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殿之剑》 序章 圣殿骑士之剑 1218年 叙利亚的某个地方 ——— 这里一片寂静,疲惫不堪的军队聚集在炎热贫瘠的旱地上。 太阳缓缓升起,各式各样的盔甲反射着炙热伤人的光芒,犹如一面浑浊的水镜。 地平线上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如凭空而来一般。一条黑暗光带出现在遥远的东方,而且越来越近。 “他们来了!”一个激动的声音喊道,“异教徒来了!” 一阵干燥的热风袭来,难道也将撒拉森人一起吹来了吗? 十字军的军队开始抱怨起来,马匹也感觉到了它们主人的紧张,甩着头低嘶着,不想再呆着不动。 “看!”刚才的声音又说道,他指着北方,伸长了脖子。 一团不透明的尘云从北方逼近,回荡着四百支马蹄拍打着大地的声音,发出低沉的隆隆声,没过多久,一面旗帜从喧嚣中出现。 这面简单的旗帜由两条带子组成:上面是黑色,下面是白色。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喊的人越来越多,“不是异教徒,是狮子,狮子的军队来了!” 尘云越来越近,士兵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是谁。 一大群骑兵在旗帜下行进,他们都穿着一身白衣,胸前有一个红色的十字。 在最前面的骑士骑着一匹巨大的黑色战马,心脏位置包裹着钢质铠甲。 坐在上面的高大骑士目光冷峻而坚定地盯着面前的士兵们,但他的眼里没有光芒,作为一个已经向命运投降了的人,顺其自然吧。 帕尔·巴托带着一百名圣殿骑士抵达,他昂首挺胸地从军队前面经过,扫视着聚集在一起的士兵们。 “巴托大人!”一个裹着天鹅绒的身影来到他身边,帕尔从未见过他。“国王问你把步兵丢在哪里了。” “我的步兵都死在了塔博尔,”帕尔告诉他,“他们为国王而战,为国王而死,或许他还记得……” 那陌生的男人在马鞍上紧张地蠕动着,他看起来既年轻又弱小,帕尔确信他只会在接下来即将到来的战斗中躲在远处。 “我还剩一百个骑士,”帕尔继续说,“都是我最好的手下。” “很好,国王需要人手去迎战撒拉森人的先锋队伍。” 帕尔将目光转向东方,黑暗的队伍现在变成了数百名骑兵的形状,他们正在迅速接近。 “国王呢?他人在哪?”他眯起眼睛问道。 “国王委托我执行他的命令。” “好吧,”帕尔点了点头,“我需要一些轻骑兵。” “巴托大人,我们的兵力严重不足,”年轻人摇头,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遗憾,仿佛把整场失败的战争当做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 “你的任务是解决敌人的先锋队伍,然后返回并在战斗中增援我们的军队。” 帕尔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个陌生人,他的表情既悲伤又失望,要比任何言语都强烈。 “你没有听到命令吗?”年轻人紧张地问道。 “命令?”骑士轻声重复了这个词,“这是谁的命令?安德烈在哪里?你又是谁?” “陛下不在这里。”他客气地回答道。 “所以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帕尔点了点头,“为什么要这样结束?他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上帝?还是为了荣誉?为了能让从未见过圣地的安德烈可以称自己为耶路撒冷的国王?” 说着,他不等这位油光满面、表情僵硬的宫廷代表回答,便一踢马刺,策马而去,并示意他的手下跟上。 当他们离大军够远了时,他高举右手让骑士们停了下来,他们并排排成一列,形成了一道宽阔的活人与马之墙。 “他们的人太多了。”帕尔旁边的一个人说,“起码是我们的五倍之多。” “那正好。”帕尔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人们不是都说圣殿骑士可以轻易地以一敌五吗?” “谁说的,指挥官大人?是孩子们还是老妇人们?” “听着,米克洛斯!我们按照国王的命令行事,我们遵循他的意志。” “可也许国王已经忘记了我们有多少人为他而死,我的大人!” “也许吧,”帕尔自言自语地说,然后跨出队伍,转身面前他的士兵们。“我决定要砍倒这五百个来犯的异教徒!” 他用铁一般浑厚的声音吼道,好像他已经说服自己对这次交战干劲十足一般。 他从马镫上的枪鞘中拔下他的长矛,高高抡起,大喊道:“谁愿意和我一起去?” 骑士们虽然心知肚明帕尔是在假装激情,但还是齐齐高举长枪。 “我,我,我!”一瞬间仿佛有一千个喉咙在咆哮。 帕尔再次转向东边,他拿起满是凹痕的锅盔按在脑袋上,并将长矛指向正在向他们逼近的撒拉森骑兵们,并用喉咙仅剩的最后力气喊出战吼: “beauséant!” “beauséant_à rescousse !” 他们朝敌人的骑兵冲去,对面也继续向前冲锋,帕尔用力握住他的长枪往前指着,撒拉森人的先锋队伍挥舞着弯刀逼近。 帕尔已经选好了他的第一个受害者,他们离的很近,近到能看到他的灰色眼睛。他身后的骑士们也紧跟着他一起冲锋。 马匹相撞,骨头碎裂,鲜血飞溅,钢铁闪烁,人兽齐啸。 帕尔的长枪击穿了他的目标,他甚至没办法从这个垂死之人的身上拔出武器。于是他拔出他的剑,继续斩杀着近他身的撒拉森人。 米克洛斯与他并肩作战,他将盾牌挂在背上,一手拿剑,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带有可怕尖刺的钉头锤,用它砸碎他左手边敌人的头骨。 在混乱中,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已经突破了敌人的防线,并与撒拉森人的骑兵交换了位置。 当他们的面前已经没有敌人了时,他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并立即折返冲锋。 “他们不剩多少人了,巴托大人!”米克洛斯喊道,他又砸碎了一个脑袋。 帕尔与他面前的骑手缠斗了很久,直到他以用力一击割断了他的喉咙,士兵的头向后一仰,脖子上的伤口像是一张正在打着哈欠的血淋淋的嘴,他的身体跟着脑袋向后倒去,但仍然在抽搐着握着缰绳。 马儿向后仰起,然后后腿直立将他的骑手甩开,并用力地朝帕尔的右肩踢来。 帕尔瞬间感到自己的肩膀裂成了碎片,他发出一声咆哮,但还是在右手完全没法动之前用左手握住了剑,虽然这不是他的用剑手,但必要时他还是可以用左手战斗。 “大人,小心!”他的一个手下惊恐地喊道。 帕尔在最后时刻注意到了来自左侧的危险,他猛地一挥击将向他冲来的骑手胸膛大开。 撒拉森人的先锋部队正在迅速减少,但令帕尔痛苦的是他手下的数量也在不断地下降。 他知道,真正身经百战的圣殿骑士的确能够以一敌五,但为了凑够这一百名骑士,他不得不在几天前给数名弓箭手和步兵授予骑士爵位。 马蒂纳斯,一个不到十七岁的法兰克青年,在他眼前被刺死,按平常来说他根本没法成为一名骑士。 一名十五岁的长矛手被马蹄碾压地面目全非,这是他第一次披上他那白色的誓言骑士斗篷。 男孩从他自己的马鞍上摔了下去,在一片混乱中,他自己的马踩在了他的胸膛上,就像踩在了一块编织的毛毯上般轻易地凹陷了下去。 又有一个骑手从他的右边杀来,帕尔在最后一刻扭到一边试图避开攻击者的挥击,但他并没能躲开。 马刀的刀刃在他的大腿上划出一条长线,帕尔被撕裂的疼痛折磨地嚎叫起来,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口,他用全身仅剩的力量反击,切开了他敌人的肚子,里面的内脏都溢了出来。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面前投下阴影,当他发现朝他投来的标枪时已经太晚了。 时间突然变慢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被完全的寂静所包围,他平静地看着标枪完美的弧线,他甚至没办法转身去试着躲避这一击,锋利的枪头正向他袭来。 然后他感觉到他体内的空气似乎被撕裂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从马背上拉下来,下一刻他便躺在了尘埃之中。 长枪正中他胸前发红的十字架,即便他想把标枪拔出来,他也无法动弹。 战斗的声音渐渐平息了,帕尔的眼前浮现出诡异而神秘的迷雾,他感觉到远方的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的思想真正挣脱着他的身体,他想远离圣地,远离尘世,去别的地方,一个更美丽、和平和宁静的地方。 直到米克洛斯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含着眼泪摇晃他时,他才回过神来。 “快醒醒,我的大人,”他恳求着说,“快醒醒吧!” “结束了吗?”帕尔用垂死的声音低吟着,他咳嗽了一声,鲜血从他嘴里滴落在地上,缓缓地流淌着。 “我们砍翻他们了,大人。”米克洛斯似笑非笑地说,“我们完成了国王的命令!” “干得好……我的孩子!我要你……”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摸到腰带,并将其艰难地解开,把他那把沾满鲜血的剑插了进去,他死死地握住剑鞘。 “我要你……带着我的剑……去安条克。一个女人正在那等着我……她的名字叫德拉加……” “一个女人?”米克洛斯惊讶地回答道,“你这是犯了戒律,巴托大人!” “谁没犯过呢?我们都一样。”帕尔试图微笑,然后抓住米克洛斯脏兮兮的斗篷,把他拉到身边,“发誓,米克洛斯……你会把它交给她,发誓!” “我会的,大人,”米克洛斯接过剑,“我发誓。”他看着自己奄奄一息的指挥官,眼泪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你还能听到我吗,巴托大人?”他一边摘下帕尔的头盔一边问道,“你是否悔改所有你有意或无意冒犯了上帝的所有罪孽?” 然而,面前骑士的灵魂已经远行。 米克洛斯用手闭上帕尔的眼睛,站起身来,环视着血流成河的战场:撒拉森人和基督徒都在同一片坟墓里,只有他站在那里,是这场交战的唯一幸存者。 他看着这片血海之中的尸体,知道这只是个开始,一支庞大的军队正从东边逼近。 “战争已经失败了。”他低声说,最后看了一眼远在西方的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基督徒军队。 有那么一会儿,他想知道他应该违背哪一个誓言,是他对一个难以捉摸的理想的宣誓,还是他对他如兄弟一般敬爱的指挥官和战友的承诺? 最后,他拿起帕尔·巴托的剑,骑上马向北疾行。 第一章 返乡 1292年春 塞浦路斯 —- 大海的咆哮声让伤痕累累的骑士平静了下来,他皱着眉头看着不远处的码头,三艘单桅帆船停泊在港口,船帆上印有红色的十字架。 仆人和码头工人在船旁匆匆忙忙,为之后长达数月的航行精心准备着船只:他们将水、食物、衣服、干草、武器和香料运上舷梯。 威廉·巴托以熟练的动作给他的马儿套上马具,每次挂上马具后,他都会向恳求马儿的原谅一样在它的耳边说些甜言蜜语。 在他骑马前去港口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他那简陋的庄园,稍低一点的礼堂,以及在微风中翩翩起舞的植物,他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些东西了,他将永远地离开这片土地。 “我要怎么样才能让您留在这里,大人?”走到他身边的白发仆人难过地问道,“没有你,我们该怎么办?” 威廉没有回答,只是对老仆人鼓励地笑了笑,一把抓住了老人的肩膀,他哪怕是一天也不想多呆下去。 当他回忆起小时候对圣地的渴望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离开家乡,抛下过去并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开始新的生活,那时他只有十五岁。他成长为一名侍从,随后是一名骑士,他已经经历了各种惊奇与恐怖。 作为一名骑士,他几乎走遍了圣地的每一个角落。他参加过战斗,结识并失去了朋友。他自己的家族在他、他的父亲、祖父甚至曾祖父之前就得到了巴托这个姓氏。 他知道很多可怕和恐怖的事情,那些记忆仿佛如昨日一般清晰。他的眼睛暗了下来,喉咙有些哽咽,但只持续了一会儿。 “这不应该是这样的,巴托大人。”老仆人问道,“您为什么一定要走?” “我们已经永远失去了圣地,马里提斯。”威廉忧郁地说,“我们玷污了它,我们蹂躏了它,我们扭曲了它。 现在好了,我们已经为此受到了惩罚,这是罪有应得。战争已经结束了,阿卡已经沦陷,马穆鲁克人很快就会把我们全部赶回西方,圣战已经失败了……” “蒂博·高丹(thibaud gaudin)说,一切都还没有结束。”马里提斯反驳道。“按照大团长的说法,我们还是可以夺回失地的。” 蒂博·高丹既衰老又懦弱,威廉对自己说,然后又立即对自己的想法而自责。回家是他一个人的决定,就像他当年决定来东方一样,如果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么他只能怪自己,而不是别人。 “看到那三艘帆船了吗,马里提斯?”他指着下面的港口和在水面上摇晃的单桅帆船,“神父、骑士、侍从、骑手、仆从……我们都很快要回家了。就算现在不动身,他们也会在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回去。 就连大团长大人也意识到了他和我们在这里已经什么都干不了了,否则他为什么要把这个岛卖给吕西尼昂的居多?”威廉捏了捏这位忠诚仆人的手,然后将他拉近,紧紧地拥抱了他。 “照顾好你自己!”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上了马。 “大人!”马里提斯在身后问道,“您认为主已经抛弃了他的地上王国了吗?” “主?”威廉看着老仆人疲倦又悲伤的眼睛,“哪个主?” 说着,他策马扬鞭,不再回头看。 -— 1292年,圣雅各布日(7月15) 塞尔达赫利,匈牙利 --- 这一年匈牙利的夏天干燥炎热,塞尔达赫利的居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烤炉里的一条面包,但威廉·巴托对袭来的太阳光线不屑一顾,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热,他知道生活在四十天才下一场雨的地方是什么感觉。 对他来说,匈牙利的炎热只是一种淡淡的温和。他在马鞍上伸了个懒腰,大口大口地闻着家里的味道,塞尔达赫利的气味很甜,从小到大他还没有在空气中闻到过这样的香味,他早已经习惯了咸味。 这里和东方的味道完全不一样,威廉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阳的光芒又一次照在他的头上,但他只是享受般地眯起了眼睛。 但威廉·巴托并不太在乎天气,在离开了二十三年,又旅行了近五个月之后,就连他的马儿在回家的旅程中泥泞都积到了脖子上他也不在乎,重要的是他回来了。 他已经有二十三年没有见他的妹妹埃丝特了,在威廉的记忆中,她还是个天真纯洁的女孩。 她比他小八岁,当威廉前去东方的圣地时,七岁的埃丝特与一个叫维达的男孩订了婚,他们都没有选择:父亲在第八次十字军东征牺牲,他们的母亲想给他们两最好的生活。 于是,母亲把埃丝特嫁给了一个贵族家庭,并把威廉送到圣地,管理他父亲剩下的财产。但她自己却生病了,在威廉还没有到达墨西拿的海岸,母亲便被肺病夺去了生命。 当威廉越来越接近他最后一个幸存的家庭成员时,他的心也开始砰砰直跳。唯一让他担心的是这个破旧的小棚子,这是他见过最可怜的地方。 他在两天前就抵达了塞尔达赫利,但在兴高采烈地骑马进入家族庄园后,他发现里面全都是陌生人的面孔,根本不知道他的妹妹和妹夫是谁。他被迫在一家旅馆里过夜,在愤怒和焦虑之下倒在一张不舒服的床上睡觉。 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他妹妹的家庭生活困难,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卖掉了庄园。他们躲在塞尔达赫利的一间经不起任何风吹的小茅屋里。 威廉下了马,把马儿拴在一颗枯树的树干上,然后犹豫地朝门口走去。一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在入口出吱吱作响,里面被无声的黑暗笼罩。 “埃丝特?”他一边敲门一边沙哑地问道,“有人在吗?” 回答他的声音是一声深沉的哼声,但随即又没了动静。威廉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然后一阵恶臭直接扑面而来,他立即用手捂住嘴巴,皱着眉头继续前进。 小屋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排泄物、尿液和呕吐物的味道,威廉简直不想相信他的妹妹竟住在这这种肮脏污秽的地方。 “埃丝特!”他有些绝望地喊道,但这次什么回应也没有得到。 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他看见身边有一个正在酣睡的男人,他趴在一个破旧木箱上,手脚悬空,胸前放着一个空酒瓶。 他穿着破烂的衣服,头发打着结黏在头皮上,胡须蓬乱又肮脏。尽管心中已经是下午,但这酒鬼还陷在深深的醉梦之中。 突然,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嘎嘎声响。威廉转身并将手伸向腰间的剑,但当他看到声音的来源时他的身体立刻放松了。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在角落里玩着一些盆子,威廉的心猛地一跳,他靠近孩子,并弯下腰。 “你叫什么名字,小家伙?”他用他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轻轻地问道,生怕惊吓到了男孩,他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外甥。 孩子用棕色的大眼睛瞪着他,他的嘴角低垂着,似乎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显得害怕。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那双脏兮兮的小手紧紧地抓着盆子,这让威廉的心中充满了怜悯。 “告诉我,”他靠的更近了,“那是你的父亲吗?” 男孩点了点头,但没有一丝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出来,他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从手到脚都是有铁链环制成的衣服,看着他披着的厚重斗篷和胸前如燃焰般火红的十字图案,看着他腰间挂着的匕首和长剑。 陌生人的头发很长很黑,他那浓密的、修剪整齐的胡须闪烁着汗水的光芒,男孩被他迷住了,他确定他看到的是一位天使。 但他同时也很害怕,因为他看起来庞大无比、力大无穷,似乎一动指头便能杀死自己。但他的眼睛闪着慈祥的光芒,尽管他的左脸上有着一道可怕的伤疤。 “你能告诉我的你的母亲在哪里吗?”威廉问。 小男孩默默地伸出了手,他指了指小屋的远端,那里只有一个被破烂的裹尸布覆盖着的门洞。 威廉直起身子,走到门洞面前,将裹尸布抽到一边,然后推开挡路的木凳子,向门洞外面望去。 在外面,一颗老核桃树为无人照管的院子遮阳,在其底部,威廉看到了一个小土丘和一个简单的木制十字架,土丘上有几朵已经枯萎了的花。 “不,”他低声对自己说,他的双脚被牢牢地扎在地上,根本无法靠近那座坟墓,他很清楚那里面埋的是谁的尸体。“不,那是……不可能的……不!” 他打了个寒颤,慢慢地,一股颤栗贯穿了他的整个身体。威廉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他的头脑开始麻木,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他打转。 “埃丝特?”他喃喃自语地呼唤着他妹妹的名字,仿佛在等待着回答,仿佛像听到这一切都是个误会,但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他终于迈出了他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地向坟墓靠近。“埃丝特!请原谅我没能在你身边,请原谅我没有照顾好你!” 下一刻,寒冷和麻木便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一种凶猛的,令人发狂的愤怒。无奈与仇恨在他的灵魂深处如火山般爆发,他从挂在腰带上的剑鞘拔出长剑,发疯似地开始砍着他周围的空气。 威廉将目光投向天空,高高举起武器,仿佛要与上帝本人决斗。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他咆哮道,他喉咙的血管紧缩,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疯狗一样喷溅着口水。“我把我的一生都献给了你!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双腿没了力气,跪倒在地,但双眼仍然盯着天空。 “这就是我应得的吗?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吗!?”他继续疯狂地咆哮着,他的胃与喉咙像是被寒冰般的双手捏紧。“去死吧你,该死的!” 最后,威廉再也无法忍受撕裂他内心的痛苦,他倒在了他妹妹的坟墓上,坠入了黑暗之中。 第二章 告别过去 夜幕降临,旅店老板在黄昏时分将男孩清洗干净,并带着他上楼进房。 威廉几乎认不出他的外甥,现在他已经从几层泥土中解放出来,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了。就连他嘴里嚼着的半只翅膀小腿,看起来都感觉像是一个鸡大腿。 “谢谢你。”威廉将两枚银币递给女人,她的眼睛在看到这笔慷慨的酬劳后直接亮了起来。 “我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脏的孩子了,好大人。”她抚摸着小男孩的头发,“他的母亲在那里?” ”在上帝那里。”威廉不得不鼓起身上所有的勇气才保持自己的声音没有破裂或是结巴。“这个孩子是最后一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他叫什么名字?”女人继续问道,“我在给他洗澡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他的笑容非常迷人。” 威廉轻轻地将手伸到男孩的下巴下面,打量着他的脸,他这才发现,孩子沾满油渍的嘴角上挂着一抹甜美的微笑。笑容很自然地贴在他的脸上,就像是天生的一般。 “他的名字?”威廉低声说,“我还不知道。” 女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威廉和沉默的男孩,丝毫没有打算离开房间的意思。 “拜托,”威廉对他点了点头,“让我休息一下,我已经走了很长的路,现在很累,你现在可以把这孩子交给我了。” “当然,大人。”女人退到走廊里,“打扰了。” 当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后,一种奇怪的沉默便笼罩在他们之间。 威廉抱起男孩,把他放在床上,而他自己则拿了一把椅子坐下。 有一阵子,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正在啃着鸡腿的男孩,并饶有兴味地研究着那个一直微笑着的脸。 “你是我最后在世的亲人,”威廉低声说道,“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安塔尔。”小男孩非常轻柔地说道,骑士被这细弱的声音吓得瑟缩了一下,就好像自己被人吼了一样。他以为这孩子还没有学会说话,还怀疑过他可能是个哑巴。 他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摆出了笑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开心地搂住了外甥瘦削的小肩膀。 “安塔尔!”他附和道,“一个奇怪小男孩的奇怪名字,我打赌这肯定是你母亲给你取的……” “你认识我妈妈吗?”孩子好奇地问道。 “我是他的哥哥,”威廉回答道,他的声音又变得阴沉起来,“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孩子……” “为什么?”安塔尔皱起眉头。 “我走得很远,一路走到了世界的另一边。” “为什么?” “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现在我想和你谈谈别的事情,孩子。” “什么事情?” 威廉犹豫了片刻,他不知道如何在不伤害男孩的情况下问这个问题。他不想让安塔尔的脸上失去刚刚绽放的那种纯真、真诚的稚气笑容。 “你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你母亲的消息了,”他很小心很小心地开口道,“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我离这里太远了,不知道家里都发生了什么事……” 安塔尔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他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舅舅的话上。 “你能告诉我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威廉犹豫了一下,他想找一个合适的词,“她是什么时候去的天堂?” 小男孩抿了抿他的嘴唇,脸上的纯洁光芒也瞬间消失。威廉担心他会开始抽泣,而安塔尔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说话。 “那是冬天,”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最近的一个冬天,我们正在雪地里玩耍,爸爸回家后大喊大叫,因为我们没有东西吃。” 威廉的双手紧握成拳,狠狠地咬住牙齿,他知道这种故事是什么样的结局,但还是想听个究竟。 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或许希望醉酒的维达没有杀死自己的妹妹。 “他打了妈妈,”安塔尔的眼里闪着泪光,“一次又一次,他没有停下来。妈妈摔倒了,哭了,流血了,我没法保护她。然后她就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威廉转过身子,抓起他的椅子,无助又愤怒地把它扔到墙上,然后又连忙转身面对哭泣着的小男孩,抚摸着他的头发,试图让他平静下来,而他自己却也在无声地抽泣。 “我要离开这里,”威廉终于决定自己要做什么,“在日出之前,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安塔尔?” 男孩用力地点点头。 “如果你跟我走,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父亲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安塔尔又点了点头,他的眼中充满了火焰,这让威廉感到惊讶。火光只存留了片刻,但在那短暂的时刻,他看起来像个成熟老练的男人。 “我恨他。”男孩低声说,威廉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没有一个小男孩会说这些可怕的字眼。在这一刻,仿佛是一个久经沙场的灵魂坐在他的面前。“我讨厌他,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 -— 维达仍然在威廉几个小时前离开的地方打鼾,威廉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醉鬼连身体姿势都没有动过。 圣殿骑士将随身携带的火把放在了一旁,然后身后去拿门口的水桶,里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他把桶子转过来,挥舞着它,把漂浮在里面的所有粪便连同泔水一起倒在了维达的脸上。 “该死的!”男人尖叫地跳了起来。“他妈的小杂种!” “站起来,臭虫!”威廉抓住他的衣服,用力一脚把他踢出门外。“先把你那脸洗干净再和我说话!” 维达擦了擦眼睛上的泥土,他认出了骑士的斗篷。 “我会还钱的!”他给吓坏了,“很快,很快,但不是现在!” “我不是来收债的!”威廉咆哮道。 “那你想要干什么?”维达防御性地将双手举到身前。 “我是来惩罚你的,”威廉的声音毫不留情,“我知道你对你妻子做了什么。” “但你是谁?” 威廉跳到他面前,抓住颤抖的男人的破烂衬衫,把他拉近。“连自己的大舅子都不认识了,你这个该死的狗娘养的?” 维达睁大了眼睛,瞳孔变大。 “威廉?”他不敢置信地低声说道,仿佛看到了一个鬼魂。“这不可能……” 作为回应,威廉一把把他推开,然后抬起右腿朝他的肚子上踢了一脚。维达直接被踢飞了,并随着一声痛苦的吟叫着地。他蜷缩起来,试图用两只手掌遮住脸,颤抖地呜咽着。 “起来,你这个恶心的老鼠!”威廉喊道。 “不要伤害我!” 威廉抓住他的头发。“起来,我叫你起来!” 维达痛苦地尖叫着,但恐惧让他僵硬地锁在原地不肯起身。威廉放开了他的头发,他往屋子走,并拿起燃烧的火把回到维达身边。 “起来!”威廉再次命令他,但维达仍然不服从。他将火把直接按在维达的脸上,后者向后滚去,痛苦地尖叫着。 “如果你再不站起来,我就把你活活烧死!” “好吧,好吧!”男人绝望地喊道,“我这就起来!” 威廉耐心地等到他的妹夫站起来,然后他从腰带右侧的刀鞘中拔出匕首,将他扔到维达的脚下。 “拿起匕首,”威廉说,“把手放在柄上,向我进攻!” “不要!” “像个男人一样战斗!”威廉骂道,“这辈子至少给我像个男人一样战斗一次!” 作为一名十字军战士,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不能攻击另一个基督徒,所以他决定让维达攻击他,这样他便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辩护。 “我不会和你打的,威廉!” “所以你只会伤害女人?”威廉嘶吼道,“看来我想的没错,你这个懦夫……” 他走到马边,从他的一个马鞍袋里拿出了一把连枷。 “那我就把你的脑袋砸成肉泥。” 当他开始走向维达时,后者才惊恐地从地上捡起那把小匕首,他能看到那拿着匕首的手正在颤抖。威廉没有停下来,他加快了脚步,用一个灵巧的动作躲开了对手的刺击,然后用连枷朝维达的腹部砸去。 在同时,他伸出手,用戴着铁链手套的手朝维达拍了过去,男人的下巴发出一声巨响,里面的空气全部都被打了出来,直接倒在了地上。 “起来!”威廉的声音在夜里回荡,他现在左手拿着连枷,右手抽出长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维达仿佛觉醒了自己的斗志,他伸出手中的匕首向威廉冲来,威廉等到了最后一刻,以优雅的动作向右跨出一步,以其为中心旋转,将剑尖在维达的后背了划了一道长长的浅口子,渗出的血在月光下显得很黑。 威廉在戏耍维达,他不想让这个杀害他妹妹的人死得痛快。如果他想的话,他可以一击杀死这个可怜虫,但他要羞辱他,让他在死前受苦,让他忍受着遍体鳞伤的痛苦,知道自己虽然有武器在手,却依然无力自卫。 这不该是一个圣殿骑士该有的想法,但威廉的大脑已经被浓厚的黑暗怒火占据,有那么一刻,他想和恶魔做交易,让他们永远在地狱里折磨着他的妹夫。 “来吧!”威廉朝维达吼道,“你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在东边,女人们会向你吐口水,因为你一文不值!拿着!”他把连枷扔给维达,“想象一下,把我也当成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维达捡起武器,在空中挥舞了两三下,然后大喊一声,朝威廉冲了上去。威廉这次没有去躲开,而是用快速的斩击将这门外汉的进攻格挡,当连枷的铁链缠扰在剑刃上时,他又一脚将男人踢了回去,让他失去了武器。 这次维达没有被踢倒在地,他不知怎么的保持了平衡,也许醉汉擅长这个。在站稳后,他又用匕首发起了另一次进攻。 威廉弯着膝盖,把剑举过头顶等着他。维达一靠近,他便毫不留情地出手了:他先是打掉了维达手中的匕首,把他的胸口切开,然后以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快如闪电般的动作转身,并用强力一击切断了男人的右手腕。 这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发生,维达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跪在地上,胸口裂开,鲜血有节奏地从右臂上喷涌而出。 威廉放下武器,走到维达面前,维达正在喘着粗气,痛苦地惨叫着。 “求你了!”他喊道,“发发慈悲吧!” “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小丑,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怜悯你。” “看在我孩子的份上,求求你了!”维达继续恳求道,“他才五岁,他不能没有父亲!” “他不再是你的儿子了。” “好吧!”他猛烈地摇头,“带走他吧,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吧,我同意!但请你让我活下去吧!” “你让我感到恶心,”威廉叹了口气,“我是怎么能把我妹妹留给你的呢?我当时真是又瞎又傻……” “想想看,威廉!”维达用垂死的声音哀求着。“你是一个圣殿骑士,是上帝的仆人,你不能杀死一个信徒!” “你以为这些年来我在圣地都在做什么?” 威廉双手握住他的剑,举起它,把每一磅的力量都强加在手上,大吼一声朝维达的脑袋砍去。 他已经受够了为上帝服务。 -— 高处星光依旧闪烁,当威廉小心地将安塔尔放在他面前的马鞍上时,天空已经呈现出一片浅蓝色。 “我知道这样坐着不是很舒服,”威廉说,“但你只需要坚持几天。” “我可以坚持得更久。”男孩坚定地回答。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威廉揉了揉他的头发,上马离开塞尔达赫利,他想尽快离开这个村庄,这个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充满了痛苦与哀伤的伤心之地,他想让这里尽快成为过去。 “我们要去哪里?” “弗兰纳。”威廉回答道,“那是我的教团在匈牙利的总部,我是一名圣殿骑士。” “圣殿骑士?”安塔尔从未听说过这个词,但它似乎有着与众不同的重量和意义。 “我们扶持了国王,也废黜了国王。”威廉说,“我们为基督世界战斗并取得了胜利,我们保护前往圣地的朝圣者,我们培养了比任何人都更熟练剑术的可怕战士……” 安塔尔如梦似幻般地听着威廉的话。 “你认为我有可能成为一个高大强壮的战士吗?”过了一会,他用梦幻般的声音问道,“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你一样,有衣有马有兵器吗?” 威廉笑了笑,“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而且用不了多久。” “用不了多久……”安塔尔渴望地低声说。 马儿带着两人远离塞尔达赫利,在荒凉的路上缓慢又孤独地小跑着,他们的身后是村庄的外围,火焰高高地升起,一间小茅屋在黎明时分像火葬柴堆一样燃烧。 第三章 一份礼物 1297年 杜比察,斯拉沃尼亚,威廉·巴托的宅邸 -— “安塔尔!”威廉喊了很多次,他开始有些失去耐心了。“你到哪去了,我的孩子?” “您看过谷仓了吗,大人?”马里提斯问道,“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地方,大约一个小时前。” “我刚从那里过来,”威廉不耐烦地回答,然后继续喊道:“安塔尔!出来吧,看在耶稣的份上!” “不可妄称主的名字!”威廉身后一个细弱的声音说道。 安塔尔仿佛凭空出现,骑着他想象中的马飞奔到他舅舅的面前。 威廉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去哪儿了,你这个臭小子?”他用手指敲了敲安塔尔的脑袋。 “在战斗中,我的基督弟兄!”安塔尔高高举起他那把木剑。“我保护了所罗门的神殿免受撒拉森狗的袭击!” “不要跟我没大没小的。我跟你说过一千遍了,不要去酒窖里玩。” “我不得不躲起来,”男孩红着脸说,“尽管我竭尽全力保护教堂,但还是有一个异教徒间谍进来并试图引诱我离开,他甚至还知道我的名字!” “那个异教徒间谍就是我,我叫你是因为我有一个惊喜要送给你。”威廉摆了摆手说道,然后他叹了口气,脸上换上了冷漠的表情。“那就这样吧,如果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个异教徒间谍,那么我想你也不会在乎什么惊喜,毕竟耶路撒冷的安危要比这重要得多……” 安塔尔睁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一个无声的o。他将木剑插进腰带,紧挨着他作为圣殿骑士随身携带的精美小匕首。 “我不玩了,舅舅。”他迅速地宣布,希望威廉没有改变主意。“我再也不会去酒窖了!” “你我都知道你这话不是真心的。” “除非你允许,否则我不会下去,”安塔尔纠正道,“我保证不会再忘记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马里提斯在威廉的背后放声大笑,安塔尔则愤怒地哼了一声。 听到男孩说的话,威廉也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拍了拍他外甥的肩膀,“你已经十岁了,严肃而坚定的孩子,你脑子里的知识已经比同龄人多了。” “veni, vidi, vici!”安塔尔喊道,想要以此来证明他舅舅说的没错,然后得意洋洋地再次拔出他的木剑。“non acta belli significantem sicut ceteris, sed celeriter confecti notam!” “朱利乌斯·凯撒?很好。”威廉点了点头,“如果我让你引用圣保罗的话呢?” “我现在没这个心情。”男孩耸了耸肩,威廉和马里提斯又笑了起来。 威廉从他外甥手上接过剑,把它靠放在墙上。 “我们要去的地方用不到这个。”他说道。 “为什么?我们要去哪儿?” “你马上就知道了,”威廉眨了眨眼,然后招手让安塔尔走在前面,朝马厩走去。“我们出一趟门。” 当威廉将安塔尔放上马鞍,然后自己也骑了上去后,男孩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一起骑马旅行的事情。他那时还很小,只有五岁,威廉告诉他,他会带着他一起让他成为一名骑士。 他依稀记得他的母亲埃丝特,她在一个冬日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威廉让人把她的棺材运到现在的庄园,并为她做了一个石雕墓碑,上面有一个天使悲伤地倒在十字架上。 他对自己的父亲几乎没有记忆,他只记得一个肮脏、发臭、可憎的怪物,他把自己的妻子打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把自己活活烧死在家里。 当他的舅舅带他摆脱那一切后,他在弗拉纳的修道院里住了一年。当科塞吉家族占领布拉迪斯拉发时,威廉被征召入伍。他与查克家族的人并肩作战,帮助他们夺回了那座城市,然后毫发无伤地回到了他的外甥身边。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威廉设法将他在塞浦路斯的住所换成了斯拉沃尼亚的庄园,在杜比察镇里。再之后,威廉的忠诚仆人老马里提斯也没有再留在东方,而是回到了骑士身边。 这个庄园不是很大,也没有多少人,但周围有一大片林地,人们可以在里面漫步数日。 作为一名圣殿骑士,就算他拥有自己的地产,威廉也不得不过着简朴的生活。所以这里不像一般的庄园一样有守卫,也没有女人在厨房里忙碌。 为了从一个西班牙人手上买下这个庄园,他还欠下了一笔钱,不过因此他也不用和安塔尔还有其他骑士一起住在修道院里。 除了他们之外,庄园里还住着一个叫翁贝托的意大利落魄歌手,威廉把这个年轻人从吃不饱饭的困境中救了出来,他是一个很有才的人,但他的技术还不足以让他靠着唱英雄史诗来谋生。 威廉每半年都会让翁贝托骑上马,然后扔给他一个塞满了的钱袋,让他走遍全国为他收集消息。 最初几年,安塔尔很少见到他的舅舅,他们刚搬到斯拉沃尼亚,威廉就不得不再次参战。1293年,国王安德烈三世的母亲托马希娜·莫罗西尼夺走了帕拉丁1米泽在多瑙塞克彻的城堡,威廉作为一支小部队的指挥官参加了攻城战。 虽然他没有在战斗中受伤,但在攻下城堡之后他突发高烧倒下。由于健康状况不佳,他没能直接回家,而是在经过几个月的疗养与恢复后才有力气起身回南方。 但就当他即将准备回家时,他又被征召上阵。他不得不又组织好自己的队伍,在1294年再次站在安德烈三世的母亲的一边,夺取奥尔巴斯克的城堡,以来平息巴博尼克家族的叛乱。 圣殿骑士团并没有参加安德烈国王的战争,因为这位君主打破了他祖先的传统,无论是在经济上和精神上都不支持圣殿骑士团。 然而,威廉的名声在外,匈牙利的人都知道他在东方的勇猛战绩。所以他们特意让他担任军师和一支小队的指挥官。虽然圣殿骑士在名义上只需要服从教皇,但他的良知和远见不允许他对匈牙利的国王说不。 直到1295年,王位宣称者的安茹的卡洛·马特罗去世后,他才回到了他外甥的身边。他确信上帝在战场上眷顾他,让他活着,为的是等到往国内的局势平定后他能将安塔尔培养成一个好人,一个好骑士。 在这些年里,威廉念的祈祷比他一生中其他时间加起来都要多,他每天都为自己在塞尔达赫利的妹妹的坟墓上愤怒地喊出的那些话感到后悔。 有一段时间他一直穿着忏悔用的粗布衣(cilice),不过他在高烧恢复后便脱下了。 他想用更虔诚的方式生活,只做主认为正确的行为。 当威廉终于回到家后,他送给八岁的安塔尔一把匕首和一件黑色斗篷,斗篷上缝着一个小红十字。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侍从。”他如是说道。“你属于圣殿骑士团,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会把你培养成一名战士。” 1296年,当安德烈三世和科塞吉家族又开战时,威廉没有被征召。1297年,五年前从科塞吉家族手中夺取波佐尼的马泰·查克也反目与国王为敌,威廉仍然没有加入战争。他已经决定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他外甥兼养子的教导和培养上。 “舅舅!”许久之后,安塔尔打破了沉默的骑行,“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无法理解政治。” “政治?不用管它!”威廉笑了,“我认为有时候那些掌管着王国的人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到要问这个问题的?” “我在想你打仗的时候,劳伦斯修士总是告诉我关于你参加的战争的情况。当你与科塞吉家族的人战斗时,劳伦斯把他们叫做无神的异端,把查克家的人称作好基督徒。但现在他把马泰·查克叫作一个异教杂种,说他会受到上帝的神罚……” 威廉翻了个白眼,他对杜比察修道院的修士劳伦斯有花时间教导安塔尔感到高兴,但他不满意这神父用这种方式让男孩接触世俗事务。 “在这些事情上,我不想让你听劳伦斯弟兄的话,”威廉说道,“向他学习如何用拉丁语和法语写作、阅读和交谈,对此不要提任何异议。但如果他和你讨论政治,你就让它一只耳进,另一只耳出。” 安塔尔皱着眉头在马鞍上惊讶地回头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威廉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从我认识你开始,你便一直这么刨根问底地问……因为神父们看事情太简单了,无论世界如何变化,他们始终死板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劳伦斯弟兄是个聪明人,但他对政治一无所知。” “我明白了,”安塔尔点了点头,“我们还远吗?” 他刚问完,他们便从树林中钻了出来,一大片空地出现在他们眼前。空地四周环绕着一道简单的栅栏,马儿在栅栏内吃草,里面有将近一百只正在午后阳光下沐浴着它们鬓毛的美丽动物。 “下来。”威廉在下马后对马鞍上的男孩说。 “你为什么不说我们要来这里?”安塔尔疑惑地问道,“我们以前不是来过很多次了吗?老瓦茨拉夫甚至还给过我酒喝呢。” “是的,我记得,”威廉皱了皱眉。当他九岁的外甥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在谷仓里呕吐时,他真的被这个老养马人给气坏了。 在那之后,作为补偿,瓦茨拉夫多次送给他免费的干草,还以半价修理过他的马鞍。 “我们不是来喝酒的,来吧。” “哎呀,这是谁啊?”老人欢快地招手,他认出来了来访的客人。“安塔尔!” “我今天带他过来是有原因的,”威廉清了清嗓子。“我希望你还记得我们谈过什么。” “当然,我的巴托大人。”一个长着酒糟鼻的老马夫向他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指着牧场对面。“去吧,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行!” 威廉摸了摸男孩的肩膀,露出一个庄重的笑容。 “这是你的第十个夏天,我的孩子。”他看着男孩的眼睛说,“是时候让你拥有一匹自己的马了。” 安塔尔惊得下巴都掉了下来,他可以拥有自己的马了吗?他站在原地,试图相信他舅舅刚刚说的话不是一场梦。 “所以呢?”威廉拍了拍他的背,“赶快去挑吧!” 安塔尔欢呼着跳了起来,沿着栅栏奔跑,看到这么多马,他着实有些头晕目眩,甚至有些担心自己不知道该选哪一匹。然后他看到了一匹炭黑色的公马,它不停地绕着圈,头疯狂地晃动着。不知道为何,它与其他公马被分开在一个小圈里,安塔尔在栅栏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靠近它。 这是一匹漂亮的马,男孩立即意识到眼前的是匹阿拉伯纯种马,但公马的眼睛里反射出他从没在其他马里见过的绝望和悲伤。这瞬间好像他不在看一匹马,而是一个人的眼睛。 他立刻将其他的马都抛在脑后,他身体的每一寸都知道这匹纯种马是上帝为他创造的。 “我想要它。”他转身向他的舅舅和瓦茨拉夫说。 “这个?”老马夫震惊地摇头问道,“我不建议你选它,除非你想从上面摔下来并在第一次就摔断脖子。” 安塔尔并不害怕,他认识这个老人,他总是喜欢夸大其词。 “我可不会从它身上摔下来,”他肯定地说,“我在舅舅的马匹上练得已经够多了!” “我之所以把它和其他马隔开一样,是因为它很危险。”老马夫回答,“它来自圣地,是最好的马匹之一,但它似乎不愿意为基督徒所用,它和那里的人一样是异教徒。无论我做什么,它都不愿意配合。我甚至不能用它来配种,因为他是匹阉马。不管它值多少钱,我已经放弃了,我要把它做成香肠……” “不!”男孩惊恐地喊道,“这匹马没什么毛病,它只是受到了惊吓,它很害怕。打开畜栏,瓦茨拉夫舅舅!” 老人不知所措地转身看向威廉,“巴托大人,请告诉这孩子,让他选另一匹马吧!” “安塔尔选择了这匹马,”威廉表示,“如果他想让你打开栅栏,你便打开栅栏吧!” 老马夫显然有些为难,但他还是满足了安塔尔的请求,将栅栏打开。 少年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迈着缓慢的步伐靠近那匹黑马。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马的眼睛,一直在轻轻地咂舌,发出安慰般的声音。 接下来的事情让老养马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匹马不再紧张,它低下头,喘着气,让安塔尔抚摸着它。男孩走到离它很近的地方,凑到它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很长的话。最后他缓慢又谨慎地转身走向威廉和瓦茨拉夫。 “请去拿缰绳和马具。”安塔尔轻轻地说,“我会亲自给它装上。” 老人有些慌张地看着威廉,“巴托大人,我不知道如何---” “照他说的做!”威廉命令道,他正着迷地看着他外甥驯服着那匹黑马。 瓦茨拉夫很快就把一个用麻绳做成的简单绳套和与之配套的辔头交给了安塔尔。 男孩又像刚刚一样小心地慢步靠近马儿,这只动物还是有些害怕,它把头往后仰,但男孩一直在安抚它,对它轻语,让它平静下来。当他靠近后,他开始以打圈的方式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脖子,终于,马儿把仰起的头低下,让安塔尔给它系上缰绳。 “它没有任何毛病,”安塔尔自信地把黑马从栅栏里牵了出来,“你只需要懂得如何和它交流。” “干得好,我的孩子。”威廉称赞道,他的胸膛因骄傲而挺起,“你本可以选择更简单的选项,那不会让你有任何风险。但你选择了这匹不愿意向任何人屈服的纯种马,瓦茨拉夫只看到了它的狂野,你却看到了他的不屈与坚强。一个好辔头并不会让一匹马变得更顺从,要有一个好灵魂才行。” “萨雷彻(szerecsen)。”男孩一边抚摸着马儿,一边说道。“我喜欢这个名字。” “你打算叫你的马萨雷彻吗?”威廉有些奇怪地问。 “为什么不呢?”安塔尔咧嘴一笑,兴冲冲地跳上了马背,极其自然地坐在它的皮毛上。 黑马这时也不再紧张,它没有对它的新主人表达不满或抗拒。安塔尔抚摸着马儿的臀部,在它的耳边低语,眨眼之间,他大声急驰,消失在树林中。 老马夫瓦茨拉夫张着嘴看着树林,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不明白,”过了一会儿,他喘着气说,他的嘴里带着酒味。“从我有记忆以来,我便一直在和马打交道,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威廉大笑着说,“这可能就是上帝的旨意吧。” 【脚注】 1ptine,匈牙利的最高官职,相当于执政 第四章 翁贝托 渐浓的黑暗将村庄笼罩,翁贝托和威廉坐在简陋的厨房餐桌旁,享受着一壶好酒。翁贝托前一天从他最后一次王国巡游中返回,威廉还没来得及问这位年轻的意大利吟游歌手的所见所闻。 “你的旅程如何?”他一边倒酒一边问。“有什么收获吗?” “我的旅程很顺利,谢谢你,”翁贝托感激地接过木酒杯,举起渴饮。“只不过天气太热了,我有时都害怕自己会从马鞍上掉下来。” “你看起来已经长大了,”威廉指着翁贝托在旅程中留出来的浓密胡须,“现在没有人会认为你是个小学徒了。” “但我的下巴几乎都热成了烤肉!”翁贝托笑道,“如果不是我天天给它浇水降温,它早就着火了!” 翁贝托是个相当开朗的人,每当他一走,庄园里总是会变得更加安静沉闷,而每当他回来时,所有人都好奇地听着他又带回来了什么故事。 他来自博洛尼亚,他的父亲想让他成为一名木匠大师,然而他立志要成为一名宫廷歌手,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他的决心,无论是他父亲的请求还是打在他背上的无数鞭子印。 十六岁那年,他在森林里闲逛时发现了一把完好无损的鲁特琴,那乐器就躺在一棵树下,翁贝托觉得这是上帝赐予他的旨意。于是他拿起它,带着它匆匆回家,当晚便出发周游世界,用他的歌谣赚取每天的面包。 他不会演奏,但他觉得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总有一天他会驯服这鲁特琴,并弹奏出越来越多美妙的声音。他仍然年轻,只要拥有时间和热情,他相信梦想一定会实现。 三年后,威廉从围攻奥尔巴斯克的战场上回家时,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几乎被打死了的男人,当时他已经消瘦得几乎成了骨架。他的左手严重骨折,他唯一的财产,他的鲁特琴也被抢走了。威廉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庄园,照顾他恢复健康,并决定为这个失去希望的人赋予新的生活意义。 尽管翁贝托再也没有拿起过乐器,但他仍然讲着故事。由于他新处的环境,他学会了匈牙利语,也学会了用他们的方式讲出更精彩富裕的故事。他口中关于骑士、爱情、巫师和怪物的故事能让听众听入迷。 有时候为了取悦观众他总会开玩笑说自己是博洛尼亚的翁贝托爵士,一位周游世界并讲述着自己冒险经历的骑士,没有人不喜欢这个活泼的男人。 “你有什么新发现吗,翁贝托?”威廉抿了一口酒问道。 “国王决定拿他的一部分军队去支持拿骚的阿道夫对抗德意志的国王。” “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们已经在四个星期前交手了,军队在莱茵河畔的格尔海姆相遇并交战,阿道夫取胜了。” “我想知道修道院里的圣殿骑士们是否知道这件事,”威廉挠了挠下巴,他觉得这个消息还没有传到杜比察,多亏了翁贝托,他能比当地人更快地了解一切。“就好像我们王国里的情况还不够糟不够乱一样,我们现在还得和德意志的国王打仗?” “但我们赢了啊,大人。” 威廉愤怒地将木酒杯按在桌子上。 “我们赢了,是的,”他摇了摇头,“感谢上帝。” “怎么了,威廉大人?” “六年内打了五场仗,翁贝托!六年五场战争!”威廉提高了音量,“如果一个统治者这样压榨自己的人民,他怎么能保护自己的王国不受外部侵略呢?” 翁贝托沉默了,他很了解威廉骑士,知道自己最好闭上嘴,耐心地听着面前的狮子释放他心中的怒火。 威廉为两人又倒了一轮酒,将自己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幽幽地开口继续抱怨着。 “安德烈利用一个贵族来打败另一个贵族,然后又转头对付之前为他卖命的贵族。他正在拆毁王国的城墙,而不是在重建它,他甚至插手干涉邻国的事务,他的祖先从骨子里都支持着法律和秩序,而他的眼里却只有混乱!现在,你看,他连一个盟友都没有了!” “教皇也不支持他登上王位。” “但他甚至没有坐在那个王座上,翁贝托!” “他的舅舅埃尔贝提诺·莫西罗尼刚刚抵达匈牙利,”翁贝托啜了一小口酒,饶有兴趣地看着威廉那张发红的脸。“国王已经决定委托他管理整个斯拉沃尼亚公国。” “是国王的决定,”威廉苦笑道,“还是他母亲的决定?我们都知道,我亲爱的朋友,真正戴着王冠的人到底是谁。” “这个王国会变得越来越强大,看着吧。”翁贝托试图安慰他。 “你知道,”威廉再次举起酒杯,“有时候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在东方度过的岁月,至少我在那里,我不需要参与这些狗屁事情……” 翁贝托又喝了一口酒,他不想引起一场毫无结果的争论,他决定转移话题。 “埃斯泰尔戈姆有了一位新的大主教,”他汇报道,“格雷戈里·比斯凯,他忠实地遵循着教皇博尼法斯八世的政策。” “是的,我想也是。”威廉盯着他的酒杯。“罗马仍然想让安茹家族登上我们国家的王位,是吗?” 翁贝托点了点头,“您是什么想法呢,大人?” “我?”威廉抬起头,“我只想要一位国王,一位真正的国王!一个能撼动这个王国根基的统治者,一个能好好地控制住这些贵族和军阀的统治者!那些猪猡的权力越来越大,财富越来越多,内心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们毫无顾忌地在乡下挖着矿脉,然后……唉,别提了!我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情头疼……” “我有个好消息,大人。”翁贝托微笑着说。“您要找的画家……” “你找到他了吗?”威廉猛然抬起头,“告诉我你已经找到他了!” “我已经找到了,大人。” 威廉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开始绕着翁贝托走来走去,像是在看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 “我不能相信,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兴奋地结结巴巴地说,“你简直是主亲自派来的,翁贝托!” “请不要夸大其词,大人!”翁贝托翻了个白眼,“我只是走运了,仅此而已……” “我从不觉得这能成功,我发誓我没有……”威廉仍然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可能明天就会到达,我已经安排了一个乐手和他一起。” “你解决了一个难题,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我亲爱的朋友……” 翁贝托刚想要推辞,走廊里便传来一阵轻柔而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黑影从门前闪过。两人立刻动身要跟上去,但当他们看到安塔尔的房门大开着时,他们便知道是什么回事了。 “不要紧,大人,”翁贝托表示,“我去追他,回去睡觉吧,不会有问题的。” 歌手清楚地知道要去哪里寻找这小东西,如果换成以前,他肯会先从酒窖里找一遍,但这一次他直奔马厩而去。而正如他所料,安塔尔正坐在萨雷彻旁边,坐在一大捆甘草上,抚摸着马儿闪亮的漆黑脖子。 “恭喜你,安塔尔。”翁贝托开口说道,“你的马真漂亮,我听说你用魔法驯服了它。” “有时候一句好话比一记好拳更有用,”男孩耸了耸肩,“这是我从我舅舅那里学来的,我当时想试试是否真的如此。” 翁贝托走近安塔尔,在男孩的旁边坐下。黑马在陌生人的影响下有些显得不安,但安塔尔继续抚摸着它,就像在和一个老朋友说话,向它解释翁贝托是他的朋友。 “你知道吗,我知道一匹马。”翁贝托眼底闪烁着只有在讲故事时才会散发出的独特光芒。“它和萨雷彻很像,一匹从不让任何人骑的阿拉伯纯种马,真主创造了它。它比其他任何马都早存在几个世纪,它是一个国王,是其他动物中的神。” “它后来怎么了?”男孩问。 “有一天,他大声嘶叫,震得整个世界都在颤抖,然后他化身成一位王子,把嗜血的基督徒从他的家里赶了出去!”男人嘿嘿笑道,双手扑到安塔尔身上挠他痒痒,直到男孩把眼泪都给笑了出来。 “有时你讲的故事很危险,”一会儿后,安塔尔对他说,“如果神父们听到了你的故事,他们会活活把你烧死在火刑柱上。” “不用担心我,我一向懂得谨慎选择我的听众。”翁贝托一边说着,一边像刚想起有什么东西似的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袋子。“我也懂得如何奖励一位优秀的观众。” 他把手从袋子里抽出来,里面攥着一个和他手掌一样大的木头骑士。骑士坐在一匹精心雕琢的战马上,一手拿着长矛,一手拿着圆盾。 “你是不是以为我忘了你的第十个命名日啦?”翁贝托笑着说,“我知道这礼物可能不如威廉大人的好,但应该也能让你满意。” “太好看了,翁贝托!”安塔尔把木头骑士拿在手里转了转,他被这件奇怪的礼物感动了,“谢谢你!” “这个就是你,被封为爵士之后的你,”翁贝托指着木头骑士说,“你坐在萨雷彻的身上,正在为战斗做好准备。这是我让布达最好的木雕大师做的。” 翁贝托从麻布袋子上跳下来,朝安塔尔伸出手。 “来吧,该睡觉了。不然你舅舅会更生气了,他今天的心情可不太好噢。” “让我在多呆一会吧!”男孩请求道,“我还想和萨雷彻多说说话。” “好吧,”翁贝托打了个哈欠,转身便向马厩外走去,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在门前转身看向安塔尔。 “你能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什么秘密?” “你在你的马儿耳边到底说了些什么便让它如此顺从?” “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安塔尔羞涩地问道。 “你可以相信我。”翁贝托点了点头。 小家伙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最后决定对翁贝托分享秘密。 ”.????????????????????????“ 他生怕隔墙有耳般地轻声说道,“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穆德是真主的使者。” 翁贝托咯咯地笑了,向男孩摇了摇食指。 “我们会一起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安塔尔!” 第五章 罗马人的方式 当萨雷彻的口水流到他的脸上,在他耳边低沉地叫着时,安塔尔·巴托的小眼皮立刻睁了开来。他先是一惊,惊恐地抬起了头,等他回过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他已经从干草堆上摔了下来。 “萨雷彻。”画面终于在安塔尔面前逐渐清晰,他睡眼惺忪地叫着黑马的名字,昨天晚上,他和它说了很久的悄悄话,以至于直接在干草堆上睡着了。 他迅速起身,掸去身上的灰尘,但他太实在是太脏了,怎么弄也整不干净。他凌乱蓬松的头发上满是干草,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倒霉的流浪汉,而不是个骑士的侍从。 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跑到院子里,直奔着水井而去,一边脱下衣服,一边使劲抖掉上面的泥土。他把头彻底地揉乱,然后从井里拉起水桶往脖子上泼冷水。他顿时感到自己的血液沸腾,睡意也从他的眼中涌出并消失。 当他跑进屋里时,大家都已经坐在桌前了,房间里弥漫着新鲜奶酪和面包的香味。 “你睡得舒服吗,我的孩子?”威廉在安塔尔坐下时闻到。 “舒服,”男孩拿起一块面包,“你为什么这么问,基督弟兄?” “因为我不知道马厩能有多舒服,”威廉的声音严厉地有些开裂,“你以为我不会注意到吗?你觉得你为什么能有供你自己睡觉的房间?” “我不小心睡着了,”安塔尔低下了头,“我不是故意的。” 威廉静静地看着男孩啃着面包,又用低沉不容商量的声音说道:“去祈祷吧,安塔尔。” 安塔尔惊讶地盯着他的舅舅,本想要大声抗议,解释说他一点责任都没有,而且他连早饭都还没吃完。但威廉的眼光足以让他保持沉默,迫使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拖着脚步走向屋内的祭坛。 威廉用独特的方式抚养着他的养子,因为他知道如果安塔尔如果还住在修道院里,他将会受到更严格的管教。威廉花了很大力气才将这个男孩培养成一名侍从,这样安塔尔也没有必要在修道院里生活。 不过骑士团还是委托一位弟兄负责监督威廉教导孩子的方法,并是否在尽责培养男孩。威廉在骑士团内享有一定的特权,因为他在圣地创下的功劳无人能及,但仍有一些人对他的想法嗤之以鼻,觉得安塔尔不应该过着这么自由自在的生活。 男孩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每当他受到惩罚时,他就安慰自己,至少他不会像在修道院里一样被鞭打。 此外,学徒们不能进行剑术训练,在修道院里长大的圣殿骑士,只有在十四岁晋升为侍从之后才能开始练习剑术,但早早远离了修道院的安塔尔八岁开始便学习基础知识,而且每天都用木剑做着训练。 他跪在祭坛前,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翁贝托送他的礼物,一边低声念着主祷文,一边和木头骑士玩耍。 -— “不,不,”当安塔尔拿着他那把有着缺口的木剑出现在院子里时,威廉摇了摇头,“从今天开始,你要用新的武器进行练习。” 看着舅舅手中那把看似一模一样的木剑,安塔尔疑惑地挑起了眉毛,但在接过新武器的一瞬间他便明白了,这把剑沉到在将他的手臂向下拉着。 “这木剑的里面是铅填的。”威廉解释道,“我特意让人为你做的。” 安塔尔双手捧着铅芯木剑,艰难地将其举过头顶,他额头上的青筋都在跳动。 “这太重了!”他满脸通红地抱怨道,“你确定我必须要用这个练习吗?” “你会慢慢变强的,有点耐心。”威廉耸了耸肩,“我希望你能比别人更强壮、更敏捷,当时机到来时,你将像这把剑长在你的手上一般挥舞着它。” 威廉从安塔尔的手中接回了这份奇怪的礼物,男孩能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这把剑对他来说也很重,但他假装轻松,什么也没说。 “它比真正的剑要重,”威廉用缓慢的动作挥舞着它,“前罗马帝国的军团士兵给了我这个想法,他们的训练装备都比他们真正在战场上使用的武器要重得多。” “他们创造这个训练方法干什么?”安塔尔嘟着嘴巴囔囔道,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主意。 “他们用它征服了半个世界,”威廉说道,然后又将沉重的“木剑”按在了他的手中,“来吧,试试!” “可是舅舅!”男孩乞求道,“它太重了,这太难了,真的真的很难!” “够了!”威廉厉声斥责道,声音大到足以让安塔尔闭上嘴巴。“这样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好战士,而不是在战场上拖后腿的怂包,别再抱怨了!” “好吧,”安塔尔点了点头,努力咽下了喉咙里的疙瘩,眼里含着雾气。 “很好,那就好好练练你的基本架势、格挡和攻击招式,千万不要偷懒!不要在六时经(中午)前停下。” 男孩抬起头,他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他刚到十岁,他舅舅给他的任务一下就难了十倍。 “孩子,别睁着这么大的眼睛看着我!”威廉微笑着给他打气,“圣殿骑士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和他们的战友,就像沙漠中的狮群一样,如果你想要披上白披风,就得配得上它!” 安塔尔怒喝一声,凝聚全身力气举起重剑,开始用劲砍着空气。然而和他一贯的做法相反,他这次的假想敌不是撒拉森人,而是创造了这个训练方式的罗马军团。 第六章 铁匠和农夫 骑着萨雷彻就像在风的背上顺着地面滑行,这匹马完全顺从着他小主人的意志,安塔尔不觉得马儿和他是分开的,而是想着他们融为一体,共享着相同的动作和心跳。 他靠在黑马身上,催促它更快地奔跑,自己则大笑着享受着难得的自由。他大声尖叫着,直到把自己的嗓子都喊哑了,没有人能听到他,唯一能听到他的马儿也不会被他的叫声惊吓到。他们驰骋在粗糙的田野,一直跑到河岸边,萨瓦河的波浪随着他鞭打着他周围的世界。 他们来到了杜比察的城镇,安塔尔勒住了马但没有下马,他坐在马鞍上,带着骄傲的姿态挺着胸膛穿过路人,许多人都在欣赏着这匹闪亮的黝黑纯种马。 直到到了铁匠铺,他才从马上一跃而下,牵着萨雷彻的缰绳,一路走到了门口。 “早上好,约翰叔叔!”安塔尔高兴地喊道。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烟灰的秃头男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把手中的巨锤靠在墙壁上,然后伸出他带着老茧的巨掌,紧紧握住了男孩的手。 “你好啊,安塔尔!”约翰欢快地和他打着招呼,然后惊奇地盯着这匹马,“主啊,它可真漂亮!” “这是威廉舅舅送我的礼物,”安塔尔挺起胸膛说,“我给他取名为萨雷彻。” “你给它取了一个奇怪的名字……是因为它的颜色吗?” “阿拉伯纯种马,”安塔尔抚摸着鬓毛说道,“一匹真正的战马,而且它会长得更大!” 安塔尔喜欢来铁匠铺里,看那些半成品的盔甲和武器,现在他有了一匹马,他突然觉得自己大了很多,几乎像个大人了,于是他昂首挺胸地问铁匠道: “约翰叔叔,你给我做一把真正的剑要多少钱?” 男人用他那略为空洞的声音笑了起来。 “前几天我给你做了一把武器,怎么,你不喜欢它?” 骄傲从安塔尔的脸上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红晕,他开始回想起这几天的训练,他的右肩突然开始抽动、灼痛。 “我不喜欢它,”他否定地喊道,“它太重了,需要两个人才能抬起来那么重!” “你还是个孩子,安塔尔,”铁匠笑道,“等你长大了,我会为你打造一把让全世界都为之惊叹的剑。当然,如果你到时候还是从我这里定制的话……” “我想要一把和我舅舅那样的剑!”男孩的声音里充满了热情,“你能打造出那样的武器吗,约翰叔叔?” 铁匠扬起眉毛,哼着调子摇了摇他那长满浓密毛发的脑袋。 “我见过你舅舅的剑,孩子,”他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钦佩。“有一次他曾让我仔细看过,那是一件完美的武器,我认为这不是人能打造出来的。” “他从圣地带来的,它曾经属于我的曾祖父。” “嗯,我知道。”铁匠点了点头,试图回忆起这把剑的确切形象。 舒适的单手握柄上覆盖着柔软的黑色皮革,镀银的剑柄旋钮,两侧加宽,就像是一个精雕细琢的十字架,四根部位的长度相等。剑颚上刻有“post dominum ambbunt quasi leo rugiet”字样。 钢制的树叶与卷须缠绕着血槽形成细小精密的纹路,直到锋利的剑刃。铁匠打造过很多把剑,每一把都是他满意的上乘作品,但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锻造出威廉手中那样的武器。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孩子,”他凑近安塔尔说,“但前提是你不能告诉其他人。” “我会保守你的秘密的,约翰叔叔。” “那把剑不是人类的。”铁匠低声说道,“我看是主亲自锻造了它。” -— 安塔尔骑马穿过城镇,他专门选择最热闹的街道和广场走,好让他尽可能地向人们展示他的黑马,他也从他之前住了一年的修道院前经过,但竟然没有一个学徒挡住他的去路并羡慕地看着他的新坐骑。门口只占着两个卫兵,而且并没有想着去搭理他。 后面他打消了这个想法,继续朝杜比察的西部边界的赶去,他要去的地方离镇子太远了,安塔尔再次带着他的纯种马疾驰,直到他们到达目的地。他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并且经常找一些借口去走一趟。 房子里住着两个人,一个叫马修的农民和他的儿子。他主要种着谷物,并试图在城里出售他的粮食,威廉经常从他那里批量购买,但每次都支付远超于货物价值的钱。 农夫的儿子拉斯洛与安塔尔同龄,多年来一直与父亲在田间劳作。安塔尔在八岁那年认识了他,当时他看到这个男孩背着一个巨大的麻袋,他本能地跑过去帮他,在威廉舅舅和马修结算价格的时候,他趁机向拉斯洛展示了他的匕首和木剑,以及他在庄园里面所有的藏身处。 他们很快就变成了好朋友,一有空就会经常去看望对方。他们可以无话不说地谈上几个小时,但他们从来都不会谈及自己的母亲:拉斯洛的母亲死于分娩,而安塔尔已经记不清自己的母亲了。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提过“妈妈”这个词,两个男孩对此都很谨慎。 随着男孩们逐渐长大,落在他们身上的责任也越来越多,他们之间见面的次数也因此在逐渐变少。安塔尔被安排进行更艰难更耗时的训练,拉斯洛则在田间有了更多的劳动要做。 这两个孩子长得太像了,说是亲生兄弟都不过分。他们有着一双棕色的眼睛和一头浓密的深棕色头发,拉斯洛个子稍矮,还有些瘦,他可以把头发留长并垂到肩膀上,但安塔尔不得不把头发留的很短。 当萨雷彻在小屋前停下,大声地喘着气时,拉斯洛正在和他的父亲一起在田地里干活。看到这样的场景,安塔尔总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完全不知道眼前的他们在干着什么样的农活。 他学会了用拉丁语和法语阅读和写字,他不仅要学习圣经,还要学习他舅舅所有奇怪的卷轴,这些卷轴讲述了古代大师们的故事。他学会了骑马、剑术、投枪、射箭、下棋、游泳,但每次看到他的朋友在田地里干活时,他就觉得自己很无知。 “上帝保佑你,马修叔叔。”他一边下马,一边恭敬地向男人问好。 “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农民似笑非笑地对他说,并点头表示感谢。“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骑马路过乡下,想顺便拜访一下拉斯洛。”安塔尔回答道,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他知道面前这个男人不会对他的儿子和一个可能成为骑士的人交朋友而感到高兴,安塔尔这个未来骑士可以为拉斯洛描绘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未来。 当他们还小的时候,这个孩子便如痴如醉般地听着安塔尔讲述圣地和圣殿骑士团的故事,有一次他脱口而出,所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名骑士。 当时安塔尔还不知道骑士团的法律和规矩,他告诉拉斯洛他可以成为像他一样的战士,他们可以一起对抗邪恶。拉斯洛相信了,当他回到家,用他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告诉父亲他的计划,包括骑士精神、比武大会和拯救公主。 马修在痛苦的愤怒中告诉他的儿子,只有那些出身高贵的人才能成为骑士,而像他们这样的人只能成为那些光荣的战士们的仆人。 “爸爸,我可以去玩吗?”拉斯洛看着他红着脸的朋友,向马修问道,“我保证我们不会玩很久!” “好吧,”马修以一个阴沉的表情同意,“但不要跑太远了!” 他们沿着森林的边缘行走,而拉斯洛的目光一刻也无法从萨雷彻的身上移开。这匹黑马让他着迷,他慢慢地走近它,黑马表现得就像自己是他的主人一样,它没有开始紧张地低吼,也没有像以前哪有在陌生人面前扭头,它让拉斯洛轻轻地抚摸它。 “看起来它喜欢你,”安塔尔笑道,“连老瓦茨拉夫都怕它,还说要把它做成香肠咧!” “一匹阿拉伯纯种马?”拉斯洛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得了吧,他一定是在开玩笑,他才舍不得呢!” “他说的很认真,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安塔尔坚持道,“他让这可怜的家伙远离其他马匹,如果不是我舅舅在场,他是不会让它进大栅栏的。” “这是一匹非常漂亮的马,”拉斯洛一边赞美,一边意识到他永远也不可能拥有一匹这样的战马。 安塔尔察觉到他朋友的失落,心里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痛,拉斯洛是他唯一不想引起羡慕的人,他不是为了刻意炫耀自己的东西而去找他玩的。 “别难过了,”他试图安慰他,“你也可以成为圣殿骑士的……” “我已经信了你一次,”男孩皱着眉转身,“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安塔尔解释道,“你也许不能成为骑士,但在修道院里面有很多仆人都穿着骑士团的袍子,虽然不是那个白色的,但他们仍然属于圣殿骑士团。你可以是骑士团的一员,这你不需要是贵族也能做到,有一天你甚至能得到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拉斯洛转过身来,泪水在他的眼中涌动。 “我要如何向我父亲解释我要离开他,让他一个人在这田地里呆着呢?”他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他年纪大了,很快他就不能单独干活了,我要如何告诉他我要为圣殿骑士团服务而不是帮助他呢?” 安塔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地看着他的朋友,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糟。他也许根本不应该来这,他心想。 “我哪儿也不去,”拉斯洛踢了一根折断的树枝,恨恨地说道,“我哪儿也去不了!” “不是这样的,”安塔尔摸了摸他的肩膀,“你不需要永远在田地里干活。” “你不明白!”他甩开安塔尔的手,然后擦掉眼角的泪水跑回了家。“我得回我爸爸那里了!”他头也不回地喊道,“我们下次再玩,上帝与你同在,再见!” 安塔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可怜的朋友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一股悲惨的感觉在他的灵魂中升起,为了平息这种感觉,他一边大声喊叫一边用脚踢着周围的树干。 他犹豫了一会是否该去追拉斯洛,但最终他骑上黑马,往家里骑去。 第七章 画家和乐手 安塔尔在中午之前回到了庄园,并设法及时冲进了屋内的祭坛。全速奔跑让他浑身是汗,黑色的长衣黏黏地贴在皮肤上,但他并不在乎,他只想确保他的舅舅没有注意到他的长期缺席。 祷告结束后,他去马厩为萨雷彻擦去一整个早上骑行留下的汗水,然后给它喂了干草和清水。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威廉舅舅,他看起来非常兴奋。 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眉头紧皱,嘴巴无声地抽动着。舅舅时不时把脖子伸向北方,满怀希望地向远处眨眼。安塔尔不知道是什么让舅舅着了魔,但他宁愿什么也不问,省的他对自己今天的行踪起疑。 威廉在院子里已经来回踱步了整整一个小时,安塔尔还以为他的舅舅会永远这样下去。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的奔踏声,威廉的脸色顿时一亮,朝着声音跑了过去。 安塔尔也好奇地跟着他,很快他看到三个骑手从树林中冒了出来。其中一个人骑在最前面,对这条路很熟悉,那人是翁贝托,安塔尔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位意大利歌手在之前离开了庄园。 “大人。”当三人接近后,翁贝托下了马,“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这两位。” 威廉带着期待般的慈父微笑点了点头,翁贝托把高个子的新人推到面前,他很瘦,留着淡褐色的短发,和一把小胡子。 “来自维谢格拉德宫廷的格雷戈里,他使画笔和您使剑一样好,大人。” 画家格雷格里默默地向骑士鞠躬,威廉亲切地向他打招呼,并表示希望在接下来的几周在他的庄园里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这是弗朗西斯,我的一个老朋友。”翁贝托指着那个留着乌黑长发的矮个子男人。“他对维埃勒1的熟练掌握曾经受到过国王本人的赞赏。” “很高兴见到你,弗朗西斯。”威廉向这位乐手打招呼,后者则深深地向他鞠躬。“来,这是我的小家伙,安塔尔,交给你们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男孩的眉毛直接挤到了正中间,这把他吓了一跳。他走上前与陌生人自我介绍,同时他想知道他的舅舅给这些人说了什么,难道他希望自己开始学习演奏音乐?真的希望不是这样的情况…… 威廉舅舅似乎没有将谜底揭露的打算,他示意在旁边养猪的马里提斯去趟酒窖,从最好的酒桶里取出两壶好酒带上来。 “长度跋涉,你们一定很累了。”他对他的客人们说。“让我们坐在桌子前先解解渴吧!” “这孩子也跟我们一起去吗?”弗朗西斯乐呵呵地问道,他似乎很喜欢这个主意。 “他当然会加入我们!”威廉欢快地点点头。“毕竟他已经是个侍从了。” 安塔尔立即放下了心中的疑惑,高高兴兴地跑着跟随这些人,即便之后他的杯子里装的几乎都是水,他们只给他喝了一点点酒。 -— 威廉的计划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揭晓,当时安塔尔带着那把令他讨厌的铅剑出去在院子里练习,而弗朗西斯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他正在调试着他的提琴。 还没等安塔尔张嘴提问,他的舅舅便回答了他的疑惑:“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关于剑术的事吗,安塔尔?” “这将使我成为一名真正的优秀战士。”男孩看着自己手中的剑说道。 “我还说了什么?当我们练习姿态,把膝盖弯曲时,我把它比作什么?” “就像跳舞一样?”他努力回忆道。 “没错!”威廉舅舅拍了拍自己粗糙的手掌,“就像跳舞一样,但要完美地掌握舞蹈的节奏,你需要音乐。” “啊?”当安塔尔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情况时,他惊地叫了出来。 “你昨天就亲耳听到了,弗朗西斯是一位非凡的乐器大师,”威廉继续平静地说道,无视他孩子的不满,“在修道院里,学徒们只能听到剑具互相撞击的声音和他们大师们的斥喊声,而你将听到真正的音乐,你必须用你的整个身体和每一个动作来感受它的节奏。 你必须像旋律一样移动,仅仅强壮是不够的,优雅和轻盈的动作同样重要!” “如果我没有对手,我将永远学不会如何战斗。”安塔尔小声嘀咕道。 “如果你不好好学习剑术的规则和节奏,不熟悉自己的身体,你的对手会在眨眼间把你撕成碎片,”威廉严厉地盯着他,“如果你尽可能地挑战自己的极限,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对手,但在那之前,你要多加练习! 如果你不喜欢沉重的剑和小提琴,你大可以去做一个农民,我的孩子,只要你说你不想这样下去了,不想做一个骑士了,我便立刻满足你。” 安塔尔想起了他的朋友拉斯洛,他可能会一直在田间劳作,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无论他做什么,他都不能披着圣殿骑士团的白袍,坐在阿拉伯纯种马的马鞍上,腰间有一把佩剑。他顿时感到羞愧无比。 “请原谅我,舅舅。”他低声说,“我保证我会努力。” “很好。”威廉点点头,虽然他清楚这不会是他外甥最后一次抱怨。 如果安塔尔在修道院里长大,那么他就会被鞭打无数次,他的骑士身份也会被推迟多年。他生来就太自由了,嘴巴太大,无法被驯服。威廉担心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听话的骑士,如果他不紧盯着他,到时候他可能永远也穿不上白斗篷了。 “来吧!”他用更加严肃的声音说道,“牛式2! 安塔尔这天被训练得很辛苦,以至于当他终于坐下来吃午饭的时候,他几乎连勺子都拿不住了。他痛得想叫出来,但还是连同眼泪一起咽了下去。 他希望他有一位母亲,他可以抱着她的围裙哭泣,并告诉她也许他根本不想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 【脚注】 1维埃勒,vielle,一种类似于小提琴的中世纪乐器。 2牛式(ochs)是最基本的中世纪剑术站姿之一,将剑提到使剑手方向脸旁,用剑对准对手的脸或喉咙,意大利学派称之为finestra。 第八章 你在活城墙里 1301年1月 威廉·巴托的庄园,杜比察,斯拉沃尼亚 他骑着一匹漆黑如夜的巨大战马驰骋在院子里,在他停下来之前,他绕了两个大圈,然后不紧不慢地在马厩前停下。安塔尔·巴托从马鞍上跳了下来并稳稳的站住,把马送进了它的马厩。 他想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地溜回家,在途中他差点鼻子着地摔进深及脚踝的雪地里。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威廉和偶尔出现的劳伦斯修士在庄园门口不耐烦地等着他。 “你又跑哪里去了?”他的叔叔对他呵斥道,跳过了问候。“你一个小时前就该到家了!” “对不起,”男孩低下头,“我们在雪地里跑不快。” “不许说谎,我刚刚明明看到你在雪地上飞奔!” 安塔尔叹了口气,他很清楚自己又将受到惩罚。 “我当时在城里给拉斯洛帮忙。” “也许他并没有像你一样有教会的身份,不是吗?” “是的。”他小声嘀咕道。 “除了那儿你还去了哪里?你去见了约翰,对吗?” 安塔尔点了点头。 “包括上周在内,这已经是你第五次错过祷告时间了,你应该挨鞭子!” 安塔尔的脸涨得通红,他想反抗,但他知道这样做只会让他已经糟糕的情况变得更糟。在修道院里,其他教会成员不允许错过每天的八个祈祷时。威廉通常允许安塔尔跳过深夜和凌晨的祈祷时,他们两人都将此事保密。 然而,他必须严格地遵循白天的祈祷时,而且由于当地修道院指定的监督主管也在场,威廉不得不比平时更加严厉地对待他的孩子。 如果劳伦斯修士向骑士团报告威廉蔑视某些教会的规矩,他也将收到惩罚,安塔尔将会被带走,最好的情况是他在修道院里完成漫长的修炼并受封为骑士,最坏的情况则是被开除出教团。 “安塔尔,你确实得罪了我们的主。”劳伦斯说,他在过去三年里胖了不少。“即使最小的罪也是一种罪……” “我知道,劳伦斯弟兄。”男孩向他鞠躬,“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我会更加努力地遵守规矩。” “很好,”修士笑着说,“现在该开始今天的课程了,我本来打算让你翻译圣经,但作为惩罚,你今天必须阅读更多的文本,而且还要用拉丁语背诵我们教团的规则。” 安塔尔在听到有这么多任务后有些头晕目眩,但还是点头同意了。”我明白了,劳伦斯弟兄。” “那你还在等什么?”威廉的声音响起,“赶紧开始!” -— “圣地没有雪,”男孩摆出姿势,焦躁地抗议道,湿透的袜子让他冻得直发抖。 “我们已经没有圣地了。”威廉迅捷地向前一步,用自己的铅剑砍向了安塔尔。 一年前,他认为这个男孩可以开始与真人练习了,于是便让人给自己也做了一把负重的训练用剑。 安塔尔在招架时右脚向后退了一步,在威廉再次出手前,他就发动了进攻。他瞄准了威廉的脖子,但骑士轻声地挡开了这一砍,然后近身按着他的剑,对剑刃施加压力。 安塔尔因用力过猛而哼了一声,但最后还是成功地将威廉的剑弹到一边,然后转了一圈,大叫一声,朝他的肚子砍去,这一下被骑士一个后跳躲开了。 “很好!”威廉赞许地点点头,“你越来越快了。” “也许是你越来越慢了,叔叔。”安塔尔挑衅地说,“岁月正在你身边缓缓流逝……”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孩子,但这种老把戏可不能分散我的注意力。” 他假装用右脚向前迈进一步,但最终却用左脚迈出,并从与安塔尔预期完全相反的反向进攻。 “哎哟!”男孩惊叫道,剧烈地摇晃着他酸痛的右手。 “对长辈要放尊重点,你这个小鼻涕虫!”威廉大笑着调侃道,“你太年轻了,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安塔尔瞬间换手,用左手握住剑柄,以一个灵活的旋转来到威廉身边,轻巧地躲过了骑士的一击,将他的剑推到一边,然后又将自己的剑扔回右手,发动新的攻击。他舞步般的快速动作成功迷惑了对手,用力一击打掉了威廉手中的武器,并在最后近身按着自己木剑的边缘抵着他的喉咙。 “我已经学了不少了。”安塔尔喘着气咧嘴笑道。 “你这招是从哪学来的,孩子?”威廉惊奇地问道。 “一个老人家。” “不错,但还不够好。”说着,威廉将他退了回去,等安塔尔再次出剑时,威廉已经拔出了匕首。骑士身形一突躲过了这一剑,用左手抓住了安塔尔的手腕,把训练剑从他手上拧了出来。 “你看,”威廉得意地笑着,将匕首顶在男孩的喉咙上,“这就是携带更多武器的好处。” “你的小威廉,叔叔。”安塔尔低声说。 “什么?” “你的小威廉。”他重复道,“在你了结我之前,我会把你先阉了。” 威廉低头往下看,只见安塔尔的左手握着自己的小匕首,这是骑士在他七岁生日时让人为他打造的,现在它正指着自己的腹股沟,冒着寒光。 “就算我们打平了吧。”安塔尔开玩笑地耸了耸肩,然后大声打了个喷嚏并退后一步,威廉生怕他手上没拿稳匕首造成误伤。“我们真不该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在院子里训练!” “是吗?”威廉嘲弄地问道,“也许我该改造一下餐厅,在地板上铺一张熊皮,让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 安塔尔不想回答他,他收起匕首,从地上捡起他的剑,抖了抖上面的雪。寒风从西边带来了遥远的旋律:六时经的钟声已经敲响。 “你知道软弱的统治者是怎么打架的吗?”当他们走到屋内祭坛祈祷时,威廉问道。 “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大厅里?”安塔尔看着他,又打了个喷嚏。 “他们的对手假装自己不能正常战斗,”威廉厌恶地苦着脸说,“这样一来,尽管这些统治者们的技术可能一塌糊涂,但还是能战胜这些故意让他赢的人。我见过国王身边有几个重金请用的冠军勇士,国王甚至可以一次打败几个人。安塔尔,你知道国王在战场上会在做什么吗?” “他们做什么?” “有些人从远处观看战斗,”威廉解释道,“其他国王在战场上和他们的士兵一起战斗。他们坐在一匹全副武装的马上,就在旗帜的正下方,而骑士们则围绕着他们,像一堵活生生的城墙一样保护他们。 你的曾祖父托马斯,我的祖父,在蒂萨河之战中与圣殿骑士一起丧生。鞑靼人不断进攻着那堵活城墙,最后城墙下的贝拉国王活了下来,但组成城墙的祖父和其他战士却留在了那些异教徒的马蹄下……国王在战场上总会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呆着,而你知道你会在哪里吗?” “在活城墙里,对吗?”安塔尔问道。 “就是那,孩子,在活城墙里。”威廉点点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会像国王那样训练。” 第九章 威廉的往事 地窖的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了,一个黑影溜了进来,然后又悄悄地将们关上。 安塔尔靠在门前听了一会儿,然后在确定没有人跟着他时,便心满意足地朝着他最熟悉的方向走去。 小时候,他经常跑到这个精心设计的酒窖里来。拱形的天花板和简单的、清一色的漂亮柱子让他着迷,尽管威廉不喜欢他在楼下玩耍,但安塔尔还是利用一切机会偷偷溜进去。他把这个地方想象成所罗门的圣殿,他有责任保护它,他把那些肥大的酒桶称作堡垒。 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比起天真的游戏,他对木桶里装的东西更感兴趣。每次假装睡上了一段时间后,他都会偷偷地溜出他的房间,偷摸地进入酒窖,找到一两个木桶,在睡前喝上一两杯。 天寒地冻,让男孩难以入眠,但好酒可以温暖他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让他美梦连连。他还不需要害怕威廉发现他,因为在夜晚的祈祷之后,舅舅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并沉浸在神秘的活动中,对此他不愿给安塔尔透露一个字。 这一切都始于三年前,当时来自维谢格拉德的两位宫廷艺术家弗朗西斯和格雷戈里刚到这里。乐师总是乐呵呵的,话也不少,但画家似乎在来了的第二天开始就突然变得沉默起来了。 当安塔尔在院子里和弗朗西斯一起随着音乐练习剑术动作时,格里戈里和威廉将自己关在骑士的房间里,两人一连几天直接消失在庄园里其他人的视线中,他们也从来都没有说过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乐师和画家在庄园里住了整整两年,这段时间里,安塔尔已经习惯了重剑和其他不寻常的剑术动作,并把它们当成了与生俱来的东西。在与两人艰难地告别后,男孩又开始追在威廉的屁股后面打听他到底在干些什么,但他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有一次我在沙漠中徘徊了五天,没有食物没有水,”威廉带着神秘的笑容如是说道,“我的皮肤变硬开裂,体力消耗殆尽,最后连路都走不了了。如果不是一个犹太商人发现了我,我很快就会变成秃鹰的食物。你觉得你可以用你那不间断又烦人的幼稚问题就可以打垮我吗?” 当安塔尔意识到自己无计可施,他不得不接受这一辈子都无法从威廉舅舅的嘴里套出真相。 当他找到看起来像是他前一天取酒的那个木桶时,他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个酒桶是里面最大的一个桶子,而且里面装的酒还剩至少一半,所以他不需要担心有人察觉到就少了。 他把藏在斗篷里的木酒杯拿出来,蹲在酒桶的栓口前装酒。 “deus vult.”就像向撒拉森人进军的十字军一样,安塔尔把他的行为当做是上帝的旨意。结果他还没说完,地窖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安塔尔,是你吗?”他听到他舅舅的声音,“你在这下面做什么?” 他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躲起来,然而来不及了,威廉已经找到了他。 “是我。”当威廉从一个木桶后面出现,挡住了他唯一的出路时,安塔尔略带颤抖地说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威廉皱起眉头。 “我想着……在睡觉前散散步来着。” 骑士向他靠近,扬起了眉毛。“在酒窖里?” “没有,我在院子里,我看了看萨雷彻,在花园里闲逛,”安塔尔紧张地说,觉得自己傻极了。他很清楚他没办法骗过他的舅舅,威廉的眼睛可以识破一切自己藏着的小主意。 “那么你是如何从院子里走到这里的?” “我开始想起以前的事情,”安塔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还记得我来这里假装是保护耶路撒冷免受撒拉森人的攻击吗?” “我记得。”威廉点了点头。 “当我想起那件事时,我觉得我必须下来一趟,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他的舅舅把他从木桶前面挪开,弯下腰去看酒桶的栓口,以及还摆在下面的空木杯,安塔尔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朵上。 “看在上帝的份上,孩子!”威廉叹了口气,“你觉得如果你好好地向我请求,我会拒绝让你喝酒吗?” 安塔尔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威廉拿起杯子闻了闻,然后把它还给了他。 “好酒如祈祷,”威廉把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说道,“你不能偷偷地匆忙地喝酒,你必须去品尝它的味道,让它在你的嘴里旋转,享受着每一滴……” “请原谅我,舅舅。” “最近我不得不原谅你的次数有些太多了,你不觉得吗?”威廉的脸色仍然很友好,这次不知为何他没有发飙,“一起喝吧,你这个小家伙!只有牛才会自己喝酒……” -— “舅舅,你在东方打过多少仗?”男孩怯生生地问道。每次他提起圣地的事,威廉总是不回答他,气呼呼地打发他离开。 然而,这一次的气氛和以往都不大相同,似乎更加亲密、轻松和真诚。威廉的态度也相当特别,安塔尔早就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但是却并没有发生。 “我打过多少场仗?”威廉看着他,很轻很轻地问,“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太多了……” “你杀了多少异教徒?” 威廉的脸扭成了一个苦瓜,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咳嗽般的笑声。 “一个也没有。”他说。 安塔尔不太明白,他默默地看着他的舅舅。 “你在等一个解释吗,孩子?”威廉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圣地是什么样子的吗?想知道我们以圣战的名义在那里做了什么吗?” “我想知道。”男孩点了点头,“请告诉我。” “好吧,随便吧,”威廉同意道,他抿了一口酒,靠在椅背上。“我的父亲去世时,我还是个孩子。在这个世上除了我的母亲和我的妹妹,我一无所有。父亲只留下了一把剑、一件带血的外套、一手东方的土和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圣地很多人都知道的名字。 我烧掉了外套,带上剑,几乎不假思索地在第一时间就与一些盲目的朝圣者们一起出发前往东方,我甚至都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我不知道我父亲的土地是否还是我父亲的,或者是否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我只知道我不能继续留在我称之为家的地方,因为我的心中充满了仇恨、愤怒和力量。我以为我会在圣地这样一个新的世界里找到一丝平静,这也是所有去东方的人所期待的……” “你是怎么成为一名圣殿骑士的?” “当我终于到达阿卡时,我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又饥饿又虚弱,我从母亲那拿的微薄钱袋也是空的。我几乎无法拖动我父亲的剑,更不用说我自己了。当我穿着破烂的衣服出现在修道院时,他们差点把我当成是个乞丐给赶了出来。 我差点没法解释我是谁,从哪来,想要干什么。好在一位驻扎在阿卡的骑士认出了我父亲的名字,这都是命运的眷顾,他们多年前层并肩作战。那位骑士直接把我领到教皇访者1前,并为我争取到了进入修道院的资格。 在那里我被培养成为一名侍从,然后成为骑士。在此期间我把拉丁语和阿拉伯语学得很好,学会了剑术和骑马。后来,我好不容易才学会了读书和写字,我必须以多于其他学徒成倍的努力去学习,因为我进修道院的时候年龄很大,比其他人晚了好几年。” 安塔尔没有插嘴,他皱着眉头静静地听着威廉舅舅的故事,这个他从来没有机会听到的故事。 “你读过很多关于萨拉丁苏丹的书,不是吗?”威廉看着他,“他是一位令人生畏的统治者,但同时又睿智冷静,尊重对手。当我在阿卡被任命为圣殿骑士时,敌人已经是拜巴尔(baybars al-bunduqdāri),我们只是害怕他,尽管我们不敢这么说。 拜巴尔与他的前辈们截然不同,他不尊重那些反对他的人。他通过谋杀前任苏丹登上王位,并威胁贵族们去支持他。他不懂得妥协,如果他承诺签订什么条约,他往往会毁约。他杀死了所有在被困的城堡里投降的十字军,并把他们的头钉在木桩上,说他不会与异教徒谈判。 他决心将所有他认为不属于圣地的人踢出去,所有来自西方的基督徒,甚至是鞑靼人,除了撒拉森人外的所有人……我们设法与他达成了暂时的和平,但这强求来的结果摇摇欲坠,双方都没有遵守它,这就是我们所有人都变成禽兽的开始…… 拜巴尔最终死了,又有两个人继承了苏丹的位置,但什么都没有变化,他的继任者继续执行着他的政策。我们花了很多年才能在一场真正的战争中与萨拉森人的军队面对面,但在这之前我们一直没有闲着,我们屠杀了很多手无寸铁的居民,妇女、孩子、老人……这都无所谓,因为他们也杀了我们的,虽然这当然不能被当做我们行为的借口。” 威廉抿了一口酒,转身静静地看向他的前方。安塔尔不敢说话,他知道这个人正在回头看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他的另一个人生。 “我从来没有杀过一个异教徒,安塔尔。”他最后用低沉且疲惫的声音说,“他们都有坚定的信仰,只有我们的牧师说他们崇拜另一个神,因此屠杀他们并不是罪过而是救赎之道。 我们在东方都疯了,我们做了非人的事情,我们都应该为此下地狱,相信我,下一千次地狱都不为过。我看到一个骑士强暴了一个比你还小的女孩,直到她浑身是血。一个发誓要保持贞洁的骑士,一个向上帝发誓的白袍骑士! 我们喊着这都是上帝的旨意,因此我们开始杀戮,而实际上我们只是在执行懦夫的意愿。我也不是什么圣人,安塔尔,我背负着可怕的罪孽,我甚至不敢承认。我仍然可以看到我战马蹄子下被踩着的男孩,那是我故意做的。 他打我只是怕我伤害他妹妹,他要保护她。那时候我就有了这个疤,”威廉指着他左眼附近的长疤,“女孩则被我们的队长……” “我……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安塔尔沙哑地说道,他的手在颤抖,口干舌燥,不管他怎么用酒冲洗都没用。 “你当然不知道这些事,”威廉苦笑着点了点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无法看清,但安塔尔敢发誓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毕竟我们打的是上帝的战争,我们是英雄,我们杀的是怪物,是该死的异教徒畜生。 这就是在家乡的人所相信的,而事实上我们是杀人犯,我们屠杀了创造我们的同一位上帝的孩子……我的孩子,主的第五条戒律是什么?” “不可谋杀……” “嗯,就这么简单。我们打破了它,整个西方,整个基督教世界,教皇、红衣主教、整个罗马都违反了它,整个该死的世界都违反了它。”威廉发出一声深深的痛苦叹息,“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对我来说重要的人都死了,我的师父,我所有的朋友,我爱的每一个人。 他们都受到了惩罚,同时我意识到我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经历他们的死亡,承受失去他们的痛苦。当我在离开二十三年后终于回到家时,我只剩下你的母亲,我只能相信她是我最后的依靠。但当我看到她的坟墓时,我失去了理智…… 只有你把我从最后的疯狂中救了出来,安塔尔,你是我没有放弃一切的唯一原因,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和你父亲一起被烧死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小屋里的原因。我觉得你是我的救赎,是我在这一辈子中做一件好事的最后机会……” 两人沉默了许久,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威廉为两人倒酒时发出的潺潺酒声,然后是轻轻啜饮声和杯子在桌上的碰撞声。 “在你作为十字军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安塔尔打破了久久的沉默,“在经历了这些可怕的罪行之后,你还想让我成为一名圣殿骑士吗?你告诉了我一些可怕的事情,舅舅!我不想犯这些罪过……” “我想让你成为一名骑士,而不是一个杀人犯。”威廉看着他的眼睛,“一个真正的圣殿骑士,一个不忘上帝的戒律,也不忘记自己誓言的骑士。记住这个世界最后会发生什么,到最后我们都将赤裸地面对主,让他衡量我们这辈子的所作所为…… 我相信圣殿骑士团,如果他们遵循古老的规矩与道德,他们仍然可以拯救基督世界的灵魂。但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真心实意的骑士,而不是贪恋权力,满嘴谎言的屠夫。 也许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圣地,而这几百年的东方战争也证明了无论我们多想要耶路撒冷,我们并不是万能的。也许现在我们反而可以做出更清醒的决定,进行反省,而不是嘲笑和违背我们教会的规矩。” “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屠夫。”男孩坚定地宣布。 “我知道,我的孩子。”威廉摇了摇头,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他喝光了剩下的酒,把木酒杯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正准备开口建议他们都去睡觉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越来越大,神秘的骑手越来越近,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巴托大人!”外面传来激动的叫喊声,桌上的人惊讶地面面相觑。“巴托大人,我必须立刻与您说话!” 两人一跃而起跑进院子里,只见一个年轻人展在外面,紧握着一匹黑马的缰绳。他穿着圣殿骑士仆从的棕色大衣,气喘吁吁。即使在黑暗中,他的脸也明显地流露着焦躁与不安,威廉不明白为什么骑士团这么晚会派人找他。 “我是威廉·巴托,”他说,“你想要说什么,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天,非得在这么晚的时候前来?” “教皇访者1派我来的,”仆从说,“我有一些很重要的消息。” “那就赶紧说!” “安德烈国王已经死了,”他飞快地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匈牙利没有国王了。” 【脚注】 1教皇访者(apostolic visitor)是教会官员,教规制定者通常将他们归类为教皇使节。访者与其他使徒代表不同,主要在于他们的使命并不是长期的,持续时间相对较短。 第十章 修道院会议 1301年,天主之母月(1月)的第21天 圣殿骑士团的修道院,杜比察,斯拉沃尼亚 -— “不要告诉我,我的修道院长大人,这次会议不能等到明天。”宽敞结霜的房间里回荡着威廉的声音。“更不用说我确信今天我们不会在这里得出任何结论,因为我们完全缺乏共识。” 教会里的修道院长们每年都要聚集数次,在会议里讨论各种事物,有重要的也有不重要的。然而一些修道院长喜欢找本没有权利参加会议的骑士们讨论与他们有关的事项,从而强调所有贵族骑士的平等权利。 “我们今晚邀请所谓的威廉·巴托过来不是来听他冷言冷语的。”一位骑士脸色凝重地说,“我们相信他的智慧和鉴别力,毕竟他为骑士团服务的时间比我们任何人都长。” “谢谢你的美言,于格。”威廉点了点头,“我没有讽刺的意思,我只是表达了我的疑虑。” “那或许我们可以开始了。”修道院长举起右手站了起来,示意会议开始。“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安德烈国王在圣母月的第十四日去世,按照传统,我们必须讨论我们希望看到谁登上王位,以及我们接下来会站在谁的那边。” “拜托,”威廉插话道,晚上喝的酒让他的舌头变得比自己允许的僵硬得多。“毕竟我们不支持安德烈,他也没有支持我们,甚至罗马教廷也反对他的统治。我们今晚可以大谈特谈,明天可以大谈特谈,后天也可以大谈特谈,谈到最后无话可说为止。 不管怎么样,我想提醒各位尊敬的骑士,无论我们走到哪一步,最终都是教皇陛下为我们表态,所以……” “够了!”于格拍了拍桌子,“我受不了这种语气了,威廉!” “抱歉,”威廉在他面前举起双手装作无辜,“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好了,”修道院长清了清嗓子,显然对两位骑士之间的对峙感到不安。“情况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目前有几个人正在争夺匈牙利的王位……” “他们中间有匈牙利人吗?”威廉笑了起来,他感到有些头晕。 “够了,巴托大人!”院长说,“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们什么都讨论不成!” 大厅里摆放的长桌周围坐着二十三名骑士,安塔尔一个都不认识,除了那个叫于格的,他可能是他舅舅教育方法的最大反对者。威廉没有注意到他的外甥一路跟着他和那名来找他们的侍从,然后躲进了大厅旁边的储藏室里。 修道院是一座古老的建筑,墙壁多处开裂,安塔尔透过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缝隙看着大厅里的一举一动,他身后的是紧张的拉斯洛。他的朋友在修道院做了不到一年的仆人,他是在他的父亲在冬日中因发烧去世后来到这里的。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威廉用一个异常丰厚的钱袋让杜比察的修道院长相信了这个可怜男孩有着出色的能力。 “我们不应该在这里,”拉斯洛低声说,“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我得徒手捡一个月的马粪!当然,你只会受到你舅舅的一些轻微惩罚……” “别这么胆小,”安塔尔回呛道,“难道你不好奇谁将成为新国王吗?” “就算不这么做我们也很快就能知道!” “安静点,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我要走了,”拉斯洛决定,“你可以留在这里,但我不会因为你而惹上麻烦。” “拜托,拉斯洛,”安塔尔伸手抓住他的斗篷,“你真的想置身于这种乐趣之外吗?” “是的,”他点点头,“别拽着我了,快放开!” “胆小鬼。”安塔尔转身回到裂缝处,他想他一定在和拉斯洛争论时错过了很多东西。 “教皇已经明确表示,他希望看到一位安茹统治者登上王位,”威廉说,他试图控制住自己,但却徒劳无功。“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也认为查理·罗贝尔是正确的国王人选。” “据我所知,他只有十三岁,”教皇访者说,“太年轻了。” “拉斯洛四世年仅十二岁就开始管制贵族,而当他率领一万五千人的军队对抗捷克人并将他们赶出边境时,他只有十六岁。”威廉争辩道。 “但拉斯洛四世是个异教徒。”于格插话道。 “这并不能改变事实,不是吗?”威廉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不管他是不是异教徒,他都像狮子一样战斗,尽管他当时年纪很小。而查理·罗贝尔已经十三岁了,很快,他就能管理国家的大事,深知自己的责任。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支持瓦茨拉夫的儿子,他也不过十二岁。我们和捷克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屈服于他们?” “我们和意大利人又有什么关系?”一个胖骑士喊道,“他们是外族人,就像捷克人一样!” “我们的弟兄伊阿努斯希望发言!”一个粗鲁的声音警告其他人。“让我们听听他怎么说!” 只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同一个方向,看向一直都在会议中保持安静的老人,伊阿努斯,他是大家见过最老的人。除了他之外,威廉是这群人中最年老和最有经验的人,他已有四十七岁,但伊阿努斯看起来好像已经八十岁了,没有什么人能奇迹般地活到这个年纪。 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小时候经历了埃斯泰尔戈姆的罗伯特大主教对整个匈牙利王国禁止教务1。他的头发、胡须和眉毛都纤长而雪白。 “被拉斯洛国王杀死的波西米亚国王奥托卡三世,”他用微弱颤抖的声音开始说道,“他与国王贝拉四世的女儿安娜夫人结婚,并与她生了一个儿子,名叫瓦茨拉夫。” “听到了吗?”胖骑士站了起来,“瓦茨拉夫有匈牙利血统!” “查理·罗贝尔的血统和起源呢,”伊阿努斯继续说道,“匈牙利国王贝拉四世的儿子斯蒂芬五世有一个女儿叫玛丽,他把她嫁给了卡洛一世的儿子跛子卡洛。跛子卡洛的女儿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卡洛·马特罗,卡洛·马特罗与皇帝鲁道夫的女儿克莱门丝有一个儿子,他便是查理·罗贝尔。” “所以两位国王人选都来自于同样的血脉。”威廉总结他所听到的,“不管是意大利人还是捷克人,并没有区别……” “恕我直言,据我所知意大利人还没有带着军队入侵我们的家园,试图将其撕成碎片,”另一名圣殿骑士说道,“我说我们该支持查理·罗贝尔继承王位!” “我不好意思提这个,”支持瓦茨拉夫的胖骑士嘀咕道,“但我怀疑医院骑士团将站在安茹一边,如果我们也支持安茹,我们将与他们一起合作,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我们现在已经不在圣地了,你这头肥猪,闭嘴吧!”一位年长的男子说道,可能他是这胖骑士的亲戚或是以前的骑士主子,他立刻让他沉默了下来。 “这场讨论真是太棒了。”威廉有些讽刺地说道,起身准备离开,“如果各位允许,我想重复我今天说过的话:尊敬的教皇博尼法斯圣座想要查理·罗贝尔成为新的国王,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也是这个想法。 圣殿骑士团需要无条件地服从教皇,安茹家族以大量资金支持教会的骑士团,也支持我们。在这次会议上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我想知道,我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你们觉得争论新的国王人选有什么意义?我们在自欺欺人,在谁将成为国王这个问题上我们没有任何发言权。” 威廉的这番话彻底让所有人都撕破了脸,他们都站了起来,开始大喊大叫,每个人都在喊着不同的东西,在一片混乱中什么也听不见,这场景像极了巴别塔。 “安静!”修道院长和教皇访者同时大喊道,两人都用拳头敲打着桌子,“肃静,肃静!” 然而争吵并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乱,威廉厌倦了这场马戏,他走到墙边,拿起一根作为装饰品的钉头锤,大手一挥直接将带着尖刺的武器往桌上砸去。 这一下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叫嚣声戛然而止,愤怒的骑士们齐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好吧,”威廉摇了摇头,“事实证明你们跟学徒并没有什么区别,你们只是更老更固执的孩子,自欺欺人,在谎言中玩耍的孩子,真是可悲……” “巴托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修道院长楞了一下,问道。 “意思就是我随时愿意为你服务,并在你需要我的经验时帮助你。在任何重要的讨论中,你都可以指望我的建议和投票。但是我不想再参加这种荒谬的游戏了,愿上帝保佑你们所有人!”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匆匆出了门,没有再多说什么,而大厅内也没有人阻止威廉,二十多双惊愕的目光跟着他的脚步离开了这场集会。 【脚注】 1罗伯特大主教于1232年2月25日将帕拉丁丹尼斯逐出教会,并将匈牙利置于禁止教务的禁令之下,因为尽管有1231年的金玺诏书,犹太人和穆斯林仍在匈牙利王国继续工作着。 第十一章 黑袍 1301年,圣雅各布月(7月) 两把破旧的练习用剑碰撞在一起,发出独特的砰砰声。安塔尔摆出了长卫式(posta longa)的姿势,他双手持剑,将剑保持在中心线,双臂伸展,对准对方的面部。 而拉斯洛则是没有章法地举起了他的剑,而且是以一种完全错误的方式防御着安塔尔的进攻,他勉强躲过了第一击,但第二击便将他手中的武器打飞了。 “我赢了!”安塔尔大声喊道。 “如果我也是名侍从,你肯定赢不了,”拉斯洛叫道,“别这么高兴!” “如果你是名侍从,你也才刚刚开始学习最基本的剑术知识。”安塔尔表示。 “如果我是你,我会更小心地说话,”拉斯洛劝他,“他们可能会听到你在家里的训练不是很正规。” 安塔尔露出了一个厚颜无耻的笑容,“那我就把那里的人都砍倒!” 拉斯洛摇了摇头,然后突然向安塔尔发起进攻。侍从安塔尔用一个轻巧的动作抵挡了这一击,并靠近他的朋友把他推了回去。拉斯洛踉跄了一下,屁股着地坐在了地上。 安塔尔将他拉起来,看到拉斯洛脸上的痛苦表情,男孩决定再多训练训练他的朋友。 “让我看看,”他戳了戳钝木剑,“短卫式(posta breve)该怎么做?” 拉斯洛左脚稳稳地踩在地上,右脚微微后退,他双手将剑柄拉近胸口,剑尖指向安塔尔。 “很好!”安塔尔兴奋地说道,他没有意识到他正在以威廉多年前教他的方式指导着拉斯洛。“现在让我看看窗卫式(posta di fenestra)是什么样的!” 拉斯洛没有动脚,而是将剑向后一挥,使其与右腿平行。 “不对,”安塔尔摇头,他走到拉斯洛身边,引导他的手,让剑尖指向他的右肩方向。“你刚才做的是长尾卫式(posta di coda longa)。” “这么多该死的意大利语!”拉斯洛抱怨道,“我永远不可能把他们全部记住。” “别怕,没那么难!你很快就会掌握它们的窍门。来吧,现在让我看看你的基本姿势!” 然而拉斯洛却有些犹豫不决,最终他大声叫喊着向安塔尔发起进攻。安塔尔基本上处于防守状态,他不想再次让拉斯洛没了练习的兴趣。 “你的招式很不错,”他一边笑着说一边躲开了向他袭来的一击,“你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剑士。” “闭上你的嘴,好好防守吧!” 拉斯洛在春天来到庄园,从圣殿骑士团的马厩仆人晋升为威廉的马夫。当时查理·罗贝尔已经占领了埃斯泰尔戈姆,然后在教皇的祝福下,由大主教格雷戈里·比斯凯加冕为国王,尽管这只是一顶临时的王冠。 为了取悦他的臣民,他取名为查理(karoly),但他的权力远远没有得到巩固。虽然他在名义上是一国之君,但王位之争还在继续。查理·罗贝尔只得到了南方贵族和教会的支持,人们担心新的内战很快就会爆发。 波西米亚的统治者普热米斯尔·瓦茨拉夫二世依旧没有放弃让自己的儿子加冕为王,更不用说那些虽然没有什么机会赢得王位,但仍然贪图冠冕的领主们了,这个王国的和平脆弱得不堪一击。 威廉在过去的六个月里经常造访修道院,但在他被迫参与的讨论中,几乎所有辩论都没有任何进展,拖泥带水似乎已经成为了匈牙利人的一种习俗一般。 然而这位狡猾的骑士总是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抓住机会,所以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北方时,他要求拉斯洛离开修道院。他安排这孩子在他家工作,虽然他想让他继续被视为教会的仆人,但修道院长没有同意。 威廉知道安塔尔在庄园里需要一个与他同龄的朋友,而马里提斯已经不年轻了。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位忠实的仆人能做的工作越来越少,所以家里用得到一位年轻的帮手。 仲夏时节,安塔尔已经过了他第十四个命名日,按照规矩,他终于可以脱下学徒的斗篷,成为一名侍从。他的舅舅在他晋升的那天给了他一份特别的礼物,让他大吃一惊:他给了他一把撒拉森人的剑,剑刃短而略微弯曲,这是他在东方的一场小规模战斗中缴获的。 剑柄和十字护手没有任何装饰,但包括这把短剑在内,在圣地锻造的剑从来都不是装饰品,在东方连钢铁都是和西方不同的,从沙漠中活着回来的十字军骑士们经常这么说。 学徒骑士在成为侍从时往往会被授予一把剑,但这样的武器多半只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骑士手上真正的剑的拙劣仿制品。 但在剑术方面,安塔尔比其他与他同龄的人更熟练、更优秀。他值得拥有一把比一般人得到的更有价值和意义的武器,练习时他一直只用铅木剑,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习惯了这把剑,他已经在和拉斯洛的较量中挥舞了一段时间,他并没有感觉到有多累。 “我要把你像异教徒野狗一样砍死!”拉斯洛喊道。 “你这样的攻击连狗都杀不死!”安塔尔反击,并以快速的动作再次打掉了拉斯洛手中的剑。这一次拉斯洛没有就此停下,他向前一跃,将安塔尔扑倒在地,并抡起拳头砸向他能打到的所有地方。 打斗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中结束,男孩们争先恐后地站起来看着这个意外的来访者。 一匹满身大汗、满脸泡沫、黑褐色鬓毛的骏马走近,马鞍上骑着一个高个骑手。男人蓄着短胡须,头发刚好到达耳垂,男人至少有四十岁,胸前有一个红色的圣殿骑士的十字,披风却是和普通军士一样是黑色的。 “我是巴塞罗那的卡洛斯,”他用拉丁语自我介绍,“我在找威廉·巴托,彼得·巴托之子,东方的狮子,那个疤脸的狗娘养的。” 男孩们震惊地看着他,目瞪口呆。他们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粗鲁地提及一位骑士,因为说这种话很容易导致公开惩罚。 “你们听到我说的话了吗?”那人跳下马,“还是你们的舌头被宗教裁判所给夺走了?” 他摘下手套,向后抚平了汗湿的乱发,然后将缰绳压在安塔尔的手里。 “威廉·巴托!”他大声喊道,“快点出来!你的最后时刻到了,你这个卑鄙的杀人犯!” 这时威廉终于出现在门口,他红着脸挑起眉毛,扫视着院子,想知道是谁敢用这些侮辱性的话来称呼他。但看到来访的人,他的脸色顿时变了。 “卡洛斯!”他高兴地喊道,并张开双臂快步走向黑袍骑手,“天哪,卡洛斯!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过我们还会在见面的,”男人紧紧拥抱着他,“指挥官,我找了你快两个月了。” 威廉注意到两个孩子,他们仍然惊讶地盯着这个陌生人。 “孩子们,”他转向他们,“这是卡洛斯·德·巴塞罗!我们的家庭是世交。卡洛斯,这是我的外甥,也是我的养子和学生安塔尔,这是我的马夫拉斯洛。” “很高兴见到你们。”卡洛斯看着安塔尔,从他的手中夺回缰绳,将它塞到拉斯洛的手里。 不管这个男人对他来说是怎样的不请自来,威廉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感动到了。有一会儿,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脸上带着呆滞的微笑,当他再次看向自己时,威廉向门口做了个手势。 “欢迎,我的朋友!”他拍了拍卡洛斯的背,“进来吧,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没想到我们这辈子还能再见……” 两人很快就消失在了屋子内,男孩们仍然一脸困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最后,拉斯洛牵着马去了马厩,安塔尔则赶忙跑进了屋子里,他想尽可能地多了解这个陌生人。 “好孩子,”黑袍男人一边喝着大木杯中的酒,一边向门前的安塔尔问道,“你的父亲是谁?” “他是个孤儿。”威廉抢着回答道,“我从他五岁起就一直在抚养他,他是我已故妹妹的儿子,当我从塞浦路斯回来后,我便把他带在身边。” “正如我所见,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想让他成为一名圣殿骑士,是吗?” “他将成为一名圣殿骑士,卡洛斯。”威廉宣布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奇怪的严厉。“而且,他将是有史以来最好的骑士,如果你看过他挥剑的姿势,你就会知道再过几年他就没有对手了。 当然,他现在还是太容易头脑发热了,但他从小就熟悉掌握了所有的基础姿势,我也用了自己的一些不寻常的方法,多亏了这些方法,有一天他能把他的技能提高到无人能及的水平。看着吧,他不会有对手的!” 听到舅舅的话,安塔尔脸红了。他知道威廉对他有偏爱,但他很少听到他这样说话,他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对舅舅的期望既感到自豪又觉得责任重大。然后这一刻的奇妙突然被卡洛斯嘲弄般的笑声摧毁了。 “你在说什么呢,威廉?” “什么意思?” “你想把这个可怜的孩子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圣殿骑士?”他摇了摇头,“你为什么不让他过自己的生活?” “就像你一样?”威廉反驳道,“那可不太行。” “你还是这一套话,威廉。” “够了,卡洛斯!”威廉用西班牙语喊道,安塔尔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刚才我对你的来访感到高兴,但现在我不确定欢迎你进我的家门是否是个好主意。” “你为什么要让他成为一名骑士?”卡洛斯靠得更近了,他也用西班牙语说道。“你在黑白旗帜下看到的罪恶行径还不够多吗?你也有参与其中,我也有。” “这孩子将成为一名圣殿骑士,”威廉拍了拍桌子。“他将宣誓所有的三个誓言,穿上白袍,并遵守规矩。我不会让他成为一个杀人犯,但我也不会让他变得像你这样!是时候让真正的圣殿骑士重生了,我们仍然可以恢复骑士团的荣誉,卡洛斯!” “但我们已经无法从地狱中拯救自己了。”男人皱起眉毛。 “我知道,”威廉点了点头,语气不再尖锐。“我不是有意说这些话的。” “很好,”卡洛斯用拉丁语说道,“那就让我们为最厉害的圣殿骑士干杯吧!”说着,两人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基督弟兄们?”安塔尔很好奇。 “没什么,”威廉冲他勉强一笑,“我们只是稍微提到了过去的事情。” “但是……” “去训练吧!”他挥了挥手,“让卡洛斯好好看看你有多厉害。” 第十二章 三个誓言 第二天早上,这位西班牙骑士去了修道院,直到下午晚些时候才从那回来。他脸上特有的狡黠笑容也被扭曲成了轻蔑的怨妇脸,安塔尔一眼便看出了这个变化。 “有什么问题吗,大人?”他问道。 “是人有问题,”卡洛斯咂了咂舌,“威廉在哪儿呢?” “他大概一个小时前进城了,大人,你们互相避开了。” “拜托,别再这么恭敬地叫我了,”男人挥了挥手,“叫我卡洛斯就好了!” “我明白了。” “告诉我,你现在有事吗?我想沿着河岸骑马。”卡洛斯说。 “我的舅舅让我在他回来之前要把萨雷彻洗干净。”安塔尔很不情愿地回答道。 “萨雷彻?” “我的马,大人……我是说……卡洛斯。” “好吧,你去把它牵出来。”卡洛斯点点头,“我坚持让你和我一起去。” “我……” “你还在等什么呢,小子?” “我没心情接受惩罚。” “那我可就一个人去咯,我没想到你这么……这么胆小!”卡洛斯耸了耸肩。 “什么?” “我还以为你想成为一名骑士呢,转念一想,你的马不可能有我的瑞兹快,你是一匹优秀的弗里斯兰马,对不对,瑞兹?”他抚摸着自己战马的鬓毛,马儿满意地哼了一声。 “我的萨雷彻可是阿拉伯纯种马。”男孩吹嘘道,“真主从南风中创造了它,比其他马早存在了整整一千年!就算你的瑞兹够快,卡洛斯大人,但萨雷彻是位王子,它会比瑞兹更快。”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输给一个马夫。”卡洛斯不以为然地挑起眉毛。 “我不是什么马夫!”安塔尔生气地说道。 “不是?”卡洛斯笑了,“那证明给我看看!” -— 八只迅捷的马蹄砰砰作响,夹杂着萨瓦河的浪涛声和两名骑手时不时发出的尖啸声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噪音。一开始,旁观者可能分不清哪个是侍从哪个是骑士:他们不仅穿着相似的衣服,而令人困惑的行为也极其相似。 卡洛斯虽然年近四十,乌黑的胡子里藏着几缕白丝,但看上去并不比新晋升为侍从的安塔尔更加成熟或严肃,他的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孩童般的光芒。 “让我问你一件事,安塔尔!”在两人轮番追上对方数次,分不清谁才是赢家后,卡洛斯将马勒住。“你究竟为什么想成为一名圣殿骑士?” 男孩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也许是因为他从前从未真正想过这个问题。从他记事起,他就一直想要成为一名骑士,就像他的舅舅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因为直到现在,成为骑士这个命运似乎就像他需要呼吸一样自然。 “你自己也是圣殿骑士,”他回避了问题,“你有什么理由劝阻我放弃我的目标?” “呵呵,我不想劝阻你什么!”黑袍男人挑起一抹促狭的微笑,“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确定你的方向是正确的呢?” “圣殿骑士团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骑士团,”安塔尔回答,“你肯定也知道。” “所以你的人生目标,”卡洛斯大声说,“是成为世上最强大的骑士团的一员?” 安塔尔感到非常尴尬,但他的尴尬很快变成了愤怒。 “恕我直言,卡洛斯大人,”他轻率地说道,这是他脑子里想到的第一句话,“你只是在嫉妒我的白色斗篷,因为你自己只有资格穿黑色的!”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犯错了。他咬着嘴巴,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已经可以看到他舅舅比以往更严厉地惩罚他了,他刚刚侮辱了一个年龄几乎是他三倍的骑士,不管是黑袍还是白袍,不管是隶属于骑士团还是独立的骑士,这样的顶撞都是最无礼的一种行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卡洛斯并没有睁大眼睛责骂他,而是放声大笑起来。 “我认识你舅舅,孩子,我认识他很久了!”他愉快地笑着说,“他向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麻烦,你却比他更危险!” “请原谅我!”安塔尔说。 “你很诚实,为此我不能生气。相信我,比起那些只敢在背后说真话的宫廷大臣,我更欣赏你这样的人。你是个诚实的人,生命在你内心中燃烧,我能从你的眼中,从你的一举一动中看到它。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成为一个糟糕的圣殿骑士。” 安塔尔被卡洛斯的最后一句话揪了起来,“我不明白,”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胸前明明有着红色十字,说话却像个异教徒一样,是吗?” 安塔尔默默地点点头。 “安塔尔,我对这个神圣不可侵犯的骑士团的看法与大多数人略有不同。我知道它所承载的东西,我见过它的阴暗面,我也曾犯过一些不可告人的罪行,我不否认。圣殿骑士团不是一个自由的弟兄组织,但你生来就是自由的,要么他们把你污染,要么你就永远是骑士团的害群之马,一个弃儿。” 他们在沉默中骑行了一阵子,安塔尔思索着刚才卡洛斯说的话,好让黑袍军士的想法慢慢沉淀下来。 “我的家族,”卡洛斯开口说,“世世代代都支持着圣殿骑士团,金额之多,超乎你的想象。这个世界并没有按照它应该的方式运作,也不像经文中所说的那样,它实际上是由金钱驱动的。他们不敢把我开除出骑士团,就是因为这个简单的原因,因为钱。” “那你黑色的斗篷呢?”安塔尔好奇地问。 “你觉得我会去发三个誓?然后当一辈子的处男?得了吧!”卡洛斯笑着看着他,“我可不会许下贞洁之誓,我只发了服从之誓,尽管有些人觉得我也并不服从……” “那贫穷之誓呢?” “有哪个可怜的圣殿骑士穷得和乞丐一样,安塔尔?”他张开双臂,“斗篷是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尽管对于我的父辈们来说,我的教团所遭受的麻烦还没有他们忍受我的一半多。 你可知道,圣殿骑士从来不需要为任何事情排队?而且他们在街上的权利几乎和国王本人一样多。” “哪个国王?” “任何一个国王!” “但只有没有瑕疵的骑士才有这样的待遇,”安塔尔反对道。 “我上一次见到一个一尘不染的完美骑士的时候还是我没有钱的时候。”卡洛斯笑着说,他显然很享受这场辩论。 “你在什么时候没有钱?” “我一直都很有钱!” 安塔尔皱了皱眉,“黑袍还是要排队的。” “也许吧,但我没有排过。”他耸了耸肩,虽然我得到的特权确实少了一些,但我可以比起任何白袍骑士更自由地享受最美妙的事物。” “什么美妙的事物?”安塔尔不解。 卡洛斯走到离男孩很近的地方。 “很快你就会发现,”他欢快地低声说,“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那时,你自己也会对白袍和贞洁产生不同的看法。” “为什么,什么看法?”安塔尔同样也小声地问道,就好像是在窥视一个可怕的秘密。 “女孩们裙子下面的芬芳。” 当他意识到卡洛斯在说什么时,安塔尔睁大了眼睛,他的脸涨得通红。 “你疯了!”他脱口而出。 “是的!”卡洛斯喊道,然后一踢马刺,又开始狂奔起来,“我疯了!我是世界上最疯狂的圣殿骑士,疯狂、快乐和自由万岁!” 安塔尔盯着怪叫着的卡洛斯,脸上凝固着的惊讶渐渐被微笑取而代之。他放开萨雷彻的缰绳,靠在黑马身上,跟着卡洛斯飞奔。 “你可能是自由的,”他对前方的黑袍军士大喊,“但你的弗里斯兰马不可能比我的阿拉伯纯种马跑得快!” 第十三章 一场决斗 1301年,圣处女之月(8月) -— 拉斯洛坐在院子里,垂着鼻子撕扯着地上的杂草。 “怎么了?”翁贝托在他身边坐下。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没什么,真的。” “连瞎子都看的出来你很沮丧,”翁贝托说,“发生了什么事?” 作为回应,拉斯洛抬起头,朝着院子的尽头默默地点了点头。翁贝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的栅栏旁,安塔尔和西班牙的骑手坐在一起,正在开心地讨论着什么。 “卡洛斯吗?”他惊讶地看着拉斯洛,“他对你说了或者做了什么?” “不,不是的,只是……自从他来了之后,安塔尔几乎就没找过我。他交了一个新朋友,已经好几天没有正眼看过我了,他们总是在外面不停地骑马、聊天、打架。以前我父亲还在世时,我们在镇上卖粮食,人们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们,像是路边可有可无的杂草一样……这种感觉不好受。” “我明白了,”翁贝托点了点头,“但你也必须理解他,他一直在接受骑士训练,而如今他终于遇到了一位骑士。” “但威廉大人也是骑士啊!”拉斯洛抢着说,“而且他以前在修道院里也见过不少骑士!” “威廉是他的舅舅,他的一家之主,就像是他的父亲一样。”歌手翁贝托解释道,“然而卡洛斯是一个冒险家,一个真正世故的人,安塔尔可以从他身上学到很多新东西。” “这不见得是件好事,”男孩抱怨道,“他可是穿着黑色披风,谁知道他为什么被迫穿上它!” “我不想让你因为这个而感到难过。” “你也没办法帮我……” “要我给你讲个故事吗?” “对不起,我想我现在没法集中注意力,我听不进去。” 翁贝托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别担心,”他朝男孩笑了笑,“卡洛斯只是一个客人,他很快就要回家了,然后你们又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啦。” “是的,”拉斯洛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等他走后……” -— “为什么啊?”安塔尔瞪大了眼睛,“你才来这一个星期!” 巴塞罗那的卡洛斯耸了耸肩,“我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 “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不行。”男人笑道。 “请再多呆一会儿吧!” “不要像个女人一样,”卡洛斯告诉他,“我总是知道什么时候到达,什么时候离开,这就是我的准则。” “你是我见过最堕落、最不听话的骑士了,”安塔尔说,“你该被处以火刑,我会想你的!” “也许我们会在再次见面。”卡洛斯对他微笑。 “什么时候?” “当你长大到足以打败我的时候。” 安塔尔听后也笑了,“在赛马上,我随时都可以打败你。” “确实,”卡洛斯赞赏地点点头,“但你在剑术方面仍然逊色,而战斗的胜者并不是以谁跑得快来决定的,不是吗?” “要是我有一把更好的剑,眨眼之间我就能把你打倒。” “你的剑够好了,”卡洛斯摆摆手,“当我还是一个像你一样的鼻涕虫的时候,能有这么厉害的武器就好了,更不用说你的马了。你舅舅说的一点没错,你知道所有的基本姿势,你很敏捷,动作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优雅,我可是见过了几百个骑士的人。 但你太容易头脑发热了,你一下子想要的太多,无法保持冷静,你的招式急躁又贪心,这让你破绽百出,如果你能抑制住这些品质,你将来才有可能可以打赢我。” “我能行。”安塔尔哼了一声,他对这种坦率的批评不以为然。 卡洛斯举目望天,“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才十四岁,乖乖等着轮到你的时候吧!” 然而安塔尔并没有听进去这些话。“你说你天亮就走?”他疑惑地问道,“那就让我们的告别成为一个难忘的告别吧!” “什么意思?” “一场决斗,在午夜时分,当月亮最亮的时候,只有你我,谁也不用让谁,我会让你看看我的实力。” “你看起来比我还要疯,”卡洛斯对他眨了眨眼,“也许你从我这里沾了一点疯气。” “午夜时分,我们决个高低,”安塔尔伸出了他的右手,“怎么说,你接受吗?” “我接受。”卡洛斯捏了捏他的右手,“如果你打败了我,我就把我在西班牙的一半财产给你。” -— 银月光透过小窗落下,照在装着整齐服装的安塔尔身上,他正睁大眼睛躺在自己的草袋床垫上。他一直在房间里等到了深夜,待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他不仅仅是因为午夜的决斗和卡洛斯所承诺的筹码而兴奋,还在为他即将要做出的恶行感到不安。他心里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不对,但他相信通往光荣胜利的道路一定坎坷,所以稍微弄一些小伎俩也说得过去。 威廉在隔壁房间很久没有动静了,安塔尔能听到里面开始响起的鼾声,他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上。他舅舅的门紧闭着,但安塔尔知道他很讨厌咯吱的声音,舅舅几乎每周都会给他的房门上油。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威廉的卧房,他可以随意进出庄园里的任何地方,但舅舅的房间永远是禁区。他轻轻按下门把手,把门打开一条缝,果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他惊讶地发现这个房间并不比他睡觉的地方大多少,但他沿着墙壁看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即便是在漆黑的夜色中,那些来自圣地的色彩鲜艳的花纹地毯和其他有着不寻常图案的织物也格外的显眼。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面镜子,其大小和君王在自己王宫里的器具一样。而在床尾的一张小桌子上,躺着安塔尔偷偷溜进房间寻找的东西:他舅舅的剑。 他的父辈们用这把令人生畏的武器夺走了数百名战士的生命,尽管它是两个世纪前锻造的,但仍像全新的武器一般锋利闪亮,铁匠约翰甚至将其称为是上帝亲自打造的作品。 安塔尔屏住呼吸,从桌上拿起那把装在皮质剑鞘里的武器,提着它走了出去。他的心脏几乎紧张地要跳出胸膛,他知道自己只成功了一半,等决斗结束后,他必须同样小心翼翼地把这传家宝偷偷地放回原位。 “不!”威廉大声叫了一下,男孩的血液和脚步在一瞬间都凝固了,“雅斯敏,不,拜托!留在我身边!”然后房间又恢复了寂静,安塔尔这才意识到他的舅舅并没有醒来,他只是在做噩梦。 他不知道他嘴里喊的这个雅斯敏是谁,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对威廉在圣地时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这一定也是那时候他的经历。 在他踏出走廊之前,他看到了一幅非常诡异的画。画布被涂成了沙色,或者说是比沙色更深一些的颜色,就像一块腐烂的破布。画布上则是一个被涂成黑色的细长身体的轮廓,以及一张污迹斑斑、无法辨认的脸。 在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这画中的细节时,威廉在睡梦中又开口了,安塔尔连忙溜出了房间。 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赢得这场决斗,他果断地想,然后以坚定的动作将骑士剑别在腰带上。 -— 卡洛斯骑着他的马在大门外等着,他右手拉着萨雷彻的缰绳,看着安塔尔偷偷溜出庄园。 “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他问道。 “你是怎么把我的马牵出来的?”男孩反问,“我以为它不会听从其他人。” “它是一匹好马,”卡洛斯拍了拍萨雷彻的脖子,“你只需要知道如何和它交谈。” 安塔尔惊讶地看着马上的军士,意识到他会比他之前想象的更想念他。 “我们去哪?”他也上了马鞍,“为什么需要骑马?” “如果我们在院子里打架,会把你舅舅吵醒。”卡洛斯指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们骑马到萨瓦河边,我们在那战斗。” 庄园就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在院子里时常能够听到流淌的河水声。没一会儿后他们就到了目的地,并将马匹拴在一颗细树上。 当安塔尔摆出他最喜欢的姿势鹰卫式(posta di falcone)时,卡洛斯震惊地盯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的剑刃。 “你疯了吗?”他冷声问道,“你偷了威廉的剑?” “我借来的。”安塔尔纠正道,“这是我们家族的宝剑,如果我要赢得你在西班牙的一半财产,我必须做足准备。” 卡洛斯摇了摇头,即使他对来说,这似乎也是件过分的事情。“我告诉过你,不是剑的问题,而是想法的问题!”他责骂男孩。 “这会让我立于不败之地!” “你以前从来没有用过这把剑,你这个傻瓜!” 男孩的膝盖弯曲,拿着剑在草地上手舞足蹈地耍着。 “怎么样?”安塔尔问,“你敢与我决斗吗,卡洛斯·德·巴塞罗?还是要我收回我主子的剑,让一切都白费了?” 卡洛斯终于笑了起来,“反正我们都已经到这了,”他拔出自己的武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会打败你,你甚至可以拿着大团长的剑,结果都是一样的。” 说着,他向前一挥,刺了出去,安塔尔敏捷地躲过攻击,并改变了他的姿势,他侧身一闪,又向前一舞,灵活地冲向卡洛斯,后者几乎无法抵挡他的快速斩击。两把剑缠在一起,卡洛斯将男孩推开,为自己争取了一点时间,他用长卫式的姿势进攻,速度极快,逼得安塔尔不断后退。但这个男孩的速度快如闪电,他完美地抵挡住了每一次刺击和挥砍。 “你累了,”安塔尔低吼一声,心里正在想着反击的招式,却见卡洛斯的剑刃突然停在了半空。安塔尔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问,就感觉到那只长满老茧的手掌按在他的后脑勺上,他立刻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舅舅?”他颤抖地问道,而作为回应,那只手将他推到在了地上。 “我的剑!”威廉厉声命令道,“立刻还给我!” 安塔尔立即从腰带上取下剑鞘,将剑插回,并递给威廉,一刻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卡洛斯,即便你不是个正直的人,我也从不认为你会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威廉看向黑袍军士,“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呢,我一定是错了,别说什么天亮出发了,你现在就从我家里滚出去!” “威廉,”卡洛斯试图让他冷静,“我们只是在打架,我们想要给彼此留下一个难忘的告别仪式。” “真的吗?”威廉提高了音量,把剑从鞘里抽了出来,“这是我曾祖父的剑,它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你应该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因为你的祖先把它送给了我的祖先,我的父辈们都戴过它……等我死后,安塔尔也会继承它,但在这之前,你们都得等着!” “威廉……” “闭嘴听着!”他吼道,“我是你的指挥官,不是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遵守你的承诺!” 卡洛斯垂下了他的眼睛。 “一次难忘的告别,你这混蛋?”威廉继续说,而且越来越愤怒。“你再不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就把你劈成两半!快滚,卡洛斯!” 卡洛斯无奈地点了点头,他背对着威廉,悄悄地骑上了他的马。 “请原谅我,指挥官。”他用苦涩的声音说,并向男孩点头示意,“做一个有信仰的骑士,安塔尔,别忘了!” 他在战马耳边低语了一句后便飞奔而去,威廉和安塔尔看着他,直到其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安塔尔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气冲冲地走上前去。 “你把我朋友给赶走了!你怎么能这样做?” 威廉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又把他打倒在地上。 “你太让我失望了,孩子!”威廉厉声呵斥道,“起来,然后骑马回家,开始收拾你的行李!” “行李?”安塔尔吸了吸鼻子,“我们要去哪?” “是你要去哪。翁贝托早上要离开,去开始他的另一次旅程。”威廉说。“你跟他一起走,这事没得商量!” “什么?”安塔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舅舅。 “你没听错,我将暂停你的骑士训练,没有剑术,没有语言课,没有写字和阅读,你将去朝圣,反省你的罪过!” 威廉伸出右手将安塔尔拉起来,男孩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想哭,却因不想再被责骂而忍住了泪水。 他的舅舅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变得很轻。“等你回来的时候,”他难过地说,“我希望我能为一个长大了的男人开门,如果你想要这把剑,你必须先赢得使用它的资格。” 第十四章 两个歌手 他们上马出发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拉斯洛气得快要哭了,他帮着给灰毛母马德瑞斯套上马具,将东西都放进袋子里,但他一句话都不想说。处理完这匹驮马后,他看了一眼翁贝托的帕弗雷母马阿德索,以确保他正确地将德瑞斯系在了马儿上,然后便一句招呼都没有打地回到了屋子里。 坐在马鞍上的安塔尔满怀希望地向入口处眨着眼睛,但拉斯洛和威廉都不愿意现身与他道别。 男孩觉得自己蠢透了,偷走他主人的宝剑,家族宝剑,并在半夜向一位身经百战、经验十足的骑士发起决斗?他觉得他自己当时彻底疯了,根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现在卡洛斯已经远去,一切都显得令人失望地清晰。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就是个臭小子,对他的惩罚完全合理。 “他爱你,安塔尔。”翁贝托在他们身后已经看不到庄园时说道,但男孩仍然在不停地回头望去。 “然而我却让他失望了。”安塔尔低着头,“他一直把我当做一个上帝的宝物般特殊对待,这就是我对他恩情的回报。” 翁贝托带着睿智的微笑看着男孩。“也许这事对你们都好,”他低声说,“你和威廉大人都可以从中吸取教训。” “他说他想在我回来时看见一个男人,我真的能在旅途中成为一个男人吗?” “不知道,总之你会很累的。” 他们一言不发地骑行了一会儿,直到安塔尔打破了沉默。 “太阳正在慢慢升起,”他眯着眼看向东方,“我们什么时候到?” “到哪儿?”翁贝托笑着问,“克勒什河距离这里还有三天的骑程,如果上帝保佑,我们将在本月底到达布达。” -— 他们在一片宽阔的田野里度过了第一个晚上,由于他们还没有搭起随身携带的帐篷,他们只能希望不会被夏季的阵雨袭击。黎明时分,他们继续赶路,以便在农舍过夜,在那里享用了一顿热乎乎的饭菜。 第三天晚上,他们到了克勒什河,翁贝托拜访了一座小房子,里面住着一位驼背老人,他在看到来访的人是翁贝托后高兴极了。安塔尔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老人便把他们领进自己的房子。 “巴林特爵士,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是安塔尔,”翁贝托指着安塔尔说,“威廉的外甥、养子和……” “是的,我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老人笑着打断道,“你已经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他的事情,记得吗?好吧,你就是威廉·巴托的侍从和他的掌上明珠……” “我希望我是,”安塔尔说,“但我不认为我达到了应有的高度。” “他犯了个错误,”翁贝托解释说,“作为惩罚,他要和我一起在王国各地旅行,同时他也将停止接受骑士训练。” “我们都会时不时地做一些蠢事,不是吗?”老巴林特挥了挥手,“而且旅行根本不是一件坏事,我倒希望我可以周游整个王国!你知道我是谁吗,孩子?” “恐怕我不知道。”安塔尔摇头承认道。 “啧,原来这个流浪者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的事?那威廉呢?我们在东方相遇时,我还年轻力壮……” “真的很抱歉,我的舅舅几乎从来没有和我谈过圣地的事情。” “也许这是更好的选择,”老人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更好的选择,但是容我提一下,我以前可是救了他的命。” 安塔尔皱起眉头,翁贝托只是笑了笑。 “当我在沙漠中发现他时,”巴林特说,“他看起来并不比一具死了两天的尸体好多少。我把食尸鸟都吓跑了,那些东西都已经盯上了他。我好不容易把他拖回家,那是我们友谊的开始。” 安塔尔的眉毛因惊讶差点挑过头顶。 “我听说过这个故事!”他惊呼,“但我的舅舅告诉我是一个犹太商人救了他……” “索尔,”老人说,“他们以前这样叫我,知道我爱上了西方的音乐并接受了洗礼,以便我可以在基督教国王面前歌唱男人和女人、熊和龙、亲吻和鲜血、眼泪和蜂蜜……我就是这样成为的巴林特,他从未在国王的宫廷中歌唱,尽管贫穷,他将在这间小屋里幸福地死去。” 听着老人的奇妙故事,安塔尔不由瞥了一眼翁贝托,作为一个意大利木匠的不安分的儿子,他也有同着同样的梦想。他想知道人是否可以与自己的命运作斗争并成功,但他还找不到答案。 “我的主人让我送来了一些东西,”翁贝托站了起来,“葡萄酒、啤酒、面包、水果、蔬菜、香料和肉。” “你的主人在施舍这方面上变得有些奢侈了,你不觉得吗?” “你曾救过他的命,”年轻歌手提醒老歌手,“他觉得怎么样感谢你都不为过。” -— 当安塔尔和翁贝托在院子里生火时,巴林特在屋子里消失了一会儿。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绕道而行的原因?”男孩看着一条火舌冒了出来,“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你不喜欢惊喜吗?”见安塔尔没有回答,翁贝托继续说道,“总之,我总是会先来这里,从不直接去韦勒采。可能是我忘记说了,我不知道……” “我们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吗?” “呆到明天早上,”翁贝托笑着说,“如果你不想在黎明离开,最迟我们也要在中午之前动身。” 安塔尔对他们只住了一晚感到遗憾,他本想和老人呆上几天,这样他就可以问问他和威廉以前的故事。 “我在威廉给我的包裹里发现了一块非常美味的培根,”巴林特愉快地说,“看来你们已经把火生好了,可以做饭了,还有很多面包和酒,小伙子们,我们今天会有一个很好的盛宴!” 他高兴地坐在树桩上开始切肉,翁贝托试图阻止他,说他们并不需要什么款待,但那个老人只是乐呵呵地挥手让他坐着。 “当我有朋友来访时,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宴会,”他拍了他们两的肩膀,“我们大吃大喝,就这样!” 对于老人来说,时间过得很快。不一会儿,肥厚的培根片被串了起来,配上了飘香的红洋葱。当他将酒桶搬来并开始喝酒时,晚餐甚至还没有准备好,等到培根变得酥脆了,三个人都喝得有些头晕目眩。他们拿起肉串,放声大笑。 安塔尔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而且也没有人告诉他该停下来。当他发现自己躺草地上看着星星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星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在他眼前跳起了奇怪的舞蹈,然后仿佛是为了点缀这支舞蹈一般,老巴林特突然唱起歌来。 “别睡着了,我两只眼睛的世界,因为红色的晨星已经升起~” 他的声音含蓄而有力,美妙的歌声让安塔尔更加沉醉,星辰舞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曲终了,老人跳着起了身,并拿着一把破旧的维奥尔琴回来。 “你还留着它吗?”翁贝托惊讶地问道。 “我最珍贵的宝物。”巴林特抱住了这件乐器,“即使是在生命和它之间选择,我也不会和它分开,我宁可死也不会放弃我的琴!” “就是这精神,老人家!”意大利人举起酒杯。安塔尔试图坐起来,这样他也可以敬酒,但当他的头第二次跌回地上时,他放弃了,抬头继续望着星空。 老人抿了一口酒,然后迷糊地看着翁贝托。 “嗯,你还记得那个曲子吗……”他弹了几个音符,“我可是专门为了你的到来而留着的!” “你让我倍感荣幸!”翁贝托低下头,清了清嗓子,开始和老人一起唱歌。 “首先,首先,意大利女人,那个快乐的女人,” “欢乐的意大利女人,到她的窗前,让我们说说新的快乐,让我们说说新的快乐……” 星星慢慢停止了舞动,它们的光芒一颗接一颗地熄灭,巴林特和翁贝托的歌声越来越轻,声音离安塔尔也越来越远。男孩在似乎没有尽头的歌声中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醒来,两个歌手正在用一种很奇妙的调子唱着歌,而且没有维奥尔琴的伴奏,安塔尔听着他们继续歌唱,又慢慢昏睡过去。 “万福,我们的希望,纯洁的圣母玛利亚, 万福,接受天使的赞美之人, 万福,有福之人,孕育天父的光辉, 万福,最圣洁的处女, 和唯一的贞洁母亲, 荣耀一切受照之物,光造万物,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第十五章 成为一头狮子 四天后,他们到达了佩奇,但让安塔尔非常难过的是他们只是绕过了这座城市。他想好好看看中午诶,但翁贝托无论如何都不想穿过城门,他含糊地提到了一些故事,从他一反常态的喃喃自语中,安塔尔了解到这位歌手在佩奇曾经惹了一些麻烦。 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塞克萨德,之不需要不到两天的骑程即可到达。在这里,他们终于在一家旅馆停下,吃了一顿丰盛热乎的晚餐,睡在一张相对舒适的草床上。 在旅途中,他们经过了几个小村庄,村民们都很乐意给他们提供食物和住宿,但翁贝托总是拒绝。由于安塔尔是骑士侍从,他有权利期望农民给他提供吃住,但翁贝托向他解释说,这样他们就会把食物从穷人的嘴里夺走。 “别忘了他们还要缴纳重税。”他一有机会就和安塔尔说,“他们必须向教会交纳什一税,给地主献上大量礼物。我们带了足够的食物,不需要靠村民们活。” “我想吃热的食物,”安塔尔抱怨道,“我的胃已经受够了冷巴巴的肉干了!” “够了!”翁贝托看着他,“你舅舅想把你培养成一名优秀的骑士,他不会允许你吃穷人的食物,即便你有权这样做……” 有几次,翁贝托让安塔尔独自带着三匹马等着,然后自己便在他们停留的城镇消失上几个小时,男孩因为不能和他一起去收集情报而感到沮丧,在这种干等的时候他真的觉得强迫旅行是一种惩罚。 如果他能和翁贝托一起出去玩,看看意大利人是如何得到他的消息的,那对他来说会更加有趣,然而他现在却像个普通的马厩仆人一样给马匹清洗和梳理。 当他们到达塞克萨德时,他发明了一种新游戏来打发寂寞时光。他伸了个懒腰,下巴往上一扫,挺起胸膛,露出缝在胸前的红色十字,左手放在剑柄上,牵着马在城里走来走去,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脚下一般。 他喜欢人们好好看着自己,因为农民见不到多少骑士,更不用说是骑士团里的骑士了。 然而在城市里,情况却完全不同。当翁贝托在第二天又消失在塞克萨德的街道中,安塔尔开始像个骑士一样踱步打发时间时,一阵嘲弄的笑声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离他不远处站着三个穿着破烂衣服,胡子拉碴的男人,他们很有兴致地看着安塔尔的动作,男孩没有躲在马后,而是站在众人面前。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故意用低沉的声音说,“先生们是在嘲笑我。” “你没有弄错,孩子,”中间的人咯咯笑着说,“你真是个有趣的小傻瓜,在这个闷热的日子里见到你真好。” 安塔尔仔细地看看了这三个人,其中两人腰带上有佩剑,但他们肯定不是骑士,他们看起来太脏了,他们的武器和他们的衣服一样破,他们的剑肯定也是从死去的贵族身上偷来的。 他们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腰带上挂着各种用来伤人的武器,那个没有剑的人的腰带右边挂着一把破旧的小刀鞘,左边挂着一把简单的长柄斧。其中一人身上还穿着一件披风,但满是破洞。 “你有什么东西看不顺眼吗,小子?”右边的那个人问,他的左眼下方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它几乎和威廉脸上的一模一样。 安塔尔突然意识到这几个人不是闹着玩的,他们看起来不是什么农民,谁知道他们的武器上沾了多少人的血。 “我是圣殿骑士团的一员,”他故作平静地说,“你们高不高兴和我无关,但请你们不要把我当做笑柄。” “你这是要威胁我们吗?”中间戴着披风的那个人往前走了一步,露出阴险的笑容,他看起来是这三个人的头儿。 “并不是,”安塔尔努力掩饰着自己颤抖的声音,他并不觉得自己很弱,或是剑术不行,而是这三个人给了他一种不祥的感觉。 “好吧,”那个没有剑的人说,“那你来找我们是为了什么?” “我只要求你们尊重这红色十字!” 只见那个脸上带疤的人也上前,朝着安塔尔心口上的十字吐了一口唾沫。男孩不由地往后退了几步,除了恐惧之外,他还感到愤怒和羞愧,他用一个紧张的动作擦去了那恶心的口水,并睁大眼睛盯着那三个人。 “圣殿骑士?你就是个可怜的小学徒,快滚开!” 正当安塔尔不知道怎么回应时,他的余光看到翁贝托正从远处走来,于是他跳到萨雷彻身上,带着它身边的德瑞斯和阿德索前去和歌手会合。 “我们会再见面的!”他朝那三个人警告地点了点头。 直到几个小时后安塔尔心中的恐惧才完全消失,他和翁贝托默默地骑着马,离塞克萨德越来越远,而他一直在想,刚刚的三个身影到底有什么可怕之处,为什么在他们面前,自己的胃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小冰球?毕竟身为骑士,他不能惧怕这种人渣才对! 他觉得威廉说得很对,这个王国应该由一个真正的国王来统治领导,他会用铁与火来对付这些制造麻烦的人。 他发誓,下次遇到这样的人,他绝不会退缩。相反,他会拔出他的剑,成为一头狮子。 第十六章 白堡的税 马蹄声一直在响,可是隔了许久也没有靠近安塔尔和翁贝托。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至少有十几只马蹄在轻轻地敲打着地面,传来轻扬的声音。在两天多的时间里,他们听着并等待着骑手是否会追上他们,但声音只是跟着他们。 安塔尔对这些看不见的跟踪者越来越恼火,因为他和翁贝托一直在蜿蜒的林间道上骑行,从来没有机会看到他们,而且翁贝托也不让他回头去一探究竟。 “也许不知道他们是谁更好,”他安慰男孩说,“也许他们不是故意跟着我们的。” “这就是我想去看看的原因,翁贝托!”安塔尔固执地说,“我受够了这么多也许,我想查清真相!” “不行,”翁贝托的声音变得坚硬,自从他们从威廉的庄园出发后,他对安塔尔比以前要严厉多了,就好像他在试图取代威廉的角色一般,”你哪儿也不能去,你要是有什么事,你舅舅会砍掉我的脑袋!” “我们不应该因为这个而争论,”安塔尔自言自语道,“我就不该说一句话,反正你也不会听我的理由。” “记住你是怎么沦落到这里的,”翁贝托提醒他,“圣殿骑士不能随心所欲,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我还以为你从之前的错误中学到了些什么。”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在为我之前的行为受罚。” 只见一根长棍凭空出现在翁贝托的手中,他骑着马靠近萨雷彻,然后用这根灵活的木杖重重地朝安塔尔背上敲了过去。 男孩发出痛苦的叫声,即便隔着厚厚的斗篷,这一击也相当的疼,但意大利人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又对着安塔尔的背打了四下,最后一下打在马儿的屁股上,让萨雷彻吓得跳了起来,向前冲去。 “你会后悔的!”在好不容易勒住马后,安塔尔大叫起来,“我要让你三倍奉还!”这让翁贝托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称这根棍子为哀嚎棍。”他高高地举起棍子,“等我们一回到家,我就把他交给威廉,并告诉他这是一个多么有效的工具。” “一点也不有效!”男孩抗议道。 “是吗?”翁贝托扬起眉毛,仍然笑得发抖,“你之前一直在我后面不停地回头看,现在多亏了这哀嚎棍,你已经骑在我前面了!” 安塔尔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不敢相信!我没还没离开家多远,你就开始打我了,我们在杜比察还是朋友,记得吗?” “我们仍然是朋友,”翁贝托说,“但这哀嚎棍是我们的新朋友,它的任务就是保证你乖乖听话,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安塔尔,你最好听话,否则你将满身都是棍印!” 他们继续在哀嚎和欢笑中骑行,而身后未知的马蹄声也伴随着他们前进。 夜里,安塔尔拿起棍子,将其扳成两半,然后插进了闪烁的火焰中。他以为哀嚎棍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于是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被翁贝托用棍子狠狠地打着大腿敲醒。 “看在上帝的份上!”男孩恼怒地跳了起来,“你只是个仆人,你不能对我动手!” “我是你主人的仆人,”翁贝托举起新捡来的木棍,“而你的主人委托我看管你,让你守规矩,快把早饭吃了,处理好事情,我们就可以上路了!” -— 安塔尔蹲在一个灌木丛后面,眼中含着泪水,他哭不是因为他要干的活繁重辛苦,而是因为对翁贝托新的对待他的态度和方式感到不满。他必须想个办法,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在杜比察,他的舅舅把他培养成一个极其敏捷的战士,下一次翁贝托靠近他的时候,安塔尔会在歌手出手时抓住木棍,并坚定地告诉他不准再用棍子打他了,他所要做的就是睁大眼睛,时刻观察他的背后。 “你听到了吗?”翁贝托问道,他们已经在路上骑了至少一个小时了。 “听到什么?” “你仔细听听就是了!” 安塔尔皱起眉头听着周围的声音。“我什么也听不到啊。” “听不到就对了,你看,没有人在跟踪我们了,你是白担心了。去找他们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可能并不是在跟着我们。” “或者……” “或者什么?” 安塔尔没有回答,只是伸出右手指向前方,只见三个男人正在一个小空地上等着他们沿着弯曲的小路走出树林。他们都坐在马背上,挡住了去路。 安塔尔立刻就认出了他们:就是几天前在塞克萨德嘲笑他的三个长着坏脸的坏蛋。 “看哪,这真是主的旨意!”三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安塔尔便抢先说道。翁贝托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幕,他无法理解男孩话里的意思。 “是你?”他们穿着披风的领头人扬起了眉毛,“没想到我们跟了这么久的人竟然是你这小子,这确实是一个惊喜。” “你们最好站在一边,让我们过去。”安塔尔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他还记得之前自己发的誓,虽然他的胃还在颤抖,但他拒绝再次退缩。 “我们很乐意给你们让行,”脸上带疤的男子点点头,“但你们得先交税!” “税?什么税?”翁贝托问道。 “入境税,交了钱你们便可以继续前往塞克什白堡了。” “这里只是一片普通的草地,”安塔尔摇头回答,“我们没有说过要去白堡。” “这是我们主人的路,”穿鹿皮衫的人反对道,“无论你怎么去哪里,你都得付钱。” “你的主人是谁?一些森林动物?” “闭嘴,臭小子!” “如果我们没有钱怎么办?” “那你们就得乖乖转身回家了。” 翁贝托突然伸手去拿他的腰带上的钱袋并解开,“需要多少钱呢……” “安静,仆人!”安塔尔冲着他大吼了一声,并威胁般地举起手,似乎是要把之前受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你说什么?”翁贝托震惊地忘记了呼吸。 “这是我的钱,我说让你付钱时,你再付钱!” 安塔尔转过身,背对着拦路的三人,然后靠在翁贝托身边。 “我需要你配合我一下,”他给歌手使了个眼神,尽可能地低声说道,“带着马儿一起后退到我们经过的那受损了的橡树旁,在我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从地上再捡一根断树枝,挑最大的捡!” “你疯了吗?”翁贝托垂着眼睛低声说,从远处看,他像是在乞求主人的原谅。“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照我说的做就可以了,让我做主一次!” 他再次转向那三个男人,像在城里时一样地微微抬起自己的下巴。 “我是安塔尔·巴托,”他盯着拦路的三人威严地宣布道,“南部省份塞尼城的城主,圣殿骑士团大团长的继承人,雅克·德·莫莱表弟的合法儿子。我的仆人曾在那不勒斯为安茹家族服务,现在他侍奉在我身边,你们别惹错人了,快靠边让开!” 安塔尔面前的三人愣了一会,他们互相对了对眼神,然后又重新看向男孩。 “说谎!”没有佩剑的男人大喊道,“如果你是骑士团大团长的外甥,为什么你不带着你的护卫们出行?” “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答案的,”男孩挑起半边眉毛,慢慢地将左手滑到剑柄上。“一个圣殿骑士能打五个普通士兵,我数了数,你们只有三个人,而且看起来根本不像是真正的士兵。” “你这个撒谎的小鼻涕虫!”脸上带疤的男人拔出他破旧的剑。 “你这个受神遣的盗尸者!”安塔尔冲他怒吼一声,他的大脑瞬间充斥着沸腾的血液。他调转马头,飞奔进了树林,向那颗橡树那赶去。翁贝托照他说的做了,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根粗大的长树枝等着他。 “你想要拿它干什么?”当安塔尔从他手中抢走树枝时翁贝托问道,但男孩已经又调转马头向前方冲去。 “驾!”安塔尔大喊一声,用尽浑身解数地抓住树枝,咬紧牙关。他把它笔直地向前推,把末端夹在他的胳膊下,他低声说着阿拉伯语,萨雷彻低下头,势不可挡地往树林外冲去。 男孩清楚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那个穿着披风的头领刺下马,剩下两人的身上没有任何护甲保护,他敢肯定,如果他能用足够的力量完成这次冲刺,并击中那人,其余两人应该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麻烦。 三人看到那匹巨大黑马直奔他们而来,连忙想要散开,但中间的男人却没有来得及躲闪,他刚踢马刺准备启动时,树枝长枪就以可怕的力量轰撞在了他的胸膛上。拦路贼的首领直接被戳下了马,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咳出鲜血,喘着粗气,可能已经断了好几根骨头。 安塔尔把粗树枝直接扔向那个男人,他痛苦地呻吟着,但没有足够的力气把压在自己身上的木头挪走。临时的骑枪将安塔尔的手掌擦得血淋淋的,但他靠着这次冲刺解决掉了最大的威胁。 “还有谁敢挑战莫莱大师的血亲?”他问道。 只见脸上带疤的男人在一声怒吼后骑马向他冲来,安塔尔拔出他的剑,在那人的武器还没落下前便用一个迅捷的横砍切开了他的大腿肉。他惨叫一声,从马鞍上摔了下去,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腿。 安塔尔没有注意到第三个人已经下了马而且还近了他的身,只见一支长枪直接朝他的脸上刺来,他勉强地躲过了这一击,但那人的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把战斧,安塔尔并没有完全来得及挡开第二击,斧子的边缘在他的左肩下划出一道伤口。 他大吼了一声,将腿从马镫上抽了出来,一边躲开另一击,一边猛地一挥腿,将那人踢翻在地。 安塔尔也下了马,他还没有结束战斗,而这最后的敌人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他右手拿着斧头,左手拿着长矛向安塔尔进攻,但他不知道安塔尔即便在负伤的情况下身手也比他敏捷得多。从他出手的方式来看,这人并不知道任何进攻姿势:他将武器高举过头顶向安塔尔跑去,而丝毫没有保护自己的身体。 安塔尔一边向那人的腹部挥剑,一边向前转身避开攻击,然后一剑在他的背上划了条斜线。男孩一脚踩在他的后膝盖,让他跪了下去。 整个小草地瞬间静了下来,安塔尔喘着气看着这些血肉淋漓的敌人,他走到那个双手捂着自己被砍得露出骨头的大腿的刀疤脸男人身边。 “这是为了圣殿骑士团,”他朝那人胸前啐了一口唾沫,“这辈子都不要忘了!” 直到这时,翁贝托才从树林里走出来,他焦急地看着安塔尔流血的手臂,但男孩轻蔑地把他的手拿开。 “没事,”安塔尔点头说道,在灯芯绒裤子上擦了擦他的剑,然后插入剑鞘中。“我不会要了你们的性命,”他朝着还躺在地上无助地咳嗽着的首领说,“你们也许不会死,如果这是上帝的意愿的话……但在养伤的时候,好好地想想,这世上有谁会为你们祈祷呢?” -— 第二天早上,安塔尔的伤口已经严重感染了,尽管翁贝托用白兰地清洗了伤口,还做了草药膏,但男孩的伤势没有得到任何缓解。 歌手觉得应该用火把周围的烂肉都烧掉,但安塔尔并不同意这个做法,他的怯懦得到了回报:男孩整夜都被冷汗浸透,浑身发抖。哪怕是短暂的入睡,他时常被噩梦给折磨醒。 翁贝托又给他的胳膊做了一个包扎,然后在营地的篝火上,用柳树皮和木犀草准备了一种退烧的煎药,让他一直喝下去。早上,他又用椴树和接骨木花调制了一剂药,但男孩的高烧仍然没有退。 “情况越来越糟了。”翁贝托在第三个晚上说,他们还在森林里。“我恐怕没法治好它。” “我……会……死吗?”男孩颤抖着问道。 “不,当然不会!”翁贝托勉强地露出了无忧的笑容。“你在说什么呢?” “他们会……把它切掉……不是吗?” 想到这里,翁贝托的心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安塔尔,”他擦了擦男孩的额头,“我们前往白堡的路程已经过半了,再过两天,我们就到了。在那里我们会找到一个神父来帮助我们,你能坚持下去吗?” 安塔尔咬紧牙关,连连点头。 “那就好,赶紧睡觉吧!我们天亮就出发,两天内一定赶到那儿。” 第二天早上,安塔尔的病情又恶化了,没过多久,他就没办法骑马了。他躺在黑马的身上,搂着它的脖子,萨雷彻则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仿佛在怕自己的主人从它身上掉下来。 在受伤后的第四天,安塔尔梦见了他的母亲,一个没有面孔的黑影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打死,女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安塔尔,他尖叫着哭泣,但却无能为力。这一幕他看了很多遍,心中也越来越痛苦。 “醒醒!”翁贝托轻轻地拍着他的脸。 “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睡梦中啜泣,主人。”这是歌手第一次这么称呼男孩,他担心他,并一直为他守夜,为他的生命祈祷。“你在喊着你的母亲。” “我……我做了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梦……” “你应该把伤口烧掉。”翁贝托咬着嘴唇建议道。 安塔尔做了起来,有气无力地抓住了翁贝托的衣服,“不,不,不!”男孩惊恐地说,“别用火,除了火什么都可以!” “已经太晚了,伤口已经感染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离白城堡只剩一天了,”男孩又躺了下去,“我能坚持住。” 翁贝托只是摇了摇头,他给安塔尔喝了口水,仔细清理并包扎了伤口,便回到了自己的草垫上,他无法闭上眼睛,开始了另一次祈祷。 安塔尔很快就睡着了,梦中,一位天使出现在他的面前,身边配着一把宝剑,胸前有一道燃烧着的火红印记。他驱散了黑暗,惩戒了杀害他母亲的凶手,并把他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你觉得有一天我也能成为这么高大强壮的战士吗?”男孩满怀希望地问道。 “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天使回答,“而且用不了多久。” “用不了多久……”安塔尔重复道。 这些话抚慰了他,让他终于平静地入眠。在这个深沉的梦境中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味道,没有画面,有的只是无尽又安宁的黑色。 然后,在远处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光源,男孩好奇地看着它,而它也缓缓地向他靠近。 第十七章 蓝色的布达 1301年,圣处女之月的第26天。 匈牙利,布达 --- 柔和的微风轻抚着他的脸,一阵嗡嗡声环绕着他。这些绝对不再是森林里的声音:人们在他周围交谈、讨价还价、争论与开玩笑。 在睁开眼睛之前,他就闻到了一股甜美的特别香味,薰衣草和其他他从未闻过的东西,他不知道什么样的花会有这么好的味道。 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茅房屋顶的边缘,旁边是晴朗的天空,他仰面躺着,现在是白天,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具体时间。 “水,”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请给我水。” 在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张脸。一个女孩靠在他身上,她的眼睛比天空还蓝,当她微笑着给他喂水时,安塔尔意识到他并不是在闻花香。薰衣草的香味和一种陌生的甜味从她的皮肤上散发出来,他喝了一口水,然后再次闭上眼睛,但现在他并没有睡着,只是疲倦地休息着。 “还有她的头发!”安塔尔后来向坐在他旁边的翁贝托说,后者脸上则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她的头发是棕色的,刚到她的肩膀,她的裙子和她的眼睛一样是蓝色的。她给了我一杯水,然后什么都没说地消失了!这是我做梦梦到的景象吗?我……” “你差点死了,”翁贝托打断他,“你仍然很虚弱,不要太过激动。” “我们在哪?”男孩环顾四周,“在白堡?” “在布达,靠近犹太门的地方。” 安塔尔皱起眉头,看着还在隐隐作痛着的左臂,然后慢慢解开布条和干净的薄绷带。伤口已经被缝合,而且愈合地很好了。他小心翼翼地摆动着手臂,还是有点疼,但已经基本能用了。 “就到布达了?”他惊讶地问道。 “就?”翁贝托摇了摇头,“你已经睡了好几天了,我把你绑在马背上,骑了整整一天半,在到达白堡之前我都没有停下来。你那个时候已经在不停地说着胡话了,有时是匈牙利语,有时是拉丁语,有时是法语,有时是阿拉伯语,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在白堡,一位隐士弟兄告诉我,你已经没救了,那个混蛋不想给你治病!” “后来呢?” “我说,你眼前躺着的是塞尼城的主人,”翁贝托笑着说道,“是雅克·德·莫莱表弟的合法儿子,如果他不治好你,他们就会把他拉到维谢格拉德斩首,还是在埃斯泰尔戈姆?总之……我拿着你的剑,站在他身边,直到他为你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上帝爱你,安塔尔!那人把你治好了。” “我不记得了,”男孩绕着伤口周围的地方,“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做了一堆奇怪的噩梦。” “我并不惊讶,我带着你离开白堡的时候你还在熟睡。那个僧侣用他的草药让你睡得很死,你也不大喊大叫或是流汗了。我卖掉了那些拦路贼的马,拿到手了一笔钱,然后雇了一辆马车把你送到这儿来。 “多少天前?” “三天,我在城里处理事务时,都是旅店老板的女儿照顾你。” 安塔尔兴奋地抬起头,“所以我不是在做梦?”他期待地问道,“她不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 “恐怕不是。”翁贝托低头,“可是安塔尔……” “她太漂亮了!”男孩凝视着远方。 “安塔尔……” “我……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事物……我的心……就像我的心被触动了一样……” “安塔尔……” “或者说是我的灵魂?这有可能吗,翁贝托?” “安塔尔!”翁贝托喊得更大声了。 “怎么了?”安塔尔转过身来,眨了眨眼睛,他似乎直到现在才听到歌手的声音。 “你不能。” “不能?”他看着翁贝托略带悲伤的笑容,“我不能什么?” “爱,”翁贝托看着他的眼睛,“你也知道的,你不能陷入爱河。” “哦,当然了!”安塔尔困惑地笑了笑,并立即移开了眼睛,“这不是重点,你看来是误会我了,我没有……恋爱!”他故意用厌恶的语气说出这个词,“我只是心存感激,感激上帝创造了这样美丽的事物,我……只是在欣赏。” 翁贝托向男孩伸出手臂,他为他感到难过,他一直都知道这一刻会到来,安塔尔会被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在瞬间失去理智。当一个女孩偷走了他的心时,他不得不说不。 歌手好几次都试图和威廉谈及此事,但骑士只是摆摆手避开了这个话题。他说这个男孩会成为一个完美的圣殿骑士,他永远知道什么是允许的,什么是不允许的。他绝不会追求女孩,因为他将成为一个严格准守戒律的人。 但翁贝托非常清楚,有的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够了,一个眼神,迸发出一个微小的火花,火花生出一片炽热的爱情火海。 做一个完美的圣殿骑士是徒劳的,知道自己不能陷入爱河也是徒劳的。这是由心决定的东西,不受人的控制。心属于上帝本身,祂赋予它独立的意志,心实际上比脑袋聪明得多,因为它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有时它会战胜它的主人,战胜理智,并在瞬间之内控制我们的决定,在那瞬间,我们会做正确的事。 安塔尔现在就在这个瞬间里,他的心就在这个瞬间里。现在他已经足够成熟,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在必要时打破圣殿骑士团的任何规定戒律,打破任何限制他的心的东西。 “安塔尔,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安塔尔站了起来,但他不得不抓住一根横梁,他现在很虚弱,头晕目眩,几乎无法站立。 翁贝尔也立刻站起来扶住他,“你还没什么力气,”意大利人的声音哽咽,“你需要再休息休息,今天哪儿也别去。” “萨雷彻呢,它在哪?” “不远处,在马厩里。” “阿拉伯纯种马受不了什么普通马厩,”安塔尔试图找一个新的话题,“萨雷彻在家里也只适应给它特制的隔栏。” “我给它租了一个没有顶的马厩。” “你确定它没事吗?我想去看它一眼,确认一下。” “它就在阿德索的旁边休息,”翁贝托让男孩坐下,“它很好,会有人照顾它的。” “这一定只是个梦,翁贝托,”他紧紧地闭上眼睛,以免让歌手看到他的眼泪,“对吧,这一定是个梦,一个奇怪的梦……” “我知道,”翁贝托将他扶到床上,“是个奇怪的梦,再睡会儿,我再去调查一些事情。” 安塔尔仿佛好几天没有休息一样,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这一次,他做了一个蓝色的、带有薰衣草香味的梦。 第十八章 四十三枝薰衣草 翁贝托决定暂时留在布达,不仅是因为安塔尔现在身体状态还狠虚弱,还因为安茹家族的查理·罗贝尔和他最大的支持者,大主教格雷戈里·比斯凯现在都在布达。目前,就获取王国的消息和王位斗争的现状而言,整个王国没有比布达更好的地方了。 安塔尔正在飞快地恢复着,一顿丰盛的饭菜和一点小酒很快就恢复了他的体力,在第三天他已经可以骑上萨雷彻,当然,是在翁贝托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当翁贝托不在的时候,安塔尔彻底地游览了这座城市,他从未见过如此拥挤又鲜艳的地方。这个王国的中心在现实中甚至比安塔尔的想象中的模样更令他兴奋。杜比察和塞克萨德都无法与之相比:宏伟美丽的建筑在布达的腹部鳞次栉比,无论他转向哪里,高耸的房屋都让他觉得自己在走上坡。他还找到了一个可以欣赏多瑙河的高处,在那里,河流就像是扔在他脚下的一条银丝带。 他的观光之旅最终比他计划的要长,在一个突然的冲动下,他转向东北方,朝卡莫霍夫骑去。从贝拉四世开始,历代统治者都住在那里,那可能是整个城市最富有独特的地方。如果查理·罗贝尔真的在布达,安塔尔心想,他一定就在卡莫霍夫。 但他最终没有达到目的地,越当他接近卡莫霍夫,人群越是稠密,前行也变得更加困难。安塔尔有些困惑,生活在基督世界的所有民族可能都在这个地方,他见得最多的是德意志人和匈牙利人,但有一次有人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向他喊话。 最后,他被卫兵和一小队轻装士兵挡住了去路,于是他转身决定去找找布达的方济各会修道院在哪。 “老人家!”在附近徘徊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修道院后,安塔尔向一个年迈的水果摊主求助道,“埋葬安德烈国王的地方在哪里?” 老人向他解释了一下,作为回报,安塔尔从他那里买了一个苹果。在把苹果啃完之前,他便找到了修道院,一大群人也聚集在这里,虽然人数不及卡莫霍夫周围的一半多。方济各会似乎并没有让所有人都进入修道院,但安塔尔设法获得了许可,当然,他不得不把萨雷彻留在外面。他让一个小男孩为他照看好黑马,等他在最近离世的国王墓前祈祷几分钟后出来时便给他报酬。 当他回到城西的旅馆时,午时已过。安塔尔担心自己可能会撞上翁贝托,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和不愉快的翁贝托相反的是,他又见到了那个照顾他的美丽女孩。当他走近她时,他的喉咙瞬间就干了,他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字。 “感觉好些了吗,大人?”她问道,安塔尔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站在她的对面。 “嗯,好多了,”安塔尔沙哑地回答道,“谢谢你照顾我。” “这其实没什么,不客气。” 男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不想让她离开,他想和她呆在一起,哪怕是多那么一小会儿。他想听到她的声音,想闻到她头发和肌肤上那种独特的甜美薰衣草香味。 “你不是因为我是圣殿骑士才照顾我,对吗?”安塔尔开口问道,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出于职责照顾他,但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自己的问题愚蠢得不行。 “不…大人,我照顾你是因为我父亲让我帮忙。” “你在这里工作吗?” “我在旅馆周围打打下手,做些我需要做的事。” “我明白了。”安塔尔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的脸渐渐红了。 “我…我去忙我的事情了,大人。” “等等!”男孩的声音比他想要出口的大了一些,里面还充斥着急迫。“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在我向上帝祈祷并感谢那些救助了我的人的时候,我该提到什么名字?” “艾格尼丝,”她说,“我的名字是艾格尼丝。” “一个美丽的名字,”男孩笑着说,“我叫安塔尔。” “我知道了,大人。” “请不要叫我大人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大人,我是个侍从。” “我以为只有贵族出身的人才能成为侍从。” “没错,”他点点头,“但我不想让你叫我大人。” “好吧,”艾格尼丝看着他,走近了一点。“你看起来比我还年轻。” 突然间,安塔尔说不出话来,他被女孩的大胆行为吓了一跳,只是默默地动了动嘴唇,艾格尼丝之前看起来非常腼腆,但现在她却站在他的面前,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 “告诉我,你见过多少个冬天?” “十五个。”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岁。” “那是因为……我才十四岁。”他迅速移开目光,看着她身后的一丛草。 “那你到底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 “十四,”他坚定地点点头,“但我马上就十五了!” “那你为什么说你十五岁?” “我也不知道,”安塔尔看着艾格尼丝的眼睛,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立刻又让他着迷了。忽然,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从他的嘴中脱出:“你愿意明天和我一起骑马出去吗?” “我可不敢想,”她笑了,“我的父亲乌格林会把你的背抽出几十道印子,然后把我锁在仓库里。” “不,你误解了!”男孩立刻狡辩道,“我不是想要追求你!只是我的马儿,萨雷彻习惯了在野外奔跑,所以我想把它带出城门,我想这会让它好受一些,但我不想一个人去。” “所以你不想追求我,”她把双手放在身后,安塔尔轻快地点了点头,“你认为我长得很丑吗?” “不,但…可是…不是这样!”男孩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艾格尼丝显然被逗乐了。“我是骑士团的人,我不能成家……” “反正你对我来说还是太小了,”她揉了揉安塔尔的头发,他的皮肤因触碰而刺痛,他的膝盖有一瞬间的颤抖。“这个秋天我就满十八岁了。” “才……才不过四年!” “你刚才不是说没想着追求我吗?” 安塔尔有些头晕了,比他在长期昏迷后第一次站起来时还要眩晕,艾格尼丝的每一句话都尖锐无比,他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在从一个陷阱走进另一个陷阱。如果他没有披上斗篷,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过着严格的骑士学徒生活的话,也许他在这种情况下会更有经验。 “我就叫你安塔尔大师吧,”艾格尼丝宣布,“可以吗?”但安塔尔一句话也没说。“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男孩仿佛被冻结在冰里,他看着眼前的梦中少女,他想要触摸她,想闻闻她头发深处的味道,但是他不敢,他也不能。冰融化了,他也开始说话了。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他说道,这次轮到女孩沉默了。“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甚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 “美丽的句子。”艾格尼丝低声说。 “使徒保罗对爱的赞歌,”安塔尔安静地回答,“我认为没有爱,我就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骑士。” “如果你爱……你就不能成为一名圣殿骑士了……” “也许我们圣殿骑士是被诅咒了。” “你知道吗,安塔尔大师?”她对他甜甜地笑了,“如果你是我这个年纪,我就会和你一起骑马出去。”说完,她转身离开了。男孩在她身后看了很久,甚至在她早已消失在屋子之内后还站在那里。 晚上睡觉时,安塔尔在他的草袋上发现了一束薰衣草,他知道是谁把它留在那里的。整夜,他辗转反侧,听着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一遍遍地数着薰衣草的茎,对自己重复着圣保罗的诗句。他在第一缕阳光下伴着雨点缓缓的敲击声睡着,手上的薰衣草一共有四十三枝。 第十九章 捷克人,意大利人和匈牙利人 “醒来!”翁贝托摇了摇安塔尔,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起床了,你这个瞌睡虫!” 男孩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从未见过翁贝托如此沮丧,他的脸色有些发红,头发乱糟糟的。 “怎么了?”他困倦地低吟道,他才睡了一小会儿。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马上?”安塔尔揉了揉眼睛,“你在说什么呢?” “你现在能骑马了吗?”翁贝托一边把安塔尔的东西扔给他一边问道,“赶紧穿好衣服,听见了吗?” “我能骑马,”男孩坐了起来,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翁贝托如此紧张,而且他的紧张感开始蔓延到自己身上来了。“我已经恢复力量了,大概。” “那我们可以走了,现在就走!” 翁贝托冲出院子,也没有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他全身湿透地回来时,安塔尔正在等着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我已经把马具都装好了,食物也放在了马上。”他说,“我们在路上吃,走吧,虽然现在正在下雨,但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安塔尔固执地摇头,“在你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他宣布道,“你到底在急什么?”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布达,”翁贝托说道,他决定不等安塔尔乖乖听话:他拉着男孩的手腕,把他拖到了大雨中,“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我们可以晚点离开,也许不会发生什么冲突,但如果有个万一,我们再想离开就晚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该死的!”安塔尔愤怒地问道,他走到泥泞的街道上,发现整个城市都在骚动,每个人都像翁贝托一样焦急匆忙。从他身边跑过的路人们明显是在逃避着什么,镇上的居民都把自己锁在了房子里。 “今早黎明时分传来了不安的坏消息,”翁贝托骑上马,“普热米斯尔家族的瓦茨拉夫已经登基。” “什么?”安塔尔也上了马鞍,翁贝托已经开始朝大门骑去,男孩被迫跟在他后面,“为什么?”他试图用喊声盖过倾盆大雨,“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格里戈里不是已经加冕查理·罗贝尔为王了吗?” “查理戴的只是临时的王冠!”翁贝托提醒道,他试图尽快穿过人群,马蹄踏在松软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噼啪声,“昨天……也可能是前天……领主们齐聚在塞克什白堡。” “领主?哪些领主?” “所有人,除了南方人。瓦茨拉夫改名为文采尔,以圣冠登基。现在我们的王国有两位国王,一位正坐在布达这里,另一位正朝这赶来。” “朝这赶来?”安塔尔突然勒马停了下来,“带着军队吗?” “应该是,别停下来,你这个傻瓜!” “有多少士兵?他们要准备围攻布达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瓦茨拉夫带了多少士兵,我也不想知道,”翁贝托在雨中使劲地睁大眼睛,“反正对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来说,都不是他能抵御的数量。” “翁贝托,先等等!” “又怎么了?”翁贝托转身问道,“安塔尔,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艾格尼丝……” “谁?” “旅馆主人的女儿,”绝望的男孩解释道,“我得回去找她,她可能会有危险。” “不行!”翁贝托坚决地否定道,“你不能回去!她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如果她在,她也已经到了可以保护自己的年龄了,旅馆老板也不傻,他会确保他的女儿不受伤害,相信我,安塔尔,听我说的话!” 然而,安塔尔并不想听他说话,他在起伏的人群中徘徊,时而痛苦地看着翁贝托,时而看着他们刚刚离开的旅馆。 “来吧,孩子!”歌手哀求道,“无论如何,你都没法和她告别了,这对你来说可能也是最好的……” “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安塔尔问道,这一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慢慢地让萨雷彻转过身,准备骑回去找艾格尼丝,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她,他也不知道就算他找到了她,他会对她说什么。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不能把她丢在这里。如果城市中爆发战斗,她可能会面临各种危险。 “快给我回来!”翁贝托喊道。 “你可以把我打得头破血流,可以再捡一百根木棍抽我,把我打到血肉模糊都无所谓,”男孩用灼热的眼神看着他,“但我还是要回去找她!” 意大利人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他猛拉阿德索的缰绳,调转马头,完全不顾挡在旁边的路人,他们惊慌地跳到了一边。他赶到安塔尔的身边,没有犹豫地掏出自己的锡杯,握在拳头里,直接挥拳砸在安塔尔的脑袋上。 男孩当即昏了过去,没等到他从马背上掉下去,翁贝托就抓住了他,把他像一袋面粉一样拉到他前面的马鞍上,然后抓住萨雷彻的缰绳,再次转身继续向大门骑去。 他现在拉着两匹马,自己还骑着一匹马,几乎不可能从人群中挤过去,但他别无选择。 “你会感谢我的,”翁贝托喃喃自语道,不是在说服已经昏过去的男孩,而是在说服他自己。“这是对你好,你会明白的,这么做更好……” 歌手头也不回地往前骑行,他的心快要碎了。 第二十章 王冠之后 1301年,圣米迦勒之月(9月)的第十二天 斯拉沃尼亚,杜比察,威廉·巴托的庄园 -— “最终,没有发生围攻,布达被兵不血刃地拿下了,但那时卡莫霍夫已经空了。” “你确定吗?”威廉问道,他手里拿着一个半空着的酒杯在桌子周围踱步。 “当然,”坐在桌边的翁贝托点了点头,“当我们离开城市时,我注意到一辆轿子在骑手的陪同下向东驶去,它的装饰很显眼,错不了,安茹家族的人就在里面,我敢发誓。” “所以普热米斯尔家的儿子终究还是成了国王。”威廉盯着空地,“查理·罗贝尔(charles robert)变成了查理(karoly),瓦茨拉夫变成了文采尔。意大利人和捷克人在我们的王国内就像院子里的孩子一样互相追逐。啊,我在说什么呢?他们都还是毛孩!没人照顾的外族孩子,与此同时,继承王位的匈牙利人又消失在哪里了呢?” “最后一位正在方济各修道院下长眠。”翁贝托看着他的酒杯底,“请原谅我,大人,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还活着的时候你对他也不太满意。” 威廉埋怨地哼了一声,他拉开一把橡木椅子,终于坐了下来。 “我确实不满意,”他缓缓点头,“但至少他在努力地治理自己的王国。” “安茹也许能成为一位好国王,你可以拭目以待。” 骑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的皱纹被这个动作重新拉长,翁贝托意识到这些年来他的主人已经老了很多。他的身形依旧,一如既往的声音,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同样的力量,只是他的脸已经完全老化了,他曾经完美无瑕的乌黑头发和胡子现在到处都是灰色。 “原谅我,我的朋友!”他拍了拍翁贝托的肩膀,“我完全忘了你和安茹的国王是同胞。” “你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大人。” “安塔尔呢?”威廉身体前倾,“他是怎么撑下来的?” “你真该亲眼见证那一幕,大人。”翁贝托兴奋地说,“当他单枪匹马地面对那三个拦路贼时,我以为我们已经完蛋了。我不得不承认,我在那时失去了勇气,不管出多少钱我都愿意,只要他们能放过我们……然而,安塔尔并没有屈服,他无所畏惧地战斗,像一个真正的骑士!” “他杀了他们?” “他给他们留下了各种糟糕的伤口,但没有杀死他们。他把他们留在了那,只有上帝知道那些人最后怎么样了。” “过程是什么样的?”威廉张着嘴问道,“全部都告诉我,我什么都想知道!” 翁贝托斟满酒杯,喝了一口,然后准确地讲述了他所看到的一切:安塔尔是如何把粗树枝当做骑枪,用冲刺将第一个人从马上戳下的,他何时向右闪躲,何时向左切入,又是如何受伤的,最后说了些什么把对手留给上帝的漂亮话。 翁贝托知道威廉想在男孩面前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而且还要带着怒火,所以他不能向安塔尔问这些事情,到头来,他的脸上还是会浮现出骄傲,正如他听到歌手说的故事时一样。 “他已经是一个强大的战士了,”当翁贝托讲完经过后,威廉高兴地拍了拍桌子,“就是太粗心鲁莽了,他必须更加小心!但他的伤口愈合了,这真是个奇迹,翁贝托,耶稣的圣奇迹!”他激动地喊道。“他也许能成为一个比雨果·德·帕英大师更厉害的骑士!” 翁贝托的脑海中回荡着安塔尔的话:他曾对旅店老板女儿说过的话,他在大雨倾盆的早晨的坚毅眼神,他看到眼前的男孩是多么想为她回头,他愿意为她接受任何惩罚。 “你可以把我打得头破血流,可以再捡一百根木棍抽我,把我打到血肉模糊都无所谓……” 他咬着嘴唇,决定不说一个关于她的字。如果威廉不知道这个女孩的存在,一切都会更好。 “我想知道他们会是谁,”威廉喃喃自语,“恐怕他们不是什么简单的强盗,你说他们以领主的名义要求征税……” “有传言说他们可能是效忠于科塞吉家族的人。” “传言?”威廉如有所思地摸着他的小胡子,“科塞吉家?哪些人说的传言?” “很多人,太多了,这个传言在村庄里流传甚广。” “科塞吉是最富有的贵族家族之一,”威廉摇着头说道,“他们拥有的财富已经够多了,坐拥数十座城堡,还有自己的军队,他们和这种低劣的恶棍能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翁贝托耸了耸肩,“不管怎么说,这些强盗的数量越来越多了。我们很幸运,只碰到了三个人,人们说袭击的小队通常有更多人,至少十个,有时多达十五个或二十个。他们袭击集市,偷窃牛羊,在一个村庄里我还听说他们亵渎了教堂的祭坛。” “这可是科塞吉家,”威廉咕哝道,“就算真是他们在捣鬼,他们又想达成什么目的?” “反正,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没有什么人会去关注这些小骚乱。” “就像你我都知道的那样,”威廉竖起了他的食指,“科塞吉家一直都不是什么善茬,他们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荣誉和体面,谁知道他们这次是要做些什么……” 来自德意志血统的科塞吉家在拉斯洛四世的统治时期已经因其叛变的才能而闻名:有时他们与王室和解,有时希望年轻的国王下地狱--光是造反,他们就干了五次。 他们将阿尔帕德家的安德烈选为国王,以支持他来反对安茹家族。在阿尔布雷特希特·哈布斯堡二世被安德烈三世在奥地利击败,并被迫放弃匈牙利王位的宣传时,科塞吉家族又再次反叛,支持安茹家的卡洛·马特罗的宣称,还将国王囚禁了四个月之久,直到他的支持者们用他们自己的亲戚作为人质才把安德烈换了出来。 他们是这个王国身体上真正的水蛭,他们的眼里只有金钱、土地和权力。 “我请求你暂时不要扩散这个传言,”威廉说道,“只要我们知道就足够了。” “当然,大人。” “我和科塞吉家的畜生们战斗过,”他狠狠地看着翁贝托,“我把他们的许多士兵送到另一个世界,我还有力气,翁贝托!不像以前那么足,但也够用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害得安塔尔差点丢了性命,那么……” “不要说出会让你后悔的话,我的好大人!”翁贝托赶紧说道,“尤其是不要发誓!” “你是对的,”威廉叹了口气,“冲动,又是冲动!我一直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也许我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人们说一个好的神父会学到死。” “那可太遗憾了,我不是个神父。” 第二十一章 你听到了吗 拉斯洛在马厩里看着安塔尔的伤口,有些难受地咧着嘴巴。安塔尔则非常自豪地展示着自己几乎完全愈合的伤口和细小的缝线。 “然后我朝那个混蛋吐口水!”他非常激动地说道,“告诉他这是为了圣殿骑士团!” “一定很疼吧。”小马夫撇开嘴。 “我差点死了,”安塔尔拿回他的长衫,“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当我按下它时,有点痛,但不严重。”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一个人打败了三个士兵……” “他们不是士兵,”安塔尔自大地挥手,“他们对剑的认识只有知道它很锋利,剑术什么的更是一点都不了解!他们身上还有一股粪便的味道,对咯,我不是靠一个人的力量赢的,萨雷彻帮了很大的忙。” 黑马似乎听懂了一般,津津有味地嚼着干草。拉斯洛用呆滞的痴迷眼光看着他的朋友,但随后他的脸色就变成了纯粹的苦涩。 “怎么了?” “你真是个傻瓜,”他责骂安塔尔,“你和一个披着黑斗篷的老军士交朋友,他还觉得自己是个骑士,谁知道他犯过什么罪!你偷了你主子的剑,你自己舅舅的剑,没有他你什么都不是,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够幸运,你现在就是个死傻瓜了!” “慢着,慢着!”安塔尔说,“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拉斯洛变得越来越愤怒,“我还以为我们是好朋友呢!” “我们是好朋友啊!” “真的吗?好朋友会光顾着自己天天和卡洛斯打架和赛马,然后把我当做空气一样无视吗?好朋友会让我一人留在这里,然后一句解释都没有地消失好几个月,还差点在途中死掉吗?” “我又没有拦着你和其他人做朋友!”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拉斯洛吃惊地眨了眨眼,安塔尔立刻意识到他说了多么一句蠢的话。 “见鬼去吧你!”小马夫转身朝着院子跑去,差点撞倒了迎面而来的威廉。 “你的小朋友怎么了?”威廉问道。 “他是……没什么,”安塔尔摇摇头,然后又亮起眼睛,“请听我说,舅舅!” “你先听我说!”威廉走近男孩,“翁贝托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你差点就死了。” “是的,我知道。”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骑士挑起半边眉毛,“你知道?你不打算请求我的宽恕吗?” 安塔尔抬起下巴,直视他舅舅的眼睛。 “我有很多事情要道歉,”他自信地说,“我为我的不服从命令和错过几次祷告时而只是为了和卡洛斯玩耍而道歉,我为偷了你的剑并在半夜跑出去和他决斗而道歉,但是我不能为路上发生的事情道歉。” “嗯……” “我们在去白城堡的路上遇到的是强盗和杀人犯。”安塔尔继续说道,“后来证明,他们和那些亵渎教堂祭坛的家伙是同一伙人。” “当时你可不可能知道这些。”威廉打断道。 “这不假,但我当时知道的是,无辜的旅行者正在被抢劫和杀害,作为一名圣殿骑士,我觉得我有责任让他们不再受到伤害。” “安塔尔,你还不是圣殿骑士。” “虽然如此,但作为一名侍从,我已经是骑士团的一员了。‘基督的士兵带着决心杀人,带着更大的决心死去。他带着剑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是上帝惩恶扬善的工具。’保护朝圣者不一直是圣殿骑士的主要任务之一吗?” “前往圣地的朝圣者,”威廉纠正道,“而不是前往白城堡的人!” 安塔尔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他确信自己是对的,虽然他不想表现出无礼的迹象,但他觉得自己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挺身而出。 “我劝告他们放我们走,但他们不听。”男孩说,感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想让他的舅舅认为他还是不听话,再也不想了。“我教训了他们一顿,因为我不能让你的钱,骑士团的钱落入闻起来像粪便的强盗杀人犯的钱袋里,我不能让他们这么做!那时我的荣誉会是什么呢?” 安塔尔说得慷慨激昂,以至于威廉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的外甥眼含泪水,握紧拳头,为自己的勇敢但莽撞的行为尽力地辩护着。 “我不后悔被砍伤,不后悔在死亡的门廊上来回进出了好几天,我不后悔!我宁愿死也不愿在不义的凶手面前屈服,那样他们不仅会羞辱我,也会羞辱我胸前的十字!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向你道歉。” “我明白了,”威廉点点头,叹了口气。“当你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我说过等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希望能看到一个成熟的男人,你还不算一个男人,但从那以后你已经改变了很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 “说吧,我听着。” “你总是允许我跳过夜间的祈祷时睡觉,这样我在白天就能更有精神。从现在开始,我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祈祷时,也不会错过任何你交待给我的任务。我将不盖毯子睡觉,始终穿好衣服准备战斗,就像我们的祖先在两百年前所做的那样。我将成为一个更好的学生,一个配得上你的教导的见习骑士。 威廉哑口无言,他不想开口夸赞他自己的外甥。他一直确信安塔尔将成为整个骑士团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完美骑士,但他从未觉得他离目标如此之近。在内心深处,他高兴得快要跳了起来,但他谨慎地确保着自己的脸上不流露出任何欣慰。 “也许有一天,”他在走出马厩时说道,“你真的配得上你祖先的剑。” “至于这次旅行,”安塔尔说,“我会继续完成它。” “什么?”威廉吃惊地回头,“什么意思?” “战事迫使我们提前返回,我无法与翁贝托完成朝圣之旅。春天,如果条件允许,我将再次踏上征途,半年之后再回来,当然,如果你同意的话。” 威廉没有立即回答,他本想说他不同意,因为安塔尔还太年轻了,如果再碰到和上次一样的情况,他可能没法活着回来,或者没法全身健全的回来。然而他也知道,安塔尔从五岁起就注定要成为一名骑士,他的一生都将是战斗,他不应该逃避它们。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个最简单的回答。 “我们以后再谈这个问题。”骑士留下他外甥独自一人离开了。 “你听到了吗?”男孩在萨雷彻耳边低语,“我们明年会回到布达。” 第二十二章 重返布达 1302年,五旬节之月(5月) 翁贝托数着飘在橡树上的云朵羊群,呼吸着森林里的新鲜空气,享受着温暖的阳光抚摸他的脸庞。他喜欢春天,因为万物复苏的大自然总是让他想起自己的重生,这是他欠威廉的。 阿德索脚步轻快稳健,马鞍上的歌手自在地摇晃着,但在他们从树林中骑出来时,安塔尔激动的叫喊声打破了惬意的平静。 “在那里!看到了吗,翁贝托?我们很快就到了!” 翁贝托从云端跌回地面,不甘地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太棒了,我谢谢你,”他有些埋怨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当然知道,而且你很清楚我有两个原因。你觉得我们哪一个会先到达那里?驾!”男孩催促着萨雷彻,向着城市疾驰而去。 树林之外,布达的塔楼和堡垒映入眼帘,然后城墙隐约出现在旅行者们的面前,翁贝托慢吞吞地跟在安塔尔后面,他无意与男孩赛马。 安塔尔说的没错,他知道男孩再次和他一起离开庄园再次踏上旅程的两个原因,其一是男孩愚蠢地爱上了一个旅店老板的女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见她。另一个原因更像是个借口,是安塔尔还没有完成他的朝圣之旅,他希望成为一个让威廉骄傲的骑士。 翁贝托看了一会离他越来越远的男孩,叹了一口气,再次迷失在云层的景象中。 安塔尔的心跳比萨雷彻在前往布达路上的蹄子还要快,他不知道自去年夏天以来艾格尼丝都怎么了,他在家里不能提及她,翁贝托也假装整个故事从未发生过。 也许艾格尼丝根本不记得他了,男孩绝望地想,毕竟他们只是短暂地见过面,说过几句话,没有发生其他事情。她确实护理过他的伤口,但那已经是九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也许她已经结婚了,或者更糟的情况,她遇到了危险,谁知道在发生着一切之后,他是否还能在城里找到她。 瓦茨拉夫,即新加冕的国王文采尔进入布达,在该城居住下来后,事态就变得一团乱。先是安茹家的查理与他的支持者,来自包科尼的马克·查克的儿子伊斯特凡一起围攻城堡,但没有成功。然后,支持安茹的教皇将布达置于禁止教务的禁令之下,随后支持文采尔的布达神父们决定反击,并在一名叫路易斯jos)的神父的带领下,将教宗开除教籍。 在1302年的春末踏进布达的城门,就像赤脚走在滚烫的木炭上一样危险,随时都可能有消息传来,让他们像上次一样被迫逃离。 “没关系,”安塔尔对他的马儿说,“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我敢肯定,你也很想念上好的布达干草,不是吗?” 马儿的头向前低着,开始更快地奔跑,翁贝托在他们身后缩成了一个小点。 -— “听着,你这个小骑士!”进入城市后,翁贝托愤怒地开口说,“别再这样了!除非我允许,否则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还有,当我们把马拴好后,不要想着去找那女孩,否则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威廉!” “别生气嘛,”男孩对她微笑,“但你不会告诉他的,就像我没有和他说我头上的大包不是因为那三个强盗,而是被你那该死的锡杯弄的。” “你要是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孩子。”翁贝托说,“如果他知道为什么你的头受伤,他也就知道了为什么我要把你打晕。” “你还记得杜比察的阿德尔姆斯吗?”安塔尔反驳道,“他曾经是一个强大的战士,但在被对手狠狠地敲了一下脑袋后,他变成了一个流口水的白痴。他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教堂门口乞讨。” 翁贝托没了主意,他深吸一口气,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总之给我小心一点,否则我会把你的秘密都告诉你舅舅的!” “翁贝托,”安塔尔翻了个白眼,“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一起来这里,面对你的内心吧,如果你在灵魂深处不想帮助我,你早就把我卖了。” 歌手知道男孩说的话是对的,但还是严厉地拒绝了他。安塔尔在最后也算是冷静了一些,翁贝托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他安慰自己,也许安塔尔只是想见那姑娘一面,没有戒律会禁止柏拉图式的爱情,这不违反骑士团的誓言。 “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变化,”男孩说,“看看这些人: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忙碌着,发出和以前一样的噪音,好像一切都还是原样。从他们身上根本看不出来高墙下发生了什么疯狂的事情。” “当然,”翁贝托终于真诚地笑了笑,“他们怎么会关心谁坐在王座上或者谁在罗马祈祷?他们还是要交着一样的税,去教堂里参加一样的弥撒,然后向打着哈欠的神父们说着一样的忏悔词。他们会喜欢减少赋税的人,会讨厌增加赋税的人,就这么简单。” “我爱这座城市。”安塔尔欢快地表示,“我觉得这里就像个巴别塔,你不觉得吗?” “就是捷克语多了一些。”歌手说。在短暂的沉默后,两人都大笑了起来。 “顺便说一句,我还不是圣殿骑士,”安塔尔回到了他们之前的话题。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 “我还没有发过贞洁之誓,但我没有违背过任何誓言,而且和一个女孩说话也不违反它。” 翁贝托觉得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小心点吧。”他恳求男孩,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再浪费口水。 --- 翁贝托并没有去乌格林的旅馆,而是找了另一个只有简陋马厩的地方,然后无视男孩抗议地宣布他们将在第二天早上离开。安塔尔没有理会他,只是一心盼望着歌手赶紧离开他,好让自己去找艾格尼丝。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了他每天都在脑海中造访的旅馆,但他几乎认不出这个地方了,这个建筑增高了一层,客人似乎也多了不少。院子里摊开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从旅行者、商人到神职人员,甚至其中一张桌子上还有几位圣殿骑士团的侍从,安塔尔向他们点点头,他们则兴高采烈地向他举杯。 看来他们并不为失去艾尔瓦德岛,十字军最后的一个据点而感到悲伤,他们在修道院外享受着空闲时间。男孩不想加入他们,他坐在一捆干草上四处张望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一个女孩出现在院子里,她一手端着装有大鸡腿的碗,一手抓着三个锡杯,勉强地从一张桌子赶到另一张桌子。安塔尔惊呆了,他不知道这个像胖鸽子般的女孩是谁,但她肯定不是艾格尼丝。 他走到陌生女孩面前要了一杯麦酒,找了一张长凳坐下,拿着起泡的杯子等待奇迹的发生。 而他并不需要等多久。 薰衣草香味的女孩没有一点变化,她和安塔尔梦中的景象一样美丽。艾格尼丝拿着一壶酒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装满高高举起的杯子。当她经过男孩时,她对他微微一笑,但似乎没有认出他。 安塔尔并不介意,他只是想来看看这个女孩,看看就好,并把那个微笑着的光芒永远放进心里照亮自己,他知道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那他便死而无憾了。 但美好的景象很快就被打破了,当艾格尼丝走近圣殿骑士们的桌子给其中一个侍从斟酒时,他咧嘴一笑并拍了拍她的屁股。 安塔尔瞬间变被盲目的愤怒淹没,他还来得及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就从长凳上跳了起来走向那桌。侍从脸上的笑容还未消散,安塔尔就出现在他面前,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后者比男孩高了一个头。 “你干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这个小鼻涕虫?”惊讶的侍从对他厉声说。 “管好你的脏手,你这个混蛋!”安塔尔嘶吼道,男孩的眼睛像是被血红纱布遮住一般,除了眼前的人,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侍从挣开了安塔尔,“你被魔鬼附身了吗?”他的脸扭曲了,“我警告你,快滚开!” “你最好把你的手乖乖放在杯子上。”安塔尔朝他的酒杯里吐了口唾沫,“你刚才的所作所为不配成为圣殿骑士……” 女孩一言不发地退了两步,好奇地看着越来越激烈的争吵。 侍从瞪大眼睛,满脸通红地瞪着安塔尔。“最好乖乖放在杯子上?不然呢?”他的手猛地向前一挥,抓住了男孩的胸膛,把安塔尔推得踉跄后退,他的脚跟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惹得年长的侍从嘲弄地笑了起来。 “赶紧滚吧,你这个小鼹鼠!”他挥了挥手,转身面向他的同伴们。“看到了吗?这个小混蛋在想什么呢?等我成为骑士的时候,他还在为他主人的马刮擦着泥土呢!真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我告诉你们,如果年轻人不尊重他们的长辈,那么……” 他被一声大吼打断了,当侍从转身时,一切都迟了。只见男孩像一头公羊一样冲向他,将他肚子里的所有的空气都撞了出来。 木桌也被撞翻了,侍从脸朝下地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安塔尔虽然也被自己的这次全力冲刺撞得有些头晕眼花,但看着对手倒在地上,他还是满心得意。 “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跟猪睡过觉一样!”在看到起身的侍从衣服上沾满了麦酒、葡萄酒和油脂后,安塔尔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嘲笑道。 “你这个杂种!”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现在就要叫你后悔!” 侍从抽出了挂在腰带上的简易剑,安塔尔也将自己的撒拉森剑出鞘。整个院子突然安静得吓人,众人凑近在一起,一双双眼睛都在打量着两人的武器和动作。人群慢慢地围成了一个半圆,有的人已经在给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人讲起了争端的原因。 “你不必这样做。”艾格尼丝说,并轻轻地碰了碰安塔尔的手臂,她还是没认出来他。男孩的脸更红了,他的耳垂烧着了。 “不,”安塔尔坚定地说,“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比你年长,也比你强壮。” “看起来是这样的。” 她凑近他的耳朵,“你已经证明了你比他更强,”女孩压低声音说道,以至于其他人都听不见,“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安塔尔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抓起他在胸前一直戴了好几个月的袋子,把它从脖子上取下,然后塞到艾格尼丝的手里。 “因为我必须这样做。”他回答道。他凝视着她那双清冷的蓝眼睛,只是片刻也好,他想从中汲取力量,然后他转过身,闭上眼睛将颤抖着的内心平静下来,然后张开眼睛自信地向他的对手迈出了一步。他看了看周围,有很多面孔都在看着他,但唯一能阻止这一切的翁贝托却不在。 “很好。”安塔尔自言自语道,他双手握剑,举过头顶,扭动膝盖,开始朝对手的左手边慢慢移动,就像他在杜比察宽敞的院子里经常做的那样。 艾格尼丝从准备战斗的男孩身边退开,她用担心的眼神扫视着临时建成的决斗场,待她退进人群里时,才看了一眼少年放在她手里的袋子。袋子很小,她小心翼翼地解开蝴蝶结,看着袋子里的东西,便立刻认出了这种干燥枯裂又香气扑鼻的植物:薰衣草。她这才明白是谁在以这种方式守护她的名誉。 “我会考虑接受你的道歉,”年长侍从说,他一定是担心他的骑士主人会发现这场未经授权的决斗,“现在请求我的原谅,我便会放过你!” 安塔尔面露愠色,他的胃因愤怒而翻腾。 “我不需要一个毫无荣誉的虫子的原谅!”他喊了回去,“我以正义与真理的名义而战,deus vult!” 另一个人没有回答,只是后退了一步,然后便往前一突,用一系列沉重的攻击向安塔尔袭来。男孩轻松地挡开了它们,并以舞蹈般灵活的脚步开始反击,他把满脸惊讶的侍从推回了被掀翻的桌子旁,他们的武器相撞,安塔尔使出了浑身解数,随着一声大喊,他将侍从推开,后者往后退的时候差点摔倒在地上,他的朋友们不得不扶住他,把他推回决斗场。 “你还挺快,你这侏儒!”侍从喘着气说,“但你这把异教徒野狗的剑伤不了我!” “等着瞧吧!”安塔尔再次发起进攻,将所有力量都注入了武器中。 安塔尔本以为这场决斗会更加容易一些,他得承认这个侍从是一个经过刻苦训练的剑士,他的动作看似迟缓,但却躲开了安塔尔的每一次攻击,仿佛能预见到对方下一剑会砍向何处,他对剑术的掌握是之前那三个强盗没办法比的。 然而还有一个东西在干扰着安塔尔:愤怒。他对他的对手感到由衷的愤怒,一种近乎恐慌的厌恶,这扰乱了他的注意力,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挑战,在这种情况下挥剑变得更难了。 战斗已经持续了好几分钟,两人都气喘吁吁,脸色潮红,身上也有添了一些新伤口。围观的人已经开始下注了,议论声变得越来越大。 “怎么了,小子?”侍从问道,“你是要放弃了吗?” 两人之间只有三步的距离,安塔尔盯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大口喘着气,自己手中的钢铁也越来越重。 “绝不,”他重复地大喊着,“绝不!”接着又冲向了对手。 侍从躲过了他的刺击,然后绕着男孩转了半圈,安塔尔转过身抵挡朝他头部袭来的劈砍,自己的背部却被狠狠地打了一下,待他回头瞥见了偷袭者时,男孩发现这一记阴招来自于他对手的侍从朋友。这让他失去了平衡,侍从也抓住这个机会将安塔尔手中的剑给打掉了。 安塔尔愣住了,他站在原地,疲惫不堪,手无寸铁,身后是咯咯笑的侍从们,身前是对手锋利的剑刃。他脑中灵光一闪,连忙拔出匕首,想要重新调整站位却被另一个人伸脚给绊倒了。 他闷哼一声摔倒在地,右肘重重地砸在地上,但没有任何犹豫,想要立刻起身,但却为时已晚。侍从站在他的旁边,用剑尖抵着男孩的喉咙,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 “我叫亚当,”他大声宣布道,好让所有人都能听到,“记住这个名字和这张脸!” 安塔尔羞愧得说不出话来,他感到无比的耻辱,不仅是因为自己被打败了,还因为他的对手以作弊的方式赢得了这场决斗。他躺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泥土和汗水,鼻子和嘴里都是污垢。他发誓要找亚当报仇,他要为艾格尼丝报仇,让他对女孩的冒犯忏悔,直到他能在整个世界面前羞辱这条毒蛇,他不会罢休。 “收回你的撒拉森武器,”亚当嘲讽地命令道,“然后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安塔尔站起身来,匆匆走出旅馆的院子,避开与艾格尼丝的眼神相遇。 在他的眼睛被泪水填满之前,他听到亚当邀请所有人喝一杯酒,羊群则顺从地为他没有荣誉的胜利欢呼。 第二十三章 虔诚的骑士家族 “你今天没怎么说话,”翁贝托在整理马具时说道,“是因为我们要离开了而难过吗?” “我们走吧,好吗?”男孩轻声问道,“我不想说话。” “你没有找到你要找的人吗?” 安塔尔没有回答,他闷闷不乐地拉了拉马鞍,当他对马鞍的固定感到满意后,他骑上了萨雷彻。不过翁贝托正处于他经常的多嘴状态下,他不想放过男孩。 “我知道你这一年都在等这个机会,”他也上了马,“你已经够大了,十五岁的孩子可以为自己做决定了。” 他们缓缓朝城门骑去,这一次没有下雨,街上没有惊慌乱窜的人群,他们脚步悠闲地走过安塔尔的身边。男孩盯着前方,眉头紧皱,嘴巴紧紧抿着,翁贝托对自己没有让男孩好受些感到沮丧。 “农民往往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有孩子了,”歌手自言自语道,“按理来说,你可以为自己做主,你已经几乎是一个成年人了,你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生活。但有时你还没有足够的智慧,例如,我在十六岁的时候离家出走闯荡世界,然后我差点就那样死了,而我也只能责备我自己……” “你想说些什么?”安塔尔几乎咆哮地吼道。能让男孩开口,翁贝托已经觉得算是成功了,他还地注意到安塔尔的吼声和威廉惊人地相似。 “我只是说,你为骑士准备了十年,也许你终究不该毁了这一切。不仅你自己的努力会付之东流,还会让你舅舅的期望白费。你只是发现了一些新奇的东西,这对你来说似乎既美妙又迷人,以至于你不惜代价地想要反抗命运赋予你的一切,但是为了一个女孩放弃你的白袍真的值得吗?就算你们结婚了,如果等到满月的时候,你发现她其实是一条龙,啪的一下就飞走了,怎么办?留给你的只有耻辱和黑斗篷。” “你把我说的头都在打转,翁贝托,”安塔尔想让歌手闭嘴,“昨晚我几乎没怎么睡,你能不能别说你的俏皮话和谜语了?” “好吧,”翁贝托点了点头,“我只是要你记住,你的祖先……你的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都是圣殿骑士。你应该为此感到自豪,而不是打破传统。” “我想问你一件事,我亲爱的编年史家。”安塔尔打了个哈欠,“如果我的祖宗都是顺从又虔诚的圣殿骑士,我们的家族是怎么延续到现在的?” “嗯……”翁贝托大吃一惊,他试着给出答案,然后便在沉思之中闭上了嘴,他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这点?于是他也戴上了和男孩一样的沉默面具,一言不发地骑着马。 他们快要离开布达的时候,一道细弱的女声叫住了他们。在清晨的嘈杂声中几乎听不到这个声音,但不知为何,声音似乎越来越近了,而且好像还在呼喊着安塔尔大师。 “吁---!”男孩一下就听出来了声音来自于谁,他半转身,看到女孩跑来,忍不住高兴地叫了一声:“艾格尼丝!” 翁贝托疑惑不解地看着这一幕,女孩喘着粗气走到萨雷彻身边,把什么小东西递给了马上的安塔尔。 “你把这个忘在我那里了。”女孩说。从她看安塔尔的眼神中,翁贝托心中有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感觉,他太熟悉那种眼神了。 “我……我输了。”安塔尔淡淡地说道,脸上依旧没有了刚才的怒火。 “你没有输,”她笑着说,“他们作弊了,而你则是诚实勇敢地战斗着。” “作为一名圣殿骑士,我向你保证,”男孩的脸因为尴尬而微微泛红,“我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会证明你的名誉没有被玷污。” 在男孩从他手中接过薰衣草袋之前,艾格尼丝把手缩了回去,并把袋子举到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希望能再次见到这个袋子。”她再次举起它,安塔尔默默地点头从她手中接过,把袋子挂在了脖子上,女孩也转过身去,慢慢消失在人群中。 “我这是在做梦吗,安塔尔?”翁贝托没好气地问,“我没听错吧,你打架了?和谁?在哪?你剩下的少的可怜的理智都没有了吗!?” “我亲爱的朋友,”男孩傻笑着看着他,“请冷静下来!” “冷静?我怎么可能冷静下来?” “我不能让我虔诚的祖先蒙羞,”安塔尔表示,“而你……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好了。”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翁贝托心想,并迫使自己冷静,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想看看他是否可以再次迷失在数云的过程中。 但这次,他头顶上的云太多了。 第二十四章 玛格丽特岛 1302年,四旬次月(3月),第六日 布达,匈牙利,玛格丽特岛的圣殿骑士修道院 -— 老骑士和他年轻的学徒在大厅里等着,一名修道院的仆人已经通知了修道院长。威廉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悲伤,但安塔尔的眼睛则火热明亮。他不知道修道院里等着他的是什么,艾格尼丝的话仍在他的脑海中生动地回响着:“我希望能再次看到这个袋子。”重逢的承诺对他来说比一百个骑士头衔都重要。 “你确定你想这样做吗?”威廉嘶哑地问道。 “我确定,”安塔尔坚定地点点头,“上帝保佑,两年半后我将被授予骑士头衔,你已经把你能教的都教给我了。” “没错,”威廉同意道,“但除了一件事:你还没有学会什么是纪律。” 安塔尔试图假装他没有听到他主人的话,但威廉注意到男孩脸上的轻微抽搐。 “你没听错,”老骑士笑着说,“近两年来,你的确是一个比以往更加优秀的见习骑士,但你仍然是一个叛逆的孩子。我可以从你的每一句压抑的话语和克制的动作中感受到它,更不用说那些你没有刻意压制的表现……”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弟兄?”安塔尔无辜地看着他。 “告诉我,我们现在为什么在这里?”威廉反问道,安塔尔脸红了,他很清楚答案:一个听话的学徒不会几个月来一直向他的师傅吹嘘布达的美妙繁华、奇幻刺激和多姿多彩,他只会在适当的时候稍微提几句。 “在这里你将学到最后一个重要的美德,”威廉宣布,“如果你在修道院里都学不会什么是纪律,你在任何地方都学不到。而且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修道院长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们曾在圣地一起战斗过一段时间。” 威廉提前警告过安塔尔,让他放弃贵族般的生活方式,忘掉在城市中的漫步和无聊的观光,如果能用一句话来概括在修道院生活的滋味,那便是他不会像以前那样过着舒适的好日子。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让他的孩子去了布达,但当这个男孩宣称他愿意在玛格丽特岛的修道院度过余下的两年时,他毫不犹豫地允许了。 当然,威廉也考虑了很多,他问了自己很多问题,也回答了很多问题,然后才点头答应了男孩的这个愿望。一开始他觉得杜比察的修道院也合适,后来他想起了十五岁的自己,千里迢迢地一路流浪到圣地,并成为了一名圣殿骑士。如果安塔尔没日没夜地对布达赞不绝口,那么他显然不想呆在杜比察的修道院…… 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主人,威廉叹了口气,男孩的脸也露出了不解。我在宠坏你,我知道这是个错误,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 安塔尔非常想说些什么但却不知道从哪说起,他突然感到惭愧:起初他答应他的舅舅他不会再犯错,但身为未来的圣殿骑士,他旅行的目的本身就是一种罪恶。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服从之誓曾是他觉得三个誓言里最难的那个,但现在他的想法完全不同了。 现在他可以为一个女孩付出一切,又怎么可能接受永远的贞洁之身呢?或者它可以像贫穷之誓一样?身穿白披风的骑士们在宣誓时都同意终身贫穷,但骑士团仍然拥有巨大的财富,德·莫莱大团长都借了很多钱给腓力国王,如果贞洁之誓也和这一样,那……不不不,他不能这么想! 还没等他的脑袋产生更多疯狂的念头,修道院长就来了。一个有着蓬松的棕色头发和胡子的大胖子正朝他们走来,他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宽大的灿烂笑容,他走近老骑士和他的侍从,张开双臂拥抱了威廉。 “欢迎你,你这头东方的老狮子!”他金属般的粗狂声音回荡着整个建筑,“很抱歉让你久等了,但我的仆人没有告诉我是你在找我,如果我知道威廉·巴托要来见我,我发誓,我会长出翅膀并立刻飞到这里来!” 这个爱开玩笑的人抱着他久违的朋友,仿佛想用手把他的骨头捏成粉末。 “自从我上次见到你后,你变了,安布罗修斯,”威廉从拥抱中挣脱出来,“你比以前宽大了三倍,但身高却矮了。” “你这混蛋!”安布罗修斯笑了,“你竟敢在我自己的修道院里侮辱我?这是谁?”他看向安塔尔问道。 “我的侍从安塔尔,”威廉介绍道,“我是为他而来的,我希望他在未来两年内在这里变得更加成熟。” 安布罗修斯显然对这一要求感到吃惊,但他没有反对。他打量了安塔尔一眼,然后走到一旁,礼貌地指向主走廊。 “我们不要在这里讨论这个,”他说,“在我的房间里会更舒服,再加上一壶好酒。” 但安塔尔并没有被邀请---他只好在外面干巴巴地等着,两个昔日的战友则在舒适地喝着酒。男孩发现只要站得离们够近,他就能清楚地听到每一个字,尽管声音很小,但立刻舒缓了他的不安。 “那么,”安布罗修斯开始说话,“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男孩带到这里来?你对他不满意吗?我不希望我的墙内有失败的学徒。” “并不是,”威廉解释道,“安塔尔做我的弟子已经快十一年了,我从东方回来时他才五岁,我收留了他,他是我已故妹妹的孩子。” 两人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安塔尔似乎能看到修道院长扬起了他的粗眉毛。 “嗯,有意思,”胖子承认,“我不知道你在亲自训练自己的侄儿。” “我的儿子,”威廉打断了他,“我把他当做我的儿子!” 安塔尔喉咙一紧,但敬意随即被惊讶取代,刚刚还在热情拥抱着威廉的安布罗修斯开始捉弄般地提问。 “你是在哪个修道院带学徒的?”他夸张地问。 “都不是,我们住在我的庄园里。” “我都忘了有些人有财产可以继承哪。” “你是不是也忘了有些人在圣地战斗了二十三年,有些人一年后就回家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安布罗修斯尴尬地促狭一笑,“请原谅我,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你没有冒犯我。”威廉说道,然后便是一阵闷闷的碰杯声。 “你的孩子,”修道院长直奔主题,“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 “为了测试你的能耐,”威廉撒谎,“我希望你把他和你最好的学徒进行配对练习,他会打败他们所有人。” 那人放声大笑。 ”就那个小瘦子吗?”他问,“你看我像个傻瓜吗?” “他将打败所有人,”老骑士坚持地重复,“他们在杜比察的修道院里养软蛋,我认识他们所有人,我不能把他送到那里。我会在两年半后回来,那时候你会告诉我他是否准备好被封为骑士。” “你总是很古怪,威廉。告诉我,让你的孩子在我的修道院当见习骑士,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就是骑士导师们衡量友谊的方式吗?” “冷静点,老朋友,冷静点,”安布罗修斯用温和的声音说道,“不仅仅是友谊,作为修道院的院长,我必须先为这个地方着想。” “好吧,”威廉回答,“安塔尔的未来比任何在这些墙内长大的人都更加光明,在他通过受封仪式后,他就会带领一支军队,到时候他将为你的修道院带来你梦寐以求的声誉!” “这听起来不错,非常不错,但不幸的是这不过是一个空洞的承诺。” “我的话对你来说只是个空洞承诺吗?”威廉问道,但奇怪的是,他的声音中没有意思怨恨的意思,仿佛他已经预料到谈话会变成这样。“空或不空,这都是一个承诺,一名骑士对另一名骑士的承诺。” 安塔尔看不到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但很快门里便传来了钱袋的叮当声。 “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话,我亲爱的朋友!”修道院长喊道,“公事不提了,来,我带你转转!” 安塔尔及时跳到了一边,当门打开,两名骑士从里面走出来时他已经用手肘把脸靠在了远处的一扇窗户旁,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威廉在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 -— “我的名字是彼得,”威廉把安塔尔留在修道院,其中一名仆人向他点点头,“请允许我带你到你的房间。” “谢谢你,”他跟上了那个人的脚步,穿过静悄悄的走廊,他仔细地看了看这个仆人,他有一头脏兮兮的金色短发,一张光滑的脸,也许比自己小个一两岁,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平静的顺从。 “我们到了。”过了一会,彼得宣布道,然后打开了一扇简单的木门。这个房间比安塔尔预想的要小,里面只装得下一个草袋床垫,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床边几乎没有任何空间,但至少窗户还挺大。 前脚刚踏进门,安塔尔便闻到了一股可疑的恶臭。 “这是什么味道?”他问彼得,仆人则有些羞涩地垂下眼帘。 “对不起,”他轻声说,“他们平时都不住在这边,可是他们吩咐我把你带到这。” 安塔尔一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房间闻起来这么臭,但当他走到窗户前时,他便立刻得到了答案:修道院的粪堆就在他下面几码的地方。当他探出身子时,一个仆人正在把一桶发臭的混合物倒在更臭的粪堆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把头缩回去,脸色苍白地咆哮道,“我必须在这里住两年?” 男孩显然对此很不高兴,但彼得真的无能为力,他试着聊一些比较轻松的话题,看看能不能分散这位新成员对气味的注意力。 “这个房间还是有些优点的,”他走进来,房间顿时被两人挤满。“你可以从这里看到岛上的大部分地方:方济各会和普雷蒙特雷会的修道院在那里,多米尼加会的女修道院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的城堡也在这里,但你从这看不到它,因为它在岛的北边,而我们在南边。” “彼得,我知道你想让我好受一些,谢谢你。”安塔尔苦笑着看着他,“但就算我能看到大主教的城堡,这股恶臭我也令我难以忍受。” 彼得听言则耸了耸肩,“我觉得气味将是你最不需要担心的问题。” “……你为什么这么说?” “相信我,每当你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躺下睡觉时,你都会感到幸福!” “你还知道些什么,告诉我!” 彼得先是探出头去环顾四周,生怕别人听到他的话,然后他压低了声音,“答应我你不会说出去!” “我保证。” “你发誓?” 安塔尔翻了个白眼,“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发誓,赶紧说!” “好吧,”仆人低声说道,“我不应该告诉你,但看在我知道你即将受到更多糟糕待遇的份上,我便告诉你这个,佐特蒙大人将成为你的主人。” 第二十五章 佐特蒙 安塔尔整夜辗转反侧,让他烦恼的不仅仅是窗下的粪堆,即便没有粪堆,他脑子里也挤满了烦心事。他想到艾格尼丝和他未来的主人佐特蒙,心中产生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去布达,但他知道她在那儿等着他,这让男孩安心。而他对佐特蒙的每个新想法都比上一个更可怕,他还没有见过他,但彼得似乎太有说服力了,他当时满脸惊恐地谈论着这位骑士。 一夜没睡的安塔尔在晨祷时打着瞌睡,新鲜的空气和悦耳的圣歌很快就让他睡着了,但仅仅过了几下心跳,他就被修士的棍子打醒了。 修道院由严格的规则管理,在里面的学徒们生活得很艰难,安塔尔从第一天就充分体验到了这一点。在清晨的小教堂里,他们在一时经、三时经和六时经进行了祷告,加上修道院给他们的任务,他们要一直工作到中午。 他们一天只吃两次,没有早餐,安塔尔试图通过看萨雷彻咀嚼新鲜清脆的干草来满足自己。玛格丽特岛和布达之间没有桥梁,所以威廉让指定的摆渡人把马运过来,让男孩每天照顾它。 在喂食和清理了马匹之后,学徒们忙着处理他们的武器和衣服,他们必须检查所有装备并调整纠正发现的任何细小缺陷。之后便是训练,一直持续到中午,中间只有些短暂的休息时间。 据安塔尔观察,一小群侍从,只有十几个人,听从一个年长骑士的命令,并且总是和其他人作战,训练对象经常更换,训练武器也是如此。安塔尔最喜欢剑术,令他高兴的是训练也是以剑为主,但他也能够熟练地使用骑枪和锤矛,他发现用盾牌训练是最累人的,他根本受不了那些。 他在中午过后迎来了第一顿饭,安塔尔疲惫到不行,他头晕目眩,眼睛因缺乏睡眠而刺痛,手臂像灌了铅一样垂在身上。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午饭后便来到了佐特蒙的房间门前,他差点站着睡着了,恐惧和兴奋交织的情绪让他稍微精神了一些,男孩谨慎地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进来吧!” “我来报道,大人。”安塔尔走进宽敞凌乱的房间。 “哦,是你啊!”骑士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在他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中翻找着什么。安塔尔瞥了一眼男人,他略微秃顶,神情潇洒,留着胡桃褐色的胡子,个头不大,且有一个明显的肚子,令男孩惊讶的时,他看起来应该不到三十岁。 “我是安塔尔,威廉·巴托的儿子。”男孩自豪地介绍着自己。“他们让我吃完午饭过来。” “嗯……好,怎么说呢,你可真够慢的。”男人从一片狼藉中抬起头来,有些酸溜溜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学生,“所以你就是威廉·巴托的儿子?” “是的,大人。” “我和他从未见过面,但他的名字很响亮,什么样的人?” 安塔尔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请原谅,大人?” “你聋了吗?我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位久经沙场的英勇骑士,战士的楷模,一个聪明的人。” “哦,原来还是个聪明的人,”男人扬起眉毛,“还有呢?” “一个严格又固执的人。” “这个我倒是听过,这老头子。”佐特蒙笑着说,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咯咯声。“告诉我,你几岁了?” “夏天我就满十六岁了,大人。” 佐特蒙就像在盯着一块死肉一样看着他。“你看起来比这更小,”他说,“你一定又弱又怂,他们肯定塞给我这样的侍从……” “恕我直言,大人,”男孩嘶哑着嗓子说,“我觉得我自己既强壮又坚韧,我擅长剑术,骑术精湛,能驾驭一切兵器。” 佐特蒙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呆呆地看着安塔尔。他站起来,走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坐回椅子上。 “你会说几种语言?”他终于开口问道。 “除了匈牙利语,我还会说拉丁语和阿拉伯语。” “不会法语吗?” “je sais seulement un petit en fran?ais.”男孩笑了笑,但愤怒的骑士跳起来把他的笑容浇灭了。 “你说什么?”他绕过桌子大喊道,抬手就要打安塔尔,“你刚刚说什么,你这个无礼的小东西?” “只会一点点,”男孩惊恐地后退,“我说我只会说一点法语,大人!” 佐特蒙放下手,坐回桌前,哼了一声,他气喘吁吁,脑袋也红了。 “你怎么敢这样戏弄我,你这个小鼻涕虫?”他一边喘气,一边从桌子上扫下几张卷轴、两张盘子和一个杯子,“孩子,永远不要说我坏话,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明白了吗?” “我明白,大人。”安塔尔平静地回答,他把手藏在了身后,不让男人看到其的颤抖,但他睁大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能读懂文字吗?” “可以,大人。”他乖乖地点点头。 “写字呢?” “也可以,但没有阅读擅长。” “很好,”佐特蒙说,“因为我既不会读也不会写,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我什么也没有说,大人。” “你最好管好你的嘴,”男人皱着眉看着他,“如果我哦听到你和你的同伴们敢嘲笑我,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明白了,大人。” “我会给你很多任务,”佐特蒙稍微平静了一些,“你要做好不能参加下午训练的准备,因为我会经常派你去布达处理我的事情。” 如果换做其他学徒听到他会错过这么多训练的机会,肯定会担心受到影响,但安塔尔听言后几乎开心地笑了出来。 “但你必须像其他人一样,每天祈祷一百四十八次主祷文,”佐特蒙继续说道,“每个祈祷时十四次,晚餐十八次,为生者三十次,为死者三十次。” 安塔尔敢打赌在修道院里没有一个人会遵循这个要求,但他一点都不生气,只是快速地点着头。 “我喜欢下午在我的房间里休息,所以只有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打扰我。我们下次在讨论你的任务,你可以走了,明天之前不要回来!” 安塔尔一言不发地服从了命令,他走到走廊上,衷心地希望他的新主人能把时间都花在睡觉上,越多越好…… -— 安塔尔坐在客栈院子里的空荡长椅上,心砰砰直跳,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小时了。天空晴朗,早春的阳光照得人心旷神怡,但没有多少客人在露天的地方呆着,安塔尔觉得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 他一直这样想着,直到他每天每时每刻,无论是醒来还是睡着都在梦想着的女孩从他身边走过。然后再一次,安塔尔毫不犹豫地第三次叫住了她,他轻轻地抓住了艾格尼丝的手臂,但她只是带着谨慎的微笑看着他,疑惑地扬起眉毛。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她问道,但安塔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这位先生能听懂匈牙利语吗?” 安塔尔艰难地低声咕哝着,嘴里带着苦涩的味道:“请给我一杯麦酒,还有一些吃的东西。” 没过多久,女孩再次出现在院子里,不过还是和刚才一样,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在重复了好几次之后,她才给安塔尔送来一杯麦酒和一小盘冷烤肉,男孩已经打算离开了。 你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这就是你为什么在去年夏天试图扞卫带着薰衣草香的天使名誉的原因吗?这就是你要受辱的原因吗?这就是你对你的舅舅说谎并一路来到布达,来到一个你这辈子都不想住的修道院的原因吗? 没关系,他在绝望的尽头安慰自己,这些年让他学到了一些关于生活、女人和荣誉的知识。上帝已经考验了他,现在他可以悔改了,让他在自己痛苦的汁液中煮沸,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回家,从这一切中恢复过来…… 他喝光麦酒,把没动过的冷烤肉推开,脸上带着梦想幻灭的表情起身离开。 “请等等,先生!”不认识他的女孩叫住了他,但为了她,他愿意献出生命。 “你想要什么?”安塔尔的声音有些颤抖。 “如果你来过乌格林的客栈,你就很清楚我想要什么,”艾格尼丝说,“这里不提供免费的酒水,所以你必须付钱,即使你没有吃食物。” 真是见鬼了,安塔尔心想,这个女孩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他梦见的是什么,她不是一个天使,而是个女巫! “我得付多少钱?”他伸手去拿衣服下面的钱袋。 “不,不,”她握住他的手,“你从我这里得到的,不能用区区银币来偿还。” “那你想要什么?”安塔尔厉声斥道,他为了尽快离开这里什么都愿意给。 “我想要两个东西,”客栈老板的女儿笑着说,小雀斑在她的脸颊上红了起来,“薰衣草袋子和一个吻。” 安塔尔张开嘴,他没听错吧?难道这小仙子没有忘记他吗? “但不是现在,”艾格尼丝低声说,“明天午后,请到教堂来!如果你看到我,就跟着我,我知道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没有人能找得到我们……” 那天晚上,安塔尔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香甜安稳,但艾格尼丝看着她房间窗户外的星星,直到它们消失在初升的太阳光芒中。 第二十六章 风暴之前 1303年,五旬节之月(5月)的第三十一天 布达,匈牙利 -— 女孩兴奋地穿过市场,终于从嘈杂的人群中逃离出来。她熟悉地向右转过房子的角落,向前经过铁匠铺,然后再在那向右转,一路上房屋越来越稀疏,小镇也逐渐安静下来。出了大门后,她没走多远就到了圣保罗溪边的树林边缘。 男孩在他们近两个月前一起标记的大树旁边等着她:他们一起握着安塔尔的匕首,在树干上刻下了一个x。 “你去哪里了?”安塔尔不耐烦地问道,但不想扮演被冒犯了的情人的角色,他跳到女孩身边,紧紧地抱着她,在她柔软甜美的嘴唇上吻了很久。 “我今天在旅馆有很多活要干,”艾格尼丝在亲吻的间隙解释道,“市场上人山人海。” 他们走进树林深处,那里的灌木丛长得更茂密了,他们在熟悉的地方坐了下来,已经没有人可以从城里看到他们了。 “我今天不能待很久,”少女抚摸着安塔尔的脸,“昨天我已经迟到了,被我爸爸骂了一顿,在弥撒之前我差点没有时间换衣服。” “这不公平,”安塔尔生闷气,为了减轻悲伤,他从艾格尼丝那偷了一个吻,“购置、弥撒、训练……我们之间总有这些事情在阻挡着我们。” “你说得好像是我的错一样,”她把头转过去,“我们必须偷偷见面的原因可不是因为我。” “我不希望被赶出骑士团。” “我知道,”艾格尼丝的眼睛里涌出泪水,“自从你记事起,你就坚信自己会成为一名圣殿骑士,但是圣殿骑士不能结婚……” “我所有的祖先都有孩子,”安塔尔低声地辩解道,“他们都懂得爱,都是幸福的人。” “幸福的人?”她问,“当他们和他们的爱人在一起时,他们必须永远保持秘密,以免被驱逐骑士团,让他们出丑,这样很幸福吗?” “还有其他的可能,”他试图跟她讲道理,“我的祖父彼得在神父的祝福下正式娶了我的祖母,几年后才进入的骑士团。” “你已经跟我说过这个了,”艾格尼丝擦去了她的泪水,“在接受服从、贫穷和贞洁之誓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也跟你说过卡洛斯的事。”男孩继续尝试。 “你觉得我父亲会让我嫁给一个黑袍的圣殿骑士吗?” 安塔尔的耐心被耗尽了,他五官扭曲,愤怒地拔起了一把草,无助地扔掉。 “就算不是骑士团的人,你父亲也不会让你嫁给我。不是圣殿骑士的我只会是一个无名小卒,而且还比你小四岁。我知道他一直在让你给自己找一个体面的男人,他没有强迫你嫁给一个有钱的胖乌贼,这真是个奇迹。” 艾格尼丝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经常这样,安塔尔试图安慰她,但她的心却沉入了痛苦之中。如果没有彼此,他们将无法生活,但他们不能属于彼此---至少现在还不能。几乎每一个幸运的日子,他们都会在森林边缘短暂地碰面,而且几乎每一次相遇都会以这样的对话开始。 哭泣之后会有亲吻和拥抱,然后他们会在彼此的怀抱中找到平静。他们无话不谈,从天聊到地。 “我现在敢肯定,”在把一个梨切成两半后,安塔尔说,“佐特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骑士,他真是白当了圣殿骑士!” “是关于那个女人吗?”艾格尼丝在他的腿上转身,“快跟我说说!” “是的,关于那个女人。”侍从笑道,“每个星期一,我都必须带着一个相当大的钱袋去那所房子,然后拿着一个空了的钱袋回来。我总是在门口止步,但今天那个女人的心情很好,她甚至给了我一杯葡萄酒。” “还有……你问了那个事吗?” “嗯……我没问!”安塔尔皱起了眉头,“不过,我很仔细地看了一圈,那房子里没有男人。如果有男人曾经住在那里,那么他多年前就已经去世或者搬走了。” “但那个女人在缝制新衣服,还雇了一个仆人,”她继续为他说,“而且她还有一个从没见过父亲的小儿子。” “是的。” “我不敢相信。”艾格尼丝笑了,无法将自己的思绪从他们两人的关系上移开,嗯,其他人也是这样生活的,即使佐特蒙可能不是出于对那个陌生女人的爱而有了一个孩子。 “这还不是全部的故事,”安塔尔挠了挠她的身子,“你知道我第五次的任务,我不得不将一个更重的钱袋交给谁吗?” “给谁?” “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叫奥利维的人,你可以在他那下赌注,而他做的事情不会取悦上帝。”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了跟我关系好的士兵,他知道怎么回事。当然,这有什么关系,”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只要我可以每天都到镇上来,我乐意把整个麻袋的金币都带给他。” 仿佛是为了给他们的最后一吻画上圆满的句号,教堂的钟声响起,他们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掸去衣服上的灰尘,并挑着对方头发上的草叶。 “我下次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安塔尔问道。 “如果你明天同一时间在这里,我也会在这里。” “我爱你。” “我也爱你,”艾格尼丝依偎在他的胸前,羞涩地低声说,然后轻轻笑了起来,“但我向主祈祷,希望祂能让你成为一只又老又胖又富有的乌贼。” --- 晚间的祈祷结束,学徒们去食堂吃饭后便去睡觉了,没有人注意到在修道院的一个阴暗角落,两个身影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朝着宿所的方向前进,而是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当其他人扭头睡觉时,他们已经钻进了外面建筑的掩护下,悄悄地走向马厩,在其中一个空马厩里扎营。第三个男孩在那等着他们,他穿着简单廉价的仆人衣服,和偷摸着向他走来的两个人都平等相待,因为不管是仆人还是侍从,他们都不在乎自己从哪里来,又将会成为什么,他们是朋友,这一点他们早就约定好了。 除了安塔尔外的另一位侍从叫莱文特,他今年十五岁,但看起来并不比安塔尔年轻,事实上,他看起来比他还大一岁。每个人都对此习以为常,安塔尔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小,因为他看起来有些瘦小,但在训练中的男孩比其他大多数学徒和侍从都更厉害。 正是在一次训练的对战中,他与莱文特成为了朋友,当时后者被他一剑击中倒地,他们两人都因此受到了训斥。安塔尔因为他在训练中用力过猛打倒了他的同伴而被批评,而莱文特则是因为姿势不够平衡。男孩们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睡眠不足和没早餐吃让莱文特站不稳,作为惩罚他们不得不离开训练场,跪在外面的祭坛前祈祷一个小时后才能继续修炼。 没有人看到安塔尔从自己的斗篷下面拿出一小块面包和奶酪,每天艾格尼丝都会用她从客栈里带来的一些食物来可怜他,以便男孩在早晨弥撒前吃几口。那天他将剩余的食物分享给了莱文特,从此他们的命运便交织在一起了。 不久之后,安塔尔了解到这个男孩也来自塞尔达赫利,那也是他的出生地,他的家人世世代代居住在那里,这让他们觉得彼此是兄弟一般,并也以兄弟之情相待。 “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吗?”他们在自己的小据点安顿下来,安塔尔朝莱文特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莱文特边回答边在被践踏的稻草中翻找,“和往常一样,祈祷、训练、拉丁语课,你这个幸运的混蛋倒是一直呆在城里!” “当你还在吃你妈妈的奶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祈祷战斗并学习各种奇怪的语言了。” 仆人彼得笑了起来。“如果我不认识你们,”他一边摇头一边笑着说,“我肯定会觉得你们不喜欢对方。” “我找到了!”莱文特停下翻稻草的手,拿起一块盖着凹坑的木板。小坑里藏着一个皮革酒袋,他把它拿出来,将神圣的蜂蜜酒在男孩们的手中传来传去。 “酒很快就要被喝完了。”过了一会儿彼得观察道,“下次我会带新的进来。” “小心点,别给发现了!”安塔尔担心地说,“我们并不是一定需要酒。” 仆人只是摆了摆手,“他们有太多酒了,根本注意不到我是否时不时地过去灌满莱文特的水袋,这就像从多瑙河取水一样。” “不不,这不再是我的水袋了,”莱文特提醒男孩们,“这是我们的水袋,我们的共同财产,我们的兄弟情谊!” “如你所言,”安塔尔打了个哈欠,然后把手伸到自己的衣服下面,“趁我还记得,这是明天的配给。” 最近,他的斗篷就像是有魔法一样,他总是在秘密的晚间品酒会议上掏出各种各样的食物,这次他藏了三个苹果和三片小肉干。 “记住要把吃得一点都不剩,干干净净!”他警告他们,“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放心吧,”彼得藏起了他的那份,“别说明天早上了,我现在就能全吃完了。” “然后在午饭前什么都吃不到?”莱文特也感激地接过食物,“你是一个慷慨的朋友,安塔尔,但你也很神秘,至少告诉我们,你从哪里得到这些的?” “我经常在城里转悠,”男孩笑道,“我只能说这些。” “今天的布达有什么消息吗?”彼得问道,“人们的情况如何?” “他们和以前一样,”安塔尔耸耸肩,“他们忙碌、闲聊、买卖、讨价还价、争吵,我只能看到少量的士兵。” 他们都在焦急地等待消息,但消息就是不来。他们知道,整个王国的命运都危在旦夕:教皇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所有人的命运,而他一直就在这么做,今天也不例外,生活在这个王国的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改变了。 今天,普热米斯尔的文采尔和安茹的查理屈膝在教皇博尼法斯的面前,他们将用这段短暂的临时和平来听听教皇最终决定让他们之中的哪位成为上帝挑选的匈牙利国王。 这场毫无结果的王位之争已经持续了两年,贵族们分成了两派,布达的神父们像疯了一般,而市民们则完全摸不着头脑,摇头叹息。但领主们似乎正享受着这一切,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掌权者:不管是意大利人还是捷克人,两位王位候选有的只是名义上的权力,而他们却没有一座城堡。 “战争结束后,一切都将是你的。”他们的话语像毒药一样滴入文采尔和查理的耳朵里,与此同时,他们正在悄悄地将阿尔帕德家族剩余的财产都瓜分殆尽。 三个朋友就教皇将选择哪个人作为国王的问题争论了一阵子,但最后他们都得出结论,圣座总是站在安茹家的那边,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我们将有一段时间没法再见面了,”莱文特在他们道别时说,“明天我要和我的主人一起去一趟杰尔,他在那里有些事务要办,我们可能要过一周才能回来。” “也许你会在我们之前听到教皇的决定,”彼得对他微笑,“旅途愉快,我的朋友!” “上帝与你同在!”安塔尔拥抱了他,“眼睛盯着地平线,手放在剑把上,一周后告诉我们都发生了些什么!” “那得为我准备好酒,没有酒我可不告诉你们,”莱文特笑道,“晚安,上帝保佑你们!” 第二十七章 大卫 1303年,圣约翰之月(6月)的第一日 -— 佐特蒙坐从他一贯凌乱的木桌后面用厌烦的表情盯着安塔尔。他盘腿坐在木椅上,右腿搁在扶手上,摆弄着他的匕首。 “您找我吗,大人?”安塔尔从房间外走进来问。 “是的,侍从。”佐特蒙打着哈欠说,他从来没有喊过男孩的名字。 “我怎样才能帮助您呢,大人?” “今天我有一项新任务交给你,”他说道,然后将大腿从椅子扶手上放下。他站起来,走到安塔尔身边,捏了捏男孩的肩膀、手臂和大腿。 “嗯,你看起来变结实了。”他承认道。 “我正在努力,大人。”安塔尔点了点头,佐特蒙的手让他很不舒服。“请问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还是和以前一样,把这个钱袋交给她。”他把钱袋递给了男孩,“你告诉她,我已经把下个月的份都给完了,不许问她任何问题,不然我会一脚踹在你的肚子上,打掉几颗牙齿。” “我什么都不问,大人。”安塔尔乖乖地说。 “还有,”佐特蒙转身在他的桌上翻找着,“你今天再去一趟奥利维先生那,但这次你不需要给他钱,把这个给他……他妈的……我把它放哪去了?” “需要我帮忙吗,大人?”安塔尔问道,但作为回答,佐特蒙只是往后踢了一脚,男孩差点没能躲掉。他想拔出他的剑,在这里刺穿这个屎壳郎。 “在这里,找到了。”骑士拿起一封皱巴巴的信,然后迅速将它卷起来,放在了一个硬皮鞘里递给了安塔尔。“直接交给奥利维先生,不许偷看!” 安塔尔忍不住惊讶地问道:“一封信吗,大人?” “是的,一封信,”佐特蒙做了个鬼脸,“我叫其他人帮我写的,与你无关,你是不是又在暗示我不会写字了?” “我没有,大人。” “如果我发现你告诉了别人,我就把你扔进河里,你这个小耗子!”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安塔尔撒谎道,他早就把这个人的秘密分享给了彼得和莱文特。“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佐特蒙看他的眼神从来没有变过,就像是在看一块死肉,安塔尔怀疑这人的眼睛是否被诅咒过。 “走吧。”他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 奥利维穿着红绿色相接的天鹅绒长袍,戴着木制和皮革首饰,坐在他的老地方,一个阴暗、名声恶劣的酒馆里。他有一头黑色的短发,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牙齿,他喝着酒,啃着烤鸡,光秃秃的脸上泛着油光。 “哦,看看谁来了!”当男孩进入酒馆时,他高兴地向安塔尔挥手,“见到你总是件快乐的事,小侍从!” 安塔尔只是点头致意,然后将佐特蒙的信压在手里交给了他。男孩没有偷看信里的内容,他对佐特蒙的事情没有很大的兴趣,反正到头来都是龌龊事而已。但当奥利维看到皮鞘时,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鸡腿也从手上掉在了碗里。 “告诉我,我的年轻朋友,这个东西是什么?”他厌恶地指着皮鞘,“它看起来不像一个钱袋,也不像任何可以变成钱的东西。” “我的主人让我今天把这个交给你,他说这次不需要给你钱。” 奥利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 “你的主人就是一坨屎!你知道他在我这欠了多少钱吗?”他歇斯底里地吼道,“我让他活着只是因为我不想让圣殿骑士团揪着我不放!但是你要知道,死亡并不是惩罚一个人的唯一方式,如果我让你给我钱但你却不乖乖奉上,那你和你的主人将惹上大麻烦,我知道很多极其痛苦的惩罚方式,可以让人立刻后悔他们对我的冒犯,但圣殿骑士们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这应该不是奥利维临时产生的想法,他一定考虑过这个选项,因为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打开皮鞘的盖子,取出那封信。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怂包,”他一边展开信一边说,“我很了解佐特蒙,我敢肯定他对你的态度不会比他对待其他人要好,当然在我这,他乖得像一只绵羊。你怎么不告诉你的修道院长,这个所谓的骑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安塔尔犹豫了一会,最后决定实话实说,在这种地方面对这样的无赖,他还真没什么好丢脸的。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天天进城了。”男孩承认道,“我下午大部分时间都在做我喜欢的事,一个体面正直的主人会更严格。” 奥利维笑着打量他,“一个体面正直的主人?你们当中有谁是这样的?”他露出腐烂的黑牙,“亏你们还自称是上帝的圣洁军队,你们连自己都控制不了,难怪异教徒能把你们赶出圣地。” 放贷人的话让安塔尔既羞愧又愤怒。“如果我是骑士,”他尖锐地看着奥利维,“我会用我的剑要求你道歉。” “是,是,我知道。”奥利维淡淡地回答,“如果可以的话,请去外面先等着,我需要找个人给我读这封信。” 安塔尔直接转身走出了酒馆,想都没想过向他提供帮助。他在外面等着那个讨厌的身影,没过一会儿,奥利维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脸色好像放松了下来。 “告诉我,我亲爱的孩子,你多大了?”他问道,“十四岁,也许是十五岁?” “十六,”安塔尔说,“你多大了,一百岁?” “将来肯定有人会割了你的舌头,这是肯定的,”奥利维笑着说,“不过我不介意,我喜欢诚实的人。” 安塔尔不明白奥利维在耍什么把戏,他皱眉看着这个不断打量他的人。 “我们很快就知道结果了,很快,”奥利维挠着下巴,“或许你的主人并没有我想的那么蠢,但他是个更大的混蛋。” “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先生?”安塔尔问道。 “今晚你就知道了,”奥利维开玩笑地敲了敲他的脑袋,“你最好在天黑之后,也就是他们敲第十个钟的时候来这里,否则每个修道院的人都要遭殃!” 安塔尔有些摸不着头脑,“恐怕你是误会了什么,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你主人在信里说的,你照他说的做。”奥利维表示,“这里有一些钱,大部分是给佐特蒙的,你可以用剩下来的好好享用一顿晚餐,在最舒适的客栈里休息,然后晚上在这里等我,就是你现在站着的地方。记住,天黑之后,第十个钟响起时。在那之前,上帝与你同在。” -— 带着钱,他当然是直奔艾格尼丝父亲的客栈,选了个最舒适的房间住了进去,然后喝着一大杯麦酒享用了新鲜出炉的晚餐。他上楼后,她偷偷地跟着他,两人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短暂的时光。 “答应我,你不会做任何愚蠢的事情!”艾格尼丝请求道,安塔尔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他也不知道晚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他又能承诺什么呢? 到了晚上,安塔尔在第十个钟响起后来到了之前的酒馆门前,奥利维正在那等着他。 “小侍从,我亲爱的朋友!”奥利维一看到安塔尔便张开双臂,“你看看,这才是守信之人的模样!” “我仍然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没什么别的原因,你将成为我的大卫,”他把男孩推进了漆黑的房间,“你要狠狠地击败歌利亚,让他永远都忘不了!” 酒馆里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那人手中的蜡烛在桌椅之间指路,楼后宽敞的院子不知为何种满了树木,似乎有人打算在这里打造一片小森林。等他们穿过这片巴掌大的树林后,才瞧见远处的一丝光芒,那是从一座谷仓中流出来的,当他们靠近光源时,安塔尔听见里面传来了低沉的闷响。 “你不能带着武器进去,”奥利维在门口停了下来,“解开你的腰带,我会保管你的剑和匕首。” 安塔尔现在才意识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佐特蒙显然在奥利维这里输了很多钱,以至于他把自己当做筹码还债!他没有给奥利维钱,而是让男孩去进行地下角斗。安塔尔责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偷看骑士的信,如果他这次像平时那样不听话,就不会落得现在这个狼狈地步了。 “你到底要让我干什么?”他抓紧自己的腰带问道,不让任何人解开,“无论我那该死的主人对你做了什么,我都与之无关。” “你错了,这和你的关系大着呢,”奥利维狡黠地笑了笑,“你的主人今晚把你交给我,所以你要按照我的命令行事。我命令你徒手进去,打败歌利亚,给我赚上一笔钱!在那之后,你就可以拿回你的东西离开这里。” 安塔尔的手慢慢地滑到了他的剑柄上,“我从来没有打过架,”他撒谎道,“你怎么能指望我打败任何人?” “佐特蒙在信里说了,你在训练中的表现很优秀,就好像你比别人多几年的经验一般。” “我的剑术的确不错,先生,但我不怎么会打拳。” 奥利维失去了耐心,他友好的毒蛇笑容从脸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怒容。 “你这是在和我作对吗,你这狗屎?”他攥紧了拳头,“我倒是要教教你如何尊敬大人!” 安塔尔在眨眼之间拔出剑,直指奥利维的喉咙,“在你教我之前,”他咆哮道,“我会先教你如何尊敬圣殿骑士!” “你不敢杀我。”男人扬起眉毛。 “如果你不让我走,我就杀了你。” “我可是个基督徒!”奥利维轻慢地看着他。 “你是个恶人,”安塔尔回答道,“骑士团的戒律很明确,当基督的士兵祛除一个作恶者时不是谋杀,而是对邪恶的毁灭,他是基督审判的合法执行者。” 奥利维眨了眨他的黑眼睛,如果不是剑刃抵在他的下巴上,他应该还会吞口唾沫。 “好吧,”他举起了手,“你用不着杀我,走吧!” 安塔尔后退两步,转身就跑。但就在他转身之时,一只粗壮的大手从黑暗中探出,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更多的手伸过来把他抓住,拿走他的武器,解开他的腰带,男孩根本无法反击,奥利维的四个手下直接把他按在原地,交给了他们的主人。 “你看,小侍从,我告诉你会发生什么。”奥利维从刀鞘中抽出安塔尔的匕首,“我说的很清楚,服从我的命令。” “吃屎去吧,你这个混蛋!”安塔尔咒骂道,他被死死地按住,无法动弹。“上帝在看着你,奥利维,他不会对你有任何怜悯!” 奥利维用匕首抵在了安塔尔的喉咙上,这把武器是男孩多年前从威廉那里收到的礼物。 “可惜了,我也不会对你有任何怜悯。”他看着安塔尔的脸阴险地笑道,“你看,情况已经反转了,乖乖听话,否则我直接把你的喉咙割断,然后把你埋在这树林里,没有人会找到你。你的主人是唯一知道你在这里的人,我并不觉得他会来给你收尸。” 他叹了口气,故作痛苦地看着男孩,“面对现实吧,如果你乖乖地进入谷仓,我便会把佐特蒙的债务一笔勾销,我们皆大欢喜,你说是不是?该死的,说点什么!” “是的,是这样,”安塔尔哽咽地说道,“不过在那之后你要把东西都还给我,然后我们永远不再见面。” “如你所愿。”奥利维嘲讽地鞠了一躬,“行了,放开他!” 安塔尔全身都在颤抖,但他知道自己除了服从奥利维别无他法。当他走进谷仓后,他的勇气直接脱离了他的身体。让他感到害怕的并不是里面围成一圈的五十多个人,而是站在圈子中间的那座半裸的肉之山。 这一定是奥利维之前说的歌利亚,男孩对此很确定,他身材魁梧,至少比自己高两个头,完全秃顶,肌肉发达得可怕,身上满是伤疤。 “这太疯狂了,”他自言自语道,“我完蛋了。” “救世主来了!”奥利维走到圈子中间大吼道,“以前,你们都害怕歌利亚,但从今天开始,这将永远改变!” 被称为歌利亚的大块头看着安塔尔,随即大笑了起来,人群中有好几个人跟他一起笑着。安塔尔心想如果他也是观众,自己可能也会笑出声来,他那傻逼主人从未见过他训练,他的能力一定都是其他的骑士告诉他的。 安塔尔虽然身为剑士动作灵动优雅,但他并不擅长用盾牌防御,更不用说用拳头防御了,就算是举着盾牌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他无法相信自己要如何挡住这个肉山的拳头。 “要嘲笑的话趁现在,你们这些邪恶的灵魂!”奥利维像一个着了魔的传教士一样把双手举在空中,“但不到一个小时,你就会呼喊这个人的名字,他来自于神圣的骑士团,来惩罚古老异端的邪恶怪物!他是基督的士兵,他不怕杀人,因为他有上帝赋予他的权利!心怀敬意和谦卑,恭迎黑袍的冠军骑士,大卫!” 人群并没有欢呼这个奥利维临时给男孩取的名字,只有零散的几人干喊了几句鼓励的话。安塔尔知道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战斗,哪怕是赤手空拳。 歌利亚已经向他走来,他硕大的拳头像熊爪一样扑袭而来。安塔尔决定用他的脚步躲避攻击,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战术,他想先消耗对手的体力。 他犯了个错误,没有先往旁边躲,而是先往前迈了一步,一下子就靠近了巨人,就在他准备躲避第一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歌利亚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耳朵上,男孩直接被打倒在地,耳朵嗡嗡作响。 他尽量用抬起的腿护住肚子,用手护住脸,抵御着无数次拳打脚踢,祈祷着有人把这场毫无悬念的死斗叫停。他的眼光瞥到了奥利维,那人的脸上只有恐惧,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男孩不想战斗。 安塔尔在第三十拳左右的时候失去了意识,他的唾液流进灰尘,不再有任何感觉,但拳头仍在不断地打过来。 当被打得半死不活的身体被扔到街上时,他也没有任何感觉,奥利维夹着尾巴逃跑了,身上装满了那群听信了他的谎言,押注在可怕的神圣骑士大卫身上的蠢蛋的金子。 第二十八章 乌格林的客栈 1303年,圣约翰之月(6月)的第三天 -— 老客栈的老板挣扎地爬上嘎吱作响的木楼梯,嘴里抱怨个不停。又是这些自诩毫无罪恶的基督士兵,他们总是给他带来麻烦!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就在几年前的夏天,一个受伤的侍从在他的住处奄奄一息---当时他告诉女儿要格外照顾好他,因为谁都知道如果一个见习圣殿骑士死在他的客栈里会发生什么。 不到一年前,他还发现有几个侍从在他的院子里进行着未经许可的决斗,更不用说天天都有白袍骑士路过这里讨几杯酒喝,当然了,他们从来不付钱!他们说自己许下了贫穷之誓,没有任何财产,上帝都知道他们在撒谎,乌格林越想越气,咬牙切齿。现在又多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侍从,真是糟透了。 “这次又不知道会给我惹什么麻烦事,”他自言自语道,“我看他们是想把我的客栈变成修道院,真是太好了……”他爬上楼梯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呼吸困难。 那个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侍从躺在床上,就像他之前看到的时候一样,但他的女儿坐在他身上,头靠在男孩的胸膛上。她用余光瞥见了父亲,直接吓得从侍从身上跳了下来。 “天杀的,艾格尼丝!你在干什么?羞辱我?你是个妓女吗?至少别找圣殿骑士练习你的荡妇术!来吧,我会亲自给你找人!”他一边大叫着一边走进房间,把手抬了起来。 “父亲!”女孩靠在墙上,睁大眼睛,双手举在身前想要保护自己,“父亲,不要!我只是在检查他的呼吸,我以为他死了!” “你说什么?”旅店老板在半空中的手僵住了,脸上顿时浮现出了恐惧的神色,“死了?他死了吗?在这里,在我们的房子里?” “我只是以为他死了,他还有呼吸,虽然很微弱,而且他的状态也不是很好,可怜的家伙,我把头放在他的胸前,向听听他的心是否还在跳动。” 乌格林的手缓缓垂下,重重叹了口气:虚惊一场,那小子还活着,而且自己的女儿也没有堕落。有惊无险的喜悦让他有些口渴,他想下楼倒杯酒喝。 “下次听他是否还有心跳的时候别坐在他的腿上!”他在转身离开前皱着眉头命令道。“万一他醒了呢?你怎么解释?” “您说的对,父亲。请不要生气,我很抱歉!” 客栈主人点了点头,关上了身后的门,一阵低沉的脚步声和减弱的杂音后,安塔尔再也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他走了吗?”他尽可能小声地笑着问,用他完好无损的左眼环顾四周,他现在只有一个眼睛可用,因为右边的实在是肿得连缝都睁不开。“我真的像个死人一样吗?” “反正你看起来不像个活人。”女孩在床沿坐下,用紧张颤抖的手抚摸着安塔尔的头发。 “我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侍从对她笑了笑,“死人不可能像我这样感受到如此可怕的痛苦。” “我们必须更加小心。” “我很小心了,你父亲都以为我死了。” “这一点也不好笑,安塔尔……” “对不起。” “你还没醒过来多久,就已经在开玩笑了!” “我需要找个办法缓解疼痛,”男孩呻吟道,“光是呼吸就疼。” 他环顾着房间,在艾格尼丝的父亲开门前几分钟他才回过神来,甚至还没有想过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他的左臂被木条架着,一时半会动弹不得,他的左膝火辣辣地抽痛着,右脚踝仿佛被燃烧的箭矢插满了一般,要过几天才能站起来,他估计自己的脸肯定是最糟糕的。看着艾格尼丝的脸,男孩最初的喜悦逐渐被绝望所取代。 “我在这里躺了多久了?”他问道,一切都越来越疼了,“我自己的衣服呢?” “我们昨天早上发现了你,”艾格尼丝回答,“你躺在客栈门外,我们便马上把你带了进来,我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大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安塔尔的整个身体都被痛苦攫取,他抓着自己的衣服,疼得咬牙切齿,却不想叫喊,他想保住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 “你以为这是我自己干的吗?”他噙着泪水痛喊道,“我的东西在哪里?这不是我的衬衫……” “你的斗篷沾满了血和泥,而且有好几处都破了,你身上没有系着腰带。” “你说什么?我身上没有腰带?我的剑呢?我的匕首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难过低摇了摇头。安塔尔脸色发白,他用右手捂住脸,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道是谁一路把他背到了客栈门口,因为他记得自己是在谷仓里倒下的,他的武器也肯定是被奥利维的人拿走了。 “该死的!”他不顾疼痛地咒骂着,抽搐地捂住自己的脸,“该死的,这些肮脏的地狱犬!愿巴力西卜剥下你们的脸皮,让你们在尖叫中死去!” 安塔尔不想再哭了,他只感到愤怒,一种无法估量的黑暗仇恨。他想要先折磨死那个背誓的佐特蒙,然后再是那个奥利维,最后则是歌利亚。他很想看看那个巨人在用剑的公平决斗中能做些什么,自己会像一个屠夫一样切开这头没教养的牛。 炽热的怒火慢慢将他吞噬,直到他的眼睛模糊,甚至不在乎眼前的情人看着自己发疯。痛苦、无助和失望混合成一口苦涩的胆汁在他的嘴里打转。 “我可以为我毁掉的斗篷接受惩罚,”他疯狂地咆哮着,“但我的剑不一样,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拥有那把匕首,这让我怎么受得了失去它的耻辱!这些卑鄙小人,他们早晚都会死在腐烂的粪堆里!” 艾格尼丝惊恐地站起来,靠在墙边,就像之前躲避她父亲的巴掌时候一样。老人也在叫喊声中打开了门,“看在上帝的份上,孩子,你这是怎么回事?”刚爬上楼梯的乌格林气喘吁吁地问。 “客栈老板!”安塔尔喊道,不久前他还在考虑用什么方式向艾格尼丝的父亲介绍自己合适,“立即派人去找这里圣殿骑士的修道院长!” “但是,孩子……” “你没听错,我和安布罗修斯院长有急事要谈,但我走不了路,所以他得来找我!” 乌格林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狂暴的疯子打交道,连忙应下了,毕竟没有哪个脑袋正常的见习骑士或是侍从敢这样说他的头儿。他的圣殿骑士朋友们最好赶紧把这家伙从这里弄走! “来,艾格尼丝,”他抓住了自己女孩的胳膊,“我不能让你和他在一起多呆一分钟!” -— 安塔尔的疯狂在修道院长赶来时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痛苦和沮丧,但他至少不用担心自己会用什么无礼的语言冲撞自己的大人。刚刚像个混蛋一样朝艾格尼丝的父亲大喊大叫已经够糟糕了,他不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他和修道院长有很多需要解释,比如他那天晚上在修道院外干了些什么,但他不会说实话,他希望和佐特蒙当面对峙,用他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院长大人,”他呻吟着对带着一头比往常更加凌乱的头发进们的安布罗修斯说道,“你有权利生我的气,你想对我进行任何惩罚我都接受,我活该。如果我能站起来,我便会自己回到你身边,但是我走不了路……” 但安布罗修斯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愤怒,反而是恐惧,自从安塔尔上一次见到他之后,他的脸似乎变得又拉长又惨白。 “我的孩子啊!”他担心地喊道,并小心翼翼地绕着床走了一圈,“你怎么了?” “我被袭击了,”安塔尔客气地回答道,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是在撒很大的谎,“我已经得到了彻底的照顾,院长大人。我已经在这里躺了好几天了,要不是有这个好掌柜和他善良的女儿,我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听到死,安布罗修斯的眼睛变得更加惊恐。“够了!”他啃咬着他颤抖的右手上的拇指指甲,“你舅舅给了你太多信任……以至于我也过于信任你了,这让你惹上了大麻烦,也差点让我惹上大麻烦,这种事情不能再发生了!” “我也不想,大人,相信我。” 安塔尔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的反应并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安布罗修斯如此害怕,而不是对他感到生气。如果惹事的是其他的学徒,这个时候他们的背上已经有好几道鞭子痕迹了,但他就像害怕炼狱一般害怕威廉·巴托的养子。 “请您冷静,修道院长大人。”安塔尔改变了语气,“就算是在死亡的边缘,我现在也已经重生了,看来我有一个守护天使。” “是吗?”安布罗修斯稍微平静了一些,“这位守护天使是谁?” “不知道,但在我被打得半死之后,他一路把我带到了这个客栈。” “我想你应该是被抢劫了。”修道院长皱着眉说。 “我的腰带不见了,还有在上面的所有东西,我的武器……” “我会试着在以后补偿你,毕竟是威廉把你带到我这来的,这是我的责任,我也会调查这件事。” “无意冒犯,大人,但我向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情。” “不可能,孩子,”安布罗修斯强势地拒绝道,“再说了,你天黑后在城里做什么?” 安塔尔沉默了一小会儿,他想不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谎言,于是他决定不撒谎,鼓起勇气慢慢开口。 “不……”他压着嗓子说,“我……” “老实交代,孩子!” “我不能告诉你,院长大人。”他终于说了出来,这不是他作为一个侍从该向修道院长说的话,“我不能和您谈论这事。” 安布罗修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法忍受这种无礼的行为,他的愤怒一时之间甚至超过了对威廉的恐惧,他正打算开口对这个厚颜无耻的小子严厉地斥责教训一顿,用驱逐和暴打威胁他,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安塔尔只能看到那双睁大的眼睛和一张抿紧了的嘴巴。 “我要求一个解释。”他冷冷地说道。 “原谅我,大人,我什么都不能说,但我向您发誓,我很快就会给你一个答案,我将向你们揭露一个真相。”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孩子?”安布罗修斯手握成拳,“此时此地,我有权把你从我的修道院里赶出去!” “我知道。” 他们之间一片寂静,静到几乎能听到正在门外偷听的艾格尼丝的心跳声。 “即使知道,你也不打算说吗?” “我不能说,”安塔尔坚持道,“如果这样会让我被驱逐出骑士团,我也不能说。” 安布罗修斯在脑海中反复思考着这个男孩的话,他和威廉如出一辙的固执令其头疼不已,但也有些欣赏他敢于承认自己想法而不是用谎言搪塞的勇气。 “行吧。”他转身打开门,面色吃惊的少女正看着自己。 “大人。”她鞠了一躬。 “这个男孩将留在这里,直到他完全康复。”修道院长对着女孩说,实则是在说给安塔尔听,“在那之后,如果他在这里多待一天,我向上帝发誓,他将永远不会被封为圣殿骑士!” 第二十九章 第四个誓言 1303年,圣约翰之月(6月)的第八日 — 摆渡人齐声划桨,而安塔尔则焦急地窥视着岸边,他看到岛上有着不寻常的骚动,但不知道是为什么。随着他们越来越近,男孩也看清楚了,聚在一起的人群满脸哀伤,显然不是在庆祝他的归来。 “别乱动!”满脸皱纹的摆渡人第一次开口。 男孩不安地坐正了,他继续朝着岸边眺去,但还是没能弄明白那里是什么情况。木筏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当他终于到了岸边时,安塔尔一脚踏了出去,没留下一句感谢的话。 一小群受伤的士兵正在玛格丽特岛上休息,仆人们在他们周围忙着送来绷带、水,甚至酒和食物。士兵的人数并不多,大概有二十个人。下一刻,他看到两个神父和一个小男孩从修道院里朝自己走来,随即被一种可怕的不妙预感所笼罩。 莱文特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一周后……现在已经远远不止过去了一周! 他冲向挂着黑白旗帜的大门,修道院的小院子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拥挤,他在门外看到的只是些普通的雇佣兵,而受了伤的圣殿骑士们正在里面接受着治疗和帮助。 他们不超过十几个人,院子里大多是不知所措的神父和脚步匆忙的仆人,他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安塔尔,他们在他身边走过,但没有人愿意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男孩注意到了一面与其他旗帜不同的旗帜,红与白的旗帜上面印着圣乔治与巨龙搏斗的景象,他从未见过它,但是莱文特不止一次告诉过他关于他家族的纹章,描述和他眼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旗帜之下是一名满脸是血、眼神茫然的小胡子骑士,他的眼睛散发出的痛苦让远方的安塔尔都感到心疼,他大概知道这人是谁了,但他不想听到骑士悲伤的原因,他最终还是迈着艰难地脚步,吞咽着口水走到受伤贵族面前。 “大人!”他呼喊着骑士,但男人没有理睬他,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听到安塔尔的呼唤。 男孩碰了碰他的胳膊,骑士打了个寒颤,不安又困惑地看着安塔尔。 “爵士大人,我是安塔尔,威廉·巴托之子,”他礼貌地说道,“我在布达养了几天伤,刚刚回到岛上,您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你是安塔尔?”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他的手在颤抖,男孩分不清是谁的血染在上面,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我的儿子总是和我说起你,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成为一名骑士。” 男孩的预感得到了证实,这个在华丽旗帜下丢了魂的男人就是莱文特的父亲,他低沉的声音似乎在暗示着一些可怕的事情。 “这么多伤员是从哪里来的,大人?”安塔尔问,“你们是从战斗后回来的吗?” “我们从杰尔出发直奔到切斯奈克堡,在那里住了两晚,”骑士再次凝视着虚无,“然后我们在半路上遇到了我老朋友陶陶的巴拉兹爵士的几个士兵,他们正在和大约三十个人交战,我们想都没想就加入战斗了,根本没注意到另一边的树后面还躲着十几个弓箭手,我们只用了一次冲锋就把他们击败了,然后把弓箭手都追上砍死。大多数人都没什么事,有的轻伤有的重伤,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骑士开始无助地啜泣,安塔尔的脑袋也开始天旋地转。他不得不靠在墙上,但还是疼得跪倒在地,他的拳头猛地一颤,整个身体都开始抖动起来,一股寒意从内心深处传来。 “我的儿子还没挥出一次剑便倒下了!”男人越发大声地抽泣起来,泪水冲刷着他脸上凝固的血液。“一支箭直接穿刺了他的喉咙,当我们赢了…当我们赢了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 安塔尔不想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莱文特在成为骑士之前就死了,在一场不是为了王国,也不是为了王室,甚至不是为了上帝的战斗中。他在一次简单的短兵相接中死了,甚至剑都没有挥过一次,他被人用最懦弱可耻的方式杀死了,用弓箭,从远处。 痛苦在安塔尔的身上化为了怒火,他猛地站起来,直接朝着仆人的住处奔去。男孩在挤满了人的院子里没有看到彼得,他应该会在那里,但他在那也没有找到彼得。 他一路上在心里念着杰尔、切斯奈克堡、陶陶甚至布达是谁的领土,他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些地方都属于科塞吉家族。他还记得他和翁贝托第一次离开杜比察前往布达时,自己差点被科塞吉的手下杀死。男孩默默地发誓要让科塞吉的二十名手下为杀死莱文特付出生命代价,在完成此誓前,他不能接受圣殿骑士的三誓,他对此没有任何的愧疚。 小教堂里也是空的,到处都见不到彼得的身影,就像大地把他吞了一样,他又穿过院子的人群,终于找到了一个面容熟悉的仆人。 “嘿,你!”安塔尔抓住他的衣服,“你看到彼得了吗?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你不知道吗?”仆人惊讶地看着他,“彼得在偷酒的时候被抓了,前天他被当众鞭打,然后被驱逐出了修道院。” 他一定是被魔鬼玩弄了,安塔尔心想,这只不过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但噩梦通常能把他吓醒,这次他却怎么也醒不来。不知道为什么,男孩又回到了塞尔达赫利的骑士身边,在墙角蹲下。 莱文特的父亲不再哭了,他用着一种坚毅又恼怒的眼神盯着一辆由六个僧侣推出大门的小推车,一具年轻男子的尸体躺在车上,已经被清洗干净且被裹尸布包着。 “我要带我的儿子回家,”男人说道,他的声音和之前完全不同了。安塔尔猜他应该立下了和自己相似的誓言,但男孩永远无法想象自己作为一个失去儿子的悲伤父亲是何种感觉。 安塔尔起身站在骑士面前,“莱文特是我最好的朋友,大人,”他说,“我们分享一切,就像兄弟一样,我发誓要用二十个科塞吉士兵的性命为您的儿子报仇。” “我会取下伊万·科塞吉的头颅。”骑士并没有劝阻安塔尔的意思,“我叫塞班,是波卡家族赫克托的儿子,在这北边的塞尔达赫利有领土,有几百户人和一百名士兵。如果你是我儿子的兄弟,你就是我的孩子,除了莱文特外我没有后代。听着,安塔尔,威廉·巴托之子,如果你需要我的任何帮助,随时来找我。” 安塔尔还没得及开口,塞班便转身骑上马,昂首挺胸地离开大门,仿佛是要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崩塌了的世界。 佐特蒙平静地坐在他的扶手椅上,就像过去几天的混乱对他毫无影响一样,对安塔尔的事情也一无所知。他杵着一张无聊的脸,右腿搁在扶手上,带着一丝笑容看着男孩。 “好样的,侍从,”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这几天好像变胖了。” “我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他们给我提供了很多吃的,”安塔尔故意省略了“大人”一词,“我的左臂仍然没有恢复,我每走一步膝盖就会疼,但最让我烦恼的是我的腰带、匕首和剑都不见了。” 佐特蒙满脸无辜地张开双臂,“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男孩沉默了很久,努力地抑制自己的愤怒,他真想扑向那个背誓骑士身上,用自己的双手把他掐死,让他看到自己的生命被慢慢挤出来,但他不能这么做。 “我变成这副模样都是因为你,佐特蒙,”他没好气地说,“我差点死在那个该死的谷仓里,然后我又被他们抢了,你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自己也知道!” “侍从,注意你的嘴巴!”佐特蒙站了起来,但没能像以前一样吓到男孩,“我是你的主人,是你的师父,你应该尊重我,小子!” 安塔尔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要拿回我的东西,佐特蒙,”他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我要在中午之前拿回我的腰带,不然我会让你遭殃。” “我没听错吧,你在威胁我吗,你这个小老鼠?” “你没听错。” 佐特蒙再也受不了了,他扫开身前的杂物,纵身越过两人之间的桌子,扑向安塔尔。 男孩躲开了打向他的巴掌,“你不能动我一根手指头,你这个背誓的叛徒!”他抓住佐特蒙的胳膊,“你脑子里的秘密太多了,如果修道院长发现了它们,你将被永远地驱逐出骑士团!” 威胁奏效了,佐特蒙抽出他的手,眼神有些动摇。他往后退了一步,用颤抖的手整理着自己的披风。 “秘密?”他问道,“你在说什么呢?” “你打破了你的贞洁之誓,”安塔尔回答,“那个生了你孩子的女人,你让我不止一次地将钱袋交给她。” “你没有证据。”佐特蒙反驳道。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嘴硬。你还打破了你的贫穷之誓,一个圣殿骑士是如何能够富裕到经常把大把金子送给他的爱人的?” “我真不应该相信你!”佐特蒙低声说,“你不听我的命令,反而插手我的事,你会后悔的。” 安塔尔无视了他的威胁,继续罗列着背誓骑士的罪名。 “你欠奥利维的债务应该不少吧,他是布达最猥劣的放贷人,你在他那下赌注,私通他让你的侍从处于危险之中,这是重罪。你说你现在该怎么办,佐特蒙?当人们知道这个故事时,他们会说什么?修道院长会说什么?” “口说无凭!”佐特蒙扯着他的头发重复道,“比起小孩子的诽谤,他们当然是会信我的话。” “如果你想要证据,那么我会提供证据和证人,如果这就是真的想要的话,”安塔尔平静地回答,“但上帝不需要这些便能断定你的罪过,如果你把我的腰带和武器讨回来,我会假装忘记你对我的命令和差点把我害死的事实,你只需要好好向主忏悔你的罪孽,每夜祈祷我的宽恕便可。” 佐特蒙满脸闪着火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倒在了自己心爱的扶手椅上,倒满酒杯一饮而尽。 “好吧,如你所愿。”他把杯子重重地摔在桌上,“明天我会拿回你的东西,然后你不再需要为我服务了。表面上我还是你的主人,但我不会再交给你任何任务了。” 安塔尔点了点头,他知道他无论怎么样都没法像以前一样溜进城里了。不管是否向安布罗修斯揭露佐特蒙的恶行,他都不能在光天化日下前往布达与他的女孩在一起,也许这次遭遇是上帝为他忽略了自己真正的职责而惩罚他,谁知道呢。他现在得一直留在岛上,除非他能从别的地方获得离开修道院的批准。 “你知道,这事还没有结束,”佐特蒙对着转身出门的安塔尔喊道,“有一天你会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相信我,佐特蒙,”男孩头也不回地回答,“付出代价的人不会是我,而我比你更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第三十章 修道院的日子 莱文特的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没有人像安塔尔那样深受影响。许多天来男孩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做着他该做的事情,他麻木地过着每天,训练着他的身体、思想和马。 佐特蒙已经变成了隐形人,安塔尔也并不想念他,他没有把男孩的装备亲手返还,只是在白天的某个时候将其送放在了安塔尔的房间里。 和佐特蒙承诺的一样,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给安塔尔任何任务,男孩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前往布达或是任何修道院外的地方。 在此期间,一个高高在上的使者给修道院带来了消息:教皇博尼法斯八世决定支持安茹家族的查理·罗贝尔,并在另一封信中指示圣殿骑士团全力支持他们的新国王。所有骑士团都照做了,但除了南方省份的贵族外,其他家族都拒绝支持安茹家登上匈牙利的王位。 查克家、坎家、科塞吉家、拉托特家、阿巴家和他们的追随者拒绝服从教皇的意愿,他们不需要一个真正的国王,而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邀请波西米亚国王的小儿子来和安茹家族争夺王位。 由于布达在普热米斯尔家的手中,教皇的决定,尤其是他给圣殿骑士团的信在玛格丽特岛造成了不小的紧张局势。修道院的许多人都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特别是在最近乌合之众的暴行和强盗行为增多之后,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还有人私下传言,说支持瓦茨拉夫的人随时可能下定决心,渡过多瑙河围攻修道院。头脑清醒的人则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即便是他们也无法否认在布达变成了捷克人的巢穴之后,他们是多么的不自在。 安塔尔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知道自己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处于危险之中,但他的心思却在别处。悬而未决的奇怪问题在他的脑海里变成一团迷雾,在训练中,他连武器的手柄擦伤了自己的皮肤都常常没有注意到。 他想起了拉斯洛,那个他伤害过两次的朋友,不知道他怎么样了,现在在干些什么?也许他和自己一样只是默默坐着日常的活,也许他再也不想和自己说话了。 他想起了为他们偷酒而被驱逐出修道院的彼得,披着象征贞洁白披风的圣殿骑士们每天犯下的罪孽要比这重上千百倍,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从来不需要为这些负责。 安塔尔渐渐开始觉得自己在这修道院里是个完全的陌生人,最近学徒们之间流传着他们三人的传言,说是安塔尔煽动了他朋友去犯罪,这些人曾经看到过他们在马厩里一起干坏事,于是故事也越传越荒谬恶心。所以安塔尔没有尝试结交新的朋友,只是尽可能地躲避每一个人,除了祈祷和越来越频繁激烈的战斗训练外,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在修道院里徘徊,只和他的马说话。 安布罗修斯经常和男孩擦肩而过,但总是板着脸什么都不说,严重似乎能射出杀气腾腾的闪电。他们两人都记得他们上一次在客栈的对话,安塔尔把他的修道院长彻底惹火了,虽然他向他保证很快就会向他揭示自己藏着的秘密,但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向安布罗修斯坦白。 安塔尔对佐特蒙撒谎了,他既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而对于一个靠钱进入圣殿骑士团的人来说,他的话又有什么价值呢?男孩害怕当他说出真相时,佐特蒙直接轻易地说服了所有人,把他背誓的事实描绘成一个小毛孩的污蔑。 安布罗修斯也一刻没忘安塔尔在客栈许下的承诺,为了逼男孩尽早坦白,他想出了一个卑鄙至极的计划:他命令仆人每三天清空一次厕所,以前都是一周一次。 安塔尔的房间就在粪堆的正上方,夏天的高温早把他睡觉的地方变成了一个闷热不通风的洞穴,而排泄物的恶臭只进不出,现在男孩闻起来就像是一头没人照顾的家猪。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都散发着一股屎味。他的同伴们都避而远之,但他仍然顽固地保持着沉默,每个该死的日子他都将自己按在多瑙河中,以洗去难闻的恶臭。 岛上的修道院不久前还是他梦寐以求的好地方,一个充满了可能性的天堂,但现在却已经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噩梦。和他有联系的人要么远在天边,要么被赶走,要么死了。 安塔尔很快就只剩下了两个避难所:祈祷和一周中第五天的那些夜晚,这几个月里他的密会活动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第三十一章 树上落下的猫头鹰 1303年,圣处女之月 -— 老核桃树孤零零地站在修道院的院子里,紧挨着灰色石墙,它也许从来没有像最近几个月那样收到过如此多的关注。安塔尔在它上面爬上爬下,就好像上帝把它作为梯子创造,而不是一颗树一样。 在石墙的另一边的一颗桃树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当然,这些只限于夜晚整个修道院都在熟睡的时候。安塔尔蹲在草地上,悄悄地朝岛的东部角落走去,那里没有一座建筑物,但灌木丛更茂盛,当他到达指定地点后,他模仿猫头鹰的叫声叫了五次,然后便耐心等待着。当没听到声音回应后,他蹲下身子缩成一团,躲进灌木丛中。 他没有等太久,几分钟后他就听到了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然后也像安塔尔一样在灌木丛前停了下来,开始模仿猫头鹰的叫声。 “我在这里。”男孩从他的藏身处爬出来低声说道。 浑身湿漉漉的女孩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艾格尼丝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她微笑时露出的皓齿也是如此。安塔尔等不及了,他走近她,紧紧地拥抱着她,亲吻着她,就像是最后一次亲吻一样,他总是这么做。 “你什么时候来见我父亲?”她问,“我甚至不知道我最后一次在阳光下见到你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让我进城。”安塔尔把斗篷紧紧裹在身上,尽管这是炎热的夏夜,他还是觉得莫名的冷。“我希望那个时候能快点来。” “你必须和他谈谈,”艾格尼丝悲伤地说,“他还是对客栈里你对他大吼大叫的事情耿耿于怀,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来为你辩护。” “别担心!我保证我会尽快和他谈谈,但现在让我好好看看你,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见你了!”安塔尔用双手捧着她的脸,在她身上轻轻地亲吻。 “你在说什么呢!”艾格尼丝脸红了,“我可不是你的一切。” “你对我说就是一切,”安塔尔严肃地说,“这一点我很确定。” 他轻轻地抚平她肩膀上的斗篷,亲吻着剥下的部分。当安塔尔第一次看到他的爱人没穿衣服时,他愣住了,在混乱之中无法动弹,然而女孩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轻轻地依偎在男孩身上,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成为彼此的身之所属。 从那以后每一个受祝福的星期他们都会重复这一切,事实证明安塔尔的贪婪胃口几乎无法满足,他想这样,并且一次又一次,做着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也本不应该做的事。 在远离多米尼加女修道院、大主教的城堡、方济各、普雷蒙特雷和圣殿骑士修道院的地方,在灌木丛的掩护和黑夜的包裹下,他们互相亲吻拥抱,直到最后一起在窒息般的声音中安静下来,然后他们躺在草地上,气喘吁吁地看着星星。 “告诉我,你还会在这里呆多久?”艾格尼丝把头靠在安塔尔的胸膛上问道,“我们还能这样下去……多久?” “我不知道,”男孩回答,“舅舅把我带到这个修道院已经是个奇迹了,两年后他们将授予我骑士头衔,也许我可以呆到那时候。威廉一定会在那之前来找我,但我认为……” 安塔尔本想继续说下去,但他注意到艾格尼丝因哭泣而缩起的嘴角,还有她绝望的眼睛。“我说错了什么吗?” “明天……”她刚开口就哭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完。她紧紧抱住安塔尔,把脸满载男孩的脖子里抽泣起来。 “怎么了?我的唯一?是什么让你如此烦恼?明天怎么了?” “明天我就二十岁了,”艾格尼丝看着他,眼中似乎能吸进世间所有痛苦。“这是应该成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年龄。” 安塔尔的心零碎地沉了下去,她在他的怀里抽泣,他却无法对她说出任何安慰的话。他能说什么呢?他要娶她?他会离开骑士团,让威廉、巴托家的祖先们,还有他们两人蒙羞?还是说他们应该私奔?他们能去哪里呢?他们又能在哪里安家,过上幸福的生活呢? “我的艾格尼丝,我唯一的爱,我……” “不!”她擦干眼泪,“什么都别说了,因为你不能向我保证什么,我不想让你撒谎……” 她在安塔尔的嘴上轻轻地给了一个吻,然后像岛上的夜仙子一样跳起来消失了,无声、无形、无迹可寻。 安塔尔在灌木从中躺下了一小会儿,陶醉于共同度过的时光,沉浸在牧羊人在夜间的守望,但随后他逐渐被自己的无助所带来的痛苦和愤怒所征服。他到底怎么了?自从他记事起,就有别人为他做着决定,命运随心所欲地拉着他身上的人偶线。 当其他五岁的孩子还享受着母亲的怀抱时,他是一个杀妻父亲留下的孤儿,接受着严酷的骑士教养,为什么?因为他的舅舅怕被自己可怕的罪孽摧毁,所以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完美的骑士,从而摆脱束缚,在主的面前赎罪忏悔。 但他并非是为了成为圣殿骑士而生,并非是为了成为上帝的仆人,基督的士兵而生的!一有机会他就逃跑了,放弃了学习和训练,撒谎,喝酒,并疯狂地爱上了一个他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的女孩。 安塔尔躺在玛格丽特岛的灌木丛中,在夜色下用两个拳头撕裂草地,在痛苦之中抓挠着地面,就像这些想法折磨着他一样。 他现在比以往何时都想念每一个人:他的母亲、他的舅舅、他的朋友们…… 他还知道一件事,他不能失去艾格尼丝。 但如何能留住她,他自己都无法回答。 -— 核桃树的树枝以前从未发出过噼啪响声,它们像肌肉发达的手臂一样从树干上伸展开来,安塔尔可以毫无顾忌地扑到树枝上,紧贴在它们下面。除了树叶轻柔的沙沙声,没有一根树枝会发出声音,也不会像要断了一样地弯曲,直到这天晚上。 天快亮的时候,安塔尔爬上了外面的桃树,然后一如既往地跳到了修道院里的核桃树上。但就在他身体贴上去的那一刻,树枝发出了巨大的断裂声,直接将男孩摔在地上。安塔尔的脑袋重重地落地,他几乎失去了知觉。在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或昏倒时,一张熟悉的狰狞面孔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里。 “哈,看看我这是发现了什么!”佐特蒙咧着嘴开心地笑了,“所以你从这周的通奸中回来了,我真替你高兴。” “你?替我高兴?”安塔尔呻吟一声,感觉更加天旋地转。 “我当然高兴了,”佐特蒙拍了拍他的脸,“我已经观察了好一段时间了,看来你正在享受着我以前的那种快乐,你用这个作为威胁把我逼上绝路,现在可好了,你反倒自己开始享受起了肉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安塔尔吼道,他想起身,但佐特蒙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 “躺着好好休息吧,你一定伤得不轻,看来我在那棵树枝上下的功夫没有白费,嘿。” “你这该死的!” “等你站起来的时候,连修道院长都会知道这一切。”佐特蒙咧嘴笑个不停,“然后一周后我们会抓住你的荡妇,不管她是谁,把她像魅惑女巫一样烧死。我警告过你的,你这个小鼻涕虫,我们之间还没有结束……你就祈祷你会落得和你朋友彼得一样的下场,而不是追随莱文特的命运吧。” 佐特蒙的话彻底激怒了安塔尔,他怒吼着抓住背誓骑士的腿,扭动着把他拉向自己,佐特蒙倒在地上,男孩一跃而起向他扑去。但随后两个魁梧的仆从修道院里冲了出来,控制住了暴怒的安塔尔。 佐特蒙站起身来,平静地掸去衣服上的灰尘,然后一拳打在了男孩的肚子上。 “拿下他!”他喘着粗气命令道。 安塔尔确信这一切都结束了,他的生命、艾格尼丝的生命、威廉的骄傲以及他毕生为之努力的一切。 第三十二章 支持者 布达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夏日的凉爽之风吹来,河边的小树也跟着翩翩起舞。她张开嘴唇,想要接受轻柔的拥抱,但她更想念男孩双臂的怀抱。尽管他们上次在嘴里还带着苦涩时分开,但第二天当她想起她的情人时,那种折磨的感觉总是萦绕在她的心头,啃噬着她的灵魂。最后她决定再次游过河去,即使是死,她也至少要拥抱她心爱的人最后一次。 但就在她准备脱下轻薄斗篷时,一个戴兜帽的陌生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并在艾格尼丝尖叫之前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害怕,”陌生人低声说,“我不会伤害你。” “你是谁?”待他把手拿开后,艾格尼丝惊愕地问道。 “一个你可以信任的朋友。”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今晚你不能游到岛上,安塔尔在一周前被抓了,他们知道你们在幽会,正等着你来这里自投罗网。” 艾格尼丝的血液变得冰凉,他们一直都很小心,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细的考虑和设计,安塔尔是怎么会被发现的? “被抓了?”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仍然不敢相信眼前陌生男人的话,“你在说什么?” “如果他们抓到你,也就找到了证据,那时候你们两个人都难逃一死。”戴着兜帽的陌生人继续平静地说道,“为了你自己,也为了那个不幸的男孩着想,现在就悄悄回家,然后在这段时间都不要靠近岸边。” “一段时间又是多久?”艾格尼丝浑身颤抖地问,“我又怎么能知道他是否没事?” “为他祈祷吧,除了这个你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帮到他。” -— 安塔尔在回荡着回声的走廊上听着房间外发生的一切,这七天来,除了在晚上仰望星空,这是他唯一的消遣,他被关在这个小洞里,什么也干不了。 他们每天给他一个干面包和一些脏水,还有一个供他使用的小木便桶,他现在又脏又臭又饿,他试图通过倾听、祈祷和望着窗外发呆来忘记这一切。 他清楚地听到佐特蒙的人向他的上级汇报,他们在昨晚搜遍了整个岛屿,但没有发现任何人。然后便是佐特蒙愤怒匆忙的脚步快速朝他接近,背誓骑士打开门冲了进来,一把将站着的安塔尔推按在了墙上。 “她在哪里?”他激动到把口水都溅在了男孩的脸上,“回答我,你这个小混蛋!” 安塔尔冲着满脸通红的佐特蒙咧嘴一笑,即便被掐得眼泪都挤了出来,他也一定要嘲弄眼前的男人。 “你…在找谁呢…你这个白痴?”他把话从嘴里挤出来,佐特蒙听言变得更加恼火,他抓住安塔尔的后颈把他扔到草袋上。 “你我没完,小子,我会让你死的。” “他们也会杀了你,你很快就会下地狱的,上帝在看着你,我亲爱的主子。” “回答我!”佐特蒙近乎咆哮地喊道,“告诉我她在哪!” “我跟你说了,我只是溜出去散步的。”安塔尔忿忿不平地撒谎道,“我在这些墙壁之下感到窒息,我的朋友要么死了,要么离开了。” “然后你想在漫长的夜间散步中找到上帝,”佐特蒙接话道,男孩已经把这个故事重复了百遍,“可它恰好却在每个星期的同一时间。” “如果你是一个好基督徒,”安塔尔回答,“你便会知道祈祷总是在同一时间。” 佐特蒙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两人都很清楚,安塔尔在过去的七天里能一直被关在这里是因为佐特蒙承诺了在他们下次的幽会时抓住那个与他私通的魅惑女巫,有了这个作为证据,他一定会受到骑士团的严惩。 但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支持佐特蒙自信的保证,他现在正处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安塔尔不知道为什么昨晚艾格尼丝没有在老地方等他,但这救了他一命,至少让审判延缓了一星期。 “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安塔尔从草袋上站起来,“你希望我立刻受到惩罚,是吗?但现在你将在审判中证明自己的指控是正确的,但你没有证据,这会让你很难办……而且不要忘了,现在轮到我发言了,我将在所有人的面前揭露你的罪恶生活。” 佐特蒙的脸由红转紫,甚至血都开始褪色,安塔尔瞪着他的血红双眼,内心却在颤抖,他把面前的骑士彻底惹毛了,就算他下一刻拔出匕首攻击自己也不奇怪。 佐特蒙从头到脚都在微颤,他转过身关上了门,消失在了走廊里。男孩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他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愤怒,他们以前都憎恨着对方,但这是第一次安塔尔在心中确信他已经别无选择了:如果他不杀了佐特蒙,他就会杀了自己。 -— 半夜时安塔尔的房间门再次被打开,他不再感到惊讶,他们每天都会打开很多次门,而且总是在不同的时间,带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审问,想要以此来折磨他,让他崩溃,所以就算是再晚他也不感到奇怪了。 但这一次来者没有开始审讯,也不是佐特蒙回来把他掐死,安塔尔看清了他的熟悉面孔,是一位年轻的仆人乌布尔。 “你想要什么?”安塔尔疲惫地问道,“我是臭到了他们都不愿亲自来了,派你帮他们干活吗?” “我是来……让你重新看起来像个人的,”仆人闻到扑面而来的气味后皱起眉头,“我不得不等到大家都睡了才过来,不过你若想洗漱的话,现在就跟我来吧。” 安塔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已经习惯了现在这种状态、气味和瘙痒,他还以为这种情况会永远保持下去,或者至少持续很长时间。 “一定是上帝派你来的,我的朋友。”饿得头晕眼花的安塔尔站了起来,跟着乌布尔来到走廊,后者为他准备好了洗澡用的木桶,还为他带来了精心叠好了的干净衣服,他终于可以把身上的破布脱下扔进火堆里了。 安塔尔先是把脸埋进桶中大口喝了一口水,然后在里面彻底地洗了个干净。把黏在皮肤上的臭味摆脱掉并不容易,他用力地抓着身上的每个部位,把头上又痒又油的肿块扣掉,让头发重新有了呼吸的空间。 他对自己脏衣服的想法没错,仆人确实把它们都烧掉了,他把带着清新香气的干净衣服递给安塔尔,男孩也不再沉默,开口提问。 “你为什么给我准备这些?” “明早的祈祷时结束后,你需要前往骑士大厅。”仆人乌布尔解释道。 “大厅?所以他们要公开审问我了?” “你将会和佐特蒙对峙,他们会决定你们之中哪个人才是正确的。” “是时候了。”安塔尔自言自语道,他知道自己的话相比于一个正式受爵的骑士来说可能不值一提,对此他不抱任何幻想,但这次审判至少会让这种可怜的夹缝状态结束。 “等等,我的先生。”乌布尔叫住了转身向房间走去的男孩,安塔尔被这个称呼吓了一跳,他停下扬起眉毛盯着仆人。 “先生?”他问道。 “你不是一个人,”仆人眼睛闪烁着,“我们中有些人非常清楚你是个什么样人……以及佐特蒙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你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虽然我们不敢发声……但还是为你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说着,乌布尔递给他一块麻布手帕,安塔尔打开了它,里面的东西让他心中一暖。 “一些奶酪、肉和水果。”乌布尔说,“虽然不多,我知道,但希望能够让你重新拥有去斗争的力气。” “谢谢你,”男孩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的背后也有人支持着他,“但你指的‘我们’是谁?” “仆人和侍从,先生。我们听说过你,你是威廉·巴托的儿子,你懂阿拉伯战马的语言,你骑着黑色的君王之马,在你来到这个修道院之前你杀了十个敌人。” 安塔尔没有听明白这个热情的年轻人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但他那双闪烁着敬佩之光的眼眸让自己充满了新的力量和希望。 “我们已经说好了,”乌布尔有些激动地说,“虽然我们的话语没有什么重量,但如果你的惩罚过于严重,我们会为你辩护求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安塔尔皱起眉头。 仆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想要判死刑,先生。” 第三十三章 审判 在安塔尔走进大厅前,整个建筑已经几乎被填满了。骑士和神父们坐成一个半圈,在远端一张宽大的桌子前坐着修道院长安布罗修斯。大厅的中央空出一个更大的圆圈,相关人员将在这里接受审讯,仆人和学徒们被禁止进入,但他们有自己的办法一睹审判。 安布罗修斯站起身来要求所有人安静,然后选了一个高瘦的长脸神父赫克托神父和一个相当安静的骑士,左博尔之子文修斯站在他的左右,他们三人将查明真相并作出最后的判决。 第一个受到讯问的是佐特蒙,他戴上了自己虔诚的面具出现在了审判者们面前,画了一个十字,并请求上帝帮助他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说得一清二楚,就像他的灵魂中永存的纯洁一样没有污垢。 安塔尔对佐特蒙的装模作样嗤之以鼻,但男孩已经预料到了他会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添加说服力,他只希望此时此刻大厅里的观众们对这位骑士的真实品性有足够的了解,从而对这虚伪的表现产生怀疑。 “当他们把这个孩子托付给我时,我很高兴能够把握的只是传授给某人,”佐特蒙开始编织他的谎言,“但久而久之我发现他只是一堆无药可救的朽木,我永远无法将他培养成一个品质正当的骑士,因为他从内到外地腐烂了!” “你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赫克托神父问道。 “这个男孩用外语和我说话,他知道我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用此来嘲笑我。有一次,我想给他写信,毕竟他是我的学生,但他却指责我不会读书写字,然后又开始嘲讽我了!他知道我不能教训他,不能对他动手,因为他可是伟大的骑士威廉的养子,但这个孩子确实丝毫没有教养。” “所以你认为是威廉把他给宠坏了?”安布罗修斯插话道。 “是的,院长大人。”佐特蒙点点头,“否则怎么解释我的弟子几个月来一直在夜里溜出修道院,并和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发生罪恶的关系?” “你说的这个无名的女人现在在哪里,佐特蒙?”沉默的文修斯站起身来,对着修道院长和神父鞠了一躬,开口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问道。 “我们没能抓住她。” “为什么没抓到?” “她很狡猾,耍了我们所有人。” “我不明白,”骑士文修斯摇头,“八天前,你把这个男孩关紧闭,当时你说你会在一个星期内找到引诱他犯罪的女巫,可从那以后,你没有提供任何证据证明这个男孩有罪,你只有一个没有证人又没有证据的肮脏故事。如果我的说法有误,欢迎你纠正我。” 他坐了下来,看着安布罗修斯和赫克托还有佐特蒙在自己的话语中慢慢被煮沸。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三个人想要安塔尔受到严惩,一直沉默着观察着一切的文修斯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台下一片哗然,骑士的代表站在了被告一边,这场审判似乎有了变数。但文修斯并没有权力改变男孩的命运,不管是他还是神父赫克托有什么想法,最终的裁定权都在修道院长安布罗修斯的手里。 “我没有证据,你说得对,”佐特蒙想用喊声盖过嘈杂的讨论声,尽管大厅里十分凉快,但他的额头还是开始冒汗了。“我只能以一个骑士的身份,以一个诚实的圣殿骑士的身份坚定地申明,这个男孩不属于我们的骑士团!”为了让他的话更有说服力,他抬起头坚毅地走出了大厅。 修道院长派了两个人去追他,但由于佐特蒙并不是作为受审者参加这场审判,他们没法强行把他带回来。 想要挽回局面的神父赫克托一直在侃侃地谈着贞洁、贫穷和服从,但大厅还是没能安静下来。直至钟声响起,安布罗修斯方才打断了这场闹剧,表示希望他们能在午餐后有秩序地继续关于男孩的审判。 安塔尔等不及轮到他说话了,他的故事更加丰富多彩,也更加真实,他心想,他们肯定不会喜欢他要说的话。 -— 安塔尔在角落里默默祈祷着,紧锁的房门发出哐哐声,男孩猛然抬起头来,发现年轻的骑士文修斯的脸出现在了开口处,男人苦涩地笑了笑。 “学徒的住所至少还有三张空床,”他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当时他们为什么把你安排在这里,你不应该住在这个粪坑里。” “不,大人。” “恶心的房间,狭窄,恶臭,但最吓人的是孤独。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样针对你,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是基督徒该有的。” “我自己也很奇怪,大人,”安塔尔说,“我想佐特蒙嫉妒我的养父舅舅,他比他享有更多的特权,比他更像是个圣殿骑士,也是自己的主人。他把他的嫉妒和愤怒发泄在我身上,想要以此来报复威廉。” “他成功了吗?” “绝不,从来没有。”安塔尔坚定地摇头答道。 “很好,”文修斯笑道,将房门打开,“跟我走吧。” “去哪里,大人?” “去我的房间,在这一切结束前你都将待在那里。”骑士回答,“我有一种感觉,你在这里不安全,特别是现在你有了支持者的情况下,我怕佐特蒙在暗中谋害你。以后你跟我住在一起,吃我的东西,走吧,我不能在这里呆太久。” 他们一言不发地从一条走廊走到另一条走廊,安塔尔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文修斯,他是个身材魁梧、胸膛结实的骑士,有着一头棕色长发和一双蓝色眼睛,他的短胡子满脸都是,但看起来并不像个杂乱的獾。他长相英俊,也许几年前才被授予骑士称号,如果他没有发过贞洁之誓,整个布达的女性都会追求他。安塔尔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个好笑的念头,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也…… 骑士的住所位于修道院的北面,窗户外便是流动的古老多瑙河,房间里除了一张简陋的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破旧的木箱外什么都没有,文修斯好像忠实地履行着他的贫穷之誓,过着苦行者般的生活。 “你可以睡在那里,”文修斯指着墙角,“我会把稻草带来,然后再弄条毯子。” “非常感谢您,大人!” “不用叫我大人,”他微笑道,“反正我们只差个几岁,你多大了?十四,十五岁?” “我十六岁多了。”安塔尔回答道。 “好吧,那就不用这么叫我了,”文修斯走近橡木箱,拿出两个廉价的木杯和一个酒袋,他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分别倒满了红酒。“喝吧,我的朋友,这会给你即将的讲话带来力量!” 安塔尔也不再客气,他接过杯子与文修斯碰杯,并一口将略带醋味的酒喝光。 “你在这呆着,我去看看厨房里的情况,”文修斯擦了擦他的胡子,“看看能不能带回来一些吃的,我一直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吃饭,所以你现在也得跟着我一起在这房间里进食。” “等等,大人!我是说,文修斯!”男孩在骑士离开前叫住了他,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文修斯要对自己这么好。 “我非常感谢你做的一切,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大的意义……”安塔尔向踩在门槛上回头的骑士说道。 “很高兴能够帮到你。”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也许你认识我的舅舅威廉?还是你听过那些关于我的故事?实话实说,我必须承认有些故事并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是谁编的……” 文修斯退回了房间,关上身后的门,压低声音说道:“我不认识威廉·巴托,我只听过他的名字。我没有听过关于你的任何故事,至于我为什么要帮你……因为我看到有人在用谎言指责你,我说的就是佐特蒙,那个一生中拔出下体的次数比拔剑次数还要多的男人。 还有懒惰懦弱的安布罗修斯,他只会用鹅毛笔而不是剑。更不用说赫克托神父了,这些年来,不知道多少名小学徒受他的‘特殊照顾’,带着金子离开,却把荣誉永远丢了。这些人也能被叫做圣殿骑士?谦卑的、贫穷的、贞洁的圣殿骑士?我信守骑士之誓,却在他们眼里成了笑柄。” “我不知道安布罗修斯或是赫克托神父,”安塔尔说,文修斯的话让他有些起鸡皮疙瘩,“但我了解佐特蒙,我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丑事。” “好,那么在下午的审判上张大你的嘴,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你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们所有人。” 第三十四章 狐犬 骑士与神父们涌入了大厅,安塔尔现在站在圆圈的中央,佐特蒙在坐席上像狐狸般一样对他咧嘴一笑。审判者们开始挂着严肃的面孔开始提问,只有文修斯的眼中带着鼓励的光芒。 “我应该称佐特蒙为我的主人,”安塔尔开口说道,他终于能说话了,他的声音激动得颤抖。“但是,他从来不像是我的主人,我们今天已经从他的嘴里听到了足够多的谎言,他的不诚实是在对所有在座的人的嘲弄,现在就让我告诉你们全部的真相,除了真相,别无其他!” “你这个小混蛋!”佐特蒙忍不住大喊道,“你们听听,他已经在撒谎了!他现在就应该被鞭打并割掉舌头!” “我们已经听过你的故事了,骑士!”文修斯的声音响亮,“我现在想听听这个男孩的故事,我相信赫克托神父和安布罗修斯院长也同意我的观点。” 修道院长实在没办法,坐在他右边的文修斯说得对,于是他抬手点了点头,“让我们听听男孩的说法!” “我从来不会嘲笑他,也没有嘲笑过他,我不是被这样培养大的,”安塔尔继续说道,“然而佐特蒙把我的每一个微笑和动作都当做是一种嘲弄。他不识字,我们的大团长雅克·德·莫莱也不识字,但他是世界上最值得被尊敬的人。可我的主人却对此感到羞耻,并不断威胁我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这个秘密。” “亏他的祖父还是个抄写员!”有人在后方喊了一声,引得不少人笑了起来,安布罗修斯不得不拍着桌子让他们安静。 “修道院长大人!”安塔尔变得更加大胆,“自从我答应向你透露真相之后,已经过了几个满月。现在是时候了,我将告诉你一切的真相,即便你把我扔出窗户外,我也会实话实说!” 安布罗修斯明显受到了这些话的影响,他不仅懒惰懦弱,还是一个多事好奇的人,像个女人一样爱说闲话。而且作为一名修道院长,他非常想知道安塔尔那晚在布达做了些什么,又是谁把他打了个半死。 “从第一天起,佐特蒙就把我当做他的仆人,而不是学徒或侍从。在我的同伴们进行着训练并学习骑士之道时,我不得不带着钱袋子和密信前往布达,佐特蒙不仅强迫我参与他的罪行,而且还阻止我学习和训练。” “他在撒谎!”佐特蒙再次喊道。 “闭嘴!”这次轮到安布罗修斯骂他了,男孩的话就像一根钉子一样钉在他的脑袋上。 一年半之前,修道院的金库莫名其秒地少了一笔钱,而且是不小的数目。佐特蒙当时的手下学徒被指控为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佐特蒙本人也首先作证说那男孩的手不干净。那学徒先是被鞭打,然后关进了禁闭室,在释放的前一天离奇死去。 “细说钱袋的事!”安布罗修斯命令道,他的眼睛正在寻找着观众席的佐特蒙,但后者已经不在他刚才的位置上,“你拿了多少次钱,去了哪,给了谁?” “我不得不把钱带到两个地方,”安塔尔回答,“给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佐特蒙用金子让女人闭嘴,因为她为他生了一个孩子。” 骑士大厅内在一瞬间爆发出了一阵嘈杂骚乱,混乱差点演变成一场打斗,两个骑士把朝着安塔尔赶来的佐特蒙控制住,以免他攻击男孩。修道院长站起来拍着桌子大喊要求肃静,他的脸涨得通红。 “我有证据!”安塔尔喊道,“佐特蒙指责我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人有染,但我可以证明我说的话属实!院长大人,骑士大人们,在杂货商街道上有一栋佐特蒙盗用我们骑士团的钱建造的瓦顶房子,佐特蒙的女人就藏在那里!不信你们可以去亲眼看看,只要告诉女人佐特蒙已经死了,一切都会立刻水落石出!” 争吵声只增不减,现在有四个人押着不断挣扎的佐特蒙,文修斯向男孩点点头,然后站起来拔出剑,走到发疯的佐特蒙面前,将剑刃抵在他的喉咙上。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你怎么敢扰乱骑士团审判的秩序?”年轻的骑士盯着佐特蒙质问道,“我们正在为一件严肃又严重的案件作出裁定,而你的行为就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样。冷静下来,否则你会有大麻烦!” 佐特蒙沉默地看着文修斯的脸,喘息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甩开了那些按住他的手。 “继续吧,孩子。”文修斯挥了挥手,“如果再有人扰乱审判,他会被立刻关押起来!”他和佐特蒙交换着眼神,后者的脸色煞白。 “我们今天便会去调查你说的那个女人,”赫克托神父用干巴巴的声音说,“但现在我们要听听那个男人又是谁,以及为什么你要把钱袋交给他。” “我知道他的名字,”安塔尔说,“奥利维,整个城镇上最卑鄙的放贷者,他还有各种赌博的生意。” 语罢,大厅里更多的目光投向了佐特蒙,周围的空气都快要凝固了。看起来在座的很多人都知道奥利维是谁。于是安塔尔决定利用这一点,把整个故事讲得更生动。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不断地把塞满金币的钱袋交给奥利维,因为佐特蒙在他那因为输了赌注欠下了很多钱。最后,他让我带一封信给奥利维,而不是钱,信里说我是修道院里最能打的冠军,可以用我的拳头打败任何一个人。” “你为什么要把信交给他?”安布罗修斯问道。 “因为我的主人,我的师父命令我这么做,当时我也不知道信里的内容是什么。” “请问,院长大人,”佐特蒙插嘴道,他现在的语气变得极其礼貌柔和,“我不会写字,又是怎么把写信给这个奥利维的呢?” “你放心,等我们找到了你孩子的母亲和放贷人,我们也会把帮你写信的人找到。”修道院长冷冷地说,“继续说,威廉之子安塔尔!” “那天晚上我走进了佐特蒙设计的陷阱里,”男孩继续说,“他们强迫我去和一个叫歌利亚的巨人赤手空拳搏斗,他不仅打败了我,还把躺在地上的我打到失去知觉。如果不是有一个仁慈的无名好心人把我带到乌格林先生的客栈,恐怕我在第二天就已经死了,也没法站在各位面前将真相公开。 在我康复并回到修道院后,我得知我的一个朋友因盗窃罪名被陷害,另一个则被强盗用弓箭杀害。为了再次找到内心的平静和寻求上帝的指引,我晚上溜出修道院,在岛上散步祈祷。” 安塔尔指着佐特蒙,悲伤地说道:“在一次漫长的祈祷回来后,这个人把我抓了起来并关进房间里,声称我通奸了。而就在昨天,当他没有在承诺的期间内找到任何证据后,他来到我的房间把我按在墙上,想要杀了我,我不想再回忆这些糟糕的事情了。” “我相信我们已经听得够多了。”安布罗修斯宣布道。 赫克托神父和文修斯也点头同意,佐特蒙瘫坐在他的座位上,一动不动。修道院长站起来清了清嗓子。 “我们现在听完了两方的发言。”他沙哑地说道,“他们都和我们分享了一些有趣的故事,任何人都没有见过、听说过或是遇到过佐特蒙所说的那个女人,奥利维和住在杂货商街的女人我们今天便会进行调差。审判将在明天早上的祈祷时候继续,我希望那时候我们能将这件事彻底做个了结。 而在那之前,我命令把佐特蒙关在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的旧房间里,不给他食物,只有在太阳落山之后才能给他一次水喝,并在他的门外安排两名护卫。现在---”安布罗修斯换成了虔诚的柔和声音,“让我们祈祷吧,我的弟兄们!” --- 晚祷结束之后,文修斯带着忧虑的表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一天的审判出乎意料的成功,人们甚至向安塔尔敬酒,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男孩的一番话会对修道院长和在场的其他人产生如此大的影响,然而晚祷之后一切都变了。 “我带来了坏消息,”文修斯关上门说道,“佐特蒙在下午离开了他的牢房。” “什么?”安塔尔跳了起来,“他们为什么会让他出去?” “他和某人私下进行了谈话,”文修斯讽刺地回答,“和尊敬的安布罗修斯院长。” 安塔尔把脸埋在双手中,他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当安布罗修斯打开门时,他的眼睛里还在冒着火,”文修斯继续说道,“但在一个小时后,他们便在走廊上谈笑风生,面带微笑,我早该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买通了修道院长?”安塔尔咕哝地问道,“但他是怎么做到的?” 文修斯在床边坐下,“显然,他以同样的方式买进了骑士团,他在波西米亚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富裕的家庭,所以他要么用钱,要么用承诺打动了安布罗修斯,或者两者都有,谁知道呢。” “那现在会怎么样?” “现在你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文修斯叹了口气,“放贷人和那个女人要明天早上才会去调查,那时候估计一切都已经被佐特蒙准备好了。情况完全变了,你的故事会变成谎言,佐特蒙的故事则会成为真相。我不敢去想象他们会为你准备什么样的命运,我的朋友。” “我会被驱逐出骑士团吗?”安塔尔的脸变得煞白。 文修斯双手紧握撑着下巴,有些难过地看着男孩。 “恐怕这会是最轻的惩罚。” 第三十五章 狮子 安塔尔在刚进入骑士大厅时便感受到了明显的变化,昨日还神魂颠倒地被押走的佐特蒙此刻挂着满脸轻慢自信的笑容看着他。上次审判时带着不安神情离开的安布罗修斯和赫克托神父现在脸上则流露出心满意足的平静。在三位审判者之中,唯有文修斯看起来很紧张。 在修道院长要求静默并正式开始审判后,文修斯的话似乎得到了证实,他没有猜错,一切都如他和男孩讨论的结果一样。 “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男孩在任何王室宫廷里都能胜任吟游诗人,”肥胖的安布罗修斯用轻快的语气笑着说,“他昨天那激动人心的完美故事感动并震撼了我们所有人,我们也都相信了他的话。于是我们派了一些人去他提到的地方寻找真相和证据。” 坐在修道院长旁边的文修斯和其他骑士们交换了眼神,他们都知道自从上次审判后,并没有人渡过多瑙河。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放贷者奥利维,”安布罗修斯宣布道,“他这辈子都没听说一个叫佐特蒙的骑士,而且他说他从来没有和任何圣殿骑士有过来往!” “所以这个臭小子不仅是个卑鄙的骗子,”赫克托神父突然惊呼道,“而且他还试图玷污我们骑士团的名声!要我说,他是被魔鬼附身了!” 在场的人有的惊呼出声,有的则是怒骂连连,他们都指着安塔尔,仿佛他在一夜之间便长出了羊角和蹄子。 “我的人也去了杂货商街道,调查男孩提到的那瓦房,”安布罗修斯继续说着,丝毫不受周围的吵闹困扰,“那里住着一个富裕的家庭,他们也不认识佐特蒙!丈夫怒气冲冲地将我的人赶出家门,而妻子则泣不成声,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男孩的谎言!” 安布罗修斯坐了下来,对着赫克托笑了笑,享受着随之而来的混乱。不过这时文修斯站了起来,“肃静!”他大声地要求所有人安静,直到大厅内没有声音后他才开口。 “恕我直言,我有个问题要问在场的所有人,”他扫视着整个骑士大厅问道,“我们有这么盲目吗?修道院里住的都是傻瓜白痴吗?我们会立刻相信所听到的一切并表现地像动物一样吗?各位,让我们无愧于基督的十字架,像正常人一样思考吧!” “左博尔之子文修斯,你这话什么意思?”安布罗修斯再次站了起来,脸上尽是不满,“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说我在撒谎吗?” “也许你的人在撒谎。” “亵渎上帝!”赫克托神父猛地拍了下桌子。 “拜托,这跟上帝有什么关系?”文修斯大笑了起来,安塔尔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看到了年轻时的威廉。“你们又要叫我什么恶魔的傀儡了吗?只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对金钱不感兴趣,我只想要知道真相。”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文修斯自己也是如此,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这时,骑士大厅的门被砰的一声打开,一个衣冠不整、眼眶含泪的女人从门外冲了进来。 “佐特蒙!”那个女人抽泣着,穿过一排目瞪口呆的男人,直接扑进了眼神惊恐的骑士的怀抱。“佐特蒙,我的爱人!”她埋进他的胸膛,亲吻着他的脸,“我还以为你死了!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我是来参加你的葬礼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告诉我!” “这个女人是谁?”文修斯抓住了救命稻草,“该不会是院长大人的手下没能找到的那个女人吧?” “我不知道这是谁!”佐特蒙试图将女人的手从他身上拿开,“我从没见过她!” “这个放肆的女人在这里做什么?”安布罗修斯勃然大怒,立即命令赶来的仆人把她带走。 他们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而是直接跑到他的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什么?”安布罗修斯惊呼,“你说什么?” 仆人们又继续向修道院长说着什么,安布罗修斯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一言不发地向门外赶去,仆人们这时才把那个不停哭泣的女人拖出了大厅。 安布罗修斯冲进走廊,刚想要转身张望,便被一只长满老茧的巨大手掌猛地掐住了脖子,将死死地他钉在了冰冷的石墙上。 “想想看什么对你更重要,安布罗修斯!”威廉·巴托对着他怒吼道,“那条毒蛇的金子还是你自己的性命!” 修道院长的眼睛惊恐地睁大,慢慢地充满了泪水,威廉的手抓得他连口水都没法吞下去。 “你想要什么……威廉?”安布罗修斯艰难地问道。 “我会告诉你我想要什么。”威廉松开了抓着安布罗修斯脖子的手,他像一块抹布一样蔫坐在了地上。“而你要照我说的做,否则我会杀了你!” 安布罗修斯根本没想过要从地上爬起来,他像白杨树一样颤抖着,默默地竖起耳朵,等待着威廉·巴托提出他的要求。 第三十六章 守护者 摆渡人安静地划着船,宁愿什么也不问。他不想被卷入任何与他无关的事情,这些圣殿骑士人数不少,而且个个都目中无人,连国王都管不了他们,所以他也不在乎这些人在自己的城堡和修道院里做什么。 反正他只需要带着他们过河就行,他不在乎这个老骑士是谁,也不在乎为什么这个年轻的骑士像盯着肉身恶魔一样死死盯着那人看,只要他们付了两人还有那匹大黑马的钱,他便无所谓。 嗯,到岸边了,那个高大的意大利人正在那等着他们,老摆渡人有些好奇之前那个满脸是泪的雪白女人到哪去了,他带着她和老骑士渡河去修道院,现在那个女人不见了,而男人的衣服上都是血。 他甩了甩头,不想再去想这些事,这些人一定对那个可怜的女人做了什么,他只是拿钱办事,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也不想知道这些人在干着什么样的生意,不过如果将来有一天他看到这些奇怪的圣殿骑士被钉在十字架上他也不惊讶…… 翁贝托给摆渡人付了钱,趁威廉不注意,他从兜帽下向安塔尔眨了眨眼,他这才看到老骑士的衣服。 “您的头上有血,大人。”他礼貌地向威廉说。 “我知道,翁贝托。” “我可以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吗?” 威廉假装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他率先上了马,然后转身向后面的二人说道:“我们明天才动身回家,”他的脸上有着安塔尔从未见过的严肃,“我在布达还有事情要做,现在我要去见教区长(rektor),他不见我,我便不走。” “那恐怕您需要忙到晚上,”翁贝托表示,“我们会在乌格林的客栈等您,我们在那里总是受到热情招待。”说罢,他向安塔尔偷偷眨了眨右眼。 男孩没有回应,但是脸却悄悄红了。他知道为什么翁贝托要提议他们住在艾格尼丝父亲的旅馆,这样他就可以和那个女孩告别了。 谁知道呢,也许这一别就是永远。 -— “难道不准备给久违的老朋友一个拥抱吗?”威廉疾驰离开岸边后,翁贝托笑着向安塔尔说,他们慢慢地向城门骑去。安塔尔没有回答,只是疑惑地看着他,似乎还没明白都发生了什么。 “你穿的是什么?”他指着歌手的黑兜帽问道,“你看起来像个刺客。” “你不喜欢吗?在过去几个月里我都习惯这身穿着了。”翁贝托弯起眼睛自信地笑了,“为什么你会觉得惊讶呢?我们在布达起码见过了十几次面。” “你一定是中暑了,翁贝托。”安塔尔情绪低落地埋怨道,他不知道翁贝托在说什么胡话。 “看来我的伪装很奏效,我为此甚至剃光了自己的胡子。”歌手回答,“你不会觉得你舅舅会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了吧?我一直在跟踪你,除了……你懂的,当你和艾格尼丝躲在树林里的时候。” “你可千万别向其他人提这件事!”安塔尔猛地抬起头,“你不应该窥探我在干些什么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的朋友,”翁贝托勒马停了下来,“我救了你两次命,救了你的爱人一次命。你觉得是谁把被打得半死的你抬到客栈的?你觉得是谁告诉艾格尼丝你被抓住了,不要再游到玛格丽特岛的?我甚至给在镇上的仆人们说了一个关于你的传说,好让他们敬仰你,支持你。 所以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不要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没有我你早就死了,你最好知道这一点!”两人沉默着和对方较劲,翁贝托再也无法忍受扮演委屈的受害者了,他大声笑了起来,安塔尔随后也柔和了眼神,开始啜泣。 “发生了太多事情了,翁贝托!”男孩和歌手拥抱。 “我知道。”翁贝托很轻很轻地拍着他的背。 “太多事情了……我真该死!因为我,我的朋友被驱逐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说不定他现在变成了一名乞丐,冬天就要冻死在街上了。” “关于彼得你大可放心,”歌手说道,“白堡的医院骑士团圣约翰修道院收留了他,他现在在那里干活。” 安塔尔点了点头,继续默默地吸着鼻子。一场大风暴在他的灵魂中肆虐,在过去的几周几个月里,乌云一直在他的心中聚集,现在终于到了雷雨爆发的时刻。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这该死的小子!”翁贝托抱得更紧了,“我想,在修道院里的人都嫉妒你生来比风还自由,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看不惯你。好了,别再哭了!别带着一张花脸去见她!到时候她会说什么呢?” 也许她什么都不会说,安塔尔心想。但是对于接下来的一切,他们的未来,她会怎么说呢? 第三十七章 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以最快的速度把麦酒、葡萄酒、面包、奶酪、肉和其他客人想吃的东西端了出来,闷热夏天的客栈里挤满了人,午餐时间更甚,除了进来充饥的食客,更多的是想要拿着冰冷啤酒解暑的人。 无论是在院子里还是在室内,人都多到将过道都几乎堵住,她能感觉到人们的目光在注视着她,但有些男人们往往不满足于此,他们把手伸出来想要偷偷碰她,对此艾格尼丝只能快速地挤过人群,头也不回。她很庆幸至少安塔尔没有在这种忙碌的日子里看到自己,不然他又要站出来让这些人管好自己的手了,想到这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她并不介意男孩让几只不安分的手臂错位。 她把最后一个装满麦酒的杯子送了过去,便赶紧跑回柜台,解开围裙。 “帮帮忙,安娜丝,帮我照看一下客人好吗?”艾格尼丝对那个比她大一些的胖女孩说道,她是父亲去年雇来的。随着客栈越来越有名气,要干的活也越来越多,艾格尼丝一个人应付不了这么多客人。 “所有客人?”安娜丝的小猪眼睛变得滚圆。 “就一会儿,拜托了!我得去后面一趟。” “又偷懒?你才刚从那回来!” “我没办法,”艾格尼丝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我来月事了,我只离开一小会儿,我保证!” “好吧。”安娜丝点了点头,但心里一点都不高兴。上次她自己来月事的时候,可不是想休息就能休息的。 “谢谢你。”艾格尼丝朝后面走去,等确认没人在看她的时候,立刻转变方向走进了食品储藏室。她关上门,然后开始学猫头鹰叫,一个男孩便从面粉袋后面冒了出来。 “你疯了吗?”她紧张地低声问,“如果我父亲发现我们在这里该怎么办?我可再没办法向他解释了!有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我明天就要离开布达了,”安塔尔紧紧地抱住她,“我会回到杜比察。” “什么时候?” “恐怕是一大早。” “你的朋友翁贝托说你碰到了麻烦,修道院里发生了什么?他们把你赶出来了?” “佐特蒙发现我在和你幽会,”男孩说,“他抓到了我,把我锁在房间里,如果不是翁贝托在那晚阻止你,你也会被抓住然后处死。整个修道院召开了一次审判来决定谁的话是真相,佐特蒙的还是我的,并给有罪之人处以严惩。” 女孩的脸没有恢复血色,她再次凑近男孩,给了他一个热烈的吻。 “感谢上帝赐予你这样的朋友!感谢他保佑你……所以他……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他知道,”安塔尔点头,“从当年你照顾我时他就知道了,我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出他有多为难,他本可以告诉威廉,但他没有。甚至当我再次来到布达时,他也知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你,但他也什么都没说。也许他一直都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圣殿骑士。” “别这么说!”艾格尼丝把她的手指放在男孩的嘴上。“你不能这么说,你是你舅舅最后的希望……” 一道诡异的阴影掠过安塔尔的脸庞。 “我不是为了成为我舅舅最后的希望而出生的!”他否定道,“艾格尼丝,我舅舅以基督的名义做了二十多年的可怕事情,现在他却要我成为他灵魂的慰藉!你知道他刚刚做了什么吗?他闯进了修道院,要求所有人停下无休止的审问,并开始决斗审判!他将自己作为我的代表出战,几下便轻易地击败了佐特蒙。 他没有杀死他,只是给他留下了一些不致死的伤口。在赢了之后,他擅自作出了最后的裁定:把佐特蒙关进牢房,鞭笞一百下!安布罗修斯院长颤抖着答应了他的要求。当作为审判官的赫克托神父提高嗓门反对的时候,修道院长直接打断了他并用威廉代替他成为了新的审判者,继续着他们的裁定。 佐特蒙下一刻就被抓住并拖到院子里处刑,没有人敢说一句话,修道院长明显是被吓得半死,拿着鞭子行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威廉。他在鞭打佐特蒙的时候整个脸都是扭曲的,他像个愤怒的疯子一样朝那个人宣泄着怒火,前二十下佐特蒙还在尖叫哀嚎,第三十下时他只能呜咽,第五十下时他已经失去了意识。但威廉没有停下,他打完了整整一百鞭。到了第一百鞭时,他打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血淋淋的肉。 佐特蒙早就被打死了,但威廉还是完成了刑罚,一次又一次地抽打着他的尸体。佐特蒙是一个背信弃义、懒惰又没有信仰的人,我承认我恨他,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他应该在决斗中就被干净利落杀死,被我杀死,而不是被我的舅舅折磨致死!他的所作所为不是一个基督徒该做的,他每抽一次鞭子,上帝便闭上一次眼睛…… 没有人能阻止他的恐怖怒火,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愿意退缩,将他们所看到的连同肚子里的东西一起吐出来,并将其归因于上帝的旨意!当威廉完成鞭笞后,他把带血的鞭子扔给了修道院长,并告诉他要庆幸自己没有把整个修道院都烧掉。‘我在罗马的命令下做了比这更可怕一千倍的事情,而且还高喊着主的名字!’他用充血的眼睛咆哮着说,‘所以,我们这些带着红色十字的人都会下地狱!’他就像是一只没有意识的野兽一样吼叫着,‘骑士团纯洁和重生的可能性仅在于这个男孩身上,只在他身上!’ 但这不是真的,艾格尼丝!我不是基督,我不能救赎我舅舅或是其他人的罪过,我已经看够了!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我不想成为圣殿骑士,我不是天生就注定要去做这些事!” “别说了!”她吓得紧紧地抱住了他。“你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圣殿骑士,一名真正的基督徒,你一生都在为了披上白袍做准备,你会成为圣殿骑士的,不是为了你的舅舅,而是为了你自己!” “你不明白吗?”安塔尔坚持道,“我只在乎你!” “那你就为了我去成为一名骑士吧!” “我想和你结婚,”安塔尔摇头,“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我们自己的房子里,在我们的庄园里。” “我知道,我也想做你的妻子。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你所梦想的世界里,但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放开了安塔尔,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你注定要过一种不同的生活,和我的不同。” “不!”安塔尔喊道,不在乎会不会有其他人听到,“我为遇见你而生,我很确定!” “别傻了!”女孩走到门口,“这只是爱,你会忘记我,你必须这么做。” “我永远不会那样做。” “你会的,就像我会忘记你一样。” “不可能!”安塔尔跪倒在地,“我们不能这样结束,如果上帝想要给我这样的命运,那他就不是上帝,我拒绝这种安排!” 艾格尼丝用颤抖的手擦了擦眼泪,退回到男孩身边,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他倒在地上,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你不能这样说话!”她对他呵斥道,“上帝与你同在,一直都在。如果你头脑清醒你就会记得这一点,但你并不清醒,安塔尔!你被你的心所引导,或者也许更多的是被你的下半身指引着!”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安塔尔伤心地喊道,“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分开?” “我必须这么做,我们的爱太强烈了,我们无法控制它,而它正在吞噬我们,你必须要忘记我。” “我做不到……”男孩绝望地嘶叫道。 “你会的,”艾格尼丝走到门口,“你必须继续前进,忘了彼此,否则你迟早会再次陷入危机,然后死去,你没得选,我们都没得选。” 第三十八章 心中之火 “太阳落得太晚了,该死的,这肮脏的上帝之母!”奥利维坐在他酒馆的黑暗处,他的手下默默地向他点点头,他们被高温和自己的恶臭困扰,不想动脑子,老大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告诉你们,这个狗日的夏天对生意很不利!”黑牙的奥利维继续抱怨道,“天黑前不能打架,更不用说这天气还这么他妈的热。” “至少人们更口渴了,”角落里的佩拉说,“进来喝酒的人就变多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客人了,佩拉?”奥利维转身看着他,“你最后一次在看着看到客人是什么时候,你这个混蛋?哪个正经人敢来这里?” “好吧,我只是说……” “佩拉,如果我把你卖给牧民,他们会一路地把你带到维也纳都没有问题,因为他们甚至不会注意到你不是一头蠢牛!所以把你没脑子的话说给那些收钱听你废话的婊子,别来烦的我头疼!还来喝酒,喝个屁!” 坐在角落里的佩拉羞愧地缩起了脖子,其他人则放声大笑。奥利维转身继续责骂着夏日的炎热,但就在这时,一个魁梧的男人挡住了从门外射进来的一丝光线。 “你是谁?”奥利维试图认出眼前的人影,“我们刚刚还在说没有人会-—” “你是奥利维吗?”那人问道。 “是我,你是从谁那听说---” “你是那个用年轻侍从的鲜血发财的放贷人吗?”那人又打断了他。 “听着,我的朋友,”奥利维紧张地朝他笑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我已经厌倦了有人一直打断我的---” “我不是魔鬼,”男人走近,奥利维这时才看到他胸前的红色十字,“但你会希望来找你的是魔鬼,而不是我!” 奥利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威廉就拔出匕首,将他的右手钉在了桌子上。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的佩拉在自家老大的尖叫声中抬起头来,拔出刀向骑士扑去。威廉一个动作就从他手中夺走了刀,一脚将他踢飞撞在远处的桌子上,头破血流。 “我不建议你们这样做,”威廉对另一个朝他走来的粗壮小伙子喊道,随后继续盯着奥利维,“让他们离开这里,否则我就割了你的喉咙。” “都出去!”奥利维命令他的手下们,“你听到他说的了,快离开这里!” “现在,我的朋友,”男人像钳子一样狠狠地捏住奥利维的左手,“你是个幸运的人,你在上面一定有一些非常好的朋友,因为教区长不允许我杀你。” 听到威廉的话,奥利维停止了哀嚎,他呜咽地哼了一声,张开了带着口臭的嘴问道:“你是谁?你想要什么?” “你派我的儿子去对抗歌利亚,”威廉透露道,“所以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我想要歌利亚。” “要他干什么?” “杀了他。” “不行!”奥利维反对道,“我不能把他给你!” “告诉我他在哪里!”威廉威胁道。 “请理解我,圣殿骑士,”奥利维乞求道,“我靠歌利亚活着,生意都指望着他!没有比歌利亚更好的战士了!” “我本是来杀你的,”骑士摇了摇头,“你觉得我会在乎你靠什么谋生?” “我看,你也不比你的儿子聪明多少!”奥利维狂笑起来,“教区长不让你杀我,你是怎么觉得我会告诉你我最得力的手下在哪,好让你杀了他?” 作为回应,威廉把奥利维的左手放在桌子上,然后把佩拉的刀插在了上面,放贷人的嚎叫几乎让人难以忍受。 “在这之后,我会割掉你的鼻子,”威廉承诺道,“然后,如果你仍然不说,我就再割下你的耳朵,然后是牙齿和眼睛,我会小心地不杀死你,最后则是你的蛋……” “不!”奥利维痛苦地喊道,“慈悲,还请慈悲!” 威廉靠地很近很近,奥利维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他不住在布达,他一辈子也买不起这里的房子。”他还是开口说了,“在去塞克什白堡的路上,靠近森林的那边,有一个带着篱笆墙小屋的小农场,你会在那里找到他。” “谢谢你。”威廉直起身子,从奥利维的右手拔出匕首,离开了酒馆。 -— 歌利亚的最后一场战斗与他在谷仓中和安塔尔的战斗一样不公平,只不过这次遭殃的是他。 威廉不想教训他,也不想折磨他,他现在是一个强硬的行刑者,他是来杀人的。巨人手里拿着一根短矛,怒吼着向圣殿骑士冲去,威廉在最后一刻侧身一闪躲过了攻击,然后用闪电般的速度一剑将歌利亚的脑袋砍下。 巨人的头滚过干燥的尘土,撞上了小屋的篱笆墙,他的身体还在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片刻之后,他的身体也软绵绵地瘫痪了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这个歌利亚没有家人,除了奥利维想必也没有人为他哀悼。威廉把尸体拖进小屋里,然后把已经扭曲成狰狞鬼脸的头颅放在他的胸前,他从小屋简陋的家具里生了火并点燃了周围,随后便走了出去,慢慢看着火焰升起。 首先是屋顶着火,向晴朗天空喷出一团黑烟,然后屋子的篱笆墙也慢慢开始着火,直至整个小屋都被吞没殆尽。 火总是最后的赢家,威廉想。他转身上马,向布达赶去。 他又回头看了一下燃烧着的小屋,熊熊火焰正如十一年前维达的茅屋一样。 第三十九章 身之所往 三人在黎明时离开这座还在沉睡中的城市,安塔尔坐在马鞍上,闷闷不乐地看着前方。他的下巴因寒冷夜晚导致的失眠而颤抖,但更多是因为深深的绝望感。他的脑袋空空如也,心也变成了一块会跳动的石头,就算他们在冰雹中骑马回家他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睡得怎么样,大人?”翁贝托打着哈欠向牵马从马厩出来的威廉问道。 “像往常一样,”威廉简短地回答,“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们都看向安塔尔,但男孩没有注意到他们,他静静地坐在萨雷彻的背上,等待着世界的终结。 “是的,我想应该可以。”翁贝托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小母马。 他们慢慢地向城门骑去,沿途经过了在过去五个月里对安塔尔有着各种意义的建筑,他们经过了大教堂,经过了荒废的市场,还经过了杂货商街道和那里唯一的一座瓦顶房。门口的卫兵半睡半醒地朝他们微微点头放行,男孩觉得他正在和一些他永远无法挽回的东西说再见。 这次回到杜比察的庄园时,他确实将是一个与他离开那时不同的人,就和他舅舅期望的一样,他默默地嘲笑着自己。他不知道他是否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也许他再也没有勇气回来了。 他们起到了门外的森林边缘,安塔尔再也无法压制自己的情绪了,他想去看最后一眼,和这个与艾格尼丝共度欢乐时光的地方告别,也是为了向她告别。 “弟兄们,”他说话很吃力,微弱的声音划过他的喉咙,“你们先走吧,我在森林里还有事需要做。” “什么事?”威廉好奇地看着他问道。 “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们,但这对我很重要,我会赶上你们的。”男孩回答道。 “大人,”翁贝托谨慎地提议道,“这孩子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他已经快成年了,他会追上我们的。” “好吧,”威廉点点头,“但记着要快点!” 安塔尔下了马,把萨雷彻拴在一棵树上,然后继续不行进入森林。他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或许他只是想来看看这颗普通的、有着标记的树,并把它永远刻在他的记忆中。 他越走越远,却突然停了下来,在新鲜带着露水的草地上,躺着一个蜷缩的身体,正是艾格尼丝。 安塔尔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起来了,亲爱的,”他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艾格尼丝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都哭肿了,里面带着深不见底的悲伤。 “我到这里来,”她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因为我希望在你回家之前最后见你一面,但后来我实在太困了,就睡着了。” “我想和这个地方说再见,”安塔尔说,“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特别是在你昨天说了那些话之后……” “你不应该相信我昨天说的任何一个字,”她坐起来依偎在安塔尔怀里,“我错了,我没法忘记你,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 “我不能久留,”男孩温柔地梳理着她薰衣草香的头发,“我需要赶上我的舅舅。” “没关系,”艾格尼丝疲倦地朝他笑了笑,“能见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艾格尼丝,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只有上帝知道,”她回答,“祂看到了我们,安塔尔,祂看到了我们的心,祂知道我们没有得罪祂。” 男孩咬紧了牙关,“如果……如果祂没有看到我们呢?”他问,“如果祂不关心我们的命运呢?如果我们在祂眼中只是弃儿呢?” “不要这么想!我会向你证明祂爱我们,我会每天都为我们俩祈祷。你必须相信,我们没有被诅咒。” 艾格尼丝从草地上爬起来,拉着安塔尔的手,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你会成为一名圣殿骑士,因为那是你的命运。”她肯定地说,“如果上帝看到你是祂忠实的仆人,他会奖励你的,有耐心一点。明天我将离开我父亲的客栈,加入多米尼加会的女修道院。” 女孩的话把安塔尔吓了一跳,“别这样做!”他捏了捏艾格尼丝的手,“你不是认真的,对吗?” “别傻了!”她抚摸着他的脸颊,“我已经二十岁了,我的父亲很快就会强迫我嫁给一个我永远不会爱的人。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宣誓的,就算我永远是见习修女,上帝会知道我们都是祂的虔诚仆人。” “好吧,”安塔尔说。“我得走了。” 艾格尼丝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也许在几年之后,也许要更久,我不能让你一直等着我……” “你还不明白吗?”艾格尼丝将薰衣草袋子藏进安塔尔的手心,合拢手指,“我会永远等你。” 第四十章 半王的铁咒 1304年初春 斯拉沃尼亚,德拉瓦河的南岸 -— 河水的波浪在男孩的眼前疯狂地奔腾,去年冬天漫长,春天迟迟没有到来,直到几周前河水才开始解冻。德拉瓦河涨得很厉害,即使是游泳好手也不会轻易尝试驯服它。 安塔尔的眼睛并没有被咆哮着的汹涌河流所吸引,他手里拿着一个有些脏的小袋子,上面绣着圣殿骑士的红色十字,是艾格尼丝为他们做的爱情信物。但男孩觉得最近她总是想着引导他走上正确的道路,为上帝和荣誉而战的骑士之道。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在思考艾格尼丝的决定,并开始慢慢理解她为什么选择成为了一名见习修女,但他心中还是对她突然的虔诚奉献精神感到疑惑,因为艾格尼丝从来就不是那种可以把一生都献给主的人。事实上,不久之前他们还不止一次地在祈祷期间从圣歌声中逃出来,在圣保罗溪流旁的森林里,在彼此的怀抱中找到平静。 艾格尼丝放弃了这么多年来世俗的东西,不得不在多米尼加修女院生活,这些都是他的错。更不用说多米尼加会对真正的基督教生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虽然安塔尔从未亲眼见过,但他听说过多米尼加会的人会找到女巫、撒旦的仆人、黑魔法的修行者,然后从这些人的身上榨取他们想听的黑暗故事。虽然他不觉得修女会去干这些事情,但男孩还是有些不高兴。 “你在看什么呢,孩子?”一个男人的声音将他从游荡的胡思乱想中惊醒。安塔尔连忙收起拳头,将薰衣草袋子藏了起来。 “没什么,”他讪讪地说,然后转过身来。安德洛尼卡站在他身后,显然是来找他的。 “来吧,”那人招了招手,“新人们已经到了。” 安塔尔又看了一眼德拉瓦河,然后便和骑士一起回到了森林的帐篷营地。 安德洛尼克在第一次骑士团的秘密会议前就请求为威廉效力的人之一,这位骑士大概三十出头,是安塔尔见过的最优雅的圣殿骑士之一。他有一头金色短发,留着精心修剪过的金色胡子,他那双湛蓝的眼睛即便是在嘴角向下的时候也带着笑意。 和他熟的人都称他为“碎心者”安德洛尼卡,据说当他宣布他要成为一名基督的战士时,他的母亲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听到这些故事时,安塔尔只是害羞地笑了笑,他为舅舅的战斗队伍中有这样优秀的骑士感到高兴,他觉得自己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一两样东西,但他失望地发现一个半月以来一场战斗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是新创建的铁咒的一部分,就和全国各地的许多圣殿骑士、医院骑士和条顿骑士一样,根据国王的说法,铁咒的歌永远不会是英雄之歌,他们永远不会被记录在编年史的书页上,但他们比那些被歌唱了无数遍的神圣英雄赞歌更重要。 自从去年夏天安塔尔回到杜比察以来,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威廉的老仆人马里提斯去世了,接手他位置的是一对没有孩子的年老斯拉沃尼亚夫妇,阿尔比娜和他的丈夫乌尔巴诺斯,他们搬到了庄园里,负责处理家务。 男孩的朋友拉斯洛不再像以前那么活泼友好了,至少他对安塔尔变得更冷淡了。当男孩时隔六个月回家后,拉斯洛只是沉着脸,面无表情地对他点了点头,不再用拥抱迎接他。当安塔尔郑重地宣布他在和威廉商量好想要拉斯洛在自己成为骑士后当自己的侍从时,小马夫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喜悦,他用单调的语气感谢安塔尔给予他的特权。 安塔尔不禁注意到,拉斯洛在这几个月变得更成熟了,他的脸变得又长又瘦,上面覆盖着稀疏的短胡须。他将齐肩的长发剪短,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自己以前的那个朋友了,仿佛突然长大了好几岁。 拉斯洛的闷闷不乐并不代表他变得成熟了,安塔尔很清楚他还在怨恨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有一天他们和好了,他应该也不会再这样对自己板着脸,还会开心地接受侍从的位置吧,但安塔尔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挽回他的老朋友。 在马里提斯的葬礼之后,意大利半岛传来了不安的消息:教皇博尼法斯八世对法兰西王国实施禁止教务并开除国王腓力四世的教籍,作为回应,腓力与罗马开战,邪恶的铁王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圣座。 法兰西人没有放过任何人。 大主教格雷戈里·比斯凯在访问教皇时遭遇腓力四世的军队,并在一场战斗中丧生。随后,教皇博尼法斯也在死在铁王的手上,基督世界失去了它的第一百九十三位教皇。匈牙利王国仍然没有一位受膏的国王,以科塞吉家族和马泰·查克为首的贵族们变成了脱缰的野马,没有人能够抓住他们的缰绳。 博卡肖的尼各老成为了新的教皇,取名本笃十一世,他从坐上圣座的第一天便被无数的问题缠身。在法兰西王国的威胁下,他很快便恢复了腓力四世的教籍,与其暂时和解。但他仍然是博尼法斯八世政策的忠实支持者,他的忠心属于罗马。 可在匈牙利王位的问题上,本笃十一世完全没有处理好。去年秋天,半王查理·罗贝尔终于按捺不住,开始采取更加冒险的措施。他在维谢格拉德堡召集了一次会议,并和那些无条件支持他的骑士团签订了密约。此后他们又进行了更多会议,各修道院的院长召集了一个特别的骑士密会,在那里他们最终敲定了一个协定,所有骑士团的修道院都将召集他们最优秀的骑士们,组成一支支快速机动的小型军队。 他们把这些军队的联合称为铁咒,王国内每个骑士团修道院的骑士和他们的侍从被编入约为五十人的队伍里,他们的任务是监视并保护较大的市场和有自己修道院的城镇。如果他们发现了任何作乱的水蛭贵族们,便立即出击消灭他们,并只留一人带回口信,他们是灭鼠者,是恢复王国秩序的铁卫,而他们效忠的是不可被向外提及名字的半王查理。 威廉·巴托被任命为斯拉沃尼亚东北部领土的守卫,对此没人有感到特别惊讶,大多数骑士都自愿地投靠他,在他手下效力,因为威廉的所到之处都流传着他的传说,他是来自东方圣地的狮子巴托。 小一辈的年轻人,可能连一场战争都没有参加过,他们想看看这位传奇的老骑士在面对敌人时有什么样的表现。不知何故,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威廉·巴托这头怪物般的东方雄狮已经不知不觉地变老了。 和他经久不衰的故事不一样,他曾经乌黑的鬓毛在头盔下变得越来越灰白,曾经紧绷胀起的肌肉在他盔甲下变得越来越松弛柔软,没有人注意到他在骑行一天后下马时脸上掠过的痛苦表情,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疲惫地环顾四周时的无神双眼。 除了安塔尔和拉斯洛,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只有他们真正地了解他,只有他们开始逐渐意识到这样的一个事实:在主后1304年的初春,被命为铁咒指挥官之一的威廉·巴托已经五十岁了。 “你今天特别安静,”安德洛尼卡表示,他和安塔尔默默地走向他们两天前搭建的营地。“怎么了,因为没发现敌人吗?” “我可能真的想碰到他们,”安塔尔叹了口气,挂起微笑,“如果我能把一些灵魂还给主,那也许能结束我所有的心烦意乱。如果我能变成一个杀手,那样我的灵魂也不会被眼前的每件小事折磨了。” 安德洛尼卡用眼角的好奇余光瞥了瞥安塔尔,“我不知道你怎么了,孩子,”他摇头说,“但你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迟早都会成为杀手。” “我知道,”安塔尔点头,生命的迹象慢慢地返回了他的身体,他很高兴有个人可以交谈倾诉,让他不再纠缠于他阴郁的想法。“没有我们的牺牲,就会有更多无谓的牺牲。” “吟游诗人也说不出这么好的句子,”金发骑士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去看看来的新人都是什么样的吧!希望是一个侦察手,而不是一个小侍从,这样我们就能找到敌人了,我的剑在剑鞘里都快要生锈了……” 他们走进帐篷营地,新来的正在把他们的马拴在其他马旁边。一共有两人,一个年长的大肚子骑士和他的侍从。 “各位,这是米哈伊之子米哈伊!”威廉大声介绍道,“在年轻的时候,我们当过战友,他的剑术很不错,但你们会更喜欢他的另一个优点,那就是他做的饭菜比国王的厨子都好吃!” 听言,安塔尔的眼睛一亮,他突然饿了起来。男孩已经四十多天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热饭了,他和其他人一样,欣慰地松了口气。他又把目光投向那神佑的胖骑士身边的侍从,他眼中的喜悦在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孔时瞬间消失殆尽,那个用作弊手段让他在决斗中蒙羞,男孩发誓要向其报仇的侍从亚当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 威廉把他的桌子从他的帐篷里抬了出来,招呼两名新人还有其他人聚过来。夕阳在西方的地平线上缓缓楼下,一些侍从将蜡烛摆上圆木桌,并举着火把为众人照明。 “就和我刚刚说的一样,米哈伊,”威廉指着摊在桌上的地图,“我们现在在这里,德拉瓦河畔,在我们的北边对岸便是希克洛什堡,我们不用管那个地方,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攻击过城堡,他们的目标一般是城镇集市和教堂。 我们负责的领土以这五个城堡为界:希克洛什、韦勒采、萨格勒布、波热加和迪亚科。如果我们在这个区域发现敌人,我们不需警告,直接攻击。” “这不是一个小区域,”米哈伊说,“你们在路上多久了?” “一个半月,”威廉回答,“我们每隔几天就转移一次营地,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过任何敌人。起初我觉得铁咒是个好主意,但我的人越来越饥饿劳累,这种无休止的巡逻似乎毫无意义。” “哨兵呢?” “一开始我就只派出三个人负责侦查,”威廉说,“三个星期前,变成了四个,而自上周以来,每次扎营后我都会派出五个人,但是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让我来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吧!”米哈伊的侍从亚当说道,“科塞吉家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他们现在正在耐心等待,等得我们不耐烦了,露出破绽时才会出来。” “没有人问你,亚当,”他的主子冷冷地说,“你去看马,听到了吗?” “萨莫博尔周围的人已经打败了十几个科塞吉家的强盗,”安塔尔用教训的口吻说,“而且铁咒的任务都是严格保密的行动。” “只要有一人开口,就不再会是秘密!”亚当朝他吼道。 “今天的幻想就到此为止吧,”米哈伊摆了摆手,“我叫你去看马!” “马匹很好,现在不需要照顾!”亚当放肆地喊道。 “那就让它们变得更好!”米哈伊举起手要打他,“或者你还想让你的骑士受封再推迟一年?” 亚当不服气地转过脚跟,嘴里带着零碎的埋怨消失在了夜色中。 “请原谅,先生们!”米哈伊张开双臂,“我的侍从还没有学到骑士的美德,这也是他为什么十九岁了还没能戴上白披风。实在抱歉,让你们不得不目睹刚才那尴尬的一幕!” “不用在意,我的朋友,”威廉试着化解紧张气氛,“不过你最好告诉我们明天你要给我做什么样的美食!” “嗯…让我想想……” 厨子骑士还没有报出菜名,森林的寂静便被蹄声打破。一名手持火把的骑手,威廉派出去的哨兵之一,从韦勒采的方向回来。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累得浑身发抖,笨拙地把自己扔下了马。 “大人!”他干渴地咕哝了一声,倒在了威廉的怀里,“半日的…骑程…从这里……向西……” “快拿酒来!”威廉喊道,并将精疲力尽的骑手放在木凳上。“冷静点,孩子,喝吧!” 哨兵将酒袋口放到嘴边,急切地把酒倒进喉咙里,就从他脸的两边流了下来,他也慢慢地调整了气息。“从这里向西半日骑程,有一伙强盗在那扎营。” “强盗?”威廉兴奋地问。 “我用我的性命保证,巴托大人,绝对没错。” “有多少人?” “二十三人,其中不超过十个骑手。” 在片刻的紧张沉默后,威廉立刻开始着手进攻的计划。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铁咒的剑终于不用再担心生锈了。 第四十一章 敌友 安塔尔大吼了一声,声音比萨雷彻的嘶叫还要响亮。他盯着自己沾满血迹的撒拉森剑,胃像是被打上了结,一股冰冷的寒意在他身体中上下窜动,贯穿他的每一寸肌肤。 “上帝的旨意!”一名骑士的喊声打破寂静,所有人也跟着他一齐喊着,“deus vult!” 安塔尔从马鞍上滑落,他的右肩如燃烧般灼痛,他还能握住武器真是个奇迹。链甲突然变得沉重,和坚固护鼻铁盔一起,就像是有人坐在他的肩膀和头上。 他将剑插入地面,这才发现自己的黑色皮手套上也沾满了血,萨雷彻气喘吁吁,这匹阿拉伯战马的脖子两侧也都是血,但它似乎平静地可怕。 战斗只持续了短短的几分钟,这二十几个强盗准备掠夺当地的集市,但从森林里冲出了将近三十个愤怒的圣殿骑士。突如其来的骑兵冲锋如铁风,把毫无防备的土匪全部卷走了,大部分人在反应过来之前就死了。 安塔尔冲在最前面,拔出剑来,立刻砍断了一名挥舞着斧头的敌人的喉咙,但没能彻底砍掉脑袋,喷出的鲜血溅在战马闪闪发光的黑色毛发上,在安塔尔再在他胸前补了一剑后才彻底死去。 另一个骑手向男孩冲来,被刚刚的景象吓得不轻的安塔尔连忙重新调整马匹的转向,这次他把全身力气都注入到剑上,直接将骑手的左臂连同肩膀一起斩断,让他掉下马摔死。 有六个强盗骑手往西北方向逃跑,但没一会就被威廉和其他骑士追上,并用长枪贯穿。 “你还好吗,小子?”米哈伊之子米哈伊重重地拍了一下安塔尔的后背,他的剑和护甲没有一点血迹。“你杀了两个人,而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只是吓唬了他们。今晚我们好好喝酒,我勇敢的战士!” “没错,米哈伊!”威廉自豪地喊道,“我没有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他不是你的侍从吗?”胖骑士好奇地问。 “是的,但不只是侍从,”威廉走到他的徒弟身边,用双臂搂住男孩发抖的肩膀,“安塔尔,我已故妹妹的唯一儿子,我的养子,我见过的最好的剑士!” “真的吗?”亚当在他主人的背后笑道,“也许有人能打败他……” “谁?你吗?”米哈伊严厉地质问他,“告诉我,你杀了几个强盗?” “我重伤了一个,据我所知,这比你的贡献要多。”亚当挑衅道,“也许我会是一个有价值的对手,谁知道呢,也许我会让你们都刮目相看……” “还刮目相看咧,”米哈伊不屑地嘲讽道,“我为这小子的行为道歉,威廉。” 威廉只是笑了笑,把亚当的吹嘘当做简单的嫉妒。 “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比试一下,”安塔尔说道,他被喉咙里翻腾的仇恨唤醒了,“在你成为骑士的时候,我应该也不再是侍从了,也许我们能在比武大会上相遇。” “我求之不得!”亚当对他喊道,“到时候可别又被打倒在地上,你这伟大的冠军勇士!” “没事,我早就学会了提防任何喜欢用阴招的混蛋,学会了怎么对付那些耍诈胜于剑术的人!” “我倒是怕你还没有彻底学会,就死在了观众面前……”亚当轻哼了一声。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威廉走到他们中间,“但你们最好在这里打住,我们有比吵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有损失吗?” “只有一个,”有人笑着说,“那边安德洛尼卡的漂亮脸蛋!” 在同伴们的搀扶下,金发骑士走到了威廉面前。他满脸是血,左眼附近有一道长长的伤口,现在还在渗血出来,他的呼吸里带着白兰地的味道。 “这就像看到了我自己!”威廉指了指自己左眼的疤痕,鼓励地笑着说,“我看今天不仅安塔尔成熟了,你也终于像个真正的勇士了!” “你该去看看留下这道伤口的人,”安德洛尼卡咧着嘴说道,“我用连枷把他的脸打凹了!” “干得好,我的孩子!”威廉点点头,“我祈祷你永远不要受到比这更严重的伤,现在给我带一个活着的强盗过来!” “巴托大人,”扶着安德洛尼卡的一人犹豫地眨着眼说道,“我们没留下活口,最后一个人被你用长枪给串了。” -— “嘿,这不是最厉害的剑士吗,嗯?” “别惹我,亚当,”坐在树底下的男孩用杀气腾腾的目光看着他,“我太累了,也太醉了,不想和你这样的捡马屎的争论。” 夜深了,营地的大部分都睡着了。安塔尔的眼睛被酒和疲惫染得血红,捕捉着面前闪烁的火光。但亚当没有喝醉,他的主人不允许他喝酒,这是作为他对指挥官的养子出言不逊的惩罚。 “我昨天没认出你来,”他在安塔尔身边蹲下,“我今天才意识到,我们以前见过一次面,你的撒拉森剑提醒了我。” “我可早就认出了你,”安塔尔低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脸。” “为什么?” “因为我发誓要向你复仇,”安塔尔简单地宣布,“有一天,我会像今天送那两人下地狱一样,亲手送你上路,等着吧。” “你的毛病就是你是个蠢蛋,”亚当笑道,“你为什么这么想杀我?” “你让我难堪……”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先来找我麻烦的。”亚当回忆道。 “我想保护……名誉…她的…名誉!”安塔尔试图解释,但他醉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拍了…她的……” “噢!”亚当终于明白了,他大笑了起来,“因为一个女孩,我现在想起来了!” “她不仅仅是什么一个女孩!”安塔尔气呼呼地纠正道。 “我明白了,所以她对你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女孩。”亚当点点头,“告诉我,其他人知道吗?你告诉威廉了吗?” “在你告诉他之前,我会先杀了你!”男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要拔剑,但却被自己的脚绊倒,摔在了草地上。 “这是你第二次倒在我脚下了,”亚当说,“或许找我的麻烦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总有一天,”醉酒的安塔尔嘴里叼着一些杂草喊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面对面地对决。” “行吧,”亚当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但我不想在喝醉的蠢蛋身上浪费我的力气。” “我不会一直醉的!”安塔尔挣扎着坐了起来,被红酒模糊的视线隐约看到那个令他不爽的微笑。 “我会等着的,”亚当说,“等你完全清醒的时候。” -—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安塔尔一直远远地看着亚当和他的主人之间不断地争吵。他们可以为任何事情吵起来,就像是没救了的夫妻一样,而米哈伊之子米哈伊通常会派亚当去喂马、打扫、安抚或照顾马匹来结束争吵。 其他时候,他干脆直接揍他一顿,然后仿佛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开始在森林中寻找任何能用到的食材,然后开始做饭。 “你盯着他们干什么呢?”拉斯洛沉着脸这样问他,“他们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我只是在盯着那个侍从。”安塔尔恨恨地说,每当他想到或者谈论到亚当时,他都会气得不行。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老骑士们说你们只是看对方不顺眼。但我可不瞎,你很讨厌他,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其他事情。”拉斯洛评论道。 “我们在布达见过面,”安塔尔转向他,“他在一场决斗中羞辱了我,他以作弊取胜。” “当然了,又是布达……”拉斯洛幽幽地埋怨道。 “骑士前辈们可一定不能知道决斗的事情!”安塔尔连忙说道,“这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他们对布达发生的事情可一无所知,”拉斯洛讽刺地说,“跟我一样。” “告诉我,你怎么了?”安塔尔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为什么自从我回家后你就这样对我?” “我很清楚你为什么要去布达,不管你承认与否,我都知道。”拉斯洛回答道。 安塔尔没有开口,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想撒谎。 “所以翁贝托告诉你了,是吗?”他终于问道。 “所以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拉斯洛摇头道,“他没有告诉我,没有人告诉我任何事情。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变化,也许并不是一开始就发现了,但也是不久之后。你藏不住的,你那盯着眼前空气的白日梦的眼神,你一直戴在身上的对所有人都保密的薰衣草袋子,还有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深深叹息…… 我是你的朋友,安塔尔,即使你看起来总是忘了这个事情。从小开始,如果我是手心,你就像我的手背一样。在你舅舅的眼里,你头上顶着光环,就算你向他承认你都干了些什么,他都不会在意或是理解这些事情,但我看得到你真实的自己。” 男孩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不敢抬起头看拉斯洛,他的朋友看穿了他。 “我在布达花了很多时间思考,”安塔尔喃喃道,“我让你一个人呆着,没有注意到你,我只想着尽快再回到那城市,回到在那里等待着我的一切。相信我,从那以后我一直都在后悔!我在修道院里失去了两个朋友,最糟糕的是,我直到那时才意识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请原谅我。” 他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拉斯洛脸上几个月来的苦相也消失了,他的笑容和以前一样灿烂。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这些话,”拉斯洛的语气变得柔和,“我相信你永远不会忘记你刚刚都说了什么。” “明年夏天我将受封为骑士,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侍从。”安塔尔又提起了老话题,“如果你接受,我将深感荣幸。” “乐意之至,我很高兴成为你的侍从,”拉斯洛点点头,咧嘴笑着回答,“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坚定不移地跟随你。” 两人紧紧相拥,这是男孩第一次觉得与朋友真正地久别重逢,他心中的自责比之前更加强烈。同时他也开始害怕,如果让他在友情、爱情和责任之间再次做出选择,他又该怎么决定? “我们要走了!”威廉的声音响起,将他们拉回现实。“我要在半小时内看到所有人都准备好,然后上马!我们往南走!” 第四十二章 回家 1304年夏 斯拉沃尼亚公国,查兹马以东 -— 在随后的时间里,好运再次向威廉·巴托的队伍微笑。在春天结束,夏天的第一缕热阳开始照耀时,他们又进行七次成功的交锋。其中五次和第一次一样快速顺利,但有一次他们遇到了顽固的反抗,损失了三名好战士。在第六次突袭中,他们刚开始冲锋,提前发现他们的强盗早就扔下武器逃跑了。 在这些战斗中,亚当和安塔尔都跟疯了一样不受控制。他们从未公开表示过什么,但大家都注意到这两人在互相较劲着,在什么事情上都想要比过对方。他们每次都骑在最前面,充当第一道活城墙,从来都不愿意在后面等着。就好像整个队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他们不想把杀死敌人的机会留给互相。 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成为了真正的战友,他们成为了无情的战士,在胜利后喝着同样的酒,笑着同样的笑话。 春天离去,夏天在查兹马附近的森林空地上找到了他们。米哈伊之子米哈伊坐着马车进入营地,亚当和安塔尔正在擦拭着他们的剑,马车手是一个年轻的农夫,马车上面还有四个小伙子。 “这是什么?”威廉向跳下马车的米哈伊问道,马车上的其他人则开始将麻袋、木箱和木桶搬下来。 “查兹马城非常感谢我们保护他们的市场免受强盗的侵害,”米哈伊高兴地说,“这是他们的礼物,以感谢上帝派来帮助他们的圣殿骑士们!”说罢他哈哈大笑,把一个麻袋扛在肩上,放在了几步之外。 “我们该用这些物资来干些什么呢?” “别担心,巴托大人,”脸上有着新疤痕的安德洛尼卡跳上了马车,“经过这么多战斗,我们值得庆祝一下!” “说得好,小子!我今晚要做一顿大餐,让每个人都享受地舔手指头,一直回味到下一个夏天的大餐!”米哈伊赞同地答应了,他命令一些侍从升起两个火堆,一个是圆形的小火堆,一个是五尺长的大火堆,还有一些人把营地的所有桌子都并排摆放好。 “亚当,我的孩子,等你等把手整干净了就过来!”他对他的侍从喊道,“安塔尔你也过来!让我们看看你在其他方面是不是也和你在战斗中一样厉害!” “我们该怎么做,米哈伊弟兄?”安塔尔起身问道。 “这里有八个羊腿,”他开始在桌子上摆满生肉,然后是蔬菜、面包和各种香料。“拿起你的刀,先把这些皮剥了。” 他们开始执行厨子骑士的指示,米哈伊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大锅,将其放在小火堆上,把水倒进去,然后走到一张桌子前切了足足十把青豆,接着是三大片培根,并将准备好的食材放入沸腾的水中。 “什么时候能做好?”安德洛尼卡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摸着自己的肚子。 “如果你能来帮忙,便会更快!”厨子骑士拍了拍他的后背,没等金发骑士开口便把他推到了另一张桌子前,将一把小刀塞到他手里。 “这里有一百五十瓣大蒜,把他们剥开切成两半!” “但是我……”安德洛尼卡看着桌上的大蒜皱起了眉。 “这是一项重要的任务,安德洛尼卡,不要给我搞砸了!” 营地里从来没有人见过米哈伊之子米哈伊这么热情过,连威廉都没有。尽管他认识厨子骑士很久了,而且看过他做很多次饭,也许他从来没有机会用好食材准备这样的盛宴。 “我们准备好了。”过了一会,亚当宣布道,他不太喜欢这种工作。“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吃?” “嘿,我们才刚刚开始!”米哈伊皱着眉头搅拌着放了盐和藏红花香料的汤,“给我看看……干的不错!安德洛尼卡你那边呢?” “等会儿……再等等!我才搞好了十个。” “快去帮他吧,”米哈伊咂了咂嘴,一边下着命令一边解释着。“我们把这一半的大蒜压碎,然后抹在羊腿上,彻底固定住,这样在烤的时候就会有天堂般的味道!对了,”他抬起头,掐着侍从们的脖子背,“把架子放在那个大火堆上,该死的,我差点给忘了……” 亚当没有心情关心食物怎么样了,他不停地闻着他的手,并一直说着他将永远也洗不掉这种无处不在的大蒜味,他的主人看起来似乎又想打他一顿,但还是忍住了。 夕阳将傍晚的森林染成橘红色,八只大羊腿已经在烤架上滋滋地烤着,散发出越来越诱惑的雄浑香气。作为惩罚,米哈伊让亚当站在香气的烟里,不时地在烤肉上浇上藏红花汤料。 米哈伊将青豆培根的水排掉,将食物放在大木盘上,说这将作为烤好了的羊腿的垫子,并再次将清水倒入大锅。 “我一直想成为一名宫廷厨师,”安塔尔一边剥着蔬菜,一边听着米哈伊说话。“当然,我的父亲并不喜欢这个想法,他派我去圣地作战,那是我还只是个孩子。在那之前,我连剑都没碰过。如果不是因为威廉,我就不会活到今天。” “如果没有米哈伊,我可能早就饿死了。”在一旁的威廉看着他们做菜的补充道,“你们在做什么菜呢?” “你是说除了羊腿之外?”米哈伊朝他笑了笑,“我觉得喝点麦酒的卡班汤对勇士们的胃有好处,看来你的天才侍从已经把蔬菜剥好了,给我吧,孩子。”他抓起那堆菜叶的一部分,“我们要把这些东西都放到水里去,查兹马的好心人给了我们准备好了的阉鸡,感谢上帝,我们现在可以直接把它们放进水里……亚当!别浇汤了,给我搬一桶麦酒来!” 亚当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活去扛了一个木桶过来。米哈伊接过酒桶,将里面所有的麦酒都倒进了大锅里。 “把宝贵的麦酒浪费在这上面?”他在也受不了了,气呼呼地冲他的主子吼道,“你让我干了几个小时的女人活,让我身上沾满了永远都洗不掉的大蒜味和烟熏味,这我都忍了。但我不能接受你把整桶麦酒都倒进你这该死的汤里面,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哪?” 大家都笑了起来,除了米哈伊之子米哈伊。他用充满血丝的眼睛转向他一年前就该成为骑士的侍从,他抓住男孩的长袍,对着他的脸大喊。 “今天我已经受够你了,让你干这些就是女人活了?可以,如果你想要男人活,我现在就给你,去把那些马儿都清理干净了,所有的马!我保证在这之后你的身上不会有任何大蒜味道,不准戴手套干活,明白吗?不然我就在你的背上抽出一条血印!” 亚当挣脱了厨子骑士油腻腻的手,像头公牛一样倔强地冲向了拴在营地的马匹,开始边清理动物边自言自语地咒骂。 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身影,安塔尔向面露惊讶之色的侍从耸了耸肩,开始干起了脏活。 “我很抱歉,我在布达的那家客栈拍了你女孩的屁股,”过了许久,亚当说道,“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也为我没有公平战斗而道歉,那天我可能喝多了。” “我恨你很久了,”安塔尔说,“但你让我想起了一个老朋友。” “那人也是个被自己师父厌恶的侍从吗?” “差不多吧,”安塔尔自然地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他是一个黑袍的圣殿骑士,他受不了骑士团的命令,骑士团也受不了他。告诉我,当你最终被封为骑士时,你打算做什么?” “雇佣骑士,”亚当厉声说道,“我誓十年,扬名立万。在那之后,我会创建一支由精兵组成的自由队伍,并在支付最多金子的雇主旗下效命。” “你不怎么看重骑士精神,是吗?”安塔尔轻声笑了起来,亚当则是继续用严肃的语气回答。 “有哪个活着的骑士既正直又诚实?” -— 米哈伊的盛宴一直持续到了凌晨,营地里没有剩一滴汤、一块肉或是一口酒。平时只能过着节制生活的骑士们把食物塞满了肚子,直到他们再也吃不下去或是因疲惫而倒头睡着。米哈尔很高兴,他在今晚觉得自己像个宫廷大厨,他想,如果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那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完美的。 清晨,一名信使抵达营地,正是翁贝托本人。他将威廉叫到一边,然后带着死一般的苍白脸色在他耳边低语了一会。歌手每说一句话,威廉脸上的血色就要消失一点。最后,他站在手下面前,尽可能简洁地总结了他从意大利人那里听到的情况。 “五天前,在圣雅各布之月的第七天,教皇本笃十一世诅咒了夏拉·科隆纳1,法兰西的掌玺大臣纪尧姆·德·诺加雷特,以及和教皇博尼法斯八世死亡有关的所有人,圣尊者当天……”说道这里,威廉哽咽了片刻。“圣尊者在那天去世,当然,是‘出乎意料’的离奇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营地里爆发出了愤怒的议论声。没有人会傻到不去怀疑教皇“意外”死亡背后的真正原因,然而这还不是所有的噩耗。 “就在几天前,捷克人的国王瓦茨拉夫二世带着他的军队到达布达,”威廉继续说道,“然后拿走了圣伊什特万国王的剑、长袍和冠冕回了波西米亚!如果这还不够,我还要告诉你们,他还把布达的教区长,维尔纳之子拉斯洛作为人质带走了。在被诅咒的该死普热米斯尔王离开我们的国家前,他把统治权交给了他的野狗伊万·科塞吉!” 听到科塞吉的名字,所有的骑士和侍从们再也没法按捺住他们的愤怒,开始大喊大叫,威廉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小声喃喃道。 “我们可以回家了。” 【脚注】 1夏拉·科隆纳在1303年9月7日率领军队攻击了在阿纳尼的教皇博尼法斯八世 第四十三章 安茹的查理 1304年,圣安德烈之月(11月) 根茨堡,匈牙利 -— “用力点,你这个胆小的虫子!”青年呵斥着站在他面前的锁子甲男人,“怎么,你不敢打我?” “不敢,陛下!”士兵承认道,他握着短剑的右手上都是汗,“我不想让您受伤。” 十六岁的年轻人仰头大笑,他淡褐色的微卷发已从早上的天鹅绒发束中解脱开来,闪着光地垂落在肩膀上。 “我不需要任何刻意奉承我的仆人!”他向他的对手挥剑,后者用迅速的动作躲开了这一击,“不要只守,给我反击,你这个废物!” “听他的吧!”坐在软垫椅子上的老者看着一连串称不上是战斗的动作说道,“如果你不教他什么是真正的战斗,我们的国王到时候怎么把小瓦茨拉夫的头钉在木桩上?” “我不需要他的脑袋,大主教!”无冕的国王红着脸说道,“那只小老鼠害怕我,没有他的爸爸,他动不了我一根手指头。我要那个老东西,他必须死!我要把所有捷克的猪都赶回家,但首先他们要把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 查理·罗贝尔将剑仍在地上,破旧的武器在旧塔的石板上发出回声。 “你可以走了。”查理无奈地向士兵摆手,“待在门口,待在你的无知里。” “多谢陛下!”男人鞠了一躬,然后匆匆离去。 查理·罗贝尔拿起一个金质高脚杯,将红酒一饮而尽。“我需要那该死的宝剑、王袍和圣冠来……对不起,阁下。” “匈牙利的国王可不能咒骂。”新上任的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托马斯平静的说道。 “我今天会去忏悔的。”查理看着手中的高脚杯,脸色越来越难看。“金酒杯、烂铁剑、假王冠、空头衔,我只是这个城堡的客人,这里满是不敢打我的撒谎剑士,”他越说越烦躁,“这一切都是无用的东西,还有上一个支持我的大主教,在他成为真正的大主教之前就被杀了。” “陛下,我会像比斯凯一样做您忠实的帮手,”托马斯大主教承诺道,并起身轻轻将手放在年轻人的手臂上,让他冷静下来,“你必须要有耐心!如果主与你同在,您将拥有圣冠和其他的标志。” “有耐心?”查理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句话我已经听了四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什么是耐心……” “铁咒比您想象的还要成功,”托马斯说道,“越来越多的贵族加入了支持您的行列。” “贵族!”他像吐口水一样吐出这个词,把高脚杯扔到他的剑旁边,“刚当我有所作为时,普热米斯尔就把一切都毁了!之前他只是把那个鼻涕虫儿子推上王位,现在他却把王座交给了科塞吉!总有一天我会砍下他的脑袋……” “陛下,不可轻易发誓。”托马斯谨慎地提醒道。 “相信我,大主教大人,”半王男孩脸上露出微笑,“如果我不亲手杀了他,那条毒蛇也会在我的命令下被砍头。” “请别忘了,毒蛇不仅仅只有科塞吉一条。” 托马斯迈着安静的步子走到鹅卵石上,弯下腰将酒杯和铁剑捡起,然后又优雅从容地走回查理身边。 “只是一个建议,”他深深地看着男孩的眼睛,“得到的东西永远不要扔掉,再小的东西也会增加你的财富,如果你不能理解这些小东西的价值,你就不配主宰一切。这就是我的礼物:你用来砍倒敌人的宝剑,以及你在胜利凯旋之日喝尽的空酒杯,还有我永远为您服务的话语。” 查理·罗贝尔对他刚刚爆发的愤怒感到羞愧,他站起来接过大主教的礼物。他用手指握住剑柄,一种陌生的比火焰更炽热的感觉填满了他的灵魂。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多么的幼稚,并发誓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他是阿尔帕德家族的后代,尽管只是有着一个分支的血脉,但阿尔帕德家的人无论如何都必须保持坚定且强大。 “我将给这个王国带来一个百年不遇的国王。”他振奋地说道。 “到最后,”大主教低下了头,“如果有必要,我会陪您直至死亡。” “我不想要死亡。”查理坚定地说,他转向旧塔的北窗,俯瞰着米利格峰(nagy-milic)。 他默默地凝视着远方良久,一直握着金酒杯和铁剑。也许他在审视过去,也许他在揣摩未来,没有人知道。最后,他独自一人留在寂静的房间里,面对着自己嘈杂的思绪。 “我想要一个骑士。”他缓缓说道,但大主教早已离开了。 第四十四章 冠军之誓 1305年夏 匈牙利,维谢格拉德 -— “你听到了吗?”拉斯洛问道,他兴奋得差点把装饰着镀金十字架的头盔摔在地上,“他们正在为你欢呼。” “真的吗?”安塔尔气喘吁吁地走进帐篷,倒在一张三腿椅子上。他从头到脚都穿着厚重的覆身链甲,他的风筝盾牌挂在背上,小凳子没有在他身下折断真是个奇迹。 “现在是最难的部分,”拉斯洛说,“你对马上枪术有把握吗?” “我的对手,不管他是谁,到现在为止肯定只能在假人身上练习骑枪。”安塔尔扔下护鼻头盔,“你还记得那些强盗吗?我打败他们的时候才十四岁。” “你为此受了重伤,差点死了。”拉斯洛提醒道。 “但我打败了他们,”他把头伸进漆黑不透风的头盔里,“我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 “你需要它,你的脸上可没有盾牌。”拉斯洛帮助他站起来,“赶紧出去,不剩多少时间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安塔尔从他的背上扔下风筝盾牌,然后拿起拉斯洛递给他的小盾牌,上面有一个特殊的长矛凹槽。“你只是在这看着比赛。” “别炫耀了!”拉斯洛把他推出了帐篷。 观众看到出来的人,欢呼声变得更大了。安塔尔在赛马和标枪比赛中获胜,在摔跤比赛中获得第二名,并艰难地在钉头锤的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剩下的项目只有剑术和马上枪术了,包括安塔尔在内,只有六名侍从晋级到这一阶段。 如果在骑枪对战上被戳下马,还能用剑术来证明自己,但如果在剑术比赛上再输掉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谁赢得了这场比武并击败所有五个对手,谁就可以作为冠军骑士离开,并受到安茹国王本人的祝贺与祝福。 安塔尔觉得如果他被戳下马他阿恐怕就无法站起来继续战斗了,他全身都在疼痛地悸动着,他的膝盖因疲劳而颤抖,他的武器手就像要断了一样。只有胜利和骑士身份的承诺让他坚持到现在,一想到他马上将成为骑士,他就不会允许自己倒下。 他从头盔的眼缝中看到了他的舅舅,威廉和教会的其他骑士们一起坐在北看台上,即使从这么远的距离,也能从他的脸上读出骄傲和兴奋。然后他瞥见了另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骑士,坐在威廉的右手边。 “卡洛斯!”安塔尔震惊地认出了他。 他突然忘记了所有的烦恼,获得了新的力量。他激动地跳到萨雷彻的背上,马鞍被日光晒得发烫,但他一点也不在意。这是他一直都在等待的东西,他从小就在为此刻做着准备。如果他现在能击败剩下的所有对手,他便可以品尝到他静待十余年的果实。 上马后,拉斯洛也从帐篷里走出来,手里抱着粗长的骑枪。他跑到安塔尔身边,将骑枪递给他,然后窜回帐篷口。 “现在我们要让他们看看,”安塔尔凑近黑马的耳朵,拍了拍它的脖子,“给他们来一场好戏!” 他们在木屏障前停下,萨雷彻发出了一声不安的鼻息。它是个聪明的动物,它记得上次他们做这样的事情时还是在很多年前,那时差点要了他小主人的命。 在他们对面,骑枪赛道的另一侧,圣马丁修道院的一名侍从正试图安抚他的母马,但无济于事。安塔尔在头盔下面微笑,他觉得他已经打败了他的第一个对手。 传令官发出信号,他们在第一个来回中就决出了胜负,安塔尔精准一击刺中他对手的盾牌,将其打下了马。 看到骑在黑色战马上少年的精彩操作,国王发出了赞赏的吼声。他越发紧张地看着这个有些瘦弱,有些年轻,但又几乎战胜了所有人的侍从。他敏捷,轻快,优雅,而他马上骑枪的技术更是无与伦比。 查理·罗贝尔心想,这人就像个经验丰富的骑士,他的每一击都凶猛快速,就好像某种被深深压抑的怒火在他的一举一动中慢慢释放出来。当他从他那匹好马上下来时,他挥剑的动作就像是在跳舞,但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多余动作,他的招招精准致命,如闪电一般。 男孩直到比赛的最后也没有真正的对手,第二个骑手也被他在第一个来回戳下马,第三个对手在自己的刺击失手后摔下了马,第四个对手在两个来回后被戳破盾牌摔下马,最后一个侍从还算勇敢,他坚持了三个来回,最后被一枪戳中胸口,安塔尔的枪头裂成碎片,他的对手也掉下马失去了知觉,于是他在剑术比赛之前便夺冠了。 这场专门为圣殿骑士团的侍从们安排的比武大会已经接近尾声,意犹未尽的查理·罗贝尔挥了挥手,然后在匆忙走到他身边的仆人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仆人点了点头,随即消失在人群中,剩下年轻的国王对坐在他右边的托马斯大主教得意地笑了笑。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人们看到了比以往更精彩的场面,他们为这个男孩欢呼,称他为真正的英雄,他的名字已经被提到过几次,但直到现在人们才开始尝试记住它。 “安塔尔,威廉·巴托之子!”传令官喊道,他自己似乎也非常兴奋,他跑到冠军面前,想举起他的手,但却被安塔尔按了下来。冠军凑近他的耳朵,盖过人群的喧闹声大声喊道,说的话让面色惊奇的传令官拉长了脸。 国王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只看到传令官在一直地摇头反驳着什么,但那人很快就放弃了,他耸了耸肩,愤怒地挥了挥手,然后离开了比武场。 安塔尔摘下沉重的头盔,丢在地上。他取下头巾,整张通红的脸这才有了些轻松的表情。半长的头发是深褐色,近乎黑色的发丝黏在头上晶莹的汗水上。他疲倦而愉快地扫视观众,然后再次拔剑,转向骑士看台,清了清嗓子喊道。 “在我履行我曾许下的誓言之前,我不能成为冠军,”他将剑指向前方,指向一名年轻的骑士,“亚当,我在此向你发出挑战,在在场的所有人面前,在我们的查理国王和上帝的圣容面前决斗!” 全场发出惊呼,唯有圣殿骑士们纷纷摇头,亚当的脸上露出震惊之色,查理·罗贝尔则是淡淡一笑。 “接受我的挑战,”安塔尔继续说道,“让我们在这里永远地结束我们的恩怨!” 亚当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站了起来,向坐在他周围的人微微点头,他们为他让出了一条路。亚当动作轻松地走进了比武场,摇了摇头,接受了挑战。观众们屏住呼吸,全场静得能听见安塔尔剑划过空气的金属声。 “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冠军的。”亚当站在他面前轻声说,拔出了剑,一把华丽的武器,完全适合其拥有者的自信和野心。 “我仍将成为冠军。”安塔尔的眼中闪过光芒,“你也看到了,我已经没有对手了。” “你曾后悔过一次,记得吗?” “再过几天我就会被封为骑士,”安塔尔回答道,“但如果不履行之前的誓言,我就不能重新发新誓。我很久以前就原谅了你,把你当做朋友尊重,但这是我欠她的,也是你欠我的。” “你和你的原则,”亚当轻笑道,然后摆出了标准的姿势,“来吧,完美的骑士,来进攻!” 钢铁碰撞钢铁,人群再次开始咆哮。 “真是没脑子!”托马斯大主教大声喊道。 “这是鲁莽。”查理·罗贝尔纠正道。 “这是一码事。” “完全不是一回事。” “乱葬岗上都是鲁莽的战士,”大主教转向他,但余光仍在注意着这场战斗。“陛下,你不会真的认为---” “我已经受够了深思熟虑、抓耳挠腮的混蛋,他们总是在等待自己的决定,却忘了他们正在花光我们未来的国库!”国王拍了拍椅子的扶手,“我受够了连剑都举不起来的老胖子们!我会亲自结束这场王国的乱世。” “你指望他能帮上忙?”大主教问道,如果在没人的地方,也许他已经开始抓耳挠腮了。“就凭他?” “就凭他,还有那些和他一样的人。”查理·罗贝尔宣称,他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所攫取。他想拔出自己的剑,与安塔尔并肩作战,击败所有敢于攻击他们的人。 他决定有一天他会像他那样,站在那里,在尘土中挥汗如雨,耸立在被他打败的对手之上,沐浴在轰鸣的欢呼声中。人们会因为他所做的事而爱他,而不是他的出身。托马斯大主教说那侍从没有脑子,但他知道这个男孩不止于此,他想成为这样的人。 剑刃相撞,亚当用力推开了对方,让安塔尔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安塔尔不由地闷哼了一声,地面在他的背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仿佛要阻止他的疯狂。 亚当挥舞着他的剑,想用他的剑刃给安塔尔一个教训,但男孩的撒拉森剑以无迹可寻的速度升起招架住了这次攻击。安塔尔半跪在地上,再次接住攻击,然后再次冲向亚当,甚至比之前更加凶猛。 安塔尔决定把仅剩的力气都交给这一次进攻,他坚持不了多久了。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在杜比察的庄园里和他舅舅的对决,用着那些比钢还要重的该死铅剑。 他假装右脚上前,结果左脚踏出,与对手预想的方向完全相反。亚当勉强躲开了劈砍,但安塔尔继续进攻,他换手用左手抓住剑柄,快速旋转到亚当身边,他以闪电般的速度挡住了亚当的上挑,然后优雅地把自己的剑扔回右边,他舞步般的步伐迷惑住了对手,最终一击打掉了亚当手中的武器。 他用弯曲的剑刃抵住亚当的喉咙,并踢掉了对手正要伸手去取的腰带匕首,再一脚将他扫倒。亚当扑通一声仰天倒地,安塔尔带着疲倦的微笑,再次把剑架在他的喉咙上。 “我完成了我的誓言,”他说道,“你接受失败吗?” 亚当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狂热的人群爆发出更加响亮的欢呼声,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一个侍从羞辱了一个宣誓过的骑士,他们激动地发狂,许多人冲进了比武场,把男孩扛在肩上庆祝他的胜利。 当传令官终于可以宣布冠军的时候,安塔尔早就不见了,所有人也都跟着他离开。人们对阿谀之言不感兴趣,他们只想听英雄之语。 第四十五章 以骑士与上帝之名(上) “你这个疯小子!”卡洛斯笑着走进了帐篷,对着正在把身上所有重量都卸下来的安塔尔说道,“冠军!一开始没人觉得你是冠军,但你不但成了冠军,还挑战且击败了一个骑士!” “我的朋友!”男孩转向他,在思索片刻后向他扑了过去,紧紧地拥抱。“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你觉得我会错过你证明自己已够格成为骑士和一个男人的比赛吗?即使我要对付十个威廉来到这里,我也会眼睛都不眨地为看你而开路!”他笑着说,余光落在站在角落的老骑士,“不过还好,你舅舅没有挡我的路,还让我坐在他旁边。” “他说的话你一个字都别信,”威廉说道,他的胸中攥着父亲的骄傲,嘴角隐隐约约露出半丝笑意,“他求我原谅,我都怕他在我面前跪下来。” “我可没想过要给你下跪,你这老东西!” 正在整理武器和装备的拉斯洛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背对着其他人弯下腰,假装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工具上,但他的肩膀时不时地颤抖着。 “你要穿的是雪洁的白袍。”西班牙骑士严肃地说,他必须小心说话,威廉就在旁边看着,他可不想像上次那样被赶走。老实说,他想和安塔尔单独谈谈,但他现在必须等着。 “白袍。”男孩点点头,“我会发三个誓言,做一个真正的骑士。” 卡洛斯·德·巴塞罗打量了他片刻,安塔尔有些受不了他的奇怪表情。无数的问题涌上卡洛斯的嘴边,但他又将它们全部压了回去。 “你知道,也许我是个糟糕的老师,”他看着安塔尔,其实是在说给威廉听。“我说的话,不应该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说,你还不够成熟,却想以男人的身份来找我。而我却纵容了你,甚至还可能鼓励了你。我听说在后来发生了什么,你走遍了整个王国,看过世界,经历过真正的战斗,而且在第一次战斗中你差点死了,这可能都是我的错。我为此道歉,原谅我是一个糟糕的老师!” 安塔尔非常尴尬,你在向我道歉吗?你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他想告诉这位黑袍骑士,如果没有他的那些建议,如果威廉没有让他前往布达,如果他没有在与那些强盗的战斗中差点丧命,他就不会遇到艾格尼丝,他就不会意识到生命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也不会知道哪些东西是值得为之奋斗的。 “你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安塔尔轻声地说,一瞬间所有的笑意都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我很遗憾你不得不离开,上帝为证,过去的五年里我经常想起你,但我对我的生活无憾,正是所发生的一切让我走到了这一步。” “智者之言,”卡洛斯笑道,“等等,我给你带了些东西!” 他离开帐篷,一会后带着一个用软皮革包裹的大物件回来了。 “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时,你的一位祖先在圣地救了我祖先的性命。然后我的祖先封他为骑士,给予了‘巴托’之名,意为勇敢,给了他土地和一把剑。从此,这把剑就父子相传,说不定哪天就是你的了。我没法给你那样珍贵的礼物,但我希望这东西能在你以后的战斗中派上用场。” 说着,他把包裹好的东西交递了过去,兴奋地看着安塔尔打开包裹。柔软的皮革下藏着一把又大又重的战斧,简单朴实,手柄是优雅弯曲的硬木,头部则没有任何装饰,是纯粹用来杀人的钢铁,一根长皮绳挂在把手的下端,穿在木头上。 “如果你把它绑在你的手腕上,你就不用担心武器被打飞了。”卡洛斯指出,“他的平衡性也很特别,这可不是用来砍柴的斧头,试试看!” 安塔尔退后一步,在空中挥动了几次武器,卡洛斯说的是实话,第二下之后,斧头就好像自己动了起来一样,与他的手臂融为一体。 “你可以把麻线拉长一些,”卡洛斯解释道,“那样你就可以在战斗中把它扔出去,然后再拉回来。” “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男孩感动地抚摸着斧头边缘。 “那就什么都不要说,”卡洛斯眨了眨眼睛,就像五年前一样,“好好使用它,让它为你说话!” “我都还没有被封为骑士呢。” “至少我可以成为第一个给你送礼物的人,等你成了骑士,要恭喜你这个冠军的人估计要排个长队了。” 安塔尔正要向他道谢,帐篷的入口打开了,一个穿着华丽的仆人走了进来。除了卡洛斯,其他人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他的衣服上有安茹家族的百合花纹饰。 “打扰了,先生们。”他礼貌地低下了头,“匈牙利国王查理·安茹陛下邀请比武大会的冠军,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觐见。” “陛下?”威廉惊讶地问,“国王找他干什么?” “陛下被他的勇猛和武艺给折服了。”仆人恭敬地回答道,“他命我在冠军准备好后把他带到他面前,他希望与他私下谈谈。” -— 安塔尔带着颤抖着的肚子走过维谢格拉德城堡的走廊,早些时候,他还以为查理国王会在帐篷里和他见面,但当仆人骑上马时,他便明白他们要前往山上的城堡。 他不再戴着头盔穿着链甲,而是披上了侍从的棕色披风,并将撒拉森剑别在身边。他把他满是汗水的头发浸在一盆水里,在他们抵达城堡门前时头发已在夏日的炎热中干涸。然后他扎了一个辫子,这是他能够做到最好的了,但他还是为不能更优雅地觐见国王而感到羞愧。 仆人带领着安塔尔穿过一连串的走廊,像是在某种迷宫中行走,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门外有两个手持长戟的侍卫把守着。仆人在他们的点头下走了进去,向里面的人表示安塔尔来了,然后就消失在了城堡的昏暗中。 安塔尔跨过房间的高门槛,身后的门也随之关上。房间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很年轻,有一头及肩的棕色头发,他的每个举止都在表面着自己的贵族身份。他坐雕刻精美,带着垫子的木质宝座上,蓝色天鹅绒长衫上纹满了金纹百合花。另一个人躲在他后面,年纪要大得多,穿着一件华丽的教士袍和神父头巾。 安塔尔一眼就认出了两人,他知道国王在这里等着他,没想到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也在房间里。 他克服了震惊并清醒过来,迅速单膝跪地。 “陛下,安塔尔·巴托,任您处置。”他低着头说道。 “起来吧,冠军!”查理·罗贝尔用庄重的声音微笑着说,“恭喜你,你今天以无人能敌的武力和坚韧赢得了比赛。” “谢谢您,陛下!”男孩匆忙地道谢,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不知所措过。他甚至忘了站起来,在短暂的沉默后他才拉着酸痛的肌肉起身。 “酒?”国王指着王位旁边的桌子问道,上面有着几个锡杯和一壶红酒。“你愿意为我干杯吗,冠军?” “嗯……”安塔尔重重地咽了咽口水,“当然,陛下!如果您允许我的话……” 他正准备自己倒酒,但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人影,将酒倒好又退回到阴影之中。这让男孩吓了一跳,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站在墙边的仆人。 国王从他的宝座上起身,拿起两个酒杯,带着灿烂的笑容把其中一个递给了紧张的冠军,安塔尔战战兢兢地接过它,生怕一不小心它就会从手中滑落。 “让我们干杯,”查理国王若有所思地说道,“为未来和国王之剑干杯,愿它劈开我们头顶的乌云!” “没有诗人能说比这得更好了,”站在王座后面的托马斯大主教说,“但如果您能原谅我,我不想喝酒,陛下。” “啊,”查理抬头看着屋顶,“看来我忠实的大主教并不支持我的新奇想法,至少你和我一起喝酒,安塔尔!” 安塔尔向国王敬酒,不禁注意到查理·罗贝尔明显的意大利口音,这位比他还小一岁的统治者匈牙利语说得很好,但并没法隐藏他是意大利人的事实。 这酒比安塔尔喝过的任何酒都好喝,甚至比他以前在杜比察那舅舅的地窖里偷偷取的酒还要好。这可是为国王准备的酒!即使是骑士也没法喝到这种美酒。 “威廉·巴托之子,”国王开口了,“告诉我,你父亲从哪里得到这个不寻常的姓?” “我父亲从来不叫巴托,”安塔尔回答,“我的亲生父亲挥霍了我们的一切,然后把我的母亲打死了。威廉在圣地征战了二十三年,在阿卡沦陷后不久重返家园,他是我的舅舅。他收养了五岁的我,并把他毕生本领都交给了我,而至于他不知道的东西,他则是派人来教我……陛下。” 查理·罗贝尔回头瞥了一眼仍然站在后面一动不动的托马斯大主教,挑了挑眉毛,但后者没有回应他。 第四十六章 以骑士与上帝之名(下) “所以你将成为一名圣殿骑士,”国王说道,“你要立三誓。” “三誓皆立,陛下,”安塔尔确认道,“从我记事起,我舅舅便这么告诉我。” 查理坐回舒适的宝座上,继续打量着面前的冠军侍从。 “如果你被封为骑士,你想要干什么?”国王问道。 “我会尽我所能为上帝和王国服务。” “还有教皇,”托马斯抱怨道,“最重要的是,你要服从教皇。” “他说王国!”查理·罗贝尔的声音尖锐地吓人,“也许他不符合你的标准,大主教,但他的答案令我满意,你还不明白我的眼光是正确的吗?” “我只知道你被疯狂的想法所占据,而圣冠和宝剑却在波西米亚,布达的教区长被囚禁,而你的王国则被科塞吉家统治着,只有上帝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 “被应受神遣之人统治着,”年轻的国王阴沉地说道,“这一切不会持续太久,如果我的支持者,当然还有上帝,”他对大主教点点头,“支持我继续做国王的话,我会让伊万·科塞吉和所有带着科塞吉姓的人屈辱地跪在我们脚下。在这之前,我不会休息。所有忤逆的领主都会如此,我会先让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然后再让他们乖乖交税。” “别这么急,陛下,耐心点。”大主教警告他,但查理只是翻了个白眼,他已经听够了这个建议。 “陛下,”安塔尔清了清嗓子,“请问我为何而来?我不禁注意到,你们在讨论中提到了我……” “没错,”国王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笑容,“让你来这里是了确认你的忠诚,你已经在山脚下证明你的力量和毅力,我相信即便是歌利亚,你也可以把他劈成两半。” 安塔尔听到这句话时差点被口水给呛住了,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继续认真地听着国王说话。 “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你的忠诚是否和你的毅力一样坚定。” “圣殿骑士们都站在您这边,陛下。”安塔尔含糊其辞地回答道。 “是的,多年来一直是这样,”查理·罗贝尔盯着安塔尔的眼睛说,“不过,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你为你而回答,不是为了圣殿骑士团。我需要知道你对你的国王有多忠诚,不是对那个混蛋瓦茨拉夫,而是对我,由教皇博尼法斯任命为匈牙利国王的我。” 安塔尔已经完全知道答案,他凑近国王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一会儿查理哈哈大笑起来。 “你问我大主教是否知道这些?”他笑着问道,“上帝在上,我倒希望我能有什么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不知道的秘密!” 大主教皱了皱眉,又很快地恢复了他之前面无表情的模样。他不想摘下他多年养成的僵硬面具,不然其他人会认为他与普通人无异。 “安塔尔想知道你是否知道铁咒的事。”查理国王解释道。 “当然,”托马斯大主教平静地回答道,“你也是其中一员吗,孩子?” “我舅舅带领的队伍负责斯拉沃尼亚的东北部,”安塔尔点点头。“我杀了二十个土匪,重伤了几十个,陛下。” 国王高兴地从王座上跳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钦佩。 “二十个?”大主教挑起眉毛问,“你下杀手前考虑清楚了吗,孩子?这些将伴随你一生。” “我必须这么做,大主教。”安塔尔回答道,“当然,我为他们所有人祈祷。” 他没有告诉面前的国王和大主教,这是他发誓要完成的誓言,这是他欠莱文特的,他在亲手杀死二十个科塞吉家的手下前不会休息。 “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问你。”国王郑重其事地说,“谨慎回答,因为你所说的话将决定你的命运。” 安塔尔心跳得更快了,“我已经准备好做任何事情了,陛下。” 查理·罗贝尔走近他,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右手,”他深深地看着安塔尔的眼睛,“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剑,我的盾,我的眼睛和我的耳朵,安塔尔,阿尔帕德家的安茹国王的首席骑士,我的兄弟,如果无法以血脉之名成为兄弟,那便以上帝之名!” 安塔尔感觉好像整个维谢格拉德堡都在围着他跳舞,天花板好像要塌下来落在他身上。他知道他听到了什么,但不知为何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这样的孤儿,罪人,骗子,通奸者,现在却坐在这里和一国之君共享一瓶酒?如果他答应国王,所有的权贵、教士和领主们都会嫉恨他,他们出身在他之上,却无法控制他的命运。他可以和国王一起度过美好又危险的生活! 但托马斯大主教的话又提醒了他,圣殿骑士团只服从教皇,不服从国王。他怎么能在侍奉世俗统治者的同时立下神圣三誓呢?无论多么艰难,但他不得不拒绝这种诱惑。 “我想,”他用憔悴痛苦的声音说道,“这就是主对我的考验……” 查理继续坚定地看着安塔尔,男孩则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 “陛下,您所要求的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荣耀。虽然我今天只是一名侍从,但几天后我就会成为一名宣誓了的圣殿骑士,我不能爱,我无法拥有,我既不能侍奉您,也不能侍奉他人,因为我将永远侍奉圣座。” 奇怪的是,国王仍在微笑,他眼中的光芒没有减弱。安塔尔看着他,等待着他说些什么。大主教从后面走了过来,他被安塔尔的这番虔诚的话语感动到了,他将男孩扶起,“起来吧,我亲爱的孩子。”然后有些心疼地向国王说道:“与其把这个可怜孩子的灵魂折磨死,不如告诉他我们已经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完全可以为您服务。” “什么?”安塔尔不解。 “我可不会故意让一个教会的骑士向我宣誓,”查理·罗贝尔笑了,“这个问题我已经和大主教讨论了好几次了,虽然他不太赞成我的想法,但也不得不承认我是对的。” “是的,孩子,”托马斯大主教向安塔尔说,“如果你先宣誓效忠国王,然后再立下圣殿骑士的三个誓言,你就不会违背之前的誓言。通常情况下,我不会鼓励任何人做这样的事,但这样你就能直接受到国王的保护,鉴于最近的危险事态,这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非常的重要。” “我不知道是什么危险?”安塔尔疑惑地看着两人,他们好像有事瞒着他。 “你不会对我们要告诉你的事情感到高兴的,”查理·罗贝尔表示,“先坐下来吧。” 墙边的仆人又出现在他面前,在安塔尔的身后放了一张简易的扶手椅,男孩坐下,抬头焦急地看着国王。 “你可能也知道,我的堂兄,法兰西国王,欠了你们的骑士团一大笔钱。” “我知道。”安塔尔点了点头。 “他似乎无意偿还债务,而是改变了策略,想将所有人烧死在火刑柱上。两天前他对圣殿骑士团提出指控,他宣称…”查理看向大主教,“罪名是什么?” “异端,亵渎,背德。” 城堡又开始绕着安塔尔旋转,他真希望他刚刚没有喝那么多酒。 “这些都是谎言!”他惊恐地喊道,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他一跃而起,把椅子都掀翻了。 安塔尔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试图说服自己听到的只是一个糟糕的笑话,随即一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教皇会保护我们的,我们是他的军队,我们不能受到迫害。” “腓力已经设法让一位教皇宣布为异端,”查理·罗贝尔喝完了剩下的酒,“如果新的教皇违背他的意愿,他可能又会再来一次。” “噢,他可没理由违背他。”大主教厌恶地表示,“毕竟克莱孟五世是国王亲自推上的教皇宝座,他可不敢太过分了,不然腓力的铁链会勒死他……” “做我的骑士吧,安塔尔!”国王热情地抓住了这个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的侍从肩膀,“腓力可能认为,如果他毁灭了世界上最强大的骑士团,他就将无人能敌。但我有不同的看法,力量不应该被摧毁,而是应该为我所用。有你这样的骑士在身边,就没有人能阻挡我的道路。只要你是国王的骑士,教皇本人就不能动你!你怎么说,冠军?” 安塔尔缓缓从恍惚中恢复过来,坚定地向国王点头。他跪在两人面前,听着并重复着大主教嘴里的誓言。他几乎感觉不到剑刃在他肩上的触感,国王用拉丁语喃喃地将受封词飘过他的耳边,并用自豪的声音宣布着他的名字。 “现在,负骑士之名起身,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 第四十七章 好坏消息 安塔尔在傍晚时分回到了山脚下搭建的营地,比武场的很大一部分已经被拆除,前一天早上搭建的帐篷只有少数还在原处。喧嚣变回了平静,尘灰变回了凡土。 他没有在帐篷里找到威廉,只有正在吃着晚饭的拉斯洛。 “拉斯洛,你看到威廉了吗?”安塔尔问道。 拉斯洛耸了耸肩,“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和卡洛斯在一起,”他啃了两口鹅腿说道,“他们离开已经一个小时了,但没说去哪里。” “我要去找他们。”安塔尔表示,但他的朋友阻止了他。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担心地问,”你的脸色灰白…很怪……国王对你说了些什么?” “国王说了很多,”安塔尔努力让自己的脸上露出笑容,但很勉强。“我会及时告诉你一切的,但现在我必须先找到威廉。”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而且亚当也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他有说他要去哪了吗?”安塔尔有些遗憾。 “东边,他只说了这么多。”拉斯洛回答,“他当时在找你,我告诉他你正在和国王在一起,他笑得很开心。” “他不生气吗?” “看起来不像,”拉斯洛咬着他的鹅腿,“他说如果有人能获此待遇的话,他很高兴那人是你。” -— 安塔尔在太阳完全消失在世界尽头后才找到威廉和卡洛斯,他在正要结束寻找开始回头时发现了河岸上的一团小篝火。他的舅舅和黑袍的西班牙骑士正在烤着一头乳猪,他们欢快地邀请男孩一起吃晚饭。 “你一定给这位安茹国王留下了深刻印象。”卡洛斯说,“你一走,又有更多的仆人来了,端来酒果,还有这只乳猪,准备在你回来时给你烤着吃。” 安塔尔将萨雷彻拴在一棵树上,也坐在了火堆旁。烤肉散发着天堂般的香味,他希望它马上就能烤好,他已经饿到了能一个人将整只乳猪都吃掉。 “作为送给我的食物,你们把它从营地带到了很远的地方呢。”安塔尔想开玩笑,但他的声音很奇怪,他自己也意识到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有些不对劲。他现在很烦恼,他不知道该先告诉他舅舅哪个消息,是他不再是他的侍从了,还是他们的圣殿骑士团被指控亵渎、异端和背德。 他选择了第一个消息,他深吸了一口气,盯着火焰,总结了在城堡里所发生的的一切。他不再是一名侍从,而是一名骑士,而且是受国王祝福而不是受骑士团祝福的骑士。 “请原谅我,”安塔尔喃喃地说,周围只有噼里啪啦的火堆声。“如果我让你失望了,我很抱歉。” 他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威廉,老骑士的脸已经被泪水打湿了,男孩的心一跳,他做错了选择吗? “这十三年来,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主对我的答案又是什么,”威廉很慢很慢地说,“我看到了无数种不同的命运,你无数种可能的命运。我知道,我确信,你会在生活中走得很远,但即使是在我最狂野、最美丽的梦想中,我也不敢想象有一天你会成为国王的第一骑士。 正如他所说,成为他的兄弟,他的盾牌和剑。我怎么会失望呢?不,我履行了我对上帝的誓言,现在我可以在生命的尽头到来时快乐地死去,伴随着平静,而不是恐惧……当我闭上眼睛时,我不再看到散乱在圣地的尸体,也看不到阿卡被粉碎的高塔。我看到一个有着纯洁心灵的人,我帮助他成为了这样的人,谢谢你,我的孩子。” 他站起来,抹去脸上的泪水,张开双臂拥抱了男孩。安塔尔稍稍松了口气,站起身来与威廉紧紧相拥。抽泣声很快变成了笑声,卡洛斯也欢快地加入了拥抱。安塔尔也终于决定把另一个消息也说了出来。 第四十八章 十字架 1305年,圣处女之月的第29日 杜比察,斯拉沃尼亚 圣殿骑士团的修道院 -— 修道院的教堂前站着师徒骑士两人,他们是第一个到的,在门外站了一段时间后,其他的侍从才开始慢慢地往里走。 侍从一共有十二人,他们头戴雪白的朴素兜帽,前来接受最神圣的受封仪式。每个人都准备好了接受三个誓言,然后加入骑士团。在圣处女月的这个潮湿的黎明,只有那些希望加入基督的贫苦骑士团,在身体和精神上都获得永生的人才可以进入杜比察修道院的教堂。 教堂的大门在钟声响起后打开,一个身穿着破旧黑袍的仆人前来迎接聚在门前的人进去。 “记住,”威廉在男孩进门前在他耳边低语,“这里的一切都是象征性的,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害怕!你在那里的所见所闻,绝不能告诉任何人。无论是对国王,还是对你的骑士团弟兄,甚至是对我,你都不能说你在教堂里经历了什么。你必须保守这个秘密,直到你死的那一天,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 “那么去吧,上帝与你同在。” 安塔尔低着头进入了主的殿堂,他的脸和其他人一样,被松散的兜帽遮住了,这是在告诉他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威廉和大多数骑士一样,在路上告诉了他的弟子,十二位骑士候选对应的是耶稣的十二位门徒。为他们打开大门,然后等他们进来后又关上大门的仆人代表魔鬼,因此要穿上黑袍。 威廉还告诉他这场仪式将由三位圣殿的神父主持,这显然代表的是三位一体。他和其他侍从坐在了第一排的座位上,发现面前三位神父的脸也被遮住了。 他不知道教堂的窗户是被封住了还是被遮住了,但无论如何,里面几乎是完全的黑暗,只有烛火带给了他们些许光芒。安塔尔心想,也许这是为了不让他看到其他人,也是为了让他摒弃一切杂念,完全沉浸其中。 三位神父在祭坛前停了下来,唯有中间那位没有画十字,他用洪亮的声音开始说道。 “以下是在世的耶稣不为人所知的话,而低土马·犹大·多马将它记录下来。他说,‘理解这些话的人都不会尝死味。’” 安塔尔听言不紧打了个寒颤,他相信其他人对他们所听到的也并非无动于衷。 站在祭坛左侧的神父继续讲道:“耶稣说:寻找的人,不要停止寻找,直到找到;他们找到了,就会苦恼;他们倘若感到苦恼,就会感到惊讶,至终他们会统治万有。” 然后右边的人开口了:“耶稣说:倘若带领你们的对你们说:‘看哪!天国就在天上’,那么,天上的飞鸟就要比你们先进入。倘若他们说:‘天国就在海里’,这样,鱼就要比你们先进入。然而,天国就在你们里面,也在你们外面。你们认识自己,就会被人所认识,你们就知道你们是那永活之父的儿女。但倘若你们不认识自己,便活在贫穷里,你们就是贫穷。” 安塔尔这才意识到,这些人是在背诵着这些难懂的句子。他从来没有听过任何神父提及这些,他低下头,想要集中注意力,他听到的不仅仅是一句句话,而是织成完整圣图的一丝丝线。 “耶稣说:年长的人会毫不犹豫地向只有七日大的婴儿问生命的所在,而他仍然会活下去。因为很多在前的人,将要在后,他们都会成为一体。” “耶稣说:要留意你们面前的事情,向你们隐藏的事将要向你们显露;因为隐藏的,没有不被看见的。” “耶稣说……” “他的门徒对他说:‘天国何时会来呢?’耶稣说:‘这不是你们可以等来的,没有人会说‘瞧,在这里!’或‘瞧,在那里!’相反,父的国度已经遍满大地,只是人看不见而已。’” “西门彼得对他们说:‘让马利亚离开我们去吧。因为女人不配得到生命’。耶稣说:‘看哪!我会引导她,使她变成男的,使她也能成为活着的灵,像你们男人一样。凡将自己变成男人的女人,都可以进入天国。’” 在一百一十四句后,神父们沉默了。现在只有一人画了十字,随即三人都转身退入了黑暗之中。侍从们开始自言自语,想要理解刚刚听到的内容,以及那些没画十字的神父去哪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后,一位神父回来了,他轻轻地抓住了坐在长凳边缘的男孩的胳膊。 安塔尔跌跌撞撞地跟随着身前的遮面人,他本以为他们要去祭衣间,但神父却把他带进了地下的墓室,这让男孩的背脊不禁一凉。 墓室里只有五支蜡烛在燃烧,它们微弱的火焰在狭廊中央透出若隐若现的光芒,墙角和墙壁则是彻底漆黑一片,安塔尔觉得他正站在一片虚无之中。 带他来的神父站在他的另外两个同伴旁边,命令安塔尔跪在光秃的石板上。骑士服从了命令,然后按照指令用拉丁语背诵了所有的三个誓言。 就当安塔尔觉得仪式已经完成时,站在中间的神父从他宽松的长袍下拿出一个小木头十字架,紧紧地握住他。 “以天父之名,以耶稣基督之名,以圣灵之名,以所有天使和圣徒之名,以我们的创始人,神圣和崇高的雨果·德·帕英之名,我命令你,耶稣与圣母教会的仆人,拒绝我们的救世主死在其上的可怕酷刑工具!” 安塔尔惊讶地皱起了眉头,他有些害怕。拒绝十字架?为什么威廉没有告诉他这些呢?他告诉了自己一堆不重要的细节,却没跟他提他要拒绝十字架? “啐在十字架上,”神父命令道,“基督便会将你拥入怀抱!” 他没法再拖延下去了,要么服从这可怕的命令,要么永远被赶出骑士团,再也没有资格成为一名圣殿骑士。他能感觉到兜帽下的三双眼睛都在死死地盯着自己,墓室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黑暗让紧张的男孩快要窒息。他的双手紧握成拳,他知道必须做些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 “选择权在你。”其中一位神父向他保证,但他知道他其实没有选择。 事实上,他从来都没得选。 安塔尔闭上眼睛,一口啐在了十字架上。 第四十九章 启程 1305年,圣米迦勒之月 杜比察,斯拉沃尼亚 威廉·巴托的庄园 -— 安塔尔一言不发,带着朦胧的双眼告别了杜比察的庄园,这里给了他生命和未来,即使他犯下错误,他知道自己永远可以回到这里。他告别了马厩、他舅舅的马还有酒窖,这些地方在他童年时期来说意味着圣地,而后来男孩的圣地变成了别的地方。 他告别了院子,在那里他用沉重的铅剑和其他武器度过了太多的时间,他知道,如果不是这些因为这些时光,他今天仍会一事无成。 他在早些时候收拾东西时向自己的房间道了别,除了穿在身上和随身携带的东西,他并没有太多的财产,作为一名圣殿骑士,他只有一件换洗的衣服,一件用于恶劣天气的温暖斗篷,以及翁贝托在他十岁时送给他的木头骑士,这仿佛像是一千年前的事…… 在房子后面,他在他母亲的白色大理石天使墓碑前上放了一朵红玫瑰,在忠实的马里提斯的坟前也放了一朵,他的墓上只有一个简单的石头十字架。他为两人的灵魂安息祈祷,然后起身与家人告别。 他和乌尔巴诺斯夫妇并不熟,但每次见面,乌尔巴诺斯和他的夫人阿尔比娜总是对他很友好。安塔尔在厨房里找到了他们,阿尔比娜夫人正在煮着薄饼汤,她的丈夫则在角落里捣鼓着什么。 安塔尔走到他们身边,却有些迷茫,他不知道他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反倒是听到他困惑的咕哝的女人走到他面前,紧紧地拥抱了他,就像在和自己的儿子告别一样。 “保重,年轻人,”阿尔比娜笑着说道,“或者我现在应该称呼你为我的骑士大人吗?” “嘿,女人,你可不能这么抱着国王的骑士!”她的丈夫说道,朝着两人和善地微笑,“告诉我,我的孩子,国王会让你干些什么?会去给我们的王国带来安稳吗?若有人斜视君王,你是否会挥起宝剑,让其跪求你的怜悯?” “我还不知道,我的弟兄乌尔巴诺斯,”年轻的骑士离开了阿尔比娜的怀抱,耸了耸肩。“也许只是保护国王,当他的贴身护卫,陛下还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这个长着灰色胡须的大个子眼里闪烁着孩子般的兴奋,他那充满硬皮的巨手几乎能把安塔尔伸出去的整个右手包住。 “我不能说我们彼此认识,孩子,”乌尔巴诺斯说道,“但我们会想念你的,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这可很难讲。”他的妻子表示。 “不管怎样,我为你做了这个,”他递给安塔尔一个做工精细的木盘和勺子。“我们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人,但你舅舅也不嫌弃我用木头雕出的东西。在与国王和其他领主的盛宴上你可能拿不出手这个,但当你不得不在战场上用头盔舀汤取食时,你就会想起老乌尔巴诺斯的名字。” 安塔尔眼睛一亮,有些闪烁。在他看来,老人雕刻出的盘子比金银餐具还要漂亮。他给了这只老熊一个友好的拥抱,以代替言语的感谢。 “我得走了,”安塔尔表示,拒绝了满溢着香气的薄饼汤在他耳边的轻语诱惑。“国王的骑手们可能随时都会到,我想骑马去河岸边等着。” 在与二人告别后,年轻骑士带着一滴眼角泪离开了厨房。 --- 一股细薄的烟柱从萨瓦河畔升起,走出树林的安塔尔好奇地寻着烟柱的方向走去,发现威廉正坐在草地上,膝上放着一块卷起的画布,似乎在等待着他。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威廉直截了当地说。 “我只是想和大家说再见,”安塔尔下了马,“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你。”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威廉爬起来,他的膝盖咔嚓作响。“在你彻底出师并离开我之前,我觉得你应该了解我。” “了解什么?” “你还记得格雷戈里吗,那个宫廷画师?”威廉一边问道,一边将手中的材料铺在地上。“你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长时间都在做什么……” 安塔尔当然记得,几年前与乐手弗朗西斯一起来到庄园的年轻画家,他和威廉在房间里偷偷摸摸地度过了几个月的时间,男孩每次见到格雷戈里时他都是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对他和威廉做的事情只字不提。 威廉把长画布铺在岸边,蹲在一旁,膝盖仍旧嘎吱嘎吱地响,安塔尔想起他以前曾见过这幅奇怪的画作,在十四岁的时候,他偷偷溜进了威廉的房间偷了他的剑。当时安塔尔只顾着拿剑,加上月光昏暗,他没有太注意这画的细节,但他记得它看起来很奇怪。 “这是什么?”安塔尔看着细长的棕黑色线条在沙色的画布上形成了一个人形,问道。“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嗯,仔细看看!”威廉坚持道,“一直看,直到你看到藏在其中的东西为止,你看到了他的身影了吗?” 安塔尔眯起眼睛,一个男人的奇怪形象在他面前越来越明显:一个躺着的裸体男人,两只干瘦的手交叉在腹股沟前,仿佛要遮住自己,他留着长长的乱发与胡须。 “我看到了,”他轻声说,“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谁?你和格雷戈里在一起花了几个月就是为了这个吗?” “正是这个。” “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画呢?” “因为……我不知道……这可能很重要。”威廉的声音沙哑而虚弱。“我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这很重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其如此依恋,为什么我想再次见到它,但是……我对它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安塔尔被他舅舅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听起来既绝望又虚弱,年轻骑士蹲在画布旁,看了看画上内容,又看了看老骑士。 “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安塔尔用非常温和的声音问道,他觉得威廉的状态有些奇怪。 “我第一次看到它是在圣地,三十年前,在的黎波里,”威廉回答道,“它藏在我们修道院的下面,当我和我的同伴从撒拉森人的进攻中救下了修道院长后,他出于感激向我们展示了它。他说除了骑士团成员外,没有人能看到它,并让我们保证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外人。起初,我和你现在一样困惑地看着它,但是…… 但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东西吸引了我,你眼前的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作,即使它看起来与原作极其相似……但是……我在的黎波里看到的那个……它似乎要伸出手来抓住我的灵魂,安塔尔!我突然感觉如果我不跪在他面前,我就会死!它是如此的伟大……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但是那个裹尸布在看着我!” “裹尸布?”安塔尔附和道。 “是的,”威廉点了点头,双眼泛红含着泪,“一块裹尸布,他们是这么说的,它来自于一个洞穴坟墓。” 安塔尔一个字都没听懂,他本想一个字一个字地来回问,但他还是选择了默默地皱着眉听着他舅舅继续为他解释。 “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后,他的尸体被埋在了一个山洞墓穴里,入口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威廉讲了一个每个基督徒都知道的故事,“第二天早上,石头消失不见,救世主的尸体也不见了,里面只剩下裹尸布。” 这时年轻骑士才恍然大悟,他的心砰砰直跳,就好像有人在他的胸口打了一拳。他猛地跳起来,眼睛睁大,呼吸急促,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舅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威廉淡淡一笑,“不要害怕,我们会让它永远消失的。如果情况变得糟糕,法兰西的铁王和他的阿维尼翁教皇开始调查骑士团的事务,我们可不想他们用这个无法解释的画作给圣殿骑士扣上异端的帽子。” 说罢,他抓起画布,飞快地卷起来,并将一段插入火中。火舌开始舔舐,然后迅速蔓延至画卷全身,将其吞噬为灰烬。 安塔尔有些可惜地看着火焰,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威廉。 “至于原作,”威廉拍了拍安塔尔的肩膀,“它在阿卡被毁了,在围攻阿卡期间,撒拉森人摧毁了国王塔,大团长纪尧姆和他的手下在塔里,裹尸布也和他们在一起,我确定它被摧毁了。” “你认为事情会变得更糟糕吗?”安塔尔问道,“教皇真的不会保护我们吗?” 威廉痛苦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亲爱的孩子,”他沮丧地说,“我这辈子见过太多悲剧,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地与命运抗争,都是徒劳的。我们的命运在上帝的手中,但不用害怕,你是在国王的保护之下!” 他们回到庄园,翁贝托正带着一队轻装骑兵等着他们。骑手们穿着皮革夹克,带着花哨的帽子,他们的长矛在风中挥舞着百合花的旗帜。他们是安茹国王的人,安塔尔与他们一起消失在地平线上,而与之同行的翁贝托则开始了又一次的情报之旅。 这对年轻骑士来说很难,但安塔尔从未回头。 第五十章 无地之王 1305年秋 根茨,匈牙利 — 安塔尔很害怕城堡,从现在起他不必住在庄园或修道院充满粪便味的小房间内,而是矗立在面前的皇家城堡里,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浮华、虚伪和责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接受这个事实。 经过几周的艰苦骑行,他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早晨抵达了根茨城堡。士兵们把他和翁贝托护送到内院,萨雷彻也得到了一个和家里整个马厩一样大的栏位。他们说国王将在傍晚到达,便把他们二人留在了那里。 翁贝托也在不久后离开,他与男孩告别并祝他好运。他们之间的离别并没有多么伤感,因为歌手向他保证,他会经常出现在安塔尔的身边,并向他询问关于国王的第一手消息。 下午,安塔尔独自呆在城堡里,仆人们在他身边匆忙走过,热切地准备着迎接国王的到来。士兵们在院子里进行操练,卫兵们则几乎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口,只有换岗时才会移动。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圣殿骑士在这座巨大的建筑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或者即使注意到了,也没有人说什么。 安塔尔感到笨拙和无助,尤其是没有人给他分配住所或是带他了解这座城堡。根茨堡里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感到像是在家一样,一点都不。 他像个幽灵一样在走廊上徘徊,时不时停下来拍拍手或伸展一下四肢,然后继续没有任何目的地前行。几个小时后,他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厨房,千种清香扑鼻而来,让他的肚子无情地咕咕叫了起来。 他正准备进去讨点吃的—-毕竟他是国王的首席骑士—-但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大屁股的女仆人,把他像赶野狗一样赶走了。在厨房里干活的女人似乎并不在乎等级和头衔,不管是贵族老爷还是嘴馋的小鬼,他们都是照赶不误。 为了更快地打发时间,安塔尔加入了一群正在院子里训练的小士兵们。这下总算是成功消减了他的顾虑和无聊,一开始他只是跟着他们一起做着运动,但很快他便又学起了威廉,兴致勃勃地大声教着面前的三十多个年轻士兵如何砍、戳和站姿。而那些士兵沉浸在他的喊话中,没有任何怨言地重复着训练动作。他当即决定,以后一定要多加关注这些男孩。 在天黑后,国王终于和他的随从们在狂乱飘扬的彩色旗帜下和响亮的号角声中进入城堡。安塔尔从城堡的围墙上注视着缓缓靠近的队伍,他可以看到正在伸长脖子跟在国王后面看着热闹的人群,还有聚集在庭院中纪律严明的士兵方阵。没有人告诉安塔尔他该怎么做,或是站在哪,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阶,在一边的栏杆旁等着。 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托马斯乘着华丽的四驾马车第一个进入城堡,他无视了周围的所有人,继续朝着城堡内部前进。 查理·罗贝尔则是在彻底地享受着人群们的欢迎,他一边向身后的人群招手,一边骑着马进入城堡,让每个人都能看到他,也告诉所有人他无意躲藏。他骑在一匹黑色骏马的背上,宝蓝色的斗篷在晚风中飘扬,就像一对明亮的蝙蝠翅膀。他的两侧伴着骑手,他们高举长枪,昂首挺胸。 热闹的景象并没有持续多久,国王的队伍进入城堡庭院,大门也随之紧紧关上,人群散去,号角声消失,唯有旗帜还在飘舞。 查理从马鞍上跳了下来,满意地抚摸着黑马的脖子,并告诉他的马夫除了通常的燕麦外,还要给他的骏马两个漂亮的苹果。 城门里面的士兵们也松了一口气,严肃完美的方阵变成了熙攘的蚁丘,国王本人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君王,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安塔尔在国王的队伍里发现了拉斯洛的身影,他未来的侍从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一件深蓝色的披风,上面绣满了金色的安茹百合花,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匕首,手里拿着一把短矛。他的披风下是链甲,头上则是护鼻盔。自从他们在维谢格拉德分开后,安塔尔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也并不知道国王在之后将他纳入了自己的军队中,并承诺男孩在下次见到安塔尔前会让他大吃一惊。 查理·罗贝尔说的是实话,拉斯洛就像一个真正的骑士,他的锦衣如龙鳞般披在身上,但他似乎很忙,没有注意到正在朝他挥手的安塔尔,而是带着一群士兵消失在了城堡的深处。 国王则不然,他兴高采烈地快步到栏杆前,伸出双臂向还在困惑地站在那的安塔尔。 “我亲爱的朋友!”查理将跪在地上的年轻骑士扶了起来,“别傻了,你又不是我的臣民!”说着,他一把抓住安塔尔的肩膀,如亲兄弟一般地与他拥抱。 “陛下,您的旅途顺利吗?” “来吧,”查理·罗贝尔往前走,示意安塔尔跟上。“几天前,我收到了一个好消息,从那时起,我就睡得比襁褓里的婴儿还要香,就像个游子一样,无忧无虑地旅行,除了欣赏风景,什么都不用想。我有生来第一次发现,原来天空这么蓝!” 说着,他取下他的骑马手套,并将它伸到一边,这时突然有一个仆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从他手中接过手套。 安塔尔不知道他是否能习惯年轻的国王身边总是凭空冒出人来,对他来说这是他接触的新事物中最奇怪的一个。 “你怎么都不问我好消息是什么?”查理扬起眉毛看着他,“我觉得你会感兴趣的。” “我当然想知道,陛下!”安塔尔迅速回答道,“我只是……” “你不想无礼地提问,是吗?” “正是,陛下。” 查理停了下来,慢慢地吸了口气,然后吐了出来。他转身面向安塔尔,牢牢地抓住他的双肩。 “有一些事情你需要记住,”国王认真地说,“首先,除了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之外,你是唯一一个可以问我任何问题的人。其次,你必须对我坦诚以待,我也会以同样的真诚对你,当我在维谢格拉德说你将成为的兄弟时,我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我明白了,陛下。” “你将有很多工作要做,”查理继续说道,步伐自信地快速走过城堡的蜿蜒走廊。“我想学习战斗,不是那种我以前的宫廷教师那种母亲般的爱抚,而是真正的战斗,钢铁对钢铁,以生命为赌注。那些教我使剑的人我已经把他们送回了南方,让他们去教可爱无害的小王子们,别来烦我! 我的士兵甚至不敢好好地和我战斗,生怕伤到了我,但我不觉得我需要这样的照顾,我能成为比他们更厉害的战士。匈牙利人是一个坚强而狂野的民族,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像他们自己一样的国王。我要给这样的帝国一个骑士王,安塔尔,而你将是那个让我成为真正战士的人!” “我,陛下?”安塔尔惊呆了,但随即脸上的惊讶变成了满意的笑容,“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我会竭尽所能地教您。” “我希望如此,”国王点了点头,“战场上,城墙上,只要是有用的东西,我都想知道。如果托马斯大主教找你麻烦,不用理他,我会保护你!你看到他今天有多生气了吗?” “那是因为我吗?”安塔尔有些诧异地问。 “是的……一部分是因为你,另一部分则是因为我。他不喜欢我让你呆在我身边,他也不喜欢我……他怎么说的来着?就像野蛮的游牧民一样,只想着黩武杀戮而搁置了外交,他一定是怕我哪天回到古信旧俗,就像拉斯洛四世那样……教皇差点对他发动了十字军。” 他们来到了一扇坚固的木门前,查理打开门,把他的骑士也带了进来。 “这是你的房间,”他指了指四周,“当然,在我为自己收复的每一座城堡里,你都会得到一个类似的房间。埃斯泰尔戈姆将是其中的第一个,当我来到匈牙利的时候,我先去了埃斯泰尔戈姆的城堡,当时我还不知道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条多么坎坷、艰难的道路,许多年来我连自己的宫殿都没有。 在那之后我失去了埃斯泰尔戈姆,但现在我觉得我有了新的力量!我将不再容忍王国的现状,我会把力量带着怒火毫不保留地释放出来,并凭此先夺回埃斯泰尔戈姆!然后是布达和其他的大城市……但先告诉我,你对这房间满意吗?” 安塔尔喘不过气来,在宽敞的房间里,地板上铺着灯芯草垫,没有草垫的地方则围着噼啪作响的壁炉,正好对着放在柔软熊皮上的橡木矮桌。木箱沿墙排列,中间是一张小圆桌和几把椅子,另一边是一张带顶的四柱床—-安塔尔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睡在这样的床上,而不是普通的草床。 似乎是为了继续震撼骑士,查理走到窗户前指着外面说道:“从这你能看到眼花缭乱的景色!看到那些聚在一起的微小亮点了吗,那是科希策,再那边是米利格峰!”他热情地介绍道,然后打开了其中一个橡木箱子,伸手拿出一件叠好了的衣服,“我特地让人给你做的,到目前为止只有七件这样的衣服,我希望你从今天开始穿上它。” 他将衣服摊开在床上,让安塔尔发出了惊喜的叫声,却说不出任何话来。那是一件雪白的羊毛斗篷,圣殿骑士的红色十字架从脖子延伸到下摆,从左边到右边。在十字之上,则是查理·多贝尔自己的纹章:右半边是阿尔帕德家族的红白条纹,左半边是蓝底的金色安茹百合,见到如此盛装,安塔尔不禁为之动容。 “怎么了?”国王开口问道,“你不喜欢吗?” “我们的骑士团规定衣服应该始终是一种颜色,比如白色、黑色或者亚麻色,”安塔尔用单一的语气说道,就像是在背书一般。“如果条件允许,我们会为每一位许下三誓的骑士准备一套冬季和夏季的白袍,这样,那些已经远离黑暗的人便可以通过他们的纯白长袍宣布自己与他们的造物主合为一体。 白色是贞洁的颜色,贞洁则代表着灵魂的安全和身体的健康。根据使徒保罗的说法,不保全自己纯洁的骑士是得不到永恒的安息的,因为永远见不到上帝。人要跟从和平圣洁的道路,若非如此,人就不能见神。浮夸和不必要的衣服被禁止,所有人只能穿着易穿脱的朴实衣服和鞋类。” “你在说什么呢?”查理·罗贝尔困惑地眨着眼看着正在盯着那件长袍的安塔尔。 “骑士团的规矩,”安塔尔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关于着装的二十条规矩。” 国王听到这话放声大笑,圣殿骑士也放松下来,和他的恩人一起笑了起来。他们都知道,在国王的身边,骑士团的束缚离男孩很远,安塔尔并不需要循规蹈矩地准守一切的古怪准则。大主教显然不喜欢这样,但查理并不在乎,反正安塔尔也不像是想要拒绝的样子。 “你还没问我为什么心情这么好。”查理·罗贝尔说道。 “为什么,陛下?” “因为,”国王的嘴唇抽动了一下,“那个该死的瓦茨拉夫……抱歉,瓦茨拉夫三世,伟大的捷克人和波兰人的国王,终于放弃了我的王位。他肯定是在去年我创建铁咒时就已经想好了的,只是那时他的暴虐父亲还活着,不允许他自己独立做决定。 一个月之后,如果至高无上的上帝愿意,闷闷不乐的托马斯大主教就可以将圣伊什特万的王冠戴在我头上。然后我会让所有忤逆的贵族都付出代价,我要把伊万·科塞吉装进铁笼子里,拖到全国各地,让每个人都可以唾弃他。” 第五十一章 带给我伊什特万的圣冠 1305年,万圣之月(10月)的第九日 布尔诺,波西米亚王国 — 两位年轻的国王分别坐在宽敞大厅的两端,在一张长桌前落座。不仅他们厌恶地对视着彼此,眼中带着鄙夷,他们的周围的支持者也是如此。 波西米亚和波兰的国王瓦茨拉夫三世下巴上连一根毛都没有长,他的身边不仅坐着德意志和摩拉维亚的权贵们,还有那些不接受安茹家族后裔成为国王的匈牙利贵族们。 伊万·科塞吉和他的儿子们,扎根于巴伐利亚的匈牙利的帕拉丁伊什特万·阿科斯(stephenákos),多米尼克·拉托特(domonkos rátot),德布勒森的铎萨(dozsa debreceni),博尔萨·科斯帕(borsa kopasz)都凑在瓦茨拉夫的身旁,恨不得将查理·罗贝尔当场绞死。 查理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他并不怕这些捷克人的走狗。只有少数贵族站在他的身边,其中包括根茨堡的领主阿玛德·阿巴(aba amadé),他接待了国王接近两年。接着便是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托马斯,还有一众面目狰狞的披甲骑士与士兵,他们一共加起来的人数只有对面的十分之一不到。 两个阵营的人一边在自己这边交头接耳,一边站起来指着对面破口大骂,仇恨的目光伴随着口水喷出污蔑的言语。两大阵营在两个加冕过的首领的带领下,孜孜不倦地绕着弯子,十句话里九句是废话,但好在总有一句说在要点上。坐在君主右边的神权权贵们偶尔对着他们的国王耳边低语几句,眼睛则死死盯着对面,然后又这样周而复始。 当安塔尔本以为他们的这场争辩要拖到第二天时,瓦茨拉夫终于宣布他要和安德烈三世的女儿解除婚约,然后很慢很慢地开始列出他要放弃的一切头衔。骑士不禁注意到查理·罗贝尔眼中闪烁着的急切光芒,而瓦茨拉夫每说一个头衔,眼中火焰便燃烧得更旺。 安塔尔很早就注意到了这点,在前往波西米亚的整个旅程中,国王向紧随其后的首席骑士解释了他的计划和想法,眼中一直都有这种光芒。现在,查理感觉到自己离正式成为毫无争议的国王只有一臂之遥,他眼中迸发出的火花正在可怕地跳动着。 “关于我的统治,”瓦茨拉夫用带着稚气的声音说道,“我通过继承我已故父亲的权利在匈牙利土地上统治了四年,并尊重匈牙利贵族的意愿,这次我将永远放弃它。然而,我不能把我的权力转让给我的敌人,安茹家的后裔查理·多贝尔,所以……” “你说什么,你这条摩拉维亚的野狗?”查理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如果不是安塔尔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他恐怕已经拔剑冲到了瓦茨拉夫的面前。 “放开我!”他怒不可遏,但安塔尔不敢松手。“你这个无神的斯拉夫小鬼,懦弱的鼻涕虫!你想要战争吗?再次?你还没被打够吗?” 托马斯大主教也站了起来,亲自握住查理的手,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这才让国王停止了狂怒。他看了看大主教,然后回头瞥了一眼安塔尔,点头表示可以放手了,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坐回椅子上。 “你说完了吗,殿下?”老伊万·科塞吉嘲讽地问道,“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尽管继续,”查理沙哑地说,向他们挥手,“趁你们现在还能开口……” “我的权力,”瓦茨拉夫继续说,他的坐姿变得越来越别扭,“我把我的统治权移交给亨利·维特尔斯巴赫的儿子奥托,他也得到了我忠诚的贵族们的支持,要求他继承王位。” 查理·罗贝尔的眼中继续闪着火光,但不再是贪婪,而是愤怒和仇恨。他什么也没说,抿着嘴,脸色因厌恶而变得苍白,他等待着波西米亚国王说完,他不禁注意到,瓦茨拉夫在结束时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贵族们,包括科塞吉老东西,后者则点头表示认可。 他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但他从没有把目光从瓦茨拉夫的身上移开,瓦茨拉夫总是把头转向另一边,躲避着他的眼神。 在一切都结束后,查理准备直接离开。他站起来转身,然后低声对安塔尔说道:“谢谢你在刚才拦住了我。” “这个人是谁?”伊万·科塞吉开口问道,声音响彻大厅,“差点就成为匈牙利国王的殿下可否告诉我们这个穿着有趣的圣殿骑士是谁吗,让我们好向他致敬。” 查理·罗贝尔转身面向他们,但不再急躁,不再疯狂。他神情平静,幽暗的目光扫视着瓦茨拉夫身边的贵族们,用不详的语气说道。 “他就是那个会将圣伊斯特凡的王冠连同奥托的头颅一齐带给我的人。” — “上马!”查理喊道,他和他的手下冲进了被雨水浸透的泥泞院子里,“我们现在就回家!” 大主教急忙地跑到他前面,一脸绝望。他努力地提起身上高贵的长袍,但上帝仍是从上赐福他雷雨,从下赐福他污泥。 “回家,陛下?”托马斯试图盖过瓢泼大雨的声音,“但我们今天早上才到这!你的人累了……我也累了!你不能继续急行下去!” “不能?”国王在马鞍上严声斥责他,“好吧,如果你累了,大主教,你就呆在这,呆在这个毒蛇窝里吧!也许他们不会杀你……” “你真是疯了!”托马斯大主教以严厉的声音回敬查理,“你诽谤国王,公然地威胁他的继承者,还好你没有在那里拔剑,不然我们所有人都别想再出来了!” “是吗?” 查理环顾四周,看着围着他身前的四百名全副武装的骑手,以及一百名阿玛德·阿巴的步兵战士。他确信,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他们会眼都不眨地为他赴死。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所有人!”他用粗哑的声音喊道,“今天,捷克人和波兰人的国王放弃了匈牙利的王位而随之而来的所有权利。不过他并没有把统治的权杖留给我,而是给了一个巴伐利亚的无名小卒。这是一种公开的侮辱,而我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公开的侮辱和威胁! 我相信,我们不能在这里多呆一分钟,因为我们并不安全。我知道你们很累,大主教也很累,他刚刚和我说了。所以如果你们更愿意在这里多呆几天放松一下,享受麦酒和捷克女人,那就留在这吧!但我要回去,就算独自一人,我也要回去给我的马穿上新的铁鞋子,开始磨剑!” 人们开始互相讨论,大主教则摇了摇头,而查理·罗贝尔继续大声说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愤怒。 “你们要知道,任何敢阻挡在我成王道路前的人,我都会斩尽杀绝!”他喊道,脖子上的青筋暴胀地越来越厉害,“你们一直追随着我到现在,比谁都清楚我不会轻易放弃。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任何觊觎王冠的非法宣称者,结果只有死!忤逆的贵族,不管他们有多强大,反抗的惩罚也是死!叛国者和强盗,他们只配被公开处死!我将战斗到最后一刻,不给匈牙利王国和她的百姓们带来和平,我誓不罢休!任何企图扰乱秩序与安宁的愚蠢叛贼,将会人头落地,无人收尸!” 人们都点头表示赞同,有人咒骂着捷克人,有人伸手举起刀剑,但查理的话还没说完。 “我们不再做懦夫和无赖,不再与叛徒讨价还价,不再为金钱出卖荣誉!如果瓦茨拉夫和他的叛徒贵族们想要战争,我们就给他们战争!我向你们保证,如有一战,不舍昼夜,以留血史!谁今日与我归去,不怨疲困,便可与我同仇敌忾,荣辱与共!这不仅仅是皇家的意愿,而是上帝的意愿!” 国王在大雨中点燃了众人,步兵们用长矛的木柄敲打着盾牌,骑手们把挂在马鞍两侧的剑、马刀和钉头锤打的叮当作响,向国王保证他们的忠诚和战斗的决心意志。 托马斯大主教抬头望着君主,浑身湿透打着抖,他像一尊陷在了泥中的雕像一般,想说的话很多,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查理·罗贝尔看向他,再次开口。 “不要怪我,大主教,”他更平静地说道,“我也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大主教艰难地把脚从令人作呕的泥泞中解脱出来,摇了摇头,在他的仆人的帮助下,踉踉跄跄地回到了他舒适紧闭的马车里。 第五十二章 伊万·科塞吉 查理·罗贝尔带着他的数百名部属离开,伊万·科塞吉用一只手安慰般地搂住了瓦茨拉夫的肩膀,年轻的斯拉夫国王在窗前脸色惨白。 “您不必害怕,陛下。”他语气中带着父亲般的温柔。“他们已经走了,从现在开始,查理·罗贝尔不再是你需要担心的问题了。如果您同意,我会派一队士兵追上他们,一了百了。” “那正是他们所需要的,”瓦茨拉夫抬头看着身边高大的男人,“这些被激怒的匈牙利人会把你的士兵全部砍倒,然后转身回头围攻我们。” “胡说八道,”科塞吉摇摇头,“但如你所愿,你是国王。”他发出嘶嘶声,就像一条来自伊甸园的蛇。“你决定一切……” “我想要和平!”年轻的瓦茨拉夫说道,“匈牙利不再是我的问题了,你说得好,查理·罗贝尔也不是我的问题。如果你想去自相残杀,用鲜血把田野覆盖,那就去吧,我不会在乎!毕竟这就是你喜欢的生活方式,不是吗?如果王国四分五裂,你便可以用正义的名义进行掠夺,然后时不时地打一场仗,这对你来说再好不过了。” 老领主把他的手从瓦茨拉夫的肩膀上拿开,往后退了一步。他面色凝重,低头看着带着冠冕的脑袋,脸上尽是不满。他不习惯小国王这种顶撞的语气,瓦茨拉夫·普热米斯尔的儿子向来好说话,国王的人选也是他早就答应了的,现在他却想后悔了。 没关系,伊万·科塞吉心想,让瓦茨拉夫继续统治着摩拉维亚的土地吧,我已经不需要他了,很快他将不得不把奥托·维特尔斯巴赫带到自己身边,让我把缰绳套在他的脖子上。我已经受够了阿尔帕德、安茹和他们的血脉,以及任何那些认为可以凌驾于我之上的人。战争?羞辱?人头落地无人收尸?这个愚蠢的那不勒斯小子在说什么呢?我到底还要掌权匈牙利多久,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成为这个王国的真正国王呢? “你没有必要这么说,陛下!”伊万·科塞吉用更严厉的声音警告普热米斯尔王,“四年来我们一直站在你身边,保护你,教育你,抚养你长大。我们给了你一切,现在你不再需要我们了,便这样说我们?这太令我伤心了。” “请原谅我,我忠诚的伊万。”瓦茨拉夫又变回了听话的小男孩,“都是因为我父亲的死,这场漫长又令人疲惫的会议,以及查理·罗贝尔的狂暴。我该怪这些,而不是指责你,我一直尊敬你和我身边的匈牙利贵族们……” 伊万没有搭理他,只是故作善意地对他的空话点了点头,继续扮演着受害者。他的思绪转向了奥托,一切并不需要重新来过,他不用再次将一个小屁孩抚养成人,这么多年来,瓦茨拉夫不仅需要他们的照顾,还要听从自己父亲的吩咐。但奥托·维特尔斯巴赫已经是个大人了,一个四十四岁的男人,他显然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这可以为自己节省很多时间。 他需要所有能征集到的士兵,伊万·科塞吉喃喃自语道。除了马泰·查克外,现在的整个王国没有比他更富有的人了。农民、农奴和市民们现在可以从强盗的袭击中得到片刻休息,因为他需要自己的每一个士兵都进入战斗状态,变成凶猛的野兽,而不是什么森林劫匪。现在有了比抢劫集市和教堂更重要的事情,重要得多。 “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我忠诚的伊万?”捷克人与波兰人的国王结束了他那可悲的道歉,伊万·科塞吉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当然明白,陛下。”他向小国王保证,“我一直都很明白。” — 除了大主教,安塔尔可能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查理的演讲感动的人。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前方,几个小时都没有说一句话,对路过的风景也视而不见。拉斯洛从出发后便一直观察着他的朋友,他不明白圣殿骑士到底怎么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拉斯洛问道,“你看起来几乎和可怜的大主教一样郁闷,难道你也反对国王用刀剑去保卫自己的家园吗?” “他把我当成了刽子手。”安塔尔拿着一个圆圆的椒盐卷饼回答,“当着王国最强大的贵族们和瓦茨拉夫·普热米斯尔的面宣布,现在他们会怎么看我?” 他说话的声音比他想要的大,在士兵中骑行的查理·罗贝尔听到了他首席骑士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国王的脸扭曲了,他和安塔尔并排骑着马,拉斯洛识相地放慢速度留在了两人身后。“我是在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骑士,我的首席骑士!” “很抱歉,但这不是真的,陛下。”安塔尔不客气地反驳道,“您只是让他们知道我要砍掉那个人的头。” “你不喜欢这样吗?” “我不能说我对此感到满意。” “看在上帝的份上,圣殿骑士!”查理厉声说道,“你跟我才不到一个月,你就像我亲妈一样对我说话了!你以为你是谁?” “是您说的坦诚相待,”安塔尔大胆地看着他,“所以我照做了,您还说我是您的兄弟。” “这倒没错,我把你当做我的兄弟。” “那您为什么要让我做这样的事情?”骑士问道,“您知道我属于骑士团,我受我宣誓效忠的骑士团规矩的约束。” “什么规矩?”查理扬起眉毛,“你不能杀死一个篡位者?” “我不能杀死一个基督徒,”安塔尔纠正道,“我怎么把奥托的头带给您?我不能成为您的刺客。只有在情况的允许下,我才能杀死一个信徒。” 查理看着他,但安塔尔又把头转过去,望向前方。 “你觉得我说的话是字面意思,”国王说,“你觉得我真是要让你去砍了他的头,你这傻子?” “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只要明白这一点,一旦奥托加冕,我就会给他一年的休战期,”他低声对安塔尔说,“让他感觉安全,慢慢安逸起来……” “您把我弄糊涂了,陛下,”骑士又将目光移回,您之前不是说要打仗吗?” “等时机到了,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亲爱的朋友。”说着,他一踢马刺往前奔去,没有再说出盘旋在脑海中的打算。 第五十三章 寒冬的雪梦 1305年,圣诞之月(12月)的第6日 塞克什白堡,匈牙利 — 奥托·维特尔斯巴赫被上帝创造为巴伐利亚的公爵,但只有傻瓜才认为他能成为匈牙利的国王。当维斯普雷姆和恰纳德的主教共同为他祝圣,并将圣伊什特万的王冠戴在他的头上时,不仅聚集在大教堂里的少数贵族开始低声议论,他自己也微微撇了撇嘴:圣冠上的十字架是歪的。 这该死的长途跋涉,该死的疲劳!他心里暗自沸腾,但没有让自己的真实情绪流露在脸上。 如果他不需要骑马来到这个乡下地方以讨好这些全身马臭味的马扎尔人……如果他聪明的顾问们把伊什特万的王冠正式大方地护送并展示,而不是把它藏在木罐里……如果不是他因连日骑程倍感疲惫,注意力减退,那么箱子王冠上的十字架就不会歪了,他也不会被这些刁蛮任性的匈牙利人偷偷地嘲笑。 他们眼中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呢? 在他们抵达匈牙利几天之后才发现木罐里的王冠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它可能在哪里,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丢了王冠。当被问及最后一次见到王冠是什么时候时,每个人都耸了耸肩。 巴伐利亚的代表们也很奇怪匈牙利人最神圣的遗物发生了什么,它在袋子里好好地呆着,等他们到了塞克什白堡,他们只需要把它拿出来,掸去上面的灰尘,再放到奥托的头上就行了。 于是他们停了下来扎营,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几乎所有人都去寻找王冠,他们又花了几天时候才找到它,就躺在边界附近的道路上,在两块干燥的巨石之间,非常明显,任何路过的人都可以看到它并捡起来。然而王冠并没有消失,它耐心地等待着,看看它认为重要的人会不会回来拿它。 上面的污垢很快就被清理干净,王冠完好无损,但只有一个例外:十字架被压弯了,人们不敢动它,生怕不小心把其折断。 所以在塞克什白堡的寒冷冬日,新国王终于加冕了,但一切并不是该有的样子,另外两人代替了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为奥托·维特斯巴赫加冕,膏立他为奥托一世,给他戴上圣伊什特万的王冠,然而在上面的十字架却歪了。 许多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不管贵族们怎么说,上帝都不希望奥托成为匈牙利的国王。 — 1305年,圣诞之月(12月)的第23日 布达,匈牙利 玛格丽特岛上的多米尼克修道院 — 艾格尼丝这天早上的起床方式与之前的不同。其他时候,她总是在钟声呼唤她们进行晨祷时与其他的见习修女们一起睁眼开始新的一天,她想睡得越久越好,用她的每一次心跳来做梦。 她从来没有梦到过任何修女,以及近处或远处的修道院。她总是住在一个干净的石头房子里,远离城镇的喧嚣,在森林的空地上。她做晚饭,喂牛,照顾一个小男孩。安塔尔在院子里劈柴,然后走进屋子,点燃壁炉,亲吻她,把他们的儿子高高举起,高兴地说孩子又长大了,又强壮了。 然后他们洗漱完毕,步行到附近村庄的教堂,一起感谢上帝赐予他们的幸福生活和一个健康的孩子。 但是在这个安静又冰冷的冬日早晨,艾格尼丝比其他人起得早得多。她感到烦躁,无法再入睡,于是开始了默默的祈祷。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一整天都感觉坐如针毡。 她在等待着什么,在弥撒时,在干活时,在共进晚餐时,她不停地来回转动眼睛,等待着事情的发生,因为她确信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艾格尼丝没有对任何人说这件事,以免她们把她当做傻瓜。但晚祷之后,确实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 玛莎修女打断了正在和目光温和善良的加布里埃修女一起练习新的弥撒曲的见习修女们,“有人想见艾格尼丝,”她说,并把女孩领到了白雪覆盖的院子里,她们身后传来咯咯的低语。 “姑娘们!”加布里埃举起她的指挥棒警告道,“听着,主还在看着你们呢,一,二……” “万福,我们的希望,纯洁的生母玛利亚,万福,接受天使的赞美之人……” 艾格尼丝想催玛莎修女加快脚步,她走得实在是太慢了。这位修女以其刻意的慢性子而在修道院里闻名,在其他任何时候这对艾格尼丝来说都不算什么问题,但现在却让她抓狂。她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一个身穿深灰色斗篷、头发蓬松的男人正在院子里等着,修女玛莎也放心地让艾格尼丝单独地待在他身边。 “你是谁?”她走近他,“你找我吗?” “你不认识我了吗?”来自博洛尼亚的翁贝托把他暖和的兜帽拉下,“好久不见了。” “这真的是你吗?”艾格尼丝的脸亮了起来,他靠近歌手,想要拥抱他,但又忍住了。“你是怎么进来的,翁贝托?” “这么说吧,我有我自己的路子,”翁贝托微笑道,“我知道每一道门需要多少钱才能打开,以及哪些人又愿意接受礼物以换取她们的热心帮助的……但我不是来这谈论我自己的,告诉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有你所需要的一切吗?” “多米尼加修女们几乎什么都没有,”艾格尼丝笑道,“但我很好,别担心。见习修女们都是天真无邪的小鸽子,她们中的大部分比我年轻得多。有些人是被他们的父亲逼来的,有些是被他们的姐夫逼来的,有些则是被家庭传统逼来的。 加布里埃修女是其中最漂亮的,她带领着唱诗班,她有着天使般的声音;玛莎修女,如你所见,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人,我认为她从来没有着急过;但修道院长博尔巴拉似乎是一个不快乐的人,她对整个世界都感到失望。出于某种原因,她特别喜欢对人刻薄。 “她有没有刁难或伤害你?” “没有,一点也没有,”艾格尼丝很快地表示,“我在这里过的很好,真的,我不想念任何东西,只是……” “安塔尔,”翁贝托接话道,女孩则默默地点头。“他也想念你,每次我看到他,他总是攥着那个小小的薰衣草袋子。当然,他在发现我之后就假装自己在干别的事情,但也许只有威廉没有意识到他真的很痛苦。” 泪水在艾格尼丝的眼中涌动,但她立刻把它们擦掉了。 “他怎么样了?”她问道,“他现在是个骑士了吗,发了三个誓言吗?” “他发了四个誓言。”歌手骄傲地说,“他变成了一名身经百战的士兵,根本认不出他是曾经的那个小男孩。是的,他成为了一名圣殿骑士,但在夏天的维谢格拉德的比武大会中他取得了冠军,那之后查理·安茹让他宣誓效忠,他现在为国王服务。” “国王?”见习修女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成为了国王的骑士吗?” “是的,而且不仅仅是什么普通的骑士,他是国王的剑,国王的右手,国王的兄弟。他骑在查理王的身边,不管他出现在哪里,都会有人认出他。” “我的安塔尔!”艾格尼丝低声说,她眼泪婆娑,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我知道他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基督战士,我之前还要求他不惜一切代价履行他的职责……” “我知道这件事。” “而且他还是个冠军?” “是的,”翁贝托点点头,“人们用真心为他庆祝,他们把他当做英雄对待,把他扛在肩上。” “如果当时我也在场就好了……” “别这么想,”翁贝托说,“你当时和他在一起,在他的心里,他知道。听着,艾格尼丝,我不能久留,那个修女一直在门口转悠。” “她能听到我们吗?”艾格尼丝的脸色煞白。 “燃烧着硫磺恶臭的撒旦之火将吞噬整座虚伪的岛屿,而巴力西卜会率先捕食那些好奇的修女,用她们的尖叫填满肚子。”翁贝托用平静的声音说道,然后看向远处的修女,笑了笑,“放心,她听不到我们,我都这么说了,她的脸现在还和以前一样没有表情。” 哭声从艾格尼丝的脑海中渐渐消失,她现在反而要控制住自己不笑出声来。 “我一直想要成为一名宫廷歌手,我可以唱任何英雄的歌曲,讲各种故事,我只需要听一遍就能把它们刻在脑中。如果你想要,你可以给安塔尔口述一封信,我会在布达让一名修士把它写下来。但小心,不要透露任何可能伤害到你们两人任何一方的信息,守口如瓶可不是修士们的特长……” 艾格尼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封信?她从未想过自己能得到这样的恩惠,她在所有的梦境和思想中都在与安塔尔交谈,向他说话,但她以为要过很多年才能再次与他真正地说些什么。翁贝托的提议出乎意料,她竟然突然不知道该对她的秘密情人说什么。 但在背后玛莎修女越来越频繁投来的眼光下,她意识到自己必须立刻决定。于是她告诉了翁贝托她每天晚上反复梦到的梦境—-小石屋、健康的男孩和乡村的教堂。 但她没有和歌手说那些最让她担心的部分:在梦中,安塔尔仍然穿着圣殿骑士的衣服,用一把血淋淋的泥巴剑砍着树,他们的孩子没有脸,而教堂的长椅上挤满了腐烂的尸体。 (第一卷完) 第五十四章 金百合之剑 1307年春 埃斯泰尔戈姆,匈牙利 — 城堡主每走两步就会叹息一次。 他的长袍被撕破了,他的肚子空空如也,他的左臂无助地垂着,头上的绷带早就该换了。他看着征服了这座城堡的安茹家的大主教军队,他的眼里闪耀着沉闷却又骄傲的光芒,他微微抬起下巴,挺起胸膛,虽然里里外外都受了伤,但还是自信地在他们之间踱步。 教会权贵们都期待着城主跪在他们中的一人脚下,拔出他的剑交出他的城市。然而男人没有在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面前停下,没有向他们弯下膝盖,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目瞪口呆的大主教和脸色铁青的主教们,所有曾为查理·罗贝尔的新军贡献了哪怕只有一小撮兵力的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有托马斯大主教知道这个人要向谁投降,或者说,他愿意向谁投降。 向那个百合花骑士。 托马斯自己也不知道他对那人该有什么感觉或是想法,总之,这很复杂。自从国王把他收在了身边,就把他当成了兄弟!查理对待他就好像他是这个王国最富有、最有影响力的人一样,尽管他只不过是一个穷骑士。 如果这还不够过分的话,国王还不断地给他礼物:首先是一个无与伦比的乌木马鞍,骑在上面几乎不可能掉下来,这让国库花了一小笔钱;然后是那把华丽的剑,为此国王必须直接向他的祖父,那不勒斯的国王索要大量黄金,好像为了巩固他在匈牙利的权力那不勒斯还没有花足够的钱似的;最后是头盔,它就像是骑士头上的皇冠,也是用不少钱锻造的,它基本上是一个带护鼻罩的传统头盔,但托马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头盔! 盔檐上的铁带闪烁着金百合的光芒,而护鼻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十字垂直茎,它上面有一个用黄金雕刻的基督,就像是一个艺术品。头盔的两侧和后面都由灯芯绒肩带固定着,内侧覆盖着柔软的皮革,其他战士必须先带上又厚又闷的兜帽,然后是头巾,然后又是武装棉帽,而这个圣殿骑士则可以更舒适更快速地解决这一切。 多亏了这头盔,他甚至不必剪掉齐肩的黑发,因为他可以毫不费劲地把长发塞进他的头盔里,他要做的只是把其扎成马尾辫,托马斯大主教对此实在是看不顺眼。 然而,作为回礼,骑士也没有丝毫亏欠这位年轻的国王:他教查理使用各种武器,钉头锤、骑枪,当然还有剑术。对于最后一项,大主教从未见过有人在音乐和舞蹈中学习剑术,而且还是用一把填铅的木剑,比真家伙还重。一开始他对此连连摇头,但到了年底,查理·罗贝尔除了这位百合花骑士外,再也没有真正的对手了。 而自从骑士在战斗证明了自己从来不会袖手旁观,而是总是冲在最前面时,大主教再也没有说过关于他的一句坏话。 这一次,他也决定好好地审视一下骑士,他想知道在这种重大胜利的情况下,国王的首席骑士将会如何表现。 城堡主在骑着黑色纯种马的人面前停了下来,一众教会权贵脸色都红的像癌变似的痛苦地看着他跪在圣殿骑士面前,缓缓地拔出了已在上次战斗中受损的长剑,双手递给了他。 “我的剑,”城堡主说道,“属于百合花骑士。” 安塔尔坐在马鞍上震惊地环顾四周,拿起城堡主的剑,然后接受整座城市的投降?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是正确的决定。然后,他看到了一双双盯着自己的杀气腾腾的眼睛,以及一张张充满仇恨的面孔,他所有的疑惑顿时烟消云散。 让这些身着毛皮、天鹅绒、金银宝器的权贵们看看,被征服者把埃斯泰尔戈姆交与谁!他从萨雷彻身上下来,走到那人面前,庄严而缓慢地从他手中接过武器。 对方这才抬头,他首先看到的是骑士剑鞘里的剑,一个单手半握把,用绒绳包扎,一个装饰着安茹百合花的圆形剑柄扣,两端是银质的十字护手,中间刻有一个小十字架。 “原来这就是那把剑,”他嘶哑地低声说,“他们说,查理的军队首领中,有一个奇怪的圣殿骑士,一个无法被剑刃所伤的百合花骑士……”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安塔尔淡淡一笑,然后扶着城堡主的手肘让其起身,神父们继续默默地眨着眼。“我接受你的投降,但你的剑属于你。” 教会权贵们顿时爆发了,“你这是要把城市还给他们,让我们继续战斗?”一位长得像鲟鱼的贵族愤愤不平地问道,他是查理·罗贝尔最近才任命的意大利人之一,安塔尔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骑士无视了问题,从自己的马鞍袋上解下一个酒袋,递给了城堡主。 “酒,”安塔尔说,“喝了壮胆。” 男人把酒口举到嘴边,喝了很长很长的一口。 “好了,给我留点。”安塔尔轻轻地把酒袋拉了回去,“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我的帐篷吗?我的人会照顾你的伤口,为你提供晚餐。” “骑士大人!”杰尔的主教惊呼道,“别忘了我们在哪里!我们不是来参加友好宴会的,而是……” “而是一场攻城战,而我们已经赢了。”安塔尔呵斥道,“这个人勇敢地维护了自己的立场,然后有足够的胆量走到我们之间,将城市交给我们,所以战斗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意大利的随军胖神父指着被黑烟、黑油和黑血弄脏的石城墙说道,“我们还有一些工作要做!” “做什么?” “给反抗者一个警诫,杀一儆百!”杰尔的主教表示。 安塔尔没有回答,但他尖锐的目光似乎要将他们穿刺。他一把抓住埃斯泰尔戈姆城主的胳膊,另一只手抓着萨雷彻的缰绳,带着他们走出了主教和牧师们的包围圈,来到了无数支帐篷的前面,踏镫上马,回头环顾四周,用不妥协的权威声音喊道: “从这一刻起,埃斯泰尔戈姆再次属于我们的查理国王!”他喊道,然后又重复了一边同样的话,现在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一直以来统领这个城市的人,刚刚将剑交给了我。你们都知道我是谁,圣殿骑士团的誓言骑士,耶稣基督的仆人,查理·安茹的首席骑士,以上帝之名。 你们已经看到,我从未退缩,你们已经看到,我在必要时毫不犹豫地出击,拔出武器战斗!但现在我想说的是,我们流的血已经够多了!在城墙下,在城墙上,在城墙后,匈牙利人和匈牙利人手足相残!我已经受够了这些,城堡已经投降,战斗不会继续!任何在埃斯泰尔戈姆犯下杀害、残害、虐待或是强奸罪名的人都得向我交待,那时我将会真正地杀一儆百!” 说道这里,安塔尔看了意大利的胖牧师和杰尔的主教一眼,他们正在躲着自己的目光。“今晚我们要举行一场胜利的盛宴,打开埃斯泰尔戈姆的地窖,让葡萄酒和麦酒流淌,让烤肉入肚,让歌声飞扬!为查理国王欢呼三声!” “他这是在做什么呢?”在热情人群的欢呼声中,杰尔主教对托马斯主教说道,“他以为他是谁?他疯了吗?他该被绑在木桩上!他不是想做个英雄吗,那就让他当个烈士!” “别想这种事,主教大人!”托马斯大主教用一种非常平静的低沉声音说道,他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一直看着百合花骑士。“你说的可是国王的兄弟,他为我们赢下了所有战役。” “战争将由我们的军队赢得,而不是靠这个自负的小丑!”人群中不知道哪个人插嘴道,“没有我们的支持,查理永远不可能打败奥托!” 听到奥托·维特尔斯巴赫的名字,托马斯大主教笑得更开心了。 “奥托,王冠破坏者,被诅咒的国王,”他低声喃喃道,托马斯清楚得很,因为在两年前诅咒了奥托的就是他本人。“我想知道当他的人民需要他时,他现在在哪里?” “他们说他逃到了特兰西瓦尼亚,”杰尔主教说,尽管托马斯并没有在问他。“他想要用联姻来巩固他的地位,拉斯洛·坎仍然支持着他。” “你不需要担心拉斯洛·坎,”托马斯大主教说,“不管如何,那个巴伐利亚人都是在自寻死路。” “我们还有布达需要拿下!”两人身后又有人插嘴道。 “布达是迟早的事,”托马斯大主教有点被惹烦了,“但现在你们最好放尊敬点,我没有在和你们说话!” 教会们的权贵们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骑在阿拉伯纯种马上的百合花骑士,他左边的前城堡主,他身后的军队,他们以凯旋般的姿态进入城市,而主教和牧师们则敢怒不敢言。 — 夜晚,在宫殿最豪华的寝宫里,托马斯大主教穿着他的天鹅绒长袍,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刚刚吃完烤大鸨的他,正在品尝专门为他准备的十年陈酿托考依葡萄酒,他年轻的抄写员出现在门口,准备开始工作。 扬科还没有成年,但他优美的抄写技术已经闻名全国。他最近加入了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的麾下,他对此感到高兴,因为他的前雇主是一个有着奇怪习惯的疯子,总是让他写些关于摩尔人的故事,从不交给他任何严肃的工作。 “就像我迄今为止口述的那样,扬科,”大主教说,“每次战斗之后的情况都和以前一样,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大主教大人,”男孩把莎草纸、墨水和羽毛笔放在桌上。“百合花骑士没有为我们赢得战役,他没有教国王如何战斗,而且宫廷里也没有圣殿骑士。” “很好,”大主教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写……” 扬科用笔巧妙地记录下了历史,在与奥托签订和平条约一年后,经过几场小战役并夺回高地的几座城堡后,支持安茹的军队由埃斯泰尔戈姆的托马斯大主教带领,重新夺回了埃斯泰尔戈姆,并准备收复布达。 第五十五章 圣尼古拉 拉斯洛在安塔尔的面前鞠躬行礼,但骑士只是挥了挥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 “拜托,你要什么时候才会停止这么做,我的朋友?” “一旦你不再是百合花骑士,不再带领我们打胜仗,不再被其他权贵的军队追随,我便不再向你行礼。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发誓。” “百合花骑士,嗯……”安塔尔疲倦地叹了口气,“与其说这个,不如关上门,过来帮我一下!” 拉斯洛关上了身后厚重的木门,安塔尔也解开了腰带,将沾满血迹的白披风扔在地上,等待着他的朋友帮他脱下链甲。 “再穿一分钟,我就会被自己的汗水淹死。”安塔尔说道,链甲哗啦地落在地上,里面的羊毛衬衫不得不从他的身上剥下来,因为汗水几乎把衣服粘在了皮肤上。 “嗯……这是什么?”拉斯洛看到他朋友背上的那条肿胀的深紫色伤痕,不禁发出嘶嘶声。“需要我去叫医者吗?” “不用了,”安塔尔咕哝道,“他已经给了我一罐臭药膏,就在这里。他说要把它彻底地抹在皮肤上,然后擦掉多余的东西,你能不能把这些鬼东西擦在我身上?” “当然。”拉斯洛从安塔尔手中接过罐子,打开后一股可怕的恶臭扑鼻而来,他皱着眉把两根手指伸了进去,开始敷在骑士那大得吓人的瘀伤上。安塔尔什么也没说,但拉斯洛每次一碰到那淤青,他朋友的背部都会传来一阵痛苦的颤抖。 “这把剑撑不住了,”安塔尔咬着牙说道,“多亏了那链甲,我才没有被砍成两截,但要是那头蛮牛再在我背上砍一刀,我就会死在那里……” 把安塔尔的背部涂成紫色的所谓蛮牛是埃斯泰尔戈姆的一名铁匠,当查理的军队攻破城门时,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守军立即向围攻者发起了进攻。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领主和贫民肩并肩,像兄弟一样战斗。华丽的骑士装束和破旧肮脏的衬衫扭成一团,头顶上是成片的刀剑、长矛和干草叉,空气中是战斗的怒吼和死亡的尖叫。 安塔尔很幸运,因为在他碰到那铁匠之前,已经有一支箭射中了那人的手臂,迫使他放下了他的巨锤,单手用着一把钝了的农刀朝安塔尔的后背砍去。安塔尔顿时感觉自己仿佛被闪电击中,差点被痛晕了过去,在马鞍上的他看向大块头铁匠,脑海中又浮现了布达的那个谷仓,那个很久以前被诅咒的漫长夜晚,以及差点把他打死的巨人歌利亚。 下一刻,拉斯洛用长矛刺穿了他,铁匠发出一声怒吼,手中的钝剑掉落,但仍然站着,他转过身,将带血的唾液喷在了拉斯洛的脸上,并用双手抓住长矛,想要一头撞过去。但随着萨雷彻的一声嘶叫,安塔尔将铁匠的光秃头颅像烂熟的南瓜一样劈成两半。 “我告诉过你,在你的披风下面多穿点铁皮,”拉斯洛提醒道,他涂完了整罐恶臭药膏,“因为正如丹多老爷子常说的那样,光靠铁链是不够的,如果被打中了,你还是会……” “疼得要命。”安塔尔接话道,“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了?” “死亡将把他从他的学生们身边带走,但所有人都会记得他用木剑教会了他们什么。”拉斯洛回忆道,他自己也从根茨的剑术大师哪里学会了如何用剑。几年前,安塔尔曾试图在杜比察的庄园里教他剑术,但不知为何,他从未彻底掌握这些技巧。 在随着国王来到根茨后,丹多大师在几周内对他进行了彻底的训练,其中安塔尔以前的撒拉森剑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拉斯洛从他朋友那收到的这把武器比其他传统的剑更轻更顺手。但即便他已经完全知道了该如何挥剑,他发现自己最擅长的是长矛和弓箭:用前者他可以打败任何人,用后者他可以射中草丛里的一滴露珠。 “至少这伤会提醒我,”笑容从安塔尔的脸上渐渐消失,“每当我举起武器,我都是杀的自己人。” “你又有这种想法了吗?”拉斯洛开始收拾扔在地上的装备,“你不应该继续让这想法折磨你,你在和敌人战斗,没有必要去多想些什么。” “我所有的祖先都是和鞑靼人或是阿拉伯人打仗,”安塔尔脱下他仅剩的衣服,走进了角落的浴盆里,里面已经有人专门为他装满了热气腾腾的水。“而作为巴托家的一员,我在干什么?自相残杀。” 拉斯洛摇了摇头,如果他每次听到这段苦涩的独白就能获得一枚金币,那他现在会比匈牙利的国王还富有。 曾经喜欢恶作剧和开朗的安塔尔在临近二十岁之际开始越来越像脾气暴躁的威廉。但发生变化的不仅仅是他的性格,以前大家都认为他比实际年龄小,而在国王身边的这段日子里,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一个小男孩。在快到二十岁的这个春天,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年过三十。 他变得更加强壮,胸膛坚挺,虎背熊腰,面容却更显得苍老:他长出了浓密的黑胡须,他的眼睛深陷,烦恼的皱纹从未在他的额头上抹去。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拉斯洛想让他振作起来。 “不,”骑士厉声说,然后转向最严肃的话题,“管他呢,今天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九个,”拉斯洛低下头,“安东尼,金发的米哈伊,萨博克斯、克里斯蒂安、维拉尼的桑多和多蒙克斯·巴菲里戈,都死了。彼得的左臂被截肢,伊万失去了视力,他们明天就要回家了,雅诺什可能撑不过今晚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安塔尔身体前倾,将脸浸入热水中,拉斯洛很清楚,他只是想掩饰自己的泪水。安塔尔对他手下的战士就像一个骄傲的父亲对他的儿子们一样,他亲自训练他们,与他们一起流汗,一起战斗。当他们欢欣鼓舞时,他也高兴,当悲伤笼罩他们时,他也痛苦。他手下的一百名士兵的核心仍然是那三十几个人,在他国王效命的第一天起,他就和他们一起在根茨的城堡里训练。他为每一个死去的士兵哀悼,但当三十六个人中有一个倒下时,他便心如刀割。 “这些人都是从一开始就跟着我的战友,”安塔尔的声音越来越小,“多蒙克斯还只是个孩子!我必须在雅诺什闭眼转向主之前和他谈谈,我这就去。” 说着,他爬出盆子,开始穿上为他准备好的干净亚麻衣服。拉斯洛把他收拾好的装备和衣服重新翻乱,在里面挑了一件比较干净的无袖斗篷递给安塔尔,他担心骑士会在悲伤情绪的影响下忘记合适的衣服,穿着带袖的衬衫与他的士兵们告别。 但这些人必须握着百合花骑士的手离开这个世界,这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很多时候,他们不是为了国王或是基督教,而是为了他们所崇拜的百合花骑士赴死。拉斯洛保持着冷静的头脑,确保安塔尔身着完美无瑕的骑士装束出现在垂死的人面前,身佩剑,头戴盔。 “我的钱袋里还有二十枚金币,”安塔尔说,“箱子里有多少?” “只有一百枚。” “那就够了。” “够什么?”拉斯洛担忧地问道,尽管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我会给彼得十枚,伊万十枚,”安塔尔说,他额头上的皱纹又变多了。“你自己留五枚,剩下的让人给剁碎,分给埃斯泰尔戈姆的穷人。不要让他们知道这钱是谁给的,但一定要交给他们,这没得商量。” “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没得商量!”安塔尔看着他,“我是发过誓的圣殿骑士,你知道我不能拥有任何财产。查理明天或后天会来,他会让我再次成为有钱人,其他人也是如此,也会给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拉斯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又不得不再次扮演圣尼古拉,他在每个被占领的城市都被安塔尔要求这么做。 “很好,”安塔尔推门而出,踏进了走廊,“明天早上见,我现在要去面对我的良知。” 第五十六章 悲欢 攻下埃斯泰尔戈姆的第三天,国王终于抵达,王座室熠熠生辉,丝毫没有被毁坏或是掠夺的痕迹,因为所有的战斗只发生在城墙外,而安塔尔又禁止了任何掠夺行为。这座被征服的城市的贵族领主和行会会长们来到查理·罗贝尔的面前,脸上带着恭敬而满足的笑容,亲吻他的手、献上一份礼物和叽叽喳喳的话语,向他保证他们永远的忠诚,就好像他们一直站在安茹国王这边一样。 “请接收这个马鞍和我的忠诚吧,匈牙利人的国王!” “伟大而光荣的查理王(karoly rex),我将这两箱银币先给你,还有比所有宝物更有价值的东西:我的忠诚和荣誉!” “谢谢你,我接受!” “威严的查理国王,为了表示我最深切的敬意,我把这把华丽的剑献给您,我在梦中梦到上帝对我说话,告诉我要为安茹家族的查理,他在地上的国王,锻造一把宝剑并镶嵌黄金,再在剑柄上放上能从匈牙利的山区中开才出来的最好的宝石,因为……” “很好,很好,这就够了!” 一直到太阳从西边落下,仆人们不得不在大厅里点上烛台和火把,仍有人前来向年轻的统治者致敬。查理微笑着欢迎他们,但胸中和眼中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当所有的佞臣和马屁精终于走了之后,国王长呼一口气,开始了盛宴,他大吃大喝,就好像几个月都没有吃过东西。乐师是他从意大利带来的,葡萄酒和啤酒流进人们喉咙里的速度比多瑙河的湍急河流更快,食物的份量让人想起了一年前查理王与玛利亚的婚礼。 王室管家很头疼,但宰相更头疼,因为前者只是负责筹钱,而后者则是负责还债。两人整晚都守在国王身边,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管家一脸担忧地在手指上数着什么,宰相则直接拿出各种纸张,在上面算着什么。最后,查理终于厌倦了这一切,大吼了一声,吓得连乐师都停止了演奏。 “我受够你们了!”他把餐刀往桌子上一摔,“哪怕只有一次,你们不对钱和债务以及东西的价格在我耳边唠叨,你们就会死吗?我们正在庆祝,埃斯泰尔戈姆是我们的了,现在以后永远都是我们的,这是在为那些帮助我夺回它的人的感谢!” “但是,陛下……” “喝酒!然后用鸡、野味和猪三者一起塞满肚子!如果今晚你们敢庆清醒地离开这里,上帝为证,我会把桌上的这些破纸全部放在蜡烛上烧了!” “乐师们,”宰相低声说,“至少您可以在乐师身上省点钱!” “我已经没有敌人了!”查理·罗贝尔抓住了这个可怜人的脖子,尽管他的说法与事实相差甚远,庆祝的人群都对国王的发言发出了热烈的欢呼。“我将在数周内夺回布达!在那之后,奥托·维特尔斯巴赫将与王室头衔毫无关系,而其他的王位觊觎者最好躲在他们可爱夫人的裙子后面……或者裙子底下!” 一阵嚎叫般的尖锐笑声淹没了宰相的第一句话,让他没办法再说出第二句话。他和管家对了对眼神,认为与其再做无谓的劝说,还不如好好地喝上一杯。他拿起第一个迎面而来的酒杯,一把撕下了一大块鹅腿,把麻烦事都抛在了脑后。 国王整晚都没有看到安塔尔,他已经习惯了这位骑士不像其他匈牙利人那样浮躁的事实,但缺席这样的盛宴,尤其是为了庆祝他率领军队夺取这座城市而举行的宴会,还是非常奇怪。 他和埃格尔的主教打赌谁能跑过走廊,溜下楼梯,跑到马厩的尽头再回到大厅而不呕吐,这下他才在院子里发现了安塔尔。 主教还没有离开走廊就开始呕吐,然后滚下楼梯扭伤了脚踝,不得不用担架抬走。理论上,查理已经赢得了赌局,但他想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于是他还是跑到了马厩旁。 他在那找到了安塔尔,骑士正在抚摸着他的马,似乎在和它说话。 “你怎么了?”查理问道,喉咙下的恶心感几乎无法抑制。“这里没有马夫吗?” “萨雷彻不是一匹普通的马,”安塔尔打量着这位喝得烂醉的国王。“我是唯一一个设法驯服了它的人,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个马场的老人想要把它做成香肠,当时可吓坏我了。我从来没有让别人照顾过它,有时当我和它说话时,我觉得他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它的眼睛会说话。” “但是……它是一匹马啊!”查理·罗贝尔在一旁大笑起来,“你喝得比我还多!” “我不这么认为。”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庆祝呢?” “在你来之前,我埋葬了我的七名手下,又送了两个被残废了的回家。”安塔尔转过头,看着月光洒在战马黑色的皮毛上。“而且,在一切都结束前我不会喝一口酒。” “你就像宰相和另外那个人一样!”查理喊道,但安塔尔只能迷惑地猜测他在说什么,“托马斯大主教整晚都和我在一起,我注意了他一整晚,相信我,他也一口没喝!” “但是,正如我所见,你已经喝了不少了。” “没错,你看得很清楚,”国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过来喝一杯罢!”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现在不想参加狂欢。”圣殿骑士拒绝道。 “为什么不呢?” “我不想喝醉。” “一杯酒而已,你这个处女的守护神!”国王坚持道,“你的侍从马上都要把你的那份给喝完了!” “没关系,”安塔尔走到一边,避开了查理胃里扑面而来的恶臭,“但是请告诉我,陛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和埃格尔的主教打了个赌。”男人挺起胸,“我赢了!” “我不明白你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在这里做什么!”安塔尔朝他吼道,“你想被杀吗?” “谁敢杀我?” “在这里,在埃斯泰尔戈姆?”骑士张开双臂,“我相信有足够多的人敢。” “如果他们敢对我动手,他们会立刻人头落地!” “你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安塔尔走到昏昏沉沉的国王身边,搂着他的胳膊,陪他走到大厅里,狂欢宴会还在进行中。 “和我一起喝吧,我的朋友!”查理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喊道,“拜托了,我的兄弟!” “当布达属于你的时候,我会和你喝一杯,”安塔尔承诺道,语气稍微软了下来,“不过在那之前,我不会喝一口,尤其是在你那些没戒备的贵族们的陪伴下。” “总有一天,你的原则会把我送进坟墓!” 安塔尔正要想一个诙谐的回答,但只见黑暗中闪过一道白光,是匕首的刀刃。 安塔尔推了查理一把,国王倒在地上,发出呜咽声,骑士的剑飞出剑鞘,刺客的动作刚进行到一半,长剑就在黑暗中呼啸而过,然后僵硬地停在半空中。随着一阵尖叫,一堆冒着热气的新鲜内脏直接倒在地上蠕动的查理身边,割开的喉咙里有节奏地喷出鲜血,将安塔尔干净的白袍染红,刺客这才倒下。 “卫兵!”安塔尔大声大吼,“卫兵,这里!” 十几名持矛卫兵赶到,看到拔剑而立的圣殿骑士身着血衣,还有那两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瞬间都僵硬成了石雕。他们确信自己已经完蛋了,明天一早他们就会因国王的死而被问责然后绞死。 当他们听到异常活泼的意大利咒骂声时,卫兵们的脸上才又恢复了血气,并上前将国王扶了起来。 一小时后,托马斯大主教把安塔尔叫到他身边,告诉他刺客是一个人行刺,并没有其他的潜在威胁,他是科塞吉家族和奥托·维特尔斯巴赫的忠实支持者,所以最后一点危险的阴云现在已经从年轻国王的头上飘过。 “你不认为有必要进一步调查吗?”安塔尔问,大主教只是摆了摆手。 “你大可以放心,我的骑士大人,危险已经过去了,”他过于随意地说,“至少我们的好国王现在会记住,如果没有足够的保护,他哪儿也不能去,即便他认为自己不会有事……” “或许刺客根本就不想杀他,”安塔尔试探地说,“只是为了教他以后多加注意。” “谁知道呢。”大主教躲在他厚厚的书籍和卷轴之间, “这很有趣,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安塔尔继续说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刺客,并不是真的想杀人,只是为了一个崇高的事业牺牲自己,好让一国之王在他的余生里不要再犯下各种人为的错误……” “休得揣测主的旨意!”大主教突然厉声斥责道,一劳永逸地结束了这场对话。 第五十七章 国王的计划 查理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聚集在密厅里的教会权贵和他最忠诚的士兵和指挥官们。他的拳头仍然放在摊开在桌上的地图上,在他刚才急躁又热情的演讲中不断地锤着上面的地点。 “嗯,你们觉得怎么样?”他问道,然后把手从布达城堡上拿开,“我们能做到吗?” “这是一个有趣的想法,”杰尔的主教率先回答道,“陛下,您很清楚,我的人马都与您并肩作战,随时准备为您献出生命。但这次……有点不同……” “主教是对的,”埃格尔的主教肯定道,难过地点了点头,“我觉得这个想法太大胆了。” “太大胆了?”查理·罗贝尔失望地撇了撇嘴,“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做!难道我们要兵临布达城下,然后听天由命吗?我们以前也试过这么做,但这样注定要失败,如果可怜的比斯凯现在在这里,他会告诉你,围攻布达是个愚蠢的策略。” “但我们拿下了埃斯泰尔戈姆,”杰尔主教坚持道,埃格尔主教也点了点头,好像他除了赞同之外什么都不会做。“相信我们,好国王,放弃您的想法!” 查理把目光定在那人的眼睛上,仿佛想要把他扔出窗外。 “我说的是布达,”他有些愤怒地低吼道,“不是埃斯泰尔戈姆,我拒绝再次围城!” “可以做到,”扎克之子亚诺什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但并非不可能。而且我本人也不太愿意向布达进军,我不想无谓地消耗我的手下,也不想毁掉这座城市,如果您允许的话,阁下……”他向杰尔主教点了点头,“我们没有必要这么急着否定陛下的想法。” 查理的脸色又从愤怒变成了满意的笑容,两位顽固拒绝国王的主教则轻蔑地瞥了一眼身后。 “布达的教区长,维尔纳之子拉斯洛已经从捷克人的囚禁中获救,”亚诺什继续说,“而且,在场的各位都知道,他已经在我们的照顾之下了,以好在他与我们见面时恢复他之前的尊严,我无法想象这位善良的教区长在被囚禁期间都经历了什么,所以我们必须确保他先恢复体力和内心的平静。” “说重点,好先生!”埃格尔的主教催促道,“你提到他,是有什么打算?” “我和拉斯洛大人很熟,”扎克之子亚诺什说,“我相信他也会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并且会愿意听从陛下的安排,并帮助他。” “一个失败的教区长能帮得上什么忙?”杰尔的主教轻蔑地问道,“他的人早就被赶走了,布达的市民不再支持他了,他就像一片枯树落叶一样孤独……” “放尊重点,我的主教大人。”查理·罗贝尔警告道,他大概猜到了亚诺什的提议是什么。“布达所有建筑的秘密隧道,出口和入口,维尔纳之子拉斯洛对他们了如指掌。” “陛下英明,”亚诺什点了点头,“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我向您保证,到夏初之时,布达将属于我们。这需要调动所有的军队,但不要害怕,大人们,”他对主教们眨了眨眼睛,“他们会呆在在城墙外,与眼前的危险保持安全距离,我们只用做好准备。我需要二十个可靠的敏捷人手,这些人必须毫不犹豫地执行我们的计划。” “我会亲自带领我的二十名精锐士兵。”站在远离窗户地方的安塔尔提议道,也加入了讨论。 “荣幸之至,我的骑士大人。”亚诺什向圣殿骑士鞠躬,“我很高兴你能自愿加入,因为我正准备问一些关于你的细节。” “不妨说说。”安塔尔表示。 “他们说你很了解这座城市。” “布达就像我的手背一样,”骑士承认道,“当我还是个年轻侍从的时候,这个城市几乎就是我生活的所有。” “很好,按照其他人的说法,你对那里的道路很熟悉,你知道守夜人的路线,小巷、大街……”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蒙着眼睛在布达走一圈。” “这倒没必要,”扎克之子亚诺什笑着说,“但是你一共需要五十个最优秀的手下,我会提供剩下的三十个。” “他们必须已经准备好随时战斗!” “当然,请放心。” 查理听着两人的对话,心砰砰直跳。在他的脑海中,未来的自己正骑着马缓慢而优雅地穿过布达的街道,头戴圣伊什特万的王冠,在欢快庆祝的人群的簇拥和他的宫廷骑士的陪伴下一路骑到卡莫霍夫宫,然后带着荣誉加冕为国王。 而且他早就决定了,他要在他的宫廷中安置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和敢于挑战死亡的勇气的强壮骑士,而不是永远争论不休的胖贵族们,他将给予他们土地和头衔,他们也许不会像和安塔尔一样,成为他的兄弟,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任务和职责,而宫廷骑士们不会抱怨自己的任务太难,他们只会点点头,去做该做的事。 “扎克之子亚诺什!”国王从梦中回到了现实。“我命你全权指挥布达的秘密行动。” “谢谢您,陛下!” “什么?”杰尔和埃格尔的主教喊道,但查理·罗贝尔用一个眼神就让他们闭上了嘴。 “我不想再听到关于围攻布达的任何一个字。”国王结束了会议,带着托马斯大主教和安塔尔离开了密厅。 — 布达…… 自从那次秘密会议以来,这两个字一直在安塔尔的脑海中回荡。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他只能想到他生命中最美丽的城市,想到他在那里度过的美好、罪恶而又危险的几个月。从客栈到圣保罗溪流旁的森林,到玛格丽特岛那可靠的灌木丛……以及他和艾格尼丝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偷来的时光,他可以拥抱他的爱人,这个他本不该遇见的女孩。 多亏了翁贝托,他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每隔两个月就能与她交换信件。他们两人的行文都很谨慎,他们的言辞含蓄,然而,这些信件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能点燃他们灵魂中的火焰。 布达…… 如果查理·罗贝尔和扎克之子亚诺什的疯狂计划成功了,国王将在初夏时节入主卡莫霍夫宫,届时也会将和查理一切搬到这座城市,然后…… 不行,光是这么想就已经是罪过了。 我是圣殿骑士团的一员,他告诉自己,一个身着铠甲与白袍的贞洁骑士,我甚至不被允许去看一个女人,而且艾格尼丝现在住在多米尼加女修道院,她也不被允许去想一个男人,而且…… “太蠢了!”他大吼一声,坐起身来,拿起放在床边的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从被窝里爬了出来,那里太热了。 他穿上干净的羊毛衫,外面套上一件雪白的连帽斗篷,肩带上绣有骑士团的红色十字。他不喜欢安茹家的纹章,也不喜欢作为身份象征而戴的头盔。为了安全起见,他系上腰带,冲出房间,沿着走廊,穿过所有大门。他的斗篷和几乎是黑色的头发在身后飘扬,冲过了因惊讶而勉强行礼的卫兵们。 安塔尔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他跑了起来,来到了正在马厩里休息的萨雷彻身边,马儿的目光让他停了下来,它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骑士摸着马儿的鼻子问道,“你还记得布达吗?那里的人儿?艾格尼丝?” 萨雷彻低下头,用鼻子顶了顶主人的胸膛。 “你想要什么?” 黑马打了个响鼻,又轻轻地顶了他一下。 安塔尔顿时明白过来,他把萨雷彻从马厩里牵出来,不放马鞍就爬到了它的背上,就像他在萨瓦河畔的杜比察那时一样。“你还记得吗?”他附身靠近马的耳朵,“当我们之间连马鞍都没有的时候,我们就拥有了整个世界。现在又将是如此,只有我们俩……驾!” 萨雷彻高兴地鸣叫着,开始向城门奔去。守门卫兵惊奇地抬头看着骑马想要离开埃斯泰尔戈姆的圣殿骑士,没穿着他平时的衣服和头盔,他们没有认出国王的首席骑士,只能从他的披风上看出来他是圣殿骑士团的人。 “这么晚了去哪里啊,骑士大人?”其中一人问道。 “我是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骑士宣布道,“快开门!” “快午夜了,先生,”守卫说,“这个时候不宜在街上走……” “城门外也不宜闲逛!”另一个人添加道,“话说回来,这么晚了还出来做什么呢,骑士大人?” “我说了,打开城门,你们这些迷信的士兵!”安塔尔斥责道,“基督的士兵不相信午夜的鬼魂或是恶魔,我有什么事与你们无关!还是说我应该告诉国王,在给他看守城门的士兵是怎么样的不听话又迷信的异教徒?” “他是个异教徒,我可不是……” “赶快开门,你这个蠢货!”其中一人把他的同伴拉到一边,他终于认出了面前的骑士是谁,赶紧闭上卫兵的嘴,免得百合花骑士想不开,把国王叫醒,然后让他们永远沉睡。“你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低声说,清了清嗓子。他的搭档打开了一边的城门,然后抬头微笑着看向安塔尔,“请别生气,骑士大人,我们只是履行职责。” “行吧,”安塔尔朝他点点头,他骑马出了大门,头也不回地喊道:“放心吧,等天亮了,城门开了的时候我再回来。” 他还能听到那个比较听话的卫兵在冲着另一个大声吼了起来,并开始用怪罪的话语责备他,还有门叶吱吱地关上。他俯身在马的脖子上,在它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阿拉伯语,马和骑手便像早春的暴风雨一样在夜里飞驰。 这天晚上,安塔尔又能像童年时一样自由自在,他和他的阿拉伯战马单独在一起,他们独自与月亮和星星在一起。他们狂奔,抛下了所有的忧虑和烦恼,抛下了所有的职责和杂念。 无拘无束的自由只持续了几个小时。初升的太阳再次照亮大地,在轻轻摇曳的多瑙河上洒下耀眼光彩,安塔尔平静地躺在水边的草地上,身边是正在吃草的黑马。 他仰面躺着,盯着漂浮的羔羊云,眼圈发红但毫无睡意。他想在每一朵云上都看到艾格尼丝的脸,他想听到她在阳光下的微笑,在微风中听到她甜美的声音。他现在确信,当他回到布达时,他将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 第五十八章 血色的布达 1307年,圣约翰之月(6月) 布达,匈牙利 — 午夜时分,天空中只剩下了月亮,星星虽然喜欢在初夏时用自己的光辉遮盖上帝的深蓝色织棉,但现在都全部藏了起来,仿佛不想见证今晚即将发生在这座城市的一切。 在犹太门附近一条黑暗的小巷里,有两个男人正在等着什么。他们身披黑色斗篷,头巾深深地遮住眼睛和脸,化身为了黑夜中的影子。 “起风了,”其中一个手里攥着弓和短矛的人说,背在背上的箭袋藏着不少羽箭,系在腰带上的刀鞘里放着一把长匕首和弯曲的撒拉森剑。男人拉起他的黑色斗篷,被呼啸着穿过小巷的强风卷了起来。“将会有一场暴风雨。” “人民的暴风雨。”另一人说道,他腰间挂着一把单手剑和短匕首,“如果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让匈牙利人流血的话,我不介意。” “这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弓箭手摇头,“也不会在今天结束。布达是一个关键点,但绝不是最大的赌注,今天不是一切的结束,你知道的。” “我知道,但是这条路我们还要走多远呢?在夺回布达之后,在打败奥托之后,我们还要面对什么?科塞吉家、苏比斯家、博尔萨·科帕斯、巴博尼克家、弗兰格潘家、拉托特家、阿科斯家和拉斯洛·坎?然后也许是和马泰·查克永无止境的战争,前提是如果这个王国还有活着的男人的话……然后呢?” “安静!”弓箭手生气了,“时间快到了!” 拉斯洛和安塔尔在巷子里等了很久,随着时间的流逝,小巷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冷、越来越窄,他们在等待卫兵们半夜换岗和一个信号。 “我希望其他人能成功,”拉斯洛靠着墙蹲下,从背上箭袋抽出两支箭,一支和他的矛一起插在地上,一支放在弓弦上。他一路走到小巷的边缘,一只眼睛盯着大门和守在那里的卫兵,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焦躁的空气,慢慢吐了出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人被抓到了……” “没有人会被抓住,”安塔尔打断他,“这种事不可能,你说的可是我最好的士兵。” “你最好的士兵,是的,但那是在战场上,在公开的战斗中,”拉斯洛争论道,“他们不习惯干这种事,不习惯像小偷一样在夜里偷偷摸摸,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 这时,靠在墙上半睡半醒的两个卫兵有了动静,看到有人前来换岗,他们大声抱怨道。 “我们还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呢,”其中一个短脖子的灰发老头打着哈欠说道,“我度过了特别艰难的一天,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你每天都过得很艰难,斯蒂芬弟兄,”前来换岗的士兵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又是什么地方痛了?你的蛋蛋?”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这个傲慢无礼的小子!”那个叫斯蒂芬的人摘下了护鼻头盔,用手拿起靠墙的长矛,开始向城市的黑暗深处走去。“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今天我的膝盖比平时更疼,就像跳动的地狱火一样灼痛着我,今天绝对不对劲,有什么邪恶的东西正在酝酿,我告诉你!” “当然,斯蒂芬弟兄,当然!”另一个新来的人在他身后喊道,“等你回家睡觉时又看到那个大胡子女巫,她在你身边打了一辈子的鼾,看在上帝的份上,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天天膝盖疼!” 两名卫兵之间爆发出一阵大笑,但并没有持续多久。老人转过身来,将手中的长矛一转,随手一扔,武器无声无息地划过半空,刹那间插在了城门上,离其中一张嘲讽的脸只有几尺远。笑容瞬间在他脸上融化,在火把的照亮下,看起来有些苍白。那斯蒂芬的同伴见情况不妙,立刻加快了脚步,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好吧,我亲爱的朋友,”长矛还在大门上震动,老人开口说道,“下次你再敢这样说我的妻子,这支长矛会以同样的方式穿刺你那愚蠢的空脑袋。所以,如果你不想这样的话,下次开口前便好好想想!”他转过身,叹了口气,拖着一只腿继续慢吞吞地走着。 “你们留着这长矛吧!”他回头喊道,“睁大眼睛,因为有什么邪恶的东西正在酝酿!” “你这个该死的老东西,地狱正在为你酝酿一口热锅!”年轻的守卫低声咒骂道,另一个则点头赞同。“他要是敢再这样威胁我,我一定会让他后悔的,你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的。” 不管这个年轻的卫兵对老头有什么打算,他生命中所有的计划都被一根轻轻摇晃的弓弦拉断了。 拉斯洛走出小巷,瞄准放箭,直接穿过那人的喉咙。当他的伙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射手已经射出了下一支箭,这支箭的箭杆也刺穿了他的脖子,但并未击中喉咙,卫兵没有立刻死亡。那人哼了一声,咳了口血,抓起长矛,睁大眼睛向弓箭手冲去。然而,骑士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剑便让卫兵沉默。他将剑收回鞘中,然后双手抓住瘫痪的身体,往巷子里拖。 “快把另一个人也拉过来!”安塔尔对拉斯洛说,“不要让任何人看到我们。” 两个死去的卫兵躺在边上的巷子里,圣殿骑士和他的侍从脱下了他们的黑色斗篷并把它们藏了起来,斗篷下,他们穿着布达守卫的衣服。他们摘下死者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然后站在巨大的城门下,转身朝着城堡方向,等待着信号。 “如果他们没有成功,那么……” “你今天异常地消极,”拉斯洛说,“放心,他们会成功的。” 在夜幕的掩护下,前布达的教区长,维尔纳之子拉斯洛和扎克之子亚诺什通过秘密的地道进入了城堡,安塔尔精挑细选的二十名部属也与他们同行。其他三十名士兵则被安排在城市的各个地方,他们的打扮与安塔尔和拉斯洛一样。如果一切按照计划进行,现在布达所有的城门前都会站着安塔尔的人,几分钟之内他们就会听到从卡莫霍夫宫里传来的战争号角声,然后混乱就会降临…… “我改变主意了!” 黑暗中某处传来声音,“我还是需要那把长矛,你肯定会用它对我做些什么,我会诅咒自己一辈子,诅咒我把它留给你们……” “见鬼了。”拉斯洛低声骂道,那个叫斯蒂芬的老人正一瘸一拐地走来,但他离得还很远,应该没法看清楚门前人的长相。 “诅咒自己一辈子,是吗?说得你还能活很久似的,你这老东西!”安塔尔模仿着死去的卫兵的语气喊道。“这是你的长矛,拿去吧,混蛋!” 说着,他飞快地把长矛从门上拽了出来,扔在了那人身边。但是这个老人没有这么容易被糊弄,他停下脚步,从地上捡起长矛,眯着眼睛看着这两个人。 “约翰!你从哪里弄来的这把剑?”他问安塔尔,然后指着拉斯洛,“还有你,文斯,你什么时候带着这样的一把弓了?” 见他们不回答,老人向前走了三步,又停了下来。 “不要动!”他喊道,“你们是谁?” 灰发的斯蒂芬和刚才一样,手中的长矛一转,而拉斯洛已经将下一支箭搭在了弓弦上,如果安塔尔不插手,两人中的一个人肯定会死。骑士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朝着老卫兵的方向冲去,那人已经举起武器准备投掷,安塔尔狠狠地一脚踢向了那人的膝盖,疼得他惨叫一声,倒了下去,长矛也掉在了地上。 安塔尔把他翻了个身,跪在他的胸前,从他的腰带上拔出简陋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再发出一点声音,你就别想活命!”安塔尔低声警告道,“如果你想活下去,你就闭嘴,然后照我们说的做。” “你是谁?”老人喘着粗气,露出痛苦的表情。 “查理·安茹的士兵,”安塔尔说,“到了早上,这里的一切都会是他的。所以告诉我:你是想活命还是愿意为那条连神圣王冠都丢了的巴伐利亚狗而死?” “我的忠心属于布达,”老人摇了摇头,“我不为奥托服务!” “你愿意向查理·罗贝尔发誓效忠吗?” “我愿意!”他立刻回答,“其他人呢?” “你很快就会知道。”拉斯洛说。 没过多久,老人就被绑着并塞住嘴巴,坐在了那两个被杀的卫兵身边,身上盖着一件斗篷。 “如果你敢动,你就死定了,”安塔尔威胁道,“如果你保持安静,明天早上你就会重获自由。” 两人回到门口,继续静静地等待信号。老人没有出声,但拉斯洛一直伸着脖子朝小巷看去。 “你为什么不让我射杀他?”拉斯洛问,“你知道今天这里会有很多人死去,对吧?” “我知道,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你无法拯救所有人。” “我不会,别害怕。” “信号呢?怎么还没来?难道他们没有成功……” “他们会成功的,他们必须成功。” 寂静在他们身边慢慢变浓,就像黑夜一样。 — 夏天的风从卡莫霍夫宫吹来,带来了一声嚎叫,那是一个男人的死亡之声,一声悠长的尖叫。他的嚎叫声刚刚消失,空洞刺骨的战斗号角声便从城堡的顶端响起,一次又一次。 他们终于等到了信号。 安塔尔和拉斯洛立刻转身,抬起大门上沉重的门闩,打开了面向西方的城口。安塔尔拿起附在大门旁边墙上的火把,猛烈地挥舞着,将信号传递到布达外的森林。号角声消失了,但死亡的尖叫声接踵而至。 一阵低沉的咕隆声从森林的漆黑中传来,仿佛是来自地底的怒吼。咕隆声越来越大,直至变成了数千足与蹄的滚滚雷声。即便还什么都看不到,这声音就已经变得不堪忍受。 骑士和侍从及时闪开,下一刻,士兵们如泛滥的多瑙河一般涌进城门,先是骑兵,再是步兵,他们凶猛无情地冲向街道。没有一句战吼,也没有一句命令,他们像幽灵一样掠过城市。后面来的人牵着马儿的缰绳,把斗篷和头盔交给了在门口的人,安塔尔迅速穿上他的白色斗篷,跳上萨雷彻的马鞍。拉斯洛也脱下了布达卫兵的衣服,穿上了自己的深蓝色斗篷,上面装饰着金黄色的百合花。 所有人都丢弃了自己的伪装,他们知道横扫街道的军队只会通过衣服来识别敌友,不会问他们是谁,用剑一挥,用锤一击,用矛一刺,而且绝对不会手下留情。那些没有立即死于武器的人则被马匹的钢钉铁蹄践踏到了另一个世界。 没有停顿,没有怜悯,也没有任何像样的抵抗。 当太阳从东方升起时,布达的街道上已经布满了数百名死者,随着屠杀的结束,逼近的风暴也过去了,干涸的大地母亲一时竟吸收不下所洒落的鲜血。幸存下来的人已可以安心,他们并没有冒险出门,即使是最勇敢的人也只是透过窗户窥视外面发生的事情,但大多数人都躲在地窖或房屋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当然,今天没有人在日出时敲钟。 第五十九章 偿还 街边的战斗已经平息,托马斯大主教和查理·罗贝尔一起进入了这座城市,布达的神父们也被赶到了一起,他们的手被绑了起来,很多人都在闭着眼祈祷,他们中不少人甚至没有穿着合适的衣服,他们身着睡衣或是光着膀子,被士兵们包围着,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托马斯从他粗壮的马背上下来,咧嘴笑着走近这群神父和教堂仆人。 “路易斯神父!”他认出其中一个脑袋上长着肝斑的秃顶男人,拍了拍手,走到他的面前,用戴着天鹅绒手套的手捏住他的下巴,将目光移到他身上。“自从你六年前诅咒教皇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了。那时我还不是大主教……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家伙!你还记得吗?不管怎样,你要记住:是你把其他人带进了泥潭!这是你的错。但现在你会知道,你不能对任何人无礼,尤其是当那个人是罗马天主教会的领袖时……你将有的是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和其他无数的事情,相信我,几年,几十年,即使是阳光也不会打扰你!” 路易斯神父惊恐地抬头看着托马斯大主教,然后将目光转到坐在马上的国王,想看看他是否会怜悯自己。但查理没有理会他,他微抬着下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卡莫霍夫宫。路易斯很清楚,这里没有人能打动他的心,国王只对这座城市感兴趣,而大主教已经被赐予了惩罚教士的全部权力,为六年前的事件报仇1。 托马斯松开那人的下巴,然后拍掉他手套上的灰尘,就好像他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维尔纳之子拉斯洛和查克之子亚诺什随后骑马进入广场。他们身后拖着十二个被捆绑着的布达城市法官( városbiro),这些富人都参加了对教皇的诅咒,并将城市献给了普热米斯尔家的瓦茨拉夫。 “他无处可寻,”前教区长拉斯洛看到托马斯大主教脸上疑惑的表情,说道。“他一定是躲起来或者逃跑了。” “他必须受到严惩!”国王终于开口了,“找到那个混蛋!” “我们会找到他的,陛下!”维尔纳之子拉斯洛眼中闪过无情的光芒,他只想为被迫害、沦为阶下囚被拖走的三年奴役报仇雪恨。“彼得曼(peturmann)会付出代价,即使他是这城市的新教区长,我们会找到他的,就算是要把整个布达从上到下都翻一遍……” “这里的这些人肯定知道他在哪里,”托马斯大主教指着之前参与了密谋的神父,“对吧,路易斯?你们这些肮脏、邪恶、卑鄙的异端……” 被点名的人没有回答,而是再次垂下了眼帘,托马斯则继续咧嘴笑着。 “告诉我他在哪里,否则……” “如果你想要杀我的话,那就直接动手吧!”路易斯终于开口。 “噢,你可不会这么容易地就摆脱的,”大主教脸上的笑容融化了,“这里的狗不少,若是你不开口,我不介意先送几个去地狱。怎么样,彼得曼教区长在哪?” “我不会做你的刽子手的,托马斯。” “也许这是为了你好……”维尔纳之子拉斯洛喃喃自语,然后向他的士兵们挥手,“南多尔,我的孩子!” 前教区长的轻骑兵队长立刻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挑你手下两个最快的骑手!” “马上来,大人。”队长低下头,伴随着一声哨响,对两名梳着马尾辫、身穿皮甲的塞凯伊人2骑兵招手,“他们就像疾风一样,没有人比他们更快了。” “好,好,”男人哼了一声,然后像是在摊位上挑东西一样,开在被捆绑的俘虏中间行走,他们浑身颤栗如杨叶,齐齐低下头,生怕引起这位前教区长的注意。 但那十二个城市法官并不是这样,他们自豪地承担了多年前的决定所带来的后果。维尔纳之子拉斯也把目光转向他们,很快就挑出了两个在它看来最无礼、最可恨的人:马库斯·赫尔曼和马库斯·梅斯特,他们一直密谋反对他,而且还与路易斯神父保持着密切的关系。 “带上他们!”他喊道,士兵们将他们拖出了队伍,然后按照前教区长的吩咐,把他们的双手绑在两匹马上。 塞凯伊人眉头紧皱地互相看着,但不敢说话,命令就是命令,他们必须服从。 “怎么样,路易斯?”托马斯大主教最后一次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彼得曼在哪里了吗?这是你最后一次救赎你灵魂的机会,教区长,如你所见,没有我这么温和……” “不。”路易斯神父沙哑地回答道。 “那好吧。”托马斯悲伤地叹了口气,然后对前教区长点了点头。 “带他们去兜兜风!”维尔纳之子拉斯洛向骑手们命令道,“用你们最快的速度飞奔,快点!” 塞凯伊骑手将一踢马刺,靠在母马的脖子上,像一阵狂风一样飞快地离开了广场。被绑在身后的倒霉蛋们发出痛苦的惨叫,身体像出了水的鱼一样被土块翻来覆去,随即消失不见。他们的声音在街道上回荡了一会,然后沉闷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城市。 安塔尔气呼呼地走到查理·罗贝尔的身边,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国王一个眼神就让他闭紧了嘴巴。 “不要插手!”查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告诉他,骑士勉为其难地服从了。 几分钟后,塞凯伊人回来了,他们气喘吁吁,胸口起伏不定,汗水顺着额头流淌下来。他们握着缰绳的手在痉挛中微微颤抖,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马鞍上,背脊挺直,一言不发,也不回头看。 马库斯·赫尔曼和马库斯·梅斯特的绳索被切断,他们不再叫喊,也没有求饶,只有其中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咽声。他们已经没了人样,变成了一堆颤抖着的肉块,从头到脚都是血。大多数人都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但维尔纳之子拉斯洛却用灼热的目光盯着他们,他仍然恨他们当时背叛了他。安塔尔从男人的脸上看到了满足,但如果他想一想,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谁知道这位前教区长在被囚禁在波西米亚的三年里都经历了什么。 托马斯大主教打破了沉默,他再次捏住路易斯神父的下巴。 “看看他们!”他喊道,猛地把老人的头转向两个垂死的人,“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哪!彼得曼教区长在哪里?” 神父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保持沉默。托马斯向两名士兵招手,他们抓住了路易斯,并把他拖到了血肉模糊的两人身边。在那里,根据大主教的进一步指示,他将被斩首。他的头按在其中一个人—现在只有上帝知道他们两谁是谁—-的脸上,他们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看看,看看你都做了什么?”托马斯在他耳边低语,“告诉我那头猪藏在哪里,我保证他们会痛快地死去!但如果你不说话,其他人也会是同样的命运,城市法官和神父,他们还活着,你看?但这是怎样的一种活法啊,他们已经在痛苦中失去了理智,很快他们就会欣然下地狱,只求他们不再受苦就好了!” “上帝与你们同在!”神父路易斯突然抽泣起来,“上帝爱你们!” “上帝不爱你们!”托马斯大吼一声,揪住老人的头发往后拉,“你诅咒教皇,你与敌人达成了协议,现在你又帮助一个罪人逃脱他应得的惩罚!说话!”托马斯用尽全力地打了他一巴掌,“教区长呢?说话!说出来,否则你就是下一个,我会确保你在未来的几年里都不会因为这些可怕的伤口死去!说话!你这个恶棍!”大主教再次出手,“异端撒旦教徒,j奸贼!说话!” “他逃走了!”其中一个神父喊道,“教区长跑了!” 托马斯大主教将路易斯神父从地上拉起来,把他推回队伍中,转身看向那个颤抖着的中年男人。“什么时候?”他用非常平静的声音问道。 “他是第一批发现有士兵进入城堡的人,”颤抖着的男人说道,“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逃走了。他连衣服都没穿,光着身子离开了这座城市,但我不知道他往哪便跑了。” “蠢货!”大主教看着路易斯神父,“这就是你不得不扮演殉教者的原因吗?” 那人这次也没有回答。 “杀了他们。” 士兵终于用精准一击结束了两位垂死者的痛苦,这让广场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这些人是你的俘虏,大主教阁下,”国王指着聚集的神父们大声说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他们关在地牢里度过余生,一辈子也看不到太阳。维尔纳之子拉斯洛!”他看向前教区长,“城市法官们的命运,你可以自由决定。今天被你拖走的这两个人的财产,都归你所有,换取你因他们而受的苦。但现在,血已经流的够多了!” 国王看向士兵们,“从这一刻起,布达将不再是敌人,它的公民是自由的,你们现在都是布达的士兵!谁敢掠夺,谁就等着重刑!这里以后就是我的都城,今天我们将重组卫队、城市卫兵、神职人员,并取代目前的城市行政。布达将会再次繁荣,现在,”他眼睛一转,坚定地看向前方,“我们去卡莫霍夫宫!” 第六十章 重逢 多米尼加修女的乞讨队伍转过街角,被啄食面包屑的鸽子们吓了一跳。带头的修女带领着唱诗班,高举着简单的木制十字架,她身后是宣誓了的修女,在他们身后,见习修女们以缓慢而平静的步伐走着。 走在后面的艾格尼丝几乎没有注意祈祷文,她一边低声吟唱,一边左顾右盼,不知道身穿圣殿骑士衣服的男子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在星期天阳光明媚的下午,布达变成了熙熙攘攘的蚁丘。骑士、士兵、佣兵、商人、牧师、市民、农奴、农民、乞丐挤在任何肉眼可见的地方,到处都是。少女可以看到许多骑士团的标志,医院骑士团、条顿骑士团,各种贵族家族的纹章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偶尔,一个圣殿骑士团的徽章会出现在她眼前,但不知为何,它从来没有伴随着正确的脸,街道上的噪音几乎让人难以忍受。 “最新鲜的鱼!” “这是用最好的面粉做的好糕点!” “最好的肉,猪肉,野味,什么都有,谁要来点!” “最柔软的布料,王后穿的也不过如此!” “最好的篮子,最好的价格,这里,这里,这里!” 一个农奴因当众亵渎上帝而被鞭打,一个通奸的女人被锁在畜栏里,然而,修女们的队伍没有在任何地方停下来,她们没有买任何东西,也没有张望,只是高举着十字架,严肃地向前走着,唱着天使般的赞美诗。 “给可怜的瘸子一个银币吧!”骚乱中的某个地方传来了的声音,接着是一道尖锐的男声:“滚出去,我说最后一次,否则我就把你的另一条腿也砍掉,你这该死的乞丐!” 多米尼加修女们慢慢地从最稠密的人群中挤了出来,拐进了一条更窄更安静的街道。艾格尼丝的心也沉了下去,为什么他没有像他消息中承诺的那样来?或者是他已经来了,但她在那可怕的人群中没有看到他?也许他们的目光曾相遇过,但安塔尔在过去四年里变化太大,以至于她根本没有认出他来?不可能……她一定认得他!但他在哪里? 街道变得越来越窄,以至于走到一半的时候,修女和见习修女们不得不排成单行。这并没有打扰领头的修女吟唱,她后面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她则将声音提得更高,私语也随之停止,她们开始跟着一起大声吟唱,姊妹赞许地点头,并把这归于自己的功劳,她把十字架举得更高:愿主欢喜!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臂从其中一扇敞开着的门里伸了出来,眨眼间就抢走了走在后面的艾格尼丝。 “嘘!”一只坚硬干燥的手掌贴在她的嘴上。“别出声,是我……” 这声音很熟悉,只是比她上次听到的时候更深沉。手掌从她嘴上缓缓滑落,抚上她的脸庞,它似乎不像刚才那么硬了,而是更加温暖。 他们站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应该是个旧粮仓,里面只有几个破烂不堪的麻袋和散落在地上的几株庄稼。 艾格尼丝还不敢转身,或许是怕站在她身后紧紧抱着她的人并不是她所期望的那个人。但他把她转过身来,不等她说话,便轻轻地吻了上去。 “你来了,和口信里说的一样。”她艰难地低声说。她抬头看着这个四年来足足长高了一个头的男人,“让我看看你……你的头发变长了。” “是的,变长了。”圣殿骑士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你还长了胡子……好奇怪……” “是的。” “还有你的眼睛……变得更成熟了……我就像再看着一个男人的眼睛。” “你是在看着一个男人的眼睛。”安塔尔再次抚摸她的脸,“我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男孩了。” “我还是一样。”她回答,“我还是那个你不得不落下的艾格尼丝。” 见习修女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但安塔尔没有,他太激动了。 “你真的和以前一模一样,”他随后说。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愚蠢的、脑袋空空的白痴,不知道该对这个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蓝眼睛天使说些什么。尽管他想了一百遍,一千遍,但现在他每天晚上对自己重复的那些美丽话语都被留在了脑后,“一切就像是昨天一样……” 艾格尼丝的目光滑落到她爱人的衣服上,她第一次看到这华丽的披风,上面绣着红色十字架的皇家纹章。 “没错,”她笑着说,“你是国王的人,是百合花的骑士。” “还有教皇的,”安塔尔点点头,“我侍奉两个主人。” “三个,”艾格尼丝提醒道,“我们都伺候主……” “我知道,”男人紧张地移开视线,“我还记得。”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她连忙说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其他姊妹们解释了……” 安塔尔走到小房间的尽头,打开一扇通向另一条街道的小门。 “多米尼加修女们总是从这里经过,”他无奈地笑了笑,“在游行队伍到达这里之前,我们还有时间。然后你就可以溜出去加入其他人,如果运气好的话,她们甚至不会注意到你的离开。” 艾格尼丝觉得自己和圣殿骑士一样笨拙尴尬,她曾无数次想象过再次相遇会是怎样的情景,她总是想着一些热情洋溢的景象,可如今真的相见了,却只有谨慎的动作和更加小心翼翼的话语。她看着站在另一扇门边的男人,发现他正在盯着自己,脸色白的像一面墙,呼吸粗重。 “怎么了?”她走近他,轻轻地问道。 “没什么,”安塔尔低声说,“和所有……” “我知道,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不断逼近的修女吟唱声结束了艰难的谈话,两人退到了门口,等待着队伍的到来。 “下次什么时候见?”见习修女小声问道。 “下一个满月。”他说。 “但那可是两周之后!” “不能再早了,”百合花骑士再次快速地吻了一下,“我有办法让你离开修道院,在黎明弥撒前回来,我有些自己的方法。” “像翁贝托那样?”艾格尼丝甜甜地笑了笑,安塔尔的眼睛里终于第一次露出了调皮的光芒。 “差不多,”他回答,“只不过我的路子比他多。” 多米尼加修女们随后到了小门前,从旧粮仓前经过。 “我得走了!”艾格尼丝在安塔尔的嘴唇上最后轻轻地吻了一下。 “等到月圆之夜!”安塔尔向她告别。“无论谁来找你,都会给你我的记号,你会认出来的,现在快走吧!” 第六十一章 安布罗修斯 布达,匈牙利 玛格丽特岛上的圣殿骑士修道院 — 安布罗修斯修道院长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他有自己可靠的消息来源,他知道那个在国王手下作战,并为他赢得一场又一场战斗的神秘骑士是谁。他知道那个百合花骑士是谁,在得知布达时隔多年再次成为安茹家的城市后,他就知道,百合花骑士会随金百合纹章而来,而他出现在这个修道院里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回来了…… 愤怒的威廉对佐特蒙进行一百次鞭打的恐怖场景还历历在目,眼中布满血丝的他说出的那些盲目疯狂的话语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他们为算计威廉·巴托的侄子,或者说是他的养子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无论是他还是在大厅内的其他人,都不会相信那老狮子的话是真的,他们是神的仆人,不会下地狱。 安布罗修斯在走廊上徘徊,那个曾经的小鬼,已经成长为一个强大的骑士,作为国王的得力助手回到他们身边…… 为什么? 他想知道,为什么安塔尔会回来?为了来看看他们怎么样了?看看在修道院的围墙内,是否有一个学徒会让他想起以前的自己?然后他便可以在这个邪恶的修道院长手里拯救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就像威廉当年所做的残酷行径一样? 有一件事他很肯定:他不是来回忆美好过去的。他曾结交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走了,安塔尔在学徒时期结识的人几乎没有一个还留在玛格丽特岛上。即使是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成为朋友的文修斯,也在特别许可下离开了这里。 想到这里,安布罗修斯便咬牙切齿,他连忙停下来,暗骂了自己一句,然后在门前停下。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四年来他变得更胖了,他摆出了一副无忧无虑的快乐表情,走到了光亮处。 “嘿,你!”他一个快步走到站在门口的仆人面前,“他在哪里?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他已经到了,大人……”仆人回答,“他没有把他的马交给任何人,亲自领着它进了马厩。” “他来了怎么不通知我?”安布罗修斯呵斥道。 “院长大人,我……”仆人答不上来,结结巴巴。 “无所谓了。”院长转身,匆匆地前往马厩。 所以他是带着他的马来的,他心想。那么他是来长住的,而不仅仅是短暂地拜访,而且…… “安布罗修斯院长!”一位长袍上印有查理·罗贝尔·安茹纹章的圣殿骑士从马厩里走了出来。“好久不见,对吧?” 走到他面前的人一点也不像以前的那个侍从。如果这真的是他,那他可还是变了不少:他不仅变得更有男子气概,长出了一身肌肉,而且更高了,他的头发不仅变长了,而且颜色也变深了,脸上的皱纹也有了半个男人的样子。安布罗修斯知道他眼前的人是谁,但不知何故他不愿相信。 “安塔尔!”他惊呼道,“真高兴能再次见到你,我们一直在等你呢,来吧,我们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房间!” 他们开始往里走,骑士带着一张完全冷漠的脸,问道:“我现在还能住进那个闻起来像屎的小牢房吗?” “不,当然不!”几滴汗水出现在了修道院长的额头上。“我们给你安排了一个漂亮宽敞的房间,此外,让我们忘掉以前的不愉快吧!你在这当侍从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距我离开这才四年,”安塔尔眼睛也不眨的提醒他,“我仍然记得我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分钟。” “告诉我,你怎么是一个人来的?”安布罗修斯改变了话题,“我还以为你会有人护送呢。” “我没有仆人,”他们进入骑士团的修道院主楼,径直走到主走廊,“我的侍从也是查理的士兵,所以他一直留在城里。” “我明白了,”修道院长点了点头,“所以你是一个人来的,而且你会一直待到……” “这里不欢迎我吗,安布罗修斯?”安塔尔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问道,“我是你修道院里讨厌的不速之客吗?” 安布罗修斯在他宽松的衣服下绞着双手,汗流浃背。 “我只是好奇问问,仅此而已,”他尴尬地讪讪笑道,心里祈祷着这位骑士能赶紧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只要不是自己的修道院。“你不用怀疑我的话背后有什么恶意,不管你信不信,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他撒了个谎,但这个谎糟糕到连他自己都不信。 “谢谢你,”安塔尔点点头,淡淡地笑了笑,“我向你保证,我和你一样,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院长大人。” 安布罗修斯在一旁咽了咽口水,开始咳嗽,没有回应这厚颜无耻的还击。 他们在走廊尽头拐弯,走上楼梯,修道院院长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他们走到给骑士准备的房间门口时才再次开口。 “我们到了,”他说,“我希望它能令你满意。” 安塔尔对这扇门再熟悉不过了,这里曾是佐特蒙的凌乱房间。 “老老实实地跟我说吧,院长,”他看着那个胖乎乎的男人说,“我知道你见到我并不高兴。” “嗯,确实……不!我是说……”安布罗修斯挠着头,“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他脱口而出,心想,就这样吧,“自从你离开后,我们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你认识的人已经不在了,文修斯也离开了,他在洛肯豪斯效力多年。你要我实话实说,我便实话实说,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吧!” 安塔尔看着修道院长,然后轻声笑了笑。 “看来我舅舅当时一定把你吓坏了,可能那之后你一直在做噩梦。”他不敬地说,“你忘了,这不是你的修道院,安布罗修斯,也不是你的庄园,而是圣殿骑士团的财产,而我属于骑士团。尽管你看你觉得难以置信,但我不是来找你麻烦或是为了过去算账的。我是来这里低调住个几周的,直到国王再次需要我。” 安塔尔推开房门,房间多年来并没有太大变化。他绕着墙壁走来走去,意识到唯一和过去不同的地方就是没有没有了佐特蒙那些乱糟糟的东西,其他的一切看起来都和以前一样。 “别说谎,安塔尔,”修道院长跟在他身后,“你说的不是实话,你是国王的人,看看你,连衣服都不合骑士团的规矩!像你这样的骑士习惯于华而不实,我就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地向往清贫的修道院生活!” 百合花骑士回头,走近了安布罗修斯,眯起眼睛盯着他看。 “像我这样的骑士?”他轻声如耳语地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院长,到目前为止,你不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你不知道屠杀自己的同胞是什么感觉。你在这里与世隔绝地生活着,甚至可能看不到这个王国发生了什么。现在鞑靼人走了,捷克人走了,巴伐利亚人被清理掉了,撒拉森人把我们赶了回来,我们正在自相残杀,就好像我们没有别的事情干了一样。 我的剑被诅咒了,我也被诅咒了,所以我鄙视浮华,我拒绝与贵族们一起狂欢!如果你不知道,”他毫不费劲地撒谎道,“我从不睡在宫殿的豪华寝所里。如果我们到达一个有圣殿骑士团修道院的城市,我便会在国王的允许下在那里休息,并在等待他的下一个命令时继续我严格的日常生活。我祈祷,我训练我的身心,并努力以让上帝满意的方式活着。然后,当然,当下一个命令到来时,我就杀人,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 在充满激情和愤怒的告白结束后,安布罗修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修道院长相信了他所说的一切,包括那些他刚刚原地编造的内容。 “请原谅我,”安布罗修斯求和道,“原谅我还惦记着我们的旧怨,原谅我对你有所怀疑!修道院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或者直到你的职责来临时。” “我不生气,安布罗修斯,”安塔尔说,“谢谢你给我提供了一个这么好的住所。” 骑士看得出来还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修道院长,他紧张地站在安塔尔面前,将重心从一条腿转移到另一条腿上。 “我得问你一件事,”安布罗修斯开口说道,“当我说我们的生活很平静时,我是在说谎。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每个人都在害怕,但没有人敢说出他们的担忧。” “如果我可以,我很乐意帮忙,”百合花骑士说,“尽管问吧,院长大人。” “你知道……你知道……我们审判的情况吗?关于法兰西王室提出的罪名指控。” “我什么都不知道。” “噢,”安布罗修斯沮丧地直起身子,“我本以为你看你在国王身边听说过一些这方面的消息。毕竟,他和腓力是堂兄弟,而且……当然,如果这次审判有任何的决定,它不仅会影响到法兰西的骑士团,恐怕所有的修道院都会受到波及。如果发生了什么影响到我们的事情,我想你应该能知道。” “嗯,”安塔尔点了点头,“现在一片沉寂,我没有收到任何关于指控的消息。也许大主教已经和教皇谈过了,也许他让他明白了道理,谁知道呢……” “说不定真的如你所说的一样,一切都会过去的。”修道院长一边做着白日梦,一边在空中画了个十字。“愿指控会像雨中的泪水一样消失……” “别指望这个了,院长!铁王腓力是个暴虐的统治者,现在他需要钱。他掏空了国库,他也欠我们钱,现在他甚至无法继续他的战争,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正如俗话说的,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安布罗修斯原本期待着好消息和鼓励,现在却完全陷入了绝望。他悲伤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这位修道院的新客人。最后,他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无忧无虑的表情,并回头向安塔尔问道。 “我能请你明天下午给学徒和侍从们上一堂剑术课吗?”他故作轻松地问道,“如果能和百合花骑士一起训练,将会赐予他们极大的鼓励和勇气。” “荣幸之至,”安塔尔回答,“我很乐意。当暴风雨来临时,我会教他们如何转动剑身。” 第六十二章 诅咒之影 从第一天起,这个驼背的瘸子就像一个幽灵般地出现在安塔尔身边。骑士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晚餐时,当时那个人拿着一个木碗出现在餐厅的远处角落。面包、奶酪、肉,他都没碰,甚至连看都没看,拿了一份热气腾腾的蔬菜汤就走了。 然而,在他转身背对圣殿骑士去别处吃他的食物前,他的目光与安塔尔的目光短暂地相遇了,他们对视了片刻,然后瘸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咳嗽了一声。 “那是谁,院长?”安塔尔问坐在他旁边的安布罗修斯,后者耸了耸肩。 “只是个可怜的人,”他满嘴塞着食物回答,“不用管他!” “他来这里干什么的?” “他来自北方,”修道院长解释道,“他是一位富有的地主,一个来自高地的贵族。他想让他的儿子成为一名圣殿骑士,并派他和我们一起学习。他每年都以大量的金钱支持修道院。然后,大约一年前,马泰·查克的手下袭击了他的庄园,他们拿走了所有能找到的东西,烧毁了庄园里的每一座建筑,并屠杀了所有能找到的人。 这个可怜人的儿子、他的妻子、他的母亲都死在那里……他在这个世界上所爱的人都死了。而他自己,为了救他的家人,被困在了燃烧的房子里。当他终于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燃烧殆尽,但他仍像一个活生生的火炬一样战斗,他攻击了马泰·查克的手下,然后他们轻轻一击就把他打倒了,他们一定是以为他已经死了。第二天,农民们发现了他,他带着所剩的身体和灵魂,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向我们索要余生的食宿,以回报他多年来的捐赠。这种事情,你知道,是不能拒绝的。” 安塔尔惊恐地听完了这个故事。 “马泰·查克就是这样对待那人的家人的吗?”他难以置信地问道,“我要向国王报告这件事……” “别管这个了,安塔尔,”安布罗修斯摆了摆手,“这不是该让国王操心的事,多年来,他们家族之间一直存在冲突,马泰·查克也终于平息了反对派和叛乱分子,也许他做的有点过头了,但他并没有越权。” “他可是诛杀了一个家族!”安塔尔反驳道,“你认为这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小私事吗?” “不要曲解我的话,我没有说这是小事!”修道院长脸上的皮肤紧绷,”我只是说,这是他们两个家族之间的事情,这个可怜的家伙知道这一点。你认为他为什么到这里来,而不是赶到国王那里讨回公道?” “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安塔尔承认。 “你看,”安布罗修斯松了口气,“谁知道他可能对马泰·查克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事情的原由,但审判不是我的事,而是上帝的事,我只是收留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安塔尔没有再争论下去,但他不由地注意到上次他在这里时,这位修道院长还觉得自己非常适合审判者的角色,当然,直到威廉劝他放弃这个想法。 他确信安布罗修斯对他有所隐瞒,修道院长也尴尬地避免提及这个人的名字,而且对国王调查这个前高地领主的可能性明显感到害怕。 安塔尔决心弄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的名字是什么,以及安布罗修斯没有提及的事情。修道院并不大,他心想,他们不可能没有交集,如果这个人可以说话,并且没有因为他所承受的恐怖而失去理智,那么骑士应该可以很容易地从他那里找出真相。 —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瘸子数次出现在安塔尔附近,但骑士总是只能用眼角余光看到他。等他想要将目光转过去的时候,那个老人就不见了,就像个影子一样。他们从未面对面地遇上过,所以也无法与他交谈,那个神秘人物一直跟着他,一直盯着他,直到安塔尔注意到为止,这种不愉快的感觉在他心中越来越强烈。 当安塔尔早上昏昏欲睡地去教堂时,当他照顾萨雷彻时,当他教见习骑士们时,当他去河边洗澡和喝水时,他都在那里……百合花骑士不断地感觉到有目光在注视着他,但每当安塔尔对他说话时,老人就会像用了女巫的巫术一般消失不见。而当他自己去寻找这神秘人时,瘸子却躲着他,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更奇怪的是,其他骑士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 “是的,他住在这里,他总是在修道院里,”他们说,“但没有人知道他睡在哪里或藏在哪里。”也许他甚至没有自己的房间…… 安布罗修斯则在安塔尔询问老人的时候,经常改变话题。 “你管那个倒霉蛋干什么?”他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如果你有法兰西宫廷的消息记得告诉我!” 就这样,安塔尔无法与这位前高地的地主说上一句话,但他总能感觉到有目光一直在他的背后。 — 老人终于在一颗钉子上露出了马脚。 这颗歪了的钉子已经生锈了,毫无用处,在马厩附近,有人把它打进了萨雷彻的马蹄里。安塔尔觉得这个迹象非常奇怪,因为他很清楚这是女巫想要诅咒某人时通常做的事情,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诅咒萨雷彻,但他大概猜到了是谁在他马儿的蹄上打了锈钉。 于是他设下了一个陷阱。 安塔尔在院子里忙到深夜,摆弄他的马匹和装备,打磨他的武器,然后独自退去教堂里祈祷,等待着时机来临。等所有人都准备离开休息时,他跟在人们后面,最后一个跨进修道院的门槛。不过,在进入建筑之前,他用右脚用力地踩在地上,留下了一个足够显眼的痕迹。随后他躲在漆黑的走廊里,耐心地等待着。 他没等多久,老家伙很快就出现了。他蹲下身子,满意地咧嘴一笑,把另一颗生锈的钉子钉进了安塔尔的靴头,他一直紧紧地抓着这只鞋,当他完成后,他蹲在被刺破的靴子前,低声自言自语着什么。当他呻吟着爬起来时,安塔尔从黑暗中走出来,用拔出的剑指着他的喉咙。 夏天的月光在剑上闪烁,照亮了老人惊愕的脸。即使是现在,安塔尔也没有觉得他那瘦削、布满皱纹、皮肤黝黑的脑袋,曾经脱臼下巴以及斑驳的头皮上长出的几缕灰白头发有什么熟悉的地方。但那双充满血丝、疯狂鼓胀的眼睛,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只是他不记得自己在那里见过。 “你以为你是个女巫吗,老头?”他皱着眉头轻声问道。“你想诅咒我,这就是为什么你在马蹄上打了一个锈钉,现在又打在了我的靴子上?” 安塔尔突然出现的震惊从老人的脸上融化,他的嘴扭曲成了一个怪异的微笑,露出他那贫瘠而空洞的腐烂牙齿。一道类似于微弱咳嗽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他大笑起来。 “你不认识我了吗,安塔尔,威廉·巴托之子?”他用非人般的嘶哑声音问。“你不认得你的老朋友了吗?百合花骑士骑在他的高马之上,目中无人咧。” “你的名字,异教徒!” “猜猜看!”瘸子咧嘴笑个不停。 安塔尔受够了这些游戏,他以谨慎的姿态将剑向前推,从老人的脖子上划出一小股黑血。 “你抢了我的房间,该死的!”那人叫喊道,“而我被命令吓到地室,睡在老鼠中间!也许是他们害怕我……” 骑士瞪大了眼睛。 “佐特蒙?”他终于认出了那双眼睛,“这不可能!” “然而这是真的。”男人退后一步,与剑刃保持安全距离。 “你已经死了!”安塔尔呼吸急促地说,“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了,是威廉杀了你!” “每个人都这么认为,”瘸子回答说,“他们甚至为我挖了一个洞,想象一下!当他们开始往我身上撒土时,他们听到我咳嗽,我死而复生了……” 安塔尔的手垂了下来,但他还没有收剑。他仔细打量了一下佐特蒙。 “你看起来……” “不像个人,我知道。” 安塔尔还记得佐特蒙在鞭子的抽到下变成的可怕躯干。现在他想起来了,便不再对佐特蒙看起来如此可怕感到惊讶,像他那天所受的伤,就算他活了下来,也无法通过任何方式痊愈。 “当我几个月后恢复时,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佐特蒙说,或者说是佐特蒙的残留部分说,“我变成了一个怪物。”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你知道,”佐特蒙凑近安塔尔,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起死回生是为了什么,毕竟这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了!那天我真的死了,我看到了地狱,并从那里回来了。现在我知道我永远无法进入天国,我也清楚在那里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折磨。 我死了又复活了,多年来唯一折磨我的问题便是为什么我必须回到这个悲惨的身体里,然后我意识到了:因为你,我们还有一笔账要算,记得吗?” “离我远点,你这个恶魔!”安塔尔再次用剑指着他,“滚出我的视线,否则我就在这里把你的肠子切出来!” “你杀不了我!”佐特蒙用垂死的声音哼了一声,又开始大笑。”你舅舅都杀不了我,你觉得你可以吗?我去过地狱,我在路上得到过恶魔的帮助,我回来可不是为了被你这样一个凡人杀死!” 安塔尔拒绝再听下去,他把剑插回鞘里,用手背狠狠地打了一下这个可怜虫,把他打倒在地,污血立刻从他那张裂开了的脸上流了出来。 “这是我最后的警告,你这个可悲的虫子!”安塔尔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没有注意到他的胃因恐惧而痉挛地颤抖着。“如果我在身后再看到你,闻到你的恶心气味,或是感觉到你,我就会立刻杀了你!你若是敢偷偷靠近我的马,我也会杀了你!我不在乎你是否来自于地狱的最深处,我会亲手把你送回那里,撒旦本人也帮不了你!” 他转过脚跟,快步离去,想尽快把身心俱残的佐特蒙抛在身后。 狂吠般的非人笑声久久回荡在修道院的墙壁上。 第六十三章 多瑙河水 从清晨开始,艾格尼丝的心就开始快速跳动。在这个充满阳光和鸟鸣的美丽夏日,女孩笨拙地做着一切。她的手总是出差错,她在祈祷和弥撒时几乎无法集中注意力,她的思绪游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过去的某个地方。当加布里埃修女带领见习修女们练习新的弥撒圣歌时,她老是漏词,声音含糊不清。 在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漫长时间后,太阳终于开始西沉。晚祷结束后,多米尼加修女院陷入寂静,慢慢地,所有的蜡烛和火把都熄灭了。打破寂静的,只有修女们的鼾声。 艾格尼丝并没有睡,而是在等待。 她知道,如果安塔尔说的是真的,而且已经设法安排好了一切,他们终于可以再次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人,几个小时,就像以前一样。 大概又过去了两个小时,柔软的脚步声才缓缓踏过见习修女住所的石板。艾格尼丝从床上坐起来,好让来的人肯定能认出她,睁大眼睛看着在黑暗中行走的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她在他靠近时认出了他。 “斯蒂芬弟兄!”艾格尼丝惊讶地低声喊道,“是你吗?” 她认出了那个跛脚的男人,他身材魁梧,但眼神温和,一周前他成为了修道院的守夜人,在这之前他还是布达的城门护卫。 “是我,”长着粗脖子,扎着马尾辫的白发老人点了点头,他戴着同样的头盔,握着他成为男人后一生都在佩戴的长矛。“我给你带来了这个,孩子。” 说着,这位布达的前卫兵将安塔尔的薰衣草袋子递给了她,艾格尼丝立刻认出了它,虽然时间的铁齿已经将它咬碎,在从小窗射进来的月光下,它似乎染上了淡淡的血迹,但毫无疑问,这是那个骑士把她给他的薰衣草揉成碎的袋子,当时他还只是一个侍从。女孩用大拇指抚摸着袋子上的红色十字,那是她用鲜红的毛线绣成的。 “这是他的标记。”艾格尼丝低声说,回忆使她的喉咙发紧。 “我们走吧,亲爱的!”斯蒂芬弟兄建议道,他在卧室里越来越不安地踱步着。“快点,别让她们发现了!” 她点点头,赤着脚,穿着睡衣,跟在老人后面。他们顺利地穿过了修道院的走廊,除了她么之外,所有人都睡得正香,很快,他们就到了大门口,那人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岗位上。 “他说从这里开始你知道怎么走。”斯蒂芬弟兄说道。 “是的,”艾格尼丝点头,“谢谢你。” “不用谢我!那个百合花骑士救了我的命,他完全不需要这么做……我欠他很多。如果他需要我这老骨头,只要说一句话,我便愿意在他身边赴死。” — “这些灌木丛变了很多。”当久违的爱人出现在安塔尔的面前时,他说道。 “就像我们一样。”艾格尼丝走近他。 “但上次你说你什么也没变,还是老样子。” “我错了,”见习修女说,“我也变了,我学会了等待,但我从来没想过那会如此艰难……” 安塔尔紧紧地抱住她,吻她的时间也许比以前更长。 “多瑙河水能冲走一切,”他平静地说,“我们也不是以前的我们了。” “我们也永远不会回到过去。” “告诉我,艾格尼丝,你还爱我吗?” “我爱你,直到我最后一次心跳,甚至在那之后,直到永远!”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道。“但是现在不要说话,求你了,我已经等的够久了,我不想再等了!” 他们躺在灌木丛掩护的草地上,月亮害羞地转过苍白的脸,把自己藏在了一片流云后面。 — 一根倒下的树枝在附近噼啪作响。 “那是什么?”艾格尼丝惊恐地抬起头,“你听到了吗?” “是的,”安塔尔转向声音的方向,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几乎可以肯定,刚才发出这种声音的不是什么动物。“呆在这里,我过去看看!” 他光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走向他听到声音的地方,当他离艾格尼丝原来越远时,他听到了微弱的沙沙声:潮湿的草地上有人的脚步声。安塔尔加快了脚步,不再保持安静,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抓住跟踪者。 片刻之后,他走出了茂密的灌木丛,在眼前开阔的空地上,安塔尔终于瞥见了跟踪者的身影。一个驼背的瘸子,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出现在他面前,安塔尔相信如果他安全返回修道院,佐特蒙便会立刻告诉安布罗修斯一切。 “站住,你这个地狱犬!”他在瘸子身后喊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佐特蒙没有机会从赤裸的百合花骑士的追赶中逃脱,片刻之后他便被追上并扑倒在地。 一场无声的搏斗随之展开。安塔尔把怪物翻过来,用左右拳头交替地扫过他的脸,佐特蒙一声不吭地承受了这些打击,右手不知不觉地移到了腰间。他从长袍下抽出一把短刃匕首,骑士没有注意到这把武器,他只看到了眼前那张可恶的丑陋面孔。 突然间,一阵尖锐的冰冷疼痛射入他的身体,他痛得大叫一声,抓住了那握着匕首的手。 “我告诉过你,我们有一笔账要算!”佐特蒙说,“你杀不了我!” 他从安塔尔身上拔出匕首,但没有再次刺向他。他挣扎地站起来,再次冲向修道院。然而,安塔尔并没有放弃,他将手按在身侧,站起身来,发出了愤怒的吼声,再次加快了步伐。 他无视疼痛,只专注于佐特蒙。幸好匕首没能刺入太深,卡在了一根肋骨里,不过安塔尔的左侧仍然血流不止。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跑姿诡异的佐特蒙身形一闪,迅速便向,继续朝着河西岸而去。 随着他们离岸边越来越近,草地逐渐被砾石滩取代。安塔尔意识到他在受伤的情况下根本没法抓到佐特蒙,他头晕目眩地停下来,弯下腰抓起一块石头,用尽全力扔了出去。石头重重地砸在了瘸子的头骨上,他立刻倒在地上。他走到仰面朝天、大声喊叫着向上挥舞着匕首的佐特蒙身边,一脚踩在手腕上,夺下了武器并扔进了多瑙河。 “你想杀我?你这个不信神的野狗!”他跪压在佐特蒙的胸前,“你最好知道,我也不能被杀死!” 作为最后的挣扎,佐特蒙也拿起一块大石头,想要砸向骑士的头,但安塔尔警觉地抓住了佐特蒙的左臂,把石头拧了出来,拿在自己手上。 “不!”可怜虫咕哝着,但为时已晚,砸在他脸上的石头立刻让他哑口无言。 安塔尔失去了理智,一次又一次地击打着,直到佐特蒙的脸完全被砸碎。 他站起身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从头到脚都是血,他自己的血从身上涌出,他的两只手伤都沾上了佐特蒙的血。 他杀了一个人。 不是在战场上,也不是在决斗中,而是谋杀了一个人。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必须以某种方式处理掉尸体,他不能让它留在河岸上。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然后说佐特蒙是因为旧怨而袭击了他,他只是在自卫。 但他要如何解释他们两在半夜时分都在修道院墙外的事实呢?然后他们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回到玛格丽特岛,以及他和一个多米尼加会的见习修女有什么样的关系…… 安塔尔抓起两把地上的鹅卵石和沙子,把它们塞满了佐特蒙的衣服,拖着尸体,推进了多瑙河中。半人的佐特蒙残骸被淹没到腰部,然后是胸口,在强大的水流中,尸体越沉越深,直到只剩一些泡泡。 他确信如果河流将佐特蒙冲上岸,也需要很久一段时间,也不会在玛格丽特岛的附近。 “撒旦现在也帮不了你。”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迈着摇摇晃晃、疲惫不堪的脚步走向岸边,“但他会张开双臂欢迎我。” — 艾格尼丝已经穿好衣服,在灌木丛中带等着骑士。看到安塔尔身侧渗出的鲜血,本就惊恐万状的少女愣住了。 “你怎么了?“她问道,她的嘴巴因泪水而蜷缩起来,”你还好吗?” “我没事。”安塔尔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从自己的斗篷底部撕下一长条,将伤口扎紧。“还好,他刺得不深。” “他是谁?” “佐特蒙。” “佐特蒙?”女孩惊呼道,“但他已经死了!”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安塔尔开始穿衣服,“直到他在修道院里出现在我面前。他说他死而复生只是为了报复我,今晚他跟着我们,差点把我害死。” “但……” “别害怕,他没有逃走,”骑士望着远方,然后很轻很轻地说出了下一句话,“我已经抓住他了。” “他现在在哪里?” “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你和他结束了吗?” 安塔尔不需要回答,他只需要看着艾格尼丝的眼睛就足够了,她开始退缩了。 “别哭,求你了。”他走到她身边,拥抱了她。“佐特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棍,他是自寻死路。”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艾格尼丝痛苦地抽泣着,“一个人,因为我们彼此相爱,不得不死!” “不,这不是真的!”安塔尔否定道,“你和我一样清楚,佐特蒙在他的一生中犯下了一个又一个的恶行!他偷偷跟在我后面就是为了偷袭我们,伤害我们!你难道不记得四年前他想要把你送上火刑柱吗?” 艾格尼丝没有回答,她继续轻声哭泣。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在终于平静下来之后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你现在最好回修道院去,”骑士建议道,“我不能在岛上待下去了,我马上回布达。我会和修道院长说,我和国王有紧急事务。” “然后呢?” “我会让人给你捎口信的,”他在艾格尼丝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你可以信任斯蒂芬弟兄。” “我明白了,”见习修女点了点头,勉强地笑了笑。“我会等你的。” “多久?” “永远。” 安塔尔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但当艾格尼丝在黑暗中消失时,一种不安的感觉不由地涌上心头。突然间,他开始担心,也许他们真的要永远地等待对方。 第六十四章 撒拉森剑 1307年夏 布达,匈牙利 卡莫霍夫宫 — 医者不能看到安塔尔的伤口,拉斯洛勉强笨拙地将匕首刺穿的地方缝了起来。当他完成后,安塔尔还要他发誓,绝不会把这一切告诉任何人。 “说得像我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样。”侍从摇头道。 “我不是在开玩笑,拉斯洛,”安塔尔对他厉声说,“发誓!” “我发誓。”他点点头,但一点也不喜欢。 百合花骑士一言不发,披上了象征纯洁的白色披风,正要离开,他的侍从在他的身后轻声说道。“你又和她在一起了,对吧?”他阴沉地问道。 “别管我。” “但我在意!”拉斯洛提高声音,并拦住了骑士,“到现在我都忍了,安塔尔,你干的蠢事我都忍了!” “你忍了,是吗?”骑士深呼一口气,咆哮道,他的眼睛因失眠而充满血丝。“好吧,那就继续忍着吧,因为你是我的侍从,不是我的主人!” “该死的,你到底怎么了?”拉斯洛一把抓住了安塔尔的衣服,“我是你的朋友,一直都是!但你又忘记了!你总是自以为是,这就是你的问题!” 拉斯洛的话中意思并没有传达到安塔尔的耳朵里。他太累了,太生气了,也太害怕自己行为的后果了,他不想和任何人争论。他抓住侍从的手腕,把他朋友的手从他身上扯下来。 “给我让开!”他用目光探了过去,“岛上发生的事与你无关!” “啊,原来你的事情与我无关!”拉斯洛冲着他的脸喊道,“我是个无名小卒,但如果你受伤了,我会给你涂药膏,把你被扎破的伤口缝起来!我只是你当屁放的侍从,只有当其他人都离开了或死了的时候,你才觉得我是好的!” 安塔尔一拳打在了侍从的脸上,但即便如此他也无法结束争论。拉斯洛此时才真正被激怒了,他低下头,抓住骑士的腰,安塔尔一边锤着他的背,一边推开门,两人一前一后地倒在地上。拉斯洛想坐在他的胸口上打他耳光,但骑士很快就意识到了他的意图,毕竟前一天晚上他也用同样的方式攻击了佐特蒙,所以他及时地滚到了一边。 他连忙起身,用靴子底踢向一旁正想要站起来的侍从,将其踢倒在床沿上。然后他让拉斯洛站起来,只是紧握着拳头看着对方。 他们怒目而视,颤抖着凝视着对方许久。最后,拉斯洛匆忙地解开了他的武器腰带,上面挂着他从安塔尔那里收到的撒拉森剑,并愤怒把他仍在地上,让骑士的心沉了下去。 “即使你把我拖到地上,把我暴打一顿,我也不会后悔我现在告诉你的话,”拉斯洛低声吼道,“你给我听好了!” “什么?”安塔尔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把你的礼物塞进你的屁眼里吧,你这蠢货!” 拉斯洛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地上,拉开门,冲出走廊,消失在安塔尔的视线中。 — 直到深夜,他们两人才平静下来。骑士发现他肿着脸的侍从正在皇家马厩里照顾马儿,给它们喂食饮水,然后把它们全部清洗梳理干净。马儿们安抚了他,它们一向如此,拉斯洛在马群中的感觉仍然和他童年时一样自在。 当安塔尔进入马厩时,侍从注意到了他,但没有和他说话。他们两都不知道该对对方说什么,骑士清了清嗓子,向他的朋友伸出了那把撒拉森剑。 “与其把它插在我的屁眼里,它在你的剑鞘里能起到更大的作用。”安塔尔愧疚地说道。 “你这个白痴。”拉斯洛摇头道,但接受了安塔尔的道歉,他接过剑,放回了腰带鞘中,转身回到他正在照顾的马儿身边。 “昨天晚上,”安塔尔咬唇轻声说道,“我杀了一个人。” “你已经杀了上百个人了,”侍从的眼睛闪着光看着他,“这次能有什么不同吗?” 骑士犹豫了一会,但不想对拉斯洛隐瞒任何细节,他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他的朋友全部真相。 “我徒手杀了他,”安塔尔承认道,“我们打了很长时间,我赤身裸体,手无寸铁,他用匕首刺伤了我,但没有致命。我追了他很久,到了河边,我终于抓住了他,我朝他的头扔了一块石头,他就倒地不起了,然后……” 说到这,他突然停了下来,陷入了沉默。他不敢直视他的朋友,眼睛紧紧盯着地面。拉斯洛停下了清洗马匹的工作,转过身,双臂交叉在胸前等待着。 “然后呢?”拉斯洛问。 “然后……我跪在他的胸前,用……另一块石头砸他的头,”安塔尔结结巴巴地说,好像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把他砸烂了……彻彻底底……就像……就像一个鸡蛋……” “我的上帝啊!”拉斯洛抓住了他的双肩。“那之后你做了什么?你把他的尸体埋在哪里了?” “我没有埋他,我用石头塞满了他的衣服,然后把他拖进了多瑙河。” “看着我,安塔尔!”拉斯洛摇了摇他,“那人是谁?” “一个……一个圣殿骑士……” “谁?” “佐特蒙。”安塔尔简短地回答。 “佐特蒙?佐特蒙什么?” “四年前本该已被威廉杀死的佐特蒙,那个我们认为已经死了的人,我必须结束我未完成的事情。” “有人知道这事吗?” “除了艾格尼丝,没有其他人知道。”安塔尔说,“佐特蒙晚上在岛上发现了我们,当他试图逃跑时,我们注意到了他,我……我没得选。” 安塔尔随后将修道院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侍从。他讲述了那个背誓骑士的可怕故事,以及安布罗修斯修道院长如何对他隐瞒了那个老家伙的真实身份。他还讲了佐特蒙是怎么诅咒他和萨雷彻的,拉斯洛听完了全部的故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耸了耸肩。 “毫无疑问,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一个来自地狱的恶棍。”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面向刚才中断照顾的母马,继续为它刷毛。 “就这吗?”安塔尔楞了一下,问道。“这就是你的意见吗?” “我的意见是,你把他的脑袋砸烂是对的,”拉斯洛说,“他是恶魔的朋友,他诅咒了你,他自己也说了,他得到了恶魔的帮助。他死有余辜,但如果我是你,我早就把这些事情告诉修道院长了,这样你的手上就不会沾血了,我相信他一定会被烧死在火刑柱上……” 安塔尔盯着他的朋友,仿佛他是活过来的巴力西卜。他说不出一句话,拉斯洛的话让他大吃一惊。最可怕的是,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希望在告诉了他的朋友所有真相后,能有更多的同情和关心。 当拉斯洛开始在母马旁边愉快地吹着口哨时,安塔尔觉得最好还是尽快转身离开。 第六十五章 三颗牙齿 在接下里的几天里,安塔尔缩着脖子在布达周围走来走去,小心翼翼地确保自己不与国王或大主教多见面,当然也避过了偶尔从玛格丽特岛过来的圣殿骑士。就这样,两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失踪的消息,没有谋杀的消息,也没有尸体漂浮在水面上,骑士这才开始平静下来。 到第三周结束时,时间已经治愈了他身心的创伤,以至于他决定在月圆之夜回到岛上,他再也受不了了,他必须要见到艾格尼丝,他想拥抱她,他想感受他。他想念她,而且他确信见习修女也想他。此外,他应该让她放心,可怜的艾格尼丝可能还不知道从那以后他发生了什么事。他需要告诉她,没有人发现任何事情,他们很安全。 在为了致敬查理·罗贝尔举行比武大会的同一天,安塔尔派遣他的一名手下去找老斯蒂芬。国王想在这个明媚的夏日亲身上马,站在骑枪比赛的栅栏前,他想在比武结束时向冠军挑战。尽管有几个人试图说服他,但查理并没有听取这些明智的劝告,他想打败冠军,并坚信自己能够做到。 “到时候,”查理·罗贝尔带着一众人马走向比武场旁边的看台,双眼放光。“没有人会怀疑我的实力!” “即使是现在,他们也不会怀疑您的实力,陛下。”托马斯大主教表示,但查理只是摆了摆手。 “王国是我的了吗?”他问,“不!我连一半的王国都没有!连说我拥有了一成的王国都是夸大其词。” “就算您赢得比赛,您拥有的王国也不会变多。” “我亲爱的大主教阁下,”国王微笑着转向他,想要结束这场完全没有必要的讨论。“告诉我,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站在祭坛前向人们布道?” 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面无表情,“您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陛下。”他说。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要求你不这样做,而且永远也不会要求吗?” “因为,”大主教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这是我的天职,是我在上帝面前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职责。” “这正是我想听到的答案。”国王走上高台,点点头。“作为一个穿着铠甲的骑士,我领导人民是我同样神圣的职责。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必须打败冠军,这也是为什么我下次也必须打败他,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 年轻的君主登上高席的坐台王座,带着自豪的微笑向观众们挥手致意。坐在他左边的是他的年轻妻子加利西亚的玛丽亚1,在他的右边是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那稍小但同样华丽的雕刻宝座。其他宫廷成员都站在他的身后,百合花骑士也有些焦急地站在那里。 聚集在一起的布达人民向国王挥手致意,欢呼声此起彼伏,仿佛在崇拜着一个活生生的神灵。 “您看到了吗,陛下?”他们坐了下来,托马斯大主教在查理耳边低语,“这就是我必须布道的原因。” “等着瞧吧,大主教。”查理笑着说,“当我赢得比赛时,这里会有真正的欢呼。” — 安塔尔根本无法专心观看骑士们的比武,他一直在心里数着时间,不知道老守门人什么时候会来。他指示手下在找到斯蒂芬后立即通知他,即便是在比武大会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由于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登上皇家看台,骑士一直盯着楼梯底部,看看他的人会不会出现在那里。 但没有人来。 比赛开始前的不怎么有趣的场面已经结束,骑士们回到他们的帐篷,在他们的仆人和侍从的帮助下为比赛最令人期待的部分穿好装备。查理手臂一挥,向安塔尔招手。 “你今天不参加比赛吗?”他小声地问道。 “我没有这个心情,陛下。”骑士勉强地笑了笑,“我已经打够了。” “如果我们最后都在马鞍上,在骑枪栅栏的对立面,该有多刺激啊!”国王喊道,“想想看,我们的决斗将是多么精彩!” “下次吧,陛下。”安塔尔保证道,“今天我不想剥夺你获胜的机会。” 君王放声大笑,圣殿骑士回到了座位上,他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通向看台的楼梯底部。 他们到底到哪去了? — 传令官宣布冠军后,老斯蒂芬出现了,国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向冠军发起了挑战,骑士恭敬地接受了决斗的要求,然后退回了自己的帐篷里,等待查理·罗贝尔穿上他的护甲头盔,安塔尔也趁这个时候暂时离开了看台。 “可算是把你等来了,老人家!”他把守门人拉到一旁安静的地方,“我有话跟你说,斯蒂芬弟兄。” “噢,我的骑士大人,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斯蒂芬拧着他布满皱纹的手,揉捏着手里的东西,“我也有话要说……” “请让我先说!”安塔尔打断了他的话,“等月亮再次升起,我就回岛上。” “这正是我要说的,我的好骑士,”老人用苦涩的声音说道,“我试着跟她讲道理,但她根本不想让你回去!” 圣殿骑士脸上所有的血色都消失了。 “你在说什么呢,在愚弄我吗?” “我没有骗你,我向上帝发誓!”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安塔尔问道,老人把那个破旧的、沾满血迹的薰衣草袋子递给了他。 “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我的好骑士。”老斯蒂芬用含蓄的声音说道,“她让我带话……” “什么话?”骑士用干巴巴的声音说道,但眼睛却已经湿了。“她说了什么?” “她告诉我,当她说她会永远等你时,她没有说谎,”老斯蒂芬回忆道,试着重复着艾格尼丝说的每一个字,“她会永远等你,她爱你胜过生命。但是,主还是不希望你们属于彼此,你还没有通过祂摆在你面前的考验。” “还有吗?” “她吻你,”斯蒂芬低下头,“她亲吻你,拥抱你,千次万次,这便是全部。我可以走了吗,好先生?” “你可以走了。”骑士沙哑地低声说,然后又叫住老人,告诉他忘了给他报酬,但斯蒂芬只是摇摇头,慢慢地离开了。 沮丧的安塔尔走上看台,心碎成片,查理这时正准备向冠军发起进攻。 交锋的一瞬间,国王怒吼着将长枪向前刺出,对手举起盾牌挡在了他的面前。但查理的骑枪从盾牌上滑过,以可怕的力量撞向迎面而来的头盔上,爆裂声甚至在看台上都能听到。 冠军丢下了他的长枪,他的盾牌从手中掉落,他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观众屏息等待,想看看会发生什么。查理怔怔地看着冠军凹陷的头盔缝隙中流出的血,他无意杀死了一位伟大的战士,他只想打败他,但这位勇士可能永远也不会站起来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在寂静中甚至可以听到苍蝇在马匹周围嗡嗡作响。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还要在这里躺多久才会有人来帮我?”头盔里传来了一阵痛苦的咕噜声,让僵硬寂静的观众重获新生。 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起,查理高高举起他的比武骑枪,沿着栅栏骑了一圈,好让大家再一次看清胜利的骑士王。 那些被吓得愣住的侍从和仆人们这才争先恐后地跑向前,把他们的主人从地上扶起来。国王本人也从马鞍上跳了下来,把这位战败的冠军扶进了他的帐篷里。 当他们终于设法从这个人的头上敲开凹陷的头盔时,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被国王的骑枪打掉了三颗牙齿。 查理立即郑重宣布被他击败的冠军将获得三个村庄,以作为丢掉三颗牙齿的补偿,为国王欢呼的人们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呼声。 但疯狂的观众根本不知道,骑士实际上只收到了一个马鞍,上面有着托马斯大主教勤奋的仆人们刻上的三个村庄名字。 第六十六章 黑色星期五 1307年,万圣之月(10月)的第13日 法兰西王国 — 夜晚的法兰西被数以百计的火把点燃。士兵们以坚定不可阻挡的气势前进,军队如火海一般汹涌澎湃,在沉默中接近着圣殿骑士们,这一幕让那些本不畏惧铁王怒火的人都毛骨悚然。 陈设简陋的塔房内,只有几盏烛火摇曳。秋风呼啸着穿过哥特式的拱窗,坐在桌边的少年额头上仍满是汗珠,他正在写着大团长口述的信。 “别紧张,”雅克·德·莫莱鼓励地说道,“别让墨水沾抹了字句。” “对不起,大团长!”少年道歉道,虽然他非常努力地握着羽毛笔,不让手发抖,但他写下的东西不是完美无瑕的雕刻字母,而是笨拙的猫爪痕。 “试着放松下来,孩子。”大团长看了看窗外后说道,“他们很快就来了。” “我写完了。”男孩打上了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现在只需要用印封上信。” 他拿起一根蜡烛,用它融化了红色的封蜡,滴了一些到附有警告和求助的信上。雅克·德·莫莱,圣殿骑士团的第二十三任大团长,将他的印章戒指按在柔软的蜡上,目光扫过字迹。 “很好,”他点点头,尽管男孩知道这位大团长并不识字。“就算有些抖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信上面写的内容。” 男孩的背脊上传来一阵寒颤。 这一刻已经到了,他想。 “现在带着这封信,骑马向东,安德烈!”大团长说,“在你把信交给盖拉德院长,并亲眼看到他读完,或让人给他读完了信上内容前,不得休息。” “我该怎么样才能冲出这片火焰的人群?”少年惊恐地问道。长胡子的人回答说,走到北墙边,用拳头按住两块方石,便会有一道暗门出现在他面前。在门后会有一段通向地下的狭窄石阶。 “你要从这些台阶下去,我的孩子!”大团长吩咐道,“记住,无论你在下面找到什么岔路,你都必须走中间的那条!如果你这样做,你就会抵达河对岸,我最好的马已经在那里等着你,备好了鞍。” “我害怕,大人!”小家伙拥抱了老骑士,就像在拥抱自己的父亲。“你也跟我一起走吧!我们都可以逃走的,我敢肯定!” 男人苦涩地笑了笑,安抚地摸着孩子的头。 “我不能走,安德烈,”他毅然决然地说,“我必须留在这里,大团长必须直面他的命运。” 这时,有人焦急地敲打着塔楼的房门。 “他们已经离一箭之遥都没有了,大人!”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别攻击他们!”大团长回应道,“耐心点,我马上就来!” “耐心点,大人?”门外的声音刚要开口,但另一个声音在他说出任何轻率的话之前迅速阻止了他。 “你得走了,安德烈。”男人看着男孩含泪的眼睛。“把你的袍子脱了,穿着这个你走不了多远。” 小家伙乖乖地脱下了他的圣殿长袍,在这之下是一件锁子甲,以及腰带。 “聪明。”大团长指了指锁子甲,然后走到一个箱子前,拿出了一个带护鼻的头盔和一把单手剑。“这是我为你受封为骑士时准备的东西,本想在六年后把它们交给你,但命运使然,你现在就需要它们。” 他把头盔放在孩子的头上,把剑别在腰间,然后抽出了自己的剑,喃喃地说着拉丁语,用剑身触碰男孩的双肩和头顶。 “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骑士了,安德烈·格雷诺耶·德·阿维尼翁,”在这危机时刻,他用尽可能庄重的声音说道。“永远不要忘记你从谁那里学到了最重要的东西!” 被仓促封为骑士的少年,惊讶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的主人……” “别说了!”大团长在他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十字。“带着信走吧,我们没有时间说再见了。” 安德烈坚定地点头,带着他手中的火把和心中的新生勇气,消失在了密道之中。雅克·德·莫莱关上了他身后的通道,这条密道迄今为止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大步走向房门,一种可怕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再也见不到这个男孩了。 — 修道院的大门被敲了第三下,大团长走到了院子里。有的人已经牵着马,时刻准备骑上去,有的人手里紧握着他们的剑、钉头锤和长矛,但老骑士挥手让他们放下武器。 “我们不是在打仗,”他说,希望他们不会做任何愚蠢的事情。“我们不能让情况变得更糟。” “可是,大团长!”于格·德·佩罗大师走到了他身边,“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乖乖地让他们来抓我们!” “我们当然可以,”大团长眼中精光一闪,“他们仍然没有对我们不利的证据,如果我们现在攻击他们,只会给我们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 “开门!”大门第四次被敲响。“立刻开门!” 待所有圣殿骑士都收起了武器,将马牵回去后,大团长才亲自上前打开了大门。 在修道院墙外,火把的烟光中,数百名手持长戟的士兵们正在等候着他们,大团长也立刻认出了他们的领袖。 “这么晚了,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雅克·德·莫莱问。“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因此放弃晚间的祈祷?” 纪尧姆·德·诺加雷特,士兵的领头人,在马背上向大团长咧嘴一笑,他展开手中的信,指着说。 “你可认得这个印章,德·莫莱?”他不敬地问道,虽然大团长从远处看不到信中内容,但他还是很清楚上面的印章是谁的。 “我认得,”他阴沉地点点头,“我见过无数次了。告诉我,诺加雷特,你想从基督的骑士这得到什么?” “我手握国王的命令,”诺加雷特大声说,“我收到了一项明确的命令,立即逮捕圣殿骑士团的成员,他们将受罗马教会的审判,为国王蒙羞,把他们关进监狱,等待进一步的命令,如果有人要武力拒捕……” “你不用继续说下去了!”大团长举起了手,“我们不会攻击你们,因为我们无所畏惧。所有对我们的指控都是错误的,我们会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们将拭目以待,德·莫莱,”掌玺大臣咬着牙说道,他对圣殿骑士的憎恨甚至比铁王本人还要多。他认为他们是些肥头大耳的浮夸废物,他们失去了圣地,应该被烧死在火刑柱上,所有人。对他来说,逮捕大团长和他的随行人员是一种特权。 “我们没有反抗,对吗?”大团长转身看向紧张等待着的骑士们。“我们没有什么好怕的,因为上帝与我们同在,祂正在看着我们!” “真是感人呢,德·莫莱,”纪尧姆·德·诺加雷特骑进大门,身后跟着他的手下,目光扫向圣殿骑士。“所有人现在解下腰带,卸下武器,这样便不会有人受伤了。现在我们要给你们都戴上镣铐,谁要是反抗,把衣服里藏一把匕首、一把刀,哪怕是一根针,谁就人头落地。任何躲在修道院里面的人,我现在警告你们,不要想着逃过我们的搜索!我们会把这个修道院翻个底朝天,任何被找到的人都别想活命!开始吧,别让我等到天亮!” 一个小时后,诺加雷特带着腓力国王的印章,以及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乘坐马车出了门,和他一起的还有所有在修道院里的人。 有一个人他没有抓到,一个名叫安德烈·格雷诺耶·德·阿维尼翁的少年骑士,他正偷偷摸摸地穿过地下的密道,心跳加速,想要尽快到达停在河对岸的马儿身边。 雅克·德·莫莱一边想着他,一边昂首阔步地走向了他的厄运。他抿着嘴,确信他的小骑士会像旋风一样席卷整个王国,并及时通知至少几座修道院。 然而,大团长的信从未到达目的地。 在那个漆黑如死亡的星期五晚上,铁王的士兵们几乎在同一时刻袭击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座修道院、圣殿骑士教堂和庄园,并将数千名法兰西的圣殿骑士扔进了地牢里。 凡是在万圣之月第十三天晚上没有拔剑的人,就算没有被腓力的心腹当场绞死,也会在遭受一系列漫长而恐怖的折磨后离世。 第六十七章 圣冠的主人 1307年,万圣之月(10月) 拉科斯之原,匈牙利 — 低下的头,弯下的腰,垂下的眼,还有亲吻着查理·罗贝尔手中戒指谦卑的嘴,真是令人高兴。 这是安茹的查理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聚集在拉科斯地区(rákos-mez?)的领主们以堪称楷模的方式一致承认了他是他们的合法统治者,匈牙利的国王,阿尔帕德家族的法理继承人。 很少有人能看到托马斯大主教在他一贯僵硬的面具后面,强忍着泪水。 所有的努力和牺牲都是值得的,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心想,他把目光停留在身着金色长袍的骑士王身上,老人已经开始在想象将来的加冕仪式了,对自己重复着仪式上的古老话语。他摸着两手之间的伊什特万圣冠,小心翼翼地慢慢戴在查理的头上,他能感受到王冠,能听到诵经声,还有那将持续数日的钟声…… 在拉科斯的平原上,只有一人站在安茹国王的身边,然而他却不能由衷地为这个结果感到欣喜。安塔尔身穿着他一尘不染的长袍,为了这个场合洗干净了脸,刮了胡子,但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奇怪,他坐在一身光亮黑毛的萨雷彻背上。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开心地计算着来宣誓效忠的领主人数,而是在想着那些没有亲自前来参加,也没有派遣代表的领主都有谁。 马泰·查克。 拉斯洛·坎。 伊万·科塞吉。 各行省最富有、最强大的领主都没有来。他们不需要一个新的国王,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他们甚至都没有对阿尔帕德家的国王唯命是从。他们不是在密谋,就是在取笑、羞辱匈牙利的国王们,公然违抗他们的命令。如果他们看上了一座城堡,一块富饶的领土,他们不会用金钱、婚约或是交谈的方式取得它们,他们会带着他们的军队,比国王更强大的军队强夺他们。 可怜的安德烈三世,阿尔帕德家族最后的后代,来自威尼斯的国王,甚至都不敢正视他们。在贵族们的威胁和欺骗,以及他母亲的阴影之下,他签了一个又一个的宪章,在宪章中,他把被征服的领土和被围困的城堡交给了手握重兵的贵族们。 就在仅仅五年前,文采尔·普热米斯尔,或者说瓦茨拉夫三世,将攻占特伦钦堡的行为合法化,将其赠与马泰·查克,并且为了避免进一步的麻烦,小国王将整个尼特拉和特伦钦都作为礼物送给了他。 “对他没来说,根本没有东西是神圣的。”越想越气的百合花骑士抱怨道,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大声说话。 他们怎么可能会来呢?他们为什么要向安茹的查理,一个坚定、勇敢又有些鲁莽的国王,一个匈牙利很久都没有见过的好国王屈膝呢?毕竟他们现在可以互相发放头衔,把它们像雪球一样扔来扔去,肆无忌惮,不受惩罚。王国的帕拉丁只能有一个,但现在五六个人都自封给了自己这个官职,包括马泰·查克本人,他活得就像是一个国王,他有自己的司法官和内务大臣。而东边的拉斯洛·坎则宣布自己为特兰西瓦尼亚的总督,伊万·科塞吉自己铸了私币。 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国王的首席骑士和兄弟,看着跪在查理面前的贵族们,看着强忍着泪水的托马斯大主教,看着骄傲的查理·罗贝尔·安茹,最后看着自己的手下,轻叹了一口气。在匈牙利王国恢复秩序之前,还有更多人的血要洒在这片土地上。 — 1307年秋 特兰西瓦尼亚,匈牙利 — 下巴伐利亚公爵,奥托·维特尔斯巴赫,被年轻的捷克君王和各省领主邀请登上匈牙利的王位的他,如今身边只有五十名疲惫的骑兵陪同他去见特兰西瓦尼亚总督。 拉斯洛·坎穿着一件他最华丽的长袍迎接了他,腰间配着一把有镀金刀柄的弯刀,面带微笑地迎接着这个面色凝重的男人。奥托没有注意到总督笑容背后的嘲弄,他觉得这看起来是一种喜悦,因为拉斯洛·坎肯定已经考虑过了几个月前自己发出的婚约请求,他一定是高兴他能把女儿嫁给一位国王,一个新王朝的开国之君。 “大人,旅途还算顺利吗?”奥托从马上下来,总督满脸笑容地问道,“我希望你没有碰上什么麻烦。” “mein gott,”满脸胡茬、脸色苍白的奥托哼了一声,说着蹩脚的匈牙利语,“真屎这样就好了!当我在夏初出发时,我还以为我只要几周就能到这里!木有任何事情屎顺利的,一件都木有!” “好吧,”总督收起了自己的手,他正在享受着这个男人的表演,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陛下您终于来了……” “可以给我一些……”奥托气喘吁吁地请求道,艰难地想着脑中贫瘠的匈牙利词汇,“小便!nein,水,给我一点水!” “请便,”拉斯洛·坎高兴地点点头,从他的骑手那里接过了一个鼓状木罐。 看到木罐,奥托·维特尔斯巴赫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还清楚地记得他来到匈牙利时的那些小事故,以及为了寻找从木罐中不翼而飞的王冠而不得不过上的糟糕日子。他本可以要求一个更符合他身份的像样杯子,但他觉得如果他现在不喝水,一会他便会在特兰西瓦尼亚总督的面前晕倒。 他当然不知道拉斯洛·坎是故意准备了这木罐给他喝的,自从总督听说了王冠丢失的那件事后就一直想开这个玩笑。所以当奥托拼了命地给自己灌着救命水的时候,骑手们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在过去的几锅月里,我不得不像一个被践踏的醉饭一样逃离寄几的家!”巴伐利亚的公爵喝完水后继续说道,“我的钱木了,士兵也抛弃了我,只有一些人留在了我身边,但他们也不懂匈牙利语,几锅星期以来,我们不得不靠自己走出那该死的地方!” “特兰西瓦尼亚有很多古老森林,很容易迷路。”总督点点头表示理解,“但同时,这里的风景很美,没有比这更美的地方了,我向你保证。” “真系该死,”奥托咒骂道,“我想砍掉所有的素,用它们来造一座城堡!我希望我不必在这片风景中呆很久……” “恐怕陛下您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享受我们的款待了。” “什么?” 拉斯洛·坎脸上仍然带着宽厚的笑容,他拍了拍两下带着手套的手,他手下的塞凯伊骑兵立刻包围了奥托仅剩的部队。 “你要干什某,你这野鸡?”奥托有些摇摇晃晃,歇斯底里地喊道,“这不是对待国王的方式!带我去你的宫里,吃好喝好,然后我们再谈谈重要的事情!” 拉斯洛·坎再次拍手,塞凯伊骑兵拔出马刀,将奥托·维特尔斯巴赫的随行人员全部宰杀。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纷纷人头落地。 国王离开了他的家园,又离开了他的新家,在特兰西瓦尼亚总督前蜷缩成了一个小孩,他颤抖着被拉斯洛·坎的手下从马上拽下来,押着他面向拉斯洛·坎。 “但是,联盟!”他绝望地说,“我的提议!” “你给我捎来的信我已经用来擦屁股了,你这个巴伐利亚马贼!”总督突然厉声责骂道,“你以为我会把女儿嫁给一个老杂种?虽然我并不特别喜欢安茹家,但什么样的白痴会把他的王冠藏在酒器里,然后还把它弄丢了?什么样的废物会任由自己的部下死在埃斯泰尔戈姆,在布达被屠杀?这样的男人配不上君王之冠,更配不上我的女儿!” 奥托·维特尔斯巴赫听着总督愤怒的咆哮,惊恐万分。 “放开我!”他开口道,“让我好好嗦话!” “当然了……” “金子,我有金子!”奥托继续尝试着,但拉斯洛·坎眼顿时陷入了沉默,没再听巴伐利亚人要说些什么废话。 “王冠在哪?”他厉声问道,“你把它藏在哪了?” 没等奥托回答,一名骑手就找到了盒子,它被牢牢地绑在奥托的马鞍上,他们小心翼翼地打掉了挂锁,并把它带到总督面前。 拉斯洛·坎兴奋地打开了盒子,被里面放置的王冠吸走了呼吸。 圣冠…… 圣伊什特万之冠…… 神圣的象征…… 他一直盯着王冠,喜悦差点夺走了他的理智,但一名塞凯伊骑手清了清嗓子,让拉斯洛·坎回过了神。 “干什么?”他生气地问。 “我们该如何处置他?” 总督摇了摇头,想把他的美梦甩走。 “好吧,”他对着跪在地上的奥托嘀咕道,“我差点把你给忘了……” “我们要杀了他吗?” “嗯……不用。”总督合上了盒子的盖子。“一个舒适的牢房在等着他,他可以在那里待很多年。” 听到这句话,奥托不寒而栗。“不要牢房!”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绝望地乞求道。“球你了!你要多少金子我就付多少!” 特兰西瓦尼亚总督看着他的士兵们,脸上再次露出嘲讽的笑容。 “这听起来就像是濒死的犬吠,”他大笑道,“把他带走,我不想看到他!” 拉斯洛·坎抱着装有王冠的盒子,完全不想注意被他手下拖走的无助国王。 那天晚上他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甜,在梦中,他梦到自己头上正戴着圣冠。 第六十八章 选择 1307年,圣安德烈之月(11月) 布达,匈牙利 — 当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时,查理松了一口气。几个星期以来,他没有一刻安宁,事实上,他每晚倒在床上便直接睡着,几个小时醒来后,王国的所有麻烦和忧虑都会立即淋在他身上。 他知道这一切都来之不易。从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开始,所有人都在为他坐上匈牙利的王位做准备。他的祖母玛丽直接了当地告诉他,他将面临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因为匈牙利人是一个野蛮的民族,不能用精美的语言来驯服。 查理·罗贝尔对此并不在意,一段时间后他甚至对自己未来的任务充满了激情,完全爱上了这种野蛮的生活。他一直想向匈牙利人表明他也和他们是同一类人,因为他的身上除了意大利贵族的血脉,还有阿尔帕德家族之血。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从很小的时候就非常清楚。但安德烈三世死后发生的动荡和混乱仍然让他感到既震惊又沮丧。即使到了主后一千三百又七年末,这个王国也没有一个统一的心脏,以其自信的节拍控制着整个身体。相反,这个庞大的王国身体里有很多颗小心脏,几乎每一颗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和频率跳动着,它们中的大多数甚至不想给其他成员输血,因为它们并不在乎其他心脏的死活,只要它们自己能够拥有更多就好…… 尽管任务看起来有多么艰难,查理·罗贝尔·安茹心中一直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统一和集权,加强经济和军事,斩首小国王们,并建立一个新的贵族阶级。他全身心地觉得这是上帝赋予它的神圣使命,他必须在有生之年完成这项任务,他必须给他的继承者留下一个繁荣和强大的王国。 “我必须先带来一个铁与血的时代,这样金与银的时代才能随之而来。”他反复地对他忠诚的部下说,包括安塔尔、托马斯大主教,以及最近被任命为持甲人,来自塞佩斯(szepes)的弗兰克之子托马斯·塞姆塞(thomas semsei)。“我们的血不会白流,当完成了我们的神圣使命后,新的花朵,更美丽的花朵,将会从埋葬逝者之野上绽放!” 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决定,而是查理为之奋斗的一切。他向来是一个为自己的目标而努力的人,他可以等待多年,等待合适的时机来采取行动。但自从他在布尔诺的演讲后,查理似乎变得更加狂热,更加被责任感所驱使。 在这主后一千三百零七年的冬天,只有十九岁的他眼眶下已经有了黑眼圈,额头上起了皱纹,在这一点上,他与他的兄弟百合花骑士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圣诞之月的前夜,他在卡莫霍夫宫的房间里独自思考,他的耳朵突然开始嗡嗡作响。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太多人在不停地和他说话,以至于他差点忘记了安静是什么滋味。他命令他的仆人出去,不想要任何人在他身边,他想要一个人呆着。 在确认房内没有其他眼睛和嘴巴后,他从秘密隔间里拿出了两封信,都来自罗马。 一份是红衣主教根蒂尔(gentile partino di montefiore)送来的,他是教皇的得力助手,他向查理保证,当他明年初在匈牙利登基后,他将采取行动,助这位年轻的国王排除他的所有敌人。 另一份则由教皇克莱孟五世亲自签署,并盖有他的印章。这不是一封简单的信,更没法视而不见。查理想把它撕碎,扔进火里,踩在脚下,但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忽视教皇的文书,不仅他收到了,基督世界的所有国王都收到了。 这份文书的日期是圣安德烈月的第二十二天,是一份教宗诏书。 — “翁贝托!”安塔尔看到自己的老朋友,高兴地喊道。 骑士看到他正穿过犹太门,他们夺回布达时,军队也从那里进入了城市。他穿着他那件破旧的黑色大衣,牵着马的缰绳,走的很慢很慢,就像一个永远也不想到达目的地的人。安塔尔冲到他的前面,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这位歌手。 “让我看看你!”他拍了拍翁贝托的肩膀,“你瘦了,我的朋友,你和我的舅舅有好好吃饭吗?” “嗯,当然。”歌手点点头,即便如此,骑士也没有注意到博洛尼亚的翁贝托眼中的深深忧伤。 “这是谁?”安塔尔抚摸着雪白骏马的头,“你把阿德索留在哪儿了?” “可怜的阿德索已经为我服务够久了,我亲爱的朋友,”意大利人说,“它老了,不能和我一起来这么远的地方。它正待在杜比察的家里,这是赛贝斯,我的新马。” “一匹漂亮的好马!”安塔尔喊道,“你可不能把它栓在什么随便的地方,我会把紧挨着萨雷彻的位置留给它!然后我们去我最喜欢的旅馆,那里面包师的妻子会给你做一条猪腿,好吃得能让你把盘子都舔干净!来了布达我可不能让你挨饿,明白吗,朋友?”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翁贝托叹了口气,安塔尔继续热情地说道。 “没有什么比一桶陈酿的酒更配烤猪腿了!等你吃饱喝足了,一定要把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一件都不许漏了!” “这就是我冒着严寒出发的原因,这样我们就可以谈谈了。”歌手看着他的眼睛,安塔尔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吃喝都可以放在后面……” “怎么了?”安塔尔抓住他的胳膊,“南方传来坏消息了?” “坏消息,”翁贝托点了点头,“但不是来自南方,而是西方。” — 侍卫们看到骑士快步走近,连忙站直了身子,在国王的门前交叉地举起长戟。 “让我进去!”安塔尔吼道,他的脸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我需要和他谈谈!” “国王已经下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一名侍卫说。 “混蛋!”圣殿骑士骂道,“你怎么敢和我作对?” 但侍卫们严格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无论他们多么尊敬这位百合花骑士,在查理·罗贝尔改变他的命令之前,他们都不能让他进来。 侍卫鼓起勇气,正视着骑士的凶狠目光。 “国王……”他刚要解释,沉重的铁门就被打开了。 “这场骚乱是怎么回事?”查理出现在门口问道,他说话的声音很轻,面容疲惫,一副几天没睡好的样子。“你为什么对我的人大吼大叫,安塔尔?” “我们需要谈谈,陛下,”安塔尔说道,“现在。” 国王看着忧心忡忡、情绪激动的百合花骑士,便知道自己不能再躲着他了。安塔尔可能已经发现了他在过去一个半月里一直保守的秘密。 “让他进来吧。”他向侍卫们摆了摆手,他们立刻为骑士让路。 安塔尔走进来,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了,只剩下他和精疲力尽的查理·罗贝尔。 “你能坐下吗?”国王在一张软垫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我认为我们坐下来讨论这个更好。”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安塔尔气得浑身发抖,像个木桩一样站在房间中央。“你以为你能瞒我多久?” 查理的食指和拇指放在鼻梁上,然后顺着下巴滑下,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承认道,“但我不认为事情会变得糟糕,我确信腓力的计划会失败。” “失败?法兰西王国已经没有自由的圣殿骑士了!”安塔尔大叫起来,但随后恢复了脾气,更安静地继续说下去。“连大团长都被抓走了,法兰西的大师被折磨,诺曼底的大修道院长,阿基坦的大修道院长,所有的人都被抓走了!” “我知道。”查理沙哑地简短回答道。 “从何时起?” “从万圣之月(10月)的第十五天开始,事发两天后,已有人在密厅报告了此事。” 安塔尔头晕目眩,他不得不坐下来,于是他抓起一把扶手椅,坐在了国王对面。 “除了我之外,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 “只有几个,”查理·罗贝尔说,“或者说,以前只有几个人知道,但现在这个消息显然像野火一样,从一个修道院传到另一个修道院,你……?” “我舅舅告诉我的。”骑士抢先回答道。“他说他们在南方保持低调,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想知道其他的修道院怎么样了,但是—-” 安塔尔站了起来,把椅子从他身下踢开,气呼呼地走到窗前呼吸新鲜空气,想让自己感觉好些。 但他一点也没有变好。 “如果我连被捕的事情都不知道,我怎么能回答我舅舅的问题!?”他绝望地吼道,“我让他丢脸,我给所有人丢脸,我根本不能再称自己为圣殿骑士!” 查理的耐心快耗尽了。太多的坏消息和太少的休息让他越来越头晕,但他不会让自己被任何东西打倒。他也站了起来,走到百合花骑士身边,拼命摇晃着他的双肩。 “停下你那该死的大喊大叫,上帝哪!”他对着安塔尔喊道,“你在这里嚎啕大叫,就像是一个糟糕的那不勒斯妓女!振作起来,你连这事更严重的地方都不知道……” 他没有结束句子,安塔尔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还有什么事不知道?”骑士小声问道,“还有比这些还糟糕的事情?” 国王松开了安塔尔的肩膀,走到木桌旁,拿起了教皇的诏书,交给了圣殿骑士。 “自己看吧,”他朝信件点了点头,“我不想再告诉你任何坏消息了,自己看吧,你有这权利……” 安塔尔的目光落在了偌大的教皇蜡印上,接下来是克莱孟五世的签名。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他的胃缩成了一个小球,心如战鼓一般咚咚作响。 “每个人都收到了这个,”国王说,“基督世界的所有统治者。” 圣谕的措辞还是如一贯的做作挑剔,但表达的东西却很明确:教皇下令集体逮捕圣殿骑士,并让基督世界所有的统治者服从命令。 信从百合花骑士的手中掉落,他脸色雪白,说不出话,也无话可说。 结束了。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话。 一切都结束了。 “这是腓力的命令,”查理·罗贝尔咕哝道,“教皇的印,铁王的令。” 安塔尔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刚才被他踢开的椅子前,扶起它,然后无助地瘫倒在上面。 “我不会这么做的,”过了一会儿,查理宣布道,“我不会去抓捕圣殿骑士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骑士盯着灰色的地毯,用一种木讷的憔悴声音说道,“罗马有恩于你,你在他们的支持下成王……” “教皇是在压力下行事的,”国王的声音变得响亮,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在圣殿骑士面前,握住他朋友的右手。“这是个公开的秘密,教皇是被腓力扶持上位的,现在腓力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他。克莱孟害怕他,害怕失去教皇的宝座,更害怕自己像博尼法斯一样被杀死!” “这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切都不是圣座的想法,更不是罗马的意愿!”查理解释道,“铁王若是不满我的做法,尽管带着他的军队过来!” “你这话不可能是认真的,陛下。” “他们拿我没办法,”国王站了起来,“我不会遵从他们的命令,但……我也不会拒绝。” 安塔尔终于抬起头来,“我不知道我是否理解你的意思,”他看着查理,“如果你不迫害我的骑士团,那……” “火焰已经开始燃烧,”国王说道,把目光从骑士身上移开,“如果这些火蔓延到匈牙利,我……我便不能公开保护圣殿骑士团,我无法保护那些愿意遵守誓言的人,但如果他们……” “违背誓言?陛下,誓言永存,我们不能背誓,”安塔尔苦笑道,“我们是上帝的仆人。” “我明白,”查理点了点头,“我明白,不管你怎么决定……” 安塔尔嘴中苦涩,他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必须做出选择,我的朋友,”国王走到他面前,“你是成为百合花骑士,我的骑士,还是……” “圣殿骑士。”安塔尔替他说完。“从现在起,我不能兼为两者。” “你要理解我!”国王的声音带着恳求。“明年,教皇使节,红衣主教根蒂尔将到来,帮助我争夺王位。如果他在我的宫廷里发现一个圣殿骑士,而且还是我的左右手……如果他发现我不顾教皇的圣谕……” 骑士像是被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我明白了,”他站了起来,动作缓慢而节制。“你不会囚禁我们,但你也保护不了我们。你的部队里和你的身边也不可能有一名圣殿骑士的存在。” 安茹的查理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在等待着什么。 “你不希望我遵守我的誓言,”安塔尔看出了隐藏在国王眼里的想法,“是吗?” “记住,”查理轻声说,“你也向我发过誓!” 骑士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多亏了我舅舅,我才能活下来,”他走近国王,“自从威廉在我五岁的时候把我从泥泞中拉出来,我便成为了圣殿骑士团的一员。我的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查理·罗贝尔也向前走了一步,他们几乎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声。他们如死寂般看着对方,直到国王再次开口,轻如耳语。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安塔尔!” 除了愤怒,查理的眼中还有更可怕的东西,骑士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他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眼前的人在直视着他的心,他知道自己最害怕被发现的秘密。 “听从自己的心声,如果你愿意留在宫廷,”国王说道,“你不仅会有庄园和财富……” 安塔尔疑惑地看着他,查理·罗贝尔笑了,连黑眼圈都好像随之消失,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在决斗中获胜一般。 “我会亲自把客栈老板的女儿,乌格林之女交到你的手上,并给予我的祝福。”他保证道,然后用右手捏了捏惊奇听着的安塔尔的肩膀,“你们将不会再受到戒律与法律的约束了。” — 为了履行一个誓言,他不得不打破另一个誓言吗?为了另一个目标,他不得不抛弃一个崇高的理想吗?为了全心全意为一个主人效忠,他不得不抛弃另一个主人吗?天平会向正确的方向倾斜吗?这到底又有没有一个正确的选择? 当基督在客西马尼园受到撒旦的诱惑时,他拒绝接受诱惑,并在十字架上惨死,而不是屈服。 “这种想法正确吗?”安塔尔在黑暗阴冷的房间里喃喃自语,他看着嘴里冒出的一缕缕热气,想知道它们是不是会像圣殿骑士团的力量和荣誉一样消散,从这一刻到下一刻。 他觉得自己必须做出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但无论他怎么决定,日升之时他都不可能做出一个绝对正确的选择,这根本不可能。他的嘴会苦涩地说不出话,他的心会痛地不再正常地跳动,他的灵魂将会被分离。 查理的话在他脑中回响。 “你们将不会再受到戒律和法律的约束了……” 人的法律,也许确实如此……但上帝不会被欺骗,无论他如何无视人们对背誓者的嘲讽,无论他如何改变披风的颜色和纹章,他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心。 他的心…… 多年来一直为一个美好的存在而跳动的心,为了那个不惜进入修道院,只是为了让他走上正确道路的人;一个愿意做出任何牺牲,换取他正直和诚实地生活的人;一个在他还没有立下贞洁之誓时,就已经一起打破了无数次誓言的人…… 然而,还有一个人将所有的希望和每一份重量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威廉。 安塔尔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一次谈话,他的舅舅第一次向他坦诚地讲述了他在圣地的岁月。那天晚上,他们得知阿尔帕德家族的最后一个子嗣去世的那个晚上,威廉·巴托向他的侍从倾诉了自己的心声。 “只有你把我从最后的疯狂中救了出来,安塔尔,”他泪流满面地告诉还是男孩的自己,“你是我没有放弃一切的唯一原因,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和你父亲一起被烧死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小屋里的原因。我觉得你是我的救赎,是我在这一辈子中做一件好事的最后机会……” 他想知道老人现在怎么样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那头东方的狮子了。他意识到他是多么想念这个不是父亲,却胜似父亲的男人。 “我想让你成为一名骑士,而不是一个杀人犯。”师父的话从他灵魂深处的隐秘角落冒了出来,如深处喷涌而出的晶莹之泉。“一个真正的圣殿骑士,一个不忘上帝的戒律,也不忘记自己誓言的骑士。记住这个世界最后会发生什么,到最后我们都将赤裸地面对主,让他衡量我们这辈子的所作所为…… 我相信圣殿骑士团,如果他们遵循古老的规矩与道德,他们仍然可以拯救基督世界的灵魂。但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真心实意的骑士,而不是贪恋权力,满嘴谎言的屠夫。也许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圣地,而这几百年的东方战争也证明了无论我们多想要耶路撒冷,我们并不是万能的。也许现在我们反而可以做出更清醒的决定,进行反省,而不是嘲笑和违背我们教会的规矩。” “我从来都没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圣殿骑士,”他大声说,这句话像一道闪电一样击中了他,眼泪也从眼中涌了出来。“我从来没有像您教导的这样生活过……”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于这世界……” 是为了爱吗?为了生下一个日后也能在国王身边争光的继承人?还是为了帮助国王振兴一个慢慢淹没在混乱中的王国?又或是为了遵守对上帝的誓言,成为最后一个完美的圣殿骑士? 如果他留下,退去白袍,他就背叛了对骑士团的誓言,背弃了威廉。 如果他离开,放弃王国,他就违背了对国王的誓言,让艾格尼丝独自一人。 没有正确的决定,也没有正确的道路。 被啐上唾沫的十字架在他面前闪过,然后是佐特蒙被砸成肉泥的脸……萨雷彻背上的第一道伤口……四十三支薰衣草枝……圣保罗溪边树林里第一次偷来的带有蜂蜜味道的吻……以及玛格丽特岛上带着猫头鹰叫声的第一个夜晚…… 太阳升起时,骑士已经知道他要继续走哪条路了。 第六十九章 石屋 1307年,圣诞之月(12月)的第一日 布达,匈牙利 — 百合花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两百名身着安茹蓝的骑手手持长矛,等待着两匹马拉着的雪橇滑过多瑙河坚硬的冰面。 前面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他之前的世俗生活中,他曾为布达服务,但自从百合花骑士救了他的命后,他的心就被这位年轻的战士所吸引。于是,老斯蒂芬成为了多米尼加女修道院的守夜人,以及安塔尔的得力助手,必要的时候,他的雪橇手。 两个年轻人坐在后面,两人都留着齐肩的黑发,胡须修剪得很短。一个身穿蓝衣服,一个穿着白衣服。他们相差不到一岁,就像是一对兄弟。 “我还是不想相信,”国王说,“我给你一整座城堡,你却只求一间小石屋……” “我已经有足够多的城堡可以住了,”安塔尔解释道,“当我终于可以回家时,我想要和平和安宁。每当我在你身边,我都会被仆人、侍卫、士兵、神父和贵族们包围,然而……”他停顿了一会,然后继续更轻地说道,“她更喜欢这样。” “你真是不了解女人,我的朋友!”查理笑道,“你以为她们之中的哪一个会喜欢荒野中的一个小石屋,而不是一座宏伟的城堡?” “你错了,”安塔尔回答道,“多年来她便一直梦想着它,这就是我爱他的原因,她和其他人不同!” 雪橇到达了小岛的岸边,两人都兴奋地跳了出来,几乎是在较量。 “那么,正如我们所讨论的那样,”查理·罗贝尔对他的首席骑士笑了笑,“我进去,你在门口等着。”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坚持不让我进去。”骑士摇摇头,但国王只是笑得更开心了。 “一场好戏,”他整理着他的羊毛边长袍,“期待感和惊喜通常比你想象的更重要,我亲爱的朋友。” — 无论她多么努力,艾格尼丝都想象不出来国王找她干什么。但这事却的确发生了,他派人来找她,不管这听起来有多么奇怪。她的心砰砰直跳,全身上下都在激动地颤抖。 “国王亲自来探望我们了!”修道院里的见习修女们兴奋地喊道,和她们一样激动的修女们试图让她们安静下来,但没有成功。“他一定是来给自己挑选新的王后的!” 艾格尼丝匆匆走进院子里,她甚至设想到了可能安塔尔出了什么事,但她很快便把这个想法甩开。当她看到安茹的查理脸上露出的高兴表情时,她确信国王不是给她带来坏消息的。 “陛下。”见习修女跪在他面前,吻了吻男人的长袍底。查理轻轻地笑了笑,扶着她的手肘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听说你不是发过誓的修女。”在确认了只有他们两人后,查理说道。 “确实不是,陛下。”她低着头说道,不敢直视国王的眼睛,脸红得厉害。 “但我听说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在这多米尼加会的女修道院里。”查理继续说道,他非常喜欢这个游戏,“而且我还听说,与你同龄的人,都发了誓,成为了正式修女。” “是的,陛下,”艾格尼丝顺从地回答,“但我不打算宣誓,我将继续做一个见习修女。” “好女孩,你是自愿退出尘世,还是被人逼迫的?”比艾格尼丝小三岁的男人问道。 “没有人强迫我这样做,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但你却不想成为一名宣誓修女?” 少女不明白国王的意思,但她无法反驳,也不能质疑这整个谈话的原因和目的。作为回应,她只是摇了摇头。 “这是为什么呢,艾格尼丝?” 听到自己的名字,见习修女抬起了头,她第一次看着查理·安茹的眼睛,惊讶地在其中看到了一丝鼓励。 “对不起,陛下,但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能?”国王假装吃惊地看着她,“你是藏着什么连我都不能知道的秘密吗?” “不……我不能告诉您,”她结结巴巴地说,再次垂下眼睛。“我必须这么做,这是我最重要的秘密。” 查理吸了口气,努力装出一副极其严肃的样子。 “你是不是打算有一天退出教团?”他故作愤怒地问道,“你有一个秘密情人,对吗?” 艾格尼丝颤抖了一下,但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没有回答。国王则继续享受着他的游戏。 “你违背了你父亲的意志,以等着你那个多年都没法娶你的爱人,对吗?” 见习修女再也忍不住了,她跪倒在查理的面前,哭了起来。 “您看透了我,陛下,”她尽可能小声地吸了吸鼻子,不让在附近偷听的姊妹们听到,“求求您了,不要告诉任何人,请保守我的秘密!” 查理觉得他好像玩的有些过了,便又把少女扶了起来,拍掉她长袍角上的白雪,用拇指擦去她眼角的泪水。 “没关系,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保证道,嘴上又挂起一丝笑意,“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听着呢,陛下。”艾格尼丝点了点头。 “你必须得跟我走一趟,现在。” “去哪里,陛下?” “不远,就在这里,到门口。”国王指着前方,“但如果你愿意的话,到更远的地方。” 查理向艾格尼丝伸出右手,然后拉着她的胳膊向门口走去。 她看到了外面的安塔尔,他的眼睛正在闪着光。一个心跳之后,她便明白了国王和她开了个什么玩笑。她看着眼前骑士的长袍,只看到安茹的纹章,没有红色的十字,就清楚地明白了查理为什么会亲自来修道院找她了,她也知道国王的下一句话会是什么。 “嗯,姑娘,你怎么决定?”查理·罗贝尔清了清嗓子,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是留在多米尼加的修道院里,还是嫁给我最忠诚的骑士?小心了,你必须现在就做决定,以后也不许再反悔了!” 艾格尼丝一刻也没有犹豫,这么多年来她的答案从来没有变过。 第七十章 童话般的一年 主后一千三百零八年的春天对于许多人来说意味着真正的重生和新的开始,但对伊万·科塞吉充满了诡计、鲜血和野心的一生来说,它是一切的终结。 当国王听到这位行省领主的死讯时,他几乎高兴地跳了起来,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伊万的儿子们仍然活得好好的。 不论如何,这个春天对查理·罗贝尔·安茹来说都是值得纪念的,不仅因为伊万·科塞吉死了,还因为红衣主教根蒂尔终于来到了匈牙利,并开始立即采取措施,将剩余的贵族转入了安茹家的一方,并收回了神圣的王冠。 这个春天也是安塔尔和艾格尼丝新生活的开始,他们选择建造小石屋的地方,恰落科兹,离旁边的大村庄塞尔达赫利并不远。传说这里曾是仙女的家园,是仙女伊洛娜的王国,每天都有奇迹出现。而对于女孩和骑士来说,还有什么比一起开始的生活更美妙的事呢,这是他们多年来的梦想,如今终于得以实现。 安塔尔很高兴他们的房子可以建在塞尔达赫利附近,他到达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访他老朋友莱文特的父亲,赫克托之子塞班·波卡。老人差点没有认出他来,但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前的是谁时,眼泪夺眶而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让年轻骑士回家。 直到春末,石房才终于建成,婚礼也在那时举行,之前他们一直住在布达的卡莫霍夫宫,并按照传统习俗要求,分别住在两间不同的房间里。婚礼在塞尔达赫利的教堂举行,一个古老的圣地,早在圣伊什特万还是国王的时候,它便已经存在。商人们经常光顾这里,而且根据当地人的说法,前基督时代的异教徒们就是在这里崇拜旧神的。 查理·罗贝尔履行了他的承诺,他亲自为这两个年轻人举行了婚礼。之前坦率地告诉安塔尔他鄙视他的决定的托马斯大主教自然没有出席婚礼。拉斯洛和翁贝托身居高席,他们是第一个向这对新婚夫妇表示祝贺的,老乌格林热情地拥抱了他的女儿和新女婿,就好像他从未发誓过要把艾格尼丝赶出家门一样。 然而,威廉·巴托并没有出现。他对他的养子深感失望,无论翁贝托如何努力说服他,东方的老狮子仍然坚持自己的决定。他认为他让翁贝托给安塔尔的消息会让这个年轻人回到他的家乡,回到他身边,甚至会为了骑士团向国王求情。但当他发现安塔尔违背了他的誓言,查理·罗贝尔·安茹把他从骑士团中收买走时,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都白费了,而他想让安塔尔成为圣殿骑士团的新希望的崇高目标也永远破灭了。 一连几天,威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翁贝托纠缠了他几个小时让他和自己一起去塞尔达赫利,去参加安塔尔和艾格尼丝的婚礼时,他也只说了一个字。 “不!”威廉用他疲惫低沉的声音咆哮道,歌手也明白自己如何坚持也没有用,便一人独自向北出发。 主在这一年里给查理和安塔尔的心中都种下了希望和力量,根蒂尔红衣主教的工作所带来的结果比任何人预期的都要迅速有效。教皇使节在上半年召集了一次会议,并设法让还在悼念自己儿子之死的亨利·科塞吉参加。他还说服了马泰·查克参加由圣奥古斯丁修道院在凯凯什举行的会议,在那里,这位领主终于向查理宣誓,接受他为国王,承诺他不会与其他觊觎王位的贵族发生争端或结盟,作为回报,他仅仅要求被封为财政大臣。 不过,在佩斯的多米尼加修道院召开的王国会议上,马泰·查克已不再愿意亲自出席,但与往年的无视相比,他派出了一名代表,这也算得上是进步了。 根蒂尔还审查了匈牙利的神职人员,并派出专门的调查员和教皇税务官,在剥夺特权甚至在逐出教会的威胁下,监督神父们的活动以根绝任何异端的迹象。 年底,在万圣月和圣诞月这两个月里,匈牙利的所有领主贵族们终于不得不承认查理·罗贝尔是他们的国王,而且还推举他为王,轮流向他宣誓效忠。根蒂尔甚至将当年查理在布尔诺会议后宣誓的事情变成了事实,王权不可侵犯,侮辱国王威严的人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拉斯洛·坎是这年最后一个棘手的麻烦。特兰西瓦尼亚的总督派代表参加了红衣主教召开的会议,但他拒绝归还圣伊什特万的王冠。于是教皇特使宣布将圣冠代表的所有特权与权力剥夺,并将制作一项新的王冠。匈牙利王位的唯一合法宣称者查理·罗贝尔·安茹将在明年的夏天加冕。 查理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新王冠戴在了自己头上,安塔尔也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尽管他率领着一百名骑兵呆在国王身边,但这一年来他都没有洒过一滴匈牙利人的血。除了确保自己的武器不生锈,剑术不退步,以及努力创造一个生命,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就像童话故事里一样,从此他们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然后这一年就结束了。 第七十一章 第二冕 1309年,圣约翰之月(6月)的第15日 圣母教堂,布达,匈牙利 — 五颜六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扬,队伍迈着仪式性的缓慢步伐走向圣母教堂。查理·安茹身着闪亮的金色礼袍,骑在队伍的最前面,托马斯大主教和主教们已经在门口等候他。 到达教堂后,国王和随行人员下了马,查理挑选的要人将圣伊什特万的长袍和宝剑交给了主教们,并将根据红衣主教根蒂尔的命令所铸,放在红色垫子上的金王冠交给了托马斯大主教。 大主教、国王和非神职的政要们进入教堂,里面已经挤满了人,许多人值得在外面停步,伸着脖子张大耳朵,看看他们是否能一睹查理·罗贝尔的第二次加冕。 他们走到主祭坛前,主教们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剑和华丽的长袍,将新铸的王冠放在正中间。查理坐在了正对着祭坛的位置上,他身后的骑士们将他包围在圣冠、特兰西瓦尼亚、斯拉沃尼亚、达尔马提亚和克罗地亚的旗帜下。托马斯大主教举起双手,深吸一口气,开始了神圣的弥撒。 虽然人群十分仔细地听着弥撒的礼词,但查理根本不在意这些仪式的文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宣誓、受膏,然后第二次加冕为王。他还记得八年前的加冕仪式,同样的流程,但那时他肩上的担子更轻,当然,当时聚集在一起的人也更少。 福音宣读完毕,托马斯大主教从主祭坛后方走出来,脸色微红,用响亮的声音问道。 “你们想要这个人,查理·安茹,卡洛·马特罗和克莱门丝·哈布斯堡的儿子,那不勒斯国王卡洛的孙子和阿尔帕德的玛丽王后,匈牙利国王伊什特万五世的曾孙,被加冕为王吗?” 贵族们纷纷举手表示同意,加冕仪式按照他们的意愿继续进行。 查理从座位上站起来,跪在祭坛前,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放在福音书上。托马斯大主教在列举他作为统治者的职责时,查理大声宣誓会保护教会,维护它的权利和自由。主教们上前将装满圣油的角形小瓶交给大主教,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解开查理的袍子,然后在他的右手腕和赤裸的右肩上涂抹圣油。 “从今天起,你就是主的受膏者,匈牙利国王查理。”大主教说道,他的声音响彻了圣母教堂的每一个角落。 他将查理·安茹扶起身,并与主教们一起将他带到了祭衣间。过了一会儿,年轻的国王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他身上的金色长袍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圣伊什特万的衣裤和手套,他再次走到祭坛前,主教们给他披上了加冕长袍。 托马斯大主教开始了祷告,并将放在祭坛上的宝剑取出鞘中。他一边念着祈祷词,一边把剑交给查理,后者举着宝剑,把它还给了大主教。大主教将剑收回鞘中,佩戴在国王身上。查理随后又迅速拔出剑,在空中挥舞了三下,从而印证他之前保护教会的誓言。 受膏束带的国王身穿圣伊什特万的长袍,再次跪在祭坛的台阶上,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用略带颤抖的手将新的金色王冠戴在了他的头上。 “起来吧,上帝所膏的国王,以主之名!”他一边说,一边领着查理走向教堂北侧的宝座。 迄今为止一直保持着沉默的人群在查理·罗贝尔坐在王座上的第一刻便爆发出了欢呼。 “国王万岁!”数以百计的人声喊道,让教堂的墙壁都开始颤抖,“万岁,查理王!” 欢呼声很快就停止了,但弥撒还在继续,查理为祭坛祈福并在上面放置大量的黄金,加冕仪式也在赞美颂的歌声下结束。 离开教堂后,查理在贵族、骑士和大主教的陪同下,上马前往卡莫霍夫宫的谒见厅,他象征性地假装自己是第一次坐在那王座上,对提交给他的一些案件进行裁决,并封两位年长的侍从为骑士。 在象征性地开始通过伸张正义和给予恩惠来治理国家后,他再次上马,与他的随从们一起祈祷最近的丘陵上,向几乎挤满城市街道的欢呼人群挥手,重复着他对自己一遍又一遍练习过的誓言。 到了最高处,他勒绳下马,高声挥手道。 “愿上帝施助我,愿圣母怜悯我,愿主的圣体如此受敬拜并得恩救,愿我的尸体被土地接受,以经过神圣的第三日,保我的灵魂完整,愿我在审判日得见主的圣洁面容,而不是坠入地狱。我必竭力守护这王国的一切,以及我为此所立的全部誓言,绝不违背偏离。” 原来连匈牙利语都不会说的那不勒斯的查理·安茹,从剑鞘中拔出宝剑,挥向东南西北四方,示意将以此击倒所有敢来犯的人。 在震耳欲聋的钟声和布达人群不绝于耳的欢呼声中,这位二十一岁的君主下定决心,这将不是他最后的一次加冕礼。他确信,如果他继续追求他的野心,他很快就会被第三次加冕为王。但这一次不是在布达,而是在历代匈牙利君王受膏的塞克什白堡,头上戴着的也不再是新铸的金冠,而是伊什特万的圣冠。 第七十二章 小刀与老马 1309年夏 特兰西瓦尼亚,匈牙利 —- 十二个骑手在满是参天树木的原始森林中穿行,涉过纠缠连绵的灌木丛。其中十人穿着朴素的皮衣,手持长枪,背上是可以投掷的短矛,以及弓箭。他们的首领,特兰西瓦尼亚的总督,身着金色镶边长袍,骑在马背上,腰间系着表面身份的金柄刀鞘。 第十二个骑手被夹在塞凯伊骑兵之间,他曾经花哨的贵族长袍现在已经破旧褪色。他什么也看不见,头上套着一个粗布袋子,两只手反绑在身前,他是唯一一个连马鞍都没有的人。 奥托·维特尔斯巴赫只能希望他不是被带去处决的,他知道这对拉斯洛·坎来说将是一个愚蠢的错误,但他不再相信他的常识和逻辑了。两年前,他曾以为他会在特兰西瓦尼亚找到一个盟友,甚至是一个岳父,但看看现在都发生了什么…… 于是巴伐利亚的公爵一言不发,默默地向上帝祈祷。他现在只想回家,他不再在乎匈牙利的王冠和王位,把它们交给愿意统治这样一个王国的人吧。 “嚯!”他听到拉斯洛·坎的声音,随后他们停了下来。“我们已经到了,雅各布,我的孩子,把他在这丢下!” 总督的话刚传到他的耳朵里,无情的一推就让奥托从借来的马背上翻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幸好松软的灌木吸收了坠落的力道,他应该没有骨折。他被拖着站起来,手腕上的绳子被割断,也终于摆脱了头上的袋子。 奥托眯着眼睛环顾四周,这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山谷,他们可能就站在入口处。 “就像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有尽头一样,”拉斯洛·坎骑在马鞍上,对着蓬头垢面的公爵说,“对你的款待也结束了,看看我是个多么好的东道主!给你免费的食物和住所,让你看起来更像个男人!走吧,带着对我的感激回去吧。” 奥托张了张嘴,他们不会杀他?他们真的会让我走吗?看来他坚持不懈的承诺和谈判还是有效果的……但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在哪里?”他揉着手腕问道,“我没有人护送吗?” “站起来,你这个蠢货!”总督命令他,“不然呢,你还想怎么样?当你走出这个山谷的时候,你自然会碰到一些杂牌的护卫或是佣兵,如果你开的价格合适,他们可能会一路护送你回家。但永远不要回到这里,明白吗?如果你想活命,记得避开布达、埃斯泰尔戈姆和赛克什白堡,那里已经有了一个新国王。”他补充道,毫不掩饰他声音中的厌恶。 “桑帝啊,”奥托绝望地指着周围,“这么大的三谷!上路前你们能给我一些次的吗?” “当然可以,但施善者可不是我们。”拉斯洛·坎咧嘴笑道,“森林会照顾好你的,里面有你想要的一切,水果、蘑菇,甚至还有熊(medve),如果你想吃熊肉的话。” “床(medre)?”奥托疑惑地看着大笑着的塞凯伊骑手们,他们总觉得这人的奇怪口音搞笑,甚至有些舍不得让他离开。 “床,”总督点了点头,他还在笑着,“一张还没吃过巴伐利亚人的大床!” 骑手们都在等着这个可怜虫跑回他的牢房,那里没有熊,只有床。但奥托·维特尔斯巴赫的回答让他们吃了一惊,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克服了颤抖,看着拉斯洛·坎的眼睛说:“我要……不……给我一寄长矛!” “什么?”总督扬起眉毛,“陛下想要一支长矛?” “是的,”奥托点点头,“你们可以把我留在这里,但你不能连一把武器都不给我,这跟亲手杀死我无异!” “嗯,确实不行,”拉斯洛·坎同意道。他把手伸进马鞍袋里,掏出一把鹿角柄的小刀,扔到了奥托面前的草地上。“这是把很好的切肉刀,如果你想要一支长矛,就自己做。” 奥托没有反对,他从地上捡起刀,插进腰带上,并指了指那匹一路载他前行的马。 “我还要一匹马。”他坚决地表示。可怜的家伙明显已经走投无路了,这是匹老马,但在这种情况下,有马总比没马强。 “你还想要一匹马?”拉斯洛·坎笑着问道,“你已经一无所有了,你打算付多少钱,用什么跟我换这马儿?” “我打算付多少钱?”奥托声音中藏着的某种东西让拉斯洛·坎的笑容消失。“你是特兰西瓦尼亚的总督,不是一介拦路强盗!” 有那么一瞬间,拉斯洛·坎的胃被一种陌生的感觉刺痛了,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它来的快,去得也快,但却让他没了兴致。 “那好吧,”他答应了这个要求,“刀是你的,马也是你的,都拿去。现在离开这里,你这个可悲的家伙!雅各布,我的孩子!”他以便转身一边喊道,“我们回家!国王现在靠他自己了。” “不要觉得你有任何成功的机会!”奥托·维托尔斯巴赫对渐行渐远的总督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总督要么没有听到,要么根本不想回答。 远去的马蹄声在山谷中回档了片刻,便再也听不到它们的嘶鸣。下巴伐利亚公爵被单独留在了古老的森林里,没有钱,也没有护卫,只有一把鹿角柄小刀和一匹老马。 第七十三章 方便的誓言 1309年夏 杜比察,斯拉沃尼亚,匈牙利 — 圣殿骑士修道院的议事厅里被沉重而紧张的寂静笼罩。围坐在桌旁的二十三名骑士一言不发,西方传来的消息让他们绝望。 “我们必须做出决定!”于格开口说道,他是新任命的修道院长,他从来对威廉·巴托的做法不感冒,也不喜欢这位在圣地成名的骑士。“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 “因为我们不想死。”一个有着红头发和大胡子的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们不想为一个我们一直支持,但现在却背叛了我们的人流血。” “国王没有背叛我们!”修道院长反驳道,“我们都还在这里好好的,我们的骑士团还拥有着在匈牙利的财产、权力和特权!” “但他也没有站在我们这边,”红发骑士回到座位上,“谁知道这些财产在我们手中还能保留多久……” “说得对!”一个胖骑士同意道,“要我说,我们不要为安茹国王做任何事情!” “科塞吉家的人已经不满足于掠夺集市了,”于格摸着他的后脑勺,“教堂和修道院也被洗劫,这已经不仅仅是国王的麻烦了,明白吗,我们也会受到影响!” “他们不敢攻击我们,”胖骑士自信地说道,“他们没那个胆子!” “你确定吗?”威廉·巴托首次开口,他的声音低沉又疲惫,仿佛刚从沉睡中醒来,便随即被拽入世界上最无足轻重的讨论之中。“就像诺加雷特的士兵逮捕我们在法兰西的弟兄一样,有一天可能也会有人来找上我们。” “我们不会束手就擒!”红发骑士抗议道,“我们会保卫修道院,我们会击退他们!” “科塞吉家的儿子们有一支军队,托拜厄斯!”修道院长提高了声音,“我们一共有六十七人,其中一半还只是孩子,剩下的都是仆人,你想和他们打一场围攻战吗?” “我……只是……”红发骑士皱眉摇头,然后便一声不吭。 “你有什么想法,修道院长?”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金发骑士问道,他的脸上有着一道和威廉一样的疤痕,“也许,重新召集铁咒?” “也许我会这么做,安德洛尼卡,是的,”修道院长苦涩地笑着说,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如果几年前我们能够保护一些集市免受侵扰,那么笑着我们也有责任保卫教堂,保卫这神圣的土地!” “教会的土地!”托拜厄斯反驳道,“如果它们对教皇如此重要,那就让他自己保护它们吧!” 这时,威廉·巴托以与年龄不符的速度从座位上跃起,张开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力度之大,让每个人都吓了一跳。 “你这个该死的懦夫!”昔日的东方狮子冲着他对面的骑士咆哮,“你向教皇发过誓,如果你忘了,我便提醒你,你是他的士兵!如果你不喜欢,那就赶紧滚,打破你自己的誓言,或者去加入医院骑士团!我们需要的是狮子,而不是婊子!” 灰发的老威廉双手撑在桌上,盯着托拜厄斯的眼睛里蕴含着他五十五年生命中的每一滴怒火。留着大胡子的红发骑士不敢看威廉一眼,移开了视线,然后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大厅。 “那就这么定了,”威廉把自己推离桌子,“还有谁想走的?谁还想要放弃现在的誓言,然后找一个更舒服方便的誓言替代?来吧,来吧!” “看在上帝的份上!”于格举起了手,“够了,巴托爵士!” “是吗?”威廉转向他,他的血红色眼睛凸了出来。“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 威廉带着斥责的目光在大桌子周围疯狂地走来走去,骑士们都能从这个老人摇摇晃晃的奇怪步态中看出来,他不是喝多了就是病得不轻。 每个人都知道他怎么了,他从圣地归来后抚养长大的安塔尔违背了他的入骑士团誓言,被国王收买,后者甚至还为他选了一个妻子。于格一直反对威廉·巴托因其在东方的名声而获得过多的自由,在听到这件事后,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然而现在看到老骑士在重压下摇摇欲坠,他不知为何为威廉感到难过。 “我们必须继续讨论,”于格试着跟威廉讲道理,“爵士,请回到你的座位上。” “在我坐下之前,”威廉说,“我要先查清楚,我们之中到底还有多少个懦弱的背誓者!” 包括脸上带疤的安德洛尼卡在内的几个骑士站起来把威廉扶着,以免他被自己绊倒,老骑士愤怒地从剑鞘中拔出了他祖传的宝剑。 “别靠近我!”他怒吼道,“在你们出生之前,我就已经在以上帝的名义杀人了!”他挥了几下剑,让大多数人又坐了下来。 “巴托爵士!”修道院长拍着桌子,大声喊道,“停下来吧,别让你的姓氏蒙羞!” 只有安德洛尼卡敢于接近这位狂暴的十字军战士,他立刻就闻到了其身上的酒味。“放下剑吧,巴托大人!”他轻轻地告诉威廉。 “安德洛尼卡!”威廉这才认出了这个曾经在他麾下的骑士,“我想把它给他!”他晃了晃手中的剑,眼中充满了泪水,“我死后,它本该是他的!” “我知道。”金发骑士点点头,靠得更近了。“但现在最好先把它收起来。” 威廉·巴托闭上了双眼,醉酒和疲劳将他淹没,如果安德洛尼卡没有及时抓住他,失去知觉的狮子现在已经应该已经倒在了地板上。 “雅斯敏…”威廉喃喃道,随后便不省人事。 那次会议从未结束,就像威廉·巴托再也没有进入杜比察的圣殿骑士修道院一样。 第七十四章 牧风者 1309年夏 特兰西瓦尼亚,匈牙利 — 山谷里的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多的东西潜入了黑暗之中。奥托·维特尔斯巴赫,下巴伐利亚公爵,这位被放逐、被监禁、被嘲笑然后被抛弃在这山谷中的匈牙利国王,正在颤抖着刻磨着树枝。 拉斯洛·坎给他的切肉刀不是用来做长矛的,但这个又饿又渴,又累又怕的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生火,所以他试图至少用他抽搐的双手做一件像样的武器,以来抵御森林之中潜在的危险。 离他很近的地方传来了动静,奥托甚至还没有将长矛磨好一半,就已经能听到周围在向他靠近的脚步声,狼群的脚步声。无奈之下,他撕开了自己磨损衣服的下摆,把小刀绑在了树枝末端,尽量系紧,然后故作大胆地把武器聚在面前。 “来吧!”他用自己的母语喊道,并开始慢慢地转动他的木杆,这样无论野兽的攻击从哪里来,他都能及时刺中。“来啊!” “来啊,还等什么呢?”奥托继续用德语颤抖地说道,“来啊,你们这些来自地狱的野兽!” 第一只狼从附近的灌木丛后面走了出来,奥托再也没有继续去注意动物脚步声的勇气了。他没有出手,而是重重地吞了一口口水,看着那双在黑暗中发着光的眼睛。 “好狗,”他用匈牙利语说道,想要让狼听懂,放弃攻击他,“好狗狗,乖,快走开。” 但狼并没有被说服,它咕哝着,低嚎着,然后一踢地面,直奔奥托的喉咙。他本能地举起长矛并用尽全力向前戳去,让他惊讶的是,连在木棍末端的刀刺入了狼的身子,正好在它的心脏附近。狼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哀鸣,然后永远地沉默了。 “我杀了它!”男人高兴地自言自语道,“我杀了你,该死的!” 奥托·维特尔斯巴赫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马正在越来越紧张地踏着步,并试图挣断主人将它拴在树上的麻绳。奥托浑身是血,他疯狂地挥舞着他的长矛,大声喊叫,仿佛要把森林里所有的狼都引过来。 “来啊!”他咆哮着,“来啊,小狼儿们!还有谁想尝尝我的长枪?” 又有一匹狼出现在他面前,但奥托已经不再害怕它了,他把武器牢牢地握在身前,等待着这只动物从地面上跳起,然后他就可以用对付上一只的方法把它杀死。 “小狼,来啊!”奥托低声对它说,“怎么了?你不敢?” 这时,一副锋利的牙齿从后面咬住了奥托的小腿,他这才意识到这匹狼只是在为它的同伴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男人腿上传来一阵剧痛,嚎叫一声,但他没有屈服,他转过就朝袭击他的野兽劈去,不让它再咬一口。他用两记刺击了结了那匹狼,然后回头看向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另一只狼。 然而现在他面前已经不再是一匹狼,而是三匹。不远处,又有两只野兽从黑暗中出现,然后是三只、四只……不久,整个狼群就将他包围了,但它们还没有攻击他,它们低嚎着慢慢靠近他,圈子越来越小,那匹骨瘦嶙峋的老马暂时被忽略了。 奥托能感觉到他的腿在抽痛,新鲜伤口上正在渗出着温热血液。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能感觉到手指紧握在树枝上的麻木感,还能感觉到空荡荡的肚子在咕咕叫。 但他没有感觉到恐惧。 他想,如果他必须这样死去,那就这样吧。他已不再年轻了,上帝给了他四十八年的漫长岁月,如果祂现在把他召回身边,他会欣然接受祂的决定。他只后悔他没能在死前吃上一顿好的。 “来吧,你们这些臭狗!”他又改用德语说道,冲着狼群笑了起来,“我可不会被轻易打倒!” 一只灰色的狼首先扑了过来,接着是狼群中体型最大的黑狼。奥托轻而易举地刺穿了第一匹,但第二匹却直接扑向他的胸口,把他放倒在地。奥托将棍子横了过来,抵在黑狼的下颚上,让留着口水的嘴没法咬在他的脸上。狼开始用后腿抓扯着男人的腹部,但奥托怒吼一声,用木杆将其推开。 他虽然在英勇地战斗着,但其他的狼也慢慢厌倦了等待,纷纷向他扑来。奥托踢了一脚,想把其中的一些狼赶走,但这些饥饿的野兽抓住了他的鞋子,拉扯着他的裤子,撕扯他的衣服,并要以他的肉为食。 男人知道这就是一切的结束。他闭上眼睛,开始祈祷。他所有的罪孽都清晰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记得自己所有的罪过,并真诚地开始忏悔。 他的马,和他一样瘦骨嶙峋的可怜家伙拼命地挣扎着想要甩开袭向他后背的饿狼。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狼群撤掉了他的鞋子,将锋利的牙齿插入他的赤脚。 愿你的国降临…… 他听到他的裤子被撕开的声音,知道自己的大腿和流血的小腿即将成为美食,就像在那永无止境、辉煌灿烂的巴伐利亚夜晚盛宴里的丰满鹅腿……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他的衣服也撑不住了,野兽们把人剥得精光,小心翼翼地准备着它们的夏日晚餐,非常注重细节。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黑狼将奥托的腹部抓地血肉模糊,终于将木棍咬成了两截。它扬起流着口水的脸对着月亮,发出一声胜利的嚎叫。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拴在树上的马昂起头来,用前蹄猛地一踢,把跑到下面的狼头踏扁。 救我们脱离凶恶! 狼群突然静了下来,僵住了,抬起头来窥探、嗅着夜色中的森林。 奥托·维托尔斯巴赫在他闭上眼前看到一道闪过的耀眼光芒,随后是蔓延开来的白光。这道奇异,令人恐惧又令人安心的超凡脱俗之光填满了他的意识,他的存在,他身体的每一部分,直达他的内心深处,驱走了痛苦,驱走了狼群。 黑暗和庄严的寂静再次笼罩了森林。 — 鸟儿的鸣叫声将他惊醒,阳光抚摸着他的脸庞,一股天国的香气让他鼻子发痒。 奥托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他在一间小木屋里,阳光透过巴掌大的窗户射在他的脸上。这是间很小的木屋,他从未见过这么小的房子。他环顾四周,根本看不到任何家具,除了他躺在身下的柔软熊皮外,什么都没有。 他谨慎地坐了起来。 他的头有点疼,但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痛苦。他检查着自己,他穿着一件新衣服,一件奇怪的长袍,是东方人穿的那种。救了他的命并把他带到这个地方的神秘人在他的腰上系了一根简单的绳子作为腰带。 好奇的奥托翻起他新衣服的下摆,他脚上和腿上的抓咬痕迹清晰可见,但看起来像是在多年前遭受的老伤疤一样。他也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但却没有感觉到任何黑狼爪子的痕迹。 他的肚子发出一阵响亮的咆哮,他饿极了。奥托站起身来,低着头顶着房屋顶走到外面。 在外面,一个奇怪的身影正跪在一口大锅前,大锅下的火苗正在不停地噼啪作响。准备着食物的人穿着一件和奥托身上类似的棕色长袍,不过腰间系着一条带金扣的腰带。他的黑色头发被编成无数缕,垂到肩膀以下,布满皱纹的头上戴着一顶皮革和鹿角制成的头饰。他闭着眼睛跪在火堆旁,一根卷曲的粗糙长棍横在他的大腿上,上面有着奇异的印记和雕刻。 “早上吼!”奥托说道,“你救了我一敏,我很感激你,它们正要次了我……我欠你的……” “你什么都不欠我,奥托·维特尔斯巴赫,下巴伐利亚公爵,被流放的匈牙利国王,”那人对惊讶的奥托说道,“请随意用你的母语说话,你的匈牙利语我听不太懂。” 那人转身面向奥托,他有着一双深邃的棕色眼睛。 “你饿了吗,”他问道,然后站起身来,俯身在大锅边深深地嗅了一口升腾的香气。“嗯,这应该会很好吃,”他开心地笑道,“蘑菇炖菜。” “你是谁,好先生?”奥托用德语问陌生人,他毫不怀疑这道炖菜将会是他一生中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我该怎么称呼救了我一命的恩人?” “你的好运救了你一命,奥托·维特尔斯巴赫。”男人走近他,“而且我有很多名字,我母亲生下我时,我叫弗纽德,也有人叫我托尔达。不过,你可以叫我牧风者,那是我在世界诞生时得到的名字。” “你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先生,”奥托说,然后脑中被疑惑占据,“请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就知道你是谁,奥托·维特尔斯巴赫,”牧风者含糊其辞地回答,“就像我知道狼群不会把你撕成碎片一样。你不应该死在这里,而且也不该这样死去。” 他转身背对着巴伐利亚公爵,用手杖从大火中举起装满的大锅,就像捻起一片树叶一样轻巧。 “饭好了。”他愉快地说道,然后从长袍下面掏出两把长木勺。“我希望你不会介意,奥托·维特尔斯巴赫,因为我不能用盘子来招待你。” 奥托并不在意,即使他不得不把炖菜从地上舔干净,他也会一样感激不尽地吃光它。 第七十五章 两百支长矛 1309年夏 布达,匈牙利 — 查理在议事厅里愤怒地走来走去,他的骑士、大主教和大臣们都在担忧地看着他,想象着最坏的情况。他们都在等待着这位国王开始咆哮,他们知道这迟早会发生,只是时间问题。 “我要求一个解释!”国王咬着牙说道,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有大喊,但声音中燃起的怒火藏不住。“在匈牙利的土地上,誓言都是这样一文不值吗?” 没有人说话,有些人不敢开口,其余的人则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得不让主教的随从们重建他们的教堂!”查理提高了声音。“他们甚至没有时间洗去自己身上的血迹!谁来为这一切负责?我是他们的国王,他们相信我的力量和庇护,而现在我都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了!” “陛下,我请求您,冷静下来!”托马斯大主教走上前来,“喝杯酒,会好起来的。” “喝杯酒?”查理难以置信地回应道。“如果我把一杯酒倒进我的喉咙里,一切都会立刻好起来吗,大主教?” “您需要做的,”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在他耳边低声说,“是捐赠。想想看,陛下,恰纳德和波斯尼亚的主教们被科塞吉家的强盗们攻击,用土地财产来补偿他们失去的东西,让他们知道您的慷慨和权力。” “那特兰西瓦尼亚的主教呢?”国王阴沉地问道,“我该怎么让被抓进地牢里的他好受点?” 大主教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应该向拉斯洛·坎支付赎金,但他知道他不能建议查理这样做,这无疑是在向他们屈膝。同时,他们也不能冒战争的风险,现在还不行,因为那样的话,其他的叛徒也会伺机出现,谁知道那时候权力的天平会向哪边倾斜。 “伊万·科塞吉不应该死在枕头上!”国王的声音在大厅的古老墙壁上回荡。“如果我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把他关进铁笼子里,拖到全国游行,就像我一直计划的那样,他的儿子们现在也就不敢跟我作对了!他们的脸皮比他那个该死的野狗父亲还要厚!” “在安德烈国王的统治期间,我叔叔曾与他们作战,”站在窗旁的百合花骑士说道,“陛下若是向南边传令……” “然后呢?”国王转向他。 “然后圣殿骑士们就会为你而战,”安塔尔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就像以前一样。” 查理·罗贝尔听到这个建议只是哼了一声,他真想走到他的首席骑士面前,把他推出窗外,因为他确信安塔尔是在取笑他。当然,安塔尔无意嘲弄国王,他只是含糊其辞地表示圣殿骑士仍然可以组建一支强大的力量来对抗科塞吉家,就像之前的铁咒一样。 “你可能已经忘记了,安塔尔,”查理冷冷地告诉他,“但圣殿骑士团已经不再被需要了,我现在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给我出去!” 安塔尔没有抗议,他抽身出来,向国王和聚集在一起的权贵们点了点头,然后快步离开了大厅。 他一走,房内再次陷入沉默,他们怕自己说些什么话会让这位国王更加生气。于是每个人都把不得不说的话藏了起来,盯着大厅的石板、柱子或是拱形天花板。 查理·罗贝尔看着他最信任的手下们,然后呼出紧张的空气。 “你们没有听到大主教的建议吗?”然后他厉声斥责他的仆人,“拿酒来!” —— 安塔尔跑下石阶,自言自语地咒骂着,冲出了庭院。他刚踏出大门,便看到两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站在他的面前,他的愤怒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父亲般的自豪,但在他走到拉斯洛身边时便把所有表情都藏了起来。 “嗯,进展如何?”他的侍从问道,“他对你的想法什么反应?” “他把我赶了出来,”骑士摇了摇头,“当着所有人的面。你真该看看当时托马斯大主教的表情,自从加冕仪式后,我就没见过他这么高兴过。翁贝托呢?” “他一个小时前就离开了,他觉得这场会议会持续到晚上,所以他想再去收集一段时间的情报。” “没有什么好收集的,”安塔尔走到一排身穿轻甲的士兵面前。“国王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顾问们也不知所措,他与圣殿骑士团已经撇清界限,他们不再被需要了,他是这么说的。” “托马斯大主教呢?”拉斯洛问,“就算别人不敢说话,他总该说些什么吧!” “是的,”骑士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他建议查理喝杯酒,将土地财产分配给被抢劫和掠夺了的主教们,他和他的那些自利主意……” “什么土地?”拉斯洛不敢相信地低声问道,格外小心地说,“国王自己都没有什么土地!” 百合花骑士只是冲他摆了摆手,然后看向了那两百名士兵。这正好是他之前所指挥的队伍人数的两倍:查理·罗贝尔在加冕后决定,安塔尔可以再将一百名士兵招入麾下,以回报他的英勇战功,骑士则将招募的工作交给了拉斯洛。 “稍事休息,孩子们!”他喊道,两百名战士同时放松了下来。“你做得很好,我的朋友,”他对拉斯洛说道,“你应该负责指挥他们。” “你这么认为吗?”侍从咧嘴一笑,“看好了。” 拉斯洛站了出来,双手背在身后,抬头低视着士兵们:“你们效忠于谁?” “查理国王!”士兵们又站直了,同时高声回答道。 “你们听从于谁?”下一个问题来了。 “百合花骑士!”战士们齐声高呼。 “你们在战场上会怎么做?” “像狮子一样战斗!” “你们会在死亡的阴影下退缩吗?” “我们会流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 “同伴死了该怎么办?” “向敌人十倍奉还,再为他念一百句主祷文!” “看到没有?”拉斯洛再次转向安塔尔。 “是的,看来我是对的,”安塔尔坚持道,“你真的应该领导他们。” “稍事休息!”拉斯洛向士兵们挥了挥手,骑士凑近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小心这些你教给他们的规矩啊,我的朋友!”安塔尔笑着说,“别让他们以为我们在王宫里培养圣殿骑士呢!” 两人都笑得合不拢嘴,安塔尔也稍微忘记了自己在议事厅的尴尬。 “我们去你岳父的客栈喝点酒怎么样?”拉斯洛问道,“午餐时间快到了……” “乌格林先生正在准备烤猪,”骑士舔了舔嘴角,“配上酒正好,而且这种大热天,喝再多的酒也不过分!” 在离开前,安塔尔想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那两百名士兵。 “来吧,小伙子们!”他高兴地喊道,“你们都是我的客人,来喝冰麦酒!是时候让我的好岳父忙起来了……” 士兵们顺从地跟在百合花骑士的身后,比在国王的领导下还要恭敬。 第七十六章 返乡 1309年夏 特兰西瓦尼亚,匈牙利 — “什么是塔尔托斯(táltos)?”奥托好奇地问,他们在路上至少已经走了三个小时。他骑着同样从狼群中逃脱的老马,但牧风者拒绝骑上它,他更喜欢走路。 “智者,”那人叹了口气,“可以驱赶狼群,治愈别人无法治愈的伤口。” “这我已经知道了,牧风者先生。”奥托翻了个白眼,他已经问了几个小时,但到目前为止只得到了含糊其辞的回答。“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是怎么治愈我的伤口的?我感到野兽在撕咬我的肉体,我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但现在我却没事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用苔藓和一些药水,”智者说,然后悲伤地笑了。“还有一些你们的祭司发现后会折磨并活活烧死我的东西,你问得够多了,奥托·维特尔斯巴赫。” “我看到了一束光,”奥托继续说道,“当狼群停下撕咬,变得安静时,一道亮光出现了,就在这儿,在我的脑海里,”他用手指着脑袋,“我以为那是天堂,但那是你,不是吗?” “是我,”牧风者点了点头,“但我们不要再提这件事情了。” “为什么不?”奥托笑了,“这简直是个奇迹!你必须把这件事的一切都告诉我!” “不!”智者止步,坚决地说,甚至让奥托的马都停了下来。“我不想再说这个了,明白吗?你们这些人都是一样的愚蠢!奥托·维特尔斯巴赫,你不知道为了拯救你和治愈你的伤口让我多么疲惫!因为你,等我终于把你从我的山谷里弄出去的时候,我得沉睡三个月! 那些狼都是无辜的,他们只是饿了,而你却在他们的狩猎场大喊大叫!我们认识他们中的大多数,现在他们都死了!为什么?因为你,奥托·维特尔斯巴赫!” “因为我?”公爵脸色苍白地问道,他本想反驳,但牧风者眼中跳动的火焰让他彻底害怕了。 “是的,因为你,”智者稍微平静了一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相连的,你必须明白这一点。当你失去王冠时,那些狼的命运就已经和你交织在一起了,尽管那时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来到特兰西瓦尼亚。每一件小事都会引发一连串的复杂过程,或将更大的事物置于新的道路上,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这都是你的错,奥托·维特尔斯巴赫。” 说完,他转身背对着奥托,继续往森林外走去,奥托和他的老马则默默地跟在后面。 — 原始森林中的树木,错综复杂的植被,以及从地底下长出的岩壁,都渐渐消失在消瘦的骑手和沉默的智者面前。傍晚时分,奥托发现自己正沿着一条碎石路而行,很快,一个村庄出现在地平线上。 “从这里你可以自己走,”牧风者停了下来,巴伐利亚公爵也停下了马。“你会在那个村子里找到一个护卫。直接去酒馆找一个拿着斧头的独臂人,叫斯派克,叫他护送你去巴伐利亚,并承诺丰厚的报酬。顺便告诉他,如果他不能护送你安全回家,牧风者会砍掉他的另一只手,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奥托笑着点点头,“我会想办法用匈牙利语向他解释。” “你可以用德语跟他说,他听得懂。斯派克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逃犯,如果他陪着你,你便不会受到伤害。” 奥托困惑地挠了挠他的光秃头顶。 “嗯,你还有什么事吗?”牧风者问他,“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只是在想我该怎么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奥托承认道,“但……我现在没有钱,我身上的衣服都是你给我的,也许你可以把我的马带走。” 牧风者笑了起来,笑声大到在这山谷里回响起来。 “这个可怜的家伙?”他笑着问道,“不,谢谢!这匹母马帮了你很多,回家后记得好好照顾她!” “我会的,好先生。” “而且,”牧风者摆了摆手,“我已经有一匹马了,比其他马都要好。” “一匹马?”奥托扬起眉毛,他有一些不太明白,因为牧风者一路跟着他徒步而来,而且他没有在小屋附近看到任何动物,“什么样的马?” “嗯,他是白色的,”智者自豪地说道,“带着金色的鹿角。” “你是个奇怪的人,牧风者……当我在家里告诉他们谁救了我的命时,他们不会相信我的。” “以前大家都认识我,”那人拄着他刻有符文的木杖说道,“但现在只有石头和星星还记得那些日子,还有这根棍子……” “你是谁?”奥托最后一次尝试地问道,但牧风者再次给出了一个含糊其辞的回答。 “我在你的第一个祖先出生之前就在这里了,”他看着奥托,“当没有人记得你的姓氏的时候,我还会在这里。好了,走吧,奥托·维特尔斯巴赫。” 奥托动身前往村庄寻找那独臂的斯派克,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准备启程回家。骑在老马上的他再次回头,牧风者正站在碎石路中间,靠在他古老的手杖上看着他。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了,智者!”奥托喊道,“你想要我怎么回报你?你肯定有想要的东西!” “转念一想,确实有一件事。”牧风者说道,他没有大喊大叫,甚至没有提高声量,奥托却听得一清二楚,仿佛就在耳边。 “什么事?” “永远不要回来了。” 下巴伐利亚公爵转身骑马,假装被牧风者的话所冒犯,但在心里默默点头,他心甘情愿地答应了这个简单的请求。 奥托·维特斯巴赫将在巴伐利亚度过他的余生,再也没有踏上过匈牙利的土地。 第七十七章 新的生命 1309年,圣处女之月(8月) 恰落科兹,塞尔达赫利东部,匈牙利 — 黑色的骏马带着他的白衣主人一起出现在了林间空地,向前狂奔。它低着头,蹄轻点着地面,从上面滑行而过,快到几乎没有触碰到狭窄的土路。 “夫人,快来!”做在院子里的老长矛手看到这匹阿拉伯纯种马后,欢快地喊道,“你丈夫回来了!” 他自己也从三腿凳子上站起来,满脸笑容地欢迎骑士。 萨雷彻在走到篱笆墙边,停了下来,安塔尔从马鞍上跳了下来,满头大汗,精疲力尽,但无比快乐。 “欢迎回家,大人!”老斯蒂芬招呼道,“您的旅途顺利吗?” “温暖、漫长但快乐的旅程,我的斯蒂芬弟兄,”安塔尔真挚地拥抱了老人,“帮我的马卸下马鞍,让它吃饱!” “我会的,大人。” “还有你,萨雷彻,在斯蒂芬叔叔的身边要听话!”他抚摸着黑马的鬓毛,“下午我带你去河边喝水,但在这之前我要自己先泡一泡,这天气热得要命!” 安塔尔摘下头盔,脱下旅行披风,走到院子里的大盆子前,把头浸在温水里,他直起身子,甩掉长发上的水,艾格尼丝也从凉爽的房子里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蓝色长裙,头发被某人—-应该是老斯蒂芬的妻子—-编成辫子,还用皮绳系了一个蝴蝶结。她笑了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丽,然而,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艾格尼丝没有冲向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扑向他的脖子。她耐心地慢慢走过院子,一直注视着她丈夫的眼睛,神秘地微笑着。 “你又没有剪胡子,”她笑着说,“难道布达没有令你满意的理发师吗?” 安塔尔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胡子,确实比平时长了一些,他只是懒得一直打理。 “如果我要靠别人来剪我的胡子,我还需要我美丽的妻子干什么呢?”他开玩笑地问道,并向她走了一步。 “你的衣服上全是泥土,”艾格尼丝说,“我不敢相信你这么不注意卫生!” “我不能,”安塔尔又朝她走了一步。“我在整整两个月之后才得再次回家,我可没时间去注意身上有没有粘上马蹄扬起的灰尘。” 艾格尼丝也向他迈出一步,她伸手轻轻握住丈夫的右手,拉到自己的小腹处。 安塔尔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他没有感觉到她的腹部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只是一如既往的舒适柔软。然后,他突然明白了这个动作的含义,瞪大了眼睛。他想说些什么,但他的喉咙突然发干,一个声音也出不来。他只是默默地目瞪口呆,直到艾格尼丝终于开口,证实了他的想法。 “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我身上诞生了。”她容光焕发地低声说,“我们要有一个孩子了,安塔尔。” — 这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安塔尔挽着妻子的胳膊进了屋,然后一个多小时都没有从房间里出来。当他们终于再次露面时,老斯蒂芬和他的妻子卡特琳不禁相视而笑。 “这是在弄什么呢?”安塔尔朝厨房闻了闻,问道,但老夫人直接把他赶了出去,她不像是个仆人,更像是房子的第二位女主人。 “晚上你会知道的,我的骑士大人。”她把手放在背后说道。 “好吧,斯蒂芬弟兄!”安塔尔转向老矛兵,“她对你也这么不友善吗?” “如果她对我能有她对你一半好,”老人开玩笑地嘀咕道,“我会每时每刻都感谢上帝!” 老妇人消失在厨房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大块面包、一块烟熏火腿和一个红葱头,把食物塞到骑士的手里。“带上这些,在河边游泳很容易饿。但别在外面呆太久了,晚餐很快就准备好了!” “女人,说到这里就够了!”老斯蒂芬对他脸色通红的妻子说道,他不习惯仆人可以像这样与他们的主人交谈,也不喜欢他的妻子没用多久就适应了这种不寻常的恩惠,当然,安塔尔和艾格尼丝认为这种待人方法是理所当然的。 “拜托,伊斯特万弟兄,”百合花骑士把他拉到一边,“别总是一副担心的模样!来吧,帮我把马匹牵到河边去!” 恰落科兹石屋旁的马厩里一共有四匹马,它们都是公马,其中三匹是用来骑的,一匹则是驮马。和他的叔叔一样,安塔尔不喜欢拥有很多马,虽然根据规则,一名圣殿骑士可以拥有三匹属于自己的马匹,但威廉总是保持着一匹军马,而且一直坚持这么做。在杜比察的马厩里,有翁贝托的阿德索,安塔尔的萨雷彻,以及几匹驮马,还有那匹威廉从圣地带回来的那匹叫沙鲁尔的公马,自从安塔尔认识他以来,他只骑过那匹马。 百合花骑士保持着同样的习惯,但国王并不同意:婚礼结束后,除了那匹阿拉伯战马外,他还送了骑士三匹马作为结婚礼物。 萨雷彻像一位王子一样占着马厩里最好的位置,上面没有屋顶。白天阳光照在上面,晚上月光和星光洒在它身上。 不过,虽然萨雷彻是马厩里地位最高的,但凯撒才是最强壮的。在这匹肌肉发达的种马旁边,萨雷彻看起来几乎像是一匹小马驹,尽管作为一匹阿拉伯纯种马它已经够大了。 白色公马白雪一直在争夺萨雷彻的位置,它想成为马厩的主人,但每当它有机会在田野或河岸上与其较量时,它总是输给比它年长得多的萨雷彻。他们隔得也是最远的,让它们同时喝水的唯一办法是由安塔尔带着萨雷彻,而老斯蒂芬在几步远的地方带着白雪。 驮马参孙的小麦色鬓毛一直垂在眼睛上方,和圣经中的名字一样,它也很强壮。它是一只有些呆滞又冷静的动物,平时无聊地看着黑马和白马的战斗,但似乎很喜欢和同样平静的凯撒交朋友。 这天在河边,白雪和萨雷彻没有互相攻击,谁知道呢,也许这匹白色种马感觉到了阿拉伯的王子不会久留,用不了多久它又能成为马厩里的主人。 安塔尔在恰落科兹河里好好地洗了洗,但老斯蒂芬没有冒险下水,他宁愿呆在岸边,用手舀着河水洗脸并照看马匹。 安塔尔与他分享了从家里带来的面包、火腿和洋葱,老人则从他的衣服里变出了一壶帕林卡酒。他们趴在草地上,谈论着生活,像两个活了一辈子的人。 老斯蒂芬告诉骑士,他和他的妻子一直没有孩子。不管他们多么想要一个,上帝都没有给他们。然后,也许是受到了帕林卡酒的影响,也许是因为异常愉快的气氛,又或是两者都是,老斯蒂芬向安塔尔承认,自从认识他以来,他就把骑士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他会爱安塔尔的孩子,并把他当做自己的孙子一样疼爱,希望骑士不要因此而生他的气。 “在那个血腥的夜晚,很多人都死了,几乎所有的布达卫兵都死了。”安塔尔回忆起攻占布达的情景,“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要救你,斯蒂芬弟兄,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现在我明白了,是因为上帝希望我那么做,我也爱你,老人家。” 他们又聊了很久很久。 安塔尔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鸟鸣声也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他意识到老人在轻轻推着他,他睁开眼,照耀在第七根树枝上的阳光似乎不再那么刺眼了。 “我们该走了,先生。”老斯蒂芬说,“自从你睡着以来,风已经把钟声吹到这里很多次了。” 百合花骑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一定睡了很久,他心想,他能在自己身体的每一寸皮肤的刺痛中感觉到这个,这是只有在午后阳光下睡了几个小时才有的感觉。 “我无法告诉你,”骑士伸展着四肢,“我是多么怀念这种不受打扰的睡眠的。” “但我们该回家了,”老人低声说道,“我们吃晚饭要迟到了,而我不想承受那个女人的怒火……” “没事的,斯蒂芬弟兄,”安塔尔拍了拍老矛兵的背,“别害怕,一切由我来处理!” — “基督的圣伤啊!”卡特琳夫人惊慌地跑到他们面前。“你们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我们还以为你们出事了!” 你看吧,先生,我告诉过你。老斯蒂芬用眼神说着话,但安塔尔站了出来。 “没出什么事,卡特琳阿姨!”他说道,“我们只是在岸边漫步,喝着酒,聊着故事,然后我就睡着了,什么都没发生……” “是这样吗?”艾格尼丝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你们跑出去偷偷喝酒,然后半天都没有消息?” 安塔尔已经把他的耳朵和尾巴都夹了起来。 “我们就在这里,就在小多瑙河旁边!” “听着,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女主人握着他的拳头说,“我可以忍受你离开几个月,你在打仗,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但是但你终于回到我身边时,我希望你能好好呆着,而不是一句话不说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明白吗,我亲爱的丈夫?” 骑士咽了咽口水,看了看和他一起缩着脖子的老斯蒂芬。 这便是男人的宿命,大人。老人无奈的神色向他表示道。 无奈之下,查理·安茹无所畏惧的首席骑士悄悄牵着马回到马厩,耐心地等待着妻子变回一个安静的天使。 “没有爱,生活将会多么平静!”当确保女人们听不到他的声音后,老斯蒂芬说道,“平静,安全……但却无趣!” — 他们终于在餐桌旁坐下,卡特琳夫人为他们准备了一顿节日大餐。她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因为她早在几天前就知道家主会回家。藏红花鹿肉、大蒜羊肉、烤苹果、莳萝鲤鱼和新鲜出炉的馅饼摆在桌上,香气四溢。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安塔尔笑着说,他的目光在食物上掠过,口水都要流了出来。 “如果您允许的话,”艾格尼丝在他的脸颊下印下一个吻,她不再明显地对她的丈夫感到不满,“我邀请了赫克托之子塞班共进晚餐。自从他的妻子去世后,他就只剩下自己一人了,生活中并没有太多的乐趣。” 她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波卡家族的塞班独身一人,无人护送,低着头站在院子里,一脸愁容,似乎在为受到邀请而有些不知所措。 “塞班大人!”安塔尔跑出去热情地抱住了男人,就像拥抱自己的父亲一样。他没有忘记,也不会忘记多年前那个满脸是血、面容憔悴却坚毅的骑士曾告诉他,如果他死去的儿子是安塔尔的兄弟,那么他就会把男孩当做自己的亲儿子,可以向他提出任何要求。 “进来吧,好先生!”艾格尼丝站在门口,对他们微笑。“趁饭菜还没凉!” 塞班点了点头,挤出一脸布满皱纹的微笑,捏了捏安塔尔的肩膀,和他一起进了石屋。 他们默默地坐在餐桌旁,一言不发地吃着丰盛的晚餐。鹿肉、苹果、鲤鱼和馅饼都吃光了,桌上只剩下了羊腿的残渣,主人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 “很抱歉,”安塔尔看着白发苍苍的客人,“塞班大人,原谅我没来参加您妻子的葬礼。” 艾格尼丝惊讶地看着安塔尔,他竟然提出了这样一个悲痛的话题,但老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一点也不,我的孩子,”他让骑士安心,“一个国王的人不可能总是能去他想去的地方。责任至上,你和陛下一定已经计划好了以后的行动。” “嗯…关于这个,”安塔尔伸手去拿他的酒杯,“目前国王本人也不确定该怎么办。他现在还不敢冒与贵族们开战的风险,根蒂尔枢机的措施似乎已经平息了杂音,但是……” “但是?”塞班认真地听着,“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安塔尔反问道,“有太多问题了,太多麻烦需要解决。科塞吉家的人嗜血成性,就像疯子一样,他们搅乱了一切,随心所欲地杀戮和掠夺着。” “就像他们那该死的父亲一样,”老人脸上的肌肉紧绷起来。“他们只是在继续他遗留下的罪恶。” “不,塞班大人,”安塔尔摇了摇头,“即使是伊万·科塞吉也没有这么鲁莽,就好像他们是要激怒国王一样。还有特兰西瓦尼亚的总督拉斯洛·坎……他手上有圣冠,只有武力才能夺回。红衣主教根蒂尔宣布剥夺圣冠的权力是徒劳的,只要圣冠还在拉斯洛·坎的手上,查理王的合法性就会遭人质疑。还有马泰·查克……” 安塔尔摆了摆手,但老人并不理解。 “马泰·查克不是已经向查理低头了吗?”他皱眉问道,“他不再是威胁了。” “低头这种事可太容易了,”安塔尔喝了口酒,“马泰·查克并没有就此放弃,他只是在等待机会。他会制造更多的混乱,等着瞧吧。” “我希望你是错的。” “我也希望如此,塞班大人。” 第七十八章 旧梦 清晨,恰落科兹河岸的雾气还没有散去,晨露还沾在每一根草上,安塔尔已经为萨雷彻备好马鞍,准备返回布达。大自然还在沉睡,大地笼罩在深深的寂静之中,男人用一个吻唤醒了他的妻子,这样他们就可以在不吵醒其他人的情况下溜出石屋。 “如果我现在和你一起去呢?”艾格尼丝在院子里依偎着她的丈夫,悲伤地问,“我可以和我的父亲住在一起。” “在那里你不会开心的,”骑士把他爱人的脸轻轻地捧在手里。“我不可能好好地照顾你。此外,你现在需要一个宁和、安静的环境……为了你和我们的孩子。” “这不公平,”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昨天下午才到,今天早上就要走了。” “你知道我会尽快回来的,”安塔尔试图安慰她,“现在王国里有太多事情要做……” “如果敌人来了,谁来保护我呢?” 男人轻声笑了笑。 “如果有必要,斯蒂芬叔叔会用他的长矛将任何来犯的人钉在墙上。” “当然了,斯蒂芬叔叔,我差点忘了……” “而卡特琳姨妈会用他锋利的舌头把他们都撕碎。”安塔尔继续说道,“如果这还不够,伊洛娜仙女肯定会保护你的。” 但艾格尼丝并没有那么容易被他哄高兴,有什么东西压在她的灵魂上,骑士知道,这一次他的妻子伤心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提前离开。 “告诉我,怎么了?”他认真地问道,“有别的事情在困扰着你。” 女人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做梦?”安塔尔不在乎地笑道,而他的妻子则抱得更紧了。 “别这么轻蔑!”她提高了音量,“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艾格尼丝,”他试图跟她讲道理,“梦就是梦。你不能把它们当真,它们会毒害你的灵魂,如果……” “我看到人们着火了,”他的妻子眼含泪水地打断了他,“他们的胸前都挂着基督的十字架,还有很多被屠杀的人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而且……” “别说了!”安塔尔恳求道,“忘了它吧!” “而且你也在场!”艾格尼丝哭了出来,继续说道。“你就在那片血泊中,血淋淋的,一动不动,穿着你那件旧的圣殿骑士衣服!” “听我说,我唯一的爱,”骑士擦去妻子眼中的泪水,“你的梦不可能成真,我不再属于教团,我也不再穿那件长袍,所以我不可能穿着它被杀。”他又试着开玩笑,但这一次还是没有成功,“我是这个王国最快最好的战士,没有人能打败我!” 艾格尼丝吸了会鼻子,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她没法让她的丈夫留下来,她也不希望安塔尔留下一个独自啜泣的妻子离去。于是她用绣花披肩擦干眼泪,又擤了擤鼻子。她打起精神,对一脸痛苦的骑士笑了笑,抚平了他的脸颊。 “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她很轻很轻地说,“我不再把我的梦当真了,这很傻,我知道,而且……” “不,”安塔尔低声回答,“认真对待美梦并不愚蠢,你也梦到了这石房。但噩梦应该随着黎明的第一缕曙光被遗忘。” “我明白了,”女人点点头,“我会努力这么做的。” “很好。”百合花骑士笑着吻了吻艾格尼丝,他想他在布达一定会想念这个吻。 他站了起来,把手伸向腰带,从上面解下了一个巴掌大的东西。 “在我回来之前,请帮我保管好它,”他把它递给了艾格尼丝。“我希望我能很快再次见到它,因为这是我收过的最甜蜜的礼物。” 女人看着手中的袋子,里面装着她送给他的薰衣草,上面缝着一个红色十字架。 “它很旧了,”她把袋子按在胸前,“破旧又血迹斑斑……”她闻了闻,“而且闻起来都没有薰衣草的味道了。” “没关系,”安塔尔说,“这正是我喜欢它的地方。” “请照顾好自己!”艾格尼丝在他缩回手之前吻了吻他的手背。“我想看到你平安无事地归来,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安塔尔骑上了他的黑马,“没有人能杀死查理·安茹的首席骑士!” 她的丈夫匆匆地穿过田野离开,艾格尼丝的眼里又充满了泪水。现在她不必向任何人隐瞒这些泪水,就像她不必向任何人保证她会忘记那些噩梦一样。她怎么能忘记它们呢?这么多年来,她又一次梦到了那个没有面孔的婴儿、她丈夫的血衣和满是死者的教堂。 第七十九章 点火人 无论他多么努力,在接下来的四个月里,安塔尔都无法离开国王的身边去看望他的妻子。 他先是派人送信,让翁贝托在恰落科兹的石屋里住上几天,甚至一周,这样艾格尼丝就不会感到太孤单。初秋,他又有了个想法,希望赫克托之子塞班大人尽可能多地去看望他的妻子,看看他们是否会在彼此的陪伴下感觉更好。 塞班在这个蓝眼睛天使的陪伴下,似乎确实振作了起来,他的身体也慢慢变胖了,但艾格尼丝无法抑制思念丈夫的心情。 最后,安塔尔甚至雇了十名佣兵前往塞尔达赫利,日夜守护着他的石房,就像一支私人军队。他不知道他想以此来达成什么目的,无论如何,他记得艾格尼丝问过他谁能保护她免遭潜在的攻击,所以他便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们的家因此也变得更加热闹,但老斯蒂芬夫妇和艾格尼丝日盼夜盼的男主人却迟迟没有回来。 查理·罗贝尔一直推迟着安塔尔的请求,他愿意为他的首席骑士提供任何条件,以换取他再留下一个星期或一个月,即便他知道安塔尔的心总是在被他的家牵着。 国王很害怕,他没有向任何人承认这一点,连安塔尔也没有。他的恐惧不是别人造成的,而是因为强大的红衣主教根蒂尔和他的阴谋,那人说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查理。 教皇使节的权力没有界限,而他本人也从不知道收敛。慢慢地,他开始在查理的城堡里走来走去,好像他才是匈牙利的唯一领主。他不听劝告,一个接着一个地施以惩罚,无论他发出什么样的命令,都没有人能够反对他。 红衣主教根蒂尔对那些反对安茹家的贵族们都采取了极端的恫吓手段,但这却给查理造成了一个问题:他还没有足够多的军队来击退那些可能造反的贵族们。而且,如果各行省的领主,哪怕只是其中的几个,联合起来反对他……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万圣之月的中旬,他在一次晚宴上发现红衣主教根蒂尔的脸上有着魔鬼的特征。他赶紧把目光移开,喝下两杯酒,说服自己只是蜡烛把红衣主教的脸照得如此奇怪而已。 查理并不是唯一一个对这位有权势的教皇使节有这种想法的人。安塔尔也已经注意到围绕着这个人的黑暗傲慢,以及他决定他人命运的轻易感,给他一种草菅人命的感觉。 在此之前,托马斯大主教在安塔尔看来是宫廷里最有影响力的任务,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在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在国王身边,总是准备着在查理的耳边低语,给他暗示。当然,查理·罗贝尔有时会被自己的情绪冲昏头脑,在这种时候托马斯大主教的作用还是不错的。 然而,在红衣主教根蒂尔身边,即便是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也显得微不足道,尽管他本该是匈牙利仅次于教皇的教会要人。根蒂尔就像是一个巨人,而所有人都在他的阴影之下。 安塔尔想,教皇使节不需要为他的决定负责,一旦他决定返回罗马,为他擦屁股并承受那些愤怒贵族的怒火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查理·安茹。 — 1309年,圣诞之月(12月) 布达,匈牙利 — 晚祷结束后,聚集在餐厅里的一小撮人立即开始用餐,冰冷的墙壁上轻柔地回响着餐具的叮当声轻微的咀嚼声,一只又一只的烤鸡消失在了饥饿的嘴里。 根蒂尔红衣主教低沉的声音很快便融入了寂静的用餐过程中。他不喜欢人们像在教堂里祈祷一样带着虔诚安静地吃饭并细品,毕竟食物只不过是身体的必需品,所以他一有机会就试图分散同桌人的注意力,让他们不去享受食物的味道。 “拉斯洛·坎很快就会屈服的,”他笑着说,然后一口就把盘子里剩下的小半只鹅腿给清理掉了。“我给了他一些提议,即便是像他那样的蠢蛋也不会拒绝。” 当然,正确来说,“提议”是一种非常不切实际的说法,因为红衣主教大人将特兰西瓦尼亚的总督逐出了教会,那人虽早已放走了奥托·维特尔斯巴赫,但却扣下了圣伊什特万的王冠。 “看吧,陛下,圣伊什特万的王冠很快就会归您所有,”根蒂尔沾沾自喜地继续说道,“他不会再这么固执下去了……” “如果您这么说,尊贵的阁下,”查理疲倦地看着他,“那么您肯定不太了解匈牙利人。” “他不会再这么固执下去了,”红衣主教重复了一边,他对自己的工作有绝对的把握,“在我写给他的信中,我特别提到了教会惩罚他不仅是因为他不公正地占有王冠,还因为他胆敢把他的女儿嫁给塞尔维亚国王的异端儿子。” “拉斯洛·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塞凯伊人,”托马斯大主教清了清嗓子,“我敢肯定,他甚至相信他的民族的祖先是由图鲁尔鸟所生。即使他本人是个天主教徒,或者声称自己是,谁知道他在教会的背后搞什么样的迷信,当他将他的女儿嫁给一个分裂教会者手上时,他清楚自己在干些什么。” “大主教好像不太明白我说的总督很快就会屈服的意思,”红衣主教对着桌旁的人说道,然后将目光转向了托马斯。“我准备贿赂拉斯洛·坎。” “贿赂他?”托马斯大主教疑惑地问道,“怎么贿赂?圣冠在他的手上,他才是开条件的人。” “我给他下了最后通牒,”根蒂尔看着国王说道。“我让他在大斋月(2月)的第二天之前归还王冠。如果他不照做,他将会仍然是一个被绝罚的人,他的追随者将弃他而去。但如果他及时将圣冠归还给合法的国王,恢复对教会的服从,我不仅会撤销绝罚的决定,而且还会向他保证我的恩情。没有人会拒绝一个像我一样有影响力的朋友,”他傲慢地对着托马斯微笑道,“即使是一个偷偷保留着他游牧祖先异教传统的人也不行。” 这话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托马斯大主教、国王、百合花骑士和查尔斯的持甲人,弗兰克之子托马斯·塞姆塞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看。 “确实如此,”教皇特使自我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甚至在为自己的狡猾而感到自豪,“必须时刻维护教会的力量。无论是责罚还是虚假的友谊,上帝的力量都必须在祂的地上王国中闪耀。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我们不能允许分裂和异教,如果像法兰西那样的丑恶行为能在任何地方发生,我们会变成什么?” 安塔尔侧身小声吃着肉,尽量不引起根蒂尔的注意。 “圣殿骑士团的罪行尚未得到证实,”国王说道,他正试着避开安塔尔的目光,“结果也可能证明他们无罪……” “我不是这个意思,”红衣主教说,“我说的是上个月在巴黎发生的耻辱,多米尼加会的审判,圣殿骑士们本然可以在群众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但他们却让神圣宗教裁判所蒙羞。” 安塔尔突然被呛了一下,大咳一声,把卡在喉咙的肉吐了出来。红衣主教随机抬起了漆黑的目光,眼中透着不祥之色。 “我很清楚,年轻的骑士,你以前也是圣殿骑士团的一员,”他用比之前更低沉的声音说,并瞥了查理一眼,好让他知道没有人能向教皇特使隐瞒任何事情。“我想你一定有充分的理由违背你的誓言,并退出骑士团。” 骑士的脸顿时变得灰暗,他无法回答任何问题,但红衣主教打量着他,仿佛能读懂他的意思。最后还是查理·罗贝尔前来营救他的兄弟。 “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也向我宣誓过,”国王说道,“他教我如何带着荣誉而战,在收复埃斯泰尔戈姆和布达的过程中,他也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帮助。阁下,您自己也看到了,士兵们有多么尊敬他。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圣殿骑士了,而是百合花骑士,我的首席骑士和兄弟,他侍奉的是王室。” 红衣主教仍将目光停留在安塔尔灰白的脸上,然后突然间,仿佛忘记了自己刚才说的话,又将目光转回他的盘子上。他又咬了一口肉,咀嚼,吞下,然后用一口带有果味的红酒冲了下去。 “收回圣冠是我的天职,我将其视为我最重要的任务,”根蒂尔继续轻松地说道,“拉斯洛·坎屈服之后,再让其他背信者恢复理智并不困难。对于那些仍然拒绝向国王与王后屈膝,甚至还拒绝说出查理王之名的人,我已经采取了行动。” “行动?什么行动?”查理抬起头,“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阁下?” “噢,陛下,这只是一些小事,”红衣主教摆了摆手。“我认为最好在圣诞节前把这问题解决掉,不要在为这些蠢货头疼时开始新的一年。” 国王试图保持冷静。“我可以知道他们是谁吗?”他问道。根蒂尔没有多说什么,背出了十几个家族的名字。 “我的人已经散布在王国各地了,”红衣主教吃完了晚饭,喝完了剩下的酒,然后在桌布边擦了擦嘴。“首先,我把他们都开除了教籍,当然,只是为了走个形式,”他轻轻挥了挥手,“但这个效果好像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我决定让这些人面对上帝真正的愤怒,然后决定他们该站在哪一边。” 根蒂尔似乎对自己完成的任务很满意,他站起身来,对等在墙边的仆人招了招手,向门外走去。 “红衣主教大人!”查理站了起来,激动得声嘶力竭,“你到底做了什么?” 根蒂尔回过头看着国王的眼睛,查理又看到了和那个秋天夜晚一样的恶魔面容。 “我把他们死去的亲属从圣土中驱逐,”他冷冷地说道,“当这些贵族看到教堂旁坟墓外躺着的腐烂尸体时,他们的灵魂将会受苦,他们将会变得谦卑,再次对上帝怀有敬意。他们会抢着赶到白堡来,在那里为他们唯一真正的国王加冕,到那时,拉斯洛·坎也会按照我们的意愿将圣冠还与我们。” 国王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其他人停止了进食,红衣主教根蒂尔则默默地离开了。 基督教的和平当然是有代价的,很多时候,人们必须为它点燃地狱之火。 第八十章 寒冬的雪 1309年,圣诞之月(12月)的最后一周 匈牙利 — “你现在就走?真是疯了。”拉斯洛摇了摇头,安塔尔则高兴地收拾着他的东西。 “我亲爱的朋友,”骑士说,脸上带着微笑,“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我每一刻都盼着回去。我拖到现在才回家可不是我的错,你得去向国王抱怨。” “但这几乎是一场暴风雪!”拉斯洛指着窗外,“如果你死在路上怎么办?” 安塔尔没有回答,他系紧了腰带,准备离开房间。里面噼啪作响的火苗在邀请他留下来,但百合花骑士选择在刺骨的严寒中骑马,外面雪大得连太阳都看不见。 “我不是在抱怨,我也不求你一直留在这,”拉斯洛跟着他走到走廊上,“我只要求你至少等到天亮!” “等到天亮?”安塔尔问道,“这样查理、托马斯大主教或者根蒂尔红衣主教就能给我另一个任务,再让我几个月回不了家了?当然了……” 他们偷偷下了楼梯,跑过大厅,来到内院,就被冰冷的寒风狠狠地打在了脸上,等他们到了马厩时,拉斯洛才接着说话。 “即使是你的马也不想在这个天气赶路,”他说,“连它都比自己的主人更理智!” “听着,拉斯洛,”骑士解开萨雷彻的缰绳,牵马出栏,放上马鞍,骑了上去。“我已经不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妻子是什么时候了,从夏天开始我在这里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在宴会上做好脸色,在会议上出丑,在接待使节时站在查理身边…… 过去几个月我没有做任何有价值的事情,连战斗的机会都没有,但我被强迫地留在了这里。所以现在我要在这地狱般的天气里以最快的速度回家,亲吻我的妻子,和她钻进熊皮下,一整个星期都不出来。在那之前,我拒绝在这里多呆一分钟。” “你真像个任性的孩子,”拉斯洛笑道,他知道自己劝不住骑士,“难道你不知道,在天气放晴之前这将是段多么危险的旅程吗?” 安塔尔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心有些事不想告诉他的朋友,拉斯洛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我必须马上出发,”骑士用一种绝望的语气说道,让侍从皱起了眉毛,“我必须马上离开,否则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什么?”拉斯洛吐出一团热气,但安塔尔没有回答他,他拉着缰绳,冲出马厩,消失在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中。 — 女人从午睡中惊醒。她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这已经是第十三次了:她又梦见了穿着血衣的丈夫、没有面孔的婴儿和满是尸体的教堂,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十次了。她没法正常休息,肚子里的胎儿正在长大,这让她很担心。 她知道,如果想要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就必须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最近,卡特琳夫人的舒缓药水也没能帮上她,尽管她一直都在喝着洋甘菊和香茅的混合饮料。 屋子里很安静,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她突然想到这次的梦有什么不对劲,这次的噩梦好像少了点什么……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那个没有脸的孩子并没有哭,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下一刻,艾格尼丝感到一股湿热在她的大腿间缓缓蔓延。 — 雪在不停地钻进安塔尔的眼里,眼前的风雪像是无数根冰针一样刺在他的脸上,但他不在乎。天气变得越来越糟,黑暗提前笼罩了乡间。在骑士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声音敦促他停下来,把他的马带到安全的地方,等待暴风雪过去,不管这有多艰难。 然而,他并没有听从这个声音。 他身上发生了一件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事:一场笼罩在他灵魂上的噩梦。他曾自信地对他的妻子说要忘记噩梦,当艾格尼丝警告他要小心时,他还笑了。 现在他心中万分焦急,胃也紧缩了起来,让他的阿拉伯战马疾驰。萨雷彻气喘吁吁,发出呜呜声,只有聋子才听不出来它在乞求它的主人停下,不要再继续了。 但是安塔尔将他的脚跟一踢,迫使他的马儿跑得更快。 — 一声钻心的惨叫撕裂了石屋的寂静,在火炉前打瞌睡的老矛兵吓得抬起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去。尖叫声再次响起,接着是口齿不清的嚎叫、哭泣和喊叫。 老人拖着身后的坏腿,走上了楼梯。他尽力想要走得更快,在楼上,他遇到了他的妻子,她正从女主人的房间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块血淋淋的破布。 “你怎么站在这里?”女人泪流满面地向他诉苦,“去拿水来,快点!” 老斯蒂芬被吓坏了,但他仍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匆匆快步下楼,尽量不去注意在冬天里变得更加酸痛和刺痛的膝盖,拿起他为厨房准备好的一桶水。他刚上楼,他的妻子就从他手中抢走了水桶,并跑回房间。 “呆在外面!”她命令他,而老斯蒂芬认为最好还是服从。 在房间的黑暗中,他听到了撕心裂肺的抽泣声,以及卡特琳夫人不时发出的舒缓、安抚的声音。几分钟后,他的妻子又从房间里出来,把一小团血迹斑斑的衣服塞到他手里。 “拿走,斯蒂芬!”她带着老人从未见过的悲伤请求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把它埋在哪里了!” 埋葬?他没听错吧? 他的妻子转身回到房间,转向在里面伤心地抽泣的艾格尼丝,他慢慢地跌跌撞撞走下楼梯。他卷起破旧的冬袍,踏入漫天的飞雪中,这才敢打开了手中的衣物。 当他看到那个裹着破布的死胎时,他的心忘记了跳动。 —- 百合花骑士已经完全看不清反向了,他不得不在大雪中使劲眨眼。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要往哪走,只觉得应该不会离得很远了。 萨雷彻疲惫地抱怨着,但安塔尔拒绝停下来或放慢速度。 “我们快到了!”他几乎是恳求地说,“在坚持一会,我们就要到家了!” 眼前,在距离不明的远方,火把的光亮透过一栋房子的窗户,让男人充满了新的希望。 “是波卡庄园!塞班大人的家!”他如释重负地喊道,“我们到了,我们到了!” 为了在更短的时间内跑完剩余的距离,他放松了缰绳,迫使萨雷彻以它不再能承受得住的速度疾驰。 紧接着,就好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战马瞬间停了下来,像一台投石机一样把安塔尔扔下马鞍。男人飞过空中,感觉这转瞬即逝的一刻格外漫长。 他听到的最后声音是他的马痛苦的嘶鸣和一声可怕的巨响。然后他的背被重重地拍在了地上,眼前一片漆黑。 — 一个耳光让他清醒过来,他皱着眉呻吟着缓缓睁开眼睛。外面是白昼,是刺眼的冬日阳光。暴风雪已经平息,恰落科兹上沉淀着平稳的静谧。 “他还活着,”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然后看到了赫克托之子塞班布满皱纹、忧心忡忡的脸。“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亲爱的孩子?” “我能。”他口渴地呻吟着。 “你能感觉到你的身体吗?” 骑士闭上眼睛,先动了双手,然后是双腿。 “我能。”他又轻声说道,他的舌头艰难地打着转,头疼的厉害,里面的骨头像裂开一样,好在他感觉到了一切,全身上下都听从他的意识。 “你很幸运,我的孩子,”老贵族叹了口气,“如果我的狗没有闻到你的气味并开始狂吠,你现在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 “我的马……”安塔尔呻吟着从床上坐起来,一脸痛苦。“不知道为什么,我从马背上掉下来了。” 他注意到房间里站着那十名原本负责看守艾格尼丝和石屋的士兵,他们低着头,一脸悲哀地看着眼前。 “你的马,”安塔尔正要问这些人在这里做什么时,塞班同情地说道,“它踩进了雪地的沟里,摔断了腿。我从未见过这么糟糕的骨折,我从心底感到抱歉……” 安塔尔开始头晕目眩,视线逐渐模糊。他还没有完全明白昨晚发生的事情,但他已经开始害怕完整真相了。 “它在哪里?”他抓住了塞班的衣服,“萨雷彻在哪里?” 塞班一挥手,命令士兵们离开房间,然后,就像坐在自己的儿子身边一样,他轻轻地向后梳理着安塔尔乱蓬蓬的头发。 “我的孩子,”他艰难地说道,“你也知道马在这种时候会发生什么,你知道该怎么做……” 泪水开始在安塔尔的眼睛里涌动,他当然知道如果一匹马的腿断了该怎么做。他无声地哭了,他恨自己,这一切都怪他。 萨雷彻,他的萨雷彻已经不在了。这匹马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坐骑。他从十岁起就和它是朋友和战友,它比任何马都要聪明,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它…… “我在骑马,”过了很久,他低声说,“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但我还在狂奔。它不愿意,但还是服从了,因为它是一匹好马,最好的马!我是个傻瓜!”他绝望地嚎叫道,“我是个鲁莽的混蛋!” 老塞班沉默不语,他知道现在是安塔尔倾诉心声的时候了。而百合花骑士决定把他埋在心里的恐惧告诉他旁边的人,他想忏悔。 “自从夏天以来,我一直没有回家,”安塔尔看着老人的眼睛,“我知道如果我不在那暴风雪中飞驰回家,就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很蠢,不是吗?我梦见我必须回家,因为…因为我梦到我的孩子快死了……” 在说出来之后,安塔尔倒是稍微变得轻松了,但老塞班看起来却并不高兴:他脸色苍白,小胡子和他的嘴都耷拉着。 “我知道这很蠢,”骑士看到男人表情,说道,“但不知为何,我的脑子里冒出了这个念头,它不让我休息,而且……” “听我说,安塔尔!”塞班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坚定你的心,因为我有事要告诉你。” 片刻之后,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查理·安茹的首席骑士,百合花骑士的世界被摔碎在地。 第八十一章 艾格尼丝 我不再梦到那个噩梦了。 我不再在半夜醒来,在睡梦中重温孩子的离去而啜泣。我不再梦见孩子出生了,我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醒来后才痛苦地意识到残酷的现实。 我只有在清醒的时候才会想到这些,并试图说服自己,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没有白白死去。我试着相信上帝对他有一个计划,而且他现在生活在天国,比他曾经生活在这里,在我们之间更快乐。 当然,我发现这对我来说非常难以相信,但我无能为力。 卡特琳夫人晚上仍然在我门前守着,随时准备着在我醒来哭泣和尖叫时安慰我。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这样了,但她仍然守护在那里,坚定不移地照顾我。要是她知道我不是真正需要安慰的人就好了! 那个可怕的夜晚过后的第二天,安塔尔回到家中,脸色灰白,眼中含泪。我躺在床上,被卡特琳阿姨的药汤弄得晕头转向,心神不宁。那时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我不再尖叫着要让他们给我看死去的胎儿,那时我已经厌倦了乞讨和哭泣。 安塔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躺在我身边,抱着我,然后我们就这样呆了好几天。斯蒂芬叔叔和他的妻子把我们当做瘫痪病人来喂养,好让我们不会因悲伤而死去。 然后,安塔尔像他来时一样,沉默地回到了布达,回到了国王的身边。他在离开前吻了我,但我感觉到他的嘴唇冰冷。他的眼睛也是空洞的,我在里面看不到从我认识他起便一直存在的火焰。 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带着凯撒走了,但直到几天后,我才从塞班大人那里得知,我丈夫唯一珍爱的骏马萨雷彻在我们失去孩子的那晚去世了,我的心也为他而碎…… 在天主之母的新年之月,我仍然无法平静下来。我在家里人面前假装自己完全没事,但一旦没人有注意到我时,我就拿起铲子去寻找我死去的孩子。在这种时候,斯蒂芬叔叔通常会发现我,在冰冻的地面上疯狂地刮着洞,嗅着胎儿尸体的痕迹。这样的事发生过十多次,在主的帮助下,我才真正能够平静下来,与我可爱的孩子说再见了。 最后,我甚至认命了,我将永远不知道我孩子的性别。到春天时,我已经可以独自前往塞尔达赫利的市场,并与同龄的女人交谈,我想,等安塔尔终于回家后,我想和他再试一次。 然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他总是派翁贝托代替他,并告诉我他爱我,有一天我们会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一样幸福,但他现在和国王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直到五旬节月的月底,翁贝托才敢告诉我真相:安塔尔早就烧掉了他所有的白衣服,让布达的裁缝为他缝制新的黑衣服。他无言、愤怒、孤僻。很多人称他为黑骑士,不仅是因为他长袍的颜色,还因为他们说他有一颗黑色的心,杀人不眨眼。 翁贝托还告诉我,安塔尔已经从他房间的墙上取下了耶稣受难像,除了星期天外,他不在祈祷时出现,以避免碰见教会权贵们。 大多数妻子听到关于她们丈夫的这种可怕的事情时,可能会感到震惊。她们中的大多数会被吓坏,然后转身离开自己的丈夫。但是我认识我的安塔尔太久了,我不会相信他变得亵神,变坏了。他的心并没有变黑,他只是在哭泣,在心里不停地哭泣。 他取下十字架不是因为他不再相信上帝了,噢,一点也不。他摘下十字架,不去教堂,因为他害怕主。他已经尝到了祂的力量,现在他害怕祂,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相信祂。 第八十二章 黑骑士 1310年,圣米迦勒之月(9月) 布达,匈牙利 — 两位战士没有动。他们面对面站着,两腿分开,胸口在链甲的重量下起伏,等待着完美的时机。 其中一人穿着前臂护甲和腿甲,在初秋的阳光照射下泛着银光,有着精致熊头装饰的头盔光滑如镜,一滴汗水刚刚从他的额头流到眼睛。 另一个战士看上去就没那么优雅了。除了那件长长的链甲,他没有穿任何盔甲,他的双手只戴着薄薄的皮手套,阳光照不进他朴素的炭黑色头盔上。 戴熊头盔的骑士双手握剑,见对面的人稍稍低下头,便冲了上去。他的对手继续松散地站着,两只手放在身侧,右手握着一把单手剑,左手握着弯柄战斧,对着地面。 身穿银甲的骑士,弗兰克之子托马斯·塞姆塞对胜利充满信心,因为他用长卫式的姿态发起进攻,并想好了一系列的招式。他面前的人却以毫无章法的姿势站着,没有任何防御姿态,等待这他进攻,这让托马斯更加自信。 托马斯·塞姆塞腾空而起,向对手猛击而去。 黑骑士的长剑以惊人的速度升起,挡下了这一击,然后一个动作闪到攻击者的身后,用斧柄砸向后背,把托马斯打倒在地。熊盔骑士刚翻过身来,便被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踩在胸口,剑刃也指在了他的脖子上。 观众鼓掌欢呼,但他们的喜欢并非发自内心。他们希望看到一场精彩纷呈的对决,然而擂台上的黑骑士用两三下钝击就解决了他的每个对手,就好像他不是在比武大会上,而是在战场上一般。 “冠军万岁!”传令官走进了决斗圈内,将安塔尔的手臂举起,“百合花骑士万岁!” “他已经不是百合花骑士了,”阿玛德·阿巴对他最年长的三个儿子低声说。“查理正在保护一个被附身了的人。” “依我看,父亲,”领主的长子亚诺什回答道,“如果马泰·查克露出他的獠牙,他会需要这样一个残忍的战士。” “别傻了,”阿玛德眯起眼睛摆了摆手,“马泰·查克在他的行省受到打扰前不会做任何事情。” “没错,”阿玛德的另一个儿子大卫加入了谈话,他是六个儿子中的老三。“只要他的领地不被打扰,他便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但这种情况还能维持多久呢?我们的查理还能忍受这块土地上的另一个国王多久?” “放肆!”阿玛德责骂道,“查理陛下是你的国王!” “这不是重点,父亲,”亚诺什站起来为他的弟弟辩护,“重要的是,据说马泰·查克正在加强维谢格拉德的守备,您不会认为他这样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对吧?” “他会带着他的军队去那里,”大卫·阿巴连连点头,“然后我们将不得不决定要支持谁。” “父亲,查理在您根茨的城堡里躲藏了六年,”亚诺什说,“是时候让他回报你了,看看他是否愿意报答这恩情,别忘了,您当年几乎是单枪匹马地站在他的那边,而其他的贵族们都在普热米斯尔的身后。” “我的兄弟们说的都是实话,”阿玛德二儿子尼古拉斯也加入了讨论。“他第一次加冕时您在场,这多亏了您的庇护和权力;去年夏天他第二次受膏时,我们都在场,并在拉科斯之原上向他宣誓效忠;圣伊什特万节的第八天,在赛克什白堡,他戴着拉斯洛·坎献上的圣冠第三次加冕,我们一起举手将他称为国王。现在是向他表面您立场的最好时机,我们必须知道如果发生战争了,我们该支持谁……” “你在想什么呢?”他们的父亲举起手来要打他们,“我们永远不会成为马泰·查克的走狗!” “我们当然不会,父亲,”亚诺什试图挽回局面,用眼神警告他的兄弟们,在老爷子面前说话要小心点。“尼古拉斯只是想说,查理王已经处于权力的顶峰,他甚至自在到让手下组织比武大会来招待他的贵族,我们也没有什么可等待的了,现在是时候让他报答你为他所做的一切了。” 阿玛德·阿巴满脸通红地坐在他三个年长儿子的身边,一言不发地看着黑骑士接过花环,把头盔夹在胳膊下,脸色阴沉地离开了比武场。比赛的观众们慢慢地从围成一圈的看台上站起来,去换衣服,开始为晚上的宴会做好准备。 “那就这样吧,”在他们儿子的言语下,老领主叹气道,“我会在宴会前的朝政上处理这个问题……” 阿巴家的亚诺什、尼古拉斯和大卫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看。 ——— “你本来可以打的更精彩些,”拉斯洛评论道,安塔尔则脱下汗湿的衣服,匆忙洗漱。“当你把弗兰克之子托马斯·塞姆塞打倒在地的时候,我看到了国王脸上的表情,他对你在他的比赛里扫兴并不满意。” “我想也是,”骑士简短地回答,“我已经明确地告诉他了,我不想参加什么比武,我没有心情玩游戏。” “你要参加今晚的宴会吗?”拉斯洛问道,然后他们之间又陷入了最近成为常态的尴尬沉默。 安塔尔摇了摇头。 “他不会高兴的。”他的朋友说。 “我不在乎。” “看在上帝的份上,至少试着假装你是一个宫廷骑士,而不是一个雇佣的刽子手吧!” 安塔尔清洗完自己,穿上衣服,系上腰带,走了几步到门口。 “我就在附近。”他说,然后走进走廊。 “当然,”拉斯洛摇头自语道,“我已经习惯了。” 第八十三章 人情 查理·罗贝尔坐在卡莫霍夫宫的古老谒见厅里,摸着他的鼻梁。他的骑士,弗兰克之子托马斯·塞姆塞和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站在他的身后,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托马斯坐在他的右边。红衣主教根蒂尔不在布达,玛丽王后也没有参加她丈夫裁决国事。 “还有很多吗?”国王叹了口气问道。“我饿了……” “只有阿巴家了,之后我们就可以走了。” “唉。”查理摇了摇头,他已经受够了一整天的讨论,只想着即将到来的盛宴。 他不想面对阿巴家,因为他知道他很难像对待其他贵族那样对待他们。他欠老阿玛德一个特别的人情,多亏了他,自己能够在王位争夺期间住在那座安全的石头城堡里,而不必像乞丐那样从一个修道院跑到另一个修道院。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阿巴家肯定会阻碍他为王国设想的改革。他梦寐以求统一的匈牙利王国将由一个中央政权管理,行省领主制度将没有立足之地,这只会导致混乱、贫穷、战争和分崩离析。查理知道,寡头们要么向新的制度俯首称臣,并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要么就承担不服从的后果,这一刻很快就会到来。 这一切都将适用于阿巴家族,就像适用于任何其他贵族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这位年轻的国王很难直视阿玛德·阿巴眼睛的原因,他没有办法给老领主特殊的照顾。 “让他们进来!”查理向卫兵们挥手,王座厅厚重的大门也随之被打开。 阿巴家的人,穿着他们的盛装,以不负他们声望的隆重仪式感走进大厅,俨然得像是一个王朝的代表。他们在离王座不远的地方停下,前面的仆人大声说道:“来自匈牙利的古老血统,阿巴家族的帕拉丁阿玛德和他的儿子亚诺什、尼古拉斯和大卫!” 仆人向查理低头鞠躬,退到其他随行人员中间,然后查理最重要的追随者和支持者之一的老领主终于走上前来。 “感谢您接见我们,陛下,”阿玛德·阿巴带着他的儿子们鞠躬道,“也请允许我感谢您为您的客人们举办的比武大会!这真的……很精彩。” “阿巴大人,”查理举起右手说,“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还是个孩子。我知道你和你的儿子们赶了很久的路,你自己这一天下来肯定和我一样疲惫。我敢打赌,”他友好地笑了笑,“你一定会享受接下来满是美酒佳肴的烤肉盛宴,所以,请让我们免去礼节,谈点正事。你这次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阿玛德·阿巴礼貌地点了点头,瞥了一眼他的儿子们,然后清了清嗓子。 “尊贵的查理王陛下,”他说,“在我的家中招待您,让我倍感荣幸,我希望您还满意在根茨的那些年。” “我很满意,我的大人。”国王点头道。 “当大多数贵族站在捷克人一边的时候,”阿玛德继续说道,“我一直坚定地支持着您。” “我记得很清楚,阿玛德大人。”查理说,“正如我当时所说的那样,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忠诚。” “所以现在,我对陛下有一个请求。”见国王没有回应后,阿玛德继续说道:“我请求陛下将科希策赐予他最忠实的老支持者—-阿巴家族。” 帕拉丁阿玛德并不指望立刻得到答复,他已经为长时间的讨价还价做好了准备,他将说服国王,如果将此城授予阿巴家,王室将得到什么样的好处。一场在科希策举行的盛大仪式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国王和阿巴家的人坐在一起,将这一刻载入史册。 但国王根本没有犹豫,立即做出了回应。 “我不能把科希策给你,帕拉丁,”他冷冷地宣布,“如果你要别的地方,我会很乐意答应你。” 阿玛德·阿巴脸上的表情变化可以被写成一首诗。“我这么多年的忠诚一文不值吗,陛下?”他责备地问道。 “当然不,阿玛德。你的忠诚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 “也许您不记得了,陛下,”贵族的手紧握成拳,“六年前,当科希策的人举起捷克人的旗帜反抗安茹家,并围攻根茨的城堡时,阿巴家站在您的身边。我的人为您流过血,从未有过怨言。我们为了扞卫您的名誉处死了那些撒克逊人,直到今天都没有要求任何回报!告诉我,我有抱怨过吗?我十年的忠诚难道只有这么点价值吗?” 就连托马斯大主教都忍受不了老领主的无礼,他从宝座上站起来,用戴着天鹅绒手套的食指指着阿玛德·阿巴。 “你怎么敢这样和你的国王说话?”大主教愤怒地质问道,“你竟敢质疑陛下的威严?” “没关系,大主教阁下,”查理说,“帕拉丁阿玛德很清楚,如果说话的人不是他,而是换做其他贵族,我会把他们的舌头扯下来,然后钉在木桩上,让所有人都看见。但阿玛德大人是我们的老朋友……” 托马斯大主教又坐了下来,阿玛德·阿巴的四肢慢慢开始愤怒地颤抖。领主的儿子们本很乐意为他说话,但他们知道,这只会让他们的父亲蒙羞,让他们处于更糟糕的境地。 “我不认为我们会走到这一步,”老人夸张地说,“但现在我不得不问陛下,你想要多少钱?” “你说什么,阿玛德大人?”查理从王座上前倾,好像听不清老领主在说什么一样。 “我想问,我需要给您多少金子,陛下才会把科希策交给阿巴家!”阿玛德提高了他的声音,“陛下,您知道的,我不会让您在这场交易中吃亏。” 查理开始失去耐心,“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我不能把科希策给你。”他重复道,语气变得更加强硬。 “为什么不能?” 国王可以详细说明理由,因为只有瞎子才会看不出科希策的经济价值。它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它的发展度在整个王国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它强大的手工业和商会阶层不能落入一个领主之手。 几个世纪以来,科希策还是通往波兰的必经之路,其重要作用每个人都知道。如果这条路被阿玛德·阿巴,或是任何其他省主控制,寡头们就可以随意收税,这对外交没有任何好处。查理本可以把这些全部列举出来,但他觉得眼前的老领主自己也心知肚明。 “你应该明白,这座城市太强大了,不能是一个省主能够控制的。”他最后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帕拉丁伸手拿起了他的剑,但没有拔出来。 “我警告你,阿玛德,你在和你的国王说话!”查理怒喝一声,声音如雷霆般在谒见厅内回荡。“不要在我的面前拔剑,不然你会为你的所作所为后悔!” “我是来求一个人情的,”老贵族红着脸冷哼一声,“可我都得到的都是威胁!” “这个人情太大了,”国王说,“你要求的太多了,帕拉丁。” “那就这样吧,”阿玛德摇头说道,“我今天将两手空空地归去,不比来时更富足。但从现在起,我会知道谁是我的朋友,谁不是。我会知道谁不在乎我的忠诚,谁不再值得我的支持!” 老领主转身带着一众随从往外走去,一时之间,查理被激怒了,如果不是他的理智约束他,他就会拔出剑冲向阿玛德,把他们全部当场砍死。但他只是从座位上站起来,在那人身后咆哮。 “阿玛德!” 领主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站在王座前的年轻国王,他正伸着右手,伸出他的百合花印戒,想要一个示忠的吻。 “现在还不算太晚,”查理警告道,“现在你还可以收回刚才的话。” “这个人情太大了。”阿玛德·阿巴说,然后和他的儿子们离开了谒见厅。 “这该死的混蛋,”国王重重地坐回王座上,咬牙切齿。“蠢老头,你会后悔的……” “陛下,您要我们带着部队去追上他们吗?”托马斯·塞姆塞在他背后问道,“只要您一句话,等您和您的客人坐下来享受宴会时,他们的尸体将成堆地躺在路边……” “没有必要,”国王回头看了看他,眼下的黑印又重了几分,“别担心,托马斯!总有一天,这些混蛋会跪下来向我求饶的。”然后,仿佛是要永远忘记刚刚的争吵,他强作欢颜地喊道:“但不是今天!今晚我们大吃大喝,一口也不留给魔鬼!” 第八十四章 威廉的新生 1310年,万圣之月(10月) 杜比察,斯拉沃尼亚 — 翁贝托差点没认出来这个新的威廉。夏初,当他启程前往新的情报之旅时,他在杜比察留下了一个苦涩的人,这个人对世界和生活的希望已经彻底幻灭。但当他终于回家后,老骑士却跟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威廉就像是年轻了十岁,他的头发和胡须和以前一样灰白,脸上的周围似乎也没有减少,但他的眼中却跳动着安塔尔所抛弃荒废的火焰。 “欢迎回来,我的好歌手!”看到从树林里出来的翁贝托,威廉急忙迎了上去,“你可算是回来了!” 翁贝托看着威廉身后的几十名木匠、锯工、学徒和石匠,满脸疑惑。他们的敲打声和喊叫声完全替代了庄园里一贯的平静,不知为何,威廉·巴托似乎恢复了他对生活的热情。 “巴托大人,你这是怎么了?”歌手从马鞍上下来,“这里发生了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但现在,我们先去喝一杯酒。你把你打听到的一切告诉我,然后我也会这样做。” — 翁贝托喝完了第三杯酒,也详细讲述了查理·罗贝尔·安茹的第三次加冕,带着沉重的心情,他终于敢于说起更困难的话题。 “国王从骑士团手中夺走了纳希采的财产,”他喝下了第四杯酒,“理由是圣殿骑士团已经失宠,并正在接受教会的审判。”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威廉点点头,翁贝托对他如此轻松地接受了这个消息感到惊讶。 当桑斯的大主教菲利普·德·马里尼于五旬节之月(5月)将54名圣殿骑士送往巴黎城外的火刑柱时,威廉的表情就像自己也是受火刑的人之一。他开始喝得更多,吃得更少。但现在他只是遗憾地点了点头,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歌手有些无法适应,于是他继续说道: “桑多之子桑多接手了财产,但如果圣殿骑士团在此期间赢得了对他的诉讼,他将把财产还给他们。” “好吧,”威廉点了点头,“虽然不是个好消息,但处理方式听上去还算公平。” 翁贝托正开始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老狮子又开口问道。 “安塔尔呢?我希望他在加冕仪式上占有一个重要的位置!” “安塔尔?”意大利人震惊地附和道。他已经一年多都不准在杜比察的庄园里提及这个名字了,他结结巴巴想着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能保持沉默。“我…我…嗯……” “你不用再害怕我生气了,翁贝托,”骑士伤疤累累的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笑容,“我已经变了。” “但是,”歌手低声问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人?” 威廉叹了口气,放下了酒杯,里面还有翁贝托来时他给自己倒的少量酒,到目前为止他一杯酒也没喝完。他站了起来,开始绕着桌子走来走去。 “你走后的第二天,我就觉得胸口发闷,”他开始说,“晚上我感到很不舒服,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当医者好不容易让我恢复过来时,他说我离死亡不远了。这次经历让我清醒过来了,翁贝托。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在每个蒙福的日子里都在祈祷和反思。时隔多年,我又开始按照教规进食,而且……每天喝的酒都比前一天要少,今天我只允许自己喝一杯。” “我简直不敢相信,”歌手欣慰地看着老骑士,眼中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教规里特别提到进食是有他们的道理的,如果它不重要,智者们便不会把他们写进书里。” “这还不是全部,”威廉带着神秘的微笑说道,“我已经开始了一个大项目,这就是为什么有这么多工匠在这里,别担心,我会把所有细节都告诉你,但首先你得告诉我关于安塔尔的消息。” “很抱歉,”意大利人耸了耸肩,“但我不能说他的情况有多好。” “为什么?”骑士坐回座位,用担心的目光看着歌手,“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还好吗?” “他的身体很好,”翁贝托难过地说,“但他的灵魂病得很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几乎认不出来他。我和拉斯洛也谈过了,但他说他也不能再影响安塔尔了。” “我需要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威廉焦急又坚定地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但我把这个头脑发热的傻瓜当做自己的儿子。现在是解决我们搞砸了的事情的时候了,来吧,把一切都告诉我,不要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博洛尼亚的翁贝托听从了他老恩人的话,如果威廉想要知道一切,他便会告诉他一切。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这个故事。 他从最开始说起,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一个年轻的侍从在布达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她一眨眼就永远偷走了他的心。翁贝托没有隐瞒任何细节,包括这个年轻侍从为了能在下一个夏天再次见到她,哪怕只有短暂的几分钟,只身前往了布达的修道院,成为一个更优秀的学徒。他曾为她决斗但却输了,结果她第二天就追上来道谢。 翁贝托告诉威廉,一年后,他坚持在玛格丽特岛的修道院生活,并在那里忍受了数不清的痛苦,唯一的原因就是为了不时地和那个女孩在一起。为了不让她的父亲把她嫁给别的男人,女孩加入了多米尼加的女修道院,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永远等着那个已经成为骑士的男孩。 最后,翁贝托讲述了安塔尔是如何和艾格尼丝结婚的,他从十四岁起就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对他来说她比所有的誓言、誓约和承诺都重要,以及他们是如何一起准备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的。 “但那个孩子永远不可能出生,”他忧郁地讲完了这个故事,“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字,他就死了。”在那个晚上,安塔尔忠诚的战马萨雷彻在归途中摔断了腿。这些悲剧对这位无畏的百合花骑士来说,也难以承受。从那时起,他就一直穿着黑色的衣服,几乎不说话,从去年冬天开始就没有回过家,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安塔尔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院子里工人们挖凿敲击的声音。翁贝托确信,如果他在过去几年的任何时候讲这个故事,威廉都会在痛苦的愤怒中咆哮破碎,但奇迹般重生的老骑士只是坐在那里,紧紧地攥着他的酒杯,手指发白,一滴眼泪慢慢地从他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我一直都很害怕他会碰到什么事情,他从来没有他表面上那么坚强,”威廉轻轻地说道,“他从来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脆弱的一面,但那个孤儿的小男孩一直住在他心里面。但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五十六岁的威廉·巴托站起身来。 “您要干什么,大人?”翁贝托也站了起来。 “我要去解决问题。”他拍了拍歌手的肩膀,然后大步向他的房间走去。 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个收拾好的袋子从房里出来,锁上门,对一旁好奇的翁贝托说道:“我现在要走了,可能几个月后才回来,这段时间你就是我家的主人。” 翁贝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威廉就已经冲进了院子,穿过工匠和仆人们直奔马厩。喝了四杯酒的歌手几乎跟不上老骑士的脚步,等他追上他时,威廉已经在给黑马装上马鞍了。 “这次我需要赶路,就不牵带驮马了。”威廉抚摸着黑马的脖子说道,“有沙鲁尔,我可以骑遍整个世界……” “可是大人……” “别担心,我已经想好了!”灰发骑士上了马,“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请原谅我,巴托大人,”歌手终于镇定下来,“但你不能就这样离开你的庄园,我都不知道你之前所说的项目是什么!” “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威廉摆了摆手,“反正,这些人要明年年中才会搬离这里。他们已经收到了一半的钱,但另一半要等他们完工了才能拿到。如果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乌尔巴诺斯吧,我已经让他负责监督了,我现在得走了。” 他骑着马出了马厩,小心翼翼地走过工匠们身边,然后骑向院子唯一的大门。 “巴托大人!”翁贝托一直跟在他后面,走到低矮的篱笆前。“这些人到底在这里忙些什么?” “在建一座小城堡!还能在干什么?”威廉回头喊道,然后松开战马的缰绳,飞奔进了森林。 第八十五章 枯萎之心 1310年,圣安德烈之月(11月) 布达,匈牙利 — 两百名纪律严明的士兵在朴素的内院里训练,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随着他们已经熟知的命令被喊出,他们便像一个整体一样移动,在一瞬间摆出阵型,用长矛刺击,然后再次换阵,再次刺击,精准度致命,速度如闪电。 他们的指挥官站在他们身边,满意地看着士兵们在傍晚的暮色中从矩阵变成楔阵,再排成两列。他们的表现非常完美,每一次统一的刺击都随着屏着的呼吸一起冲出,并伴随着雷鸣般的短喝,从嘴里冒出一缕雾气。 “稍事休息!”拉斯洛命令道,然后面前的阵型刹那间就瘫软了下去,没有表情的石心人又变回了有血有肉的男孩们。“干得好,小子们!现在你们可以去吃饭了!” 侍从抬头看着站在台上的安塔尔,他仍然什么也没说,只是双手抱胸地看着他的手下。 “今晚每个人都有双份的酒!”拉斯洛补充道,然后自己走上了木台阶。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他的朋友,后者点了点头。 “不错。” “就这些吗?不错?”拉斯洛笑了,“在国王所有的军队中,你再也找不到这样一支队伍!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为你摧毁任何防御,无论是石墙还是盾墙!” “我告诉过你,这些人由你来领导,”安塔尔开始朝他房间所在的西边走去,“他们就像你的兄弟或者孩子一样听你的话。” “你真是瞎了,”拉斯洛跟着骑士,“你知道我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召集到这么多人的吗?我需要做的只是告诉他们百合花骑士正在组建一支军队,人们便会蜂拥而至,别说两百人,就是五百,一千人都会心甘情愿地听你指挥。” “你太夸张了。”安塔尔面无表情地说,但拉斯洛坚持自己的观点。 “你的一句话比一千支长矛更强大,”他继续说道,“我也许是向他们喊出命令的人,但让他们服从命令的人是你……他们不是为我而来的,而是为你!” “如你所愿。”骑士无奈地放弃了争辩,转身走进一条黑暗的走廊。但不管他有多想一个人待着,拉斯洛都没有放过他。 “如我所愿?”拉斯洛跟在他后面反问道,“你怎么可以如此冷漠?” 安塔尔停下脚步,转身面向他的侍从。 “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他不耐烦地问道,“要我给你跳支舞吗?” “不!”拉斯洛抓起他的黑色披风,“我想让你明白你对这些士兵意味着什么。在他们眼里,你不是普通人,而是百合花骑士,他们仰望的榜样。因为你的存在,他们在战场上不会怀揣着恐惧,不会怀念母亲的怀抱,他们心中充满勇气,这都是因为你。我希望你记住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并振作起来!”安塔尔从他朋友的手中扯下衣服,并试图保持冷静。 “我值得你在这里说这么多废话吗?”他带着自嘲和无奈的语气问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拉斯洛也很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对儿时朋友的怜悯终于变成了对这个自我惩罚的人的愤怒。他对安塔尔一年来的行为感到厌烦,担心这种无休止的哀悼很快会变成更糟糕的事情。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尽可能坦率地说出来。 “首先,”他放轻了语气说道,“与你自己和解!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你不知道我的感受。”安塔尔打断道,并转身要走,但拉斯洛又拉住了他,侍从决心说出心里话。 “是的,上帝在上,我不知道你的感受。”拉斯洛坦诚地说,“我不知道同时失去一个孩子和一个朋友,一个忠实的伙伴是什么感觉,我只能想象那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但你是一个男人……一个战士!而一个战士,绝不仅仅需要驾驭武器,他的心与灵魂必须和他的手臂与身体一样强壮!这样他才是一个真正的战士,能承受内外的各种打击!” 痛苦之中,安塔尔用双手抓着自己油腻杂乱的头发。 “谁跟你说的这些话?” “威廉·巴托,”拉斯洛看着他的眼睛。“东方的狮子。那个即使在圣地几乎失去了一切,但却从不害怕的人,那个把你培养成了一个男人的人!” 安塔尔没法回话,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想让他发烫的脑袋冷却。而拉斯洛变得更加大胆,更果断地继续说下去。 “如果有必要,我会跪下来求你把这黑袍脱掉!”侍从激动地说,“把耶稣受难象挂回墙上,在教堂里现身,然后穿上你的旧衣服,穿着百合花骑士的白袍,骑上马,在众人的注视下穿过这个城市!你以为他们看不到你在对自己做什么吗?你以为他们没有在你背后窃窃私语吗?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他们就不会再信任你了。人们……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你能摆脱恶魔,重新穿上白色的衣服,让以前的自己回来!最重要的是…”他压低了声音,“回家吧,原谅你的妻子!” 拉斯洛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件不该说的事,顿时脸色煞白。他知道他应该用不同的措辞来表达,但头脑发热的他没法控制自己的舌头。 “对不起!”他赶紧把歉意送到嘴边,后退了几步,“上帝啊,我不是这个意思,请原谅我!” 安塔尔没有打他,也没有朝他靠近。他没有对侍从大喊大叫,甚至没有愤怒地看着拉斯洛,他眼中的悲伤盖过了一切情绪。 “说点什么吧!”拉斯洛过了一会说,“如果你想把我送下地狱,就说出来吧!”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黑骑士沙哑地低声说,从墙壁上起来,继续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的夜色披风很快就融进了走廊的黑暗中,这次他的侍从没有再去追上他。 第八十六章 火与泥 查理·安茹的首席骑士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安塔尔从房间内转动了钥匙,狠狠地骂了一句,甩掉了他的黑色冬衣。 他在自己房间桌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用准备好的铜壶倒了一杯浓烈的红酒,一口喝下。直到第三杯下肚,他才勉强平静了下来。 最让他伤心的不是拉斯洛说的话,那个侍从说的话并没有错,或者说错的地方不多。他说安塔尔应该原谅自己的妻子,但这并不是真的,因为骑士没有生艾格尼丝的气。 但拉斯洛的话唤醒了他心中无法抹除的黑暗恐惧,他害怕他们未出生的孩子的死亡在一定程度上是艾格尼丝的错。如果这是真的,他心想,那么他的妻子和他一样也背负着罪恶。 安塔尔担心,即使是在他们结婚后艾格尼丝仍在害怕上帝的愤怒,因为她的丈夫违背了对主的誓言,离开了圣殿骑士团。他担心他唯一的爱带着说不出口的恐惧和焦虑等待着他们孩子的出生,而这种持续不断的紧张情绪害死了胎儿。 但他还有另一种恐惧:在那个被诅咒的冬夜,上帝的愤怒确实降临在了他们的身上。 他离开恰落科兹的家已经快一年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妻子。相反,他渴望再次见到艾格尼丝,感受她,将她抱在怀里,看着她的眼睛,闻她的头发和皮肤,吻她的全身。 但他意识到自己不能靠近她,他不能和她说话,这让他痛苦万分,他害怕身为背誓骑士的自己连累她,让苦难再次降临到他们身上。 无论哪种想法更接近真相,安塔尔都把这些灾难的原因归于了他对艾格尼丝的爱和感情。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翁贝托已经警告过他了,他不能爱。他应该听那歌手的,他心想。 “我的孩子!”从房间阴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把安塔尔吓了一跳,他笨拙地把桌子上的空杯子和半满的酒壶打翻了。 “你是谁?”他本能地拔出剑,凝视着黑暗,喘着气。“出来!” 一个穿着棕色长袍的高大身影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你不必害怕,安塔尔,”他说,“是我……” 男人把兜帽拉下,在稀疏的烛光下露出一张满是疤痕和皱纹的脸。灰色的胡须和齐肩的头发像雪白的瀑布一样落下,但依然浓密。 “威廉!”安塔尔喘着气说,震惊之余竟忘了把剑收回鞘中。“真的是你吗?” “是我。”老人凄然一笑,“我是来让你复生的。” — 一个新的酒壶被放在了桌上,更多的蜡烛照亮了整个房间。仆人送来的水果、面包和炭火上的烤肉让整个住所变得更加温馨。食物很快就被吃光了,酒也没剩多少,威廉也暂时放下了自己的规矩,比以往喝得要多。 两个身经百战的骑士,面对面坐着,低声交谈。他们有很多话要说,他们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了。直到午夜时分,他们的故事才被讲完,威廉痛苦地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他一个多月前离开杜比察庄园的原因。 “我想让你知道,”威廉的声音比之前还要轻,“你是无罪的。” 安塔尔皱起了眉头,“我还以为你鄙视我离开骑士团。”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人俯身向前,将手放在了养子隔在桌上的手背上。“当然,我也没有因为任何事情鄙视你。” “那么……” “把你的心完全献给某人并不是罪过,”威廉说,“它从来不是罪过。我真的很抱歉,让你不得不一直相信这一点。” 安塔尔艰难地吞咽着口水,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舅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很清楚你认识你妻子多久了,”老骑士承认道,“翁贝托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而我……我很抱歉,”他又道歉了,“为了世界上最纯粹的情感,你不得不欺骗、隐瞒和撒谎。” “舅舅,”安塔尔嘀咕道,“你完全把我搞糊涂了,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你一直生活在谎言中,就像整个世界几个世纪以来都一直生活在谎言中一样。爱从来不是一种罪,基督也从未说过女人生来就是有罪,或者比男人更有罪。如果有人,无论他是发过誓的圣殿骑士,还是罗马的教皇本人,如果他爱一个人,觉得自己是为他们而生,并能够为他们牺牲自己的整个存在,这永远不可能是一种罪过。耶稣基督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而我……”说道这里,威廉突然停了下来。 “而你?”安塔尔好奇地问道。 “我也很清楚那是什么感觉,我亲爱的孩子,”老骑士说出了他最害怕的秘密,这是他一生中从未告诉任何人的秘密。“我知道不仅局限于肉体欲望的爱是什么感觉,我知道所爱之人不在身边那种令人窒息的灼痛是什么感觉,我也知道失去一个未出生的孩子是什么感觉……” “你知道?”年轻的骑士向后靠在座位上,他觉得自己被扔进了冰冷的水中,“你是怎么知道的,弟兄?” “我希望我不知道,”威廉的声音颤抖着,“我知道的感觉远远比我想要的要多,而且我清楚,如果我不知道这些,我会活得更快乐。” 安塔尔仍然不确定他是否完全理解他舅舅想要告诉他的事情。 “告诉我怎么回事!”他请求道,“告诉我,我应该知道什么。” “她的名字叫雅思敏。”威廉交待道。 安塔尔恍然大悟,那天晚上为了在萨瓦河畔与黑袍的卡洛斯决斗,他去威廉的房间里偷偷拿走了剑,他在那时听到过这个名字,但当时他根本没在意,而且很快就忘记了。可现在他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时,他脑海中的一个隐秘角落里浮现出了一个回忆,威廉在不安的睡梦中恳求着雅思敏的画面又变得清晰。 威廉没有注意安塔尔脸上的惊愕表情,他的心思已经在别处了。 “当我遇到她时,我已经是一名骑士了,一个年轻人,”他告诉安塔尔。“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虔诚坚定的圣殿骑士,我从未想过我会违背我的贞洁之誓。而且我一直能够控制我的肉欲,并且……如果有时……为了抑制它们……你知道我的意思,孩子!” “我知道。”安塔尔点了点头,并继续认真听着故事。 “关键的是,我从未去过妓院,而大多数骑士团的成员们都是那里的常客。我坚信我可以抵制任何诱惑。” “可是你只能抵抗肉体的诱惑,”百合花骑士插话道,“却不能抑制自己的心。” “正是如此,”威廉笑道,“在大马士革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突然发现自己,一个身穿白袍的宣誓骑士,盯着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像一尊大理石雕像,我的心砰砰直跳,忘了呼吸。那只是一瞬间,我在那瞬间死去,又在那瞬间重生。从那时起,除了她,我的心中再无他人。一个月见不到她,我就觉得心如刀绞。但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的爱情,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从来没有?”安塔尔问。 “从来没有,”老人摇头。“我们甚至一起住过一段时间。我们相爱多年,当我终于觉得我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时候,我帮她逃离了她那富得流油的商人父亲,并把她带回我的庄园,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远离我所有的仆人和手下。 当我不在庄园的时候,她便住在一间密室里,等我回来了,我便给我的仆人们放假,然后享受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光。我们信奉着不同的上帝,但在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里,我们总是梦想着同一个天堂……” 安塔尔给他们两人的杯子倒满了酒,威廉也没有反对。或许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把杯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口酒。 “然后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结束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中带着无底的苦涩。“那是在阿卡沦陷前一个月不到,当时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不再有丝毫的互相信任,他们和我们都带着敌意地怀疑周围的每一个阴影和陌生面孔。 雅思敏怀孕了,我们不能再隐瞒下去了。我不得不两次为他将一名医者偷偷请到庄园,但由于我既不能相信基督教的外科医生,也不能相信穆斯林,我只能找来一个容易被收买的庸医。” “我猜,”安塔尔说,“她不喜欢那样。” “不,她一点也不喜欢,但我没有选择。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她问起我们未出生的孩子的命运会怎么样时,我无法回答她。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也是最后一次……” “发生了什么事?” “我离开了两个星期,”老骑士说,“我没法早点从阿卡脱身,那里的局势太紧张了。因为我的同伴们在修道院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应大团长的个人请求,我在那多呆了一天,以帮助恢复骑士团内的和平。然后,当我终于被允许回家时,迎接我的是一场活生生的噩梦。” 威廉沉默了,也许是为了积蓄勇气,他又喝了一口酒,闭上眼睛,继续说道。 “我的人在门口迎接我,说他们抓到了一个撒拉森人的间谍。我非常小心,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担忧,并默默地向上帝祈祷,希望我的手下不要把雅思敏当成了间谍。但是当我进入大厅时,迎接我的是一个比我想象中更可怕的场景。 在此之前,我还以为就算他们把她当做了间谍,顶多也只是用铁链把她拖到我面前。但我的仆人们拖着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进入大厅,在我眼前躺着的,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也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尸体。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凝视着没有光的虚无,那柔滑的皮肤紧绷在没有生命的肉体上,血肉模糊。 如果大团长没有在阿卡把我强行留下,如果我能早一天回家,雅思敏就不会死。谁知道呢,也许是她偷偷溜出密室去取水或是食物的时候被发现了,出于害怕,便拿出刀子来保护自己。我的手下,至少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以为她要攻击他们,所以他们就杀了她。但他们永远无法解释,为什么要切开一个怀孕女人的肚子,然后把她体内的胎儿扔进火里……” 威廉这才睁开眼睛,正如安塔尔所预料的那样,他的眼里没有任何眼泪,没有任何有光的东西。 “我没有跪下开始哭泣,”威廉承认道,“在那一刻,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杀了所有人,并把房子烧了。我不否认,我自己也想死。但是,我没有表现出来,无论是上帝还是人都无法抹去我脸上的惊恐表情,但我将其归因于看到一个被谋杀和虐待的母亲躺在我家的走廊里。接下来我做了什么?我埋葬了我的爱人,并为她向我们的两位上帝祈祷。然后便是复仇的时候……” “你是怎么……为她报仇的?”安塔尔问道,他喝了一些酒,喉咙却仍然干涩无比。 “我查明了杀害她的凶手是谁,”威廉回答,“他们有三个人,一个仆人和两个卫兵。这并不困难,因为他们认为他们的行为不会有任何后果,便自己承认了。但他们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命运是什么…… 我收买了那个之前照顾雅思敏的撒拉森庸医,用一大笔钱让他来到我的庄园,指出我的仆人和那两个卫兵实际上是叛徒,几个月来一直在为马穆鲁克人做间谍。 他们当然否认了,因为这不是真的。但我假装相信了那个人,我给他们戴上镣铐并鞭打他们,然后我放了三堆火。当他们燃烧时,我一直站在他们面前,一刻也没有把目光从他们的眼睛上移开。 我想他们在临死之前都明白了真相,知道了那个女人对我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但他们一个字都没说。即使在那时,他们也不想背叛我,他们至死时都是我的好手下,这很讽刺,不是吗?” 安塔尔无法回答,他感觉自己的胃在紧缩,双手微微颤抖。 “你知道这一切最糟糕的地方是什么吗?”威廉问道,“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们的爱并不是真正的罪过,但我以基督教的名义对我的三个手下所做的事,才是取悦撒旦的行为。” “你……你是什么意思?”年轻骑士终于开口了,“你怎么知道爱不是罪?” “你还记得五年前我在河岸上给你看过的裹尸布吗?”老骑士的声音听起来和刚才完全不同了,“当时我说,那是救世主裹尸布的副本……” “是的,我记得。”安塔尔连连点头,但此时他已经完全糊涂了。他完全不明白那个神秘又危险的画作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当我和我的一些幸运伙伴了解到了裹尸布的秘密时,”威廉说,“我们还了解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无论我们是否是圣殿骑士团的成员,宗教裁判所都会因为我们说了这些话而把我们全部烧死在火刑柱上。事实上,如果你问我,在针对我们骑士团的审判中,其中一个不为人知的罪名可能是因为我们当中有人知道个真相……” “什么样的真相?”安塔尔不解,“你和你的朋友们知道了什么?” “你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威廉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发誓,如果我告诉你,你会保持沉默吗?” “我发誓。”安塔尔坚定地保证道,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会听到什么样的秘密。 “保存裹尸布的人知道许多危险的秘密,”老骑士说,“其中最大的秘密是关于抹大拉的玛利亚的秘密。” “抹大拉的玛利亚?”百合花骑士重复道,“什么秘密?” “正如我们的宗教领袖所说,她从来不是一个妓女,”威廉低声说道,“但她是耶稣基督的妻子和平等的伴侣。就如艾格尼丝之于你,或雅思敏之于我。” 安塔尔顿时咽了咽口水,他哽咽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决定最好再喝一杯酒。 “不要再问起这件事,也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你会有性命危险。”威廉说,而他的外甥正在挣扎地喝完最后一杯酒。“我觉得你必须知道这事,才能明白你的爱从来都不是一种罪过,就像我的爱也不是一样。我到现在才告诉你这些事情,是因为之前我希望你能让我们的骑士团重新焕发生机,但现在,”他脸上出现了笑容,“反正也无所谓了……” “告诉我,舅舅,”安塔尔烦恼地说,“我该怎么做!因为你不是心血来潮跑来告诉我这一切的,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想告诉我什么?” 威廉站了起来,绕过小桌子,用双手紧紧抓住了养子的肩膀。 “你和艾格尼丝都没有做错任何事,”老骑士凑近他的耳朵。“上帝爱你们。我来这是为了告诉你,你的妻子是天赐之物,我拜访了她,也了解了她,就像爱你一样爱她。 你的妻子非常想念你,所以,明天早上,你扔掉那件该死的丑陋黑色披风,穿上你的白袍子,如果你没有把它们全都烧了的话,然后回到恰落科兹的家中。你孩子的死是一个可怕的悲剧,但你却没有试着再生育一个新的生命,这完全是胡扯。” 安塔尔就像被打了一巴掌,他把目光转向他的舅舅,在那被诅咒的一年里,他的泪水第一次冲下脸颊。 “我也和国王谈过了,”威廉继续说道,“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带领你的两百名士兵。我也会替你站在查理王的身后,起初,他害怕红衣主教看到我以圣殿骑士的身份出现在宫廷里会说些什么,但我会为此承担所有责任。 你的安茹国王也认识来自东方的威廉·巴托,并相信了我的话,你必须知道,在你变回原来的自己之前,他都不想再见到你。我们都认为,在明年春天之前你都应该待在家里,好好恢复,所以不要在那之前回来,除非战争爆发……” “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你知道吗?”安塔尔动摇地问道,“我感觉我就像当年的那个五岁孤儿,你又把我从泥泞中拉了出来。” “好好休息吧,我亲爱的孩子。”威廉亲吻了他的脸颊。“愿你终能得以安眠,带着清醒的精神迎接曙光的到来!” 第八十七章 燃烧的王国 1310年,圣诞之月(12月) 维谢格拉德,匈牙利 — 军队已经行军数周,他们从北方而来,像一条湍急的河流一样排成长队向下流去。他们从特伦钦出发,直到来到维谢格拉德的雄伟城墙下才停步。 他们在墙脚下集合,在这里,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赢得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比武大会,也是年轻的查理·罗贝尔为自己找到冠军骑士的地方。但现在,他们两人都不会受到欢迎,在这个贝拉四世于鞑靼人入侵后建造的城堡里,正在酝酿着一场战争。 “你觉得我的军队怎么样,亚诺什?”一名身穿盔甲的男子问道,他正坐在马鞍上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们,“这些人只是其中的一半!” 男人已经年过四十,残存的头发像花环一样盘绕在他发亮的脑袋上,但浓密的大黑胡子却很完整。马泰·查克骄傲地看着他庞大的私人军队,军中的每个成员都准备好了让那个自吹自擂的傻瓜,卡洛·马特罗之子查理付出代价,就像他所宣称的一样。 “真是了不起,”同样坐在马背上的青年咽了口唾沫称赞道。他知道马泰·查克是这个王国最强大最富有的领主,但他从来没有想到他能召集到这么多士兵。“有这么多士兵,肯定能把查理推下王位!” “噢,不,”马泰·查克摇了摇头,“我可不会冒失败的风险。我只要埃斯泰尔戈姆和高地的其他城堡,当然还有布达!” “他们的军队已经松散了将近三年之久,”年轻男人摆了摆手。“神父们、主教们、大主教们早就把他们的军队带回家了。托马斯大主教的手下守着埃斯泰尔戈姆,在布达,在国王身边的,早就不是以前那支庞大的军队了,现在是出击的好时机!” “够了!”马泰举手让他安静,“我们等到春天再说。届时,这支军队的规模会再翻一倍,而且我们只完成了城堡的部分防御工事,一场战争需要一个真正强大的坚实基础,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您是对的,大人。”亚诺什表示同意,但他完全不赞成马泰·查克的观点。他见过布达的内部是怎么样的,并且确信这样一支大军一定能轻而易举地拿下它,根本不需要等到明年春天。 “告诉我,阿巴家的亚诺什,”寡头转向帕拉丁阿玛德的儿子,“你是否确定你刚才告诉我的话。你确定你父亲会放下尊严,站在我这边,带领他的军队对抗查理?毕竟,他可是从一开始就支持着那个意大利人……” “我父亲已经明白了帮助一条忘恩负义的毒蛇登上王位是什么感觉。”男人回答道,“他反叛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他将别无选择,只能站在大人您这边。” “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而不是为了说服我而撒谎,毕竟阿玛德甚至都不知道你跑来找我了。” “他确实不知道,但我愿意冒这个险。我想提前知道我的家族可以信任谁,因为我们肯定信不过国王,我敢保证……” “你父亲多大了?”马泰·查克毫无尊重地问道,“如果他在与我结盟之前就死了,我该怎么办?” 亚诺什·阿巴的脸涨得通红,但他努力保持镇定。谁敢用这种语气谈及他的父亲或是他的任何亲人,他都会立马掏出匕首,把它刺进不敬者的身体。但马泰·查克是个例外,他是这个王国里最强大的人,而他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我的父亲,”亚诺什结结巴巴地说,“他还很健康。” “很好,那我就放心了。”男人点了点头,“因为如果他死了,他的遗产将会被分成七份。即使他的女儿什么都不继承,也会分成六份:军队、财富、地产、所有的一切。然后你对我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了,孩子。准确地说,你的价值将变成现在的六分之一……” 孩子?你以为你是谁?敢叫我男孩?我真该现在就在这里把这个狗娘养的开膛破肚! “如果我父亲不幸死去,”最年长的继承人鼓足了力气,沉着声音说,“您也不需要担心,我的弟弟们都会站在您这边。” “我们拭目以待,亚诺什。”马泰·查克催促着他的马,开始检阅他的军队。“记住一件事:明年夏天,无论你是支持我还是反对我,我都会把这个王国点燃。而为了你好,我建议你选择前者。” 第八十八章 诸星的弓骑手 1311年,圣约翰之月(6月)的第24日 布达,匈牙利 — 整整一个星期,大大小小的驻军,或驻军的残余,都源源不断地抵达王都。一些部队试图抵抗马泰·查克的军队,并相信他们可以拯救他们所守卫的村庄,但这些部队要么被全歼,要么只剩下一两个活着的伤员。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赶往布达,在寡头的军队到来时守住这座城市。 还有一些驻军没有看到马泰·查克的军队就不战而退地逃离了他们负责的地点,要么直奔布达,要么看到哪里就逃到哪里。没有什么人选择后者,因为这样他们就必须得为了获得食物和水去掠夺沿途的村庄,而且许多周围的村庄已经被夷为平地。 赶往布达的人对这座城市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驻军和所有随军的男人们可以在战争中派上用场,但和他们一起来的大量老人、妇女和儿童也在城内寻求庇护,布达不能将他们拒之门外。 圣约翰之月的第二十四天,布达的城墙内仍然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但街上却已经挤满了无处可去的难民。左边传来守卫城堡的士兵的咒骂声,右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神父们用拉丁文祝福骑士,乞丐的乞讨声也渗入了这拥挤不堪的城市喧嚣中。 “又有一支队伍!”西塔里,百合花骑士身旁的小家伙惊呼道,“十几个……不……二十一个轻骑兵!” 他想,如果他现在能成为一名骑士就好了,像他所崇拜的人一样强壮勇敢。即使在这着浓紧张的情况下,他还是如梦幻般地看着安塔尔那雪白的披风和骑士胸前的纹章。 在他被送到国王的宫廷之前,男孩在家里被吓坏了,因为人们说查理王的得力助手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黑骑士,他穿着黑斗篷,少言寡语,与恶魔为伍。现在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恶意的谎言: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才不是什么黑骑士,他穿着像圣殿骑士那样的白袍,从不错过祈祷时,而且对他总是很好。 “你的眼力真好,我的孩子马蒂亚斯,”男人称赞道,然后示意下方的看门卫兵让骑手们进来。“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当然了,大人!”小家伙高兴地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生怕追不上大步赶下塔楼迎接骑兵队伍的骑士。 他们来到塔下,大门也铁门闩也被抬了起来,卫兵们让骑手们进入了院子。他们看起来都是精力充沛的战士,并不像是被追杀的逃难幸存者。 他们都骑着小而飞快的纯种马,在他们的东方长袍上,他们穿着带有特殊装饰的轻型皮甲,同时也保护着他们的肩膀。他们头上戴着硬皮头盔,手上套着同样由皮革制成的护臂。他们的两侧挂着弯刀,马鞍上有一把复合弓。他们都备有长矛和斧子,有些马上还挂着钉头锤。安塔尔满意地看着他们,点了点头。 “感谢上帝你们不是马泰·查克的骑兵,”他开玩笑地说,“不然你们可会给我们造成不小的麻烦!” “我们是来保护布达的。”为首的青年男子走上前来,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在头盔的顶端有一缕白缨,除此之外他跟其余的二十位骑手没有区别。“我是弗洛家族的瓦伊克。” “我们很高兴有你的加入,瓦伊克大人!”骑士冲他笑道,“很遗憾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更多像你们一样的勇士前来。” “我们都来了,”年轻的战士回答说,他仍然没有离开马鞍的意思。“我父亲一发现马泰·查克正在向国王进军,就把他所有的人都派到了这里,我便是其中之一。城堡的指挥官在那里?” “我便是,”安塔尔说道,“但除我之外还有两人,我的名字是安塔尔,威廉·巴托之子。”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和其他指挥官谈谈。” “一点也不,”百合花骑士说,“我们对你们的到来倍感荣幸,瓦伊克大人,请跟我来。” “徒步吗?”看着安塔尔步行向城内走去,瓦伊克问道,“匈牙利人只在马背上谈判!” “是的,你最好步行,”安塔尔转身看向他,“城市的每条街道都挤满了难民,在马背上不可能穿过布达。” 瓦伊克·弗洛带着好奇的表情下了马,摇了摇头。他将马的缰绳托付给同伴,将白缨皮盔夹在胳膊下,跟在百合花骑士身后。 —— “你的父亲是谁,瓦伊克大人?”威廉·巴托问道。他们在被改造成指挥室的小教堂里坐下,把喧闹的人群挡在了外面。 男人对面坐着三个人:安塔尔、弗兰克之子托马斯·塞姆塞和威廉。查理将这座城市的防御工作委托给了他们,因为他们是他最忠诚可靠的手下,他自己则被迫与妇女和儿童一起呆在卡莫霍夫宫里。当然,这不是国王最初的计划,他想战斗,想流血,想要面对马泰·查克,将这强大寡头撕成两半。 但这一次除了埃斯泰尔戈姆的托马斯大主教,他手下的骑士们也阻止了查理,他们知道马泰·查克攻城的目的就是要把国王和他的王后作为人质抓住。当查理拒绝听从他们的意见时,红衣主教根蒂尔也出面干预了。没有人知道红衣主教在和国王的私下谈话中对他说了什么,但查理脸色惨白地妥协了,把自己关进了卡莫霍夫宫。 “我的父亲是约瑟夫·弗洛,”年轻的战士自豪地站在城市的指挥官们面前,“光荣的领袖久洛·弗洛的后裔,而后者又是伟大的霍尔卡·弗洛的后裔。” 三人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霍尔卡·弗洛是谁,也没听过久洛·弗洛的名字,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却像介绍阿尔帕德家的国王一样列出了自己祖先的名字。 “马泰·查克已经将这里以西的一切夷为平地,”瓦伊克·弗洛继续说道。“他只留下了冒烟的废墟和遍地的尸体。你们最好知道,已经没有时间准备了,他的军队将在明天黎明到达这里。” “你从哪里来?”威廉问道,“安塔尔说你看起来并没有交战过,但这周围到处都是马泰·查克的士兵。” “噢,我父亲没有和马泰·查克打仗,”瓦伊克第一次笑了,“我父亲用头脑耍了他们。” 三人再次对视了一眼。 “你父亲做了什么,瓦伊克大人?”托马斯·塞姆塞问,“他一个人把马泰·查克的整个军队都耍了吗?” “弗洛家族的约瑟夫给布达争取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瓦伊克说道,“不过你们不用谢我,我们不习惯接受感谢……” 安塔尔从桌子后站起来,把酒倒入锡杯中,拿给那个穿着皮甲的战士,压在他手里。 “告诉我们吧,瓦伊克大人,”他高兴地问道,“你父亲到底做了什么?” 瓦伊克·弗洛对酒点了点头,然后眨眼间就把酒喝光了。他的表情不再严肃,而是笑着说道。 “他安排并招待了马泰·查克和他的整个军队。他把他最好的酒拿出来给他们喝,并在烤架上烤了一整天的牛、羊和猪。约瑟夫·弗洛在这三千名狗娘养的死前都喂饱了他们!” 城堡的指挥官们轻声笑了起来,但同时也变得担心。 “三千人?”托马斯·塞姆塞倒吸了口凉气,“我们这里能战斗的只有六百人!” “三千人,”瓦伊克确认道,“就在他们吃喝玩乐的时候,我的父亲大骂查理·罗贝尔·安茹,连马泰·查克都忍不住对他点头表示赞同。早上,他送军队上路,并给他们指出了一条前往布达的捷径,建议他们尽早到达这里,开始围攻。最后他们好像还亲吻了他的手背以表感谢……” “他做了什么?”托马斯·塞姆塞跳了起来,“你父亲疯了吗?” 瓦伊克并没有被托马斯的暴怒所冒犯。“你要相信约瑟夫·弗洛的智慧,好先生。”他继续轻声说道,“确实,他为马泰·查克的军队指明了一条捷径,但那条路太窄了,只有几个人可以同时通过,而三千人得花上一整天。” “你父亲是个难得的好人,瓦伊克大人。”安塔尔说道,“我真希望所有人都像他这样正直。” “我也这么想,”瓦伊克同意道。“当然,当查克的军队一走,我父亲就让我负责带领他的手下,并立即派我们走另一条路来到这里,协助守城。他告诉我,在我们把马泰·查克的军队打败之前,不要回来。他差点没能拦住我的妹妹波尔卡,我那头脑发热的妹妹……她也想为国王而战,但战争可不是儿戏,她对战斗来说还是太年轻了。” “告诉我,”托马斯·塞姆塞走近,仔细端详着男人的特殊皮甲,“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的祖先是匈人,是伟大的阿提拉王的后裔,”瓦伊克回答,“我们英勇的祖先霍尔卡·弗洛曾与察巴王子在诸星之桥上留下马蹄印,我们是弓骑手。” 威廉差点没有站稳,与其他两个年轻人不同,他完全明白瓦伊克说了什么。他用闪亮的眼睛和张大了的嘴巴接近战士,安塔尔甚至担心他的舅舅会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跪下。 “弓骑手,”老人惊讶地喘着气说,“我还以为你们已经不存在了。” “我们人数不多,”瓦伊克摸了摸威廉的肩膀,“但我们会一直活下去,圣殿骑士。” “那么,三千士兵,”托马斯·塞姆塞打断了他们,他从未听说过什么弓骑手,但还是很高兴能看到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队伍。“他们有什么攻城器械吗?” “嗯…”瓦伊克想了想,“一个攻城锤和三个投石机,三个投石机中有一个看起来很危险,但其他两个的威力还不算可怕。” “太棒了,”安塔尔嘀咕道,“那些投石机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 “怎么就开始垂头丧气了,骑士?”弓骑手呵斥道,“围攻还没有开始呢!” “没什么,瓦伊克大人,只不过是那些机器会从黎明到月出时一直向我们扔来巨石。这令人不安,虽说我没有体会过,也许它并没有人们说的那么糟糕……” “约瑟夫·弗洛是一位有远见的人,他也考虑到了投石机。”瓦伊克眨了眨眼,“我们只需要忍受一天一夜的石头雨,等到天亮时,马泰·查克就可以和他的投石机们说再见了。” 第八十九章 一箭之遥 1311年,圣约翰之月(6月)的第25日 — 钟声呼唤着圣餐,但在这个夏天的早晨,教堂里空无一人。人们还没法看到逼近的军队,但可以逐渐地听到他们的声音。咚咚的鼓声伴随着他们搬运食物、水、拆好了的攻城器械和营地设备的脚步声。而布达人的心脏随着每一次都更加强烈的鼓声跳动。 布达的修道院长马修在一大群人的面前举行了清晨弥撒,城市里一片寂静,也许布达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守卫城堡的六百名士兵和骑士,以及为数更多的市民、工匠和身无分文的农奴,都低着头跪在街上,听着修道院长用空洞低沉的声音念着弥撒的经文。 “此即吾躯体!” 那些站在城墙上的人已经可以看到正在逼近的军队轮廓,马修猜他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尽可能缩短了弥撒的时间,并迅速地开始祝福。 这位高大的秃头男子从身旁男孩的手中接过圣水,在空中划了一个气势十足的十字。他特别地祝福了城堡的守军们,并请求上帝帮助他们取得胜利,将恐惧从布达守卫者们的心中驱散。 马修没有穿他平时的神父服,他为围攻做好了准备,自己也打算参加守军。他穿着一件及踝的深褐色长袍,腰间系着腰带,他没有穿锁子甲,因为马修认为如果上帝命令他去死,他无论如何都会死,他没有必要违背上帝的意愿,穿上毫无作用的锁子甲。 因此,他一讲完道,便戴上手套,拿起他破旧的盾牌,紧握着锯齿状的钉头锤,在他的大手之下,武器看起来就像是一把小勺子。他挥舞了几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会没事的,”他嘀咕道,“如果他们敢,现在便可以攻来……” 安塔尔从未感到如此紧张,尽管他的舅舅为整座城市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以应付在围城战中的各种情况,但即使是威廉·巴托也没办法让他的养子平静下来。 “水和食物?”安塔尔问了不下一百遍这个问题,托马斯·塞姆塞也答了不止一百遍。 “不缺,我们已经把墙内能收集到的补给都准备好了。” “我们应该用湿毛皮和衣服把易燃的地方都盖住!茅屋的房顶要被淋到漏水为止!” “他们已经这样做了,”教区长维纳尔之子拉斯洛表示,“一切都准备好了。” “老人、妇女和孩子们都在最里面的教堂里。”威廉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马也很安全。大多数士兵都在朝西的城墙上,非战斗人员已经准备好了包扎、截肢和抬走伤亡人员的准备。厨房里的女人已经分工好了,我们把酒鬼们都关了起来,并有专职的卫兵看守,以防他们造成任何混乱。” “好的,”安塔尔连连点头,“我们去墙上吧!” “大人!”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小马蒂亚斯跑到安塔尔身边。“我该做些什么?我已经准备好保卫城堡了!” “当然,我知道,”百合花骑士微笑道,“到我的房间去,照顾好自己,好吗?” “我也要上城墙,大人!”男孩摇头道。 “我知道你的感受,”安塔尔抓住了这个刚过十岁的男孩手臂,“在我还是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谁都不怕,谁都敢挑战。而且我也这么做了……但事实证明那不是一个好主意。” “我不想成为一个没用的人,”马蒂亚斯用悲伤的眼睛说道,“我需要任务,大人!” “你有最重要的任务,我的孩子,”百合花骑士鼓励道,“拿着绷带、食物和酒水在我房间里等着我。这非常重要,当我回到那里休息几分钟时,我会需要新鲜的食物和烈酒,没有它们我便无法战斗。当然还有用于清洗的水,如果我受伤了,你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了,大人!”小马蒂亚斯说,“您可以相信我!” “那你现在就回我的房间,等待我的下一个命令,听到了吗?” “明白了,”男孩点点头,“把他们都砍倒吧,好大人!” “我们正是这个打算,”威廉说,“我们会照顾好你的主人的,孩子,不要担心!” 男孩向他们鞠了一躬,然后迅速地消失在了房屋之间。 “他比你以前可听话多了,”老骑士用肘推了推他的外甥,“如果我让你在我的房间呆着,你早就跳上马,或跃上城墙了。” “但也许我能把马泰·查克的脑袋带回来,”安塔尔笑道,“但我希望那孩子脑子里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们走到了城墙上,马泰·查克的军队已经开始进攻。他们在箭矢的射程之外,但已经近到能让城墙上的人看到他们的全部力量。他们的指挥官一定是想以此来威吓守军,心想当看到这三千人马、无边的营地和攻城器械时,守军会举起白旗,将布达交给寡头。安塔尔把这一观点分享给周围的人,托马斯·塞姆塞只是大笑了几声。 “想得美,我们只会举起马泰·查克的人皮旗!” 西城墙上,查理王的士兵越来越多,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准备攻城的人安营扎寨。 “那些是攻城器械,”威廉指着更远的地方说道,那里有几十个人正在摆弄着大型的木架结构。“他们现在正在组装它们,希望这不要给我们带来太多麻烦……” “只要等到太阳下山,”瓦伊克·弗洛出现在城墙上,“他们明天就不会向我们扔石球了,我敢保证,骑士大人们。” 他手下的二十名战士跟着弓骑手走上石楼梯,尽管他们从头到脚都穿着皮甲,身上的武器比大多数士兵都要多,但却看起来并不完整,没有马为伴的他们看起来很奇怪。 “瓦伊克大人,你是否可以告诉我,”安塔尔朝他们点了点头,“你打算如何摧毁那些攻城器械?” “别让这个烦恼你,”瓦伊克紧握他的弓,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羽箭,“睁大眼睛看好了!” “你打算怎么做?”百合花骑士笑着问,“我并不想让你扫兴,但他们不再射程内,他们没那么傻……” “看着吧。”弓骑手的二十名战士也在他身边排成一排,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把复合弓,上弓头比下弓头要长,每根弓弦上都有一支倒钩箭。 “瞄准。”他们在瓦伊克的带领将把弓往上拉起,用低沉平静的声音说道。 安塔尔、威廉、托马斯·塞姆塞以及站在他们身边的守军都好奇地看着这群穿着皮甲的人。 “放!”二十一张弓同时升得更高,他们轻轻地松开弓弦,箭头划破空气,比安塔尔预想的要飞得远得多,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惊人的弧线,然后开始下降,朝围城的士兵们飞去。等马泰·查克的士兵们回过神来时,已有八人死亡,十人重伤,只有三人受轻伤逃脱。 那些站在城墙上的人目瞪口呆地赞叹着这些弓骑手的神奇射程和精湛射术,弓箭能直接射入敌营,而且全部命中,这简直是个奇迹。 片刻之后,二十一张弓再次向天空瞄准,这一次没有命令,他们根据自己的节奏调整着射箭的频率,但还是几乎在同一时间射出箭矢,又有十五人被射中身亡。 围城士兵们开始骚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他们是在弓箭射程之外的! “撤退!”最前面的几个人绝望地尖叫着,开始拼命地逃跑,用尽全力推开身后的人群。“退后,你们这群混蛋,听不见我说话吗?” 又是二十一支箭从天而降,穿刺喉咙,射入心脏,钉在四肢上。就算是活下来的人,也没法将箭从身上拔出来,因为把倒刺箭拔出来只会造成更糟糕的伤。 弓弦挥动之后,他们立即伸手从箭筒中拿出另一根箭,速度快到难以置信。不久前还纪律严明的军队就像是一只脚踏进了旋涡,每一次都有几个士兵应声倒下。等到他们终于在混乱中举起盾牌,并开始撤退时,已经有不下五十多人死亡,伤者过百。 “够了,”瓦伊克看到敌军超出了射程,几乎跑进了后面的树林里,满意地朝安塔尔笑了笑,“他们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弄明白。” “你拥有我所有的尊重和认可,”百合花骑士印象深刻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 “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弓骑手保证道,“你会看到更多这样的事情。” 第九十章 黑白旗 马泰·查克在他的首领帐篷里快气疯了,他一口气把地图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扫了出去,愤怒地把匕首插在了上面。 “我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寡头的顾问之一维德吞吞吐吐地说,“突然之间就有弓箭袭来,出乎意料,也没人任何预兆,我们的人根本没有做好抵御的准备。” “是吗?”马泰·查克咆哮道,“这是谁的错?” “谁的错?”那人反问道,“大人,我……” “为什么我的军队离城堡那么近?”领主喊道,“谁让他们靠得那么近的?” 维德不知该说什么,他确定他们没有走得太近,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 “战场工程师的工作就是……” “所以是战场的工程师,”马泰从桌上拔出匕首,“施密特,对吧?” “是的,大人,但是……” “我总是说这些德意志人不可信!”寡头开始往敞篷外走,“大投石机什么时候能造好?” “一个小时之内,大人,”维德跟在他后面,“但是大人,我敢肯定军队离城堡还有一段距离,绝对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是吗?”马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那他们是怎么像猎物一样中箭的?” “我……” “我听着呢,维德!” “我不知道,大人,”他摇了摇头,“也许是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新方法……” 马泰的侍从把他主人的马牵了出来,并帮助这位身着护甲的寡头上了马。 “赶紧找到施密特,”马泰·查克命令道,“还有石匠!” “石匠?”维德问道,“恕我直言,大人,但我现在到哪里去找到石匠呢?” “那是你的事,但就算是从地下挖出几个石匠,你也得做到!我要让这些布达人知道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是什么下场……” 就在这时,号角响起,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 五十名身穿白袍的骑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地在他们沉重的马蹄下隆隆作响,他们的奔腾伴随着低沉的号角声。他们排成两列,急急忙忙地冲向大门,头顶上飘扬着一面双色旗,上面黑,下面白。 “看!”守军们兴奋地叫道,“是圣殿骑士!”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威廉靠在城墙上,他认出来了领头的那个骑士。“那是安布罗修斯,打开门!”他从墙上吼道,“我们必须让他们进来!” “我们不能,”托马斯·塞姆塞咬牙说道,“他们来得太晚了。” “我们必须给他们打开大门!”安塔尔也争辩道,但查理·罗贝尔的持甲人就是不同意。 “不行!”托马斯·塞姆塞喊道,“如果我们现在打开大门,迎接我们的只有死亡!” 号角再次响起,一小队骑兵从马泰·查克的军队中分离出来,准备包抄圣殿骑士们。 “瓦伊克大人!—-”百合花骑士还没有说出他的请求,弓骑手便打断了他。 “不用担心那些骑兵,”瓦伊克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如果他们再靠近,他们就会死。” 有了弓骑手的掩护担保后,托马斯·塞姆塞也不再反对。 “开门!”威廉喊道,带着一些战士跑下了石阶,来到门前,“快点!你们还在等什么呢?” 沉重的铁门闩被抬起,城门缓缓打开,后面的一百多名步兵做好了战斗准备,以防有敌人试图闯入城市,不仅是瓦伊克的弓箭手,布达的弓箭手也来到了西墙。 安布罗修斯修道院长的小队正在快速靠近,但距离还是太远了。圣殿骑士们被自己激起的尘埃云卷入,只能看到黑白旗。马泰·查克的骑兵离他们越来越近,当他们只有一矛之遥的时候,守军的箭又飞了过来,这一次数量更多。骑兵们不想死在那里,只好无奈撤退。 “好了,他们撤退了!”安塔尔站在城墙上喊道,“他们连一步都不敢往前走!” “他们当然不敢,”瓦伊克表示,“马泰·查克今天又吃瘪了。” 从城门口,威廉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正在快速接近的骑士们。他们中没有仆人,没有侍从,甚至没有没有宣誓的战士。这五十名圣殿骑士,个个身戴雪白的披风,身负三誓。 老骑士心想,他们不可能仅仅是玛格丽特岛上的骑士团成员,他们的人数太多了。安布罗修斯可能联合了好几个修道院,组建了一支能够重创马泰·查克的队伍。 威廉不知道的是,几个月前,安布罗修斯已经将玛格丽特岛上所有的仆人、侍从和军士遣散,这些人都没有发过三个誓言,还没有向骑士团宣誓过生命。 然后他走遍了他能找到的所有修道院,把那些无意皈依医院骑士团或离开圣殿骑士团的誓言骑士们召集起来。就这样,一支由五十名骑士组成的小部队在圣约翰之月的第二十五天早上朝布达进军。 “快点!”威廉向他们挥手致意,“快进来!” 号角再次响起,五十名圣殿骑士调转马头,面向马泰·查克的军队。 “bauceant!!!”他们齐声高喊,连天空都在颤抖,“进攻!” “你们在干什么!?”安塔尔目瞪口呆,“快进来!” “分散!”带头骑马的安布罗修大吼一声,两队人马形成紧密的楔形,继续冲锋,骑枪举在身前,向前推。 威廉站在城门口沉默不语,焦急地看着离他越来越远的圣殿骑士们。 “关上城门!”托马斯·塞姆塞命令道,他是三位指挥官中唯一一个还能冷静思考的人,“他们不会进来了……” “不要害怕!”安布罗修斯修道院长将骑枪握得更紧了,“勇敢点,我的弟兄们!” “为了耶稣基督!”那些奔向死亡的人喊道。“deus vult!” 城门再次挂上铁门闩,圣殿骑士们永远被困在了外面,当然,他们也从未想过加入城内的守军,他们拒绝在安茹的旗帜下战斗。这些知道自己别无选择的人,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马泰·查克的雇佣兵军队,这些拒绝等待被当做异端囚禁并被送上火刑柱的人,他们想要光荣地死去,手里拿着剑与矛,嘴里念着主的名字。 曾经有人这样评价安布罗修斯修道院长,说他手里握着鸡腿的次数多于握剑的次数。修道院长自己也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更相信理性和策略,而不是英雄主义。但在骑士团的最后一次会议上,在这五十位殉道者聚集的地方,有件事触动了他的心。 当骑士们全体都接受死亡时,他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有罪之人已经活了很久,也付出了很多代价。他突然站了起来,高喊着要带领骑士们去战斗,不知何故,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后悔过。 “送他们下地狱!”他们离敌人越来越近,男人从头盔下吼道,“不要放过他们,也不要放过你们自己!” 在关上的铁门后,威廉只能通过门缝看到一小团尘埃正在变得更大。安塔尔、瓦伊克和城墙上的其他守军看到了一小群人冲进了整支军队中。 几分钟后,尘埃云和那一小队骑兵都消失在了视线中。 这一天,五十名圣殿骑士死于布达墙外,他们中每个人都至少带走了五个雇佣兵。 第九十一章 鬼骑兵 马泰·查克乱了阵脚的军队直到中午才开始恢复秩序,他们开始重新集结,试图控制上午出现的混乱局面。他们忙碌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大,但迟迟没有开始围攻。 “也许他们不会再进攻了,”站在安塔尔身边的拉斯洛评论道,他正在试图拉开瓦伊克的弓,“也许他们已经受够了,准备回家了。” “我并不这么觉得,”安塔尔说,他还没有从圣殿骑士的自我牺牲中完全回过神来,“他们会进攻的,而且是以更凶猛的气势。” “那我们也将以同样凶猛的气势击退他们。”瓦伊克微笑着看着拉斯洛吃力地和那古老的武器较劲,尽管侍从是个一流的弓箭手,但他连这把弓的弦都拉不动。 “这个怪物是用什么做的?”拉斯洛将弓还给他的主人,问道。 “护身符,阳光、月光和异教徒的祈祷,”瓦伊克开玩笑地说,“都是异教徒的东西,你不会想知道的!” 一声惊恐的哀嚎从墙外响起。 “大人!”有人叫安塔尔,骑士赶紧跑到城墙边上,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屏住了呼吸。 六百名守军有的目瞪口呆,有的脸色苍白,有的轻声咒骂。他们看着马泰·查克的手下点燃了一大堆篝火,火焰冲天而起。 “那些是我们的弟兄,”威廉用严肃的声音说道,安塔尔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舅舅就站在他身边。“这些恶人将骑士团的成员们烧死,这样他们的尸体就不能在审判日复活。” “他们都将为此付出代价,”百合花骑士的手紧握成拳,“他们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安塔尔刚要喊瓦伊克,想问他和他的手下们能否射中站在火堆周围的人,这时马泰·查克的大投石机开始慢慢地动了起来。 “开始了。”守军中有人说道,安塔尔看着这个巨大的攻城器械,它以一种平静缓慢的动作移动着弹袋和杠杆,将里面的巨石扔向天空,巨大的弹丸开始慢慢朝布达的西墙飞来。 “趴下!”有人大喊一声,不少守军扑倒在地,其他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巨石弧度过大,没有撞到墙上,而是朝墙内飞了过去。 它撞在了一座小建筑的墙上,将其脆弱的结构摧毁了一半,滚到地上,又转了几圈,然后在没有伤及任何人的情况下停了下来。 “他妈的!”城墙下有人喊道,“这群畜生还在石头上刻了东西,这里有谁能识字的?” 马修神父匆匆赶来,他从早上开始就没有放下他那生锈的盾牌和钉头锤。 “让开,让开!”他挤着围观的人走了进去,“我能识字!” 众人站在一旁,修道院长蹲在石弹旁,无声地动着嘴巴,读着刻在上面的拉丁字母。 “怎么样,上面写了什么?” “没写什么好东西,”马修站了起来,“他们为死者的祈祷词,看来他们已经把我们埋葬了……” 在城墙之外,随着战斗号角的响起,马泰·查克的军队开始进攻。 — 布达人不会忘记这一天。 寡头的军队向西墙发起猛攻,直到日落,从未停下。无论守军怎么砍倒敌人,怎么推开攻城梯,总会有新的士兵不断涌上来,取代死去和被击退的士兵。 每隔一个小时,马泰·查克都会发起另一次进攻,他的军队进攻一小时,下一小时他们退下,用投石机的乱轰继续攻击,然后士兵们再次冲锋,周而复始。 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布达的守军都没有放弃。每次进攻都被击退,到了下午,守军们为了驱散疲惫,还开始了比试,看看他们能将多少围攻者送入地狱。 太阳从地平线上落下,这座城市的守军已经损失了四十七名战士,并有一百多名伤员需要治疗。但马泰·查克损失更为惨重,他阵亡士兵的尸体可以堆成一个比圣殿骑士们大得多的柴堆。 — 深夜,微弱的新月和周围闪烁的星光只能俯视着布达城墙上熟睡的人,一小队骑兵正在铁门后整装待发。 二十一名皮甲弓骑手无声无息地移动着,如同鬼魅一般,在他们默默准备着夜袭时,他们的战马也没有一点声音,仿佛他们也明白他们的主人们在干什么。 “我们去去就回。”瓦伊克向站在他旁边的安塔尔保证,“而且,如果腾格里希望我们活着回来,我们便都会活着回来。” 百合花骑士对瓦伊克·弗洛的怪异习惯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他也没有多问腾格里到底是什么人,不过,有一件事他还是非常好奇的。 “我最后再问一遍,”安塔尔低声说,“你打算如何摧毁投石机?” “真相,”瓦伊克把手伸到马鞍后面,“就在这些皮袋里。” 安塔尔摇了摇头,他决定不再质疑这个计划,让瓦伊克和他的手下自由行事。以目前他所见过的奇怪事情来看,他似乎可以无条件地信任这些弓骑手们。 “你们的人数太少了,”他把最担心的事情说了出来,“你真以为你们冲进大军中还能活着回来?” 瓦伊克·弗洛戴上了他那与鞑靼人相似的奇怪头盔,检查了他的武器,飞快地数了数箭袋里的羽箭,然后说道: “是的。” ——— 1311年,圣约翰之月(6月)的第26日 —— 在围城第二天的黎明时分,马泰·查克的营地里传来消息,说前一天已经饱受摧残的军队在夜间遭到了凶残幽灵的袭击,他们不知从何处而来,无声无息地掠过营地,然后像来时一样突然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鬼骑兵杀死了所有的守卫,这些人在死前应该都没有发现他们,因为没有一个人发出了任何呼喊声。早上人们发现守夜人全都死了,而且都是被一箭射杀在自己的岗位上。 “大半夜,”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窃窃私语,“他们被精准地射杀,即使在白天里也很难做到,更何况是在漆黑的环境中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来有几个目击者在袭击发生时无法入睡,并看到了发生的一切。起初马泰·查克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高兴,因为在这些目击者的帮助下,他可以轻易地消除在军队中传播的恐怖故事,但当他听到这些人发言时,他比以前更加生气了。 目击者们都声称,卫兵一瞬间就倒下了,然后骑兵出现,几乎无声地骑马穿过了沉睡的营地。目击者们还说,他们没有拿着火把,他们肯定不是人,因为无论是活人还是活马,都不会无声疾驰,也不会像北风一样在黑暗中滑行。 然后他们说,如果他们是人,他们可能会开始摧毁整个营地,但他们除了守卫之外没有杀死任何人,也没有造成任何破坏。最后他们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马泰·查克听取了所有九名证人的陈述,无一例外地将他们都关进了牢房,紧挨着坚持说实话的工程师施密特。他还补充说,如果他们胆敢告诉任何人鬼骑兵的事,他将对他们进行鞭打,然后以在军队中散布谣言,扰乱军心为由砍了他们的脑袋。 然而这也无济于事,营地里的人都在讨论着鬼骑兵们。最初说法的二十几个鬼骑兵很快就膨胀到五十个,然后是一百个,最后是五百个。当谣言传开,说从被杀害的守卫喉咙里取出的箭上写着一种难以理解的符文语言时,一切都乱了套。 “那是察巴王子和他的匈人,”一个老兵说,他知道所有的古老故事,而且比其他人都更要相信它们。“他们踏着诸星之桥而来,警告我们不要再攻击匈牙利国王,不然我们将会有非常严重的麻烦!现在他们只来了一小部分,如果我们继续围攻的话,也许察巴王子会带着他的所有天军出现,到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别想活命!” 早晨的第一下钟声都还未敲响,老兵就被拖进了牢房,和其他九个目击者关在了一起。 但马泰·查克的军队中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察巴王子和他半千鬼骑兵,他们在围攻前犯下了侮辱国王的残忍罪行,他们的进犯惹怒了这片土地上的古老灵魂。 战斗号角在第一下钟声后响起,已经缩减到不到两千五百人的军队开始向城墙走去,他们既害怕又焦虑,没有丝毫斗志。 第九十二章 布达之围 “他们来了!”威廉喊道,“做好准备!” 一百二十名弓箭手在西墙耐心等待着,随时准备拉弓射箭。门闩早已被抬起,两百名轻重骑兵在门后排成一排,手持带有百合花和红白条纹的旗帜。他们的首领是安塔尔和托马斯·塞姆塞,旁边还有二十一名弓骑手。 拉斯洛带着他指挥的两百名士兵在几个小时前就已经消失在了布达地下的秘密通道里,教区长维尔纳之子拉斯洛向他们透露了原本计划用来逃跑的路线,而他本人现在也穿上战服,想要一起与战士们分享荣耀。 这天早上布达的气氛与攻城的第一天大不相同,当时全城的军队都站在城墙上,准备击退寡头的进攻。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多亏了瓦伊克·弗洛和他的二十名弓骑手,这天不会再降下石头雨,而是直冲云霄的无尽火焰。 “愿上帝保佑我们。”马特神父喃喃自语,他自己骑在马上,紧握着他的钉头锤,等待着城门打开的那一刻。 攻城的军队逼近,瓦伊克和他的两名手下将自己的箭头放入附近的火炬上点燃,然后一言不发地射向不同的三个方向。 三支火箭掠过天空,射中了裸露的地面。然后火焰开始蔓延,前一天由瓦伊克倒出的浓油被点燃,稀薄的火势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在乱窜的士兵腿间窜过,朝着他们的营地冲去。 “这只是火,你们这些窝囊废!”马泰·查克的指挥官们喊道,“他们只是想要吓唬我们,不要停下来,继续!继续前进!” 军队继续向布达推进,无视了身后的火光。 “真是个可笑又可怜的尝试!”指挥官们试图恢复士兵们的勇气。 士兵们的惊呼声淹没了他们,三道火线像盘蛇一样钻进了攻城器械里,马泰·查克终于明白了夜袭的原因,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的军队停在了战场上,看着那些投石机被火焰吞噬,一动不动。 紧接着,一阵炽热的箭雨从天而降。 威廉·巴托一声令下,一百二十支燃烧的箭矢飞向空中,其中有些射中了血肉,有的则撞上了盾牌,有的则朝着其他空地飞去。 除了给投石机浇上油外,瓦伊克还准备了另一个惊喜。火箭落地,数片火焰也应声而起,扑向进攻者的衣服,烧焦他们的头发,使他们陷入了致命的恐怖之中。 威廉一次又一次地抬手又放下,每次都有上百支箭矢射出。安塔尔骑在凯撒的马鞍上,把他舅舅告诉他的话记在心里。他知道,第十轮射箭之后,大门就会打开,那时候就该轮到他们了。 “你们准备好了吗?”他大声问道,两百个喉咙同时发出“是”的雷鸣吼声。 安塔尔用右手抽出了他的单手剑,左手紧握着卡洛斯给他的弯柄战斧。他从不喜欢使用的盾牌被挂在背上,以免对手偷袭他的身后,查理给他的头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重过。安塔尔从未骑着凯撒参加过战斗,但战马似乎也鼓足了勇气,用前腿挂着地面准备冲锋,没有丝毫焦躁不安的样子。 百合花骑士想到了拉斯洛,希望他已经带着他的两百名士兵走出了地道,并按计划做好了准备。 威廉第六次放下左手,箭矢也第六次射向越来越少、越来越惊恐的攻城军队。这时,骑士们身后的避难人群爆发出了震耳的欢呼声。他们好奇地向后伸长了脖子,不知道那群人有什么好高兴的,但很快他们就看到三名全副武装的骑士从布达腹地的卡莫霍夫宫的方向赶来。 骑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穿金百合和红白条纹斗篷的骑士,他戴着羽毛头盔,手持长枪和盾牌。他将剑和匕首系在身侧,将斧头和连枷系在马鞍旁。骑士的两边是两个穿着相似的人,就像是一对对称的雕像。 威廉第八次放下左手,羽冠骑士伴随着百名骑士的欢呼声来到了安塔尔身边。这时所有人都已经知道那人是谁:查理·安茹不顾红衣主教的禁令,冒险离开了他安全的宫殿,直面人数众多的敌人。 “战至最后一滴血!”查理将长枪举过头顶,箭矢第九次从城墙射出,站在下放的骑兵们因国王的意外出现兴奋不已,激动地举起武器,敲打着他们的盾牌和盔甲,发出金属般刺耳的恐怖战乐。 威廉第十次放下左手,匆匆地走下石阶,骑上马向骑兵队伍赶去。瓦伊克和他的弓骑手们也紧跟在老骑士后面,他们终于迎来了在战场上大展身手的时候。 大门的两翼张开,迎面而来的是震惊的景象:火光、浓烟、惊恐的伤兵和遍地的尸体。远处,被点燃的攻城器械还在冒着火光,不管雇佣兵们怎么尝试都无法被扑灭。 “跟着我!”查理大声喊道,他被死亡的气息迷住了,一踢马刺,第一个冲出了大门。他的侍从和首席骑士勉强地跟在他身后保护着国王。毫无数量优势的骑兵们冲向敌军,从气势上看,布达的守军绝对是更强大的军队:他们不需要害怕远处飞来的箭矢,也不需要怕鬼骑兵们,也不怕四面八方涌来的大火,而且每一个人都想要为牺牲了自己的圣殿骑士们报仇。他们对胜利充满信心,尤其是在国王已经从藏身处走出来,与他们并肩作战,与他们一起流血。 第一排的骑兵冲进攻城军队的混乱人群,布达的钟声也在这时响起。听到信号的两百名士兵在拉斯洛和教区长的带领下冲出森林,从敌军的后方发起进攻。 为百合花骑士而战的两百名步兵坚定地向前推进着,他们冲向马泰·查克军队的后方,一时间无人可挡,拉斯洛的话似乎也得到了证实:他们确实能够摧毁任何防御。 攻城军既没有料到火攻,也没想到数百名骑士的冲锋和来自后方的突袭。他们的阵型被彻底打散,只能朝他们能看到的地方砍来砍去。 瓦伊克和他的战士们脱离了骑兵队伍,冲进了敌军的中心。他们的马在敌人的列队中飞驰,像是在跳着奇怪的舞蹈,但速度快如闪电,不可阻挡。弓骑手们左手拿着长矛,右手挥舞着马刀,像割麦子一般轻易地从查克·马泰的军队中切出数条口子。然后他们冲出军阵,收回武器,拿起弓箭,他们没有再次冲向敌人,而是像溃败了一样往后逃走。 查克·马泰精疲力尽的骑兵们似乎是看到了希望,他们鼓起勇气开始向穿着皮甲的逃亡者们发起追击。然而弓骑手们在马鞍上转身,用箭矢将所有的追兵精准处决。 如果说这天所有的布达守军都活了下来是一个谎言,那么说马泰·查克的士兵们全是懦夫也是一个谎言。但是与那些丢盔弃甲逃跑的士兵们相比,选择继续勇敢作战的战士只占少数。 国王查理·罗贝尔·安茹在布达墙外留下了五道伤疤,威廉·巴托只有一点擦伤,托马斯·塞姆塞和安塔尔伤得不轻。马修修道院长身受重伤,一个月后他的左腿不得不被截肢,但他在余生中一直自豪地讲述着这场战斗,讲述马泰·查克的军队是如何被击溃的。 经过两个小时的激战后,攻城军中最后一位勇敢的士兵战死,最后一位懦夫也逃之夭夭。金属的铿锵声、骨头的咯吱声和死亡的嚎叫声被坟墓般的哀伤寂静取代,只有几匹马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 放眼望去,田野上布满了血迹斑斑或烧焦的尸体、被丢弃的盾牌和武器、燃尽的草地和灌木丛。空荡荡的帐篷立在坍塌冒烟的投石机周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但有十一个人被关在了笼子里,默默地乞求着胜利者的怜悯。 “他们走了。”安塔尔半是高兴半是不信地说,他正在流血的伤口似乎一点也不疼。 “他们走了。”威廉点点头,“这些胆小鬼已经跑了,他们坚持了不到两天。” 欢快的自言自语慢慢在守城军队中荡漾开来,然后化成了欢呼声。查理下了马,摘下了他的羽毛头盔,他的士兵将他扛在肩上进入布达,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并庆祝这位胜利的骑士王。 瓦伊克·弗洛和他的二十名骑手再也没有回到城里。他们在战斗中毫发无损,然后,就像他们来时一样突然离开,他们没有打一声招呼,没有对上帝说一句祈祷,也没有期待任何感谢。 安塔尔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在布达之围后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他们真的是鬼骑兵,是察巴王子的天上勇士。 第九十三章 远行 1311年,圣处女之月(8月) 恰落科兹,匈牙利 塞尔达赫利的东部 ——— 老斯蒂芬坐在院子里石屋前的一张三腿凳上,夏末的阳光惬意地抚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刚吃完午饭的他越来越困倦。他用右手像攥着棍子一样抓着他那把老长矛,这是他永远无法改掉的习惯。他的睫毛有时会短暂地合上,他在座位上向正在树枝上唱歌的鸟儿点着头,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老人也慢慢闭上了眼睛。这时一小支军队出现在他半睁着的眼睛面前,将鸟儿全部吓得飞走。 他也猛地清醒过来,往后一靠,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从牙缝间咕哝了一句脏话,然后轻哼一声站了起来。“这是什么……?” 百名轻骑兵从森林中钻出,直奔石屋而来,为首的是一个留着灰色头发和辫子胡的老人以及一个年纪的安茹骑士,后者举着查理·罗贝尔的旗帜,而前者的头顶飘扬的是圣乔治杀死巨龙的图案。 老斯蒂芬眼中的恐惧瞬间被真诚的喜悦所取代: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安塔尔的消息了,他们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他们只能祈祷他在布达之围中幸存下来,关于布达的战役,他们已经听到了各种各样的传言,马泰·查克向国王发起的反叛战争已经成了塞尔达赫利集市上的麻雀们叽叽喳喳的绝佳话题。 “好先生!”老矛兵急忙迎接骑士,然后又连忙朝旁边的塞班大人敬礼。“欢迎回来!见到你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能回来,”安塔尔下了马,把凯撒的缰绳交给了老人,“你不知道我有多怀念这里的味道。” “我知道,好先生!”老斯蒂芬宽慰地笑道,“希望你不要着急,至少在这里住上一个月吧!” 百合花骑士的脸阴沉了下来。“我没有办法留宿,”他皱着眉头说道,“我必须马上离开,但这次我要带上艾格尼丝。我们可能会离开很多年,我不知道具体多久。在这期间,我将这里委托给你,斯蒂芬弟兄,当然,雇佣兵们会和你在一起。” “很多年?”老人说,“但你们要去哪里,大人?” “国王已经离开布达了,”安塔尔摘下他的手套,向屋子里走去。赫克托之子塞班和百名骑兵正在等着他,随时准备出发。“事实证明,查理在这个王国仍然有太多的敌人,他不能再留在布达了,这里太危险了。在到达特兰西瓦尼亚之前,我们不会停下来,蒂米什瓦拉将成为新的王都。” “蒂米什瓦拉?”听到这个遥远地方的名字,老斯蒂芬的声音中似乎聚集了世间全部的绝望。“我不知道蒂米什瓦拉还有王宫……” “现在会有了。” “让我和你一起去吧!”老斯蒂芬请求道,“我是个老头,我知道,但相信我,我的手臂还有力气!如果你需要我……” “这里需要你,”安塔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在这,我还能把家托付给谁?” “我明白了,”老矛兵点了点头,“我会像照顾自己的家一样照顾好这里的,好先生。” “这里也是你的家。”安塔尔说着走进了屋子。 — “蒂米什瓦拉?”艾格尼丝捂住嘴,在门外听着的卡特琳夫人正不安地将手放在心前。“但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必须搬到那里?” “都是暂时的,”骑士保证道,“我们只待到风暴过去,危机消除。要明白,国王在布达不再安全,无论他去哪里我都必须跟着他。你希望我们像以前那样,几年也见不上一面吗?” “不,”他的妻子迅速地说,“我再也不想那样了!” “那你就必须跟我走,”安塔尔说,“我在蒂米什瓦拉有很多事情要做,也许比以前更多,但至少你会在我身边。我会照顾你,在那里,也许……我们可以……再次成功,”他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我们不会远离彼此,也不会几个月都没有彼此,我们每晚都可以在同一个地方休息。” “我不明白,”艾格尼丝抬头看着他,“你不是击退了马泰·查克吗?你彻底粉碎了他的军队,不是吗?” “我们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安塔尔解释道,“但战后,根蒂尔红衣主教把马泰·查克给开除教籍,他大发雷霆,又组建了一支军队,只有上帝知道他是从哪里召集来的士兵,他进攻了埃斯泰尔戈姆并把城堡洗劫一空。 托马斯大主教勉强逃脱,但在国王拥有一支正规军队之前,他不能再冒险和他作战了。明白了吗?我们可以在蒂米什瓦拉组建我们的军队,然后再去对付这些寡头们!查理计划在未来几年内彻底解决这些专横独立的强大贵族们,而我必须在其左右。” 艾格尼丝没有回答,她明白她的丈夫必须跟随国王,而根据神圣的婚姻誓言,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她都与安塔尔在一起,如果去蒂米什瓦拉,那就去蒂米什瓦拉。 “我们迟早会成为父母,”骑士试图跟她讲道理,但他仍然没有得到回答。“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我希望他出生在一个和平的世界里,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但为此我必须加入查理的斗争。如果我们成功了,建立了一个按照新秩序运作的王国,而我们的儿子可以成为这个王国的重要人物。想想看未来会是什么样的,查理的继承人和我的继承人将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成为兄弟,并肩作战!” “不仅如此!”艾格尼丝笑了起来,安塔尔心中的巨石也落了下来。“我们的女儿将在没有战争的时代出生,从不需要拿起武器!” 安塔尔捧起妻子的脸,看着她的眼睛,幸福地吻着他一生的挚爱。 “从当年还是侍从的时候开始,我对你的爱意便一刻未减,”他柔和地说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知道吗?” “不要在这里哭,国王之剑!”艾格尼丝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好好准备一下,然后我们就可以走了。” 卡特琳夫人离开了门口,退到厨房里,开始轻声啜泣。 第九十四章 蒂米什瓦拉 1311年,圣米迦勒之月(9月) 蒂米什瓦拉,特兰西瓦尼亚 —— 喧嚣、匆忙、杂乱、人群,到处都是建筑材料和被拆除的废墟。灰尘、树干、支架、石雕、染料,士兵们无头无尾,乱成一团。 蒂米什瓦拉那风吹日晒的走廊和闹鬼的城墙正在变成一个新的王宫。疲倦的士兵、无聊的护卫和漫无目的的流浪者们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在哪里,他们又该把马放在哪,或者是去哪里执行他们的任务。 新的院子太小了,木匠、石匠和建筑师到处都是,把仅剩的空间挤满。在一片混乱的喊叫声和敲击声中,他们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清。 安塔尔和塞班·波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老贵族回头大喊道:“待在自己的马鞍上!在我们得到明确的指示,知道该在哪里放马前不要乱动!” 百合花骑士从凯撒的背上下来,走近三个星期以来一直伴随着他们的马车旁边。 “我现在要去找国王,”他对坐在里面说不出话的艾格尼丝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我是疯了吗?”艾格尼丝咕哝着回答,“你把我带到哪来了,安塔尔?这看起来就像是地狱的大厅!” “几周后你就会看到它有多么美丽了!” 艾格尼丝没有回答,只是抿着嘴唇盯着他。安塔尔离开马车,将马拴在车上。赫克托之子塞班也下了马,命令他的手下在他和安塔尔回来之前一步也不要动,守好马车。 “你的妻子还好吗?”他们挤过人群,塞班问安塔尔。 “没什么大问题,塞班大人。”骑士郁闷地摆了摆手,“她只是不高兴我把她从我们平静的家里拖到这里,这个乱成一团的地方……” “不要沮丧!”塞班大人厉声说道,“她会开心起来的,这种无头状态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很快我们每个人都会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安塔尔好奇地看着这位活泼的老贵族,也许是因为晚年的孤独岁月被使命感所替代,他似乎变得更年轻了。也许塞班希望为他儿子多年前的死亡报仇,也许他也希望自己不是死在床上,在枕中被人遗忘,而是作为一个英雄战斗到最后。安塔尔在这个老人的身上看到了力量和决心,这股坚定也激励了他。 “您是对的,塞班大人。”他们朝城堡的方向走去,“我没有理由难过,走吧,我们去找国王陛下!” —— 安塔尔知道,布达卡莫霍夫宫的王座室很大,是那种能激起凡人敬畏之情的广阔,它的天花板远远高于人的头顶,它的哥特式窗户能供巨龙轻松地进出。它的浮雕散发出一种神秘的威严,告诫着站在厅内所有人生命的短暂渺小,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灰尘。 相比之下,蒂米什瓦拉的王座室要小得多,也更加阴暗。它更简单,更纯粹,没有任何辉煌华丽的装饰。微弱的光线从小窗户透进来,建筑内部没有拱门和其他浮夸的艺术,只有简单的石砖。安塔尔立即明白国王为什么要请来那么多石匠了,这里现在不是一个适合长期居住的地方,人会在这里的黑暗之中发酸发霉,变成一个幽灵,一个怀念着旧日辉煌的阴影。 沉默的侍卫沿着墙壁站着,在看起来像是一条昏暗隧道的尽头坐着二十三岁的查理·安茹,他一言不发,托马斯大主教在他的身后低语。 “陛下!”百合花骑士向王座鞠了一躬,然后也向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行礼。“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您的忠实拥护者,波卡家族赫克托之子塞班爵士,他愿意无条件地支持您的事业,并带着一百名装备精良的轻骑兵到来。” 老人走上前,单膝跪地,亲吻了国王伸出的右手上闪闪发光的百合花戒指。 “起身,”查理冷冷地说,安塔尔将他冷漠的语气归咎于这个恶劣的环境。“欢迎来到这里,赫克托之子塞班!” “荣幸之至,陛下!”塞班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想让您知道,我不仅将献上自己的誓言,我的一百名骑兵也将听从您的命令。” “我的骑士刚才说,你的忠诚不求回报。”查理看着老人的眼睛,“但我目前为止的经历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东西。所以老实告诉我,你忠诚的代价是什么?” 塞班一点也不为这个问题感到尴尬。 “我本打算让我的儿子,我唯一的继承人莱文特成为一名骑士,”他想都没想地说道,“他和安塔尔是朋友,他们都在玛格丽特岛的圣殿骑士团修道院当过侍从。我把我的儿子培养成了一个优秀的战士和一个诚实的男人,让他配得上波卡这个姓氏,在我死后,他本将继承我们家族的名声和荣誉。 然而,在一场暗中策划的抢劫袭击中,我们与科塞吉家的混蛋们交战,莱文特在拔剑之前就被杀死了。他没有经历过战斗就离开了我,至死都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塞班继续说着,语气越来越激烈。 “我把他的尸体抱在怀里,交给他的母亲,她因悲伤病倒,再也没有康复。我亲手埋葬了他们二人,我发誓,我将在我的余生中杀尽寡头们的走狗,越多越好。无论他们效力于科塞吉家,还是马泰·查克,或者其他任何家族,我不挑剔。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永远都无法被满足的贪婪领主们,我的儿子今天应该还活着,站在您面前献上剑的人也应该是他,而不是我,陛下!” “这就是你要的回报吗?”国王微微一笑,“你想杀死寡头们的走狗?” “陛下,报仇雪恨就是最好的回报,”塞班点了点头,声音中释放着所有藏在心中的仇恨。“虽然我怀疑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但我打算将我的余生都献给正义的大业。” “除了报仇之外,”站在王座后的托马斯大主教说道,“你说的这个正义大业是什么?” “大败寡头,驱逐诸侯,永远废除他们的统治,阁下,”塞班恭敬地回答道,但怒意依旧。“结束王国各地的暴政、不公和剥削。清除那些在道路上非法征税并以最卑劣的方式袭击无辜者的强盗和杀人犯。我们有着同样的目标,”他看向查理,“我们都在为同一件事而战,我的国王!” “赫克托之子塞班,你来得正是时候,”国王站起来,走下了他王座所在的平台。他开始绕着两人走来走去,继续着他的演讲。“马泰·查克公开举兵造反,并开始扩大他的势力范围,这是前所未有的忤逆。我和他之间只有一个人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必有一人将要倒下。” “红衣主教已经绝罚了马泰,”大主教提醒他们,好像这样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正式来说,他不再受罗马教会的保护了。” “那根本没有用!”年轻的国王转过身,用疲惫和充血的眼睛盯着托马斯大主教,“到目前为止,根蒂尔给我带来的只有麻烦!” “陛下!”托马斯大主教厉声劝道,“即便是您,也不能用这样的口气来说教皇尊者的特使!” “他配不上我的尊重,”查理笑道,“因为他自己的脑袋里全是罪恶的想法!我忠实的大主教,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根蒂尔之名本来意味着善良,但红衣主教是个残忍的教会仆人。明天就让他上船滚回家,永远不要再踏上匈牙利的土地!” 托马斯大主教的脸色变得通红,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很明显。他试图寻找着能让国王缓和下来的词句,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查理的爆发并非没有道理,虽然红衣主教根蒂尔帮助他夺回了圣伊什特万的王冠,但他确实是一个残酷又邪恶的人,他把这些忤逆贵族们家人的尸体刨出,又向异教徒伸出橄榄枝,他不配做上帝的仆人。 托马斯自己也曾想过,如果根蒂尔没有在布达之围后立即将马泰·查克开除教籍,将那他们现在会是个什么情况。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法改变过去。 “皇家军队和外省诸侯的军队比起来规模小的可怜,就像布达那时一样。”查理·罗贝尔的声音变得平静且坚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必须拥有能够击溃马泰·查克的力量,然后再依次粉碎其他人的部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舅舅很快就会从斯拉沃尼亚过来,”安塔尔说,“他应该已经招募了不少支持你的战士。” “威廉·巴托昨天就已经到了,”国王沮丧地说,“他从南方只带来了一个骑士。” “一个?”安塔尔的疑问声在王座厅的黑暗墙壁上回响。 “你的舅舅是一个伟大的战士,在阿尔帕德的时代能够让数百人听令,”查理坐回王座上,“如今,人们好像没有以前那样听他的话了。” “你把圣殿骑士团置于自己的庇护之外,”安塔尔纠正道,“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来帮你的,陛下。” “你真是个无礼的混蛋,”国王终于笑了笑,“但是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自会有后人评判。但现在我不想再反思过去,是时候把所有的力量集中起来,准备战争了!” 塞班的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但安塔尔却皱起了眉头。 “现在就要开始准备战争吗,陛下?”他问。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查理回答,“马泰·查克公开叛乱,今年我们必须讨伐他。等到第一场雪落下时,那只蠕虫要么跪在我面前,要么被钉在木桩上看着我们凯旋!” “恕我直言,陛下,”百合花骑士担心地问道,“你确定我们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去进行一场战役了吗?” “这个月结束之前,我们将强大到无人能挡!”国王用拳头砸在王座的扶手上,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亢奋。“巴萨克家(baksak)、巴洛格家(balog)已经向我们宣誓效忠,还有一些冒险骑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个巴托里家(báthory),有个塞切尼家(széchenyi),还有个叫塞奇(széchy)的,他们也发誓永远效忠于安茹的旗帜……” 安塔尔听言撇了撇嘴,他并没有被战斗的狂热所征服。他自己也很想和这些寡头们正面交锋,但前提是他们能够有一支足以抗衡他们的军队。 “巴萨克家、巴洛格家和一些无名之辈,”他无精打采地列举道,“我从未听过什么巴托里家和什么塞切尼家……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士兵。” “塞佩斯的阿巴家也支持我们,”托马斯大主教看着安塔尔,毫不掩饰心中的轻蔑。“你以为你是谁,敢质疑国王决策的正确性?” “我谁也不是,阁下,”安塔尔盯着大主教回答道,“但我知道我们目前还不够强大,我们的军队还不足以与马泰·查克作战,而且阿巴家目前也只是名义上站在我们这边而已。” “他们会用武器和行动证明他们的忠心,别怕!”查理说道,“就像这个该死的猫头鹰巢穴很快就会变成王宫和固若金汤的城堡一样,那些在院子里的无头苍蝇也将成为一支强大的军队。我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安塔尔,一切!” 有那么一刻,查理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寄人篱下的男孩,那个在维谢格拉德将安塔尔封为骑士的半王,他鲁莽、粗心,但却时刻都准备好行动,有着常人无可比拟的决心。然而,一位气喘吁吁的信使冲进王座室,在查理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什么?”国王脸色煞白,“你确定吗?” “是的,陛下,”那人点了点头,“继承人已经在路上了……” “我明白了,”查理低沉地说,“你可以走了。” 待信使离开,他才站起身,重新走下石阶,开始在漆黑的大厅里来回踱步,紧张地绞着手,咬着嘴唇。 “陛下……”托马斯大主教忧心忡忡地说道,但查理看都没看一眼,举起右手,要求他保持沉默。 “阿玛德·阿巴和他的儿子们几天前带着军队出现在科希策,”他盯着地面一字一句地说,“那群蠢货和那里的人发生了冲突,在骚乱中,科希策的市民杀死了帕拉丁阿玛德。”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他们能说什么呢?他们默默看着国王的脸,看它从红色变成深红色,再从深红色变成紫色。 “我不允许!”查理失去理智般地咆哮道,“我警告过他们,不要对科希策下手!现在好了,阿玛德死了,现在他的儿子们来到这里,要求我在阿巴家的蠢蛋们和王国中最繁荣的城市之一之间做出选择!也许那些贪婪的小畜生们会把老阿玛德的尸体摆在我面前,然后说,噢,国王,这是您被谋杀的忠臣,请主持公道!” 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也越来越生气,最后,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牛一样大吼着。他没有心情去见阿巴家的儿子们,他一直很讨厌他们,因为他们比他们的父亲差远了,他真想给他们所有人一巴掌,因为老阿玛德平时肯定打少了他们。 托马斯大主教冷静地观察着国王,他很了解这个人,包括他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安塔尔也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只有塞班一人感到格外尴尬,他还没有体会过年轻国王在愤怒时表现出来的异常活力。 “他们会让我,他们的国王,做出选择,”国王摇了摇食指,“但我不会吃这一套的,不会!抄写官!”他急切地吼道,“抄写官,到我这里来!” 很快,一个身穿优雅天鹅绒长衫的矮个子瘦男人走进了大厅,他的手指上沾有墨迹,手指间夹着一些文件。 “我在这里,陛下!”他恭敬地鞠躬道,“供您差遣!” “我要写一份公文,”国王宣布,“一份协议……” 抄写员连忙带着仆人搬来一张桌子,用烛台点燃了一支蜡烛,用羽毛笔蘸上墨水,开始记录。查理·罗贝尔慢慢吐出肺里的空气,脸上挂着邪恶又紧张的笑容,说完了他认为是妙计的文书。 “虽然我们不算强大,”口述完毕后,他看向安塔尔说,“但用这一纸公文,我们将不费一兵一卒地永远解决阿巴家的麻烦。” 第九十五章 暴风雨与孤儿们 1311年,万圣之月(10月) 维谢格拉德,匈牙利 —— 六个人低着头跪在马泰·查克的宝座前,他们都穿着带有相同纹章的长袍,表明着自己的贵族出身,但他们却跪在这位寡头面前,就像即将被驱逐的流浪农民一样,向着他们的领主请求庇护和最后的机会。 最年长的亚诺什,他在蒂米什瓦拉留下的伤疤和淤青仍然清晰可见。当时他提高了嗓门,无礼地质问国王。作为回应,查理·罗贝尔当着他的弟弟们和母亲的面把他踢出了王座室,并让卫兵把他从地上拖起来,让他在阿巴家族和安茹家族的协议公文上签字。 这份条约,这份所谓的协议,是阿巴家的儿子们被迫签署的,是奇耻大辱。阿巴家的继承人首先承诺,他们不会从查理或他的继任者那里获得科希策城以换取阿巴家的忠诚,科希策周围的森林将交给科希策人民免费使用,科希策的市场不容被威胁或影响,市场的通行也不得受到任何收费和干扰。 他们需要将塞佩斯和盖尔尼察的三十项关税和税款一起归还给查理,并取消所有由他们的父亲或他们非法设立的关税,并且禁止征收任何新的税项。协议上还规定,阿玛德·阿巴的儿子们不得再建造更多城堡,除非他们获得国王的特别许可。 而关于现有的城堡,阿玛德的遗孀和儿子们需要将在曾普伦和维瓦尔的所有权利和财产归还给查理·安茹,还有卢布罗堡和蒙卡斯堡(现帕拉诺克堡)也需要还给国王。他们还被迫接受国王的官员和仆人留在他们的领土上,并不能妨碍他们行使公职,任何贵族和平民代表都需要向国王的官员交待。 而且,他们管辖下的贵族们可以为任何他们想要效忠的人服务,并且不会因此收到惩罚。被恢复的王权不允许再被侵占,百姓也不能再受到骚扰。最后,他们宣誓永远效忠于查理·安茹,并保证尽其所能地履行国王赋予他们的职责。 “这根本算不上是一个协议!”马泰·查克大声表示,满意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阿巴家儿子们,“这是现成的投降文书!” “我们必须签字,”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儿子多莫科斯呻吟道,“我们别无选择,大人!” “但我们拒绝投降!”亚诺什插话道,“在这些条件下,我们不会向任何人屈服!” 寡头在他的新臣民身上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近他们,仿佛是在准备一个父亲般的拥抱。 “起来把,我的孩子们!”他故作悲伤地说,“你们父亲的死也令我悲痛,他是一个坚强的人,有着坚定的目标,他的离世是这个王国的损失……” “谢谢您,大人!”男孩们纷纷表示,有的是真心感动,有的则在怀疑吊唁是否真诚。 “当我在夏天举兵时,你们没有和我一起前往布达,”马泰说,“如果你父亲当时站在我这边,布达也许现在是我的,国王也会成为我的俘虏,还有,亚诺什,”他指了指男孩那张肿胀的脸,“你现在也不会带着满脸伤痕来见我……” 亚诺什·阿巴的脸因膏药而火辣辣的,“我父亲认为他自己足够强大,并不需要盟友。”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极力抑制着怒火。他讨厌马泰·查克,但他更狠查理·安茹,而现在后者只有前者可以解决。 “好吧,看来是你父亲误判了,”马泰淡淡地反驳了亚诺什哀伤的话语,“他已经死了。” 寡头很享受,无论她说什么,阿巴家的儿子们都得低着头听着,他们不敢说一句反对的话。他不尊重他们,认为他们都是懦夫和两面派,但他仍然需要他们的财产和服务。 同时,他也对查理的强硬感到不可思议,起初对这个安茹国王的蔑视也渐渐地变成了一种尊重。他仍视他为敌人,但有了不同的看法,特别是在布达之围之后。 “让我们进入正题吧!”他拍了拍手,“我没有时间讨论荣誉的问题。” “我们也没有,”亚诺什奴隶地想要保持着一副强大的一家之主的形象。“让我们来谈谈我们为什么来到您的面前吧,您必须知道……” “好,”马泰故意打断了亚诺什·阿巴并无视了所有他列出的条件,“我的孩子们,允许我坦诚地说,阿玛德已经死了。是的,你们仍然拥有可观的财富,你们仍然控制着一些领土,但事实摆在我们面前:你们已经失去了以前享有的权利,你们不能再增税,你们的资源也已经被榨干,你们不再是省主,因此,我们无法谈论一个平等的联盟。” 阿巴家的一个年轻孩子上前抗议,但他刚一开口,他的长兄就挥手让他闭嘴。 “所以,我们在这里只能得到另一份屈辱的条约吗?”亚诺什问道,但马泰·查克摇了摇头。 “不,你们不会受到羞辱。”他坐下来喝了点酒,“如果你们在春天加入我,你的父亲和我就可以作为平等的两方结成联盟一起反抗查理。但你我都知道,这并没有发生。现在阿玛德死了,国王几乎夺走了你们的一切,请原谅我说得难听,孩子们,但你们现在什么也不是了。 如果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突然想要把你们所有人都绞死,”他平静地说道,“没有人会追究我的责任。你们的死亡就会像和清晨弥撒里有人放的屁一样,虽然有些烦人,但没人在乎,希望我们能互相理解……” 马泰·查克拿着酒杯,津津有味地啜了一口,愉快地在嘴里品尝着托考伊酒,但没有将它们提供给阿巴家的儿子们。 “那您的提议是什么?”二儿子尼古拉斯代替亚诺什问道,他的哥哥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自己也想保持沉默,但他知道他们必须找到一个解决方案,他们必须和马泰·查克达成某种协议。 “嗯……我的条件如下,”寡头喝了一口酒,“从今以后,你们将成为我的臣民,你们效忠我的家族,做我的附庸。你们必须纳税,战斗,在必要时为我抛头颅洒热血,但我也不会辜负你们,作为回报……” “作为回报?”亚诺什开口问道,“如果我们向你低头,我们能得到什么?” “一支军队,用来对付查理。”马泰·查克挑了挑眉毛,“一支大军。” 阿巴家的儿子们面面相觑,马泰很清楚他们需要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安茹国王会慢慢夺走你们的一切,最终把你们变成一无所有的可怜虫,你们应该不想不战而败吧。”寡头继续说道,“我猜你们很快就会举兵反抗查理,当然,我并不完全确定……但如果你们真的想这么做,作为支持,我会送给你们一支军队。” “多少人的军队?”亚诺什问,他不再指望马泰·查克或其他任何人的慷慨解囊。“几十个未经训练的路边强盗,还是五十个廉价长矛手?” “不,”马泰靠在椅子上,“比这要多得多。” “多多少?” “一千七百名披甲步兵,”寡头回答道,“此外,还有一支由我忠诚手下亲自率领的军队,当然,还有重骑兵。” 阿巴家的儿子们惊呆了,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的脸绷得紧紧的,咽了咽口水,寻找着合适的词汇,但只能发出惊愕的喘息声,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有利的条件。 “我的宰相会准备好一切并让你们签字的,”马泰·查克站了起来,结束了讨论,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提议是无法拒绝的,他已经赢了。“我现在有比照顾六个孤儿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你们最好尽快为暴风雨做好准备。” “什么暴风雨……大人?”小阿玛德·阿巴轻声问道。 “你不知道吗?”寡头转头看向他们。“查理·安茹召集了一支军队,他们正在朝这赶来。战争即将到来,我的孩子们。” 第九十六章 决战的准备 1312年,五旬节之月(5月) 沙罗什(今沙罗什保陶克),匈牙利 —— 一个脖子上沾满鲜血的骑士大步走向他的帐篷,手里拿着两个皮革袋,每走一步,他的靴子就在被践踏过的浸湿泥土上发出黏着的声音。连续几天的大雨不停地消磨着围攻军队的精神,他们的帐篷和攻城器械下沉了数尺,他们的行动因泥泞而变的困难,他们的衣服、工具和设备都变得又臭又脏。 “圣母玛利亚和这狗屎世界啊!”有人在黄昏时分的篝火附近咒骂道,“肉已经生虫了!” “和发霉的面包是绝配!”骑士应和着向他喊道,继续向帐篷前进。然而,下一步他自己也开始咒骂起来,因为他的鼻子告诉他,这次他踩到的不是泥浆,而是人类的粪便。“哪个该死的在这拉屎呢?”他叹了口气,心想这一连串的不幸永远不会结束。 这一切都始于去年秋天,查理·安茹从蒂米什瓦拉出发,誓要惩罚马泰·查克并一劳永逸地让这盘踞在特伦钦的寡头屈服。 但最终事情并没有像国王想象的那样发展,他一败涂地,一步步地退回了他在特兰西瓦尼亚的据点。沮丧到了极点的查理和他屡尝败绩的军队在蒂米什瓦拉新建成的城堡里度过了圣诞节,安茹的百合花旗帜越来越少,而马泰·查克则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到年底,他已经将自己的势力扩张到了阿巴家的领地,似乎没有能阻止他。 最可怕的是,马泰根本没有夺取王位的想法,他只想成为这个王国最富有、最有权势的人,成为一个国王和教皇都不敢挑战的领主。 新年的头几个月在相对的平静中度过,一生中从未放弃过希望的查理也在这段时间里召集了一支新的军队,当然,仍然靠得是那不勒斯国王的钱财。与此同时,大多数匈牙利贵族已经意识到他们必须在日益血腥的冲突中选择立场,令人惊讶的是,越来越多的家族站在了国王这边。 巴洛格家、卡契克家(ka?i?)、卡普隆家(kaplon),以及不同意阿玛德·阿巴的儿子们政策的阿巴氏族分支的内克西家(nekcsey)和里珀奇家(lipoci)。 在四旬次月(3月)后不久,便传来了阿巴家违背誓言并攻击了沙罗什的消息,支持国王的佩坦耶之子彼得1在那里与他们英勇作战。就在这时,阿巴家儿子们的仆人袭击了彼得在曾普伦的庄园,将其连同教堂一起烧毁,夷为平地,还杀死了彼得的一名亲属。阿巴家儿子们的主力军队在不久后被愤怒的彼得赶回了沙罗什城堡里,躲在城墙之内。 听到这个消息后,查理不得不采取行动,他集结了所有能动员的士兵,进军沙罗什堡,想要用铁与火将阿巴家的儿子们赶出来。 围攻军队于五旬节之月(5月)的月初到达城堡下,在开始战斗之前,查理组织了一次会议,并判处了两名当地权贵,没收他们的财产,以表明他现在是整个王国的主人,即便是在阿巴家的核心地带,他的权力也不容置疑。在宣布了判决并结束了会议后,他立即下令进攻。 围攻持续了数周,但毫无进展。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围城战中,情况变得越来越糟,军队迎来了连续几天的倾盆大雨,当雨终于停了时,沙罗什堡的周围已经变成了一片难以居住通行的泥海。 “这永远都不会结束,”满身是血的骑士走进宽敞的帐篷,“我们都会死在这里,被困在这无尽的泥泞之中!” “安塔尔!”他的养父皱着眉头说,“你怎么这么臭?” “因为有个畜生不去灌木丛,而是在路中间拉屎!”安塔尔比划着粗鲁的手势解释道,“如果不是我怕马上又会下起雨来,我会把靴子留在外面的。” “太棒了,”威廉抱怨道,“至少我们会在这种气味里更加清醒……” 自从教皇克莱孟五世在圣乔治之月(4月)解散了圣殿骑士团以来,这位东方的老狮子并没有脱下他带有红色十字的白色衣服,而是披上了一件黑色斗篷,就像一件丧服。当然,在这一片泥泞中,他的白袍和黑斗篷都沾满了泥巴和血水,几乎看不到衣服原本的颜色和图案。 “我找到了一些酒,”安塔尔酒袋扔到了中间的桌子上,然后在铺满稻草的湿地上坐下,坐在他的舅舅和侍从之间。“至少这算是个好消息。” “你怎么浑身是血?”拉斯洛问道,他的眼睛因为疲倦而耷拉下来。“酒还没有重要到你要为了它而杀人的地步……” “我没杀人,”百合花骑士摆了摆手,不知为何,他没有心情开玩笑。“贝塞要求我和其他一起帮他按住凯尔德,他要锯掉那人的腿。我从未听过那样的叫声,可怜的家伙……我当时站在最糟糕的位置上,就在他的腿旁边。” “所以你身上的血……”唯一一个和威廉一起从南方赶来的骑士,脸上带疤的安德洛尼卡指着他的衣服说,“是凯尔德的吗?” “没错,”那段记忆又在安塔尔的脑海中闪过,他甩了甩头,“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们喝上一杯吧!” “等翁贝托回来之后再开始!”威廉厉声说道,“每个人的份额都必须平等,无论他们身上是否沾上了血。” 话音刚落,那位意大利歌手走进了帐篷,他和其他人一样浑身是泥,手里拿着一团奇迹般地看起来很干净的破布。 “熏香肠和红洋葱!”他得意地宣布道,“让我们开始胜利者的盛宴吧!” “你在哪看到了胜利者呢?”安塔尔问道,他和他的伙伴们从稻草堆上爬起来,掏出了切肉刀。“我能看到的只是一大堆疲惫不堪的人,他们将永远在这污秽中打滚……” “别这么悲观,安塔尔!”翁贝托说,“多想想你妻子的大肚子吧!” “你这家伙……”骑士笑着咬了一大口刀上了香肠,开始津津有味的咀嚼着这烟熏辛辣的食物,然后长长地喝了一口葡萄酒。“你就像是走进一个和平的村庄一样骑马冲进围城营地,然后用一句话就让想家的人倍感心酸。” 翁贝托没有回答,只是讪讪笑了笑。 “我们不应该叫醒他吗?”拉斯洛看向在角落里熟睡的塞班·波卡,威廉摇了摇头。 “他说了,不要为了一顿糟糕的晚餐就叫醒他,让他继续睡吧!” “那么,什么时候呢?”安德洛尼卡高兴地问安塔尔,“我是说……你的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是的,我的孩子,你必须老实交代!”威廉推了推他,“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 但百合花骑士脸上阴云密布,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他猛地放下刀子,吞下了嘴里剩下的最后一口食物,顿时没了胃口。 “你这是怎么了?”威廉皱起了眉头。“你有什么烦恼吗?” “我的烦恼就是这个,”安塔尔指了指四周,“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我永远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 “胡说八道!”从角落里传来了一个昏昏欲睡的沙哑声音,“我们才不会死在这里!” 每个人都转头看向塞班,他打了个哈欠,从僵硬的躺姿中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身上所有的骨头都在噼里啪啦地响着。 “我不认为这是你真正的烦恼,我的孩子,”他边说便走到桌子旁开始吃着他的晚餐,“别憋着了,告诉他在担心什么吧。” 安塔尔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羞愧的红晕,我试图转身过去,以免其他人注意到,但每个人都看到了他的反应。 “拜托了,告诉我吧。”安德洛尼卡催促道,“在那之前我可不会让你休息的。” “这孩子是个英雄,而英雄净会说些漂亮话。”翁贝托其他人一起笑道,“谁知道他对他的爱人说了什么?” “他答应在孩子出生时握着她的手陪在她身边,”目睹了艾格尼丝和安塔尔在蒂米什瓦拉告别的拉斯洛透露道,“但如果围城再拖上几周,他就要错过生产了。” “拉斯洛!”骑士愤怒地瞪着他的朋友。 “干嘛?”侍从嘀咕道,“他们很好奇……” “这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塞班的小胡子下露出狡黠的笑容,“有的时候接生确实比打仗还要重要……” 桌子周围爆发出了笑声,安塔尔生着闷气,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香肠。 “好了,好了,”威廉也被老贵族逗笑了,但还是为自己的养子辩护,“孩子出生可是一件大事!” “没错!”百合花骑士拍了拍桌子,“我不许你们嘲笑我的妻子!” “我们没有嘲笑你的妻子,”安德洛尼卡轻笑道,“我们嘲笑的是你,你这个小情种,比吟游诗人还浪漫咧!” 说到这里,帐篷内再次传来笑声,安塔尔板着的脸也绷不住了。 “你们这些混蛋,”他害羞地笑了笑,“把酒拿来,该死的!” “小心咯,”翁贝托将酒袋递给他,“可别喝多了,女人的鼻子在这方面上可灵啦!” 这是他们这个月第一个快乐的夜晚,尽管他们身上沾满了泥土和酒,处境也丝毫没有变好,但吃饱喝足了他们都睡得很香,连脸都有些笑疼了。他们认为事情不会变得更糟了,他们只需要耐心等待,等阿巴家的儿子们耗尽粮草,他们迟早会饿死,或者被迫从他们的蛇窝里爬出来与他们决战…… 随后,黎明时分,营地里响起了号角声和呼喊声:马泰·查克派出一千七百名士兵和数百名重骑兵前来解围,很快就会抵达城堡之下。 查理没得选,与精力充沛的大军交战是个愚蠢的选择,他不得不下令撤退,丢下陷在淤泥中的攻城器械。四年前所向无敌的国王军队如今夹着尾巴逃离了沙罗什堡。 —— 几天后,他们已经离开了德布勒森,能让疲惫不堪、羞愧难当的军队稍微打起精神的唯一事情就是他们至少很快就能回家了。但国王做出了一个让他们绝望的决定,傍晚,在军队安营扎寨之后,国王把他的宫廷骑士和所有指挥官召集到他的帐篷里,放下了心中的羞愧,用激动的声音告诉他们。 “我已经决定暂时不回去了。”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没有人敢看着国王并告诉他,士兵们已经不想再打仗了,他们已经厌倦了不断的屈辱、行军和撤退。就这样,他们一直保持着沉默,等待着一个大胆的人开口。 “那我们要干什么,陛下?”托马斯·塞姆塞打破了沉默。 “我们调头……” 听到这句话,刚才的沉默被震耳欲聋的愤慨吼声取代。 “转身回去?”威廉问道,“我们才刚刚逃过一劫,现在回去送死吗?” “不,”国王举起双手,要求肃静,“我们不是要回去和他们交战,至少现在还不是。我们将前往塞佩斯,而不是沙罗什,并让那里的撒克逊人2和枪骑贵族们3加入我们。如果传言属实,阿玛德·阿巴的儿子们和马泰·查克已经结盟,他们的军队会比以往都更加强大。但如果塞佩斯的贵族们站在我们这边,不只是用言语而是用行动来支持我们的话,那么我们也可以组建一支百合花旗的大军,一支连两个行省领主都无法阻挡的军队!” 指挥官和骑士们都陷入了沉默,查理的想法虽然大胆且只是个假设,但至少也算是一个有着明确目标的计划,总比没有计划或是懦弱地撤退要好得多。 “如果一切顺利,如果塞佩斯的撒克逊人和枪骑贵族们都站在我们这边,”托马斯·塞姆塞问道,“那之后呢,我们该要做什么?” “我们该要做什么?”国王笑了笑,“我们将不再谈判,不再怜悯,用铁与血终结这一切。” 【脚注】 1佩坦耶之子彼得,1301年阿帕德王朝灭亡后,王位继承战争爆发,阿玛德·阿巴支持安茹的查理继承匈牙利王位,彼得也加入了他的阵营。当阿玛德的儿子们反叛了国王,并与强大的寡头马泰·查克结盟后,彼得决定离开阿巴斯的效忠,向查理宣誓效忠。 2匈牙利北边有很多从西里西亚移民来的撒克逊人。 3塞佩斯的枪骑贵族(lándzsásnemesek),最初被称为g?m?r?r?k,是阿尔帕德时期在城堡和庄园工作的自由民后裔,有守卫边境的责任(如有敌袭,他们要暂时挡住敌人,并通知省主和国王),享有相当大的自治权。 第九十七章 大领主阿巴 “感谢上帝!”亚诺什·阿巴凹陷的脸颊和憔悴的双眼跑下阶梯,紧闭数周的城堡大门终于被打开,放马泰·查克援军的指挥官们进来。 一位面色凝重的老人率先进入城堡院子,他骑着他的黑马,弓着背,胳膊下夹着一顶锈迹斑斑的锅盔,自从它在三十年前的战斗中救了他一命后,他便从未更换过他的头盔。他灰白的短发下有两道疤痕,一道是特伦钦的外科医生留下的,而另一道则来自于一把日耳曼战斧。他的衣服下还有几十道伤疤,他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它们,但只要是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 “大领主阿巴1!”阿玛德的长子高呼着这人的名字,几乎跪在了他的血亲面前。“没想到马泰大人会派像您这么重要的人物来援助我们!您的到来让我倍感荣幸,大人!” 那人没有回答,他坐在马背上看向远方,望向城堡守军未下葬的尸体堆。风把腐烂的尸体味道吹到他的脸上,他微微皱了皱眉,将带着皮手套的手抵住鼻子。 “我们还没能给他们一个体面的葬礼,”亚诺什观察到了他的表情,悲伤地解释道,“而我们也不忍心将自己的同伴们烧掉……” “真是蠢透了,”大领主阿巴面无表情地说,“不要管基督教的信仰和怜悯,这里是战场。相信我,焚烧死者总比从他们身上染上致命的疾病要好得多。” 亚诺什·阿巴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那人调转马头,与臭气熏天的城堡告别。他很高兴地看到那些被遗弃的攻城器械都还完好无损,并下令将它们拆除,他们能在下一次围攻中用到这些玩意。 “埋葬死者!”阿巴回头对亚诺什说,他的声音沙哑无比,充满威严。“把城堡清理干净,好好吃上一顿,然后把自己收拾好!如果那时候你们准备好了,我们将在一周内出发……” “您是什么意思,大人?”亚诺什惊愕地走向他,“出发去哪?” “围攻科希策,”大领主淡定地回答道,“你不是想要那个城市吗?阿玛德不就是被那里的暴民所杀害吗?还是说你已经放弃了?” 亚诺什·阿巴一时间无法确定自己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那身经百战的伟大者的责问而感到头晕目眩。 “不,”他摇头否定,“我们没有放弃科希策……” “那么科希策的人们最好现在就开始祈祷,”阿巴说道,“马泰大人命令我们不要放过里面的任何一个人,彻底地为善良的帕拉丁报仇。当我攻下科希策之后,我们将继续我们的征伐,前往蒂米什瓦拉。” “蒂米什瓦拉?”亚诺什咽了咽口水,“国王那?” “那人不是国王,孩子,他只是个小混蛋。我们会烧毁他的城堡,屠杀他的骑士,侵犯他的妻子。等他跪在我们面前哭着求饶的时候,我们再砍了他的头。” “好,”阿玛德的长子睁大眼睛点了点头,他的后背一阵颤栗,但他十分肯定,如果伟大的阿巴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再怀疑什么。“去蒂米什瓦拉!”一种奇异的愉悦热度在他的胃里蔓延开来,渗透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让我们砍了查理的头!安茹家在匈牙利的日子不多了!” 【脚注】 1伟大的阿巴,nagy aba,阿巴家族的加尔各齐(galgoczy)分支的成员,建造且拥有塞尼察堡和贝伦奇堡,马泰·查克的亲信(familiaritás,一种有时不涉及封建税,并且可以随时终止的封建关系)和军队指挥官之一。 第九十八章 罗兹戈尼 圣约翰之月(6月)的第十五日,天空中没有一朵云。聚集在罗兹戈尼附近的军队被太阳无情地炙烤着,他们来不及占据更有利的位置,停在了山脚,而叛军则在山丘上。 在查理的军队到达塞佩斯并略作休整后,国王不仅得到了那里贵族的物质支持,各家族也加入了他的百合花战旗之下,支持他的讨伐战争。 塞佩斯的戈尔吉(g?rgey)家族在沙罗什围城中就已经与查理并肩作战,而在阿巴家和马泰·查克的联军在向塞佩斯的科希策城进军的消息传来后,塔尔柯维家(tark?vi)的卡卡斯(kakas)也召集了他所有部属和士兵加入国王,以保卫他们的家园。 查理·罗贝尔·安茹从未泄气,他向塞佩斯的贵族、撒克逊人和枪骑贵族们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而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他不再害怕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死去。 在内心深处,他很清楚,在现在的紧张局势下,不管是自己旗下的支持者,还是寡头和他的附庸们都不会退缩或是妥协。他们之间必有一战,一场快速、血腥又决定所有命运的决战。 所有和查理一起前往科希策的人都明白这一点,这场战役不仅关乎着一个城市的自由,更重要的是,它关乎着那些阻碍着王国的发展、改革、进步和复兴的独立领主们是否还能继续站立。究竟是一切都保持原样,还是查理的宏图终得实现,这都取决于他们的胜败。 一支两千多人的军队集结在安茹旗下,抵达了罗兹戈尼的平原,头顶上是密密麻麻的敌人,所有人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他们知道,如果马泰·查克和阿巴家儿子们的重骑兵从山顶上轰下来,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四处逃窜,要么迎战撒旦。 他们站在那里,在炎炎夏日中毅然地紧握着自己的武器,他们都选择了后者。事已至此,他们不害怕直视撒旦的眼睛,他们不光要看,还要朝他的脸吐口水! —— 复仇心切的阿巴家儿子们在听到查理·安茹亲自率军前来解科希策之围后,立即放弃了对城市的围攻。他们不想被国王的军队和科希策的暴民前后夹击,就像去年马泰·查克进攻布达那时一样。 于是他们放弃了没持续多久的围城,转而回头迎击查理的军队。他们会回来的,他们想,如果这个安茹国王不再是他们背后的威胁,他们就会夺回一切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他们命令军队在罗兹戈尼平原上的山丘上停下,这时大领主阿巴用他沙哑的声音宣布这里是最利于交战的地方。阿巴家儿子们的总指挥官巴拉萨·德米特(bssa demeter)也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于是他们在山顶处安营扎寨,并安排好部队的位置,以便他们能以最大的破坏力进行冲锋。 “他们别无选择,”大领主阿巴从山上俯瞰仍然空旷的平原时说道,“他们会在这里布阵,在我们的脚下。他们将成为我们的猎物,这会是一场欢快的狩猎。” “没错,”亚诺什·阿巴和他的五个弟弟同意道,他们也都披上了铁衣,迎接这个他们终于可以永远地摆脱那年轻国王统治的重要时刻。“他们会像牛一样被赶进围栏里,然后我们再向他们倾泻一连串的箭雨,然后……” “箭雨?不!”大领主阿巴摇了摇头,“那还有什么荣耀可言?你想用低贱的弓箭手来结束安茹的统治吗?” 亚诺什没有回答,但他的脸却火辣辣的,他讨厌像是一个孩子一样被当众教训。 “那么,”他紧张地问道,“您建议用什么来代替弓箭,大人?” 回答之前,大领主阿巴看了看另一边的巴拉萨·德米特,他从那人的眼中看出他们在想同样的事情。 “我们不会坐等他们发动进攻,”他随后告诉亚诺什,“我们将率先采取行动。一旦查理的军队排好阵型,我们所有的重骑兵就冲下山坡,直奔中心。我们将直接攻击国王,其他军队都是次要的,我们只需要击破查理。” “如果这时候他们的两翼包围了我们呢?”亚诺什担心地问道,“他们会屠杀我们的骑兵,然后是我们。” “你没有参加过很多战斗,是吗,年轻人?”大领主阿巴笑着看着他,“你从未看过重骑兵在战场上的威力,对吗?” “我们会像洪水一样冲垮中心,”巴拉萨·德米特插话道,他对他的主子被侮辱并不在意,“如果旗手倒下,敌军的士气将会大挫,如果国王倒下……”他停顿了一下,耸了耸肩,“那我们就直接赢了。” “这将是你从未见过的东西,”大领主阿巴表示,“我们不需要担心侧翼,也不使用不必要的战术。我们将杀死国王,然后凯旋。” —— “世间荣耀不再。”威廉喃喃自语,他与安塔尔、拉斯洛还有安德洛尼卡一起骑马穿过战场。老狮子并没有被他们头顶上人数众多的军队所困扰,让他连连摇头的是受教皇之命前来援助国王的医院骑士团的军队,其中有不少前圣殿骑士团的成员。 “那是瓦索里,”安德洛尼卡冷笑着说,他在医院骑士团的军队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我记得他说他宁死也不违背他的誓言。” “那边那个呢?”威廉用头探了探前方,“他也是我们修道院的一员,不是吗?” “是的,”安德洛尼卡也认出了那个人,“他的名字是文斯劳斯,还是维内留斯来着?” “随便吧,”老骑士摆了摆手,见安塔尔满脸尴尬羞愧,又连忙补充道:“重要的是他们今天来了,为国王而战,即便他们头顶不再是黑白旗,而是白十字……” 拉斯洛带领着百合花骑士的步兵来到战场,在不断的征战中,他们的数量已经从两百人减少到了一百五十人,尽管查理努力地想要为他的首席骑士提供足够的补员,但在多次的战役失败后,部队再也没法满员。而原来从根茨堡就跟随着安塔尔的三十六个士兵到现在只剩下九人,安塔尔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并向上帝祈祷能为他们报仇。 主后1312年的夏天,塞班·波卡的一百名轻骑兵也减少到了七十名,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在死亡的阴影下退缩,他们在流尽最后一滴血前都会坚守自己的誓言和命令。 翁贝托没有跟随他们前往罗兹戈尼,而是和托马斯大主教以及一部分随从一起回到了蒂米什瓦拉,为国王的胜利祈祷。 “我们到了。”查理抬头望着等候在山上的敌军,严肃地说道。“这要么是我们旧生的最后一日,要么就是我们新生的第一个黎明……” 他的话语轻轻地离开了嘴唇,只有站在国王身边的人才能听到他说了什么。国王的持甲人托马斯·塞姆塞已经穿上了他最华丽的战衣,如果他必须死,他也应该以一个真正领主的姿态进入天国的大门。他拿起查理的羽毛头盔,递给了站在他面前的君主。 “谢谢你,托马斯!”国王接过头盔戴上,然后再接过了长矛,“你一直是我尽职尽责的忠心部属。” “陛下!”托马斯·塞姆塞低下头,他的眼睛有些酸,“为您效忠是我的荣幸!” “你呢,杰克?”查理看向他的皇家旗手,“你的战旗握得够紧吗?”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陛下,”那人骄傲地说,“我就不会松手!” “所有人!今天我将不再把你们称为我的手下,而是我的手足兄弟!”国王调转马头,看着他的军队,“不要害怕,就算是面对死亡!不要害怕,就算下一分钟敌人们会如雪崩一样从山上杀下!不要害怕,就算你们看到刀锋剑刃,感受到冰冷钢铁刺入肉体! 因为我会在这里,和你们一起战斗,必要时,我会为王国献出我的生命!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用我的剑与矛,杀尽世间最后一个反贼!” 聚集在无数家族旗帜下的士兵、医院骑士、宫廷骑士和查理自己的部属齐声呐喊,怒吼万岁,他们的武器和盾牌盔甲碰撞,发出了一曲阿巴家的手下、马泰·查克的士兵甚至连大领主阿巴都从未听过的钢铁之歌。 —— “真是可悲,”站在山顶上观看的男人说道,然后将生锈的锅盔戴在头上,看起来就像一个从坟墓中复活的战士,“我们可以进攻了。” “简直是小菜一碟,”亚诺什·阿巴向众人说,但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们的数量看起来比我们哨兵报告的还要少!” “看来,”巴拉萨·德米特说,“他们没有成功拉拢塞佩斯的骑枪贵族们。” “我父亲生前和那些人的关系很好,”亚诺什表示,“他们不会加入安茹的旗帜的!” 大领主阿巴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装备,然后向重骑兵示意了一下,自己也与他们一起站在前排。 “记住了,”他对巴拉萨·德米特说,“一旦我们冲击了中间,就不要犹豫!当下面的战斗开始后,就把整个军队都带下来,全力进攻国王!” “我该怎么做?”亚诺什兴奋地问道,“我已经准备好战斗了!” “好吧,年轻人,如果你真的准备好了,你和你的兄弟们可以在后面加入我,为你们的父亲报仇。”伟大的阿巴回答道,“现在睁大你的眼睛,看看真正的战斗是什么样子的。” ——— 没有刺耳的号角,没有敲打的鼓声。高处的重骑兵毫无征兆地发起了进攻,似要冲散查理·安茹和国王所代表的一切。山脚下的军队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从山上冲下来的披甲骑兵,他们脚下的震动连远在科希策的市民都能感受到。 “做好准备!”多处传来命令,步兵们走到前面,形成了多排的战线。 “活城墙!”拉斯洛喊出了熟悉的口令,百合花骑士的一百五十支长矛整齐地出现在了国王面前,单膝跪地,将长矛的钝端插入地面,矛头对准前方,以刺穿从上面冲来的马匹。 查理兴奋地握紧了他的长枪,准备迎接着重骑兵的到来。当步兵的防线被冲破的那一刻,他需要像他的手下一样为自己的生命而战,他站在他的骑士中间,没有恐惧,只有腹部和头部传来的冰冷麻木感。 马泰·查克的重骑兵来了,他们从山坡上势不可挡地冲下,以严密的楔形阵势,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如一道巨大箭矢冲向国王的金百合与红白纹战旗,仿佛除了中间的部队之外,他们什么都不在乎。 “上帝保佑!”托马斯·塞姆塞喊道,查理已经看出来那些向他冲来的铁洪水想要干什么。羽毛头盔的遮掩下,他的脸色变得灰白,但开口时声音却没有丝毫颤抖。 “坚持住,托马斯!”然后,他举起盾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怒吼,所有的士兵也以战斗呐喊响应。 在指挥官的信号下,来自两翼的骑兵和步兵开始向中心移动,但为时已晚:重骑兵在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冲进了第一排阵线,然后又冲垮了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他们像一只巨矛一样刺穿了查理军的防线,步兵试图阻挡他们的冲锋,战马痛苦的嘶嚎声冲天而起,矛头插进它们的身体里,矛身如树枝一样折断裂开。 重骑兵的冲锋速度大大减缓,但却没有任何停下来的迹象。他们继续朝着国王的方向前进,查理的侍从和他的骑士们将国王围得更紧,他们握住长枪,向前咆哮,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用盾牌勉强抵挡住地狱般的打击。 就在这时,军队两翼的支援抵达,慢慢将重骑兵围住。 整齐有序的阵型很快就被打散了,从上顶上只能看到一大片纠缠在一起的人群,在血泊之中融为一体。 巴拉萨·德米特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他参加过很多次战斗,也经常看到近距离殊死搏斗,但从未见过如此混乱的场面。 “进攻!”等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有些迟钝地下了命令,“进攻!” 伴随着他的一声呐喊,山头上的轻骑兵和两千多名重、轻步兵全军出动,发起了第二次冲锋。 第九十九章 “他们来了!”威廉惊呼道,他与赫克托之子塞班以及医院骑士们并肩作战,并且清楚看到了从山上冲下来的士兵们。“他们的目标也是国王!保护国王!” 老骑士高举他的祖传宝剑,跃上他的战马沙鲁尔,一小撮士兵跟随着在他飘扬的黑色斗篷后面,向国王的位置赶去。 在查理身边的安塔尔看到他的养父正带着一群士兵冲向从山上杀下来的士兵,但随后沙鲁尔倒下,百合花骑士看不到狮子的身影了。 “坚持住!”他听到了国王的声音,“马上一切都会结束!” 突然,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头上带着一顶破旧生锈的锅盔。安塔尔没有丝毫犹豫,他用左手抡起战斧,将武器深深砍在了那巨人的肩膀上,那人像个异世的怪物一样咆哮着,丢掉了他的长矛,百合花骑士右手握剑向前冲去,刺穿了古老头盔不到半指之下的喉咙。 “我们撑不了多久了!”安塔尔对查理喊道,“如果再不撤退,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坚持住!”国王怒吼一声,不顾手上三处流血的伤口,又用长矛夺下了一条性命。“再坚持一会!” 就在这时,杰克从马上摔了下来,胸口裂开,再也没有动弹。 皇家旗手死了,安茹的旗帜也落在了尘土之中。 ——— 亚诺什·阿巴看不清混乱中心的战斗,但他能清楚地看到,那面百合花旗帜在人群的头顶上消失了,没有再出现。 “国王的旗帜倒了!”他疯狂地呼喊着,胸口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激动,“我的兄弟们,皇家旗手倒了!让我们进攻吧!” 迄今为止只在侧翼作战的阿玛德·阿巴的儿子们听到他们大哥的呼喊,都抬起头来,踢着马刺朝国王的方向冲去,想要在查理·安茹的头颅落地之前赶到那里并亲眼见证国王和一个家族的陨落。不过,阿巴家的儿子们都不是一流的战士,在纷飞的杀戮人群之中,他们紧密的队形在眨眼间就被卷散。 二儿子尼古拉斯惊恐地发现,在他骑着马跌跌撞撞地冲进敌阵后,他完全孤身一人。他被一群穿着锁甲的骑士们团团围住,然后一只手钳住他的手臂,把他拽倒在地。他仰面看着这个老圣殿骑士手持长剑向他冲来。 那人的头盔已被剥去,满脸疤痕的灰发骑士浑身是血,一击便打掉了尼古拉斯手中的剑,然后将自己的剑举过头顶。尼古拉斯·阿巴瞬间拔出匕首,用尽全力刺入了老狮子的肋骨之间,那人的脸庞扭曲,但动作丝毫没有中断,他一击将尼古拉斯的头颅劈成了两半。 只有三兄弟到达了中心:亚诺什、大卫和拉迪斯劳。但医院骑士们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骑士们像割稻子一样扫过周围的士兵,然后像一座堡垒一样将查理和他精疲力尽、遍体鳞伤的骑士们保护在墙内。安茹的旗帜还在地上,国王的头上升起了一面新的战旗:黑底,白十字。 “我要杀了他!”大卫看到了在医院骑士们里的国王,大喊一声,策马而行。 “大卫,不要!”亚诺什惊恐地喊道,但他却无法阻止自己弟弟的愚蠢行为,因为他要躲开来自四面八方的砍击和刺击。等到他再次回头的时候,大卫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阿巴家的六个儿子中,向来是战力第一的大卫左躲右闪,迅速地杀出重围,巧妙地挡开了医院骑士们的进攻。他迎面撞上了头戴羽毛盔的查理,他怒吼一声,用长枪刺向国王。查理及时地举起了他的盾牌,挡住了进攻,但矛头击穿了牛皮木盾,撕开了他的前臂。 查理不在乎他的手臂是否已经断了,他再次用右手刺出长矛,穿过链甲,捅穿了大卫·阿巴的胸膛。 然后,医院骑士们的活城墙再次合上,一直看着这可怕一幕的拉迪斯劳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他像个小孩一样大声哭泣,扔掉了手中的武器,却被受惊的马儿救了一命。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逃离了战场,来到了山顶,孤身一人地看着山脚下的血腥战斗。 ——— 巴拉萨·德米特无法判断哪支军队在败退。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在开始诅咒阿巴家的儿子们第一次与查理·安茹对峙的那一天,他想,如果他们没有那样做,他就不会出现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等待着其中一方被屠戮成灰。他们都会死在这里,成为乱葬岗上无人埋葬、无人认领的无头尸。 突然,低沉浑厚的号角声响起,数以百计的步兵和骑兵从两翼杀出。巴拉萨·德米特从来不是一个胆小鬼,但此时的他瞪大了眼睛,让恐惧淹没了自己。塞佩斯的萨克逊人和骑枪手们从侧翼包围了寡头的军队,一次冲锋就彻底击溃了他们。 巴拉萨不知道阿巴家和马泰·查克是否真的输掉了这场战斗,因为在下一刻,他便被三支长矛同时刺穿,被上方的战士们践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安塔尔发现敌军已经开始背对着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想要逃离战场。少数人还在战斗,但很快便被前来包抄的援军轻松解决。随着指挥官大领主阿巴和巴拉萨·德米特被杀,阿巴家的儿子也只剩两个,叛军放弃了战斗。 战斗的声音慢慢平息,但这一次没有任何欢呼出现。查理军队的幸存者们沉默不语,静静地迎接他们的胜利。 国王所在的中心没有一个人不是多了十多道新伤口,或断了几根骨头。医院骑士们坚守阵地,虽然挡下了第二波冲锋,但他们的人数大减,他们以大多数人的生命为代价保护了国王。 在他们周围,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死人,他们被凝固在自己的血液里,四肢扭曲或缺失。有的人被钉头锤打得面目全非,有的人用最后的力气把肠子塞回了被切开的肚子里。非人的可怕景象展现在百合花骑士的眼前,到处都是鲜血、排泄物和人体碎块。 他从凯撒身上下来,跌跌撞撞地步行去寻找幸存者,他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他自己的士兵,他们被践踏在地上,他不禁怀疑,且在心中有些确定地想到,他们之中没有一人在重骑兵的冲锋中幸存下来。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威廉。 他的舅舅,他的主人,他不是父亲而胜似父亲的人,静静地躺在一个带着阿巴家纹章的士兵尸体旁边,脸色惨白,他的手放在肋骨上,鲜血从那里不停地流淌。 “父亲!”安塔尔不由自主地痛苦嘶喊道,他扔掉了护鼻头盔,跪在威廉身边。他把老骑士的头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灰色长发。 威廉将那双疲惫的眼睛转向骑士,安塔尔再也忍不住眼中泪水。他想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他知道,威廉不喜欢他的养子对他撒谎。 “我亲爱的孩子,”老狮子淡淡笑着,“我唯一的孩子……” “我在这儿,”安塔尔呻吟着,喉咙里的肿块几乎让他窒息,“我在这儿,父亲。” “所以我们赢了,”老人说,嘴角开始滴下鲜血。“我活不了多久了,但不要哭泣,没事的。看到这天空有多么晴朗了吗?今天是个迎接死亡的好日子。” “是的。”安塔尔点了点头,但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开始抽泣,颤抖着肩膀,威廉伸出右手抚摸着他的脸颊。 “没事的,我亲爱的儿子,”他不断地安慰道,“我已经活得够久了。只是……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做。” “什么事?”安塔尔沙哑地问道,“如果我能为你做……” 威廉闭上了眼睛,慢慢地,他尽可能地深吸了一口气,让后双手伸向腰带,解开了武器的扣子。 “我们祖先的剑,”他再次睁开眼睛说道,“现在是你的了。拿着它,像我一样接受并守护它,总有一天它将属于你的儿子,然后……属于他的儿子。它……必须如此。” 这是威廉·巴托的最后一句话。这位老十字军战士终于仰天长眠,将自己的灵魂献给了永恒,就像他之前的所有英雄一样,他也终于得以登上星途之桥。他的脸上挂着平静而幸福的笑容。 “巴托大人!”一个声音从安塔尔身后传来。 “巴托大人!”又一个声音叫道,但百合花骑士没有回答他们。他觉得很快人们就会意识到威廉·巴托已经不在了。 但他身后的人并没有停下,安塔尔愤怒地转过身去,用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他们。但正当他要发难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人不是在呼喊威廉,而是在叫他。 “巴托大人!”一个年轻的骑士再次说道,“国王命我们去追击溃散的敌军,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安塔尔摇头,“我已经受够了战争。” 骑士们离开了,但他留了下来。他抚平了威廉的眼皮,然后默默地为其不朽的灵魂祈祷。 过了一会儿,拉斯洛出现在他旁边,然后是老塞班。他们蹲在他身边默默守着,知道任何言语都无济于事,便与他一起静静祈祷。最后是安德洛尼卡,他也在这场战斗中幸存,尽管他的用剑手无力地垂在腿旁,身上到处都是割伤。 安塔尔看着在他怀里睡着了的威廉,慢慢打开了干涩的嘴唇。 “你是我见过的最高尚的骑士。” (第二卷完) 第一百章 罗兹格尼战役之后 【伊雷】 在圣雅各布之月(7月)的中旬,艾格尼丝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他在洗礼中被取名为伊雷。他是一个面带微笑的小男孩,给他父母的生活带来了比太阳更明亮的光芒,他用像亚得里亚海一样的蓝色眼睛看着周围的世界。 当高兴的教父拉斯洛把孩子抱在怀里,神父把十字架的水滴在孩子的额头上时,挂在孩子脖子上的薰衣草袋子有点湿。 【安塔尔】 “你确定你要这样做吗?“国王问,“离开我、拉斯洛和这里的其他人?” “如果你需要我,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百合花骑士说,“如果你召唤我,我不会犹豫。我的忠诚是永恒的。” 查理·罗贝尔只是摇了摇头,“你那在恰落科兹的房子怎么办?” “它不再是我的了,”安塔尔笑着说,“我在赠与契约中把它送给了一个叫斯蒂芬的先生……” “除了房子,你还给了他一百金币。”国王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没关系,”安塔尔耸了耸肩,“其实,我也一直不了解自己。” 查理轻轻挥了挥手,一个仆人像凭空冒出来一样出现,把酒倒进两个杯子里。 “既然你要走了,而且也已经永久解除了你侍从的所有服务,”查理拿起其中一个杯子,“我决定封拉斯洛为骑士,你觉得怎么样?” “陛下,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安塔尔也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我完全赞同。” “我需要新的宫廷骑士,”国王继续说,“尤其是现在你不会一直在我身边。但告诉我,我听说威廉在杜比察建造了一座小城堡,这是真的吗?” “嗯……翁贝托是这么说的,”骑士又抿了一口酒,“他很会讲故事,但他的情报从来不会夸大其词。” “所以你有了属于自己的城堡……” “是的,看起来是这样。” 查理放下杯子,靠近安塔尔。他向他的首席骑士伸出右手,后者与国王握手,查理把他拉得更紧,紧紧地拥抱着他。 “我会想念你的,我亲爱的朋友!”他感慨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兄弟!” “你也不需要忘记我,”百合花骑士与他告别,“我告诉过你,如果你需要我,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查理】 罗兹戈尼之战,据老人们的说法,自鞑靼人入侵以来,匈牙利还没有发生过如此血腥和残酷的战斗,这对查理·安茹来说只是一个开始,他还有很多场战争要打。 在接下来的九年内,查理慢慢击败了王国内几乎所有忤逆的领主。寡头们要么臣服于他,要么被彻底消灭,要么逃离了匈牙利。最后,就连在罗兹戈尼之役中反抗查理并失去兄弟的亚诺什·阿巴本人也宣誓效忠于国王。为表忠诚,他甚至在1317年帮助国王镇压了博尔萨·科斯帕的叛乱。同年晚些时候,在圣米迦勒之月(9月),国王颁布了一份公文,宣布已故的阿玛德·阿巴是他忠诚的追随者。 但查理·罗贝尔·安茹没能打败马泰·查克,盘踞在特伦钦的小国王。他是征服者的后裔,从未向百合花旗低头。而真正的王朝盛世,只有在清除这个最大的障碍之后才能开启…… 【圣殿骑士们】 尽管克莱孟五世在1312年撤回了他解散圣殿骑士团的诏书,但一切都太晚了。一连串惨绝人寰的酷刑一直持续到1314年,被折磨的骑士们一个接一个地被逼出耻辱的供词。最后,被逮捕的圣殿骑士们甚至承认他们在入会仪式时互相亲吻着对方的裸体,在修道院里行奸淫之事。 大团长雅克·德·莫莱被折磨了近七年之久。在此期间,他们把他钉在一扇门上,让他像基督一样受苦,戴上荆棘王冠,裹上裹尸布,然后继续折磨,直到这个被折磨到死的人说出了折磨者想要让他承认的一切。 主后一千三百一十四年,大斋月(2月)的第十九天,他在巴黎接受了火刑,死前,他收回了所有的供词。 他说:“上帝知道谁犯了错,谁犯了罪。”他还说,“厄运一定会降临到那些错误地谴责我们的人身上。上帝将为我们的死亡报仇,愿主知道,所有迫害我们的人都要因我们受苦!” 熊熊火焰将大团长的诅咒带到了天堂,几个月内,克莱孟五世和铁王腓力四世都相继死去。 —— 在匈牙利,圣殿骑士团的解体则是悄悄地、慢慢地进行着。查理国王没有折磨或烧死一个圣殿骑士,修道院被清空,财产和地产大部分都落入了医院骑士团之手。大多数圣殿骑士们在大团长死后都宣誓成为医院骑士团的成员,并继续作为宗教骑士生活下去。 不过,多年来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是最后的几个圣殿骑士躲在了王国最西边的莱卡城堡里,而阿尔伯特·哈布斯堡和他们的儿子们对骑士们进行了围攻。和往常一样,他们中出了一个叛徒,带领奥地利的士兵们通过密道进入了城堡。圣殿骑士们在大厅战斗了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寡不敌众。 围攻者在城堡奇怪的圆形圣所中发现了跪着默默祈祷的七名骑士,其中包括匈牙利的大师,他们也没能幸免于难。 还有几个人下了城堡的水井,想要穿过深处的走廊逃跑,但哈布斯堡的手下在另一头等着他们,最后也被暴徒砍死。 这个故事流传了一段时间,慢慢变成了一个传说,然后是一个童话,直到最后,没有人真正相信它发生过。 第一百零一章 杜比察的春天 第103章 杜比察的春天 【九年后】 1321年,大斋月(2月)的第28日 杜比察,斯拉沃尼亚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冬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生命。 茂盛青草预示着新生,肥沃的土壤松软,奔流不息的萨瓦河日日夜夜疯狂地驱动着小磨坊的轮子,永不疲倦地工作着。 磨坊主从去年的秋天开始便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现在他将去年存储的剩余粮食拿出来开始磨,这样妇女们就可以在农舍里用新鲜面粉烤面包了。他最喜欢的莫过于能闻到露水湿润的草地上热面包的诱人味道的黎明时分。 磨坊主算不上是一个富有的人,但他愿意把他的一切都押在用新面粉烤制的春天面包上。这些面包不仅味道和质地与用旧面粉做的不同,而且闻起来也和老面粉完全不一样。 当然,不仅仅是这样,更重要的是做面包的人是他。他熟知做出完美的面包需要揉多少次面团,烤炉需要多热,面包要多久才能拿出来,以及在揉面和捏面的过程中,有多少滴额头上的汗水需要注入在未完成的面团里,这些都很重要。 一条面包的味道和气味取决于很多东西,但磨坊主相信,在所有的小细节之中,面粉的新鲜度和细腻程度是最重要的。 这就是为什么他每年都在等待着春天河流解冻之时,雪融后的萨瓦河会变得更加狂野,磨坊的轮子开始没日没夜地运转,他也可以开始制作新面粉。 这个庄园主人的孩子总喜欢从磨坊主这挑着热气腾腾的面包,偷偷地将面包皮剥给小动物们吃。除了庄园主大人外,其他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孩子们开心就好! 离磨坊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农田,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那边几乎要被农民的涌动潮流淹没。当他们在庄园主的田地里干活时,领主大人为他们提供食物、住宿,甚至还有一些零钱。 比起这世界上其他的农田,这些农民喜欢在那工作。 这位安塔尔·巴托真是位奇怪的大人,磨坊主心想。其他领主只会虐待殴打农民,不让这些人靠近他的家人,还有的贵族则像躲避麻风病人一样避开这些农奴,但这位大人像是把这些人看成是与自己平等的人一般。 一开始,农场的大多数劳工都是来自杜比察和察兹马地区的斯拉沃尼亚人,但后来不知怎么的,这里的特殊待遇在人们之间传开了。于是很多农民从更远的地方赶来工作---萨格勒布、萨莫博尔,甚至是瓦拉日丁。 有些人从春天开始一直呆到秋天,其他人则带着他们的家庭在这片土地上定居生活了好几年。安塔尔领主还允许他们在城墙外建造了一系列的小屋,以作为他们如此勤恳劳作的回报。 他的庄园蓬勃发展,现在几乎已经能够自给自足。磨坊主相信这不仅是因为农民们单纯的劳动契约所能带来的,这里面更多的是他们为了感谢领主真诚亲切的对待而格外卖力地为他干活。 这些感情就像他在生产面包时在面团里面注入的细心又勤劳的汗水一般,能让任何成果都更加伟大可口。 即便磨坊主已经在他的磨坊里工作了将近十年,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一位高贵的骑士领主能够如此善待他的人民。 他受雇于庄园的前任主人威廉骑士,是他建造了这座庄园。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只有一个房子、一个谷仓和一口水井。然后威廉开始建造城墙和塔楼,但他在罗兹戈尼战役中阵亡,他的庄园也由他的养子安塔尔继承。 安塔尔曾是国王的首席骑士,但在罗兹戈尼战役胜利后,他挂起了剑,拾起了锄头,开始和他的家人一起耕种田地、饲养牲畜,过上了远离王室、远离任何战场的生活。 他完成了由威廉开始的工程,并将庄园重建成了一个几乎像是一座独立村庄样的地方。安塔尔大人不仅让农民和他的家人们分享住所,他还邀请其他士兵、长矛手和弓箭手一起住着。这些卫兵总是勤勤恳恳地在木塔上守卫着庄园。 事实上,威廉骑士,根据某些传言,还有他的养子安塔尔,曾经属于异端的圣殿骑士团。这可能是其他人从他们对待平民的方式中猜测的,尽管磨坊主无论如何打听,都没有从任何人嘴里听说那些圣殿骑士们会把不同身份地位的人都平等对待。 但最关键的是他是一位值得上帝爱的好人,不是吗?每当磨坊主想要弄清楚他的领主的过去时,他总是这么告诉自己。毕竟对他来说,庄园主出于什么原因善待所有人并不重要,自己也没有必要去质疑他的过去,这是个无礼的行为。 他很高兴自己仍然是这个水磨坊的主人,他能闻到新鲜的面包与春天的无数气味混合在一起,这都是他的劳动成果。 -—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两个十几岁的男孩从西门冲出来,互相推搡着,大声尖叫着向农田奔去。赛普克和科尔塔看起来就像是两个鸡蛋:打结的棕色头发,长相神似的脸也被泥土和阳光弄成了棕色,他们还有着一样调皮的棕色眼睛,以及蓝红色的装束,这代表着他们不是什么农民,而是主人的孩子。 事实上,他们长得如此相像并不是单纯的巧合:他们同时从母亲的子宫里出生。从那时起,他们便分享着一切,其中包括了他们家的每个成员相继被痢疾击倒的可怜事实。 这对孤儿双胞胎被庄园主收留,并得到了特殊的待遇:他把他们收养,将双胞胎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培养,并让他们知道自己不再是没有父母的孤儿。 这对小家伙们也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所以他们都很听话。即便他们的肤色不同,安塔尔仍然爱他们。 这一次,他们争先恐后地看谁先把卫队长的消息传到骑士大人那里,他们也没考虑过带着脏兮兮的脸和乱糟糟的头发,一边互相推搡着一边去见他们的主子是否合适,更不用说卫队长根本没有让他们把消息带给安塔尔大人…… 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科尔塔用肘部击中了赛普克的侧身,力道之大直接让男孩失去了平衡,但他仍有时间伸手去抓他的兄弟,并把他一起拖到地上。然后他们两人突然都吓得脸色发白。 “我的袜子!”赛普克看着他的右腿膝盖喊道,“都怪你,羊毛都被你拉出来了!” “你看看我的袖子!”科尔塔怪叫道,指着他哥哥拉扯他的地方,衣服的袖子从他的手臂上给撕了下来。 “伱这有什么,你这个傻瓜!”赛普克嗤之以鼻,“你只是撕出了个缝,缝几针就能补好,但我这怎么办?整个毛线袜都被你给扯开了!” 科尔塔再也忍不住了,他大笑起来。 “反正夫人这个月只买了两次羊毛,”他笑着说,“她可能会给你买第三件衣服,或者你可以穿着这个有洞的袜子,反正现在是春天,你鼻子不会给冻到发疼的啦!” 赛普克闻言,愤愤不平地扑向科尔塔,两个小家伙又开始了漫长而激烈的战斗。在这期间,他们甚至忘记了他们原本打算要给主人带消息。 当科尔塔在他同伴的左眼下印上了一大块紫斑,赛普克撕掉了他对手的另一件衣服的袖子时,一个九岁的男孩以极快的速度跑过了他们。 第一百零二章 信使 (上) 第104章 信使 (上) “父亲!”伊雷从远处喊道,农田和数十名正在耕种的人出现在他的眼前。“父亲!快过来!” 看到父亲穿着和农民一样的麻布衣服,连他的孩子都感到困惑。因为尽管他是位骑士领主,但他却和其他人一样在田里干活。 安塔尔穿着最简单的袜子和未上色的麻布衬衫,从外表上来看,他和他手下的农民并无太大的区别。 他从一大早便起床亲自检查每一项工作,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而且他还将属于自己的那份活给干完了。 安塔尔砍伐树木、劈柴、播种谷物,他是如此沉浸在自己劳作的热情中,以至于一开始他没有听到男孩的叫喊声。 “父亲!”小男孩跑到他身边,为了确保父亲的注意力,他拽了拽那件脏兮兮的、长到大腿中部的衬衫。 安塔尔转身微笑着看向他,他的脸上布满了灰尘,额头上的汗水刻下了狭长的沟壑。 “急什么呢,孩子?”他问道,然后伸手去拿挂在他肩上细绳上的牛皮水壶。他用牙齿咬住雕花的木塞,从水壶的颈部拔出,大口大口地喝下新鲜的白桦树泉水。 “上百个骑兵正朝这里赶来,”孩子兴奋地喘着气说,“是国王的旗帜!” 庄园主差点把水给洒了,他没想到会有访客,尤其是来自蒂米什瓦拉宫廷的访客。 他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将手紧紧地搭在伊雷的肩上,快步走向西门。他必须洗一洗脸,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一会儿他必须穿上他最好的节日礼服。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穿得像个农民一样去接待皇家的使者。 安塔尔和伊雷在路上碰到了正在打斗的科尔塔和赛普克,后者两人在看到他们的主子之后立刻停下了他们的决斗,并试着站直身子。 但沉浸在自己激动思绪中的安塔尔并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小家伙,他不停地向他的儿子问道:“你确定只有一百人吗?他们还举着国王的旗帜?” “瓦罗斯是这么说的。”伊雷回答。 安塔尔点了点头,他的卫兵队长从来没有输错过人数,他比任何人都擅长这个。 然而,他完全不明白,一支皇家骑士队在斯拉沃尼亚做什么? “他们离这有多远?”当两人通过西门时,安塔尔又问道。“他们从哪里来?” “从东北方向来,瓦罗斯说他们会在一小时内赶到这里。” “这些时间应该足够我们做准备了……” “我已经和博格拉卡一起通知妈妈了。”男孩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的呼吸随着快速的步伐而急促。“卫兵们也都准备好了,他们都知道这件事了。” “你没让我失望,我的儿子。”安塔尔朝他的孩子笑了笑,然后他的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他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皇室的人要来见他。 他确实为他的儿子感到骄傲。其他领主可能会斥责卫队队长没有亲自向他报告,但安塔尔在几个月前就给他的队长下了明确的命令,当他的儿子没有在学习或训练的时候,他的队长应该努力指导他如何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士兵。 这包括如果他们看到有人从塔上走来,他们应该让男孩把消息传给他。然后安塔尔会问所有重要的问题,一个好的哨兵应该知道答案,如果这个男孩能很好地回答所有问题,队长就会得到响应的表扬和奖励。 伊雷也看出了了这次事情的重要性,在没有人叫他这么做的情况下,他便立即消息通知给了他的母亲和家人,这让安塔尔感到很自豪。 “埃里克,在我换衣服的时候看看他们的指甲干不干净!”穿过庄园的门槛时,安塔尔把孩子交给了门前的男仆,自己快步踏上阶梯,进了楼上的卧室。 他的妻子艾格尼丝已经在那里等着他,手上拿着她丈夫最好的衣服。尽管安塔尔在他的庄园雇佣了许多人,但他并没有雇佣专门给他穿衣服的仆人。 他曾教他的孩子们如何在战争中为骑士穿衣、束带和武装,尽管在过去的九年中,他从来没有一次需要穿上铁衣。 随着罗兹戈尼战役的结束,他便把生命中的那段战争岁月抛在了脑后,现在他只想看到他的田地长得肥硕,享受他妻子的热情拥抱,看他的儿子成长为一个强壮的男人。 他的祖传之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血的味道,他曾经从国王那里得到的华丽的百合花长剑也一样,近十年来没有吃过活人的血肉。如果他偶尔要洗一下手上的血,那也顶多是来自于早上屠宰牛之后沾上的血。 年轻时,他从未想过自己到头来会满足于农耕的生活方式--但他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并且很高兴能和其他农民一样工作,他并不想念以前的战争生活。 “谁要来?”艾格尼丝问道,她的蓝色眼睛因为期待而睁大。“他们真的是蒂米什瓦拉宫廷的人吗?” “我不知道。”安塔尔一边回答,一边脱光衣服,把他的脏衣服扔到角落里,“我没有提前收到任何消息,他们没有告知我。” “他们找你干什么?” “我也希望我知道答案……”安塔尔叹了一口气。 他走到房间中间的脸盆前,快速地清洗掉自己身上的污垢。他没有花太多时间清理自己,他曾经的长发早已被剪掉,这样他就不用在忙碌一天之后费心地去洗掉那上面的脏东西了。 这一次他也只是草草地将水打在脸上,稍微清晰了一下他那张被小胡子和短胡须衬托出的瘦脸,然后用毛巾随便擦了擦。 他一件一件地从妻子手中接过衣服,飞快地套在自己的身上,蓝色的羊毛腿袜,干净的内衣,以及同样是雪白的外衣,然后是他最喜欢的帽子,用红褐色的羊毛剪成,并用雪白的亚麻线精心修饰。 他的妻子以及给他系上了装饰着百合花纹的腰带,上面挂着他的钱袋、餐具和简单的手巾。 “我以前还能把它弄到第三个洞里。”安塔尔一边把皮带的末端绕在带扣上,一边看着带子。“我的肚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伱比以前看起来更健康了。”她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把那条沉重的贵族项链挂在他的脖子上,链子由铜铸的百合花制成,这是有身份的男人的象征。 “是吗?我看起来还行吧?”骑士穿上了他的水牛皮短靴后,自己站了起来。 “你比国王本人还要英俊。”艾格尼丝笑着说。 “如果你站在我身边,他们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安塔尔拉起了她的手。“据我说知,女王与你相比,只是厨房里普通的洗碗厨娘。” “你这个笨蛋!”她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能让人听到你说这种话!” 第一百零三章 信使(下) 第105章 信使(下) 艾格尼丝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衣,袖子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的手背,她的裙子一直延伸到地板上。她的外面还套着一件天蓝色的无袖上衣,用一条细腰带系着。 她的淡褐色头发被一条亚麻发带捆着,她本可以佩戴珠宝,但她不喜欢那样:她从不佩戴任何浮夸的东西,她从上到下都是成熟的女性朴素的自然美丽。 安塔尔看着她,不由自主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尽管时间很赶,但足够他们亲热一段时间。 他当时还几乎是个孩子,大概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安塔尔躺在布达的一家旅馆里,被坏疽病折磨着。那时候他遇上了大他四岁的旅馆老板的女儿,她在他生病期间照顾着他。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他们一起经历了好的和坏的,但安塔尔仍然像年轻时那样热烈地爱着她,尽管这么多年以来因为战事他们很少在一起。 安塔尔爱着她那多年来变得不再那么光滑的皮肤,和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小痕迹。为了她,他离开了喧嚣的世界、走出了富丽堂皇的王宫、抛下了色彩斑斓、热闹非凡的比武场。他们两个人是彼此的慰藉,是彼此生活中坚如磐石的支柱。 “他们说,”安塔尔在他妻子的耳边轻语,“王后不超过十六岁,是一朵小花,一朵芬芳的玫瑰,但她的花蜜可没有你的甜……” “你刚穿好衣服,我的好大人。”艾格尼丝红着脸低声说,即使没有言语,她也能在他亲密的怀抱中感受到安塔尔的渴望。“国王的使者可在往这赶来。” “他们不是还没来吗?”安塔尔在她的脖子上轻轻一吻,“查理一定会理解的……” “当然了,”艾格尼丝挣脱开他的怀抱,“当你在这里放飞自我的时候,伱的农民会去接待宫廷的使者,我想国王他一定会理解的。” 安塔尔假装痛苦地叹了口气,但还是向他的妻子妥协了,她略带讽刺的抱怨是对的,现在是时候去弄清楚那些举着国王旗帜的人来他的庄园干什么,以及查理·安茹想从他的前首席骑士那得到什么。 大门敞开,安塔尔站在院子中间欢迎着来访者们,他的妻子站在他的右边,他的儿子在他的左边。他的三十名长枪兵沿着敞开的大门的左右两侧排成两列。 十几个仆人好奇地站在离庄园入口稍远一点的地方,只有还在外面干活的农民们没受到打扰。反正平民与贵族没有任何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家仆们则是个例外。 安塔尔身后站着他那沉默寡言的高大侍从,粗壮的西蒙,还有他的庄园管家,举止优雅的米科拉伊。 在他们旁边是骑士的两个养子,赛普克和科尔塔,他们踉踉跄跄地走过来,遍体鳞伤,浑身脏的像是刚从泥土里出生一般。 “该死的!”安塔尔看到他们的邋遢样子后喊道,“你们做了些什么?” “我……”他们同时开口,但又被安塔尔直接打断,示意让他们安静。 就在这时,骑兵的首领穿过大门,他身穿丝绸和昂贵的布料,衣服上装饰着华贵的金纹和钻石。 他的斗篷上镶着银线,腰间挂着一把装饰用的宝剑。就连他的战马也有着闪亮的马具,一看便知道这可能要比一个城里民兵一年的薪水还要值钱。 他戴着一顶头盔,帽檐擦得锃亮,而他的面孔则被帽檐遮挡着,安塔尔看不到这人长什么样。 骑兵们留在石墙外,只有两名身穿盔甲的骑士紧跟着他们的首领,骑着战马缓慢而庄重地进入了院子,在离安塔尔大概五步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我在找安塔尔·巴托。”戴头盔的男人用一种奇怪的沙哑生硬说道。“以国王之名,让曾经在朝中任职的骑士站出来吧!” “我便是安塔尔·巴托。”安塔尔走上前。“但我需要踏上我的土地的人先介绍他们自己。” “你的土地?”那人笑了,他的两个骑士也跟着笑了。“这家伙说‘我的土地’!” 庄园里的人发出一阵低沉的交头接耳声,这顿时让庄园主红了脸。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种嘲弄。 “你是谁,我的大人?”安塔尔有些紧张地问道,“我有什么能够帮上忙的吗?” 男人在马鞍上起身,把一条腿从马镫里拉出来,搭在马儿的尾巴上,然后猛地一跃跳到地上。他一言不发地走向安塔尔,并在他面前停下,那人的头盔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子。 这让院子里的众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伊雷好奇地眨着眼睛看着他的母亲时,艾格尼丝直视着她的前方,无论她有什么感觉,她都完美地隐藏了起来。 站在他们身后的西蒙不明白眼前的事态会如何进展,但他总觉得有什么诡计。为了不被坐在马鞍上的铠甲骑士们发现,他缓缓地移动着一直悬在腰间的左臂,将手掌滑向短刀的剑柄。他试图保持冷静,以便在必要时能以闪电般的速度采取行动。 下一刻,陌生人举起带着精致皮手套的手,将他的帽檐抬了上去。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盯着安塔尔,他的棕色卷发从头巾下面伸出来,湿漉漉地贴着他干湿的额头。 他从他的祖先那继承了一个粗鼻子和一张肉嘟嘟的嘴巴,尽管他很刻意地将后者藏在细心梳理的胡子下面。 在那坐立不安的眉毛底下是一双闪亮又警觉的眼睛,里面闪过一丝奇特的恶作剧般的得意。 “你忘人忘得这么快吗?”眼前的贵族问道,他那充满阳刚的低沉嗓音里和刚刚刻意扭曲的沙哑声音完全是两个样。 看到这张脸的安塔尔就像被闪电一样击中了,他的妻子也一样,这张脸他们再也熟悉不过了,虽然他们已经有将近整整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他的五官变得更坚毅了,眉头的皱纹更深了,眼底的黑影比以前更多了,但他们还是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匈牙利的三冕君王,查理·罗贝尔·安茹正站在他们面前。 第一百零四章 宴会 第106章 宴会 那些斯拉沃尼亚人就像被端了窝的蚂蚁一样乱窜,这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仆人们瞬间散去,以前所未有的勤奋程度在厨房、院子的每个角落工作,当然还有庄园东边宴会用的大厅。 他们都被一种难以想象的兴奋所征服,他们必须要给国王本人还有他的宫廷骑士们提供食物,让他们感到宾至如归,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未梦想过有这样一个场合,这样一个机会。 安塔尔则完全摸不着头脑,一方面,他自己对这次查理国王的访问感到意外和高兴,他们在军营和城堡这个充满了铁与泥气息的世界里长大成人,而查理对他来说远远不仅是王国的领主。但另一方面,当想到接待国王和他的随行人员们几天要花上多少心思和金子,他就头疼起来。 他的庄园有很大一片土地专门用于牲畜养殖,宽敞的家禽院子里有一百多只会下蛋的母鸡,棚子围栏里有几十头猪羊牛。这里还做着羽毛、鸡蛋和肉类的交易。 原则上说,为国王和他的一百名骑兵提供盛宴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查理偏偏在大斋期这个极其严格的禁食期间来拜访他的前首席骑士,尽管这位国王可能会放任自己错过占全年三分之一的众多禁食日中的一两个,但安塔尔本人希望严格遵守这些规定。 因此这些肉食都不能上餐桌,厨房需要比平时更多的人干活,厨师和他的助手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去确保自圣诞节以来便一直积满灰尘和布满蜘蛛网的宴会厅很快就充满了人们享受美食的咀嚼声和满足的交谈声。 石头铺成的宴会厅由木材和土坯建成,地板延伸到庄园后门的训练场,紧靠着东墙。它的双扇门开在正中间,当人们从门中进入时,便能沿着远处的墙壁看到一张至少能容纳十人的宽大桌子,后面有一排带着雕刻装饰的高背椅。 这是为家庭和贵族客人准备的地方,通常,仆人们会把盛满食物的大锅还有烤肉叉端到桌子和入口之间的空地上,而在持续到深夜的庆祝活动中,宾客们也可以在这里跳舞。 这张长桌和它前面的空地将整个大厅一分为二,左右两边是简单的羊腿木板桌,每张桌子都有两张长凳。建筑的南北角各有一座石壁炉,即使在最严酷的冬天也能提供足够的温暖,不过那时候大厅其他地方也会有取暖的地方,比如在中间点起篝火之类的。 大厅的墙上挂着破旧的布料、裂开的盾牌、废弃的武器和生锈的头盔,都是些没有任何价值的破烂,但还是能够凑合当做这粉刷过的土坯墙的装饰。 这大厅是为盛大宴会和丰盛宴席而设计的,但巴托家的生活很简单,一年能用两次大厅就不错了。 于是在这个刚到春天、在大斋月即将结束的时候,这大厅变得罕见的干净。仆人们扫去地板上的灰尘,然后在地上铺上新鲜的稻草,用湿抹布把桌子和长凳擦得干干净净。 天气还算暖和,所以他们并没有将壁炉点燃,只是将门边和墙上的几支火把用来照明。 等太阳快要消失在西边的地平线下时,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欢声笑语不断。一些善于使用乐器的农民和仆人找来了鼓、哨子,甚至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风笛。 轻快的曲调响起,这些原本不能踏入这建筑的人现在蹦蹦跳跳,在音乐中享受美食和饮料。 首座的位置一直都属于安塔尔,但现在由查理国王坐着,他的左边是他的两位随行骑士,亚诺什·博内米萨(jános bornemissza)和费里西安·扎赫(felician záh)。庄园主人安塔尔则坐在查理的右边,他的妻子则坐在更右边,然后是他的侍从西蒙以及他的三个孩子,伊雷、赛普克和科尔塔。 他们的对面,也就是离他们最近的长桌上坐着守卫队长瓦罗斯,还有正在整理精致天鹅绒长袍的管家米科拉伊。大厅的右边坐着的都是国王的骑手,左边则是安塔尔的手下和工匠们,几只库瓦斯犬和可蒙犬在他们之间走来走去,希望能分到一些美食。 当月亮的银光透过小窗照进来的时候,宴会已经开始了。 大厅里除了音乐声外没有人开口说话,仆人们都忙着将大斋节的美味佳肴一盘接一盘地端上餐桌,而桌上的人都在忙着吃饭。咸鱼、热气腾腾的小米和大麦粥、酥脆的扁饼、装在小木碗里的莳萝奶酪和酸奶油、圆奶酪、各种烤饼和千层面。 用苹果、醋栗、梨子、李子和葡萄制成的热酱装在小罐子里传来传去:每个人都倒了一些在自己的盘子里,然后用面包蘸上,或者当酱汁足够凉了的时候,将酸甜的汁液大口大口地灌进喉咙。 而对于那些喜欢咸味的人来说,他们可以享用由春菇、龙蒿、藏红花制成的略带生姜味的酱汁馅饼,并配上光滑的嫩面条一起食用。 大斋节期间,他们只搬来了两桶啤酒和葡萄酒,其他的则是用大木桶从墙外的白桦树林里取的新鲜白桦水,人们并没有因为不能喝到多少酒而感到沮丧,反而心情越来越愉悦。 “这就是我所说的好客嘛!”查理欢快地拍打着桌子,大口地咬下了一块酱汁馅饼,他似乎好像还没有吃饱。“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欢快盛宴了,尽管自从我们上次见面我已经办了三次婚礼。”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安塔尔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并努力地让自己的眼睛并将地盯着眼前的盘子。 在以前的日子里,国王确实是像对待亲兄弟一样对待他,对他的行为和举止都格外包容,不像是外人。但那时的他们还年轻,他们已经将近十年没有见过面了,安塔尔不知道这个现在已经经历了三十三个冬天的基督徒国王是否还是那个亲切对待安塔尔的查理。 “你变了,我的朋友!”国王转头看着安塔尔,用手将他的脸转过来强行对视。“以前,你宁愿洗马都不参加酒宴,更不用说亲自举办了!” “是时代变了,陛下。”安塔尔淡淡地笑了笑,他清楚国王指的是哪一次的事情:在攻占斯泰尔戈姆后,让查理免于躲在暗处的刺客之手的是两人中没有烂醉如泥的安塔尔。 “不,时代变得太慢了。”国王苦笑道,“十多年来,我一直计划在新的根基上建立匈牙利王国,开创金与银的时代,但我还在苦于收回属于王权的每一块土地和城堡。” “恕我直言,陛下,”安塔尔恭维道,“您的战争成果即便是在这南方也能感受到。” “我的战争成果……”查理喃喃自语,自从他来到这里,这是他第一次显得阴沉不安,“倒是你,伱在这里已经建造了一个小国,靠着威廉留给你的微薄遗产……” “他给我的真正遗产是他在我的成长的过程中教给我的东西,这可是无价的珍宝。”安塔尔纠正道,并试探性地看向国王,后者并没有对他的顶撞显露出任何不满。 “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指了指大厅的四周,“今年的夏天才是你的第三十四个命名日,但你已经准备好了一生的工作:你生产,你耕作,你交易。你的城墙有士兵保护,你的事情有管家处理,你的儿子正在茁壮成长。 但是我……我的庄稼被蝗虫侵扰,我的粮食被老鼠啃食,那些虫子住在我的城墙里,我必须杀死他们,那时候我才能开始建设我的王国!” 安塔尔完全明白国王话中的真正含义,他鼓起勇气问道:“陛下,您知道让这个我们称之为家园的地方保持完整,我杀了多少次虫子吗?” 他正在适时地试探他的国王,在他恭敬的话语中穿插一些无礼言论,以便从他的反应中判断面前的人是否还是以前的那个查理。看来国王对他的兄弟之情并没有因时间而消退,因为他听到安塔尔的话后并没有不以为然地皱眉头,而是大声笑了出来。 于是安塔尔决定将一直埋在心里的困扰说出来。 “陛下!”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像是要潜入水中一般深吸了一口气,“您的来访让我倍感荣幸,但请您告诉我您此行的目的,有几件事情实在让我感到疑惑……” 第一百零五章 剑与锄头 第107章 剑与锄头 “嗯?”查理扬起眉毛,好奇地看着他右边的人,“哪些事情?” “即使是在和平时期,国王旗下的士兵至少也有一千人,”安塔尔说,“而这一千名士兵后面还有大批仆人、文员和指挥官。即便是在行省的营阵中,也会有不止两百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国王旗帜下的人这么少,我不明白为什么皇家卫队不在您的身边,也不明白您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您将来看我,这样我也可以有更多时间做更好的准备,虽然我们现在也很认真地做了准备,但是您知道,杜比察是优秀乐手的故乡,如果我知道您要来……” “我还挺喜欢你的农民们演奏音乐的方式的,”查理打断了他,“这些原始的、无节操的音乐中有一种战争般的凶猛。” “陛下。”安塔尔用严肃的表情看着他。 查理知道他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了,他必须尽快坦白。他环顾大厅:他的一百名骑手已经和庄园主人的士兵们打成一团,一夜之间,人们在酒与水之中结下了友谊,音乐栩栩如生,众人都手舞足蹈。 孩子们还手拉手在餐桌前的广场上跳起了圆圈舞,只有管家米科拉伊还在小心翼翼地抚平他天鹅绒长袍上的皱纹,坐在国王两边的人当然也还是保持着镇定。 “很好,很好,”查理点了点头,“那就让我们来谈谈吧!” 他把手伸进放在桌上的盆里,在散发着玫瑰花瓣香味的水中洗了洗手,然后在一只绕着椅子走来走去的可蒙犬身上擦干。 “外面,出去说。”他朝外面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他手下的两名骑士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今天不需要你们了,像其他人一样去喝酒吧!” 亚诺什·博内米萨和费里西安·扎赫一直望着国王的背影,直到他和庄园主消失在门外。然后他们对视了一眼,不用言语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没过半个小时他们就喝酒喝到耳朵发红,跳起了踩葡萄和魔鬼舞,放飞了自我。 “把你的手放在胸前,对我实话实说!”他们离开了身后的训练场,走过了两层楼高的大宅子,查理说道。大厅里的喧嚣声音在这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蟋蟀们在夜里的黑暗中漫步,唱着夜之曲。“伱一点都不怀念以前的骑士生活吗?” 安塔尔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我每天都在教我的儿子和养子们,而且我也没少打他们。但当我第一次用我自己的劳作养活五十多个人,第一次看到土壤中的种子破土而出的时候,我醒悟了,我看到了这一切事物的本质。” “什么本质?”查理不解地问道。 “给予生命与夺取生命是多么不同,”安塔尔解释,“为某种事物的出生、涌现和生存而努力,比在战斗中屠杀数百人要难得多,也更需要毅力。” “我不会假装我理解为什么一个贵族会满足于过着农民的生活,”国王摇了摇头,“但我在之前已经让你决定让你去塑造自己的命运,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陛下。” “我在罗兹戈尼战役后让你离开,是因为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当我在阿巴的领土上作战并全力围攻阿尔瓦、佐利姆和利普托的城堡时,我没有召唤你;当阿玛德的儿子们再次造反时,我也没有召唤你,我不得不烧毁整个昂郡,摧毁它的据点; 当我不得不击败科斯帕·博尔萨,并将他的省份碾为尘土时,我也没有请求你的帮助。我没有拜访过你一次,也没有给你写过一封信,为的是让你不仅在家庭面前无愧于你巴托的姓氏,而且也能在主的面前被称为‘巴托’(勇敢者)。” “我很感谢您所做的一切。”安塔尔生怕自己说错了,又重复道,“我很感激您,陛下。” “当你在这里舒适地安顿下来时,”查理继续说,“当你年复一年地在田地里耕作,在牛群里拾粪时,我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与死亡为伍,在它的嚎叫下活下去。 两年前,我与塞尔维亚人决裂并占领了保加尔白堡(贝尔格莱德)。但在这过去这九年里,死亡不仅在战场上与我为伴,它还在生活中缠着我,我已经失去了三个妻子,还有她们的那些未出生的孩子们……” 安塔尔突然停了下来,愤怒地瞪着他的国王,仿佛被羞辱了一般。 “您以为我的生活安稳顺利,但你错了!”他恼怒地脱口而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但我这几年也没有享受过,我不得不为我所拥有的每一寸土地奋斗,为我所取得的一切而战斗! 四年前旱灾席卷农村,第二年萨瓦河又倾斜而下淹没了一切。泛滥的河流带来了腐烂的尸体,所以上帝甚至还给了我们一场瘟疫,这又持续了一年,祂赐予我们丰收与和平的时间只有两年而已……” 查理的眼中也充满了愤怒,他像是被毒药侵蚀一般,转身面对他的老朋友,双手抓住他的衣服,疯狂地摇晃着他。 “我才不管你的狗屁庄稼!”他喊道,“我说的是这个国家的命运,你这个混蛋!我管你死了多少农民!” 安塔尔本能地举起他坚硬的右手,一拳打在国王的脸上,使他直接倒在地上。当查理躺在泥地上的那一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袭击了他的君王!这可是死刑。 但查理的反应却让他另一种意义上地吓了一跳。 “他妈的,真见鬼!”他一边咒骂着,一边大笑着起身,摸着他那流血的嘴巴。 “真是有力量的一拳!”他称赞道,“你还是那个曾经的样子,一个坚韧无敌的战士。你坚持己见,任何风暴都不能使你动摇。无论你如何试图掩盖这个事实,你就是一把剑,而不是一把锄头。 如果教皇在你身上撒尿,你会直接踢他的屁股……而现在,你为什么站在那里,像是一个头上被拉了屎的人?” “陛下……” 第一百零六章 永恒的忠诚 第108章 永恒的忠诚 “陛下,陛下!”查理嘲弄地说道,拍了拍昂贵衣服上的灰尘。“听着,自从我来到这里,你就不知道该怎么跟我说话,怎么对待我!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到你的痛苦。 还记得十年半前在根茨城堡的石阶上我对伱说的话吗?你是我的兄弟,你可以问别人不能问的问题,说别人不能说的话。如果我在小时候便傻乎乎地把你当做我的血亲,那么我这辈子都会遵守我的诺言。虽然……” 查理的嘴角勾起一抹谨慎的半笑,“这次我不会惩罚你的唯一原因是没有人看到这一切。” “我不是为了庄稼,甚至也不是为了农民而打你。”安塔尔承认道,虽然他对自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暴脾气而感到非常羞愧。“在东墙和南墙的交界处,在石墙的底部,有一个被木珊栏包围的小树林。有垂柳靠在十字架上,威廉将我的母亲埋在那里,久而久之,所有在这扎根的人都被埋在那里。 马里提斯、乌尔巴诺斯、可怜的翁贝托……甚至是威廉本人,还有阿格尼丝的父亲,他和我们一起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几年。这些年来,十字架的数量越来越多,还有五个小墓碑,五个小十字架……”说道这里时,安塔尔的声音一下子沉了下去,“五个小灵魂……” “我能理解你,”查理走近,轻抚着他的肩膀,“我明白失去意味着什么。” “我希望我从来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想到他死去的孩子们,安塔尔痛苦地嘶吼道。 “瘟疫?” “有的是瘟疫,有的是其他疾病,有的是死胎,或……” 安塔尔闭上了嘴巴,他无法说完这句话。他们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两个正在悼念的人,两个失去过孩子的父亲。在这个时刻,无论身份贵贱,他们都分享着同样的感受,这是生命中少有的时刻之一,两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最真诚的流露。 “我来斯拉沃尼亚是为了带你一起回去。”查理没有再扭捏,“这就是为什么我只带了这么点人来,因为其他人都以为我还在蒂米什瓦拉,他们不能知道这些。 我们策马狂奔至此,我与我精心挑选的手下们几乎都没有休息,这样的强行军可不能被一群步行的仆人拖慢了速度。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时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我记得,”安塔尔断断续续地承认,并准确地重复了当时自己说的话:“如果你需要我,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如果你召唤我,我将毫不犹豫地回应,我的忠诚是永恒的。” “现在时候到了,我是来召唤你加入我的军队的,”查理用庄重的语气说,“就像以前的那些艰难时期一样,我又需要你了。 我忠实的支持者,托马斯大主教已经死了,铎萨·德布勒森已经老到不行了,谁知道他还剩下几年。我让他当了帕拉丁,因为他值得以最高职位的身份离世。 但我把特兰西瓦尼亚的总督和索尔诺克伯爵的头衔留给了托马斯·塞切尼,我的手下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我的军队里有优秀的士兵,但和铎萨和塞切尼一样,他们都在变老和死去,或者被安排到不是战争前线的位置上。你明白吗?我需要你来把整个北方都烧毁,然后把上匈牙利拿下!” “上匈牙利?”安塔尔抬起头,不敢相信地问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和马泰·查克打仗了。” “几年前,我在科马罗姆战斗过,五年前我拿下了维谢格拉德,过去的一年里我征服了希罗克和菲拉科沃。我经常在西北高地的边缘游走。” “高地省份的边缘和中心可不一样,”安塔尔表示,他记得马泰只被打败过一次,那是在布达。但他在其他的战役上都没有输过。“在罗兹戈尼,我们也只是设法击溃了他的雇佣兵。”他注意到查理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 “我还没有告诉你一切,安塔尔。”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我没有提前通知你,是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我想让你从我这里亲耳听到,马泰·查克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十天了,除了他的孙辈外,他没有其他活着的继承人,但他们都还是孩子。 特伦钦的主人是他的小舅子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istván sternbergi),他只是一条一无是处的捷克狗,不是什么可怕的对手。所以这是个好时机,我现在就要去北伐,否则就永远没机会了。” 安塔尔有些头晕,他还清楚地记得他们与那高地省主进行的战斗是怎样的殊死一战,以及他们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在意识到不可避免的失败后撤退的。这位七大马扎尔部落酋长的直系后裔,盘踞在西北的强大领主突然间就死了,他生前没有一个国王能阻止他,而他就这样不在了,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没有被任何人打败,却被自己打败了……”安塔尔自言自语地说,并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这个伟大的对手有着不凡的敬畏和恐惧。“他死在家里,死在自己的床上……” “上帝保佑,我可不想有和他一样的命运。”查理半嘲笑般地说。 安塔尔没有理会国王的玩笑,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的计划是什么,我要怎样才能帮你实现它?” “我的计划很简单,”查理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高地上有不少于二十八座城堡仍然挂着查克家族的旗帜。这场战役我会倾尽全力,将这些城堡高墙上的旗帜一一吹散之前,然后挂上我家族的旗帜,在那之前,我决不罢休。 而你将成为成千上万士兵的首领,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去,我会将你命为我的指挥官。威廉把你培养成了一个令人生畏的战士,你的剑术也是举世无双,而让这些白白浪费将是一种罪过! 我希望你能把你曾经教给我的东西教给你的队长、骑士,甚至是仆人们,我想要你教他们什么才是真正的战争技巧。我想要一支军队,一支我可以安心留给我的继承人的军队,一支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在风起的各个地方都能战胜任何敌人的军队! 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再次站在我身边,帮我打败我剩余的敌人,克服最后的障碍,这样我便可以开始安心建设王国了!” 安塔尔深深地叹了口气,以前每当他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自己作为一个心满意足的老庄园主的景象,他的儿子正在成长为一个男人,带领着他自己的手下。他看到的是在他面前的一座小镇,以他曾经的庄园和之后的农场为中心而建,那是个成千上百人都能找到和平与安全的地方。 也许巴托家族的名字会被刻在一块精美的石碑上作为纪念,然后数百年后,那块石碑也许会磨损、开裂、失修,但这都没关系……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会祝福曾经在这定居点奠定基础的人,他将工作交到人们手中,将面包送到他们嘴里。 每当安塔尔闭上眼睛,这样的白日梦般的画面就会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但现在查理告诉了他来找他的原因,这个镇子和生活在其中的人的景像不知不觉地淡化了,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遥远不可及。 查理的耐心似乎有些快用完了,“你怎么说?” 他能说什么呢?他的养父,东方的狮子,强大的威廉骑士,从五岁起就代替他的父亲将他带大,让他始终挺直腰板做人。 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犯过一大堆的错误和罪过,但荣誉和诚实是他品格的本质。如果他曾经承诺过服从,那么他现在就不能收回,不管这对他来说有多么方便。 他一生中只违背过一次誓言,但从那以后那件事便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困扰着他,他的嘴里一直留着如胆汁般苦涩的味道。 在这个凉爽的春夜,安塔尔站在国王面前,他更想说他不愿意再对他的同胞们拔剑,他不愿意再骑马踏过尸体,他不愿意带领军队进入高地。 但他不能说这些话,他知道如果威廉是他,他会说些什么,所以他决定和他的养父一样。 虽然多年前他曾轻松地说出这句话,但这次他感觉自己的舌尖就像铅一般沉重,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我的忠诚是永恒的。” 第一百零七章 离别 (今日最后一章 求首订) 第109章 离别 (今日最后一章,求首订) 酒喝完了,食物凉了,音乐停了,偌大的宴会厅也慢慢空了。 仆人们回到他们的乡间小屋,没有被派去值夜的卫兵们则睡在了墙内。查理的士兵们在院子里打着瞌睡,用毡毯裹住自己,头靠在马鞍上。 宫廷骑士亚诺什·博内米萨和费里西安·扎赫睡在一间较小的卧室里,当然还有国王本人,他有自己独享的房间。虽然他的到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但一般来说,所有领地都会为国王保留一个房间,以备命运将他安排到他们那里。 黎明将近,守夜人们疲惫地拄着他们的长矛,站在吱吱作响的木板上摇摇晃晃。他们眨着眼睛与睡眠作着斗争,时不时地打几下瞌睡。 然而,他们并不是唯一彻夜未眠的人。 窗外的天空已经开始放晴,安塔尔和艾格尼丝仍然躺在床上,盯着拱形的天花板。丈夫的脑海里充满了无数的想法,他的胃被铁钳紧紧夹住,妻子在默默流泪。 “我不想让你离开,”她用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喉咙发干,“我不想……” “我也不想离开。”安塔尔简短地说。 “但你不能说不。”艾格尼丝终于承认了她在他们之前漫长激烈的争吵中不愿接受的事实。 “我不能说不,”安塔尔叹了口气,“他问我的想法是什么,但是……我敢肯定他不会接受我摇头拒绝。他口口声声说我们还是兄弟,但不知道他说的是否是真心话。虽然……我把他给打倒了,他也没有惩罚我。” “你把他怎么了?”女人难以置信地问道,安塔尔之前一直没有提这个事。 “我给了他一拳,把他打倒在了地上。” “然后呢?” “他笑了。” 艾格尼丝无法控制自己的笑声,但很快又变成了痛苦的哭泣声。 “我不能说不,”男人重复地坚持道,“如果我告诉国王,他这次远行是白跑了一趟,他会有什么反应?我很确定他不会高兴,更不会放过我打了他一拳的事。” “我知道,”艾格尼丝吸了吸鼻子,“至少我们还有时间好好说再见……” “伱知道我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安塔尔转向她,半弯着腰坐在床上。“我们一大早就出发。” “但是伊雷,我的孩子!我得跟他说……”女人担心地说道,而她的丈夫则用惊奇的眼神看着她。 “你想什么呢?”安塔尔轻轻摇了摇头,“你觉得我会把伊雷一起带走?” “你不会吗?”艾格尼丝眨了眨眼,“但你每天都在训练着他……” “他还只是个孩子,”安塔尔有些宽慰,又有些失落地拍了拍妻子的额头,“他该和他的母亲待在一起。赛普克和科尔塔也会留在这里,包括其他士兵,只有西蒙跟我一起上路。” 安塔尔的话让艾格尼丝稍微平静了下来,不仅因为她唯一的孩子将留下,还因为西蒙会照顾着她的丈夫。西蒙是个说话温和的人,他身材高大,曾经是杜比察圣殿骑士团修道院的见习骑士。 当圣殿骑士们被迫害时,他差点被暴民用极刑处死。安塔尔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拯救了这个年轻人的生命。没有人敢找他的麻烦,因为他们知道国王和他如同亲生兄弟一般,若是伤到他,斯拉沃尼亚必将化为灰烬。 西蒙成了一个对安塔尔继位忠诚的侍从,无论是训练、耕作还是盖新楼,他都以同样的热情帮助着骑士。艾格尼丝知道,如果他们身处百合花战旗下的战场,侍从也会用生命保护着她的丈夫。 “米科拉伊会在所有事情上帮助你,”安塔尔抚摸着他妻子满是泪水的脸。“我不在的时候,他将管理所有的财务,以及分配工作。 我已经让他继续每隔两个满月就给斯蒂芬叔叔那送一个塞满的钱袋。瓦罗斯则将负责所有的士兵,我不在的时候,他便是他们的指挥官。如果有人有任何怨言,尽管去惩罚他们,他们会闭上嘴的,当然,要掌握分寸……” 无论他怎么努力抗拒,安塔尔的双眼到头来还是变得雾蒙蒙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继续低声说道,“二十八座城堡太多了……如果我们不能在下雪前征服整个高地,我可能连圣诞节都没法回家过。” “没有你我们怎么办?”艾格尼丝下垂的嘴巴颤抖着,“这是你的庄园,是你建造的小城堡……”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两人都已经泪流满面,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言语已经变得多余。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直到第一个鸡鸣将两人分开。 —— “我们走错路了,”安塔尔坐在马鞍上说,他领地的墙壁和塔楼已经变成了身后一个遥远的点。“这不是去北方的路。” “你以为我们要去哪?”骑在他旁边的查理听到这话后笑了起来,“我并不打算往北走。” “但是……” “我们在蒂米什瓦拉的宫廷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花点时间去了解你手下的队长们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你是说过,”安塔尔尽量地靠近国王,低声说道,“你说过你现在就要去北伐,否则就永远没机会了。”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miklos gutkeled)已经率领他的大部分军队在北方肆虐将近一周了,”查理自然地宣布道,“等他发话告诉我们通往高地的道路畅通无阻时,我们再出军与他会合。” 西蒙可以看到骑士的脸涨得通红,他的右手紧紧地握住缰绳,五指泛白。安塔尔觉得自己被骗了,国王没有把这次战役的真实情况告诉他,自己被当成傻瓜戏耍,离开了家。 国王本人也注意到了安塔尔的表情变化,为了避免进一步的尴尬,他一踢马刺,加入了前面的骑兵们,在通往蒂米什瓦拉的道路上扬起一阵尘土。 第一百零八章 拉克菲 第110章 拉克菲 1321年,圣乔治之月(4月)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温热的小雨淋湿了整个街道,一个肩宽体壮的男人闷闷不乐地注视着归来的骑兵,听着雨滴落在他帽檐上的金属声响。 他叫伊斯特万·拉克菲,国王军队里一个塞凯伊步兵旗队1的队长。雨水顺着他下垂的大胡子流下,掉在他长袍的胸口处,把布料浸湿。 骑手们在升起的吊门下快速冲进了大门,疾驰穿过外院,消失在城堡的内环中。 “他们回来了,”伊斯特万·拉克菲对他的同伴们低声说,他们正在部队扎营的露天地点煮着一锅卷心菜。“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 “你关心这个干什么?”其中一人问道,他更担心雨水会渗入美味的卷心菜,或着浇灭大锅下的火。“博内米萨会告诉我们的,不是吗?” “当然,前提是我们得给他喂足够的酒。”另一个人笑着说,但拉克菲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他一定是新来的指挥官,”他哼了一声,说话时,他的胡子跟着他的嘴巴动着,往两个方向喷着水。“我们没有得到一点晋升,又是这样……不知道这次是意大利还是法兰克的骑士来对着我们指手画脚,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放屁,什么时候不行!” 伊斯特万·拉克菲比其他人都矮了整整一个头,但论力气他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上帝给了他那么宽的肩膀和胸膛,但却没能给他相对应的身高,他的战友们常常嘲笑他,说跳过他比绕过他更容易。但他们总是非常小心,不让拉克菲逮住他们,因为他的每根手指都像烟熏香肠那么大,被他揍一顿可不好受。 同伴们把他比作是胡椒,虽然小,但味道却非常强烈。他的言论也像胡椒一样辛辣,而喋喋不休又像极了在嘴里消散不掉的麻痹感觉。但对这些人来说,伊斯特万·拉克菲是个完美的队长,他强壮到能把箭矢都弹开,而当他有难时,他们也愿意用生命保护他。只是他那狂暴野牛的性格,往往令人难以承受…… “拜托,伊斯特万,”站在大锅旁的士兵说,他已经厌倦了队长一整天的抱怨,“我们哪里有那么多外乡人当指挥官?托马斯·塞切尼是意大利人吗?还是说铎萨·德布勒森是法兰克人?如果你还没得到晋升,我怕你会把我们变成瓦拉几亚人。” “伱什么意思?”队长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发着光,“你只关心你的肚子吗,亚历山大?” “目前我主要关心我的肚子,”塞凯伊士兵对他咧嘴一笑,“如果你真的有这么难受,那就不要在这里破坏了这卷心菜的香气,去城堡转一圈,看看你能找到多少意大利人指挥官!” “德鲁格家(drugeth)的就是意大利人。”拉克菲埋怨地说道,然后便真的离开了士兵们。 亚历山大说的没错,拉克菲队长很生气,他又没有被提升为指挥官。尽管这些年来他已经多次证明了自己,一个王室军仆,可以很好地领导他手下的一百名步兵。每一次战斗和围城结束后,他都在等着赏赐,但不知为何,晋升的人之间从来没有他的名字。 他从一个普通的军仆2升为王室军仆,被授予更高贵的身份,为他的后代创造了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他发誓要让他的家族变得更加伟大。拉克菲梦想着成为一名指挥官,甚至是一个大领主!但尽管他表现得很英勇,国王还是没有青睐他。 在蒙蒙细雨中,骑兵们疾驰而去。拉克菲决定不再等待那瘦脸的亚诺什·博内米萨向他们透露,而是亲自去看看这些新来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他不得不穿过许多帐篷的绳索,就像从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逃脱一样。在备战期间,很多人都来到了蒂米什瓦拉,城堡里可装不下所有人。匈牙利重甲步兵、塞凯伊轻骑、撒克逊的矛兵和轻装的执法人,查理·安茹的军队是来自王国各地的士兵。 拉克菲一路走到马厩,靠在对面的墙上,看着那里的骑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将缰绳交给了小马夫,很快便消失在了城堡的腹中。然后是几个壮硕的士兵下了马,他们亲自将马匹拴好,对动物亲切地低语了几句,随后也消失了。两个陌生人在那里停留的时间最长,他们亲自检查了马铁蹄和口粮,悠闲地不急于离开。 “去死吧你们!”拉克菲嘀咕道,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我们辛辛苦苦多年,用自己的血来交税,换来的却是这些在我头上拉屎的废物!” 两人从马鞍袋上取下行李,他们的武器都被兽皮包裹着,并在没有仆人的帮助下动身去找他们的住所。 拉克菲留在雨中,任他在自己的酸楚汁液中沸腾。他期待着那两人的屁股上挂着丝巾手帕,这样他就能走到他们面前一跺脚,冷嘲热讽一番。 但他们亲自照顾自己的马匹,用自己的双手搬运着随身行礼,他突然想不出来用什么诙谐的话来质疑他们的生活作风和男子气概。他久久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然后听从肚子的咕噜声,转身回到自己的帐篷营地,希望卷心菜已经做好了。 与其同时,云层越来越暗,雨也越来越冷,细雨变成了大雨。拉克菲想,当他在战场上遇到这些乳臭未干的人时,他自然会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那时大家就会看到,他这头来自特兰西瓦尼亚的粗壮公牛,并不比这些人差,他的能力远不止是带领一百名步兵。 ——— 安塔尔和西蒙的起居室位于城堡北翼的顶层。一个宽敞的房间,比一个简单的卧室要大得多。一个角落里有浴盆,另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绿色砖炉,当骑士和他的侍从跨过橡木门槛时,砖炉已经在倾泻着热气。 小窗户在高处,只有站在椅子上才能向外看。窗下沿着墙放着沉重的箱子、一张桌子和两把扶手椅。房间中间摆放着一张高脚餐桌,暖炉和浴盆的对侧是一张四柱床。这是属于骑士的睡处,而西蒙的床在不远处一个带帘子的木房间里,冰冷的石头上铺着简单的草垫。 “嗯,我们到了。”安塔尔叹了口气,“和家里比起来真是不太一样……” 西蒙静静地站在门口。他曾经发过誓:在圣殿骑士团洗清冤屈、雅克·德·莫莱大团长重获自由之前,他一句话也不会说。然后大团长被烧死在火刑柱上,曾经强大的骑士团也随之变成灰烬。 但就算他的誓言变成了骨灰,杜比察的暴民差点把他打死,他也没有违背它。在沉寂多年之后,他才以安塔尔侍从的身份再次开口,但那时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喜欢说话了,所以他在大多数时间总是选择沉默。 安塔尔对这个誓言一无所知,但在他们相处的这些年里他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事实,所以他也没有强求。这一次,他也是包办了大部分谈话的人。 “随便把你的东西放在任何一个箱子里吧,”他对西蒙说,“随便选一个。” 他们安静地打开行李,布置着他们的新家,把东西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如果他们出发去高地征战,也不必花太多时间打包。 一切都安排好时,外面的天空已经打起了雷,一场春季风暴席卷了蒂米什瓦拉,给住在帐篷营地里的部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也许有人的卷心菜也被糟蹋了,谁知道呢。 在城堡的赭色石墙内,窗户紧闭,炉火旺盛,只能听到雷雨的敲击声。安塔尔脱下了带兜帽的履行斗篷,踢掉了靴子,躺在了大床上。他心满意足地呻吟着,活动着四肢,这几天他从早到晚都在马鞍上,晚上睡在地上,现在他恨不得好好休息一下。 “今天不可能有训练了,”在天空再次响起一声怒雷后,安塔尔说道,“我先睡一会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可以洗个澡,然后在晚饭前叫醒我。” 西蒙点了点头,决定在城堡里转转看看,熟悉一下这个新地方。他从未来过蒂米什瓦拉,想看看国王的宫殿。 在1311年击退马泰·查克对布达的围攻后,查理和他的整个宫廷都搬到了这里。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权宜之计,但整整十年过去之后,查理将这个旧堡垒重建成了一个宏伟的皇城。 西蒙打算彻底探索这座城堡,在暴风雨下,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以做了。等他把湿衣服铺在椅子上,穿上干燥的衬衫和束腰外衣,再往砖炉里添上新柴时,安塔尔已经陷入沉睡,打起了鼾。 西蒙走进冰冷的走廊,整座城堡都被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尖叫声震住了。 1旗队(banderium)为查理·安茹创建的一种军队组织形式。在贵族军队中,同旗作战的士兵们便为一个旗队,是由高收入的封建领主以及由最高教会要人组织并在他们的旗帜下作战的军事单位,收入较少的贵族派出的军队可以在各郡的旗帜下参战,拉克菲隶属于塞凯伊地的旗队之一 2军仆(várjobbágy),匈牙利阶层与军事单位之一,他们工作于城堡庄园,并以兵役方式服务于领主\/总督。类似教会地产上的教会民兵,以及居住在郡廷庄园内拥有自己小块庄园的王家军仆们,那些人在国王的旗帜下作战,形成了一个与他们相似的阶层,但具有更高的法律地位 第一百零九章 伊丽莎白 第111章 伊丽莎白 她用双手撕扯着被汗浸湿的亚麻床单,几乎要把自己的指甲抓碎,她才不到十八岁。她的身体从头到脚都是冷汗,几根头发从帽子下逃了出来,像黏糊糊的蚯蚓一样粘在脸上。 她那精致威严的美丽容貌在地狱般的痛苦中扭曲,当她再次尖叫时,她的背部绷紧成了一个可怕的拱形。 她喉咙里发出的可怕声音让房内的神父不由自主地画了一个十字,让正在洗湿抹布的妇女们都哭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最年长的女人喊道,无助地看向面色惨白的神父,“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事情!” 躺在床上的女人在她前所未有的痛苦中咬着自己的舌头,一滩血从她的嘴角流出来。她的双手一直被绑着,因为为了摆脱痛苦,她不惜自残。在神父的提醒下,这个可怜女人的嘴巴也被塞住了。 “她还要被折磨到什么时候?”一个年轻的女仆一边抽泣着,一边试图擦掉他女主人嘴里和下巴上的血。被绑着双手的女人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她,女仆的呜咽声更加痛苦了,而女人又发出了一声悲惨的尖叫。 就在她尖叫的同时,一声巨响震动了整个宫殿。最年长的女仆人窜到窗前,打开窗户,惊愕地看到闪电击中了一座木塔,它被点燃了。 “艾芙琳,我的孩子,快过来!”她向那个正在哭泣的女孩招手,再次关上窗户,插上铁窗栓。“去告诉他们木塔着火了,这样你就不用呆在这里了!” 年轻的女仆立即把抹布扔回水桶里,跑出了房间。她为自己的胆小感到羞愧,但又为自己不比眼睁睁地看着女主人受苦而松了一口气。只有神父和老女仆留在床边,希望他们的力量和技术足以应付接下来的一切。 然而,女主人却被一波又一波的痛苦所包围,她的背脊再次弓起,眼睛上翻,口中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胡话,同时还伴着沾血的唾液。 与此同时,外面就像是现世的地狱,冰冷的雨水倾盆而下,狂风将搭起的帐篷从地上拔起,带走沿途的一切。太阳在本该闪耀的时刻熄灭,马儿发狂,天空鸣雷,闪电在可怕的黑暗中掠过。 上闩的木窗被风暴摇晃,仿佛被异世军队的攻城锤敲打着,钉在墙上的十字架被颠倒过来,神父觉得他不能再拖延了,他必须为这个被绑在床上的痛苦女人战斗。 他抓起了脖子上的银十字架,亲吻上面的基督雕刻,然后把它转向女人,开始用自信的声音诵读。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伊丽莎白生下了施洗者约翰,主的预言者。亚纳生下了玛利亚,圣玛利亚生下了世界的救世主,救世主复活了拉匝禄并说……” 这时,老女仆跳到颠倒了的十字架旁,迅速抓住它,但马上又收回了手,惊恐地看着手指根部的血迹。 “这时魔鬼的孽作!”她的脸色苍白如死亡,“一定是有人诅咒了她!” 但神父愤怒地对老女仆吼道:“我的孩子,把十字架摆正,相信主,不要质疑!” “噢,是的!”妇女感到羞愧,这次她更轻地摸了摸十字架,但她没法摆正她。于是她把十字架从墙上取下来,并将其正正地拿在手上。 被绑着的女人紧咬着嘴里的木筒,闭着眼睛使着劲,神父则用更大的声音和更威严的语气喊道。 “拉匝禄出来!”他在暴风雨中大喊,“无论你是男孩还是女孩,无论你是活着还是死了,出来吧,救世主在召唤伱!活着让孩子从你身上出来,出来罢,救世主在呼唤你!保持健康,阿门,阿门,阿门!为了伊丽莎白和她的分娩,出来罢,不要再折磨主的仆人了!基督得胜,基督得权,就这样吧,就这样吧!阿门!” “我已经可以看到孩子的头了!”接生的女仆叫道。 神父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他想,上帝是良善的,祂赐予了美好。在此期间,似乎连暴风雨的声音都减弱了。 “用力,我的王后!”女仆用波兰语喊道,她靠在伊丽莎白·皮雅斯特的大腿之间,兴奋地忘记了手上的伤,“加油,我可爱的孩子,我的小鸽子,加油,马上就要出来了!” 十七岁的王后终于清醒了过来,她仍然处于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中,但已经渐渐逃离了无意识的疯狂,被一击冰冷的耳光恢复了理智。 她咬住牙间的木筒,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使劲一推。束缚着她左手的亚麻带子突然“啪”的一声断裂,随着一阵痛苦的推搡,一个小生命从她腿上滑落。 接生的老女仆抱起满身是血的胎儿,孩子感觉到外面世界可怕的寒冷,红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 第一百一十章 今夜无宴 第112章 今夜无宴 查理坐在黑暗空荡的王座室里,忧虑得快要发疯了。每听到一声响动,听到脚步的回声,他都抬起头来看看是否有人带来消息。他把周围所有的人都赶走了,想一个人静下来思考。 会是一个男孩吗? 然后他意识到,这绝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她能活下来吗? 一个年轻人冲进了漆黑的大厅,国王从他的宝座上跳了下来,打翻了盛满酒的高脚杯。等查理走进了才发现那人正是帮助他妻子分娩的神父。他的喉咙因恐惧而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睁大眼睛盯着神父。 “是个女孩,”神父有些颤抖地说,“应您妻子的要求,女孩的名字叫凯瑟琳。” “你给她施洗了吗?”查理沙哑地问道。 “是的,如您吩咐的那样,国王陛下。” 查理点了点头,按照惯例,每个孩子在出生后几周内都要接受洗礼,并仔细选择一个教父,但查理的孩子们没有一个能活到受洗的时候。 国王在绝望中想到了一个办法,如果他的新生儿在出生的那一刻立即接受洗礼的祝福,也许主会保护祂的小仆人,给他力量,不让他死去。 但是神父的话还是让国王心碎了。 “她身上几乎没有生命,我的主人,”神父的眼里闪着泪光,“我认为您现在必须要坚强,然后选择……” “选择?”查理用被撕裂的沉闷声音回应道,“选择什么?” “您必须决定自己是否坚强到去看您的婴儿最后一眼,因为她活不过明天了。” 神父是一个忠诚的仆人,无论是编年史家、骑士还是教会要人,都没有从他那里得知匈牙利国王的选择,但他知道,查理在那天不可能坚强。 查理·安茹像一团无助的尘埃一样倒在了王座室的石头上,在冰冷的地面上啜泣。 ——— 安塔尔在半夜里醒来,他的脸皱成一团。他猛地从床上坐起,一脸茫然和困惑地环顾四周。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睡得这么沉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的脑子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浓雾,每动一次身子骨头都嘎吱作响。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开着的炉子口透出些许光亮。 “天哪!”他呻吟着,慢慢适应了昏暗的环境。西蒙坐在中间的桌子旁,手里拿着一块吃了一半的面包。“现在什么时候了?” “午夜左右。”侍从用平静而洪亮的声音回答。 “你怎么回事?”骑士难以置信地问道,“我不是让你在晚餐之前叫醒我吗?” “没有晚餐,”西蒙说,“整个城堡寂静无声……像个地窖。” 安塔尔不太明白,他站起来,头还是有点晕乎乎的,走到摆满冷菜的桌子旁,开始吃饭。在看到桌上的烤肉后骑士差点要站起来责骂西蒙,但在闻到了烤野猪的味道后便打消了这个想法。根据某些观点,上帝并不在意祂的仆人在斋期用野味充饥。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安塔尔嘴里都是食物,“我觉得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如果伱比平时多说几句话我也不介意。” “外面的泥浆已经及膝了,”西蒙开口说,“几乎所有的帐篷都被风暴吹走,损失相当大。据我所知,他们在风暴后还发现了一些尸体。” 安塔尔震惊地看着西蒙,心中有些内疚,在他安心睡觉的时候,成百上千的人在墙外受苦。 “我本可以帮助他们的……” “面对那样的风暴,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没有任何区别,”侍从冷冷地说,“您今晚帮不了任何人,大人,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在里面。” “里面?”安塔尔问,“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伊丽莎白王后生了一个女儿,”西蒙低下了头。“孩子只活了几个小时。我听到了王后的尖叫声,然后是她的哭声……我还看到他们把裹着毯子的尸体带走了。这就是我没有叫醒您的原因,大人,今天没有晚宴。” 安塔尔很羞愧,虽然他知道在这些恐怖的事情面前他也无能为力,但他还是很难过,似乎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没有察觉到。他没有在他的下属和他效忠的人需要帮助和慰藉的时候伸出手,这让他感到特别不舒服。 “他们会怎么看我?”安塔尔有些绝望地脱口而出,“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在呼呼大睡,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哪?” “您是个好人,大人。”西蒙看着他的眼睛,“请不要为此自责,您还有时间来证明自己。” 侍从没有再多说什么,安塔尔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也忘记了继续进食。房间陷入了深深的寂静,融入了笼罩在整个蒂米什瓦拉的压抑氛围之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查理愿他长寿! 第113章 查理?愿他长寿! 阳光明媚,微风轻抚,天上飘着无害的羔羊云。多亏了一双双辛勤忙碌的手,营地很快就恢复了秩序,风暴带来的破坏让蒂米什瓦拉的工匠们忙个不停:他们需要新的帐篷帆布和支撑绳索,插在泥土里的武器和护甲都沾满了泥垢,就像是一种顽固的疾病,大多数人都把自己装备交给了能干的工匠,而不是亲手修理。 星期天的市场上小贩和买家比平时更多,有些人只是看看,有些人在认真地挑着东西,有些人穿戴整齐,并混入人群之中,希望得到多汁的八卦。 安塔尔·巴托就是最后那组人,他已经离开了很长时间,现在的王国对他来说似乎很陌生。在此之前,军中的每一个士兵都认识他,都知道他的实力。可如今他回来了,却见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自己也被视为一个陌生人。 谁还会认得传说中的百合花骑士呢?那些曾经和他一起流过血的人都已经老去,有的获得了财产,有的则早就死了。 他曾经是军中的新生希望,而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比他年轻,他穿梭于人群之中,就像一个三十四岁的老兵,一个哀叹追忆着旧日时光的幽灵。 于是,在这个晴朗的星期天,安塔尔在熙攘的人群中冒险,想要从平民百姓的嘴里了解他们对王室的看法。 如果他问查理或是任意的一位宫廷要员,甚至是某个骑士,他肯定只会得到一个让他安心的答案,但他想要的是真相,而不是什么空洞的赞美。 与大多数人不同,安塔尔没有穿上逛集市和节日用的盛装,只穿了一件破旧的带袖衬衫和粗糙的斗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朴素的流浪者,人们敢于在他面前畅所欲言。 他把钱袋挂在了明显的地方,好让他看起来是个想要认真买东西的人,必要时也会用钱币奖赏那些提供有用信息的人。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安塔尔身上没有匕首或是剑,集市上只有卫兵和贵族才能携带武器,所以只有跟在他身后的西蒙斗篷下藏着一把短柄匕首以防万一。 “我相信我们会成功的,”安塔尔在房间里穿上伪装时对西蒙解释道,后者觉得他们实在白费力气。“在匈牙利,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最了解政治,远远胜过贵族们甚至是国王本人,”他笑着说,“从这些人的嘴里打听来的消息价值可不小。” 但他们在前几个小贩那里毫无收获。他们走过了绳贩和制纱作坊,在裁缝店试穿了一些大衣和毛线帽,但从织布师傅到纽扣匠,从裁缝匠到制革匠,每个人都没有什么想说的。他们似乎对这个新国王和新王室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西蒙眼中带着笑意,但安塔尔对此并不满意。 他改变了策略,穿过了木匠的街道,木轮匠说他的轮子能让马车跑得更快,酿酒师说他桶里的酒最美味,木匠说他的家具能在火灾中完好无损,但骑士没有停下脚步,他径直走向那个声音最尖锐的地方,那里金属与金属碰撞,几乎看不到女人的身影,有的只是身材魁梧的男人。 “愿上帝赐予你美好的一天,师傅!”安塔尔走进链甲作坊,高兴地喊道,“我来自遥远的北方,前来加入查理国王的军队,手握宝剑,为我未来的子孙赢得姓氏、头衔和荣耀!” 在工坊里工作的驼背老师傅抬起头来,他正在编织一件链甲,教着坐在他旁边的小学徒如何最有效地把细小的金属环交错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铆上。 “无意冒犯,我的好先生,”他温和地笑了笑,“不过你看起来不像是个精通军事,或者擅长打仗的人……” 安塔尔差点笑出声来,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在久洛白堡接受过教育和训练,”他淡淡地说,“但我不适合学习语言和算术,不过我继承了遗产,有了一笔钱。所以我前来这里,想要给自己购置盔甲、武器和各种军事用品。我以前从来没有自己的装备,相当没有经验……像那样的铁衣服要多少钱?它是不是很重?它的保护性如何?” 老师傅的眼睛亮了起来,上帝把一个傻瓜送进了他的店里,现在他终于可以把废品给卖掉了,他的徒弟做了很多劣质的东西,一般那些玩意只能卖给见习骑士。 “好,进来吧!”他催促安塔尔道,几乎已经能够感觉到手中钱币的冰凉触感,令人安心。“来试试吧,看看你喜不喜欢!等等,这些不是我最好的链甲,让我把真正的好东西从后面拿出来……” 在接下来的好时光里,安塔尔一直在查看并试穿着越来越破的劣质链甲,与其同时,一切都在按他希望的方向发展。链匠从一开始就骂着对面的盔甲匠、马蹄铁匠、锁匠甚至还有金匠和顶针匠,他唯一称赞的对象是为他的链甲提供制造材料的绕线匠和铆钉匠。 从那时起,安塔尔便意识到这位老师傅有很多话要说。尽管他的店里有很多由质量上乘的铁线制成的链甲,他没有将它们推荐给被当做了傻瓜的安塔尔,不过他确实对政治有自己的看法。 “我们的主人是个好国王,这一点毋庸置疑,愿他长寿!”男人一边喋喋不休,一边试图将一件未缝合的链甲强行戴在安塔尔身上,骑士一看就知道这铁衣根本撑不了三下打击。 “不过,和其他贵族一样,他也有一些奇怪的习惯。神父们还说他的宫廷行事准则太放荡了,就像法兰克人还是什么的……” “别这么说,我的好师傅,”骑士继续扮演着毫无头绪的傻瓜,“伱提到的那些法兰克人般的宫廷准则是什么样的?” “好吧,我不知道,我又没法看穿墙壁,”老师傅大胆地说,“但神父们说,在阿尔帕德时代,皇室在城堡里对上帝更加敬畏,更加虔诚,也没有浪费这么多时间在奢侈玩乐上。 但如果神父们都这么说了,那肯定假不了。而且现在我们又有了新的王后,不是吗?伊丽莎白王后,去年带着一整个王国的随从来到这里,所有的波兰亲戚都和他一起来了,然后查理还给了这些人官职。 他竟然厚颜无耻地把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的位置交给了他的大舅子博莱斯拉夫(boleszláv),人们说那人甚至没有被正式祝圣过! 你肯定也知道,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是这个王国最权威的教会职位,很多人都觊觎这个头衔,而且不是什么人都配当的…… 嗯,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天神父们都在抱怨,前几天这里的石匠说,我们的陛下好像剥夺了高级神职人员的一些权利,他们一路跑到教皇那里诉苦。” 安塔尔又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但这次更像是无奈的苦笑。当年大多数贵族们不愿意支持查理,有一部分就是因为担心随着被罗马支持的查理成为国王,教会会在这个自由的王国获得太多的影响力。 老师傅又把两件破烂的链甲衫和一个有破洞的链甲兜帽给了安塔尔,也说出了最令百姓伤心,也最让他失望的事。 “自从安德烈二世颁布金玺诏书,这一百年来历代国王都遵守着里面的法律,其中有一条是国王必须每年听取一次人民的意见。我们有权利以集会的形式发言,并表达我们的诉求!” 他严厉地摇了摇食指,“你知道吗,我的孩子,”老师傅突然换成了一种老父亲般的慈善语气,“国王召集过多少次这样的法定会议?” “该不会……?”装傻的安塔尔故作吃惊地睁大眼睛。 “没错,”那人点了点头,“一次都没有!” 安塔尔起初本想问查理这个问题,但后面他不需要问也知道了答案。年轻的查理·安茹和其他加冕为匈牙利国王的君主一样,必须在加冕仪式上确认安德烈二世金玺诏书的内容,如果他不想让他的贵族们背叛他,他便不能拒绝这个条件。 他的眼前仿佛能看到查理和他不愿每年都听取百姓抱怨的样子,安塔尔并不完全同意国王的观点,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问他为什么每次都不召集会议,查理会怎么回答。比如,“我正在建立一个帝国,整天听着他们抱怨不是我的工作!” “嗯,你挑好了吗,选哪个?”老师傅把安塔尔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会给你一个好价钱的,你可以相信我。 安塔尔认为他今天已经听够了。 “我当然相信你会为这些垃圾给我开一个好价钱了,老头子。”他揭露了自己真实的身份,“你可能真的能说服一个可怜的傻瓜并让他把它们全部买下来,但如果我在埃斯泰尔戈姆、布达之围、沙罗什围攻或罗兹戈尼之战时穿过它们,我就不会活到今天了。” 老师傅脸色铁青,意识到了自己的粗心大意,认错了人。他轻声结结巴巴,突然不知所措。 “好吧,谢谢你提供的消息,好先生,”安塔尔朝他咧嘴一笑,享受着这一刻。“我希望你没有对国王军队的士兵们做这样的龌龊事,因为我很快就要带着他们去高地。 如果链甲的链节断裂,铆钉被查克家的士兵轻轻一击下就松动……那我以总指挥官的名义向你保证,我们会再次见面的。上帝保佑你!” 说罢,安塔尔转身离开,满意地吹着口哨,把浑身颤抖的老链匠留在了身后。一直在外面等着他的西蒙不高兴地摇了摇头,但像往常一样什么也没说。 第一百一十二章 酒鬼 第114章 酒鬼 一个瘦弱、面容憔悴、满脸胡茬的酒鬼踉踉跄跄地从昏暗的地下酒馆里走了出来,现在还没到中午。他用手撑着门框,试图保持平衡,然后艰难地迈出了一步,摇摇晃晃地继续向前走。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昨晚喝的那杯带着醋味的浑浊色葡萄酒叫什么了,对他来说,只要能喝醉,只要能忘记一切,什么酒都一样。只要扔出几个银币,他便可以忘记一切。 他曾经是一个用弓的好手,多亏了他的好运,好吧,多亏了一个好心的圣殿骑士,他从农民的行列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一个小马夫,然后是侍从,在罗兹戈尼战役之后,被国王亲自封为骑士。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命运之路在哪里出了问题,让他误入了歧途。他只记得与他一起长大,并与他一起成为国王亲密伙伴的老朋友突然离开宫廷后,他一夜之间变得无比孤独和凄凉,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有一段时间,他为了博取其他骑士的好感和尊敬,试着为自己打出一片名声,但由于他年轻时没有接受过认真的战斗训练,除了弓和矛之外的武器用起来都很笨拙,他在比武竞赛中总是早早出局。 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因为他总是在决斗比赛上第一个倒地,也从未成功晋级进入马上骑枪比赛。 因为他在人之间没有朋友,所以便试图在马儿之中寻找平和。马厩里的空气有着特有的雄伟味道,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能让他平静下来。他喜欢马,乐于在空闲时间照顾它们。 马厩里的马夫们也不敢把这位宫廷骑士赶走,不过反正他也不打扰其他人,于是便放任他照顾这些动物。 直到有一天,醉酒的他闯进了皇家马厩,随意跳上了其中一匹灰马,决心带着它在夜间驰骋,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为了支付罚款,他不得不卖掉了自己的盔甲手套和骑士腰带,然后他身上的东西便开始越来越少:他先是喝掉了钱袋里所有的钱,然后是他的乌木马鞍、他的纹章证书(grant of arms),最后甚至是他在城郊的一小块土地。 他在附近的粪堆上撒了一泡尿,想要尽快回到自己的地方:往城堡里的步兵住所赶去。他从外城走到更加繁忙的街道,一边咒骂着一边从人群中挤过去。但有人不停推搡着他,人们把他当成了一个肮脏的乞丐,一个来找蒂米什瓦拉的富人们乞讨的酒鬼。 “别逼我,你们这群蠢货!”他嘟囔道,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再惹我,我送你们下地狱!” “该下地狱的是你!”一个大块头的市民推了推他的肩膀,“闭嘴,臭乞丐!” 话音刚落,他就抓住了男人的衣服,想要一拳打过去,但他脚下一滑,直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刚才推他的男人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路人们看到这一幕后笑了笑,或摇了摇头,然后走开。没有人关心这个不幸的家伙,一人除外。 一个穿着朴素衣服的男人挡住了他眼前的阳光,那人的脸色露出震惊之色,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酒鬼抬头一看,不指怎么的,这个男人的脸有些眼熟,就好像一段久远的记忆在他眼前活了过来…… “拉斯洛?”俯身在他身边的男人惊讶地问道,但他再也无法回答。脑袋里的混乱让他的胃剧烈地扭动了一下,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包括他剩下的所有自尊,随后便昏了过去。 ——— 他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醒来,嗡嗡作响的头靠在一个天鹅绒覆盖的细羽毛枕头上。他坐起身环顾房间,只见一个华丽的绿色砖炉,一个大浴盆,一张桌子,扶手椅,到处都是贵重的东西。 他从高高的四柱床上爬下来,困惑地看着自己:他穿着雪白的衬衣和裤衩,身上也没有以前那么臭了。 他抬起头,抓起近年来完全没有打理过的及肩长发,厚重的油腻感也不知怎么地消失了。他的胡子上没有灰尘和呕吐物。拉斯洛很困惑,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死了……”他低声说道,他没有别的想法,并相信自己已经到了天堂。他没有被这种想法吓到,而是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在过去的几年里,他经历了太多的痛苦,这种超凡脱俗的感觉让他很舒服。 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他看到一个大木碗,里面装着一些漂亮的苹果。他走近,想要吃一些水果充饥,但当他伸手时,他的动作在半空停住了。 “等等……”他喃喃自语,怀疑地环顾四周,“如果这是个试炼呢?” 他突然想起来亚当的试炼也是苹果,人类的祖先在咬了一口禁果后失败了。如果这不是天堂,而是炼狱,或者类似于炼狱的等待室……那么主也可能在考验他。 如果他咬了一口苹果,他将不会得到宽恕,并且直接进入地狱,进入永恒的诅咒之火中。他的脑袋因这个想法变得沉重…… 在他能彻底领悟之前,门被打开了,两个人跨进了门槛。走在前面的那个人他很熟悉,他突然想起来,不久前他还见过那张脸,就在他来这里之前。 “安塔尔!”他喘着气说,眼睛开始朦胧,“伱也死了?” 但在说出口的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一切,那个大家都在议论的那个神秘的新指挥官……那个前几天刚到蒂米什瓦拉的国王副手……这不是天堂或炼狱! “我还以为我死了。”拉斯洛向皱着眉的安塔尔解释道,他们带来了一些衣服,堆在一个橡木箱子上。 “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骑士说道,他的心情明显很不好。“你这是怎么了?” 拉斯洛瞬间就回过神来,“没什么!”他说谎道,“难道我还不能喝一点酒吗?我是个大人,不需要你的帮助!” “你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好!”安塔尔提高了音量,“我们把你像一袋面粉一样扛进来,当西蒙把你扔进桶里,清洗你身上的粪便时,你都没有醒过来。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比猪还脏!你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吗?” 他当然感到羞耻,他的生活就是一坨屎,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表现出来。 “我的衣服呢?”拉斯洛反问道,而安塔尔指了指炉子。 “那些你称之为衣服的破烂我已经给烧掉了,这里,”他指着盖在箱子上的衣服,“我们给你带来了新衣服,来,穿上它们!” 拉斯洛愤怒地看向他的儿时玩伴,默默地盯着他,考虑自己应该怎么做。他是否应该拒绝这份不请自来的礼物呢?想到如果拒绝,他将光着腿出去,拉斯洛立刻开始穿起了衣服。 “你的腰带在椅子上,”安塔尔指了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的钱袋也在上面,我没有碰它。” “哦,我还以为你往那里面塞满了钱呢,我的巴托大人!”拉斯洛用讽刺的语气叫道,“你是不是还给我准备一匹备好鞍的马和一辆六架马车?还是给我带来了救赎本身?” “你这个蠢货!”骑士朝他怒吼一声,猛地走近他。“你是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自己给喝死吗?如果我没有把你带进来,你可能已经跪在法庭里了!” “法庭……”拉斯洛阴暗地笑道,“他们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还能从我这里拿走什么,我的血肉吗?” 西蒙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一幕。他只知道,这只他不得不亲手洗干净的恶心虫子曾经是他主人的朋友。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骑士会和一个这样的人交朋友,他就是一个满身跳蚤的多毛狗。 西蒙面前的两人已经开始争吵了起来,像往常一样,他把手放在了匕首的握柄上,以便在必要时立即行动。他真想一刀戳进这个家伙的肋骨里,或者至少砍他一刀,教他一些礼貌。 “你是宫廷骑士,”安塔尔对着拉斯洛吼道,“我把你留在这里,查理本人亲自加封的你,但看看,九年来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可怜的父亲是对的!”拉斯洛也咆哮道,“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就把我从我自己的生活中骗了出来,却没告诉我等待着我的是怎样的一种军队生活……而我不是为此而生的! 我住在这个冰冷严酷的地方,被人嘲笑,被人唾弃!现在你像一个奇迹一样地出现了,用你的恩惠来沐浴我……但我不需要你了!” 骑士的心突然沉了下来,他以前的侍从,那个自己可以向他倾诉最可怕的秘密的人,那个指挥着最精锐的步兵队伍的人,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安塔尔本以为把他留在宫廷中会对他有好处,并且相信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富有的贵族,也许是一座城堡的领主,骑士可以把他的儿子送到他那里去学习严格的骑士生活,远离他父母的怀抱。 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也许拉斯洛曾经在军中兴起只是因为他曾为他这个百合花骑士服务,也许战士的生活并不适合他,因为他并不是作为一个战士而被抚养长大的,而是一个好农夫,或是马夫。 “当我把你留在这里自生自灭时,也许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安塔尔平静地说,“但你是一个自由人……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从来没有来我家做客,你可是我唯一孩子的教父!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的生活变得很糟糕了?”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很久,安塔尔说得很坦率,拉斯洛知道现在是他说实话的时候了,但不知何故,他不能,他的自尊心战胜了他。 “我告诉过你,我是个大人。”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帮我安家不是你的责任。” “拉斯洛,拜托……”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突然出现,突然想要救我。你不问我过得怎么样,不问我住在哪里……你在街上偶然看到我,在我生命中最糟糕的时刻,什么也不问地把我抱走,把我当成了一个无助的婴儿!你以为你是谁?”这时候的拉斯洛已经大喊大叫了起来,口水飞溅。 他拿起他那条简单的腰带,然后快速地把它系在身上,把手伸进了他的钱袋里,掏了几枚破钱币。”你知道吗,你这个完美无瑕的骑士?这是我用来付我新衣服的钱!”他把钱拍在桌子上。“现在我要走了!” “门是开着的,”西蒙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他不想等到安塔尔开口,如果他的主人开始回话,不管他说什么,都一定不会有好结果。“你是个大人,走吧。” 待拉斯洛踩着暴躁的脚步离开后,西蒙走到安塔尔面前,骑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努力迫使自己保持冷静。 “你一定会觉得这很怪,”骑士像是看出了西蒙眼中的顾虑一样,苦笑着说,“为什么我会和这样的人有任何关系呢?” 西蒙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开口道:“他曾是您的侍从,我相信他以前和现在很不一样。但是大人,人是会变的,所有人都会。”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信任的手下,至少以前是这样。”安塔尔回忆道。“我还记得,他为我训练出了一支精锐的步兵队伍,能抵御从山顶冲来的重骑兵,但他们最终都死在了罗兹戈尼,作为国王身前的活城墙。他曾经让我重新振作起来,也许现在轮到我了……” “您希望我去追他吗,大人?”西蒙问道。 “我想让你跟着他,”安塔尔看着他,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睛却闪着光。“我想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是怎么陷得这么深。我想知道他住在哪里,他的职责是什么,如何度过他的日子的,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您会知道的。”侍从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离开了那个既愤怒又失望的骑士。 第一百一十三章 用说是的方法说不(上) 第115章 用说“是”的方法说“不”(上) 1321年,圣乔治之月(4月)中旬 蒂米什瓦拉王宫,匈牙利 ——— 王座厅里人头攒动,除了国王的直属随从之外,还有宫廷的所有重臣,各部将领,以及他们手下的指挥官和队长,当然还有还没动身前往高地的每一位宫廷骑士。 查理本人坐在一个雕刻精美的木质宝座上,在他的面前跪着一个体态憔悴的信使,右手紧握着一个圆柱型皮筒,大厅里的每个人都正在用热切的眼光看着那人。 “起来!”国王向他招手,“让我听听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坚硬的皮筒里露出一张卷起的羊皮纸,信使的声音也很快响起,他缓慢而清晰地读着信息。 这封信是由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将军寄来的,前三分之一的内容只有赞美和问候,听起来就像是过度的讽刺敬语。 每个人都不耐烦地听着这些行文,因为这不是他们所感兴趣的地方:他们亲自到场是为了了解战役的进展情况,以及他们何时可以前往高地作战。 “承蒙上帝的恩典,至查理,匈牙利、达尔马提亚、克罗地亚、拉马(ráma,波斯尼亚)、塞尔维亚、加利西亚、洛多梅里亚、库曼尼亚和保加利亚的国王,”信使高呼,“萨莱诺的王子,我们的主基督的忠实信徒,救世主对我们所有人的救赎!” “要点,我的兄弟。”几个大胡子嘀咕道,他们的手已经开始发痒了,想要好好打一场仗。这其中就包括旗队队长伊斯特万·拉克菲,他不想再挤在蒂米什瓦拉的城堡里,也厌倦了在墙下露营的生活,他宁愿搬到高地的攻城营地…… 他一边听着消息,一边不停来来回扫视着他最讨厌的人。大厅里刚好有两个这样的人,一个是安塔尔·巴托,一个是费里西安·扎赫。这两个人都是他的眼中钉,他靠自己的努力奋斗到了队长的位置,也打算靠自己的努力登上顶峰。 所以他不能容忍这种凭空冒出来,然后直接身居要职的人。难道他们能流出玫瑰油般的汗,或是拉出薰衣草香的屎吗? 不,他们的汗和粪便和他一样糟糕,这一点他很确定。只是他们的日子轻松得不需要流汗,不像他,每次都辛苦到汗流浃背! 他们并不比他更有价值,他们生来就和其他人一样赤身裸体,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死去。 这个安塔尔·巴托,带着他那大块头侍从,拉克菲讨厌他那神秘的举止和奇怪的名字,这种感觉来自于直觉,也因为他对这人了解甚少。 另一方面,他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厌恶费里西安,费里西安·扎赫曾经是反叛的寡头马泰·查克的骑士,三年前他突然改变了立场,投靠了查理,立即成为了一名宫廷骑士,而且毫无阻碍地越爬越高。拉克菲从一开始就对这个人产生了怀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他的厌恶也没有减少。 而且不仅是他,就连安塔尔·巴托这个人也在皱着眉头看着费里西安。安塔尔踮起脚尖,靠在其他人的肩膀上,拉克菲顺着他的目光找到了费里西安·扎赫,也明白了为什么安塔尔要这样看着那人:在这个凉爽的大厅里,费里西安的额头上全是闪闪发光的汗珠。 伊斯特万·拉克菲本想调查这之后的原因,但随后他的注意力又一次被信使吸引了,信件的内容也终于说到了重点。 信中透露,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已经以国王的名义成功夺取了乌格罗茨、普里维吉和博伊尼采,并在每个占领的城堡插上了百合花的旗帜,留下了可靠的驻军,他将以坚定的力量和信念继续向阿波尼进军。 因此,这场战役比预期的更成功,据点一个接一个地落入安茹家手中,米克洛斯就像一支不可阻挡的呼啸箭头,深入敌人的领土,将其彻底撕开。 等信使念完信,并把卷轴放回圆柱型的皮筒里后,大厅内的气氛明显紧张了起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国王开口,等待着他出军的命令,让他们终得以开始扬名立万。 查理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感谢了信使的神速和服务,然后平静地宣布他们暂时不会离开这里,他们需要继续观望先遣军队在未来几周的表现。 失望如疾风般席卷了整个大厅,没有人猜到国王会继续按兵不动,但尽管他们抱怨不已,查理也没有改变他的立场。 “米克洛斯的军队连战连胜,”国王让不满的人闭嘴,“目前,他们还有足够的力量继续开辟通往敌人腹地的道路,我们的目标是特伦钦,不是高地的边缘小城!” 听到这话,人群再次安静了下来,国王对他们做出了承诺。 “你们没听错,”查理继续说,“只要米克洛斯还在继续蹂躏他们的边缘地带,我们便没有立刻出军的必要,我们的任务比这更加重要,我们将直捣蛇巢!” 一部分人开始使劲点头,而国王很了解他的部属,于是他问道:“你们是喜欢啃食馅饼的干扁边缘,还是喜欢咬着撒上烤培根,沾着热腾奶油的中心?”有几个人笑了起来,还有几个人咽了咽口水。 “当我们可以进攻莱维采、托波尔恰尼和特伦钦的时候,我们便会离开这里!相信我,到时候每个人都从馅饼的中心咬上一口! 伱们不会等很久的,擦亮你们的头盔,磨好你们的武器,等到落叶之时,我们一定已经在整个高地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已经开始鼓掌欢呼,互相讨论,高兴地拍着同伴的背,把他们还将继续呆在蒂米什瓦拉的事实抛在了脑后。 国王当然也知道他臣民的想法,于是在他们想起来之前便离开了王座厅。 —— 德米特·涅克塞已经当了六年的财政大臣,而一半的时间都用在了跑步上。起初他很头疼,但他很快就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只有当国王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的时候,他才能大步流星地跟在后面,和查理交谈。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用说是的方法说不(下) 第116章 用说“是”的方法说“不”(下) 这一次,他也默默地听着查理的演讲,希望国王在充分激起了他战士们的热情后能用一些时间来处理一些不那么热血的事情。于是他再次迈着轻快的步伐跟在国王的身后。 “精彩的演讲,陛下!”德米特一边跟着查理·安茹一边称赞道,“您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但他们却因此崇拜你您。” “一个君王必须对一些事情说不,但要以说‘是’的方式说‘不’,”带着王冠的查理说道,没有放慢他的脚步。“这是我从我的老托马斯大主教那里学到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愿他的灵魂安息。” “陛下,几周来我一直想和您谈谈,但是……” “对不起,德米特,”国王叹了口气,“最近有太多乌云笼罩在我的头顶了。” “我知道,我的主人,”财政大臣坚持道,“但是请听我说,这真的不会花很长时间……” “我向你保证,”查理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一旦北方战役的重担不再压在我的肩上,我就会认真地听听你要说什么,但在那之前,请伱再有耐心一点!” “我就只需要一小会儿,”德米特·涅克塞有些难过地笑了笑,“但陛下……您和各省的领主打了多久的仗了?” “二十一年前,我来到这个王国,”查理脸色阴沉下来,再次快步往前走,“从那时起,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和他们打仗,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想尽快结束这一切。但要想让金百合遍地开花,就必须先用鲜血浇灌这片土地。” “我明白,陛下,”财政大臣试图跟上他的步伐,“我也希望您能开创一个和平的王国盛世,除了建设以外,什么都不需要考虑……这就是为什么我请求您听我说话!” “我现在就在你听说话,德米特。” “您知道王国内流通着多少种货币吗?”德米特开门见山。 查理叹了口气,重到连墙壁都快摇晃了。“我不知道,”他简短地说,“第纳里、格罗申……”他数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放弃了,“也许十几种?” “三十六种,”财政大臣给出了答案,“三十六种货币,陛下,而且这些只是我在过去六个月里所数的!这还不包括在空位时期非法发行的硬币,不包括商人们一直在伪造的银币和其他垃圾……” “该死的!”国王又停了下来,这次是因为他已经走到了他的寝宫门口,他不想邀请身后的人进去。“你说的三十六种货币是什么意思?我该怎么理解这些,德米特?” “陛下,”财政大臣深吸一口气,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卫兵,“您的王国存在的毛病比您想象的要多,现在的市场混乱,只有算术天才才能弄清楚每种钱币的价值是多少。商人们随心所欲地欺骗普通人,如果您允许,我会解释清的,这是关于……” 查理从来不喜欢算术,对他来说,那是一种真正的折磨,而德米特·涅克塞则是所谓的算术天才。 财政大臣详细地解释了每种钱币是如何在各种市场上进行交易的,情况有多混乱,各城镇之间的差异有多大,以及这种无法维持的情况是如何逐年恶化的。 没过多久,本就脾气不好的国王的脑袋已经抽痛了。他闭上眼睛,用力按摩着太阳穴,而他的财政大臣解释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热情…… “说吧!”国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德米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为他即将说出的话积聚勇气。他吞了吞口水,清了清嗓子,没有再犹豫,开口说道: “我们应该取消兑币税,”他建议道,“我知道这种税从阿尔帕德王朝以来就一直存在了,但是陛下,请相信我,这是一个弊端很大的制度,没有人能想出比这还糟糕的制度!” 他担心查理会对这个大胆的提议大发雷霆,或者嘲笑他,把他称作傻瓜,并永久剥夺他财政大臣的官职,然而国王并没有。 “继续说!”国王表示。 “在公共环境下流通的劣币,请统统收回!”德米特在国王的鼓励下变得更加大胆,“融掉它们,全部销毁,每一个硬币都要这样! 然后,铸造价值恒定的货币,取而代之。当然,兑币税也不能再存在下去,王国的统治者不应该年复一年地以这样的方式收取钱财,这就像在砍自己脚下的树一样……” “价值恒定的货币吗?” “没错,”财政大臣点了点头,“我一直在翻阅古老的宪章公文,并在里面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在人们熟知的贝拉国王时代,一个叫伊斯特万·班的人铸造了自己的第纳里。 陛下,您也可以效仿这样,铸造属于查理·安茹的第纳里,让其在整个基督世界都受到重视,并成为流通的货币……” “德米特,”国王抓住了他的肩膀,“当我在北境打仗的时候,你有一个新的任务,想办法在不掏空国库的情况下取消兑币税,然后找到补充国库的新方法! 我一直都知道,我不可能找到比你更适合的人选,我相信你。等我占领马泰·查克的最后一座城堡时,我需要你准备好你的计划,以及所有精确的细节。” 说罢,查理走进了自己的寝宫,身后的们被卫兵们重重关上。 德米特·涅克塞像木桩一样站在原地,然后得意地笑了笑。他已经说服了国王陛下,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国王又像先前的演讲一样,用说“是”的方式说了“不”。 —— “停下来,我的骑士大人!” 费里西安·扎赫正在前往卧室的路上,走廊上的一个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他向身后看了看,然后完全转过身来:一个留着大胡子、肩膀宽厚、满脸阴沉的人正朝他走来。 等那人走近了,他认出了那个自从他在蒂米什瓦拉时就一直在跟踪他的矮子队长。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拉克菲?怎么了?”他问道,尽管走廊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没有其他人,“你又想要怎么样?” “我不会因为小事而来打扰您,”塞凯伊人抬头仔细看着他,“我担心您的身体健康,费里西安大人。” 宫廷骑士皱起了他那浓密的眉毛。“我的身体健康?……我的小朋友,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哦,不,一点也不,”拉克菲说道,他讨厌被人嘲笑他的身高,但又不想把这个弱点暴露给费里西安。“您可能觉得并没有什么,但即使从我这么低的角度也能清楚地看到你刚刚在王座厅里满头大汗的样子。” “别缠着我了,我跟你说了很多遍了!”费里西安的下巴绷紧了,“那个地方几乎没有空气,闷热得不行,所以我才会出汗……” “我倒没有觉得有那么热,”队长瞪了他一眼,“我看您是真的病了。一想到必须再次北上,拔剑对付那些仍然忠于你那死去主子的人,您现在一定很不安……” “你在暗示什么?”费里西安勃然大怒,“你是说,因为我离开了马泰并站在了国王一边,所以我是一个无耻的背誓者?” “哦,不,”拉克菲咧嘴一笑,露出厌恶的表情。“那根本不是我的意思,我想说你比那些无耻的背誓者差得多。我想说你不是自愿投靠国王的,也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 “你怎么敢……”费里西安颤抖地说,但队长还没有说完。 “我想说,”他很轻很轻地说,“你是被他们安排到这里来的,你可以访问很多地方,可以看到很多东西,可以得到很多问题的答案……” 费里西安·扎赫满脸通红地盯着他面前的这个人,打了个喷嚏。如果说他之前还没事的话,现在的他感觉很糟糕。 “你这个肮脏的小虫子!”他低头对着拉克菲叫道。“你是怎么敢的?我是宫廷骑士,你是谁?你这个小军奴,一个指挥着一群猪猡的步兵队长? 你有什么资格在国王的城堡里指控我?滚回你的帐篷里去,你应该感到庆幸,如果不是因为我不能带着剑进来,你早就被我砍成碎块了!” 该感到庆幸的应该是你,拉克菲心想,你应该感谢我用我的话语把你钉在墙上,而不是我的长矛。 “别这么急嘛,我的骑士大人。”拉克菲后退了一步,强行在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来激怒他,“这对您的身体可不好,您现在不舒服,我看的出来。别担心,不管怎样,我们很快就会出征了,北方的空气会对你有好处的。” “该担心的人是你!”费里西安嘶吼道,“像你这样只会用嘴的人根本不配活着看到子孙出生,上帝是公平的……” “我们拭目以待,骑士大人。”拉克菲转身背对着他,把费里西安留在了空荡荡的走廊里,任由他气急败坏,等自己对付了另一个王八蛋安塔尔·巴托之后还没法消停。“我们拭目以待吧!” 兑币税(lucrum camerae):每年年初,全王国人民将他们的财富交给王室,作为回报,他们得到价值较低的劣质货币。王室国库的收入就来自于此。 第一百一十五章 坚强 第117章 坚强 查理·罗贝尔走进了他的三室寝宫,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宽敞的房间彼此相连:首先是一个大餐厅,里面有一张宽桌子,墙上铺着花卉图案的挂毯。 仆人们一般都在这里忙碌,不过现在一切都很安静。从这里,另一扇门被打开,一如既往地由两名沉默的持矛卫兵把守。 第二个房间是个更小的王座室和卧室,国王也用它进行面对面的私人谈话。门的左边,铺着地毯的平台上放着一张类似于正式王座厅的雕花石椅,右边是一个写字台,上面放着文书、莎草纸、羽毛笔、蜡烛、封蜡和墨水瓶。 角落里,一个大壁炉正待生火,墙上挂满了纹章和兵器装饰。这个房间有着巨大的哥特式拱形窗户,比起布置得舒缓的餐厅,这里要肃穆得多。 最后一扇门通向卧室,里面除了查理的床、他的香炉和木浴缸,东窗正下方还有一张带垫子的祈祷凳,上面挂着一串小念珠,国王在晚上将他的日常王冠放在上面,象征性地将他的权力交给了主。 当他到达最后一个房间后,匈牙利国王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他孩子的死亡仍然将他困在悲伤之中,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情绪低落。 每一件小事都让他感到绝望和疲倦,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以免他的部属和宫廷贵族们注意到他的变化,并将其解读为软弱的表现。寝宫几乎是查理唯一可以独自沉思的地方,在这里,他不再需要隐藏自己的绝望…… 一个影子在他身后闪过,查理本能地转过身来,想要抓起挂在腰间的匕首。 “你不必害怕,我亲爱的陛下,”一个柔和的声音喃喃道,“是我……” 国王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妻子,他寻找武器的手被一种微妙的触感阻止了动作,他的鼻子被玫瑰油的香味所熏染。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有些尴尬,因为他的朝臣都是用匈牙利语和他交流,但这个精致、美丽的女人说的是法语:她的母语是波兰语,而她也并不是以成为匈牙利的王后为目标而长大的。因此,在她还在努力学习她丈夫和她子民的语言时,她更愿意用法语这个通用的外交语言。 “你的头很烫,”她摸着丈夫的额头低声说,“有太多问题和压力在里面了。” “一个国王……从来没有轻松的工作,”惊讶的查理低声说道,“但是我的夫人……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不是女士能来的地方1!” “拜托了,”伊丽莎白低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伱了,陛下。” “你是怎么……你是怎么通过卫兵的?” “他们并没有拦我。”她淡淡地回答。 伊丽莎白用右手抚摸着查理的额头和脸颊,然后将手指滑向他的后颈。 “我的上帝,多么僵硬哪!”她开始按摩查理的脖子,“让我来帮你减轻负担吧……” “我希望你能帮上忙。”国王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他年轻妻子的左手在他的身上滑动。 “你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来看我了,”伊丽莎白直接在他耳边低语,“你是国王,查理·罗贝尔……而我是你的妻子……” 一个三十三岁的成熟男人,经历过火之试炼的君王,寡头们最可怕的噩梦,在这个十七岁的女人手中瞬间变成了一座容易塑形的蜡像,昏昏沉沉的他慢慢地沉浸在这种罪恶的感觉之中。 “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忽视我,”王后呼吸着,指挥着他的动作,“我知道……不过你要坚强。整个王国的支柱都压在你的身上,如果你变得软弱,支柱就会倒下,一切都会再次坍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亲爱的丈夫?” “我明白,”查理咽了咽口水,“我听到……你说的话了……” 查理的喉咙变得干涩,舌头贴在上颚,越难越难说出话来,而这一切都和他很久没有练习法语毫无关系。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正如她的丈夫一生都在学习统治、经济、政治和战争的秘密一样,她也知道如何成为一个领主、王子甚至是国王的妻子,在各个方面上都支持他。在十三岁时她就能做出让成年女人都会脸红的事情。 但伊丽莎白不仅对婚床充满信心:她是个聪明的年轻女人,通晓外交、天文和算术,对教会事务和世俗法律都很了解,精通多种语言,并且始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如果她生为男人,她可以成为万王之王,但作为一个女人,她必须满足于成为万王之母。 “我们不能软弱。”她将查理推倒,用灵活的动作把仍然满脸惊愕控制住,“我们还有责任要尽,亲爱的陛下……” “责任……?”国王抬头看着苗条的女人,呜咽着说,“你真是个女巫!” “我是你的妻子,”伊丽莎白纠正道,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我会给你一个血脉,让阿尔帕德和卡佩家族只是它背后的黯淡影子。一颗从你的种子里长出的大树……你的王朝将创造历史……但是首先……你要坚强,坚强起来!” 在这个前所未有的快乐时刻,查理变得非常肯定:有这个女人在他身边,他便将没有对手。他将比所有人都强大,并统治一切。 1在14世纪的匈牙利,男女分别住在城堡内不同的侧翼(卫兵除外),国王与王后也是分开住,有的甚至不在同一个城堡里 ps:有部分内容可能被和谐 第一百一十六章 伊雷 第118章 伊雷 1321年,五旬节之月(5月) 杜比察东部,斯拉沃尼亚 — 伊雷双手握住训练剑,摆出标准的犁卫姿势(pflug):他将剑柄抬在腰旁,剑尖指向站在他面前的人,大致与脖子同高。九岁的男孩侧身站在对手面前,他的右膝不断地改变方向,左脚则稍稍往后靠。 他父亲的话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一个剑士必须不断地移动,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当你移动时,你就处于势头之中,而当你处于势头之中时,伱的攻击就会更迅猛,招架也会更灵活,所以你永远不能静止不动。” “来吧,进攻!”他朝站在他对面的赛普克和科尔塔喊道,他们在阳光下大汗淋漓,手持着是他们身高两倍的长矛。“怎么了?” “没用的,”科尔塔说,“你没法用剑来防御长矛!” “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赛普克点点头,在长矛的重压下感到疲惫,“我们为什么不都用剑来训练呢?” “如果有一天我上战场了,”伊雷自信地说,“我不仅会碰到挥舞着剑的骑士,还必须为向我袭来的长矛做好准备,攻击吧!” 这对双胞胎兄弟别无选择,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按照小主人的意愿行事,他就不会放过他们。于是他们妥协了,将长矛举到齐腰高度,踏步向前,刺了过去。 伊雷灵活地向后一跃,他们再次向前刺击。然后,安塔尔·巴托的儿子用一个有弧度又有力量的斜刺把科尔塔的长矛打到了一边,正好打在了赛普克的武器上,这一瞬间伊雷猛地上前,用两下迅捷的步伐刺中了科尔塔的胸口。 “哎哟!”小家伙生气地叫道,“好痛!” “你应该穿上软铠甲的!”伊雷笑着说,他又用一个快速的动作把训练剑放在了科尔塔身旁的赛普克脖子上。 “我又不知道你会这么用力!这只是个游戏!” “是的,你不能这么玩!”赛普克为他的兄弟辩护,“如果瓦罗斯队长或者他的任何手下拿着长矛,你也不可能把长矛打到一边去,但这对我们来说还是很难的!” “让我们用剑战斗吧!”科尔塔抱怨道。 “或者用匕首,”另一个双胞胎兄弟纠正道,“用一个轻一点的武器!” 伊雷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这两个人比他大好几岁,还把这对战当做游戏,而他却想非常认真地对待他的训练。 “这可不是一场游戏!”他告诉他们,“我们的任务就是能够出色地使用所有武器,并不是什么时候你的身上都有刀剑的!” “我们肯定会有一把好的农夫刀1。”科尔塔抱怨道。 “而且我们已经有一把匕首了,”赛普克指出,“我不喜欢长矛,我要用匕首来训练,不管你喜不喜欢!” “好吧好吧,”伊雷翻了个白眼同意道,“那我们用匕首来打吧!” 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训练剑和沉重的长矛被搁置一旁,三把短小的钢刃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动作快,步子短,在匕首的训练上,他们主要是练习当一人攻击时,另一个人如何用空手格挡,然后将对方的匕首从手里拧下来,或者把刀刃对着攻击者。这让他们三个人都保持了足够的参与度,也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不不不,孩子们!”米科拉伊悄然而至的声音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庄园管家像往常一样穿着醒目的天鹅绒长袍,是那种别人只有在过节时才穿的精致衣服。这个虚荣的男人看着男孩们的一举一动,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们会割伤自己的,”他朝匕首抬了抬下巴,“你们为什么不去玩些不这么危险的东西呢?” “这不是游戏,”科尔塔骄傲地说,而他的兄弟则嘲笑他:“你一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们正在训练,”伊雷解释道,这时双胞胎已经开始互相追着跑了起来。“正如我父亲在离开前告诉我的那样:我们不应该推迟任何重要的事情,要像他在家一样时训练。” “拜托,”米科拉伊笑着摆了摆手,“我是他的管家,我很了解他,我相信他不愿意看到你受伤,孩子们到处瞎玩着利器有什么意义呢?” 伊雷从来不喜欢米科拉伊嘲弄般的语气和居高临下的表情,米科拉伊的话同时冒犯了三个男孩。 “我们可不是在瞎玩,”赛普克皱着眉头说,“也许你也应该训练一下!” “每个人都必须在某个时候亲自参与一些事情,弄脏自己的手。”科尔塔耸了耸肩。 “或者衣服。”他的兄弟咧嘴一笑。 “我不相信长矛,”男人回答道,并像往常一样用手捋了捋衣服,拂去左肩上的一点灰尘。“你们把时间花在学习上会更好。” “不管你相不相信长矛,一支好长矛都能刺穿你!”赛普克放声大笑。 “而且钉头锤可以随便地把你的头骨粉碎,”科尔塔和他一起笑了起来,“一把好剑……” “或者一支带倒刺的箭矢!” “你们这群无礼的小东西!”米科拉伊愤怒地喊道,“我看没有人教会你们礼貌,放下匕首!马上!” “但是,米科拉伊叔叔!”伊雷走上前,“如果我们不训练……” “进屋里去!”被冒犯的管家命令道,“武器不是给孩子们用的!” “根据安塔尔大人的说法……”赛普克试探着说,他已经没有心情笑了,但米科拉伊立刻把他的话噎了回去。 “但安塔尔大人现在可不在这里,”他眨着眼说,“而他不在这里时,你们就得听我的,我说你们不能玩武器,你们就……” “这不是一个游戏。” 米科拉伊转过身来,吓了一跳。瓦罗斯站在他身后不到两步的地方,他拄着长矛,用右手抚摸着长长的山羊胡子,似乎已经观察了他们一段时间。 “也许这对你来说不是游戏,”管家再次抚平着他的天鹅绒袖子,“但他们仍然是孩子,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游戏!” “他们是主人的仆人,”瓦罗斯平静地说,“他们十三岁了,不再是婴儿了。他们的责任是成为优秀的侍从,保护他们的主人,他的家人和他的庄园。难道你不希望他们做好自己的工作吗?” “我……我只是……”米科拉伊紧张地结巴了,“我担心伊雷,他还不到十岁呢!” “你知道,”队长走近了,“他们是我派来的。主人让我照顾他儿子的训练,也许你已经忘记了,那我就帮你记起来,小主人有一天会成为一名骑士。” “但是……” “你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管家?”瓦罗斯走的更近了,直接脸对着脸,“孩子不能使用武器,学徒不能练习战斗,就因为你不喜欢武器? 在外面,在这墙之外,有很多恶人,他们在森林里,在城市里,在城堡的高墙里,甚至在教堂里……而这个世界会驱逐那些不够强大的人,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米科拉伊低着头听着队长说话,用鼻子哼了一声。直到对方说完了最后一句后才抬头。 “还有另一种力量,”他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你和所有像你这样的蛮武夫总有一天会学会的。” “我不知道巴托大人听到这句话会有什么想法,”队长微笑着回答,“现在回你的小房间里数你的钱去吧!我来照顾这些孩子……” 他们对视了一会,一句话也没说,三个孩子看着他们,也不敢吭声。最后,米科拉伊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离开了瓦罗斯和三个男孩。 队长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看了很久。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讨厌这个男人,米科拉伊从来没有什么让他厌恶的具体理由。但自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不喜欢这管家。 安塔尔对那人倒很满意,说他能有效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还不会出错,但这么多年来,瓦罗斯仍然本能地讨厌他。 “老狐狸混蛋,”他皱着眉头说,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大声说话,“油嘴滑舌的狗娘养的……” “他甚至都不相信武器,”赛普克和他一样不满,“你应该给他一个教训,你不觉得吗,队长?” “小心我给你一个教训!”瓦罗斯挥了挥手,“米科拉伊是庄园的管家,不要想着不尊重他,明白吗?” “但是……”赛普克看起来很无辜。 “……你刚才说……”科尔塔为他的兄弟接话道。 “我说什么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别管!”瓦罗斯用食指指着他们两人,暗骂自己竟然在孩子们的面前大发雷霆。“开始训练吧,看样子你们已经练过匕首了,现在拿起长矛!” 赛普克和科尔塔同时开始哀嚎,但瓦罗斯严厉地指着长矛,脸上的表情男孩们再熟悉不过了,他们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们这些大人,”见队长走远后,科尔塔摇了摇头,“我真是搞不懂他们的想法。” “也许他们自己也搞不懂呢。”赛普克总结道。 “够了!”伊雷结束了他们的抱怨,“进攻!” 说罢,他把训练剑握在手中,另外两个小家伙无奈地叹了口气,发起了进攻。 1农夫刀:bauernwehr,一种单刃刀 第一百一十七章 王旗指挥官 第119章 王旗指挥官 1321年,圣约翰之月(6月) 蒂米什瓦拉王宫,匈牙利 ——— “犁式!”皇家军队的指挥官大声喊道。他的声音回荡在内院的墙壁上,排列成方阵的骑士们齐刷刷地摆好基本姿势。 安塔尔走过一排排队伍,满意地点点头。两个满月以来,他一直在慢慢地向军队中的贵族们传授长剑技艺,到夏初,他们已经有了不小的进步。 他们动着脚,握着剑,动作快而有效。指挥官心想,威廉本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也会满意的。 “牛式!”他又下了一道指令,聚集在院子里的剑士们纷纷把武器高举过脸,准备劈砍。又是一声令下,他们齐齐向前,边走边用剑尖突刺,然后继续着身体的运动,从左侧击打他们的假想对手。 带着同样的势头再向前迈出一步,重复着动作从右边斩击,伴随着“屋顶式”(vom dach)的命令同时将剑举过头顶,用足以将一个成年男子从右肩到大腿一分为二的力量竖劈。 一阵掌声响起,剑士们这时才注意到,伊丽莎白王后正站在其中一个阳台上,被她的侍女们包围着,看着他们。安塔尔转身向阳台深深地鞠了一躬。 “休息!”他下了最后一道命令,“我对你们很满意。有你们在身边,我将不再惶恐地再次走上战场。” 几个人听了这话笑了起来,但大多数人都把骑士的话当成了真心的称赞。 他们开始喜欢他们的指挥官了,虽然他们对他的了解还很少,但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他已经证明了自己:安塔尔·巴托了解战斗,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并不是仅仅说说而已。他让他们努力训练,而他们都觉得自己在剑术方面有所收获。 尽管他们半辈子都穿着铁衣,但仍然有很多东西要学。因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安塔尔,他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他又是从哪里来的?他都干过什么事? 有人说他们知道他是一个秘密组织的成员,也许他属于圣殿骑士团。有人声称他是在战争中出生的,喝的是新鲜的人血而不是母亲的奶。 在酒馆的深处,几杯烈酒入喉后,饮酒者之间就出现了各种荒谬的故事,正常人听后只会摇摇头,而作为安塔尔在城里的耳目,西蒙对这些越来越离谱的故事则是笑了笑。 “跳舞是女孩子的事,”拉克菲靠在墙上评价道,他双臂叉在胸前,回忆着当天的训练。“难怪女士们那么喜欢他。她们对战争又了解多少呢?如果她们真正见过战场上的情况,她们就不会对这位舞蹈大师鼓掌了……” “为什么,伊斯特万,战场上都有什么?”他周围的同伴们都想嘲弄他,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血、尿和屎。”伊斯特万·拉克菲严肃地回答道,“而且不少。如果你问我,和那种矫揉造作的小剑技艺比起来,我更看重我的长矛和斧头。” “指挥官大人!”一个塞凯伊人对路过的安塔尔说,“我们想听听伱的意见,拉克菲队长说……” “……比起我的剑他更看重自己的武器,”安塔尔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我听到了。我又不是聋子,我已经听了他两个月了,还听到了很多其他的意见,但唯一的问题是我并没在其中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拉克菲的脸红到了耳根。“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话,我很乐意站出来与你对决,指挥官。”他不再靠在墙上,但安塔尔摆手拒绝。 “和我战斗不是你的职责,队长,”安塔尔冷冷地告诉他。“你的责任是听从我的命令,以令我满意的方式带领你的一百士兵。我不是你的敌人,你可以和我讲道理,但当我们开始北上时,你必须不带任何疑问地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们互相理解了吗?” “当然,指挥官,”拉克菲的脸已经快要变成了紫色。“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比较一下我们的技能,你用你的剑,我用我自己的武器……” “你的腿太僵硬了,你像溺水的人一样甩动着你的手臂,而且你的移动也不够多。”安塔尔列举道,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很喜欢打断这个战士说话。 “你以为我没有在观察你吗?我了解我所有的手下,即使他们并不知道。我不会和陌生人一起上战场,也不会和他们去围攻一个要塞。 目前我对你的了解是,你有一张大嘴巴,你确实很强壮,但装满了水的木桶都比你敏捷,所以在这一点上下下功夫吧!” “所以你不接受挑战?”拉克菲使劲地呼吸着,连胡子的末端都在颤抖,“你不敢和我打一架吗?” “并不,”安塔尔简单地回答,“不过,如果你在高地上让我失望了,你就可以和你的队长职位说再见了。” 说罢,他便继续朝着原本的目的地走去。为了逃避他们队长怒火的塞凯伊手下们已经躲在了另一边,开始互相偷笑起来。 ——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安塔尔坐在了酒馆中间的桌子旁,为自己和西蒙倒了一杯酒。 “我没有什么新发现,”侍从拿起他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酒。“就像我过去几周和您说的一样,他没有担任任何重要职务,他不去教堂,甚至在星期天也不去。 他住在雇佣兵的住所里,就像一个可怜的流浪汉。他的骑士精神已经荡然无存,他一有钱就会跑去最简陋的酒馆喝酒。他总是喝得酩酊大醉,生活中几乎没有其他的乐趣,除了……” “除了什么?放开了说吧!”骑士催促他的侍从,认为拉斯洛不可能让他更失望了。 “在他还有一些钱的晚上,他就把剩下的钱花在妓女身上,”西蒙完成了他的报告,“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了,他和乞丐的唯一区别是他还有个固定住所。” 安塔尔阴沉地看着前方,抿了一口酒,然后一饮而尽,又毫不犹豫地再次斟满,再次喝完,愤怒地把杯子砸在了桌上。 “至少他不会死在北方,”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至少在我们走后,他还会平和地呆在这里。” 我不会把这成为平和,西蒙心想,他只能把他主人的儿时朋友和前侍从看成一只可悲的动物。在他眼里,拉斯洛就是一匹断了腿的马,最好早点杀死以结束其痛苦,现在他存在的方式根本算不上是一个生命,这令西蒙厌恶。 “我会试着和他谈谈,”安塔尔决定,“如果这也无济于事,那我也无所谓了,让他自生自灭吧。他现在在哪里?” 西蒙向窗外望去,太阳已经落山了。 “时间不早了,”他回答,“我想您知道他在哪里。”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无形的墙 第120章 无形的墙 这家地下酒馆是按照旧粮仓的设计建造的,即便是在阿尔帕德时代,这些建筑也很过时。只有屋顶高于地面,简单的门从侧面开启,通往深处。 八层吱吱作响的台阶下,一个新世界便为访客张开怀抱:一个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昏暗世界,只有几只廉价蜡烛可以帮助人们找到方向。 六张小桌子和快要散架的长凳,在地下“大厅”的尽头的木桶旁边,坐着一个穿着脏补丁围裙的邋遢男人,他便是酒馆的老板。 其中一个桶的盖子上放着破裂的小陶瓷杯和三个做工粗糙的弯边酒壶,随时准备为人倒上一杯劣质啤酒。如果口渴的客人想坐下,他必须额外交钱。 人们可以在里面小便、呕吐和吐痰,但他们却没法在这里吃饭和取暖,这里甚至连土坯壁炉都没有。更糟糕的是,这里的屋顶既不挡风雪也不挡雨水。 “晚上好,先生们!”酒馆老板看见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大声喊道。 那两人没有回应他,他们迈着缓慢而稳健的步子走下摇摇晃晃的木楼梯,让酒馆老板和楼下的几个醉汉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楚了他们。 两人看起来并不像是属于这里的人,他们戴着护鼻盔,穿着快及膝的链甲,全身上下都是武装。他们的战斗腰带、昂贵的装备,戴着手套的手和绑在身旁的剑都证明了他们不是普通人。 酒馆老板的嘴唇僵硬了,生怕他们会自作主张地断了他的生计。几个顾客以为他们是来把自己拉上法庭的,或者是来讨债的,不管怎么说,他们从上到下都写着麻烦。 两名披甲的骑士走了进去,径直走向一个眼眶泛泪、面色苍白的人,那人刚想站起来,直接被两人按着肩膀坐回座位。 其他人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已经站起来了一半,屁股悬空,想尽快溜出去,但又不敢。 两人中的一人在刚刚被制服住的人对面坐下,而体型更大的另一个人则在把弄着他手上的钉头锤,似乎在测试这武器是否足够结实。 “都出去!”大个子的命令传来,顾客们一哄而散,地下酒馆瞬间就空了。 “也许我可以给你们倒点酒,先生们……” “坐好,”西蒙用钉头锤指着老板,“闭嘴!” 酒馆老板照办了,侍从走上楼梯,关上了门。 “你想要干什么?”拉斯洛问道,他才刚喝上酒,所以现在还算清醒。“这真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办法,我承认,你们差点把我吓死了。怎么,伱想杀了我吗?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要犹豫了,现在就把我打死吧!”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老板开口道,“先生们,你们还是到外面去办事吧!” 大个子的骑士从长凳上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酒馆老板的手,将他推上了楼梯。西蒙像抓着一个布娃娃一样把他拉到了酒馆外,关上了身后的门。 “想都不要想,”侍从抓住酒馆老板的另一只手,并将他藏在围裙后面的刀扔掉。“如果你乖乖不动,我们很快就会完事。我也可以把你的手砍下来,你可以选其中的一种方法。” 酒馆老板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但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轻举妄动。 在楼下,安塔尔坐在拉斯洛对面的长凳上,摘下头盔。他试图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他的眼神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有那么一会儿,他显得很惊讶。 “你就是在这种地方过夜的吗?”安塔尔环顾四周地问道,“在这个粪坑里?” “我很快就要离开蒂米什瓦拉了,”见拉斯洛没有回应,骑士继续说道,“我要带领国王的军队北上。” “我知道,”拉斯洛轻声说,把脸转向一边,“但我哪儿也不去,我会留在这里……这里……” 他特别厌恶地强调了最后一个词,安塔尔知道拉斯洛指的不是这个城市,也不是这个酒馆,而是他多年来陷入的可悲处境。 “你仍然可以改变你的命运。”安塔尔试图从他的声音中驱逐所有的情绪,他想要说服拉斯洛,而不是恳求他。 “你又对我的命运了解多少?”拉斯洛终于看了他一眼,“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 “你什么都不知道!”拉斯洛拍了拍桌子。“告诉我,我对你来说是什么人,你又是我的什么人,你为什么总是摆出高人一等的样子?” 安塔尔差点发作,但最后还是保持了镇定,他坚定而平静地说道: “你是我的兄弟,你曾经是。” “在之前的生活中,”拉斯洛说,再次将视线从安塔尔的身上移开,“那个时候,我对你来说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弟弟,一个讨厌的家伙,每当你有一个刺激的冒险,或追逐穿着裙子的漂亮女孩时,你就会马上忘记我……” “我只追求过一个女孩,”骑士试图缓解气氛,“而她现在是我的妻子。难道你也想侮辱她吗?你教子的母亲?她的心里一直有你,我也一样,我们爱你……” “心里有我?爱我?”拉斯洛喊道,“什么爱?你到哪里去了?” “在家里,在我的庄园里。”安塔尔立即回答。他决定,无论他的朋友说什么,他都会尽量保持冷静。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他就没有办法让拉斯洛清醒过来,几分钟的冒犯对他的前侍从来说,根本不够释放他九年来的怨恨。 安塔尔无法想象,他们之间的墙到底有多厚,上面又有多少的失望和伤痕。 “你离开了……” “我离开是因为我想得到平静,我想回到我的家人身旁,这是什么罪过吗?我没有躲到世界的另一端,只是回到了家,回到了我成长的地方,回到了我们两人成长的地方! 你知道我在那里,你知道回那里的路,那也曾是你的家。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情况很糟糕呢?你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你甚至没有告诉我你还活着……” “这正是我想说的!”拉斯洛苦笑一声,“你根本没有试着联系我,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第一百一十九章 地下客栈 第121章 地下客栈 安塔尔无法反驳,他确实没有这么做。每天他都有很多的事情要做,除了他的庄园、他的家人、他的手下、士兵、农民、仆人,以及他自己外,他没有关心其他的事物。他没有一天是无聊的,因为总是有事情发生,总是有事情要做。 他记得他年轻时的朋友,甚至他的敌人,但他觉得他从来没有时间去拜访他们所有人。 如果他没有这么大的野心,如果他不想管理整个庄园,如果他不觉得有朝一日他的庄园可以变成完全自给自足的小领地,那他大可以把他的时间花在旅游、娱乐和宴请上。 他本可以用更轻松的方式获得头衔、地位和权力,这会让他看上去是一个坏人吗? 也许他是有罪的,是的,因为他总是想得到更多更好的东西,他永远也不满足于原地踏步,他不会因为收入和资源绰绰有余便不再种植一片新的白桦树林或是饲养更多的牲畜。 也许这真的是一个错误,而他现在则在为此付出代价。 他对跟老朋友嘘寒问暖并不感兴趣,他甚至没有再回到他在恰落科兹的老石屋,他总是把一个大钱袋托付给米科拉伊,这样留在那里的老斯蒂夫和他的夫人卡特琳就算是得到照顾了。 难道他们现在也讨厌了他了吗?安塔尔一想到这里就感觉很糟糕,也许他本可以每隔一会就去看望那些曾经是他的依靠的人,就算只有一次也好。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就这样吧,”安塔尔痛苦地叹了口气,“也许我是个坏人,是个自私的混蛋,九年来都没有想过也许他的朋友日子过的不太好。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来了。 如果你需要我,我会非常乐意帮助你,只要伱开口。拜托,我们不是陌生人,别这样!”他突然补了一嘴,“你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呢?” “安塔尔,看在上帝的份上!”拉斯洛双手按着额头呻吟道,“为什么你认为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帮助我?你把我当成了一个臭小孩!” 安塔尔一直坚持到现在,但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觉得自己说得很诚实,也很小心,所以当拉斯洛再次指责他的做法是在将就自己时,他失控了。 “因为我看到了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他跳了起来,像豺狼一样嚎叫,“我离开时,你还是一个有抱负的骑士,我回来后,你却变成了一个醉醺醺的混蛋! 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的手下一直在打探你的事情!我给你的那把撒拉森剑呢?你知道的,就是威廉从圣地带回来的那把撒拉森剑,我想你把它也给弄丢了吧! 你和雇佣兵们睡在一起,整天都在喝酒,时不时去找妓女!你现在闻起来就像老鼠一样臭!” 拉斯洛站了起来,撞翻了桌子。 “你怎么敢派你的狗来跟踪我的?”他吼道,“你觉得我会怎么做?当你和你的大只佬穿戴整齐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会跪在你的面前乞求施舍?连老鼠都没有比你更糟糕的朋友!” “很好,”安塔尔结束了这场争吵,“你要是想下地狱,那就下地狱吧!但是记住了,如果我现在走出那扇门,你不跟我一起走,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死人了!你听到了吗?我不想再忍受你的愚蠢了,你明白吗?” “那你还等什么呢?”拉斯洛笑着说,好像疯了一般,“滚出去,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不要再监视我了!” 安塔尔背对着拉斯洛,心碎地走上嘎吱作响的木楼梯,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从高处,他再一次回头,尽管已经不再指望他的儿时朋友会改变主意。 “你还是留在这里吗?”他低声问道,“在这里?” 拉斯洛转过身去,以免骑士看到他涌出的泪水。“滚出去,然后永远忘记我!” 安塔尔带着满心悲痛前往蒂米什瓦拉,这时已是傍晚。他没有对他的侍从说什么,也没有被赶出自己酒馆的老板说一句话,只是径直向前走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想尽快把那个该死的酒馆抛在脑后。 西蒙听见了整个对话,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主人后面。 “卑鄙的畜生!”当他认为两人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后,酒馆老板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把所有人都从我的客栈里赶走了……” “客栈?”抱怨声传入了西蒙的耳中,“你还好意思把你那鼹鼠洞叫做客栈?” “拿着,给你带来不便了!”安塔尔把一个钱袋扔给了酒馆老板,那人连忙伸手接住,然后将它藏进了衣服里,“买点像样的酒吧!” 在这之前,酒馆老板还打算永久禁止拉斯洛进入,但他手里的银币比他整整一个星期赚的都多。所以他还请那倒霉的家伙喝了几壶,让他常来这里,并祈祷这些有钱的大人们再次踢开他客栈的门,把客人们都赶出去。 第一百二十章 清道夫 第122章 清道夫 1321年,圣约翰之月(6月)的第14日 托波尔恰尼,匈牙利 —— 投石机静了下来,武器的叮当声和战斗的喧嚣也停住了。这突如其来的宁静惊醒了正在帐篷里休息的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 他穿着衣服,穿着靴子,血一直流到他的脚上。两个小时前,他在暴雨中摔伤了腰,他只是脱下头盔、手套和腰带睡觉,将它们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保持一臂的距离,以便在需要时可以立即伸手去拿。 “怎么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向出现在帐篷里的仆人问道,“为什么这么安静,詹姆?” 在男孩的身后,他的侍从和队长们进入了帐篷,激动地打断道: “城堡……” “……被点着了,大人!” “城门也着火了!” “它撑不了多久了!我们可以强攻了!” 米克洛斯警觉地跳了起来,他的仆人给他系上腰带,上面挂着他的剑、匕首和短柄钉头锤,他的侍从给他戴上头盔,他自己则把手塞进都是泥土的手套里。 仆人递给他一杯酒,他一口气喝完,侍从把一面又大又重的盾牌交给米克洛斯伸出的左手。 盾牌原本是用他家族的颜色装饰的,但红色背景和代表狼牙的银色楔形此时已经在多次打击和格挡的磨损下变得无法辨认。 眨眼之间,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已经在身体和精神上都做好了战斗准备。他在出去的路上拿起一把带着百合装饰的单手斧,在自己的盾牌上敲了两下,活动了四肢,然后点点头。 “我们走。” 他走出漆黑的帐篷,瞬间被阳光刺疼了双眼。他眯着眼睛看着拥挤在他面前的人:数百人在等待他的命令,肮脏、血腥、破烂、满脸烟熏般的乌黑。 他高举他的百合花斧头,像狮子一样咆哮,在外面等候着他的人们也跟着咆哮。 他手中的盾牌也在这吼叫声中震动,不仅是挤在他正前方的数百人,还有更远更靠后的数千人也与他一起吼叫,如同一个灭世的怪物。 米克洛斯抬头看了看他的士兵们身后的城堡,有几处正在燃烧,他又将目光拉回到士兵们的身上,他们看起来无所畏惧。 不需要言语,他默默地向前走着,他的整个军队也跟着他移动。自从他们四月向北行军以来,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分之一年,两个满月。 他们围攻一座又一座的城堡,没有一次失败,一步一个泥泞脚印。米克洛斯为这场战役定下了一个艰难的节奏,他不允许他的人松懈,从不在没有必要的地方逗留一刻,但同时他也不允许自己比他的战士们过得更舒服。 他与他们并肩作战,当他的仆人在他们攻占博伊尼采后为他准备了一场领主的盛宴时,他只是摇了摇头,与他的士兵们分享了食物和美酒。 军队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他们住在攻城营地里,每天都面临着死亡。他们变得越来越衣衫褴褛,越来越疲惫不堪,从他们的衣服到帐篷,再到他们的眼睛里,都能看出这一点。 在这段时间和数不尽的战斗中,士兵们凝聚成了一个整体,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不仅是塔博尔恰尼围城的指挥官,同时也是他们的父亲,他们的心与他一致地跳动。 米克洛斯放下手,迈着坚定的步伐继续前行。人们像摩西面前的红海一样在他面前分开,然后以紧密的阵型聚集在他的周围,迅速、整齐,不需要任何信号或命令,成千上万的士兵变成了有序的行、列和方阵。 只要不是从被围困的城堡垛口看这一幕的话,这都是一种享受。 米克洛斯和他的士兵们走了一段路后停了下来,跪下来,低着头接受随军神父的祝福。他并没有留意神父的拉丁语祝词,他有他自己的祈祷方式和语言,他每次战斗前都会这么做。 哦,上天啊,请俯视我!上天啊,请对我说话!他喃喃自语地说着秘密的祈祷,没有其他人能听到。古神啊,展现你的威能,让我看到你可怕的力量! “火焰正在熄灭!”有人喊道。“门口的火快没了!” “我们现在必须闯进去!”另一个声音说。“攻城锤!” 兽皮铺盖的木顶下,站着十几个人等待着指挥官的命令。“来吧!”米克洛斯喊道,带着他的部队紧紧跟在攻城锤后面。“进攻!” 随着他们的临近,噪音越来越大:吞噬城门的噼啪声,城墙上传来的守军惨叫声,箭矢、长矛、石块从上方落下的碰撞声,交织成地狱般的喧嚣。 这是战争的音乐,是对米克洛斯来说不亚于生命,唯一真实存在的刺耳音乐。 “不要害怕!”他高高举起盾牌抵挡上方的攻击,并试图在战士们的心中灌输勇气。“别怕,我们很快就能进去!冲啊!跑起来,该死的,用力推攻城锤!快点!为了国王!” “为了国王!!”前方的士兵们传来回应,纷纷加快了步伐。沉重得可怕的圆木在车轮上摇摆,势不可挡地冲向它的目标。 塔博尔恰尼城堡的大门在第一次冲击时就屈服了。老旧而干燥的木质结构被撞得粉碎,攻城锤直接冲了进去。米克洛斯和他的直属卫队杀进城门,一起推着攻城锤,把它撞向敌人,人墙开裂,米克洛斯扑向守军。 他的心脏狂跳不止,胃也缩得紧绷。他耳中的野蛮音乐也越来越遥远,被一阵诡异的嗡嗡声取代。 他右手的战斧一挥,插进了一个士兵的肩膀。把武器刻入活生生肉体的感觉让米克洛斯战栗,对他来说,这是禁果般的享受。 如果他不能成为一名士兵,不能以国王的名义领导战役,他可能会疯掉,或者成为一个罪犯。他是一个杀戮和残害的艺术家,一个真正的工匠,他的技艺高超,也没有人可以匹敌。 他的斧头一定是卡在了一根骨头里,米克洛斯没法把它从士兵的肩膀上拉下来,于是他放开了斧柄,用盾牌的下缘将惨叫着倒下的敌人斩首。 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成千上万的人正在他身后推进,他不能停下来。米克洛斯迅速伸手去拿挂在他剑旁的钉头锤,挡住一记斧头的攻击,然后再次挥出右手,砸碎了一张他辈子从未见过的脸。 然后他又冲了上去,其他人在推他,他也在往前挤,不断夺走生命,浓浓的血腥味让他背脊发麻。 “为了上帝!”他喊道,甚至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为了耶稣基督!” 米克洛斯还没来得及列出所有名字,一把农夫刀就从反方向砍了过来。他没来得及保护自己,他的右臂被割伤,链甲上的几个链节都断了,他的钉头锤掉在地上,消失在了人群脚下。 米克洛斯拔出匕首,在他的对手用农夫刀再次攻击之前猛扑过去,将武器刺入他的眼睛里,后者当场死亡。他也没有把匕首拔出来,而是抽出了他的剑,继续攻击守军的密集阵型。 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新伤,也看不到城墙,他一直在看他眼前的环境,看谁和他在一起,又有谁想要夺走他的生命。 前进的速度放慢,人群开始稀疏,地面被血、粪便、尿液和呕吐物弄得湿滑。 米克洛斯浑身是血,但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又是别人的。金属味的湿气渗入他的嘴里,但他不介意,只要他还在动,还活着,还在杀人,就没有问题。 最后,他身边的空间变多,自己也能更加自如地挥舞着武器,他丢掉了盾牌,双手握住双刃长剑,以迅速的动作形成了半个利刃的圈子,把来到他面前的人砍成碎片。 抵抗者的数量越来越少,逃跑或举手投降的人越来越多。攻城者已经开始冲进塔楼、大厅和其他建筑,开始劫掠。慢慢地,米克洛斯的听觉变得清晰,他的呼吸随着心跳放缓,新增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这些都在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 他有些失望,因为他本以为会有更持久艰苦的战斗,所以他没有立即命令军队停下,而是让他的手下再杀几个已经投降的人,他则走在死者中间,收集他落下的武器。 米克洛斯将收起来的武器在衣服上擦了擦,收拾干净,重新系在腰带上。 当他走到门口,找到他的百合花斧头并从尸体的肩膀上拔出来时,托波尔恰尼的城堡已经陷入了相对的寂静之中。 他只能听到他手下的欢呼声和一些女人的尖叫声,那些在围城前无法逃离或不愿意逃离城堡的人现在已经成了攻城者的猎物。 “干得好,”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笑着说,向他的队长们招手,“我们又赢了。” 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欢呼,但指挥官摆手让他们停止。 “不要浪费时间在庆祝上,我们还有事情要做。”他下意识地用带着护手的手擦了擦额头,后知后觉地发现根本没法抹去头上的血迹。 等到最重要的手下都聚集在他身边,米克洛斯才下令。 “拉约什,保罗,立即组织清除死者!乔治,照顾好伤员!路特斯,蒂莫西,斯蒂芬,你们立刻阻止抢劫者,这里现在是国王的城堡,不允许任何偷盗行为,我会砍下他们的手,告诉大家! 桑多,扑灭那些还在燃烧的火!安德烈,和伱的仆人一起照顾好战俘,不能让任何人从我手中溜走。还有什么?哦,对了……杰克!” “我在这儿,大人。”一直就站在他身后的男人说道。 “啊,好的!”米克洛斯转过身来,身上仍然还残留着之前战斗的兴奋。“你必须给国王写封信,并让最快的骑手把它送到蒂米什瓦拉。 告诉他们,在阿波尼、乌格罗茨、普里维吉和博伊尼采之后,我们已经成功占领了马泰·查克的第二个重镇。 现在,前往莱维采和特伦钦的道路通畅无阻。看看这是否足以让陛下终于带着他的军队来与我们在北方会合……” 一个小时后,一名信使在他的马鞍袋里放了一封密封的信,骑着快马飞奔出托波尔恰尼的城堡大门,初夏的风在城堡上方吹拂着安茹家族红白条纹和蓝底金百合的旗帜。 两周后,圣约翰之月的第二十九日,国王的大军离开蒂米什瓦拉,前往高地。 第一百二十一章 抵达北方 第123章 抵达北方 1321年,圣雅各布之月(7月)的第6日 莱维采,匈牙利 —— 久洛·基斯塔博尔恰尼,大家都叫他久洛。他从他负责的城堡东南塔楼向外望去,一开始他没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从上面看到的景象让他像被马在脸上踢了一脚。 “我的上帝哪,这么多人!”他把目光从小窗户上移开。“就像洪水泛滥一般……” 经历了五十个多个冬天的白发城堡主的得力手下们,守备军队长、弓箭手队长和城堡里军仆的百夫长互相推挤,聚集在粗壮石壁上开出的裂缝处。他们也想看看刚刚抵达的围攻者,反正他们好像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 围攻者们搭建起了营地,在里城堡数箭之遥的安全地方,即使是莱维采军事工程师们的弩炮也无法威胁到他们。 他们从森林的后方开始延伸,那看似无穷无尽的队伍在城堡之外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巨大手臂。 即使经过了三个月的连续战斗并攻占了五座城堡,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军队规模也仍然让墙里的人们恐惧。 而当他到达莱维采时,五千名王旗下的直属士兵也加入了攻城的军队,随之而来的还有特兰西瓦尼亚总督托马斯·塞切尼的军队,其中包括四百名重骑兵,五百多名步兵和两倍于其的仆人,还有大主教和主教们的阵营,这些人加起来将近有六千士兵和两倍的仆人。 久洛有些犯恶心反胃,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支军队,莱维采的城门外一共有一万六千名披甲士兵,加上随行的侍从、仆人和各种爪牙,总共有三万多人。 我要死在这里了,他靠在墙上想,深深地呼吸着,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做好应对长期围城的准备!”他命令他的指挥官和队长们,他不能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他的绝望。“带着城堡里的人,把食物和酒都锁起来!我们很快就会没有补给了,必须明智地分配口粮。” “久洛大人!”守备队长走上前,“请让我带着一百名骑兵去袭击他们!” “你疯了吗,弗朗西斯?”久洛脱口而出,“你没看到他们有多少人吗?” “他们还没有整顿好,”队长表示,“而且他们不绝对会有危险,他们正在搭建自己的营地,根本不会想到会遭到袭击。” “也许这是因为他们脑子比你正常,”莱维采的城堡主摇了摇头回答,“一百个骑兵,我看伱是疯了。” 但队长并没有就此放弃自己的计划,“我并不需要更多帮助,如果我们从北门溜出去,便能躲在森林里不被发现。我知道一条小道,一百个骑手可以轻松通过,我们可以顺着那条道从侧面偷袭他们,让他们措手不及。” “那你想达成什么效果?”久洛摆了摆手,他越来越不喜欢他的这个部下了。“你还不如脱下裤子,从上面向他们撒尿,至少没有无辜的人会跟你一起丧命。 你觉得你和你那一百个人能做什么?你只会让他们白白送命!我们的人手并不多,我需要这墙里的每一个人,弗朗西斯!” 队长觉得这个城堡主是个懦弱的虫子,他很想继续反驳,但不愿让已经紧张的气氛更糟糕。于是他起身,二话不说地冲出了塔楼房。人群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久洛再次开口。 “指挥官,”他咳了咳说,“弓箭手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大人,”那人点了点头,“不过我们只有两千支箭,必须省着点用。” “两千支?”久洛的语气中透着恐惧与不解,“这么少?” “也许比这多一点,”弓箭手指挥官耸耸肩。“我们已经尽量平均分配箭矢了。我们在南边的杀人孔上每四步放置一个箭筒,我已经给所有人下了严格的指令,不得盲目射击……” “愿上帝怜悯我们罪恶的灵魂……”久洛自言自语地祈祷道。 我怎么能如此粗心大意呢?我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但我却没把这当回事,不觉得他们能打到这么深入的地方!在过去他们从没成功突破过高地省份的外围……愿上帝慈悲! “我们等待您的进一步指示,”百夫长说道,“大人,您要我们做什么?” “祈祷!”城堡主下达了他的最后一道命令,然后也走了出去。 百夫长和弓箭手指挥官对视了一眼,都不想多说什么。而且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想往外看了。 ——— 查理·罗贝尔的帐篷内部和一个小城堡的王座室几乎没有区别。它大得足以让一个富裕的家庭羡慕不已,当消息传到这里时,帐篷里就和蒂米什瓦拉的大厅一样拥挤。 “不要架设攻城器械!”在卫兵为他拉起帐帘后,安塔尔听到了国王的命令。“我们先不进攻。今晚我们举行盛宴,庆祝我们的朋友米克洛斯的成功!” 怪不得外面有那么多人在准备牛肉,安塔尔心想。事实上,他不明白为什么查理想要举行晚宴,数百名守军还在城墙上等待着他们,就算大军攻下了莱维采,他们的战役也远远没有结束。 还剩多少座城堡,二十三座?他快速地数了一下。为什么要提前喝酒庆祝呢?这就是那个老链匠所说的法兰克式的处事方法吗? “每个人在晚餐时都可以得到双份的葡萄酒!”查理又下了一道指令,“今天该流的是酒,不是我们的血。啊,巴托指挥官,”国王注意到安塔尔正平静地站在人群后面,“你也是为了宴会而来的吗?” “陛下,旗队的营地已经准备好了,然后……” “很好,这是应该的!”国王向他举杯。 “……我们等待您接下来的命令。”骑士把话说完了。 “我的命令是让所有人今天都休息!”查理的声音在帐篷里回荡。“短短一周内就和我赶了这么远的路,值得称赞,军队万岁!” 在宫廷骑士和指挥官们的掌声中,安塔尔半鞠了一躬,便要离开帐篷。 “巴托大人,在晚祷之后,欢迎你和你的侍从来我的餐桌做客!”国王叫住了他。 “我很荣幸,陛下。”安塔尔再次鞠躬,然后离开国王帐篷,回到他的手下身边。 他边走边想,国王的举动有些奇怪。早在蒂米什瓦拉,他就观察到和年轻的时候相比,查理·罗贝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坦率了:查理现在不在直呼他的名字,也不再用他们在私下谈话时惯用的语气和他说话。 安塔尔理解并且接受了这个事实,查理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国王,一个领导者,而不是他臣民的朋友。 他和他们一起作战,但绝对不是平等的朋友。只是,安塔尔并不理解这庆功宴是为了什么,他们才刚刚抵达北方,他自己也没有心情庆祝。 或许这是某种策略的一部分,以告诉敌人我们有多么轻视他们? 安塔尔走过正在建设中的攻城营地,不禁注意到这些从春天开始就一直在高地作战的士兵们和刚刚抵达的军团有多么不同。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手下虽然看起来又脏又累,装备又破又旧,但这些都不是重点,安塔尔首先注意到的是他们的眼睛。 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他曾经在威廉眼里看到的东西,藏着他的养父在圣地征战二十三年,连他自己都不想回忆起的可怕事情。 安塔尔在与这些目光的交锋中感到很不自在,他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待他,这个多年没有踏上战场的骑士,带着他滴血未沾的武器,来宣称这些人奋战多时的成果。 骑士加快了脚步,尽快将他们甩在身后,并感谢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把重伤者都留在了他占领的城堡中,他不敢想象那些人会用多么阴暗的眼神看着他。 第一百二十二章 庆功 第124章 庆功 “我举杯敬这个人,他经过多年的艰苦奋斗,完成了前人未曾成功的事情,我的亲爱的朋友,他开辟了通往高地的道路!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万岁!” 长桌上的众人同时举起酒杯,在国王庄重的祝酒词下,纷纷为将军的健康干杯。查理坐下开始吃饭,狂欢也随之开始。 每个人都把鸡肉、鸭肉、鹅肉、猪肉和牛肉塞进嘴里,喝下的酒比在最盛大的婚礼上还要多。只有安塔尔在仆人准备第二次为他倒酒时用手捂住了杯口。 “敌人就在另一边,”他对坐在他右边的侍从低语道,西蒙也学他的主人,在一杯酒入肚后便没有再喝的打算,“我可不想喝醉,但在座的每个人都疯了!” 长桌上至少坐了四十个人,他们都在喝酒,每个人都表现得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把不保持头脑清醒的危险都抛在脑后。 “告诉我,将军!”查理继续提高声音说道。“告诉我们没能亲眼见证的东西!” 一个头发油腻、胡子蓬乱的男人站了起来,他脸上新旧不一的难看伤口让他看起来很可怕,而他冰冷严厉的目光更是让人背脊发凉。 他几乎没有吃什么饭菜,但已经喝了五杯酒。他把第六杯酒全部灌进了喉咙里,然后粗声问道:“陛下想听什么?”也许是酒的原因,他的声音明显大过头了。 “如您所见,我并没有为一场高贵的宴会做好准备,也没准备好享受美食,我身上穿着的便是我最干净的衣服,”他指了指自己沾满血迹的袖子。“而且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玩弄文字的大师,我更喜欢战争,那才是我的艺术!” “那就谈谈你的艺术吧!”一位宫廷贵族说道,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眼睛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 “高地还有很多城堡,”他厉声说道,“如果你的脖子在第一次战斗中没被他们砍掉,你就会看到我看到的东西!” 有几个人认为将军的话是在开玩笑,于是轻声笑了起来,而米克洛斯则将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他们。 “和我这种未驯服的野兽一起进餐一定是个笑话,”他粗声粗气地对轻松的骑士们说。“我不知道伱们是否准备好和我一样为你们的国王牺牲,但我手下的每一个人随时都愿意赴死!陛下,” 他更为温和地看向查理,“我感谢您为我举办的盛宴,但我不习惯这些东西。到目前为止,我每天晚上都和我的手下一起吃饭,如果我有好食物,我会立即与他们分享。而您也不会喜欢我的粗鲁故事的,相信我……” 国王完全明白这个人向告诉他什么。他之所以尊重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也不是因为他是个多么善于交谈的人或是多么讲究礼仪的朝臣,而是因为他是一头凶猛的野兽,一个永远忠诚的捕猎者,可以胜任所有血腥的任务。 “你们看看,一个好将军,不光是打仗凶猛,说话也霸气十足!”查理笑着说,免得得罪米克洛斯或是冒犯了他的贵族们。 “我们明白你在说什么,米克洛斯,我们相信你。拿上一大盘新端上来的食物,和你的战士们一起分享吧,这是他们应得的。”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自己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听错了,他在半醉的状态下侮辱了他主人的宾客,而现在国王却对他说他没有必要和这些佞臣打成一片? “陛下,”他不解地嘀咕道,“如果您确定,我真的……” “你不必多说什么,将军,”查理举起右手。“我让你讲故事的请求是个坏主意,你的行动比任何美丽的语言都更有说服力。现在,和你的人一起吃晚饭吧!” 好,就是这个精神!在米克洛斯离开巨大的宴会帐篷时,安塔尔心想。这才是真正的查理,没有戴着面具的查理·罗贝尔。 之后,所有人都尴尬地避开了之前的话题,关于征服北方的讨论很快就转移到了稳固南方省份的王权。 贵族们一致认为,苏比斯家和巴博尼克家在那的统治过于自由,在他们拿下北方之后,应该尽快在南方也建立秩序,因为在那些达尔马提亚的城市在改善他们和威尼斯人的关系之前,他们需要向匈牙利国王屈膝以寻求保护。 两三个小时过后,安塔尔和他的侍从离开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宴会,他们在为米克洛斯庆功,而功臣却不在那里。 “你有没有注意到国王根本没有谈及他的作战计划?”安塔尔问西蒙。 “我并不觉得惊讶,”西蒙回答,“毕竟米克洛斯大人已经走了,他在的话一定会问的。” “我明白,其他人没有进一步地问查理,”安塔尔皱起眉头,“但国王有什么理由只字不提呢,他有什么顾虑吗?” “您担心得太多了,我的主人。”侍从说道,骑士点了点头,没有再纠结这件事。 他们转向森林,避开了各个旗队的营地,穿过森林边缘的树木和灌木丛,以便尽快到达自己的帐篷。但两人谁也没想到,他们在路上径直撞进了塞凯伊人步兵的营地。 来自特兰西瓦尼亚的士兵们正围坐在一个大火堆旁,他们似乎对城堡里的事情不感兴趣,正嚼着培根、面包和洋葱。伊斯特万·拉克菲本人坐在火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半生不熟的熏肉,他那滴油的胡子在跳舞。 “喔,看看谁来了?”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问道,“指挥官,我们亲爱的指挥官!” “拉克菲。”安塔尔点了点头,想要尽快离开,但塞凯伊队长似乎决心把他留住。 “指挥官这是要去哪儿?”拉克菲站起来,身体微微摇晃。“怎么不呆在我们国王陛下的帐篷里?我想你的晚餐一定很美味!” “今天至少有十几头牛被弄成串了。”西蒙替他的骑士主人回答。 “也许吧,但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拉克菲轻蔑地笑了一声,“我们这些臭士兵只能啃硬培根和酸面包……好在我们有足够多的洋葱!”他拿起一个大洋葱,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挑衅地看着骑士,仿佛在说:“来啊,你敢吗?” 安塔尔对拉克菲的行为感到厌烦,但他没有转身离开,而是走到队长的身前,从地上捡起一个完整的洋葱,狠狠地盯着矮子的眼睛,一口塞进了嘴里。 “耶稣的大马鞭啊!”有人喊道,“看那边!” 第一百二十三章 洋葱骑士 第125章 洋葱骑士 骑士快飞地咀嚼着洋葱,艰难地吞咽着,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同意这么愚蠢的考验。但他没有眨一下眼睛或抽动一下脸,他把整个洋葱都吃了下去,然后对准了拉克菲,用力地朝着他的脸呼了一口气。 围坐在火堆旁的塞凯伊人放声大笑,差点没能喘上气来,而伊什特万·拉克菲则被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弄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没有人预料到这一举动,也没有人忘记它。 后来,塞凯伊人连续几个星期都会和拉克菲提起这件事,队长也觉得这很好笑,但他永远不会向他的部下承认,每次他们提到这事,他总会把他们大骂一顿。 “希望这能让你头脑清醒,队长!”安塔尔笑道。 “你这个混蛋!”拉克菲趴在地上咆哮道,“你可真是个疯子,我都不知道是有什么东西烂在伱嘴里了!” 西蒙被这位本来总是很严肃的骑士开的玩笑吓了一跳,而看见拉克菲的滑稽表现,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现在就把它们收起来,”一位留着小辫子的枯瘦老人拿起装满洋葱的木板,“这是我们为这次战役带来的所有洋葱了。” 老人离开火光,向自己的帐篷走去,把食物放在远离他醉酒同伴们的安全地方。其他人在互相喊叫,谈论着刚刚发生的事情,拉克菲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该死的,”他看着安塔尔,眼中不再是完全的厌恶,“你有胆量,巴托大人!” “你生的火太大了,”骑士无视了队长的奉承说道,“难道你没有想过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敌人看到吗,你疯了吗?” 拉克菲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我们没有疯,我们只是……” “马上把火灭了!”安塔尔盯着他们,“你们在这里给莱维采里的人设置了一个信号!我不知道今天每个人都怎么了!”他一边吐着臭气一边愤怒地喊道,“我们是在打仗,不是在庆祝!” “指挥官说得对,”远处枯瘦的老人两手空空地从帐篷里出来,附和道。“这火太大了……” 轰隆一声巨响,老人啪的一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一个又大又快又重的东西从帐篷后面冲了出来,让他永远地沉默了。 骑兵队伍凭空出现,一群黑压压的身影穿过营地,冲进灌木丛,刹那间又死了十几个人。士兵们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拿起武器!”安塔尔从喉咙一发出一声怒吼,手中的剑刃已经在火光的照耀下发光,“有敌袭!” 骑兵们从塞凯伊人的营火旁疾驰而过,消失在夜色中。他们的计划很明确:碾过途经的一切并杀死能杀的人,然后逃回到城墙内。 安塔尔·巴托没有犹豫,他没有等待援军,当其他大多数人仍然还僵在原地或寻找武器时,他向前扑去,以一个在黑暗中无迹可寻的迅捷动作,砍断了一条马腿。战马翻倒在地,骑手飞离马鞍,头先着地,断了脖子。 这逼得还在后面的骑兵们放缓了冲锋速度,安塔尔迅速移动,将一个失速的骑手拉到地上,转而跳上马鞍,紧跟在主人身后的西蒙将匕首刺入了那人的脖子。 之前冲过去的骑兵调头发起了第二次冲锋,但有几个人改变了方向,不再冲向塞凯伊营地,而是在马上的安塔尔。 安塔尔让这些人都跳起了舞,他转向左边,然后转向右边,在这个过程中用武器为自己拉开空间。 他轻而易举地撕开了一个骑手的喉咙,并在另一个人的腋下刺了一剑,使他当即从马鞍上摔下来。 第三个人拿着一根轻巧长矛向安塔尔刺来,但骑士抓住武器的柄,用力一挥就从对手手中夺了下来,用自己的剑刺中了对方的脸,然后是脖子。 第四个还在观望的骑手改变了主意,调转马头重新加入冲锋,但安塔尔将长矛投出,把他送去了另一个世界。 西蒙出现在了他的右边,拉克菲则在左,他们都给自己弄了一匹马。安塔尔点了点头,三人不等其他人,向敌人飞奔而去。 “走这边!”安塔尔往黑暗的空地骑去,“我们不要在后面追他们!” “你要干什么,大人?”伊什特万·拉克菲问道,“为什么不继续追他们?” “等我们从后面追上了他们,他们早就进城堡里了。”安塔尔解释道,用手在城堡和攻城营地之间的无人区域画了一个圆弧,“我们走这边,从正面攻击他们,他们想不到的!” 正如安塔尔所想的那样,当他们走近道接近围城军营地的另一头时,那些莱维采的骑兵刚刚掠过森林,正要骑回城堡。 指挥官举起了他的剑,三人朝着几乎是一片黑暗的前方奔行,大约五十名骑兵向他们正面冲来。 “我们会死的!”拉克菲惊呼道,但他并没有将马头转向其他地方,反而紧紧地握住他的长剑。“我们连盔甲都没有!” “别喊了!”安塔尔告诉他,“他们看不见我们。” 最后关头,他把拉克菲拉到一边,避开了与冲来的骑手们相撞,而是以极快的速度从对方身边飞驰而过。三人如箭一般呼啸而过,用野蛮的力量斩过敌人腰间。 安塔尔的疯狂计划奏效了,回家路上的骑手们一个接一个地从马鞍上摔下来,至少有十人。一部分伤口要么不够致命,要么滑过链甲,但有很大一部分的打击穿透了血肉和骨头。 指挥官、队长和侍从毫发无损地返回营地,莱维采的骑手队伍根本没有料到会有人从正面袭来。他们就像是三个从天而降的复仇天使,惩罚他们违反了久洛严格禁令的罪行。 这场小规模的战斗持续时间比较短,但大部分安茹军队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安塔尔三人回到营地时,数百名披甲骑兵已经备好马鞍,准备出发。 “我们去追他们!”有人喊道,“把他们都砍了!” “不!”安塔尔让他们闭嘴,“他们已经走远了,现在去追赶只会让我们被敌人的援军困住。” “那我们该怎么做?” 安塔尔看向查理的帐篷,国王的所在地完好无损。 “我们等待国王的命令。”他迅速决定。 “怎么了?”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一手拿着剑,一手拿着钉头锤,带着一小队骑兵出现在他们面前,“你们这些可怜虫还在等什么呢?你们妈妈的告别之吻?” “等国王的命令。”安塔尔眼里地看着将军,“他现在是这场战争的领袖。” “好吧,那你们就等着他吧!”米克洛斯轻蔑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带着他的部下穿过漆黑的树林,朝韦勒采城堡下的黑暗空地赶去。 安塔尔狠狠地咒骂了一句,难听程度连拉克菲听后都瞪大了眼睛。不过骂完之后,安塔尔也果断地下达了追击的命令,带着大约两百名塞凯伊骑手们跟在米克洛斯后面。 他担心这个鲁莽的将军会带着他的部队冲进城堡,然后中了敌人埋伏,全部被困在关上的城门里。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次袭击是在城堡主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只有参与的五十多人知道这事,莱维采的城堡将他们拒在门外。 虽然守备军队长弗朗西斯已经嘱咐了他的手下,一旦他们从突袭中返回,就为他们打开大门,但这个独眼的士兵要么是比他的长官更有头脑,要么就是看到那些人身后的数百追兵被吓破了胆。 不管是怎样,城门仍然紧闭,莱维采骑兵的残余部队被迫折返,被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和安塔尔·巴托的队伍顷刻间屠戮殆尽。 一片阴森的寂静降临在了血色的土地上。 莱维采城墙上的最后一道火把被熄灭,守军躲在他们的塔楼里和杀人孔上,一动不动。 “你们看到了吗?”米克洛斯向城门方向大吼一声,“我知道你们看到了!也知道你们听得见!我想让你们知道,你们所有人都会是这个下场! 这就是你们的结局,没有一个高地城堡可以挡住查理·安茹的军队!小老鼠们,准备好迎接最后的时刻吧!” 城堡里没有任何回应。 士兵们剥去了被屠杀的骑手的武器、护甲、靴子和所有值钱的东西,迅速回到自己的队伍中。 在城堡的底部比其他地方更暗的阴影处,躺着一个像白杨树一样颤抖着的人。 守备队长弗朗西斯虽然身上的几处伤口血流不止,但还是在那里潜伏了几个小时,直到天亮时才鼓起勇气,从后门溜回到了他欺瞒的城堡主身边。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夏之香颂 第126章 夏之香颂 1321年,圣雅各布月(7月)的第6日 杜比察东部,斯拉沃尼亚 —— 艾格尼丝从噩梦的睡眠中惊醒过来。她的床还是很空,即使过了这么久,她还不是习惯没有丈夫在她身边。 没有安塔尔单调的鼾声,寂静似乎太过沉闷,没有他拥抱的双臂,夜晚似乎太冷。 这晚把她惊醒的并不是因为他不在,而是她梦见了烟和血,以及比它们更可怕的东西…… 她没有回去睡觉,这个梦太让她不安了。相反,她把斗篷披在身上,绕着院子走了一小段路,让头脑清醒一下。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穿过屋子,屋子的每个角落都笼罩着浓密的阴影。艾格尼丝觉得阴影后面仿佛有一双漆黑眼睛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这种不详的感觉促使她加快了脚步。 院子里的光线也不比屋子里亮多少,星星被遮住了,月亮的薄边也没有什么光亮。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吸了一口凉爽的夜风,想了想,朝北门走去。 城墙上一般会由十名士兵守卫,现在只有两人在北面的杀人孔上,一个在西北的木塔楼里。艾格尼丝爬上梯子,在上面看见了瓦罗斯队长,他的妻子博格拉卡也在他的旁边守夜。 “夫人!”坐在塔楼粗糙木板上的年轻女子跳了起来,“我只是在……” “坐下吧,博格拉卡,”艾格尼丝对她温柔地微笑,“你想和你的丈夫在一起,这并没有什么错,我的床现在也是空的。” “我们能您做什么吗,夫人?”瓦罗斯问,“希望您没有事!” “其实,我想和你的夫人谈谈,队长。”艾格尼丝承认道,“伱能和我一起走一走吗,博格拉卡?” 女人点了点头,很快两人就走在露水草地上。艾格尼丝显然深受噩梦困扰,但她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说起。 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找人谈谈,而博格拉卡似乎是最好的选择,她和庄园里的其他女仆之间关系都不太亲密,也不是个大嘴巴的人。 而且不知为何,从几年前她和她的士兵丈夫出现在庄园的那一刻起,艾格尼丝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博格拉卡也感觉到了艾格尼丝的紧张,但将其完全归咎于其他事情。 “我保证我不会在白天打瞌睡,”她扭动着双手发誓道,“我只出来了一个小时,因为……” “真的不是因为这个,”艾格尼丝想让她安心,“我只是……我需要找人倾诉……以前,如果我有什么心事,我就会找依琳或者朱尔莎阿姨,但自从她们去世之后……” “请放心,夫人,”博格拉卡明白了,“我会好好地听你说话的。” “谢谢你这么好心,”艾格尼丝碰了碰她的手臂,“你知道,也许这听起来很蠢,但是……” “来吧,告诉我吧,夫人!您不必在我面前感到羞耻。”稍稍安心后的博格拉卡微笑着表示。 “我做了一个黑暗的梦。” “我们所有人都会不时做噩梦,夫人……” “不,不是那样的,你没明白我是什么意思,”艾格尼丝摇摇头,然后停了下来,她的语气突然变得认真得可怕,“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许……我甚至都不该说出来……” “夫人,”博格拉卡看着她的眼睛,“您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情,我会守口如瓶的,请相信我!” “好吧,”艾格尼丝答应道,“其实,我很少做梦。但当我做梦时,它总是有些某些意义,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都有因有果。 我上一次做梦是在两年前,然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我失去了我的最后一个胎儿。” 博格拉卡什么也没说,心却砰砰直跳。 “我不知道把这些告诉你是否会有帮助,”艾格尼丝继续说。“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和某人分享,这会一直困扰着我,你在听我说吗?” “我在,”瓦罗斯队长的妻子轻声回答,“告诉我您的担忧吧,夫人!” 艾格尼丝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的声音又比之前更小了一些,生怕被别人听到。 “在梦里,我先看到了我的丈夫,”她苦涩地说,“他穿过一团浓浓的黑烟,脸上、衣服和手上全是血。 他在烟雾中受苦,我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就在我自己的心脏附近!他一直被折磨着,却始终找不到回家的路。” “您害怕……怕安塔尔大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吗?他将被留在战争中?” “我不知道,”艾格尼丝喊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想知道!但是……梦还没完。后来我看到了我的儿子,他迷失在树木中。 伊雷在一片密林中徘徊,每次他想逃出去的时候,都会越陷越深,到最后……我看不见他了!” 博格拉卡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静静地拥抱着艾格尼丝,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哭泣。 “来,我的夫人,”她温柔地说,“现在已经不早了,我送您回您的房间吧。我们在路上去看看您的儿子,相信我,他没有事!来吧,我们进去吧。” 伊雷确实没什么事,他睡得很香,在床上平静地呼吸着。艾格尼丝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走回自己的卧室。 她上床后,博格拉卡在旁边陪了她一会儿,年轻女仆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开始轻轻地哼唱。 “夏天真好,树林的鸟儿在唱着它们的歌。 树下有一条小溪,它的声音在咆哮; 哦,蓝色的花朵,哦,美丽的世界,这就是所有的音符; 女孩和男孩在山谷的膝上, 跳着他们轻快的舞蹈。 我喜欢冬天和夏天,寒冷和温暖, 我喜欢雪,也喜欢花; 死去的勇士总比活着的可怜虫好, 因此,青春和爱情让我快乐, 就像我爱上了一个更温柔善良的女人, 就像看到了冰上的玫瑰和黑暗天空中的晴朗……” 她哼着一首又一首的歌,声音越来越轻,直到她们两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结尾是一首13世纪的歌曲,名为 ce fut en mai,是一曲古法兰语的香颂(世俗歌曲) 第一百二十五章 米科拉伊 第127章 米科拉伊 1321年,圣雅各布月(7月)的第7日 杜比察东部,斯拉沃尼亚 ——— 再次把她唤醒的不再是噩梦,而是黎明,艾格尼丝总是在这个时候醒来。 当她还是一个女孩时,她被布达客栈的父亲叫醒,后来则是被多米尼加修女院的鸡鸣吵醒,而当她成为了骑士的妻子,过上了更舒适的生活后,她也没法改掉早起这个习惯。 她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双脚在冰凉的石板上滑动,然后穿上鞋子,开始新的一天。 当她的余光看到正在扶手椅上打瞌睡的博格拉卡时,她差点吓得尖叫起来,完全忘记了几个小时前是女仆把他送回的房间,并一直照看着女主人的睡眠。 艾格尼丝拿起自己的毯子,悄悄走到她身旁,将毛皮织物盖在了女仆身上。然后她迅速穿好衣服,在角落的水盆里洗了把脸,溜出了家门。 她喜欢在这个时候在庄园里走来走去:卫兵还没有开始换岗,仆人和农民都在自己睡房和田舍里睡觉,甚至连牛都在好奇地盯着艾格尼丝,仿佛在想她这么早在外面做什么。 太阳很快就驱散了夜晚的黑暗,给大地披上了一层慵懒的灰色。公鸡在某个地方打鸣,草叶上的露水开始变干。 她绕了庄园一圈,欣赏着淡淡的夏日薄雾笼罩着清晨的风景。空气清新,有些刺鼻,厨房里飘来热面包的香味,看来面包师傅也起得很早。 艾格尼丝正要回到屋里,看看厨房里发生了什么,但米科拉伊突然跑了出来。女主人的心思在别处,没有注意到出现的管家,两人直接撞在了一起。 “夫人!”惊讶的男人呼喊道,他抓住了艾格尼丝的手臂,没让她摔倒。“对不起,我没有看路,而且……” “米科拉伊!”艾格尼丝说,“天啊,管家,你吓死我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正准备去工作,我只是……” “你到哪里去了?”女主人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目光被管家的旅行服和沾满泥泞的靴子吸引住了。 “没去哪里,我只是在庄园里转了一圈,看看一切是否正常。” “有意思,我刚刚也在庄园里转了一圈,”艾格尼丝说,“但我没有看到你……” “我……” “说实话,”女主人看着米科拉伊,“伱去哪儿了?” “我……去了……城里,”米科拉伊艰难地呻吟着,“处理一些……麻烦……” “我的好管家,你竟然也会有麻烦事呢?” 艾格尼丝亲切的声音和友善的微笑驱散了他的恐惧,米科拉伊勉强地笑了笑,挠了挠后脑勺。 “即使是最好的管家也有他们自己的困难,”他看着地面说,“您能看透我的灵魂,夫人,我对您没法隐瞒任何秘密。” “你知道吗,如果你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告诉我,”艾格尼丝说,“我的丈夫尊重你,如果你需要帮助,你只需要开口。” “我很荣幸,”米科拉伊抚平了他满是灰尘的旅行大衣,“但我真的不想被视为一个负担。” “在过去的九年里,你从我们的肩上卸下了不少重担。如果你现在需要我们的帮助,你真的不必不好意思。我也不希望你对我们保密,说吧,你去了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管家从一只脚扭捏到另一只脚,不舒服地转动着身体,眨着眼睛,没有直视艾格尼丝。 “嗯……”他含糊地说,“几个月前我出了些事,然后……我欠某些人一点钱……” “你怎么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夫人,我只是借了一笔钱,还没还清。你看,我一夜没睡,一直在城里的酒馆中赌博……” “上帝哪!”艾格尼丝皱起了眉头,“在酒馆里赌博,米科拉伊?你这么理智的人为什么会想着在骰子上把钱输光?” “您误解我了,夫人,情况恰恰相反!”管家解释道,“当我发现我无法凑够足够的钱时,赌博是我最后的手段,我确实玩了一把骰子,”他羞愧地承认道,“但我赢了,不过……还是不够还清……” 艾格尼丝边听边摇头,最后叹了口气。“任何人都会有犯错的时候,”她用安慰的声音说,“我会把你欠那个神秘人的钱还清,但这些都会从你以后的薪水里扣除。” “谢谢您,夫人!”米科拉伊抓住她的手,单膝跪地,亲吻了一下。“您是女人中的女人。” “不要让我难堪,”艾格尼丝把管家扶起来,“告诉我你需要多少钱,我去拿。我想让你记住,如果你遇到任何困难,来找我们,而不是高利息的放贷人!我们是你的家人,这里的所有人都应该互相帮助。” “我记住了,”管家承诺道,甚至从眼角挤出了一滴眼泪,“确切的数额是……” —— 薄雾升起,温暖的西风带来了柔和的钟声,杜比察教堂的塔楼宣布着晨祷的开始。卫兵队长正在他简陋的小屋里准备睡觉,耳边却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他疲惫地走到门前,打开门,用快睁不开的眼睛盯着来访者。 “欢迎,夫人,”他嘶哑地嘀咕道,担心自己会因为困倦倒下,“我能为您做什么吗?” “别生我的气,瓦罗斯,我也想让你好好睡觉的,但我不能等到下午!”艾格尼丝看起来很不安,“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真烦人,队长心想,虽然他非常尊重主人的妻子,但他实在太困了。晚上找我老婆,早上找我,她不用睡觉吗,她想要什么? “是关于米科拉伊,”艾格尼丝低声说,“我觉得他没有说实话,对我有所隐瞒。你知道他整晚都在城里呆着吗?” 瓦罗斯瞬间清醒了过来。 “什么?”他惊呼道,“这怎么可能?我和小伙子们在城墙上守了一夜!” “米科拉伊几乎有庄园里每一把锁的钥匙。”女主人说。“他知道卫兵们换岗的时间,知道你的长矛手们会在何时经过何地。他随时都可以轻易溜出去,你也很难注意到……” “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瓦罗斯皱起眉头,“他说他整晚在城里干什么?倒在妓女的怀抱中吗?” “他说他欠了别人的钱,不得不用玩骰子来还钱。” “米科拉伊赌博?”队长讽刺地哼了一声,“他和骰子就像是水和火,根本不可能。” “他的故事很蹩脚,”艾格尼丝表示,“或者说,他陈述的方式很可疑。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声音听起来也很奇怪,有种陌生的感觉……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怕,我不知道这些年来他有哪里变了,但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把自己卷入了我和安塔尔都不喜欢的事情中。” “我一直都不喜欢他,”瓦罗斯说,“夫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想让你暂时先盯着他,我也不能因为自己隐约怀疑的事情而指责他,而且他也不知道我觉得他可疑……” “您确定吗?”瓦罗斯问,“我很乐意用更一些更直接的手段。” “我确定,”艾格尼丝点头,“我给了他一些钱去偿还他所谓的债务,如果他有什么企图,他肯定会像以前一样继续下去。” “您可以相信我,”队长坚定地说,“我会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的,无论他晚上去哪里,干什么,我都会知道。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现在,如果您没有别的事……”男人哀求的目光扫在了地上。 “快去睡吧,”艾格尼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很抱歉打扰了你!” “完全没有,夫人,”瓦罗斯疲惫地笑道,“谢谢您。” 片刻之后,卫兵队长已经在床上打起了鼾,但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思绪仍在米科拉伊身上。 “我会揭穿你的,”他在睡梦中喃喃自语,“我看着你呢,你这头猪!”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最坚硬的攻城锤 第128章 最坚硬的攻城锤 1321年,圣雅各布之月(7月)的第7天 莱维采,匈牙利 —— 国王一直睡到天亮,然后慢慢地在仆人的服务下穿衣洗漱,吃了一些奶酪和水果,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接见了在帐篷里的王座前等待的安塔尔·巴托和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 两名战士仍然穿着许多小时前应对突袭时所穿的血衣,他们在那之后就没有睡过觉,累得脸色铁青,来到了查理·罗贝尔面前。 他们帮助修复了被五十多名骑手扫过时破坏的营地,清点重伤者,并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安放死者。 重伤者有十几人,死者有将近四十,但他们没有去数轻伤者,因为大多数受轻伤的士兵不愿承认他们需要照顾,也以此为傲。 在那之后,仆人们告诉他们国王已经入睡,米克洛斯便把时间花在了他的手下身上,而安塔尔则和自己队伍里的队长们争论,质问他们为什么在这种紧急情况下,跟他一起作战的只有两个人。 “我有五千名披甲的士兵,该死的!”他严格地总结道,“然而当那些莱维采骑手准备逃走时,也只有少数人做好了战斗准备!” 训练和实战真是完全不同,安塔尔心想。无论他之前是怎么想的,他和他指挥的军队仍然不是一个团结的整体。他决定再加努力,尽快改变这一切。 征战才刚刚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习惯了战争。当他把这个感觉告诉他的侍从时,西蒙只是摇了摇头。 “您在其他人仍然愣在那里的时候已经上了马,然后杀死了不少敌人。您应该把这些教给你所有的队长,再让他们教给他们的士兵,大人。”侍从说。 “但我没有表现得像他们的指挥官,”安塔尔告诉西蒙,这是最让他沮丧的地方,“我一个人行动,只想着自己。威廉并没有把我培养成一名将军,而是一个优秀的战士,而这已经成了我的本能。我没有把全营驯服得服服帖帖,也没有树立严明的纪律……” “半个营地都喝醉了。”西蒙表示。 “这不能被当做借口,”骑士摇头道。“我感谢你为我的处事不当辩护,但请不要这样做。我需要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从中吸取教训,该死的!” 他突然站了起来,“我不应该答应查理的,我本可以去当一个队长,带领更少的士兵,带着我自己的人来……查理应该把他的军队委托给其他的人,更优秀的人!而且,我已经不认识这支军队中的任何人了!我的周围都是陌生人……” 安塔尔气呼呼地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他吐了一口气。 “你想听真相吗,西蒙?”他压低了声音。“我想指挥这支军队。当国王亲自来到我面前,要我来领导他的军队,我很自豪,谁不会为此感到骄傲呢?事实上,无论我怎么反对拒绝,在我内心深处我都想来,我想再次战斗。 伱知道今天我把那个人拉下马时是什么感觉吗?时隔多年再次让剑沾上血是什么感觉?”他说话的声音更轻了,“就像回家一样,就像禁食九年之后再次咬到肉,我是一个怪物。” “大人……”西蒙站起来想和他讲道理,但安塔尔打断了他。 “我是一个怪物,”骑士很轻很轻地重复道,但却更加坚定。“我喜欢杀死那些人,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么做。 我喜欢成为一个优秀的战士,成为一个比所有人都要厉害的战士。但现在这并算不上是什么安慰,”他悲伤地笑了笑,“因为这些并不能让我成为一个好将军,我是个糟糕的指挥官。” 当然,关于这些想法,他对国王只字未提。安塔尔让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先告诉查理·罗贝尔夜里都发生了什么,他自己再重复了一遍,然后尽可能简洁地提出自己的观点。 查理对整件事的态度出奇地积极,虽然他表示一路追赶骑兵到城堡门口是个鲁莽的举动,但事已至此,且结果也可以接受。他甚至还特别表扬了米克洛斯和安塔尔。 “这个拉克菲,”在打发走米克洛斯后,查理问安塔尔,“你说他是塞凯伊步兵旗队的队长?” “是的,”骑士点了点头,“准确来说,是一百名塞凯伊轻步兵的队长。” “从他昨晚的表现来看,他不像是个胆小的人……” “坚定且大胆,”安塔尔总结道,没有将拉克菲生性嫉妒和野心勃勃的事实告诉国王。“他毫不犹豫地骑上马,奋力战斗。” “没有护甲,没有头盔。”国王重复着之前说过的话,同时点头表示由衷的赞赏。“这就是我所说的!我的军队中需要这样的人,我会记住伊斯特万·拉克菲这个名字……” 蹲在帐篷角落的年轻抄写员飞快地在一张小羊皮纸上潦草地写下了名字,如果国王说他会记住这个人,那么自己也需要将其记录下来。 “不管怎样,”查理笑着说,“告诉他,他可以把马和昨天所得到的一切都留着。” “我会告诉他的,”安塔尔答应道。“陛下,我应该对士兵们说些什么?” “忙了一整夜的人现在可以休息到中午,”查理立即回答道,“把护卫的数量翻倍,让其他人训练一上午,但要显眼!让城堡里的人都能看到。” 指挥官再次感到不解。 “陛下,恕我直言……” “尽管说,安塔尔!”国王叹了口气。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还不搭建攻城器械?我们为什么还不进攻?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查理·安茹的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他从简单的营地王座上站起来,走下平台,走到他年轻的抄写员身边,在男孩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抄写员在他桌子旁边的箱子里翻了翻,很快拿出一卷羊皮纸,上面绑着一个箭头,有着国王的红色印章。查理从他手中接过它,一言不发地递给了安塔尔。 “这是什么,陛下?”骑士问道。 “我亲爱的朋友,”国王轻松地回答,“这是你见过的最坚硬的攻城锤。”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为谁而战 第129章 为谁而战 装有铁条的门吱吱作响,然后咔嚓一声被锁上。被剥夺了官职的莱维采守备军队长跪在土牢潮湿的稻草上,身上又脏又破。 他的嘴角被凝结的鲜血染黑,右臂和左大腿被浅浅割伤,但仍在渗血。久洛挥手遣散了卫兵,阴沉地看着这个被囚禁的人。 “这值得吗,弗朗西斯?”他问道,摇了摇头。“反抗我的命令值得吗?” “至少我干了一些有用的事情,”这个名誉扫地的士兵向城堡主吐口水,“不像你,胆小的虫子!” “你带着五十多个人去送死,”久洛·基斯塔博尔恰尼冷冷地说道,“你做到了,伱害死了他们。” “如果你按照我的要求给我一百个人,”另一个人咆哮道,“然后在我们回来的时候打开大门……” “你违抗了我的命令!” “……那么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会在没有什么损失的情况下回来。”弗朗西斯说完了。“凶手不是我,而是你。” “所以你是这么认为的?”久洛叹息道,“我是个胆小鬼,还是个杀人犯。不像你,带着一点骑兵,进攻三万人,进攻国王的军队。” “国王?”弗朗西斯冷哼一声,“我支持马泰·查克大人,你这个叛徒!” “原来如此,现在我又是个叛徒了。”城堡主笑道。“好吧,你知道吗,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是马泰·查克的坚定支持者。 而且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上帝在看着我,祂知道我是。而且我现在还在守卫着他的城堡,但我却不知道是在为什么。 马泰·查克已经死了,没有留下继承人,我现在该服从谁?难道是伊什特万·斯特恩伯格?但他对我来说是什么人呢?我死去领主的莫拉维亚姐夫?他的身体里甚至没有相同的血脉。” “承认吧,你这该死的家伙!”弗朗西斯沙哑地吼道,“你很久以前就决定了,你要把莱维采交给安茹家!” “要是那样的话,我早就打开城门了。”久洛表示。“我只想弄清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在和谁打仗,又是为了什么……” “我们在和谁打仗?又是为了什么?”沉闷的发霉墙壁回荡着难以置信的问题。“你疯了吗?对立国王就在你的城堡门口,而你还在想……” “对立国王,”城堡主一边缓缓地摇动着他的脑袋,一边发出疲倦的笑声,哼了一声。“弗朗西斯,我亲爱的孩子,我不知道过去几年你在哪里过的日子,但无论我们喜欢与否,查理·安茹早已不再是对立国王了。 他打败了所有的对手,直到他成为王位的唯一宣称者。而且他已经三度加冕了,最后一次戴着的是伊什特万的圣冠。匈牙利的王位已经没有任何觊觎者了,你还在这里谈什么对立国王吗?” “叛徒,”队长咕哝着说道,“你是个叛徒!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叛徒!” “假设我们可以用我们薄弱的防御和贫瘠的补给来守住城堡,”他镇定地喃喃自语道,“比方说,我们可以守住整整一个月,那又怎么样? 国王在他自己的国家,他的军队有用不完的资源。就算他不会在我们的水井里下毒,不会用投石机把尸体射进城堡,这里也可能会有瘟疫爆发。 就算他不挖地道,也不推倒我们的城墙。假设我们的食物供应充足,什么都不缺,我们的箭也有不止两千支。让我们一起来想想玩吧,如果一切都像童话故事一样发展的话……”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囚犯皱着眉头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久洛回答道,“假如一切都和我刚刚所说的一样,莱维采能一直坚守下去。一个月、两个月、半年,或者谁知道多久之后,查理放弃了围攻继续前进,到那时会发生什么?” “我还是不明白。” “不要以为国王在彻底统治整个王国之前会停下他的脚步,弗朗西斯!他会拿下特伦钦,不要以为他不会这么做!他将一个接一个地攻占高地的城堡,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他和他的军队早就证明了这一点。然后等待着我们的命运是什么呢? 我们继续效忠一个死人?像无尽大海中的一座小岛,周围都是敌人?捷克人和波兰人都与安茹家族达成了和平,甚至和他结盟。你真的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我们要对抗的又该是什么?” “你疯了,你这个老糊涂!”弗朗西斯从湿漉漉的稻草上站起来,冲到门前,被铁栏杆挡住。“你就打算这样背叛莱维采吗?背叛你自己的人?如果你敢这么做,你就死定了!弓箭指挥官和百夫长们不会让你如愿的!” “我知道,”老领主疲惫地笑道,“我说这样的傻话是因为战斗的热度早就在我身上消退了。也许我……也许我真的是个懦夫,谁知道呢……” “不用怀疑,你就是个懦夫!”队长喊道,他把脸压在栏杆之间,仿佛想要用头骨击碎铁。“一个懦弱的叛徒!你这个狗娘养的东西!” “我正在用一座死人的城堡来对抗一个活生生的城堡,这里面还有一群像你一样的顽固傻瓜。”久洛转身背对着弗朗西斯,结束了他们的谈话。“这就像是一个没品的糟糕玩笑。但至少我不是杀人犯,这是你必须背负的罪名。在这里好好想想吧,反正你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 被剥夺了军衔和尊严的队长在他的城堡主背后大喊了很长时间,咒骂他,称他为胆小鬼和叛徒,但久洛·基斯塔博尔恰尼并没有理会他。他快步上楼,想要尽快离开黑暗的地牢。 等他走到空旷的内院,就再也听不到弗朗西斯的声音了,也许是他离得够远,也许是回到地牢的守卫让这个带领他手下走向死亡的人闭嘴了。 久洛穿过内院,走过紧张不安的人群,爬上通往东翼的楼梯,用匆忙的脚步走到他的塔楼房间前。他想一个人静静,处理他那嘈杂的思绪,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他想弄清楚该做些什么,他当了三十年的城堡主,但从未觉得自己的处境如此艰难过。 在他走到最后一步,正要开门时,久洛的身后传来激动的喊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久洛大人!等等我,我的主人,等等!”一名年轻的守军士兵向他跑来,气喘吁吁,脸色通红。“这是刚刚射进城堡的,该死的东西差点射中了瘸子帕克!” 男孩递给他一卷羊皮纸,绑在一个箭头上,上面有国王的印章。 “一封信,”城堡主说道,“他们想通过谈判让我们投降。” “您可以读一读!”红着脸的士兵勉强地咧嘴笑了笑,但笑容瞬间在老人阴沉的表情前消失。 “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久洛问道。 “只有瘸子帕克、烟熏的约翰和我,”士兵回答道。“就在刚才,他们把信射进来的时候,大人,我告诉您,他们差点射中了帕克,我立刻拿着信找您。” “听着,孩子,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久洛严肃地命令道,“否则你自己,瘸子帕克和那什么烟熏约翰会真的被弓箭给射中,你明白吗?” “当然,我的主人,我们会像坟墓一样沉默的。但您能告诉我里面说的是什么吗?” 老人用一个锐利的眼神让年轻士兵立刻闭上了嘴。 久洛的心跳卡在了喉咙里,他把男孩遣走,然后把自己锁在了塔楼的房间里,确保附近没有人潜伏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国王的印章。在读了几句话之后,他便立刻意识到自己手里的不仅仅是一封有说服力的信,还是一把解决一切问题的钥匙。 —— 对五十多人的死亡负责的弗朗西斯,第二天就在城堡的人们面前绞死。在夜色的掩护下,一名年轻的信使抵达了国王的攻城营地,将一封简短的信直接送到了国王的手中。 这封信是莱维采的城堡主亲自在他的房间里写的,没有什么人知道它的存在,也没有什么人知道查理·安茹在看到信中内容后有多么满意。 在圣雅各布之月的第十天,三万人的讨伐军在莱维采的城堡下消失,继续向特伦钦进军。 没过多久,城堡的弓箭手指挥官在吃烤鱼时脸色发白,一会儿就死了,他一定是被刺卡到了。 几天后,百夫长患上了一种奇怪的高烧,不幸的家伙在一夜之间就死了。 等到秋天到来时,莱维采的塔楼上已经飘扬着百合花的旗帜,宣告着查理国王带来的永久和平。 久洛·基斯塔博尔恰尼放弃了他长期担任的城堡主职务,带着他的家人和仆人们搬到了巴卡班亚。他在1321年夏天从匈牙利国王那绑在箭头上的赐赠信中获得的洪特村银矿,让他在余生都享受着王室般的生活。 第一百二十八章 赌局 第130章 赌局 1321年,圣雅各布之月(7月)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让我看看你能扔多少点,你这个混蛋!”蓬头垢面的男人呵斥道,“来吧,别磨磨蹭蹭的!” 桌边坐着两个人,拉斯洛和他叫不上名字的对手。十几个衣衫不整的醉汉们在激战的两人周围站成一圈,紧密得让他们几乎没法呼吸。 每当他们中的一人掷出了6或1,赢了或输了一轮时,他们就会大声叫喊。 这家地下酒馆已经坐满了人,店主正忙着数钱,高兴之余点燃了比平常多一倍的蜡烛,让这些无赖可以更加享受这掷骰子的游戏。 烛光闪烁,照亮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发黄的牙齿和长着斑点的面孔。 在赌博游戏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桌子上,一个完全不属于这个地方的物体反射着火焰:一把东方的武器,表面如镜面般光滑,弧度优美,一把古老的撒拉森剑,简单中带着威严。这优雅的武器,单单是它的剑鞘,就比整个酒馆所有的陈设和客人都值钱。 那是拉斯洛最后的赌注。 “别着急,你这个可怜虫!”拉斯洛一边说,一边将两个黏土骰子放在一个小木杯里,吹了口气,然后用手掌盖住杯口,开始慢慢摇晃。 他把头向后仰,张开嘴,马上便有人把酒倒进他的喉咙,有些落在了他的胡子和脏衬衫上。没有人在意这些,坐在桌前的两人是今天的英雄主角,他们想怎么喝酒就怎么喝。 “别浪费时间了!”他的对手喊道,“扔骰子!快扔!伱已经没钱了,等我把你的剑赢来后,你就只剩烂命一条了。但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在下一回合赌上它,你可以做我的仆人!” “闭上你的嘴,”拉斯洛吼道,“它闻起来有一股屎臭味!” 他最后一次摇了摇杯子,然后把它倒扣在桌子上。 为了达到效果,他又等了一会儿,狠狠地盯着对手的脸,然后用目光扫过周围的人,人们正在兴奋地等待着他举起酒杯。 拉斯洛拉起酒杯,点数让自己都吓了一跳:落在桌子上的两个泥块显示出两个6。 “不,不,不,不!”那个头发脏乱的对手喊道,他整晚都非常幸运,而在大功告成之前,他失去了一切。 那把剑的价值太高,以至于他需要偿还当天赢来的钱的两倍。“不,这不是真的,你作弊了!对,就是这样,你一定是作弊了,你这个王八蛋,混账东西!” 拉斯洛也站了起来,冷静地调整着自己的腰带,而他的对手正在地下酒馆里来回踱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给钱吧!”拉斯洛以多年未出现的自信声音说道。“按照说好了的数目!” “你作弊!”那人用食指指着他,“我不付钱给骗子,不!” “他没有作弊,你这个混蛋!”有几个人喊道,“快把钱给他,他很干净!” “来吧,给钱!”拉斯洛伸出他的手掌,“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但现在你必须给钱!” 输家拒绝接受已经发生的事情,他还在撕扯着头发,呜咽地在桌子之间走来走去,绝望地咬着嘴唇,不停地咒骂着。最后,他猛然转身,从衣衫下抽出一把短刀。 “放开我!”他挣脱开想要拉住他的客人,酒馆老板想要上前阻止,但他举起刀,摇了摇头,示意店主不要做任何蠢事。 拉斯洛毫不犹豫地采取了行动,他伸手抓住了还在桌上的撒拉森剑,迅捷地拔出它,然后一把攥住了对方的右手腕,短刀掉在地上,反射着的烛火映着男人惊恐的脸。 “给钱!”拉斯洛自信地命令道,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脏像要跳出来一般,耳边传来狂暴血液流过的杂音,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下午他本想一死了之,但现在他还活着,真正地活着。“把你的钱袋给我,你这个卑鄙的虫子!” “好。”男人应了一声,伸手解开挂在腰带上的钱袋,颤抖地递给了拉斯洛,后者满意地用手掂了掂,很重,里面一定有不少钱。 “现在给我滚出去!” 六个人同时抓住他,把他像垃圾一样扔出了酒馆。拉斯洛庄重缓慢地将撒拉森剑收进鞘中,然后大声喊道:“今晚我请每个人都喝上一壶酒!” 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他在这间地下酒馆里享有的尊重和欢呼比查理·安茹本人在蒂米什瓦拉拥有的还多。 第一百二十九章 转变 第131章 转变 多么美妙的一个夜晚啊!拉斯洛从未想过他能喝上这么多好酒,他数到第五壶后便不再记数,一直豪爽地喝着,当时没有一点要醉的意思,他相信这一晚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他的人生。 在前往佣兵营地的途中,他在笔直的路上来回转弯,仿佛能看到数百万颗星星围在他身边跳舞。 他的耳朵很热,就像是有人在耳根点了一把火,火苗正孜孜不倦地舔着。拉斯洛很高兴,也很自豪,他已经八、九年没有在他的灵魂中感受过这种感觉了。 他伸手去拿他腰带上的钱袋,笑了笑,虽然请所有人喝酒花了很多钱,但钱袋里一半以上都是叮当响的钱币。 从现在开始,他的人生将有所转变,他无数次对自己重复道。明天,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照看他自己的小庄园,然后把所有发霉的东西都给烧了! 拉斯洛本来是带着完全不同的目的出发的。几个星期前,安塔尔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说的话一直在伤害着他,他说他一定是已经把骑士送给他的剑给喝掉了。 但是安塔尔错了,拉斯洛宁愿死,也不会把那件特殊的撒拉森武器变卖给任何人。 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值钱,而是因为这是他收到的最重要的礼物。这把剑是他自由的象征,是他成为侍从和男人的象征,他永远不会抛弃它。 至少他之前是这么想的,当安塔尔质疑他的撒拉森剑去哪了的时候,愤怒、怨恨和委屈在他的灵魂深处逐渐熬成了毒药,于是他带着那把东方的剑去了地下酒馆。 如果命运想让他失去一切,那么这晚他会把他的荣誉和撒拉森剑都丢掉,他是这么想的。 但拉斯洛并没有失去两者,好吧,也许前者已经少的可怜了,但他赢了。这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他想,也许命运终究不想让他走上这条路,也许他真的可以改变他的人生,让它变得更好。这么多年来,拉斯洛第一次感觉到了希望。 他的手从钱袋上滑落到剑柄上,他缠着皮革绷带的手指因醉酒而麻木,然后一种奇怪的刺痛感充满了拉斯洛的整个身体。 在这一刻,他很确定,一切都会好起来,说不定他可以重新爬上阶梯,再次成为一名骑士,不仅是名义上,还是行动上的。 突然间,他感到头晕目眩,不得不靠在树干上,恶心得弯下腰。 这是最后一次,他一边呕吐一边向自己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喝得这么醉了,当太阳在清晨升起时,我会重新做人。 吐完后,他感觉好了一些,然后他树干前撒尿,这让他全身都解脱了。 “看,一头喝醉了的猪!”一道浑厚的声音传入拉斯洛耳中,“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呢?” “毕竟是这种地方,”另一个附和道,“我们是杀了你,还是你自己赶紧滚?” 拉斯洛眯起眼睛,朝声音的方向转去。 他看到了夜间的巡逻卫兵,两个男人戴着简陋的头盔,穿着棕色的马毛大衣。 他们的武器只有一把短矛和一把小匕首,他们的任务也仅限于教训酒鬼、小偷、妓女和其他在夜间活动的害虫。 “已经半夜了,臭农民!”高个子对拉斯洛喊道,“你听不见我说话吗,混蛋?” “伱在这附近做什么呢?”矮个子加入了他的同伴,“我会告诉你怎么……” “臭农民?”拉斯洛抬起眉毛,“你们眼睛是瞎了吗?”他拍了拍撒拉森剑的鞘,“我是宫廷骑士,在罗兹戈尼战役后,查理·安茹亲自将我封为爵士!” 两个士兵打量着他,这个站在他们面前的人满脸病容,身形消瘦,穿着一件脏衬衫和破裤子,腰间系着朴素的皮腰带,上面挂着一把不符合他身份的剑。 “你从哪里偷来的这把剑?”高个子半信半疑地问道,无法决定是否相信这个醉汉的话。 “不是我偷来的,你这个混蛋!”拉斯洛呵斥道,然后很快意识到他必须做一些和他身份相符的事情。 于是他把手伸进钱袋,掏出几枚钱币,也不管有多少钱币在手指间落下。他踉踉跄跄地走近二人,把钱递给他们。 “我是国王的骑士,”他用最有说服的方法证明道,“这是你们尽职尽责的奖赏,现在快让开!” 士兵们互相对了对眼神,然后一起接过硬币,乖乖地站在拉斯洛的一旁。新生的骑士心满意足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一个振奋的想法:从现在开始,他的人生将有所转变! 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士兵说在这个地方看到喝醉的酒鬼并不奇怪。 拉斯洛在离开地下酒馆后走错了路,他没有前往佣兵的住处,而是来到了他经常光顾的外围地区,蒂米什瓦拉最穷困的地方。 摇摇晃晃的木屋紧靠在一起,大多数房子连院子都没有,就算有,也只能放一个小猪圈或几个鸡笼。 几十个甚至更多的家庭,也许还有数百个穷光棍,在这个非人的条件下生活着。拉斯洛想到了安塔尔,他肯定会问为什么这些可怜虫不去他的庄园里工作,那里的一切都很完美。 安塔尔和他想那解决所有问题的想法……拉斯洛摇了摇头,忍不住嘲弄地冷哼了一声。他一直都是这样,把自己当做一切的中心…… 他摇了摇头,尽量不去想那个骑士,他仍然非常生安塔尔的气,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也许是原因太多了…… 拉斯洛停了下来,他的双脚把他带到了一个一年前他曾多次来过的地方,他下意识地走到了这里,看着这间熟悉的破木屋。 一开始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喝了很多,早就没有了性致,但他随即意识到,如果他想开始新的生活,如果他想像个骑士一样活着,他便终于可以带着她一起了。 是的,因为从现在开始,他再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感到羞耻了。他可以带着她,她也可以永远依靠他,他将成为一个更好的男人,而不是一个酒鬼窝囊废。 拉斯洛鼓起所有的勇气,敲了敲门,门上的铰链早已生锈,门也直接吱的一下被轻易推开了。他把门闩放上,坚定地走进里面。 屋里很黑,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快的体液味。除了一个箱子,这里什么都没有。大量的稻草散落在地上,层层叠叠。 拉斯洛对这个地方很熟悉,“贫穷”对它来说都能算得上是恭维。男人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慢慢地看清了沉睡在稻草中女人的娇弱身形。 “艾米塞!”他尽可能温柔地喊道,“我亲爱的艾米塞,醒醒吧!”拉斯洛蹲下身子,四肢着地,小心翼翼地爬到她身边。 过程中他差点一头栽进了被当做床用的稻草里,但他在最后一刻保持了平衡,一屁股坐稳了。 女人微弱地呜咽了一声,没有醒来,只是咕哝着转过身去。 拉斯洛抚摸着她的头发,触感就像是一团现成的稻草,然后他的手顺着她的背部滑下,摸着身体两侧,然后移到腹部上,那本该是娇嫩、雪白、圆润的腹部…… 女人的小腹完全平坦,拉斯洛的脑中瞬间被比醉酒还要压抑的红雾笼罩。她的肚子是扁平的,仿佛里面什么都没有。 “圣安德烈月、圣诞月、天主之母月、”拉斯洛低声嘀咕着各月份的名字,担心出现最坏的情况,“大斋月、四旬次月、圣乔治、五旬月、圣约翰、圣雅各布……一共是……九个月!” 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绝望,一下子都回来了,这个在路上一直计划着美好未来的男人再次被那个畏惧明天的渺小存在取代。 他抓住熟睡女人的双臂,用一个暴力的动作把她拉起来,开始像摇布娃娃一样使劲地摇晃她。 “我儿子呢?”他对着艾米塞惊恐的脸吼道,“他在哪里?我的儿子在哪里?你这个肮脏的婊子?!” 女人惊叫起来,不知道是谁在半夜袭击了她,当她认出男人的凹陷脸颊时,她闭上了嘴。 “你生了却没告诉我?”拉斯洛喊得越来越大声。“你把他放在哪里了?告诉我!你把他卖给了别人,对吗?还是把他留在了教堂里?回答我,看在上帝的份上!” 艾米塞艰难地从男人的控制中挣脱出来,站了起来,整了整身上的破布,然后一直退到墙边。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手指在她的嘴前晃了晃。 “安静点!”她恳求拉斯洛,“别再这样叫了,你这个愚蠢的畜生!” “愚蠢的畜生?”男人也挣扎地站起来。“我已经够好的了,我把我的种挤进了你的身体里,你这个满身跳蚤的恶心妓女!” “没人想要你的种!”女人愤怒地尖叫道,“你不过是个笨拙的蠢货!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你的妻子,别来烦我!” “你怀了我的孩子!”拉斯洛吼了回去,他不在乎他是否会吵醒整个蒂米什瓦拉,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在我看来,你就是我的妻子!” 艾米塞突然笑了起来。那是一种疯狂、愤怒、恶心的病态笑声,让拉斯洛的双手紧握成拳。 “你这个白痴!”女人喊道,歇斯底里地大笑。“你这个愚蠢、一无是处的混蛋!你知道吗?你来我这只有一次,就一次,但你却没能及时出来! 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我让你的种呆在我的肚子里只有一个原因,你知道有多少人愿意花高价来光顾一个孕妇吗?你知道这些人花了多少钱让我把你的小混蛋保住吗?当你的小混蛋在踢我肚子的时候……” 拉斯洛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觉得他要是再多听一个字,就会永远疯掉。又一阵恶心感向他袭来,他反胃、头晕,这个臭气熏天的小屋和他一起跳起了舞。 听到女人的最后一句话,他向前一窜,猛扑到她身上,用拳头狠狠地砸向她的脸,女人被打到墙上,吐出了两颗牙齿。 鲜血从艾米塞的嘴和鼻子里涌出,她的脸顿时变成了紫色,但她没有哭。她停止了疯狂的笑声,用非常严肃的表情看着愤怒的拉斯洛。 “你想知道吗,你真的想知道吗?”她轻声问道,“我没有把他交给任何人,我在六天……不,七天前生下了他。但他连哭都不会哭,所以我让河水把他带走了,”她低声说道,眼里闪着泪光,“我的小……” “你做了什么?”拉斯洛瞪圆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她,“你做了什么,你这个不信神的肮脏妓女?你做了什么?” “我把你的孩子放进了河里!”艾米塞对着男人尖叫,因为这是唯一能让她摆脱吞噬着她内心的痛苦的方法。“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你以为你那几块铜钱还能换来什么?你已经得到了你付钱的东西,没有更多的权利了!” 在那一刻,拉斯洛已经绷得过紧的弦突然断了。 在他的生命深处,在他感知整个世界的地方,在他权衡最重要事情的地方传来一道清脆的响声。 他扑向了女人的喉咙,速度快到无法察觉。肮脏的手指在雪白的颈脖上交织在一起,两只强壮的大手死死地在脆弱的身体部位上合拢。 艾米塞的整个脑袋都红了,她的眼睛鼓了起来,唾液从嘴里迸出来,溅在男人的脸上,但他没有去擦掉它。 他们滑倒在满是稻草的地上,但紧抓的手没有松开。 女人无助地挣扎着,越来越无力地扯着拉斯洛的手,然后停止了动作,一动不动地躺在稻草上。在最后一丝生命早已离开她后,拉斯洛仍然没有放手。 他在很久之后才把手松开,拉斯洛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他杀了一个女人,他成了杀害他死去孩子母亲的凶手。但他并没有感到恐惧惊慌,这种感觉一直在他心中盘踞,但却没有因为杀人而变得更加强烈。 有什么东西在刺痛他的前臂,拉斯洛抬起手,微弱的月光通过小屋唯一的窗户照进来,他的两只手臂上都有着血淋淋的抓痕,八处撕裂的皮肤下在流着血。 他的喉咙也开始发疼,事实上,他直到刚才都一直在尖叫,但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他根本到不到自己的声音。 拉斯洛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死去的女人,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狭窄的街道上。 至少有六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在外面等着,人们被疯狂的叫声吵醒,胆大的人跑出屋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一个拿着菜刀,另一个拿着一块大石头,而最大胆的人用沾满粪便的木叉子指着拉斯洛。 “你在里面做什么?”那人对他大喊,“回答我,你这个混蛋!” 与此同时,有人往屋子里看了一眼,便立刻疯狂地喊道。 “他杀了她!”惊恐的叫声传来,“他杀了艾米塞!” “你该下地狱!”那人拿着叉子向前。“杀人犯应得的只有……” 钢铁在月光下闪了一下,拉斯洛拔出撒拉森剑,在那人的腹部上划了一道长口,然后半转身,以同样的势头砍在了那个拿着刀的人脸上。 菜刀掉落,男人的脸上多了一道浅伤口,但第一个人的情况要糟糕得多。他丢下粪叉,用双手夹住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但并没有什么用,切口像一张大嘴一样打开了腹壁,热气腾腾,咕噜咕噜。 在那之后,没有人再敢上前挑战拉斯洛,但他们也不敢背对着他,只见他们慢慢往后退,围起来的圈子在缓缓扩大。 “发生什么了?”另一个声音在血腥的夜晚响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巡逻卫兵,拉斯洛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用另一只手拿起粪叉,向那出现在视线里的两个摇晃身影扔了过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只是想着把附近能找到的最大的东西扔过去,好让他有更多的时间逃跑。 沾着粪便的木叉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在凉爽的夜风中呼啸而过,总是在骑士的比武大赛中以失败退出的拉斯洛如今却掷出了他人生中最精准的一投,刺穿了那个高个子卫兵的喉咙。 士兵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奄奄一息。他的同伴无助地跪在他身边,冲动地从男人脖子上拔下粪叉,伤口开始涌出更多的血。 “不要再靠近我了!”拉斯洛晃着血淋淋的剑大喊道,无论是站在他周围的人还是看着他同伴死亡的卫兵都不敢靠近他。“都别动,别动……” 然后他转过身,拼命地向街道空旷的地方跑去。他逃离了这个可怕的犯罪现场,逃离了这个可恶的街区,也逃离了蒂米什瓦拉。 他还在一路跑着,太阳已经在他身后升起,他跑进不是路的小路,跑进森林里,跑进灌木丛中。 在某个地方,一只公鸡打鸣了,而拉斯洛也听到了一种撒旦般的不详叫声,一个熟悉的声音慢慢在他脑中响起。 从现在开始,他的人生将有所转变。 第一百三十章 血之法则 第132章 血之法则 1321年,圣雅各布之月(7月) 特伦钦,匈牙利 ——— 整个安茹大军犹如一条看不见尾巴的蛇,一路向着北方蜿蜒而去。走在前面的人即使骑在他们强壮的战马上,也看不见整个行军队伍的尽头。 查理的胸膛几乎被自豪感撑爆了,在他三十三年的生命中,他从未领导过如此大规模的战争,以及这样一支规模惊人的无敌军队。 他骑在最前面,一位贤明的国王,一位光荣的骑士,周围环绕着旗队队长和宫廷骑士,都是这个王国最优秀的人。 在离行军队伍稍远的地方,有一个单独的队伍,由宫廷的文臣、管家以及随军神父组成。 查理认为这些人永远不会有和他一样的感受,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地参与这一切,他们没有和这条大蛇般的军队融为一体,只是在简单地跟随着它。 如果不是我需要他们,我便会把他们全部赶回家,国王心想。这一切对这些细皮嫩肉的官员们意味着什么呢?他们参加了战争,但又没有真正地参与其中。 对他们来说,这一切都只是数字、支出和文字。但对包括他在内的其他人来说,这是艺术,战争的艺术。 想到这句话后,查理满意地笑了,并提醒自己在到了特伦钦的城堡下后,他必须在第一次的部属会议上用上这演讲词,或者是在宴会上。 从莱维采到北方腹地的路程只用短短三天。军队没有怎么休息,一直在稳步前进,尽管这次和上次从蒂米什瓦拉出发时一样,并没有强行军的要求。 第三天早上,特伦钦高耸的白墙和尖塔楼已经清晰可见,人们也有了触手可及的紧张情绪。到处都可以听到激动的窃窃私语声,军队轰隆隆地向着近乎是白色的亮沙色城堡前进。 沿途他们只路过了两个被遗弃的村庄,村民显然已经从那里逃到了岩石山上的堡垒里避难,但大多数村庄似乎并没有陷入恐慌。 人们知道查理·安茹和他的军队要来,但显然并不害怕,因为知道他不是一个来蹂躏他们土地的外国领主,但在不久之后可能又会有其他人成为他们的新领主。 查理很欣赏这些农民们的勇敢行为,他带着他的大部分军队从边缘绕过他们的村庄,对敢于伤害居民的人处以最严厉的惩罚,并且只派了少数部队进入每个村庄,为军队收集能找到的所有食物,但不能掠夺其他东西。 大军在圣雅各布月的第十三天抵达特伦钦的城堡下,所有人从一开始就可以看出来这次与莱维采的情况有多么不同:查理在为一场血腥的恶战做准备,他说话的方式不一样,行为举止也不同。 他不再注意庄重礼仪,左手放在入鞘的剑柄上,右手比划着激烈的手势,欢迎他的骑士、指挥官和队长们进入他的帐篷。 安茹军的战营建在要塞下方,形成了一个半圆,城堡北方是瓦赫河,军队也切断了所有通往河岸的路。国王兴奋地搓了搓手掌:没有人能从城堡里逃走,没有活人可以穿过这堵兵墙。 出于形式和体面的考虑,他还是派了一名信使进入城堡,要求马泰·查克的姐夫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和他的手下投降,但他知道对方的答复会是什么,所以信使一走,查理便下令架起五台配重投石机。 “我要这五台投石机都射向南城墙,”他在攻城营地里向他的军事工程师们说,“我们不扔尸体,也不放火烧毁北方最强大的城堡。我们只做有绝对必要的破坏,所以把那些投石机的火力都集中在一个点上!” “是,陛下。”首席工程师向他鞠躬,“我们会找到最薄弱的地方,并在城墙上凿出一个缺口。” 那人正要大步走出国王的帐篷,但查理在后面叫住了他。 “等等!”国王招了招手,犹豫了一会儿,仿佛改变了主意。“在早晨之前都不要开始围攻!把投石机准备好,但不要发射一块石头!我会给他们时间,让他们考虑到天亮。之后……愿上帝怜悯他们!你现在可以走了。” 男人再次鞠躬,匆匆离去,开始组装沉重的攻城器械。 ——— “快点,看在你蠢货妈妈屁股的份上!”伊斯特万·拉克菲在他旗队的营地里跳来跳去地喊道,“奥兹,亚历山大!把那个大锅搬走,但不要再把它放在帐篷门前了,以免所有人都被绊倒!贝斯,你他妈的脑子呢?马上把衣服穿好!” “这里太热了,队长!”那个身材高大、不到二十岁的塞凯伊小伙子说道。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光着上半身在营地里走来走去,没有人真正理解他的这个习惯,他们也不在意,但这让拉克菲很不爽。 “伱随时都有可能被一支箭射中,你这傻帽!”队长坐在他新获得的马上吼道。 虽然他在大声地骂来骂去,但他的大多数手下都知道他实际上心情特别好。“把你的衣服穿好了,贝斯,否则我会让你清理一个星期的粪便!如果你死在这里了我该怎么告诉你的爸妈?” 年轻人匆匆忙忙地去穿衣服,拉克菲则继续热情地喊道。 “我们在打仗,伙计们!”他比之前更大声地吼道。“穿上皮革,穿上铁衣,拿起武器,你们这些马裤蠢货!不然你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别再惹我生气了,不然……” 拉克菲把话打住了,因为他注意到安塔尔·巴托和他怪异的侍从西蒙在背后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但他们带着一脸憋笑的表情。 “该死的,”他惊呼道,“我是说,欢迎你,指挥官。” 自从他们在莱维采一起经历过夜袭之后,拉克菲对安塔尔的看法就变得不同了,对他说话的方式也改变了。 他开始发现自己对这骑士的看法是多么的错误,这人是个勇敢的家伙,拉克菲从未见过他害怕过。 他几乎单枪匹马地阻止了偷袭者的进攻,他自然地驾驭着抢来的马,用剑的方式就好像武器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 特兰西瓦尼亚的队长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这一切,通常是晚上在自己帐篷里独处时,一段时间后他惊讶地发现,他对这个被他鄙视的人产生了尊重。他一生中并没能经常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这次他确实错了。 “一切都还好吗,伊斯特万?”安塔尔用愉快的声音问道,他总是被塞凯伊人特色的骂人腔调逗乐。 “都很好,巴托大人,”骑着马的大胡子男人点点头,“我从来没有感觉更好过了,我现在比所有混蛋都高!如果他们犯错,我也能更快地注意到,贝斯,我的孩子!” 他突然对那个穿着麻布衬衫从帐篷里走出来的小伙子喊道,“你这穿的是什么?你不是来参加新婚之夜的,这里也没有你的小新娘,还是我搞错了?” “可是队长!”那个士兵拉着下巴再次尝试,但拉克菲并没有让步。 “滚回帐篷里,把软铠甲也穿上!如果我还要再纠正你,你就准备在笼子里面看着我们攻城吧!” 贝斯再次跑回了帐篷里,安塔尔骑着他在莱维采获得的那匹黑马,靠近了队长。 “让你的人准备好,伊斯特万,”他严肃地说道,“这会是场恶仗。当太阳升起时,一切都会乱套,一旦投石机砸出了城墙缺口,我们就会进攻。” “皇家军队会率先上阵?”拉克菲有些惊讶。 安塔尔摇了摇头,“我们都会进攻,”他轻声说,“全军,所有人。查理想要动用他所有的力量击溃他们。” “武力威慑吗?”拉克菲问道。 “武力威慑,”骑士点了点头,“特伦钦是毒蛇的窝,是马泰·查克最重要的据点,城墙后是他最精锐的军队,最强硬和聪明的手下。 他们不会放弃战斗,就像国王不会让步一样。这可能是我们参加过的最疯狂的战斗。” 也许比罗兹戈尼还要血腥,他在心里补充道,但没有大声说出来。 “所以我们现在不再办宴吃席了,是吗?”拉克菲在马鞍上转身,抬头看着岩石山上蔓延开来的坚固城堡。 “妈的,真大啊!不知道怎么的,我不想用攻城梯爬上这城墙,我宁愿像博通德1砸开君士坦丁堡的城门一样,在门上开个大洞。” “如果你这么做了,查理会立刻让你成为特兰西瓦尼亚的总督,”安塔尔的嘴角勾起半边笑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博通德也和你一样,是个壮实的人。” 拉克菲分不清骑士是在取笑他还是在夸奖他,所以他耸了耸肩膀,摆了摆手。不知为何,他的心情没有刚才那么好了。 城堡后面的河里仿佛吹来了带着不祥气息的微风,带来了苦难和死亡的预言。 从不惧怕任何战争的塞凯伊人队长在特伦钦下方的巨大攻城营地中想道,如果他现在能回到家里该多好。一旁,安塔尔的脑海中也盘旋着相似的念头,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然后伊斯特万·拉克菲摇了摇头,仿佛从一场不愉快的梦中醒来,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又朝着帐篷喊道。 “贝斯,我的孩子,看在马屎的份上!”他用粗重的声音喊道,“你穿上那该死的软铠甲没有?” ——— 夜幕降临,攻城部队的帐篷里没有一丝声响,特伦钦城堡里也一片寂静。 在和城堡守军的主要官员共进晚餐后,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回到了他的房间,他姐夫生前的卧室,睡了一个短暂、清醒又不安的觉,这会是血战开始前的最后一觉。 在大领主死后,伊斯特万把房间里的一切都保留了原样,保留着王室般的华丽,除了把马泰·查克的尸体搬走,他什么都没有动。 他进门,把门上的铁链挂上,立刻被吓了一跳。 在黑暗的卧室里,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背对着他站着,就在墙上挂着的十字架前,马泰·查克本人曾经就跪在那里祈祷。 “我不在这里,”披着斗篷的男人用破碎的声音低语,“他死的时候,我不在这里。” 男人把颤抖着的手伸向十字架,就好像被钉在上面的人是马泰·查克一般。他想抚摸这个受难者的脸,但在最后一刻,他把手缩回了斗篷的褶皱之间。 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立刻认出了这个闯进来的人。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故作镇定地质问道,“我们把整个城堡都封闭了,连那篡位者的信使都没有放进来。” “拜托,”灰发的骑士转过身来,带着轻蔑不屑的表情。“我知道这座城堡所有隐蔽的角落,我对每个出口、入口和地道都了如指掌。比你更了解……” 伊斯特万有些不耐烦了,他受不了这个人,也不想和他交谈太久。 “你想要什么?”他走近一张小桌子,把酒倒入金质高脚杯里,没有打算给这个不速之客也倒上。“你为什么来这里?” “你看到了那些配重投石机了吗?”骑士反问道。 “我看到了,然后呢?” “到了早上,它们就不再那么乖乖地呆着不动了。” “这我也知道,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你们都死定了,你们所有的人。” “你说死定了,那就死定了吧。”伊斯特万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高地红酒,然和重新倒满了杯子。 “别傻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中似乎有一丝恐惧。“北方再也没法抵抗查理了。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在布达击退我们的国王了,也不是在罗兹戈尼和我们战斗的国王了……他……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万军之王了。” “你听起来就像是个舔他屁眼的马屁精。” “我听起来像个有理智的正常人,”骑士纠正道,“告诉我,你有看过窗外吗?三万多人包围了你的城堡,而且没人援军会来帮你!” “我不需要什么援军,”城堡主的嘴巴绷紧了。“我们这里有足够的人,只要城墙还在,我们就还有希望,而这些城墙坚不可摧。” 他又喝了一杯,然后不再给自己倒酒。他双手放在桌子上,向后靠着,仰着头,闭着眼睛,吸了口气,吐了出来,又深吸了几口气,就像是哪里不舒服一样。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战士,他从不冲在战场的最前面,更喜欢在后方领导一切。 他从他的姐夫那里继承了一笔沉重的遗产和责任,但他决心不把特伦钦交给马泰·查克生前的最大宿敌。他们会战斗下去,坚持下去。他们已经为围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伊斯特万睁开眼,灰发骑士就站在他的面前。那人绝望地看着他的眼睛,说话的声音里充满了恳求。 “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他紧紧地抓住城堡主的手臂,“你必须放弃这座城堡!你必须向安茹的军队打开特伦钦的城门!” 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把自己从男人的手里挣脱出来,震惊地盯着他。 “你背叛了我们吗?”他惊呼道,“你现在效忠于谁?” “我忠于马泰·查克,直到生命的尽头!”骑士用右拳打了打自己的胸膛。“我为他服务,就是为什么我不希望他的遗产化为灰烬和残骸。” “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伊斯特万提高了音量,“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夫的忠臣,你就留在这里,和其他的反抗者一起战斗。” “你姐夫可没让我发誓去送死。”男人提醒道,“我不会留在这里,我只是来让你明白道理的。 你要知道,这个王国的任何城堡和军队都无法抵抗查理·安茹的军队。他已经召集了一支大军,在征服了整个高地,甚至是整个王国前,他都不会停下。 你想让我说真话吗?好吧,我对你的可悲生活不感兴趣,捷克人伊斯特万。我只对马泰·查克留下来的东西感兴趣,而保护它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要继续抵抗了。 因为如果你不屈膝,查理和他的军队就会把一切都夷为平地,用你那该死的摩拉维亚猪脑袋想一想!” “我们会坚持住的,”城堡主坚持道。“没有军队能攻破特伦钦。” “如果你现在交出城堡,你还能活着出去,”年迈的骑士再次尝试道,“而马泰·查克的遗产,虽然会落入他人之手,但仍将完好无损。然后,有一天,它可能再次属于我们,但前提是,你要打开大门……” “好家伙!”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苦笑道。“你真的以为马泰的遗产全是石头、金属和木头这些肉眼可见的东西吗?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们从马泰·查克大人那里继承的最重要的东西,” 他狠狠地盯着骑士说,“是血的法则:我们不和外族领主讨价还价,也不接受外族国王的统治!我们就是我们自己的国王,不会在压迫者面前屈服! 如果你只想和我讨论投降,那你最好回到你的新主人那里去,费里西安。” 他再次倒满酒杯,等他把第三杯酒灌进喉咙时,骑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1博通德botond是匈牙利的传说人物,据说他是10世纪阿尔帕德家的一个首领,在向东边进攻时前往君士坦丁堡要求拜占庭皇帝纳贡,两军交战后,双方决定以决斗的方式解决,希腊人派出了一个高大的战士,而匈牙利人派出了矮小的博通德。博通德先是用斧头在君堡的城门上开了个口子,然后在决斗中杀死了对手。拜占庭皇帝和他的妻子观看了这场决斗并羞愧地离开,但拒绝纳贡,直到匈牙利人开始在他的帝国境内大肆掠夺后才妥协。 第一百三十一章 第一次任务 第133章 第一次任务 1321年,圣处女之月(8月)的第6天 杜比察,斯拉沃尼亚 ——— 闷热的夜晚让人不舒服,一个年轻男人躲在杜比察教堂塔楼的底部,紧贴墙壁。 罗兰浑身都在发抖,但他努力地想要完成队长交给他的任务。这个枯瘦的少年经历了十八个冬天,在巴托大人的庄园中服务还不到半年。 他是庄园里的三十名士兵之一,不过他只是在训练中的新兵,并不是个老练的护卫。当他从瓦罗斯队长那里得到了第一个真正的任务时,他觉得他这是他成为士兵的最后一次大考验。 “今晚管家一离开庄园,你就跟着他,但要注意不要被他发现了!” 男人悄悄地对他说,“他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从远处看他在干什么,等你回来了,就马上向我报告。只能向我报告,不能找其他人!明白了吗?” “明白了,队长!”少年点了点头,急切地希望不要让他失望。 庄园管家米科拉伊在午夜前不久离开了旅馆,罗兰从晚饭后就一直在磨坊附近等着他,他看到他趁巡逻队不注意的时候,从西门侧翼的一扇小门里溜了出来。 穿着深色天鹅绒长袍的米科拉伊轻松地消失在了夜色中,而且他对周围的路了如指掌,没人注意到他在夜间进进出出。 米科拉伊似乎并不担心被人跟踪,罗兰非常小心地与他保持着距离,但管家从来没有回头张望。 他们几乎是沿着一条直线穿过杜比察,只有在没有路走的时候才绕过了一些建筑物,看起来米科拉伊并没有察觉跟踪者,更没有打算去甩掉他。 教堂塔楼底下的阴影浓厚,罗兰遁入黑暗之中,几乎不敢呼吸,观察着米科拉伊接下来要去哪里。 管家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他们从教堂来到城镇的西面,路程几乎和他们来教堂时一样远。 最后,米科拉伊终于到了他要去的地方,一家两层楼的客栈,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在门口等着他。 即使在黑暗中,罗兰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个陌生人的装备,他似乎是一个有身份人,但又像是个强盗。这很奇怪,他起来既像个军仆,又像个骑士,是低贱和高贵的奇怪混合。 只有雇佣兵才会给他这种感觉,罗兰心想。是的,这人是一个雇佣兵,而且不是一个普通的雇佣兵,也许他手下有一整支部队。 两人简单地互相点头打了声招呼,说了些什么,就消失在了客栈的深处,但少年离他们太远,听不清他们的谈话。 他蹲在一个老房子的门口,蹲在黑暗中,轻声呼吸地等待着。 可怜的罗兰在那里等待了漫长而缓慢的两小时,他的膀胱终于撑不住了,他快急死了。他必须要小便,他心想,出去,然后再回来,毕竟他不能去那客栈里…… 他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尽快走到建筑外围,在那里他终于得以解脱,然后又回到了老地方。 当他在房屋之间穿行时,阴影在银色的月光下慢慢展开,罗兰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心跳加快,环顾四周,但没有看到任何人。 他试着走得更快,意识到自己是独自一人在外面,在这阴森朦胧的夜晚,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突然,他听到脚步声在房子里回荡。 他的胃缩成了一个小球,他的手心开始出汗,恐惧占据了他的身体。 他停了下来,仔细听着,但随后奇怪的脚步声消失了。当他继续前行时,他又听到了脚步声,也许比之前还要响。 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他惊恐地想。 这是我的感官在和我开玩笑,是我的恐惧在捉弄着我! 他努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坚强起来,但他的四肢越发颤抖。 他发现他的呼吸都在一停一顿,他的全身都在发抖。 脚步声在他的身后和身边敲打着,它们无处不在,少年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看到一个影子溜走。 他在陌生的房屋之间徘徊,从一条小巷到另一条小巷,希望能摆脱这鬼魂般的追捕,但无论他在杜比察的荒芜沉睡小街上走到哪里,他都越来越害怕,他吓坏了。 罗兰用汗湿颤抖的手紧握住他唯一的武器,一把双刃匕首的刀柄,他拔出了他的匕首,责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带着更多装备出来,至少他可以穿着一身轻便静谧的皮革! 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迷失在这个城市里,再也逃不掉了。不管是谁在跟着他,他都要转身面对,防卫自己。 等他再走十步,他就转身,然后毫不犹豫地攻击。 一、二、三、四…… 他一边把匕首举在面前,一边绷紧着空着的左手。他试着回想起他所学过的剑术,以及如何空手抵挡对手的攻击。 ……五、六、七…… 他意识到,除了训练之外,他从未面对过活生生的对手,也从未将武器的刀刃刺入过肉体。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生命危险,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决一死战。 ……八、九…… 越难越难以忍受的恐惧让他感到恶心,他几乎要窒息了,但还是设法让自己振作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着自己的颤抖,并将注意力击中到即将到来的关键战斗上。 “十!”他大声喊道,转过身来,并立即用尽全身力气快速刺去。 他的匕首划破空气,他的声音在墙壁上回荡,他的面前没有人。 罗兰突然发现自己的行为是有多么可笑,渴望完成首次任务的兴奋和阴森夜晚的恐惧彻底欺骗了他。 他只是累了,开始乱想了,仅此而已。 他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匕首从他还在颤抖的手中掉了下来。 他弯腰去捡,等他直起身子时,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 他没有时间尖叫,一把刀刃就已经刺入了他的胸口,顷刻间就洞穿了肌肤和血肉,直至他的心脏。 少年难以置信地看着插进他胸口的刀柄,他已经没有力气把它拔出来了。 他抬起眼睛,在死前认出了凶手:那个面容温和、永远维持着体面形象的米科拉伊。 然后有人从后面抓住了他,用另一把匕首在他的脖子上划了一道又宽又深的口子,几乎将罗兰斩首。 米科拉伊连忙跳到一边,避开了喷出来的血液。 “小心,伱这个白痴!”他对那个割断笨拙小间谍喉咙的年轻男子呵斥道,“你差点把血溅到我的衣服上!” 但雇佣兵对这一斥责没有反应,他把抽搐的尸体放下,开始在腰带上的小袋子和衣服里翻找。见状,又有五个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生怕他们的同伴把好东西都抢走了。 米科拉伊厌恶地看着这一幕,他在客栈外遇到的那个身材魁梧的人也走到了他的身边。 “啧啧,看看他们,”雇佣兵队长有些自豪地笑道,“就像是很久没有尝过肉的饿狼。” “现在他们可以吃个够了。”米科拉伊转过头,不想看到那个死去的少年被扒光衣服。 “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管家紧张地抚平了自己的衣服,“这孩子的失踪会引起怀疑,我们必须进攻。” “什么时候?”佣兵队长的眼睛亮了起来。 “越快越好,比如明天。”米科拉伊建议道。 “把队伍召集在一起需要时间,”那人摇了摇头,“给我三天时间。” “我给你两天。”米科拉伊说。 佣兵队长思考了一下,他不喜欢这人的说话语气,但毕竟这是他的雇主,他不能因为对方高人一等的说话方式就把他的脖子给抹了。 “好,两天就两天!”他答应道,“但我到时要看到金子!” “你会的……”米科拉伊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好像厌倦了重复回答同样的问题,“他们曾经是圣殿骑士,那老人在圣地积累了一大笔财富,他的外甥,或者说养子,被国王当做兄弟。 这些事情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如果我们及时行动,你可以把自己的链甲都变成用金子做的,但如果动手迟了,我们都会死!” “死的人只会是你!”雇佣兵挥了挥手,“他们可不知道我的事。” “我只是说,刚刚发生的事情改变了很多东西,”管家烦躁地叹了口气,“我们必须在两天后执行我们的计划,在那之前我不能再回去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不要大惊小怪的!”男人拍了拍米科拉伊的背,“两天后,我们都会变得富有。” 他的手下很快就把罗兰抢完了,一块破麻布也没留下。躺在小巷里的纤细尸体在夜色中发光,米科拉伊要回了他的匕首,如果他不说的话,那些人会把他的匕首也一起拿走。 结实的雇佣兵队长在赤裸的尸体旁蹲了下来。“干得好,”他用毫无感情的声音称赞道,“漂亮、干脆的攻击。他几岁?” “我不知道,”米科拉伊摇摇头,仍然没有看尸体,“十七、十八吧,也许……但我们要怎么才能让它消失呢?” “别担心,管家!”那人从斗篷下拿出一把大钳子,“一部分去这里,另一部分去那里,我不确定你是否准备好知道细节。”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其中一个人笑道,“市场上的香肠可不是用猪肉做的!” 米科拉伊真的没有准备好,一想到这个,他的胃就翻了个底朝天,他堵住了他的嘴,好不让自己吐出来。 “上帝哪!”佣兵队长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你这人有点胆子呢……” “正如你所说的,”米科拉伊转过身说,“我不想知道这些细节。” 佣兵队长又摆弄了一下越来越冰冷僵硬的尸体,然后将其翻过身来,用左手掀起少年的嘴唇,右手拿着钳子敲了敲死者的牙齿。 “这牙真白!”他称赞了一声,“管家,也许你能帮帮我……” “什么?”米科拉伊转过身来问道,看着战士,但立刻就后悔了。 “你知道哪里的人给完整的牙齿出价最高吗?” 佣兵队长一个动作就扯掉了罗兰的半个牙龈,柔软湿润的脆响让米科拉伊直接吐了出来。 这一次,他再也没能躲开。 第一百三十二章 特伦钦之围 第134章 特伦钦之围 1321年圣处女之月(8月) 特伦钦,匈牙利 ——— 配重投石机运作了好几天,他们先是吐出沉重的石球,当它们耗尽后,又吐出不规则的石块,但即使在三天后,特伦钦城堡的城墙仍然坚不可摧。 来自意大利的首席工程师和他最好的工程师们每天从早到晚都会瞄准城墙的不同部分投石,但都没有效果。 只有到了晚上,投石机才会安静下来,然后嗓门最大的勇敢战士们轮流在城墙下大声喊话,承诺如果谁能背叛他的同伴,为国王的军队打开城门,就能得到一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男爵头衔和领地。 但守军不为所动,他们袭击了每一个敢靠近的人:一个人被弓箭射中,另一个人被一块石头砸中头部,当场死亡。 尽管查理写好了劝降信,在内容中承诺重赏,并让人用箭射进城堡,但特伦钦并不是莱维采。 所有马泰·查克生前最忠诚的手下们都在这座高地城堡里,他们也都准备好了,宁可受最可怕的折磨而死,也不会向安茹家投降。 然后,在第四天,一块巨石终于在外墙环上砸开了一个口子。到了晚上时,这个口子已经大到可以让至少十个人同时挤进去。 第五天的黎明,投石机没有再呼啸,查理下令全面进攻,除了仆人之外,攻城营地内几乎没有其他人留下。 两万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城墙下集结,举着百合花战旗的大军齐声咆哮,坚定地爬上石头山,穿过城墙缺口,直奔前方。 查理确信他会在一天内拿下特伦钦堡。 守军的血液在看到如此骇人的绝望景象时凝固了,但是在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和马泰·查克的军官和骑士们的努力下,受惊的士兵们被充满激情的话语注入了力量。 夜幕再次降临,城墙内外已经堆满了数百名安茹士兵的尸体。 还有一些人在痛苦中哀鸣、尖叫或口齿不清地挣扎,但守军们一个接一个地把他们全部射杀,他们朝着有声音和动静的地方射箭,比拼看谁能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杀死更多敌人。 一天后,攻城军队便撤回了营地,然后查理又开始用投石机向城堡开火,希望能借此削弱守军和居民的士气,并鼓舞自己的手下。 之后他又派军队出击,但又以失败而归。 在他指挥官们的建议下,国王改变了策略:他每次只派一个队伍去突破,发动快速、突然的冲锋,另一个队伍跟在他们后面,如果第一批士兵们成功了,他们就会立即加入他们,但如果失败了,前面的人就会撤退,改为后面的队伍进攻。 但这也没有起到作用,十五天后,特伦钦仍然屹立不倒。第二十天的晚上,查理·罗贝尔仍然在他的帐篷里,吃着越来越苦涩的晚餐。 三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即使到了第四个星期,投石机还在吐着巨石,军队还在继续进攻,但一个死去寡头的顽固追随者们再次把他们击退。 此时,双方都遭受了相当大的损失,城墙周围几乎到处都是巨石堆,但查理·安茹和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都没有放弃的意思。 国王无意撤退,但他越发越觉得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返回王都。 —— 安塔尔·巴托要求进入查理的帐篷,他穿着脏兮兮、血淋淋的褪色衣服,虽然他想要讲究礼仪,但和其他人一样,他没有一块干净的布可以穿在身上。 两天前他弄脏了最后一件衣服,当时他的一个队长死在了他的怀里,血染红了骑士的斗篷。 “欢迎你,安塔尔,”独自一人的查理向他招手,“坐下吧,我亲爱的朋友。” “谢谢你,”骑士坐在一张有靠背的弯腿椅上,“陛下,我想知道……” “这里只有我们俩,”国王挥了挥手,“你不用再叫我陛下了。” “好吧……查理,”安塔尔点了点头,“我想知道我该对我的手下说什么。” “关于什么?” “关于我们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我们还要一次次地冲进死亡张开的大口里多久。” “多么有诗意的表达啊!”国王抽动了一下他的嘴巴,笑了笑。“伱应该去当个宫廷诗人。” “也许吧,我开始有这个打算了……”骑士冷冷地盯着国王。 查理脸上紧绷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你想让我怎么办?”他用完全不同的严肃语气问道,“我的战士们总是失败,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安塔尔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从国王身上移开,愤怒地盯着前方,盯着空气。 “啊哈,我认识这种表情,从很久以前就记得清清楚楚!”国王说道,“当你不喜欢我的决定和处事方式时,你总是会摆出这样的表情,看着空气,你觉得真相在你自己的脑袋里…… 那么现在你想让我怎么做呢?我需要一些好建议,因为已经没有人可以想出一个有价值的主意了,怎么样?说出你的想法,让我好好听听!” “高地还有二十多座城堡在他人手中,“安塔尔站起身来,试图用平静的语气说服查理。“如果我们暂时撤退,攻下一些防御较弱的城堡,也许军队会重新振作起来,然后我们再……” “让特伦钦的守军重新获得补给,重建他们的城堡?”国王没有提高音量,但他的目光比最严酷的寒冬还要冰冷。 “你是不是疯了?你要我夹着尾巴从特伦钦的墙下溜走,去拿下几座微不足道的小城堡?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影响吗?他们会到处嘲笑我!” 他突然开始大喊大叫,“这会让马泰的追随者们充满斗志,让已经放弃的人再次拿起武器,把我们赶回老家!” 两人都沉默了,安塔尔把脸埋在手里,沮丧地在宽敞的帐篷里来回走动。查理坐在他雕花木平台的王座上,愠怒地看着骑士。 “我们已经强攻了三个多星期了!”安塔尔停了下来,“只有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在城墙上砸了一个缺口出来,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成功。 从那以后,我们就接二连三地失败!在一切都结束之前,我们还要让多少优秀的战士永远地留在这里?一千?五千?一万?” “够了!”国王反驳道,“如果我不得不围攻到冬天,我会在雪与霜里进攻!如果我不得不围上一整年,我会在这个帐篷里住一整年! 这马泰·查克即使是下了地狱也不打算让我好过!如果我再让他把我击败,我的整个血脉都将会受到威胁!” “就算我们拿下了特伦钦,那之后呢?高地还有更多的城堡,”安塔尔疲倦地问道。“你想用一辈子来围攻它们吗?你的计划是什么?” “特伦钦是高地最重要的城堡,”国王用平静的声音坚持道,“它是整个高地的支柱,如果我把它推倒,一切都会随之倒下。 如果我拿下了特伦钦,那么整个高地都是我的,你会明白的。如果你想和我讨论的只有拔营撤退,”他把目光从骑士身上移开,“那么你最好回到你的士兵身边,不要再浪费你我的时间,安塔尔。” 安塔尔一言不发,心烦意乱地离开了。 在外面,离帐篷几步远的地方,拉克菲正在等他,安塔尔迈着愤怒的大步子,塞凯伊人队长则吃力地小跑着,和他并肩离开。 “怎么样?”拉克菲好奇地看着他。“他说了什么?” “他说,如果他必须围攻特伦钦一年,他就会围上一年,他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 “还好没有!”队长表示,“但这不是我们让你去国王的帐篷问的问题,巴托大人。你应该问问第一个攻进城堡的队伍会得到什么奖励!” “你自己去问吧,伊斯特万。” 安塔尔气冲冲地走了,拉克菲在后面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从未见过一个如此痛恨战斗的士兵。 在他看来,战争是重要的事情,也是必要的,他的想法和骑士完全不同。 然而,不管他们之间有多么不同,拉克菲越发得觉得,他和这个向往着和平生活,但又精通杀戮之道的骑士有一天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第一百三十三章 逃亡 第135章 逃亡 1321年,圣处女之月(8月) 匈牙利南部 ——— 一个衣服破旧、头发脏乱、胡子拉碴的男人从森林里的某个地方钻了出来。 在保加尔白堡的郊外,离萨瓦河北岸的土路不远。 他已经在森林里生活了三个多星期,树丛里虽然隐藏着无数的危险,但却能逃避搜捕者的眼睛。一天又一天,他像个野兽一样被捕猎。 拉斯洛已经逃亡了将近一个月。生长在贝加河旁和蒂米斯河旁的森林为他掩盖了踪迹,他在树林中徘徊了很久,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唯一幸运的事情是,现在是夏天,森林为他提供了充足的食物,虽然野果能让他继续活下去,但它们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力量。 他从来不敢睡得很长或是很沉,因为他既害怕夜晚的捕食者,也害怕蒂米什瓦拉士兵们的追捕。 在整整一个星期之后,拉斯洛才下定决心,尝试离开森林。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在过去的两天里,他越来越频繁地发现狼的脚印和动物的新鲜残骸,他担心自己已经走进了它们的狩猎范围里,正朝着他们的巢穴前进。 他也渴望能在河里洗掉身上的污垢,用蒂米斯河水,或是贝加河水解渴,他觉得自己更接近于蒂米斯河。 他的直觉是对的,当他第一次冒险走出森林时,蒂米斯河就在他的面前潺潺流淌。在落日余晖下,他能看到前方遥远的保加尔白堡,和那高大的灰色城墙。 我离王城已经很远了,他心想,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这个王国。 他距离多瑙河孕育蒂米斯河的地方并不远,而离萨瓦河流入多瑙河的地方也许要走上一天。 他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但他知道他不能回头,因为那肯定会走向死亡,而他的前方被河水挡住了道路,他不知道哪里有桥,也没有钱能付给摆渡人。 事实上,他身上除了脏兮兮的破烂衬衫、裤子和鞋子,以及挂在腰间的剑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小袋子,里面…… 他顿时脸色煞白:他忘了这个半满的钱袋里有很多钱,就在不久前,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他本想用这些钱来过上他的新生活。 “我这个蠢货!”他大声责骂自己。 他开始数钱,但心却越来越沉重。他可以用这笔钱让人悄悄地帮助他渡过多瑙河,但他去哪里给自己买衣服、马匹和食物而不被人认出来呢? 谁知道蒂米什瓦拉的追捕者们走了多远,在多少个城镇和村庄中寻找他了?他不是什么小村庄的凶手,他杀了一个王都的夜巡卫兵,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后他迅速做出了决定,他要穿过多瑙河,找一个远离保加尔白堡城墙的地方渡河,接下来再怎么样,他也不清楚。 拉斯洛的估算有些错误,他花了足足两天才到达目的地,而不是一天。 一个老船夫愿意帮助他,甚至为他提供了一些面包、烟熏火腿和一个装满水的皮袋,不过他从拉斯洛手里拿走的钱能抵上他一年的收入。 老人不是傻子,这个衣衫褴褛、脏乱不堪的男人一看就是惹上了什么麻烦,在逃避法律的制裁。 但他对自己说,审判是上帝的事,所以与其做些轻率的事情,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有任何士兵在寻找这个家伙,他也很乐意帮助他们,以换取一些漂亮的银子,当然,金子更不错…… 拉斯洛喜欢火腿在他嘴里打转的感觉,烟熏的咸味在他舌头上融化,他的眼睛都变得湿润了起来。 “老人家,你有酒吗?”当他们已经在河中间时,拉斯洛沙哑地问道。“我很想喝点酒,除了溪水和河水,我已经十多天没有喝过其他东西了……” “我有酒,好先生,我当然有酒了,”老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我的酒比这火腿还要好,不过我们现在在多瑙河的中间……” “那又怎么样?”拉斯洛皱眉道。 “酒不在我身上,我得回头,然后我们再重新渡河。”老船夫一边解释,一边缓缓地停止了划桨。“所以价格得是原来的一倍半,但如果大人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回去喝点酒在继续渡河……” “继续划,老头子!”拉斯洛暴躁地说,“留着你的酒吧!” 他们一上岸,逃犯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就离开了,迅速消失在了森林里。 他已经受够了生活在森林里的滋味,但他不能在这副打扮下上路,他至少得穿上一套得体的衣服,这样便不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了。 火腿可以供他吃三天,面包可以养活他四天,水袋足够大,一天只需要装一次。他总是在黎明前冒险走出树林,一路爬到河岸,之后一整天中只有渴到不行时才会去喝水。 面包被吃完后,他就靠着覆盆子、草莓和黑莓为生。 几天后,他开始绝望了,因为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三个选择:要么在最近的城镇自首并在那里被处决,要么在森林里游荡,直到饥饿或数月后到来的霜冻将他杀死,要么干脆跳进萨瓦河,让河水带走他。 三条路都是死,他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努力生存。 拉斯洛越来越想喝酒,无酒入喉的他无法入睡,即使因为疲惫而晕倒,他也经常在颤抖中醒来,从头到脚都是冷汗。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只知道自己身体在恶化,他确信他快要死了。 这种想法一开始让他感到害怕,但几天后他就学会了接受。从他意识到自己即将死亡的那一刻,他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不知何故,他变得更加平静和大胆了,他每天两次走出森林去装满他的水袋,不再害怕被抓。 当他好不容易习惯了睡在光秃秃的地上,只喝河水和吃水果的时候,却意外地撞见了一支同样扎营在森林深处,远离耳目的队伍。 这支队伍由奇怪的人物组成,都是社会的弃儿:不再受雇于富人的乐手、瘦弱的失业雇佣兵、衣衫褴褛的乞丐、容颜与身材不再的妓女。 拉斯洛心想,自己也许能试着加入他们,但最终他选了一条更简单快捷的路。 他趁着夜色潜入他们的营地,收集了一些他能拿到手的东西。他成了窃贼,连他自己都惊讶地发现现在做这些事情多么轻松。 但在匆忙之中,他并没有拿走太多东西,一个装满肉干的袋子,两瓶酒,一块睡觉用的大布,以及一个带锁的结实小木箱。 他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从重量和叮当响的声音来看,他希望他的手上拿着一个钱箱。 这天晚上他没有睡觉,只是拼了命地跑,一直跑到他的肌肉灼痛,在第二天中午的某个时候,他无力地倒在了厚厚的草丛中。 接下来的几天他没有再挨饿,也不再缺酒喝,他小心翼翼地抿着酒,生怕很快就会喝完。他在大被盖里睡得很香,但他就是打不开箱子。 拉斯洛想尽了办法,先是想用石头把锁敲下来,后来发现不行,便试图用剑刃撬开锁,但这只让他的手背被划了两刀,血流不止,挂锁仍然一动不动。 没过一会儿他就放弃了,反正他现在也不打算用钱去干些什么。 从此他便不怎么在意那个箱子,每当碰到一块顺手的大石头时,拉斯洛便会试着用它来把锁打掉,失败后就扔下石头继续走路。 晚上,他把箱子压在头下睡觉,白天,他把箱子放进原先装肉干的袋子里。他又一次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他早已离开了保加尔白堡,正沿着河流向西走。 当他终于从森林里出来的时候,他就像是一块被森林咀嚼过又吐出来了的泥巴。 然后,在他逃离蒂米什瓦拉将近一个月后,在保加尔白堡的西边,离萨瓦河北岸土路的不远处,幸运向他微笑了。 一座大房子立在他面前,没有围墙,没有守卫,没有士兵,孤零零的,周围只有几间农舍。 这座房子矗立在暮色中,就像一个等待被打开的珠宝盒,和拉斯洛袋子里的装钱箱一样。男人着迷地注视着这个荒郊野外的孤独庄园,他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滑到了挂在腰带上的剑柄上。 一切都在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他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也知道了他必须去哪里。他决定不再躲在森林里,而是继续沿着宽阔的大路前进,先向东走到杜比察,然后沿着乌纳河向南走到亚得里亚海边。 在那里,他可以开始新的生活,远离他所知道的一切。 拉斯洛躲在灌木丛中,从袋子里拿出一大块肉干,啃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温热的酒。这一次,他不再省吃省喝,而是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积蓄力量和勇气。 太阳落山后,他又等了一会儿,便在夜幕的掩护下,右手拔出剑,向着屋内走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最后一日(上) 第136章 最后一日(上) 1321年,圣处女之月(8月) 特伦钦、杜比察 ——— 所有人都希望这一天结束,但它比任何一天都漫长。 投石机从黎明开始就不断地咆哮、敲打着,一整天都没有停下。 工程师们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在日落前不久接到了国王的停火命令。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没有力气走到他们的帐篷,他们因疲惫而当场倒下,在攻城器械下休息。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特伦钦城堡里的每个人都处于绝望的边缘,虽然守军们抵挡住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但他们都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了。 他们仍然拒绝投降,大部分人都对查理·安茹恨之入骨,认为他是篡位者,并准备赴死也不屈服。 这个圣处女月初的夜晚很奇怪,当黑夜的斗篷笼罩着城堡内外的人们时,他们都有一种确定的感觉,那就是到了午夜,这场漫长而痛苦的围攻将永远结束,高地的命运也会随之而定。 国王感觉到了这种呼唤,他亲自穿上了战衣,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也有这种感觉,与他先前自信的说法相反,他无意思死在他姐夫生前的城堡里。 他已经准备了好几天,如果失败,他会带着所有重要财产通过一个秘密地道逃离特伦钦。 几个小时以来,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一直在劝说他的部下,他们现在已经被杀戮的欲望弄疯了:他们想要成为第一个进入要塞的部队,自从他们为国王开辟了进入北方腹地的道路起,他们就不打算将荣誉让给其他营地的军队。 安塔尔·巴托在征战之初时还感觉自己是百合花旗下的陌生人,但现在已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仅凭几个精确的词语和手势就能指挥他手下的数千人。 伊斯特万·拉克菲骑在他在莱维采获得的马上,自豪地与安塔尔和他的侍从西蒙并肩,后面跟着他步兵队伍的八十九名幸存成员。 “今天我们将赢得永恒的荣耀,”他对着骑士狂笑道,“不管是生还是死!” 安塔尔·巴托没有回答,只是放下头盔,检查了他腰带和马鞍带上的武器。特伦钦的城墙已经破败不堪,可以供军队骑马穿过大大小小的土丘一路进入城堡。 扎赫·费里西安感谢他的命运,身为宫廷骑士和高贵领主的他不需要在前线作战。于是他站在后面,站在神父、文官和其他非战斗人员中间,在那里他看着被摧毁的城墙,心也沉了下去。 伊斯特万,你这个该死的、固执的、被诅咒的狗娘养的,他对自己发怒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这就是你纪念伱姐夫世俗遗产的方式吗?不管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阵可怕的骚动打断了他的思绪,查理·安茹身着金百合战衣和链甲出现,骑在他的铁甲马上,拔出长剑,在两万多名士兵的队伍前疾驰,军队瞬间爆发出狂野的战斗呐喊。 “大约十年前,我在罗兹戈尼的战场上向你们许下了诺言,”国王用粗哑的声音说道,突然间,整个攻城军队都安静了下来。 “我说过,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寡头与反贼的容身之地了,我现在的决心也和那时一样,从未改变过。漫长的岁月里,我们为之努力,为之奋斗,在我们光荣的旗帜下,我们为之流血,一次又一次! 我们现在正处于成功的门槛上,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的敌人越来越少,很多人还没有尝过我们的铁剑,就已经骑着他们的马逃走了! 今晚,在上帝的帮助下,我们可以改写我们王国、我们帝国的历史!让我们用血淋淋的文字写下它,让后人永远不会忘记!踏碎忤逆之徒最后的残渣! 今夜,我们的兵器之铁将唱出光荣的旋律,死在我身边的人将永垂不朽,成为天国最伟大的英雄!前进!” 军队中的每一个人,士兵们,军官们,文员们,甚至营地的仆人们,都在疯狂地欢呼叫喊,咆哮声让整个特伦钦的城墙都在颤抖。 毫无疑问,费里西安心想,这个该死的意大利人已经彻底学会了如何取悦匈牙利人。 “进攻!”查理高高举起他的剑,“前进!!!” 号角声响起,国王的军队发起了最后的进攻,大地的最深处也随之震动。与此同时,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手持火把,启程逃往远方,马泰·查克生前最重要的城堡里只剩下疲惫的守军。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最后一日(中) 第137章 最后一日(中) --杜比察-- 瓦罗斯在墙上紧张地踱步,他已经整整两天没有见到罗兰了。 他给了男孩一个考验性的任务,派他去跟踪米科拉伊,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士兵不会出什么事,可是第二天他没有回来,第三天也没有。其他人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队长也开始真正地担心起来。 我们的管家难道比我想象得要危险吗?他对自己说,并想知道他是否应该告诉艾格尼丝夫人这件事。 “罗兰,我的孩子,如果你是溜出去自己享受了,我会用鞭子把你的背抽掉一层皮!”他抱怨道,但由于米克洛斯也随之一起失踪了,瓦罗斯最终决定先安排人去守夜,然后无论怎样,他都会告诉那位女士一切。 今天是他这一星期中唯一不用值夜的一天,他在白天戒备,然后便可以和他的妻子博格拉卡在他们的小屋里度过整个夜晚。 他等不及享受两人独处的时光了,于是他加快了脚步,用轻快匆忙的语气对着城墙上排成一排的十名长矛卫兵发出命令。 “都明白了吗?”他在太阳开始西沉后问道,“有人有什么问题,或者抱怨吗?” 士兵们摇了摇头,当然,他们都不是很热情,没有人喜欢守夜。 “再精神一点,我的孩子们,”瓦罗斯拍了拍手。“你们看,我每周守夜六天,所以伱们这些每三天守一次夜的人不应该有任何怨言。去吧,好好站岗!” 等等我,我的博格拉卡,他的脸上不由地露出笑容,等我向夫人汇报了一切后,我就来找你! “队长!”瓦罗斯刚走过杀人孔,塔楼那边就传来了声音。“有人来了!” “什么人?”他大声回应,停在吱吱作响的木楼梯上,“这个时候谁会来?天都要全黑了!” “你最好来看看,队长!”哨兵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紧张,“有一整支军队正向这里走来!” “什么鬼东西……”瓦罗斯一边抱怨一边转身跑回城墙处。 “什么军队?从哪里来?”他问道,但在得到答案前,他已经亲眼看到了。 至少有两百名战士从西北方向的树林里接近庄园,他们都是步兵,只有两个首领骑着马,但他们离得很远,瓦罗斯没法看清他们的脸。 不过他仍然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旗帜:上面没有皇家或贵族的纹章,他不知道哪个行省或王国用的是这种颜色的旗帜,步兵们在一面黑旗下前进,旗帜被一条血红色的斜线一分为二。 队长的胃也跟着跳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锁好北门和西门!”他命令站在他右边的士兵,然后转向左边的人:“通知所有的士兵,在墙脚准备好我们可以使用的所有武器!弓、剑、长矛、钉头锤、马刀,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东西!” “队长……”左边的士兵喘着粗气,脸色发白,“他们现在……在往这里……”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瓦罗斯对他喊道,“在我把你扔下去之前赶紧给我振作起来!” 士兵像是被烧热的烙铁追赶一样跑去准备武器,队长面色阴沉地望着远方。 他眯起眼睛,摄图用手挡住夕阳的橘色光芒,但还是看不太清。他现在确定往庄园走来的可能是一支雇佣军或强盗军队,他不认识这杂牌军的旗帜,也没有体面的贵族会用黑红色的旗。 无论如何,一个黑暗的想法包围着瓦罗斯,他们可能和正规士兵们一样危险。 庄园的三十名士兵很快就聚集在院子里,队长转头看向他们,迅速用几句话总结了情况:两百名全副武装的人正朝庄园赶来,原因不明,但他觉得他们不怀好意。 他派出了一个士兵轻装骑马去杜比察的城镇向地方官求助,然后把沉重的门栓架在大门上,并用几根木梁支撑起来。 墙脚旁每隔几步就有备用的武器,随着队长的一声吩咐,他们也准备好了一些水桶。大门被彻底弄湿,以防被点燃。每个人都穿上了软铠甲、链甲、护手和头盔。 瓦罗斯再次回头看向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他已经能看清那些人的脸了。他看向领头的两个骑手,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不认识那个身材高大、装备齐全的男人,他从未见过他。但至于那个衣着讲究、没有武器的老狐狸是谁,他再清楚不过了。 “埃里克,”他推了推离他最近的士兵,“马上告诉艾格尼丝夫人!告诉她米科拉伊带着一支军队回来了,而且他一定已经杀死了罗兰。告诉她,今晚没有人可以睡觉,因为我们被围困了,快去!” --保加尔白堡西边的某个地方-- 拉斯洛深吸了一口气,从灌木丛中爬了出来。除了他的剑,他只带了一个小锁盒,在他的袋子里,夹在仅剩的两片肉干之间。 其他东西都被他藏在了茂密的灌木丛中,他迈着轻盈的步伐,安静地向前,武器的尖端指向前方,想到自己可能需要做的事情,他的撒拉森剑稍微颤抖了一下,但这只是一个瞬间的闪动。 令他惊讶的是,门并没有被锁住,他用左肩把门推开,站在农舍间凉爽的过道上。 很安静,每个人都在休息,铰链也上了油,所以拉斯洛进门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没有等待,开始往前走,衣服、食物、武器、马匹,他无数次地对自己重复他必须收集的东西,而且要尽可能安静、快速地完成。如果他能找到一把能砸开箱子上锁的锤子,那就更好了…… 房间互相敞开,拉斯洛希望卧室在房子的尽头,这样他就不用冒着吵醒居民的危险穿过它们了。 他先是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门口通向一个宽敞的餐厅,然后跨过下一个门槛,进入一个整洁的小厨房。 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从小窗户射进来的月光帮他找到了方向。他很快就注意到,仆人们一定是把晚餐的残羹剩饭留在了桌子上,谁知道呢,也许是其中一个人想在早晨烤制新鲜馅饼时再吃掉这些东西。 好吧,如果是这样,那他可要失望了。拉斯洛笑着把六个煮鸡蛋、一块培根、两根香肠和一个大火腿放进了他的袋子里。 为了把食物全部塞进去,他把盒子拿出来夹在了胳膊下,然后他把撒拉森剑入鞘,拿起了一把大菜刀。 厨房里只有一个小储藏室,拉斯洛一走进去就被那久违的美味香气所吸引,连膝盖都在颤抖。 刚放进袋里的火腿、培根和香肠也散发着令人心碎的气味,这个食品储藏室浓浓的食物香味对这个很久没吃过一餐饱饭的他来说简直是人间天堂。 他想知道放衣服的卧室在哪里,但没有注意到哪里有门或者楼梯,最后还是饥饿战胜了一切。 “衣服可以等等再说。”这个在过去几周里已经彻底憔悴消瘦的男人自言自语道,手里拿着刀,贪婪地切开他能拿到手的面包、奶酪和肉。 他啃了两口,一口又一口地把食物往喉咙里塞,他那黝黑又长满毛发的脸被喜悦的泪水打湿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能够好好吃饱饭,而且能品尝到不止一种美食。 他在储藏室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罐子,他揭开盖子,闻了闻里面的东西,顿时兴奋不已:里面是鸭油和烤鸭肝。 拉斯洛把手伸进罐子里,疯狂地用十个指甲刮出肝脏,然后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 眨眼间,饱腹感变成了恶心感,他把胃塞满了,满到几乎要吐了出来。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两只手和胡子上都沾满了油脂。 大吃大喝结束后,他坐在陌生的房间里,与恶心做着斗争,突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他不得不用油腻的手掌捂住自己的嘴巴,免得自己咯咯地大声笑出来。 接着,他想笑的欲望就像被突然切断了一样消失。 一个穿着睡衣的陌生男人站在储藏室的门口,惊愕地盯着坐在角落里的窃贼。 在那人能够移动或喊叫之前,拉斯洛一跃而起,手上拿着大菜刀,就像被弹弓弹射一样扑向了他。 ---特伦钦--- 国王的军队以前所未有的战意怒吼着向前进,他们嘴里念着国王、上帝和圣人的名字,手里拿着剑、矛、斧头和钉头锤,冲锋在前,翻过乱石山坡,涉过断壁残垣,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 以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数千士兵为首,紧随其后的是蒂米什瓦拉的大军,然后是贵族和教廷权贵们的士兵,他们像泛滥洪水一样咆哮着冲向特伦钦城堡仍然屹立的城墙,冲向颤抖着等待着他们的守军。 “前进!”士兵们怒吼着,胸膛里燃烧着新生起的火焰,“杀死叛贼,杀死抵抗者!” 他们像是没有感觉到上方射来的箭矢和扔下的石头一样坚定地前进着,在喉咙里嘲笑着死亡。 这一次,新伤口的出现和老战友的倒下并没有让这股强硬的攻势减缓,所有人都相信,这就是一切的结局。 随着高高的带钩攻城梯挂上城墙,一些守军根本没有试图推开这沉重的东西,便开始转头逃窜。围攻者爬上城墙,在经过几周的失败以后,他们终于攻入了城堡。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战士们蜂拥到城墙上,开始了疯狂愤怒的屠杀,伊斯特万·拉克菲也从自己马鞍上跳下来,和他的部下们一起爬上城墙。 “让我们展示一下塞凯伊勇士们的实力吧!”他用铁一般的嘶哑声音吼道,用他父亲的剑刺向上面的守军,“特兰西瓦尼亚的狼崽子们,上梯子,一起干掉这群混蛋!” 安塔尔继续在马背上等待着最后的冲锋,他手里拿着拔出来的武器,西蒙紧跟在他右边。他暂时只是在发号施令,等待特伦钦的城门在几周内第一次打开。 他并没有等很久。 一声低沉的吱嘎声夹着震耳欲聋的死亡咆哮,敲响了结束的开始。 高大的城堡大门就像是疲惫巨人的嘴巴,缓缓张开,将门前等待的士兵们吞噬。 直到这时,安塔尔·巴托才被一种无与伦比的陶醉感觉所震撼,在他周围咆哮着涌进城堡的人群从国王的讲话后就感受到了这种感觉。他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一踢马刺,狂吼着冲进了城门里。 现在,即使是国王本人也无法阻止这场屠杀。 ---杜比察--- “米科拉伊!”两百多名雇佣兵包围庄园后,艾格尼丝在墙上喊道。“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回答我,我在问你话!” 管家不仅拒绝回答女人,而且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将要犯下多么严重的背叛行为,但他没有准备好直视受骗者的眼睛。 “你的丈夫是个异端!”身材魁梧的佣兵队长大声回答道。“我们知道安塔尔·巴托是异端圣殿骑士团的成员,而且是一个宣誓过的人,因此他有罪!我们是来审判他的,我们不会容忍我们的国家有任何所多玛行为的异端!” “我的丈夫是匈牙利国王查理·安茹宫廷的首席骑士,也是王旗军队的将军!”艾格尼丝仰着头,用自豪的声音回答,“你这个猪脸的恶棍,怎么敢这么污蔑他?” “我明白了,看来巴托家的人都很有勇气啊,你这个刻薄的女人!”领头的人淫笑着说。 “在我把你交给我的手下之前,我会先让你在家门口燃烧的废墟前成为我的人,到时候我们再看看你的嘴巴还有没有现在这么好使!” 瓦罗斯再也受不了这个声音了,愤怒从他的胃底一直爬到他的喉咙,简直要把他勒死。 “现在离开这里,我们会饶你一命!”他站在艾格尼丝身边喊道,“否则我们会把你和你的无赖手下们一起绞死!” “你最好打开大门,瓦罗斯!”管家终于开口了,“相信我,你最好……” “你最好闭上你的嘴,低下你的头,米科拉伊!”队长打断了他,从鞘中抽出剑。“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只会花言巧语的仆人,是只阴险的克主狐狸! 但这次你的判断可错的不能再错了,上帝在上,今晚我终于可以亲手杀了你!两百人对抗庄园的石墙?你在想什么呢,你这个蠢货? 我们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很快你们就会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你们今天都会死在这里,你们这些混蛋!” “队长的意思一定是说,他已经派了一个信使前往杜比察请求援军。”佣兵首领笑着大声解释道。他向他的手下招了招手,然后再次转向瓦罗斯。 “告诉我,队长,他就是那个能确保我们被赶出这里的人吗?” 人群在首领身后分开,为瓦罗斯和艾格尼丝所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让路。 三个人拿着长矛,架着第四个人,那人身上的铠甲都被剥光了,第一支长矛从男人的后背正中间穿了过去,从他的胸口钻了出来。 另外两只长矛穿透了信使的两只手臂,他们用这三把武器把这个可怜的人高高举起,就好像被钉在十字架的耶稣被抬着四处走动。 艾格尼丝颤抖地抓住了瓦罗斯的手臂,同时试图不在脸上流露出任何情绪。瓦罗斯不善于伪装,他难以置信地从低矮的石墙上往下看,无法将目光从被杀害、羞辱、亵渎的尸体上移开,直到它消失在佣兵们的身后。 首先是罗兰,现在又是他,队长心想,他们只剩下二十八名士兵了…… “所以,你们怎么讲呢?”佣兵指挥官再次喊道,“你是要打开这该死的门,还是要我们亲自砸开它?” “您最好做好最坏的打算,夫人,”瓦罗斯脸色惨白地对艾格尼丝低声说,“我们人少,没有援军。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我们无法击退这些人的围攻……”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最后一日(下) 第138章 最后一日(下) ---保加尔白堡以西--- 头发稀疏的男人如同死气沉沉的麻袋一样倒在了储藏室门口,他张开的喉咙里,浓稠、近乎是黑色的鲜血不断喷涌而出,填满了石板上的缝隙和裂痕,然后淹没了整片地板。 拉斯洛垂着颤抖的双手站在死者身边,手指发白,紧紧地攥着那把血淋淋的刀,试图从那团不断扩散的温暖暗红中走出来。 他从没打算这么做。 他只是去偷东西,而不是去杀人。 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一个诡异熟悉的声音在他的头骨中回响。你已经成为了一个杀人犯,你不再是曾经的自己,你是个罪犯,是个杀手,没有人爱伱…… 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振作起来,立即离开房子,把找到的食物带回森林,但脑中回荡的声音却严厉地命令他: 完成你已经开始的事情!你需要衣服、钱和马!去找到卧室! 拉斯洛听从了这个声音,他从颤抖和恐惧中汲取力量,开始把房子翻个底朝天。 没过多久,他便发现了餐厅墙上的挂毯后面隐藏着一个入口。拉斯洛溜了进去,来到一条又黑又长的走廊里,里面有五个房间,应该是卧室。 拉斯洛直奔最后一扇门,因为他知道仆人们的房间通常在厨房附近,而主人则喜欢睡在最隔绝的地方。 他是对的。 他到了走廊的尽头,推开门,进入了一个陈设豪华富丽的大房间。沿着墙壁摆放着整齐的雕刻箱子,窗户上方有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床上有一个丝绸枕头,而且…… 拉斯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床上没有人,庄园的主人一定不在家,他只留下了一些仆人。 他已经杀了一个,他开始数,还能有多少人呢?就这样,他又走到了走廊上,打开了隔壁的门…… ---特伦钦--- 安塔尔仍在马上,现在已经陷入了战斗之中。 他的右腿到腰部,持剑手到肩膀,都沾满了血。他甚至没有去数他砍倒了多少特伦钦的守军,而是不断地向前冲,一次又一次地进攻,在夜色中喊着毫无必要的命令:就算没有他的指挥,国王的直属军队也能做得很好。 在杀死一名逃跑的守军后,他再次紧握住了开始从铁护手中滑落的剑柄,大量的鲜血溅在了他的脸上。 他瞬间清醒了过来,他身边都是死者和垂死的人,城堡里好几处地方都着火了。安塔尔皱起了眉头,烟味、尿味和粪便味挠着他的喉咙,刺着他的眼睛。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凭着本能,带着大军向前推进,越冲越远,当他终于头脑清醒地环顾四周时,才发现了让他惊讶的事情:真正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查理·安茹的士兵杀死了那些跪地求饶的人,然后开始掠夺他们身上的战利品。安塔尔也调转马头,寻找国王。 他并没有在深夜里徘徊太久,查理骑着他的战马,在城门外等着,周围是他的随军神父、大臣和一些高级贵族。他的脸庞被闪烁的火把照亮,既威严又邪恶。 “……这座城堡,”国王正在和他周围的要人们说,“我无意毁坏它,这个堡垒很重要,我希望他能恢复昔日的辉煌,不管花多少钱…… 你的心现在一定在滴血,费里西安,”他把目光转向不远处的贵族,后者也在马上,观望着这一切。“这片土地是你的家园,即使你效忠的是王室。” “您做了您必须做的事,陛下。”费里西安·扎赫用含蓄的声音说道。 “你是我的好手下,”查理感激地说,“我会让你得到应有的奖励!” “陛下!”安塔尔·巴托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你的军队赢了,特伦钦现在是你的了,请停止屠杀!” “噢,我的指挥官!”查理·安茹干巴巴地笑道,“我不喜欢战争的军队领袖!我忠诚的战士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取得了胜利,我凭什么去阻止他们呢,巴托大人?” “因为他们在屠杀你王国的人民!”安塔尔愤怒地斥责道,“因为敌人已经投降了,而士兵们却像是罪犯一样杀戮掠夺!” 国王看着他结过誓的兄弟,抿着嘴,目光无情。 “他不会阻止我的士兵,”他严厉而坚决地说,“我给了他们投降的机会,一个和平的机会,我们本可以一起生活。 我也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但那些反抗我的人,他们不仅没有抓住我伸出的善意之手,反而在上面吐口水,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该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听言,安塔尔只能讽刺地笑了起来,他正要说些什么,另一个骑手出现在火把的光芒下,把他涌上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陛下!”来者兴奋地喊道,“一小撮抵抗者把自己锁在了大厅里,城堡的其他地方都已经拿下了,但这些……” “不用多说了!”国王激情地拔出了他的剑,沐浴在胜利的喜悦中。“前进,所有活着的人!前往大厅,让我们把那些虫子熏出来,胜利属于我们,来吧!” ---杜比察--- 他们大概坚持了两个小时,巴托庄园内,凡是能拿起武器的人都在战斗。女人们抓起长矛、镰刀、粪叉,对着用梯子爬上石墙的雇佣兵们一顿刺砍。 艾格尼丝自己也像一头狮子一样战斗,她先是用短弓射杀敌人,然后用长矛刺向正试图翻上墙的人。当瓦罗斯最后命令他的女主人离开时,她的手、肩膀和额头都在流血。 这一次,幸运似乎眷顾了防守者,但神圣的奇迹并没有持续多久。 围攻的雇佣兵们意识到,如果他们同时攻打西门和北门,虽然会让自己的人数减半,但本来没有数量优势的守军防御也会随之大减。 于是他们开始从侧面进攻城墙,安塔尔·巴托的农民们像变魔术一样冲出了他们在石墙底部建造的仓库,并英勇地战斗着,想要挡住进攻者。 但上帝并不是为了战争而创造的农民,他们也许带走了五六个斯拉沃尼亚的雇佣兵,又重伤了几个,但所有农民,包括妇女和儿童,都成了黑红旗之下的牺牲品。 不久之后,敌军在北门砸开了一个缺口。 瓦罗斯的心几乎要炸开了,他知道他们无法守住石墙,大门很快就会被打开,然后米科拉伊的野狗们就会冲进他们的庄园。 保卫庄园是他的任务,国王的首席骑士信任他,而他却让他失望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尽力了,但还是非常羞愧。 “离开城墙,撤退!”队长嘴里带着苦涩的味道下达了命令。“我们退回庄园!”他话音刚落,大门又裂开一道口子,直接被攻破,雇佣兵举着剑冲进了里面。 在卫兵们的保护下,庄园里的人惊叫着,惊恐地朝着院子里面跑去。 ---特伦钦--- 安茹·查理下了马,威严地昂着头,庄重地慢步走过特伦钦城堡空荡荡的大厅。 他走在尸体中间,两边的士兵们正在清理着最后一批被屠杀的守军,在他身后,几个塞凯伊人修复着破损的大门,做着和西西弗斯差不多的徒劳努力。 查理并没有停下脚步,在大厅的尽头,有一把简单的扶手椅,但它现在看起来比世界上所有的宝座都更加舒适和威严。 他走到椅子前,停了一会儿,谨慎地抚摸着扶手。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以君王的优雅姿态坐了下去。 此时还未到午夜,特伦钦城堡内已经是一片废墟,到处都是大火在肆虐,死尸遍地。他的士兵、骑士、神父和领主们围在他的面前,等待着国王的命令。 “把火都扑灭!从现在开始,所有幸存的守军都是王国的俘虏,血已经流的够多了。” “死者怎么办,陛下?”人群中有人问道。 “把我们的死者找到,收拾好!他们应该有一个体面的葬礼。” “特伦钦的死者呢?” “把他们扔进瓦赫河里,所有人!”查理下达了冷酷的命令,“这条河会将我们胜利的消息带到高地的其他地方……” “我们没能找到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另一个人喊道,“我们到处都找遍了,但还是没看到他的影子。” “他一定是几个小时前就逃出了城堡,”国王的眼中划过一道阴影。“谁知道这城堡底下有多少地道呢?再去找找看吧,虽然我认为他已经快到摩拉维亚了。 如果他真的逃亡到了捷克人那里,但不再踏上我们的土地,我们就放他一马。” “陛下,这会不会太过宽容了?”另一个骑士问道,“您的许多臣民都死在那条虫子手上!” “如果我因为他而打破了与捷克人摇摇欲坠的和平,这只会牺牲更多的好人,”查理摇了摇头,“我不想再听到关于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的任何消息了,除非他再次扰乱我们帝国的和平!” “陛下……”一个面容坚毅的男人走上前来,脸上的新伤口盖过了旧伤疤,“您的下一道命令是什么?我们下一个目标应该是哪里,什么时候出发,您会让军队休息多久?”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提出了每个人都想知道答案,但无人敢问的问题。 国王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脸上浮现出会心的笑容,一种甜蜜的刺痛感和放松的满足感在他的身上流淌。 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自己有多累,并开始意识到,他的手下一定也很疲惫。他无法想象他的士兵和骑士们是怎么还有力气站着的。 “我们怎么做?”查理用如释重负的声音反问道,“我们等。” ---杜比察--- 他们只剩下二十个人了,幸存者们把自己锁在了老宅子里。 据说威廉·巴托的故居建于阿尔帕德王朝时期,当时贝拉四世在鞑靼人入侵后以不屈的毅力重建了他的整个王国。 巴托家在杜比察的庄园有小窗户和石灰石的椭圆形墙壁,长期以来都免受外来攻击,但现在里面的人并不觉得多么安全,尤其是在大门已经被攻破了的情况下…… 大多数女人浑身发抖,残余的十几名卫兵正在舔舐着伤口,等待着他们的命运。被堵住的门外发出了沉闷的碰撞声。 “我的天使,我的孩子,你准备好了吗?”艾格尼丝抚摸着儿子的脸,勉强地忍住泪水,“你把需要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泪流满面的博格拉卡将一个和孩子矮小身躯不匹配的大旅行包绑在他的背上,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赛普克和科尔塔也都准备好了。 “妈妈,没有你我哪儿也不去!”男孩任性地喊道,“我要留在这里!” “不行!”他的母亲用不容反对的声音说。“你不能留在这里,你必须和赛普克还有科尔塔一起走!” “但是妈妈!”伊雷喊道,“那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艾格尼丝再也忍不住了,她的眼泪开始流了下来,她给儿子看了看她缠着绷带的右腿,那是她在撤退到房子里时扭伤的。 不是被敌人打伤,而是因为自己在匆忙中没有看路,被一个水桶绊倒了。这就像是一个没品的玩笑,她对此无能为力。 “我不能带着这条腿和你一起走,我做不到。”她痛苦地抽泣道,“你们三个人身手敏捷,可以通过地道去宴会厅,从那里一直往西走,如果你们沿着大道走,几周后就能达到国王的城市。 你们有足够的食物,但一定要注意野兽……去蒂米什瓦拉,你的父亲必须尽快知道今晚发生的事情!” “妈妈!”男孩哭喊道,艾格尼丝抓住他,紧紧地拥抱他,用含泪的吻亲过他的额头和脸颊,然后突然把他转过身,温柔但坚定地把他推开。 “快走!”她严厉地说道,然后看着赛普克和科尔塔,“照顾好我的儿子,快走!” 看到女主人是如此坚强,博格拉卡觉得自己不能再哭泣,她依然地站在男孩们和艾格尼丝之间,开始催促着孩子们走向密道的入口。 伊雷和双胞胎兄弟消失在深处,密道的入口被数尺高的大理石块重新挡住,博格拉卡看向她的丈夫。 “现在怎么办?”她走近瓦罗斯,他正握着他的长矛准备战斗,咬紧牙关,疲惫但仍然坚定地听着越来越不详的撞击声。“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瓦罗斯?我们现在该干什么?” “现在?”队长看着他的妻子,仿佛像是从一个奇怪的梦中惊醒。“我们没得选择,我们等。” ---保加尔白堡以西--- 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旅人,看起来像个富有的贵族,正沿着萨瓦河北岸的土路骑着马。 他独自穿过乡间,只有他的马匹和骡子陪伴。男人朝着杜比察方向赶去,从那里他将继续沿着乌纳河走,一路向南抵达海边。 他想在那里安家立业,也许在某个南方领主麾下服务,远离王室的监视。 他拥有很多人想要的一切:能维持一辈子的钱,足够的食物,几套昂贵的衣服,以及保护自己和他贵重物品的武器。 带着崇高的希望和大胆的梦想,这个看起来像是个贵族的男人出发了。他觉得在克罗地亚总督的土地上有新的生活在等着他,这让他充满了力量和新鲜感。 只是他脑子里的那个声音一直没有停下来。 【你杀了他们】 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的脑袋里回荡,让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在发财之前,在重生之前所做的一切。 【你杀了他们,所有的人,一个接一个,你是个杀人犯,是个凶手……】 在保加尔白堡西边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富裕的农场。 它着火了,那是八名无辜年轻仆人的火葬礼。 第一百三十七章 高地战役 第139章 高地战役 1321年,圣米迦勒之月(9月) 上匈牙利 —— 查理是对的,效忠于马泰·查克的领主们在得知特伦钦沦陷的消息后,一个接一个地排队投降。国王甚至不需要离开他刚征服的城堡,贵族们就都跪在他的脚下,献上自己的剑。 就这样,所有的城堡,整个高地,都落入了安茹家的手中。 查理在圣处女月的月底启程回家,并且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的情况下进入了莱维采。 他在久洛的旧城堡里又呆上了整整两个星期,并任命伊姆雷·贝塞为新的城堡主,此人在围攻特伦钦的大厅时表现得异常勇敢,而且在整场战役中杀了很多人,因此除了城堡的头衔外,他还被封为巴尔斯男爵。 在高地的这段时间内,查理充分地向人们展示了他想成为什么样的统治者:他没有惩罚任何一个投降的领主,而是给予他们丰厚的奖励,让他们成为了富有的矿主和地主。 当然,这些支持马泰·查克的人不能留在高地,他们搬到了他们新的领土上,更接近王国的中心地带,也就是国王自己的王冠领,在那里他们将受到监视。 所有的高地领土都被查理赐给了他最信任的支持者们,这样这些优秀的手下便可以为他监视着高地的一举一动,既能维护和平,又能防止未来的叛乱。 查理·安茹将桑普特(semmpte)堡赐予了费里西安·扎赫,让这个眼中含泪,充满感激之情的老骑士时隔三年后重新回到了北方故土。 伊斯特万·拉克菲因在战役中的英勇表现被授予了骑士称号,这位脾气暴躁、结实的塞凯伊队长在受封时就像是一只快乐的蝴蝶。 当查理的首席骑士安塔尔·巴托用他那把着名的百合花之剑触碰他的肩膀时,即便是最熟悉他的手下也没有认出来他。 圣米迦勒月,国王的军队离开了莱维采,查理在埃斯泰尔戈姆正式结束了他的高地战役。 尽管他在特兰西瓦尼亚还有未完成的事情,南方的苏比斯家和巴博尼克家的人也让他头疼,但此时他似乎根本不关心这些。 他有权利觉得自己是一个强大的国王,而且他在夏末初秋的几周里心情非常好,无论是谁来求见他,他都会慷慨地以笑脸相迎。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慷慨,安塔尔·巴托在万圣月初辞去了国王军队将军的位置,并被允许回到他在斯拉沃尼亚的庄园,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到他的家人了。 “再想想,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国王在一次面对面的谈话中问他,“也许你只是累了,到了圣诞节,伱就会可能会开始后悔这个决定了。” “我不怎么认为。”骑士轻声回答道。 “无论如何,我会在宫中等你回来,”查理对着努力不表现出自己情绪的安塔尔说道,“我可不想再听到关于农事的东西了! 明年,当雪融化时,我希望在蒂米什瓦拉看到你,甚至是你和你的整个家庭。我会确保你的儿子和妻子在城堡庄园里过上好日子。 你可以在这里继续当着你的庄园主,但是种地养猪的活必须由其他人代劳,因为我想让你待在我身边。” “我明白了。”安塔尔低下头。他没有反对,因为他觉得无论查理怎么说,他都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兄弟了。 查理是他的国王,他是查理的臣子,他们不再是孩子,不再是年轻人,也不能胡乱玩耍了。 “我要成就伟大的事情,”查理端起一杯酒,兴奋了抿了一口,“我可以永远地把战争年代抛在脑后,终于得以开始做我从小就想做的事情了:建立一个帝国!” “我希望如此,陛下,”骑士恭敬地鞠躬,“您可以指望我的帮助。”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最远的距离 第140章 最远的距离 1321年,万圣月(10月)的头几天 恰落科兹,塞尔达赫利东部,匈牙利 —— 一支小队正沿着科马罗姆和波佐尼之间的道路骑着,这里与多瑙河的几条小支流接壤。 据说这里曾经是仙子的故乡,当时还是由沼泽地和河水组成的一片绿色,但现在大部分地方都已经披上了锈棕色的外衣,沼泽也早已枯竭。 只有特兰西瓦尼亚高低起伏的自然景色能和这里媲美,尽管恰落科兹没有任何山脉山谷,或是一座小山丘。 “我祖先的土地!”安塔尔·巴托的肺里充满了潮湿的秋日空气,他骑在这支小队伍的最前面,特别快活,他的左边是拉克菲,右边是他那不健谈的侍从,后面跟着四个手持长矛的骑手。 “我的血脉来源于此,我已知的第一个祖先在波佐尼附近的德文城堡长大,尊敬他的人称他为西境守护者。他参加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并被升为骑士。 他的儿子在塞尔达赫利的郊区为自己和家人建造了一座房子,从那时起,巴托家在塞尔达赫利的庄园就和叙利亚的庄园就一直从父亲传给儿子。” “你在圣地有财产吗?” 伊斯特万·拉克菲扬起眉毛,这些天来他已经对这位骑士产生了一种不折不扣的友好尊重,并欣然接受了与安塔尔一起前往杜比察庄园的邀请, “如果我们可以公开谈论这个事情的话……我已经猜到关于你的传说是真的了,你曾经是个圣殿骑士,但我没想到伱的祖先都是十字军战士……” “我不认识我的父亲,我是由我的舅舅带大的,他是我真正的父亲。”安塔尔看着远方说道。“他给我讲了我祖父、曾祖父和曾曾祖父的故事。 他们都是圣殿骑士团的成员,尽管他们发过誓,但还是屈服于肉体的欲望,至少留下了一个继承人,然后他们又重蹈父辈的覆辙。 他们都英年早逝,不是死在圣地,就是死在鞑靼人的手里,在蒂萨河……” “在蒂萨河?”塞凯伊人听过这个故事,“圣殿骑士们自愿奔赴死亡的地方?” “我舅舅告诉我,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为国王挡住了异教徒们的攻击,”安塔尔淡淡地说,“他们都在那里英勇牺牲,在那座小桥上……” “……和他们的主人一起,就像一堵活城墙,”拉克菲替他说完,“他们把自己的性命丢在那里,只让鞑靼人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也就是这样贝拉国王才得以逃脱。” “你是怎么知道的?”骑士皱着眉头看着他。 “从我们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起,我父亲就给我们讲英雄故事,”拉克菲咧嘴笑道,“我们家除了战争,什么都不谈。 我们不会算术,不会任何写在纸上的东西……但如果莱克·拉克菲的儿子们在你的旗帜下作战,胜利迟早会属于你。” “所以你有兄弟姐妹?” “是的,我有兄弟,都是像我一样的好小伙子!”男人用粗犷的声音笑了起来,“一个比一个更鲁莽,等我回敬你,让你来我家做客时,你就知道了。但首先我想要建一座城堡,这样我才能正式地接待你。” “城堡?”安塔尔惊讶地问道,“你一定不会后悔的,我保证!” “我会把我的生命都押在这上面,”拉克菲一脸严肃地表示。“我发誓,我要尽我所能提高我们家族的声望,我的祖父是个农奴,我的父亲到死也是个仆人。 但现在,你看,伊斯特万·拉克菲在神圣的圣诞节,和殉道者的后代,最强大、勇敢的朋友肩并肩地骑着马,以骑士的身份回家!” “我可不是什么最强大勇敢的朋友,”安塔尔摆了摆手,“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 “我在想,当我们在北方打仗的时候,我在南方的手下可能已经开始秋收了,”骑士说,“附近的庄园应该已经开始摘葡萄了,很快就会酿出甜美的新酒,每年我都会买二十桶左右。 我在走之前检查了一遍小猪们,现在应该也早到了屠宰的重量。我的儿子则在天刚亮时就起来帮忙,等他穿好暖和的衣服时,手里已经拿着烤猪耳了。 我的小家伙们在为谁最胖而争吵,但他们每个人都想吃到最多的猪肉。 我的妻子帮助其他妇女们烘烤和烹饪,然后我从后面紧紧抱住她,在脖子上印下一个吻,再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把她带到厨房后面,除了战斗外,这就是我最近一直在想的事情。” “你是个奇怪的人,巴托大人,”拉克菲摇了摇头,“你轻蔑地讨论战争,但剑术比谁都好,你谴责杀戮,但在战斗中你比任何都都杀得更快,杀得更多。” 安塔尔没有回答,就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新晋升为骑士的塞凯伊人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一点,想要赶紧转移话题。 “所以这就是你祖先居住的地方,这片鸟语花香的绿色土地,是吗?”他仔细地环顾四周。“看起来人烟并不稠密……” “因为除了塞尔达赫利,从波佐尼到科马罗姆到处都只是小村庄。”安塔尔欣然解释道。“虽然看上去不怎么密集,但在这里生活的人比你想象中的要多。” “但我不明白,你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你在斯拉沃尼亚做什么呢?” “我离开这里时才五岁,”安塔尔耸了耸肩,没有详细说明原因,“我的舅舅威廉,后来收养我作为他的儿子,他在南方有一座庄园,我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是在那里。 而我们现在要去的小石屋是国王在我成为他的骑士时送给我的,我承认,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这里了。 在罗兹戈尼战役之后,查理允许我回家,于是我回到南方,继承了我养父的庄园,把我在这里的土地给了我的仆人……” “什么?”拉克菲以为他听错了,难以置信地问道。“给了你的仆人?” “是的,”安塔尔点了点头,“但斯蒂芬叔叔和他的妻子对我来说一直不仅仅是简单的仆人。我记得一开始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我从没想过让他们觉得我比他们更重要。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当我们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对我妻子的支持和帮助比我做的要多得多。他们住在这里,而我还在布达,试图在那暴风雪中回家……” 说完最后的几句话,一种几乎可以触碰到的阴沉气氛把他们笼罩,这一次是安塔尔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开始把谈话引向更愉快的话题。 “在这你会有一段好时光的,拭目以待吧!”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恰落科兹是一个好地方,塞尔达赫利处于两条贸易路线的交汇处, 在圣伊什特万国王时代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当地教堂,多年前我们的查理王将其重建,把一个简单的土坯变成了一座美丽的石头教堂,四周环绕着围墙。 但是这里的老人们总是说,这座教堂在圣伊什特万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不管罗马教会怎么说,他们的神父们只是把它占为己有,并把它命名为天主教的弥撒场所,因为这里曾经是进行古老异教仪式的地方。 还有人说,那些被打上异教徒烙印的匈牙利人,不愿向基督低头,而是坚守祖先的真正信仰,从这里逃亡东方,融入了自称为塞凯伊人的民族。所以,莱克之子伊斯特万,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同胞,甚至可能是亲戚……” 小队伍里陷入了一片惊愕的沉默。拉克菲不确定他是否理解正确了,在他身边的这位前圣殿骑士称塞凯伊人为异教徒,还说塞尔达赫利最神圣的天主教堂是异教徒的祭祀场所。 骑手们也不习惯这种直来直去的谈话,他们互相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西蒙是唯一一个没有感到惊讶的人,他只是和平常一样没有说话。他的主人确实是个危险的人,但他也是个好人。 这种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森林中的树木逐渐退去,七名骑手来到了一片林间空地。从那里可以看到一座不大不小的石屋,周围有低矮的栅栏,还有…… “这里发生了什么?”安塔尔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勒马跳下,走着靠近他以前的家,脸色苍白如死人。“我不明白……” 他留给老斯蒂芬和他妻子卡特琳的石屋看起来很糟糕,房顶已经坍塌,栅栏有好几处都成了废墟,房子被藤蔓覆盖。 这个地方看起来似乎完全被遗弃了,曾经用来饲养强壮健康马匹的畜栏现在空空如也,里面的杂草长到膝盖,菜园里也是如此。 “斯蒂芬!”安塔尔绝望地喊道。“斯蒂芬弟兄!” “来吧,”拉克菲脸色阴沉地向其他骑手招手,“进去看看!” 房子的情况更糟,地板上满是污垢和泥土,楼上和楼梯上覆盖着被秋风吹进来的树叶,不是今年的秋天,也不是去年的,而是比这还要早的干燥烂叶。家具早就被扔掉了,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拉克菲自己在房子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除了叹气和摇头,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塞凯伊人心想,他怎么能把庄园留给自己的仆人呢?这是何等愚蠢的行为啊!他在屋子后面再次找到了安塔尔,骑士正跪在高高的草丛中,跪在两个小十字架和土堆前。 墓碑很简陋,一定是有人用房子里找到的破损家具制作的,以便给死者提供一个算是基督教式的葬礼。 拉克菲蹲在安塔尔身边,这才注意到男人的脸已经被泪水打湿了。 “我不明白,”安塔尔用痛苦的声音颤抖着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也许他们只是太老了,”拉克菲抚摸着他的肩膀,“也许有一天他们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如果他们是被杀了呢?如果有人看上了他们的财富并决定从他们那里夺走呢?” “但你自己也说过,他们只是普通的仆人。” “是的,”安塔尔擦去了他的眼泪,挣扎着站了起来,试图控制自己的激动情绪,“但我每两个月就会给他们送去一个大钱袋。有了这些钱,他们可以买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土地、牲畜、仆人……而且……” 他打断了自己的句子,看了看小十字架,又看了看杂草丛生、破烂不堪的栅栏和坍塌的屋顶…… “这石屋不是上个月才变成这样的,”伊斯特万·拉克菲怀疑地表示,“告诉我,你上次给这里送钱是什么时候?你是让谁把钱带到这来的?” 安塔尔也是同样的想法,他看向塞凯伊队长,眼里闪过致命的恐惧。 “米科拉伊!”他低吟道,开始向他的马跑去。 “等一下!”拉克菲在他身后大喊。“你要去哪儿?” “回家!”安塔尔喊道,迅捷地跃上马鞍,直接冲进了森林里。 “基督的大马鞭啊!”拉克菲咒骂了一声,然后也开始朝自己的马跑去。 “还在等什么呢,你们这群蠢牛?”上马后,他对他的手下们喊道,“你们想在森林中迷路吗?只有巴托大人认识路,快跟上!” 马匹们踢开栅栏,向安塔尔追去,骑在最前面的骑士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家人,他诅咒自己见到那个精明管家的第一天。 在一整天的骑行后,拉克菲把安塔尔从马鞍上逼了下来,后者直接倒头就睡着了。 “你这只卑鄙的老鼠!”但即使在睡梦中,他还在诅咒着他的管家。“等我找到你,我会亲手剥了你的皮!” 在这个黑暗的秋天,匈牙利北部和南部之间的距离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远。 第一百三十九章 无畏者之剑 第141章 无畏者之剑 1321年,万圣之月(10月) 杜比察东部,斯拉沃尼亚 —— 四天后,他们到达了杜比察的边界。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几乎没有休息过,每晚只允许自己睡三、四个小时,黎明时分,他们又备好马匹,继续匆忙的旅程。 这一路上人马疲惫,但他们还是忠实地跟在骑士身后,希望他的家人平安。 “从这里开始只有几个小时的骑程了,”当他们涉过德拉瓦河时,安塔尔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晚上,我们还要渡过萨瓦河,然后庄园离那里只有一箭之遥!” “我们应该休息一下。”拉克菲嘀咕道,虽然他连续一个星期的赶路让他自己累得要命,但他主要还是担心骑士的状况。 安塔尔·巴托被疑虑折磨着,比所有人都要疲惫。他的眼眶深陷,脸色苍白,连日来浑身都是冷汗。 “我们停下来,稍微休息一下吧!”一直都像一块坚定的岩石一样骑在主人身边的西蒙这时也哀求道。“马儿们也累了……” “不!”骑士吼道,迫使他的马再次加速,“现在已经离得很近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到!” 他们涉过萨瓦河时已是傍晚,农庄在他们面前延伸,就像是两只宽阔的黑色手臂,他们冲进倒塌的城门,体力已经耗尽。 安塔尔没有说话,也没有下马,他只是坐在马鞍上,在刺眼的月光下看着他家里所发生的一切。 他瘫痪了。 秋风吹过苦涩荒芜的大地,拂过已有几周久的灰烬和枯叶。庄园的窗户阴暗地注视着他,从安塔尔童年时就牢牢定在那的厚重木门如今已经不见。 他想知道那门是否也在院子远处那黑乎乎的大土丘上,他有气无力地催促着他的马,想近距离看看那黑色小丘。但靠近后,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黑土丘,是早已冷却下来的篝火,黑色的人体遗骸从里面伸了出来。安塔尔·巴托从马鞍上摔下来,失去了知觉。 —— 他醒来时,整个脑袋都在有节奏地拉扯着他,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酸痛。他仰面躺着,眼前有一些黄白色的东西在冷风中颤动。 安塔尔眨了眨眼睛,甩掉里面漆黑寂静的睡意,脑海中闪过一丝光亮,发现自己正躺在他的小帐篷里。 他缓缓坐起,爬出了帐篷。拉克菲、西蒙和其他四名骑手在庄园的院子里搭起了一个小营地,在中间生了一堆火,用帆布帐篷围着。 他们正在烤着培根串,将其汁液滴在切好的面包片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但骑士苦着脸把目光从食物上移开,仿佛把花时间做饭吃饭当做是一种亵渎。 “你醒了。”拉克菲谨慎地轻声说,同时递给了安塔尔一个木碗,里面有两片培根和半个面包。 “我现在不想吃任何东西。”男人用毫无血色的表情和声音拒绝,但塞凯伊人并没有听。 “你想不想吃都得吃,你的身体已经要垮了!”拉克菲严肃地说道。“伱累坏了,而且现在已经过了中午了,你不吃饭,就没有力气去骑马。 我们必须查明你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赶紧吃吧,巴托大人,只要你吃了这两片培根和半块面包,然后再来一杯酸橙酒,我就不再麻烦你了。” “我喝水就可以了。” “不,你需要酒,相信我,”拉克菲坚持道,“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兑一半水。” 安塔尔被迫让步,他不得不承认拉克菲是对的,他坐在他毕生努力的废墟中,把食物放进嘴里,然后把冲淡的酒一饮而尽,全身都有了些力气。 他站了起来,却突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犹豫地环顾四周,看到他的侍从和其他战士在努力地收拾着院子,心里有些感动。 碎片和杂物堆成小堆,大部分泛黄的树叶都消失不见了,它们一定在营火中被烧掉了。 “我不建议你再去那个火堆废墟旁,”拉克菲对他说,“那里尽是令人反胃的景象,而且你也不会在那找到你要找的东西……” 安塔尔有些糊涂了,他不相信塞凯伊人说的话,这个人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家人,怎么会知道他们的遗体是否在早已烧尽的柴堆里? 这时,西蒙也走了过来。“不要去那里,大人。”他温和地恳求道,“那景象只会让您心烦意乱,而且您的家人并不在那里面。” 安塔尔默默点了点头,他被说服了。西蒙在庄园里呆了很多年,对艾格尼丝或伊雷的脸、手、衣服都很熟悉。 “你到处找过了吗?”他伤心地问,“有没有发现什么?” “没有你的允许,我们没有进屋,”拉克菲回答道,“但我们看了其他地方……” “损失无法估量,”西蒙表示,“畜圈、笼子、马厩都是空的,仓库也被清空了,宴会厅里只剩下几张被掀翻的桌子,连装饰用的盾牌和武器都被拿走了……连农夫们的小屋里也什么都不剩了,大人,这些……” 泪水在如山般高大的男人眼里打转,他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才找到了继续说话的力量。“不管这些混蛋是谁,他们都抢得很彻底,他们拿走了所有可以被搬走的东西,然后杀死了所有人,烧了他们……” “振作起来,西蒙!”安塔尔抓住了他侍从的手臂,尽管他自己也被无法描述的愤怒和痛苦淹没,许多黑暗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翻腾,让他的喉咙被泪水呛到。“我们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所有人都死了,我们必须保持希望!” “好的,大人……” “进屋看看!”他一声令下,七人同时走进了房子里,四处张望。 刚跨过门槛,他们就立即发现了激烈搏斗的痕迹:桌子、木桶、箱子散落在房子的大厅里,似乎屋子里的人曾经试图用这些东西来堵住现在已经消失不见的门。 “贝斯,我的孩子!”拉克菲招了招手,那个看起来最年轻的士兵立刻出现在了他身边。“你的祖父在塞凯伊地教过你分析线索,我没记错吧?” “是的,队长……我是说,高贵的骑士大人。” “现在忘掉头衔和等级吧,我的孩子,”伊斯特万·拉克菲微微点头,“现在我们需要你的知识,而不是礼貌,告诉我们你能从这些线索中发现什么!” “好的,大人,”贝斯挠了挠头,“在我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要踏进这里一步,免得破坏了线索。” “没问题,我的孩子,”安塔尔挥手让剩下的人离开,“做你擅长的事吧!” 贝斯点了点头,开始工作。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探索着,自言自语着什么。 “嗯……矛头……枪柄……木片……” 拉克菲不耐烦地在安塔尔面前走来走去,后者用一个手势让他平静下来。“让这个男孩专心做他的事,耐心点,他需要足够的时间。” 贝斯检查完了第一层,然后走上楼梯,将楼上的所有房间都看了一遍。两个小时后,他终于直起身子从屋子里出来,一脸严肃地站在他的长官面前。 “他们也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除了家具,什么东西都不剩了。”他指了指四周说。 安塔尔痛苦地叹了口气,“告诉我们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吧……” “嗯……”贝斯停顿了一会儿,“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曾经试图堵住门,但看起来最后不是袭击者冲进去了,而是在里面的人冲了出来……” “什么?”拉克菲睁大了眼睛,“如果他们能守住房子,为什么要冲出来?” “我不知道,队长,但是这些线索……” “再仔细瞧一遍,我的孩子!” “贝斯说的有道理,”安塔尔若有所思地竖起食指,“也许他们是在绝望之中想要杀出去,或者……” 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大步冲进屋里,在最里面的房间里,有一个奇怪的东西紧贴着墙壁,是一块几乎和人一样高的大理石。 石头脚下是一个巨大的等腰十字架,是圣殿骑士团的标志,曾经是在这石块上的浮雕,现在已经被人为地切割了下来。 “帮帮我!”安塔尔靠在石块上,想把它从一边推开。 西蒙和拉克菲来到他身边,三人很轻松地就把石块推开了,在下面的是一条狭窄的地道。 “也许有几个人在最后时刻拼死冲了出去,”安塔尔说,“为其他逃走的人争取时间。” 他直接钻了进去,没过多久,便带着喜悦的泪水回来了。 “有脚印!”骑士的声音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和活力。“都是孩子的,当然,也许还有一些更大的……” “那些可能是袭击者留下的。”西蒙阴沉着脸说,但安塔尔摇了摇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再把入口藏起来了,这些是我们人的足迹,我的家人们还活着,他们还活着,我很肯定。既然他们还活着,我就会找到他们。” 安塔尔·巴托和伊斯特万·拉克菲举着火把,走进被洗劫过的酒窖,而其他人则在外面等着他们。帐篷营地已经被拆除,马匹整装待发。 “我们还在这里做什么?”拉克菲举着火把转过身来。“这里已经被洗劫一空了,我不觉得我们能在下面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别那么肯定,”骑士消失在一根大柱子后面,“来,我想给你看些东西!” 地窖比拉克菲想象中的要大,它的各个角落都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比地面上房子所占的面积大得多。这个极其宽敞、阴森诡异的地窖如今已经被搬空了,在大地深处张开大口。 拉克菲皱了皱眉头,他觉得这个地方并不是作为一个简单的酒窖而建造的,但他没有向骑士提及此事。 “来!”安塔尔在远处向他招手,“这就是我想给你看的东西。” 拉克菲一来到骑士身边,安塔尔就用靴后跟敲了几下地上的石板。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玩,把这当成阿卡在圣地的城堡,保护它是我的任务,”他一边说,一边从一块石板踩到另一块石板,在一个脚下发出沉闷回声的石板上停下。 “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里还有隐藏的第二层,我舅舅从来没有提过它,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蹲下身子,用手指在石板边缘摸了摸,然伸手下去,将其打开。石板下有一个短梯子,通向下一层的地窖。 “这个庄园到处都是隐蔽的角落和秘密隧道,”拉克菲在黑暗的地下感到不自在,“我们就不能直接走吗?其他人肯定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们会等我们的,别担心,”安塔尔指着梯子说,“你先请。” 塞凯伊人叹了口气,爬进了深渊。直到脚再次着地时,他才明白了安塔尔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来,眼前的景象让他屏住了呼吸。 火炬的光芒被高大的镜子反射,照亮了这个宽敞的圆形房间。房间里摆满了圣殿骑士的衣服、东方武器、马鞍、旧剑、有着古怪装饰的披风、旗帜和盾牌,所有的东西都价值不菲。 各种卷轴、书籍、抄本放在架子上,或堆在一起,数量惊人。在书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像,拉克菲不敢问这是什么东西。 直到安塔尔走到他身边时,他才发现头顶的天花板是一个规则的小圆顶,表面上都镶满了巴掌大的玫瑰花。 “你这是把我带到哪里了?”他压低声音问道,但心里已经猜到了答案:他正站在圣殿骑士团的一个地下密室里,而且人们不知道它的存在。 “你听说过的关于我的故事几乎都是真的,”安塔尔说道,“你问我的时候,我没有直接回答你,所以我现在告诉你:我确实是一名圣殿骑士。 我经历了最秘密的入会仪式,立下了三个誓言,穿上了白袍。但我和我的弟兄们都不是行所多玛之事的异端,虽然我们的有些学说确实会让人感到害怕……” 他走到一个架子前,上面放着一把装饰华丽的单手剑:他祖先引以为豪的武器。 骑士用手轻轻摸过剑尖,手指轻抚过镌刻着拉丁文的剑身,古老的字迹如同一段段无法磨灭的过往,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最后,他在镀银的十字剑柄处停下。 “无畏者之剑,圣殿之剑。”他如耳语般轻声说道。“我把它和其他能让我回想起以前生活的东西都一起带到了这里,也许我想永远忘记它……” 伊斯特万·拉克菲没有说话,安塔尔转向这个表情惊愕的男人,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 “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我一直都在欺骗自己,”他认真地说道,“我不是一个农民,也不是一个庄园主,尽管我很愿意去相信这是我的归宿…… 但事实上,我是一个战士,我从五岁起就拿起了剑,剑术是我的母亲,战争是我的父亲。我没有感受过母亲的怀抱,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训练。 没有人教我唱歌和下棋,而是如何用钉头锤和长矛杀死敌人。十四岁时,我就开始杀人了,而且这无疑是我一直以来最擅长的事情。 后来我背弃了自己,背弃了真正的我,想要一种我永远无法拥有的生活。我违背了我的誓言,我对上帝最严肃的誓言,为此我现在不得不接受最残酷的惩罚。 我觊觎生活的乐趣,现在我的儿子,我的妻子,我的养子们都在和我一起受罪。我不能再对他们或对自己撒谎了,伊斯特万。 如果他们还活着,我就必须找到他们。而当我最终找到他们时,我也会找出这些事情背后的所有原因,为什么庄园会被袭击,参与其中的人又是谁。 我会向他们所有人报仇,血腥残酷的复仇,伊斯特万!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主会决定,但我不会再背弃我的命运。” 拉克菲在这陌生的藏宝室中间站了很久,一言不发地盯着安塔尔,知道他觉得自己已经将听到的内容消化得差不多了后,他把手放在骑士的肩膀上,点了点头,轻声说道: “我们一起去找你的家人。”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终于从地窖里出来,等在外面的骑手们皱着眉头打量着安塔尔·巴托,他的身上披着一件奇怪的披风。 披风是用雪白的羊毛缝制的,圣殿骑士团的红色十字横杆从左延伸到右,竖杆从颈到下摆。十字的中间是查理·安茹本人的纹章:阿尔帕德的红白纹和蓝底的金色百合花。 陪同伊斯特万·拉克菲的四名骑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衣服。 但西蒙见过。 他很清楚这件衣服和它象征的一切,它曾经让整个王国的人都敬畏惧怕。而他也很清楚,时隔这么多年,他的主人披上这件白袍意味着什么。兴奋之余,他下意识地喊道: “欢迎回来,百合花骑士!” (第三卷完) 第一百四十章 哈布斯堡的请求 第142章 哈布斯堡的请求 1321年,圣安德烈之月(11月)的第21日 安茹王宫,蒂米什瓦拉 —— 藏红花羊腿配培根、红酒和面包屑炖鹿肉、塞满苹果的烤阉鸡、用蜂蜜、胡椒、生姜和丁香混制的酱汁煮制的猪肉、用自己脂肪烤出的鹅肝、龙蒿炖野菌、酸奶油、炸得酥脆的馅饼、嫩嫩的烤乳猪,还有从黎明到黄昏一直在烤架上翻动的公牛,加上几桶上好的葡萄酒、啤酒和白兰地,构成了王宫迎接宫廷贵宾的特色美食。 查理和他年轻的波兰王后伊丽莎白仔细而有节制地品尝着每一道菜,符合其皇室夫妇的身份。 而腓特烈则在狼吞虎咽着摆在他面前的食物,他的脸圆圆的,没有任何毛发,充满了女性特征,从他圆润的身形、胖嘟嘟的双手以及垫在脖子上的两层下巴来看,这位奥地利公爵是暴食之罪的常客。 然而,在为他举办的皇家晚宴上,腓特烈并没有暴饮暴食,而是一口气吃完饭,好尽快结束这场他毫不关心的致敬会,并把查理·安茹拉到一边,谈谈正事。 腓特烈·哈布斯堡来蒂米什瓦拉并不是为了吃饭的。 “殿下,您没有把您的妻子带来,我们真的很遗憾。”在拥挤的餐桌旁,伊丽莎白身体前倾,并尽量大声地说道,以便坐在他丈夫右边的腓特烈能在鼓声、歌声和风笛声的回响中听到她的话。 “噢,我敢肯定她在家里会过得更好,我的王后!”腓特烈用他细而高亢的声音回答。“她受不了寒冷,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难以忍受。 也许在春天或夏天的某个时候,我们会有机会享受匈牙利王室的盛情款待,但现在我只想和你的丈夫谈谈政治、战争和其他男人的话题。这种事,女人的耳朵是受不了的,也不适合她……” “这要看我们说的是哪个女人。”伊丽莎白微微一笑。 “女人不应该插手男人的事情,”奥地利公爵挥了挥手,上面闪着油脂的光芒,“我的访问时间很短,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求我们慷慨地免去礼节。一旦我们讨论完所有重要的事情,我就会离开这个寒冷、灰暗的天气。” “也许圣安德鲁月的维也纳比这里更加暖和?”查理轻松地插了一句。“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下次将由我来享受您的盛情款待,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膝盖越来越难以忍受晚秋和冬天了。” “噢,不,一点也不!”腓特烈放声大笑,长长的卷发随着响亮笑声翩翩起舞。“年底对我们来说同样是煎熬,只是我不喜欢在这些时候到处旅行。 我更喜欢坐在家里,蜷缩在宫殿最温暖的角落里,坐在炙热的炉火前。我希望,我亲爱的表弟,我们之间很快就能达成共识,我不会再让您感到麻烦。” “不,您没有给我们带来麻烦,公爵殿下,”伊丽莎白急忙着向她的客人保证。“请享受我们专门为您安排的晚宴吧,也许再来一杯酒?” 腓特烈点了点头,很快又有一壶酒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他把杯里的酒喝完,仆人再帮他灌满,房子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欢快热闹了。 宫廷的贵族们,蒂米什瓦拉最富有的人,在醉酒的影响下越来越忘乎所以,他们衣冠不整,不再计较礼仪和整洁,开始在桌子之间跳舞。 乐手们的演奏更加狂野,更加大声,在贵族们积极的反应下,开始唱起更欢快的歌来。 “我看见了狼、狐狸和野兔, 我看见狼和狐狸在跳舞, 他们三个都围着树转; 我看见了狼、狐狸和野兔, 他们三个都围着树转, 三个都围着多叶灌木转。 在这里,我们一年四季辛勤劳作, 为了赚取一些金币, 而一个月后, 我看见了狼、狐狸和野兔, 然后我们便一无所有, 我看见了狼、狐狸和野兔……” 腓特烈·哈布斯堡吃完了晚饭,在椅子上越来越不自在地蠕动着。查理认为他的亲戚已经不能再等了,想和他谈谈军事方面的问题,但很快就发现还有别的事情在困扰着公爵。 “‘我看见了狼’?””腓特烈厌恶地摇了摇头,”你怎么能允许你的大厅里出现这样污秽的歌?他们要是敢在我的宫殿里演奏这种煽动性的音乐,我会把这些无赖的手全部砍了!” “拜托,这只是音乐而已!”国王笑道,“没有人介意,这只不过是一场游戏,看看我的贵族们多么享受它!” 就在这时,亚诺什·博内米萨抓住了一个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女人腰部,把她扔在桌子上,撕掉她的衬衫,开始重温起了做婴儿的感觉。 宫廷骑士米克洛斯·吉莱特费大声为他欢呼,而马厩大师巴拉萨则向一个大窗户跑去,但为时已晚,喝多了导致的呕吐物从他的嘴巴和鼻子里喷了出来。 有人开始大声斥责那些喝醉了的人,并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水桶,把他放在巴拉萨的头上,让不少人鼻子里都笑得冒出了啤酒沫。 “真是可耻!”腓特烈雪白的脸变得更白了,“我听说过匈牙利新国王的宫廷风流淫荡的传言,但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 查理只是笑了笑,伊丽莎白则优雅地站了起来,察觉到宴会上开始散发出一种不符合贵族淑女的气氛,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或是被冒犯,而是平静地宣布道:“时候不早了,我该退下了。” 国王起身亲吻她的手,然后将她交给侍女们,伊丽莎白在她们的陪同下迅速消失在宽敞的宴会厅中。 这时候亚诺什·博内米萨也稍微冷静了下来,不管他喝了多少酒,他也不敢在统治者和其他骑士面前再进行下一步。 “伱以为我不知道巴伐利亚人和奥地利人在喝了几杯啤酒后能做出什么蠢事吗?”查理·安茹对他的客人喊道,腓特烈正在用他面前小木盆里带着花瓣香味的水清洗双手和下巴上的食物残渣。 国王摇了摇头,改变了主意。 “现在还不算晚,”他叹了口气,瞥向他那些玩得越来越开心疯狂的贵族们。“走吧,我们去小王座室里谈谈!” 匈牙利王国和奥地利公爵离开宴会厅后,乐队开始唱起了关于小偷和妓女的歌。 —— 腓特烈·哈布斯堡,因其女性化的特征和披肩的金棕色头发而被称为美男子腓特烈,十九岁时,他的父亲,罗马人的国王阿尔布雷希特一世被暗杀,从那时起他就拥有了奥地利公爵的头衔。 起初,他和他的表哥,巴伐利亚的路易关系非常好,但他们因下巴伐利亚的归属发生冲突,友谊也随之变成了敌意。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七世去世后,他们两人在同一天加冕。 从那以后,这两个曾经的朋友一直在不断地互相争斗,不仅是为了德意志的帝位,更是为了罗马人国王的头衔。有时腓特烈的军队入侵路易的领土,有时路易的支持者进攻哈布斯堡家的地盘。 在这些年里,从来没有一场真正的大仗,一场能够决定一切的战斗。这场战争每年都会有新的冲突,双方互相破坏着对方的领土财产,残杀对方的支持者。 1316年,新教皇若望二十二世也没有让交战双方放下武器,不管路易和腓特烈送给圣座多少礼物,派出了多少使者,他都没有支持他们任何一方。 除了教皇之外,两位公爵主要依赖的是支持他们的统治者们的帮助。 巴伐利亚人路易的头号支持者是卢森堡的约翰,亨利七世的儿子,波西米亚国王,他的妹妹比阿特丽斯(beatrice)生前曾是查理·安茹的王后。作为前妹夫的查理则不希望因为德意志人之间的内乱而破坏了两个王朝之间的良好关系。 腓特烈也知道这一点,不过比阿特丽斯在1319年因难产去世,只当了一年的匈牙利王后,他希望以此为基础说服查理,当然,他还有另外两个筹码。 狭小的王座室空无一人,漆黑一片。仆人们虽然点燃了十几支蜡烛,但窗户因天气寒冷而关闭,透不进半点月光。这小房间看起来更像是被笼罩在阴暗中的审讯室。 “红酒?”匈牙利国王问道,亲自用两个金杯盛满了暗红色的液体。城堡的这个角落里除了他们和门外站着的守卫外没有任何人。 “你不害怕吗,表弟?”腓特烈从查理手中接过杯子。一开始他本想拒绝,因为他不想把不同的酒混在肚子里,但不知怎么的,还是要了酒。 “我有什么好怕的?”匈牙利国王坐在一个小台子的王座上。“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那边,”他朝入口对面的门点点头,“直接通向我的卧室,都有卫兵把守。” “可是,”腓特烈坐在一张弯腿椅子上,“如果我不心怀好意呢?如果我现在拔出匕首,没人能来得及阻止我。” 查理真诚地笑了,满嘴都塞满了开心。 “对不起,”他抱歉地举起杯子,“但我不觉得你能打过我。” “我比看起来更加强壮。”奥地利公爵喃喃自语,希望在昏暗的房间里对方看不到他圆脸上的羞愧红晕。 “我年轻时接受过一位圣殿骑士的辅导,”查理解释道,“我一般不吹嘘这段经历,但他教会了我如何使用剑和匕首。 我知道如果你用拳头或者用匕首扑向我的肚子或是喉咙时,我该怎么做。我会在一瞬间折断你的手臂,然后用你自己的武器来对付你。 但我不认为这是你一路从维也纳赶来的原因,我走过这段崎岖道路,你肯定不是过来和我开玩笑的。”他轻笑着喝了一大口酒。“而且我认为你对圣伊什特万的王冠并不感兴趣。” “当然,我是为了别的事情而来,重要的事情。”腓特烈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时间不早了,”查理·安茹说,“我建议我们像两个男人一样诚实地交谈,像两个亲戚一样,所以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吧。” 正在审视大窗户上雕刻的腓特烈·哈布斯堡突然转过身来,坚定地看着匈牙利国王的眼睛。 “明年我将发起一场针对我表哥的战争,”他说着他几周前就决定了的事情。“我不想再玩过家家了,不想再有来有回地骚扰对方,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我要结束它。我想要战争,查理!” “而你认为,”国王叹了口气,“我会帮助你……” “是时候在行动上支持我了,我们是亲戚,你刚才自己也说过了!我被选为皇帝已经七年多了,但我仍然只能是一个对立皇帝。是时候让我成为神圣罗马帝国唯一的统治者了!” “你想让我给你什么?”查理张开双臂问道,“钱?” “我不要你的钱!”腓特烈摆了摆手,“给我男人,战士!成千上万的时刻准备好杀人的铁军! 我知道你的手下有一支多么强大的军队,人们说,自从罗兹戈尼以来,你的军队数量增加了十倍,你的士兵每年都在增加,而且你也已经打完了所有的战争……” “绝不是所有的战争。”匈牙利国王试图反对,但腓特烈继续狂热地进行他的讲话,没有听到查理。 “你现在没有真正的敌人,我知道这一点。现在你已经征服了高地,还有谁敢与你作对?我不需要你分给我一半的军队……给我四分之一就行!” “你很清楚,我的大舅子支持巴伐利亚人路易。” “你的大舅子现在是波兰王位的继承人,不是那条捷克野狗!”腓特烈放下了他的空杯子。“而且你也不是进攻他,如果约翰不想和你作对,他便不会在看到了你的旗帜后继续带他的军队去支持路易,而是乖乖地回家……” 查理·安茹沉默了很久,喝完了杯中的酒,用手指舞动着空酒杯。然后腓特烈又改变了他的说服策略。 “记住,查理,这是你欠我的!” “什么?”国王厉声反问道,“我欠你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你的人和捷克人一起行动,近年来在我的边境地区造成了不小的破坏。”腓特烈激动地回答道,他雪白的脸开始发红,下巴因愤怒而颤抖。“我已经给你写过无数次信了!你的匈牙利人以为他们自己是谁?在今年,你们……” “今年北伐时,我严令禁止掠夺。”国王打断了他的话。 “在战役结束之后呢?”奥地利公爵反问道。“你是否检查了每一支回家的队伍,每一支在胜利的冲动喜悦下无法无天的军队?” 国王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腓特烈是对的。他自己也陶醉在胜利之中,并试图取悦他所有的追随者。 他发放城堡和头衔,宽恕宿敌,任命新人领导高地,给英勇的士兵赐予骑士头衔……那时的他并没有阻止那三万名胜利的匈牙利人是如何享受的。 但腓特烈将这长久的沉默理解成了否定,再次改变了策略。 “给我八千名嗜血的骑兵,”他温和地请求道,“我向你保证,普雷斯堡将再次成为匈牙利王国的一部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哈布斯堡的请求(续) 第143章 哈布斯堡的请求(续) 听到这句话,查理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等国王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已经太晚了。 他一直想要波佐尼,自从安德烈三世的奥地利遗孀,匈牙利王后,奥利地的阿格涅,将这个城市送给她的娘家后,波佐尼一直是哈布斯堡家的财产。 “你不能否认你想要那个领地,”腓特烈轻笑着说,“帮我打败我的对手,普雷斯堡就是你的!” 查理没有看公爵的眼睛,他远远地看着前方,仿佛能透过紧闭的窗户看到外面,用目光穿透木板后的黑夜。 “伱已经向我承诺过两次波佐尼,”他最后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道,“七年前,然后是四年前。 也许现在我不该将军队借给你,而是自己率领着军队收复它。谁知道呢,也许我甚至可以在你和路易忙于内斗的时候夺取其他的领土。” “别傻了,小表弟!”腓特烈勉强地笑了笑,“你知道那两次我都想遵守诺言,但是……” “给我波佐尼。”匈牙利国王没有让腓特烈说完,“我会给你一支你从未领导过的伟大军队,去完成你的战争,但即使你被打败了,你也要把波佐尼给我。” “我想,”奥地利公爵不自在地说道,“我一定是听错了,因为……” “你没听错,”三冕之王从王座上站了起来,“我会给你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军队,供你明年作战,但你也要按照我的条件来。 不管之后战争的结果如何,你都要把波佐尼归还给匈牙利王室。连同它所有的平民、士兵、财产和税收。还有一件事,别再叫我表弟了,你比我小一岁,腓特烈!” 腓特烈咽了口唾沫,还没能消化他所听到的内容,但查理认为讨论已经结束了。 “快到午夜了,我们都度过了非常漫长的一天,”他领着他的客人走向门口。“请允许我亲自送您去住处!长途旅行和宴会之后需要好好休息,更不用说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谈话了……” “可是查理,我还是……” “别再说了,我亲爱的表弟!”查理用胳膊搂住美男子腓特烈披着貂皮的肩膀。“明天我们将一起决定你能带走多少我的士兵,然后我们将在午餐前起草并签署公文。 我希望你带来了你的印章,因为我们之间的协议不容拖延。” “我……” “来吧,我会让你在帝王般的舒适中度过余下的夜晚!” 腓特烈仍然试图反抗,但查理知道如何让公爵安静下来。他匆匆护送他的客人穿过城堡漆黑的走廊,然后领着他走近一扇巨门内,转身迅速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腓特烈·哈布斯堡自言自语地生了一阵闷气,但当他一走进那被烛光照亮,被炉子温暖的卧室,所有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 在为他准备的舒适宽大的床上,三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女人正像三只听话的小猫一样等待着他的吩咐。 她们是蒂米什瓦拉最昂贵的妓女,由皇室的财政大臣德米特·涅克塞亲自支付报酬,以满足奥地利公爵的所有需求,无论它们是什么。 查理·安茹和腓特烈·哈布斯堡之间的条约是在第二天早上签订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旅途 第144章 旅途 1321年,圣安德烈之月(11月)的第22日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两名骑士、一名侍从和四名骑手骑马穿过拥挤的城市街道,直奔建立在平原上的皇家城堡。 七个人都精疲力尽,浑身冰凉,其中有六人想要好好休息,吃点热乎乎的食物。 伊斯特万·拉克菲留着体面的黑胡子,从夏末就开始吹嘘自己的骑士身份,今天他已经说了好几遍,但他左边那位面色冷峻的骑士只是皱起了眉头。 即使他连马都快骑不动了,他也不会承认自己很累。 在这方面,他话少的侍从比他更要倔强,他不会承认自己有多么渴求一顿好觉,或是一顿好饭。 至于跟在他们身后的四名骑手……好吧,没人问他们。 “够了!”伊斯特万·拉克菲嘀咕道,他的胡子松松垮垮地垂在鼻子底下。“国王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庄园里发生了什么,你应该先告诉他。 我有说过你应该这样做吗?我告诉过伱,伙计,但你不听!好吧,我想如果我做出了承诺,我就不会让你失望的。 但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冬天快来了,我们这几天来只吃了又硬又冷的变味食物,自从我们离开庄园的废墟后,就没有任何进展……” “你说的是我家人的命运,伊斯特万!”安塔尔·巴托想要发出雷鸣般的怒吼,却只发出了疲惫的低吼声。“也许你可以浪费一天的时间,但我不能。” “我们甚至没能查明你的庄园是什么时候被洗劫的,”塞凯伊骑士继续说道,“而且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迹,无论是你的妻子还是你的儿子,但我们已经走遍了从杜比察到这里的所有道路! 没有一个村庄、城镇或其他地方知道他们的行踪,所以很遗憾,我不得不说,我们应该用更冷静的头脑思考问题!因为我们除了浪费时间,什么都没做,而且我们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你的家人……” 拉克菲打住了他要说的话,但为时已晚。安塔尔用冰冷又充满杀气的眼神盯着他,似乎准备当场把他砍死。 “我的家人……?”他厉声问道,“你想说什么?让我听听!我的家人已经都不在人世了?” “听我说,我亲爱的朋友!”拉克菲试图和他讲道理。“我们都快撑不住了,我们已经没法思考,必须睡觉休息,你也一样。 查理称你为他的兄弟,而你却独自在寻找家人的路上?我们现在就在蒂米什瓦拉…… 振作起来,向国王求助!他的大手可以伸向王国的任何地方,也许明天他就会找到你的家人……” “你是对的,”百合花骑士痛苦地叹了口气,“尽管查理让我们春天再回来,但我想我们可以先去找他……” 越是深入城内,人潮越多,他们就越难在人群中穿行。他们不明白,因为星期天已经过去了,据他们所知,现在也不是什么节日。 然后,当他们慢慢骑到城外城墙的门口时,他们惊呆了:卫兵不让他们进去,而在卫兵后面,城堡的院子里,杂乱无章的人群,插着异国的旗帜,还有一小群外族士兵。 “我是皇家军队的指挥官,”马鞍上的阿提拉说道,“这位是宫廷骑士伊斯特万·拉克菲……” “...莱维采战役和特伦钦围攻战的英雄!”塞凯伊人大声补充道。“这里怎么了?” “请原谅我,巴托大人!”认出了他们的卫兵说道,“陛下正在接待奥地利公爵,他们加强了守备。” “没关系。”安塔尔点了点头,轻轻策马而行,当穿过大门时,拉克菲忍不住大声补充道。 “我也没生气!”他故作高贵地挥了挥手,就好像他蓬乱的头上戴着的是教皇的三重冕。“你只是在遵守命令……” 一直在骑士身边的西蒙对此只是淡淡一笑,也许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对拉克菲新发展出来的夸张举止翻了个白眼。 在过去的几周里,他有幸经常目睹伊斯特万·拉克菲,这位前军仆和步兵队长,正在竭尽全力地向他遇到的每个人强调自己现在是个宫廷骑士。 当然,拉克菲也非常享受现在这种情况,并毫不羞愧地品味着他渴望已久的升迁滋味。 事实上,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治理国王同骑士身份一次赐予他的土地,但他抑制住了他急切的渴望。 他已经向安塔尔·巴托许下承诺,并决定在找到他失散的家人之前,或是百合花骑士不再需要他之前,不沉溺于他新获得的村庄和庄园的世俗乐趣。 所以他赶紧摇了摇头,甩走了建立城堡的白日梦,现在想这些事只会让他更加伤心。 “看看这里!”他跟着安塔尔骑进内院,“就好像自春天以来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 尽管天气寒冷,冬日将至,但在城堡的内院里立着一座名副其实的帐篷城,和六个月前为北伐做准备的时候几乎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除了金百合和红白纹的旗帜,奥地利公爵的旗帜也在寒冷的秋风中飘扬在帐篷顶上,而且蜷缩在帐篷里面的人也用着更多种语言和上帝说着不是特别亲切友好的问候。 百合花骑士刚下马,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来自阿巴家族的德米特·涅克塞,国王的财政大臣,也是查理常年来最重要会议的组织者,他正试图用各种语言让士兵们为他让开路。 这个宫廷中最冷静,也是最体贴的人走到了他们面前,“巴托大人,拉克菲大人,我非常抱歉,但我不能让你们继续前进了。” 他一边带着真诚的遗憾道歉,一边把自己的狼皮斗篷守得更紧。 “请原谅我,这里看起来很乱是因为我在准备腓特烈公爵的来访时犯了一些小错误,无论如何,我的骑士大人们,你们应该是在春天回来才对……” 他带着一种奇特的渴望之情说出了“春天”这个词,显然已经在外面呆了几个小时,一直顾着接待和引导任何进入城堡的骑士和贵族们,这时的他应该和拉克菲一样渴望着大火炉的温暖和一碗新鲜食物。 “巴托大人,我知道你在里面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但不幸的是公爵本人现在就住在那里。”德米特拧着双手表示。 安塔尔没法生他的气,他认识财政大臣的时间并不长,也不是很熟,但他认为这人是他一生之中见过的最理智的人之一。 伊斯特万·拉克菲不知道他面前这个带着歉意的男人是谁,但他喜欢他,因为他尊敬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就像是一个真正的骑士应得的对待一样。 “我们发现我的庄园被烧毁和掠夺了,涅克塞大人。”安塔尔阴沉地说道,“我的家人失踪了,我的人被屠杀并被焚烧。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并没有留在斯拉沃尼亚,而且我目前最关心的不是我在城堡里的住所。” 德米特·涅克塞惊愕地盯着这位身穿百合花长袍的骑士。 “这真是……太可怕了,巴托大人!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所以,”安塔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断断续续地问道,“我庄园的里的人都没有来过蒂米什瓦拉?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我的养子们……没有人吗?” “没有,”涅克塞摇了摇头,“没有人向我们提及这件这件可怕的事情,我希望……” “涅克塞大人,我请求你,”骑士轻声但非常坚定地打断了男人,“我必须尽快与国王谈一谈。 直到现在,我们都在没有他帮助的情况下寻找幸存者,但我们没有什么人手,更缺乏手段。” 财政大臣敞开了他的温暖斗篷,伸出右手,安慰般地放在安塔尔的肩膀上。 “我相信,一旦国王知道了这件事,他就会采取适当的措施,找到你的家人,惩罚罪魁祸首,”涅克塞的下巴微微颤抖着,“你最多只需要两天的排队便可以见到陛下……” 百合花骑士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听错了,涅克塞大人?”他有些烦躁地问道,“我现在必须和查理谈谈!” “我没听错,巴托大人,”德米特·涅克塞表示,“我也理解你的愤怒,但是你必须明白,我现在不能再让你靠近了。德意志人一走,国王便会有时间和空间来处理其他事务。” “两天?”安塔尔绝望地看着财政大臣。 “也许只要一天,”涅克塞将手抽回,好像骑士的肩膀突然开始灼伤他的手掌一般,“在那之前,国王不会接见任何人。请耐心等待!我理解你的悲痛,但陛下正在决定国家大事。” 安塔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是个容易头脑发热的人,时常可以瞬间从温顺的羔羊变成凶猛的狮子,现在家人的安全受到威胁,他宁愿在德意志、匈牙利、塞凯伊和库曼士兵之间杀出一条血路,冲进国王的居所。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对涅克塞说些什么,但当他的鼻孔因愤怒而张开并像一条巨龙一样喷出热气时,他的战友们意识到是时候进行干预了。 “等公爵回家了,我们再回来。”拉克菲走到他们中间缓解气氛,尽管他通常对几乎所有人都趾高气扬, “告诉我,大人,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呆在哪里?当然,最好是能提供一顿热饭和一晚好觉的地方,因为我们已经快没有力气走路了……” “或许客栈里还有房间。”涅克塞回答道,但他的语气和表情并不确定。“如果没有,也许城里较大的房屋会给你们提供食物和住宿,毕竟你们是宫廷骑士,大人们,使用你们的特权……” 就这样,涅克塞转身背对着他们,再次试图穿过士兵们,望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伊斯特万·拉克菲、西蒙和四名骑手还在向财政大臣道谢,安塔尔已经重新上马,向西门骑去。 由于睡眠不足,他的眼底下出现了黑眼圈,但更黑暗的感觉在他的灵魂中翻腾。 精疲力竭的小队再次出发,前往王城的街道,寻找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 他们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合适的住所,因为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会遇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客栈不仅没有一张空着的床铺,连撒上新鲜干草的马厩都被那些闻讯涌入蒂米什瓦拉,想要一睹公爵美颜的旅行者们抢光了。 仿佛是要配合七人的心情一般,他们刚一离开城堡,灰色的云层就聚在一起,开始下起了又冷又粘稠的雨。 第一百四十三章 责任 第145章 责任 两个多小时后,安塔尔·巴托、伊斯特万·拉克菲和寡言的西蒙在一间宽敞的卧室里休息,恢复体力。 他们把冰冷湿透的衣服挂在壁炉周围烘干,只留下一条及膝的内裤,并不是说他们没有湿透,但三人中谁也不想看到对方的裸体。 这个房间属于一个商人家庭,房子坐落在城市比较富裕的地方,是一座长条形的单层石屋,旁边有厨房、储藏室、粮仓和一些小农舍。 正面是一个宽敞的会客厅,用于与亲戚们的大型宴会,在里面是他们唯一的卧室,全家人都在里面睡觉穿衣。 那里面有一张宽床、两个壁柜、一个壁炉、一张小桌子、几把椅子和几个箱子。 伊斯特万·拉克菲站在壁炉前,屁股对着熊熊燃烧的火堆,一脸愉快地等待着自己的内裤和小腿变干。 西蒙脱掉衣服后便躺在靠墙的地方,在属于一个小女孩的小干草床铺上打起了鼾。 安塔尔坐在小窗边的箱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泥泞的深灰色街道,尽管下着雨,但人还是出奇的多。 “我在想,”拉克菲突然开口道,“那些为了钱可以出卖自己母亲的人是否有主保圣人……” “怎么?”安塔尔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问道。 “因为那样我就可以为这个商人祈祷,”塞凯伊骑士咧嘴笑道,“但我现在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那个男人冒着倾盆大雨带着他的两个小女儿和他生病的妻子离开了家,去亲戚那里暂住,”骑士斥责拉克菲,“就是为了让你在他的壁炉旁暖暖你湿透了的屁股,你应该给他们更多的尊重。” “什么鬼东西,”拉克菲挥了挥手,“我可是花了七个金币,七个可爱的金币! 如果是纯粹出于好意,那个混蛋才不会让我们住进来呢。为了钱,他宁愿让他带病的妻子冒雨出门!呸!” 他转过身,朝火堆里吐了一口痰。“我很感谢他提供的住宿,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金钱主宰着一切……我的朋友,顺便说一句,伱欠我四个金币!” 安塔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敲门声就响起,在拉克菲的回应下,一个年轻的士兵端着一锅东西走进了温暖的房间。 “你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我的孩子贝斯?”拉克菲走近他,像往常一样拍了拍这个身材健壮的男孩的后脑勺。“希望这里有很多肉,这是什么?” “炖牛肉,我从我爷爷那里学到的。“年轻的塞凯伊士兵环视了一下宽敞温暖的房间,眼底闪过一丝苦涩黯淡的光芒。 “你不能着急,队长!牛是一种顽固的动物,即使死了也是如此,需要长时间的烹饪才能弄熟它,然后入味。” “你在里面放了什么?”拉克菲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长长的木勺,也不等其他人,直接从大锅里舀了一口,大声地嚼着炖肉。“不够辣!” “各种根茎、胡萝卜、洋葱和水,正好把肉覆盖。”贝斯罗列着食材,看着温暖的房间,心里越来越苦。“要是有新鲜的藏红花和欧芹就好了,但是……” “算了,不要紧,给我吧!” 拉克菲抓起锅子,把它放到房间中间的桌子上,让热腾腾食物的热气满溢。 “来吧,巴托大人,该好好吃顿饭了!”他对安塔尔说。“西蒙,你这混蛋,能听到我说话吗,别睡了,快来吃饭!” 无论安塔尔有多么屈服于无尽的悲伤和复仇的欲望,他都不能否认他必须恢复体力。于是他站起身来,来到桌旁,和西蒙一起坐在拉克菲的旁边。 他们围着大锅,不停地舀着炖肉,根本不需要盘子,他们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点不新鲜的面包和馅饼,不一会儿就把锅里的东西消灭了。 等他们吃完了,贝斯仍然低着头站在门口。西蒙回到墙边继续躺下打呼,安塔尔坐回窗前,盯着逐渐变小的雨势,伊斯特万笨拙地站起来,将清空了的大锅放在男孩的手里。 “我得承认,这玩意儿真好吃,我的孩子贝斯!”他打了个饱嗝,“你的爷爷很有品味,虽然我没有亲口尝过他做的饭菜。等我成为一个贵族的时候,我会感谢你的。” “可是大人,您已经是个贵族了。”年轻士兵羞涩地说道,“您被国王封为骑士,现在你有权……”他想了一会儿,“您现在有以前没有的权利……” 拉克菲把双臂交叉在宽阔的胸前,怀疑地看着这个比他高两个头的贝斯。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的孩子?” “让我为您服务吧,我的骑士大人!”他脱口而出。“让我做您的侍从吧!我不想睡在潮湿的谷仓里,不想和其他人一起啃僵硬又不加盐的肉了!” 魁梧的塞凯伊骑士放声大笑了起来。 “你疯了吗,你这个傻瓜?”他笑着问道。“你觉得我会因为你想过的更舒适而提拔你吗?这并不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你不觉得吗?” 贝斯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并迅速试图改善他的处境。 “我会给您做很多炖肉的,大人!” “你是想当厨子还是想当侍从?”拉克菲对他厉声说道。“趁我现在心情还好,赶紧滚出我的视线!” “但是,队长!” “你没听到吗,你这混蛋?”矮个子男人只穿着一条内裤,严肃地斥责道。“如果你不立刻回到你的队伍里,你连当我的士兵都别想当了,快滚,你这该死的!” 很少有人能像贝斯现在这样悲伤、失望和怨恨。 他抱着他的大锅,就像紧紧抓住母亲围裙脚的男孩一样,缩着脖子,离开了他的长官,像一只小狗一样呜呜哽咽,就连安塔尔都对这可怜的家伙产生了怜悯。 “你为什么要赶走那小子?”贝斯走后,百合花骑士问道。“难道他还不够格当你的侍从吗?他年轻、聪明、强壮…… 他会骑马,能使矛,甚至还能分析线索。他敬爱他的队长,而且还能做一道好菜。你不是跟我说过他用马刀的方式就像是在跳舞一样优美吗?你还想要什么?” “哦,拜托!”拉克菲摆了摆手,转身笑着看向安塔尔。“他当然会成为我的侍从!但他要先学会等待合适的时机,我这是……”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我这是在考验他,虽然他并不知道。” “你对他太刻薄了。”安塔尔摇了摇头,本想继续为贝斯多说几句,但话刚到嘴边时他突然停了下来。 透过窗户,透过细雨的帷幕,他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熟悉得可怕的身影。 阴沉的灰色虽然增加了辨别的难度,但骑士越来越确定那张半遮半掩的脸,那略微驼背的姿势,那…… “是磨坊主!”他惊呼一声,像被蜜蜂蛰了一样从箱子上跳起来,跑向门口,途中只顾着用斗篷裹住自己,几乎撞翻了桌子和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东西。 他飞奔到街上,以确保这不是因为睡得太少而产生的幻觉。 一个小时后,杜比察庄园的磨坊主坐在房间里,裹着干燥的毯子,手里拿着一杯煮好的酒,每喝一口都会微微发抖,他已经准备好了讲述他最近的遭遇,以及曾经繁荣的庄园是如何沦为废墟的。 “是米科拉伊,”老磨坊主开始说了,因为他知道骑士首先想知道的是一个名字,“是米科拉伊,好大人!” 安塔尔的下巴收紧了,但脸上并没有惊讶的迹象。 根据他在恰落科兹看到的情况,他已经知道他的管家背叛了他,但他仍然缺乏最终的证据,即目击者的确认,他只是不知道背叛的原因是什么…… “事情发生在圣处女月(8月),在圣伊什特万节(8月20)之前很久,”灰发老人继续说道, “米科拉伊消失了好几天,然后有一天晚上,当我们都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他带着一队雇佣兵回来了,那些混蛋带着足足两百多人!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们的首领是一个身材魁梧、残忍无情的男人。他们的旗帜几乎完是黑色的,只有一条暗红色的斜线。 他们喊着您的名字,我的主人,他们想要惩罚您,并高呼你为异端。 当然,我们没有让他们进来,我们都举起武器反抗了,您的士兵们,您的仆人,甚至是您的妻子!您会为我们感到骄傲的,大人……” 泪水在磨坊主的眼中涌动,他的手比以刚才抖得更厉害,声音也更低沉,但他还是继续说道。 “艾格尼丝夫人,就像一位真正的骑士,坚守阵地,将一个又一个肮脏的混蛋从墙上击退,直到您忠实的队长瓦罗斯命令她离开城墙,以免她被杀死。 在那时候他已经知道我们没法再守住大门了,我们没法获胜。 然后,我的大人,您的农民们咆哮着冲出了他们的农舍,嘴里喊着您家族的名字,他们都冲向了死亡,想要拦住袭击者们。” 老人泣不成声,安塔尔的脸上也被泪水冲刷。 拉克菲和西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看着,沉默而阴郁。老人双手捧着木杯,小口抿着烫嘴的红酒。 “我们没法再守住城墙,”磨坊主继续说道,“过了一会儿,大门被攻破,我们和其他幸存者一起撤退到了屋子里…… 求求您,大人,请不要打我这个懦弱的可怜虫!请不要生我这个罪人的气,大人!” “你做了什么?”安塔尔疑惑地看着他,“你帮了他们?” “上帝为证,大人!”磨坊主喊道,差点把酒洒在自己身上。“不,没有这样的事!我只是……我在撤退时落后于其他人, 然后……我故意摔倒,躺在了一具中箭的尸体旁,用他的血涂满自己,自己也装作死了。 大人,请您理解我,我的懦弱占据了我,当他们开始破门而入时,突然……我没了任何勇气,但……” “冷静点,老朋友!”百合花骑士以和解的口吻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告诉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您的家人和其他人把他们锁在了屋子里。米科拉伊和他的雇佣兵们试图打破大门或爬上墙,但他们都没有成功。 我躺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但我能听得足够清楚,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谈论起用火和烟把里面的人逼出来…… 但随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了,您的部下、士兵和仆从就像是一支神圣的军队,怒吼着冲出了屋子,向那些包围了他们的人进攻。 当时我还以为他们可以战胜邪恶,他们确实杀了不少雇佣兵,但等那些人缓过神来……上帝啊,他们气得连女人都没有放过,全部杀了!” “孩子们呢?”安塔尔用力握紧拳头,手指完全发白。“伊雷、科尔塔、赛普克……?” “他们没事,”磨坊主摇摇头,擦去眼中的泪水,“这一点我很确定,不知怎么的……他们逃脱了……” “秘密隧道。”骑士低声说道。“所以他们逃过了一劫,我的妻子呢?瓦罗斯呢,其他人?” “我想他们已经……不要找他们,大人,”老人的声音颤抖着,“您的孩子们可能还活着……其他人都在那个可怕的夜晚死去。您的士兵……您的仆人……您的妻子……” “但我在隧道里看到了脚印,”安塔尔摇头,“有小孩的,也有大人的。” “也许他们陪了孩子们一段时间,”磨坊主说,“但后来,一旦他们知道孩子们会没事后,便转身一起加入了进攻的队伍,他们所有人都是如此。 当时天很黑,大人,”他迅速补充道。“我什么都看不见,而且我也很老了。但我认为,大人,恐怕您只有在死后才能再见到那些成年人……” “我不能接受这个回答。”百合花骑士摇头。“毕竟,你也活下来了……” “我一直都在装死,”老人羞愧地低声说,“当他们抓住我的手脚并把我拖到尸体堆旁,并开始在我们身上倒油,点燃了那可怕的火堆时,我很幸运…… 趁他们不注意,我从上面滚了下来,设法在黑暗中爬到了马厩里,在里面躲了一阵子。然后我爬得更远一点,躲在了灌木丛里。 直到早上我才敢起来,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我很害怕,但我还是在庄园里走了一圈,我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活着的灵魂…… 然后我立即开始前往蒂米什瓦拉,从圣米迦勒月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着您的到来,我的好大人! 他们不让我进城堡里,当我询问时,他们说安塔尔·巴托不在这里。 我以为我可以去某个地方找到工作,在磨坊或者面包师手下干活,但到处都是饥饿找活干的人,而位置空缺却很少。 您可以看到我身上的破布,我已经乞讨了将近三个月,在街上游荡,希望我有一天能碰到您,好主人。 我回不去,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走远路了……我想,如果我不呆在一个地方等您,我可能就会错过您……我敢肯定,如果您还活着,您迟早会出现在王都,上帝保佑您,您终于来了!” 磨坊主讲完了他的故事,目光迷失在越来越冷的酒里。漫长的几分钟在沉默中过去,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和壁炉里噼啪作响的柴堆。 “米科拉伊现在在哪里?”安塔尔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问道。“那个卑鄙的叛徒在哪里?” “我不知道,大人。”老人痛苦地摇了摇头。“从我被拖进尸体堆的那一刻起,我就只能顾着自己逃命,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后来去了哪里……” “没关系,老人家,”百合花骑士站起来,拍了拍磨坊主的肩膀,“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你不用怕,以后你什么都不会缺。在你重新恢复之前,你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磨坊主只是点了点头,这一天,其他人已经没有心情再说话了。 每个人都退到自己在房间的小角落里,有些人在仔细回想着他们听到的事情,有些人则在思索着未来。 夜幕慢慢降临,雨也停了,商人家的卧室里静得像是一口棺材。 第二天,当男人们醒来时,他们发现安塔尔·巴托和他所有的物品都不见了,他的马没有拴在马厩里,伊斯特万·拉克菲、西蒙被留在了蒂米什瓦拉,侍从没有骑士了主人,当然,还有那四个骑手。 百合花骑士没有等待国王接见他。 他决定自己动手,于是在黎明时分,在公鸡啼鸣之前,他拿起了他的剑,给拉克菲留下了五枚金币,四枚给他,一枚给老人,然后不顾即将到来的冬天,独自骑马出了城。 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他只确定他必须杀人。他必须为每一件事和每一个人复仇,他必须履行他的荣誉所要求的的事情,以及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公平商人的再就业 第146章 公平商人的再就业 1321年,圣安德烈之月(11月) 匈牙利的某个地方 —— 一辆有些破烂的小型拖货马车在一条土路上颠簸着,路面坑坑洼洼,车辙痕累累。 一匹年迈但力气十足的大马正拖着这个丑陋的东西,它的眼睛有点忧郁,头低垂着,看起来好像早就已经接受了它的命运。 它永远不会成为勇敢骑士的骏马,也不会载着有钱的领主从一个城镇送到另一个城镇,更不会拖着一辆豪华的旅行马车。 它沮丧地低着头往前走,听着他神色可疑、面目不善的主人的每一个粗鲁命令。 马后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满脸伤痕的男人,他有着油腻的黑发、黑眼睛、黑牙齿。 男人至少应该有五十岁了,但他的外表已经恶化到任何人都没法猜出他的真实年龄,包括他自己。 他没有数过他经历了多少个冬天,他只数过他赚到的钱,他把这些通过可疑方式获得的钱以公平的表象分配给了他的可疑部下们。 他的手下们从来都是用自己的脚赶路,不过这只能怪他们自己,因为与其给自己买一匹马或是骡子,他们总是把钱浪费在其他的地方,比如骰子游戏和妓女的陪伴。 “老大,休息一会儿吧!”手下里最年长的人,秃头的佩拉气喘吁吁地恳求道。“就一会儿!” “当然了,佩拉,当然了!”商人展示着他那副完全烂掉的牙齿。“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有一些酒,你要喝吗?也许你想吃点我晚餐的剩菜?如果伱还需要什么,请告诉我!” 那个秃头的家伙不明白这种嘲弄,他咧嘴一笑,走向移动着的小车,想要爬上车斗。 但他的雇主狠狠地把他踢了回去,把这个可怜虫直接倒在湿润的泥泞地面上。他的两个同伴只是嘲笑着他,没有想把他拉起来的意思。 “你知道,我一直是个公正的人,”坐在座位上的商人开始了他一贯的讲话,佩拉站了起来,耳朵和嘴上沾满了泥巴,在车旁艰难地走着, “也许我不总是像其他人那样尊重法律……但我在生活中很诚实,你们看到了吗,我的朋友们?”他举起一只手臂,让每个人都能看到老人手掌和手背上的丑陋旧伤疤。 “还有这个,”他举起另一只手,上面也有一道类似的疤痕,“我的朋友们,这些是圣痕!主亲自赐予我这些伤口,好让每个人都看到,奥利维的灵魂在基督面前是纯洁的! 佩拉,我这次是想要给你一个教训,下次我给你钱的时候,先给自己买一头带鞍的骡子,不要把钱花在无用的东西上!看看我有多么公正,如果我让你上来,那你就什么都学不到了。” 在其他两个年轻手下看来,奥利维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不过他们只为这黑牙老人工作了几年,而佩拉已经在他手下干了将近三十年的活,而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似乎没有从老大那里学到什么…… 当然,佩拉确实知道一两件事,即使他不怎么和其他人透露这些装在他脑袋里的东西。 比如,他很清楚,奥利维手上的伤疤不是什么上帝赐予的。他清楚地记得那个该死的倒霉日子,那个长相可怕的圣殿骑士出现在他们的酒馆里,把他们老大的双手刺穿。 那时他们的日子要滋润得多,他们住在布达,做着高利贷生意,每周组织一次地下斗殴,每次都能大获成功。 他们经营的小酒馆,虽然平时没什么生意,但也是一个很棒的小地方。 一想到在布达的日子,佩拉的心总是很痛,当时他们很有钱,奥利维和许多城里有影响力的人都是朋友,他们过着黄金般的生活。 然后那个老圣殿骑士出现了,一切美好的东西一下子就结束了。 佩拉虽然不知道确切的原因,但他怀疑奥利维应该为整件事负责,因为他确实做的有些过分了。 那天发生的事情肯定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的老大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圣殿骑士出现在酒馆里,轻松地打败了所有人,一脚把佩拉踢飞,然后用匕首和从他那夺走的刀子把老板的双手钉在桌子上。 在这样的折磨下,奥利维告诉了他地下角斗场的冠军,歌利亚的下落。不久之后,人们发现歌利亚被砍下了头,在他被烧毁的房屋废墟中成了焦炭。 现在距离这一切已经十八年了。 从那时起,一切都突然变糟糕了。奥利维再也无法在非法决斗的谷仓里安排一位可靠的冠军,那些渴望血腥比赛的富人纷纷离他而去。 那个圣殿骑士证明了这个人并不是刀枪不入的,奥利维慢慢失去了他的权威。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欺骗他,无视他的威胁,而他的手下也变得对他越来越无礼。 一天,一些在他手下工作的人一起联合起来对付他,并抢劫了奥利维存放他大部分财富的小酒馆。 佩拉在酒馆的后面找到了他,那时他已经被打地奄奄一息了。 然后,在失去他的生意后,他的酒馆也没了,他的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他最后一个手下,忠诚的佩拉,他们一起睡在肮脏的街道上,没有地方可以住,也没有火可以取暖。 之后他们尝试了很多事情,起初,他们用剩下的一点钱雇佣妓女,但因为他们不小心闯入了另一个派系的地盘,结果又再次失去了一切,包括女孩们,佩拉的右臂和几根肋骨都断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个以为这就是一切的结束,然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运气向他们微笑了。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奴隶贩子来到布达寻找合作者,奥利维和佩拉不假思索地加入了他。 尽管他们以前的辉煌一去不复返,但至少他们每天都有吃有喝,头上有遮风挡雨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块破旧的帐篷布。 而且钱也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入,因为许多人家都需要强壮的手下和好看的仆人,所以新鲜的“货物”往往能找到新主人。 当然,新生活是有代价的。舒适的布达生活被无休止的全国流浪所取代,他们走遍了匈牙利王国,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权贵的土地和国王的住所,而老人一直坐在他的马车上,佩拉和奥利维尔斯则在车旁踱步。 虽然奴隶贸易不是明令禁止的生意,但也没有当权者提倡它。教会明确反对这种活动,与奴隶贩子们不断争斗,但法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此,奴隶贩卖不得不悄悄地进行,奴隶贩子们往往是在小路上,在郊区市场上展示他们的活货物。 老商人有一种既定的工作方式,他也无意做出改变:他开着他那辆摇摇晃晃、单马拉的奴隶车,穿过贫穷的农奴村,和那些一天一餐都吃不起的家庭为了他们出售的孩子讨价还价。 他通常为一个孩子支付一马克银币,因为市场上每个奴隶的平均价格是三马克银子。 有时候当他的货物生病或快要死了的时候,他会以两马克的价格出售,尽快处理掉他们。 在其他罕见的时候,他可以以四马克的价格卖出一个皮肤更白皙、胸部更圆润的女孩或是一个肌肉更发达的男孩。但他付给那些可怜家庭的钱从来不会超过一个半马克。 而且一旦交易完后后,村庄里就会出现一些新的空坟墓,好让地主认为他农奴的孩子已经死了,避免进一步的怀疑。 奥利维对王国内贫穷地区的那些农奴小村庄感到厌恶,他从不关心别人的命运,他只关心自己如何从他们身上获利。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他看到一个心碎的父亲或一个哭得满脸通红的母亲为了一个肮脏的银币而卖掉自己的孩子时,他的胃总会抽搐一下。 在忍受了几个月后,他给老奴隶贩子提供了一个新主意:相比于买走别人的孩子,不如绑架孤儿、乞丐和各种流浪者,这样就不用花钱购进货物,再高价卖出了。 老人摇了摇头说,只要他还活着,就不能行绑架之事。 老人的话奥利维都听进了耳里,记在了心里。 不久后,他又想出了第二个好主意,然后在一个美好的春日早晨里,两个人继续继续进行着他们的旅程:坐在马车上的奥利维,和走在他身边的佩拉。老人的尸体随着解冻的多瑙河水被带到了远方。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从此,同伴们来来去去,形形色色的人成了三、四马克银币的奴隶,最后老人的老马都死了,他们剥了马皮,卖了马皮马肉,又赚了一笔,并买了一匹新马,剩下的钱用来翻新马车。 他们的钱袋越来越沉,肚子也越来越饱,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只有奥利维和佩拉一直保持不变,以及那辆确保了他们生计的小囚车,里面可以装下十个人。 “我们很快就会到达巴奇,”奥利维想要鼓励他的三个手下,“也许只要再过两天,最多三天,然后我们就能赚很多钱!突袭那支队伍真是个好主意,不是吗,孩子们?” 其他人回忆起了那一夜的奋斗和成功,不禁咧嘴笑了笑。 在离保加尔白堡不远的森林里,他们偶然发现了一个营地,里面全是由奇怪的流浪者组成的,这些人坐着自己的马车,漫无目的地在王国内游荡。 他们采用了惯用的战术:躲在灌木丛中,等所有人都睡着了,就从四面八方射箭,杀死不需要的人,只留事先挑好了的货物。 很快,整个营地都传来了惨叫和嚎叫声,幸存者们被火焰和死者的景象吓坏了,想要逃跑,但奥利维的小队很清楚如何把这些人赶到一起。 但这队伍里竟然还有两个老佣兵,他们还没有完全忘记自己的老本行,所以奴隶贩子在战斗结束前损失了两个手下,剩下的俘虏被捆绑起来,关进了车厢里。 奥利维实际上并不介意少付两个人的食物和工资,他将在巴奇销售他的奴隶,然后再在冬天结束后寻找新的手下。 “这将是我们今年的最后一笔大生意,孩子们!” 他把马车开到森林边缘的一个小空地,高兴地喊道,然后停下来扎营过夜。 “我们将度过一个丰盛的圣诞节,我们可以买一个漂亮的大谷仓,在里面过冬……比方说在佩奇!等到了春天,我们将以新的活力继续开始我们受祝福的生意!” “要我放他们出来吗,老大?”佩拉欣然问道,奥利维摆了摆手,跳下了马车。 “我来吧,”他说道,然后兴高采烈地走到囚车的尾部,走向挂着锁的车厢门,“让我再我们这一次的大丰收!” 奥利维从挂在腰带上的破旧袋子里摸出一把长钥匙,用它打开了锁住车厢门的挂锁。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放回,打开了小木门,这才让光线透进了车厢里。 这次小囚车里面满满当当,十个被绑起来的人坐在不舒服的小凳子上,有的还沾满了自己的尿液,愤怒地盯着出现在门口的奥利维。 “我的孩子们!”奴隶贩子拍了拍手,“现在是吃晚饭和睡觉的时候了!” 里面的人被一个接一个地带了出来,解开了他们的脚镣,轮流出来解手,然后喝一杯水,四分之一的面包和一口火腿,然后再被带回车厢,带上脚镣,接着便轮到了下一个人。 当然,这些工作都是由其他人完成的,奥利维只是负责监督他们,并确保一切都顺利。期间,他检查了好几遍他的新鲜货物们,并计算了他应该可以收到的钱是多少。 不幸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但在那个满是流浪者的大篷车里,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不过这里面有两个脸皮白皙、身材相当好的女人,如果不是想要把她们卖个好价钱,奥利维还真想每天都享用她们。 而剩下的男人们呢?里面有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有着浓密的毛发和一口好牙。 但最让他满意的还是那些孩子。 他们可能是孤儿,他不知道,但他们看起来出身不错。他们三个人都很健康,虽然衣服破旧,但明显高贵,他们之前身上还有小腰带。 最奇怪的是,这三个人中有两个是双胞胎,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一模一样的鸡蛋。奥利维想知道他是否有办法可以把他们卖个好价钱,但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办。 第三个是一个九岁或者十岁的孩子,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小匕首,他的口袋里有一个装满银币的钱袋。 他现在身上唯一留着的东西是挂在他脖子上的脏兮兮的小袋子,有人在上面编制了一个红色十字架,也许是他的母亲,里面还放着干燥已久、失去香味的薰衣草。 袋子没有任何的价值,但男孩的其他物品对于奥利维来说都是真正的宝贝,这个十岁孩子就像是一颗金蛋,虽然每次老奴隶贩子打开门,他总会用最灼热、最憎恶的眼神看着他。 不要紧,奥利维想,谁买了他,谁就去砸开这颗金蛋,他只知道他肯定不会以低于四马克银币的价格卖掉他。 就像奥利维对这孩子的身份一无所知一样,伊雷·巴托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考验在等待着他。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生活 第147章 新生活 1322年,四旬次月(3月) 斯克拉丁,克罗地亚 —— 一位三十出头的健壮男子在穆垃登·苏比斯的宫殿外厅等待入内,今年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大半,树叶和灌木开始慢慢成长,带着咸味的暖春已经来到了这个海滨城市。 经过半年多的奔波、流浪和躲藏,拉斯洛觉得自己终于到了目的地。 在过去的七个月里,他一直用化名旅行,并且有足够的时间编造了一个故事,在脑中塑造了一个虚假的形象。 他现在是特拉科·比洛维奇,一个来自斯拉沃尼亚的克罗地亚贵族,作为次子,他不能继承其贵族父亲的头衔和财产,而且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平民女人,甚至被家族扫地出门。 因此,他成为了一个寻找新的冒险和领主的旅行者,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新城镇或村庄。 后者足够真实:在杜比察阴暗的普里耶多尔过冬时,拉斯洛决定余生不再逃亡。 如果他到达了海边,远离了他的旧生活,并且能够以新身份度日,他也许终于能过上完整的生活,一个平静、成功、独立的生活。 这个想法令他兴奋,他甚至没有等到雪完全融化,在大斋月(2月)的头几天就上路了。 他在月中抵达克宁,只在那里休息了几天,便继续赶路,接着是德尔尼什,在那经过一番考虑后,直接前往斯克拉丁。 四旬次月(3月)的第一天,他来到了一座马蹄形的石山脚下,山顶上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石头城堡,当他绕过石山时,他被一种神奇而迷人的景象所震撼。 南山脚下,在马蹄形石山的山谷里,有一座美丽的小镇。房子建在彼此的上面,就像一只巨手把曾经把他们推在一起,扫成一堆,以适应相对较小的面积。 斯克拉丁的北面、西面和东面都是悬崖,南面是湛蓝的水。 当拉斯洛到达时,他还没有从第一眼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以为那是大海,但当地人很快就向他解释说,这个小镇位于克尔卡河的岸边,而克尔卡河在离这半日步行的地方流入亚得里亚海。 对于这个逃亡中的绝望者来说,这是一个芬芳多彩的世界。目光所及之处,他看到的是郁郁葱葱的山脉、丘陵、山谷,或者是潺潺的蓝色河流。 空气中橄榄树和南方水果的香味让他的鼻子发痒,春风从港口吹来,清晨捕获的鱼的气味与附近海域的咸味混在一起。 抵达后,拉斯洛把马拴在一棵树上,坐在水边的一块大石上,眺望着阳光明媚的城市和漂流的水面。他坐在那里,突然有了一种超凡脱俗、撕心裂肺的舒缓平静感觉。 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谁都不认识他的地方,也许他可以重新开始,就是这里了,他已经走得够远了…… 他数了数自己剩下的钱,还有很多。他吃完了剩下的食物,喝了最后几口温热的醋味酒,然后从岩石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牵着马儿的缰绳,穿过斯克拉丁狭窄、迷宫般的街道。 他不想再逃亡了。 拉斯洛穿上了他已经有些破旧的贵族衣服,像开屏孔雀一样大摇大摆地穿过陌生的街道。时间刚好是下午,人们都在外面,他不介意让他们好好看看自己。 嗯,让他们好好看看吧,他满意地笑了。让他们把消息传开,有一个有钱人来到了镇上!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 在教堂塔楼的指引下,他很快就走出了错综复杂的小巷,来到了主广场,离集市只有几步远。这里有着真正的忙碌生活! 几十个摊位在吆喝着他们的商品,站在小推车后面,上面堆满了水果、蔬菜、面包、肉、啤酒、红酒、细布和粗麻袋。 拉斯洛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扫视着这些商品,从这里拿一个苹果,从那里拿一把葡萄,就像是一个有很多钱但没处花的人一样。 在这期间,他一直在和不同的人交谈,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因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有很多机会练习克罗地亚语。 这种充满棱角的生硬语言对他来说就像是第二母语,因为他出生在斯拉沃尼亚,除了匈牙利语之外,他的父亲还教会了他克罗地亚语和塞尔维亚语。 当太阳落到斯克拉丁的山后时,拉斯洛--或者说特拉科·比洛维奇爵士--已经有了栖身之所。 当地一位叫米罗德的车轮匠在两年前的冬天丧偶,从此独自和他的岳母住在他那简陋的房子里,这里有足够的空间再容纳一人,而且老太太每天晚上都会准备热腾腾的食物。 正是多亏了这位皮肤黝黑、胖乎乎的老太太,在短短两周内,克罗地亚总督本人穆垃登·苏比斯就对他产生了兴趣。 因为她告诉了镇上的几乎所有人,有一位富有的贵族暂时和他们住在一起,以及从那时起她的女婿米罗德收到了多少钱。 就这样,在他抵达斯克拉丁两周多后,拉斯洛在总督宫殿的外厅等待入场。 穆垃登并没有让他到山上的城堡去,而是来到他豪华的城市宫殿,这座宫殿的华丽程度可以与蒂米什瓦拉的王宫相媲美。 拉斯洛还没在外廊里走几步,就已经看到了克罗地亚总督生活在多么罕见的繁荣之中,而且有多么喜欢炫耀他的财富。 就连拉斯洛等待时呆在的外厅也是一件独特的艺术品,有着精美雕刻的哥特式拱形墙,彩色玻璃的马赛克窗户,闪亮的淡紫色大理石地板,以及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锻铁烛台吊灯。 而这只是宫殿里最外部,最不起眼的房间! 一年前那个饱受摧残、臭气熏天的拉斯洛是永远无法进入斯克拉丁的总督宫殿这样的地方的,但现在的特拉科·比洛维奇,他那精心梳理过的毛发,系着纽扣的束腰外衣,喝着适量的酒,右手无名指上闪闪发光的珠宝戒指…… 嗯,他属于这里,而且他的出现也确实引起了总督的好奇。 拉斯洛找了个舒服的弯腿软垫椅子坐下,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穆垃登总督派来的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特别富有的人,肯定是总督的一个随从,他被他的主子打扮得恰到好处,足以让人正视他,又不会认为他是有影响力的贵族。 男人的右手稳稳地放在腰间的匕首刀柄上,一刻没有松开。他没有其他武器,或者说他把它们藏得很好,没让拉斯洛发现。 他几乎没有头发,只在头顶留下了一小块油腻的小锅盖,左耳上挂着一个大得跟手镯一样的耳环。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典型的巴尔干流氓,就像人们想象中的海边凶猛战士一样。而且他一定是个老成持重的人,因为尽管拉斯洛只是谨慎地用余光观察着他,那人还是注意到了。 “你在看什么?”那人冲着他喊道,没有丝毫的敬意,像一只看门狗一样瞪着眼睛。 拉斯洛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他现在已经不是个逃跑的杀人犯,而是个富有的贵族次子。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连回答问题的尊重都不打算给那人,然后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就好像他已经厌倦了等待。 没过多久,雕着花纹的门在他面前打开,另一个侍卫招手让他们进去。 进门后,拉斯洛更加坚定了之前对穆垃登总督的看法。两个侍卫首先带着他穿过了一条明亮的走廊,走廊的巨大窗户外面是种满了鲜花和各种南方植物的花园,拉斯洛认不出这些东西的名字。 在花园的中央,一个六角形的大理石喷泉等待着口渴的人。走廊上一连串的门通向更多的走廊、卧室、仓库、厨房和各种房间,而在远处,穆垃登·苏比斯的会客厅敞开着大门,欢迎着新来的客人。 拉斯洛走了进去,再次惊叹:克罗地亚总督的会客厅就像是个真正的王座厅。 角落里有一个华丽的巨大瓦炉,四周的墙壁上挂着昂贵的挂毯、纹章和装饰用的武器,门对面的墙上是两扇大窗,上面覆盖着彩色玻璃。 总督本人并没有像国王那样坐在平台上,而是坐在一张长桌的尽头,但他坐在一张雕刻精美、有天鹅绒坐垫的大椅上,其制工和奢侈程度完全可以当做王座。 “哦,你终于来了,特拉科爵士!欢迎来到敝舍!”他用夸张的手势向客人打招呼。“在听了那么多关于你的事之后,终于能亲眼见到伱了!的确,你是一个高贵的人,就像人们在街上说的那样。” “谢谢您,总督大人!”拉斯洛向穆垃登·苏比斯鞠了一躬,并努力用自信平静的声音说话, “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路途遥远,但直到您这美丽的城市时,我才想过停下脚步,这里就像是一个小珠宝盒。我很荣幸您能亲自接待我,克罗地亚全境的大领主!” 穆垃登·苏比斯听到赞美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拉斯洛立刻明白,夸赞之词对这位总督很有效果。 仅从他的衣着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个喜欢舒适和奢华的人:他身穿一件银线织成的绿色锦缎束腰外衣,腰带镶金,上面的宝石装饰足以养活一个村庄几年。 不过他并不是个身材魁梧、面容高贵的人。上帝让他比正常人矮了半个头,如果不是身上那些昂贵的装饰,他看上去只会是个不起眼的老男人。 他大概五十出头的样子,头发掉光了大半,圆圆的脑袋上仅剩的头发像灰色花环一样戴着。灰白的胡须像扫帚一样立在他尖尖的鼻子下,灰色的眉毛也同样凌乱。 没有人会说他胖,但他确实有一个小肚子,穆垃登·苏比斯也在打量着面前的这个陌生人,脸上挂着慈父般的微笑。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的?”他用不关心的语气问道,拉斯洛明白这便是审问的开始。 “两个多星期前,大人。”他爽快地回答。 “独自一人吗?” “没错,大人。” “有意思,”穆垃登挠了挠他的光头顶,“一个富有的贵族一个人穿越王国……这……怎么说呢……相当不寻常。” “我是我父亲的次子,而且,我爱上了一个平民女人。”拉斯洛耸了耸肩,轻松地说出了他在路上编造出的谎言。 “他们把我扫地出门,并且不允许带着任何护卫,如果不是靠着我的口才和头脑,他们连钱和这些衣服都不会给我。” “你效忠于谁?” “我正在寻找一位值得我服务的领主,”拉斯洛厚颜无耻地说道。 为了让他的表演完美无缺,他自然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向穆垃登站在角落里的仆人招手,后者拿着银酒壶走上前来,将酒倒进桌上的白镴杯中。 拉斯洛开始细细啜饮海边红酒,继续介绍道。 “我喜欢这里,”他举着杯子比划了一下,“这里的空气、水、食物……还有女人!”他笑着对总督眨了眨眼。“虽然这酸溜溜的酒可以更好……” 他把半空的杯子重重地按在桌上,虽然里面是难得的好酒。“我想我会在这里定居,看这两个家伙,您应该不缺看门狗…… 但是你需要一个更有能力的人,一个你可以信任的人,一个可以处理更多严肃、私密的事情,您说呢?” 穆垃登看了看他的两个手下,然后笑了起来。他一开始笑得很轻,然后越来越大声,最后一边笑一边敲了敲桌子,这时他的一个手下关上了会客厅的大门,拿着酒壶的仆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拉斯洛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真是一个非常自信的小故事,”穆垃登·苏比斯对他咧嘴一笑,“可惜,一个字都不是真的……” 拉斯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只强壮的修长手臂就从背后缠住了他,用无情的力量把他按在椅背上。另一个手下拔出匕首,抵在拉斯洛的脖子上,力道之大,直接让他的血涌了出来。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拉斯洛支支吾吾地问道,同时试图挣脱束缚,避开匕首的刀尖。“大人,这就是您客人的待遇吗?” “说谎的猪不配得到比这更好的待遇,”总督靠近他,好奇地盯着他的眼睛,“所以,你是谁?” “特拉科,”拉斯洛呻吟道,“特拉科·比洛维奇……” “你不是!”克罗地亚总督打断了他,“说真话!你以为我在过去的两周里一直闲着,没想过要调查你的身世? 事实证明,根本没有叫比洛维奇的家族,你的故事从一开始就很蹩脚,我猜这里面没有一句真话……所以你到底是谁?” 匕首的尖头更深地钻进了他的喉咙,鲜血已经顺着他的脖子淌出了一条粗线,那个刚刚被拉斯洛称为看门狗的人似乎已经准备把刀刃刺入拉斯洛的脖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大家庭 第148章 大家庭 “原谅我,大人!”他惊恐地喊道,“我的名字不是特拉科,但其余的都是真的!” “其余的部分?”穆垃登笑着问道,显然很享受这种折磨。“关于那平民女人,还是你的冒险?” “我正在寻找一个新的主人,”拉斯洛很快就承认了,抛弃了他长期以来精心打造的角色,“我出生在斯拉沃尼亚,后来成为了圣殿骑士团的一名骑士,然后是宫廷骑士,” 他很清楚,他的性命取决于总督是否相信他的故事,“国王让我成为他的手下,然而他马上便抛弃了我。我变成了一个在蒂米什瓦拉的小卒,我被背叛了,我不想再为这样的王室效忠……” 穆垃登深深地看着拉斯洛的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一个手势,他的手下就松开了抓住拉斯洛的手,匕首也不再刺得那么深了。 “你为什么要谎称自己叫特拉科?”总督盯着他问道,“你为什么不报出自己的真名?” “因为我害怕他们在找我,”拉斯洛承认道,“我在蒂米什瓦拉杀死了两个卫兵,在那之前还杀了一些农民。 我想,如果他们在追捕拉斯洛,那么次子贵族特拉科的身份就会让我更安全。” “拉斯洛……”克罗地亚总督品味着这个名字。“我为什么要相信伱呢?你背叛了你的国王,你作为杀人犯逃跑了…… 你知道在查理王登陆斯普利特之前,我的家族就已经支持安茹家了吗? 在拉斯洛四世死后,我的父亲支持卡洛·马特罗对抗威尼斯人安德烈三世,在安德烈死后,他是第一个在十二岁的查理·罗贝尔面前跪下的人! 我知道这些,因为我也在那里。你就不怕我把你装进棺材里,送回蒂米什瓦拉吗?” “我有智慧,大人,”拉斯洛真诚地说道,放弃了任何伪装,“我也有耳朵,我知道从一开始,南方的贵族只是在名义上支持安茹家, 我不止一次在查理国王的身边听到,不管是苏比斯家、巴博尼克家还是其他的家族,他们一直是在他面前一套,背后一套…… 我知道,我的总督大人,您和查理只有在同一个房间里时才是朋友,我到斯克拉丁来开始新生活是有原因的。”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在撒谎呢?”克罗地亚总督笑着问道。 “你没法确定。”拉斯洛笑道,恢复了一点以前的自信。“但您可以让我证明这一点,我不是叛徒,我忠诚地为尊重我的人服务。 在过去的两周里,我在城市里的招摇行事是有原因的,我希望您能注意到我,对我感到好奇。从一开始,我就打算为您服务,穆垃登总督。” 听到这话,苏比斯家族的首领再次笑了笑,满意地点点头。他招了招手,他的手下把匕首收回了鞘中。 “我那亲爱的主人,查理国王陛下怎么样了?”穆垃登一边问道,一边扶着拉斯洛从椅子上站起来,用一块亚麻布擦去他脖子上的血, “你知道,我一直是他的忠实臣民,并且以不让他失望的方式治理着克罗地亚。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的宫廷骑士当然可以留在斯克拉丁了。” “他很好,穆垃登总督,”拉斯洛向他鞠躬,“而且我明白您的意思。” “很好,”灰发男人拍了拍拉斯洛的肩膀,“你知道,对于那些了解我并为我服务的人来说,我不仅仅是他们的主人和指挥官,我还是他们的家人。 我会把我信任的人带进我的家庭,我说的对吗,德穆特拉?”他看着那个拿着匕首的人问道,“是不是这样的,安德尔?”他看向另一个人。 两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穆垃登把拉斯洛拉到自己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 “我们在这里都是一个大家庭,对于那些知道如何服务,以及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的人来说,我不仅仅是克罗地亚总督。 对我的家人来说,我就像一个睿智、有爱心的父亲。如果你真的成为了我们的朋友,拉斯洛,那么也许有一天你也可以成为我们家庭的一员,分享父亲的爱。 但你必须先证明你有这个资格,你明白了吗?” 拉斯洛看着总督的眼睛,用最严肃真诚的声音说道:“我明白,穆垃登大人。” “很好,”总督微笑着说,“告诉我,你在这儿有睡觉的地方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哪儿也不去 第149章 哪儿也不去 1322年,四旬次月(3月) 匈牙利 —— 在一个狭窄、肮脏、黑暗的车厢里,又是阴郁、绝望、似乎没有尽头的一天。 他们现在在哪里呢?佩奇、科希策、布达,还是杰尔?从透过门上那扇巴掌大小,装上铁栏的窗户往外窥视时,根本没法判断。 他们坐在被各种液体浸透的长凳上,靠着腐烂的木板,不久之前,所有人都挤在一起,没有人能舒展身体,甚至孩子们都不行。 伊雷、赛普克和科尔塔静静地坐了很长时间,听着车轮在坑洼不平的路上咔哒作响。伊雷坐在两个年长双胞胎的对面,哭了起来。 “别哭了,你听到了吗?”赛普克生气地对他说。 伊雷没有回答,只是开始哭得更厉害。他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把脏兮兮的脸浸成小溪。 赛普克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科尔塔用更加温和的语气说道:“安静点,主人,否则我们又要挨打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由自主的责备,“难道这周你还没被打够吗?” “我告诉你要安静,照他们说的做,然后我们就可以尽快离开这里,”赛普克愤怒地埋怨道,想到过去几个月的艰辛,他的喉咙里就像被苦涩的肿块卡住了一般,“但伱不听……” “我怎么能……听你的……?”伊雷抽泣着。“他要卖掉……我们!我不能……被作为……奴隶卖掉!” 这个可怜的小男孩几乎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哭声和泪水正在摇晃着他饱受折磨的身体,科尔塔走到他身边,试图和他讲道理,现在小囚车的木箱子里除了他们三个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听着,伊雷主人!”科尔塔尽可能用着他最具说服力的声音说道,“如果这些罪犯最终能够卖掉我们,那将是我们迈向自由的第一步。至少我们不会再被关在这个臭笼子里了,明白吗?” “我们还会是像……像囚犯一样!”伊雷反对道。 “你完全搞错了,”科尔塔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胸口几乎在颤抖,“不管他们把我们卖给谁,我们都可以离开这里。 我们终于不用被关在这个肮脏的地方了,谁知道呢,也许对我们来说逃跑就像是儿戏一样,也许我们可以在一个好地方睡觉,在那里我们会有一张床。 但即使我们没有,我们也可以开始考虑我们的下一步行动。” “你难道不想回到你父亲身边吗?”赛普克问道,“你不想再见到你的母亲吗?” “当然,”伊雷擦了擦泪痕累累的脸,“我当然想了……” “那你就必须装作认命了的样子!”科尔塔用恳求的语气解释道。“只要你喊叫或是反抗,他们就会再次殴打你,再次把你关起来。 我们在这里已经呆的够久了!队伍里的所有人早就被卖掉了,只有我们还在受折磨。” 这对双胞胎是对的,他们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但是比他们小几岁、还不到十岁的伊雷,在遇到困难时总是更听从他顽固的直觉,而不是理智。 到现在为止,每当他们把他从车厢里拖出来,拉到郊区的奴隶市场上贩卖时,他都会立即开始踢愤怒地踢、咬、吼,并向全世界大喊,他的父亲是国王的骑士,会向任何敢于碰他的人报仇。 即使他们设法把他打趴下,绑起来,让他闭嘴,奥利维的生意也已经被搞砸了。 他虽然总是向顾客们解释这个男孩只是在编造这些事情,但他们宁愿选择更安全的选项。他们不想惹麻烦,如果这个小男孩的故事里有哪怕一点点的真实性,他们就会遭殃。 而赛普克和科尔塔也下定了决心,没有他们的小主人,他们哪里也不去。他们自己也开始大喊他们是男孩父亲的仆人,而这些奴隶贩子是卑鄙的绑架者。 然后,奥利维和他的手下们总会收起他们的帐篷杆,把男孩们赶进车厢,一旦离开有人的地方,再把他们拖出来,把他们打到昏迷为止。 赛普克和科尔塔很快就学会了应对办法,他们在几下重击之后就假装晕倒,但顽固的伊雷总是在被真正打晕前坚持着。 奥利维的手下都是虐待的高手,他们可以在不打断骨头、不流一滴血的情况下造成剧烈的疼痛,所以即使是在殴打之后,他们的商品也不会失去价值。 他们不会去攻击脖子以上的地方,但可以在躯干、胳膊和腿上下手。 他们通常用皮带、裹着破布的拳头或者细棍殴打,根据惩罚的程度,有时会用更粗的棍子。 而满是紫红色殴打痕迹的身体总是能被粗糙的麻布掩盖起来,拍卖的时候没有能发现。 当一个新的成年人被扔进车厢里时,通常会有两三次惯例的殴打和一个星期的禁闭,一般来说他们会明白最好保持沉默,等待自己被出售的时候。 也许没有人像伊雷和这对双胞胎那样在车厢里呆这么久,也没有人像他们三个人那样被打得那么惨。 “加入那个队伍真是太蠢了,”赛普克抱怨道,回忆起去年夏天他们从庄园里逃出来的情景,“那是我们能做的最蠢的事情!” “我们当时怎么可能知道呢?”科尔塔摇了摇头。“那个时候,加入他们看起来像是个好主意……” 他们已不记得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人想出了这个主意,只记得当时他们已经走了好几天,又饿又渴,精疲力尽,九岁的伊雷已经走不动路了。当 他们发现了在路边的树林里休息的大篷车队伍时,他们毫不犹豫地向拾荒者们求救。 那些陌生人对他们很好,给了他们吃的喝的,甚至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自从他们逃出密道之后还没有休息过。 他们还告诉陌生人,他们要去蒂米什瓦拉,去王宫找王旗军队的指挥官,多亏了古老的地下通道,他们才得以逃离被围攻的庄园。 队伍的首领向他们保证,会带他们去蒂米什瓦拉,只需要男孩们在其他被派去打猎、捕鱼、侦查和收集施舍的人回来前等上几天就行。 这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一旦所有人回来了,他们就会向王都出发。 领头的人说需要等几天,或是一个星期,但男孩们在那里足足等了一个月,甚至更久,而大篷车就是不走。 每当赛普克和科尔塔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时,营地的人总是安慰他们说很快就会离开,当他们说要等到圣诞节时,他们只觉得整件事就是个笑话。 “圣诞节?”当时双胞胎难以置信地问道,“可是我们从盛夏开始就住在这里了,我们家主人连他的家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时已经是万圣月(10月)了,小家伙们慢慢明白了:陌生人根本不相信他们说的话,即使他们相信,也不会把他们带到蒂米什瓦拉,他们早就该逃走了。 他们的另一个更糟糕的猜测是,这群人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不想让他们走。 男孩们不想等到这些人让他们的处境更加危险,于是在万圣月末,他们决定收拾所有的物品,在半夜里悄悄逃走。 那天晚上,三人正准备离开时,奥利维突袭了营地,一切从那时就变得更糟糕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漫长的五个月前,男孩们觉得他们已经在又臭又脏的车厢里挣扎了好几年,一直忍受着长时间的可怕殴打。 “我昨晚听见他们说,”科尔塔低声说,“我们很快就会回到……呃……某个地方,我没有听到那个镇子的名字,但他们对那个地方都很热情,我想那里一定有一个不小的奴隶市场,因为他们只有谈到钱时才会那么兴奋。” “可是现在,”赛普克阴沉地看着他,“这里只有我们,没有其他人,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卖的奴隶了。” “正是如此,”科尔塔盯着伊雷,“是时候振作起来了,小主人,按照我们的建议去做!你明白了吗?” “我……我明白了。”小男孩不太坚定地回答道。“但是……你们要答应我……” “答应什么?” “你们不会离开我,”伊雷用颤抖的嘴说,“我们将在一起,计划下一步的逃脱。” “没有你,我们哪儿也不去,”科尔塔承诺道,“对吗,赛普克?” “没有你,我们一步也不迈,”另一个人点点头,“如果你按我们说的做,我们将一起离开这里。” 这个想法终于让伊雷·巴托平静了下来,经过几个月的劝说,他终于相信,自己被贩卖出去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殴打和逆境之后,赛普克和科尔塔的主意开始变得合理了。 这天晚上确实和以往的晚上不大相同。奥利维和他的手下很高兴,而且在他们的节日气氛中,他们还给男孩们提供了一些烤肉,甚至给了他们每人一大杯酒。 伊雷不知道双胞胎喝了多少酒,但他被这杯味道古怪的酒直接弄晕了脑袋。光芒在他眼前慢慢变暗,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变得迟钝,很快他就陷入了无尽的黑色以及深沉的睡眠。 第二天醒来时,马车已经在路上隆隆作响,伊雷躺在两个腐烂长凳之间的地板上。 他的头很疼,这是他意识到的第一件事。 他的手和脚都没有被铐住,他惊奇地抬起手肘,跪在黑暗的小车厢里,这是他意识到的第二件事。 然后,双胞胎兄弟不知所踪,这是他意识到的第三件,也是最可怕的事。 第一百四十八章 触动的灵魂 第150章 触动的灵魂 1322年,圣乔治之月(4月) 斯克拉丁,克罗地亚 —— 有很多适合海边的春天的词:美味、多彩、芬芳。拉斯洛很快就适应了他的新生活,现在他不再需要逃跑或撒谎,他享受在各种新的可能性之中。 在第一次见到穆垃登·苏比斯的几天后,他就搬离了车轮匠和他大嘴巴岳母的房子。 他在总督的城市宫殿附近得到了自己的房子,虽然不是很大,但有一个小花园,里面有一口小井和小马厩,这是他自己的房子,这让他充满了可怕的自豪感。 事实上,这是他自己的第一个家。里面只有一张简单的床、一个衣柜、一张带椅子的桌子和一个小壁炉,但这就是拉斯洛目前需要的一切。 他想着以后买一个舒服的浴缸,但他没有着急,因为他觉得离家只有一箭之遥的克尔卡河完全可以用来洗漱到夏末。 他在小花园里指定了一个角落当做肥料区,把所有的垃圾都放在那里,把粪桶里的东西也倒在那里。 如果他偶尔需要洗衣服,斯克拉丁的洗衣女工很乐意在那里为他服务,以换取一笔小费用。 在他们的第一次谈话之后,穆垃登一直都注意着他的新部属。 无论拉斯洛走到哪里,他的手下都如影随形,但他们的工作做得并不好,因为拉斯洛每次都会发现这些人在跟踪他。 当然,为了满足总督的期望,他总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由于穆垃登还没有给他任何任务,他便整天在斯克拉丁的街道上游荡,也正好让总督的手下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他去了教堂,在那里忏悔自己的罪行,但丝毫没有提及谋杀和抢劫。 他去了市场,每天早上他都会买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尽情地咀嚼着,然后在全镇最好的酒馆里喝上一杯红酒或是麦酒。 之后,他悠闲地走到河边,偶尔和渔民们聊聊天,有一次,他心血来潮,从他们那里买了一根旧鱼竿,从此每天早上都坐在某个码头的尽头,把一条挂着虫子的鱼钩在河里晃来晃去。 他不以打鱼为生,只是为了好玩,所以如果到了中午还没有钓到任何东西,他也不介意,走到一家客栈吃午饭。 但如果他钓到了一条鱼,他就会把它带回家,在他的花园里开膛破肚,清洗干净,生起一堆小营火,在监视者的目光下给自己做一顿香脆的午餐。 只有一件事是穆垃登的手下看不到的:当夜幕降临时,拉斯洛会从他床下的木地板下拿出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小箱子,抚摸一会儿,看着那把有刮痕和凹陷的挂锁,想着如何把锁打开,然后低声说些温柔地话,再把箱子包起来,放回了地板下。 他在小屋里住了两个星期,就让人跟踪了两个星期。当他从一次不成功的钓鱼之旅回来时,拉斯洛在街上发现了一个美丽的女孩。 这个乌木色头发、棕色皮肤、身材苗条的女孩正从市场走回家,怀里抱着一篮子蔬菜。当她的目光与他相遇时,他立刻就被迷住了。 拉斯洛暂时忘记了他的饥饿,他原本打算带着咕噜叫的肚子去客栈,但当他看到这个迷人的女孩后,他的双腿把他带往了另一个方向。 他跟着她一路走到一栋石砌的大房子前,院子里仆人忙忙碌碌,他无法越过石栅栏和大铁门。 那是如梦幻般的时刻,虽然拉斯洛已经经历了三十多个冬天,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他的心在剧烈跳动,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的胃里甜得令人作呕。 这感觉就像是从灵魂里被挠了一下痒,在这一刻,他甚至已经忘记了他该装作没有发现他的跟踪者,当那个梦中女孩消失在屋子里时,拉斯洛转过身,大步跑向穆垃登的手下。 “以上帝的圣名,这个天使般的生物是谁?” 被拉斯洛抓住双肩的迪米特里很尴尬,因为他以为他完美地潜伏在拉斯洛的身后,在狭窄街道的房屋中。 “说话,你听不到吗?这个美丽的女孩是谁?” 瘦削的迪米特里迅速挣扎了起来,摇晃着他的小身板,很快就从拉斯洛的双手中缩了出来。 “你不需要知道,”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反正你也不可能拥有她。” “所以他是一个贵族的女儿?”拉斯洛有些失望的问道,“她不是家里的佣人吗?” “不是,”那人眼睛都没眨一下,“我告诉伱了,你不需要知道她是谁。” 拉斯洛当然需要知道她是谁,他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被这种强烈得可怕的未知感觉所震撼。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在蒂米什瓦拉对那妓女艾米塞的感觉根本不是爱,而是一种混杂着欲望的依恋,毕竟那是唯一将他拥入怀中并欢迎他进入身体的女人。 然而这一次完全不同,他需要知道她是谁……拉斯洛已经在思考如何才能赢得她父母的信任,并以此赢得她对自己的青睐,如果她还没有被许配给其他人的话。 的确,他曾经拥有一个骑士头衔,但他早在蒂米什瓦拉的那个该死的地下酒馆里失去了他的纹章证书。 不过他的外表仍然是一个贵族,尽管这半年多来他一直在挥霍着自己偷来的财物,但钱还是够用的。 但只要他还是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他就不能出现在女孩富裕的父母面前,他们可能会嘲笑他,可能会用脚踢着把他赶回街上…… 但他现在是总督的人,谁知道他的地位会晋升到什么程度,他在为穆垃登·苏比斯效命的过程中会发出多么耀眼的光芒呢? “至少告诉我她的名字吧!”他向迪米特里请求道,“这对我很重要,你又不会因为说一个名字而闯祸。” 穆垃登的走狗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直接说出了拉斯洛想要知道的东西。 “索菲亚。” “索菲亚,”拉斯洛在他不平稳的呼吸下重复道,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然后摇了摇头,坚定地看着迪米特里。 “看着我,你这个跟踪者!告诉穆垃登大人,无论他想让我做什么,我都准备好了。两个星期以来,你一直在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你知道我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 我已经厌倦了等待,难道总督大人希望我离开斯克拉丁,去别的城市另寻高就?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已经准备好了为他服务,如果有必要,我会向他宣誓效忠,告诉他!” 瘦小的迪米特里再次犹豫了一会儿,因为这个人不像是在请求而是在命令他。但他的任务是向总督大人汇报任何拉斯洛的任何举动,其中也包括他说过的话…… 他有些愤怒地看着拉斯洛,点了点头,就跑去向他的主人报告了。 拉斯洛带着满意的笑容看着离去的爪牙,他确信他现在不用再等下去了,如果他掷骰子掷得好,总督很快就会把他变成一个了不起的贵族。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三马克 第151章 三马克 1322年,圣乔治之月(4月) 匈牙利 —— 事实证明,在这个初春的夜晚,他们身处王国的南部,在多瑙河的北岸,巴奇郊外的某个地方。 奥利维在三个男孩的酒里放了某种强烈的昏迷药草,平息了他们几个小时的抵抗。 当这对双胞胎醒来时,他们已经在另一辆马车上了,且四肢都被绑了起来,前往着另一个未知的目的地,而伊雷却不在他们的身边。 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们开始大喊大叫,哀求那个马车上的人停下来,回去接他们的朋友,因为没有他,他们哪儿也不去。 令他们惊讶的是,破马车确实停了下来,不过换来的只是驾着马车的大块头用一根大棍子让他们闭嘴。 他们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没有了他们的小主人,男孩们不免有些焦虑。 几天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一个位于保加尔白堡西边的偏僻农场,在森林的边缘。 很多建筑还未完工,木匠、石匠和泥瓦匠仍然在干着活,这座新宅邸建在烧焦了的废墟上,庄园的主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地主,他看起来和奥利维的手下们一样可怕。 他总是咬着牙,愤怒地向每个人发号施令,对他那眼神忧郁、头发灰白的妻子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好话。 双胞胎住在小木屋里,远离主人的房子,在马厩旁边,显然是为了安置仆人而建。里面除了干草床位外,角落里还有一个粪桶。 庄园主每天晚上都会把门锁上,一开始的几天只有赛普克和科尔塔住在那里,但很快就新的仆人住了进来。 脾气暴躁的车夫把两个人带到了农场:一个肌肉发达的男人和一个瘦弱的女孩,两人都是瓦拉几亚人。 不管他们以前的身份是什么,小木屋里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他们都是穿着麻布衬衫和棕色或灰色裤子的仆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个星期过去了,赛普克和科尔塔也了解了这个地方的一切。 他们不得不从清晨劳动到深夜,做着最累人的体力活。 原来,去年夏天,和杜比察的庄园遭袭的差不多同一时间,无情的强盗杀手彻底洗劫了这个地方,屠杀了仆人,然后放火烧了房子。 庄园主和他的妻子都不在家,他们认为是仆人们过于自由而软弱无力,变成了容易下手的目标,招来了暴行,因此他们在庄园里采取了新的管理方法:首先便是将农场周围的工作交给奴隶们,而不是半自由的仆人。 庄园主对他的方法改变很认真,而且是血淋淋的认真。 赛普克有一次告诉他,他和他的兄弟都是小贵族,擅长战斗、护甲维护、骑马、写字和阅读。 这是他唯一一次试图和这个人说话,没过多久他就被扔回了小木屋里,眼睛肿胀流血,鼻子骨折,半昏不醒。 地主对仆人们的故事不感兴趣。 然而,其他事情经常引起他的注意。 几乎每天晚上,在农场安静下来之后,男人都会出现在小木屋前,悄悄地把瘦弱的瓦拉几亚少女带走,当他几分钟后把她带回来时,这个可怜的女孩总是浑身颤抖,痛哭到天亮,直到睡意将她淹没。 “听我说!”有一天,当他们为过冬砍伐新的木材时,瓦拉几亚男人说,“你们想获得自由吗?” 赛普克和科尔塔震惊地看着对方,他们已经在这个庄园里干了一个多月的苦工了,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他们一分钟也不想多留。 “我不在乎我自己的处境,我活该被奴役。”瓦拉几亚男人声音低沉地说,即使作为一个奴隶,他也显得非常强壮。“但是安妮卡……我不忍心看到这只残忍的畜生对我妹妹所做的一切。” 双胞胎又对视了一眼。 “你打算怎么做?”赛普克问道,“我们能怎么帮助你?” “我不需要帮助,我只需要伱们演戏。” “演戏?”科尔塔困惑地重复道。 “假装睡觉,”瓦拉几亚男人解释道,“等那个人渣又要把安妮卡带走时,躺在靠近门的地方,闭着眼睛打瞌睡,但别给我睡着! 我会躺在离安妮卡很近的地方,好在我们没有被绑起来,这意味着庄园主估计着不会有什么麻烦,只是锁上门不让我们逃跑。这将会是个错误的决定,我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办。” “你想好了什么?”赛普克期待地又担心问道,“我想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们发出任何声音,守卫就会立即赶到,然后我们就完了!” “当那混蛋来找我妹妹的时候,守卫从来不在附近,”男人说,“我想,他应该是怕这些人把他做的事情告诉他的妻子……” “那你有什么打算?”科尔塔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我会躺下,闭上眼睛,打呼噜,”瓦拉几亚人说,“当庄园主走到安妮卡身边时,我会跳起来抓住他肮脏的喉咙,挤压它,直到他死了为止。” “在那之后,我们就可以逃跑了,”赛普克点了点头,“门也会是开着的,但是你必须保持安静!” “他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男人保证道,“一旦我抓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喉咙就不会进出任何东西,不管是空气还是话语。 相信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然后我们骑上马厩里的那两匹马,他们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 这似乎是个好计划,很有道理,更何况双胞胎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换取自由。 对于他们来说,为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提供一点无声的帮助又算得上什么呢?他们只想逃出去,越远越好! 即使他们不再和伊雷在一起,他们现在也离蒂米什瓦拉很近,也许一周后就能到达王宫,在那里他们便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安塔尔·巴托,他们的忠心只属于他一人。 这天,也许是因为兴奋,夜幕比以往的春日来的更慢。每个在小木屋里的人都为即将到来的杀戮做好了准备,几乎都能尝到里面的紧张气氛。 突然,干草地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大概是在日落后不久。 脚步声越来越大,有人走近了小木屋,锁咔哒地被打开,门也随之敞开,强壮的瓦拉几亚男人绷紧了全身肌肉,等待着起身的最佳时机。 “醒来!”严厉的声音响起,“醒来,你们听不到我说话吗,站起来!” 里面的人惊讶地睁开眼睛:这声音不是那个凶残的庄园主的,而是来自于他那永远忧郁的妻子。 女人站在他们面前,手里拿着一盏灯笼,红润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起来,快点!”她用颤抖的声音命令道。“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赛普克、科尔塔和瓦拉几亚兄妹都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他们僵硬地坐在不舒服的干草上,但那个女人似乎很着急。 “快点离开这里,难道你们想一辈子呆在这里?” 她稍稍远离了门,用空着的手召唤他们,示意一路通畅无阻。 “快过来,在守卫发现发生了什么事之前离开这里!” 这句话就像魔法一样让仆人们动了起来,齐刷刷地起身朝门口走去。他们飞奔进了黑暗中,盲目地跟着走在他们前面的女人。 女人走向马厩,一辆双驾马车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就是把赛普克和科尔塔送来这里的那辆。 “快上车!”女人命令他们,一边爬上了前座。 科尔塔这时注意到女人拿着灯笼的右手上几乎被浓稠的血染黑了。但他没有问任何问题,他想,他应该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为什么他们要如此匆忙地离开。 四人迅速地钻进了车厢,马车驶出农场,在土路上颠簸着,没有停下来过,双胞胎相信这个善良的女人会和他们一起奔向自由。 然而第二天下午,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了他们身上。 这就像是一个永远无法结束的噩梦:他们都站在了最近城镇的奴隶市场里,那个女人匆忙地把他们卖给了奴隶贩子,每个人一马克银币。 这些钱足够让她回到她父亲在北方的庄园,她至少有二十年没有去过那里了。 科尔塔悲伤地看着离去的马车,他想过要大喊说那个女人谋杀了她的丈夫,可他连这么做的心情都没有。 为什么呢?他很清楚这个女人永远到达不了北方,他丈夫的手下会在几天内抓住她,他在某种程度上很肯定这一点。 而且揭发这个可怜女人的罪行对他们的命运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所以他保持着沉默,恨恨地看着疾驰离开的马车。 很快他们的手脚又重新被铐上,奴隶贩子把他们放进了笼子里,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喊道: “健康、强壮的年轻人,只要三马克银币!” 第一百五十章 短暂的春天 第152章 短暂的春天 1322年春 斯克拉丁,克罗地亚 —— 时间流逝,穆垃登·苏比斯对神秘的拉斯洛越来越信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从这个来到克罗地亚的男人身上得到什么,但他肯定被拉斯洛的某些特质所吸引了。 起初,在他们的第一次谈话之前,总督只是把他当做是一个富人。 他不希望也不允许各种权贵人物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进出出他的地盘,或者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在他的城市里谋取钱财,毕竟在斯克拉丁什么样的交易都能达成。 但是当他发现拉斯洛的真实身份时,他暗自感叹,原来这个人跟他一样,都鄙视查理·安茹。 他曾是国王的手下,他的宫廷骑士,后来他成了国王的眼中钉,被迫作为罪犯逃离王宫。 当然,穆垃登·苏比斯怎么可能知道拉斯洛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他哪里知道这个男人其实已经很久没有靠近过王宫了,只是过着一个悲惨落魄日子的无名小卒,沉湎在自己的醉酒呕吐物中,在整日醉醺醺的状态之下,还在蒂米什瓦拉的一个贫民街区犯下了杀人罪? 如果他知道这一切,穆垃登可能就不会向他伸出援手。 但总督认为拉斯洛是某种叛逆的英雄,而拉斯洛扮演的这个自信坦荡的角色起了作用,让穆垃登开始打心底赏识并怜惜他。 克罗地亚总督很快就把拉斯洛当做了自己信任的手下,因为他相信,这个勇敢的家伙敢于说出他自己的想法并付诸行动。 对查理的厌恶就像一条无形的链子一样把他们绑在一起,因此他们经常在一起,无话不谈,拉斯洛几乎成了他的顾问。 一开始拉斯洛不得不像其他总督的手下一样上街巡逻,他必须注意周围发生的一切细小事情,以防有人酝酿阴谋对付他的主人,他仁慈的好父亲穆垃登。 他也不得不在迪米特里和安德尔的陪同下收集税收和各种债务,有时如果有人反抗或不按时付款,他还需要打几巴掌,或者几拳。 做这项工作的人永远不会挨饿,也永远不会缺少任何东西,因为除了债务之外,穆垃登的手下还会从这些人那里拿走其他东西。 如果一个人做食品生意,那么除了钱以外,每个人都有东西吃。如果一个人是铁匠,那么他们可以拿走更好的马具、小刀、马铁蹄和几袋铁钉。 最重要的事情是要知道界限,他们不能人任何人那里拿走太多,但他们可以在不打破斯克拉丁经济平衡的情况下大肆获取利益。 “这是为了每个人的利益。”穆垃登曾这么解释道。 不过拉斯洛并不需要长期将这些知识付诸实践,因为自从他宣誓效忠于总督并成为他的知己和顾问后,他就没有在斯克拉丁的街道上花太多时间。 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豪华的城市宫殿里度过的,有时也下榻于坐落在山丘上的石头城堡里。 拉斯洛注意到,总督不仅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夏日酷热而缩进了冰冷的城堡石墙里,他的多疑性格也起到了很大作用: 每当穆垃登·苏比斯有了不好的预感,或是收到了不利的消息时,他就会立即逃进他戒备森严的城堡里。 而拉斯洛越是了解他,就越觉得他更像是一个城市的恶棍首领,而不是什么有身份和胆识的总督。 “你还记得吗,”有一天穆垃登对他的新知己问,“当时若望教皇敦促基督徒祈祷查理能尽快有一个男性继承人?” “当然。”尽管他对这个消息一无所知,拉斯洛还是点了点头。当时他正努力地熬过冬天,不被追兵抓住,以谋杀罪被绞死。 “好吧,我告诉你,”总督凑近他,高兴地低声说道,“我当时并没有真正祈祷,只是假装自己在祈祷!” 秃头的总督大笑了起来,仿佛讲了一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拉斯洛想和他一起笑,但很快总督的五官就变得严肃起来,并阴沉地咕哝着,补充道:“我才不会祈祷安茹的猪圈里生出新的小猪来!” 这个温暖而芬芳的春天是拉斯洛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之一,他在海边奇迹般地获得新生,成了克罗地亚总督的亲信。他几乎不用干什么活,只需要陪伴总督即可。 他卖掉了他的小屋子,因为穆垃登在斯克拉丁的宫殿里给了他一间宽敞的卧室,并且可以把马也放在总督的马厩里。 他让当地的工匠为自己做了一个金属带的新箱子,放着穆垃登给他的薪水,藏在还没能打开的旧箱子旁边。 与此同时,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跟随着美丽的索菲亚沿着街道回到她家。 有时他在市场的某个地方等她,有时是在教堂前,虽然他怀疑她早就注意到了他,但他还是不敢和她说话。 有一次,索菲亚亲切而温暖地冲他笑了,那一个微笑让拉斯洛头晕眼花,不得不撑住墙壁,以免倒在街道上。 他每晚都会蹲下身子数着钱币,幻想着自己向索菲亚求婚的画面,那时候他一定会让女孩的父母激动得泪流满面。 然后突然间一切都变了。 在城堡里,总督不停地拧着他的手,焦躁地来回踱步,时不时警惕地回头看,怀疑自己的手下和仆从不忠。 他表现得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彻底疯了一样,他在腰间系了一把长刃匕首,让他的部下全天巡逻,准备战斗,比以前武装得更彻底。 他在城市宫殿和山上城堡里的卫兵数量翻倍,还要求拉斯洛做好战斗准备。 所以拉斯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第一次挂起了他的撒拉森剑,那是安塔尔·巴托送给他的礼物。此外,他还被迫重新拾起了他早已生锈的箭术。 穆垃登要求他的仆人品尝每一份菜,每一杯酒,在确认没毒之前,他不会吃喝任何东西。 有一天,穆垃登把拉斯洛叫到一旁,来到这座冰冷石头城堡里最黑暗的角落之一,终于揭示了他奇怪行为的原因。 “希贝尼克和特罗吉尔,”总督愤怒又紧张地咬着嘴唇,“我自己的城市……在密谋反对我!你明白吗?反对我!造反!叛乱!”他哽咽的声音里奇怪地混着愤怒和恐惧两种情绪。 “现在是危险的时刻,”穆垃登在黑暗中四处张望,仿佛感觉到敌人从墙壁里冒了出来,“他们想要压垮我,希贝尼克和特罗吉尔,”他恨恨地重复着这两个城市的名字,“我最近得知他们已经向威尼斯臣服,宣布脱离我的统治。 最糟糕的是,特罗吉尔用某种方式赢得了我兄弟保罗的支持,我自己的血亲背叛了我!我那懦弱愚蠢的弟弟向他们书面承诺,他会带着一支军队向我进军,给我的可怜虫敌人们提供一切帮助!” 穆垃登·苏比斯全身的每个关节都在颤抖,他的手指紧握着匕首的刀柄,左手敲打着光秃秃的墙壁。 “他们想要对我开战吗?”他的鼻孔像一匹劳累过度的马一样张开,大吼道。“他们想要反对我?向我开战吧,来吧!” “伱想要怎么办?”变得越来越尴尬的拉斯洛问,“我们这些您信任的臣民能为您做什么?” “呆在这里没有什么事可做的,”穆垃登用充血的双眼看着他,“我会让你成为我的队长,你将率领我最好的一百名骑兵,德米特里和安德尔负责剩下的两百人。 我们必须见血!拉斯洛,会有一场战争的,我亲爱的朋友。” 这正是拉斯洛所担心的,他必须证明自己是一名战士,一名骑士。他必须再次跨入战争的门槛,在这个他从未感到过归属的领域站稳足跟。 战争…… 他害怕战争,胜过一切,但他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春天结束了。 ----------------- 1322年春 施彼斯伽-卡皮图拉,上匈牙利 —— 这是一个平静的下午,一个身穿简单旅行斗篷的男人正在施彼斯伽教区教堂的凉爽中等待着什么。 他把同样穿着粗布衣服的小随从和他们的马留在了教堂巨大的石墙外面,独自进入了宏伟的建筑。他独自站在里面,独自思考,独自面对他自己的良知。 他静静地凝视着一幅华丽的画作,这世俗主题的巨幅画作仅在五年前才被放置在了教堂的墙上,他描绘了查理·安茹的加冕仪式。 它的中心人物是匈牙利的主保圣人圣母玛利亚,她的怀里抱着婴儿耶稣,两人的头顶都有着一个巨大的金色光环。 在画的右边,埃斯泰尔戈姆的前大主教,查理的前支持者,托马斯跪在圣母玛利亚的宝座旁,向圣母献上王冠。 在天国宝座的另一侧,成年的查理·罗贝尔跪在地上,玛利亚从大主教手中接过王冠,戴在他头上。 在查理的身后是他当时的持甲人,弗兰克之子托马斯·塞姆塞,他手握国王的剑,头顶上方用拉丁文写着“青春之花”。 看画的男人认为一定是塞姆塞在塞佩斯的高贵出身起到了一定作用,因为论战功,有另一位骑士更有资格出现在画里。 他还注意到,虽然圣母玛利亚的表情很严肃,但圣婴耶稣则带着满意的微笑向查理伸出了右手。 在画右侧,大主教托马斯的身后,该画的委托人塞佩斯的教区长亨利正跪在地上,手里拿着十字圣球,脸上洋溢着满足快乐的表情,在他旁边写着对圣母的祈祷。 【我们恳求您,最仁慈的圣母,如果您不引导我们,我们将误入歧途,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圣母,请怜悯我们。一千三百一十七年。】 男人往后退了几步,不再观察画的细节,而是它的整体,他开始有些犯恶心,不知道是这夸张的崇敬表现让他有了这种感觉,还是他对即将到来的会面感到焦虑不安。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供奉着圣马丁的大教堂非常安静。 这时,突然有人从后面触碰他的右肩,这让他吓得缩了一下。他转过身,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神父!”他喘了口气,然后飞快地拉下了他的兜帽,露出了灰白的头发胡子以及年迈的面容。“赞美耶稣基督。” “永永远远,阿门。”神父满意地笑着回答道。“我很高兴看到你平安无事,费里西安。其他人都在这里,他们正在下层教堂里,来吧,我带你去找他们!” 在楼下,十几个人聚集在一起,只有几支蜡烛的摇曳火光照亮了这个阴冷黑暗的空间。 和桑普特的城堡主一样,这些人都穿着简单的黑色、灰色或棕色的履行斗篷,戴着遮住脸的兜帽,这并不奇怪,因为他们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们以贫穷的旅行者身份来到施彼斯伽,也想以同样的方式离开,不引起任何注意。 神父一言不发地把费里西安·扎赫引到了其他人那里,然后点了点头表示一切都正常,便回到了他的日常事务中去。 他很清楚聚集在他教堂里的是什么样的人,但他不想听到这些人到底在讨论什么。 他想,如果他只是以这样的形式帮助他们,他做的便是善行,但如果他自己也加入其中,干涉世俗的事情,那显然是太过分了,会让上帝不悦。 于是神父迅速地离开了那,暗黄色的光芒中只剩下斗篷人们。 “上帝保佑你,费里西安弟兄!”其中一个人用近乎哀伤的低沉声音说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正如你们都知道的,”另一个戴着兜帽的人说,“我们要在这里永远地告别彼此,这是圆桌的最后一次会议。” “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至少不是以现在这种方式。”第三个人站了出来。 “我们的存在不再有意义了,将我们聚集在身边的主人已经死了,他的统治权被篡位者剥夺,他的城堡和土地被外人和不忠的叛徒偷走。 而主人的遗愿,圆桌最重要的任务,只能由一个人来完成,费里西安弟兄。” 说话者伸出手臂指着桑普特的城堡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转过头来,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他。 第一百五十一章 圆桌 第153章 圆桌 “他将独自承担我们所有人的重担,”那人继续着他的戏剧性独白,“这就像是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但我们不能再帮助他背着了……” 费里西安环顾昏暗的底层教堂,逐一打量着这些人。 只有少数人退去了兜帽,大多数人都选择继续遮住脸,就像他们甚至不信任他们的同伴一样,但他仍然认出了所有人。 多么体面的圈子啊,这么多圣人都在里面。 其中包括十一年前死在科希策的阿玛德·阿巴的三个儿子:亚诺什、拉迪斯劳和小阿玛德,他们多年前就已经逃到波兰,并在那里为某些贵族家族服务。 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也在这里,他在去年夏天死守特伦钦,然后在最后决战时通过秘密地道逃跑,一路流窜到西里西亚,然后便待在了那里。 圆桌由以前的大人物们组成,他们没有成为新政权的一部分,而是逃离了匈牙利。 这些落魄的失宠贵族们在查理·安茹的恐怖怒火下逃亡四面八方,其中一些人甚至加入了远在东方的莫斯科公国。 现在他们大多数人都聚集在施彼斯伽-卡皮图拉的圣马丁大教堂里,其中甚至包括伊万·科塞吉的父亲,老亨利·科塞吉,他们曾经是查理最大的敌人之一,并且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儿子已经死了十四年。 他现在饱受痛风和其他十几种疾病折磨着,半只眼睛失明,听力也所剩无几。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但绝对不想错过这最后一次会议。 费里西安心想,如果国王知道这里都有哪些人,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放火烧了整个教堂。 “因此,我们黑暗时代的另一个黑暗日子已经到来,”第一个发言的人叹了口气,“在我们今天的会议后,圆桌将不复存在。世间荣耀不再。” “这次会议完全是在浪费时间。”费里西安突然宣布道。 他的声音中没有一丝其他人的凄凉悲伤,一下子便破坏了庄严的拘谨气氛,“我们今天为什么要聚在这里,这场廉价的喜剧有什么意义?” 冰冷的墙壁上回荡着他的话语,其他人都不解地看着他,亚诺什·阿巴温和地开口道:“我们知道这个负担很沉重,但必须由你自己承担……” “没错,”费里西安用力地点点头,“从一开始这一切便是我一人承担的,我,一个人!你们没有参与其中,你们所有人都没有! 当马泰大人将任务交给我时,这个可怜的圆桌组织又在哪,伱们这些人又在哪? 当我背弃我敬爱的领主时,你们这些高贵勇敢的大人们去哪儿了?你们这些不敢露脸的混蛋们!” 他愤怒地咆哮道,“我告诉你们吧,你们在保全自己的小命,在把值钱的东西塞进马车,好赶到异国他乡,给外族的领主当仆人!” “够了,费里西安!”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呵斥道,但他的话只是在火上浇油。费里西安·扎赫猛地转身盯着他,差点打了他一巴掌。 “还有你,你这条捷克狗,给我闭嘴!”他用食指指着伊斯特万。“你本可以拯救特伦钦,你和我说你会守住城堡,但你坚持下来了吗?” “我坚持了!”伊斯特万也吼道。“我守住了几个星期的城堡!” “几个星期里,你让城墙被夷为平地!”费里西安愤怒地纠正道。“然后当你的守军被屠杀时,你像一条懦弱的蠕虫一样一声不吭地溜走了! 看看这个圆桌里都是什么人!一群隐藏在黑暗中的叛徒,仅此而已!我在这里看不到一个体面的人!” 他的话犹如鞭子一样抽打着聚集的众人身上,费里西安把目光投向了老亨利·科塞吉。 这位前省主,侍奉了也背叛了三任匈牙利国王,参与王国事务的时间比他们任何人都长,他也没能幸免于费里西安的责骂。 突如其来的指责让人群之间的空气变得寂静冰冷,然后老亨利的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他们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在咳嗽或是喘气,但很快他们都意识到这位老寡头在笑,他用一种诡异的嘶哑声音干笑着,在昏暗的环境中回荡。 “你是对的,”亨利·科塞吉用病态麻木的虚弱声音说道,“我们是卑鄙的,在真正面临死亡之前说要战斗到底是多么容易啊,不是吗? 在敌人占领我们的土地,并将绞索挂在我们的脖子上之前谈论永恒的忠诚是多么容易啊! 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尽管我们都发过虔诚的誓言,到最后我们还是逃跑了。我们都是懦夫,就不要再去比谁比谁更懦弱了……” 他又笑了,笑得哽咽嘶哑,其他人都羞愧得低下了头。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费里西安·扎赫平静而坚定地说,“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多年前我就接到了使命,从那时起我一刻也没有忘记。 当完美的时机到来时,我会执行它,而不是你们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命令我下手……”他摇着食指强调道, “我和马泰大人已经讨论过了这些,也决定了什么时候才是真正的好时机,那时候你们可没现在这么忠诚! 我不需要什么幼稚的会议,也不需要你们任何人的帮助。即便这使命会把我带到地狱的最底层,我也不需要你们!明白了吗?” 那十几个纷纷点头,都在小声嘀咕着说他们明白了,就连伊斯特万·斯特恩伯格也没再反对。 “很好,”费里西安点了点头,“上帝与你们同在!” 说罢,他转过脚跟,迈着快速的步伐离开了教堂,和他的随从一起向西骑行。 费里西安离开之后,其他人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与他们未能完成的计划说再见。 除了几次小风小浪之外,这些人再也没能掀起更大的波澜,他们多年的政治阴谋大部分都以失败告终。 他们秘密组织的最终目标似乎已经是死路一条,在离别的时刻,只剩下一个年事已高的宫廷骑士的誓言。 圆桌解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南方战争 第154章 南方战争 1322年,圣约翰之月(6月) 特罗吉尔地区,克罗地亚 —— 拉斯洛稳稳地坐在自己偷来的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他的手下们正在抢劫一个小农场的粮仓。 他们离开斯克拉丁已经将近一个月,并开始了那所谓的战争:不断地摧毁特罗吉尔周围的村庄和农场,洗劫市场,宰杀牲畜,破坏各种建筑。 这就是穆垃登·苏比斯在他自己省份的土地上进行的光荣战役,三百名全副武装的恶棍对手无寸铁的平民们的蹂躏。 穆垃登很快就意识到对于攻下一座反叛的城市来说,三百骑手根本不够,而且他也没有攻城器械和熟练的军事工程师。 克罗地亚总督不是个战争领主,他也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在军事上的才能和天赋。 他习惯于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获取金钱和权力,高利贷、贩卖妓女、劫持商船、贿赂等等,他和英勇的战士生活没有任何关系。 特罗吉尔在亚德里亚海上的一个小岛上,四面都是围墙,虽然与北部大陆之间只有几十码的距离,但没有海军的支持也无法围攻。 因此,穆垃登很快就离开了这座城市,开始掠夺周围的领土。 特罗吉尔的人民可能会觉得总督是想通过这种破坏方式来迫使他们带着军队离开城市,与他在正面战场交战,这样穆垃登就可以消灭守军,强夺城市。 察觉到了诡计的城市无意出城迎击这些强盗,而是选择把自己关在坚固的城墙内,等着穆垃登的三百骑士厌倦了肆虐。 但事实上,克罗地亚总督根本没有想出什么诡计,他不是什么战略家。他只是想,如果他不能拿下特罗吉尔,他就会在该地区尽可能多地造成破坏,当做发泄。 穆垃登·苏比斯就是一个这样的领主,他只是在法律之上凌驾于他的臣民们,但在道德上,他和农奴从马厩里铲出的粪便没有什么区别。 自从他父亲十三年前去世,他便一直是克罗地亚的总督,他的权力一直没有产生过动摇,直到现在,希贝尼克和特罗吉尔终于受够了他的暴虐统治,公开反叛。 在这之前,穆垃登一直认为他的权威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但他的所有臣民都只是出于恐惧而为他服务。 而在主后一千三百二十二年,这座堡垒突然倒塌了。 拉斯洛本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一直满心欢喜地服侍着穆垃登,突然间,在特罗吉尔外被烧毁的村庄和农场冒出的刺人咽喉的浓烟中,他明白了。 克罗地亚总督只是一个渺小的虫子,一个微不足道、虚张声势、歇斯底里的孩子。 如果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就会开始崩溃大闹,他需要一个父亲般的耳光让他清醒。 陷入沉思的拉斯洛被一阵巨大的欢呼声惊醒,德米特里的一百名骑手回来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拿着各种各样的战利品,金银之物闪闪发光。 马匹掀起的尘土中,一小群驴子小跑着跟在后面,驮着各种各样的财富。 “真是不可思议!”拉斯洛的一名手下惊奇地喊道,他正在和他的同伴们分享着从粮仓麻袋里拿出来的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们发现了一个宝库!”德米特里的一个手下笑着说,没有过多解释地继续往前疾驰。 “我们找到了一个教堂,”后面的另一个人解释说,“一个胖神父在里面布道,向衣衫褴褛的农民孩子讲一些愚蠢的东西。” “我们把整个地方都烧了!”一个满脸乌黑的人脖子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铜十字架,和他简陋的衣服完全不搭。“当然,在那之前我们已经把能找的一切都带走了。” 拉斯洛再也受不了了,他猛地一踢马刺,抛下身后的手下,快速地回到了临时搭建的营地。 乱七八糟的帐篷群离刚刚被烧毁的粮仓不远,穆垃登每隔几天就会把全军转移一次,一方面是为了让特罗吉尔人不知道他在哪里扎营,另一方面是为了靠近他们即将掠夺的地方。 拉斯洛跳下了马,愤怒地冲进总督的华丽帐篷,“德米特里的人……” 他没有打招呼也没有任何行任何礼,正要大声控诉,但立即注意到瘦削的德米特里正站在穆垃登的旁边,在桌上的地图上画了一个小红叉,标记着已经被掠夺、烧毁、屠杀了的定居点。 “嗯?”德米特里抬起头来,向这个他从未真正喜欢过的人送去一个阴暗的微笑。“我的人怎么了?说出来让我听听!” 拉斯洛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不该在德米特里面前说出一切,但看到穆垃登询问的眼神后,他又振作起来,压低了一点声音后说道:“德米特里的人袭击了教会的土地。” 穆垃登·苏比斯把眉毛抬到额头中间,一脸疑惑地看着拉斯洛,仿佛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刚刚遇到了德米特里的骑手,他们彻底洗劫了一座教堂。”拉斯洛叹了口气解释道。“然后他们放火烧死了一个神父和一群无辜的孩子!” “你是在羡慕他们的战利品吗?”德米特里哼了一声,轻蔑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如果你能更好地领导伱的队伍,也许你能比现在更成功……” “战利品?”拉斯洛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根本不是我想说的。” “就算教堂被洗劫一空又怎么样?”穆垃登摆了摆手,试图调和他的队长们。“至少这能让特罗吉尔的人知道穆垃登·苏比斯可不是好惹的!” “我决不允许我的人把孩子送去另一个世界!”拉斯洛坚定地表示,但穆垃登只是耸了耸肩。 “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战争,”总督表示,“而战争总是伴随着伤亡……” 战争?拉斯洛想,这是战争吗?我们已经杀戮掠夺了一个月,没有打过一场仗,甚至没有一场小规模的对峙,我们没有面对过像样的士兵,只是在杀害手无寸铁的农民,这根本不是战争…… 他摇了摇头,只是大声说道:“无视教会的保护屠杀手无寸铁的人,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诅咒,我们至少应该牢记这一点。” “好吧,”穆垃登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德米特里,告诉你的手下不要再放火烧教堂了,因为上帝会惩罚我们的,明白了吗?” 总督的责备听起来很轻率,显然他只是为了避免进一步的矛盾而向拉斯洛让步,德米特里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我明白了,大人,我会告诉他们的,”队长笑着回答,“我们会确保上帝不会对我们……太生气。” 拉斯洛不想让自己被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嘲笑,他本想说点什么,但穆垃登很快挥手让他闭嘴。 “我现在有更重要的问题,”他低头看着桌上的地图,“我在等待援军,我已经派安德尔去动员克罗地亚的贵族们。 我不会让这些人的无礼逃脱惩罚,我会先拿下特罗吉尔,然后再征服另一个叛徒城市希贝尼克! 但以我自己的三百人是不够的,我需要更多士兵、船只和各种攻城器械。我们还有支持者,两座造反的城市对我们来说算什么? 如果克罗地亚的贵族们站在我这边,我们就可以把整个大海燃尽,把不听话的人钉在木桩上!” 话音刚落,营地内顿时响起了一阵骚动的叫喊声。 听不到不寻常的声音,穆垃登和他的两名队长从主帐篷里跑出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场骚乱是由一个飞奔而来的骑手引起的。 一个没有的头的骑手。 这具被斩首、残缺不全的血淋淋尸体被绑在马鞍上,绑在马身和脖子上,以免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掉下来。 一个沾满血迹的柳条箱子搁在他的腿上,一些克服了最初震惊的人立刻伸手去拿篮子,确信如果凶手们送来了消息,他们一定会藏在那里面。 于是他们从死者的腿上拿起篮子,掀开盖子,震惊地没拿住它。 篮子砰的一声掉在地上,一颗头颅滚了出来,前去要求援军的队长安德尔以冰冷的苍白眼神看着穆垃登。 在头颅旁边有着一个小袋子,有人用人血写了一封信并放在了里面。 当穆垃登·苏比斯读完了这封写给他的信后,所有的颜色都从他的脸上流走了。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说出一句话,而他久违的第一句话便是下达了拔营的命令。 克罗地亚总督的军队需要立即返回斯克拉丁。 第一百五十三章 划算的买卖 第155章 划算的买卖 1322年,圣约翰之月(6月) 塞克什白堡,匈牙利 —— 这是一个闷热的夏日下午,时间慢慢变成了晚上。太阳从西边落下,在郊外的景色照得一片红黄。 一个男人和一头灰色的骡子在夕阳的照耀下拖着拉长的影子,从为期两天的集市上回家,急于踏上北上的道路。 走到骡子旁边的拉车主人叫约瑟夫,他在布达做铁匠,在城墙外有一座小房子,在那里他和他的妻子莉莉过着简单而忙碌的生活。 只要有机会,他便会把他的货物带到塞克什白堡或者维谢格拉德,因为他认为这能为他带来更多新客人和更多的收入。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武器匠,但他从来都没有办法获得经营许可。 约瑟夫对自己的手艺非常有自信:他从小就和父亲一起打铁,即便他们不是武器匠,他的父亲也偷偷教他如何打造出一把好的武器。 据说他们的一位祖先为圣伊什特万国王的士兵打造过很多武器,而技巧也一直传到现在。虽然约瑟夫不知道这种说法的真实性,但他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他相信,他们家制作剑刃的技巧是代代相传下来的。他也相信,他的祖父,甚至是曾祖父,并不是什么只会做马铁蹄的铁匠。 四十岁的他依然坚信,总有一天教区长、贵族老爷们甚至是国王本人都会信任他,并且希望他能继续他祖先的事业,在他的铺里锻造剑、匕首、矛头和斧头,他希望他的顾客会是更加富有的人。 车轮在一个坑洞上嘎嘎作响,里面满是没能售出的商品。约瑟夫点了点头,是时候改变现状了。 在城市的郊外,不时有长相奇怪的陌生人出售奴隶或是其他不太体面的东西,一辆相当肮脏、没有窗户的马车正在他的眼前停着。一些面目狰狞的人正在收拾他们的物品,准备离开。 在马车的前座上,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正在以刺耳的方式咒骂着。 不过真正引起铁匠注意的是一个身穿破烂衣服的小男孩,他正坐在马车后面一个翻倒的水桶上,疲惫无光的眼睛里满是世界上所有的悲伤。 在约瑟夫看到这个十岁的男孩时,他的呼吸卡在了喉咙里,因为…… “不,”他惊讶地呼喊道,“这不可能!”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继续向马车走去,尽管他不想和那些看起来很凶残的人交谈,但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你想要什么?”刚刚在马车上咒骂的黑牙男人喊道,“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快滚开!” 但铁匠的脚扎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你没听到吗,伱这个可怜虫?”那人再次骂道。“还是你聋了?或是你的舌头被割掉了?因为如果你还有舌头,我还是可以把它割掉的,所以给我小心点!” “这是你的儿子吗?”约瑟夫朝木桶上的男孩点了点头,愤怒的矮个子男人瞬间变了一副脸。 “你为什么不早问这个呢,我的好弟兄?”他笑得很开心,露出一口烂牙。“不,他不是我的儿子,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我的……来仔细看看吧!” 奥利维的语气非常温柔,他跳下了马,轻轻地抚摸着陌生人的后背,让他离货物更近一些。刚才还在气头上的他,这会突然有种幸运的感觉。 自从秋天以来,他一直没能卖掉这个孩子,起初是因为他嘴巴太大了,但后来在他的朋友被买走后,他就不再说话了。 但这不是真正的问题,因为不说话的奴隶才是好奴隶,但这孩子从来不张嘴,即使是在他该吃东西的时候。 所以从那时候起,他们便一直打他,让他吃东西,因为没有人想要一个只剩骨头的奴隶,如果没有力气,他能干什么活? 他们像塞鹅一样把食物塞进他的喉咙,让他不至于饿死,但就这样他还是会经常把东西吐出来。 他就是像套在奥利维脖子上的绞索,奴隶贩子以为他们再也卖不掉他了。 但这时,这铁匠来了。 “他叫什么名字?”约瑟夫在离孩子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问道。他凑近男孩的脸,继续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奇迹。 “随便你怎么叫,只要你喜欢什么,他就能叫什么。”黑牙男人咧嘴笑道,“他没有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铁匠现在直接问伊雷,但男孩没有回答,只是用无限苦涩的眼神盯着他。在无数次的殴打中,他有足够的时间领悟到最好什么都不说这个道理。 “唉,你没听到吗?”奥利维瞪着陌生人。“他没有名字,你明白吗?他从不属于任何人,我们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喂养他,在那之前他是个孤儿,是我让他还活着。 我们在保加尔白堡附近捡到了他,无论如何,他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瘦弱。他是个坚强、敏捷有体力的孩子,能干各种活。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可能只有十岁,但比他的同龄人更有能力。”他又补充道。“他很健康,身上没有任何毛病,而且牙齿完好无损,你自己看看吧! 你很幸运,因为他今天差点被买走了,他是我最后的奴隶了,你感兴趣吗?” 约瑟夫和他的妻子总是在为下一个月的生计操心奔波,他们的钱只够买他们生活的必须品,勉强不饿肚子,身上有些东西穿。 但他们永远不能把钱花在没有必要的东西上,更不用说是花钱买仆人了。 不过,当黑牙的奴隶贩子问铁匠是否对这个男孩感兴趣时,约瑟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很感兴趣。” “棒极了!”奥利维拍了拍他的两只脏手。“五马克银币,这是给你的特惠价。” 听到这个数字,约瑟夫顿时从梦中清醒过来。五马克?他不可能出得起这么多…… “你对这孩子的报价是不是太高了?”他挑起半边眉毛问道。“他是能拉出金子来吗?” “年轻又强壮!”奥利维抓住了伊雷瘦小的手臂,“如果是一个三十岁的奴隶,我不会要价这么多,但他只有十岁,这个孩子可以比一个成年的奴隶为你多服务十年甚至二十年。买他肯定是明智之举,光是他的一副牙就值这钱!” “我没有五马克银币,”约瑟夫表示,“我给你三马克。” “四马克!”奥利维伸出手掌,“怎么样,好兄弟?” 约瑟夫有些因兴奋而颤抖,但他试图掩饰着自己的感受。 他想要这个孩子,觉得不能把他留在这里,他必须把他带回布达。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个黑牙人故意抬高价格,他不可能花这么多钱买这小子。 “我们没有关系,别叫我兄弟。”他硬着头皮说道,然后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三枚破旧的硬币。“三马克,我不会给你更多了,我知道他的价值不会超过这个。” 奥利维盯着铁匠看了好一会儿,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面无表情,从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东西。他紧抿着的嘴唇突然绽放出灿然的笑容,从约瑟夫手中抢过了那三枚银币。 “你做了个划算的买卖!”他满意地笑了笑,“带他走吧,想用他来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是你的了。但是不要把他带回来,我可是不会退钱的!” 奥利维推了推伊雷,男孩从水桶上站起来,迈着缓慢而不确定的步伐走向他的新主人。 约瑟夫担心地这看着孩子:他看到他被绳子割伤的手腕,以及在宽松的麻布衬衫下的瘦小身形和明显的殴打痕迹。 那个黑牙的奴隶贩子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铁匠根本没有去听,他唯一关注的是那个孩子,他差点无法用自己的双脚站立。 约瑟夫不再忍心看下去了,他走到男孩身边,将他抱在怀里,带到了他的拉车上。 他推开那些未售出的货物,用笨拙的动作卷起防水布,将孩子放在上面。 “别害怕!”他在男孩耳边低语,背对着奴隶贩子和他那些面目凶狠的手下。“现在你不会受到伤害了,放松点,我很快就会给你找点吃的。 想睡就睡吧,因为回家的路还很远,在那里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我们会照顾好你的……” 灰色骡子拉着车继续前行,离奴隶贩子越来越远,约瑟夫的眼角涌出一滴热泪。 “我亲爱的儿子!”他自言自语道。“没有人可以再把你从我们身边带走了,无论是人还是上帝……” 第一百五十四章 梦醒 第156章 梦醒 1322年,圣约翰之月(6月) 斯克拉丁,克罗地亚 —— 无论是在城市宫殿内,还是在石山城堡里,都发生了巨大的骚动。翻倒的箱子、被清空的房间,秩序混乱,到处都是疯狂奔跑的仆人们。 并不是敌人已经入侵了穆垃登·苏比斯的领地,正在掠夺他们所能看到的一切,而是克罗地亚总督本人在把所有能带走的财产装进箱子里,然后用马车把箱子运走。 总督像一只受惊的动物离开了火海中的森林一样逃离了特罗吉尔,当然,是在按照自己惯例放火烧掉了周围的农场之后。这几天里,他变成了一个偏执、惊恐的老人。 当他察觉到身边潜伏的危险,脖子上的绞索开始收紧时,穆垃登的本性也显露了出来:他对他的臣民完全漠不关心,他对他自己城镇的命运也并不怎么感兴趣,他只想保护他的财富,从金酒杯到最后一个破烂的小硬币。 “在日落前把所有东西都整理好!”他向手下们下达了命令,“晚上我们出发前往奥米什!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臣民反叛总督的消息,有城市和贵族抛弃苏比斯家的消息。 希贝尼克和特罗吉尔的反抗像野火一样传遍了整个海岸,人们开始意识到暴虐的克罗地亚总督并不是刀枪不入的神明,他和他们一样,有着凡人的躯壳。 火上浇油的是,达尔马提亚领主、斯拉沃尼亚总督亚诺什·巴博尼克(jános baboni?)也向穆垃登宣战。 随后,波斯尼亚最有权势的领主之一,总督,穆垃登的宿敌伊什特万·科特罗马尼奇(istván kotromani?)也加入了他们。 随着敌对势力的增加,原来还在观望事态的克罗地亚领主们也选择背叛他们的主子。 面对来自北方、东方和西方的威胁,穆垃登·苏比斯别无选择,只能向南逃亡。 他的敌人们组成了一支联军,而且是个人都能猜得到他们的首要目标便是攻下穆垃登领地北边的中心斯克拉丁。 穆垃登只能祈祷他的敌人不会追到奥米什,而且上帝会以某种方式帮助他到达那里。 拉斯洛已经完全确信,在斯克拉丁开启新生活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之一,而且他已经宣誓效忠于总督,他从中都得到了什么呢?几个月的平静,几乎是梦幻般的完美,然后他周围的一切又再次崩塌。 一切都完了,他根本不怀疑这一点。穆垃登·苏比斯多年来毫无顾忌地行使着自己的权力,现在他的命运已定。 拉斯洛知道,无论他们跑多远,麻烦都在所难免。他们仅有的两三百人根本没有办法战胜这支讨伐总督的联合大军。 一个挥金如土,一生只顾自己安逸的贵族是解决不了这种黑暗局面的,他会和历史中的其他无能者一样,在这混乱、动荡和无序之中消失。 在这段时间里,拉斯洛已经意识到他的主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又是如何对待他的人民的。穆垃登在对特罗吉尔的战役中证明了自己的邪恶,但这还远非全部。 有传言说,有些城市整整十年都无法与外界联系,因为穆垃登效仿他的父亲,阻挠了他们所有发出消息的尝试。他用箭射信鸽,拦截信使,把这些城市的居民囚禁在自己的墙内。 他认为整个亚德里亚海岸只能为他而活,为他一人工作,只服从他一人,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确实是如此。 但恐惧助长的权力并不是真正的权力,它的本质是不稳定的,最终都会崩溃。 当拉斯洛想到这些时,他知道穆垃登的垮台是正常且不可避免的。但他现在能做什么?重新上路,为每一个明天的生存提心吊胆?他不能这样做。 如果他必须逃亡,他会和总督一起,这样至少他们可以坚持一段时间,什么都不缺,直到…… 直到什么时候呢?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末日真的这么近了吗? 拉斯洛震惊地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害怕死亡,他把这当成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反正他早晚有一天要面对。但如果他真的要死,在那之前有两件事他必须要去做。 在宫殿的马厩里,他差点撞上了迷惑地看着自己的德米特里。 “你在干什么?”看见拉斯洛牵着他的马走出来后,德米特里大声质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你收拾好伱的东西了吗?” “什么东西?”拉斯洛一边反问一边上马,“在我们离开这里之前,我必须处理一些事情。” “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德米特里在他身后大喊,但拉斯洛已经消失在建筑之间。 他策马而行,以极快的速度穿过狭窄的街道。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拐角处撞倒某人,只是驱使着马儿沿着熟悉的路线尽快赶到那里。 突然他猛地拉住笼头。 拉斯洛比他预期更快地到达了那座房子,一看到覆盖着常春藤的石栅栏,他的心跳就开始加速,他的灵魂开始发痒。 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他最近才开始体验的,它既新奇又美妙,只有当他想起索菲亚或者在市场上看到她时才有这种感觉。 没有别的办法,他心想,从马鞍上跳了下来。我必须告诉她,即使他们不愿意把她嫁给我,她也必须知道…… 然后他看到了那群打扮花哨的客人,在栅栏的另一边,在房子宽敞的院子里,吹风笛和弹鲁特琴的人演奏着欢快的曲子,脸色红润的男男女女们跳着他们自我陶醉的舞蹈。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满足,稍远一点的地方是摆满食物和酒水的宴会桌,拉斯洛突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最后他在快乐的庆祝人群中看到了她。 索菲亚比黎明更美,比春天鲜花盛开的森林更美,她是一个仙子,一个美丽和爱的仙子,拉斯洛从低矮的栅栏上偷偷地看着这个奇迹般的天使,他的心要碎了。 索菲亚戴着新娘的花环。 拉斯洛看到的是她的婚礼。 —— 他不知道自己像一个幽灵一样在城市的街道上走了多久,他忘记了他的马,但这聪明的动物自己找到了回到宫殿的路,并在那里等着他的主人。 拉斯洛既看不见也听不到,他喝醉了,踉踉跄跄、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他觉得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几个小时后,宫殿已几乎空无一人,穆垃登的手下带着满载的马车准备离开。拉斯洛坐在卧室里的冰冷椅子上,膝上放着他在蒂米什瓦拉逃亡后偷来的小箱子。 对他来说,这个箱子象征着生存,他总是将希望赌在上面,他相信在紧要关头,箱子里的东西能给他带来最后的机会。 的确,他从来没能打开过它,而且最近他也没有过多考虑过这个小木箱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但此时此刻,他想在这末日来临的时候知道一件事:他守护和隐藏了将近一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看着挂锁,它生锈了,破损、划痕、凹痕到处都是,但它就是拒绝被打开。 拉斯洛想了想,站起身来,将箱子高高举过头顶,用尽全力把它摔在地上。 挂锁仍然没有动,但箱子碎裂成了小块的木板。 拉斯洛突然间就清醒了过来,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在碎片上,默默地眨着眼睛看着脚下,什么也不明白。 箱子里除了一把鹅卵石,什么都没有。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他人的影子 第157章 他人的影子 1322年,圣约翰之月(6月) 布达,匈牙利 —— 女人和她的丈夫静静地坐在阴暗厨房的桌子旁,在角落里,十岁的男孩蜷缩在薄薄的稻草上,轻声呼吸着。 他睡得很香,一定是因为之前经历的一切让他疲惫不堪。 “这不是他,”女人低声说,摇了摇头,“我不相信这是他……” “为什么不是?”男人坚持道。“一模一样,而且他已经十岁了,为什么不可能是他?” “这不是他。确实不可思议地相似,但不是他。” “可是,为什么不可能是他呢?”铁匠用更生气的语气问道。“我们从未找到他的尸体,没有人发现他……” 脸色苍白的憔悴女人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用双手握住了男人搁在桌上的右手。 “我一生中最艰难的事情就是接受我唯一的儿子已经死了,”她坚定地说道,“无助地看着他小小的身躯被河水卷走,而他则尖叫着,妈妈,妈妈…… 这困扰了我很多年,有时我还会梦到他回家,梦到他上岸了,只是我们没看到他,但是……” 她停顿了一会,不得不等到从哽咽中恢复过来才继续开口。 “但是马修已经死了,约瑟夫,”她对他的丈夫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们埋葬他的空棺材已经三年了。你难道不明白吗? 你不能带一个男孩来到这里,然后声称这是我们的马修。这孩子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忘了他是谁,又来自哪里……” 铁匠宽阔的胸膛在沉重的叹息中起伏,不管他的妻子怎么说,他都相信他是通过神圣的奇迹在塞克什白堡外找到了他的儿子,因为这个孩子长得和马修一模一样,而且正好十岁。 三年前的春季,在河水解冻后,泛滥的多瑙河将马修冲走,那时他七岁。 他的母亲正在岸边洗衣服,当她注意到小男孩已经冒险进入河里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前一刻水还没及腰,下一刻他就突然被淹没了。 水流很大,男孩又太小,且不会游泳。他们甚至没法给他们可怜的儿子一个真正的葬礼,因为残酷的河流没有把他们的孩子还给他们。 在那之后,莉莉哭了几个月,既不说话也不吃饭,她美丽丰满的身材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得只剩骨头和皮肤。她变得越来越虚弱,经常生病,连微风都能把她吹倒。 几年过去了,她也没有恢复健康的身体和对生活的热情。她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像个幽灵一样在他们位于城镇边缘的小房子里走来走去,喂鸡、做家务,然后不停地去教堂祈祷。 约瑟夫在他的铁匠铺里发泄着无助的愤怒,将无尽的绝望注入了炽热的铁水之中。 起初他制造了在十个繁忙集市里都卖不完的马铁蹄、锄头、钉子和其他东西。他敲打着白热的金属,在锻炉狂乱的颤动和锤击声中,没有人能听到他在痛哭流涕,诅咒上帝。 男人的哀悼方式与女人不同,他能够将可怕的痛苦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并随着时间将其转化为某种愤怒的力量,推动他前行。 他可以忍受这种痛苦,就像箭尖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身体一样,过了一段时间,他就习惯了这种持续的痛苦,仿佛它一直都陪伴在他身边。 女人的伤悲则是外在的,就像一件衣服或是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必须找到某种治疗方法。这就是为什么约瑟夫认为如果他们能再有一个孩子,也许新的小生命可以帮助莉莉重获新生。 因此,在马修被多瑙河冲走一年后,他们决定尝试填补他们生活中的空白。但无论他们多么努力,莉莉都没能再怀上孩子。 他们什么方法都试过了,约瑟夫甚至找到了一个来自森林的女巫,让她用各种药水让荒漠再次肥沃起来,但仍然无济于事。 最后,他们还造访了玛格丽特岛,向医院骑士团的弟兄们求助,但在莉莉经历了一系列尴尬的检查后,他们也只是摇了摇头。 其中一位年长博学的医院老骑士说,也许是由于悲伤引起的虚弱让这个女人不能生育,若是这样,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约瑟夫差点没能抑制自己的愤怒,因为他把他们所有的积蓄都捐给了医院骑士团,让他们治好他的妻子,他觉得他给的每一枚钱币都是白给的。 在察觉到了铁匠的愤怒后,老医院骑士迅速地补充说,他们应该热切地祈祷,每天念一百四十八遍主祷文,这可能会帮助他们解决麻烦。 “世俗的力量无法治愈的东西,主可以治愈。”当时他是这么说的。“主祷文是最有效的祈祷之一,如果你每个祈祷时念十四遍,晚祷时念十八遍,三十遍为生者,三十遍为死者,可能会有奇迹发生。但很遗憾,我只能帮伱们到这了。” 约瑟夫本想用他的两个大拳头取回他递给修道院长的里面塞满了银币的大钱袋,但他知道那只会让他们的处境更糟糕。 虽然他在妻子门前埋怨医院骑士团说的都是废话,但在他的工坊里,他每敲打一次锤子都会说一句祈祷,当他开始将铁敲平并开始塑形时,他通常已经念完了每天要求数量的一半。 去年冬天,当他听到教皇要求所有基督徒为查理国王祈福继承人的诞生时,他就像尝到了自己的胆汁一样苦涩。 他想,国王一生中从未像过去一年那样为一个健康的孩子祈祷过,但最后他的孩子还是死了。而现在,他竟然还要为王后的怀孕祈祷?这虔诚的祈祷除了把一切变得更糟糕,还有什么用? 约瑟夫第二天就放弃了每天一百四十八次的主祷文。从那以后,他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就像他的妻子默默地过着她的生活一样,他们也默契地停止了任何尝试。 只有在早晨和晚上,他们才互相说几句话,但即使是在这些场合上他们也没有说太多。他们的爱曾经比熔炉还要炽热,但已经逐渐减弱成冰冷又没有感情的共存。 然后,在从塞克什白堡集市回家的路上,约瑟夫看到了那个眼神忧郁的男孩,他突然觉得他们终于可以拥有一个家庭了,一个真正的、健康的家庭,而不仅仅是一撮灰烬。 他确信从奴隶贩子们手上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马修。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头发是核桃褐色的,身材也和马修一模一样,铁匠觉得他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 多瑙河没有吞噬他的儿子,它把他冲上了南方某个地方的岸边,马修多年来在王国里游荡,上帝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可怕的冒险。 也许他甚至因为某些可怕的事情而失去了记忆,约瑟夫以前听说过这种事情,这并不是不可能。 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试图与他交谈,想从男孩的口中套出几句话,但孩子很固执:他侧身躺着,蜷缩成一团,轻声哭了一会儿,然后就睡着了。 现在,在痛苦的三年之后,他们的儿子奇迹般地出现了,他正在他们厨房的角落里睡觉,而莉莉却一直在否认。 “你怎么能肯定他不是我们的马修?”铁匠继续和他的妻子争辩道。“我知道失去他对你来说有多么可怕,我知道,因为我经历过和你一样的痛苦。但是我终于感受到幸福了!你为什么没有同样的感觉呢?” “你没法明白,约瑟夫,”女人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没有男人能理解这种感觉,我们作为母亲不仅全心全意地爱我们的孩子,对我们来说,他们是身里的血,心中的肉。 我们以不小的痛苦为代价将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他们就是是我们的一部分。当他们受伤时,我们也会受伤,会流泪。 如果这个孩子,不管他是谁,是我的胎儿,我的每个部分都会感受到他。但我只是感到困惑,你揭开了我的旧伤疤!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是我的儿子。”男人结束了争论。他的声音温和,却不允许任何反对,“我在上帝的帮助下找到了他,我绝不会再让他从我身边被夺走。 他会留在我们身边,随着时间,也许你眼睛里的迷雾能够消失,能够重新开始相信,他哪里也不会去。” 莉莉松开了丈夫的手,凝视他的眼睛良久。约瑟夫的眼睛在黑暗的厨房里发着光,兴奋地快要冒烟了。 “好吧,”她让步了,“他可以留在这里,他只是个可怜的孤儿,一定受到了很多折磨和虐待…… 但他不是我的儿子,他可以做你的学徒或是仆人,我不介意,他可以住在你的铺子里。” “我的铺子里?”铁匠震惊地附和道。“那里没有什么空位!马修有他自己的床铺,我想……” “在你的铺子里给他腾出地方来!”莉莉坚持道。“如果你收拾一下,一定能有一个可以睡觉和放得下的角落。 那里很暖和,而且头上有屋顶,不要弄得我是让他进猪圈里一样!我不想让他住在我们家,他不能和我们一起睡。 约瑟夫,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爱我,就不要让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吵架。” “好吧,”男人叹气道,“明早我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整理铁匠铺,但在那之前,他会留在这里,再过几个小时就天亮了……” “我去给他拿条毯子。”女人从桌边站起来,留下丈夫和熟睡的小男孩。 他们俩都不知道伊雷一直都只是在装睡,从他们的第一句话听到了最后一句话。他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差点没能均匀地呼吸。 他不得不开始认真地思考,他在哪种情况下更为麻烦:是在奥利维的魔爪下被当做奴隶,还是在这个永远也不会被释放的铁匠铺里被当做一个死人的幽灵。 第一百五十六章 奥米什 第158章 奥米什 1322年,圣雅各布之月(7月) 克罗地亚 —— 穆垃登·苏比斯和他的随行人员在圣约翰月的最后一天晚上离开了斯克拉丁,他们在夜幕下穿过山间谷地向东南方向逃窜,爬上了更高的山坡。 只见远处成百上千的火把如天上掉下来的星星一样,一点点地向城市靠近。海面上也出现了一些光点,经验丰富的海边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什么。 “威尼斯的桨帆船,”德米特里指着远处的光点说,“他们会试图从两边把我们围住:南边是威尼斯狗,北边是斯拉沃尼亚和波斯尼亚的军队,还好我们及时地溜走了!” 穆垃登的脸色变得惨白,即使在黑夜中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在针对他的战争的重压下,总督完全被压垮了:他下了马,躲进了舒适的马车里,躲在帘子后面,继续向奥米什进发。 第二天,万物被明媚阳光唤醒,克罗地亚沐浴在欢快的光辉下,大海轻轻冲击着陡峭的悬崖脚,海水发出舒缓的咆哮声,夏日的微风温柔地抚摸着逃亡者的脸。 大自然不关心暴乱、战争、政局,她总是凌驾于这些无意义的人类弱点之上。 三百号人到了中午才停下休息,然后在没有松懈的一个多小时后继续动身赶路。 当奥米什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太阳已经变成了红色,落到了西方的地平线后。 古老城堡的塔楼在远处迎接着他们,这一幕给了总督的旗队新的力量,发起了最后的冲刺,在夏天的晚祷钟声中到达了城墙下。 拉斯洛有生以来第一次造访此地,不管是危险还是逃亡,他又一次暂时忘却了一切烦恼,惊叹于这个花开之地的奇景。 他不得不承认,苏比斯家的人在挑选据点的方面很有品味:虽然他对春天的斯克拉丁一见钟情,但夏天的奥米什也给了他同样的感觉。 他立刻喜欢上了这座城市,即使是在傍晚的黄昏,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外耀眼。 和斯克拉丁一样,奥米什的房屋也是直接建在海岸上,彼此相隔不到一尺,密密麻麻。 在北部,一面千尺高的悬崖与城市接壤,其顶部是斯塔里格勒的低矮建筑,即“老城”的意思,米拉贝拉堡(mirabe fortress)也在那。 在那里,人们可以完美地看到一切:聚在一起的小房子、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克罗地亚的山脉、丘陵和森林,以及塞蒂纳河的翡翠绿水,它将奥米什一分为二,冲进陡峭的岩壁之间,直奔亚得里亚海。 这座城市曾经是一个可怕的海盗港口,是卡契奇(ka?i?)家族的领土。四十多年前,特罗吉尔、希贝尼克、克利斯与威尼斯共和国联手,将他们赶走,十五年后,苏比斯家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而现在,威尼斯再次与希贝尼克和特罗吉尔这些克罗地亚城市结盟,也许这一次他们也会进攻奥米什。 穆垃登在到达后就把自己所在了城堡最里面的房间里,用他最忠心的部下把自己围起来,不让他们离开自己一步。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想上厕所,他都会立即盘问他们。 总督还让他的三百名士兵在米拉贝拉堡的城墙上随时待命,而那些原来就在城堡里的五十名守军也不允许休息。 奥米什的城堡主向总督保证他的忠诚不减,他的五十名士兵愿意为他而死。 穆垃登的弟弟乔治·苏比斯也在这里,据称他已经派人用各种方式去招募那些愿意效力于苏比斯家的雇佣兵,但这也没能让克罗地亚总督放心。 唯一让穆垃登觉得安全的是他的旗舰,多年来他一直将它停靠在奥米什,因为他想把斯克拉丁的港口空间都留给渔船和商船以谋取更多的利益。 然而穆垃登的旗舰并不适合进行海战,这艘只能承载少量乘客的轻快帆船的唯一功能就是让总督和他的随从能在亚德里亚海的群岛间舒适地旅行。 虽然它不坚固,但至少它很快,这对于毫无战争知识的穆垃登·苏比斯来说这似乎已经足够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围城将至 第159章 围城将至 在到达奥米什之后,他们没有任何时间放松。 在抵达仅两天后,斯塔里格勒的号角就响起,然后哨兵们报告说有军队正在从西北方向的陆地上逼近。 “是我的手下和他们的雇佣兵吗?”乔治·苏比斯满怀希望地问道,但眼尖的哨兵们只是摇了摇头。 “他们举着巴博尼克家和伊什特万·科特罗马尼奇的旗帜,”其中一个脸色苍白的人说道,“还有一些克罗地亚的小家族。” “我认出了特罗吉尔的旗帜,”另一个哨兵补充道,“一共有两千人左右,大人,他们将在两小时内到达这里。” “所有人都到城墙上去,准备守城!”乔治转头看向城堡主,后者点了点头,然后立即离开去组织防御,站在战士们的最前面。 乔治·苏比斯立即赶到了他的哥哥那里,穆垃登正带着他挑选的十名士兵在大厅里,在听到噩耗后,总督的脸又扭曲了起来。 “这群该死的猪!”穆垃登跳了起来,气得浑身发抖。他用左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右手握住入鞘的剑柄,口水飞溅。“无耻的蠕虫,忘恩负义的老鼠,这些畜生!” “我们可以守住这座城堡,”他的弟弟无视了穆垃登的各种咒骂,“米拉贝拉堡不会被轻易拿下,我们有三百五十名士兵,这些城墙可以抵御十倍的攻城人数,这可能会很艰难,但我们不能投降!” 穆垃登·苏比斯点了点头,心思却完全在别处。谁说过要投降了?逃跑可不是投降。他在想他那快速的旗舰,如果装满食物,他们可以能够逃到很远的地方。 也许乔治是对的,城堡很坚固,但谁会愿意像一只在敌人包围下的老鼠一样瑟瑟发抖地活着呢? “我们两个和城堡主带领守军,”乔治自信地说道,“我只要求你把你的三百名士兵托付给我。” “他们是你的人了,”总督挥了挥手,“按照伱认为合适的方式命令他们吧,但我只能给你二百五十人!”他急忙补充道,“剩下的五十个人留在我身边,留在这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五十个战士留在这里?”他的弟弟惊讶地盯着他,“这可真够多的!而且你应该到城墙上去,你应该在外面,让人们都看到你,这样他们才能有斗志为你战斗!” “不行,”穆垃登顽固地摇头道,“或许等会儿,等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后,我会出去,但现在,把我最优秀的四十个士兵带来!其余的人你可以自由地带领。” “但是……” “够了!” 乔治·苏比斯知道无论他再说什么,他的哥哥也不会听进去。于是他跑到外面的城墙上,命令他的仆人准备好他的软铠甲,他最好的盔甲和头盔,然后转向穆垃登的手下。 他无意淘汰最好的战士,所以他做了相反的事情:他选择了最差的士兵,让那些不想打仗的人去陪着总督。 三十三名斯克拉丁士兵立刻表示愿意,然后乔治又挑了七个护甲最差,或者武器最烂的人,把他们送进了大厅里,并开始指挥剩下的所有人。 “堵住大门,给屋顶泼水!把马和牛所在地窖里,我不想在任何地方看到一根干草和稻草,或者任何容易着火的东西!” 他的仆人带着两个年轻人跑来,带来了他的战衣。他们把护甲递给更高级的仆人,后者以快速熟练的动作为主人穿上铠甲。 “在北边和西北边城墙的箭筒里塞满箭矢!”乔治一边喊着,一边让他的仆人将软铠甲系在了他的胸部和腹部,然后帮他穿上了一件及膝的镶钉外衣。 “在西塔架起投石机!”下一个命令发出时,仆人将一对钢板肩甲绑在他主人的身上,然后是前臂护甲,最后是沉重的链甲。 “把石头和石块都带过来,能带多少就带多少!”他命令道。“如果他们想爬上来,我们就让他们看看真正的克罗地亚落石是什么样的!” 他的仆人收紧了他的腰带,上面放着他的匕首和单手剑,然后领主亲自将软帽戴在头上,再在上面放上头盔,拍了拍护鼻,穿上仆人拿起的护手,拿起带着纹章的盾牌,拔出剑,在空中挥舞了两三下。 羊毛、皮革和钢铁的层层叠叠已经让他开始出汗,但骨子里的兴奋让他几乎感觉不到身上盔甲的重量。 “让他们来吧!”他坚定地喊道,并招手让附近徘徊的士兵跟上他。 乔治苏比斯直奔西北边的城墙而去,还未完全消失的阳光打在他脸上,领主眯着眼睛想要看清西边的情况。 “圣母啊!”他在看到逼近的军队后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意识到哨兵们误判了进攻者的距离,敌人距到达这里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刚才看到至少五十个人在大厅里,”身着黑色盔甲,头戴头盔的城堡主站在他旁边,做好了战斗准备,“这么多士兵在那里呆着干什么?他们疯了吗?” “我的哥哥是个胆小鬼,”乔治回答道,“如果我不让五十个士兵保护他,他便不会把他剩余的战士交给我。当然,在一切结束之前,他也不打算走出大厅一步。” 城堡主没有再说什么,不管总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不能浪费时间批评他。 “我希望南边也有人守着,”乔治转移了话题,“我不希望把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这边,然后被海上的威尼斯人打个措手不及。” “我已经确保了南边的安全,”城堡主点了点头,“我有三十个人守着海边。” “如果这边需要援军,我们可以把轻伤员送到后方当哨兵,”乔治表示,“然后让之前在那里的战士过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城堡主附和地说道,然后两人都沉默了。 他们看着越来越近的军队,为自己的胜利祈祷。在他们周围,三百多人在同样紧张的沉默中等待着。危险的阴影临近,笼罩着所有人的心。 第一百五十八章 逃跑可不是投降 第160章 逃跑可不是投降 拉斯洛在拥挤大厅的寒冷昏暗中踱步,他想尽快离开这里,但穆垃登却不让。 “让我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吧!”他像一个受惊的孩子一样抓着总督的胳膊恳求道。 “不行!”穆垃登紧张地看着他,“外面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不能让你有危险,不,不行! 我亲爱的拉斯洛,我唯一的忠诚支持者,你属于这里,在我身边,你是我的私人顾问,城墙上的事和伱没有任何关系。” “但我在这里觉得快要窒息了,大人!”拉斯洛说道,他真的感到恶心和不舒服,他头晕目眩,呼吸困难,心跳加速,但不是因为兴奋,他很惊慌。 他觉得如果他再不出去,他可能会直接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看得出你的状态不是很好,”穆垃登看着拉斯洛,拉开了他的手臂,“其实我自己也不太舒服,喝一大杯酒会有帮助的,去给自己倒一杯,也给我带一杯来!” 这次总督是对的,拉斯洛大口喝掉了南方的红酒,渐渐感觉越来越好。他的心比之前跳得慢了很多,也不再呼吸困难,但只是勉强地感觉大厅里不再让他难受。 他控制不住自己,又立刻往喉咙里灌了两杯酒。喝完第三杯后,他的指尖开始发麻,他又感觉到了那种愉快而内疚的感觉。 自蒂米什瓦拉以来,他几乎整整一年没有感受到这种全身心的愉悦眩晕感。在他清醒的时候,他很清楚这只是懦夫逃避现实的方式。 他又喝下了第四杯酒,然后是第五杯,也不再计数。 越过笼罩在眼睛上的迷雾,他看到穆垃登·苏比斯紧张地说了几句话,随后五六人离开了大厅。 他正要喝下下一杯酒,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城堡的墙壁都跟着震颤。 酒杯从拉斯洛手中掉了下来,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在石板上。胃里空空如也,有那么一刻他感觉到无比轻松,然后他的脚下打滑,头直接撞在了地板上,栽进了自己的呕吐物之中。 —— 亚诺什·巴博尼克率领的军队在米拉贝拉堡脚下扎营,并在夜幕降临后开始用投石机向高处的城堡发射巨石。 巨石的冲击力震动了城墙,但似乎并没有对这个坚固堡垒的结构造成太大的破坏。 作为回应,城堡守军也启动了架在堡垒上的投石器,将三发巨石送入攻城营地。 乔治·苏比斯、城堡主和其他几个人大笑着看着下面的人像蚂蚁一样四散开来,躲避着射出的巨石。 他们还有很多弹药,但不想在一开始就把它们耗尽。在这个距离上,两支军队只能互相吓唬一下,真正的围攻还没有开始,他们只是在测试对方的实力和弱点。 “我们不向他们放箭吗?”城堡主问道,但伯爵只是摆了摆手。 “不要无谓地浪费我们的资源,如果他们再靠近,或是试图爬上来时,我们会给他们一个大惊喜,那时候亚诺什·巴博尼克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我们先等等,”乔治建议道,“躲避落向我们射来的石头,然后耐心等待轮到我们的时候。” 城堡主虽然很想消灭围攻者,但还是把这个命令传达给了所有的守军。三百名苏比斯家的士兵在石墙的掩护下撤退,将盾牌举过头顶,等待敌人的石头雨停。 然而攻城军并没有很快就放弃,大小不一的石球和石块袭来,砸向城墙,在院子里造成了或多或少的破坏。 地狱般的轰鸣声和撞击声持续了几个小时,乔治·苏比斯确信这一切都会结束,等到这些傻瓜试图用攻城梯翻越岩壁时,他会亲手把他们送下地狱…… 一个驼背的男人从一个内部建筑中走出来,右手拿着火把,左手拿着盾牌举过头顶,滑稽地躲着可能袭来的石头,直接跑到乔治身边。 “乔治大人!”他试图在投石的撞击声中大喊,“穆垃登大人让你立即前往大厅。” “你说什么?”乔治对信使咆哮道,尽管他自己也知道他不应该对他生气。“告诉我的哥哥,我正在努力保护我们家族的财产和荣誉不受破坏!” “尊敬的大人,”信使可怜巴巴地鞠了一躬,“总督大人有令,让我不惜一切代价把你带到他面前。如果我不带你回去,他就会割掉我的舌头!” 乔治很清楚他那让人沮丧的哥哥在绝望的时候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所以他翻了个白眼,顺从了穆垃登的要求。 进入城堡里后,他惊奇地发现巨石砸在城墙上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要比外面更深沉、更可怕。但他也没有过多在意这个问题,而是一心想尽快赶到大厅,然后回到守军身边。 他想观察围攻的每一刻,以便在他的时机到来时可以用最佳的策略来指挥士兵。 “有什么事这么紧急,哥哥?”他跺着脚走进大厅,厌恶地避开了一个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低声嘀咕的人。“我还是觉得,你也应该穿上护甲,和我一起站在城墙上,如果今晚不行,那至少……”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突然发现穆垃登身边本该有的五十个人现在只剩下了二十个。 “你的战士们在哪里?”乔治皱眉问,“你又在做什么?” “来吧,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克罗地亚总督抓住了他的胳膊。“我的轻帆船准备好出发了,我们沿着密道下山,等到了午夜,我们就已经走得远远的了!” “我没有放弃战斗的意思,”乔治惊愕地摇了摇头,“以他们军队的人数是拿不下这个城堡的,他们没有足够的人爬上岩壁,而我们有足够的人将他们击退!” “如果我们的食物吃完了呢?”总督反驳道,“到时候该怎么办?” “我们的补给可以维持几个月之久,”乔治坚持,“从安全的城墙里逃走是愚蠢的选择!” “如果我们留在这里,这些城墙迟早会成为我们的监狱。”穆垃登表示。“而且你说的他们没法攻下城堡是什么鬼话? 四十多年前,卡契奇家的人几乎是被一样的联军赶走的,他们知道如何拿下奥米什!” 乔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哥哥竟然想要逃跑! “如果我们的父亲现在看到你这样子他会怎么说?”他轻蔑地看着他的哥哥,“如果他听到你在说些什么……” “我们的父亲会和我做一样的事情,”穆垃登笑着说,“相信我,他教会了我如何成为一名总督! 他不会等着城墙倒塌,而且他也知道威尼斯的舰队和其他军队随时可能从南方赶来。我们人数太少,无法从两边防守!你想死在这里吗?” “我不会像个老鼠一样到处乱跑,胆小鬼,”乔治平静地说,“那样我还算什么人呢?如果你想走,那就走吧,滚出去!但别带上我,我还有事情要做……” 他转过身,迈着愤怒的步伐想要回城墙上,但穆垃登已经为他弟弟的反应做好了准备。 当乔治转身时,四个士兵在总督的命令下扑向伯爵,把他按在地上,第五个人摘下了他的头盔,撕下软帽,第六个人用矛柄狠狠地搭在他的头上,将他击晕。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这蠢蛋?”穆垃登愤怒地问道,然后再次向他的手下挥手,“把他带走,还有那个躺在呕吐物里的人,不要伤害他们,他们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第一百五十九章 直奔厄运 第161章 直奔厄运 1322年,圣雅各布月(7月) 克罗地亚 —— 拉斯洛在有人往他脸上泼盐水后醒来了。 他躺在坚硬的木板上,整个世界都在他周围摇摇晃晃。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一艘船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到这里的。 他用手肘撑起身子,设法挣扎地坐了起来。主帆的桅杆就在他身边,于是他把后背靠在上面,他的头嗡嗡作响,疼痛难忍。 他试着深吸一口浓浓的咸空气,抬头看着被半遮挡着的天空。 天空带着一片片血红色的光芒。 “你可算是醒过来了。”附近传来熟悉的声音。拉斯洛转过头,看见德米特里蹲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空酒杯,一定是他刚刚把海水泼到了自己脸上。 “在哪里……”这个宿醉的男人想要说话,但他的喉咙里只有干巴巴的呜咽声。他咳嗽了几声,又开口问道:“我们……我们在哪里?” “在总督大人的船上,”德米特里回答道,“在去比斯科(bisko)的路上。” “奥米什呢?”拉斯洛不解地问道。“我们失守了吗?” “我们没等到城墙被攻破就动身了。” 真是难以置信,拉斯洛一边慢慢爬起来一边想,这世上没有比穆垃登更懦弱的领袖了。 他舒展着憔悴的四肢,太阳在天空中迅速升起,随着黎明的来临,轻帆船上也变得有了一些活力。 拉斯洛仍然头晕目眩,但想要拿起一根桨,帮助水手们划船。不过那些人把他推到了一边,把他赶去了甲板下,反正大多数的人都在那里。 拉斯洛不情愿地遵从了他们的意愿,经过一番搜索,他找到了通向船舱的楼梯。 走下楼梯后,他没有在昏暗的空间里看到任何人,只有几个桶子和几十个麻袋,还有各种看起来很重的木箱。 正当他要转身走上楼梯回到甲板上时,他听到麻袋后面传来了一阵一阵的敲击声,然后人生从麻袋的另一边传了过来。 有人在咒骂着什么。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拉斯洛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一个仓库,声音越来越近,走了几步后,他发现袋子后面还藏着一个小房间。 他停了下来。 里面有两个人的声音,他们好像在争吵着什么,很快拉斯洛就知道了他们是谁。 “我真不敢相信你对我做了这样的事,穆垃登!”乔治伯爵对着他的哥哥大吼道,愤怒地解开了自己的武器腰带、护肩和护臂,将护甲一件一件地扔在地上。 “该死的,别抱怨了!”克罗地亚总督骂道,“我需要你。” “伱的人民也需要我,”乔治·苏比斯不依不饶,“他们现在会怎么看我们?我们把他们留在了奥米什! 我是怪物!你一直都不是什么体面的人,穆垃登,但你这次把我也拖下水了!我真是为你感到羞耻……” “我说了别吵了!”穆垃登命令道。“闭嘴,听我说!除了我自己的血亲,我不能将这个任务委托给任何人,能传递这个消息的人只能是你。” 乔治仍然处在无尽的愤怒中,但他哥哥的话同时让他感到好奇。 “什么任务?”他小声问道,“你说的消息又是什么?” “等我们到了比斯科,你就启程前往蒂米什瓦拉。”总督宣布道。“这场战争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可以单独应对的范围,我们必须寻求帮助。现在是时候行动了,相信我,我对此也不高兴,但我们必须这样做。” 穆垃登说完话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乔治用严肃的语气问道。 “你是要派我去见他吗?”他的声音中已没有了之前的怒意。“我们要向他求助吗?” “没错,”他的哥哥说,“这是我们最后的手段,如果查理·安茹不帮助我们,我们就彻底完了。” 拉斯洛认为他已经听够了,他的头更晕了,他拖着颤抖的身子上了楼梯。 在前一天晚上在城堡的大厅里时一样,他在狭窄的船舱里喘不上气来,如果不再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就要窒息了。 查理要来南边了,这个可怕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他不敢想象,如果国王认出他就是在逃的杀人犯,是那个背信弃义的叛徒,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害怕死亡了,但他害怕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或者在宫廷拷问者的手中或遭受什么待遇。 思绪在他的脑海中互相追逐着,在巴掌大的比斯科上他无处可藏,而逃跑似乎是一个更不可能的想法。他已经放弃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拉斯洛被吓坏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一上甲板,就跑到最近的栏杆边,把他醒来后喝的最后一滴水都吐了出来。 帆船飞快地掠过海上的泡沫,在水面上翱翔。拉斯洛觉得它正在带着自己直奔厄运。 第一百六十章 夏日宫廷 第162章 夏日宫廷 1322年,圣雅各布月(7月)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蒂米什瓦拉的夏日比以往炎热,一位疲惫的骑士绝望地徘徊在皇家城堡的庭院里。 他孤身一人,没有随从或仆人,就像是个身无分文的旅行者,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没有任何贵族的象征。 不过他骑马穿过外门,又依次穿过其他门,一直来到最里面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人挡住他的去路。 人们从远处看到他的到来,为他放行,然后在身后兴奋地低声议论着。 “他回来了!”他们互相说道。“这次他会呆多久?” “查理的小宠物,”另一个更加嫉妒的声音说道,“他们说他什么都买得起!他可以随意进出王宫,来去自如。你听说他上次离开多久了吗?整整九年!” “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那些更容易受到谣言影响的人低声说,“他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圣殿骑士团教他魔法,如果他愿意,他可以隐身!在莱维采的时候,他徒手杀死了两百人!” “这是真的!”大嘴巴们说道,“我当时在场,我亲眼看到他是在没有武器和护甲的情况下屠杀了他们的!” 除了驻军,城堡里冷清得可怜。宫廷里的贵族们,查理最信任的骑士们,都不知所踪。厨房里只有几个厨师的仆人靠在凉爽的墙壁上打着呼噜。 安塔尔·巴托绕着走廊走来走去,礼貌地避开了女王所在的侧翼,四处张望,但王室仿佛已经从蒂米什瓦拉搬走了一样。 “嘿!”他再次踏入内院,向着周围喊道,他的呼喊在高墙之间孤独地回荡着。 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身后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 “感谢上帝!”有人在惊喜地感叹,“您回来了,巴托大人!” 百合花骑士转过身,发现面前的人是一向冷静的财政大臣德米特·涅克塞。 他淡淡地笑了笑,上次见面时,德米特差点被冻成个冰人,而现在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像是无法应付他从未经历过的炎热。 “很多人都说伱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德米特走得更近,担忧地看着安塔尔饱经风霜的衣服和身躯。“您知道我一直都在为您祈祷吗,大人?我觉得是我把您给赶走了……” “不,德米特大人,不是那样的,”安塔尔想让他安心,“您的处理符合礼仪和秩序,是我拒绝再等待,哪怕只有一天,是我愚蠢地踏上了一段完全没有希望的旅程。” “您的家人呢?”德米特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找到他们了吗?” “我既没有找到我的家人,也没有找到我的仇人,”安塔尔摇了摇头,“我已经在路上走了八个月,似乎一切都没有尽头,我本来可以早点清醒过来。 我想,失去家人对我的伤害太大了,我被痛苦折磨得失去了理智,这场悲剧是我的责任。” “上帝会帮助您克服痛苦的。”财政大臣安慰道,他发现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汇,因为他不习惯人们向他倾诉烦恼,于是他迅速转移了话题。“我猜您是在找国王。” “我需要和陛下谈谈,”骑士点点头,“如果他还愿意和我说话的话……” “他在打猎,”德米特·涅克塞微微一笑,“已经一个星期了。他说他在那不勒斯都没经历过这么热的夏天,他的帐篷就在蒂米斯河畔。 整个宫廷的人都搬到了河岸上,好像城堡墙内对他们来说还不够凉爽一样……” “所以他在打猎……”安塔尔喃喃道。 财政大臣苦笑了起来,“整个宫廷都在寻欢作乐,就像孩子一样,”他摇着头承认道,“有时我觉得我是唯一一个认真关心政治的人,其他人只对战斗、宴会、喝酒和脱衣服感兴趣,一直狂欢到天亮。” “你是我们所有人中最优秀的,德米特大人,”前圣殿骑士说,“你的努力和忠诚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不要气馁!” “一年来,我一直在研究如何让王国的所有臣民都使用统一的货币,而不是几十种价值不一的硬币。”德米特有些愤慨地表示, “无休止的计算,数十个,甚至数百个夜晚的工作……你知道我在这上面需要做多少努力吗?而我似乎看不到尽头…… 我只知道,一旦我的梦想终于实现,陛下下令收回旧币,工匠们开始铸造新币时,这将会是前所未有的大事,我会确保你看到它变成现实!这将是我生命中的杰作。 但是后人会如何记住这项历时多年的项目呢?他们会知道这是德米特·涅克塞伟大的经济创新吗?” “未来的编年史家会将其称为查理·安茹的货币改革,”安塔尔平静地说,“就像用鲜血和成千上万人的死亡换来的胜利是查理的胜利,而不是我们的胜利,一切都会归功于国王。” “那我们呢?” “我认为我们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骑士耸了耸肩,“我们为我们的国王服务,以便后人可以公正地颂扬他的名字。一个被后世诟病的君主,他的臣民也不可能优秀到哪里去。 我想这是我们的名字和事迹得以流传的唯一方式:帮助一位好国王,让他成为一位伟大的国王,贡献我们的力量和知识。” “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吗?”德米特注视着这个男人,他蓬乱的头发、长长的胡须、脏兮兮的脸,以及那双疲倦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你终于在路上意识到了我们都效忠于同一个国王?” 他的话里带有一丝讽刺,但安塔尔面无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是的,”百合花骑士坚定地表示,“国王就是王国的头,而我们就是王国的手脚,或者说是手中的武器。 无论我们出生在哪个家族或是部落,无论我们是涅克塞、巴托、古特克勒德还是塞姆塞,我们都属于一个整体。 因为我们都是安茹家的人,我们的行动就是安茹的行动,安茹的成功就是我们的胜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德米特大人?” 德米特似懂非懂地了点了点头,他怀疑面前的这个可怜人可能在数月的游荡和悲伤中弄坏了脑袋。 “沿着南边的小路一直赶到浅滩,”他喉咙干涩地说,“一小时骑程后你就会看到国王的旗帜了。你不会看漏的,河岸上全是帐篷,就像他们正在准备战争。” “谢谢你,德米特大人,”骑士转过身去,“上帝保佑你!” 说完安塔尔便上马冲出了城堡,而德米特又躲进了他凉爽的塔楼里。 —— 安塔尔确实没有找太久,河岸边有一个巨大的帐篷营地,紧挨着森林。查理的多室帐篷宫殿占据了场地的中心,他的贵族和骑士们围绕着它搭起了自己的帐篷。 级别较低的人被安排在更远的地方,最远的一堆白色小帐篷属于仆人们:小小的三角住所只有巴掌大小。 在一个单独的围栏区域里,大锅正在煮着或炖着食物。在几尺高的火焰上,野鸡和鹧鸪在铁架上旋转,宫廷厨师和他们最好的助手们一刻也没有闲着。 沿着河岸伸展的防水布为匠人们提供了一些阴凉:裁缝在缝制着各种颜色的华丽服装,编织篮子的人和木匠正在加工着从大自然中获得的材料,安塔尔顺着金属碰撞的声音找到了营地的铁匠铺,里面的铁匠正在修理一把剑。 皇家马匹在巨大的畜栏里吃着草,旁边是骑士、贵族、领主和其他权贵朝臣的马儿。 安塔尔把他那匹累坏了的马带到了后面的一个畜栏前,将缰绳以及一些银币交给了一个年轻的马夫,让他照顾战马,给它长时间以来都没有得到过的保养。 他徒步继续走着,并开始后悔没有在城堡里脱掉几层衣服。 他亚麻衬衫的外面仍然是那件脏兮兮的长袍,他的白色披风现在已经成了灰褐色,上面有着圣殿骑士团的红色十字和安茹的纹章。 两个标志的前者让不少人皱眉,但安塔尔早已不再在意了。 多年来,他一直试图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掩盖自己的过去,但去年在高地的战役和发生在他家人身上的悲剧让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重新穿上了旧衣服。 他向帐篷营地走去,直奔皇家帐篷宫殿,安茹旗帜正在热风中飘扬。 他以为查理会在他那临时的王座室里喝着冰凉的果酒,然而国王正在开阔的场地上挥洒着汗水,被几十名欢呼的骑士们包围,这让安塔尔有些吃惊。 在离帐篷宫殿不远的地方,人们搭起了一个圆形的格斗场,身穿衬衫的男人们拿着练习用的木剑进行着比赛。 国王卷起了他的袖子,没有腰带,穿着马裤和长筒袜,扎起了头发,用木剑羞辱了一个又一个骑士。他的亚麻布衣服贴在他结实的身体上,汗水从他的胡子和长长的卷发上滴下来。 “这真是不可思议。”安塔尔自言自语道,这个在自己汗水中游泳的人竟然真的是查理,他走近了低矮的栅栏,一边更好地观察这场不寻常的决斗。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君臣 第163章 君臣 国王摆出了犁式的姿势,他将剑柄靠近臀部,武器略微向上,对着对手。查理的左脚牢牢地钉在地面上,右脚则是在不断地移动着。 他的对手是一个只穿了裤子的魁梧塞凯伊战士,他的赤脚上沾满了泥土,全身湿透闪着光,一定是刚从蒂米斯河里出来。 塞凯伊战士本也是用犁式开始,但很快就改为了屋顶式,他把剑举过头顶,以便在适当的时候尽可能地用力攻击。 见状,查理微微一笑,放低剑尖,摆出了可以快速反击的傻瓜式(alber)。 两名剑士开始互相试探,盯着对方,半绕着围栏向右移动,寻找对手的弱点和完美的时机。 塞凯伊战士觉得国王之前的对手都是因为面对国王有所保留,没有一个人敢全力战斗。 但他下定决心要打败查理,因为谁知道一个能在决斗中打败国王本人的冠军会有怎样明亮的前途呢? 他进攻了。 塞凯伊人的木剑划破空气,带着毫不留情的力量,以一道略为倾斜的劈砍冲向查理。国王仍然保持着傻瓜式,一直等到了木剑即将击中他肩膀的时刻。 查理以闪电般的速度举起木剑,轻而易举地弹开了对方的攻击,像一只蟋蟀一样纵身一跃,一剑砍在了对手的脸上。 光滑的木刃在大胡子的脸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男人粗重地叫了一声,踉跄地撞向了围栏的边缘。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当众人意识到刚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时,塞凯伊人已经眼含泪水地捂着脸了。 “你还好吗孩子?”国王放松了他的身姿,问道。“原谅我,我不想放太多水。” “我没事,国王陛下,”塞凯伊人回答说,“顶多掉两颗牙……”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尽管来见我,”国王走出了决斗场,“我会补偿你的损失。” 塞凯伊战士一点也不怀疑,因为他听说过查理曾经用三个村庄来补偿一个骑士,因为国王在马上骑枪的比赛中把那人打下了马,掉了三颗牙。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一两颗牙在松动了,但不管有没有村庄,他都有些可惜地离开了擂台。 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多少次机会能与国王比试呢?但他失败了,而且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能再次证明自己了。 没过多久,他的脸上就长出了一个紫色的大包,提醒着自己被一招击败的事实。 不过查理已经不再享受他刚才的胜利,他在欢呼的人群中看到了安塔尔·巴托憔悴的身影,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连日来的喜悦瞬间消失,他的脸绷得紧紧的,迈着愤怒的步伐开始向他的帐篷走去,挥手命令他的第一个宫廷骑士跟着他。 百合花骑士隔着五步的距离跟在国王身后,帐篷宫殿被分为许多部分,基本上都是大厅大小的房间,他们穿过了两条染色麻布走廊才到达了王座室。 查理在第一条走廊里随意地扔掉了被汗浸湿的衬衫,衣服在没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就被一只手接住了。 四名仆人在第二条走廊里等待着国王,其中一人递上白色衬衫,在外面套上一件宽袖的及膝黑锦绢袍,第二个仆人为他系上镀金的腰带,第三个帮他戴上了宝石印戒和黄金项链,第四个给他戴上了平日里用的百合花王冠。 当他们到达帐篷宫殿的王座室时,查理·安茹又变回了原来的自己。他从递给他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酒,走到平台上,在有着天鹅绒坐垫的宝座上坐下,把半空的杯子递给了另一个仆人。 他默默地环顾四周,然后挥手把所有人都赶出了房间,连两名侍卫和宫廷抄写员也不例外,他要和他面前的骑士单独相处。 “看看上帝把谁带来了,”众人离开后,查理阴沉着脸说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陛下。”安塔尔低下了头。 “伱是否找到了你想要找的人?” “没有。”骑士简短地回答道。 “你知道,在得知你家人的遭遇后,我第一时间就采取了行动。我派人去了全国各地,不幸的是,他们也一无所获。” 安塔尔说不出话来,默默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这是件可怕的事,但你必须接受上帝的旨意,”查理的语气柔和了一些,“你必须接受,你所爱的人,你为之奋斗和生活的人……可能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等你了。” 安塔尔仍然沉默不语,他能感觉到一个苦涩的肿块在他的喉咙里滋生,所以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还能说什么呢? 但查理惊讶地看到安塔尔正在微弱地点着头,这个举动触动了他,他站起来,从平台上走下,走到离安塔尔很近的地方,这样他就可以坦诚地和他说话了。 “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查理问道,“你去哪里找他们了?” “我走遍了大半个王国,”安塔尔喉咙发干地说,“我想,如果他们从袭击庄园的雇佣兵手中逃脱了,他们一定会去蒂米什瓦拉。 于是我从庄园向东出发,走访了每一个城镇、村庄、农场,甚至是森林中的小屋。 然后我向北走,当然,我已经在杜比察打听过了,希望能找到一些关于雇佣兵团的消息,但是没有人看到那面带着红线的黑旗。 然后我越走越北,在布达附近过冬,在春天到达了塞佩斯。有一队撒克逊人盘问我,并且差点杀了我,因为他们以为我是什么逃犯或是匪徒。 那时我意识到我已经走了多远,一定是找错了方向。于是我回到更南的地方,在佩奇附近游荡,有时几天都不怎么睡觉吃饭…… 我逃过了三次狼群,被土匪抢劫了四次,但我总是有足够的力量解决他们,然后从他们身上弄到的钱、酒、食物和其他东西又让我坚持了更久。 “难怪北方人认为你很可疑,我并不惊讶,”查理摇了摇头,“你看起来很糟糕。” “我知道,陛下,我也这么觉得。”安塔尔一脸懊恼地说道,“最后,当我开始相信没有希望的时候,我回到了庄园,但那里只有一片废墟,农场里全是杂草,仿佛十年来从来没有人住在那里过……” “那附近的贵族呢?”国王问道,但安塔尔只是耸了耸肩。 “我们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也许他们都害怕我这个前圣殿骑士,所以都不怎么和我走往。 我觉得袭击发生后他们甚至没有来庄园打探过情况,也许他们认为那是一块被诅咒的异端土地,他们不想和它扯上关系。但对于没有地方住的人来说,便无所谓了……” “什么?”国王的眉毛挑到额头中间。“你的家里有外人吗?” “乞丐,拾荒者,”骑士用近乎无聊的声音说道,”他们躲在剩下的建筑里面。” “如果你愿意,我马上派骑兵去——” “没有这个必要,”安塔尔悲伤地摆了摆手,“那些可怜人不会伤害任何人。也许有一天主会赦免我的罪过,让我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 如果是这样,也许我会搬回庄园,让那里再次繁荣起来。但在那之前,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住在那里吧……” 国王不停地摇头,尽管他青睐且尊重安塔尔·巴托,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一生中从未了解过这位骑士。 他奇怪的原则,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他对待农奴、平民和仆人的平等做法,这所有的一切都与查理和他认识的任何人相差甚远。 这一次,他不知道他该对他朋友的奇怪请求说些什么,只好走回自己的王座,像一个肩负着天下所有烦恼的人一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并坐下。 “你知道我的祖母玛丽是拉斯洛四世的姐姐,她在拉斯洛被自己的手下刺杀后宣称并夺得了匈牙利的王位,”他突然说道,“她把这个权利给了我的父亲,卡洛·马特罗。” 安塔尔没有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国王沉思了一会儿,梦幻般地抬头凝视着空气。 “马特罗(martel,古法兰克语),”他细细品味着他父亲的俗名,轻如耳语,“是锤子的意思。 我的父亲的名字不是随便取的,他是国王的血脉,像我一样,是卡佩的圣洁国王们的后代。在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有着上帝赐予的权力。 如果他没有死的话,他也可能成为这里的强大国王。但他死了……然后安德烈登上了王位,在我父亲的葬礼之后,许多人低声说安德烈也不会活多久,的确,他并没有……” 一时之间,临时的王座室又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外面传来的狂欢声音。 “当我在那不勒斯的亲戚们愚弄我时,我还不到十一岁。”查理的声音变得更加严厉。“新堡(castel nuovo)、大海的咆哮、海水的咸味、晚餐时鱼的味道…… 这些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当他们告诉我,我在那不勒斯只会是一个没有土地,没有头衔的无名小卒时,我甚至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我只是个稚嫩的孩子,我怎么会明白我的祖父因为偏爱我的叔叔,剥夺了我继承那不勒斯王国的权利呢? 我没有父亲和母亲的保护和照顾,我可以诚实地告诉你,如果没有善良的德鲁格家,我就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我带着我所有的财产登上一艘船,在异国他乡维护着祖母和已故父亲的宣称,那时德鲁格家是唯一站在我身边的人,当时我甚至不会说匈牙利语。 但我知道那是上帝的旨意,所以我义无反顾地登了上那艘船。 我还记得当我看到远处斯普利特轮廓时的那种反胃感觉……我以为我要吐了,但我努力地掩饰着脸上的紧张情绪。 然后船靠岸了,我们走在黑暗中,晨雾还未完全散去。那些的外国贵族们,裹着自己的毛皮斗篷,连马都没有下,在那里等着我。 苏比斯家、巴博尼克家、阿玛德·阿巴、当然还有比斯凯大主教……我的上帝啊!”他轻轻地笑了, “我还以为会有四、五十个人呢!但这些就是全部了:一些来自南方的贵族和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加起来还不到十人。 当我第一次踏上匈牙利的土地时,我还是个十二岁的毛头小子,一些浑身酒气、留着大胡子的陌生人告诉我,我是国王。圣母啊,这好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你还记得安德烈三世怎么了吗?”查理的眼睛闪过一道奇怪的残忍光芒,“第二年,他意外地死去,然后,比斯凯大主教为我加冕,那是我的第一次加冕。” “我记得,”百合花骑士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我也明白了,这个世界并不只有我养父的庄园,还有更多冒险在等着我。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陛下,但当捷克人瓦茨拉夫三世向布达进军时,我正好在布达。除了布达的市民外,所有人都在疯狂逃亡,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瓦茨拉夫……”国王笑了笑,“我经常想起他,有时还为他的灵魂祈祷。可怜的瓦茨拉夫·普热米斯尔,他从未想成为匈牙利国王,也不适合当任何地方的国王,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天生的统治者,他在他父亲去世之后就立刻回到了波西米亚,那时我就知道他在那里的统治也不会长久……果然,一年之后他便被暗杀了,普热米斯尔家也随着他的死灭亡。” “恕我直言,陛下,”安塔尔皱起了眉头,“但我不明白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明白,当大多数人都放弃希望的时候,我有多少次不得不在艰难的情况下振作起来。”查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认真的表情。 “为了让你明白,在我贪婪的亲戚们唾弃我,并几乎是把我赶出了家门之后,我都经历了什么,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到我那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为了让你明白为了一个王位战斗了二十一年是什么感觉……为了让你明白,我随时都可以放弃,但即便在最绝望的时候,我也没有。 你还记得罗兹戈尼吗?你当时就在我身边。人们以为我们去个山谷是去送死的,而最终我们赢得了一场不会被遗忘的胜利,人们到现在仍然在谈论着它。” “我想我明白你想告诉我什么了,”骑士再次低下了头,“你是对的。” “你不能总是按照自己的直觉和冲动行事,安塔尔!”查理说道,他从一开始就考虑着这个问题,“你不能头脑一热就消失数月,无视你国王的命令,破坏上帝和人类的法律! 你以为我听不见人们的窃窃私语吗?越来越多的人说你可以轻易地逃脱惩罚,是我的宠儿!” “我回来了,陛下,我就在这,”安塔尔阴沉着脸说,“如果你想要给予我应有的惩罚,那就这么做吧,我不会有任何异议。” “你当然不会有,”国王喃喃自语道,“但我不会惩罚你……这次不会。” “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呢,陛下?” 安塔尔有些惊讶地心想,虽然他已经说了无数次的“陛下”,但查理并没有反对,他记得一年前国王曾告诉他,在独处时不要这么叫他。 似乎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查理开始把他的老朋友当成了一个下属,当然,依旧是个偏袒的对象。 “我希望你能给出一个明确而严肃的回答。我会给你自由选择的权利,但我希望你能在你的余生中都遵守你即将告诉我的话。”国王说道。 安塔尔·巴托点了点头,表示他明白了。 查理再次站起来,从平台走下,靠近了骑士,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你是想要离开这里寻找你爱的人,直到你年老体衰,心碎死去,还是留在我身边,履行你的使命?” 安塔尔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答案,他直接回答道:“我会留在这里,陛下。”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是你忠实的仆人。” “很好,”查理·安茹说道,“我就希望你会这么说,现在我也有话要说。” 国王的声音里隐藏着某种阴森森的锋芒,顿时让安塔尔的神经紧绷起来。 “我听着呢,陛下。”他点了点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国王的话还是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是关于你的朋友拉斯洛的,”国王叹了口气,“他做了一件可怕的事……” 第一百六十二章 你在哪 第164章 你在哪 1322年,圣雅各布月(7月) 布达,匈牙利 —— 沉重的叮当和咔哒声从铁匠铺里传出,一位骄傲快乐的父亲正在教他十岁的儿子如何打铁。 两人中,只有孩子知道他不是铁匠的儿子,他的名字不是铁匠嘴里叫着的马修,而是伊雷。他还知道他是国王的骑士,安塔尔·巴托的儿子,他的母亲不叫莉莉,而是艾格尼丝。 不过,这是他很长一段时间来第一次能够每天都能吃饱的两个星期,没有人伤害他,绑着他,事实上他们对他非常友善温柔。 他们中只有铁匠相信他是一个名叫马修的男孩,多年前被多瑙河水冲走,在南方的某处河岸上被俘。 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伊雷从未说过一句话。但在确定这里没有人会对他动手,虐待他之后,他还是决定至少要遵守基本的礼仪。 当他第一次感谢摆在他面前的食物时,他轻柔的话语几乎冻结了桌子上的空气,铁匠夫妇吃惊地对视了一眼,然后爆发出了快乐的真诚笑声。 直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这孩子并不是因为某种原因变成了哑巴。虽然莉莉仍然确定这个男孩不是她的马修,但她同样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感到高兴。 不管她怎样极力掩饰,母性的本能在她身上觉醒了。 她仍然拒绝让男孩和他们一起睡在屋子里,但她每天都会把铁匠铺里的小角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偶尔也会试着偷偷给点小惊喜,把一个苹果或是一把坚果放在孩子的床上。 日复一日,这些善意的礼物让伊雷相信他在一个好地方,和好人在一起,并且在他的父亲或母亲来找他之前,他至少会很安全。 于是他变得越来越开放,唯一让他困扰的是铁匠一直叫他马修。他的妻子莉莉从来不会叫他任何名字,伊雷对此不理解,但他也没问为什么。 这天,约瑟夫正在制作新的农具,男孩走到他面前,开始询问如何塑造像铁和钢那样坚固不可摧的材料。 “感谢上帝,这些可都不是什么坚不可摧的材料,孩子。”铁匠笑道,把烧红的锄头浸入炉边桶里的水,发出尖锐的嘶嘶声。 “如果铁与钢永不损坏,那我可就要失业了,我的父亲和祖父也不会找到买家。有一种方法可以驯服这些东西,你想试试吗?” 尽管里面很闷热,伊雷还是兴奋地点了点头。 约瑟夫挂着一条做工粗糙的厚皮围裙,非常合身,他把锄头从水里拿出来,放在一边,用他毛茸茸的手臂擦了擦乌黑的额头,双手叉腰地看着这个十岁的男孩。 “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记得我周围的这些东西是什么吗?” 伊雷只是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进过铁匠铺里的锻炉间,也没有人教过他如何使用铁匠的工具,他怎么可能会记得? “好吧,那就仔细听着吧,”男人轻快而认真地说,“我现在给伱好好介绍介绍金属加工的神奇秘密!竖起耳朵来,记下我告诉你的一切,好吗?” “好的。”男孩轻声答应道,照铁匠说的做了。 他沉浸在铁匠的话语中,吸收了每一个细节,并好好地储存了起来,接下来的几小时和几天里,一个迷人的神奇世界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了解到,铁匠工坊里最重要的设备就是锻炉和相应的风箱。 约瑟夫有两个风箱,一个较小的,他可以自己用脚操作,另一个较大的需要有人专门帮忙。如果风箱操作得当,锻炉中便会升起烈火,即使是最顽固的铁也能熔化。 伊雷还了解到,铁匠的炉子不是用木头,而是用木炭保持燃烧的,他会时不时地往上面洒点水,让房间里的热度更容易承受。 约瑟夫向他展示了材料的颜色是如何随着金属的加热而变化的,而且必须要一直注意这些。 “如果你继续加热,它首先会变成深褐色。”他用火钳从废料碎堆中夹了一小块铁放在了锻炉里,材料果真变成了深褐色,伊雷兴奋地拍了拍手,约瑟夫的胸膛也因为骄傲而挺直。 “如果我们再等一会儿,它就会变成像樱桃一样的红色,”铁匠表示,“去用风箱给它加把劲!” “真的吗?”男孩的眼睛睁大了,“我可以吗?” “你可以,”男人笑道,“火劲已经开始变小了,是时候让它更热了。” 伊雷一踩上风箱,锻炉中的铁块就在火钳的末端发出了樱桃般的红色光芒。 约瑟夫一只手拿着火钳,另一只手将杯子浸入水桶,在燃烧的木炭块堆上洒了一点水,一阵低沉的嘶嘶声后,一小团蒸汽从火中升起,但狂野的火焰丝毫没有减弱。 “我们现在可以打造它了吗?”伊雷满怀希望地问道,但铁匠摇了摇头。 “再等等!”他建议道,“很快它就会有一种新的颜色,继续踩风箱!” 男孩点了点头,很快,铁块就变成了日光般的黄色。 “你怎么决定,孩子?”铁匠问道,“我们是开始敲打它,还是看看它还能变成什么颜色呢?” 汗水从伊雷的额头涌出,流进他的眼睛,但男孩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眨了眨眼,擦去咸咸的汗水,对约瑟夫喊道:“让我们继续吧!我想看看第四种颜色!” 没过多久,铁块就发出了刺眼的白光。铁匠示意不要再踩风箱了,然后慢慢地将废铁块从锻炉里提了出来。 “现在太热了,”男人说道,“一个不小心,就能把整个房间,甚至是整个房子都烧光。你必须尊重这些发光的材料,因为这个白色的小铁块可以轻易地杀死你和我。” 男孩明白这话的意思,他耐心地等待着约瑟夫钳着铁块走到铁砧,然后点头让他靠得更近些。 铁匠用火钳牢牢地夹着铁块,从铁砧旁边拿起一把看起来很重的锤子。 “现在它可以开始塑形了。”说罢,他用锤子敲了敲发着白光的金属。 一声清脆的敲击声响起,火花稍稍溅出,伊雷眯着眼睛往后退了一步。不过,在第二次打击的时候,他不再眯着眼睛,而是大胆地走近了铁砧。 “你不一定要把它加热到这个程度,”铁匠解释道,“如果你把它加热到白色,你必须非常小心,不然在最后它会达不到理想的效果。 通常将其加热至淡黄色就足够了,对于某些操作,红色就可以了。好吧,你要来试试吗?” 伊雷坚定地点点头,走近一些,从约瑟夫手中接过沉重的锤子,然后用双手握住它。 “这只是我的小锤子,”铁匠爽朗地笑道,“我真正的锤子是它三倍的重量。” 男孩用尽全力敲击铁块,但它几乎没有反应,只是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小印记。他深吸了一口气,更用力地敲击着,但对约瑟夫来说似乎很容易的事情,伊雷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 不过他仍然没有放弃,只见铁块慢慢地从白色变成黄色,然后边缘变成红色,然后慢慢变平,有了形状,一种兴奋的快感顿时涌上心头。随后约瑟夫轻轻地将铁片从铁砧上取下来,压入水桶中,发出嘶嘶声响。 “你会变得更强壮的,到时候你还能做得更好。”他向孩子保证。“最终,你会像我一样能够轻松地完成这一切,或者甚至能比我还厉害,谁知道呢……” “我还要!”伊雷的热情迸发了出来。“再把它加热一下吧!” “今天就到这里吧,”约瑟夫说道,“你做得很好,但我们明天继续。不要试图一下子把所有事情都做完,我会按顺序把一切都教给你,一个一个来。耐心点,我的孩子,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铁匠的。” 伊雷不得不等到第二天,那天晚上他难以入睡:他很兴奋,不停地对自己重复白天学到的东西。锻炉、风箱、火钳、手锤、铁砧、木炭块……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在入睡时想到杜比察的庄园,那次袭击,也没有想到他失散多年的父母。近一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开心地躺下睡去,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很快伊雷就见到了约瑟夫所说的大锤子,那是一个他差点举不起来的大家伙。 铁匠向他解释说,他并不总是队长工作,如果他有钱雇佣一名临时助手,那么他便会把锤子敲打铁砧上金属的活交给那人,他则可以操心别的事情,这样工作的进度会快很多,他自己也不会那么累。 “那时候铺子里会有真正的音乐,你会听到的!”铁匠揉着男孩的头发说,“很快,我就不需要再雇佣助手,而是由你来拿着锤子干活了。” 到了圣雅各布月的最后几天,一直被叫做马修的伊雷已经对铁匠行业的术语越来越熟悉了。 他对锤子也变得越来越熟练,为了有朝一日真的成为敲锤人,他每天都举起沉重的工具,想要变得更加强壮。 他已经知道如何打孔,如何拉伸加宽、削尖、弯曲、纹理、用凿子印下自己的标记,他总是谈论着这些,并且期待着能够尝试其中的任意一项。 他逐渐养成了一个固定的日常习惯,他一大早就起床,在太阳升起之前就完成了房子周围的大部分家务。他给家禽和家里唯一的一头猪喂食,给工作间带去清水,然后点燃锻炉。 作为对他的勤奋和良好行为的回报,伊雷可以整天都制作钉子,他不断地学习和改进,而且由于钉子是一种有很大需求的消耗品,他甚至能给铁匠家带来一些额外的收入。 虽然这些钱都进了约瑟夫的钱袋,但伊雷仍然很满意他所学到的东西可以带来价值,现在他头上有屋顶,他在一个家里,也不会再挨饿。 但这天,他的一句话又让餐桌上的空气冻结了,这一次却没有人笑了。 “如果有一天我的爸爸来接我,我会非常想念你们的,”他的眼里闪烁着天真的光芒,“他是个骑士,一直把我培养成一个战士,但现在我想成为一名铁匠!” 约瑟夫和他的妻子在同一时刻愣住了,他们沉默地看着对方,泪水在莉莉的眼里打转,而铁匠则试图挽救局面。 “我们是你的父母,马修,”约瑟夫故作疑惑地说道,“而且我一直想让你成为一名铁匠。” “我不叫马修!”男孩啪的一声敲了敲自己的木勺,整个人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看起来不再高兴了,眼睛不再闪烁,而是喷出了火焰。“我的名字叫伊雷,我的母亲叫艾格尼丝,我的父亲是安塔尔·巴托,查理国王的骑士!” “我告诉过你的!”莉莉站了起来,差点踢倒了自己的椅子。 她背靠着墙壁,哭了起来。“我告诉过你他不是我们的儿子!他们会来找他,然后会惩罚我们!他们会把我们的东西都拿走,砍掉我们的手!” “闭嘴,女人!”铁匠训斥道,然后用他那粗壮的食指指着伊雷,“你是因为差点淹死在河里,受了很大的惊吓,才说出这样的胡话来。 但现在停下来,好吗?看看你把你可怜的母亲吓成什么样了!” “她不是我的母亲!”男孩尖叫起来,然后开始回忆,“去年夏天,坏人烧毁了庄园,我不得不和赛普克和科尔塔一起逃跑,但我们迷路了,然后有人袭击了营地,我们被奴隶贩子奥利维抓了起来,他一直打我们,伤害我们,然后……” “够了!够了!”铁匠重重地拍着桌子,他的嘴唇发白,微微颤抖着,眼睛来回转动,似乎在寻找着能够帮助他解决这个糟糕情况的东西。 然而,房间里只有那个抽泣的女人,还有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马修,而是其他人儿子的男孩。 “好了,”约瑟夫终于站了起来,拉着伊雷的胳膊向屋外走去,“你吃完饭了,去铺子里,祈祷,然后上床睡觉!我不想再听到这种愚蠢的故事了!” 男孩已经气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从铁匠的大手里挣脱出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冲出屋子,愤怒地关上了工作间的门。 晚上,他想过要逃跑,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能去哪里?一个十岁的孩子,身无分文,他很快就会被抓住,这次或许会被杀死。 他一个人在路上坚持不了三天,他可以去找布达的教区长,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但没有人会相信他,他们甚至不会让他进大门。 最后他生着闷气,躺下睡觉,拉起毯子盖在身上。 没过多久,另一边的屋子里就传来铁匠夫妻大声争吵的声音。他听不清他们的话,但透过门缝到达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苦涩,男孩最后决定再也不说实话了。 叫他马修吧,他有什么好在乎的呢?他不想再度过这么糟糕的夜晚了!当他的父亲终于来找他时,一切真相都会浮出水面,他会骑在马背上,全身披甲,拔出剑,领他的儿子回家。 但他为什么还不来?他是在哪里被耽搁了吗?还是他已经不再爱他了?他对自己没能保护好庄园感到失望了? 还有,会不会是因为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被入侵庄园的恶棍们抓走并杀害了呢?难道他的父母都不要他了,他会一直在这奇怪的陌生人手中吗? 在黎明到来时,男孩睡着了,他的枕头已经完全被泪水浸湿,这时候屋子里也静了下来。 “父亲,”他半梦半醒地把所有的痛苦、恐惧和绝望都低声说了出来,“你还会来找我吗?”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南方的烂摊子 第165章 南方的烂摊子 1322年,圣处女之月(8月)的第3日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一个脸部被太阳晒黑,留着黑胡子的南方人半跪在查理的王座前,他并非自愿前来,也不是在国王面前讨论一些轻松的日常事务。 即使在光线昏暗的王座厅里,他的额头上也在发着光。 起初,他要求单独会面,但国王拒绝了,因为查理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知道这个人想从王室这里得到什么。 因此,克罗地亚总督的弟弟领主乔治·苏比斯甚至不被允许在更加私密的小王座室里与查理交谈。相反,他现在正在大王座厅里,蒂米什瓦拉几乎所有闲来无事的宫廷贵族们都在这里。 仆人们进进出出,有时甚至还会有一个好奇的女人出现在大厅里,皇家法官的助手拿着滴着墨水的羽毛笔,看他要记录下什么东西。 国王的左侧站着他的首席骑士,最近从游荡中回来的安塔尔·巴托,他保持着紧张的姿态,随时准备在国王有危险的情况下拔剑护主。 他没能回到指挥官的位置上,取而代之的是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来自高贵的家族,且在最近的高地战役中证明了自己的才能,他被任命为皇家军队的将军。 目前查理不想让他年轻时的朋友担任任何其他职务,并且他的擅离职守应该得到一定的惩罚,所以他没有给安塔尔任何领导性的职位,只是让他无限期地担任自己的护卫。 安塔尔现在无权干涉任何事情,他必须一大早就穿上全套护甲,在国王身边,从黎明守到黄昏,不能离他超过几步远。 虽然国王身边有他熟悉的侍卫,但安塔尔并没有被赋予卫队的指挥权,他只是其中一员。他的新职位需要严明的纪律和出色的耐力,只有收到国王的明确命令后他才能坐下来。 不过骑士并不在意,他把这当做是一种忏悔的方式,而且查理似乎对他的安排非常满意。 安塔尔这天的行为也没有什么可被挑剔的地方,他穿着一件干净的酒红色衬衫,亚麻衬衫外套着一件深绿色的斗篷,头上戴着一顶简单的微尖头盔,没有护鼻。 他挺直背脊僵硬地站在王座左侧,右手自由地垂在身旁,左手的手指放在系在腰带的剑柄上,时刻起到警示的作用。 他没有佩戴他最显眼的饰品,铜铸的百合花雕项链,因为他认为作为国王的侍卫不应该炫耀自己的财富。 他被培养成一名圣殿骑士,而圣殿骑士也不能吹嘘自己有钱,或者说他们根本不被允许拥有任何财产。 虽然骑士团早就不在了,但安塔尔时不时地会想起自己的旧习惯。不过他也想在一定程度上表明自己是个骑士,所以他的武器腰带和纹章戒指从未离身。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查理的身边不仅有普通的侍卫,还有最优秀的战士之一,谁也不能轻视他。 国王相信,在安塔尔·巴托面前,人们对他说话时会更加恭敬,更加小心。 乔治·苏比斯半跪在凉爽的大厅里,却汗流浃背,国王的身边的骑士看起来就像是一尊活过来的石像,下一秒就可能会杀了自己。 安塔尔用刺眼的目光盯着南方人并不是因为他想杀了他,他只是想弄清楚这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是谁。 他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四肢表明他是个强壮的人,他华丽的天鹅绒外衣色彩鲜艳,袖子宽大,下摆飘逸,这说明他是一个贵族。 他看起来不是很舒服,或者说他的身体对身上精致的衣服很陌生,就像是第一次穿上这些一样。 他是一个战士,安塔尔在审视了这个人的每一个小动作和姿势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披着铁衣度过了半生,从不恭维或奉承,而且是一个看重简单,鄙夷繁琐的人。 “我们听着呢,乔治伯爵。”国王大方地朝他挥了挥手。“你从海边长途跋涉,想必一定有什么想说的。” “我是来求您的,陛下。”乔治·苏比斯直奔主题,他依旧单膝跪地,眼睛盯着光滑的石板地面。 “我是作为我哥哥,克罗地亚总督穆垃登·苏比斯的特使来到您的宫廷的,但我不仅是代表克罗地亚与达尔马提亚省……” “还有什么呢?”国王以无法推测出心情的语气问道。 “我也代表我的家人请求您,”伯爵说,“我们有大麻烦了,陛下。” 国王没有回答,没有任何动作,面无表情,乔治继续说了下去。 “麻烦始于春天,但我哥哥认为他可以利用他作为总督的力量来控制局面,他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就麻烦陛下。特罗吉尔和西贝尼尔城背叛了我们的家族,并向威尼斯人臣服。 我哥哥发动了一场惩罚特罗吉尔的战役,但那时克罗地亚的几个贵族已经联合起来反对我们,然后亚诺什·巴博尼克和伊什特万·科特罗马尼奇也联手进攻我的哥哥。 灾难从此不可避免,整个斯拉沃尼亚和达尔马提亚都反叛了。 穆垃登被赶出了他自己的城市,他现在和他最忠诚的手下在比斯科上,但无处可去了! 伟大的国王,我们恳求您伸张正义!帮助我们在海边建立秩序,派出您的铁军,给这群乌合之众一个教训吧! 命令巴博尼克家和科特罗马尼奇家不要侵犯我们的领土,侵犯您和您臣子的土地!谁知道在没有军队和可靠补给的情况下,我哥哥穆垃登能在比斯科这个小岛上安全地呆多久呢……” 查理耐心地等待着乔治·苏比斯的演讲结束,一次也没有打断,他很好奇这个人会怎么讲述这个故事,因为他已经事先通过信使和南方的忠心附庸了解过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乔治说的是实话,他的故事没有任何的歪曲或谎言,但它并不完整,国王想,这一定是按照他的哥哥,穆垃登总督的期望来讲的。 “你对我隐瞒了几件事,乔治,”国王干巴巴地说道,“比如说,在与特罗吉尔的战役中,你们没有一次和他们的军队发生冲突。 伱的哥哥只是洗劫了该地区,肆意屠杀和破坏,给王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或者,正如你所说的,侵犯了我的土地。” 乔治·苏比斯的脸色一变,他不是个傻子,马上就意识到国王早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一切。无奈之下,他只好尽量挽回这个糟糕的局面。 “陛下,我哥哥只是想通过劫掠特罗吉尔周围的村庄来作为一种警告,”他努力地抑制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当他向这座城市进军时,他发现那些叛徒已经为潜在的围攻做好了充分准备,强攻城墙无异于自寻死路……” “焚烧村庄难道不是更愚蠢的行为吗?愚蠢至极!”国王用更严厉强硬的声音问道。“你们把葡萄园烧了,明年就有人没有酒喝了,你们把农田烧了,明年就有人没有饭吃! 这也会影响到你们,因为这是你们的领土!难道下次你还要来求我,让我送你几百马车的酒和食物?” “您说得对,陛下,”伯爵承认道,“但请您理解,我哥哥是没有别的办法才这么做的!在绝望的困境中,这对他来说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那么放弃斯克拉丁呢?”查理质问道,“或者是放弃牢不可破的奥米什?因为根据消息,斯克拉丁连一个抵挡敌人的驻军都没有留下, 贵族们带着少数士兵逃离了奥米什,留下大多数守军自生自灭。他们第二天就向敌人打开了大门,因为他们觉得被主人背叛了。” 国王在宝座上前倾,目光阴沉地盯着乔治领主。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查理的声音低沉而不详,“告诉我,我的信使们都在撒谎!” 克罗地亚总督的弟弟短暂地和国王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又把目光放在了石地板上。外交、圆滑、诡计、撒谎一直都不是他的强项,从来都不是。 乔治和他的兄弟不一样,他是一名战士,而战士从来就比生存在宫廷圈子里的人要诚实得多。 一个箭镞或是一把利刃比一百个全身散发着花香,油光满面的官员要直白得多,也要有用得多。 “鉴于穆垃登在近几个月来的卑劣表现,”国王向后靠在王座上,“也许我最好让亚诺什·巴博尼克和伊什特万·科特罗马尼奇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听到这里,乔治惊恐地抬起了头。他仍然半跪在地上,但这次他说得比原来更大声、更愤怒、更无礼。 “苏比斯家已经为您服务了二十多年,查理陛下!”他惊呼道。 一想到要和他的哥哥独自向他们逼近的敌人,他就惊恐万分,“请让我提醒您,陛下,在只有几个贵族支持您的时候,我们的父亲已经站在您的身边了!” “提醒我?你怎么敢!”查理厉声质问道,从王座上跳了起来,冲向跪在他面前的人。“你为我服务了吗,苏比斯? 当然,你们一直假装支持我,但你的总督父亲和哥哥表现得好像克罗地亚不再受匈牙利的联合统治,而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一样! 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统治这个王国,不受王室意志的影响!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非法征收的税款、对城市的暴虐劣行吗? 一切都传到了我耳朵里,乔治,我会解决所有的问题,站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乔治顺从了,他开始无法控制住从胃部扩散到全身各处的颤抖。 “我手里有一封信,”国王伸出右手说道,皇家法官的一个年轻助手立即将一份事先准备好的卷轴递给了他, “尽管你的总督哥哥用尽浑身解数,但还是有报告抵达了王宫,”查理告诉满头冷汗的伯爵,“关于你那忠实兄弟的报告……” 国王展开了这封早先被拆开的信,目光掠过冗长的敬语和介绍,清了清嗓子,开始大声朗读。 “他的暴政,他在上帝和凡人面前可耻的自负统治应受到谴责、惩罚和报复。通奸、玷污处女、破坏教堂与修道院、侮辱贵族、勒索农民,这些都只是他手下犯下的小罪。” “陛下,穆垃登·苏比斯不是一个没有罪恶和弱点的人,但在上帝面前,我们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乔治低声说,试图保持好不容易恢复了的镇定。“我可以向您保证,这封可耻信件的人是想要玷污您忠实追随者的良好声誉。” “所以这是诽谤?”查理挥舞着卷轴,“信里的内容都是虚假捏造的?” 这一次,乔治不得不面对国王锐利的目光,查理要求得到一个答案。乔治感觉自己的胃里已经开始翻腾,他要说的话都已经落在了大厅的石板上。 他不知道他还能说什么来缓解苏比斯家族的处境,似乎没有人再站在他们这一边了,他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如果没有血缘的关系,他自己是否会支持他的总督哥哥。 “陛下,我的父亲以前不仅是克罗地亚与达尔马提亚的总督,也是斯拉沃尼亚的领主,”他终于轻声且温和地说道, “他死后,斯拉沃尼亚落入了巴博尼克家手中,而巴博尼克家现在趁机将他们的血手伸向苏比斯家的领土,想要征服整个海岸地区。 那么谁才是更卑鄙的人呢,陛下?是毫无顾忌地谋害一个古老高贵家族的伊什特万·巴博尼克,还是在其来自四方的攻击下慢慢崩溃的我的哥哥,穆垃登·苏比斯呢?” “你们这些苏比斯家的人,”查理摇了摇头,“你们就像是老鹰,每个人都有着猛禽的本性:你们有锐利的眼睛,翱翔在高空中,但只是为了更好地看到你们的猎物……” 乔治·苏比斯没有回应,他无数次地垂下眼帘,屈服于君主的意志,羞愧地等待国王的最终判决。 “但我是国王,”查理继续说道,语气不再强势,坐回到他的软垫王座上,“而身为国王,就需要身负各种责任,其中之一便是在海岸地区的领主们互相开战,重新分配领土时不能袖手旁观。 虽然我大可以等你们的战争结束后再介入,但我不会这么做。所以告诉你的哥哥,他可以指望他的国王很快出现,我将带着军队向南进军,届时我会亲自处理这个局势。 不要害怕,乔治伯爵,每个人都会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现在立刻出发,回到比斯科!”国王命令道。“你可以告诉你的哥哥,他暂时不用害怕再次受到攻击。” “多谢陛下!”乔治·苏比斯向国王鞠躬,腰差点弯到了地上,他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您是英明而公正的!” 查理用一个手势打发他上路,等伯爵走远了,他便快步朝小王座室走去。 安塔尔·巴托、皇家法官的两名助手,以及另外四名侍卫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他们一到那,国王就立即命令法官的助手在写字台就位。 “给威尼斯共和国写一封信。”他宣布道。 当安塔尔提到查理的信中是什么样的内容时,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到这个更为私密的小王座室来。 虽然信中包含了书信艺术的所有微妙之处,但信中的语气无疑充满了愤慨,有时甚至带有威胁的意味。 首先,匈牙利国王感谢威尼斯共和国对陷入困境的达尔马提亚城市提供的迅速帮助,虽然这里面已经有了不少讽刺的成分,但后来的内容越来越直截了当,不再藏在字里行间。 在感谢之后,查理宣布他自己很快就会率领大军向亚德里亚海岸进发,最后他警告道,威尼斯不要妄想占有或征服任何属于他的土地。 在国王口述完最后一句话后,皇家法官的代理人震惊地看着他,难道匈牙利国王要对威尼斯开战吗? “当他们把南方的两个城市从王国中分割出来时,他们就已经侮辱了王冠。”查理看着这些人的眼睛说道。“让他们踏上匈牙利的土地试试! 我会将他们从迪纳拉山脉扫出去,让他们永远记住冒犯的代价!他们也许在海上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有一支庞大的舰队、强大的船只和更优秀的水手。 但如果他们在陆地上遇到匈牙利骑兵和五到十个旗队的库曼轻骑会发生什么?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和伊什特万·拉克菲会把他们串起来烤着吃!” 查理没有喊叫,但从他罕见的狠话和激烈的手势中可以猜到他心中燃烧着地狱般的仇恨,因为稳固安宁的前景又一次离他越来越远。 “把信写完,不要美化我说的话!”查理命令抄写员,“但是我该让谁把这信带去呢?”他在小王座室里来回踱步,“这次一个小信使可足足不够,我必须给这件事表现出足够的重视……”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一边揉着长满胡须的下巴一边走向王座,自言自语地坐了下来。这时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发现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好主意。 “博莱斯拉夫大主教!”国王兴奋地叫道。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叫吓了一跳,查理愉快地解释了他的想法。 “我的岳父,当然还有我的妻子一直在我耳边唠叨,直到我把博莱斯拉夫提到了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的位置后才肯闭嘴。”他说道。“我又给了主教们一个恨我的理由,让他们在各种地方大声质疑我决定的正确性。 但如果博莱斯拉夫离开了匈牙利,我就能获得几个月的平静。至少他终于能以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的身份有所作为,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真正证明自己的价值。 无论如何,威尼斯人只会看到他的等级地位,不会在他身上看到其他东西……好吧,让他们吓得发抖吧,因为在匈牙利土地上比教皇更有教权的人会带着我的信去找他们!” 查理满意地将两只手握在一起,文员也示意信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是时候召集旗队了!”国王斩钉截铁地说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摇铃人 第166章 摇铃人 1322年,圣处女之月(8月) 比霍尔,特兰西瓦尼亚 —— 一辆载满货物的两轮推车吱吱嘎嘎地驶过气势恢宏的贵族雕花大门,车子被两个浑身是汗的男孩拉来拉去。 他们咬着牙,时不时对走过的坑洼或是凸起低声咒骂,并把创造这种载具的人诅咒下地狱的最深处,不管那个人是谁。 他们面前走着一个身材瘦小,留着黑胡子的男人,在夏日宜人的阳光下欢快地垂着口哨,几乎是在跳着走路。 他的右手拄着一根和人差不多高的卷曲棍子,棍子的末端系着两个小铃铛,好让他走过之处的所有居民都知道他来了。 这个人已经四十岁了,但他的内心却永远年轻,他为这项发明感到无比自豪,任何人都可以从远处认出他来。 但是对这两个几个月来一直拉着推车的双胞胎男孩来说,他们希望能把那些尖锐作响的铃铛彻底消灭。 这个瘦子不管吹不吹口哨,都一直在摇动他那根烦人的棍子。 他在黎明时分用铃铛叫醒他们,如果他发现他们步伐缓慢,就用它来催促他们,当他想继续前进时,也会摇铃铛示意,即便是他们在灌木丛里方便的时候,他也会用他那该死的铃铛叫他们快点。 “摇铃铛的拉伯克!”贵族的仆人们一听到铃铛声和推车很少上油的车轮发出的刺耳摩擦声,就欢快地跑到他面前,脸颊通红。 “你上次来我们这还是一年前呢!我们会告诉主人你来了,哎哟,这些小家伙是谁?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南瓜!” “我的助手们。”男人得意地说道,满意地敲了敲他的棍子。“上帝最近一直在祝福我,我已经有小半年没有拉过这推车了。 我可以轻松地从一个农场跑到另一个农场!嗯,我现在有些渴了,希望你们的大人有一些好麦酒……” “那得要看看伱带了什么货了,铃铛人!”一个有着宽阔肩膀和坚挺下巴的大个子从武力走出来,他一定是个战士。他肌肉发达的手臂像树干一样粗,粗壮的手掌能单手使用长剑。 “我只有好货,我想您一定知道,尊贵的洛林奇·托尔迪大人!”拉伯克向那魁梧的男人鞠了一躬,立即切换到高贵的特兰西瓦尼亚口音。 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他试图模仿他客人的口音、说话方式和行为举止,认为这样能让对方更快地信任自己,并给他带来更多的收益。 至于这是否真的有效,他永远无法证明,但他坚信这一点,这就足够了。 “漏水、开裂的陶器?”洛林奇·托尔迪厉声斥责道,在他的胡子下藏着笑意。“等到圣安德烈月的时候,所有的卷心菜汁都会漏出来? 到时候我们如何过冬?好吧,别看起来那么害怕,我只是在开玩笑,你这个小混蛋!” 男人用粗哑的声音笑道,“你也知道,我是你的忠实顾客,摇铃铛的拉伯克。 来吧,让我看看家里有没有合适的酒:比晨雾还浓,比我心还苦,我每次只能在日出时入睡,因为我枕边女人的呼噜声如龙鸣,来吧,我们边喝边聊……” 说着,他回到屋里,招手让商人跟着他,后者回过头来,吩咐年轻的助手们守着推车,同时咬牙切齿地嘀咕道:“在我回来之前哪里也不许去,什么也不准动,明白了吗,你们这两个小笨蛋?” 然后,他又变成了一个吹着口哨的欢快商人,跟着那个大个子走了。“来咯,洛林奇大人!” 等他们都消失在房子里之后,赛普克和科尔塔同时长出了一口气。他们之前一直站在原地,紧紧地握住手推车的把手,但随后他们立刻放开推车,开始疯狂地在里面翻找。 没一会儿,赛普克就拿出了一大块面包,科尔塔则得意洋洋地展示着前一晚剩的烤肉。 双胞胎的动作很快,其中一个掰开面包,撕下一大块,递给另一个,这时他也得到了一份烤肉,两人吃饱之后,便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食物塞了回去。 等他们咽下所有的吃的后,科尔塔从推车的深处掏出了一个羊皮酒袋,略带醋味的酸酒钻入了两人的喉咙,两人开心地看了对方一眼,随后又叹起了气。 在院子里干活的仆人,一个年长的女人和一些年轻的女孩,对兄弟两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但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不过赛普克还是想确认一下,于是他向其中一个年轻女孩招了招手。 “你不会把我们出卖给那个摇着铃铛的丑侏儒吧,我的天使?”他朝那个金发女孩眨了眨眼。“如果你告诉我,你的保持沉默是有代价的,我也很乐意支付。但由于我没有钱,我想用一个吻来报答你的帮助!” 在老妇人不赞同的目光中,女孩脸红了,和其他人咯咯地笑着。赛普克受到了鼓舞,并开始更大胆地说道。 “你的头发像麦穗,你的眼睛蓝得像山涧的溪水!”他微笑着说道,并希望她能看到自己刚刚长出来的小胡须,这是他几周前发现的,这让他觉得自己更像个男人了。“小仙子,我还想看看你的脚,它们一定像雪一样白!” 听到这些话,就连负责看管女孩们的妇女都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了,她先是狠狠地瞪了一眼赛普克,但见没有效果后,便冲着红着脸的女孩大叫起来。 “伊莲,米克洛斯大人哭了,快去抱抱她,别在这偷懒!” 女孩天真地说,米克洛斯大人没有哭,因为她并没有听到,但随后女人生气地站了起来,命令她进屋。 “你怎么了?”一直困惑地躲在赛普克旁边的科尔塔问道,“最近,你一直在谈论女孩子,并总在路上骚扰那些可怜的女孩们,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找了一会儿合适的词来形容,“你以前没这么奇怪。”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从夏天开始,我就感觉胸口好像有一团火。”赛普克承认道,“我想让所有大胸圆臀的漂亮女孩都坐在我的腿上,吻她们,脱掉她们的衣服,然后……”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同时也有些尴尬,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干些什么。 “你没有这种感觉吗?”赛普克看着他的兄弟,“如果我已经开始成长为一个男人了,那么你也应该……” “我没有感觉到。”科尔塔果断地否定道,但事实上,他确实有一样的感觉,只是他和赛普克不一样,在接近女孩方式上更为胆怯。 两人都有些尴尬地沉默了,科尔塔心想,赛普克恨不得在她们面前把衣服都扯掉,但他自己却不敢在她们面前说话。 如果他看到她们中的一人笑着给他送来一些眼神,他一定会爱上她,并带着微笑连做好几天的美梦,也许是几周。 他也立刻喜欢上了那个金发碧眼的女孩,所以他对试图向她求爱的赛普克没有什么好脸色。 可怜的双胞胎,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夏天他们的身体和内心发生了什么变化呢?如果他们还住在巴托大人的小城堡里,他们肯定会得到所有的答案。 巴托大人或是瓦罗斯队长肯定会向他们解释,十四岁的男孩会开始追求女孩,掉进爱情的悲哀陷阱里,看到漂亮女孩就会脸红到耳朵,而且必须经常在早上换上干净的衣服,也许还要在冷水澡中让他们的火爆脾气降降温。 “你确定我们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吗?”为了分散他们俩对尴尬话题的注意力,科尔塔问道。“如果你改变了主意,现在是时候了。 大门敞开着,我们没有被绑着,拉伯克忙着喝着他的酒,赚着他的钱,不会注意到我们。现在我们可以逃走,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 “怎么,”赛普克苦着脸耸了耸肩,“你改变想法了吗?” “没有,”科尔塔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我只是不断感到内疚。” “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过去的,”他的兄弟安慰道,“你以为我没有想到伊雷吗?但是,我们没有影响力,没有钱,没有马,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手段,我们能做什么呢? 两个十四岁的男孩,在漫无边际的王国大道上……迟早要再次被抓住,谁知道那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我们,恐怕我们再也不会这么幸运了。” 科尔塔也不得不同意这一点,虽然他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赛普克是对的,如果他们从摇铃铛的拉伯克身边逃跑,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认为他们完全不可能找到并救出伊雷,他们在几个月前就和他分开了,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没有他,他们就不敢去面对安塔尔·巴托。 他们能对巴托大人说什么呢?告诉他他们因为不够警惕而喝下了奇怪的酒,抛弃了他唯一活着的后代?告诉他伊雷可能已经死了,而他应该把他们带回去吗? 关于艾格尼丝夫人他们又该说什么呢?说她一定没能逃出庄园?因为他们确定那群恶棍一定摧毁了巴托庄园,对此他们毫不怀疑。 最后赛普克表示,谁知道安塔尔大人是否在国王陛下的高地战役中幸存下来了呢?毕竟自从他去年春天离开庄园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收到关于他的消息了。 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让他们产生了太多的疑虑,所以他们决定留在现在的地方,时刻保持警惕。 摇铃铛的拉伯克并不是一个恶人,当然,虽然他确实迫使男孩们卖力干活,使得他们也时常发他的牢骚,但那更像是一种轻佻、甚至是有些亲昵的埋怨。 因为拉伯克在圣乔治月(4月)买下他们后,就立刻告诉他们,他不把他们当做奴隶,而是将他们视为学徒,甚至是助手。 “我不会殴打你们,不会让你们挨饿,也不会羞辱你们。”拉伯克在第一个晚上这么告诉他们,当时他在森林边缘的营火旁翻着培根。 “我自己曾经是个奴隶,或者过着类似奴隶的生活,所以我不希望任何人成为奴隶。 你们都是自由人,可以离开我去别的地方。但在那之前,你们必须得支付我把你们买来时花的钱,你们现在仍然欠着我的债。在你们还清债务之后,就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了。 或者你们可以和我呆在一起,一起探索这个世界,一天吃两餐,有时可以三餐,并学习所有关于交易的艺术。 我死后,你们可以接手我的生意,因为我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我不会亏待你们,你们会知道的。” 他给他们每人递上一片烤好的培根和一块闪着油光的面包,让他们立刻对他产生了好感。 几天后,他开始摇着铃铛,指挥和戏弄他们,但那时双胞胎已经没有逃跑的欲望了,拉伯克确实没有虐待他们,这次他们的运气不错。 慢慢地,他们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许他们再也不会成为大领主的侍从了,但对他们来说,行商似乎是一种更和平、更安全的谋生方式。 摇铃铛的拉伯克做的是什么买卖呢?他几乎什么都卖,有时他说服愚蠢的后代他们祖先留下来的东西没有价值,并用远低于其真实价值的价格购入, 有时他以物易物,通常都是以对方吃亏结束,因为他有一种特殊的才能,一种可以用垃圾换取宝物的天赋,他把换来的东西高价卖掉,从中获利。 拉伯克会修理和转卖废弃物品,以各种奇怪的方式让它们变成一枚枚钱币。他从不需要害怕强盗,因为任何人只要看了一眼推车里的东西,就会以为这个古怪的人在运着一堆垃圾。 但当他把推车带到村庄、农场或是庄园的门口时,每个人都觉得他手上的东西都是宝藏。而男孩们相信他们有一天也会学会这些神奇的本领。 男孩们的注意力被那个从房子里重新出现的金发女孩所吸引,这次她怀里抱着一个两岁不到的小家伙。 “看,米克洛斯大人真的哭了!”伊莲笑着说道,“朱迪姑妈的耳朵真灵。” 老妇人嘟囔着说,像她这种在院子里呆了大半辈子的人,什么都能听得到,但实际上她和女孩一样吃惊,她并没有听到任何哭声,只是想制止这些年轻人不检点的谈话。 “这个小家伙好重啊!”女孩慢慢地把孩子放在地上,“去吧,米克洛斯大人,去玩吧!” 天气温暖宜人,小男孩只穿了一件及膝的亚麻外衣,他一边用光着的小脚掌踢起灰尘,一边叫喊着赶走在大门旁乱窜的母鸡,玩腻了就去追毛茸茸的可蒙犬,围着栅栏绕来绕去。 仆人们并不介意,这样可以让孩子累下来,这样他就不会对着他的妈妈大喊大叫到半夜了,他们想,让他到处跑吧,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米克洛斯突然停了下来,在身前留下了一个小水坑,然后说:“尿尿了!” 伊莲见小男孩的衣服没有被弄湿,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让他跑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噩耗 第167章 噩耗 不久后,孩子的哥哥也出现在了院子,估计有五六岁,但他们好像不是一个妈妈生的一样:他看起来瘦瘦的,脸色苍白,而他的弟弟则是强壮活泼,皮肤是健康的棕色,脸颊因奔跑而红润。 “你要去哪里,扎兰大人?”在外面的女仆们问他。“你要和你的父亲一起去王宫吗?” 扎兰的着装比庄园主人还要华丽,他穿着靴子,身穿一件带通纽扣的绿色羊毛束腰外衣,头戴一顶鹅毛毡帽,腰间系着一把小匕首。 尽管他年纪还小,但架子却十足,他没有回答下人,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就继续往大门外走,像是这个庄园的主人一样打量着四周。 小米克洛斯趁机抓起了一把鸡屎,直接朝他哥哥扔去。 “父亲!父亲!”小扎兰开始歇斯底里地吼叫,粪便粘在了他漂亮的绿色外衣上。“妈妈!”当意识到他的父亲不会帮忙时,他又叫起了妈妈。最后他愤怒地推开他的弟弟,跑回了安全的屋子里。 女仆人们紧张地看着被推到地上的弟弟,以为他哭了,但小米克洛斯只是颤抖着笑着,扑通扑通地挪着屁股,然后安静了下来,开始摆弄在草地上发现的废弃马铁蹄,对它充满了天真的兴趣。 下一刻,让赛普克以为自己在做梦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看!”他指了指那个还不到两岁的孩子,“科尔塔,伱看到了吗?” 脚上都是泥巴的小家伙把马铁蹄弄弯了,就像在玩一根稻草一样扭来扭去。伊莲和她的同伴们显然并不感到惊讶,甚至对双胞胎的惊愕大笑了起来。 “米克洛斯大人出生后他母亲就没有乳汁了,我们也没有奶妈,”金发女孩解释道,“所以打出生起他就喝的水牛奶,他们说他壮得可以嚼碎铁。” 这一定是个玩笑,赛普克想,然后他跑向了小家伙,蹲在他旁边,礼貌地向他要来了马铁蹄。小米克洛斯高兴地把铁蹄给了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认为他终于有了一个玩伴。 科尔塔两手握住了生锈的铁蹄,以为里面有什么机关,开始扭动起来,但马铁蹄在他手里丝毫没有动弹。 他深吸一口气,更加用力,一边呻吟着一边试图把它弄弯。他的脸因用力而变得越来越红,但依旧没有任何结果。 米克洛斯很快就厌倦了这样,他毫不留情地从科尔塔手里抢走了属于他的玩具,然后继续扳着玩。 科尔塔羞愧地走回他兄弟身边,而女孩们则对着他傻笑。 “你是故意让小米克洛斯看起来更强壮吗?”赛普克笑着问,但科尔塔只是摇了摇头。 “我用尽了全力,”他低声说,免得让女孩们听到。“但这孩子真的是喝水牛奶长大的……” 很快,壮如牛的庄园主和瘦小的拉伯克终于出现了,他们看上去很高兴满意,应该是已经达成了一笔对两人都有利的交易。 商人走到推车旁,拿出一个麻袋,开始往里面装着他要卖出的东西。 科尔塔鼓起勇气带着赛普克走到了小水牛的父亲面前,“您好,我的好大人!”他用最谄媚的声音说道,“请原谅我的冒犯,但我听说您要前往国王的宫廷……” “是的,国王陛下已经派人送来了召集令,”洛林奇欣然地点点头,“我明天早上出发前往蒂米什瓦拉。” “请问现在谁是国王军队的总指挥官?”男孩问,“还是安塔尔·巴托吗?” “啊,不是!”男人挥了挥大手,“自从去年以来就没有人见过他,有人说他也许已经死了……” 双胞胎兄弟闻言震惊地看着对方,喉咙突然被什么恐怖的东西扼住了,他们不得不拼命地忍着不哭出来。 “他死了吗?”赛普克呻吟道,“可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战士!人们都这么说!”他迅速补充道。 “是的,我们都听说过这位伟大的战士,”科尔塔说,“我们希望阁下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我只知道我的主人,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大人现在指挥着国王的军队,而巴托大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现在,除了米克洛斯大人之外,还有一位伊斯特万·拉克菲大人,国王去年夏天封他为骑士,我告诉你,编年史家和诗人们都会讲述这个人的故事! 他战斗起来就像一条凶猛的龙,尽管上帝把他造的有些矮,但他非常强壮!他将在黎明时分带着他的人来到这里,我将和他一起去蒂米什瓦拉,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他?” 双胞胎兄弟没有说话,只是伤心地摇了摇头。他们不知道这个伊斯特万·拉克菲是谁,但他们也不在乎。 他们已经有足够的悲伤来填满自己的灵魂了,他们只能希望伊雷,最后一个巴托家的后代还活着,并且至少有着比他们更好的运气。 铃铛人拉伯克很快就和洛林奇大人安排好了买卖,除了钱他还得到了一些食物和酒水,然后他用带铃铛的手杖摇了摇,带着男孩们随着大路前往下一个村庄。 “这个人不是很聪明,”在他们走了一段路之后,拉伯克告诉双胞胎,“但他人不错,他假装讨价还价,然后像其他人一样喂饱了我的钱袋。 我怀疑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但我不介意,我从来不会拒绝怜悯……” 他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往前走,他们离最近的村庄还有一段距离。 “来吧,孩子们,继续吧!”他摇了摇铃铛,“如果命运使然的话,我们明年还会回来,谁知道呢,也许你们可以和我一起跟他们讨价还价,但前提是你们要把这车拉得更快!” 双胞胎的心思还在别处,他们在哀悼一个人,一个值得更好命运的人,一个心地高尚的人,他不仅仅是他们的主人,还是他们的父亲。 虽然他们已经同意留在商人身边,但在内心深处,他们还是希望有一天能重新成为安塔尔·巴托的孩子,可洛林奇·托尔迪的话永远地改变了他们灵魂中的一些东西。 即使没有言语交流,他们都知道,是时候开始新的生活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出征南北 第168章 出征南北 1322年,圣处女之月(8月)末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门被推开了,充满干劲的查理兴冲冲地走出了小王座室。在外面,举着长矛的执法人立即加入了他的行列,王座室里的随行人员也试图跟上国王的快速步伐。 安塔尔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节奏,但财政大臣德米特·涅克塞差点被甩在了后面,他抱着的羊皮纸卷几乎散落一地,大臣们在急切的赶路中互相踩着脚跟。 国王从专门为特权者准备的入口进入了王座厅,他的心跳又重又快。大厅里通常都挤满了仆人、信使、等待发言的陌生人甚至女人,但现在这里只有士兵。 他们一看到从王座后面走来的国王,就立即排成纪律严明的队伍,安静得只能听到衣服的沙沙声。 查理带着满意的神情大步走到他的宝座前,脸上挂着微笑,但他并没有马上坐下,而是站在最前面,用目光扫视着这支威风凛凛的队伍。 安塔尔·巴托也走到了他的老位置上,在国王的左边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 “我们的国王……” “查理,吾主万岁!”平台下的一百多人和他一起发出雷鸣般的喊声。 国王随后入座,他自己也非常激动,想直接进入正题。 在小王座室里经过了至少两个小时的斟酌、谋划和计算后,他不想再浪费任何时间了。而且他也很清楚,他旗队的队长、骑士和仆人们更看重直截了当的演讲,而不是绕弯子。 “欢迎,我旗下的勇士们!”他开口说道,庄严的声音在大厅的墙壁上沉沉地回响着。“在我王国的所有子民中,你们是我心中最亲爱的人。 其他人也许只能从你们的战斗中看到一场又一场耗费国库的战争,但我知道你们的使命有多么重要。 伱们背负着王国的命运,从未背弃过我,你们不畏艰险,无数次把鲜血洒在了黑暗无边的日子里,你们是我王国的支柱,没有你们,我就无法建立一个坚实的帝国基础!” 站在国王身边的安塔尔可以清楚得看到这些人的脸庞逐渐变得红润,鼻孔开始扩张,沉甸甸的胸膛起起伏伏,这一切都源于几句适时的话语,几句娴熟的措辞。 骑士亲眼见证过许多次这样的演讲,十一岁之前不懂一句匈牙利语的查理·安茹心中不仅出色地掌握了这门语言,而且还把演讲能力提高到接近完美的程度,就好像他总是清楚地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才能取悦他的听众。 在充分激起了他战士们的情绪后,国王继续说道: “我们正面临一个困难时期,因为我们必须同时带着我们的旗帜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前进。你们也知道,奥利地的腓特烈王子去年来到了这里,请求我们在一件微妙的问题上帮助他。 他最近已经向路易·维特尔斯巴赫宣战,此战的结果可能会决定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头衔的最终归属……” “只属于我们的主人,查理国王!”有人喊道,战士们随即兴奋地开始催促他们的君主立即下达命令,因为只需要一句话,他们就会为他摘得帝国的皇冠,如果有必要的话,甚至是教皇的三重冕。 查理·安茹满意地笑了笑,但只允许他的战士们开了一会儿玩笑,然后他举起右手,命令大厅里的人安静下来。 “我们敬爱的勇士,桑铎·科茨基伯爵(ispan sándor k?cski),请上前!”他呼唤他的一位朝臣,后者急忙走近王座,谦卑地单膝跪地。 “你将带领六千两百名士兵参加腓特烈公爵的战争,根据军需官和大臣们的计算,我们决定,你可以带领两千两百名匈牙利骑兵和四千名库曼骑射手为我们取得胜利。站起来,桑铎·科茨基,不要让我们失望!” “我不会的,陛下。”那人一脸感激地站了起来,“我会尽我所能,带领您委托给我的军队。”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查理点点头,“你可以自己选择你的队长,但我会先分配给你一个人。宫廷骑士伊斯特万·拉克菲,出列!” 一个敦实矮小的男人从整齐的队伍后面走了出来,这个肩膀极其宽阔,留着大黑胡子的人跪在了桑铎·科茨基身边,安塔尔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自去年以来,他就没有见过这个强壮的塞凯伊人,还有自己忠实的侍从西蒙。他在蒂米什瓦拉的那所房子里没有打招呼就离开了他们,九个月后他回来时,他们已经不在王都了。 这位一直默默接受这查理惩罚的百合花骑士突然有了一种饱受折磨的渴望,他想以某种方式逃离国王,找时间和拉克菲单独谈谈。 “你已经在高地战役中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为此你获得了骑士的爵位和几亩匈牙利良田,”国王的声音响起,塞凯伊战士的心脏带着狂野的节奏跳动着。 “在特伦钦,你已经成功地证明了你可以带领一百名步兵,你觉得你能应付一千名骑兵吗?” 伊斯特万·拉克菲睁大眼睛看着国王,嘴巴长得大大的,许久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也许是任务太难,让你说不出话了吗?”查理亲切地呵斥他,“我应该把这使命交给别人吗?” “没有必要,陛下!”尽管没有人让他起身,男人还是高兴地站了起来。“非常感谢陛下的信任!我会用您敌人的鲜血把天空染红!” 查理让两位指挥官回到了队伍里,拉克菲和安塔尔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汇,但骑士在新任命的塞凯伊人眼里看不出任何东西。 谁知道呢,也许拉克菲甚至没有意识到安塔尔正站在国王的左边,又或者他沉浸在过度的兴奋之中而没有用责备的眼光看他。 无论怎样,这个人又消失在了战士的队伍后面,国王继续着他的演讲。 “几天之内,主力军队将前往南边,前往海边,”他宣布了大多数人等待了数周的消息,“我本人也将和你们一起出军,我认为我们优秀忠诚、久经考验的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最适合领导这场战争。 他可以按照他认为合适的方式选择所有队长,人选都站在这里,所以让你们的手下都知道,我期待所有人都遵从铁的纪律! 让军中的每一个士兵到最后一个仆人都知道,我们行军不是为了围城,不是为了掠夺,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表态。 我们不会交出属于王室的宝贵领土,如果形势需要,我们会在叛乱的南方流血,但我们此役的主要目的不是要发动另一场内战,而是为了让所有的领主都知道,国王现在的权力已经大到任何封臣都无法忤逆的程度了,你们明白了吗?” 这些人点了点头,他们理解国王的意思,两万到两万五千人的军队一路赶到亚得里亚海岸,回来时武器都没有浸过活人的血,这似乎并不是很刺激。但这是国王的意愿,他们必须服从这神圣的意愿。 “最后,”查理继续说道,“做好准备吧,我们很快就要搬离这座城市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最后一句话,王座厅里开始传来一阵阵低沉的杂音,大家都想知道国王所说的搬离这座城市是什么意思。 “一旦我们解决了我们在南方的事务,”国王解释道,“一切都将准备就绪,我们终于可以在血流成河的废墟上建立一个新帝国。 十一年前,因为反贼马泰·查克的背叛,我不得不逃到这个遥远的角落,在这里我指挥了十多年的战争。但这一切都即将结束!王庭属于王国的中心。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最聪明的大臣们和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新的城市,我们已经找到了。 我们很快就会在一座古老的城堡脚下开始大规模建设,其城墙由贝拉四世所筑,他在鞑靼人毁灭性的战争后重建了这个王国。 这个美妙的地方离布达不远,离埃斯泰尔戈姆也很近。我的意愿是,安茹家族在匈牙利的统治中心应该建在多瑙河的转弯处,在维谢格拉德,从现在直至时间的尽头!” 第一百六十七章 试探命运 第169章 试探命运 1322年,圣米迦勒之月(9月)的第一天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三天后,在库曼辅助军队出发的早晨,安塔尔才得以与拉克菲交谈。这天他从查理那里得到了四天的自由,所以在主力军队出发南下前,他想尽量利用这段难得的空闲时间。 他在库曼人的帐篷营地不远处的畜栏外找到了伊斯特万,他正在为他的马做着长途旅行的准备:他把马鞍放在马背上,刮去马蹄上的砾石泥。 当他看到百合花骑士走来时,他假装对这次重逢不感到惊讶。 “你不会相信我为这纯色的阉马花了多少钱,”他拍着棕马的背,微笑着说道,没有打招呼,就好像他们上次谈话只是在一小时前,现在又从中断的话题中继续,“但是要我说,我付的每一枚银币都是值得的,对不对,察巴?” 体型壮硕的战马打了个响鼻,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回答这个问题。 “它有健康的牙齿、美丽的鬓毛、漂亮的屁股,全身都是肌肉,”拉克菲热情地列举道,“别看他现在还算温顺,但在战场上,他可是个暴脾气,和他的主人一样,嘿嘿。它也是为战争而生的,我叫它‘察巴’可不是没有原因……” “我离开了你们这么久,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安塔尔温和地问道。“来吧,坦率点,我现在就在这里,如果伱愿意,你可以吼我,可以用拳头打我的脸,我不会生气的。” 拉克菲摆弄了一会儿马鞍,调整了一下马镫,检查了数次马鞍袋,仿佛是在拖延时间,因为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最后他只是转过身来面对他的朋友,深深地叹了口气。 “听着,安塔尔,”他张开双臂,“我肯定无法理解你当时的心情有多么混乱,上帝在上,我永远也不想理解! 但如果你问我是否对你感到失望和愤怒呢?是的,我有过,几天,也许甚至是一周。 但后面我想明白了,你又不是没长脑袋,我既不是你的父亲,也不是你的领主,所以我也不需要被你一个又一个愚蠢的决定困扰。 我为你祈祷了吗?我已经祈祷过了,很多次,但我不能再这么做了。我有任务在身,没有时间去纠结你的鲁莽行为。 我已经把我的领土处理好了,收了我的税,并且开始扩大拉克菲家族的势力,这比我想象中的要难得多。而现在,我应国王的命令来到这里,即将远行。 我为什么要再生你的气呢?你的生活已经给了你足够的烦恼了,我听说你还没有找到你的妻子和儿子。 唉,而且国王陛下肯定已经让你不好受了,人们说你被贬为他的小侍卫,没有仆人,没有自己的士兵。” “他们还说什么了?” “人们在你背后说各种坏话,”拉克菲摆了摆手,冷笑道,“别管那些乡巴佬了!说到仆人,你的磨坊主现在在我的庄园里工作,希望你不要介意。这老家伙干得很好,如果他回去找你我会很伤心的。” “如果他在你那里很开心,就让他待在那里吧,这是我能做到最起码的事情了,”安塔尔淡淡一笑,“我希望你能吃到我享受了近十年的美味面包。” “我不得不带着你的侍从一起,”伊斯特万补充道,并没有表示任何感谢,“一开始我记录了他相关的开支,以便到时候我可以向你索取他花的每一枚铜板,但后来我发现,这个巨人带给我的钱比他消耗得要多。 他还向我的农民征收了所有税款,他还把那懒惰的管家和没纪律的仆人们收拾得乖乖的,不过我想你不会让我拥有他……” “西蒙在这吗?”骑士满怀希望地问道,但拉克菲摇了摇头。 “我猜到了国王会派我去打仗,我不敢带着他去,”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毕竟他是你的侍从,他可不能死在我的身边,你托付给我的人,我不会弄坏了再还给你。” “你是个好人,伊斯特万·拉克菲,”安塔尔靠近他,张开双臂想要一个友好的拥抱,“看,你真的成为一名骑士了!” 塞凯伊战士没有反抗,同样张开双臂,两人互相拍打着对方的后背。 “我可想死你了,你这个混蛋!”拉克菲对着比他大十岁的安塔尔说道,然后他们都笑了。 两人之间的坚冰终于融化了,他们不再是陌生谨慎的陌生人,而是两个真正的朋友,面对面谈着心。 “你这个白痴,”他们停止了拥抱,拉克菲摇了摇头,“下次你要做这种疯狂的事情时,一定要先告诉我!” “怎么,难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一起去?我会把你绑起来,用冷水浇你,直到你恢复理智为止!” “告诉我,伊斯特万,我需要你实话实说,”安塔尔看着他朋友的眼睛,“在我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西蒙对我有什么看法吗?” “说实话?”拉克菲一边将一把斧头固定在马鞍袋旁,一边反问,“你要我实话实说吗?” “是的。”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在乎,”塞凯伊人严肃地说,“西蒙是个好人,一个优秀的仆人, 但他终究是你的仆人,一个低于你等级的平民,你为什么要在乎他对你的看法呢?你这样让我很生气,我是认真的。” “我这样?”安塔尔扬起眉毛。“是什么样?”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拉克菲说,“你对待穷人就像对待最富有的贵族一样,你袒护你的农民,你在乎平民的意见…… 如果由你决定的话,也许最后一个臭农民都能在议会上发言,这些无知的人的话会和贵族的话一样有价值。 这一切会导致什么呢?最后,任何人都能管理匈牙利,所有人都有发言权,城堡和庄园将变成马厩和谷仓,贵族家庭只能沦落到耕种田地,以维持微薄的生计!” 他愤怒地啐了一口唾沫,当他想象着所描述的恐怖噩梦时,他似乎有些畏缩。“这些都是危险的想法,要我说,还是不要去试探命运了!” “谢谢你的建议,但我只是在问你关于西蒙的事,”安塔尔说,“但我认为你不是在生我的气,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你终于实现了你的愿望,你可以带领一千名骑兵参战,而不是一百名步兵,而且这可不是一场普通的战争,如果你取得胜利的话,你可就是一个拥帝者了!” “是的,这一切听起来都很好,”拉克菲的声音略微变得低沉,“但我觉得陛下这次是在为难我,我的队伍里没有一名匈牙利骑兵,全是库曼人,整整一千名。” 安塔尔仍然不明白拉克菲担心的原因。 “库曼人,你明白吗?”塞凯伊骑士郁闷地喊道。“他们住在帐篷里,身上全是屁味,他们全部都是马贼!他们只会和动物一样从后背交配,有时候甚至连山羊和绵羊都不放过!” “这些只是些愚蠢的故事,都是传言罢了,”安塔尔摆了摆手,难掩脸上笑容,“你刚才不是叫我不要听人们的胡话吗?” “但我当时说的是关于你的事,现在可是关于库曼人的,”拉克菲固执地表示,“如果有人给他们丰厚的报酬,他们连国王都会去谋杀! 你可别忘了,三十多年前的拉斯洛四世是怎么死的!而且他还是半个库曼人!” “好了好了,不要害怕!”百合花骑士鼓励道,“我相信你成为他们的好领袖的。” “你说得倒是轻巧,指挥这些游牧民的人可是我。”拉克菲继续抱怨道。“他们的生活方式跟我们完全不一样,他们的领袖,也就是他们各部族的首领, 他们把自己称为酋长(bey),决定部落里的一切事务,根本不受世俗法律或教会的束缚,不,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法律,各部族的酋长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判断。 他们所有的士兵都只服从亲卫,而亲卫们只服从酋长,他们既是法官,又是指挥官,这群固执的人已经有了自己的首领,又怎么会去听我这个外族指挥官的话呢?” “别担心了!”安塔尔告诉他,“你的忧虑完全没有必要,你该想的是如何成为一个好的领袖,如何成功,而不是万一失败了会怎么样。 领导一千个人并不容易,你必须要动脑子,还有,伊斯特万!”骑士的声音瞬间变得柔和起来。 “嗯?” “平安回家!”安塔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输给德意志人了,走吧!” 拉克菲翻了个白眼,似乎已经受够了感性的对话,但事实上他很高兴有人如此关心他。 “你也回去吧,免得把自己哭得一塌糊涂咯。”他故作嘲讽地回答道。“我也是时候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准备出发了。 我会一个人去会合,否则我就得一路听着查理的宠物狗对我唠叨……”他用手捂住嘴,但为时已晚,“哎呀,魔鬼刚刚夺走了我的舌头!” 这一次轮到安塔尔抱怨了。 “所以他们在背后是这么叫我的?”他脸上带着苦涩的表情摇头道。“我曾经是百合花骑士,现在却成了国王的走狗?” “我告诉过你,”拉克菲同情地叹了口气,“不要管那些乡巴佬说了什么。” —— 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越来越低,阴影慢慢拉长,德米特·涅克塞疲惫地观察着彩色玻璃窗幻化出的神秘光影,享受着书房的孤独。 精疲力尽的财政大臣在带软垫的扶手椅上伸了个懒腰,伸直了他酸痛的腿脚。终于,又要迎来一段时间的和平和宁静了…… 只有上帝知道,在这过去的十一年里,蒂米什瓦拉被掏空了多少次,每次出征后,城堡就变成了比幽灵的居所还安静的地方。 早上,派去援助腓特烈公爵的六千两百名士兵往西北方向出发。蒂米什瓦拉的人们都像往常一样涌上街头,观看出征的英雄们,总指挥官桑铎·科茨基不想在民众面前游行,于是带着军队快速离开了城市。 但查理国王和他庞大的军队给了人们他们想要的东西:国王的主力军队在鼓声和号角的低沉音乐中放慢脚步,在城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与城外更大规模的军队会合。 身后的道路尘土飞扬,直到最后一面旗帜消失在了南方的地平线上。 然后所有人都回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城堡再次变得空荡,德米特·涅克塞靠在椅子上,听着他的耳朵在异常的寂静中嗡嗡作响。 听到敲门声,他猛地一缩,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站起来准备开门,但这时门已经被打开了,匈牙利王后伊丽莎白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王后殿下!”德米特惊讶地喊道,并向这位美丽的年轻王后深深鞠了一躬。“不知您谦卑的仆人为何有幸得到殿下亲自的拜访呢?” “我想和你谈一件重要的事情,涅克塞大人。”伊丽莎白流畅的匈牙利语让财政大臣有些震惊,查理的王后的变化真是惊人,一年前她只知道几个简单的匈牙利语单词。 “请原谅这里是如此的混乱,王后殿下!”德米特连忙道歉道。 他的书房的确很乱,到处都是成堆的新旧卷轴,手抄本、编年史、清单、文件、信件以及大小不一的书,甚至连地上铺的灯芯草都烂七八糟,空墨瓶和破旧的鹅毛笔都证明了涅克塞一直没有闲着。 “你应该看看我侍女们的住所,”伊丽莎白大方地挥了挥手,“你这儿和她们那比起来还算不了什么。” “感谢您亲切的话语,我的王后,不过下次您只需要派人来找我就够了,我会立刻赶赴侍候。” “我知道,涅克塞大人,”伊丽莎白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现在就需要你的帮助。” “您希望我做什么,王后殿下?” “我明天会带着我的随从离开。” “您也要离开王宫吗?”德米特惊讶地问道,他对王后的计划一无所知。“没有您,这里会变得彻底没有生气。” “也许吧,但我不想在我丈夫不在的时候整天绣花,和侍女们聊天,做一个从窗台上怀念地眺望着远方的王后,我受到过的培养可远不止如此。” 伊丽莎白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德米特偷偷瞥了她一眼,她站在敞开的门口,一件丝绸长裙紧贴在他纤细的身体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美丽的小鹿。 美丽和聪明,这两个特质组合在一起可能是最危险的。她看起来像是一尊脆弱的泥塑,像是某个古老传说中的幽灵,但财政大臣觉得这个女人比她看起来要坚强得多,如果她能一直陪伴在查理王身边,他们的邻国很快就会彻底记住伊丽莎白·皮雅斯特这个名字。 “在我尊贵的丈夫在南方平定战局的时候,我也会为这个王国出力,”王后表示,“如果我们明年真的要搬到王国的中心,我们最好及时笼络那里的神职人员,我不希望教会继续对王室有所抱怨。 所以我会拜访所有在布达和维谢格拉德附近的教堂,在那里祈祷,并向上帝的牧羊人提供丰厚的捐款。 “这真是个明智的主意,我的王后,”德米特·涅克塞赞许地说,“我想您来找我是为了让我打开国库的,我当然愿意服从……”他顿了顿,谨慎地选择了他的措辞,“除非查理陛下反对我这么做……” “这是我需要从国库中获得的所有的物品和钱财的清单,”伊丽莎白递给男人一份卷轴,“在底部你会看到我丈夫的印章和签名。” “我明白了,王后殿下,我会立即处理此事。”财政大臣接过卷轴。“今晚我会准备好您需要的一切。” “谢谢你,涅克塞大人。”伊丽莎白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这个凌乱的房间。 德米特出神地看着王后的背影,忽然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摇了摇头,因为他想起了别的事情。 “我的王后,还有一事!”他惊呼道,声音中的担忧和温柔比他想要的多。“祝您一路顺风,但是……您确定这趟旅程不会有危险吗?以您的状况,我亲爱的殿下……” “拜托,涅克塞大人。”伊丽莎白回头对他笑了笑,用两只手掌亲昵地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国王在两个月前才给我了一个新胎儿,不要担心,查理·安茹的王位继承人不会有事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 裁定者 第170章 裁定者 1322年,圣米迦勒之月(9月) 克宁要塞,克罗地亚 —— 在亚德里亚海岸最强大的堡垒城墙上,匈牙利王室的旗帜被初秋的风撕扯着,告别了短暂的夏天。 克宁堡雄踞在千尺高的思帕斯山上,分为五大部分。克罗地亚省的驻军被迫蜷缩在南城堡的两个要塞里,因为由吊桥连接的下城堡、中城堡和上城堡的每一寸空间都被查理的匈牙利人占据了。 在圣米迦勒下旬抵达的安茹军队人数众多,尽管城堡规模巨大,但仍有许多人挤在克宁堡下方的原野上,从山上望去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帐篷。 查理带着他宫廷中最信任的朝臣和随从在上城堡的房间和大厅里安顿下来,在这里迎接他多年未见的总督穆垃登·苏比斯。 他没有派信使去比斯科告知那个躲起来的笨蛋,他相信在带着大军来到南方后,穆垃登一定已经听说了他的到来,并且迟早会出现,毕竟向国王求救的人就是他。 当月的第二十五日,这个丢人的克罗地亚总督便带着仅仅二十个随从出现在城里,要求觐见国王陛下。 他不敢带着更多的人一起出行,因为尽管有国王的安全承诺,他仍然害怕他的敌人,并认为最好以廉价的伪装低调地穿过乡间,不引起任何注意。 查理故意让穆垃登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在此期间,他先是把一天的事务安排完,喝了一杯酒,询问了一番驻扎在山下的军队的状况、他们的补给和行为纪律,最后才命人把临时的王座室布置了一番。 国王确信,以这样冷漠的态度对待他,穆垃登·苏比斯来到他面前时一定会战战兢兢,血液冰凉。 于是他把所有的朝臣、乐手和仆人都打发走了,只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留下皇家法官的抄写员,并沿墙排了五十名长矛卫兵,这样总督就不得不走过他们来到王座前。 在他的左边,他的宫廷骑士安塔尔一如既往地挺直着腰板站立,这次他将两只手都放在入鞘的剑柄上,显得比往常更具威慑力。 做完这一切后,国王命令首席守门人把在外面等候的人带进来,他的二十名随从不得进入上城堡,只能在下城堡的一间简陋的屋子里等着,剥夺武器,由士兵看守。 穆垃登走进王座室,摘下了他那顶朴素的羊毛帽子,并在汗湿的手掌中不断搓揉。 从他迈出的第一个步子中查理就知道他的计划奏效了,总督穿着一件粗织的褪色衣服,披着破旧的棕色旅行斗篷,弯着腰走向国王,仿佛背上扛着一个沉重的麻袋。 他痛苦的脸和皱起的眉头仿佛也在证明这一点,查理在蒂米什瓦拉跟乔治·苏比斯所说的一切,他的弟弟应该都一字不漏地告诉了他。 穆垃登·苏比斯很害怕,他的恐惧写在脸上,谁都可以看到。 “陛下万岁!”克罗地亚总督朝着地面鞠躬,但并没有屈膝。 查理坐在平台上的王座上,僵硬地低头看着他,他没有动,他的脸部没有抽搐,也没有说任何话。 “感谢上帝和所有的圣人,我的祈祷得到了回应!”穆垃登奉承道,“您卑微的仆人感谢您帮助陷入困境中的我,并亲自访问克罗地亚这块古老的土地,在……” “你正在和王国的主人,圣伊什特万和圣拉斯洛的继承人说话!”安塔尔·巴托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总督往后退了一步,“不要摆弄你的帽子!” 换做其他任何时候,穆垃登·苏比斯一定会惩罚这个朝他威吓的下人,但现在他只能惊愕地眨了眨眼,将手中的帽子扔在了地上。他怎么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国王为了吓唬他而下达的命令呢? “陛下,我的生命正处于危险之中!”最后,穆垃登决定用简单的方式表演道,他的声音有时激动,有时悲哀,有时沮丧,几乎逐字逐句地背诵了他弟弟曾经向国王诉苦时说的那些话。 “看来敬畏上帝的人已经忘记了他们真正的主人是谁,也忘记了他们对国王的责任是什么,”总督有些不安地总结道, “如果这种卑劣的行为继续下去,我的伟大父亲用鲜血和汗水建立起来的所有遗产将慢慢瓦解,而苏比斯这个高贵、悠久、杰出、从一开始就支持陛下您的家族,将永远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之中!” 说罢,他谦卑地低下了头,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强忍着的满意笑容。 我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告诉自己。像这样如此感人的演讲肯定不是每天都能听到的,他会回应的,他一定会满足我的请求的!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脸色僵硬地坐在那里呢?难道是南风把他的脑子给吹坏了?还是说他不相信我说的事实? 拜托,说点什么吧,或者至少向我伸出你的援助之手,查理·安茹,伱这个不知感激的篡位者,你这个自鸣得意、裹着丝绸的外族野种! “我是来彻底解决海边的问题的,”国王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冰冷而无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至于这混乱的火是谁点燃的,我已经不在乎了。 你说是威尼斯共和国和你不忠的城市背叛、侵犯了你,但根据威尼斯总督的说法,希贝尼克和特罗吉尔是作为饱受折磨的受害者向他们求助,好让他们免于暴政的压迫。 你还指责巴博尼克家,但斯拉沃尼亚的总督说你才是罪魁祸首,参与在这场闹剧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 “陛下,我向您保证……”穆垃登想要为自己辩护,但查理立刻让他闭嘴。 “我离开都城,大老远跑到这里不是为了听交战各方的解释和指责的,我还有其他值得我头疼的东西。”国王稍微提高了音量,但仍然没有流露任何情绪。 “我已经知道我该怎么做了,等冬天来临时,正义将得到伸张,每个人都将为自己的所做所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或付出应有的代价…… 不管是亚诺什·巴博尼克,还是伊什特万·科特罗马尼奇……或是你,穆垃登·苏比斯。” 克罗地亚总督在这时抬起了头,他试图揣摩国王的情绪,试图从他的言辞背后弄清想法,但查理的脸色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他的目光中没有透露出他对南方局势的任何打算。 “你的担心完全是没有必要的,我可以很自信地告诉你,总督大人。”查理说道。穆垃登觉得国王的声音里似乎终于有了一丝他对老封臣的温柔。 “斯拉沃尼亚和波斯尼亚总督都不会对你动用私刑,”国王保证道,“我也不会让希贝尼克和特罗吉尔的市民,或是任何好战的人伤害你。你是我的客人,你在我的保护之下。 从现在开始,你和你的二十名随从将一起跟随我行进。” “跟着您?陛下?”穆垃登疑惑地问道,“去哪儿?您才刚到南方,我的主人。我以为您会呆在克宁,在这里伸张正义,毕竟克罗地亚的老国王们都曾在这……” “我只是在这里等你,”查理说,“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去萨格勒布。我想让人们看到我们的力量,让他们看到我不可战胜的军队在乡间行军!” “萨格勒布……”穆垃登·苏比斯沮丧地呻吟着,“陛下,离这里好远啊!” “没关系,至少我会有时间彻底讨论,讨论你作为克罗地亚总督的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国王终于笑了。 只是这个微笑和查理的最后一句话一样暧昧,穆垃登觉得他还是闭嘴为妙,至少那样他的处境不会更加糟糕。 他意识到,如果他想仅凭言语说服国王,他必须做好更充足的准备,而且他也没有其他手段。 我是他的客人……这个不详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回荡,让他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的客人,但是如果我想走话,他会让我自由地离开吗?还是说这是一种间接的囚禁呢? “感谢您,陛下,感谢您给我这个特权,”穆垃登再次鞠躬,对他来说谈判已经结束了,“让我作为客人陪您行进将会是我的荣幸! 愿上帝赐予您智慧和洞察力,让您对您的南方封臣们做出公正的裁定。” “我会的,”国王点了点头,脸又变得像石雕一样,“我一定会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拥帝之战 第171章 拥帝之战 1322年,圣米迦勒之月 巴伐利亚,因河岸边 —— 安茹的百合花旗帜下,由桑铎·科茨基率领的两千两百名匈牙利骑兵和四千名轻装库曼骑射手以急行军的方式向着目标进发。 他们在波佐尼越过匈牙利王国的边界,沿着多瑙河右岸向维也纳推进,而腓特烈公爵则带领他的军队沿着左岸前进。 除了这两支大军外,第三支军队正准备通过萨尔茨堡进入巴伐利亚,此军由施蒂里亚军队和从意大利召集的雇佣兵组成,由美男子腓特烈·哈布斯堡的弟弟亨利(henry the friendly)带领。 腓特烈的另一个弟弟,利奥波德正在施瓦本集结军队,但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关于其出发的消息。 战争迫在眉睫,不可避免。 在圣米迦勒月的下半月,已经在路上奔波行军数周的三支军队在帕绍会合,但他们也没有在那里停留太久,他们在因河右岸行进,向敌人的领土急速进军。 圣米迦勒的第二十三天,他们到达了米尔多夫和奥特林的边界,数万人的军队在两个定居点之间扎营,占领了因河的两岸。 当时,没人看到过巴伐利亚人路易的军队,也没人知道他们在哪。营地里有传言说,路易的国库里没有多少金币,所以他没法抵抗这支大军。 然而让腓特烈和他的高级指挥官们相当担心的是,利奥波德公爵仍然在兰茨贝格ndsberg)附近的某个地方,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告诉他的哥哥任何消息,腓特烈派出的信使也得不到任何回复。 两边军队并不知道,支持巴伐利亚人路易的菲斯滕费尔德布鲁克(furstenfeldbruck)修道院把腓特烈和利奥波德的信使都拦截了,兄弟两人也因此被隔绝,无法得知对方的任何意图。 他们最初的宏伟计划是从两边进攻,从而通过伏击和包夹来击破敌军,但这看起来越来越不可能了。 利奥波德虽然和腓特烈一样是奥地利与施蒂利亚的共治公爵,但领导权仍在他哥哥的手上,没有命令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为了激起军队的斗志,又为了让这些没有女人和任何任务可执行的士兵们有事可做,腓特烈和亨利下令掠夺巴伐利亚的村庄,并等待着路易的消息到来。 联军超额完成了任务,在洗劫并烧毁村庄和农场后,他们开始在自己的营地内抢劫和械斗,尽管指挥官们尝试用鞭刑和囚禁控制混乱局面,但秩序似乎已经被破坏得不可挽回了。 这时,他们终于有了敌军的消息。 以凶悍好战着称的波西米亚国王,卢森堡的约翰为路易·维特尔斯巴赫提供了足够的财力和人力,以结束两位帝国宣称者之间多年的争斗。 信使还报告说,路易和约翰的大军已经在几天前离开了慕尼黑,正往他们这赶来,并且黎明前就会抵达。 听到这个消息后,腓特烈再次调动大军,将全军移到因河的左岸,力求为即将到来的交战占据最佳位置。 河流在他们身后,他们身前则是一片广阔的草地,一个完美的战场,靠近艾辛河与因河的交接处。 腓特烈满意地环顾四周,他觉得在这里,他将赢得他的皇帝头衔,这是个适合完美胜利的完美地点。 不过他们仍然没有任何关于利奥波德王子和他施瓦茨军队的消息,敌军在深夜抵达,从远处看,拿着火把的他们就像是一条巨大的火蛇盘绕在艾辛河畔。他们在河流的保护下休息,为第二天的战斗做准备。 指挥官们发出命令:不要磨蹭,赶紧睡觉,而且每个人都要尽量休息到天亮,因为无论战局如何,明天都将是十分艰难的一天。尽管如此,当晚两边营地的人都无法入睡。 大概在午夜后的两个小时,安茹军的总指挥桑铎·科茨基让他的库曼骑手们稍微吓唬一下敌人。 匈牙利骑兵大多配备的是长枪和一些适合近战的武器,并不适合游击骚扰,所以他决定现在好好利用这些在马背上射箭的家伙们。 在获得腓特烈的同意后,四千名库曼骑射手带着爆棚的热情冲进了浓浓夜色之中。 地面在他们小而快的马匹践踏下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奥地利人在身后惊讶地看着他们,这些来自东方的野蛮人难道一点也不害怕栖息在另一边的火蛇吗? 库曼骑兵朝着艾辛河疾驰而去,仿佛他们要直接涉入河中,踏过浪花。 突然,他们在到达河岸时把马缰绳向左猛地一拉,开始沿着河水骑行,向着对岸的营地释放了一连串的箭矢,像雨点一样落在他们身上。 突袭的效果惊人,敌军士兵被自己火把的光亮蒙蔽,根本看不到对岸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轰隆隆的声音,时而夹杂着马嘶声和奇怪的喊叫声,紧接着便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杀戮之雨覆盖。 以短弓为主要武器的库曼人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一根新箭矢放在弓弦上,再次射出,又是一阵箭雨落在了巴伐利亚与波西米亚联军的营地里。 他们沿着艾辛河疾驰,每个人都至少拉了十次弓,加起来送出了四万支箭。这时路易·维特尔斯巴赫和卢森堡的约翰的军队已经反应过来都发生了什么,他们把火把都熄灭,匆匆地往后撤退。 但库曼人并没有停下,他们排成一条长线,在广阔的草地上绕着一个大圈,然后再一次沿着河岸边掠过,继续将羽箭送入黑夜。 他们甚至不需要控制他们的马匹,就像坐骑知道该往哪里走一样,坐在上面的骑射手们只需要集中精力快速射击,把大腿牢牢固定在马儿上即可。 对面的指挥官和队长已经控制了混乱的局面,并集结了弓箭手开始向对岸进行反击。 库曼人在此时选择撤退,回到了腓特烈·哈布斯堡的营地。艾辛河畔只能听到伤员的哀嚎和指挥官们呐喊着的命令,其中夹杂着愤怒的咒骂。 —— 黎明时分,艾辛河的另一边已经堆满了不少的尸体,桑铎·科茨基的胸膛在厚重的链甲下骄傲地膨胀着。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也可以看出他夜晚下达的袭击命令给敌人造成了不少损失。 在阳光下,腓特烈发现夜间抵达的敌军比当初想象的要多得多。对方的阵营规模惊人,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战斗,奥地利公爵的胃就开始翻腾起来。 “该死的利奥波德,我的弟弟啊!”他一边抱怨着一边回到了主帐篷里,“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到底被什么耽误了?” 这时,入口处的帘子被掀开,他的弟弟亨利出现在门口,脸上洋溢着兴奋的淡红色。 “我尊贵的哥哥!”他微微喘着气说道,“快来!有信使到了!” 第一百七十章 四王之战 (万字单章 感谢雪域奶牛的盟主!) 第172章 四王之战 (万字单章,感谢雪域奶牛的盟主!) 1322年,圣米迦勒之月(9月)的第27日和28日 米尔多夫,因河与艾辛河旁 —— 腓特烈满怀期待地走出主帐篷,相信他弟弟亨利刚刚所说的那个信使是由利奥波德派来的。如果他们运气好的话,利奥波德应该会告诉他们,施瓦茨的数千士兵会在早上到达。 但令这位哈布斯堡的对立皇帝失望的是,来者并不是什么信使,而是身穿貂皮衣的宫廷使者,他骑在马上,挥舞着白旗,来自路易的营地,身边还有两名巴伐利亚的士兵。 “读吧,让我们听听!”腓特烈暴躁地挥了挥手,使者用他做作的声音朗读着手中信件的内容。 在一如既往的虚假问候后,路易说他希望能彻底解决他们两人之间拖了多年的宣称纠纷,所以他要求腓特烈接受这场战斗。 他建议将战斗的日子定在第二天,即圣瓦茨拉夫节(9.28)的黎明之后。 “哼,多么侠义的姿态啊!”腓特烈讽刺地说道。他的表哥是出了名的胆小鬼,他肯定是被一向好战的约翰国王说服了,才会准备打这场仗。 而且战斗还是在捷克人最喜欢的圣瓦茨拉夫节这一天,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引起了共鸣。是的,一定是这样。 约翰相信他们可以在利奥波德到达之前发动进攻,但我们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到时候我弟弟的军队一定会来的…… “你怎么回答?”没有礼貌的使者问道。 腓特烈想了一会,如果他把这个人的头砍下来,并作为答复送回给路易,那将会是一个多么潇洒的回应啊。 不过最后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不管他有多么想羞辱他的对手,他都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必须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来回应他表哥高尚的请求。 “告诉公爵,”他故意强调着路易的地位说道,“罗马人的国王腓特烈·哈布斯堡,神圣罗马帝国帝位的合法拥有者,接受战斗的日期。让我们以不愧骑士的方式,正直光荣地战斗吧!” “我会转告陛下的。”使者在马鞍上鞠了一躬,当他调转马头时,腓特烈看到那人的脸上带着轻蔑的怒容,他真想给他表哥的使者来一巴掌。 他狠狠地盯着使者的背影,在很久一段时间后才再次平静下来。 “擦亮我的盔甲和武器!”他大声喊道,“明天早上我们将与他们决战!” —— 伊斯特万·拉克菲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他看人非常容易看走眼。 他一开始还以为安塔尔·巴托是个爱出风头的马屁精,结果却发现那人除了讨人喜欢和有着奇怪的待人方式外,和他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对库曼人的看法错得更离谱,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们是罕见的勇士,是军队中纪律最严明的重要力量。 他们的酋长并没有和他们一起来,亲卫们收到了严厉的命令,要尽其所能为他们的指挥官服务,不要给他们的部落带来耻辱。 而库曼人也用行动证明了他们自己。 当他们听从桑铎·科茨基的命令,在日出前的黑暗中骚扰敌军时,拉克菲惊愕地看着他们在群星下的身姿,并且收回了他之前所有的侮辱,在他浓密的胡子下咕哝道:“这些人比匈牙利更像匈牙利人……” 即使在定于圣瓦茨拉夫节早晨的战斗开始时,他们也站在了最前线。他们和他们的矮马一起,在冷水中清洗,仿佛在进行某种奇怪的仪式。 然后他们穿上战衣,检查他们的武器和箭袋里的箭矢数量,等到醒来的匈牙利侍从们给他们的骑手穿上盔甲时,库曼人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伊斯特万·拉克菲也上了马,这时太阳还没有出来,他拍了拍他那棕色阉马察巴的粗壮脖子,双臂摆动了一下,以适应新盔甲的重量。 一年前他还只有一件塞得满满的软甲、一顶简单的铁头盔和一副装甲手套。现在呢?在米尔多夫的战场上,拉克菲已经是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了: 他穿着一件镶有铆钉的长链甲,头上戴着一顶中头盔,没有护鼻或带铰链的面罩,但在近距离交锋时,他可以选择戴上沉重的覆面盔, 这个头盔暂时挂在他的背上,他可以在冲锋前戴上,在毁灭性的撞击结束后再放回。因为那头盔的缝隙太小,他看不到什么东西,所以他不想一直戴着它。 他以前的小圆盾现在放在马鞍上,作为辅助的保护,取而代之的是他左手上的巨大风筝盾,上面有着拉克菲家族的纹章,一条张开翅膀的白龙。 他右手握着他父亲的短柄宽刃剑,多年来,这把剑让许多不幸的妇女成为寡妇,使许多孩子成为孤儿,现在它又要沾血了,而且以拉克菲的战斗方式,血肯定不会少。 营地在他们周围渐渐苏醒,奥地利和施蒂利亚的士兵们打着哈欠做着准备。这时一群库曼人骑着马靠近拉克菲,递给他了一个羊皮酒袋。 “这是什么,酒吗?”塞凯伊骑士问道。他的声音又硬又冷,因为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心理准备,他可不能欢快地哼着小曲。 “是的,当然是酒了,”其中一个亲卫点了点头,“快喝吧,小酋长!” 这就是库曼人对拉克菲的称呼,小酋长,但拉克菲并不介意。他知道他们并不是在嘲讽他的个子,而是一种尊重的表达。 在战斗前喝上一杯总是好的,于是他接过酒袋,喝了一大口。 从第一口开始,他就觉得自己被耍了。这浓稠、酸甜、刺鼻的东西不是酒,他全身从里到外都在发烫,差点把它吐了出来,但不知为何还是咽了下去。他厌恶地呲着牙,而库曼人则大笑着下了马。 “你们这些混蛋给我喝的是什么?”拉克菲苦着脸问,“就算是库曼人的酒,也不至于这么差吧!?” “这不是什么普通的酒,小酋长。”亲卫拿回了酒袋。“这是上好的库米思!”说罢他自己也喝了一大口。 “什么?”拉克菲不解。 “马奶,”另一个人库曼人说,“发酵过的马奶酒。” “你们让我喝马奶?”拉克菲不可置信地附和道,但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因为他承认他们开了一个不错的笑话, “看在伱倒霉母亲的份上!”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好了,赶紧滚开吧,等战斗结束了,我要在你们屁股上都插满箭!马奶酒……你们这些小畜生……” 见库曼人都被逗乐了,他又用更严肃的语气对他们说道: “玩笑就开到这里吧!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们,好好听着!这里有谁想要现在回家的吗?”他的喊声让手下的千名骑兵都竖起了耳朵。 “如果有,现在就告诉我,然后你就可以走了!因为我不需要胆小的虫子!你们是谁,是虫子还是狮子?” “狮子!”有人喊道,但拉克菲并不满意。他骑到所有人前面,让他的马稍微跳了一下,然后转身面对人群。 “从我刚刚听到的,你们之中最多只有三四头狮子,其余的还没有下定决心,”他嘲讽道,然后将他父亲的剑举到空中,吼得更大声: “现在回答我,让艾辛河另一边的混蛋们也听到你们的声音,让他们穿着尿湿的裤子被吓醒!你们是虫子还是狮子?” “狮子!”数百人怒吼道,接着,拉克菲也跟着他们吼了起来,很快,千名库曼人的喉咙都同时发出雷鸣般的声音。“狮子!” “好!”拉克菲狂野地咆哮道,“那么今天狮子们将吃掉猎物!” 他自己也被战士们的吼声所陶醉,一踢马刺,带着口齿不清的吼叫骑过整个匈牙利和库曼人的军队。 拉克菲挥舞着剑试着热身,为战斗做准备,而其他人却把这误解成了进一步的鼓舞,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怒吼,但慢慢地,他们不再喊“狮子”,而是他们的指挥官“拉克菲”。 那些不知道这个在他们面前窜来窜去的疯子是谁的人,也被拉克菲挑起了激情,他们看着他盾牌上的纹章,越来越狂热地喊道:“白龙!白龙!” 当拉克菲回到他的骑兵队伍并下达集结命令时,六千多骑手仍然在欢呼,有的叫着他的名字,有的喊着他的家徽。 一千名库曼骑手聚集在一个宽阔的广场上,在伊斯特万·拉克菲的带领下慢慢地从营地边缘移动到战场的草地上。 拉克菲挺直了他结实的背脊,右边是他的老战友,久经沙场的洛林奇·托尔迪,左边是他忠诚的年轻士兵贝斯。 他不知道那马奶酒里放了什么,男人心想,但那让他有了好心情。他看着一旁自信地骑着马的贝斯,眼神稍微柔和了下来。 “我知道我刁难考验你了很久,我的孩子,”他充满爱意地说,“但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我保证我会让你成为我的侍从!” 贝斯听言,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像那些正在天空中缓缓消失的星星。 伊斯特万·拉克菲……匈牙利军的总指挥桑铎·科茨基看着不远处的塞凯伊骑士,点头表示赞赏,他刚刚在帐篷门口目睹了发生的一切。 他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人才,难怪国王封他为骑士,等到太阳升起,我会看他的表现如何…… —— 奥地利与施蒂利亚公爵、神圣罗马帝国的对立皇帝腓特烈·哈布斯堡穿着价值不菲的华丽盔甲来到他的军队面前,他的侍从和仆人将他那身披闪亮马具的雪白战马牵到帐前。 在帮助腓特烈上马之前,他们先将武器腰带系在他们的主人身上,镶满了装饰品的腰带根本看不见皮革本身。 腓特烈金色的长卷发这次被扎成了一个辫子,然后盘成一个发髻,并被仔细地塞进软帽里,披上链甲头罩,最后戴上满是镀金装饰的头盔。 这位挑起帝位战争的圆脸男人,在全副武装之下看起来就像是大天使加百列。 唯独他那把实用的长骑士剑没有任何装饰,说明这个穿金戴银的公爵并不只满足于在远处观望,而是要亲身参战。 仆人们将腓特烈扶上马,调整着他那件长长的红色天鹅绒斗篷,大到几乎完全盖住了马的臀部。 他的左手绑着一面有家族纹章的盾牌,右手握着一把九尺长的骑枪,多年来大多数人只见过腓特烈用右手举起酒杯或拿起鹅腿,他们惊讶地发现奥地利公爵竟然能稳稳地拿住这么重的武器。 “这里就是决定我们命运的地方……” 作为全军总指挥的腓特烈清了清嗓子,想要说一些令人难忘的话,以便未来的编年史家可以把这伟大的演讲记录下来,以及他是如何用豪言壮语激励他的军队取得关进胜利的。 但在看到匈牙利王国的军队已经前往战场时,他脑海里美丽的词汇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们在干什么呢?”腓特烈不解地问,“谁给了他们出军的命令?” “没有人,陛下,”负责军队左翼的指挥官迪特玛尔表示,“陛下您还在睡觉的时候,他们跳进河里洗澡,然后不怎么怎么的,都开始像野蛮人一样大喊大叫,到处乱窜,最后跑到了战场上!” “他们一定是想要在战场上占据有利位置。”骑士乌里克·瓦尔西点了点头评论道。 但腓特烈却误解了这个人的意思,“所以瓦尔西大人喜欢这种毫无纪律的粗鲁做法?”他严厉地质问道,“那你大可以加入他们,该死的,你甚至可以去做他们的指挥官!从现在开始,我命你为匈牙利人和库曼人的总指挥!” “那支辅助军队是由桑铎·科茨基领导的,陛下,”骑士试图拒绝,“这将是对匈牙利人的一种侮辱……” “他们被冒犯与否,都是你的问题,”腓特烈坚决地告诉他,“还有人喜欢这种违反纪律的行为吗?还是说我们终于可以结束这场闹剧了?” 没有人敢说话,紧张的腓特烈·哈布斯堡不是在开玩笑,骑士乌里克·瓦尔西带着他的一小队人马出发,前去与匈牙利国王派来的军队会合。 没过多久,腓特烈的整个军队就摆好了战斗阵型,各军团排列整齐,自信满满地向指定的战场行进。 太阳已经在东边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天空逐渐亮了起来。腓特烈将军队排成一条长达两里的宽大战线,巴伐利亚人和捷克人的军队也已经到达。 路易·维特尔斯巴赫和约翰·卢森堡的大军渡过了艾辛河,前线比奥地利人的阵线还要宽。 在徐徐降临的曙光中,两支庞大的军队互相对峙。 敌人的右翼由数千巴伐利亚重甲骑士组成,他们身后的第二道战线上是康德拉德·冯·拜布尔(konrad iv von baierbrunn)和他的精锐骑兵。 敌军左翼是约翰·卢森堡的波西米亚军队,第二道战线则由下巴伐利亚公爵的步兵和骑兵组成。 路易·维特尔斯巴赫的联军中心是来自巴伐利亚与施瓦茨的步兵,他们数量惊人,但劣势是没有一个骑手。 尽管库曼人在之前突袭了营地,但巴伐利亚-波西米亚军队的人数仍然超过七万,其中约六万八千人是步兵,只有三千五百名骑兵。 腓特烈的军队则拥有近万骑兵,他惊讶地看着他表哥出乎意料的大军,心脏像要跳到嗓子眼一样,但在听到传令官快速计算的兵数分布时,他才稍微平静下来。 “我们的骑兵是他们的三倍之多。”他得意地对亨利说道。他的弟弟指挥着蒂罗尔和卡尼鄂拉军队,紧挨着腓特烈,就在中心的后面。“不过我们只有四万步兵……” “步兵从来不能主导一场战斗的走向,陛下,”崇尚重装骑兵的亨利自信地表示,“让路易的七万步兵过来吧,我们会把他们全部埋葬!” “没错,”腓特烈点了点头,“虽然我们的兄弟利奥波德让我们失望了,但我好像也没有在我表哥的军队里看到纽伦堡领主(腓特烈四世·霍亨索伦)的旗帜。 如果他带着他的骑士加入路易,那会给我们带来不少麻烦,但现在看来上帝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初秋的微风给他们带来了低沉的钟声。 “一时经的钟声,时间到了,”亨利说,“陛下若是要主动,现在就是进攻的时机。” “是的,确实如此。”腓特烈轻声地自言自语道,仿佛刚刚意识到他要面临的是多大的一场战争。 他空荡荡的肚子已经缩成了冰冷的一团,他很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在战斗前什么都没有吃,不然他肯定会把食物吐得一干二净。 他将手伸向马鞍,喝了几口烈酒,以驱散所有的疑虑和恐惧,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露水的新鲜空气,坚定地对着他旁边的一名传令官。 “立即让右翼出击!”腓特烈命令道,“让我们用库曼人的箭雨开始这美好的一天,然后让匈牙利的骑兵全力进攻! 萨尔茨堡和施蒂利亚的部队暂时留在原地,只让右翼的马扎尔人进攻敌人侧翼!” 传令官鞠了一躬,骑马向桑铎·科茨基和乌里克·瓦尔西率领的右翼军团赶去,以传达总指挥的命令。 收到命令后的乌里克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茫然地看着这群陌生的异族人,他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战斗的,但他知道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于是他立刻做出了判断: 他让桑铎带着大部队发起进攻,自己则带着一小撮队伍跟在匈牙利骑兵的后面,以免有人指责他逃避责任。 桑铎·科茨基骑到拉克菲和其他队长前面,立即吹响了匈牙利和库曼军的战斗号角。 六千多名骑兵在雷鸣般的吼叫与马蹄声中前进,他们的血液还在沸腾,伊斯特万·拉克菲的演讲和表率使他们渴求鲜血,就像他们从出生开始就没喝过别的东西一样。 “杀了捷克人!”桑铎拔出了他的剑,率领他的军队直接冲向敌人的左翼,他们之中没人关心数量的差距,他们只想杀人,赢得永恒的荣耀。 他们是战士,现在是他们真正活着的时候。在号角声中,在马蹄声中,在金属的铿锵声中,在骨头的碎裂声中,在肆意的嚎叫声中,在死亡的咆哮声中,在胜利的呐喊中,他们为此刻而活,也为此刻而死。 此时,他们其他的问题都变得微不足道,最大的烦恼也被轻易遗忘,因为他们只专注于自己的攻击击中敌方,然后躲开对方的打击,直到有人喊出“我们赢了!”方才停下。 此时,他们的旧伤不再疼痛或刺痒,他们的力量暴增了十倍,夜夜萦绕的噩梦远离,焦虑和阴郁都成为了过去。 他们离波西米亚军队的宽阔战线越来越近,拉克菲的心脏在胸中狂跳,在铁和布的层层包裹下,他的大脑似乎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 他的脑袋不再混乱,他的每一缕思绪都集中在即将到来的交锋上。他握着剑的手伸向背后,用一个果断的动作把覆面头盔按在头上。 他知道他们已经在理论上将战术演练了数百次、数千次,但他现在还是很担心,不知道在激烈的实战中一切会是怎样的结果。毕竟他们想要击败捷克军队,而捷克人也想解决他们。 “弓箭!”桑铎大吼道。 顷刻间,四千名库曼骑射手们排成一条宽阔的横线,将第一支箭搭在短弓的弦上,向约翰·卢森堡的军队射箭。 波西米亚国王将步兵派到最前面,以迅速熟练的动作形成一道盾墙。他们成功地抵挡住了大部分箭矢,但仍有一些士兵被射中,而匈牙利军队继续轰鸣向前。 “回头!”新的命令传来,库曼人和两天前的夜袭一样,将他们的小马往左一拉,稍稍缩短了阵型,在捷克军队的面前横向骑行,继续用弓箭压制着敌人。 “楔形阵!”匈牙利骑兵的队长们喊道。库曼弓骑手从敌方步兵的正面移开,后方杀出两千多名手持骑枪的骑兵,直接贯穿了盾墙。 匈牙利骑兵在捷克人的阵型中穿行,就像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力的箭头,深深钻进了敌军的身体,在里面不断地扭动着,进一步破坏着肉体。 在毁灭性的冲锋之后,乌里克·瓦尔西的骑兵小队也闯入了捷克军队,最后是转头冲锋的库曼人,他们把弓箭换成了剑、马刀、斧头和长矛,在两千名重骑兵开辟的道路上急速向前推进,试图彻底撕碎整个敌军的阵型。 很快,敌人的左翼陷入了地狱般的混乱之中,而两军的其他军团都在紧张地等待着,一动不动。 “为了圣乔治!”拉克菲怒吼着,用他父亲的剑一次又一次地挥砍,将腿旁的捷克士兵像柴木一样劈开。“圣乔治保佑!” 洛林奇·托尔迪紧随拉克菲,在他身旁挥舞着一把带着尖刺的大型钉头锤,大多数人用两只手都举不起来。 钉头锤的顶端比小孩的脑袋还大,洛林奇的每一击都能轻松地将骨头打碎,把脸砸成肉泥,把护甲和头盔打凹。 在战斗的狂热之中,他们所有人都感受不到自己受到的打击和割伤,只是继续向前冲,骑兵的速度越来越慢,近身的战斗越来越激烈。 “圣乔治!圣米迦勒!”他们大声咆哮着,呼唤基督教中最强大的战士来帮助他们。“圣拉斯洛!”有时他们也会加上自己王国英雄的名字。 “圣瓦茨拉夫!”捷克人大声回击,试图重新组织他们的队伍。尽管匈牙利和库曼骑兵在阵中肆虐,他们并没有轻易投降,而是继续战斗着。 战斗至少持续了半个小时,进攻者中只有少数倒下了。当然,约翰·卢森堡的捷克军队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但他们的士气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们咆哮着举起武器,并以新的活力继续进攻。 前进的势头好像已经停了下来,拉克菲让他肌肉发达的战马来回奔跑,不知疲倦地撕出一条条口子。 就和他主人所说的一样,察巴在战场上凶猛无比,它又踢又踩,尸体和重伤者在它蹄下越来越多,战马也没有任何退缩的迹象。 “看那边,伊斯特万!”洛林奇·托尔迪突然惊呼一声,手中的大钉头锤向前一指,上面粘着被血液凝固的头骨碎片、皮肤和毛发,“那是维特尔斯巴赫的旗帜!” 拉克菲踢开了他刚刚砍下的捷克人,猛地转头看向塞凯伊战士所指的方向。 波西米亚军队的后面就是巴伐利亚的军队,他心想,我们已经这么深入了吗? 他知道敌军最强大的部队就是波西米亚国王约翰·卢森堡的军队,除此之外,只有勉强一千五百到两千名骑兵在战场上,剩下的都是步兵。 拉克菲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们击溃了捷克人,并碾过了巴伐利亚人,我们就赢了!剩下的队伍一定会士气大减,然后我们只需要清理战场即可! “前进!”他喊破了嗓子,“前进,我的弟兄们,前进!杀了他们,把他们都砍倒,前进!” 随后,号角声突然响起。 令拉克菲震惊的是,他听到的不是进攻的号角,而是撤退的信号。 —— 腓特烈·哈布斯堡看着远处的战场,心砰砰直跳。 他钦佩库曼人的战斗技巧,对匈牙利骑兵的毁灭冲锋频频点头表示认可,沉迷在了铁与血的音乐之中,张大了嘴巴看着这六千多人撕裂捷克人的军队。 他也看到他表哥的其他军队并没有动,腓特烈自己也懂军事,他知道这种情况下不能立即采取行动,从而导致满盘皆输,这一点是他从棋盘上学到的。 “大人!”萨尔茨堡大主教腓特烈·冯·莱布尼茨(friedrich iii. von leibnitz)用紧张的语气说道,“陛下,匈牙利人要突破捷克人的军队了!” “我知道,大主教,我自己也能看得很清楚。”他满意地笑了笑。“他们做得比我想象的要好……” “腓特烈,你还不明白吗?”大主教改用更直接严肃的语气,“你想让查理的军队把战功全占了吗?” 奥地利公爵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大主教是对的,他立刻意识到。这样下去,我这辈子都将不得不听着是匈牙利人为我赢得了帝国皇冠的屁话! 然后,查理不仅会要求得到普雷斯堡,而且还会夺回梅吉穆列,也许他会看上维也纳,甚至是帕绍!不,我不能允许这样…… “传令官!”他向等候在附近的一名轻装骑手招手。“马上去找我的弟弟亨利!告诉他让匈牙利人撤退,然后用萨尔茨堡和施蒂利亚的全军进攻捷克军队!让整个右翼权力进攻,现在,马上!” “是,陛下!”骑手点了点头,开始往右翼的军团赶去。 这时腓特烈又有了一个主意,于是他招手让另一个传令官过来。 “让乌里克带上一千名撤退的匈牙利人和库曼人,和他们一起守在右翼,为我的弟弟亨利提供保护!” 他急忙地说,“剩下的人全部放回桑铎·科茨基的指挥下,让他们一直撤退到多恩伯格对面的桥上!守住桥,不要去别的地方,因为敌军仍有可能会穿过那里!” 当然,腓特烈自己也很清楚,没有人会从多恩伯格发起进攻,那里离战场很远,将匈牙利王国的军队派到那里相当于是把他们拉出了整场战斗。 这会冒犯他们吗?也许吧,让他们生闷气去吧,腓特烈心想,他们已经做的足够多了。 在他们抱怨的时候,我将成为名正言顺的唯一皇帝,而查理·安茹顶多只能吹嘘他派出的部队在战斗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号角声再次响起,无视数量劣势与捷克人奋勇拼杀的六千骑兵开始撤退。 ——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桑铎·科茨基红着脑袋大叫道。“如果公爵那么在意那座该死的桥,那就让他自己带着军队站在那里吧!” 匈牙利军总指挥官浑身是血,气得发抖。 他应国王的命令,带着六千多骑兵浴血奋战到现在,他在两天前一兵不损地袭击了敌军,在刚刚用一次冲锋就几乎彻底击溃了捷克军队,换来的却是这种侮辱。 “我要和腓特烈·哈布斯堡说话!”他咆哮着要求道。这时亨利·哈布斯堡已经率领施蒂利亚和萨尔茨堡的军队冲向敌人,想要夺取匈牙利军队的战斗成果。 “陛下已经下了命令,”传令官严肃地表示,“队长和指挥官们的职责是执行他的命令,而不是怀疑他的想法!” “五千名优秀的战士随时待命,只要你们一声令下就可以摧毁任何防线,但你们却要我们在这里干等着?你们这些该死的猪肉倌!” 桑铎颤抖地骂道,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同时努力地抑制着自己想要把这传令官一锤砸死的冲动。 他刚刚杀了人,很多人,他没有计数,也没有任何怜悯,他的手臂上依旧萦绕着势不可挡的力量。 而这个穿着干净衣服的传令官对他来说,和那些捷克军队里的外族人没有任何区别,他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把他杀死。 “执行皇帝陛下的命令!”传令官坚定地重复道,“否则你将在战斗结束后接受审问,你的每个手下都与你同罪!” “你们这些可恶的德意志人,没有父亲的野种……”既失望又愤怒的桑铎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除了服从,没有别的办法。“走吧,我们走!”他向他浑身是血的战士们喊道,“去那该死的桥那!” —— 在他们已经走了一半路时,另一个传令官追上了他们。 在这之前,困惑的乌里克·瓦尔西还以为他也必须去守着那座桥,但第二个传令官传来的命令让他欣慰地松了一口气,看来腓特烈并没有那么生他的气。 “快点,快点!”乌里克兴奋地大喊道,并迅速召集了他的新队伍:大约五百名库曼轻骑和五百名匈牙利重骑,伊斯特万·拉克菲、他的随从贝斯,以及洛林奇·托尔迪也被选中了。 “拉克菲大人!”桑铎骑到他身边,“可别让他们把你给宰了啊!” “我尽量,指挥官……” “恐怕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桑铎伯爵用更加谨慎的语气说,“腓特烈·哈布斯堡刚刚是在通知我们,说他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他践踏了我们的荣誉。所以请睁大眼睛看着我,拉克菲大人! 如果你觉得这会是一场硬仗,或者你认为战斗会以失败告终,就不要逞强了,明白了吗?你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不需要为了这些可怜的虫子死在这里。 如果敌人占了上风,就赶紧逃跑吧,带着大家来到桥这儿,我们会在这里等你们,然后我们直接赶回匈牙利!” 拉克菲一点也不喜欢这番话,他虽然并不是很想为哈布斯堡家而死,或是在巴伐利亚的地牢里煎熬多年,但他仍然是一名战士,按国王的意愿和命令行事。 他一直相信不愿意倒在剑下的人不应该成为一名士兵。桑铎伯爵的话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最后,拉克菲伸出右手,指向数里外的战场。 “看,伯爵大人,看看我们都做到了什么!”他故作开朗地说道。“新加入战斗的右翼将彻底摧毁捷克军队,而蒂罗尔和奥地利军甚至都还没有出动。 你不必担心,指挥官大人,”他闪过一个促狭的微笑,“我们已经赢下了这场战斗,而我要做的就是终结它。” —— 尽管波西米亚国王的军队已经坚持了数个小时,整个战局似乎确实有利于腓特烈的军队。这些喜欢喝啤酒的顽固捷克人拒绝被击溃,他们的国王也和士兵们一起奋战,不愿撤退。 乌里克·瓦尔西带领着一千名骑兵加入了施蒂利亚和萨尔茨堡的军团,时而冲锋,时而退到他们后面,不知疲倦地战斗了整个上午,而桑铎·科茨基和他的五千名骑兵只是在遥远的桥边发呆。 当周围村镇的钟楼敲响了三时经的钟声时,十二万名战士都稍微吃了一惊:战斗真的打了这么久吗? 钟声就像是开启了某种神圣的审判一般,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也就是战斗的第七个小时,发生了几件决定性的事情。 首先是波西米亚国王,卢森堡家族的约翰。他从他的战马上摔了下来,不知所踪。在交战双方片刻的混乱战斗后,他又奇迹般地骑着马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原来,他被一位奥地利贵族扶回了马鞍上,那人本可以当场割断约翰的喉咙,但他没有那么做。后来,他因自己很有骑士精神的举动被宣布为叛徒。 然后是一位捷克骑士,普利察(plichta zo?irotina),他因出色的比赛成绩,名声甚至远至英格兰。 他也从他的战马上甩了下来,但这次没有人把他扶起来,这位着名的冠军被一根长枪刺穿,死在了米尔多夫的战场上。 普利察死后,他的五百名捷克士兵乱了阵脚,被伊斯特万·拉克菲与洛林奇·托尔迪的军队俘虏,将他们带到了腓特烈军队的右翼旁,让他们发誓退出战斗。 冠军普利察的手下都是接受过彻底的骑士精神教育的人,他们以自己的荣誉发誓不再干涉战斗,然后就沮丧地坐在了草地上,看着战斗继续进行。 此时他们很确定,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冠最终会落在腓特烈·哈布斯堡的头上。 —— 在看到腓特烈军队的优势越来越大后,在捷克军队后方等待了几个小时的巴伐利亚精锐部队终于动了。 下巴伐利亚公爵路易·维特尔斯巴赫加入了战斗,瞬间将局势扭转,他的步兵和骑兵与捷克人一起,开始反攻腓特烈的右翼,施蒂利亚和萨尔茨堡的军团被不断击退。 原本腓特烈的右翼军队已经推进了不止一里,而重组后的捷克军队没用多久就把他们推回到了战斗开始时的位置。 局势被逆转了,现在亨利·哈布斯堡陷入了比约翰·卢森堡更糟糕的处境,而已经等待了八个小时的腓特烈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他一声令下,坐镇中心的军队向压制右翼的敌人发起进攻。 伴随着巨大的鼓声和号角声,路易·维特尔斯巴赫的六万八千名巴伐利亚步兵也开始行动。 这里面包括了各种各样的冒险者、城邦与行会的雇佣兵、落魄骑士和盲目的狂热追随者。虽然这是一个杂牌军,但他们的战力并不算差。 同时,路易右翼的巴伐利亚重骑兵也发起进攻,冲向防御薄弱的奥地利左翼。 就这样,两位对立皇帝在圣瓦茨拉夫节的黎明时分开始了战斗,但在午后才让全军出击,四王之战正式拉开帷幕,每个瞬间都更加激烈血腥。 —— 拉克菲惊恐地探头看着交战中的军队。“你都看到了吗,洛林奇?”他冷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林奇·托尔迪和贝斯也看到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究竟是什么? 巴伐利亚步兵并没有逃避腓特烈的重骑兵,而是做了一件他们闻所未闻的事情:士兵们没有对付骑士的想法,而是对准了他们的战马,迎面斩断马匹的蹄腿,然后在将倒地的骑士杀死。 没有人预料到这个战术,在越来越混乱的情况下,骑士们不知道如何应对,腓特烈主力军队的数量也开始急剧减少。 从远处只能看到马匹因为某种原因跌倒在地,再也不能站起来。这是一个令拉克菲毛骨悚然的可怕景象,突然之间,腓特烈的胜利似乎在慢慢溜走,他成为唯一皇帝的可能也不再是板上钉钉。 拉克菲觉得自己越来越累了,他能感觉到盔甲上的重量,能闻到自己身上刺鼻的臭味,他已经在马鞍上尿了四次了,再加上他几层铁衣上的血液和污垢,不难闻才怪了。 他那通常会持续到战斗结束的狂热激情也突然消失了,他看着眼前的米尔多夫战场,只有一种深深的幻灭感觉。 他感觉到他们要输了。 拉克菲望向东方,匈牙利的五千名骑兵仍然在守着一座没人会经过的桥。 在不断激化的战斗中,腓特烈和其他指挥官似乎已经把这些人给忘得一干二净,而骑兵们也无意主动地再次加入战场。 拉克菲突然意识到,无论发生什么,桑铎·科茨基都不会前来援救,他将奥地利公爵的命令认为是一种侮辱,也许这正是为什么他当时想要告诉拉克菲要在战局不利时逃跑。 桑铎已经不想再战斗了,他下定了决心,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一声可怕的巨响打断了他的思绪,随之而起的是碰撞声,敲击声和嚎叫声。拉克菲将头转向正面战场,却无法弄清到底在发生些什么。 战场的中心就像是一个旋涡,不断地吞噬着前向的士兵们。现在每个人都加入了战斗,军队混在一起,没有任何战术,只有血肉和刀剑的碰撞。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再为腓特烈或路易而战,不再为帝位或是一些难以捉摸的理想而战,他们在为活着回家而战,就算代价是数十处伤口和破碎的骨头,他们也想在这场噩梦结束时还能剩一口气。 —— 但拉克菲并不知道,巨响并不是来自这地狱般的中心旋涡,而是从左翼传来。 一直耐心等待在巴伐利亚军右翼后方的康德拉德·冯·拜布尔和他的精锐重骑兵发动了进攻,但他们并没有从正面发起冲锋以加入正在与奥地利左翼作战的巴伐利亚骑士,而是在已陷入劣势的奥地利人旁绕了一个大圈子,直接一击粉碎了迪特玛尔率领的左翼军团。 腓特烈·哈布斯堡虽然有着不怎么阳刚的白嫩脸庞、金色卷发和柔和的声音,但是在战场上他却像一只狮子一样战斗着。 他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他仍然坚定地相信着这将是他夺得帝国头衔的一天,不管他的身后是几万人,还是几个人,他都不认为自己会输。 他在周围的混乱战斗中不知道到底是哪边占据着优势,但他相信如果他们能一直坚持下去,上帝终会赐予他们胜利。 “路易!”他不断地挥着长剑,愤怒地大喊,“路易,你这个胆小鬼在哪里?出来吧!出来!跟我决斗!就你我两人,像大卫和歌利亚那样,来吧,出来!” 但腓特烈找不到他那已成为死敌的表哥,他认不出他的脸,只好在混乱中寻找着和他自己一样带着镀金头盔、身穿带纹章的盔甲、看起来像是公爵的人。 不过在战斗开始前,路易已经将指挥权交给了波西米亚国王约翰·卢森堡和自己善战的手下塞弗里德·施韦伯曼(seyfried schweppermann),他自己则和他的宫廷骑士们穿上了不显眼的盔甲呆在一旁,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位不太喜欢战争但有着骑士精神美德的男人,现在却正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腓特烈,他那喜欢出风头又浮夸的表弟,被埋葬在自己的计划之下。 午后的第三个小时,四百名精力充沛的重骑兵在巴伐利亚驳船的帮助下渡过艾辛河,避开了桑铎·科茨基把守的桥梁,向越来越绝望的人群发起了势不可挡的最后冲锋。 “利奥波德公爵!利奥波德公爵来了!我们赢了!”率先看到队伍朝他们冲来的施蒂利亚和萨尔茨堡的士兵们高声喊道。“他没有让我们失望!他到了!利奥波德公爵万岁!感谢上帝!” 然而在第九个小时赶来的重骑兵没有打出任何旗帜就加入了战场,在接近时也没有减速,相反,当他们距离奥地利军队的右翼只有几马之遥的时候,他们向前推进他们长长的硬木骑枪,开始全力加速。 “这不是利奥波德,你们这群白痴!”拉克菲意识到了危险,“是敌军!” 纽伦堡的领主腓特烈·霍亨索伦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加入战斗,他从黎明时分起就躲在遥远的西北部。 在这场战争的关键时刻,他带着他磨练了数年的重骑冲入敌阵,轻轻一推就决定了帝国未来的命运。 乌里克·瓦尔西和亨利·哈布斯堡的军队这才意识到来这根本不是援军,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重骑兵直接冲进了右翼,仅仅不到五百人的队伍彻底将奥地利联军击溃,终结了这场持续了将近十个小时的战争。 伊斯特万·拉克菲匆忙地举起了他的盾牌,试图将整个上半身都躲在后面,他的脚跟狠狠地踩在战马的大腿上,随时准备着在不妙的时刻跳离。 下一刻,塞凯伊骑士的盾牌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骑枪顶着盾牌以能穿刺天空的力量撞在了他的头盔上,他哽咽地哼了一声,然后又是一声巨响,白龙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 —— 再次睁眼时,他正在朝桥的方向飞奔,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刚才他还以为他已经死了,或者至少已经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但现在他还在察巴的马鞍上,胳膊和腿都没丢,仰着身子狂奔着。 他不是一个人,近千的匈牙利和库曼骑兵也在和他一起疾驰,他们身上都受了不少伤。而在他们周围,腓特烈的整个右翼都在逃跑。 纽伦堡领主并没有追杀他们,他带着他的四百名骑士继续穿透着敌军的阵线,想要深入这场混乱的旋涡,杀死哈布斯堡公爵或击溃他的全军。 拉克菲转头往旁边看去。 “哦,不!”看到洛林奇·托尔迪后,他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 这位身材魁梧的男人被一杆骑枪刺穿,长枪从他的右侧腹部刺入,从他的后背左侧穿出。洛林奇不断地吐着血,他的伤口不断地发出糟糕的声音,染红了马鞍和他的全身。 如此强力的骑枪冲击足以让一头水牛当场倒下,但战士仍然笔直地骑在马背上,紧握着缰绳,一言不发。 在他们离桥很近的时候,洛林奇从马鞍上摔了下来,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在艾辛河南岸的某个地方,离家乡很远。 “我的随从在哪里?”拉克菲加入了桥边的五千骑兵后问,“贝斯在哪里?” “他没能和我们一起逃出来,小酋长,”他听到一个库曼人悲伤的声音,“在他把你扶回马鞍之后,那些铁骑把他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你本来可以成为我的侍从,贝斯,我的孩子……伊斯特万心想,当查理·安茹的军队从失败的战争中灰着头回家后,我该对你的好母亲说什么呢? “和圣米迦勒一起骑向天堂吧,我亲爱的朋友们。”塞凯伊骑士疲惫地喃喃自语,他的全身都随着一阵悸动抽痛着。 他催促战马再次疾驰,丝毫没有注意到正在从眼中留下的眼泪。 —— 在纽伦堡的军队将奥地利军的右翼击溃后,之前一直在奋战的捷克士兵也受到了鼓舞,重新燃起对胜利的渴望,没有人想着质疑为什么腓特烈·霍亨佐伦为什么这么晚才加入战斗。 奥地利公爵的左翼也在前后两面夹击下被粉碎,所有没有倒下的人都被风里雨里人俘虏了。 中军也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数以千计的战马和它们的主人一起躺在红色泥地里,但即使如此腓特烈也没有投降,继续和自己的士兵战斗着。 最后,一名骑士刺伤了他的马,四位君王的战争就此结束。 当巴伐利亚骑士们摘掉腓特烈·哈布斯堡皇帝般的头盔,并将这个身心破碎的人拖到路易·维特尔斯巴赫的面前时,唯一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用一段热情的话迎接了他的表弟: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像现在这样受欢迎!” 第一百七十一章 私生子 第173章 私生子 1322年,圣米迦勒之月(9月) 切佩尔岛的某处 —— 金色的阳光透过密布的树叶,落在古老的森林小径上,点缀着泥土路面上的斑驳光影,树木间秋风轻拂。远处的山坡上,野鹿悠闲地觅食着,时不时抬起头警惕地张望着四周。 伊丽莎白·皮雅斯特坐在舒适的双驾马车里,沿着蜿蜒的狭窄土路穿过森林。在这凉爽的初秋,草地上浓密的绿色已经开始慢慢消失,女王的行队离开了森林,到达了一片宽敞的空地。 自从查理·安茹改革了军队,并通过严格的立法规定了各类型旗队的士兵数量后,每个人都知道即使在和平时期,王后至少有一千名披甲骑兵可供她使用,这还没算上他们的仆人和侍从。 然而伊丽莎白·皮雅斯特认为其花费太高,她没有必要在这么多人的护送下巡视维谢格拉德和布达附近的教会财产。 她身边只有一支两百人的骑兵部队和一支百人的步兵队伍,规模相当于一个伯爵领的军队。 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几个星期,伊丽莎白的捐赠巡回也即将结束,但年轻的王后坚持要去切佩尔岛看看。 “那里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我的王后,里面什么都没有。”伊丽莎白的马厩大师德佐·赫德瓦(dezs? hédervár)试图劝阻她,但伊丽莎白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想看看那些所谓无趣的东西……”她的语气和以往一样温和,“我从我的侍女们那里听到了一些故事,我想亲眼看看这些传言是否属实……” 赫德瓦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如果稍有不慎,国王一定会严惩他…… 马厩大师怕惹怒了查理王,但也不敢再阻拦王后。或许她没有怀疑,他继续安慰着自己的思绪,如果我再坚持下去的话,反而会露馅。 切佩尔岛很大,我们可以在里面闲逛好几天,说不定我们能避开那个特殊的地方…… 所以他保持沉默,努力用平静的表情面对王后。 但行进的方向是由伊丽莎白自己决定的,而她似乎很清楚她自己想去哪里,在赫德瓦越来越痛苦的别扭表情下,他们直接来到了一座石屋前,边上是其他附属建筑和精心照料的花园。 “哎呀,”队伍停了下来,王后在马厩大师面前故作惊讶地说道,“这就是你所说的什么都没有吗,赫德瓦大人?” 他只给了伊丽莎白一个尴尬的微笑,可怜的男人还能说什么呢?王后显然知道她要干什么,赫德瓦张开双臂,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六个仆人在这所看起来很富有的庄园旁边转悠,男人们在修剪果树,女人们在照料着被篱笆环绕的小花园。 当他们看到带着安茹纹章的马车和随行的数百士兵时,他们惊恐地跑到一起,站成一排,乖乖地低着头站在房子门口。 “匈牙利王后,伊丽莎白·皮雅斯特殿下!波兰……”骑兵队长喊道,伊丽莎白举起右手说这就够了。她走到揉着头套,汗流浃背的仆人们,好奇地看着他们。 “你们的女主人在哪里?”她带着轻微的波兰口音问道。“告诉她,查理·安茹陛下的妻子想和她说话!” 一个大个子的仆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不抬头地快步跑进屋里。 很快,他就从石头房子里出来,身后是一位身着昂贵服饰、面带微笑的年轻女子,但当她看到站在她面前的伊丽莎白时,笑容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她的脸色苍白,漂亮的淡紫色小嘴微微颤抖着,女人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跪在了王后面前。 “哦,不,别这样,拜托,”伊丽莎白走到她身边,轻轻扶起这个比她大不了五岁的女人,“我可是赶了很远的路来看你的,起来请我喝一杯好酒吧。” 王后将大部分仆人和宫廷随从留在了外面,和女主人在房子里一张惬意的小餐桌两边坐下。 女主人偷偷瞥了王后一眼,感觉到她的肚子像是被冰冷的铁钳夹住了一样,害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伊丽莎白并没有感到不适,她带着明显的好奇心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女人,打量着她的身体,对方感觉女王正在试图透过她的皮肤,探查她所有的秘密,所有隐藏着的想法。 屋子里只有两个仆人,其中一人在壁炉生火,然后匆匆走进厨房里,帮助那个身材粗壮的女仆人,她正在用药草园里种的植物酿制着一种散发着清香的饮料。 很快,两个热气腾腾的杯子就被端上了桌子,在女主人的命令下,之前一直在里面帮忙的仆人也匆匆离开了房间。 “伱害怕我吗?”伊丽莎白王后打破了漫长而紧张的沉默,“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女主人的嘴里只是吐出一声轻柔无力的“谢谢”,伊丽莎白听不太清。 “你是我丈夫哪个王后的侍女?”她好奇地问,“玛丽亚的?还是小比阿特丽斯的?” “我属于玛丽亚王后的宫廷,”对方怯生生地承认道,“我没能被允许侍奉卢森堡的比阿特丽斯,那时我已经离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美丽的姊妹?” “布兰卡,”在王后温柔的声音和亲爱的称呼下,女人开口了,“我叫布兰卡,我的王后。” “你是个女人了吗,布兰卡?” “我不是,殿下,我从来没有……” “所以你只是让国王躺在你的腿上吗?”伊丽莎白问道,但她并不指望对方回答。“你应该不超过二十五岁……” “我已经经历了二十三个或二十四个冬天,我的王后,我并不能确定。”金发的布兰卡耸了耸肩。 “我没有高贵的祖先,我是蒂米什瓦拉一个普通市民的女儿,”她欣然解释道,希望把王后的注意力从自己与查理之间的关系上移开。“在一次比武大会中,我被选为了比赛花女,然后我有幸成为了年轻女王的侍女之一。” “而你却背叛了你的女主人。”伊丽莎白突然改变了语气,让布兰卡的血液瞬间冻结。 “不,不是这样的!”她否定道。 “你不承认吗,”王后严厉地审问道,“你不是查理·安茹的妾室?” “我不否认,王后殿下,”布兰卡翠绿色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但我并没有背叛我亲爱的女主人。 可怜的玛丽亚王后在夏天离我们而去,国王陛下在圣安德烈月第一次来到了我的床上。他说他不能忍受没有女人的日子,他需要有人陪伴。” “而你,一朵无辜的小花,欣然接受了他……” “我还能做什么呢?”前王宫侍女全身颤抖地喊道,“他是这个王国的国王!” 有一阵子,伊丽莎白默默地看着布兰卡哭泣,看她被吓得浑身发抖。等着女人平静下来后,她仍然用着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她当时一定和我差不多大,她在心里计算着。十八岁,一朵绽放的花朵,一朵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蔷薇,即使是现在也依旧美丽。 “我可怜的女孩!她把你藏在这远离宫廷的老房子里,只有几个低级仆人陪着你……”伊丽莎白又用同情、亲切的声音说道,然后小心翼翼地喝了几口已经不冷不热的饮料,味道宜人。 “但至少你过得并不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些高地矿山的税收一定是流入了你的金库里……” “我从来没有享受过太多的奢侈,”布兰卡闻言说道,“我从来不会要求太多。陛下确实时不时地给我一些钱,但只是因为……” 她把手放在嘴边,咬掉了后半句,但伊丽莎白很明白女人想对她隐瞒什么。 “只是因为他不想让他的杂种长大后身无分文。”王后平静地帮女人把话说完,布兰卡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吗?我不是碰巧来找你的,我是带着目的来到这里的。” “别带走我的儿子!”女主人哀求道,“除了他之外,任何人,任何东西都随您处置!” “他不能永远呆在这里,”王后说,“你想让他成为什么?一个普通的农民?在这里,他没有做更多事情的机会……” 布兰卡又哭了起来,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剧烈地颤抖着,发出痛苦的啜泣声。 “我的王后,我求您了,不要把我的儿子带走!”她从椅子上滑下来,爬到地板上,跪在伊丽莎白的脚边,泪流满面地亲吻王后及地长裙的深蓝色天鹅绒下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查理陛下了,我发誓,他只给我送来过信,信中也只是询问小卡曼的情况! 我向您发誓,我尊贵的王后,他最后一次来看我是在比阿特丽斯王后死后,自从他和您结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我知道你在撒谎,”伊丽莎白站起来,不耐烦地甩开了拽着她裙子的手,让女人倒在了地上,“我知道也许你是想让我好受些,但你要知道,我不是被一些复仇的小欲望和嫉妒心所驱使的。 卡曼在圣诞节时就将年满五岁了,是时候让他接受宫廷教育了。他应该从最好的学者那里学到他需要知道的一切,不管是不是私生子,他都是国王的长子。 他不能再生活在森林小岛上,成长为一个无知的野人。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我就不会再折磨你了。” 布兰卡抿着嘴唇,决心不说一个字,但她向通往楼上楼梯的一瞥就出卖了自己。 “很好,”王后点了点头,快步走到门口。“队长!”她对正在等待着的骑士喊道,“带上你最强壮的两个人过来!” 男人们很快就到了,伊丽莎白·皮雅斯特下达了严厉的命令:两个人按住那个正在抽泣的惊恐女人,队长上楼找到国王的私生子。 士兵们按照命令行事,布兰卡却不想乖乖听话。她踢着、尖叫着、哭喊着、呻吟着,就好像一个被魔鬼附身的人。王后只好走到她面前,狠狠地扇了她两耳光。 “你为什么要让这事情变得更加困难呢?”她严厉地问道,“你想让你的儿子这样记住你吗?你伤害的不是我,你在给卡曼带来痛苦。 所以,给我振作起来吧,当我的队长带着你的儿子下来时,用平静的声音跟他告别!” “他不会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分开的。”国王的情妇哭着说,她的脸上现在满是泪水和鼻涕。“他还很小……” “告诉他你要送他去国王父亲的宫廷学习,”伊丽莎白盯着女人的眼睛说,“等他长大了,说不定你们还能见面。” 女人继续无声地抽泣着,但士兵们仍然拒绝放开她。没过多久,队长便抱着熟睡的男孩下楼了。 “这倒省了不少麻烦,”王后用轻松的声音说,“我们走吧。” 他们带着毫无戒心的熟睡男孩急匆匆地离开了房子,布兰卡都没有时间来理解她周围都发生了什么。士兵放开了她,女人像个没生命的布娃娃一样瘫倒在地上,继续痛哭。 在灼烧灵魂的悲痛中,她差点昏了过去。透过一片虚幻的迷雾,她看见王后又在往屋子里走,后面跟着队长,他现在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箱子,而不是小卡曼。 “这里面的金子足够你用一百年。”伊丽莎白说道。队长把箱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就在布兰卡的面前。“查理陛下不会再给你钱了,所以你要明智地处理这笔财富。” 女王继续严厉地说道:“他本人也不会再来找你了,你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关系了。把你的羞耻心藏起来,给自己找一个丈夫,组建一个自己的家庭。不要靠近国王,否则你会后悔的。” 说罢,她转过身去,以王后的优雅姿态,迈着有分寸的步伐走向门口。在她跨过高高的门槛前,伊丽莎白停了下来,然后回头清了清嗓子。 “感谢你的忠诚服务,布兰卡。”她对她丈夫的情妇说道。“宫廷不再需要你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第一个朋友(上) 第174章 第一个朋友(上) 1322年,万圣之月(10月) 萨格勒布,克罗地亚 —— 离月末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了,寒风呼啸着穿过城市的建筑,地面上锈色的树叶变得越来越密,厚厚的深灰色云层落下雨水,开始让落叶腐烂。 萨格勒布的天气阴沉凄凉,每个人都知道冬天即将来临。 离开家乡近两个月的军队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热情,他们早就明白国王并不是在开玩笑,他们南下确实不会有任何战斗或围城,因此也不会有丰富的战利品和任何晋升的机会。 只有那些骑马送口信或公文的信使们在这个秋天才有真正的任务,而且他们的任务比任何时候都要多: 他们不断地来来去去,从不停歇,每天换着马匹匆匆赶往目的地,把国王的消息和皇家法官的信件送到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地方。 国王的特别客人穆垃登·苏比斯每天都想要拜见查理,但卫兵们始终不让他进去,使得这位克罗地亚总督越发愤怒和困惑。 他和他带来的二十个随从可以自由地在城里游荡,但不能走出萨格勒布的城墙一步,这种没有任何诚意的陌生待遇完全不是国王该有待客之道。 然后有一天,一切似乎终于有所改变了。一小撮骑兵举着安茹的旗帜赶来,匆匆忙忙,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 他们的首领,一个身材魁梧、肩膀宽阔的大胡子骑士被立刻带到了国王面前。 他在大厅里呆了大概一个小时,无论他说了什么,似乎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克罗地亚总督的命运。在这位骑士出来之后,穆垃登·苏比斯立即被国王召见。 终于是时候了,他欣慰又兴奋地想,现在国王终于要告诉我他的决定了,现在,正义终于要得以伸张了…… 穆垃登昂着头,在两位持矛卫兵的陪同下朝着大厅走去。 —— 伊斯特万·拉克菲详细地讲述了那场失败的战斗,虽然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演讲的人,但这次他并没有吝惜自己的语言。 他讲了整个经过:从波佐尼到维也纳,从帕绍到米尔多夫的路程,在因河与艾辛河旁扎营,劫掠周围村镇,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利奥波德公爵,夜袭,最后是持续了半天的战斗。 虽然他一直都在右翼边缘作战,没法看到军队整体的动向,但拉克菲还是很真实地还原了当时的战局。 这场战斗的赢家本应该是腓特烈·哈布斯堡而不是路易·维特尔斯巴赫,他认为匈牙利军队的第一次冲锋已经决定了战局,他们本能完全击溃捷克军队,然后再是巴伐利亚人…… 但是腓特烈把大部分匈牙利和库曼骑兵放在一边,再也没有给他们任何重新加入战斗的命令。 然后在败局已定的时候,在右翼的剩余辅助军队逃往桥边,在一定的牺牲之后加入了科茨基的队伍。 “成千上万的人死在了那里,陛下,”拉克菲讲完了他的故事,“但我们被圣母救了下来。 我们统计了一下,倒下的战士不超过三百人,您的四千库曼骑射手损失大概为两百,两千两百名匈牙利骑兵的损失则约为一百。” 拉克菲的身体仍然有无数处在发疼和抽痛,长途骑行让睡眠不足的他饱受折磨,等到终于抵达了萨格勒布时,他觉得自己像是打了两场米尔多夫之战。 不过他并不后悔,也不会抱怨。他知道国王会记住那些带来重要消息的人,迟早会给他们丰厚的奖励。 拉克菲决心在他的一生中让自己的家族扬名立万,而任何想要崛起的人都不能享受休息这种奢侈或是任何世俗的快乐。 因此,他带着一队精选的库曼骑手从波佐尼出发,直奔南方,只在许迈格和佩奇停留了一天,亲自向国王汇报米尔多夫战役的情况。 千种不同的情绪反映在查理的脸上,思绪在他的脑袋里飞快地互相追逐着。 自从十年前的罗兹戈尼战役以来,安茹的军队一直是不可战胜的,国王也非常清楚一支所向披靡且不断壮大的军队在王国内的政治和王国外的谈判上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十年的胜利和成功之后,他不敢想象这次的失败会对匈牙利日益发展的外交关系产生怎样的影响,这就像是一根被拉长的锁链突然在某一处断裂了,后果是灾难性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国王说出了他的想法,“我提供的军队以一次冲锋开始了战斗,并造成了不小的杀伤?” “是的,陛下,”拉克菲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们粉碎了至少五倍于我们的士兵。在我们被召回之前,我可怜的战友洛林奇·托尔迪,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 他和我已经看到了捷克人背后的巴伐利亚军队,我们的机会本是击溃约翰国王的阵线,然后向更深处推进……” “我知道了。”查理揉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你还说腓特烈·哈布斯堡派桑铎伯爵和他的部队守住桥,直到战斗结束时也没有让一个人从那桥上经过?” “一个也没有,陛下。”拉克菲允许自己短暂地笑了笑,因为他开始明白国王的意思了。“他们一刻未离地守着桥口。” “当败局已定时,优秀的指挥官和他忠诚的队长们成功带着安茹旗下的骑兵离开,只有三百人牺牲,没有人被巴伐利亚人俘虏,虽然腓特烈的战斗失败了,但匈牙利国王的军队仍然没有被征服,是这样吗?”国王完成了自己的解读。 “即使是最混乱的情况,陛下果然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塞凯伊骑士恭维道,他也很赞同这种巧妙的想法,“是的,陛下,事情就是这样的。” 查理脸上的皱纹慢慢抚平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意的表情。虽然他的任务清单仍然是长不见底,但至少他已经成功地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谢谢你亲自给我们带来这个重要的消息,伊斯特万爵士!”国王用赞许的语气说道,“伱会永远拥有我们的感激。” 然后,他摆手示意让拉克菲站到一边,对在场的所有士兵、骑士、文官、神父和仆人宣布道: “经过长时间的书信往来,和大量公文的签署,事情的结果还算幸运,我们已经成功地在王国南部解决了我们的事务,不费一兵一卒。 我知道你们中的许多人担心我们会在这里度过冬天,但不要担心!两天后我们将返回蒂米什瓦拉温暖的家,与每个人都可以与家人和爱人一起庆祝圣诞节!” 大厅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整个墙壁都在颤抖。查理微笑着忍受了一会儿这股爆发的热情,然后右手一举命令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但我们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解决,”他用更低沉严肃的声音补充道,“这些天来我听到的谣言和猜测已经够多了,现在我要在你们的面前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在更私密的场合,所以都好好看着,好好听着吧!” “卫兵!”查理厉声喊道,“马上把穆垃登·苏比斯总督带到我面前来!” 没过多久,克罗地亚人走进了萨格勒布的大厅,和上次类似的事情不同,这次他并不需要从几十个面无表情的卫兵中间经过,他这次没有低头,没有跪下,他站在他的国王面前,背脊挺直,昂首挺胸,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我在这里,陛下,正如您命令的一样,”他自信地说道,“您卑微的仆人恭候吩咐。” “穆垃登·苏比斯!”国王冷冷地叫道,他决定不拖延他在南方最后的事务,直奔主题。“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俘虏了。你有两个选择,带着尊严,或是带着镣铐离开这里。” 穆垃登完全没有料到这个结果。他的脸拉长了,皮肤开始失色,只有他的眼睛还闪着光,但里面却不再看得到任何希望。 “带着尊严……陛下。”他回答道,但喉咙里的苦涩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话语从嘴里掉了出来,微弱而没有丝毫生气。 “你有什么问题吗,穆垃登?”查理问道。 站在国王对面的人变成了一尊满是灰尘的雕像,缓缓地点了点头。 “您打算怎么做,陛下?”穆垃登吃力地问道,“我的领土怎么办,我的头衔又将会变成什么?” “你的权力早已动摇了,最近几个月你作为总督的地位也变得站不住脚了。”国王说道。“你的臣民背弃了你,你的城市背叛了你。作为国王,我有责任确保这种情况不会继续下去。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了那些与你交战的贵族,维持了南方摇摇欲坠的和平,所以为了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在此剥夺你克罗地亚总督的头衔。 从今天起,亚诺什·巴博尼克是整个克罗地亚和斯拉沃尼亚的总督。你的另一个敌人,伊什特万·科特罗马尼奇与你在波斯尼亚总督位置上的长期争端也必须就此结束,从今往后他将拥有整个波斯尼亚。” 我的帝国被摧毁了,穆垃登面如死灰地想,我父亲的帝国啊!它现在什么都不剩了…… “出于亚诺什·巴博尼克总督的善意,你的大部分城堡、宫殿和庄园仍然属于你的家族。”查理继续说道。 穆垃登盯着国王,表情越发痛苦,就像正在尝着胆汁一般。 我的亲戚会偷走我的一切,直到最后一块面包为止!他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就算是巴博尼克家都比那些争吵不休、在背地里捅刀子的亲戚们要好得多! “您的决定不公平,陛下!”穆垃登悲鸣道,想要用最真诚想法打动国王,但后者不为所动。 “你有权利这么想,”查理结束了他的判决,“告别你的克罗地亚故乡吧,穆垃登·苏比斯!两天后我将带你一起回首都。” “作为您的客人吗,陛下?”被剥夺权力的男人痛苦地问道,“就像是和在这里时一样吗?” “这一切都取决于你,穆垃登,”国王重复着之前的提议,“看你怎么选择了。” —— 和在蒂米什瓦拉一样,查理在萨格勒布的城堡也指定了一个房间作为小王座室,用来处理更私密的事务。他退到了屋里,并让仆人们和卫兵们离开房间,只留下安塔尔一人。 安塔尔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几个月来,你一直屈身做我的侍卫,待在我身边,没有一句埋怨或是讽刺的表态。”国王说道。“我认识你很久了,安塔尔,这些年我还以为我已经完全了解了你的性格,但现在你又一次让我感到惊讶。” “我已经接受了我的命运,陛下。”安塔尔顺从地说道,这种顺从几乎让查理感到愤怒。 “你我都知道让你成为我的贴身侍卫是一种惩罚,而且我还剥夺了你自由行事的权利。” “我一直都知道我该受到惩罚,”骑士回答,“而且很多人认为我应该受到比这更严厉的惩罚。” “胡说八道!”查理挥了挥手,“既然我们今天成功地解决了很多问题,那我们把这事也彻底解决了吧!安塔尔·巴托,你的惩罚已经结束了。 从现在开始,除非我有什么特殊的紧急任务交给你,你可以自己安排自己的时间了。” 安塔尔突然感觉到一种从内到外的解脱,但尽量将自己的厌倦感隐藏起来,不让查理发现自己一直跟在他身后有多么疲惫。 一块巨石从他的心口滚落下来,不过国王只能看到骑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见状他的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现在我要告诉你,”查理说,“我有一个重要的宫廷职位要给你,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权力和责任,我有一个更严肃的计划,安塔尔,而且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些东西。” “什么计划,陛下?” “到时候你会知道一切的,我亲爱的朋友,”国王回避了直接回答,“整个王国最多只有五个人会和你一起知道这些事情,其中甚至包括约翰国王多久上一次厕所,以及腓特烈公爵最喜欢多少岁的男孩。” 安塔尔不明白国王的意思,他皱着眉头看着查理,想看看他是否会再说些更具体的话,但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开始在陈设简陋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慢慢地走过安塔尔,然后停在窄窗前俯瞰着凄凉秋景,双手放在身后。 虽然在每年这个时候的克罗地亚并没有特别美丽的风景,但查理并不在意,他看着他帝国的另一个角落,看着自己取得的成功,和平终得以维持,他也可以继续着自己的野心。 “正如我所说的,从今天开始,你将重获昔日的自由。”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奇怪而疲惫的声音说道。“但你要证明,你是否真的有能力完成我以后交给你的任务和责任……” 第一百七十三章 第一个朋友(下) 第175章 第一个朋友(下) 安塔尔·巴托,查理·安茹的首席宫廷骑士,现在已经三十五岁了,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年轻时,他亲自训练国王,为他赢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战斗和围攻,在罗兹格尼与他一起流血,然后多年后又帮助他征服了高地。 安塔尔认为自己是一个忠诚的骑士,他不明白自己还需要证明什么。难道他做得还不够吗?国王还能要求他做什么? “告诉我,你在穆垃登·苏比斯的随从中认出了你的老朋友拉斯洛吗?”国王接着问道,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外面的风景,眨眼间安塔尔的心直接沉了下去。 “一个多月前,他和那些达尔马提亚的流氓们一起加入了我们,如果我认出了他,你肯定也认出了他,回答我!是这样吗?” 安塔尔怎么可能没有认出来拉斯洛呢?他从离开克宁的那一刻就认出了他误入歧途的老朋友,他和他一起在威廉舅舅的庄园里长大,后来成为了他的侍从,再后来成为了他儿子的教父。 自从他们上次见面以来,拉斯洛已经变了很多,他那蓬乱的头发、未经修剪的胡子、破烂的衣服、令人厌恶的外表都已经成为过去。 在穆垃登身后的拉斯洛是一个优雅富裕的人,他装备精良,外表整洁,任何人都会欢迎这种小贵族的陪同。 安塔尔无法想象拉斯洛是怎么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何种命运把他带到了克罗地亚总督的宫廷,而随着穆垃登被查理软禁,拉斯洛也陷入了最糟糕的处境。 安塔尔一开始用谨慎怀疑的眼神偷偷看着他,看着他的固执老朋友没有任何反抗地走向自己的厄运。 后来他觉得如果自己不盯着拉斯洛看,如果自己不注意他,不去和他说话,也许没有人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于是安塔尔假装拉斯洛只是众多陌生人中的另一个克罗地亚随从,对他漠不关心,希望蒂米什瓦拉宫廷的人不会认出他来,毕竟他这段时间变了很多。 但当站在窗前的查理问他这个问题时,安塔尔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国王看穿了自己几个月来的把戏,无论自己怎样否认,出口的都是会是一个明显的谎言。 “是的,陛下,”骑士稍微低下了头,“我认出了他。” “安塔尔,这个人是个杀人犯,也是个逃犯,”国王转过身来,脸色严厉,“上帝在上,法律应给他一个公正的惩罚,根据上帝与人的法律,他必须死。” 在这一刻,前圣殿骑士恍然大悟,他突然意识到查理为他设计了一个多么残酷的考验。 “伱不能要求我这样做!”绝望之下,安塔尔愤怒地呵斥道,“杀害自己的朋友能证明什么?不管是怎样地狱般的任务都没有这种受诅咒的考验!” “你错了,”查理平静地说道,“只有毫无私心地遵守法律,且严于律己的人才配得上最重要的任务。 这种人不能被自己的感情所蒙蔽,不在朋友和亲属之间做选择,因为他眼中只有自己的职责,他将永远为王国的利益与大业执行正确的任务。” “陛下,我求您了,”安塔尔试图劝说他,“拉斯洛就像是我的兄弟……” “一个穷光蛋的孩子,你的舅舅把他从渣滓堆里养大,而我却愚蠢地把他封为了骑士!”国王提高了声音,“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为你服务了一段时间而已。但后来他背叛了我,背叛了你,也背叛了骑士身份象征的所有意义。 现在他只是一个杀人犯,而且他甚至没有站出来辩解自己的可怕行为,他逃走了!这不是最卑鄙的恶行是什么?” “我从未声称他成为了一个好人,”安塔尔比以往更坦率地承认道,“上帝看到了我的灵魂,尽管这听起来很残酷,但我不会去质疑法律。 只是……只是我不应该成为法律的工具,陛下!这就是我对您的请求,仅此而已!” “那么你希望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一个陌生人?”查理冷冷地问道,“给一个不懂仁慈的混蛋? 那人也许会给他一个缓慢又痛苦的死亡,然后在他尸骨未凉的时候抢走他身上所有的东西?你更希望他遭受这种命运吗?” 安塔尔没有回答,他闭着嘴盯着国王,用长大的鼻孔吹气,就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发怒公牛。 “这不是一个友好的请求,”查理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他,“这是你国王的命令。” 两双眼睛直勾勾地对视着,两人像是两尊雕像,或是两个在用着眼神决斗的对手。安塔尔终于受不了国王冰冷的目光,他转过脸去。 “陛下,你还有什么吩咐吗?”他沮丧地问道。 “你离开的时候让在外面等着的人进来,我想和他单独谈谈。”查理转身背对着他,回到了狭窄的窗口。“记住,我们两天后就要回家了。 如果届时拉斯洛受到了他应得的惩罚,我就知道我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如果没有,我也知道我失去了什么。” 骑士背对着国王点了一下头,然后愤怒地打开门冲出了房间。 在外面昏暗的走廊里,伊斯特万·拉克菲肚子坐在墙旁的一个隔间里,等待着国王召见。他什么也没说,但从他盯着安塔尔的表情上来看,百合花骑士明白拉克菲听到了一切。 安塔尔不知道他是故意偷听还是不经意间听到了大声争吵的内容,但一言不发的塞凯伊骑士的眼神让他确定是前者。 “陛下在等你。”安塔尔说道,然后加快脚步,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1322年,万圣之月(10月) 萨格勒布,克罗地亚 —— 晚祷时间过后,夜幕降临,他们来到城镇边缘一个废弃谷仓里,在黑暗中见面。 安塔尔已经买通了谷仓的主人,这样他就可以随便地使用这地方,而且让农夫忘记他曾见过骑士的事实。 他不得不再三考虑如何向拉斯洛传递消息,但由于查理希望安塔尔亲手解决他的老朋友,骑士最终决定采用最简单的方法。 他在街上找到了拉斯洛,在他面无表情地试图避开时猛地抓住他的肩膀,转向自己。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在晚祷的三小时后在这里和我见面。”他叹了口气,将一团揉皱的地图和一些匆忙写下的文字塞进拉斯洛的斗篷里,然后消失在人群之中。 骑士不知道拉斯洛是否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或者是否愿意和他交谈,但这天晚上他一直在空荡荡的谷仓里等着他的朋友。 一阵强风袭来,伴随着恐怖吼叫着的雷雨,安塔尔以为拉斯洛肯定不会来了。就在他正要放弃希望,回到自己城堡住处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谷仓门口微弱的月光下出现。 “拉斯洛!”骑士如释重负地喊道,“我还以为我是白等了。” “我知道我深陷危险,”浑身湿漉漉的男人走了进来,“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么感激,但是我……我做了可怕的事情,安塔尔!” “我知道,”安塔尔悲伤地说,“可是现在不是向我忏悔的时候……” “过去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拉斯洛抓住了他朋友的手臂,“我真希望我有时间告诉你一切!” “也许有一天你会的,”安塔尔压低声音说,“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但是现在请听我说!” “不,你听着!”男人有些激动地喊道,“你必须知道,在我们分离后,我已经后悔了数百次,我真希望我能做一个更好的朋友!自从我……做了那些事后,我……又变了很多。 我感觉过去的自己被替代了,现在我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更好的人。上帝啊,我真希望这种改变能早点发生!那样现在的一切都会变得彻底不一样……” “我有亲自杀了你的命令,”骑士打断了拉斯洛的话语,“你没听错,我必须亲手执行判决。如果你不在这里,如果你根本没有回到查理身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没得选,”男人耸了耸肩,他淡然地接受了这个可怕的消息,“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我向穆垃登发了誓,他把我作为顾问和侍卫带在他身边,我必须跟随着他……” “拉斯洛,”骑士轻轻地问,“你明白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了吗?你完全明白吗?” “是的,安塔尔,我明白,”拉斯洛以惊人的平静回答,“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好反对的。” “什么?” “听着!”拉斯洛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已经无处可逃了,我被困住了。查理已经判定我犯了谋杀罪,我流浪了半年多,然后奇迹般地被收留,多年来第一次被当做人来对待,但现在一切都崩塌了。 我还能去哪里?如果你一定要杀我,我现在就在你面前,我不会反抗的。我已经与上帝和解了,我希望祂能原谅我。 我不想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腐烂,也不想在死在笼子里被抛尸,让一些畜生扒拉我的身体。 我宁愿有一个快速、干脆、温柔的死亡。没有什么比平静地在朋友的手中死去更好的事情了。想想看,你把我带进了宫廷,让我玷污了它,现在你必须把污垢清理干净。” 安塔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斯洛过于平静的独白让他感到恶心,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他转圈。他的朋友讲述了自己的逃亡和重生,接受了将死于安塔尔之手的命运。 骑士不明白,曾身为国王兄弟的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噩梦般的境地。最后他振作起来,抓住了拉斯洛的手臂。 “不,这是不可能的!”他用最坚定的声音宣布道,“这不是一切的结束,这个世界足够大,如果你小心谨慎,你一定有地方可以去,相信我!” “可是我该去哪里呢?” “附近有一辆载满干草的马车在等你,”安塔尔说,“上面有两个红灯笼,马车会把你安全送到里耶卡。在那里,你登上第一艘船,并按照船长的意思向南航行,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 如果你已经成功了一次,就可以成功第二次。还有,”他犹豫了片刻,“永远不要回来了,你明白吗?永远不要回来!” “我没有钱,安塔尔,”黑暗中的拉斯洛摇了摇头,他的眼里似乎含着泪水,“我在穆垃登的麾下拿到了不少钱,但大部分都留在了比斯科……” “拿着!”骑士将一个沉重的钱袋塞到他的手里,“这是我能凑到的所有,如果你好好地用这笔钱,你在支付了船费后还能坚持一两个月。快走吧!” 拉斯洛茫然地站在他童年朋友的面前,手里拿着满满的钱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他这么多年来对安塔尔有着多么大的误解,但无论他多么想让时光倒流,他都不能改变过去。 最后,他张开双臂,给了骑士一个紧紧的无言拥抱,两人都知道这也许就是他们的永别。 “我也希望我能做一个更好的朋友。”安塔尔看着男人缓缓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心情沉重。 拉斯洛还没有走进雨中,一个粗壮男人的身影就出现在谷仓门口。 伊斯特万·拉克菲的右手攥着一把长匕首,刀尖上闪烁着苍白微弱的月光,在安塔尔能阻止他之前,他就将匕首的铁刃插进了拉斯洛的肚子里。 拉斯洛瞬间跪倒在地,钱袋从他手中滑落,拉克菲仍然紧握着匕首柄,用武器切入了他的身体,撕开了一道长伤口。 安塔尔对着寒冷的夜色疯狂地尖叫着,声音在一刹那间盖过了雷鸣,而他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 他冲到谷仓门口,扑倒在地,把拉斯洛的头抱在怀里,但他的朋友已经死了。 拉斯洛的伤口在月光下冒着热气,漆黑的鲜血不断地从他逐渐冷却的身体里飞溅出来,将安塔尔包裹在一片迅速凝固的黑色血泊之中,刚刚被他解救的朋友现在已成了一具尸体,无力地躺在他的膝上。 “你都做了什么,该死的!”他冲着沉默的拉克菲吼道,任何人都没有他眼前的人要卑鄙和可恨,“去死吧,去死!” “你忠诚地执行了国王的命令,我会给你作证。”拉克菲用一种毫无生气的声音告诉他,然后放下了夺走拉斯洛生命的匕首。“把他好好埋葬,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 ----------------- 1322年,万圣之月的最后一日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伊丽莎白·皮雅斯特正在亲手为五岁的小卡曼整理一件新羊毛大衣,这时财政大臣破门而入。 “我的王后,我的王后!”男人喘着粗气,“请原谅我贸然闯入,但是……” “说吧!”伊丽莎白不耐烦地挥手,“我们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不,不!”德米特·涅克塞上气不接下气,“您还记得那个骑士吗……我的……我的王后,您……您的丈夫把他带到各处,但是……不,但是现在……现在……”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伊丽莎白站了起来,“你还是亲自带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我都要被你急死了。”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妈妈?”卡曼天真地问道。 伊丽莎白亲切地捏了捏小男孩的脸颊,然后把他交给她的一个侍女照顾。德米特在这时也稍微缓了过来,表示是有人来到了王宫,但却没有透露不速之客是谁。 “请跟我来,我的王后!”财政大臣兴奋地说道,我把他们带到了内院。” 刚踏出大门,三个衣衫破烂、脸颊凹陷的人就跪在了两人的面前。 其中一人是手持长矛的男人,另外两个是疲惫不堪的女人。其中的一个从衣服看来像是仆人,另一个看起来稍微体面一些,但也区别不大,唯一的不同是她有一双蓝眼睛。 “你们是谁?”伊丽莎白·皮雅斯特用她一贯亲切的语气问道,她用好奇的眼神瞥了一眼德米特,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他把三个流浪者出现在蒂米什瓦拉的王宫当做是一个大事,也不明白这些人是如何通过卫兵的。 不过下一刻她就明白了一切。 “尊贵的女王殿下!”蓝眼睛的女人开口的瞬间就开始抽泣,“我的名字是艾格尼丝,我是国王骑士安塔尔·巴托的妻子,请帮帮我们!” (第四卷完) 第一百七十四章 归家的战士们(上) 第176章 归家的战士们(上) 1322年,圣安德烈之月(11月) 肖普朗,匈牙利 —— 教堂的钟声被敲响,街上的人们发出轰鸣的欢呼声,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妻子感觉自己的肚子抽动了一下,她手上的刺绣都掉在了地上。 曾经是她奶妈的老侍女一言不发地走到她面前,把她的小脑袋搂在自己丰满的胸脯上。 老寡妇忧心忡忡地盯着光秃秃的石墙,而她的女主人则埋在自己的胸前哭泣,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 “坚强点,我亲爱的夫人!”老寡妇不停地重复道,她找不到别的话语来安慰女人,“坚强点,别让他看出你怕他!” 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钟声示意着肖普朗的城堡主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归来,两个女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除此之外,在领主被国王叫去参加另一场战争之前,冰冷的城墙内不会回响任何欢乐的笑声和歌声。肖普朗的城堡将再次变成阴森灰暗的墓穴,并持续数月之久。 “我要从老塔的窗户上跳下去,”瘦削苍白的女人用手掌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压抑着她的啜泣说,“我要死在他的马蹄前,这一次我要这样迎接他。” “不要说这种亵渎上帝的话!”老妇人把手伸到她的胳膊下,一个动作就把女主人拉了起来,然后迅速地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多么愚蠢的想法啊,我的夫人! 走,赶紧换上干净的衣服,打扮打扮,让他看看你有多么想他!我会让仆人给他准备好装满热水的浴桶还有盛满新鲜牛肉的大锅,不要让他有任何发火的理由!” 不管她们怎么努力,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还是带着和以往一样的严峻表情,大步流星地走向他的城堡,这个要塞由半圆形的堡垒加固,周围环绕着椭圆形的高墙。 米克洛斯的身上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愤怒,一种无法熄灭的仇恨,这让他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士兵和出色的指挥官,但作为一个丈夫,一个普通人,没有人能忍受他。 在和平时期,他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他受不了其他贵族的娱乐方式,也从不举办任何宴会。 在他阴森森的石头城堡里,他的灵魂就和这古老建筑的墙壁一样冰冷,米克洛斯在城堡里的时候,从没有任何音乐响起。 肖普朗城堡主的军队是整个王国中最精锐的战斗单位之一,近三百名精挑细选、严格训练的骑兵,其数量是每个伯爵领法定的一倍半。 他们跟在主人身后,井然有序地向城堡进发,就像他们仍在敌人的领土上行军一样严肃。 虽然有几个人走过了自己家的街道和房屋,甚至还有举家出来迎接他们的家人,但他们仍然坚定地跟在米克洛斯身后,在伯爵大人下令之前他们哪也不会去。 他们个个都是硬骨头,是最厉害的战士,他们的人数因不同战役而异,有时他们会有额外的雇佣兵和步兵加入,有时国王会给他们增加额外的军团,就像他们在高地战役时那样。 这些不同的部队在战役结束后便迅速解散,但伯爵领的直属军队仍然留在米克洛斯身边,并在和平时期与领主一起训练,要么驻扎在肖普朗城堡里,要么就在城市郊外准备下一场战争。 走近高高的石墙,迎面而来的是从城堡门上传来的轰隆号角声,然后沉重的门闩伴随咔哒声笨拙地向上托起,坚固的铁门也随之打开。 肖普朗伯爵的队伍威严地行进到院子里,在队长的命令下,他们排成一个宽阔的阵型,面对着满脸疤痕、胡须浓密的指挥官。 米克洛斯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但他总是以一种简单公平的方式对待他的下属,没有任何浮夸,只专注于重要的事情本身。 “我知道和往常不一样,这次你们没有带战利品回家,这让伱们有些失望,”他看着骑手们的脸,用生硬、锈迹斑斑的声音说道。 不管士兵们的感受如何,他们的表情都没有透露出任何不满。 “作为补偿,我会给你们两天的假期。但在那之后,我们将打起精神继续进行训练。 我知道冬天和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但我们不能像其他贵族的军队那样闲置几个月,等到了春天就变成了一群习惯了舒适生活的窝囊废。 其他旗队将会在春天恢复训练,但我们在四旬月的时候会比以前更强壮、更快、更可怕,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三百骑兵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在深秋的寒风中散发出一团蒸气。 “我们是谁?”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大声问道。 “国王之拳,王国之盾与矛!”骑手们齐声喊着这句已经重复了上千遍的口号,指挥官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让大家解散回家。 他分别和他的队长和侍从谈话,虽然他们和他一起住在城堡里,但这次他破例允许他们在这两天去探望自己的家人。 等他的旗队散去,米克洛斯下了马,瞥了一眼他灰色要塞的家,脸色又阴沉了下来。 他身子一转,像一头暴怒的公牛一样朝门口走去,撕开大门,在跨过门槛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盯着迎接着他的人。 在那里,一排低着头的仆人、他的管家、她妻子的老女仆,当然,还有那个女人本人,她穿着干净的衣服,脸颊红润,但神情低落,下巴微微颤抖着。 米克洛斯惊讶地扬起眉毛,但只持续了一个比心跳还短的瞬间,然后他又戴上了和开始一样的阴沉面具,继续朝着内厅走去。 他迈着暴躁的步伐冲过了其他人,险些把仆人们撞翻,他妻子那尖尖的小下巴开始颤抖得更厉害,眼睛也越来越无神。 这时,胖妇人一把捏住了女人的手臂,用一种微妙但坚定的动作将这脆弱的夫人推向了她的丈夫。 “亲爱的大人,”女主人用她微弱的声音说,“感谢上帝,欢迎您安全回家!” “上帝与此无关。”米克洛斯喃喃自语道,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看他的妻子一眼。 “大人,您的旅途不顺利吗?”女人跟上丈夫的脚步,向身后的其他人招手让他们去做自己的事情。“告诉我,您去哪里了?我看您似乎没有新伤。” “如果有新伤,你会更高兴,对吗?”国王的指挥官转过身,用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瘦弱妻子的蓝色双眼,仿佛想要当场掐死这个不幸的女人。 “如果回到家里的不是活着的我,而是我的尸体的话,你会更高兴,对吗? 如果我死在某个地方也许我也会更好受,这样我就不用看你那张苦涩的脸了,你这个骗子女人……” 女人忍不住了,她又哭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不是偷偷躲在老女仆的怀里,而是在她丈夫面前,向他流露出最后一丝软弱。 “哭吧,滚去另一个地方哭!”伯爵把他的夫人遣走,他只想在那铺着亚麻布的浴桶里泡个热水澡,独自一人。 热气腾腾的浴桶立在空荡的房间中央,一张大熊皮铺在旁边冰冷的地板上,以便他洗完后可以舒服地走出来,旁边还准备了一把椅子,上面放着一条麻布浴巾和伯爵的干净衣服。 米克洛斯从不愿意让仆人给他穿衣服,“只有舔屁股的挑剔基佬才不会自己穿衣服!”他总是这么说,但实际上他只是为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感到羞耻,他不想他的伤疤成为别人闲聊时的话题。 到最后,他只会成为一头遍体鳞伤的虚弱野兽,谁知道那将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他一边泡着热水,一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满是伤疤的脸,他知道每一道伤口是怎么来的,每一道都是他生命中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是我在维谢格拉德得到的,他在摸到最长的一道伤口时回忆道,这个是在科马罗姆,这个是在根茨…… 空荡的房间里光线昏暗,为了保持温暖,窗户也被紧紧关上。角落里,一个古老的壁炉噼啪作响,它的光亮只是提供了一些没用的照明,映着火光的石墙上只有一些旧盾牌,没有任何展示着城堡主财富的装饰品。 米克洛斯伯爵的房间看起来就像刚刚被洗劫一空一样,里面只有一个浴桶,卧室只有一张简单的床和几个箱子,餐厅里有一张弯腿桌和几把椅子,连女主人的房间里都没有任何装饰。 他把自己所有的钱都花在了他的军队上,肖普朗的旗队才是他真正的家。 他把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们,当他没有足够的钱时,他就卖掉城堡里的一些东西来维持他队伍的开销和令人敬畏的声誉。 最后,国王的指挥官生活在一个比方济各会修士更清贫的环境中,就连角落里冒着烟的壁炉也早就该换了。 可是,运进城堡里的只有一车车长矛、几十顶新头盔、一百面盾牌,或者几箱质量上乘的马铁蹄,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比一个精致的炉子要重要得多。 他从来没有兴趣吹嘘他的家族和城堡,这些从来都不是他关心的问题。 他只想要所有的敌人都畏惧他的军队,在他们没有开始冲锋前就开始颤抖、尿裤子,这就是他生命的目的,不管别人是怎么想他的,他多年来一直只为这个而活。 米克洛斯闭上眼睛,将自己浸泡在热水中,试图洗掉蓬乱胡须和油腻头发上的污垢。 他想知道他的管家在他不在的时候收了多少税,因为这场没有战利品的战役对他影响也很大,他本来想扩张他的军队,但看起来一切都得延期了。 他想组建一支一百人的重骑兵部队,但他不知道是否可以将旗队扩充成四百人,还是要从他现有的三百人里选择最适合重装作战的一百骑手。 另一方面,自从他听说了米尔多夫战役中造成有效杀伤的首先是弓箭手,然后是重骑兵,最后则是路易·维特尔斯巴赫的步兵,他就一直在考虑招募一百到一百五十名可以使用弓箭,同时在近战中也不可小觑的步兵。 有了这一切,他很激动地想,我的旗帜下将有一支无愧于我祖先名声的队伍。我会成为国王最坚硬的拳头和盾牌,最锋利的长矛,所有王室的敌人都会理所当然地害怕我。 米克洛斯相信,在他庞大家族的所有成员中,他最能代表他祖先的荣誉。 古特克勒德家族起源于施瓦本,是霍亨斯陶芬王朝的后代,他们的成员在两百多年前来到匈牙利,在这段时间里分出了许多支系,给匈牙利王国带来了无数的贵族领主和夫人。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和一般的贵族一样,将获得领土视为重中之重,除了最开始的古特,他们还获得了尼尔赛格的大片土地,也成为了佐洛、沙尔堡、尼劳多尼、艾杰德的领主。 古特克勒德家的人都是大地主,除了米克洛斯。作为肖普朗的伯爵,他离家族中心的比霍尔很远,但他并不介意,因为他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看待这个家族所代表的力量:那就是战争。 他的祖先中不缺英勇善战之人,维塞林·瓦瑟堡(vecelin wasserburg)帮助圣伊什特万国王打败了科帕尼·阿尔帕德(koppányárpád)的异教徒军队,在所罗门国王的时代,勇者奥博斯(opos bátor)杀死了埃塞迪沼泽(ecsedi-láp)的巨龙。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认为,他只有以一颗纯洁的心追随这些祖先的脚步,成为一名伟大的战士,为王国服务,他才能配得上这个古老的家族纹章,红底的三个银色楔子,这总是让他想起埃塞迪沼泽巨龙的牙齿。 正如他忠诚的祖先一样,他也必须为他的国王服务,成为他坚定的堡垒。这是他自己的荣誉准则,虽不成文,但他发誓要遵从。 因此,就算他受不了那些挑剔做作的贵族们,他也会毫无保留地侍奉着他们之中最体面富有的人,也就是匈牙利的国王查理·安茹。 奥博斯也许在沼泽地里屠龙,米克洛斯伤痕累累的脸扭曲成类似微笑的模样,但即使是他,也没有我即将指挥的强大军队…… 第一百七十五章 归家的战士们(下) 第177章 归家的战士们(下) 门的嘎吱声打断了他激情澎湃的想法,未上油的铰链吱吱作响,发出难听的声音,让米克洛斯不由地皱了皱眉。 他很难忍受金属碰撞的声音,有一次因为厨子挥刀的动作太大,他差点把那人打死。他不明白为什么,但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杀人般的怒火。 “大人,”门外传来一个柔弱的女子声音,“您说我是个骗子……” 意识到打扰自己的是他的妻子时,伯爵脸上仅剩的笑容也瞬间消失。 “你想要什么?”他瞪着她,“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在这呆着吗?” “您说我是骗子,大人,”女人重复道,关上身后的门,轻轻地走向浴桶。米克洛斯注意到他的妻子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袍子,男人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我希望您能告诉我,大人,您为什么认为我是个骗子。”女人问道。 “为什么?”男人没好气地反问道。在她面前坦然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早已不是一件难事了,“你很清楚为什么, 我娶伱是因为我被你以前的魅力所迷惑,根据教会的法律,我不能再有另一个妻子了,你很清楚这点,你这个狡猾的女人! 但是你却对我隐瞒了最重要的事情,你的子宫比太阳晒干的沙子还要干!你知道吗,我现在会在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死去,这都是你的错,如果你不先死,我就不能再结婚了……” 女人在宽松的亚麻布长袍下紧握拳头,她的老女仆,那个唯一支持她的人,说服她去正在洗澡的丈夫那里,软化他的心,然后再把自己献给他,这样就能驯服这头固执的狮子了。 但在经过这一切后,她觉得自己不会再爱这个人了,她无法像曾经那样对他产生感情,无论她怎么努力,男人的石头心只会让她感到痛苦。 “我怎么会知道我不能……孕育生命……”她努力地把眼泪收了回去,决心不再哭泣。 “所以你是说你不知道?”米克洛斯嘲弄地瞪了他一眼,“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大人,”她震惊地看着男人,“在您之前,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睡过!是你夺走了我的处女之身,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 “你又在撒谎了,”伯爵干巴巴地说道,“女人都知道,她们能感觉到,我的队长们都是这么说的,他们都是有妇之夫,而且绝对不会对我说谎……” 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早就知道男人对女人的身体一窍不通,可他们之间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胡言乱语,真是让她吃惊。 “有可能,”她故作轻松地建议道,“有可能是当时我们没有试够……” “一次也没成功过?”米克洛斯断然地摇头,他的耐心已经被耗尽了,他想象着把他这个像只发牢骚的猫一样的妻子摔在墙上,这个想法让她暂时平静了下来。 “这取决于很多东西,很多小事情,”女人解释道,她的身子已经有点冷了,“比如距离上次流血已经过去了多少天,离下次月事还有多久,星星是否……” “星星!?”男人吼道,“谁告诉你这些胡话的?” “这不是什么胡话,”他的妻子争辩道,“我的伯母从占星师那里听说的,她……” “占星师?”米克洛斯打断了她,“这些该死的骗子被放进了我的城堡里?要是让我查出那个异教徒在哪里,我就把他带到神圣的宗教裁判所里! 然后我会把他的内脏从屁股里掏出来!只有你会信这种胡说八道,你这个愚蠢的女人,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打扰我!” 女人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她将上帝创造的完美作品展现给他的丈夫,米克洛斯顿时感觉有些闷热。 无论他们之间的谈话有多么不愉快,伯爵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和女人在一起了,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热水让他的身子舒缓了下来,他也知道他的妻子想要干什么。 “很好,”男人心跳和呼吸加快,自言自语道,“也许我们可以再试一次,也许这次会有所不同……” 女人走上前,把手放在水里,想要进入浴桶。 “你在干什么?”米克洛斯对她喊道。 “我陪您,大人。”女人有些惊愕地回答道,“我们一起洗澡,然后……” “够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我已经洗过澡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女人都在强忍着泪水,没有任何好事情发生,她丈夫的眼睛里没有仁慈,也没有温暖。她不仅讨厌她盯着的那张脸,还对它感到恐惧。 由于细细的伤口而长出奇怪小结的眉毛,满是疤痕的额头和脸颊,多次骨折的弯曲鼻子,这张可怕的脸已经不再属于任何正常人,即便是生长在上面的长长胡子也没法遮盖任何丑陋。 在漫长的折磨结束后,女人很确定这天晚上她会再次听到肖普朗伯爵的尖叫声,因为自从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在多年以前参加第一次战斗以来,他就没有一晚是安稳入睡的。 从那时起,他对每个人都很无礼,他开始憎恨他的妻子,每晚都在惊恐中尖叫着醒来,全身被冷汗浸湿,直到黎明时分才能再次睡着。 许多个夜晚他都在房间里孤独地来回踱步,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不想经历在梦中等待着他的恐怖。 但是那些鬼魂,那些早就死去的陌生面孔,那些被肢解的战友,那些哭喊着妈妈的年轻士兵,那些没有眼睛的白骨,那些被烧焦的发臭躯干,那些一望无际的泥泞和浸着鲜血的田野和每一步都会踩到的内脏,这一切都在枕间等着他。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被诅咒了,只有当死亡围绕在他身边时,他才能安然入睡。 ----------------- 1322年,圣安德烈之月(11月) 比霍尔,特兰西瓦尼亚 —— 成千上万的人死在了那里。 伊斯特万·拉克菲终于说完了他的故事,他的声音悲伤而低沉,塞凯伊骑士低头看着桌子,揉着他的鹤羽帽,向洛林奇·托尔迪的遗孀讲述了米尔多夫的战争,告诉了女人她的丈夫是如何和他一起作战,又是如何在艾辛河岸倒下的。 在从萨格勒布到比霍尔的漫长旅途中,拉克菲有足够的时候思考他要对这些人的家人说些什么,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着洛林奇·托尔迪生命中最后一战的英雄诗篇。 但当他不得不站在寡妇面前,看着她的眼睛,当面告诉她孩子的父亲已经不在的那一刻,不知为何,他排练的一切都突然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 他很庆幸自己没有结巴,也只有在讲完故事的最后才哽咽了一次。 他不吝话语地强调着洛林奇·托尔迪的英勇战斗,好让他被当做一位真正的英雄被人们记住,但他一句话带过了托尔的死亡,一杆长枪杀死了他,拉克菲没有提及任何细节。 女人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看着眼前,目光黯淡,一动不动。她没有暴怒,没有用拳头打男人的胸口,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喊叫,她看起来很沮丧,但也很平静。 最后,她为她的丈夫流下了一滴无声的眼泪,挺直腰杆,端正了站姿,像一位真正的贵族夫人一样承受着毁灭性的噩耗。 她缓缓抬起手,将眼泪藏在了衣袖里,她决不允许自己在公开的场合哭泣。她会在晚上埋在自己的枕头里,那时她会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释放出来,但在之前她不会让其他人看到。 她清楚地知道,从现在开始,她必须在没有洛林奇·托尔迪的情况下继续管理着庄园,她再也不能表现出自己的软弱了。 她是一个战士的妻子,虽然总是祈祷着丈夫平安归来,但她心里也暗暗地做好了准备,总有一天,会有人将领主的剑、头盔、盾牌以及他死亡的消息一起带来。 她见过足够多的寡妇,她们在失去丈夫之后无法继续生存,最终失去了一切,她早就下定决心,绝不成为其中一员。 洛林奇·托尔迪一离开庄园就是好几个月,届时一家之主的职责就落在了他的妻子身上:照顾佃户和农奴,管理庄园事务,与贵族们和官员们交流,支付工资,以及收税。 从现在开始,这样的任务不再是持续几个月,而是很多很多年。 她唯一担心的是如果有人拒绝纳税怎么办,现在洛林奇·托尔迪不在了,人们不会害怕一个女人。 有传言说一个曾违抗过庄园主的大嗓门农奴曾经赤手空拳地推倒了一座房子,这是唯一让寡妇担心的事情。 但她会尽力去克服这个困难,包括其他随之而来的问题,也许她会需要重新分配薪水,对开支做一些改动,建立一支更强大的军队,让所有人都知道托尔迪家族在比霍尔的实力并没有减弱,洛林奇的儿子们也将长大成人,将家族延续下去。 “找到乔治,把他带到这里来!”女主人对庄园的白发管家说道,“是时候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死于战争了。” “是,夫人。”管家含着泪水回答,直接离开了。 或许他在听到这个命令后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的脸上流露出的痛苦比他那刚成为寡妇的女主人还要多。没有人会怪罪他在找小主人之前先流下几滴男人的眼泪。 就连拉克菲的大胡子也难过地垂了下来,他的帽子看起来更像是一块用过的破布,而不是一个花哨的头饰。 “我都忘了招待你,伊斯特万,”女人打破了阴闷的沉默,“你需要什么吗,酒?培根?还是一些奶酪和新鲜面包?” “不,夫人,”塞凯伊骑士摇摇头,举起手掌拒绝,“问这个问题的应该是我,如果你在任何事物上需要我的帮助,请你直说,我很乐意帮忙。”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又该怎么做,伊斯特万,”寡妇叹了口气,胸口起伏,“我不知道该向你请求什么帮助。” “任何事情你都可以找我,”男人坚定地说,“洛林奇是我的战友,但也不仅如此,他也是我的兄弟,我知道如果死在战场上的人是我,他也会尽力照顾我的家人。” “我明白了,”庄园的女主人缓缓点头,“现在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但当我的家人遇到困难时,我会找你的。” “我每次上路时都会路过这里,”拉克菲承诺道,“届时我都会来拜访你。” “谢谢你。” “等乔治长大了,我会带他去国王的宫廷,让他看看这个世界。”拉克菲继续说道,因为他觉得自己必须为这个失去主人的家庭做些什么,一个美好的承诺是他最起码能做的事了。 “如果我继续努力下去,也许到那时我在宫廷里会有一些地位,那样我就能为乔治争取到最好的教育和最好的老师,让他成为最优秀的学生,我知道洛林奇也会赞同这样做的……” “那米克洛斯呢?”女人低声问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虽然乔治只会有一个模糊的记忆,但至少他会记得他的父亲,但我可怜的小米克洛斯什么都不会记得,他太小了……” 骑士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清了清嗓子,叹了口气,继续揉搓着他那顶破旧的帽子。 不久后,老管家终于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小男孩。 “过来,我的孩子!”他的母亲向他伸出左手,然后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并鼓励般地抱了抱孩子。“不要害怕,这位是伊斯特万·拉克菲大人,国王的骑士。你以前见过他,也许你还记得,他是来告诉你为什么爸爸再也不会回家了的……” 当伊斯特万·拉克菲终于逃离了悲痛的托尔迪庄园时,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眼睛刺痛,喉咙发痒。口干舌燥的他从马鞍上解下酒袋,喝下里面早已变酸的陈酒。 现在轮到贝斯的家人了,他苦涩地想道,愿上帝保佑我能熬过这些折磨…… 接着,白龙骑上了他的马,在骑手们的陪同下,阴沉地骑在队伍的最前面,带着死亡的消息再次出发。 第一百七十六章 真正的王后 第178章 真正的王后 1322年,圣安德烈之月(11月)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查理·安茹迈着大步向王宫的另一边走去,想要向他的妻子问好,并确保伊丽莎白在怀孕期间没有任何意外。 他的财政大臣一脸苦恼地在他身边打转,像往常一样用着令人头疼的数字、复杂的想法和解决这些问题的策略来烦扰对算术根本不感冒的国王。 查理对德米特·涅克塞说的东西不感兴趣,这一点财政大臣早就清楚,也早就接受了。但如果没有这些东西,王国即使在各种成功的战役之后也无法真正地有所改变。 他也知道国王对他有着无条件的信任,因此他可以在没有任何阻拦的情况下进行着他的工作,并行使自己被给予的所有权利来进行改革。 与此同时,他必须找到机会向国王提出他的想法和计划,一是为了让查理能够批准然后签字盖章,二是为了让他在颁布的法令和煽动的演讲中提出这些东西,让它们看起来像是王冠提出来的改革,增加其合法性和成功率。 “上帝保佑你,德米特,”查理抬头望天,“我的马还没栓在马厩里,你就已经挂在我身上了,起码等我向王后好好地见过面之后再来烦我吧!” “我用不了您多少时间,陛下,”德米特坚持道,“您应该知道……” “我说了,等我见过我妻子后再说!” “可是陛下,您不在的时候……” 没等财政大臣说完,国王已经走过了卫兵,进入了属于王后的宫殿侧翼,然后打开了宽敞房间的门,伊丽莎白和她的侍女们通常在这里度过她们大部分的时间。 他跨过门槛,一幅和谐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在铺有柔软垫子的舒适椅子上,年轻的女孩们穿着各色的衣服刺绣、缝纫、编织和做着查理只听说过的手工艺。 其中一个人读着一本用德语写的泥金装饰手抄本,上面写着精美的爱情诗句,而伊丽莎白·皮雅斯特的奶妈兼侍女总管的波兰女士则在角落里看着她们,浓密的眉毛下带着眼里的神色,静静地维护着淑女该有的体面道德。 不过她不需要担心,这所念的诗一定是出自某个穿着花哨衣服的贵族诗人,因为字里行间都有着一种华而不实的无病呻吟感,但却让宫廷里的女士们听后发出若有所思的叹息,只能说这是对良好品味的一种侮辱,尽管诗人的出身应该算是体面。 这是座充满舒适和魅力的小岛,在男人用血与铁建立并统治一切的世界中,这也是一个私密宁静的小岛,查理每次来到他妻子的宫殿时通常都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不过,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他没能立即意识到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只是感觉到有些奇怪,但他的直觉在告诉他,好像有一个人在背后偷偷地看着他,这种诡异在空气中弥漫着。 即使怀胎四个月,伊丽莎白·皮雅斯特仍然保持着小鹿一样的身材。 她身穿着华丽的红色天鹅绒长袍,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椅子上,背对着刚走进来的丈夫,凝视着她最喜欢的镀金祭坛,用柔和的声音谈论着上面的人物,向其他人展示着其珍贵的魅力,而她的侍女们则正忙于听着诗句,她们显然对后者更感兴趣。 查理清了清嗓子,先向他的妻子打招呼,然后再是房间里的其他人。周围瞬间静了下来,伊丽莎白转过身,国王这才知道了她刚才一直在和谁说话。 这个小男孩顶多五岁半,他胖乎乎的脸仍让国王想起了童年时的自己,他有着桃色的波浪卷发、宽大的鼻子和厚厚的嘴巴,和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他的祖先们一样。 查理突然愣住了,脸上血色全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个男孩了,但他对孩子的特征非常了解。 因为每当国王自己照镜子时,他都会见到这些特征,这些特征也活在他的记忆之中,活在他的童年里,每当他想起他告别多年的亲戚时,相似的容貌就会浮现在他眼前。 这个男孩有着和那不勒斯的安茹家族男性们一样的外表特征。 查理的心中涌出数十个问题,但他不知道该问哪一个。 他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男孩是怎么到这来的?布兰卡也在这里吗?是她把卡曼带来的吗?难道她向伊丽莎白勒索钱财了吗?也许是她因为我两年没去看她而生气了,现在想要我弥补? “快去迎接你的父亲,就像我教伱的那样。”比身边的女人们至少高出半个头的王后站了起来,轻轻地将男孩推向了查理。 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随着起身显露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左手放在上面。 这个五岁的男孩,这个被藏起来的私生子,有些犹豫不决地接近陌生的男人。 最后一次见到这人时,卡曼还不到三岁,他周围没有人告诉他那是他的父亲,所以查理的脸很快就从他无忧无虑的童年世界里消失了,变成了和其他陌生大人一样的存在。 “欢迎回家,我尊贵的父亲,”男孩顺从地低下了头,用他那细细的、略带害羞的声音重复着从王后那里学来的话语,“我希望您的旅程既成功又轻松……” 伊丽莎白满意地笑了笑,但查理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震惊地向小卡曼伸出了右手,男孩恰如其分地在父亲的印戒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好。”国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然后将手掌尴尬地放在孩子的头顶上。他苦苦思索着能对他的儿子说些什么,但依旧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可以自信地在战前鼓励军队,能在大厅轻松地里发表演讲,能在谈判桌上塑造自己的语言,让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 但现在,这个男人却像一个无助的小孩一样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不过他的震惊和困惑并没有持续很久,查理回过神来,恢复了往常的镇定,带着疑惑的表情盯着他的妻子。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伊丽莎白?”他用严厉但不尖锐的声音问道,“我需要一个解释。” “这是你的儿子,陛下。”伊丽莎白用法语回答道,查理猜想她可能是不想让男孩或是其他人知道接下来的谈话内容。 国王的猜测是正确的,伊丽莎白·皮雅斯特只用了几个小眼神就让她的宫廷女士们离开了,其中一个人带着小卡曼一起走出大门,很快里面就只剩下夫妇两人和年迈的波兰总管。 就连一直在门外等候的德米特·涅克塞也走到了更远的走廊里,以免显得自己是在偷听。 “是时候让卡曼来宫廷里了。”王后开始解释道。 她的语气中没有一丝辩解,她只是在向她的丈夫陈述事实,就好像她也是国王的顾问之一一样。事实上,即使王后从未亲口说过,她一直都把自己当做是查理的顾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查理张开双臂,话语开始从口中倾泻而出,“我是国王,但我和其他人一样有血有肉,有情有欲,我并不是一个没有罪过的人。 当我看到他时,我只会想起我的软弱,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不应该做的事情,难道你把他带到宫廷里来是为了让他时刻提醒我的罪过和软弱吗?” “我绝不会做那样的事,陛下。”伊丽莎白摇了摇头,她无意羞愧地垂下眼帘,也无意假装成一个忏悔的妻子。 相反,她自信地抬起头,近乎是挑衅地看着她的丈夫,“我也不认为有一个健康有活力的儿子是什么软弱或是罪过。” 女人的话散发着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查理不得不把目光移开,还没等他开口,伊丽莎白就继续气势汹汹地说道: “你赢得了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你征服了所有的城堡和省份,很快这个王国的每一个角落都会屈服于你的意志。 但如果没有继承人,你就无法保证你的权力得到延续,你必须建立一个王朝,不惜一切代价!你认为卡曼是你犯下的错误之一吗?不,他是你手里的一把武器……” “半年之内,你会给我一个合法的继承人,”查理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然他的心情还不太平静,但似乎已经缓和了几分,“那时候你说的这把武器将只会是个私生子,仅此而已。” “卡曼的存在证明了你的种性是强大的,陛下,”王后走近他,轻轻地抓住丈夫的手,拉到自己稍微鼓起的小腹上, “你的合法孩子正在我的腹中成长,但如果是个女孩呢?你不能把你的王位留给她,匈牙利的贵族们不会同意的。还有,如果……” “不!”查理惊呼道,并从这一亲密时刻中挣脱出来,后退了一步,因为他很清楚伊丽莎白的意思。 如果这个后代也是死胎或者活不过短短几天,怎么办? “不要说了!”他悲伤地请求道,“我知道到目前为止,命运都打败了我……但现在一定会有所不同的,我敢肯定。” “不管未来如何,”王后谨慎地选择了自己的措辞,“即使是个私生子也比没有继承人要好。卡曼的身体里流淌着你的血脉,无论他是否是合法继承人。 我看到了你看到他脸时的眼神,你不可能否认他的血统,而且他头脑敏锐,身强体壮,就像是铁匠手中的锤子。 我把他带到了你的宫廷,但我不能为你决定他接下来的命运。我只知道,卡曼必须向最好的老师们学习,语言、算术、礼仪,甚至是骑士的生活方式……” 伊丽莎白再次走近国王,这一次查理没有后退,而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妻子,她和刚才一样,再次拉住了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你以为我会让你把你的王国交给一个私生子吗?”她轻声问道,“我答应过你,我会给你一个伟大的血脉,让阿尔帕德和卡佩都只能成为其背后的影子。 你的种子会成长为一棵大树,你的王朝会创造历史。我现在不能再向你承诺什么别的了,因为这就是我的全部愿望,也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任务。 如果一切都如我们所愿,卡曼以后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神父或是主教。但是,直到骑士的宝剑被锻造出来之前,用匕首作战并不是他软弱的象征。” 查理不得不向他妻子的意志低头,听到这巧妙的比喻和有说服力的话语,连在走廊里等候的德米特·涅克塞也笑了。 国王也知道伊丽莎白说的没错,他慢慢地把他的手从她的小腹上移开,轻轻地清了清嗓子。 “你把布兰卡也带来了吗?”他询问道。 王后优雅地伸出右手,抚摸着国王长满胡子的脸。 “在将卡曼带走之后,我已经确保他的生母以后会一直衣食无忧,”她笑着说,“她已经成了一个富有的女人,可以过着相当舒适的生活。 你也不需要再费心去看望她了,陛下。你所需要的一切现在都在这里,”她放慢了语速,用更坚定的语气说道:“在你的王宫里。” 他们的婚姻已有两年之久,查理知道这时才意识到他的妻子身上蕴藏着多么可怕的力量。 其他男人可能会因为愤怒而打自己的妻子一巴掌,会因为她太放肆而惩罚她,但国王却被王后散发出来的力量所征服。 一个真正的王后,查理自豪地想道,如果我的敌人有她一半厉害,我就永远无法征服他们…… 随后,国王再次回到走廊,皱着眉对在他身边欢快踱步的财政大臣问道:“告诉我,德米特,我不在的时候还发生了什么,你还有什么惊喜藏着没有告诉我?” “我是想提醒您的,陛下……”男人为自己辩解道,“我之前就是想要告诉您王后把您的私生子带到了宫廷……不过不久之后又发生了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查理停下脚步,用狐疑的目光扫视着财政大臣,“还有什么事?” 当德米特·涅克塞告诉国王三个衣衫破烂的人在万圣月的最后一天出现在他面前时,老女仆正摇头看着露出得意笑容的伊丽莎白。 “你会后悔的,伊丽莎白,”她用波兰语说道,“你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要强大,但你还年轻,所以有很多事情你不明白……” “你在说什么呢?”王后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着她的老奶妈,“所有事情都如我所愿,跟我计划的一样。” “确实如此,女主人,”老女仆同意道,“一切都是按照你的意愿进行着,但有一天,你会希望把他的情妇留给他的。” “拜托!”她哼了一声,“不管他是国王还是乞丐,我的丈夫都必须只对我一人忠诚!” “你现在当然会这么想,”老妪笑着说,“但当他半夜来找你,满身酒味,想要向你释放出所有压抑着的情绪和欲望时,你就不会想要这样咯。 然后你会哭着将布兰卡或是任何能够帮你减轻负担的人回来!因为在每个人身上,不管他是国王还是乞丐,都潜伏着一个怪物,当它被释放出来时,没有人能控制住它,他也不再会是你所认识的那个他了……” “你自己说过,我比任何女人都要强大,”伊丽莎白平静地提醒她的女仆,“不管是什么怪物,我都会驯服它,让它为我服务。” “我喜欢管教他,”她低声自言自语地补充道,然后又转回冷淡的语气,“别再多说一个字了,小心我用鞭子打你!去把侍女们都叫回来吧,你这个老捣蛋鬼!别忘了你在和谁说话。” “伊丽莎白殿下,”老妪羞愧地低下了头,“请原谅我……” 王后只是挥了挥手,然后坐回到她珍贵的祭坛前,心满意足地听着房间内再次充满生机和欢乐。 淑女们重新开始了手上的针线活,诗歌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卡曼又坐在了伊丽莎白的腿上,年长的波兰女仆又坐回了角落,继续用严厉的目光监视着一切,不过这一次,她看向王后的次数要比以往少得多。 第一百七十七章 重逢 第179章 重逢 1322年,圣安德烈之月(11月)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中午刚过,但整个城市都已经陷入了傍晚般的黑暗之中。太阳躲在了阴沉的云层后面,正牵着马走近城堡马厩的安塔尔·巴托觉得希望已经随着阳光消失了。 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寻找幸福,并试图从美好的一面看待任何事情,但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感受到快乐是什么时候了。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那是在一年半前,那天国王亲自来到他在杜比察的家,再次召唤他加入战争。 那天一切似乎都很完美,春天给了他们丰收,而他和他勤劳的农民们一起在农田里劳动着。 他看到他的儿子强壮健康,他看着自己的妻子,眼里燃烧着从未降温的炽热爱意。那是一个美丽的春日,充满希望,追逐梦想。 然后查理带着他的一百骑兵到来,突然间一切都崩溃了。 其实觉得从那以后,他每天的的生活就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的延续,他无法从中醒来。 在这场噩梦中,他十年的心血,他繁荣的庄园,成了一片被掠夺一空的废墟,他的仆人和农民成了被屠杀的牺牲品,他的妻子和儿子就像鬼魂一样消失。过了这么久,他还是没有找到他们的任何踪迹! 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还活着,他们应该早就在路途中产生交集,撞见彼此了才对,难道他们不会来蒂米什瓦拉找他,就像命运把那磨坊主带到他面前一样吗? 他还没能找到米科拉伊,这并不让安塔尔惊讶,这个前管家一定已经逃得很远了,那支打着黑旗的佣兵部队现在可能也早就离开了匈牙利。 但艾格尼丝和伊雷这么久都没有出现,对他来说,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而他也越来越确定…… 尽管这个假设很可怕,但安塔尔正在慢慢接受着他已经失去了他所爱的所有人的事实。 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把马拴在马厩里,开始清洗马背,他突然感觉内心深处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虚。 他的心不再撕裂,他的胃不再抽搐,他的喉咙不再哽塞,他藏着的泪水似乎已经全部干涸。 他空虚冷漠,没有任何感情,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报仇,越血腥月残忍越好,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不在乎。 当骑士沉浸在自己最黑暗的想法中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您需要什么帮助吗,大人?” 安塔尔立即抬起了头,转过身去,有那么一会儿,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对他来说非常熟悉,虽然他的脸更加沧桑,眼圈也更大,胡子也更浓密,但骑士很确定这人是谁。 “瓦罗斯?”他难以置信地问道,“这不可能……” “是我,大人,”这位庄园的卫兵队长悲伤地笑道,“请原谅我,您不忠的仆人未能保护您的领地。” “你在说什么呢?”安塔尔走近他,“我知道你一直坚守着城墙,知道最后都没有放弃。磨坊主活了下来,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你像真正的英雄一样战斗,但敌人太多了……” 瓦罗斯含着泪水站在他的主人面前,而安塔尔则还是一脸惊讶地盯着他看,仿佛看到了一个幽灵。 “但磨坊主还说,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死在了那里,”安塔尔皱着眉头低声说,“所有的大人,那伱……是怎么……?” “我救了女主人,就在——” “你说什么?”安塔尔打断了瓦罗斯的话,瞪大了眼睛,他的心再次在胸口狂跳,他意识到他的希望和感情都还没有死去。“你救了艾格尼丝吗?” “她活下来了,大人,”瓦罗斯急忙说道,“您的妻子还活着,而且很好,自从我们在万圣月的最后一天到达蒂米什瓦拉后,承蒙王后的恩情,她一直在您的房间里等着您……” —— 沉重的房门被猛地打开,坐在床边的艾格尼丝抬起了头,和门槛前的安塔尔一样一动不动。一时间,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一言未发,似乎拒绝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现实。 然后,他们从震惊的呆滞中解冻,以能融化雪的热情冲向彼此,然后在亲吻、拥抱和泪水中一起沸腾,只不过他们仍然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汇。 他们只是在那里抽泣,像两个愚蠢的孩子,安塔尔把艾格尼丝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永远也不想放开。他们在沉默中哭泣拥抱了很久,然后才聚集了足够的力量来说话。 他们互相讲述了自从安塔尔离开庄园后所发生的的一切,骑士简单地概括了高地战役,谈到了在恰落科兹的废弃房子,然后是被毁坏的庄园,以及那里可怕的尸体堆,这让艾格尼丝又哭了起来。 骑士再讲述了他那越来越绝望的寻人之旅,以及他是如何回到国王身边,作为他的侍卫接受惩罚,陪他南下克罗地亚。 安塔尔只字未提拉斯洛,也不想提及拉克菲都干了什么,他自己到现在都无法消化这些东西,他不想让他的妻子再次受到惊吓。 艾格尼丝几乎一字不差地告诉了安塔尔一年前从磨坊主那里听到的内容,从围攻庄园一直到少数守军退到了房子里,但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对骑士来说都是新故事。 “我们把自己彻底锁在了里面,把门窗都堵上,还设置了路障。”艾格尼丝回忆道,即使过了这么久,他仍然难以控制自己的焦虑情绪。 “我们以为那房子可以撑很久,那些小偷的木桩没法破门,但我们害怕他们会放火烧房子,而且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做,我们的水和食物迟早会用完。 博格拉卡把我拉到一边,说趁着还有食物和水,我们应该把孩子们送进秘密地道,他们三个人个头小,身手敏捷,可以在夜幕的掩护下逃离袭击者,并赶到王宫。 我让他们在蒂米什瓦拉等你,等我,就算是在我们都没能到达王城,他们还有国王。但看起来,他们从来没能成功抵达这里……” “我不明白,”安塔尔用沉闷的声音说,“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我在回来的路上扭伤了脚踝,”艾格尼丝解释说,“我害怕我会拖累他们,我太慢了。 几个小时后,瓦罗斯和博格拉卡劝说我逃走,不管我能一瘸一拐地走多远,不管每走一步有多痛,这似乎是比等待死亡更好的选择。 在门外,米科拉伊和他的雇佣兵们一直在门外冲我们叫喊,用越来越残忍的事情威胁着我们。 瓦罗斯和他剩下的几个卫兵想要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突围出去,就算失败了也能吸引注意力,为逃跑的人争取时间。 其他人也认为已经躲的够久了,我们都清楚不会有任何援军到来,所以都同意了。 瓦罗斯的斗志感染了我们所有人,我们亲爱的好仆人坚持要我在他们突围前逃跑,但我一个人走不了多远,所以博格拉卡也和我一起。 瓦罗斯答应护送我们到出口处,然后在那里和他的妻子告别,但是……” 艾格尼丝没有把话说完,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但安塔尔很清楚瓦罗斯在和他妻子告别之前发生了什么。 “但是当我们刚下到密道里时,”艾格尼丝继续说道,“其他人就在我们身后关闭了入口。他们把木板挡住了,你也知道在隧道里是不可能把它打开的。 瓦罗斯生气极了,他不停地敲打木板的底部,拼命地喊着让他们放他回去,但那些人没有……他们太爱他了,不能让他死。 于是他们在没有我们的情况下冲了出去,为了分散米科拉伊的注意力……为了拯救我们……” 女人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又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她说,虽然他们移动缓慢,但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就这样他们一路赶到了蒂米什瓦拉。 在那里他们没能找到伊雷,安塔尔或是国王,艾格尼丝开始像她丈夫一样头脑发热,瓦罗斯和博格拉卡试图让她恢复理智,但她没有听。在脚伤恢复后,她就出发去寻找她唯一的孩子。 尽管他们既没有马也没有足够的钱,他们最后还是出发了。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徒步走遍了整个王国,身体越来越疲惫,衣服越来越破烂,到后面差点活成了乞丐。 如果不是因为瓦罗斯知道如何建造森林小屋,偷鸟蛋,用削尖的木棍捕鱼,用长矛去打猎或是在城镇、村庄或农场做苦力换取食物,他们早就饿死了。 瓦罗斯是他们真正的守护者,他和博格拉卡一起忠实地追随者他们的女主人,到最后,艾格尼丝也意识到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根据艾格尼丝的说法,他们也去过安塔尔寻找她和伊雷时经过的所有地方,只是时间完全不同,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都不幸地避开了彼此。 “我们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回到了蒂米什瓦拉,伊丽莎白王后对我们很好,她是位善良的夫人。”艾格尼丝讲完了她的故事。“她立即让我搬进你的住所,并未我们三人提供了新衣服和充足的食物。 博格拉卡和瓦罗斯被安置到仆人的住处,直到身心都得到恢复。博格拉卡在厨房帮忙,而瓦罗斯则有其他的任务,但王后不允许他到城墙上守望。 她说,如果他奇迹般地活到了现在,她不希望安塔尔·巴托的队长在见到他的主人之前出什么意外。” “你们都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安塔尔握住妻子的双手,坐在床上,转过身来,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曾以为这些恐怖的东西已经夺走了我的感情,我再也没法快乐地生活或是行任何善事了,但现在我们都有了新的机会和希望。” “安塔尔……”艾格尼丝叹了口气,但骑士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 “也许我们不能再回到庄园的围墙里了,”他兴奋地说,“但我们可以一起建立一个新的未来,庄园对于像我这样的骑士来说可能是一个太过大胆的梦想了,九年来我们一直在为之努力,但命运告诉我们,也许我们应该为了更小的目标而奋斗。” “安塔尔……”艾格尼丝再次开口,声音中似乎隐藏着悲伤,但安塔尔仍然不允许她打断自己炽热的思绪。 “我已经向查理发下了坚定的誓言,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我不能背弃或逃避自己的命运了,我的手是用来握剑而不是镰刀的。 但这只意味着我必须呆在国王身边,不能去南方耕种田地,但是,艾格尼丝,查理很快就会回到王国的中心地区了!王都将会迁至维谢格拉德! 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瓦罗斯和博格拉卡可以和我们一起度过余生,这是我们能为他们做的最起码的事情。 很快西蒙也会从特兰西瓦尼亚回来,我想他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管家。也许我们没法再建立自己的庄园,但是……我想我们可以很幸福。” “安塔尔,”艾格尼丝摇了摇头,“你一直都是个大梦想家……” “你在哭,”骑士震惊地说,“你为什么要哭呢?” “安塔尔,我们永远都不会幸福,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安塔尔无法回答,他只是用一种困惑、悲伤的眼神看着他的妻子,喉咙开始有些哽咽。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低声呻吟道,“我知道你喜欢住在庄园里,但相信我,这座城市……” “这和庄园没有关系,”艾格尼丝鼓起勇气,说出她下决心要告诉她丈夫的话,这是她半生来最艰难的一次开口,“我说的是伊雷,还有我们其他死去的孩子。因为……他已经死了,安塔尔。 你为什么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呢?你肯定自己也想明白了,否则你为什么不再找他了?我们的儿子已经死了。他死了,就像赛普克和科尔塔一样。 而这都是我们的错,这无尽的痛苦就是对我们的惩罚,因为我们是罪人。你不明白吗? 我不能再成为你梦想的一部分了,即使在国王的保护下,我们也无法在维谢格拉德幸福地生活下去,因为惩罚我们的是比地上世界所有君王都要伟大的存在……” 安塔尔周围的世界开始旋转,他松开了妻子的双手,女人从他身边移开,脸上流露着羞愧。 “艾格尼丝,我……”安塔尔想说些什么,但他干涸的喉咙几乎说不出话,“我不明白,我……什么是……你为什么说……?” “安塔尔,我不能再做你的妻子了。”艾格尼丝站起身来,低下头,眼泪开始落在地上。 “我想让你尽快带我去玛格丽特岛,去我曾经当过见习修女的多米尼加修女院。在那我会发下终身誓言,在我的余生中忏悔。” 第一百七十八章 待产 第180章 待产 当苏比斯家族的老朋友库尔亚科维奇家在南方反目成仇,斯普利特和扎达尔等城镇叛离王国并加入威尼斯共和国时,主后一千三百二十三年不知不觉地来临了。 在天主之母月(1月),伊丽莎白王后的肚子已经大到不能上路,而且由于她怀着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人物的孩子,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仿佛她是什么一触即碎的泡泡。 虽然王后很不喜欢被当做是弱者保护,而且到最后她连从椅子上起身时都需要有人陪同,但她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她即将生下的胎儿可能会是匈牙利国王的第一个合法继承人,他很快就会接近四十岁,必须把握每一次机会。 对来自阿巴家族的德米特·涅克塞来说,这一年的第一个月也和以往不同。在去年的圣诞月(12月),国王召集了全国的主教和领主,向他们提出了铸造新货币的计划,并将一种新的收税形式加入王权(jura regalia),以代替以前的兑币税。 被召集至议会的所有成员都同意了这些改革,虽然提出来的创新有些乍一看似乎有点复杂,但肯定会使王国的经济更加繁荣透明。因此,在新一年的公现节上,查理就向他的人民们公布了他的计划,通知他们匈牙利王国的全新时代已经开启。 铸币厂很快就开始铸造新的第纳里,他们按照贝拉四世时铸造的小银币为模型,重量也相似。 国王还将铸币的任务委托给内阁,以便加快新货币流通的速度和数量。同时,王国开始回收其他货币,三枚维也纳第纳里可以换一枚新铸的第纳里,一枚捷克格罗申可以换三枚新第纳里。 至于银币的重量,内阁根据布达衡量单位(budai márka),规定五便士(pensa auri)等于一马克。 这些内容也都写在了宪章上,德米特·涅克塞等这个已经等了好几年了,他含着喜悦的泪水看着宪章上的王印,完全不知道未来到底需要经历怎样的艰难险阻才会让王国的新货币真正拥有价值。 查理一直在路上,来往于蒂米什瓦拉和维谢格拉德之间。一想到在经历了漫长而血腥的十一年之后,他要带着整个宫廷迁回到他的王国中心时,他就感到一种奇怪的兴奋。 和现在的他比起来,当时的查理是一个多么不同的人啊!二十三岁的男人,准备好迎接一切风暴,他年轻,他强壮,他什么都不怕。 他已经被三次加冕为王,与叛乱的省级领主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还活着的马泰·查克甚至猖狂到带着军队南下,烧毁村庄,占领城镇,然后在主后1311年的夏天直攻布达的城墙,虽然围城只持续了几天,但战斗却极其激烈。 查理记得布达之围的一切:圣殿骑士们冲向死亡,久经沙场的东方雄狮威廉·巴托带领着守军,神秘的弓骑手突然出现,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亏了上帝的旨意,安茹家取得了胜利,但查理也意识到他在王国的中心地带已不再安全。 虽然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但事实上他一直将迁至蒂米什瓦拉看做是一种流放,但他必须在那里等待,等到他彻底巩固他王权的那一天来临。 1323年初,他已经拥有了整个特兰西瓦尼亚,高地,最近又君临了南方。他还与大多数邻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用一场婚姻加强了与波兰国王的联盟,感谢上帝,他丝毫不后悔这个选择,因为皮雅斯特家带给他了一位他梦寐以求的王后。 至于哈布斯堡家……好吧,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和他们的关系如何,特别是在米尔多夫战役的失败之后,那位在冬天前来匈牙利求援的奥地利公爵让他很失望。 不管有没有哈布斯堡家的支持,查理都已经强大到足以结束自己在蒂米什瓦拉的流放。同时他也无意回到布达的旧城墙里,回到他以前的家--卡尔霍夫宫,因为他觉得这会让他想起那个年轻时头脑发热的自己。 所以他选择了维谢格拉德,它和布达一样美丽。贝拉四世在这里建造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双子城堡,查理想要在他的余生里将其改造成一个辉煌富足的皇家中心,一座让最富有的外国领主都能张口结舌的奇观。 正因如此,他不惜在最严酷的冬季出发,在马上骑行数日,不顾膝盖的刺痛,亲自监督未来都城的建设工作。 贝拉国王的庞大防御工事包括一座宏伟的城堡和一座建在多瑙河岸边的低堡,这两座城堡由一道高大的塔楼石墙相连,沿着整个山腰延伸,营造出一种坚如磐石的印象。 这是能让一个从山脚下路过的路行者感受到自己渺小和微不足道的建筑群,当它的看守者化为灰烬和尘土时,维谢格拉德的双城堡仍然会像这样威严地耸立着。 查理首先想改造山顶的城堡,扩建宫殿并在现有的城墙外建造第二道围墙。同时,他还命令手下重修扩建下城堡,然后翻新着名的所罗门塔,使其能配得上复兴后的要塞。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想重建位于希伯里克山上的旧城堡,这座在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治下修建的要塞在民族大迁徙时代被摧毁,现在已经只剩下杂草丛生的废墟。 但这只个转瞬即逝的浪漫想法,这个废墟远在城外,其战略意义早已不复存在,没有任何重建的价值。 他决定在多瑙河畔为自己和家人建造一座城市宫殿,并在圣母玛利亚教堂的翻修上花上一大笔钱,因为一个基督王国的首都一定要有一个像样的弥撒场所供人崇拜。 就这样,城堡和城市进入了迅速的建设与美化阶段,人口也因此开始膨胀。 每一个有能力的人都渴望沐浴在皇室的光辉之下,建设还没结束,维谢格拉德就被规划出了一个单独的匈牙利人城区和德意志人城区,很明显执法者们不想在这两个民族之间没完没了的争吵中浪费太多时间。 除了市民之外,贵族们也出现了在了新王城里,他们希望尽快成为新宫廷的一份子。其中就包括德鲁格家,他们在查理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一直支持陪伴着这位来自那不勒斯的王位宣称者。 过去几年他们一直在远离君主的王国东部效力,他们的到来让国王喜出望外,查理表示希望他们能保护已经转移至维谢格拉德旧塔楼里的圣伊什特万王冠不受侵害。 在大斋月(2月)的第二十天,查理抵达彼得罗瓦拉丁(pétervárad),在涅克塞的组织下,他与哈布斯堡的贵族们会面,当然,是和那些没被路易抓进牢里的哈布斯堡们。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路易·维特尔斯巴赫将奥地利与施蒂利亚公爵腓特烈·哈布斯堡俘虏,波西米亚国王约翰·卢森堡则带走了腓特烈的弟弟亨利。 为了抗衡这两位强大的君主,查理·安茹决定与剩下的哈布斯堡成员结盟,作为回报,他再次要求哈布斯堡家将波佐尼归还与匈牙利。 谈判的结果比查理预期的要好,最初的紧张气氛很快就被化解了,而且他们并没有绕什么圈子,直接进入了主题,并在没有任何困难的情况下达成一致。 会议在下午就结束了,查理回到他在城市里的皇家住所,在冒着热气的炉子前坐下,伸展双腿,按摩着膝盖,希望这愉悦的温暖能缓解他的疼痛。 但他从来没法真正享受这种独自一人的安静氛围,他刚刚闭上眼睛,一阵号角声就将他的美梦吵醒,一支骑兵队伍已经抵达。 前来找他的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托马斯·塞切尼,这让国王有些惊讶,他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重要到特兰西瓦尼亚的总督亲自前来通知他,而不是让一名信使送来密信。 托马斯总督在查理面前单膝跪地,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冬日的寒风让他在骑行时吃尽了苦头,男人结冰的胡须现在才开始融化,他的四肢也在明显地颤抖着。 “陛下!”总督试图控制他激动的喘息,“陛下,我收到了蒂米什瓦拉的重要消息,是关于王后……” ----------------- 1323年,大斋月(2月)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几天来,所有人都在紧张地准备着。他们知道王后随时都可能临产,整个宫廷都怀着焦急的期盼等待着,他们不知道孩子是否能在分娩中活下来,也不知道伊丽莎白本人能否存活下来。 查理·安茹已经失去了三个妻子,她们都是为了生下匈牙利国王的后代而死的,最终都和她们的塔尔一起离开了人世。 尽管伊丽莎白在她唯一的一次分娩中幸存下来了,但在长时间的可怕折磨后,她也没能为她的丈夫提供一个活着的继承人。 没人可以怪罪这些人的紧张情绪,就连王宫外的蒂米什瓦拉市民们每天都在为即将出生的孩子举行弥撒。 德米特·涅克塞没有随国王一起前往彼得罗瓦拉丁,他们两人都认为只要有一些内阁成员在场就足以和哈布斯堡家达成协议了。 但查理不知道德米特其实是为了王后才想留下来的。虽然财政大臣自己也对这种情感感到意外,但他还是阻止自己用温柔的爱意注视着伊丽莎白的一举一动。 他亲自督促厨房准备孕妇的膳食,并尽力为分娩做着完善的准备,在临产的最后几周里将接生婆搬进城堡也是他的注意,因为如果王后在半夜里感到疼痛,很快就能有人为她照顾分娩。 此外,德米特希望接生婆能随时陪在伊丽莎白身边,在孩子出生之前用自己的知识提供尽可能多的帮助。 没有人注意到德米特·涅克塞过于热情的事实,毕竟他是查理的得力助手,国王不在的时候由他来照顾王后的健康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事实上,德米特也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他一看到伊丽莎白就心跳加速,脑袋也开始发麻一定是因为他是查理王最坚定忠诚的追随者,他对国王继承人的诞生非常关心。是的,没有别的原因…… 于是德米特就像是一颗熟透了的苹果一样挂在伊丽莎白身上,认真地听着她的每一个愿望和叹息,慢慢地把厨房里的每个人都逼疯了,并用不断的询问和严厉的警告把接生婆折磨得半死,说怀孕的人可不是什么一般人,说她必须要做得更好。 老妇人被折磨得无法入睡,因为她一直担心着,就算她尽心尽力地为王后接生了,如果这个胎儿是个死胎的话,这个神经紧绷的男人会对她做什么。 他们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迎来了四旬节(2月22日~4月6日)的第一天,这一天虽然严寒无比,但一切都格外平静。天空晴朗,没有风吹草动。 伊丽莎白王后已经烦透了,她怀孩子太久了,这天,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平息她的烦躁和罕见的坏心情。她对每个人都大喊大叫,把食物推到一边,甚至让她最喜欢的侍女闭嘴,不要再给她念诗歌了。 一整天她都坐在她最喜欢的祭坛前面,但平时最能让她平静下来的祈祷也没有什么作用,在痛苦之中,她只能通过盯着上面的圣像,然后打开又关上祭坛精致的镀金小门来打发时间。 等到傍晚来临的时候,不仅伊丽莎白觉得这一天漫长,每个在白天和她有过任何短暂接触的人都觉得这一天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这不是王后的作风,她总是聪明谨慎、自如镇定,到了晚上,半个蒂米什瓦拉王宫都在祈祷,希望王后能够顺利地生下王位继承人,然后再次变回那个以前的自己。 这一次,祈祷的力量似乎生效了。 午夜过后不久,德米特·涅克塞的房门被仆人们敲得砰砰作响。 “怎么了?”男人被惊醒,“怎么了,是哪里着火了吗,国王在哪里?” “德米特大人,王后要生了,”一名卫兵宣布道,“按照您的命令,我们先找到了您。” 这个消息就像是一盆冰冷的水一般打在了德米特脸上,财政大臣立刻清醒过来。他跳下床,穿上长裤,套上鞋子,穿上长袍,紧紧地系好腰带。 在难以形容的兴奋中,他冲进走廊,从一个卫兵手上拿走了灯笼,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上身还是睡衣,他一边派仆人去叫醒神父和协助生产的女仆们,一边像暴风一般穿过夜色中的城堡,亲自去叫醒接生婆。 这个可怜的老妇人好不容易才刚刚睡着,德米特就直接闯入了她的卧室,没有敲门,没有任何礼节。 接生婆从睡梦之中惊醒,只听门被重重地摔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把老接生婆吓得魂飞魄散,但德米特并没有就此罢休。 当老妇人惊恐地坐起来,睁大充血的眼睛盯着门口时,德米特将灯笼推到她的脸上,开始兴奋地大喊大叫,让这位一条腿还在梦境中的女人更害怕了。 “快起来,老妈妈,看在上帝的份上!”男人催促道,“快起来!” 接生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下一刻,这位身形结实的白发妇人一把揪住自己的胸口,倒在床上死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 命运 第181章 命运 1322年,大斋月(2月) 玛格丽特岛,布达,匈牙利 —— 两个人在松软的雪地上行走,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们静静地走着,慢慢远离了他们身后的摆渡人,后者正心满意足地数着手中的新第纳里。 在他们眼前,多米尼加修女院的巨大建筑从光秃秃的树木后面展开,耸立在那的灰色钟楼像是一根警示的手指一样伸了过来。 安塔尔对这个岛屿了如指掌,他的舅舅威廉将他从杜比察带到玛格丽特岛的圣殿骑士修道院修行,他在这里度过了他年轻时最美好也是最惊心动魄的时光。 但那时的他根本不关心什么修行,他选择这个地方只是为了接近他的秘密情人,并几乎打破了所有规则,继续着与她的禁忌关系。 后来,他在成为白袍的誓言骑士之际被迫离开了修道院,艾格尼丝也成为了一名多米尼加修女,这样她就可以永远等待安塔尔了。 作为一名修女,她从未发誓,因为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父亲因为利益而将她嫁给别人,她不知道等待她与安塔尔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但她决定成为一名见习修女,继续等待他。 然后,时间将慈悲带给了他们,年轻的查理国王将她嫁给了他宫廷的首席骑士,百合花骑士。 安塔尔从未想过他会再次回到岛上,这个地方束缚着他许多丑陋和美丽的回忆。他们离修道院越近,骑士的心情就越发激动。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到这里时的初春之日,他甚至不必环顾四周就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们在岛的南端,在圣殿骑士团之前的修道院前,现在它成为了医院骑士团的财产,在北边则是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的城堡。 两者之间隔着方济各会和普雷蒙特雷会的修道院,以及多米尼加会的修女院,他们两人现在正在往那里走,艾格尼丝会在那里成为一名宣誓修女。 每一个脚步对骑士来说都越来越困难,他本想把他的妻子扛在肩上,用尽全力将她扛回家,再也不离开她。但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她,清楚将她带回家只是自私的行为。 他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她都不会再开心幸福了。一开始安塔尔以为他的妻子是被所承受的恐怖和没有家人的日子给压垮了,一旦他们再次在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即使在骑士的恳求下与他一起度过了三个月,痛苦悲伤的艾格尼丝仍然没有改变心意。 安塔尔意识到他的妻子心中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破碎了,在接受了伊雷的死亡后,一部分的他们已经随着沉痛的离别消逝。 一直以来安塔尔都认为自己是妻子的支柱,当他发现现实已经不再如此时,一股可怕的绝望淹没了他。 最后他明白了,如果他真的爱她,就必须放手。就像他放下了他奋斗多年的庄园,一个接一个地放下了所有的孩子,慢慢地放下了他的梦想一般。 但对他来说,放下艾格尼丝比什么都难,他的心直到最后都在反对他。 “我们到了,”女人在离大门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把我的行李给我吧。” 安塔尔从背上解下装满衣服和一些私人物品的麻袋,交给了艾格尼丝。 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埋藏在他灵魂深处的绝望终于在近一年半的压抑中爆发出来,一滴滴苦水喷涌而出,男人顿时泪流满面。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抽泣着,浑身发抖,脆弱无助,安塔尔再也无法假装一切都很好。艾格尼丝努力地忍住了眼中的泪水,最后一次紧紧地抱住了她的丈夫。 “不要哭,”她将爱意放进了低语里,“不要哭,我亲爱的大人,我的心都要碎了!想想我们一起拥有的快乐时光吧,想想那些充满爱的春天!” “没用的,”男人试图控制自己的哽咽,“一千次对春天的回忆也无法抵御冬天的寒冷……” “你需要冷静下来,”艾格尼丝继续温柔地说道,“西蒙在另一边等着你呢,不要让你勇敢的侍从看到伱的眼泪!” “现在还不算太晚,”安塔尔最后一次尝试道,“摆渡人还能把我们俩送回去,我们将在春天搬到维谢格拉德,谁知道呢,我们甚至可能能再有一个孩子……” “我们已经够老了。”艾格尼丝悲伤地笑了笑,慢慢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骑士不再抽泣,但他的脸上仍是绝望的悲伤。 “我们才不老!”他抗议道,“国王今年三十五岁,他的第一个继承人现在才出生,我只比他大一岁而已!” “但今年将是我的第四十个夏天,”女人提醒道,“我们已经不年轻了,也是时候变得成熟了,你我都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不会再改变心意。” “但就算你想要忏悔,为什么不能在我身边忏悔呢?在家中,在幸福中……” 艾格尼丝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她丈夫的脸颊。 “在家中,在幸福中,在舒适中,在否定中……”她摇了摇头,“你还是什么都不懂呢。我们家庭的破裂,我们孩子的死亡,所有这些都是上帝对我们一生犯下罪过,服从于我们的爱的惩罚。 你甚至违背了对主的誓言,现在你也该意识到我们不能永远躲避惩罚了,我们已经犯下了罪过,是时候接受祂的裁定了…… 我们所爱的每一个人,我们所有的仆人,我们所有忠诚的朋友都因为我们死去或是受尽苦难,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以为我们可以凌驾于这世界中最伟大的法律之上。 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一点,但我们中的一人必须醒悟。我爱你,因此我也愿意为你赎罪,这里是我第一次欺骗主的地方,我也将用我的余生在这里忏悔……” “爱不是罪过,”安塔尔摇了摇头,“威廉告诉过我,爱一个人从来不是罪过!”不管骑士再怎么劝说,他的妻子都不为所动。 这太疯狂了,他对自己说,即使他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已经无数次听到这样的话,他还是拒绝相信。这太疯狂了,这一切都太疯狂了。 “我想,我会时不时来看望你……”安塔尔建议道。 “即使我们因为想念对方而死,我们也不能再见面了,”艾格尼丝的话像一把匕首一样刺进了安塔尔的心,“如果没有真正的痛苦和悔过,忏悔就没有任何价值。” “你知道,当我们在王国各地寻找对方和我们的儿子时,我们都做出了一个严肃的决定。”安塔尔脸上的悲伤情绪慢慢退去,突然之间,他变得强硬冷酷,这让艾格尼丝有些惊愕。 “你选择了退出世俗世界,向主乞求我们灵魂的救赎,但这不是我回到查理身边的原因。 我不是因为放弃了寻找和希望才向他再次宣誓效忠的,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我已经发誓要报仇,我会为一切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报仇雪恨!” “别胡说!”艾格尼丝看上去既失望又生气,“不要报仇,我的爱人,把一切都交给上帝审判,因为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女人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看向安塔尔的时候,似乎已经不再生气了。 “‘宽免我们的罪债,犹如我们也宽免得罪我们的人’,”她用柔和舒缓的声音说道,“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在庄园的废墟之中接受了你的命运,穿上了你的旧衣服。 现在是你接受命运,追随上帝道路的时候了。你要明白,你不可能永远当一个头脑发热的少年!是时候意识到世界不是为我们而存在,太阳不是为我们升起和落下的了。 在这一生中,我们的欲望毫无意义,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让我们陷入困境。” 他们对视了很久,沉默之后,艾格尼丝再次开口。 “不管你现在是怎么看我的,我都会永远爱你。但我们再也不能属于彼此了,我们不能同床共枕,不能触摸对方,不能一起梦想未来的日子……” 安塔尔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勇气才没有再次哭泣。 “你曾经说过,”他低声说,“你生来就是我的。” “我从来不属于任何人,”艾格尼丝回答道,“但我的心会永远属于你。” 说完,她转过身,快步向修女院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一百八十章 第一位继承人 第182章 第一位继承人 322年,大斋月(2月)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德米特·涅克塞摇晃着接生婆的双肩,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眼前的人已没有任何生命。王后即将分娩,她的羊水已经破了,但他却把分娩时最需要的人给吓死了。 当他们几周前开始备产时,德米特几乎把一切都准备得万无一失,他甚至把接生婆给搬进了城堡,但他却没想到如果唯一的接生婆发生了意外该怎么办。 但是谁会想到能发生这种情况呢? 德米特疯狂地跑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基本上把每个人都叫了起来,他立即派人出城堡,就算是把整个蒂米什瓦拉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一个接生婆。 等他到达了伊丽莎白的住所,他才从卫兵奇怪的眼神中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于是他把亚麻上衣塞进腰带,把长袍遮在上面,再弄得整齐。 这时里面传来了痛苦的呻吟声,接着是一声更大的嚎叫。 “发生了什么事?”德米特急得咬手指,但卫兵只是摇摇头。他们被禁止进入王后的房间,在分娩期间只有侍女和神父可以帮助伊丽莎白。 “以圣父、圣子与圣灵之名,阿门!”神父的声音传来,他试图用祈祷的力量减轻女王的痛苦,但从更加尖锐的呻吟声听来他似乎并不是非常成功。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把接生婆带来?”德米特问道,“这里可是王都,总不可能只有那一个接生婆吧?” 没有人回答他,卫兵们的脸色铁青,他们也希望接生婆能够赶紧来,他们不想继续听这些可怕的声音了。 下一刻,门开了,一个看起来很憔悴的年轻女仆从王后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的头发从发带下松开,额头上黏着发丝,颤抖的双手抓着一块略带血迹的破布。 “出事了,”德米特喃喃自语道,回想着他曾经阅读过的分娩知识,“在感到疼痛后孕妇应该可以坚持几个小时,甚至是一天,但王后已经很痛苦了,她的下面已经出血了……” 侍女还没开口,财政大臣的脸色就已经苍白起来,等她刚要开口,他已经决定不再等下去了。 “我要进去了,”德米特果断地宣布,“如果宫里的人找不到别的接生婆,我就亲自去迎接王位继承人的诞生。” 语罢,他就要走进王后的卧室,但伊丽莎白的波兰老女仆挡在了他面前。 “等等!”老奶妈紧蹙眉毛下的双眼尖锐得似乎要刺穿他,她踏上门槛,坚定地拒绝财政大臣的闯入。“除了国王外的男人不得靠近王后的床边!”她带着斯拉夫口音直截了当地说。 换做是其他时候,德米特肯定会就此退缩,礼貌地承认他被自己太过冲动,应该冷静地行事,但这次他不会这么做。 一想到不仅是未出生的孩子处于危险之中,而且伊丽莎白本人也可能会和她的胎儿一起死去,德米特·涅克塞的心中燃起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力量和决心。 “给我让开,你这个无知的老太婆!”他威严的语气把老奶妈震得说不出话来,“作为国王的全权代理,我有权进去,然后尽我所能地帮助孩子平安出生!” “我以上帝的名义请求您,大人,”神父说,“不要玷污神圣的诞生奇迹!除非你自己是个接生婆,否则这里没有你什么事,而伱看起来并不像是个接生婆。” “相信我,你这个可怜的上帝仆人,我的脑袋比你的嘴巴好用多了!”德米特愤怒地指着神父,“我不是来争论的,你要知道,我曾经研究过不少关于分娩的书卷,所以现在按我的命令去做,否则我会让你们所有人后悔!” 神父不习惯被人用这样的语气指挥,他咽了咽口水,震惊地看着冒犯着自己的人。而德米特则开始激动地将任务分配给老奶妈和刚回来的年轻女仆。 “给我准备一桶烧开的水,还有十几块干净的亚麻布,赶紧的!还有你这个爱管闲事的波兰女人,把剪刀和小刀带给我!但一定要是锋利的,否则我就把你拖到广场上去鞭刑示众,你明白了吗?” 不管这个人说话有多么冲,老奶妈都不得不服从。在她和女仆转身离开之后,德米特蹲在伊丽莎白的枕头边,向王后伸出了右手。 “捏住这个,我的王后,接下来的事情会让你非常痛苦。”他温柔地对这个汗流浃背、满脸是泪的女人说道,女人则抽出地抓住了伸出的手。“上帝为证,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的王后。 今晚你将为这个王国带来一个继承人,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你们都会安然无恙地迎接陛下回家,如果你听懂了我的话就点点头吧!” 伊丽莎白表情扭曲,连连点头,德米特深吸一口气,突然有些心慌,他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我上一次读到关于这个方式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前了,他惊恐地想道,如果失败了国王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你还在等什么呢,等伯利恒之星吗?”他对目瞪口呆的神父喝道,“向圣父祈祷,呼唤天使和所有的圣徒,仅靠我一个人可不行,你的王后需要他们!” 祈祷声响起,德米特挑了挑眉毛,不知道他需要背多少万次祷告词才会让他对神职人员不敬的行为获得赦免。 很快女仆就提着水桶和一大堆叠好的布回来了,波兰老奶妈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一把小刀,气喘吁吁地回到了她女主人旁边,将手上的东西放在靠近德米特的箱子上,然后双手合十,为接下来的事情祈祷。 王后泪流满面地呜咽着,喉咙里发出口齿不清的嚎叫,财政大臣这才忘记自己忘记了一个步骤。 “给您,我的王后,”他从腰带上解下匕首,将皮制的刀柄举到伊丽莎白嘴边,“咬这个!” 神父、老奶妈和女仆都在疑惑地盯着他,德米特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让我们来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吧……你,姑娘,过来!把你的手伸到那里去,我们需要知道孩子的位置是否正确,因为……上帝哪,这里也太闷了!”他一边喊道,一边用空着的左手将自己的领口拉开,这衣服仿佛要勒死他一样。 “伸到哪里去?”女仆睁大眼睛看着他,“我到底该干什么,德米特大人?” 德米特有些尴尬,他在地狱般的困惑中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王后的……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要解释,这时走廊外传来一声巨响。去找接生婆的人们回来了,他们终于在蒂米什瓦拉找到了第二个接生婆,这次她没有被德米特给吓死。 肩宽臂粗的老妪走进了王后的寝宫,没有片刻的犹豫,直接接管了接生的工作。 德米特心中的大石终于算是落了下来,他的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正当他要规规矩矩地离开时,伊丽莎白却紧紧握住了他的右手。 “别把我丢在这里,德米特大人!”她痛苦地呻吟道,“你答应过你不会让我有事的,遵守你的诺言!” 德米特·涅克塞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夜晚。王后似乎要捏碎他骨头的紧握,接生婆坚定的话语和鼓励的动作,各种血液和液体,伊丽莎白的惨叫, 然后是那个小小的、赤裸的、满是血色的生命,这是上帝所创造的最伟大的奇迹,而见证了这个奇迹的德米特心中也被温暖填满,仿佛在这个深冬的夜晚,是他自己的血脉来到了这个世界。 “是个男孩。”接生婆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她用雪白的亚麻布和羊毛将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包裹起来,放在了无力的王后胸前。 这时德米特才意识到自己在哭,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但他的眼泪一直在顺着脸颊流下来。 他怀着真挚而深沉的感情,看着这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家伙和他饱受折磨的母亲,他觉得这是王国历史上最值得庆祝的日子之一。 查理·安茹,圣伊什特万的继承人,终于有了他的第一位合法继承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布达一夜 第183章 布达一夜 1323年,大斋月(2月) 布达,匈牙利 ——— 摆渡人把安塔尔·巴托从岛上带了回来,他的脸就像是被剥了一层皮,眼下留着深红色的眼圈。 西蒙觉得他们最好还是尽快回家,然后在路上找一个村庄或是农舍过夜。但骑士还不想离开,他坚持要去布达看看他那多年前去世的岳父的客栈怎么样了。 “您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吗,大人?”侍从问道,他从去年圣诞节得知骑士回归以来就离开了伊斯特万·拉克菲,回到了安塔尔身边。“如果我们今晚在布达过夜,我们会浪费不少钱。” “我只想喝上一杯啤酒,然后我们就可以上路了。”这时还深处于悲痛的百合花骑士喃喃道。 西蒙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和这可怜的人争论下去了。 于是他们踏上了查理之前的都城,这座多瑙河上的古城仿佛能够讲述其见证过的战争、冲突、鲜血和背叛,但恐怕就算是整个世界都垂耳倾听,也难以承受那样的历史回响。 自从他们击退了马泰·查克的围攻军队后,安塔尔本来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尽管他现在的心情阴郁,但当他们漫步在房屋之间时,他还是好奇地环顾着四周。 他们走过熟悉的街道,那些本以为早就被遗忘的记忆从他灵魂的不同角落浮现出来,虽然他看待这座城市的眼光与以前完全不同,但似乎这么多年来布达并没有改变。 上帝啊,他当时在这里都经历了多少事情啊! 第一次他是被可怜的翁贝托带来的,还是男孩的他差点因为森林战斗中留下的伤口丢了性命。几天后,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睛迎接他返回这个世界。 他在不久后就得知那双迷人眼睛的主人叫艾格尼丝,是客栈老板的女儿,比他大几岁,回避了安塔尔的追求。 艾格尼丝…… 是她一直吸引他回到这里,为了她,他犯下了许多不光彩的事情,他背叛了他的骑士团,甚至欺骗了自己的舅舅,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但也许他的妻子是对的:他们永远不可能幸福,欺骗所播下的种子总有一天会结出苦果。 两人往里走,路人越来越多,他们很快就到了曾经由乌格林先生建造和经营的客栈。 这么多年来,这个地方似乎没有失去人气:客人挤满了旅馆,连马厩里也没有空的栏位,骑士和他的侍从只能在入口前把马拴好。 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毕竟无论王国的宝座上坐着谁,国王又在哪里坐着,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口渴、饥饿和疲倦的人。 安塔尔第一眼就注意到,这个建筑似乎更大了一些,里面的长凳和桌子的布置也更紧密了。 幸运的是宽敞的房间里还有几张空桌子,所以他们能够从匈牙利人、德意志人、捷克人和讲着其他语言的人群中挤出来,在一个角落里坐下。 他们一坐下来,一个胸部丰满、脸颊红润的女人就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是谁的客栈?”郁闷的安塔尔毫不迟疑地问她。 “我丈夫的,”女人客气地回答,“我们从客栈的前任主人乌鲁斯那里买来的,可花了不少钱。乌鲁斯从前前任主人乌格林先生手中买下客栈的时候,我还是个年轻的姑娘。 但那人对生意一无所知,差点破产了,然后我和我的丈夫决定把这个客栈买下,试试自己的运气。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呢,我的大人?你是以前来过这里吗?” “是的,小时候,很久很久以前,”骑士想要挤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但并不怎成功,“我认识老乌格林。” “那么您一定可以注意到这个客栈有了不小的变化,大人,我丈夫觉得他有必要去重建它,”身材傲人的女人眼睛闪闪发光,“而且他还说如果准备几道特色菜,并宣传说王国其他地方都没有我们这样的菜后,顾客们会蜂拥而至,您看,他可真聪明!” “那么是什么样的特色菜呢?” “好吧,我不应该告诉您的,”她靠得更近了,仿佛在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但她对每个新客人都会这么表演,“我们的啤酒来自于波西米亚国王的都城布拉格,他们每个月都会用大推车把货运来,里面全部装满了酒桶。 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该怎么酿造这种美味的东西了,我向您发誓,大人,世界上没有比布拉格的啤酒更好的饮品了,只要您尝过一口,您就不会想喝任何其他的东西了! 它的泡沫浓郁充实,口感像母乳一样苦涩柔软,佐以嫩猪肉,更是梦中都难以超越的组合。” “那就先来两大杯吧!”安塔尔拍了拍桌子,“猪肉就先算了。” 虽然西蒙很想吃点什么,但他把自己的想法藏在了心里。比起饥饿,他更担心的是他的主人不会只满足于一杯酒,也不敢想象他们会以什么样的状态回家。 很快,老板娘就把两杯带着泡沫的啤酒放在他们面前,安塔尔递给了她一枚银币,说需要有人照看他们门外的马匹,免得被人偷走。 西蒙翻了个白眼,他确定骑士打算在这呆很久,等待他的将是一个艰难的夜晚。 安塔尔几口就把酒喝光了,见西蒙不喝,就把他的也喝了,然后要了下一杯。他就像是带着怨恨一般地喝着布拉格啤酒,一口接一口地吞下,每一杯都喝的越来越慢,但目光却越来越迷茫。 然后在第五杯酒后,他转向西蒙,满脸都写着痛苦,开始唠叨。 醉醺醺的骑士在恼火之中不断地抱怨着,其中夹着不少咒骂,每一瓶酒只能暂时阻挡他的愤怒郁闷,没过一会儿他便继续发作,而外面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这正是西蒙所担心的事情,虽然作为一名圣殿骑士团的前见习骑士,他并没有宣誓过贞洁之誓,但他还是非常重视自己的纯洁,以至于在骑士团被解散之后他也没有想过要成家。 不过他非常清楚男人在失恋后会用什么样的方法来宣泄自己,当他看到安塔尔从玛格丽特岛回来时,他知道面前的骑士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喝个痛快,不再保持清醒。 西蒙并不担心钱,他们有足够的钱来付给客栈老板,但他不想带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骑士留宿他不熟悉的地方,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危险呢? “你明白吗,西蒙?”安塔尔半哭半哼地问道,这时侍从刚吃完了他的晚饭。他们最后还是点了一盘皮脆肉厚的乳猪,但无论西蒙怎么劝说,骑士还是一口都不肯吃,这让他的情况越来越糟了。 “当然,大人,”西蒙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抓住了安塔尔,后者差点和他坐的凳子一起翻倒,“请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 侍从站起身,走到客栈前台,在那的人不再是那个胸部丰满的女人,而是老板本人,他的神情多疑,脸色阴沉,与他的妻子完全相反。 这时的客栈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除了他们,只有几个醉酒的旅客用手肘撑在桌子上慢慢喝着酒。 “一共多少钱?”西蒙问客栈老板。 男人先是看了看他们的桌子,然后再是自己的小木板,用笔在上面画了条细线。“二十枚新第纳里。” 侍从在听到数额后瞪大了眼睛,但没有想着去争辩。他从腰带上取下钱袋,付了钱,安慰着自己苦涩的心情,想着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猪肉和喝过最好喝的啤酒。 “我们还需要住宿,”他向老板点头示意道,“只要是个干燥温暖有屋顶的房间就行……” “都有人了。”老板低着头回答道。 西蒙皱了皱眉,和店里美味的啤酒相比,客栈的服务质量属实有些差。 “外面太冷了,”侍从继续尝试道,“天色也很晚了,我们不能现在上路。” “没有空的房间,下午就已经满了,”客栈老板没有丝毫同情,“快到宵禁了,”他补充道,“我该关门了,所以……” “听着,先生!”西蒙握紧拳头对他厉声说,“虽然我的主人现在看起来很邋遢,但他是国王的骑士,如果他今晚冻死在街头,那就是你的责任! 我不管伱把我们安排在哪里过夜,就算是仓库里铺床都可以,把价格翻倍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尽快安排好!” 客栈老板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诡异的嘲讽笑容。 “贵族、领主、骑士……他们比谁都高贵,不是吗?”他带着毫不掩饰的仇恨说道。 西蒙不知道其恶劣态度的原因,也无意猜测。 “你的主人是一头喝醉了的猪,看看他!在别的地方,人们可能会对他毕恭毕敬,但在我这里,就算是他罗马教皇,还是德意志的罗马皇帝,或是出五倍的价钱,也不会有任何区别。我再说一遍,这里,没有,空的,房间!” “真是谢谢你了!”西蒙转过身去,回到半死不活的安塔尔身边,“我会告诉所有人这里是个多么糟糕的粪坑!来吧,大人。”他柔化了语气,双手伸到骑士的胳膊下,用尽全力将他从凳子上扶起来。 “该走了,大人,来吧!小心点,慢慢走……” “糟糕的粪坑?”客栈老板的脸变红了,“你喝了我的啤酒,吃了我的猪肉,看清了我老婆的胸脯!为什么?因为你们就应该得到这世界的一切,对吧? 而当你们得不到某样东西时,你们就不满意了,就不喜欢这个世界了!粪坑?我一辈子都是在你所说的这个粪坑里生活!” “休息去吧,我的好弟兄,今天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艰难的一天。”西蒙带着安塔尔走出门口,平静地说道。 但老板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安抚下来,他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脱下沾满污渍的围裙,揉成一团摔在地上,开始大喊大叫。 “你不知道为了维持这个地方的运转,我东拼西凑了多少钱!”他继续愤怒地咆哮道,“我不得不多次往返于布拉格,用我的血和汗塞满那些官员们的钱袋,让他们批准一切! 而你们从来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不是吗?因为你们都是一类人!你们只需要来一个客栈,就可以享受最好的美酒和食物,什么东西都不用想,我受够了你们这类人!” 然后,就像是变戏法一样,安塔尔挣脱了侍从的控制,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呕吐着。 ----------------- “水!”骑士痛苦地呻吟着,他喉咙干涩,声音几乎是从里面爬出来一样。他眯起眼睛,挡住从小窗子里射进来的阳光。“我这是……在哪里?” 他感觉到他的背后有一只粗糙的大手掌在抚摸他,西蒙把他扶起来,小心翼翼地用陶罐给他倒了一杯水。 “我们需要尽快上路,大人。”他回答道,“我答应了铁匠的妻子,我们会在一早离开。” 安塔尔茫然地看着他的侍从,不明白什么意思,然后西蒙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告诉了安塔尔他是如何和客栈老板沟通的,那人又是如何态度恶劣的,因为疲惫加上担心他的主人,他和客栈老板吵了起来,然后他们就赶了出来,在走之前安塔尔在铺满稻草的昂贵木地板上吐了一地,为此西蒙又不得不再掏了一笔钱。 他不想两人在寒冷中过夜,于是冒犯地在安塔尔的马鞍袋里翻找,想要找到纹章证书。 “我别无选择,大人,”他抱歉地说,但骑士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的迹象,“客栈里连放马的位置都没有,我只能想别的办法……” 所以昨天夜晚他带着安塔尔来到了一个看起来还行的房子门前,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脸色苍白、脸颊凹陷的女主人,她有些惊恐地站在只开了一个缝的门前,西蒙把带着国王印章的纹章证书塞给了她看。 上面说明了安塔尔和他的随从可以在王国内自由行进,并在匈牙利内所有的城堡、庄园或是任何住处里停留,女人并不识字,但她认得印在文件底部的红色印章。 在和女主人的交流中,西蒙得知这房子的主人是一个铁匠,他和他的儿子一起去西塔格罗姆的城堡旁参加贵族们的冬日狩猎,每年他们都能在那里卖出大量的工具。 最后,虽然这个病恹恹的女人不是很情愿,还是让他们住进了她丈夫的铁匠铺里,那里是孩子睡觉的地方,也住得下两个人。 “但我们现在必须走了,大人,”西蒙重复道,“公鸡早就打鸣了,但我不想那么早叫醒您,不过我不想再惹麻烦了,巴托大人……”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男人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呻吟着起身,“上帝啊,我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破布!这太丢人了……” “您永远不必在我面前感到羞耻,大人,”侍从向他保证道,“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你是个忠诚的侍从,我的朋友,”骑士感激地看着他,“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死了……” “拜托,大人,我……” “我说的是真的,西蒙,”安塔尔打断道,“他日我会报答你的忠诚的,不过你说得对,我们现在该走了。” 他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似乎没有吵醒房子里的女主人。在外面,他们备好马鞍,骑上马,想要尽快骑到大路上,但骑士再次回头看了看那座小房子,皱起了眉头。 “我感觉很奇怪,”他喃喃地说,“但我感觉这个地方不知为何对我很重要。” “大人,您以前来过这里吗?”西蒙疑惑地看着他,但安塔尔摇了摇头。 “就像是有人用十个指甲拉着我留下一般,”他说,“我睡的那个草床也有那个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西蒙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在沉默片刻后,安塔尔摇了摇头。 “我是在胡说八道,我知道,”他勉强地笑了笑,“一定是因为我喝太多酒了,到了第二天都还是有点醉,对吧?嗯,昨晚我一定喝了很多啤酒……走吧!”他在马背上催促着他的侍从,“让我们离开这个悲伤的地方,然后再也不要想起它!” 第一百八十二章 德米特 第184章 德米特 1323年,大斋月(2月)的第25日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中午的祈祷时过后不久,整个城堡里充满了让人困倦惬意的平静。 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发生,士兵们都挤在了望塔熊熊燃烧的火堆旁,厨房里的仆人们已经洗完了碗碟,开始分享着主人留下来的菜肴残渣。 居民们在午餐和拉丁语的布道之后昏昏欲睡,睫毛沉重地看着远方,而王后则躺在床上休息,积攒着力量,她刚出生的孩子在她身边的雕花摇篮里打着瞌睡。 伊丽莎白的老奶妈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两人,眼睛虽还半睁着,但已经轻轻打起了鼾,软绵无力的手勉强捏着她的刺绣,就连门外的侍卫也比平时更依赖他们的长矛。 德米特·涅克塞也许是唯一一个在这昏睡时刻里清醒的人,他呆在凌乱的书房里,趴在桌前,在一卷羊皮纸上写着什么,他的心思已经在他接下来要开始的三项任务上了。 最近,他一直在考虑制作一本自己的圣经,但目前这个计划还只是一个初步的想法。 沉重的寂静被一阵号角声打破,外面传来马蹄声、锁链声、城堡门的嘎吱声,然后是更多的乐器声和人们兴奋的呼喊声,紧接着,大厅的门被砰的一声打开了,陶醉在幸福和自豪中的查理用双手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迈着势不可挡的步伐向前。 “我的儿子在哪里?”他从远处喊道。 每个人都知道国王指的并不是卡曼。 “我可爱的儿子在哪里呢?”他匆匆忙忙地赶到淑女们的地方,甚至连他那厚重的旅行斗篷和毛皮兜帽都没有脱下。 特兰西瓦尼亚的总督亲自向他带来了孩子出生的消息,当然,查理认为他忠诚的托马斯·塞切尼并不是出于纯粹的善意而这么做的,毕竟向君主带来如此重要消息的人一向会得到丰厚奖励。 在到达最后一扇门时,查理试图稍微控制一下激动的情绪,但他实在是太高兴了,他以同样的热情闯进王后的卧室,径直走到摇篮前,取出了那个被精心包裹好的小奶娃,举到面前。 老奶妈惊醒过来,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伊丽莎白也睁开了眼睛,但是国王没有注意到她们。 “我的儿子,我的继承人!”他激动地说道。 婴儿在这时也醒来了,开始大哭。 “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查理!和你的父亲还有祖父一样!”国王大声喊道,声音盖过了婴儿痛苦又恐惧的哭泣,“让整个王国,整个欧罗巴都知道这个名字!” “陛下,你吓到伱的儿子了!”伊丽莎白厉声斥责道,“而且你连路上的脏衣服都没脱掉!” “哭吧,我的儿子,大声哭!”国王笑道,“让爸爸看看你有多少能耐了!” “查理!”王后从床上坐起来,差点扑倒在她的丈夫身上,“你把这可怜孩子给吓坏了!” 查理终于回过神来,尴尬而笨拙地将儿子交给了老奶妈,没过一会儿小家伙就被安抚好了。 国王顿时感觉羞愧万分,他刚刚像一只野猪一样从一个房间冲进另一个房间,还吓着了他的儿子。他吐了一口气,抚平了自己的衣服,然后才第一次看向他的妻子。 “伊丽莎白,”他小心翼翼地对她点点头,“我希望你一切安好。” “我很好,陛下,”王后平静地回答,“感谢上帝,我们都很好。” “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上路了,或者说……准备上路了,”国王脱下手套,“我本来打算第二天就出发,但突然的暴风雪阻止了我,所以我一直到现在才到。” “我们都在耐心地等待着你,陛下,”伊丽莎白对他温柔地微笑道,“如果你愿意的话,稍后你可以了解一下孩子出生的细节。” “没关系,”查理轻轻地挥了挥手,“重要的是上帝回应了我们的祈祷,给了我们一个儿子。对了,德米特还在这里吗?他有好好地照顾一切吗?” “当然,就跟以往一样。”王后点了点头,但没有再说什么。 然后,小查理又哭了起来,奶妈匆匆走进房间,说孩子饿了,是时候给他喂奶了,国王点了点头,决定离开,毕竟在这方面他也帮不上任何忙。 “我希望等春天到了的时候,你们俩都能变得更强壮,”查理在门口转过身来,“我们将在下个月前往维谢格拉德,我想让查理在那里接受洗礼。 到时候你会看到自从你上次到那里以来,那城市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你肯定会认不出来它的! 很快我们就可以永远搬出这个王国的角落,从现在开始,我会努力确保我的儿子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会确保他不会像我一样,继承了一堆需要重建的废墟……” 说着,他就走了出门,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之中。 —— 德米特·涅克塞在第二个星期的表现一直很奇怪,他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把自己藏在扎堆的珍贵书籍、卷轴和笔记之中,但即便是以他认真的工作态度来说,这也太不寻常了。 哪怕是当他罕见地离开自己书房的时候,他依旧低着头,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避开女王所在的侧翼。 “你这是得了什么毛病,德米特?”当他们在小王座室里独处时,国王直截了当地问他。 “没什么,陛下,”财政大臣低头说,“真的没什么……” “不要骗我了,我看得出来你那颗顽固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查理怀疑地审视着德米特,“你不敢直视我,还安静得可怕,甚至有些悲伤,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只是有点累,仅此而已,”男人撒谎道,勉强地挤出了一个微笑,“铸造新银币的计划,制定新的税收形式,监督王子出生的准备工作,这些加起来把我给累坏了,陛下。当春天的第一缕阳光到来时,我的身心想必一定会恢复。” “春天的阳光……真有意思,”国王拿起半满的酒杯,露出半抹微笑,靠在有着软垫的王座上,舒服地呻吟了一会儿, “我记得在去年那个异常炎热的夏天里,我把整个宫廷都搬到了蒂米斯河旁,而你是唯一一个宁愿呆在冰冷的城墙和黑暗的房间里的人……当时的你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舒适的天气。” “那是因为当时我有一个紧急的项目。”德米特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什么。 国王还是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不想就此罢休。毕竟这是他自己的内阁成员之一,也是他最重要的部属之一,他的奇怪举止着实有些困扰着查理。 “好吧,不管你有什么问题,”国王抿了一口酒,“要么告诉我你心中的烦恼,要么就永远保持沉默!但我不想再看到你现在这张酸溜溜的脸了!” 查理提高嗓门,拍了拍王座的扶手。“你是个男人,不是个女人,不要像她们一样指望我去读懂你的表情,像个男人一样告诉我你怎么了,或者给我振作起来,解决你的毛病!” “一个女人,”德米特承认道,“是因为一个女人,陛下。几年前我就认识了她,除了她的美貌,她还有个敏锐的头脑,这是她最吸引我的地方。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但是,唉,她现在是一位贵族的妻子,所以我永远不可能拥有她,也不可能和她分享我的温柔……” “一个女人!”查理点了点头,德米特不知道国王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是因为他终于知道了谜题的答案,还是发现藏着的秘密只是爱情这样平凡的东西而感到失望。 “不幸的是,德米特,在心灵的问题上我没法帮你,”国王表示,“你看,我是为了外交的目的而结婚的,如果我想和一个女孩度过罪恶又美好的时光,我会直接告诉她。 而至于困扰你灵魂的事情,感谢上帝,我从来不需要和爱情打交道!爱情让人软弱、不堪一击、病态,变得不像自己……就像是瓦拉几亚的吸血鬼需要鲜血一样! 德米特,小心这样的情感,你现在已经陷入了悲伤之中,渐渐变得不像自己了。在选择妻子的问题上一定要保持理智!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了……” “陛下,您不需要操心我这受折磨的灵魂,”德米特垂头丧气地说,并匆匆地走到小王座室的门口,“不要担心我,我会像一个男人一样克服我的问题,也许等到春天的第一缕阳光……” “或者是维谢格拉德的事务会让你忙得不可开交,”国王表示,“那时你可能就会忘了她。” 财政大臣打开门,摇了摇头,他想知道自己怎么可能忘记一个每天都会见到的人。 “不过,”国王举起食指说,“如果这位贵族死去,那么你和那女人之间就没有任何障碍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可千万不要错过了与她结婚的机会!” “我不希望他死,陛下,”男人很久以来第一次笑了,“相比于这愚蠢的爱情,我更尊敬他。就算他代替我拥抱我心中的女士,我也毫无怨言。” 就这样,他恭敬地鞠了一躬,离开了国王,两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第一百八十三章 维谢格拉德的第一个月 第185章 维谢格拉德的第一个月 1323年春 维谢格拉德的新王宫,匈牙利 ——— 尽管冬天在大斋月里反复肆虐,彰显着它残酷的力量,但似乎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雪开始融化,溪流和河水开始上涨,一些花朵从地底下探出它们大胆的头。太阳更加饱满,更加温暖,温柔地照在人们的脸上。 森林里充满了新的生命,数月之久的沉寂被成千上万声音的独特旋律所取代。纯白的风景逐渐变成了绿色,古老的维谢格拉德也慢慢穿上了新的长袍,成为了安茹皇家的首都。 在四旬次月(3月)的第十天,天气晴朗,健康的伊丽莎白也恢复了体力,可以与查理一起上路。于是他们从蒂米什瓦拉离开,带着新的计划和希望,向王国的腹地出发。 他们带着几十辆装满财物的马车,士兵和仆人们组成了一支完整的随行军队,如一条蜿蜒的长蛇一样走上街头,供人们向他们心爱的国王、王后和婴儿继承人告别。 诚然,他们经常对他们的君主说三道四,闲聊抱怨着王国的政事,对王宫内发生的事情做着没有根据的猜想,但当蒂米什瓦拉不再是王国首都的这一天,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是涌上街头,泪流满面地欢呼致意。 事实上,国王的宫廷队伍在经过的每个村庄和城镇都举行了类似的游行。 安茹家迁都的消息无处不在,他们穿越了半个王国,身边一直都有着好奇和兴奋的围观者们,有些甚至陪同他们到达了维谢格拉德。 每个人都想看到这个皇室家族的新成员,但令他们失望的是,伊丽莎白和他的小查理与新奶妈还有老奶妈一起坐在有帷幕的马车里,而骑着马的查理被他的侍卫们团团围住,很难看到国王本人的样子。 不过长达一里多的队伍、披着长袍的骑士们、随着初春微风飘扬的红白纹金百合旗帜仍然是一道壮观的景象,也为人们提供了数周甚至是数月的新鲜话题。 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在今后几年里一直向远房亲戚或是熟人吹嘘他们亲眼所见的东西,说他们真的亲眼看到了在马上的查理·安茹,他那在向贫穷者施舍救济美丽妻子,以及他们那可爱的新生儿。 在四旬次月的第二十一天,安茹王室就抵达了这座还在建设中的美丽城市,并入住了他们在多瑙河畔的宫殿中。 这座新建的单层建筑完全由石砖筑成,其尖顶上铺着珍贵的红瓦,其精湛的彩色玻璃窗闪耀着美妙光芒。 宫殿的身后是高耸入云的城堡,身前两百步外便是流淌的多瑙河,四周都是绿色的山峦丘陵,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观者都能目眩神迷,暗自感叹这王者之景。 在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旅程后安定下来的伊丽莎白也不得不承认,她的丈夫挑选新家的眼光确实明智,如查理所保证的一样,她确实没有认出来这个新的维谢格拉德。 在抵达后,她环顾四周,瞬间被一种空灵的幸福感环绕,那是一种无边的宁静,她恨不得立刻起身,去周围的森林里走一趟。 查理下马时比伊丽莎白还要兴奋,因为维谢格拉德对他来说可不仅仅是一个新的王都。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也是一记打在那些仍然怀疑他的人,以及潜伏在他王国内的敌人的响亮耳光。 查理·安茹能做的可不止有打仗!他的能力不止如此!的确,他已经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但他是对的,他的一些梦想已经实现了,他终于可以在血腥的废墟上建设他的帝国了。 他整顿的铁军打败了所有的省主寡头们,用他们搜刮来的财富让整个王国富裕起来。 以多次战争和数不清的生命为代价,匈牙利再次从孤立的脆弱碎片成为了一个整体,而国王比谁都更清楚,这脆弱、敏感的和平是有多么的来之不易。 现在,他终于站在了一个真正的里程碑上。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计划,他还没有告诉任何人,但他只需要最后一场战役就可以彻底终结这内战的时代。 他和德米特·涅克塞还有其他王国贵族一起也结束了经济动荡,而维谢格拉德就像是一个标志,证明着匈牙利王国已经开启了新王朝的黄金时代。 在到达新王城后,查理立即开始制定新的计划。他想要彻底改革他的王国,将麦子和秕糠区分开来,他的追随者可能会越来越少,但没有经过严格筛选的人在他的宫廷没有一席之地。 但在这之前,他必须先处理一些别的事情。在维谢格拉德停留片刻之后,查理立即带着他的内阁与直属军队动身向往波佐尼处理政事,整整一个月后才回来。 在他离开的期间内,国王没有一天不想念他可爱的儿子,想着自从他吻别了小查理的柔软额头后,他成长了多少。 在圣乔治月(4月)的第二十二日,查理满怀自豪地回到了维谢格拉德。他甚至觉得鸟儿都在为他唱歌,即使他那因长途跋涉而酸痛的膝盖也无法打消他的高昂兴致。 他因自己在政治上的成功而洋洋得意,现在一心只想再见到他的小家伙,根本没有注意到宫廷里每个人都向他投来了阴沉的表情。 在半路上查理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那些阴郁的眼神,那些被悲伤拉长的脸,突然让他有了一种不详的感觉。 很快他就明白了这奇怪的哀伤情绪是怎么回事了。 “陛下!”他最近任命的维谢格拉德管家匆忙向他赶来,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个很冷静的人。“陛下!请您坚强……” “你是什么意思?”查理顿时脸色煞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一脸痛苦?告诉我!” “是您的儿子,陛下,”那人低下了头,用下巴紧紧地贴着胸膛,“他病得很重,很虚弱,一口饭也吃不下。喂给他的东西他要么吐了出来,要么…… 几个星期以来,神父、修士和博学的医者们都一直围着他,但都无济于事……他们说现在能做的只有祈祷,但王后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困惑的国王附和道,他勉强地支撑着自己才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崩溃倒地,“准备好了什么?” “准备好您儿子的葬礼,陛下,”管家轻声回答道,“查理王子活不到夏天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太过沉重的秘密 第186章 太过沉重的秘密 1323年,圣约翰之月(6月) 维谢格拉德,匈牙利 今年的春天既漫长又短暂,等春天结束的时候,匈牙利国王的儿子已经放下了他的小脑袋,永远睡着了。 伊丽莎白的心就像被活生生地挖了出来一样,但在她死去的第二个孩子面前,这位钢铁般的王后也没有丝毫软弱的迹象。 然而查理却早已面目全非了,他的皮肤灰暗,他的脸皮拉长凹陷,他的眼睛嵌在了黑暗的眼窝里。 仅仅几个月前还觉得自己生活在最成功最伟大的时代的国王,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苍白的幽灵,那个勇敢果断,永不言败的查理·罗贝尔已成了一个微弱的影子。 悲伤如绝症般占据了他的身体和灵魂,每个人都理解他的痛苦,因为这么多年以来,这位国王一直在被同样的疾病折磨着,但同时,也没有人能治愈他的痛苦。 安茹家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呢?难道一个王朝会在他的治下崛起又破灭,然后开启下一个乱世吗? 没有人会怀念过去的日子,大多数人都清楚地记得王国在空位时期都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折磨。 在那些年里,他们的家园处于毁灭的边缘,贵族们各自割据一方,随心所欲地背叛着他们的君主,在各个行省当着小国王,中央政权也不复存在。 寡头省主们拥有自己的军队,他们可以发动战争,强夺领土,从不被惩罚,因为王位的宣称者们在自己的纷争中都自顾不暇。 焚烧教堂和亵渎圣地的行为屡见不鲜,即使是上帝的殿堂也不再是避难港湾。强盗流氓拦截旅行者们,用着最荒唐的借口让他们交钱,让出行也变得有生命危险。 对外的贸易停止,邻国们开始虎视眈眈,想要看看这圣伊什特万的王国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崩塌,被时间之风吹进历史。 查理·安茹经历了那个血腥的十年,并且顶着大多数人都无法忍受的逆风前进,他不想让他的王国再出现那样的黑暗时代。 回想自己全是战争与夺权的年轻岁月,他自己也一直不明白他永不放弃的决心和力量到底是哪里来的。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在十三岁时就有了雄心勃勃的计划,他一直在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所赢得的每一场战斗,制定的每一项新法律都是为了他伟大的人生目标,他就像是在耐心地搭建着一座新的巨大城堡,一块砖接着一块砖。 然而,如果没有继承人来继承他的意志,那么他所有的努力都将毫无意义。如果没有合法继承人,他搭建的城堡将会没有砖头,只剩砂浆,然后分崩离析,将所有人都埋在下面。 如果卡曼继位成为国王,他将永远不会被部分贵族们接受,因为无论他是个多么强大的国王,他终究只是一个私生子,是在罪恶之中孕育的胚胎,不配得到圣冠的青睐。 当然,也会有贵族支持他,然后王国将会迎来一场新的内战。那时候贵族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分裂成多个派系,其中不少人还会从外族邀请王位的宣传者。 即便是碎片状态下的匈牙利王国也是一份足够让野心家们动心的奖励,就算代价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他们也在所不辞。大家族的领主们会抛下各自的尊严,成为这卑劣赌局中的一个玩家。 如果支离破碎的匈牙利的价值就有这么高,查理不敢想象在他死后会有多少人觊觎他的王国。 但无论他有多么痛苦,这位从小就一直在路上奔波的统治者并没有停下他的脚步,他在短暂的哀悼之后就离开了孤独的寝宫和他夜里黑暗的思绪。 在圣约翰月(6月)的第五天,也就是小查理的葬礼后不久,国王便启程前往蒂米什瓦拉,他在那里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 只是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骑着他那匹健壮的骏马旅行,而是把自己藏在了马车里,不让他人窥探。 深红色的厚重天鹅绒窗帘挡住了夏日欢快的阳光,平日里总是用敏锐目光扫视着王国的查理现在无意欣赏风景。 他们刚出发,国王就命令安塔尔·巴托和他一起坐上马车,让他把马拴在侍从西蒙的马上。百合花骑士以为查理想要和他谈点重要的事情,但在旅途的头几个小时里,国王一句话也没有说。 然后仿佛是从沉睡中醒来一样,查理用一种沉闷悠远的声音开口说道: “我一直都在为战争做着准备,自从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已经开始了。虽然我有时并不知道怎么赢得胜利,但到最后,没有人能阻挡我。 他们从来不想让我成为匈牙利的国王,而我却让他们给我加冕了三次。我无法彻底击败活着的马泰·查克,所以我在他死后征服了他的所有领土。 可现在……我第一次感觉到束手无策……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命运……又怎么取胜……它不怕利剑,不怕我的五万大军,就算我打开国库,赠与土地、矿产、城堡和村庄也无济于事…… 在神父们的敦促下,我恢复了教会的权利,但我的小儿子还是死了,看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无法战胜的敌人。” 坐在他对面的安塔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在软垫座位上蠕动着。 他为什么要邀请我进来呢?骑士有些郁闷地沉思着,就因为我的孩子也死了吗?他想让我对他说什么呢?这只会让我们俩的心情都更加糟糕…… “你就什么都不打算说吗?”国王问道。 骑士清了清嗓子,“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陛下,我很难用语言来减轻你的痛苦……” “告诉我,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查理问了安塔尔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骑士不想继续待在马车里了,这个问题让他非常不适,但他又必须得说些什么。 “伱是这个王国的国王。”安塔尔最后回答道。 国王苦涩地皱了皱眉头,发出了一声似笑非笑的轻哼。 “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感觉我全身上下都在老去,我已经结了四次婚,却依然没有一个可以继承我王位的合法儿子,”查理说,“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一个可怕的想法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一个可怕,但是又合理的想法,我可能是被诅咒了。” “不要这样想,陛下!”安塔尔试图让查理平静下来,但并没有用。 “你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我了,”国王继续说道,“你见证了我的崛起,知道我犯下的许多恐怖罪行,或是奉着我的命令去执行了它们…… 在我统治期间流过的鲜血可以填满干涸的海底,而且还不是任何血,而是……你懂的……” 安塔尔当然明白,他明白得很。作为一个年轻的骑士,最让他痛心的便是这个事情,他的祖先保护他们的信仰与王国免受外敌侵害,而他却不得不屠杀自己的人民。 但他也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罪恶,就像查理曾经说过的那样,只有先用鲜血浇灌田地,才会让金百合原地发芽,他说得没错。 也许他指的是拉斯洛?他想起了他在萨格勒布是怎么样狠心地要求我杀害我儿时朋友的? “我让一个王国的人民彼此敌对,”国王阴沉地说,“我让兄弟父子相残……如果我因为这个而受到诅咒,那么我可能并不冤枉。” “在你之前他们就已经在自相残杀了,你做了你必须要做的事。”百合花骑士说,“看看这个王国在你的统治下变得多么繁荣, 你建造了一个帝国,如果不是你,手足相残仍会继续,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兄弟们并肩作战,儿子们追随着他们父亲的脚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查理仿佛没有听到安塔尔刚才的话,“也许上帝惩罚我是因为我杀了安德烈……”他自言自语道,“阿尔帕德的最后血脉……” 安塔尔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国王。 “你在说什么呢,陛下?”他惊讶地问,“安德烈国王是自然死亡的。” “当然,”查理无力地咳嗽了一声,“我差点忘了……对了,你知道我祖母最近去世了吗?” “我听说了,陛下,”安塔尔点了点头,希望能将谈话引到另一个方向,“请节哀顺变。” “玛丽亚,那不勒斯的老王后,伊什特万五世的女儿,库曼人拉斯洛四世的姐姐,”国王喃喃自语,仿佛马车内只有他一人,“她几乎比她身边的任何人都长寿,有些人甚至说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死。 但她已经看过了太多的起起落落,无法带着这些负担继续活下去了。她的儿子带着毒药上路,但没达到目的地时就已病死。 然后下毒的任务就落在了她孙子的身上,当时我还太年轻了,也没法接近安德烈,不过我还是成了这场暗杀行动的工具……” 安塔尔困惑地坐在昏暗的车厢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很想用双手捂住耳朵,不再听国王在说些什么。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好奇的人,喜欢追根究底,找出事情的真相。但他也明白,有些真相他并不想知道。 查理为了减轻自己灵魂深处的痛苦而向安塔尔坦白的这一切太过沉重阴森,骑士竟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恐惧,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他听到的是多么危险敏感的东西。 安塔尔根本不想去了解王者之间的权力游戏,更不想知道最后一个阿尔帕德的血脉是怎么死的,又是经谁之手离开了这个世界。 安德烈死后的二十二年以来,怀疑的声音其实从未停过,人们说安德烈在抓捕查理·罗贝尔的途中死亡很蹊跷,正值壮年的他为什么会突然死去呢? 不过听人窃窃私语是一回事,被迫聆听国王的忏悔则是另一回事。 最后,他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安塔尔用手重重地敲了车厢顶三下,让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查理惊讶地问道,“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里面吗?” “你已经很累了,陛下,”安塔尔故作平静地说道,“请休息吧,不要担心,我会骑在你身边的,在我们安全到达蒂米什瓦拉之前没有任何东西会打扰到你。” 国王沮丧地点了点头,允许骑士离开,安塔尔如释重负地从西蒙手中接过缰绳,在马背上度过了余下的旅程。 然而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想要平静下来,他紧握着缰绳的手从未松过。 第一百八十五章 铃铛人的病 第187章 铃铛人的病 1323年,圣约翰之月(6月) 埃格尔,匈牙利 --- 赛普克和科尔塔在昏暗的暮色中搭起摇摇欲坠的旧帐篷,焦急地瞥了一眼身前的手推车。 这一次,这辆总是装满各种货物的双轮推车上几乎没有任何商品,里面为数不多的物品被小心翼翼地堆在了两边,好让躺在中间的铃铛人拉伯克更舒服一点。 这位总是吹着口哨,摇着铃铛的愉快商人最近没怎么笑过了,他被太阳晒出的健康棕色皮肤已经发黑,他嘎嘎作响的骨头上挂着死亡般的苍白颜色。 拉伯克已经被这神秘的病症折磨了数月之久,这晚双胞胎兄弟在埃格尔的郊外扎营,他们已经决定了,不管这个顽固的老头子怎么说,第二天他们都不会继续上路。 “他需要一个医者,”科尔塔一边拔出一根帐篷杆,一边说道,“还有草药,我们对制作草药一无所知。” “明天我们就去找医者,”赛普克同意道,“如果没有,我们就找一个修士。” “或者是一个萨满,一个异教祭司,或是女巫,”科尔塔继续说道,“任何能帮上忙的人。” “我们不应该拖到现在的,”另一个人摇了摇头,“我们应该在圣乔治月(4月)就告诉他,在治好他的病之前我们哪儿也不去的。” “希望我们还不算太晚,现在无论他说什么,或是做什么样的威胁,我们都不能听他的!” “我们不能听他的,”赛普克坚决地点点头,“要么我们带着康复了的拉伯克上路,要么我们哪儿也不去。” “你们在那边嘀咕什么呢,小混蛋们?”推车里传来了无力的问句,接着是熟悉的咳嗽声和吐痰声,最近拉伯克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我只是在说我们必须尽快搭起帐篷,”赛普克说,“天黑了,你需要一个适合睡觉的地方,老头子!” “我知道你在撒谎,伱这个小鼻涕虫,”拉伯克呜咽着说道。每当他试图大笑时,他的肺部就会发出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你想把我扔给其他人,对吗?” 这对双胞胎完成了帐篷的搭建,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走回了推车旁。 “不是扔给他们,老头,是为了给你治病。”赛普克纠正道,他早就习惯了这无礼的称呼,三人都知道这是他们之间亲昵的表现。 “治病?搞什么鬼!”脸色苍白的老人说道,“我才不要那些该死的医者给我看病呢!” “为什么?”科尔塔问道。 拉伯克一脸绝望地看着双胞胎,“我才不会让他们把东西塞进我的屁股里,”他的眼中闪过真正的惊恐,“我听说过那些故事……” “愚蠢的老傻瓜!你有这么容易被骗吗?”赛普克怒气冲冲地喊道,他已经受够了顽固的拉伯克和他们过去几个月所经历的所有艰难。“这就是我们不得不拖到现在的原因吗? 就因为你从某个无知酒鬼那里听到的狗屁故事?我们明天早上天一亮就会找人来帮你,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试着反抗,但现在你好像连坐都坐不起来……” “你……你这个没出息的小东西,”老人嘟囔着说道,但好像已经不再反对了,“来吧,帮帮我这个老头,我需要撒个尿,把我扶起来!” “我可不会帮你握着那皱巴巴的小玩意儿。”赛普克调侃道。 “你敢碰它一下,我就砍掉你的手,”拉伯克边笑边咳嗽道,“把我撑着,等我尿完就行了,你们这两个小混蛋!然后在森林里的鬼魂出现之前去睡觉!” 双胞胎翻了个白眼,伸手将躺在推车里的老人扶了起来,尽管他们努力地表现得很开心,但男孩们还是担心地一夜没睡,在帐篷外躺到天亮,心情沉重地听着拉伯克在里面传来的狰狞咳嗽声。 “告诉我,你觉得祈祷真的有用吗?”当太阳开始往上爬时,科尔塔问他的兄弟,“祈祷真的能像神父和修士们所说的那样强大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呢?”赛普克带着困倦的表情转向他。 “因为我希望我没有白白地对自己念叨那些拉丁语的胡话。” “我只知道,一个好觉会对我们有所帮助。”赛普克打了个哈欠,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我不知道祈祷是否能帮助拉伯克,但今天我们可以去埃格尔转一圈,我希望我们这趟不是白来……” ----------------- “我们顺利地度过了冬天。” “麻烦是从大斋月开始的,当时我们的拉伯克先生开始咳嗽。” “他说不用担心,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感冒……” “……可是后来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了!” “他的体力也越来越差……” “……然后他连路都走不了了。” “而且他的呼吸就像是溺水了一样!” 医院骑士团的修道院长不停地转着他的脑袋,听着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伙子互相插嘴地解释着患者的病况,在双胞胎讲完之后,他皱了皱眉头。 “所以你们是说他几个月来一直都这样咳嗽着?”修道院长瞥了一眼推车里的老人,难以置信地问道,“但你们现在才选择把他带到这里来?” “我们之前曾试着让他早点过来,”赛普克辩解道,“但只要他还有力气,他就会拼命地反抗,他不想听到任何关于修士、萨满或是女巫的东西……” “萨满和女巫,嗯?”修道院长用更加严厉的眼神盯着他们,“我只能说,你们把他带到我们这里来是对的,如果你让他去了那些异教徒骗子那,他们只会喂给他用野猪油炸的猫,让他病得更重。” “那么你们可以治好他咯?”科尔塔的眼睛亮了起来,但修道院长只是摇了摇头。 “只有上帝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谨慎地回答,“我们会尽力而为,但你们主人的病太严重了,而且又拖了太久。 他竟然愚蠢地觉得病情会自己好转,而且从你们描述的情况来看,他显然祈祷得还不够。” 赛普克和科尔塔互相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向对方点了点头。 “我现在得走了,我和我的弟兄们会看看能为你们主人做些什么,”修道院长说道,“在那之前请留在这里,为拉伯克的康复祈祷吧!” 说罢他们便把老人抬进了里面,将双胞胎兄弟留在走廊,两人这时才如释重负地在墙角坐下。 现在还没到中午,他们就已经累坏了了。在吃过简单的早餐之后,他们便将拉伯克强硬地放进了推车里,向陌生的城市进发,但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像是在走上坡路一样艰难。 拉伯克似乎又改变了主意,他总是想要从车上掉下来,或是无力地敲打着赛普克的脑袋让他停下,等到他们把这个顽固的老头拖到修道院门前时,他们就像是拉了三天三夜货物的骡子一样累。 “祈祷,”在看到修道院长走远之后,科尔塔没好气地说道,“说得跟我们没有试过一样。” “别担心!”赛普克拍了拍他的大腿,“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铃铛人会被治好的。” “你还记得几周前我偷偷买下的那一把药材吗?”另一个男孩淡淡地笑了笑,“他们说那烟熏可以治病……” “我怎么会忘记呢?”赛普克咧嘴一笑,“你刚把它撒在火上,那个顽固的老头就发现了,然后在上面撒了一泡尿。” “然后火就被浇灭了……” “然后我们整晚都没有营火了。” “我们还浪费了那么多银币!” “但至少你试过了,不是吗?” 男孩们沉默了很久,修道院走廊里清凉的寂静令人舒畅,他们靠着桥坐在角落里,睡意慢慢地落在了他们的眼睛上。 经过通宵的守夜和整早的努力,不经意之间,他们就在轻柔的鼾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们才醒来,附近的钟声把他们从美梦中吵醒,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至少有十几个修士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悄无声息地从双胞胎身边走过,然后消失在远处的一个角落后面,赛普克往前望去,发现他们忘了关上他们来时的门。 只见男孩缓缓起身,开始踮着脚往敞开的大门走去。 “等等!”科尔塔低声喊道,“等等,你在干什么?” “我不想再干等着了,”赛普克有些兴奋地说,“我快无聊死了!你就不好奇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科尔塔摇了摇头,他的兄弟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继续往门的方向走。 “唉,管他呢,”科尔塔咕哝了一句,跑着追上了赛普克,又立即补充道:“可如果他们发现我们了怎么办?” “他们就算发现了又怎样?”赛普克翻了个白眼,“我们只是四处看看,打发时间,这算是什么罪过吗?” 科尔塔宁愿不回答这个问题。 两个好奇的男孩走进了敞开的大门,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宽敞房间里。 第一百八十六章 久违修道院 第188章 久违修道院 里面的大部分空间都被一模一样的桌子占据了,它们在靠近窗户的明亮地方整齐地排成了一排。四周的墙壁上都是尺寸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放着各种卷轴、书籍、抄本和编年史。 每个抄写台上都摆放着未完成的作品,一本本正在制作中的书页被装在薄木框里,旁边放着羽毛笔和墨水瓶,用过的蜡烛头和其他不知道是什么用途的工具。 双胞胎只能猜测这是一个真正的藏宝室,这里面无处不散发着一种神圣的气息,他们没有见过任何能与之相比的地方。 “科尔塔!”赛普克弯腰查看着一本未完工的手抄本,低声笑着招呼道,“科尔塔,快过来,快来看看这个!” 满是拉丁文字的页面底部是一副诡异的精美彩画,两名戴着头盔的骑士正躲在他们的盾牌后面,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公牛则扬起尾巴,喷出一堆粪便向他们袭来。 尽管私闯禁地的双胞胎想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但看到这个奇怪的画面后,他们都大笑了起来。 “看这个!”赛普克走到另一个抄写台前,“这还有一幅画!” 在这一页上,一个骑着兔子的光头战士正在与一只巨大的蜗牛搏斗;在另一幅未完成的手抄本里,几个女人痛苦地看着一个男人蹲在地上呕吐;最让他们感到惊奇的是另一幅画中的一个女人从树上摘下成熟的身体部位。 男孩们试图保持安静,但即使他们用手掌捂住嘴巴,仍然笑得浑身发抖,连眼泪都掉了下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科尔塔笑着问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什么样的书会配这样的画啊?”赛普克问。 “你们在缮写室里做什么?”一个严厉的声音从大开的门外响起,“谁让你们进来的?” 双胞胎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们惊恐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黑衣男子,他的皮肤灰暗,脖子细长,双腿畸形,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而他鹰钩鼻上的铁框眼镜让他看起来更加恐怖。 “你们到底是谁?”那人继续质问道,“伱们是怎么进来的?怎么,你们忘了怎么说话了?” “呃,先生,我们……我们……我们只是……嗯……我是说,我们迷路了,”科尔塔结结巴巴地说,脸色从红色瞬间变得雪白,“我们……我们不知道……怎么……” “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男人不耐烦地打断道,然后朝赛普克的方向看去,“你呢?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好先生,请您见谅!”另一个男孩表情认真地走上前来,就像自己身上穿的是贵族的细布长袍,而不是很久没换过的破烂衣衫。“请不要对我们生气,我们这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座修道院。 我们稍早的时候带主人来这看病,现在已经几个小时没有他的消息了。于是我们想在等待他的时候稍微锻炼一下僵硬的四肢,就在空荡的走廊上散步,然后发现这里的门是开着的,就走了进来……” “你觉得我会相信这个拙劣的谎言?”男人走到抄写台之间,“按照规矩,缮写室的门一直都会保持紧锁!” “先生,拜托了!我的兄弟和我不会在任何情况下撒谎!”赛普克撒谎道,“门确实是开着的,我们也不知道它通向哪里。你看,好先生,我们什么都没碰过,对吗?”他看向科尔塔,男孩点了点头,但还是说不出话来。 “好吧,”戴眼镜的男人清了清嗓子,还是没有完全相信,“也许你们并没有撒谎,但当我进来的时候,你们就像无知的动物一样咯咯地笑着,没有一点尊重的样子。” “我们不否认这一点,好先生,”男孩摇头道,“但是请您理解,我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好几个星期了,每天都吃不饱饭,我们的主人又病得很重,前一天晚上我们都没有睡觉。 我们太累了,当我们看到那些彩画的时候,嗯……”赛普克受不了了,他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很抱歉,先生,但是,但是那张……那张画里有个女人在树上采摘杨物!” 尽管他很想克制自己大笑的冲动,但还是和他的兄弟一起爆发出了阵阵笑声。他对面的陌生人差点就被说服了,但现在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厚厚的眼镜里闪着暗光,然后生气地指向门外。 “出去!”他如暴风一般嘶吼道,“滚出去!别让我在这里再看到你们了,去走廊上等你们的主人!” “谢谢您,好大人,”赛普克和科尔塔赶紧缩着脖子跑了出去,“您是个好人!” “我不是什么大人!”戴眼镜的老人在他们身后说,“我是雷米吉乌斯修士,是这缮写室的监督者。而这些彩画,”他愤怒地指着抄写台上的书页,“都是象征和寓言!” “你说是就是吧,”赛普克对着他的兄弟小声嘀咕道,“但那个女人从树上摘杨物可不是什么正经画……” 他们在外面度过了两个小时,也许更久,双胞胎坐在走廊的墙壁旁失神地思考着,而每个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就像是没有注意到他们一样。 男孩们的肚子咕咕作响,眼睛都饿得跳了起来,脚也开始酸痛,但仍然没有任何关于拉伯克的消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阵独特的敲击、拍打、撞击和脚步声传入了他们的耳朵里。那是一种低沉而又熟悉的声音,双胞胎几乎是同时看向了对方。 “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赛普克伸了伸脖子,“就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样……” 科尔塔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那是因为我们在走廊上。”他站起身来,开始在走廊的石板上来回走动,竖起耳朵确认着声音的来源,然后突然兴奋地说道: “那里,是从那里传来的!”他指着他们身后的一个小窗口,靠近墙壁拱顶的地方,“把我撑起来,让我看看!” 赛普克把他的两只手握在一起,科尔塔用右脚轻轻地踩在上面,但仍然离窗口差了一指的高度。 “太高了,”他跳到地上,摇头说道,“靠墙蹲着,让我踩着你的肩膀上去!” “好吧,”赛普克谨慎地环顾四周,“但到时候你也得为我这么做!” “当然,当然,赶紧的!” 赛普克抱住头,让科尔塔踩在他的膝盖上,然后爬上他的肩膀,用两只手够到了高高的窗口,晃了几下,终于将脸贴了上去。 “你看到什么了吗?”赛普克有些吃力地问道。 “等等,阳光太亮了!”另一个男孩眯起眼睛,“我只能看到修道院的墙壁,里面一定是内院,我可以清楚地听到里面的声音,但是……” “嗯?怎么了?声音到底是不是那里传来的?” “我不知道,我没有……”科尔塔打断了自己的话,“是的,他们就在这里,就在我们下面!” 他把脸凑近窗子,往下看,只见在方形的院子里,至少有三十名年轻侍从在训练着。两名成年的教练在他们中间踱步,用严厉的目光扫过他们的动作,时不时地纠正一些笨拙的站姿和攻击招式。 看着这些训练中的侍从,科尔塔的心跳动了一下。一些人用长矛战斗,另一些人则用钉头锤和剑互相进攻,在装饰着白色十字架的黑色盾牌后面寻求保护。 有训练匕首搏斗的,也有没用武器,赤手空拳格斗的。院子的尽头放着草编假人和箭靶,弓箭和弩箭沿着墙壁摆放,等待着近战训练之后的射击训练。 “拜托,你没听到吗?”赛普克不耐烦地抱怨道,把科尔塔从沉思中惊醒,”你都看到了什么,他们在做什么呢?” 但这时他们身后有人大声地清了清嗓子,吓得赛普克往旁边一缩,本能地转过身来,科尔塔几乎是垂直地落在了地上,噗通一声跪在了修道院长面前。 “我们已经完成了检查,”男人干巴巴地说道,就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我们的一位外科医生和他的十二名助手一起对拉伯克先生进行了检查,他们数了他的心跳,看了他的尿液……” “但他是喉咙有问题,”赛普克插话道。 修道院长举起右手,示意男孩安静。 “他们已经彻彻底底地检查了这位先生,”他平静地解释道,“但不幸的是,他的病情太严重了,病魔已经折磨了他太久…… 但他还有的救,跟我来吧,阿德尔修士会告诉你们应该如何给你们的主人准备食物,好让他重新获得力量。我们也会给他准备一些药材,然后我们再讨论付款的问题……” 说完,修道院长转身走在前面,双胞胎乖乖地跟在后面。他们相信医院骑士团的人可以让拉伯克康复,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足够的钱来完成治疗。 下午时分,他们回到了在城外搭建的营地,拉伯克再次回到了他那破旧的小帐篷里,一系列漫长复杂的检查让这个可怜的老家伙感到非常疲倦,以至于双胞胎刚他把放下,他就直接睡着了。 不过在老人睡着之前,他们将一大勺医院骑士团的神秘药水强行灌进了他的喉咙,里面有醋、蜂蜜、各种草药的煎剂,还有一种成分不明的褐色糖浆类物质,医院骑士团把配方藏在七把锁的箱子里,除了他们没人知道真正的内容。 男孩们知道铃铛人不会乖乖将药水吞下,为了不让他吐出来,他们在塞进第一口药后就迅速夹住他的鼻子,堵住他的嘴,把他的头向后仰,直到确定他的嘴里不剩一滴的时候才松开这个虚弱的老人。 之后他们将拉伯克留在帐篷里,他很快就睡着了。在睡眠期间他仍在发出可怕的声音,呼吸困难,但他不再像以前一样不停地咳嗽了,这和过去几周甚至是几个月的痛苦相比,算是一个令人稍稍安心的迹象。 男孩们在早已熄灭的营火旁坐了下来,在黄昏慵懒的阳光下数着剩下的钱币。 在支付了药费和检查费用,并在城里买了一周的推荐食物后,他们几乎已身无分文了,不过,他们能撑到现在完全是多亏了拉伯克平时的公平和慷慨。 不管他每次交易赚了多少钱,老人总是把一半的收益留给自己,然后将剩下的一半分给孩子们。 他们现在是法律上的奴隶,没有人会相信双胞胎曾经是一位高贵骑士的养子兼仆人,但老人真的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助手来对待。 所以男孩们也为了救拉伯克一命而绞尽脑汁,做着各种尝试。他们本想把他留在修道院里,让修士和世俗医生的照顾和监督下休息到康复为止,但那样会花费很多钱,拉伯克的钱袋早就空了,而男孩们也凑不出来需要的金额。 因此他们不得不把老人带回营地,用从医院骑士团得到的药物和建议来凑合,希望在森林的边缘搭建的这个通风良好的帐篷能比修道院的病床更有效果。 “你还剩多少钱?”在数完自己手里的钱币后,赛普克一脸酸楚地问道。 “和你的差不多,”科尔塔叹了口气,沮丧地回答,“靠这点钱我们撑不了多久,必须得想想办法了。” “有什么好办法?是在这里找到一位愿意让我们效力的贵族,还是到树林去找种子和鸟蛋?” “也许我们应该根据拉伯克教我们的方法,”科尔塔想到了一个主意,“试着把推车里剩下的货物都卖掉……” “真是一个绝妙的想法,我亲爱的兄弟!”赛普克嘲讽地说,并起身走到手推车前,在里面开始翻找。“比如说,这个破土罐子,肯定有人会买对吧? 我不知道哪个人会这么傻,但一定会有一个蠢蛋愿意把他的全身家当都花在这个破罐子上,也许这傻瓜就住在埃格尔里,等着我们去找他呢!” 科尔塔无奈地摇了摇头,阴沉地翻了个白眼,而赛普克则继续说道: “或者是这个裂了的木杯子!”他指着另一件垃圾说,“这杯子里面又脏又臭,任何虫子都很乐意住进去,我们把它卖给虫子们吧!” “够了,别开这种没意思的玩笑了!”科尔塔呵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别说了,好吗?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 第一百八十七章 落叶 第189章 落叶 “我也是,”赛普克把杯子扔在地上,一脚踢飞,木杯划出一道大弧线,消失在树林之中,“看看我们,看看我们身上突出的肋骨和树枝一样细的手臂!虽然和在奴隶贩子的囚禁下相比,这一年还算不上糟糕,但是……” “自从我们逃出庄园以来,上帝就在一直惩罚我们,”科尔塔把他兄弟的想法说了出来,“艾格尼丝夫人交给了我们两个任务,而我们都失败了。我们没能到达蒂米什瓦拉,也没能照顾好伊雷主人。” “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赛普克蹲下身子,把脸埋在双手里,“我觉得艾格尼丝夫人没能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幸存下来。我们无人可寻,也无家可归。 我们离原来的家太远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有埃格尔这个地方。而现在我们在这城外扎营,我们离开庄园后唯一一个对我们好的人病重,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我们只能靠自己了……我们就像落叶一样,命运的风随意地把我们吹起,又吹落,它把我们吹到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没有方向,没有目标…… 如果我那天晚上在酒馆里就这么想的话,我应该去……” 赛普克没有说完他的想法,而是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开始沿着小路向城镇走去。 “喂,你现在要去哪里?”科尔塔惊奇地在他身后喊道。 “现在只有童话般的奇迹才能帮助我们,”男孩用沉闷的声音回答道,“但即使我们坚持不了多久,我也想要最后一次真真正正地过一个美好的夜晚。我已经两年没有开心过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我去去就回……” 科尔塔被他兄弟的绝望想法吓了一跳,虽然他自己也觉得目前的处境并不乐观,但没想到赛普克竟然这么阴郁。 毕竟,在他们两人中,赛普克总是更开朗、更有趣、更调皮的那个人。当赛普克在夕阳的余晖下向埃格尔进发时,科尔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咬着指甲,看了看睡在破旧帐篷里熟睡着的拉伯克,再看了看离他越来越远的赛普克,内心深处开始酝酿着一场风暴。 最后,他也站了起来,以最快地速度跑着追上了他的兄弟。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这样跟着你干蠢事……”科尔塔摇了摇头,这时赛普克突然抓住他的肩膀,紧紧地拥抱了他。 “因为我们都是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他带着甜蜜的微笑说,“好了,走吧!在这糟糕的生活中,让我们再好好地活一次吧!” 在寻找酒馆的过程中,他们终于好好地欣赏了一番这个叫埃格尔的地方。 这座小城市被群山环绕,当地人把周围的森林清理了不少,在土地上种植着葡萄,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埃格尔被一条大河一分为二,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在高处的城堡似乎都在时刻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城堡就像是一个舒适地伸展着四肢的巨人,既是敌人的威胁,又是被庇护者们的宽慰。 双胞胎无忧无虑地走在大街上,在温暖的夏日傍晚探索着城市的角落和缝隙。在这几个小时里,他们不知不觉地放下了所有的悲伤、烦恼与忧虑。 他们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就像是背着装满铅的桶子走了整整两年,终于可以放下一晚了一般。 他们张大了耳朵,感受着陌生的声音和嘈杂的喧嚣;他们的鼻子自由自在地吸进着城市的每一种气味;他们的视觉变得如猎鹰一般敏锐,似乎连皮肤都在吸收着埃格尔的一切。 这座城市仿佛有它自己活生生的灵魂,以某种神奇的方式触动了男孩们,双胞胎心里同时暗暗想道,要是能永远生活在这里就好了,但他们都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对方,不想用另一次争吵来破坏这难得的美好气氛。 等好不容易找到了酒馆的时候,他们的肚子都咕咕叫了。他们已经商定好了要做的事情,所以一进门,男孩们就急忙跑到柜台前,把手里攥着的钱币拍在了老板的面前。 “不管这里有什么食物,老板,每样都给我们来一份,赶紧的!”赛普克自信地说道,“热面包,炖肉、烤肉和煮肉、鱼、野味、馅饼、奶油莳萝干酪、浓酱汁,以及类似这样的美味伱都可以给我们端上来,但不要给我们蔬菜或是水果,我们在森林里能找到免费的! 不过炸洋葱、蘑菇或其他水果酱可以考虑,如果老板你也有这些的话。还有酒,别忘了酒!但别想耍花样,我会记得我给了你多少钱,如果你给我们的菜少了,我一定会知道。” 酒馆老板惊愕地盯着这精神振奋的年轻人,眼睛都没眨一下,听着他滔滔不绝地把话说完。这不寻常的要求和钱币吓了他一跳,但他并没有打算拒绝,毕竟这两个男孩预先把钱给付了,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个提前付款的客人永远是对的。 “我不确定我是否能满足你们,”等到男孩结束后,老板终于开口道,“但我会尽我所能的。” “我们要一场丰盛热情的宴席,老板,”科尔塔插话说,“这才是最关键的!” 老板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不会饿着肚子离开这里,”他扫了一眼堆在他面前的银币,眨眼间将它们收进了围裙身后的某个地方,“一旦你们品尝了埃格尔的美酒,你就永远不会忘了它。 那是我最舒服的桌子,去那坐下来吧!你们可算是找对地方了,这一定会是一场难以遗忘的盛宴!” 酒馆老板最后在男孩们桌上堆满的食物足够喂饱六个成年人。 桌上摆满了面包、奶酪和奶油馅饼,还有各种各样的肉,双胞胎付的钱不够把每种菜都吃个够,但老板还是尽量地确保了他们至少每样都能吃上几口。 因为当天的渔获在下午就已经发臭了,所以最后男孩们并没有吃到鱼,酒也只装了一小壶,但赛普克和科尔塔还是非常满意。 一开始他们就像是一辈子没吃饱过饭一样贪婪地狼吞虎咽着,但突然之间就觉得再吃一口就会被撑死,这时宴席上的食物他们才被消灭了四分之一。 他们喝着酒等待着肚子腾出些空间,这埃格尔的酒确实是一种难得的美酒,男孩们擦了擦额头,打了几个嗝,等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吃了起来。 他们不想留下一点面包屑,双胞胎吃了又歇,歇了又吃,几个回合之后,他们已经无法动弹了。他们的酒也已经喝完了,男孩们的脑袋开始晕乎乎的,两人都在傻笑。 “我要……吐……出来了!”科尔塔呻吟着说。 “你敢!”赛普克捂着自己的肚子警告道,“我们花这么多钱可不是为了让你把东西吃了就吐出来的!” “我们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即使是在庄园里的时候……”科尔塔脸色难看地说,“也许……我们应该少吃一点的……” “呼吸!”赛普克背靠在冰凉的墙上,“深呼吸,让你的肚子放松!” 时间已经很晚了,酒馆里除了他们之外并没有多少人。一张很小的桌子旁坐着一个正在喝酒的光脚男人,再往里面,大约有五六个人正聚在一起吵闹着,似乎玩得非常开心。 “那边的人怎么这么兴奋呢?”赛普克眯着眼睛看着他们问他的兄弟。 “他们在赌博,那些讨厌的家伙们,”突然出现在双胞胎后面的酒馆老板回答道,开始收拾桌上的餐具,“他们玩的赌注非常高,真为他们的妻子感到可惜,因为我感觉今天这里有人要倾家荡产……” 当男人把碗、杯子和水壶搬走时,赛普克想了想,不再靠在墙上,挣扎地站了起来。 “喂,你在想什么呢?”科尔塔抓住他的胳膊,“你最好不要靠近他们。” “我有个主意,”男孩一脸迷糊地说道,“也许这不会是我们生命中最后的一个美好夜晚……” 说着,他脱下自己的一只鞋,把手伸了进去,当他再次把手抽出来时,他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枚破旧的小银币。 第一百八十八章 命运的骰子 第190章 命运的骰子 “一枚银币!”科尔塔睁大眼睛,喘着气说道,“你这个狡猾的骗子!你和我说好了把钱都花在这餐饭上的!” “亲吻这个银币吧,我亲爱的兄弟,祝我好运!”赛普克坚定地说,“我们不应该放弃希望的!” “但是你打算用这一枚银币做什么呢?” “做什么?”赛普克痴痴地看着他,“我要去那边发财。” 这个杯子和几个小时前男孩踢进森林里的那个木杯一样破烂,里面是软绵绵的黑色污垢,外面沾满了油脂和臭汗,脏得不行,但赛普克却像是拿着一只金杯一样捧着它。 和他同桌的有七个人,都是满脸胡须的成年男人,但这十五岁的男孩被他之前喝的酒和一连串的幸运骰数所鼓舞,觉得自己也是这群老赌徒中的一员,有着不错的投骰技巧。 科尔塔则站在他身后,时而绞着手,时而捏着他兄弟的肩膀,兴奋的汗水从额头上滑落。 这场赌局已经进行了至少三个小时了,起初男人们不愿意让这个男孩加入,说他手里的一枚狗屎银币一局也玩不了,但赛普克不愿放弃,成功说服了他们稍微减低赌注,开始一场新的游戏。 科尔塔一开始并没有跟随他的兄弟,但当他从远处听到赛普克先是将赌注翻倍,再是四倍,然后赢了八枚小银币的时候,他这才鼓起勇气,冒险地靠近了赌徒们的桌子。 赛普克自己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只是听从着自己的直觉,就好像有天使在告诉他什么时候该加大赌注,什么时候该收手观望。 他的运气很好,没过多久,赛普克的面前就有了一大堆银币,双胞胎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但到了第三个小时,他们的钱又翻了一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像是一场梦一样,而他兄弟的眼睛也在兴奋地闪闪发光。 “我不玩了,”其中一个男人说,“今天我已经输得够多了,我不想把身上的所有钱都输给一个小屁孩。” “我也不玩了,”又一轮后,另一个男人表示,“如果我再输,我的老婆会把我赶出家门的……” 这一句话让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桌上爆发出欢乐的笑声,但有一个人没有笑。 “不要破坏这里的气氛!”坐在赛普克对面的那个看起来很紧张的人说道,“不想玩了就回家吧!” “我正是这个打算!”第一个退出的赌徒笑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刺激的赌局了,我说,我支持这个孩子,伱已经从我们这抢了足够多的钱了,提伯格,现在你也该体会体会受挫是什么感觉了……” “轮到你了,”第三个男人说,“说说你的赌注吧!” 那名叫提伯格的紧张男人咬牙切齿地看着他面前的一摞银币,这是他仅剩的十枚第纳里。 他清了清嗓子,擤了擤鼻子,使劲眨了眨眼,想把滴到眼睛里的汗珠赶走。他眼巴巴地望着赛普克面前的那堆银币,嫉妒得脸都黄了。 “十枚银币。”他大吼一声,将他剩下的所有财产都推到中心,一小摞银币瞬间倒塌。 听到赌注后,又有两人放弃了,第三个人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十枚银币推到中间,赛普克则自信地咧嘴一笑,从赢来的银币堆中捏出了十第纳里。 提伯格是第一个投骰子的人,他用力地摇晃着在脏杯子里嘎嘎作响的骰子,还迷信地向容器里吹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将其倒扣在桌上。他举起杯子,如释重负地看着骰子。 “九点,”他宣布结果,并让其他人都看的一清二楚,“我觉得运气现在站在我这边了……” 另一名玩家紧随其后,他简单地摇了摇杯子,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后,挥手宣布自己不玩了,因为两个骰子加在一起只有四点,他不想再输钱了。 赛普克是最后一个掷骰子的人,他一边摇杯子一边微笑,当他将木杯举起时,男孩笑得更开心了,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掷出了十点。 “不!”提伯格用拳头敲打着桌子,大声尖叫着,连口水都溅了出来。“不!这不对劲!这男孩肯定出千了!” “冷静点,提伯格先生!”酒馆老板警告他,“你们可以在这里玩骰子,但我不会容忍这里发生任何争吵和打斗!” “你让骗子进来了!”那人用充血的眼睛盯着他,“这个我们都不知道是谁的小杂种玩的一定是假骰子!” “注意你说的话,先生!”有恃无恐的赛普克扫了一眼他上一轮赢来的银币,自信地说,“如果我玩的是假骰子,那么在座的其他人也一样,包括你,你要知道,你之前也赢了三轮……” “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你这个小骗子鼻涕虫!”赌徒跳了起来,“再让我赌最后一轮,给我新的骰子!” “我可没有出千!”赛普克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大家都看到了,我赢地正大光明,为了证明我的诚实,我请所有人都喝上一杯!老板,你听到了,别忘了给那个赤脚的可怜人也满上!”男孩指着那个孤零零的客人,那人整晚都在啜饮他的那一杯小酒。 于是,每个人在回家前都又喝了一杯酒,酒馆老板为双胞胎准备了一个结实的小袋子,把他们赢来的银币都装了进去。 男孩们也该回家了,现在已经很晚了,但一杯新酒下肚的提伯格似乎更加愤怒了,他实在是无法接受这场惨败。 “别走!”当双胞胎向众人告别并准备离开时,赌徒激动地吼道,“我们再玩一局!最后一局!只不过要用我的骰子!” “我不想冒犯你,提伯格先生,”赛普克微笑道,“但你想要用什么当赌注呢?我不想让你光着身子回家,而且我也不是很想要你的衣服……” “这个怎么样?”他伸手去拿他的袋子,掏出一张细心折叠好了的莎草纸。“十亩未开垦、可自由转让的农田,从埃格尔主教恰纳德·泰列格迪(csanád telegdi)阁下那里租下的,为期五十年!” 酒馆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没有人料到事情竟发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葡萄园主提博尔的酒友们都知道,他这天来酒馆就是为了庆祝这份地产契约的,这是他历时一年半,在贿赂、人情和汗水中赢来的胜利。 这个人已经是一个富有的农民,他的父亲在城外拥有几块农田,但主教签署和盖章的契约和随之而来的十亩土地会让提博尔成为埃格尔最大的葡萄园主。这晚他为他的胜利喝彩,也觉得自己可以下比平时更高的赌注。 然而,他的钱袋已经空空如也,酒也已经彻底麻痹了他的思绪,当那个小屁孩开始无礼地侮辱他时,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第一百八十九章 自由 第191章 自由 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挥舞着过去一年半的努力成果,心里没有别的想法,只想给这臭小子一个教训。 “五十年的十亩优质农田,”他沙哑地重复道,“赌你今晚赢走的所有钱……” “别犯傻,提伯格!”几个男人劝说道,“别做这样的傻事,你已经被愤怒蒙蔽了双眼!冷静下来,收回你说的话!不然伱肯定会后悔的……” “不要答应他!”科尔塔在他兄弟耳边低语,“我们来到这里时几乎一无所有,而现在我们有了一大笔钱,我们可以用这些钱来做任何事情,我们可以彻底治好拉伯克,千万别答应他!” 但输急了和赢大了的人怎么会听他们同伴的劝说呢?前者不相信自己会一直输下去,而后者则相信自己会一直赢下去。 而且到了现在,赛普克和提伯格都觉得自己的荣誉与男子气概都受到了威胁,他们像是战场上的敌人一样凶狠地盯着对方。 “好,来就来!”男孩点头答应了,他的兄弟则用双手捂着脸,因为他确信,一直持续到现在的奇迹要结束了。 虽然提伯格的酒友们对男人鲁莽的选择感到无奈,但他们谁也不想错过一场这么刺激的最终对决。就连那个一直独自饮着酒的光脚男人也凑了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赌局。 “这是我的骰子,”葡萄园主拿出他的木制骰子,“试试看吧,它们可没有任何猫腻!” 赛普克掷了五次骰子,每次都得到了不同的点数,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先生!”男孩向也前来围观的酒馆老板说道,“把羽毛笔和墨水准备好,因为如果我赢了,我们会当场在契约上签下名字!而你和另外两个人将成为这一切的证人,好让大家都知道我们没有耍诈!” “你还没赢呢,臭小子!”提伯格骂道,“谁先扔?” “先生年纪大了,”赛普克嘲讽道,“长者先掷吧!” 那人缓缓地把木头骰子放进了杯子里,向里面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话语,然后合上杯口开始摇晃,先是慢慢地,然后越来越快。 整个酒馆一片寂静,围观的人和赌局中的二人一样,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没人敢发出一点杂音。 在这紧张的氛围中,骰子敲打杯壁的声音就像是钟声一样。提伯格和赛普克狠狠地盯着对方,男人继续摇了又摇,然后把杯子砰的一声按了下去,这时,不仅话语被卡在了人们的喉咙里,连空气也被夹住,整个酒馆里安静得可怕。 赛普克感觉有什么东西冲上了他的喉咙,一阵恶心的感觉席卷男孩的全身,而葡萄园主人则慢慢地举起他的杯子,微笑着说道: “十一点。” 一阵难以置信的感叹和震耳欲聋的吼声在酒馆里回荡,仿佛围观这场赌局的有上百人之多,有的声音在高兴,有的则是失望。 赛普克惊恐地盯着那两个木骰子,科尔塔直接瘫倒在地板上,像一个被抢走玩具的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起来,因为他知道,他们又成了身无分文的可怜虫,很快,他们可能就要把自己的鞋子煮熟后切成片来填饱肚子…… 天堂和地狱就在咫尺之遥,不管他们触及的是美好还是绝望,都如梦幻一样不真实。 “啧啧,这可真精彩,”那个赤脚的男人把手伸到他的胳膊下,在这晚头一次开口,“现在只剩下一个点数比十一要大了……” 赛普克的脸色已经变得雪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男孩用颤抖的手把骰子放进了杯子里。他很清楚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轻率的致命错误,他觉得他输定了,他该及时收手的。 于是他拿起杯子,用另一只手捂住杯口,轻轻晃了晃,努力忍着眼中的泪水,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哭出来,然后,就像是接受了命运一般用一个微弱的动作将骰子撒在桌子上,甚至看都没有去看点数。 酒馆里再次陷入了一阵沉默,然后所有人都爆发出了欢呼声,整个墙壁都在颤抖。 “十二点!”那些被提伯格当做朋友的人也肆无忌惮地欢呼了起来,“他掷出了十二点!他赢了!这个该死的小混蛋赢了!” 赛普克后来只隐约记得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他被奇迹般的胜利弄得头晕目眩,差点真的昏厥过去。 不过他清楚地记得,他和他兄弟的名字出现在了那张契约纸上,他们成了十亩田地的主人,享有五十年的使用权,而酒馆老板和另外两人也作为公证人在莎草纸上签了名。 他还记得提伯格匍匐在桌子上,抽泣着,把脸埋在口水和鼻涕之中,然后酒馆老板赶紧把男孩们送了出去,因为拿着这么一大笔财富的人很容易就被人盯上。 “我建议你们尽快离开这里,”老板在双胞胎耳边轻声说道,“如果我是你们,我会远离这个地方的所有人。” 直到站在星光灿烂的夜色之下时,男孩们才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营地很久了。赛普克连忙将手伸进袋子里,没有数就给了老板一把银币。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男孩在临别时说,“请再帮我们一个忙,好先生,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往北方走了!” “我会的,”老板答应了,“上帝保佑你们,孩子们!” 就这样,双胞胎对视了一眼,不用言语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便全力向着西南方向的营地奔去。 等他们回到营地时,男孩们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们倒在小帐篷前,捂着身体,闭着眼睛喘着粗气,一边听着周围的声音,以确保没有人在跟踪他们。 除了蟋蟀和蝉的鸣叫声以及自己的喘息声外,他们什么也听不见,夜晚一片寂静。 “这里安静得很奇怪。”过了很久后,科尔塔才打破沉默说道。 “因为我们在那个喧闹的酒馆里呆了几个小时,”赛普克说,“终于没有人在我耳边大叫了,那些醉汉差点把我的耳朵给喊聋了!” “我仍然无法相信都发生了什么,”科尔塔开心地咧嘴笑了,“来,让我们看看你用你那一枚小银币都赢了什么!拉伯克肯定不会相信……” 男孩打断了自己,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他觉得这里的寂静是如此奇怪。他看着赛普克,对方也用同样担心的眼神回看着他。 疑惑同时升上了两人的心头,因为他们很清楚,拉伯克即使在完全健康的情况下,也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安静过。 他们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帐篷,仿佛害怕在里面会发现什么。最后,科尔塔一个动作直接将入口处的罩子拉开。 夏夜的天空很晴朗,满月的银色光芒清晰地照亮了帐篷里的拉伯克。老人舒适地仰躺着,毫无生气的眼睛盯着帐篷顶的某处,也许是在帐篷之上的星空,脸上挂着幸福真诚的微笑。 他平静而满足地走了,然而双胞胎站在帐篷前,靠在彼此的肩膀上,仿佛死者就是他们的亲生父亲。 临近清晨时,男孩们从短暂的沉睡中醒来,开始讨论如何安置拉伯克,这时他们才发现这个老人僵硬的右手拿着两片皱巴巴的、落叶般的莎草纸。 他们好不容易才打开了手指,拿到了那些纸,然后他们看到老人的手指被墨汁染黑了。 “他在这里用手写了这些,”赛普克表示,“我想他应该想给我们各自留下了一封信。” “嗯,读吧!”科尔塔说,但他的兄弟把两封信都递给了他,因为他是更擅长阅读的那个。 于是男孩接过那两张莎草纸,以最快的速度掠过用手指写的几行字。科尔塔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激动,汹涌的情绪都映在了他的脸上,在读完后,他的眼眶里再次泛起了泪光。 “我们应该用最体面的方式埋葬拉伯克,”他向赛普克说,“他可能是个古怪的老人家,但他一直都是个好人。” “怎么了,他跟我们说了什么?”赛普克好奇地问道。 “他什么也没说,”科尔塔笑着说,眼泪也顺着脸颊落了下来,“他在生命的最后让我们自由了,”他挥舞着莎草纸,“这是两封写有我们名字的解放状,我们不再是奴隶了,赛普克!” “不再是奴隶了,”另一个人重复道,眼睛闪闪发光,“如果再让我成为奴隶,我宁愿去死!我向你保证,我们再也不会当奴隶了!” “再也不会了。”科尔塔附和道,虽然他试图想和他的兄弟一样激动,但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却和赛普克想的完全不同。 至于那是什么,他还没敢告诉他。 第一百九十章 新王印 第192章 新王印 1323年,圣雅各布之月(7月) 维谢格拉德,匈牙利 一个满脸伤痕的男人走过维谢格拉德堡的走廊,所经之处回荡着愤怒危险的脚步声,看见他的人,不仅是卫兵和其他士兵,连仆人们都挺直了腰板,略带警惕地目送他走过。 他们都知道这个人是谁,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肖普朗的伯爵,皇家军队的指挥官,无论国王派他去哪里维护秩序或制造混乱,他都能取得接二连三的成功。 他是一个不屈不挠、坚不可摧的战士,即使那些不喜欢他的人也必须得承认这一点。 这年夏天,查理把这个人召到维谢格拉德,在远离多瑙河畔宫殿的城堡里和他谈谈。 尽管整个皇城还处于哀悼之中,但重修的城堡还是沐浴在辉煌里,即使是从不在乎浮华外在的米克洛斯也对眼前的景象产生了一种无言的赞赏。 国王不是因为无聊才把他从王国的西部角落给叫过来的,米克洛斯确信,参加这场会议的只有国王、皇家法官和其他内阁大臣,就连仆人们都被清了出去,在门外等候。 这次要谈论的话题恐怕比他最初想象的还要重要。 查理·安茹和其他人在一个较小的房间里等着他,这次国王没有坐在高台的王座上,而是和其他人一起坐在一张宽敞的桌子旁,让会议的气氛和以往比起来更加不同。 米克洛斯看到桌旁有一张空着的扶手椅,但他假装没有看到,他谦卑地单膝跪地,低下头,对查理说道: “陛下!我按照您的吩咐来了,您卑微的仆人供您差遣。” 国王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坐在他两边的权贵,你看,我的朋友们,这才是一个真正忠诚的部属,他的眼神似乎在这么说道。然后他亲切地向肖普朗的伯爵招手。 “起来吧,米克洛斯伯爵,到桌旁坐下,加入我们!”查理用洪亮的声音说,“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在和平时期把你叫来这里。” “的确,陛下。”米克洛斯站起身来,挺着胸在为他准备的椅子上坐下。 “好吧,那就让我们直奔主题吧,”国王表示,“多年来,伱一直是我忠诚的指挥官,你作为伯爵城堡主的工作也非常出色,在这里我就不一一列举你的功绩了,因为我们都知道你为巩固王权做了多少贡献。 你是一个无所畏惧的战士,很少有人可以有你这么优秀,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我把你提升到宫廷之中吗?” “如果我可以斗胆猜测的话,”米克洛斯用他沙哑的声音说,“我家族的声望在这个决定中起了一定的作用。” “没错,”查理承认道,“几个世纪以来,古特克勒德家族一直给这个王国带来了杰出的男人,多产的女人,他们都是优秀的贵族。 你的祖先从圣伊什特万国王的时代就在这里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家族纹章里的银色楔子象征着龙的牙齿。” “是的,陛下,”男人骄傲地说,“在所罗门国王的时代,我的祖先勇者奥博斯斩杀了埃塞迪沼泽的巨龙……” “原来如此!”国王的眼睛闪闪发亮,“没有多少家族有这样可供夸耀的祖先。当时,你被几位宫廷权贵推荐给我,那时我就敢肯定,就像苹果一定会从树上掉下来一样,你也会和你的祖先一样忠诚勇敢。 当然,有许多贵族利用他们家族的名声获利,而自己却什么能力都没有,但你从一开始就证明了你并不是这种人。” “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在努力追随我祖先的道路,和他们遵循的理念,”米克洛斯说,“我认为光是背着家族的名字是不够的,还要做着对得起家族名字的事。” 在座的人听到这句话后,都不约而同地点头。 “我们收到了你的最新报告,古特克勒德大人,”德米特·涅克塞发言,“根据报告,你在春天把肖普朗的旗队规模扩大了一倍,除了你的三百名轻骑兵之外,你还训练了一百名重骑兵和两百名步兵。所以现在你指挥着六百名士兵,还不包括辅助的侍从和仆人……” “没错,涅克塞大人,”男人点了点头,“我的步兵还接受了特殊训练,他们不仅精通长矛,还是用弓的好手。” “不过,”德米特继续说,“我们还了解到,为了扩充你的军队,你从教会和临近的教区借了大量贷款……” 米克洛斯重重地咽了咽口水,他并没有将这件事写进他的报告里,但似乎没有什么秘密能躲过国王和他宫廷朝臣的眼睛。 “这也是事实,”他没有办法,只能承认,“但我会及时还清有关的贷款。” “米克洛斯伯爵,”查理身体前倾,靠在桌子上,眯着眼睛盯着这位坐姿严肃的指挥官,“如果我们从现在开始叫你米克洛斯总督,你会喜欢吗?” 米克洛斯不明白国王是什么意思,他的眉毛皱了起来,伤痕累累的额头上皱纹叠在一起。 “我将剥夺亚诺什·巴博尼克的职位,”国王继续说道,“然后任命一位新的领主来管理斯拉沃尼亚、克罗地亚和达尔马提亚。 但这个人必须要有掌握权力的能力,他必须在苏比斯家和其他不听话的贵族家族之间建立新的秩序。也就是说,他必须承受总督头衔所带来的重量。 我们必须让亚得里亚海岸城市的首领们明白,他们不能随意地向威尼斯低头,他们需要明白,他们的权力全部由匈牙利国王赐予,而匈牙利国王也一样可以剥夺这些权力……米克洛斯伯爵,你认为你可以胜任这项任务吗?” “除了总督头衔外,王室还会将你的贷款全额清偿,”德米特补充道,“而且陛下将为你提供一支足够强大的军队,供你接管南方。” “你必须一直推进到海边,”国王总结道,“我们希望你能清除整个王国南部的抵抗势力。而且我不觉得巴博尼克家会心甘情愿地交出权力,你必须用武力从他们手中夺取总督的位置,你怎么说?”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脸上先是露出惊讶之色,然后,随着国王的讲话,这种惊讶逐渐被一种坚定、毫不动摇的无情冷酷所替代。 “我深感荣幸,陛下,”伯爵最后回答道,“我将成为您的拳头,大人,以及您的怒火,我会将净化之火烧到海边。” “很好,”国王得意地笑了,“那就不要耽搁了,马上回到肖普朗,集结你所有的部队,到夏天结束的时候,我的士兵也会加入你,从现在开始,你也不欠债务了。” 新上任的克罗地亚总督站了起来,他伤痕累累的灵魂激动不已,一直以来都不擅长表达自己感情的他又跪了下来,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拜托,这完全没有必要!”国王连忙起身,把他忠诚的属下从地上扶起来,但他也伸出了他的百合花印戒,好让男人能感激地亲吻它。 “好了。”国王点了点头,并亲自将米克洛斯送出了房间。 财政大臣和其他在座的权贵们满意地互相看了看,他们不需要言语就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 他们相信,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会一劳永逸地解决南方沿海地区的权力纠纷,在那开启一段长久的和平时代。 查理这天的举止很奇怪,小议会的所有成员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的嘴角藏着一抹浅浅的笑意,眼睛里也有一种他们无法破解,也不敢多问的神秘。 他们有些担心,因为国王显然对他们隐瞒了什么想法。但是大臣们还是很开心地看到国王似乎从之前的悲痛中恢复了过来,那种笼罩着他灵魂的黑暗仿佛已经开始消失,他幼子的死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一直折磨着查理,但现在,国王又变回了他之前的自信模样。 在送走了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并讨论了议程中的几个问题后,国王在众人正要离开时叫住了他们,终于说出了他一直藏着的想法。 “大人们!”查理郑重地站起来,“我必须承认,我今天召集你们过来并不只是为了讨论一些小事情的,我还有一件事没有说,一件大事。” 在大臣们好奇的目光中,查理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最后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距我离开那不勒斯,第一次踏上这个王国的土地已经有二十三年了,”他开始了他的独白,“从那以后发生了许多无法形容的事情,在二十年的血腥战争之后,我们才把一个四分五裂的王国重建成一个统一的帝国。 即便当时我们不得不重新开始,但我们从未放弃,上帝一直站在我们这边。然而,在这段时间里,魔鬼也并没有沉睡,它们在我们许多善良信徒的心中筑起了巢穴…… 想想阿玛德·阿巴,他在生命的暮年背叛了我们,我们被迫在罗兹格尼粉碎了他儿子们的军队。 或者是去年被扔进地牢的穆垃登·苏比斯,他一直声称自己站在王室一边,但却在一直犯着各种不可饶恕的罪行。 你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亚诺什·巴博尼克是个忠臣,但我们现在不得不强行夺走他被赐予的权力。这么多年来,我们的许多追随者都背弃了他们的誓言,甚至有些人现在才露出真面目。” 查理略微停顿了一下,用敏锐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然后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今年标志着王国历史上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始,”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已经铸造了新的货币,实行了新的税收政策,建设了新的帝国首都,现在,是时候再次确保我们臣民的完全忠臣了。” “陛下,您想要怎么做?”德米特·涅克塞皱着眉头问道,“我不太明白……” “销毁我的旧印章,然后再刻制新印。” “但是,陛下,”皇家法官惊讶地看着国王说道,“这是否意味着……” “这意味着,”查理替他把话说完,“我之前所有的封地赠与、头衔分配、职位任命都将失效。” “不好意思,陛下,我没听懂,”德米特眨了眨眼,有些诧异,“您说的失效指的是我们今年的文书,还是马泰·查克死后给予贵族们的所有任命与赐赠?” “你没理解我的意思,德米特大人,”查理坚定地说,“我说的是,所有的文书,我们在过去二十三年内赐予的所有封地、头衔和官职,每一张盖着旧王印的公文。” “但是,这……”皇家法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飞快地算了算,“那可是数以万计的文书啊,我的陛下!” “每一个领主,不管他是总督、伯爵还是男爵,每一个骑士、侍从、执法人和城堡军仆,他们的头衔、土地、庄园、城堡、村庄以及在我统治期间获得的任何任命,都会立刻失效。 大人们,我不会假装这个任务会很轻松,”在宣布了他的计划后,国王向着越来越面无血色的大臣们表示,“这的确是一项艰难而漫长的工作,但其果实也一定会是最甜蜜的。” “陛下,”德米特大胆地问道,“您就不担心这会导致叛乱,甚至是另一场大规模内战吗?” “这是我们必须做出的牺牲,”查理平静地说,“不过我不认为你担心的情况会发生。虽然亚诺什·巴博尼克不会因为他的总督头衔失去合法性而高兴,但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会有一封带着新王印的任命书和一支军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举的可不是个特例,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所有人都会争先恐后地为王国卖力,以证明他们的价值,证明他们的忠诚,证明他们配得上印有新印章的公文!今后,王国将由有能力的英雄们管理! 任何几个月内无所作为的人都将被严格审查,那些不忠的反叛者将永远失去他们的特权。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别的,”国王总结道,“就是为了将麦子和秕糠区分开。”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呢,陛下?”财政大臣问道。 “马上,”国王说,“把我的旧印摧毁,明日我就要见到新的印章!让信使把消息带到全国的每一个角落,让每个人都尽快知道,只能亮出旧印章的人迟早会变得一文不值,他们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忠诚才能得到新印。” 说罢,他拍了拍手,满意地点了点头,“会议现在结束了,走吧!” 大臣们纷纷起身离开,查理确信他们一定会先去找个地方喝杯烈酒,从他们互相投来的眼神和并不热情的神情来看,他们并不喜欢这个可能会持续数年的工作。 “您以后可能会有不少头疼和失眠的夜晚了,”当房间里只剩下国王和德米特两人时,财政大臣对查理说道,“您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了吗,陛下?” “当然,但现在正是证明他们配得上自己位置的时候,”国王狡黠地笑了笑,“也许在完成所有的工作会花上几年,但是告诉我,德米特,管理一个王国的事务什么时候又容易过呢?” “问得好,陛下,”德米特叹了口气,“尤其是这个王国是匈牙利的时候……” “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忠诚与能力测试了。”查理表示,“说到忠诚,现在是安塔尔·巴托再次证明自己能力的时候了。 告诉他,明天下午的祈祷时过后,我会在河边的宫殿里等他,届时我会给他一个新任务。他也将随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军队一起南下,不知道我们的老朋友现在是否终于长大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停留 第193章 停留 1323年,圣雅各布之月(7月) 埃格尔,匈牙利 —— 摇铃人拉伯克被安静的男孩们秘密地埋葬在了森林里的一棵老柳树下,柳树的树枝轻轻地弯曲在新鲜的土堆上,仿佛那棵树直接成为了老人遗骸的守护者一般。 他们没有找神父为他下葬,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不是拉伯克想要的。双胞胎只是挖了个简单的坟墓,小心翼翼地把拉伯克放在里面,然后默默地把柔软的土壤放回他身上。 他们默默地为他的灵魂祈祷,因为无论他对上帝和神父们有什么看法,他们都希望他能上天堂。 男孩们认为,老人为他们所做的善事足以让上帝为他打开天国之门。他们把摇铃人带着铃铛的棍子插进了坟堆的末端,当做墓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标记说明在这垂柳下休息的人是谁。 葬礼结束后,双胞胎回到他们简陋的小营地,继续在沉默和悲伤中干活。他们把铲子扔进推车里,然后开始拆除通风的帐篷。 他们没有带太多随身物品,所以很快男孩们就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准备出发。 他们刚站在推车前,一个男人就好像凭空出现一样站在他们面前。 男孩们一眼就认出了他,蓬乱的胡子和脏兮兮的赤脚,他就是那个一直安静地坐在酒馆里的孤独流浪者,他们还邀请他一起喝了一大杯酒。 “你们好!”陌生人兴高采烈地向他们打招呼,“你们果然在这边啊!自从你们匆忙离开酒馆后,我就一直在找伱们。” “好吧,现在你找到我们了。”赛普克向他点点头,然后向自己的手掌啐了一口唾沫,握紧着推车的把手。 “我不是唯一一个在找你们的人,”陌生人背靠在树上,双臂交叉在胸前,“在听了酒馆老板的话后,提伯格和他的手下们立即出发向北走。 我一听就知道,你们一定是去了相反的方向,但我认为他们花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发现自己被甩了,然后在南边追踪到你们的足迹。 “他们不会在这里找到我们的,”科尔塔说,“等到了晚上,他们再怎么追也不会找到我们了。” “你们准备做什么?离开这个城市吗?” “你是一个出色的观察者,先生,”赛普克说,“我们无意呆在埃格尔,等待着这个提伯格和他的手下哪天找到我们,我们会尽可能地走得更远。” 大胡子的陌生人听到这话后咧嘴一笑,摇了摇头,不再倚靠在树上。 “你们的农田怎么办?”他假装冷漠地问道,“等等,让我猜猜看,你们想卖掉它。” “你在乎这个干什么?你想要买吗?” “我看起来像是能在埃格尔买下十亩田地的人吗?”男人反问,“我甚至连一双破鞋都没有……” “那好吧,上帝保佑你!”赛普克向他点了点头,“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别挡着我们的路,我们要离开了。” “我当然介意了!”男人脸上厚颜无耻的笑容消失了。 “什么?”双胞胎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只要求你们好好听我说说,”他用严肃的语气请求道,“如果我没能说服你们的话,那也没关系,你们就继续上路吧,我不会再打扰你们,我保证……” “你想跟我们说什么呢?”科尔塔好奇地看着他。 “留下来,别离开埃格尔,”陌生人回答,“命运把一个独特的机会放在你们手中,很少有人能这么幸运,这也许是你们一生中最好的机会了,而你们却愚蠢地打算把它丢掉。” “我们对葡萄酒的生意一窍不通,”科尔塔摆了摆手,“难道你很懂?” “嗯,事实上,”男人脸上又出现了笑容,“是的,我很懂。” 双胞胎互相看了看,他们的内心仍然觉得他们找不到比埃格尔更美丽的地方,他们一直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想法,而且留在这里明显弊大于利,但现在似乎一切都有了改变。 “继续说!”赛普克表示。 “我叫扎兰,”陌生人自我介绍道,“这里的人都觉得我是个一无是处的流浪汉,因为自从一年半前搬到这里后,我除了在大广场上乞讨以外什么都没做。 施舍者每天晚上给我半口晚餐,以及一些舌尖上的小酒,让我活到现在。但请相信我,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如果你现在想撒谎说你是这里最好的酿酒师,我们可不会再听你胡扯了……” 扎兰大笑起来,开心地合不拢嘴,双胞胎又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男人。 “有什么好笑的?”当扎兰停下来后,赛普克问道。 男人的脸上仍然洋溢着笑意,“孩子们,”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留在这里吧!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我可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扎兰先生?” “我确实是个酿酒师,我亲爱的孩子们,”他尽可能认真地承认道,“我不能说我是埃格尔最好的,但我可以酿造出比你们在酒馆里喝的好上千倍的酒。” 男孩们的喉咙突然发干,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扎兰的话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有说服力。 “让我们彼此坦诚地谈谈吧!”男人建议,“如果你们真的想离开的话,就走吧!昨天你们赢了一笔钱,但在路上,你们很快就会把钱用完,然后又会一无所有。 然后你们怎么办?卖掉那块土地吗?如果你们运气好的话,有人可能会愿意用一些银币买下它,但如果你们不走运的话,有人可能会用武力强夺它,然后你们不是被杀,就是沦为奴隶。我不知道你们经历了多少冬天,但依我看,应该不会超过十四个。” “十五个。”赛普克有些嘶哑地低声说。 “和我想的差不多,”男人摊开双臂,“你们还是孩子,你们埋葬的那个人是你们的主人还是父亲?” 双胞胎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越来越多关于这个酿酒师的问题,他们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观察了他们多久。 “我们曾经是骑士的学徒,”赛普克说出了真相,“后来我们走散了,然后成了奴隶。最后,我们被拉伯克先生买了下来,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得知我们以前的主人已经死了。 所以我们没有尝试回到他的庄园,而是成为了拉伯克的助手,并开始学习关于贸易的所有技巧,虽然我们永远也没法像他那么厉害…… 除了不断的流浪生活之外,我们过得还算不错,因为他没有把我们当做是他的奴隶。他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恩人,在他离世前,他让我们重新成为了自由人。” 扎兰看着他们,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感叹的叹息。 “我还以为没有什么人有比我更复杂苦涩的故事了,”他深表同情地说,“你认为哪个故事更为可信? 是那个逃离庄园、变成流浪乞丐的酿酒师,他天生为酿造葡萄酒而生,却无法在世界上最好的葡萄园区找到工作的故事? 还是两个声称自己曾是见习骑士,然后变成了奴隶,又变成了旅行商人助手的十五岁男孩们的故事?如果我相信你们的经历,你们为什么不试着去相信我的故事呢?” 男孩们听着这个问题,陷入了沉默之中。 “听着,我的朋友们,”扎兰叹了口气,“从我出生后,我二十七年的人生都是在藤蔓之中度过的,在酿酒上,我比我们的主耶稣都要了解,要知道,祂可是能将水变成酒。 你们有土地,我需要工作,而且你们还是孩子,需要有人保护,明天我就三十岁了。承认吧,我们需要彼此!这就是我想说的,现在你们可以决定你们想用自己的钱、土地和命运来干什么了。” “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的主人?”科尔塔望着他,“在我们做出决定之前,我们需要知道原因。” “因为那头肥猪有一天按住了我的爱人,虐待她,让她怀孕,几个月后,我看着我唯一的阿兰卡挺着圆圆的肚子在河里自尽。”男人面无表情地说道,眼角抽搐了一下,眼中的光芒在瞬间消逝。 “然后有一天晚上,我决定要割断他的喉咙,并放火烧了他的房子。也许我真应该那么做……但最后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离开了庄园。 我很确定,如果我想和我的阿兰卡在死后还能在一起,我就不能下地狱。所以我离开了那个混蛋,希望主能为我报仇。 我尽可能地远离家乡,然后在埃格尔停了下来,我被这无与伦比的风景所吸引,但至今为止这座城市还没能为我提供任何生计……” “好吧,”赛普克在短暂的思考后说道,“如果你能像你所说的那样酿出好酒,我们在这里可能会有一个不错的未来,但现在有一件事还是让我担心。” “我也是。”科尔塔点了点头。 “提伯格和他的手下,对吧?”男人问道,“不用害怕!如果我们一起合作,他们一定可以把他们赶走,然后我们也可以成为埃格尔的葡萄园主,和平地在这生活下去。” “但是我们要怎么做呢?”问题从两个男孩口中传出,扎兰再次咧嘴一笑。 “交给我就好!”他对双胞胎眨了眨眼,“我会在路上告诉你们我的想法。” “在路上?”赛普克困惑地看着他,“我们已经决定留下来了啊。” “是的,但你们的土地在那边,在山的另一侧,”他指着城市上方充满生机的山坡说,“我们还是尽早出发吧,这路程可不短咧!” 第一百九十二章 穆垃登·苏比斯 第194章 穆垃登·苏比斯 1323年,圣雅各布之月(7月)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 暮色降临,神父和唱诗班结束晚祷回到了家,平静的夏夜正慢慢笼罩着这座城市。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不管是城堡的大厅里,还是蒂米斯河畔旁,生活仍然很热闹,国王喜欢在天气变得太闷热时带着他的整个宫廷一起去河边扎营。 以前,圆号、风笛、鼓、维埃勒、长笛等乐器的音乐还在空中飘荡,与温暖的微风混合在一起,与像星星一样的萤火虫共舞。 然而,自从安茹家离开了蒂米什瓦拉后,这个王国的一角就彻底沉寂了下来。城堡里除了少数驻军外,就只有当地的行政官和他的家人,以及服侍着他们的几名仆人。 与过去十多年相比、空无一人的走廊、房间和大厅有一种诡异的空虚感。街道也变得更加平静,不再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旅人、佣兵、游商、朝圣者、穆斯林、流氓和骗子。 他们不再涌向这里,而朝维谢格拉德的方向赶去。曾经带着光鲜随从的贵族们随处可见,但在现在的蒂米什瓦拉,他们变得像白乌鸦一样罕见。 市场也变得不那么活跃了,许多商人和工匠决定收拾行李,搬到另一个城镇或村庄试试运气。 在这个圣雅各布月的温暖夜晚,庆祝和宴会的声音没有从任何地方响起。没有鼓乐和风笛,只有蟋蟀和蜻蜓的黄昏音乐伴随着这位神秘而孤独的旅行者。 男人在日落之后走出了酒馆的大门,他粗糙的黑色斗篷隐藏着他的真实身份,即使在酒馆里他也没有将兜帽摘下。 他要求酒馆老板将他的食物和酒送到房间,而鉴于他出手大方,老板很乐意地答应了这个不寻常的要求,在这不再顺风顺水的日子里,他对每个偶然光顾的客人都心存感激。 男人在下午时分到达蒂米什瓦拉,他独自骑马穿越乡间,没有任何人陪同。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只打算呆一个晚上。 他在酒馆的房间里躲了一整个下午,然后随着夜幕降临,徒步向城堡的黑暗街区走去。 他的脚步充满自信,就好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一样。他熟练地穿过街道,总是在房子之间的拐角处转弯,或者偷偷溜进阴暗的小巷中,以躲开夜巡卫兵的眼睛。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而且很快就到达了他的秘密目的地。 城堡的正下方是一个黑暗潮湿的地窖,里面有地下墓穴、密道、各种审讯室和肮脏的牢房,住在牢房里的人有时多,有时少,他们被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与世隔绝。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可怕压抑的地方,而那些知道蒂米什瓦拉地下有着什么的人都尽量避开这个地方。 但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并不是这样,他是专门为了进入地牢而来的。 这个人也很清楚,一共有两种可以进入地窖的方法。第一条路是在城堡老塔的最底层,另一个入口则是在城堡外面,距离东南边的堡垒只有一箭之遥。 那里有一个简陋的小木屋,由一群卫兵看守,从小木屋里可以沿着古老的石阶下楼,进入地下。 披着宽松斗篷的陌生人一出现在小屋门口,卫兵就放下了手中的培根,跳了起来,跑向他们靠在墙上的长矛,嘴里塞满了洋葱和培根的碎屑,开始向不速之客大喊,将食物残渣喷的满地都是。 “停下!你是谁,你想要干什么?” 男人终于拉下了他的兜帽,举起了他那巨大的纹章戒指,在小屋中燃烧的蜡烛光芒下闪闪发光。 卫兵立刻认出了这位宫廷骑士,重重地咽了口唾沫,顿时对自己刚刚的举止感到尴尬。他将嚼了一半的食物艰难地送进喉咙,连眼眶都湿润了,但他顾不上这下,直接单膝跪在了白发贵族面前。 不久之后,他又坐回桌前吃饭,盘子和杯子旁边放着一个大钱袋,那男人用钱买了三样东西:地窖门的钥匙,一个燃烧的火把,当然还有他的誓言,卫兵发誓,城堡里的所有人都不会知道骑士曾经来过这里。 黑暗之中混杂着无法穿透的恐怖,穆垃登·苏比斯像一只受惊的老鼠一样望着那道向他走近的微弱光芒。有人在接近,火把的光芒越来越亮,到最后差点能把他完全弄瞎。 他的眼睛深陷在黑色的眼窝里,灰色的皮肤因溃烂的疖子和抓破的伤口变形。在他油腻的头发和胡子,甚至是浓密的眉毛下,都已经灼痛瘙痒了很久,他现在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 他被跳蚤咬了,身上都是虫子,就像是一只路边的流浪狗。当时他每天都疯狂地摇晃着牢笼的栏杆,但到后来他似乎习惯了,或者他已经彻底崩溃,不再关心那些正在侵蚀他身体的东西了。 拿着火把的人在穆垃登的牢房前蹲下,满脸厌恶地把一袋薰衣草放在嘴鼻前,用来呼吸。 “你是谁?”穆垃登蜷缩在早已腐烂的稻草中问道,“伱想要怎么样?” “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男人反问道,将袋子从鼻子下拿开了一会,让火把照亮了他的整个脸。 “费里西安!”前克罗地亚总督吸了口气,扶着牢房的栏杆站了起来,“我梦到你了,费里西安!在我的梦中,你终于完成了你准备了多年的使命……” “我也曾想过你,穆垃登。特别是当我听说你的臣民已经厌倦了你的暴政时,我便知道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的臣民?”穆垃登将脸贴在两根铁条之间,发疯似地盯着桑普特的伯爵。“我可以看到他们的脸,每一个被我惩罚、处决、诽谤过的人,每一个被我羞辱过的女儿或是妻子…… 他们在这里,费里西安!他们躲在这里,在这被诅咒的黑暗之中。当然,他们现在都沉默了,因为他们仍然害怕你…… 但是当你离开后,他们又会开始窃窃私语,只有这些铁栏杆能保护我免受伤害,但谁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费里西安·扎赫脸上的厌恶即使是用十个指甲也无法刮除,看到这个曾经富有的强大总督现在已没有了人样,他的内心唤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感觉,也许在更深的地方,还有一丝恐惧。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穆垃登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去年秋末,查理把他从萨格勒布带走,现在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海边领主已经变成了一个失去理智和力量的残废。 “你昔日的荣耀和权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费里西安怜惜地告诉他,“你的家人唯一关心的是谁能得到你留下的财富,你以前的人民庆祝你的陨落,甚至连国王也没有给你一个与你地位相称的牢房,他的茅厕都比这里要好上百倍。” “他只是想打垮我,”穆垃登咆哮着,愤怒地挠着他的胡子,“是的,他就是想打垮我,我知道,因为在他把我关进地牢时,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火焰。 他一定是想惩罚我,但他一定会心软的,他会亲自把我从这里领出去,领进他的城堡王宫,他会赐给我一个住所,在旧塔楼的某一层里。 ‘来吧,穆垃登总督,’他会说,‘你不能再生活在那黑暗中了,你的敌人在那里窃窃私语,在那里盯着你,我知道你已经遭受了足够的痛苦,现在,你的祈祷已经得到了回应……” “国王不在这里,穆垃登,”费里西安说,“蒂米什瓦拉几个月前就被清空了,王室宫廷现在在维谢格拉德。” “维谢格拉德?”囚徒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火花,“那么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如果我幸运的话,他们会把我关在所罗门塔里,那里阳光明媚,我可以看到星星、月亮和城堡里的猎鹰,听到外面的生活,吃上配得上贵族囚犯的饭菜!” “你不能去所罗门塔,”费里西安无情地打断了穆垃登,“你哪儿也去不了了,你还不明白吗?国王并不关心你,他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在这里腐烂、死去。除了我之外,已经很久没有人想到你了……” 就这样,穆垃登·苏比斯仅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他松开了牢房的栏杆,无力地倒在了稻草上。他眼泪婆娑,表情茫然地凝视着黑暗。 “那么,”他用垂死的声音呻吟道,“你是来解救我的吗?这就是圆桌派你来到这的原因,对吧?” “在你被剥夺权力之前,圆桌就已经不存在了,”费里西安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过,我确实是来……解救你的。” 说着,黑色斗篷里传来一阵轻柔的沙沙声,白发骑士从挂在腰带的小袋子里取出了一件东西。由于他不想触碰到穆垃登,他没有亲手递过去,而是把那东西扔到了男人的腿上。 饱受折磨的贵族把它捡起来,举到眼前,皱着眉头看着这绿色的小瓶子,里面只有半口半透明的液体在晃动。 “这是什么,费里西安?”他不解地问。 “释放你的钥匙,穆垃登,”骑士回答,“不用一会儿,你的灵魂就会远去。那位萨满发誓说你不会受苦,只要喝下它,你就会睡着……” 穆垃登像是被人推了一把一样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冲向铁栏杆,又把他那张非人的脸贴在铁柱之间。 “你以为你是谁,你这个婊子养的叛徒?”他一边哭一边吼叫,“我是匈牙利国王的附庸!”他用他剩下的全部力量怒斥道,“你让我去自杀?我是克罗地亚和达尔马提亚的总督!在我这个高贵血统的面前,你连跪都不配跪!我是真正的匈牙利贵族!” “不,穆垃登,”白发骑士摇了摇头,低声说,“你什么都不是了……” 在被剥夺了一切的总督疯狂地摇晃着铁栏杆,愤怒地尖叫的时候,费里西安·扎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他再也没有回来,穆垃登又听见他的敌人在黑暗中切切私语,在又度过了两年漫长而痛苦的时间后,他做出了他一生中最明智的决定。 他跪在角落里,喃喃自语地祈祷,然后打开了当年的那个小瓶子。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未开垦的土地 第195章 未开垦的土地 1323年,圣雅各布之月(7月) 埃格尔附近,埃格尔山的另一侧 —— 这是赛普克从当地地主那里赢来的一大片未开垦的土地,虽然他们是在黄昏之后到达的,但双胞胎仍然一致认为这是他们十五年以来所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块土地。 男孩们都知道,如果想要把这片农田转化成富饶的葡萄地,他们有不少的活要干。但他们不再是在远处空谈着这些东西,而是站在这片土地上,这让一切都变得更加真实。 几个小时前他们还想着抛下田地,踏上不确定的旅程,但现在他们已经准备好扞卫他们的财产了,为此甚至不惜拿起武器战斗。 “谢谢你,扎兰!”科尔塔转向男人,“你是对的。” “现在我也明白了,”赛普克也同意地表示,“放弃这片田地是愚蠢的选择……” “嗯,怎么了,小先生们?”酿酒人开心地笑了笑,“你们现在不害怕提伯格了吗?” “我们当然还是有些害怕的,我们可不是什么傻子,”赛普克说,“但要是我们遇到每条狂吠的狗都发抖退缩,然后逃走的话,我们也是傻子,我们的老主人可没有把我们培养成那样的人。要勇敢,但是不鲁莽。” “但我希望伱能告诉我们你打算用什么来阻止提伯格,”科尔塔谨慎地补充道,“你答应过我们会把他赶走,但你仍然没有告诉我们你会怎么做……” 扎兰挠了挠头顶,凝视着远方,仿佛在寻求群星的指点。 “好吧,”他在思考了一会儿后说,“我认为像提伯格这样倔强固执的人一定会用武力把你们撵出去。 他会带着他的一些手下到这里来,威胁你一阵子,然后如果你不听他的话,他应该会揍你们一顿,逼你们离开。” “那真是太棒了,”赛普克有些担忧地叹息道,“我们该在什么时候出手反击呢?” “当提伯格向他手下发出进攻信号的时候,”扎兰自然地表示,“因为那样我们不仅可以打败他的手下,还能打败提伯格本人。 他也知道他不能弄出什么血案,所以你们不要害怕,他们顶多会带几根棍子过来找麻烦。” 双胞胎开始觉得扎兰是疯了,他们交换着越来越绝望的眼神。 “我们还是不太明白你的计划是什么,”科尔塔说,“除非你不仅是个酿酒师,还是个剑术大师,能用一根树枝打败十个流氓,不然我们还是处于相当大的劣势之中……” “别太多虑了,我的小伙伴们,”男人挥了挥手,“天色已晚,今天早点休息吧,等明天太阳一出来,我们再讨论这些,但现在是时候找个地方睡觉了。” 就这样,男人开始在未开垦的农田里走来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双胞胎摇了摇头,走到推车旁边,拿出了他们的帐篷。当他们刚把脏兮兮的帆布展开时,酿酒师就回来了,脸上露出宽厚的笑容。 “你们在干什么呢?”他问,“你们没有好好看看自己的土地吗?在农田的尽头有一间小木屋,虽然它算不上是什么贵族的豪宅,但仍然可以舒适地容纳十个人。 当然,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住在外面的帐篷里,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我的小主人们……” 经过风吹雨打的破布很快就被塞回了推车里,男孩们带着推车跟着扎兰一起进入了小屋,这一定是一个仓库或是某种农舍,而不是什么豪宅。 但这对男孩们并不影响,这对他们来说比国王陛下的卧室还要舒服。这一天,他们在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回到了家,在自己房子安全的屋檐下睡着。 他们被打在木板上的阳光和夏日鸟儿快乐的鸣叫声中醒来了。男孩们有些困惑地环顾四周,努力地睁开眯着的眼睛,然后起身前往小屋后的灌木丛中,用舒爽的释放迎接早晨。 扎兰则在明媚的眼光下伸了个懒腰,看着田野,它似乎比昨天更大、更美,仿佛已经长满了健康肥硕的葡萄。 “这景象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惊叹,”他热情地指着周围的风景说,“山岗、山丘、山峦、山脉、峡谷、悬崖,遥远又沉默的巨人,在无常的世界之中守护着山间的永恒。” “吟游诗人也说不出这么好的句子,”赛普克表示,“但现在……”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年轻的朋友,”扎兰插嘴说,“我答应过我们会在早上讨论所有事情,现在我已经想清楚了一切。” “快让我们开始吧!”科尔塔建议,他认为如果这个人现在还没有提出任何可行的法子,那么他一定是个骗子,然而酿酒师似乎确实有些聪明的想法。 “我们现在有两件急需解决的事情,或者说,必须解决的事情,”男人说道,他走近推车,翻找在存储在里面的食物,开始吃着他的早餐,“第一件事保护这片农田,我需要半天的时间来为防御做准备,还需要一些钱,等我填饱了肚子后就上路。” “在你回来前我们该怎么办?”赛普克问道,然后和他的兄弟也一起开始吃东西。 “你们留在这里就行,开始拔拔杂草什么的,为以后做准备。”酿酒师回答。 “拔草?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酿酒师先生!”赛普克提高了音量,“我们会给你钱,但为什么不让我们和你一起去呢?我们就在这里干等你半天吗?你把我们当成傻子了吗?” “我的兄弟说得对,”科尔塔点了点头,“等明天我们发现你一直在耍我们的时候,你早就已经带着钱跑得远远的了……” 扎兰并没有被男孩们说的话所冒犯,他很清楚自己作为一个陌生人,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有多么可疑,如果他是男孩们,他也会有类似的怀疑。 “我当然不是要你们把所有的钱都托付给我,”他尝试道,“我只需要足够的钱去雇十几个愿意打架的家伙,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这确实有道理,”赛普克稍微缓和了语气,“但我还是不理解我们为什么必须要留在这里。” “就和我昨天所说的原因一样,”扎兰解释道,“如果那些人看到葡萄地的种植者原来是两个穿着破烂的小孩子时,他们还会愿意为你们击退提伯格吗?” “我们才不是什么小孩子!”科尔塔反对道。 “跟我解释可没用,你得去说服每一个嘲笑你们的陌生大人,”酿酒师笑着说,“你们很清楚,如果我没法成功召集到足够的人手,我们就没法守护这块土地,我们的共同计划也会泡汤。 你们可以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我则要继续乞讨,这个冬天,我可能真的要被冻死了……” 兄弟俩互相看了看,然后点头表示同意,他们不得不承认扎兰是对的。 “你们可能认为除草只是在浪费时间,但你们错了,”男人继续说道,“我们需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整理这片土地,今年我们确实不可能有任何收获了,但我们必须为明年的丰收做准备。 我们需要精心计划,然后努力耕耘。而且我们还需要在冬天来临前建起一座像样的房子,现在的小木屋可扛不住寒冬! 那地方只能当做仓库来用,而且我们至少还需要一个便宜的黏土炉子,这样我们才能撑到明年春天。” 酿酒师吃完早饭,用一些发酸的温酒润了润喉咙,然后双手叉腰,慢慢转身。 “一旦我们把提伯格给赶走了,我们就不用再害怕什么地头恶霸了,交给我吧。”他继续说道,“但我们需要一个简单的栅栏,木桩,甚至是葡萄。 但后者可以交给我,几年之后,埃格尔的每个人都只会想喝我们这里的酒,”他愉快地眨了眨眼,“至于钱嘛,我需要现在的四分之一,这样我们才能买到酿酒所需的所有工具。 然后再把剩下的钱分成十二份,靠它来维持一年的生活,我们可能不会过得很滋润,但绝对不会过着一天一顿饭,或是吃不上饭的生活,噢,对了,我们还必须要挖出一个简单的酒窖。” “所以我们要在这里创造从无到有的奇迹,”科尔塔摇了摇头,“这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 “当然,”扎兰微笑着鼓励道,“但是相信我,我年轻的朋友!如果我们坚持并向上帝祈祷,我们的辛勤劳作一定会结出果实。 你知道当我闭上眼睛时,我能看到什么吗?我可以看到一座舒适的石屋、仆人、动物,整片整片的葡萄地,甚至还有喝着我们酒的主教本人,他高兴得浑身发抖。你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如果你们尊重我,我也会尊重你们。” “那就这样吧!”赛普克表示,“但我们要先保护属于我们的东西!” “今天就交给我吧,”酿酒师神情严肃地承诺道,“不浪费时间了,让我们看看到底需要花多少第纳里才能让正义得到伸张!” 第一百九十四章 准备 第196章 准备 自从扎兰把他们单独留在山上后,已经过了大半天,男孩们在下午的早些时候吃了午饭,就和早上一样,他们一直在吃着原本为拉伯克买的食物。 然后他们短暂地窥视了一下地平线,在没发现酿酒师的身影后又继续开始除草。幸运的是他们有足够的水来抵抗这夏日的高温,他们不仅可以保持身体的水分,还能用干净的湿布擦拭额头和脖子。 傍晚时分,他们在小木屋旁的树荫下坐下,俯瞰着美丽的乡村,他们睡了一小会儿,但当他们醒来时,那个人仍然没有回来。 “他可能惹上麻烦了,”科尔塔担心地说,“或者他骗了我们。” “我不这么认为,”赛普克摇摇头,“你也看到了,他在规划这里的未来时比我们还热情,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 “但他能在哪里耽误这么久呢?去城里只需要一两个小时,现在都已经黄昏了,他早就该回来了!” 事实上,赛普克和他的兄弟一样紧张,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认为他们应该卸下手推车,检查他们的物资,并在小木屋里整理他们为数不多的物品,至少这样能让时间过得更快。 打了蜡的帆布和帐篷的其他配件被堆在一个角落里,食物和酒水被存储到了小桶里,放在了另一个角落。在中间,他们卸下了推车里嘎嘎作响的其他东西,但并没多少。 一把铲子、一把斧头、一些破旧的冬衣,还有一个小麻布袋,里面装着拉伯克的木碗、杯子、勺子和切肉刀。 除了这些,剩下的都是那些所谓的“货物”,没了拉伯克,它们就真的成了破损无用的老旧垃圾。 “即使是狡猾精明的拉伯克也没能把这些破烂卖掉。”兄弟俩总结道,然后把这些垃圾堆在第三个角落,准备到时候把他们全部处理掉。 当他们想到要把铲子的头撬下来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很低的地方,散发着红黄色的光芒。如果提伯格真的袭击了他们,男孩们至少可以把铁锹柄当做武器使用。 “它由优质木材制成,”赛普克说,“如果你把铲头给取下来,你绝对可以把这东西当武器来用,虽然它比不上真正的棍子,但我敢肯定,被它打到的人一定不会好受……” “但如果扎兰不回来了呢?”科尔塔再一次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那就让我们两个去对付那些无赖,”另一个男孩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握着铲子的把手,手指发白,“不管我们现在是谁,我们曾经都是百合花骑士的孩子。虽然我们不是骑士,甚至也不是侍从,但我们还是比那些种葡萄的农民更会使用武器的。” “但是,赛普克,”他的兄弟温和地说,“昨天我们还准备好了离开这里,继续上路。如果扎兰不回来,我们真的能够挡住这些人吗……?” “我们可以,”赛普克说,“没错,我们确实考虑过放弃,但当我看到这片土地,用我自己的眼睛这片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时,我便知道我们不能轻易放弃它,伱明白我的意思吗?” 科尔塔摇了摇头。 他的兄弟两眼放光地继续说道:“因为我们是巴托家的人,我们应该像他们一样,保卫自己的家园,直到我们的最后一口气。 为了我们的主人安塔尔,他是最勇敢、最坚强的人,他为这个王国献出了生命,而雇佣兵和强盗们蹂躏了他的家园。 为了我们的女主人艾格尼丝夫人,她在庄园的围墙上勇敢地战斗着,让周围的男人都自惭形秽。 为了伊雷,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些都是因为那些闯入他家园的人,我们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成为了流浪的逃难者,但上帝看到了我们,祂的大天使们正在守护着我们。 这片土地就是他们给我们的机会,当我们变成头发苍白的老人,讲述我们的故事时,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过去有多么曲折坎坷! 如果我们随意地让这个机会溜走,那我们就是不折不扣的傻瓜!看看我们的旅途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 这片土地可以喂养我们,滋润我们,让我们能继续生存下去,这间木屋能保护我们不受风雪和雨水的折磨。 你可以说我是个蠢货,但这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我们不能轻易将它送给别人。如果有人想要从我们这里夺走它,他们大可以试试。 只要我还能站着,只要我还有一滴血和一口气,我就会抗争到最后,你可以选择和我一起战斗……” 科尔塔的眼睛也闪烁着光芒,但不是因为想到战斗时的激动,而是因为眼眶中聚集的泪水。 “我当然会和你一起战斗,”他有些颤抖地说,“该死的,我还能做什么?我不能让他们把你打得半死不活,而自己却一点伤都没有……” 就这样,他们开始为可能的袭击做着准备。小屋位于田地的北边,男孩们觉得提伯格和他的手下可能会从西南或是西边过来,所以他们把推车拉到庄园的东边,放在两片灌木丛之间。 这推车可以当做掩体,他们可以躲在后面,车子里放了斧头,以备不时之需,他们从树上砍下了几根粗壮的树枝,将小纸条和嫩芽去掉,当做棍棒使用。 他们在很多地方都藏好了这样的棍子,东边推车后的树林里有两根,小木屋的后面有两根,东侧墙上也有两根,还有两根直接放在了门后面。 在慢慢降临的暮色中,他们开始找石头,把它们全部放在灌木丛里面,如果有人在战斗途中追上了他们,这些投掷武器可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在白天结束,双胞胎开始吃晚饭时,扎兰仍然没有回来,但两人都不再提起这个问题了。如果那个所谓的酿酒师不出现,他们会靠他们自己生存下去,就像他们一直以来所做的一样。 吃完饭,赛普克站起来,拿起斧头,一言不发地走到木屋后。科尔塔也起身追上他,只见男孩正在整理着之前被拔出来的杂草,小心翼翼地将斧头藏在了里面。 “你打算用这斧头做什么?”科尔塔有些紧张地问道。 “没什么,”赛普克回答,“但如果情况变得更糟糕时,他们可能会用比棍子更危险的东西来攻击我们,那时候我们也需要反击……” “上帝保佑你,赛普克!”科尔塔惊呼道,“我们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你的刀在腰带上吗?”他的兄弟平静地问,“确保你的刀在手边!来吧,我们先练习一下!” 在屋子前,他们重温了多年未曾训练过的格斗招式,在整个过程中甚至没有察觉到天已经黑了。 赛普克用铲子柄模仿着他一直非常讨厌的长矛技术,不过现在他很庆幸伊雷、安塔尔大人和瓦罗斯队长当时逼着他坚持下去。 科尔塔把树枝当做是双手钉头锤训练,最后,他们还用刀子练了一些匕首格斗的动作,特别注重招架和缴械招数的使用。 当他们瞥见远处来回移动的微小光点时,男孩们已经汗流浃背了。他们都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火把的光芒,也确信那些拿着火把的人正直奔他们而来。 “也许是扎兰带着人回来了。”赛普克的心砰砰直跳。 “或者是提伯格和他的手下。”科尔塔的胃猛地一跳,差点将晚饭给吐出来。 不管向他们赶来的人是谁,双胞胎都立刻起身赶往先前安排好了的藏身之处,在两边都是茂密灌木的推车后面。从这里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田地,而且离小木屋也不算太远。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静静地躲在掩体后面,心跳加速地等待着这些人的到来。在漫长的等待后,寂静的夜里终于传来了喧嚣声,而且来者中至少有一个人骑着马。 很快,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入男孩们的耳朵里,接着是完整的对话。 “……我们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的,提伯格先生,我们不会因为他们是孩子而留情,”有个男人承诺道,“当太阳再次升起时,你的土地将再次属于你。” “小心别把屋子给烧了,你们这帮疯子!”地主警告道,“我们需要主教的地契。” “我们知道,老大,别怕!”另一个声音说,“不放火,不杀人,我们会逮到他们,然后让他们再签署一份地产转让协议。” 与其同时,举着火把的队伍已经到了小屋前,并没有察觉到侧面的推车。 男孩们冒险地向车的另一边望去,只见提伯格骑在马上,左右围着他的十个手下,都是身穿麻布衣服的农奴,他们一手拿着棍棒,一手举着火把,照亮着整个队伍。 双胞胎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光亮会让这些人更容易被他们的石头击中。 “我们知道你们在里面!”提伯格在马上喊道,转向空荡荡的小屋,“如果不想受到伤害的话就赶紧出来!我向你们保证,我只想和你们好好谈谈。 但如果你们不听好话乖乖出来,我们就会把你们打得连你们老母都不认识,然后把你们赶出我的土地!” “吃猪屁吧,你这狗杂种!”赛普克喊道,从推车后站起身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保卫葡萄地 第197章 保卫葡萄地 提伯格将头转向他听到声音的地方,但此时一颗石子已向他飞来,正中他的额头。 在他们主人身边的人只听到一声轻响,然后提伯格便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双胞胎开始朝两个相反的方向跑去,地主的手下则朝着马车的方向大喊大叫着。 赛普克朝着木屋的方向冲去,科尔塔则跑向南边。两人急忙跑到最近的灌木丛后面,拿起事先准备好的两颗石头,标准,扔了出去,然后跑到下一个灌木丛中。 提伯格的手下被那些石子打得东倒西歪,不过没有一次投掷能像一开始的那下那么完美。男孩们知道他们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顶多再扔两个石子,农民们就会追上来,让他们陷入近战。 赛普克双手握住木棍,不停移动着自己的脚步,回想着自己在巴托庄园里学到的姿势。他面对着三个农民,但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一丝恐惧。 他挥舞着棍子,用力击中了其中一个袭击者的脸,让那人踉跄了一下。一根棍子从右边向他袭来,但男孩向后一跃,顺势将棍子的另一端捅中了农民的肚子里。 他一脚踢中了第三个人的腹股沟,当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赛普克已经溜进了旁边的灌木丛后面。 他希望他的兄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但这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太远了,他看不到那边都发生了什么。 然而科尔塔没有他的兄弟那么快,他的英雄气概确实不比赛普克要差,但他的打击并没有那么精准。 他的进攻都打在了肘部、肩膀和大腿上,而且他也被打中了几下:他头上的皮已经破了,血渗进他的眼睛里,让他几乎看不见。 他感觉到周围有五六个人围着他,但他并没有放弃。科尔塔紧紧握住棍子,在空气中挥舞着它,不停地转着圈,让攻击他的人又稍微后退了一下。 但当他们注意到这个男孩好像看不清东西时,他们又受到鼓舞般地开始收紧包围。 在另一边,赛普克的后背也被木棍击中,接着是他的膝盖,男孩瘫倒在地,痛得眼里都是星星。这些疼痛让他更加愤怒了,他挥舞着铁锹柄,想要逼退向他接近的敌人。 就在这时,农田的西南方向响起了战吼。 “进攻!” 提伯格的手下停下来转过头,但在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前,吼叫着的人就已经从四面八方冲向了他们,将整个局势逆转。 “扎兰!”赛普克喊道,“你回来了,扎兰!” “我答应过的!”酿酒师喊道,然后又加入了激烈的战斗中,“这是我们的家园!如果我不保护它,我就不是一个男人!” 满脸是血的科尔塔被四个留着大胡子的陌生人保护了起来,他们在颤抖的男孩面前就像是一堵城墙,狠狠地盯着那些农民,似乎想把他们当场撕成碎片。 “什么样的畜生会这样打一个孩子?”其中一个人咆哮道,“你们这些该死的懦夫!” “我要敲烂他的嘴,”另一个人盯着对面的人,“让他把牙齿吞下去,然后从屁股里拉出来!” “我要打烂他的脸,”第三个人说,“让他的鼻涕流进肚子里。” “来试试啊!”提伯格的人气呼呼地回应道,“别光说,有种就来试试!” 就这样,赶来的援军涌上前去,向农民们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扎兰把他们武装得很好,这些人不仅拿着棍子,而且大多数人还拿着一些旧大锅或木盖子当做盾牌。 “你还好吗,我的年轻朋友?”带着两个帮手的扎兰向赛普克问道。 “我没事,”男孩的眼睛闪闪发光,“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那就好,”酿酒师笑了笑,转向另外两个人,“打狗要打腿,把他们打得瘸着腿回家!”说着,他们又朝提伯格的手下扑了过去,无视着自己身上受到的打击。 在两个地点发生的战斗慢慢集中在木屋前,提伯格仍然昏迷不醒地躺在他的驮马旁边,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已经扔掉了武器,赤手空拳互相殴打着。 在打掉的牙齿和折断的骨头声中,一场激战在田地上展开,十九个人就像是在战场上的对立军队一样厮杀着。 赛普克突然从战斗中挣脱出来,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把,跑到房子的后面,不知道在干什么。倒在地上的两三个提伯格手下以为男孩要准备逃跑,但他很快又出现了。 赛普克站在木屋的屋顶上,一手拿着燃烧着的火把,一手拿着一把斧头,向着夜色咆哮,声音震得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像是收到了命令一般,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这……这里……是我的土地!”男孩站在屋顶上喊道,“我光明正大地从那个可恶的提伯格那里赢得了它,他当时很清楚自己在冒什么风险,他用他的土地作为赌注,在一场公平的赌局中输掉了它! 他的土地是我的!根据上帝和人类的法律,我拥有,这块,土地!”他坚定而清楚地宣布道,好让所有人都听明白。 “伱们和你们的主人只不过是犯法的罪犯!到目前为止,我对你们一直有所忍让,不然落在你们脸上的就不是什么树枝棍子,而是这把斧子! 作为这片土地的主人,我有权利用武器保卫我的财产,如果你们不离开我的土地,我的人就会拿起真正的武器,用长矛和刀剑在你们的身上开洞,让初升的太阳都能透进去!我也会把你们的头骨劈成两半!” 然后他做了一件谁都没想到的事情。 他的本能战胜了自己,赛普克疯狂地挥舞着火把,把它扔到人群中间,在火把还没有落地前就手持斧头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直接坐在了提伯格的马上。 可怜的动物被吓了一跳,前腿委屈,后腿一蹬,猛地跑了起来。 敌人们只能看到一个疯子正在火光下向他们冲来,骑着飞奔的马匹,手上挥舞着斧头。 农民们在夜里来回逃窜,一下就忘记了他们的主人,扔掉了手中的棍子,连之前倒在地上的人也起身跑了起来。 这时提伯格的马已经冷静了下来,赛普克几乎不敢相信他能一直坐在马鞍上,没有被甩下来,而这段经历也足以让一个传奇故事诞生。 那些被吓坏了的袭击者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一直都在讲述那晚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从屋顶上跳下的男孩变成了上帝的复仇天使,提伯格的驮马变成了喷出火焰的猛兽,而那把斧头也成了滴着人血的巨大斧头。 听到这个故事的人有的不信,有的买账,但不管如何,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怀着恶意接近那个葡萄地了。 提伯格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他的喉咙干涸得像是沾满了灰尘,舌头都快要干裂了,最糟糕的是他的脑袋,他的头剧烈抽动着,他觉得自己快要痛死了。 “他在眨眼,”有人说,“这混蛋醒了。” “好吧,”另一人说,“你还活着,你这只老鼠……” “水!”提伯格呜咽着说,“给我水!” “他要水,”第三个人说,“我们就满足他吧,我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了。” 下一刻,一整桶的抽水直接被倒在了那人的脸上,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提伯格咳嗽不止,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坐在露天的地方,就在小木屋的旁边。一群留着大胡子的男人围在他身边站着、坐着,甚至蹲着,用他们肿胀脸上的充血眼睛看着他,让提伯格有些心慌。 “你们要干什么?”他结结巴巴地来回扫视着陌生人,“我的人呢?” “如果他们还有一点意识的话,那他们早就已经跑得远远的了。”一个大胡子的家伙蹲在他对面,瞪了他一眼。提伯格认识这个人,他可能在酒馆里见过他几次,但他不太确定。 “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不……”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扎兰问道,“好吧,让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吧。你赌博输了很多钱,然后又输掉了这块土地,但是你不服输,决定强行用武力来夺回曾经的财产,然后你又输了。” 提伯格的双手紧握成拳,甚至他的眼里也涌出了泪水,但与其说是痛苦仇恨,不如说是无奈的愤怒。 “但是我是怎么……?”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只记得我们到了这里,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的头快要裂开了,快疼死了!” “哈哈,我一点都不奇怪!”酿酒师笑了笑,把握在手中的圆形石子展示给他看。“我听说你被一块石子正中脑门,直接摔下了马,一头栽进了草地里,你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我可怜的农民一定也是这样死去的。”提伯格表示。 他周围那些头发脏乱的男人听后大笑了起来。 “他们头都不回地逃跑了,”扎兰笑着说,“但在那之前,我们痛打了他们一顿。你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呢?难道是因为听着我们说话太难听,还是看着我们笑得太开心了? 你看起来很糟糕,而且你还错过了一场大战,你这个没有荣誉可言的卑鄙小人。现在这里可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任由我们摆布,你还想给你自己找什么借口吗?” 第一百九十六章 契约 第198章 契约 提伯格只是抿了抿嘴唇,受不了蹲在他面前的男人锐利的目光,低头看着地面。 “看来没有,”扎兰叹了口气,“那我告诉你现在我们想干什么。” “在弄死我之前至少给我喝一口水吧!”地主呜咽着说,“你们想杀了我,不是吗?” “给他喝杯水,萨波利!”酿酒师对其中一个男人说说道,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提伯格贪婪地啜饮着递给他的水。“如果我们想杀你,伱早就被埋在地下了。” “那你想要什么?”提伯格问道,“你们把我留在这里肯定是有目的的,不然你们大可以把我绑在马背上,把我……” “你看,你也这么想对吧!”扎兰拍了拍他的脸,就好像是在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话。“我们只是想让你先明白你到底有多么幸运,以及警告你不要做任何愚蠢的事情了。” 扎兰的手从男人的脸上滑下,以出乎意料的力度捏住了他的下巴,让提伯格的心脏开始在胸口狂跳。 “认真听我说,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老鼠!”酿酒师靠得更近了,把那个人的头按在了小屋的墙上。“你现在可能已经在想着怎么报复我们了,但这会是个糟糕的决定。 如果你想用铁来对付我们,我们会把你的四肢都插在矛头上,如果你想用火来对付我们,我们就会把你的家和你珍视的一切烧掉,如果你想利用教会来伤害我们,我们会把上帝的愤怒转加在你的身上,让你受到比炼狱还要痛苦的折磨。 别想着报复我们,你明白了吗?” 提伯格睁大眼睛听着这疯狂的威胁,最后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 “很好!”扎兰松开男人的下巴,然后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就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现在我们可以讨论一些愉快点的话题了……” 这个人是个疯子,提伯格惊恐地想道,他还想什么愉快的话题? “既然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小分歧,”酿酒师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是时候让我们谈谈合作条件了。” 提伯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合作……什么?”他困惑地眨了眨眼。 精明的扎兰张开双臂,惊讶地低头看着他,“难道你想让我们做一辈子的敌人吗?”他高兴地问道,“我们可都是埃格尔的葡萄酒产商了,不是吗? 现在是言归于好并为双方的利益思考的时候了,难道相对于和谐共存,你更喜欢没有止境的仇恨?直觉告诉我,你很珍惜你的生命。” 提伯格顶着脑袋裂开般的疼痛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到现在为止第一次带着兴趣看着这个前一天还是个光脚乞丐的男人。 “我听着呢。”他点了点头。 提伯格对生意和金钱比任何东西都感兴趣,为了这些他愿意放下个人的复仇计划。 “好吧,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们在这里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扎兰指着周围没有葡萄的田地,“如果你同意帮助我们开垦这片土地,我们以后会给你很多回报。 的确,你没法拿回你在酒馆里赌掉的钱和土地,但你仍然可以用其他方式赚钱。” “你说的帮助是什么样的帮助?”提伯格抚摸着自己的下巴询问道,仿佛他是为了参加会议,而不是为了砸场子而前来这里的。“你不会想着从我身上榨取更多的银币吧?如果是这样,我劝你早早放弃。” “恰恰相反,”扎兰竖起食指,“如果我们达成协议,我们会给你一大笔钱。” “好,好,”地主的眼睛亮了起来,“这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如你所见,我们并不缺什么人手,”酿酒师解释道,“但是我们需要更多的工具。我们会写一份农具和酿酒工具的清单,上面会有详细的物品和数量需求。 如果你把你自己使用的旧工具带给我们,我们也不介意,不过你必须确保它们处于完好状态,如果工具的边缘有磨损、破裂、生锈或老化,我们不会接受。 然后我们还需要一些用于建造的木材,因为我们要在这里造很多东西,不要想着找借口,我知道你在这一带有个木材营地!” “当然,”提伯格笑道,“如果你能开出一个公道的价格,我不会拒绝。” “嗯,”扎兰点了点头,“我们会付这些东西总价值的一半价钱。” 地主笑出了声,“一半?这就是你所说的互利条件?” “我还没说完呢,”扎兰说,“你还要给我们一些葡萄树,我自己来选,这个和工具与木材一样,都是作为礼物送给我们。” “我看我还要给你一份我妈妈做的奶酪馅饼,你这该死的!”提伯格停止了笑声,脸被羞怒的情绪弄得通红。“我看起来像个傻瓜吗? 你觉得我有这么容易被糊弄吗?我的祖先从安德烈二世还没前往东方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作为这一切的回报,”扎兰插嘴说,继续详述他想好了的协议,“从第一次丰收后开始的五年内,你将获得我们生产和贩卖的所有葡萄酒收入的十五分之一,此外,每年我们还会送你一桶酒,是卖还是喝是你的事。” 提伯格脸上绽放着的鲜红怒火之花一朵接一朵地消失了,他的眼中又开始闪烁着饥渴贪婪的光芒。 “我可以接受半价的条件,也可以把你想要的葡萄藤免费送给你,”他表示,“但作为回报,我要你为期十年的十分之一收入,以及每年三桶葡萄酒。” 现在轮到酿酒人笑了,他知道面前的人在尽可能地抬高价格,但他也知道怎么谈判,所以他也开始讨价还价。 “依你这要价我们还不如直接把你这地交给你,”扎兰建议,“每年十三分之一收入和一桶半酒,为期七年。” 提伯格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七年就七年,但是每年要两桶酒和十二分之一的收入!” “看看你在和谁打交道!”扎兰说出了他一开始就想好了的价格,“每年十分之一的收入和两桶酒,但只持续五年!” 酿酒师知道,如果他一开始就报出这个价,吃亏的人一定是他。但现在他已经让提伯格相信他在这件事上有讨价还价的权利,让地主彻底上钩了。 “唉,行吧,”提伯格咕哝着,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意,“那就这样吧,我同意了!我们现在就签字吧!” “不,我们不在这里签协议,”扎兰不容反对地表示,“我们会在主教面前签字。” “什么?”提伯格的脸顿时绷直了,他还以为这天不会再有惊喜了,”我以为我们是要像真正的男人一样,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我们已经这么做过了,我们和你的手下们已经像男人一样解决了纠纷,现在是文明的谈判时刻,”扎兰厚颜无耻地眨了眨眼,“现在我们需要确保你不会再想用武力来夺取属于我们的东西了。 而且,主教必须知道我们在这里定居了,没有他的允许,我们也不能酿造多少酒,更别说做葡萄酒的生意了。 好了,提伯格先生,别这样看着我!你也知道我们必须这么做。如果没有得到主教的同意,你也没有那为期五年的什一税。 你会得到一份签字盖章的文件,我们则是三份,为了安全起见,主教那也得留一份,这样就没有人可以怀疑我们协议的公平性了。 而且当在这五年结束后,我们又可以签订新的互利协议,到时候你一定已经爱上了我的酒,以至于除了我酿的酒什么酒都不想喝……” “噢?你的酒会有那么好喝吗?”提伯格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扎兰自信地说道:“我的酒能让你在炎热的天气里感到凉爽,在寒冷的天气里感到温暖,让你的泪水干涸,让阴郁的人充满希望,有时甚至能让一个不育的女人能够怀胎。 它还能让我这个穷人变得富有,我现在还在一直研究着其中的奥秘,想要进一步提升,你知道的,人们都说一个好神父会学到死。”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不同的景象 第199章 不同的景象 提伯格骑马回家后,扎兰走进了小屋。科尔塔头上缠着绷带,躺在一张临时搭起的床上。虽然他没有骨折,但这个可怜的人还是站不太起来。 男孩睡着了,身体积蓄着一些养伤的力量。赛普克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小木箱上,里面装着剩下的钱和地契,之前一直给他的兄弟喂水喂食。 “你们都听到了吗?”酿酒师问双胞胎。 “都听到了,”赛普克回答,“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们会怎么样。你救了我们,现在伱又给了我们一个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未来。 我想,现在应该是时候告诉你,从现在开始,这一切也是你的了,我们将共同拥有这些财产,科尔塔和我已经同意了。 虽然我们可能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从中获利,但当我们赚钱时,你将会得到和我们两个人一样多的数目。怎么样,你会答应一个孩子的条件吗?” 扎兰对男孩骄傲地微笑了。 “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赞许地说道,“昨晚你们都成为了男人,而作为同是男人的我,我很高兴能成为你们平等的伙伴。” 扎兰和赛普克郑重地握了握手,比他与提伯格达成协议时要认真得多。 “我想你现在已经发现,昨天晚上我和一起来的那些人都是和我一样无家可归的乞丐了吧。”扎兰说。 赛普克点了点头。 “他们都接受了我给的钱,但就算没有钱他们也会来。那些只想要钱的人我都没有答应,我花了半天多的时间,就是因为我想挑选一些将来可以依靠的人。” “所以我猜对了,”赛普克说,“你答应他们可以留在这里。” “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酿酒师解释说,“如果我们想要取得任何进展,我们就需要劳动力。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我们需要的人,可以让这个地方迅速地繁荣起来。” “你没法确定他们是否可靠,”男孩放低了声音说,“到目前为止,他们什么也没做。” “我可不会把没用的人带来,”扎兰摇头,“他们都有自己擅长的东西,他们也都试图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和我一样,他们都经历过了生活的痛苦考验。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自己去问他们,到时候你就会发现他们都是好人,你所需要做的只是给他们伸出援助之手,把他们从泥泞中拉出来。 也许你没有注意到,昨晚我们并没有数量优势,但我们还是取得了胜利,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从屋顶上跳下来,把那些农民给吓跑了?”赛普克笑着问。 “这是原因之一,但远远不止这个,”男人笑着看着他,“别忘了,还有别人的帮助。那些农民只是因为他们主人的命令才战斗的,也许提伯格答应给他们一些银币,谁知道呢…… 但这些赤脚的乞丐们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而心甘情愿地战斗着,这就是我们胜利的原因,我的年轻朋友!” “好吧,你确实是对的,”男孩承认,“他们真的很拼命。但如果他们留在这里为我们工作,我们拿什么付他们的薪水呢?我们可没什么钱了……” “在我们离开埃格尔前,我告诉他们,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们只能收到食物和一些零花钱补助,但不会有真正的薪水,”扎兰解释道,“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公平的提议,并立刻接受了。 其中有一个人说,如果他有食物吃,有地方住,还能被当做人来对待的话,他一分钱都不需要,无论他在这里工作多久,他以后都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你知道他说完这句话后发生了什么吗?其他人都点头了。当时我们卖出最初的几桶酒,终于开始有一些积累的时候,我们再考虑给那些人多少钱。 在那之前,他们都会无偿地在这里工作,我们只需要给他们提供住所和食物,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赛普克摇了摇头,“我觉得你选错了职业。你应该当一个演说家,而不是什么酿酒师。如果你的酒有你的口才一半好,我们肯定能赚大钱。” “等你尝到第一口酒的时候,你会以为自己在做梦咧!”扎兰自信地承诺道,然后转过身轻快地离开了小屋。 赛普克转头看向他的兄弟,然后目光与科尔塔相遇。 “你醒了多久了?”他惊奇地问道,“你听到了多少对话?” “我都听到了,但我不想打扰你们。”科尔塔说。 听见兄弟沙哑的声音,赛普克赶紧又给他喂了一些水。“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我们可以信任这些人吗?” “我认为你必须和他们所有人都单独谈谈,”科尔塔表示,“你必须充分了解他们,也让他们了解你。这样他们才能爱戴你,才能真正对你忠诚。 如果你能这么做,那么我想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领导者,有扎兰这样出色的酿酒师,在三十岁时你肯定是这个地方最有名的葡萄园主。” 赛普克不喜欢他兄弟的说法方式,他皱着眉看着科尔塔,心中升起一种可怕的怀疑。 “你为什么说是‘我’?”他问道,“为什么‘我’会成为这里最有名的葡萄园主,而不是‘我们’?这些财产也是你的啊!” “不,我亲爱的兄弟,”科尔塔坐了起来,认真地看着赛普克的眼睛,“你赢得了这些钱,你也赢得了这片土地。 我打心底为你高兴,也许有一天我会真正地把这个庄园当做是我的家一样去爱,我承认,这儿是个美丽的地方,它差点把我束缚在了这里…… 但我能感受到比这更强烈的召唤,如果我不听从我的内心,我就是在自欺欺人……” “医院骑士团,对吗?”赛普克问道,他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自从我们去了那修道院,你就想成为他们的一员,是不是?” “请别生我的气!”男孩轻声地道歉,“关于这个,我已经想了很久了,这几天来我的脑袋里全是这些想法…… 虽然我们可以识字,但在那里我可以学习专业的阅读和写作,甚至是算术和学习星星的秘密。我可以学习拉丁文,看懂那些我们曾经嘲笑过的奇怪图画。 我不会让昨天的事情再次发生了,我会学会如何正确地使用剑、匕首、长矛、斧头、钉头锤,甚至是连枷。” “所以你想离开我吗?”赛普克伤心地问,“我们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现在却要一走了之?” “我不想离开你,”科尔塔说,“我只想加入骑士团,成为一名医院骑士。但每隔一段时间,只要我取得了允许,我就会回来看望你,我们仍然是兄弟。 相信我,种葡萄和酿酒这种事不适合我,也许你在安塔尔大人的身上看到了庄园主的模样,但对我来说,他一直都是一位真正的骑士,所以我们都可以保留一点我们亲爱的主人的影子……” 赛普克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建议道:“如果医院骑士团接受你,你仍然需要钱。”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他的兄弟说,“如果修道院允许的话,我可以通过体力劳动来支付我的衣服和其他生活的必需品。” “不,”赛普克摇了摇头,“我不能允许你这么做,虽然我更希望你留在这里,但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到目前为止,我们好不容易才生存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运气总是向我们微笑,这一定有原因在里面。 我觉得扎兰和我真的可以让这个地方成为一个属于我们的小王国,而我也再也不必像一片落叶一样被秋风吹得在王国各地漂泊。 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家,如果你在医院骑士团也有同样的感受,那么我不会阻挡你的脚步,因为我希望你也能感受到我的幸福。 我们会重新计算一下那笔钱,然后拿出一部分供你成为正式的医院骑士,我可不会让我的兄弟为了他的一件衣服而每天都去把整个修道院的粪便清理干净。 毕竟,你的第一位导师可曾是位圣殿骑士!” “他还是国王的骑士,”科尔塔眼含泪水地补充道,“无论他现在身处何处,希望我们都能不让他失望。” 两个刚成为男人的男孩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虽然离别的时候还未到来,他们都知道这就是彼此告别的时刻。 第一百九十八章 血与剑 第200章 血与剑 1323年,圣处女之月(8月) 维谢格拉德,匈牙利 —— 如果从安塔尔·巴托房子的大门向简单的乡间小路望去,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圣母玛利亚教堂粉刷成白色的塔楼。 骑士的房子位于维谢格拉德匈牙利居住区的边缘,靠近德意志居住区,以前住在这的可能是一位支持马泰·查克的贵族。 安塔尔不知道这个人是自己搬走了还是被赶出去了,或是在某次围攻中丧生了,当他到达城市的这一角时,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连之前的仆从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是一栋长长的石头房子,有瓦片屋顶,一看便是富人居住的地方。它建在一个狭窄的临街地块上,山墙面向街道,沿着地块的长轴向后延伸。 在院子的尽头,有一口井、一个柴房、一间储藏室和一个可以容纳五匹马的带顶马厩。 房子的第一层有一个厨房和两间卧室,一间是西蒙的,另一间是瓦罗斯和博格拉卡的,因为安塔尔不想再雇佣新的仆人,他们负责着这座房子的所有工作。 百合花骑士曾经有过一个截然不同的梦想,他曾想把他的杜比察庄园变成一个村庄,然后变成一个城镇,但从那时起发生了太多事情,他所有的计划在两年不到的时间里连同着他最后的幸福碎片一起烟消云散。 安塔尔住在房子的第二层,他从拱形走廊出发,走过一段笔直的楼梯到达楼上,先是进入了一个华丽的会客厅,天花板上挂着一个六座的锻铁烛台,墙上有一排凿开的拱门亭座。 再往里面就是宽敞的贵族寝室,这里曾经可能是整个家庭的住所,但现在只是一个巨大的空巢。 尽管夏日阳光明媚,但房间的窗户仍然紧闭着,在压抑的昏暗中,百合花骑士穿上了他的盔甲。 他没有寻求帮助,勉强地靠着自己穿上了软甲和链甲,然后披上了那着名的百合花披风,原本白色的毛料此时已经完全变黄了,上面沾着血液和其他污物。 安塔尔系上了武器腰带,暂时只把头盔夹在胳膊下,他的换洗衣服和其他物品已经被装进了一个旅行箱里交给了负责军队补给的仆人们,连同他的帐篷一起装在辎重队伍的马车上。 在一切准备就绪后,他离开了空旷的卧室,穿过他从未使用过的会客厅,然后再走到外面的拱形走廊,刺眼的阳光让他不得不停了下来,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好像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离开那黑暗的房间了。 “巴托大人!”骑士一走下楼梯,同样已经全副武装的西蒙就走到了他的身边,“我已经准备好了马匹,我们随时都可以上路了。” 在西蒙身后,两匹肌肉发达的战马正在等待着他们,已经上好了马鞍和马具,马鞍袋里也装得满满的。 安塔尔点了点头,“那就不要耽搁了。”他奇怪的沙哑声音提醒他,这几天他不仅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而且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不远处,瓦罗斯和博格拉卡焦急地看着他们的主人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向他的马儿,微微弓着背,就像是背负了世界上所有的重担一样。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安塔尔:他总是挺着胸,昂着头,步伐轻快,即使是在一天的劳累之后,他也总是会骄傲地振作起来,鼓舞着身边的每个人。 现在这个在他们眼前上马的人仿佛不是安塔尔·巴托,而是另一个人,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习惯了卫兵身份的瓦罗斯几乎是本能地为骑士和他的侍从打开了大门,当他们经过他身前时,安塔尔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他,让这位前卫兵队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百合花骑士的双眼被染得血红,旁边是又大又黑的眼圈。瓦罗斯没有在安塔尔的眼睛里看到任何希望,那是一种毫无生气、黯淡无光的眼神,因阴郁而黑,因愤怒而红。 西蒙礼貌地向这对夫妇道别,但安塔尔只是悲伤地对他们点了点头。 在瓦罗斯关上了大门,两名骑手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后,博格拉卡立即扑进了她丈夫的怀里。 “太可怕了,瓦罗斯,太可怕了!”她突然大哭了起来,“在这个美丽的城市里,我们却仿佛是住在墓地里一样……” “他已经失去了他珍视的一切,”瓦罗斯说,“我们没有办法理解他的感受的。” “过去两年对我们来说也不容易,但我们还是振作起来了。”她轻声埋怨道,但却不知道应该生谁的气。 “我们过得确实不容易,这是事实,”男人同意道,“然而,无论命运把我们带到哪里,我们一直都陪伴在彼此身边,但他……”瓦罗斯没有说完话,只是摇了摇头。 “你认为他能从战场上回来吗?”博格拉卡问了他们两人藏在心中的问题,“他还能安然地面对自己的命运吗?”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 “人们都说希望是永恒的,”他谨慎地说,“我们现在只能祈祷安塔尔大人能克服他的悲伤,不要急于拥抱自我毁灭的厄运。” 由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指挥的军队在城市西南的一片宽阔空地上集结。当安塔尔和西蒙到达时,军队的人群已经膨胀得看不到边际了。 骑士和他的侍从猜测他们可能是最后到达集结地的人,帐篷已经被仆人们拆除,满载的马车在森林边缘一字排开,跟在准备好出发的军队后面。 军中仍有一顶五颜六色的搭帐篷,上面插着一面巨大的安茹旗帜。两人穿过兴奋的人群,向这座帐篷骑去。 在帐篷前,百合花骑士下了马,把缰绳交给西蒙,独自一人进入了总指挥官的帐篷。 里面一共有三个人,他们都坐在一张弯腿小桌旁,已被任命为南方诸省总督的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带着他的部队从肖普朗赶来,亲自督军,他正在研究着桌上摊开的地图。 在他的右边是宫廷骑士亚诺什·博内米萨,他看起来似乎想立刻投身入战斗,而让安塔尔稍微皱起眉头的则是第三个人,身穿铁衣的伊斯特万·拉克菲正坐在米克洛斯的左边。 “巴托大人,你的出现真是让我们感到荣幸,”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略带讽刺地说道,他那锐利冰冷的目光毫不留情地盯着安塔尔,“我们还以为你改变主意了。” 听到这满脸伤疤的男人的话,安塔尔并没有任何反应。他知道在他背后流传着多少关于自己的谣言,但他不在乎人们对他的看法。 所以他假装没有听到这冷嘲热讽的话,他向在场的人简单地打了招呼,但没有正眼看拉克菲一次,然后走近小桌子,听着米克洛斯的简报。 和以往一样,这位来自肖普朗的伯爵这次也没有绕任何弯子,直接进入正题。 原来,米克洛斯本人仅带了十个人抵达维谢格拉德,国王则为这场战役提供了总共三千名轻重骑兵供他使用,这还不算随行的营地守卫、神职人员、勤务兵、厨子和其他仆人。 安塔尔只被告知他将作为一千名精锐重骑兵的指挥官出征,但没有得到进一步的细节。 他还得知伊斯特万·拉克菲和亚诺什·博内米萨被任命为国王军队的另外两名指挥官:拉克菲率领一千名库曼弓骑手,博内米萨则率领剩下的一千名士兵,由骑兵、步兵和弓箭手组成的混杂部队。 米克洛斯把挑选队长的工作留给了他们,但为了便于管理,他们应该尽量以一百人为单位任命队长。 最后是行军的路线,米克洛斯只在展开的地图上粗略地描述了大致的路线:首先他们将从埃斯泰尔戈姆沿多瑙河出发,然后一路向西北行进到肖普朗,在那里米克洛斯自己的六百兵精兵和四五百名雇佣兵会加入他们。 随后军队将南下斯拉沃尼亚,并利用国王提供的战争资金在沿途雇佣更多的佣兵来补充他们的队伍。 “我不想重复第二遍,我们行军经过的村庄和城镇都是王冠管辖的领土,”总指挥官严厉地说,“在途中不准掠夺,不准使用武力,都明白了吗?” 在所有人都点头之后,米克洛斯立即将三人遣散,让他们开始工作,安塔尔再次骑上马,找到了自己负责的军团,这时仆人们已经将大帐篷拆掉了一半。 军队中的每个人都非常清楚自己的责任,随着旗帜的挥舞、命令的呼喊和一些号角响起,数千人的南征队伍在不到两个小时内就排好了整齐的行列和方阵。 此战的将军米克洛斯下达了出发的命令,全副武装的人群开始向埃斯泰尔戈姆稳步进发。 在行军了一段时间后,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突然出现在安塔尔带领的骑兵队伍面前,顶着刚过正午的太阳和百合花骑士并排骑行。 “我想和伱私下说几句话,”米克洛斯对他的指挥官说,“这也是我为什么希望你能早些到达集结地,这样我便能在指挥官们聚在一起前先和你谈谈。” “我听着呢,大人,”骑士固执地直视着他的前方,“在我的侍从面前你不必有所隐瞒。” 安塔尔离他后面的队伍大概领先了两三马,前面的队伍离他们则有五马之远,米克洛斯好像真的不用担心他说的话会被其他人听到。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他直接了当地说,“我知道你是谁,安塔尔·巴托,我知道自从国王陛下让你成为他的骑士以来,他就对你格外地宠爱。 但你可不要指望能在我带领的军队里为所欲为!国王可能会原谅你所犯下的每一个错误,但这次国王不在我们的身边…… 任何危及我部下生命或我们战役成功的人都会受到严惩,即便是你也不是例外,不要指望任何怜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巴托大人?” “我明白,”安塔尔仍然坚定地盯着前方,“你说完了吗?” “不,”将军继续说,“关于你的传言一共有两种,有些人说你是国王的哈巴狗,说你根本不配被提升到如此高的地位。而且,你还可以在犯下任何事情后轻松地逃脱,不受任何惩罚。 但也有些人说你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是一个强大的战士,一个参加过罗兹戈尼战役和其他许多大小规模战斗的英勇骑士,是一位传奇圣殿骑士的传人…… 你知道,我还记得你在高地战役中的表现。在莱维采,你毫发无损地战胜了夜袭的小队,那时我也在场。 我也记得你在特伦钦围攻时是如何战斗的,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所以我倾向于相信后一种传言而不是前一种。你认为你是哪一种传言里的人?” 安塔尔终于把他漆黑的目光转向了米克洛斯。 “我两者都是,”他用毫无生气的声音宣布道,“我也两者都不是……” 骑在安塔尔另一边的西蒙暗自摇头,而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盯着安塔尔的眼神则变得更加愤怒和冷漠。 “我只是一个男人,”安塔尔回答道,又把脸转向前方,“只是一个普通人,仅此而已。” “如果你真的是老战士们口中所说的百合花骑士,那么我很高兴你在我的军队里。” 米克洛斯结束了他们之间的谈话,脸上仍然没有半分高兴的神色。 “这一切都取决于你选择向我展示你的哪一面,巴托大人。我们将有的是时间去好好地了解对方的,但请记住了,当有人称你为国王的哈巴狗时,我被人们称为君主之拳,君主之血,而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些称号绝非什么偶然。” 就这样,男人一蹬他漆黑的战马,回到了最前面,继续带领着大军前进。 西蒙用眼角的余光好奇地看着安塔尔,但骑士仍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前方,也没有注意到西蒙的打量,他最近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侍从想知道,如果伊斯特万·拉克菲、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和安塔尔·巴托被锁在同一个房间里,他们可以在里面不计后果的为所欲为,这三个人是否会像公鸡一样打起来。 不过不管米克洛斯怎么说,在他成为君主的拳头与血之前,百合花早就是国王的剑与盾了,而且西蒙相信,这一个事实从未改变过。 第一百九十九章 斯拉沃尼亚 第201章 斯拉沃尼亚 1323年,圣处女之月(8月) 萨格勒布北部,斯拉沃尼亚 ——— 自从旧王印被新王印取代的消息传到亚诺什·巴博尼克的耳朵里后,他就一直担心自己的权力会被剥夺。 从那时起,他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时时刻刻都想着他那岌岌可危的总督头衔。 他知道查理最近对他一点也不满意,他的探子告诉他,一支规模惊人的军队已经离开维谢格拉德,途径肖普朗,途中不停地招兵买马,由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率领南下,亚诺什知道他必须采取行动了。 如果他们觉得我会坐以待毙地看着我一生的心血被糟蹋,他们就大错特错了!他如是想道,并立即向他的每一个亲戚、他的成年儿子以及他以前的盟友伊什特万·科特罗马尼奇派出信使。 然而,一年前与他结盟讨伐穆垃登·苏比斯的波斯尼亚总督这次却无意反对匈牙利国王的意愿。他在波斯尼亚行使的权力没有受到任何威胁,自然也没有任何理由去背叛他的君主。 到最后,巴博尼克家孤立无援。在绝望之中,斯拉沃尼亚总督掏空了他的大部分金库,委托手下雇用佣兵团。 只是在那时候,谣言已经在他的城市之间散布开来,也许是维谢格拉德宫廷的人花钱传播的,谁知道呢,但事实是,每个人都知道了这次国王派出的军队有多么恐怖。 他们说,在嗜血的猎狗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军队中有着帝国里最可怕的骑士们,比如白龙伊斯特万·拉克菲,以及前圣殿骑士、百合花骑士安塔尔·巴托,一位无人能伤的传奇勇士。 在听到这些消息后,人们成群结队地弃巴博尼克家而去,到最后,连亚诺什总督的管家都抛弃了他。 在这圣处女月的第二十三天,亚诺什·巴博尼克带着他不到两千士兵的军队迎战。 他的军队最后在萨格勒布以北,萨瓦河支流洛尼亚河的南岸扎营,只有一座狭窄的石桥连接着对岸。 总督不想被困在城堡里,那么做明显是弊大于利,没有人会来帮他们,等城里的食物被耗尽,或疾病爆发后,他们都只能变成待宰的羔羊。 “我们将在开阔的地方,在上帝的注视下与他们交战,”亚诺什把他的指挥官和队长们叫到他的营地帐篷里,向他们说道,“河流将给我们军队的侧翼提供充足的保护,他们不可能同时过桥渡河。 如果他们尝试着挤着石桥过来,我们可以逐个击溃他们,也许他们的人数更多,但我们有地形上的优势!” 话音刚落,附近就响起了哨兵的号角声。军官们冲出帐篷,看到了外面的情况,他们之中脸上血色消失得最快的是总督本人。 在挡住北方地平线的山丘顶上,安茹军队的先锋军出现了。 这世上很少有人能看到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笑容,而其中大多数在看到这一幕后很快就死了。 他只有在闻到胜利的气息时才会笑,在他用剑或其他武器解决他的猎物之前,他会看着他们的眼睛微笑。 这次,当他的先锋队长将敌军的数量和位置告诉他的时候,米克洛斯知道自己已经赢了。他听着报告,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那种骇人、魔鬼般的满意笑容。 河的北岸是一大片平原,全军都可以在那里扎营,并且远离敌军的弓箭射程。 这片平原位于宽阔的山脚之下,北边是茂密的森林,而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是一个比亚诺什·巴博尼克更有经验、更狡猾的统帅,他一听到先锋队的报告,就知道他可以将过半的军队藏在森林里。 “我们带着三千士兵和所有的仆人在河北岸的山脚下扎营,”他宣布道,“我会把主帐搭在显眼的地方,但拉克菲大人的一千库曼人和巴托大人的重骑兵都要藏在森林里,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我想让他们低估我们的实力,在我们准备好作战计划之前,他们都不能知道我们的真实人数。” “但是,将军大人!”骑在他右边的人谨慎地说,“敌营里的人都知道你的军队里有拉克菲大人和巴托大人,如果他们躲在树林里面,可能会让人怀疑传言的真实性。” “是吗?”米克洛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好吧,那我们最好让他们先好好看清楚一下。” —— 亚诺什·巴博尼克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想法,带着翻滚反胃的肚子看着河对岸发生的事情。 上午出现在山丘顶的骑手们不久就消失了,三个小时后大批人马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举着旗帜、长枪,骑着战马、身着皮革和铁甲的军队从山坡上下来,占领了下方的空地。 然后,他们开始在山脚下卸下马车上的货物,开始不慌不忙地搭建营地。 “他们这是在告诉我们他们一点都不害怕,”亚诺什·巴博尼克嘀咕道,“这些自大的混蛋……” 当整个营地都在北岸建好时,仆人们在山丘顶上搭起了一座红白色相间的主帐篷,上面挂着查理·安茹的旗帜,入口两侧则是古特克勒德家的银牙旗帜,好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这片土地真正的领主是谁。 亚诺什见状后哼了一声,转身背对着河岸。当他刚要走进自己的帐篷,为之后的战斗做准备时,他的一个队长喊道:“总督大人,快看!三个举着白旗的骑手!” 那人停下脚步,转身回头走去。在对岸三千名士兵与仆人之中,三名骑手慢悠悠地骑了出来,挥舞着白色的旗帜,朝着连接两岸的唯一石桥接近。 “也许他们想谈判,”队长急切地说,“也许他们不是来和我们打仗的。” “别做白日梦了,”亚诺什·巴博尼克把手放在眼上,挡住阳光,“来的骑手不是什么普通人,我们最好也上前和他们对峙。” 在桥的北端,三名宫廷骑士正坐在马鞍上等待,三人皆是实力强悍的战士,都已经单独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 三人以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为首,他身穿铁衣,骑着他的黑色战马,左手随意地举着白旗。 他的左手边是安塔尔·巴托,右边是伊什特万·拉克菲,他戴着头盔,披着斗篷,身着全套武备。 在等待对方代表到达的同时,他们好好地近距离观察了一下石桥和河岸。石桥看起来还算坚固,能够承受相当大的重量,但最多只能容纳三个骑手或是四个步兵并排前进。 因此,他们不能光靠这座桥来发动进攻。河岸上都是碎石,也不陡峭,而且看上去他们似乎可以毫无困难地穿过去。 “蠢货,”看着亚诺什巴博尼克带着他的两名骑手出现在另一边时,米克洛斯嘀咕道,“他一定以为他在河对岸很安全,不知道当我们进攻时他的脸色会变成什么样子……” 对岸的骑手在桥中央停了下来,于是米克洛斯向他的指挥官们打了个手势,也前往了桥中央。 第二百章 黑红旗 第202章 黑红旗 “我是亚诺什·巴博尼克,承蒙查理国王的意愿,是斯拉沃尼亚与克罗地亚的总督,”男人自豪地介绍道,“你为什么带着军队进入我的领地?” “国王的旧印章已经无效了,”米克洛斯冷冷地说道,故意省略了所有的体面行式,连介绍都没有做,“所以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亚诺什·巴博尼克。 你没能履行国王赋予伱的职责,我代表国王陛下通知你,从现在开始,我才是斯拉沃尼亚、克罗地亚和达尔马提亚的总督,我是来要求你投降的。” “我已经向查理国王献上了足够的贡品,”亚诺什因愤怒和羞辱涨红了脸,“我不是王室的敌人,我已经多次证明了我的忠诚,是国王让我担任南方各省的总督的。” “在过去的二十三年里,国王授予的职位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米克洛斯粗声笑道,“你和我一样清楚,随着旧王印的失效,这些官职和头衔已经化为了时代的灰烬与尘埃。 二十多年来的血腥战斗马上就要结束了,王国将和艰难的时代告别,迎来盛世,”他压低了他不祥的声音,让拉克菲和安塔尔都有些背脊发麻,“而这新的时代,容不得没用的垃圾。选择吧,是屈服,还是灭亡……” “如果我屈服,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亚诺什·巴博尼克生气地质问道,“我一辈子都在为南方行省努力着,我为这里的人民鞠躬尽瘁!而现在你却要我放弃这一切?然后呢?迎接我的是和穆垃登一样的未来吗?” “如果你投降,陛下会保留你的贵族身份,你可以继续当你的庄园领主,如果你能证明自己的忠诚的话,说不定还能保留一支小旗队。”米克洛斯语气冷漠地说道,“国王不认为你是他的敌人,他只是认为你没有能力胜任总督的职责,明白了吗?” “而你显然认为你自己可以胜任这个头衔。” “当然。”米克洛斯的眼中闪过一道冷光。“这是我的条件:你要在一个小时内投降,并确保我的军队能安然地通过这座桥。 之后,你要在营地里大声宣布你将辞去你总督的职务,并愿意服从国王的意愿,接受新的克罗地亚-斯拉沃尼亚总督,也就是我,成为你的领主。 而以你为首的联合军队也要加入我们的队伍,继续向南方进军,你的答案是什么?” 这时,亚诺什·巴博尼克不仅被气得满脸通红,还浑身发抖。他甚至想到了当场拔剑扞卫自己的荣誉,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必须尊重白旗的意义。 他本想对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来一次强有力的回应,但被愤怒的毒液淹没的他根本想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 但他的马似乎想到了答案,它抬起尾巴,在桥中央拉下了一大堆粪便,亚诺什见后立刻大笑了起来。 “我想我的马已经表达了我的想法,”他如释重负地说,“这就是我的回答。” “我警告你,不要用你的无知试探我,”米克洛斯威胁道,“你不知道我生气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大可以试试!”亚诺什·巴博尼克结束了这场谈话,“但我也有一个建议:谁敢过河,我们就杀了谁!” 说罢,他便调转马头,和他的随从们一起返回营地。 “好吧,”等亚诺什远离后,拉克菲说道,“看来一场战争是不可避免了。” “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如果一场仗都不打,我反而会失望,”米克洛斯表示,“我已经向我的部下承诺了荣耀和战利品,他们可不想在什么花园里散步。 我只是想让他们死得明白,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把他们彻底粉碎,而且他们现在已经见过了你们,知道你们真的在我的军队里,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你们手下还有两千名骑兵在森林里。” “我只是不知道你是打算如何击败他们,将军。”拉克菲皱着眉头说道。 “我们很快就会弄明白的,”米克洛斯保证道,“我们回营地吧,说不定能帮助我们的人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呢。” 米克洛斯率先调转马头,伊斯特万紧随在后,但安塔尔在狭窄的石桥中央一点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 拉克菲总将百合花骑士的沉默和愠怒表情归因于自己的存在,因为自从去年秋天在萨格勒布的那个晚上以来,他以前的同伴根本没有和他说过话,即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那人对他仍怀有无法平息的愤怒。 但百合花骑士无言的阴沉这一次并不是因为矮个子的塞凯伊骑士,从桥中央,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亚诺什·巴博尼克的整个军队,这支两千人的军队排列成了一个宽阔的半环形,其左翼由大约两百名杂牌步兵组成。 安塔尔从未见过这两百人,但他知道他们是谁。 他知道他们都是肆无忌惮作恶的雇佣兵,他知道他们的首领是一个魁梧的高个子,他能看到他在搭起的帐篷前行走。 他知道那在他们营地上方飘扬的黑底红线旗是他们的旗帜,他还知道,无论战斗的胜负如何,他们中没有人能活着看到结局。 —— “请原谅我,大人,”当两军首领的交谈结束,被剥夺了权利的总督回到他那华丽的贵族帐篷里时,刚刚陪同他的指挥官也跟了进去,“我有话要说。” “好吧,说吧!”亚诺什·巴博尼克抓起一杯酒,一口气喝光了。 “恕我直言,总督大人,但是……为什么?” “我为什么不投降?”男人愤怒地看着他,“我为什么不在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开口后就跪在他脚下,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他? 因为我是个男人,而不是什么该死的小屁孩!”他重重地把杯子砸在桌上,“我在为属于我的东西而拼搏,而且我一生都忠于国王,我不应该受此待遇!” “可是大人,他们的军队……” “他们中有一半是不值一提的仆人,”亚诺什挥了挥手,“他们能战斗的人不超过三千人。桥很窄,我们在地形上占了上风,” 他坚持着自己之前的立场,“我们一共有两千一百多人,完全可以对付他们,只要我们坚持下去,上帝就会给我们带来胜利!” “但是,大人,”指挥官继续说道,“如果这次我们真的把国王的军队击退了,之后我们又该怎么办呢?麻烦只会越来越大,下次他就会派一万人的军队来对付我们了!” “恰恰相反,指挥官,”亚诺什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如果我们击败了那不可一世的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军队,我就相当于扞卫了我总督的头衔…… 国王也会发现他自己看走眼了,我不是和穆垃登·苏比斯一样的软柿子,该死的,我还没见过四十个冬天呢!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他的宣称更像是个自我安慰的谎言,“一旦米克洛斯的军队被赶回北方,我就会派一个特使前往维谢格拉德,并为我们所有人取得带着新印章的任命书!” “那么您的命令是什么呢?”指挥官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叹了一口气问道。 “做好战斗的准备!”亚诺什·巴博尼克厉声说道,“以及胜利的准备!” —— 米克洛斯一回到他在北部山丘顶的主帐后,就立即召集了他军队的指挥官们。 除了一直跟着他的拉克菲和安塔尔之外,被分配到步骑混合军团的亚诺什·博内米萨也加入了进来,还有肖普朗的队长和三名率领雇佣兵军团的指挥官。 这七人一共统领着五千多名士兵,他们都聚集在闷热昏暗的帐篷里,不久后,几小时前派出的斥候也回来了。 米克洛斯高兴地看着他们两个人推着一个衣着简陋、骨瘦如柴的老人进来,他看起来很害怕。 “将军大人!”其中一个人得意地宣布,“您确实是对的,这个老牧羊人说他认得路……” “什么路?”听言,几个人开始低声议论道,“他们说的是什么路?” “来吧,老头子,”刚才说话的士兵将老人推了进去,“把你刚刚和我们说的话告诉他们!” 可怜的牧羊人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人,仿佛自己被送进了炼狱,即将要为自己的罪过负责一般。 在这之前,他这一辈子见过的最高贵的贵族只是当地的地主,一个身穿亚麻衬衫,相貌寒酸的胖子。但现在他却被一群全副武装、看起来很凶残的战士们包围,惊慌失措也是难免。 “你不必害怕,”米克洛斯粗犷的嗓门反而让老人更加退缩了,“告诉我们你都知道什么!” 听到这话,牧羊人开始用颤抖的声音胡言乱语,在场的半数人一个字也听不懂,因为这个老人说的是克罗地亚语,还操着一种奇怪的斯拉夫口音。 “他在说什么呢?”米克洛斯问其中一名侦查兵。 “他说西边有一段又浅又窄的河段,从这里步行只需要不到四分之一天,而且同时可以供很多人过河,”那人翻译道,“这河段很难被找到,因为它在更高的地方,深入森林,而且有一道陡峭的岩壁挡着小河。 但他声称他知道那地方的准确位置,可以绕过岩壁到达河道,他还说那里的水只能勉强及膝。” “太好了!”米克洛斯说,“问问他能带多少骑兵通过那里!” 老人虽然说不太好匈牙利语,但他听得懂,所以没有翻译他就已经咕咕噜噜地回答了。 “一千,”斥候说,“一千骑兵是肯定可以的。” 米克洛斯从腰带上解下钱袋,把它交给了老人。 “我有两千名骑兵,”他说,“你能带两千骑兵通过吗?” 牧羊人目光中的惊慌仿佛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着迷的表情,他时而看着他手中紧握的钱袋,时而看着那个面目狰狞的男人。 “是的,”他激动地点了点头,用匈牙利语说道,不知怎么的,他的胡言乱语似乎也被治好了,“我可以……带你的……两千骑兵走……” “很好,在外面等着!”米克洛斯朝老人和两名斥候命令道,“还有,别让我再看到你们推搡他了!这个人是我们胜利的关键。” 斥候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将这位不再贫穷的牧羊人送出了帐篷。 待他们离开后,米克洛斯用灼热的目光看着他的七位指挥官们。 “好了,大人们!”他的脸上再一次闪过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独特笑容,“现在是时候向你们介绍作战计划了,仔细听着,我不会重复第二遍!” 第二百零一章 所有的人 第203章 所有的人 在山脚的森林里,两千名骑兵正在等待着命令。里面的匈牙利人认为,现在离日落不到三小时,把战斗推迟到第二天可能更好。 然而,库曼的弓骑兵却有完全相反的想法。“三个小时?”他们笑着说,“这就足够了!我们能在日落前取得胜利,然后回到帐篷开始做晚饭!” 当安塔尔和拉克菲带着克罗地亚牧羊人回来时,不管是匈牙利人还是库曼人都对他们收到的命令感到惊讶。 “我们立即出发,今晚从西边绕过河流,”伊斯特万·拉克菲解释了将军的计划,“这个老人认识路,我们将一路穿过森林,然后走过一段比较坎坷的岩石路,但不会有什么危险,午夜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到达河的另一边了。 我们不在那里扎营生火,一定不能引起敌人的注意。在那里休息大概三个小时之后,我们继续前进,到日出时我们将到达敌军的侧翼。 我们将在将军的信号下进攻,在取胜之前决不罢休。” “进攻的信号是什么?”军中有人问道。 拉克菲耸了耸肩,“一场愉快的清晨箭雨,我听说亚诺什·巴博尼克从来没有尝过这个,所以我想在近距离看看他那时的表情。” 拉克菲显然知道如何鼓舞士兵们,尽管没有什么人愿意在黑暗的森林中长途跋涉,但在他的一番话之后,每个人都打起了精神,欢笑着出发了。 在树林中走夜路和三个小时睡眠的命令并不好受,但牵着马走在军队前面的西蒙却在担心着另外一件事,他的主人安塔尔·巴托。 自从指挥官们和米克洛斯从石桥上的会面回来后,骑士的眼睛里又发生了变化。 西蒙早已习惯了安塔尔那张凹陷的脸庞,蓬乱的胡子和充血眼睛下的黑眼圈,他觉得他不会在他主人的脸上看到更糟糕可怕的东西了,但他错了。 当安塔尔从石桥回来后,他眼睛里的东西既让人怜悯又让人害怕。即使这位高大的侍从很少说话,但现在几乎无法将自己的想法再藏在心里。 他决定,等到他和骑士可以独处的时候,他会将心中所有的问题都说出来。 跟着老牧羊人,士兵们在自由生长的灌木丛中走了好几个小时,脚下的树枝也逐渐被越来越硬的岩石取代。 两千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一边在陡峭的地形上挣扎,一边咒骂,他们穿过茂密的黑暗灌木丛,长矛和旗帜偶尔会被一根树枝或是灌木卡住,然后又是另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树枝。 如果有旁观者看到这一幕,他可能会笑出来,对这两千多人来说,穿过人迹罕至的小道确实不算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但若是亚诺什·巴博尼克看到这一幕,他一定笑不出来,如果他知道除了在河对岸的军队外,还有一支和他自己军队规模差不多的骑兵队伍正试图绕到他的侧翼偷袭他,他一定会躲进萨格勒布的城墙里。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和星星都藏在了树冠后面,让前行变得更加困难。但尽管夜行军似乎觉得陡峭多石的森林地形似乎没有尽头,牧羊人示意他们已经接近了。 没过多久他们就找到了那条河段,和牧羊人说的一样,它确实很窄,只能供两名骑手同时渡过,但河水深不及膝,整个军队到达南岸也只是时间问题。 由于河床上满是滑溜溜的大石头,骑手们一个接一个地牵马穿过河段,并没有两两并排前行。 幸运的是,整个渡河的过程很顺利,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但他们花了快两个小时才逐一到达南岸,继续在夜幕下的森林中向东赶路。 午夜过后,队长们找到了森林中较为稀疏平坦的区域,下令停下休息半夜。在河边快速地喝完水后,每个人都把马匹绑在了树干上。 他们把搭建帐篷的材料和负责搭建的仆人们都留在了米克洛斯的大本营那里,所以大多数人索性直接躺在了马儿旁边的草丛中休息。 因为生火被严令禁止,所以那些还没有在马背上吃晚饭的人现在都坐在草地上,啃着一些肉干,也许还有一些面包、熏肉和小洋葱。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任何围在一起喝酒聊天的人群,绝大多数人都裹着旅行斗篷或是简单的小毯子,头靠在解下的马鞍上,倒下就睡。 每个匈牙利人和库曼人都知道,他们明天可能要战斗一整天,今晚只有两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所以没有人想着去找什么酒友。 安塔尔和西蒙在离军队稍远的地方过夜,百合花骑士什么都没有说地消失了一个小时,随后又悄悄地回来了。 他拿起绑在马鞍后面的卷起的羊皮,抖了抖,铺在潮湿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等待着黎明的到来,而西蒙也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骑士他一直以来在担心的事情。 “巴托大人,”他清了清嗓子,尽量小声地说道,免得吵醒附近的士兵们,“自从你从将军那里回来后……你就好像……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你就好像变了一样……” 安塔尔没有回应,而是看了西蒙一眼,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侍从突然被一种绝望的冲动征服了,他必须说些什么,而且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坦诚。 “我会实话实说,巴托大人,因为伱是我最尊敬的人,所以我不会有任何隐瞒,”他深吸了一口气,“自从我们从布达回来后,你就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 我知道原因,我也希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但恐怕我并没有让你好受多少……不过我现在从你眼中看到的,是更让我担心的东西,大人…… 一种能让我血液冻结的寒冷,大人,请告诉我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吧,让我来帮助你!” “没有人,”安塔尔用干涩、嘶哑的声音说,“没有人能帮我。” “你错了,”侍从摇了摇头,“总会有能帮助到你的人或事的,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当我差点被那群愤怒的暴徒殴打致死时,是你救了我。 当时我也觉得没有人会帮我,也确信我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但你抓住我的手臂,把我从暴徒的魔掌中拉出来,将我放在你的马背上……” 回忆让西蒙热泪盈眶,他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了。“大人,那时我们那被污蔑为异端的骑士团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我们却活了下来,一匹马上的两个骑手,两个基督的士兵。 但是我们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我们的身份永远不会改变!‘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遇,因为你与我同在’……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侍从,一个仆人,没能在骑士团里成为一名骑士,但请让我帮助你吧,大人!让我成为天使的信使,把你从危险的深渊之中拉出来,不让黑暗的浪潮掠过你的头顶!” 这可能是西蒙这辈子说过的最多,也是最大声的一句话,尽管他最后为自己这番高高在上的发言感到有些羞愧,但他和他所承诺的一样,没有任何隐瞒。 然而,安塔尔依旧呆呆地看着前方,盯着黑暗,他不得不努力地假装西蒙罕见的感情流露并没有触动他的心。 即便如此,骑士的喉咙已经被一个苦涩的肿块噎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答。在他世俗的生活中,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乐观的人,但现在他认为幸福生活的机会已经永远离他而去了。 无论西蒙如何努力,他都无法将安塔尔拉出这个深渊。 但最后,骑士还是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侍从。虽然西蒙无法改变命运、过去或是安塔尔已经决定好了的未来,但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应该知道全部真相,那个人就是他。 “我看见他们了,”百合花骑士平静地说,“他们都在敌人的阵营里。” “他们是谁,大人?”西蒙困惑地看着他问道。 “黑旗红带,”安塔尔低声说,他先是从磨坊主那里得到的这个线索,一年后又从瓦罗斯、博格拉卡和自己的妻子那里听到, “两百名杂牌雇佣兵,由一个魁梧的高个子带领。米科拉伊带着他们进攻了庄园……”他终于看向了他的侍从,但眼里没有泪水,只有让西蒙颤抖的恶魔般的仇恨。 “他们摧毁了我的家园,屠杀了我的人民,并将他们的遗体全部烧毁。他们把我的儿子和养子们逼死了,这些虫子从我身边夺走了我的妻子,我的家人……我的一切。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只配去死,不管战斗的结果如何,我会亲自保证这些畜生都会被留在战场上,无人收尸。 所有在黑旗下效忠的雇佣兵都不会得到怜悯,我们不俘虏他们中的任何人,他们会被像动物一样宰杀,所有的人。” 西蒙震惊地看着安塔尔,他知道骑士是一个意志坚定的战士,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主人。他现在几乎认不出骑士的声音了,安塔尔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毁灭的愤怒,一种已经扎根了的腐蚀仇恨。 第二百零二章 骑士 第204章 骑士 “所有的人……毫不留情?”侍从用被压抑的哽咽声音问道,“我承认,我也很想报仇,但是……杀了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西蒙,”骑士严厉地看着他,“因为他们也没有放过任何人,他们必须死,明白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如果将军有不一样的命令呢?”西蒙问道,“如果我们获胜了,但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宣布要留这些人活口呢?”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安塔尔说,“亚诺什·巴博尼克已经把他们放在了左翼。也就是说,他们将是我们率先进攻的对象。 当我们的重骑兵的第一波冲锋后,拉克菲和他的库曼人会加入混战,然后我们的部队只有一半骑兵会继续向前冲锋。 到时候你也可以自由行动,我已经和我的队长们谈过了,冲锋过后,五百骑兵会继续往进攻,与正面的军队会合,但剩下的另外五百人会把雇佣兵围起来,把这些混蛋送进地狱,一个也不剩。 我把一切都押在这一次机会上了,西蒙,自从我回来后,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等到这一刻的来临。 在这一刻,西蒙才明白了一切。他主人的奇怪行为,极端的情绪波动,有时不经意脱口而出,而他又从来没法听懂的诡异话语…… 在斯拉沃尼亚的森林里,在战斗的前一天晚上,他一下子就全部明白了。他意识到,安塔尔在过去一年中对国王表现出来的前所未有的忠诚和服从只是他复仇计划的一部分。 他也清楚地明白,无论百合花骑士说过什么,他独自寻找妻儿的孤独流浪并没有让他意识到为君主效忠的重要性,不,恰恰相反。 经过几个月的孤军奋战,安塔尔既没有找到他的家人,也没有找到他的敌人,他那时就已经意识到单靠自己是无法实现他的目标的。 他需要国王的权威和一支强大的军队,如果没有这些,他什么也做不了。他需要再次获得查理的信任,这样他就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完成他的复仇。 “米克洛斯没办法阻止这一切的,”还没等西蒙克服震惊开口说话,安塔尔就继续解释道,“他会全身投入于战斗之中,而且我已经告诉了我的队长们,这些都是来自国王的直接意愿。 谁敢在黑旗下还有人活着的情况下调动他的队伍,谁就犯了叛国罪。” “你说了什么?”一个声音从附近传来,“你就是这样的领袖吗?”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伊斯特万·拉克菲魁梧粗壮的身影从黑暗的帷幕中慢慢走近,矮小的塞凯伊骑士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 “伱疯了吗,你这个狗娘养的?”他冷冷地盯着安塔尔,“他们把一千名重骑兵委托给你,你却利用指挥官的职位来进行个人复仇?当然,你的队长们对此一无所知,对吗?” “我怎么把你忘了呢,你这个偷偷摸摸的杀人犯,”安塔尔站了起来,像一头公牛一样打着响鼻,“你为什么所有事情都要插手?我刚才只是在说要用一半的重骑兵彻底歼灭敌人的左翼。”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拉克菲抬着头看着他,“我全都听到了。” “我差点忘了你的听力有多么敏锐,伊斯特万,”百合花骑士从紧闭的嘴里挤出了一句话,“你总是会听到你不应该听到的东西,这件事与你无关。 我会给你三十第纳里,管好你的嘴巴,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为了金钱和名誉你甚至愿意把你亲生兄弟的内脏刨出来……” 拉克菲的手开始颤抖,他的拳头像投石机发射的石弹一样砸向了安塔尔的脸,百合花骑士踉跄了一下,也立即还手了回去,现在轮到塞凯伊人的眼前冒星星了。 “该死的混蛋!”拉克菲咬牙切齿地骂道,然后身体向前倾,像一头公羊一样撞向安塔尔。 很快,他们都倒在了地上,互相击打着能够得到的地方。打在腹部、肋骨和躯干的拳头都没有什么效果,因为虽然两人已经脱下了锁甲和其他盔甲,但塞得满满的软甲还在他们身上。 所以他们开始互相撞击着对方的头部,抱在一起滚来滚去,在野蛮的打斗之中,甚至连西蒙都不知道他们两人中谁出的拳更多,谁又挨了更多揍。 侍从还是情不自禁地观看了整场战斗,最后,拉克菲成功将安塔尔压在了身下,这时,百合花骑士突然笑了起来。 他躺在草地上,头上流着血,胸前趴着塞凯伊骑士,笑得快喘不过气来。 “你这该死的家伙!”同样满身是血和污渍的拉克菲从安塔尔的身上下来,喘着粗气。“我告诉你,你已经疯了!” 说完,他也躺在了百合花骑士旁边的草地上,安塔尔很快就不再笑了,而是爆发出了少见的抽泣声。最后他的哭声也停止了,只是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 他们一直躺在那里,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但他们没有睡着,只是听着夜风吹过树林和灌木的声音。 被困意席卷的西蒙用毯子把自己裹了起来,蜷缩地侧过身去。尽管他担心他主人,也因安塔尔的坦白产生了越来越可怕的想法,但赶了整天整夜路的疲惫还是压倒了他。但两个指挥官则不然,他们继续并排躺着,没有丝毫睡意。 “我知道你恨我,”拉克菲很慢很慢地说,“但你要知道我在萨格勒布的那个谷仓里做的事情绝对不是为了我自己。 国王至今仍然认为你已经完成了他的命令,证明了你的忠诚。也许你永远不会明白,也许你永远不会再和我说一句话,但无论如何你必须知道我那么做的原因。” “我知道,伊斯特万。”安塔尔低沉地回答道。 “而至于你明天打算要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塞凯伊骑士继续说,“我没有听你说过,也没有怀疑过你的意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一阵惊讶的沉默后,传来了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谢谢你。” “不要谢我!”拉克菲低吼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仅此而已!”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明白了,”安塔尔说,“但不管你怎么想,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再次成为朋友……” “谁愿意和你这个任性的家伙做朋友?”拉克菲站了起来,呻吟地摸着肿胀的脸,朝自己睡觉的地方走去,“你这混蛋下手竟然这么狠!”他痛苦地抱怨道,“如果到了早上我的头塞不进头盔里,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伊斯特万!”安塔尔叫住了拉克菲,坐了起来,满脸严肃地看着那个留着大胡子的壮实战士,“祝你在战斗中好运。” “你也是,”拉克菲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背对着这位一心寻仇的骑士,“祝你尽快找到内心的安宁,”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像你这样的顽固傻瓜,他们迟早会发现你的。” —— 西蒙被人摇着肩膀摇醒了,从前一天的连续赶路,再到在僵硬草地上的小睡,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铅一定也溅到了他的脸皮上,因为他不管怎么努力还是睁不开眼睛。他喃喃自语,半只脚还陷在睡梦的沼泽中,但肩膀的摇晃并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强烈,更加急躁了。 然后,侍从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样恢复了意识,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铅重般的昏迷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睁开眼睛,看见安塔尔·巴托正靠在他身旁,一直在摇着他的肩膀。 西蒙坐了起来,感觉周围比入睡的时候更冷了,天空并没有变亮,透过森林树木的仍然是月亮的银光。 “巴托大人,”西蒙睡眼惺忪地呻吟道,“我们是要出发了吗?” “还没有,”骑士低声说,“我会在两个小时后叫醒其他人。” “那么,”侍从打着哈欠问,“出了什么事吗,大人?” “没出什么事,”安塔尔说,“跟我来!” 彼得脱下裹在身上的毯子,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疲惫的四肢,由于他是穿着靴子和衣服躺下的,所以他立即追上了他那正匆忙穿过树林的主人。 不久后,他们来到一块很小的空地,地面被淡淡的月光照耀着,散发着一种脱俗的神奇气息,与茂密的灌木丛完全不同。 在发光的银雾中,两名身着盔甲的重骑兵队长正静静地等待两人的到来。 “这是怎么了,大人?”侍从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问,“你要做什么?” “跪下,西蒙!”安塔尔说着,以隆重的方式缓慢地拔出了他那刻着拉丁文字的圣殿之剑,“你不再是侍从了。” 西蒙被惊得说不出话也动不了,仿佛一切都还是梦境一般。 “听着,”安塔尔靠近他,“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能好好感谢你多年来的服务和你坚定不移的忠诚…… 如果圣殿骑士团没有被迫害,你早就是一名圣殿骑士了。不管是在和平还是战争,繁荣还是逆境,你都一直在为我服务。 我们的旅程到此为止,之后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没有人能追究你的责任。你已经充分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现在是时候让你成为和我一样的骑士了。 现在,”他用剑指着月光下的空地中央,“跪下吧!” 西蒙从未想到他会得到这样的恩惠,对自己侍从身份相当满足的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骑士所指的地方。 在那里,他没有像一个充满期待和骄傲的追随者一样跪下,而是像是个被悲伤打败的人一样倒下。 安塔尔让两位证人站在他旁边,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经不再是往常的阴郁沉闷。 “永远不要害怕你的敌人!”他郑重地高呼,“要勇敢,要善良,这样上帝才会爱你,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永远诚实!保护弱者,伸张正义!此汝之誓,铭心勿忘!” 然后骑士举起剑,剑尖朝上举在他脸前,月光在剑刃上舞动。 “贝拉之子西蒙!”他对侍从说,“以安茹国王查理一世之名,以及他授予我的权力,在这两位证人面前,我封你为骑士。 以圣父、圣子与圣灵之名,”安塔尔将剑刃触及跪在他面前的男人的左肩,然后是右肩,“起来,西蒙骑士!从现在起,你不欠我任何义务。” 这正是我最害怕的事,这位前侍从想道。 当他站起来时,西蒙突然想到,他可能是整个世界中唯一一个在被封为骑士时感到痛苦、羞耻、悲伤而不是喜悦或自豪的人。 第二百零三章 萨瓦河之战 第205章 萨瓦河之战 1323年,圣处女之月(8月) 萨格勒布北部,斯拉沃尼亚 —— 黎明时分,亚诺什·巴博尼克召唤他的仆人为他穿上衣服和全套的战斗装备,把他的武器腰带系在腰间。 这天总督是第一个上马的人,他绕着营地转了一圈,检查战斗的准备情况,并试图用语言或是他的存在激励他的战士们。 当东方旭日的光芒开始晒干夜里的露水时,军队已经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列好了队形,亚诺什坚定地看着他们,同时也被内心的不安折磨着。 他晚上并没有怎么睡,哪怕是在短暂的打瞌睡中他也仍然被噩梦折磨着。不过他现在并不累,他将他的精力和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战斗的准备上。 由于他没能召集起一支庞大的军队,他在排兵布阵上并没有什么灵活的选择。他手下一共有七百名轻骑兵和大约一千五百名步兵,亚诺什决定以最合理的方式安排他们。 他把五百名骑兵放在中央,组成了他军队中最有战斗力的精锐部队,步兵被平均地分派在了左右两翼。 总督相信敌人只能看到这些军队,看不到他准备的惊喜:前一天晚上,他派了一个老队长带着两百名精挑细选的骑兵,躲在主力部队南边的树林里。 他自己也知道两百名骑兵的数量并不是很多,但他相信,如果他能在适当的时候让这支队伍加入战斗,他一定能够主导战局的走向。 在洛尼亚支流的北岸,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军队已经开始摆阵。亚诺什看到的骑兵至少有一千,总兵力不超过三千人。 总督在敌人的军队中没有看到重骑兵,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不过在这个距离上他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的观察是否准确。 “来吧,米克洛斯,”他喃喃自语道,“你会向我求饶的……” 离亚诺什总督的军队左翼一里远的地方便是森林,而一千名匈牙利重骑兵和一千名库曼弓骑手则躲在了树林更里面的地方,他们已经被他们的指挥官们安排好了,随时准备进攻。 拉克菲和安塔尔冒险走到森林边缘,蹲在灌木丛中耐心地观察着树林外的情况。他们在那里已经蹲了很久了,也看到了亚诺什·巴博尼克挑选出的两百名骑兵。 当时两人吓坏了,如果那骑兵队伍直接往他们所在的西边赶来,那么这两位指挥官可能会直接被发现并俘虏,给整个战役带来灾难性的转变。 但当骑兵向东南方向骑去时,两人同时都松了一口气。 “记住,”百合花骑士轻声对塞凯伊人说,“重骑兵会在前面冲锋,直接击溃他们的左翼,等我们冲入敌阵后,你带着你的库曼人跟在我们后面……” “嗯,我们会绕到他们背后,用弓箭袭击他们,”拉克菲表示,“别担心,我在睡梦中都能做到这些事。说到这个,今早我醒来的时候,他们都在问我为什么我的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的……” 安塔尔没有回应拉克菲的抱怨,而是看着在黑红旗帜下备战的雇佣兵们。他的心在砰砰直跳,深沉黑暗的愤怒在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涌动。 拉克菲注意到了骑士眼中苏醒的杀气,他慢慢呼吸着,开始被一种奇怪的刺痛感袭遍全身,这是他即将陷入战斗时才会有的感觉。 他的感官本能地敏锐起来,鼻孔张开,注意着周围和自己身上的微小细节,小臂上的一个小凹痕和手背上一道细如头发的划痕在现在也变得明显起来。 他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强烈欲望,他想用他武器的钢铁砍进鲜活的血肉之中…… 在这个夏末的早晨,在茂密的灌木丛中,蹲在百合花骑士身边的拉克菲感受到了和战场上一样的危险。他下意识地将右手放在新武器的刀柄上,缓缓地把它鞘里抽出来。 安塔尔也即刻注意到了塞凯伊骑士的动作,拉克菲这次用的不是他父亲的剑,而是一种更为凶猛粗野的武器,一把单刃弯刀,刀刃从护手到刀尖都很宽。 这把武器不是为了美观优雅的战斗而设计的,不是什么绅士的玩具,也不是什么华丽的装饰品。 它更像是一把割草用的镰刀,可以用来有效地收割人体,将他们的血肉和骨头分离,是一把只为了夺取生命而打造的恐怖武器。 拉克菲知道,无论谁被这把钢铁锻造的重型弯刀击中,那人都不会幸存下来。 两位指挥官注意到另一边的军队正在缓缓向着对方靠近,战斗很快就会爆发。 “伱准备好了吗?”安塔尔问拉克菲。 “准备好了,”塞凯伊骑士僵硬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那点缀着夏日花朵的绿色河岸,心想,很快这里就会变成一个丑陋的屠宰场,“今天的萨瓦河只会是红色的。” ——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在午夜后尖叫着醒来,满头大汗,嚎叫不止。 他忠实的侍从坐在主帐篷里的一把椅子上,当他那满脸伤疤的主人眼中闪着疯狂的淡红色光芒,沮丧地看着他时,年轻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了米克洛斯一个装满了的酒壶。 烈酒可能会让其他人头痛,但对米克洛斯来说它更像是一种诅咒的解药。 在他的脑海中,那些不断萦绕的死亡尖叫声、金属的刺耳声、马蹄踩过尸体和内脏的声音令他神经紧张,而一壶酒下肚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那是肖普朗的一位酿酒师用秘方酿制的浓烈酒液,可以完全压制米克洛斯脑袋中的可怕声音,但只有彻底做好战斗准备才能让男人完全平静下来。 “你睡够了吗,我的孩子?”在他开始穿上各种盔甲时,米克洛斯问他的侍从,“你为今天的战斗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吗?” “我准备好了,大人。”侍从回答。他本来可以睡得更久,但他更想要确保将军的睡眠。 “现在离日出还远吗?”被噩梦惊醒的米克洛斯怀疑自己并没有睡多久,“如果还有时间的话,请随意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您太仁慈了,大人,”侍从回答说,“但即使我想睡也睡不着,我太兴奋了。” “你害怕了吗?”将军疑惑地看着他,“你不必害怕,这场战斗很久就会结束的,我保证……” 几个小时后,米克洛斯在清晨的阳光下看着山脚下的军队,他取胜的信念也变得更加坚定。他的战士们有纪律地排成紧密的方阵,米克洛斯觉得即便没有自己的指挥他们也能赢得这场战斗。 当然,那样可能会花更多的时间,风险也会更大,不过,以他训练有素的肖普朗旗队为中心主力,什么样的战斗都不会太过艰难。 “时间到了,”当他看到敌人已经在南岸做好了战斗准备时,他转身向他的手下说,“让我们执行上帝和国王的旨意吧!” 说着,他骑上了他的黑色战马,拔出双刃长剑,将头盔戴在头上,骑下山坡,仿佛已经将自己置身于战场之中。 中央的六百名肖普朗士兵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看着他们英勇的领袖朝着他们赶来,血管里的血液也开始加速涌动。 米克洛斯在到达山脚下后开始加速,并竭力地咆哮着,一路疾驰到他的军队面前。他高高举起长剑,就像是在召唤他的勇士们走向胜利。 肖普朗旗队狂热的吼叫很快就激起了其他士兵的斗志,很快,三千名士兵,甚至远处的数千名手无寸铁的仆人都齐声怒吼起来。 “帝国的敌人在河的另一边等着!”米克洛斯将他头盔的覆面拉开,“谁来将他们粉碎?” “国王之拳,”肖普朗旗队的士兵向其他军团喊道,“帝国之盾与矛!” 听到这句话,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脸上露出了他那骇人的笑容,然后从马鞍袋里拿起了他祖传的战争号角,用尽全力地吹响它。 在一阵悠长深沉的轰鸣声中,三千士兵开始向河流前进。 “这是什么东西?”亚诺什·巴博尼克惊恐地问,“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他们不集中在桥的周围?” 总督根本不知道进攻的军队要做什么,他原本的计划很简单:当米克洛斯的士兵试图以三人或四人的宽度过桥时,他将依次派出他的部队挡住桥头,并不断地轮换他们。 他也会用弓箭手阻止聚在北边桥头想要过河的士兵,这些都是他取胜的关键,但他现在所看到的情况将他的作战计划完全打乱了。 米克洛斯的骑兵靠近河边,步兵也奔跑着紧随其后,整个军队并没有在石桥前排成狭窄的纵队,而似乎是更加地分散了。 然后,在另一声号角声中,数百名弓箭手脱离了大部队,排成一条冲向河岸,每人之间保持了两个人的距离,停了下来。 当亚诺什·巴博尼克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在弓箭手之间,轻骑兵从后冲出,直接冲进河水,开始过河,而剩下的步兵则开始穿过石桥。 “右翼,进攻!进攻!!”总督惊恐地咆哮着,将他的一半步兵都派往岸边,“不能让他们过来!不能……啊啊!!” 第二百零四章 多少人的鲜血 第206章 多少人的鲜血 我怎么没想到呢!?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个问题,我怎么没有想到河水根本没有那么深呢?我高估了河流能带来的保护…… 右翼军队咆哮着冲向河岸,但他们一靠近水边,箭雨就从另一边呼啸而来。他们不是躲在盾牌后面,就是横七竖八地躺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身上插着箭矢。 队长们看到这情况,立刻试图让右翼的弓箭手朝渡河和过桥的敌军射击,但他们也没法阻止他们前进的步伐。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轻骑兵继续顶着河流和箭矢渡河,步兵们在桥上举起了盾牌,聚在一起继续朝着对岸赶去,倒在脚下的同伴并没有影响他们的速度和决心。 “不,不,不!”亚诺什·巴博尼克呻吟着,一条粗大的青筋开始在他的额头上跳动,“骑兵!”他大声命令,“启动所有骑兵!” 但就在这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西边的森林里传来数千马蹄声,米克洛斯的重骑兵部队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撞向亚诺什的左翼。 安塔尔·巴托率领一千名骑兵冲向敌军,他的长枪夹在胳膊下,指向前方,用他的马刺催促着他那匹强壮的战马飞奔。 透过他紧闭头盔上的缝隙,他能看到聚集在一起的雇佣兵们正急忙组成某种防御阵型,他的心跳得似乎比冲锋的马蹄还要快。 “让他们下地狱去吧!”他狂热地咆哮道,“把他们送到另一个世界!” “圣乔治!”队长们喊道,然后千人在后面跟着怒吼,“圣米迦勒!” 两军的距离迅速缩短,骑兵以恐怖的力量撞向毫无防备的左翼。从远处看,重骑兵的楔形阵没有因为碰撞而减慢半分速度,直接碾过了步兵队伍。 当然,从近处看的话情况稍有不同,虽然重骑兵在第一次冲锋中确实造成了可观的伤害,但敌军也不是一点反抗也没有。 钢铁碰撞、骨头碎裂、鲜血飞溅、马匹嘶鸣,死亡的咆哮和痛苦的嚎叫中夹着亵渎的咒骂,织成了一曲毁灭之歌。 斯拉沃尼亚军队还没有从突袭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另一个飞奔的骑兵军团就从重骑兵的后面出现了。 伊斯特万·拉克菲率领的凶猛库曼人骑着他们的短腿马绕过拼杀的队伍,钻到敌人的后方,用短弓射出源源不断的箭矢。 他们快如闪电,如一场瘟疫一般席卷了战场,他们的箭矢扎进了敌人的背部、腿部、颈部和手臂,或直接射穿身体。 亚诺什·巴博尼克的军队在恐惧之中已经不知道该转向哪边,在北边,米克洛斯的主力队伍已经要全部过河,在西边,重骑兵的队伍正在不断地向里推进,现在南边也被一大群轻骑兵包围了。 拉克菲在左前臂绑着银龙红底纹章的盾牌,右手拔出弯刀,带领库曼人冲锋,让他们自由地使用任何武器,并尽可能地多射几箭。 他的胸口几乎要被心脏的剧烈跳动炸开了,但在看到眼前的一幕时,他却突然笑了起来:攻击才刚刚开始,敌人的队伍就已经彻底被击溃了。 “今天我们要将河水染红!”他重复了之前的话,“了结他们!” 在库曼人称为白龙或是小酋长的拉克菲一声令下,所有拉开的弓都收了起来,一千名库曼骑手向敌人扑去。 他们拿起短矛、战斧、马刀、剑、钉头锤和其他武器,拉克菲的新武器也终于尝到了人血的滋味。 在短暂的交锋后,重骑兵突然分成两队,只有五百人继续朝着敌人的侧翼杀去。 ——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以铁一般的严厉监督着整个军队的渡河,当对面的敌军完全陷入混乱时,他带着少量骑兵跟在步兵后面,亲自过桥。 “天啊,请保佑我!”他低声念着他秘密的异教祈祷,耳边那熟悉的嗡嗡声越来越大,他的胃开始紧缩,鼻子闻到了溢出的鲜血之中的甜美金属气味,这是他世上最熟悉的感觉。 和往常一样,他在闻到这股气味后彻底冷静了下来,驱使着他的士兵们继续前进。 战马的马蹄不再在石桥上慢跑,而是踩在了浸满鲜血的岸边草地上,这位残杀的艺术家开始了他的创作。 他向右砍,向左切,向前刺,拳脚并用,他不仅想要造成大大小小的伤口,还寻求杀戮。 米克洛斯带着部下深入敌军,很快就撕裂了亚诺什溃败的阵线,直接达到了敌人本营。 然后他允许自己停顿片刻,弄清每支部队的位置和情况,从马鞍上望去,从北边渡河而来的主力部队已经全部进入了近战之中,敌人的后方也已经被拉克菲的库曼骑兵包围,他们已经冲了进去,撕碎了后防。 他伸长脖子向西望去,看到重骑兵正在有条不紊地向中间推进,速度有些缓慢。 这是,不…… 这只有一半数量的重骑兵! 在战场的最远处,剩下的五百名骑兵围成一圈,在战场上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景象。米克洛斯对安塔尔的厌恶瞬间就变成了不可熄灭的怒火。 “这是怎么回事?”他咬牙切齿地咕哝道,“你们这些混蛋到底在干什么!?” —— 亚诺什·巴博尼克头晕目眩,全身都被一股恐惧的寒意贯穿。敌人已经在他的营地里横冲直撞,距离他发号施令的地方只有不到五十匹马的距离。 完了,一切都结束了,绝望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回荡,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除非…… “摇旗!”他连忙命令道,“向等待的骑兵队伍摇旗!是时候让他们出来了!” 总督的一名随从抓起他先前准备好的红旗,高高举过头顶,开始焦急地挥舞起来。 很快,东南方向的树林很快就传来骚动的声音,一直躲在里面的两百名骑兵终于行动起来,他们是总督扭转战局的最后希望。 在远处,亚诺什还注意到围在左翼边缘的骑兵,和米克洛斯一样,他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不管那是怎么了,他自信地想道,他们的一部分骑兵被限制在了左边,现在真的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他知道两百名士兵虽然人数不多,但也有创造真正奇迹的可能。 他已经从血战中幸存下的老兵们讲述过数千遍罗兹格尼战役的传奇故事,那时,查理·罗贝尔的军队损失惨重,他的旗帜都早已倒在了地上,但当科希策的步兵突然出现时,他们很快就取得了胜利。 不少愚蠢的人说上帝在罗兹格尼创造了奇迹,是祂给了查理一场决定王国命运的胜利。然而亚诺什知道,在那场战斗中创造奇迹的并不是什么上帝,而是一支巧妙地隐藏起来的军队。 在战斗中,经过休息的精力充沛的战士不仅有着更高的战斗力,他们还可以给疲惫不堪的战友们灌输信心,让他们能够重新振作起来,继续战斗。 亚诺什看着从东南方向冲来的两百名轻骑兵,屏住了呼吸。他任命指挥这支队伍的老队长骑在最前面,拔出的剑坚定地指向前方,不断鼓励着他身后的人前进。 在这危机时刻,总督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两百名骑兵身上,时间静止了,他周围的声音都变得沉闷了,他看着他的队伍,祈祷着他们能够带来逆转的奇迹。 奔腾的马蹄从地上撕下了新鲜的土块,马匹肌肉发达的身躯齐齐起伏,几乎是腾空而起,带着它们的骑手飞奔而来。 “上帝啊,如果我是按照你的意愿成为这片土地的领主,现在就帮帮我吧!”总督自言自语地祈求着,“请创造一个奇迹,把力量交到我的士兵们手中!把胜利带给我,我会做您世上最卑微虔诚的仆人!” 一直隐藏在森林的精锐骑兵队伍终于到达了战场边缘,楔子阵型变成了并排的线阵,两百名骑手冲进了总督军队的其余部分。 亚诺什·巴博尼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最好的战士和他最忠诚的队长成了叛徒。他还以为自己可以信任他征召的部队,可他显然还是低估了米克洛斯的力量和手段。 他的手下被收买了,不仅仅是负责指挥骑兵的队长,而是那所有的两百人。那两百名轻骑兵不仅没有服从命令,甚至将矛头转向了自己的战友,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残忍怪物,为了胜利他什么都能做。 这时的亚诺什已经无法再将自己视为总督,他迷茫地下了马,没有把缰绳交给任何人,只是弃马而去,转身背对着那可怕的景象。 这天早上在洛尼亚河南岸发生的不是一场真正的战斗,而是一场大屠杀,也是亚诺什·巴博尼克一生经历过的最大的耻辱。 几天前还是全克罗地亚、斯拉沃尼亚和达尔马提亚领主的贵族,在随从们疑惑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外面传来的可怕噪音透过厚重的布料,变得更加沉闷,亚诺什摘下头盔,接着是护肩和护手,最后是腰带,然后无力地把所有东西都扔在了地上。 他瘫倒在他的软垫扶手椅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前方,就像一个空壳一般,眼中的火焰也永远熄灭了。 “大人,”他的侍从惊恐地走了进来,“大人,我们已经没有取胜的可能了!以您忠实仆人的名义,我请求您在为时已晚之前赶紧逃走吧!” “在为时已晚之前?”总督用几乎听不见的沉闷声音反问道,“现在已经太晚了,这就是……一切结束的时刻,我的孩子。” 但侍从并不想放弃,“大人,我求求您了!”他跪倒在了战败者的脚下,“上马逃走吧!战斗现在还没有结束,但他们撑不了多久了,然后……” “然后他们就会来找我,”亚诺什看着少年的眼睛,“在我的军队完蛋之后,接下来就是我,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大人,”忠诚的侍从点了点头,“您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亚诺什·巴博尼克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将右手安抚般地放在这个长着稀疏胡子的年轻人肩上。 “战争是我的选择,”他平静且坚定地说,“如果伱想趁早离开,没有人会怪罪你。但我没有别的选择,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本该谦卑地接受国王的要求,但我的野心太大了,我太过自信了…… 我哪儿也不去,我的手上已经沾满了数百人的鲜血,现在只愿上帝能怜悯我的灵魂。” 第二百零五章 我曾如卿,卿将似我 第207章 我曾如卿,卿将似我 杂牌的雇佣兵们在五百名重骑兵面前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当他们被人与马的圈子困在里面时,许多人都惊恐地放下了武器,用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大喊饶命。 但是那些人并没有手下留情。 安塔尔·巴托从宫廷骑士变成了无情的刽子手,他不在乎谁在战斗,也不在乎谁在举手求饶,他把他们通通送入了地狱。 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人里有哪些是参加了两年半前对他庄园的突袭,又有哪些人是在之后才加入了这个佣兵团的。 他不在乎他让多少女人成为了寡妇,让多少孩子成为了孤儿。他一心只为了复仇,不想去考虑其他的问题。 敌人像热锅上的黄油一样越来越少,一直在百合花骑士身边战斗的西蒙也感到越来越可怕。他看着自己的战友们脸上痛苦的表情,看着他们在指挥官叛国罪的威胁下被迫做的事情,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下去了。 “够了!”他责怪地对安塔尔喊道,“我们杀的都是些垂死和已经投降了的人!你没看到吗?” 安塔尔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他继续在佣兵之中狂暴地挥着他的武器,就像他自己就是死亡本身一般。 “看看你的手下!”西蒙更加愤怒地大喊道,“你觉得这是他们该干的事吗?这是伱该干的事吗?” “他们还活着,他们还在动!”百合花骑士咆哮着,声音之中没有半点理智,“我说过我们要杀光他们所有人!” 他话音刚落,在骑兵包围圈的另一边,就有一个人从尸体堆下爬了出来,他也许受了伤,也许只是其他人的鲜血和内脏弄脏了他的全身,他之前一直在装死,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 然后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这个人从掩护他的尸体下爬了出来,以一个闪电般的动作躲开周围的士兵,像离弦的箭一样向一匹没有骑手的马匹冲去。 安塔尔发现这个正从圈子之中溜走的人就是雇佣兵的首领,于是他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决定。 “西蒙,军队现在开始由你来指挥,”他命令道,同时骑着战马撤出了包围圈中心,“直到战斗结束为止,你都是重骑兵的指挥官,按你认为合适的方式领导他们。” “那你呢,大人?”男人惊讶地问道。 “我现在必须走了,”百合花骑士回答道,“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他猛地一踢马刺,催促着马匹狂奔,冲出圈子,追着那个骑着马正逃往西边森林的高个子。 西蒙没有想多久,他下达了重新列队的命令,然后带头冲锋,率领五百重骑兵加入主战场,不过此时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雇佣兵首领正驱使着他刚刚上的马,朝着不久前藏着库曼和匈牙利骑兵的地方赶去。 安塔尔跟在他身后,将浸血的剑收回鞘中,在催马加快速度之前,他在经过的尸体身上扯出了一根长矛,然后再飞奔着紧追着那个消失在森林里的男人。 “驾!”他催促着他的坐骑,“快点,追上去!” 安塔尔一直俯身靠在马匹的脖子上,放松了对缰绳的控制,试图让这匹为战斗而生的马儿跑得更快。他冲入树林,很快就看到了那个逃跑的人。 在不断加速前进的同时,骑士还需要躲避那些朝他脸上袭来的树枝,不过他的头盔起到了不小的保护作用,安塔尔只需要躲过那些粗壮的树枝即可,而在战斗中失去头盔的佣兵首领则不得不更小心地控制着他的坐骑。 再加上这个人显然不是一个非常熟练的骑手,安塔尔很快就拉近了距离。 但这时骑士马匹的速度开始变慢,也许是连日连夜的行军和短暂的休息让它在爆发的冲刺下迅速疲惫了下来,也许是它察觉到了它主人的紧张和仇恨,不管是怎样,安塔尔开始担心这个骑术远不如他的雇佣兵首领可能会从他眼前逃走。 于是安塔尔举起了他那八尺长的长矛,虽然这重矛一般是步兵用来拿在手上或插在地上阻挡冲锋的,而不是那种可以从马背上轻易投掷出去的轻短矛,他还是决定一试。 他伸直右手,将长矛举过肩膀,右臂绷得紧紧的,等到他们骑到一个稍微狭窄的地方时才挥动长矛,咆哮着将武器扔了出去,力道大到差点将他的肩膀撕裂。 长矛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怒吼劈开了空气,有那么一刻,它看起来似乎没法够到雇佣兵首领。 不过这一掷的力道确实不小,虽然它投出的高度很低,但钢尖矛头仍然刺穿了那人坐骑的臀部,马儿在眨眼间伴着一声嘶鸣倒下,骑手从马鞍上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安塔尔也从他的马上跳了下来,拔出沾血的长剑,用另一只手扯下头盔。 “站起来,你这个肮脏的东西,看着我的眼睛!”他用尽全力对着雇佣兵首领吼道,“你没法再逃避我了!” 那人像是从噩梦中醒来一般摇了摇头,然后拄着手中的斧子缓缓起身。他至少要比骑士高一个头,而且肩膀也宽不少。 “你确实是一个巨人,正如每个人告诉我的那样,”安塔尔用发自内心的仇恨看着他,“但这身躯救不了你,没有什么可以救你。” 高大的战士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疯子是谁,但他也不在乎。虽然他的右肩因摔倒而受伤,但他仍然双手紧握战斧,忍着疼痛朝骑士劈去。 安塔尔轻巧地躲开了攻击,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剑士,他从男人的第一个动作就已经看出来这个人不是他的对手。 佣兵继续进攻,不间断地在空气中划着一道道杀气腾腾的砍杀,但每一击都如出一辙地被安塔尔躲开。 终于,骑士厌倦了这个游戏,他双手握住长剑,以牛式的姿势向巨人冲去。 那人还没来得及再次出手,安塔尔就用剑刃就在他的左肩下割出一道两指深的伤口,然后在眨眼之间从他的肩膀上拔出剑尖,用不可阻挡的力量将佣兵的右手从手腕上砍下。 佣兵首领像豺狼一样嚎叫着,斧头和他被砍掉的右手一起掉在地上,然而他求生的本能似乎比疼痛还要强烈,他试图伸出左手去拿斧头,但安塔尔又在他的肩膀刺了一剑,将剑刃刺得更深,然后在流血的伤口上扭动着冰冷的钢铁。 “住手!!”佣兵痛苦地尖叫起来,发出悲惨的呜呜声,放弃了战斗,“快停下!” 百合花骑士从那人的肩膀上拔出了剑,突然间,森林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寂静。 远处,一阵微弱的战斗声被夏日的微风吹来,近处,洛尼亚河潺潺流过,鸟儿在树叶间漫不经心地叽叽喳喳,骑士一言不发,受伤的马在他身边的草地上痛苦地抽着着蹄,佣兵捂着流血的右臂大声呻吟着。 奇怪的是,那人看起来既不害怕也不绝望,而是很愤怒。他的所有手下在他的眼前像是羔羊一样被屠杀了,最后他也没能逃脱,他并不觉得难过,事实上,他早就不害怕死亡了。 他在为这无能为力的失败恼火,就仿佛是他做什么都是徒劳一般,他咬着牙,抬头看着那个有着鬼魂般双眼的骑士。 “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安塔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便会让你死得痛快。” 巨人轻哼了一声,“以我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似乎是一个相当公平的提议……” 然后,一种莫名其妙的瘙痒感从佣兵的胃里升起,涌上他的喉咙,他发自内心地大笑起来,又因极度的疼痛不停地咳嗽着,安塔尔再次被愤怒淹没,他用滴血的长剑抵在跪在他面前的佣兵的喉咙,剑刃再次渗出了鲜血。 “有什么好笑的?”骑士问,“你觉得我打不垮你吗?你觉得你足够强硬到承受所有折磨吗?好吧,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让你崩溃的。 我们可以在这片森林里呆上好几天,你明白吗,你这该死的混蛋?好几天!只要我愿意,你就死不了,我会一块一块地割你的肉,剥你的皮,挖你的眼睛,而你就是死不了。 到最后,你只会向我哀求,宁愿让我痛快地把你送入地狱之火中,也不想再忍受我的折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这狗娘养的?”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佣兵点了点头,渐渐收起了笑声,用血红的眼睛盯着安塔尔,“别担心,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我的敌人认为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无情野兽,而我也可以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你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你说你会一直折磨我,我相信你做得到,只是……”他又咧嘴笑了,“你到底是谁?” “所以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佣兵痛苦地笑道,“我应该认识你吗?” “你和你的人一起洗劫了一个庄园,”安塔尔告诉他,“并屠杀了所有在那里的人。” “我这辈子掠夺过的庄园太多了,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了,”佣兵回答道,“你说我屠杀了所有的人,你刚刚不也是把我那些不再抵抗的手下都杀了吗?” “够了!”骑士咆哮道,“我们不一样,以前不一样,以后也不会一样!”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佣兵露出一口黄牙,“也许我们是同一个野爹生出来的杂种呢?” 安塔尔再也无法忍受这个人的嘴脸了,他调转剑身,将沉重的剑首狠狠地砸在了佣兵的脸上,把他的鼻子打歪了。 然后他一次又一次地击打着,最后抓住他的右耳,用剑刃最锋利的部分将耳朵切掉,就像是切面包和火腿那样简单。 这时佣兵已经完全停止了笑声,他先是躺在地上痛苦地吼叫着,然后再是呜呜地呻吟颤抖着。 他痉挛地作呕,但却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他现在才意识到谈论酷刑和经历酷刑有多么大的区别。 他害怕极了,为了避免遭受这残忍骑士的漫长折磨,他什么都愿意做。 “你到底想要什么?”佣兵喊道,他被自己的血呛到了。 安塔尔在他身边蹲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抬了起来。 “细节,”骑士厉声说,“两年前,你袭击了一个庄园,就在杜比察的附近,一个前圣殿骑士的财产。你屠杀了农民、儿童、妇女、老人,所有人…… 然后你抢走了所有能搬走的东西,把尸体堆成一堆烧掉了,你现在记起来了吗?还是要我从你身上割下别的东西?” “我记得,那是你的土地,对吗?”受够了折磨的人颤抖着问道,泪水顺着眼眶滑落,“我真希望我从没有去过那里……” 但安塔尔并没有被眼泪或言语所打动。 “你被一个举止做作、穿着体面的人带到了那里,”他继续审问着,“他的名字是米科拉伊,对吗?” “没错,是他带我们去那的,”佣兵迅速地回答道,“他说那里有巨大的宝藏等着我们,说你和你的主人在那里藏着整个圣殿骑士团在匈牙利的财富,说如果我们拿下这个庄园,我们都会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黄金……” 这愚蠢的米科拉伊,骑士在心里痛苦地咒骂道,他真的相信了关于圣殿骑士的传说吗?这就是他毁了一切的原因吗?这就是这么多人不得不死去的原因吗?因为一个愚蠢的人相信了最愚蠢的故事? 又是一股怒火向他袭来,安塔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忍住了眼眶里快要涌出的泪水,为了掩饰这一点,他放开了那人的头发,转而掐住了他的喉咙。 “听着,”他贴近着佣兵首领扭曲的脸嘶吼道,“我现在只想弄清楚一件事,然后我保证会杀了你,米科拉伊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佣兵艰难地说,“我发誓我不知道!” 安塔尔再也忍不住了,他的眼里充满了无助的泪水,咸咸的泪珠从覆盖在他脸上的泥土上滑落。 “你不可能蠢到这种地步!”他哭着大喊起来,“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却不能背叛一只卑鄙可悲的老鼠?他对别的什么都不感兴趣,告诉我他在哪,让我就给你一个痛快的死亡,告诉我,米科拉伊……在哪里!?” 佣兵首领叫得更大声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的回答似乎奏效了,安塔尔放开了他的喉咙,一屁股坐在地上,试图扼制住他越来越强烈的抽泣声。 “听我说,”半死不活的佣兵嘶哑地说,“那个米科拉伊骗了我们,我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但当我们发现没有他所承诺的异端宝藏时,我们把他打了个半死。” “这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上是安慰,”骑士摇了摇头,“你已经毁了我的生活,我唯一的儿子显然已经死了,我的妻子将在修道院度过余生。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信仰、我的梦想、我的目标,一切……除了复仇,我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我知道我的妻子不希望我这样做,但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必须找到米科拉伊,我必须找到他,然后惩罚他,无论是,还是国王,或是上帝都不能阻止我。” “我不知道他可能会在哪里,”佣兵重复道,“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在我们把他揍得半死不活之后,甚至还有人在他身上拉了泡尿,然后我们就离开了。 我们不在乎他后来怎么样了,我们没有杀他是为了让他受苦,被罪恶感和恐惧折磨,让他害怕你,害怕我们,这是比死还可怕的事情,所以我们留了他一条命。 我们本来是可以和他分享战利品的,但是……你拥有的一切财产并没有办法让两百个人都变得富有,我答应给我的手下一大笔钱,如果我知道收获只有这么点,我也不会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骑士没有说话,又是一阵奇怪的寂静降临在了他们身上。远处已经听不到战斗的声音,只有大自然的音乐和受伤马儿的痛苦嘶鸣。 安塔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然后站起来,开始擦拭自己的剑,当他整理得差不多了后,他收起武器,转身背对着躺在地上的男人。 “嘿!”佣兵在他身后喊道,“嘿,回来!你答应要让我死得痛快!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佣兵首领知道他一生中做了多少可怕的事情,也知道没有人会为他那该死的灵魂祈祷。所以,炼狱之后,他的灵魂应该就会直接下地狱吧,但他不在乎这些事情,地狱就地狱吧……我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安塔尔·巴托首先走近了那匹断了腿的马,将长矛从他的尾部拔出,然后干脆利落地插入它的喉咙里,结束了它的痛苦。 然后他再走到佣兵首领的身前,弯下腰拿起了那把长柄战斧。他双手握着武器,举了几下感受重量。 佣兵冷静地翻了个身,给即将出击的骑士一个舒服的位置,他一生中最后看到的东西便是自己的斧头向他的喉咙快速坠落。 —— 伊斯特万·拉克菲坐在他的战马察巴上,看着人们从激烈的战斗中慢慢清醒过来,并开始给这个被鲜血、尿液、粪便和内脏弄脏的战场带来秩序。 人们分成了几个小组,一些人试图整理着战友的尸体,一些人在清点敌军的阵亡人数,还有一些人在收集武器、盔甲、护甲、戒指和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乌鸦在高处盘旋,等待着他们不寻常的盛宴。拉克菲一丝不苟地清理着他的弯刀,将宽大的刀刃擦得闪闪发光。 他对自己的新武器非常满意,并纳闷自己为什么之前不早一点试试这种弯刀。有了它,他在近距离的战斗中也能造成不小的破坏,这让他十分惊喜。 可能唯一不足的就是他的武器并不好看,但战争就是这样,无论在宫廷和节日宴会里如何歌唱赞美,战争在现实中永远都不会是美丽的东西。 不久后,西蒙走到了他的身边,这位喜欢沉默的高大男人似乎也杀了不少人。 “你的主人呢?”拉克菲问道。 “我不知道,”西蒙摇了摇头,“而且他不再是我的主人了。” 拉克菲惊讶地看着西蒙,他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这么说,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另一个人就跑到了他的面前。 “大人,我们这次的战利品很多!”他气喘吁吁地说,“至少有四百匹马,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 拉克菲满意地点了点头,让那人回去工作。 在战场的西端,失踪的安塔尔·巴托出现了,他缓缓策马,手里抓着一件长长的东西。 “那是什么鬼东西?”拉克菲喃喃自语,看着从远处慢慢接近军队的骑士,“你又做了什么,你这该死的家伙?” 安塔尔似乎并不着急,他慢慢地骑马穿过遍地的尸体,等他一靠近,西蒙和拉克菲才看清了骑士手中的东西:一把长矛,上面有一个血淋淋的脑袋。 拉克菲没有再说话,他和西蒙默默地看着骑士从他们身前经过。 最后,安塔尔下了马,走到了堆积着敌人尸体的地方,拿起长矛,将其刺入了地面。 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佣兵首领,现在只剩下一双呆滞无生气的眼睛,仿佛是在从地狱传递着他的信息: 我曾如卿,卿将似我。 第二百零六章 待了结的恩怨 第208章 待了结的恩怨 1323年,圣处女之月(8月) 萨格勒布北部,斯拉沃尼亚 —— 起初,枷锁并没有像安塔尔想象的那么难受。当然,不能动弹的感觉让他很生气,弯腰跪在那里也是一种丢人的屈辱,不过一开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 但一个小时后,他身体的好几个地方都开始酸痛,他的膝盖、脖子和腰疼的厉害,到最后,骑士全身都有着一阵阵轻微但持续不断的疼痛,虽然没有恶化,但也没有消失,这是最糟糕的感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营地里燃起了篝火,凉爽的晚风带着烤肉的香味扑面而来,让安塔尔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至少这口水让我稍微不那么渴了,骑士苦涩地想,但这个想法并没有让他感到安慰,他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一口东西了。 米克洛斯的话在他的脑海中回荡,当他把安塔尔和其他指挥官叫到主帐中时,他已经气得不行了,他没有一怒之下拔剑真是个奇迹。 然后他安静下来,就像是在说耳语一般开口了,但恐怖程度没有任何改变。 “我一直在想,我是该直接杀了你,还是把你送回国王那里,让他给你应有的惩罚,”他面无表情地告诉安塔尔,“但我不能杀伱,因为其他人不会理解的。 大多数人看的是你派一半的军队向中间冲锋,终结了战斗,然后带着另一半的部队将敌军的一个部队彻底歼灭了。看在天……上帝的份上,他们还是把你当英雄。 我也不能把你送到国王那里去,因为他只会因为这个赏赐你,而不是严惩!然而你我都知道,”他靠近骑士说,“你公然违抗了我的命令,利用你的职位,为了你自己的目的而擅调动了一半的重骑兵。” 接着米克洛斯转身看向其他人,他想让他们知道,国王的首席骑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根本不是什么传说中的英雄,只是一个国王的宠臣,既不配他的名声,也不配他的人气。 “我已经事先警告过你,在我的军队里你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回头对安塔尔说,“我也事先警告过你,如果你的行为危及了我部下的生命以及我们战役的成败,即便是你也不能逃过惩罚,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将军大人。”骑士回答道。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停顿了一会儿,用紧绷的眼神瞪着他,“你有什么想辩解的吗?” “我们赢下了这场战斗,”安塔尔冷静地说,“我们彻底击溃了敌军,现在没有人会想要反抗我们,而通往达尔马提亚的道路也会通畅无阻。 所以我没有危及任何士兵的性命,也没有破坏战役的胜利。” 米克洛斯听到百合花骑士的回答后沉默了很久,他眯着眼看着安塔尔那张不修边幅的脸,然后粗鲁地对在场的其他人打了个手势。 “出去!”他命令道,“都给我出去!” 两人独处后,米克洛斯从桌上拿起装满烈酒的银壶,直接喝了起来,等到他整个人的身子都开始暖和的时候他才开口说话。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你自己的,”他粗声粗气地大笑起来,“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还想知道把自己当成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是什么感觉……” “我从未认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安塔尔冷冷地回答道。 满脸疤痕的男人露出了不祥的可怕笑容。 “你现在一定很得意,”他说,“如果国王知道了我为了一次错误而杀了你,他一定也不会放过我…… 但是你给我听好了,在维谢格拉德,你直接听命于国王,但现在在这里,我才是你的领主,我不仅是你的将军,还是你的总督。 你现在在我管辖的领土上违反了我的命令,如果你不想落得人头落地的下场,你最好从现在开始乖乖听我的话,你明白了吗?” “是的,”百合花骑士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将所有的厌恶和怨恨都压在了喉咙之下,“我明白了,大人。” “为了你好,我希望你能做到,”恐怖的笑容从米克洛斯脸上消失了,“不过别以为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就这样,安塔尔被关进了一个笼子里,双手和脖子都被枷锁扣牢。笼子离营地很远,他没法和任何人交谈,也听不到其他人的话语。 “孤独和沉默对你有好处,”米克洛斯在离开时说,“你可以静下来思考你犯下的罪过……” 深夜,香气飘远,营火已经暗淡,远处的歌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也被成千上万的鼾声所取代,但却有一双眼睛正在怜惜地看着百合花骑士。 一个黑色的身影在白色帐篷前移动,安塔尔一开始还以为是忠实的西蒙来看他了。不过,当那人走近时,他很快就发现来者比那早晨刚被封为骑士的侍从矮很多。 “伊斯特万·拉克菲,”安塔尔认出了男人,“你知道,这可能是我第一次需要抬头看你……” 身形如水桶的塞凯伊骑士无视了骑士的幽默感,皱着眼睛看着他被枷锁卡着的头,他知道那是安塔尔应得的,但心中还是不忍一直看下去。 “怎么,来的人是我让你扫兴了?”他问道,“我可以发誓,当我坐在火堆旁时,我听到了你肚子在咕咕叫。” 说着,他蹲下身子,在百合花骑士面前展开了一条亚麻手帕。 “烤肉早就被那群蝗虫给吃光了,我一块也没能留住,但我设法把这些藏了起来。” 手帕里是一块馅饼,上面沾满了培根的油脂和烤肉的肉汁,拉克菲把馅饼端到了安塔尔嘴边,用不了几口,骑士就将早已冷掉的晚餐吃光了。 拉克菲随后拿出一个羊皮酒袋,给安塔尔喝了一口酒,骑士的身上还有早上战斗留下的血迹和污渍,身上的护甲和武器却早已被卸下。 “谢谢你。”安塔尔低声说道。 无论如何骑士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点食物和酒水对他疲惫不堪的身体来说真的很及时。 “你知道,将军是对的。”拉克菲随口说道。 “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我知道他是对的。”拉克菲站了起来,折起沾满油渍的手帕。 “那你为什么要来?”百合花骑士低吼道。 “因为米克洛斯是个令人讨厌的混蛋,”拉克菲回答道,“因为我认识的安塔尔·巴托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战士,尽管我一开始以为他是另一个国王身边的贵族马屁精。 当他证明了我看走眼时,我就在他身边,当他的灵魂受伤时,我也在他身边。我知道没多少人知道的事情,所以我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他表现得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鲁莽的人一样。 因为我理解他,所以我希望安塔尔·巴托不是永远迷失在他的仇恨和悲痛之中。我希望他在将来再次成为帝国的支柱,而不是一个一心想要毁灭自己的顽固混蛋。 因为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查理·安茹,没有现在的匈牙利王国,不是吗?老战士们口中的年轻圣殿骑士教国王战斗的故事都是真的,对吗?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些幼稚的传说,那你现在就开口否认,我也不会再打扰你了。” 安塔尔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安塔尔,”拉克菲继续说道,“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所以,当将军,或者总督,唉,管他喜欢叫自己什么呢,当米克洛斯开始审问亚诺什·巴博尼克时,我和他一起在帐篷里。 那条克罗地亚狗就差趴在他脚下了,他答应向国王屈服,并服从一切安排,还好那人没有一边喘气一边舔米克洛斯的脚……”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安塔尔不解地问道,“我对野心家们的游戏已经不感兴趣了。” “你这个白痴,先听我说完。为了换取赦免,亚诺什·巴博尼克什么都招了,很多东西我们甚至都不要开问就知道了答案,”拉克菲解释道, “然后我顺便问他是否知道一个叫米科拉伊的人,他曾经是杜比察附近一个庄园的管家……” 安塔尔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他本能地想要抬起头,但枷锁挡住了他的脖子,骑士差点被撕裂的疼痛弄得窒息。 “你不会是想说……?” “我知道米科拉伊在哪里,”拉克菲点了点头,“或者说,我知道他应该在哪里。” “那你还等什么呢?”骑士冲他喊道,“快说吧,看在上帝的份上!” “这个混蛋活得很好,在你的庄园被洗劫后不久,他就投靠了那时还是总督的亚诺什·巴博尼克,”拉克菲说, “他声称说自己在庄园被袭击后幸存了下来,并且一直和他的主人坚持到最后,根据他的说法,他的主人在袭击中丧生。他是一个有口才的骗子,这毋庸置疑…… 他到去年为止一直都是总督的管家之一,同时还是他的间谍。亚诺什把他派到斯克拉丁,他每周都会给总督一份关于穆垃登·苏比斯的秘密报告。 他帮助亚诺什剥夺了穆垃登作为克罗地亚总督的权力,为了感谢他,亚诺什让他成了一个有钱人。 但现在亚诺什·巴博尼克恨极了他,因为当国王军队南下的消息传来,总督本人孤立无援的时候,米科拉伊头也不回地抛弃了他的恩人。 不过他并没有藏起来,他娶了一个叫索菲亚的女人,她的父亲是斯克拉丁最大的商人,按照他寄生虫的习惯,他在婚后就住在他岳父的大房子里。 所以你要找的人就在斯克拉丁,在城里最显眼的房子里。我想他应该不知道你在找他,因为他好像没有任何躲藏的想法……” 安塔尔快要被自己的无助感折磨疯了,这比饥饿更可怕,比痛苦更可怕,比任何惩罚都可怕。 他想打破枷锁,但这沉重的刑具一动不动。 “放了我!”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向笼子外的塞凯伊骑士乞求道,“把这个东西给我拿下来……” “不行!”拉克菲摇了摇头,“我给你说这些不是为了给你带来更多麻烦的!将军明天早上就会放你出来,然后原谅你,你可以继续带领你的重骑兵队伍。 我们会继续往南走的,你明白吗?等我们到了斯克拉丁,米科拉伊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等我们到了斯克拉丁?”安塔尔喊叫道,“等我们到了那里,他早就不见了!” “他不会逃跑的,”拉克菲坚持道,“我们会把他带到上帝面前,然后他的灵魂会下地狱,他的名字也会被所有人遗忘。” “伊斯特万……” “如果你这么想杀他,你可以向将军请愿,这样你就可以在审判之手亲手了结他,或者……” “伊斯特万!” “不要大喊大叫的,我的妈呀!你是想把整个营地都吵醒吗?” “那就把我放了!”安塔尔坚定地要求道,“你只需要拔出一根插在这该死东西上面的木棍……只要一根……没有人会怪罪你的。” “我不担心我自己!”拉克菲苦笑道,“我是想保护你不被自己的冲动所害!” “看着我,伊斯特万!”百合花骑士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已经不是你说的那么伟大的人了,我现在只剩下一个东西,那就是我复仇的权利,你连这个也要从我这里剥夺走吗?” “我不会剥夺你复仇的权利,”拉克菲摇头道,“我也希望米科拉伊受到惩罚。” “那你为什么这么笨?”安塔尔问道,“等大军到了斯克拉丁,那条虫子肯定早就不见了。难道我们会跟着他去威尼斯?或者去那不勒斯,西西里,还是世界的尽头……?” “如果你现在离开,”在长时间的沉默后,拉克菲说道,“你将成为米克洛斯眼中的叛徒,一个永远的敌人,你会把你身后所有的退路都烧毁,安塔尔,你还不明白吗?” “放我出去,伊斯特万!”安塔尔斩钉截铁地要求道,“你欠我的。” “我不欠你什么……” “你欠我的,”百合花骑士重复道,“打开枷锁,打开门,让西蒙给马备好鞍,把马带来,我在这里等他。” 塞凯伊白龙决定不再争辩了,也许安塔尔是对的,也许这真的是他欠骑士的,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毒害安塔尔灵魂的恶魔们肆虐。 他拔出弯刀将笼子的锁斩开,走到枷锁的边缘,找到了卡着骑士双手的那一段木棍。木棍并不小,而且非常紧,他不得不用弯刀柄把它敲掉。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肯定会因此大发雷霆,反正他的手下们也早已习惯了他的愤怒,谁知道呢,他甚至可能对安塔尔·巴托的再次忤逆感到高兴,等他再找到骑士的时候,国王也不能阻止他杀了他。 伊斯特万扔掉了木棍,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了枷锁的上半部分,等待他的朋友挣脱出来。 安塔尔先是直接倒在了地上,但没有让拉克菲扶他起来。他谨慎缓慢地起身,等头晕目眩的感觉稍微缓和后,彻底伸展了自己的身体。 “你要把所有人都杀了吗?”拉克菲摇着头问他。 “不,伊斯特万,”安塔尔说,“我只杀我的敌人,你不需要担心,你不再是我的敌人了。” 壮实的塞凯伊骑士悲伤地转身背对着他。 “我去取你的马,”他无力地说,“西蒙是个好人,你不能连累他。” 第二百零七章 一个故事的结束 第209章 一个故事的结束 1323年,圣米迦勒之月(9月) 斯克拉丁,克罗地亚 —— 一个美丽苗条的年轻女孩站在昂贵的威尼斯玻璃镜子前,她可以从头到脚地看到自己,这是整个城市中唯一的一面全身镜。 她满意地看着她那被太阳晒得有些浅棕色的健康皮肤,她那几乎及腰的乌黑长发以及闪烁在上面的芬芳油光。 然后她走得更近了,开始研究自己的脸,过了很久,她也没有在上面找到一丝皱纹。 这时她才对镜中的自己笑了笑,后退一步,侧身过去,抚摸着她那黄色的天鹅绒长裙,合身程度就如太阳浇在她完美身材上的阳光一样。 索菲亚是一个迷人的女孩,她年轻,充满活力,眼神炽热,腰身修长,胸部丰满。就算她不是城里最富有的商人之女,就算她没有带着一笔价值不菲的嫁妆,她的追求者也会将是大多数斯克拉丁的未婚男人。 不过,索菲亚已经有了丈夫,他是一位风度翩翩、有品位的绅士,他们在一年多前举行了一场华丽的婚礼,让城里的年轻人不得不认清现实,开始去寻找新的对象。 米科拉伊既有钱也很有教养,所以当他向索菲亚求婚时,女孩的父亲丝毫没有反对。 这对年轻夫妇过得很好,什么都不用操心,可以说是生活在别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奢侈生活中。 久而久之,老商人也不再抱怨他的女婿住在自己家里,而不是拥有一片自己的土地和房子,不管怎么样,至少他家里多了一个在管家能力上十分出众的壮年男人。 新婚夫妇的生活中只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一个孩子。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地想要繁育后代,米科拉伊的种子都始终没法在索菲亚的土地上发芽。 这天,她也是为了这个而在威尼斯镜前观察自己的肚子,它隆起来了吗?是不是里面已经有了一个新生命呢? 然而,不管她怎么转身,或是怎样抚平她黄色的天鹅绒长裙,她都没有发现什么和以往不一样的地方。 她一整天都在焦急地等待丈夫回家,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她都在认真地计算上次来月事以来的天数,她相信现在是时候再和米科拉伊试一次了。 她按照老奶妈的建议备好了干净的床单,让仆人准备好浴盆,然后走到家里的祭坛前,反复向上帝祈祷着新生命的来临。 但是当米科拉伊在下午晚些时候回到家时,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性致。 索菲亚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表情,米科拉伊的脸色苍白,表情困惑又紧张。他从市场回来后,就像是见了鬼一般,急忙把一楼的门窗都关上,然后烦躁地命令家里的护卫要比平时更警觉地看守房子,不仅要在白天值班,晚上也得有人守夜。 米科拉伊异常的不安之后也没有消退,他在吃晚餐时的表现也奇怪的不得了,每听到一点微笑的声音就会抬起头,说话也神经兮兮的。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没有什么问题!”他在睡觉前对他的妻子大吼道,他之前从未这么做过,“不要再问问题了,都怪你的母亲,她在晚餐前的胡言乱语让我有些头疼……” “别生气,我亲爱的丈夫,”索菲亚像一只猫一样贴在他身上,“把我占为己有吧。” “别烦我了,让我一个人静静吧!”米科拉伊把她推开,“我说了我头疼,你这个好色的女人,满脑子都是淫荡的事情!” “淫荡?”索菲亚性感的嘴角弯了下去,“难道你不想做个父亲吗?” “我当然想,”米科拉伊转身将这个美丽的女人抱在了怀里,“可我辛苦了一天,已经很累了,请原谅我。我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了,只想睡觉,我们明天再来,好吗?” “好吧,”他的妻子不情愿地说,然后挣脱了男人的怀抱,背对着他躺在床上,“晚安。” 米科拉伊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怨念,但在这一刻,他根本不在乎索菲亚和她的想法,他更关心自己的命运。 他下午在市场上看到了一个鬼魂,他希望那只是一个幻觉,是他的感官欺骗了他,否则他正面临着严重的生命危险。 那时他正在和鱼市场的贩子交涉着价钱,突然感觉到自己被人从某个地方盯上了。 他连忙转身朝四周望去,一开始什么也没发现,但在下一个心跳的瞬间,他发誓他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安塔尔·巴托,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可一眨眼后,米科拉伊曾经以卑鄙的方式背叛了的前主人又消失不见了。 “我只是累坏了,”在索菲亚和武力的其他人都已经睡着了时,他自言自语道,“这几天我干得太多了,我太累了,这一切都是我想象中的幻觉。” 最后,他艰难地说服了自己,然后慢慢睡着。 “他们会保护我的,”他在睡着之前半梦半醒地咕哝道,“没有人能伤害我,我很安全……” ----------------- 1323年末 —— 当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带着皇家军队南下时,查理·安茹正在另一个更加错综复杂的战场上作着斗争。 查理了解到,波西米亚国王约翰·卢森堡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路易·维特尔斯巴赫的关系恶化,前者甚至对后者产生了怨恨。 因为在帮助路易赢下关键的米尔多夫战役后,约翰并没有获得勃兰登堡或是他宣称的任何帝国领土,这让他感觉自己被欺骗了一样。 查理也趁这个机会利用了约翰·卢森堡的不满,扮演调停人的角色,在圣米迦勒月(9月)促使波西米亚国王与还在为自己的兄弟们的自由而战斗的共治奥地利与施蒂利亚公爵,利奥波德·哈布斯堡和解,同时让约翰开始反对维特尔斯巴赫家。 悄悄地,这片土地的力量平衡又开始了变化,不断稳固着国内事务的匈牙利国王在这权力游戏的棋盘上产生了逐渐浓厚的兴趣。 与此同时,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行军就像是一场绕着亚德里亚海的游行。随着亚诺什·巴博尼克的战败,南方没有一个地方敢反对新上任的总督行使他的权力。 秋天,大军穿过斯拉沃尼亚,然后是克罗地亚,最后在圣诞月的时候进入斯普利特。在那里,米克洛斯就像是帝国最伟大的凯旋将军一般,他横扫了查理的敌人,从小小伯爵升为了三个行省的总督,一路推进到匈牙利的最南端。 二十多年前,一个来自那不勒斯的男孩在这里登陆,然后改变了整个王国的历史。 这年冬天,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和皇家军队的行进标志着整个内乱时代的结束。长达二十三年的征战和内讧随着亚诺什·巴博尼克的倒下而终结,现在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个和平建设、繁荣发展的黄金时代的诞生了。 不过,新总督的胜利之下有一个小小的瑕疵。 初秋,斯克拉丁城里最富有的商人的房子被人放火烧了,万幸的是住在里面的家庭似乎没有受伤,商人和他的妻子,他的女儿还有仆人们被关在了院子的地窖里,显然是有人在点火前把他们转移到那的。 不过,商人的新女婿不在地窖里。 房子的门窗都被用木板封住了,尽管房子是在城市的最中心,有很多人都赶来扑火,但里面那令人心碎的单一尖叫声在建筑被彻底被大火吞噬前都没有停下来。 没有人知道凶手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 谣言很快就传开了,有人说商人的女婿以前是亚诺什·巴博尼克的仆人,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所以新总督要杀他封口。 也有人说凶手是商人女儿的众多追求者之一,因为嫉妒她嫁人所以便残忍地烧死了她的丈夫。 还有人说,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他们在城市的外面看到了一名外国士兵,他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地听着最后一声惨叫消失,看着房子被烧成灰烬。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