,纹丝不动,眸底一派凉薄:“你以为是朕要跟你们崔家过不去吗?” 我啐了一口:“难道不是吗?你被上官飞琼那等狐媚的女人迷得没了心智,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被骂了反而轻轻一笑:“皇后是在吃朕的醋?” “没有!”我不承认,眼中喷发着怒气,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他的心情似乎一下有了好转,放开我坐回龙椅上,胸前的伤口仍是往外淌着血,他竟无知无觉般安然。 我强忍着忽视他衣襟处的大片血迹,不去管它,然后听到他淡淡地开口:“这是父皇的遗旨,他让我在太后仙逝后动手灭了崔家,以免贻害无穷。” 恍如一道晴天霹雳,怎么可能? 姑母和先皇这么恩爱,甚至因为思念先皇早早离去!先皇却心心念念地想要灭了姑母的本家! 不,绝无可能! 他怜悯地望着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阿姣,你不相信吗?父皇就是对母后再多情,也比不过江山社稷!” 一句话使我的信念瞬间土崩瓦解。 “崔氏得到的富贵荣华太多了,多到远远超出了臣子的本分。李家除了自己让出皇位,已经不能再给你们什么了。母后一辈子没有嫡子并不是意外,而是父皇的刻意安排,他不想有崔家血脉的皇子出生。” 他语气平淡地叙着往事,他的话蹦到我的耳朵里却变成了最尖锐的针,一个字一个字地,刺得我全身发疼。 我不可置信地退后一步,他见到我颤颤巍巍的模样,竟冲我温柔地笑了笑,好像是在安慰我,这副假惺惺的作态使我愈发地想要呕吐。 他捂着伤口,过来扶我:“阿姣,你别怕,朕不会赶尽杀绝的。你放心,就算崔家倒了,你还是朕明媒正娶的皇后。” 我却推开他冷笑:“先帝无情,不知皇上又是如何?” 他被我拂了好意,脸色霎时冻若寒冰,怒气在眉宇间似乌云般凝结:“皇后此话何意?” 从东宫到皇宫,悠悠度了多少年的岁月,有一个名字,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及过,既不想提,也不敢提。 我日日夜夜被这个名字折磨着,有时夜半梦回,还会突然惊醒,想起这个睡在我枕边抱着我的男人曾也是我的姐夫。 然而,到了此刻,我必须大声地对他说出这个名字。我质问他,声音冷静地不像是我自己发出的:“皇上,你如此待崔家,怎么对得起阿妁?她虽已死了,但她九泉之下有知,肯定不会原谅你的。” 拾壹 他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虚伪的面具仿佛猝然碎裂一般,阴沉的脸上如炸开了五色瓶,有忧,有酸,有苦,有辣,唯独没有喜。 我暗地里想,击敌必要击其软肋,便轻轻地握起他的手,柔声劝道:“皇上,为了阿妁,你就不能收手吗?” 他默默与我对视着,深渊似的眼中风雨莫测,瞬息万变,涌着无数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却终又渐渐归于沉寂。 他冷笑:“皇后凭什么认为,连父皇都做不到的事,而朕却会为了一个死人收手?” 我笑容一僵,声音放得更加温柔:“皇上,我姐姐虽去得早,但好歹与您两情相悦,伴了您三年。她死后,您也时时地惦念她……” 他咬牙切齿地打断我:“那你呢,你跟了朕六年,待在朕身边的时间最长,难道你不曾和朕有过两情相悦?” 什么意思? 我愕然地松开他的手,他却向我步步紧逼:“怎么,皇后不敢说了?皇后是不是不敢承认,你嫁给朕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喜欢过朕!” 我花容失色,惊惧异常:“你……” 他竟挥袖一把扯住我的凤冠,制止了我不断后退的身体。繁复堆砌的宫花首饰七零八落地散下,满头青丝如瀑布般扬起。 我头皮被他抓得生疼,痛得摔倒在地。他就势将我狠狠地压在身下,低头便要吻上我的唇。我怕他咬我,头一偏,闭眼躲开。他扑空后,僵硬地停在我的颈侧。 良久,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我感到他胸口起伏,紧紧贴着我,然后耳边传来一声阴寒蚀骨的笑:“崔家倒了,你就不乐意伺候朕了?” 我极力克制心中腾起的万丈怒火,不想理他。 他却大力扭过我的下巴,迫我睁眼看他:“是,朕是喜欢你,舍不得你。就算没有崔家,朕还有一千一万种法子让你乖乖躺好,心甘情愿地求朕上你!” 如此露骨的羞辱刺激得我终于忘了上下尊卑,呵斥:“你做梦!” 谁知他又冷冷地笑了,不紧不慢道:“你相不相信,你再这么目无尊卑地瞪着朕,朕立马就下一道圣旨,八百里加急赶赴冀州,赐死宁王。” 我慎得寒毛倒竖:“你敢?” 他冰凉的手指如一条毒蛇,轻轻拂过我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颊边的头发,语气淡淡道:“阿姣,朕是天子,想杀谁就杀谁,有什么不敢?你若再不听话,朕就接着杀了宁王世子。但你脾气那么犟,肯定还要闹,对了,那个叫阿妙的小丫头尚未嫁人,不如朕把她召入后宫如何?你说,朕若真的这么做了,你的家人会不会高兴……” 我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欲要打他耳光,却被他提前擒住腕部,捏得我的骨头咯吱作响。 他看着我痛苦,却在残忍地微笑,满满的志在必得! 我脑中飞过千万个念头,均是束手无策,直到最后却兀自轻笑起来,主动去勾他的脖子撒娇:“姐夫,你放手,你抓得我好疼啊!” 他浑身一震,鸡皮疙瘩像是被我恶心地掉了一地,提起我的衣领,怒目直视:“你叫我什么?” 我无视他想要杀了我的怒气,微启朱唇,舔了舔他近在咫尺滚动着的喉结,吃吃笑道:“姐夫,你喜欢我这样吗?我本以为姐夫爱着阿妁,现在才知道姐夫不是一般人,喜欢这样的情趣。” 他恶寒地想要将我推开,我却愈加死死地贴上去:“姐夫不是想让我好好地伺候你吗?阿姣怎么敢不听你的话?阿姣以后与你欢好的时候,一定会迎合姐夫的口味,好好地唤你,一声一声地唤!” 他捏住我的脸,力道大得像要将我捏碎,眸底的温度已经降至冰点,狂风席卷风雨欲来,口气却显得愈发地温和:“皇后,你再敢叫朕一遍试试?” 我媚笑着看他,轻轻吐露两个字:“姐夫。” “啪”,预料之中的耳光,无比地狠辣。我含住胸腔内迅速上涌的一口血,不让它吐出来。 他松开我起身,抖了抖宽袍大袖,像是在抖落什么脏东西。他的眸色似寂夜里沉沉的月光,无比清冷地俯视着我,仿佛在看着一只匍匐在他脚下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讽刺地笑了笑:“朕捧着一颗心来宠你护你,你不领情也罢了,偏偏要自甘堕落。朕错了,你这么一个下贱的女人怎么能跟阿妁比?” 我含着口中的鲜血,向他微微一笑。 他看见我的笑容,嘴角扯起一个不太好看的弧度,尘埃落定般地叹了一口气:“皇后,朕并非是想女人想疯了,你可知道只要朕愿意,有多少女人想爬上朕的龙床!既然你不喜欢朕碰你,朕便不碰你,对付你这种下作的女人自有下作的法子,高高在上,你不配!” 他慢悠悠地坐回龙椅,威严地唤道:“来人,皇后疯了,拖出去!” 殿外侍立的御前大太监德公公哆哆嗦嗦地走进来,看了一眼倒在地上,衣衫凌乱的我,吓得脸色发青:“皇上。” “传朕旨意,皇后崔氏品行不敬,持剑行凶,即日起禁足于未央宫,终身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德公公却犹豫着为我求情:“皇上是一时气头上,不如先冷静……” 他刷地挥袖,一把扫落了龙案上的所有东西,噼里啪啦,吓得德公公面如土色,跪地求饶。 他咆哮着:“你脑袋不想要了是吧!没听见朕在说什么吗?朕以后都不想再看见她,更不允许她踏入乾坤宫来烦朕!” “是是是,”德公公抹着冷汗,打了个眼风,让几个小太监帮忙扶起我,送回宫。 整个过程,他真的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已化为了一缕即逝的云烟,可有可无。 拾贰 自从我被禁足后,就再未收到过崔家的家书,未央宫像是全天下最华丽的一座牢笼,将我如同行尸走肉般囚于方寸之地。 我目光所及除了无数重的宫墙,便是头顶四四方方的碧空。 他那副厌我厌到骨子里的模样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我以为废后的诏书或许很快会来,左等右等了几天却无丝毫动静。 有时我会听到宫女太监们谈论外面的时局,崔家的失势已成必然,但皇帝后来昭告了天下,崔家篡位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一场误会。 几个月后,阿娘拼死托人给我送来一封平安信,这则消息才得以证实。崔家虽然败落了,所幸只是丢官,没有掉头。阿娘还特意告诉我一件喜事,崔妙要出嫁了。 崔妙要嫁的人是礼部尚书的孙子顾简。礼部尚书顾良是朝中清流一派的砥柱,从不趋炎附势,搬弄是非,因而不会在意崔家的失势,结为儿女亲家。 我由衷地为阿妙感到高兴,这个小丫头以前在府里总是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现在竟也要嫁人了。不知道她出嫁的那天,又会有什么样的趣事? 我读完信,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我好想回家啊。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天深夜,一个宫女突然闯进未央宫门口,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把头都磕破了,血流如柱。 雾珠不忍她继续磕下去,便叫醒了我,我只有披衣起榻,听那宫女在寒风中凄厉地哀求:“皇后娘娘,您救救太妃娘娘吧!太妃娘娘要不行了!” 我连忙问她:“许太妃怎么了?” 那宫女道:“奴婢是许太妃跟前伺候的兰心,太妃娘娘突然得了重病,就快熬不住了。” 其实许太妃的身子一直不好,是先帝口中的“病美人”。她是宁王的母妃,待我也如亲生女儿一般,我急得不得了:“那你快让太医院的太医去瞧瞧!来求我做什么?” 兰心哭着道:“何尝没去请过?太医院的人却说宁王是罪人,太妃娘娘死了也罢,他们不敢冒着得罪皇上的风险去救治!太妃娘娘如今在后宫举目无亲,奴婢一想,或许只有皇后您能帮帮她!” 我气得一口闷血梗在心头,这帮狗奴才!我转身对雾珠道:“去把本宫的凤印拿过来,让兰心带着去请太医。” 雾珠迟疑:“娘娘?” 我冷下脸道:“既然他一天不废了我,我就一天还是大周的皇后。我就不相信,那些奴才的胆子还能大到不遵皇后的命令!” 我在未央宫焦心地等待结果,兰心携着凤印失魂落魄地回来,再见到我时,双唇抖动着,好似不忍说出什么。 我问她:“太医已经去给太妃瞧病了吗?” 她摇摇头,跪在我面前哭诉道:“娘娘,奴婢到了太医院拿出凤印,可太医却说若是那个被禁足的崔皇后插手此事,他们就更不敢管了!” 我感到头重脚轻,一时站立不稳,多亏被身后的雾珠及时扶住。 如火如荼的恨意如藤蔓般爬满我的心间,我冷笑:“不必再去,那些太医也是受了他的指使。” 兰心不解:“娘娘?” 我回头吩咐雾珠:“给我准备一套宫女的衣服,我要去看望太妃娘娘。” 雾珠犹豫不决:“娘娘,皇上说您不能踏出未央宫半步,外面的守卫那么多,万一被揭穿了……”不等说完,她看到我越来越冷的面孔,终究还是去了。 太妃居住的宫殿空空荡荡的,我疑惑地问兰心:“太妃这里怎么这么空?尚宫局难道没有送来时新的摆设吗?” 兰心像被人打了脸一般难过,支支吾吾道:“自宁王殿下获罪,贬去冀州后,那些奴才擅自克扣太妃的俸禄,娘娘和我常常饿着肚子,怎么还有心情管摆设!” 我吃了一惊:“那你为何不告诉本宫,让本宫替你们做主?” 兰心叹气:“太妃说,皇上本欲将宁王殿下赐死,最后却网开一面,其中必定有皇后您的功劳。她还说,因为宁王殿下,使您和皇上之间有了龃龉,她不敢再拿这等小事去叨扰您!” 她突然跪地,苦苦哀求:“皇后娘娘,奴婢不管您和皇上之间发生了什么?可这一切都不关太妃娘娘的事!太妃娘娘她是个好人,您能不能去求求皇上,让他找个太医给她治病!” 我却只能苦笑,他厌弃我到了这般的田地,把我关在那座牢笼里一关就是半年多。我如今就算是想去求他,也见不到他的人,找不到机会啊! 素白的纱帐惨淡地好似太妃的面容,她气息奄奄地躺着,听到动静,虚弱地睁开眼:“兰心?” 我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太妃,是我,阿姣。” 太妃露出欣慰的笑容,像是无比高兴的模样:“阿姣,你来了,你来看我了。” 自从我嫁给皇帝,她就再未唤过我的闺名,都是尊称我为太子妃或是皇后,时隔这么多年,如今重新听到她口中唤我一声“阿姣”,往事齐齐涌现,心头一热,不禁欲撒下泪来。 太妃突然剧烈地咳嗽,等拿下嘴边的丝帕,一块鲜红的血迹刺入我的眼帘。她却不在意地收起帕子,笑着道:“来了就好,我临死前见不到我儿,却见到了你,心里也就知足了。” 我终于落下眼泪,哽咽着说不出话:“太妃……” 她轻轻地帮我拭去脸上的泪水,怔怔道:“阿姣,其实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儿媳妇,只是我儿没这个福分罢了。以前你常常跟着宁王入宫来看我,我那时一见到你就喜欢。” 过往那些褪色黯淡的回忆随着她温柔的话语,在我眼前变得清晰起来。我和宁王玩耍打闹,许惠妃在旁看着我们笑。我们玩累了,她便端出自己做的杏仁糕给我们吃…… 回忆转回现实,太妃已从枕边取出一包珍藏的东西,打开,正是杏仁糕。她笑着道:“阿姣,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吃这个,我便常常做,总想着你或许哪天会过来看看我。” 我心中的情绪似骇浪滔天,她连自己都饿着肚子,却时时盼望我来看她,替我留着杏仁糕。再也忍不住泪水,躲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太妃,我对不起你。” 她因我剧烈的反应愣住了,只能无措地安慰着我:“好孩子,你没错,你谁都没有对不起。” 拾叁 我回到未央宫后,一颗心上蹿下跳,坐立不安。 我一直在想,许太妃的病情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如果未到病入膏肓,我继续这么无动于衷下去,不是害她白白去死吗? 可让我去求皇帝,我又该怎么见到他,然后说服他?他那么恨我,我若是跟他说我想救许太妃,他会不会偏偏袖手旁观,好把我活活气死!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冒险试一试,我以为我踏出未央宫的时候必会像往常一样受到阻拦,结果不然。 我的凤辇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乾坤宫,等我下轿的时候才被御前太监告知,皇帝不在乾坤宫,而在贵妃的长乐宫。 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长乐宫,想先不管不顾地闯进去,见到皇帝再说。 长乐宫外的御前侍卫首领却笑呵呵地拦住我:“皇后恕罪,皇上正与贵妃一起在朱雀台饮酒作乐,不方便见你。” 我摆起自以为气势很足的凤仪,呵斥:“你给本宫让开。” 侍卫首领还是寸步不让,显然半点都没有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只能想出一个最笨的主意。 我气呼呼地后退两步,指着他骂:“没规矩的奴才,你不让是吧?” 他以为我准备发动什么大招,神情瞬间紧张起来,严阵以待。 未料我竟像只斗败的公鸡,泄下了气势,偏偏嘴上不服输,似要找回根本不存在的颜面:“你不让路,皇上就不会出来了吗?你等着,等皇上出来,本宫立马让他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他极力忍着,才勉强克制不发笑,很正经地回禀我:“卑职也是奉皇命行事,还请皇后娘娘体谅。” 于是我受着冬日里刺骨的寒风,瑟瑟发抖地等在长乐宫门外,看着无一丝热度的太阳从东边移到西边,却还是不见皇帝出来的动静。 我气得在心里直骂,昏君!昏君!大白天地饮酒作乐,一乐就是一整天!以前在我面前不是装得挺正经的,动不动就“朕尚有要务处理”,“朕还要批阅奏章”…… 直到我的身子冻得快要不能动弹的时候,多时未见的德公公才慢悠悠地踱步出来,对我点头哈腰地笑道:“皇后娘娘!” 我作势欲要跨入长乐宫,并道:“本宫要见皇上!” 德公公却好死不死地阻在我面前:“娘娘,皇上说了他不想见你,并托老奴告诉娘娘一句话。皇上说,娘娘若是为了许太妃之事而来,那还是请回吧!” 真是自取其辱! 他果然是想把我活活气死! 我见不到他,便一句一句地质问德公公:“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在外头等他,早就知道我来求他干什么!也是,他的手段我早就领教过,哪里没有他的眼线。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德公公不卑不亢道:“皇后娘娘莫要忘记,您尚在禁足,皇上没有追究您违旨的过失,已是网开一面。” 我却不管,只问道:“他究竟要在里面呆多久?什么时候肯出来?” 德公公似有些怜悯地看着我:“这个奴才说不好。皇上若有心,立马便会出来,若无心,十天半个月也说不准的。” 妈的昏君! 真当我是三岁小孩,蒙我呢! 他不是日日都要上朝的吗? 天色暮沉,灯火阑珊,幽狭的宫巷内一溜儿的琉璃罩灯远远近近地亮起来。寒风愈发地冷,割在身上像刀子似的疼。又晚些的时候,窸窸窣窣的,突然下起了小雪。 我全身冻得麻木,连哆嗦都已不会,耳朵反而变得灵敏,隐约听见长乐宫内有几缕丝竹管弦,幽幽地爬过高墙飘了出来。但我冷得已经不想浪费力气骂他。 直到最后,却有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到我面前道:“皇后娘娘,你怎么还等在这里!刚刚传来消息,太妃已经过身了。” “什么?”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问,“太妃死了?” “是啊,娘娘,您别等下去了。”小太监说着说着竟忍不住抹眼泪,“不止太妃娘娘死了,就连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兰心也一头磕在墙上,跟着一起去了。” 我勉强支撑住自己不知是气得还是冻得发颤的身体道:“扶我起来,本宫还要回去料理太妃的丧事,不能倒。” 回到未央宫后,刚跨入大殿,三岁的望儿看见我,欣喜若狂地扑入我的怀里,奶声奶气道:“母后,你今天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雾珠在旁笑盈盈道:“小殿下一天见不到娘娘就急得不得了,说一定要等到您回来才肯去睡。” 望儿似乎察觉到什么,抬起小小的脑袋,疑惑地问我:“母后,你怎么哭了?” 我连忙拭净纵横的泪水:“没事,望儿这么懂事,母后就是太高兴了,这么晚了,你快跟着奶娘去睡。” 望儿却赖着不走:“母后,我听雾珠姑姑说你去见父皇了,你看到他了吗?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我只能哄他:“今天我见到你父皇的时候,他说他最近朝政太忙,等空下来就会来看你。他说望儿这么乖,肯定能体谅他的。” 望儿点点头笑:“是,我最听话了。” 哄完望儿入睡,我收起自己的强颜欢笑,冷冷地吩咐:“雾珠,把宫门关了。” 雾珠越觉越不对:“娘娘?外头的侍卫今天没有阻着您的道,我还以为……难道您没有……” 我哽咽着哭腔,寒心道:“太妃已经死了,他不想见我,也不想救太妃。过了这么久,他仍是耿耿于怀,迁怒无辜,不肯原谅宁王,也不肯原谅我。既然无论我怎么求他都没有用,以后我也不会再去求了。” “娘娘别灰心,您还年轻,路还很长。上次皇上不也冷落了娘娘许久,后来突然一下又变好了……我看得出来,皇上心里是有您的……” 我毕竟叹息:“这一次,不同了。他爱谁,我爱谁,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皇帝。可惜这个道理我醒悟地太迟,已经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拾肆 我呆在冷宫太久了,久到自己都浑然忘了日子。是四年,还是五年了? 望儿每日去宫学听夫子授课,回来的时候跟我说:“母后,儿臣今日在夫子那处竟然见到父皇了。” 我紧张地心尖都在发颤,却故作平静:“哦,他跟你说什么了?” “父皇问了问我的功课,别的也没说什么。” 我不死心:“他提到母后了吗?” 望儿摇摇头道:“他没有提到母后,却提到了贵妃娘娘,他说禹儿也到了认字的年纪,以后要跟着我一起念书。” 禹儿是贵妃诞下的皇子,崔家败落,上官家却如日中天。原本我以为,望儿必是将来的太子,但风水轮流转,再加上皇室对崔家的顾虑,他这个嫡长子的身份竟变得名存实亡,尴尬无比。 望儿见到我忧虑的模样,安慰我:“母后,你怎么了?” 我看进他的眼睛,认真道:“望儿,你想当太子吗?” 望儿点点头,但带着一丝不自信:“母后,我能当上太子吗?” 随着他年纪的增长,那些哄骗他的话渐渐不管用了。他显得格外地早熟,用一双不应该是小孩子该有的眼睛谨慎地洞察四周,仿佛明白这座看似平静的皇宫其实暗藏汹涌,杀机四伏。 我笑了笑:“能,有母后帮你,你当然能。” 我拉着他的手坐到案前,替他研墨备纸:“你还记得母后教你写的第一个字吗?你再把它写一遍。” 小人儿拧起眉头,屏住呼吸,一笔一划,写得无比工整。 “这念什么?” 他回答:“崔。” “是了,母后姓什么?” “崔。” 我赞赏地看着他:“好孩子,母后拼死把你生下来,等你以后当上太子,甚至当上了皇帝,都不能忘记,你身上还流着崔家的血。崔家的荣耀也是你的荣耀,你记住了吗?” 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儿臣记住了。” 姑母,阿姣无能,你托付给我的事我没有做到,只能把所有的赌注全都放到一个孩子的身上。 望儿自小天资聪颖,不似我这般愚蠢,他不会辜负崔家,一定可以办到的。 我没日没夜地思量对策,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召见了卫淑妃。 以我现在落魄的情况,卫氏完全可以拂我的面子不来,她却好像仍然尊重着我,过来了。 皇帝重武轻文,卫氏一族如今也如上官家一般风光,隐隐形成对峙之势。如果有他们支持望儿,并与上官家作对的话,望儿当上太子的把握又多了很多。 但他们怎么肯无缘无故地帮忙呢? 我向卫氏说明了请求,果然被她委婉地拒绝。我只有狠下心道:“淑妃,无论皇上多么宠爱你,多么关照你们卫家,你以后都不能再有孩子了吧?” 她震了震,不由回想起那些伤心往事:“是,妾不同于皇后这般的金枝玉叶,妾从小不停地劳作,有一年冬天蹲在池边洗衣服,实在太累了,结果不小心掉进一个冰窟窿。等被救上来的时候,妾的身子已经冻坏了。” 我怜悯地叹息:“那你愿不愿意把望儿当做你的亲骨肉?” 她不解:“皇后?” 我淡淡道:“我已经拟好一封诏书,等我死后,我会把望儿过继到你的名下。至于你以后能不能坐到我现在的这个位子,一切还要看你的本事和造化。” 她立刻惊得站起来:“皇后万万不可!” 我只是又问了她一遍:“你愿不愿意把望儿当做你的亲骨肉?” 她柔柔弱弱地看着我,像是无比怯懦的模样,良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门可罗雀的宫苑重复死水一般的寂静。秋风乍起,卷起地上的落叶,忽高忽低地盘旋着。无边的黑暗侵袭过来,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这里早已成为一座无人踏足的坟墓,无论我苟活还是死了,总归相差不大。 我怔怔地靠在寝宫门前,出神地道:“望儿去哪里了?” 雾珠边理床榻边回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小殿下去宫学,还没回来呢。” 我苦涩一笑,问她:“雾珠,我关在这里多久了?我怎么感觉我好像一辈子都要踏不出这扇宫门了呢。” 我看见她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珠,然后回头对我笑道:“娘娘,你都已等了这么久,不妨再等等,日子还长,皇上总有一天会想通的。” 我叹了一口气:“你先出去吧,我要睡了。” 雾珠领命,贴心地放下宫帐,紧了紧塌褥:“娘娘,天气凉了,奴婢给您加了一床被子,这样您就不会冻着。” 我点点头,看她离去后才脱衣上塌,平静地坐着,从枕边取出一个瓷瓶,还有一封诏书。 最好的鹤顶红,入喉的时候无色无味。 拾伍 我卧倒在塌,僵硬地躺好,静静等待毒效的发作。 “皇后!”是他的声音。我听说人死前会出现幻觉,但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我不可置信地转头,“砰”,殿门随之被一股大力踢开,真的是他。他浑身发抖,满头大汗,眼神凶恶地像是要杀人一样。 他怎么来了? 我有多少年没看到他了,他果然变了很多,都蓄起了胡子。 真丑,我边想边忍不住笑。 他却没有笑,上前一把将我握在手心的瓷瓶甩出去,碎了个四分五裂,但无一滴液体溅出来。 他看见了,抖得愈加厉害,迅速地握紧我的脸颊,迫我开口,伸指往我嘴里挖:“吐出来,全部给朕吐出来!” 我尚没被毒药毒死,却差点要被他癫死。 他发狠了:“你吐不吐?”一掌用力地打在我的背心。 “咳咳咳”,我痛得全身蜷起,虚弱地歪倒在一边。 我脑中如雾茫茫,神志渐渐有些模糊,喉咙越收越紧,疼得像被火烤似的,不知是毒药起效了,还是他在扼着我的脖子。 他马上将我使劲地搂在怀里,浑身颤着,语无伦次道:“阿姣,你再坚持一下,太医马上就到了。阿姣,朕不允许你死。你若死了,我就……我就杀了宁王!阿姣,你听到了吗?” 他边说边激动地拍我的脸,终于使我恢复了一丝清明,然而周围的一切已在我的眼帘里变得扭曲。 我竟然迷迷糊糊地觉得,他好像哭了。 他的怀抱使我逐渐发冷的身子感到了最后的温暖,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时候,阿妁是他的太子妃,宁王喜欢的人还是我,我们四个人一起坐在空旷的清凉殿,挥退侍从,酌酒赏月。 山高月小,风轻云淡。 我沉浸在那些早已逝去的欢声笑语中,莫名唤了一声:“姐夫。” 他呆滞一瞬,却更加用力地搂紧我:“别怕,姐夫在这儿,阿姣你别怕......” 痛意止不住地翻涌,我的嘴角已克制不住地流下一口鲜血:“姐夫……咳咳……我怕我等下见到姐姐,她会怪我。” 他在我耳边柔声安慰:“傻丫头,你姐姐怎么会怪你,都是姐夫不好,千方百计地想要娶你,都是姐夫不好……” 我痛得连手指都抬不起,却还是支撑着拂上他模糊不清的脸:“姐夫,我先走了,你别难过。” 他突然发起疯来,喊道:“谁允许你走了,你快睁眼,阿姣,你快睁眼!” 他不停地用掌翻起我欲要阖上的眼皮,语气一下弱了下去,竟似在无力地哭泣:“你不是喜欢老五吗?我现在就把他从冀州召回来陪你好不好?阿姣,你睁眼啊,你再不睁眼,你就见不到他了。阿姣……” 巨痛侵袭,我在他疯狂的摇晃中,终于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寂静。 大周开武九年,秋初。 皇后崔氏薨,追封谥号孝纯皇后,葬于琼陵。 开武皇帝先后娶过两位崔皇后,史称大小崔后,却都红颜薄命,因病早逝。 小崔后死后,再未立后。 大周开武十八年,皇帝驾崩,年仅四十二岁。开武帝死后,只与小崔后孝纯皇后合葬一处,而大崔后孝柔皇后的棺椁却另行安置。 为此,史料云集,众说纷坛,在岁月的悠悠长河中酿成一段痴男怨女的佳话,成了茶馆说书人乐此不疲的故事。 【完】 番外 我叫崔妙,喵喵叫的……啊呸,妙人的妙。 我本来就是一个无双的妙人,作为崔家年纪最小的嫡女,我可是金枝玉叶中的金枝玉叶,掌上明珠中的掌上明珠。 我这么一个身份高贵的少女,若不是家族忽然败落了,绝对不会沦落到嫁给顾简这个书呆子的地步。 顾简有什么好? 受着顾家祖宗的荫庇,每天在顾府无所事事地晃悠,除了念书考举,就没做过一件正经事。 虽然人长得不丑,有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追着他,说他玉树临风,他竟也当真,得意地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要我说,他长得还不如我姐夫好看。 我有两个嫡姐,却只有一个姐夫。 我姐夫本来是大周的太子,后来当上了大周的皇帝。 我两个姐姐嫁给他后都死了,一个不到十年,一个只有短短三年。 他是不是命里克妻啊? 每次想起我那两个早死的姐姐,我有点恨他。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三番五次地传召我。我到了皇宫,他也不跟我说他找我究竟什么事? 有时让我帮他研研墨,有时让我帮他理理奏折,弄得我莫名其妙。 我一个已经有两个娃儿的妇人,可不想代替御前太监做这些琐碎的事情。 我姐夫虽然是皇帝,但我一点儿都不怕他,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这个人表面深藏不露,其实为人和善。 我小时候四处捣蛋,拂他颜面,他也从未做出什么报复性的举动。 阿妁以前也喜欢他,不怕他,只有阿姣看不出来,一直很怕他。 我简直不知道阿姣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这么蠢的女人,姑母竟然会择她入宫! 我相信,若是我能早点投胎出世,姑母必定不会选这条下下之策。 有次我无意间撞到他独自一人在迎风落泪,真是惊得我下巴都快掉了。 我问他,皇上,你遇上了什么难事,怎么哭了? 他见隐瞒不过去,才艰涩地告诉我,他突然想到我姐姐了。 其实我很想问他,你究竟想到我哪个姐姐?但他毕竟是皇上,我不敢多问。 他见我不问,反而自己告诉我,说我和我姐姐很像,有时看见我,就好像又看到我姐姐一样。 真是说了等同于白说。 人人都说我和阿妁样貌最像,但脾气却和阿姣像。 然而,我还是不敢问,只淡淡地哦一声,表示我知道了。 他见我转身,突然低低地笑出来。 我好久没看到他笑了,正疑惑,他帮我从背后揭下一张纸,纸上画着一只大猪头。 一定是顾简这个坏蛋捣的鬼! 我气极了,不知道一路上我已被多少人取笑过,更要命的是他竟然害我在御前失仪! 我咬牙切齿,等着跪搓衣板吧你! 这件事过后,皇帝就突然不再召我入宫。我的心里也就一直存着那个疑惑,他究竟在思念谁? 阿妁,还是阿姣? 我有时听别人闲话,知道他的后宫依旧是那么几个人,清心寡欲地不像是皇帝一样。 他雨露均沾,待所有的妃嫔都很好,却唯独赐死过一个姓卫的淑妃,不仅把她赐死,连整个卫家都给灭了。 那场骇动上京城的腥风血雨,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根由,只能悻然哀叹一句,伴君如伴虎。 直到开武十八年的某一天,我正抱着老四看着顾简考究老大的功课,宫里来人,命我即刻入宫。 顾简很不高兴,道,你又不是他的老婆,他总是召见你干嘛? 哎呦呦,这坏小子的胆子真是越来越肥,连皇帝的醋都敢吃! 我便挖苦他,别以为你中了探花,当了什么工部侍郎就算是个人物,我姐夫可是皇帝,一根手指就能把你捏死。 顾简气到连老大的功课都不想考究下去,躺到床上蒙在被子里生闷气。 我只有叹息,幼稚,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爹,还是这么不稳重! 我入宫后才知道,他得了很重的病,太医说他快不行了! 我骇然,他才四十二岁,怎么这么快就要死了。并暗暗感叹,当皇帝果然是件苦差事,多思多虑,都是早死的命! 太子望脸色铁青地跪在殿外,见到我才有了反应,唤一声小姨。 我连忙答应他,心里却在为他哀悼,这孩子不过十四岁,如何能担负起天下重任? 所幸阿姣笨,生出来的儿子倒不差。朝臣都夸太子聪明稳重,比起只知道贪玩的二皇子禹,那是好了十万八千里。 我后来才想到,这其中大概也有他悉心栽培,耐心教导的缘故。 我入了内宫,看见他昏昏沉沉地倒在龙塌上,一副神志不清,病入膏肓的模样。 但他看到我后,苍白的脸上却焕发着异样的光,向我招招手:“过来。” 我坐在榻前唤他:“皇上。” 不知他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温柔地执起我的手,我老脸微热,虽然已是四个孩子的娘亲,但和他牵手却还是生平头一遭。 我听见他用虚弱的声音对我喃喃絮道:“我对不住你,没有保护好你,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必会赶在别人的前头,第一个找到你,先娶你,这样你可否能半点喜欢上我?” 我心一抖:“皇上,我是阿妙。” 他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马上松开了我的手。我猜了这么多年,直到那刻,才终于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他一直思念,深爱着的女人不是我的亲姐,而是我的堂姐。 崔氏阿姣。 壹 我是南朝的嫡长公主,南朝的君主原是我的父亲,后来换成我的弟弟。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识人间疾苦。年幼的皇弟登基后,见我因父亲的猝然离世郁郁寡欢,常常召我陪同游玩。这厢春日,我见到他,皇弟跟我道:“阿姐,我有个好玩意儿给你过目。” 雄丽厚重的殿门被两边内侍推开,几个宫人簇拥一个简衣玉冠的少年进来,他低头默脸,在金雕玉砌的龙案前跪下:“宇文轶拜见大楚皇帝。” 南朝国号楚,与北朝魏两相权衡,遥遥对峙数十年。 皇弟笑着解释:“此人是魏帝庶出第八子。北朝去岁大旱,大楚却是五谷丰登,国富民强。魏帝为解燃眉之急,求取大楚的十万石粮食,愿意割舍边境十座城池,还将亲子送来阳陵为质,以结两国邦交千秋之好。怎么样,这是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新鲜事?” 宇文轶仍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臣服跪拜,纹丝不动。我便道:“皇弟,让他起身吧。” 皇弟这才打住洋洋得意,倨傲无礼的谈笑:“免礼。” 宇文轶恭谨站起,退避一侧,开口道:“启禀大楚皇帝、公主,我此来阳陵并非只身一人,还带了礼物要送给楚国。” 皇弟提起兴趣:“哦?” 宇文轶拍拍手,跟在他身后的宫人便齐刷刷上前跪倒。“这些都是魏国千挑万选,进献给您的美人,抬起头来。” 宫人们依言照做,我瞪得眼睛都直了,这些美人环肥燕瘦,千姿百态,着实有着不同于南国春色的风韵。且此间还鹤立鸡群一个如同女人般秀美俊雅的男人,皇弟也注意到了,沉吟一会儿:“朕不好男色。” 宇文轶道:“他叫雪衣,与魏国第一舞姬霜衣乃双生子,因不舍与姐姐两国分离,才一同入楚,请您恕罪。” 皇弟坏笑着问我:“阿姐,这个美男子你喜欢吗?” 我:???? 继而大囧,又怒又臊:“皇弟!” 皇弟不理我的气急败坏,正襟威严地问:“你可愿服侍陪伴公主,逗她开心?” 雪衣双手伏地,用力磕一个头:“启禀陛下,这是小人的福气,小人愿意。” 从此我的公主府里多出一个叫雪衣的男宠,我赐他居住栖梧殿的东暖阁,毕竟是我收用的第一个男宠,为示荣恩浩荡,衣食住行,无不精细。雪衣擅琴,常常独坐抚琴,一坐就是半日。我听出弦音里经久不息的悲戚,问他有什么心事,他只浅浅一笑,从不与我细说。 我虽待他礼遇有加,不肯勉强这样一位不染凡尘谪仙般的人物做不愿意做的事,但雪衣耿耿于怀自己低贱的身份,从未恃宠而骄,失去分寸。 他越是清冷自持,我越想将他捧在手心。 渐渐地,我爱上他静悄悄的陪伴,就好像遇上一件有趣的玩具爱不释手。有时我会像个登徒子捏他白皙俊美的脸蛋,直揉搓到他耳根子热得通红,然后好似得逞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雪衣如同一个追随在身后不会说话的影子,与我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皇弟最黏我这个亲姐姐,待我也最好,无论宫廷夜宴,还是猎苑出游,只要是他觉得很好玩的事儿,总少不了我的一席之地。皇弟尚未及冠,少不更事,大权便被几个前朝重臣分割架空。我觉得皇弟越来越有做昏庸君王的趋势,每每在玩得太过的时候劝诫提点,他却满不在乎,甚至厌恶我啰嗦。 在皇弟眼中,整个天下除了我和母后,其余活物都是奴才,算不得人。 我刚值豆蔻之年,向皇室求娶的世家豪门便已陆陆续续,络绎不绝。皇弟对他们皆不满意,觉得世上没有人能配得上我。他问我喜欢谁,我闷在心里不作答,因为我喜欢的人永远不可能娶我。 皇弟见状,以为我害羞,开怀大笑道:“阿姐放心,无论你看上了谁,朕立刻下一道圣旨,命他做你的驸马。” 我回道:“硬要挑驸马的话,那便就雪衣吧,我一个人自由自在过得惬意,不喜欢身边多出一个麻烦的男人。” 皇弟旋即失去促狭的笑意,愣了一瞬,语气也严肃起来:“荒唐!一个供主子逗乐的东西也配娶大楚的嫡公主?你究竟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连皇家的脸面都不顾了!”说罢,眼神锐利地像刀子似的,刺向跪坐在我身后的雪衣。 那是上位者赤裸裸的杀意,我吓坏了,不敢再提,选驸马的事情暂时搁置下来。 此事之后,我发觉雪衣偷偷望向我的目光不再空无一物,开始变得有了温度。他终于向我吐露心事,比如在琴弦上抚奏出的是思乡之音,还有他并不知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只听以前教坊司里的嬷嬷说,他和胞妹降生在霜雪交加,天寒地冻的冬季,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入楚多年,已经很久没再见到故国的雪了。 雪衣愿意跟我说说心里话,我很高兴,胆子也越来越大,放肆到与他同桌而食,同榻而眠。唯一可惜的是,每次我主动亲他、抱他的时候,他从不敢主动亲我、抱我。 贰 一年春秋匆匆而过,令我没想到的是,最后被皇弟敲定的驸马人选竟然是那个北朝送来的质子宇文轶。 皇弟根本没有过问我的意思,是直接跟我宣布这个消息的。他说,身为大楚的嫡公主,要为国家的时局考虑,不能任性。魏国这些年来革新政治,扩充军力,实力备长,不容小觑,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嫁给宇文轶,巩固友好邦交。 我很生气,表示不同意。楚国与魏国好好坏坏数十年,矛盾始终调解不了,迟早都会打起来的。把我嫁给一个质子,岂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皇弟却坚持道,就算魏国狼子野心,两国联姻也是一条怀柔之策,缓兵之计。 听说这是前朝大臣提出来的馊主意,可皇弟和母后都觉得十分有道理。然后,我就无可奈何地被安排着出嫁了。母后知道我心里委屈,宽慰道:“素节,只是做些表面文章,你要是不喜欢这个驸马,不理睬他就是。我大楚的公主难道还会受气吗?” 我想自己的确没有非嫁不可的意中人,既然能给楚国带来好处,宇文轶就宇文轶吧。 大婚礼成,闲杂人等皆已告退。没等驸马动手,我就自己把红盖头揭开,凤冠正中明晃晃垂落下的珠帘随之摇曳,哧啦作响。 身着喜服的宇文轶惊得愣住了,我一脸不耐,口气厌恶地驱逐:“你出去吧,本公主不需要你的服侍。” 他慌张地看我一眼:“还有合卺酒……” “我不想喝。” 宇文轶抿起嘴角,终究没说什么。他在楚国为质这么多年,一直在蔑视和欺压中过得落魄,连着整个人都萎靡不振,无精打采。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一副没有骨头的样子,以前碰见他时留下的印象简直半点好感也无。 听见殿门没有脾气地吱呀阖上,我突然明白母后的话根本没错,轻声嗤笑出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是可笑!” 殿外的脚步声似乎停顿一瞬,然后缓缓踱开。 与宇文轶成婚没有使我的生活发生丝毫改变。我继续在公主府里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照旧不忌讳地去雪衣居住的东暖阁厮混。同是魏国人氏,雪衣的相貌无疑比宇文轶赏心悦目。雪衣气质飘逸,宛若谪仙,宇文轶却身形高大,有着棱角分明、毫不秀美的脸。虽然他长得不丑,甚至谈得上英俊,但我根本就不喜欢这样粗鲁的男人。 南国之美讲究轻柔细腻,怎么欣赏得了北边的粗野旷达? 我坐在雪衣怀里搓揉他的脸任意胡闹,感到门外有一双眼睛暗中窥视。我只作不知,最后那双眼睛的主人便自己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公主。”宇文轶唤我,他的声音虽没有起伏,但微微带着一丝颤抖,目光也平静得像一潭见不到底的黑水池子。 我终于良心发现他的确有些可怜,便正经起来,吩咐雪衣退下,解释道:“他陪伴本公主多年,是用惯了的人,你不要介意。” 宇文轶像是跳动一下眼皮,笑得有些勉强:“只要公主高兴,无论公主想干什么,我都不介意。” 我虽早摸透他脾气好,逆来顺受,却未料到他竟会说出这番痴话来! 人心毕竟是肉长的,我允诺:“驸马,我决不是不讲理的人。我知道你娶我是身不由己,若你以后遇上喜欢的女子,也大可不必顾及我的感受。” 宇文轶闻言点头,起身离去。我想,本来就是一场政治联姻,如此处理我和他的关系已经仁至义尽了。 年华如春花般灼灼盛放,我的身体蜕变得越来越婀娜多姿,玲珑有致,不复当初懵懂无知、不谙情事的少女。皇弟也早开人事,在后宫收用起无数美女佳丽,他的骄奢淫逸,昏庸无度一日甚是一日,到了“朝歌夜弦不眠休,宫流涨腻弃脂水”的地步。 我劝他全然无用,他嘲笑我杞人忧天,然后拉着我一起饮酒作乐。深更时分,我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府邸,雪衣像个没有生命的影子静静跟随。酒壮人胆,我突然扑进他的怀里,触碰到他的清冷,很快安抚下滚烫的燥意,舒服地叹一口气。 “雪衣,”我努力睁开迷离的醉眼,鼻腔哼出含糊不清的酥音,“你为什么不肯和我好?” 雪衣明白过来,仿佛震了一下,慌忙扶起整个贴在他身上泛起春情的我:“公主,小人不敢。” 我很生气,不敢,什么不敢!我从不隐晦自己的爱慕,难道他就一点儿也不想与我初试云雨,共赴巫山? “我允许你可以。”说完这句话,我觉得自己实在丢脸丢大了,借着酒劲耍起酒疯来,撕扯他的衣袍,混不讲理又哭又闹,最后折腾得够呛,被一双手凌空抱起放置床榻。 “公主。” 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叫我,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他叹息一声,坐在床边扶起我,喂我喝了什么,大约是醒酒汤。 翌日清晨,我在难言的酸软疼痛中苏醒,身上遍布深浅不一的红印,是男女交又欠后凌乱不堪的痕迹。躺在我身侧是雪衣,他看向我的目光颤抖不已,好像在惧怕。 我捡起地上的衣物穿戴好,遮住旖旎的春光,故作平静:“昨晚的事我很高兴,你别怕。” 我彻底长成一个女人,比以前更加宠爱雪衣,简直一刻都离开不得。我爱慕他的才华美貌,更怜惜他的温柔体贴。皇弟之后又送我许多美貌的男宠供我取乐,为了不让雪衣伤心,我全部打发走了。 可雪衣依然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爱说话,不是抚琴就是忧思,凭栏远望北归的大雁出神。我知道他是想家了。南国温暖,楚都阳陵从不下雪。为搏美人一笑,我搜肠刮肚,煞费苦心。 如今大部分的书籍都还是竹简制作,一纸千金,是无比贵重的东西。我却吩咐仆人在过冬之季用上贡的稀罕物全部剪成数十箩筐的雪花。 纷纷扬扬的纸片从高处漫天洒落,我手舞足蹈,兴奋高呼:“雪啊,你看,是下雪了啊,很漂亮吧。” 雪衣终于笑了,那是真心愉悦的笑容,伸手接住几片停栖肩头的雪。 我与他有些发凉的手五指相扣,倾诉衷肠:“如果这样还不够,我可以每年都派人将北国的雪千里迢迢地运来与你共赏。只要能让你高兴,本公主做什么都愿意。你可不可以一直陪伴我,不要走?” 雪衣清澈的眼眸中闪动着什么,然后望向我点头——他动作的弧度很轻很柔,简直像一根羽毛飘飘然地挠在心尖。 叁 大楚献元七年,魏帝宇文烈忽遣十四万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起战端,一举侵犯边境,夺回六年前割让的城池,公然撕毁两国盟约,楚国朝野上下皆惊。皇弟即刻命令缉拿魏帝八子宇文轶,可等御林军气势汹汹地闯进公主府,驸马平时所住的偏殿早已人去楼空,不见踪迹。 宇文轶是我的驸马,他突然凭空消失,我也脱不了干系。皇弟和母后一度怀疑是我故意放跑他的,虽没有大刑逼供,但给我的脸色都不好看。 天地良心,我真的是冤枉的。我与他成亲两年,一直相敬如冰,他过他的,我过我的。宇文轶谨言慎行,温和有礼,从未在我面前行差踏错。我只是会偶尔碰见他,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和动向?但无论如何,我难辞看管不力的罪名。 南北两朝貌似平静了数十年的浑水终于沸腾起来。既然人家要打,我们也不怕,皇弟刚刚掌权不久,还是非常依赖那帮重臣,且好大喜功,一意孤行,派前朝老将吴起倾全国之力率军反扑。 战争一触即发,但有楚国的二十万大军坐镇,以多胜少,并无人感到十分恐慌。楚国人皆暗暗希冀此战能够扬眉吐气,给魏国当头一击,未料这才是灾难真正的开始。谁都没有想到三朝为将、开国功臣吴起竟然会临阵叛变,归降魏国,亲开城门,引狼入室。 朝夕之间,天翻地覆。大楚自建国以来从未遭受如此重创,一败涂地。 二十万楚军自然有大半不肯归顺,便被敌人割下头颅,杀得片甲不留。鲜血流淌浸没边关数十城,横亘两国的沧江水已经红透,变成了血江。 忠魂野鬼在夜空悲嚎哀泣之时,皇弟还在他粉黛三千的后宫花天酒地,高枕无忧。 等我们得到噩耗,破竹之势的魏军距离阳陵不足百里。大楚毕竟气数未尽,大臣们虽个个仓惶如丧家之犬,但仍克制冷静地提出对策。为今之计也只有让皇弟携剩余兵力,离开阳陵,去易守难攻的常州避难——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宫人们哭天抢地乱窜,百姓们声泪泣下哭嚎。但他们的生死去留谁都顾不上了,皇弟只顾得了母后和我,我只顾得了朝夕相伴的雪衣。 逶迤十几里的一众队伍,为首奔驰的马车中挤着七个人,有侍卫快马加鞭,急若流星,大喊:“报!” 豆大的青汗一颗一颗地自皇弟鬓角洇出,惶然嘶叫:“说!” “启禀皇上,大将军已发现魏军的踪迹,我们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皇弟的脸霎时沉得比炭还黑,狰狞地望向两个瑟缩在角落不敢吱声的宠妃,语调无比冰冷:“你们,滚下去!” “不要啊!”宠妃们惧得花容失色,汗如雨下。其中一个更是颤颤巍巍地跪行到他脚下,苦苦哀求:“皇上扔了贤妃姐姐不打紧,可您千万别抛下臣妾呀,臣妾肚子里还怀着您的龙种,对大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贤妃见状气疯了:“好你个贱人,想不到你如此忘恩负义,阴险歹毒,看我不杀了你!” 两个宠妃扯头发、掐脖子地扭打起来,很快被皇弟一人一脚不耐烦地踹下马车。咕隆两声,余音回响。 我与雪衣相握的手浸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惊见此幕,张开喉咙,竟吓出一串咯咯的盲音。 皇弟将冷酷的目光转向了其他人,服侍母后大半辈子的秦若姑姑跪下磕了两个响头,老泪纵横:“太后,奴婢下辈子还伺候你。” 母后也哗啦啦地流下眼泪:“秦若,如果有办法,你一定要活下来。等事情过去,我会派皇儿再来寻你的。” 秦若依依不舍:“老奴谢主子大恩。”说罢主动跳下马车,淹没进死寂茫茫的暮色。 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高呼:“不,你们不能赶他走。你们要是赶他下车,我也跟着下车,你们……”话未说完,竟无法忍受撕心裂肺的痛苦,放声哭泣。 皇弟和母后经此浩劫,早已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熟悉的可亲模样。母后没有感情地叹息:“素节,你实在太不懂事了。” 或许他们到现在还在怀疑宇文轶是我放走的。我气血翻涌,头脑一热:“好,你们不相信我怪我,干脆让我也去自生自灭好了。” 雪衣喉结滚动,隐忍道:“公主放心,小人不会有事的。雪衣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永远都是公主的人。” 他唯一回应我满腔爱意的告白,却是吐露在生死离别之际。 雪衣纵身跃下马车,轮子骨碌碌地朝前滚动,的确加快不少。可我耳中嗡嗡嘈杂,听不见任何声音,于我而言,真正的黑暗已在此刻降临。我浑浑噩噩地站起身,扶住车辕,也要作势往下跳。 皇弟上前拦住我,直接用力挥一巴掌:“你疯啦?!” 我被打痛了却没有哭,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形似疯魔:“你别管我,无论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我从没见过皇弟如此憔悴潦倒的样子,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了。他嘶哑着声音恳求:“阿姐,别走。” 他的话湮灭在我纵身一跃,割过耳边的冷风中。 肆 我重重滚落在地,痛得咬牙切齿。不过瞬间功夫,眼睁睁望着马车往前跑出很远的距离。身边无数骑兵以同样的速度飞快奔驰,因这连番变故,不少马儿受到惊吓,嘶鸣起伏,致命的马蹄差点踏过我的身躯。 我颤巍巍地站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往原路走去,放声呼唤:“雪衣!雪衣……” 一个白衣胜雪的影子破开尘土向我急奔而来。我冲进他的怀抱,他用力搂着我一动不动。千军万马从我们身侧轰隆隆地开过,大地为之震动,良久才渐渐回归平静。 黄土弥漫,一片狼藉。我被烟尘呛了两口,忽然察觉有冰凉的液体洒落在头顶。 他在哽咽:“公主……” 我状似轻松地笑了笑,“你以后还是叫我素节吧。我不想当公主,不想让你怕我疏远我,我想做你的妻子。” 他一把将我打横抱起,答应:“好。” 我挣脱着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雪衣却异常坚持:“你受了伤。” 我反驳:“是小伤。” “小伤也不行,既然你是我的妻子,就要听丈夫的话。” 我心口泛起无限的甜蜜,这么多年过去,他对我的态度终于不再只是畏惧和恭敬。他现在彻彻底底属于我了。 然而,敌人来的速度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快。阳陵都已沦陷,兵书言穷寇莫追,可这些魏军简直不按常理出牌,像不要命似的。 大地剧烈震动之时,雪衣身手敏捷地抱着我藏进路边的灌木丛。两个如花似玉的宠妃已被擒获,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后来,又有一个小兵绑了秦若姑姑过来晋见他们的首领:“启禀将军,这个人鬼鬼祟祟地躲在石头后,被属下发现了。” 那将军点头,旁边的侍卫将火把照在秦若的脸上,让他看得更清楚些。首领摇头叱骂:“你们这些废物,抓到的都是些什么阿猫阿狗。王爷发话,一定要活捉楚国皇室才赏黄金万两。” 淑妃闻言,原本死灰似的面容焕发出了生机,跌跌撞撞地跑到将军跟前求饶:“我我我,我就值黄金万两,你们千万别杀我!” 将军提起兴趣:“哦,难道你就是楚国公主刘素节?” 淑妃摇头,慌乱地解释:“我是楚帝亲封的淑妃,虽然没有皇家血脉,但我的肚子里却怀着一个。等我生下这个孩子,你们就可以拿它去领赏。我只求你们别杀我,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是无辜牵连的!” “既然如此,就暂且饶过你的性命。”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淑妃磕头磕得如同倒栽葱似的,满是劫后逢生的喜悦。 秦若忍不住“呸”地一口唾沫吐在淑妃脸上:“你这个没有心肝,卖主求荣的东西,为了自己活命,连亲生孩子的性命都可以不顾。” 淑妃气急败坏地擦拭自己的脸,大叫大嚷:“你说得轻巧,皇上何曾管过我的死活!既然他抛弃了这个孩子,我又何必要去在乎!” 将军厌烦听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命令:“把另外两个女人拖下去,犒劳你们了。” 吓傻了的贤妃这才缓过神,冲到淑妃面前哀求:“好妹妹,你我深宫扶持,姐妹情深,快向这位将军说句好话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淑妃袖手旁观,一言不发。 等到追兵查无所获离开后,雪衣悄无声息地带我走远。原来他并不单单擅长抚琴而已,他会的东西比我想象的多得多,有他在身边,我觉得很安心。 我和雪衣乔装打扮成百姓,潜入山野村落,准备外头的动乱平息了再作打算。这个小村庄民风质朴,咸少与外界来往。担惊受怕的半个多月以来,我每晚都与雪衣在一张破败的木床上紧紧相拥。 有时我草木皆惊,怕得厉害了,便亲吻他的眉眼唇角,希望得到一些能够暂时忘却痛苦的慰藉,但雪衣仍然不会主动。 我究竟还要表现到什么份上? 我想东想西疑神疑鬼,甚至口气不善地质问他是不是真的爱我。雪衣叹息一句,拂门出去。我在屋中等他半宿,无比后悔自己的鲁莽。村子里响起几声狗吠,窗外点燃无数火把,将夜幕刺得通红——是那些像狗一样跟着我,怎么甩都甩不掉的魏军。 黑压压的军队将我所在之处包围得水泄不通,那个搜捕的将军闯进门来,对比完手里的画像后,哈哈大笑:“楚国公主,你可真是神通广大,让我大海捞针,一通好找啊!要不是得到确切消息,您没跟着楚帝一起去常州,本将也差点就要放弃了。” 事已至此,我庆幸自己刚才乱发脾气,间接救了雪衣,便稍稍镇定下来:“你不是说本公主值黄金万两吗?只要你不伤害我,我就可以乖乖地束手就擒,马上跟着你走。” 前路茫茫,生死未卜,只愿能在雪衣回来之前尽早离开。我决不可拖累他。 伍 我被押解到旧都阳陵,望着铜墙铁壁的囹圄,不禁苦笑,这是我们大楚修建的监狱,现在关押进来的人竟然换成楚国的公主。 过了半日,狱卒打开牢门,有侍女鱼贯而入。她们端着的托盘上是精美的华服和珠钗,异口同声道:“奴婢等伺候公主梳洗。” 我很讶异,一个被俘虏的公主竟然会有如此礼遇。我问:“是谁叫你们来的?” 侍女们回答:“是八王爷。” 我心想,果然是他。我认识的魏国人氏除了雪衣就是宇文轶,看这个阵仗,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我被带回阔别一月的公主府,宇文轶仍是老样子,笑脸相迎,彬彬有礼,只是多了一层锋芒毕露,意气风发的光彩,想藏都藏不住。 他笑道:“公主多日来担惊受累,我特地备好一桌酒菜为公主接风洗尘。” 我不理他的殷勤,冷冷地问:“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宇文轶笑容一僵,却还是挂住了:“我是你的驸马,关心体贴公主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够了!” 他过往的那些低三下气,毕恭毕敬犹忆心头,我一时也分辨不清形势,直言拒绝,“魏国背信弃义,楚魏之盟破裂,你我的联姻自然不算数了。你现在心里一定很得意吧,不必再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宇文轶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他缓步踱到窗前,望着什么出神,忽又开口:“公主,庭院里的这株梅树是我当年亲手栽种的,如今终于开花了。我以前就常常在想,世间什么样的花能匹配公主的高贵美丽?思来想去,或许也只有梅花的傲然霜雪,一枝独秀。” 我越听越奇怪,如今我已是阶下囚,他何必还来奉承我? “你究竟想说什么?” 宇文轶叹息一声,幽幽念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答非所问,他莫不是疯了吧? 我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也懒得再理会他,但他仍要自说自话下去:“公主,我记得你以前答应过,若我以后遇上喜欢的女子,大可不必顾及你的感受。你那时的话可还作数?” 我回答:“本公主金口玉言,自然作数。” 宇文轶轻笑一句,很是愉悦:“如此甚好,那我按你说的不顾及你的感受了。”拍拍手,殿外有两个侍女低头入内。 我感到情形不对,责问:“你想干什么?” 宇文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仍是背负双手,临窗而立:“给公主更衣梳洗。” 我尖叫着反抗:“我不需要,你让她们走开。”却有一条湿帕子从后捂住我的口鼻,立刻陷入昏迷。 等我再次醒来,一片通红刺入眼帘,喜烛高烧,张灯结彩,像可怕的火焰燃烧了整座宫殿。 我一袭凤冠霞帔,躺在自己过去的寝宫。大红的被褥下垫着枣子花生桂圆等物,硌得后背发疼,可身上再怎么不舒服,也比不上此刻的心惊肉跳。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宇文轶疯了,真的疯了!一个疯子会用什么手段来报复我,真的无法想象! 宇文轶就安静地坐在床边,见我醒转,温柔一笑。可我觉得他笑简直比不笑还吓人,勉强克制住惊慌:“你,你要做什么?” 宇文轶端详着我,目光似有无限柔情,指尖抚过我被冷汗濡湿的青丝:“公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却一直拒我于千里之外,如今费我这番苦心布置,总算能把当初的洞房花烛夜补上,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他起身走到喜桌前,举起酒壶,斟满两杯酒,面无表情地将其中一杯塞到我手中。 “我不喝!” 我怎么也不肯与他交臂饮酒,还在反抗中将杯子摔落在地。并摆出昔日的威严,怒斥:“宇文轶,士可杀不可辱,我是大楚尊贵的嫡公主,你别太过分了!” 宇文轶却仿佛变了一张脸,收起温情款款,自己饮下酒水后,用力拉扯住我的头发,不让我挣脱,以压倒性的力量,直接强吻下来。 我感受到侵犯,脑中一片空白,不得已吞下他渡给我的物什,趁喘息的功夫,只言片语地喊出:“混蛋,唔,滚开!” 宇文轶丝毫不理,大手转而伸向腰际,哧啦撕开衣袍。我在他身下动弹不得,一颗绝望的心沉落谷底。原来都是假象,什么落魄潦倒,什么逆来顺受,一切都是他伪装出来的面具。他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如今才真正暴露出了本性。 事毕,宇文轶回头看一眼泪流满面的我,慢条斯理地起身穿衣。 我瞪着他,恨不得一刀杀了他,嗓音嘶哑地怒吼:“宇文轶,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对我之前的怠慢羞辱怀恨在心,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报复,现在终于满意了!” 宇文轶轻笑:“两年多来,我的确恨你恨得牙痒,恨到想把你生吞活剥了,可又实在舍不得。只要今后你愿在床笫间乖乖配合自己的丈夫,安分守己,三从四德,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本王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我气得失去理智,顾不得全身的狼狈和凌乱,冲到他面前拳打脚踢:“你神经病啊!我堂堂楚国公主,什么时候需要听你的吩咐?” 宇文轶一把制住我的肩胛,捏得骨头咯吱作响,脸上却笑得温柔平和,一字一句道:“刘素节,要是楚国亡了,你又算哪门子的公主?” 我义愤填膺:“大楚不会亡的!你别痴心妄想!你们魏国不敢堂堂正正地比试,也只会像你一样使些下三滥的手段!魏国灭亡,才是老天开眼!” 宇文轶不做辩解,只冷冷一笑,拂袖离去。 陆 “八王妃,请您用膳吧。” “滚!” 我将满桌菜肴扔到地上,“这是在我的公主府,我是大楚的公主,谁是你们的八王妃?” 侍女们相顾摇头,连连叹气。 我觉得还不够满意,将屋子四周所有能摔碎的东西摔得一干二净,吓得那些侍女们全部退了出去。 我疯疯癫癫,视死如归的模样倒真换回大半年的清静。宇文轶虽然每天雷打不动地过来坐坐,但从此没再强迫我。我对他冷若冰霜,只当他是空气。 这日,宇文轶过来跟我道:“素节,我有个好玩意儿给你过目。” 似曾相识的话仿佛拨开迷雾,回到过往,我终于有了反应,怒骂:“你算什么东西,本公主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吗?” 宇文轶被骂了反而笑意不减:“素节,你已经不是公主了。本王刚刚得到战报,我军三日前大破常州,俘获楚帝,楚国如今是真的亡了。” 我每根汗毛都随着他平淡的叙述倒立起来,一时头重脚轻,浑浑噩噩地摔倒:“你骗人!我不相信!” 他还是微笑:“你的母后在城破之时悬梁自尽,而你的皇弟在押送回阳陵的路上。” 我反复机械地嘟囔:“不,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 宇文轶上前一步,禁锢住我失魂落魄的身子。“啊”我尖声惊叫,剧烈发抖,听他的温声细语宛如一种致命蛊惑,吐落在我耳根,“素节,你想不想见一见你的弟弟?只要你听话,从今往后不再抗拒本王,本王可以让你如愿。” 我仿佛被定住一般,他暧昧的触碰便渐渐从耳侧转移,吻住我的唇。 这年冬日,阳陵百年难遇地落了雪,青山一夜白头。 冷宫门前守卫森严,原为楚国旧人的小太监抽抽噎噎地打开巨锁,难过地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公主,皇……皇上他就在里头。” 我沉下脸提醒:“别再这么叫了,小心被其他人听见,害了自己的性命。” “是。”小太监抹干脸上残余的泪水,答应。 我一步步踏过因许久不曾打理而荒芜萧条的宫道,最后吩咐侍女:“你留在这儿,我想单独见见他。” 侍女惜儿委婉拒绝:“八王妃,王爷嘱咐我要妥善看顾王妃。” 我半笑不笑,不褪昔日的威严:“那你不妨猜一猜,如果我跟宇文轶说,我很不喜欢你会如何?” 惜儿两相权衡,遵命。 皇弟的境况比我想象的好很多,至少他穿着锦衣华服,好端端坐着发呆,除了有些作为亡国之君的悲伤绝望,全身上下毫发未损。 他看见我时,眼睛里发出了光:“阿姐,你,你怎么来了?”接着狂喜不已,三步作两步地跑过来想要抱我,却被一个耳光扇了回去。 我痛心疾首:“母后已经走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皇弟满脸不可置信,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嚎啕大叫:“阿姐,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活着难道不好吗?不好吗!” 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破口大骂:“大楚才历经三代,就在你手上亡国,你竟然还有脸苟且偷生!你怎么对得起皇爷爷、父皇还有母后?对得起那些浴血奋战,壮烈殉国的将士和百姓!” 皇弟听后表情变得奇特极了,突然冷笑:“阿姐,你不是也没死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但可以好好活着,而且还能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只是以前你依仗父皇和我,现在换成另外一个男人罢了。” 我哑口无言,听他继续讪讪说道:“幸亏当初把你嫁给了宇文轶,若不是他在宇文烈面前求情,我可能就真的活不了了。所以阿姐你打我我不生气,我还得谢谢你……” 我越听越寒心,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再也不是那个与我一同长大的亲弟弟,为了苟活下去,他竟如此卑劣无耻,根本不配为大楚的国君。 冷下心肠,决绝回复:“你错了,我根本就不像你。这是我来见你的最后一面,以后好自为之。” 皇弟顿时脸色大变,像块扶不起墙的烂泥软了下来,没有骨头似的央求:“阿姐,你不能不管我呀,你我是血脉至亲、一母同胞,我以前对你这么好,你一定要想想法子保住我的性命啊!”边说边想到什么,兴奋起来:“对了,其实也没有那么困难,只要你多给宇文轶吹吹枕边风,终会有我们的出头之日!” 我抽不回他死死攥着的衣袖,不由心浮气躁。这时内殿响起几声婴孩的哭泣,皇弟猛然醒悟,形似发狂地嚷嚷:“阿姐,我有后了,是个女儿,你要不要看看她?”转身叫道,“阿姐来了,快把孩子抱出来!”。 一个布裙荆钗的女人抱着襁褓畏畏缩缩地出来,是多时未见的淑妃。她见到我哽咽:“公主。” 我冷着面孔,不作理会。 皇弟一把从淑妃手上夺过孩子,强行递送到我怀里:“阿姐,你看看她啊,她是你的亲侄女,你忍心让她刚刚出世就活不了吗?楚国已亡,但刘家万万不可断后啊!”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在我胸前手舞足蹈地哭泣,我皱起眉在想:真可惜!这个孩子本应该也是大楚公主,现下却成为永世不得翻身的罪奴。这样天差地别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将孩子还给淑妃,从袖中掏出一物给皇弟。他接过瓷瓶问:“这是什么?” “鹤顶红。” “阿姐,你……” 见他哆哆嗦嗦地就要甩手扔出去,我赶紧阻止道:“这是顶好的东西,立时致命,没有丝毫痛苦。我只有这一瓶,得来不易,你好好留着。将来若是受不了苦,改了主意,也不会走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