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一品辅助》 《称谓录》与小说的称谓问题 清代的梁章钜有感于古代称谓庞杂,尤其是随着时代不同而经常出现同词异义的情况,于是专门撰写了一本书,名为《称谓录》,将这些庞杂的称谓进行了分门别类的处理。 这本书中华书局出版过(附亲属记),定价58元。小弟买了,也看了。 两唐书、唐代传奇故事、唐代笔记小说等,小弟也略看了些。对于唐代的称谓问题,应该说大致了解一点。 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就是有些称谓放在文言的环境里没有丝毫问题,但放在当今的白话文小说里,依照现代人的语义用法,读起来总让人有一种割裂感,十分别扭。 比如,唐人称呼父亲,据南北朝流行的《木兰诗》其中“阿耶无大儿,木兰无长兄”一句来看,父亲该称为阿耶才对。(本当作耶字,俗本改作爷字) 又据《旧唐书·王琚传》载:“玄宗泣曰:四哥仁孝,”称睿宗也。对父亲也可以称呼为哥哥了。 再据《北齐书·南阳王绰传》载:绰兄弟皆呼父为兄兄。这里跟旧唐书中的哥哥相近。 以上,任何一个对父亲的称谓放在唐代来说,都没有问题,但放在今日的白话文小说里,读来实在有些别扭。 小弟个人认为读小说当以良好的体验感为第一要务,而非纠结在一词一句、一事一物的学术研究上,毕竟小弟才疏学浅,还做不到这点。 或者说,对一本通俗小说实在没有必要怀抱着如此高的学术期望,否则强如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也会发现犯了许多常识性、地理性的错误,不是吗? 因此,本小说里难免会在一些人事物的称呼、描述上加以改动,目的也只是为了让小说的阅读体验流畅些。 小弟以前跟朋友聊天时说过一句玩笑话:“看历史小说的人常容易犯一个毛病,那就是考据癖。非是如此,不能显出他在史学上的深厚造诣。这种人出门吃饭一定得先下地府把千百年前的厨师再请上来单做不可,因为后世的厨师不够正宗了。” 等到本小说完本时,小弟有机会或许会将写作过程中所参考的一些资料书籍进行整理,加上一些个人的阅读感受,供有志于历史研究或历史小说创作的读者高贤指教一二。 2023年2月24日写于困顿斗室 第1章 猎捕计划 殷禹越来越确定,自己再这样干下去,穿越回大唐的第一件成就绝对是过劳死。 大唐武德七年的七月,天上烈阳高照,属于北方边境的原州百泉县的某座寻常人家的宅院中。 殷禹赤裸着上身露出一副精壮结实的好身材,额角的汗水在他那古铜色的皮肤上显得尤为纯净,硬朗和俊美此刻完美融合。 这情景若换在现代的健美大赛上必能引起一波妙龄少女的疯狂呐喊。 “齐叔,咱这是不是差不多了?”殷禹望向一旁正晒着草药的齐老爹,手里劈柴的动作也没停下来。 齐老爹四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胡子拉碴的,显得整个人不修边幅,背脊则因为早年忙于生计奔波而过早地呈现出下弯的趋势。 “剩下的那点都劈完,”齐老爹睨了一眼说道,“再把屋里的那袋黄豆磨了,晚点再跟我去趟凶肆搬两副棺材给人送去。” 殷禹闻言直气得牙根痒痒,不禁暗暗捏了下拳头。 表面上却仍笑盈盈的,赔笑道:“您看,我这一早起来就做饭、挑水、喂鸡外加劈柴,就差把隔壁王大娘的屋顶也给修了。” 他故意大喘两口气,道:“这黄豆咱是不是可以明天再磨?” 哪知齐老爹连头也不回,边抖落着草药边淡淡地飘来一句:“有功有食,无功吃屎。” 殷禹这回听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心中忍不住暗骂着,这老头真他娘比地主周扒皮还狠!老子穿越到大唐都快三个月了,一天到晚尽是给他当免费苦力。要不是老子在部队待过,非得被他整趴下不可。 当殷禹就劳动时间还想向齐老爹再次进行友好磋商之际,只见左边的屋子里忽然走出一位少女,嗔怪道:“爹,你就让禹哥哥歇会儿吧。他都干一天活了。” 同时朝齐老爹投去了一个埋怨的眼神。 她十四五的年纪,个头却已快追上父亲,身材纤细,一双明亮的眼睛总带着盈盈笑意。 此时身上穿了一件梅花图案的袒领短襦,外罩白色半臂,下穿碧绿长裙,煞是好看。头上则梳了一个朝云近香髻,据说还是现在长安城里正时兴的发式。 说着,少女已经轻快地走到殷禹边上,递上一条香帕,笑盈盈道:“给!禹哥哥,你先擦把汗。” 此举直接惹得一旁的齐老爹酸溜溜地嘟哝一句:“也没见你对爹这么好过,真是女大不中留。” 殷禹接过手帕擦了擦汗,边说道:“多谢小柔。你今天用的什么胭脂?真香!” 从刚才劈柴时他便已经隐约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还以为是院外大街上传来的。 “怎么样,好闻吧。”齐柔颇有些得意地笑道:“这是阿思达师父专送我的香囊,说是里面的香料烧起来后还更香呢。其他人想花钱买都买不到哩。” 说着,她摘下腰间挂着的那只小香囊,递到殷禹眼前。 只见那香囊上绣着对称的半棕榈叶花纹,充满异域风情。 殷禹赶紧朝院墙一端的齐老爹偷瞄一眼,继而微皱眉头,向齐柔低声质问道:“你又跑去祆神庙玩?这段日子发生了这么多命案,让齐叔知道了有你好瞧的。” 谁知齐柔一扁嘴,回呛道:“又不止我一个,城里这么多人去,怕什么。” 殷禹望着她那一脸强词夺理的骄横模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颇为无奈地摇头苦笑。 这丫头的性子和他那亲妹妹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尽管活泼可爱却也十分地调皮,偶尔还能惹出一些意外。 但鉴于百泉县近来发生的几起凶残命案,殷禹又不得不为她的安危着想。 正想严肃劝告她一番时,只听齐柔已抢白道:“上回阿思达师父还表演了个瓦器种瓜的仙术,你要看了也一定喜欢!” 说着,便开始绘声绘色地比划了起来:“就一个普通瓷盆,往里面盛土,没一会儿就开始长出藤蔓,几下工夫就开花结果,长出了一颗颗的小甜瓜!” 她说到激动处,突然抓起了殷禹的胳膊摇晃:“阿思达师父还把瓜分给了大家吃,可甜了。原本他还要表演刺肚割舌的,太吓人了我没敢看。” 殷禹一听,好家伙,还以为是哪路神仙,敢情是魔术表演。 想当初他在部队时为博军花一笑,可没少花时间在这上面钻研。 他正想开口讥讽那个所谓的大师父几句时,忽然灵机一动,便轻笑道:“你要喜欢看这个,我直接在家给你表演个隔空取物、帽子戏法或者吞剑入腹,怎么样?” 果然,齐柔听了顿时两眼放光,有些激动道:“禹哥哥,你也会这些仙术吗?你从哪儿学的?我知道了!肯定是你之前长住西域时也和这些胡僧学来的,是不是?” 殷禹离奇地穿越回大唐时直接晕倒在了野外,恰好被齐老爹父女俩发现才救回家里,之后曾被追问来历。 他那时候还一脑袋的浆糊呢,哪知道大唐这会儿的具体地理方位,于是随口就说西边来的。 正好他当时穿了一身完全不符合大唐风情的奇装异服,根本不像中土人士。于是,齐家父女便认定了他是从西域归来的汉人。 殷禹见齐柔上钩,忍不住嘴角上扬,旋即又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冷笑道:“就那帮老——胡僧也配教我?我这法儿是跟一只猴子学来的。” “猴子?你骗人。”齐柔一听立即皱紧了眉头。 两人正要争论时,只听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年轻的男人声,“齐叔!齐叔在家吗?” 齐老爹听见动静不禁低声叹了口气:“又一个麻烦鬼来了。” 话音刚落,那一直虚掩着的后院院门就被人推开了。 只见一个肚皮圆滚,身穿差役官服的十八九岁的小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殷禹头都不用转,光听声音就知道这肯定是本县捕头陈品陈胖子来了。 “齐叔,您在家呢。柔妹也在,好几天没见你了。”陈品向齐老爹问了声好后,圆溜溜的眼睛便在齐柔身上移不开了。 齐老爹淡淡道:“陈捕头有事吗?” “哦!是这样的,”陈品望向齐老爹道,“上回那个东城赵小娘子的案子您还记得吗?今天我又去停尸房看了看,发现她脖子上的掐痕多了点奇怪的东西,说不上来,所以想请您帮忙过去看一看。” 齐老爹摸了摸下巴的胡茬,道:“这自然没问题。唉,这已经是近两个月来的第三起奸杀案了吧。” 陈品点了点头,回答道:“没错,现在城里人心惶惶。您也看到了,太阳还没下山街上就已经没人影了。许多人家的姑娘甚至被吓得闭门不出。” 他面色逐渐沉重起来,声音中更是透出一股愤恨。 齐老爹忽然冷笑一声,半开玩笑似的笑道:“再不抓住这个掐喉淫贼,就算你叔叔是主簿,恐怕你这个捕头也不好当喽。” 陈品的神情顿时为之一窘,仿佛被齐老爹点中心事似的,只能干笑两声作为回应。 齐老爹又道:“请陈捕头稍等片刻,我去准备准备东西。”说罢便走进屋里。 等他一走,殷禹便瞧着这个陈胖子满面堆笑地朝他和齐柔走来,并说道:“柔妹,这几天光忙着办案了,都没来找你。怎么没去衙门玩?” 齐柔瞟了他一眼,讥笑一声道:“衙门有什么好玩的,看你们耍威风欺负老百姓吗?” 此话一出,不光陈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就连一旁的殷禹都大感头皮发麻,实在有些吃不消。 他心道,这丫头实在太胆大了。要不是陈品这傻小子对她一往情深,只凭这句话,他要较起真来,恐怕她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殷禹想着说两句话打圆场时,只听齐老爹在屋内突然喊了一声:“柔儿!进来帮我收拾东西。” 齐柔只好不情不愿地走进了屋子,同时现场的尴尬气氛这才悄然化解。 等齐柔一走,院子里只剩下殷禹和陈品时,后者不禁瞥了殷禹一眼,好像审犯人似的,没好气地说道:“你小子是真想赖在齐叔这里了是吧!” 殷禹闻言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他第一次见到陈胖子时便看出了他喜欢齐柔,否则何必对齐老爹这样一个仵作百般讨好呢。 要知道,在古代仵作最开始不过是抬棺材、埋尸体的贱役,只是经手的死人多了,学会了一些验尸的方法,这才被纳入司法系统。 但这仍改不了普通百姓对他们的厌恶和低下的社会地位。 像这样的基础历史常识殷禹还是知道的。 也因此猜想到陈胖子必是见齐柔跟自己太过亲近,才把自己当做假想情敌了。 于是,他不禁玩心大起,故意扮出一副委屈不解的模样,道:“陈捕头此言差矣,齐叔是我叔叔,我来投奔他有何不可?” “放屁!”果然,陈品登时被气得火冒三丈:“你的户籍还是我给弄的,这套鬼话留着骗别人吧。” 顿了顿,又板起脸来,道:“我可提醒你,我不管你从哪儿来的,齐叔又为什么留你在家里。但要让我发现你敢对柔妹心存一丝不轨,哼!” 他一震腰间佩刀,霎时间利刃出鞘,发出一道清脆的金石摩擦声。言外之意已经不言而喻。 殷禹没想到这陈胖子认真起来还挺能唬人。正想接着逗他,但转瞬又想到他的这番警告何尝不是出于爱护齐柔的本意呢。 一时有些感慨,便正色道:“请陈捕头放心,我对小柔只当妹妹看待的。” 同时心中对陈品此人的好感增添不少。 陈品却是把殷禹又上下打量一遍,似是不信。还刀入鞘后沉默半晌,突然叹了口气,有些不情愿道:“等会你先去衙门报道,会有人接引你办理手续。” “衙门?你是要我去做捕快吗?” 殷禹一时愣了神,才想起这是上回陈品答应齐叔帮自己谋个差事的承诺。 “不然呢?请你去当县太爷!”陈品没好气地白了一眼。 这可让殷禹有些哭笑不得了。自己上一世就是特种兵,这一世又入衙门当捕快,真是兜兜转转相当于又做回了老本行。不知是不是造化弄人。 陈品冷哼一声,续道:“今晚的行动你也一起来,给我放聪明点!放跑了那个淫贼,谁都保不了你!” 他神色冷峻,绝不像是在说笑的。 但殷禹此刻却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你知道那掐喉淫贼在哪儿?” 这个掐喉淫贼在近日以来可是把百泉县搅得一塌糊涂,人人自危。 他在短短两个月内便接连犯下三起命案。 死者均是年轻貌美的黄花姑娘,死因全是掐喉窒息而死。先奸后杀,手法残忍,死状恐怖,可说是百泉县近十年来的第一凶徒。 刚才陈品和齐老爹所谈论的赵小娘子便是不久前的第三位受害人。 “这个自然,”陈品双手环抱在胸前,不禁露出一脸得意之色,说道:“也不看看是——” “陈捕头,可以走了。” 他话正说一半,齐老爹恰好收拾了东西出来,招呼一声,陈品便匆忙扔下殷禹,随齐老爹一起启程出发验尸去了。 等两人走后,殷禹又将自己刚刚被纳入衙门成为捕快的消息告诉了齐柔,后者适才虽然对官府颇有微词,但听到这一消息后仍为殷禹而感到高兴。 两人合力一起忙活完了齐老爹交代的那点活儿后,殷禹又嘱咐一声,便独自出门兴冲冲地先跑到衙门报道去了。 哪知今天衙门的人外出大半,加上手续繁琐,竟然一直忙到了日落时分才办理好入职手续。 而平时预备下的捕快差服均是中等尺码,根本找不到适合殷禹这样一米八有余的大个头的身材尺寸。 主事便只好暂时记下,先给了他一把佩刀和差役腰牌。 等到晚饭时,陈品和其他捕快才总算回来。他简单向众人介绍了下殷禹,用过饭后便开始布置起了今晚的猎捕计划。 第2章 黑夜惊魂 今晚的百泉县万里无云,明月高悬,照理说该是个适合饮酒作乐的好夜晚。 然而还未等太阳彻底落山,整个百泉县的大街小巷上就几乎已经见不到人影,安静的吓人。 这其中的主要原因乃是源于大唐的宵禁制度所致。 依照法规,一入夜后,百姓们只可以在坊内行走。出了坊外随意走动被巡逻的差役抓到的话,那是要治罪的。 兼且又因为近日来县里发生的连起命案之故,早弄得人心惶惶,于是乎就连各坊内部的百姓民家,如今也是早早关门吹灯休息了。 而就在这样危险的黑夜里,东城有德大街的几处隐秘角落中却埋伏着多双警惕的眼睛。其中就包括殷禹。 “你真高大!我在北方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高大的男子。”王三哥小声地赞叹道。 蹲伏在槐树旁隐蔽着的殷禹对此只是报以一笑。 他一边警惕着周围的状况,一边低声问道:“为什么陈捕头断定那个掐喉淫贼会在今晚再度犯案?” 在今晚的猎捕淫贼行动开始前,陈品只是简单地分配了小组搭档,将殷禹和大他几岁的王三哥分到一组,负责某块区域。 至于行动细节却并没有过多地介绍,似乎是忽略了殷禹这个刚入职的新人的存在。 王三哥低声答道:“你今天刚来,难怪不知道。这是昨天陈捕头刚发现的新线索。” 他顿了顿,又续道:“你看第一个死的朱小娘子是五月二十六日夜里被杀的,第二个许小娘子则是六月十六日夜里被杀,而新近的这名赵小娘子则是在本月初六的夜里被害,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他的语气中隐含一股得意之色。 谁知殷禹想也不想便脱口答道:“这三人的被杀时间都是相隔二十天左右。我懂了!” 他转头看向王三哥,双眸神光闪闪,续道:“如果这个时间就是那个掐喉淫贼的作案规律的话,那他的下一次作案时间就该是本月的二十六日,也就是今晚了!” 王三哥不禁目瞪口呆起来,好半晌才勉强露出一丝苦笑,点了点头答道:“不错,陈捕头就是发现了这一点,才猜测那个淫贼极有可能会在今夜再度出现作案。你之前真的没有当过捕快?” 对这一问题宋异只是洒然一笑,耸了耸肩,并不作正面解释。 如果说特种兵也算捕快这一行的话,那他倒是干了蛮久了。 王三哥见宋异不作回答,不禁有些赌气地追问道:“你又知道为何全县这么大,我们却偏要在这东城埋伏吗?” 殷禹闻言心中顿时暗笑一声,他明白这是王三哥有意要考验自己。他虽然没干过刑警,但这点推理本事还是有的。 便从容答道:“遇害的那三名女子均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而百泉县的富人区就在这东城,自然要在这里守株待兔。” 王三哥听了先是神情为之一愕,旋即大力一拍殷禹肩膀,道:“你真是天生做这行的料!” “收声!”殷禹却急忙打个手势。 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小巷口。 只听见左后方的小巷中忽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轻微响动声,像是有人在刻意蹑足潜行。 这声响在这静谧的深夜里显得是那么地清晰和诡异。 殷禹和王三哥两人顿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边死死地盯着一旁的小巷口,另一边手掌已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 “咚、咚咚……” 只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道黑影渐渐地从巷口伸出。 而殷禹却始终蹲伏着身子,不敢移动半寸,生怕一不小心发出响动被那凶徒察觉到就糟了。 直到那黑影越变越大,那脚步声已在他耳边清晰可闻时,殷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一刹那间,只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蓦地从巷口中伸了出来。 竟是一只大黄狗!嘴里还叼着根骨头。它探出半个身子后,机敏地发觉了殷禹的存在,朝他直直看来。 殷禹的目光不禁有些呆愣地望着那只黄狗,那只黄狗也呆呆地望着殷禹。彼此间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眼神中流转。 最终还是大黄狗淡定得多,率先扭头离去,只潇洒地留下了一个背影,徒留殷禹两人在风中凌乱。 又过半个时辰。 街道上除了偶尔吹起的风声和槐树叶沙沙响外,再没有半点动静。 以至于殷禹开始怀疑是否自己和陈胖子的判断有误,凶手并非是按照二十天的规律来作案的。 “好香呀!”王三哥忽然鼻翼翕动,大力嗅了嗅。 那是一股不知道从哪儿飘来的奇香。 他露出一副满足神色,随即不禁感叹道:“这些大户人家就是会享受,连睡觉都要点西域熏香。老子日后要是发财了,也得这样享受享受,才不白活哩。” 殷禹轻嗅着这股不知从坊墙内的哪户人家里飘来的奇香,只觉得它的气味浓郁却不呛人,反使人闻过之后心绪平静,渐渐有了睡意。确实不俗。 他只是奇怪自己似乎在哪儿曾经闻到过。 脑中转了转后,才猛然想起自己早间也闻过这种熏香,还是在齐柔的那个香囊里。 “原来这是西域熏香。”宋异呢喃道。 王三哥闻言,接口道:“对呀,我之前在朱小娘子、许小娘子的房里也闻到过。你还别说,这些大户人家的千金就连睡觉的被子都是香喷喷的。” 他说着嘴角已不自觉地泛起一抹淫笑。 殷禹也不理会这些,反而心头有一丝灵感闪过,急切问道:“那赵小娘子呢?她屋里是不是也有这种熏香?” 王三哥不禁愣了愣,才沉吟道:“你这样一说还真是。估计大户人家用的东西都——诶!你干什么去!” 他忍不住惊呼一声。 原来,没等王三哥的话说完,殷禹已经猛地立身而起冲出了大街。以至于周遭几个埋伏点的捕快也都看傻了眼。 同时因蹲伏太久的缘故,血液不通,殷禹刚一起跑还差点摔跤,向前趔趄了几步才稳住身子。 当他一路飞奔,跑过陈品所在的那个埋伏点时,不禁冲后者高声喊了一句:“快回齐叔家,小柔有危险!” 脚下却不作丝毫停留,同时也不管陈品意见如何,只是发了疯似的往齐老爹家所在的西城狂奔而去。 只是百泉县虽然地处边境,人口不多,但县城规模可不小。 要从目前的东城位置跑到西城,最少也要两刻钟的时间。 然而殷禹此刻的心中早已经是焦急如焚,哪等得了这么长的时间。他真恨不得肋生双翅,直接飞回到齐老爹家里。 同时又在心中不住祈祷着:“可别真让我猜中了,那淫贼是用这种特殊的迷香来锁定目标和作案的。那小柔就……” 殷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咬紧了牙根,双腿好像飞轮一样,拼了命地往前跑。 当他刚跑过东临街的一条十字路口时,耳边蓦地传来一阵马蹄声,就在左方的不远处。 殷禹急忙刹住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大约二十丈远的行人道中,正有两名仆人打扮的男子提着灯笼坐在马上缓步而行,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一驾马车。 看样子似乎是某个富家翁外出归来。 殷禹见状,不禁心花怒放:“来得好!” 他一转身便朝那辆马车疾冲而去。虽然夜色昏暗,但那有力的足音还是迅速引起了两名仆人的注意。 只听他们高声呵斥道:“站住!什么人?” 殷禹却仿若未闻,只是脚步更快了些。二十丈的距离,转眼已经过半。 其中一名仆人从黑夜中隐见殷禹的高大轮廓,急忙喊道:“有强贼!保护阿郎!” 他话音刚落,殷禹却已经冲到马前。 只见他抓住辔头飞身疾踢一脚,瞬时将那名仆人踹落马下。只是他用劲拿捏极巧,虽然看似严重,但保证绝不使人受伤。 另一仆人见状不禁大吃一惊,大喝着正要上前护卫。 哪想到殷禹把手一撑马背,顺势翻身而上,坐稳马鞍后一抖缰绳,已经朝前飞奔离去。 整个夺马过程说来复杂,其实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就完成了。 齐老爹的家在西城平安街北至南第四坊的祈年坊。 当殷禹将那匹黄鬃马勒停在坊门前时,照他的估计全程大概只花了一盏茶的时间。 比之刚才用两条腿跑的,实在快了太多。 大唐的里坊好像后世的小区,均有四面高墙围绕。 入夜后里坊大门一律关闭,非是要紧的事情不得进出。 要一直到次日清晨启门的钟声敲过才会再度开启,和后世的小区管理非常相似。 因此,每个里坊的坊门旁都会有类似保安的门吏日夜宿值。 在殷禹急敲一阵门后,其中一扇坊门才终于徐徐开启。 他根本顾不上解释,直接朝那还有些迷糊的值班门吏亮出了捕快腰牌,只丢下一句“捕快办案”后,又马不停蹄地直朝齐老爹的宅子奔去。 夜深人静,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知道踏碎了多少人的好梦。 “吁!” 当殷禹一勒缰绳停在了齐家门口时,借着月光,只见门户紧闭,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殷禹一直悬着的心不禁为之一松。 正当他下了马要敲门喊醒齐老爹来开门时,只听见宅子里头蓦地传来了一声砰砰砰脆响。像是有人撞到了门上。 这一惊变顿时又把殷禹的心整个提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急忙拍门喊道:“齐叔齐叔!开门,是我!” 此时,宅子里又是几声异响传来,像是桌椅被撞击到的声音。 殷禹听了手心都出汗了。赶忙倒退一段距离,接着向院墙一侧飞快冲去。 一跃之下,好像壁虎游墙般,双足在墙面上连续轻点借力,留下几个足印后,一翻身便敏捷地翻入院内。 岂料他刚一落地,还没起身,便见到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影恰好从齐柔的屋子里跑了出来。 那黑衣人似乎心有所感似的,竟敏锐地也朝殷禹所在的方位瞧来,在盈盈月光之下两人对视了一眼。 旋即,那黑衣人便扭头朝另一侧的院墙疾奔窜逃。 殷禹见状赶忙箭步冲前,同时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鞘,好像标枪似的朝那黑衣人的后背猛掷而去。 没想到那黑衣人的后背好像长了眼睛似的,竟然一个侧翻躲过。 然而如此一来他的脚步稍缓,殷禹已经后发而至。同时虎爪探出,正要抓那恶徒的左肩。 当此时,黑夜中一道银光闪过。亏得殷禹一直保持警惕,手腕旋翻,顺势横刀格挡,这才拦下了那把匕首的突刺。 黑衣人眼见偷袭未成,连忙抢攻。忽左忽右地乱刺一阵,不成章法,似乎对于短柄一道并不怎么精通。 殷禹借着走位在试探几招后,大致已摸清了对方的虚实。 只见他蓦地横刀劈出,直取黑衣人的左肩胛骨,后者见状只好舞起一阵剑网,企图防守。 哪知殷禹忽地往后右侧斜退一步,扭身,刀尖离地上挑。 刺啦一声便划破了黑衣人的前胸衣襟,顿时引来一声惨叫,看样子对方已然受伤。 “谁!谁在外面?” 住着齐老爹的中间那屋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叱,接着亮起烛光。似乎是被两人的打斗声给惊醒了。 “小心!” 殷禹略一分神,没想到那黑衣人虚晃一招,旋即便向齐老爹的屋子冲去。他只好慌忙报警,同时起步去追。 然而等那黑衣人临近房门时,他又突然转身作势向后洒出一把东西。 紧跟在后的殷禹只好急忙侧身后退数步躲避,然而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中计了。 再去找那黑衣人的踪影时,只听院子的另一头咕咚一声,有一道人影已经翻墙而出。 此时,齐老爹的房门正好打开,当他手拿蜡烛披着一件单衣,借着烛光辨认出院子里的人正是殷禹时,不禁讶道:“怎么是你?” 殷禹只好简明答道:“刚才有人闯进来,快去看看小柔!” 他说完也不管齐老爹的反应如何,便一个箭步跑向齐柔所住的屋子。 此时齐柔房间的房门大开着,殷禹刚一进屋便闻到了那股西域熏香的香味,只是很淡。 屋里漆黑一片,当殷禹正要找蜡烛照明时,齐老爹已经从后头赶来,他手中的蜡烛顿时照亮了房间。 借着烛光,殷禹慌忙跑到床边,只见齐柔完好地盖着被子,正呼吸深沉地熟睡着。 “柔儿!柔儿!”齐老爹赶来着急地摇晃了齐柔几下,却怎么也叫不醒她。 殷禹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赶紧把那几上的熏香掐灭。 另一边齐老爹又喊了几声齐柔的名字,却还是叫不醒她。他便吩咐殷禹快去拿碗水来。 当殷禹端回一碗水后,只见齐老爹把水含在了嘴里喷向了齐柔脸上,同时拇指不住地揉捏着她右手的虎口穴位。 不一会儿,齐柔果然渐渐地苏醒过来。 当她缓缓地睁开眼睛,见到了父亲和殷禹就在眼前时,不禁有些迷糊地问道:“爹,禹哥哥,你们怎么都在?” 殷禹刚想解释这一切时,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砸门声。 他仔细一听,原来是陈品在外面喊门,于是又和齐老爹一起跑去为他开了门。 宅门甫一打开,只见陈品整个人扶着门墙,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脑门的汗。 他咽了口口水,艰难地冲殷禹问道:“怎…怎么样!柔…柔妹没事吧?” 殷禹微微一笑,同时扶着他走进宅中,边答道:“放心吧,她没事。倒是那个淫贼刚被我打跑了。” “你遇上他了!”陈品不禁一脸愕然。 殷禹点了点头,同齐老爹把他扶进了自己的屋子,接着便当着二人的面把刚才发现淫贼进屋的前后情况做了扼要说明。 这一会儿工夫又有四五名捕快相继赶来。 陈品听罢殷禹的描述后,不禁猛一跺脚,破口大骂道:“他娘的!老子以后抓到这淫贼,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殷禹却忽然神秘一笑道:“何必以后。现在我们就去抓他!” 第3章 祆教胡僧 锦福坊,位于百泉县的东城宣平街北至南第三坊,坊内最有名的建筑便是祆神庙。 那是一年多前某个信奉祆教的大户舍家改建而成的。 时值午夜丑时。殷禹和陈品两人带着数十名捕快手持火把,已将这座祆神庙团团围住。 “你确定那掐喉淫贼就是庙里的胡僧?”陈品冲着殷禹问道。他望着祆神庙的大门,神色中仍有些犹疑。 殷禹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向众人做了解释,大家也都一致赞同他的推测。 但毕竟事关外邦宗教,一旦出了问题,陈品这个捕头可担不起责任。 于是,殷禹毅然笑道:“出了问题,自有我一人承担!” 其实他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事到如今要想指挥陈品这个上级听他的命令,不赌上点什么肯定是不行的。 陈品听罢,沉默了半晌,最后一咬牙总算下了决心。 他挥了挥手,身旁的两名捕快随即便上前用力地敲打庙门,叫喊道:“开门开门!官差办案!” 动静之大,把附近的其他人家都给惊醒了。 片刻后,只见紧闭的庙门终于徐徐开启,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塌鼻细目的小胡僧。 那小胡僧一时间乍见这么多的捕快站立庙外,且个个都面目严肃,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镇静下来,礼敬道:“各位差爷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官差办案,叫你们的庙主出来!” 领头的一名捕快丢下一句话后,不等小胡僧回应,已经一把推开了他。殷禹和陈品等人便鱼贯而入。 众人风风火火一路疾走,借着火把和月光的照明,过了前庭,转眼便来到大殿前。 只见殿内此刻竟灯火通明,在这样的深夜里多少显得有些诡异。 只是殷禹没空细想,当他步入殿内后,除陈品外的其余八名捕快已迅速地分散至了大殿的几处出口上进行把守。 整个过程显得默契之极,这显然是陈品平时训练有素的结果。 此时,殷禹和陈品两人则漫步走到了大殿的中央,等待着那名刚从后头赶来,又钻进了后堂的小胡僧去把他们的庙主请出来。 说起来,这还是殷禹首次拜访祆神庙。 一来是朝廷早有明文规定不许百姓信奉祆教,虽然如此,实际上仍是有部分百姓在偷偷供养。 二来则是齐老爹每天给他安排的活儿满满当当的,他哪有闲暇外出游玩呢。 于是趁着这会儿工夫,殷禹不禁对这座祆教大殿好奇地打量起来。 只见整座大殿空间宽阔,然而又不像佛教似的,在殿内供奉着各路佛祖、菩萨、金刚罗汉等神像。 反而空无一物,唯有六根粗大的红漆柱子顶立在殿堂中。 硬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大殿的左右两边以及正中央位置,用白色的柱体石台各架了一个火盆。 一共七个,将整座大殿照了个通亮。 殷禹早听人说过祆教又叫拜火教,崇拜光明。 如今时值深夜,火盆内的焰火仍高高燃起,而石台的底下还堆放着许多待用的木柴。 教他不禁猜想着,该是每到一定时间就会有专人出来为这些火盆加柴续火才对。 这么一看拜火教的名字倒确有几分道理了。 殷禹转头又凝神望向了远处的一面殿墙,只见墙壁上运用浮雕技法刻画了一幅充满异域风情的壁画。 画上是两个人头鸟身的神人站立左右,互相张开双翅护卫着中间的一盆圣火。 想来该是与祆教的神话传说有关。 正当殷禹准备仔细数清那鸟人身上究竟有几根毛时,大殿内堂中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高大、身穿灰衣的老胡僧领着两名小弟子走了出来。 那老胡僧一见陈品,边走边笑盈盈道:“原来是陈捕头大驾光临,未曾迎迓,恕罪恕罪。” 他中气十足且汉语极为纯正,一听便知道必在这上面下过一番苦工夫。 殷禹心中不禁暗吃一惊,趁着那老胡僧走近时又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那老胡僧大概六十左右的年岁,身材仍然挺拔,比之殷禹也只是矮了几寸,满头的灰白曲发,高鼻深目外加一双碧绿眼睛,赫然是西域人无疑。 只是他不苟言笑时,眼神中总透出一股冷漠无情的味儿,予人一种恐非善类的印象。 陈品见那老胡僧走近跟前,也十分客气地笑道:“若非有要事在身,陈某也不敢深夜来打扰费萨曼师父的静修,还请见谅。” 老胡僧费萨曼当即惊咦一声,接口问道:“不知道是什么要事,老僧有什么能帮上陈捕头的?” 对这问题陈品却没有立即回答,反而转头看向了身后的殷禹。 殷禹乍见陈品的目光投来,先是一愣,随即心中直感到一阵哭笑不得。 他两世为人,更非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自然明白官场上明哲保身的游戏规则。 只看陈品的这个举动,殷禹便猜到他是打算先推自己出来试试水,一旦情况不对,他好及时抽身后退,减轻责任。 尽管殷禹已猜到了其中的用意,但事已至此,他又是本次围寺抓人的提议者,此时他不出面又有谁能出面解释呢。 于是,殷禹便上前一步,同时脑袋飞转着,先冲那老胡僧费萨曼笑了笑。 才说道:“是这样的,我们刚在坊内巡逻,恰好看到了一名黑衣人偷偷地从一所宅院里翻墙出来,于是就一直追踪着他,只是一路追到贵寺门口却突然不见了人影,所以——” “这位捕爷的意思,”费萨曼突然打断道,“是怀疑我们庙里的僧人就是那个毛贼是吗!” 他微皱着眉头,语气陡然转冷,完全没有了刚才的一脸和气。 殷禹微笑道:“全是职责所在,又为了庙里各位师父的安全,在下以为还是搜查一下比较稳妥,万望费师父见谅。” 哪想到费萨曼脸色一沉,冷哼一声道:“笑话,那毛贼跑到我寺庙附近就说是我庙里的人。倘若他逃到衙门附近,又是否就是衙门内的人呢?” 殷禹未曾想到这老胡僧的词锋如此犀利,不禁微感愕然,同时心中又泛起一阵狐疑。 于是道:“在下从未说过那毛贼就是庙里的人,只是出于安全考虑,希望费师父通融一下,让我们搜查完了,彼此也好安心,不是吗?” 费萨曼闻言脸色稍稍缓和一些,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叫几名僧人自查就是了,不必劳烦各位捕爷了。” 说罢,正要转身向后面的两名弟子开口吩咐。 殷禹却忍不住冷笑道:“费师父推三阻四的,到底是什么缘故?万一那毛贼身上携带兵刃,教庙里的小师父遇上了岂不是白白送命?” 这连珠炮似的问题不禁令费萨曼的脸色阵青阵白,且看向殷禹的目光中闪过了一抹凶光,只是稍纵即逝。 随即他又冷笑着连说了几个好字,续道:“我寺的一概事物向来由朝廷指派的萨宝管理,即使是县令也无权干涉。既然捕爷想要搜查,不知可有萨宝的手令?” 说着,老胡僧把左手向前一摊,头颅微微扬起,嘴角更是逸出一丝讥笑,一脸蔑视地望向殷禹。 殷禹这边却是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哪里知道还有这样的规矩,更别提什么萨宝和手令了。 于是,急忙转头向一旁的陈品看去。 哪知后者竟刻意避开殷禹的目光,反而左顾右盼起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殷禹见状,只是一个念头便恍然大悟了。 心道难怪这陈胖子刚才在庙门口时一再犹豫,原来是这个老胡僧大有来头,连县令都不敢招惹呀。 可惜这么重要的消息他又不早说。 一念至此,殷禹不禁在肚内对着陈品的祖宗八代来了一句亲切问候。 旋即,他又望向费萨曼,只好苦笑道:“在下确实没有什么萨宝手令。但我们已掌握相当证据,可证明刚才那名黑衣人极有可能便是近日来屡犯命案的掐喉恶贼,所以还望费师父配合一下,否则我们只好得罪了。” 此话一出,对面的老胡僧费萨曼还没有表态,反而是站在殷禹身旁的陈品已被吓得不轻。 只因殷禹的这句话明摆着是要跟费萨曼来硬的。 届时双方一旦爆发冲突,伤及人命的话,那后果可就不是陈品这个捕头简单地被县令骂几句就能完事的。 因此,正当陈品想说几句软话打个圆场时,岂料费萨曼已冷笑一声,抢白道:“刚才你还说是恰好发现那个毛贼从他人宅中翻墙而出,现在又说他就是那个掐喉淫贼,且还有相当证据。这位捕爷莫不是在说笑吧。” 脸上的讥讽之色溢于言表。 殷禹听了却毫不恼怒,反而嘴角微微翘起,一副正中下怀的模样,道:“费师父请看,这是什么?” 第4章 殿中大战 只见殷禹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道:“费师父认得此物吗?” 手掌朝费萨曼的面前一摊,赫然是一只绣着对称的半棕榈叶花纹的白色香囊。正是早上齐柔给殷禹看过的那只。 费萨曼乍见这只香囊出现在殷禹手中,不禁脸色微变,只是他掩饰功夫极佳,没有被人看出来。 他想了想才答道:“这香囊是我庙里之物,平时也会送给那些常来庙里供养的信徒。不知捕爷是从何处得来的?” 殷禹道:“费师父先别管我是从哪儿得到的。我倒想问费师父一句,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费萨曼不禁眉头微微一皱,小心地沉吟答道:“里头放的是来自我西域的一种香料,人闻了有静心凝神的效用,对人体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他话刚说完,殷禹已忍不住摇头笑道:“费师父恐怕还没说仔细吧。这里头的香料烧起来后更可使人陷入昏睡,换言之就是一种迷香。” 费萨曼登时脸色铁青,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殷禹笑道:“请费师父稍安勿躁,你刚才问我这香囊是从何处得来的是不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正是从刚才那个毛贼身上掉落的。” 说罢,目光炯然地盯着费萨曼不放。配合着他那高大伟岸的身材确有一股慑人心魄的气势。 而殷禹之所以把齐柔的香囊故意安在了那个子虚乌有的毛贼身上,就是要借势逼费萨曼点头就范,允许搜寺。 费萨曼被殷禹盯得有些发毛,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慌乱。 殷禹及时捕捉住了这一微妙变化,心中的怀疑又加深几分。 要不是费萨曼的身形轮廓和刚才闯入齐老爹家的那个淫贼相去甚远,他差点就要认定眼前的这个老胡僧就是屡犯凶案的大恶贼了。 殷禹续道:“早先遇害的三名小娘子的闺房中也燃着这种迷香。来之前我教人查过记录,发现这三名小娘子在遇害前的一两天里均来过贵寺,那香料便是从贵寺得来的。这么多的线索摆在一起,换了大师又该怎么想呢?” 费萨曼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喉咙有些发干变声道:“这香囊或许是那毛贼来庙里供奉时,我寺僧人送他的,又或者是他从哪偷来的。至于你说的那三位小娘子死时均燃有这种香料,不过是事有凑巧,不足为奇。” 他把大手一挥,身子微微偏转,不再看向殷禹。似是为殷禹屡次冲撞自己而恼怒了。 殷禹没想到这老胡僧竟如此地巧言善辩,只好不客气道:“照大师这样说的话,我也可以说是那掐喉淫贼正是贵寺的僧人。因此他的身上才刚好携带有贵寺的香囊,并且又恰好知悉那三位小娘子的家宅住处和领取香囊的日子,便于作案,不是吗?” 继而提高音量道:“为今之计,只有让我们搜查寺院,才能以证贵寺清白!” “简直一派胡言!”费萨曼脸色微微涨红道:“陈捕头,你就任由下属如此诋毁我祆教僧众吗?你该知道我祆教传入东土至今已有两百余年时间,一直安分守己,备受朝廷礼遇。如今贸贸然竟说搜就搜,说查就查!望陈捕头三思,为鄙寺做主。” 一直在一旁神游天外的陈品乍听到老胡僧点名后,终于不能再装傻充愣。 只见他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显出一个为难至极的神色,旋即叹了口气道:“费师父的话是不错,但守护本县百姓安危,乃是陈某职责所在,亦是县令平时严加提点的。所以还是请费师父配合一下,让陈某带人搜一搜寺庙吧。” 这回不仅费萨曼呆愣住了,就连殷禹都对陈品的这番话略感诧异,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同时心中莞尔一笑道,这胖子虽然有些不靠谱,但关键时候还总算不笨。 费萨曼虽然一再抬出萨宝作护身符,可说到底陈品才是本县的捕头,他要说你家里进了贼,强行要搜的话,任谁也拦不住。更何况他还搬出了县令作靠山。 费萨曼想是自知虚言恫吓已阻拦不住搜寺的最终结果了,故而话锋一转道:“那要搜不出来呢?本寺虽然不是皇宫内院,但后院乃是本教僧人修行之所。教规所定,非本教中人而擅自闯入,便是亵渎祆神阿胡拉·马兹达。陈捕头也该给老僧一个交代吧!” “这、这……” 陈品咬了咬嘴唇,一时又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殷禹见状,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怕如今好容易营造出的局面又被这胖子打了退堂鼓。 一咬牙,只好挺身而出,沉声道:“如果搜不出来,在下一人任凭大师父的处置,不需牵累别人。” 一旁的陈品听见后,看向殷禹的眼神除了惊诧外,更添了一抹复杂之色。 另一边的费萨曼则冷笑数声,冲殷禹说道:“老僧也不要你做别的,只是你亵渎本教,届时便劳烦捕爷你在本寺住上十年,为这殿中的火坛按时加柴也就够了。” 言下之意,是要殷禹在这祆神庙中做十年的囚徒。这对爱好自由的殷禹来说,可比任何一种刑罚都要来的狠毒。 然而殷禹此刻已是骑虎难下,由不得他选择了,只好深吸口气,豪气应道:“一言为定!” 他话音刚落,费萨曼的嘴角便忍不住泛起一抹自鸣得意的笑容,似乎成竹在胸。 接着,他便朝身后的两名弟子吩咐一声道:“你们领着众位捕爷进去搜查,师兄弟中若有人问起缘故,就好好解释,知道吗?” 两名小胡僧答应一声。 另一边陈品也向原本把守大殿出口的八名捕快吩咐一句。那八名捕快便跟随着两名小胡僧步入了后堂之中。 整个大殿里只剩下了殷禹、陈品和费萨曼三人。 三人均对彼此有些看不太顺眼,因此也不说话,只是各做各的事。一个东张西望,一个闭目养神,一个老神在在。 大约一刻钟后,只听后堂中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八名捕快领着一众高矮胖瘦不齐的胡僧走了出来。 领头的一名年岁较大的捕快赶上前,向陈品说道:“回陈捕头,后院的各处厢房、柴房、角落我们都搜过了,没有发现可疑之物。只好把这些师父们一起请了出来。” 陈品点了点头,面色有些凝重起来。 一旁的费萨曼已率先发难,道:“如此说来,捕爷该没话好说了吧。就是不知道之前的赌约又是否作数呢?” 他看着殷禹,眼中满是嘲弄之色。 面对这一出人意料的结果,殷禹心中虽然也诧异万分,但他多年的特种兵经历使他在困境之中仍能保持头脑不乱。 他冲费萨曼反问道:“请问费师父,贵寺之中共有多少名僧人?” 费萨曼虽不知殷禹是何用意,但仍正色答道:“除我以外,余下共有二十八人。” 殷禹仔细扫向那帮胡僧,同时心中迅速默数着,确定数目无误后才道:“确定没遗漏了谁?” 费萨曼不禁面色一沉,有些不耐道:“捕爷要不信的话,我叫人把住寺登记的名册拿来给你看就是了。” 说着就要叫人。 殷禹赶忙摆了摆手,道:“不过随口一问,费师父说二十八人就二十八人了。那么,现在麻烦各位师父听我号令,排成四排横队,每队七人,再将上衣脱去。” 费萨曼登时面露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殷禹笑了笑,答道:“我忘了告诉费师父了,我先前和那黑衣人交过一回手,曾将他胸前砍伤。因此只要脱衣查验,便知道到底谁是那掐喉淫贼了。” 费萨曼听后不客气地瞪了殷禹一眼,撇了撇嘴只好照要求向众胡僧又吩咐了一句。 众胡僧便慌乱地排成了四队,接着纷纷开始宽衣解带。而殷禹则挨个从他们面前经过,仔细检查着每人的前胸情况。 当他一路检查,直走到第四排的左起第四个胡僧面前时,见对方身上仍然衣着整齐,便警惕地问道:“这位师父怎么称呼?” 那胡僧道:“阿思达。” 殷禹乍听这名字只觉得有些耳熟,旋即才猛地想起这是齐柔曾提到过的那位送了她香囊的祆寺胡僧。 于是,立时心生戒备,又问道:“阿思达师父为何不脱衣服?” 阿思达道:“我前两日感染风寒,大夫嘱咐我实在不能受凉,真是抱歉。” 阿思达三十岁开外的年纪,个头不高,面白无须,淡蓝色的眼中更透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平静。一副高僧模样,为他的话语增添了莫名的可信度。 然而殷禹却并不买账,笑道:“我看阿思达师父红光满面,中气十足,倒不像是生了病的人。” 他将阿思达的身形和那潜入齐家的黑衣人偷偷作着比较,竟发现两者的身材渐渐地重合在了一起。 于是,殷禹凑近阿思达的面前,以锐利的目光自上而下逼视着他的双眼,突然喝道:“你奸污人家姑娘还不够,为何还要杀了她们!” 哪想阿思达神色如常,平静答道:“请你不要污蔑我。” 他话没说完,殷禹已瞧准时机,右掌闪电推出,拍向了他的胸口。 这一掌只用了三成力,却迫得那阿思达连退数步,脸上五官更是皱成一团,显得痛苦无比。衣襟前面慢慢地又渗出了一抹殷红,似乎已经受伤流血。 殷禹见状,怒喝道:“果然是你!” 那阿思达见自己秘密已被拆穿,眼中瞬时凶光毕露,跟换了个人似的。右手一抖竟然从宽大的袖子中甩出一把长刃兵器。 原来他早有准备,随身携带兵刃。 这一突变立时吓得其余众胡僧惊呼逃散,大殿之中赫然留出了一块空地。陈品和其余捕快便趁机包围上去。 只见阿思达冲殷禹挑衅道:“我刚才只是没带趁手的兵器,有本事就单打独斗比一场!” 殷禹不禁莞尔一笑。心道这淫僧倒是不笨,明明是害怕被众人围攻才故意说这番话的,目的不过是好找机会逃跑罢了。 可他旋又想起刚才在齐老爹家和这淫僧交手的情形,知道此人身手不弱,一般捕快绝不是他的对手,贸然上去确实难免伤亡。 二来也是殷禹这个曾经的特种部队的武术冠军见猎心喜,一时有些技痒难耐了。 于是,他便豪迈应道:“希望你的功夫能像嘴这么厉害!” 接着朝陈品使了个眼神。 陈品犹疑片刻,最后还是指挥其余捕快迅速后撤,形成了一个包围圈,给两人留出足够的场地。同时拔刀严阵以待,为殷禹压阵。 那阿思达手中的兵器造型奇特,似剑非剑,似刀非刀,弯弯曲曲有如蛇形。更古怪的是剑身左右分出了七八道弯月钩子,好像一条带刺鱼骨。 殷禹和阿思达之间的距离不过十余步左右。他拔出快刀后遥指对方,做出了应战姿势,而阿思达在咬牙迅速勒紧包扎伤口的布带后,则横剑以待。 奇怪的是之后双方仍站在原地不动,而眼睛却始终紧盯着对方,似乎在用意念进行比拼。 原来这是一种极高明的武功境界。须知道高手过招,胜负不过在一瞬之间。那一瞬间比拼的便是谁的精神力更为集中,抓住了对方的破绽。 此时两人虽未交手,但彼此紧盯着对方,在不断地给对方的精神上施压。这是武功不到一定火候不能够体会和施展出的。 如此“交战”片刻后,阿思达首先承受不住压力,遽然发难,舞起蛇钩剑直朝殷禹掠来,整个人与剑化为一体,宛若流星。 殷禹见状,向后疾速倒退,眼见剑锋临近时,才快刀横挑同时侧身一避。 阿思达似是早有所料,竟将腕子一旋,挥剑下劈。 只见剑尖几乎是贴着殷禹的白色长袍划下,在他的左胸至腰的部分衣料上,割破了一道大口子。 把殷禹吓得后背激出一层冷汗,连忙闪退数步。 趁着间隙,他快速地瞥了眼衣袍的破口,不禁暗忖道刚才那蛇钩剑若是再长一寸的话,此刻的他估计已经被劈作两半了。 想到此处,才发现自己先前对这淫僧的实力判断实在是大错特错。 第5章 还施彼身 另一边的阿思达见自己一招得手,嘴角不由地泛起一抹蔑笑,似是在说原来你也不过如此。显然已不把殷禹放在眼中。 就连身处外围的陈品等捕快亦是同样想法,开始担心殷禹不是这淫僧的对手。 因此,脚步轻移,逐渐向战心靠拢。准备一旦有变,就乱刀齐出,将这淫僧合围斩杀。 只见阿思达再度挺起蛇钩剑冲殷禹杀来。 殷禹到底临敌经验丰富,先前虽然轻敌,此时也已调整好心态。于是,怒喝一声,手中快刀宛若怒龙出海,斜刀疾劈。 阿思达见状,直接挺剑迎接。 哪想到殷禹快刀挥至一半时,脚步突变,整个人忽地向左一转,同时扭腰运劲,竟生生将原有的势子改变。 好像陀螺一样,整个人翻旋一圈,手中快刀自下而上划过一个圆圈,照着阿思达的右腰砍去。 阿思达同样反应不弱,连忙变招,剑尖划过一道弧度,挥剑格挡。 他自恃自己膂力过人,准备硬借下殷禹这刀。且在心中已估算好了,只要殷禹旧力一老,他有三种后招可在顷刻间要了他的性命。 只听铿地一声,整个大殿之中顿时回荡起一声金属激响。 在刀剑相斫的那一刹那间,阿思达就后悔了。他只觉得殷禹那一刀的劲力之猛,好像惊涛巨浪般,瞬时向他狂涌而来。 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长剑脱手。 眼见刀刃临身,阿思达反应极快,赶忙引剑卸力,自己则好像一个圆球似的急忙朝后翻身一滚,快速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虽然应变迅捷,但样子到底狼狈了些。 这整个过程虽然说来琐碎,但实际上只是在眨眼间就完成的。 陈品等捕快看在眼里,差点要为殷禹鼓掌叫好。他们原先都准备好要上前搭救了,哪想到殷禹会大发神威至此。 至于殷禹本人,有了先前第一招的托大失利后,对这淫僧早已重新做出评估,但没想到仍是小瞧了他。 刚才那一招旋刀斩他本以为能收拾对方,可没想到仍是被他化解。因此,心中震撼可想而知。 于是,赶忙再度组织攻势,朝那淫僧抢攻而去。 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过七八步左右。 刀光忽闪,眨眼便到。阿思达似是已调整好状态,毫不畏惧地挺剑招架。 偌大的殿内,不断激荡着金石相斫之音。 “喝!” 殷禹挥刀荡开阿思达的蛇钩剑后,后者忽然向右腾挪半步,旋即运剑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出,好像埋伏草丛许久的毒蛇一样。 殷禹未有多想,赶忙回刀招架。 哪知阿思达剑路突变,剑尖忽地抵住殷禹的刀身,顺着那股冲力直接划过刀刃。 就在殷禹以为他要剑刺自己要害,并准备挥刀格挡时,只听喀地一声,好像触发了某种机关暗扣似的。 随即,只见阿思达旋腕使劲,带起一股巨大扭力,殷禹在满脸惊骇之下受他牵引,手中快刀差点脱手。 原来,那蛇钩剑上左右两边宛如弯月的钩子,乃是刃锋相反、位置交错进行设计的。可在某种角度之下,利用左右月钩将对方兵刃死死钳住。 殷禹不虞这古怪兵器竟有此妙用,更想不到阿思达还有此奇招。 因此,登时中计。好在他临场应变功夫不弱,直接人随刀走,翻身旋舞,带起一阵金石摩擦之声。 在场众捕快包括陈品在内,见了无不惊出一身冷汗,自忖若换了自己上场,只这一招就已经立毙当场了。 “胖子!刀!” 殷禹连旋数个身位,发现自己的快刀好像羊入虎口般,始终无法摆脱那蛇钩剑的钳制。 于是,他毅然将刀向前一推,自己则借力飞速后退,同时呼叫陈品。 当此危急之时,陈品也顾不上殷禹对自己的称呼了,极默契地将手中佩刀扔了过去,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殷禹手疾眼快,一把拿住。 另一边的阿思达则手腕一抖,将那还钳在月钩中的快刀远远地抛飞出去。 此时,殷禹再望向这淫僧,才陡然发觉自己的后背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湿透了,而心脏更是狂跳不已。 阿思达的目光望向殷禹,好像胜利者般,嘴角不禁泛起一抹得意笑容。 爆喝一声,又再度挺剑杀来。 因有了前车之鉴,殷禹这回在与阿思达过招时,不敢让两者兵刃接触太久,一斫之下旋即变招。 虽然极大地降低了再次被那古怪兵器所钳制的风险,但也因此顾虑重重,整个刀法不像刚才那样流畅了。 且阿思达本身剑法凌厉狠辣,专往人体腰腿面部等要害进攻。 殷禹一边费力抵御,一边苦思对策,分心之下几次差点中招,胳膊上便被划伤了好几个口子。 十余招下来败势渐显,只好且战且退。 身处外围的陈品等人几时见过如此精彩的比斗,尤其见到阿思达那诡谲多变的剑法后,不由地看呆了。 且他们原本就武功平常,难以看破这种高手间的胜负之数,还以为两人打得有来有回,不相伯仲。因此根本想不起援手这回事。 殷禹眼见阿思达杀意愈炽,攻势愈快,再不想出办法的话,自己五招之内必败无疑。 “铿铿!” 又是对拆两招。 眼见那蛇钩剑的月钩又要钳住刀身时,殷禹只能慌忙抽刀躲避,后续刀路不禁为之一滞。其心中的郁闷就可想而知了。 此时,两人的战斗已转移到了大殿中央。 在躲过阿思达的一招凌厉突刺后,殷禹的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了架在身旁石柱上的那只火盆。 只见里头的木柴正熊熊燃烧,淡红的外焰则不断上跳下窜着,好像在为那阿思达鼓舞助威兼且嘲讽他的样子。 殷禹有此联想后,不禁无名火起,暗骂道:“好!你要拜火,老子就偏要把火灭了!” 忽地,向左横劈一刀迫开阿思达后,快刀到了半路却又忽然变道向右斜挑。 在场众胡僧包括阿思达在内,霎时面如死灰,急急惊呼道:“住手!” 然而为时已晚。 只见殷禹刀尖挑起火盆,奋力一挥,火盆里的土灰立时漫天倾撒而出,吓得他赶忙倒退数步。 至于那火盆则带着里头仍燃烧着的木柴旋了好几个翻,朝一旁飞去。 阿思达见状竟直接舍下殷禹,飞身去抢救圣火。 这一举动实在大出殷禹的意料,他没想到这帮祆教胡僧竟真是要火不要命的。 正当殷禹犹豫是否该乘此良机追上前偷袭阿思达时,脚步微移,直感到踢到了某样东西,蓦地便听到了一声铿响。 他低头一看,竟是自己先前被阿思达夺下的那把快刀,正躺在脚边。 原来阿思达在夺下殷禹的兵刃后,怕他有机会又捡回去,当然是有多远扔多远。这把快刀便直接向殿外方向抛飞,没想到半路撞上了石柱,掉在一旁。 殷禹望着快刀,倏忽间脑中灵光闪过,赶忙以脚代手,立时将其勾起。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阿思达也恰好飞身接住火盆,保住了里头部分的圣火。 眼神中一时复杂多变,随即又将火盆轻放在地上。 当他站起身时,这表示着殷禹已经错过了唯一的偷袭机会。 只见阿思达怒目圆睁,一道凌厉的目光从远处直朝殷禹射来,眼中的杀意被之刚才更加浓郁了。 旋即他怒喝一声,挺剑便朝殷禹掠来。 殷禹见状,反倒一脸的从容淡定,丝毫不见刚才被压着打的那副慌张样。 转瞬间,蛇钩剑近在丈许外,一招斜刺,刺向了殷禹的胸口。 殷禹旋即右手挥刀格挡,铿地一声,与蛇钩剑相斫一起。 阿思达见状,再度使出月钩夺刃的把戏。 眼见自己快刀就要被钳在钩内,这回殷禹却是不避不退,任凭蛇钩剑一举将其钳住。 阿思达不禁面露狂喜,正要故技重施,再度夺下殷禹的这把快刀时,只见殷禹一甩袍子左袖,另一把快刀登时出现在了左手中。 阿思达见状不禁大吃一惊,又见殷禹挥起左手刀,作势就要朝自己劈来,吓得他赶忙要抽剑回守。 然而此时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蛇钩剑亦被殷禹死死地卡住,一时挣脱不开。 眼见快刀劈来,阿思达当机立断,直接弃剑后退。 殷禹轻翻手腕,学着阿思达刚才的样子便将蛇钩剑直接抛飞出了大殿外。 此举,也同时宣示了这场比武的最终胜负。 正当殷禹准备上前将阿思达彻底拿下时,只听耳边蓦地传来一声惊呼。 “小心!” 一把锋利的钢刀蓦然间已经从阿思达的胸口直直透出,了断了他的生机。 第6章 名动全县 殷禹一脸惊诧地望着已倒在地上不起的阿思达,只见一股鲜血缓缓从那尸体胸口涌出,染红了大殿。 接着他目光上移,望向还站在阿思达身后的那个出手者,正是老胡僧费萨曼。 只见他的手中还拿着滴血的钢刀,是从一旁的某名捕快手中抢下来的。 殷禹在数息的震惊过后,胸中顿时升腾起一股怒意,正要开口质问费萨曼为何要贸然杀人,没想到对方已抢先指着死尸,喊道:“你们看!” 说着蹲下了身,举起阿思达的右手,只见一把匕首正被他捏在手里。想来是准备再做垂死挣扎。 殷禹不禁冷笑道:“费师父真是好手段。” 语气中毫不掩饰地透出一股讥讽之意。 殷禹不相信费萨曼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贸然出手杀人的。只因在场还有这么多人,就算阿思达抱有幻想,企图顽抗,但凭着一把匕首又能有何作为呢? 因此,只要费萨曼刚才出声示警,众人完全可将阿思达生擒活捉,又何必杀死? 此时,殷禹的心中不免对费萨曼的杀人动机起了怀疑。 面对殷禹的冷嘲热讽,费萨曼仿若未闻,直盯着阿思达的尸体自顾自地说道:“没想到我们祆教之中竟出了这样的败类。” 接着连叹数声,露出一脸哀痛自责的神情。 随即,众胡僧突然开始念咒,叽里呱啦的,没一句是让人听得懂的。 “陈捕头,”费萨曼走向一旁的陈品,冲他说道,“明天我自会将此事一五一十地禀明萨宝。今晚真是多亏了捕头,否则老僧还被蒙在鼓里。” 陈品冲他笑了笑,又简单跟他客套了几句。最后决定留几个捕快一起料理后事,其余人马全部撤退。 尽管殷禹认为这案件仍存有不少疑点,但一来是死无对证,二来经过今晚一连串的事故后,他早已经筋疲力尽,头脑发胀。有任何其他问题也只能等他大睡一觉再说。 ※※※ 当灼热的阳光照进房间时,殷禹不是被这七月份的闷热天气所热醒的,而是被屋外所传来的杂七杂八的一阵吵闹声给吵醒的。 殷禹昨晚从祆神庙回到齐家时,已将近卯时,没想到的是齐柔和齐老爹也都还未睡,一直在等他回来。 二人在殷禹进屋后,不断地向他询问问题,都是有关那个掐喉淫贼的。 殷禹只好强撑着疲惫已极的大脑,还是将自己和陈品等人离开后去往祆神庙调查,以及如何抓获淫僧阿思达的种种经过简明扼要地讲了出来。 齐柔几乎是张大着嘴听完了整个故事,随即气得直跺脚,大骂那个淫僧不止。 而一旁的齐老爹则是抓着殷禹的手,对他千恩万谢,好像要把一辈子感谢的话都说完似的。 这让一向受着齐老爹劳动剥削的殷禹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又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外面怎么这么吵?” 当殷禹穿戴打扮好,刚走出屋子,便见到齐柔从门口经过。 齐柔见了殷禹,不禁神色慌张道:“禹哥哥,你别出去,快躲起来!爹已经在外面应付了。” 这话听得殷禹还以为自己仍在做梦,不禁疑惑道:“躲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齐柔转向院门口示意道:“喏,她们都是来找你的。” 殷禹不禁侧头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院门,只见齐家逼仄的院门此刻正大开着,或者说根本无法关闭了。 只因门外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群,其中又以年长女性居多。 他们一个劲儿地就要往里闯,站在内门的齐老爹只能奋力张开双臂阻拦,好像母鸡护崽一样上蹿下跳着,样子颇为滑稽。 看着这一幕奇景,殷禹只觉得莫名其妙,问道:“找我干嘛?她们都是谁呀?” “呐,有隔壁的王大娘啦,对门的秦三姨啦,南市金铺的李老板和丝绸店的孙大娘……” 齐柔掰着指头报了一长串的人名,最后把头一抬才说道:“她们都是来给你提亲的。” 殷禹不禁大皱其眉,只觉得一脑袋的浆糊。要不是他亲眼所见院外的阵势,他绝对以为是这丫头跟自己说笑。 他不由得苦笑道:“好端端的怎么想到给我提亲?” 齐柔顿时露出一副骄傲神色,开心地笑道:“还不是你昨晚大显神威抓住了那个淫僧,这消息一早就传遍整个百泉县了。你已经成大英雄哩!” 齐柔的语气显得得意之极,仿佛破案的人是她本人。 继而眼中又透出一丝郁闷,说道:“可又不知道哪个多嘴的,说你尚未婚配。喏,她们才急忙忙地赶来给你提亲。” 殷禹这才听明白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不禁苦笑数声。想他活了二十三年,这样的待遇还是头一次见到。 正当他发愁该如何安全出门,去衙门上班时,只听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道骂咧咧的声音,道:“这帮人干什么呢?吃饭都不见她们这么积极!” 殷禹抬头一看,竟是陈品陈胖子出现在了院子中,边骂着边向自己走来。 殷禹先是一愣,随即望着他苦笑道:“你怎么来了?该不是也来提亲吧?” 陈品已走至殷禹身旁,先向齐柔打了声招呼,继而看向殷禹,一脸的疑惑,道:“提亲?提什么亲?我是专门来告诉你,今天先暂时休息一天,别去衙门了。” “这又是为什么?” 殷禹不禁微感错愕,旋即心中泛起一阵不安,对这突如其来的休假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陈品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昨晚是不是抢了人一匹马?” 殷禹被他这一提醒,才猛地想起来,自己昨晚为了赶着回来救齐柔,确实半路拦下了某户人家的马车,抢了他们一匹马。 然而赶到齐宅时,又恰好遇到那个淫僧阿思达潜入,殷禹心急翻墙捉凶,根本顾不得将那匹马栓好。 因此,等他再出来准备去祆神庙调查时,那匹马已经不知去向了。 此时,殷禹想起了这件小插曲,点了点头答道:“没错,是有这回事,可我那是……” 还没等殷禹说完,陈品已不耐烦地挥手打断道:“你知道被你抢马的那人是谁吗?” 殷禹摇了摇头。 “他是县令大伯父的第三房妾的三舅弟的二叔翁的六侄子,现在正在衙门里报案要抓你呢!” 陈品说完这一长段话,脸色都涨红了,不得不扶着门框喘了喘气。 殷禹和齐柔两人则听得目瞪口呆。 陈品又勉强续道:“好在你昨天没穿差服,天又黑,那两个家奴没看清你的模样。现在县令正命我抓捕这个抢马贼,你说我该怎么办?” 殷禹听罢,心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他顿时感到脑仁一阵疼痛。 他当初也是救人心切,没顾上太多。没想到这土财主和县令还有这层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也就难怪能在夜里出外行走了。 殷禹想到此处不由得苦笑一声,旋即看向陈品又在心中感叹着,陈品这人虽然处事圆滑,但在关键时刻总算讲义气,肯来通风报信。 只此一点,就让殷禹颇为感动,冲他诚恳道:“多谢陈兄帮忙,改天我一定要请你喝酒。” 对此,陈品却摆了摆手,显得很不耐烦。 殷禹便换了个话题,道:“对了,关于昨晚费萨曼的可疑之处你跟县令说了没有?” 昨晚在祆神庙分手时,殷禹曾将自己对费萨曼的一些怀疑告诉了陈品,其中就包括费萨曼为何对阿思达痛下杀手的疑点。 哪知陈品听后,突然气愤地往地上一跺脚,道:“说来就气!我跟县令说完之后,他竟然让我别再多管闲事,说是后续的一切处理自有萨宝负责,真气人!”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吧,那帮胡僧今早就全部偷偷离开了县里,在庙门口贴了张告示说是什么西域总教急召。如今那座祆神庙已经是人去寺空了。” 这一连串的变故是殷禹没想到的,令他一下陷入了沉思之中。 杀人案属重大刑事案,祆神庙中出了这样的奸邪之徒,费萨曼身为庙主难辞其咎。加上他昨晚行为怪异,有杀人灭口之嫌。县令掌一县刑罚自然该他受理,又为何要交给萨宝? 如今全寺僧人又远返西域,实在让人不得不对他们的举动产生怀疑。 “什么萨宝、县令的?你们在说什么呀?” 齐柔蛮横地挤到两人中间,生生打断了他们的思考。又转头冲殷禹笑道:“既然这样,禹哥哥反正你今天休息,我带你去玩吧。” 殷禹听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哪是你带我去玩,分明是我陪你去玩才对。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取笑,一边的陈品已经向齐柔积极回应道:“柔妹你要去哪儿玩?我陪你去。” 齐柔把机灵的眼珠子一转,狡黠一笑道:“焉原集,你去吗?” 陈品脸上顿时露出一抹尴尬之色,道:“焉原集呀,那我——对了!衙门里还有要事等我处理,我要先走了。” 陈品猛地一拍手掌,撂下话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快步离去,仿佛那焉原集是个刀山油锅般的危险地方似的。 殷禹见陈品又从那乌泱泱的院门口挤出去后,终于忍不住戳了戳齐柔的脑袋,道:“你是真不长记性,上回偷去才被齐叔罚过,还不知道怕。” 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哪知齐柔把头一扬,一脸毫不在意的神情,笑道:“怕什么!这次有你陪着,就算爹知道了也不会怪我们的。快走吧,晚了就赶不上热闹了!” 第7章 草市风波 在古代,农户想要把自家生产的农产品进行出售,一般会运到城里卖给收购商,或者等那些收购商下乡直接采购。 但这两种方法都有个弊端,那就是路途遥远,对彼此都很不方便。 后来不知道是谁想出了个办法,不如就在城镇与农村之间找块地,搭建一个简易市场,定期交易。 这样对农户和商人来说都省了许多路途上的麻烦。而这样的市场就被统称为草市。 草市之名据说是取其创建草率之意,也有种说法是指其屋舍多以杂草铺席,因此得名。 焉原集就是位于百泉县和百泉村之间的草市。只因这简易市场所搭建的地方乃是名为焉原的平原一带,因此得名焉原集。 “禹哥哥,你看今天人真多,比我上次来的还热闹。” 齐柔脚步欢快,要不是前方队伍走得过慢,她就差要蹦跳起来了。 两人此刻走在焉原集中,放眼望去真可谓人头涌动,耳边还不断传来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 殷禹怀抱着两匹缬绢,紧跟在齐柔身旁,不由得苦笑道:“你是高兴了,我总共就两件衣服,昨晚被那淫僧刺坏一件,刚才翻墙还把这件弄坏了。” 刚才两人出门时,见门口围堵的提亲队伍实在人数太多,只好翻墙出来。 一不小心,殷禹身上的这件白色圆领缺骻袍的下摆,就被墙檐的一处缺口割了道口子,让他心疼不已。 齐柔望向殷禹,不禁露出一丝歉疚神情,道:“那我回去以后马上给你缝补。要不,等我们把这两匹绢卖了,给你再买件新的吧。” 殷禹笑道:“你没听过衣不如旧吗?我还就喜欢穿带补丁的旧衣服。” 他刚才不过是开句玩笑,哪里是真的在埋怨齐柔。 更何况这两匹缬绢是齐柔花费多时,一点一滴编织成的,目的就是为了贴补家用,好减轻齐老爹的负担。 这样的钱,殷禹怎么肯让她花在自己身上。 齐柔闻言,不禁冲着殷禹甜甜一笑,想来是明白了他的体谅之情。继而她又数着手指说道:“我们先卖一匹绢,剩下的一匹再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东西交换一下。” 他冲殷禹慢慢地介绍起了自己今天的交易策略。 在这个草市里,交易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可以用金钱买卖,另一种就是以物易物,至于交换物品的价值是否对等,就看双方自己的眼力和意愿了。 因此,有时候运气好还真能捡个漏儿。 殷禹听罢齐柔的计划,不禁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道:“换什么都好,就是别换到一堆破布就行。” 说着,差点要笑出声来。 齐柔听了,脸上顿时爬上一朵红晕,娇哼一声道:“那个该死的贼胡头!害我那么惨,这次要再让我遇见他,一定要把他送官,免得他再骗别人。禹哥哥,你说是不是?” 她气得忍不住粉拳向空中挥了挥,好发泄心中的怨恨。 殷禹努力憋着笑,挤眉弄眼道:“那是当然。不过敢用一匹绢换人家一张羊毛毯的胆量,整个焉原集我看除了某位姑娘以外,恐怕一般人也不会有了。哈哈哈……” 想到这段往事,殷禹实在忍不住笑了。 原来差不多两个月前,齐柔曾和一些邻居家的大娘、大叔一起结伴去焉原集交易,约定好集合地点后,各人就分头买卖。 齐柔就在一个粟特胡商所设的摊位上,和那人讨价还价,最终用一匹绢换到了一小张羊毛毯。 那粟特胡商还很热心地帮她将羊毛毯装到了一只口袋中。然而等齐柔好容易扛到家后,打开一看,发现里头全是一些破碎脏污的布料。 羊毛毯已被掉包。她这才知道自己被人骗了,事后还怪责殷禹没有陪她一起去。 这可让殷禹大呼冤枉了,他倒是想去,可齐老爹布置的一堆活还没干完呢。 齐柔再度被殷禹提起这段不堪回首的糗事,不禁又羞又气,忍不住打了他一记粉拳,接着气呼呼地说道:“这些胡人没一个好人!不是杀人就是行骗,偏也跑来焉原集做生意。” 原州地处大唐的北方边境,因此来往的胡人商队众多。 殷禹第一次出门逛百泉县时,差点以为来到了某座古代的国际大都市。虽然本地人口不多,但往来的各族胡商可谓络绎不绝。 后来他见的胡人多了,甚至达到了光看他们的服饰打扮就能认出是哪个民族、部落的地步。 殷禹随口答道:“胡人里也不全是坏人,就跟汉人里也不全是好人一样,最多我们别和他们做生意就是了。” 齐柔小声嘀咕道:“那可不行,我可不会这么算了。” 周边声音嘈杂,殷禹并没有留意到这句话,只是带着齐柔继续往集市里逛着。 焉原集虽是草市,但规划设计一切仿照城内市场设置。 两条宽阔的行人路成十字形交叉,将整片市场分为了规整的四个区域。 每个区域都专卖一类或几类货物。譬如东南区是金银行,出售一切金银器皿,西北边是粮米行,专卖柴米油盐等货物。 而在东北方的布衣行的某个店铺里,齐柔正和那里的掌柜吵得面红耳赤。 齐柔道:“二百三十文,不能再低了!” “二百二十文!” “二百二十五文。” “成交!姑娘你可真会做生意,我是怕了你了。” 那掌柜忍不住摇头叹气道,又从袋子里取出了两串铜钱和散碎的几十文铜钱一起交给齐柔。 齐柔清点了一遍,确认数目无误后,冲殷禹点了点头。 就在殷禹打算拿出手中的一匹缬绢交给那掌柜时,谁知齐柔却抢先从他怀里拿过另一匹绢交给了对方。 殷禹虽然有些纳闷,却也没有多想。 两人走出店铺后,均有些高兴。因为这代表着今天的交易计划已完成了一半。 而另一半的计划则是以物易物。于是,齐柔又拉着殷禹继续在集市里的别处游逛。 当两人快要走出这东北区的布衣行,而进入西北区域的粮米行时,齐柔忽然在某个摊位前停了下来,并拉住殷禹的衣袖,指向摊位某处问道:“禹哥哥你看,那钗子好看吗?” 殷禹随意瞟了一眼,正要回答,目光却被那个摊主吸引住了。 只见那人席地而坐,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脸阔嘴薄,身材魁梧,皮肤则粗糙黝黑,显然是常年经历风吹日晒所致。 殷禹再看他的打扮,只见他头戴一顶尖顶帽,身穿圆领紧身长袍,袖口还有宽条带的装饰,显然是名突厥人。 此刻,这名突厥大汉只是坐在席上闭目养神,对周遭一切显得毫不关心,根本不像要做生意的样子。 齐柔没发觉这其中的异常之处,反而淡定地从摊子上拿起了相中的那支凤鸟卷草纹样的花钗。 正准备试插到头上时,谁想那个突厥大汉突然睁开虎目,大声斥道:“不买别绷!” 他汉语不纯,还夹杂着外族口音,让人听着实在刺耳。尤其是那生气的样子着实把齐柔吓了一跳,赶忙扔下花钗,躲到了殷禹的背后。 殷禹见状,当下心头火起,毫不客气地回呛道:“你凶什么凶!不先看仔细了,怎么买!” 殷禹一贯的做人原则便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犯我我必十倍奉还! 更何况他是把齐柔当作亲妹妹看待的,何时轮到一个外人便可对她大呼小叫。 只见那突厥大汉怒目圆睁,腾地一下从席上立身而起,魁梧的身材仿若铁塔一般,配合他此刻杀气腾腾的模样,直予人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殷禹见他竟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不由得心里一沉,心想今天恐怕是要见点血了。 第8章 心理博弈 就在一场大战即将爆发之际,只听那突厥大汉身后的铺子里蓦地传来一道女子的斥责声,语气威严且说的是胡语。 突厥大汉听见了,脸色立马有些惶恐不安起来,旋即又转过身去,显得十分恭敬。 正当殷禹满腹疑惑时,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缓步从屋内走了出来。 她身材匀称,头戴一顶圆毡帽,耳边垂下两条粗细适中的辫发,两耳上则挂着银花形的耳坠,极具草原风情,显然又是一名突厥人。 殷禹自负也曾见识过不少美人,可就在眼下却也不免魂为之夺。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女子,有着温柔如玉的面庞,眉宇间却又带着一丝英气,好像冬日照耀下的雪峰,冷冽中透着温暖。 眼神中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散发而出,那是久居上位者才会养成的气质。 就在殷禹为她的身份而暗暗猜测时,那突厥少女转眼间已移步至突厥大汉的身旁,负手于后,明亮的双眸却透出一股冷漠,且始终微微向上看着。 对于眼前的殷禹和齐柔两人仿若未见,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在突厥大汉说了句大概问安的胡语后,那突厥少女才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句话,像是责问。 说完,有些不经意地将目光下移,这才总算发现了殷禹的存在。 然而也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旋即便把目光移至齐柔的身上,一双美目忽然一亮,转头便冲身旁的突厥大汉叽哩咕噜地说了两句话。 接着,便见那突厥大汉转过身来,冲殷禹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喂,你这布卖不卖!” 殷禹一时诧异莫名,眼睛不禁看向了齐柔此刻怀抱着的那匹缬绢,接着又把目光在那两个突厥人之间扫了扫。 一道答案立刻在他心中浮现而出。 从刚才的种种迹象中可明显看出,这突厥少女该是大汉的主子一类的人物。 而此刻,这突厥女孩大概是看上了齐柔手中的缬绢,她又不懂汉语,这才让身为仆人的突厥大汉帮忙询问的。 殷禹一念至此,心中忍不住暗笑道,这一下还不得好好整整你这个蛮横无礼的傻大个。 他心思飞转,立时计上心头,便笑道:“傻大个,让我教教你吧。这是绢,不叫布。你滴明白?” 突厥大汉先是一怔,旋即瞪起眼睛,正要发火时,又迅速偷看了身旁的主子一眼,颇有些无奈地咬了咬牙,继而再度询问道:“卖不卖!” 殷禹见他那副想发火却又拼命压制的憋屈样子,差点笑出声来。 正当他还要继续逗逗这突厥大汉时,哪知齐柔忽然插嘴答道:“不卖!但可以换。” 突厥大汉神情不禁为之一愕,继而问道:“你要换什么?” 齐柔没有立即回答,她低头往摊位上看了一圈后,才悄悄拉过殷禹的衣角,示意他附耳过来,接着在他耳边小声道:“禹哥哥,你看左边的那件羊皮背心怎么样?我想给爹买一件,这样到冬天出门时他就不怕挨冻了。” 殷禹听后,脸上神色沉稳不变。他先假装看向放在摊上右边的另一件货物,接着目光平移扫过,好像在仔细挑选似的。 在不经意间才向齐柔相中的那件羊皮背心快速地打量了一眼。 只见那件羊皮背心表面上的绒毛油光发亮,乃是用上等羊毛纺织成的,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色。 别说用手中的这一匹缬绢换了,就是再多加两匹能够换到的话,这买卖也绝对是稳赚不赔。 殷禹未敢将目光在那件羊皮背心上做过多停留,怕突厥大汉发现了自己的意图。 同时暗忖着,要想用一匹绢换这样一件羊皮背心,这么亏本的买卖,恐怕这傻大个再傻也不会做。 因此,殷禹低下身,对齐柔悄声道:“我只怕这傻大个不肯换。” 齐柔其实早有同样想法,便叹口气答道:“要是刚才那匹绢没卖就好了,两匹绢跟他换,或许他就答应了。不!要是再多两匹就好了,还能给禹哥哥你也换一件穿。” 殷禹不禁微微侧过头,目光惊讶地看着齐柔,继而心中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温馨暖意。 他想道,小柔看到好东西第一个想到齐叔,这自是没错。只是没想到她第二个关心的人竟会是我这个外人。 殷禹一直以为齐柔只把自己当做是一个可以陪她玩的邻家哥哥,哪知在她心目中自己竟有如此重的分量。 想到此处,一时间,让他差点红了眼眶,心潮澎湃,起伏不定。 殷禹害怕被那突厥大汉看见了,教他笑话,赶忙又压下激动的情绪,偷偷扯了扯齐柔的袖子。向她递去一个眼神,示意先不要说话。 接着,只见殷禹扫向地摊,啧啧两声,语气中尽是嫌弃不满之意。 随即便对那突厥大汉说道:“我说你这的货色都很一般呀。就说这个首饰盒吧——” 他蹲下身去,拿起摊上右手边的一只木刻首饰盒,续道:“手工低劣,花纹粗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奶奶用剩下的呢。呐!这顶胡帽更夸张,皮毛暗淡无光就算了,尺寸还这么宽大,给那些肥头大耳的傻大个戴还差不多,还有……” 就这样,他从摊上拿起一件货物就挑几个毛病,小的毛病就放大,没有的就硬找。给人的感觉就是突厥大汉这儿的货品全是次等货色,没一件能入殷禹法眼的。 气得那突厥大汉叉着腰大喘着气,怒目而视。 如此从右至左,挑挑拣拣了四五件货品后,殷禹才拿起那件羊皮背心,对它来回检视着,以略带嫌弃的口吻说道:“这件羊皮背心,马马虎虎吧。” “不过,”他没等突厥大汉反应过来,又补充一句,“你要想换我这匹缬绢的话,起码要用两件羊皮背心交换才行。” 那突厥大汉登时面露讥笑,鄙夷地看他一眼,正要开口拒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身旁的突厥少女,不由得撇了撇嘴,道:“只能一件换一件。” 殷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他本还想了几手后招准备跟这傻大个打持久战的,没想到竟一击成功。 因此,心头狂喜,只是表面上仍装作很平静。这是他在多年的部队训练中练出来的一种本事。 其实,到了这一步,双方成交的话,殷禹就已算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可他一来为这突厥大汉刚才对齐柔的蛮横无礼而生气,二来则是天下做买卖人的心思,谁会嫌赚的钱多呢。 在有机会的情况下,自然要扩大利润。 于是,殷禹冷笑一声,不急不慢地说道:“傻大个,你可够精的,一件破羊皮背心就想换我的上好缬绢。知道什么叫缬绢吗?” 突厥大汉不禁微微一愣,迷茫的眼神中透出求知的欲望。 殷禹见了,心里暗喜,便板起脸来正色道:“看到这上面精美的花纹了吗?” 他指着缬绢上的一处牡丹花样式的大红花纹,续道:“这种染色印花技术叫夹缬。就是在印染之前要先把两块木板仔细地雕刻成同一花纹的镂空板子,接着在印染时再将这块绢夹在镂空板之间加固夹紧,这样放进染缸染制时,那些染料才会准确地流入沟槽使布料染色。” 殷禹声情并茂地向那突厥主仆二人讲解起了夹缬的制作工艺流程,同时暗暗观察两人的反应。 突厥少女大概是因语言不通的缘故显得兴致不高,而突厥大汉却是神情丰富多彩,一路变化,从开始的微微不屑一到后来眼中透出一股沉思之色。 殷禹不禁肚里暗笑,还想鼓其如簧之舌,再给这突厥大汉多些灌迷魂汤时,后者却突然打断道:“不行,一件只能换一件!” 眼神决然,显是已从殷禹的鼓吹中醒悟过来。 殷禹当即心下一沉,只能无奈地暗叹口气,心想还是要见好就收。 正当他准备答应突厥大汉的交易条件时,眼角在不经意间瞥见了那突厥少女。 只见她环臂在前,脸上已显得有些不耐烦,显然是为这笔买卖谈的太久而动怒了。 殷禹见状,心里顿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冲突厥大汉冷笑道:“你这人做生意太没诚意了,我们不换了。小柔,我们走。” 说着,拉过还一脸诧异的齐柔转身就往街口走去,只是脚步缓慢。 两人大概走出七八步的样子,只听身后蓦地响起那突厥大汉的叫喊声,道:“回来!回来!” 殷禹转身往回又走了两步,眉头微皱,问道:“干什么?说不换就不换了。” 只见那突厥大汉此刻好像一只泄了气的皮囊,露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神色,颇为无奈地说道:“两件就两件,换不换?” 这一结果,不能说完全出乎殷禹的预料,但绝对是震撼的。 他刚才冒险走这一步险棋,实在是一种大胆的赌博,赌的就是那古怪的突厥少女有种非买到缬绢不可的心理。 这种心理在养尊处优且还是年轻人的身上最容易出现。 要不是殷禹使劲攥拳用指甲抠自己的手掌,利用疼痛压制这股兴奋的话,他非要高兴的蹦跳起来不可。 在短暂的兴奋过后,殷禹平复下心情,假意叹了口气,对那突厥大汉道:“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了,我只好答应你了。谁叫我这人一向善心泛滥,有时连我自己都心疼我自己。” 随即,向齐柔点了点头。她便把怀中的那匹缬绢交给了突厥大汉,后者也将两件羊皮背心交付给她。 怀抱着两件羊皮背心的齐柔,忍不住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羊毛,旋即甜笑着冲殷禹看去,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内心的喜悦。 然而正当两人准备携着此趟的丰收果实离开此地时,只见对面的突厥少女在欢喜地用手掌轻抚了几下缬绢后,登时脸色突变。 一抬头,竟冲着齐柔射来一道狠戾目光,旋即便举起手中的缬绢朝她奋力砸去。 距离之近,用力之猛,这一下非把人砸得头破血流不可。 第9章 绢有绢规 千钧一发间,殷禹眼疾手快,堪堪在那匹缬绢要砸到齐柔脑门时,一把将其拦腰接住,这才没伤到齐柔。 “你做什么!” 殷禹虎目圆睁,冲着那突厥少女怒喝道。 突厥少女却是一脸冷漠,转头只冲身旁的突厥大汉吩咐了一句,后者便瞪起铜铃大的眼睛, 一拳冲着殷禹的面门猛挥过来。 好在殷禹早已进入戒备状态,急忙将齐柔一把推开,自己则疾速后撤。 这一来反倒把身后的几名无辜百姓给撞了。他们正想拉住殷禹理论,转头却看见铁塔似的突厥大汉冲杀过来,吓了一跳,赶忙向四周逃散,引起一阵惊慌。 还站在原地的殷禹见突厥大汉来势凶猛,心里不禁快速地计较一番。 心道从刚才这傻大个的出拳速度和力度来看,自己的力气和他仍有一段距离,实在不宜硬碰硬,必须先消耗他一部分体力才行。 于是,殷禹迅速打定主意,扭头便往人堆里冲去,突厥大汉见状急忙追上。 然而殷禹凭借着灵活的步法,总能见缝插针,在人群里快速腾挪闪避。反观另一边的突厥大汉虽然孔武有力,但灵敏不足,每每就要在抓住殷禹时,都被他像泥鳅似的一转弯就给溜走了。 气得他怒吼不止,连额角的青筋都绽开了。 在两人的这番追逐下,周遭的百姓无不受其牵连,被卷了进来,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尖叫。 其中反应快的则赶忙躲到一边,免得殃及池鱼,慢的则免不了被冲撞摔伤。 于是这条原本还有些拥挤的行人道上,不一会儿便腾出了一块空地。 那些受到惊吓的百姓纷纷堆聚在一旁,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包围圈,眼看着殷禹和突厥大汉在其中扑闪不停,他们则指指点点,议论不断。 殷禹再次闪过突厥大汉的一记虎爪锁肩后,见四周一空,已无障碍物可做阻挡,且见后者已开始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暗忖着是时候该开始反击了。 于是,在突厥大汉再次扑来时,殷禹忽然向左一晃,使了个假身,旋即右腿飞起,朝突厥大汉的左小腿下五寸位置狠狠踢去,这是名为池风穴的要害。 哪想突厥大汉看似莽撞,实则反应不弱,见状竟迅速往旁边一移,侧身躲过。 在场围观的百姓见了,纷纷惊讶一声。其中又不乏有些好事之徒,不禁冲着突厥大汉开始叫好,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煽风点火的意思。 殷禹一声大喝,箭步抢前,临近突厥大汉时忽然矮身,双拳照他肚子轰出。 突厥大汉正要推掌抵御,未料到有此怪招,立时中拳吃疼。殷禹一招得手后也不贪功,立即后撤,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这正是他的策略之一,避免和突厥大汉贴身肉搏。 来焉原集做买卖的大多是汉人,他们虽不知道两人为何争斗,但见殷禹此时占据上风,同气连枝下不由得鼓掌叫好。 突厥大汉环视着周遭汉民,受此刺激便愈发恼火了,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 他怒吼一声,足下发力,如猛虎下山般朝前飞扑向殷禹。 殷禹见状,不禁心叫来得好。 只见他倒退两步,一个后仰,双肘撑地,忽地躺到了地上。与此同时,突厥大汉已飞临至殷禹的上方。 殷禹曲腿闪电踢出,正中突厥大汉的腹部。一招得手,正要缩脚转移时,岂料突厥大汉竟强忍疼痛,同时右手顺势抓住殷禹的左脚脚踝。 殷禹见状,心念电转间,冷汗直透后背。 只因突厥大汉此刻正处于他的上方位置,照前者的重量,如若以泰山压顶的招数压下来,那殷禹非被压扁成一滩肉泥不可。 千钧一发间,殷禹几乎是想也不想,纯粹凭借着本能反应,以后脊背为中心,双手抓地借力,迅速地将身子旋转半圈。 在突厥大汉堪堪压下时,殷禹蜷曲右腿,以惊人的腿部爆发力,一脚弾出,踢中了前者的侧腰。 在这股推力的作用下,生生将突厥大汉踢往一旁。同时突厥大汉腰腹吃疼,抓着殷禹脚踝的大手也只能无奈松手,最终整个人翻滚至一旁,惨嚎数声。 然而当殷禹以为该场战斗总算结束时,却惊讶地看着那突厥大汉硬咬着牙也站了起来,虽然灰头土脸,但观其气势,似乎越战越勇,眼中的杀意更炽盛了。 这一下,围观的百姓中又响起了一阵鼓掌叫好声,只是比刚才的要弱了一些。 听声音,原来是其他外族胡商闻风以后也赶来瞧热闹,他们中虽不全是突厥人,但论到底同属于胡人,自然要偏帮突厥大汉了。 因此,这帮围观百姓中一时间已经自然地分成了两派,依照汉胡之分,各自支持着不同的一方。 使得这场原本普通的街头斗殴,此刻已俨然变成了族与族、国与国之间的较量。 殷禹根本无暇顾及这么多方面,他只是简单地要替齐柔讨个公道,非要让那傲慢无礼的突厥丫头赔礼道歉不可。 只见他突然大喝一声,曲突中指成凤眼拳,趁突厥大汉站立未稳,箭步上趋,直往他眼窝捣去。 突厥大汉见势急忙双掌沿一条弧线推出,这是草原摔跤的招数。 却不想临到半路,殷禹杀招陡变,腿下生风,一记鞭腿已迅速击中突厥大汉的左腿膝盖,痛得他当即呲牙咧嘴,差点喊娘。 这一招声东击西大获成功! 就在殷禹准备再施重拳彻底制服突厥大汉时,一旁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喝道:“住手!” 殷禹的攻势不禁为之一顿,转头一看,人群里已走出了两名官差打扮的汉子。 他们径直走到殷禹和突厥大汉的中间位置,冷眼先往后者身上看了一眼,再转头看向殷禹时,微一错愕,继而齐齐上前招呼道:“殷兄弟,怎么是你?” 殷禹仔细看了两人一眼,这才想起是衙门里的官差,昨晚也有份去抓捕掐喉淫贼的。其中年纪较大的姓郑。 于是,殷禹抱拳施礼道:“郑大哥,真巧呀,原来今天由你值班。” 原来焉原集虽然名为草市,但实际整个草市的规模与县里的市场相比亦不遑多让,这其中很大原因自然有赖于它特殊的地理位置。 因此,为保护整座草市及百姓、商人的财产安全,组织集会的各行业的行头一致决定,集资出钱聘请官差衙役来充当市场巡逻,维持秩序。 这自然是在这些官差休假的时候才被允许的,也算是增加一些副业收入。这一点,在殷禹昨天入职时便有人告知他了。 因此,殷禹见郑捕快两人穿着差服出现在此地,就已经猜到他们俩今天必是来焉原集充当巡逻值班的。 “发生了什么事?” 郑捕快冲殷禹悄声问道,又看了一眼突厥大汉,脸色凝重。 殷禹正想解释,只听一旁的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对不起,让一下让一下!” 紧接着,一个男子便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快步跑来,冲郑捕快施礼道:“这位捕爷,这是我的兄长,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指了指突厥大汉。 殷禹见他汉语如此纯熟,不禁好奇地打量他一眼。 只见此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健硕,一头辫发披在脑后,长相颇为英武。身穿一件翻领紧身长袍,腰部系带且系有袍肚,还挂了把匕首,显然又是一个突厥人。 郑捕快道:“我也正在查问。” 说罢,看向殷禹。 此时,原本一直躲在远处观战的齐柔眼见战斗平息,便快步跑了过来到殷禹身边。她刚才怕殷禹要分心照顾自己,因此在开打后早躲得远远的。 殷禹见齐柔安然无恙,怀中还抱着那匹缬绢和两件羊皮背心,便当着这突厥男子和郑捕快的面将刚才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进行了简要说明。 只是说到那突厥少女无故袭击齐柔时,他的语调特别提高了些,显示其内心仍愤懑不已。 突厥男子听罢,立即歉意道:“请各位稍等片刻,我去问一问我家妹子,若真是她无理取闹,所有损失我们一定照赔。” 旋即他便径直走到一旁的摊位上,向那突厥少女交流了几句。 只见那突厥少女神色倨傲地扬了扬下巴,指向殷禹和齐柔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 “禹哥哥,要不算了吧。” 齐柔忽然拉了拉殷禹的衣袖,脸上显出隐隐不安的神情。 殷禹道:“你别害怕,今天这口气我非替你讨回来不可。” 在他看来,必是齐柔担心待会再爆发冲突,自己双拳难敌四手,因此想息事宁人。 当此时,那名突厥男子已独自走了回来,冲殷禹笑道:“这位朋友,可否将那匹绢拿给我看看?” 殷禹虽然心有疑惑,但谅他也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动手脚,于是便从齐柔手中取过缬绢,递给了他。 突厥男子接过后,轻摸了几下绢面,又在手里掂了掂,忽然脸色微变,说道:“请看!” 他抓住缬绢首端一角,转身朝一旁的突厥大汉抛去。只见整匹缬绢在空中徐徐展开,好像一股波浪奔向后者,最终被其抓住了尾部一角。 如此一前一后抓住,这匹缬绢便完全展示在了在场众人面前。 只见缬绢上淡红色的花纹典雅细腻,针脚绵密,一看就是好货色。 然而殷禹看着它,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那突厥男子又冲殷禹微笑道:“我若没记错的话,依大唐律例所定,一匹绢的长度必须达到四十尺以上才能在市场上出售。朋友,你的这匹绢似乎短了些吧。” 殷禹经他这一提醒有若当头棒喝,猛然解开了心中的疑惑。 他虽然不知道这条所谓的大唐律例,但他平时帮齐柔一起印染绢布,久而久之,对一匹绢的长度还是有些模糊概念的。 眼前的这匹缬绢比平时齐柔所织的至少短了四分之一。 殷禹一念至此,不禁暗忖道:“难怪刚才在店里的时候,小柔硬要拿另一匹绢给那老板,原来她早知道的。” 想到这里,他顿时头大如斗,斜眼瞟向齐柔,后者闪躲的眼神以及无处安放的双手都更加坐实了这一猜想。 一时间情势扭转,原告变成被告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突厥男子将缬绢卷起收回后,边走向殷禹边笑说道:“舍妹刚才就是发现这绢布的尺寸不对,才一时情急贸然出手。现在看来是误会一场,各位就先散了吧。” 郑捕快见状也赶忙打个圆场,吩咐另一捕快将围观百姓驱散。 殷禹见这突厥男子举止潇洒,又当着众人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顿时心生好感。可转念想起齐柔的胡闹,又不禁红了红脸,冲那突厥男子忙不迭地口称抱歉。 又拿过齐柔手中的两件羊皮背心还给了一旁的突厥大汉,取回自己的缬绢后,便拉着她要赶紧离开。 “且慢,朋友就这样走了吗?” 那突厥男子高喊一句,从后头立即追了上来。 殷禹心中暗叹一口气,心道这事果然没这么简单了结。 于是转身冲那突厥男子歉然道:“今天这事确实是在下的错,有任何责罚尽管冲我来好了。” 这事虽然错在齐柔,但殷禹心中早把齐柔当作妹妹看待,出了事情自然由他这个做哥哥的承担。 于是一人扛下所有责任,尽量不让齐柔卷入其中。 同时他也庆幸还好有郑捕快他们在场,待会这突厥人真要动手讨公道的话,还能把齐柔托付给郑捕快他们保护。 突厥男子闻言,神情微微一怔,旋即爽朗笑道:“我见过的汉人中少有像你这样有胆色有担当的。我们的买卖既然成交,这匹绢你怎么能带走呢?” 说着,他又从身后的突厥大汉手中取过两件羊皮背心,将其双手奉上。 殷禹满眼愕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开怀大笑道:“像你这样做生意的人我也很少见。来!” 他从齐柔手中拿过缬绢,两人再次互相交换,一场风波顿时消弭于无形。 突厥男子将缬绢交给身后的突厥大汉后,突然走向齐柔,微笑道:“刚才是我妹妹做事太过鲁莽,希望姑娘不要见怪,这算是我为她向你赔罪的。” 他没等齐柔做出表示,就硬塞了件东西到她手里。 齐柔低头一看,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刚才相中的那支凤尾卷草纹花钗。一时间欢喜不已,飞速地看了那突厥男子一眼,顿时玉颊生霞,煞是娇憨。 殷禹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禁暗笑道:“这丫头确实也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了。” 最后,殷禹和齐柔再次向突厥男子及郑捕快等人拜别,便拣了个方向径直往焉原集外走去。 等郑捕快两人也离去后,突厥男子才领着大汉走回到了摊位上。 只是他刚一走近,便听那突厥少女用突厥语气呼呼地说道:“哥,你为什么要把羊皮背心卖给那两个无耻的汉人?” 谁知她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突厥男子已朝她脸上狠打了一巴掌,留下一道鲜红掌印,继而沉声道:“还不住嘴!你差点就坏了我的大事!” 他神情冷峻,眼中更透出一股淡淡的杀意,令人遍体生寒。和刚才谦逊有礼的形象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随即,突厥男子也不理会自己妹妹的感受,便带着身旁大汉径直走入了店内。 突厥少女在兄长走后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却强忍着没哭出来,只是看向殷禹和齐柔两人离去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怨毒。 第10章 神秘追杀 在一条有些崎岖的蜿蜒野径上,殷禹抱着那两件交易来的羊皮背心,一脸严肃地走在前头,而齐柔则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跟在后面。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 又走了四五步后,齐柔终于忍不住赶上去,抓住了殷禹的胳膊,有些哀求道:“禹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你生我气了?我不该骗人,以后都不骗人还不行吗?” 两人因为刚才焉原集那对突厥兄妹的事情在路上已经吵了一架。 在齐柔看来这些胡人没一个好人,坑骗他们并无不妥。而殷禹的原则从来是冤有头债有主,上次坑骗齐柔的是那个粟特胡商,要算账也该找他,不该坑别人。 两人争执一番,最终谁也没说服谁。 殷禹只能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齐柔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好像做错事的人是自己似的。 一时心软,只能无奈地苦笑道:“遇到你这样的小魔头我早没脾气了。我刚才是在想,那对兄妹为什么要假扮成商人来焉原集呢?” “你说他们是假扮的?” 齐柔见殷禹再度搭理自己,立时一扫愁容,露出一个天真笑容。 殷禹道:“你没看出来吗?那个傻大个明显是听命于那个小丫头的,可是后来那个突厥小子却说三人是兄妹,他们明显是在隐藏身份。” 齐柔闻言,噗呲一声笑道:“你的年纪明明比他还小,却叫他小子,真不害臊。” 殷禹被她说的两颊一红,两人对视一眼,不禁放声大笑。 一瞬间,之前因争吵而造成的尴尬气氛立时冰消瓦解,两人又回到了往日的亲密状态。 “禹哥哥,我有件事想告诉你,”齐柔忽然脸色凝重起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可你要答应我不准生气。” 殷禹还从未见过她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顿时心里好奇,便半开玩笑道:“除非你告诉我卖给店老板的那匹绢也被你做了手脚,我才真的要生气了。哈,我不过说笑的,你说吧。” 齐柔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想用什么方式表达出来更好,最后有些紧张地问道:“你知道我爹为什么要收留你吗?” 殷禹摇了摇头,被她挑起了好奇心,同时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好像有什么重大秘密要被揭露了。 “他是为了拿到你的一百亩田地。你别怪他,我爹也是——” “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的田地了?!我怎么不知道?” 殷禹先是一愣,旋即忍不住打断了齐柔的说话。 他不禁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一样,对于这所谓的一百亩田地他完全没有印象。 齐柔像早有预料似的,赶忙解释道:“这是官府在今年三月里刚颁布的《均田令》所规定的,凡是二十一岁至五十九岁的丁男,都可以分得八十亩的口分田和二十亩的永业田,合共一百亩。你今年二十三岁,自然也有一百亩田了。” 说完后紧张地盯着殷禹的神情,又补充道:“禹哥哥,这件事我早想和你说了,可爹不让。但我想你迟早还是会知道的,我现在告诉你就是怕你以后要怪我瞒着你,生我的气。” 殷禹此刻根本没心思考虑生不生气的问题,而是这突如其来的一百亩田地实在是让他的大脑有些转不过弯来。 猛然间,他回想起了当日办理户籍登记时,齐老爹的某些举动确实透着古怪。如今想来,这里头或许就是关键所在。 齐柔见殷禹面无表情,半天不言语,不禁开始着急起来,声音发颤道:“爹也是为了我的嫁妆想多攒点钱。我回去之后就会劝他把田地都还给你,你别怪他了好不好。” 殷禹回过神来,见齐柔已红了眼眶,不禁心疼起来,哈哈一笑道:“你以为我在生气?我本来就不是大唐人,这田地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的命都是你们父女俩救回来的,把这一百亩的田地权当报答送给齐叔,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齐柔不敢置信地直盯着殷禹看,片刻后见他神色不变,才终于确认了他不是在说笑,登时激动道:“我就知道禹哥哥不是普通人,从我第一次见你就发现了。” 殷禹看她情绪转变如此之快,直感到有些哭笑不得,旋即又联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道:“齐叔那块地有一百亩吗?我上次去的时候,怎么看也不过二十亩左右的样子。” 之前农忙时,齐老爹曾叫上殷禹去田地里做农活,后者在田地里可没少花力气,自然熟悉其面积大小。 齐柔冷哼一声,道:“说是每个中男、丁男均可分到一百亩,事实上哪有这么多地可分。每户人家至多不过分到十四五亩田,其余的都在那些官宦望族手里把持着哩。” 殷禹讶道:“那收租时该怎么办?还是按照一百亩田来算吗?若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忙活一年,还不够自己吃饭?” 齐柔似是想起了过去的艰苦日子,神色一黯,答道:“我爹就是为了让日子过得好点,才接这么多活来干的。那些当官的才不管百姓死活呢!” 殷禹心中顿时百感交集,想说些什么话缓解气氛,却又无从说起。 蓦地,耳边敏锐地捕捉到一阵轻微异响。 目光投向前方林丛中的一条岔路,脱口道:“有人来了!” 再静听一会儿。 是马蹄声!还不止一匹,来势甚急。 此处远离官道,在这样的野外路径上怎么会有马队经过? 殷禹正疑惑着,脑中灵光一闪,才猛然想起了发生在上个月的那起马贼抢劫商队的案件来。 那帮马贼将商队连车带货洗劫一空,其中无辜遇害者达十九人之多,震惊全县。 如今前方这队人马来势如此之急切,一道阴影瞬间笼罩在了殷禹的心头。 于是不待分说,殷禹慌忙拉过齐柔,赶忙躲进了远处的一带树丛中,并示意她不要做声。 “踏踏踏、踏踏踏……” 两人刚藏匿好,一队人马便从前方的林路岔道中飞奔出来。 为首的是一名四十来岁的大汉,骑着白马,身穿一件绿色缺骻衫。紧跟在他身后的却是四名黑衣蒙面人。 两方人马追的很紧,那青衫大汉还不时地回头警戒。 “他们追那个大官干嘛?” 齐柔躲在树丛后偷偷张望着,低声呢喃道。殷禹的心中此刻也是同样疑惑。 大唐律法中对百姓和官员之间的服饰颜色有着严格规定,像普通老百姓的衣服一般以黄、白两色为主,不可僭越。 至于绿色则只有六、七品的官员才可以使用,兼且缺骻衫常为武人所穿。 因此两人见骑着白马的大汉穿一件绿色缺骻衫时便知道他是名武官。 “啊!” 齐柔忽然低叫一声,立即又捂住自己嘴巴。 原来那青衫武官刚从殷禹两人躲藏处的前方,三丈许外的野径上飞奔过时,他胯下的白马忽然前蹄一软,口吐白沫似是力竭,跪倒在了地上,将它的主人整个甩了出去。 好在青衫武官手脚敏捷,凌空中立时抱头,至落地时侧翻到一边才没有受伤。 只这刹那工夫,后头追赶的黑衣人却已然迫近。 当殷禹和齐柔两人为他的安危开始紧张时,只见青衫武官迅速飞扑向倒地的白马,从侧边马鞍上迅速取下长弓和箭囊。 眼见四名黑衣人距离不过五六丈远,他手法精熟地张弓搭箭,“嗖”地一声,羽箭离弦,为首的一名黑衣人已应声落马。 “好箭法!” 殷禹在心底忍不住为青衫武官喝彩道。 他虽然搞不清楚这帮黑衣人为什么要追杀这名武官,但上一世的经验告诉他,光天化日之下身着黑衣还蒙着面的,恐怕是好人有限。 正当青衫武官准备搭起第二支利箭时,余下的三名黑衣人转瞬间已经飞奔至他眼前。 第一个迎面而来的黑衣人举起手中利刃便朝他照面劈去。 青衫武官急忙中只好将长弓当作盾牌格挡一下,旋即往一旁的草丛侧滚而去,借着空档拔出了腰间佩刀准备应战。 当殷禹凝神看清了那三名黑衣人手中所持的兵刃后,差点要为之尖叫起来。 那竟然是昨晚的祆教淫僧阿思达所使用过的蛇钩剑! 殷禹顿时头皮发麻,疑惑万千。 这三名黑衣人和阿思达是什么关系?难道也是祆教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追杀这名朝廷命官? 种种问题一时间充斥着殷禹的大脑,却怎么也找不出答案。 而另一头的青衫武官此刻正和黑衣人之间激战不休,险象环生。 只见其中一名矮个黑衣人朝青衫武官的背后斜刺蛇钩剑,好在后者反应迅速,好像早有所料似的,舞起一阵刀网,将其荡开。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左臂又中一剑,鲜血立时渗透外衣,浸染成了红色。 殷禹看得心里心惊不已,照他预估再有十数招,那青衫武官必败无疑。 他虽然不认识这名武官,也不知道他们为何厮杀,但经历过昨晚的祆神庙事件,尤其是见识过阿思达和费萨曼两人的狠辣手段后,对于祆教中人实在没什么好感。 这帮手持蛇钩剑的黑衣人即便不是祆教中人,仅凭他们敢白日行凶来看,便可知是帮穷凶极恶之徒。 眼见青衫武官就要丧命眼前,殷禹心底里登时腾升起一股怒意。 于是向齐柔嘱咐道:“你待在这里千万别出去。”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急忙冲了出去。 青衫武官和三名黑衣人战斗正酣,前者一不留神,左小腿上又被割伤一剑,整个人半边身子顿时一软,险些倒地。 三名黑衣人见状,赶忙齐挥蛇钩剑就要分不同部位斩下。 “嗖嗖嗖!” 三道破风声倏忽响起。 三名黑衣人转头一看,便见到有三枚石子朝己方心、眼、脑等要害激射而来。吓得他们赶忙挥剑横扫格挡。 连起三道铿声,前后将石子击落。 紧接着眼前忽地人影一闪,三人中的矮个黑衣人便惊觉有人一手抓住了自己的左肩,另一只手则控制住了自己持剑的右腕。 好像操纵傀儡般,控制着他冲另外两名黑衣人突然挥剑砍去。 那两名黑衣人见状惊诧莫名,他们见到矮个黑衣人身后的殷禹时已经吓得不轻,又见自己的同伴被当做人肉盾牌挡在前面,无从下手,只好边战边退。 片刻工夫后,矮个黑衣人已经从先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他额上青筋毕现,使尽力气想摆脱身后的殷禹操控,却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 他情急下,作势就要拿头后顶,硬撞殷禹胸膛。 岂料殷禹反应迅速,直接手肘抬起,朝矮个黑衣人的脑袋猛地一击,将其撞的眼冒金星,手肘再顺势勾起,咔地一声就折断了他的脖颈,干脆利落。 此时,余下的两名黑衣人为保护同伴安全,早已退至远处,和殷禹拉开一段距离。 殷禹夺下矮个黑衣人手中的蛇钩剑后,便将其死尸扔至地上,趁隙朝身后不远处,正勉强支撑起的青衫武官对视一眼。 两人虽没有交流半句,但彼此间的信任就在这刹那间产生。 两名黑衣人见状怒喝一声,一高一壮,挺剑朝殷禹和青衫武官再度奔杀来。他们十分默契地将两人分散开来对付。 没了同伴做傀儡的阻碍,那名高个黑衣人再没顾忌,杀招迭出向殷禹猛攻。 铿地一声,剑刃交击,迸出一阵火花。 高个黑衣人自恃膂力过人,于是只攻不守,务求迅速解决战斗。 趁高个黑衣人门户洞开之际,殷禹却倏然使了个假身,似要后退,实际往左边一跳,闪电般攻入对方的空门里。 那高个黑衣人也是经验老道,回剑守中,及时格挡。 岂知殷禹在昨晚大战过阿思达后,见识过这奇异兵器以及剑法,早已略窥其中奥妙,关于破解之道更是有了一些心得。 只见他扭腰运剑,从下而上,以极刁钻的角度剑芒刺出,直没入黑衣人小腹里。 高个黑衣人哪想过还有这样的招式,一声惨叫,往后跌退,鲜血激溅在地,已经当场毙命。 还未等殷禹松一口气,他转身一看,就惊觉青衫武官那边情势不妙。 面对黑衣人的古怪蛇钩剑,加上青衫武官本身的伤势,他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勉强支撑而已,身上的青衫更是几乎一片血红。 只见黑衣人抓住破绽,正要往青衫武官的脖颈劈去,斜刺里突出一把蛇钩剑,将其荡开。 正是殷禹及时赶到。 那黑衣人顿时眼中杀意暴涨,舍下了青衫武官,往殷禹这边直扑。 殷禹见他招式凌厉老道,比之刚才的同伴至少强出半筹,不敢托大,于是改攻为守,伺机寻找对方破绽。 黑衣人见势还道是殷禹招架不住,便愈攻愈急,愈攻愈快,手中蛇钩剑化作一道长芒,游蛇般窜出。 铿地一声! 殷禹手中蛇钩剑上的月钩恰好和那黑衣人的蛇钩剑扣到了一起。 对方震惊之下,正想变招后退,哪知小腹蓦地一股剧痛传来。 原来是殷禹早已抬腿飞起一脚,命中要害。 尽管这名黑衣人身强体壮,已超出普通高手的水平,但他绝想不到的是,殷禹的这身拳脚功夫是在特种部队里特别强化过的,铁板尚且承受不住,更何况是人。 只听黑衣人惨嚎一声,跪倒在地。殷禹趁机手中寒芒一闪,脖颈的鲜血浸染黑衣,对方便再爬不起来了。 殷禹望着地上的一众黑衣死尸,此刻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心早已经湿透。 如果不是这三人的武功有限,换上任何一个有阿思达那级数的身手,自己今天都是凶多吉少。 一念至此,殷禹不禁对这伙人的身份愈发好奇,正要揭开蒙布查看时,蓦地想起了那青衫武官的伤势不轻。 赶忙往后一看,只见他已倒在一旁的草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小柔快来!” 殷禹冲着远处高声招呼道。接着又急忙奔至青衫武官的身旁,发觉后者已经奄奄一息。 齐柔听见呼喊,这才从树丛后钻了出来,一路快跑着,跑至青衫武官身边,蹲下身来查看他的伤势。 她在家里和齐老爹学过医术,为青衫武官检查一番后,摇了摇头,道:“伤得太重了,我没带药囊,这里也没有适合的草药。” 殷禹闻言,不禁神色一黯。 “禹哥哥你看!他好像要拿什么东西。” 殷禹低头一看,只见青衫武官眼神恍惚着,右手十分费劲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他看着殷禹,气若游丝,嘴唇翕动道:“交给、交给秦……” 殷禹见状,慌忙伏身附耳在他嘴边。 只是转瞬间,青衫武官已经手掌一松,撒手人寰。 齐柔道:“他刚才说什么?送给秦什么?” 殷禹挺起身来,眼中流露出一股难以置信的神色,深吸一口气后方答道:“是秦王李世民!” 他握着那封信,心头狂跳,隐隐间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11章 通风报信 “把信送给秦王?!” 齐柔惊得目瞪口呆,实在不敢相信。 殷禹又何尝不是呢。如果不是浑身是血的青衫武官和那一众的黑衣死尸就在眼前,他绝不会相信今天发生的一切,更不敢信自己有一天会和这位大唐的风云人物扯上关系。 齐柔看着周围的一地死尸,肩膀微微抖动个不停,有些颤音道:“禹哥哥,不如我们把信放下,别管了。” 殷禹迟疑了一会,没有回答她,反倒走到那些黑衣死尸旁一一扯下了他们的布罩。 露出的赫然是一张张高鼻深目的脸庞,配合着或蓝或绿的双眸,分明就是西域人。 此刻,这些黑衣人脸上的血色渐退,显得有些苍白。其中一个殷禹还隐约记得昨晚曾在祆神庙中见过。 果然是那帮祆教胡僧! 只是他们不都返回西域了吗?怎么又突然出现在这里?还追杀朝廷命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禹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书信,忽然开窍,冲身后的齐柔说道:“我们先看看信里写了什么,再做打算。” 齐柔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只见那封信的正面写的是“臣振武校尉王威敬呈”,背面的开口处已用火漆封上,显得极其郑重。 此时殷禹也顾不了许多规矩,直接将火漆撕开,从里面将信纸取出。那是一张朝廷的官府文书所常用的黄麻纸。 只见黄麻纸上潦草地写了五六行字,显然是在仓促之间挥就而成。 殷禹一边辨认一边心中默念,然而越读越是心惊胆战,读到最后不禁后脊阵冷阵热。 “他娘的!这狗官把原州百姓都卖了!” 殷禹攥紧拳头,忍不住低吼着咒骂一句,虎目圆睁,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齐柔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样子,被吓了一跳,急忙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宋异怒道:“你知道这狗官都干了什么吗!” 接着便将信中内容作了简要说明。 原来按信里所言,原州刺史许文华在地方上竟敢收受贿赂、克扣军饷、强抢民女,简直无恶不作,天理难容。最近因听到风声有人要举发他,害怕之下竟然勾结突厥,打算献城求荣。 齐柔听完殷禹的解释后,吓得花容失色,惊呼道:“突厥要攻打原州!什么时候?那我们怎么办?” 殷禹深吁口气,面色从未有过的凝重,答道:“他们约定的时间是八月戊辰,算起来也就是差不多十天之后。” “那怎么办?”齐柔一时六神无主,道:“禹哥哥,我们快回去告诉爹,趁他们还没打过来,我们快点跑吧。” 殷禹眉头微皱,反问道:“就算我们跑得了,那隔壁的王大娘、对门的秦三姨,她们又该怎么办?” “我们告诉她们,大家一块跑。” 殷禹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叹口气道:“这么多人一旦走漏消息,势必引起恐慌,到时候谁也走不了。如果再传到那个狗刺史的耳中,说我们造谣生事恐怕我们就先没命了。” 齐柔见殷禹一一否决了自己的主意,急得都快要哭出来,跺着脚道:“那可怎么办?” 殷禹见此情状,简直心乱如麻。一面是齐家父女和自己的性命安危,另一面是整个原州千千万的无辜百姓,其中就包括了许多相处日久、渐渐熟络的街坊邻居。 尤其像隔壁的王大娘,孤苦无依,且上了年纪,前两天见殷禹鞋旧了,还说要帮他纳双鞋。对门的秦三姨虽然平时嘴上不饶人,可上回齐老爹不慎扭伤了脚,还是她热心,把相熟的大夫专门请来家里给齐老爹看伤的。 殷禹想起这种种往事,心中实在无法割舍下他们独自活命。 如此思前想后,绞尽脑汁,最终发觉能解决这天大麻烦的办法就只有一个了。 殷禹心中打定主意后,表情肃穆地向齐柔说道:“小柔你先听我说,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仔细听好。” 齐柔受到感染,原本焦躁的心情慢慢冷静下来。 “你先赶紧回去把这事告诉齐叔,然后收拾好东西——” “禹哥哥,那你呢?你不跟我一块回去吗?”齐柔着急地打断他。 殷禹看着一旁的青衫武官的尸体,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我会马上回来找你们的,不过要先把这信送出去。” 齐柔讶道:“你要去长安!” 殷禹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里距离长安路途遥远,一路上变数太多。我打算把信送到邻近的泾州刺史那里,由他处置,然后就马上回来设法找你们,至于后事如何只能看天意了。” 他声音中充满了无奈,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想他一介平民,面对着千军万马的入侵,又能有什么回天之术呢? 齐柔沉思半晌,黛眉紧蹙着,忍不住开口劝道:“禹哥哥,要不我们还是——” “就这么定了。”殷禹打断道,“你记住,和齐叔有多远跑多远,总之我会设法找到你们。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他明白齐柔的意思,深怕她再说下去自己可能真要改变主意了。 齐柔却坚定地说道:“不!我们等你回来,一起走。” 殷禹不禁为之一怔,心头旋即有一股暖流涌过,深吸口气后径直走到一旁,牵过刚才那帮祆教胡僧所骑来的其中一匹黄鬃马。 又对齐柔说道:“四天之内,如果我来不及赶回来,你就和齐叔赶紧有多远跑多远,千万别等我!” 说罢,再不看齐柔一眼,直接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便往临近的一条官道方向奔去。 齐柔却仍在后面紧追了十几步,边追边喊着:“禹哥哥,我们等你,你要早点回来!” 然而马已跑远。 ※※※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给深夜中的野外带来了多一份的危险以及苍凉感。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却仍有人骑马赶路。 除了殷禹还能是谁? 他走上官道后,凭着上个月和齐老爹一起去泾州城办案的记忆,一路就往东南方赶,直到天色渐黑。 殷禹原打算在野外的树上对付一宿,明早继续赶路的。 哪想还未睡下,忽然就下起了连绵的大雨,附近又没有避雨的地方,只好借着偶尔闪过的电光,粗略辨认了下方向,便继续摸黑赶路。 同时在心里期盼着,待会能遇到旅店或农家住宿一晚就最好不过了。 然而闪电的电光毕竟有限,夜里赶路,难辨方向。 已经赶了好一会儿的殷禹忽然心生警觉,暗道自己该不是走错路了吧?否则怎么一户人家都没遇到。 他不禁心里开始慢慢打鼓,毕竟去泾州的路他也就走过那一回。 殷禹想停下来,但四周一片黑隆隆的,愈下愈大的雨势伴随着电闪雷鸣,又像在催促着他抓紧前行,便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蓦地,前方某处的一点亮光在他眼中闪现。 殷禹还以为自己看昏了眼,赶紧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细眯着眼睛再次确认,果然是有一点微弱亮光在前面不远处! 他娘的,这真叫天无绝人之路! 殷禹忍不住兴奋地嗷叫几声,一夹马腹赶紧朝那亮光处奔去。今晚只要有个地方避雨就算有救了。 大约半刻钟后,当他终于赶到那亮光处所在时,才发觉原来是一户农家园舍。 只见外围竖着的篱笆墙已经东倒西歪,而大门残破,被狂风不断扇动着,发出刺耳的兹吖兹吖的响动。 伴随着风声和雨声,显得诡异之极。 要不是从院内那间土屋的窗户中透出了明亮的火光的话,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殷禹此刻已经顾不得再细想别的,推开那扇残破的木门后,拉着马缰将黄鬃马牵入了院舍内。 借着一旁的那座土屋所透出的一点火光,他辨认出了土屋的旁边是座牛棚。 于是牵着马,径直朝牛棚走去,同时暗忖着希望这屋子的主子好说话些,不要把我这陌生旅客赶走才好。 如此想着,已牵马走至牛棚底下。 此时一道闪电落下,借着短暂的电光,殷禹才惊觉那里原来早已经有了“住户”,是一匹通身呈炭黑色的高大骏马。 那匹黑马察觉到殷禹的到来后,便警戒地直盯着他看,极具灵性。 而当殷禹想将自己的黄鬃马栓至它的身旁时,黄鬃马却突然扭动马头,嘶鸣不已,似乎见到什么恐怖存在而受到惊吓。 殷禹虽然心里奇怪,也只好将黄鬃马拉至一旁,同时想道:“看来屋里的人也是赶路来这避雨的。这样的话,想要和他一起搭伙借个宿应该不是难事。” 他将黄鬃马栓好后,便走到土屋的门口。正想敲门时,忽然屋内的火光灭了,周围又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殷禹心下顿起疑云。 “怎么突然把火灭了?难道是察觉到我在外面故意这样做的?”他生出一种特种兵独有的警觉:“里面是什么人?该不是想埋伏算计我吧!” 一念至此,背后不禁一阵发凉。 如果真如殷禹所猜想的那样,此时进屋,敌暗我明,绝非明智之举。可一直呆在屋外也不是办法。 殷禹思忖片刻,想着先试他一试再说。便敲了敲门,高声喊道:“在下赶路到此,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过了半晌,里面没有丝毫回应,只有屋外的风雨越来越大,平添一股凄凉和阴森的气氛。 殷禹心中疑惑更甚,正想再喊一遍时,倏忽间,又刮起一阵大风,只听兹吖一声便将屋子的大门吹开了。 原来这门没有上闩。 殷禹定睛再往里一看,才发觉屋子的地面上正燃着柴火,并没有熄灭,只是被西边破窗中吹进的大风压制着很低很低。 此时,蓦地一道闪电劈下,顿时照亮了四周。 殷禹看清屋内情况后,当即根根头发倒竖起来。 只见屋中有两个汉子盘腿坐地,一东一西面朝对方,好像死尸般一动不动。 第12章 双臂被废 野外,黑夜,荒屋,死尸! 当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后,殷禹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了一幅幅可怖的画面。一时间走也不是,进也不是。 此时,风雨稍歇,木柴上的焰火再度窜升至高处。 殷禹这才惊觉屋内的这两具“死尸”原来面色红润,分明是活的! 再定睛一看,只见右手边靠近窗户一侧坐着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大汉,虎背熊腰、低眉碧眼,显然是个胡人。 一脸的络腮胡搭配上他壮硕的身材,显得整个人气势十足。然而大概是入乡随俗的缘故,他穿了一身黄色窄袖袍的汉人装扮,并没有穿本族服饰,因此殷禹也认不出他的种族来历。 至于右手边的则是个二十来岁的白面俊生,体态匀称、面容清秀,十根细长的漂亮手指交叉放在腿上,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身上穿的衣服倒是颇为考究,白色的圆领窄袖袍上纹着联珠团窠纹,圆心饰竹。而头上的幞头因为被雨淋湿的缘故正放在一旁烘烤。 殷禹的目光来回在这两个怪人之间扫了扫,虽然弄不明白他们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但只要知道他们还是活人,心中悬着的大石总算可以放下。 于是,殷禹极客气地施礼道:“两位,在下也是赶路的,突遇大雨,不知道能否借宿一晚?” 其实从这农舍的破旧程度以及牛棚里的那匹黑马来看,猜也知道这两人必定也是临时来避雨的。 不过凡事讲个先来后到,他们既然先入住了,就算屋子的主人。殷禹自认为自己的这一番话有里有面,给足了两人面子。 哪知那两个怪人仍是直挺挺地静坐在原地,犹如老僧入定,对于殷禹的询问置若罔闻。 殷禹遭受了这么一场大雨,此刻浑身湿冷黏腻,没想到又遇上这么两个怪人,心里登时生起一股怨气。 暗忖道:“好!既然不理我,那我就自行其便了。” 于是,他也不再客气,大步流星地只管自己进屋,然后在火堆旁找了个位置坐下,面朝大门,背靠墙壁。 此时那两个怪人仍是不为所动,目不斜视,似乎连看一眼殷禹的心思都欠奉。就这样面对面坐着,紧盯彼此,像是要把对方看穿看透似的。 殷禹想不出其中奥妙,也没兴趣多想,只管先将自己那顶已湿透的幞头摘下,学那个白面书生放在火边烘烤。 当他正要脱去外衣时,忽然心中一动,脱口惊呼道:“遭了!我的信!” 他这才想起那封举报原州太守通敌的重要书信还放在怀里,也不知道湿了没有。 于是赶忙从怀里取出信来查看,发现只是信封的右下角湿了一块,这才松了口气。 赶忙又将那张黄麻纸取出,正放在火边烘干时,蓦地从旁边伸来一只大手,将那张黄麻纸连同信封一把夺过。 与此同时,另一边忽然爆出一阵掌声并大笑道:“你输了!你输了!” 殷禹一时被弄得不知所措,呆愣数息后,才立身怒起,冲那人呵斥道:“你抢我信干嘛?还我!” 原来抢信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大胡子胡人。 哪知那大胡子对殷禹的呵斥只当做耳旁风,竟然毫不理会,更自顾自地看起信来。 殷禹本来就因为这几日发生在那些祆教胡僧身上的事情,对胡人有些反感,再加上刚才备受此人的忽视冷遇,心里早憋了一股气。 现在见他又莫名其妙地将这重要信件抢走,新仇旧恨加一起,再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正想动手好好教训对方。 哪知那大胡子仰起头来,沉声问道:“你这信是从哪儿偷来的?” 他汉语不错,显然是在大唐居住颇久。 “这信就是你老子我的!你管得着吗?赶紧还我,要不我可不客气了。” 殷禹见他开口就冤枉自己偷东西,自然没有好脸色,直接不客气地回呛。 大胡子顿时恼羞成怒,气的吹胡子瞪眼,腾地一下立身站起。 他的身量比殷禹要矮了一头,但胜在身材魁梧,隐然有股大将风范。 此刻,大胡子怒目圆睁,直狠瞪着殷禹看,而殷禹也毫不示弱地以犀利目光回敬着他。 整个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紧张起来。 殷禹本还想息事宁人,说两句狠话吓唬吓唬大胡子讨回信也就算了,岂料对方小心地将信收进怀里后,便骤然发难,直接欺身上前,一记膝撞,顶向他的下阴处。 这一招要撞实了,非断了他殷家的香火不可! 殷禹见状,急忙侧身避开,向后倒退两步。同时心中的怒火腾升,直冲天灵,心道:“这人出招竟如此歹毒,非要好好教训他不可!” 然而就在两人动手之际,那个白面书生还是不惊不慌地坐在原地,好像一点不担心自己会受到战斗波及的样子。 殷禹虽然心里奇怪,此刻也没心思理会。 一招失手后,只见大胡子立时捏指成爪,向殷禹的胸口、头颅等要害袭来。 殷禹往后突退,脚步腾闪。 像这样狭窄的空间内使用近身战术其实是最合适的,只要步法巧妙,对方便摸不清自己的位置,同时还可借敌人的庞大身躯作为掩护。 果不其然,大胡子在一顿左扑右抓后,仍摸不到殷禹的一片衣角,气得怒吼连连。 殷禹见状趁机闪身至大胡子的左侧,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小腹,疼得大胡子整个人登时弯下了腰。 一旁的白面书生却随即爆出一阵喝彩声,仿佛将两人间的战斗当作了一场好戏。 大胡子肩宽脖粗,抗击打能力确实不俗。换做寻常人受了殷禹这一脚,早躺在地上起不来了。他却在阵痛过后,丝毫不受影响。站在原地,双手推出摆开架势。 殷禹看了不禁纳闷,因为瞧他这架势既像柔道又像相扑,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他心里着急想抢回那封举报信,便没有防备,照刚才战术又不断在大胡子身旁游走。 奇怪的是大胡子这回再不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扑,而是像木头一样站在原地,只有脚下以极小的幅度不断变化。 殷禹看他后背大开,瞧准时机便闪身至他背后,一拳轰出,临到半路时忽然生出一股不祥预感。 那大胡子背后没长眼睛,殷禹这一拳来的又快,不出意料地打在了大胡子的身上。 只是没想到在重拳沾身的那一刹那,大胡子顺势侧身,导致殷禹收招不及,整个人由着惯性直往前扑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大胡子闪电般横出双手立即将殷禹拦腰抱住,紧接着侧身下倾,结结实实地以泰山压顶之势将他压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以大胡子的身材重量,以及气力和下坠冲劲,殷禹在倒地的一刹那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到一块儿了,整个人灵魂出窍,快不能呼吸。 “打得好,打得妙!” 那白面书生又在一旁兴奋叫道。俨然一副看戏取乐的姿态。 大胡子以肉身做枷,手脚并用地锁住殷禹后,立即沉声喝道:“快说!这信究竟是哪来的!” 殷禹因为雨夜赶路加上粒米未进,实在没力气挣脱他的束缚。 又加上大胡子如山般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他的额头早已青筋绽开,哪有力气说话。 大胡子见状却气的咬牙切齿,便不由分说地扣住殷禹左臂关节,猛地一扭,竟活生生地以分筋错骨的手法将他左臂卸了下来。 这一下巨痛登时令殷禹惨嚎一声,五官挪移,额角直冒白汗,灵魂仿佛遭到了一记重锤撞击似的,难以言说的疼痛感瞬间遍布四肢百骸,直冲大脑。 使他有一种灵魂和肉身突然分离的错觉。 寻常人指甲被掀之苦尚且承受不住,更何况这样硬生生的“断臂”酷刑呢? “说不说!不说,我把你另一只胳膊也卸了!” 大胡子继续沉声道。他语气冰冷,使人丝毫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殷禹此刻整个人被压制在地面上,右臂关节已被大胡子扣住,而刚被卸下的左臂则无力地瘫在一旁,再无行动能力。 照理来说,殷禹此刻坦白交代的话才是上上之策,只是一来他恼恨大胡子无理抢信不说,还将自己的左臂以如此狠辣的手法卸下。 此刻向他投降,岂不等同于挨了打还要赔笑一般,将男儿尊严辱没殆尽? 二来他身为特种兵,曾经受过严格训练,其中有一门课便是被敌俘虏后遭遇刑讯逼供该怎么办? 假若有人承受不住酷刑,将己方情报泄露的话,那么这种人就不配继续在部队里待着。而殷禹就是那少数的承受住考验的真正特种兵。 因此,只见殷禹深吸了口气,几乎是使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清晰骂道:“你爷爷我,对你这龟孙无话可说!” 话音刚落,大胡子还未作何反应,岂料一旁的白面书生却突然拊掌大笑,道:“他是龟孙,你是他爷爷,那你岂不也是乌龟,妙极妙极!” 他边说边笑,最后笑得在地上直打滚。 大胡子不禁狠瞪那白面书生一眼,却又没有下一步的举动,似乎对其颇为忌惮。 旋即,他又将目光收回,朝殷禹恼怒地冷哼一声,紧接着便将殷禹的右膀又是以分筋错骨的手法,猛地一扭,真卸了他的另一只胳膊。 疼得殷禹把头一歪,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如此一来,殷禹的两条胳膊就再使不上劲,想垂死反抗也没办法。 “你再不说,我就再废你一条腿!” 大胡子狠辣地一把抓起殷禹的头发,冷森森地再度发出预告。 殷禹此刻已经是眼皮重得都快抬不起来了,只听他声音发虚,赶忙回应道:“好,我说……我说……” 然而他声音微弱,说了几个字后就像要昏死过去。 大胡子见状,赶忙伏身,将脑袋往殷禹嘴边上凑,道:“你说什么?大声点。” 殷禹微仰着头,刚吐露几个字,便毫无预兆地突然张嘴死死地咬住了大胡子的右耳,顿时满嘴鲜血。 痛得大胡子龇牙鬼叫,情急下一拳击在殷禹的腹部,后者吃疼下这才松开了牙齿,同时滚至一旁。 大胡子起身后不禁往自己右耳上一摸,看着满手的鲜血,顿时眼睛都红了,怒不可遏地冲一旁的殷禹沉声道:“你找死!” 语气中显出一股冰冷杀意。 第13章 惊心夜谈 正当大胡子杀气腾腾地走向殷禹,眼见就要再下毒手时,蓦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白面书生,便怒斥道:“你要帮他?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白面书生洒然一笑,道:“素不相识。况且你说错了,我根本没想帮他。” 他低头看了地上的殷禹一眼,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似的,以轻松的语调说道::“我看他身手不错,只是有些饿肚子又受风寒才打不过你。这样吧,你让他吃饱了,你俩再打一场,我绝不干涉,这才公平嘛。” 大胡子正在气头上,哪肯听他这套鬼话,想把手腕挣脱,却发现被白面书生牢牢箍住,登时怒火攻心,直接一拳挥出,朝书生的面门轰去。 白面书生见势却仍不慌不忙,嘴角逸出一丝冷笑,忽然人影一闪已经侧身避过,旋即一个矮身,手掌成刀斜劈向大胡子的肋间。 大胡子没想到他速度如此之快,立时中招,疼得闷哼一声。 旋即竟硬忍疼痛,猛然抬腿,用膝盖撞向白面书生的下颌,务求令对方付出惨痛代价。 白面书生似乎早有所料似的,竟然脚底一滑,直接抱着大胡子的大腿来了个大转弯,闪到了后者的身后。 “簌簌!” 两记手刀又落在大胡子的脖颈要害处,痛得对方又是惨叫连连。 殷禹虽然两臂被卸,疼痛难忍,但头脑仍然清醒。 他倒在一旁的墙角勉强微微抬着头,将两人刚才的一招一式全看在眼里,心中震撼无比。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白脸竟有如此敏捷凌厉的身手。 同时不禁暗暗将他和自己比较起来,心道就算换了全盛时期的自己也未必能从对方手上讨到多少便宜。 正感叹间,那边大胡子又连中白面书生数招,而他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抓住,不禁气得放声怒吼,震得土屋顶上都掉下了些许尘土。 正当殷禹以为大胡子要全力反扑时,谁想他反将身子一转,猛地便冲出了屋外。 白面书生见状也不阻拦,而是走去将倒在地上的殷禹小心地扶身坐起,又捏了捏他的肩膀关节处,不禁皱眉道:“这胡种下手可真狠!” 又忽然抬头,面色慌张地冲门外喊道:“他在干嘛?!” 殷禹转头还未来得及细看,只听喀喀数声关节响动,一阵难忍的酸痛感便直钻大脑,差点让他喊娘。 原来是白面书生趁他走神时,已经替他将脱臼的双臂接回。 同时续道:“好了。不过往后七日内切忌再动武,否则引起旧患会——” “嘶!” 白面书生话没说完,屋外就忽然传来一道烈马的悲鸣声,其声高亢惨烈,让人听了不禁毛骨悚然。 殷禹心头顿时浮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便硬撑起来,左摇右晃地跑至门口。 才发觉此时屋外的大雨早已停歇,而牛棚方向则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一道高大身影跃出了篱笆墙,一路奔去,蹄音渐远。 “我的马!” 殷禹心中一动,脱口惊呼道。便急忙跑到栓马的牛棚子里查看,此时他所骑的那匹黄鬃马果然已倒在地上的血泊中,眼睛睁得大大的。 而另一匹黑马已经不见踪影。不用猜也知道是那个大胡子下的毒手。 殷禹心情沮丧地蹲下身,望着马儿那还闪着些许灵光的眼睛,似是哀怨似是哭泣。 他摸着马脖子,心中直感到一阵悲痛涌来。 忍不住双手攥拳,指甲都陷进了肉里,连带着牵动了双臂的伤势,在身心两重剧痛下,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地想把一个人宰了的念头。 但此时天色昏暗,又少了黄鬃马的助力,怎么可能追上那挨千刀的胡种? 因此,殷禹只好深叹口气,将这笔深仇先行记下,想着日后有机会总要让他十倍、百倍地奉还! 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土屋里时,白面书生正坐在原位上咬着胡饼吃。他抬头见了殷禹,赶忙招呼道:“肚子饿了吧,快来尝尝。” 说着递来一枚胡饼。 胡饼,顾名思义自然是由西域胡人带来中土的一种面饼,据说在汉代时便已经出现。 殷禹初次在齐柔的带领下吃到这所谓百泉县里人人都爱吃的胡饼时,不禁满腹的疑问,这不就是自己以前常吃的馕吗?为何大唐百姓会这么喜欢吃这种面饼? 最后他只能把其中原因归咎在图个新鲜上。 百姓日常吃的胡饼是有分用油与不用油,有馅和没馅的。 但旅途中为了长期保存的目的,一般是将素胡饼晾干携带,因此这饼子的可口程度便可想而知了。 更何况殷禹此刻心中另有心事,他吃了一口后便把那枚胡饼放下。 “这胡饼还是大胡子的,”白面书生撕下一块饼子,边说道,“我向他要他不给,我就抢了过来,他又打不过我,就说和我比定力。” 他将饼子塞进嘴里嚼了嚼,续道:“幸亏你刚才进来搅乱了他,否则我还真不好赢。所以说来这里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别客气。对了!” 他忽然惊呼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兴奋地一路跑出门外。 片刻后,当白面书生返回土屋时,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大块的肥肉,血淋淋的,还不住地往地上滴血。 他冲殷禹兴奋地说道:“我真笨!放着现成的马肉不吃,吃什么胡饼,牙都快掉了。” 说罢,开始寻找可用工具,要将马肉烧烤。 殷禹见状却不禁大皱眉头。他此番前往泾州报信,路途遥远,前途未卜,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可谓孤军奋战。 唯有这匹黄鬃马陪伴着他赶了大半天的路,因此在殷禹心中早隐隐将这匹马儿视作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 此时见它被人无端杀害在先,又被人宰割做餐在后,其心中的压抑和悲痛便可想而知。 然而事已至此,这白面书生又处处透着古怪,殷禹暗忖着自己在受伤状态下若和对方发生冲突,实在不智。 只好起身走到一旁的墙角坐下,闭上眼睛不看。 过了片刻后,屋子里便散发出阵阵的肉香。 只见那白面书生将烤好的马肉拿了一些过来,想分给殷禹。 殷禹却仍闭着眼睛,淡淡地说道:“你吃吧,我吃不下。” 白面书生反问道:“你是怪我太过残忍,把你的坐骑宰了吃,是吗?” 殷禹不禁心中一动,暗赞这人心思倒是灵活。 但此刻人在屋檐下,实在不宜和这书生发生正面冲突,便只好沉默以对。 白面书生见殷禹不作回答,又接着说道:“天生万物就是给人取用的,他活着的时候是匹马,死了不过是一堆肉,与其便宜了那群豺狼野狗,我为什么不能吃?” 殷禹闻言,猛地睁开眼睛,双眸中精芒闪动,沉声道:“那是因为你和它从未相处过,自然不会有丝毫感情。虎毒尚不食子,像你这样说,人和畜生又有什么分别?” 他心里的不满再压制不住,索性一股脑儿地都吐露出来,同时已做好最坏打算,大不了就是再干一场! 白面书生听后却沉默半晌,继而笑道:“算你说的有理。可惜米已成炊,这肉烤好不吃就浪费了,你既然不吃我就不勉强了。” 说完,他又走回原位坐下,大快朵颐起来。 殷禹偷偷打量了白面书生一眼,心中不禁感到一丝迷惑,心想这人前后言行实在古怪,还是敬而远之为妙,反正明天就打道回府,忍他这一个晚上就是了。 他在闭目养神期间已经考虑好了后续的打算。 虽然不知道那个大胡子究竟是什么来头,又为什么抢走了告密信。 但如今那封最重要的告密信丢失已成事实,自己无凭无据下就算告到官府,见到了泾州刺史,人家又岂会轻易相信?弄不好还惹下造谣生事、诽谤朝廷命官的罪名。 这样想来,殷禹发觉自己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返回百泉县和齐叔父女俩会合。 好在只赶了半天的路,就算没了坐骑,靠着双腿至迟两天也能走回百泉县。距离他和齐柔的四天之约总算赶得及。 至于原州千千万百姓的生死存亡,只能回去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此,心中打定主意后,殷禹又吃了半块胡饼,便找了个角落躺下休息。 谁知他刚一躺下便发觉肋下硌得生疼,于是顺手往地上一摸,借着远处的火光,发现手上竟多了一枚长条形的铜牌,做工似乎颇为精细。 殷禹心中不禁顿生疑惑。这么一间破屋里怎么会有这样讲究的东西? 心中一动,立刻猜到这极有可能是刚才打斗时从大胡子身上掉落下来的。虽然不知道这牌子是作何使用的,但也算是那大胡子恶有恶报了。 如此一想,殷禹便把那枚铜牌安心地收到怀里,继续躺下休息。 深夜里寒气凝重,经过暴雨洗刷后的大地,气温比平时还要低一些。 殷禹躺在墙角,虽然一动不动,但头脑却是清醒的。 他不仅是因为这冷彻的寒夜而睡不着觉,更是因为心里始终牵挂着原州百姓的性命安危而难以入眠。 他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返回百泉县,再图后计。但其实他内心非常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 想他一介平民百姓不管生在哪个年代,又有什么办法能拯救一州百姓的性命呢?到最后还不是带着齐叔父女俩独自逃命,剩下不知情的众多无辜百姓惨遭突厥铁骑的蹂躏。 一幅城破家亡,血流成河的悲惨画面便立刻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殷禹想到此处,不禁在心中暗叹口气。不是自己不想救,实在是能力有限。 “长夜漫漫,兄台既然无心睡眠,何不畅谈一番?” 殷禹不禁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冲着那道背影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此时,白面书生正独自盘腿坐在门口,身子笔直,抬头眺望夜空,头也不回地微笑道:“你不知道人在睡着时呼吸和平时是不一样的吗?” 殷禹当即心下一懔,暗赞这人心思真是细腻。接着,干脆起身也走到了门口。 他刚一落坐,白面书生便转头微微一笑,抱拳施礼道:“在下姓袁,名十三,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他举止潇洒,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想与其结交的期盼。 殷禹还礼通报了姓名。同时暗忖着这人名字古怪,多半是假。 不过大家行走在外,这一点殷禹倒也能理解,只是对眼前此人又多了一层小心。 袁十三微笑道:“不知道殷兄在想什么,以致无心睡眠。” “袁兄又在想什么,大半夜的不睡,在看星星吗?” 殷禹不答反问。他想着突厥进犯这件事说来话长,和袁十三又是萍水相逢,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于是有意避开这一话题,他又见袁十三刚才有抬头望天的举动,因此才有了后面一问。 袁十三点了点头,答道:“在下确实是在观星,不过不是文人骚客那样的自怜身世,而是在看星象。” 此时大雨停歇,乌云远遁,黑色的夜空中又呈现出了一片璀璨星河的热闹景象。 殷禹闻言不禁肚里暗笑,原来这小子是个神棍。 但他不好当面直说,只好假意也抬头望天,装作一副欣赏星空美景的陶醉模样,随口敷衍道:“看出什么了吗?” 袁十三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再次抬头仰望夜空,半晌后才幽幽叹道:“角宿在北,天驷隐没。我恐怕北方不日将要发生兵祸。” 他声音中有一丝惆怅、一丝怜悯,更多的是一种好像旁观者的冷静,那是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殷禹闻言心里却是猛地咯噔一下,随即不露声色地问道:“在什么地方?” 袁十三答道:“虚梁偏西,北瞻独明。如果推算不差的话,该是距离此地不远的原州。” 倏地,殷禹终于立身骤起,一脸惊恐的神情,好像见了鬼似的,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第14章 妖星转世 殷禹从来不信那些风水命理之说,更别提虚无缥缈的星象占卜了。 毕竟他也曾受过高等教育,在他的理解中,宇宙间不知道存在了多少个世纪的恒星、行星和这世上的人、事、未来有什么直接关系? 因此,听袁十三先说自己夜观星象时,他心里并不以为意。 但当袁十三准确说出兵祸将起于原州时,殷禹直感到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一股强力电流直窜天灵,脑际间只听嗡地一声,整个人呆愣住了。 因为这秘密如果不是袁十三胡乱猜中的,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和突厥方面大有关联。 如此一来,殷禹目下的处境便万分危险了。 “这么说,殷兄也知道原州将会发生战乱?” 袁十三见殷禹骤然起身,只是瞟了一眼,微笑说道。 殷禹心中顿时暗吃一惊,他在这短暂的接触下,已预感到此人绝非泛泛之辈,却没想到他如此聪明,一下便抓住了自己言语中的漏洞。 殷禹沉默半晌,这时才冷静下来,心想这人如果真和突厥方面有所关联,又何必把这么重要的军事情报告诉我呢?我和他也不过是第一次见面。 一念至此,他的心里更加困惑了,对袁十三则愈发好奇起来。 又暗忖道:“这人之前的所作所为虽然有些古怪,却仍不失正派人士的本色。好!就赌他一把!” 于是,便重新落坐,将自己之前遇上青衫武官遭黑衣人追杀,自己又救下青衫武官获得告密信等一系列故事和盘托出。 袁十三听后顿时正襟危坐,肃容道:“殷兄肯把这么大的秘密如实相告,足见把我当作朋友。如今那封告密信被那个胡种抢了,不知殷兄后面有什么打算?” 殷禹被他问得一时语塞。正踌躇间,忽然灵光闪过,有些激动道:“我先要请教袁兄一件事,这场大战的最终结果究竟如何?你既然能准确算出兵祸所在,想必也一定能推算出其后发展,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再见机行事。” 说完,殷禹已先自己在肚里自嘲一句,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求神问卜的一天。只是刚才对方所显露的手段实在匪夷所思,由不得他不信。 哪知袁十三听完却哈哈大笑,好像听见了一件极滑稽的趣事,笑得腰都弯了下来。 好半晌才止住笑意,摇了摇头轻笑道:“你真当我是无所不知的神仙?” 殷禹不禁一脑门的疑惑,心想若非如此那你是怎么知道原州即将发生战乱的? 袁十三像是听到殷禹心里想法似的,随即续道:“我这是一半一半。一半确实是依照星象推算,算出北方不日将有兵祸降临。但具体在哪,恕小弟道行尚浅,还算不出来。” 殷禹闻言不禁讶道:“那刚才袁兄何以会说兵祸将发生在原州?” 袁十三拍了拍长袍下摆的尘土,不疾不徐地答道:“天现异象,必是大战。北方除李唐外便是游牧民族的天下,其中又以突厥势力最大,其余像靺羯、奚、契丹等部落不过是突厥的看门狗,有何资格挑起战端?而突厥自颉利可汗继位后便屡次南侵,以往都是由马邑、雁门、太原等地南下牧马。 可惜自去年马邑、雁门两地归唐后,当今陛下听从了并州大总管府长史窦静及秦王等人的建议,在并州开始大规模屯田,节省了自南方长途转输粮草的费用,以此确立了河东一线的坚强防御阵势,让突厥再无南下劫掠的可乘之机。” 殷禹原本在部队时就有学过军事战略的课程,对于古今地图均有大概了解,如今听袁十三一番描述后,一幅清晰的战略示意图便在胸中豁然展开。 “如此一来,突厥唯有从关内道入侵一途,”袁十三续道,“而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原州。因此我才断定星象所示的兵祸将降临在原州百姓的头上。” 殷禹一边听他解释一边不住地点头。只在这片刻间他对于大唐目前的边疆形势已经有了大概了解,同时心中对袁十三此人也不禁泛起了深深的佩服与好奇。 便忍不住问道:“不知道袁兄此行要去哪里?不好意思,我不该多问。” 他问完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实在唐突。 袁十三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道:“殷兄既然肯对我坦露这么大的秘密,我自然也不能对殷兄隐瞒。在下此行是奉家师之命下山斩妖。” 如果换做是一刻钟前的殷禹,听了这话必会在心里取笑袁十三为神棍无疑。 然而现在见识过了他的超卓本领和才识,知道他绝非像那种江湖骗子般信口开河,说出的话必有原因。 只是对于怪力乱神一事殷禹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他又看袁十三为人坦荡不羁,便率直地问道:“不知道是什么妖怪?” 袁十三哈哈一笑,道:“此妖非彼妖。” 又仰着头,忽然指向星空某处,道:“看到那颗浑身赤芒,又微微露出点紫光的星星没有?” 殷禹循着他所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那一片繁星之中发现了一颗隐隐带点紫色光芒的赤红星星。 在一众的星星中显得那么地诡秘和诱人。 袁十三收回目光,冲殷禹续道:“这就是妖星!凡妖星所出,形状不同,为殃如一。轻则饥馑歉收,水旱死亡。重则破国屠城,其君死,天下大乱,兵士横行,战死于野,积尸从横。 家师夜观天象得到示警,这才命我下山斩除此妖星转世的绝世妖人。原本突厥南下入侵我也该出份力才是,但是与之相比,妖人为祸至深,不能耽误片刻,只好舍小而取大了。” 殷禹出于礼貌,只好接口问道:“这么说,袁兄已经知道这个妖星转世的妖人行踪了?” 袁十三叹了口气,道:“只有一个大概的方位。三个月前,这颗妖星突然出现,且一直待在北方,于是我下山后就一路追来北方。但奇怪的是刚才观察星象,却发现它已经向东南方移动。” 殷禹还心挂原州兵危,根本无心在这些虚妄荒诞之事上纠缠,便随口应付一句:“茫茫人海恐怕不好找。” 袁十三点了点,露出一抹极为赞同的神情,道:“我当时也是这样对师父说的。师父便告诉了我这妖人的几点特征,要我照此细查。 比如,他的年龄大概在二十出头,容貌俊朗,身材奇特。最重要是此人本应该阳寿殆尽,却偏偏让他转世重生,活了下来。” 殷禹听罢不禁微微皱眉,暗想这些特征都这么地含糊、奇怪,哪里能轻易找得到人。 一时间对袁十三生起了无限的同情。 然而他再度仰望星空,不经意间又把袁十三的话回忆一遍后,竟越想越不对劲,越想心里越虚,后背直冒出一层冷汗来。 因为殷禹惊讶地发现那些所谓的妖人特征竟然和自己是如此地相像! 其他特征都还好说,对应的人一大把。可阳寿已尽却转世重生,这么诡异的事情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自己了。 加上三个月前这颗妖星才突然出现,三个月前不正是自己穿越来到大唐的日子吗? 又比如这颗妖星原本一直待在北方,现今忽然南下等等星象所示,竟然也巧妙地和自己的行程吻合。 如此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就不是巧合! 殷禹一念至此,心脏顿时狂跳不已。 他没想过自己为何好端端地竟成了妖星转世的妖人,想的是如果让身边的袁十三发现了自己就是那个所谓妖人,恐怕现在就会被其当场斩杀,一命呜呼。 如此细想下,殷禹忽然觉得后脖颈都有些发凉起来。 “刚才殷兄说自己居住在北方的百泉县,”袁十三忽然问道,“不知是否曾见过这样的人?” 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紧盯着殷禹,其中似乎隐含深意。 殷禹被他盯得背脊不禁阵冷阵热起来,赶忙装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想了想方道:“似乎没有见过。哈,不知道袁兄对李世民有什么看法?” 殷禹怕他追问,于是故意转移话题。然而这问题虽是情急下有意提出的,但却不是胡乱提的。 对于唐朝的那些名人他早已经从影视剧上看了个遍,但和影视剧相比,眼前的却是第一手的活资料,当然更为珍贵和准确。 然而像这样的问题,殷禹如果去问齐老爹的话,多半是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的。但眼前的袁十三见识非凡,肯定有一番独到的见解。 只见袁十三哄然大笑道:“竟敢直呼堂堂秦王大名,殷兄你果然与众不同!” 接着,他又沉默片刻,像是在做件极为难的决定。 最后挺了挺腰,才答道:“李世民自太原起兵,便随当今陛下征战沙场,多勇武谋略,又赏罚分明,因此将士用命。加上他被封秦王后又广招谋士,统号为秦王府十八学士。虚心纳谏布德施仁,在百姓中人人称颂,可说是贤明圣达。只可惜——” 袁十三忽然摇了摇头,叹口气道:“他功高盖主,已遭到当今陛下的猜忌。和太子虽然一母同胞,却貌合神离。我恐怕李唐日后将祸起萧墙。” 殷禹虽然表面不露声色,但内心却震惊不已。如果说之前他对袁十三的佩服只有八分的话,那么现在便可以达到十二分了。 袁十三对于李世民的平生经历掌握的如此详细,固然难得,但最可贵的却是他对李唐王朝日后的历史走向的精准判断,完全和史书上记载一样。 殷禹得到答案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因为这说明历史的走向并未出现偏差。 那么往后也必会迎来一个太平安稳的贞观之治,这样的话他作为大唐子民,日子自然也能过得舒服些,想到这里当然开心。 与此同时,殷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是那么地大胆又那么地危险,一时间犹豫不决。 便随口说道:“天下百姓只是求一个安稳,至于谁做皇帝他们才不管呢。李世民既然贤明圣达,由他做皇帝总比让乖戾无能的李建成当皇帝要好。” 哪知袁十三听后一脸茫然,反问道:“当今太子乖戾无能?殷兄何出此言?” “难道不是吗?” 袁十三不禁冷哼一声,道:“太子李建成自随当今陛下起兵,颇有建树。就说义军西进长安时传檄四方,西河郡丞高德儒拒命不受,他和秦王只用九天时间便攻下西河郡。 武德五年,刘黑闼兵犯山东,无人能制,也是太子临危受命出任陕西道大行台,统制河南、河北两地士卒才在昌乐一举击溃敌军,并在饶阳生擒主帅刘黑闼。” 他越说声音越加高亢,“谋臣方面虽没有秦王府那么多,但也有魏徵、王珪、李纲等死心效命,足见贤德。只是他当上太子后不便轻易出征,否则岂能让秦王一人独占军功。因此民间确实轻太子而重秦王,可要说他乖戾无能,恕在下不能苟同。” 殷禹听了袁十三的这番义正辞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辩驳后,不仅不感到生气,反而是大受刺激。 他没想到真实的李建成此人和影视剧上的出入竟然如此之大,实在意外。 由此又不禁联想到了“历史是由胜利者所写”的这句话看来确有几分道理。 “殷兄还未告诉我之后的打算呢?”袁十三忽然又问道。 殷禹望向夜空沉默半晌后,眼中蓦地绽出一股慑人光芒,沉声道:“我要去长安!” 第15章 铜符之威 袁十三面露诧异,显然有些吃惊,问道:“殷兄是想直接将突厥来犯的消息上达天听?我恐怕没那么容易。” 殷禹点了点头,袁十三的顾虑也正是刚才他所担心的。 一个平民百姓连见个县官都不容易,更何况是当今天子呢? 然而谁让他殷禹偏偏得知了突厥来犯的这一天大秘密。换言之,眼下千千万万的原州百姓的身家性命就全系在他一人身上。 尽管知道此行必是艰险重重,却也非要去试一试不可。 同时想到,好在自己已经嘱咐齐柔,四天未归就先和齐老爹找地方躲起来。如此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想通这一点后,殷禹心中再没有犹豫。便毅然答道:“只当是尽人事听天命。” “好一个尽人事听天命!哈哈,那我就陪你老兄也走一趟长安吧。” 袁十三一拍殷禹肩膀,朗声大笑。 殷禹乍听下还欢喜不已,毕竟此去长安路途遥远,有个人陪伴互相照应总归是好的,然而片刻后,他却越想越不对劲。 这小子刚才还说斩妖之事刻不容缓,现在不去找那个“妖人”,却突然要陪我去长安,该不是发现什么端倪了吧?或者是他道行未够,还不确定我的身份,想在沿途中调查清楚再下手不迟? 殷禹的脑海中霎时间闪过多种猜测。一会儿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一会儿又觉得袁十三看自己的眼神古古怪怪的。心中顿时疑窦丛生。 那一晚殷禹失眠了,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把他惊醒。 次日,两人吃过胡饼后便收拾上路。 这一回袁十三再没有提议去吃马肉,就连昨晚剩下的他也没吃。如此一来,倒是让殷禹对他的好感增加不少。 ※※※ 烈日当空,树海涛涛。 殷禹和袁十三沿着洪川河附近的官道,一路往东南方前行,在这雨后仍有些泥泞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大半天了。 照两人原先的打算,是准备沿途若是能遇上商旅车辆的话,就请求他们搭载一程。 谁知走了一路连个鬼影都没见到,加之肚子又饿,令人不免有些气馁。 说起来这还是殷禹首趟独自出远门,他之前跟着齐老爹去泾州办过一次案,那就是他来到大唐后去过最远的地方。 然而此次要去的长安比泾州不知道远了多少。如果一路上只依靠双腿步行,就算走到了长安,恐怕突厥铁骑也早已经在原州打了个来回。 一想到这儿,殷禹心里不禁又对那个抢信杀马的大胡子来了一番亲切的家人问候。 殷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这大胡子究竟什么来头?为何要抢走他的信? 正思量间,袁十三忽然指着前方兴奋喊道:“快看,那里好像有旅舍!” 殷禹循着他所指示的方向看去,在右前方差不多一二百丈远的位置果然有几间房屋矗立在路旁,旁边一片小树林,隐隐有一种世外桃源的味儿逸出。 “他娘的!这真叫柳暗花明又一村!” 殷禹不禁笑道。和袁十三对视一眼后,两人便兴冲冲地加快脚步向前赶去。 谁知走到半路时,袁十三却突然停下脚步,脱口骂道:“他娘的!怎么会是驿站?” 他学着殷禹刚才的说话,搭配上他俊俏白净的外表,有一种说不出的独特魅力。 殷禹闻言也随之停下脚步,只是一头的雾水。 此时,两人距离那座旅舍只有二三十丈远的距离,只见那座旅舍一排过去有五间房屋做门面,装饰讲究,颇为大气。 门前还立了根杆子挂着旌旗,上书五个大字,阳晋次路驿。 殷禹见这旅舍店面气派,又是前后路上的独此一家,心想肯定像后世的高档酒店般,价格不菲,便以为是袁十三身上的银两不够。 因此说道:“我这里还有些钱。” 说着,掏出了齐柔当日在焉原集卖了绢后寄放在他那儿的一串铜钱。 袁十三见状,却摆了摆手,道:“不是钱的问题,是——你哪来的铜符!” 他说到一半,忽然惊呼一声,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殷禹手中的那枚铜牌。 殷禹此刻的手中除了一串铜钱外,还拿着一枚长条铜牌,正是他昨晚在土屋中睡觉时捡到的。 他见袁十三一副惊诧万分的神情,便仔细答道:“这是昨晚我在地上捡来的,大概是那个大胡子不小心掉下。这东西有什么用吗?” 昨晚殷禹因怀有心事,对这枚铜牌并没有仔细查看。 此时才发现它是由黄铜打造而成,长条形状,有些像盾,正面大书一个“驿”字。 袁十三一把拿过铜牌,笑道:“这牌子用处可大了!我说你老兄真是吉星高照!” 他拿着那枚铜牌,对着烈日照了又照,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紧接着,他便拉起殷禹兴奋地往驿站走去,一边又解释道:“像此类驿站均是由朝廷所建,只供给官员出外办事时所用,照料他们的一切吃喝住行。而入内的唯一凭证就是这枚由门下省颁发的铜符。驿长可是只认牌不认钱的。” 殷禹闻言只觉得匪夷所思又觉得有趣之极。心道:“这小小的铜符原来是大唐官方连锁酒店的至尊会员卡!” 他忽然灵光一闪,向袁十三问道:“这么说那大胡子还是个官儿?” 袁十三点了点头,道:“恐怕官阶还不低哩。” 殷禹闻言心中一动,道:“既然如此,他看到了那封告密信,该知道突厥来犯的消息,会否已经跑去泾州报信,或者直接奔回长安上报军情?” 袁十三道:“确有这可能,不过去这两个地方均需经过这条官道,我们待会找驿站里的人问一下就知道了。” 说完,忽然一阵窃笑。 殷禹好奇道:“你笑什么?” 袁十三道:“这铜符使用完毕后是要交还到门下省的。那大胡子丢失铜符,能不能进这驿站还不好说,但他返回长安后绝少不了一顿责罚。” 殷禹没想到这小小铜符还有这么多的规矩,再转念想到那大胡子先是干粮被抢,后面又丢失这重要的铜符,此时此刻说不定正在路上饿坏肚子,想到这儿,心中真是大大出了一口怨气。 同时他也不禁对袁十三此人的来历愈加好奇了,奇怪他为何懂这么多朝廷方面的事情? 然而因两人相识时日尚浅的缘故,这些问题实在不便多问,因此殷禹只好将心中疑问暂时压下。 交谈间,两人已不知不觉走近了那驿站的大门口。 只见驿站门口处站了两个汉子,三十岁左右,一身卫士打扮。 其中一个年纪轻的见殷禹两人径直往门口走来,迈步就要往里闯时,当即横出白棓,拦住两人,怒喝道:“滚一边去!也不睁开眼瞧瞧,这是你们能进的地方吗?” 他皱着眉,看殷禹两人一身庶民打扮,脸上的讥讽之色毫不掩饰。 正是人穷矮三分,当殷禹被突遭拦下时,也不禁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 忽然头脑中又闪过刚才袁十三所言,想到这铜符的威力后,心里立马有了底气。 挺身站定,板起脸来,沉声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敢和本官如此说话!” 他在部队多年又久经沙场,早磨砺出了一股独特的威武慑人的气质,平时不显露还好,一经散发,实在教人胆战心惊。 那俩门卫果然对视一眼,面露难色。好在年长些的那个机灵,便说道:“烦请相公出示铜符。” 殷禹便从怀中取出铜符,在两人眼前晃了晃,同时脸色愈加难看,喝道:“叫你们管事的出来!我倒要看看谁给你们的胆子阻拦本官进去!” 两名门卫看清这枚铜牌确是如假包换后,吓得脸都白了。 尤其是先前那名嚣张跋扈的年轻门卫,更是吓得立马慌忙下拜,冲着殷禹连磕几个头,赔笑道:“相公息怒,小的们是鸡屁股里生崽,眼睛尽被鸡屎蒙住了,望相公恕罪呀。” 年长的那名门卫也一个劲儿地赔笑,赶忙冲里招呼道:“二位相公请!” 他拿起木锤往边上的铜钲用力一敲,顿时发出一阵清脆而悠长的声响。接着在前头带路,将殷禹二人延入。 殷禹只冷哼一声,把戏做足,同时朝袁十三偷偷对视一眼,两人均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笑意。 殷禹之前从远处看这座驿站时,只觉得是间普通旅店,不过是门面大了些。哪知进去后才发觉里面真是别有洞天。 只见一条廊道上摆满了整齐的植株,左右两边各站了八名侍者、八名婢女,个个低眉顺眼,恭敬之极。 而穿过廊道再拐个弯便是大厅,两面开窗,采光极好。大厅中间错落有致地摆放了几张桌椅,东南和西北两角则分别挂了两幅字帖,空间宽阔,诗情画意。 据那门卫介绍二楼及后院就是休息的客房,如果要赶路的话也可以马上从马厩准备马匹。 殷禹边走边看,真是目不暇接,同时心中暗叹着,就这五星级酒店的服务水平,还不花一分钱,这哪是他娘的出外办差,简直是公费旅游呀! 但他表面不露声色,和袁十三在大厅的中心拣了桌子坐下后,一个胖老头便从柜台前趋步赶了过来。 袁十三瞥见后,向殷禹低声嘱咐道:“那应该就是驿长,一般是由本地的富户担任。” 殷禹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此时,胖老头恰好走近两人身旁。他五十来岁的样子,大腹便便,一身精致圆领袍,用料讲究。 只见他恭敬施礼后,赔笑道:“小老儿便是这里的驿长,不知二位相公大驾光临,还望多多恕罪。” 殷禹不拿正眼看他,只是略一颔首,把那大官的谱儿摆得十足。 胖老头便趁机问道:“不知道二位相公将去往何处办差,小老儿也好去准备张罗。” 殷禹清咳两声,道:“我们要赶回长安,快去准备饭菜,再准备两匹好马和一些干粮。我们吃完要马上上路,耽误了事情,拿你是问!” 他渐入佳境,一举一动均有股官威散发而出。 胖老头尽管见过些场面也被他唬住了,连连点头应承,道了声告退,就去下边吩咐。 等他刚一退下,袁十三便冲殷禹低声窃笑道:“好大的官威呀。” 两人对视一眼,差点笑出声来。 没过多久,侍者、婢女便把一道道精致菜肴端上。 那热气腾腾的饭菜,直让已前胸贴后背的殷禹和袁十三两人大咽口水,要不是一旁正有人伺候,他们差点就要直接上手了。 当殷禹大快朵颐地吃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一旁的一个年轻小侍者问道:“今天除我们外,还有其他人经过驿站吗?” 小侍者上前一步,答道:“小人今日上午一直在门外打扫,除两位相公外,再没见过有旁人经过本驿。相公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人去办就是了。” 殷禹不禁心中一动,仔细打量了那小侍者一眼,发觉他年纪不大,十六七的样子,眼睛中却透着一股成熟与机灵。 于是,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麻烦。 转头向袁十三低声道:“这样看来,要么大胡子已经连夜走在了前头,要么他根本没走这条路去泾州或长安。” 袁十三咽了口饭,点头道:“如果是前一种可能的话,倒还好说,你老兄还可省一趟冤枉路。就怕是后一种可能,那他拿着信去哪儿了呢?” 袁十三的猜测正是殷禹所担心,他既怕大胡子已跑去报信,自己枉走了这一趟路,又怕大胡子在途中出了什么变故或差错,以致没把消息及时传递朝廷,那岂不是把全原州百姓的性命给耽误了? 一想到这里,实在进退两难。 殷禹思量片刻,叹口气道:“这样的话,为稳妥起见,我还是少不了去一趟长安了。” 此时,驿站门口的廊道一侧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接着就听有人骂咧咧道:“老子来吃饭还需要什么铜符!” 殷禹闻声心下一惊,是大胡子来了! 第16章 天王老子 殷禹当即心叫糟糕,他虽然恨不得再遇到大胡子,好报昨晚的卸臂及杀马之仇,但此刻伤势未愈,真要遇上了对方绝讨不了好。 他又不想借别人的威风,譬如叫一旁的袁十三帮忙。 因此,此刻要是大胡子真闯进驿站来,对目下的殷禹来说反倒是个大麻烦了。 然而当殷禹再细细一听,才发觉廊道上说话那人的声音较为年轻,且少了大胡子的那股气势。 正思量间,一个劲服打扮,二十六七岁的黄皮大汉气势汹汹地就闯进了大厅中,他身后还跟着四名同样打扮的年轻汉子。 一行五人顿时引起了大厅内所有人的注意力。 胖老头驿长已经快步向他们迎了上去,恭敬地赔笑道:“不知几位如何称呼,可否出示铜符,也好让小老儿——” 啪! 一声脆响。 胖老头话未说完,已被那为首的黄皮汉子怒扇了一巴掌,嘴角趟血,直接打翻在地。 黄皮汉子低头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说道:“看清楚了,老子们是替齐王办差的,要什么铜符!” 他亮出了一道令牌,旋即喝道:“快去给老子们准备酒菜,耽误了齐王的大事,一把火烧了你这破驿站!” 胖老头捂着肿脸,在两名侍者的搀扶下颤悠悠地爬起来,赶忙赔笑应承。 那伙所谓的齐王府侍卫便一路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厅中央位置,在距离殷禹不远处的两张桌子坐下。 其中一个细眼尖嘴的汉子还特别朝殷禹和袁十三两人打量了一眼,发现两人身着白袍,一身庶民打扮,且衣服上还有些脏污,便以为是驿长家的亲戚之类的,来蹭吃蹭喝。 自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直接朝两人狠瞪一眼,以示恫吓。 殷禹见了只皱了皱眉,也不和他一般见识。 片刻后,后厨中早已备下的饭菜便被一一端出,送至那一伙人的桌上。 而就在两名传菜婢女将要退下时,先前的尖嘴汉子蓦地一把抓住了其中一名婢女的手腕,调笑道:“小手真嫩,就留下来替老子们斟酒吧。” 殷禹不禁抬头望去,只见那个小婢女大约十四五的年纪,皮肤白皙,样子十分文静乖巧,让人见了心生好感。 此时的她已被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摆手说道:“求官爷放过小婢吧,我真的不会。” 她慌张的神色和颤抖的声音,当即惹来同桌及一旁的其余齐王侍卫们的一阵坏笑。 此情此景让殷禹实在心生反感,正要出声喝止时,身边一道人影冲了过来。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站在自己身旁的那名机灵的小侍从。 小侍从跑至那个尖嘴汉子的身旁后,立马赔笑道:“官爷,我妹她不懂事,您饶了她吧,我来替您斟酒。” 说着,拿起桌上的酒壶正要往那人酒杯里倒。 谁想尖嘴汉子一扬手,已是一个巴掌扇了过来,瞬间落在小侍从脸上,右脸颊顿时红了一片,连带着人都转了半圈才停住身子。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儿?” 尖嘴汉子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仍死拉着小婢女的手腕不放。 “哥!” 小婢女见自己哥哥挨打,当即悲声饮泣,死命挣扎着就要跑走。 可她那点力气哪里是尖嘴汉子的对手,反而在挣脱时被后者占了几下手上的便宜。 尖嘴汉子淫笑道:“别走嘛,原来他是你哥,那你也认我这个好哥哥吧,好妹妹。” 边说着边把小婢女往自己的怀里拉,当着众人的面竟开始毛手毛脚起来。 其余同行四人也跟着发出阵阵淫笑,驿站之中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殷禹见状再忍不住了,一拍桌子起身怒喝道:“岂有此理!” “殷兄!” 岂知袁十三跟着起身,急忙按住了殷禹的肩头,以目示意微微摇头。 殷禹看了他一眼,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对方还是当今齐王的手下,招惹他们实属不智,更何况自己还有伤在身。 权衡之下,殷禹只好捏紧拳头,努力将心中的那股怒火压下,重回座位上,不再理会。 邻座的那五名齐王侍卫原先见殷禹拍桌怒喝,先是一惊,正预感后者要过来找麻烦时,岂料殷禹最后又重新落座。 于是,五人不由得发出一阵放肆的嗤笑声,那尖嘴汉子还故意往殷禹的方向啐了一口。 羞辱之意,溢于言表。 小婢女在几人起哄下,勉强满饮一杯酒后,立时又惹得那帮人皮禽兽不住地兴奋乱叫。 “好妹妹你的手可真滑嫩呀。” “来,坐哥哥腿上再陪我们喝一杯。” 众人你拉我扯,处处占尽便宜。 一旁的小侍从捂着半边脸,赶忙打着圆场,道:“官爷,我小妹实在喝不下了,还是让小人陪官爷喝吧。” 说着就要上前拉开妹妹。 哪知尖嘴汉子突然伸腿将小侍从一绊,后者立时踉跄摔倒,呻吟一声。 正要爬起来时,一只靴子已死死踩在了他的脑袋上,使其动弹不得。 靴子的主人亦即那个尖嘴汉子冷笑道:“老子们喝酒有你什么事?再多废话就让你明天爬着上工!” 边说边用靴子来回蹂躏着小侍从的脑袋,惹得其余众人狂笑不已。 任那小婢女如何求饶哭喊,也只是激发起他们更强的兽欲。 殷禹落座后一直紧紧观察着那边的动态,看着那名小婢女哭诉无门,又见她哥哥被人欺辱到这般田地,一下想起了与之同龄的齐柔来。 心里暗骂自己一句:“殷禹呀殷禹,如今你连两个孩子都救不了,还妄想救全原州的百姓吗?简直笑话!” 心头怒火登时腾升冲顶,于是再不顾袁十三先前的劝告,拿起手中酒杯,运足力气猛然朝那尖嘴汉子掷去。 他虽然手臂有伤,未能发挥十成力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一掷至少有平时三四成力道。 加之准头极佳,只听咚地一声闷响,酒杯已不偏不倚地正中尖嘴汉子的额头,登时把他砸的头破血流,惨嚎一声。 其余四人见状立时暴起,其中为首的黄皮汉子戟指殷禹怒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得罪我们齐王府的人!” 殷禹立身而起,嘴角轻蔑一笑,道:“别说是你们这帮齐王的狗奴才,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今天我也非要教训不可!” 他虎目圆睁,加上身材伟岸,大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之势,骇得那四人未战已先怯三分。 小婢女见状,赶忙乘机扶着哥哥逃至远处。 那名被砸伤的尖嘴汉子在简单擦拭伤口后,已气愤的怒喝一声,率先朝殷禹冲去。 其余四人见状,只好紧随其后。 厅中其余的婢女、侍从眼见两边开打,吓得赶忙退避一旁,免得殃及池鱼。 殷禹刚才虽然口中豪情万丈,但心知自己有伤在身,不敢托大。 于是一脚踢过椅子,朝当先的尖嘴汉子飞去,后者见了急忙侧身闪避。 与此同时,殷禹一个箭步抢前,双方距离本就不过两三丈左右,瞬息即至。 一脚飞出,正中尖嘴汉子的下阴,后者当即蜷缩在地,死命捂着裆部,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整个人气若游丝。 殷禹一招得手,当即后退,同时嘴角逸出一丝冷笑,相信这个礼物会令对方这辈子终生难忘。 紧跟在尖嘴汉子后头的一名干瘦汉子见状,加快脚步,怒腾腾地直冲殷禹奔去 殷禹心道来得好! 他本就有伤在身,难施全力,最担心就是被众人围攻,如今可逐个击破,正中他的下怀。 干瘦汉子欺身上前,照着殷禹的左颊已一拳挥去。 殷禹本倒退着的脚步忽然一变,矮身闪避,同时双掌撑地,一抬腰,曲膝撞向了干瘦汉子的裆部。 啪地一声。 肉骨相撞,隐隐还伴随着蛋碎的声音。 干瘦汉子登时五官挪移,脸色胀成紫皮,双腿成八字形不住颤抖着,最终无力跌倒在地,不住地呻吟着。 殷禹的这一招正是结合了昨晚在土屋中,大胡子和袁十三两人比斗时所用的招数变化而成的,虽然阴狠,但却是目下的最优解。 其余三名齐王府侍卫仅比干瘦汉子慢了两步,此时已追赶上来。 三人配合默契,极快地分占住一个方位,呈三角方位立时将殷禹合围在内。 殷禹扫视左右,担心三人同时进攻,自己双臂脱臼还未恢复,闹不好就要吃亏,于是率先发难。 他脚步轻挪,朝着右手边的黑脸汉子,使了个假身就腾闪而去。 待对方后退时忽然飞去右腿朝后猛踢,正中了那个想要在背后偷袭的阔嘴汉子的左腰部,将他直接踢倒在地。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斜后方的那名为首的黄皮汉子也已经冲扑赶到,双拳击出,尽朝殷禹的喉咙要害攻去。 殷禹余光扫到,心知双方距离如此之近,自己又势子去尽,实在避身不及,无可奈何下只好抬臂格挡。 拳肘相撞下,一股钻心的疼痛差点让他喊娘,眉头大皱着,整个人也忍不住踉跄后退。 黄皮汉子见状先是一愣,旋即惊呼道:“他手臂有伤!” 余下的那名黑脸汉子已经朝着殷禹猛冲而去,见他因疼痛难忍而蹲身在地,立即照他头顶一脚盖下。 第17章 阴差阳错 殷禹耳听破风声响,强忍痛楚,赶忙往左边侧翻才险险避过。 两名齐王府侍卫见势,更确定了刚才对殷禹手臂有伤的判断,哪还不趁病要命。 一路穷追而去,还专往殷禹的双臂招呼,大有以命搏命的架势。 如果换做平时,像这样的角色,再来五个殷禹又有何惧。 可此时他旧伤发作,只是稍抬胳膊已经痛楚难当。更何况那些旋身飞踢的大动作,只要稍一迟缓被对方抓住破绽,便真的死到临头了。 因此只好不断闪避,找寻着机会。 这大厅的空间终究有限,殷禹绕着圈走,和那两名汉子且战且退,二十来个回合过后,已经被逼到大厅的左墙角下,避无可避。 黄皮汉子冲锋上前,一记直拳直攻殷禹左膀关节。 殷禹背靠着墙,把心一横,左手抬起露出空门,在直拳攻入时,猛地向下一夹,将黄皮汉子的手臂死命夹住,同时右拳横扫而至。 黄皮汉子左眼的太阳穴登时中招,整个人眼冒金星,东倒西歪地就向一旁摔去,暂解困兽之围。 可不待殷禹为之高兴,仅比同伴慢了两步的黑脸汉子已经闪身杀到,快拳击出,正中殷禹的右臂。 登时令他惨叫一声,额头冷汗直冒。 “嘭!” 黑脸汉子的后拳击空,打在了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原来是殷禹硬咬着牙,挪步旋身往一旁躲避。 然而他此刻双臂再受重创,疼痛难当下根本使不上劲儿,后撤的步幅实在有限。 黑脸汉子一下就追至近身,兴奋地怒吼着,拳起轰去,眼见殷禹危在旦夕。 咚地一声! 黑脸汉子的后脑蓦地被一根木棍狠敲一击,攻势一顿,疼得他直抱着头惨叫。 殷禹见状,想也不想,硬咬着牙当即使出最后一丝力气,飞腿踢向黑脸汉子的腹部,后者直接惨叫倒地,再难爬起。 这一要命的危机才总算解除。 当殷禹抬头向前看时,才发现刚才出手相救的竟然是那个小侍从,他拿着木棍双手颤抖着,眼中仍带着慌乱。 此时,不远处的那名被击中太阳穴的黄皮汉子,已从头昏脑涨中清醒过来,辨认了下四周情况,锁定殷禹方位后,又要再度杀来。 殷禹见状心下一懔,正要叫小侍从退至一旁。 大厅中央蓦然传来一声怒喝:“全部给我住手!” 殷禹和黄皮汉子双双被吼声震惊,循声望去,原来是一直作壁上观的袁十三所发出的。 他站起身来,手握酒杯,稍一用力。 蓬地一下,竟生生地将其捏了个粉碎,同时喝道:“还不快滚!” 他虽然外表斯文,可这一手功夫着实震慑全场众人,使人相信他绝对有能力可单独收拾掉齐王府的那五名侍卫。 远处的黄皮汉子见了,只好愤恨地朝殷禹瞪了一眼,转身就去扶起倒在一旁的黑脸同伴。 至于余下的三名汉子此刻也已经伤势稍缓,然而已失去战斗能力,当然不敢再逞威风。 于是五人相互扶持,灰溜溜地就逃出了驿站。 殷禹在小侍从的搀扶下重回到大厅中央的那张桌子坐下。 袁十三立即上前替他检查了伤势,半晌后才叹道:“伤上加伤,这回非要半个月的静养不可。” 殷禹略点一点头,又望着他的眼睛,想了想还是将心里要说的话忍住了。 此时,原躲在后厨不敢出面的胖驿长听闻大厅里的麻烦已经解除,又再度现身,径直走到殷禹两人身边,苦涩一笑道:“两位相公还是快走吧,你们惹了齐王府的人,留在这里恐怕……” 他话未说尽,但赶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他转头又冲一旁的小侍从和小婢女说道:“你们两个也走吧,以后都不用来了。” 殷禹闻言心中顿时生起一股愧疚之情,心想自己虽然救了这兄妹俩,却害他们丢了饭碗。 正想向他们说声抱歉,谁知那两兄妹反倒喜笑颜开,浑然没有烦恼的样子,冲着殷禹千恩万谢起来。 殷禹虽然感到疑惑,但又不好贸然询问,只好嘱咐几句。两兄妹随即就兴高采烈地离开了驿站。 殷禹随后向胖驿长要了两匹快马和一些干粮,收拾停当后和袁十三出了驿站,向门口的卫士确认去往长安的路径无误后,便骑上马往临近的一条官道奔去。 吃饱喝足加上有马匹助力后,殷禹和袁十三两人确实精神焕发。 只是两人赶了一小段路后,彼此还是始终沉默着,气氛压抑极了。 终是袁十三先开口道:“殷兄为何如此沉默?是否还在怪我刚才不肯出手帮忙那对兄妹?” 殷禹与他并驾齐驱,见他主动提起这件事,干脆坦白道:“不错。如果我刚才不出手的话,袁兄是否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对兄妹受辱呢?” 袁十三苦笑道:“这问题确是很难回答,只因事情已经过去,再多假设也无意义。” 他刻意在回避这一话题,似有隐情。 又续道:“殷兄的年纪该和我差不多,在我懂事时,前朝大隋已经是颓倾之势,正值天下大乱,像这样欺男霸女的事情实在见得太多。我那时也曾发愿想杀尽天下为非作歹的恶徒,可后来想法却慢慢变了,殷兄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殷禹默然片刻,道:“该是希望出现一个贤明仁德的明君来治理天下,拯救这些可怜百姓吧。只是明君也需要贤臣来辅佐才能成事,否则政令不出,也只是一张废纸。” 袁十三闻言微一错愕,继而肃然起敬道:“不错!秦始皇固然雄才伟略,古今罕有,但身边若没有李斯、王翦等人辅助,要想扫清八荒、统一六国,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勿怪小弟交浅言深,凭你老兄此番单骑入京上报军情以及刚才在驿站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救助那对可怜兄妹,便可知是个侠肝义胆、心怀天下的仁者,你如果去当官,百姓就有福了!” 殷禹一听别人夸赞就浑身难受,又想起刚才那对兄妹,便把他们丢了工作后为何还欢喜着离开的疑问讲了出来。 “因为这驿站的婢女、侍从均是从普通百姓中强行征召来的,轮番当值。”袁十三解答道:“朝廷从来不给半个铜子儿,他们能提前回家自然要高兴了。” 他又叹口气,接回刚才的话题:“当今陛下年事已高,兼且内忧外患,想再造一个太平盛世,恐怕非要靠下一任天子才有可能。” 殷禹听他语气中隐含无限悲悯,可见他其实也是个心忧黎民的侠义之士,方知自己刚才错怪他了。 一时间心情转好,又想到将来反正还有李世民这个一代明君来治理天下,心底里便涌出无限希望。 两人一夹马腹,又抓紧赶路。 第18章 长安秦王 骄阳似火。 宽阔的官道两旁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林海,而大道上的来往商旅、行人、牛马车辆络绎不绝,显得很是热闹。 大概是出于安全或交通便利的考虑,一般的行人分在官道左右两边行走,商旅车马则在次左侧有序前进,留出三分之一的道路专供那些快马驶过。 当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时,快马道上忽然闪出两匹快马,蹄音强劲,来势迅疾,立即招来了行人的瞩目。 只见马背上的两名年轻男子风尘仆仆,衣裳都带着点泥土的污渍。显然是赶了很长的一段路,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洗。 其中一人向前遥指,兴奋道:“殷兄,快看!” 另一人顺其所指,抬头极目望去,只见前方隐约可见的城堞及灰泥城墙立时映入眼中,令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不禁呢喃道:“长安?我们终于到长安了。” 这二人不是殷禹和袁十三还能是谁?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出了对方脸上的倦意,以及那掩盖不住的兴奋之情。 一路上多亏了那枚铜符的帮助,他们两人的食宿全由各地驿站包办,又能及时替换马匹,保证脚力。 因此普通人可能需要花十天半月的路程,竟被他们在日夜兼程下缩短成了五天便抵达长安郊外。 殷禹遥望着那渐已清晰的长安城楼,真恨不得肋生双翅飞临其上,再痛痛快快地长啸一声,好尽情宣泄自己这段日子以来对它的朝思暮想。 如果说之前殷禹遥奔长安仅仅是为了传递军情的话,那么在这段艰苦的旅程中,长安两个字已渐渐由一个冰冷符号转变为了一场甜美的梦境。 这个梦好像披着薄纱的少女,神秘而诱人。 它究竟长什么样子?是环肥是燕瘦?是否真有如后世诗人所说的那样百族荟萃、万国来朝的大国气象? 这一切的真相都在等待着殷禹自己亲自揭晓。 殷禹一想到这儿,激动地一夹马腹,便加速往长安城奔去。 岂料袁十三从后头追来,并驾齐驱着,讶道:“殷兄是否活腻了?” 殷禹稍勒马缰,放缓了速度,不解地看向他,道:“什么意思?”。 袁十三同样放慢脚步,紧跟在旁,用马鞭遥指着这条官道的尽头,道:“前面那三座城门是长安北城墙的旁三门,可直通大内禁苑,因此并不对百姓开放,闲杂人等靠近是要杀头的。” 殷禹这时才发现,前方的行人百姓以及牛、马车队果然没有一人往官道尽头处的北面城门走去,纷纷沿着岔路拐道了。 “跟我来吧!” 袁十三一扬马鞭,已在前头带路。 一路上,殷禹曾试过探问袁十三的来历身份,不过都被后者巧妙避过,转移至了别的话题。 如此一两次后,殷禹便很识趣地没再多问。 此刻,见到袁十三的心情如此之佳,仿若离家多年的游子好容易返归故乡一样地亲切,教殷禹不禁大为诧异。 同时,又为对方的身份来历泛起深深的好奇。只是眼下还有要紧事待办,便强压下好奇心,赶紧跟在他的后面。 临到官道的岔路口时,两人由北向西南变道,奔向了长安西面城墙偏北的第一个城门。 等过了那宽约近三丈的城壕后,殷禹抬头才看清这高耸如一座小山般的城门楼上,写的是“安远门”三个大字。 底下共有三条门道。商旅车队由中间阔门进出,行人则分别由左右门道出入。 殷禹入乡随俗,学着袁十三下马牵引着走,依着驼队、马队、车流前进。 他望着自己前后左右的高大马匹、骆驼及风情各异的商旅车辆,心中实在澎湃不已。 虽然在原州时,殷禹也见过不少胡人商队,但像这么大规模、这么多种族的商队群,他还是首次见到。 依照各人的服饰大致可分辨出其中有粟特人、大食人、波斯人,还有回纥、天竺、吐火罗人等等。 百族荟萃、万国来朝,确非虚言! 殷禹扫视着这壮观场面,在心中不由得暗叹道:“长安城恐怕就是现今世上规模最大的国际大都市了!” 等到他步入城后,又觉得一股震撼扑面而来。 这一条行人道至少宽约三十丈,比百泉县的两条街道加起来还阔。行人道两旁遍植槐树,茂密的枝叶为烈日遮挡了部分毒辣。 而百姓们个个衣着整洁,虽然不甚华丽,但那种昂首挺胸、朝气蓬勃的精神面貌,都显示出了这座伟大帝都所独有的魅力。 袁十三自进城后更是兴奋得不行,像个导游似的不断地给殷禹介绍长安城中的布局建设、风土人情。 譬如,整个长安外郭城内共有二十五条通衢大道,分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 像他们此刻由安远门所进的这条大街,便与皇城的安福门、延喜门及郭城东面偏北的通化门连成一线。因此在这条大街上经常可看到达官显贵出没。 又譬如隋文帝出生于冯翊般若寺里,一直寄养到十三岁才回到家中。还曾受菩萨戒,得“总持菩萨”称号,因此前朝曾在城中广造佛寺。 “还有东西两坊的美食,尤其是里面的西域舞女,”袁十三眉飞色舞道,“等我们安顿下来,一定要领你去看看。” 殷禹不由得苦笑几声,他刚认识袁十三时,还以为这小子是个书呆子型的人物,越往后却越觉得他像个落魄的纨绔子弟。 正想跟他商量去哪儿的客栈休息时,忽然前面的行人中传来一阵骚动。 紧接着便听到有人高喊道:“秦王来了!快去看看!” 左右的百姓们便一股脑儿地往街道前涌去。 殷禹乍听之下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等他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心潮激荡,犹如一道电流,传遍四肢百骸。 殷禹此行虽然本就是为了向李世民上报军情而来,可说实在的,一路上他根本没有想好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见到这位大唐的尊贵亲王。 毕竟,堂堂秦王之尊可不是街市上的贩夫走卒,随处可见的。 此刻,这个仅活在课本上的,五千年中华历史有数的超卓人物就在自己的前方,那种亦幻亦真的不切实的感受,刺激得殷禹差点腿脚一软,就要跌倒。 “发什么愣呀,快去瞧瞧!” 袁十三猛地一拍殷禹肩膀,把后者惊醒。 殷禹这才激动地牵着马随人潮快步涌去,一直来到了一处十字街口。 他们两人均身材高大,在人群中奋力扒拉着,无一人是他们对手,很快就挤到了最前面。 只见大街中央一队人马走来,最前面的两人作侍卫打扮,很是威武。而被他们保护在中间的那名男子虽然年轻,却是全场的焦点所在。 殷禹极目望去,只见那人比自己年长数岁,身具一副异像,虎背熊腰,面白如玉,眼如点漆,奕奕有神,极挺直的一条鼻子,给人以不怒自威的贵气。 此刻坐在马上仍傲然挺拔,意态自若,一派渊渟岳峙的气度,教人心折。 这不是秦王李世民还能是谁! 第19章 三方争夺 眼见他骑马走来,百姓们纷纷让开了一条路。 也不知道是谁从后头猛地推了一把,事发突然力道又强,殷禹一时不备,牵着马一个趔趄竟冲了出来,摔在地上,挡在了马队前面。 那两名侍卫当即喝道:“放肆!竟敢阻拦秦王去路!” 中间的贵公子却处变不惊道:“不必惊慌,让他先过去。” 殷禹身心俱震,他这几日来常为如何能见到李世民而发愁犯难,没想到今天初来乍到长安城,竟如此巧合地让他撞见。 心想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吗? 心念电转,顺势往地上一跪,急忙喊道:“秦王请留步!小人有一关系大唐江山安危的天大秘密禀告。” 他学着影视剧里的礼仪规矩,不敢轻易抬头,但耳边已隐约听到了百姓们的议论声。可见自己的举动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数息过后,李世民似是为防落人口实抑且表明自己公正无私,竟淡淡说道:“你有何秘密,就在这说吧。” 殷禹整个人顿时头皮发麻。 他原以为李世民会带走自己私下问话,哪想到他会当众发问。 如此一来,难道要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将突厥进犯的重大消息说出来吗? 但如果请求单独谈话,以他堂堂秦王之尊,又怎么会同意自己一个平民百姓的要求?此时不说,一旦错失良机,岂有第二次再见到李世民的天赐机缘? 如此,头脑中飞速计较一番后,殷禹便索性豁出去了,道:“突厥不日即将进——” “大胆!竟敢在此妖言惑众。来人,给我抓起来!” 殷禹话未说完,已经被人粗暴地高声打断,且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殷禹心中惊诧莫名,忍不住抬头看去,差点像见鬼似的叫出声来。 原来那个在土屋中抢走了告密信的大胡子,此刻正骑着马侍奉在李世民的左前方,遮挡住了后者的视线。 他瞪目怒视着殷禹,眼中流露出一股果然是你的神色。 右耳上还包了一层白布,显然是被殷禹咬伤后还没痊愈。 刹那间,殷禹心上有千万个猜测想法闪过,正打算开口和大胡子对质时,左右两边蓦地闪出两名侍卫。 殷禹下意识地正想防御,却忘了自己手臂的旧伤未愈,手肘刚一运动,牵动旧患,疼得他浑身一颤,已失去反抗机会,当即就被侍卫制住,同时嘴里还被塞上了麻布。 殷禹咬着牙做出挣扎,同时目光炽热地投向前方的李世民,期望他能出声制止。 谁想李世民目光始终平视至远处某个焦点,就是不往他这边看过来,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似是没有瞧见,一抖缰绳,作势就要离去。 “让开!让开!” 十字路口的左边蓦然一阵骚动,紧接着百姓分开至两旁,从中走出另一队人马。 为首的轩昂青年目光扫至李世民身上时,不禁高声说道:“二哥也在这呀,发生了什么事?这么热闹。” 那名轩昂青年年纪比李世民还要小上几岁,体型却比他更为魁梧,容貌颇为俊朗,只是眉宇间总透出一丝阴鸷孤傲的气息,教人观之难生好感。 李世民的一干随从包括大胡子在内见了此人,立即下马参拜道:“拜见齐王!” 齐王身后的随从亦复如是,下马参拜了李世民。 殷禹见状心头微颤,忍不住盯着那阴鸷男子上下打量一遍,没想到此人就是齐王李元吉。 他这片刻之中竟然一口气就见到了两位历史课本中的有名人物,实在感到匪夷所思。 同时眼角余光所及,恰好瞥见李元吉身后的一道人影,不禁整个注意力被那人所吸引去。 只见那人身材高挑,从头到脚被一领带有青凤图案的黑色纱罗遮蔽住,只露出一双红色的精致女鞋,骑着一匹白马。 殷禹观其打扮,想起了这是一种名为羃?的特殊饰物,曾在百泉县见过几次。 据说是发自戎夷,那些富贵王侯之家的女眷出门,不欲为下贱平民瞧见模样,就会作此打扮。 因此,从外看去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这名神秘女子的容貌,可就是这样子,殷禹的目光不知为何仍是被她所深深吸引住。 李世民见李元吉驱马缓步近前,不禁微笑着颔首示意,说道:“我正要去辨才寺智凝和尚那儿听他讲经,难得遇上四弟,不如一道去吧。” 李元吉急忙摆手,苦笑道:“二哥该知道我最怕这些了。” 又似是不经意地瞥见殷禹,问道:“这人犯了什么事情?” 李世民还未作答,身前的大胡子已经上前两步,恭敬答道:“禀告齐王,此人适才在街上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卑职正要将他带回去好好审问。” 李元吉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和煦笑容,笑说道:“原来如此,安将军不必动怒。长安乃京畿重地,岂容有妄人在此蛊惑人心,这种人本王对付起来最有办法。” 他挥一挥手,身后的数名侍卫便趋步上前要去捉拿殷禹。 大胡子见状,双目闪过诧色,赶忙劝止道:“这等小事岂敢麻烦齐王,还是让卑职带回去好好审问。” 说着使了个眼色,原本扣拿住殷禹的两名侍从立即会意,押着殷禹就要将其带走。 此时,李元吉的侍卫恰好上前又将他们拦住。 双方人马均敌视彼此,李元吉的侍卫更手按刀把头,大有一声令下就要拔刀相向的意思。 整个现场气氛霎时间变得紧张起来,连原本还悄悄议论着的围观百姓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李世民的双目只淡淡地扫了李元吉一眼,忽然大笑数声,道:“四弟,你这几日没去城外斗鸡,怕是闷得慌吧,连这街吏差事都不放过。修仁,还不把人带下去。” 大胡子安修仁连忙应是,快步上前,蛮横地将一名齐王府侍卫推挤开,按住殷禹肩头,正要在前开路。 李元吉却蓦地拍手笑道:“二哥说的是,我真糊涂!这是西城,一切法纪当然该归长安县令管治。还不快去把他叫来!” 他的笑容倏忽而止,沉声冲一个侍从吩咐。 李世民当即脸色微变,正要开口,岂知右边百姓中又引来一阵骚动,分开左右后,一队人马又从右边路口小跑过来。 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肥硕官员,在一队手持黄铜棒子的武卫簇拥下,跑到了李世民的跟前。 当即神色慌张地冲李世民、李元吉两人参拜道:“下官长安县县令傅正宇拜见秦王、齐王两位殿下。”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然而明眼人已心知必是有人偷偷跑去报信去了。 李元吉乍见此人,不禁眉开眼笑,道:“傅县令你来的正好,这人刚才在街上妖言惑众,本王着你立即押回去严加审讯,看看到底是何居心!明白吗?” 胖县令傅正宇微微抬头,和李元吉交换一个眼神,慌忙应道:“下官明白。” 旋即向左右示意,那队武卫口称领命,走上前就要接管殷禹。 大胡子安修仁见状,双目一瞪,站前一步,喝道:“且慢!这人刚才冲撞秦王,图谋不轨。卑职以为要先带回秦王府审讯。” 他神色肃穆,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身后的侍从更是将殷禹紧紧围住。 一时间,秦王、齐王、长安县令三方人马顿成鼎足之势,且彼此间虎视眈眈,大有一言不合即刻开打的味儿。 “这、这……” 胖县令傅正宇瞧着眼前阵势,额角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眼睛不住地在李世民和李元吉两人之间扫视,企图征求他们的意见。 正踌躇无措间,一名武卫从一旁牵马走来,道:“禀告两位殿下,县令,这边发现一匹驿马,据百姓所言,正是此人所有。” 他指了指殷禹,又指向手中那匹白马后臀的一处烙印,上面果然有明显的迎冬驿字样。 李元吉立即接口道:“好大胆,竟敢偷盗驿马!傅县令,这样歹人,你看按律该如何处置?” 傅正宇赶忙答道:“禀告齐王,因不知道此人共偷盗几匹驿马,有无共犯?加上冲撞秦王又妖言惑众,罪行之多,下官还需带回衙门审讯定夺。” “那你还等什么!还不速速将这恶徒拿下!” “是。” 胖县令傅正宇喝令一声,那帮手持黄铜棒子的武卫又依令向前逼近数步。 安修仁皱了皱眉还想阻拦,耳鼓间忽然听见李世民清咳一声,回头一望后,旋即便面有不甘地打个手势,着两名侍卫将殷禹交出,任由武卫带走了。 傅正宇这边也忙向李世民和李元吉两人打个告退,迅速离去。 李元吉按辔笑道:“既然雨过天晴,二哥,我府中还有事情,就先走一步。” 两兄弟互相道别后,李元吉便带着侍卫随从朝东城而去。 等所有人都走后,李世民着安修仁上马,由侍从继续开路,朝辨才寺进发。 只是安修仁刚跨上马鞍,已忍不住低声道:“殿下,刚才在齐王身后那个穿羃?的女子似乎——” 李世民立即打了个手势,阻止他再说下去,且脸色凝重。 第20章 养寇自重 当殷禹揭开头罩,望着这间摆放了瑶琴、香炉,装饰淡雅、富有情调的房间时,直感到一头的雾水。 他被那长安县令的手下武卫押解走后,刚拐过一个街角,脑袋就被人罩上一层黑布,目不能视。 接着又被捆绑了手脚,凭感觉像是被押进了一辆马车里,随着马蹄声不断在耳中响起,稀里糊涂、左拐右拐地走了好长一段路,只知道被带到了某个地方。 他原以为会是县衙大堂或者监狱牢房之类的地方。 哪知睁眼时会是这样一个典雅厢房,而屋子里除他以外又没有别人。 一时间脑袋里充满了疑问。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殷禹想着,走到门口试着想开门一探究竟,却发现门窗紧闭,从里面无论如何也没法儿打开。 只能气馁地回过头找张椅子坐下,脑中却开始飞速思考起目前的处境,以及刚才所发生的那一连串匪夷所思的怪事。 其中最关键的便是大胡子安修仁和李世民的态度。 殷禹心想:“大胡子明显是李世民手下的人,他既然比我早到长安,理应早把那封告密信交给李世民,刚才又为何阻止我说出信里的紧急军情,难道是为了防止民众恐慌?” 他顺着思路又闪过一个念头,当即心下一懔,猜测道:“又或者是大胡子根本没把那封信交给李世民?所以他见我要说出秘密,才急忙阻拦,而李世民刚才袖手旁观的态度也就说得通了。” 但他转念一想,又发觉不对。 刚才李元吉突然出现表明要带走自己时,李世民的举动明显慌了。他若是不知情的话,又为何会如此在意自己? 殷禹扶着额头摇了摇,只觉得这些问题把自己想得脑袋都大了。 吱吖一声! 蓦地,那道紧闭着的房门被打开了。 殷禹猛地抬头,只见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满面含笑地步入了房间。 他一身文士打扮,大约四十来岁,五官端正,两边颧骨略高,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直挺的鼻梁,双目细长且神光闪闪,显示出其拥有非凡的智慧。 那人刚步入房间,即刻有人从外将房门关闭。他见了殷禹恭敬施礼道:“让阁下受惊了,鄙人姓魏名徵。” 他声音不疾不徐,语气和缓,隐隐有飘逸出尘之感,让人如沐春风。 殷禹坐在椅上还正自疑惑,闻言登时跳了起来,有些目瞪口呆,以一种不敢置信的口吻问道:“你就是魏徵?!” 魏徵不禁仔细打量殷禹一遍,道:“阁下认识我吗?” 殷禹心道岂止是认识,简直是久闻大名! 他今天能在机缘巧合下见到了李世民、李元吉兄弟两人,已感到十分的震撼和不可思议。 而眼前的这个被后世称为贤臣表率的魏徵的出现,则像掀翻大船的最后一波巨浪般冲击了殷禹的想象,使得他有一瞬间头脑是空白的。 殷禹情绪稍缓后,回过神来,见魏徵还以一种好奇的目光望着自己,等待回答,便尴尬一笑道:“在下也只是从老百姓的口中听过大人的名字。” 魏徵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神情,又请殷禹落座,自己则在另一旁坐下,问道:“不知道怎么称呼?听阁下口音似乎不是长安人士。” 殷禹道:“在下殷禹,是原州的百泉县人。” 魏徵眼中露出一抹深思,像是随口一问,微微一笑道:“长安离原州颇有一段距离,不知道殷兄弟来此所为何故?” 殷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心中一动,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反问道:“敢问大人一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魏徵会心一笑,答道:“正是鄙人陋宅。殷兄弟适才被长安县令带走后,秦王便马上派人半路把你截了回来,特地送来我这儿招待。 只因阁下刚才在街上所说的事,事关大唐江山安危,实在干系重大,因此秦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万望包涵。” 说着又起身向殷禹行礼致歉。 殷禹赶忙起身回礼,心道原来如此,难怪那个大胡子安修仁刚才不让自己说下去,而李世民则态度暧昧。 心中疑惑顿时全消,便道:“既然秦王已经知道突厥大军不日即将进犯原州,不知朝廷可有对策了?是在下鲁莽了,在下并非要探听军情机密,只是心忧原州百姓的安危。” 魏徵双眸露出一抹惊诧,稍瞬即逝,笑道:“殷兄弟不必客气,你肯从原州大老远来通风报信,足见大仁大勇。鄙人十分佩服,只是——” 叹了口气,续道:“这消息秦王也是刚刚得知,还未来得及上报。鄙人倒是有个问题要问殷兄弟一句,这重要消息你是从何得来的?请勿见怪,你知道朝廷在这方面是极谨慎的。” 殷禹点点头,心道大胡子虽然把告密信抢走,却不知道它的来历,李世民有所顾虑也属正常,便道:“在下明白。” 接着就把自己如何遇见青衫武官以及获得告密信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出来,其中有关祆教的部分还特别着重说明。 魏徵在旁听着,原本古井不波的脸色终于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最后感叹道:“多亏了殷兄弟及时报信,否则我大唐江山危矣。” 又起身道:“此事关系重大,我要立即去禀报秦王,他必会重重有赏,殷兄弟在此先稍歇片刻。” 殷禹同样起身,忙道:“在下只想尽快赶回原州。希望魏大人能借我一匹好马,那就太感谢了。” 魏徵讶道:“你不要赏赐?秦王知道这消息后或会封你个一官半职也不一定,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 殷禹还是摇了摇头,他心里挂念着齐老爹和齐柔的安危,又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识,道:“在下天性散漫,为官之事从未敢奢想。现在只想尽快回去和叔叔妹妹他们会合。” 魏徵目露诧异,又细细打量了殷禹一遍,叹道:“殷兄弟真乃伟丈夫!好,我去吩咐准备,请稍等片刻。” 说罢,离开了房间。 出门后,魏徵一路快步穿过长廊、池塘、月门,直走到中堂,门口两个侍卫即刻恭敬开门。 他一步入房间,耳边已响起一道谦和笑声:“玄成来了,事情如何?” 魏徵立即朝首座那人恭敬参拜道:“参见太子、齐王。” 只见李元吉正端坐在副位,首座那人则剑眉星目,身材伟岸,穿了件极普通的窄袖袍,嘴角始终挂着和煦的微笑。 他急忙起身扶起魏徵,道:“宫中多有陛下耳目,我今日还是乔装打扮跟元吉跑出来的。倒是辛苦玄成你跑齐王府一趟了。” 魏徵忙称不敢,在下首位置坐下后,当即将刚才从殷禹口中套出的消息转述给了两人。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魏徵道。 李元吉皱了皱眉,道:“玄成怎么看,会否是世民设的一个局?” 魏徵默然片刻,道:“依臣观察,此人仪表堂堂,谈吐不凡,言语间更有真情流露,臣有九成把握该是真的。” 李元吉脸上现出一抹疑惑神色,沉吟道:“假使真如此人所言,那安修仁必然已经将那封告密信交给了世民,他怎么还有心思去听什么和尚讲经,当无事发生?” 魏徵却微微一笑,反问道:“太子以为如何?” 他眼中神光闪闪,望向首座,期待着这个大唐江山的未来主宰的答案是否和自己一致。 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建成用手指敲了敲身旁的桌几,眼中蓦地精芒闪动,沉声道:“养寇自重!” “不错。”魏徵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两年前刘黑闼兵犯山东,秦王于洺水决堤大败贼寇,致使贼帅刘黑闼只能潜逃突厥。 他本要挟余威再灭徐圆朗,哪知陛下却急召他还朝,将兵权移交齐王。由此便可看出陛下已对秦王有所猜忌。” 他话虽如此,眼中却不经意地透出一丝遗憾,似是为这一役未竟全功而可惜。 又接着说道:“而后刘黑闼在突厥助力下再犯山东。陛下虽仍命秦王出征,却把主帅位置交予淮安王,这其中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而秦王也就在不久后称病还朝——” “他以为朝廷没了他就打不了仗?”李元吉冷哼一声,怒不可遏地打断道:“他没想到陛下圣明灼照,改派了大哥和我率兵出征,一举就剿灭了刘黑闼这宵小贼寇!” 魏徵只是淡淡一笑,接口道:“所以这两年来秦王韬光养晦,就是等一个机会。假若突厥进犯属实,那么眼下整个朝廷可派往前线迎敌的确实唯有秦王一人。” 话音刚落,李元吉已忍不住瞪他一眼,冷笑道:“玄成此言不是长他人志气吗?且不说大哥兵法韬略不输世民,就算派我也足以击退那帮突厥狼种!” 魏徵只淡淡看他一眼,语气仍很平稳地说道:“太子身负储君重任,非万不得已的情况,绝不会冒险派他亲征。至于齐王……” 他戛然而止,一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的样子。 李元吉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李建成的眼珠在两人间一转,轻叹口气道:“元吉本是绝佳人选。只是当日刘武周进逼并州时,你少不更事竟带了家眷独自潜回长安。 这件事情,文武百官中一直多有微词。如若举荐你率军出征,恐怕世民那边的人会以此做文章出来反对。” 他说话有理有据又语气恳切,说的李元吉脸颊不禁微红,只好岔开话题,道:“以一州百姓的性命换取兵权,他也太狠心了!大哥,他这分明是想树立军功,对帝位图谋不轨。” 李建成却是脸色不变,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淡淡道:“古往今来对帝位不感兴趣的皇子又有几个,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李元吉闻言微微点了点头,旋即浑身一震,慌忙起身跪拜道:“大哥!太子!天地共鉴,臣绝无此心!” 他肩头微颤着,连磕了好几个头。 李建成将目光下移,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换上一副震惊神色,将他扶起,愕然道:“元吉,你我兄弟一母同胞,何出此言?快起来。” 又宽慰他几句后,转头向魏徵问道:“玄成,你认为后面该如何是好?” 语气中隐隐透出一丝担忧。 魏徵却是一脸从容的模样,显然早已有了对策,道:“如今告密信已被夺走,空口无凭,加上此事关系重大,未有十足把握实不宜贸然禀告陛下。但假使一切属实,边关消息在这几日也就传来了,到时太子只需……” 他将后续变化以及应对之道逐一详解。 李建成听罢忍不住拊掌大笑,道:“我有玄成一人何惧那十八学士!” 转瞬又神色落寞,感叹道:“只是如此一来,却要连累许多无辜百姓了,唉。” 李元吉却冷笑一声,道:“大哥难道忘了上月城南围猎的事吗?” 李建成闻言脸上显出一抹追忆伤感的神色,似是想起什么伤心难过的事情。 李元吉续道:“你好心把新进的上等赤焰胡马借给他,他自己骑术不精几次三番被胡马蹶下来,反疑心是你要害他。 还说什么‘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的混账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被陛下得知后,又哭哭啼啼地砌词狡辩。大哥今日切不可妇人之仁!” 李建成微皱着眉头,浑身无力般颓靠在了椅背上,最终像下了重大决心般深叹了口气。 魏徵和李元吉两人见状,明白李建成内心已同意了刚才的提议方案。 李元吉心中一动,想起某件事来,双眸凶芒一闪,道:“那个盗马贼是否该——” 他在脖颈处划刀示意,显然是要将已无任何价值的殷禹灭口。 李建成还未开口,一旁的魏徵已立即起身,忙说道:“太子,此人留着将来或许还有用处。” 李元吉的神情顿时有些不悦,道:“但把他关在我齐王府里也不是办法。” 魏徵微笑道:“臣已想到一个好去处了。” 第21章 牢中争雄 “给老子滚进去待好!” 殷禹被那麻脸狱卒使劲推进了牢房之中,因为人还迷迷糊糊的,差点跌倒。 边上的另一黑脸狱卒忍不住啐了一口浓痰,骂道:“他娘的!尽遇上穷鬼。就这么点钱,还不够咱哥俩喝一顿的。” 他掂了掂刚从殷禹身上搜刮来的一串铜钱,嘴里仍不住地咒骂着。 此时的殷禹已换上了一身囚服,神色萎靡,和一个时辰前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麻脸狱卒拉动锁链,发出一阵金属响声,边锁着牢门边说道:“皮六,这小子就交给你了。” 牢房内的一名囚犯立时赔笑道:“宝爷您放心吧,有我在肯定让他老老实实的。对了,这小子犯了什么事?” 麻脸狱卒抛了抛已锁好的锁头,冷哼道:“偷谁的不好,跑到齐王府里偷东西,你说他是不是活腻了!” 那叫皮六的囚犯顿时啧啧两声,摇头叹息,大有此人终生无望出狱的意思。 麻脸狱卒眼见任务完成,忍不住打个哈欠,道:“老子现在去休息会儿,都他娘给我老实点。搅了老子们的梦,个个一顿打!” 啪地一声,手中皮鞭已经鞭打在了牢门木栅上。 皮六赔笑着连连称是,等那俩狱卒刚一走远,便挤眉弄眼地冲他们身后啐了一口。 这一会儿工夫,殷禹的神智已经恢复一些,他窝在一侧的墙角单独坐着,双手不住地揉捏两侧太阳穴,好使自己能更清醒些。 同时双眸转动,快速将四周扫视一圈。 看着这间以三面石墙加一道木栅组合成的房间时,殷禹终于确信了自己此刻是身陷大牢之内。 这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糊涂,心道:“我不是在魏徵家中吗?怎么会进了大牢?” 他烦躁地拍了拍额头,努力回忆着。 “对了!是那杯酒有问题!” 殷禹将回忆细细梳理,猛地想起了前面发生的事情。 他自魏徵离开后就一直待在厢房里,等他的消息,过了小半个时辰,却始终不见魏徵回来。 正想出去看看究竟时,厢房的房门蓦然打开,正是魏徵回来了。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名年轻侍女,手托托盘,上面放了一壶酒外加两只已注满酒的酒杯。 魏徵开门乍见殷禹站在门口,便笑道:“让殷兄弟久等了,马匹和干粮我已着人备好,还准备了一些银两,以备路上的不时之需。” 殷禹没想到魏徵对自己竟如此照顾,办事又如此周全,当即心生好感。也不矫情,向他道了声谢。 魏徵转向侍女,从托盘上拿起那两只倒好了酒的酒杯,将其中一只递向殷禹,笑盈盈道:“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杯薄酒,谨祝殷兄弟一路平安。” 殷禹不疑有他,接过酒杯后,一饮而尽。正要再次道别时,两眼却渐渐发黑。 再醒来时,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魏徵在骗我!” 殷禹心神巨震。他虽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眼前的牢房,地上的草褥子,均表明了自己是被魏徵暗算了。 一念至此,他有些懊恼又自责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倏地,心中一动,暗忖道:“不对!” 殷禹这时忽然想起了刚才迷糊中听到的那两个狱卒的对话,心道:“那狱卒说我在齐王府盗窃,换言之魏徵从一开始就骗我,那里根本不是他家。” 如此一想便又催生了另一问题:“他为什么要骗我?” 殷禹只觉得有一丝灵光在脑海浮游,却始终抓不住它。 数息之后,他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心中又悔又恼道:“真笨真笨!袁十三明明说过的,竟然记不住!” 他猛然想起了那晚在土屋中和袁十三的一番夜谈。 其中袁十三曾提到过魏徵乃是太子李建成手下的谋士,而殷禹一来因见到这位有名的历史人物而兴奋过头。 二来因对后世书本上,夸赞李世民和魏徵君臣相得益彰的佳话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在魏徵一开始撒谎时竟没发现他的破绽。 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便都想通了。 殷禹心道:“魏徵既是李建成的人,我又是被带回齐王府里,可知魏徵一开始便是帮李建成或李元吉打探消息。” 又转念想道:“只是他得知突厥进犯的消息后,又为什么要把我关进牢里呢?他在担心什么?又会怎么处置我?” 殷禹想了一会儿却仍想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是隐约感到自己已卷入了一场利益旋涡之中。 “喂!叫你呢,发什么愣!” 殷禹耳鼓中乍听见一道刺耳的沙哑声音,终于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对面的一堵石墙边,有一个矮胖囚犯正一脸不善地瞪着他。 矮胖囚犯的身边坐着的正是刚才那个叫皮六的汉子,他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头一般,然而从囚衣领口微微露出的结实胸膛中,可看出身上该有一把好气力。 此刻,皮六正靠坐着墙闭目养神,身边半跪着一名干瘦囚犯在帮他捶腿,显然前者正是这间牢房的老大。 殷禹瞥了一眼矮胖囚犯,淡淡道:“有事吗?” 矮胖子见殷禹毫无惧意,登时眼中冒火,气势汹汹地走到他跟前,指向牢房右侧一角,说道:“把它给老子喝干净,一滴都不许剩。剩一滴扒你一层皮!” 殷禹仍坐在地上,头微微侧偏,朝他所指方向斜睨一眼,心中冷笑。 原来角落里放着的是一只木桶,上面正有许多苍蝇围着它嗡嗡叫个不停,显然是供犯人出恭解手用的便桶。 矮胖子要殷禹喝了那堆秽物,明显是要来下马威。 这是牢房里老囚犯最常用来对付新犯人的伎俩,殷禹虽然没当过狱警,这点把戏又岂会不知。 于是冷笑道:“你要肚子饿了请随意,不够的话我再给你添点儿。” 矮胖子闻言登时怒目圆睁,二话不说,直接一脚朝殷禹的脑袋狠踢过来。 岂料殷禹早有防备,见对方刚一抬腿,便向侧边低头一滚直接躲过,接着飞腿向上斜踢,借着矮胖子抬腿的空门,直中他胯部要害。 矮胖子当即中招,整个人捂着裆部,脸皮胀成紫色,倒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 “他娘的!” 对面的干瘦子见状,怒喝一声,连腿也不捶了,起身箭步便朝殷禹冲来。 牢房里空间狭窄,干瘦子只跨前两步已经冲到殷禹近前,同时挥拳照后者脸颊轰去。 殷禹刚才为躲避矮胖子的临头一脚,在翻身躲避的时候已经牵动双臂旧伤,此刻正咬牙硬顶。 反应一慢,已失去反击机会,只好慌忙撤步,贴着墙面往一旁侧滑闪避。 干瘦子见状,还道殷禹不过如此,眼中杀意愈盛,追着过去,连出几拳。 换做平时,像这种货色殷禹自信一招之内即可令他倒地不起。 可惜他的双臂自受伤以后,一直得不到足够的休养。伤势稍一发作,便疼痛钻心,豆大的汗珠冒出额头。 殷禹躲了两拳眼看可闪避的空间越来越小,且马上就要往仍闭目静坐着的皮六身上撞去,到时对方和干瘦子两人一旦前后夹击,那自己才真要完蛋。 一念至此,殷禹把心一横,见干瘦子再度挥出一拳,他瞧准时机,几乎是分毫不差地右脚斜踏一步,直入对方双脚空门之中,分左右抵在干瘦子的双脚跟上。 旋即腰间下沉,干瘦子还来不及反应,便在惊慌中被殷禹强制带动,也来了个坐地劈叉。 咔咔咔! 关节摩擦声数响。 干瘦子痛得直接惨嚎一声,五官都挤在了一块,头朝后仰,差点没疼晕过去。 至于殷禹则因为练功多年,这点难度的下腰劈叉对他又算得了什么。 他见干瘦子神色萎靡地低下头来,猛地向前,以额头对额头的方式直接往对方脑袋上一撞。 哎呦一声惨叫。 干瘦子便整个人后仰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只是呻吟不断。 殷禹揉着胀疼的脑袋,费力地以手撑地站起。 他腿功虽然练过,可铁头功实在没有接触,刚才那一记头槌对撞,实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冒险举动,却也是当时唯一能用上的应敌办法了。 而此时,他的心里并没有获胜后的丝毫兴奋,目光紧锁在墙角的最后一人身上。 一直闭目静坐着的皮六终于像是被打破了某种平衡似的,张开双目,立身而起,向一旁的殷禹电射去一道阴冷目光。 冷笑道:“好小子,身手不错。打赢了我,这个老大就换你来做!” 他眼中精芒闪动,声音低沉着,均显示出了对自己实力的极大信心。 说罢直接脱下囚服,露出了结实的胸膛及两条粗壮臂膀,臂上隐约可见部分刺青,似乎写了什么字,一直延伸到后背处。 殷禹在最初观察三人时,一眼瞧去,就知道矮胖子和干瘦子两人纯属三脚猫的货色,只有这个体型健壮的皮六让他感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加上他刚才两仗下来已经牵动伤势,此刻对上这样的强敌,心中也不禁有些忐忑起来。 蓦地,一声斥喝在两人耳鼓中响起。 “干什么呢!” 紧接着脚步声传来,先前说去休息的麻脸狱卒已走至了牢房外。 他一脸烦躁地透过木栅向牢房内的殷禹等人扫去,骂道:“是谁他娘在闹事?把老子都吵醒了,想吃鞭子了是不是!” 手中皮鞭啪地一下狠抽到木栅上,击碎几块木屑。 殷禹心念电转,立马捧出一张笑脸,学刚才皮六的称呼,赔笑道:“宝爷,这两位兄弟肚子不舒服,我们正替他们推拿呢。吵醒宝爷了,真不好意思。” 那叫宝爷的麻脸狱卒半信半疑地看了眼还躺地上呻吟着的胖瘦两人,皱着眉冲皮六问道:“是这样吗?” 皮六赶忙点点头,赔笑应是。 麻脸狱卒只好撇了撇嘴,瞪起不大的眼睛,又把话向四人警告了一遍,最终向空中虚抽几鞭子,才骂咧咧地回去了。 等他刚一走,皮六便冲殷禹一扬头,笑道:“兄弟,够义气!你这个朋友我皮六认了。” 又低头冲胖瘦两人喝道:“以后这就是我们自家兄弟,不准再动手欺侮,明白吗!” 胖瘦两人躺在地上揉着伤处,即便没有皮六吩咐,经此一战,哪敢说个不字。 对皮六这种强拉入伙的行为,殷禹只是报之一笑。 他上一世不知见过多少流氓匪徒,自然深知他们的所谓江湖义气。因此刚才才帮皮六等人遮掩,否则四人定要全体挨罚。 如此一来也就自然获得了他们的认同,给自己在牢中也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眼见解决完了这场初入大牢的风波后,殷禹又重坐回了一旁的角落里,心中思绪万千。 望着木栅外随油灯忽明忽暗的走道,不禁思念起了齐柔和齐老爹,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平安,而自己又能否活着见到他们呢? ※※※ 秦王府,后花园水池旁的翠亭中。 大胡子安修仁朝背身站在亭窗边的那人禀道:“果然不出殿下所料,那小子拐个弯就被武卫戴上头罩送到了齐王府,至今还未见他走出来。” 站在亭窗边的挺拔男子正是李世民,他往池中抛洒下最后一把鱼饵后,仍凭窗遥望远处的天空,默然不语,像在思考什么。 安修仁见状,上前两步,急切道:“殿下,那小子恐怕已经将所有事情抖落出来。我们是否该将那封告密信赶紧呈上,免得被齐王到陛下那儿反告我们一状。”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隐瞒军情可是重罪。 李世民这才悠悠转过身来,露出一副自信笑容,道:“如果是元吉一人知道这消息,确有告发的可能,但大哥既然也在他身边,依他谨慎的性子,绝不会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贸然行事的。这一点,修仁大可放心。” 他右手抬起,示意安修仁在旁落座。 等安修仁坐下后,自己则又转身,低头盯向池中那不断争抢饵料的鱼群,喃喃自语道:“他以为换了女装穿了羃?就没人认得。但我们兄弟相处这么多年,一举一动间的仪态又怎么能分不出呢?” 安修仁这才恍然大悟,叹服道:“难怪殿下当时示意微臣不必再争执下去。原来一切都早已在殿下的意料内。” “这事先放一边。”李世民沉吟道:“按王威信中所言,突厥方面在这几日也就该有动作了。不知这次又会来多少人马,我从昨夜起心就时不时跳得厉害,刚才听智辨讲经都没心思。” 安修仁道:“殿下平日素来以民为本,今日不得已才施此计谋,心中自然不忍。但奈何太子和齐王这一年来逼迫太紧。 就说上月城南围猎,若不是殿下福泽深厚,早被那匹胡马乱蹄所伤,可见太子等人已经愈来愈容不下殿下您了。今日绝不可失却良机!” 李世民身子虽然仍笔挺着,但背影中却有股落落寡欢的味儿逸出,叹道:“现在想来那匹胡马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或许是我误会大哥了。又一时口误失言,反而惹他猜忌。” 他沉默片刻,又换个话题道:“林大人的丧事办得如何?” 安修仁道:“已照殿下吩咐厚加殓葬,他的一家老小也安置妥当。” 接着冷哼一声,沉声道:“这狗娘养的许文华真想不到有这么大胆子!连朝廷委派的接任刺史都敢毒害。多亏了殿下英明,发觉其中蹊跷,派微臣前去暗查,否则也不会让微臣机缘巧合下得到那封举报密函。” 李世民却向后摆了摆手,道:“也是多亏了智辨和尚,他精通医理毒物,听我说起林大人的死状,才猜到可能是中了一种传自西域祆教的圣女蝎剧毒。” 安修仁道:“可惜微臣到达林大人最后下榻的百泉县时,当地的那间祆神庙已在一大早人去寺空了。” 李世民盯着水面,手指抚摸上窗边,道:“或许是担心朝廷会派人前去调查吧。从中可见这帮人行事确实谨慎。” 安修仁点了点头,眉头微蹙着,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有一件事微臣昨晚回来的匆忙忘了说,或许和这祆神庙有关。” 他当下便把从百姓口中听来的那件神勇捕快夜战祆教淫僧的事迹说了一遍。 李世民听后微微色变,不禁转过身来,眼中神光闪闪,冲安修仁感叹道:“如此说来此人真是智勇双全,乃不可多得的人才,没想到小小的百泉县会有这样人物。他叫什么名字?” “记得是叫……”安修仁努力回忆着,猛然一拍大腿道:“对!叫殷禹!” “殷禹、殷禹……” 李世民看着水池中已经逐渐散去的鱼群轻声念了好几遍。 第22章 天王护身 深夜,大牢中除了过道上有几盏油灯提供最低限度的照明外,牢房内的光线来源便只有从正对着栅门的那堵石墙顶部的气窗中,洒进的些许月光了。 此刻,整个大牢内的打鼾声、磨牙声此起彼伏。 而殷禹还没有入睡,独自背靠着墙,坐在这张勉强算是床的草褥子上,望着木栅外的那盏油灯出神。 自从他入狱以后,每到夜里他就容易失眠,反倒是白天牢房里比较吵闹的时候,才最容易入睡。 “五天了,加上路上的五天,今天刚好是第十天。” 殷禹心中默数着,如果一切计划不变的话,明天天一亮就该是那个狗官许文华和突厥人约定献城入侵原州的日子。 想到这里,他哪还有心思睡觉。 然而此刻他身陷囹圄,别说想救谁了,就是自保都已成问题,只能在心中无奈叹了口气。 这几天来,殷禹不断地在脑中思考着一些事和人。 想得最多的自然是齐柔和齐老爹。 他们父女二人可以说是殷禹的救命恩人,也是他们让殷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如今突厥大军进犯在即,也不知道他们逃离了百泉县没有。 而第二个想到的则是袁十三。 那天殷禹当街被捕时,曾挣扎地在人群中找寻过他,盼望他能出手解围,却没想到对方早已经不见踪影。 一路上,两人相处的颇为融洽,殷禹自认为也能算是对方的半个朋友。没想到的是大难临头方见真心,这一点实在让他唏嘘不已。 再者想到的便是秦王李世民。 这几天来殷禹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把自己从破屋见到大胡子安修仁开始,到齐王府中计被诬陷入狱的整个经过想了又想,念了又念。 总算是想明白了其中的一些关键问题。 譬如,对于突厥来犯的消息,大胡子安修仁必定是已经上报李世民,否则以他一个臣子身份又怎敢在李世民未发话前对自己动手,而李世民又默许了这一切行为呢? 同时李元吉对于突厥进犯的事情必然是毫不知情的,否则也不会让魏徵来套取消息。 换言之,李世民在得到这一紧急军情后并没有马上上报朝廷,而是隐瞒了下来。至于他为何这样做,殷禹想来想去答案只能是利益两个字。 想到这里,坐在草褥上的殷禹又是拳头一紧。 究竟是何利益他猜不出来。只不过以一州百姓的性命换取自己的利益,这他娘还是书本上写的一代明君、千古一帝的李世民吗? 这一切都不得不让殷禹怀疑,是否自己的到来,已经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李世民也好,李建成、李元吉也罢,是否在这一时空里都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和自己曾经读过的历史已经没有丝毫关联? 殷禹忍不住轻叹口气,正愁肠百转、黯然神伤之际,忽然旁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转头一看,原来是皮六已经揉着睡眼靠墙坐了起来。 后者迷茫地张望一下四周,发现殷禹未睡后,便挪了过来坐到身边,打着哈欠道:“这么晚了殷兄弟怎么还不睡?” 自那日殷禹和他化敌为友后,两人的关系还算相处的融洽,偶尔能聊上几句。 只是还远没到交心的地步。因此,殷禹只好撒谎道:“刚有一只老鼠从身上爬过,把我吓醒了。” 皮六听罢忍不住哈哈一笑,笑声在静谧的大牢中显得格外清晰,吓得他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又学殷禹般背靠着墙,侧头望了望石墙顶部的气窗,默然数息后,又低声道:“我皮六是个粗人,说话直,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兄弟你。” 脸上露出一副十分真诚憨厚的笑容。 殷禹见他言辞闪烁,必有蹊跷,便直言道:“皮大哥有话尽管说吧。” “那好!我看兄弟你长得仪表不凡,不像那种会偷鸡摸狗的人。被抓入狱是不是其中另有内情?” 皮六说完搓了搓手,神色有些尴尬。 殷禹心中暗笑,果然是猜对了。 但一来和皮六认识不过才短短几天,正所谓交浅言深,实在没有坦白的必要。二来,即便说出这些过往,他同为阶下囚又能帮得了自己什么忙呢? 于是,随口应付道:“人都有走窄了的时候,皮大哥未免太高看我了。” 说完,眼见皮六嘴唇翕动,似乎还要追问,干脆转移话题道:“皮大哥是犯了什么事情进来的?” 皮六闻言神情为之一愕,旋即面色阴沉下来,沉默了半晌,方吁一口气道:“乡里的里正趁我不在家时,几次三番地上门想欺负我妹子,我一气之下就把他宰了!” “宰得好!” 殷禹忍不住一拍大腿,低声应和。 他自己本人绝非一个滥杀无辜的人,只是在刹那间想起了齐柔,想着如果换了自己也必然会这样做。 因此自然能理解皮六会宰杀那名里正的举动,心中对他本人不禁多了一分敬重。 皮六却神色一黯,苦笑道:“杀人偿命,现在只等刑部复核再上报皇帝老儿批准,我这条命就要还给那畜生了。” 声音中既有无奈又有不甘。 殷禹被他的话语带动不禁联想到自身,现在身陷大牢又何尝不是前途茫茫、生死难料呢? 一下悲从中来,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只好岔开话题道:“那他们两个呢?” 殷禹冲着对面墙角下还在不断打呼噜的胖、瘦两人示意。 皮六转头看了一眼,嘴角冷笑,脸上的鄙夷之色更是毫不掩饰,道:“胖的那个是奸污妇女,瘦的那个是拐卖婴孩。我们三个是一前一后进来的,相隔就差一天。” 言语中透露出一股对两人的不屑。 殷禹借着一点月光,微微诧异地看向皮六,道:“那就怪了。我看他们身上都受了刑,为何你看起来一点伤都没有?” 当日殷禹初来乍到,胖瘦二人想要给他下马威时,殷禹便发觉两人手上、脚上都带了不同程度的新伤,像是杖伤、鞭打的。反观皮六身上却是完完整整,丝毫未损。 皮六闻言蓦地神秘一笑,当即脱下上衣,露出结实的身板,道:“你看我这臂上写的什么。” 殷禹借着气窗中洒进的月光,细眯着眼朝他两臂仔细瞧去,轻声念道:“生不怕雍州牧,死不怕阎罗王。” 他疑惑地抬起头,看着皮六一脸的得意之色,才猛地想起一件事来。 当日在临近长安的路上,袁十三和他闲谈时,曾说过整个长安城中的大臣除宰相外,最威风的便是御史台官员和雍州牧。 前者可根据传闻弹劾官员,无需证据,也不受理诉讼。 后者一手掌管京畿重地二十一县的治安、行政之责,朝中地位可谓举足轻重。又关系京城安危,因此历朝历代该职虽然多有别称,但均由亲王出任,本朝担此要职的正是秦王李世民。 皮六将这两句话刺在臂上,可见其平日里绝非什么善男信女。 皮六似乎极其享受殷禹的这种诧异目光,又转过身,露出后背,道:“你再看这个。” 在月光的映照下,只见他背上刺了一幅佛教天王像,一脸的凶神恶煞,胯下骑一头异兽,手持法器丝带飘飘。 尤其在粼粼的月光加持下,更显得栩栩如生。 殷禹费解地看向皮六,他绝不信像皮六这种人会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以至于把天王像刺在背上供奉。 那么这幅天王像刺青又和自己刚才的那个问题有何关系呢? 还未等他细问,皮六已转过身,边穿起上衣边微笑道:“这是毗沙门天王像。衙门里的昏官多有信佛的,因此每每想对我动刑时,看到了老子的后背,生怕打坏了天王像惹怒上天,就只好骂我几句放过了。” 殷禹听他话里意思竟然是个衙门里的常客,也就难怪会想出这样古怪的法子。 不禁莞尔一笑道:“这样看来佛祖确实是显灵庇佑了。” 皮六却冷笑一声,道:“他娘的!个个没钱的想变有钱,有钱了就想当官,当官了就想越爬越高,最后还要长命百岁。 到处求菩萨告佛祖的,天下间所有好事最好是自己一个人全占了。呸!活该这些蠢材拜佛拜成糊涂虫。” 殷禹听他虽然言语粗鄙,却恰恰说明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至理。可见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因此心里又对他拉近几分。 两人又谈了一阵闲话后才各回原位睡下。 大约一个时辰后,天色仍然昏黑,长安城里的大小官员们却在睡梦中纷纷被家奴惊醒了。 “陛下急召,即刻入朝!” 第23章 兵犯原州 此时距离早朝还为时尚早,像这样的情况许多人还是头回遇上。 百官们虽然心中困惑,也不得不急忙起身穿衣洗漱。 有些住得离皇城远的,连官服都来不及穿好就抓紧往皇宫方向赶。 唐风尚武,不论文武官员日常出行一律骑马。 于是,一时间深夜的长安城里惊起了一阵阵纷乱杂沓的马蹄声。 伴随着各家奴仆手中的风灯,从四面八方好像火蛇一样,共同朝天街朱雀门奔去,将偌大的长安城照亮了大半。 要入皇城,朱雀门是第一关,百官们骑至门口后便匆忙下马,一路上虽然互相照面却不敢有丝毫停留。 百官一路上趋步疾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承天门才总算是到了宫城大内。 这里距离皇帝日常处理政事的中朝太极殿所在,还要再过嘉德门、太极门两门方能到达。 百官们此刻早已经一个个累得满头冒汗、内衫湿透,却还是不敢稍息。 如此急召必有大事发生! 等他们一个个终于到达太极殿,分列站定后,领班太监才清唱一声。 一个身穿赤黄圆领袍,头戴翼善冠,腰配九环带,足登六合靴的中年男子,便在左右一班太监的侍奉下龙行虎步地从殿后走了出来。 只见他隆额高鼻,浓眉大眼极具神武风采,耳垂圆厚,一副贵相。虽然已渐露老态,但不难想象年轻时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此人除了是主宰泱泱大唐国运、万民生死的当今皇帝李渊外,还能是谁! “吾皇万岁!” 李渊端坐龙椅后,百官参拜。 “众卿家平身。” 他语气不疾不徐,随即又向身边的小太监示意。 小太监立即向下高声念道:“诸位大臣,边关急报!兵部于一个时辰前接到原州方向发来四炬离合火信号。” 话音刚落,底下的百官已经瞠目结舌、震惊不已。 依照本朝的烽燧报警规定,以敌军多寡决定离合火数。四炬离合火是最高级别的报警信号,这意味着敌军人数至少在万人以上! 而假若这只是先头部队的话,那么整个敌军数量将是难以想象的。 太极殿上的百官们这才明白了皇帝为何要如此急切地召他们入朝面圣。 站在左一列第二位置的齐王李元吉神色不变,偷偷把目光瞟向右一列第一位的秦王李世民身上,见他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嘴角不禁挂起一丝冷笑。 “禀陛下!” 左侧行列中站出一位年轻臣子,手持竹木笏板启奏道:“烽火既是从原州方向传来,敌军数量又如此众多。那么唯有是突厥颉利可汗率众来犯!” 李渊微微颔首,以一种分不清态度的平缓语调,问道:“如此,众爱卿有何对策?” 一时间,大殿之上议论声此起彼伏,可谁也拿不出个主意。 片刻后,右侧行列里终于有人站出来说道:“禀陛下,突厥往日南下,所图的均不过是我大唐的财帛子女,掳掠一空便即还巢。臣提议可派使者将财帛金宝并部分子女亲送突厥大营,则彼必退。” 对这提议,不少大臣纷纷点头附和。 因为这贿赂求和的策略是李渊方面自太原起义开始,便用来应付突厥的极有效的招。 既然已有前例,现在再照搬一次又有何不可? 李渊听后只是目光下移,淡淡看了那大臣一眼,捋着短须不语。 “禀陛下,臣认为此法不妥,”左边行列里又站出一位老臣,道:“突厥此来人马众多,恐怕寻常财帛难填欲壑,臣斗胆猜测,其野心或旨在长安府藏!” 这话不说不打紧,一说出来,大臣中顿时有人面如死灰、哗然惊呼。 试想殿上的京官们哪个不是一家老小均住城中,如果突厥兵马真杀入长安,那才真是灭顶之灾。 那位老臣又接着说道:“因此,臣以为不若焚长安而不都,则胡寇自止。” 烧了长安以绝对方劫掠的念想,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一时间又引来了众多大臣的附和。 龙椅上的李渊却是脸色微变,双目精芒闪动,环顾百官一圈,沉声道:“除此以外,众爱卿还有何良策?” 底下百官均你眼看我眼,最后默然不语,看样子似乎已经达成了自保为上,逃命要紧的默契。 蓦地,一人从左侧行列中挺身而出,道:“禀陛下,臣以为此计万万不可!” 百官们不禁齐刷刷地朝那人投去惊诧目光,才发现出言反对的原来是站在百官最前列的太子李建成! 李建成续道:“其因有三,一则焚都弃民,实有损我大唐国威,日后征服四方万国,如何服众?二则想我大唐初立时根基未稳,才不得不屈身饲狼,如今我国力日盛,两军对垒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三则突厥虽虚夸控弦百万,然其内部却是矛盾重重。大可汗颉利与小可汗突利名为叔侄,实则有夺位之仇,一旦后方有变,则颉利自顾不暇,敌军便可不攻自破!” 这番利弊论述说得实在有理有据、有智有谋,别说武官,就是文官听了也登时气血上涌、士气激昂,一扫刚才朝堂上的阴郁之气。 众人不禁纷纷向李建成投去了激动且赞赏的目光,其中又尤以魏徵最为欣慰。 龙椅上的李渊更是忍不住离座起身,拊掌大笑道:“真乃吾家千里驹!” 百官这时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陛下心里的意思是主战呀。 “然则,敢问太子又该遣何人为主帅呢?” 殿中倏然响起一道略带沧桑的嗓音。 李建成微微转身,向后朝那个已然出列的大臣瞥了一眼,只见他年约四十岁许,外貌清瘦,气质儒雅,使人见了难生恶感。 然而李建成此刻的眼中却是杀机闪过,因为此人正是李世民手下的十八学士之一房玄龄。 而房玄龄刚才所提出的与其说是个问题,但不如说是条毒计更为准确。 朝堂之上向来是举贤而不自荐,尤其是兵马大事,倘若自荐难免给人一种夺权不轨的印象。 如今房玄龄主动向李建成询问主帅人选,便是要让他先举出一人,这样其他臣子中即使有人再推举李建成担当主帅,李建成为了自己的清誉着想,也不得不辞让这位子。 真可谓打蛇在七寸,一下堵住了李建成亲自领兵出征的可能。 岂料李建成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似乎早有准备的样子,诚恳道:“秦王久征沙场,足智多谋,臣愿举荐秦王担此重任。” 话音刚落,满殿惊愕。 就连一旁的李世民都忍不住偏头看了李建成一眼。 百官们就房玄龄刚才的发问在脑海中早已经设想了无数人选,就连太子自荐的可能都有过,唯独没想过他会举荐秦王。 重坐回龙椅的李渊也不禁面露诧异,锐利的目光往李世民身上投去,深深看了一眼,却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李建成又紧接着说道:“此外,齐王勇武过人、熟谙兵法,臣愿再举荐他为副帅,辅助秦王行事。” 李渊先是一愕,随即面露喜色,不住地轻捋短须,眼中尽是赞许之色。 “禀陛下,臣恐怕有所不妥!” 忽然,底下又有一名大臣站出来说道。 李渊眼中闪过一丝愠色,淡淡道:“有何不妥?” 那名大臣禀道:“去年自陛下下令废除关中十二军以后,关中二十余万兵马已尽皆归农,而上番宿卫之士又负有保卫京畿之重责,不可轻易离京。如此,急切间恐难以召集足够兵马迎敌,还需从长计议。” 李渊原本还有些不悦的脸色,经他这么一说登时双眉紧蹙起来。 原来大唐依前朝旧例实行府兵制,百姓担任府兵期间可免除身租庸调等各种赋税。 前期自然能迅速招纳来大批兵马,然而国家逐渐安稳后,这些不需纳税的大量府兵便对国库税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于是李渊曾在去年下诏,废除关中十二军,共二十余万兵马尽皆归农。 虽然富了国库,但没想到如今战事一起,反倒成了集结军队的大难题。 李渊轻摸着龙椅上的龙头把手,一时间面露愁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忽然听殿下一人高声道:“臣有一计!” 众人急急瞧去,竟是太子洗马魏徵。 ※※※ 殷禹正睡的香甜,忽然感到手脚被什么重物压着似的。 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此时天已微微泛白,他借着从气窗中透进的淡淡晨曦,模糊中看清了身边的状况。 后背不禁激起一层冷汗,一股冰凉的死亡气息更是直窜天灵盖,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只见胖瘦两囚此刻分开左右正死死压住了殷禹的手脚,动弹不得。 而为首的皮六则直接跨坐在他的腰上,手持某物抵在他的脖颈大动脉上,恶狠狠地说道:“想死还是想活?” 第24章 越狱逃生 殷禹敢保证自己的大脑自有生以来,绝没有一次像今天般运转得这么快的。 “想死如何?想活又如何?” 他借着提问的短暂时间已经看清了皮六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是一片被磨得极薄的砖片,大概是从哪块墙砖上掉下来的。虽然是很小一片,但由皮肤上传来的触感判断,其锋利程度足以割开自己的颈动脉。 到时一幅鲜血喷涌的画面,将是他人生最后的记忆。 矮胖子在旁怂恿道:“大哥别跟他废话,宰了他吧!” 一看就知道还记恨着殷禹那一记断子绝孙脚的大仇。 皮六没有理会他,紧盯着殷禹,道:“想死我现在就一抹你的脖子,一了百了。想活——” “大哥!成了!” 不远处传来干瘦子的一声低声欢呼。 殷禹循声转动眼珠子望去,发现干瘦子不知道何时竟悄悄溜到了牢门边上。他刚才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那片可决定自己生死的锋利砖片上,一时竟没有发觉他的离开。 只见干瘦子挨着牢门,手里拿着根铁丝,极其小心地将挂在牢门上的大铁锁取下。 又将牢门缓慢地向外轻推了推,那象征自由的牢门吱吖一声,便被打开了! 殷禹见状,脱口低声道:“你们要越狱!” 他这时才明白了三人的打算。 皮六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语气却十分诚恳地说道:“不然等死吗?殷兄弟,你是聪明人,跟我们走吧。” 又朝矮胖子使了个眼色,后者面有不甘地咬了咬牙,最后还是放开了压制着殷禹的手脚,随即也蹑到牢房门口蹲着,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皮六从殷禹身上下来,同时把手递了过来,目光炯炯,透着一股强烈的期盼。 殷禹望着眼前这双宽大的手掌,只在一个呼吸后便做下决定了,将自己手掌和皮六握紧,由他笑着一把将自己拉起。 没错!与其在这大牢里一直被关押下去,生死难料,还不如赌他娘的一把。反正左右不过是个死! 正当皮六移至牢门处准备带头踏出第一步时,却被殷禹按住了肩头,后者向他说道:“我来打头阵吧,我的听力比一般人的要好。” 皮六虽然有些怀疑,但看着殷禹坚定的目光,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殷禹蹲在牢门口,先竖起耳朵仔细将大牢内的所有声响听了个遍。确认除他们四人外,附近的其他犯人均在熟睡中后,又打个手势,皮六等三人便蹑在他后面悄悄逃出了牢房。 殷禹被抓进大牢时头脑还处于迷糊之中,但好在皮六等三人还记得清晰的路线。 因此,出了牢房后皮六在后悄悄以手示意,指点殷禹前进的方向,四人直接往右侧通道潜行去。 通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均会设置一盏油灯,提供最低限度的照明。 随着忽明忽暗的光线变化,既帮助了殷禹等人辨认前方道路,又很好地掩藏了四人的身影。 四人猫着腰,一举一动皆是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唯恐弄出动静吵醒了其他牢房内的囚犯。 因此,步幅只相当于正常人走路的一半,但所花费的力气恐怕比正常走路多了一倍都不止。 殷禹走在最前面,同时眼光来回警惕着左右两边牢房内的犯人动静。 在潜行的过程中,他想到了皮六等人之所以会选择在这个时间越狱,绝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一来此时天色渐明,关了一夜的坊门和城门也将随之开启,这是越狱逃跑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 否则跑出大牢却发现坊门、城门紧闭,无处可逃,那才叫抓瞎。 二来依照牢房犯人的日常作息推测,此时其余囚犯基本都还在睡梦之中,如此又可极大地减小被人发现的概率。 当这些关键信息全部串起来一想,殷禹便迅速醒悟过来,原来昨晚皮六突然醒来找自己谈心,根本是计划好的。 殷禹想到一定是自己突然加入了这间牢房,以及近段时间的失眠,打断了皮六等人原先的越狱计划。 于是,皮六便不得不打探自己的过往,好决定是否拉自己入伙,又或是像刚才矮胖子说的那样,一抹脖子宰了自己。 想到此处,殷禹不得不暗自庆幸自己在昨晚和皮六的谈话中,总算和对方交谈融洽,否则刚才恐怕已在睡梦中一命呜呼了。 大牢之内地形并不复杂,弯弯曲曲加起来也不过三四百丈左右的长度,然而四人因谨慎潜行的原因,竟然硬生生地走了小半个时辰。 这点程度的体能消耗,对于殷禹这种平日里一直训练有素的特种兵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但他却发现身后排第三个的矮胖子已经渐渐开始大口喘气,要不是其他牢房内的犯人睡得实在香甜,恐怕早已经被发现了。 当殷禹领着皮六等三人终于走到某条两面均是石墙的走道的尽头时,只见拐角处灯火明亮,显得与众不同。 他打个手势,身后的皮六三人立即会意,停下了脚步。 殷禹自己则贴墙微微探头一看,原来正是走到了大牢的出口处,大约十步远的牢门旁的一张桌子上,则有两名狱卒正趴在上面呼呼大睡。 殷禹赶忙向后打个手势,示意皮六等人在此等待,自己则悄声摸了过去。 走至两名狱卒身旁时,簌簌两记手刀挥下,迅速将其击晕,又以极佳的肌肉控制力扶住了桌子,没有造成一点响动。 做完这一切,才冲后方拐角上已悄悄探头查看的皮六打个手势,后者即刻挥手领着胖瘦二人走了过来。 殷禹待三人走近后,望着那扇已在内门处上锁的坚固铁门,心知这是防止有人从外闯入劫狱的设计。 便压低声线道:“钥匙肯定在他们身上,快找一下。” 话音刚落,胖瘦两囚突然各自抓住一名狱卒,一手捂住他们的嘴巴,一手拿出砖片往他们脖颈上奋力一划。 那两名狱卒的颈动脉当即便像喷泉般飚洒出血液,溅了胖瘦两囚一身,同时两名狱卒的大脑也瞬间清醒过来,只挣扎了一下,双手便无力地垂落下去。 殷禹见着此情此景,脑际有一阵嗡声轰然响过。 呆愣数息后,登时虎目圆睁,怒上心头,抓起矮胖子的上领,拼命克制自己才没有发出怒吼,低声质问道:“你做什么!他明明已经晕过去了!” 矮胖子却毫无畏惧地阴冷一笑,抹了一把脸上被喷溅到的热血,道:“万一他待会醒过来呢?我们岂不是没逃出长安城就被人发现抓回来了?再说平时这两头贱驴总刻薄老子们,杀就杀了又怎样。” 他瞧准了殷禹此时不敢和他动手,怕闹出动静,因此有恃无恐。 一旁的皮六此时也轻抓住殷禹的肩头,低声道:“殷兄弟,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先逃出去再说吧。” 殷禹愤怒的目光扫过三人,见他们紧盯着自己,一副随时翻脸动手的模样,心知此刻不是算账的时候,只好咬牙将这口怒气吞下。 一松手,将矮胖子放开。 矮胖子看着殷禹冷笑一声,随即又和干瘦子蹲下身在两名狱卒的死尸上摸了摸,很快便找到了一把牢房钥匙。 矮胖子拿到钥匙后,走到铁门旁试了试,那把长条铜锁当即就被打开。 皮六和胖瘦两囚见状不禁喜形于色。 殷禹虽然因刚才胖瘦两囚滥杀无辜的行为而感到恼怒,但此刻眼见自由在望,也忍不住心生一股兴奋的期待。 只是当矮胖子将铁门向内轻拉时,代表着金属撞击的一道铿声在四人耳鼓内骤然响起,清脆无比。 吓得四人均头皮发麻,差点胆破心裂。 “外面还有一把锁!” 矮胖子踮脚从门上气窗查看后转头说道,脸上已是面如死灰。 原来这是内外双重锁的设计! 第25章 一字双锁 换言之,不是里外两把锁同时开启的话,外面的人根本进不来,里面的人也根本出不去。 皮六和胖瘦两囚彼此对望一眼,均看出来各人眼中的那股难以言喻的绝望。 但这其中却不包括殷禹。 他在被那道金属撞击声惊吓到的下一秒,便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他一把拿过矮胖子手中的钥匙和铜锁看了看,发觉内门锁孔的形式竟然是最简单的“一”字形设计。 不禁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但他转头便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大牢重地,寻常人本来就难以接近。更何况这内外两重锁的设计,即便是用最简单的门锁,外人想要同时撬开也是难比登天。 旋即,殷禹又从干瘦子腰间一把抢过之前撬锁用的那根铁丝,仔细检查起来。 皮六等三人望着殷禹的一举一动,均是一脸愕然,虽然不明所以,但他们的眼中又不禁多了一抹期望,期望着奇迹会在殷禹身上出现。 然而数息过后,殷禹却冲皮六叹道:“不行,还是太短了。” 他见三人一脸迷茫,只好解释道:“像这种内外双重锁不出意外都是对称设计,所以根据内锁的位置其实就可以大致判断出外锁所在。 这道铁门刚才听声音至多不会超过两厘米的厚度。如此一来只要计算准确,完全可以通过这道门缝利用铁丝,从里到外打开外锁。” 他指着铁牢门边上的那道明显的缝隙。 大概是为了通风的原因,这扇铁门上除了一个拦着铁栅的气窗外,门缝被设计的格外宽松,足有一根小拇指的宽度。 不像平常所见的房门似的严丝合缝,将铁丝从其中穿出去绝对绰绰有余。 殷禹又望向手中那不过一掌长度的铁丝,叹道:“可惜这铁丝太短了,长度根本不够。” 他刚才已经比对过,发现这铁丝长度只堪堪够到一面门锁。换言之,加上误差和外锁的距离,至少还需要三倍的长度。 皮六虽然不能完全明白殷禹话里的意思,但大概听懂了,讶道:“你意思是只要还有足够长的铁丝,就有办法打开门外的铁锁?” 殷禹听他话里有话,反问道:“你还有铁丝?!” 皮六现出一脸的苦笑,道:“这东西还是瘦子进来时,好容易藏头发里带进来的,哪有多的。” 殷禹闻言不禁一阵沮丧。 为今之计只有赶紧再潜回牢房,当作无事发生,等换班的狱卒进来发现死尸后,来个抵死不认才是正途。 但眼见已经来到通往自由的大门面前,却要无功而返,换了谁都不甘心。 正郁闷无解时,殷禹的眼睛不经意地忽然瞥见一旁石墙上的一排墙钉,上面挂着各牢房的钥匙。 心头狂跳,急忙走过去取下一串钥匙来。 那串钥匙共有七把,由半指宽的铁片饶了三圈,成一个环圈从各钥匙的孔眼串起,接口处虽有焊接,但好在不是特别紧密。 殷禹仔细看了一遍后,心里产生了一个大胆想法。 双手开始微微向左右用劲,那铁环的接口处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翘起,最后掰开成了两边。 做到这一步后殷禹不得不喘了口气。 而一旁的皮六目睹整个过程后却是大受震撼。 如果单单是把铁环折断,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殷禹刚才的这番操作难就难在如何不弄断铁环的情况下,又把那焊接点分开。 这是需要对自身手劲有着极其精准的控制才能办到的事,非一般人所能及。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殷禹的心中刚才也是泛起了一阵诧异。 原来自己在坐牢的这段期间,已经不知不觉地养好了之前双臂的旧伤,现在双臂至少已恢复了六七成的气力。 殷禹稍微休息会儿后,不敢耽误时间,又抓起铁环的一头小心地将其拉伸开,直至把它们分成了完整的一条细长铁片。 比干瘦子的铁丝还要长四五倍都不止。 这整个过程花了近一刻钟时间,以至于殷禹的额头上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旁的皮六三人见状,顿时双目炽热,虽然还不知道殷禹究竟要做什么,却渐渐生起一种即将脱离樊笼的期待。 殷禹不敢稍有停歇,赶忙蹲下身,将铁丝和内锁及钥匙又模拟比对了一番,以锁孔及钥匙的形状特点作为参照,一点点地将铁丝曲折成了一个带齿形的特殊形状。 成型后,原本细长的铁丝只余下了一节小指头左右的尾部长度可供人捏着。 换做刚才的话,这场越狱大业到此就算是宣布失败了,但幸好有这铁环的发现,才让这条死路柳暗花明。 殷禹又将那把内锁重新上锁锁好,拉过死去的狱卒原本坐着的椅子,将手边的细铁片放在地上,用椅腿使劲地一点点压过。 原本还有些弯曲的细铁片就在这压力下被慢慢压平捋直。 如此,又花了一刻钟时间后。 殷禹看着手中的直条铁片,心中忍不住有些兴奋起来,却又不敢大意,赶忙又仔细地将铁片一端衔接在了齿状铁丝的尾端。 小心地将这根特殊齿状铁丝由内锁的锁孔插入。 铿地一声脆响! 内锁的弹簧弹开。 看得身旁的皮六三人目瞪口呆,旋即脸现一抹红晕,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殷禹抬头扫了三人一眼,只是淡淡一笑,知道这只是整个解锁过程的第一步罢了。 他拿着这把特殊钥匙走至铁门边,一边细眯着眼由门缝往外凝神观察,一边心中计算着铁门的厚度和外锁离门缝的距离。 心中有数后,才将细铁片在对应位置进行调整。 整个过程快速干脆,如果不是平时训练有素的话,换了其他人尽管知道这方法,没有一两个时辰的调试恐怕也做不到。 皮六三人就在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殷禹鼓捣。 虽然看不太懂,但他们刚才见殷禹已经成功用齿状铁丝撬开内锁,心中早隐隐将全部逃狱的希望压在了他一人身上。 看着他一脸凝重的神色,皮六三人也深受感染,不禁跟着开始紧张起来。 殷禹双目几乎是贴在了铁牢门的缝隙上,手中同时将那设计好的齿状钥匙从门缝中送出。 “我留了一厘米的误差,只要找准位置,那么——” 他正解释着的声音戛然而止,此时根据心里预估和目光所见,已经将“钥匙”由门缝微调、换向了三次。 从手中铁片所传递来的细微的触感上判断,殷禹已经确定自己找到了外锁的锁眼位置。 离打开外锁只差最后一步! 皮六三人看他此时凝重的表情,不用猜也知道必是到了关键时刻,因此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这最后一步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极难。 铁丝本就较为柔软,要将它对准插入锁眼,同时通过细铁片的操作成功撬开铁锁的弹簧,可以说是比刚才掰开铁环的难度还要上升三个级别都不止。 殷禹手捏着铁片,摒止呼吸,之前刚擦拭过的额角上,早已又冒出了一层细密白汗。 铛地一声异响! 一道好像金属重物砸到了地面的声音蓦然在殷禹等四人耳鼓内响起。 四人均你眼望我眼,既有兴奋又有不敢置信的神色透出。 殷禹起身顺势将铁牢门向内一拉,铁门当即开启。 一条约十丈长的通道出现在眼前,脚边的地面上则躺着一把和内锁一模一样的铜锁。 皮六兴奋地一掌拍在了殷禹的肩头,那种难以言喻的喜悦直接充盈在脸上。 殷禹心中虽然同样兴奋,但心知此时还不是庆祝的时候。 赶忙一挥手,皮六三人又蹑在他身后,跨出牢门往通道上走去。不知不觉间殷禹已经变成了四人小队中的领导者。 那条通道的尽头处又是一个拐角。 从拐角处所射入的光线判断,那绝不是灯烛一类的火光所发出的,而是自然的日光。 这就意味着,只要走过拐角便是真正的逃狱脱困,天高海阔。 一念至此,四人自然加紧脚步,迅速移至了拐角处。 殷禹正要探头查看时,只听弯道的不远处恰好传来一声叱责:“走快点!耽误了大事,你我脑袋不保!” 糟糕,有人来了! 第26章 奔赴前线(4千字,求追读) 殷禹只在一个呼吸间就已经想出了处理眼前危情的两种办法。 一是直接冲出去,凭借自己已恢复六七成功力的身手,或可趁乱逃走。 二是赶紧照原路返回牢房,当一切事情从未发生,来个打死不认账。 只是两者皆有利有弊,他在心中还未做出最终决定时,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两道尖叫声。 随即,胖瘦两囚面带惊慌地从他身后像被人踢飞出去般,直接飞扑到前方的通道尽头上。 顿时惹来拐角一侧的连连惊叱声:“什么人?!” 殷禹被这突变吓了一跳,急忙转头去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皮六已经一把拉过他胳膊,火急火燎地往回头跑。 两人刚穿过那道好容易撬开的铁门时,只听到通道那头已响起一阵喊杀声,接着就是两道高亢的惨叫响彻大牢。 殷禹在短暂的震惊后,已经回过神来,明白了皮六眼下所做的正是自己刚才设想的第二套方案,返回大牢打死不认参与越狱。 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将胖瘦两囚踹出去,牺牲他们。 但当殷禹再转念一想时,便明白了其中原因。 若是四人全跑回牢房,依照胖瘦两囚平日的心理素质是绝对挨不过审查的,何况他们身上还满是那两名狱卒死时喷溅出的血迹,一查就要露馅。 一念至此,殷禹也不禁为皮六果断的行事作风而感到深深的佩服。 又想到胖瘦两囚刚才残忍杀害了那两名狱卒的情景,按一命偿一命的做法,他们两人也确是该死。 因此,想通这一关节后,殷禹脚下生风,和皮六一路飞跑回了原来蹲坐的牢房,途中还惊醒了几个囚犯。 两人刚一钻进牢房,皮六赶忙示意道:“快躺下睡觉!” 同时拿起地上那把被打开的门锁和锁链准备把牢门重新关上。 “不能关!” 殷禹见状,急忙抓住了他的手。 皮六只对视了一眼,立时反应过来自己真是吓得昏了头,差点此地无银。 于是放下铁锁,任牢门敞开着,和殷禹赶忙各回自己的草褥子上就地躺下假寐。 殷禹躺在地上努力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同时心中感叹道,皮六此人确实是个狠角色,他刚才能在危急关头想到拉自己一把,绝非兄弟义气那么简单,而是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否则四人一间牢房,只有皮六自己一个人“熟睡”没有参与,这也太说不通了。 但无论如何,皮六确是救了自己一命。 殷禹正胡思乱想着。牢房外的走道上已经传来了一阵阵高低不同的咒骂声,一听就知道是自己刚才险些撞上的另一帮狱卒查房来了。 这帮狱卒在杀了胖瘦两囚后,必然是已经发现了门口的那两具看门狱卒的死尸。 现在要来抓人了! 那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近,殷禹的心脏也跳得越来越快。 直到脚步声停到了殷禹和皮六两人所在牢房的门口,接着便是一道惊呼响起:“他娘的,在这里!” 紧接着啪地一下鞭打声响起,殷禹忍不住哎呦一声,只感到背后一阵火辣辣,疼得他立马“醒过来”。 殷禹龇着牙倒吸一口凉气,坐了起来抬头一看,只见那叫宝爷的麻脸狱卒正站在身旁,居高临下地怒目扫视了自己和皮六一眼。 随即麻脸狱卒转身又是一皮鞭下去,一旁的皮六也登时被抽“醒过来”。 麻脸狱卒气呼呼地瞪着殷禹和皮六两人,叱问道:“他们两个呢!” 指的自然是同房的胖瘦两囚,只不过他们二人此刻恐怕早已成了乱刀下的亡魂。 皮六假模假式地揉着后背看了一圈,一脸迷茫道:“他们去哪儿了?宝爷,我睡得沉,没注意。” 殷禹看着他自然而又不做作的演技,心里泛起一阵怪异的感受。 虽然眼下情况危急,但他又不禁联想到如果大唐朝也有演员这行当的话,凭皮六的这份演技或许能闯出一番天地来。 此时,听到传呼的黑脸狱卒已经带了其他三名狱卒赶到了牢房门口。 “他娘的!这是什么?” 麻脸狱卒以鞭代指,指着皮六的胸口位置。只见皮六那灰白肮脏的囚服上赫然有几点红色印记,像是血迹,显得格外显眼。 这必然是刚才胖瘦两囚残杀狱卒时,由他们喷出的血液溅上的。 当时四人只想着越狱逃跑,哪会顾得上这些,如今没想到却变成了铁证。 殷禹心里一沉,暗叫糟糕。 皮六则一脸惊骇,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麻脸狱卒见状顿时眼里喷火,举手便是一鞭子抽下来,在皮六的脸上立时留下了一条血痕,疼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 紧接着又骂道:“敢给老子越狱,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又是一鞭子抽在皮六身上,还不解气,又往殷禹身上抽了两鞭,殷禹咬牙硬是一声不吭。 岂料如此一来反而激怒了麻脸狱卒,怒目冷哼道:“嘴硬是不是?杀害狱卒,企图越狱,我现在就是杀了你们两个,也没人敢怪我!” 说着将皮鞭塞进腰带,就准备拔出了腰间佩刀。 殷禹眼中当即闪过一抹杀意,眼下情况已经无路可退,只能强行越狱了,否则束手待毙才是真死的冤枉。 牢中杀机一触即发。 一直站在牢门口处的黑脸狱卒见状,赶忙冲进来拦下了搭档,低声说道:“已经死了两个了,再死两个上面追究起来就不好交代了。再说,让他们多活两天怕什么,反正他们也没命活着回来。” 麻脸狱卒听后一脸的不悦,但还是点了点头。 接着两人便走到牢房外面,在走道上边徘徊着边冲各牢房内的囚犯高声喊道:“所有人给我听着!今天算你们十八辈祖宗保佑了,皇恩浩荡给你们一个活命机会!” 殷禹听他说的奇怪,不住地透过木栅向外探看,连身上的鞭伤疼痛都忘了。 只听黑脸狱卒接口说道:“眼下原州边关告急,朝廷有令,凡京畿之地的百姓、官户、杂户、随身、部曲、囚犯等愿上阵杀敌者,有功有赏,有罪减罚。” 话音刚落,顿时引起大牢内的震天般的骚动。 在所有囚犯仍半信半疑之际,只有殷禹一个人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突厥人真的打过来了! 殷禹当下真是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明明自己千里迢迢来长安报信,就是希望能提前向朝廷预警,避免无辜的百姓遭殃。 但听刚才那黑脸狱卒话里的意思,此时的前线恐怕已经势如水火,无辜的牺牲在所难免。 而又令殷禹感到最郁闷无语的是,这场战争的爆发竟然在眼下又救了自己的性命。否则越狱的重罪,他必死无疑。 随即又听到某间牢房内有囚犯问道:“那能减罪多少?” 麻脸狱卒冷哼一声,一鞭子抽在了木栅上,骂道:“凡是参军者至少减罪一等,后面就看你们这帮狗娘养的造化!” 黑脸狱卒掏出了一纸卷轴,朗声道:“我只说一次,别到时候怪老子们没提醒你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清了清嗓子:“凡途中潜逃者,斩!杀敌不力者,斩!临阵退缩者,斩!倒戈相向者……” 念了一长串的军规。 殷禹只听了开头两句,便忍不住转头看向一旁的皮六,只见后者脸上的鞭痕已经由鲜红色转为暗红,在听了敕令后又激动地咧嘴大笑,配合那道鞭痕显得有些渗人。 毕竟刚才两人冒着杀头风险好容易才找到的活命机会,没想到现在竟直接送到了眼前。 殷禹转念又联想到那已经不知道被剁成几块的胖瘦两囚,不禁暗叹命运有时竟是如此奇妙,只差片刻工夫,四人的结局便迥然不同。 等黑脸狱卒念完了那长长的一串军规后,又拿出另一份卷轴开始唱名,麻脸狱卒则一个个地给牢房开锁核对,将犯人分成一批批地押送出去。 殷禹和皮六两人就在麻脸狱卒那有如实质的恼怒目光下,随着隔壁牢房的一众囚犯,照着不久前才踏过一遍的走道,又重新照着路子向大牢外走去。 只是当两人再次经过那代表命运分歧点的拐角口时,只见到了地上及墙上的一滩显眼血迹,却不见胖瘦两囚的尸体,想来该是被拉出去处理掉了。 当殷禹踏出大牢门口的第一步时,天空中明亮晃眼的阳光,让他还有些不适应地遮了一下眼睛,接着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晨的干净空气,直感到再没有比这一刻更理解自由的可贵。 大牢外的空地上已罗列了数队戴盔穿甲的士兵,囚犯们在他们中间穿行而过时,个个一脸的震惊和战栗。 他们有些人虽然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哪里见过真正的军人,以及这种冷冽肃杀的气氛。 那是真正只有在刀头上舔血的人才能散发出来的气场。 身处囚犯行列中的殷禹环视着左右雄伟的军容,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了前方战事的紧张程度。 否则也不至于将这么一帮毫无从军经验的囚犯拉到战场上去打战,这明显是有一个算一个充人数用的,可见这趟从军凶险至极。 接着,包括殷禹在内的众囚犯,就在士兵们的看守下走出了大牢所在的长寿坊,穿过了长安城的一条条大街。 一直由西北方向出了金光门,被押解到了城外的漕渠边上的一条分支小河边。 因此时的时辰尚早,街上几乎不见百姓,这一“奇景”也就没有被多少人所看见。 “脱衣,下河洗澡!” 在领头那名士卒的一声号令下,殷禹和一众囚犯又当即脱去身上的囚服,一股脑儿地奔涌到了一旁的小河中洗澡。 在牢里一直关押着,有些人都快大半年没洗过澡了。 其身上的恶臭可想而知,这要不洗刷干净,拉到军营里非把其他人熏死不可。 殷禹双手掬起一捧河水泼在了身上,流过结实的背部,那棱角分明的腹肌和高大的身躯顿时引来多名汉子的注目。 这种身材即便在训练有素的士兵中恐怕也难以找到,更遑论那些平日里缺乏锻炼的普通人了。 “他娘的,竟盯得这么紧。”皮六在旁低声骂了一句。 假意掬起一捧水,低声冲殷禹示意道:“你看两边都布满了人,根本没机会跑。” 他打个了眼神。 这条分支小河大概有半人多深,两三丈宽。 此时两岸河边每隔半丈左右的距离便有一个手持枪槊的士兵严阵以待。他们的眼睛来回在河中巡视,防止有人企图逃跑。 殷禹见状却是对皮六神秘一笑,一脚踢去水里,水花登时溅到了对方的脸上,又笑道:“老兄,既来之则安之吧。” 皮六一时不备张着嘴,猛喝了一口殷禹的洗脚水,抹了把脸显得郁闷之极,他搞不懂后者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似乎对去往前线跃跃欲试。 殷禹没告诉他的是,一来他紧张齐叔父女俩的安危,而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回原州。既然现在可以跟着军队光明正大地回去,又何必逃跑。 二来他自信以自己的身手如果想要逃跑的话,绝对能找到机会,因此当下实在找不到要逃走的理由。 岸上的那领头士卒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又是一声令下,众人便纷纷从河中走上岸。清洗过后,果然个个都显得精神奕奕。 同时,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摆放好了一套套的军服。 殷禹取过一套,却立即发现这衣服并非是正规士卒身上穿的那种明灿灿的全副甲胄,只是一套简单的黑色戎服。 虽然方便了活动,却毫无防御可言,只要被敌人砍上一刀,恐怕非死即残。 众人各自取过一套,在士兵们的监视下穿戴完毕后,又被看押着一路向北。 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到一座高大营寨矗立眼前。 等到由正门进入后,殷禹才发现寨内的操场空地上,已经站满了明盔亮甲的士兵和身穿与自己一样戎服的土兵,刀戟罗列,一股强烈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其余众囚犯哪里见过这阵仗,均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领头士卒将殷禹等人带到某部队身后站定后,不多时,最前方的高台上便站出一名三十岁开外的方脸短髭的将军。 他环顾底下众士卒一圈,打个手势,一名高大士兵随即走至身旁,掏出一张卷轴,高声念了起来。 这名士兵虽然声量洪大,但本身带有一些地方口音,距离又远,殷禹只隐约听到了“突厥”“来犯”等字眼,料想他念得该是檄文一类的东西。 此时,整个操场的队伍之中只有那些正规军站得笔挺,一些囚犯和土兵在得知自己要赶赴前线,对战的敌人是突厥铁骑后,竟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被那个方脸将军发现后,全都拉下去抽了二十鞭子。 等人打完了,那篇檄文也念完了后,方脸将军连多休息一会儿也不让,随着一声“出发”的命令传下,当即全寨开拔。 殷禹和皮六等众人就在这样毫无准备之下,随着这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奔向了生死未卜的前线。 第27章 雨中论战(求追读) 哗啦啦的大雨倾盆而下,落在那蜿蜒而行的队伍中的每一名士卒头顶。 尽管众人身上均穿戴了斗笠蓑衣,可这么大的雨势,那一件单薄的蓑衣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一名健壮士卒骂咧咧道:“他娘的!从长安出发到现在足足下了十天了,这是不祥之兆呀。我看咱们这回是凶多吉少,老天爷都替我们难过哩。” 他又凑近身旁的同伴,道:“刚听说又逃了五个。” 同伴忍不住瞥他一眼,讶道:“又逃五个?那今天都逃二十七个了。” “第一天三个,第二天七个,第三天十个……” 健壮士卒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最后叹道:“你看,逃跑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他娘的!这场仗必败无疑,谁想去送死?兄弟,我们也找机会逃吧。” 那同伴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冷峻的脸庞,正是殷禹。 他冲身旁的皮六粲然一笑,道:“我劝你老兄就算要跑也该挑个好天气。” 皮六不禁一脸愕然,问道:“这是为什么?” 殷禹微笑道:“你也不看看,这里左面是一带的山岭,如今连下暴雨,山石松滑,根本没可能爬的上去。剩下的逃生之路就是渡过右面的那条河道。 他指了指右侧,在雨幕之下,天际边的那条绵长河道似乎已和天空连成一线。 续道:“然而此刻水位暴涨,津渡无舟,想游过去都没可能。我怕你老兄到时候逃生不成,反而先淹死在河里喂了鱼。” 皮六闻言微微错愕,再望向殷禹的眼中不禁多了一丝崇敬。 旋即又叹了口气,道:“我们现在已经过了麻亭,再往前走就该到豳州了。听说突厥大军已穿过折墌城,照他们的速度,恐怕不到两天就该和我们的大军撞上了。” 殷禹登时面色一沉,轻声念着折墌城的名字。 那是泾州腹部,换言之,敌军早已掳掠过了原州,也不知道齐老爹和齐柔情况究竟怎样? 想到这里,殷禹心中没来由地一紧,心道这前线自己是非去不可的。 又转头看向皮六,投去一道好奇目光,问道:“你这些消息都是从哪儿来的?” 自从大军出发以后,殷禹总能从皮六的嘴里听到这些军情机密。 皮六嘿嘿一笑,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道:“我答应了替那人保密,恕我对不起你老兄了。不过,我还可以告诉你的是,秦王在得知军情后竟当着六军总管大笑,说这仗必能打赢。你说他是不是在强装镇静?” 唐代行军,除中军元帅外,下置左右虞侯、左右厢等六军,每军最高指挥便是行军总管。 这些行军打仗上的门道,殷禹还都是从自小就想当将军的皮六那儿学来的。 因此,殷禹闻言不禁也有了同样的猜想,但他知道历史上的李世民绝非饭桶。 除非历史的车轮因自己的到来确实走歪了,还是歪得很厉害的情况下才有这种可能。 于是,殷禹不禁在脑中开始慢慢分析起了眼前敌我双方的种种形势,默然片刻,眼中忽然爆出一阵精芒,脱口道:“李世民确有两把刷子!” 皮六看着他面露疑惑,急忙道:“快跟我说说。” 殷禹嘴角立时挂起一个灿烂笑容,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天空,笑道:“你刚才说这是老天爷在替我们难过,我却说这是老天爷在帮我们大忙。” 皮六不禁抬头看了看天,数道雨水顺着笠檐顿时滑落至脸上,让他忍不住抹了把脸,只是眼中更加迷茫了。 殷禹道:“我问你,我们和突厥人两军对垒,摆开阵势,敌人优势何在?” 皮六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当然是骑射,这是他们祖传的看家本领,每个突厥人均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殷禹打个响指,笑道:“这还不明白吗?” 皮六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半晌后不禁兴奋地一拍殷禹肩膀,道:“真有你的!” 殷禹冲他自信地一扬头,道:“突厥人所凭恃的正是弓箭,如今连日的大雨滂沱,恐怕没有十天都停不下来。 只要我们赶到豳州时那地方也同在下雨的话,届时突厥大军到了,也要遭殃。弓箭久历雨水一旦开胶,就好像老虎没了牙齿,又有何惧!” 皮六被说得激动起来,似乎已经胜券在握,感叹道:“兄弟,我算服了你了。照我看全军数万兵马,你的智谋恐怕也只在秦王之下。” 殷禹对此褒扬只是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过,我观察了几天,还有个事情没有想通。”皮六又说道:“这次大军之中虽然马军不少,但怎么没看到秦王赖以闻名天下的黑甲铁骑?” 黑甲铁骑是李世民精心培养的一批精锐骑兵,士兵均身着黑色盔甲,马匹则身着黑色具装,疾速奔来,犹如杀神临世。 大唐初立时,他便是凭借这批优良骑兵先后打败了刘武周、王世充等强敌。 当初赶赴长安的路上,袁十三曾在闲聊时和殷禹介绍过这些战役的情况。 只见殷禹轻笑道:“我看你老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刚说过的话竟然这么快就忘了。” 他指着前方不远的队伍中的一队骑兵,道:“马军的优势在于速度。以往黑甲铁骑能战无不胜,均因李世民训练有素,而敌方马军往往训练不足。 即使唐军马匹加上具装,两边在速度上的差距也可说是微乎其微。相对的,黑甲铁骑有了具装加持,防御能力大大增加,以此作为奇兵突出,以凿穿战术打乱敌人阵脚,李世民再趁机挥军掩杀,自然可纵横天下。 现在面对你所说的‘在马背上长大的’突厥人,如果仍给马匹套上沉重的具装,恐怕到时他们全要成敌人的活靶子哩。因此,你如今所看到的这些普通马军里说不定就有黑甲铁骑参杂其中。” 皮六激动地一把搂过殷禹肩膀,笑道:“兄弟,我这回才是真的服你了!” 正说笑着,忽地啪一声,一道皮鞭打在了皮六的蓑衣上,虽然不甚疼痛,却把他吓了一跳。 转头一看,一名头戴兜鏊、身披蓑衣,内里露出一副涂有金漆的精致铠甲的年轻士卒已站在身后。 他大约十八九岁,面白俊朗,只是薄唇常抿成一条线,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 殷禹同样转头一看,发现原来是自己这一队的队正兼火长的傅长寿。 那叫傅长寿的年轻士卒叉着腰,带起蓑衣一侧,露出了铠甲前胸上两片被打磨至光滑的圆形铜甲来。 怒目喝道:“你们两个贱囚不抓紧赶路,又在瞎嘀咕什么,想商量逃跑是不是?” 皮六立马赔笑道:“傅爷误会了,我们从昨晚起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哪有力气,这才走慢了些。” 傅长寿不禁瞪了皮六一眼,骂道:“这么大的雨怎么生火做饭,抓紧赶到豳州城不就有吃的了。再给我看到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商量事情,一律军法处置!” 说着又扬起鞭子,啪啪两下分别抽在了殷禹和皮六身上,两人虽挨得住,也装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来。 傅长寿见了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又骂了一句,便走到前方去催促其他士卒。 皮六照着他的背影狠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他娘的!仗着是内府子弟就看不起我们,一口一个贱囚,迟早要扒了他的盔甲,让他跪在地上求老子开恩放过。” 殷禹虽然也极其赞同他的想法,但仍忍不住笑道:“我看你皮大将军要这孙子求饶是小,惦记上他那副价格不菲的明光甲才是真。” 皮六顿时脸颊微红,略不好意思地用胳膊肘撞了殷禹右肩一下。 两人哈哈一笑又抓紧跟上前方部队,往豳州赶去。 第28章 狼头大纛(求追读) 深夜,大雨稍歇。 大军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豳州城中。 又因李世民的严厉约束,两万士卒均铺开帐篷,睡在了城中大大小小的各条街道上,与民秋毫无犯。 只这一项便博得了全城百姓的欢心。 经历了数日的行军跋涉,殷禹正睡得香甜,哪想腰间突然一阵剧痛,把他痛醒。 他睁开朦胧睡眼,模糊中见到一个十八九岁的身穿甲胄的男子站在自己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神情似乎极不耐烦。 等他揉眼看清了,原来又是那个讨厌至极的傅长寿,他的身后还跟着差不多年纪的两名年轻士卒。 “哎呦!” 另一边床铺上,皮六也惨叫一声,原来也被另一年轻士卒踢醒。 傅长寿冲殷禹冷哼一声,眼中透着鄙夷,喝道:“你们两个贱囚,还想睡到什么时候?快给我滚起来!轮到你们出城巡逻了。” 殷禹顿时心生一股怒火。 这个傅长寿仗着队正和火长的身份,自第一天入伍起就没少刻薄同队内的一干囚犯。 虽然大家伙此时同为士卒,同样为大唐军队效力,可在他看来却是良贱有别,根本不把殷禹等新兵当人看。 如此新仇旧恨一股脑儿地加起来,殷禹便腾地起身,站在床铺上。 他那高大的身躯,犹如一座巨塔般在傅长寿三人面前立时拔地而起,油灯辉映下,一道阴影直接将三人笼罩。 尤其是那股真正上过战场的杀伐狠戾的气息一经散发,更是令傅长寿三人打个寒颤,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 其中一名年轻士卒颤栗道:“你你想干什么!” 殷禹见状,轻蔑一笑,紧了紧衣服,径直从傅长寿三人中间走过,三人见状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殷禹心中冷笑,就这样的废物哪值得自己动手。又和皮六招呼一声,两人便自顾自地出了营帐。 唐代行军中,将担负侦查、巡逻之责的人员称作游奕。 又将一日一夜分为一百刻,一日一夜要行二百里,换言之游奕每刻要行二里路程进行打探、侦查军情。 而此时此刻便是轮到殷禹等人当值游奕。 殷禹走出营帐后才发觉天色微曦,还下着淅沥沥的细雨,整座豳州城还在睡梦之中。 一口冷空气灌入他的鼻腔,令他的头脑顿时清醒过来。 皮六从后头赶来,低声咒骂道:“他娘的!老子差点就要咬到那只鸡腿了,全被这帮杂碎搅了!” 他骂的当然是傅长寿等四名内府子弟。 殷禹原先还有些生气,但刚才看了三人的那副窝囊相,早把这群跳梁小丑甩到一边。 便搂过皮六肩膀往城外走去。 走到城门口时领过了更漏牌,等到傅长寿四人赶到才一起出城往西北边巡逻侦查。 豳州城北去不足二里的距离,被一条自西北向东南流向的泾水长河所隔断,将整个豳州分割成了两半。 而距豳州城西南方向三里就是一座高坡,当地百姓把它叫五陇阪。 殷禹六人出了城后,一路由北向西南巡逻而去,直到五陇阪上。 他居高临下张望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后,又继续往北查探。 豳州一带属高原地形,虽有林木疏落其间,却不像长安那样一片的绿意盎然,城外多是野草荒芜,一派的肃杀冷清的气氛。 殷禹六人走在暴雨冲刷后的泥地上,被风一吹还有些寒冷。 殷禹和皮六走在最前头,时不时地便听到后头传来一阵笑声,仔细一听原来是傅长寿等人在背后拿两人取乐。 “喂!你们两个去那边,一刻钟后到这汇合。” 傅长寿喊了一句,将殷禹和皮六两人支到左边方向巡视。 自己四人又分成两组往中路和右路巡逻。 分手之后,殷禹和皮六刚走一段路,后者便警戒地朝后看了看,转头兴奋道:“趁现在没人,我们跑吧!” 殷禹正要回答,发现前边草丛中忽然一阵晃动。 他当即喝道:“谁?出来!” 手中已拔出佩刀戒备。 只见一个汉子出草丛中慌忙钻了出来,摆着手高喊道:“别杀我别杀我!我是大唐人!” 他四十来岁,头戴皮制尖顶毡帽,身穿圆领袍杉,既非汉人又非突厥人的正常打扮,显得不伦不类。 殷禹凝神一看,失声道:“沈叔?怎么是你!” 那个被殷禹称作沈叔的中年男子目露惊慌地定睛一瞧,同样失声尖叫道:“殷禹?!” 原来眼前这个沈老爹是百泉县里的大夫,殷禹曾受齐老爹委托去他家医馆帮忙,相处过一段时间。 沈老爹认清了殷禹,眼眶一红趋步向前,抓住了后者的双臂,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此时,已经完全顾不上男子汉的气概。 殷禹心中又惊又喜,赶紧安慰一番。沈老爹稍微平复下情绪后,才说起了自己这几日的凄惨经历。 原来当日原州失陷,突厥铁骑一路南下,百泉县也迅速遭殃。 当沈老爹被突厥人冲入屋子抓到时,还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突厥人却把他关了起来。 后来才知道原来突厥人是看中了他的医术,要他随军使唤,这样才好歹保下了一条命。 “那小柔和齐叔呢?他们逃走没有?”殷禹忍不住打断道。 沈老爹叹口气道:“都死了。” “死……” 殷禹怔怔地张着嘴,脑袋仿佛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两耳直嗡嗡嗡地叫,脸色刷地惨白,整个人双腿一软差点瘫倒。 好在身旁的皮六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沈老爹续道:“小柔那天从城外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带着他爹一起就被县令关进了大牢,连陈品都没打探出消息。 后来突厥人杀进城里,大牢失火,所有人都被烧死在里面。我后来听囚营里的其他人说,陈品原打算去救他们父女俩的,谁知道半路遇上了突厥人,也被杀了。” 殷禹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了,虎目流下两行热泪,一种说不出的郁闷痛楚填充在胸口,快要把他撑爆。 他浑身颤栗着,脑中一直有一道声音旋绕着。 为什么要去长安?为什么不和小柔一起回去逃难?三人当时远走高飞该有多好,现在原州百姓没有救到,反害了小柔和齐叔。 深深的自责和懊悔,令殷禹懂事以来,第一次在人前忍不住啜泣。 天大地大,来到大唐好容易才有了一丝家的温暖,从此以后他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好像他当初看着自己父亲在病床上离去时一样,他在那一刻才忽然发现自己长大了。 “倒让你们两个贱囚立功了!” 殷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哂笑声。竟然是傅长寿四人从后面赶来。 皮六看了犹自失魂落魄的殷禹一眼,赶忙解释道:“傅爷,这位大叔不是突厥人,是我们大唐百姓。” 另一边的沈老爹也慌忙自我解释。 傅长寿四人走上前,将沈老爹围住,迟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傅长寿身边的一个年轻士卒道:“我看是你们两个想投敌,明明是突厥人。还好傅队正猜到你们要逃跑才赶回来,要不还发现不了哩。” 他冲傅长寿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 正当沈老爹还要解释时,一把钢刀没预警地突然拔出,已把他当场穿透,睁大着眼直接倒地不起。 殷禹红着眼,眼见着沈老爹在自己面前倒下,这才从悲伤状态中回过神来,旋即目眦尽裂,血丝布满眼球,怒喝道:“畜生!” 同时,一拳挥出,结结实实地轰在了傅长寿的右侧面颊上,后者好像一颗炮弹似的,直接被抛飞出去。 重重摔在土地上,再起身时,满嘴鲜血。一吐血水,连带着几颗牙齿一起吐了出来。 余下三名内府子弟见状,慌忙拔刀相向,其中一人喝道:“袭击队正,你们果然和突厥人一伙!” 杀良冒功! 殷禹脑中立时蹦出这四个字。 而身边的皮六在殷禹动手后也早已拔刀戒备,此时同为大唐士卒的一伙人竟忽然变成了敌我两边。 杀机弥漫,一触即发。 千钧一发间,对面的一个内府子弟忽然瞠目结舌,像见了鬼似的,颤抖着指向殷禹后方,颤声道:“狼、狼……” “狼头纛!” 一面金纹黑底的狼头大旗,不知何时已经飘扬在了西北方不远处的高原上,其身后是乌压压的一片人影。 第29章 此战必败(求追读) 豳州城的北门城头上,一队五十人左右的士卒正奉命加紧布置防御物资,殷禹和皮六两人也在其中。 此时细雨停歇,只是天空中仍覆盖着厚厚的乌云,像是随时会发起更大的雨势攻击。 殷禹和皮六两人合力将檑木从城墙底下一步步搬上了城墙,又移到了墙垛的后方放置整齐。 “这事说出去都没人肯相信,秦王只带了一百骑,一百骑呀!” 皮六擦了把汗,仍然兴奋不已地说道。 半个时辰前,当殷禹等人将发现突厥大军已到达城外的消息传回到城里后,李世民便带领李元吉等几名将领,以及一百骑兵由北门出发,赶到了西北边的五陇阪高坡御敌对阵。 他隔着自西北向东南流向的泾水长河,只以一番对话便吓退了颉利可汗的十万突厥大军。 这一喜讯传回城里时,百姓们和全体士兵纷纷跑上了大街呐喊庆祝。 因为任谁都清楚,己方的实力和突厥方面相差实在太大,如果真能够不战而胜的话,有谁愿意上战场拼杀? 皮六嬉笑着给了殷禹肩头一拳,道:“不过,还真让你小子说中了!” 李世民在五陇阪上吓退敌军后,他的一言一行均被随行士兵进行添油加醋在军营里传了个遍。 其中就有李世民当众分析突厥大军不足为惧的片段,而敌军劣势正是之前殷禹所说的突厥大军久历雨水,弓箭容易开胶这一弊端。 因此,皮六现在看向殷禹的眼神总时不时地带点像看天神一样的崇拜味儿。 殷禹将檑木挪好位置后,活动了下手臂,面色凝重地往城外广袤而平坦的高原望去。 皮六见状问道:“兄弟,你不高兴吗?” 殷禹往西北方远眺,视线越过长河,转移至泾河北岸,因为豳州城相对地势较低,只能隐隐望见突厥大军依河设置的营寨,连亘绵长。 他在心里暗叹口气,转脸看向皮六,苦笑道:“诚如你老兄所说,颉利可汗的十万大军只是被一时吓退了,可是并没有退走。” 皮六讶道:“你的意思,突厥还会继续进攻?” 这时,监工的头头正好从城墙下拾级走来。 殷禹赶紧向皮六使个眼色,两人又搬起早放置好的石块,假装忙碌着,免得给人发现在偷懒。 等那头头上了城墙巡视一会,又继续往前走后,殷禹才答道:“以往突厥采用的都是速战速决,抢掠到手即刻撤退的战术,从未深入中原。但你看他现在已经打到哪里了?” 皮六闻言一愕,随即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豳州,距离长安不足二百里的路程,一旦失守,便如那日朝会上的大臣所言,突厥大军将席卷长安。 到时才真是要天下大乱,闹不好江山都要易主。 皮六微皱眉头,道:“那你的意思突厥这回是非攻下长安不可?” 殷禹一脸无奈地拍了他下肩膀,道:“两军大战恐怕在所难免。” 岂料,皮六哈哈一笑,道:“我以为你要担心什么,你之前不也说过他们的弓箭开胶,就像老虎没有牙齿,不足为惧。更何况我们还有秦王这个百战百胜的统帅,还怕那帮狼种?” 殷禹不禁一怔。在来豳州城的路上皮六还对这场战争抱着极其悲观的情绪,尽想着逃跑。 如今的心态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可见刚才李世民以百骑吓退突厥大军的壮举确实极高地鼓舞了唐军士气。 但殷禹以自身成熟的军事战略眼光将眼前局势审判一番后,却没有这么好的心态。 便接口答道:“这便是我判断失误的一点。我们这边的人马加上豳州城原先的守备军,加起来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三万人。” 又转头看向皮六,问道:“我问你,突厥那边有多少人马?” 他表情严肃,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皮六受到感染下,不自觉地收敛起笑容,细想片刻后才谨慎答道:“听说至少十万,还可能更多。” 殷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深叹口气道:“以往李世民征战沙场,总能以弱胜强的关键就在于那队黑甲骑兵,他们从敌后突袭,打乱了敌军阵脚,扰乱军心,才使以少胜多的奇迹成为可能。 现在我军要面对的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突厥人,就算他们弓箭开胶,但别忘了他们还有弯刀。李世民的骑兵奇袭战术已经不奏效了,一旦两军摆开阵势真刀真枪地开打,你以为面对兵力数倍于我军的突厥人,我们能有几成胜算?” 皮六登时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面色逐渐凝重起来,有些激动地说道:“那我们还可以守城!突厥人是草原游牧民族,根本不善攻城。” “这就是我漏掉的另一个决定胜负的重要关键。” “什么意思?” “守城向来打的就是消耗战,连日的暴雨虽然破坏了突厥人的弓箭,却也把我们后方的粮道以及援军给堵住了。” 殷禹蹲下身,捡起身旁的一枚小石子,凭借着之前从皮六处听来的援军情报,在地上简单画了个示意图。 同时解说道:“突厥人根本不用攻城,只要围困我们十天半个月,城里三万大军的日常消耗也能马上把我们拖垮。你没发现昨晚进城后的晚饭已经比出发时少了近三分之一吗?” 豳州城相比于长安,不过是个小型城池,城里的储备粮草根本就不足以支撑三万大军的长久开销。 别说十天半个月,恐怕五天都有些勉强。 皮六紧皱着眉,还是不服气,道:“那突厥就不怕没粮吗?他们十万的大军比我们还需要粮草。” 殷禹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苦笑道:“不错,但他们完全可以分兵扼守粮道,以逸待劳,同时再向周边的县、村、乡进行掠夺,他们只会比我们坚持的更久。 甚至我们的援军到了,他们还可以以战养战,试问在这平地上谁是突厥铁骑的敌手?” 说罢,走向墙垛,远远向城外的突厥大营望去。 泾水长河水位浅窄且水流平缓,沿河设营,既不虞有被截流冲击的风险,同时又临近水源可以解决日常所需。 哪怕发生火险,也能及时取水抢救。从这点便可以看出突厥中也不乏深谙兵法的能人。 这场仗,并不好打。 皮六神色颓丧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回他终于承认了这一残酷事实,此战,我军九成九必败。 他气得往墙上一捶,骂道:“唉,刚才那么好的逃命机会都被那‘短命鬼’给搅了!” 说的当然是傅长寿几人。 殷禹不禁又想起了齐柔,现在的他虽然仍接受不了她和齐老爹的死讯,但比起刚才已经好了许多。 他望向城外茫茫的一片荒地,视线再延伸至远方的那一片树林和山丘,直至模糊。 天大地大,他忽然感到自己就像随波逐流的飘萍,无家可归,也不知道最后会去哪里。 “咦,下雨了!” 随着一旁某名士卒的一声惊呼,天空的乌云中又重新落下淅沥沥的雨水,打在了正忙于工事的一众士兵头上。 渐次而去,一时间也落在了城外广袤的荒原和泾水长河上。 第30章 突厥往事(求追读) 黑夜,大雨仍下个不停,像过年时的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在豳州城各街道小巷的唐军帐篷上。 惹得大家伙毫无睡意,于是部分的士卒干脆坐起来玩些游戏。 其中以带点赌博性质的樗蒱和斗草最受欢迎。 由于大部分士卒都是穷苦百姓,因此他们也不赌钱,谁输了就下地,赤脚趟在泥水里给大家伙演出参军戏,作为取乐。 等玩累了,一伙人又围坐一起闲话家常。 其中说的最多的话题,当然是白天时候秦王百骑喝退十万雄兵的英勇传说。 为什么会变成一个传说呢? 因为随李世民出城迎敌的除了那几名有限的将领外,其余士卒总共不过一百骑。 近三万大军的饭后谈资只给一百人分,那显然是不够的。于是就催生出了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小道版本。其中又以“我有个兄弟”的版本演绎最多,占据榜首。 “得了吧!” 皮六轻蔑地向那矮黑汉子瞥了一眼说道。后者正讲得起劲,这一下就被他打断了。 皮六道:“我那兄弟才真是百虎骑之一,你们听得那些都是别人瞎说八道。” “那你说说,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催促着。 尽管这前后的故事众人在别处已经听了不下十遍,但对它仍抱着难以想象的热情和好奇。就像一则优秀的神话传说,百听不厌。 皮六装模作样地轻咳两声,又往一边努了努嘴,马上就有人识趣地递来一碗水。 他喝了一口,一脸的高深莫测,说道:“其实百虎骑这个叫法说的就不对,我那兄弟说他们总共才四十个骑兵,个个千里挑一,哪有一百个那么多。” 这和军中流传最广的版本有着明显出入的矛盾,立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实话跟你们说吧,我兄弟不止是百虎骑之一,”皮六神气地环顾一周,“还是秦王身边的随身武卫哩。” 他得意瞅向众人,见到他们目瞪口呆且带点崇拜的表情,一时间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心想可惜殷禹刚巧出门去解手了,否则就能见到自己这最风光的时刻。 “皮老六,你少他娘的在那儿放狗臭屁!” 先前被打断讲话的矮黑汉子冷哼一声,续道:“那你倒是说说,当时秦王是怎么吓退颉利老儿的。” 他刚才正演讲火热的时候,突然被皮六抢走了听众,可想而知他的心里是多么窝火。 皮六嘴角翘起,露出一抹正合我意的笑容,道:“好,我就破例给你们讲一讲吧。” 矮黑汉子白了他一眼。 皮六续道:“秦王和齐王等几位将军出城后,就驻马在五陇阪上。当时他就用马鞭遥指泾河对岸的十万突厥大军,说‘今日虏骑凭陵,不可示敌以弱,谁愿和我一同出阵’,说完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之前听的版本都是由一些不识字的大汉所讲述的,其中粗糙程度可想而知。 突然一下子听到如此细腻文雅的表达,顿时兴奋起来。 好比同样一碗青菜豆腐汤,到了御厨手里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便一起催促着:“快说快说,接着怎么样了。” 皮六从容地喝了口水,才续道:“嘿嘿,不怕跟你们说吧,没一个敢答应的!想想看吧,对面可是十万兵马,换了谁谁不怕。还有人劝秦王不要过去,可秦王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就说——” “就说‘突厥所恃,唯有弓箭,”矮黑汉子突然抢白道,“如今关中连日大雨,箭胶俱解,弓不可用,犹如飞鸟折翼,猛虎无牙,何惧之有’,对不对?” 说罢,冲皮六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续道:“接着秦王就冲下五陇阪,和颉利老儿叫阵。” 矮黑汉子见听众又被自己吸引回来,故意停顿一下。 皮六被他抢了风头,脸色一下难看起来,转脸却又笑吟吟道:“你老兄说的不错,可惜是只知道一,不知他娘的二。秦王还说了第二个突厥的弱点,才冲下高坡的。” “什么什么!你说突厥还有第二个弱点?”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相信。 因为在目前所有流传的故事版本中,李世民对突厥的弱点分析就只有矮黑胖子刚才所说的那一个。怎么又冒出第二个弱点了? “什么一呀二的,别在这儿尽吹大话。”矮黑汉子高声道:“有本事就说出个东西来,要不然今晚你就得给我们弟兄几个洗脚捏腿,怎么样?” 他笃定皮六不过是虚张声势。 其余士卒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当下开始起哄。 这一屋子的大老爷们,谁比谁又多颗脑袋,真要给别人洗脚捏腿,那简直比让皮六钻胯下还要羞辱百倍。 由此,可见矮黑汉子对皮六的恨意之深。 皮六大皱眉头一时不敢接话,他眼珠子一转,旋即笑道:“那我要说出个东西来,是不是换你给大家伙洗脚捏腿?” “这……”矮黑汉子当即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大家伙说,他是不是怕了?”皮六有样学样,鼓动着其他人开始起哄。 “怕他什么,跟他赌!” “就是就是,还是个男人吗!” 矮黑汉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的,盯着皮六狠狠地咬了咬牙,道:“好!谁反悔谁是南曲老鸨子养的。” “可有一点,”他又补充道:“你说的得让大家伙满意,不能你胡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对不对?” 皮六笑道:“这个自然。” 忽然一改刚才的尴尬之色,脸上充满了自信。 矮黑汉子见了不禁纳闷,心里莫名地开始紧张起来。 皮六笑容可掬道:“你刚才说的很不错,可那只是第一点。紧接着秦王又说‘颉利突利,名为叔侄,实具猜嫌,今日两人连兵来此,正可就中取事。别人怕他,我却不怕’,这就是——” “什么猜嫌、取事的,你又在胡说了是不是!” 矮黑汉子着急地打断了他的话,从声调中能明显听出他的不自信。 其余人在他带动下,也是一脸迷茫看向皮六。 皮六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笑容,道:“说你没见识你还不信。我问你,颉利可汗之前是谁当可汗?” 矮黑汉子是个普通百姓,又不像皮六那样平时还关心军营战事,只隐约好像听人说过,便犹犹豫豫地答道:“好像是……是叫处罗可汗。” 皮六赞道:“哈哈,算你还有点见识。” 矮黑汉子闻言才放松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忽地又听皮六接着问道:“那处罗之前呢?” “这……”矮黑汉子一时语塞,他脑筋灵光一闪,骂道:“这他娘的和你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别净在这里扯东扯西!” 皮六突然起身,站在床铺上,目光下移,冷冷地看他一眼,道:“连这都不知道,你老兄就听好吧。” 续道:“处罗之前就是始毕可汗,而刚才说的小可汗突利就是他的儿子。本来老子死了应该儿子继位,但突利当时年纪太小,就把可汗的位子传给了弟弟处罗。 等处罗死的时候突利已经长大了,照理应该把可汗的大位还给他。但他娘的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这可汗的宝座就被他叔叔,也就是颉利老儿抢走了。你们说,换你们是突利的话,恨不恨这个颉利老儿?” 众人听完他这长长的一段突厥往事,才搞清楚了突厥人之间的皇位传承原来也是这么的复杂,一点也不比自己汉人简单多少。 皮六坐下来大大喝了口水,才接着说道:“所以说秦王高明就高明在这儿,他单人匹马跑到泾河边后,先喊了颉利老儿出来对话,怪他背弃之前的盟约,突然兴兵来犯,让他自觉理亏。接着又和突利小儿拉关系,突利当时虽然不敢当众回应。 但颉利老儿还不得他娘的以为突利已经和秦王勾搭上了。加上秦王就带了那么点兵马,五陇阪地势又高,看不到山坡后面的情况,试问谁敢在这样的情况下贸然开战?当然是先有多远滚多远了。” 他一口气将这故事的高潮、结尾讲完后,不禁伸了个懒腰。 而其余士卒却还深陷在皮六所描绘的奇妙故事中,难以自拔。 那神情仿佛是自己亲临战场,执马扬鞭,吓退了颉利十万大军。别提有多兴奋了。 皮六环顾一周,猛地盯向矮黑汉子,后者见了他的目光赶忙垂下头,直埋到胸口上。 皮六狡黠一笑,道:“怎么样?时辰也不早了,你老兄是不是该给大家伙洗脚歇息了。” 他又故意打个哈欠。 其余士卒这才想起了两人之前的赌约,立时起哄,把那矮黑汉子臊得真想在地上挖个坑就钻进去。 “吵什么吵!” 营帐门口忽然传来一道铿锵有力的呵斥,只是话音有些不纯,似乎齿间漏风。 皮六循声望去,心叫糟糕。竟然是那个“短命鬼”傅长寿带着几个跟班巡营来了。 第31章 同室操戈(求追读) 营帐的左右门帘蓦地被人掀开,只见傅长寿带着身后的五名外府跟班进入了帐内。 士卒们见了,赶紧从床上下来,穿上靴子列队站好,同时朝他投去一道古怪诧异的目光。 原来傅长寿此刻的右脸颊肿得老高,好像多长了一颗圆形肉瘤似的,将他原本俊俏的面庞变得异常诡异和狰狞起来。 傅长寿沉着一张脸,来回扫视着帐内的这帮士卒。 那眼神好像一把利刃,让人看了心里不住地嘀咕,这大晚上怎么突然巡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营帐内的床铺呈一个不完全的环形结构,彼此紧挨着,只在门口留出位置。因此一眼就能将帐内的情形看个清楚。 傅长寿收回眼神,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皮六身上,皱着眉怒喝道:“哪个贱种怎么不在?他去哪儿了!” 众人面面相觑,均是一头雾水。 只有皮六知道,傅长寿口中的贱种指的当然是白天打碎他五颗牙齿的殷禹。 于是堆起笑脸,赶忙上前一步,赔笑道:“他刚肚子不舒服,出去解手去了,傅爷有什么吩咐吗?” 傅长寿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这是军营,谁允许他擅自走动的!还以为是在你们那个大牢狗窝里吗?去给我把他叫回来!” 皮六连连应是,心里不住地臭骂。军营里从没就没有不准士卒出门解手的规矩,这小子摆明是冲殷禹来的。 正要出列往外走时,傅长寿又补充道:“待会,你们两个就去给我把这条街的排污渠都清了。” 皮六闻言微微一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傅爷,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要清理排污渠了?再说这似乎,嘿,也不是我们的份内事呀。” 豳州城虽然规模不大,但也是有着六衢十二街,住着七八万的百姓。日常的生活污水处理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城池的营造者依照自汉代传下来的经验,采用的是构建排污渠的办法。也就是在每条大街的左侧,每座民坊的坊墙旁边,挖一条排污的渠道。 又由于当时的技术所限,这些沟渠还都是明沟。 因此,每逢盛夏或是雨季,渠内的污水秽物溢出的时候,就可想而知大街小巷上的气味是何等的“醉人”了。 哪知傅长寿还未回应,他身边的一名外府的矮个跟班已经抢先答道:“废话!排污渠这么臭,你让傅队正怎么休息!明天能有精神对付那群突厥狼崽子吗?” 这下子不止是皮六,连帐内的其余士卒也听不下去了。 原来依照大唐的行军制度,十人为一火,五火为一队。火有火长,队有队正。傅长寿正是兼着这队人马的队正和火长两职。 按照职位所定,他的工作只需要照应好队内士卒的饭食养病和保管衣资即可,是完全不用冲锋陷阵的。 因此,刚才那矮跟班所说的对付突厥狼崽云云,任谁听了都知道是在放他娘的狗臭屁。 想及此处,营帐内的士卒们不禁向傅长寿这个内府子弟暗暗投去了一个鄙夷的眼色。大战在即,这个纨绔子弟竟然还在这里耍官威,真是没救。 皮六攥了攥拳,心中暗骂一句,表面仍笑吟吟道:“排污渠一时半会恐怕清理不好,我倒有个主意,请傅爷将就着今晚在我们这儿睡一宿。我们这儿不止一点气味没有,还香气扑鼻哩。保证傅爷一觉睡到大天亮。” 同时指向行军床上的一束鲜花。 那是殷禹想出来的法子,专用来对付排污渠异味的。 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每个人的床头都摆了这么一束花朵。给这满屋的糙汉增添了一抹意外的柔情。 傅长寿闻言却大皱眉头,像看呆瓜似的把皮六上下打量一遍,哂笑道:“让你干你就干,哪那么多废话!就你们这帮贱囚待的地方还想让我来住,也不闻闻自己身上那股腥臭味!” 他故意捏着鼻子,用另一只手又扇了扇风,顿时惹来身后跟班们的一阵哄笑。 这顶营帐内的士卒除了几个是普通百姓外,其余的几乎都是从大牢里征召来的囚犯。 此时大伙听到傅长寿如此不客气的出言侮辱,个个眼里冒火,手里的拳头紧了又紧。 气氛顿时焦灼起来。 “真臭真臭,简直臭不可闻!” 忽然,一道刻意做作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众人的目光不禁齐刷刷地朝营帐门口看去。 旋即,门帘掀开,一道高大身影站在了门口,原来是殷禹回来了。 傅长寿乍见仇敌现身,气得牙龈一咬,牵动伤势,整个半边脸都皱缩在一起,显得极其滑稽和可笑。 殷禹余光扫到,只心中冷笑一声,捏起鼻子不住地扇风,又往左右看了看像找什么东西,最后才将目光锁定在正对面的傅长寿身上。 他嘴角泛起一丝讥笑,摇头叹道:“我说怎么老远就闻到骚臭味呢,原来是有狗杂种在这放狗臭屁。” 他那高大的身材和宽阔结实的臂膀,与眼前的傅长寿摆在一起,尽管后者身穿铠甲,也显得有些弱不经风了。 其余众人见了不禁暗暗赞叹,眼中顿时为之一亮。 “你这个贱种在骂谁!” 那外府的矮跟班指着殷禹鼻子,已经替自己主子挺身站了出来。 由于他本身就个子矮小,这本来应该很有气势的一句话,在其余士卒看来却有点像儿子在找老子麻烦的味儿。 殷禹轻笑道:“贱种在骂谁?” 矮跟班脱口道:“贱种在骂你!” “哈哈哈……” 他话音刚落,立即惹来皮六等普通士卒的一阵哄笑。矮跟班旋即醒悟过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傅长寿脸色阴沉着,沉声道:“好!肆意行动加上辱骂队正,按军规如何处置?” “回队正,按军规应鞭打——” 那矮跟班和傅长寿快速交换一个眼神,高声道:“一百鞭!” “嘶!” 那帮普通士卒们听了,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军营里的执刑可不比小孩过家家,只三十鞭就可以把一个壮汉抽的死去活来,五十鞭可以让人一个月都下不了床。 一百鞭!那是要把人活活打死呀! 殷禹对此却是内心毫无波澜,反而想起了早上沈老爹的无辜冤死,眼中寒芒闪过。 当时殷禹就想结果了傅长寿这个奸人,为沈老爹报仇,岂料突厥大军突然来到,一时晃神下竟被后者逃回了城里报信,于是只能暂时跟着回城,再伺机寻找机会。 如今自己还没去找对方麻烦,对方反倒找上门来了。 因此,殷禹不禁轻笑道:“我看也别这么麻烦了,你不是带了刀吗?如果你能一刀宰了我,我绝无怨言。” 他又环视皮六等一帮同火,沉声道:“大家伙都可以作证!” 傅长寿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难以抑制的狞笑,配合他那肿起半边的脸,越发狰狞。 眼中的杀机更是毫不掩饰,仰头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你要找死我就成全你!” “对了,我忘了说了。” 殷禹抬起眼皮,淡淡扫视傅长寿及五名外府子弟一眼,微笑道:“你要被我一刀宰了,可别后悔。” 他的语调轻缓,像是随口一说,但听到那五名外府子弟的耳中,仿若一阵冷风,令人遍体生寒。 唯有傅长寿双肩颤抖着,怒火登时直窜天灵,眼中凶芒闪动,怒喝道:“好!” 同时,六把钢刀出鞘。 第32章 重重包围(求追读) 在场无关的同火士卒见状,立时吓退到了一边。 他们和殷禹相处的这段时间虽然感情不错,但现在傅长寿等人明显是要和他玩命,且是不死不休的那种。 他们均不过是普通百姓,哪里真的敢跟傅长寿这种官宦子弟斗。这时候没趁机插上一脚邀功,就算殷禹烧高香了。 一旁的皮六却冷笑道:“这么多人欺负一个算什么本事!” 傅长寿等人转头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已悄退至营帐边缘,取过了自己的随身长刀戒备,同时将另一柄钢刀抛向门口处的殷禹。 他的手法迅捷,角度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那柄钢刀呈一条完美抛物线向殷禹飞去,后者眼疾手快一把接过。 傅长寿盯着皮六,怒目喝道:“混账!以下犯上,你和这个贱种想一起造反是不是?” 他身为堂堂队正,没想到在今天晚上自己的权威会接二连三地受到挑战,且还是这种自己平时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欠奉的贱民。 其心中的怒火自然更加旺盛了。 殷禹接过自己的佩刀后,轻抚了一下,旋即出人意料地以巧劲扔回了一旁的刀架上,笑道:“兄弟,用我这把宝刀杀他们几个杂碎,岂不是玷污了它?你先在旁歇着。” 他张开手掌示意皮六不要过来帮忙。 只因殷禹已经打定主意,今晚定要宰了傅长寿这个奸人为沈老爹报仇。 到时候自己就成了杀人罪犯,所有罪名一人抗下就是了,又何必连累皮六跟自己趟这滩浑水呢? 至于殷禹的那把钢刀,其实和皮六等人的并无不同,只是极其普通的一把士卒所用钢刀。 而他之所以夸下海口,除了是对自己本身实力的自信外,更是对傅长寿等人张口闭口的“贱囚”“贱种”言语羞辱上的最佳回击。 这一刻,他已经不单是为报自己的私人恩怨,更是为同火里的普通士卒们争一口气。 傅长寿等人既然自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内府子弟,他殷禹这个普通平民就偏偏要赤手空拳地打败他们。 岂料,殷禹话音刚落,左边一道人影突然闪出,伴随着一道破风声响。 原来是那名矮跟班趁殷禹说话之际抢步上前,拔刀砍出。他站在殷禹的左侧,正是后者视角盲区的绝佳偷袭位置。 遽然发难,就算是训练有素的一流好手也未必能反应过来。 然而这九成九必定成功的一刀,却在殷禹侧身轻退一步后,一刀劈空,化作泡影。 矮跟班打死也想不到殷禹会有这样敏捷的反应。 这抢功的一刀灌注了他全身的力气,一刀劈下,根本来不及收招。 一刀劈空后,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往前一个趔趄,顿时重心失衡。 殷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已迅速做出判断,直接飞去一脚踹向他的腹部。 他这一脚的力度只用了三分,矮跟班便整个人弯起腰向后抛跌,重重摔在地上,嘴角隐隐有血丝逸出,不断地呻吟着。 这整个过程说来话长,其实只在眨眼间就完成。 以至于闪躲在一旁观战的其余普通士卒都没反应过来,这矮跟班是怎么被收拾掉的。 傅长寿见己方人马首次出战便以惨败告终,望向殷禹的眼神中不禁又多了一抹浓烈的杀机。 他向左右迅速交换一个眼神,两边的黑瘦汉子和马脸汉子立即会意。 三人登时散开,余下两名跟班则偷偷游走至殷禹的侧后方。 五人打算将他彻底包围,如此一来,乱刀砍下,就算你殷禹有三头六臂也必死无疑。 殷禹只扫了一眼,就看透了这五人的阴谋。又岂会让他们得逞。 正是擒贼先擒王,于是箭步抢前,只以赤手空拳就冲着敌方主脑傅长寿攻去。 傅长寿眼见殷禹攻来,眼中精芒大涨,划出一刀,由右下斜向上劈。 他出刀的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预料着当殷禹刚要冲到面前时,他的刀尖也将刚好划到后者的腹部位置。 到时开膛破肚、血流满地的画面已经可以预见。 哪想到千钧一发间,殷禹的腰部竟然硬生生带起一股扭力,往左边一闪,傅长寿的刀子则几乎是紧贴着他的外袍从他面前划过。 “嘭!” 殷禹旋即往后一仰,一脚飞出,踢中了傅长寿的面门。 两人间的距离本来就只剩下一步之遥,加上殷禹身高腿长,这一记飞腿闪出,傅长寿登时中招跌飞出去。 落地时,口鼻流血,同时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醒目的鲜红脚印,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殷禹收腿回防,同时在心中不禁为傅长寿暗暗叫好。 只因为傅长寿刚才的那一刀,单从火候、技巧来看委实不俗。 两人之间虽然是绝无缓和可能的死仇关系,但平心而论,只那一刀,已经把傅长寿和矮跟班等一众庸手明显地分隔开来。 像这样一个纨绔子弟竟然会有这样不俗的身手,是殷禹原先没想到的。 “小心!” 一旁的皮六忽然高声示警。 原来在殷禹攻向傅长寿时,他背后的黑瘦汉子和马脸汉子两人已经分别从左右方向赶来。 两人挥刀狠劈向殷禹的左膀右肩,心里抑制不住地得意。这样的背后死角,又是左右夹击,绝对要了这个贱囚的命。 然而若非亲眼所见,说出去也绝对无人肯信。 殷禹耳听破风声响,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似的,竟然毫不迟疑地矮身闪蹲,双手撑地,同时两脚向后飞踹,精准无误地正中黑瘦汉子和马脸汉子两人的裆部要害。 痛得两人登时手腕一松,钢刀落地,旋即双手护裆,颤抖着身子倒在地上,不断地翻滚着,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那难以言说的痛苦,直接令角落中观战的一众普通士卒下意识地用手护在裆部前,眉头紧皱,仿佛感同身受。 剩下两个外府子弟站在营帐门口,本来还想救援,此刻见殷禹仿佛杀神临世般,轻松解决了傅长寿等四人,哪还敢上前一步。 殷禹心有所感似的,转身朝他们淡淡地看了一眼,吓得两人差点手一哆嗦把兵器都给扔了。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傅长寿此时已勉强站起,冲角落中的围观士卒怒喝道:“这个贱种以下犯上,还不给我拿下!” 他那歇斯底里的表情,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个一贯骄傲自负的官宦子弟,就在刚才已经被殷禹彻底打碎了他的信心和自尊。 殷禹冷笑一声,正要上前去取傅长寿的狗命。后者像是感应到危机似的,赶忙往一边的普通士卒中左躲右闪。 同时将他们一一强行推出去,喝道:“你们再不动手,就和这贱种同罪,军法处置!” 那一众士卒你眼望我眼,虽然心中不愿,但军营之中服从上级命令是第一要旨,因此只好勉强捉刀上前。 一时间,十来名的士卒将殷禹团团包围。 此时,只要所有人齐心一起冲上前去,乱刀砍下,后者将是必死无疑的结局。 殷禹快速扫视一圈,心下懔然不已,暗忖着这可能是自己有生以来最紧迫的一场战斗。 面对十数人的包围固然危险,但更棘手的是就算将傅长寿等人及这帮同火士卒击败,自己今晚又该怎么逃出这座豳州城呢? 正要狠下决心突围时,包围圈的右侧忽然响起阵阵尖叫,四五名士卒同时被打翻在地。 一道人影趁着包围圈的缺口洞开,立时闪入中心。 殷禹定睛一看,竟然是皮六。 皮六闪身,迅速与殷禹背贴着背呈防御姿态,笑道:“兄弟!你现在就是不要我帮忙都不行哩。” 殷禹不禁心中一暖,豪气干云道:“好!就让我们兄弟齐心,先宰了那个短命鬼!” 第33章 手足之情(求追读) 殷禹虽然看不到皮六的脸,但此刻两人背靠着背呈防御状态,警惕着四周随时可能进攻的傅长寿等人,彼此间犹如对方的一面盾牌。 这种敢将自己后背空门完全信任地托付给对方的行为,哪怕是亲兄弟也不见得会有。 而殷禹和皮六自大牢初识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半个月左右,却能生出这样浓厚的感情,除了是两人脾气相投外,也是对对方品性的充分肯定。 这样的事情说出去包管没有一个姑娘肯信,因为那是一种只有男人和男人之间才明白的情感。 “小心了!兄弟。” 殷禹微微侧头,冲皮六低声道。 他原先不让皮六帮忙,就是不想拖他下水。 但此时此刻,如果他再拒绝皮六的这番义气,就是不把对方当兄弟了。 如此一来,他眼下的目标除了要将傅长寿那奸人宰了之外,还要保护皮六的安全。 殷禹忽然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压力压迫着自己,同时也激发起了他与生俱来的那股不服输的斗志。 傅长寿见殷禹这边又多了一个帮手,躲在两名普通士卒身后气得牙咬切齿,火冒三丈。 这并不是说他在担心己方的十几个人会收拾不了殷禹两人。 而是皮六公然支持殷禹的这一行为,摆明了不把他这个队正放在眼里,让他在下属面前脸面扫地。 如此,他队正的威严也将荡然无存,以后还怎么领导手底下的人? 一念至此,傅长寿已经打定主意,今晚必须给这样的刺头一个最严酷的惩戒——割下头颅,才能给以后的效法者一个警告。 便沉声道:“你们两个果然是投靠了突厥,现在竟敢违抗命令,造反作乱!” 他又冲其余士卒喝道:“都愣着干嘛!还不给我把这两个叛卒宰了!” 同帐的那十几名士卒均是你眼望着我眼,犹豫着不敢动手。 傅长寿见状,不禁怒喝道:“不从命令者,一律按同谋论处!” 无奈之下,两名年长士卒只好大喝一声冲上前去。 他们均是由百姓中自愿入伍,非是囚犯出身,和殷禹的关系本就一般,倒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只是单纯地看不惯傅长寿这种官宦子弟颐指气使的傲慢姿态,不大愿意听命于他。此时,担心累及自身,只好无奈从命。 殷禹见那两名士卒分别从左右攻来,综合其出刀速度、角度、起手高度、步幅等因素,已在脑中迅速做出判断。 直接迈步向左,抢先一步。 长刀劈出,铿地一声,与那白脸士卒的钢刀互斫。 劲力之强,直接令白脸士卒兵刃脱手。 就在对方不由得心里喊娘时,殷禹却只踢了他腹部一脚,跌到一边。 当白脸士卒爬起来后,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只是肚子有些疼痛,倒没有什么严重的内伤。 与此同时,皮六也和右边来的胖士卒对了一招。他正想引对方来攻,好下杀手时,殷禹 已经闪电般赶回来。 趁着胖士卒中门大开之际,殷禹反手往他左侧斜劈,顺势压住了他的兵刃,左手手肘则旋即撞向胖士卒的脑袋。 胖士卒当即眼冒金星,感到一阵的头晕目眩,在原地连转了几个圈后一屁股摔在地上。 对这两人的战斗,只在眨眼间就完成。看得其余同火暗暗心惊,同时心底里对殷禹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以殷禹刚才所施展的高明身手,要取白、胖两人的性命简直是探囊取物。 可他却只是将两人击退,甚至连一丝严重伤势都没有留下,更别说取两人的性命了。 到这一步如果还看不出殷禹对同火兄弟们的手足顾念之情的话,就真不如戳瞎自己眼睛好了。 而殷禹的这一义重情深的举动,和那个平时不把大伙当人看的傅长寿相比,更是天壤之别。 于是,除了傅长寿六人外的同火士卒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暗暗点了点头,在心中已经同时定下策略。 “给老子上去!” 傅长寿气恼地往前一推,将护在他前面的两名普通士卒使劲推了出去。 两人一个趔趄,正待殷禹准备出招时,他们突然脚下一滑,直接滚到了一边,哎呦着叫唤个不停。 反而把提刀至一半的殷禹给看傻了。 这什么情况?我还没出招,他们就倒下? 有了这二位打板,后来者也就有样学样,只是他们的演技肯定要比那两位兄弟高明不少,否则连他们自己都看不过去。 片刻之内,十几名同营帐的士卒几乎是被殷禹沾衣即倒,碰刀即扔,转眼竟已倒下大半,躺在地上呻吟不断。 殷禹和皮六两人对视一眼,不禁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殷禹转头再看向傅长寿时,则寒芒一闪,直接拖刀冲对方奔去。 傅长寿见了,登时面如死灰,像见了阎罗王似的,赶忙把身边余下的士卒一个个硬推到前面,好保护自己。 而他自己则瞅准时机,往营帐外迅速奔去。 只是没想到那几名士卒被殷禹隔空的一刀全部“迫开”,倒在地上不起。 “傅队正小心!” 就在傅长寿即将跑到营帐口时,一旁突然传来一道示警声,旋即一道破风声在脑后响起,吓得他赶忙刹住脚步,敏捷地往一旁闪避。 一道寒光顺着他原来的身位劈下。 要不是傅长寿闪避及时的话,这一刀就已将他劈成两半。 然而还未等傅长寿为之暗自庆幸,一只大手蓦地伸出,已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好像抓小鸡崽儿似的把他提溜出来。 傅长寿带着惊恐的目光与那只大手的主人四目一对,望着对方那有如实质的深邃眼神,只感觉周遭的气温都降低了不少。 殷禹一边抓着他一边淡淡道:“沈老爹和你有什么仇,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他一字一句,语气极其平稳。但在其他人听来却有一种怒浪滔天,即将吞噬一切生命的压迫感。 令人寒毛倒竖。 以至于跟随傅长寿的那五名外府跟班只能眼睁睁地站在一边,谁也不敢上前搭救。 “谁谁、谁是沈沈……沈老爹?” 傅长寿一副快哭的样子,脸色转瞬已变为惨白,就像给死人敷粉时的那种。 还想要挣扎反抗时,却发现手脚完全不听自己使唤,低眼一看,原来正不受控地颤抖个不停。 殷禹盯着他,微微皱了皱眉。 傅长寿便赶忙答道:“我我想起来了,他他、他不是……” 突厥探子四个字刚到嘴边,就被他生生地咽了下去。 “不是什么?” 殷禹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傅长寿,声音还是那么的平淡,只是声调比之前稍微加重了些。 “我我,那个……” 傅长寿的脸都挤成一团,带着哭腔道:“殷兄弟,我是一时误会。真不知道那个老头,不不不!老人家,是我们大唐百姓。误会呀,真的是误会!” 说着,他鼻涕眼泪俱下。换了不知情的其他人说不准真要被他蒙住。 殷禹闻言却噗呲一声,旋即发出一阵大笑,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接着,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相信是误会,只不过……” 他顿了顿,笑容倏止,再抬眼看向傅长寿的目光中寒芒大盛,叹口气道:“只不过这个误会就麻烦傅队正亲自到下面和沈老爹做个解释吧。” 说罢,举起手中钢刀。 对面的傅长寿盯着钢刀,瞳孔不断放大,在这生死一发间,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死命朝殷禹挥舞双拳。 却因为身高的差距导致臂长不足,他的拳头只是将将要碰到殷禹的鼻子,就再难进寸功。 在其他人看来他的这番垂死挣扎好像公鸡在扑着翅膀一样可笑。 殷禹平静地望着傅长寿,心中默默为沈老爹祷告着。一眨眼,手起刀落。 铿地一声! 一把长剑蓦地横出,在钢刀距离傅长寿脖颈只有一指甲距离的时候,恰好由下至上挡住。 殷禹心中一动,本能地手劲下沉,对面顿时惊咦一声。 长剑有些吃不住劲儿,便顺势往旁边一撩,改变了刀势走向。 一刀滑空,保住了傅长寿的脑袋。 殷禹这才转眼看去。 营帐口赫然已出现一个三十岁许的方脸短髭大汉,手持长剑,穿了一件高级甲胄,身后还跟了两名武卫。 第34章 神秘任务(求追读) 傅长寿斜眼一瞥,像见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似的,急忙喊道:“郝营主救我!” 其余士卒被刚才的变故吓得一愣,现在才回过神来。 齐齐向那位方脸军将参拜道:“参见郝营主!” 殷禹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拿着长剑威风凛凛的方脸短髭大汉,正是自己这一营的统率军将郝大胜。 他位卑阶低,之前只远远看过对方一眼,因此才一时没有认出来。 汉代时将一营之长称为营长,自北周起则将统率全营的军将称作营主。习承至今,唐代沿用。 郝大胜没理会傅长寿的求救声,反倒是盯着殷禹上下打量了一遍。 又环顾帐内一圈后,才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回营主,这小子想造反!” 先前那个矮跟班蓦地从一堆士卒身后挤了出来,指着殷禹愤恨地说道。 殷禹眼睛一眯,暗叹自己刚才踢得那脚还是太保留了。 “你撒谎!”皮六见状立马上前,道:“禀告营主,根本是这傅长寿故意找我们兄弟麻烦。” 他正要接着往下解释,郝大胜却打个手势,并冲殷禹皱了皱眉,说道:“快把人放下,这成什么样子?” 傅长寿此刻仍被殷禹提溜在半空中,像只随时待宰的小鸡。 殷禹对这个郝大胜并不了解,但心想眼下只有两条路可供自己选择。 一是不顾一切,当场宰了傅长寿为沈老爹报仇,然后突出重围,设法闯出豳州城。 然而想实在这一最终目标,谈何容易,且容易连累皮六。 二是据理力争,在这个郝大胜面前揭露傅长寿等人的恶行,希冀他能秉公处理,为自己和沈老爹讨回公道。 哪怕最终郝大胜昏聩枉法,在官官相护下有意要包庇傅长寿等人,殷禹自信也有九成的把握可以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斩下傅长寿那奸人的狗头,以奠沈老爹在天之灵。 心中如此快速计较一番后,殷禹手心一松,本还被提溜在半空中的傅长寿便一个屁股墩摔到了地上,哎呦哎呦地呻吟不断。 旋即,听见有人低声自语道:“什么味儿?这么骚气。” 营帐内顿时起了连锁反应似的,个个都闻到了那股异味,大口地向四周皱起鼻子吸气寻找。 连郝大胜都不禁嗅了嗅。 当众人循着气味,将目光锁定在傅长寿身上时,才发现对方坐地的屁股那块位置的泥水有些泛黄。 一滩深黄色的液体自他的裆下流出,好像黄河发了大水。 原来是他被吓尿了! 周围一火的士卒见了均忍不住发出不同程度的窃笑,微微抖动着肩膀。 郝大胜则略微皱眉,以一种嫌弃的目光看了傅长寿一眼,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傅长寿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手,道:“郝营主,这两人不听命令,我才教训他们的。” 他本来想推说殷禹两人勾结突厥,但转念想到自己刚才当着大伙的面已经承认了是“误会”一场。 万一殷禹和他对质,有这么多人给他作证,搞不好自己就要吃亏。 于是急忙换了个借口。 郝大胜看向殷禹,以分不清态度的平缓语调,淡淡道:“是这么回事吗?” 殷禹冷笑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郝大胜的脸上当即闪过一抹诧色。 一旁的皮六已站出来解释道:“郝营主,我兄弟是从外面刚回来的,还不知道情况。傅队正要我们兄弟俩大半夜去清理沟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吗?” 郝大胜闻言,再度看向傅长寿,问道:“是这样吗?” 傅长寿脸色微红,支支吾吾地点了点头。 郝大胜当即面色转冷。他又往左右扫视一圈,见帐内的是十几名士卒均带有不同程度的伤势。 便向殷禹问道:“他们都是你打伤的?” “不错。” “还有我!” 皮六昂首道。转头还冲殷禹笑着眨了眨眼。 郝大胜目光灼灼,冷哼一声道:“好!你们两个跟我来。” 说罢,已经转身向营外走去。 殷禹却还站在原地犹豫着,他一时闹不清楚这个郝大胜的意思。 而郝大胜转头见殷禹没来,笑道:“怕了?” 恰恰相反,殷禹在这一刻几乎可以确认,这个郝大胜绝不会伤害自己和皮六两人。 否则要对付他们,此刻一声令下不是更加方便吗?何必多此一举。 便和皮六交换一个眼神,紧随其后。 当两人路过傅长寿身旁时,后者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毕露无遗。 他估摸着殷禹两人这回肯定是要被带去从重处罚,毕竟军营之中最重服从,不管对错。 同样的想法也在皮六的心里萌发,他凑近殷禹身边低声道:“他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呀?” 两人出了大帐后,在营旁行军专用的三脚兽首火盆的照明下,跟在郝大胜的身后走过了一条街道,又转进一条小巷。 路过的那些营帐均已熄火歇息,此刻天空中仍下着大雨,若非兽首火盆有专门的防雨设计的话,路上恐怕已经漆黑一片。 寒风吹拂在殷禹和皮六两人的后背上,隐含一股不祥的预兆。 殷禹不禁低声向皮六提醒道:“兄弟,待会见机行事。” 皮六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又走过一段路后,郝大胜忽然在一座还亮着火光的大帐前停下,由左右武卫掀开帐幕后,走了进去。 殷禹和皮六对视一眼,无奈下只好也跟了进去。但两人心中已同时做好了一旦情形不对,随时发动袭击突围的准备。 岂知郝大胜刚一入帐便冲某人激动道:“李总管,卑职又找来了两名好帮手。快进来!” 他兴冲冲地向身后喊了一句。 一直紧跟着的殷禹和皮六两人刚跨进营帐后,均看傻了眼了。 此时只见帐内围了一圈的黑衣蒙面大汉,个个体型健硕,大约十五人左右。 营帐中间负手站立的是一名四十岁开外的中年军将,面容沧桑古朴,鼻头肥大,目光犀利,显示出其杀伐果断的性子。 殷禹在大帐门口站定后,将这一幅奇异景象尽收眼底,头脑中旋即跳出两个字,兵变! 可转念又觉得这想法实在太疯狂了。 先不说这点人手能成什么事情,就是眼下大敌当前,突然兵变,岂不是给敌人送了绝佳助攻? 除非这伙人根本已经通敌卖国,准备向突厥投诚。 李总管仍负手站立,皱着眉扫了殷禹和皮六两人一眼,冲郝大胜责怪道:“怎么这么晚才来?这两个是什么人?” 郝大胜答道:“卑职刚才巡营去了。他们的身手很不错哩,肯定能派上大用场。” 他又向李总管窃窃耳语几句。 殷禹和皮六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均看出了对方心中的迷惑。 ※※※ 乌云遮蔽了夜空,泾水河边一处地势较矮的突厥营寨外,十几条鬼祟的人影迅速往左右散开。 借着天空中不时亮起的闪电,辨认下方向后,便甩出手中用于攀爬的三角倒钩绳索,扣在了寨栅上。 又借着雷声和滂沱大雨的嘈杂声,身手敏捷地翻过木栅,轻巧地落在了地上。 他们借着远处营帐旁的行军火盆,辨认了一下方向后,便各自往不同的目标潜去。 大约数刻钟后,两名黑衣人已悄悄摸至东南边的一处营帐附近,利用一旁的树木和底下堆放着运输粮草所用的板车隐蔽身形。 “是这里吗?” 其中一名身形高大的黑衣人问道。 附近的几顶营帐均已熄火,唯有距右方三四十丈远的一座特大营帐内仍然透着火光。 门口还站了两名突厥卫士守护,显示出其中主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另一黑衣人立即低声回道:“你老兄就相信我吧,错了我把头赔给你。” 两人虽然均黑衣蒙面,但细听声音后,熟悉的人便不难分辨出刚才说话的正是皮六,先前提问的则是殷禹。 第35章 夜探敌营(求追读) 殷禹问道:“你为何这么肯定这里就是突利的营帐所在?” 同时脑中不禁又回想起一个时辰前,在那个李总管的营帐内所听到的惊人任务。 原来李世民打算今晚秘密前往突厥营寨,会见突利。 目的正是想利用颉利、突利俩叔侄的不合,趁机拉拢后者。 唯有这样,这毫无胜算的一仗才有转败为胜的可能,豳州城才不至于落得城破人亡的凄惨下场。 这是兵行险着的一招,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尽管殷禹对李世民为追求自己个人利益,而牺牲了全原州百姓的这一做法,感到极度的愤恨,但从目前情势上来说,也不得不叹服他行事的果断和大胆。 试问古往今来,有哪个元帅敢在两军交战时只身前往敌营谈判的? 又为了以防万一,李总管和郝大胜等人才特意挑选了一批身手高强的武卫,计划先行潜入突厥营寨,做好谈判失败后解救李世民的两手准备。 而殷禹和皮六两人今晚对决傅长寿等人的辉煌战绩恰好就被郝大胜看中了,这才被派来执行这一重要任务。 此时一队巡逻的突厥兵恰好从西北方向走来。 天上虽然仍下着大雨,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情绪以及队形。由此可见其平日的训练有素。 那队巡逻兵一直走到殷禹两人眼前三四丈左右的位置,才拐了个弯,往东边方向走去。 吓得两人伏低身子,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等他们走远后,皮六才轻笑道:“要说打战的谋略,你老兄确实比我高出长安城楼那么多。但要说到行军的规矩,嘿嘿,我皮老六只好暂时做你的半个先生。” 殷禹差点被他逗笑,不禁低声笑骂一句去你的。 但他也知道皮六所说的确实是实情,便催促着:“快说。” “你看。”皮六小心地指向那顶还亮着火光的特大营帐,道:“它外面立了几根旗帜?” 殷禹从车板下略微抬头快速扫视一眼,道:“九根。” 夜色昏暗,他看不清旗帜上的细节及番号,只见九根旗杆绕着大帐围了一圈。 续道:“你是靠旗帜数来判断里头军将的身份吗?” 殷禹心思一转,隐隐间似乎已经掌握了其中秘密。 皮六点了点头道:“不错。突厥人处处都在学我们汉人,就连打战都是一样。而依照我们大唐的行军制度,元帅置旗十面以上,总管则是四面以上,懂了吗?” 他刚一说完,殷禹当即就明白了。 如果依照大唐的行军制度,颉利这个大可汗就相当于是唐军中的元帅,小可汗突利对应的自然是总管的位置。 而总管旗帜是立四面以上。眼前这顶大帐的主人却偏偏立了九面,比大可汗颉利的规模就差了一面旗而已。 试问整个突厥大军中除了小可汗突利以外,还有谁有这个胆子和实力? 想及此处,殷禹不禁哂笑道:“突利这小子看来迟早要和颉利老儿翻脸。” 九面旗帜所透露出的帐内主人的野心,只要不是个眼瞎的,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皮六道:“不错!唉,今晚的谈判能否成功就看秦王的口才是否比他娘的打战还厉害了。” 殷禹在心中暗暗点了点头,同时想起一件事来,轻笑道:“不过刚才我们出城后,你老兄没想着趁机逃跑,倒真教我意外。” 皮六撇了撇嘴,有些委屈道:“别小瞧人好吗?你殷老禹能为豳州城的百姓舍身冒险,我皮老六怎么就不能当回英雄了? 我之前在路上总想逃跑,只是不想白白牺牲。你也不看看我们的装备,连副像样的盔甲都没有,上了战场只是白白送死。” 殷禹听着他这番情真意切的内心剖白,在情绪感染下不禁心里一热,笑道:“算小弟有眼无珠,误会皮大将军了。” 皮六听着殷禹那半开玩笑似的吹捧,差点笑出声来,赶忙捂住了嘴。 “嘘!有人来了!” 殷禹急忙打个噤声的手势。 皮六顺着右手边看去,果然有个突厥兵从南边的营寨寨门的方向火急火燎地跑来。 他跑近大帐,被门口的侍卫拦下,又叽里咕噜地冲里面喊了一句,才被放进去。 片刻后,那突厥兵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 殷禹和皮六交换一个眼神,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不一会儿,一队突厥兵就从南边径直走来。 仔细看才发现,在他们的中间有一个身穿黑袍头戴兜帽的神秘人被护卫着。 其诡异的装扮以及那队突厥兵肃穆的表情,都让人不禁联想到这人的身份肯定非同寻常。 在走动之间,黑袍人露出了部分的面容,只见其鼻梁直挺,侧脸的轮廓如斧凿般刚毅。 正是秦王李世民! “来了!” 皮六碰了下殷禹的肩头,低声道:“咱们这帮兄弟能否活着回长安,就看秦王的了。” 殷禹点了点头,旋即叹道:“只是今晚的谈判,我看是凶多吉少。” “为什么?”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殷禹道:“既然是谈判,就要讲条件。而李世民恰恰给不出好的条件。” 皮六听了不禁眉头大皱。他心想天底下还有什么条件是堂堂秦王给不起的。 但他又知道殷禹从不会信口开河,既然会这样说,一定有他的理由。 此时,李世民已经步入大帐内,护送他的那队突厥兵也已照原路返回。 皮六正想接着上一话题询问时,便惊讶地发现原本护卫在突利大帐门口的一名侍卫,突然朝自己这边走来。 “怎么办!”皮六伏低了身子低声道。 “别慌,他应该没有发现我们。” 殷禹说是这样说,但随着那名突厥侍卫的步步逼近,让他在这样的雨夜里竟然感到了一阵头脑发热。 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五步! 那突厥侍卫简直像刻意朝殷禹两人走来的,距离他们躲藏的板车位置越来越近。 殷禹和皮六迅速交换一个眼神,均看出了对方眼中的郁闷。 要动手杀了这个突厥侍卫当然不是问题,可问题是这里离突利的大帐不过三四十丈。 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必会被门口另一侍卫发现,到时候他只要出声示警,高喊一声“有刺客”,那么殷、皮二人和李世民及其他潜行入寨护卫的唐军才真的全部完蛋。 这犹豫不决的刹那功夫,那名突厥侍卫已经走近板车。 他在板车前站定后,随即解开裤子,原来是打算来这里撒尿。 正要脱下裤子时,乍见两条人影藏在板车后面,突厥侍卫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正想喊叫。 然而感到脖颈一凉,喉头滚动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用手往脖子一摸,才发现满手的鲜血,浑身开始抽搐着。 原来是殷禹当机立断,掏出匕首,以迅若闪电的身手结果了这名突厥侍卫。 眼看着突厥侍卫的尸体就要前倾倒下,身旁的皮六立马蹲站起来,用手撑住,避免尸体砸到板车上发出响动。 他正想把突厥兵的尸体整个抱起藏起来,并祈求门口那个突厥侍卫千万不要发现这里的动静时,殷禹却蓦地低声喊道:“别动!” 皮六瞬间身体僵直,一动也不敢动,就那么半曲着双腿,整个人前倾隔着板车用双手撑住了尸体的前胸,才没让尸体倒下。 同时任由那具尸体脖颈上的鲜血和着雨水从自己双手上像小溪般淌过。 殷禹见状再次低声道:“引他过来。” 两人因为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患难与共,早在不知不觉间培养出了极佳的默契。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皮六旋即就明白了殷禹的打算。 他用自己的左手单掌撑住突厥死尸,又用右手抓起尸体的一只手臂,高高举起,往前招了招手。 同时,殷禹则故意朝大帐方向吹了声口哨,试图吸引另一名突厥侍卫的注意。 这种伎俩要换做平时,早一眼就得给人看破。 但此刻黑灯瞎火,又下着连绵的大雨,视线模糊,竟恰好起到了绝佳的隐蔽作用。 殷禹微微从板车下探头去看,只见大帐门口的另一名突厥侍卫果然被“同伴”的呼唤吸引了过来。 同时,不禁摸了摸脑袋,又往左右看了看,显然是为“同伴”的奇怪举动而感到纳闷。 等那名突厥侍卫刚一走近板车,正要拍“同伴“肩膀时,寒芒一闪,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就到下面和同伴彻底作伴去了。 殷禹迅速扶住死尸,将匕首收起,同时将尸体抱到板车后面,皮六则是有样学样。 两人忙活完后,不禁相视一笑。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胜利的喜悦。 “快!换衣服!”殷禹有些激动道。 第36章 东面可汗(求收藏求追读) 当殷禹和皮六两人换好突厥侍卫的衣服后,立马赶回大帐门口继续“执勤守卫”。 天色昏暗,若非脸贴着脸看的话,绝难发现原先的两名突厥侍卫已被掉包。 殷禹又向皮六使个眼色,后者便开始往左右小心监视着,帮忙望风。 殷禹则悄悄掀开了大帐门帘的一角往里偷看。 只见帐内空间宽阔,灯火通明,正对着大帐门口的一张宽椅上正端坐着一位年约三十岁的健硕男子。 他面庞粗犷,连鬓长一圈络腮胡,锐利的目光好像老鹰一样,显示出一股硬朗雄健的男性气概。 不用猜也知道是突利可汗无疑。 他的身边还站立着两名身材高大的突厥武卫。 而身穿黑袍的李世民此时已经卸下兜帽,正负手站在在中央的空地上,和突利面对着面。 挺拔伟岸的身姿让他和这个草原来的雄鹰放在一块,亦不遑多让。 突利身子微微前倾,右肘撑在腿上,以一种看猎物的锐利目光紧盯着李世民,沉声道:“两军交战之际,竟想来策反本汗。给我拿下!” 他的汉语十分精纯,想是在上面花了一番工夫。 话音一落,站在他左右两边的侍卫当即踏前一步,手按在刀柄上,向李世民逼近。 殷禹在外看着,顿时心脏狂跳,正想叫上皮六准备冲进去救人。 哪想到李世民突然朗声大笑起来,道:“当日长安匆匆一别,一晃已经七年。兄弟重逢,可汗就是这样戏耍世民吗?” 他这一副老友叙旧的样子,令那两名侍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日李渊西入关中,曾求助还尚在人世的始毕可汗帮忙,后者便派了他的儿子突利领军协助李家父子。 长安城破后,李世民和突利两人均为对方在作战时的雄姿所折服,于是干脆指天立誓,彼此结拜成为香火兄弟。 这事情如果两人不说出来,其实知道的人并不多。 突利深深地看了李世民一眼,旋即哄然一笑,露出一个豪迈不羁的笑容,离座起身,大踏步上前将他一把搂过,狠狠地抱在一起。 “好兄弟!” 突利抓着李世民肩膀,笑道:“当今天下也只有你秦王才有这样临危不乱的胆色!” 李世民亦以十分欣赏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结拜兄弟,发出一声长笑。 两人又彼此惺惺相惜地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 突利便请李世民在左侧的胡床上坐下。那是种类似后世折叠椅的椅子。 李世民刚一落座,原站在突利身后的一名侍卫即刻上前为他斟酒,放置在身前的几案上。 李世民等突利坐回原位后,才说道:“可汗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是战是和一言可决。” 显然在殷禹偷窥前,两人已经在大帐内就眼前的这场战争有过了一番交流。 突利目光流露出一丝不忍,叹口气道:“我们草原的雄鹰绝不会背叛族人和朋友,如今事态发展到这地步,只能恕本汗对不起秦王你了。” 李世民道:“世民并非要兄弟你背叛颉利大可汗,只是请小可汗你暂且退兵,不要插手这场战事。” 突利听到小可汗三个字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旋即答道:“秦王这番话如果是在本汗发兵之前说,定当照办。只可惜我大军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我想退,我的族人们也不会答应。” 还在帐外偷听的殷禹不禁肚子里一阵讥笑,心道李世民要能未卜先知,现在还需要找你求和,这简直是废话中的废话。 李世民却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道:“好!那么世民想请教可汗此次兴兵远来,是为了什么?” 突利道:“上个月草原刚经历一场冰雹,水草短缺,只好南下牧马。” 李世民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恐怕未必吧。” 突利举着酒杯的手一下停在了半空,犹豫着最后又放了下去,冷哼道:“我们草原的男人一向直来直去,秦王有话就请明说吧。”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如果只是为了金银财帛,只要可汗一句话,难道我大唐会舍不得吗?” 依照大唐往日对待突厥无礼索求的应对办法,突利知道李世民所说的确实是实话, “如今可汗不惜携众远来,”李世民露出一丝冷笑,“不过是想在军中立威罢了。” 突利闻言,脸色登时难看起来,锐目中射出一股不容他人侵犯的虎威。 答道:“是又如何?” 李世民摇头叹了口气,“只是这么一场功劳,可汗以为可以取代颉利的位子吗?” 这句话显示戳中了突利的心事,令他脸上显示出一股阴晴不定的神色,随即冷笑道:“那就不劳烦秦王担心了。” 李世民注视着突利脸上的神色变化,默然半晌后,叹口气道:“即便颉利在此战中发生什么意外,我恐怕可汗你也没这么容易能接任大位吧。” 突利闻言,顿时双目凶芒涌动,看向李世民的目光中透出一股浓烈杀意。 只因李世民刚才的那一番话,恰好点中了他心里绝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他本打算在突厥与唐军交战的混乱之际,派人暗中刺杀颉利,如此一来便有望继承大可汗的宝座。 而这一惊天计划无论放在汉人还是胡人之中,都可说是大逆不道,自然不能为外人知道。 李世民见突利沉默不答,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笑道:“据世民所知,突厥的制度是除大可汗稳坐中央牙帐外,还根据方位另设了东、西、北三面小可汗,其中尤以东面为尊。” 突利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们突厥人崇天拜日,而太阳正是东升西落。因此,除大可汗外,东面可汗最为尊贵,北面次之,西面居末。” 李世民笑道:“若世民没有记错的话,可汗你如今便是东面可汗。然而这三面小可汗中论起兵马来,却是西面可汗最为强盛,是吗?” 突利叹了口气,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在西面还要不时防备统叶护的骚扰,自然要加派重兵镇守。” 李世民端起几案上那名为大逻便的大而低矮的角杯,将其中酒水一饮而尽,又轻轻放下后,接口道:“颉利大可汗在继位前记得便是西面可汗,因此即便他在此战出现任何意外,兄弟你虽贵为东面可汗,难道就真这么顺利能继承大位?” 突利脸上登时露出一抹追思的神色,显是为李世民的话勾起了某段回忆。 随即面色转冷,将手中角杯重重砸在身前的几案上,杯内酒水激荡,溅洒而出,沉声道:“若非那个贱人帮助,怎轮到咄苾轻易上位!” 咄苾是颉利可汗的名字,如今突利直呼乃叔大名,可见其心中的愤恨和野心了。 李世民闻言,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旋即以十分恳切的语调说道:“前朝的义成公主在草原上举足轻重,只要她不支持可汗,恐怕可汗的如意算盘未必能打得响吧。哈,我该称她为可贺敦才对。” 可贺敦,是对突厥大可汗之妻的称呼。 突利目露深思,哂笑道:“秦王有话便请直说吧,不必再拐弯抹角。” 第37章 谈判破裂(求收藏求追读) 此刻,就连在帐外偷听的殷禹也不禁好奇起来,同时一颗心悬在半空。 因为李世民接下来说的话,将决定了此次谈判的成功与否。一旦失败,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世民径自取过手边的酒壶,满饮一杯酒,见突利还没领会,只好往他左右使了个眼色。 突利旋即醒悟过来,道:“这都是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世民兄有话尽管说出来。” 李世民见他这样说了,也不好勉强,才点了点头,道:“当日老可汗派兄弟你助我父子夺下长安,如今,我大唐就不能助兄弟你夺下牙帐吗?”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上首坐着的突利在短促间脸色变了几番。 这对他来说可是公然谋反。无论在哪一个国家、哪一个部落都是死罪,怎么不让人心惊胆战? 突利端着角杯沉默了好一会儿,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李世民虽然坐在下首自斟自酌,像是完全不当一回事,其实眼角的余光不时地偷瞄着这个草原霸主,现在只要他一句话就能决定突厥以及大唐的国运走势。 终于,半晌过后,突利倏地站了起来,笑道:“秦王这提议确实不错!” 这句仿佛双方意向已经达成的轻松话儿传到帐外殷禹的耳中,却不禁使他寒毛倒竖,如遭雷击。 因为他从突利的话里微妙地把握到了对方似有若无的一丝杀意,这是笑里藏刀,代表着两人之间的谈判已经彻底奔溃,再没有挽回余地。 李世民皱着眉紧盯突利不放,沉声道:“可汗这是什么意思?” 显然,他也同样感受到了突利那打算放弃合作的真实想法。 突利见对方既然已经识破了自己的心思,干脆开门见山道:“秦王的话确实非常动人,使本汗都忍不住生出不切实际的遐想,只可惜……” 他叹口气道:“秦王既非大唐的太子,更不是皇帝,说出的话终究效力有限。事关全族生死,本汗确实不敢陪秦王你赌这一把。” 李世民双眸神光闪闪,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道:“假使我当上大唐太子,可汗是否就依了世民所请?” 帐内帐外,殷禹和突利两人闻言俱是身躯一震。 华夏汉人不比突厥蛮夷,素来是礼仪之邦,兼且李世民在百姓中的口碑声誉一向极好。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尽管两人隐隐约约早已经猜到他有这个心思,但当下听他亲口承认仍是大吃一惊。 突利看着李世民,脸上忽然显露出一股缅怀之色,苦笑道:“我阿爹在世时,说我做事往往目光不够长远,我还怪他糊涂。现在看来,确实像你们汉人所说的知子莫若父哩。” 他虽然语气柔和,但帐外的殷禹听后却直感到头顶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似的,从头冻到脚。 忍不住浑身打一个冷颤。 另一边的李世民那自进帐以来一直面含春风的脸色也终于难看起来。 突利叹口气,转瞬离座起身,走至李世民几案前,笑盈盈道:“你我兄弟多年未见,还请秦王留下来小住几日。” 这一句话不仅代表着两人今晚的合作谈判彻底以失败告终,更表示突利已经不顾当日的结拜之情,要把李世民扣下。 这对于满怀诚意而来的李世民,对于泱泱大唐的秦王之尊而言,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哪想李世民在这样的情况下却不怒反笑,起身抱拳道:“可汗盛意拳拳,世民自当从命。” 然而话音未落,蓦地从他黑袍内抽出一把东西,在灯火照耀下粼光闪闪,已经直刺突利。 突利因心中对那份兄弟情谊始终带点愧惭,故而刚才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不禁背侧过身去。 当下李世民遽然发难他还茫然不知,只听耳鼓中响起侍从的惊呼,同时他眼光扫到地上的黑影。 在那瞬息之间,竟然以多年战场杀伐磨炼出的反应,想也不想地侧身闪避。 然而这一下终究是慢了半拍,李世民手中的短剑已经刺到他的袍子。 刺喇一声,突利的后背及右臂当即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顷刻间涌出,染红了外袍。 这一变故来的太快,帐内的侍卫根本无从反应,就连帐外的殷禹也没反应过来。 等他们都反应过来了,突利的那两名侍卫已经怒喝着拔刀冲李世民砍去。 李世民一招失手,正要紧追上去再补一剑。 哪知突利却往地上一扑,抱起头像个滚地葫芦似的往另一边不断翻滚。 这方法虽然不太雅观,却是非常有效,一下拉开了他和李世民之间的距离。 李世民还要追击,谁想右侧一道刀影罩下,裹着劲风向他脑袋劈来,惟有回剑格挡。 铿地一声,刀剑交击。 原来是其中一名细眼的突厥侍卫及时救驾,但他仓促发力准备不足,两人甫一交手已经震得他虎口发麻。 李世民宝剑一绞,欺身而上,往细眼侍卫的脖颈突刺,吓得他差点喊娘。 急切间,一把弯刀蓦地斜出,将宝剑荡开,原来是另一名黢黑突厥侍卫赶到,救下了自己的兄弟。 这一切说来繁琐,其实只在电光石火间就完成。 眼见偷袭突利的良机已失,李世民干脆专心先应付眼前两个突厥侍卫。 剑芒暴涨,往黢黑侍卫的腰间、心房、左臂闪电般连刺三剑,招招都是要命的。 黢黑侍卫运刀往左一扫,格挡住了剑势,又顺势刀刃下撩,借着弯刀独有的弧度,勾住李世民的短剑。 几乎是同时,另一名细眼侍卫突然从后方闪出,怒喝着挥刀朝李世民的手腕砍去。 这两名突厥侍卫共侍突利多年,早已经磨合出了深厚的默契,随便哪个使出一招,另一人已经知道同伴的想法。 因此,黢黑侍卫出招的时间可谓把握得恰到好处。 一旦奏效,李世民的右手手腕非得被齐根斩断不可。 铿! 谁想又是一把弯刀突出,及时将细眼侍卫的弯刀荡开,同时来人飞踢一脚扫往黢黑侍卫的小腿。 李世民登时喜不自胜,匆匆向旁瞥了一眼,只见了那人的后背。 他身材异于常人般的高大,肩背宽阔,予人一种稳如泰山的超凡气势,不禁让人暗暗心折。 这人不是殷禹还能是谁! 黢黑侍卫正全副心思放在李世民身上,不想突遭横变,小腿立时中招吃疼,旋即失去知觉,像不是自己的腿一样,半边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右侧一歪。 如此一来他中门大开,全身皆是破绽。 李世民哪肯放过如此良机,短剑化作一道流星刺向了黢黑侍卫的胸口。 在对方惊骇的眼中不断放大,直至剑尖透背而出,黢黑侍卫已经失去生命。 另一边,殷禹持刀斜劈向剩下的细眼侍卫的左肩,刀刃相交,招式大开大合,迫得对方连连倒退。 李世民见了不禁为他暗暗叫好。 正分神之际,一道破风声在他耳边响起,他下意识地向后撤退,同时往偷袭那人瞧去。 原来来者正是突利,他在这片刻的工夫已经从地上爬起,并紧急从一旁的兵器架上取来长枪,赶来应战。 李世民的短剑连挑带撩,倏倏三剑才隔开了这霸道绝伦的一枪。同时心中暗暗纳闷,对方为何还不叫来士卒帮手? 他不知道这正是突利身为可汗的自尊心在作祟。 游牧民族最尚武勇,更何况是堂堂可汗之尊。 险些被刺客偷袭成功已经是丢人的事情,还不能单独将对方收拾,反而要叫人帮忙,试问以后如何领导全族儿郎? 剩下的那个细眼侍卫似乎猜到了自家可汗心中的想法,他可顾不了这么多,弯刀右横架住殷禹的一刀,旋即高声呼叫。 然而吼声刚一发出,眨眼间已经被殷禹瞧准破绽,划破咽喉,狰狞着倒下。 殷禹还没来得及高兴,大帐外就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喊叫声。 是突厥兵来了! 第38章 烈马阵冲(求收藏求追读) 擒贼先擒王! 殷禹心念电转,已迅速对目前局势作出判断。 明白这时候再想妄图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为今之计能救他和李世民的办法只有拿下突利。 于是,灌注全身的精气神,旋身朝右侧的突利劈去一刀。 这一刀可说是毫无花巧,朴实到了极点,却也是霸道至极点。 皆因人在危急关头往往能催发出超越自身极限的能量。 是可遇不可求、夺天地之造化的一刀。 一旁的突利撩开李世民的短剑后,长枪舞动,犹如万马奔腾之势正待追击。乍听耳鼓中破风声传来,他老道地顺势压住枪头,枪棒后挑。 铛! 殷禹手中弯刀正劈中他长枪的后杆,那股霸道刀劲便像黄河决堤似的,由枪棒本身直传到突利的双手。 其力道之大震得对方虎口发麻,手中长枪直接脱手。 突利正想闪避,却牵动了他之前被李世民偷袭所导致的后背伤势,鲜血再度从外袍中丝丝渗出。 当下不禁大皱眉头,额角冷汗直冒。 在这短暂的分心下,一柄弯刀已经架在了突利的脖颈上。同时,一道人影闪过,他的右手已被对方反扣住。 耳畔响起殷禹那带点笑意的声音:“可汗最好不要乱动,小心刀剑无眼。” 这一扣拿的姿势,顿令突利右臂的伤势再度牵动,痛得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你武功真好。”突利勉强侧头笑道。 他此刻被擒,脸上却完全看不出一丝惊慌,惟有不时微微皱起的眉头和额角的细密汗水,令这个草原霸主稍逊往日风采。 而他对殷禹的称赞也确实发自真心。 他自问自己即便在没有受伤的情况下,要想接下殷禹刚才那妙至毫颠的一刀也绝办不到。 游牧民族最重勇武,因此不免发出惺惺相惜的感叹。 他话音刚落,帐外便冲进了二十余名的突厥士兵,个个手持刀枪,见到眼前情形顿时一脸的惊骇。 殷禹笑道:“多谢夸奖,还要麻烦可汗送我们出去。” 突利只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 问题是眼下情形也轮不到他说个不字。 于是,殷禹架着他当作盾牌,在前开路。李世民则闪至左侧,持剑戒备,随着殷禹的步伐亦步亦趋。 突厥士兵们只能围着两人不住地倒退,直至全部退到帐外。 当殷禹和李世民警戒地走出大帐时,才感到头皮发麻。 原来此刻大帐之外已经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大批突厥兵,将这大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个个目露凶光紧盯着殷禹不放,加上大雨滂沱,在环境上营造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殷禹以往执行任务,敌方至多不过是几十人至上百人,兼且是热武器作战,挨个收拾就是了,哪遇到过这样的大场面。 因此见了,心里也不免发怵。 但他毕竟是经过现代化的严格军事训练,转瞬间已经压下心头的恐慌。 冲突利笑道:“可汗不必这么客气,还请手下们散了,我们出了营寨,自然就放可汗回来。” 同时手中弯刀又向突利的脖颈压了压,以示警告。 哪想突利却大笑数声,豪气干云道:“草原的雄鹰只有战死,绝不会向敌人屈服,动手吧。” 接着双眼一闭,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他的这一举动直令殷禹大感意外,分不清对方是真不怕死还是以退为进。 只知道如果自己再走不了,等突厥兵越聚越多,光是体力精神上恐怕就得先被对方消耗光了,到时想走也走不了。 一念至此,殷禹狠下心肠,正打算割下突利一片肉,给对方轻微警告时,大帐后方倏忽传来一阵尖叫声,此起彼伏。 仔细一听还伴随着阵阵烈马嘶鸣,透着一股凶猛愤怒之意。 一时之间,整个以突利大帐为中心的包围圈阵势大乱,从斜后方被冲散开了好几道口子。 雨幕之中,只见一匹骏马领头,从大帐后方朝着殷禹等人笔直地冲来。 迅捷如闪电,其势不可挡,有妄想阻拦的突厥兵均被马背上那人左右一刀砍翻在地。 距离五六丈时,他冲殷禹高声喊道:“上马!” 殷禹定睛一看,果然是皮六来了! 他手中还牵着另一匹马的缰绳。 原来殷禹先前发觉突利对李世民起了翻脸动手的念头后,便急忙让皮六去找几匹快马来,作为逃跑时的接应。 刚才走出大帐没见到皮六的踪影,还担心着他的安危。 没想到他却机智地放出这烈马阵,打乱了突厥兵的阵脚。 如此一来,令原本落于下风的局势一下焕发出新的生机。 李世民连想也不想,在皮六骑马临近时,已迅捷地抓住皮六那匹骏马的辔头借力翻身,骑在了他的身后。 而殷禹则是猛提一口气,将突利拦腰抱起直接扔向了另一匹马的马背,同时自己足下发力,迅速冲去抓住马匹,纵身上马。 等他坐稳时,突利几乎是分毫不差地由正前方从天而降,被殷禹及时撑住腹腰,卸去大半劲力,才安稳地接住。 旋即殷禹又将他反手按住了马背上,两匹骏马在身后一众烈马护卫下,呼啸着便冲营寨南门冲去。 这一绝妙无伦的操作,全有赖于殷禹的天生神力以及突利身负重伤凌空无从借力的情况下才可办到,否则只要欠缺其中任何一点,这会儿结果都会走向另一极端。 突厥兵的包围圈原本就已大乱,加上殷禹将突利当作护身符放在前面。 一马当先在前开路,那些突厥兵见了只好四散开来,唯恐伤了自家可汗的性命,不敢冒险阻拦。 当马匹狂奔片刻,临近营寨大门时,守门的士卒们早已收到信号,将寨门紧闭并且持枪严阵以待。 心想任殷禹这帮刺客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骑着马破门而去。 哪想四道黑影蓦地从一旁角落中闪出,倏倏几道寒光连闪,那十余名守门士卒就抽搐着倒在地上,生机已绝。 原来是唐军早先埋伏好的接应及时出手,他们又合力将大门打开。 殷禹和李世民见了不禁狠抽一下马匹,加快速度。 等到临近营寨大门时,身后的突厥追兵中突然传来接连不断的惊呼声。 殷禹回头一看,借着帐外不多的行军灯火,只见在那些追兵中又是闪出了七八个黑衣人。 他们在突厥兵中左砍右劈,好像一条灵蛇一样在其中窜行,这是完全不要命的打法,但也确实起到了阻碍敌军追击的作用。 等殷禹等人飞奔出突厥营寨,一路往南奔,将要跨过泾水河滩时,身后又传来了一阵马蹄追赶声。 殷禹吓得立马回头看去,然而夜色昏暗看不太真切,但从马蹄声中判断,至少有百骑之多。 不禁心中一动,想到那十几名共同潜入营寨的同伴该是全部壮烈牺牲了。 心中顿时一股悲痛涌过。 此时,后面的那帮突厥追兵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 糟糕!突厥人本来骑术就好,我们又各自带了个人,根本跑不过他们! 殷禹想到这里,正犹豫着是否该勒马迎战,好让皮六和李世民先行离开时,背后的突厥营寨方向忽然传来几道悠扬而沉闷的号角声。 那些突厥追兵听到了声音,大部分人似乎都掉转马头,往营寨回奔,因此马蹄声骤减。 只留下了小部分人继续追赶殷禹。 这一切的变故实在来得太快,让人根本来不及细想是怎么回事。 第39章 兄弟阋墙(4千字,求收藏求追读) 还没等殷禹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耳边已听到来自李世民的一声惊呼,道:“是李总管他们进攻了!” 黑夜的雨幕之中,他虽然看不清李世民的表情,但听其语调,不难想象出对方脸上兴奋的模样。 殷禹闻言再一细听,虽然此时距离突厥营寨已经隔了一段距离,但隐隐间还能听到些许的喊杀声传来。 原来李世民还布置了偷袭这一步棋! 今夜乌云满布,又下着大雨,确实是偷袭敌营的绝佳条件。 一念至此,尽管殷禹对李世民仍怀着无比深刻的怨恨,但从客观的角度上看,也不得不佩服他在军事上的才干。 一方面自己亲去游说突利退兵,另一方面则安排人马偷袭敌军大营。只要任何一方面成功了,都可给这支来自草原的雄师一次不小的打击。 更妙的是假若双方谈判破裂,偷袭敌军这一步棋便能为殷禹等伏兵发挥额外的效果,令突厥方面疲于应付,顾此失彼下,便能给李世民增加逃跑的机会。 真可谓是一举三得的妙计! 而眼下殷禹从蹄声判断,追击自己等人的敌军大概还剩下十余骑,人数上是要比刚才少了很多。 但他自问对于马战确实不太灵光,要单人匹马对付十几名突厥骑兵,绝非易事。 正思虑间,猛地发现一直被他扣在马背上的突利已经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了,不禁心下懔然。 暗忖着这老小子身上有伤,又一路颠簸,该不是失血过多死了吧? 殷禹又朝后看了一眼,心中打定主意,忽地勒马停定。 抓住突利的衣领、腰部,冲后喝道:“你家可汗还给你们,接住了!” 猛提一口气便把突利向后扔了过去。 只是刚一撒手他就后悔了。 那帮突厥追兵未必有人懂得汉语,哪里听得懂自己把突利还给他们了。 即便听得懂汉语,然而此刻夜色昏暗,难以视物,他们又怎么看得清楚突利身影呢? 到时候,别连人带马撞在一起,那就真糟了。 这想法迅速在殷禹心中闪过。令他后悔不已。 轰! 霎时间,天空中一道闪电落下,照亮了平原四周,也照亮了突厥追兵和空中呈抛物线的突利,令前者急忙勒停骏马。 一个呼吸后,四周又重回黑暗。 正当殷禹为突利是否已被突厥士卒安全接住而犹疑时,后方忽然传来一声大笑,道:“今晚的事,本汗会永记于心!” 殷禹按辔马上,仔细一听,这分明是突利的声音。 原来他刚才是在装死! 那帮突厥士卒因看不清突利的脸色,又听他语气不善,还以为是冲李世民说的。 其实只有突利自己知道,那是他对那个抓住了自己的唐兵所言的。 堂堂突厥可汗竟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大唐小卒擒获,这样的奇耻大辱怎么能教人忘记? 自然亦有资格成为他突利欲啖之而后快的必杀者名单上的一员。 殷禹听着突利的声音虽然有些气力不足,但既然还能够开口说话,就表示其性命无虞。 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估摸着对方的位置,冲他朗声笑道:“今晚确实令人难忘,可汗请了。” 而李世民在刚刚听到殷禹停马喊话时,也一并勒停了马匹,原打算一同作战,现在看突利无恙,便冲他喊道:“可汗仍是世民的好兄弟,珍重了!” 他今晚险象环生,差点就被突利扣下留作人质,此时面对这个仇敌却仍能谈笑自若,视对方为兄弟。 光是这份气度恐怕世上就没几人能做得到的。 因此,突利在乍听之下也不禁动容。 殷禹、李世民两人扔下话后,便赶紧一夹马腹,朝着豳州城方向溜之大吉。 此时,突利后头的那队亲卫士卒已经缓步驱马赶了上来,其中一人以突厥语问道:“可汗,要不要追?” 哪想到突利冷哼一声,道:“蠢材!还不赶紧回营。” 说着,摸索到另一名士卒牵来的马,已经上马朝营寨回奔。 那个无端挨了句骂的突厥汉子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他想不明白自己刚才到底说错什么了。 只有突利自己知道,刚才那个唐兵之所以会放了自己,可不是因为他信守承诺,实则是这背后另有用意。 他回头瞥了一眼,在茫茫夜色中哪里还看得见人影,只有断断续续的蹄声已经渐远。 不禁心中感叹,从今以后,这大唐之中除了李世民外,又多了一个值得他突利郑重对待的汉人了。 殷禹三人驾马一路向南飞奔,大约一刻钟后,忽然发觉前面不远处隐隐有点亮光,接着就听有人高声喊道:“来人可是秦王?” 李世民听见了匆忙回应。 等两边临近了,才发现原来是郝大胜带了一队人马在这里接应。 在风灯的照耀下,他眼角泛光,一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导致的。 李世民当下便把刚才遭突厥兵追杀的事情简单带过。他言语中还带点笑意,似乎完全没把刚才的危险放在心上。 而一旁的郝大胜已经激动道:“末将救驾来迟,请秦王恕罪!” 李世民摆了摆手,转头向一旁的殷禹看去。此时在那两盏摇曳不定的风灯照耀下,已经能依稀看清了他的轮廓。 “你叫什么名字?”李世民问道。 这么简单的问题本来任谁都会回答。可偏偏是李世民问的,殷禹不仅不想作答,更恨不得手刃了这个提问者。 在不过一个马位的距离下,他自信假若自己突然袭击,有九成九的把握可以取下李世民的人头。 因此握着弯刀的右手不禁紧了又紧。 刹那间,齐老爹父女和豳州城的百姓以及自己那一火弟兄们的面容在他脑海闪过。 最终只能在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淡淡答道:“贱名何值一提。” 一旁的郝大胜闻言皱了皱眉,有些恼怒道:“秦王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他还想接着教训,却被李世民制止。后者又以极平静的语气问道:“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这样一个不知所云的提问,在场的只有殷禹一人明白那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他还未做答,一旁的郝大胜却已经吓得够呛。他跟随秦王征战多年,还从未见过后者用如此冰冷无情的语气向人发问,那代表着他心底里已经对某人动了杀意。 可问题是到底是什么样的话,会惹得堂堂秦王对眼前这个无名小卒起了杀念呢? 殷禹心念电转,即刻明白了李世民话里的意思,便肃容道:“小人赶到的时候,见到秦王正和敌寇搏杀,没听见什么话。” 他的这番话语气诚恳,任谁听了都不会怀疑他的可信度。 李世民向殷禹深深看了一眼,便没再说什么,一抖马缰已经领头朝豳州城赶回去。 等殷禹和皮六回到自己那顶营帐时,才发现里面已空无一人。 同住的那火兄弟竟不知所踪,两人均感愕然,但转瞬就明白了其中原因。 肯定是都被派去偷袭突厥大营了。 这样看来,两人今晚似乎因祸得福,毕竟在数万大军的刀光戟影下,谁敢保证自己一定有命活着回来。 任何时代,战争都是残酷的。 然而只要有人经历过刚才那被突利亲卫重重包围的险境后就会明白,其中的危险程度丝毫也不亚于两军厮杀。 殷禹和皮六两人此刻能够平安回来,除了有赖自身的机敏多智外,多少也要算上点运气造化。 现在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一松,疲倦感顿时有如一阵阵海浪涌来,累得两人只想倒头大睡, 殷禹脱下靴子、外衣跳到了床上,一旁的皮六还在骂咧咧道:“老子的卵蛋差点都给吓没了。” 这话他在进城以后不知道已经说了几遍。殷禹听得耳朵都腻了,只是枕着头笑了笑。 皮六也脱下靴子跳上了床,接着叹口气道:“刚才要能把突利活捉回来就好了。咱兄弟俩那真就是野鸡变凤凰,一飞冲天哩!” 殷禹不禁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哂笑道:“即便你能抓回来,李世民只要不是个好大喜功的蠢材,也会在半路把他放回去的。” 皮六闻言一脸愕然,道:“为什么?” 殷禹伸了个腰,眸子里闪着智慧的灵动,轻笑道:“假如突利真的被我们擒回豳州城,你猜突厥那边会有什么反应?” “肯定是军心大乱呀,毕竟连可汗都没了。” “你只说对了一半。” 殷禹点了点头,道:“因为军心大乱的只会是突利部落的人马。而颉利老儿那边因有他亲自坐镇,自然是稳如泰山。至于他本人,嘿,怕是做梦都得笑歪了他娘的嘴。” 皮六挠了挠头,疑惑不解道:“什么意思?” 殷禹道:“这道理很简单。原本突厥方面因为颉利和突利叔侄两人各怀鬼胎,难以形成统一的指挥。此时如果突利被擒,他的部下群龙无首,自然会被颉利老儿一举吞并。这就叫,叫……” 殷禹猛一拍皮六的大腿,兴奋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痛得皮六顿时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 殷禹却像没看见似的,又续道:“别管突利手下的将领有多不愿意,只要他们考虑到眼前唐军这个大敌,就得乖乖地听颉利这个大可汗的指挥。” 旋又叹口气道:“唉,两头互相猜忌的饿狼,总比一头猛虎要容易对付些。” 皮六揉着大腿痛处,勉强答道:“那我们刚才岂不是差点帮了颉利老儿的大忙?” 他这时才恍然大悟,讶道:“难怪你刚才要把突利还回去。” 皮六经殷禹的这番解释后,才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此时再看向殷禹的眼中不禁多了一丝害怕。 他之前虽然多次领教了殷禹在行军打仗上未卜先知的本事,且都屡屡得到验证。但心底里还是认为对方不过是有点小聪明罢了。 可这次的情况却和往常完全不一样。 试想想,刚才那可是被敌军重重包围,一个不好就要葬身敌营的险境。 就算逃出了大寨,还一直有追兵在后头追赶,在如此紧张危急的情况下,这小子竟然还有工夫想出这么多弯弯绕绕来。 这是怎样的一种沉着和冷静,恐怕只有身具大智慧的帅才才能办到。 因此,皮六在心中不得不对殷禹重新进行评估,同时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就是以后惹谁都不能惹下殷禹,否则对方要真想害自己,恐怕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其实皮六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实际上的原因殷禹没有说出来。 那就是当时载着他和突利两人的那匹马确实跑不动了,就算他不把突利还回去,被后边的突厥追兵追上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与其这样,还不如赌他娘的一把! 就赌突利身受重伤,那帮突厥兵会放弃追赶,抢救自家可汗。 结果哪想到突利这小子竟然装死,但好在最后对方也没派人再追来。 殷禹想到这里,心中暗叹,由此可知,突利此人亦非泛泛,肯定也想到了自己一旦失踪,部落极有可能被颉利吞并的风险,故而急速回营。 “对了!统叶护是谁?” 殷禹正想躺下睡觉时,忽然想起了刚才李世民和突利两人的对话,有提到过这个人。 皮六挪动屁股挨近了些,得意地摸了摸下巴,笑道:“这你可就问对人了,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呢。” 殷禹笑着锤了他右肩一拳,道:“你小子该不是打算拿话蒙我吧?” 皮六忍不住白了一眼,气呼呼道:“瞧你这话说的。只是这里面的关系很复杂,我得想想从哪儿说起才好。” 殷禹听着他的语气,明显感到了对方的那份心虚,但也不拆穿他。 “总之,”皮六干咳一声,“现在的突厥其实要分成东西两个方面,是两股不同的势力。像颉利、突利他们就属于东突厥,而西突厥目前就是你所说的那个统叶护的地盘。” 他续道:“至于他们之间的问题说来就话长了,简单来说就是兄弟分了家,虽然一个姓,但彼此谁也管不了谁。相反的,他们各自还都想吞并对方的地盘,完成统一突厥的大业。” 殷禹听罢,心道原来如此,难怪刚才突利说什么西面可汗为了防止统叶护的骚扰,才会加重边防。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皮六忽然冷哼一声道:“但话说回来,我们就算无功也有劳,李——” 他朝营帐门口迅速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续道:“李世民这小子连点赏赐都没有,真教人心寒。” 殷禹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秘密,不禁揽过他的肩头,笑道:“老兄,明天此时我们还有没有命继续在这儿吹牛都不知道,现在给你座金山也没用,睡吧。” 便不理会皮六的唠叨,自己躺下睡觉。 如今李世民和突利的谈判失败,唐军又对突厥发动了偷袭,敌我两方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唯有战场上兵戎相见才能解决。 而面对兵力远超唐军的突厥大军,明天过后,又能几人征战几人回呢? 这想法不仅萦绕在了殷禹的心头,也萦绕在了今夜唐军营帐中的每一名失眠将士的心上。 第40章 勃登疑梨(求收藏求追读) 突厥,继匈奴之后又一个在北亚草原兴起,令各国、部落闻风丧胆的游牧民族。 关于它的由来众说纷纭,但总结起来加以分析就会发现,全都和“狼的子孙”这一传说有关。 传说,突厥的祖先是匈奴人的一支遗民,居住在西海之右,独立成为部落。后来被邻国攻破,全族男女皆被屠戮。 只剩下一个十岁男孩时,邻国的士兵看他年纪幼小,不忍继续杀害。于是砍断他的双臂、双腿,丢在了草泽之中,任其自生自灭。 或许是天也不忍,茫茫大地之中走来了一头母狼,总是叼来一些肉喂养他。等这孩子长大了,便和母狼结合,怀上了孩子。 邻国的国王这时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个孽种存活,于是又派出重兵追杀。当领兵的使者找到这个残废时,那只怀着孕的母狼也在一旁。 使者审时度势,决定先杀狼,后杀人。 正要下令动手,忽然天现异象,一人一狼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后来根据突厥人口口相传的传说才知道,当日祖先和那头母狼竟然被瞬间移动到了西海之东,也就是高昌国西北的某山之中。 山上有一个洞穴,穴内有平壤茂草,舒适宜人。西北群山周回数百里,兼且四面环绕。他们就一直躲在那个洞穴里面,生下了十名男婴。 等男婴们长大了,又各自外出娶妻回来。 如此过了好几代,繁衍了好几百户人家,才走出大山,以突厥为名,开启了威震天下的霸图之路。 突厥人感念当日祖先生存之艰辛,又为报答母狼的喂养厚恩,遂以狼头作为自己部落的旗帜图腾。 同时亦是告诉世人,那个命不该绝的匈奴遗民又回来了! 殷禹此时手握钢刀,站在右虞候前军跳荡队中。 遥望着不过五六十丈远,在泾河对岸的乌泱泱的突厥大军,心脏已忍不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他看着那随风飘扬的狼头大纛,想起了行军路上皮六曾提起的这个突厥传说。 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在清晨时分停住,迎来了久违的曙光。 而唐军就在这之后吹响了号角,士卒们连饭都没吃,便匆匆赶赴五陇阪列阵御敌。 和昨天彼时一样,还是在这五陇阪上,还是面对着十万突厥大军,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李世民决定全军出击,不留任何后路作生死一搏。 这就意味着此仗是许胜不许败! 然而三万大军究竟有几个人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谁也心里没谱儿。 眼下唯一振奋士气的就是李世民竟然身先士卒,亲到前军指挥冲锋。 要知道,依照寻常将领的排兵布阵,元帅应当稳坐中军,居中调度。可李世民这回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其目的自然不言而喻,就是为了给全军做出表率。 面对实力悬殊的对手,如果己方元帅还顾惜自己的小命,又怎么能让手下将士甘心用命呢? 可只有殷禹从中看出了李世民心中的那一丝胆怯,如果不是无计可施,又何必行此险着。 “秦王,我们又见面了。” 河对岸领先在大军之前的一名虬髯大汉如电般的犀利眼神射来,声音雄沉,散发出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正是突厥大可汗颉利。 他大概四十岁左右,方脸高鼻,目光锐利的好像老鹰,身穿翻领紧身长袍,头戴忍冬花草纹黄金王冠,确实生就一副霸主姿容。 配合上身后持刀列戟的无数兵马,为他迫人的气势更增强几分。 李世民按辔马上,隔着泾水河岸,朗声笑道:“可汗一夜未见,似乎憔悴了许多,恐怕昨夜没有睡好吧。” 颉利双目闪过一丝凶光,哂笑道:“夜里来了几条野狗,就让儿郎们顺手打猎,砍了几颗狗头下酒,多谢秦王关心了。” “那真是太巧,”李世民一副惊讶的表情,“我军昨夜也是收获颇丰,割了几条狼肉,饱餐一顿哩。”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就是对昨晚偷袭之事不加以挑明,皆因双方都没从对方手里讨到便宜。 颉利笑道:“秦王若肯投降,本汗念着当日唐主面北称臣的情分,必会厚待于你,免致英年早逝,悔之晚矣。” 李世民却摇头笑了笑,道:“可汗说笑了,当日协定,贵我两国不过互为盟友,何来从属关系?更何况可汗忘了当日柔然锻奴吗?恕世民实在不敢高攀。” 乍听见锻奴两字后,颉利原本平静的脸色陡然现出森寒的杀意。 他原本爱惜李世民这个人才,才会苦心劝降,而就在刚才的一刹那他决定改变主意了,非要活剥了这小子不可! 原来,当年突厥还未扬名天下时,曾依附于强大的柔然部落,专门替它打造兵器,因此被其称为锻奴。 后来突厥在各方势力之中夹缝求生,实力日益壮大,于怀荒镇北部大败柔然,其部众几乎全部归降。 此一役顿时轰动草原,亦奠定了突厥往后草原新主的地位。 如今它已成为一方巨擘,各国、部落见了哪个不是礼敬三分。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人当众揭了老底,又提起这件不光彩的往事。 颉利当下眼中寒芒闪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杀伐气息。 沉声道:“请突利可汗先为我拿下这黄口小儿!” 一旁的突利闻言不禁皱了皱眉,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昨晚受伤失血过多导致的。 原本率军冲锋,先抢下攻破唐军的头功正是在突利的计划之内。 可惜的是如今他身受重伤,贸然领军冲锋,到时一个不慎恐怕发生意外,加上颉利对他一直别有用心。 毕竟这种见不得光的打算突利自己也暗暗筹谋过,难免以己度人。 如此重重顾虑下,突利一时间有些进退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颉利见突利没有动作,恼怒道:“突利你是否怕了?” 在崇尚武力的突厥人心中,这一句话不啻于当众打了突利一巴掌,让他在本部士卒面前颜面扫地,闹不好就会令他的威望大跌。 加上颉利名义上仍是大可汗,因此,突利只好咬了咬牙,举起手中那杆威震草原的北霸枪,振臂高呼。 身后的士卒们立时亢奋起来,发出一阵阵慑人心魄的喊杀声。 长枪一指,近万骑兵便随突利冲杀过去。 刹那间,铁蹄落下,让人差点错以为大地都在颤抖。 这让许多还是初次上战场的唐兵见了差点吓得尿裤子。 殷禹虽然不在此列,但亲眼见了这样震撼人心的场面,要说心里没有一点害怕都是骗人的。 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自己能存活下来的寄望,只希望能多杀两个突厥兵回本垫背就行。 李世民见突利率军冲来,一声令下,左右虞候两军已随他同时冲锋迎敌。 五六十丈的距离转瞬过半,眼见两军人马就要短兵相接时,广袤的大地上忽然刮起一阵诡异大风。 尘土飞扬,烈马嘶鸣,止住前蹄不肯上前,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紧接着天上的太阳光线开始逐渐暗淡,好像被什么遮住了似的,众人抬头一看,不禁被吓了一跳。 原本耀眼如火团的太阳此刻就像被谁啃了一口似的,消失了一大半。 “是天狗食日!” 唐军中的众多士卒高声喊道。 同一时间,包括突利部落在内的突厥大军之中却传来了连连的惊呼声。语调悲戚,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害怕。 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身处在前军阵列的殷禹仔细一听,断断续续才听清了,原来那帮突厥人口中正不断喊着:“勃登疑梨!勃登疑梨!” 他们仰头望天,神色惊慌,好像中邪一样。 第41章 唇枪舌剑(求收藏求追读) 唐军与突厥两方数万兵马,此刻相隔不过二十余丈的距离,却全都勒马停定,惶恐不安地看着天上那一点点被“吃掉”的太阳。 转瞬间,风云变色,天地无光。 仿佛一下子从白昼到了深夜,黑得看不见人,只有狂风在耳边呼啸,令人背脊发凉。胆小的早已经瑟缩成一团。 两军加起来虽然有十几万的人马,但真要说起来,有机会见识过日全食这样在当时看来匪夷所思的天文奇景的人能有几个? 就连殷禹也不过是在课本上学过罢了,真实的情况他也是大姑娘坐花娇——头一次见。 而对于古代人来说,这样的天文奇景往往还代表着上天对万物生灵的示警,不啻于是神佛降世般的心灵震撼。 因此,片刻过后,当那“天狗”再次把太阳吐出来,大地又重获光明,两军人马竟然还惊魂不定地望着天空和四周,浑然忘记了自己身在战场中,正要与敌拼杀这件事情。 殷禹听着那帮突厥兵像念咒似的,不断低声呼喊着“勃登疑梨”这句话,一脸的茫然。 他不知道勃登疑梨在突厥语中正是上天的意思。 突厥人自“狼的子孙”传说开始,便把崇天拜日的信仰深刻在了骨子里。 从他们选择于都斤山作为圣山,以便接近天神得到其庇佑,以及三面可汗按太阳东升西落的规律进行位阶排序等情况中都可以看出这点。 现在天现异象,怎么能不教他们感到震惊和畏惧? 突利回首四顾,看着身边已经陷入慌乱的本部兵马,忽然灵光一闪,举起手中的北霸枪,高喊一句:“后撤!” 竟然是率众往回后撤了。 而另一边的李世民也早已经从日食的震撼中恢复过来,望着突利那边的变故,显然是敌军军心大乱,本该趁此良机挥军掩杀。 可他立马发现,己方这边的兵马状况也不比突厥那边好到哪儿去,士卒们脸上一样流露着担忧与害怕。 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突利带人返回了本阵,错过了掩杀的最佳时刻。 颉利见突利竟然带着人马撤回本阵,脸色顿时发青,正要向他问罪时,后方部队忽然传来阵阵惊呼。 紧接着众士卒纷纷让开一条道来,伴随着一声疾呼,从过道中骑马跑来一名突厥大汉。 他赶到颉利身边后,神色慌张地向后者耳语了几句。 颉利的脸色便不禁一阵青一阵白起来,且面色凝重,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世民此刻也已经指挥兵马,暂时后退至原位,微皱着眉头观望着突厥那边的动静。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刚才唐军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进攻机会。眼下贸然冲锋,很容易落于下乘。因此只能暂且观望。 颉利挥手屏退那个来报信的突厥兵后,只在数息之间已经有了决定,只见他蓦然一笑,道:“秦王果然神勇无匹,本汗今回算是见识了。” 顿了顿,又道:“本汗此来不过牧马,别无他意。如今人马也已经吃饱喝足,不敢再打扰贵国,就此拜别,秦王勿送。” 这一下不光是李世民,所有的唐军阵前士卒包括殷禹在内都傻眼了。 这是什么意思?突厥怎么突然要撤退了? 李世民大皱着眉头,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讲和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他毕竟在朝堂中久经锻炼,反应迅速,于是轻笑着答道:“可汗既然有事,那世民就不送了。哈,他日我大唐骏马也要去草原走一走,如此才是礼尚往来的道理哩。” 颉利闻言,眸子中顿时寒芒烁闪,自他继位以来还从未被人这样当面威胁过。 但他想起心中的烦心事,只好冷哼一声,一抖马缰,作势就要转身离开。只是刚微微侧身,又忽然停了下来。 转头冷笑一声,以一种十分惋惜的语气说道:“要论才智武功,秦王你实在胜过乃兄太多,他日大唐皇位若是由你来继承,必会给大唐带来一番新气象,届时本汗必要亲来道贺。” 他的这番话清晰地传到了前军将士的每一个人的耳中,自然也传到了殷禹的耳中。 令他直感到头皮发麻,差点以为这颉利老儿也是穿越来的,否则怎么能料到李世民未来会开创贞观盛世的秘密。 但心念一转,他立马明白了这不过是对方设的一个圈套罢了,且是又狠又毒! 因为颉利的这番话分明是在挑拨李世民和李建成的兄弟关系,暗指他李世民有觊觎皇帝宝座的野心。 虽然这事在明眼人看来早已经是个不需公开的事实,但现在被颉利这么当众点破,却是另一种情况了,到时再流传到百姓耳中,又要置当今太子李建成于何地呢? 由此可见颉利的用心是何其之歹毒,同时亦表明了他绝不是个只懂穷兵黩武,毫无城府的粗鲁蛮夷。 反而是一直有在细心观察各国的时事内政的动态,这时才能“对症下药”。 李世民听了不禁眉头微皱,想是已猜到了对方背后的用意,于是摇头叹道:“可汗确实老了,连大唐太子是我大哥这件天下皆知的事都能搅混。我们汉人有句话,叫退位让贤,可汗实在不妨考虑一下。” 丝毫不给颉利辩驳的机会,又旋即转头冲突利笑道:“世民昨晚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可汗异日切莫忘了世民这个兄弟。” 最后冲两人抱了抱拳。 他的这一番话在普通人听来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然而殷禹听后却不禁心下懔然,暗叹李世民确实有他娘的一手。 首先是李世民对颉利话语中所设下的陷阱,完全不接招,反而故意推说对方年老糊涂,把太子李建成和自己搞混,借此来表明他绝无觊觎皇位的不轨之心。 同时在劝颉利退位让贤后,立马就把突利扯了进来。又在言语中提及昨晚和后者的秘密会谈。 殷禹心中当然明白,李世民所说的“句句发自肺腑”指的是和突利联兵夺下颉利牙帐的盟约。 颉利昨晚虽然从手下的回禀中,知道了两人曾私下会面,但其中的具体内容却是一无所知。 因为当时在场四人中,两个突利的亲卫已经被杀,而剩下知晓内情的,除了当事人突利和李世民外,便只有当时在门口偷听的殷禹了。 他们三人自然没有一个会把这秘密告诉颉利。 这样一来,一向多疑的颉利不去怀疑突利是否在密谋什么,才见鬼了 而最妙的是,李世民刚才对突利所说的话暧昧不清,根本没有实指什么。 因此突利这时候既不能开口答应,也没法儿否认,只好沉默以对。由此,便更加重了颉利的疑心。 如此短促之间,李世民能想出这样连消带打又不失风度的应答,足可见其词锋之厉害,绝不下于统帅能力。 令殷禹也不得不对他暗暗称赞。 果然,颉利细眯着眼睛向不远处的突利投去了疑惑的目光,后者因做贼心虚,只能故意眺向了他方。 这一古怪至极的情景,在场之中,不过只有寥寥几人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颉利见状只好冷哼一声,打个手势,身后的突厥大军便开始有序地后撤,直到消失在唐军眼中。 第42章 贪天之功(求收藏求追读) 随着唐军的回城,突厥退走的消息就像旋风般席卷了豳州城的每个角落。 原本还躲在家里的百姓们争先跑出街巷,激动地和士卒们一起敲锣打鼓,为这一和平的喜讯进行大肆的庆祝。 他们高声齐呼着秦王千岁,部分从军多年的士卒还趁兴演唱起了《秦王破阵乐》。 那是李世民当年大败强敌刘武周时,将士们为庆祝这一丰功伟绩而编排的乐曲。 由于曲调和歌词均出自于文采有限的普通士卒之手,自然不够精致文雅。 然而当那朴素的歌词,经由这群饱经战争沧桑的军士们演唱出来后,却意外地有了一番新风味。 殷禹在乍听见这种千年前的古乐曲时,虽然一时还难以欣赏,但不知为何浑身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毛孔都张开了。 一股电流直窜天灵盖。 这就是来自千年前的民族文化吗? 虽然他来自于遥远的未来,但此刻在血脉里却似乎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系。 殷禹望着欢歌笑语的人群,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融入了这个时代,这个属于自己的时代,再不是那个课本上冰冷的历史记载。 在短暂地欢愉过后,殷禹默默地退到了一边,决定到坊外散一散步。皮六见状则紧跟了过来。 两人走出坊门,缓步行走在豳州城的行人道上。 因为四面坊墙隔阂的原因,外郭城的行人道上是难以望见墙内的盛况,只有一阵阵欢声笑语不断传出。 加上路上行人稀疏,与坊内的热闹更显得格格不入了。 他二人由南向北沿路笔直走去,过了两个街口步上卢月桥。这是城内为数不多的三座石桥中的一座,以该河段的名称命名。 桥下的活水自城外的泾河引入,从东到西,将豳州城分隔成了南北两部分。 使这座北方的城市多少带上了点江南水乡的味儿。 殷禹忽然在桥中心站定,倚着石栏凝望着桥下匆匆而过的潺潺流水。 时值正午,强烈的阳光撒在河面,泛起一浪接一浪的金光涟漪。 皮六也学他的样子,靠在石栏上,道:“听说突利刚才已经入城了,正在和秦王重新商议盟约。随行的还有个叫什么阿史那思摩的突厥大官。” 殷禹点点头道:“竟然派了突利亲自前来,那说明突厥方面确实有讲和的意愿。” 他之前还担心颉利的突然退兵会否是一个陷阱,只是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 当时敌我实力悬殊,如果只是因为突然发生了日食这一意外而被吓唬住的话,那他颉利早就可以不用在大草原混了。 皮六忽然挤眉弄眼,暧昧地笑了笑道:“你知道颉利为什么会突然退兵吗?” 殷禹侧头瞥了一眼,见他那一脸嘚瑟的样子,顿时心领神会,大力一拍他的肩膀,笑骂道:“别废话,还不快从实招来。” 果然,皮六嘴角逸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道:“还记得昨晚你向我询问过的统叶护吗?” 殷禹微微一愣,心念电转,直接脱口道:“该不是他趁机进犯颉利的地盘吧?” 这一下,换成皮六傻眼了,一脸惊愕道:“你小子是不是早从哪里听来了?” 殷禹不禁为之莞尔。他昨晚从皮六那儿大概了解东西突厥之间的关系后,现在再听后者突然提及,自然容易联想到两方忽然发生冲突的可能。 他见皮六那副故作郁闷的伤心样,哪还不知道他是装的。 便识趣地搂过他的肩头,以一种虚心求教的口吻说道:“我是瞎猜的,详情还得请皮将军清楚示下。” 他知道皮六一直想当将军,便半吹半捧地哄他。加上神情诙谐,实在教人忍俊不禁。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拍起石头栏杆大笑不止,差点把眼泪都笑出来。 皮六笑得实在没气了,才顿了顿说道:“算你识货。我也是刚听到的消息。原来是统叶护知道颉利率大军远师南下,于是亲率二十万大军东进草原。” 殷禹点了点头道:“这就难怪颉利老儿要赶着撤军了,原来是老家快被人一锅端了。” “一锅端了?哈,这说法倒是他娘挺贴切的。又是你的家乡话?” 和殷禹相处日久,皮六已经渐渐习惯了从前者嘴里听到这些稀奇古怪的用语。 皮六续道:“秦王已经严令所有知情者不准把这事宣扬出去。我们兄弟俩我才不瞒你。” 殷禹却冷哼一声,哂笑道:“他这是想贪天之功,制造舆论!” 指的自然是李世民。 有关刚才战场上突然出现日食的奇闻早已经传遍了豳州城内的大小角落。比起昨天李世民单枪匹马吓退十万雄师的壮举还要来的震撼人心。 殷禹刚才在坊内时就已经听到了不少百姓的议论,说他李世民才是真命天子,因此天现异象,才会得到上天庇佑。 如今他本人又严格封锁统叶护偷袭东突厥的消息,分明是想利用这次意外的日食制造社会舆论,好借机为自己造势。 毕竟这时候的百姓是非常容易受到鬼神之说的迷惑。一个所谓的“真命天子”的传说,就比他李世民打退一百次敌军更能获得百姓支持。 “管他呢。”皮六道,“如果不出意外,等会就要班师回长安。可惜赵狗儿和王秃子他们几个看不见了,唉。” 殷禹被他这一提醒,转瞬间心中一阵唏嘘。 赵王二人都是自己的同火兄弟,其中王秃子就是昨晚和皮六打赌洗脚的矮黑汉子。 昨晚殷禹和皮六两人走后,营内剩下的人便整装出发随李总管去偷袭突厥大营。 最后八个同火兄弟,只回来了两个,还分别瞎了一眼、断了一手。 而像赵王二人则永远埋骨在了豳州城外的黄土中。 殷禹想到这里,不禁深吸一口还带点湿土味儿的空气,顿时烦恼全消。 再天大的事情,只要还活着就是最可贵的。 一个时辰过后,号角吹响,三军开拔。 李世民偕着那位突厥代表阿史那思摩,又照着原路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朝东南方向往长安班师还朝。 这一来一回之间对于全军将士而言,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心境。 想当初他们赶赴豳州城时,任谁都知道此战必败,而自己则是必死无疑,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哪想到现在竟然能够平安回家。 这种极大的心理反差,非亲身经历过是不足以明白其中刺激程度的。 因此回程路上,所有行军士卒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和当初那种沉郁压抑的氛围迥然有别。 就连天公似乎也格外作美,来时大雨滂沱,归时阳光明媚。照在人的身上,浑身有股说不出的畅快感。 正在行进当中,皮六却忽然捂着肚子,哎呦一声喊道:“不行,我肚子疼!” 殷禹迅速扶住了他,问道:“要紧吗?” 皮六一副说不了话的痛苦神情,咬着牙点了点头。 殷禹见状,只好向走在自己这支队伍最前面的“短命鬼”傅长寿高喊了一声。后者是队正兼火长,任何事情都要向他报告。 就连出恭解手也是一样。 傅长寿听到喊叫后,回头看一眼便立马跑了过来,他发现是殷禹两人后,皱着眉,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喊什么喊,他这是怎么了?” 殷禹看着眼前的大仇人,当然也不耐烦,但他同时明白现在还不是找对方算账的好时候,只好无奈地把情况说明了一下。 傅长寿仔细打量正满脸痛苦的皮六一眼,又看了看殷禹,只好说道:“那你陪他去,拉完了赶紧滚回来!” 殷禹勉强应是,同时略感诧异,没想到这短命鬼这回这么好说话。 接着,两人便从行军大队之中脱离出来。殷禹一路扶着皮六往路旁左边的树丛走去,走了十来丈远的距离才停下。 “行了,你快拉吧。”殷禹转过身捏住了鼻子。 哪想到手肘被人一把扯过,便听到皮六激动地说道:“兄弟,快走!” 第43章 身死殒命(求收藏求追读) 殷禹微微一愣,脱口道:“你要逃跑?” 随即,下意识地转头往官道上的大军看了一眼。 此处树丛茂密,刚好遮挡住了两人的身形,又隔了一段距离,不虞被人偷听见,倒真是为逃跑创造了一个绝佳环境。 皮六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叹口气道:“我犯的是杀人死罪,本来想靠打仗立功捡条命,现在仗也没打成。回到长安就算减罪一等也要流放三千里,到头来还不是个死吗?” 殷禹这才恍然大悟。 古代的流放可不是出门旅游,先别说路上随时可能遇上的强盗、劫匪,就是押解犯人的官差,只要他们一个心情不好都可能随时送你“上路”。 皮六又道:“兄弟,你就跟我一起走吧。否则我一走,你一个人回去就没法儿交代了。凭我们俩的本事,天大地大,还怕饿死吗?” 殷禹望着皮六,心里不禁犹豫起来。 正如皮六所说,如果自己现在放走了他,回去之后必然无法交代。而让他将皮六拿下,回去举发对方,眼睁睁看着他回京受死又是自己做不到的。 原本在这大唐之中,殷禹还有一个家可以回去,如今却已经是家破人亡。 自从大唐和突厥方面议和后,一种说不出的孤寂感便萦绕在他的心头。 天大地大,他又该去哪里呢?没有了齐老爹和小柔,自己去哪里不是一样呢? 殷禹抬起头来,眼中绽出一股坚定之色,道:“好,我们走。” 他话音刚落,却发现对面的皮六突然张大了嘴巴,一副见了鬼的惊骇表情。 殷禹心念电转,虽然看不清背后的情况,却已经凭借自己丰富的实战经验,从中做出了判断,向左迅速侧身。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寒芒恰好闪过,划破了他的右臂袍袖,带起皮肤上的一丝凉意,鲜血顷刻间便染红了殷禹的长袖。 他忍着疼痛,急忙后撤两步,朝那个偷袭者瞧去。 树丛之中已经闪出一个人影,竟然是那个短命鬼傅长寿! 他手持长剑,脸上流露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得意地笑道:“就知道你们两个贱囚图谋不轨,要不是我偷偷跟来还真让你们跑了。” 殷禹捂住伤口,眼中当即闪过一抹杀意。刚才要不是他反应够快,那一剑就足以直接刺穿他的心脏,要了自己的性命。 如今再望向傅长寿这个奸人,不由得又想起了冤死的沈老爹,新仇加旧恨,今天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让这个畜生生离此地。 因此再无废话,直接箭步冲前,同时抽出腰间钢刀照着傅长寿的面门劈去。 傅长寿见状正要挥剑横扫。 岂料殷禹临到半途却忽然止住势子,旋往左边一闪,右脚随即踢起一把沙土往傅长寿脸上罩去。 傅长寿见状,赶忙抬起左臂护在眼前,同时脚步后撤,显示出了其经验的老道。 殷禹见了却毫不诧异,像是早料到对方会有此一招似的。 “簌簌!” 连劈两刀,向他的左肩、脖颈砍去,根本不给傅长寿喘息机会。 只是没想到傅长寿反应不弱,尽管视线受阻,然而听声辨位,竟然舞起一阵剑花,将这两刀全部封架格挡住。 令殷禹原本一击必杀的计划顿时落空。 此地距离官道不远,虽然有着树丛遮挡,但只要傅长寿高呼一声,立马就能惊动部队的其他士卒。 因此,殷禹甫一出手就没有留情,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他还是低估了傅长寿的应变能力。 机会稍纵即逝,一股阴影迅速罩住了他的心头。 正当此时,后退之中的傅长寿忽然身子一顿,便手忙脚乱地朝左侧摔去。 原来是他在后退之时,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石子,身子顿时失去平衡。 如此一来,登时中门大开,浑身皆是破绽。 殷禹见状,哪还能错过这天降的机会,运刀便猛地劈去。 寒芒闪过,傅长寿睁大着双眼,不敢置信地扑地倒下,眼中尽是悔恨和不甘。 他刚才因为起了想独占功劳的念头,以及担心人数过多会被殷禹二人发现,因此才只身前来,没想到如今却落得身死殒命的下场。 “发生什么事了?” 官道方向忽然传来一道喊声。 殷禹心叫糟糕,刚才的打斗声果然被人发现了。 他正要叫上皮六赶紧逃跑,哪想耳边却传来对方的一声怒喝:“看刀!” 殷禹下意识地横刀封架,皮六手中钢刀正好劈下,兵刃相斫,发出一道清脆响声。 然而殷禹立马发觉,皮六劈来的这一刀根本稀松绵软,好像没吃饭似的。 而他自己的那一刀又是应敌所发,故而威力十足。 嘶! 一刀砍中了皮六的左臂,鲜血外流,令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还没等殷禹弄明白究竟是什么情况时,追来查看情况的士卒已经恰好赶到。 皮六哈哈一笑道:“终于宰了傅长寿这鸟人,老子走了!” 便虚晃一刀,丢下殷禹,只身往密林深处窜去。 那赶到的三名士卒眼见地上正躺着傅长寿的死尸,一时间均傻了眼。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反倒是殷禹已经快速醒悟过来,并隐隐猜到了皮六刚才反常举动的真实用意。 心道一定是皮六见这三名士卒赶来了,他不得不走,又不想拖累自己,才装作“袭击”并亲口承认杀害傅长寿的罪名,好划清两人之间的界线。 皮六先前劝说殷禹一起逃跑,是担心后者单独回去无法交代,如今有了这三名士卒的作证,正可以洗脱嫌疑。 于是才有了刚才“袭击”前的示警,以及那最后一句的道别。 殷禹一念至此,醒悟过来,立马扮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冲那三名士卒喝道:“他杀了傅队正,快追!” 三人来时恰好看到殷禹和皮六“交手”,以及后者亲口承认的供词,哪还轮到他们不信。 于是其中两人急忙去追,剩下一人和殷禹一起赶回大军队伍报信。 如今逃了一名士卒,死了一个队正,可不是什么小事情,副队正得知之后立马又领着殷禹去报告上一级的营长。 殷禹这才想起,自己这一营的营长正是那晚选了自己和皮六,去执行潜入突厥大营计划的郝大胜。 果然,当他被副队正带到郝大胜面前时,后者见了殷禹也是一脸诧异。 在听了副队正的报告后,郝大胜当机立断,立马吩咐本营马军去追,务必要擒拿皮六这个凶徒回来法办。 这一雷厉风行的手段令殷禹对他也不禁有些佩服,同时暗暗为皮六的命运担忧起来。 郝大胜转头道:“你把刚才的经过再说一遍。” 他面容凝重地望着殷禹,像是看一个犯人似的审视着他。 令殷禹在恍惚间差点以为自己和皮六弄的那点把戏已经被对方识破。 但他的心理素质到底过硬,加上回来的路上已经暗暗在脑子里做了多次演习,自认为已经将整个故事修饰得天衣无缝。 于是,殷禹便面不改色地当众又把皮六企图逃跑,傅长寿发现后不慎被杀的一套真假参半的故事说了出来。 郝大胜听罢,皱着眉头又深深看了殷禹一眼。最后点了点头,让殷禹回去养伤休息。 这一道难关才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第1章 落难长安 经过七天的跋涉,殷禹终于随着大军照原路返回了长安。 这几日里他提心吊胆,总害怕听到皮六被抓捕到的消息,或已经身首异处。 但好在直到大军返回长安时也没听到类似的消息,想来是让他顺利逃走了。 而如今的两万大军正驻扎在离北城光华门十里外的一片阔地上。 若无旨令不得入城,这是以防生变的惯例。 因此进城迎接万民欢呼、庆祝的除了李世民等主要将领外,只有极少部分的随行亲卫。 至于殷禹等一帮原先的囚犯则被趁机由西城的延平门押解回了长寿坊大牢。 因为全城的百姓几乎都到了光华门附近一睹秦王的风采,以及为他欢呼庆祝,所以殷禹等人的悄然入城并没有引起过多人的注意。 这也正是这一计划安排者的用意,毕竟征召囚犯上阵迎敌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自然愈少人知道愈好。 回到大牢后,数百名的囚犯在一片空地上排成了三十余列的纵队,又分成了十个小组,由十名牢头拿着簿子开始唱名,当即宣布其原有罪行及减罪后的新刑罚。 譬如杀人偿命者减罪一等,流三千里,流三千里者减罪一等,徒五年。又或者杖一百者减罪一等,笞八十。 而殷禹名义上犯的是入室盗窃,原应杖打三十,减罪一等后改罚笞三十,行刑完毕后便当即释放。 古代的刑罚不是过家家,在杖六十就足以打死人的情况下,虽然改判笞三十鞭,但当行刑的狱卒们见到殷禹在行刑完毕后,像没事人一样地站起来时,都不由得目瞪口呆,仿佛见了鬼似的。 原先分发给众人的戎服需要回收还给军队,因此每个减罪释放的百姓都会额外再领到一套替换的白圆领袍。 也算是朝廷上对这帮从军者的奖赏,只是质量上因层层克扣的原因,自然也就好不到哪里去了。 当殷禹换上这件破旧的白圆领袍,在一众囚犯艳羡的目光下离开大牢,以良人的身份再度回归大唐社会,踏上长安的街道时,已经时值午后,肚子很知趣地为他“打鼓”庆祝。 令殷禹不由得一阵苦笑,他自问可以挨打,却还没到可以辟谷挨饿的地步。 然而眼下又身无分文、无依无靠,该怎么办呢? 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他只能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上,正打算着往后的日子时,一块薄薄的手绢轻飘飘地忽然自他眼前及鼻尖划过。 殷禹下意识地伸手一抓,摊开手掌一看,那是块质地柔软的淡黄色手帕,上面绣了两朵荷花,做工精细。 “那位大哥!” 殷禹耳边旋即听到一声呼喊,他循声抬头望去。 一位面容艳丽,头插珠花的年轻女子正从右边楼房的窗户中探出,面带歉意地伸手朝他打招呼。 那名女子喊道:“那是我的帕子,麻烦大哥送上来好吗?多谢你了。” 她微微笑着,语气温和,态度良好,加上本就样子讨喜,别说殷禹是个三好青年,就是换了任何一个人相信也不会将其拒绝的。 于是,殷禹应了一声,转过身正要迈步时才发现,女子所在的屋子原来是家酒楼。 占了三间的门面,旌旗上书方家酒楼四个大字,显示出其店主的阔绰。 此时店内的顾客稀疏,但传出的阵阵饭菜香味,还是立时勾起了殷禹的馋虫,于是肚子又一阵叽里咕噜的乱叫。 酒楼门口有小二卖力地招呼往来的行人进来食宿。 殷禹安抚了下肚子,等它不再叫唤后才敢迈步走去。 只是走近门口时,那名店小二却蓦地伸手把他拦了下来,紧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挥手喝道:“去去去!哪来的臭乞丐,一边去!” “我是给楼上那姑娘送还手帕的,你怎么平白地骂人。” 殷禹自认为身上的衣服虽然久未清洗,确实有些破烂,但把他当作乞丐,也太欺负人了,因此一股怒火腾地冒起。 小二见殷禹手中确实拿着块与之衣着不匹配的精美手帕,只好撇撇嘴,把手一摊说道:“那你给我吧,我送上去。” 殷禹心想不过是一块手帕,倒也不怕他私吞,正想交出时,店里的一桌客人忽然招呼那名小二过去。 小二回头笑着应了一声,再转过头时,只好不情愿地冲殷禹嘱咐道:“送完了就快走,我们这是做生意的地方。” 说罢,便扔下殷禹去招呼客人了。 殷禹心中不由得自嘲一句,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暗叹口气,又强行压下心中的郁闷,进入酒铺后,拾级朝楼上走去。 二楼的设计以独立的雅间为主,专门用以招待爱好清净的客人。 大概是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殷禹放眼望去,只见二楼上只有一间雅间的大门紧闭,其余都敞开着门。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走到了那间雅间前敲了敲门。 “进来。” 屋里旋即就传来了一把好听的男人声音。 殷禹没有多想便推门而入,刚一走进,抬眼望去,只见厢房之中除了刚才那名丢了手帕的年轻姑娘外,在场的还另有一男一女。 男子三十岁左右,五官端正,一副文士书生的打扮,面颊微酡带着点醉意,反倒带出点潇洒不羁的味儿来。 另一名年轻女子则是十八九的样子,水灵灵的眼睛扑闪扑闪的,侧身依靠在男子的身上,显示出其性格的活泼大胆。 一桌子的丰盛酒菜,三人围桌而坐,男子大模大样地坐在中间,满脸的春风得意,令人一望便可知他身边的两名姑娘是何职业身份。 那丢了手帕的女子见到殷禹进来,先是微微一愣。 她刚才从楼上往下看,隔着段距离还没发觉什么异样,如今近距离地见到殷禹本人,才惊觉他的有异常人。 高大挺拔的身姿自不必说,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身上那份若有若无散发出的沉重冷静的独特气质。 她自问自己和身边另一姐妹的姿色虽不是长安内最顶尖的,却也是前面有数的人物。 平日里哪个男人见到她们姐妹俩,不是露出一副色眯眯的样子,就是手足无措的窝囊相。 唯独殷禹,是她少见的那种还能保持镇定从容的男子。令她的心上没来由地生起一股怒气。 便当即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这声音像起了连锁反应,引得另外的一男一女也跟着笑起来。 只是在殷禹听来,这三人的笑声中都隐隐包含了一丝戏弄的意思。 男子好像笑得太久把肚子笑疼了似的,终于停下来捧着肚子说道:“你看,我就说璐儿你艳光照人,哪个男人见了不得拜倒裙下,这杯酒是不是该你喝?” 那个叫璐儿的女子正是丢了手帕的姑娘,她此刻再没有先前的文静气质,反而一脸媚态,侧身投到男子怀里嗲声嗲气地说道:“方爷真坏,输了赢了都要赖我,这杯酒奴家可不喝。” 她那撒娇发嗲的样子显然让方姓男子大为受用,后者哈哈一笑,却还不肯罢休,举着酒杯硬凑到她的唇边。 那个叫璐儿的姑娘便轻蹙眉头,风情万种地白他一眼,又乖巧地抬起头来,任由姓方的男子将酒水成一条线倒入她的口中。 姿态之撩人,更让男方的眼睛火热了,搂着她的右手当即作怪。 殷禹见此情状,哪还不明白自己是被三人当作了打赌调笑的工具。便脸色一沉,将手帕攥起,冷然道:“这帕子是刚才姑娘掉落的,现在还给姑娘,接好了。” 屈指一弹,那团手帕便像颗弹珠似的飞射到璐儿的桌前,差点把碗打翻,吓了三人一跳。 毕竟手帕质地柔软,不像石子一类的硬物,软绵绵的,即使有再大的力气也无从施展。 而殷禹刚才这看似简单的一弾,却能将那团手帕有如石子般笔直地射到了对方的面前,足可见其用劲之巧妙,以超脱了普通人的范畴。 想到此处,三人不禁都仔细打量起他来。 其中最受震撼又最不服气的自然是那个叫璐儿的艺伎,她本想折辱殷禹,杀杀他那股“目中无人”的傲慢态度,谁成想反倒被对方勾起了好奇心。 殷禹对于三人的好奇目光却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径自离开了雅间,步出了酒楼。 刚走出酒铺门口,他的肚子就一阵打雷敲鼓似地再度叫唤,好在已经走到街上,在行人的谈笑声中无人发现他的这一窘境。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殷禹心中苦笑一阵,只好继续在街上闲逛,借着长安城的繁华热闹以及形形色色的路人,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唐长安城的前身是隋大兴城,经过隋文帝、隋炀帝两代的不断营建,早已十分雄伟。 而李渊登基后又对其加以增修,使得这座都城如今更显得气势磅礴,令人心折。 据营造工匠的测量,长安城东西约一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一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 换言之,以一个成年人的步幅要想沿长安城的墙根走一圈,起码也要三个多时辰。更别说那每座里坊的新奇不同,又让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了。 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中,除皇城正南的太平、善和、兴道、务本等四列里坊,因怕风水上的邪气冲撞宫阙,故此只开东西两坊门外,其余诸坊均是四门具开,东西南北纵横。 殷禹于是在这些里坊之中不辨南北地东游西逛,从一个坊里又走到另一个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直到太阳西斜,街上隐约传来一阵敲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 殷禹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夕阳余晖,到了快入夜的时辰。 而这大街小巷上不断传来的击鼓声正是提醒百姓即将开始宵禁的信号。 殷禹的头脑顿时清醒过来,暗忖着自己要马上找个地方住下才行,否则待会儿被巡逻的街吏抓到,又要送进大牢了。 可问题是自己现在身无分文,根本找不到客栈投宿。 该怎么办呢? “对了!皮六说过长安南边人烟稀少,剩了许多破房子,不如先去那里看看吧。” 他记起了当日皮六在牢里时曾和自己闲聊过的长安城的一些状况。 于是,忍着饥饿,勉强打起精神认了下方向,便疾步往城南走去。 当殷禹走了大半个时辰后,那击鼓声已经变得微不可闻,而路上的行人更是少得可怜。 他借着微弱的余晖向四周张望着,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附近的坊墙相比起北边来,明显有些残破,道路两旁则是几棵不成形的枯树,伴着一旁茂盛的野草,确实有股荒郊野外的气息。 令人生出一种错觉,这里还是繁华璀璨的长安城吗? 殷禹往前又走了一会儿,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他也实在饿的走不动了,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躺下休息。 恍惚之间,鼻尖忽然飘来一阵肉香,刺激得殷禹一个激灵,提起了精神。 往四周忍不住嗅探一阵后,确认这香味是由左前方传来的。 于是,紧走两步,一直顺着香味寻去,至到一座破宅门口前才停下脚步。 殷禹抬头一看,淡淡的月光映照下,这座破旧宅子的大门虚掩着,中间开了一条缝,似乎没有上门闩。 于是,他借着那道小门缝往里瞄了瞄,深处的屋内隐隐有火光跳动,看来是有人居住。 正所谓江湖救急,殷禹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能厚着脸皮问问屋里的人家能否借宿一宿,要是能蹭顿饭就再好不过了。 心中打定主意后,他猛地推开了宅门。 谁想一股阴风当即扑面而来,令原本肚子就咕噜乱叫的殷禹直感到脊梁骨一阵冰凉,心脏没来由地咚咚乱跳。 第2章 少年举子 当殷禹踏入宅门时,才发觉了这座宅院的不同寻常之处。 它的前庭宽阔,不像普通百姓家的格局那么拥挤,中间铺有一条青砖走道, 而两边的树木经由阵风吹过,所响起的沙沙声,又给这广阔的空间营造出深远幽邃的听觉想象。 殷禹自认为自己平时也是个乐于助人的大好青年,他心里没有鬼,自然也不会怕鬼。 于是循着那条青砖走道一路往宅院里走去,直到那团火光所在处,也就是中堂门口时,他才发觉这间面开六门的厅堂竟然是座佛殿。 大殿中央的地面上此时燃着一团火堆,上面架起一只山鸡正在炙烤,而火堆后方即是一尊威严的佛像正襟危坐。 在火光的跳跃映照下,身处在一半阴影一半光明中的佛祖完全没了白日里的慈眉善目,反而有些阴沉可怖。 “奇怪,这屋里怎么没有人?” 殷禹硬忍着那只烤鸡的诱惑,往大殿左右看了看,除了残垣败瓦和一地杂乱的稻草、佛龛外,再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脑中顿时不由得想起了狐仙用美食诱人,再把人吃掉的一类鬼怪传说。 但此时的殷禹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心想即便要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于是径直走近火堆旁,正要动手从架子上抓起烤鸡祭五脏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呵斥:“哪来的小贼,敢偷爷爷的东西!” 殷禹转头一看,从那尊佛像台座的左侧边走出了一个人影。 火光照耀着他的脸庞,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手中还拿着根小木棍,正以防御戒备的姿态遥指着殷禹。 他个头一般,但眉宇清秀,眼神清澈,透出一股机灵劲儿。只是面色有些发黄,显然是平日里营养不良导致的。 身上的那件白色圆领长衫对于他来说则有些肥大,活像顽童偷穿了父亲的衣裳。不过总体来说,尚算整洁。 少年此刻拿着根棍子横眉怒目瞪着殷禹,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只是换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这副凶狠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 殷禹见状微微一愕,旋即明白过来,原来之前在这生火烤鸡的人正是这名少年。 心想他肯定是听见动静发现有人闯入,才会躲了起来。 于是笑问道:“这屋子是你的?” 少年愣了愣,才答道:“不是。” 又皱眉续道:“你快把我的烤鸡放下。” 殷禹抓着烤鸡往鼻子上嗅了嗅,露出一脸陶醉模样,轻笑道:“这屋子既然不是你的,烤鸡放在这里便是无主之物,你又怎么证明它就是你的呢?” “这……” 少年一时语塞,最后一跺脚,有些恼怒道:“它明明就是我的,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亏你长得像个好人。” 殷禹顿时被这略带稚气的童言给逗乐了,笑着答道:“这样,我们商量商量。” 少年警惕地打量了殷禹一眼,道:“商量什么?” “你这烤鸡分我半只,我就不要你的精神损失费了。” “精神损失费?那是什么东西?” 殷禹将烤鸡放到一边,装模作样地开始解释道:“就是赔偿费用。你想呀,我原本看屋子没人才进来看看,谁想你故意躲起来吓我一跳,我这人天生就胆小,被你这样一吓不得短几年命,人的生命多宝贵,你说这短了的寿命是不是该有所赔偿?” 少年何曾听过这样的一番歪理,乍听之下竟觉得还有点道理,正要点头同意时才猛地醒悟过来,哂笑道:“说了半天,就是想骗我的烤鸡吃吧。” 殷禹见他如此聪明伶俐,也不否认,只是嘿嘿一笑。 少年倒没想到殷禹会如此坦率,心里对他的恶感顿减,便爽快笑道:“看你可怜,分你半只好了。” 他将手中棍子丢到一边,就地在火堆旁坐了下来,伸手拿过烤鸡扯下一只鸡腿递给殷禹。 殷禹这时哪里还装得了斯文,接过鸡腿即刻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逗得少年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那少年忽然老气横秋道:“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殷禹嘴里正咬着的鸡腿差点为之笑喷。他没想到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小屁孩说起话来竟跟教书先生似的,酸掉牙齿。 他忘了按大唐律例,男子年满十六即为中男,可以分得田地,届时就需要负起养家的担子。 眼前的这个少年差不多有十三四岁,按大唐人的观念确实是半个大人了。 而殷禹的思想还停留在后代,一时转不过弯来。于是摆手道:“没有什么大名,我叫殷禹,从原州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好说,小弟王倓。”少年一拍胸脯,流露出了一丝江湖气。 又道:“原州那里刚经历突厥洗劫,殷大哥是从原州逃难来的吧?” 殷禹不禁有些呆了。他没想到王倓这小子竟然对时事也会如此关心。 不过转念一想,突厥入侵这么大的新闻,要是长安城里有人不知道才是见鬼了。 于是点了点头。 王倓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显然是把殷禹的破落样子和逃难联系在了一起,从中得出了解释。 两人就这样边吃边聊,逐渐加深了对彼此的了解。 原来王倓本身是山东琅琊人士,隋末战乱导致父母双亡,他才孤身一人流寓长安,如今就栖身在这座寺庙里。 殷禹吐出一根鸡骨头,随口问道:“那这座庙有名字吗?” 王倓答道:“当然有,这在当年还是座大寺庙哩,叫灵觉寺,只是战乱一起就荒废了。” 殷禹点了点头,又问道:“小兄弟在这儿住多久了?” 王倓想了想道:“差不多快三年了。” “三年!” 殷禹不禁吃了一惊。因为这意味着王倓自十岁起就独自一人居住在这间破庙里。 而这个破庙既不挡风又不遮雨,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是如何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度过三年的,更别说像王倓这么大点的孩子了。 一股敬佩之意顿时从殷禹的心底里油然而生。 等两人都吃饱喝足后,王倓起身走到佛像身后拿来一张破褥子,笑道:“没什么好招待的,就请殷大哥将就一晚吧。” 递给殷禹后,他自己便径自做起了收拾饭后残余的工作。 殷禹也不矫情客气,连日行军的疲劳使他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迷迷糊糊之中殷禹隐隐听到有人唱歌,断断续续的,搅得他心烦意乱。 当他仔细一听时,才发觉那不是歌词。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诵读之声虽轻,但对于渴望睡眠的殷禹来说却是一种无尽的折磨,最后使他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爬起揉了揉睡眼,再转头一看,不禁脱口道:“你怎么还没睡?” 原来那读书声正是王倓发出的。 他此刻就坐在一旁,点了一盏油灯,油灯质量极差,只发出微微的火光,而王倓就抱着一卷破书摇头晃脑地背诵着。 他见殷禹醒过来,歉意地笑了笑道:“我把你吵醒了吧,真是对不住。” 殷禹直接盘腿坐了起来,打着哈欠道:“你怎么半夜还读书?” 王倓道:“因为距离今年的科举开考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再不抓紧时间温书,我这回恐怕又要落榜。你睡吧,我读小声点就是了。” 殷禹不禁暗暗吃了一惊,脱口道:“你要参加科举?” 因为依照王倓如今十三岁的年纪,在后世来说不过是名初中生罢了。 殷禹实在难以想象对方竟然敢去参加这种堪比后世国考的大型考试,一时间难免为他的胆量以及本事吓了一跳。 王倓反而疑惑地看向殷禹,问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殷禹挠了挠头道:“这个科举难道没有年龄限制吗?” 王倓微一错愕,古怪地看着殷禹,但还是如实答道:“除了童子科限定只能十岁以下孩童参加外,其余各科均无限制。我看殷大哥谈吐不凡,不像是个田舍汉,难道没想过去参加科举吗?” 殷禹尴尬地摇了摇头,他来到大唐的时日尚短,确实还没为自己的将来前途仔细考虑过,如今被王倓这么一提醒,不禁陷入了深思之中。 忽然,他想到了个关键问题,便问道:“那你参加的是哪一科?” “明经。” 殷禹又迷惑了,他对于古代科举所知的极限就是那几个常听见的状元、榜眼之类的名头,还从未听过明经这两个字。 便嘿嘿一笑追问道:“明经是什么?很难吗?” 王倓道:“我大唐科举承袭自隋代,分贡举和制举两种,明经、童子都是贡举的其中一科。至于难不难就因人而异了。” 旋又叹口气道:“科举是我们这种平民改变出身的唯一希望,有道是一朝跃龙门,富贵逼人来。只是如今每年参加科举的士子越来越多,题目则一年比一年难,我怕今年又是榜上无名了。” 随后便不再理会殷禹,又自顾自地小声读书。 殷禹受到王倓那突如其来的颓丧感染,心中却反倒生出一股相反的情绪。 他之前因为寄住在齐老爹家中,一直和和睦睦、相安无事,使他确实没有太大的进取心。 但如今他已经历过了突厥入侵,见识过了李世民、李元吉等人视一州百姓为政治筹码的无情手段。 甚至是今日早些时候在方家酒楼的受辱事件,凡此种种都使他心底里涌动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力量,像火山即将爆发似的,不吐不快。 不错!要想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要想保护身边至亲至爱的人,都必须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才行,这是古往今来都不变的准则。 尤其是当他想起了齐柔和齐老爹等人的无辜惨死,便更深刻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想通这一点,他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般,双眸中射出一股迫人的光芒。 原本计划着返回原州、隐居深山的打算再也不见。 心道:“既然上天将我安排在这个大唐,这个时代,我又岂能白白浪费自己的有用之躯,我殷禹还非要混出个人样儿来不可!” 第3章 圣贤也偷 当隔壁那户人家的公鸡嘹亮的打鸣声穿过院墙,钻进殷禹耳中时,同时也将他唤醒了。 他揉了揉眼才发觉天已大亮,而一旁的王倓则早已起床,正站门外沐浴着阳光摇头晃脑地继续温书,颇有点夫子的模样。 “宋大哥醒了。” 王倓转头见到殷禹起来,微微一笑,指了指一边的木桶道:“那里有我刚打来的井水,先洗把脸吧。” 他的这一举动,顿时令殷禹心里一暖。 因为说到底两人只是萍水相逢,更别说昨晚殷禹还抢了王倓的半只烤鸡,而王倓却能毫不计较,对他如此照顾,足见其内心的善良。 这让殷禹心中不禁他大生好感。 等到殷禹简单洗漱完毕后,王倓提议先出门吃顿早饭再说。 对此,殷禹当然没有异议,只是囊中羞涩,不得不事先声明:“你有钱吗?我是半个子都没有。” 王倓双手一摊道:“我也没有。” 殷禹闻言不禁愣了愣,心想那昨晚的烤鸡是从哪儿来的? 但正所谓吃人嘴短,他也不好过多询问,便只好把这个疑惑压下。 此时,王倓已神秘地笑道:“跟我来就是了。” 于是,在王倓带领下两人步出了灵觉寺,一路往城北方向走去。 灵觉寺的所在地是长安西南隅的敦义坊,远离皇宫和闹市区。 如今已经是日上正午,但整个坊内却看不见几个人影。 两人走出坊门,又往西边的大街拐了个弯,继续前进。 殷禹见着路上渐多的行人,感受着他们蓬勃的朝气,直有种说不出的舒畅。 便组织了下语言,小心向王倓提问道:“有关科举的事情,不知道王兄弟能否指教一下。” 王倓转头看了看,微微错愕,摆了摆手笑道:“指教不敢当,宋大哥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好了,不必这么客气。” 殷禹闻言,不禁心花怒放,他如今对王倓这小子是真的有几分喜欢了。 于是沉吟道:“除了你昨晚说的明经、童子科外,这个科举还有什么其他科目吗?” 殷禹之所以要问这些,是因为他清楚地明白在古代的社会中,等级制度还是非常严格的。其中又大致可分为士农工商四个阶级。 毫无疑问士人最高,商贾最贱。 而殷禹既然想在这大唐闯出一番事业来,那么仕途便是最佳的选择之一。 于是才有了刚才的提问,如果有可能的话,说不准他也得试一试科举这条路子。 王倓自然不知道他心里的这些想法,便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有的,譬如明法、明字、明算、秀才、进士等。” 又补充一句:“不过名目虽多,最受重视的只有明经和进士两科。只看往年这两科及第者所授的官职便可知一二。” 殷禹点了点头,心想难怪你要去考明经了。便接口问道:“那大概都考什么?我看你昨晚在背论语是不是?” 王倓微微有些诧异,道:“想不到宋大哥也读过论语。” 他误以为殷禹既然不知道科举底细,料想应该没上过学才对。 殷禹老脸一红,尴尬笑道:“只是读过几句。” 王倓闻言,再看向殷禹的目光不禁亲切了些。 答道:“拿明经科来说规定要考三场,依次是帖文、口试和时务策,不过一直以来第三场的时务策只是虚应故事罢了,实际是不考的,因此只注重前两场的考试就行。” 两人又转入某处里坊,这里的居民明显要比晋昌坊来得多。 家家户户都已经出门忙活起生计,店铺也早已开门营业,到处都洋溢着热闹的氛围。 使殷禹一下有了从郊外回到城里的错觉。 他对于王倓刚才所提到“口试”大概还想得出来是个什么形式,但“帖文”却是第一次听见,于是又向他追问一句。 王倓道:“其实就是考你的记诵本事,看谁书背得多、背得熟。” 殷禹心想这倒简单了,自己本来就记性不错,如果花上点工夫或许科举真有希望也不一定。 便兴奋道:“那都要背哪些书?” 王倓答道:“总的来说要考三类经书,大经《礼记》、《左传》,中经《诗》、《周礼》、《仪礼》,小经《易》、《尚书》、《公羊》,难度则分为通二经、三经或五经。像《论语》、《孝经》是除大中小三经外必须考的。” 殷禹听罢已经完全目瞪口呆,差点下巴脱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勉强咽了口口水,试探道:“你是说,刚才这些书都要背下来?” 王倓点点头,笑道:“只是原文还不够,考试的范围是连其中的注疏也要考到,所以连那一部分也要记住。” 他又补充一句:“这些圣贤之书自问世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名家大儒为其作注,有些书光是注解都比原文要多得多呢,唉。” 王倓大概想起了自己苦背这些名家手笔的艰难时光,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禁面露愁容。 而一旁的殷禹已经直接面如死灰,但他还不肯死心,问道:“那题目形式是什么?是默写一段,还是给上句,写下句?” 王倓苦笑道:“要是这样倒简单了。所谓帖试的‘帖’,指的是书中的一行。考试时只给你无头无尾的一句话,中间随意空三个字。 假若今年考题是通二经的话,就是在我刚才所说的大、小经中各取一部书,或在中经里取两部书,每部书考十帖,再外加《孝经》二帖,《论语》八帖,合共三十帖,换言之要填九十个字。” 迎面正好赶来一架牛车,王倓不得不停了下来,避往一旁。 殷禹则趁机问道:“九十个字都要填对吗?” 等牛车过去后,两人又继续前行。 王倓边走边答道:“那倒不用,一般答对六成就算通过,因此三十帖只要填对十八帖就行。” 话虽如此,但殷禹还是明显感觉到了其中的难度,苦笑着问道:“我想问下,这科往年考上的人数是多少?” 王倓眼珠子转了转,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会儿才道:“每年能通过第一场帖试的大概有二三十人,不过更难的是后面的口试部分,要当场问你经义十条,因此最后能及第的人数也不过是四五人而已。” 殷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虽然不知道这科举每年的应考人数究竟有多少,但心想凭借大唐辽阔的疆土,一科考生总不会少于一百人吧。 也就是说明经这一科的录取率不过是百分之四左右,甚至可能更低。这让他那原本的仕途美梦一下破灭了。 王倓像是猜到殷禹心中所想似的,说道:“明经和进士两科虽然难度不小,但也正是如此,才在各科中脱颖而出,为世人所器重。咦!我们到了。” 殷禹顺着王倓目光所向,转头一看,原来两人已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座佛寺门口。 寺门上方的匾额写了光明寺三个大字,进出男女络绎不绝。 殷禹奇道:“怎么来寺里拜佛了,不是去吃早饭吗?” 王倓哈哈一笑道:“就是来吃早饭,快来吧,迟了就没了。” 说完,快步朝寺里走去。殷禹无奈只好跟上。 光明寺从外头看还看不出什么特别,等进到里面才发觉它的奇特。 一条青砖过道将寺的前院分成了左右两边,其中右边林木葱郁,树荫底下围了两个圈子,分别放了三头猪和四只羊。 过道左边则是排起了一条十几人的队伍,队伍里男女老少皆有,好像在参加什么活动似的。 还没等殷禹细问,王倓已拉着殷禹也赶紧排在了队伍后面,等占好位置后,才拍了拍胸口笑道:“还好还好,今天来领粥的人还不算多,要不就真得饿肚子了。” 殷禹闻言已隐约掌握到了其中玄机,于是笑道:“你说的早饭原来就是寺庙里的施粥呀。” 王倓笑道:“我这三年来的早饭都多亏了它。以后宋大哥万一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也尽可以来这些寺庙找和尚医治,这些都是不收钱的。” 殷禹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以前他对佛教嗤之以鼻,多半是觉得那些和尚欺世盗名,嘴里说着佛法,心里全是生意,无非是说几句好听话,哄人供奉香油钱罢了。 如今听王倓所言,这间光明寺不仅免费施粥已经至少三年,就连看病竟然都免费。 难道大唐的和尚真的是菩萨转世,来救苦救难的吗? 于是把心中疑问向王倓问出。 哪知王倓轻蔑一笑道:“才不是哩,和尚里面或许真有几个菩萨心肠的,可你要整个长安甚至大唐的和尚都这样菩萨心,就是如来佛他老人家亲自来了也办不到吧。” 殷禹点了点头,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心中的困惑更甚。 王倓续道:“其实和尚们用来给百姓施粥、治病的钱全是由朝廷出的,由朝廷划给和尚一大片专用的寺田,其中所赚取的钱粮就用来施粥和治病,自然绰绰有余了。” 殷禹心道原来如此。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那寺院里为什么还养猪,和尚难道可以吃肉吗?” 他指了指寺院右墙树荫下的猪圈。这一疑惑从进寺开始便萦绕在他的心头。 王倓哂笑道:“当然不行,那些是长生猪、长生羊。是一些佛门信徒为了做功德,才特地从屠户手上买回来放养在寺院里的。要我说他们才是蠢钝如猪,只会做这种表面功夫,根本不是真心向佛。” 殷禹听他声音仍然稚嫩,却说出了自己内心长久以来相同的看法,顿时有种知己难求的快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当此时,那长长的队伍已在不知不觉中排到了两人。 负责的施粥的是两个年轻的胖和尚,上下眼睑被肥肉所挤压着,只留出了一条缝来,乍看之下还有些凶相。 两个和尚一个负责拿碗,一个负责舀粥。 只见负责舀粥的那个胖和尚在盛粥时竟施展出了名传江湖许久的绝技——抖三抖。 原本满满的一勺粥,一下少了一半。 殷禹见状肚子里一阵好笑,心想这门手艺真是自古流传。但既是施粥,也就不好要求什么。 两人领过粥后,走到了一旁开始享用。 那半碗的米粥两三下的工夫就被两人喝的一滴不剩,彼此又都摸了摸肚子感到意犹未尽。 将碗还回去后,两人便打算离开。 谁想走到门口时王倓却突然拉住殷禹,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宋大哥你在这儿等等我。” 还没等殷禹问明他要去做什么时,王倓已闲庭信步般朝前庭的东北角走去。 殷禹疑惑地顺着他前行的方向看去,才发觉东北角的小佛塔前正站立着一名男子,颇为引人注意。 他身着华服,背对着殷禹的方向,面朝佛塔仿佛若有所思。而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恐怕还得是他腰间那沉甸甸的钱袋了。 殷禹心念电转,立时醒悟过来,不禁浑身一震,心里忍不住爆了句粗。 他娘的!真就读书人的事情不算偷呀? 第4章 昭武米国 殷禹眼看着王倓已愈来愈接近那个华服男子,此时再想叫住他已经来不及了。 他昨晚和对方既然有分食之谊,自然不希望他被抓住。 可光明寺香火鼎盛,男女老少在此地不断进进出出,这一愿望实在藏了太多的不确定性。 就在殷禹这片刻的恍惚之际,王倓已好似闲逛般地悄悄走到了华服男子身后。 他往左右迅速打量一眼,便以老练而敏捷的手法摸向前方的那只朱红色的钱袋。 眼看要到手之际,蓦地伸来一只大手将王倓手腕死死扣住。 殷禹在后头看着,不禁心叫糟糕。那个抓住王倓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眼中的肥羊——华服男子本尊。 殷禹见状急忙跑了过去。 当他临近时,才看清了那名华服男子原来是个碧眼高鼻的胡人,四十岁左右,细长而锐利的眼睛显示此人头脑颇为精明,其双耳还各戴了一只金耳环。 只听那个胡人冷笑道:“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干这个!跟我见官去。” 同时抬头亦发现了殷禹的赶至,面露疑惑。 殷禹停在他身边,赶忙施礼道:“这位大哥,是我家弟弟不懂事,求您高抬贵手。” 那胡人不禁有些诧异,打量了殷禹一眼,道:“他是你兄弟?” 殷禹点点头,“是我弟弟顽皮,回去后我一定多加管教,求大哥就饶恕他这一回吧。”又再三地赔礼作揖。 扒窃未遂虽然不是什么重罪,但对于王倓这样有志功名的人来说,人生一旦沾上这样的污点,那么就意味着他这一辈子的前途都毁了。 因此为了保全他的名声,殷禹才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向眼前这个胡人再三地赔礼道歉。 这一切被王倓看在眼中,先是惊诧,随即呆滞了好一会儿,最后眼中忍不住隐隐有泪光浮现。 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除了父母以外,第一次有外人对他这样好。 胡人听罢旋即笑道:“有你这样一个当哥哥的,算这小子好福气。” 说着就将箍住王倓手腕的大手一并松开了。 又续道:“佛门讲究一个缘字,今日我们三人相遇就是缘分,如果两位不嫌弃的话,去我店里喝杯水酒如何?” 殷禹和王倓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两人均想不到眼前的这名胡人竟会如此地豪迈不羁,顿时心生好感。 殷禹道:“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在下殷禹,敢问大哥如何称呼?” 胡人摆摆手道:“何必这么多礼。我的名字你们听了一定忘不了,叫米满仓。” 他显然很为自己的名字自豪,不禁大笑数声。 殷禹心中暗叹这人可真是有趣。 于是,两人在米满仓的带领下当即步出光明寺,径直往里坊的北门走去。 光明寺位于西城的怀远坊内,和大名鼎鼎的西市之间只隔了一条横街。而米满仓的店铺正开在西市之内。 当殷禹初次踏入这堪称整个长安城内最繁华、最热闹的商业区时,即使以他见惯了世面的眼光也不禁深受震撼。 只见整个西市之内,一眼望去尽是人山人海,胡汉各族男女充斥其间。 街道两旁的店铺旌旗招展,写着油靛店、法烛店、王家煎饼团子店等显眼字号,其中最大的店铺也不过是三间门面,最小的则只放得下一张柜台,真可谓寸土寸金。 男女行人的笑谈声,商贩们的叫卖声、招呼声络绎不绝,充盈在各人耳中。 米满仓在前艰难开路,转过头来苦笑道:“就是这样,每天正午开市我才不愿意回来,但又偏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又自嘲般地摇了摇头,继续前进。 当三人终于过关斩将般好容易挤到米满仓所经营的铺子时,殷禹才发觉原来是间酒肆,足有两间门面阔,门外插着一杆酒旗,上书“香味来”三个大字,别有风趣。 店内此时已经顾客满坐,只余下了一张空桌子。 米满仓进去后即刻有一名胡姬过来招呼,令殷禹和王倓两人眼睛不禁为之一亮。 原来殷禹在百泉县时虽然见过不少胡商,但对于胡人女子却是头一遭见到。 只见那名胡姬身材高挑,皮肤雪白,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她的两边颧骨略高,眼窝凹陷而鼻梁高挺,造就出了极为立体的五官。 其中眼睛明亮而富有神采,忽闪忽闪的好像会说情话似的,看男人时也毫不避让,显示出了有别于汉人女子的别样风情。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紫色的对襟窄袖杉,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走动之时异香飘飘,想来是衣服经过了某种香料熏染,美色奇香,分外诱人。 王倓偷偷凑到殷禹身边低声道:“听说胡人酒肆里的胡女会在客人饮酒时跳舞助兴,不知道待会能不能见到。” 说完,便两眼放光,死盯着那名胡姬不放了 殷禹一时竟哭笑不得。忽然联想起孔子他老人家的那句“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名言,心想真是对王倓这小子眼下最佳的写照。 至于他本人自问也不过是个普通俗人,只是后世的经验见识都给予了他面对诱惑时远超常人的强大定力罢了。 米满仓冲那名胡姬介绍道:“这是我新交的朋友,快去拿西市腔来,我要好好招待他们。” 胡姬下意识地朝殷禹两人打量一眼,对于王倓她只是一扫而过,倒是瞧到殷禹时微露诧异,目光停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米满仓引着两人坐到那张空桌上后,胡姬也正好将酒水端来。 米满仓得意笑道:“这是我新酿成的西市腔,还没拿出来卖过,请两位多多指教。” 殷禹想不到米满仓竟然会如此隆重地招待自己二人,就连未上市的新品佳酿都拿出来了。 一时之间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激动。 他话不多说,即刻向米满仓敬了一杯。美酒入喉,顿时觉得清爽无比。 而一边的米满仓则满怀期待地问道:“如何?” 殷禹沉吟片刻,笑道:“小弟对喝酒不太在行,要是说错什么,米老板千万不要见怪。” 对此,米满仓潇洒地摆了摆手。 殷禹才接着续道:“这酒初入喉时有些辛辣,等酒进了肚子,喉间又有一股回甜上涌,层次分明,好像行军打仗,对敌之时紧张万分,胜利之后又喜不自胜。” 他的前半段话其实换了任何一个略有资历的酒客都能品得出来,然而最妙的是他将自己前不久由战场上得来的感慨和这壶酒联系在了一起,以情论酒,立时赋予了它别样的内涵。 米满仓果然激动笑道:“殷兄弟还说自己不懂酒,我看你就是品酒的行家。” 显然殷禹刚才的一番酒论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三人正谈笑着,又另有一名小胡女端来几盘小菜。 她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汉人服饰,虽然不像那位大姐姐明艳动人,但高挺的鼻梁和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同样予人一种狡黠聪慧的深刻印象。 小胡姬上完菜后朝王倓飞速看了一眼,四目交接,顿时把后者看呆了,手中举着的筷子都忘了动。 小胡姬见状不禁弯眉浅笑,随即离去。 米满仓看在眼里,见怪不怪,笑道:“酒微菜薄,招待不周万望海涵。” 殷禹笑道:“想不到米老板不止姓氏起得妙,连汉语也说的这样好。” 失了魂的王倓这时才回过神来,忽然掩嘴笑道:“大哥这回是马屁拍错地方了,依我看米老板的姓氏该是昭武九姓中的米氏一族才对,是本国的国姓。” 米满仓颇有些惊讶地看了看王倓,道:“想不到王兄弟也知道我们昭武九姓。” 在场之人只有殷禹面露疑惑,这一情形被王倓及时捕捉到,于是笑道:“我也只是听人说起过几句。说是当年月氏部族共有九族,原居于祁连山北的昭武城,后来为匈奴所破才远迁西域,而后建立了九个国家。 后人为了不忘本,便以各族姓氏为国名,米国正是其中之一,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 他说的如此详细,一来当然有炫耀自身才学的意思在,二来则是特意为殷禹解惑。 米满仓鼓掌大笑道:“何止是对,里头有些事情连我这个米国人都没你知道的清楚。王兄弟真有本事,只是.......” 他顿了顿才续道:“不知道两位兄弟现在以何谋生?我看你们都不是平庸之辈。” 殷禹心思剔透,旋即明白米满仓刚才之所以戛然而止,想问的其实是凭王倓的见识怎么会去做了扒手的问题。 只是话到嘴边可能觉得不妥,才换了个问法。 一时又为此人的心思细腻而好感倍增。 王倓略有些窘迫地朝殷禹看去,表示对这一问题有些难以启齿。 殷禹当即领会,心想两人如今的境遇确实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只是一来他见米满仓为人潇洒豪迈,料想他也不会因此而瞧不起两人。二来则是那句老话,撒一个慌就要用无数个慌来圆,还不如坦白相告来的干脆。 于是将自身的情况简单说了一番,到王倓的部分则推说他也和自己一样近日才落难长安,丝毫不提他准备考科举的事情,免得给他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对此,王倓自然明白殷禹的苦心,心中大为感动,只是当着米满仓的面不便表露。 米满仓听罢,笑道:“实不相瞒,当日我穷困时还曾睡过猪圈哩,依我看以两位兄弟的人才他日绝非池中物。不过——” 他扫了二人一眼,续道:“眼前的生计问题还是要尽快解决才行。两位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这儿倒是想拜托两位一个忙。” 王倓好奇问道:“是什么事?米老板请说。” 米满仓忽然叹口气,道:“其实就是咸阳县的一家老主顾知道我新酿成了西市腔,特意打了招呼向我订了几坛酒,他家过两天要办喜事,所以务必要求明日送到。 可我店里的那两个伙计不争气,前两天在赌档输了钱不说,还死不认账把人打伤,现在正扣押在长安县的牢房里。” 他转头扫视店内一圈,示意道:“你们看,我这儿是一天也离不开人,想自己去送也不成。临时找人又怕对方靠不住,毕竟这批酒丢了事小,要是不能及时送到,得罪了老主顾才是事大。你们知道,做生意的最讲一个信字了。” 殷禹顺着他的目光,往店里扫了一眼。 如今正值中午,顾客不绝。然而店内只有刚才的大小胡姬两人前后照应,不见其他伙计,果然是忙得不可开交。 米满仓道:“今日我和两位兄弟相谈甚欢,加上做我们这行的见惯了人,我看得出两位都有一副侠义心肠,才斗胆想拜托二位帮我这一个忙,希望万勿推辞。” 随即举起酒杯,敬了两人一杯。 殷禹也向他回敬,同时心里有些回过味来。 原来米满仓之所以如此隆重地招待自己二人,是早打定主意有事相求,并非真的想要结交他们。 虽然事出有因,但他的这一做法多少含了一些功利算计在内,令殷禹心中有种被人欺骗的感觉,就好像从饭菜中突然吃出一只苍蝇,顿时有些不快。 于是犹豫着说道:“米老板这样招待我们,小弟本该义不容辞,只是我们初来乍到,对长安周边的环境丝毫不熟,怕耽误了你的大事。” 米满仓急忙摆手答道:“咸阳县就在长安城的西北边,出了开远门往北沿着路走上个把时辰也就到了,绝不会错的。” 又补充一句:“如果两位确有困难,我也不好勉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算是我与两位兄弟结交的见面礼,如果当我米某人是朋友的话,就不要推辞。” 说着,将腰间那只沉甸甸的朱红色钱袋塞到王倓手中。 王倓顿时喜形于色,笑着收了下来。 殷禹见状,又见米满仓话说到这份上,确实不好再推。同时亦为此人的风度暗暗折服。 和王倓交换一个眼神后,便正色答道:“无功不受禄,既然如此,我们就帮米老板这个忙。” 米满仓闻言,一时喜不自胜,连忙端起酒杯又敬了两人一杯,令殷禹忽然又有一种上了对方当的错觉。 只是话已说出口,不好再改。 “啪啪啪!好!” 霎时间,店铺内掌声雷动,响起一片激动的叫好声。殷禹好奇地抬头一看,整个人顿时呆住了。 第5章 胡姬妙舞 原来是之前的那名艳丽胡姬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换了一套衣服出来迎客。 只见她头戴珠帽,身穿桐布轻衫及长裤,在阳光照射下,其内的贴身亵衣和丰腴饱满的腰肢若隐若现,显得格外诱人。 而肩上又披了一块的缀花云肩,双臂缠绕着一条赤色葡萄纹长巾,赤着一双白嫩玉足,好像精灵下凡般美丽动人。 在场的顾客没有一个不看呆了的,其中有人涨红了脸,有人手举筷子愣在半空,还有人在情迷之中竟将杯里的酒水直接灌进了自己的鼻孔里,呛得他直打咳。 这一切一切的情形均被艳丽胡姬瞧在眼里,她的嘴角也不由地得意一笑。 直到她的目光扫到了其中一桌的某人身上时,才惊觉对方竟然只是十分平静地看着自己,眼中丝毫没有其他人的那种情欲和狂热,仿佛和这空间隔离开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殷禹。 说他冷静还不够准确,他更像是在欣赏一朵鲜花、一幅字画而若有所思,那所思却又不是放在鲜花或字画本身上,而是因它们引起了观赏者其他的思绪罢了。 因此鲜花和字画在这里充其量是垫脚石,供观赏者借以眺望和思念其他的事物。 这一惊人的发现顿时令胡姬心下大为恼火。 因为殷禹的这一有异常人的表现,是对她本身最引以为傲的资本最大的蔑视。她还从未遇到过哪个男人在见了自己的这身艳装后,仍能保持风轻云淡的。 因此心里不禁对殷禹格外注意起来。她倒要看看这人到底是真清高还是伪君子。 然而她的这一想法如果让当事人殷禹知道,恐怕才要大呼青天老爷做主了。 原来殷禹之所以没有为胡姬的美色所迷惑,全因隔壁桌的一名顾客为了自己的视野方便,突然移动了下位置,换到了左边来,他那肥大的身躯直接遮挡住了殷禹的大半视线,导致他只能望见胡姬肩部以上的部分。 而他在这样的场合下又不可能像那些登徒浪子似的,直接站立起来或也挤到前面去死盯着看。 因此,胡姬的万种风情到了他这里自然要威力大减了。 这一真相倘若让胡姬知道,恐怕要哭笑不得了。 只见她双手按肩忽然跪到地上,微微颌首,嘴里念念有词。 殷禹仔细一听,才发觉那不是汉语,叽哩咕噜的听不明白,心想该是胡姬自身的本国语。 只可惜他对于这时代的外文一窍不通,因此也分辨不出来究竟是哪一国的语言。 胡姬念完那好比祷告的致词后,便小腿发力,腾地一下直接站了起来。 她双臂轻摆,那条赤色长巾就好像灵蛇般不断舞动游走,在空中又是盘旋,又是画圈,变化万千。 忽然,她手腕一抖,右端的长巾便腾地一下,弹射至最近一桌的一位中年客人头顶上。 令那位中年客人不自觉地抬头仰望,而与此同时长巾则缓缓下落,轻轻地扫过他的鼻尖,一股奇香便钻进了他的鼻腔里。 原来这条赤色长巾经过了特殊熏香熏制,和胡姬身上用的香料是同一种。 因此那中年客人乍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后,纵其想象,仿若胡姬本人在他耳边、面庞吐气如兰。一时间不禁心猿意马,心旌摇曳起来。 这一手法又被胡姬接二连三地在不同客人身上施展,众人无一不是面红耳赤,心如鹿撞。 更有甚者直接起身便想去抓那条长巾,仿佛抓到了它就跟抓到了胡姬本人一样。 然而他左扑右闪,就是连长巾的尾巴也摸不到。其余客人见状,纷纷有样学样,每当长巾临过或飘飞至头顶时,都要起身去抓,此起彼伏,乐此不疲。 眼看喝酒乐事顿时变成了野游扑蝶的游戏,但众人却纷纷乐在其中。 一旁的殷禹却在心中不住地感慨。 心想,这个胡姬如果会武功的话,一定是天下间有数的暗器高手,凭她这项手腕功夫,什么角度的暗器打不出去。 别的顾客都在忙着扑“蝶”讨好美人欢心,谁会想到殷禹竟会把这曼妙的舞姿和粗鲁的武功联系在一起,这要让胡姬知道了,估计又要气得直跺脚。 倏忽,那条象征美人的赤色长巾一下竟飞到了殷禹头上,这还是这场舞蹈表演至今的头一次。 殷禹见状,自然下意识地也抬头去看。只见那条长巾不迟不早恰好落下,覆盖在了他的面庞上,而又出人意料地停留着,似乎不愿离去。 这一超常待遇直接令其余顾客眼中喷火,不禁暗想着胡姬怎会如此优待此人,难道她中意这小子不成?如此一来,心中更是大为光火。 只有当事人胡姬自己知道,她对殷禹的这一“特别优待”,全是为了报刚才被对方无视的大仇。她倒要看看这臭男人到底是否真的铁石心肠,还是道貌岸然。 果然,殷禹在闻见巾子上的那股奇香后,鼻头微皱,忍不住地大口吸气,右手随即也缓缓抬起。 胡姬见状,嘴角流露出一丝轻蔑冷笑。 她作为酒肆招待,以往不管客人如何惹人讨厌,她也从不当场表露。 如今面对殷禹这一再正常不过的男性反应,反倒对他心生鄙夷了。这一区别连她自己也没发觉。 然而下一秒,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殷禹抬起的大手原来不是去抓那条长巾,反而大手一挥竟然直接将那条香巾狠甩到了一边。 “阿嚏!” 他猛地一个喷嚏打出,揉了揉鼻子,一副解脱了的样子。才冲胡姬苦笑道:“请姑娘饶了我吧,我这人最怕痒了,一痒起来就想打喷嚏。” 说着眼睛细眯,鼻头又是一阵皱缩,仿佛又要打出一个喷嚏来证明自己的老实。 这一滑稽表情顿时惹来其他顾客的哄堂取笑。 然而殷禹没想到自己如此诚恳的讨饶,和这再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到了胡姬眼里却变成了语含讥讽的言外之意,以及对她直接的嘲弄。 尤其是在众人的哄笑声下,更让她觉得脸面无光了。 因此,她心里那团原本快平息下去的怒火,等于是往里头又添了一把柴,烧得更旺盛了。 但顾客既已开口,她身为侍者怎好不听呢。于是,手腕一翻将已垂落的长巾收了回来,同时朝殷禹狠狠瞪了一眼。 第6章 佛殿杀机 但顾客既已开口,她身为侍者又怎好再加刁难呢。于是,手腕一翻将已垂落的长巾收了回来,同时朝殷禹狠狠瞪了一眼。 “咚!咚咚!咚咚咚!咚!” 忽然,鼓声骤起。 殷禹往左右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那个小胡姬正在一旁拍打着羯鼓,显然是给大胡姬伴奏。 大胡姬收回长巾后又将它向半空甩了出去。赤巾飘舞,好像两条游龙围绕在她的身边,不断地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圆圈。 而她本人又同时在圆圈中不住地旋转,配合其素手、赤足或上或下,忽前忽后的曼妙动作,让人一时间竟觉得像是有三四个不同人影在一起舞蹈,神妙非常。 疾速飞舞的身姿和沉闷有力的鼓声相结合在一起,刚柔并济,产生的魔力令所有观众浑然忘了时间的存在。 ※※※ 太阳西移,殷禹和王倓两人走在返回灵觉寺的路上,手里提着刚从食肆里买来的熟食和一些生活必需品,头脑中却仍在想念着胡姬那矫健而富有美感的舞姿,直想再多看一次。 王倓露出一个沉醉缅怀的神情,讽诵道:“胡旋舞、胡旋舞,羯鼓声声双臂举,左旋右旋不知疲。今日一见,才是大开眼界。” 殷禹诧异地看他一眼,没想到这小子作起诗来还真有模有样的。 顿时联想起以前听过的笑话,说是回到大唐如果你不会吟诗作赋,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 其中虽然言语夸张,但也从侧面表现出了大唐这一时代的诗歌风气是何等的盛行,这在王倓身上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答案。 殷禹揶揄道:“我看你喜欢的不是舞蹈,是跳舞的姑娘吧。” 王倓红了红脸,反击道:“大哥没看出来吗?那个胡女有些看上你哩。” 殷禹当即露出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苦笑道:“我看那洋妞儿想杀了我还差不多,没看我走的时候她还狠狠瞪我一眼。” “洋妞儿?这是何意?” “额,是我的家乡话,就是胡族女子的意思。” 说完,突然转身朝四周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王倓疑惑道:“怎么了?” 殷禹收回目光,略有些迟疑,道:“从我们走出香味来开始我就觉得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这感觉在我们离开光明寺的时候也有过。” 王倓讶道:“不会吧,我们只是两个穷鬼,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这身破衣服。哦对了!现在多了一只钱袋。” 他拍了拍胸口,米满仓给到那只钱袋正严严实实地收在他的怀里。除去刚才买东西的钱,还足有一千多文。 可他转头一想,续道:“那也不对,我们离开光明寺的时候还没这笔钱。是否你多心了?” 殷禹又往四周看了看,确实是没有半个人影,只好耸了耸肩道:“或许吧。” 他刚才在米满仓的店里喝了七八壶的酒,虽然这时候的酒水普遍度数不高,可也架不住量大。 因此,他对于自己现在的警觉能力也是有些不确定的。 于是又继续前进,同时笑道:“有了这笔钱,起码往后一段日子我们不用再喝西北风了。至于以后的事情还可以慢慢再打算。” 殷禹掂了掂手中刚买来的熟食。多亏米满仓的这笔钱,否则两人今晚的吃喝都是个问题。 然而一旁的王倓却忽然面露犹豫,似乎有什么心事。 殷禹瞧见了,便直接问道:“小倓你是否有什么问题?” 王倓抬头望了望他,默然半晌后一咬牙才答道:“殷大哥,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该不该说。” “是为了那笔钱吗?” 王倓神情顿时一愕,他没想到殷禹心思如此敏捷,于是点点头从怀里将钱袋拿出,坦然道:“我想买几本书,又担心钱不够,不知道你能否暂时借我一点。” 又急忙补充一句:“我日后一定加倍还你。” 对于这笔酬劳的处置,两人虽然还没商量过,但以公平起见至少也是一人一半。如此一来对于想买书的王倓来说,确实有些不足。 哪知,他话未说完,殷禹大手一推直接把钱袋又塞到了他的怀里。 王倓一脸惊讶地注视着殷禹,道:“这是……” 殷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全部都给你,要是不够的话,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他自身也是经历过高考的人,明白知识改变命运绝不是空话,尤其是在这个年代。既然这笔钱能帮到眼前的这个有志少年,又何必吝啬呢? 王倓整个人彻底呆住了,因为他看得出来殷禹说的话确实发自肺腑,而这样一来更让长久孤苦无依的他难以置信了。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良久才挤出一句,颤音喊道:“大哥!” 这两个字刚出口,王倓便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他今天在光明寺要不是有殷禹挺身相救,说不准已经送进大牢了。如今对方还把原属于自己的那份钱全部给他,这样的仁义恐怕就是亲兄弟也难以办到。 殷禹大力一拍他的肩膀,估计挤眉弄眼,笑道:“男人大丈夫,哭哭啼啼的也太难看了。你要不嫌弃的话,不如我们结拜成兄弟如何,也省的以后殷大哥长,王兄弟短的。” 王倓猛一抬头,眼中含泪,激动道:“小弟求之不得。” 于是,两人也不顾那些繁文缛节了,直接当场跪地,冲着那即将落下的残红斜阳,指天立誓道:“今日殷禹、王倓结为异姓兄弟,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违此誓天地不容。” 说完,两人又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彼此相视一笑,一股温情顿时充盈心间。 夜深,人静。 王倓吃过晚饭后照旧点起那盏半明不亮的旧油灯在温书,而殷禹则枕着双臂躺在一旁,他还在想着日间和米满仓所结识的经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正如王倓之前所说的,两人全身上下半个子儿都欠奉,人家即便不怀好意,又能图谋自己什么呢?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这些不着边际的担心甩出头脑中。正准备入睡,忽然,寺外隐隐传来一阵呼喊声。 殷禹立时弹坐而起。 正在温书的王倓也同时转过身来,面色紧张地说道:“大哥,你听见了吗?” 殷禹点点头,赶紧跑到大殿门口稍微拉开大门往外看了看。 只见北大街方向亮起了一团团火光,紧接着就是人马跑动的声音。 他透过寺庙西北边坍塌的一处墙角,定睛一看,在火光的照耀下,街外正有一队人马跑过。 个个身着甲胄,显然是官兵的样子。接着便听见有人大喊道:“快追,别让他跑了!” 殷禹见状,赶忙转头低呼一声:“快把灯灭了!” 他虽然不知道外面那队官兵在抓拿什么人,但心想还是少惹麻烦为妙。 王倓闻言丝毫不做犹豫,迅速吹灭了油灯。 整个佛殿瞬间进入了黑暗之中,令两人的眼睛一时间还有些适应不过来。 然而就在此时,殷禹心中却忽生警兆,一把冰冷而动听的声音旋即在他的耳边响起:“别动!否则杀了你。” 他借着门外透进来的月光,低眼一看,一把锋利的短剑不知何时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第7章 运酒险途 另一边,王倓着急地问道:“大哥,外面怎么样了?” 还浑然不知佛殿内此刻潜伏着的危情与杀机,随时能要了他的命。 殷禹凭借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早从恐惧中冷静下来。他转瞬便猜到身后的这个神秘女子必定是外面那队官兵正在搜捕的人。 只是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会惹到官府头上呢? 他对此一无所知。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的潜行隐踪之术必定非常高明,否则不至于躲进了屋里,一直到临近身边时,自己还未察觉。 这时,殿内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殷禹不禁心叫糟糕,是王倓走过来了! 他还不知道这间屋里已悄然多了一个外人,且很有可能是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 因此,殷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着急万分。 情急智生下,他赶忙喊道:“姑娘,有话好好说!” 果然,脚步声立时停了下来,同时传来了王倓困惑的声音:“你说什么?什么姑娘?” 他话音未落,殷禹便敏锐地捕捉到脑后所骤起的一道掌风,急忙侧头一偏,身后的那人不禁惊咦一声。 她没想到殷禹还会武功。 就在对方晃神的短暂空隙中,殷禹已迅速矮身,同时双拳朝后轰出,正中那名神秘女子的腹部。 “咳!” 她顿时闷哼一声,倒退了数步。紧接着殿内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之后就再没动静。 王倓听见了,着急地喊道:“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殷禹道:“你别过来,屋里有贼。” “贼!在哪儿?” 王倓吓了一跳,殷禹却顾不上理会。他此时已逐渐适应了屋内的亮度,借着窗口透进来的些许月光,模糊中看见地上躺了一个人影,一动不动的。 必是那个神秘女子。 他暗忖着,自己刚才那一拳虽重,却还是留了一手,绝不会把人打死的,难道其中有诈? 正犹豫着,屋内忽然亮起一道微弱的火光。 殷禹回头一看,原来是王倓拿出了火折子点燃了油灯。他此时已举着油灯跑到殷禹身边,身体还抖个不停。 殷禹赶忙宽慰了他几句,接过油灯,警惕地上前查看。 借着那些许的火光,他这时才发觉原来那名神秘女子黑衣蒙面,此刻已经仰倒在一片的碎石砖瓦上,手中的短剑也甩到了一边,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 于是,殷禹大胆蹲下身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 他呢喃一句,正想将她扶起时,忽然发觉手掌黏糊糊的,拿近油灯一看,全是鲜血。 原来此人已经受伤。 王倓仍站在远处的门口位置,焦急问道:“大哥,那贼怎么样了?” 殷禹犹豫数息,才道:“等会再说,你先在门口盯着外面的动静,有人过来就打声招呼。” 王倓一时间迷惑不解,但还是照他的吩咐去做了。 殷禹低头再看向那名蒙面女子,心想以刚才的处境,她明明有机会杀了自己却没有动手,而是改以手刀攻击,显然只是想将自己击晕。 从这点上看,此人也绝不是什么为非作歹,十恶不赦之徒。至于为什么会被官府抓拿,则要等她醒来后才知道了。 一念至此,殷禹一把抱起那名神秘女子,同时手持油灯,小心地将她放到了自己睡的破褥子上。 举着油灯对她做了简单检查,才发现她的左臂和左肩两处都受了剑伤,好在伤口不是太深。 不禁暗忖道:“照这样来看,她之所以会晕倒,应该是刚才不小心失足跌倒所致。” 此时,在大门口正警戒着的王倓忽然回头低声喊道:“街上有人举着火把过来了。” 吓得殷禹立即吹灭油灯,佛殿之内又重陷入一片黑暗中。 过了片刻,街外的那队官兵仍未离去,还在不停地搜捕着。 殷禹担心再不赶紧替这个神秘女子治疗的话,她很有可能会因失血过多而造成重伤。 于是,一咬牙也只能摸黑替她先处理伤口。 但好在殷禹刚才已经将伤口位置检查清楚,即便在黑暗之中也有一定把握。 他随手撕下自己圆领袍上的几片衣角,接着小心地摸索着,找到神秘女子的伤处后便小心地给她包扎上。 没了火光照明,这一番的处理着实费了不少工夫。 一刻钟后,等两处伤口刚包扎好,只听见嘤咛一声,那名神秘女子竟然也同时醒了。 殷禹刚要说话,便发觉一道拳风迎面袭来,吓得他赶紧侧头躲避。 同时虎爪探去,准确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怒道:“你这婆娘真不讲道理,亏我还好心救你。” 那出手袭击的神秘女子闻言,不禁愣了愣,大概是发觉自己身上的伤口确实已被人包扎处理好了。 语气较之前横剑要挟时要温柔了些,道:“松手。” 又补了一句:“我没求你救我。” 殷禹闻言,立时怒火腾起,在黑暗中愤愤地将其手腕一甩。他还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 接着,响起一阵窸窣之声。 殷禹借着门口透入的一点微弱光线,看着神秘女子勉强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或许是失血颇多的缘故,她身体摇晃着,还有些站不稳。 殷禹原想叫她别乱动,小心伤口又坏了。可想起刚才她那以怨报德的举动,心里一赌气,话到嘴边又不说了。 就这样,在他的目送下,那神秘女子走向了大门,王倓听见动静早已害怕地躲到一边。 吱吖一声。 佛殿大门开启,一轮皎洁的月光照下。 殷禹终于急道:“你去哪儿?他们还在外面。” 那神秘女子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 明月当空,空寂无人的禅院之中,只见她全身被一袭黑衣劲装所包裹着。 微风吹起,透过黑衣勾勒出了她那凹凸有致的好身材。脸上罩着黑布,只露出了一对眼睛。 那是殷禹有生以来所见过最美的眼睛,似怨似诉,似喜似悲,仿佛万物都藏在里面。令他瞬间忘了呼吸,心脏仿佛也停止了跳动,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等到殷禹回过神来,才发觉对方早已不知所踪。而与此同时,他的心里好像也跟着丢了什么东西。 ※※※ 依照大唐律例,东西两市的开门营业时间为正午时分。 因此,自他国远来的商旅或坊内经营的店家如果来得早了,总是要在坊门外苦等一段时间的。 殷禹和王倓因受人之托,不敢怠慢,故早早就来到了西市南门外等候。 看着身边乌泱泱的人群、马匹、驼队,殷禹却是丝毫提不起兴趣,心里还在想着昨晚的事,以及昨晚的人。 王倓将身边一个撞上自己的胡汉稍微挤开了些后,好奇道:“大哥,你昨晚没睡好吗?怎么看你没精打采的。” 殷禹随口答道:“可能是吧。” 王倓却噗呲一声笑道:“恐怕是对某个姑娘动心了吧。” 殷禹被他揭穿心事,不禁老脸一红。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实在太过荒谬。自己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又谈何喜欢呢?或许是太久没有和异性接触,所导致的一些不适应吧。 然而他却忘了自己明明昨天才接触过两名容貌不俗的胡姬。 “铛铛铛!铛铛铛!” 随着开市铜钲的骤然响起,他的这一烦恼才被暂时压下。 钲声敲过两百下后,那扇万众期待的西市坊门才终于开启。 殷禹和王倓两人便随着人流一股脑地挤了进去。 当两人按着记忆找到香味来所在时,只见店门已经打开,昨天所见过的那两名胡姬正在里头忙活,门口则停了辆板车,由一匹白马牵着。 殷禹进门正要打声招呼,年长的大胡姬放下一张椅子后,抬头恰好瞧见了他,立时板起张脸来,冷哼一声道:“你倒挺守时的。” 殷禹见她语气不佳,只好耸肩笑了笑。 大胡姬又指着门外的马车道:“东西都给二位准备好了,你们出了开远门,沿着官道走到岔路时往左拐,再一直往前走就能到咸阳县。到了地方,随便找人问问县里最大的杨府,就能找到地方。” 王倓站在门口,往店内扫了扫,道:“米老板呢?他不在吗?” 大胡姬道:“他还有事,就不来送你们了。” 殷禹也没多想,指了指马车道:“这一共多少坛酒?” 此时板车已经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黑布,且用麻绳连着车子上下捆绑好了,让人根本看不清楚里面的状况。 大胡姬走到门口站定后,双手环抱着道:“一共六坛。这里去咸阳县还有段距离,所以找了块黑布盖上,要不晒久了,酒都变味儿了。” 殷禹点点头不疑有他,走至白马身旁拉过缰绳,正要牵马启程时,那个活泼可爱的小胡姬却从店铺里头突然跑了出来,面带忧色地望着二人,说道:“路上当心。” 殷禹不由地心里一暖,回以一个微笑,正要道谢时,大胡姬却颇有些生气地叱责道:“玲珑,店里还有好多事情呢,快干活儿去。” 殷禹心道,原来这个小女孩叫玲珑。同时心里不自觉地产生好奇,那这个泼辣的大胡姬是叫什么名字呢? 那叫玲珑的小胡姬委屈巴巴地朝殷禹投去一瞥,似乎还有话说,但还是转身走入店里。 殷禹见状不禁在心里暗暗叹气,这胡妞儿脾气真差,连道别都不让人说。 可他毕竟不是店铺老板,只好向大胡姬投去一个不满的眼神作为报复。 于是,殷禹负责在前开路,皮六负责牵马。 两人转道向西门走出了西市,照着大胡姬先前指示的路线,由开远门走上官道,一路向北而去。 大概在官道上走了两里地后,左边便出现了两条野径小路,他们又照吩咐选择了左边那条拐了进去。 小路两边树林繁茂,道路不算宽阔,大概只容得下两辆马车并列前行。地上多烂泥石子,还有些颠簸。 殷禹在前牵着马,正转头和坐车上的王倓说着笑话,后方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一队人马自远及近朝他们冲来。 第8章 声东击西 王倓还未察觉出其中的异样,可殷禹心里却有些不安起来,他有种直觉,这些人是冲自己来的。 未等他细想,时间已给了答案。 只见那队人马速度极快,片刻工夫已经追至两人车后。 为首那人骑着匹花斑马,略一加速更是从侧旁超过了两人的马车,在前方蓦地勒马站定,拦住了去路。 殷禹见状只好拉停马车,同时一颗心如沉江底。 这帮人果然是冲自己来的。 其余人马很快也随后赶到,分作两批,一前一后将两人包围在了中间。 这时王倓才察觉了其中的事态严重,赶忙拉了拉殷禹衣角,低声道:“大哥,他们要干嘛?” 声音都颤抖了。 殷禹往前后扫了一眼,这帮人总共有五人之多,个个腰间别了把钢刀,显然绝非善类。 其中除领头的大汉是个胡人外,其余都是汉人。既无黑衣也没蒙面,身着普通的窄袖长衫,看样子又不像是拦路抢劫的马贼。 再说,除非这帮人瞎了眼,否则就两人这幅穷酸样儿,哪个蠢蛋肯辛苦跑来做赔本的买卖。 一念至此,殷禹心中稍稍安定下来,冲胡人大汉抱拳施礼道:“各位朋友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拦住我们的去路?” 刚才一骑当先的那名胡人大汉睨了两人一眼,沉声道:“你们是香味来的人吧?” 他鼻头肥大,双目细长,看人的目光总像是半眯着眼似的,给人一种凶戾冷酷的印象。 殷禹点点头,道:“没错,这位大哥有何指教?” 同时暗暗开始猜测,这伙人是否是米满仓的商业对手派来的,否则何以会知道他们刚从香味来离开。 那胡人大汉略微仰起了他的头颅,神情倨傲道:“把布掀开,我要看看里面的东西。” 他语气强硬,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 殷禹闻言不禁深吸一口气,往左右快速扫了一眼,此地树丛茂密,道路狭窄,那个胡人在前方截断了去路,想要硬闯过去恐怕是不行的。 加上对方人马不少,如果贸然动手,绝非明智之举。 正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于是装出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笑道:“我当什么,就这点小事。来!小倓,把布掀了给这位大哥看看。” 说着,转身和王倓一并动手拆解麻绳,同时向他偷偷嘱咐道:“等会情况不对,就跟我跑。” 王倓闻言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送批货而已,竟然会惹出这样一帮“强盗”来。 哗啦一声。 厚实的黑布被两人一把掀起,露出了底下摆放整齐的六个大酒坛,其余的就再没别的东西。 那领头胡人不禁面露疑惑,随即朝左边手下使了个眼色。左边的一名年轻汉子便下马上前,殷禹见机拉着王倓退到一旁。 年轻汉子二话不说,直接将其中一个酒坛的封口掀开,还探头往里看了看,最后朝领头胡人摇了摇头。 殷禹这回有些看明白了,这伙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可这马车上装的不过是六坛子酒,一眼就能看完,又有什么值得他们这样来势汹汹的呢? 这一会儿的工夫,年轻汉子已经把六个酒坛全部启封,无一例外里头装的全是酒。 领头的胡人大汉便举起马鞭指着殷禹,恼怒道:“说!人到底藏哪儿去了?” 殷禹不禁一脸迷茫道:“什么人?” 胡人大汉瞪了他一眼,正要发怒,远处的林间忽然传来一阵连续而有节奏的清脆哨声,像是某种暗号。 他听见后,不禁喜形于色,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表情,自语道:“还想跑,追!” 当即一拽马缰招呼一声,又往来路返回。 然而在路过殷禹的那辆运酒马车时,胡人大汉却忽然抽出腰间钢刀,一刀猛砍了下去,三四个酒坛立时破碎,酒水不断冒出,倾洒一地。 这变故来得实在太快,以至于等殷禹反应过来时,这伙歹人早已经跑远。 王倓望着那碎了一车的酒坛,真是拿也不是,举也不是,着急道:“完了,酒全没了,我们该怎么向米老板交代?” 殷禹眼中同时亦迸出一股滔天怒火,他自问刚才的举动可以说十分配合了,没想到那个贼胡头还这么不讲道理。 咬牙道:“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在这里呆着,我追上去非要好好教训那个贼胡子,让他赔钱不可。” 刚才要不是顾及到王倓的安危,他早动手了。 于是,殷禹解下牵车的套索,拉过白马正要上马去追时,王倓却拉住了他,沉声道:“大哥,我跟你一起去吧。” 殷禹不禁犹豫起来,但转念心想,此地虽然离长安不远,但仍有一段距离,保不齐就有像刚才那样的地痞流氓出没,把王倓一人扔在这里确实不是办法。 于是点点头,将他一把拉上了马,两人便紧追那伙贼人而去。 好在这条小路只有一个方向,殷禹不断拍马急追,当赶到刚才的岔路口时,只见另一条路的泥地上马蹄印杂乱交错,一看便知是刚经过了一批人马。 加上刚才那哨声所传来的方向,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帮贼人肯定是往这条路去了。 随即一抖缰绳,又紧接着往右边小路追去。 这条小路比刚才那条还要窄一些,两旁树木枝叶茂盛,在地上走还没什么,可骑在马上,那延伸出的枝叶时不时地就扫到人脸上,疼得厉害。 害得殷禹只能弯下腰来,尽量躲避,因此速度不免慢了些。 当两人刚拐过一道弯时,便赫然望见前方三四十丈处停了一队人马,不是刚才那伙贼人还能是谁? 此时他们已全部下马,将马匹分成前后两边,似乎又将什么人堵在里面,而没有注意到身后赶来的“追兵”。 殷禹见状立时让王倓下了马,先躲到一边去,他自己独自一人正好放开手脚好好对付这帮贼人。 三四十丈的距离,只在顷刻间已经奔至。 众人乍听见马蹄声,纷纷朝后望去,见原来是刚才的那小子,不由地吃了一惊。 白马转瞬而至,殷禹在众人面前勒马停定,刚要找那个贼胡头晦气时,眼角目光不经意地一瞥,顿时脱口道:“米老板!怎么是你?” 原来被这帮贼人围堵住的另一个倒霉鬼不是别人,正是米满仓。 只见他此时已被左右两名汉子扣住,身穿一件粗布麻衣,头上戴了斗笠,一副农夫的打扮,和之前酒铺内锦衣华服的大老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米满仓见到殷禹先是一愣,随即激动道:“殷兄弟快救我,这帮人要杀我!” 第9章 飞来横财 殷禹不由地吃了一惊。他刚才见这伙贼人来势汹汹,就知道绝非善类。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们敢在天子脚下行凶杀人。 虽然他心里还有好多困惑和疑问,但眼前所见绝不是假的,还是先救人要紧。 那领头的胡人大汉这时站了出来,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条小狗。识相的就给老子滚,要不然有你好瞧的。” 亮了亮手中拿着的钢刀,一副完全不把殷禹放在眼里的样子。 殷禹本就是来报美酒被砸之仇的,加上米满仓的求救,正是新仇加旧恨,于是冷笑道:“那我倒要见识见识了。” 话音刚落,他已双手往马鞍上一撑,借力凌空一脚疾速飞踹出去,转眼便正中离他最近的一名汉子胸口,将他踢飞老远。 登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惊起一阵群马嘶鸣。 胡人大汉皱着眉,大喝道:“小子找死!” 挥舞着钢刀箭步冲前,便向殷禹左肩斜劈。殷禹急忙侧身一避,转向身旁的另一名汉子,那汉子见他朝自己这边躲避,还道他是自投罗网,登时摆开架势,鹰爪探出,想抓殷禹右肩将其制住。 哪想鹰爪临身之际,殷禹却忽然脚步一滑,整个人往后倒仰,似乎是不小心要摔了一跤。 可他“摔”到一半时却猛地一个旋身,竟然硬生生止住跌势,双手横抱住那名汉子的粗腰,顺势施压下反倒把他拖倒,重重跌在地上。 而他本人因有这现成的肉垫,因此毫发无损。重压之下,那汉子连大气都不够喘了,只觉得五脏六腑疼痛欲裂,顿时失去了战斗力。 殷禹还未来得及高兴,几乎就在同时耳边已呼呼传来一道凌冽刀风。 他想也没想直接一个滚地葫芦往左边一翻,那临头的刀刃便贴着他的一缕细发挥过。 要是慢了一秒,此时也已经非死即伤了。 胡人大汉眼见自己两招失手已气得火冒三丈,同时为殷禹的高明身手暗暗心惊,方知自己这回真是遇上高人了。 因此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后跳一步,架刀在米满仓脖子上,道:“小子,你再敢动一下我就直接宰了他。” 米满仓吓得双腿打颤,要不是左右两个汉子架着他,直接就要瘫倒在地。 殷禹不禁眉头微皱,旋即计上心来,笑道:“我不动,你有胆就来杀我呀,你不敢就是婊子养的乌龟王八蛋。” 胡人大汉登时眼中喷出一股怒火,转头却哂笑道:“你爷爷今天没工夫陪你玩,你的狗头就先留着吧。” 说罢向左右吩咐一声,两人便去牵马,眼看就要上马离开。 殷禹心里着急起来,没想到这个贼胡子还有点脑筋,竟然不上当。 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在他抓米满仓上马时,突施杀手,才有机会解救他。 可此地道路狭窄,贼胡子有两名手下帮手,只要把马横在中间,那么无论殷禹的身手有多迅捷,也始终慢了一线。 到时救人不成,反有可能令米满仓真被他宰了。 两名汉子此时已把自己骑来的马牵了过来,胡人大汉冲殷禹露出一个得意至极的冷笑,压着米满仓往前走去,作势就要上马离开。 殷禹正要准备动手,眼角余光一扫,差点没兴奋地喊出声来。 原来王倓不知何时竟然悄悄潜到了贼胡子后方树丛的一个小土坡上趴着,他露出了一个头,一手举着块石子,另一手则偷偷摇晃着吸引殷禹的注意。 当殷禹发现他后,他又指了指贼胡子和手中的石头。其中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殷禹顿时心领神会。 胡人大汉一边警惕着殷禹的举动,一边示意两个手下将米满仓绑上马去。倏地,一道破空声在他身后响起,然而没想到胡人大汉武功不弱,立时捕捉到了这细微动静。 转身,抽刀,横扫,一刀将那偷袭的石子劈成了两半。再抬头望见土坡上的王倓时,微一错愕。 转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正转过身来警戒时,为时已晚。一记铁拳已经近在他眼前,罩着他的面门轰下,嘭地一声,拳肉交接,直接抛跌出去。 这一变故来得太快,身边的两个手下想要出声示警都来不及。 殷禹有如天神降临般落在地上,一把护过米满仓,只拿眼一扫另外那两名汉子,吓得他们差点没有尿裤子,还不赶紧屁滚尿流地有多远跑多远。 另一边的胡人大汉见己方已失去优势,且他又不是寻常庸手,只从刚才殷禹所显露出的三拳两脚中已经看出了对方的身手不凡,即便单打独斗他也没有多少胜算,便赶忙知机地跳上一旁的马背,一抖缰绳跑了。 殷禹冲余下几名喽啰大喝一个滚字,众人便如蒙赦令,赶紧也一溜烟儿照原路逃窜而去。 米满仓兴奋得差点要跳起来,赶忙向殷禹作揖再三,道:“多亏你殷兄弟,你救了我的命。” 此时,王倓也正好从那小土坡上下来。 殷禹摆了摆手,道:“米老板不必客气。不过这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敢光天化日之下绑架行凶。” 米满仓叹口气道:“在说这个之前我要向你们道歉,是我骗了你们。” 王倓一脸诧异,殷禹却是隐隐有所预料,只是还不能十分肯定。 只从刚才那伙贼人追上他们两人时,立马搜查马车,以及米满仓在同一时间出现在此地这两点来看,就知道此事绝非偶然。 但其中细节还要米满仓交代才能明白,于是问道:“米老板骗了我们什么?” 米满仓道:“我是故意找上二位去帮我送这趟货的,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老主顾要买我的酒。我是想利用你们引开那帮日夜监视我的苍蝇。” 殷禹若有所悟地看了他一眼。 当日离开光明寺以及从香味来回家的路上,所感到的那股被人跟踪的异样感受原来并非错觉,而是对方因自己这个陌生人突然和米满仓接触继而也盯上了自己。 同时亦解释了为何他在和米满仓刚接触时,就觉得此人有些过分热情的原因。没想到自己当对方是个可结交的朋友,原来却是早被对方算计在内。 因此心里不免有些生气,但同时又产生了另一疑问,道:“那他们为什么要监视你?你犯事了?” 米满仓苦笑道:“差不多吧,他们都是西市大富商曹今明的手下,而我则拐走了他的女儿。” 两人双双失声道:“什么!” 有些不敢置信地把米满仓又打量了一遍。虽然他的经济条件使得他长年养尊处优,气质不俗。但到底已经是个年过四十的老男人。 拐了人家闺女这件事怎么看也和他搭不上边。除非那姑娘是个嫁不出去的丑八怪,捡着个男人就算宝。又或者真如字面意思,米满仓是个人贩子,把那姑娘给拐卖了。 但这两种可能均是极低。 米满仓显是从殷禹的震惊中猜到了他的心中所想,竟老脸一红,颇有些腼腆地笑道:“别看我们年纪相差不少,但她就是看上我了。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王倓当即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他还是首次听到有人把自己比作王八的,这种事恐怕也就胡人能干的出来。 殷禹哂笑道:“那她老爹肯定是不中意你这便宜的老女婿咯。” 米满仓尴尬一笑道:“没错,所以她前两日找了个机会偷溜出了家里,和我约好了地方就一起远走高飞。” 殷禹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个曹小姐倒是不俗。在这个时代敢于追求自己爱情的女子可不多见。 米满仓续道:“曹今明找不到女儿,又没证据报官,因此才派了人日夜盯着我。我跟曹小姐约好了,在离此地十里远的张家村会合,如果三天之内等不到我,她就一死百了,毕竟她也没脸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今天已是限期的最后一天,因此我才不得不想出这个办法,借二位来引开曹今明的那帮手下。只是没想到他们分了两组人看着我,还是半路被他们逮住了。” 说罢,又朝两人再三赔礼。 殷禹这时才算是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搞了个明白。叹口气道:“感情这东西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脑海中却不禁想起了昨夜佛殿门外的那个美丽的倩影,心中没来由地一痛。 米满仓肃容道:“米某这一去就再不回大唐了,对两位兄弟的救命之恩恐怕也没机会报答,因此想把香味来送给二位,希望两位千万不要嫌弃。” 殷禹和王倓不敢置信地对视一眼,恍惚间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话。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浮现在两人脸上。 殷禹毕竟成熟些,定了定神后,犹疑道:“米老板不是开玩笑吧?” 米满仓露出一个爽朗笑容,直接从自己的那匹马背上取下包袱,又从中拿出了纸笔,当即在上书写起来。 同时道:“我给你们写封信说明情况,你们把信交给玲珑和莉娜,就是我店里的那两名姑娘。她们看了我的信就会明白的。” 殷禹心道原来那个一直对自己没副好脸色的大胡姬叫莉娜。 片刻间,米满仓就已把信写好,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后就交给了殷禹。 殷禹扫了一眼,上面全是歪七扭八的蝌蚪一样的文字,没一个字是自己看得懂的。猜想这估计是米满仓的本国文字。 他将信收好后,米满仓便跨上坐骑,又向两人郑重地道了声别,一夹马腹便扬长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这条林荫小道之中。 ※※※ 回去长安的路上殷禹拿着信把它看了又看,虽然是一字不识,但就是看不腻。 他呢喃道:“一家酒馆就这样归我们了?” 如果不是马背传来的颠簸,他肯定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了。 身前的王倓转头笑道:“这就叫好人有好报,多亏了大哥你仗义出手救了米老板。要是换我也要重重报答自己的救命恩人才行。不过这家酒馆大哥就不要把小弟算在内了。” 殷禹讶道:“怎么?你不要这酒馆?刚才不是你在背后偷袭那个贼胡头,我恐怕都要失手,再说我们是结拜兄弟,这家酒馆当然有你的一份,小倓不是以为大哥会独吞吧?” 王倓赶忙道:“当然不是,大哥想哪里去了。只是大唐律例所定,商贾是不得参加科举的,小弟平生唯一志愿就是科举及第,光耀门楣,这酒馆当然不能要了,大哥千万不要多想。” 殷禹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如此。好在他已对科举不抱希望,因此这个限制对于他来说约等于无。 便答道:“那酒铺日常的经营你就不用出面,日后赚的钱我们兄弟直接平分就是了。” 王倓道:“那怎么行!所谓无功不受禄,只要大哥平日给我一口吃喝就行。再说,日后我要真能科场夺魁,那些监察御史查起往事来,被他们抓到把柄就糟了。大哥的一番好心小弟心领了。” 殷禹没想到在大唐当个官还有这么多的规矩和麻烦,但又觉得王倓所说言之有理,至于他的那笔钱自己到时单独给他记在账上就是了,因此也不和他再争辩下去。 两人一抖缰绳又加快脚步往长安城回赶。 第10章 美人心计 东西两市的闭门时间是日落时分,依照管理规矩,击钲三百下后即关闭坊市大门。 殷禹和王倓驾马回到西市时,已经是日暮余晖,夕阳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坊内的百姓也尽皆往回家路上走。 他们原打算明天一早再来接收酒铺,可临到半路又实在按捺不住那股躁动的心情。 试想想看,原本还一无所有、一穷二白的两个穷小子,突然遭遇飞来横福,获赠了一间酒铺,任谁都要嘴角咧着,笑出花来。 因此两人一合计,掉头又直奔西市,先来提前感受一下当老板的滋味也是好的。 白马勒停在了香味来酒铺门口,此时店内已无客人,只剩下小胡姬玲珑正在上板关门,她猛一抬头瞧见两人,不禁失声尖叫一声,仿佛见了鬼一样。 “你们怎么回来了?!” 王倓下马,纳闷道:“我们难道不该回来吗?” 玲珑这才定了定神,赶忙往后厨方向喊了声姐姐,又转头勉强笑道:“先进来说吧。我没想到你们回来的这么快,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吧?” 她将殷禹两人迎入店内,神情忐忑地看了他们一眼。 至此,殷禹终于确定眼前这个叫玲珑的小胡姬对于米满仓要借机逃走的内情肯定是知道的。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早间自己两人要离开时,她会表现得如此惴惴不安的缘故。 此时,那个叫莉娜的大胡姬在听到玲珑的招呼后,也已从后厨走了出来。见到殷禹两人时,同样一脸的诧异。 但她到底比玲珑要年长些,经历的事情多,很快就镇定下来。 殷禹瞧了她一眼,又对玲珑笑道:“当然遇上了,还是大大的麻烦,我们半路看到一伙儿强盗把一个穿破衣的农夫给宰了,看身形还有些像米老板。” “什么!” 莉娜和玲珑两人双双失声喊道。前者手中还拿着的碗碟一不留神便摔在地上,噼里啪啦的,为这“噩耗”增添了一抹悲情。 殷禹瞧着两人那近乎呆滞的表情,差点要笑出声来。 他这人有些奇怪,别人看见漂亮姑娘总是百般讨好,使劲浑身解数也想博美人一笑,至不济也万万不敢惹她们生气,免得失去了佳人垂青的资格。 可殷禹就是瞧不上这样的男人,认为他们都像狗见了主人似的,摇尾乞怜毫无男儿尊严,其中就更扯不上爱情了。 于是,他就反其道而行之。你们想要逗人开心是吧,我就偏偏要惹她们生气。美女又怎样?在我殷禹眼里不过如此。 还真别说,他的这一出人意表的举动常常能得到那些高不可攀的美人儿另眼相待。 然而打一开始他就是抱着游戏的态度在玩闹,其中自然也就无关情爱,严格算起来只是单纯的恶作剧罢了。 因此,那些意外而来的感情也就往往无疾而终。 莉娜紧蹙着眉,追问道:“你说的那个农夫真的是,真被那伙儿强盗杀死了?” 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殷禹本已打算“招供”,此时见了她那宛若西施捧心的我见犹怜样儿,反又惹起了他的顽心,叹口气道:“当然真的,等到我们兄弟俩走上去一看,你猜怎么着?” 故意顿了顿,见莉娜的神情更为担忧了,才续道:“那个农夫呀,变成一只老鼠,飞快地溜走了。” 莉娜和玲珑两姝先是一愣,互相对视一眼,前者旋即若有所悟,眼中喷出一股怒火,朝殷禹狠狠瞪去。 那叫玲珑的小胡姬也娇哼一声,道:“你这人真讨厌,亏我们一整天都在担心你们,你还说这些话骗人。” 殷禹奇道:“你们不是担心米老板吗?” 玲珑道:“谁要担心他了,我们.......” 她还以为殷禹不知道其中内情,自以为说漏了嘴,赶忙停住。 莉娜愤愤道:“玲珑别跟他说了,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 说着拉起玲珑就往店后厨走去。 殷禹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的玩笑确实有些开大了,急忙跑上前去拦住两人。 还未开口,莉娜已板起脸来,叱责道:“你做什么,我可要喊人了。” 同时将玲珑护在自己身后。 殷禹赔笑道:“我刚才开玩笑的,万望两位姑娘莫要见怪,小生在此给二位赔礼道歉了,请姑娘们原谅则个。” 他学着那些酸文人的模样,可又学的不像,活像个地摊上的劣质假货。逗得莉娜和玲珑两姝顿时忍俊不禁,冰容消解。 殷禹见了,憨直地摸了摸脑袋,也跟着傻笑。 倏忽想起重要事情来,赶忙从怀里掏出东西,道:“两位姑娘请看。” 原来是米满仓写给她们两人的那封信。 莉娜有些迟疑地接过信件,只简单看了两眼便脸色骤变,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最后又将信递给了玲珑。转头冲殷禹破天荒地展颜笑道:“原来老板已将店铺转给了殷公子,刚才奴家多有得罪,望殷公子,不,是殷老板你千万别放心上。” 她声音软糯,丝毫听不出外邦的口吻,反倒带着点江南吴音,配合姣好的面容与身段,真令人有春风拂面般的惬意快感。 殷禹也不是小气之人,加上本就是他恶作剧在先,便苦笑道:“米姑娘千万别这么说,这一句殷老板都快把我叫老了十几岁。” 莉娜不禁低下螓首,含羞一笑,又对身旁的玲珑道:“快去准备酒菜,今天是我们香味来荣换新老板的大喜日子。” 玲珑甜甜地应了一声,便转入后厨。殷禹原想说天色已晚,让她们不必忙活,可见了她们那真诚而又欢喜的模样,实在不忍拂了二人的美意。 或许是“独在异乡”的原因,他对于身边那些善待自己的朋友,也总是同样抱以极大的真诚对待他们。对齐柔是这样,对皮六对王倓也是这样。 不一会儿,几道简单酒菜便随之端出,四人随意在临近门口的一桌坐下。 那上板至一半的店门外,恰好透进了一抹带点淡红色的夕阳斜晖,照耀在店内和四人身上,衬托出了一股温馨而又和睦的味儿来。 让人不禁联想起了,日落而息时全家欢聚的场景。 殷禹举着酒杯,起身笑道:“小弟对于经营酒铺一窍不通,以后还需要两位姑娘多多帮忙。” 这确确实实是他的心里话,因此在只十五六岁的玲珑面前也不免自谦起来。 莉娜起身笑道:“殷老板别怪我们手脚笨就行。” 她语调轻快,加之身材高挑,有一种家中沉稳干练的大姐姐风范。 四人笑着共同一饮而尽,坐下后又笑谈了几句。 登登登!登登登! 清脆而悠扬的钲声此时忽然从不远处传来,显示着西市大门即将关闭。 殷禹眼见天色实在不早,又自饮一杯,冲两姝顽笑道:“两位姑娘以后叫我名字就行,小弟还未娶妻,没这么老……” 那最后一个“呢”字还未出口,便觉两眼一黑,直接倒在了桌上。 ※※※ 忽闪忽闪的亮光在眼前模糊地跳动。 当殷禹勉强睁开眼时,那刺眼的火光让他直感到一阵的不舒服,不禁皱了皱眉。 好容易适应了些,耳边便传来一声娇叱:“你胆子倒不小呀,敢到你姑奶奶面前行骗!” 他猛地抬头一看,才惊觉那个叫莉娜的胡姬正一脸寒霜地自上而下俯视自己。 而他本人则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根柱子上,更要命的是那胡女手中拿着把小刀正架在他的脖子处。 第11章 活色生香 殷禹顿时冷汗透背,虽然对眼下发生的变故完全摸不着头脑,但自己已沦为“阶下囚”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他心念电转,望着大胡姬莉娜的冷酷眼神,苦笑道:“姑娘有话好说,可否先高抬贵手将刀子移开点,免得误伤好人。” 同时眼骨碌一转,已迅速将四周打量一遍。发现自己原来仍是在香味来的铺内,此时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在淡黄色的烛光照耀下屋里只有他和莉娜两人,并不见小胡姬玲珑和王倓。 因此不禁暗想王倓是否也被她们抓住,或是已遭到什么不测?心中一时懔然不已。 莉娜哂笑道:“是不是好人那得由本姑娘决定。下面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敢说一句瞎话,哼。” 拿起刀子在殷禹眼前比划了两下,其意不言自明。 殷禹立时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挤眉弄眼道:“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若不尽,当场自尽。” 噗呲一声。 莉娜不禁被他那滑稽的表情加刻意搞怪的俏皮话给逗笑了,露出一个灿烂而甜美的笑容,稍解了现场的肃杀气氛。 但她转头估计是又想起两人此刻的对立身份,一下又板起脸来道:“少给我油嘴滑舌的。我问你,你们出城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 殷禹脑筋飞速急转。这胡妞儿问这问题是做什么?和她无缘无语地药倒自己又是否有关系呢?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生怕说错了话,反倒害了性命。 莉娜见状杏目一瞪,叱道:“想什么鬼主意呢,快说!别想着说谎话蒙骗你姑奶奶,要是待会跟另一个小子对不上,就割下你的舌头。” 殷禹闻言不惧反喜,因为从这话中可以确定王倓虽然也被她们拿住,但至少暂时性命无虞。 便笑嘻嘻答道:“我是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心中稍微镇静下来,便将自己和王倓两人出城后,在路上遇到胡人大汉那伙人拦路搜查的经过全部交代,没有一丝隐瞒。 只是对于后面发生的事情暂时先按下不表。 这其中自然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 殷禹从莉娜刚才所说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行骗”。 这骗子必然是指的殷禹本人了,可问题是他骗了这个胡妞儿什么呢? 他思前想后,自己和莉娜之间唯一称得上利益关系的就是这间刚得手的酒铺,要说行骗肯定是和它有关。 然而他转头一想,又觉得实在不对劲。 米满仓当时明明说在信里会把事情解释清楚,这胡妞儿看了信应该明白其中缘故,又怎么会说自己骗她呢?这里面难道有古怪? 因此才将后面无意中解救了米满仓的部分暂时瞒下,好见招拆招。 莉娜听罢,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接口道:“那后来呢?你不是说见到一个农夫被一伙强盗杀了吗?那伙强盗是不是就是你刚说的拦住你们去路的那帮人?” 殷禹露出一个真诚无比的笑脸,道:“我那是逗小妹妹玩的。真要有土匪杀了人,凭我们兄弟俩的一身正气,还不得去报官嘛。” 莉娜不禁冷笑一声,似乎在说凭你也配说什么正气的意思。 “那这封信你们又是从何处得来?” 她从一旁的桌上拿过那封米满仓所写的信件,在殷禹眼前晃了晃。 殷禹不禁大皱眉头,故意干咳两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如果编瞎话的话,那就真成了自己在欺骗这个胡妞儿,但如果坦白相告,又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利害关系。 抬头匆忙看了那胡姬一眼,发觉她正怒目逼视自己,心里一咬牙,死就死吧。 便答道:“姑娘不提醒,小弟都吓糊涂了。我们运的酒都被那贼胡头砸完后,便只好照原路返回,哪想半路恰好遇上了米老板,他说自己有事要回西域老家,来不及等我们做完这笔买卖了。 又说和我们一见如故,这才临时决意要把香味来送给我们哥俩。姑娘明见,事情就是这样。” 他这话真假参半,可保进退从容。 “胡说!”莉娜突然一拍桌子,“这信里写的明明是米老板把自己的所有债务都转由你来负责了。” “什么?!”殷禹失声道。 所有债务由他负责?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可能的,我们可是救了……” 他说到一半猛地打住,抬头再瞧往对方,正是一脸得意之色,不禁把肠子悔青。 只见莉娜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名的笑意,道:“果然说漏嘴了吧。再不老实交代,我就先把你的左耳割下来!” 又拿起刀子,作势就要动手。 殷禹却浑然不惧,反而一派的轻松写意,道:“这可大大冤枉了,得罪姑娘的明明是我的舌头,关耳朵什么事?不如先把它割下来吧。” 说着,真把舌头吐了出来。 莉娜不禁愣了愣神。她早年行走西域时,也曾见过那种刀头舔血的亡命徒,均是自称刀斧临身不皱眉的,但其实仍是色厉内荏的九流货色,只要稍加吓唬,保准他屎尿齐流。 然而像殷禹这样死到临头还能谈笑自若的,她还真是头一回见。 正要发怒吓唬吓唬他时,谁想原本被束缚在柱上的殷禹忽然左手闪电探出,一把扣住莉娜持刀的手腕,用劲一转,疼得她呻吟一声,刀子便旋即脱手,掉到地上。 这一变故让莉娜险些失声尖叫。她没想到殷禹竟在和自己周旋斗智之时,原来已悄悄地解开了麻绳。 殷禹甫一出手后便腾身而起,闪到了莉娜背后,剪手将其制住,凑近耳畔,笑盈盈道:“现在谁该老实交代了?好香呀。” 一股淡淡的异香直钻进鼻孔,他忍不住贪婪地深吸一口,眼神竟慢慢变得炽热起来。 原来这胡姬莉娜每日除了所穿衣服使用香料熏染外,就连她自己本人在清早起来后还会用特制的香浴汤浸泡一次,而那汤中所加的百花香料又均具有催情增欲的作用,因此体生奇香,客人络绎不绝。 眼下虽然天色已晚,那奇香的催情效力减弱了大半,但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来说仍是刺激有余。 更何况殷禹此刻和莉娜又是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他从身后居高俯视,眼角余光所及,是一段赛雪般的脖颈,配合着“一双明月贴胸前”,确让人心跳加速。 胡人服装向来较一般的汉人女子更为大胆,莉娜眼下只穿件薄薄的对襟桐布轻纱,彼此贴身之下,令殷禹不免想入非非。 “呀!” 莉娜突然失声叫道。随即玉颊生霞,脸上神色说不出的古怪扭捏,最后连脖子都红了。 殷禹在她身后干咳一声,尴尬道:“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 尽管他语气诚恳,但在莉娜听来更像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无赖了。气得她银牙一咬,眼神中射出一股复杂之色。 “呀!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惊呼蓦地响起。 两人双双抬头望去。 原来是小胡姬玲珑和王倓从后厨中走出来,见到殷禹两人的这副“古怪”模样,一时都看呆了。 第11章 上当受骗 殷禹顿时冷汗透背,虽然对眼下发生的变故完全摸不着头脑,但自己已沦为“阶下囚”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他心念电转,望着大胡姬莉娜的冷酷眼神,苦笑道:“姑娘有话好说,可否先高抬贵手将刀子移开点,免得误伤好人。” 同时眼骨碌一转,已迅速将四周打量一遍。发现自己原来仍是在香味来的铺内,此时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在淡黄色的烛光照耀下屋里只有他和莉娜两人,并不见小胡姬玲珑和王倓。 因此不禁暗想王倓是否也被她们抓住,或是已遭到什么不测?心中一时懔然不已。 莉娜哂笑道:“是不是好人那得由本姑娘决定。下面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敢说一句瞎话,哼。” 拿起刀子在殷禹眼前比划了两下,其意不言自明。 殷禹立时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挤眉弄眼道:“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若不尽,当场自尽。” 噗呲一声。 莉娜不禁被他那滑稽的表情加刻意搞怪的俏皮话给逗笑了,露出一个灿烂而甜美的笑容,稍解了现场的肃杀气氛。 但她转头估计是又想起两人此刻的对立身份,一下又板起脸来道:“少给我油嘴滑舌的。我问你,你们出城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 殷禹脑筋飞速急转。这胡妞儿问这问题是做什么?和她无缘无语地药倒自己又是否有关系呢?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生怕说错了话,反倒害了性命。 莉娜见状杏目一瞪,叱道:“想什么鬼主意呢,快说!别想着说谎话蒙骗你姑奶奶,要是待会跟另一个小子对不上,就割下你的舌头。” 殷禹闻言不惧反喜,因为从这话中可以确定王倓虽然也被她们拿住,但至少暂时性命无虞。 便笑嘻嘻答道:“我是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心中稍微镇静下来,便将自己和王倓两人出城后,在路上遇到胡人大汉那伙人拦路搜查的经过全部交代,没有一丝隐瞒。 只是对于后面发生的事情暂时先按下不表。 这其中自然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 殷禹从莉娜刚才所说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行骗”。 这骗子必然是指的殷禹本人了,可问题是他骗了这个胡妞儿什么呢? 他思前想后,自己和莉娜之间唯一称得上利益关系的就是这间刚得手的酒铺,要说行骗肯定是和它有关。 然而他转头一想,又觉得实在不对劲。 米满仓当时明明说在信里会把事情解释清楚,这胡妞儿看了信应该明白其中缘故,又怎么会说自己骗她呢?这里面难道有古怪? 因此才将后面无意中解救了米满仓的部分暂时瞒下,好见招拆招。 莉娜听罢,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接口道:“那后来呢?你不是说见到一个农夫被一伙强盗杀了吗?那伙强盗是不是就是你刚说的拦住你们去路的那帮人?” 殷禹露出一个真诚无比的笑脸,道:“我那是逗小妹妹玩的。真要有土匪杀了人,凭我们兄弟俩的一身正气,还不得去报官嘛。” 莉娜不禁冷笑一声,似乎在说凭你也配说什么正气的意思。 “那这封信你们又是从何处得来?” 她从一旁的桌上拿过那封米满仓所写的信件,在殷禹眼前晃了晃。 殷禹不禁大皱眉头,故意干咳两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如果编瞎话的话,那就真成了自己在欺骗这个胡妞儿,但如果坦白相告,又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利害关系。 抬头匆忙看了那胡姬一眼,发觉她正怒目逼视自己,心里一咬牙,死就死吧。 便答道:“姑娘不提醒,小弟都吓糊涂了。我们运的酒都被那贼胡头砸完后,便只好照原路返回,哪想半路恰好遇上了米老板,他说自己有事要回西域老家,来不及等我们做完这笔买卖了。 又说和我们一见如故,这才临时决意要把香味来送给我们哥俩。姑娘明见,事情就是这样。” 他这话真假参半,可保进退从容。 “胡说!”莉娜突然一拍桌子,“这信里写的明明是米老板把自己的所有债务都转由你来负责了。” “什么?!”殷禹失声道。 所有债务由他负责?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可能的,我们可是救了……” 他说到一半猛地打住,抬头再瞧往对方,正是一脸得意之色,不禁把肠子悔青。 只见莉娜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名的笑意,道:“果然说漏嘴了吧。再不老实交代,我就先把你的左耳割下来!” 又拿起刀子,作势就要动手。 殷禹却浑然不惧,反而一派的轻松写意,道:“这可大大冤枉了,得罪姑娘的明明是我的舌头,关耳朵什么事?不如先把它割下来吧。” 说着,真把舌头吐了出来。 莉娜不禁愣了愣神。她早年行走西域时,也曾见过那种刀头舔血的亡命徒,均是自称刀斧临身不皱眉的,但其实仍是色厉内荏的九流货色,只要稍加吓唬,保准他屎尿齐流。 然而像殷禹这样死到临头还能谈笑自若的,她还真是头一回见。 正要发怒吓唬吓唬他时,谁想原本被束缚在柱上的殷禹忽然左手闪电探出,一把扣住莉娜持刀的手腕,用劲一转,疼得她呻吟一声,刀子便旋即脱手,掉到地上。 这一变故让莉娜险些失声尖叫。她没想到殷禹竟在和自己周旋斗智之时,原来已悄悄地解开了麻绳。 殷禹甫一出手后便腾身而起,闪到了莉娜背后,剪手将其制住,凑近耳畔,笑盈盈道:“现在谁该老实交代了?好香呀。” 一股淡淡的异香直钻进鼻孔,他忍不住贪婪地深吸一口,眼神竟慢慢变得炽热起来。 原来这胡姬莉娜每日除了所穿衣服使用香料熏染外,就连她自己本人在清早起来后还会用特制的香浴汤浸泡一次,而那汤中所加的百花香料又均具有催情增欲的作用,因此体生奇香,客人络绎不绝。 眼下虽然天色已晚,那奇香的催情效力减弱了大半,但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来说仍是刺激有余。 更何况殷禹此刻和莉娜又是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他从身后居高俯视,眼角余光所及,是一段赛雪般的脖颈,配合着“一双明月贴胸前”,确让人心跳加速。 胡人服装向来较一般的汉人女子更为大胆,莉娜眼下只穿件薄薄的对襟桐布轻纱,彼此贴身之下,令殷禹不免想入非非。 “呀!” 莉娜突然失声叫道。随即玉颊生霞,脸上神色说不出的古怪扭捏,最后连脖子都红了。 殷禹在她身后干咳一声,尴尬道:“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 尽管他语气诚恳,但在莉娜听来更像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无赖了。气得她银牙一咬,眼神中射出一股复杂之色。 “呀!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惊呼蓦地响起。 两人双双抬头望去。 原来是小胡姬玲珑和王倓从后厨中走出来,见到殷禹两人的这副“古怪”模样,一时都看呆了。 第12章 来龙去脉 莉娜趁着殷禹这晃神的刹那,蓦地一记肘击撞到后者的小腹位置,令殷禹当即吃疼,钳制她的大手也不由地松开。她便趁机像鱼儿般已经闪往了丈许外。 殷禹见状也不去追,他如今已经脱困,就算对方有十八般武艺,自忖也有一战之力。 况且王倓此刻似乎毫发无损,也未受胁迫,如此看来这两个胡妞儿倒不像要害他们两兄弟的样子。 殷禹转头先冲王倓关切道:“小倓,你没事吧?” 王倓已走到他身边,却一脸沉重道:“大哥,我们都被那个米满仓骗了!” 殷禹闻言只感到一头雾水。 王倓当即便把刚从小胡姬玲珑那儿得知的消息对殷禹又说了一遍。 原来米满仓之所以要潜逃远走,并非是跟什么曹小姐私奔的缘故,而是另有原因。 殷禹一脸疑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倓道:“那个米满仓根本是欠了人家一大笔的赌债,偿还不了才计划逃走的,要不然就得抓去见官。” 他说完看向玲珑,后者白了两人一眼,揶揄道:“那个曹老板确实有个女儿,不过人家才刚满七岁,会跟人私奔才见鬼哩。” 殷禹这才有些明白过来,呢喃着:“可他为什么要骗我们呢?” 玲珑哂笑道:“你们两个傻蛋被他先摆了一道,又误打误撞救了他一条命,他要不编个故事骗你们,怎么脱身?” 她十三四的年纪,却一副老夫子训学生的口吻,嘴下丝毫不留情,令王倓脸上不禁一阵火辣。 而殷禹却丝毫没有在意,反而是被她一语点破,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蛛丝马迹联系了起来,立时恍然大悟。 他们二人固然是救了米满仓一命,但对方却是以小人之心相度,以为两人会找他麻烦,才刻意隐瞒真相,撒谎瞒骗。继而又表明要将一间偌大的店铺转送,许以重利。 试问在那样的情况下,是个人都要笑出花来,又怎么还会去怀疑对方那无关痛痒的风流韵事的真假呢? 米满仓正是利用了他们二人眼下穷困潦倒,亟需金钱的这一致命弱点,才能顺利脱身。 殷禹心中不禁深叹口气,感慨自己今回确实是识人不明。 又忽然想起另一问题,便道:“那你们又为什么要迷昏我们兄弟俩?” 玲珑娇哼一声道:“姐姐说你这个人最不老实,嘴里没一句真话。我们要不吓唬吓唬,你们怎么肯老实交代。” 稍顿了顿又道:“亏你长了张聪明的脸蛋,却这么糊涂,还差点把我姐姐弄伤。真该让你们糊里糊涂地去吃亏。” 又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殷禹不禁感到有些窘迫,只能干笑几声掩饰。下意识地往一旁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莉娜看去,发觉对方恰好也瞧向了他。 四目相接,莉娜直接扭头不看,一副生闷气的样子。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颊微红,又转过头来快速偷瞥了殷禹一眼,投来一股似恨似怨,似嗔似恼的复杂之色。 空气之中,顿时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只有二人,心照不宣。 殷禹干咳两声,拿起那封米满仓写的蝌蚪文信件,转移话题道:“那这信到底写了什么?嘿,该不是说我兄弟两个自愿为奴为婢云云吧。” 莉娜、玲珑两姝不防他有这样古灵精怪的妙语,顿时噗呲一声笑出声来。那笑容灿烂明媚,一时间令整个屋子都仿佛明亮起来。 殷禹二人不由地看呆了。 莉娜大概是怒火未平,又故意板起脸来白了殷禹一眼,才道:“这信里确实是说把酒铺送给你们,但同样连他欠了曹老板的钱也一并由你们负责偿还。如何,殷爷是不是打算接手这间酒铺呢?” 她语气淡淡的,却一字一句无不充满了讽刺的味儿,让殷禹暗呼有些吃不消,只能尴尬地挠挠头。 一旁的王倓挤眉弄眼道:“那还是物归原主的好,正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 莉娜不禁冷笑一声,转头又和玲珑交换一个眼神,似是做了某种决定,道:“现在既然大家已弄清楚了整件事情,以后就各走各路。 夜深了,后面小院里只留了一间房是给我们姐妹两人居住的,今晚只好委屈两位大爷在这桌上对付一宿了。” 殷禹和王倓对这安排表示均无异议。 如此,莉娜和玲珑便不再管他们,径自走向了后院。当殷禹和王倓将两张酒桌拼凑在一块,正打算上“床”睡觉时,玲珑忽然抱着一床素色褥子又从后院走了出来。 气呼呼冲两人道:“给,这是姐姐叫我拿给你们的。照我的意思就该冻你一宿,谁让你欺负姐姐了。” 殷禹一时老脸微红,正想解释,玲珑已直接转身离去。他只好耸了耸肩,对一旁还在偷笑的王倓露出个无奈的表情。 大唐虽然实行宵禁制度,入夜后无特殊的原因不准在通衢大道上行走。 但对于坊内却没有这个要求,因此某些里坊即便到了深夜,仍是灯火明亮,饮酒作乐,热闹个不停。 东西两市虽是整个长安城内最为繁华热闹之处,但到了晚上却远比那些普通里坊要安静得多。 这均是由于它所处的黄金地段也决定了它的消费水平,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更别说在这样的地方纵情娱乐一整晚了。 因此,在两市之中可以买到无数的珍奇宝玩,见识种种异国风情,却找不到一个住宿的客栈,只因愿意花这样价钱的客人实在太少。 沉静的西市,沉静的香味来酒铺内,殷禹两人已上“床”分左右躺下。 殷禹的身材比常人要高大些,因此他睡的一边拼了三张桌才够勉强躺下。而王倓那边则比他省了一张桌子。 两人躺在这硬木桌上,翻来覆去还有些不太适应,自认为比起灵觉寺的那个“狗窝”实在是差多了。 加上日间发生的种种奇妙遭遇,使得他们仍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入眠,因此还在闲话不断。 王倓侧身,望着大门门缝处透进的一点亮光,道:“我现在同意大哥之前的看法了,那个洋妞儿,嘿嘿,是这样说吧!确实有些凶蛮蛮的。” 稍顿了顿,又续道:“不像玲珑,可比她甜多了。” 若是此刻有盏蜡烛,殷禹定能看到这小子一脸傻笑的憨样儿。 殷禹不禁揶揄道:“所以刚才人家一问,你就一五一十全都老实交代了?” 王倓嘿嘿一笑,又转过身来道:“其实那洋妞儿人也不错,至少担心我们着凉,还特地让玲珑送了这床褥子。 要我说,最可恨的还是那个米老头,我们救了他一命,他还反过头想坑害我们兄弟俩。” 殷禹闻言,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心想着真是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会有这种恩将仇报的小人。 同时又对莉娜和玲珑两姐妹衷心地生出一股感激之情。否则她们若任由自己两人上当,到时债主上门,他们还傻乎乎地拿出这“债权转让信”来才真是要哑巴吃黄连了。 王倓道:“大哥,我忽然想起个问题。你说米老头现在自己一个人溜之大吉,剩下玲珑她们不会被债主抓去抵债吧?” 殷禹顿时浑身一震,从刚才起他就有种患得患失,没来由的古怪感受。却又说不出原因,还以为是突然换了地方,睡得不习惯。 如今被王倓这一提醒,才猛地醒悟过来,自己那潜意识里所担心的原来正是这一点。 因此,一颗心直沉入了海底般,一时间竟回答不上来。半晌后,才犹豫道:“我对大唐律法知道不多,老板欠债,伙计是否也要被牵连?” 王倓道:“这得看她们和米老头是什么关系了。如果只是受雇于他,自然和她们无关。但假如她们是米老头特地买回来的舞女,那就算是私产,按律是要折算成价钱偿还给债主的。” 言罢,两人一时无言,不禁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片刻后,殷禹才沉吟道:“我看她们两姐妹都不是普通女孩,既然早已经知悉米老头的诡计,应该也为自己想好了后路才对。” 他这话像是在安慰王倓,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王倓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但在殷禹听来却是那么地不自信,而他自问内心深处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一夜,直到很晚两人才勉强入睡。 ※※※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一阵紧密的敲锣声骤然响起。令殷禹和王倓二人浑身一震,猛地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慌忙爬了起来。 还当他们以为发生什么火情,用紧张而又迷茫的眼神搜索四周时。 只听见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传入他们耳中。 两人瞪着还有些惺忪的睡眼转头一看,原来是玲珑那小丫头正在旁边偷笑,她手里还拿着面铜锣。 不问也可知这一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是谁了。 王倓拍了拍胸脯,有些没好气道:“我说玲珑姑娘,你要叫我们起床也不需这么大阵仗,差点以为敌军来袭。” 玲珑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将铜锣收了起来,道:“就你们这样睡得像头猪似的,真上战场打战,有九颗脑袋也不够别人砍的。快点起来,都已经到中午了,别影响我们做生意。” 殷禹两人不禁转头向门口望去,发觉莉娜不知什么时候已在那儿拆卸门板。 当第一块门板正好被她拆卸下来时,一道刺眼而温暖的阳光顿时照射入店内。令两人感到一时还有些不适应,睁不开眼来。 这时他们才惊觉原来玲珑所说的不是在开玩笑。 他们昨晚因为各怀心事,所以久久不能入眠,直到后半夜才终于支撑不住,合上眼睛入睡。如今才发觉自己竟一觉睡到了中午。 王倓跳下桌来,伸个懒腰冲玲珑笑道:“这回你可是慧眼有误了,我大哥真真正正是上过战场,打过突厥兵的大英雄哩。” 一扬头,露出一个十分得意又骄傲的表情。 玲珑听了,不禁拿那双漂亮的眼睛投向殷禹,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就连店门口的莉娜也转过头来偷看了他一眼。 对此,殷禹只是耸了耸肩,一派无所谓的态度。没想到如此一来反倒莫名地增加了莉娜两姐妹对这一事件的信任度。 殷禹冲两人抱拳道:“昨晚多谢二位姑娘的照顾,我们兄弟都很感激,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地方,不妨来……嘿,还是算了,总之若是有机会,殷某二人必当图报。” 他原想把灵觉寺的住址告知她们两人,但话到嘴边又一想,自己住在这么破烂的地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莉娜微微一怔,正要答话,忽然身后一道黑影投下,一把刺耳似锯木的声音在她耳鼓中响起,道:“莉娜姑娘这么早就开门做生意呢。” 那人语气轻佻,让人听了不由心生反感。 莉娜转头一看,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之色,毫不客气道:“石班虎!你来做什么?” 那石班虎咧嘴一笑,正要回答,眼角余光扫到店内,不禁为之一愣,旋即恶狠狠道:“好小子,你们也在这儿呀!” 第13章 新任老板 殷禹冲这老熟人先是露出一个灿烂笑容,继而又挤眉弄眼道:“小倓你看,这不是昨天要认我们两个做爷爷的老小子吗?” 一旁的王倓闻言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原来今天香味来的第一个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在城外拦住殷禹去路,搜查马车,后来又挟持了米满仓的那个胡人大汉。 再定睛一看才发觉,他的身后还跟了两名奴仆打扮的年轻汉子。 殷禹一眼便认出了他们也是昨天绑架团伙中的一员,且还被自己教训过一顿。 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只见那胡人大汉石班虎被殷禹如此当众嘲弄后,气得双目圆睁,像只牛眼般大,眼看就要发怒动手。 然而转头他喉间又闷哼一声,大概是想起了殷禹的厉害身手,像只斗败的公鸡似的,陡然间泄了气,只是狠狠瞪了殷禹一眼,便不再理他。 接着又冲莉娜两人喝道:“叫姓米的出来!今天要再还不出钱来,就把你们这店给砸了!” 莉娜冷笑一声,道:“石班虎,你明明都知道他已经跑了,又何必装模作样呢。” 石班虎哄然一笑道:“好!莉娜姑娘果然快人快语,那我也就直说了,你该知道我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吧。” 莉娜侧身,向店内指了指,道:“这铺子的东西我都已经盘点清楚,一桌一椅都记在了账本上,你们随时可以接收香味来。” 石班虎走近她身边,往店内只淡淡扫了一眼,摸着胡子道:“除了店铺,还有别的吧。你们俩是米满仓买来的舞女,如今他跑了,我们就只好拿你们来替他抵债,现在也得跟我走,至于怎么处置,还得看曹老板的意思。” 莉娜脸色顿时暗淡下来,轻咬着牙道:“好,我跟你走,但玲珑还小,你放过她,以后做牛做马我都认了。” 说到最后语气之中竟带着明显求饶的意思,这在这个一向以泼辣个性示人的胡姬身上真是尚属首次见到。 对她有所了解的殷禹、石班虎等人见了因此无不一时错愕。 玲珑在她旁边更是紧抓着她的手,已满眼噙着泪,哽咽抽泣。 石班虎望向莉娜,道:“这事我做不了主。不过嘛,假若你肯跟了我,我自会在曹老板面前替你说话,莉娜姑娘你该知道一直以来我对你的心意。” 眼中透出一道毫不掩饰的淫光。说着,他那只毛茸茸的大手便伸向了莉娜的腰部。 莉娜见状,肩头微挪,下意识地就想躲避,可刹那间想到玲珑,竟硬生生地咬牙停止了这个躲避的动作。心里暗暗饮泣。 眼看石班虎那只大手就要得逞时,蓦地,另一只手伸出,像铁钳般抓住了他的手腕,令他立时难进半分。 石班虎吃了一惊,抬头先是一愣,接着怒喝道:“小子,你想干什么!” 原来这位护花使者正是殷禹,他身形一闪,已快速护在了莉娜面前。 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我们汉人有句老话,叫君子动口不动手,今天就免费教给你老兄。” 说话同时,手中力道突然加重几分,疼得石班虎顿时呲牙咧嘴、五官挪移,双腿一软直接半蹲了下去,整个人不自然地往后仰着,赶忙喊道:“松手!松手!” 殷禹轻蔑看了他一眼,也不想过分为难他,便顺势松手一把将他推出了店外。 好在后头那两个跟班手快,将他扶住,否则非摔在地上来个四脚朝天不可。 石班虎站定后气得眼中冒火,沉声道:“小子,我知道你有两下子,我不是你对手,可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长安,是天子脚下,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再横,也不能不还钱。” 殷禹双手往胸前一插,带点戏谑的口吻笑道:“谁说我们不还钱了?看清楚了。” 从怀中一把掏出了某样东西亮在对方眼前。只见一张纸上歪七扭八写了些蝌蚪样的文字,原来正是米满仓的那封店铺及债权转让信。 石班虎接过信,仔细看了两遍,不禁大皱眉头,有些不敢置信。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眼前这小子和米满仓到底是什么关系,不仅帮他逃离长安不说,还主动接下他的债务。就算是亲兄弟也做不到这个份上呀。 殷禹道:“现在我才是香味来的老板,米老板的债务也全由我负责,你们要债只管来找我,和其他人无关。” 石班虎看着信,又看了看他,眼珠子一转,道:“好呀,就请……你叫什么名字?” 殷禹哈哈一笑道:“乖孙儿,昨天不才告诉你吗?你爷爷姓殷,记住了?” 石班虎差点把牙齿咬碎,攥紧了拳头,才硬把怒火压下,冷笑道:“那就请殷老板还钱吧。” 他把大手往前一摊。 却没想到殷禹对此只简单有力地回了三个字:“我没钱。” 他这是实话,真的不能再真的实话。 可对面的石班虎等人却愣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终于忍不住地怒喝道:“你他娘的敢耍老子!” 殷禹摇了摇头道:“我是说现在没钱,不代表我以后没钱,欠债还钱也要有个期限,不是吗?” 石班虎道:“今天就是米满仓和曹老板约定的最后还款的日子,你连这都不知道,还想学人英雄救美。聪明的就给我滚一边去,别再耍花样。” 殷禹道:“那是米老板跟你们曹老板的旧约定,如今我这个新老板上任,正是新人新气象,自然该有新的期限。就好比你去吃饭,第一个厨子菜做到一半突然跑了,老板只能找新的厨子接手,等第二个厨子到了,之前的菜也早凉了,他是不是也得重头做起?” 石班虎原本还满腔的怒火,在听了殷禹这番鬼扯后竟觉得真有几分道理。沉吟片刻后,只好道:“这事太大,我做不了主,得请你回去跟曹老板直接商量。” 殷禹点点头,笑道:“当然可以,请带路吧。” 说着就要动身随石班虎三人而去。 此时,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拉住了他,他转头一看原来是莉娜,只见她皱着眉,偷偷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殷禹不禁有些愕然,他没想到莉娜会有如此要求,不知是否该答应时,后者又补充一句:“你对这里面事情不清楚,我跟你一起去,免得你吃亏。” 听她这样一说,殷禹顿时恍然大悟,也就没有拒绝她的理由了。 于是两人便跟着石班虎由北门一路出了西市,转过头又往东城走去。 长安城的整个地势是东高西低,依照古人的医学思想,通常认为湿气属于“六淫”之一,长期接触会干犯人体,导致疾病。因此人们建宅居住皆喜欢选择高爽地势,厌恶卑湿地势。 加之北城又靠近皇宫大内,综合以上两点,崇仁、胜业、平康坊等东北一带的民坊自然也就成了达官显贵们首选的住宅之所。 曹今明乃整个西市之中财富足以排进前十的大商贾,自然亦有资格在这富人区中购得一席之地。 当殷禹和莉娜跟着石班虎,被他一路引领来到崇仁坊的某座宅邸前时,后者忽然站定脚步,转过身来,露出一个自以为灿烂至极的笑容,道:“到了,请吧。” 殷禹定睛向他身后一看,一栋气派非凡的高门大宅立时映入眼中。 只见这所宅院墙垣高大,两扇大门均以朱漆粉刷,其门距宽度便足有一间香味来酒铺那么阔,整个宅院的面积便可想而知了。 门口又站了四名年轻仆人,大门上方挂了一块匾额,正书曹府二字,笔走龙蛇,运势遒劲,显然是书法名家的大手笔。 如此种种所见均教殷禹的心中不禁开始暗暗打鼓,同时分心想到,这样的宅子还只是商人居住的话,那皇帝老儿的皇宫大内得豪华成什么样子。 未等他想出来,石班虎已经大踏步地在前头领路,殷禹便只好收起遐想,紧随其后进入了这大宅门。 第14章 三天期限 只是刚迈进大门,走到门屏处时,石班虎突然转身道:“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禀报。” 说罢,便不管两人,径自往里走去。 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一般客人来访,都要先在门屏处等待。 殷禹不知道这规矩,还以为是石班虎故意为难自己,但他也不计较,便照他吩咐乖乖站在原地,左右打量起了这座富人宅。 眼前的门屏高约八尺,正好挡在了大门中间,使得外人无法向里窥看宅内景况,这也是它原本的设计初衷。 因此殷禹只能往左右两边扫视,可惜尽是些石头泥墙,看一眼就觉得无趣了。 此时,一路上保持沉默的莉娜忽然说道:“你到底想怎样?真弄不明白,好好的要来搅这趟浑水。”一副没好气的口吻。 她虽然态度不佳,但殷禹还是从中听出了对方那实则关切他的好意,因此心里一暖,笑道:“欠债还钱,我既然是香味来的新老板,自然由我来解决欠债。” 莉娜不禁一怔,眼中闪过一抹不可思议的神色,顿了顿道:“你知道米满仓欠了多少钱吗?” 殷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便苦笑道:“希望米空仓这老小子的赌运不是太差,没输太多。” 莉娜白他一眼,冷笑道:“不多不少,他输了人家整整一万缗!” 殷禹愣了半晌,接着挠了挠头,略尴尬道:“那是多少文?” 他对于唐代的钱币单位还仅限于文这个范围内,实在不知道这个缗和文之间是怎么换算的。 莉娜拿眼不禁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道:“你到底是不是大唐人?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一缗就是一千文。” 殷禹闻言不禁暗吃一惊,那岂不是说米满仓欠了别人一千万,这可不是小数目。 但他表面仍显得十分镇定,旋即难得腼腆一笑,道:“米姑娘勿怪,我从小是在西域长大的,最近才回到大唐。” 莉娜闻言先是微微诧异,随即抿嘴偷笑道:“谁告诉你我姓米的?你也是来自西域?” 殷禹苦笑道:“我还以为你和米空仓来自同一地方。那你姓什么?” 莉娜先是白了他一眼,随即答道:“我和玲珑都是米满仓买来的,我们的家乡在龟兹,而龟兹的国姓是白氏。” “白氏?”殷禹低声念道,“白莉娜,白玲珑,果然是好名字!” 莉娜冷哼一声,讥讽道:“谁要你来夸了。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从西域哪儿来的?” 殷禹不禁暗叫糟糕,刚才一不注意顺嘴胡说,竟然把之前骗齐叔、齐柔的那套说辞搬了出来。而面前站着的莉娜却是货真价实的西域人,自己的那套鬼话怎么可能糊弄得了她。 便只好慌忙岔开道:“这件事以后再说,我奇怪的是米老头怎么会输这么多钱?” 莉娜叹口气,摇了摇头道:“现在知道厉害了吧,趁现在走还来得及。” 她心想这么大的一笔欠债,任谁听了都要吓得落荒而逃,殷禹自然也不例外。 正等着看对方好戏时,谁想殷禹却耸了耸肩,报以不置可否的灿然一笑,反问道:“那酒铺一天能赚多少?” 莉娜内心顿起波澜,她见殷禹犹自镇定,已经是十分震惊,又见他关心酒铺营收,一副好像真要接手这个烫手山芋的样子,内心实在疑惑,搞不清眼前这个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沉吟片刻后,答道:“差不多七八百文的样子,有时生意好的话也能日进千文。” 殷禹心中快速计较一番,道:“这么说,要想还完这笔钱岂不是要花三四十年且不吃不喝才有可能!” 莉娜冷笑一声,道:“要不然你以为米空仓为什么要急着逃跑。” 说完却飞速用手掩住了嘴。 原来她竟在不经意间把眼前这个讨厌鬼对米满仓的揶揄叫法借用了过来。发现这一点后立时霞生玉颊,感到了一丝难得的害羞,同时祈祷对方千万不要发现才好。 殷禹却没注意到这点,正要接口说话,这时石班虎的人影恰好从门屏后闪出,同时道:“进来吧,曹老板要见你们。” 于是,两人便跟在他的身后,随他步入了这座深宅大院之中。 整个曹府由五重院落所组成,每一重院落又可单独看成一座完整的四合院。 唐代的四合院形制狭长,过了大门便是前院,这里简单种植着一些花草,既显得干净利落又不至于太过单调,展示出了主人家的一定品味。 连接前院和主院的是中门,建有门楼,飞檐青瓦,气势雄浑,予人以端庄大气的视觉感受。 殷禹经过时不禁暗赞这个姓曹的富商倒真会享受。 刚进主院,他又几乎惊呆了。只见整个主院呈现方形,比之前院不知道要宽阔了多少。 中间设以十字走道,将整块空地划成四块,每块地都有三间香味来那么大,遍植奇花异草,使得整个空间充满静谧幽玄的味儿。 石班虎在前领着两人步上石阶,面向正中厅堂时却忽然转道引向了左边的厢房。停在门口后,冷然道:“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曹老爷等会就出来。” 将门推开后,又自顾自地离开了。 殷禹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捏着鼻子扮了个鬼脸,有些气愤道:“这个曹老板架子真大,先在门口等,又在这里等。” 一旁的莉娜却笑道:“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中堂只招待最尊贵的客人,身份次一等的只能在偏厅接待。他没让我们在刚才中门外的那间小门馆见他就算不错哩。” 殷禹瞧着她的笑脸,不禁露出了一股不可思议的神色,心想这胡妞儿不板着脸凶人的时候,倒真是有几分可爱。 他这一时有些痴呆的神情不料恰好被莉娜捕捉到,后者顿时板起脸来,恶狠狠道:“看着我做什么!” 她语气虽然仍是那么地不客气,但在细听之下,却不难发现多了一丝嗔怪的味儿。 说罢,快步走入偏厅中。 而挨了骂的殷禹却丝毫没发现这点,只好低声嘀咕一句:“你是挺好看的嘛。” 旋即也跟着走进偏厅中。 站定后他不禁举目四顾,只见这间偏厅阔则阔矣,然而除了四根柱子和几张桌椅外,唯一可算作房屋装饰的便只有东北角的一扇画有梅花松鹤的屏风。 除此以外便是四面白墙,其中西墙上单独画有一幅奏乐图。 整个装潢风格简约到不能再简约。要是换做深山里,准以为是座禅房。 殷禹正摸着下巴,独自欣赏那副奏乐图壁画时,屋外蓦地传来一道略微沙哑的中年男人声音,笑道:“让莉娜姑娘久等了。” 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华服,大腹便便,眼睛碧绿,有着明显西域人血统的白净胖子便在石班虎及两名婢女、仆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殷禹不问也可知此人必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也就是自己如今的债主,西市大富商曹今明曹老板。 因此,殷禹还未等石班虎开口介绍,已经主动上前一步,作揖施礼道:“这位想必就是曹老板了,在下殷禹,早就对曹老板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是天日之表,龙凤之姿,我等能有缘拜见,实在是三生有幸,幸会幸会。” 一旁的石班虎和莉娜听了这一长串开场白,不禁一时目瞪口呆,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两人虽然和殷禹认识时间尚短,可都领略过他的无赖凶蛮的真实面目。 哪里想到他会说出这么酸掉牙的一通马屁,因此心中不禁大为诧异。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通的马匹正是殷禹根据自己过往的社会经验所制定的策略。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上大凡有钱有势的人都爱听人吹捧,不管黑的白的,只管往死里吹总不会错的。 因此这一长串的场面话,他早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用心准备,差不多把肚里所有能用的墨水都搜刮干净后,才终于拼出了这么一段来。自问可让听者如沐春风、体面周到了。 岂料身为当事人的曹今明却是板着脸,一点没注意到殷禹的样子,反而死盯着莉娜,笑眯眯道:“不过才一段时间不见,莉娜姑娘似乎又愈加娇艳了。” 紧接着发出一串沙哑的笑声,那声音好比猪圈里的公猪在食槽上拱食。令殷禹不禁暗骂一句,他娘的又是个色鬼!这一下可不好对付了。 莉娜对曹今明的赞美只是报以勉强的一笑,不失礼节地又向曹今明问了声安。 曹今明大笑过后,便径直向厅中首座走去,一屁股坐下后,这时才像发现了殷禹的存在似的,只轻轻瞥了一眼,道:“听说米老板的债务都交给你处理了,你叫什么名字?” 殷禹只好再通报一次姓名,道:“曹老板不信,大可看下米老板留下的信。” 说着就把信件递上。哪想到曹今明大手一挥,根本不接,冷哼一声道:“我不管这个,是真是假那是你和米满仓的事,我只管自己的那笔欠款能否收到。你打算如何偿还,是付现钱?还是飞钱?” 商人行走四方,买卖无数,然而大额的银钱沉重,不方便随身携带或长途运输,因此便出现了汇兑业务,这在唐代便称之为飞钱。凭一张文券便可到钱庄换取现钱。 殷禹对这两个选项均无计划,便两手一摊直言道:“在下连下顿饭的饭钱都还没个着落,半个子儿都欠奉,哪有什么现钱飞钱。” 曹今明听罢,一直细眯着的小眼睛里猛然射出一道精芒,显然是有些动怒了。 他虽然早听了石班虎的回禀,知道了殷禹其人及他插手此次事件的经过,有了一定心理准备。可如何也想不到,这穷小子竟敢真在自己面前胡说八道,肆无忌惮。 于是冷笑一声,倏忽脸色铁青道:“我曹某人平时最喜欢开玩笑,可在有些事情上却从不戏言。你这小楼饠最好不是拿我曹某人戏耍才好。” 殷禹表情凝重,十分诚恳道:“我是句句实话,这点莉娜姑娘大可为我做证明,昨晚的饭钱我都还没给她哩。” 曹今明靠着椅上的右手不禁逐渐攥紧,眼看就要火山喷发,哪想到殷禹又忽然话锋一转道:“不过,假如曹老板能宽限我们一些时日,在下保证,米老板所欠的赌债将一文不少如数偿还。” 曹今明微微错愕,随即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好像听见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连身旁的石班虎及一众婢女奴仆也跟着偷笑。 片刻后,他才不得不停下喘了喘气,眼中透出讥讽之色,冷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讨价还价!” 殷禹好不动怒,只是露出一口白牙,微笑道:“我确实不算东西,曹老板现在大可报官把我抓起来,最后的结果就是一文钱都收不到。” 说罢,他负手而立,直挺的身形好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大有一往无前之势。 曹今明眨了眨眼,似乎第一眼见到这个年轻人似的,又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 他经商多年,走南闯北,由西域来到大唐,途径不知道多少个国家、城邦,见识过不知多少达官显贵、三教九流,但像殷禹这样临危不惧、不卑不亢的年轻人却是生平仅见。 因此一时犹豫起来。 食指在掌心中摩挲十几下后,才淡淡道:“那你想要我宽限多久?” 殷禹比出三根手指,道:“三年,三年后一文不少如数偿清。” 曹今明听了却摇了摇头,一点不让地逼视着他,道:“三天,我最多再宽限你们三天时间。三天过后再还不出钱来,人店并收!” 说完,再不看殷禹一眼,起身径直朝门外大步走去。 只是刚走到门口时他又忽然停了下来,背对着殷禹和莉娜两人,轻描淡写般地说道:“我听石总管说过,你身手不错,但我要奉劝你一句,切勿想效法米满仓的诡计,否则城东的乱葬岗上恐怕就要多几座新坟喽。” 第15章 蓝袍胡女 走出了大门,殷禹回头冲曹府看了一眼,思绪万千,最后朝莉娜耸了耸肩,苦笑道:“至少争取到了三天时间,还不算最坏的结果,走吧。” 这句话虽然是对莉娜说的,却又像是在激励自己。可三天时间又能做些什么呢?到最后仍逃不了收铺抓人的结局。 这一点其实两人都心照不宣。 他在前头走着,莉娜紧赶两步追上来,犹豫了一会才道:“你真有办法在三年之内赚到一万缗?” 殷禹失声笑道:“我要说一定能办到就是骗人的,但只要有时间就有机会不是吗?正所谓为者常成,行者常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莉娜道:“或许有个人可以帮我们。” ※※※ 胜业坊,在长安的东北边,左边就紧挨着崇仁坊。 殷禹和莉娜直直地朝眼前这座在装修气派上毫不亚于曹府的高门大宅走去,两人的举动立时引来门口的四名门卫警觉,其中一人主动出列拦住了他们。 莉娜冲这名年轻的小门卫浅浅一笑,道:“麻烦这位小哥禀报一声,就说香味来的米老板派我来求见孙老板。” 她语调轻柔,配合那甜死不偿命的笑容,真真令人如沐春风。 那门卫像是没听见似的,只是呆呆地盯着莉娜的脸看,脸颊渐渐发烫。 “小哥?” “啊!你说什么?” 莉娜只好把话又重复一遍,那门卫这才点了点头,让两人暂时等候,自己独自进去了。 殷禹看着大门边上的两根气派的大红柱子,低声问道:“你找的这人是谁?他真有办法说动精明曹?” 莉娜听殷禹又给人编排绰号,且是如此的贴切,不禁莞尔一笑。 旋即又对他有些佩服起来,心想换做别人在这样的困境中早沮丧至不想多说话了,唯有他还有心情说笑,可见其不同寻常之处。 顿了顿答道:“这个孙老板是东市珍宝行的行头,在整个长安城中他要说家产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了,因此得了个孙半城的外号,任哪个做买卖的都要给他一点面子。 他以前常来我们店里喝酒,和米满仓有些交情,希望他能看在这点情面上帮我们一次。” 旋又叹口气道:“其实米老板之所以会欠下这么多的赌债,完全是中了那姓曹的圈套。” 殷禹讶道:“你是说有人做局坑他?” 莉娜沉吟了一会,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听他本人说过几句。唉,米老板平时虽然爱赌,可从没赌这么大的,且在第二天他欠下巨额赌债的事情就被传遍了东西两市,因此之前的一些朋友也躲得远远,没一个肯帮他的。” 殷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此时,那年轻的小门卫正好回来,他拉长个脸,冷冷道:“我家老爷今日恰好外出了,两位请回吧。” 莉娜还想开口询问,殷禹却不由分说地一把拉着她走了。 等走远两步,她便忍不住甩开了殷禹的大手,同时有些生气地说道:“你这人脾气真大,连让人多问一句话都不行吗?” 殷禹冷哼一声,道:“不用问也知道,那个孙半城摆明了是躲着我们,不会见我们的。” 莉娜奇道:“你怎么知道?” 殷禹道:“这还不简单,假如那个孙半城真的出门了,看门的下人怎么会不知道,又何必进去多此一问呢?再者说了,他要真不在家,下人也该答复请下次再来之类的,哪有直接赶人的道理。” 莉娜听罢,不禁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微笑道:“没看出来,你这人倒是不笨。” 又叹口气道:“我又怎么看不出来呢,只是有一点希望就要尝试,否则……” 声音忽然戛然而止,低着头没再说下去。 可尽管如此,谁又猜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呢。 如果三日之内再想不出办法还钱,她和玲珑两人势必要卖给那姓曹的为奴为婢,往后余生恐怕就是一片黑暗和坎坷。 殷禹一念至此,心情也不禁跟着低落起来。他刚才之所以挺身而出,主动抗下债务,就是避免这两姐妹沦落至如此下场。至于原因嘛,却很难说得清楚,有见义勇为的成分,有热血上头的因素,也有看到她们想起了齐柔的一部分。 种种因素结合,让他实在难以置两人于危难中而不顾。因此他即便预料到自己很有可能会卷入一个巨大的麻烦之中,也顾不得投身一跃了。 殷禹深吸口气,努力将心中的愁绪排出,道:“走吧,先回香味来,再慢慢想办法,不是还有三天嘛。” 莉娜跟在一旁,走在大街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犹犹豫豫地问道:“你……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这问题她从刚才就想问,只是一路上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殷禹看她一眼,摸了摸后脑勺,做出一个愁眉苦脸的表情,感叹道:“可能是昨晚被某个恶婆娘药倒了,现在还犯糊涂吧。” 他刚一说完自己就已经忍不住窃笑起来。 气得一旁的莉娜银牙一咬,狠狠地瞪他一眼,道:“早知道就毒哑你!” 甩下话后便气呼呼地快步离去,留下殷禹在原地哭笑不得,同时心道依这胡妞儿的性子搞不好还真做得出来,以后还真要小心了。 当两人赶回香味来时,只见玲珑和王倓两人正在店里忙前忙后,照顾客人。虽然没有莉娜在旁照应,总算也没出什么差错。 王倓率先发现了殷禹的身影,赶忙招呼一声,便和玲珑同时围了上来,后者开口就问道:“姐姐,怎么样了?” 紧张之色溢于言表,可想而知她这一天都是在怎样的提心吊胆中度过的。 莉娜冲着妹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曹老板又多给了我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要想办法还清所有欠款。” 玲珑闻言,皱了皱眉,道:“三天?这怎么可能,就是三年我们也赚不了这么多钱呀!” 莉娜故意使了个眼色,冷笑道:“喏,有人说三年之内就可以赚到。” 她目光往身旁的殷禹瞧去。 玲珑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望向殷禹,道:“殷大哥,你真有办法赚这么多钱吗?” 殷禹差点要大呼冤枉,他刚才的原话可不是这样说的。但此时提振士气总比泼冷水要好,因此只好打起精神,自信十足地点了点头,同时道:“所以我们还有希望,问题是时间——” “啪!” 他话未说完,店内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碎响。 四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靠门一桌的地上碎了一只饭碗。 这还不打紧,更令人在意的是那桌顾客的身边竟围着三名大汉,气势汹汹,完全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 殷禹的视线被那背对着自己的黄衣汉子所遮住,完全看不清里面的形势。 只听里头有人骂道:“我都说了要抓活的,你们把鸟儿都弄死了,还想找我要钱?识相的就快滚!”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显然是个年轻女子。只是细听之下,似乎有些口音不纯。 那黄衣大汉哂笑道:“我们只管抓鸟,谁管它死活。让我们兄弟爬上爬下费了这么大的工夫,你一个子儿都不给,没这个道理!” 里头的女子冷哼一声,道:“我说不给就不给,你能拿我怎样?” 三人之中的一个瘦子尖着嗓子道:“大哥,别跟她废话,直接搜她身,不信她身上没带钱。” 他说话时几乎死盯着女子的胸口不放,嘴角更是泛起一抹淫笑。和他相对的另一矮个汉子也极默契地笑出了声。 店内顿时充满了一股淫靡的气息。 殷禹听了那瘦子的话,不禁大皱眉头,正要上去摆平双方。 谁想啪地一声! 那个瘦子的脸上已经多了一道鲜红的巴掌印。令在场众人无不暗吃一惊。 “凭你这条小狗也敢讨姑奶奶的便宜!” 原来出手教训这淫棍不是别人,正是身为当事人的那名年轻女子。只见她已立身站起,个头比那瘦子还高出半分。 殷禹此时举目望去,才终于看清了长相。 只见那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肌肤赛雪,高鼻深目,睫毛长而卷翘,赫然是一名胡族少女。 她头戴赤色缠头巾,在右侧单独留出一条飘带,脖子上挂了一条黄金项链,配以一枚硕大的红宝石装饰,显得贵气逼人。身上则穿了件单联珠马纹式样的淡蓝色长袍,将整个身材包裹得严严实实。 虽然年纪不大,可脸上却未见丝毫稚气,反倒有一股不符年龄的成熟感。 那瘦子这时才反应过来,捂着半边脸,气的眼睛都红了。他一个堂堂男子汉竟然被一个娘们儿打了脸,这要说出去今后还怎么在街面上混。 便怒不可遏,举起双手,眼看就要对那蓝袍胡女大打出手。 殷禹见状正要上前阻拦,谁想却被莉娜拦了下来,他不解地望向对方,只听她低声道:“你看。” 殷禹转过头再看时,那瘦子恰好手捏鹰爪,向蓝袍胡女的雪白脖子抓去。粗糙的大手和细长的脖子相对比,让人担心一个不慎便可能令这小美人香消玉殒。 然而那蓝袍胡女乍见瘦子鹰爪袭来,竟是丝毫不慌,直接后手一扬,不知怎么回事,那瘦子已哎呦一声惨叫起来。 殷禹心中不禁大为震撼。其他人或许没看清,可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可是看得明明白白。原来刚才蓝袍胡女手往后扬的一招,是运劲将放在桌上的那根筷子疾速射出,正中了瘦子的眉骨上。 其速之快,其劲之巧,没有四五年的工夫是练不出来的。殷禹固然也能做到这一点,可一想到对方的年龄和娇美的外貌,便不得不为之惊叹。 另一头,瘦子受创后,黄袍汉子和矮个子先是一愣,接着听到声响,低头一见那根筷子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心中不禁大吃一惊。 刚才那筷子的准头如果再稍微低上一两分,那么此刻瘦子的左眼早已不保,成为残废。 因此,殷禹在震惊的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蓝袍胡女是有心放过对方,才没下死手。同时心道,这三人只要不是傻瓜,也该识相离开了。 谁知眨眼间的情况变化差点令他失声叫出来。 原来站在蓝袍胡女身后的那名黄衣汉子眼见自己兄弟吃亏,竟再不顾什么怜香惜玉,左拳挥出,直接朝她后脑轰去。 这一拳来势迅猛,加上蓝袍胡女又是背对着他,其中危险程度便可想而知了。 第16章 不相称语 千钧一发间,只见蓝袍胡女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竟蓦地矮身蹲下,使那黄衣汉子的重拳顿时落空,同时她双手撑地借力,向上飞踢一脚,正中后者的下颌。 疼得黄衣汉子五官挪移,后仰倒地,幸好他身后的矮汉子及时帮他撑住。 这一番的连消带打只在电光石火间便把现场的整个局势扭转了过来,令人赞叹不已。 这三个来讨工钱的地痞哪想得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身手原来如此了得,心里面早把肠子悔青了。 那蓝袍胡女起身站定后刚想奚落三人一番,此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大喝一声:“臭娘们儿,看招!” 蓝袍胡女心中暗自冷笑,刚转过身,正想送几记嘴巴子给对方,教他“漱漱口”时,眼前突然一片白雾般的粉末撒来。 没有防备下,一时眯进了眼里,直感到眼睛火辣辣的,再难以睁开,不禁娇斥一声。 原来出这种下三滥招数的正是一直没出手的矮汉子,他趁着蓝袍胡女没有注意,悄悄溜到了她的背后,又从怀里偷偷捏了一把石灰粉。 蓝袍胡女见这三人身手一般,不免有些大意,才着了他的道。 另两个黄袍汉子和瘦子见自家兄弟一招得手,他们一向配合老道,那还不知乘胜追击,趁病要命的道理。 只见那黄衣汉子和瘦子登时如病猫发威,一拳一脚,一前一后朝蓝袍胡女的腹部、小腿等要害袭击去,蓝袍胡女双目不能视物,直接中招惨叫。 他们的身手虽然不甚高明,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任何高手来说均有着不俗的威力。 蓝袍胡女听音辨位的功夫显然还未纯熟,当黄衣汉子再度挥拳袭来,她凭借听力侧身往左闪避,然而在整个方向上仍差了两寸。 因此那一拳照着她的嘴角划过,虽然躲开了大部分的冲击,可仍令她受了点轻伤。 适才偷袭立功的矮汉子也没闲着,他在三人混战时,兀自矮身一滚,躲在一旁。此时见大哥、二哥接连得手,又借着身高优势,再度朝蓝袍胡女脚下滚去。 蓝袍胡女此时面对黄袍汉子和瘦子的夹击攻势早已经疲于应付,哪还顾得到其他地方。 当那矮子临近蓝袍胡女,正要学她刚才那样,一脚向上飞踹时。 倏忽间,只听耳后刮过一阵猎猎风声,还没反应过来,一记凌空飞脚已经狠踹到他的右侧肋部,其劲之大,直接把他踹的抛跌出去,落在地上,一口鲜血喷出。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混战中的黄衣汉子二人顿时吃了一惊,手上对蓝袍胡女的攻势也随之减缓下来,停在了当场。 他们转过头去看时,只见两只拳头在瞳孔中不断放大,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击中面门,眼冒金星,惨嚎不断。 原来正是殷禹赶到相救。他本可以再早些出手的,只不过被莉娜拦住,直到此刻才被她放过。 因此含怒出手,又是在这样贴身肉搏的情况下,即便是和他同一级数的高手都未必能讨的了好,又何况这三个下九流的无赖那。 在场众人中除了王倓对自己这位大哥的身手早有见识外,莉娜和玲珑二人还是尚属首次见到。 尤其是莉娜,见到殷禹的拳脚如此干脆利落,不禁暗吃一惊。 心道:“原来这个讨厌鬼的功夫这么高,昨晚还以为是他一时走运,趁我不注意才能制住我,现在看来,就是十个我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呀。” 想着想着,又不禁联想起了昨夜的那片刻春色旖旎。 顿时脸颊火烧般发烫,幸好玲珑和王倓正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殷禹看,才没被他们发现。 殷禹见那三个无赖已经失去战力,不足为患,正想开口安抚那蓝袍胡女时,岂料到后者忽然抬腿朝他心窝踢来。 好在是殷禹受惯了突袭训练,身体本能地侧身一闪,才堪堪躲过这一重击。否则换了其他人恐怕早已受创。 蓝袍胡女刚才是勉强睁眼,看了个模糊大概,她见自己一招失手,只好拳脚胡乱挥舞,毫无停下来的意思。 殷禹见状急忙闪躲一旁,同时醒悟过来,心道:“这个小胡妞儿看不见情况,八成还以为自己腹背受敌那。” 于是他赶忙出声示意道:“姑娘快住手,那三个无赖已经被我收拾了。” 人在受伤刺激之下,往往容易失去思考能力,蓝袍胡女此刻就根本没听见殷禹在说什么,仍是自顾自地挥拳乱打一气。 三个无赖眼见殷禹脱不开身,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立马脚底抹油般要多快有多快,赶忙夺门而去。 殷禹虽然瞧见,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他们,仍不断地喊叫着蓝袍胡女住手。一直喊到第四遍时,她才有所反应。 殷禹微微侧身,扣住蓝袍胡女袭来的左手手腕,再次呼喊道:“姑娘!姑娘!已经没事了。” 蓝袍胡女秀眉微蹙,闭着眼睛侧了侧头,道:“是你救了我?我……我的眼睛!” 发觉危机解除后,她急不可待地就想拿手去揉眼睛。 幸好殷禹及时制止了她,道:“千万别揉,这是石灰粉。”同时转头向莉娜问道:“店里有菜油吗?” 莉娜立时会意,让玲珑快去取来。 此时,经过这一场混乱,店里的客人早已经跑光。还有些人围在门口观看,指指点点议论不停。莉娜又让王倓去把人群劝散。 等玲珑把菜油拿来时,蓝袍胡女的情绪也已经稳定下来,被莉娜扶着坐到了一旁的椅上,又由她来亲自帮忙涂抹施药。 大概半个时辰后,蓝袍胡女才缓缓睁开了眼睛,能勉强视物,只是眼皮还有些红肿。 在场众人望着她,不禁纷纷出了神。原来蓝袍胡女本就是西域人,一双眼睛宛若琥珀般明亮而富有神采,如今又像哭红了眼似的,更添几分哀婉迷离的独特美感。 殷禹和王倓还不曾见过这样的西域美人,一时间不禁有些看呆了。要不是莉娜在旁故意咳嗽数声,两人恐怕还迟迟不能回过神来。 蓝袍胡女扫了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殷禹身上,问道:“刚才是你救了我?” 殷禹淡淡笑道:“他们在店里捣乱,我是这店铺的老板,本就有责任请他们出去,谈不上救不救的。” 蓝袍胡女闻言,眼睛闪出好奇与欣赏之色,道:“我叫塔雅,你叫什么?” “殷禹。” “好,殷禹,我记住你了。这家酒铺既然是你开的,我的命又是你救的,就不能让你吃亏。”她回头看了眼之前被那帮地痞流氓砸坏的桌椅碗碟。 便伸手向腰间摸去,可摸了两下还一无所获时,不禁脸色骤变,脱口道:“我的钱袋!” 她低头一看,原本挂在腰间的那只白色钱袋哪还有踪影。 殷禹见状,提醒道:“是不是刚才和那帮无赖动手时掉了?” 塔雅这才恍然大悟,道:“对!肯定是被他们偷走了。这可怎么办?” 殷禹看着她那一脸急切失措的样子,心想这姑娘又不是故意要吃霸王餐,既然事出有因,又何必跟她计较这一顿酒钱呢。于是笑道:“既然这样,这顿酒……嘶!” 他话说一半,脚后跟突然被人踢了一脚,便不由得戛然而止。转头看去时,发觉莉娜正盯着他,还偷偷使了个眼色。 殷禹正心里纳闷,只见莉娜已经向那蓝袍胡女微笑道:“这顿酒钱姑娘明天来付也行。” 塔雅点了点头,道:“好,明天我会加倍还你们。”她站起身来,将脖子上的那条红宝石项链取下,递给了殷禹,又道:“这个暂时交给你保管,就当做凭证,我明天一定来。” 殷禹望着那颗璀璨夺目的红宝石,发觉它足有一颗鸽子蛋那么大,就算是赔十桌、二十桌的酒钱也足够了。 因此不肯收下,正想开口拒绝时,莉娜已经抢先一步将那条宝石项链接过。 塔雅对此倒是毫不介意,只是甜甜一笑,便走出了店外。 等她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之中后,殷禹这才忍不住向莉娜问道:“刚才你踢我一脚是什么意思?” 莉娜像是没听见似的,举着红宝石项链对着阳光,反复端看,脸上充斥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 殷禹心念电转,皱眉道:“你该不是想把它直接卖了还钱吧!” 不想莉娜脸色陡然转冷,淡淡道:“这条项链虽然值钱,但最多不过二三十缗,离那一万缗的欠债还差的远哩。” 殷禹听了不禁更加好奇,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莉娜忍不住白他一眼,讥笑道:“你没听过‘穷波斯’吗?” 殷禹摇了摇头,透出一股迷茫之色,问道:“波斯很穷吗?” 他对于这时代的知识实在有限,但在小时候读过的童话故事里,却记得波斯这地方应该是富得流油才对,又怎么会穷呢?难道是还没发展起来?故此有了一问。 谁知他话刚出口,一旁的玲珑和王倓二人已经忍不住失声大笑,后者更是笑得直喘不上气来,片刻后才勉强停下说道:“大哥,这是百姓间流传的一种俗语,叫不相称语,譬如先生不识字、屠家念经一样,其实是说波斯商人富得很哩。” 殷禹听了解释,只道原来如此。 不禁尴尬地摸了摸脖子,同时脑中闪过一种大胆猜想,向莉娜问道:“你该不是想找那个小姑娘帮忙,解决欠债吧?” 莉娜点了点头,道:“这回我们是误打误撞遇到了个活财神,说不准真能度过此次难关。” 话说到最后,语气中多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嘴角更是挂起一抹充满活力的笑容。让在场的其他人都不禁受到了感染。 殷禹望着她,这时才明白了她的用心,不由地尴尬笑道:“刚才是我误会——” “玲珑!快点把桌子收了。” 他话没说完,莉娜已直接转身朝玲珑冷冷地吩咐一句,连瞧都不瞧殷禹一眼。 两姐妹便走开去收拾起店内的一地残局。 直接令殷禹半张着嘴尴尬当场,最终只能摸了摸脖子冲王倓发出一声苦笑。 第17章 救命稻草 夜深,人静,香味来的大厅中,殷禹和王倓仍像昨晚一样借宿在了酒桌拼凑成的“大床”上。 原本照殷禹的意思,两人今晚先回灵觉寺休息,明天一早再来。 可莉娜担心他们睡过了头,或临时有什么变故,而耽误了明天和那波斯少女的见面就将自己苦心筹谋的计划给搅黄了。 于是,一咬牙直接让殷禹又在酒铺里住上一晚。至于王倓则表示和自己这位大哥同进退,然而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是盯着玲珑看的。 “大哥,你真有办法在三年内赚那么多钱吗?” 王倓翻了个身,低声问道。他虽然知道殷禹武功高强,可经商不比打架,可不是谁的拳头大谁就厉害。 殷禹不由地轻笑一声,因为这个问题在刚才吃完饭时玲珑也曾偷偷问过自己一遍。 加上之前的莉娜,他们三人竟在短短的半天之内把一个问题重复问了三遍,怎么不让人好笑。 可从另一角度来看,这也表示着他们三人对殷禹的赚钱能力毫无信心,故此才一再询问。 殷禹正想该如何开口解释时,只听身后蓦地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漆黑的屋内亮起了一团火光。 殷禹和王倓两人不约而同地半撑起身子转头看去。 原来是玲珑拿着蜡烛从后门走了出来,此时的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长衫,乍一看还以为是女鬼现身,教人差点吓一跳。 “玲珑,你怎么来了?”王倓率先开口问道。 “我来找殷大哥。” 玲珑看向殷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殷禹望着烛光中的她,见她面色深沉,眼睛微红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心中不禁泛起一股隐隐的不安。 正想开口询问时,玲珑已续道:“殷大哥,我能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吗?” 殷禹点了点头,直接起“床”下地。好在他一直穿衣睡觉,倒也没有什么唐突之处。 两人便一前一后地穿过酒铺大堂的后门,来到了后院之中。 所谓后院,其实空间实在有限,不过是两丈许宽的距离,别无他物,只有两间小房间。 其中一间小房就是莉娜和玲珑一起居住的,另一间则是柴房,堆放一些杂物。 借着天上的皎洁月光和蜡烛,玲珑此刻的面容更加清晰了。她盯着殷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殷禹见状,一时福至心灵,便主动问道:“你是不是在担心我们那笔债款的问题?” 玲珑立时点头不止,轻声道:“刚才姐姐跟我说了些话,我睡不着。” “她说什么?” “她说,”玲珑声音不禁有些哽咽起来,“她说,三天后万一真还不出钱,她就求你救我走,她自己一个人留下应付。” 殷禹闻言不禁大皱眉头,脱口道:“她一个人能怎么应付?这不是开玩笑吗!” 玲珑低着头,再抬起来时眼里已经噙着泪水,啜泣道:“姐姐说曹老板他们已经上过一次当了,绝不可能像上次那样骗过他们,我们两个要想一起走的话目标太大。姐姐说殷大哥你武功好,如果只带一个人走或许还有机会,可是她……” 说到此处,已哽咽难言,小声地啜泣起来。 淡黄的烛光随夜晚的微风不住地跳动着,照在玲珑那张精致的面庞上,隐隐能看到泪珠的反射,令人心碎。 殷禹虽然在部队训练多年,有着铁打的身躯,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见了此情此景,又怎么能不动容呢? 只是他强忍住了那股哀伤的情绪,微笑道:“你放心吧,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们姐妹俩受到一点伤害。” 玲珑听了猛地抬起头来,梨花带雨,却又满含激动道:“真的吗!你没骗我吧?” “当然是真的,我从来不骗女孩子的。” 玲珑顿时破泣为笑,用食指刮了刮自己的脸颊,连说三个羞字。 又笑道:“姐姐说的没错,你这人虽然看着油滑,但内心还算正派,不失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她刻意模仿着莉娜的口吻,一派老气横秋的样子。 令殷禹也不禁莞尔一笑,一扫刚才的沉闷气氛,于是他故意阴恻恻地说道:“我这是扮猪吃老虎,等你们姐妹上了当,嘿嘿!通通把你们卖掉。” 玲珑闻言登时脸色大变,眼中透出一股惊慌。 殷禹见了,不禁暗骂自己一句,这个小姑娘正担心这个,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正想向她解释时,对方的嘴角却漾出自信一笑,昂了昂头道:“你才不会哩!你是个大英雄,不像那个米老头只是个狗熊。” 这一句话差点逗得殷禹要捧腹大笑。 “我要回去了,我是趁着姐姐睡着偷跑出来的。” 说完,玲珑便转身溜回了靠后院左侧的那间闺房之中。一时间,屋里灯火一闪,又旋即熄灭。 留下殷禹一人站在院中,只得摇头苦笑。 此时,天地寂静,整个空间内唯有虫鸣声起伏不定,偶尔吹过的一股微风,则让人的思绪不禁也随之飞远。 殷禹心有所感地抬头凝望,只见深邃漆黑的夜空中,一轮弯月高挂,旁边陪衬着几颗寂寥小星,忽明忽暗,这一切仿佛都在暗示着人世间的世事无常。 他刚才向玲珑夸下了海口,现在独自一人扪心自问,竟发现自己也变得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这样胡思乱想的一会儿,没有答案后,便转头回到大堂。 此时,殷禹才发现王倓早已经进入梦乡之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于是他蹑手蹑脚地爬上桌子,也去找周公下棋了。 大概是怀有心事的缘故,让人没法真正地安眠入睡。 第二天一早,没等玲珑再度来敲锣打鼓,殷禹和王倓两人便早早地起来了。 莉娜仍照往常一样收起了门板,趁着还未开市前将店内卫生收拾妥当,而殷禹二人也在旁帮手。 随着日头渐渐移至正中,铜钲敲响,西市大门也随之开启,早已在坊外等待多时的百姓和商队便像潮水般涌了进来。 不多时,便有三四名顾客光临香味来,进来饮酒作乐。莉娜和玲珑两人虽然怀有心事,但在表面上仍是笑脸相迎,有条不紊地照应着店内的一切。 只是细心观察下,会发现她们两人总时不时地往店外张望,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人的踪影。 在一旁帮忙传递菜肴、酒水的殷禹其实也有着同样的举动,只是三人很默契地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昨天那名波斯少女的驾临。 只是这样的期待,一直持续到了太阳西斜,店里的客人换过七八茬后,仍然没有等到。 莉娜将新拿出的一壶酒水给到邻门的顾客后,便走到了殷禹的身旁,此时他斜靠在大门边上,浏览着街上的人流,只听莉娜低声道:“她该不是不来了吧?” 所指的自然是波斯少女,如今她已成了众人唯一的救命稻草。 殷禹看向莉娜,沉吟片刻,叹口气道:“除非她不想要那条宝石项链了。不过,她老人家要真是挥金如土的话,那就说不准了。” 莉娜登时莞尔一笑,娇嗔道:“呸,人家至多不过十五六岁,论年纪,我看你才是老人家。” 这话甫一出口,她的脸颊便一下红了起来。原来这话实在太像情人间的打情骂俏了,让人不禁浮想联翩。 殷禹似乎未有察觉,目光仍扫视着街上来往的人群,随口道:“我就是年纪再大,也肯定没有他们大。” “他们?” 殷禹用眼神示意了大街左侧的某个方向,莉娜顺着望去,才发觉斜对面的那间煎饼铺内,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总时不时地朝香味来店内偷看。 当他和莉娜四目相接后,便立即低头闪躲,让人起疑。 “还有那边。” 殷禹又扬了扬头,向大街右侧示意。只见那边的一间杂货铺门口,也有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高个大汉在驻足远望,他所张望的方向正是香味来。 莉娜遥遥地冲那人狠瞪一眼后,向殷禹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 殷禹道:“他俩从开市以后就躲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傻瓜都能看出来是做什么的。” 旋又叹口气道:“有了米满仓的教训,这下想要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这一点莉娜又何尝不清楚那,因此听殷禹如此一说,她那挂了一天的笑脸终于在此刻暗沉了下来。 又急切地往大街左右看了看,仍是没见到那名波斯少女的身影,不禁呢喃着:“她怎么还不来。” 殷禹转头刚想开口安慰她几句,眼角余光扫过店外时,直接脱口道:“她来了!” 只见一名身着淡蓝色紧身翻领长袍的异族女子已从街道旁钻出,向店门口走来,正是昨日的波斯少女塔雅。 第18章 龙宫之宝 那波斯少女塔雅瞧见殷禹,径直朝他走来,边开口道:“真是对不住,临时有事脱不开身,我来晚了。” 殷禹赶忙换上一张笑脸道:“塔雅姑娘真讲诚信,先坐下休息会儿吧。” 引着她来到一张靠墙无人的位置坐下。 他又朝莉娜偷偷使个眼色,后者便识趣地到后厨将准备多时的酒水、菜肴端了出来,放下后便离开了,只留下殷禹和塔雅单独相处。 塔雅望着殷禹,便往腰间摸了摸,随即递上一只钱袋,道:“这是昨天的酒钱加赔偿,算上今天这桌,看看够不够?” 殷禹接过钱袋直接放到了一边,连看也不看。 塔雅不禁疑惑道:“你不数数吗?” 殷禹笑道:“塔雅姑娘肯把这么珍贵的宝石项链放在我这里保管,又怎么会为了区区一点酒钱而骗我那。” 说着便从怀中拿出那条宝石项链递了过去。 塔雅伸手接过,像是第一次见到殷禹似的,不禁将他打量了一遍,微笑道:“我遇见的汉人里少有像你这样老实的,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以后我能常来找你玩吗?” 面对这波斯少女大胆而又直白的示爱,殷禹纵然自认是情场老手也感到有些招架不住。 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只好随机应变道:“我在长安认识的人不多,只要塔雅姑娘不介意,我很乐意交你这个朋友,你随时可以到香味来玩,只是……” 他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塔雅不禁被他引起了好奇心,纳闷道:“怎么了?” 殷禹抬起头来,面色凝重道:“实不相瞒,这家酒铺再有两天就要关门大吉了,到时我就是有心想招待姑娘,恐怕也没办法了。” 塔雅闻言,向四周环顾一圈,此时虽然日近傍晚,可店内仍坐着五六个顾客,在这间不大的酒铺里已经算是热闹了。 于是疑惑道:“我看店里生意不错,怎么会开不下去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殷禹暗喜不已,心道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便立时打蛇随竿上,一脸戚容地将自己如何偶然结识米满仓,后者又如何欠债潜逃,债主曹今明又是如何威逼追债,以及如今三天期限的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都讲了出来。 最后苦笑道:“如果塔雅姑娘不嫌弃的话,这两天可以多来,我保证免费招待。以后恐怕就没这机会了。” 塔雅听罢,脸上亦不禁流露出一丝感伤的神情,继而气愤道:“这个姓米的真不是东西,把粟特商人的脸都丢尽了!” 又续道:“只可惜一万缗的数目绝非小钱,如果是一二十缗的话我就替你还了。” 殷禹略微怔了一怔,嘴角翕动,他没料到这波斯少女竟然是如此的豪爽仗义。自己和她认识也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因此一时间感慨万千,心中徜过一股暖流和惭愧。 塔雅见殷禹没说话,又问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殷禹道:“之前我们打算找孙半城出面向那个曹老板求情,可惜被他拒之门外。不知道塔雅姑娘的父亲……哈!令尊大人是否有办法能帮我们联络上他那?” 说完,便紧张地死盯着塔雅不放。因为当下香味来的生死命运就全系在这个女孩的下一句答复里了,怎么能教人不揪心。 只见塔雅沉吟片刻,才道:“这相当于是做保人了,可这么大一笔钱,就算我爹爹能出面帮你们见到孙伯伯……咦?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知道了!孙伯伯是我爹爹的老朋友,我自然这样叫他了。” 殷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真让莉娜那胡妞儿说中了,自己这回真是遇上财神爷了。 一个能和长安首富孙半城称上朋友的人,其财力便可想而知了。他差点乐得要笑出来,还好多年的战斗训练让他克制住了。 “只是,”塔雅续道,“只是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在商言商,我看孙伯伯他多半也不会答应帮你们的。” 殷禹不禁微微皱了皱,虽然他心中对此早有准备,可当亲耳听到这个结果时,仍不免感到一阵深深的气馁和失落。 “不过,”塔雅若有所思道:“如果你能拿到上清珠的话,这件事或许还有转机。” “上清珠?那是什么东西?”殷禹赶忙问道。 “那是一枚真珠,我之前听爹爹说过,孙伯伯他非常喜欢这个宝贝,可惜无论他出多高的价钱,物主都不肯卖。” 殷禹闻言,大感好奇,便问道:“以孙半城的财力怎么会看上一颗珍珠,它是否有什么特别之处?” 岂料塔雅嗤地一声笑出声来,道:“不是‘珍珠’,是真珠。传说它来自于深海的龙宫之中,凝聚了水精月华,在荒漠之中,可以帮助商旅找到活水,带着它下海则像在陆地上一样呼吸自如。 大唐南方的一座海岛上有种鲛人,擅长潜水,这种真珠就是由他们下海探寻回来的,极为稀有,即便有钱也买不到。去年罽宾国王就曾献上这么一枚上清珠给当今的皇上,当时进献宝物的使节团由朱雀大街一路进入皇城,围观的百姓直接把道路两边都堵住了。我当时就由爹爹带着,隔着老远看过一眼。” 殷禹听罢暗暗称奇,旋即露出一丝苦笑。他当然不信这所谓“龙宫之宝”的种种鬼话,料定它们不过是那些商人、献宝者为了自抬身价而编出来的神话故事罢了。 只是对于那些愿意相信的人来说,它也就有了无可取代的意义和价值。 因此苦笑道:“塔雅姑娘不是戏耍我吧,这枚上清珠来历既然如此不凡,连孙半城都买不到,你看我们哪像是买的——” 他正说着突然戛然而止,脚底板像窜进了一股电流似的直冲脑门,心脏更是猛地扑通直跳,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蔓延开来。 殷禹有些激动地深吸两口气,再看向塔雅时,才发觉对方也正眨动着漂亮的眼睛,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看着自己。 塔雅浅浅笑道:“买不起有买不起的方法,殷大哥既然肯出手帮助两名无亲无故的陌生女子,必是难得的大英雄、大豪杰,又何必拘泥于这些小节呢。” 她话里的意思已经极为明显,和殷禹刚才心中所想的正是不谋而合。这样的宝贝买不到,还可以“借”呀。 殷禹沉吟了片刻,犹豫道:“可这样一来,孙半城他会要这件宝物吗?” 因为既然这颗宝珠如此珍贵,世间少有,却由殷禹这样一名普通百姓送上,那么任谁都能猜到它的来路不正。 试问堂堂的长安首富孙半城又怎么敢收这件贼赃呢? 塔雅讶道:“你还没问我该如何拿到上清珠,难道你有把握就一定能拿到?” 两人又细聊了一阵话后,塔雅便起身告辞,走出了香味来。 她甫一离店,早已在旁忧心注意两人许久的莉娜便立即走了过来,冲殷禹问道:“怎么样?她肯否帮忙?” 殷禹便把塔雅和自己刚才的那番谈话简洁复述了一遍,又把自己打算“借”宝献佛的计划说出。 莉娜沉思片刻,说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你说的那个谢赫德我虽然没见过,但从前也听人说起过,他虽然比不上孙半城,但也是长安城中有数的西域富商。 在常乐坊的宅子据说光是逛一圈也要大半个时辰,里面看家护院无数,你一个人进去万一失手,我只怕……” 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可脸上已经挂满了担忧。 殷禹却像没听见似的,反问道:“你知道城里哪里有好的打铁师傅吗?” 第19章 夜探谢府 常乐坊,位于长安城的东北方向,出了坊门向右,穿过一条行人大道就是东城墙,向左走两步则是奇珍无数的东市,再过两条街就到了皇城,占尽地利之便,因此备受那些达官富贾的青睐,纷纷选择了在这里修宅建造。 而整座常乐坊中论谁家宅邸最为气派堂皇的,自然要数波斯富商谢赫德的宅子了。 当初更的鼓声敲过,家家户户已准备上床休息的时辰,谢府西侧的高墙下,有两道鬼祟的人影却凑聚在那儿。 只听其中一人哂笑道:“怪不得晚饭后就找不到你人影,我就猜到你小子又跑出去玩了。回来还得钻这个狗洞,幸亏是被我逮着,要是让其他人看见当成了贼,看你活不活!” 黑夜中,另一人嘿嘿一笑道:“好兄弟,我就知道平日里你对我最好。快拿着。” 说着,把一包东西塞了过去。 先头那人笑道:“这点吃的就想打发我?我要不逮着你,你也不说送我了是不是。快说!又跑哪里撒狗尿去了?” “好兄弟你就放过我这次吧,下次你要出去,我也帮你遮过。” 只听对面那人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想必是去看娘们儿去了,还是后两条街的秦家俏寡妇是不是?” 被逮的那人呀地一声脱口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笑道:“上回那俏寡妇从门前走过,你望着人家连魂都快丢了,这我还能猜不着。难道你还能跑去南曲看红阿姑洗澡不成?” “我倒想去,嘿嘿,只是这月的俸钱都在冯三那小子那儿输了个精光,唉……” “算你老实,待会跟我好好说说都看到了什么。我就不信你小子出去这么半天,就只是爬墙头偷看人家一眼。肯定是有什么好门道了。” 话音刚落,两人彼此默契一笑,空气中顿时充满了一股淫靡猥琐的气息。 随后又闲扯了两句便互相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等他们走远以后,距离那两人谈话地方不过五步远的一颗大树后蓦地露出一双犀利的眼睛来。 他黑衣蒙面,一身夜行装的打扮,心中暗忖道:“这大宅门里果然是藏污纳垢,连这些下人都这么不规矩。” 这人正是殷禹。 他在和莉娜商量过后,便打定主意今晚要夜探谢府,然而谢府作为长安顶级富商谢赫德的府邸,安保守卫自然不差。因此他不得不拖到初更时分才开始行动。 哪想到刚翻墙落地,不远处就有人立即窜出,吓了他一跳,还以为竟这么凑巧就被人发现了。 正要动手之际,便发生了刚才那出“抓家贼”的好戏,也正因为如此,那两个家奴才没发现他。否则一旦惊动了其他人,即便他有身后的这副宝贝也休想能从容离开常乐坊。 想到这里,不禁紧了紧背后的小包袱,里面放着的正是他几个时辰前托城里一名打铁好手临时所锻造的秘密道具——飞天神抓。 说是神抓,其实不过是将后世用来钓鱼的锚钩稍加放大后的大号款罢了。由于锚钩所拥有的倒钩特性,扔上墙后极易勾住墙檐,此时再配合一根粗绳,自然能翻墙过坊无所不入。 除非这墙有城墙那么高就另当别论了。 殷禹侧着身子又往左右扫视一圈。此时的谢府已经随着全家上下的安歇,进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只有几处拐角还特地留了一盏灯笼,那是防止有人起夜看不清路况,万一摔伤所设置的。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火光了。 如果换成了一般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横冲直撞,那么下场只有两个,要么被人发现,要么迷失其中。 然而殷禹眼看当下无人,竟然只略作思考,找准东北方向后便疾步掠去,像是对这谢府内的布局早已经了如指掌。 他一边健步急飞,一边暗暗感慨道:“要不是有那丫头帮忙,老子这会儿可真就两眼一抹黑了。” 一时间对那波斯少女塔雅生出一股感激之情。 原来那波斯少女在稍早间帮殷禹筹谋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地形这一点。 按她的话说,这谢府的主人和她父亲也是旧交,自己经常出入游玩,因此对府内的路径、布局可说是如数家珍。 对她的这一说法,殷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只好姑且相信。 于是,塔雅便当着殷禹的面给他详细讲解了整个谢府的建筑布局。 原本这种没有实物的空间想象,对于普通人来说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塔雅本没打算一次性就能给殷禹讲清楚,当她准备讲第二遍时,只见殷禹用蘸水的手指,竟然一丝不差地在桌面上画出了整个谢府的平面图,她差点没把下巴惊掉。 然而,如果她知道殷禹在部队时曾有过看一遍某国地图,最后连各县边界线、铁路线都能一并画出的传奇记录的话,就知道画一所住宅图对他来说有多么的简单了。 “向右。” 殷禹望着眼前的岔路,按照记忆几乎下意识地做出了判断。 径直地穿过短道,向右拐过一扇月门后,忽然站定。 放眼望去,只见月光之下,一座孤零零的高楼伫立在前方的空地上。四周少了虫鸣聒噪,却隐隐能闻到一股独特的花香。 他暗道:“就是这里了!” 殷禹比对着记忆和刚才所行走过的路线,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已经来到了谢府的主院落旁的花园之中。 眼中的这座高楼正是谢府主人谢赫德的私人书房,也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明轩阁。 此时,花园内悄静无声,唯有一阵寒风偶尔吹过,让人不禁打了个冷颤。 殷禹谨慎地走到明轩阁前,轻轻往里一推,没有丝毫阻碍便打开了大门,他毫不犹豫急忙侧身闪入。 一入屋内,因为少了月光的照射,环境重新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一时间眼睛有些不适应。过了片刻后,他才模糊地看清了一点屋内的情形。 这书房共分两层,上层是作为藏书之用,底下一层就是谢赫德闲时读书、休息的地方。 因此整个室内除了几架书橱外,就只有在右边靠墙的位置摆了一张供人暂憩的梨花小床。 殷禹定睛快速扫视一圈,果然和塔雅所描述的一样。心里顿时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于是猫起脚尖走到了左手边的那张书桌后面。 面朝着墙壁,那是一堵白墙,两边各有一座书橱,正中挂着一幅画。因光线所限,只隐约看出了一点山水的痕迹。 殷禹小心地将那幅画取下放到一旁,又将耳朵贴到墙上,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墙面。 只听那传来的回音空透,不像一般的实心墙那么沉闷,显然是大有文章。 “果然有问题!”他不禁心中暗叫。 一面又用双手上下细细地摩挲墙面,一路向下,直摸到了自己腰部高度差不多位置时,忽然发觉其中一块砖块的四周竟有着明显的缝隙。 殷禹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兴奋,差点要喊出来,还好被他硬生生克制住了。 他弯腰摸向自己的右靴,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把匕首抽出,接着小心地顺着那道缝隙将匕首插入,稍稍施力,那块砖块便向外挪出了些许。 如此反复,直到砖块边角露出的部分已足够用手去抓时,殷禹才将匕首插回剑鞘。紧接着深吸口气,两手共用,抓住了砖块边角小心地将其抽出,放到了一边。 在这一块活砖取出后,墙面上自然多出了一块空间,足以容纳一只手伸进去。如此一来,想取下边上的其他砖块也就变得轻而易举了。 大概片刻工夫过后,那一堵原本完整的白墙上赫然多出了一个可供成年人头颅进出的洞口。 殷禹望着这黑漆漆的墙洞,再来不及多想其他,兴冲冲地赶紧取出火摺子,轻轻一吹将其点燃。原本昏暗的屋内顿时有了一丝光亮,向四周照耀着。 他将火摺子伸进洞内,在火光之下,才发觉那黑洞里果然别有洞天。 只见那墙洞的空间不大,宽度大概只容得下两人站立,深度则差不多有一臂长。地上左一堆右一堆地放满了大小不一的锦盒,还有一些书画用卷筒包裹随处散乱着,零零总总加起来至少有四五十件之多。 殷禹见状,心中暗笑道:“还以为那些电影鬼扯,原来这些古代人还真喜欢在自己家里设置机关来藏宝,还好没有暗箭飞镖,否则还要多花功夫。” 他不知道的是,眼前的这堵墙洞按古代正经的叫法叫做复壁,是这时候的高官巨贾修建房屋时所常见的一种机关布置。 其作用除了收藏珍贵的金银书画外,还可以当做临时藏身的避难之所。 望着这一地的宝物,殷禹咋了咋舌,这么多东西,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呀? 话虽如此,眼下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殷禹也只好一件一件地抓紧动手搜寻,同时心里祈祷着这个时候可千万别有人来才是。 他会有这个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此时虽然早已经是夜深人静,众人入梦寻周公的时辰,但明轩阁所在的花园正挨着主院落,属于整个谢府的中心位置,因此免不了会有守夜的家丁来回巡逻。 万一让他们见了屋里的火光,或听见了动静可就糟了。 怀着这种担心,殷禹只能咬牙抓紧时间翻找宝物。 然而因为一只手要拿着火摺子照明的缘故,只剩了另一只手可以进行使用,又不能发出动静,如此一来,效率自然是大打折扣。 小半个时辰过去,在一个个锦盒被打开后,只见其中或有翡翠玛瑙、宝石项链,或有奇异香料、夜明宝珠,却都不是殷禹要找的那颗“龙宫至宝”水真珠。 那一个个锦盒也就被他随手堆放到了一边,不知不觉中已经摞的竟然快有椅子腿那么高。 眼看就要摔倒,殷禹赶忙扶了一下,同时将一个刚拿出的,印着暗红窠纹的小锦盒顺手打开。瞥了一眼,登时瞳孔放大,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呆住了。 只见那锦盒之中放着的赫然是一颗水蓝色的鹅蛋大小的半透明珠子。 在火光的照耀下,那珠子内部的白色斑点好像活了起来,逐渐地开始游动,仿佛海底下的神秘的浮游生物。 殷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绝不敢信世间上还有这样奇妙的宝贝。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连呼吸都忘了,就在此时没想到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缘故,殷禹发觉自己的耳边竟然隐隐约约听到了阵阵的海浪声,好像身处沙滩边一样,听到了海浪拍击岸上的声音。 他好奇地将那颗珠子放近了耳朵旁,发觉这怪声正是由它发出来的。 如此种种异象结合在一起,殷禹连猜都不用猜,已经可以确定眼前这颗水蓝宝珠一定是塔雅口中的水真珠无疑了! 同时心里感慨道:“难怪像孙半城这样的长安首富也要为了它朝思暮想了。” 既然宝珠到手,身处险地殷禹再不敢多做停留。急忙将那颗水真珠放进怀里,贴身收好。 另一边正想把其余的锦盒照原样放回墙洞时,只听屋外蓦地响起了一道喊叫声,犹如晴空霹雳般在他的耳畔炸响。 “书房里有贼!快随我来抓贼!” 登时屋外亮起一道道火光,响起一阵阵喊叫,将整个书房都包围了。 第20章 藏身误闯 殷禹此时已经根本顾不上去想自己的行踪到底是怎么暴露的了。 他只知道自己今晚如果不能全身而退,不用曹今明来上门抓人,就已经被这谢府的家丁捆绑了去见官了。 于是急忙拉好黑布蒙面,不等外面的人反应过来,已经纵身一跃,迅速从书房的左墙的那面窗户上破窗而出。 在他脚尖落到屋外的同时,有三四名家丁恰好由正门闯入,只是没想到扑了个空。 还没等殷禹喘多一口气,他抬头猛地一看,只见眼前的那道拱门中又有七八名家丁赶来。 他们个个举着火把、灯笼鱼贯而入,猛一见眼前的这个黑衣人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便举起长刀棍棒齐齐地往他身上砍去。 殷禹为了今晚夜行潜藏的方便,身边没有带多余的东西,随身所带的武器只有那一把短匕首。 此刻要应付如此多的长兵刃,它的短处便一下曝露出来。 于是,他只好靠着巧妙步伐在那一阵的乱刀乱棒中趁机腾闪挪移,不敢做真正的短兵交接。唯恐被他们拖住,成了合围之势就糟了。 匕首向前一扫,迫开一名高个家奴后,斜刺里一道寒光倏忽闪过,直刺向殷禹脖颈。 幸亏他反应不弱,当即旋腕一翻,用匕首的剑锋将偷袭者的快刀荡开,同时他虚晃一招,实际是脚下抹油往西北边疾速掠去。 然而才跑出几步,斜对面的一条花径小道上,蓦地又钻出四五名家奴。两下相遇,双方差点撞在一起。那四五名家奴见了殷禹二话不说,举起棍棒便冲杀过来。 殷禹避无可避,只好低喝一声,舞起一阵剑网,左突右刺,格挡了数棒,迫退其中两人。 谁想当此时,身后忽然刀风阵阵,殷禹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反手举匕一挡,恰好将那致命一刀挡住。 然而未等他暗叫庆幸,左肩和腹部已经各自挨了一棍,顿时吃疼,喉咙里不禁闷哼一声。 整个花园之中此时已经聚集了十数名闻讯而来的谢府家奴,这种场面如果放在平时,根本就不被殷禹放在眼里。 他有自信可以毫发无损地击倒所有人,甚至是屠戮殆尽。 然而今晚的情况却有些特殊。 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杀人放火,只是为了盗宝而来。一旦闹出人命,势必将事态扩大,满城皆知。 届时先不说官差搜捕之下,他自己的人生安全,就是想出手这件贼赃给孙半城的计划也要告吹。因此他出手时才处处留手,也就处处受限。 加上对方人多势众,殷禹所携带的匕首又不利于群战。 如此多的劣势加在一起,令一贯身手矫捷的他此次也不得不缩手缩脚地与敌周旋。 在吃了两记闷棍后,殷禹愣是咬紧牙关硬抗了过去。 脚步一转,已经飞身朝一旁的那名年轻家奴的小腹处踢去。其力道之大、其速度之快,直接将其抛飞老远。 其余众人见他刚才招不成招,武功稀松平常的样子,哪想到他会突然神勇至此,均吃了一惊。 正是这晃神的数息工夫,殷禹见状拔腿就跑,疾速往人墙最薄弱处冲去。也不管耳边棍声、刀声呼呼响起,只是拼着命往前直冲。 忽然,铿地一声! 殷禹直感到背后突遭一股重力向前一推,显然是被人用快刀砍中了。 但或许真是冥冥中的命数安排,那一刀竟然正好砍中了他背后包袱中的飞天神抓,挡住了这要命一刀。 因此只是吓了一跳,身上并没有受到一丝伤害。只是那包袱被快刀割裂,其中的飞天神抓也就跟着掉了出来。 他不禁大皱眉头,此时前方已无敌人阻拦,正是逃命的好机会,要是掉头再回去捡这神抓,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无奈下只能一咬牙,仍旧往前急掠。 这花园之中小路曲径错杂,当初塔雅在讲解谢府布局时大概也是力有未逮,并没有将这一块的地形详细描述,只是讲了个大概。 因此,殷禹一头扎进这花园深处之中,也分不清什么东南西北了,只能是捡着条路就跑,遇到座假山就钻。 穿树过桥,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最后被一堵高墙挡下。 他心想这肯定是跑到谢府的某处边角了,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的黑夜中隐约有几簇火光起伏,目测着离他这里仍有一段距离,可见已把追兵甩远。 殷禹这时才略微放下心,望着这丈许高的院墙,他向后退开了一段距离,旋即深吸口气便足下发力,向这高墙冲去,手脚并用,好像敏捷的猫儿一样,迅速地攀援而上。 一口气飞身越过了院墙,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他朝四周迅速扫了一眼,只见道路宽阔,果然已经逃出了谢府之外。 但是他不敢稍作停留,望了望左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拣了一条小巷钻了进去。 大概是时辰已晚的缘故,整个常乐坊的大街上此时几乎不见人影,悄静无声。 殷禹疾跑在街上,反而比在谢府里潜行时要安心的多。只是想到坊门早已关闭,没有特殊原因根本出不去,一时头大。 之前他凭借飞天神抓,翻过那道坊墙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此刻神抓已经丢失,他要是想凭借这一双手脚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那三丈多高的坊墙,殷禹自问自己的壁虎功还没练到这个程度。 因此,看似好像已经从谢府里顺利逃脱,实则仍处于危险的边缘。 只要谢府的家奴此刻跑出大街敲锣打鼓地吆喝一声,引起那些巡逻街吏的注意,叫动人马对全坊内进行挨家挨户地地毯式搜索,不用一个时辰便能把殷禹这只“偷腥”的小猫抓出来。 一念至此,殷禹的心脏不禁砰砰乱跳。 逃跑的脚步却毫无减缓,一边穿街过巷。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去,可就是不敢停下来。 人在紧张的情况下,运动所消耗的体力是平时的几倍多,殷禹跑了不知多久,最后实在跑不动了,才在一条小巷中挨着某间民宅的院墙坐了下来歇口气。 耳朵却没有放松警惕,不住地往左右细细地听着,发觉并没有追兵追来或街吏搜捕的动静后,才把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松了些。 一边休息一边心想着:“这样乱跑乱撞也不是办法,一定要想办法尽快逃出常乐坊才行。” 他右手往背后的院墙一撑,正要站起时,忽然心中闪过一股异样感受,不禁低头看了看。 此时,明月已被乌云遮蔽,四下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瞧不见。 他只好又拿出火摺子吹燃,借着火光再度朝身旁的墙角看去。 只见那墙角下赫然破了一个洞口,大概四尺左右的宽度,足以容下一个成年男子的身材。 眼下却只是用一块宽木板挡住,俨然是个狗洞。 殷禹见状,不禁暗忖道:“这地方怎么好端端的会有一个狗洞,这屋子的主人难道没发现自己家破了个洞吗?” 带着满腹疑惑,他伸出手向那木板上推了推,才发觉自己一掌之下,这木板竟然纹丝不动,显然背后还另有其他东西顶住。 “我明白了!这洞肯定是最近才破坏的,这家主人不知道什么原因一时半会没有找工匠来修补,才会先用一块木板挡住这里。否则外人如何放这样一块木板在里面。” 一念至此,殷禹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如今想逃出里坊在技术上实在有困难,可要满街瞎跑,不等街吏搜捕,闹不好一个不小心直接撞倒人家的怀里,风险系数实在太高。 虽然潜藏至某座民宅之内,只要一等谢府报官,挨家搜索,仍逃不了被捕的命运。 可终究比在外面大街上毫无遮掩要来得强,至不济还可以稍微延长被捕的时间,或者另想办法,浑水摸鱼趁机逃走也未可知。 殷禹想到这里,整个人顿时来了精神,便稍加用力又推了推那块木板,发觉它仍是纹丝不动,可见其背后一定压了分量不俗的东西,比如石块、石墩之类的。 其实,如果只是要潜藏到别人家里,那么挑哪一所民宅都没什么分别,并不用刻意选眼前的这一所。 只是他见了眼前的这个破洞,发觉实在是上天眷顾,帮了他一个大忙。 原来殷禹经过谢府里的一番战斗,又马不停蹄地一路逃跑到现在,早已经有些气力不继。 加上飞天神抓已经丢失,再去翻墙入户,必然会在外墙上留下痕迹,到时街吏搜捕时一看,便立马知道他的藏身所在了。 如今恰好碰上这样一个破了墙洞的人家,自己只要往里面一钻,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进去,真可谓天助我也。 所以,还有什么比眼前这座宅子更适合藏身的地方呢? 殷禹如此思量着,又小心地将双手食指插入地面的土中,轻轻地向上抬起那块木板。 此时,那块厚木板果然有了些许松动的痕迹。 他心道:“果然如此!它后面虽然压了东西,可上面却没办法压。” 就这样,那块板子被殷禹一点点地向上抬起,逐渐地露出一个碗大的小口来。 接着,殷禹便将整只手掌从那小口中伸了进去。由于受力面积的增大,整个木板此时便被他轻易地掀开。 然而由于用力过猛,,那木板一下滚到了一边。只听嘭地一声,大概撞到了什么东西,也跟着随之倒地。 那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却无疑是一声惊雷那么吓人。 殷禹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再冒险进入。 就这么在洞口外足足等了一刻钟的时间,确定里面没有动静后,他才俯身向那破洞里钻了进来。 只是刚探进半个脑袋,便被一块巨物挡住了前路。 他抬头定睛一看,原来真是有块圆石挡在那里。只是这石头的大小一般,还不足以遮住整个破洞,所以主人家才会想到加块木板挡住前面。 殷禹退了出来,深吸口气,将两只手掌伸进动力,整个人脸贴到墙壁上,脚下好像运动员起跑时,用脚尖抵住地面向后发力,借力用力,双手向前推去。 原来照他估计以这圆石的重量来说,自己可能要费一番力气才能将其推开。 哪想到当他向前推去时,只觉得这石头像是自己长了脚似的,咕噜一下便被他轻易推开,向后滚去。 殷禹不由地心里一惊,微微低头向洞里面看了看,整个宅子里头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哪里有什么人影。 因此只能在心里暗暗纳闷。 他眼见洞口已经打开,又害怕稍等会街吏或谢府家奴就会追来,于是不敢再耽搁时间,低头缩身便往这座不知名的民宅里钻了进去。 同时心中自嘲道:“以前有韩信受胯下之辱,没想到老子今日却要钻狗洞。韩信日后是封侯拜将,也不知道我的前途又如何。” 心中苦笑一声,整个人已经从府外钻了进来。 他又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只见前面不远处依稀能看出房檐的痕迹,边上是一条长廊过道,显然他所身处的地方该是某个后院的角落。 如此心里有了底后,殷禹便悄悄地去把那块木板找了回来,发觉它倒下的位置离洞口也不过丈许远。 当他将木板捡起,重新放回洞口,准备将那块圆石照刚才位置恢复原样时,才发现地上竟然有一条浅凹的滚道。 只要微微用力,那石头就能顺着这滚道毫不费力地回到原位。 他心里不禁感到一阵纳闷,蹲下来又向地面摸了摸,发觉那滚道的痕迹还是新弄的。 当下不禁猜测道:“看来是有人在我之前就来‘光顾’过了,就是不知道是小毛贼还是这家主人的老情人了。” 殷禹自小就爱看水浒,对什么金莲偷汉、巧云偷情之类的情节更是记忆深刻,因此才有了这大胆而又实际的猜想。 他正胡思乱想间,只见不远处忽然微微亮起一点火光。吓了殷禹一跳,赶紧就近找了个树丛后矮身隐蔽。 片刻后,便听见有脚步声逐渐向他靠近,同时传来了两道声音。 第21章 旖旎风光 只听见其中一个声音清脆,显然是个年轻女孩,她说道:“夫人怎么每晚这个时候还起来?累的我们也没好觉睡。” 说着,打了个哈欠。 紧接着,另一人应道:“自少爷去世后,她就每晚做噩梦,你又不是不知道。快走吧,收拾完了,我们也好去睡。” 这人声音较为沉稳,想来是年纪稍大点的丫鬟。 殷禹躲在树丛后,细听她们已经走远才敢冒出头来。心中忖度道:“原来这宅子住着寡妇,难怪破了个洞都没人来修。” 同时脑中又冒出另一大胆想法来:“说不准,这洞口就是给那夫人的姘头留着的也不一定。” 想到此处,不禁为自己的这一邪恶想法窃笑一阵。 又过了一会儿,等那两名婢女彻底走远不见踪影后,他才敢起身,向四周看了看,凭直觉找了条路偷偷摸过去。 这宅子里虽然不比谢府那么宽阔无边,但对于初来乍到的殷禹来说,没有人指引,随意瞎闯乱逛的,不一会儿后便发觉自己已经有些找不着北。 正犹豫着,忽然看见前面的一间屋子里烛火熠熠,显然是里面有人未睡。 殷禹心下虽然明知里头有人,但好奇之下仍偷偷摸了过去,想看个究竟。 当他刚悄悄摸至窗户底下时,只听见里头传出一把清脆女声,说道:“夫人,水已经放好了。” 这不正是刚才偷说主母闲话的那名小婢女吗? 殷禹未及细想,接着又响起另一把女声应道:“你们出去吧。” 她声音慵懒,充满了一种成熟的、诱人的味道,又仿佛附上了魔力一般,穿透了墙壁,像一股电流瞬间涌过殷禹的全身,令他浑身泛起一阵酥麻感,直感到说不出的舒适。 吱地一声。随即房间的大门打开,出来了两名婢女。 殷禹此时早已经知机地提前闪到一边,因此那两名婢女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只管自己往长廊的另一头走了。 到了这一步,其实殷禹就该趁机离去了。可他回想起刚才听到的那道诱人声音,实在是想看看它的主人到底长得一副什么模样。 “美人多娇,男儿本色,只看一眼又有什么打紧的。” 殷禹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 于是,又潜回到窗户底下,微微抬头正想把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戳破时,只听见里头扑通一声水响,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里头的那位夫人宽衣入浴了。 殷禹那欲戳未戳的指头不由地一时停在了半空中,头脑中不禁开始天人交战,他暗骂着自己说:“殷禹啊殷禹,你可不能一时糊涂呀,就算有需要,在这时代不过是花钱的事,还不犯法。枉你也是读过书的人,要是现在去偷看人家,难道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吗?” 可头脑中的另一道声音又不断地在劝导着他、诱惑着他。 男儿本色本来就是天性使然,只不过看一眼罢了,又不做什么越轨的事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正犹豫之际,忽然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随即又变得呜呜咽咽,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似的。 殷禹心里疑惑又不敢贸然行动,只好偷偷将那窗户纸戳破,拿眼凑近了往里一看。 只见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赫然映入眼中。他背对着自己,穿着一身儒雅长衫,一看便知道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小贼。 因此殷禹不禁暗想道:“这寡妇的屋里怎么会有个男人,难不成真是姘头不成?” 当即心生疑惑,便不敢轻举妄动,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听那男子操着一把厚实又沙哑的声音,压低了道:“别出声,是我” 旋即里头又响起扑通两下水声,接着便传来那夫人的声音说道:“陈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声音发颤,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那所谓的陈公子便回答道:“绿蘅,我想你了。”语气动情之极,说着又向前走了一步。 殷禹前方的视线几乎被这陈公子全部遮挡,因此看不见那个夫人的情况。 只听见接连响起的几下水声,料想她此刻必是在浴盆中往后闪躲了。 果然,那夫人忙说道:“快别这样。我已经嫁了人,你今晚偷偷来见我,让人知道我已经是活不成了。你要再苦苦相逼,我只有一死保全名节。” 殷禹在外细细一听,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误打误撞还真让他猜着了,这屋子里的儒雅男子还真是这寡妇的姘头。 只是听她刚才的意思,这两人恐怕在寡妇婚前就已经认识,只是不知道怎么的,这夫人却嫁作了他人妇。 如此算起来只是旧相好重叙旧情罢了,自己在这里简直是电灯泡。 他正犹豫着该不该走时,听那陈公子又道:“我这辈子如果得不到你,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干脆一起死了算了。” 那夫人刚说了个“别”字,声音便呜呜咽咽起来。 殷禹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陈公子又欺身上前,想必是又捂住了那夫人的嘴巴,看样子即将要行不轨之事。 本来对于古代的女子为了所谓名节要守活寡这样的蠢事,殷禹身为现代人是深恶痛绝的。 因此如果屋里的这对男女真是郎情妾意、你情我愿的话,他绝对愿意成人之美,不妨碍他们半分。 说不得还要当回“帮凶”,帮他们放放哨。 可是听那夫人刚才的意思,竟然要以死守节。殷禹不禁担心事后她真干出什么傻事来,自己的好心反倒成罪过了。 于是起身朝窗户向内一推,窗户门即刻打开,他便一个纵身跳入屋内。 那陈公子正在火头上,蓦地听到动静,刚要回头查看。岂料殷禹已经如鬼魅般闪现在他的身后,一记手刀落下即刻将他击晕,顺势倒在了地上。 殷禹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眼前正有一名俏丽少妇背靠着浴桶,双手死死横在胸前,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 殷禹乍见这一抹春光,不禁愣了愣神,等他想起要开口解释时,谁知这俏寡妇已经啊地一声,失声尖叫起来,音量之大恐怕隔着几间房都能听见。 殷禹当下暗叫糟糕,迅速俯身向后连踢两脚,以极巧的劲力用脚尖将那打开的门窗合上。 又一个转身掠至那俏寡妇的身后,用大手紧紧捂住她的嘴巴,低声道:“别出声,我不是坏人。” 正说着,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奇香钻进了鼻孔,他本能地低头一看。 此刻,这俏丽夫人片缕未着,置身在这浴桶中,水面上只浮了些许花瓣,水清见底,一望便可知全貌。 殷禹这一眼下去,差点骨酥腿软,连带着捂嘴的手腕都险些松开了,而他本人身上的某个部位却斗志昂扬了起来。 还没等他充分享受这销魂眼福时,只听见外面有人急忙忙地喊道:“夫人!夫人!你没事吧。” 紧接着便听见房间的大门被打开了,外头有人走了进来。 殷禹见状差点心脏没跳出来。幸好大门和浴桶之间隔了一扇屏风,那进来的小婢女因此才没发现里头的情况。 殷禹眼见情况危急,只好迅速掏出匕首,横在这俏寡妇的脖颈处,同时向她递去了一个威胁的眼神。 那俏寡妇经过这短暂的时间,早已经由原来的慌乱而冷静下来,虽然她浑身仍在发抖,但头脑已经恢复了思考能力。 只见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殷禹见状才松开了她的嘴巴,此时那代表小婢女的人影已经朝浴盆这里接近。 于是,俏寡妇急忙喊道:“我没事!刚才有只耗子跑过,已经跑出去了。你下去吧。” 那小婢女闻言不禁停住脚步,也不疑有他,只清脆地答了一声便退出了房间。 等她走远后,殷禹还不敢立即移开匕首,只好在那俏寡妇的耳边再次解释道:“夫人现在该相信我了吧,我绝不是坏人。只是事出有因,要借你的宅子避一避难。” 两人此刻贴身接近,殷禹那代表了男性魅力的低沉嗓音以及臂膀所传递出的温度均令这俏夫人身上隐隐感到有些不适,不禁两颊飞红起来,勉强点了点头道:“壮士可否先让奴家穿上衣服?” 殷禹顿时尴尬不已,忙收起匕首,连说几声恕罪,便转身退到一旁,面朝墙壁。 接着便听见身后传来滴答滴答的一阵水声,又有脚步踩在地面的声音。 殷禹虽然目不能视,但他的头脑中已经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了一副美人出浴的旖旎风光。加上刚才自己的一些切身观察,更使得这画面愈加清晰了。 一时间,他的双腿不由地绷直,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的。 连喘了几口大气,才稍稍平复了心中的躁动。 还当殷禹浮想联翩之际,只听身后的俏寡妇低声道:“可以转过来了。” 他依言转了过去,定睛一看,却直接呆立当场。 第22章 不赐丝甜 只见那俏寡妇将微湿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了左肩上,长长的睫毛已被洗澡水的热气打湿,连带着那双剪水双眸都带了一层雾气,脸蛋红扑扑的。 身上只是简单披了件外衣,飘飘然有飞仙之感。 殷禹见此情景,早已呆立当场,口不能言。 “咳咳!” 俏寡妇不得不故意咳嗽了几声,殷禹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收敛心神,尴尬地笑道:“今晚实在是事出有因,并非有意擅闯贵府,还望……哈还望夫人恕罪。” 他望着眼前这名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妇,一时晃神,差点要喊她做姑娘。 那俏寡妇飞快看了他一眼,略低下头,有些害羞地说道:“多亏壮士刚才出手相救,否则奴已经性命不保。” 说着欠了欠身。 殷禹赶忙道:“哪里哪里。” 两人又一时沉默无言,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殷禹只好先开口续道:“不知道今晚能否在贵府暂住一宿?在下发誓,一到天亮等坊门开了,即刻就走。绝不让人发现,影响了夫人的名声。” 那俏寡妇略蹙了蹙眉,不置可否。 毕竟对古代的女子来说要留一个陌生男子在家住宿,实在是件胆大包天的事。更何况她还是名寡妇,就更惹人闲话了。 俏寡妇低头细想着,既担心自己的名节与清白,又害怕贸然拒绝万一惹恼了殷禹,更添杀身之祸,一时间不免有些犹豫起来。 忽然,她眼角余光瞥见了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那个陈公子,心想今夜若不是有眼前这人相救,自己不说名节难保,恐怕连命都丢了也不一定。 若他也像这姓陈的一样是个禽兽,现在孤男寡女的他早已经发作了,又何必费这么一番唇舌呢。 又举目打量,发觉殷禹虽然身穿夜行衣,行藏诡秘,但站姿挺拔,仪容不凡,一点没有畏畏缩缩的小毛贼的样子。 于是,她的心中更坚定了几分,便说道:“那就委屈壮士在这屋子里休息片刻吧。等到天亮速速离开才好,不是奴要赶壮士,只是丫头们每日一早就要进屋来伺候服侍,奴担心他们撞见了壮士,一不小心声扬出去反给壮士招惹麻烦。” 殷禹听她说的有情有理,不卑不亢,心中不禁一动,又盯着她的俏脸细细看了一遍,嘴中连连称是。 俏寡妇被殷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闪躲着目光。又低头刚好看到那陈公子,犹豫着说道:“他要是等会醒来该怎么办?” 殷禹微笑道:“夫人放心,我刚才那一下下去就算是个壮汉也要个把时辰才能恢复,保准这小子像头老母猪一样昏睡到天亮。就算醒了,还有我在旁边看着他那,夫人放心去休息吧。” 俏寡妇本是出自书香门第,家教甚严,平时连男人的面都少见,更别说听过这样的粗话了。 然而她见殷禹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说话时自带一股潇洒气质,连带着这些粗话也变得有趣起来,因此不禁掩嘴偷笑。 旋即又想起他毕竟是个外人,便赶忙收敛笑容,嘱咐了一句就转身走进了左边的厢房里,把门关上。 殷禹见佳人离去,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面对这俏寡妇的时候会比自己刚才进谢府做贼时还要紧张。最后只能把它归结在自己做贼心虚之上。 收起心思后,殷禹不禁往这屋子四周打量了一番,此刻屋内仍烧着几根蜡烛。 只见这屋子原来是个套房的格局,卧室单独隔开,放在左边。 对着正门的就是会客的大厅,而房间右侧则是主人日常洗漱的地方,用一扇翠石屏风隔开了,也就是他目前所站的地方。 殷禹看了一圈后,不禁摇头苦笑,心想:“这连个让人躺下休息的小床都没有,看来是只能坐一夜了。” 好在他入伍多年,什么困难没见识过,别说是没有床了,就是比这再艰苦百倍的条件下他都有办法入睡,更何况这样的一个整洁干净的屋子那。 于是殷禹干脆盘腿坐到地上,闭上双眼,开始静静养神,一时间屋里陷入了沉寂之中,无声无息。 夜晚和时间就这么悄悄地流逝着,而那个陈公子果然像殷禹所说的一样,一直昏睡直到天光乍破,雄鸡唱晓。 殷禹闻声,才睁开了朦胧的双眼,伸了个腰,转头看向屋外。 此时,透过窗户已经能看到外头一层淡淡的光晕。 然而还没等他起身,只见里屋那边忽然吱吖一声打开了门,俏寡妇手持烛台已经穿戴整齐,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 殷禹没想到她会起的这么早,赶忙起身打了声招呼。俏寡妇望着他微笑示意,一脸说不出的疲倦,看起来似乎昨晚睡得不好。 原来昨晚俏寡妇躺到床上后,心里始终牵挂着屋外的殷禹。 自丈夫死后,这屋子还是首次有男人居住,不免有些不适应。况且她对殷禹的身份来历又一无所知,虽然看他样子正派,但始终还是悬了颗心。 于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足足熬到了天亮,失眠了整晚。 殷禹看她脸色不好,还以为是她今天起得太早的缘故,便有些歉意道:“这次多亏了夫人相助,天已经亮了,在下就不多打扰了。” 说着,便把还躺在一边昏睡的陈公子拉了起来,抗在肩上,道:“他就由我带走吧,夫人放心,保证不会让人看到。” 俏寡妇刚刚还在忧虑该如何处置这陈公子才好,没想到殷禹已经先她一步替她想好了解决办法,不禁对他大生好感,笑道:“那奴这里就谢过壮士了。你出了门往右走到头,再往左拐,一路顺着小道走过去就是我家后门,那里大清早的人少。” 殷禹听了点了点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来,笑道:“夫人恐怕还不知道你家有个更隐蔽的出口吧。” 俏寡妇不禁一脸的疑惑,于是殷禹便把自己昨晚是如何从那狗洞中钻入的一节故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俏寡妇听后果然目瞪口呆,有些惊慌道:“原来如此!我就说陈公子他又不会武功,是怎么翻进来的,肯定也是从那个破洞里钻进来的。” 殷禹道:“夫人还是尽快找个工匠把洞口修好,否则让那些街边上的地痞无赖知道了,才真的危险哩。” 俏寡妇没想到这个和自己素昧平生的男人竟然会对自己如此关心,这是她自守寡以来首次感到了别人的关怀,霎时间一股暖流淌过她的心头。 她见殷禹转身要走,不禁脱口道:“等一等!” 殷禹回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只见俏寡妇进了里屋,翻箱倒柜的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不多时便走了出来,手里已经拿着一套男子衣服。 她略带害羞地看了殷禹一眼,说道:“这是先夫的衣服。壮士要是不嫌弃就换上吧,否则穿着这身出门,恐怕太招人注目了。” 说着,伸手将衣服递了过来。 殷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那一身夜行服,可不就像个明目张胆的不法分子嘛。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萍水相逢的俏寡妇竟会替自己考虑的如此周全,心中也是大为感动。 于是道了声谢,接过衣服,正要换的时候才猛地想起有些不方便,于是苦笑地看了一眼俏寡妇。 只见俏寡妇低头一笑,显然是心中会意,随即转身回到里屋又把门关上了。 片刻之后,殷禹在屏风之后终于换好了衣服。 只是这衣服对他的体型身材来说实在小了些,穿起来好像后世的紧身衣似的,他都怕自己随便一个大动作就把衣服崩开个口子。 殷禹又望着里屋的房门,见它仍然紧闭。 本来还想去跟那俏夫人道别,又忽然想到自己已经打扰多时,待会下人醒了反而给她添上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他将那姓陈的一把抱起抗在肩上,轻开了大门照着之前俏寡妇的指示无惊无险地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此时天才蒙蒙亮,街上仍是空无一人。因此殷禹扛着那陈公子连穿过几条街,绕过了几条巷都没被人发现。 一直到了某个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儿的小巷子里时,才把那陈公子放下。 殷禹正要转身离开时,忽然想到这姓陈的长得人模人样,却是个衣冠禽兽,老子不教训教训他,怎么对得起那俏夫人的救命之恩。 正想把他叫醒时,忽然腹下感到一股暖意,不由得嘿嘿笑道:“也不知道你小子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一大早就有本少爷来伺候你茶水喝。” 殷禹自言自语地说着。 一泄如注,姓陈的公子照单全收。 殷禹坏笑着边说道:“得亏老子身体健康,没有三高,要不还能给你点甜头尝尝。” 陈公子被这股热水一激,骤然惊醒,猛地睁开睡眼,坐了起来。 一时间还没看清楚周围的情况,只觉得脸上烫烫的,嘴里咸咸的。 等他抹了把脸才终于看清了眼前原来站了个人。同时闻了闻手心,一阵反胃干呕,怒骂道:“什么东西!呸呸呸……” 不住地张着嘴巴往外吐口水。 此时,殷禹的蓄水池也正好排空。 那陈公子抬头一看,早已经气的浑身发抖,紫涨了脸,扶着墙止不住地干呕,眼睛都快迸出火来,颤抖着右手怒指殷禹道:“你!你你!你!” 他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殷禹却轻蔑一笑,一脚踩在了他右耳边的墙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说道:“你什么你!你给老子听好了,以后要再敢去骚扰……打扰夫人,我可就不是喂你喝了。直接把你扒光了吊树上灌你一桶的马尿,你信不信!” 他说到一半时才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那俏寡妇叫什么名字,好在这姓陈也早已被他气的头昏脑涨没有留意到。 “你是谁!” 陈公子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但和刚才相比已经有些底气不足,显然是被殷禹刚才的一番恫吓吓住了。 殷禹也不回答,往左右看了看,捡起地上的一根两指粗的小树枝,用自己的食指、中指夹住,微微用力,只见那根小树枝直接应声而断。 这一手功夫着实把那陈公子吓得不轻,再看向殷禹的眼神不禁充满了畏惧。 殷禹也不再说什么,只淡淡地冷哼一声,转头离去。 从那天起,这陈公子果然没再敢去骚扰俏寡妇,回到家里家人见了他的这副狼狈模样问起来,也是一言不发,甚至还生了一场大病,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第23章 蓬莱宝会 开市鼓敲过三百下后,西市市场的大门又在崭新的一天中缓缓开启,顿时人头攒动像潮水般涌了进去。 香味来酒铺的门口,莉娜和玲珑两姐妹早早就已经开门营业,两人此刻站在门口张望,面色焦虑,好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姐,你说他不会被抓了吧?”玲珑小声地嘀咕着。 莉娜闻言,不禁皱了皱眉,正想安慰她几句时,忽然像见鬼似的拉过玲珑的衣袖。 只见那个“讨厌鬼”殷禹已经一脸笑嘻嘻地出现在她们面前,笑道:“两位姑娘站在这里该不是在挑选如意郎君吧。可否先招呼小弟吃顿饭,已经饿了一个上午了。” 说着,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玲珑见他平安归来,早已喜不自禁,微嗔道:“你这人真讨厌,明明是我和姐姐担心了你一晚上,你还说这种话。” “谁担心他了!”莉娜急忙辩解道,脸颊却不禁微微泛红。再看向殷禹,脸色凝重起来,关切道:“怎么样?” 殷禹耸了耸肩:“幸不辱命。” 两姐妹的脸上顿时绽开了花,她们虽然见过殷禹的身手,可对他能从家将护院无数的谢府里盗出宝贝来,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甚至只求他能平安归来就好。如今听到他亲口承认这一喜讯,好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 玲珑立马拉着殷禹进入铺子,让他稍等片刻,自己又跑到后厨忙活去了。莉娜则陪坐在他的对面,有些激动地说道:“那东西现在是否就在你身上?” 一脸无比好奇的样子。毕竟像水真珠这样的进贡之宝,平日里恐怕连那些所谓的王公大臣也无缘得见,更何况一介平民百姓那。 殷禹正想取笑她太过心急,连让人吃口饭都等不了时,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娇叱:“殷禹!你这个人真不守信用!” 殷禹和莉娜两人便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原来正是那个波斯少女塔雅。 她不知道何时已驾临酒铺门口,只见她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双手叉腰骂道:“不是说好在延寿坊门口见面吗?为什么失约!” 这是两人昨天商量好的计划,只要宝珠到手,等天一亮坊门开了,便在延寿坊门口想见,届时塔雅便会引荐殷禹去见孙半城。 然而今天一早塔雅就到了延寿坊门口,直等到中午都迟迟不见殷禹的踪影,犹豫之下才会来香味来碰碰运气。 殷禹故作惊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来是延寿坊,我竟然记成了延康坊,难怪等了你半天都不见影子。” 此时,莉娜的眼睛已经在两人身上溜溜转了一圈,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于是起身让坐,自己跑到门口招呼客人去了,好留给两人单独交谈的机会。 塔雅待莉娜走后,又将信将疑地看了殷禹一眼,脸上的冰容稍解,转而压低声音问道:“好,这事就算了。那东西现在是否在你身上?” 殷禹差点为之笑喷,前后不过片刻的功夫,莉娜和塔雅两人竟向他问了同一问题。自己一时间竟成了美人堆里的香饽饽,想来也是有趣。 他不禁莞尔一笑道:“塔雅姑娘怎么知道我已经成功盗宝?” “废话!你要没拿到手,还能这样大模大样地安心坐在这里吗?”塔雅白了个眼。 谁知殷禹却一脸无奈地摊了摊手,苦笑道:“这次确实是老马失蹄,谢府守备森严,根本找不到机会……” 他话没说完,塔雅已怒叱道:“不可能!昨晚.......” 话才说到一半,又急忙止住。略带惊慌地看向殷禹,才发现后者也正凝神观察着她。 只见殷禹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道:“塔雅姑娘对谢府昨晚发生的事似乎很了解。” 塔雅闻言,立时面罩寒霜,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她的这一出人意表的反应直接打的殷禹一个措手不及。刚才他之所以扯谎,只是为了想试探试探塔雅。 全因为昨晚在谢府的盗宝以及暴露行藏一系列事情都太过诡异了。 像书房中的复壁暗格这样隐蔽的机关,就算是自己的亲儿子也未必会告诉。更何况一介外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除非塔雅本人也同样对这颗水真珠早有觊觎之心,一直暗中打探它的藏身之处。 另一件事则是明明昨晚自己手脚利落,一路小心谨慎,绝无可能被人发现的道理。 可那帮谢府家将就好像提前得到风声,在外面埋伏多时的样子,只等自己刚一盗宝成功便立时现身围堵,好来个人赃俱获。 而最最可疑的一点就是,昨晚谢府失窃,且是这么重要的无价之宝。可昨晚却没有一个人去报官。 累得殷禹担心了整晚,就怕突然有捕快搜查过来。然而一夜过去,却不见丝毫的动静。 包括天亮后,他还曾大胆地走到谢府门口附近看了看,全府上下仍是那么地平静,一点异样没有,实在令人疑惑不解。 如此多的疑点加起来后,怎么让殷禹不对这名神秘的波斯少女有所怀疑,继而对她“好心”帮助自己的目的加以猜测。这才有了刚才的试探。 只是没想到她的脾气如此火爆,连辩解一句都不肯,直接掉头就走。 殷禹只好赶忙起身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正想开口说句软话。谁想塔雅顺势转身,左手闪出,照着他脖颈处已一掌劈来。 她原本就功夫不弱,加上这一掌又是骤然发难,让人始料未及。饶是殷禹平日里训练有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玉掌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完全是靠着肌肉记忆,硬生生地止住步势,人往后仰,来了个倒挂靴,才堪堪躲过这可能致命的一击。 可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塔雅的指甲犹如锋利快刀,一下划破了殷禹下巴,留下了寸许血痕。 塔雅见了不禁微微一怔,停止了后招。她刚才是含怒出手,没有考虑后果,如今见了殷禹受伤,顿时有些后悔。 殷禹却是顺势把手一松,退后一步,笑道:“刚才是小弟说错了话,姑娘这一掌打得真好。” 塔雅本还要发火,可见了殷禹这嬉皮笑脸的模样,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发作了。 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人,被女人打了还能不恼不怒,淡然处之。因此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异样的感受。 另一边的殷禹倒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里想了这么多事。只好见招拆招,续道:“塔雅姑娘打也打了,现在是否可以坐下谈谈。” 哪知道这一句又把塔雅的火爆脾气点着了,只见她杏目一瞪,气呼呼道:“你还有心思坐?再不快去,蓬莱宝会都要结束了!” 殷禹不禁愣了愣,脱口道:“蓬莱宝会?” ※※※ 正午的太阳高照,延寿坊的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中,有着两名身穿黑袍、黑布蒙面的神秘人斗折穿行。 只听其中一名身材娇小者对同伴道:“记住了,等会就跟在我后面,不要出声。” 身边那名高大黑衣人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暗叹道:“谁想得到长安城里的这帮顶级富商竟然会云集在这样的地方,举行什么斗宝大会。” 这两人自然是殷禹和塔雅。 两人起身离开香味来后,塔雅便在路上详细告知了自己接下来准备引出孙半城的办法,原来不是寻常的上门拜帖,而正是来参加这场所谓的蓬莱宝会。 关于“蓬莱宝会”这四个字,殷禹还是头回听说,免不得又要向这波斯少女请教。 于是,塔雅又从头向他详细解释了一番。 原来往返于西域和大唐之间进行大宗贸易的胡商们,早已凭借自己过人的眼光和灵敏的商业嗅觉,在两地之间大肆掘金,大发横财,积累的财富几十上百代可能都用不完。 然而人一旦解决了温饱问题后,就会转而去追寻更高的精神享受和刺激。 对于商人来说也同样如此,一件人无我有的稀世珍宝就是刺激他们神经的无上春药。 而拥有了这样的宝贝后,却不能在人前显摆卖弄,就犹如锦衣夜行般憋屈。 于是在这样的心理作用下,在这帮顶级富商之间便催生出了名为“蓬莱宝会”的交流聚会。 目的除了向他人展示自己的非凡收藏外,还可以借此机会搜罗到其他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宝。 两方拥有者一旦看对了眼,就可以当场交换。 因此,能在这蓬莱宝会中参展的宝贝,随便拿一件出去到外面都绝对是价值连城。再加上它的拥有者非富即贵,这帮人最怕的不是货比货,而是不识货。 假若来了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小角色,吵吵闹闹的弄得跟街头卖艺似的,还不如不办。 如此种种原因,这蓬莱宝会的参会嘉宾名额便被严格控制在了三十人左右。只有受到主办方邀请的富商才有资格参加。 当殷禹得知这一信息后,再看向塔雅的眼神不禁变了变。 他之前虽然猜测过这丫头的家世背景非同凡响,可没想到实力竟然会强大到有资格参加这样的盛会。 可想而知她爹爹的财力即便在这富商云集的长安城里也绝对是排的上号的。 “这么说孙半城也会来参加这次的蓬莱宝会?”殷禹问道。 “这是自然,他身为长安首富,若是他都没资格参加,谁还有资格?”塔雅道。 殷禹点了点头,“原来你之前说的借花献佛的办法,就是指这个蓬莱宝会。” 塔雅浅笑道:“不错,只要他一出现,见了这件上清珠,自然会想尽办法地找上你。到时候你再把自己的难处和他一说,便有希望可以解决了。” 殷禹闻言开怀一笑,只是没等他高兴太久,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后背直接惊出一身冷汗,低声道:“那个谢赫德该不会也在受邀之列吧?” 这一猜测确实让人头皮发麻。 试想看待会要是贸贸然把上清珠拿出来亮相,而这宝物的正主谢赫德却突然跳出来,抓住自己高喊抓贼的话,不仅如意算盘全部落空,更要被抓进大牢去论处。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塔雅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难怪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贼心虚。我还以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哩。” 殷禹尴尬一笑,见她没有丝毫惊慌之色,便隐约猜到她肯定早有主意。 只听塔雅续道:“算你走运,那个姓谢的近段时间返回西域了,人不在长安,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殷禹闻言不由地暗松口气。同时明白了为什么今早打听了一圈的消息,都没听见有人说谢府报官抓贼的。 原来是这个谢赫德不在家。如此一来,家中的仆人虽然知道昨晚府中进了贼,却肯定不知道丢失了什么东西,因此才无从报官的。 毕竟那个墙洞的秘密下人又怎么会知道呢,更别说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了。 殷禹还犹自庆幸时,塔雅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不禁转头一看,那是一所宅院的后门。 塔雅向殷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用食指有节奏地轻扣门扉。 第24章 吹牛比赛 片刻过后,只见那道有些残破的大门往左右两边徐徐开启,两个身穿统一白色劲服,腰别长刀的高大汉子好像两尊门神似的站立在门后,挡住了往里的所有视线。 他们锐利的目光在殷禹和塔雅两人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回。 塔雅像是见怪不怪似的,从袖口中抽出一封泥金书写的帖子递了过去。 其中一位护卫检视过后,冲另一同伴点了点头,两人便分开两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塔雅当即轻车熟路地领头踏入门中,殷禹遵照刚才的嘱咐不敢出声,紧紧地跟在了她的后面,进门后才发觉其中确实大有乾坤。 只见整个后院除了一座宽敞的大屋子率先映入眼帘外,左右两边便是些枯树败草,一派萧条景象,像是很久没人居住的样子。 然而,在殷禹的目光环视一圈后,凭借着他那训练多年的侦查触觉,当即就发现在这间房子屋顶、树上等隐蔽角落中,竟然暗暗潜伏着十数道极为隐蔽的目光。 在他和塔雅踏入院中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这群监视者锁定了。 此时,塔雅忽然放慢脚步,靠近殷禹身边低声道:“别慌张,这些都是本次蓬莱宝会的护卫。” 殷禹闻言不禁心下一懔,暗想道:“这帮人的隐藏功夫就算放在部队里也可以算是一流水平了,这个主办者竟然能一下找来十几个这么多,可见他的财力确实非同一般。如果有哪个不长眼的想在这里杀人越货,恐怕要把自己的命先丢了。” 殷禹自问以他的身手要想在这帮护卫的围攻下全身而退也是极为困难的,更别说带着沉重的宝物了。 因此,对于接下来的这场所谓蓬莱宝会顿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好奇。 两人走到那大房子的门口前停下后,由塔雅率先推门而入,殷禹紧跟在后。 刚一进门,只见屋内漆黑一片,一点光都没有,殷禹还正纳闷那,便发觉身后吱吖一声,大门似乎被人给带上了。 而当那大门紧闭的瞬间,屋内几乎是同时,倏忽亮起了两盏灯火,由大门的左右两边像一条火蛇似的朝前飞速蔓延,饶了一个圆圈,直烧到挂在屋子正中央的那盏油灯处才停下。 片刻间,将整个屋子照的像白昼般通亮。 殷禹的眼睛在这一暗一亮间不禁快速眨了眨,片刻后才适应。 这时他才看清了,原来这从外部看来毫不起眼的破屋子,内部竟然足有普通屋子的四五间那么阔,且地面向下掘了三四丈的深度,共分为四层,每一层均呈圆形结构,一层比一层窄,整体呈一个倒圆锥形,最底下是一座方台,四四方方的,四角各有一根火柱,烧的通亮。 殷禹细细观察着眼前所见的这一切,完成被震撼到了。 这样巧妙的机关设计,这样宽阔的场地建造,即便放在后世也绝对属于耗时耗力的大工程,这要没有非凡的财力恐怕连想都不敢想,更别说造出来了。 由此,他不禁对这场蓬莱宝会的举办者和参会者们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此时,从最底下数起的一、二层位置已经零零落落坐了十几拨人,每一拨人或三人或两人坐着,有的身着华服,也有的像他们一样穿着一袭黑袍,因为某些原因故意隐藏了身份。 塔雅步下阶梯后,在第三层找了个位置坐下,殷禹便只好跟着坐在她的旁边。 坐下后,他忍不住又往左右两边看了看,发现只有另外的两拨人和他们一样选了这第三层的座位。 从地理位置上讲,这第三层的座位离大门的出口较近,离最底下明显是宝物展示台的那座方台比较远。 因此,殷禹对于塔雅挑选了这么一个位置不免感到有些奇怪,心想:“如果从观赏的角度出发,这里绝不是一个理想的位置,倒是一旦有什么突发情况,夺门而出是最快的。” 如此想着,不免背后冒出一阵冷汗。难不成今天的这场蓬莱宝会会有人来捣乱?塔雅这丫头是为自己留了后路? 他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塔雅低声道:“别到处乱看,这里四周都有人监视,举止太怪的话会被他们注意到。” 她仿佛猜到殷禹刚才心中所想似的,又续道:“这里虽然离展台远了点,但不容易被人留意,底下那帮人是常来的熟客,我们就是穿上这身黑袍也很容易会被他们认出来。” 殷禹心道原来如此。同时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初见塔雅时便觉得她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感。 现在他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丫头打小就出入这样的地方,心智、见识自然超出同龄人许多了。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陆陆续续又进来了两三对嘉宾。 每一次开门时,场地内的灯火都会瞬间熄灭,等门关上后则像刚才一样复燃。 这样的机关设计可以保证无论是谁闯进来,都会有一阵子的视线适应期。换言之,即便是真的有江洋大盗光顾,也没法儿立即动手。 而这场地光是在灯火照明上就已经如此大费周章,可想而知肯定还有其他的应急逃生设置。 如此两者结合,一旦遭遇险情,这些机关可保证在场的所有人安然无恙,顺利逃生。 如此高明的机关布置与周到用心,足可见举办者的心思之细腻和超卓的财力了。 随着场地中所有灯烛又一次无预警地熄灭,同时入口处响起的轻微落闩声,殷禹福至心灵,暗道这场所谓的蓬莱宝会终于要开始了。 只见漆黑一片的空间中,突然从顶部渐次洒下五道明亮的光线,刚好照在底下的展台四周,将其团团围住,一时间令在场众人均有些不大适应。 殷禹因坐在第三层的缘故,眼睛倒还好受些,勉强眯着眼抬头看去,只见原本黑布隆冬的屋顶突然洞开了五道口子,太阳光就是从中射入了屋内。 以自然光代替光度有限的烛火自然要好得多,同时这五道阳光只照在展台边上,可以保证将众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集中过来,不至错过稀世珍宝,真可谓一举两得。 殷禹不得不再次为这巧妙的机关设计所叹服。 同时他又注意到,在场的嘉宾中只有自己在抬头看个不停,其他人均表现的十分淡然,看样子早已经是见怪不怪。 在这一堆的古人之中,没想到自己反而成了乡巴佬。 殷禹想到这点不禁摇头苦笑自嘲。正当此时,底下的展台上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铜锣声,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那座四方的展台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位干瘦的老年人,须发皆白,身材有些佝偻,他穿了一件朴素的白袍,头戴黑色幞头,细长的眼睛中透着股冷静与精明。 只听他朗声笑道:“欢迎欢迎!欢迎各位又大驾光临此次的蓬莱宝会,老朽谨代表敝主人向各位致谢了。” 殷禹还正自疑惑,塔雅已开口解释道:“这人叫俞叟,历来的蓬莱宝会都是由他主持的。你别看他这副模样,要论鉴识方面的眼力,在整个长安城中能超过他的恐怕不会超出三个人。” 殷禹听了不由地暗暗咋舌。有这样大本事的一流人物竟然都能被请动做主持,这场蓬莱宝会的举办者到底有着怎样的实力呢? 他愈发好奇了。 俞叟说了几句场面话后,顿了顿又道:“诸位时间宝贵,我也就不多耽误大家的工夫了。现在,我宣布本次蓬莱宝会正式开始!” 他话音刚落,只见屋顶的五道透光口子忽然像风扇般转动起来,光线立时变暗,最后全部消失。 旋即,正对着展台上方的那一部分屋顶,就好像日全食褪去似的,逐渐打开,最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形洞口,阳光由外射入,投在展台中央。 俞叟身处其中,沐浴着明亮的光线,好像后世的追光灯一样,显得他格外的引人注目。 俞叟道:“我们仍是照老规矩,按请帖上的编号依次上台展示各位的珍宝。下面,我们先请上第一位贵客上台展示。” 他话一说完,只见第二层的某个中等身材的黑衣人站了起来,缓缓走向了底下的展台。他全身被一身黑袍所罩着,脸上蒙着黑布,唯一能看出的只有个子的高低。 塔雅低声向殷禹介绍道:“这人叫尹啸迪,是东市聚宝斋的老板。” 殷禹讶道:“这你都看得出来?” 塔雅冷笑道:“这有什么,够资格来参加宝会的来来去去就这些人,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穿着黑袍不过是他们自欺欺人罢了。” 殷禹闻言,脱口道:“那底下谁是孙半城?” 塔雅道:“就是那个。”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 殷禹顺其所指瞧去,原来是第一层座位的一个高大人物,然而受光线影响,只模糊看到了一个背影,大概正值壮年,身穿一件猩红长袍,领口隐隐露出金丝和紫色内衣来。 殷禹忍不住又看了两遍。要知道,他此行的目的纯粹是为了引出这个孙半城来,否则谁有兴趣大费周章地来参加这个什么鸟会。 而底下,尹啸迪此时正好已走上展台,面对众人作了作揖,随即从黑袍之中拿出了一个精致盒子,放到了一旁的玄武岩柱上,将其打开。 只见里面放着的赫然是一颗不规则的如婴儿拳头大小的石头,整体呈乳白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阳光照射的缘故,乍看之下通身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此物甫一亮相,在场中有识货的行家已经低声惊呼道:“佛舍利!” 尹啸迪操着一把厚实的嗓音,冲着众人说道:“各位,此物就不需要兄弟我再多介绍了吧,正是天竺国的佛教秘宝佛舍利。是兄弟我今年从一个天竺商人手里购得的,至于他是怎么得到的,恕兄弟不方便透露了。” 一旁的俞叟点了点头,笑道:“来历不说也无妨,这本就是蓬莱宝会的规矩。只是不知道这佛舍利有何特殊?它虽是佛教至宝,可对于老朽这种凡夫俗子来说,还不如一顿全羊宴来的实际。哈哈,各位勿要见笑。” 他的话立即引得在场嘉宾发出了阵阵笑声。 尹啸迪心知这是俞叟为活跃现场气氛所开的玩笑,因此也不恼怒,笑道:“那个天竺商人告诉兄弟,他们的佛祖是保佑众生的,不管你信不信教,都一视同等。起初我是不大信的,不过汉人有句话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自兄弟得宝后,便把这颗佛舍利随身携带,虽然没见过什么佛祖显灵,倒也是平平安安。 直到两个月前我去了趟扬州,来回走的都是水路。去的时候是一帆风顺,可回来的时候谁想到却遇到了大麻烦。一天夜里,船舱底部突然破了个大窟窿,大口大口地就往船舱里灌水,那时候是深更半夜,伸手不见五指呀,更何况还是在运河里,能跑哪儿去。眼看着就要整条船沉进河里,全船人给鱼当饵食了。这时候,一直放在兄弟怀里的这颗佛舍利突然发出一阵白光,自己就从衣服里飞了出来,往那大窟窿上绕了一圈,没想到那破了的舱底立即恢复完好。这才救了我们一船人的性命。” 他的描述绘声绘色,引得在场嘉宾都听入了迷,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惊叹连连。 塔雅却有些不屑地冷哼一声,低声向殷禹说道:“这人最会夸大其词了,他的话你信一半都嫌多。咦!你这是什么表情?” 她转头时才发现殷禹神色古怪,同时听他喃喃自语道:“敢情这是吹牛皮大会呀。” 第25章 神灯大盗 塔雅一脸好奇地问道:“什么叫吹牛皮?” 殷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勉强解释道:“额……就是说大话,讲故事。” 塔雅哦地一声,恍然有所悟的样子,点点头道:“来这里斗宝的都要说说发生在这件宝贝上的故事,如果只是单纯展览的话,会失去很多关注。” 殷禹闻言,不禁脱口问道:“那我们的故事是什么?” 话刚出口,谁知塔雅噗呲地轻笑一声,带点戏谑味儿笑道:“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要上去斗宝,这可得全赖殷爷你了。” 她尽管黑纱遮面,但殷禹透过她的眼睛仍看出了其嘴角那一丝狡黠的笑意。暗道:“他娘的,老子小学讲故事大赛得的是倒数第二名,要不是倒数第一的那小胖子拉稀才讲了一半,我就得垫底。这不是要我丢人现眼吗?” 此时,第二位斗宝者已经上台,他四十出头的年纪,是个汉人,肤色偏黑留着短髭,穿一件简单的黄色长袍,身材较第一名的尹啸迪要高大些。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身边还跟了一位自己的同伴,身材瘦小,一身黑袍罩着。 只听他说道:“今天诸位的珍宝或许比鄙人的贵重,比鄙人的来历不凡,但鄙人可以肯定的是绝没有它来的漂亮。” 观赏台上的众人闻言,有的直接发笑,一副不以为然的意思,有的则相互交谈示意。 那黄袍商人也不在意,只见他忽然将身边同伴的黑袍一扯,露出的赫然是一名年轻的美貌女子,做舞女打扮,露着两条莲藕似的雪白胳膊,细腰只堪堪一握,让人不禁垂涎三尺。 细看下才发现她的面孔虽然近似汉人,可在眉眼、鼻梁上又有着些许不同。 尤其是服装、发饰和妆容与汉人的不同处就更加明显了,看起来像是来自外国的。 这一件所谓的“珍宝”的出现顿时引起在场众人的一片惊呼,他们纷纷把头伸出,恨不得凑到面前看得更清楚些。 塔雅见了这“珍宝”后也不禁惊讶一声,道:“这个仁樊倒是有点手段,竟然能弄到新罗舞女。” 殷禹皱了皱眉道:“活人也可以算是珍宝吗?” 塔雅以一种极自然的语气说道:“当然,这种新罗舞女本来就是供人玩赏的货物,又因为去新罗的航船来回耗时久,风险大,因此这类舞女在长安城里一直属于有价无市,很抢手哩。” 蓬莱宝会进行到此刻,殷禹终于震惊了。他虽然早知道古代的一些陋习,但当他真正看到这种活人买卖时,心灵上还是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冲击。 这时,只听那个仁樊随口吩咐道:“来,让诸位贵宾见识见识你的本事,别给我丢脸,知道吗?” 最后一句语气冰冷,带着点威胁的口吻。 那新罗舞女点点头,双臂一张往展台饶了一圈,又回到中心站定,随即莲步轻移,玉臂舒展,在没有任何音乐的伴奏下,在这寂静无声的方台上自如地跳起舞来。 殷禹不懂舞蹈,更不懂古代的舞蹈,唯一称得上经验的就是之前曾看过莉娜跳的胡旋舞。 与之相比,新罗舞女此刻跳的舞蹈要舒缓得多,手臂或抬或举,脚步或挪或曲,每一下都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没有剧烈的动作,可就像在人的心脏上打鼓似的,她在举手投足间所散发的女人味,直把那些富商们的眼睛都快看红了。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殷禹。不过他自认为自己喜欢这个舞女,纯粹只是出于对“艺术”上的欣赏罢了,并不像那些富商们一样想把她据为己有。这在本质上是有极大差别的。 “咳咳!” 殷禹那无限翻飞的思绪蓦地被身旁的一声咳嗽打断。 他转头看去,发现塔雅也正看着自己,只是脸上的神色不太好,目光中更透出一股鄙夷之色。 塔雅淡淡道:“好看吗?” 殷禹还没明白过来,直接答道:“好看。” 旋即便发觉她的语气似乎不大对劲。有些像是自己当年陪女友逛街,无意中多看了其他女生两眼后被其抓包的状态。顿时有些窘迫。 塔雅冷笑一声,道:“殷爷还是好好想想待会上去该说点什么吧,否则就算孙半城肯见你,你要一问三不知的话,他恐怕也没信心买你的宝贝了。” 殷禹闻言只好尴尬地连连称是,同时对她忽然间的阴阳怪气感到纳闷不已。 当底下的新罗舞女的脚尖再度翘立至半空时,观赏台的众人立时又爆发出阵阵掌声。 而她本次的舞蹈表演也就在这掌声中落幕了。算起来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却足以让人流连忘返,回味无穷。 而另一旁的仁樊则非常识机地站出来道:“这贱奴买来时日尚浅,还未经调理,让诸位见笑了。” 说罢,又满脸得意地向观赏台上扫了一圈。 俞叟则很识趣地向他恭维一番。于是,仁樊便带着那新罗舞娘又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全程都受着其余富贾们的注目礼,可谓出尽风头。 至此,殷禹才真正明白,为何这些有钱人会热衷于参加这种所谓的斗宝大会了。 到了他们的这一阶层,金钱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数字罢了,可再多的财富也买不到一件东西,那就是被人羡慕的虚荣心。 好比一个人扛两麻袋的钱在街上走,别人不会羡慕他,只会觉得他是个暴发户,心里还要嘲笑他。 可换做是一个人随手亮出一枚价值千万的戒指时,大家就会觉得他有着非凡的品味和格调,忍不住对其射出一道羡慕嫉妒的目光。 尤其是当这目光还是来自和自己同一层次的富商们时,那宝物的主人的虚荣心就更被大大地满足了。 随后,又有几名富商上台展示,他们所带的珍宝包括了能使枯木逢春的康国光玉髓花瓶、能令尸身不腐的吐火罗金缕衣、波斯皇族专用的石国产的瑟瑟宝石和能令男子重整雄风的天竺婆罗得果等。 总之目不暇接,令观者连连拍掌称赞。 当又一位展宝的富商坐回座位后,台上的俞叟才顿了顿道:“下面有请十号贵宾上台。” 殷禹还没反应过来,亏得一旁的塔雅提醒了他一声。 于是,他只好怀揣着从未有过的紧张和害羞起身步下了看台,往那展台上走去。 这短短的几步路,绝对可以说是殷禹有生以来走过最艰难的路。 他是一个特种兵,可以冲锋陷阵、上阵杀敌,可以面对千军万马、枪林弹雨做到临危不惧。可让他上台对着别人讲话,他真的怂了,起码是真的不自在了。 可事到临头,也别无选择,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在上台站定之后,殷禹勉强挤出笑容对着众人抱了抱拳,这一象征武人的出奇举动,直接令在场的商贾们有些不解。 殷禹倒没注意到这点,深吸口气,想着死就死吧。 便先把上清珠从怀里掏了出来。因为他事先没有料到会参加这所谓的蓬莱宝会,因此也就没有特别准备什么盒子盛放,于是他干脆就将宝珠托在了自己的手掌心中,绕着展台走了一圈向众人展示。 一旁的俞叟大概也被他这出人意表的举动吸引了,不禁先开口问道:“不知道贵客所持的珍宝是何物?” 殷禹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先别问这是什么东西,且听在下说个故事。” 在场的众人虽然明白每个持宝人都会为自己的宝贝准备一个故事,或真或假,或真假参半,可从未见有人在没亮明珍宝来历之前先讲故事的。 尤其是见了殷禹手中的上清珠平平无奇,光从外貌上看不过是颗普通玉珠后,更觉得匪夷所思了,不禁对他的故事好奇起来。 殷禹扫了众人一眼,见自己这一先声夺人的策略成功后,立时信心大增,便声情并茂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遥远的国家里住着两兄弟,哥哥叫阿里巴巴,弟弟叫阿拉丁。 他们从小就失去了父亲,被母亲养大,阿拉丁因为年纪太小,成天在街头无所事事、东游西荡,有一天街上来了一个老头自称是他的叔叔……” 随着故事的渐渐展开,在场众人包括塔雅在内都惊呆了。 他们从未听过这样有趣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又充满想象,尤其是当故事中的地下宝窟、来自非洲摩洛哥的巫师、四十大盗的依次登场后,更是被吸引得连呼吸都快忘了。 这种离奇曲折,这种跌宕起伏的故事在他们的大半人生中简直闻所未闻,更是难以想象。 对于殷禹手中的珍宝到底是何物,众人早已完全忽略,甚至都没注意到它已被殷禹收入了怀中。他们目前想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恳求殷禹把这奇妙的故事说的再快一点,说的再多一点。 “……有一天,强盗们照例返回山中,进入巢穴,发现巫师的尸首不见了。经过仔细查看,还发现许多金币也没有了,大家对发生这样的事件,感到非常诧异,不知所措。首领说……” 殷禹说到此处,故意顿了顿,立时便有人着急喊道:“说什么?快说下去!” 他听着那急切恳求的声音,又环视了一圈,虽然看不清情形,但他已经能想象出众人眼中那炽热的目光,不由得暗道:“我他娘的真是个天才!这四十大盗和神灯的故事,连我这听过不知道几遍的人都要隔一段时间翻出来看一看,现在把它们加一块,还怕你们这帮没见识的土大款不上钩。” 第26章 局中设局 殷禹从容地笑了笑,道:“诸位,这故事今日就先说到这儿吧。” 观赏台上立时有人喊道:“怎么这么快?明明还没说完,怎么就结束了?” 殷禹道:“确实没有说完,不过这故事实在太长,在下一人可不敢独占这么长的时间。日后如果有缘的话,在下再把剩下半截的故事说给那个有缘人听。” 这意思便是让别人来和他做交易了。 会场里众人登时议论纷纷,他们中有人曾参加这蓬莱宝会已达十余次,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展宝人,故事说到一半却不说了。 更可恨的是,这奇妙诡谲的故事又是那样地吸引人,充满了魔力似的。 一旁的俞叟在刚才殷禹讲故事时虽然也听得如痴如醉,可他到底还记着自己今天作为主持人的身份,于是向殷禹问道:“这位贵客的故事确实精彩纷呈,可说是老朽听过的故事中最有趣的。不过,诸位今日来参加蓬莱宝会,目的都是为见宝而来,阁下似乎还未说清刚才所展示的珍宝到底是何物?” 殷禹听罢,不禁对这干瘦老头暗赞一句,他要不开口的话,自己还真不好接下去,于是答道:“好说,刚才在下所说的那故事中的神灯相信大家还有印象。神灯在下自然没有,可在神灯旁和它放在一处的正是这颗水魔珠。” “水魔珠?” 观赏台上立时又是一阵躁动。在场的这几十人可说是整个长安,甚至整个大唐中拥有最多财富的一批人,可连他们对这所谓的水魔珠竟然也是闻所未闻。 因此心中不禁大为震撼。 俞叟道:“不知道这水魔珠有何特别之处呢?刚才贵客所说的神灯能实现人的任何愿望,难道这水魔珠也有同样效果吗?” 他忍不住情绪有些激动起来,显然还沉溺在刚才的故事之中,无法自拔。 殷禹肚里暗笑这老头的幼稚天真。要是这颗珠子真能实现愿望的话,本少爷还在这里跟你们这帮奸商鬼扯什么。 心里虽是这样想的,嘴里还是郑重答道:“实在可惜,这颗水魔珠虽然也同样来自那地下宝窟,可它的法力和神灯比还是差了不少,并不能满足人的愿望。” 众人闻言,不禁一阵失望叹息。 殷禹见状,嘴角微微一笑,又从怀里掏出了宝珠,举在半空中接口道:“可这水魔珠实实在在的还有一个功效。那就是能在千里荒漠中找到绿洲水源!不瞒诸位,在下早年因中原战乱的缘故跟随家父去了西域,也是在一年多前才重返中原。当时我们的驼队在半路中遇到了一场大风沙,我们的水袋都被风沙刮跑了。 一行数十人连一口水都没有,要看就要渴死在大漠时,在下所带的这颗水魔珠忽然射出一道刺眼的蓝光,指向了一个方向。我们大家伙儿便顺着这个方向走去,没到半里路,不想就有一座绿洲出现在眼前,如此才救了我们全队人的性命。” 稍细心的人都能发现,殷禹的这一故事其实就是在刚才尹啸迪那“佛舍利修船舱”故事的基础上进行了改编,但却比他的更为精巧缜密。 要知道破船舱容易找,一试便知真假。可这茫茫无垠的千里沙漠一时间去哪里寻找,更别说当场检验了。 正说着,那颗上清珠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忽然发出一阵亮眼的绚丽蓝光,仿佛有生命般在回应殷禹的样子,证明他的所言非虚。 这一神奇现象,不仅是殷禹本人吓了一跳,更是让在场众人为之惊呼不已,纷纷起立探头张望个不停。 心中对于这水魔珠的神奇来历顿时信心大增。 俞叟因近水楼台的缘故,上清珠的这一神奇变化对他来说是最直接的,也是刺激最大的。像这样的奇珍异宝,他在珠宝这一行当里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见。 最后也忍不住叹息道:“这样的宝贝真是世所罕见,今日老朽不仅饱了耳福,还饱了眼福。真可谓此生足矣,哈哈……” 殷禹对此只是轻轻一笑,便从容下台,在众人如雷般的掌声中又走回了塔雅的座位旁。只是当他走上台阶,路过那孙半城的边上时,不禁偷偷地向其瞄了一眼。 只见那身穿金丝华服的孙半城,身材挺拔,毫无一般商人常见的将军肚。 因光线和距离原因,样子上看得不够真切,只是留着短髭,侧脸的轮廓分明,不像是个商人,倒像是武人更多些。 刚才在讲那“神灯和大盗”的故事时,殷禹虽然多次留意孙半城的反应,但因为距离等原因看得不太清楚。 如今近距离观察下,发觉他对自己似乎也并没有多少关注,不像其他人在自己路过时,总要转头看上几眼。 由此,殷禹心中大感疑惑,同时隐隐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当他刚坐下位置时,塔雅已低声嗔怪道:“你怎么把名字都改了?什么水魔珠。” 殷禹耸了耸肩,笑道:“水真珠这名字也太烂大街了,既然这宝物是出自宝窟之中,当然要起个配得上它的名字才行。” “什么是烂大街?” “就是……就是太普通了,随处可见,这都是我的家乡话。” 塔雅不禁讶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你也来自西域?” 殷禹肚内一阵苦笑,看来自己这所谓“西域人”的身份日后不宜再多拿出来宣讲,要不然迟早露馅。 便态度暧昧地点了点头。 塔雅恍然大悟道:“难怪我总觉得你说话行事跟一般的汉人不太一样,却说不上来。” 殷禹发觉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了许多,不禁苦笑一声,心想难道西域人也讲“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一套吗?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塔雅又问道:“你刚才说的那故事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么有趣的故事我竟然从未听人说过,肯定不是来自西域,是你们汉人的吗?” 殷禹闻言,嘴角不禁挂起一丝玩味的笑意,这问题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自己人不认识自己人。 他又不便过多解释,干脆不答,反问道:“你看那孙半城会上钩吗?我刚才路过他身边时,看他反应不大,似乎对这水魔珠兴趣一般。” 塔雅沉声道:“做生意两件事最重要,一是察言观色,另一件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如果一开始就显露出自己志在必得的话,岂不是任由对方漫天开价了。” 殷禹经她这一点拨,恍然大悟,心头的疑云顿时消散。 暗道:“确实如此。这丫头果然是家学渊源,不愧是生意场上长大的。” 塔雅顿了顿后,又悄声问道:“那伙强盗后来究竟怎么样了?”言语中透出一股强烈的好奇。 没想到殷禹却失声笑了出来,随即连连摆手道:“刚才听你解释,我只有七成把握,现在有十成了!” 接下来所展示的十来件宝贝中虽然不凡大有来头的,或神秘新奇的,但所造成的轰动和关注度都远不及殷禹的那一次。 究其原因,或许是大家还沉浸在那遥远的国度,神秘的神灯和四十大盗的幻想之中。 随着最后一名持宝者的归座,俞叟便向众人朗声笑道:“诸位,此次的蓬莱宝会举行到这里已近尾声,本次宝会所展示的珍宝真可谓是历届之最,实在让老朽大饱眼福。” 旋即又道:“按大会规矩,接下来便是休息时间,敝主人已在中堂略备酒水作为款待,老朽也就不耽误大家的宝贵时间了,请诸位贵客移步中堂。” 台上众人闻言,于是陆续起身往台下走去,穿过展台后又拾阶而上,步出了屋子往这宅子的中堂走去。 当殷禹和塔雅路过展台时,却被俞叟叫住,只见他向殷禹和蔼笑道:“这位贵客请留步,敝主人有请。” 殷禹一时搞不清状况,下意识地向塔雅看了一眼。 只见塔雅点了点头,道:“去吧,我在中堂等你。如果晚了,老地方见。”她说的老地方自然是香味来。 殷禹此刻虽然满心要去找孙半城搭讪认识,可见塔雅如此说了,也只好跟随俞叟的后面,向会场的左边侧门一路走去。 出门后是一座小庭院,过了月门,向右穿过一条长廊,两人来到了一间房间前。俞叟道:“敝主人就在里面,请。” 说罢,推开房门。殷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虽然心有疑虑,最后还是抬腿走了进去。 只是当他步入屋子后,才发觉里头竟然是空荡荡的一片,连张椅子都没有,更别说人影了,一时间疑窦丛生。 他转身正想问俞叟问明情况时,谁想他忽然把门关上。殷禹不由地吃了一惊,正怀疑是否有什么陷阱,准备破门而出时,只听屋内蓦地响起一阵爽朗笑声,道:“让贵客久等了,失礼失礼。” 殷禹闻声,猛地转回头看,吓得目瞪口呆,差点把下巴脱臼。原来屋子里不知道从哪里已经钻出个人来,更令人惊讶的是来者竟然正是殷禹此行苦心期盼结识的孙半城! 只见他仍是穿着适才在会场中的那一身金丝镶边华服,显得华贵无比。 兼且此刻屋内的光线充足,殷禹这时才看清了,原来这孙半城也是个高鼻碧眼的胡人。他站立时的挺拔身材只比殷禹矮了半个头,显得气度不凡。 殷禹仿佛做梦一样,虽然闹不清是什么情况,但已经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道:“在下……见过孙老板。” 那华服富商却摆了摆手,笑道:“阁下恐怕认错人了吧。” 殷禹不禁一时错愕,脱口道:“你不是孙半城?” 华服富商带点戏谑地笑道:“阁下昨晚已经光临过寒舍,怎么不记得了?” 殷禹闻言不禁皱了皱眉,正思索间,脑海中电光闪过,脱口道:“你是谢赫德!” 那华服商人还未开口回答,屋内已响起一道清脆的娇笑声,替他答道:“正是。” 殷禹循声偏过头去看,只见东北角打开一道暗门,从中又走出了一个人来,他定睛一看,这回彻底懵了。 来者竟然正是塔雅! 第27章 杀鸡牛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殷禹此刻满脑子都充斥着这个问题。如果这个时代有照相机的话,肯定能拍下他有生以来最滑稽的表情。一脸说不出的目瞪口呆加匪夷所思。 此时,塔雅已施施然走了过来。 她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衣服,此刻身穿一件淡紫色的半臂双翻领收腰锦衣,下穿拖地无褶裙,裙面上印着白底六边带各色花蕊的整齐图案,充满了异域风情。 对殷禹得意笑道:“你还带着这破面罩干嘛,快摘了吧。” 殷禹不由地苦笑一声,但也确实如塔雅所言,如今自己再隐藏身份已无意义,便随手揭下兜帽、黑布,露出真容。 谢赫德不禁从上到下打量了两遍,讶道:“殷兄弟果然一表人才,难怪小女对你倍加赞赏了。” “小女?” 殷禹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冲塔雅脱口道:“你们是父女俩?” 塔雅浅笑道:“不像吗?” 殷禹闻言先是一愣,旋即一股无名怒火逐渐攀上心头。 因为假若塔雅此刻没有撒谎,眼前的这个谢赫德和她真是父女的话,换言之,他殷禹之前所做的谢府盗宝到如今参加的这场蓬莱宝会,这一切全是一个圈套,自己则在其中被这俩父女狠狠地戏耍了一遍。 谢赫德似乎看穿了殷禹心中所想,略带歉意道:“实在是谢某有事相求,不得已出此下策和殷兄弟见面。” 殷禹冷笑道:“谢老板既然想见小子,说句话就是,又何必冒充孙半城,搞什么蓬莱宝会这么多花样那。” 语气中隐隐有些不满。也难怪殷禹生气,换谁被当猴子般这么戏耍一通也会心底有火。 谢赫德不愧是久经商场的大人物,涵养工夫委实不俗,只见他仍是笑吟吟道:“这冒充孙兄的主意全是小女一时顽皮,殷兄弟勿要见怪。 至于刚才那一场蓬莱宝会却是货真价实的,谢某虽然薄有家财,可一个人在这短短时间内也难以找齐这么多的奇珍异宝来凑数。至于让殷兄弟来参加此次的斗宝大会倒确实是谢某的意思,否则殷兄弟恐怕也不信谢某有能力摆平曹今明吧。” 他语气诚恳,又话里话外没有闪躲,直指主题,如此一来倒令殷禹改观不少,增添了几分好感。 殷禹见他已开诚布公,也就不拐弯抹角,直言道:“谢老板要在下帮什么忙,请直说好了。” 谢赫德道:“好!殷兄弟果然是个痛快人,那谢某也就不说那套虚话了。我在两天前听小女说遇到了一伙歹人,多亏殷兄弟相救,言语中更是对殷兄弟的身手倍加赞赏。 当时谢某就想请殷兄弟过府一叙,只是谢某所要说的这件事事关重大,实在不敢贸然决定。小女这才出主意,让殷兄弟直接闯一闯谢某的小宅,一试身手。” 殷禹顿时恍然大悟,心道难怪昨晚刚拿到上清珠后,便立即被人发现,原来是早有埋伏。 同时也想明白了,为什么盗宝之后,谢府家奴并没有去马上报官抓贼,进行搜捕,原来不是所谓的主人不在家,而是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于是冷笑道:“恐怕不是试试身手这么简单吧。昨晚塔雅姑娘布置的人马,下起手来毫不留情,分明是想置人于死地。” 谢赫德还未开口解释,塔雅已抢白道:“我要不出全力,怎么能试出殷老板的深浅呢。” 殷禹闻言,忽然一脸坏笑道:“深浅就不必试了,长短的话来日倒可以切磋一番。” 塔雅虽然心智成熟,可毕竟是个小女孩,未经人事,不懂殷禹话里的含义,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而身旁的谢赫德却干咳一声,脸上现出一抹古怪神色。 殷禹这时才后知后觉,感到一丝尴尬。想着自己今天真是吃错了药,竟然在人家老爹面前开一个小姑娘的玩笑。 他以前虽然也算大胆,可如此过分张扬的事情倒真是没做过。因此,可想而知他刚才心中的愤懑了。 一旁的谢赫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殷兄弟昨晚大发神威,实在教人惊叹。谢某到那一刻才确信你绝对能帮上谢某的这个忙。” 其实无论从年岁、资历、身份哪一方面来说,两人之间都相差的太过悬殊。可谢赫德却从一开始就称呼殷禹为兄弟,郑重相待,丝毫没有那种大富商颐指气使的嚣张跋扈的样子。 这其中虽然有求人讨好的成分在里面,但也足见他的决心与态度了,因此仍是让人好感大增。 殷禹皱了皱眉,道:“谢老板还没说到底要我帮什么忙呢?” 谢赫德道:“想让你帮忙,杀个畜生!” 殷禹听罢不禁愣了半晌。心想,谢赫德从刚才起就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没想到说到这人时竟然一反常态,此人恐怕和他有着血海深仇。 可凭借谢赫德的财力,要想要杀个人还不简单吗?只要他肯出价,不知有多少人愿意出手效劳。可如果连他都不能轻易做到的话,便知道此人非富即贵,绝不好惹。 于是谨慎问道:“这人是谁?” 哪知话刚出口,谢赫德和塔雅俩父女旋即放声笑了出来。过了片刻后,塔雅才忍着笑说道:“它不是人,是只鸡。” “鸡!” 殷禹如果不是看谢赫德从始至终态度诚恳的样子,此刻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又被塔雅这臭丫头耍弄了。 可这个答案又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便追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赫德摆摆手,道:“殷兄弟勿要见怪,谢某绝没有开玩笑。谢某想请殷兄弟除掉的正是一只大公鸡。” 殷禹见他这样说,只好耐着性子问道:“以谢老板的本事,要杀只公鸡有何难?还需要特地找上小子吗?” 谢赫德忽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郁闷之色,道:“如果是寻常人家的家禽,别说一只,就是五千只谢某也买得起,杀得起。只可惜这只畜生待的不是个好地方。” “它在哪里?” 谢赫德沉声道:“齐王府!” “李元吉?”殷禹不禁脱口而出,皱了皱眉。他没想到这只公鸡竟然和齐王李元吉这样的大人物扯上了关系。 谢赫德点了点头,道:“殷兄弟恐怕不知道,这齐王最爱的就是斗鸡。谢某家里也养了几只斗鸡供平日里玩耍,而这斗鸡一道就像宝剑一样,要时常擦拭,否则就失了锋利。 那一日,家下人照常带着谢某所养的‘铁爬犁’到城西郊外的斗鸡场上玩,没想到他是个睁眼瞎,竟然误打误撞和齐王府的下人斗上了,把齐王的那只‘神武将军’给啄死了。 那奴才哪里肯罢休,立即回府报知了齐王,没想到齐王随后便亲自带着另一只‘神威大将军’前来寻仇。家下人知道啄死的是齐王的斗鸡后,立即也差人回报了我。等我赶到时,齐王也恰好来到。谢某原以为陪几句好话,花些钱也就算了,唉。” 殷禹好奇道:“后来呢?” 谢赫德续道:“后来齐王说什么也不依,非要拉着谢某再比试一场。谢某知道了对家的身份后,哪里敢再施展全力。 只希望输他一回,息事宁人就好。谁知齐王赢了一场后,得意的紧,非要拉着谢某比第二场,且还要赔上输赢。谢某想着花钱消灾就好,于是又输了第二场。可谁想齐王还不肯放过谢某又连比了四场,且赌注一场比一场重。五场下来,共计输了五百缗。” 殷禹闻言不禁暗暗咋舌,一缗就是一千文铜钱,换言之这谢赫德一天就输了李元吉五十万。 这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可算是天文数字了,对于一般富商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亏得是谢赫德这样的顶级富豪,否则换做其他人,光这一笔钱恐怕就要砸锅卖铁来偿还了。 于是,殷禹好奇道:“既然如此,齐王的面子也算挣足了,难道还不肯罢休吗?” 谢赫德深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道:“殷兄弟说的不错。谢某原也以为此事会就此打住,哪想到齐王还是不肯罢休,还要拉着谢某较量。 谢某当时只好推说今日斗鸡疲了,改日再比,齐王没法儿,这才放过谢某。可他当场又定下了约战日子,且在临走时半开玩笑似的说了句‘若是不来,便是欺骗亲王,罪过不小呀’。谢某那时才明白,齐王是非要赢尽谢某的全部家财不可啊。” 一旁的塔雅已忍不住打断道:“这个什么齐王心胸实在狭窄!” 殷禹至此才总算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弄清了。思忖片刻后,便问道:“谢老板何不死马当活马医,放手一搏,打败那只什么狗屁将军,或许就少了后面麻烦。” 谢赫德不禁失声笑道:“死马当活马医?殷兄弟的话真是又切题又风趣。” 随即又叹道:“谢某事后也曾发狠这样想过,只可惜家养的那只‘铁爬犁’到家后便伤重难治,早已在数日前死了。其余的几只斗鸡论经验、气势、斗志、凶狠则多少逊了一筹,照我估计实在比不过齐王的那只‘神威大将军’。” 殷禹接口道:“所以你才想找人杀了那只畜生?” “不错,”谢赫德忽然眼睛一亮,道,“只是要办成这件事有两点难处。一是齐王府内戒备森严,齐王又喜欢广纳江湖好手看家护院,因此此人除了要身手高强外,还非要机智过人不可。二来此事关系亲王,干系重大,换做一般人绝不敢接,谢某也不放心,因此非要是身边的亲信不可。只可惜谢某所认识的人里面实在找不到符合以上两点要求的一流人物。” 语气忽然提高几分,又道:“好在上天怜悯谢某。那一日小女回家谈起殷兄弟,谢某便有预感你就是谢某要找的大豪杰、大侠客。加上你昨晚夜访小宅所显露的一身本事,真可谓智勇双全,谢某便知道没有找错人。” 殷禹虽然知道谢赫德此刻有心拉拢自己,可实在吃不消他的这套恭维。只好一阵苦笑,说道:“谢老板和在下也不过是初次相识,怎么就信得过我,知道我一定会帮忙?” 谢赫德仰头大笑数声,道:“谢某在生意场上多少见过些人。只见刚才殷兄弟谈起齐王时敢直呼其名,且语气中有些轻蔑,便知道你是个不畏权贵的人。 再者曾听小女说你之所以和曹今明扯上关系,纯粹是为救两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是不是?只此一点便知道你有副好心肠,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道:“殷兄弟看过今日的这场盛会,应该不会再怀疑谢某没能力帮你解决曹今明这个麻烦吧。” 殷禹直到此刻才总算见识到了这位长安城内的顶级富商的真本事。言语中有理有据,且招招切中自己的要害,让人明知要被他利用,也不得不服。 第28章 齐王密谋 夜沉如水,月上柳梢。 作为亲王宅邸的齐王府中,此时仍有不少处所烛火明亮。家仆、护卫为了保证齐王的安全,依照制定好的轮班表及路线来回在府中巡逻着。偌大的齐王府中只有偶尔吹过的寒风可畅通无阻。 可任谁也没想到,今晚府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殷禹躲藏在树丛后,一双凌厉的眼睛来回窥视着。不远处正好有一队巡逻的护卫提着灯笼走过,他在心里默数着时间,同时心中不由地佩服起谢赫德的实力来。 原来在早前,当殷禹和谢赫德达成交换协议时,原本对于此行能否成功还有些忧虑,可当谢赫德拿出了齐王府的住宅建设平面图后,他便知道此行起码有了六成的把握。 要知道谢府虽大,但仍是平民百姓之家,和王府相比实在不是一个层次。在这样一个偌大的王府里瞎闯乱撞无异于是拿性命做赌注。 等那队巡逻的护卫走远后,殷禹对这王府中的巡逻规律及队伍人数也总算有了大概了解。便悄摸摸地往另一方向掠去。 他此刻的位置正是王府的西南边偏下,是家丁及婢女居住的区域。一路往北走也就是西北侧便是膳房、鸡舍和费厩等杂事处。 然而他在绕过长廊,穿过月门后,却在分岔路口拣了东边方向一路潜行而去。 那是中堂所在的后院方向,亦即齐王李元吉及家眷们所居住的主院落。换言之,此地的防护安保最为严格,可以说是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殷禹莫不是失心疯了,竟然往这个龙潭虎穴去撞? 原来,李元吉酷爱斗鸡,甚至爱鸡如命,不止给家中的各只斗鸡分封军衔,且不让它们同一般的家禽同住,怕染了病、失了斗志。 所以干脆选了后院东侧的数间空房专门作为鸡舍,命十数名髫龄小童专司照顾,还令膳房每日单独做好新鲜鸡食特别供应。 在这王府之中真可谓鸡比人贵! 殷禹心中闪过这些从谢赫德那儿获得的情报,不禁暗暗冷笑,心道:“真是他娘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帮纨绔子弟占据了大唐的多少财富,喝着百姓的鲜血,却要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可见老天没眼。”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惊见前方一道黑影闪过。殷禹还以为自己眼花,不禁停下脚步定睛一看。 皎洁的月光之下,果然隐隐约约见到一道黑影飞速往中堂方向掠去。 而更让他感到局促的是,这人虽然一闪而过,但他的背影似乎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这人到底是谁?竟敢夜闯齐王府,他想干什么? 殷禹一脑门的问号,且见他和自己竟然是往同一方向,便更是好奇心起,急忙尾随过去。 那人在齐王府中穿屋过道,几乎毫不停滞,似乎对齐王府的建筑布局和警卫规律都极为熟悉。在守卫经过时,总能及时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角落隐蔽。 殷禹见他身手如此矫捷,心知绝非一般蟊贼,因此怕他发现,也不敢追得太近。 等那人绕过一处树植,往山石后一拐后,殷禹再追过去已然失去了他的踪影。他不由地暗叹口气,同时往四周一看,才发觉两边俱是怪石花卉,前面不远处隐见地面月光粼粼,竟然是一座池塘。 原来他在不知不觉间跟着那神秘人来到了齐王府的后花园里,那是后院边上的区域。离李元吉所居住的主院落,也就是那只“神威大将军”所住的精致鸡舍没有多远了。 殷禹虽然心中仍挂念那个神秘人及他的目的,但此刻既然已经把人跟丢了,他也就强迫着自己不再多想。 正想起步继续往前行时,忽然心生警兆,赶忙闪到旁边的山石后躲了起来。 寂静的花园之中,蓦地从左边传来一道清晰的足音,接着便是一声冷哼,道:“到底还要几时才能完成!大师自去年起便说快了,如今却是一拖再拖,莫不是在戏弄本王!” 殷禹闻言,心头一荡,在这府中敢自称本王的除了齐王李元吉外还能有谁! 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这么巧,碰到李元吉这小子半夜出来闲逛。但和他说话的又是谁那? 不多时,果然响起另一道沧桑嗓音,道:“王爷也知道非是老僧不用心,只怪那许文华实在太不像话,既贪污军饷又强抢民女,搞的百姓怨声载道,连朝廷都有耳闻。 否则有他替我们遮掩,何愁找不到活人试药。那时只要再有个半年左右,老僧可保证玄玄一心丹必能研制成功,到时朝野上下便能尽在王爷的掌控之中。” 这短短的一段话,听得山石后的殷禹心脏不住地扑通扑通猛跳。原来他听出了这个说话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原州兴平县祆教庙主费萨曼! 他不是远返西域总教了吗?怎么会出现在长安,还出现在齐王府里? 种种问题一时萦绕在殷禹脑中。且更令他震惊的是,据费萨曼刚才所言,当初的原州太守许文华原来早和李元吉等人勾结,暗中帮助他用活人炼药,企图颠覆朝廷。 如此种种耸人听闻的秘密今晚恰好被殷禹无意中撞破,教人如何不惊心动魄。 只听李元吉冷笑一声,道:“那现在到底还需要多久?” 费萨曼顿了顿道:“如今已到了炼药的最后一步,这一步非要用活人试验不可。只要王爷能找到足够多的青壮男子供老僧驱使,老僧仍有把握可在半年内制成此药。” 李元吉沉默了半晌,才淡淡道:“之前去原州新上任的许世安在旅店中离奇身亡,就已经惹得秦王那边的人怀疑。加上前几日太子还向我忽然问起祆教之事,似乎也有所察觉。 哼!他自己在东宫做的那些好事,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吗?唉,想要在他们两人眼皮子底下抓取壮丁……” 一时戛然而止,陷入了沉思之中。 费萨曼笑道:“说起这件事,还多亏了王爷当日派人来通知老僧,否则等秦王所派的密使一到,说不准还真给他查出什么蛛丝费迹来。” 殷禹在山石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当日为何会在那间破屋子里遇到大胡子安修仁。 原来他是李世民派来调查命案的,而他随后在驿馆中碰上的那帮齐王府的家奴,则是来向费萨曼通风报信。 如此也就难怪费萨曼会在他夜访祆神庙的第二天就突然关了寺庙,匆匆远走高飞了。 此时,又听费萨曼续道:“王爷有否想过,一条瘦狗好吃好喝地喂养些时日,也可以变得高大威猛起来。” 李元吉被他这一提醒,若有所悟似的,沉声道:“这主意确实不错。但不能在长安找,虽然乞丐不惹眼,但一夜间忽然不见了这么多,肯定还是会惹人怀疑的,只能往些偏僻地方去抓。” 费萨曼感慨道:“这些乞丐本就是贱命一条,何其有幸竟然能为王爷所用,他日即便是死也无憾了。” 两人的一搭一唱中,仿佛像买菜一样轻松,随随便便便把那些可怜无助的乞丐们的性命决定了。 殷禹在山石后听得不禁大皱眉头,他一时间联想起了那些无辜惨死的原州百姓,以及齐老爹、齐柔、陈品等人。 虽然他们的死并不是李元吉和费萨曼直接造成的,可听二人刚才所说,像许文华这样的狗官能长期尸位素餐,鱼肉百姓,甚至最后丧心病狂到引突厥来犯,这其中难道没有李元吉等人替他包庇掩饰的责任吗? 如此一想,殷禹的胸口一时起伏不定,手捏着拳头恨不得冲出去将这两个鸟人一刀宰了。 此时,李元吉忽然笑道:“之前本王让大师研制的另一种新药,进展如何?” 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轻浮味道。 费萨曼叹口气道:“请王爷恕罪,那丹药比起玄玄一心丹来,其实不过是粗浅的炼丹工夫。只是之前老僧一直将它交给阿思达炼制,没想到他胆大包天,竟敢私自服用,还在县里连犯了几宗命案,如今虽然自食恶果,可之前的炼丹秘方却也找不到了。老僧如今已另交他人负责,短则一个月便可成功。” 李元吉道:“本王记得上回听大师提起过,不过话没说完皇上就召本王进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阿思达的身手在祆教之中也可算得上一流好手了,在小小的兴平县中竟然有人能将他击败?” 费萨曼冷哼一声道:“阿思达坏了王爷的大事固然该死,但最可恨的还是那个臭小子!被他那一通搅和,弄臭了我们祆教在当地的名声,即便秦王不派人来查,老僧们也呆不下去了。” 殷禹一听,才知道那个淫僧阿思达原来也和李元吉有关。且他听到费萨曼嘴里说到的臭小子不是自己,还能是谁? 因此心中冷笑,忍不住稍探出点脑袋,想听听看这老胡僧接下来到底要如何编排自己。 “王爷,”费萨曼突然道,“夜深了,还是请回房再叙。” 说罢,两人的脚步声便逐渐往另一头走去。 殷禹正听得起劲,没想到这费萨曼却突然回房,心中还在纳闷。倏地,头顶一道黑影罩下,;立时心生警兆,吓得他登时冷汗透背,寒毛根根竖起。 闪身躲避时,却已经慢了一拍,来人的鹰爪直接抓破了殷禹衣裳,扯下一块衣料,在他右臂留下一道清晰血痕。 “好大胆,竟敢擅闯王府!” 原来竟是费萨曼去而复返。 殷禹一听,便知道必是自己刚才一时不留意,弄出动静,被这费萨曼发现,才演了这一出戏。 此时,他右臂受伤,行藏又已经被人发现,绝不能再做久留。于是,当机立断,扭头便往反方向掠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不远处便传来李元吉的一声斥喝:“来人,给本王拿下刺客!” 一时间,后花园里呼应连连,不知道有多少家将护卫举着灯笼、火把从四面八方赶来。 殷禹见了这阵仗,几乎要把肠子悔青了。这里可不比谢府,王府内高手侍卫何其之多,加上刚才费萨曼所露的那一手鹰爪功,便知不是寻常庸手。 一旦被其拖住,再陷入包围之中,就算他殷禹有通天彻地之能,今晚也休想能活着离开齐王府。 一念至此,殷禹便强忍臂上伤势,像头豹子般只顾猛跑。然而后花园中山石多,道路窄,加上夜色昏暗,地图中又未详细绘制花园地形,如此种种因素下,他的速度便不免受到影响。 在岔路上只是犹豫了一个念头,便听身后猎猎风起。殷禹头也不回地,几乎同时回身反踢。 然而他的鞭腿还未踢出,便听身后突然传来费萨曼的一声惨叫。 于是,殷禹的那记鞭腿刚踢至半空中便生生给止住了。他还正自诧异时,山石上已飞下一道黑影,简洁有力道:“跟我走!” 殷禹想也没想,便紧随这黑衣人的身后掠去,照东北方向逃窜。还未跑出多远,只见前方一队家将护卫正好迎头赶来。 那里是一条窄道,两边布满山石,避无可避。如果再想后撤,肯定又要撞进费萨曼的怀里。正是前有狼后有虎,唯有一战。 殷禹正想通知黑衣人,岂料他忽然把自己往右侧的山体里一拽。殷禹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脚下一空,身形直坠,嗖地一下像掉进了一个猎人陷阱里似的。 只是底下埋伏的不是竹签铁叉,而是极厚极软的一团东西,极大地减轻了两人下坠的力道,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当两人刚撞进山体里时,迎面而来的那队护卫也正好赶到,只要稍慢刹那,便会被他们发现,真可以说是险到了极点。 殷禹简直不敢相信地睁大眼抬头一看,才发觉顶上一片黑漆,只有几个透气用的小孔,可以看出外头一点火光照耀的踪迹。 殷禹下意识地正想开口说话,衣袖突然被扯了一下。便听见洞顶上隐隐传来费萨曼的怒叱声:“我分明瞧他们是往前面跑的。废物!还不回头去追。” 紧接着,顶上又响起阵阵错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逐渐远去,最后至微不可闻。 殷禹刚刚才中过费萨曼声东击西的奸计,心中仍有余悸,猜着他应该已经走远,可仍不敢做声。 此时,只听那黑衣人道:“他们已经走远了。” 殷禹听着,总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又想起刚才所见的那道熟悉背影,猛地灵光一闪,脱口道:“是你!” 第29章 共处一穴 此刻,殷禹只觉得自己仿佛梦中一样,连右臂上的爪伤都被他浑然忘记了。他怎么能忘记这个声音,这个声音的主人呢! 那一晚,佛殿门口,月光之下,那惊鸿一瞥,青丝飘飘,绝美的眼睛让人又惊又怕,又怜又爱。他以为从此以后再见不到她,哪里想得到会在今晚,会在这里相遇。 便有些抑制不住激动地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 “你用不着谢我,”那女子仍是那副冷冰冰的口吻,道:“从此我们互不相欠。” 殷禹道:“那是当然。在下殷禹,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那。” 他说完还满心期待等着下文,谁知那女子竟然再不肯对他多说一个字。好一个冷心冷面冷姑娘。 漆黑的秘洞中顿时变得寂静无比,只有洞顶外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细微的搜索呼喝声传来,让殷禹还不至于感到太过尴尬。 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过去,殷禹简单将伤口包扎后,靠着身后的岩壁望着对面的一片昏暗,头脑中有着万千的思绪和问题纷至沓来,心中更是有无穷无尽的话想要倾诉。 可那冰姑娘却仿佛不存在似的,连她的呼吸都微不可闻。虽然明知道她就坐在对面,殷禹却好像面对一团空气。 那种憋屈和郁闷别提有多难受了。 “殷禹啊殷禹,枉你还自称情场浪子,没有你泡不到的女生,现在竟然连让对方开口说话都做不到,你这一世干脆不要做男人了,去做太监吧!” 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殷禹对这个神秘姑娘是心存一点好感的话,那么他现在对对方更多的是一种男人的征服欲、好胜心作祟。 别人是见了带刺的玫瑰叹气止步,他却偏偏要去碰一碰她。 于是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故意叹口气道:“好好一个姑娘却是一个哑巴,可惜可惜。” 那冰姑娘仍是充耳未闻,一言不发。 殷禹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又自言自语地续道:“如果她肯说一个字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告诉她,下次刺杀李元吉的一个绝好机会。” 他之所以会这样说,完成是出于一种猜测。否则的话,难以解释这名女子为何会偷偷潜入王府中。 谁知话音刚落,悄无声息之中,殷禹只觉得脖子上忽然感到一丝冰凉。 原来一把短剑已经横在了他的肩头。不用猜也知道这剑的主人是谁。 殷禹凭借多年所经受的训练,其实早在那电光石火间已经捕捉到那一丝出鞘声,想要出手抵抗也有足够时间。 然而在那一刹那,他有种强烈的直觉,这冰姑娘绝不会真杀了自己,于是干脆“束手待毙”,不做反抗。 可以说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也可以说这是一场豪赌。 幸运的是殷禹赌赢了。 沉默片刻后,只听那冰姑娘终于开口道:“你要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殷禹仿佛没听见似的,一派轻松地笑道:“难道不是吗?你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刺杀李元吉吗?难不成是来赏月的。” 他见那冰姑娘又不回答,便续道:“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说是同道中人,同志见面,何必动刀刀枪呢。” 冰姑娘冷笑道:“你这种偷鸡摸狗的小贼也配和我同路吗?” 殷禹闻言微微一愣,转瞬间浑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他今晚潜入齐王府正是为了“偷鸡”而来,哪想到被这冰姑娘一语点破,差点吓了一跳。以为她真能洞察人心,未卜先知。 然而转念一想便明白她不过是讥讽自己是个偷儿罢了。毕竟两人当初见面的场地正是在一所破庙中。 当日那个落魄潦倒的男子,忽然现身在这所富贵至极的王府中,还一身黑衣打扮,任谁都会有这样的联想。 明白这一节后,他便没有理由再去生气,仍笑道:“确实不同路,不过现在是同处一穴罢了。欸!你可别生气,你要这么把我打出去,闹出动静,你今晚也休想离开。我这小贼一条贱命倒不可惜,只可惜你年纪轻轻的,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冰山美人听着殷禹那颇带戏谑、讥讽的调侃,顿时大口地接连喘气,显然被其气得不轻,可又如殷禹所说的一样,拿他没有办法。 殷禹见状,用手指轻轻推开短剑,笑嘻嘻道:“虽然问你也不会说,但我仍是十分好奇,这王府里的机关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看连费萨曼那祆教妖僧和侍卫们也都不知道的样子,否则我们现在就该是瓮中之鳖了。” 冰姑娘闻言,不禁轻声念了念“瓮中之鳖”四个字。若不是环境昏暗,殷禹必能见到她脸上难得一露的小女孩般的甜美笑容。 半晌后,她才干咳两声,语气有些生硬地问道:“你说刚才那个胡人是祆教番僧?你认识他?” 本还在想着其他法儿逗这冰山美妞儿说话的殷禹,忽然听到她发问,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听,呆了半晌,才笑道:“原来你不认识他。” 冰姑娘道:“我只是见他近段时间经常出入王府,对他的底细还没查清楚。” 殷禹道:“如果某人肯告诉我她的名字,我倒是可以把那妖僧的来历好好说说。” 语气中有些抑制不住的得意。毕竟从刚才开始,殷禹便处于劣势之中,难得手上多了一个重要情报后,如何不“坐地起价”那。 哪想到那冰姑娘冷哼一声,道:“小人,下流!” 殷禹听她嗔怪更是得意,便摇头晃脑道:“姑娘此言差矣,男人下流本是天生的。按照医学的角度来讲,每个生理正常的成年男人都会有血液下流的一天,除非他早早就进宫当了……嘿嘿。” 那冰姑娘微皱着眉头,初时还不解其义,片刻过后才推敲出了殷禹话里的意思,不禁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忍不住轻啐一口,心中更把殷禹视作流氓、无赖了。 空气中又再次陷入沉默,片刻后,才听那冰姑娘忽然轻声道:“赵飞瑾。” 殷禹眨了眨眼睛,还有些不敢相信,片刻后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上扬,就好像完成了一项不可能的挑战任务似的。这种心情比他当年拿下全国武术冠军还要让他激动。 然而他稍稍平静后,却故意问道:“你说什么?” 那冰山美人赵飞瑾只得没好气地又说一遍:“本姑娘的名字叫赵飞瑾,听清楚了吗!” 殷禹得意笑道:“听清楚了,干嘛这么大声,万一被人听见就遭了。” 赵飞瑾在黑暗之中只好给这无赖一个大大的白眼,随即又问道:“你不怕我随口胡诌个名字骗你?” 殷禹道:“这正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要存心骗我的话,我又无从查证,所以何必自寻烦恼那。” 赵飞瑾闻言,一时沉默。她没想到眼前的这个讨厌家伙,竟然会有这样的心胸和见识,心中不禁对他改观不少。 其实殷禹的话只说了一半。他想知道女孩的名字并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的目的是让她开口说话。 须知道泡妞秘籍第一条便是让妞儿开口说话,只要说上话那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否则知道名字又有何用。 于是殷禹便在这秘洞之中,把自己之前在原州兴平县如何和祆教扯上关系,又如何认识的费萨曼等种种事情向赵飞瑾娓娓道来。 其中有关殷禹大战阿胡拉的部分,自然被赵飞瑾认作是殷禹夸口说大话。而时间就在两人的一问一答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飞瑾才喃喃自语道:“堂堂大唐皇子竟然和西域番僧勾结荼毒百姓,可笑李渊还以天命自居,生的儿子如此草包。” 殷禹奇道:“你和李家有仇吗?” 赵飞瑾忽然语气转冷,道:“不干你事。” 话刚说完,只见秘洞顶部的小孔中忽然射入一道火光,原来是齐王府的侍卫遍寻无获后又返回原路搜索,吓得两人赶忙收声,再不敢说话。 此后便一夜无言,双双靠着岩壁进入了梦乡之中。当晚的整场搜捕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才结束。 等两人醒来时,发觉日光已经从洞顶射入,天已大亮。于是,在仔细地确定外头无人后,赵飞瑾才摸向了身边的某处地方,忽然机关触动,只见洞顶立时打开。 殷禹向赵飞瑾打个手势,示意自己先探探路。那秘洞其实不过一人多高,只要踩着岩壁向上借力,便可以轻松地从洞中钻出。 殷禹到底经验丰富,他将身体向外探出一半后,手撑着地面并不急于脱困,反而又仔细观察了附近情况,发觉无异样后,才整个人从秘洞中跳了出来,而赵飞瑾也紧随其后。 两人此时抬头一看,才发觉日头已经快到正午。殷禹才猛然想起,谢赫德曾说过自己和李元吉的约战时间正是中午过后。 他心中飞速盘算着,这个时间李元吉肯定已经带着那只“神威大将军”前往城郊斗鸡场了,他现在再去府中寻找那只斗鸡,已经没有意义。 而赵飞瑾不知是否因打草惊蛇的缘故,也不愿意在齐王府中再多做停留。两人打定主意后,认了认方向便一道往齐王府外逃去。 他们原本对齐王府的建筑布局就了然于胸,加上现在已经天亮,对于道路、方向更是好辨认,虽然府中的巡逻侍卫比昨晚明显增加了几倍,可两人一路小心谨慎,到他们翻出院墙时也丝毫没被人察觉。 来到大街后,两人迅速钻入一条小巷,赵飞瑾没有多做停留,抬腿就要离去,只是走了几步后忽然停下,转过身来看了殷禹一眼。 殷禹还正自诧异时,只见她神色有些古怪,似乎有些为难,数息后才听她轻声说道:“保重。” 那一刹那,殷禹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直接呆立当场。等他回过神来,哪里还有佳人的身影,她就像上次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然而这一次的离去,对殷禹的心境来说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原来冰山融化也挺美的。”他不禁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道。 片刻后,他才想起了谢赫德父女俩,如今任务失败,需要赶紧回去报信,好叫他们提前准备才是。 于是,殷禹又急忙赶到了附近的一处隐蔽处,那里收藏了他的便装。起出衣服换上后,便一路往谢府方向紧赶。 好在齐王府和谢府之间只是隔了一坊的距离。当殷禹刚踏入常乐坊时,没想到迎头便遇上塔雅,骑着马正要出坊。 她乍见了殷禹,赶忙勒住马缰,跳下来,急声道:“事情如何?我爹爹已经去城外了!” 昨日,她父女俩和殷禹早有约定,一旦事成就来府里通知。可今天一直快到正午都不见殷禹身影,便知道事情不妙。 殷禹只好叹口气道:“说来话长,总之是我失手了。” 他有些愧疚,不仅是因为任务的失败,更重要的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再难找到第二个人来出面解决曹今明的债务。那么莉娜和玲珑两人的处境将再次堪忧。 塔雅不禁皱了皱眉,虽然心里失落却没有再多责备,道:“快上马,我们先去找我爹爹。” 两人正要上马时,殷禹却突然拉住了塔雅,“等一下,你快帮我找样东西!” 第30章 斗鸡死斗 斗鸡,在中国的历史上源远流长,早在《史记》、《庄子》中就记载过其相关故事。 到了大唐时更是风靡全国,深受上下阶层的喜爱。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能将其赛事作为赌博的工具,人们在输赢之间爱的难解难分。 斗鸡赛事所需的道具除了斗鸡本身之外,就是一个大点场地了。 在长安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想要弄这么个大地方,可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于是,人们便将目光瞄准了城郊之外。 从西城的金光门出外,再往西六七里的平原上,有一处小土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围成圆圈足有两丈多的宽度。 又因为这里正好紧邻漕渠,站在土坡之上可以纵情浏览河渠风光,因此就被人称为漕坡,名气渐大,不久就成为了城西郊外最有名的斗鸡场之一。 今天的漕坡上人头攒动,乌泱泱地被人挤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全是被今天这场特殊赛事吸引来的观众。 对战双方一个是大唐亲王,一个是长安巨贾,一个是不败神话的“神威大将军”,一个是曾连胜十六场的“削金刀”。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对手,怎么不吊足了人胃口。其动静之大,更是连附近几个斗鸡场的好事之徒、好赌之徒都闻风赶来了。 漕坡之上,李元吉被家将奴仆簇拥着,满脸是自信得意的笑容,只是嘴角上的那道小疤使得他的笑容中多少带了点深沉与阴冷。 他今天身穿一件金银丝镶边的紫色长袍,腰悬一块上等古玉,一派说不尽的雍容华贵。 而对面的谢赫德,虽然身为长安顶级富商之一,今日的打扮倒有些普通,只见他穿了一件质地上乘的白袍,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多余配饰。 李元吉笑道:“谢老板果然守约,不过今日似乎没见你把铁爬犁带来,是否信心十足,不把本王放在眼里?” 他明知铁爬犁自上次大战后回到谢府便不治身亡了,却故意这样说,言语之中充满了十足的嘲讽。 同时又是暗布陷阱,只要对方一句话答错,他就可以借机发难。 谢赫德微微笑道:“谢某怎敢,只是那只畜生上次被王爷的神威大将军教训一顿后,无福消受,到家就死了,实在是不提也罢。” 李元吉颇有些得意地觑了谢赫德一眼,又略伤感道:“上一次谢老板的斗鸡实在给本王留下了深刻印象,只可惜谢老板匆匆而别,致使本王未能尽兴。今天的比赛是三局两胜,希望谢老板你能竭尽全力,勿要令本王失望才好。” 谢赫德只好连连称是。 李元吉瞧了瞧谢赫德那一边的鸡笼,道:“第一局先小试身手,拿个开门彩,就以一百万为注吧。” 他语调轻松随意,像是喝口水那么简单似的,却把在场众人吓了一大跳,哗然一片。 要知道,上一次谢赫德连输李元吉五场,总共也不过输他五十万。 如今头一局就以这么大的价码为赌注,这是摆明了今天的赛事将是一场豪赌,且不死不休的那种。 谢赫德闻言,饶是见惯了大场面,也不由地咽了口口水,勉强笑道:“王爷既然有如此雅兴,谢某奉陪就是。” 双方的仆人知机地将三枚号牌放在盘子中递了上去,供主人挑选。 原来日常的斗鸡规则都是抓对厮杀,简单利落。 然而今天因为是早早就定下了三局两胜制的赛制原因,出场顺序也就变的至关重要起来。 因此在比赛开始前已经过裁判确认,按双方意愿给每只斗鸡编上了甲乙丙三等的序号,之后再由双方将写有序号的战牌一同递交给裁判作为出战者的依据。 谢赫德手中拿着甲字号战牌看了一会,又放到托盘上,拿起另一枚的乙字号牌,神色仍是犹豫不决。 他深知自己这边的甲乙丙三只斗鸡相较于齐王那边的斗鸡,每一等级都要略逊一线。一旦将出场顺序安排错误,便再无获胜机会。 他虽然是波斯人,然而在大唐经商多年,对于中国文化了解颇深,自然也知道田忌赛马的故事。 假若他照此计策,以己方上等斗鸡对战齐王中等斗鸡,己方中等鸡对战齐王下等斗鸡,己方下等斗鸡对战齐王上等斗鸡,那么至多输了最后一场,最后仍能以两胜一负的结果获胜。 只是他一个外国人能想到的事情,堂堂的大唐齐王自然也能想到。 因此才做出了以战牌选择出战斗鸡的规则,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防止“田忌赛马”的情况出现,可保证比赛的公平以及刺激程度。 正当谢赫德仍迟迟难以决断时,另一边的李元吉却纵声笑道:“不过一场游戏,谢老板何必如此认真,连挑个号牌都要费这么多脑筋。本王第一局先派‘冠军侯’出战,谢老板你随意。” 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们顿时议论纷纷。要知道,这冠军侯在齐王这边阵营中只能排的上第三把交椅,没想到齐王一上来便如此小心谨慎,看来他对今天的比赛是志在必得了。 于是,那些开盘口的赌档吆喝声更响了:“第一局比赛,齐王对谢老板,齐王胜一赔三,谢老板胜一赔八,快来买呀!” 谢赫德对这些嘈杂声似是没听见,只是怔怔地望了李元吉一眼。 他纵横商场多年,深知尔虞我诈之道,可像李元吉这样直接亮明自己底牌的情况却不多见,唯一的解释除了他自信过头外,便只剩下狂妄了。 不过李元吉既然敢当众宣布,以他堂堂的齐王之尊,便不怕他反悔抵赖。 因此,谢赫德看了看手中的乙字号牌,头脑中迅速计较一番后,便命小仆人将其送到裁判处。 那麻脸裁判因脸上长有十八颗麻子,远近闻名,因此被人习惯称作十八麻子。 他接过双方的号牌后,当即双手各执一枚,向观众展示并大声宣布道:“第一局,齐王出战丙字号冠军侯,谢老板出战乙字号碎玉捶。” 果然,这一出战顺序一经公布,在场的观众当即交头接耳,议论个不停。 以乙等斗鸡对阵丙等斗鸡,当然胜算颇大。其中尤以赌徒们的神情最为有趣,有惊呼不已的,有暗暗庆幸的,有提心吊胆的,众人表情各异,仿佛站在场上进行对决的人是自己一样。 “开始!” 随着麻脸裁判一声令下。比赛双方的家奴各自将出战斗鸡小心而又准确地抛进了赛场中。 然而就在双方斗鸡刚扑棱翅膀将将着地时,已经有眼尖的观众失声脱口喊道:“那不是冠军侯!” 众人定睛一看,果然,齐王所派出的斗鸡竟然根本不是平日所常用的那只冠军侯。 只见这只斗鸡高大健壮,鸡冠高扬,目光狠戾,脖子处有五色外羽,其中尤以一枚翠绿色绒毛最为鲜艳。 在场之中有不乏谙熟赛事的老观众,他们一见旋即想起,这只斗鸡哪里是什么冠军侯,分明是翡翠设! 设,是突厥的一种官职,地位仅次于叶护,握有兵权,向来只为突厥王室的阿史那氏出任。又因握有重兵的原因,自然身经百战,威武不凡。 谢赫德眉头微皱,脸上不禁现出一丝怒意,这只翡翠设在今天齐王的出战名单中明明是第二等的乙字号斗鸡。 换言之,刚才李元吉所宣布出战的丙字号冠军侯被他自己掉了包。 这样一来,岂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撒谎吗?他就是有再好的修养也按捺不住了。 谢赫德正想发难,李元吉却已抢先一步笑道:“谢老板千万不要误会本王失信,只因为前几日本王训练这只畜生时,发觉它斗志低迷,连那只次一等的冠军侯都比不过,因此一时恼怒直接给它们调换了名字。这一点本王在赛前早已知会过十八麻子,谢老板若是不信,大可以问他。何况号牌上也记了每只畜生的外貌体征不是吗,一看便知。” 那麻脸裁判十八麻子冲谢赫德赔笑道:“确实如此,在赛前齐王爷已特地命人知会过小人了,号牌上也有记录,谢老板请看。” 说着,将那只记载了“冠军侯”名字的丙字号牌传递给了谢赫德。谢赫德拿过一看,上面所记斗鸡的特征确实符合如今场上的这只“翡翠设”的外貌。 他脑筋极快,转瞬间已经明白了李元吉搞的是什么花样。暗恨道:“什么换了名字,分明是故意诈我!” 然而兵不厌诈,谢赫德纵横商场多年,亦深明这一点,因此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回确实是自己大意了。 如今对方有证有据,且木已成舟,也再无调整的可能了,便只好将这口怨气吞下,收敛心神,专注本场比赛。 就在双方解释的那片刻工夫,场上的碎玉捶和假“冠军侯”翡翠设早已进入备战状态。 它们经验十足地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用犀利眼神死盯着对方看,似乎企图用气势先压倒对方。 这也就是普通斗鸡和上等斗鸡的区别。人在狭路相逢、逢敌亮剑时有气势一说,其实斗鸡身上也有这种情况出现。 身经百战的上等斗鸡往往只用一个眼神便可威吓普通斗鸡,吓得它直接落荒而逃,逃离战圈。这全都源自于动物身上自保的天性使然。 “扑棱!扑棱!” 翡翠设虽然和碎玉捶实际同为乙字号梯队,可前者的战场经验终究丰富些。它已用气势逼迫的碎玉捶按捺不住,率先进攻。 只见碎玉捶扑棱着翅膀高高飞起,以飞鹰凌空之势朝翡翠设直扑而去。 翡翠设像早有所料,并不直接应战,反而朝后飞出一步。碎玉捶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眼见翡翠设跳离原地,也只得顺势俯冲而下。 然而就在翡翠设站定后方,而碎玉捶仍在半空中的这刹那空档,只见翡翠设双足发力,竟猛地朝前扑去。 碎玉捶刚一落地,翡翠设那如利刃般的喙嘴几乎同时正中它的细脖。 遭此重创,碎玉捶本能地受到惊吓,尖叫着乱扑翅膀,也朝对手死命狠啄。 一时间,两只斗鸡缠斗在一起,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只是片刻过后,碎玉捶似乎有些体力不支。在场中有眼尖的已经指着它,脱口喊道:“快看!它流血了!” 原来碎玉捶的细脖刚被翡翠设的利喙正中要害时,虽然前者几乎已经在同时扇动双翅将其推开,可那利喙仍是擦破了点碎玉捶的肌肤表面。 这点小伤如果放在平时,只需要包扎修养一两天即可痊愈。 然而此刻战况激烈,那容得它停战治疗。更何况对方亦是成名多时的老将,交战之时别说片刻分心了,就是稍减一分力气都有随时落败的可能。 因此,比赛直到现在,碎玉捶可说是发挥了全部实力。 这样一来,那原本的小伤口随着战斗的不断持续和升级,伤势也有了恶化扩大的趋势,便渐渐地从脖子上渗出血来。 当那一丝温热的鸡血流出,淌过碎玉捶的外羽,令它仿佛披上了一层血衣,教在场观众看得心里不禁隐隐发毛。而它的主人谢赫德则是一脸的忧心忡忡。 另一边的李元吉却是兴奋不已,激动道:“好!就是这样,上去!上去!咬死它!” 空气中弥漫的那一丝血腥味不仅令李元吉和赌徒们兴奋了,连场中的翡翠设似乎也兴奋起来。 它眼红着,拼着可能受伤的情况下竟在碎玉捶再次扑起时,直接钻进其身下,高昂起头颅,甩开利喙朝后者的腹部猛叨。 碎玉捶的凤爪正好顺势挥下,只见翡翠的后背当即被其击中,直接在地上翻了几个跟斗才刹住脚步,最后爬起时左爪已经一瘸一拐的,险些站立不稳。 而碎玉捶本尊却也没有好过多少,它几乎是在同时亦被翡翠设的利喙叨中,腹部吃疼,不由地尖声叫着飞起老高,吓得观众以为它要飞出场地。 正所谓飞得高摔得狠,碎玉捶在落地时虽然猛扇双翅,企图借此减轻力道,可那样一来却也加重了自身脖子及腹部伤势。 当它甫一落地,便已双足难支,瘫倒在地上。 另一边,翡翠设调整过后,眼见这样的绝好机会在眼前岂肯放过。 正欲飞身上前,展开新一轮攻势时,场外忽然扫出一杆杆子,杆子上的白布恰好挡在了它的面前,令它只能上蹿下跳,无法逞凶。 谢赫德随即拱手赔笑道:“王爷,这一场是谢某输了。” 李元吉见他主动认输,也不愿失了风度,便笑盈盈道:“不过是第一局胜负,谢老板勿要放在心上,后两场本王还要见识你的风采哩。” 随即,双方便命奴仆进场将各自的斗鸡擒回鸡笼,好生照顾调养。 裁判十八麻子各看了双方一眼,喊道:“第二局比赛准备开始!请双方选择号牌。” 谢赫德望着手中的甲、丙字号牌,心中不禁深叹口气,不知如何选择。这可比他以往所经历过的任何一场生意都要使人为难的多。 如今李元吉已经胜了一场,只要他下一场直接派出大将“神威大将军”,那么谢赫德一方无论派谁出战,都几乎可说是必败无疑。 如此一来今天的这场斗鸡比赛他便会以二负落败。 这一结果岂止是谢赫德猜到了,场外那些个开赌档的庄家们亦已猜到。 直接反映到赌盘上的结果便是谢赫德的赔率一下由一赔八上升至了一赔十五,又纷纷叫喊着顾客抓紧下注。 李元吉双手环胸,好整以暇道:“这第二局才是好戏开始,本王要和谢老板你赌……” 他说着伸出了五根手指,“五百万!” 这简单的三个字可谓是投石入湖、火里添油,一石激起千层浪,令在场众人在片刻的错愕后,情绪随之彻底沸腾起来。 五百万! 如此巨大的赌注,在大唐开国以来的斗鸡场上还尚属首次见到,直令围观众人大发感慨,今天真是不虚此行,大开眼界了。 而另一边,从开场起还尚算镇定的谢赫德终于按捺不住了,脸色隐隐有些发白起来。 他心中想要跟李元吉告饶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可又心知他心胸狭窄,今天的比赛绝对是不赢个彻底不罢休的。 因此一时间胸口仿佛堵了块石头似的,竟说不出话来,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好!这局就由在下来陪王爷玩玩。” 漕坡之上蓦地响起一道“惊雷”,众人闻声不禁纷纷转头看去。只见一男一女已经俏立谢赫德左右,男的高大英武,女的千娇百媚,宛若画中神仙眷侣。 第31章 一掷千万 谢赫德往左右一看,一时欣喜若狂。虽然比赛已避无可避,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身旁这个男子的到来,起伏不定的内心顷刻间便安稳下来。 此时,不等李元吉发话,他身旁的一名家奴已剑指怒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人,敢在齐王面前胡言乱语!” 谢赫德忙拱了拱手,赔笑道:“王爷恕罪,这是小女塔雅,这位是……” 他介绍到那男子时一时犹豫了,不知道该给他安排个什么身份才好。 “这是我的好朋友,殷禹。” 没想到塔雅挺身一步,心有灵犀般替她老爹解决了难题。 李元吉阴鸷的目光不禁淡淡扫了一眼对面的两人,他望向殷禹,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对于他的人倒是第一次见。 其实他忘了自己在数月之前已经见过殷禹。 那一回便是他当街拦下李世民申报突厥来犯的时候。 只是当时殷禹是低着头跪倒在地上上达军情,而李元吉则是骑着马悠然自得地和李世民说笑,虽然后来他又命人悄悄将殷禹带进了齐王府,可不久后又派人将殷禹送进了大牢里,所以两人从始至终都没见过面。 因此也未多想,反倒是站在谢赫德身边的小美女塔雅,惹来了他的极大兴趣和关注。 只见她今日一身淡绯翻领紧身长袍打扮,腰部系带,勾勒出诱人曲线,脚穿尖头长靴,一派的英姿飒爽。 李元吉不由地看痴了,好半晌才回过神,笑道:“早听说谢老板养了一个漂亮女儿,今日一见果真是倾国倾城,他日有闲还请塔雅姑娘来本王府中坐坐。” 他话说的虽然客气,可放在谢赫德这样的老江湖眼里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思,且他早听人说过李元吉此人好色荒淫,十足一个色鬼投胎。 因此听他要请塔雅过府,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岂料塔雅已弯身福了福,微笑答道:“民女见过齐王。今天王爷和我爹爹比赛斗鸡,民女不请自来,王爷该不会怪罪吧?” 李元吉笑盈盈道:“塔雅姑娘何出此言。你肯来观战,正是为本次比赛生辉增彩,又何来怪罪一说。” 塔雅听了,那棕黄如琥珀般的眼珠一转,浅笑道:“那民女今日要是侥幸替爹爹赢了比赛,拿走赌注,王爷应当也不会怪罪是吗?” 李元吉微微一愣,道:“怎么?塔雅姑娘有兴趣亲自玩玩吗?” 塔雅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一个迷人笑容,指向了身旁一人,“民女不会斗鸡,想由他来替塔雅出战。” 众人闻言不禁把好奇的目光纷纷投向了那个从刚才开始便一言不发的高大男子身上。 殷禹突然受到如此多的关注,直感到有些不适应,只好微微一笑,一副勉强的样子。 李元吉不禁认真地把殷禹看了一眼,淡淡道:“只要赌注够本,任何人下场本王都无任欢迎。” 话里的意思即是说像殷禹这样的穷小子有何资格和他比赛。 塔雅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他可全权代表我父女二人,所以赌注方面请王爷放心。输多少都有我爹爹来赔,至不过民女还可为奴为婢来偿父债就是了。” 李元吉哈哈笑道:“塔雅姑娘说笑了。” 他嘴上这么说,看向塔雅的眼神中却不禁闪过一抹淫邪之色。 旋即冷哼一声,冲殷禹淡淡道:“刚才本王和谢老板约定的第二场赌注是五百万,没有异议的话可以开始了。” 也不等殷禹回答,已经令家奴将剩下的两枚号牌奉上,从中拿起一枚正要交出时,只听蓦地响起一道声音:“且慢!这赌注在下觉得不妥。” 众人瞧去,开口的原来正是殷禹。 李元吉转过头,鄙夷地看他一眼,道:“这钱连谢老板都没说话,轮得到你这个奴才来操心吗!” “王爷误会了,在下是觉得这赌注,”殷禹拱了拱手,微笑道:“太轻了。” 李元吉不禁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问道:“你想赌多少?” 殷禹自伸出一根手指,自信一笑,“一千万。” 话音刚落,全场沸腾。围观的众人不禁都朝着殷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人是吓傻了吧,五百万还嫌轻,敢出一千万,他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钱吗?” “怕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吧。” “我看是少年郎想在美人面前出风头罢了,到底年轻。他要能赢,我把你这双鞋吃了。” …… 李元吉细眯着眼将殷禹仔细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半晌后才冷笑道:“好!有胆色,本王接下这赌注了。” 再看向殷禹的眼神忽然火热起来,仿佛见了美人一样。 这是因为在他心里,已经将这一千万的赌注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有殷禹这个冤大头给自己白白送钱,怎么教人不心动。 而一旁的谢赫德脸色却是有些煞白起来,右手更是有些止不住地颤抖着。他在殷禹说出那一千万的数字后,脑袋有一刹那几近昏厥空白的状态。 他犹豫了片刻,正想拉殷禹再商量商量时,没想到塔雅却暗暗拦住了他,朝他微微点头,递去一个眼神,其余什么话也没说。 谢赫德虽然满腹疑惑加提心吊胆,可见了自己女儿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又了解她绝不是一个冒险胡为的人,便只好强自将那些担忧、顾虑都暂时吞进肚子里,深吸口气也就不再插手了。 殷禹眼看李元吉那边就要向裁判递去号牌,于是提高音量道:“这第二场在下就派削金刀出战!” 说着竟从身旁的家奴手上取过一只斗鸡,一把扔到了赛场中。 只见那只斗鸡浑身外羽呈青灰色,头尖嘴利,扑了几下翅膀便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这一出人意料之举再次令全场哗然。包括谢赫德在内,看向殷禹的目光不禁都目瞪口呆起来。 这一出战顺序殷禹从未和谢赫德商量过,然而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谢赫德只能深吸口气,让自己强自镇定下来。 而李元吉那边,本要去给裁判送号牌的家奴不禁也愣在了当场,回过头看向主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知道削金刀在谢府这边的排名可是甲字号斗鸡,谢赫德已经输了一场,接下里的这一场他是非赢不可的,派出削金刀也就理所当然。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大胆就大胆在直接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他就不怕齐王派上神威大将军和他一争高下吗? 届时,本次比赛最强的两只甲字号斗鸡将碰在一起一较高下,那就有好戏看咯。 李元吉阴沉着脸,负手背后,狠狠地剐了殷禹一眼,像是要把他看清看透似的。 以上这些普通人能想到的问题他自然也能想到,可他同时心里又不住地打鼓,想着这姓殷的小子除非真蠢到家了,否则此举背后必有其他阴谋。 然而他想了一圈,仍是猜不透其中的奥妙。 “王爷,我看还是稳妥为上。” 此时,李元吉身旁的一名老仆忽然开口说话。他转头看了一眼,正是王府的老管家,人都称呼他为邵总管。 邵总管资历深厚,从李渊还是唐国公时就已经是府里的下人,照顾李元吉多年。为人颇有智谋,精于筹划,因此深得李元吉信任。 李元吉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邵总管悄声道:“现在谢府那边不过剩下甲字号和丙字号斗鸡,如今甲字号的削金刀已经被这不知打哪儿来的傻小子扔上场,我们只需要送上冠军侯,让他们赢了这一场又如何。 下一场可就剩下我们这边的甲字号神威大将军对他们那边的丙字号斗鸡,可谓胜券在握。最终结果也是二胜一负,任那小子有什么花招也使不出来。” 李元吉听罢细推了推,心道确实如此。便朝那还站在原地拿着号牌的家奴使了个眼色,让他回来,转头冲谢赫德大笑道:“有趣有趣,这是本王斗鸡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玩的这么开心。无论此次比赛最终胜负如何,本王都将毕生难忘。” 话里充满着一股说不尽的嘲讽和戏谑。对此,谢赫德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尽显一方巨贾的气度。 他又冲殷禹说道:“不过本王要事先言明,本王和谢老板约定的规则是三局两胜,胜者可以将之前所有的赌注拿走,无关单场比赛的胜负。你听明白了?” 殷禹微笑道:“在下明白了。” 于是,李元吉那边也就不再送上号牌,直接将己方的丙字号斗鸡冠军侯扔上了赛场。 这一出战选手显然出乎了大部分人的预料,令他们惊呼连连。 唯有殷禹这边仍是面色沉着,似乎早预料到这一结果似的。 只见那只冠军侯相比上一场的翡翠设要瘦小些,整体毛羽浅黑,唯有脖子处一圈丰满外羽呈棕红色,显得极为特别,它目光锐利,显然久经沙场,是名老将。 因比赛还未开始,两只斗鸡分别对立而视。只见谢赫德方的削金刀兀自冷静站立,不急不躁,尽显一派大将风范。 再反观李元吉一方的冠军侯则一下没了刚才的那份从容气度,只是在己方一边阵地内不住地来回走动,偶尔扑上扑下,像是见了什么可怕怪物似的,正是未战先怯的表现。 “咚!” 代表战斗开始的铜锣蓦地敲响。 两边斗鸡都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直冲对方扑去。冠军侯先是探头急冲,临到对方面前时却扑棱双翅,飞身而起,飞到了敌方后侧,令对面的削金刀扑了个空。 它瞅准这一关键机会,猛地向前急冲,显然是想借对方的视角盲区,予以袭击。 谁想在半途之中时,削金刀已经向左侧绕过,奋力而起,以君临天下之姿竟然恰好在它半路邀击。 冠军侯冲势太猛,根本来不及变招。削金刀的两只凤爪落下,正中它的左胸和头部,一瞬间直接抛飞出去。 等它再站立起来时,眼见削金刀又冲自己追来。此时的冠军侯早已经心胆俱裂,哪还有斗志对战,竟然扑棱一下朝着场外飞扑。 由于在场观看比赛的观众实在太多,几乎是人挤着人、人贴着人,又以人墙将整个赛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因此,冠军侯的这一突如其来的意外举动,直接令离它最近的一众百姓本能地举臂格挡。 鸡影落下,正好落在了一名年轻汉子的右臂上,直接将其抓伤。又连扑几下,竟然越过一众人头直接朝漕坡底下飞去。 所过之处无人敢拦更无人敢碰,不禁纷纷让开一条道来,险些造成踩踏。 如此一来,胜负的结果便十分明显了。十八麻子高声宣布了本场的比赛结果,谢老板胜! 这一结果显然没有出乎在场大部分人的预料,因此反应平平。 以一只甲字号斗鸡对战丙字号斗鸡,如果还不能赢的话,那它今晚回府的结果就不是做斗鸡,而是做烧鸡了。 “啪啪啪!” 李元吉抚掌笑道:“谢老板训练有方,这只削金刀果然不俗,我看比之前的铁爬犁也不遑多让,难得难得。” 谢赫德只得含笑应付一句,可仔细一看便能发现他是皮笑肉不笑。 在场中有经历的老观众都知道,上一次谢赫德的铁爬犁就是被李元吉的神威大将军活活啄伤至死的。 此刻他忽然提起铁爬犁,明显是在挖苦谢赫德,哪里是什么恭维。 李元吉见家奴们已将冠军侯寻回,便笑道:“这次比赛让本王想起了去年往庐山看瀑的感受,在上游时只见湍流飞急,虽然轰动,但还在预料之内。 直到本王顺路走到下游时,仰头眺望,飞流直下,才真是蔚为壮观,摄人心魄。由此及彼,便想到比赛比到了这一步,如果不能再热闹些,实在令人有意兴不足之叹。” 谢赫德谨慎道:“那依王爷的意思……” “所以这三场比赛,本王要赌,”李元吉顿了顿,嘴角逸出一丝狡黠笑意,道:“两千万。” 第32章 胜负已定 两千万,换算成缗的话也就是两万缗,换言之完全可以清偿现在的香味来债务两次。 这样一个庞大的数字从李元吉口中说出后,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在整个漕坡上引起了人声地震。 令所有观众为之惊叹,同时开始热烈地讨论着,赌徒们亦更疯狂地呐喊下注。 谢赫德不由地望向殷禹,他虽然是长安城的顶级富商,可要一下拿出这么多现钱来也足够他伤筋动骨的。 从目前双方所剩的战力来看,己方剩下的就是一只丙字号斗鸡断魂挠,而李元吉那边将要派出的选手,却是出战以来还未尝败绩的甲字号斗鸡神威大将军,实力悬殊,可见一斑。 因此,他实在想不出殷禹到底有何妙计手段能令这困局扭转过来,起死回生。心中自然又不免忐忑起来。 “爹,”塔雅忽然沉声道,“眼下已经是退无可退,何不背水一战,难道爹要投子认输吗?” 正所谓知女莫若父,反之亦然。塔雅只是看了一眼,便把自己父亲此刻心中的想法猜透,因此忍不住开口劝解。 谢赫德被女儿一语惊醒,朝她摇头苦笑,又转头冲殷禹沉声道:“殷禹,你有办法就尽管去做吧,所有钱财自有谢某一力承担,你无需顾虑。” 殷禹得到了谢赫德的公开支持后才暗松口气,冲他点了点头,便向李元吉回应道:“王爷,这场赌注在下接了。” 短短的一句话令现场百姓、好事之徒们不禁连声叫好,反正他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过,众人心中也同样泛起一个嘀咕,这年轻人到底和谢老板是什么关系,能得到他如此信任。 李元吉对这答案显然很是满意,嘴角的笑意已经快抑制不住。 以甲字号对丙字号斗鸡可谓稳操胜券,如此一来三局两胜,胜利最终还是属于他的。 虽然这三场比赛总计三千一百万的赌注已经足够吊起所有人的情绪。可对李元吉来说,令他真正兴奋的却不是这些金钱,而是另有其他。 李元吉贵为亲王,金银财帛、绫罗绸缎早已满仓满库,金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数字罢了,又何足道哉。而唯有那种战胜强大对手的征服感是花再多钱也买不到的。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年刘武周兵犯太原时给自己所带来的耻辱。 面对势不可挡的敌军,他畏缩了、害怕了,于是扔下全城将士,带着家眷星夜潜回了长安。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这一仗同样也给其内心深处留下了永难磨灭的耻辱。 每每想起,便羞愤交加。因此,这种挫败感他必须在其他地方弥补回来。而斗鸡比赛恰好就填补他内心的这一块空缺。 一声令下,两鸡厮杀,这多像两军战争时的场面。看着它们相互啄挠,争得你死我活,就好像自己在战场浴血奋战,勇往无前一样。 这些斗鸡在某一时刻均变成了李元吉的化身。 看着它们在赛场上打败了一只只强敌,消灭了一个个对手时,听着众人所发出的欢呼声与掌声,他不禁也跟着沉醉了。 于是,终日沉迷无法自拔,甚至不惜给这些斗鸡“赐官封爵”。 这一切都源于李元吉太想建功立业,太想在百姓、文武百官、自己的父亲面前洗刷耻辱了。 相应的,他就绝不允许有人打败自己,打败自己的斗鸡,无论是谁,谢赫德亦绝不例外! 李元吉再度望向谢赫德,冲他笑道:“谢老板果然爽快,只可惜本次比赛总共只比三局,未免让人意犹未尽。” 话里话外均已经不把谢赫德看在眼里,更遑论殷禹这个无名小卒了。 谢赫德只好赔笑道:“王爷的斗鸡世所罕见,只是比这三局就足以让人永生难忘了。” 李元吉对他的这一通马屁显然极为受用,大笑数声后便令家奴将斗鸡取出。 在场观众有些还是头次看这只所谓的神威大将军的比赛,纷纷想一睹其风采,于是人推着人地往前挤,差点把赛场的围栏给压倒。 齐王府的一个年轻家奴从鸡笼里取出一只斗鸡后,如同怀抱婴儿般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殷禹定睛一看,只见那只神威大将军鸡冠血红,双目锐利,通身的黑毛像沾了一身黑墨汁一样,乌黑发亮,唯有稚尾留着长长的数根灰白色羽毛,在视觉上形成了强烈的冲突。 再仔细一看时,才发现它身上的外羽稀疏,不像普通斗鸡般那么丰满,像是被人刻意拔下来似的,令人不解。 然而只有了解内情的人才知道,这只神威大将军曾经也拥有一身漂亮至极的外羽,而如今它身上所失去的每一根翼羽则完全是拜以往的那些对手所赐,就好像将军身上的伤疤一样,伤疤越多越能证明他的战争经历之丰富。 因此,对于那些精于斗鸡一道的老手来说,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眼前这只斗鸡有几斤几两,而齐王的这只神威大将军显然是个狠角色了。 在场许多观众难得见到如此神气的斗鸡,因此还未等它下场就已经纷纷鼓掌叫好,这其中自然也有拍齐王马屁的成分在里面。 殷禹感受着现场观众的情绪,微微皱起眉头来。 他不会斗鸡,但他望着这只所谓的神威大将军,出于职业上的本能也同样感受到了它的危险和凶悍,面色不禁有些凝重起来。 忽然,他脑中又想起一件事来,于是拉过身边的一个黄脸汉子,问道:“现在谢老板这边的口子是多少?” 黄脸汉子先是一愣,随即答道:“一赔二十。”又补充了一句:“齐王是一赔一。” 殷禹差点骂出娘来。连一赔二十这么离谱的赔率竟然都开出来,看来全场的百姓是笃定自己一定会输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旋即便冲塔雅有些尴尬地笑道:“姑娘能否先借我点钱?” 塔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多问,而是直接从脖子上取下了那条红宝石项链递了过去。 殷禹手托项链,顿时思绪万千,这还是塔雅第一次光顾香味来时抵押给他的饭钱,如今竟然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那一瞬间,殷禹忽然觉得这茫茫宇宙,人海浮生之中或许真有命运一说。 但他转瞬想起眼前的要紧事,赶忙收敛心神,高举起这条宝石项链,大喝道:“我用这条项链压谢老板胜,谁敢接!” 原本还嘈杂不断的漕坡之上,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被殷禹这一奇异举动所吸引,向他及手中的那条名贵项链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只是片刻过后,赛场之中便有人高声应道:“我来!” 一个颧骨高耸,看起来有些精明的中年汉子,从人群中硬挤了出来,走到了殷禹身边,笑道:“小的一把赢,这位爷怎么称呼?” 殷禹听他名字古怪有趣,不禁笑道:“叫我殷禹就行。” 一把赢挂起招牌式的笑容道:“殷爷可否让小的先看看宝贝成色,也好估个价。” 殷禹二话不说便将项链递了过去。那一把赢小心接过后,双手举起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半晌后方笑道:“这条宝石项链如果押到当铺至少可换三十缗的价钱,但殷爷该知道我们是当地买卖当地价,我只能给出……” 他举起两根手指,“二十缗,殷爷若是不满意,只当小的放个屁,再请高明。” 殷禹见他讲话虽然有些油滑,但既然肯把这条项链的实际市价相告,只此一点足可见这人还有些信用,便笑了笑道:“不用再找了,二十缗就二十缗,我压了。” “好!”一把赢满脸说不出的开心,举起项链高声道:“二十缗,一赔二十,殷爷压谢府胜!” 一出手即是二十缗的手笔虽然不小,但在赌档之中不是没有过,那些家境殷实的有闲公子也同样出得起这个筹码。 只是如今双方的胜负已经十分明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仍要花大价钱押宝,这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因此漕坡之上不禁又掀起一阵哗然,众人的目光及议论焦点又再次聚集到了这个不知来历底细的年轻人身上。 殷禹无视着喧嚣,退到塔雅身边,向她低声道:“这叫输人不输阵。” 原来殷禹在部队时最喜欢的运动便是足球,知道但凡体育赛事都有主场优势一说,如今场上已一面倒地为李元吉的那只神威大将军呐喊助威,虽然斗鸡肯定是听不懂人话的,但玄学一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这才有了他孤注一掷的惊人举动。 塔雅闻言,立时会意,不禁向殷禹投去了赞赏的一眼。 此时,谢府的一名小家奴已依照她之前的吩咐将自家的那只丙字号斗鸡断魂挠抱了过来。 只见它目光如刀,扬起细长的脖子,一身黄白相间的外羽搭配那两只干瘦有力的凤爪,显示出了它的不同寻常,让人不由地对接下来的比赛又恢复了些许信心。 殷禹用双手小心地接过断魂挠,左手呈环状将它抱在胸口位置,右手则轻轻地抚摸着它,边轻声细语道:“鸡大哥,待会儿就全看你的了,给点面子呀。” 旁边的一干家奴及观众还是头次见到有人和一只家畜讲话,且把它称呼为大哥的。 一时间均感到匪夷所思且充满了滑稽味儿,不禁暗笑这人原来是个傻子。 蓦地,场上咚地一声锣响。裁判十八麻子唱道:“第三场比赛,开始!” 于是,殷禹及李元吉双方便将各自斗鸡送上了赛场。哪知道两只斗鸡甫一落地,其中优劣当下立判。 只见那只神威大将军落地后,十分镇定地站在原地。 它抬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断魂挠,像是两位武术名家比武一样,技高者往往会谦虚让招,让对方先出手,而他自己则好整以暇,表示随时可将对方制服。 如今,这只神威大将军就有这样的一派高手风范。 反观谢府的断魂挠这边,一下了地就跟老鼠遇到猫,兔子遇到猎狗一样,受到极大惊吓,在己方场地这边来回跑个不停,上蹿下跳。让一众为之大胆冒险的赌徒摇头不止。 只是数息过后,终于是断魂挠率先承受不住压力,朝着神威大将军飞扑而去,只可惜它飞得过高,直接落在了对手的后方。 而神威大将军见对手发招,也不再客气,先扑棱翅膀跳出一步,旋即转头朝断魂挠猛扑去。 此时,断魂挠才刚刚站定,乍见敌方袭来,显然吓了一跳,竟然未战先怯,直接绕着赛场周围一通吓跑。 如此丢人的表现,立即惹来现场观众的一片倒彩。 “下去吧!下去吧!” “大将军必胜!大将军必胜!” 原本被殷禹那条宝石项链略微扳回一点的气势和信心,此刻在观众心中又荡然无存,赛场外又呈现出了一面倒的情形。 断魂挠虽然避而不战,可整个赛场终究有限,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在它饶了半圈快到殷禹所在位置时,忽然头顶上一道黑影罩下。蓦地,一双凤爪以泰山压顶之势抓住它的两翅。 令断魂挠不住地发出惨叫,又拼命扑棱着翅膀,才勉强将身上的神威大将军甩下。 此时,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断魂挠的身上和脖子处已经受了多处爪伤,殷红鲜血丝丝渗出,让人触目惊心。同时它亦垂头丧气,一副无法再动的样子。任谁看来,都已经是胜负已分。 哪知道就在这时候,断魂挠忽然昂首挺胸,高亢地啼鸣一声,眼中射出一道从未有过的凶光。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竟然在原地扑上扑下,不住地跳动。 此举,却并未引起观众太多的反应,连它的对手神威大将军也是一样。 只见它展开双翅,朝着断魂挠再次扑来。将将到它面前时,才伸长脖子,张开利喙啄去。这一招只要成功,断魂挠不死也成残废。 然而,就在它要功成的瞬间,断魂挠竟然一点不让地同样在原地向前猛冲,头对头,喙对喙地啄了过去。 两喙相交,势均力敌,两只斗鸡顿时缠斗在了一起。你啄我,我啄你,你抓我,我抓你,打得难解难分,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可论起赛场上的战斗经验,终究是那只神威大将军略胜一筹,短兵相接下身上的伤势也较少些。 反而是断魂挠早先已经受伤,加上现在如此不要命的打法,反而牵动伤势,流血愈多,败北只是时间问题。 只有少数几个眼力够尖的观众才发现,这断魂挠虽然伤势严重,但它眼中的斗志却分外昂扬,似乎伤的越狠,战力越强的样子。 反观神威大将军那边似乎有些支撑不住。 这一离谱的想法在几人心中一闪而过,转头便笑自己实在异想天开,以丙字号斗鸡打赢甲字号斗鸡,且还是出道以来未尝一败的神威大将军,这怎么可能,除非天塌下来。 全场之中只有一个人有着这样胆大包天的想法,那就是殷禹。 他紧盯着场上双方,此刻已经完全融入了比赛氛围之中,高声为己方的断魂挠加油鼓劲。 那断魂挠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在神威大将军飞起的一个瞬间,忽然跟着冲至它的身下,一跃而起,令所有人惊诧不已。 要知道,两只斗鸡在空中激斗,从来是位高者胜面较大,皆是因为两爪对一头,怎么想也知道谁输谁赢了。 果然,断魂挠仰头急冲,本想用利喙去啄神威大将军的腹部要害,然而达到这一目的前,首先要过它的双足凤爪那关。 只见神威大将军舞动凤爪,在空中留下数道爪影,密不透风。断魂挠一冲之下被它正中头部要害,惨叫一声。 就在大家以为大局已定时,令人不敢置信的奇迹出现了。只见那只断魂挠受伤之后,仍是猛扑翅膀,完全不顾上方的道道爪击,还在仰冲。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它这悍不畏死的气势感染,一直镇定作战的神威大将军忽然啼叫连连,声音中透出一丝惊慌。 一时间连扑双翅,降落在地,可那悲戚的啼声却没有停止。 断魂挠紧盯对手不放,见它就在面前,又是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只是步伐已然有些蹒跚,少了之前的迅猛。 这时候不要说在斗鸡赛事中稳坐第一把交椅的神威大将军了,就是随便一只普通斗鸡或许都有机会打败断魂挠。 眼见断魂挠就要杀来,此时只要神威大将军再出一击,便可一击定江山。 谁知道等断魂挠已经近在咫尺,它仍是悲啼着嗓子,痛苦万分的样子,完全已经神游天外。 电光石火间,断魂挠伸长脖子,鸡身未到,利喙已至。直直地就朝神威大将军的脖子、躯干、头冠连啄数下,叨叨到肉,喙喙见血。 打得神威大将军只顾得满场乱窜,好像刚开局的断魂挠一样丢人,一时间双方仿佛调换了身份。 最后它绕了半圈回到己方阵地时,竟然猛地扑棱翅膀,朝一侧的观众扑去,吓了众人一跳。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赶忙急急退后散开一边,急切间差点有人被踩伤。 而那神威大将军也就安然地落在了场外。按照比赛规则所定,任一斗鸡只要飞出场外均判定为负,换言之该场比赛,神威大将军,败! 裁判还未判决,然而这一结果已经响彻在了在场每一人的脑中。令众人目瞪口呆,头脑发懵到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输了,齐王输了。” 也不知道是谁悄悄说了一句,在寂静的人群中犹如霹雳炸响。 第33章 和平收场 大家这时才回过神来,一时间议论纷纷。最热闹的自然要数各个赌档,输的哭爹喊娘,赢的仰天狂笑,直要把肺都笑出来。 李元吉皱着眉头,拳头紧握,脸上满布阴云,眼中燃烧的愤怒足以把人活活烧死。 一只甲字号斗鸡输给了丙字号斗鸡,这不叫输,这已经是当着他李元吉的面,狂扇他耳光了。怎么不教人羞愤? “咳咳!” 十八麻子紧张地看了看李元吉,又看了看谢赫德,他身为裁判有责任宣布比赛结果。 如今神威大将军飞离场外,显然是败北无疑。他按理可以随时宣布这一结果。 然而打狗要看主人,斗鸡也要看主人。 他瞧着李元吉那一脸的晦气,哪敢说话。 可他的对家谢赫德是好惹的吗?得罪了他,他十八麻子一样不用在这长安城里混了。因此,一时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这场比赛,平局!” 众人乍听到平局两字,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纷纷朝那个高声说话的人瞧去,竟然是谢赫德! 只见他扫了一眼观众,朗声道:“刚才神威大将军飞出场外,大家亲眼所见,依照规则应判为输,可是……” 他话锋一转,指着场中自家的断魂挠道:“大家请看,谢某的这只斗鸡虽然还在场内,可直到现在还倒地不起。依照规则,倒地不起者同样即判为输。因此本场比赛谢某认为该判为和局。” 谢赫德转头向十八麻子投去富有深意的一眼,道:“请问裁判,谢某说得对吗?” 十八麻子眨了眨眼,旋即涨红了脸,点头如捣蒜道:“对对对!平局,是平……” 话音未落,他忽然想起还有另一个关键人物没发话,赶紧朝李元吉看去,尴尬一笑道:“王爷,您看……” 一直阴沉着脸的李元吉蓦地大笑起来,顿了顿后说道:“谢老板不愧是长安城中有数的大老板,生意上公平,比赛上更公平。这场比赛确实是和局。” 此话一出,谢赫德方包括塔雅、殷禹在内等诸人不禁喜形于色,悬在心中的一块大石瞬间放下。 因为这代表着本次谢赫德和李元吉两人之间的斗鸡比赛,最终各自以一胜一负一和告终了,亦即平局收场。 这个结果无疑比最终赢了李元吉的还要好。 唯有那些重注押宝两边的赌徒们如丧考妣般面如死灰,简直欲哭无泪。 他们任何一方对这结果都不服气,可不服气又能怎么样呢。看看两边各自的势力,不服也得憋着。 谢赫德拱了拱手,朝李元吉沉声道:“今日比赛真是让谢某大开眼界,谢某对于斗鸡一道本就是个门外汉,何曾敢与王爷手下的精锐一战。 如今更好,仅有的这几只勉强可以见人的货色也是伤的伤,死的死,可见谢某实非这块材料,也正好彻底断了谢某以后的痴心妄想,唉。” 又环顾一圈周遭的百姓,朝他们喊道:“请诸位见证,谢某从今日起即永离这斗鸡赛场,从今以后再不沾染此道。如有违背,如有……嘿嘿,就让谢某下辈子变成只鸡,臭死在鸡舍里。” 当在场观众还闹不明白谢赫德何以突然宣布不再斗鸡,且发出这么奇怪滑稽的誓言时,李元吉已笑道:“不过一场比赛,谢老板何必如此认真。不过谢老板既然如此说了,谁以后要再逼着他来斗鸡,那可就是陷他于不义了。让他下辈子变成只鸡,哈哈哈……” 身边的家奴不禁也跟着主子大笑起来。观众则是莫名其妙,只是堂堂齐王都笑了,自己不笑岂非不给面子,也只能跟着傻笑。 整个漕坡之上顿时被淹没在了欢笑声中。连那个众人嘲笑的对象谢赫德本人也在赔笑。 殷禹看着这有些荒诞的一幕,心里却不住地感慨道:“这姓谢的能把生意做这么大,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用一时半刻的个人脸面换了日后的安宁,知道李元吉心胸狭隘,不让他出尽这口怨气,露尽了风头,以后还得有麻烦。” 如今,李元吉这一番挖苦无疑是给两人之间的恩怨画上了结局。从此以后,相安无事。 眼看赛事落幕,李元吉向谢赫德道了声别,一转身正要走时,家奴们已经把那只神威大将军抓了回来。 刚才它飞出赛场,一路往人群里猛冲,观众们没一个敢碰它的,纷纷让开了条道。因此,累得齐王府的家奴们满山坡地去找,直到现在才找回来。 李元吉看了那只斗鸡一眼,眼中尽是狠戾之色,最后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就走了。家奴们只好将其收进鸡笼赶紧跟上。 随着齐王府的人离场回城,本日最热闹的赛事宣告结束,漕坡上的观众也就开始逐渐散去。 殷禹受谢赫德的邀请,一同驾马返城。 和塔雅一左一右地伴随在谢赫德的身边朝金光门缓步骑去,身后跟着谢府的一众家奴,人人喜笑颜开。 此时,日已西斜,晚霞中带了点淡红的色彩,撒在平原大地和返城游人的身上,莫名地带出种孤寂的味儿。 但在有心人的眼中看来却是如此地温暖,尤其是那些开赌档的庄家们。 谢赫德眼见此情此景,忽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今天的一场斗鸡比我谢某过去三十多年来经商所遭遇的任何一件事,都要来的危险、刺激。可知人生绝没有一刻可以松懈的。” 塔雅笑道:“今天好容易才摆平了齐王,爹爹何不高兴些。” 谢赫德知道塔雅年纪尚小,没经过什么风浪,绝不会明白自己此刻的内心感受,因此也不解释。 反而转头朝左侧的殷禹笑道:“今天之所以能赢下比赛,真是多亏了殷兄弟。对了!你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能让断魂挠打败齐王的那只神威大将军。我看它今日的打法完全是不要命的,以往从未见它这样过。” 他到这一刻仍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的一只丙等斗鸡竟然打败了齐王那只战无不胜的甲等神威大将军。 而这个首要功臣——那只身负重伤的断魂挠,此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鸡笼里,由家奴提着。 殷禹笑道:“谢爷何须客气,要说今天最大的功臣该属塔雅姑娘才是。” 谢赫德略一错愕,看向女儿,见她得意地冲自己扬了扬头,一副讨夸奖的表情,不禁摇头苦笑。 再看向殷禹时,只见他已经从怀里取出了一只香囊,递了过来。 谢赫德伸手接过香囊,打开一看,顿时一股刺激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令他忍不住连打了数个喷嚏。 塔雅见状,不禁掩嘴偷笑。 谢赫德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只好小心地将香囊内的东西倒出,随即脱口道:“胡椒!” 又捻了点手心的深黄粉末,放近鼻子一闻,皱眉道:“这是芥子粉?” 殷禹点了点头笑道:“不错,在下就是靠这两样东西才侥幸胜了齐王的那只大将军。” 谢赫德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殷禹道:“其实这就跟戏法似的,说穿了也就简单之极。胡椒属于辛辣之物,具有相当的刺激作用。在下在比赛前早已将数根胡椒捣烂出汁,抱着断魂挠时趁人不注意,就把这胡椒汁涂抹到了它脖子上,它受到胡椒刺激自然就鸡血冲头,杀红了眼,发挥出超常水平。 至于芥子粉,在下则是将它涂抹在了鸡翅上,只要两只斗鸡相互缠斗起来,必然是上蹿下跳,到时这芥子粉就有可能随风迷入对方斗鸡的眼中,使它暂时丧失视力。” 说着,举起自己的两只手掌。 这时,谢赫德才惊觉殷禹的两只手掌上竟然沾了不少的黄土,像是跟谁刚打过架似的。 殷禹解释道:“胡椒汁和芥子粉均有强烈气味,必须赶紧掩盖,一时又没地方洗手,只能将就着往地上抓两把土了。” 谢赫德点了点头,笑道:“难怪最后那只神威大将军站在原地发呆,原来是被这芥子粉迷入了眼睛,要不然断魂挠的最后一击恐怕也未必能得手。殷兄弟真是足智多谋,连这样的奇招都能想出来,谢某佩服。” 两人正要互相客气一番时,岂料塔雅冷笑一声道:“他虽然主意不错,可惜还未尽善尽美。” 谢赫德微皱着眉看了女儿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谁知殷禹却主动开口问道:“请塔雅姑娘赐教。” 塔雅便直接无视老爹那阻止的眼神,冷笑道:“断魂挠固然打败了神威大将军,可不过是险胜,殷禹你是否想过万一它输了,后果又当如何?” 殷禹微笑不答,知道塔雅还有话说。 果然,塔雅续道:“第二场时我们还有一只甲等的削金刀,如果按照规则,双方递交号牌选出对手,那么我们就有可能用它来对付神威大将军,而用丙等的断魂挠来迎战齐王那边同为丙等的冠军侯,再配合胡椒汁和芥子粉这两样东西,岂非胜算更大,更为稳妥?” 殷禹听着不禁点了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笑道:“塔雅姑娘教训的是,按这方法确实要比我之前的部署更加可靠稳健。” 塔雅见他承认自己失策,不禁露出一个得意而轻蔑的笑容。她见父亲一路都在夸奖殷禹,对自己的贡献却只字不提,早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 谢赫德见状,怕殷禹脸皮薄没有意思,赶忙打个圆场道:“殷兄弟匆匆赶到,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好对策已经是……” “只可惜这办法虽然稳妥,”殷禹忽然打断了话,摇头笑道:“却漏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塔雅直接脱口而出。 这回连谢赫德都好奇起来,看向了殷禹。 只听殷禹慢条斯理道:“按塔雅姑娘刚才的计策,我方确实很有可能剩下的两场都胜,比在下的办法安全得多。然而敢问塔雅姑娘,若是我方两场全胜,那么齐王那边会作何反应呢?” 塔雅顺着他的问题一想,忽然目瞪口呆,在和煦的晚风中后背惊出一身冷汗来。 “如果两场全胜,”谢赫德沉吟道,“依照齐王的性格必然有所怀疑,届时必会要求对我们这边的两只斗鸡进行检查。” 塔雅闻言,已经涨红着脸低下了头,她刚才想到的就是这个。 殷禹微笑着冲谢赫德点了点头,道:“不错,所以在下才明示用甲等的削金刀比赛第二场。齐王性格多疑,必然怀疑其中有诈,不敢用上等的神威大将军对战。 如此就只能派冠军侯出场,我们便可取下这一局,先将比分打平。至于最后用断魂挠对战神威大将军……” 殷禹冲谢赫德抱拳道:“请谢爷恕罪。说实话,小子当时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谢赫德微微一愣,旋即开怀大笑,连连摆手道:“我刚才只以为殷兄弟用计大胆,原来更兼心细。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考虑的如此周全,他日这长安城内何愁没有你的一席之地!” 他这话确实发自肺腑,不是客套。 谢赫德因身份的缘故,经常出入权贵、富贾之间,在他所见过的年轻一辈之中,论智谋和胆色,恐怕还无人可与眼前这个年轻人一较高下的。 因此,再看向殷禹的眼神中不禁多了一丝赞赏和爱惜。 殷禹却露出一丝尴尬笑容,摸着肚子道:“他日的事情还是他日再说。我现在的肚子是真的饿的很哩。” 谢家父女不禁失声大笑了起来。三人一夹马腹便朝长安城加速奔去。 第34章 谢府和谈 当殷禹骑着谢赫德送的马回到西市时,那提醒百姓离市归家的钲声正好敲响,太阳眼看就要下山。 殷禹婉拒了谢家父女在府中要大摆晚宴庆祝的邀约,只想尽快回到香味来将目前的最新消息告诉塔雅和玲珑两姐妹。 毕竟,他因为接连的事故已经消失了一天一夜,那两个小姑娘恐怕还在牵挂着他吧。 这一想法自然是殷禹自以为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香味来忽然有了种家的感觉,离开一天竟然就忍不住想念。 还没找出答案时,那匹白色带着旋花纹的骏马已经驮着他到了酒铺门口。 “大哥!” 王倓站在门口正要上板关店,乍见殷禹的身影,不禁失声喊道。即刻跑上前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殷禹笑着,刚一下马,他已经忍不住上来给了一个熊抱,同时关切问道:“你上哪儿去了?自打你那天跟那个波斯少女走了以后,就再没见你回来,莉娜姑娘她们都担心死了。” “放你娘的屁!”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叱,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一看,只见莉娜和玲珑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门口,前者叉着腰,一脸怒容地瞪着王倓,看架势好像要吃人似的。 原来她们两人听到王倓的喊声后,即刻明白是殷禹回来了,于是都从店里跑了出来。 只是莉娜刚一到门口恰好就听到了王倓的最后一句话,不禁脸色一红,难为情起来,只好佯装生气遮掩。 “我什么时候担心他了!” 莉娜续道。又瞪了一眼殷禹,神色复杂。一旁的玲珑则是满脸的开心,想要和殷禹说话,却又担心姐姐生气。 王倓被吓了一跳,只好赔笑道:“是我说错了,莉娜姑娘对大哥一点都不担心,只是柔肠百转,牵肠挂肚。” 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窃笑起来。 莉娜杏目一瞪,正要发作之际,殷禹笑着站了出来,摆摆手道:“都别闹了,先进去再说吧,我可是推了一顿豪华晚宴专门回来吃饭的。” 三人听了他的话,又见他面含春风的样子,哪还猜不到关于香味来酒铺的麻烦必然是有了新的转机。 因此,一时间喜不自胜,哪还有心情斗嘴。 玲珑笑盈盈地挽过殷禹的手臂,好像小妹妹一样,将他拉入店内,开始问个不停。王倓则去安顿马匹。 那闭市的三百下铜钲敲过之后,整个东市街头已经空无一人,天色渐暗,家家户户亮起了烛光。 店内,四人围坐一桌,桌上摆着几道精致小菜,都是莉娜亲自下厨做的。 “差不多就是这样子。谢赫德约我们明天过府一谈,同时他也会将曹今明请来。” 殷禹边吃着饭,边把这一天一夜中发生的故事简单扼要地向莉娜、玲珑和王倓三人进行了说明。 莉娜原本正要夹菜的右手,不禁缩了回来,又把筷子放下。 玲珑见她眉头微皱的样子,便问道:“姐姐是觉得哪里有问题吗?” 她们姐妹从小长大,相依为命,往往一个动作就可以知道对方的心思。 殷禹听她这样问,不禁也望向了莉娜。后者只是淡淡一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谢赫德虽然实力不弱,可那曹今明在东市中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我只是……或许是我多心吧。” 她止住了后话,最后勉强一笑 殷禹沉吟道:“如今看来,曹今明没有出席那场蓬莱宝会,或许是谢赫德有意为之。不过,有一分希望总比没有要好,到时候我们再见机行事。” 三人听他这样一说,原本还有些担忧的心情一下放松下来。 又转头说起了这一天来店内的趣闻,一片的欢声笑语。 尤其是莉娜两姝,她们虽然嘴里不说,但心里却逐渐生出一种感觉,好像没有什么困难是难得倒殷禹的,只要有他在身边仿佛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酒足饭饱后,四人各自安歇,一夜无话,直到雄鸡唱晓,夜尽天明。 殷禹和莉娜在用过早饭,等到西市坊门开了之后,便一同前往崇仁坊的谢府。 到了门口,只见已经有三匹骏马停在门外,有两个奴仆打扮的汉子看着。 殷禹向看门的谢府家奴打了声招呼后,即刻有人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那波斯少女塔雅竟然亲自出来迎接,她见了殷禹开口便冷笑道:“你倒来得巧,不早不晚。快进来吧,曹今明已经来了。” 殷禹见她语带讥讽,便知道她还在怪自己昨天没给她面子,当面反驳了她的事情。因此只是报以一笑。 塔雅在前引路,忽然回头看向莉娜,像是第一次瞧见她似的,有些调侃道:“殷老板好大的气派呀,谈买卖身边还要带着位俏佳人。” 那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位拈酸吃醋的小媳妇儿在发作。 殷禹正要开口解释时,莉娜已经抢先答道:“姑娘说笑了,那日是我眼拙没有瞧出姑娘来。” 谁知塔雅竟嬉笑着退至身旁,挽过莉娜的手腕,笑嘻嘻道:“姐姐不要误会,我是替你抱不平。他们汉人有句话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见姐姐这朵娇滴滴的美人花,身边却跟着……” 说到这里噗呲一笑,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莉娜对此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不置评论。 如果换做是三天前,尤其是发生那晚的“意外”之后,她必然要附和几句,一同挖苦这个讨厌鬼。 如今不知道为什么,见他被人取笑,反而有些不忍心起来。 可她表面上又不想让殷禹看出来,因此连瞧都不瞧他,只装作一副疏远冷淡的样子。 而殷禹本人对于这种小女生的调侃,不管是真是假,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 他认为嘴始终长在别人身上,太过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不过是自寻烦恼,自讨苦吃罢了,这样为他人活着也太蠢了点。 他殷禹虽不自诩为聪明人,但也绝不做这样的蠢蛋。 塔雅见殷禹无动于衷,大感没趣。只好转移话题道:“殷老板是否知道,昨日你打败的那只神威大将军已经不在人世了。” “什么!”殷禹微微错愕,旋即叹口气道:“李元吉的心胸果真如此狭窄。” 塔雅讶道:“你为什么不猜它是伤重而死或是发生了什么其他意外,却一口咬定与齐王有关?” 殷禹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道:“我们昨天虽然打败了它,可它并没有受什么重伤,况且以它在齐王府的地位,恐怕很难发生什么意外。唯一的可能当然是被李元吉下令宰了。” 塔雅闻言,向他投去赞赏的一眼,道:“你这人虽然不懂怜香惜玉,惹人讨厌,可至少还有个优点,就是和你说话不用费劲。 知道吗,齐王昨日回到府中后,即刻下令将那只神威大将军绑到架子上,生生拔光了身上的鸡毛,又用滚烫的热水将其活活烫死,最后才让厨子切成块直接拿去喂了狗。唉,要杀便杀,却用这么多手段,想想都让人害怕。” 莉娜昨晚曾听殷禹详细说起过他和李元吉的这场斗鸡比赛,因此乍听之下也觉得毛骨悚然,有些担忧道:“那以后齐王会不会来找我们麻烦?” 塔雅沉吟道:“齐王虽然心胸狭窄,但昨日已在众人面前亲口说出了话,若是事后反悔,岂不是自打耳光。就算他要报复也是第一个找我爹才对,还轮不到姐姐的好情……嘿嘿,好老板呢。再说以他的身手,他不去害别人已经万幸,谁又能害得了他。” 莉娜听她又故意将自己和殷禹扯在一起,顿时脸颊飞红,轻啐一口道:“谁担心他了。” 说完,又飞速地偷瞥了一眼殷禹。 殷禹听两人拿自己打趣,深知好男不跟女斗的道理,只能心中一阵苦笑,装作没听见。 三人说话间已经过了第二道门楼,来到谢府的主院落中,向前走了百步便是中堂门口。 此时中堂的大门早已打开,塔雅便领着两人走了进去。 刚一进屋,只见谢赫德和曹今明早已分别坐在上首和侧旁位置,正在商量什么的样子,见殷禹等人的到来,不禁一齐看向了他。 曹今明那白而胖身躯坐在一张椅子上,腰上的赘肉几乎要撑破衣裳,令人担心这么一张普通木椅是否能承受得住他的非凡重量,不禁为之捏一把汗。 他见了殷禹不由地冷哼一声。要知道后者在三日前不过是他眼中微不足道的一名小楼饠,如今摇身一变,竟可以惹出谢赫德这样的超卓人物为他求情,其中必有一番缘故。 不过他自恃自己同为长安顶级富商的身份,不愿因谢赫德的缘故而对殷禹稍假颜色,令对方以为自己是怕了谢赫德。 因此冲殷禹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叫什么名字?” 他好像一时想不起了殷禹的名字,或者说从未将他放在心上过。 殷禹也不以为意,笑道:“曹老板是贵人多忘事,小子殷禹。” “哈哈,贵人多忘事。”谢赫德接口笑道:“殷兄弟说话总是那么有趣,出人意表。” 他见两人气氛不对,赶紧打个圆场。倒不是他多偏爱殷禹,而是他多年经商所养成的习惯,不想让场面冷落。 曹今明见谢赫德为殷禹说话,不好再多加为难,便愤愤地冷哼一声。又把眼睛盯向一旁的莉娜,目露一抹淫邪之色。 谢赫德随即续道:“今日所谈的是正事,不宜有其他人在场,雅儿你先退下。” 塔雅若有所悟地冲自己父亲点了点头,又看了殷禹一眼,便告退离去。 等她走后,谢赫德又请殷禹和莉娜两人到另一侧的下首坐下,便笑说道:“今日谢某请三位前来,原因想必诸位都已经知道了。适才谢某正和今明兄商量来着,关于米老板先前所欠下的债务——” “我曹某人今天就看在谢兄面子上,可以再宽容你们一年的期限,”曹今明打断道,“一年之后,一万缗如数还清,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第35章 滴水不漏 殷禹不禁眉头微皱,虽然比起先前的三日期限,如今整整多了一年时间可供筹钱。 然而一万缗的数目,要想在一年之内赚到又谈何容易那? 这样一来,还是无异于把莉娜、玲珑两姐妹又逼入了死路。 因此想再和曹今明商量看看,没想到谢赫德已率先开口道:“今明兄稍安勿躁,请听谢某一言。” 他顿了顿道:“据谢某打探回来的消息所知,那一晚米老板实际在赌桌上输给今明兄的只有五百缗而已,其余的欠债都是他醉酒后迷迷糊糊签下的,所以……” “谢兄这是什么意思!” 曹今明忽然面色转冷,凝视着谢赫德。 谢赫德笑了笑道:“按大唐律法所定,酒后说的话都不可以算数,更何况酒后签的借条呢?又岂能作数。我想今明兄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依谢某之见不如免了其余的借款,让殷老板……” 曹今明蹭地一下站起身来,面罩寒霜,负手背后,沉声道:“今天我曹某人是看在谢兄你的面子上才答应过来坐坐,没想到谢兄竟然如此袒护这两个小娃,那曹某人就不多做打扰了,告辞!” 他愤愤地扔下一句,转身就要离开。 谢赫德却仍不慌不忙地大笑道:“今明兄请留步。” 曹今明才踏出几步,背对着谢赫德,语气不善地问道:“谢兄还有何指教?” 谢赫德道:“今明兄既然对谢某刚才的提议有疑虑,那这件事就暂且不谈。我们再谈另一件买卖。” 曹今明哦了一声,道:“什么买卖?曹某怎么不记得近来有和谢老板做过什么生意。” 谢赫德听他连称呼都改了,却也不介意,微笑道:“这买卖不是谢某的,是荣宝斋尹啸迪尹老板的,他在三个月前和今明兄合伙一起从长安运了一车的珠宝首饰去益州售卖,今明兄忘了吗?” 曹今明那肥胖身躯真好像泰山般一动不动的,沉默半晌方答道:“这是曹某和尹老板的买卖,也碍着谢老板的事了?再说那车珠宝早在路上被劫匪抢了,现在还说它干什么。” 谢赫德不禁哈哈一笑道:“这车珠宝中正好有一件白虎玉璧当初谢某颇为喜欢,可惜尹老板要价太高,谢某也只能忍痛却步。但奇怪的是就在前两天,谢某在一个朋友家中又见到了这块白虎玉璧,且听他说还是在西市的一间小店里买来的。于是谢某细查之下才发现这小店似乎和今明兄有些关系。” 说罢,整个中堂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中。 殷禹和莉娜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曹今明,又互相交换个眼色,纷纷从对方那震惊的眼神中读懂了彼此的内心想法。心头一阵狂跳。 因为如果谢赫德刚才所言不虚,那这曹今明的胆子是真他娘的大!和人合伙做买卖,竟敢一人做手脚,独吞全部财货。 这要是传出去,先别说他曹今明还能不能在长安城里接着混,光是尹啸迪去报官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因此如何不让两人震惊。 同时,殷禹也才明白了,为什么之前谢赫德刚打包票说自己能解决曹今明的这件麻烦。原来对方有这样一件把柄在他手里,也就难怪他当初如此自信了。 还背朝着众人,站在门口的曹今明胸口剧烈起伏一阵,显示出其内心正在做一番挣扎,最后才语气有些生硬道:“谢老板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哈哈,谢某没有别的意思,”谢赫德笑着站了起来,潇洒地做了个请的动作,道:“今明兄先请坐下。” 曹今明犹豫片刻,最后深吐口气只能无奈转身又重归座位。 谢赫德便也顺势坐下,说道:“今明兄该知道谢某向来最喜欢结交朋友,最怕的就是惹麻烦。今明兄和殷老板都是谢某的朋友,可惜谢某早前已经答应了殷老板帮他解开和今明兄之间的误会,所以才请诸位过府一叙。” 他语气诚恳,兼之长相英武,少了一般商人的那股子油滑味儿,令人不知不觉间更愿意听信他的话。 侧首的曹今明露出一脸苦笑,道:“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来,打开了向众人展示道:“这就是米满仓之前所签的借条。” 到了这一步,两个聪明人之间已不需要再打哑谜。 他话音刚落,即将那张借条撕成了七八片,往空中一扔后便站起来,冷笑道:“这样谢老板该满意了吧。” 说完,再不看三人一眼,转身走向门口。 谢赫德赶忙起身阻拦道:“今明兄请留步!” 曹今明微皱眉头,眼中旋即闪过一抹怨毒之色,淡淡道:“我知道谢老板家底殷实,平日又喜欢结交官府,可我曹某人也不是吃素的,若是有人欺人太甚,我就是拼着这一身家当不要也非要弄个玉石俱焚不可!” 谢赫德闻言摆了摆手,笑道:“今明兄误会了,谢某刚才已经说了,米老板酒后糊涂欠的钱自然不能作数,可他清醒时所欠下的债当然也不能让今明兄亏本。” 他把手一拍,门外即刻有家奴将笔墨端来,放在桌子上又退身出去。 谢赫德在殷禹等三人疑惑的目光中,又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纸来,上面已经写了字。 “两位请看,这是谢某早先草拟好的一份新借条。两位若无异议,即可在上面签字,谢某愿意来做这个见证人。” 说罢,便将那张所谓的新借条先交给了曹今明过目,后者犹疑着接过,快速扫视一遍后只略皱了皱眉,便将纸张递还给谢赫德。 谢赫德又把它交给殷禹。 殷禹接过后不禁仔细地看了起来,莉娜微斜着身子,也把脑袋凑了过来 只见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本人殷禹向曹今明借款五百缗,限期偿还,若到期未清,则名下西市香味来酒铺一间及侍女两名均归曹今明所有,见证人谢赫德。 在年月日及还款期限和侍女姓名等位置上都还空着,只等人再另外填上去即可。 谢赫德道:“按刚才今明兄所言,这还款期限就约定为一年,其余内容两位还有异议吗?” 他把目光首先看向了殷禹。 殷禹心念电转,转瞬便明白了这不过是谢赫德给曹今明的一个台阶罢了。 因他今天为了自己的事情竟然直接拿出了可致曹今明于死地的黑料,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从那一刻起已经势成水火。 然而就像谢赫德刚才所说的,他是个商人,不愿意惹麻烦,更何况对方还是同为长安城内顶级富商之一的曹今明,日后说不准两人还有一起合作的地方。 因此,无论从哪一点来说,必要的面子还是需要给对方的。 如此一来,殷禹自然再无异议,同时暗赞这谢赫德不愧是波斯富商,做起事来果然有里有面。随即他又看了莉娜一眼,后者冲他点了点头表示应允,显然也是猜到了谢赫德的真实用意。 另一边的曹今明纵横商场多年,又岂会不知谢赫德的这点心思。如今他既肯给足自己面子,自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否则以他谢赫德的财力,要拿出这五百缗来替姓殷的小子一次偿清,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又何必费这么大工夫,弄张新借条呢? 因此,他也冲谢赫德点了点头,表示再没有异议。 于是,谢赫德和莉娜便分别在那张借条上将其年月日、还款期限及侍女姓名等信息补充完整。 最后由殷禹和曹今明在上面签字画押,即刻生效。 谢赫德将那一纸借条颇为恭敬地递交给曹今明后,扫了殷禹和莉娜两人一眼,忽然沉声道:“今天谢某为了解决两个朋友之间的误会,情急之下难免说了些玩笑话。这些话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冷哼一声,面容冰沉着:“若是日后让谢某在外面听到有关今日谈话的任何一字,谢某在此立誓,将不惜一切代价让他在长安永无立足之地!” 他这话像是对三人同时说的,可殷禹和莉娜又岂会不知道这些话实则就是特别对他们两人的敲打。 否则只要殷禹和莉娜两人出门之后将曹今明私吞货物的这件惊天秘密宣扬出去,那他曹今明就要立马收拾包袱,有多远滚多远地逃回西域了。 至不济两人还可以用这秘密向曹今明敲诈勒索。 这就等于有一把刀随时随地地悬在了曹今明的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让他寝食难安。 而谢赫德刚才的那一番话,无疑是向曹今明做出一个保证。 保证殷禹两人绝不会将今天所听到的秘密泄露出去半分,当然也包括了他自己。 一念至此,殷禹急忙正色答道:“小子明白了。” 同时暗道这谢赫德做事是真他娘的滴水不漏。 另一边的曹今明在想通了这其中的深意后,也不禁微微动容,朝谢赫德投去大有深意的一眼。 他今天虽然吃了大亏,受了一肚子的气,可见到谢赫德这样连番的缜密手段,作为对手,他也不禁为之心折。 因此语气变得稍和缓些,道了声别,就走出了中堂。 谢赫德一直将其送到了院门才折返回来。 刚一进屋,莉娜便弯腰施礼道:“多谢谢爷出手帮忙,否则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谢赫德嘴角含笑摆了摆手,径直坐到首座后才说道:“谢某也没帮什么大忙,不过是将那些本不属于米老板的欠款免了。剩下的就要殷老板和莉娜姑娘自己想办法了。” “谢爷是要我们自己来还这五百缗!”莉娜不禁脱口而出。 要知道,五百缗的数目比起之前的一万缗来确实微不足道,可照目前香味来的营收能力来看,在一年之内要想赚到这么多钱也是绝无可能的。 故此,莉娜才有了这样一问。 第36章 年轻气盛 谢赫德不禁脸色有些古怪地看向莉娜,道:“这个自然,刚才借条上所写的字莉娜姑娘没看吗?” 莉娜讪讪一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数目对我们来说仍是太大,谢爷何不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那?” 谢赫德闻言,忽然一阵失声大笑,片刻后才停下道:“莉娜姑娘恐怕是在大唐住太久了吧,竟然忘了谢某是波斯人,不信佛教的,要信也是信我们波斯的国教琐罗亚斯德教。 哈,就是你们汉人口中所说的祆教,其教义中虽然也有惩恶扬善的意思,可并没有舍己救人的说法。” 他见殷禹面露迷茫,最后又解释了一句。 一旁的殷禹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那个祆教妖僧费萨曼该不会也是波斯人吧?那他和长安城的这些波斯富商会否有所关联呢? 在这一问题还未想出答案时,谢赫德已续道:“这一回谢某为了实现当日给殷兄弟的承诺,已经得罪了曹老板,若是再出手相助必将遭到他的仇视,这是谢某不愿意看到的。 更何况汉人中有句话说得好,叫在商言商。要谢某帮忙就是说要谈买卖了,可就是不知道殷老板身上有什么宝贝值得五百缗,让谢某出这个价。” 说完,颇有深意地看向殷禹。 殷禹心中顿时泛起一股异样感受,才发觉今日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便笑道:“恕在下愚昧,还请谢爷明示。” 谢赫德哈哈一笑,右手靠在桌上,身子向前倾了倾,好表示出亲近意思似的。 道:“殷兄弟不必如此客气。只是谢某见殷兄弟人才了得,在这小小的香味来酒铺中实在埋没了人才,因此才想问殷兄弟一句,是否想过另谋他处一展所长。” 这时殷禹和莉娜两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波斯富商饶了一大圈,真正是的用意是叫殷禹来他手底下做事。 圈套! 殷禹的脑海中立时浮现出这两个字。 他不相信以谢赫德的精明会无缘无故地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所以这必然是经过他的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亦即是说,在一开始谢赫德就有所准备,故意留下了五百缗的债务让自己还清,就是为了逼自己走投无路,到时便只能投靠于他。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这一番设计真可谓软硬兼施,用尽手段了。 殷禹到这一刻才深感自己总算是见识了这个叱咤长安的波斯富商的厉害之处。 “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 殷禹还在想着该如何婉言谢绝谢赫德的邀请时,门口忽然响起一道清脆嗓音。 那波斯少女塔雅已经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躲在外面不知道偷听了多久。 殷禹闻声,不禁转头看向了塔雅。 只见她已经换了一件赤蓝相间的圆领紧身长袍,腰上别了条皮带,左右分别缀有三颗小红宝石,将其已经逐渐发育完全的腰肢勾勒无遗。 头上又戴了一顶帽纱,一头飘逸秀发被编成了五条辫子垂落耳际,在青春活力中又不失干练风采。 令莉娜这样的美人儿见到后亦不禁怦然心动,甚至生出了自惭形秽的想法。 塔雅走到殷禹身边,冲他客气一笑道:“以殷大哥的聪明才智,留在我爹爹手下办事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何愁不能荣华富贵。” 她见殷禹仍是面色平静,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便转口说道:“之前小妹多有得罪,无意中若是有冒犯殷大哥的地方,那小妹今日就在这里跟殷大哥陪个不是了。” 说着身子福了福,又道:“请殷大哥放心,殷大哥来我爹爹身边帮忙,绝不同于一般家奴,在这府里保准没人敢惹你的不快。” 她语气诚恳,态度更是前所未有的恭敬,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周到有礼。 可听在殷禹的耳中却是那么地刺耳。 塔雅虽然一口一个“大哥”叫着,可那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一股主子对奴才的怜悯味儿。尤其是她特别强调的“不同于一般家奴”的话,更是让殷禹觉得又好笑又气愤。 他和塔雅认识不过短短几天,绝不敢高攀像她这样的朋友。 可他自认为两人在患难之间也算有些情谊,至不济也算有一面之缘,然而没想到自己在对方眼中原来不过是个“不同一般”的高级家奴罢了。 她如此的想法如何不让他觉得好笑。 兼之,殷禹一向有自知之明。他从未做过生意,自然谈不上什么经商经验或人才了。 可谢家父女却不惜花这么大的工夫,处心积虑地也要拉拢他,看中的无非是他的身手,要他做的也无非是像之前潜入齐王府那样偷鸡摸狗般见不得人的勾当。 因此,在塔雅眼中,殷禹不光只是个高级家奴,更是个见不得光的小贼罢了。 一想到这儿,如何教殷禹不心生气愤。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多谢谢爷和塔雅姑娘美意,小子两袖清风,确实没有什么宝贝值得上五百缗。不过人穷志未短,剩下的欠债在下自会想办法,就不敢再劳烦谢爷了,告辞。” 说罢,立身而起向大门走去。莉娜犹豫了刹那,最后还是起身跟上。 谢赫德见状仍端坐上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随即笑道:“有志气!不过谢某还要奉劝殷兄弟一句,商场不比江湖,拳脚功夫并不济事,年轻人太过意气用事恐怕终难成大业。” 话里话外诚意满满,若换个不知情的人来听,恐怕还以为是一个可敬可亲的长辈对后辈的谆谆教诲。 殷禹闻声,刚迈出门口的脚步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淡淡道:“不意气还能叫年轻人吗?” 一直和蔼可亲的谢赫德终于眼中寒光闪动,沉声道:“好!他日殷老板名震长安时,谢某必定登门拜贺。” “告辞。” “不送。” 殷禹和莉娜两人便在谢家父女俩的目光注视下走出了院落,离开了谢府。 刚一出门,走到大街后,莉娜便忍不住埋怨道:“你就算不答应,又何必说那样气话,惹下谢赫德这样的富商,在长安城中始终不是好事。” 殷禹点点头,苦笑道:“你说的不错,只是当时心里憋着一股气,不吐不快。” 莉娜看了他一眼,眼睛咕噜一转,别有深意地娇笑道:“你该不是为了那个谢府小娘子吧?否则为什么她一说话,你就突然生气?” 殷禹顿时一阵苦笑,旋即又挤眉弄眼,扮出一副轻薄样儿,道:“我对那种连发育都没完全的小丫头不感兴趣,要喜欢也是喜欢你这种大……姐姐。”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感受到莉娜射来的凌厉目光,才立刻知机改口。 饶是这样还是逃不了莉娜一声轻啐兼之一句“下流”的责骂。 当两人返回西市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路上行人亦开始逐渐散去,没有了早上那么拥挤。 等殷禹和莉娜刚走进香味来店铺时,在店内正收拾一桌残肴的玲珑恰好抬头看见了他们。 赶忙撇下手里的活儿,小跑着上前向莉娜问道:“姐姐,事情怎么样?” 莉娜微笑道:“算是圆满解决,只剩下了一点小麻烦。” 和一万缗相比,如今的五百缗债务确实属于小麻烦,只是对于香味来来说,仍是很大一笔数目就是了。 可她见玲珑关切的样子,便知道她已经为这事担心了一天,实在不忍心再增加她的忧虑。 说罢,又用手顺了顺妹妹额边的散发。 玲珑仰头望向殷禹,见他也含笑点了点头,自然不疑有他。顿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开心到差点没跳起来。 “太好了,我就知道殷大哥是个大英雄,一定有办法的。” 殷禹望着这天真可爱的小妹妹,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又想到了齐柔,一时间感慨万千。 他刚才为了赌一口气,夸下了海口,似乎只是自己一人的事情。 可如今他忽然感到了一种责任,那就是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在一年内解决那五百缗的债务,否则让这两姐妹落入曹今明那样的奸商手里,别说她们,自己也绝不能答应。 玲珑兴奋过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脱口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 她急忙忙地跑到柜台,拿过一样东西又跑到莉娜面前,道:“在你们走后不久,就有人送来这个。” 边说着边递了过来。原来是一封请帖,上面写了米满仓的名字,落款是西市方家。 莉娜接过一看,快速扫了一眼,不禁皱眉道:“怎么突然这个时候开行会?” 第37章 酒行行首 一旁的殷禹疑惑道:“什么行会?” 莉娜便顺手将那封请帖递了过来,边解释道:“就是西市的方家邀请大家明天去延康坊一聚,说是商量要事,还说务必要到。” 殷禹接过请帖一看,果然如此。不禁更纳闷了,问道:“这方家什么来头?口气挺大,还务必要到。” 这么强硬的措辞,殷禹模糊记得除了当年在小学班会上,听那抹着小红脸蛋的大班长说过外,此后就很少听人用过了。 莉娜忽然冷笑道:“他就是我们西市酒行的行首,说话自然威风八面了。” 殷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后脖颈,笑道:“那个……什么叫行首?” 莉娜仿佛看见怪物似的将他细细打量了一遍,最后忍不住摇头道:“虽然我很不想说这话,可看殷老板这样子……” 她叹口气道:“我忽然觉得谢赫德说的话或许真有几分道理。您老人家真是拳脚了得,生意稀松。” 谁知殷禹却毫不在意,仍扮出一副挤眉弄眼的怪表情,笑嘻嘻道:“还请白大姐赐教。” “放你娘的屁!” 莉娜登时火冒三丈,粗话脱口而出,把附近几桌的客人都吓了一跳。 惹得他们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这样娇滴滴的西域美人竟然也会发火,真是少见。 不过,美人发火也同样别有一番风味,因此在座顾客倒没怎么厌恶,反倒兴致勃勃地看向两人。 莉娜瞧见周围的目光,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起来,红着脸拉起殷禹往里紧走了两步。 同时小声嗔道:“你的年纪至少比我还大个两三岁呢。叫我大姐,呸!也不怕羞。” 殷禹心道原来如此,只好赶紧赔罪。他刚才确实是随口一叫,别无他意。 毕竟求人时嘴巴要甜些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只是没想到这回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 同时暗道,原来古代的女孩子也这么在意年龄称呼吗?这和后世的女生倒是出奇地一致。难道也算是我华夏儿女的优良传统? 他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却不知道另一边的莉娜的心底里此刻也正泛起波澜。 虽然之前也曾有过喝酒醉的顾客在称呼上冒犯过她的,可她从未像刚才那样动怒,往往付之一笑就揭过了。 而对于殷禹,这个可算是她们两姐妹的救命恩人的男人,她刚才却忍不住动了真火,这其中原因连她自己都闹不明白。 这种感觉还是她长这么大以来从未有过的。 “莉娜姑娘可否给小弟指教一二。” 莉娜闻声,这才回过神来。狠狠地白了殷禹一眼道:“这东西两市店铺林立,行业众多。只要是干同一行的,平时自然少不了互相走动、请客帮忙。 如此一来二往大家彼此熟识后,就有人提议创建一个组织,将整个行业内的商家都聚拢在一起,如此同气连枝可以少很多纠纷和麻烦——” “同时群龙自然不能无首,”殷禹忍不住打断道,“当然还要再推举出一个人来当担头领。这个人必是同行中有财力、有地位的大商家,对吗?” 莉娜点了点头,娇笑道:“算你机灵。” 殷禹却忍不住心里暗笑,这点东西真是传了几千年都没变。想了想又道:“这么说这个方家就是我们酒行的龙头老大咯。” “龙头老大?”莉娜皱了皱眉。 殷禹眨了眨眼,勉强一笑道:“就是你说的行首的意思。” 莉娜疑惑道:“这是否又是你的家乡话。” “莉娜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殷禹哈哈一笑,怕她继续追问,赶忙岔开道:“那这个方家邀我们明天聚会,到底是做什么?” 莉娜冷哼一声,一脸不悦的样子,道:“鬼知道。平时行首除了组织大家参加祭祀、庆典一类的活动外,主要职责就是派差徭役,和官府交涉。再有就是处理下行会内商家们的纠纷。” 殷禹听罢,摸着下巴沉吟了半晌才道:“那这方家这次搞得这么郑重,还务必要到,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没想到莉娜听了忽然冷笑一声,没好气道:“殷老板既然这么能掐会算,不如算算看我们这小店什么时候能发财岂不是更好。” 她说完直接转身过去帮玲珑招待客人,徒留半张着嘴的殷禹还呆站在原地,一时哑口无言。 随即才呢喃着:“这胡妞儿真是属火药的,我这说错什么了?一点就着。” 又看到了躲在另一旁偷笑的王倓,只能朝他投去了郁闷的一眼。 天色渐暗,店内的顾客和路上行人纷纷打道回府,香味来酒铺也同样结束了一天的营业。 开始将门板关上,只留下三扇空位方便余晖射入,做照明使用。 为了庆祝这回能解决巨额欠债的麻烦,莉娜除了亲自下厨做了几道精致小菜外,还拿出了一坛子好酒来分享。 她虽然没有明说,可玲珑和王倓两人又怎会看不出,这是她特地犒劳殷禹一人的,他们两人不过是沾光罢了。 等饭菜端出后,四人围坐在靠大门一侧的饭桌边,任由斜晖漫撒身躯和屋内。 在金黄色的光辉照耀下,整个酒铺烘托出了一股浓浓的温馨感。 殷禹夹起一块肉片,放入嘴里嚼吧几下,旋即比出大拇指道:“以莉娜姑娘的手艺恐怕御厨都要喊师父。” 谁想莉娜还没做出回应,玲珑却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道:“殷大哥怎么和我姐姐这么客气,这可一点不像你的作风。” 殷禹只好腼腆一笑道:“刚给莉娜姑娘教训过,不敢不客气。” 莉娜一听就知道他在说自己刚才发火那件事,一时脸色微红,白他一眼道:“嘴长在你身上,你想叫什么我拦得住吗?更何况你现在是酒铺老板,该我们姐妹俩看你脸色做人才是。” 殷禹听她语气虽然有些阴阳怪气,可意思直白,不禁大笑道:“好!那我以后就管你叫莉大姐。 你先别生气,这纯粹是小弟心底里对你的一种尊敬,让我想起了我家的姐姐,和实际年龄无关。” 说着,差点憋不住笑出来,赶紧用手假装抹了下嘴进行掩饰。 这正是他那特殊的美女理论在作祟。漂亮的女孩子越喜欢听什么,他就越不说什么,还要反其道而行之。 莉娜咬着嘴唇,狠瞪他一眼,显然并不相信殷禹的这套鬼话,可也没有再反对下去。 玲珑瞧着两人的神色有趣,和王倓对视一笑,又深知自己姐姐的脾气,一言不合真怕她和殷禹闹起矛盾,于是赶忙转移话题道:“只可惜我们还有五百缗的债务未清,否则今天才真是该大大庆祝一番。” 趁着刚才莉娜做菜的工夫,殷禹已经把早间和曹今明谈判的经过及最终结果告诉了玲珑和王倓两人。 其中关于他私吞合伙人钱货的事情自然不提,只说是谢赫德帮忙才谈下这五百缗的结果来。 她转头看向殷禹,续道:“殷大哥有什么赚钱的好办法吗?” 刚才殷禹已经和玲珑商议过一阵。照现在店里的每日营收来看,一天平均是七八百文,还要扣掉成本,真正赚到手的不过是五百文左右。 换言之,要还五百缗的债,至少需要三年时间,且不吃不喝才行。 如此一来,众人心中刚放下一块大石,转头却又提起了一口气。 殷禹搜索枯肠,他没有做过生意,更没有学过生意经,只能把自己上一世的一些听闻和经验拿来作参考。 于是沉吟道:“做生意其实和经营一个家庭差不多,不外乎开源节流两点……” 莉娜等三人忽然听他说的有点门道,不禁停下手中的筷子,把目光都移至了他的身上。 殷禹望着三人那热切的样子,顿时骤感压力,不由地干咳一声,继续勉强说道:“节流我们是没办法再节了,总共就这么点支出,就是不吃不喝也没用。 那剩下的就是开源,也就是要找到别的生财法子,目前我们还有多少现钱?” 他望向莉娜,因为财务上的事情一向是由她来掌管的。 只见莉娜想也不想便答道:“柜上的钱还有三千二百四十六文,库存的酒除阿婆清、郎官清、富水酒各剩三坛外,另有石冻春两坛和烧春一坛,全部卖光也不过七千多文。加上柜上的钱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万出头。” 殷禹心里虽然早有准备,但仍没想到莉娜会对店内的财务状况如此熟悉,一时有些诧异,随即问道:“我们这儿的酒是否都是自己生产?” 莉娜道:“殷老板在开玩笑吧,你瞧我们这间小店总共这么大点地方,哪里能生产酒?这些酒全是靠外面进货来的。” 殷禹心想也该如此,这店前店后他都看过,哪里有多余的地方造酒。 只是听完莉娜的回答,更加确信自己不过是个分销商罢了。 如此一来,忙活半天也不过是帮别人卖酒,怎么能赚到大钱。 便说道:“这么说我们这的酒马上就要卖完,还必须要赶快进货才行。那这些酒哪个卖的最贵?” 一旁的玲珑立时答道:“当然是烧春和石冻春了,它们分别要从剑南道和荥阳远途运来长安,算上路费也该卖的贵些。 最可恨的还是米老头,把店里的那点钱几乎全卷跑了。剩下这点要不是我事先藏起来,保准也被他拿走。” 殷禹瞧着玲珑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知道她心底里的气愤。 可那样子实在与她尚显稚嫩的脸庞有些违和,让其整体上多了种莫名的可爱效果,因此一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玲珑迷茫地看向了他,问道:“殷大哥,你笑什么?” 殷禹赶忙压下笑意,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刚想说点别的糊弄过去时,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向莉娜急切问道:“之前米满仓请我们喝的自酿酒叫什么来着?” 莉娜道:“那是西市腔。你想打它主意?” 殷禹赞赏地看她一眼,没想到这龟兹美人反应如此之快。 点点头道:“我记得米满仓那时候说西市腔是他自己新酿的酒,我们与其帮别人卖酒,为什么不自己酿酒自己卖。这酒现在是否已经拿出来卖过了?” 玲珑接口道:“还没有,因为总共就剩一坛,向客人介绍还要多费唇舌,又赚不了多少钱,姐姐就让放着了。” 殷禹暗道原来如此,难怪莉娜刚才算账时没提及。随即以十分谦虚的口吻问道:“以莉娜姑娘来看,这西市腔和店里的其他酒比,品级如何?” 莉娜忽然见他如此正经,不由地也郑重起来,沉吟半晌后方道:“若是以我的口味来说,这西市腔确实要比店里的其他酒更合我的心意,至少不比烧春差。如果能大批酿造,或许有利可图,只可惜……” 她忽然戛然而止,冷笑一声。 “可惜什么?”殷禹皱了皱眉。 玲珑叹口气道:“可惜的是米满仓这个坏人并没有把其中的配料秘方留下,之前的几坛都是他自己偷偷在外面所租的宅子里酿造出来的。” “曹今明之所以设局要害米满仓,很有可能也是为了这张秘方。”莉娜若有所思的样子,补充了一句。 殷禹没想到这小小一张酒水秘方原来背后还牵扯了这么多的故事。 然而当他转头一想到,这张秘方已随着米满仓的远走高飞再也不见时,整个人就好像泄了气的皮囊似的,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他没想到这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火苗就这么无情地被扑灭了。 同时亦感叹米满仓这老小子不光逃跑计划安排的周密,就连身边其他事没想到也如此谨慎,果然是个做生意的料。 莉娜见殷禹忽然颓丧起来,有些于心不忍,便开解道:“我说的也只是猜测,具体能卖什么价钱也说不好,我们还是……” “不对! 殷禹等三人均被吓了一跳,纷纷朝那突兀一声的主人玲珑看去。 只见她拉着莉娜的手有些激动道:“姐姐!有个人或许能帮我们。” 第38章 破解秘方 莉娜眼中不禁露出一股迷茫之色,片刻后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美目为之一亮,脱口道:“你说那个酒鬼!” 玲珑兴奋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姐姐还记得吗?上次他来店里,随口一尝就能分出每种酒的生产月份,还说其中一碗的乾和薄萄本应该加历城梨进行调和,现在却改成了缁州梨,口味上就淡了些,说他们偷工减料,让我们以后不要买了。” 莉娜抿着嘴陷入了沉思,片刻后方道:“如果是他的话,或许还真有可能。” 殷禹和王倓两人相觑一眼,均感到一脑门的困惑,便开口问道:“你们说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莉娜将手中筷子放下,整理了下思路才解释道:“是以前店里来过的一个顾客,浑身酒气,穿的又破破烂烂,我本打算把他轰走,米满仓看见了反而把他请了进来招待。当时我看他那样子,就随便给他倒了碗便宜的李子酒。 谁知道他尝了一小口就吐到地上,说是这酒不对。米满仓就问他哪里不对,那酒鬼就说这李子酒酿成以后最好是放三个月,使其杂质沉淀,味道才够醇美,现在这碗不过放了两个月,所以喝起来味道带点苦涩。” 殷禹听得好奇心大起,连夹起的肉片都顾不上吃了,赶忙追问道:“然后呢?” 莉娜续道:“当时我只以为他是故意找麻烦,本不想理的。反倒是米满仓似乎对他所说的很感兴趣,就让我把那坛子酒拿来,看了眼封条上的记号,果然是两个月前所生产的。 他见这个酒鬼有这样的本事,后来就让我又拿出了店里的许多酒给他品尝,那酒鬼每种酒只喝一口,每次喝完都能准确说出该酒的生产时间以及优劣处,让米满仓高兴得不行。” 殷禹听罢,不由地心生感慨,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一时间便明白了,为什么刚才玲珑会说这个酒鬼或许能帮得上忙。 他点了点头道:“如果能找来这个酒国高手帮忙,或许真能破译西市腔的秘方。” 玲珑听殷禹如此说,一时喜形于色。 莉娜却摇了摇头,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叹口气道:“可惜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住哪里。” 殷禹道:“那他上次来店里是什么时候?叫什么名字总知道吧?” 莉娜道:“他就来过那一次,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至于名字,我听米满仓在他走的时候喊他做九兄,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殷禹顿时大感头疼,光凭这点线索在偌大的长安城中想找出一个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众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了,面对着一桌可口菜肴,谁都没了动筷的心情。而夕阳的余晖亦开始逐渐转为暗淡,将刚才热烈喜庆的气氛一下化为了悲情。 一旁的王倓摸了摸肚子,苦笑道:“这酒鬼九要是能像我似的,肚子一饿隔着两条街都能闻着饭香味儿就好了。咱们就把店里的酒都开封了,放在门口自然就把他勾来。” 玲珑听他说的实在滑稽有趣,不禁掩嘴偷笑。 “好主意!” 三人均吓了一跳,朝那主位的殷禹瞧去,只见他满脸洋溢着兴奋之色,眼里精芒闪动。 王倓愣了片刻,随即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道:“大哥,我刚才说笑的。” 岂料殷禹却大笑着,伸出只手用力拍在他的肩膀上,道:“小倓,你知否刚才所出的主意比他娘的锦囊妙计还妙。” 王倓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而同桌的莉娜和玲珑两人对视一眼,也各自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一片迷茫。 殷禹见他们三人表情有趣,忍不住打个响指,笑道:“我们大可以在店里办一场品酒大赛,邀请各路的酒国高手参加,同时许以获胜者一份大奖。 届时相信这消息必定会一传十十传百地那样散播出去,闹得满城皆知,到时还怕那酒鬼九不闻风而来——” “且这个比赛还有一个好处,”莉娜出声打断道,“就是能为我们这个香味来小铺打响名头,须知酒香也怕巷子深,对不对?” 她嘴角逸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侧着脸看向殷禹。在淡黄的夕阳光线下,显得分外动人。 殷禹愣了半晌,才尴尬地笑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还是莉大姐聪明。” 莉娜闻言不禁一时愕然。她在店里每日迎来送往的,不知道见过多少男人,听过他们清醒下或醉酒下说过多少大话,尤其是在她面前。 她还从未见过有哪一个男人会像殷禹这么坦白,竟然会在一个女子面前承认自己的不足。 由此,她盯向殷禹深深地看了一眼。旋又叹口气道:“可惜的是,殷老板忘了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钱,进货尚且困难,哪有闲钱弄什么品酒大赛。” 她的这一番话好像一盆冷水似的,直接将处于兴奋中的三人给浇了个透心凉,直接呆望着她。 好半晌,殷禹才苦笑道:“莉大姐下次说话能否一次性说完,也省的小弟浪费这么多珍贵表情了。” 收拾完餐桌后,殷禹和王倓两人仍像往常般在大堂中熄灯睡觉。 原来他们两人当初会住进香味来,不过是因为一场误会,按理早该滚回自己在敦义坊的那个狗窝。 可如今经历了这一波三折的事故后,殷禹已摇身一变成为了香味来的新老板,莉娜作为一个酒铺招待自然再无权赶他离去。 至于王倓,因为近几日接连发生了太多事情,店里总是人手不足。 好在有他帮忙照应,才不至出什么麻烦。虽然没有挑明,但他已俨然成为了酒铺伙计,因此也就没有道理让他走人了。 昏黑一片的大堂中,殷禹仍旧躺在由两张饭桌所拼成的“大床”上,呆望着屋顶,听着门外街头上若有若无的打更声,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他从刚才开始直到现在,仍想不出一个好办法能解决香味来眼下的燃眉之急,亦即缺钱的大难题。 因此心中惆怅,不由地深叹了口气。 “大哥!”忽然,一旁的王倓低声道:“你还没睡?” 殷禹道:“你怎么也没睡?” 王倓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后,才犹豫着说道:“我想……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能……能帮店里快些弄到钱。” 殷禹听他说话吞吞吐吐,一点不像平时的风格,又听他话里言辞闪烁,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由此一想,便恍然大悟,立时一个打挺坐了起来,沉声道:“钱方面的问题我们还可以再想办法,小倓你不要做出傻事。” “大哥,你猜到了!” 黑暗中,两人其实谁也看不清谁的样子,可王倓却害羞地不敢看向殷禹的方向。 他刚才所想到的主意正是自己去重操旧业,向那些个有钱人的钱袋子里“借”点钱用用。 而殷禹因上次和他去光明寺时,有过一次经验,因此也就不难猜到他的心思。殷禹自问自己也不是个迂腐的人,所谓江湖救急他也可以理解。 只是如今的情况比之前欠一万缗债务时不知已经好了多少倍。 换言之,如今还未到真正危急的时刻,因此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想用这样的方法弄钱。 况且眼下他才是香味来的新老板,就算是要想法儿筹钱,也该由他来办,怎么能拖累王倓。 因此,他刚一猜到王倓的想法,便在心里立马将其否决了。 殷禹轻声笑道:“你的心意大哥心领了。可小倓别忘了,大哥连一万缗的债务都可解决,你还怕我还不了区区五百缗吗?” 王倓心想正是如此,一时心里又充满希望,开心道:“大哥做事每每出人意表,确实不是小弟所能揣度的。” 殷禹听他文绉绉地拍起马屁,浑身难受,正想笑骂他几句时,忽然头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我问你件事情!” ※※※ 翌日正午,等西市的坊门开启后,殷禹和莉娜两人便动身前往那所谓的酒业行首方家所定下的行业聚会。 聚会地点设在崇贤坊,出了西市南门后向左走过一个十字街口,再继续向南过两个里坊便到了。 因此,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又刻意将集会时间设置在了午后,如此一来便方便了那些居住在西市内或宅邸距离较远的商家。 只从这一点小细节上便可见识到这主人家确实心细如尘、面面俱到。 殷禹进了崇贤坊后,由莉娜一路带领着,照着正中的行人道大概步行了两百步后才终于停下。 他抬头一看,只见眼前正是一间酒铺,门口外高挂着的一杆旌旗,其上大书着方家酒楼四字。 他不禁皱眉若有所思,半晌后才猛地想起了这里不正是当日自己由长安县大牢释放后,误打误撞来到的那间酒楼吗? 他还记得自己曾在这里受了一个有钱公子哥和他身边两名艺伎的戏弄。 点点往事一时涌上心头,令他心中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味儿。 “还傻愣着干嘛?” 莉娜的提醒蓦地在耳边响起,殷禹这才清醒过来。随着她步向了酒楼大门。 今天的方家酒楼显然是被用来只做同行聚会之用,不做其他顾客的生意,因此在门口贴了张告示以做说明,同时安排了两名店小二在门口招待。 莉娜和殷禹将请帖递上后,其中一名店小二目光扫至殷禹脸上时,嘴角招牌式的笑容瞬间凝固住,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他望着殷禹,似乎是想起了当日那个脏兮兮的要上楼送还手帕的穷小子来。 只是如今眼前的殷禹虽然还是衣裳朴素,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已焕然一新,和当日的落魄潦倒相比,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更何况今日有份参加这酒行聚会的人,不说是大富大贵,至少在长安城中也是薄有资产,又岂是当日那个穷小子能受邀参加的? 因此,那店小二只是呆愣半晌,努力把穷小子和眼前殷禹是同一人的可笑想法摒除脑中,又换上招牌笑容将殷禹和莉娜二人延入了酒楼。 殷禹看见那名小二,也想起了过往,倒是没想这么多。 递上请帖后便和莉娜在另一小二的引导下,直接向二楼拾级而上。 当两人刚踏上二楼时,只见大堂内已经错落有致地坐满了人,彼此交谈正欢。 八九张的桌子,少说也有三四十人。 其中尤以中年男子居多,个个大肚便便,衣着不俗,一看就是富商模样。 相比之下,殷禹今天只穿了一件极普通的白色长袍,则显得穷酸无比,站在莉娜身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的跟班。 不过这也正是殷禹的用意,他虽然身为香味来的新老板,可对于这长安城的商圈及酒铺的日常经营方面其实一窍不通。 正所谓人生地不熟,极容易遭到排挤与欺负,还不如将莉娜这个香味来的活招牌推出在外,自己则在幕后进行出谋划策更为稳妥。 此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莉娜姑娘也来了!” 众人不由地停下谈话,纷纷朝楼梯口看来。 他们中有人认识莉娜,也有人是初次相见,可无论是哪种情况,在瞥见这异域美人的风采后都变成了一副痴呆的模样。 今天的酒行聚会来者全是商贾,换言之全是一帮大老爷们。 一堆绿叶之中乍现一朵娇艳红花,自然光彩夺目,惹人注意了。 莉娜对眼前的情况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只是面带微笑,不失礼节地冲众人点了点头,随即拣了张人少的靠角落的桌子坐下。 殷禹跟在其后,刚一落座便向她低声笑道:“照我说该由莉大姐来当行首才对。” 莉娜虽心知他绝没有好话,却仍好奇道:“为什么?” 殷禹扮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道:“莉大姐昨晚说行首的职责之一是调解纠纷,若是莉大姐这样的美人当了行首,保准他们个个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日日拍马屁都来不及,自然没有心思和人吵闹了。” 说着,已忍不住偷笑起来。 莉娜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嗔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话虽如此,但当她听到殷禹夸她为美人时,心中仍是莫名地感到一丝甜意。 “方少爷到!” 楼下忽然唱喏一声,众人不禁把目光纷纷投向了楼梯口,只见一个男子从底下昂首迈步走了上来,站定后施礼笑道:“各位同仁,一鸣来迟了。” 第39章 善心募捐 殷禹越过数颗人头,将目光望向那人。这个所谓的方家大少方一鸣果然是那天在酒楼上左拥右抱的浪荡公子哥儿。 他今天穿一身白色长袍,袍上绣有竹叶纹样,衬托出了一种书生气。 然而再仔细一看便会发现,那些竹叶的边线均以金丝绣成,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显得华美之极。 这样的构思设计既显出了主人不同于一般商贾的品味,又展示出了其不俗的身家。 方一鸣抬步迈前,众人不禁纷纷起身敬礼。 他边走着边向各桌商家打招呼,每一桌的商家他都能准确地叫出名字,可见其并非只是个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那么简单。 当他走到殷禹这桌时,眼睛顿时为之一亮,冲莉娜作揖施礼道:“没想到连莉娜姑娘也来了,一鸣真是不胜荣幸。上次在贵铺中匆匆一见姑娘舞姿,至今难忘。” 殷禹在一旁差点大翻白眼。 要不是他那天曾亲眼看过此人左揽又摸的轻浮样儿,只凭他今日的这副打扮和谈吐,说不准还真信了这个淫棍的话。 莉娜客气回礼道:“小铺的米老板前些日子因家中有事,已经返回西域,如今将香味来暂交给莉娜打理,方少既有命邀请,莉娜又怎敢不来呢。” 方一鸣直盯着莉娜的俏脸,做出一个自认潇洒的笑容道:“莉娜姑娘真是女中翘楚,有你料理酒铺,香味来的生意必定一日比一日兴旺。届时若是有需要一鸣的地方,但请开口无妨。” 殷禹听着他的这一番客套话,忍不住撇了撇嘴,而莉娜则微笑颔首算是做出回应。 此时,方一鸣才像是忽然注意到殷禹的样子,盯着他看了几眼,若有所思道:“恕一鸣眼拙,敢问阁下是哪间酒铺的同仁?” 显然是已经忘了之前曾见过殷禹的事情。 殷禹笑道:“我不过是香味来的一个小伙计,今日跟着莉娜姑娘来开开眼界,方少不必客气。” 方一鸣哦地一声,不疑有他,同时收回笑容亦不再多看殷禹一眼,转身再向同桌的其余两人打过招呼后,便继续巡桌,将剩余商家逐一拜会。 待全部人都见识完毕后,方一鸣才走到东北角的那张代表主人家的大桌前站定,环视一圈后,举起酒杯,笑道:“本来按往常旧例,此次酒业聚会该由家父主持才对,不过他老人家今日身体抱恙,才让一鸣代为主持。 一鸣才疏学浅,平日里又疏于走动,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各位同仁多多包涵。” 说着,礼敬一圈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均起身同样举起酒杯向他回敬,算是给足了这少东家面子。 方一鸣见状,嘴角逸出一丝得意笑容,又说道:“此次请诸位同仁请来,除了增进彼此的情谊联络外,其实还为了一件要紧事。” 底下立时有人发问:“敢问方少,是什么要紧事?” 方一鸣扫了一圈,道:“大家知道,我们生意人要想在生意场上吃得开,最紧要的是三件东西,一是钱,二是朋友,三是老天爷。前两者自不必说,唯有最末者其实是三件东西里最重要的。” 在场众人听了均面面相觑,感到有些似懂非懂。 但他们又见方一鸣如此郑重其事,料想其中必有深意。 于是又有人问道:“不知方少所说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自古只有农夫耕种才要看天吃饭,我们商贾只管买进卖出,似是关系不大。难不成方少是在说求神问卜一类的事?” 方一鸣摇了摇头,又自斟一杯端在手中,微笑道:“非也非也,对农夫而言,老天爷确实指的是他们头顶的那片天,可对我们商贾来说头顶上其实也有一片天。” 他伸出一根手指来,向上指了指,“那便是我们的当地父母官,不是吗?” 众人齐齐哦地一声,恍然若有所悟的样子。 同时其中一些精明老道者,已经隐隐从这句话里把握住了这个方家大少今日的意图。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殷禹在内,他环抱着双臂,就看着这姓方的兜了这么个大圈子,接下来到底要搞什么鬼名堂。 果然,方一鸣续道:“各位知道,我们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线,被分成东西两半城,东半城由万年县管辖,而我们西半城则由长安县所治理。” 他忽然身子朝右微微侧着,向半空中虚拱了手拱,道:“长安县令傅大人一向勤政爱民,对我们这些商户更是关心备至,才使我等能够在长安这繁华地面上大展拳脚,比普通百姓的日子过得稍好些,这一点想必各位比一鸣更有体会。” 众人听他如此说,只得笑着连连称是。 而边角位置的殷禹听了却差点要把肚皮笑破,心想这里在座的除了自己和莉娜以外,随便拣一个出来,哪个的身家不是比普通百姓要强得百倍千倍多,何止是稍好点那么简单。 同时又想到,如果按这姓方的刚才所说,这个傅县令岂不是相当于首都市长,权力重大。那就难怪他要拍他马屁了。 在座者中,忽然有人接口道:“方少所言极是,商人自古以来身份低微,为世人所轻视,若不是傅县令破除成见,力主扶持商业,我等卑贱小民在长安中又何来立足之地。 因此,傅县令对我等来说真可谓再生父母,实在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说着说着,那人的眼中竟然隐隐泛起泪光。令在座的其他人顿时也受到感染似的,一个个唉声叹气,对那傅县令接口称赞个不停。 殷禹一脸不敢置信地瞧着这帮商家演技爆发的滑稽模样,拼命捂着嘴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方一鸣轻咳两声,才打断了众人的无限感慨,接着肃容道:“想必诸位也知道,傅县令的公子在上个月因出征突厥,夭折途中,真可谓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老人家再过两个月便是五十大寿,在这样的日子里却遇到这样的事情,怎么不叫人悲痛欲绝。 因此,一鸣大胆提议想着借这个做寿的机会,为傅县令好好庆贺一番,以扫除他多日来心中的郁闷。” 一个眼睛细长,一副精明模样的中年商家谨慎问道:“应该的,只是不知道方少的意思该如何为傅县令做寿呢?如果有用得上大家的地方,我陈某第一个义不容辞。” 方一鸣冲着陈姓商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沉声道:“一鸣同家父思虑再三,想到傅县令为官一向清廉,我们若是贸然送礼拜寿,反倒不美。 而他本人一向诚心礼佛,加上家中又新有丧事,因此不如集众人之力,在诸坊中找一所破败庙宇,为它重新修葺,为佛祖重塑金身,如此既向傅县令表明了我等的心意,又算是为傅县令的公子积了大功德。岂不是两全其美?” 众人一时你看我,我看你,或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接话了。 与刚才那一片交口称颂的情形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莉娜将这些丑态尽收眼底,也忍不住冷笑一声,转头看向殷禹时,发觉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便推了他一把,低声道:“想什么呢?” 殷禹被她一推猛地惊醒,转过脸却劈头问道:“那个姓傅的叫什么?” 莉娜见他问话没轻没重的,还以为他不知道底细,赶忙拉过他低声道:“别瞎说,那是我们长安县的县令,傅正宇傅大人。” “我不是问那个县令,是问他的儿子叫什么?” 莉娜张了张嘴,一时竟答不上来。 另一边的殷禹却已神色凝重地接着问道:“是不是叫傅长寿?” “好像是,”莉娜微微迟疑道,“你认识他?” 殷禹听到答案不禁深吐了口气,差点人往后仰。 心道怎么会这么巧,自己在路上杀的那个奸人原来正是县令之子,而他老子如今又正好管辖着自己的酒铺,世事竟然如此巧妙。 他看了莉娜一眼,犹豫半晌方答道:“之前在出征突厥时他和我属同一队,所以有些印象。” 莉娜这才恍然大悟,道:“我差点忘了,之前听王倓提起过,殷老板可是立过战功的大英雄哩。” 殷禹知道她在挖苦自己,也不理会。 另一边,方一鸣已举起酒杯,高声道:“今日聚会,一鸣忝为东家,加上修葺佛寺的主意又是我方家父子所出,自然该当仁不让,先做表率。此次修寺募捐,我方家愿意出一百缗!” 话音刚落,众人脸色纷纷一变。正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只听那方一鸣又笑道:“此次的募捐完全是为亡者祈福,为生者积善,因此一鸣不敢强人所难,诸位同仁尽管有力出力,即使不捐分文亦无关系。 至于捐款商家一鸣将一一登记造册,他日佛寺修葺完毕之日,再请傅县令过来一游,将这份善心表呈上。这才显示出我酒行同业的仁心仁德。” 说完,已举杯敬了一圈,众人亦不自觉地将酒杯端起,然而脸色却在数息间变了几变。 等那一口酒吞下后,立时有人喊道:“那我吉祥酒铺出五十缗。” 接着就像湖心投石一样,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连续不断。 不断地有人喊出自家的捐款数目,其中最低的也有三十缗,高者至七八十缗。 殷禹听着这此起彼落的喊价声,总觉得此情此景在哪里见过似的,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此时,莉娜忽然挨近他身边,向他咬耳朵道:“我们捐不捐?” 刚才方一鸣的话虽然说的客气,说什么捐款全凭自愿,并不强求。 可后半段话的意思却又在暗示众人,若是有谁不捐的话,必会在那所谓的善心表上记他一笔,到时呈现给傅县令看,岂不是把这父母官给得罪了? 因此,莉娜虽然明知酒铺的资金已经捉襟见肘,可一想到独独自家不捐款,致使得罪了官老爷的话,实在不智。 殷禹虽然心中早有了主意,但此刻突然感受到这龟兹美人在耳边吐气如兰,只觉得头皮发麻,骨头都酥了似的。 一时心猿意马起来,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莉娜瞧他神色怪异,哪还不知道他是故意的,一时又羞又恼,气得直往他腰间狠掐一把。 “啊!” 殷禹疼得当场失声尖叫,同时亦引来了所有人齐刷刷的目光。 第40章 辩才无碍 殷禹的脸皮一向深厚,倒还好说。 莉娜骤感几十道异样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好像犯错的小孩似的,赶忙低下了头。 主桌那边的方一鸣不禁细眯起眼睛打量着两人,半晌后方笑道:“似乎还未听到莉娜姑娘说话,不知道香味来对此次的善举打算捐款多少?” 莉娜听到对方点名,知道再没有办法躲避,便犹豫着道:“这个嘛……” 同时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殷禹。 没想到殷禹忽然伸出大手,搂过她的香肩轻轻拍了拍,以示镇定。 然而这一举动在外人看来,显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是那么地暧昧。 连当事人莉娜都大感意外,一双秋波美目怔怔地望向殷禹,不禁芳心乱颤,脸颊登时红透,垂下了眼帘。 心道这个无赖肯定是想故意当众戏弄自己,难不成还有别的可能吗? 一时间想入非非,竟忘了挣脱殷禹的“魔掌”。 天可怜见,殷禹如果知道她内心有如此多的活动的话,恐怕要后悔死了。 他的本意不过是为了报刚才的那一掐之仇罢了,毕竟自己可是受了皮肉之苦,占点便宜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方一鸣看着殷禹两人的暧昧举止,眼中寒芒闪闪,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妒火,好在他还记得今天的头等大事。 因此将那股妒火强行压制住后,冷笑一声道:“莉娜姑娘还未回答一鸣的问题呢。” 语气再没有了刚才的谦逊。 谁知话音刚落,殷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站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哈!请各位见谅,我们香味来店小利薄,此次募捐就不参加了。改日若是需要赈济救灾的话,小店必定义不容辞。” 众人听了一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起来。 虽然在座的商家不乏也有同样想法的,但碍于方家和傅正宇在这西半城的威势,也只得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不得不捐罢了。 如今这个小小的香味来酒铺竟敢带头反对,自然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 尤其是当他们发现这个大胆直言的年轻人自己竟然从未见过时,就更加好奇和惊讶了。 于是在底下喁喁私语地讨论起他来。 另一边,方一鸣看清发言人乃是殷禹后,旋即噗呲一笑,道:“要是一鸣没记错的话,这位兄弟似乎只是香味来的小伙计,他的话是否够资格代表香味来呢?” 语气中明显带着讥讽之意。 又把目光转向莉娜,意思是要她做出正面回应,同时也是在给她施压。 谁想莉娜长身而起,美目坚定地望向方一鸣,不失礼节地微笑道:“他的话即代表莉娜的心意。” 此言一出,立时又惹得众人惊诧连连。 因为这句话显得是那么地针锋相对,一点不留余地。是任何一个在生意场上混的商人都不该,也不会说的话。 然而却在莉娜口中说出了,因此众人不禁对她和殷禹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好奇了。 一些心思下流者已经大胆做出了猜测,向着同桌打了个心照不宣的猥琐眼色。 方一鸣心中更是妒火大涨,只能拼命克制着才保持住了表面的风度,勉强一笑道:“有莉娜姑娘这句话就够了。刚才一鸣已经说了,捐不捐款完全出于自愿,只是……” 忽然冷笑一声,话锋一转道:“只是大家都捐,唯独你香味来不捐,到时傅县令问起来的话,恐怕一鸣也不好替莉娜姑娘说话了。” 叹了口气,一副惋惜不已的神情,仿佛是真心诚意地为香味来在打算。 然而明眼人一听,便知道他话里话外皆是在威胁恫吓的意思,目的就是要逼迫莉娜就范。 身为当事人的莉娜自然感受更加清晰,对这貌似温良的大少一时恶感大增。 而方一鸣之所以会一改刚才的谦良恭让的良好风度,而不惜在佳人面前暴露出自己本性。 皆是因为他深知此类募捐但凡有一个人带头拒捐,那么后面就极有可能出现大批的跟随者,而之前已承诺捐款的商家亦会开始动摇起来。 届时好好一场募捐便会阵脚大乱,最终以失败收场,这是他决不允许发生的。 因此,也就顾不得在美人面前保持什么风度了,干脆将话挑明,无论硬的软的,一定要她乖乖就范就是了。 岂料莉娜还未作答,殷禹已朗声笑道:“我想方少才是误会傅县令的心意了。” 方一鸣闻言不禁大皱眉头,眼中闪过森然杀机,语气不善道:“什么意思?” 殷禹道:“方少刚才说因为傅县令诚心向佛,才想出这个修葺佛寺的主意作为寿礼是吗?” 方一鸣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冷哼一声道:“不错,有何问题吗?” 殷禹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在回答方少这一问题前,可否容在下先讲一个故事。” 在场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均露出一股匪夷所思之色,心道这人怎么如此大胆,完全不像一个店铺伙计的样子。 同时他们又不免好奇起来,想听听看殷禹到底有何妙语,其中自然也是想趁机见风使舵。 万一真让这愣小子说出点好歹来,令募捐一事起了变化,他们便可以从容跟进,而不虞被方家及县令记恨。 因此,自然无人出声反对。 而方一鸣作为本次酒业聚会的东道主,虽然此刻在心里早恨不得将殷禹这臭小子千刀万剐,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堂堂的方家大少这点度量怎么也要予人。 于是沉声道:“好!请说吧。” 殷禹得到首肯后,点了点头,忽然离开座位,向着方一鸣所站的方向迈出两步,然后直身站定,一点不让地凝视着他。 这两步虽然看似简单,然而在众人心中却泛起一股异样感受,好像殷禹才是这场聚会的领头人似的。 尤其是当他那高大笔挺的身材再配合上有些懒散不羁的笑容时,更显得他与众不同,直把那一身华服的方一鸣比了下去。 只听殷禹以不急不缓的语调说道:“昔日佛教的禅宗始祖菩提达摩来到南朝梁国,而梁武帝因崇尚佛教,就想向他夸耀功绩,于是问他‘朕造寺度人,写经铸佛,可有功德?’” 说完顿了顿,扫了众人一眼,问道:“诸位觉得达摩他老人家会如何作答?” 左侧座位中一个中年商贾有些不屑地立时答道:“那肯定是对梁武帝的一番作为大加称颂呗。” 殷禹闻言,嘴角不禁溢出一丝笑意,道:“阁下说的确实是人之常情,可惜达摩当日却是双手合十说了句——” 边说着,他也装模作样地将双手合十,道:“并无功德!” 众人乍听这一出奇答案,双目均露出迷茫之色,完全不解其意。 尤其是刚才那个中年商贾,更是一脸的震惊,随即有些气愤道:“这叫什么话!林某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梁武帝佞佛成痴,光是佛寺就造了五百多所,这还不算功德吗?” 说完,这林姓商贾还狠瞪了殷禹一眼,并拉着同桌的商家开始数落眼前的这小子简直口出狂言。 殷禹听见了,却毫不在意,反倒附和地点了点头道:“当日的梁武帝就如同今天的各位一样,也对达摩他老人家的回答感到困惑不解,就问他原因,达摩才回答说‘此乃有为之善,并非真功德。’” 说着,他又环视众人一眼,将头略略低下,扮出一副菩萨低眉的样儿来。 只是配合他那高大健硕的身躯,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菩萨,反倒像金刚力士多些。 而众人听了殷禹的这一答案,悟性高者已眼中精芒闪闪,陷入沉思之中,显然是明白了达摩的深意。 至于悟性低者则把那句“有为之善,并非真功德”在嘴里默默念了几遍,仿佛也有些开窍的样子。 殷禹见状,眼中忽然绽出一道迫人神采,沉声道:“各位!今日我们募捐修寺不正是有为之善,是假功德吗?又岂会是傅县令的本意呢?” 那些尚未领会故事真义者,乍听他的这句话,终于豁然开朗,情不自禁地惊讶一声。 尤其是最后那句话,更是为众人拒绝募捐一下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和底气。 因此,脸上一时喜形于色。 只是一想到方一鸣还未开口说话,不禁又纷纷地看向了他。 只见主桌边的方一鸣此时早已气得脸色阵青阵白,他望着众人那代表询问的目光,哪还不知道这帮老滑头的心思。 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冲殷禹说道:“这个故事一鸣倒是第一次听说,不知——” 殷禹两世为人,何等机智。 光看他张嘴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料他要转移话题,于是立马截断道:“故事是否听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菩提达摩他老人家的话,正指出了佛教本旨乃是在心不在形,在行不在念。” 旋又叹口气道:“这一点连在下这个贪财好色的俗人都懂,傅县令既然学佛多年又怎会不明白呢?哈!所以,我才说方少是误会傅县令的心意了。” 在座的这帮大腹便便的商贾们哪个不是贪财如命、好色如命,只是头一回听人这么不客气地介绍自己,一时大感新鲜有趣。 不禁对殷禹这个年轻人一下有了知己之感,无不发出暧昧的笑声附和。 唯有角落那桌的莉娜在这一片欢笑声中,脸颊泛红,冲着殷禹的背影狠狠白了一眼,心里大骂着他下流无耻。 只是再想起他刚才所讲的那一番话和潇洒举止,心中又不禁感到有些小鹿乱撞。 方一鸣听着周遭的愉悦笑声,才真是气得胸膛都快撑爆了,可偏偏又对殷禹的那一番理论反驳不了,因此不禁狠咬牙根,脸皮都紫胀起来。 正当他搜肠刮肚,脑筋飞转地想着应对之策时,楼底下忽然传来一声长笑。 “哈哈哈,小兄弟真是辩才无碍,老夫佩服!” 一名须发皆白,身穿灰布长袍的老者随即走上了二楼,在楼梯口站定。 众人转头一见,吓得立时起身,恭敬施礼道:“见过方爷!” 第41章 父子狼狈 殷禹也不禁将目光投向了这名老者。 只见他年纪在六十岁左右,脸颊干瘪,显得两边颧骨尤为突出,然而一双眼睛精明闪亮,配合嘴角总挂着的微微笑意,予人一种头脑灵活异常,不输年轻人的印象。 此时,他除了由家奴在一旁搀扶外,自己还拄着一根黄木拐杖,背部微微弯曲,脸上带着种病态的苍白,似乎抱恙在身的样子。 方一鸣见了这灰袍老者,吓得赶忙趋步上前,挨到边上代替了家奴的位置,搀扶起他的身子,同时略有些心虚地低声道:“爹,您怎么来了?” 那个灰袍老者并不理他,只是笑意盈盈地拱手作揖向众人还礼,随即由方一鸣扶着,举步走向大堂。 此时,莉娜已偷偷靠近殷禹身边,向他低声解释道:“这就是我们酒行的行首方东白。” 殷禹的目光一边随灰袍老者的脚步移动着,一边略有些诧异地点了点头。 心道这个方东白年岁至少已在六十开外,而方一鸣不过才三十许间,两人的年龄差距如此之大,说是爷孙恐怕都有人信,没想到竟是父子。 此时,方东白已走到大堂中央站定,目光横扫一圈,嗓音沙哑而低沉地笑道:“老夫今日偶感风寒,本来大夫特意嘱咐过不能出门,这才让小儿代为主持聚会。 只是他平日里游手好闲,老夫实在担心他年幼无知怠慢了各位同仁,反倒是罪过了。故此也只能硬迫着家奴送老夫过来——” 说着,忍不住咳嗽数声,致使原本还带着病态的苍白脸色一下红润起来。 吓得方一鸣在旁赶忙轻拍其后背,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片刻后,方东白才平稳下来,又拱手道:“适才小儿若是有哪里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各位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别跟他一般见识,方某在这里先行赔罪了。” 说毕,又勉强着弯腰作揖。 众人只好赶忙还礼,并笑着连连说道哪里哪里。 又有几个平日和方家关系不错的商家,说了几句客套话,把方一鸣实实在在夸了一顿。 方东白笑着让众人坐下,唯有殷禹仍站在大堂之上。 因此方东白不禁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一遍后,眼中现出一抹诧异之色,微笑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是哪间铺子的,请恕老夫眼拙似乎从未见过?” 殷禹从容施礼笑道:“小子殷禹,只是香味来新招的小伙计,方爷贵人事忙自然没见过。” 方东白闻言,微微一怔,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店铺伙计,且见殷禹应对从容,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行首身份而流露出怯意,兼且在不经意间还捧了自己一句。 光凭这点已让这个年过半百、见识不凡的老者感到些许诧异了。 因此,方东白不禁开怀一笑,差点又咳嗽起来,顿了顿才道:“刚才老夫上楼时,恰好就听到小兄弟的高论,因此不敢打断,还在想是哪个青年才俊竟有这样有趣的见解,没想到竟会是一个小伙计。” 说着叹了口气,续道:“只可惜小兄弟聪明有余,却是经历不足。依老夫看来,达摩所言只存乎修行者自己,试想看若是天下所有向佛之人都像他所说的一样,不造佛寺不传经书,那么即便佛法广大又要如何普度众生呢?” 说到最后一句,方东白脸色陡然严肃起来,一改刚才慈眉善目的样子,眼中更是精芒闪动,显示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令人仿佛间觉得这白发老头的弯背也直挺起来。 殷禹心知他是在强词夺理,歪曲自己刚才所讲的故事的真义,因此打算开口辩驳。 哪想到莉娜在身后忽然轻咳一声,并向他使了个眼色。 随即,她便起身倩笑着,冲方东白说道:“方爷的话也不无道理,小殷刚才确实有些考虑不周了。只是米老板一走,许多事情我们也不好做主,因此这个捐款……” 她不禁尴尬地笑了笑,其言外之意已经不必多说。 殷禹望着这异域美人,眼咕噜一转,差点要为她的机智叫好。 因为莉娜刚才故意咳嗽,意思自然是要他不要再和方东白争辩下去,以免得罪了这整个西市的酒行行首,平白无故地招惹了麻烦。 而接下来她又将香味来不打算捐款的问题直接推到了米满仓身上,让人就算心知她是有意避捐,也无法可说。 两句话下来真可谓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方东白此时才像是看到莉娜似的,略颔首微笑道:“老夫没记错的话,这是香味来的莉娜姑娘吧。对了,你刚才说米老板如何了?他今日怎么没来?” 莉娜见他询问,只好又把米满仓家中有事,返回西域的一套说辞复述一遍。 方东白听后点了点头道了声原来如此,又环视众人一圈,微笑道:“今日这场聚会的目的,实则捐款修寺事小,联络我们各家酒业同仁的感情才是大事。 在小儿出门前,老夫就已经千叮万嘱,不要强人所难,捐不捐款任凭各同仁自己决定。没想到他还是糊里糊涂地给忘了。” 说着,把那黄木拐杖往敲了一下,发出咚地一声闷响,尽显严父本色。 方一鸣不敢辩驳,只好把头垂得低低的,一副乖乖受教的孝顺模样。 此时,底下才有商家替他说话:“方爷不要错怪方少了,这个意思其实他已对大伙儿说过。” 方东白却好像仍不相信,举目四顾道:“各位就不要替他说好话了。这孽子如果真有好好听老夫的意思去办,又怎会惹得这位小兄弟和莉娜姑娘误会。” 又望向莉娜道:“莉娜姑娘既然确有困难,捐款修寺一事绝不敢相强。改日等米老板回到长安,我还得找他再好好喝上一杯,哈哈。” 莉娜随即挂起一个迷人笑容,赶忙答应了一句。 方东白转头又向方一鸣问道:“所有商家的捐款数额是否已经收集完毕?” 方一鸣略弯着腰,毕恭毕敬地答道:“还差一半。” 方东白听了面色一沉,不禁摇头叹气,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意思。 冲方一鸣有些厉声说道:“还不快将册子传下去,让大伙儿写了,也好赶紧开席。” 于是,方一鸣便从一旁侍立的家奴手中拿过花名册及笔墨,从主桌的左侧开始传了下去。 那接过册子的头一个商家,举着笔略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将打算捐款的数额填上。 殷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肚里不禁暗暗冷笑。 心说这俩父子真会演戏,明明是方一鸣逼捐不成,这方老头才会现身帮忙,可知他刚才必是躲在酒铺后院或其他地方,随时注意楼上的动静,否则又怎么会这么凑巧现身助阵。 而刚才方老头对莉娜的婉言拒绝,虽然正义凛然地表示任凭自己决定,可到了其他商家该填报数额时,又对这句话只字不提了。 这里在座的商家哪个不是见惯了人事的人精,哪还能不懂这酒行行首的意思? 因此,轮到自己时计较利害,也只能咬着牙将捐款填上了。 因此,殷禹想到这里,再看向方东白这满面挂着慈祥笑容的老者时,已有了和刚才初见时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哪是个善长仁翁,分明是个披着人皮的老狐狸! 方东白见余下商家纷纷动笔填写数额,又换上一张和蔼的笑脸,扫向众人道:“照刚才这位小兄弟所说,各位平日里都是贵人事忙,老夫若非必要也不敢多做打扰。 今日难得一聚,待会酒席之上老夫定要和诸位一醉方休。” 言罢,长笑数声,众人也忙笑着回应。 岂料殷禹却忽然开口道:“方爷见谅,铺里如今人手不足,在下还要赶着回去照应,就不多做打扰了。” 方东白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旋即笑道:“既然如此还是生意要紧,老夫也不便挽留。一鸣,替我送客。” 方一鸣应了一声,刚要起步,没想到莉娜也歉意笑道:“方爷恕罪,莉娜也要先回店里照应,改日方爷若到店里,莉娜再好好招待。” 方东白只好苦笑道:“没想到连这席上唯一一朵解语花也要离去。各位,非是老夫不尽心,实在是勉强不得呀。” 众人听了无不发出一阵暧昧笑声。 显然早在心里,把莉娜这个异域美人当作了此次酒席上可供自己调戏取乐的侍女了,且是免费的。 莉娜见状又怎会不知道这帮龌龊男人的心思,只是尽量克制着心中怒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告了声退,便随殷禹转身下楼。 方一鸣随后一直追了下去。送到酒楼门口时,莉娜让他留步,他又道:“今日实在是事务繁多,多有怠慢,改日一鸣再单独请莉娜姑娘一回。” 说着,又露出一个自认潇洒俊逸,可迷死任何妞儿的笑容。 莉娜正想着该如何拒绝他时,没想到殷禹已挺身站到她身前,以一副调侃口吻,笑嘻嘻道:“方少的好意我替莉大姐心领了,只是小铺的事情实在太多,哪离得开莉大姐呀。改日有空,还是我们请方少吧。” 方一鸣不禁铁青着脸,又想起刚才险些被殷禹破坏了募捐的大事,新仇加旧恨,一时气上心头真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才消气。 然而佳人在前,他又怎能破坏自己一贯的良好形象,只好强压下滔天怒火,皮笑肉不笑地答应一句。 于是,殷禹和莉娜两人便径直朝着北门方向离开了延康坊。 只是刚一出坊门,殷禹便对莉娜挤眉弄眼道:“莉大姐请先回去,小殷还有点事情要办。” 莉娜听他自称小殷,分明是用了自己刚才在酒楼上对他的称呼。 因此心里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便假意板起脸来,笑骂了声:“滚!” 自己便独自返回西市了,剩下殷禹一人只身朝着东城方向疾步走去。 第42章 常胜赌坊 整个长安城中共有一百零八坊,但要说到哪个坊市最为有名的话,答案既非繁华富庶,日日人满为患的东西两市,也非达官显贵云集的崇仁、胜业诸坊,而当属名为平康的一个里坊。 它位于长安的东城区域,向左过了一个街口即可到东市,向右过一个街口便挨到了皇城根下。 由此便可知此地的地段之优越,和其中的富庶景况了。 当然,令平康坊闻名整个长安的原因非只这两点。更为重要的是,此地正是整个长安城的烟花柳巷之所在,京城侠少,无不萃集于此。 兼且每年高中的新进士,春风得意时又会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因此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 殷禹临**康坊的西门口时,老远便已瞧见了在此久候的王倓,赶忙挥手向他示意。 王倓小跑两步上前,有些抱怨道:“大哥怎么来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殷禹勾过他的肩膀,笑道:“谁知道这破会能开这么久。先别说别的,钱都带来了吗?” 一脸热切地望着王倓。 王倓嘻嘻一笑,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了几串铜钱,道:“我求了玲珑半天她就是不肯给我,最后我把大哥搬出来她才勉强同意给五百文的。” 殷禹从他手中接过那颇有些重量的大串铜钱后,忍不住掂了掂,苦笑道:“还好我们店铺穷,这要让你带个七八千文的,还不得压垮了你。” 大唐这时候的货币只分为两种,一种是铜钱,另一种则是绢帛等纺织品。 除了江南部分地区之外,白银、黄金等尚未作为货币使用,而只是以贵重物品看待。 殷禹一面将那五百文钱收入怀中,一面问道:“你没告诉玲珑我们拿这钱去做什么吧?” 王倓露出一个得意笑容,道:“她问是问了,不过我只说大哥是要拿去做生意而已。” 殷禹不禁哈哈一笑,用力拍了下他肩膀,道:“这就对了!” 随即嘱咐他快些回店里去,谁知王倓犹犹豫豫道:“大哥,要不你带我一起去开开眼界吧。我来长安这么久,还从来没来过这儿呢。” 说着,脸上因兴奋而显出一抹红晕来。 殷禹微微一怔,迟疑了片刻,沉吟道:“那地方三教九流,可不是你这种读书人该去的。” 谁知王倓闻言,忽然拉过殷禹的手臂左右摇晃起来,像小孩撒娇般道:“只要大哥熟悉就行了,有你在还怕什么!” 殷禹不禁莞尔一笑,心道自己平日里也算规规矩矩的,怎么会给这小子如此不堪的印象呢?好像自己是那里的常客似的。 又见王倓一副不去见识见识誓不罢休的样儿,加之今天有他帮忙才能顺利拿出钱来,因此也不好赶他回去。 无奈下只好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所请。 于是,两人一同由西门进入了这长安城中每个男人无不向往、流连的风流薮泽。 此时,时已过午,平康坊内仍是人满为患。街上随处可见年轻男女,其中又以十五六岁的少年居多。 个个鲜衣华服或一身戎服劲装,不是富家阔少就是任侠之士,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游荡着,趾高气昂,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儿。 当然,还少不了一些摇头晃脑的书呆子间杂其中。 殷禹和王倓进入里坊后,望着这一盛况,不禁为之咋舌,再低头一看自己的穷酸打扮,实在是大异他人,又摇着头发出一阵苦笑。 他们两人随机找了个路人问了下路,得知准确地点后,便举步朝东北方向走去,大约走了四五百步后才终于在一间店门口停下。 抬头一看,只见常胜赌坊四个大字便写在了匾额上。 原来两人此行的目的地并非是要去找青楼里的红阿姑寻欢作乐,而是要来赌场里一试运气。 昨晚,殷禹和王倓两人谈起如何能快速赚钱这一问题时,前者脑中就忽然闪过了赌博这一大胆念头。 要知道,赌博在殷禹的那个年代,是属于绝对的违法行为,他自然不会去碰。 可如今来到了这大唐以后,心想怎么也不该管得如此严格才对吧。 殊不知自战国时期开始,由于赌博为祸甚深,往往令人倾家荡产,又引致种种破坏社会秩序和风气的弊端,故早有了禁赌的条文法律。 到始皇一统天下后,又由李斯制定更为严苛的禁赌律法,轻则“刺黥纹脸”,重则“挞其股”。到了汉代仍续施前律赌禁。 直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士族兴起,法禁松弛,虽有禁法条文,却已是名存实亡。 而至于隋朝末年,更因政治弛废,官吏奸商遂同流合污,大兴赌业,联手发大财。 只是李唐立国后,虽然有心整治,然而百废待兴,又有门阀士族等多重阻挠,因此在管理上一直是雷声大雨点小,才暂时容许了这一行业存活。 因此,当殷禹就此事特别咨询王倓时,后者倒没表现出特别的惊讶,只是告诉殷禹,他也只是略微了解点情况罢了。 于是,殷禹和王倓商量一阵后,便央他今日等自己和莉娜外出赴会后,再去找玲珑要些本钱来,在坊门外和他会合。 也就有了他们两人的今日此行。 又因为自古以来嫖赌不分家,风月场所兴盛的地方,赌坊也一定遍地开花。 因此在平康坊里不单可以谈风花雪月,更可以一掷千金、大杀四方。 此时,殷禹扫了眼这至少有六七间店面那么阔的常胜赌坊。 只见它的整个对外布局不像一般铺子似的门窗大开,而是只留下了其中一道大门开着,且挂以一道黑色帘布遮挡,里里外外无不透露出了一股神秘气息,教人好奇。 同时,赌坊门口更是站了两个年轻汉子,叉手傲立目光平视,一脸彪悍的样子,予人一种此地十分安全的印象。 殷禹领着王倓径直朝赌坊大门走去,那两个守门汉子只扫了一眼,便主动掀起帘子让他们进去。 殷禹不禁暗笑这古代的赌场自己还真是第一次来,没想到服务态度还不错。 两人刚一入赌场内,只见里头随处高挂灯笼,亮如白昼。 此刻的大堂之内已经聚集了两三百名赌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是以三十左右的年轻男子居多。 其中女宾虽只占少数,然而个个年轻妖艳,穿着大胆,可知必是从附近青楼找来作陪助兴的红阿姑。 她们或立或坐,或依或偎,靠在那些大豪客的身上笑靥如花,吐气如兰。 刺激得那些豪客及普通赌徒们,在下注时无不神情亢奋、高声呐喊,弄得个个脸红脖子粗,为这赌场的热闹程度大添一把火。 殷禹乍见这大唐的赌场风情,不禁为之一愕。 他对于赌博一道实在谈不上什么精通,甚至只能说是入门级别。 从小到大只玩过纸牌扑克,还是最简单的斗地主、炸金花一类,连德州、桥牌都没尝试过。 因此,虽然他表面看似冷静,其实从踏入这赌场开始,便有些心慌慌起来。 至于王倓则更不必说,从小到大不过是关起门来读书,哪里进过这种场所。 一迈入赌坊,便紧张地拉住了殷禹的衣服。 两人不约而同地深吸口气,强自压下心中的躁动,正打算先挨个看过各个赌桌,见识见识这赌坊里的各种玩法时。 蓦地,一道人影从侧边闪出,拦在了两人面前,笑道:“两位爷第一次来玩吗?” 殷禹定睛一看,只见眼前这人原来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矮瘦汉子,长着一张马脸,偏偏眼睛细小,给人一种五官极不相称的别扭感。 只是他说话时,嘴角含笑,又是弯腰作揖,显示出一副良好的礼貌态度。 殷禹也不好直接喝退他,只是略一颔首算作回应。 那马脸汉子毫不介意,仍笑道:“小的张富贵,有笔好买卖不知道两位有没有兴趣?” 殷禹闻言微一错愕,旋即差点要把肚皮笑破。 他对于这古代的赌场及玩法虽然没有多少经验,可当初在学校学习时,曾专门上过一门有关赌博犯罪的课程,深知赌场里的门道。 一眼便看穿了这张富贵的底细,他本不打算理会,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初来乍到,还不如让这奸小子领着自己介绍介绍,当个免费向导也好,横竖他又骗不到自己。 于是,一挑眉毛,装出一副十分好奇的样子,笑道:“什么买卖?我们兄弟都是第一次来玩。” 这句话他可没有说假,再加上王倓那副战战兢兢的雏儿样,更使张富贵深信不疑了。 他神秘地往左右一看,拉过殷禹到侧边的一处角落里,才道:“不知道仁兄怎么称呼,小弟虚岁二十。” 殷禹暗忖来了这里要告诉你真名真姓才真是冤大头,于是脱口答道:“在下傅正宇,今年二十二,这是我家兄弟傅长寿。” 他一时编不出其他名字,又刚经历了那场酒业聚会,满脑子都是方一鸣那老小子说着傅县令如何如何的奸猾嘴脸,因此想也不想便把这个长安县令的名字脱口而出。 而傅长寿的名字自然就理所当然地安在了王倓身上。 张富贵听后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向殷禹称呼一句傅大哥好。 显然是不知道这西城长安县令的大名,或者是误以为同名同姓罢了。 张富贵转头向四周警惕地望了望,见周遭没人,便低声道:“不瞒傅大哥,小弟已在这场子里待了近一个月,虽然只是赚点小钱,不过却是把把稳赢。” 殷禹不禁讶道:“原来张兄弟是此道高手,赌技如此了得!” 哪想到张富贵摆手摆手,谦虚笑道:“傅大哥误会了,小弟的赌技其实一般,不过是用的方法好,专找肥羊下手,自然万无一失。” 殷禹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儿望向他,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富贵狡黠一笑,道:“傅大哥果然是第一次来玩,连这门道都没听过。就是专找那些年长糊涂的有钱人,我们几个一起下场,只要彼此沟通好暗号,不就稳赢不输了吗。” 殷禹这才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声,连连点头,眼中更是闪出一抹贪婪之色,仿佛此刻就恨不得去大赚他娘的一笔。 张富贵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早已暗笑不止。 转头却换上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儿来,说道:“只是这办法虽好,却不能总找熟面孔来搭伙,否则时间久了必被人注意——” “所以你就想找我们哥俩一起合作!”殷禹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全因我们是第一次来,没人认识。” 张富贵低声一笑,道:“和傅大哥说话真省力气。对了,不知道傅大哥和长寿兄弟平时都玩什么?” 殷禹露出一个尴尬笑容,和王倓对视一眼,道:“我们只是在乡间玩一玩樗蒱或者打石子。” 对于古代的赌博游戏他确实所知不多,连樗蒱这个游戏还是当时赶赴豳州的行军路上学会的。 因此,这句话确实发自肺腑。 张富贵闻言不禁微微一怔,忍不住露出一抹讥讽笑意,只是很快被他掩过,笑道:“这也不妨事,先让小弟带大哥到处逛逛,看哪种玩法较合大哥心意吧!” 说着,已在前领路,冲着大堂的一众赌桌走去。 第43章 赌术百变 殷禹趁着张富贵没有注意,偷偷向王倓使了个眼色,表示让他放心。 王倓本还想提醒殷禹其中是否有诈,见他如此举动,才明白自己这位大哥原来早有防备,不禁长吁一口气。 于是,两人紧随在张富贵身后,向离着他们最近的一张赌桌走去。 整个常胜赌坊的大堂内共摆了八张长条赌桌,每张赌桌都比香味来的饭桌要宽阔的多,这些均是由赌坊找人特别定做而成。 当殷禹走近这张编号为戊字号桌的赌桌时,其周围至少已聚集了四五十名赌客。 张富贵领着殷禹两人找了个人少的角落挤进去观看。 只见位于赌桌庄家正位的一个独眼汉子此时恰好喝道:“买定离手!” 他的左手死死压在了一个白色碗盅上。 张富贵在旁解释道:“这个叫番摊,坐庄的人送外号叫广目天王,不过我们都叫他独蝎,是赌坊方面的人。” 又指了指独蝎所压着的那只白盅,道:“这个番摊的玩法也简单,就是一开始由独蝎先抓一把摊子放到桌上,再迅速盖上碗盅,使人难以知其详细数目。接着由赌客下注,再开摊定输赢。 算法是把摊子四个一数扒走,余数成一、二、三、四的四门。押一门是一赔三,叫‘番’,押二门中一门是一赔一,叫‘角’。” 殷禹往那独蝎左手边一看,果然堆放着一堆短小竹筹,数量至少在百多枚以上,比围棋的棋子还要小上一大圈,估计就是张富贵口中所说的摊子。 此时,一众赌客已纷纷叫嚷着,将自己手中的赌资扔到早已画好的押注位置。 一、二、三、四,四门均有人压,其中又以数目三的那一门下注数目最重。 独蝎将买定离手又喊了两遍,见无人再下注后,便手腕一翻,即刻开盅。 同时,又伸出一根细木圆棒,以四个为一组将那至少有五六十枚的摊子,迅速分开至一边。 此时,无论是围观的还是下注的赌客都在他分摊之时,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自己心中所期盼的那个最终数目。 仿佛这样的吼叫有利他们的愿望实现。 当摊子分至还剩下大约二十枚左右时,殷禹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忽然瞥见从独蝎的右手袖口中射出了一枚摊子,悄无声息地混在桌上那一堆正分着的摊子中。 其速度之快,手法之准,用力之巧,如果不是目力极好或经过特殊训练的话,是绝难发现其中的猫腻的。 殷禹心中不禁暗暗冷笑,同时凑近张富贵身边,低声问道:“像这个番摊,是否有办法取巧呢?” 张富贵闻言微微错愕,眨了眨眼睛后,方低声答道:“确实是有办法,一种是落株,即是在摊子做手脚,必要时摊子可一分为二。另一种则是飞子,可把摊子以极快手法取走或添加。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方法,均需要有同伙在旁‘撬边’,以喷烟或其他方法引去被骗者的注意力后,好使施展。之前曾有人怀疑这独蝎飞子,可惜拿不出证据,自己反倒被打了一顿,赶出了赌坊。” 殷禹闻言点了点头。 他分明已经瞧出对方的出千手法,却还装作不知,偏偏问出这一问题,一来是想看看张富贵的赌术如何,是否能看出独蝎的手段。 二来则是试探下他和赌场方面有否关联。 因为张富贵若是赌场方面的人,必会对同样是赌场一方的独蝎进行遮掩,不透露出他的吃饭秘籍。 然而令殷禹意外的是张富贵不止熟知千术,且听他口吻及所爆的猛料来看,似乎和独蝎毫无关联。 因此,殷禹已在心中做出了判断。张富贵此人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月,专挑赌场雏儿下手罢了。 张富贵又略一扬头,示意道:“殷大哥可知道他为何成了独眼吗?” 殷禹见他问的奇怪,必有下文,便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张富贵冷笑道:“这个独蝎之所以成为独眼,可不是天生残废所致,而是自己刺瞎了一只眼。这蠢材不知道听了什么人的鬼话,竟然说一只眼比两只眼的注意力更为集中,计算摊数时也就快人一步,大哥说他傻不傻。” 说完撇了撇嘴,一副不屑的样子。 殷禹心下一懔,他当然不信这种狗屁说法。 只是没想到这个独蝎除了出千手法高明外,竟然还是个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且下手的对象还是自己。 可知他已到了嗜赌成魔的地步,若是赌瘾发作,有必要时恐怕连老婆孩子都肯压上赌桌当赌本。 想到这里,不禁遍体发寒。 “二!” 此时,独蝎蓦地大喝一声。 殷禹往桌上一瞧,原来经过分摊计算后,那碗盅里的摊子余数为二。 而下注的四门上,数目二的下注数目最轻。 因此,一片的赌客之中只有寥寥数人还能发出得意笑声,其余众人皆是哀鸿一片,难过至差点要哭爹喊娘了。 殷禹对这一桌的玩法已经心领神会,便冲张富贵道:“这个恐怕有些不适合多人下场,我们还是到别处看看吧。” 张富贵表示同意。他原本也没打算带殷禹玩这个,只是见他两兄弟是雏儿,先带两人开开眼界,方便套上近乎。 于是,三人又转向其他赌桌参观,由张富贵在旁一一介绍。 殷禹这才发现原来这赌坊里的每一张赌桌上所玩的项目全都不尽相同,例如他们参观的丁字号桌玩的是骨牌接龙,己字号桌玩的则是骰宝。 八张赌桌,换言之有八种赌法可供君任选。 殷禹和王倓像两个贪玩的小孩子般,看着这花样多变的赌博玩法,不禁大感好奇。 尤其是殷禹,更是生出一股感叹,心想创造出这些有趣游戏的人,恐怕初心也不是拿来作为敛财的工具,只是被其他心术不正者滥以利用了。 三人一路由第二排最左侧的戊字号桌开始,东转西转,直转到了第一排的乙字号桌才停下。 此时,殷禹才发现乙字号桌这边的情况相较其他赌桌竟然大有不同。 其他赌债皆是一条大长桌,而乙字号桌这边则是普通的小饭桌大小,共有两张。 每张桌下场竞赌的赌客却只有四名,其余者不过是围观罢了,并不参与实际的下注。饶是这样,这里的人数及热闹程度却丝毫不亚于其他七张桌子。 殷禹瞧着桌子那一张张长约三寸宽约一寸的黑色长方木条,经刚才张富贵在另一桌介绍,才知道它叫骨牌,一般由木材或兽骨制成,更大些的赌场甚至用象牙制作。 每张牌的正面刻着二到十二个点子,代表着点数,且以不同的方式排列着。一副牌共有三十二张。 张富贵低声介绍道:“骨牌除刚才那样的玩法外,玩的最多的还是牌九,且有正、大、小三种赌法,现在他们四个玩的就是大牌九。” 殷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赌桌上的四人。他们围观的这桌靠左侧,偏向中央位置,因此围观者也较右侧的为多。 如今坐北面对家位置的是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人,身材肥胖,目光锐利看起来像个头脑精明的富商。 他右手边的下家则是个干瘦老头,对面庄家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左边的上家则是个一脸横肉的粗犷汉子。 骨牌洗好码清后,由庄家的粗犷汉子负责掷骰。他抓起两颗骰子往桌上一扔。 “三、五,八点!” 于是,四人依照各自的顺序取牌,每人拿四张牌。 张富贵道:“大牌九是以四张为一组,再分两组以定胜负。看是否成对或以点数定输赢。对子以天、地、人、和、文子与武子排列。” 此时,赌桌上的四人拿到牌后,并不偷偷掀牌去看,而是微微抬起一点,用自己的拇指去摸每张牌的点数。 张富贵瞧见了,冷笑一声道:“这是防止被身边或背后的其他人瞧见,任何一个够资历的赌客都有这项本事。” 殷禹闻言点了点头,同时暗笑说这要是换成后世的扑克牌,不知道这帮人还有没有本事直接摸出牌面的点数。 啪地一声。 只见庄家位的粗犷汉子率先翻开两张牌,两张牌上均标着八个点子,用红颜料涂抹。 其余三家见状,脸色登时煞白起来,随即不情不愿地将自己的底牌掀开。 张富贵在旁解释道:“这两个八点合在一起就叫人牌,除至尊、天、地牌外,统统不是对手。” 又要把其余三家的牌面一一介绍,譬如老头的那副叫梅花,胖子的是铜锤,小年轻的则是杂八。 接着,粗犷汉子又将剩余两张牌掀开,一张红二两点,一张上一下六七点。其余三人也均是不成对子的一副牌。 殷禹不禁问道:“这要怎么比?” 张富贵嘿嘿一笑,答道:“成对的统称为文子,单张的则为武子,不过只有杂五、七、八、九四种,其余不成对的凑在一起则比点数大小决定输赢。” 他指了指粗犷汉子的那副牌道:“他这个就是两点加七点共九点,属于四副牌里最大了。像老头那个是两点加八点共十点,取末尾的点数便只能算作没有一点。” 说完,讥笑一声。 殷禹不禁恍然大悟,照着张富贵所教,算了下小年轻和富商的牌面点数分别为五点和七点。统统不敌粗犷汉子的九点。 因此,那汉子忍不住咧着嘴纵声大笑:“多谢多谢。” 双手并出将其余三家桌上的赌注一并揽到了自己这边。 周围的观众不禁对其热议纷纷,同时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张富贵道:“只有头尾两副牌都赢了才能算赢,一胜一负就算和局。” 接着殷禹等三人又看着他们四人玩了几把,张富贵则在旁顺势将其余的几种牌式及规则向殷禹一一介绍。 整副牌九不过三十二张牌子、二十一种牌式,九种为单数,十二种为双数。加之名称个个有趣,让人印象深刻,因此殷禹只在片刻后便已全部掌握。 张富贵见时机成熟,便拉着殷禹和王倓两人走远至角落,低声笑道:“殷大哥觉得如何?想玩哪种?” 殷禹沉吟道:“我看只有牌九还算能动点手脚,其余的就算多人下场恐怕也帮助有限。富贵兄弟觉得呢?” 张富贵露出一副深感赞同的表情,道:“小弟也是这个意思。那不若现在就把这里面的窍门教给大哥?” 殷禹当即喜不自禁,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自然是做给张富贵看的。 说是窍门,不过是寻常的暗号手法,譬如以摸鼻子、摸耳朵等来代表点数,以及在洗牌时如何扣牌等。 说穿了即是概率问题,四人比赛,假若其中三人串通一伙,那么无论谁输谁赢,不都宰尽剩下的那唯一肥羊吗。 因此,三人商量一阵后便再度朝乙字号桌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王倓忽然拉住殷禹,捂着肚子,战战兢兢道:“大哥,我忽然肚子疼。” 殷禹关切问道:“没事吧?”又转向张富贵道:“茅房在哪里?” 张富贵正要指明位置,谁知王倓却连连摆手道:“不是要上茅房,就是突然肚子疼。” 殷禹略一思索,旋即明白了,王倓这突如其来的腹痛完全是因紧张过度而造成。 毕竟他年纪尚小,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待会还要上赌桌和人对赌,想想也够紧张刺激的了。 因此,他宽慰道:“我明白了,待会你就在旁边看吧。” 王倓愕然道:“那不就少一个人吗?” 一旁的张富贵赶忙接口道:“不要紧,我还有个兄弟在这场子里玩,我马上找他过来。” 说完,不等殷禹回应,兴奋地已跑向一边的赌桌。 殷禹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心道原来是团伙作案,早有准备呀。不禁冷笑一声。 而一边的王倓知道自己不需下场对赌后,那股莫名的腹痛立即消失不见,挺起了身子。他看张富贵跑远,赶忙低声道:“大哥,真的没事吗?” 指的自然是张富贵此人。 殷禹不禁用力一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个自信笑容,道:“他以为我们是肥羊,待会就让他知道他殷爷爷姓什么!” 第44章 螳螂捕蝉 两人假装闲聊时,只见张富贵已经带着一个中年汉子走了回来。 此人体型高大,二十七岁上下,皮肤黢黑,穿一身黑色粗布,乍看下像个农户。 只是一双细眼不住地溜转,予人一种阴险狡猾的不良印象,尤其是其下巴凸出,呈地包天状,更增添了几分恶感。 张富贵指着他,道:“这是我的好兄弟,叫夏志远。” 那夏志远冲殷禹两人故作憨厚地笑了笑,然而一双贼眼已在他们两人身上滴溜溜地转了几遍。 殷禹心里暗笑,但表面仍做出很惶恐、羞涩的雏儿样来,也将自己和王倓介绍了一番,用的当然还是刚才临时想起的傅正宇和傅长寿两人的假名。 张富贵担心四人聚在一块儿被人瞧见生疑,于是只简单嘱咐几句后,便领着殷禹等人往乙字号的牌九赌桌走去。 此时,原先在赌桌上的粗犷汉子等四人,已有两家筹码殆尽,即刻就要离场,而粗犷汉子本人因为赢的最多,亦打算落袋为安,不再继续下去。 剩下一个自然也就没劲儿,也要起身换别的赌桌玩去。 张富贵见状,即刻向殷禹和夏志远使了个眼色,三人一起走上前,接替着先占了三个座位。 刚一落座,人群里便挤出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喘着粗气,叫着:“我来玩几把!” 大模大样地拉开椅子,便将剩余的最后一张位置占下了。 殷禹不禁打量了他一眼,只见这矮胖男人穿一件上等的黄色长袍,袍上绘有三种不同圆心纹式,左手拇指上则带了枚玉扳指,似乎家境颇为富庶。 上唇留着两撇短须,鼻梁塌扁,配合着他那张圆脸,整个五官就好像一个肉包子似的,予人一种很和气的感觉。 只是眼睛呈倒三角状,看谁都像欠了他千八百万,让人讨厌。 这矮胖男人坐下后仍在不停喘气,怒瞪的眼睛里更是能看到隐隐的血丝,让人不禁猜测他应该是在其他的赌桌上刚被杀的丢盔卸甲,才要来别桌转转运气。 他扫了殷禹三人一眼,道:“你们谁坐庄?” 张富贵尴尬一笑道:“我今天手气一般,要不您先请。” 那矮胖男人也不客气,冷哼一声,道:“我先就我先,咱可说好了,谁要不赔到光腚都别想走,反正庄家轮流坐,都有机会翻本。” 张富贵现出一脸很无奈的表情,咬了咬道:“行!今天谁要不输到光腚,都不能走!” 夏志远立即随声附和,殷禹见状也只能答应一句,只是心里忽然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似的。 由于矮胖男人坐庄,依照规则是不能参与洗牌的,只能交由殷禹等其他三家负责。 当他们三人将三十二张骨牌胡乱搓洗一阵后,又以两枚为一组的规律将其上下叠加,在桌上排成了一条长龙。 矮胖男人见骨牌洗好后,熟练地从中间取出上层两张接到了牌组的最左侧,又将整个上层牌子推靠至最左侧,将右侧不足的地方再次叠加、补齐。 殷禹瞧着他的动作,知道这就是刚才张富贵所讲的切牌。 因为整个洗牌过程庄家并不参与,为防止其他人出千,在洗完牌后是允许庄家进行再次打乱的。 矮胖男人切好牌后,又从中间拿起一组牌放至了最右侧,将两边牌一起推拢。 这就叫开门,亦是防止有人出千的一个步骤。待会各家取牌便是由最右侧依序开始。 等这些前置动作都做完后,矮胖男人风度翩翩地把右手一伸,笑道:“各位,请下注吧。” 张富贵和夏志远两人二话不说,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串钱放在桌上,大约每人有近百文。 殷禹犹豫了一下,也从怀里拿出了一串钱放在自己的手边位置。 矮胖男人见各家已经下好赌注,便拿起桌上的两颗骰子,往手心里吹了口气,朝桌面上一扔。 “四、二,六点!” 于是,依照顺序由坐在矮胖男人右侧的下家张富贵率先拿牌,之后殷禹等三人纷纷依序拿牌,每人四张。 四人拿好牌后,除了殷禹以外其余三人均先用手指暗暗摸了摸点数,然后快速掀起一点牌面进行二次确认,便把牌盖下了。 至于殷禹则表现的完全像个新手的样子,好像做贼般一手拿牌一手护牌,将两张牌都贴近自己眼前加以确认。 中间一不小心还掉落了一只,让人看清了是张上二下六的杂八。吓得他赶紧拿起。 他的这一滑稽动作立时引得身旁、身后的围观者讥笑不已。 众人不禁暗道,这小子一看就知道是个雏儿,今天要不把棺材本儿都输进去,我他娘情愿跟他姓。 因此,都开始在旁窃窃私语,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殷禹看着手中分别为一对高脚七、四六、杂八的牌面,心中不禁窃笑一声。 照理来说,他的这副牌除一对高脚七勉强算是不错的文子外,其余两张凑一块只能和人比点数,且还是五点,整体来看算不上什么好牌。 然而令他感到兴奋的并非是抽到的这些牌,而是他在未开牌前原来就已经准确预料到了自己所有的牌面大小。 四张全中,无一例外! 换言之,他在洗牌时原来就已经将所有的牌面及顺序记住,哪怕后面由矮胖男人进行过了切牌、开门等动作,亦没有影响他的记忆。 这事要说出去,恐怕不止是震惊这间常胜赌坊,而是会震惊整个长安的赌界。 其实,如果换个思路来想,一个看一遍地图,就连小县城的铁路轨道都能给你画出来的顶尖特种兵,这样的操作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困难的呢? 两者真要比较起来,记牌这点本事就显得实在是有点小儿科了。 只是殷禹长这么大,对于赌博一道实在涉猎太浅,同时亦从未想过将自己的这项天赋运用在上面。 直到昨晚灵光一闪,才想到了这种可不偷不抢的赚钱偏门。 他在明知张富贵可能是个做局引人上钩的老月后,仍敢接他的招,凭的就是自信自己的这项本事。 只是毕竟未做过真正尝试,在未开牌前,其内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着忐忑,不知道实际效果如何。 如今小试牛刀,发现应验无误,自然忍不住有些暗喜。同时对于后面的赌局也有了一些把握和其他筹划。 “开牌吧!各位。” 矮胖男子率先喊了一句,将手中的牌两两一翻。 与此同时,殷禹心中暗暗默念着:“一对和牌,一对幺五。” 只见矮胖男人手掌一翻,头部果然是一对上一下三的和牌,尾部则是一对上一下五的幺五。 准确无误! 殷禹用眼一扫,顿时信心大增。 同时依照牌面来看,矮胖男人的这副牌可说是相当不错,因此他在摊牌之后,嘴角已忍不住露出得意笑容。 张富贵和夏志远两人一瞧,脸色霎时有些变白,当他们两人翻开牌面时,殷禹又在心里默算着:“一对板凳,六点。一对杂九,八点。” 果然,两人四副牌,无一例外又再次被殷禹全部言中。随即,他也“郁闷”地将四张牌全部掀开。 矮胖男人扫了三人牌面一眼,不禁哈哈大笑道:“各位,承让承让。” 他的头尾两副牌均比其他三家要大,因此这一把庄家赢,其余三家的赌注便被他尽收怀中。 殷禹偷偷观察着张富贵和夏志远两人的神色变化,发现除了在摇头叹息,一脸愤懑之色外,再找不出其他异样情况。 至此,才肯定这个矮胖子应该和张、夏两人并非一伙,这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肥羊罢了。 首局结束后,四人再次下注,依照原先的顺序再次拿牌,将第一副牌归拢放在一边,以示公正。 当其余三家又在摸牌面点数时,殷禹又扮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儿,十分生疏地将两张骨牌直接拿起观看。 这一举动自然又惹得附近的看客们一阵讥笑,摇头不止。王倓不明底细,见了众人的这副样子,原先对这位大哥的信心一时荡然无存,不禁开始暗暗地担心起他来。 这一回,殷禹手中拿到的既非文子,也非武子,不过是头七尾三的两对杂牌。 而对面坐庄的矮胖男人拿到的则是一对梅花,一对杂七,仍是非常不错的牌面。 至于张富贵和夏志远两人则又稍逊这矮胖庄家一筹。 于是,当四人摊牌后,矮胖男人又一脸得意地将殷禹等三人的赌注收下。同时笑道:“实在抱歉各位,不知为何换了一桌手气就变得这么好。好到令我都不想换庄了。” 张富贵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冷笑一声,道:“这位老兄怎么称呼?你的手气要顺,换人坐庄又怕什么?” 矮胖男人大笑数声,身上的肥肉亦同时跟着颤抖,道:“好说好说,朋友们给个面子都叫我马三爷,皆因我曾在某间赌坊里连赌过三天三夜才打道回府。这位兄弟看来还要回本,那我就把庄家位置让给你就是。” 张富贵对此只是冷笑着道了声多谢。于是换庄之后,改由马三成为上家,加入了洗牌的队伍之中。 洗好牌后又是切牌、开门、下注、掷骰的一套流程,然后四人按点数分牌。 这一回殷禹拿到的又是副烂牌,一对幺五,外加杂牌九点,比坐庄的张富贵手里的一对虎头加天高九都要小得多。 但好在马三的手里有一对长三能赢了张富贵的虎头,因此按照庄家头尾双赢才算赢的规则,这局一负一胜只能算是和局。 四人将牌一摊,果然如殷禹所料。 而就在殷禹三人要拿下一副牌时,张富贵却忽然说道:“等会!” 三人不解地看向了他。 张富贵有些愤恨道:“这一把我要加注,否则不知道他娘的什么时候才能回本。” 朝马三瞪了一眼,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串钱来,加上桌面上放的已有三百文了。 殷禹还未明白过来,马三已答道:“好!有胆色,这把三爷就陪你玩玩,我也加。” 说着也从怀里掏出两串钱来,夏志远则犹豫片刻后同样跟上。 此时,在场之中只有殷禹还未表态,于是张富贵等三人不禁将目光齐刷刷地朝他投了过来。 殷禹望着三人近乎有些逼视的目光,心中飞速盘算着。 如果他记牌不错的话,后面的这副牌自己的该是一对文子梅花,另一对则是由一张地牌配人牌组成的地杠。 照牌面大小来看,数所有人里面第二位,除夏志远有对和牌能赢自己的头对外,再没有别人能赢那对梅花了。 至于张富贵则应该抽到一对高脚七和一张天牌配杂九组成的天王。 照牌面来看,他的尾对是四人里面最大的,然而头对仍输了自己及夏志远一筹。 因此仍是一胜一负的平局结果。 此时,有部分围观赌客已不耐烦地冲殷禹叫嚣道:“还玩不玩了!赶紧的。” “不行就快下去,换别人!” “他娘的!比娘们儿还娘们儿。” 殷禹对此并不理会,同时在心中计算过后知道自己这把仍是有惊无险,因此也不废话,从怀里掏出一串钱来加上。 张富贵等三人见他把钱压上,便开始照顺序再次拿牌。 殷禹拿到牌后,再拿起确认了一遍,果然还是和自己之前计算一样,一对梅花一对地杠。 于是,二话不说直接摊牌亮明,其余三人亦紧随其后。 然而当张富贵的牌面摊开后,他顿时寒毛倒竖,惊出一身冷汗,差点要脱口而出一句:“出千!” 原来张富贵摊在桌上的牌面竟然是一对天牌加一对高脚七,原来的一张杂九牌给他偷换成了天牌。 殷禹没有注意到张富贵是什么时候出千,然而他确定他绝对出千了。 因为殷禹除了相信自己的记牌能力外,另外的直接证据就是上一把张富贵已经打出了一对由天牌配杂七组成的天高九。 如今他又打出一对天牌,一副牌里怎么会有三张天牌呢? 殷禹不禁朝张富贵左手边的废牌堆看去,此时哪还有那张早打出去的天牌的影子。 这一点,桌外的围观赌客或许不会留心注意到,可只要在赌桌上参赌的任何一人一定会发现。 因此,殷禹看到张富贵公然出千后,不是怪他出千,而是惊讶他为何如此胆大包天。 就算夏志远是和他一伙的,而自己勉强暂时也算,可还有个马三在里头呢。 此刻马三只要大喊一句,今天张富贵非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赌坊不可。 殷禹的这整个震惊和疑惑的过程其实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就完成了,当他都未来得及转头去看马三的脸色时,没想到对方竟一推牌子,怒道:“他娘的!功亏一篑。” 接着,便有些不情不愿地把桌上的赌注都扔给了张富贵。 张富贵也顺势把牌子一推,拱手笑道:“多谢多谢,换庄确可改变手气哈。” 紧接着夏志远也长叹口气,把牌一推,将身边的赌注交出。 张富贵哈哈一笑,用手大包大揽着,同时朝殷禹使了个眼色。 殷禹顿时如遭雷击,心中脱口骂道:“他娘的!这三个原来才是一伙!” 第45章 狐假虎威 否则以上一局中马三所表现出的精明,又怎会忘了现在这副牌中已经打出了三张天牌这么明显的漏洞呢。 除非他现在当场变成痴呆才说得通,否则唯一的可能便是连马三在内,算上夏志远都是和张富贵一伙的。 而三人要宰的那只肥羊不是别人,正是殷禹。 虽然此前殷禹已猜到张富贵是个赌场里的老月,并打算将计就计赚他一把。 没想到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张富贵算计了一道。 而这场局中局里,最妙的一环就是,殷禹以为马三是个临时加入的肥羊,和自己的区分就是一个对张富贵知底细,一个不知底细。 因此,当张富贵打出一对天牌出千后,只要马三“昏了头”没有发现,那么自己这个和张富贵表面上仍是合作关系的同伙人自然也就不会喊出来。 如此,便只能暂时将自己的赌注全都输给张富贵。 同时还会希冀着他到最后按之前所说的分成比例,将“肥羊”马三的钱分三成给自己。 可如今看来,张、夏、马三人才是一伙,要赚的正是自己的这笔钱。 等赌局结束,出了大门哪里还肯认账。 届时,要动手的话他们有三人之众,或许外面还有其他帮手。 而报官或报告赌坊的话,亦是有理说不清,自找苦吃。 最后的结果便是殷禹独自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在想通这一关节后,殷禹明白自己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现在立时起身揭穿张富贵出千的真相,至多被赌场一起赶出去,而自己手边的这两百文钱则保住了。 至于输给马三的那两百文钱能不能拿回来就是个未知之数。 况且,一旦选择了这种办法,亦代表着殷禹这个现代人竟在脑筋上输给了一个赌场老月,亏他还专门上过反诈课程,这口气如何能忍得了! 因此,他唯一能选择只有另一种方法。 “好,愿赌服输。” 殷禹叹一口气,一脸平静地将自己的那两百文赌注递给了张富贵,同时向他暗使了个赞许的眼色。 张富贵见状,也冲他挤眉弄眼地笑了笑,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 不过是想稳住殷禹,让他误以为桌上的肥羊仍是马三,而非自己。 殷禹看着他极尽卖力的表演,也只能配合着他一脸傻笑,仿佛等会就能和对方分赃一样。 张富贵掂了掂手里满满的一堆钱币,发现怀里一时放不下这么多钱,于是仍留了四百文铜钱在桌上,同时转头朝殷禹笑道:“这位兄弟怎么样?是换你坐庄,还是我接着坐?” 殷禹憨厚一笑,道:“你老兄一坐庄就转运,弄得我也想试两把,就由我来吧。” 岂料话音刚落,便听见马三冷哼一声道:“等会!你们谁做庄三爷都没兴趣管,可我要问一句了……” 他睨了殷禹一眼,眼中忽然精芒闪动,道:“这位兄弟还有钱吗?” 他之所以问这句话不是没有理由,殷禹此刻的桌边已经没有半个铜子儿,而怀里更是一副干瘪的样儿。 因此,不禁让人担心他待会坐庄一赔三时,是否够钱付清。 殷禹闻言,立时头大如斗。 这一普天下最现实也是最实际的问题任他如何舌粲莲花,也没办法凭空变出钱来。 唯一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弃权,照着顺序改由夏志远坐庄。 然而一旦错了这个坐庄的机会,他一个人要如何赢尽这三个老千的不义之财,要如何一解自己心中的那口怨气呢? 因此,殷禹只沉吟了数息便有了主意,转身看向王倓,打算让他赶紧回酒铺再取一些钱来救急。 就在他回眸的那一刹那,嘴巴还未张动,眼睛却忽然为之一亮。 不禁脱口笑道:“我的钱来了!” 就在张富贵等三人还闹不清情况时,他已经长身而起,冲着后方围观人群中的一人喊道:“一把赢,这里!” 原来他在人群中恰好看见了当日在漕坡上和李元吉斗鸡时,收下了自己一条红宝石项链作为赌注的那个赌档庄家一把赢。 而刚从人群后面挤入,打算看看热闹的一把赢乍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猛抬头一看,见是殷禹,不禁微微一怔。 随即,从人群中挤到了最前面,来到了殷禹跟前,有些诧异道:“殷——” “说了多少遍了!”殷禹及时打断道:“欠你那点钱,我过两天就还你,大不了把我傅家的田卖了,还不够吗!” 同时冲他眨了眨眼。 因殷禹是背对着张富贵等三人的,故此这一细微举动并没有被他们看见。 “啊!” 一把赢眼角余光扫见张富贵等三人,很自然地便接口道:“瞧傅爷说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还说傅爷这几天跑哪儿去了呢,原来是跑这来玩了。” 像一把赢这种常日混迹于赌场中的人是何等的狡诈聪明。 只看了殷禹一个眼神加上他身后赌桌上的三人,便已经明白了对方要他帮其遮掩身份的意思。 虽然他闹不清楚殷禹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凭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做人原则,且和殷禹有过一面之缘,因此也就顺口帮他遮掩了。 殷禹见一把赢如此上道,不禁心花怒放,知道自己没找错人。 于是,便以一副老相识的口吻说道:“今天老子手气不顺,输了点钱,要坐把庄赢回来。怎么样,先借点钱来使使?” 一把赢愕然片刻,旋即谄媚笑道:“傅爷是跟我开玩笑吧?你和谢……谢爷的关系,还能缺钱花吗?” 他原先想说的是凭殷禹和谢家小娘子的关系。 毕竟当日在漕坡之上,塔雅可是亲口对众说过,殷禹是她的好朋友,因此一把赢对两人间的关系自然不会怀疑。 只是他话到嘴边,才想起了这是个赌坊,乃鱼龙混杂之地。 贸贸然说一个富商千金和男性之间有关系这样暧昧的话,一旦添油加醋地传出去可就不好听了,更可能得罪那身为长安顶级富商的谢赫德。 因此,一把赢才急忙改口。 殷禹冷哼一声,一脸不屑的表情,道:“老子是生来的万事不求人。一句话,借不借吧!” 一把赢没想到殷禹会如此直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照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来说,其实只是一面之缘,且他对殷禹本身的底细一无所知,故此突然间借钱给对方其实是很难办到的。 只是一旦拒绝了殷禹,得罪他倒不要紧,就怕得罪了他身后的那个谢家小娘子。 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朋友关系到底好到了什么程度。 进一步想,更可能得罪谢赫德,这是他这个小小赌徒最不愿意冒的风险。 头脑中迅速计较一番后,一把赢犹犹豫豫道:“不知道傅爷打算借多少?” 殷禹将两根中指交叉一起,比出手势,道:“十缗。” “嘶!” 一把赢倒吸一口气,转瞬赔笑道:“傅爷要借钱当然没话说,可傅爷也知道我们的规矩,凡是借钱都要有所抵押,您看……” 忽然戛然而止。 意思已相当明显,非要有抵押物品才肯借钱。 这既是借贷行当一向的规矩,也是他急忙中想出的两不得罪的妙招。 殷禹闻弦歌而知雅意,哪还猜不到他的心思,是怕自己到时赖账或还不出钱以致亏本。 因此哈哈一笑,眼中蓦地绽出一股慑人光彩,沉声道:“就凭谢赫德三个字还不够吗!” 边上众人听他忽然念出这长安大富商的名字,均大吃一惊,议论声顿时此起彼伏,不禁将殷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同时暗暗猜测起了眼前这小子和那大富商谢赫德的关系。 殷禹见状随即搂过一把赢的肩头,好似亲密朋友般,低声笑道:“就算我跑的了,谢家跑的了吗?” 一把赢眨巴眨巴眼睛,露出一抹苦笑,道:“确实如此。” 深吸了口气,又点了点头大笑道:“好!也就是你傅爷,其他人要想这样借钱,就是我亲儿子也不行,哈哈。” 殷禹不禁愕然半晌,旋即也跟着放声笑了起来。 心道此人真是机智,这句话一出口就堵住了那些以后想效法自己借钱的人,否则人人这样借贷,他一把赢就别想再在长安安稳混下去了。 一把赢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票据,递给殷禹道:“这是我存在永丰钱庄的一笔飞钱,可换取十缗。傅爷请看。” 殷禹收过那张类似后世的汇票后,只见其顶部写了钱庄名字,底下左右两边又各写了两行似通非通的文字,中间则是用好几种不同文字书写的数额十缗,让人就算想造假亦造不了,而右下角则加盖一枚红泥印章,刻的也是永丰钱庄四个大字。 殷禹不疑有他,朝一把赢道了声多谢后,便转身潇洒地坐回座位。 刚才借钱一段虽然说来繁杂,其实不过是在片刻工夫内便解决了。 张富贵等三人亲眼瞧见了殷禹向一把赢借到钱后,不禁对他重新审视起来,兼且听到他刚才直呼谢赫德的名字,一时又拿不清他的真正身份了。 只见张富贵憨憨一笑,道:“没想到兄弟还和谢老板有着关系呢?” 殷禹闻言摆了摆手,道:“都是祖上的荫功,别提这些了。” 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又将那张票据往桌上用力一拍,带点挑衅味儿地凝望马三,冷笑道:“这回可以开始了吧。” 张、夏、马三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旋即才想起自己三人该装作毫不认识才对,于是赶忙低下了头,动作显得十分生硬。 这一切全被殷禹看在眼里,肚里不禁暗自好笑。 “没问题,三爷我就喜欢你这样豪爽的兄弟。” 马三冷笑几声,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其余张、夏两人也随声同意。 正当他们三人打算开始重新洗牌时,谁知殷禹突然伸出大手,一掌大力拍在了桌上,吓了三人一跳。 环视三人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对面的马三身上,有些赌瘾上头般地狞笑道:“这次我们换个玩法。” 第46章 黄雀在后 马三不禁微微一愣,随即皱了皱眉,问道:“你想怎么玩儿?” 殷禹将上身凑近赌桌,目光狠戾道:“我们玩把大的,一人拿副牌,一把定输赢。但是……” 又话锋一转道:“我压多少,你们就要压多少!” 将那可换取十缗数额的票据轻轻向前一推。 这一举动,直接令在场的围观者们哗然一片,不禁对殷禹这陌生小子指指点点地议论起来。 十缗的赌注在这常胜赌坊里不是没人出得起,只是一次性赌这么大一把的,也可算是屈指可数了。 而殷禹如果背后有长眼睛的话,他还能看到自己的那位小兄弟王倓此时更是被吓得目瞪口呆,面如死灰般惨烈。 他哪想到自己的这位大哥竟然会如此疯狂,一出手就把刚借来的全部身家压上了。 至于赌桌上的张、夏、马等三人则冲着殷禹桌前的那张价值十缗的票据狠狠地咽了口口水。 这种所谓一人一副牌快速决输赢的玩法并非是殷禹首创,而是之前早已经存在的,叫做小牌九。 相较于每人两副牌,以头尾大小定胜负的大牌九的玩法来讲,小牌九简单明了,快速刺激,更能激起赌徒们的贪欲。 因此,当张富贵等三人乍听殷禹要玩小牌九后,眼中忍不住流露出一抹贪婪之色,均在心里暗笑着真是天助老子!这傻小子赌上头了。 “好!三爷我就跟你赌这一把。” 坐殷禹对面的马三率先回应道。剩下张富贵和夏志远两人则扮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儿来,也陆续答应。 于是,纷纷将自己怀中的赌本掏出,每人都拿出了至少五百文的铜钱放在桌上。 殷禹扫了一眼道:“似乎不够吧。” 马三冷哼一声,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票据来,拍在桌上,道:“这是大德钱庄的钱票,可换取三十缗。他们两位的赌注就先算在我身上,赢了我们再一起分就是。输了,这张钱票你直接拿走。” 众人听了,均不由地佩服起马三的胆量和豪气来,竟然肯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出钱下注。 然而只有殷禹知道,他们三个本来就是一伙的,这笔钱或者还是共有资产,当然显得“义薄云天”了。 但他仍扮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笑道:“痛快!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这把拿牌不需扔骰子,洗好牌后各自抓取一副,怎么样?” 这回不仅张富贵等三人愣了,连周围的其余赌客们也傻了。 小牌九的玩法他们见得多了,还从未听过如此另类奇特的规则,竟然不扔骰子,直接去抓牌。这样一来胜负可就完全看天意了。 对面的马三闻言却不禁面露疑色。 他看殷禹前两局的表现完全是个没上过赌桌的雏儿,如今又是改小牌九又是加规则,莫非其中有诈? 一时难以决定,用右手拇指与食指揉了揉两边的眉头位置,似乎想把它舒展开。 此时,周遭的一些看客见他还不回应,已不耐烦地数落道:“怕他个卵!” “磨磨唧唧的,真他娘扫兴。” 一时间,起哄声、叫嚷声骤增,不绝于耳。 马三扫向围观赌客,不耐烦地冷哼一声。 同时心中已有了主意,便冷笑着道:“这么有趣的赌法,三爷还是头一次见,我马三今天就陪小兄弟玩这一把。” 说着,右手托腮抚摸到脸上,用中指摸了摸眼角,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此言一出,周遭的赌客们一时间又换成了一片的叫好声。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殷禹又望向张富贵和夏志远,问道:“两位的意思呢?” 张富贵和夏志远对视一眼,略一犹豫,随即便纷纷点头:“好!就照这位兄弟的意思。” 于是,三人开始洗牌,而坐庄的殷禹则双手环抱胸前,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看着桌面上的骨牌被三人推来移去。 片刻后,三十二张骨牌整齐地被码成一排,上下两张,任谁也看不出其中区别,似乎一切都公正至极。 殷禹见状,看向左侧,用手随意指向围观人群中的一位汉子,道:“麻烦这位大哥喊声开始好吗?只要他一喊,我们就拿牌,如何?” 最后一句是对马三说的。 马三扫了那人一眼,点了点头。张富贵和夏志远两人见状,也表示同意。 于是,那被莫名选中的中年汉子在错愕片刻后,恢复过来不禁清了清嗓子,有些激动地喊道:“开始!” 话音刚落,四人只犹豫了一个呼吸,四只大手便迅速探出。 然而就在殷禹要拿起中间的某一副牌时,谁想眼前黑影一闪,竟然被人捷足先登。 他不禁一脸惊诧地抬头望去,原来抢他牌的人正是马三。一时间眼中惊慌、愤怒、懊悔之色,复杂难明。 只好一咬牙,拿起旁边的另一副牌。 至此,四人的牌面全部拿好。 殷禹直接奋力拍下两张骨牌在桌子,满眼愤恨地望向马三,那副样子真恨不得将他生撕活吞。连一点看牌的心思都没了。 而抢牌成功后的马三一脸的春风得意,笑盈盈道:“实在抱歉,没想到小兄弟的眼光和我三爷一样毒,下回我一定让你先拿,哈哈。” 原来他在抢牌之前,一直留心观察殷禹的眼色,见他扫过中间一副牌时,目光忽然停顿,便猜到了他的心意所在。 因此殷禹刚一探手,便被他迅速抢占先机。 而这也正是马三在刚才的片刻工夫中,为应对殷禹这一突然冒出的古怪玩法所想出的妙招。 因为不管殷禹的这一古怪玩法是否有诈,只要自己先抢了他所想要的牌子,那么无论大小,自己同张富贵、夏志远三人便能立于不败之地,可说是万无一失。 殷禹正是同样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一点,才感到尤为气愤。 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一脸肤浅的矮胖子竟然有这样的急智。 然而,此时已经说什么都晚了。 马三熟练地一摸牌面,旋即眼中精芒大涨,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快感自足底直冲天灵,激动得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纵声大笑着:“老子赢了!” 反手一拍,将两张骨牌按在桌上。 天牌! 哗地一声,围观的众人均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马三,惊叹不已。 赌牌他们见得多了,但一把赌十缗,且还摸到天牌的,实在少见。 因此,激动至面红耳赤,议论不断,仿佛在桌上的赢家是自己一样。 而张富贵和夏志远见马三开出天牌,心中早已经乐开了花,同时知道自己的牌面已经无关重要。 于是,似乎连摸牌的心情都欠奉似的,长叹一口气,将自己的牌面随意地摊在了桌上。 一个虎头,一个杂牌四点。纷纷败在马三的天牌之下。 马三眯着小眼睛,一脸奸笑地看向殷禹,道:“多谢多谢!正是输光赢尽,下一次小兄弟必然鸿运当头。什么时候再来,只要言语一声,三爷一定奉陪!” 说着,伸出手去拿殷禹桌前的那一票赌注。 谁知殷禹右手忽然闪电探出,虎口犹如铁钳般死死地扣住了马三的手腕,只微微用力,已经令后者倒吸一口凉气。 马三不禁扭着身子,大皱眉头,怒喝道:“什么意思!” 殷禹洒然一笑,松开手掌,顺势将其一把推回座位后,笑道:“我还没开牌呢,急什么?” 此时,不止马三,包括在场围观的赌客们不禁一脸疑惑地将目光投向殷禹。 只见他轻巧地抓起自己那两张尚未揭底的骨牌,旋指一翻,两张骨牌便犹如变戏法似的,在空中转了几转,最后规规矩矩地拼在一块,落在了赌桌之上。 一张上二下四六点,一张上一下二三点。 “至尊!” 人群中旋即有人失声喊道。 原来这两张牌既非文子也非武子,放在其他任何一张牌里凑对,都只属非常一般的杂牌而已。 然而当这两张牌凑在一起时,便犹如鱼跃龙门、鸡犬升天,一发不可收拾。 牌如其名,至尊至尊,自然比天还要高一等了! 马三等三人怔怔地望着那副至尊牌面,顿时面如死灰,眼中黯淡一片,好像死人一样都快忘了呼吸。 殷禹瞧着三人的滑稽模样,不禁冷笑一声。 学足了刚才马三的那副猖狂样儿,只是由于他外表实在过于阳光俊朗,即便做出这样一幅讨人厌的表情,仍教人生不出反感,反倒多出一丝滑稽味儿。 只见殷禹拱手笑道:“承让承让。看样子马三哥的输运还未到头,不过正如你刚才所说的输光赢尽,下一把你必定是福星高照,呀!” 他忽然一脸惊讶地问道:“我都忘了,三哥还有本钱吗?” 说着,莞尔一笑。气得马三鼻头翕张,登时面红脖子粗,一双小眼睛都快迸出来了。 原来殷禹早料到马三等人会来这一招先下手为强。 于是他将计就计,在三人洗好牌后,故意装出还在挑牌的样子,其实心中早已将那三十二张一十六对牌的点数、位置牢牢记住。 而当他的目光扫到牌面中间时,又刻意停了停,就是要引导马三等人误会他的心思,去抢那副不是真正底牌的底牌。 至于为什么要引导马三等人去抢天牌这么冒险,其实原因真的只是那对天牌恰好挨在了至尊旁边。 他又不可能引导三人去抢牌组的头尾位置,否则当他自己的手想移到中间再去拿至尊时,便很有可能因这短暂的间隙被其他两人误打误撞下拿走那对至尊。 因此,按照就近原则也只能让三人抢走天牌。 说起来是稳妥可靠,其实只有殷禹心知这一把赢的实在是险之又险。 但凡其中一个环节出现失误,那么现在灰头土脸、如丧考妣的人将会是自己。 只是如今万事已成定局,再无任何变化可能。这一把,的的确确是他殷禹笑到了最后。 殷禹见马三气得说不出话来,也不废话,直接伸手去取如今已经属于自己的那张三十缗的钱票。 此时,忽见一旁的夏志远立身爆起,同时大喝道:“他奶奶的!这人出千!” 说着,已一拳冲殷禹的脑袋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