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1621:辽东雄狮》 第一章 穿越大明 刺冷的水珠缓缓滴下,陈楚猛然惊醒。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只觉得有阴冷的风迎面吹来。 待双眼适应了环境,环顾四周,才看到了远处岩壁上反射着火光,这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山洞。 此刻他正身处在一排被风化的台阶上,台阶倾斜向上通往火光处。 陈楚手脚并用地爬过了地上的阶梯,在缓坡的尽头越过了一个转角,顿时豁然开朗。 眼前一个光头男人正在洞口前的篝火旁打着瞌睡。 男人身着样式怪异的皮袄,双手环抱一柄弯刀,弓箭与箭袋就放在他的身边,光秃的脑袋留着一撮牛尾巴似的辫子,裸露的头皮上一道道可怖的疤痕让人心惊胆战。 很明显,这家伙绝非什么善类! 陈楚小心翼翼的缩回脑袋,就在这时,口袋中的手机发出了一阵刺耳的铃声…… “卧槽!” 还不等陈楚有所动作,光头就猛地惊醒,拔出弯刀大喊大叫,几乎瞬间就发现了在角落疯狂按手机的陈楚,两人四目相对之下静止了数秒。 “南蛮!” 光头男子大喝一声,丢掉手中的弯刀,利落地拿起弓箭对准了陈楚。 陈楚一惊,下意识将手臂地往上抬举,表示自己没有恶意,而那光头却没有放下戒备,依旧拉着满弓,膝盖微屈,缓慢向前逼近。 在篝火的映衬下,锋利的箭尖散发着阵阵寒芒。 “卑鄙的南蛮细作,居然能找到这里!” 陈楚根本不知道大汉在说什么,只能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怎么?以为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关,大金的巴图鲁可不是这么好骗的!” 光头冷哼一声。 “勾结倭人,蛮子果真是蛮子,大汗说的没错,蛮子都该死!” 陈楚无语了,这是哪里来的神经病,他强作镇定地挤出一个职业假笑,缓缓说道:“这位大哥,杀人可是违法行为……” “放肆,什么违法,南蛮都该死!” 光头怒喝一声,拉满的强弓一松,半米长的箭矢擦着陈楚的头皮飞过,锋利的箭头如剃刀般铲去了一大块头发。 “该死,我明明瞄的是胸口,怎么会射偏?”光头对自己的这一箭很不满,疑惑地嘀咕起来。 感受着头皮被刮起一阵滚烫的灼烧感,陈楚终于清醒过来,自己似乎穿越了! 强烈的恐惧涌上陈楚心头…… “这位大哥,你冷静一下,我绝对没有恶意,你先别动手!”陈楚大喊着将手机屏幕朝向对方比划着,并取消了静音…… “好你个蛮子,居然还敢使用倭国的邪术,再吃我一箭!” 嗡! 弓弦震动的声音在山洞里回响,陈楚只感觉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击穿了手机,箭头甚至扎进了他的手掌。 陈楚惨叫一声,甩掉手机,捂着手,痛的半跪在地。 “万历皇帝这个老东西看来也是死不瞑目了,蛮明让妖人当道也就罢了,居然还使用倭国的妖术,亏得他当年费劲平了倭国之乱。” 大汉看着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陈楚,鄙夷地朝他吐了一口浓痰,“没血性的南蛮,我这便超度了你!” 剧烈的疼痛刺激着陈楚的神经,面对生命威胁,大脑瞬间清醒了过来,余光瞥见那大汉正准备再次弯弓搭箭…… 此时陈楚距离大汉只有几步之遥,只感觉头皮一阵紧缩,疼痛感竟消失了片刻,只能赌一把了! 陈楚爆起全身力气一跃而起,侧身撞向前方,算是不标准的铁山靠! 那光头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还未拉开多少的强弓一松,箭头再次擦着陈楚的头皮飞了过去。 陈楚顺势直接半骑到他的上身,一脚踢开地上弯刀和箭袋,双腿压住对方脖颈,手臂缠住他的右手,拼命朝反方向扭曲。 “你大爷的!别以为老子二十多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是白练的!”陈楚怒吼道。 那大汉显然没有料到刚刚还不堪一击的陈楚竟能突然爆发出如此力量,在地上拼命挣扎,却发现怎么也挣脱不了。 几番往来角力后,陈楚勉强制服了大汉,但右手掌不断渗出的鲜血让他眼前有点发黑。 这个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大汉喉咙里发出时断时续,如野兽般的低吼声,夹杂着一些陈楚听不懂的语言,以及零碎的杀了你、南蛮狗等汉语。 陈楚也几乎坚持到了极点,内心里一股巨大怒意喷涌而出,“去你玛德,给老子死!” 伴随着大汉杀猪般的惨叫,几声沉闷的骨骼扭曲声,大汉的右手臂被陈楚掰的旋转了一周。 丧失了最后一丝理智后,陈楚彻底红了眼,必须杀死这个大汉,否则自己必死,任凭手上的伤口反复撕裂,依旧玩命地向上压迫对方的脖颈! 大汉的秃头逐渐憋成了紫红色,双腿不断胡乱的踢蹬,片刻后终于没了动静。 砰!! 大汉如软泥般滚到一边,不再动弹,陈楚也同时倒了下去,在地上剧烈的咳嗽着,喘着粗气。 好一阵,陈楚终于恢复一丝力气,站起身转头一看,山洞外竟是寒风凛冽,一片白雪皑皑…… 踉跄地起身翻找着男子的随身行囊,却没有找到任何一件现代物品,为了不被冻死,陈楚只得扒了大汉尸体的衣服穿上。 有些刺骨的寒风让陈楚从拼死搏杀的紧张氛围中走了出来,陷入沉思,他就这样枯坐了整晚,感受着杀人后的不适以及外面糟糕的天气。 黎明,雪停了。 山洞外,一眼望不到头的茫茫白色不知延伸到了哪里,强烈地真实感冲击着陈楚的神经,转头看着地上已经僵直的尸体,内心恍如隔世。 自己真的穿越了…… 第二章 狼群 “这到底是什么破地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坚实的冰面,陈楚大声咆哮。 似乎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抱怨,一声悠长的狼嚎打断了陈楚的无能狂怒,不远处的荒原上出现了十几匹野狼。 陈楚感受着这个世界的恶意,颤抖着长吁了一口气。 野狼们或坐或躺,昏暗的天空下绿油油的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它们已经等待许久了。 随着一只体型明显大一圈的灰毛头狼仰天长嚎,狼群们慢慢汇集了起来。 陈楚悲叹了一声,下意识抽出了弯刀,开始对着狼群大声怪叫,企图吓跑它们。 然而这只让狼群看陈楚的眼神中除了原本的贪婪凶厉外,又多了一分看傻子的神情。 包围逐渐缩小,狼群嘴角滚烫的丝丝馋涎愈发清晰。 五十步距离时,群狼开始加速。 而首当其冲的居然是一只白毛瘦狼,如哈士奇般的模样甚是滑稽。 “来吧!” 陈楚怒喝一声,抄起弯刀大叫着朝狼群绝望地冲去。 刚一照面,弯刀借着惯性斩进了最前方那只哈士奇的嘴巴里,随着刀柄扭转,白毛畜生当场毙命。 然而顷刻间狼群从四面八方扑咬过来,他们协调有序,任凭陈楚胡乱招架,总能从另一边咬到他的躯体。 几分钟后,狼群便彻底撕碎了陈楚的防御。 鲜血不断从衣袖滴落,陈楚勉力支撑着身体做着徒劳地抵抗,而狼群攻势却愈发凶猛凌厉。 在用尽最后的力气踢开了一只灰狼后,他终于脱力摔倒,眼前一片漆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一只灰毛野狼直接扑在了陈楚身上,作势欲咬。 死的真是不明不白。 陈楚眼前闪过了几秒走马灯,但仅仅是几秒后,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从上而下,精准地射入了野狼右耳。 箭头穿进左眼眶,带着眼球从右眼眶中钻出,灰狼悲鸣了一声后,脑袋无力的搭落在陈楚的脖子上。 又是数支箭矢破空而来,围绕陈楚的撕咬狼群纷纷中箭,呜咽着倒地。 灰毛头狼见状不妙便仰头一声长嚎,群狼留下了几具尸体,以及重伤嚎叫的同伴后,向天边遁去。 欢呼声从远处起伏的小土坡后传来,几个黝黑的壮汉和一个小男孩从坡后依次现身。 为首的执一副长弓,其余众人皆带着镰刀、锄头等长短农具,小男孩手里拿着弹弓朝前比划着。 “大贵去看看,顺便把老子的箭拾回来,仔细点,一支都不能少。” 领头的壮汉约莫四十来岁,身高八尺,豹头环眼,面如刀割般棱角分明,却格外小心地将长弓收好,取下弓弦放入胸前布包中。 “赵头好箭法,这次起码猎了五只毛狗脑袋,咱这回不仅能吃上肉,兴许还够给娃子们做几身好衣裳咧。” “齐大贵你个杀才,咋就知道吃,老子是让你去瞅瞅冰上那汉子。” 赵头骂道,那名叫齐大贵的壮汉挠头傻笑了几声随即跑向了冰面。 “赵福哥,俺也想学射箭,要是能和赵福哥一样,咱以后就能顿顿吃上肉了。” 小男孩挥舞着手里的小弹弓开心地说道,却冷不防被赵福一手从脖颈提溜起来。 “戚大义,你小子以后得读书,不能一辈子当军户,读书科举是咱军户唯一翻身的路子,不管是文举还是武举,中一个就成!” 赵福又用另一只手在男孩地大额头上比划着尺寸。 “你小子脑壳跟个夜壶似的,以后准聪明,等回去把毛狗皮卖了,咱给你整到社学里去,让老太爷亲自管教。” 小男孩脑袋被赵福扒拉地晕乎乎地,一时说不了一句长话,只是做着鬼脸。 “还活着呐,八成还是个建奴!” 说话间远处传来齐大贵的喊声,众人赶紧围了上去。 “狗屁的建奴,你家建奴就留个髡发,瘦巴巴跟个穷酸似地,也不似蒙古鞑子留两根毛,他奶奶的,费了老子两支好箭。” 赵福骂骂咧咧地用脚扒拉着陈楚的脑袋,惋惜地看着两支折断的箭矢。 “怕不又是个逃亡建州的军户,或者是从那边逃来的旗奴,那可就不值钱了。” 齐大贵仔细比划着陈楚的弯刀说道。 赵福上下打量着陈楚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酒壶,打开后闻了闻,转头对齐大贵说道: “拉回去给老爷瞅瞅,这家伙不像那边的,却也不似什么良家子,万一是条大鱼,那噶了人头准能领赏。” “还是赵头脑子好使,俺咋就没想到这点。” 齐大贵笑着点了点头,一把将好奇的戚大义拎了起来抱到了肩头。 “狗才,算是便宜你了。” 赵福朝着地上啐了一口,随即将酒倒了下去。 在酒精刺激下伤口剧烈地灼烧,陈楚猛地被激醒。 一睁眼就看到自己正被几个壮汉围在中间,小男孩骑在壮汉的脖子上拿着弹弓瞄着自己。 众人一边比划着,一边议论纷纷。 他只得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职业微笑,对着众人提出了哲学三问,“诸位老大哥,我这是在哪?你们是谁?敢问现在是什么年份?” “天启元年,辽南,长生岛。” 齐大贵憨笑着说道,像看小猪仔似地看着陈楚,时不时还用树枝戳一戳。 “这二鞑子脑瓜让毛狗啃傻了吧,连日子都记不清啦!哈哈哈哈哈!” 说着齐大贵笑了起来,周围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赵头,咱给他头发收拾收拾,再把脑袋削了,回去领赏钱吧,我看那些军爷都这么干。” “狗屁!就属你小子缺心眼,小心被人把命根子噶了泡酒,人还没分清楚,咱不能干那杀良冒功的缺德事,以后生儿子准没腚眼。” “可大义明年就该入学了,那束修……” “闭嘴!老子自然有办法。” 赵福不耐烦地说道,又盯着眼前的陈楚良久。 “万一这厮是建奴探子,那噶了头的赏银别说束修了,还能给咱大伙都整点年货。” 众人一阵附和,点头称是。 一刻钟后,陈楚被捆在了竹竿上,跟条腊肉似地在半空左右晃荡,嘴里还被塞了块破布。 齐大贵拍了拍陈楚扭曲的表情,笑着说道:“咱们平时绑猪绑狗,就是没绑过人,你忍着点,很快就到了。” 然而陈楚却已然知道,天启元年,1621年,辽东,每一个关键词都令人扎心,到处都是死局。 一想到今后的历史走向,陈楚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此刻他只想找个地方重开,没准还能穿回去。 不过强烈的求生欲再一次涌了上来,陈楚虽然是一名建筑工程师,但他一直都对历史有很大的兴趣,所以对明朝天启元年也不陌生。 只要解决眼前的危机,陈楚有信心在大明混的风生水起。 这群人救了自己,虽然说的话毫不客气,但这个赵福看着也不算是恶人,至少看上去不像,不然自己的性命早就没了。 陈楚不断安慰着自己,在一路的说笑声中,被倒挂着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山路,来到山脚下的一处定居点。 一座显眼的方形土堡坐落在草屋群落正中间,四周零星分布着几十间草屋,破败的渔码头散落在江边。 众人扛着猎物来到了土堡侧门,将猎物和陈楚在门口码放整齐。 几声急促的敲门声后,一名青衣布衫的年轻人推开了侧门。 “见过小孙管家。” 赵福作揖行了一礼。 年轻人微微点头示意:“赵福哥,今年回来的那么早?” “承蒙着孙老爷平日里行善,得了神佛保佑,这回给您家送富贵来了。” 赵福笑着又行了一礼。 “得了,得了。”年轻人摆了摆,“麻溜地搬进来,我去找大管家给你们结账。” “小孙管家,这回怕是得叨扰老爷了。” 赵福笑着闪开了身,露出了被绑成粽子的陈楚。 “兄弟们打毛狗时捉来了这建奴模样的贼厮,想着请老爷分辨分辨,若真是建奴,就给大公子捎去,也可向朝廷换点赏钱。” 赵福说着解开了陈楚头上的绑绳,一手提溜起陈楚的脑袋。 “看,髡发,虽不是猪尾巴,但看着就不似良人,定是建奴或者蒙鞑的细作。” 读书人见到地上人形腊肠般的陈楚,神色顿时沉了下来。 这帮长工大哥平日豪爽,却也是粗鲁,若冤枉了好人,那岂不是白白结了仇怨。 他上前仔细端详了陈楚一番,又查了查猎获的野狼。 “先把毛狗先搬到库房卸了皮肉,一会儿去账房那结账。赵福哥,领俩人给这贼厮扛大院里去,我去请老爷和大管家。” 赵福听罢哈哈大笑,抬手作了一揖,读书人又忙地从齐大贵肩上接过了戚大义。 “你怎地又跑去野混弄得一身泥,快去让阿玉收拾收拾。” 读书人边说边理了理小男孩的衣襟。 “知道了二七哥,我就去。” 男孩如泥鳅般从年轻人手里挣脱,一溜烟跑进了堡里。 “有了这次的皮子,大义的束修看来有着落了。” 读书人看着小男孩的背影说着,对赵福躬身,深深行了一礼。 “赵兄虽是白丁,却识得圣人教化之道,小弟替大义多谢兄长了。” 赵福赶忙摆摆手,作揖回礼说道: “可万不敢受伯彦的礼,这年头当匠户容易被鞑子掳走,当自耕农容易被差爷逼死,继续当军户也没啥出息,咱要翻身只能靠读书一条路,也是没办法的事……” 第三章 辩解 后世辽宁省大连市长兴岛被誉为“江北第一大岛”,而此时却只是辽南一个叫“长生岛”的不起眼的穷山沟。 孙家沟是岛上唯一的村落,与对岸的羊官堡隔江相对。 因常年苦寒,土地贫瘠,却还要负担粮税,只得靠着采矿、林木以及渔货换取每年的差额。 万历年间,李如松奉诏入朝抗倭,村长孙秋水领着全村老少筹措军粮入朝,打退了来劫粮的倭兵,因功在长生岛就近谋了个世袭的羊倌堡守备。 后孙秋水年老,向上官乞了骸骨,职位就世袭到长子孙应头上。 长生岛地处辽南临海,离最近的复州城相距百里,早年间常有土匪前来孙家沟打秋风,官兵往往鞭长莫及,孙秋水得功归来后在孙家沟筑起了土堡,这才使得情况好转了一些。 正值明末小冰河期,天气愈发寒冷。 孙秋水虽是地主又兼着粮长,却也只能勉力维持孙家沟不多的产业。 整日间忙着上下打点关系,带领全村经营着把长生岛的矿石,山货卖到县城换回一年所需粮种的生意。 比起江南那些吃得脑满肠肥的士绅地主,孙秋水的财产远不及他们万分之一。 毕竟就算把长生岛土地全兼并了,就那么点人,也刮不出多少油来。 久而久之,老孙也就顺其自然了,虽不富裕,却也同全村上下相处融洽,每天乐呵呵的,成了复州卫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大堂里,孙秋水与管家孙七打着算盘核对着账册,时局日益艰难,两人正琢磨着天启元年的捐税该怎么打点税监。 如今孙秋水年过六旬,依然每日精打细算着处理生意。 “理儿有消息没有,这都快两个月了。” “老爷,二少爷虽是第一次去辽阳倒腾,但过手了多年的复州生意,应是路上风雪大了些,走得慢了,算着日期想必近几日就能回来。” “老七,我担心啊,全村的粮种就指望他辽阳这一趟了。” 自从萨尔浒之战后,辽东局势日益糜烂,日子愈发难过了。 “复州昨日刚来的消息,让我们加紧准备运往京师的供木。下月十五会有海船来运。”孙七拿出一份复州城官府的文书,递给了孙秋水。 “又要供木,上月不是刚送去一批么。若是月月要供木,那耽误了下月的农时该如何是好。” 孙秋水叹了一口气。 “陛下要这么多破木头干什么,这也没听说要修什么宫殿啊。”孙秋水苦涩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等老二回来,先去复州借些银子,去盖州金州收一批木头吧。若是耽误了农时去砍树,那今年粮税就没法交代了。” 说罢孙秋水长叹一声,孙七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正当两人愁眉不展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孙二七匆匆踏进了厅堂。 “二七,怎地如此急躁,可是出什么事了?”孙七微微蹙眉,问道。 “老爷,大管家,赵福打了六只毛狗,成色全是上品,已经入了库房了。” “倒也不错,赵福今次收成确实比以往要高一些,回来的时间也早些。“ 孙秋水微微颔首,随即又说道:“但也莫要如此急躁,不过六张皮子而已,你又不是第一次,还是要稳重些……” “老爷!还有大事。” 孙二七直接抢过了孙秋水的说教,随即将赵福绑到陈楚的事讲了清楚。 “还有此事?” 两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 按着明末军功首级领赏制度,建奴首级五十两白银一颗。 虽说孙秋水已不是武职,但上下打点后记挂在长子孙应名下,也能有二三十两的进账。 如此就能从容地去采买木材当做供木,也就不用耽误农时和去借高利贷了。 紧跟着来的赵福与齐大贵前后提溜着陈楚来到了中庭。 “孙老爷。” 赵福作了一揖,随后抓起陈楚的脑袋比划着说道:“这厮留着髡发,衣着不似汉人,八成就是建州来的奸细。” 陈楚无奈地看着众人,虽有千言,奈何嘴里塞着破布说不了话。 孙秋水上下打量了一番陈楚,示意赵福去了陈楚嘴里的破布。而后齐大贵押解着陈楚来到厅堂,把他按倒在地跪着接受问话。 待众人坐定,孙秋水示意了一眼孙七,孙七心领神会。 “赵福,此人若真是建奴细作,便是大功一件,可想过要何恩赏呀?”孙七微笑地看着赵福。 赵福向两人躬身行礼,随后说道:“某受孙老爷,孙家沟父老大恩收留在此,不敢独占功劳,能捉了这厮乃是上天眷顾老爷,某不敢污了老爷的功德,只愿孙老爷能让戚大义这娃子能往复州城进学。” “好!” 孙秋水颔首称是,微笑着看着赵福。 “大义这小娃虽不是我孙家沟人,却也聪明懂事,是个读书的苗子。应当读书进学,这事我来想办法。此人若是真建奴细作,待换了人头赏,也能让全村人把今年过去了。” 一旁的孙七点头表示同意。 什么?难道你们直接把我定性了吗? 陈楚跪在地上看着众人,倍感焦急,不禁大声说道:“我不是建奴,我是汉人!” 众人目光纷纷转向地上跪着地陈楚,赵福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抽了一下陈楚脑袋。 “贼厮!没问你话,让你多嘴!” 陈楚忍着抽打,大声说道:“我……在下姓陈名楚,字三户,乃是海外归明的汉人!” “他娘的,找打!” 陈楚全然不顾疼痛,大脑飞速运转,继续大声喊道:“我因回国后被建奴掳了去,他们要我当他们的包衣,我不从,他们就把我关了起来,前几日大雪,我剁了守卫,抢了他的衣服和刀逃了出来!” “信口雌黄!你有本事单枪匹马从建奴牢房里杀出来?难道是赵子龙不成?” 赵福起脚作势欲踢,孙秋水摆手阻止了他。 “就一个打瞌睡的守卫,我是偷袭得手的,又在荒原流浪了几日,遇到狼群袭击,后来就遇到了你们。” 陈楚说完,转身在地上朝赵福鞠了一躬。 “若不是你,我就被狼咬死了,小弟在此谢过。” “少套近乎!” 孙秋水眉头微蹙,与孙七对视了一眼。 “伯彦,你怎么看?”孙七看向了在一旁静观的孙二七,目光深邃。 孙二七心领神会。 “老爷,大管家,小生认为此人言语漏洞百出。” 孙二七思索了一阵,继续说道:“前番王师败绩萨尔浒,再到熊经略去职,奴贼气势愈发猖狂,多次袭扰辽东各处。 长生岛在复州西陲,平日无人问津,正是细作潜伏的好去处。且我朝同海外贸易多在广州,福建等南方各省,所谓远归汉人又来我辽南作甚?定是投了建奴的奸细!” 孙秋水微微颔首。 “伯彦说的有理,待我修书一封,让应儿领人将此贼带回复州。赵福,你且将这厮带入地窖关好。” 说罢便拿起桌上茶杯抿了起来。 第四章 辽东匪患 赵福见状,不由得陈楚继续解释,再次将破布塞进了他的嘴巴,同孙二七,齐大贵一道将陈楚扭送了出去。 “老七,你觉得这人是建奴细作么?” 孙秋水见众人走远,来到中庭来回踱步。 “老爷,若无此人,全村今年就要借债度日了,一旦借债……” “罢了罢了,我知晓了” 孙秋水长叹一口气。 “届时请老罗头好好雕个檀木头给他,厚葬了吧。” “老爷,就是我孙七认定他就是建奴,你是受了我与犬子的蒙蔽,并非失信于吴老将军。” 孙七不顾年老的腰背,朝孙秋水躬身下拜。 “你这是作甚。” 孙秋水急忙扶起孙七。 “咱都是快死的人了,到时候下去见了吴将军和老帅,我自请军法就是了,与你无关!”孙七说道。 “真是胡言!你有甚错,都是我没甚用处,弄不来钱财,只得干出这事。” 正当两人伤感之时,后院来了一连串稚嫩的童声。 戚大义大叫着跑了出来,后面一个青衣少女两手各拿着一把梳子在后面追着。 “大义别跑了,姐姐给你梳头。” “老爷救命啊!玉姐姐又要给我梳头了!” 戚大义顺势跑到了孙秋水身后抱头蹲防,少女没法子只得先站在两人跟前行了一礼。 “玉昭,你怎地又在欺负大义,十二岁的人了,不成体统!” 孙秋水一脸愠怒,把戚大义抱了起来。 “爹!七叔!我咋就欺负了大义了,大义跟着赵福他们出去野混,弄了一身的泥,连头发里都是,我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了,正准备梳头呢!” 孙玉昭笑嘻嘻地看着被抱在怀中的戚大义。 孙秋水脸色一黑,一旁孙七闭目微笑。 “你当你老子真瞎啦!大义头上才几根毛,就你那梳法还不是梳成建奴头了。” “对啊对啊!玉姐姐一直给我梳小姑娘的辫子,太丑了!”戚大义大声说。 “你现在居然说丑,之前不是说漂亮么!” 孙玉昭叉着腰,气鼓鼓地说道。 “之前是之前,二七哥说这叫示敌以弱,待……待机而……待机而动!” 戚大义做了一个鬼脸,孙玉昭一脸黑线,大步走上前强行把戚大义从孙秋水怀里抢了出来。 “那姐姐今天教你什么叫半渡而击!” 说着把戚大义扛在肩头,带回了后院。 孙秋水一阵无语,继而又长叹了一声。 “老七啊,我这个傻闺女你说这以后可咋整。诗书礼仪处处不懂,琴棋书画样样不会,摸鱼爬树倒是有模有样!” 孙七不经哈哈大笑起来,随后说道:“你问我作甚,你下的崽子养成了猴,自己想办法。我还要去库房一趟,走了!” “管!管!管!谁管的住!我是没本事,阿秀走的又早,就该早点找媒婆嫁了最好,你说你咋就不和我订娃娃亲呢,订了后我就什么事都省了!” 孙秋水没好气地说着,孙七却越走越远。 “儿孙自有儿孙福。秋水兄你还是多想想那颗人头的事吧。” 孙七悠长的声音渐行渐远。 孙秋水原地生了一会儿闷气,厅内只剩他自己一人,屋外也没人理他,只得自己理了理衣袖,回房写信去了。 几天后,孙家沟外的树林中,一队刚集结,五十多人的土匪正在商议事情,这些虽是落草土匪,却清一色穿着明军制服。 这就要从辽东这几年的破事说起了,此时的辽东,土地兼并严重,糜烂的卫所制使得军户们都成为了上级的农奴。 年复一年无止境的压榨使得军户连年逃亡,继而又使得辽东的局势愈发恶化,朝廷又只得点更多自耕农成为军户,如此恶性循环之下,万籁俱寂。 一些军户逃亡建州做了女真人的包衣阿哈,虽也是受尽欺辱,但也算是能有口饭吃。 还有一些军户直接杀了上官,席卷了本部军械库,落草为寇,当了胡子流窜全辽,专职抢劫村庄百姓。 努尔哈赤起兵反明后,听从八子皇太极的建议,笼络利诱这些落草的乱军土匪,在明朝控制的辽东区域制造混乱,自己再作为“解救者”降临,这使得不断有辽人投靠后金。 在多方综合因素相加之下,居然让前任辽东经略熊廷弼判断“辽人不可用”。故而请调了外地的军兵镇守辽东,并施以严厉法度约束各级,这种削足为履的做法一时间倒也使得辽东局势得到稳定。 而后熊廷弼卷入党争去职,接替的袁应泰却不顾众多将领反对,一改老熊的策略,宽法宽刑,收编各处乱军扩大边防,名义上看着声势浩大,实则处处漏洞。治军颇有后世常凯申之风。 那五十人的土匪原是卫所的军户,杀了上官后原地落草,各人带着明军制式火铳兵器到处劫掠。 辽东各个堡垒的明朝守军在袁应泰上任后几乎再也没有主动出城过,故而野外长时间一片乱匪糜烂。 “那个女真贝勒不是说会有人在长生岛接应我们么,怎地等了这多时日了,连个鸟毛都没有。” 领头的匪首大口喝了一口浊酒,往地上啐了一口老痰,骂道:“娘的,这帮建州鞑子别不是耍老子。” “大哥,前几日兄弟们到处打听消息,在江面上逮了一个舌头,那家伙贼不老实,让兄弟们一刀给剁了,却发现了一封书信,咱虽然不识字,但看着却不像普通书信,就带来给大哥过目。” 一个毛脸土匪掏出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书信递给匪首。 “特娘的!老子字也识的不多!” 匪首撕开信封,瞪着牛眼艰难地看了一刻钟,骂道:“这建州鞑子真是没甚用处,竟然让一帮泥腿子捉了去。” “大哥,那现在咋整啊?”一个胖匪说道。 匪首沉思了良久,随即召集了众人。 “咱若是去把那建州鞑子救了,到时见了贝勒爷,弟兄们也能升官发财不是。” “可是大哥,你说那后金大汗真的能打下辽东么?” 一边的瘦子土匪表示怀疑。 “是啊大哥,若是袁经略真剿了鞑子,那可咋整。” 群匪们开始议论纷纷,那匪首见状,又猛灌了一口浊酒。 “屁,袁应泰能剿个鸟的鞑子,他自己不被鞑子噶脑袋就不错了,你们可还记得隔壁村的牛蛋子,这小犊子先跟了蒙古鞑子放羊,又和蒙古鞑子一起投靠了官军,袁应泰想都不想直接赏了他在辽阳当百户。 这个杀才,原本就是个卫所里刷茅房的料,真就给他翻了身。我看整个辽东就他袁应泰自己觉得自己能剿得了建奴!” 匪首恨恨地说着,随即转了转眼珠,思考了一会。 “如此,咱先回家里把众兄弟都集合起来,拿上家伙事儿,此番来复州就算不能吃饱,也得捞一笔填填肚子,且顺带着两边都不得罪。” 第五章 抢功 孙秋水信件寄出的第三天,村外出现一股乱兵土匪。 这支乱兵与土匪合流的队伍,不仅有一队火枪兵,甚至在队伍的最后还隐约能看到三门虎蹲炮被拖曳着缓缓前行。 和农闲时一样,赵福带着村中青壮在荒野打猎,远远就看到了几十人的队伍缓缓往孙家沟行进。 急促的锣响敲了起来,全村老少带着时刻准备的大小包袱,赶着大小牲畜逃进了土堡中。 关外多年以来养成的默契,土匪来到有堡垒的村落,通常只会在外围茅屋扫荡一番。 而平日里村民也会留一些米粮,粗布在屋内,故意放在家中的显眼处。 土匪扫荡后,一般就自行离开了。 所谓“破财消灾”。 常年以来这种“默契”逐渐成为了常态。 若是遇到年景不好,土匪来时没有在屋里拿到东西,本地的老匪甚至还会留一些财物接济村民。 若是某处村庄被新来的土匪抢了,本地的老匪也会受村民所托去“剿匪”。 久而久之土匪竟然起到了一定维持治安的作用。 正如老农们靠田地吃饭,本地的村户就是本地土匪们耕耘的“田地”。 但乱兵就不一样了,他们用合法的身份,以劳军为名进行抢劫。向来是雁过拔毛,沿途鸡犬不留。 辽东糜烂后,这种现象愈发常见。 孙家土堡外层为四方形土墙,以原先砖石胸墙为基础,以黏土加宽加厚。 数十年的修修补补,墙壁高度也接近三米,上能走人,又垒了垛口,设置了闸门,以往青壮凭借这些也抵御了不少次的土匪来袭。 待最后一户村民赶着老黄牛进了堡,在孙秋水示意下,闸门应声而落。 “这些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抢到长生岛来了!” 赵福在土堡城墙上暗自叫骂道,以他为首的一众青壮带着农具隐蔽在墙垛后,静等着远处的乱兵逼近。 土墙上,孙秋水,孙七等一众人坐在几条临时拼凑的长凳上商议着对策。 孙秋水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难道自己的判断错了,那人的确是贼奴? 赵福看着不远处的乱兵,似乎并没有要抢劫周围茅屋的意思。 反而列着散漫的队伍,散漫地朝土堡走来。 “大贵,去库房把咱的箭都搬来。”赵福说道,随即开始给长弓上弦。 “老爷,他们似是冲着堡来的。” “赵福,如果兵匪攻堡,你可有把握守住?” “他们若是寻常刀剑兵器,某领着兄弟死守土墙却也能抵挡。” 赵福说着伸手指向乱兵后方,三门虎蹲炮在几个乱兵的推动下缓缓前进着,他面色凝重地说:“若是被炮轰开了缺口,他们冲杀进来。堡内还有许多老弱,我等人数太少,很难抵挡。” 片刻后,乱兵群中走出一人,来到堡前,清了清嗓子大声叫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我等今日前来贵堡讨个说法!” “昨日我等押解建奴路过此处,跑了一个贼酋。今天打听到是被孙家沟捉住了,尔等莫要窝藏,速速把逃犯交出,再拿出酒肉钱财劳军,如若不然,一并按通敌处置。” “各位军爷,我们确实抓了一个建奴。已经报了羊官堡的孙守备,想必守备马上就会派人来,不劳动各位军爷大驾,此处土堡乃孙守备家私宅,军爷不要自污了前程。” 孙秋水授意赵福喊道。 “娘的,泥腿子成精了,一个破守备摆那么大谱!他就是个总兵,老子也照抢!” 领头的乱兵匪首啐了一口了,随即命人将孙秋水的信件射上了土墙。 “送信的死了,我等奉孙守备之命过来接人,你等速速移交逃犯,否则格杀勿论!” “去把那厮带来对质,看看反应。”孙秋水嘱咐道。 “是。” 片刻后,齐大贵,赵福押着陈楚来到了土墙上。 “各位军爷,此人可是你们追捕的逃犯,莫要认错了贼奴,放跑了大鱼。” 土堡前的匪兵看着墙垛中被五花大绑的陈楚,一时语塞。 “你且等着,我回去对照画像!” 说罢飞身跑了回去,却被匪首气的踹了他一脚怒声说道:“你个蠢货,管他真假,让他们交人不就行了,咱刚到此处,怎么可能认识!” 说罢匪首亲自来到土堡前,拿着一张胡乱涂鸦的宣纸,装模作样地上下比对了一番,点头大声朝墙上喊道:“确是此人,这厮昨日刚逃,我必不会认错。” “老爷,怎么办?他们在扯犊子,这厮明明是三天前兄弟们捉的,他却说什么昨日放跑的逃犯。” “这是要来抢功来了,一个建奴人头五十两,谁都想咬一口。” “这帮丘八,鞑子入寇拿我们当肉盾,见了好处倒是冲锋在前,真是可恨” 众人义愤填膺,纷纷叫骂起来。 孙秋水确实想到过会有人来强抢,但是却没有料到眼前这伙乱军居然装备了不少火器,甚至还有几门虎蹲炮,披甲率也有将近五成。 “看来今年的真要举债度日了。” 事已至此,他也没了主意,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想到还要负担堡前近五十人的酒肉,财帛,整个人颓然地坐在板凳上,瞬间苍老了十多岁。 见土堡久久没有动静,墙下的匪首也不禁着急起来。 他带的那几门虎蹲炮都是撑门面的空架子,根本没有炮弹。 “看在守备的面子上,堡我们就不进去了,以免惊扰了妇孺,一会儿交了人,就在外面置酒宴劳军好了,两个时辰后你等自己领人出来。” 赵福怒极,双眼通红,盯着堡前的乱兵离去的背影,一拳狠狠砸在垛口上。 第六章 要么当狗,要么去死! 陈楚见周围众人或低头不语,或无能狂怒,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 自从被关入地窖后,陈楚想了无数套后续剧本。 最坏结果就是沦为杀良冒功的牺牲品,不过那样倒是有一个痛快重开的机会。 于是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那个叫戚大义的小家伙,看上去就要到进学的年纪了,之前听闻复州县城的私塾名额抢手,是需要打点关系才能进吧。” 陈楚平静地看着众人,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 “看你们一个个都是精壮汉子,这么冷的天气身上也没穿几件厚衣服。就为了省下点毛皮去换点银子补贴家用,现在又要挤出酒肉财帛劳军,啧啧啧。” 陈楚话没说完,就被赵福一拳砸在了墙垛上,同时被抓住了衣领。 “狗鞑子,就算我等会儿放了你,你也别想完整的离开孙家沟!” “你想如何?” 陈楚转头啐掉了嘴角被打出的血块,与赵福四目相对。 “剁了我一只手脚,下面的人如果是建奴假扮的,见我这样,不得屠光了你们?就算不是建奴,他们也有一万种理由整你个滥用私刑,私通要犯。” 赵福用力松开了手上的衣领,眼神中满是杀气。 陈楚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现场众人,时不时点点头。 之前把我当小猪仔打量,如今势必要加倍奉还。 孙秋水捋须沉思片刻,命人将陈楚身上的绑绳全解开,随后说道:“敢问这位陈兄弟,突然诘难意欲何为啊。” “事到如今,我是不是女真人已经没有意义。” 陈楚并没有接话,起身活动了这几日被拘束的筋骨。 “如今你们进退维谷,就算打发了眼前这群家伙,看你们这穷山沟八成得全村要饭去。” 众人面面相觑。 陈楚就近找了土墙垛口,坐了上去。 “唯一的方法,只在于你们。”陈楚看向赵福。 “狗……你这厮说什么鸟话?” “三成的机会!” 陈楚不理会赵福,说着一只手伸起三根手指看向众人,随即一改脸上笑容,严肃地扫视了一圈。 “三成的机会,宰了下面这帮丘八,你们有人会死,但是他们的兵刃火器财物就都是你们的,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你们。” 墙上的动静渐渐吸引了堡内避难的村民,纷纷汇集了起来,在门楼的衬托下,墙上众人在他们眼中好像在演一出戏剧。 陈楚甚至听到了嗑瓜子的声音,随即脸上恢复微笑,向墙下村民招了招手,另一只手又伸出四根手指。 用略带嘲笑的语气说道:“七成的概率,计策失败,孙家沟上下被屠,男的全部斩首变成军功被他们换成银子,妇孺无论老弱——为奴为婢为两脚羊。” 一旁的赵福,齐大贵等人双拳紧握,怒目圆睁,孙二七也面有愠色,死死盯着陈楚。 要不是碍于两个老人在旁,陈楚现在大概率已经被丢下土墙了。 陈楚又将两个手掌全部摊开,向上做出投降的姿势。 “十成的机会,把我送出去,你们就缩在这堵破墙后面,看着我跟他们拼命,等我战死了,为了活命,你们会拿出所有的财产和粮食,笑着劳军,姊妹妻女给他们陪酒陪睡。 送走这帮瘟神后,你们会发现自己除了身上的这身破布就什么也不剩了,然后孙家沟就会陆续有人逃荒,不出一个月,就会全部死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等明年的这个时候,再也没人会记得这个鸟地方。” 说罢,陈楚指向孙秋水。 “或许你的儿子能够活下来,但他一定活不久,要么当狗要么去死!” 陈楚说罢站起身,再次环视了众人,笑着大声说: “诸位,无论你们选哪条路,陈某一律奉陪到底。”说着陈楚长揖到地。 空气仿佛静止了,良久,孙秋水起身看向陈楚,回了一个拱手礼。 “敢问陈兄弟,你选哪条路。” 陈楚笑了笑,神情一转严肃地说道:“我不会选。” 字词说的斩钉截铁,将整个堡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陈楚深吸了一口气,在近一分钟的沉默注视后,严声说道: “我几次死中求生,鞑子的箭两次擦着我的头皮过去,难道我还要选择去猜鞑子第三支箭的准头吗? 不!我不会做这种愚蠢的选择,我会用全身的力气向前撞,要么一头撞死在岩壁上,要么把鞑子给撞倒,然后用尽任何能用的手段宰了对方!” 陈楚停顿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心神,又开口说道: “亦或是在荒原上流浪数日,缺衣少食,这时遇到狼群向我四面八方冲来,难道我要选择去猜那帮畜生哪个先咬我,哪个后咬我,哪个咬的深,哪个咬的浅吗?不!我也不会去做这种选择,我会举着刀也向他们冲过去,以牙还牙。” 墙下的围观百姓纷纷握紧了拳头,互相点头。 赵福,齐大贵等人看向陈楚的目光也从原本的鄙夷与轻视变为了热切。 “陈先生一席话,如雷贯耳。老夫还请先生赐教,救我孙家沟上下数百口。” 孙秋水走到陈楚身前,欲行大礼,陈楚连忙将他扶起。 “孙……孙大爷,您这是干嘛,万万使不得,您是长辈,拜我一个后生算怎么回事。” 陈楚没想到自己临时半真情流露半瞎编的一套营销话术居然能起到那么大的效果。 这个时代的普通村民内心还是太单纯,太善良了。 小插曲过后,陈楚来到了赵福面前,学着见过的躬身礼,重重拜了一拜。 “然而我并没有被狼咬死吃了,一支箭矢在最后关头射死了我面前的狼,救了我。” 陈楚向赵福伸出了手。 “赵大哥,如今又到了这个时候,你是否愿意再当一次保卫我们所有人的箭矢,去杀死那些妄图吃我们血肉的凶兽吗?你浪费的那两支箭,我会百倍补给你。” 赵福点了点头,同样伸出手与陈楚紧握在了一起。 墙下村民们见状纷纷喝彩叫好,一旁的孙秋水等人也颔首称是。 一番鼓动后,孙家沟上下百姓忙碌了起来。 连孙玉昭在听到陈楚之前讲话后也一边牵着戚大义一边到处帮忙干活,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秋水兄,后生可畏啊,我等此次如果能度过此劫……” 孙七看着眼前忙碌的众人,竟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孙秋水眼中亦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泪花。 眼前的孙家沟上下不知何时竟变得空前的团结,不似平时懒懒散散,一盘散沙。 “和那时候真像啊。”孙秋水喃喃地说道。 第七章 说鸟语 辽东虽已经过了正月,但依旧严寒,一早太阳虽看似出了晴,然而到了正午前几刻,便又开始阴云密布,朔风阵阵。 陆续又有几队土匪与乱军来孙家沟前合流。 众匪徒见人手聚的多了,便在村口拆了些茅草房,圈了块空地做了营寨。 待到营盘搭建起时,漫天阴风又卷下了一天大雪。 突来的暮雪中,一支火把时隐时现,两人顶着朔风缓缓前行,孙二七打着火把,这头牵着粗绳,那头连着陈楚被绑缚着的上身。 “伯彦,我并没有完全把握,或许便一去不回了。你们的大管家说的有道理,若有不测,你也可以带着小姐逃出辽东,前往江南,也算是留有希望。” “陈先生说笑了,小弟我胆子小,见不得亲近之人受难。此次若真的一去不回,那也好过余生流落异乡。” 二人行进间,身后升起了袅袅炊烟。 “看,炊烟升起来了。”陈楚笑着说道。 “确实比往常过年时生火快了许多。” 土堡内空地上,临时支起了三个柴火坑。 戚大义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看着眼前三口大锅里煮沸的肉汤,时不时吞咽着口水。 孙玉昭和一众小姑娘们坐在锅前看着火候,时不时拨弄几下柴薪。 妇人们在有条不紊地将煮开肉汤灌进一个个粗瓦罐里。 伙房里人群进进出出,将一屉屉刚蒸好的白面馒头放在独轮板车上,孙七领着一群老汉们支起了大油锅,将白面馒头统一过了宽油,炸地焦香金黄。 然而这种如过年般热闹忙碌的场景却并没有什么欢乐的气氛。 孙秋水神色凝重,来回踱着步,时不时检查着独轮板车。 不断增加的乱兵人数,让这一次劳军消耗的粮食几乎是孙家沟所有的存粮。 风雪间歇,齐大贵冲上了土墙,死盯着土匪营盘。 见到孙二七“押解”着陈楚,正走到贼营门口,营盘里涌出一伙贼匪将二人分开,各自架了进去。 一骑从营中驶出,来到土堡前大声催促着劳军。 “一定要等到他们亲自过来催促后再出发,让他们多饿一会儿。” 听从陈楚临行前的嘱咐,众人纷纷开始将酒食打包装在三辆板车上。 三辆板车分别装满了小瓦罐盛的咸肉汤,白面馒头,大缸烧酒。皆用粗布的厚棉被盖了个严实。 孙秋水最后又检查了一遍独轮车,点了点头。 土墙上的青壮拉着号子把闸门一点点升了上去。 青壮们十人一组,前后扶着板车,缓缓往前。 方才炸馒头的老汉,各自带了唢呐二胡等乐器,跟在车后吹拉弹唱。 后一队青壮带着临时拼凑的桌椅板凳,以及做馒头剩下的十多袋小麦粉,跟在后面。 一时间好像是在送新娘子出嫁一般。 听得远远吹拉弹唱的动静,营盘的匪兵好奇地聚集了起来。 “咱大哥是准备娶了孙家沟的小娘子当夫人?” 营门前一个贼眉鼠眼的匪兵笑嘻嘻地打趣道。 “这穷地方人可真讲究啊,不像其他地方的刁民,每次要他们劳军都好像要挖了他们祖坟一样。” “大哥果然足智多谋,几句话就叫这帮泥腿子心甘情愿地犒劳弟兄们。” “要不,等一会儿吃饱喝足了。咱去堡子里看看,找点乐子?” 众匪说到此处,不约而同地淫笑了起来。 乱兵们本就没什么组织,大部分也只是各处的土匪合流,也没有什么规矩。 孙二七虽说被人捉进了营盘,却被晾在了一边,也没人搭理他,于是趁着群匪们不注意,混进了营帐间。 陈楚被几个贼兵架到了一处大帐前,群贼便将他身上捆绳卸了,几个老贼从帐子里走出。 领头的正是之前在土墙下叫门的匪首,此刻却已经换上了崭新的大红棉甲,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恭敬地将陈楚请进了大帐中。 帐里面两侧随意摆放着各种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有些甚至还残留着血迹。 见那匪首一副恭敬的模样,陈楚也感到疑惑,想到了自己费心打扮成女真人模样,难道看上去比五十两银子还值钱? “建州老八爷托我等兄弟来接应大人,让大人受惊了,真是奴才们考虑不周。” 那匪首将陈楚搀扶到了帐篷上座,随即谄媚地朝陈楚拱了拱手。 陈楚当下明白了,为什么历史上自辽沈两座大城陷落后,数千里的辽南被后金几个月光速席卷的原因。 努尔哈赤甚至将主力都扔在广宁一带,只派了半支偏师就搞定了金复海盖四卫。 早就被渗透成筛子了,甚至还不如筛子。 袁应泰你可真是打的一副好牌!陈楚暗自骂道。 见陈楚始终沉默,那匪首尴尬地笑了几声,随即又说道:“我等奴才奉八爷的旨意今次来投靠主子,就为了今后大汗雄师攻下整个辽东,奴才也能跟着主子建功,沾点主子的福气。” 八爷?老八?陈楚装作沉思,眯起眼看着这几个匪兵。 这个老八或许是某个后金贵族,但是具体是哪个他自己也没有头绪,于是决定不冒险乱猜免得起疑。 “靶爷?” 陈楚故意用很蹩脚的汉语说道。 随即把自己头上的绷带解下,露出了刚剃的女真金钱鼠尾发型。 然后朝三人讲了一通自己现编的语言。 匪首三人听着陈楚滔滔不绝,抑扬顿挫地讲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各自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鸟语?” “大概……是女真人的方言吧,我听说他们有三大部落,想必各处还没有统一官话。” “难道这位女真主子不会说汉话?” “我听认识的兄弟说,后金有许多是从极北来的野人,有些连筷子都不会使呢。” 第八章 打成一片 陈楚一边继续说着自己都不懂的鸟语,一边观察着眼前三人的神情。 确定了眼前这三人根本不懂满语后,不由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三人见陈楚大笑,也纷纷尴尬地赔着笑脸。 而后陈楚将抬手在几案上一拍,大声说道:“你们地,去偷袭,帮大汗打明军。复州地,包衣阿哈,给你们分,将来,抬旗,封王!” 陈楚一时兴起又重复了好几遍。 这三人逐渐明白了过来,各自喜上眉梢,觉得眼前这个不怎么会说汉语的“主子”,一定是之前他们见过的“贝勒爷”眼中的大红人,居然能随便说抬旗封王。 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只要跟着眼前之人在复州干好了,一定都有光明的未来。 帐外,土堡的劳军队伍一路吹拉弹唱,来到了兵匪营盘门口。 这些老匪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开心出来劳军的泥腿子,好奇地围了上来,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孙二七从一旁角落现身,来到了车队前,朝乱兵们行了一礼大声说道:“各位壮士!我家老爷念及诸位卫国戍边不易,特意备了酒肉劳军,诸位尽情吃喝,尽情吃喝,吃不了兜着走啊!” 说罢指挥着车队布置起了宴席会场,折叠的八仙桌和椅子被支棱了起来。 又招呼着青壮们将一袋袋面粉搬进了自己方才侦查选好的一处空帐篷。 聚集的土匪乱兵顿时安静了一会儿,随即欢呼起来,脸上洋溢着阳光的笑容。 待布置好了会场,独轮车上的粗布被子掀开,升起一股蒸气,空气中瞬间充盈了咸肉汤和炸馒头的香味。 这些人聚集在长生岛,没料到偌大的岛屿竟只有一个村庄,抢都没地方抢。 又值正月里苦寒,随身携带的物资很快消耗殆尽,已经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活了许多时日。 见到眼前的盛宴,各个如饿虎扑食,冲上来抢了就往嘴里塞,一时杯盘狼藉。 孙二七与一众青壮侍立两侧,拿着空碗卖力地招呼着,如农家喂猪一般,不断有营帐内外的散兵游勇闻着香味过来。 不多时,陈楚和几个匪首勾肩搭背地走出了营帐,脸上同样欢声笑语。 孙二七见了,略微思索了片刻,随即冲上前去抓住了陈楚的双手,带着哭腔对一旁的匪首喊道:“军爷!这可是个真建奴,小的们捉他折了好几条人命,莫不要让他再走脱了呀!” 那匪首见状,把孙二七踹到了一边,朝他吐了一口浓痰。 “呸!这是我等暗藏在建奴那边的兄弟,真是瞎了你的狗眼,再敢乱说,小心你的狗头!” 那匪首听得地上孙二七的悲鸣,打消了内心最后一丝疑虑,看来那个建州贝勒爷说的是真的。 继而又训骂了一会儿,渐觉得无趣,于是又一脚把孙二七踢开,转身迫不及待地加入到了会场土匪们的狂欢之中。 陈楚看了孙二七一眼,并没有理会,亦顺势坐到了匪首旁边,一个在旁侍立的青壮见了,连忙将单独盛好的肉汤和馒头端了上去,恭敬地呈在几人面前。 起初在烹饪时,陈楚特意嘱咐在肉汤里多加盐,且加了些生面粉让汤浓稠一些。 馒头也要充分过油炸过后撒上粗盐调味,这使得肉汤和炸馒头变得比一般油腻和重口许多。 常人吃的多了,必定会口渴,届时就能喝下更多的酒水。 随着一阵混乱地胡吃海塞后,土匪们渐渐觉得口中发干,纷纷闹腾起来要酒喝。 陈楚环视了一眼前混乱地匪群,微微点头示意在身后侍立的青壮们。 孙二七从怀中掏出一方红色手绢朝土堡挥了挥,立时土堡内第三辆独轮车载着一缸烧酒和码放整齐的粗陶碗来到营前。 “啊哈哈哈,烧酒来喽!” 扶着独轮车的齐大贵吆喝着。 青壮们纷纷上前将酒卸了下来,给桌上的贼厮们不停地倒酒,他们喝到了上好的烧酒,更加兴奋了。 “你们知道吗,爷上回在榆林铺村,可享受了一把齐人之福!” 陈楚身边喝嗨的匪首一边说着一边脱了上衣直接跳到了桌子上,肥硕得身躯竟开始扭了起来。 “你们猜怎么着,前后抢了十几户泥腿子,那滋味,简直美地很!” 台下众人纷纷起哄。 “那你咋还在这鸟地方鬼混!” “就是就是,你这厮就知道吹牛,小娘子急眼了,还不给你命根子噶了。” “狗屁!不过就是被咬破点皮而已。” 那喝嗨的匪首大笑了一声。随即在自己的随身包袱里摸索了一会儿。 在台下众人的惊叹声中,如变魔术般将一件又一件不同尺寸的珠宝首饰丢了出来,扔向台下,每扔一件,众人就一阵欢呼起哄。 “爷今天就给你们开开眼。” 匪首说罢,一把将包袱直接抛向空中,珠宝首饰霎时散落了一地。 兵匪们的情绪瞬间沸腾,如失心疯了一般,大叫着争抢起来,抢到后怪叫着就往自己怀里塞。 “以后跟着爷,爷带你们飞。” 众贼匪一阵附和,纷纷向着匪首作揖。 空气中刺鼻的酒气,臭气混杂在一起,陈楚只觉得一阵恶心头晕。 此时飘来一方红色丝绸头盖停在了他面前,看起来用来包裹珠宝的,被群匪们随意扔了。 头盖上面绣着鸳鸯戏水,那鸳鸯旁边绣着的,正是“百年好合”,被暗红色的干血盖了大半。 凉风吹过,那红色的绸片飘了起来,在陈楚眼前旋转,好似在回旋起舞。 第九章 杀贼!杀贼!杀贼! 陈楚默念着时间,坐在这桌腐化堕落的宴席中一言不发。 曾经代表着“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红巾军服现在松松夸夸地穿在这些胡吃海喝地兵匪身上,衣服背后的“天兵”二字被酒渍浸污。 或许他们都曾是食不果腹的军户,但当他们举刀向自己人的时候,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陈楚恍惚间看见了无数老弱、妇孺、孩童,站在他们的身后。 每张脸都齐齐看向陈楚,嘴角微微上下起伏。 耳边响起了无数冤魂如泣如诉,无数模糊的面孔诉说着自身遭受到的苦难。 “别愁眉苦脸了,喝一杯吧!”熟悉的声音传来,是赵福给陈楚倒了一杯酒。 “某年轻时也这样,想着能够拯救受苦的百姓,然而受苦的百姓却越救越多,某觉得苦恼,便不再去想了。” 赵福说着饮了一口杯中的酒水,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接过了酒碗,陈楚看向四周。 长生岛青壮们已经都到了会场周围,众人目光期待的看着自己。 看了一眼碗中的倒影,陈楚仰头喝净了碗里的烧酒,灼烧感自咽喉充盈胸腔。 长喝一声跨步上了八仙桌,直面那个正在跳着肚皮舞的匪首。 那厮还以为陈楚是要上来和自己一起分享快乐,竟想拉着陈楚一起跳。 陈楚盯着眼前的匪首,又朝四周鹰视狼顾,深吸了一口气,猛地睁大眼睛大喊道: “杀贼!” 手中酒碗径直砸向眼前舞动地脑袋。 那匪首重心失衡,被生生砸下了八仙桌,飞溅的瓷碗碎片竟直接卡在了他的头皮上。 “大贵!” 孙二七大吼着将火折子扔给了在酒车旁的齐大贵。 “嗯呐!” 早已经把火把从酒车里拿出的齐大贵呼应着接过了火折子,点燃火把,用尽全力扔向了远处一顶贼兵帐篷。 火把在空中划出一条彩虹般的曲线,径直飞进了帐篷入口,顷刻间发生了巨大的爆炸。 火光瞬间将帐篷四周淹没,又接连引燃了周围挨着的帐篷,几个贼兵来不及反应,被瞬间烧成了焦炭。 正是孙二七方才到各个空帐篷里到处泼洒面粉,引发了粉尘爆炸。 “杀贼!杀贼!杀贼!” 青壮们也纷纷大喊起来,从各自脚边,桌下,拿出了各种器械,石头,桌椅板凳等看得到的一切武器,冲向会场之中。 孙家沟的青壮们人人都如野兽一般地嚎叫着,发泄着自己常年压抑着的情绪。 而本该猛烈抵抗的乱兵土匪们却恍如集体脱力一般,鲜有人能从椅子上站起,被青壮们砸的头破血流。 这时一队外出扫荡村落茅屋的精锐贼匪们见营寨火起,快速冲了回来。 他们个个穿着棉衣棉甲,头戴八瓣帽儿铁尖盔,起初以为是内部火拼,后来发现是泥腿子们反抗作乱,便大呼着提刀向前,一路扫荡镇压。 “投降免死!抵抗者杀!” 全身棉甲的贼兵大吼着,挥舞着雁翎刀左劈右砍,几个青壮接连被砍翻在地,一时间竟无人敢靠近他们。 赵福见冲进来一股强贼,即刻拔出藏在腰间的解手刀,从侧面直冲过去,身法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将一名贼兵当场割断脖子,顺势起脚踢飞身前长凳砸向前方,暂时逼退了这伙强贼。 “以我为主!列阵!!” 赵福向四周慌乱地人群大声叫喊,逐渐有回过神的青壮们聚拢过来,以赵福为中心组成了圆阵。 外层青壮们用草叉,犁耙,组成了外围刺枪。 贼兵们的攻势被刺枪不停阻挡,虽然多数不致命,却也无法近身,只得忙于招架。 见阵型占据了主动,赵福长刀前举。 “退!” 猛地大吼一声,圆阵外围青壮猛地向侧后撤步,面对贼兵留出一个小口。 赵福,齐大贵,等日常打猎的一组人从刺墙后猛地持刀杀出。 贼兵们猝不及防,瞬间数人被砍翻在地。 赵福大吼将长刀直接插入了领头一名批甲强贼的嘴里,鲜血喷涌之下如杀神降世,其余贼兵皆肝胆俱裂,当场失去了抵抗意志,跪地求饶。 那匪首被陈楚用酒碗砸懵了,肥胖的身躯重重跌在了地上。 陈楚冲上前去,将一根竹筷直接扎入了他的眼眶,随后用全身的体重将竹筷子猛压到底,匪首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想要抵抗却觉得浑身无力。 “这是榆林铺乡亲们赏你的,可还舒服?” 陈楚恶狠狠说着,头上已是满头虚汗。 待将竹筷子压到了底,又猛地拔出,肉筋连带着眼球飞了出去。 而后竹筷又扎进了另一边眼眶,此番陈楚却没再用力,站起了身,任凭他在地上打滚哀嚎。 那匪首捂着左眼惨叫,右眼插着一支竹筷,两眼皆成了血洞,血水喷溅流出。 浑身披头散发,像一块成精的五花肉在地上扭动。 双手在空中乱划着,好像在抵抗着什么东西。 残余贼匪们还想聚集镇压,然而大部分刚站起身,就开始头晕目眩。 有人径直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有人呼吸急促,脸庞发紫。 为数不多还能正常行动的也被赵福,齐大贵逐个点名,或杀或俘。 “交给你们了。” 陈楚说着捡起地上的碎瓦片,割了自己头上的金钱鼠尾,在一处篝火旁找了张板凳坐下后,便觉得浑身再也没有了力气。 “头孢就酒,说走就走。” 陈楚苦笑调侃着,用自己现代人的抗药性去和古代人赌命,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勉力从怀中掏出了一板全部扣完的头孢克洛分散片,手机虽然没了,但幸亏还有这个,不然说不好今晚会是怎样一番血战呢…… 陈楚看了一眼说明上写的注意事项,而后将包装随意丢在了火中,忽地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第十章 他乡即故乡,无论是宋明! 云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陈楚慢慢地伸展着全身,斜倚在床榻上。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睡到干净的床铺,也是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房间。 昏睡了整整两天,第三天清晨才从床上才悠悠转醒。 阳光逐渐洒满了庭院,响起清脆的驼铃声,隐约间听到有人在低声细语。 “陈先生醒了。” 伏在门上偷看的戚大义见到房间里的动静,朝着院外小跑出去。 陈楚起身拿起桌上的茶杯举到了他干裂的嘴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见一旁几案上有手巾铜盆,便拿来搓了搓脸。 不久后,一位穿着青色长裙的少女双手拎着食盒顶开了房门。 孙玉昭这几日一直和戚大义守在房前,除去给昏迷的陈楚换衣洗漱等由孙二七等人打理外,房屋内外的打扫全被她个人承包了。 晨光透过打开的门扉,半洒在少女修长的身躯上,拖长的裙摆被阳光染成了金色。 少女拎着食盒,牵着戚大义的小手,慢步走到房间的桌案前,将盒中的几样糕点、腌菜和一碗稀饭笨拙地摆了上去。 陈楚看着眼前如油画般的场景,一时间愣住了,眼前一个模糊地轮廓在脑海中浮现,冰冷的脸庞,慵懒的双眼,以及那些衷心的话语。 时间是贪婪的,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总是会独自吞噬所有的细节,似乎现代的记忆正在脑中不断消退。 “陈先生,这些绿豆糕是姐姐亲手做的,里面加了野蜂蜜,可好吃了。” 稚嫩地童声打破了陈楚的思绪,陈楚看着眼前的少女陌生的面庞,尴尬地笑了笑。 自己竟然一时记不起她叫什么名字了。 从昏睡中清醒的大脑反应还很迟钝,陈楚不由得盯着少女的脸庞仔细回想起来,足足看了一分钟。 “姐姐你的脸好红。”戚大义说着偷偷往嘴里塞了一块绿豆糕。 少女听了,一把捂住了戚大义的小嘴,慌张地朝着陈楚欠身,牵着男孩小跑了出去。 陈楚见她走了,也没有多想,独自到桌前吃起了早饭。 …… 与此同时,孙堡正厅内,孙秋水看着眼前的二儿子,心中的巨石总算放了下来。 言语间了解到此次去辽阳倒腾山货,虽比平时多换了一点粮种,然而回程的路途上几乎九死一生。 走过冰封的江面时遇到狼群,五个护卫死了三个,这才惊险的将孙家沟商队的脚力——五头骆驼组成的驼队带了回来。 “你是说,现在辽东到处都是宣调北上的官兵?” 孙秋水听了孙理的见闻,一再确认道。 “是的父亲,孩儿从辽阳一路南下回程,路上几乎都是官兵和流民,我们的驼队被裹挟在流民潮中,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 那些军士好像都是外地的,都在往北赶,有时候和流民撞上了,一阵混乱不堪,而且孩儿似乎还看到了陈总兵的帅旗,不过远远地没看真切,此外还有一些拿着白蜡杆的土司兵也在陆陆续续地北上……” 孙理说着沉吟了片刻,又补充道:“而且看似不是寻常行军,各种大小火器一应俱全。” “什么!你此话当真?确定是陈策陈总兵的帅旗?” 孙秋水脸色微变,得到孙理一再肯定的答复后,陷入了更深的担忧中。 “既是浙兵北上,那为何土司兵也要同行?辽沈本就有土司兵驻守,难道事情当真已经到了如此紧急的地步了么?”孙七若有所思。 一阵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厅内,半空中时而传来几声黑鸦的聒噪声。 孙秋水自从见到袁应泰四处诏安土匪乱兵和蒙古人后,便在内心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多次派商队越过复州北上往辽沈倒腾,打探消息,以便早作防备。 整个辽东镇自熊廷弼去职后,各处防务早已漏洞百出,勉强靠着外地的几支善战的强军才勉强能够镇住几座大城市。 其中以由陈策,戚金率领的浙兵营和酉阳,石柱两地的土司兵最为善战。 而如今居然也全部出动了。 “那你回来时,可见到你大哥了?”孙秋水又问道。 “大哥现在还在羊官堡。”孙理答到,又思索了一会儿,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羊官堡比起以往少了许多军士,前后又有几队老兵调回了复州城。按大哥的意思,现在的人手也不过勉强塞满城墙火器位罢了。” 说罢孙理从包袱中拿出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给众人传递。 孙秋水读了半晌,随即脸色涨红,呼吸有些急促,把信纸狠拍在桌案上。 “这个混账东西!还未同建奴开战,我大明的一个城堡守备居然已经想好了怎么举家逃亡!” 孙秋水大骂着将信件直接撕碎扔在了孙理的脸上。 “我家自成化年间便世代居住辽东,历代先祖什么样的鞑子没有见过,可还是在辽东生根发芽繁衍至今,如今不过是让鞑子占了一时的便宜,他就要想着举家逃亡江南,真是丢尽了我的脸!” “大哥只是不愿连累家人,并非怯战,只是念及情况凶险,若辽沈一线事有不谐,辽南必一片糜烂,故而请父亲暂且往登莱避祸。” 孙理说罢匍匐在地,重重地朝孙秋水叩了一个头。 良久后,孙秋水气息稍定,指着地上跪着地孙理,大声说道:“你现在写信去告诉那个小畜生,他老子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辽东,他最好也别离开,要是他投了建奴,死了就别进祖坟!” 陈楚吃完了早茶,正准备来到前厅向众人道谢。 远远就听到孙秋水在大发雷霆,孙理狼狈地退了出来,和陈楚稍微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往门外走去。 陈楚进了厅堂,见众人还在议论不休,于是独自坐到了边角上静听。 “若是官军此次能够战而胜之,虽不能立时剿灭建奴,但辽东局势也会好上许多。” 一旁的孙七抿了口茶水,又说道:“若是官军又败,只希望袁经略能够坚守辽沈,凭借着坚城据守,如果……” 孙七欲言又止,而后摇了摇头说道:“必不会那样的。” “伯彦,你怎么看?”孙秋水问道。 孙二七一直在旁沉默不语,见父亲问话,拱手说道:“辽南沃野千里,人口众多,建奴早已垂涎三尺,甚至连我们这偏远的长生岛都安插了细作,若是辽沈有失,则辽南几乎无险可守。” 说罢眉头深皱,无力地继续说道:“恐怕届时朝廷会直接弃地退守广宁一线。” 现场众人一时无言,看到了在角落安坐的陈楚,不由得起身迎接。 “我等刚出险境,又临大敌,着实让先生见笑了。” 孙秋水苦笑着向陈楚赔礼。 “不妨事,我也才刚来,不愿意打断你们说话。” 孙秋水从几案上拿起了一个盒子,在陈楚面前打开,里面皆是缴获的珠宝首饰,金银玉器。 “如今局面糜烂,辽东镇恐有动荡,辽南恐不能幸免,陈先生有大恩于长生岛,老夫决不能置先生于险地。” 孙秋水说着,从怀中又掏出了一份文书和一些银票。 “这是孙家沟的路引,前番先生率我等荡寇也有些缴获,老夫愿倾尽全村之力助先生离开辽东避祸,先生大才,当为庙堂所用。” 孙秋水认真地朝陈楚行了一个拱手礼,而后厅内众人亦对陈楚表达了感谢。 “待辽东此番乱局稍缓后,还请先生回到长生岛看一看,我等必出堡百里相迎。”孙七说道。 “乱局稍缓……我可没有麦克阿瑟那种脸皮。” 陈楚轻声说着,无奈地环视众人,想到了历史上辽沈陷落后,后金席卷辽南,大量的女真贵族从他们的山沟里出来疯狂圈地,把汉人变成他们的包衣阿哈,陈楚便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我不会用父老们的血汗买船票。”陈楚笑着对众人说道,“目前的局势,沈阳,辽阳必会失陷,在下决不能就这样离开辽东!” 众人面面相觑,疑惑地望向陈楚。 “先生何故要把自己置身险地?” 陈楚在众人面前来回走了几步,脑海中最后预演了一遍语句,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他环视众人,长叹一声说道:“宋末时,临安有一世家为元寇所迫,流亡海外万里,历经艰难困苦,却始终不忘故国。” 说罢陈楚强行挤出几滴眼泪,神色惆怅地继续说道:“然而待家业有成后,他们却发现已经远离故土太过遥远,以至于找不到回家的航线了。” “那他们一家岂不是成了海外浮萍?”孙二七惋惜地说道。 陈楚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但他们全家从来不敢忘记故土,将找到回国航线作为家训,代代相传,每一代人除长子外,都必须出海寻找故土,一直持续到本朝年间,前后已有几十名族人葬身大海。” 陈楚嘴上说着,心中不自觉和自己的经历比对了起来,不禁愈发入了戏,流出了眼泪。 “直到本朝,有一族人不顾家中反对执意出海,历经艰险,海船倾覆九死一生,最终被海浪冲刷到了辽南之地,才知道如今神州的局势和当初元寇入侵是何等相像!” 陈楚带着哭腔大声说道。 “难道此人正是……” 陈楚点了点头,简单擦拭了眼泪,对着孙秋水昂首大声说道:“故国大宋已亡,本朝太祖率义军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如今鞑子入寇在即,在下人微言轻,虽不能行当年岳鹏举之事,但也有宗汝霖三呼过河之志,愿竭尽全力,帮助辽南父老死守家乡!” 陈楚说罢,静待着众人反应。 “先生高义。”孙七说着重重行了一礼。 “可是先生毕竟来到辽东不过几日,而且前番还被我等误当成建奴,使得先生受尽屈辱,着实令我等惭愧,着实无颜面再受先生大恩。” 陈楚放声大笑,对着众人说道:“正因为我被当成建奴,才知道诸位的气节和血性!” 随即抱拳拱手,对着在座众人躬身行了一个罗圈礼。 “朝闻道,夕死可矣。若是每到一处便要熟悉个几年,那人生百年又能做成什么事呢?” “可是,如今辽东强军全线北上,可见奴贼猖狂,辽东恐危若累卵,若是事不可为,我等死了便死了,也算是能葬在故土,可先生若遭遇不测,届时大体身处他乡,无法魂归故里,老夫九泉之下可如何向先生家人交代。” 孙秋水神色担忧地说道。 “他乡即故土,无论是宋还是明,只要有万民黔首生活的地方,就是陈某的故乡。” 陈楚盖上几案上的珠宝盒,交到了孙秋水手里,继而又说。“吾既宋人,亦是明人!” 随即拿起了桌案上一支毛笔,当场折断。 “若有二心,有同此枝!” 第十一章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拥有大量石灰矿产业的长生岛,只是复州卫西陲一个人烟稀少的穷山沟。 自明朝初年复州卫设立时,拥有数座露天矿场的长生岛为辽东乃至蓟镇边防提供了大量建材原料。 初春时分,冰雪化冻,客卿陈楚走在通往山间的小路上。 手握着缴获的一半金银珠宝,他需要为长生岛组织一支自卫民兵,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些准备。 然而最受众人期待的赵福却领了赏银后回山间矿场里去了。 脑海中再一次回想起清晨的场景 土堡里孙七早就等候在他房门前,和陈楚讲述赵福的事情。 “他早年在蓟镇当兵,后来逃到了这里,我们看他有些本事就让他去矿上干活了,每年大雪封山之时,赵福便会领着矿工们去野外打猎弄些毛皮来。” 孙七如是说道。 一想到赵福不同于一般青壮的身手,陈楚又继续问了关于赵福早年的出身,孙七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发黄的信件。 “都在这里了。” 陈楚迟疑地接过了信件,顿时觉得手中握着一个沉重的命运。 思绪回转。 顺着山林间的溪流,陈楚来到一片人工开采的灰白色平地——石灰矿。 平坦的场地上错落堆放着不同尺寸的石灰石,一条圆木铺设的道路从山壁延伸到场地中央。 矿工们拉着号子用柴火将岩壁烧的滚烫,随后一组工人将大桶的冷水浇上去。 反复几次,岩壁在冷热相激下竟有了裂纹,待岩石裂纹明显后,矿工们便将岩钉打入山壁,合力将一层石灰岩从山体上扯了下来。 随后工人将扯下的石灰岩敲打成碎石,沿着道路送到矿场中央的窑炉中。 “赵福哥!” 岩壁下,赵福正用凿子敲削着一块刚开采的石灰岩,忽听有人叫他,便停了下来。 回头望去,只见陈楚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打扮,拎着两壶水酒,正在矿洞口同他打招呼。 “之前我昏在地上,多亏了赵福哥把我扛回去,这是我从孙老爷家要来的好酒,当做谢礼了。” 赵福笑着看了眼陈楚,说道:“陈先生不在孙老爷家出谋划策,来我们这些穷匠户的窝棚作甚。” “来学习学习,长长见识。”陈楚笑着把酒壶放在了地上,蹲下身子仔细看着工棚里的石料。 “小弟在家乡时候,干的也是建造房屋的营生,然而多数时间只是在屋里画着墨线,从来没见过顽石如何变成石料。” 陈楚说着在一块全新开采的石灰岩上拍了拍。 赵福在一块岩石上用石凿敲出了几个小洞,又拿起了身旁的大锤,只是一击便将一块岩石砸碎成数块。 “这些碎岩还要在炉火中分层煅烧七天,才能出石灰。” 赵福说着在袖子上擦了擦汗,笑着拿起了地上的酒壶,牛饮了一口。 “陈先生大才,想必也同那些文人雅士一般,画的是那些上好的园子,咱这里都是些粗汉和匠户,上不得台面的。” “可园林中的雕栏玉砌,并不是天生的。” 陈楚坐在一块刚开采出来没有敲削过的石灰岩上,惬意地伸了伸懒腰,又补充道:“这些石料,有些成了权贵家中的玩物,有些成了九边重镇的城墙。” 赵福咧嘴笑了几声,随即拿起了铲子将方才敲碎的石灰岩铲到背篓里。 “成了贵人家中的景石也好,成了边镇的围墙也罢,无论哪一头都不过是被利用的器物罢了,若是哪天破损了或是从中采到了黄金,也逃不过粉身碎骨的下场。” 赵福说着拿起一块满是裂痕的岩石,竟然用双手直接顺着裂纹掰成了两半。 “这石头是天地间响当当的硬物,却也抵不过冷热相激,一旦激出了裂纹,那便是用手都能掰碎了。” 赵福说话间将两半岩石扔进了背篓里,招呼一个矿工背走。 随后再次拿起了酒壶猛灌了一口。 “与其都当了贵人们的灰泥墙,倒不如先将自家的篱笆围结实些,也能护住柴院,陈先生万里归国想必是有大抱负的,定不会长久留在孙老爷家当客卿,某不愿让兄弟们成为先生脚下的枯骨。” 陈楚没有回答,而是走到眼前的碎石堆前蹲了下来,拿起了一些废矿看了看。 “冷热相激虽然可以能让岩石出现裂纹,但要开采整座山,却也只是蚍蜉撼树。” 陈楚学着工人们一样,拿起手边的铲子也开始铲起了碎石,边干边说道:“若是这种方法用多了,引发了山崩或是泥石流,那采矿者岂不死无葬身之地?” 陈楚虽然不是常年干活的人,但也算利落,不一会就铲起了一个小料推,又拿着铲子同赵福知会了一声,让他稍等。 随即从背起了空背篓,先到矿场边的小溪挖了些黏土与河沙,又到矿场另一侧装了些烧好的石灰和碎矿渣,随后回到了赵福的窝棚里。 “我背篓里的除了石灰之外,都是你们口中的废料。” 陈楚说着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接过了赵福的牛皮水囊喝了一口。 “但若是把这些东西联合在一起。” 陈楚指着背篓里的黏土,河沙,矿渣,石灰,以及一旁的碎石。 拿起铲子把他们搅拌在一起,成了一堆混合的碎块。 赵福不解地说:“从废料,变成废料堆,倒是方便清扫了。” 陈楚笑了笑,又拿起铲子在地上挖了个半米深的四方土坑,将混合的碎块全铲了进去。 又从一旁取来了一桶清水,估算着按坑里混合物75%的体量倒了下去,随即用铲子开始搅拌起来。 坑内逐渐开始冒出热气,又继续搅拌了约一小时,期间也招呼了赵福过来帮忙。 周围的矿工们看到陈楚奇怪的举动也好奇地围了上来。 “此物乃无用废料混合清水制成,未干之时用磨具塑型,风干之后,便会坚如磐石,比起九边重镇用的青砖也不逊色,如果在其中加入竹筋或者铁筋,则会更加坚实,不逊于天子的皇宫。” 陈楚说着看向赵福,后者惊讶地正盯着坑里的粗制水泥浆。 随着时间推移他感到搅拌的阻力愈来愈大。 “比起那些加了糯米,蛋清,红糖的三合土虽说还差了一些,原料却不再需用粮食,而且几日便能大规模量产。” 陈楚擦了擦脸上的汗珠笑着说道。 “无用的碎料随意搅合在一起,便能成为堪比三合土的材料,陈先生,你莫非是神仙下凡?”赵福看着土坑自言自语道。 “这不过是粗制的方法,只是验证的原理,真正要用还得二次调整比例,但我要对你说的不是这个!” 陈楚猛地站起身,在赵福面前以手握拳。 “鸳鸯阵为何无敌?乃是方阵内兄弟齐心,我这水泥因何坚固,乃是配方调配得当,而天下百姓因何遭难?乃是没有人领着他们聚成一股绳!” 陈楚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厉声喊道:“赵福,难道就因为一场冤案,你就忍心戚帅的心血付诸东流吗?你逃到这里,整日浑浑噩噩,可还记得戚家军的军法?” 赵福猛地抬头,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身体亦不自觉地微微抖动。 “万众一心兮!”陈楚大声吼道。 “群山可撼!” “看来,你还记得这首军歌!”陈楚朝着赵福大声怒喝道,将那封泛黄的信件直接拍在了赵福手上。 如同被激活了体内休眠的开关,赵福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那句“群山可撼”,让他两行浊泪不经意间流下了脸颊。 “兵马为安国保民之具,你到底还是忘了戚帅的军法。” “我怎么可能忘……” 陈楚摇头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吴惟忠在朝鲜牡丹峰左胁被火枪射中,依旧死战不退,又在朝鲜救了孙秋水,这些你应该知道。 当下在辽沈前线的戚金,陈策,尽管他们新招募的浙兵营早已不是当年的那支天兵,但他们和那些士兵们依旧在践行着戚少保的军法,而你却在这长生岛的矿坑里,天天砸着石头,干等着贼人打进来!” 陈楚不经也拿起酒壶,仰头朝自己的喉咙灌了一口。 “孙秋水只和吴将军在朝鲜见了一面,沾了一点戚家军的影子,却到今天依旧在拼尽支持着长生岛,从那之后他再也不刮百姓油水,甚至退还了投献的土地,自己天天过得苦哈哈也要供着羊官堡那二百个家丁最好的吃穿粮饷,每年都要为了粮种和捐税头疼,他可是士绅,按大明律不用交税的!” 赵福颤抖着看着信上内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 “全营三千弟兄,一天就被自己人杀光了,他们还把所有的都抢走了,没有荣誉,没有抚恤,没有名分,什么都没有了!” 第十二章 永远站在百姓这边 看着赵福满眼的泪痕,陈楚背过身去不愿再看,他抬头看着青天,认真地说道:“赵福哥,十年内我定为你们洗刷冤屈。” 说罢拿出征兵手册,放在他面前。 “你能否给我这个机会,我们一起把这个几近破烂山河恢复成他本来的面目。” 赵福深深的看了陈楚一眼,郑重的拜倒在他面前。 “若真如先生所说,末将……某愿誓死追随!” 正说话间,一旁早已经围满的齐大贵等众矿工炸开了锅。 “赵福哥原来你是戚家军,怪不得身手那么厉害,听老一辈说,戚家军先在南边打光了倭寇,又在北边打得蒙古鞑子十几年没敢犯边境,而且对百姓好着嘞。”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其他官军都叫什么南兵,辽兵,秦兵,白杆兵,就咱戚大帅的兵能叫戚家军。” “当然,那是武曲星君带着天兵天将下凡来了,倭寇,鞑子哪里打得过。” “那后来咋没了呢?” 一个青年不合时宜地说道,话音刚落就收获了周围一众鄙夷的目光,那青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再言语,脸红地低下了头。 一个老矿工朝那莽撞的青年啐了一口,大声叫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什么叫没了,那是玉皇大帝下法旨让天兵回去复命了,是归位!”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赵福哥你咋不早说,早知道我就认真和你学本事了。” 齐大贵用力拍了拍自己大腿,似是懊恼自己练习拳脚功夫的时候经常摸鱼,时常做长工的一班矿工纷纷附和。 “小贵子你懂个球,他怎么能说呢?”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背后传出,众人霎时静了下来,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一个约莫六十多岁的瘦老头,背着一个破旧的白布包袱,拄着拐慢慢向陈楚二人走来。 “老罗头,今儿你咋上工来了?刚化冻的路小心脚滑了,您这身子骨可经不起几下折腾了。” “你都六十多了,小心别摔了。” “屁,我要是摔死了,你们这些小崽子怕不是死了埋哪都不知道!” 罗有财教训了众人一句,也没继续深究,而后来到了二人面前,将包袱从背上取下,目光深邃地看向赵福与陈楚二人。 “好好看看。” 留下了这四个字后,罗有财拄着拐杖,拨开围观的众人,独自走了。 陈楚打开了包袱看了一眼,竟浑身一颤,强忍着眼泪缓缓看向天空。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老将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进行着最后一次冲锋。 随即向赵福微微摇头,将包袱收了起来,背在了身后。 片刻后。 矿场中央临时堆砌的石垒上,陈楚拿着在村里铁匠那临时打的一个铁皮喇叭,朝围观的矿工们大声宣读募兵文书。 “诸位兄弟,我是陈楚,是长生岛孙员外家的客卿。” “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前几天剿灭乱兵匪寇营寨就是我计划的。” 众人想起来前几日在村口的搏杀,不禁心潮澎湃了起来。 “我们剿灭的并不是什么土匪,也不是什么乱兵,而是货真价实的建奴,他们乔装成官军的模样,本想着偷渡长生岛,在后方袭扰辽东镇,配合鞑子攻打复州卫。” 赵福睁大了眼睛看向陈楚,正要解释,却被陈楚一个眼神示意安抚了下来,只得小声嘀咕,“先生,哪是什么真建奴,顶多就算乱兵而已,会不会过了点?” “反正也没人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打消他们对建奴的畏惧感!” 台下众人听罢一阵骚动,各自议论纷纷。 “我就说他们怎么见了酒肉就和不要命一样,原来是建奴。” “那如此说来,我岂不是手刃了六个建奴,那赏银……有六个五十两!” “做梦呢,你个泥腿子哪怕手撕六十个也没用。” 陈楚清了清嗓,向下压了压手示意安静。 “这些正儿八经的建奴,被我们全给剁了!我们缴获了他们的兵器、金银还有粮食,我们五十人打赢了他们两百人,可见建奴这种畜生和猪一样,刀子捅进去也得完犊子。” 陈楚说完得意地笑了两声,底下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想必大家伙都分了一份能够抵掉整一年捐税的战利品吧?” “不止啊,陈先生,俺把分到的金戒指换了粮,还多余了七八石呢!” “那很好啊!” 陈楚朝台下的那人竖起了大拇指,又高声说道:“孙秋水员外说了,为了防止贼兵再次进犯,要在长生岛编练民兵,四百人作为长生岛民团,一百人作为精锐教导营,由客卿陈楚任营官,矿工赵福任总教头。” 听罢,赵福往前站了一步,对着众人抱拳示意。 “咱们长生岛的兵,和其他地方的兵完全不一样,突出一个赏罚分明,且不入军户,人人都是自由身,就算以后退伍也可直接分田地!” 随后陈楚直接讲起了待遇。 “入选教导营的,每月饷银三两,战时双倍,家中分三亩旱田或者二亩水田,但是现在没条件分水田,想要水田的可以暂且每月多拿一两银子等以后再补上。” 在台下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陈楚缓缓伸出三个手指。 “一天三顿饭!顿顿管饱有肉,家里每月发十斤精米,二十斤糙米,十钱饴糖,战死抚恤五十两,供养家人三代以内终老,本人直系后代三代内无论男女全部供养读书认字,抚养成人……” 随后陈楚将教导营冗长的待遇念了出来。 台下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张着嘴,一些人甚至连流下了哈喇子都没有反应。 “就是这样!”陈楚低声说道。 他又对一旁赵福眼神示意,赵福走到众人面前大声又补充道:“顺带,要是出征在外,家中婆娘和别人好上了,直接处斩情夫,无论对方是谁。” 众人被这种闻所未闻的待遇吓傻了,然而这仅仅只是精锐教导营的待遇。 陈楚在募兵手册上又翻了几页,拿起喇叭喊道:“入选民团的,分三亩旱田或二亩水田,每月军饷一两五,战时双倍,家里每月发十五斤糙米,没有糖,其余伙食以及战死抚恤与教导营相同。” 由于民团的待遇只是教导营的基础上的删减,陈楚便没有继续重复。 “如有意向,三日后正午可至长生岛村口校场参加选拔,过时不候。” 宣读完毕,在一片寂静后,陈楚赵福两人径直走出了矿场。 两人走后片刻,整个矿场沸腾了起来。 “当年戚帅从银矿中招兵,我们如今从石灰矿中招募,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陈楚笑着说道。 “陈先生,教导营的待遇是否过高了?哪怕辽东的正规战兵,军饷也不过每月一两二钱。” 回程的山路上,赵福始终觉得心里没底,怕陈楚这么招人,不得几个月就破产了。 “赵福,教导营招的不是兵,而是军官,是我们今后的建军骨干,他们还会承担更重的任务。”陈楚说。 “先生是想……” 赵福不是那种啥也不懂的大头兵,他迟疑了一阵,却还是没有开口。 “我希望把他们打造成精锐的军官营,今后若是扩编了,直接从营里调人充当各级指挥,如此就可以快速形成战力,这即所谓教导营最大的职责,在于教导而非陷阵。” 陈楚沉吟了一阵,继续说道:“但这只是教导营的一个职责,还有另一个最重要的,我现在还没思虑周全。” “那民团的待遇是否也有点过高,和上官拉不开差距,恐对军心不利。” “五百精锐先锋,足可笑傲奴酋十万大军,我甚至还觉得士兵待遇还是过低了。” 赵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若是直接将所有人按一个标准训练,以我们两个人的精力,恐怕整个队伍长时间会是一群乌合之众,所以要集中训练,逐次扩大,民团先操练基本队列,重点是纪律,我们先专心磨炼教导营……” 陈楚滔滔不绝地描述着今后的工作与职责。 “不光能征善战,且能外争国权,内除国贼,能挡住正面的敌兵,也能防住背后的暗箭。” 陈楚说罢目光一沉,严肃地说道:“必要时为了百姓,天子亦可杀!” 赵福听罢,一时惊的愣在原地。 “天子……”赵福喃喃地说着,面色微微泛白。 “你想什么呢……”陈楚笑着拍了拍赵福的肩膀,补充说道:“那努尔哈赤本就是李成梁的家奴,建州卫的指挥使,他造反后复辟了金国,自称后金,这种天子当然要杀!” 赵福这才安心下来。 陈楚却再一次郑重地和赵福说道:“我需要这支队伍永远站在百姓这边,只有这样才能让蓟镇的事不会发生第二次。” “百姓……戚帅也曾说过百姓拿出衣食供养我们不易,指望着我们能赢下贼奴……” 似乎是多年以来压抑的情感遭到释放,赵福一路上时不时会提起在蓟镇当兵的岁月。 “建奴此次势大,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陈楚没有多听赵福的感伤,反而加快了脚步,踏着泥泞的山路,快步向前。 第十三章 站着把钱借了! 卯时,天还未亮,长生岛的村民们便听到了屋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时不时传来青年们嘹亮的行军号子。 士兵们身穿黑色训练劲装,列队跑过村中各条道路。 罗有财提溜着两块发糕站在院门口,见到了赵福便将他拦了下来。 “福子,今天是往外去,还是往回来?” “刚从山里集训回来,罗叔,差不多这几天山里的兄弟陆续都回来了。” 赵福停下了脚步,接过了发糕给手下士兵每人咬了一口。 “前天咱每户人家都收到了请帖,说是让去那新修的校场看什么成军仪式,可是排了新戏?” “哪是啥新戏,您到时候去就完事了,我记得凭请帖还能白领二两小米呢,行了,我先走了。” “咦,咋看戏还真能领小米!” 赵福微笑着并没有回答,领着教导营继续往前跑去。 天光破晓,校场旌旗猎猎,黑色的旗帜迎风飘扬。 按照陈楚的设计,校场北面用木头堆起了一座检阅台。 一排整齐的帐篷扎在校场南侧,中间一顶稍大些,作为中军大帐使用。 陈楚与孙秋水、孙七父子早已来到了帐中。 不多时,五队接受完训练选拔的教导营军士列队顺次走到了校场上,以二十人为一队列成方阵,肃立不动。 赵福将队列排好后,小跑进了中军帐内。 “员外,陈先生,教导营已带到。” “这一晃都十几年没人喊过我员外了,你这个语言条例倒是新奇。”孙秋水捋须微笑着说道。 “于细微处显真知嘛……”陈楚笑着回答,起身走出了帐篷,看着眼前队列,双手因兴奋而使劲在脸上搓了搓。 “一个月的地狱训练,是时候有点样子出来了。” “这批兵底子不错,练起来快。”赵福说道。 “是啊,毕竟常年从事体力活。” “陈营官你编写的那些训练条例,对我们这些常年在山中开矿的汉子而言,不算太难。” “能适应就好,还有个好消息是军费短期内也有了着落。” 陈楚满意地点头说道,想起这一个月来几乎魔怔地筹集饷银,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原先缴获的贼匪财物大多都是珠宝首饰,金银不过几千两,且成色不一。 随着江面化冻,长生岛的名声在南下的难民中飞速传播,且越来越离谱。 最后甚至传出“到了长生岛就能分到田地吃饱饭。”的说法。 岛对面南信口,北信口两处码头,几天就挤满了想要过江的难民。 募兵选拔当日,更是在校场门口聚集了将近五百人,场面一度混乱失控。 这其中既有矿场的工人,但更多的是逃荒而来的流民。 那么多的人群聚集,几乎到达了长生岛的供养极限,每天都要耗费大量地粮食开设粥棚救济。 孙秋水看着库房日益减少的存粮,略带抱怨地对陈楚说道:“你行事太过急躁了,如今那么多流民蜂拥而至,长生岛实在太难消化了。” “也不见得,或许这正是上天赐予的机会。” “你有什么办法,这粮食这么耗下去一个月就得见底,总不能吃树皮吧?” 陈楚拿出炭条在随身的纸上快速写了起来。 “烦请孙员外将纸上的意思复写一遍,派人交于复州城知县。” 说罢将纸条交于了孙秋水。 “这当真可行?”孙秋水迟疑地看着纸上的内容。 “孙理前几日探查到复州城下同样聚集了大批流民,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陈楚认真地说道。 “也罢,老夫既然将长生岛全权托付于你,自然用人不疑。” 迟疑了一阵后,孙秋水展开笔墨,写好了信件。 …… 三天后,复州县衙。 知县马国成皱眉看着孙秋水的亲笔书信,冷哼一声,随即唤来了县丞商议。 “这孙秋水,平日里没甚孝敬,剿了匪寇也不想着上缴脏银,居然还有脸借粮借钱安抚流民,要设立什么长生岛难民营,老爷我这整个复州都要成难民营了,哪还有闲钱给他买名声。” 马国成越想越气,将信拍到桌案上,大声叫骂,“若是城墙下流民迟迟不散,且不说库房要被吃空,亲娘类,这可太影响仕途了。” 待马国成撒完了气,县丞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沉思了片刻。 “大人,何不就让孙秋水去收了那些泥腿子,那县衙到时候不用雇人管他们吃喝,自然就可以节省府库开支,又可以留下一个劝富济民的好官声,即便是饿死了人,上头追查下来,直接拿孙秋水顶罪就是了。” “可他一个穷地主,哪有那么多钱去救灾。” “没钱可以借给他啊,他不就是想买名气嘛,卖他就是。” 县丞不觉眯了眯眼,将身体略微凑了近些。 “大人可以收购城中商户手中的陈粮,而后连同新到的赈灾粮提价卖给孙秋水,这既安置了流民,也能白挣一笔现银。” “那若是他无钱了,那该如何是好?” “若是他真被流民吃空了腰包,大人不妨让孙秋水以长生岛的石灰矿做抵押,先借他一些,待泥腿子们把他彻底吃垮后,大人便可名正言顺的将矿收了。” “石灰矿,那玩意也不像能挣银子的吧?” “大人有所不知,小人在复州卫多年,深知长生岛的石灰矿,年产颇丰,那孙秋水却常年拿来抵泥腿子们的捐,这才看上去没挣什么钱。” 马国成听罢想了一会儿,随即捋须点头。 “我也正有此意,你且去,最好让孙秋水再压些产业,就算是蚊子腿,老爷也不嫌多。” 随后复州城知县马国成连夜请人赶制了一副匾额,上书“救苦济民”,派县丞亲自送往长生岛。 孙家堡厅堂内,孙秋水看着眼前的匾额,心中五味杂陈,陈楚则强忍着笑意在一旁陪同,脸上同样流露出一股忧愁的神色。 “孙员外,县衙召集了城中的义商,从他们手里低价收购了一批粮食,马知县欲请孙员外买下这批存粮,将难民归拢到岛上集中安置,如此既成全了员外的善名,也免得卫里各处调粮来回损耗。” 孙秋水心知肚明,正想着借口拒绝,却看到陈楚正朝自己使着眼色,随即拱手行礼说道:“老夫年事已高,家中长子又在羊官堡日夜值守,早已将长生岛上下事宜托付客卿陈先生打理。” “想不到陈先生年纪轻轻,竟有此大才,真是后生可畏。” “不敢不敢,都是诸位前辈指导有方,才能有在下今日。” 陈楚笑盈盈地奉承,心中早已经狂喜,却还是装出了一副谦逊的样子。 “不妨事,不妨事。” 县丞随即又将借钱买粮的事说了。 “如此甚好,我等虽前日缴获了不少珠宝财物,一时间也难以折成现银,不如再加上些别的产业,待之后把珠宝换成了现银再本息奉还,如此先息后本,比起一次还清利息还能多些。” 说罢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在县丞面前打开。 “此物名为兰香珍,看似是一串普通珍珠项链,然而每一颗都散发着淡雅的兰草香气,女子常年佩戴可使肌肤嫩滑,自带体香,这便赠与县丞夫人,搏个交情。” 陈楚笑眯眯地奉承着。 他把用猪油和薰衣草熬制过一夜的珍珠链子从盒子里取了出来,一时间厅堂内香气四溢。 巧合的是,几只蝴蝶竟然从门外翩翩而至,在项链周围上下盘旋。 县丞直接呆愣原地,惊奇地看着眼前奇景,口水都差点流了下来。 “那我就却之不恭,却之不恭了。”县丞难掩兴奋之情,收下了盒子。 陈楚随后洋洋洒洒列举着各种长生岛的抵押物,又唤来孙二七写下各种契约,借条。 在旁静观的孙秋水虽然事先知道,但看着各种抵押契书依然心疼不已,手颤抖着在一张张契书上签下了名字。 一番来回拉扯,在县丞难掩的喜色中,陈楚成功将长生岛一半的产业都抵押了出去,当场敲定将近八万两现银的借据以及几万石粮食,草料,布匹,药材的现货。 众人在一片和谐地气氛中送走了县丞。 看着县丞远去的背景,孙秋水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抱怨了起来。 “陈楚,你这是崽卖爷田心不疼,到时候万一有了偏差,老夫全家都得搭进去。” 孙玉昭手里提着笼子,里面装满了清晨现抓的蝴蝶,见到陈楚站在孙秋水前满头大汗的样子,不禁放声大笑。 “那老县丞要是买回去发现珠子不招蝴蝶,看你怎么收场。”孙玉昭笑着打趣道。 “那就把你派过去给他们现捉。”陈楚笑着回答道,趁着孙家父女二人爆发前逃离了现场。 不久后,随着一船船的粮食,一箱箱的现银搬到了孙家堡,天启元年的饷银终于得到了解决。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赵福满脸黑线,他在听到陈楚筹集粮饷的经过后,甚至做好了原地落草的准备。 “挣钱嘛……不寒碜……” 陈楚说着两根手指捏着自己新长出来的八字须,仔细思考了几秒。 “这就叫站着把钱借了。” 第十四章 陈蔡之间 初春化冻,长生岛满是泥泞,天气湿冷,阴云压的很低。 “求求大老爷们给点吃的吧。” “我们已经三天没吃的了。” 一群破衣烂衫的流民跪在孙家沟村口,嘴里不停地祈求着。 自复州城知县将长生岛有饭吃的消息传播出去后,复州城墙下的流民如潮水般涌到了长生岛,几天就在村头搭起了一大片窝棚。 孙秋水怕流民涌入村内造成混乱,便在村口扩建了粥棚,每天中午准时施粥,又在主路设置了拒马,令人日夜驻守巡逻。 流民们围绕着村口设立的粥棚排起了长龙,随着码头不断有竹排摆渡停靠,施粥的队伍也越来越长。 起初还算有秩序,流民们盛了粥,就蹲在一旁大口喝着。 然而随着人数增多,锅里的粥愈发稀薄,流民逐渐开始争抢,场面愈发混乱起来。 直到陈楚和赵福送来了新的粮米加到了锅内,这才安抚下来众人。 “你这厮是吃穷来了啊,都已经几遍了,怎么还没喝够。” 粥棚里,一个施粥的伙计向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骂道。 青年瘦骨嶙峋,穿着一件水洗了多次略微发白的粗麻衣,红着脸鞠了一躬。 “学生家中还有数十老弱,我怕他们领粥时被人群冲撞,这才多次前来替家人们拿粥。” 青年原以为会再挨一顿训斥甚至打骂,然而一碗盛满的稀饭却再一次端在他面前。 “看你穿的破旧却还算干净,也有几分礼数,像个读书识字的先生,这就盛了去吧,若是不够,那要重新排队来取。” 青年连忙道谢,双手接过粥碗。 正转身离开没几步时,一个胸毛浓密的肥壮汉子直接挡在了青年身前。 “小荀先生,我家也有数口人饿着,可否把这碗让我呀?” 壮汉笑眯眯地对青年说着顺势一指他身侧五个泼皮。 众泼皮奸笑着慢慢将青年围在了中间。 那肥壮的泼皮头子不似其他流民,脸上满是凹坑,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其余的随从也个个尖嘴猴腮,似乎是对眼前的事早已驾轻就熟。 只见壮汉一把将碗从青年手中抢去,随即仰头将碗中白粥一口喝尽。 “啊呀。” 肥壮的大汉喝完咂吧着嘴,似是意犹未尽。 “某不小心一口喝完了,劳烦小荀先生再去打一碗来,分与我众兄弟。” 青年见手里的白粥莫名被抢,不禁脸涨地通红,死死盯着眼前泼皮。 正巧陈楚与赵福在窝棚区里巡视,见到此景,赵福正要上前制止,陈楚却抬手阻止,而后朝那肥壮泼皮身后的高大身影努了努嘴。 “苟二,你等有手有脚,要喝粥就自己排队,为何还要抢我的粥,学堂一大家子都饿了几天,连路都走不动了,你还要乘人之危,实在是欺人太甚!” “荀怀民,你这小书生真不知死,爷爷好好跟你说话,居然还敢顶嘴,真是找打。” 说罢飞起一脚,将荀怀民踹翻在地。 泼皮们紧接着围上来,开始对他拳打脚踢,而荀怀民却咬着牙一声不吭,死死盯着抢他粥碗的苟二。 “他娘的还敢乱看,看来是皮痒了!” 苟二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从旁拿起一根木柴,照着荀怀民劈头打下。 然而挥举到半空时,木柴却突然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 还没等苟二反应过来,抓住木柴的大手顺势一记耳光砸了下来,当场就把苟二扇倒在地。 荀怀民抬头,见一个大汉正挡在自己身前,破烂的衣裳下隐约能看到结实的肌肉线条。 “哪来的野狗!” 泼皮们见自家老大被打,各自抄起了木棍怪叫着冲了上来。 大汉冷哼一声,大手揪住最前面泼皮的脑袋,朝他小腹起脚就踢,那泼皮被瞬间踹飞了出去,砸进了远处的柴火堆里,没了声响。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吓得其余泼皮一时不敢上前。 “滚!” 大汉低吼一声,抬头扫视前方。 众泼皮吓得直接一哄而散,再也不管地上的苟二。 荀怀民从地上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朝眼前大汉拱手致谢。 “又劳烦兄弟出手,小弟实在惭愧。” 大汉点头致意,也没有多说什么。 地上的苟二方才被扇懵了,才反应过来,看见自己小弟们都跑了,不由觉得丢了面子,于是抄起木柴又打了过来。 “蠢货。” 在旁观战的陈楚不经冷笑一声,赵福同样微微点头。 那大汉侧身接连闪过苟二数次挥劈,在二人身体交错瞬间腰马合一,下勾拳直接打在苟二两腿之间。 围观人群似乎听到了一阵蛋壳破碎的声音,立时苟二惨叫着倒在了地上,捂着裆部抽搐起来,甚至口吐白沫,翻起了白眼。 “好身手!” 陈楚不经赞叹道。 “搏杀本就需要无所不用其极,应该是个上过战场的军士!”赵福冷静地说道。 陈楚随即朝那汉子拱了拱手。 “在下长生岛客卿陈楚,这位是民团总教头赵福,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哪里人士,为何流落至此?” “抚顺,孟长柱。” 孟长柱冷冷说完,不理会二人,拿起一旁暂时放下的白粥,自顾自喝了起来。 “抚顺?”陈楚皱起了眉头。 “某记得抚顺三年前就失陷了,难道你这汉子在外流浪了三年?”赵福语气中似有些怀疑。 正想着,一旁的荀怀民上前来朝众人行礼。 “学生荀怀民,字一言,见过两位兄台。” “国朝优待学子,我看你像个读书人,怎么也会流落至此?”赵福皱着眉头问道。 荀怀民听罢苦笑着摇了摇头。 “学生本是抚顺当地秀才,家父乃城中社学教谕,三年前城破,我与家父带着社学娃子们避难,正是这位孟兄弟领着自己手下标营护送着我等一路逃出城。” 荀怀民说到此处,不禁眼眶发红,言语间有了几分哭腔。 “自抚顺到辽南数千里,标营的弟兄们一路搏杀,好不容易冲出来,却没有一座城池愿意收留我们,这三年我等领着社学的娃们辗转流浪全辽,标营也只剩孟兄弟一人。” 说到此处,荀怀民不禁流下了眼泪。 孟长柱自顾自地喝完了粥,又仔细地把碗边舔干净,又将粥碗放在一旁水桶里仔细洗了洗,擦了又擦。 “李永芳投敌,原先他手下的标营早就被朝廷打成了反贼,官老爷不敢收留我们,连带着也不认这些读书人了。” 孟长柱在水桶边平静地说道,抬头看见粥棚里因刚才打斗而暂时空着,便快步走到粥桶处又打了一碗厚粥。 “我给老荀送去。” 孟长柱说着,自顾自朝远处一座较大的窝棚走去。 “我等一路流浪,若是遇到些有良心的地方官,便会给些米粮救济打发我们,若是遇到些乱匪狗官,便会领着人来打,想要割了我们的人头去领赏,不少标营的弟兄因此丢了性命,没死在战场上,却被咱自己人害死了!” 陈楚听罢沉默不语,赵福也神情凝重。 “好在我等历经千辛万苦,却不曾折了一个社学的学生,虽说苦了一些,但也如圣人当年困于陈蔡之间一般境遇,对这些学生们也算是磨砺。” 荀怀民正说话间,远处窝棚里传出老者领着孩童诵读经书的声音。 “一箪食,一箪食,一瓢饮,一瓢饮,在陋巷,在陋巷……” “老荀,别念叨了!快来分粥,这次的粥可厚。” 孟长柱嘹亮的声音打断了诵读,随之而来地是学生们稚嫩而快乐的欢呼声。 槐树下,茅草和树枝搭了一圈简易窝棚,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层卷起来的草席。 一截断木上,穿着一身破旧长袍的白须老者正拿着一本旧书诵读,四面围坐着十多名年轻学生。 其中大的约莫有十七八岁,较小的估计只有八九岁。 他们的衣衫破破烂烂,打满了补丁,却又洗的一尘不染。 见孟长柱端着粥来了,学生们纷纷侧身观望。 老者亦抚恤颔首,起身盘腿坐在了一旁,将半截断木让了出来当做临时的餐桌。 “老荀,这里的粥厚,也没有麸糠,都是好米。” 孟长柱小心地将粥碗在断木上,也同样盘腿坐在了老者旁边,饥饿促使学生们围了上来。 他们看着眼前的白粥吞咽着口水,却没人上前。 “同以前的规矩一样,连山,还是从你开始。”老者捋须笑着,缓缓开口说道。 孟长柱憨笑了几声,而后看向了其中最年长一个青年学生,也是他的亲弟孟连山。 孟连山整了整衣冠,随后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 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 子曰:“雍之言然。” 第十五章 辽西南联合社学 两段诵读完毕,孟连山十分标准地向老者行了一个拱手礼,随后坐了回去。 随后,紧挨着孟连山的小师弟同样整了整衣冠,站了起来,朗声道: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 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就这样,学生们一人两个章节,一圈下来正好可以诵完整篇《雍也》。 这是师生们在流亡途中独有的缓解饥饿的方式,靠着这种精神食粮,他们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个吃不饱饭的日子。 待学生们诵读完毕,闭眼抚须静听地老者睁开眼望向了那名最为年长的学生。 “今日诵读当以孟连山为佳。” 孟连山神情一阵欣喜,咽了咽口水伸手准备拿碗,却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身旁的小师弟。 他瘦弱地身板勉力挺直着腰身,面色惨白却仍旧笑盈盈地看着众人。 “让“小颜回”先喝吧,他发热五日了,学生一会儿替怀民兄再去拿。” 说着,他拿起粥碗小心地递给了小师弟,确保对方双手捧住了碗才彻底松开手。 在不远处找了一处树桩歇脚的陈楚见了这一幕,转头看向荀怀民,见对方神情凝重,不由得问道:“先生何以忧虑?” 荀怀民轻声叹息,指着远处的那名弱小学童说道: “那个叫“小颜回”的学生,五岁时就被父母送入了社学,六岁时抚顺遭乱,全家灭门,我们就带着他四处流亡。” 说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孩子体弱多病,几次都要不行了,也不知是不是天意,每次他都强撑了下来。 一转眼,如今快十岁了,身体却愈发瘦弱,整整三年没长个子,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听到这话,陈楚摸了摸鼻子向荀怀民说道:“对于孩子而言,常年离乱,吃不饱饭会导致营养不良,影响发育。” “营……养……不良?” “额,这是我家乡那边的说法,就是身体会长不好,容易生病的意思。” 陈楚摆了摆手,而后问道:“荀兄今后准备作何打算?” 荀怀民看着眼前一片萧索的场景,以及长生岛村中的袅袅炊烟,思索了良久。 这个干瘦的书生低下了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转身朝陈楚俯首拜倒。 “谢陈先生好意,可我等实在付不起什么财帛了,只求能多留些时日,吃几日饱饭便可。” 陈楚嘴里咬着一根芒草,并没有理会荀怀民的大礼,而是看着远处学堂众人问:“可愿在此安身?” 荀怀民满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陈楚,支支吾吾的回答:“可我等……我等已被朝廷定为反贼……” “狗屁反贼!” 陈楚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爆了粗口。 “反贼?造谁的反?谁造的反?到底是这万民反了他朱家,还是他朱家反了这天下万民?” 陈楚沉默了片刻,目光回转,郑重地对荀怀民说:“长生岛能容下诸位安身,但也是有条件的,眼下时局容不得我做亏本的生意,还请与诸位一起商议。” 随即起身拉着荀怀民来到了槐树下,荀怀民同老者介绍了陈楚等人。 众人寒暄一番后在槐树下如学生般坐成了一排,年过七旬的老者依旧在老师的位子。 老者正是荀怀民的父亲荀辅,他不卑不亢,向陈楚拱手行了一礼,平静地说: “我等抚顺社学共一十七人,流亡辽东三年,处处碰壁,不知陈先生为何愿意收留我等,若是想要老夫首级叙功,还请只斩我一人。” “不敢受老先生大礼,我不过是觉得长生岛需要一所真正的学校罢了。”陈楚回答道。 听了陈楚的回答,众人满脸疑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而后陈楚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和官府办的社学不同,长生岛的学校,将会是大明第一所全科学校。” 饶是荀辅见多识广,却也听得陈楚说的“全科”一词时,也不由得发出了疑问。 陈楚则耐心解释道:“所谓全科,就是囊括了全部门类,不单单是圣人教义,还有技巧数术,农耕渔猎,战阵厮杀等等,换而言之,这所学校出来的学生,能够胜任大明任何一个职位。” “这……这么多,只恐老夫力有未逮啊。” 见荀辅面有难色,陈楚立刻笑着解释:“先生只负责其中最重要的一科,我姑且暂定为文科,至于详细的授课名目,则为文科属下的儒学课,未来还会有诸子百家,以及西洋理论的选秀,但儒学却一定必修。” “这……这……” 陈楚冰山一角的学院设计理论让荀辅一时间难以消化,他犹豫了半天,又问道:“为何如此?” “老先生与荀兄、孟兄以及牺牲的标营兄弟将社学学子一个不少地从抚顺救出,并完好无损地流亡全辽三年,且没有落下学业。 陈某人实在想不到除先生外第二个能教授儒学的人了,即便是国子监的所谓大儒们,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群米虫,先生才是真儒士!” 陈楚内心激动,不由得继续昂声道:“便是圣人也不过如此了,以前在我家乡被外敌入侵时,也有过同样的事情,长生岛虽然穷困,却都是有血性的汉人,绝不会亲眼看着同胞受辱而袖手旁观!” 在一旁听了许久的赵福也大声附和着。 “是啊!老先生千万要留下,咱孙家沟也还有个小娃娃要拜托先生教导,那知县马国成就不是个好东西,若是去了复州社学,那还不得走了歪路。” “从个人私意上讲,我也有让诸位不得不留下的缘由……”陈楚突然话锋一转,使得孟长柱下意识警惕了起来。 赵福感到了一阵杀意,同样绷紧了神经,与孟长柱四目相对。 “长生岛的士兵要认字,要有人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教他们到底为谁流血,又为何而战。” 一想到目前长生岛士兵那可怕的文盲率,陈楚只觉得脑海中那根承载压力的线被绷到了极点,但他却还是强迫自己去思考,耐着性子平静地把话说完。 在短暂停顿了一会儿后,陈楚又继续道: “天下百姓也要知道谁在为他们打仗,他们要支持谁,而不是今日跟了明,后日跟了金,自己还整日过糊涂日子,甚至被割了脑袋也不愿化作厉鬼。” 众人不禁诧异,怎么军士,平民百姓也要认字? “这……” 荀辅一时为难。 “且无论你所说的的‘全科’学校是否离经叛道,那军士上阵厮杀自有军法与军令,百姓也当遵循朝廷法度,各司其职,各安其命,难道这样不好吗?” 赵福同样也感到疑惑,当初戚继光虽说也让兵士们知道百姓供养艰辛,可招募的也都是乡下老实巴交的矿工,农民,从来不曾专门在军中请教书先生。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陈楚脑海中的那根线终于绷断了,几十天积攒的压力被瞬间释放了出来,一股巨大的无奈与悲伤涌上了心头…… 忽的他只觉嗓子一甜,喉咙里涌上一口淤血,陈楚不愿露怯,紧抿着嘴唇强行将淤血咽了下去。 但是整个身体的剧烈反应让他浑身一软往前倒了下去,尽管陈楚奋力抵抗着瘫软,但在他回过神来后身体已经跪倒在地上。 陈楚心一横,索性顺势做一套五体投地的叩头礼,就当是强行拜师了。 这是陈楚对这个世界做的殊死一搏! 众人大惊,荀辅更是起身要扶,而陈楚执意不起,大声说: “贼势愈凶,如果只是靠堆砌军械和粮饷,长生岛绝无可能挡住建奴,届时广宁以东就是人间炼狱,我等也会死无葬身之地,辽东半岛,就再也回不来大明了!” 殷红的鲜血从额头上渗出,积攒的压力一并爆发了出来,陈楚跪在地上任凭泪水不断滴落,继续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原本只是想着到时候如何死的壮烈些,为关内多杀一些建奴,直到遇见荀辅先生,知道了诸位事迹,心里才真正有了战胜建奴的希望。” 众人听罢皆惊。 赵福听了心中更加震惊,原以为陈楚常说“辽沈终会失陷”只是讽刺袁应泰,如今看来,对方似乎是料定了辽沈必定会失陷一样,甚至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难道陈营官是神仙转世,能知过去未来? 赵福越想越怕,微微打了个寒颤,随即将思绪拉回了现实。 “可是……教书这种纸上功夫又怎能上阵杀贼呢?” 荀辅看向陈楚,叹了口气,说出了自己最大的疑虑。 “请先生在长生岛办学,收我们所有人为弟子,请先生的学生到军营中教军士们识字,给他们讲讲为何要打仗,宣讲我编写的条例,为天下苦难的百姓,探索出一条济世良方!” 陈楚没有回应他的疑虑,而是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白绸布,躬身双手恭敬地捧给了荀辅。 这本是他早就拟好的条例,如今交给荀辅来推行则是再好不过了! 荀辅细细端详,神情愈发凝重,沉默不语,当看到里面其中几条内容时,甚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陈楚心中明晰,如果要几个月的时间就从零开始挡住建奴,只有自己前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那支军队能够做到。 自己目前能做的,只能用尽各种手段朝那支军队接近,哪怕是扬汤止沸,也要争取时间。 然而即便这样,也只是增加了一点可能性而已。 若是努尔哈赤因为自己扇动的蝴蝶翅膀放弃在广宁对峙,转而领着全部主力打过来复州,那如今的长生岛还是必死无疑。 “军需、训练、建材、人力我都有办法,唯独这些最为关键的条例却需要众位先生代我教授给每个军士与百姓,乱世当用猛药,我绝不能看着天下一步步滑入深渊,百姓被异族奴役,诸位也一样吧!” 说罢陈楚不再言语,静待着荀辅回答。 在场众人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一时间不知所措。 此时在旁静听的“小颜回”却起身走到陈楚身边,跪在了荀辅面前。 “学生拜请先生留下,重开社学!” “小颜回”虽然身子孱弱,但却目光坚定的跪在地上,用稚嫩地童声勉力说着。 孟连山见了也同样走上前,跪到陈楚一侧,“学生愿意去军营替圣人教化军士,拜请老师能够留下重开社学。” 荀怀民也同样跪了下去:“愿与孟兄同去,父亲,与其坐视大明沦丧,不如奋力一搏!” 孟长柱点了点头,认真的说:“老荀,多好的机会啊,总算找到一个安身之所,这里也不像其他地方,是个能久住的。” 而后众学生也陆续拜倒。 “好吧,你这些条例虽粗看之下旷古烁今,但归根还是脱胎于诸子百家之所长,到也不是什么邪说。” 荀辅捋了捋胡须,笑着说道:“老夫这三年来,早看清了这浑浊的世道,今日如梦方醒,自当献此残躯。” 听得荀辅答应了,陈楚内心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压力也顿时泄了大半。 荀辅又笑着说:“你刚才那就当做是拜师礼了,原本应当是三个响头与两条束修,念你有恩于社学,束修就免了。” 陈楚两手搂住“小颜回”和孟连山,任凭额头上鲜血滴落,开心地朝荀辅笑了起来,又补充道: “社学既然从抚顺来,长生岛在抚顺西南,如今又是联合多方教化大众,不如就改名为‘辽西南联合社学’如何?” “辽西南联合社学?” 众人说着这个有些怪异的名字,却又不觉得有什么明显违和的地方。 荀辅稍加思索便颔首道:“虽是第一次听说,却也形象直观,那就叫辽西南联合社学吧,你且回去准备一根束修,权当你们全军的入门礼了,记得要肥一些,我牙口不好。” “请老师放心。” 陈楚擦了擦额头的血迹,从怀里拿出一枚狗皮膏药贴在脑门上,笑呵呵地向仓库走去。 “明末的读书人果然要比清末的那批老顽固要好说话。” 陈楚嘴里哼着小曲,此番情真意切的表演,既有他内心情绪的发泄,也有对命运的抗争,最重要的是有了刺破黑暗的契机…… 第十六章 临时治安条例 “一人一碗,不要围抢,人人都有。” 成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们蹲在孙家沟村口路两旁,随着聚集的人数愈来愈多,粥棚逐渐入不敷出,粥桶也愈发稀了。 村口设置了拒马和篱笆,日夜由青壮巡逻驻守,然而依然时不时有闹事的流民强行冲击,无一例外地被青壮赶了出来。 陈楚与孙二七领着青壮在村口临时搭建了木台当做刑场,又在村里挑选了十余名大嗓门的壮汉,在木台两端各自拿着铁皮喇叭站定。 陈楚站到木台中央,在流民前说一句,身后的壮汉们便大声重复一句,孙二七在一旁做着记录。 “长生岛急需各种匠户、农户、军户,这几日会陆续有人将诸位分别接收进村。” “只要家事清白,我保证人人都有活干,人人都有饭吃。” 随后赵福带着一队教导营军士押解着六名蒙着头袋的囚犯来到村口,将犯人并排压跪在地后取下了头袋。 正是苟二和他的一众泼皮手下,见了自己处在类似法场的地方,个个脸上面露惊惧,嘴里塞着石头口球发出呜咽地声音。 “人犯六人带到,已验明正身。”赵福大声宣读。 见人犯带到了,陈楚便又拿起了手中的铁皮喇叭指着他们大声喊道:“此六人在长生岛流民营,欺凌弱小,聚众闹事,证据确凿,根据临时治安条例,判处六人编入长生岛劳改营,前往石灰矿无偿服劳役两年,不得做保,不得外出,自宣判起立刻执行。” 话音刚落,六个泼皮立时脸上如蒙大赦,不停叩头谢恩,他们原以为是要被当场处死杀鸡儆猴了,没想到只是服两年劳役。 而后赵福指挥着教导营军士将六人分别往村外押去。 “这些泼皮总算受到了惩处。”在旁观看的荀怀民说道。 陈楚嘴角微微翘起,看着犯人远去的背影说:“两年后他们还会收到另一份两年的判书,根据调查,他们一共犯了十六件同类案件,以此类推,当服劳役三十二年,只不过会分十六次宣判罢了,若还能证实新罪,那就还要加刑,一直到死刑为止。” 看着陈楚一脸笑意,荀怀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何不一次就宣判完毕呢,这是否太过繁琐了。” “这也是刑罚之一,怀民兄,对于这些人渣没必要留有什么同情,况且若是一次性宣判,有可能会让他们狗急跳墙,我还指望着他们给长生岛多挖点矿呢。” 见犯人们走远了,陈楚从怀中拿出另一份卷轴,对着围观百姓大声说道:今颁布长生岛临时治安条例,内容如下。” 清了清嗓子,与身后大嗓门的助手交代了几句,陈楚继续高声说: “杀人及凌辱妇女,儿童者,斩。” “拐卖儿童,妇女,老弱者,斩。” “暗通贼奴者,无论缘由,斩。” “偷盗及抢劫,价值超过3钱者,鞭五十,驱逐。不超过3钱者,服劳役两年,不得做保。” “聚众斗殴,闹事者,视情节严重程度,罚以劳役六个月至两年,若致人受伤,则酌情加重至斩刑。” “如遇人行凶,出于自卫使人致死或伤,无罪。” 宣读完毕,孟连山领着一班社学学生来到村口。 “陈营官,第一批难民分类准备开始了,还请一起去看看。” 陈楚随即把工作交给了孙二七接手,同孟连山等人往村里去了。 孙二七走到了台上,拿起陈楚放下的铁皮喇叭继续补充。 “诸位乡亲,每户想要加入长生岛,都需要学习我们的临时治安条例,这相当于长生岛内的宗法,从今天开始每隔半个时辰都会有专人在村口诵读三遍,只有能够全文背诵才能入村,八岁以下幼童与六十五岁以上老者不在此列。” 说罢,几名青壮在村口设置了一个双开门帐篷,凡是通过了背诵的流民便往里去,没有通过地则要出来继续复习等待下次机会。 于是从当天起,每当村口锣声响起,原本喧闹地流民们便纷纷竖起耳朵静听,各自心中默默背诵着。 三遍读过后,就会陆陆续续有人进去帐篷接受测验,有人欢喜地进了村,有人则懊恼地走了出来。 通过测试后的流民被带到一处新开的空地。 空地四边开挖了排水沟当作边界分隔,四周挂着厚帘子,中间用木板隔开以区分男女。 隔离区后面挖了一排火坑,上面烧着开水,村里的大爷大妈们将开水分别送进隔离区里的一个个澡桶里,桶里放着郎中配置的驱虫草药包。 在入口经过登记后,便以男女分组进到各自区域,先将浑身衣服脱光后,有专人将旧衣集中送到火坑处当作烧开水的燃料,而后每个人各自进到木桶里强制洗一刻钟热水澡。 一些女流民原不想脱衣,却被村里的大妈不由分说扒了个精光,各自委屈巴巴地进了澡桶,却无一不在接触到热水后眉头舒展了开来。 陈楚原计划土制一些肥皂水,但是由于条件实在有限,就只能先用草药包应付了。 他尝试用猪油制作了两块孝敬给荀辅和孙秋水,却被后者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 待冲洗后,众人各自领到了一身干净的粗布麻衣与一套新褥子,男的统一黑灰色,女的则是灰白或者少许靛青。 流民们手中的衣服虽说不上材质有多好,但比起之前流浪逃荒生涯却已经宛若天堂了。 一些故意把自己弄得满身污泥的年轻女性,在洗完热水澡拿到新衣服后,不少人都默默流下了眼泪。 不多时,一群崭新的流民走出了隔离区,见到忙前忙后烧开水的孙家沟村民,纷纷大声说着感谢,有些人甚至倒头便拜。 这时陈楚领着孟连山及几名青年学生来到隔离区。 “嘿,这不是连山嘛,原来你早进了长生岛啦?” 流民中一个老汉认出了孟连山,兴奋地打着招呼。 孟连山也笑着拱了拱手,说道:“各位,长生岛现在急需人手,现在要将诸位分别归类从事不同的工作。无论是做饭洗衣到盖房建屋,无所不缺,人人有活干,人人有工钱。” 而后便搭起了一套临时桌椅,学生们将流民按性别分成两队,开始拿出纸笔记录流民的技能。 第十七章 明朝看板娘 “俺是泥瓦匠,俺在铁岭卫时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瓦匠了。” “俺是木工,各种营造法式俺都能干。” “俺是铁匠,打了十几年铁了。” “俺是耕田的,犁田不用牛,自己就能犁十多亩。” 男人们各自介绍着自己的本事,妇女们大部分默不作声,鲜有人启齿,只是默默地排起了队伍。 但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几番纠结后鼓足了勇气,排到前面,红着脸大声说:“俺……俺会唱戏,俺还能开戏班子耍猴,俺还会拉二胡,唱段子!” 少女说罢红着脸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姑娘会唱什么段子啊?” 几个汉子笑着起哄,少女一时脸更红了,原地跺着脚害羞地转身。 孟连山笑着示意众人安静,又说道:“诸位可随我等依次前往长生岛各处,如有擅长的活计便当场留下干活,食宿统一在校场帐篷里,过几日新房盖好会统一安排搬迁。” 青年学生们分别将流民们按照农人、瓦匠、木工、纺织、厨子、铁匠等各自分门别类,随后带着往不同地方而去。 方才那名少女却显得不知所措,左右踱着步,似乎不知道该往哪去,看着周围人越来越少,直急的原地跺脚。 “那个小丫头,过来。” 陈楚看见了这个说自己会唱戏的姑娘,于是便走上前去,将她从人群中拉到了一边。 “你会唱戏?还会耍猴?还会唱段子?”陈楚笑呵呵地问道。 女孩怯生生地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手指不停地打着转。 “我叫陈楚,算是个编剧,你可愿意加入大明长生岛文工团啊?” 陈楚又开始了自己的忽悠大法,脑海中开始筛选起能够改编到这个时代的后世戏剧。 “小女子姓佟单名娜,敢问……什么是文工团,编剧又是什么?”少女怯生生地说道。 “文工团嘛,就是类似戏班子,不过目前暂时找不到猴来给你耍,但是二胡什么的乐器倒是不缺。”陈楚笑着说。 少女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陈楚,一时间四目相对,又红着脸地低下了头。 “佟娜,好奇怪的名字,是艺名吗?” 佟娜摇了摇头,抬起头睁大眼看向陈楚,紧咬着下唇,柳眉下弯,一副楚楚可怜地模样。 “我家在铁岭卫经营客栈茶馆,唱戏耍猴是用来招揽往来客商用的,是正经卖艺,用的都是本名。” 说着说着,她的眼眶逐渐湿润,泪水似有江河奔涌之势,带着哭腔继续说道:“小女子卖艺不卖身,求大老爷放过。” 说罢直接跪在了地上,正要磕头。 “千万别误会,可不是你想的那样。”被惊地脑门冒汗的陈楚抢先一步拉起了佟娜,不住地摆手否认。 “只是有更加重要的事要让你做,当然都是正经买卖。”随即又补充道。 原来看板娘在明朝就有了,不知是因为明朝女子的开放程度比自己想象的要高,还是因为铁岭卫地处偏远而形成的特殊情况? 短暂地思考停顿后,陈楚理了理思绪,认真地看向佟娜。 “你会唱什么剧目?” 佟娜怔了一下,下意识退后了两步,紧握着自己的衣摆,说道:“《牡丹亭》,《浣纱记》,《紫钗记》等一些南方常见的都会唱。” 陈楚点了点头,又思考了一会儿。 “甚好,可还会《说岳》?” “说岳?那是什么剧目,未曾听过。” 佟娜说话音量愈发轻声,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一样,紧接着又说道:“我可以学,我学戏很快的……” 陈楚一愣,猛地想起《说岳》是清朝人写的,气氛一时尴尬了起来…… 他又想起明朝人普遍崇拜岳飞,于是又说道:“就是岳飞,岳爷爷的剧本,你可知道?” “陈老爷可说的……” “叫先生” 陈楚纠正道。 佟娜又怔了一怔,而后改口说:“陈先生说写岳王的,当属《精忠记》,却也是客人们常点的曲目,不过铁岭外族人多,他们可不喜欢听这个。” “那是自然,岳爷爷当年可是专职揍他们认的那个老祖宗的,在我家乡全名叫《说岳全传》” 陈楚尬笑了一阵,赶紧结束了这个话题。 “鞑子客商们往来都喜欢听些吴侬软语,我阿爷便托沈阳教坊司的人教我,所以我各种曲目都会一些,不过《精忠记》,《千金记》却也是汉人客商喜欢的,所以我也会唱。” 佟娜说起戏曲似乎就不怎么怯场了,之后开始滔滔不绝讲述起自己的身世来。 她家原本在铁岭卫经营客栈,然而三年前开铁之战明朝惨败,总兵马林战死,开原,铁岭先后被后金攻取。 佟娜一家也被后金兵掳到了赫图阿拉,给女真人当了一年多的包衣。 后来佟娜找到机会从长白山里逃了出来,在辽东四处流浪,靠着打零工,卖唱为生,最后随着时局艰难便也成了流民,一路辗转到复州长生岛。 “现在长生岛每日里除了干活劳作,也没什么娱乐,你来了正好。” “若是愿意,就在长生岛开一间你家客栈的分店如何?五年内免地租,我可以给你把客栈盖好,你就继续当你的看板娘,给村里人唱戏,如何?” 陈楚滔滔不绝的忽悠了起来。 “等以后有机会去赫图阿拉郊游的时候,再把你父母顺便接来,你觉得怎么样?” 佟娜机械式地不停点头。 陈楚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可连起来却有些不理解,过了良久才稍微反应过来。 “开客栈分店俺明白,那个郊游是……” “就是在赫图阿拉学岳爷爷‘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那种郊游,顺便把努尔哈赤的脑袋割了当酒器。” 少女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楚,随即木讷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似是才反应过来陈楚的意思,立时面色潮红,大滴眼泪从眼眶里落了下来,而后在陈楚面前捂脸失声痛哭。 远处孟连山等人听到哭声,纷纷好奇地看了过来,一些好事的开始怪笑起哄。 陈楚感受到了众人奇怪的目光,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这女娃,平日里不言不语地,今日怎么如此悲戚?” “这孩子命苦,父母遭建奴掠了去,自己从山里逃回来,今日总算是熬出头了。” 远处几个认识佟娜的女流民感慨着同旁人解释道。 见佟娜在面前哭的伤心欲绝,甚至有有愈演愈烈之势。 陈楚一时焦急,不由得在自己衣襟里乱翻,总算翻到了自己午饭吃剩的半块怡糖,由于放在身上受挤压,已经成了一块巴掌大的糖饼。 “佟娜!” “啊?” 佟娜抽泣着应声。 “你家客栈叫什么名字?” “龙门客……啊……呜……” 趁着对方说话张嘴,陈楚一股脑把糖饼整个塞进了她嘴里。 “龙门客栈太常见了,以后就要万民客栈吧。”陈楚笑着说,“以后你专给天下万民唱戏,让天下万民都能知道你!” 少女嘴巴被糖饼填满了,没法一下子吐出来,甜甜的汁水开始在舌头上化开,虽然很委屈,但眼泪似乎渐渐止住了。 佟娜鼓着被撑满的脸颊看向陈楚,像一只小仓鼠,眼里满是疑惑。 “怡糖,蜂蜜做的。” 陈楚比划着,拿出糖纸放在她手里。 “能助消化,促进肠道吸收,还能抗癌,养颜……” 陈楚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蜂蜜的功效,拿出炭条在糖纸上快速写着,不一会儿便写了几行字。 “你拿着这个去找刚才那个孟连山,他会带你去找一个叫孙二七的人,那人会给你安排客栈的事宜的。” 说着陈楚朝远处的孟连山招了招手,便独自往校场跑去了,留下佟娜一人在风中含着一块巴掌大的糖饼凌乱着…… 第十八章 黑火药手雷 荀辅年事已高,与最幼小的“小颜回”暂时搬进了孙家堡中居住,每日里与孙秋水,孙七谈古论今,简直是相见恨晚。 孙玉昭则又认了“小颜回”当弟弟。 正厅厅堂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手捧着腊肉跪在上座的荀辅面前,少女手上的腊肉比小男孩手里的整整厚了一倍,这让她双手举着有点微微颤抖。 “小女天性顽劣,往后就拜托先生教导了。” 孙秋水怕荀辅不愿意收女学生,故而准备了双份的束修,还是最肥的巴掌膘,让孙玉昭亲自捧在手里,跪在荀辅面前。 荀辅笑着点了点头,走向手捧着腊肉的孙玉昭、戚大义,从两人手里各自拿了一根,而后捋须点头说道:“圣人曰有教无类,老夫又哪有不教女娃的道理,将来知书达理也能寻个好夫婿。” “是在下思虑不周,还请荀兄不要见外。”孙秋水连忙拱手行礼。 “既拜了先生,那便按照入门时间,排列座次,连青山虽小,但仍是你二人的师兄,往后当要好生互相关照。” 荀辅指向一旁的“小颜回”说道。 “他不是叫小颜回么?”孙玉昭皱着眉头问道。 孙秋水以手扶额,满脸黑线,荀辅则放声大笑。 “连青山身体瘦小,却是社学里最懂事的,你的师兄们就给他起了“小颜回”这个雅号,可以说他既不是颜回却又神似颜回。” 孙玉昭听了立时满脸羞红,恨不得钻地三尺。 在荀辅示意下,在一旁跪坐的连青山随即起身,尽管身体尚且幼小,却还是一板一眼地向荀辅行了拜礼。 转身又对着孙玉昭和戚大义拱手下拜。 “师妹,师弟,以后请多关照。” 两人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不久前还玩在一块的这个小弟弟如今却展露出一副大人模样,使得孙玉昭感到一阵压力,不由得学着连青山的样子,生硬地回了礼。 拜师后,在荀辅的示意下,三人便起身离开了厅堂,往后院自习去了。 厅堂三人见孩子们远去了,孙七给众人重新泡了茶,各自脸上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荀兄,此番建奴当真会大举入寇?” 孙秋水神色忧虑,此前陈楚虽多次向他强调今年建奴马上就要大举入侵,而孙秋水却还是将信将疑,见到荀辅后才开始有隐隐不安。 “老夫自抚顺一路辗转,然而三年里大部分却还是在辽沈之间徘徊,一直到前几月在辽阳郊外多次遇到建奴哨探同官军交战,几乎日日有战,且日益惨烈,如同三年前抚顺城外一般。 “护送我等的标营孟兄弟那时候便说什么也要带着我们南下。” 荀辅说着不由长叹一声,“自建奴反叛,辽北时局便一日糟过一日,只怕还会有大战。” “看来陈楚确实有先见之明。” 一旁孙七抿了一口茶水,将陈楚连夜绘制的长生岛扩建规划图摊在桌上,图上从长生岛到羊官堡,陈楚将每一处地形以及功能区划都画了出来,三人不禁感到啧啧称奇。 孙秋水也不禁感叹,“此子计谋异于常人,或许正是目前朝廷所需要的人才,只可惜他自海外归国,对经学造诣也不多,也没什么出身,不好向朝廷举荐。” “老夫生平识人颇多,那陈三户虽然行事略有鲁莽,但却常有奇思妙想,他应当是心中过于焦急,有时就少了些自证解释,然而正如此才能行事果决。”荀辅看着图纸微微颔首。 三人在厅内细细谈论着时局,一直到深夜。 校场高台上,陈楚不经莫名其妙的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几天四处奔波,仿佛又回到了前世设计院加班的日子,此刻他正邀请孟长柱参观长生岛教导营训练。 一百人的教导营每十人成一组,每组选拔训练最优的一人为小队长,一名藤牌手,一名塔盾兵,两名狼筅手,两名长枪手,两名镗钯手,以及一名掷弹手。 原本赵福想要编一名火枪手,然而陈楚见了缴获的火绳枪那惨不忍睹的质量,果断放弃了火枪兵,以目前的条件下,这些粗制的火枪给建奴当欢送礼炮都不太够格。 于是陈楚召集了全村的匠户,又从流民里找来会制造烟花,火器,木工的匠人,直接成立了一个火器工坊班子。 所有工匠皆以民团士兵待遇,突击研发黑火药手雷,并规定只要谁能有突破进展,就让他当工坊主,直接享受教导营待遇并且拥有发明专利。 “陈营官,啥是专利啊?”匠人们纷纷一头雾水。 陈楚笑了笑,随后在纸上用炭笔开始边说边画。 “所谓专利啊,就是你们某人发明了某样新玩意、新技术,或是改良了工艺,若是被采用了,以后每卖出一件都需要向发明人分一部分利润,并且这个专利可以一代代传给后人。” “那岂不是发财了!”一个匠人顿时眼冒金光。 “只要发明有用,这钱就应该挣,就比如我们这次研究的掌心雷,其中火药的配比,弹体结构的制作,甚至制造方法,只要有创新,都是专利。” 陈楚在纸上画到最后,又随手画了一块大大的金元宝三视图。 “在我家乡,每个人都很敬重匠人,甚至还有法令保护匠人专利,等过几个月局势稳定了,我也会着手在长生岛推行这个规矩,届时你们要是有啥祖传的手艺,也可以拿出来看看能不能用,也能换些钱财改善生计。” “嘿嘿,陈营官家乡真好,不像我们……”一个老工匠憨憨地笑着,好像看到了陈楚描绘的那个地方。 “如今我既当了这个营官,那今后就如同我说的那样,所有匠户在我陈楚眼中都是值得尊敬的老师傅。” 陈楚笑着看向众人,行了一个躬身大礼。 “军士们的性命,我的性命便拜托给诸位了!” “陈营官,您就放心,我等哪怕拼了这条烂命不要,也要把这掌心雷整出来。”几个老匠户一时听了非常受用,各自拍着胸脯保证道。 …… 随着匠户们的努力,终于在几日不眠不休的研发后,结合着碎瓦片,终于制成了五枚简易点火手雷,木箱子里整齐排放着厚纸壳包装的卵形雷,上方有一根引线。 陈楚随后又在下方绑上了一根木条当做手柄,以便能扔的更远。 这其中关键的突破在于黑火药的重新配比与手雷的内部结构,分别由长生岛村内一个叫莱杨的匠户和流民中一个叫英三有的匠户完成。 莱杨连续混合了几十种火药的配方,在经过数次爆炸事故后,终于找到了一种既稳定,又能保证爆破威力的比例,甚至还能在爆炸时产生彩色的烟花。 英三有则是实验出了火药,碎片之间的最佳比例,以及改进了弹体结构的稳定性。 两人从一开始便合作研究,在成功后便找到了陈楚做试验。 第十九章 打造工坊 工坊外临时开辟了一处武器实验用的空地,用石灰粉在地上画了巨型的标靶。 英三有看着远处的标靶,大致估算了距离,拿出锉刀把手雷引线削去了一截。 “引线的长度与燃烧时间你们可有方法控制?”陈楚问道。 一旁的莱杨拿出一枚空心训练手雷,将引线从弹丸上拆了下来。 “营官请看。”莱杨指着引线上一截一截红色的条纹。 “我们根据不同的燃烧时间,提前将引线分好了段,军士们可以根据需求自行调整引线长度。” “如此甚好。” “只不过这引线制作不易,一旦修改后就接不回去了。” 莱杨脸上神情略带遗憾,又继续说道:“此番时间紧迫,也只能赶鸭子上架了,日后我等还是要继续改善这款手雷的。” 远处的英三有慎重地估算了几遍距离后,朝陈楚喊道:“手雷准备完毕,请陈营官暂且后退!” 陈楚点头示意,随即和众人退到了后方的一处壕沟内。英三有见众人走远了,拿出火折子将引线点燃,随后朝着身前用力单手投掷了出去。 手雷在空中拖行着一条尾烟,朝着远处的标靶飞去。 一声短促的爆炸在地面响起,没有明显的爆炸火光,却升起了一团硝烟。 众人从壕沟出来,与英三有一起前去查看标靶。 “弹片约莫散布有十步距离。” 莱杨说着在地上抠出一块碎瓷片仔细看了看,与英三有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神情有些落寞。 “不敢瞒陈营官,此雷虽说能炸方圆十步距离,但若是遇到披甲的鞑子,恐怕作用还是有限。” “不妨事。”陈楚摆手安慰了两人。 “能拔脓的就是好膏药,先解决有无问题,日后再慢慢改进就是,况且这雷对付一般轻甲的敌兵已经绰绰有余,至于重甲兵,一枚不行,那就十枚绑一起炸,震也震死他们。” 陈楚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余下的手雷。 “若是能扔的远些就好了,距离长些,也能让贼人多吃一轮。”莱杨说道,英三有在一旁点了点头。 这时围观的工匠中,一个青年匠户默默地地举起了手。 “陈……陈营官。“他支支吾吾地喊着陈楚的官名。 陈楚望向他,见他怀中拿着一支类似弩机模样的东西,又看了看尚未实验的手雷。 “这娃叫骆希德,是开原的匠户,也是随我等一路逃难而来的” 莱杨向陈楚介绍道。 “骆……骆希德……洛克希德?” 听到这个名字,陈楚差点怀疑起自己的穿越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骆希德双手捧着自制的弩机,来到了众人面前。 “我自知手艺不如几位老匠人,所以这几日并没有研究如何制作掌心雷”骆希德说罢将弩机双手奉给陈楚。 “我家是世代的弓弩匠,对火药配方不怎么熟练,所以就尝试做了这个可以发射手雷的弩机,也算是没有白费功夫。” 弩机刚一展示,就完全吸引住了陈楚的目光。 不同于一般弩机,骆希德的弩机在中间加了一组简易导轨,上方卡了一个托盘,可以将手雷弹体放在上面。 “我来试试。” 陈楚说着一把拿过手弩,不理会骆希德的劝说,直接将一颗手雷卸了木柄装在托盘上,而后跑到空地上对着远处空地直接点火抛射。 手雷在天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曲线,飞行了约莫100米,在距离地面约七八米的时候引线烧尽,凌空爆炸,无论是声音还是火光硝烟都比之前大了不少。 “空爆!” 陈楚兴奋地大喊,快步冲上前去检查弹片分布,虽然稀疏了不少,但散布范围近15米,且弹片更加均匀,远远超过了地面标靶。 “德子,你整的好啊!”陈楚再次兴奋地大喊。 众人看到手弩有如此威力,也欢呼雀跃起来。 陈楚从空地折返,立刻拿出了炭条在纸上朝众人兴奋地规划着生产计划。 “要确定几种规格。” 陈楚简单的在纸上画了一张表格。 “一种专门由百姓随身携带防身,要简单轻便,安全,药量可以小些但也要保证能够炸伤人。” “一种是带木柄的投掷用雷,可以适当再加大一些,用以近距离火力覆盖。” “最后这种用于弩机发射的炮雷,最好射程可以平衡到二百步,引线能够调整长短,以便在不同距离都能够做到凌空爆炸。” 众匠户们各自记了下来。 莱杨与英三有上前一步,朝陈楚拱手说道:“那我等此次发明的掌心雷,可否请陈营官赐名?” “我的弩机也请陈营官赐名。”骆希德也同样作揖行礼。 陈楚见了众人殷切的目光,不禁大笑着点头。 “比起名字,我先要兑现此前的诺言。”陈楚看向眼前三人。 “莱杨,英三有,你们二人以后就是工坊的工长,享受教导营待遇,且有着手雷的专利,骆希德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研发,但发明了弩机同样功不可没,同样享受教导营待遇。” 三人听了不禁连声道谢,甚至眼眶有些发红。 陈楚看向其他工匠,也微笑着说道:“其余师傅也莫要气馁,只要是匠人,在长生岛就能有民团待遇,后续只要有所发明或者改良工艺,皆可以得到提升。” 一时间工坊内各个工匠情绪高涨,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好好干云云。 “手雷的名字,不如就叫往生雷,寓意送鞑子往生,至于弩机的名字,就叫骆式手弩。” 陈楚想了一下,似乎感到略有不妥,手雷的名字上少了发明人的痕迹,于是又补充道:“长生岛的火器工坊,就以两位发明手雷的匠人名字各取一字。” 顿思考了一阵,目光热切地看向莱杨与英三有两人。 “工坊以后免不得要弄些枪炮之类的金铁之物,不如就叫“莱英金属”火器工坊,简称“莱英金属”,将来若是有了分店,同样也叫这个名字。” 三人听了陈楚的话,激动地就要下跪。 “我等贱民匠户,今日居然也有此殊荣。” 莱杨在地上喜极而泣,说话间语无伦次起来。 英三有同样如此,骆希德则抱着自己的弩机一阵傻笑。 随后“莱英金属”工坊连夜打造了一批骆式手弩和“往生雷“,分发给了教导营每个军士,每个军士配发两颗木柄雷,四颗手弩雷。 各个组又挑选体格健壮的军士,战时前胸挂十六枚木柄雷,一副弩机,身背特制背包,内放三十六颗手弩雷,佩长刀塔盾,作为阵型的远程火力输出保障的掷弹兵。 第二十章 谁杀贼,我认谁! 区别于明朝其他军队的日常训练方法,长生岛教导营的训练被陈楚加入了许多后世的影子,但主要核心仍然以“鸳鸯阵”为主,由赵福负责训练。 陈楚则编订了一整套士兵体能训练手册,将后世的训练器械尽可能地仿造了出来,并规定了每天5公里的负重越野,又几乎魔怔地重视军士队列与行军,使得教导营每个军士硬生生练出了一副铁脚板。 鸳鸯阵被魔改后,却让赵福伤透了脑筋,只得连夜测试新装备,乃至每天夜里野外空地时不时会传来各种爆炸声。 校场高台上,看着似乎有了“火力不足恐惧症”的教导营军士们,陈楚有些得意,人人背着一副手弩,腰间挂满了手雷,手上兵刃之外每人又配备了三把匕首以及六柄飞刀。 “这一人得花多少银子啊”在一旁参观的孟长柱感慨不已。 “战法与装备就是要与时俱进,我恨不得给他们每个人都披上三层重甲。” 在赵福的一声声号令中,教导营将各种训练用木雷如雨点般抛射到远处的标靶中。 “未来咱有条件了,人人还要装备最好的鸟铳。”陈楚说道。 孟长柱则看着眼前的景象,神情严肃。 陈楚也觉察到了孟长柱的神情,于是也一转轻松的神情,却并没有开口。 “所以说,你觉得努尔哈赤要动手了?”孟长柱首先发问。 “建奴连番大胜,大明一败再败,以努尔哈赤的性格,是不会给对手太多喘息的机会的。” “可是春季正是马匹最瘦的时候。” “唯独此次与季节无关,熊廷弼去职了,袁应泰上来又搞成这样,弄得辽东关防漏洞百出,努尔哈赤想必已经知道朝廷已经开始准备重新启用那头老熊了。” 陈楚说话间,天空中传来一声鹰啸,一只海东青如闪电般划过天际…… “况且建奴本就是渔猎为主,他们的骑兵远不如蒙古鞑子,主要还是靠着重甲步兵。” “所谓骑射……” 陈楚不屑道:“不过是蒙古八旗给他们撑得场面罢了,说来不过还是山里的野人成了精罢了。” 孟长柱虽不敢苟同,却没有再继续反驳。 “如果等到熊廷弼再次起复,那建奴再度入寇会困难许多,而且这种苦寒的天气,努尔哈赤也没有多少粮食了,只有拿下辽东,才能喂饱他的金国。”陈楚继续说道。 “要我做什么?”孟长柱问。 “帮我,帮所有人!” “怎么帮?我不过就一人而已。” “民团。”陈楚说着,指向远处一群群正在登记入户的流民。 “教导营只是核心军官,而他们才是军队主力,训练他们方阵作战,让他们在战场上能活下去。” “社学怎么办?” “哪怕最后彻底失败,我也会想办法在死前让他们逃到江南,我的手段这几日你应该见识了,你应该相信我。” 孟长柱点了点头,随即不再犹豫,转身向陈楚拱手。 “原抚顺城马营把总孟长柱,见过长生岛营官陈大人!” 陈楚听了大笑道:“我可没朝廷任命文书,你叫我大人?” 孟长柱抬头看向陈楚,神色格外认真,“谁杀贼,我认谁!” “好!” 陈楚大声应允,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孟长柱,“今后我若苟且偷生,可用此剑斩我头颅!” 孟长柱双手接过佩剑,看着台下训练的教导营军士说道:“这百人的教导营,赵福练的不错,架子都搭起来了,再加上新式火器,虽没有经过战阵厮杀,但面对奴骑应也有一战之力。” 孟长柱又看向远处的流民,见刚换好新衣服的流民正一队队入住临时搭建的帐篷,一时沉默不语,良久才继续说道:“寻常百姓只靠一腔血勇,却是顶不了奴骑一轮箭雨与一轮冲击的。” 陈楚同样看着远处的流民若有所思。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为何而战,那胆气应该不成问题,当下需要让他们从普通百姓快速变为合格的军士!”陈楚说道。 校场上,教导营结束了骆式手弩的操练,赵福又是一声令下,抛射完毕的十个鸳鸯阵小队各自开始变阵。 变为纵队时,狼筅手,长枪手,掷弹手在前,盾牌手在侧后护卫,是谓“二才阵”。 变为横队时则盾牌手在两侧,长枪兵依次居中,后方是队长与掷弹手,是谓“三才阵”。 “鸳鸯阵虽能克敌,但训练时间与要求太高了。” 陈楚看着教导营的演练,轻叹了一口气,随后看向孟长柱,“目前没有再组织一支标营骑兵的条件与时间,长生岛需要的是能够结呆阵,打呆仗的方阵营作为中军主力。” 陈楚停顿了片刻,又轻叹了一声。 “当下教导营暂时也不能抽调去普通方阵之中,而是要作为精锐力量突袭到敌人后方,伺机斩首或者袭扰,如此才有机会在面对三五倍之敌时,打开局面。” 孟长柱见陈楚一脸悲壮,不由得笑了笑。 “末将虽是标营骑兵出身,却也是步战为主,毕竟整个抚顺标营军马被克扣了一半,那李永芳常年吃空饷,我们早就习惯了。” 这算什么,自己亲兵的军需也贪?怪不得会光速投敌,陈楚一时觉得无语。 原本他还想着怎么说服孟长柱改行当下马骑兵,现在看来是没有必要了,人家本来就是下马骑兵营出身。 “奴贼原是渔猎为主,本身骑射不如蒙古鞑子,战阵主要是靠的枪骑冲击以及重步兵,盾车推进。”陈楚说着,从怀中拿出了研究了很久的空心方阵图,直接摊在地上,用石块压住四角。 “长柱,战阵之事我虽有方法,但是还缺少具体实操,我的这个法子你且看看,若是能用就用在方阵操练上,不能用就再想办法。” 陈楚画阵图时觉得自己仿佛军神附体,如被孙武托梦指导,然而画完了却发现阵图似乎有点太过“漂亮”了。 比起阵法图,更像是一幅装饰画。 猛地突然想起了宋朝那位“高粱河车神”阵图微操的美名,联想自己也有可能在辽东驾驶驴车飘移,瞬间就丧失了信心。 孟长柱看着阵图,思考良久,还不时还微微点头,陈楚则担忧着自己会不会变成第二个赵光义或者常凯申。 “直言无妨,千万不要被我影响了你的练兵安排。” “大人的阵法,虽说有几处明显的缺失……” 孟长柱回答道,而后意识到自己失言,随即闭口不言。 “不要有顾虑,我们这里历来实行军事民主。” 孟长柱不解地看向陈楚,似乎是不懂什么叫所谓的“军事民主”。 “意思就是上到营官,下到伙夫,只要有对战阵之事有见解,都可以随时提出,随时讨论。” 孟长柱听罢,朝陈楚抱拳一礼,内心虽然不习惯这种规矩,但还是继续说道:“大人的阵法虽有缺失之处,但如果能完全展开,确实能够克制贼奴骑兵,不过……” 孟长柱又思索了一番。 “正面没有重火器与骑兵与配合,防守虽有余但进攻不足,特别是远程火力有所欠缺。” “你的方阵当前的任务就是背靠工事坚守,消耗贼奴冲击兵力,具体的实操演训细节,你可以自己安排,我绝不干涉。” 陈楚说罢,暗暗决定再也不插手孟长柱的练兵之事了。 第二十一章 大工程 陈楚与孟长柱商谈了许久,终于确定了几个基本军事方针: 其一,延续明军的营哨制度。 其二,主要装备塔盾与一支一丈五尺的长矛,组成密集方阵克制骑兵冲击,同时装备部分火器。 其三,除去方阵操典外,军士们还要进行搭建工事,移动拒马等训练。 其四,所有军士要先加入辽西南联合社学,再以社学学生的身份参军。 “为何不继续用偏厢车营,如此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孟长柱说道。 “太贵了。”陈楚扶着额头。“工时也太长,我们的工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等以后吧,现有的偏厢车几十年没有改进过了,早就被鞑子摸透了。” “那军士为何要先加入老荀的社学,咱这些不识字的粗人。。” “不行,没得商量!”陈楚直接打断孟长柱,斩钉截铁地说道:“就算打到家门口,也给老子先滚去学校识字!” 陈楚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和你的胞弟孟连山一起去开设征兵处,具体怎么安排,你们自去商量,我过会儿就让孙二七给你调饷银。” 孟长柱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拉上孟连山这个教书的一起,但仍旧抱拳答应。 于是接下来几日,孟长柱,孟连山两兄弟在村中开设了征兵处,负责在流民中挑选合适兵源。 当征兵告示广而告之后,几乎每日征兵站都挤满了人。 不少因逃荒而一无所有的流民,为了能够重新开始,从而选择在长生岛参军。 明朝军队严重的贪墨和土地兼并使得原本历史上大量的汉人宁愿加入后金军,也不愿当农奴被人活活压榨死。 毕竟当时后金对每个汉人奴兵的待遇光战死的抚恤银就有一百两。 “战死抚恤就定一百两,和建奴拉平。” 陈楚对孙二七说道,又补充道:“当兵的安家费直接按三倍分发。” “得嘞,钱我拨下去。” 孙二七说着飞速拨打着算盘,不多时就算好了各项费用的明细。 “照这个用法,咱的钱就还能顶三个月。” “你只管花就完事,不要省,我再想办法去搞点。” 孙二七看着陈楚在厅堂来回踱步,时不时嘴里喃喃细语着什么,也不追问,继续埋头算账。 同一时间,一块紧挨校场的空地被紧急开拓出来,作为新生社学的校址,在新规划的社学中,除了普通学生校舍外,还有大片的军事营房。 另有专门的食堂、教室、训练场、靶场、军械所、医院、隔离站、图书馆、浴室、厕所。 虽然目前学校许多规划没有条件施行,但是陈楚还是将大概的轮廓勾勒了出来,并且留出了大量的预留地,以备将来能够随时扩建。 正如陈楚那个位面时空的教员说的那样:“从战略上藐视对手,从战术上重视对手。” 原本还要按规矩设置一座夫子庙来祭祀至圣先师,然而陈楚在最后却将夫子庙强行改为了中华先贤祠。 其中不光祭祀孔子,更是囊括了先秦诸子百家,以及按朝代时间顺序排列的众多英雄人物。 虽然在规划中,孔子仍然处于布局正中,但是最为显眼的主入口处却分别是霍去病,张议潮,岳飞,戚继光四幅巨大的画像。 又在入口旁设置了一片空地,十字划分了区域,起名“奴贼坑” 竖起一块木牌,各自起名“奸臣”“昏君”“劣绅”“奴贼”,其中“奴贼”一格里,已经有几人的名字预留了空地。 然而设想中的场景目前还停留在图纸上,如果是按照明代传统的建筑方式,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建成的。 陈楚于是目光投到了长生岛中大量没有分配活计的建筑工匠中,这些大明的土木老哥每天只是帮忙盖着临时住所,没有一点技术含量,甚至还没有打灰。 之前成立了由精英匠户组成的“莱英金属”火器工坊,但也只是抽调了一部分匠户。 陈楚把建筑匠人统一安排,成立了“长生岛生产建设施工大队”,同样和普通军士一般的待遇。 在新开辟的学校建设工地上,建设施工大队的匠人们各自分组,站成了数个方阵。 每个方阵之前,堆放着相同数量的生石灰、河沙、各色矿渣、黏土以及砖块。 陈楚前世虽然是建筑工程师,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工程院画设计图,具体到水泥的配比却也不是他的专长,只是知道大概的配比,具体效果还需要试验。 空地上,陈楚拿着铁皮喇叭向新成立的施工队全体宣读着第一项任务,以及“特别施工组”的成员。 “长生岛的匠人,每人的基本收入都与士兵相同,如果能超额完成生产指标,并且保质保量,则会有额外的奖金,此次选拔的特别施工组,则直接享受教导营待遇,并且组内每人还有额外的赏银十两。” “选拔的方式,就用我同你们说的——砌灰墙,以坚固程度评断优劣。” 空地上的匠人们此前看到火器工坊的同行们在长生岛翻了身,各个摩拳擦掌,在空地上和起了水泥。 一日夜后,空地上立时竖起了排排的水泥墩,高矮胖瘦,样样俱全。 一些看上去还不错,已经风干成形,也有一些已经软化脱落了一地,成了一坨史莱姆。 在初步筛查了一批明显不合格的批次后,余下的墙墩看上去就好多了,无非就是腻子颗粒大小不同。 这让鉴别工作产生了难度,陈楚见状直接让莱英金属工坊在每堵墙顿前放置了两斤火药。 “不费功夫细看了,直接炸,看效果定夺。” 随着一声令下,空地上响起了连续不断的爆炸声。 大多数水泥墩都被炸得粉碎,全场只剩下了一堵墩子依旧顽强地挺立着。 表面经过火药轰炸已一片漆黑,也有些许外皮脱落,而内部的砖墙却仅仅有微微的裂纹。 许多青年匠人见了自己的墙被炸的粉碎,各自捶胸顿足。 几个四五十岁的老匠户们则在一旁微笑颔首,领头的正是石灰矿的老匠户罗有财,一旁的都是他的徒弟。 自那天陈楚在矿中粗粗实验了一次后,罗有财便在私下里各种尝试配方比例,此刻终于得以制成。 “老罗头,你可以啊!” 陈楚见了,跑到罗有财面前一脸惊喜地奉承道。 “哼,别看老夫年过六旬,年轻时却也走南闯北,建城无数,你这个小子做事甚是粗糙,害我等老汉试了许久的配方才有了现在这堵墙哩。” “我不过是粗通一二,具体还是罗师傅您研究出来的,还请罗师傅给这泥取个名字,以便流芳百世。” 罗有财听罢直接啐了一口,说:“竖子少拿老汉我寻开心,这不就是你整出来的么,快快起个名字。” 陈楚又赔笑了一阵,随后说道:“这灰泥用料简单,成型快,哪怕没有砖块也能砌墙,还不用加劳什子糯米粮食,风干后却坚如磐石,正如天下百姓,只要团结一致……” “你小子咋这么能胡咧咧,快说重点,等着开工呢!” 罗有财粗暴打断了陈楚的抒情。 “就叫万民土吧!”陈楚不再废话,直接坚定的说道。 罗有财嘴角微微笑了一下,而后捋须点头。 陈楚将象征着建设大队的旗帜郑重授予了罗有财,那旗子以黑色为底,上面画了一把象征工匠的锤子。 “罗师傅,在下以后便将长生岛生产建设大队托付与你了。” 陈楚说道,随后又将学校的规划图纸交于了罗有财。 “陈营官,敢问如此规模的工程,工期几何啊?” 罗有财细细看着图纸,不时传阅给周围工匠们看。 “一期建造计划,先以校舍,军营为主,以此万民土和砖石为材料,越快越好。” “万民土容易,但是青砖烧制却需要时间。”一个匠户担忧地说道。 “我倒是有个法子。” 陈楚试着将多孔红砖的烧制方法说与了众人,匠人们带着怀疑在砖坯上打了孔,而后将胚子送进烧窑。 待砖块烧成后,众人见到了多孔砖又是一阵惊叹。 “陈营官神了!这多孔红砖居然比起实心的青砖还要结实,而且还省料子。” 罗有财在一旁笑着对众人说道:“你们懂什么,他就是上天给咱泥腿子们派来的救星,以后有甚麻烦只管找这小子就行。” 随着第一批校舍建起,陈楚又拼凑了些桌椅当做临时课堂。 每日荀辅来学校上课讲学两个时辰,而后剩余时间由荀怀民带领自习两天,隔日再由荀辅检查。 新招募的军士们则是每天卯时由孟连山组织一次扫盲课程。 军士们的教材是陈楚编写的《长生岛军士基本手册》——一本类似语录的小册子。 开篇的第一章便是戚继光时常教导军士的那句:“你在家哪个不是耕种的百姓,你思量思量在家种田办纳的苦楚艰难,百姓养你一年,不过望你一二阵杀胜,你不肯杀贼保障他,养你何用?” 每天饭前,军士们都要按着手册上的章节,在饭堂前大声喊上三遍当天学的语句,随后才能入座就食。 久而久之,这种饭前操训成了长生岛内的一道奇景,许多百姓有时也会前来校场边看热闹。 陈楚随即又规定每个月两次的军营开放日。 各个军士在当天穿着平时不穿的新军服,领着百姓参观军营,向凑热闹的一般民众介绍长生岛军队的日常以及手册理念,最后统一安排食堂会餐。 “陈营官,某着实不理解。” 赵福,孟长柱等一众军官找到了陈楚,“领着百姓进军营咱不反对,可为啥……” “你们想问为啥还要管饭,而且还是会餐吧?”陈楚直接说出了他们的疑问,而后又说道:“你们看到百姓离开军营时候的表情了没有?” 二人一阵摇头。 “每人去看一个时辰,然后自己想。” 第二十二章 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家! 复州城知县马国成前后又派县丞多次来到长生岛,商谈着借款买粮,以及接收流民的事宜。 陈楚一方面装出为难的样子,却将长生岛剩余的产业一点点抵押了出去。 又送出了几串“兰香珍”后,前后又继续来了几船现银与粮食。 陈楚与孟长柱走在泥泞的石板小路上,这是一条新开辟的道路,类似茶马古道,道路中间铺有条石以方便骡马通行,两旁则是碎石铺面。 这条路从长生岛码头,一路蜿蜒曲折通往山中校场。 上一次来时,陈楚是和建设施工大队的铺路工人赵长工,从反方向一路披荆斩棘而来的。 陈楚犹记得那天雪下的很厚…… “陈营官站下!”赵长工大喊。 但赵长工的声音还是晚了,反应过来的陈楚差点踩空摔进一处天坑,幸好及时抓住了一旁的藤蔓,即便这样双腿也被硬生生擦破了一大块皮。 赵长工吓坏了,几次劝说回返,而陈楚却执意继续。 “开山路就由我等小民来做就行,陈营官又何必要亲自涉险呢?”赵长工又一次劝说道。 “路很重要,以前从码头运货需要绕十几里路才能到村里,这条路修通后几乎就是一条直线了。” 陈楚说着拍了拍赵长工的肩膀,又说道:“不是还有你么,刚刚要不是你眼神好,我早就摔下去了。” 铺路员赵长工神情担忧,如果眼前之人有什么闪失,那整个长生岛的福祉怕不是会瞬间崩塌。 “多行十几里路那便就多行十几里,我等又不是娇贵之人。”赵长工说。 陈楚笑了笑,也不回答,只是稍作修整后继续往前。 他最大的目的,而是要了解这条路是否能够在战时可以快速通过辎重螺马。 作为今后的指挥官,陈楚自知没有在纸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能力。 索性发扬后世的实践精神,亲自将路走一遍,以便能够判断需要投入多少人力将路修成什么程度。 “长工,我记得你是沈阳逃荒来的,沈阳是一座大城,人丁兴旺,怎么也开始过不下去了?” 赵长工听得此话,立时神色黯淡了几分,仿佛陈楚所说的和他所经历的不是一回事,却也不敢不回答。 “陈营官有所不知,自从袁经略上任后,沈阳城里来了许多诏安的蒙古鞑子和辽东的军爷。家中仅有的一些金银都被他们抢去当了饷银,没法子过活了,这才逃了出来。” 赵长工说罢,看着脚下因开山路而满是污泥的草鞋,脸上露出失落的神情。 陈楚也许是来到长生岛后见到了太多类似的情况,对眼前之人的情绪早已经习以为常。 拍了拍赵长工的肩膀。 “这条山路会修好的,通往沈阳的路也会修好的,总有一天我会带你们回家!” 在那之后,建筑施工队的铺路员们在勘测的山路旁搭起了简易宿舍。 这是一种陈楚仿照后世工地临时板房设计的模块化双层建筑,由木板拼接,通过榫卯连接成框架与中间隔板,上下左右皆用帐篷油布包裹。 不光是码头通往校场的道路,村口通往矿山的道路以及村内的交通道路在建设大队成立后几乎同时开工。 整个长生岛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处大型建筑工地,到处都是忙碌的工人与运货的螺马。 …… 与此同时,对岸却风云突变。 “屮!!” 马国成在县衙后院花园里大声叫骂着,茶杯直接砸在了县丞的脑袋上。 县丞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也不敢去捂滴血的脑门。 原本按照他们的谋划,将泥腿子们一批批塞到长生岛,能够挤垮孙秋水的产业,然后自己顺势接管。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一批批的流民送往长生岛后不消几天就消失在了村口,甚至几个渡口滞留的流民也消失不见了。 原本聚集在长生岛的流民营窝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长生岛愈发兴旺的贸易与人口。 那陈楚虽然定期送来借款的利息银,但每次却又要抵押更多的产业向马国成借钱。 往往是还几十两利息,再借几千两甚至上万两现银,其中还混杂着各种粮食布匹以及各种牛马物资,到手的就只有一张又一张的借据。 起初,马国成看着手上的抵押借据内心也是愈发欣喜,便把具体的操作交给了县丞处理。 直到最近几天他看着新签订的抵押借据,又看着一箱箱的现银从府衙库房搬出,运往了长生岛,逐渐觉得不安了起来。 在一次看到了县丞夫人外出时戴“兰香珍”招摇过市后便彻底起疑。 派人细查之下才明白原来是县丞收受了陈楚的贿赂,居然把所有的借据期限都写到了自己任期之后。 事到如今,自己已经借出了太多的现银,又等不到收回本金的期限! 听了陈楚忽悠,采用“先息后本”的方式借钱,马国成只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怕是连衙役的工钱都付不出了。 一方面有极大的可能把自己为官多年的积蓄赔进去,另一方面若是自己的事情被同僚检举,还不免得落一个“与民争利”的恶名。 “陈楚借我的钱去以工代赈,名声他享,银子我出,你倒好,只顾着自己吃饱喝足,把老爷我当成了摇钱树!” 后知后觉的马国成一脚将县丞踢翻在地。 自己千里为官只为财,本想着在任期满前挣一笔大产业,然而这县丞却直接将契约的还款期限订到了自己任期之后整整一年。 他越想越气,直接对着地上的县丞拳打脚踢起来。 “老爷,小人真的不知啊!”鼻青脸肿的县丞大呼着冤枉。 “不知?我的钱被你用县衙的名义借了出去,等到时候爷离任了,他陈楚还的钱还不是要直接归了整个县衙,你们吃饱喝足了,老爷我就只能喝西北风去!” 年近五十的县丞遭受不住踢打,连连告饶。 马国成踢累了便坐回了石凳上,涨红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五十万两现银!他陈楚分四十五万!只留给我一箱纸条子!” 马国成好像一个输光了钱的赌徒,正思索着如何靠最后的手段再拼一把,忽然想起了几日前来的一个使者。 “那个建州商人在哪?” “按老爷的吩咐,在客房里软禁着。” 马国成冷哼一声,随即起身离开。 辽东的局势,他自己也心知肚明,虽然辽沈是两座坚城,但有抚顺,铁岭例子在前,也不免得心有戚戚焉…… 第二十三章 风雨欲来 李永芳自从光速投降了努尔哈赤后,脑袋似乎开窍了。 他在众多归顺的汉民里收了数量众多的“义子”,专为他策反明朝大小官员。 众多尚未沦陷的明朝城池,堡垒就是靠着李永芳的内应们掀开了城门,才让八旗兵入了城。 虽然不少守城总兵宁死不降,但他们手下的军士却多有通敌。 毕竟通往北京的路,从来就不是女真人自己铺就的。 复州县衙一处厢房内,王文才正细细抿着上好的江南贡茶,不多时,门外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随着厢房门被几个衙役打开,陆续进来了几个娇小侍女,精美的酒菜被一样样摆到了桌上,一只红润肥美,香酥脆皮的烧鹅被摆放在饭桌正中间。 “文才兄,可让你久等了……”远处传来马国成豪爽的声音。 “前几日公务实在繁忙,故而请文才兄在寒舍小住几日。” “国成啊,小国子,你可是长本事了,连我都敢绑。” 王文才没有起身,将嘴边的茶水抿完后,慢悠悠放在了桌上,举起筷子夹了一口小菜。 马国成站一时尴尬,却也还是笑着赔罪,“下人们不懂事,意会错了我的意思,没想到却让文才兄受了委屈。” “你可还记得当年只是我的陪考书童,怎么,现在翅膀硬了,不认主子了?” “岂敢岂敢,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马国成目光朝一旁示意,不一会儿侍女端来了一个锦盒,打开后却是陈楚送给县丞的几串“兰香珍”。 虽然已经过了许多时日,但是由于保存完好,依然还散发着淡淡地幽香。 王文才这才收起了脸上的愠色,露出了些许笑容。 “国成,我看你今次来,想必是已经想好了吧?” 马国成心领神会,随即屏退两侧,此时厢房里只剩下了两人对谈。 “你当真能够保证后金能打下辽东?” 王文才象征性地吃了桌上的几口菜。指着桌上的烧鹅说道:“如此鹅一般,只差动筷子了。” 随即一筷捅进鹅身,酥脆的表皮霎时汁水横流,将一块肥美的胸脯肉送进了口中,细细咀嚼。 马国成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陷入了沉默之中。 王文才轻笑一声,用筷子在瓷盘上敲打了几下,将马国成惊醒。 “我从抚顺出发时,大军已经在沈阳郊外连战数场,每战皆胜,那奉集堡、虎皮驿等数十座堡垒早已攻下,想必沈阳也快了吧……” 王文才依旧津津有味地吃起了烧鹅。 “国成,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也不想十年寒窗到最后落下个城破身死的结局吧?” 王文才饮下杯中酒,畅快地吐了一口浊气,继续说道:“你也不想你的夫人和女儿沦为主子手里的玩物吧。” 马国成沉默良久,随即狠拍大腿,似是下定了决心。 “下官可以当内应,但你们必须要保证我的官身,还有我的家财以及我的土地!” 王文才嗤笑了一声,如此的场景他已经见了太多次,无一不是要更多的金银,而眼前这个——却只是想着保全自己现有的地位。 真是给人当狗都不愿意啃好骨头,王文才内心对马国成又看轻了几分,就这样的人当年在进士排名上居然比自己还要高,简直可笑! “不光保你官位,还保你富贵,只要你搅乱复州城,在大军至时打开城门,把城中的富商们都看住了,自然有你的一番造化。” 马国成双眼逐渐充血涨红,看向王文才,“我的钱在长生岛被套牢了,你要派人帮我拿回来!” “不就一群泥腿子嘛,就按你说的办!” 王文才大笑出声,拿起酒杯朝马国成敬了一杯,马国成犹豫了一会儿端起酒杯,仰头一口喝下。 …… 羊官堡内,孙应正领人巡视着城墙,军令几乎每日一至,每次都要抽调走羊官堡本就少的可怜的士卒,如今他这个守备手下只剩下了自己老爹供养的二百家丁。 远远地疾驰来一骑,守城的家丁们似乎习以为常,提前将堡门打开了。 “大少爷,复州又来军令了。” 飞骑至堡内,直接将军令文书交于了家丁,不等片刻随即又飞驰而去,前往下一处堡垒。 孙应看着军令文书,发现居然是辽阳来的军令,不由得觉得惊疑。 “奴贼猖獗,接令者火速驰援辽阳,违令者斩!” 文书上的大字言简意赅。 “擂鼓,聚兵!” 孙应大声呼喊着家丁,到堡内空地上。 “辽阳危机,经略大人令我等前往救援,想必各处的堡垒也一样,我等世代守辽,建功立业,正在今朝!” 孙应在门楼上大声宣读。 羊官堡内鼓声大作,亲卫家丁们个个披甲整备,严阵以待。 这二百家丁亲卫是孙秋水重金挑选供养的精锐,日常里操练不断,人人披甲,且有重金采购的火绳枪与佛朗机炮,是复州为数不多的可战之兵。 孙应带着二百人的亲卫,往辽阳行进,在距离复州城十多里地时却被传令兵拦住了去路。 “辽阳危机,你何故阻拦?” 孙应在马上大声喝骂,正要抽鞭挥打,传令兵却拿出了另一份军令文书。 “奉总兵令,各堡垒原地驻守,违令者斩!” “原地驻守?” 孙应一时愣住了,随即火起,大声质问道:“辽阳危急,求援文书已至,怎地还要原地驻守!” 传令兵在马上行了一礼,随后说:“方前是建奴细作扰乱军心,周总兵已遣人搜捕,令我等向各处堡垒传令,原地驻守,违令者斩!” 传令兵说罢勒马转头,飞驰而去。 “建奴细作?呸!” 孙应朝复州方向狠啐了一口。 “分明就是怕死!” “大少爷,军令不可违,若是我们抗命前去,且不论军法,其他堡能够同我们一样前往辽阳的又有多少?二百人实在是杯水车薪。” “他周成还能有袁经略官大?” “可袁经略毕竟是客官,总有调离的那一天,周总兵可是……” “真可耻!” 联想到此前不停抽调羊官堡守军前往复州城,孙应便觉得愤恨不已。 如果自己孤军救援辽阳确实如羊入虎口,几番犹豫之后,只得悻悻而归。 几日后,长生岛孙家堡内。 “什么!这么快辽阳就告急了?” 陈楚看着孙应写的信件,满脸诧异,前来送信的家丁将当日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陈楚神色一阵变幻,身体不知因为紧张还是兴奋而微微抖动。 “大少爷的意思,可以连夜将全堡送往登莱。” 孙秋水听了不经大怒,用力一拍桌案,正要大声喝骂…… 陈楚却猛地提前起身,朝着家丁大声说道:“告诉孙应,无论发生什么,长生岛都会供应羊官堡一切军需,会有民团前来救援,他只需要守住堡垒,钉在原地,给建奴放血,其他我来安排!” 家丁一脸不解,孙秋水深深的看了陈楚一眼,朝家丁点了点头,随即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封信拿了出来。 “把这个交给他,就说他老子的意思全在信里了,让他好好想想!” 待家丁走后,陈楚不做停留,径直前往了校场。 第二十四章 四面皆敌,可敢战否 孙应从小以岳飞为榜样,而当遇到了自己的“十二面金牌”后,他犹豫了。 从羊官堡走到渡河的北信口,最后摆渡过沙河到长生岛,孙应感到轻微的疲惫。 正午已过,他没有骑马。 作为明朝一个普通的世袭军二代,孙应尽量使自己不像其他同行一样整日糜烂,然而不管自己如何振作,却仿佛永远只是在追寻老父的背影。 在听到一声“违令者斩”的军令后,孙应没有了分寸,从自己的幻梦中回到了现实,这使得他内心开始愤怒…… 他并不是恼怒为什么阻止自己救援辽阳,而是歇斯底里地怀疑起自己十多年来所遵循的到底是自己的内心,还是父亲在这个位子上的余波。 看到家书后,孙应决定逃跑。 着带着全家离开辽东,用这几年攒下的积蓄在登莱或者江南找到一处安身之所。 阴云下,孙应敲响了孙家堡的侧门。 孙二七开了门,短暂的惊诧后又复归平静。 “伯彦,是我。“ 孙应穿着平民服装,只带了一柄防身的短刀。 孙二七似乎明白了什么,默不作声地将他领进了堡内。 “已过了饭点了,去伙房煮点吃的吧。” “好。”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就像小时候那样。 孙二七起了油锅,煎了两个流心蛋,而后又烧水煮面,最后切上葱丝,做了一碗阳春面。 孙应也不多说,直接端着碗坐在板凳上呼呼地吃了起来。 “可是有什么变故?” 见孙应几口就将面吃进了肚中,孙二七开口问道。 “辽阳失守,广宁以东守不住了。” 孙应看着手里的空碗,神情呆滞,嘴中机械式的回答着。 说着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 “走陆地已经不行了,现在只有从海上回登莱。” “……” “我这几年正好有些积蓄,现在都换成了银票,给家里每个人都带几张。” “……” “我会让家丁们先在堡里守着,多少还能拖延一段时间。” “大少爷……” 孙应摆了摆手,将银票放在孙二七手里,笑着说道:“父亲年老,不能让他老人家没有善终,建奴可凶着呢。” “真要如此么?” “你们说的那个客卿,看上去倒有几分本事,也可以拖延贼奴几天。” 孙应竹筒倒豆子般自顾自说着,如同是在提前预演一样。 …… 然而自从孙应踏上长生岛,陈楚就知道了,教导营跟踪了他一路。 在赵福的特训之下,教导营整日在山林间穿梭,伪装潜伏几乎样样精通。 远远看着一身布衣的孙应,陈楚并没有感到吃惊,只希望他沿途能够多看看家里的变化。 一直见到孙应走进了堡里,赵福、齐大贵等人却再也忍不住了。 “孬种,孙员外一世英名都被这孬种败光了!”齐大贵咒骂道。 赵福则更多的是感到恨铁不成钢,孙应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教授了他一身武艺,没想到如今居然做出这种事情。 一刻钟后,堡内传出几声模糊得叫骂声,侧门被轰然打开,孙应被几个家丁扔了出来。 他也不作辩解,只是默默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门口。 天空下起了细雨,远处群山之间好似有乱云翻腾…… 一名青衣少女走出侧门,为自己的哥哥撑起了竹伞。 “小妹,别管我,下雨了,快些进屋吧,小心着凉。” “哥,你要是逃了,那今后淋不淋雨,还有什么区别?” “你不懂,这根本赢不了。” 孙应苦笑着说道。 此时风雨渐有加强的趋势,而背后传来了阵阵坚定的脚步声。 孙应疑惑地回头看去,却见身后站了一排全副武装的士兵。 每个人脸上都抹着黑绿相交的油彩,看不清面庞,只有中间一人打着竹伞。 “你说根本赢不了,我看未必!” 一个不容拒绝的声音从那排士兵的地方传出,孙应不知道是谁在和自己说话。 “哥……你还不明白吗?” 孙玉昭收起了竹伞,任由雨水淋湿自己,缓缓开口说道: “你保家卫国,若是战胜了,小妹和你同喜,若是战败了,小妹和你同悲,这便是家人间的同悲同喜。” “可是……我想让你们活下去。” “你想逃,那便逃吧,全家都会掩护你,这也是父亲的意思,他老了,不肯和你当面说这些。” 孙玉昭说着仰头看了看天上的阴云,呜咽着说道:“但是小妹不懂这些,我只希望全家人能够平安。” 说罢,少女转身离开了。 陈楚对着孙玉昭点了点头,随后换上了一副戏谑的表情,大步上前将竹伞用力甩落在孙应面前。 “这真是一出好戏啊,从抚顺到辽阳,再到这长生岛。” 陈楚抬头,任由雨水打湿自己全身。 “女真人是一胜再胜,大明是一败再败;一面胜的忘乎所以,一面败的心安理得!” “你什么意思?!” “我听人说熊廷弼一直不愿意用辽人守辽土,看来老熊说的很对,看看这都是一帮什么东西。” 孙应低头沉默不语,他虽想辩解,却不知如何开口。 “袁应泰就不一样了,他爱民如子,爱兵也如子,但在辽东似乎是爱他的兵儿子更多一些,以至于他的另一些儿子们都活不下去了。” 陈楚口气愈发戏谑,嘲笑的语气更甚,蹲到孙应身前说道:“你们这些辽东军的将士,是不是给老袁灌了春药了?” 说罢站起身,也不去看孙应脸上的神情,继续揶揄道:“然而老袁却还是免不了一个殉国的下场,他倒是想得开,死了便死了,只是留下这几千里的大好河山,被他信任的辽人一点点地献给努尔哈赤。” “我……我等,对不起经略大人。” “不不不……” 陈楚连忙摆手。 “是经略大人对不起你们,没把你们喂饱。” “你……” 孙应抬头盯着陈楚,不经握紧了双拳。 陈楚大声笑道:“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现在看来都是放屁!” “那荆轲前脚被剁成肉泥,他太子丹后脚就降了,偌大一个辽东半岛,最能打的却是从浙江,四川来的客兵。” “那是别人,我不一样!” “你不一样?” 陈楚嗤笑一声,随后脸色一沉,厉声喝道:“既然想着逃跑,那再精锐也不过是一摊烂肉罢了!” 陈楚越说越气,也顾不得出现什么言语上的漏洞了,随后用力在孙应背上拍了拍,只觉得好像拍到了一块铁板上,手震的生疼。 “倒还有几分铁骨,只是不知道你的铁脊梁是直的,还是弯的?” 面对陈楚一而再,再而三的嘲弄,孙应也渐渐有了火气。 “在下领兵近十年,何曾有过懈怠!” “不曾?” “不曾!” “那军士操练,完备否?” “那是自然。” “火器维护,得当否?” “当然得当!” “饷银发放,足量否?” “从不克扣!” “那贼奴打来,你敢战否?” 陈楚不等孙应回答,又继续追问,“四面皆敌,军粮吃尽,你还敢战否?!” 孙应沉默不言,原本应该毫不犹豫的回答,此刻在他内心却剧烈地碰撞。 “你老父每日随身带着毒药,羊官堡破后他便会自尽。” “你小妹随身也带着匕首,做好了自杀的准备。” “我也在胸口常挂着一颗雷,必要时和建奴同归于尽。” 陈楚说着,把玩着自己随身携带的一颗特制“往生雷”,这是由莱英金属工坊为他定制的,多加了一倍火药且内里不是碎瓷瓦片,而是实打实地生铁弹片。 “我……他们从来没和我说过。”孙应一时呆愣原地。 “这就是信任。” 陈楚看向地上跪着地孙应。 “我独身一人来到此地,家人远在不知几万里之外的地方,却在长生岛感受到了这种信任,这是熊廷弼不能理解的,也不是袁应泰所能领悟的。” 孙应欲言又止,眼神却清明了不少。 “所有人都相信你,包括我。” 陈楚说着看向自己的手掌,三条交叉地掌纹格外清晰,似乎预示着今后命运的曲折…… 他一手抓在了孙应的肩头。 “国难当头,哪里还有时间容你在家门口跪着?响头日磕到夜,夜磕到明,能磕死建奴吗?起来,跟我去校场!” 第二十五章 精忠记 村路两旁,新栽的杨树飘落阵阵飞絮。 群山之间乱云消散了,晴空下飘起了雨夹雪。 罗有财正在领着学徒评估着尚未风干的水泥地基浇灌情况,时不时拿着炭条在簿子上勾画着。 根据陈楚制定的“建设施工标准化管理流程”结合了明朝匠户们的日常习惯,罗有财必须亲自验看每一处地基浇灌情况。 “老罗叔!” 远处传来一个青年人的喊声,罗有财停下了手中的炭条,看见是孙应与陈楚在和他打招呼。 “这就是我送你的百万雄兵。” 陈楚指着罗有财以及他身旁的一群匠人。 孙应一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一路走来,这片熟悉的土地确实在这几个月里经历了天翻地覆地变化。 原本泥泞地小路现在统一铺上了青石板,甚至路两边还种上了杨树。 到处都是正在建造的工地,人们在忙碌地干活,几乎看不到一个闲人。 所有游手好闲的懒汉都被陈楚扔进了劳改营挖石灰去了。 叫上了罗有财,众人来到村口,原来的粥棚被多孔砖改造成了一座二层茶馆,茶馆前飘扬着一面巨大的旗帜,上书“万民客栈”四个大字。 整体茶馆建筑群而且似乎只是完成了部分,一旁还有几处正在修建的客房,厅堂中间有一方高起的戏台,以供日常唱戏用。 “工匠和军士在空闲时就会来这里休憩,当然百姓也会来。”陈楚向孙应介绍道。 正午刚过,客栈里没多少人,佟娜与一众伙计们各自在店里打扫,见陈楚领着一群人进了店,七手八脚地招呼了起来。 将众人领到了一处接近戏台的桌位前,陈楚、罗有财、孙应三人一桌,其余人各自分别落座在周围,嚷嚷着要听戏。 桌上放着几块木牌,分别写着各种曲目,每块木牌上各标识着价格,以供顾客在需要时单点曲目。 不一会儿,换了一身崭新红衣的佟娜用托盘端着几样小菜,一壶黄酒来到众人桌前。 佟娜见到了陈楚,想起之前在他面前的丑态,不禁有些羞红了脸。 一旁孙应却是好奇地四处看着这个茶馆,不同于其他地方,四周都是灰泥与红砖筑成,每一处桌位都好像一处烽火台,中间烧着碳火,像是在长城上开了家酒馆一样。 “佟娜,今天好好唱一段,定要叫那金兀术有来无回!” 陈楚笑着打趣,将桌上一块写着“精忠记”的木牌和二十个铜板放到了托盘上。 佟娜脸红地点点头,把木牌收到了腰间,一溜烟就跑到戏台后的帷幕中去了。 不一会儿,从帷幕中出来了几个老汉,各自拿着二胡,唢呐,锣鼓等乐器,在戏台两边支起了排场。 乐声响起,几个小生与丑角迈着方步走上戏台,一番杂技后,帷幕升起,佟娜带着一副红脸关公的面具——似乎是来不及化妆以至于临时急中生智的手段。 身着一套英武的将军戏服,头上两根冲天长鞭,腰挎宝剑,迈着八字步缓缓走到戏台中间,口中缓缓唱出金石之声: “怒发冲冠,丹心贯日,仰天怀抱激烈,功成汗马,枕戈眠月,杀金酋伏首,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空怨绝,待把山河重整,那时朝金阙。” 定场诗一过,台下众人纷纷喝彩叫好,而孙应与陈楚则都似乎另有心事。 “模块化设计施工,每一个标准都有固定程序,从灌浆到建成,只要五天。” 陈楚一边吃着桌上的小菜,又给一旁罗有财斟满杯中黄酒。 “你的羊官堡我看过,火器尚可,但是城防太弱,换我来攻,你挡不了半天。” 孙应皱着眉头,低声说道:“城墙内外皆用青砖三合土,虽不算高大,但也能凭城据守,客卿是否过于自信了?” “四方形的堡垒,奴贼只需要盾车顶在前面消耗你的炮弹和弓矢,慢慢推进,等把云梯架上城墙,就是堆人也能把你二百家丁彻底吃光。” 陈楚看着台上热闹的戏曲,微微抿了一口黄酒,继续说道:“我说的半天,就是盾车推行的时间,三层厚木板外包精铁,你的佛郎机炮打上去就是一个小凹陷罢了。” 孙应低头不语,看着杯中浊酒轻声叹道:“那到时候也不过就是为国殉难而已。” “你在想什么?” 陈楚斜睨着孙应,抓了一把花生塞进嘴里,“为将者,无论面对何种困境,都要想尽办法获得胜利,还未开打就想着殉国殉节,可耻!” “我要有办法,哪还会来这里!”孙应面有愠色说道。 陈楚轻笑一声,眯起眼睛认真说道:“城堡内外必须彻底进行棱堡化改造,地下也要打上水泥基础防止贼奴挖地道,重新挖水井,储备供二百人维持一年的粮食,燃料,城外铺设陷阱地刺三角桩。” “你指的是佛郎机人时常在嘴里念叨的棱堡?可这种工程,现在哪还有时间去做。” “有,罗师傅和他的施工队这次就和你一起回去,他们有办法。” “老罗叔,施……施工队?” 孙应一时没有理解。 “若是复州城能够抵抗南下的建奴,那你还有大约一个半月的时间,如果建奴成席卷之势,那你只有一个月时间。” 陈楚不知不觉间吃完了桌上的花生米,觉得肚内还是饥饿,于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糖饼啃了起来,在台上唱戏的佟娜眼光瞟到陈楚手里的糖饼,一时间竟唱歪了一句,引得台下起了一阵哄笑。 “舍弃一切装饰,就用这万民土与多孔砖,在原有的基础上,不惜一切代价昼夜不停。” “若是真能完成,不过顶住奴贼一时半刻,可朝廷援兵若是不至,那岂不还是要沦陷?”孙应依旧保持怀疑。 “你错了,今年没有援兵了!”陈楚轻声说着,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只有自己杀出血路才有一线生机,只要能够熬过今年,就能……” 陈楚字字珠玑,而后闭眼思索了一会儿,又说:“长生岛民团会在外围配合你,伺机袭扰奴贼后方,寻找时机。” “什么时机?” 陈楚没有回答,闭眼听着台上的《精忠记》。 佟娜虽然是一介女流,嗓音里却有一股金石相激的铮铮之声,一时间不知是唱岳飞还是唱穆桂英,此时她正唱道: “天兵席卷动乾坤,猎猎旌旗耀日明,宝刀提起火光喷,敌国闻风尽丧魂!” 陈楚细细听了几句,向孙应正色说:“我不知道。” “那到时候便只有舍身殉国了。” 孙应一口饮尽杯中的黄酒,此时他内心已经毫无犹豫,或许他身旁只是缺少一个如陈楚一般的人证明他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目前辽东局势,我们不过死中求活而已,我们只要做的够多,时机自然会出现的;地利、人和都是可以创造的,剩下只需静待天时就好,我不想说一些没有把握的话。” 陈楚将半块没吃完的糖饼用布包好,收进了怀中。 “你们两个小儿,怎么整日说些生生死死,真是晦气。” 罗有财脸上微醺,不由得教训了两人一句。 “我看出来了,谁靠近陈楚这小子,脑子都会不正常,现在弄得老夫也不例外。” 他一口喝完陈楚新给他倒的黄酒,又从怀里掏出一包卤鸭舌啃了起来。 “佟丫头唱的好!” 罗有财朝台上大声夸赞着,而后又厉声向孙应说道:“老夫活了六十多年,这长生岛六十年来就没什么变化,自从这小子来了之后,居然几个月就翻了天。” 一旁施工队学徒同样附和着罗有财的话。 “你们小儿辈要是不能杀贼,那我们的辛苦还有什么用?” “要是想跑,趁早滚蛋,把兵器留下换我们上!” 这几天,教导营的饭前喊话已经渐渐地传遍了长生岛每个人,每个人高低都能整两句。 “不过是指望你能够杀赢一二阵,我这个老朽自会领着人帮你建设城防,也会帮你抢修城墙,你们只需专心杀贼,哪怕我们这批老汉死绝了,还会有人顶上来。”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涌上孙应心头,他直接起身,躬身向陈楚,罗有财二人施了一礼。 “父老们一席话语,让孙应羞耻万分,这便立刻回去!” “不去校场看看?” “不去了,刚才远远地看过了。” 孙应说罢起身便朝周围拱手,又朝戏台上佟娜拱手行礼,转身快步离去。 待他走远后,孙七与孙秋水从帷幕后走出。 “这小子还是欠点火候啊,被陈先生几句话就激成这样。”孙秋水盯着远去的背影说道。 孙七不由得大笑:“还不是你养的崽子,男女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陈楚将二人迎到桌前,为两个老人倒满了酒水,笑着说道:“身为将士的就要这样,倒不如说,他还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没了血勇,佟娜戏还没唱完,听完了再走吧。” 孙秋水目光看着孙应离去的方向,微微捋须,若有所思…… 第二十六章 兵变,焚城! 黎明时分,北风呼啸,长生岛校场旌旗猎猎。 自教导营与民团成立以来,为了不让官军起疑心,从来没有在一片场地上集合过。 赵福与孟长柱分别将各自的军士分散到长生岛各处集训,分批分组驻留校场。 百姓们平时只觉得每天清早都有军士进出村口,也不曾有什么怀疑,每天好奇地看些校场上的阿兵哥们操练。 然而陈楚头上的眉头却越来越紧锁,自从北面紧邻的盖州卫投降后金的消息传来后,已经过了三天。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一大批难民集体来到了长生岛。 他们其中大多是复州城的普通百姓与周边农户,以及辽沈其他沦陷区的逃难百姓。 城中大户们都被马国成集中看管起来,胁迫着投靠后金,一些不从的或杀或逃。 孙秋水也收到了邀请,但在几番拖延之下没有前去复州城中。 为怕夜长梦多,让复州总兵周成怀疑,王文才与马国成决定提早易帜。 …… 深夜,弯月当空。 复州城头。 总兵周成日常巡视着城防,自从辽阳陷落的消息传来,他便加强了巡防力度。 几乎每天领着一班亲卫在城墙上值守,然而今日的城防军士却大部分都是没有见过的新面孔,这不由得让周成怀疑起来。 “你等是哪个营的?” “我等是城中大户的护院家丁,前几日马知县召集家主,我等就被派来协助值守城墙了。” 周成点点头,平日里马国成往往看不起自己这种丘八,也对复州城防不管不问,却能在危机时刻召集青壮守城。 “如此看来,自己之前是有点看错他了。” 周成暗自想着,同亲卫们沿城墙往东门而去。 东城门之下,暗夜月光之中,几十个身影在城楼下拖行着一具具明军的尸体。 他们先前以劳军之名刺杀了守城的门官,此刻正在换装成明军的样子。 远处街角,马国成与王文才坐在临时摆的一副几案边抿着茶水,几名侍女随侍身侧,几十名留着金钱鼠尾辫的“护卫家丁”在周围警戒着。 “文才兄,那周成也算是一个硬茬子,你的人可有足够的把握?” “我的人都是李大人亲自挑选的猛士,你不必担忧。”王文才平静地抿了一口茶水,眯着眼哼起了小曲。 周成来到东城门楼,习惯性地查验了垛口火器,军士。 却发现所有的军士都换成了招募的大户青壮,门楼内弥漫着酒气,原本的军士们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门楼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桌酒菜,县丞与几个家丁站在一旁,似乎已经等候周成多时了。 周成勃然大怒,冲上前质问,“城门重地,怎可如此儿戏!” 说着周成身后的亲卫们在他身后散开,各自戒备了起来。 “青壮只需负责城墙巡守就好,如何能值守城门?城门官何在!” 周成环视四周,除了倒在地上的军士外,也不见城门官,不由得心生警惕,将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县丞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周总兵息怒,马大人念及连日来军士守城辛苦,特意发动全城百姓宴请军士,同时召集青壮暂替值守。” 说着侧身一礼,请周成入座。 “马知县有心了。” 周成说着慢慢走向酒桌,见两侧青壮家丁表面上没有动静,却无一不在盯着自己,不由得更加警惕,没有落座。 县丞恭敬地斟满了一杯酒,双手奉到周成面前,恭敬地说:“还请周总兵满饮此杯,待到明日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便喜迎王师!” “尘埃落定?怎么?喝了此酒,建奴便退了?” “正是,喝了此杯酒,往后便没有建奴,只有大汗,总兵大人也可当我大金的甲喇章京!” 一旁亲卫听罢正要拔刀,周成及时挥手制止了他们,环顾四周,原本在城墙值守的青壮不知何时竟然围了过来。 周成接过酒杯,眼角余光分析着周围的形势——约莫十余人的贼兵,个个披甲,退路都已经被人堵死。 “如此说来,马国成要投建奴?”周成问道。 “明廷腐朽,大金兴起于东方如朝阳日出,这正是天命所归,周总兵莫要自误了前程。” 周成冷哼一声,将手中酒杯砸在了地上,抽出腰刀指向前方。 一时间四周响起一阵金铁出鞘声,亲卫与青壮分别持刀对峙。 “复州城中上千军士,不少还是我的旧部,他马国成胃口不小啊!” “周总兵,你若冥顽不灵,我等只得将你斩了,说你纵兵无度,失守烧了城门,以至于畏罪自尽。” 县丞一脸奸笑,朝周围人使了个眼色。 一队弓箭手从后方列阵而出,满弓对准了周成。 “我周家历代镇守复州城,今日又怎会不战而降?” 周成说罢随即昂首大呼:“儿郎们!杀光叛贼,夺回复州!” 然而周成正要往前,身后的亲兵却猛地将长刀插入他的背后,穿了个透心凉。 “你……” 周成一脸惊愕,却因长刀从背后插入而没法转身,浓血顺着刀尖流了下来。 “总爷恕罪,大势已去,我等也不过是求一条活路罢了!” 那名亲兵随即猛地抽出长刀,瞬间鲜血喷溅,周成瞪着眼,不甘地往前倒了下去…… “可惜了。” 县丞略带惋惜地看向地上的周成。 “你太心急了。” “总爷断不会降,我等既然走了这条路,能够随他来赴宴已经给了他机会,如今只能送他上路了。” 县丞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而后擦拭了一番脸上血迹,几个家丁随即下了城墙,往回报信去了。 …… “好!” 王文才大喜过望,用力搂住身边侍女满饮了一杯酒水。 马国成暗自松了一口气,自从决定叛国后便整日惴惴不安,如今总算事成。 “国成,你且去令人把另外三个城门烧了,再把那个监军太监捉了来。” 王文才笑着说道。 “什么?” 马国成一时惊诧,原本只是说好了将周成拿下,却也没有和他商量过要焚城。 “大事已定,为何还要焚城?” “王师不日便至,若是城中还有南贼顽固不化,那这城门便是一个累赘。” 说罢,一旁王文才的亲卫们便直接朝天上射了三支火箭。 城门楼上的青壮见了,随即点燃了整个复州城东门堆积的炮药与火油。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城门楼子轰然倒塌,火势随即引燃了周边的房屋,不一会儿城内便开始大乱起来。 火光中王文才一脸得意。 “待几日后王师至,便进城维持秩序,贴出安民告示,收归民心,复州从此大定。” 马国成看着眼前火光冲天的复州城,眼中闪过一丝悲凉。 多年来任职的地方,被自己在几天内付之一炬,他内心最后一点对大明的忠诚伴随着崩塌的城楼缓缓燃烧殆尽…… “文才兄,下官这就按计划行事,想必周成一死,其余守军都能传檄而定。” 马国成拱了拱手,领着一班衙役朝复州城另外几个城门走去,不多时,四处城门纷纷起火,而后整个复州城陷入了熊熊大火之中。 “如此,暴明虐杀百姓,大金天兵济世救民于水火之中,大功已成!” 王文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茶水,而后又调戏了几下身边的侍女。 一夜过去,复州城在后金大军尚距离三百里的时候便改弦易帜,复州卫境内大量堡垒望风而降。 三天后,长生岛和羊官堡就已经是整个复州卫唯一的抵抗力量了。 …… 长生岛校场上,陈楚与众人站在台上。 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百姓们陆陆续续进场入座。 台下两个方阵全副武装,静默肃立等待天光大亮。 几个进场早的大妈拿着手里的请柬议论纷纷,而陈楚手捧着先前罗有财交于他和赵福的白色包袱,站在高台正中央,与校场中的军士一起静待着天明。 “真好,来校场观礼还能领二十斤小米,还有专人送到家里。” “这是陈营官设计的新政,好像叫什么……东昏开地?” “是东风快递啦,阿婆。”孙玉昭笑着和隔壁李阿婆介绍道。 “哦……对东风快递,那可真是方便,我每天都让快递给我在军营的小子送吃的哩……” 第二十七章 黑天红日旗 金色的晨光从山间直射入眼,让陈楚猛地回过神来,仔细检查了一遍腰间的佩剑。 太阳从长生岛起伏的群山之间升起,校场之上,随着几声抬枪鸣响,原本熙攘地观众席的注意力被集中,整个校场安静了下来。 “时候到了?” 陈楚问了孟长柱一句,对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远处羊官堡方向狼烟袅袅,随着前往长生岛的两个渡口在两天前被付之一炬,难民上岛的路被彻底切断了。 从复州城投降到如今已整七天,长生岛上下几乎已经适应了这种氛围,所有工坊日夜三班倒,尽可能地多造一些军械。 陈楚劝阻了孙秋水动员百姓的决定,目前这个局势这样做只会使得人心不稳,火上浇油。 “邀请的村户都来了没有?” 陈楚又问了孙二七,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除了在校场中带领方阵的赵福。 孙秋水、孙七、荀辅等老人在观众席的第一排正中间坐定。 社学的学生们则有单独的一处席位,正对着百姓席。 当阳光彻底照亮了整个校场,陈楚点了点头,一旁候命的匠人们抬着一整套祭祀香案来到了台上,而后又加上了三牲祭品。 “开始吧。” 言毕,临时改造为礼炮的虎蹲炮接连发出二十三声炮响,持续了约莫有一刻钟,直到空气中满是火药的气味。 一旁观众席上的百姓们只觉得这如过年般的动静甚是热闹,各自好奇地议论着。 “教导营,列阵向前!” 炮声完毕,赵福大声喊出口令,随即教导营方阵从民团阵中走出,正步到了陈楚台前。 “方才这二十三声礼炮,对应着你们来到长生岛的二十三年!” 陈楚双手捧着手中的包袱,大声朝底下教导营军士喊。 “二十三年前,你们的父辈在蓟镇蒙受不白之冤,为了保护你们,吴惟忠老将军把你们从蓟镇救到了长生岛。” 教导营众军士脸色微变,眼神中充满了怀疑与不可置信,但严酷的训练使得他们依旧站得笔直。 “你等根本不是孤儿,也不是孙员外捡到的的流民遗孤,你等皆是蓟镇南兵后裔!” 陈楚大声说罢,将手中包袱外层扯开,露出一个白色的丝绸包。 又将丝绸包双手举过头顶,跪在香案之前,赵福小跑上前,点燃三柱粗香供奉在香案里。 “今日奴贼猖獗,楚在此拜迎英烈之魂,佑我汉军能一举荡寇,还百姓太平!” 随即陈楚捧着白色绸包朝香案五体投地三叩首,又走到教导营方阵面前大声喊道:“叫到名字的,上前来领取乃父遗物!” 陈楚将布包平放在身前,赵福庄重地从包中取出一份份发黄的信件与破损的身份木牌,将信中托付之人的名字一个个喊了出来。 “齐大贵!” “有!” “蓟镇南兵,步营六哨,哨长齐广才之子;齐广才,祖籍浙江承宣布政使司,金华府,义乌县,于朝鲜斩倭奴首级六,割耳二十八,因功擢升总旗,后在蓟镇被无故冤杀,其子于襁褓中由吴惟忠将军暗中救出,以齐广才遗属取名齐大贵!” 赵福强忍着泪水大声吼道,他没想到第一个就是齐大贵的父亲,当初他们是战场上同一个鸳鸯阵的生死战友,念到此处,不禁眼眶泛红…… 齐大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原地愣住了。 “俺爹……给俺取了名字的?” “愣着干什么,上前!”赵福厉声喝道。 短暂地回神后,齐大贵机械式地快步走上台,双手接过了赵福手中齐广才的木牌与遗书,又亦步亦趋地回到阵中,直愣愣盯着手中的遗物,脑海中消化着巨大的信息量。 教导营军士每个人脑中此刻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但长时间养成服从军纪的本能让他们身体还是严格执行着军令。 “楼广田!” “有!” “蓟镇南兵,步营六队,队长楼满之子;楼满,于朝鲜牡丹峰斩倭奴首级二,割耳十二,获先登之功六,后在蓟镇被无故冤杀,其母孕中流亡辽东多月,产下幼子后出血而亡,尊其父遗嘱取名广田,后由吴惟忠将军暗中护送至长生岛抚养。” “丁万!” “有!” “蓟镇南兵,第二偏厢车营把总丁万粮之子;丁万粮,祖籍浙江承宣布政使司,金华府,义乌县,驻守蓟镇十余年数次击退蒙古鞑子入寇,前后斩首鞑子首级三十二,后在蓟镇无故被全家冤杀,仅存遗腹子丁万,由吴惟忠将军在枯井中寻获送至长生岛抚养。” …… 一直持续到正午日上三竿,每一个教导营军士都收到了一份遗物,有些遗物正好与自己从小随身携带的信物相吻合。 军士们各自手捧遗物着站在校场上,一些人眼中强忍着泪水,另一些人则任由泪水流下脸颊。 一旁的百姓们逐渐理解了过来,各自神情严肃。 有些心肠软,上了年纪的妇人则抹起了眼泪,原本从蓟镇逃难来长生岛的一些老人们更是垂泪不语。 陈楚走到军阵之前,环视着教导营军士们每个人脸上的神情。 “陈楚无能,人微言轻,现在没有能力替诸位伸冤,但我发誓,总有一天,整个大明都会知道真相!” 一阵劲风吹过,将陈楚身上的黑色军服吹得呼呼作响,陈楚睁大眼睛看着台下军士,右手一挥,指着东面。 “但是现在,建奴已经打到了家门口,复州全域陷落,只剩长生岛与羊官堡一隅之地。无数父老同胞惨遭建奴与贼军屠戮,整个辽东已经血流成河。” 说罢拔剑出鞘,直指苍天,环视校场大声吼道:“我们是长生岛民团,杀敌建功是百姓赐予我们的特权!如果辽东总有一天会全部沦陷……” 短暂陷入悲伤之中的教导营众军士抬起头看向陈楚,眼神中逐渐升起炽热的火焰。 陈楚略微停顿,左右环视了身边众人。 “那绝不是今天,我们是戚继光的子嗣,是戚家军的后裔!从南方的海岸到北方的草原,大明的山河湖海之间,无数英烈在天上看着我们!和你们父辈二十年前那样,随我一起,驱逐贼掳,保家卫国,澄清环宇!” “愿意去的,上前一步!不愿意的,留守本岛!”赵福大声补充道。 整个教导营沉默以对,良久,齐大贵大步上前,昂首大喊:“俺自小过的浑浑噩噩,正是这几个月的磨砺,从泥腿子变成了教导营的军士,第一次有了顶天立地做人的感觉,鞑子犯境,正是报答百姓供养之恩的时候,愿随陈营官杀贼护民!” 而后教导营众人皆整体往前跨了一步。 “我等虽没有见过父祖,但长生岛于我等有再造之恩,鞑子犯境我等就该去拼命!” “正如陈营官所言,家父为民杀贼,我等决不能辱没了这份名声!” 教导营军士们各自表态,逐渐如统一号令一般,开始大声呼号。 “杀贼!杀贼!杀贼!” 陈楚看着眼前,内心激荡到了极点。 随即将布包中最后的所有物——一面黑色的旗帜,展开到了众人眼前。 随行木匠取来一副旗杆将旗帜绑了上去。 陈楚举起旗杆,大声朝着校场嘶喊道:“这面旗帜!正是当年的蓟镇南兵旗,但由于蒙冤,已被朝中狗官定为了反旗,故而被浸染成了黑色,然而一腔赤胆忠心岂能被区区墨水抹黑!” “此旗红黑,红色代表着无数战死英灵,黑色代表着这不白之冤,也代表着这浑浊的世道,更代表着全天下受苦的黔首百姓,我等要以这热血澄清环宇,为芸芸众生讨回一个公道!” 一阵劲风袭来,红黑配色的日月浪涛旗迎风飘扬, “陈楚不才,将此旗取名黑天红日,只要此旗不倒,辽东则永不陷落,奴贼休想有一日安宁,此旗所到之处,没有一个百姓会受到欺压!” 第二十八章 虎!虎!虎! 赵福双手高举旗帜,黑旗在烈风中飘扬。 擂擂战鼓响彻天际,孟长柱挥舞令旗。 “虎!虎!虎!” 随着几声整齐地呼号,教导营方阵后方立时竖起一片枪林,每支枪头上都绑着黑色三角旗帜,四百人的民团方阵开始行进。 不同于教导营军士全身武装到牙齿,民团成员多是逃难的流民与长生岛本地青壮招募而来。 四百人的编制,其中三百人为长枪兵,每人腰挎雁翎刀手持5米大枪。 一百人是披甲塔盾、配腰刀与手弩的重步兵,作为近战盾墙与远程投射兵力。 另外有十二名火器匠人组成的炮兵,分管着六门虎蹲炮,并排在方阵后面由托马跟随。 跟在民团之后的,是一百人的长生岛工兵方阵,这是在建设施工队中选拔的精壮人员,主要从事随军野战工事修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是陈楚在建军计划外临时成立的。 “不知我等是狂是愚,唯有一路往前奔驰!” 陈楚看着校场上六百人的军士,自己就要靠着这些人在复州杀一条活路出来,不由得暗自感叹,转头看向身旁孙二七。 “军需辎重怎么样了?” 孙二七默想片刻,又看了一眼手中的账册。 “六个时辰前已经开拔运往羊官堡,如若不出意外,现在应已经抵达。” “一会儿工兵也要急行军跟上,堡垒的建设一点都拖不得,虽然老罗叔提前一个月去了,但我还是担心。” 孟长柱再次挥舞手中令旗,民团方阵在教导营旁边停驻下来。 虽然步伐略有凌乱,但大致上能做到齐整。 经过两个月的严训,这些人也基本从百姓转化为一般的士卒。 经过筛选与甄别,目前外出作战的民团方阵中人几乎人人都与女真人有血海深仇,亦或是所有产业皆被战火付之一炬。 “由仇恨凝聚而成的军队,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但至少他们心里还有个念想……”孟长柱感慨道。 陈楚心中略感怀疑,但时局如此,还是暂时忽略了这个问题。 “羊官堡的狼烟是两个时辰前升起的,辎重应不会有问题。” 孙二七又大致推算了一会儿时间,紧皱的眉头一时松了不少。 “所有军士的籍贯名册可统计完毕了,战前的安家费是否都已经发放完毕?” “根据不同职阶,今次一共下放一次性安家银两八千六百七十二两六钱五厘,粮米总计一千石。” 陈楚点了点头,将腰间的八面汉剑拿到身前,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支莱英金属工坊最新的营官战剑。 闭眼又仔细想了一遍所有的后勤安排,在确认没有疏漏后,才缓缓睁眼,朝身边两人露出微笑。 “今日之后,就彻底没有退路了,是生是死,全看天意!” “我从抚顺开始逃了三年,生死早他妈看淡了!” “我在矿里睡了二十年,是时候睁眼了……” “你把长生岛都抵押给了马国成换军需,我可不想给他们算利息钱,这一点员外和家父其实早就知道,但还是决定支持你。” 孙二七笑着说道,陈楚一时间有点尴尬,最后不由得感慨道:“还是老孙给力啊。” 陈楚看了一眼观众席上细细品茶的孙秋水等人,下定了决心。 “刺啦!” 长剑出鞘,闪过一片寒芒。 陈楚单手将剑指向上天,朝着台下军士大声嘶喊:“身后已是辽东最后一片汉土,我等已无路可退,今日在受苍天、大地、万民检阅之后直接开赴前线!” 教导营与民团方阵躁动了起来,纷纷拔出腰间长刀,举起手中长枪,一时间所有的兵器直指苍穹。 赵福双手高举手中旗帜,朝着校场大呼三声杀贼,随即校场上所有的军士皆大呼回应,音浪此起彼伏。 而后自教导营打头,方阵依次从观众席前走过,所有人行进间昂首转头看向长生岛百姓们,而后径直朝着码头渡口走去。 百姓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朝着方阵大声欢呼。 孙秋水等人微笑看着眼前如流水般朝前走去的军士,一些稚童第一次见这种情形,各自好奇地张望着。 “你们去哪里?” 一名小男孩忍不住好奇,大声地朝面前列队行进的军士们问道。 教导营的军士们看向这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各自面带微笑却不回答。 陈楚摸了摸男孩地脑袋,笑着说:“毛狗来了,哥哥们去外面打猎。” 随后他看向男孩身旁青衣少女,抱拳行礼,“孙小姐,前日多谢在榻前照顾,陈某此次若能活着回来,定当重谢。” 孙玉昭死死盯着陈楚,正如先前在房间里陈楚盯着她一般,佟娜站在孙玉昭身后,时不时瞟一眼陈楚,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随着教导营渐行渐远,陈楚向三人笑了笑,随即转身小跑着跟了上去。 戚大义看着陈楚远处的身影消失在路口,又看了看孙玉昭,思考着姐姐拉着自己挤到人群最前却一言不发到底有什么深意。 “大义,呆这别乱跑!小娜,帮我看好他。” “哦……哦。” 孙玉昭认真嘱咐了一句,随即挤开人群,追了上去。 而教导营的队伍却越走越远,蜿蜒的山路如层层网线盘旋向下,孙玉昭一时着急,直接窜入了山间树丛中。 教导营行军队伍里,陈楚快步赶上了赵福。 “怎么不多说几句?” 赵福怪笑着说道,一旁众军士也纷纷起哄。 “什么多说几句,我连人名字都忘了,那天用药和贼兵换命,记忆力有些断片。” 众人听罢,脸上一阵无语,一旁正用牛皮水囊喝水的齐大贵直接呛了出来。 “陈营官,我觉得这种事你咋比俺都木呢?” 陈楚不服,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嘴硬说道:“本来见的就不多,见了也不过叫一声孙小姐,隐约记得名字可每到关键时候就是想不起来,前番时候还在孙应面前提起过,可当时似乎是顺嘴就说了出来,转头就忘了。” 教导营在新开辟的路上走着,一旁树林却传出了一阵散乱的动静,由远及近,连带着一连串树枝折断的声音。 “闹野猪了?”齐大贵不解的说道。 “这里也没野猪啊。” 楼广田同样一脸疑惑。 众人好奇地看去,却见孙玉昭突然从一旁林间窜出,踉踉跄跄地冲到了陈楚面前,由于强行翻越山坡以至于满身污泥,身上衣衫划破了好几处。 陈楚惊的愣在了原地,这是什么情况,追债吗? 我也没找她借啊…… 众人议论纷纷。 孙玉昭一眼瞪向赵福,赵福全身一激灵,又瞪向身旁其他人。 众人心领神会,与赵福各自低头往前快步走去,与二人拉开距离。 山路上暂时只剩下两人四目相对。 “还有事?” “我叫孙玉昭,玉佩的玉,昭明的昭,今后别再忘了。” 陈楚尴尬地点了点头。 “你之前救了长生岛,我还没有和你道谢。” “算不上救,只是人都想活,我教了些方法而已。” “你救了长生岛,在床上昏迷了几天,这次你要救整个辽东,会不会死?” “我命硬,死不了。” 陈楚打断了眼前之人的话语,而后笑着把腰间的宝剑亮在身前。 “在来这里之前,我什么都没有,更加凶险的事我都遇到过,现在有了这个,上了战场必定能旗开得胜。” 孙玉昭两眼盯着陈楚,紧闭着双唇,双拳紧握,神情复杂,却还有几分无语。 一时间觉得眼前之人像个大号的戚大义,心中的紧张感也少了一些…… “总之别死,要是受了伤,我还会照顾你的。” “谢了,我大概率不会死。” 陈楚说罢转身,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而后从怀中拿出一包糖饼,直接扔了回去。 孙玉昭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包袱,内心正有点欣喜,却听陈楚说道:“佟娜喜欢吃这个,你们分了吧,大义还小,每天不能吃太多,最好用温水化开当蜜水喝。” 孙玉昭看着手里的糖饼,又看向陈楚,眼中闪过一丝委屈,又带着些愠怒。 “先前答应她的,我这段时间有事要忙就拜托你了。”陈楚说道。 “行,我知道了,万民客栈,佟娜,我也经常去听戏,我知道的。”孙玉昭认真地说道。 陈楚憨憨地笑了笑,转身大声说道:“昭明,等这包糖饼吃完的时候,我一定就能回来了!” “你……陈三户,你个憨货!脑子是让驴踢了吗?是玉昭!!!” 在背后连绵不绝的叫骂声中,陈楚头也不回地跑向前方的队伍…… 第二十九章 初战羊官堡 羊官堡城楼上,孙应遥怒目圆睁,遥看着天边的火烧云。 浑身精铁甲胄因鲜血而变得粘稠,脚边随意散落着七八个尚有余温的人头。 “大少爷,洗把脸吧。” 亲卫拿来了热毛巾与脸盆,孙应直接把整个头浸入盆中,双手用力将脸上血污洗去。 “城下之人身份确定了么?” “回大少爷,来人自称复州卫监军。” “高恩厚,他来干什么?走这么急,白瞎了那么多好马。” 孙应冷哼一声,把毛巾甩干又在自己的长刀上擦了擦。 羊官堡城下,一队狼狈不堪的军士稀稀拉拉地坐在空地上,不远处几匹马倒在地上不停抽搐,嘴里吐着白沫。 一个面白无须,略微发福,穿着丝绸衣服的人浑身泥泞,正坐在小马扎上唉声叹气。 时不时还抬头看着眼前的堡垒,露出怀疑的神色。 “你们确定这里是羊官堡,咱家怎么觉着像到了锦州城?” 那人又想了一会儿,而后摇了摇头。 “锦州城哪有这般丑陋。” 原本的羊官堡整体被加高了近两米,城墙突出了数个棱角炮台。 正门前增设了吊桥以及一圈深壕沟,整个城墙的厚度整整扩大了一倍,但中间的城楼还是如同以前一样大小。 这使得堡垒呈现出一副不合比例的超现实感,像一个丑陋的鳄龟龟壳压在复州弯一侧。 “高公公,这里虽然现在成了这样,但小人这条路前后走了十多年,定不会错。” 马扎上的人将信将疑,整夜的奔逃,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也没有力气训斥了。 “再去喊门,就说复州城监军高恩厚来此,让孙应速速开城。” 一个军士从地上艰难地起身走到城门下,正要喊门,城楼上却先发出了声音,“敌情不明,请诸位坐吊篮上城。” “公公,他们胆敢让您不走大门……” “行了。” 高恩厚打断了拍马屁的军士,而后起身整了整衣冠,来到了城墙下。 不一会儿,几个吊篮缓缓从城墙放下,将军士们分别吊上了城墙。 “全部拿下!” 孙应一声令下,四周亲卫们将刚吊上的一行人全部按倒在地。 “孙应,你要干什么!”高恩厚在地上大声喊道。 “干什么?公公请看。” 孙应长刀出鞘,指向脚边的七个人头。 “三个是马国成派来劝降的,四个是我的亲卫家丁里要拿我人头去领功的,敢问公公可是要当这第八个?” “蠢材!咱家就是不想投贼才一路奔逃至此,平日里咱家看你一身正气,猜想是个忠义的,就来了!” 高恩厚勉强从亲卫的压迫下抬起了头,死盯着孙应。 “你看看咱家,再看看这几个小子,哪像是来劝降的?” 看着高恩厚一行人衣衫褴褛,丢盔弃甲的狼狈样,孙应不禁嗤笑一声。 “确实不像来劝降的,但却像逃跑溜号的,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不溜号的监军!” “你!” 高恩厚气的脸色煞白,却无法反驳,除了当年的三宝太监外,几乎再也找不到一个临阵胆大的了,一时陷入了沉默中。 “咱家说不过你,咱家确实是逃出来的,那周成不听咱家的嘱咐,把自己白送给了贼奴,咱家能有什么办法。” 孙应冷哼一声,正要下令将眼前之人斩首。 “大少爷快看!” 身旁亲卫指向远处大声喊道。 只见复州方向的地平线上渐渐浮现出一支行军队伍,正缓缓朝羊官堡开进。 “全体准备,敌袭!”孙应大声号令,暂时将高恩厚一行人绑好丢在了城楼上。 亲卫守军们各自忙碌起来,棱角炮台之间的火炮褪去了炮衣,火绳枪手开始装填弹药。 “一千五百步!” “一千两百步!” 了望哨上的观测手大声呼喊着,一遍遍报着距离。 这支万余人的队伍在距离羊官堡一千步的距离停了下来,随后从阵中飞驰出二十骑兵来到城下。 “大金国参将刘爱塔在此,复州已降,你等莫要做无谓抵抗!” 孙应见这些骑兵全部都是明军服装,却打着后金的旗帜,不由得冷笑一声。 “佛郎机可有角度侧击?” 一旁亲卫探出身子,左右看了一眼,又测算了角度,朝孙应点了点头。 原本在改造之前,四方形的羊官堡面对正面之敌,火炮只能正面轰击,而经过罗有财的改造后,突出的棱角炮台可以将火炮暗中布置于正面两侧,显然眼前之敌并没有想到这点。 孙应走到墙垛,看着墙下二十多骑兵,大声说道:“我等愿降!但怕遭到不公,请刘爱塔将军前来说话。” 棱堡炮台间大小佛郎机正慢慢调准着炮口,孙应又加派了所有火枪手与虎蹲炮充当轮换。 “你且等着!” 传令骑兵大声喊道,勒马回返,将消息汇报给了后金主将。 后金阵中,名为刘爱塔的将领年纪约四十余岁,一身红色棉甲,在马上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座奇怪的堡垒。 “点五十马甲,随我前去喊门。” 他正要前出,身旁一名小将策马来到刘爱塔身前,拱手说道:“父亲,依军法,大军在外,主将不可轻易涉险,请容孩儿前去。” 刘爱塔朝年轻将领点了点头,朝一旁副将说道:“再点一百马甲跟随刘顺,事有不协,直接撤回。” 不多时,后金阵中冲出一百五十骑,朝羊官堡飞驰而来,在吊桥前勒马止步。 “敢问可是刘爱塔将军?”孙应大声喊道。 刘顺催马往前,单手举起长枪指向城楼,昂首大喊:“大军主帅不轻易入阵,我乃刘爱塔之子刘顺,尔等速速开城,免得大军压境,顷刻间叫尔等化为齑粉!” 后金军阵中,刘爱塔始终没有停止打量眼前的这座堡垒。 自从辽阳之后,他一路南下所遇城堡几乎都是望风而降,复州城更是在自己还在几百里外时便送来了降书。 而眼前的这座堡垒却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在地图上也不过是一处小堡。 这一个月来的顺风顺水已经让后金全军上下都开始心浮气躁,仿佛只要遇到了某座城,对方就会自觉开门投降。 远远地看到羊官堡两侧突出的棱堡里有人影闪动。 当刘爱塔意识到情况不对时,已经为时已晚。 “鸣金!快让他们回来!”刘爱塔大吼。 几乎同时,一排漆黑的炮管调准好了的角度,从棱堡炮台上伸出,一连串的炮声炸响,城楼下瞬间被火力覆盖。 佛郎机,虎蹲炮,火绳枪从侧面被轮流推出射击孔开火,随后又被快速拉回装填,形成大、中、小三种口径的三段射击。 第一轮是佛郎机炮的火力齐射,由上而下的实心铁球炮弹,沿途直接洞穿了连人带马的数名骑兵,引起一阵混乱。 “散开!后撤!” 刘顺反应迅速,大声呼喊,然而不等周围人反应,又传来一连串的巨响。 第二轮是装填了霰弹的虎蹲炮,无数碎瓷弹片在骑手之间爆开,扎入了人马的血肉之中。 紧接着第三轮是火绳枪的两段密集齐射,不少骑手和马匹被弹丸击中坠下马来。 火绳枪射击过后,重新装填的佛郎机炮再次开火,重复着先前的火力覆盖。 九轮射击后,一百五十名精锐骑兵中有近一百二十人当场毙命,弹丸混着血肉砸在地上溅起泥浆,地上满是重伤骑手与战马痛苦地哀嚎与嘶鸣。 “哈哈哈!真是痛快!”孙应从墙垛后起身大笑道。 幸存的几十骑拼命掩护着刘顺逃离了城下,几发虎蹲炮的弹片直接从侧面砸在了他的头盔上。 若不是亲卫们拼死在马上扶着刘顺,他就已经被当场砸下马去了…… 第三十章 一战不胜,满盘皆输! 炮火硝烟散尽后,羊官堡城门前躺满了后金骑兵残缺的尸首,个个满身血污,体态扭曲。 孙应在城楼上,看着眼前的战果满意地露出了微笑。 一名亲卫在城墙垛口仔细看了,欣喜地跑到孙应面前,语气因激动而显得有点口吃。 “大少爷,这起码有八十多首级,虽然不是真建奴,但也能有三十两一颗。” 孙应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待入夜后,让兄弟们分批乘吊篮下城割取人头,不可大意。” 从城楼下奋力冲出的十几骑勉力回到了后金军阵,刘顺在家丁的搀扶下到后军包扎,他的头盔被虎蹲炮的弹片砸出了一个凹陷。 摘下头盔后,一块头皮连带着一起被扯了下来,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淌,一时间满脸污血。 而刘顺却呆若木鸡般坐在地上,整个人像傻了一般,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后金军本就是从复州城休整后出发南下,并没有做结营的打算。 拿下辽阳后,为了最快程度席卷辽南,努尔哈赤将八旗分别抽出一部分,配合归降汉军分兵南下。 “末将出师不利,损我大金军威,请将军责罚。” 满头扎着绷带,跪在地上的刘顺艰难地拜倒,刘爱塔看了一眼地上的刘顺,挥了挥手,随即令左右侍卫将他扶起。 “二百人的小堡垒,远离交通要道,怎会有如此火力?” 刘爱塔转头怒视,将手中马鞭指向一旁随军的王文才。 “你怎么当的细作,不是说复州全境皆降,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王文才一脸尴尬,却也不觉得害怕,他是李永芳的义子,就凭这层关系自己就能在汉军中横着走。 他骑在马上不慌不忙,朝刘爱塔拱了拱手,说:“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确是小生没有考虑周全,但据我所知羊官堡满打满算只有二百家丁亲卫,于大局无碍。” “可我的百余精锐马甲只回来十余人,就是因为你这个‘百密一疏’!” 刘爱塔愤怒地一抽马鞭。 “将军若要责怪,请自去找抚顺额驸,小生历来只识得大汗旨意与驸马令,却不认你汉人军法!” 王文才说罢便在马上眯起眼睛,不再理会。 “别忘了,你也是汉人!” 刘爱塔怒极,大吼一声,催马欲往前,一旁亲卫立刻拉住了他的马缰。 “将军息怒,此人是李额驸眼前的红人,李额驸又是多罗饶余贝勒的女婿,还请将军为了弟兄们的前程三思啊。” “狗仗人势!” 刘爱塔朝王文才啐了一口。 王文才嗤笑一声,鄙夷的看了眼前众人一眼。 “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下下才是厮杀,小生纵横辽东数十城堡,多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岂是你们这些武夫能比的,如今已送你等出城百里,这便回辽阳复命去了。” 说罢他转身策马往回而去,再不看这些人一眼。 军阵众人对着王文才怒目而视,却毫无办法,各人都慑于军法不敢向前一步。 待王文才走后,刘爱塔收了收心神,看着眼前的羊官堡并没有阻挡在南下的必经之路上,便招来了副官。 “我等南下往金州,还有几日路程?” “从今日起,尚有十日到金州卫。” “留三千步甲围住此地,由刘顺统领,其余人等随我继续南下。” “将军,若是羊官堡内守军袭扰我后方?” “晾他区区二百家丁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若是他出城,全部围杀就是了,若还龟缩着,待大军平定金州折返之时顺带灭了就是了。” 将令下达,后金军立时一分为二,刘爱塔带领七千军士继续前行,刘顺则领着剩下的步军就地扎营,围困住了羊官堡。 …… 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坡上。 陈楚、赵福和孟长柱以及教导营十余名小队长裹着一身茅草服,趴在草丛里全程观看了这场遭遇战。 陈楚趴在中间拿着炭条画着羊官堡附近的地形与标志物,身旁两人则警惕地看着四周。 “这小子行啊,打仗有点脑子。“ 陈楚不禁说了一句,随后将画好的地形图收好。 “快看,鞑子分兵了!” 只见万余人的后金军分作两队,大部分继续往前奔行,其余人开始就地扎营。 “鞑子没那么多兵马,他们现在就是在跑马圈地,不可能因为一个小钉子而止步不前的。“ 陈楚说着将炭条收好,放在了腰间小袋里。 孟长柱仔细盯着远去的后金兵,眼中闪过一丝焦虑,看向二人说道:“这不是女真兵。” “长柱兄弟,你怎么知道?”赵福看了许久,也分不出所以然。 “骑马的方法与行军的阵列,多是辽东骠骑手法,应是汉人降军。“ 陈楚仔细观察了一阵扎营的后金军,点头表示同意。 “现在不是我们出现的最佳时机。”陈楚说道。 另外二人一脸疑惑,互相对视了一眼也不明白陈楚的意思。 “陈营官,现在若是教导营和民团趁他们扎营直接偷袭,定能有所斩获。” 孟长柱听了,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现在这个局面,无论是教导营,还是民团,都是一把在暗中藏匿的尖刀,虽然锋利,但还是无法和贼奴主力正面死战,你们看羊官堡的城防。” 陈楚指向羊官堡。 “大体棱堡的形态已经搭建完毕,罗师傅不愧是建造城防的老工匠,火器,军械,粮食也已经补充完全,这二百人完全可以再抵挡一段时间,目前这批后金兵只是一部偏师,等他们主力南下归来,到时候才是重头戏。” “陈营官的意思是?”赵福疑惑地问道。 陈楚点了点头,而后在地上画了大中小三个圈,呈三角布置,又画出了南边的金州城。 “这是我们。”陈楚指着小圈。 “中圈是孙应,大圈是后金军,就好比要扎气球。” “扎气球?” 两人疑惑地看着陈楚。 “就好比要扎猪尿泡,大圈想吃金州城,却不想放过一旁的中圈,于是他们分了一部分想要围困住孙应,以便折返时再一口吃下。” 陈楚在脖颈间比划了一个斩首的姿势。 “我们要想办法将后金军这个猪尿泡一击既破,那么参战的时机就必须非常讲究。” “可羊官堡二百弟兄,他们要面对十倍甚至百倍的敌兵!”赵福压低了声音,焦急地说道。 孟长柱似乎是明白了陈楚的用意,便不再怀疑。 赵福脸上依旧显露出了焦急地神色,“那二百弟兄,还有老罗叔的施工队可都在堡里,万一……” 陈楚摇了摇头,示意赵福先不要往下说。 “我们现在下去固然可以配合孙应吃掉这股奴贼,但想来损失也不会小,等后金反扑,到时候局面就陷入他们的掌握之中了。” 陈楚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认真看向两人。 “只有让羊官堡一次性吸引辽南大部分后金军队,再拖延几日,我们才能找到他们的软肋施以致命一击,如此才能暂时将后金逼出复州卫,而我们才可以达成最终的目的——夺取复州城!” “我同意,但你这是在赌,一战不胜,则满盘皆输!”孟长柱在一旁说道。 陈楚笑了笑。 “老罗叔临行前,带走了军械库几乎一半的家底,这便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大努力,我相信孙应,他能守住,正如长生岛军民同样相信我一样。” 赵福沉思了良久,虽神情肃穆,但还是重重点了头…… 第三十一章 大金国不养闲人 后金军阵内,被驱赶而来的百姓们被集中在一片空地上。 周围皆有甲兵持刀把守,个个面露凶光看向场内,百姓们缩在一起,恐惧地看着四周。 一路走来,几个胆大的青年只是随便问了几句便被当场斩首,尸首分离倒在空地边缘,青年的家属情绪失控想抢回遗体,也被当场斩杀。 刘顺简单处理好了头上的伤口,绑了一层绷带,换了副新甲。 他一手拿着半只烤鸡,一手拖着长刀来到空地,嘴里啃着鸡肉打量着眼前的人群。 “堡内的贼明乱军顽固,现在要请诸位乡亲配合我大金天兵,将盾车推到堡前壕沟以土石填满,你等可愿意?” 空地中的百姓皆低头默然不语,好像一抬头就会如同之前的人一样被当场处死。 见无人应答,刘顺提溜着长刀开始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 “很快整个辽东都会是我大金国的天下,那个袁应泰已经在辽阳变成了我手里的这玩意儿,我劝你们识时务一点,早当我大金的顺民。” “将军请听老朽一言。”沙哑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一个苍髯老者,穿着打满补丁的青衣,赤着双脚,拄着一根破树枝,拨开人群,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走到刘顺面前。 老者拱手说道:“将军,老朽乃是赵家村粮长赵百,在场的都是村里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年轻地早逃难去了,若是大军需要给养,我等自当勉力奉上,还请高抬贵手不要伤害我等的性命。” 刘顺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老人,不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嚣张地说道:“你这个老货,居然敢和本将军谈条件。” 而后长刀一挥,将赵百当做拐杖的破树枝打飞,赵百没了东西撑手,身体吃不住力,原地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站定。 “将军,我等老弱妇孺,哪有什么力气去推盾车。” “呸!” 一旁的甲兵队长将两颗人头踢了过来。 “这两个明明就是青壮,哪是什么老弱妇孺!” 刘顺看着两颗人头,虽然已经挂满污泥,但依稀可以看出是两个青年人的脑袋,阴声笑道:“奸滑狡诈老东西,睁着眼睛说瞎话!” 赵百看着地上两个人头,又看向不远处倒在地上的无头尸身,眼神中闪过一丝悲凉。 他抬起头幽幽地说道:“将军,这两个娃今年刚满十四,尚未成年啊,只不过是随便问了几句话,就直接杀了,实在是有违天理!” “杀了便杀了,休要多嘴,是你组织人推盾车,还是我亲自请你们去?” 刘顺双脚把两颗人头挑到半空,如蹴鞠一般踢向了远处。 “你!” 赵百眼神复杂地盯着前方,单手颤抖着指向刘顺,嘴唇上下微微抖动,喉咙发出一阵呜咽,原本佝偻着的身体竟然慢慢开始挺直。 就好像学堂里老师拿着戒尺愤怒地指着最调皮的学生一般,刘顺被这样指着内心居然有些发毛,而后转念一想却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火。 “老东西,谁允许你直起身的?” 赵百愈来愈怒,瞪着眼睛盯着刘顺,嘶哑着语调说:“依照大明律,老夫今年九十一,就算遇到天子也不用下跪躬身!” “大明律?”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刘顺与周围的甲兵纷纷大笑起来。 “大明律就是个屁!现在是大金的天下,当用大金律,我大金律就是赏罚分明!” 说罢将刀背朝赵百膝盖间一扫,老人整个身体被刘顺一脚踢地凌空飞起,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当场昏死过去。 刘顺啃了一口着手里的鸡腿,另一手把刀指向百姓。 “诸位以后都是我大金的百姓,敢去推盾车的,事成之后必定少不了赏赐,我大金国对待有功臣民历来恩赏,天命汗说了,有房同住、有粮同食、有田同耕!” 每每说到“同”字时,刘顺都会特意放大音量。 刘顺又撕咬了一口鸡腿,竟将鸡骨头直接咬碎了吞了下去。 擦了擦嘴,继续说:“到时候银钱,土地,都可以分!若是不敢,那我大金国也不养闲人,休怪本将心狠!” 人群中起先是一阵沉默,而后走出一个瘦小的男子,在刘顺面前跪伏在地。 因为身上衣服过于破旧,以至于在地上竟漏出了半个腚。 “小的牛二,愿意去推盾车。”牛二谄媚地把头顶到了地上,露出了整个腚。 刘顺满意地看着第一个自愿站出来的人,用刀尖将牛二的头轻轻抬了起来,笑着问:“方才为何不站出来啊,难道是有人阻拦你不成?” 牛二脸色煞白,眼睛看向一旁倒地的赵百,又看向刘顺,挤出了一个哭一般的笑脸。 “小的哪里懂得那么许多,只晓得做工干活,然后给官差交粮税,从来不管官老爷是大明还是大金。 前番听几个军爷说大金的官老爷们都能给口饭吃,小的家中有些亲戚已经在赫图阿拉当什么包衣……包衣阿哈,也是顿顿有饱饭,今次立了功,只求能跟着大军去赫图阿拉当包衣阿哈。” 刘顺直接被逗笑了,直接单手将牛二拎了起来。 “没想到你还是个顺民,不错!” 百姓人群中个个面面相觑,这时另一个老者走了出来,指着牛二开始破口大骂。 “你个没出息的怂货,平日里好吃懒做,吃着乡亲们的百家饭,赵粮长还给你找过几次活计谋生,你却是这么报答他吗?” 老者看向刘顺,怒目而视。 “老夫活了六十年了,还没见过比你更像鞑子的汉人,老子跟你拼了!” 说罢朝刘顺扑了过去,然而只跑了几步,刘顺便箭步上前一刀捅进了老者的肚子,老者双手剧烈颤抖,死死按住捅入身体刀身,盯着眼前的刘顺怒目圆睁。 “老东西还挺有力气!” 刘顺随即一脚将老者往前踢开,长刀顺势从身体里拔出,顿时血溅三步。 身边亲卫取来了手绢,刘顺接过后仔细擦拭着刀上的血迹,目光再次看向空地中百姓。 “还有谁想死,赶紧站出来,不想死的,一会都给老子推盾车去!” “你这个汉家败类!” “我等宁死不为奴做猖!” “牛二你个挨天杀的,不得好死!” “别别,小人愿去推盾车!” “小人愿加入王师,讨伐大明。” …… 不一会儿,甲兵们将不愿屈服的百姓尸体连同赵百堆在一起,由另一堆主动归降的百姓亲自挖坑,将尸体全部埋了进去。 “就当是奖励你们的忠义了。”刘顺说着冷笑一声,直接在新土上撒了一泡尿。 “将军,那她们怎么办?” 刘顺转头,见除了主动归降的百姓外,还有十几个妇孺紧张地缩在一起,不安地看着四周。 “选几个年轻有用的刷洗干净,留给之后先登的兄弟们享用,其余全宰了吃肉!” “军……军爷。” “怎么?” 牛二怯生生地跪在地上,手指颤悠悠地指向妇孺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姑娘,刘顺见状,嗤笑一声,将被指的姑娘从人群中一把拉出。 “念你是个顺民,若是此次盾车推的好,这个女子就是你的。” 牛二兴奋地在地上不住磕头,时不时偷瞄一眼那个蓬头垢面的女孩。 第三十二章 驱民攻城 不远处斜对面的山坡上,陈楚等人正领着教导营与民团隐蔽潜伏,不少人看了忍不住想要冲上去拼命。 “给我按住,擅自行动者杀!” 一些冲动的人被身旁的人死命按住,但每个人都双眼充血,手指深深抠入了泥土中。 随着分兵的命令传达,后金军立刻展现了他们强大的执行力。 尽管他们只是投降的汉军,但千余人的步卒仅用小半天的时间便在堡外搭建了一座完备的营寨。 中军帐内传来了一声怒骂声,几个郎中模样的老汉被亲卫们依次拖了出来。 “让你去周围扫荡些粮草军资,你却抓来了这几个蹩脚医生!” 那擅自修改军令去找村医的副官本想着能够讨好上官,毕竟眼前受伤之人是刘爱塔的长子,却没曾想挨了一顿训斥,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舍本逐末,你难道是在可怜我吗!” 刘顺看着地上的副官,愈发怒极,直接命人将副官打了二十军棍。 “军爷饶命啊!” 那几个被拖到帐外的郎中不住地大声求饶,刘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两边的卫士将这几个老头直接丢出了军营。 刘顺一把从椅子上站起,对着羊官堡怒目圆睁。 “小爷还没有受过这种羞辱!” 自从沈阳之战开始,除了在浑河之时经过数场血战,遇到了点硬茬子,南下的仗都打的顺风顺水,如今莫名其妙被困在复州这个偏僻的角落。 二十军棍后,副官一瘸一拐地走进了营帐。 “整个辽南已是传檄而定,正是圈地建功的好时候,却只有我们在这里吃了亏,如果被这座小小的堡垒困住,那等大军南下归来,我等岂不是皆成笑柄?!” 刘顺咬牙说着,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这座奇怪堡垒。 “张仓,你领人回那些村子,把泥腿子都抓来。” “少将军,参将说过,攻下辽阳之后便不准再用驱民攻城这种战术了。” “休要多言,他已经是大汗的刘爱塔了,我是刘爱塔的儿子,为了大金国,我们必须为了胜利不择手段。” 刘顺拔出了腰刀,直接扎进了地里,“再敢胡言乱我将令,皆斩!” 羊官堡内,经过细致的搜身和盘问,孙应知道了复州城失陷的原委,高恩厚盘坐在地上,懊恼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他原本才二十多岁的年龄,此时看上去却好像四五十岁一般沧桑,若不是声音语调带有太监独有的尖锐,旁人都会觉得这是个久经战阵的将军。 “要是咱家早些发现那马国成的举动,也不至于让周成惨死!” 孙应站在门楼上望着前方扎营的后金军,脸上浮现出了轻蔑地神情。 “你这个监军好生奇怪,要逃也要往西去广宁或者锦州,怎么逃到我这个偏僻的死地来了?” 高恩厚眼中若有所思,双手理了理自己散开的头发,却发现绑头发的红巾找不到了,无奈只得将头发捋顺后扎了一个结。 “咱家在宫中本就不善奉迎,后来御前失仪,被魏忠贤排挤到了辽南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且家人还在京师,我就算能逃回锦州,想必那些人也不会保我,与其那样,还不最后再看看哪里还有活路。” 高恩厚在地上惨笑一声,起身同样看向远处的后金军,见着此起彼伏地营帐,满眼忧愁。 “咱家是想逃,却又不敢逃,那日晚上在复州城见到那些个人头滚滚的场面,咱家吓得腿肚子都软了,那马国成平日里对咱家阿谀奉承,那天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像条疯狗似追杀。 要不是西城门的军士还算有点良心,咱家现在恐怕也得惨遭了毒手,可惜了那些守城的军士,咱家平日里还总挑他们的刺,那时候却开城门让咱家先逃了出去。” 高恩厚说着哽咽了起来,迎着苍凉的北风,偷偷抹起了眼泪…… “咱家怎么就这么倒霉,好不容易在复州有点起色,还遇到这种事情。” 孙应看着悲戚的高恩厚,并没有感到什么同情,只觉得这个监军着实奇怪。 自己最近的经历则更是传奇,先在老家遇到了一个怪才陈楚,帮着自己把羊官堡变成了现在这副如王八壳般的样子,又遇到了一个既胆小又不敢逃命的监军太监。 “周总兵殉国,复州卫不出所料的话,应就剩我们这一处堡垒了,你可真会选地方。” 孙应淡淡地说道,从地上捡起了一块飘落的红色头巾,递给了高恩厚。 “高监军,复州卫还没有沦陷,今后几日可要仔细看着我们杀贼,如实记录人头军功,到时候如实呈报给陛下。” “成。” 高恩厚接过头巾将自己散乱的头发扎好。 “要是能活着回去,你们的军功咱家拼了命也要让天子知道。” 孙应等一众家丁听罢大笑,朝着新来的监军起哄怪叫起来。 正此时,一阵悠长海螺军号声伴随着急促的擂鼓声传来,远处的后金军营寨大门缓缓打开。 一辆辆由门板,土石改造的盾车,被衣衫褴褛的百姓们慢慢推出营寨,几个拿着鞭子的军士在百姓身后抽打着。 盾车逐渐在营寨前列成了一列,一些弓箭手紧紧跟在盾车后面,缓缓朝朝羊官堡而来。 “哼,出了点血,这才想起来准备盾车。” 孙应不屑地看了一眼眼前的盾车,经过先前的洗礼,自己心中临阵时不安与惶恐已经完全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极度的冷静与自信。 “趋民攻城,这些个二鞑子真没人性!” 高恩厚看着百姓们在后金军士们的鞭打下,勉力地推着盾车,不禁骂骂咧咧了起来。 “我要上奏天子,诛他们九族!” 孙应斜睨着高恩厚,如同看傻子一般。 为了突破羊官堡前临时拓宽的层层壕沟,后金兵们驱赶着百姓将盾车缓缓推到壕沟边缘,而后将盾车上载的土石全部填入沟中,又有一些百姓从后方源源不断扛着土石袋补充进去。 “大少爷,怎么办?现在开火势必会误炸百姓!” 羊官堡内,几个火器队小旗来到孙应面前请示军令。 孙应陷入了沉思,看着眼前愈发狭窄的壕沟,咬牙切齿地说:“侧面佛郎机瞄准盾车,把他们打散!” 第三十三章 有人赴死,有人偷生(求追读!) 两侧凸出的棱堡上,十六门佛郎机炮口伸出垛口,各自瞄准了壕沟前正在前进的五十多辆盾车。 待盾车进到五百步距离时,小旗官一声令下,羊官堡正门两侧,火炮依次点火发射,交叉射出的实心炮弹从侧面轰入了盾车内部。 十余轮轰击后,灼热的弹丸在盾车间砸出了数个弹坑,同时引燃了车身,火焰熔断了盾车的支撑轴,使得中弹的车体往一侧倾斜。 一些来不及反应的百姓被翻倒的盾车压在地上绝望地嚎叫,有些身体连同着盾车被弹丸同时洞穿,有些则在地上抱着自己的残肢哭嚎。 现场如一片炼狱焦土。 硝烟还未散尽,赵长工熟练地将空弹匣从佛郎机的后端取出,同时放入一套新的炮药,重新校对了炮位。 从辽沈逃难来到长生岛,起先被编入了铺路队专职开山路,后来因自己脑子灵活,踏实肯干,又有一副好眼力,被罗有财选入了自己的施工队,并且随队来到了羊官堡。 跟着罗有财把羊官堡用水泥浇筑成棱堡后,所有施工队员被临时编入了羊官堡守军之中,负责城防器械的维护与操作。 赵长工反应灵敏,且力气大,随即被编入了极度缺人的炮队,充当装填与瞄准手。 “装填完毕!” 众炮手依次大声呼喊着号令,分别将火把放在各自炮身引线处。 城垛上炮队小旗官看着墙下四散奔逃的百姓,紧握令旗的手不住颤抖,双眼死盯着主城楼令旗信号,却始终没有见到令旗挥舞。 赵长工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已经冒起层层青烟的佛郎机炮身,一股刺鼻地焦炭味从炮管内传来,火炮已经在炸膛的临界点。 “长工!炮还能打几发!”小旗官大声喊道。 “再不散热,就这几发的事了!” 棱堡内的众人都心提到了嗓子眼。 而城楼上的孙应迟迟没有下达开炮的号令,任由盾车旁的百姓四散后退。 一排在盾车阵后压阵的后金汉军举起长枪,对准了奔逃的人群。 人群直接撞在了长枪阵上,前排的十几人直接被拦腰扎穿。 “后退者死,速去扶起盾车,继续前进,放下土石才能回来!” 几个甲兵从阵后冲出,挥舞着长刀驱赶着往回奔逃的人群,顺势将几个跑的快的漏网之鱼直接斩首。 人群在留下了近一百具尸体后逐渐停下了脚步,缓慢地调转方向往羊官堡绝望地跑着。 被赏赐所鼓动的牛二在人群中发现了炮声逐渐减少,大声喊道: “他们大炮哑火了,大家伙趁现在赶紧推啊!” 只见牛二对着盾车大喊一声,如蛮牛般冲了过去,整个身体狠狠撞在了盾车后的土石袋上,而后抡起车把手爆发出全身的力气,将车往前推行。 “推啊!不推是死,推了还能活!” 其余人听到牛二的喊声,各自爆发出了血勇,往还能推行的盾车奔去,在杀戮与死亡的刺激下,盾车后所有人都表现出一种近似疯癫的状态,大声嘶吼着。 一个哨长从城楼奔到赵长工所在的凸出棱堡大声吼道:“他们重新整队了,孙大人令各炮位自由开火,不用节省弹药!” “佛郎机需要散热,再打几次就要炸膛了!” 哨长一把抓住小旗长,将他按在了城垛上往下看。 “那些人都疯了!继续开火,打到最后一发!不能让盾车越过壕沟。” 短暂地停歇后,佛朗机炮又开始轰击,赵长工看着炮筒渐渐冒起一股烧焦的白烟,这正是长时间发射后表面产生龟裂的特征。 “这是最后一发,不能再打了!“赵长工大声喊道,而后将一发炮药射出。 因众人知道炸膛意味着什么,所以都默认了停止发射,各个炮手在射完最后一发炮药后将佛郎机推出了炮位。 城楼下推行的盾车在之前的火力中又被报销了几辆,但仍有将近十辆盾车挣扎地前行到了壕沟之前。 牛二身先士卒,扛起盾车上的土石袋便往壕沟里扔去。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辆盾车,后面癫狂的百姓将土石袋扔下壕沟后各自向后奔逃。 又是几声比佛郎机还要响的炮声,作为轮换的虎蹲炮在城墙上朝着盾车后方抛射了开花散弹。 身上没有甲胄的平民在弹片洗礼下被炸得血肉模糊,尖叫着狂奔,但还是有不少土石袋被填进了壕沟。 牛二将土袋扔下壕沟后正要往回,却看到了眼前被散弹击中的人群。 血肉的惨状直接把先前鼓起的勇气打了回去,将直接整个身体窝在了车后的死角,抱头装死。 虎蹲炮毕竟杀伤有限,虽然听着响但是无论射程还是杀伤都不如专为城防打造的佛郎机。 陆续有百姓回到后金阵中,又被驱赶扛着沙包回返,几轮下来壕沟逐渐被填出了一个五六米的缺口。 牛二趁机从眼前一具炸死百姓尸体上拿来一个沙包,而后重重扔向了壕沟。 “填平了,往回跑!”牛二大声朝周围百姓喊道。 人群纷纷开始往回却依旧是涌成一团。 牛二仗着自己身材瘦小,混在人群中弓着身一路逃回了军阵中。 原本三百多人的推车百姓,活着回来的只剩下二十多人,各个满身血污,伤痕累累,唯独牛二虽然也是一身污泥,却毫发无伤。 “你小子,运气不错。” 刘顺拍了拍牛二的肩头,而后脸一沉。“可是在前装死?” 牛二吓得直接跪倒在地,身边一位督战军士出列拱手说道:“小人见了此人身先士卒第一个推起盾车,也是此人最后呼喊才让这二十多人逃生。” 刘顺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瘦小身躯,点了点头,而后朝一旁挥手示意。 “按大金律法,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一队军士从大帐里拉出来一个木箱,刘顺将箱子一脚踹开,里面满是铜钱与散碎银子。 “这些,都赏你们了,自己去分吧。” 随即将箱子一脚踹翻,铜钱与散碎银子在活着的二十人面前撒了一地。 刘顺挥了挥手,示意可以随便捡。 牛二走上前,本能地趴在地上拾了起来,顺手拿起一块成色较好的碎银子,确是一个银扳指,牛二认得这是粮长赵百随身携带之物。 瞪着眼睛看着扳指,牛二咽了咽口水,将扳指收到了自己怀中。 身后的二十人也踉踉跄跄走上前,学着牛二模样拾了起来,一开始还因为伤痛放慢了速度,但随着身旁牛二收获越来越多,所有人动作也越来越快,最后几近变成了哄抢。 “我的,都是我的了!” “以后我就是有钱人了,能交得起捐了。” “我要娶三个,娶四个老婆!” 地上的二十多人愈发疯狂,双眼充血,双臂如扫帚般扫着地上的铜钱与碎银,如饿狗争食。 刘顺看着眼前场景,不禁笑出了声。 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填上了壕沟,又一次证明了大金的战法与律法的优越性,足可以在父亲面前抬头了。 羊官堡城楼上,没人欢呼先前的胜利,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埋头擦拭着手上的兵器。 赵长工呆呆地看着城楼下遍地残肢断臂,胃里一阵翻涌,趴在城垛上不停干呕。 第三十四章 诱敌 羊官堡外的后金军虽然剃着金钱鼠尾辫,但这支军队几乎全是由辽东逃亡的军户以及投降明军组成。 刘爱塔在投降后金之后,深得努尔哈赤的信任,甚至将他招为了驸马。 他麾下的军士也比其他汉人降军拥有更多的军饷与军械。 行军作战除了原本明朝辽东军的战法外,还融合了一些女真骑战术,其中一些军户在得到分发的土地后,更对后金国产生了一种狂热般的信仰。 而其中影响最深的便是刘爱塔的长子刘顺,十岁后便来到后金,其本人甚至还与女真青年贵族交好。 后金军帐外,几十辆崭新的盾车被军士们快速搭建起来。 不同于之前填埋壕沟的炮灰,这些新搭建的崭新盾车外壳由三层厚木板包裹铁皮,再外包牛皮组成。 这些在车子前方扇形区域形成了一道坚固的挡墙。 其中最大的一辆,长宽几乎是其余盾车的两倍,中间悬空着一根巨大的攻城锤,并且配备了防御用的木质顶棚。 远处潜伏观战教导营众人皆仔细观察着眼前的景象。 陈楚用炭条在纸上大致勾画出了战阵的布局:前方盾车,弓箭手紧跟在后,而后几队士卒在后方扛着云梯慢慢跟着。 在整个攻击方阵在走出军营列好队后,随着一声海螺号长鸣,后金甲兵们在盾车的掩护下列阵朝羊官堡步步推进。 “先是驱赶民众填埋壕沟,消耗城防火器弹药,同时让大炮过热,然后在主力进攻。” 孟长柱盯着眼前的军阵,原本波澜不惊的表情上闪过了一丝狠厉。 “这帮畜生用这招从辽北打到辽南,不知道多少百姓成了他们的炮灰。” “自己人才最了解自己人嘛,不过这种战术也是够蠢的。” 陈楚细细看了炭笔画的盾车阵,不屑地将纸条揉成了一团,直接扔了。 “这种呆板战术对袁应泰那种优柔寡断之人或许有效,却是奈何不了孙应。” 陈楚说着转头发现赵福还在盯着羊官堡方向神游,轻踹了一脚将他从思绪中扯出。 “该干活了。” 陈楚笑着看向赵福点了点头,而后认真的转向一脸不解地孟长柱。 “长柱,我需要你领着民团就近隐蔽休整,等我们的信号,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在这之前决不能被发现。” 孟长柱思索了一会儿,随即点头领命。 陈楚领着赵福爬下了山坡,集合了潜伏中的教导营。 “所有人口衔枚,脚裹布,带上所有军备,不准发出硬物碰撞的声音,隐蔽行军。” 陈楚说罢将身上的茅草服重新整理了一遍。 得到指令后,赵福召集教导营各个小队长简短交代了几句。 整个教导营快速整理好了装具,穿上了伪装用的茅草服,分组在不同的山坡上前行,如流水般从西北绕过了正在激战的羊官堡,一头扎进了密林之中。 “棱堡佛郎机好了没有!” 羊官堡主城楼之上,孙应看着迫近的盾车不时大声询问着。 “回大人,尚需一刻钟。” 羊官堡两侧集中了大部分的大口径佛郎机炮,此时正因为过热而不能发射。 只有正面城楼上四门之前没有开火的轻型佛郎机炮在对着最大的盾车进行点射。 然而命中率实在令人着急,就算打中了盾车,也收效甚微。 “大人,让虎蹲炮和火铳手上吧。” 一旁副官见前进的盾车已经越过了壕沟,焦急地朝孙应回报到。 “是啊孙守备,贼兵近了。”高恩厚同样焦急地说道。 “继续等!” 孙应直接回绝了请求,而后看向观战许久的罗有财与骆希德。 此次除了罗有财率领施工队前来外,陈楚还指定了莱英火器工坊组成了一支新式手弩技术顾问队前来协助火器管理。 “这位骆兄弟,现在正是使用你们那些新玩具的好机会,你且去,正门的城墙都交给你了。” 孙应直接伸手往前一指。 骆希德听闻,朝孙应与观战的高恩厚躬身拱手,而后便召集随行的三十人民团来到了正面的城墙中。 这些民团是孟长柱亲自挑选最擅长使用手弩的民团军士。 每个人都手持一副改良了卡扣与瞄具的骆式手弩,背上箩筐里塞满了手雷。 在骆希德的指挥下,他们在墙垛后拉开间距单腿跪姿,两人一组,一人负责瞄准射击,一人负责装弹点火。 城墙守军们好奇地看着眼前这帮穿着奇怪的民团,对他们手中的弩机更是大感兴趣。 羊官堡城下,刘顺作为先锋官亲自在攻城盾车内指挥前进。 零星的炮火击中实木铁皮,要么直接凹陷半卡了进去,要么被直接弹开。 “看到没有,他们的火炮基本全哑了。” 刘顺说着朝天空嘶吼了一声,神情放松地朝四周命令:“先试探他们一下,探探虚实。” 同行推车的后金兵也各自喊叫附和着。 “轻箭准备!” 在接近城墙二百步时,副官张仓挥舞令旗,盾车后的弓箭手迅速换上了轻羽箭,朝着前方满弓待发,缓缓前进。 待到一百五十步时,张仓将令旗翻转,箭雨从盾车后抛射而出,对着羊官堡城墙形成了覆盖。 弓矢力道不大,但却密集,大多没有扎穿守城军士的甲胄,只有几个不走运的被轻箭直接射中面部重伤倒下。 “第一、三、五火铳队间隔射击,记住,不要瞄太准。” 孙应嘴角微微上翘,在城楼上眯着眼看着眼前的盾车阵。 一阵稀稀拉拉的火铳开火的声音响起,几乎没有弹丸能够打中盾车,只有些许零星弹射到了铁皮盾上发出几声脆响。 “哈哈哈,他们火器已经废了!” 刘顺立刻信心大振,而后直接站起身,大声朝周围弓手命令:“重箭准备,进到一百步时听我号令齐射!” 羊官堡城楼上,孙应远远看到了一身华丽红色棉甲的刘顺,心中默默计算着距离,不一会儿转头朝副官下令,“火铳手引他们到一百二十步,然后让骆希德随意开火。” 正门城墙上,骆希德测算着前方盾车得距离,计算着手雷引线的长度。 在得出结论后,命令道:“裁去一半引线!” 随即众人拿出简易锉刀,开始快速调整雷体引线。 “二号姿态准备,听我口令!” 骆希德大声传令,而后拿起自己的手弩朝前方摆出了标准的二号射击姿势,一旁的引火员手持火折子随时待命,其余弩手做出同样的姿势。 并不是这些民团学会了测量抛射角度,而是为了速成,陈楚直接将不同抛射角度规定成不同号码的射击姿势,直接让民团进行机械模仿。 这使得短时间内命中率得到一定的保证。 在士兵身体熟悉后,也为今后进行系统的学习能提供一定基础。 第三十五章 疯狂(求追读!) 盾车后,刘顺弯弓如满月,身旁弓手们各自蓄势待发,一排月牙形重箭齐齐对准城墙。 随着盾车的不断接近城墙,零星的火绳枪逐渐停了下来,出现了一刻诡异的寂静。 刘顺只觉得头皮发麻,在距离城墙一百二十步的时候感到一阵不安。 突然劲风拂面,刘顺闻到一股火药刺鼻的气味,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涌上脑门,手中弓弦一时走神,将响箭射出。 伴随着尖锐的箭啸声,随行的弓手本就是久经战阵的老兵,也各自反应了过来,立刻将箭矢射出。 连带着所有弓手将手中的重箭齐齐抛射而出。 漫天的重箭齐齐抛射向羊官堡,几乎同时,骆希德同样下达了发射命令,十五发手弩雷齐齐发射,朝着盾车后的后金军抛射而去。 漫天手弩雷在空中与箭矢交错而过,在后金军头顶依次爆响。 几乎同时箭雨也覆盖了羊官堡的正面城墙。 “快避箭!” 方才好奇地观望着民团手弩的一个军士大喊着飞扑而来。 骆希德毕竟第一次上战场,手弩发射完后,居然站了起来,想要观察效果。 刚起身便被一旁的守城军士飞扑在地,两人顺势翻倒。 漫天重箭飞射而来,不同于之前的轻羽箭头,月牙形的重箭穿透力巨大,寻常铁甲几乎无法阻挡,躲避不及的披甲军士被直接洞穿了身躯。 三十人的火器队,虽然每人戴了一顶铁盔,但都只穿着布衣,顷刻间就有七八人中箭倒地,更有两人被直接射中了面门,当场气绝。 在地上的骆希德艰难地起身,半坐在地上,轻轻拍了拍头朝地倒在地上的军士表示感谢,手却感到一阵粘稠。 一支箭头直接扎穿了那名军士的脖子,殷红的鲜血从身下渗出。 …… 羊官堡下,刘顺等一众后金军士被炸懵了,只看到从城墙上飞过来一片小球,正想着这难道是某种投石机时,半空中的圆球居然在他们头顶爆开。 并没有多大的火光,反而巨量的浓烟笼罩在了军阵上空,从中四散的铁片几乎全部覆盖了盾车后所有人。 虽然弓手人人披甲,甚至还专门带有臂甲,然而还是被这些铁片巨大的冲击力扎穿了防护。 虽然铁片没有扎的很深,但不少直面爆炸的弓手上身被扎成了蜂窝,在地上不住地哀嚎打滚。 弹片虽然构不成致命伤,却几乎人人挂彩。 盾车后弓手大部分被瘫痪在地,已经无法形成有效阵型回击。 刘顺则又被弹片击中了,一枚弹片直接扎穿了头盔,刺入了先前的伤口。 然而他此时却顾不得头上灼烧般的疼痛,拿起刚才脱手的长弓,随意上了一支箭矢。 “反击!射死他们!” 不顾鲜血从头盔缓缓流下令他满脸血污,刘顺朝周围大喊,被突然爆炸震的混乱地军阵开始逐渐重组。 “大金的勇士绝不后退!” 刘顺大喊着将弓箭射出,从后方补充上来的弓手重新列阵,各自朝城楼上抛射着箭矢,暂时停下的盾车也继续往前行进。 “大人,发炮吧!” 不间断落下的重箭覆盖着羊官堡的正面城楼,侧面棱堡的赵长工看着眼前,焦急地朝小旗官大喊。 “没有将令,不得发炮,所有炮手继续校准。” 城楼上骆希德抬头环顾,四周一片狼藉,火器队各自蜷缩在城墙后躲避着箭雨。 一些中箭的军士在地上痛苦嚎叫,和自己搭档的装填手早已经中箭仰面倒地,没有了生息。 不断有重箭从天上抛射而下,扎在地面溅起层层石灰。 “毕竟是民团,还是请亲卫接手吧,这些火器匠人还是在工坊里更有用些,不应该消耗在此。” 高恩厚看着城墙上一片混乱狼藉,焦急地说道。 孙应眼神中也有些许怀疑,正准备挥手将骆希德撤下来时,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你看!” 孙应顺势指向骆希德大声说道,只见他在箭雨中不顾危险,将一个个缩在城垛的火器组之人全部踢了起来。 在亲眼看到有人为了救自己而死后,骆希德脑内一片空白。 环顾四周,军士与民团皆缩在墙垛后避箭,又看到城楼前的盾车几乎都已经越过了壕沟。 盾车在城墙下逐渐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车阵为弓箭手提供掩护,后方大队军士扛着云梯正朝着城墙跑来。 骆希德脑海中闪过在长生岛上的日子,从火器工坊的成立到万民客栈的戏曲,内心涌起一股无名怒火,对着自己怒扇了几巴掌,将呼之欲出的胆怯暂时扇了回去。 睁着通红的双眼挣扎着从地上起身,骆希德大步向缩在城垛下的火器组人员走去。 “起来!整队!起来!整队!” 骆希德在城墙上来回走来走去,挨个踢着缩在城垛后的队员。 在把所有人踢出墙垛后,不躲不闪拿着弩机走到一筐手雷前,对身边飞过的箭矢视若无睹。 “这样下去谁都活不了,重新装填,炸死他们!”骆希德朝着缩在墙垛下的众人大吼。 说着举起手中的弩机,直接一脚踩在墙垛上探出半个身子,朝城楼下盾车直射。 发射的手雷直接在盾车侧面爆炸,由于引线没有校准,手雷在地上冒着青烟,一个后金兵好奇地把手雷捡了起来仔细端详着。 轰! 伴随着近距离爆炸,一排后金甲兵被直接掀翻在地。 骆希德继续从箩筐掏出手雷中从容装弹,重复着先前的动作。 城墙上众人被眼前骆希德疯狂的举动所感染,大声叫喊着举起弩机探出身子朝后金盾车射击,或是直射或是抛射。 即使有人中箭倒下,但只要没有命中要害,便又挣扎着站起身继续射击。 不断有手雷在盾车之间爆炸,后金军的弓手同样艰难地朝城楼上抛射箭矢掩护着云梯架设。 连绵的爆炸声中,云梯被架上了城墙,后金的甲兵顶着手雷,从盾车后涌到了城墙之下开始攀爬云梯。 “好!正当时。” 孙应大声说着。 城楼上令旗挥舞,两侧棱堡的火器军士立时将各种火器对准了正在攀爬云梯的后金甲兵。赵长工校对着自己的佛郎机炮,时刻对准着后金军阵中四处呼喊指挥的刘顺。 “放!” 小旗官手中的令旗用力向下一挥。 两侧棱堡的所有火器对云梯下的后金兵开始倾泻火力,经过冷却的佛郎机也再次对准盾车轰击。 突如其来的火器齐射使得后金军阵大乱,不断有军士中弹倒下。 佛郎机炮接连掀翻了几辆盾车,然而赵长工的那门炮却迟迟没有点火。 小旗官正要上前喝骂,赵长工突然起身,拿起火把点燃了引线。 在炮药的催动下,一发实心铁弹径直朝刘顺飞去。 第三十六章 击退(三更,求追读!) 赵长工亲自校准多时的炮弹并没有直接命中盾车,铁球从上而下顺着几乎是直线的弹道,直接击碎了盾车上方的顶盖,把刘顺面前的一个亲兵直接拦腰截断。 正当车中惊诧之时,从正面城墙上又飞来一排黑点,骆希德找准机会,重组了火器阵,对着受创的盾车进行了又一轮火力覆盖。 “保护将军!” 副官张仓一把将刘顺拉倒在地,然后扑在上面充作人肉盾牌,剩下的亲卫也各自扑了上去。 此时飞来地手弩雷正好在上方凌空爆炸。 不像第一波手弩雷为了追求最大面积而采用的分散间距,骆希德将所有的目标都集中在了最大的盾车后。 密集而剧烈的爆炸冲击波连带着几乎垂直向下爆出的弹片,直接穿透了趴在最上面几个亲卫。 最外层的甲兵身体没有来得及哀嚎便被炸烂了。 副官浑身浴血,艰难地把刘顺从人堆里拉了出来。 刘顺虽然没有被弹片波及,但也被冲击震的神情恍惚,连同先前脑袋受的伤,整个人傻在了原地。 张仓看着目光所及之处遍地惊慌的后金军,燃烧的盾车以及折断的云梯,抓住刘顺双肩大声喊道:“将军!全完了,退兵吧!” 冥冥中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刘顺本能地站起身来四处张望,又被拖倒在地,才看到了眼前的副官。 被炸懵的刘顺机械似地点头,随即便被张仓一把扛在肩头往回跑去。 张仓一边扛着刘顺,一手拿着令旗,大声指挥着余下的后金军士,命令后排还能动弹的弓手上前,配合前排幸存的弓手利用地上盾车残骸,交替掩护撤退。 慌乱地后金军阵在副官大声呼喊的指挥下,勉强再一次重整了队形。 “撤退得倒是颇有章法,怎么攻城却如此稀烂。” 孙应看着眼前后金军快速变换着队形后撤,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身旁高恩厚却是大松了一口气,脚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可算挡住了。” 骆希德朝着逃远的后金军,进行了一发极限距离的抛射,然而收效甚微,手雷在半空还没下坠就炸了,才发现自己没时间调整引线长度了。 瞬间如释重负,同样跌坐在城垛上,身体因疲劳而微微颤抖,朝着敌兵退去的方向单手举起了手弩,神情木讷,嘶哑着喊了一句:“万胜!” 幸存的二十多人的火器队,也各自陆续附和着喊了起来。 “万胜!” “万胜!” 由近及远,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欢呼起来,直到整个堡垒爆发出绵长的欢呼声。 …… 在留下了一百多具尸体后,伴随着整个堡垒爆发出的欢呼声,后金军狼狈溃退,回了营寨。 刘顺被张仓扛在肩上,看着眼前倒挂着的羊官堡上大明的旗帜依旧飘扬,竟然感到了一阵悲痛与心酸。 恍惚中被扛回了营寨,在地上呆坐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他们哪来的那么强的火器!”浑身焦黑的刘顺直接把头埋进了水缸。 却好像突然记得了什么,猛然惊醒,抬头大叫一声,“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副官浑身沾满血污,瘫倒在地上气喘吁吁,鲜血从他戴着的头盔边缘往下滴落,本人却毫无知觉。 听到刘顺大声叫骂,只好勉力回应道:“将军,您不应该冲锋在前,若是有了好歹,卑职如何向参将交代。” “我是先锋官,我不上谁上。” 刘顺不耐烦地回答,却还是重重锤打了一下地面。 简单梳洗过后,刚缓过一口气的刘顺环顾四周。 第一批冲锋在前的军士盔甲衣衫被火药炸的破败不堪。 如今各个带伤,几乎人人挂彩,军医们将扎入肌肉的弹片拔出,四处充斥着痛苦地哀嚎。 刘顺深吸了一口气,缓解着内心的紧张情绪,自从抚顺以来,他从未如此狼狈不堪。 “折了多少人马?” “泥腿子壕沟填的窄,攻城军士并没有完全展开,第一批过壕沟的五百人约莫折了一半,其余都回来了,都是步兵,没有折损军马。” 张仓神情低落,苦涩地回答。 刘顺看着远处依然挺立的羊官堡,眉头深皱,双拳不觉紧握。 “父亲下达军令,让我们驻留在此,待大军攻取金州回返后再拿下此地,而我却擅自攻城,如今要么以死谢罪,要么彻底拿下此堡赶上主力,才有一线生机。” 刘顺闭眼思索了片刻,而后将腰间长刀拔出,直指羊官堡。 “再派五百人,你来带队!”刘顺说罢便再次沉默不语。 瘫倒在地的张仓听闻大惊,不顾浑身伤痛,面朝着刘顺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地哀嚎:“将军,如今这个局面,五百人怕是难有作为,到时候恐怕……” 说着竟开始嚎啕大哭。 “有理。” 刘顺看着脚下匍匐的副官点了点头,冷静下来,随即收刀入鞘,转身双眼眯缝着打量着羊官堡两侧凸出的棱堡。 “南蛮军主要靠的就是这两处凸出棱堡,必须想办法撬掉。” 经过先前的实战,刘顺明白正面的火力大多没有什么阻碍,顶多会让自己显得比较狼狈罢了,而两侧的火力却是造成伤亡的罪魁祸首。 自己第一次前去劝降时被守军欺骗,错判了羊官堡的主要火力重心。 刘顺此时内心无比后悔,自己居然轻敌至此,心中对眼前守军的恨意更深。 “派五百人的精壮军士,给老子去复州城,把所有火器都全拉来,老子要平了这个地方,不留俘虏,全部杀光!” 张仓暗自松了一口气。 自从抚顺降金开始,刘爱塔将自己调配给刘顺当贴身副官,几乎每场仗都要跟着眼前这个少将军冲锋在前,替这位公子爷挡枪挡炮。 在沈阳城外浑河血战时,刘顺甚至命令自己跟着女真骑兵直冲戚金、陈策的偏厢车阵,要不是自己机灵,死命带着队伍躲在女真骑兵后面,恐怕早就升天了。 “若是那个王书生阻拦?” “直接杀了就是,管他是哪根葱。” 刘顺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金疮药,直接扔给了地上的副官。 “张仓,方才多谢你替我重整队伍回营,战事一了,我不会亏待你。” 张仓手捧着贴着封条的金疮药,这还是先前洗劫沈阳城时,自己献给刘顺的。 没想到第一个用的竟然是自己,不由觉着哭笑不得。 然而他还是立马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勉力在地上朝刘顺磕了几个头。 第三十七章 空车 复州卫零星分布着几座小山,官道沿着起伏的坡地与时断时续的树林铺设。 经过半个晚上的急行军,教导营从羊官堡北部绕了一个大圈,来到了羊官堡与复州城中间一片森林之中。 原本行人商队络绎不绝的官道两侧,到处都是燃尽的残骸与恶臭的污秽。 为了占领辽南广袤的产粮地,以及让从山里出来的女真贵族们快速圈地,大部分外逃的难民都被席卷而下的后金军抓获。 郊外村落十有八九被付之一炬,无论是地主平民全部都被集体赶往临近的大城之中,以便之后由贵族们挑选成为旗奴。 午夜刚过,新月当空。 官道的石板路上,赵福穿着一身茅草蓑衣从林中闪身而出,仔细检查了石板路上的车辙印记,确认没有新痕迹后,掏出骨笛短促地朝身后吹了几声。 莱英金属工坊以山林间伐木工人互相联络的骨哨为原型,研制了专供教导营的联络哨。 这种哨子能够近乎完美地模仿夜枭的鸣叫声。 当下传来几声相同的笛声呼应,一支如流水般隐秘而迅捷的队伍,从赵福身后树林陆续闪出。 行进间分为数个小队,向周围快速展开警戒,迅速控制了方圆百米的区域。 半晌过后,四周陆续响起了短促的“夜枭”叫声。 更多的队伍从林中出现,携带着不同的装具,就地在官道两侧半蹲排列待命。 陈楚背着行囊从林中走出,抖了抖身上的蓑衣,将赵福等几个队长叫到身边原地围坐成一圈,从行囊里掏出一张牛皮罩在了众人头顶。 “灯光。” “是。” 赵福熟练地从腰间拿出几个部件组装成一盏简易油灯,再从随身小壶里倒了点灯油,而后扯了一段火棉线,在牛皮罩里制作了简易的油灯。 陈楚将两幅地图摊在地上,四个角落用石头压实。 一幅是孙理行商用的地图,另一幅是自己几个月来绘制的长生岛周边简易地形图。 两张图平摊在地上,虽然能够相互对照参考,但也只是能够定位出一个大致范围。 陈楚示意赵福与众位小队长将各自发现的信息上报汇总。 “营官,我们约莫是在羊官堡与复州城之间,官道上人马通行痕迹大约在五天之前。”赵福说道。 “有没有办法确定这条官道就是羊官堡与复州城之间的道路?” 陈楚比对着两张图,仔细寻找着能够作为等比参考的标准点。 围观的齐大贵看了眼地图若有所思。 片刻后好像记起了什么,从牛皮罩中退出,拿起随身的镐子从路面敲了一块石头下来,而后再次进入了牛皮罩,借着火光脸上闪过一丝欣喜地神色。 “大贵,有什么发现?” 见齐大贵一脸兴奋,众人目光都看向了他。 “卑职确定这里就是羊官堡通往复州的官道。” 齐大贵把敲下来的石块放到众人面前。 “前几年地龙翻身,把原本的官道震塌了,孙员外为了商路通畅,带着乡亲们用石板重修了这条路,原来的旧官道大多是土路与碎石路,方圆百里只有这条新修的路是石板路,正是长生岛出品。” “何以见得?” “本应是用烧制的青石板铺就的,但后来马国成拖欠工程款,我们就改用现成的石灰板。” 陈楚点了点头,用炭笔将地图上的官道划了出来。 “还需要知道大概在这条官道的哪个位置。” 齐大贵将石材靠近油灯,上面细小的竖条凹槽清晰可见。 “这是长生岛铺路石材特有的防滑槽,我们应是在羊官堡到官道中段的道路,当初铺路时长生岛的石材就铺到这里,马国成后来召集城里乡绅,集体用青石砖铺满了剩下的距离,当做给上官考成用的政绩了。” “你小子,看来有长进。” 赵福拍了拍齐大贵的肩膀。 陈楚点了点头,在图上将位置缩小了一圈。 “那个马国成看来是个要面子的人,做的一手好政绩。” 陈楚嗤笑一声。 “谁能想到,却在这个时候帮了我们。” 随即吹灭的油灯,收起了牛皮罩,将众人召集到周围。 陈楚看了一眼刚到头顶的皎月,大致计算了一遍日出的时刻。 “传我命令。” 得出结果的陈楚严肃地说道,围在周围的队长们立时立正静听。 “各队在官道北侧一百步距离分散驻扎,由我与赵福带队,就地挖掘无烟灶,烧火煮肉,天亮前抹去痕迹,随后朝羊官堡与复州方向派出哨探搜索前进,准备一百步至五十步交战距离的手雷引线。” 队长们抱拳答应,陈楚点了点头。 教导营随即以小队快速分散,在距离官道一百步的距离上原地休整。 …… 一夜过去,金色的晨曦从东方映出。 官道两侧到处都是被丢弃的车马残骸,偶尔还能看到一些被野狗啃食了一半的残肢断臂散落在路边。 两个夜间专门负责侦查的鸳鸯阵小队,同时朝羊官堡与复州方向前出侦查。 待天光大亮时,羊官堡方向的小队率先返回。 赵福交代了事宜后来到了陈楚的一侧,听取侦查小队的汇报。 “羊官堡方向,有一支五百余人的后金军,正带着大小空车往复州城赶路,距离此地约还有半个时辰路程。” “空车?” 赵福不解,看向侦查队长。 “你确定,都是空车?可有装了什么?” 侦察队长又仔细回想了一遍,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更准确地说,很像卑职先前在羊官堡见过的那种装火器的炮车,只不过都是空的,他们似乎很着急,沿路有些车轱辘坏了便直接将整车遗弃在路边。” “好,让你的人继续保持距离观察,有什么动静……” 一阵急匆的脚步声传来,往复州城侦查的小队也折返了回来。 汇报的小队长来到了陈楚面前,众人当下又开始听取复州方向的情形。 “一支百余人的辎重队正往羊官堡而来,目测都是粮草,距此地约有半个时辰路程。” “是什么人押运?” “看衣着,大多都是民夫。” 赵福眼中顿时大亮,看向陈楚。 “你们继续保持侦查距离,做好伪装,算好接触时间,提前一刻钟归队。” 两个队长各自抱拳答应,重新集合自己的小队,又折返了回去。 第三十八章 张仓 官道上尘土飞扬,不时传来骡马的嘶鸣声。 临时拼凑的五十多辆空炮车在官道上快速行进着。 每辆空车上坐满了全副武装的重甲军士,然而每个人都一脸疲惫。 盔甲兵器已经占满了他们脚边空余地方,剩下坐不上车的军士则轻装在车后稀稀拉拉的跟跑。 张仓规定,坐车与跑步每隔一个时辰进行轮换,整个队伍自从大营出发都保持着极快的行军速度,就是每一次轮换都要穿卸甲胄。 经过整夜急行军,接连折损了几辆空车。 后半夜,几个军士坐在车上得了卸甲风,直接死在了路旁。 一些耐力好的军士也开始显露出疲态,只能勉强维持着着甲。 张仓骑马来回奔波,时刻观察着军士们的状态。 虽说在目前的局势下,在复州野外不太可能会遇到明军,但在羊官堡吃的亏,使他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然而刘顺定的期限却让他不得不使用这种行军方法。 昼夜不间断交替行进,尽管有轮换,可士兵的身体素质依然不能长时间支持这种节奏。 日上三竿,但整个队伍前部车队与后方军士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载着一群壮汉一点也不比载炮轻松,骡马的脚力也渐渐不支,鼻子里开始喘着粗气。 观察到这些情景,张仓不得不勒马停驻。 “全军停止,原地休整!” 他大声命令队伍停下,就地扎营。 在车队后跟跑地军士听到命令后,发出一阵如释重负的吁声,稀稀拉拉地与车队汇合后,各自瘫倒在地喘起粗气。 张仓骑在马上同样汗流浃背,找到一处阴凉之处,正准备下马,却发现马镫之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早已匍匐在地充作人肉下马桩。 这正是先前拿了赏银的牛二,他又自告奋勇地报名加入运炮队。 “请将军下马,小人伺候将军休息。” 牛二匍匐在地,大声说道。 经过一夜行军,牛二不像其他军士般倒在地上喘着粗气,除了身上同样汗流浃背外,神色居然没有丝毫的疲惫。 张仓看了一眼,思索了片刻,直接踩着牛二的背脊下了马,而后掏出随身的水壶灌了一口,从怀里取出几根肉干啃了起来。 牛二恭敬地站在一边等候,低头不语。 吃饱喝足后,张仓仔细打量眼前的瘦小身板。 稀疏的头发,破烂脏臭的粗布衣服,满是污泥的赤脚。 牛二站在自己面前,活脱脱像一只刚从泥浆里打滚出来的野猴子。 张仓不由得笑出了声,“你长得这般瘦小,怎么名字却叫牛二,戏文里起这种名字的可都是壮汉。” “小人打小就流离失所,四处被人欺辱,起这个名字想着能够壮壮胆,冲一冲霉运。” 随后牛二挠着头讨好地朝张仓笑了笑。 然而张仓却拿出马鞭直接朝他身上狠抽了一鞭,厉声喝骂道:“所有军士每个时辰轮换上下车行军,如今各个疲惫不堪,而你却如此生龙活虎,定是你趁着夜间急行,偷偷躲在车里偷懒吧!” 牛二直接吓得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嘴里不停地求饶。 “小人万万不敢当着将军的面做这种事情,万万不敢啊。” 张仓看着牛二脚上满是污泥与擦伤,略微停顿了一会儿,马鞭又狠厉抽打在牛二身侧,飞溅起一阵泥土。 “往复州运炮明明只点了战兵,而你却自告奋勇混入队伍,到底是何居心?” “小人本就想投到大金国治下,先前在羊官堡,靠着将军的临阵指挥才捡条命撤下来,愿意今后随侍在将军左右。” 牛二把在心中预演了好几遍的话语一股脑说了出来,自己如果今后还是呆在刘顺麾下,保不齐就会在某天当了炮灰,死无葬身之地。 只有跟定眼前这个有本事的副官才有活命的机会,能够像戏文中关羽见周仓的故事一样,能在副官身边谋一份差事。 然而张仓听后却冷哼一声,从腰间拔出长刀,直接架在牛二脖颈上。 锋利的刃口仅仅是轻触肌肤就已经切开了口子,鲜血顺着脖颈缓缓流了下来,仿佛颈动脉稍微跳动猛烈些就会被直接划破。 “刘顺是将军,我不是,我只是把总,一个不被任何人承认的大金国牛录章金,你想的太多了,在军中想多的人都活不长,况且你不是军中的人,只是一个半路出来的泥腿子。” “小人不想和其他人一样被活活饿死,小人想活。” 牛二情急之下说出了心里话。 冰冷的刀锋触碰到脖颈,牛二浑身如遭触电一样微微颤抖,面色惨白,紧闭着双眼,断断续续地说道:“羊官堡城墙下,全赖张把总的临阵指挥才捡回一条命。” 说到此处,牛二感到脖颈上的刀锋慢慢收了回去。 “继续说。” 张仓冷冷地说道。 “小人想活命,愿意今后为把总牵马,随侍左右。” 说着便五体投地匍匐在张仓身前。 “小人今后就是主子的包衣,请主子收留。” 看着眼前情景,张仓眼睛眯起,仔细盯着牛二。 “这种世道每个人都想活命,你又有什么本事,怎么证明自己有资格活?” 牛二无言,只得匍匐在地上颤抖。 脑海中飞速想着自己会什么,然而作为平日里吃百家饭的懒汉,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手艺能够入得了眼前之人的眼。 “不过你也算是命硬,能从炮火下逃生,也算是有几分眼力。” 张仓说罢,将手中马鞭扔在地上。 “但就是太机灵了点,这点在军中不好,若是今后敢在我面前偷奸耍滑,小心你的狗头。” “今后就不要叫牛二了,你这个体型太磕碜,不配这个名字,以后就叫泥猴子,就给我当家丁吧。” 牛二大喜,就地朝着张仓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感谢主子赐名。 双手捧起地上的马鞭,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灰尘,而后放入了自己怀中。 “你且去,牵马喝水喂料,不可怠慢。” “遵命。” 牛二恭敬地弯腰,牵马去了。 张仓眯着眼睛看着眼前一人一马的背影,沉思良久,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第三十九章 三个圈(求追读!) “陈营官,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趁这些二鞑子脚软,直接宰了他们。” 远远看着官道上队形凌乱的后金军慢悠悠建好了简易营寨,几杆军旗竖了起来,迎风飘扬。 埋伏在树林里地赵福大感不解。 自从发现这股后金军开始,赵福连同手下的队长不止一次地向陈楚请缨出击。 离开官道不远处,教导营潜伏营地内临时架起了一张长方形指挥桌,陈楚与所有的教导营军官围绕在桌子旁紧急商讨着对策。 这是在长生岛训练时,陈楚与赵福亲自制定了临敌时的“作战参议”。 每天训练结束后都会预设各种课题进行模拟推演,如今初次实战,所有人都感到热血沸腾。 以赵福为首的十多名队长面露兴奋之情,几乎就差写血书了。 陈楚看着桌子上的地图一言不发,静听着每个人的发言。 “以教导营现有的能力,我们完全可以一个突袭后干净的解决他们,然后再把复州城方向而来的粮草辎重给劫了。” 赵福继续说道,朝齐大贵不经意间使了一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附和着说道:“据眼尖的弟兄侦查,官道上领头的那个二鞑子正是之前攻城之时指挥撤退的那人。” 赵福一拍大腿,点头说道:“必须处理掉这个人,以免留有后患,教导营从离开长生岛后就在隔岸观火,此刻正是我等报答父老供养的好机会。” “陈营官,请下令吧!我等数月日夜不停操练,为的就是这一刻!” 军官中,一个声色洪亮地短须汉子直接走到陈楚面前,单腿下跪拱手,大声说道: “楼广田愿做先锋,领着手下的“猛虎队”,直扑那个二鞑子头领去了,定斩了首级献给父老乡亲!” 教导营在成军后,各个鸳鸯阵小队都有属于自己的代号,多由小队成员自己取名。 楼广田的小队名为“猛虎”,齐大贵的小队则是“蛟龙“。 作为教导营副营官——赵福亲自带领的小队则被称为“苍狼”,如此,营中形成了一众以猛兽为代表的“粗狂派”小队。 环顾四周,军官们战意汹涌,各自表达着自己强烈地战意。 唯有一人站在军官中,与陈楚同样一言不发,双眼同样仔细盯着桌上的地图,若有所思,静静竖立在群情汹涌地军官群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不同于其他人身材壮实高大,这个军官体态中等,衣着整洁,眉宇间甚至透露出一股儒者气息。 也不同其他同僚腰间配着长刀,他自配不过是一把防身用的短剑。 正是“夜枭”小队的队长丁万,与陈楚亲自带领的“獬豸”小队一样,是以一众飞禽神兽为代表的“稳健派”小队。 “丁万。” 陈楚将军官的思绪从神游中找了回来。 “有!” 丁万如同在训练中一般,本能地立正应答。 一众军官们看向丁万,神情似笑非笑,他平日里在教导营没有什么存在感,所辖的鸳鸯阵小队在各方面也平平无奇。 唯一亮眼的地方——“夜枭”小队是整个教导营里军容最整齐,同样也是最稳定的小队。 所以以齐大贵,楼广田为代表地粗狂派们私底下总是将他们统一称为“白面” “你有什么想法?”陈楚问道。 丁万朝陈楚抱拳,而后拿出随身的炭笔在复州官道上画了两个圈。 “教导营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若是以之前在羊官堡观察的后金军作为对手,战术运用得当的情况下,以一敌多应不是问题。” 丁万说着,四周军官们纷纷点头附和。 “夜枭说的是,那些围攻羊官堡的软脚虾没什么过人之处。” 齐大贵下意识想说‘白面说的是’,话到嘴边及时反应了过来,顺势用了代号称呼,却发现毫无违和。 丁万点头表示同意,后又摇了摇头。 “但是我认为不能打。” “什么?” 粗狂派的军官们哗然,复杂地看向丁万,几乎就要上来争论。 陈楚摆手制止了躁动地众人,而后看向丁万,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丁万也不顾四周军官们吃人的眼神,继续看着地图分析。 “羊官堡与复州之间,步兵走官道最快速度急行军也需要两天一夜。” 丁万说着拿出炭笔在官道上,均匀地以划出了几个圈。 “无论是运粮队还是现在遇到这支空车队,这几处临近水源之地是他们往返最有可能结营过夜的地点。” “你是说,夜袭?” 赵福看着地图上的几个圈问道。 丁万点了点头。 “我们只有一百人,要短时间内吃掉这股五百人左右的后金军,再回身吃掉复州的运粮队,风险太大,自身也会遭受不必要的伤亡。” 楼广田、齐大贵等一众军官气血微微上涌,正要发怒。 丁万却先一步又说道:“哪怕是五百头精疲力尽的野猪,我们也没有把握在短时间内全部杀干净,更何况是已经略作休整地重甲兵,最佳的突袭时机已经过去。” 丁万说完朝着四周环顾一圈,显然对自己给众人泼的冷水有所顾忌。 “继续说,你的想法是什么?” 陈楚察觉了丁万的神态,朝他点了点头说道。 众军官此时也逐渐冷静了下来,开始认真听着丁万继续说下去。 “教导营的第一战,正如陈营官说的那样——必须要慎重。” 丁万说着在羊官堡、复州城与南边的金州城各自画了三个圈。 “眼前虽然只看到了羊官堡一处的敌兵,但我们要真正面对的是金州方向不可预测的后金辽南军,这随时能够影响我们的最终目的。” 随着分析的深入,丁万彻底放开了顾忌。 “粮草辎重,有长生岛的供给,暂时对我们不是首要问题。羊官堡城下的二鞑子也不过是一群软脚虾,不足为惧,对我们真正造成威胁地,反而是这里。” 丁万指向图上复州城的圆圈。 赵福逐渐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内心似乎明白了陈楚之前口中“此战死中求活”的意思。 第四十章 这场战争就是豪赌(四更,求追读,求票票~) “复州城?” 楼广田一脸疑惑,对着地图上复州方向看了又看,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之处,继续说道: “难民们带来的消息,城中原本的守军,除了少部分投降了鞑子,大部分在总兵死后鸟兽散了,金军南下又四处劫掠了一遍,目前复州几乎是一座死城。” 齐大贵点了点头,又说:“无论是二鞑子主力,还是建奴主力,现在都不在城中,一个在羊官堡死磕,一个在金州扫荡,我们这里如同步子迈大了被扯到的蛋——随时可以捏爆。” 在场大部分军官都表示了类似的看法,而赵福一改之前冲动的神情,眼神显得愈发深邃了起来,看着桌上的地图陷入了沉思。 “主力虽然不在复州,但是有一样东西八成还在。” 丁万提高了音量说道,而后神情严峻地看向在场众人,严肃地说:“是城防上的三十六门大口径城防佛郎机炮,以及配套的实心铁弹,开花弹,毒雾弹,更还有神火飞鸦,子母炮,惊营炮等一系列火器。” 思考良久的赵福眼前豁然开朗,昂声说:“教导营的一百人在面对大口径火炮轰击时都只能勉强招架,何况孙应和孟长柱。” 会议陷入了沉默之中。 陈楚点了点头,神情无悲无喜,心中却对丁万以及赵福的话大为欣慰。 “确实如此,但你们的想法也是正确的。” 陈楚说道,笑着看向齐大贵,楼广田等人。 “根据收集的情报分析,半渡而击,攻其不备,逐个击破,在目前的情况下,确实是克敌制胜的法子。” 一众鲁莽军官面带惭愧,眼神中带着歉意向丁万示意。 “根据从难民各方汇集的消息,类似的战例在沈阳外的浑河岸边已经预演了一次,且大明几乎全军覆没。”陈楚认真的说道。 他虽然在各方打听前线消息,但其实没有多少沈阳城外的消息,只得将后世了解的浑河之战当做结论说了出来。 “白杆兵在浑河北岸以长枪方阵重创建奴骑兵,却被老奴用缴获的沈阳城防火炮轰乱了军阵,继而惨败。 浙兵营在南岸虽然构筑了火器工事对奴骑造成了重大伤亡,但同样架不住游击骚扰和重炮轰击。” 陈楚大致将后世浑河之战的经过说了出来,一众军官听了倒吸一口凉气。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隐瞒下去。” 众人听到此处,不由得感到疑惑,唯有赵福在一旁静听,他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从离开长生岛,我们时刻都在赌命,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直到我们占领复州卫为止,我们还要继续赌下去,这场战争就是一场豪赌。” 陈楚指着地图上羊官堡外后金营寨处,笑着说道:“如果当时后金军不分兵,不顾一切全力攻打羊官堡,或者来的不是二鞑子,而是奴酋代善领的女真兵,那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全部战死了。” 又指着羊官堡处,说道:“我让老罗叔带着长生岛一多半的火器与城防器械,玩命的加固墙壁,就是希望孙应能够善用这些,守住堡垒,同时用火器重创敌兵。比的他们再去拆复州的城防炮!” “我与孙应只见过一面,就是赌他孙秋水的儿子是个带把的。” “显然,这两次天意都在我们这一边。”陈楚笑着说道。 众位军官听了先是点头附和,但多想了一会儿后,不少人背后冒出一阵冷汗。 赵福看着陈楚自信微笑地神情,胸口有点喘不上气。 “下面,就是赌那个刘顺是个典型的纨绔,被孙应打急眼后派人去拆复州城防火炮了。” 陈楚又指向官道中间自己所在的位置。 “显然我们又赌赢了,只要城防拆的够多,我们后面进城就越容易。” 在场军官个个醍醐灌顶,纷纷点头同意。 丁万同样点头附和,但看向桌上地图,却还是朝陈楚问道:“陈营官,末将虽能看到这点,但心中还有几个疑问” “你且说来。” 陈楚点了点头,摆手示意在周围感叹的军官们安静。 “现在敌明我暗,如果贸然袭击,即使能够打胜,但还是将存在过早暴露给了后金,他们今后在辽南必然会更加谨慎,若是不能拿下复州城,形成了消耗局面,则与我不利。” “夜枭说的有理,某赞同,还请陈营官拿个主意。”齐大贵说道。 陈楚看着眼前众人,话到嘴边却立时停了下来,眉头微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一旁赵福再也忍不住,直接走到军官们身前,朝陈楚抱拳说道:“请陈营官放心,我等既然入了教导营,便已看淡了生死。陈营官与我等有再造之恩,又何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遮遮掩掩,倒显得生份。” 丁万同样拱手行礼,说道:“兄弟们其实都知道此次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也都明白陈营官为了宽慰我们才用手段遮掩目前情况。” “我们是教导营,不同于一般士卒,还怕死不成。” “是啊,大家都是滚过泥沟的兄弟,就算死了还能路上互相照顾着,就算到了地下,直接去宰了建奴先人也不亏。” 军官们一人一句附和着,陈楚看着他们每个人神情轻松,一些甚至还显得有点开心。 在信任的目光注视下,内心的焦虑逐渐有了一丝缓解。 陈楚开心地笑了一声,对着众人说道:“以前在家乡习惯了,毕竟是方外之地,环境艰苦,所以想多了些,回了大明反而让弟兄们见外了。” 而后话锋一转,重新摆好了桌上有点散乱的地图,严肃地说道:“根据多方的情报汇总,我决定做如下安排。赵福,你记一下。” 会议现场立时气氛严肃,所有人肃立听着接下来的作战命令。 在确定了众人的安排分工,又提问回答补充了细节后,陈楚将地图收起放在包中,看向眼前一排小队军官,颔首示意,又说道:“最后再补充一点,保存自身,杀尽贼奴,活着回去。” “是!保存自身,杀尽贼奴,活着回去。” 第四十一章 你先回去,换条裤子 复州县衙后花园内,县丞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浸湿。 地上散落着几条珍珠项链。 王文才在一旁细品着茶水,看着眼前这一出好戏。 “我的钱!” 马国成暴跳如雷。 “蠢材!为这几条破链子,你把老爷的钱都搬给了那个陈楚!现在他们用老爷的钱在前面打个热闹!” 马国成将手中的茶杯狠狠砸向了地上的县丞。 “大人饶命,那孙秋水和陈楚平日里装的老实,谁知道竟然如此狡诈,小的也是被猪油蒙了心。” 捂着不住流血的脑袋,县丞在地上不停叩头求饶。 “先前老爷我几番怀疑那个孙秋水。” 马国成怒声说道,突然好像反应了过来。 “陈楚……“ 看着长生岛方向咬牙切齿地从嘴里低吼,面露凶相,就好像从赌坊里输光了钱的赌徒,发现自己居然是被人出了老千一样。 “对对,就是这个客卿,一定是他蛊惑了孙秋水一家,才生出那么多事端来!” 县丞察觉到了氛围地转变,直接往前爬了几步抱住了马国成的大腿,带着哭腔说道。 “滚开!你这个蠢材!米虫!” 马国成一把踢开县丞,下意识想扔几样手边的东西,却发现都已经扔了出去。 “小人愿意将功赎罪,当牛做马抵偿犯下的罪孽,小的愿意将妻子女儿统统献于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你当老爷是什么人!”马国成看着县丞,脸色更黑了几分。 一旁看戏的王文才却大笑了起来,好像是看到了精彩之处。 “文才兄,你就不要笑话我了,我大部分财产都让这鸟斯送给了陈楚,现在和一般泥腿子又有什么两样。”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王文才侃侃而谈,起身来到马国成身前。 “这是天意让国成有此次一劫,然而我大金天命所归,国成你投了大金,那此事否极泰来也未曾可知。” “还请文才兄教我。” “哎,我可教不了你这个知县老爷。” 王文才笑着摆了摆手,看向地上的县丞。 “这个蠢蛋虽然被骗了数次,但蠢人也有蠢人的用处。” 县丞听罢,又不住地朝王文才磕头如捣蒜。 “哼!” 马国成冷笑一声,说道:“这鸟斯我准备将他全部身家变卖了给我抵债,他的妻女也寻个黑窑子直接处理成现银,至于本人么……直接卖到赫图阿拉去。” 县丞听罢大惊失色,脸色煞白,裤脚慢慢流下了一汪清水。 刚抬头正好和马国成四目相对,看到了那双阴冷的眼神,再也憋不住,直接尿了一地。 “请王先生救我,请王先生救我。” 不同于先前的惊慌,县丞现在整个人显出一副虚脱的状态,瘫倒在地,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嘴里喃喃细语。 “你看你这话说的。” 王文才摇了摇头,捂着口鼻站到了庭院的上风口。 “你把人吓傻了,那不是更加没用了,他全家才几个钱。” “文才兄可还有良策,还请教我,要是能够替我追回财产,事后必定重金酬谢。” “金银本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王文才笑着说道,走到县丞面前蹲了下去,眯眼盯着县丞。 “尊夫人,令千金芳龄几何啊?” 王文才笑着问道,县丞浑身颤抖,如遭雷劈。 吞吞吐吐地回答道:“贱内今年二十九,小女上个月刚满十五。” “嗯,还算不错。” 王文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的罪先暂且不提,你帮老爷再做件事情,做好了则一笔勾销罪责,做不好,那就怪不得我没给你机会了。”说罢转头看向马国成。 “但凭文才兄处置。”马国成拱手示意。 “你先下去,换条裤子。” 王文才客气地扶起县丞,打发他出后院,又同马国成重新沏了新茶来到花园石厅中。 “那羊官堡,也不过是孙应的二百家丁,虽然暂时让他们赢了几仗,但等大军回返,也不过是化为齑粉,整个辽南早已是我大金的天下。” 王文才抿了一口茶叶,继续说道:“只不过那时候国成兄,你只是众多归顺的明廷官员之一,那些个追回的钱财,多半还是要分出去的。” “这……” 马国成面露难色,眉头皱了起来。 “倘若国成你能够在大军回返之前,就能想法收了羊官堡的明军,那样在大金朝廷里,你也算是有军功之人了。” 王文才朝北方,双手比划着拱了拱。 “八旗贵族最重军功,无论是何人,只要有军功,则必赏,从不克扣。甚至为了笼络人心反而还会加倍赏赐。” “可下官能使得动的,也不过就城中的衙役,以及那日归顺的几百战兵而已,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这有何难,国成多虑了。” 王文才大笑出声。 “眼下局势,至少在两个月内,整个辽南将会一片混乱无序,我等只要略施小计,弄点军功还不是手到擒来?” 马国成听了两眼放光,想到了什么,在怀里左右摸索,拿出了两张银票,放在了桌子上,“这是下官最后一点老本。” 咽了咽口水,又继续说道:“一共是两万两现银,全部都是太原晋商的钱庄本票,可随时支领。” 马国成仔细拂去纸上的灰尘。 “下官愿意全部捐出,充作军饷,这样多少还能再拉出千人的壮丁来。” “国成你想的太复杂了。” 王文才摇了摇头,笑着把桌上的银票推了回去。 “钱还是要的,却只要把现有的守军和衙役好生整编就可。其余的钱财,我自有用处。” 马国成不解,疑惑地看向对方。 “那在羊官堡前的刘顺,比起他老子,就是个有勇无谋的憨货。” 王文才略带恨意地说道。 “你且听我道来,保证这新嫁衣能够穿到我俩的身上。” 两人在院中细细商讨,最后不由得相视而笑。 正此时,衙役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报老爷,王先生,城外来了一支后金军,领头的自称大金正红旗牛录章金张仓,不由分说地直奔武库,还打伤了好几个阻拦的守卫官兵。” “他们要干什么,难道还缺军械?“马国成问道。 第四十二章 生存之道 经过大火摧残过的复州城墙,到处都是灰烬与炭黑色的焦痕。 后金军进城后例行对全城进行了劫掠,使得原本被大火烧掉的城区又变得千疮百孔。 城中到处都是躺在路边无家可归地流民,粪便在道路两旁堆积如山,不时有衙役推着板车装着各种尸体出城。 城外到处都是乱葬岗,四散的飞禽走兽在到处摸索觅食。 张仓原本进城后直奔城墙,却发现城墙上除了零星站岗的军士外,所有的城防器械都被拆了下来。 马国成为了不让后金军起疑,将所有的火器都集中到了库房之中封存。 为了节约时间,张仓没有去县衙质问,而是带着整个队伍直奔库房。 沿途经过复州城中仅存的些许城区,看着手下军士饥渴的神情,又忍不住纵兵劫掠了一番。 先前后金军进城时,这种事都被八旗兵抢先了,汉军只有在一旁看着的份。 来到库房后,却发现有人早一步将火器全部取出了,张仓直接一脚将库房衙役踢在地上,泥猴子抽出长刀架住衙役脖子。 “擅动军械,马国成想干什么,要当三姓家奴?” 衙役惊的一脸土色,在地上不断告饶。 “将军留步,下官来矣!” 悠长的声音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马国成领着复州城中的一班衙役来到了库房前,张仓冷冷的看着随即摆手示意。 身后的军士得令一拥而上,将一行人悉数缴械,而后围在中间。 “某奉军令来取火器,而库房却空空如也,是何道理?” 马国成神态自若,对着张仓拱了拱手。 “我知张把总在军中素有英名,今日得见实属三生有幸。” 张仓眉头微皱,看着马国成一副殷勤地态度,随意得朝他抱拳行了一礼。 “某在大金军中职位是牛录章京,你且不要搞错了。” 马国成见状直接走到张仓近前,又躬身行了大礼。 “先前城中走水,正是库房年久失修导致,下官为了避嫌,已将火器拆下集中存在了另一处库房之中。” “那还不带路,误了军令,你吃罪不起。” “前日王先生来复州城,早已经将所有火器打包完毕,正集中摆放在南城门外由专人看守,随时可以起运。” 又是王文才,张仓不禁火起,大声叱骂道:“擅自调令军械,他想干嘛?” “并非没有调令。” 王文才的声音响起,在亲卫的护送下,人群让出了一个口子。 王文才羽扇纶巾,慢步走到张仓面前。 “死穷酸,摆什么谱子?” 张仓看了朝眼前之人啐了一口。 “张将军有所不知,天命汗笃信三国志,小生此番扮作孔明,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别管其他,复州的火器某这便征用了,念你替大军省了打包收集的时间,此事我不再追究。” 王文才走到张仓近前,行了一个标准的躬身礼。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将军在军中素有英名,小生愿替天命汗行三顾茅庐之事。” 说罢从袖口里拿出几个锦囊,双手递给了张仓。 “今后倘若事有不协,将军可打开锦囊,里面自有无边富贵。” 说罢又笑着朝南面一指,说道:“所有的火器子药全部都已经整理完毕,现正列在南门,请君自取。” 张仓怒视着眼前这个假孔明,一把拿过他手上的锦囊,冰冷地说道:“大金只不过拿下了半个辽东镇,你们这些穷酸就又要弄些把戏出来。” 而后将锦囊放进了自己怀中,又继续说道:“带复州事了,此事我必会上报,你等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说罢张仓挥手,领着身边的运炮队往南门而去。 县衙众人长久驻立,看着张仓一行人远处的身影,马国成神色担忧,自从降金后几乎每件事都超出了他的控制与理解。 “这丘八看上去不爱财啊。” 停顿了许久,马国成终于憋不住了。 “我所有的老本都包进去了,文才兄,这实在太凶险了。” 王文才哈哈大笑,拿起手中的羽扇,轻抚着马国成新剃的金钱鼠尾。 “如果今天来的不是张仓,那国成你的钱是彻底追不回来咯。” 马国成不解,满脸疑惑地看向王文才。 “正如他所说那样,我等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什么?!” 马国成大惊失色,看着王文才着急地说不出话来。 又是一阵大笑声,王文才意味深长地看向马国成。 “一个都脱不了干系,那岂不是都是一个绳子上的蚂蚱。” “可事先也并没有什么交代啊,这也太过草率了,整整两万现银啊,我可是要用三个月才能从泥腿子身上刮下来。” 王文才叹了一口气,感慨地对马国成摇了摇头。 “国成你可知,道家名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马国成点了点头。 “当今战事多变,哪有什么时间给你细细交代。” 王文才把羽扇放到马国成手里。 “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生存之道,国成,你以后在大金为官,一定要知道这个道理。” “还请文才兄赐教。” “大金的汉官,不同于大明,需得多几分阴柔与自知之明,如此才能在女真主子面前讨得一口饭吃,阳刚与勇武是最为忌讳的,替主子们用汉人的方式打败汉人,这才是我们的生存之本。” 马国成的世界观至此被彻底颠覆了。 自己穿着一身明朝的官服,脑袋上挂着一根金钱鼠尾,像小丑一般居然还想着能够用以前那一套手段。 如此想了许久,马国成苦涩地笑了起来,朝王文才拱手道:“听君一言,小弟茅塞顿开,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南城门外,王文才早已命人将所有火器打包好放在空地上,张仓一行人接手后快速地将火器全部装上了空车中,随即往羊官堡方向行进。 泥猴子奉命检查过炮车后,回到了张仓身边牵马。 “总爷,那个王先生说话阴阳怪气地,真让人脊背发凉。” “猴子,咱们汉人当大金的兵,脑子要灵活点,别老是用一股子蛮力。” 张仓在马上嘱咐着,而后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丢给了泥猴子。 “就当做你从军的安家费了,今后好好做事。” 第四十三章 夜枭(三更,求收藏追读~) 晴空下,满载着火器的炮队艰难行进在回程的官道上,为了保持队形,车队延绵了将近一里。 急行军空载而来已让士卒疲惫不堪,在复州城短暂休整后又满载而回,更加剧了军士的劳累。 已经没有空车能够让队伍轮换,为了防止可能的偷袭,所有的军士只能披甲步行护送。 在往回的路上,遇到了先前押送粮草折返的民夫队伍,张仓不由分说,直接将民夫全部扣下,充作运输的劳力,然而尽管如此,整个队伍依旧行动缓慢。 看着疲惫的队伍,张仓内心感到一阵忧虑,从羊官堡下败退开始,一股莫名其妙地违和感总是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散。 “主子。” 殷勤地声音传来,张仓抬头,见泥猴子捧着灌满的水囊站在他面前。 “行军劳累,主子多喝些水吧。” 张仓抿了抿嘴唇,口中虽然干渴,却没有心情喝水,直接将水囊挂在了马背上。 “我等已经顺利拿到火器,主子为何还如此忧愁?” 张仓看着远方没有答话,只是把缰绳丢给泥猴子,主仆二人继续在队伍间巡视。 远远驰来一骑,马上的传令兵看到队列,加速飞驰过来,跃身而下,将军令呈到张仓面前。 “羊官堡攻城日急,务必在三日内赶回本寨,逾期当斩!” “连日行军,士卒早已人困马乏,实在难以保证。” 张仓说着收起军令,又继续说道:“可否请顺延一天。” “标下只是奉军令而来,将军说了,逾期皆斩。”说罢便扬长而去。 看着传令兵远去的背影,张仓恨恨地叹了一声。 “刘顺这个竖子几年来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主子,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泥猴子担忧地问道。 “为了不违军令,只能如此了,但愿是我多虑了。” 张仓看着艰难行进的队列,心中快速盘算着,停顿了许久后直接叫停了队伍。 在远处的树林内,教导营“夜枭”小队正时刻监视着后金炮队的情况。 陈楚与丁万两人冒险前出到距离炮队五百步的一处高坡上,俯瞰着隆长的行军队列。 “营官,属下还是认为您不该冒险。” 丁万紧张地观察着四周,生怕出现什么意外。 陈楚却泰然自若,自顾自在纸上画着后金炮队编制,见丁万紧张地四处张望,笑着说道:“图上作业是一项长久的功夫,你们现在虽然能够稍微看懂,但距离实战还差点意思。” “是属下学艺不精,让营官冒险深入险地。” “行了,别废话了。” 陈楚打断了丁万的反省,示意他看向运炮队中的异动。 官道上的后金兵被召集了起来,在路边集体开始卸甲,而后分出了五十人原地驻守甲胄,其余人轻装赶着螺马炮车,在催促声中勉力小跑着往前赶路。 起初还能勉强保持队形,但不一会儿,队伍步调就开始混乱起来。逐渐如同农村赶集一般嘈杂,不时传来责骂声。 这种情形让在远处观察的两人完全看在眼里。 “这帮二鞑子要干什么,赶着投胎么?”丁万看着官道自言自语着说道。 “他们彻底放弃了阵型,官军看来已经彻底溃散了。” 陈楚看着官道上散乱的后金兵,嘴角微微翘起。 丁万仔细看着官道上的混乱,同样兴奋地低声说道:“他们重炮,轻炮前后脱节。弹丸,炮药和其余火器都混乱无序,或许这是我们的一个好机会。” “过几个时辰,让他们再乱一点。” 陈楚说着,随后转头对丁万下令:“我要他们队伍前后十里官道保持净空,命令赵福提前准备接客。” 丁万点了点头,又问道:“具体的地点,还请陈营官示下。” 陈楚没有回答,而是眼神复杂地看着丁万良久,让他感到一阵不自在。 “丁万?” “有!” “你是什么职位?” “我是教导营“夜枭小队”队长。” “先前商议之时,大体的计划是你提出的吧?” 丁万犹豫了一会儿,点头称是。 “那之后整个官道的侦查,也是你在管吧?” “是!” 陈楚无奈地看着丁万,又继续说道:“具体的伏击地点,方案由你来定,最后告诉我一声就好。” 说罢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相信自己的判断,既然已经同意了你的计划,就不要再有任何顾虑,放手去做便是,所有人都会为你查缺补漏,我本人同样如此,要是出了问题,我来负责。” 丁万原本犹豫的眼神逐渐开始坚定,而后朝陈楚严肃地点了点头。 “遵命。” “你要明白,以往的习气与惯例,今后必须去除,我们是大明自戚少保后最专业的一支新军。” 陈楚说着,直接将手中画好的后金炮队编制图丢给了丁万。 “这是他们各种火炮车的分布图,你暂且拿去参考,但在实际行动中还是要随机应变。” 丁万接过图纸,小心地收在了怀里。 两人又在山坡观察了一会儿后,各自退了下去,隐入了山林间。 官道上混乱的队伍在张仓等几个领头的鞭打下,渐渐安稳了下来。 但整个队伍比起之前却拖得更加隆长了,为了追求速度,队伍被分割成了数个部分,各种类型炮车之间空开了相当的距离。 入夜后天空无云,清白色的月光洒在官道上,四周万籁俱寂,树林里时不时传来几声悠长地鸟鸣。 后金多数军士患有夜盲症,为了输送安全,张仓令整个队伍原地休整,自己则领着泥猴子四处巡视车队。 “这些个畜生晚上太不安分,着实扰人清静。” 此起彼伏地夜枭叫声让张仓感到心烦意乱,时不时地朝树林间叫骂道。 “主子不必忧心,这种夜枭大晚上还在怪叫,正说明林中没有贼人埋伏。” 泥猴子牵着马,殷勤地笑着说道。 “整个辽南在大金威势之下,无论是人是兽,早就没有什么抵抗了,这些畜牲都是在欢迎大金哩。” “你懂什么!” 张仓不屑地说道。 “那东江军还日夜盘踞在海边,时不时还要袭扰大军后方,那个天杀的毛文龙。” “东江军,那里距离复州可远,他们哪有本事前来哦。” 泥猴子在马前说道。 “这倒也是,他毛文龙还做不到横穿整个辽南,再说了他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啥。” 张仓心中略感宽慰,但听着树林间夜枭的叫声渐渐开始此起彼伏,还是觉得瘆得慌…… 第四十四章 初试牛刀 暗夜中,炮车与辎重车间隔散步停放在官道两侧。 零星的篝火在车前升起,绵延了将近一里。 这些后金汉军们并没有女真八旗那样的军纪,在高强度行军后,早已经不能保持日常军阵了。 大部分军士们直接就着篝火,裹着一张毯子或者羊皮席地而睡,就算是负责放哨守夜的军士,也零星地坐在官道两旁打着哈欠。 上半夜过后,在官道两旁树林间时不时传来的鸟鸣声中,张仓和泥猴子主仆二人回到了自己所在的休息处。 见亲卫们各自都躺倒在地呼呼大睡,张仓没有深究,白天他们随自己整顿军阵,驱赶民夫早已精疲力尽。 四周只有零星的岗哨在象征性地值守,每个哨兵都在打瞌睡。 泥猴子将篝火添了些新柴,又翻动了一阵加大的火力,又从行军的包袱上拿出两张肉馅干饼用树枝串好,放在火上烤了起来。 “猴子,你要知道,若是平常作战,这种行军无异于羊入虎口,而今正是借着大军呈席卷之势才稍微安全一点,今后若是你独自领军,万不能如此行事。” 张仓看着跃动的火苗,郑重地对泥猴子说道。 “哎,俺知道了,谢主子提点。”泥猴子烤着肉饼答应道。 面饼经过炭火烧烤,一面开始慢慢变得焦黄,泥猴子又将面饼翻了面,拿出细盐撒了上去,等待着面饼另一面的焦香。 看着面饼,泥猴子憨憨笑了几声,同张仓说道:“主子要俺干啥,俺就干啥,刘顺将军虽然官大,但比起主子来却是没什么本事。” 张仓瞪了一眼泥猴子,厉声说:“此话以后不可再讲,让人听到了,谁也保不住你的狗头。” “遵主子的命。” “你往后在公家前,特别是女真贵人前,也莫要叫我主子,这在大金不合规矩,只有女真人才能称主子,在你抬旗前,也不要自称奴才,这也是忌讳。” 泥猴子略感惊讶,但还是点头领命。 不多时,干饼逐渐烤的金黄,肉香四溢。 泥猴子把饼双手奉上,张仓接过后撕了一口大吃起来。 突然想到了什么,指着另一块大饼说道:“去把那两个放哨的喊来,也一起垫垫肚子。” 泥猴子答应了一声,起身往远处两个放哨的军士去了。 篝火前,张仓自顾自撕扯着肉饼,一整天的奔波下,不禁觉得肚中饥饿。 几口就吃完了一张肉饼,觉得才三分饱,于是起身在包袱中摸索,想要再添几张。 在翻动包裹时,又是一阵夜枭悠长的鸣叫声传来,似乎比先前的都要渗人一些。 “这些个毛畜生,整夜的不安分!” 张仓暗自叫骂了一声,拿出了一张干肉饼正要转身。 猛地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的亲卫大多都是刘顺身边的家丁,平日里和自己并没有太多的上下级关系。 日常里吃肉的时候总是会凑上来占便宜,而今天烤肉饼时却出奇地安静。 最重要的一点,他这才发现四周没有鼾声。 正在犹豫怀疑间,眼角借着火光,瞥见了两个人影朝自己逼近伸长。 张仓瞳孔微缩,下意识伸手拔刀,但几乎同时自己后脑受到重击,来不及喊出声就失去了意识。 他整个身体如遭雷击般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却在半空被丁万和齐大贵小心地接住,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两人各自架着他一只手臂,迅速拖到了篝火前。 “大贵,你不会把人直接打死了吧。” 丁万打量着眼前直挺挺躺倒在地的人,看着齐大贵手里沾血的棒子,皱着眉头低声说道。 “俺头回实战干这个,下手狠了点。” 齐大贵俯身,紧张地探了探张仓的鼻息,又在他胸口听了听,才松了一口气。 “还没死球。” 说罢用粗布死死缠住了张仓的嘴巴,又用绑绳把他全身扎了个结实。 不远处的泥猴子刚靠近两个哨兵,正要说话,就被人用同样的方式绑了回来。 在暗处的夜枭与蛟龙们,在丁万和齐大贵收拾张仓时同时出动。 两人一组,每人配备三把匕首,一人抹脖子,一人直刺喉管补刀,开始快速清理炮队前部几辆车的后金军。 如同暗夜中的索命幽魂。 各个小队在经过上半夜充分侦查后,早已将各自负责的区域目标进行威胁度分类,而后由远到近依次收割。 黑夜中不时传来匕首入肉的切削声以及轻微而短促地咳嗽。 随着几声短促的骨笛声传来,两只鸳鸯阵小队对各自目标区域全部处理完毕。 又对处理过的尸首全部进行了伪装,让他们都好像睡着了一般。 丁万在确定了周围的情况后,朝齐大贵说道:“蛟龙,此处事了,请你带着小队往其他节点进行支援。” “不必客气,你是行动副指挥,只管下令便是。” 齐大贵抱拳行礼,转身集合了自己的小队,往官道上其他伏击地点去了。 陈楚听到信号后,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朝丁万点头示意。 …… 张仓在昏厥中被一桶冷水浇醒,发现自己嘴巴被布条封着,身体被绑缚在地。 他在地上挣扎着勉强坐起,见自己被一众衣着漆黑的彪形大汉围在中间。 身前有一人坐在小马扎上,浑身披着茅草,戴着一副青铜山鬼面甲,面甲上漆黑地孔洞死死盯着自己。 张仓本能地一惊,而后强行稳住了心神。 “张把总,我们大当家此番有事相托。” 面具后,丁万的声音响起。 张仓嘴巴被绷带封着没法说话,只能发出一阵呜咽声。 “当然,还请先看看我们给张把总准备的见面礼。” 丁万说罢挥手,一旁同样着装的几个大汉,各自拎着两个鲜血淋漓的人头,在篝火前整齐地码放成一列,每个头颅都面带微笑,面向张仓。 “还请笑纳。” 丁万朝人头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仓看着眼前一排表情安详的头颅,不由大惊失色。 这些人正是刘顺派给自己的随行亲卫,人头显然是刚割下来的,时不时还有暗红色的鲜血从脖颈渗出。 第四十五章 一件小事 “这些可是上好的军功,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兄弟们特意打点了一下,张把总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丁万冷冷地说着,一旁大汉揪住张仓的头发,把封条从他嘴巴上撕扯了下来。 连带着扯下了一把嘴角的胡须,又起脚猛踹他后背,把他整个人踢跪在地。 “你等是何人,想要干什么?”张仓低声呜咽着说道。 周围传来一阵嬉笑声,良久,在一阵干咳后现场安静了下来,丁万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等是这山里的好汉,今天来向你们管事的找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某不过是一个把总,你们……” “放肆,还没让你说话!” 张仓正说着,直接被一脚踢在嘴巴上,低头磕在了石头上,一时间头晕目眩,当场崩碎了三颗门牙。 “你们后金兵来占城圈地,咱们这些道上的人本不该多事,而你们却把十里八乡的村子都给烧了,断了兄弟们的生路。” 丁万冰冷的声音继续说着,丝毫没有受到周围情势的影响。 “那就不得不好好说道说道了。” 满脸鲜血,被打在地上的张仓挣扎着喘着粗气,勉力支撑着站起身。 “你……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陈楚平静地声音从背后传来,“一件小事。” 张仓本能地想要转头。 “没让你动。” 一声低吼传来,张仓脸颊又被狠踹了一脚,整个身体直接朝一侧倒了下去。 陈楚见了眼前的场景,竟然产生了一丝快感,而后又短暂地担忧自己是否把这帮人训练的太过凶残了。 可转念一想,或许自己才是最凶的那个吧…… “张把总远来是客,辽南人向来热情,兄弟们第一次见到你,多少有些兴奋,还请担待。” 陈楚嗤笑了一声,而后继续说道:“一件小事,小的不能再小,几乎就是举手之劳。” 张仓在地上怔怔地躺了一会儿才又缓过气来,艰难地起身跪在地上,头也不敢往回再转,一言不发地等待着陈楚把话说完。 “我们百余人若是直接投了你们金跳子,那也不过是在山里换个由头而已,就算受了诏安,那兄弟们一身本事也怕是只会给后人做嫁衣。” 陈楚说罢停顿了一会儿,抬手朝身后示意。 张仓跪在地上静静地听着,只觉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咚!” 一声低沉的闷响,全身五花大绑的泥猴子被扔在了张仓身边,泥猴子被重重一砸,在地上悠悠转醒,看到当下情景,不由得惊恐地看向四周。 “别看了,百丈内就你俩还活着!”丁万冷冷说道。 陈楚背过身去,继续说道:“此番偶遇你这只穿着金“叶子”的狗跳,既是天意,也是因果,你在天明之时,只需要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原样报给你的上官,事成之后,自少不了你的好处。” 张仓看着一旁惊恐地泥猴子,不由得鼓起了几分勇气,跪在地上吃力地说道:“官道上有我五百弟兄,他们可不是待宰的羔羊。” 说罢好像多了几分自信,虽然依旧不敢转头,但却昂首看向前方的丁万。 “现在整个辽南都是大金的天下,某劝你们立刻投降,就算今日能够占一时便宜,待大军回返,必然死无葬身之地,何况官道上有我五百甲兵,不远处还有上千大兵,你们当真能够一口吃下不成?” 张仓声调愈发激动,而后索性大声喊道:“要杀就杀,莫要废话!” 说罢张仓昂首闭眼,做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 陈楚抬手拦住了想要上前教训的夜枭小队成员。 “有意思。” 陈楚不经感叹道,一股莫名得兴奋从心中涌起,慢慢走到两人面前,丁万见状起身,恭敬地让出了小马扎。 “现在离天明还有多久?” 陈楚坐在马扎上,静静地问道。 “约还有一个时辰日出。” “让苍狼加快速度,去把干湿垃圾都集中过来。” 一名夜枭抱拳领命,转身进了树林消失不见。 “张把总,我看你还是不懂啊。” 张仓微微睁眼,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年轻人,正翘着二郎腿看着自己。 “懂……懂什么啊?” 然而没人再回答他,现场氛围好似凝固了一般,只剩周围人影在不断地前后忙碌着。 不多时,第一批回返的小队押着二十名俘虏从官道上走来,每个俘虏都背着一个大箩筐。 俘虏们各个脸上鼻青脸肿,哆哆嗦嗦地排成一队,一根粗长的绳子顺次绑在每个人的手上,楼广田牵着绳子在前方开路。 “回报獬豸,苍狼顺利完成任务,特派猛虎前来交货。” 陈楚点了点头,笑着问道:“干湿垃圾分别多少?” “二十个干的,一百个湿的,我们无一伤亡。” 楼广田看到地上跪着的张仓,不禁笑出了声。 “这厮现在倒像个雏鸡。” 陈楚示意楼广田将俘虏们押解至篝火前,在张仓面前站成一排。 猛虎们让俘虏们背上的箩筐卸下,将里面的人头仔细码放在篝火前。 而后由夜枭接手,再将俘虏们捆绑结实,各自按跪在地上。 “张把总,既然你不相信兄弟们的能力,那就劳烦见识一下我们的手段了。” 陈楚说罢,朝丁万笑着点了点头。 “您就瞧好咱兄弟的手艺吧。” 丁万大声应答道,而后率领手下的小队来到跪着地俘虏面前,正手从腰间抽出匕首对准眼前的脑袋。 “控制好力度,别扎透了,拿出你们平日里吃把子肉的本事,记住了,五花三层!” 陈楚不放心,在一旁继续叮嘱着,时不时还拿出匕首比划着深浅。 “都听明白獬豸的意思。” 丁万大声说着,而后站到一边,开始下达口令。 “准备!” 跪在地上的俘虏被身后的军士按住了身体,身前的军士则将匕首尖对准了俘虏的眼眶。 “刺!” 匕首迅捷地刺入了眼眶六寸。 “搅!” 军士们把匕首在眼眶中顺时针搅动四分之三圈,而后逆时针旋转归位。 “拔!” 扎入眼眶的匕首被“干净”地拔出,并没有带出什么血肉,而整个眼眶中却变成了一摊烂肉! 第四十六章 你绝不是土匪! 就好像在流水线上杀猪一般,夜枭们将二十名张仓的亲卫双眼彻底废掉。 趴在地上的泥猴子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昂,嚣张跋扈的兵爷们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着,嘴巴因为束缚而无法喊叫出声。 他们眼眶中的血甚至只流到了脸颊便凝固了,娴熟而精准地刺击仅仅只是将晶状体毁去了一半而已。 “这精细活还得是看夜枭!” 楼广田在一旁叹为观止,不住地点头称赞。 “不过我们也不能被比下去。” 说着楼广田又带着手下们拿起木棒砸向地上俘虏们的脑袋,就好像在田地里打谷,俘虏们当场又断气了三个。 剩余十七个亲卫在地上被打的处于半昏迷状态,进气少,出气多,不再叫唤了。 “青铜鬼面”在满意地颔首后,突然转头看向了另一边的泥猴子。 泥猴子如遭雷劈,立时屎尿横流,浑身抖如筛糠。 “呜啊!” 隔着勒紧的绷带,泥猴子发出一声含混不清地惨叫。 看着丁万以及身后的夜枭们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以及他们手上滴血的匕首,直接吓昏了过去。 “这就蔫了?” 楼广田不禁感到遗憾,虽然心中还是略有不服,但还是认识到了差距。 “老虎啊,这就是气势,不能什么事都靠蛮力。”丁万笑着说道。 楼广田没好气地尬笑了两声,转头对着自己的手下说道:“都看到了,回去和老子一起加练!” 篝火在夜风中噼啪作响,陈楚拿起一柄长刀拨弄了一会儿柴火。 “不知弟兄们的手段,张把总还满意否?” 陈楚笑着看向张仓。 “你们这样干,是打我大金国的脸,就算想招安,为何要用这种方式。” “哦,大金的脸?” 张仓冷哼一声,怒视着眼前的陈楚,大声说道:“不出一个月,你会为今天的作为付出代价,我会亲手把今天你做的事情全部原样奉还!” “就你这种垃圾还想当大金的脸面,还原样奉还?” 陈楚不屑地说道。 “你等只不过只是老奴的夜壶罢了,何时有了当人上人的幻想了?真是稀奇……” 陈楚走到昏死过去的泥猴子身边试着踢了踢,轻蔑地斜睨着张仓,“不过是一群即插即用的耗材,居然装成这样一副忠勇的模样,演给谁看呢?” 张仓一时无法反驳,索性闭口不言,将头扭到一边。 “营官请看。” 丁万这时来到陈楚身侧,把从张仓处搜到的“锦囊”——两张纸条递了过来。 上书:待羊官堡战事胶着时,张把总亲启。 “你们这些二鞑子可真是太可爱了,这个时候还想着内斗,真是本性难移,亏得奴贼是山里的野人没见过世面,我看养你们还不如多养几条野狗。” 陈楚笑着展开了纸条,随着目光所及看着纸上的内容,脸上笑意开始逐渐收紧,最后彻底消失。 看完后将纸条撕碎了扔进了篝火中,对着燃烧的火光,陷入沉思。 片刻后,陈楚仰头长叹了一声。 “张把总,看来我先前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一个会让我抱憾终身的错误。” 张仓见状,以为是自己的言语起了作用,不由得冷哼一声,“你若老实求饶,我还能在上官面前给你说个好话!” “不,不,不。” 陈楚冷笑着挥手否认,而后来到张仓面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好好看着我。” 陈楚说着,面无表情地盯着张仓整整看了三分钟。 “你这是作甚,本将可没有龙阳之好!” 张仓被盯地有点脊背发毛,不由得将目光往两边偏移。 “我原以为,哪怕烂如你们一样的人也会有赎罪的机会,看来还是我太天真了。” 陈楚说着站起了身,背身看向熊熊燃烧的篝火。 “这是我犯的一个最大的错误,幸好发现的及时,要不然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你到底想干什么!” “像你们这样的人,已经彻彻底底地无可救药,我居然还心存幻想。”陈楚说着把匕首直接架在了张仓额头。 “你到底是谁!” 陈楚缓缓转身,神情严肃。 一股轻风从左侧吹来,席卷起地上层层落叶飘落到场众人身上,却唯独避开了陈楚,从他身后绕行而过。 “你们的计谋就是你们的坟墓,而我,就是你的掘墓人。” “天杀的,你绝不是什么土匪,你到底是谁!” 丁万看到了陈楚脸上凶煞地神情,即刻与楼广田快步走到了张仓身侧,将他按倒在地。 陈楚点头示意,丁万拔出匕首。 火光映衬下,匕首尖端寒光射入瞳孔。 张仓内心再也忍受不住压力,在地上奋力挣扎起来,但身体被楼广田死命摁住,才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 “你们敢!他们是大金国的普通士卒,我是大金国的牛录章京,伤了我,你们都得死!全家!全族!都得死!” 张仓虽然整个身体被按住,但嘴里依旧在大声呼嚎。 “驸马爷不会放过你们!大汗也不会放过你们!大金铁骑会踏平长生岛,把你们全部拖死在马蹄下!” “拖你妈个头!”陈楚怒吼。 话音未落,丁万直接将匕首扎入了张仓眼眶,而后横刀一切,连同着鼻梁与另一只眼球全部切断,而后又是竖向一刀,在张仓脸上切了一个十字。 直接同先前一样处理手法,在惨叫之前直接切断了他半截舌头。 一时间张仓脸上口水,鼻涕与血水混杂在一起,连同扭曲的表情发出含糊而孱弱地哀嚎。 “废物不配知道我们的名字,我们是从黄泉归来向你们索命的厉鬼,从你开始,一直到努尔哈赤。” 陈楚冰冷而严峻地说道,而后手指旁边昏厥地泥猴子。 “弄醒这个东西,让他发挥点作用。” 又是一盆冷水浇在泥猴子身上。 悠悠转醒的泥猴子看着眼前场景,又看到张仓的惨状,当场将脑袋叩在了地上。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小人愿意当牛做马,求大王饶命啊!” 泥猴子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你可以活。” 陈楚说道。 泥猴子如释重负,正要叩头谢恩,身体却又被按压在地。 看到丁万一步步朝自己靠近,不由心生绝望,紧闭双眼。 “当然,想活也是有代价的。” 第四十七章 卿本汉人,奈何为贼! 城楼下,面对后金军连日叫阵,孙应却不为所动。 “这些该死的南蛮!” 刘顺在营帐中喝着闷酒,时不时对着远方的城堡大声叫骂着。 后金军每天除了例行派一队人马出门叫阵外,剩下的人都缩在营寨里无事可做。 “张仓怎么回事,逾期了整整两天!”刘顺暴躁地朝一个小旗官大吼。 “将军,我们已经派出了五批传令兵了……” “我看他们就是赖在复州城的温柔乡里不想走了。” 在营帐里骂声愈发激烈的时候,帐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传令小旗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刘顺的中军营帐。 浑身大汗,面色惨白,进到帐中就跪倒在地喘着粗气。 “将……将军!” “慌什么,天塌了不成!” “派……派去复州的队伍回来了。” 刘顺双眼一亮,立时从桌子上起身。 “好啊,好,总算回来了!” 刘顺大喜,指着远处的羊官堡神情轻松地大声叫骂道: “你们这帮蛮子,给我老实龟缩着,看我用大炮,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部轰上天!张仓在哪,快让他来见我。” “将军……” 跪在地上的传令小旗欲言又止,双眼时不时地往两边瞟着什么。 见状,刘顺怀疑地沉吟片刻,沉吟道:“怎么吞吞吐吐像个小娘们一样,还有什么事?” “将军,他们人是回来了,但……” 刘顺抱着胳膊又沉吟了一会儿,开始不耐烦起来,朝着传令小旗瞪了一眼。 “将军恕罪,小人从未见过那种景象,实在……实在太怪异了,不知如何描述。” 说着传令小旗喉咙咕哝着吞咽了一口口水。 “废物,要你何用!” 刘顺一脚踢开地上的传令兵,直接走出了大帐。 后金军阵外,一排浑身赤裸的汉子正哆哆嗦嗦地列成一队艰难地行进着,每人背后倒绑着一杆后金的旗帜,脑门上贴着一张黄纸。 一根粗麻绳从头到尾将所有人串联在一起,领头的正是被戳瞎了一只眼睛的泥猴子与面门受重创的张仓。 整列队伍加起来就还剩一只完好的眼球。 泥猴子左眼睛因充血而变得发紫,右脚不自然地往后弯曲。 张仓面目被划了一道狰狞地十字,甚至眼珠还挂在外面迎风飘荡,已经风干了,左脚同样不自然地往后弯曲。 他们两个相互扶,手里绑着粗绳端头,艰难地向前摸索,引导着队列后一群如行尸一般没有眼珠的士兵。 看到后金的营帐后,领头两人直接倒在了地上,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不少看到这副景象的后金汉军每个人都忍不住干呕了起来,刘顺从围观的军士里大步冲出,也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 “大金……大金完了……” 张仓在地上含糊地说着什么。 “是谁干的!毛文龙么?他不是在东江吗!” “是……是鬼,到处都是吃眼珠子的鬼!” 一旁泥猴子在地上大声嚎叫了起来,连带着身后的一排同行之人一起发出含糊地嗓音。 刘顺双手抓着张仓,大吼道:“你们遇到什么东西了?我炮呢!怎么就剩你们了?” 被切掉一半舌头的张仓听闻,原地痛苦地惨叫了起来,如同被打了马赛克的头部流出各种颜色的奇怪液体。 “完了都完了,都得死都得死,我们完了。” 说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咕噜声,突然间好似噎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身体突然挺直,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当场没了气息。 被面门上的纸条随着身体的倒下被风带起。 纸条上写道:“卿本汉人,奈何为贼。” 刘顺看了不禁眼眶涨红,而后又看到队伍的每个人头上都贴了纸条,于是差人将所有纸条收集了起来。 “某在官道,静候诸位大驾光临。” “你们这些给鞑子当狗的,怎么和被阉了的猪一样,那么不经打?” “叛国投敌,弃国弃家。” 每一张纸条上都写满了不同语气的嘲讽,刘顺看的脑门青筋直跳。 “擂鼓,聚兵!” 声音由于怒极而微微颤抖,刘顺咬牙低吼道。 “将军,那眼前的羊官堡……”身旁的旗官抱拳问道。 刘顺闭眼思考了片刻,而后说道:“挑选一千精锐甲士,随我出营去把炮抢回来,我倒要去会会这帮山魈。” 而后又指向地上已经发疯了的泥猴子等人。 “把他们全部收拢到我的帐子里,好生照料。” 说罢刘顺对着周围军士大声喊道:“此番出师不利,罪责在我,今日随我去替张仓报仇,夺回火炮,辽南之战我不要一分战利品,全部分给众位!” 话音刚落,周围军士们大声鼓噪了起来。 几通擂鼓后,一支精锐的重甲兵从后金营寨中列队走出,朝着张仓遇袭的方向而去。 “我们还有多少斥候?”刘顺在马上问道。 “回将军,九成的马匹都被征去当了炮车,连带着斥候一起。” “真是活见了鬼了,这几年征战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令全军放慢脚步,缓缓前行,派出步行斥候往前打探。” …… 陈楚在处理完了炮队之后,带领着教导营远远跟在了俘虏们的后方,在确认后金军再一次分兵后,又连夜率领教导营折了回去。 在官道上的教导营按照陈楚的安排,把所有火器全部做了手脚,而后全体再一次隐入了林中,静待刘顺前来。 “消息已经送达民团,只……只要我们动手,他们就会跟上。”风尘仆仆地丁万来到陈楚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 “炮药安置妥当后,一定要再三检查。” 陈楚不经又嘱咐了几句,这个时代的引火装置原始而简陋,他始终感到惴惴不安。 “营官,那么多火器,难道我们就这样全部扔给二鞑子了吗?”赵福惋惜地说道。 “你拿的动多少?咱就百十号人,扛着这些就是累赘。” “某只是觉得可惜了,那么好的火器。” “你咋说也是从军几十年的老兵了,怎么还抠抠搜搜的。”陈楚复杂地看向赵福。 “咱不是穷怕了么,以前在孙员外家做长工的时候,连手里的箭头都舍不得换。” 陈楚与在场一众教导营军官纷纷扶额汗颜。 “行了,行了,我向你保证,以后你会觉因为火器太多而发愁。” 陈楚神情一凝,严肃地说道:“之前不过遇上了二鞑子犯蠢才有那种机会,接下来的可是一场硬仗,所有人一个时辰内写好遗书家信,赵福,你去挑一个年纪最轻,家中有父母的收集所有人的信件。” 赵福点头抱拳行礼,转身离开。 第四十八章 熟悉的硝烟 大金这边,重甲步兵以三百人为方阵分成三队进行滚筒式行军。 每次由前一百人行军三里地后原地驻扎哨探,掩护剩下二百人跟上,而后再由第二支三百人队往前继续行军三里,刘顺亲领一百人作为亲卫跟在后面压阵。 如此反复一直到日落时分再进行合并扎营。 又是一夜风平浪静,设想中的夜袭没有发生,来到了自出发后第二个晴朗的早晨。 在遇到了一些象征性地抵抗后,刘顺派出的徒步斥候发现了散落在官道上的炮车。 虽然内心始终有所戒备,但是这几天遇到的一连串的事件让他心烦意乱。 明知进退维谷,却只能硬着头皮干到底。 从常理来说他应该及时派人前往金州前线通报军情,但那样做只会让自己擅自攻城损兵折将的事情东窗事发。 原本他父亲就是被努尔哈赤特意提拔竖立的降将典型,超额的提拔已经惹怒了不少女真贵族。 现在如果不能靠着手上的人马将局势翻转过来,那么不光是在此役中捞不到什么军功,更会影响自己家族在后金国上层的地位。 石板官道上杂草丛生,两侧树林在日光下迎风摇曳。 “将军,我们发现了散落的炮车,但是所有车轮都被拆卸了下来。” “可还能修复?” “车轮主体并没有损坏,只需要原样按回去就能重新上路。” 从四方派遣的斥候陆续回到刘顺阵中,并没有发现人行的踪迹。 官道上的炮车轮子都被拆卸了下来,四散在路边。每辆车旁边都有几具先前批押送军士的尸体,都已经僵直发青。 炮车队一处稍大的营地中,地上整齐码放着人头以及土坑内不可名状的器官。 “好狠的手段!” 刘顺不由得感叹一声。 “传我将令,让前营和后营负责收拢炮车,中营和亲卫散开值守。” 短暂地思考过后,刘顺开始发号施令,指挥队伍收拢四散的军械,自己则带着亲卫四处巡视。 刘顺看到道路上到处都是四散的火器零部件以及被拆卸的车轮部件,又看着两侧的树林,不自觉地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一股不安地情绪从他心中涌起。 …… 在树林间和后金斥候玩了两天捉迷藏的赵福以及他手下的苍狼小队摸到了一处能够俯瞰官道的山坡上,等待尽可能多的后金军进入他们所设下的陷阱之中。 一个时辰后,官道上散落的火器被大致收拾了起来,炮车也被重新修复。 刘顺看着重新打包的火器队伍,心中的隐忧稍微有所减缓。 “回将军,散落的火器都已经归整,炮车也已重新修复。” 刘顺颔首点头。 然而回报的军士又接着说道:“只是,我们没有发现炮药,炮弹也只剩下实心弹……” 刘顺睁大眼睛,一股似曾相识的寒意直冲脑门。 “蠢材,怎么不早说!” 回报的军士正要跪地谢罪,一股清风吹来,带来了羊官堡城楼下熟悉的硝烟味。 “结阵!防守!” 刘顺下意识大声狂吼,官道上一千重甲军士反应迅速,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开始就近组成圆阵防守。 “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炸!” 赵福压低声音低吼。 “引线有问题,没点燃炮药!” 赵福看向一旁表情难看的一个瘦小士兵,严声质问道:“丁小二!你他娘怎么放的火线!” 从引线点火后,丁小二就一直死盯着硝烟,他清楚看到了引线正常燃烧进了预先埋好的火药堆中。 “没办法了,必须趁着他们阵型集结之前完成目标,所有人准备,目标敌酋,不惜一切代价除掉他!” 见炮药长久没有动静,赵福看着官道上已经逐渐完成阵型的后金军,深吸了一口气。准备集合手上仅有的三个鸳鸯阵小队三十人进行决死冲锋。 “引线没有问题,是复州城里的炮药不纯,点不上!”丁小二说道。 “你他娘现在说有啥用!” 丁小二重拳砸地起身,来到赵福面前双手按在他肩头说道:“老子眼瞎了没有想到这个,不能让兄弟们硬冲上去拼命,我有办法!” 说罢朝赵福面带歉意地笑了笑,从怀中掏出自己收集的遗书放到了赵福的手里。 “你干什么!” “老子父母都死了,信给我哥吧!” 丁小二将背后的手弩拆下放在了地上,从腰间摘下两颗手雷握在手里,一颗用长引线,一颗用短引线。 “老子去点了他们,你们听我动静!” 说罢便窜了出去,朝着官道上事先埋藏的火药坑冲去。 “拦住他!” 反应过来的赵福大喊,然而没人能追的上丁小二敏捷的身法。 看着瘦小的身影距离官道越来越近,赵福大声呼喊领着剩下的二十九人跟在后面冲了出去。 刘顺看到了从林中突然窜出的瘦小身影,不由得亡魂大冒。 “抓住他!别让他靠近!” 就近的一队后金军反应迅速,直接挥刀上前。 丁小二见状朝前方的人群扔出一颗手雷,自己侧身往一旁快速飞扑闪躲。 手雷凌空在那队后金军士头顶爆炸,剧烈的声响和弹片硝烟虽然没有对他们的重甲造成什么伤害,但还是迟滞了他们的步伐。 丁小二从地上飞身跃起,趁着爆炸火光间隙从眼前的后金军士的身旁滑了过去。 而后看到了事先埋藏火药的坑洞。 “他妈的,原来是这样,我可真是蠢死的。” 丁小二不禁骂了一句。火药坑上用作伪装的树枝竟然带着潮湿的露水,完美隔绝了引线和下方的火药。 缓过神来的后金军快速冲了上来,想要将丁小二直接扑倒,他们背后更多的后金兵完成了阵型,将出路彻底堵死。 “弓箭手呢!放箭!放箭!” 见弓箭手没有能够第一时间上前阻止眼前之人,刘顺气急败坏,自己掏弓拉弦。 丁小二看到了对准自己的弓箭以及包围上来的追兵,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点燃手里的手雷引线后跳进了火药坑。 箭矢擦着他的头皮飞过,没有命中,现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用仅有的最后十秒,丁小二快速检查了火药坑内的炮药以及埋在地下用火药往外串联的手雷。 确认一切都没有问题后,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四十九章 丁小二 刘顺感到彻底不妙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看着那个从树林里冲出来的瘦小身影,在围追堵截之下跳进了一处坑洞内。 刘顺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对于未知的恐惧。 在之前攻城战中见识过城楼上火器厉害的亲卫们陷入了死寂,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已经结成方阵的后金汉军们看着丁小二拿着一颗冒烟的手雷跳进了一个先前没有发现的坑洞之中。 官道上每个人都本能地紧握着手里的盾牌,睁大眼睛观察着四周,不愿意放过视野内任何细节,以指望能够在即将到来的未知中求得一丝生机。 紧跟在丁小二身后的后金兵跑的飞快来不及站定,直接摔倒在了火药坑洞旁边,往下看去,只见丁小二正盘腿坐在一堆炮药桶上,手里正拿着一颗燃烧着引线的手雷上下把玩着。 洞口的动静惊动了陷入神游的丁小二,他抬起头看向后金追兵,咧嘴笑了笑。 正此时,赵福在树林边缘眼睁睁地看着丁小二跳进了火药坑中。 自己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又艰难地爬了起来。 “丁小二!” 赵福爆发出全身力气大声嘶吼。 “有!” 火药坑内隐约传来了最后一声回答。 紧接着坑洞内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地下的冲击波如同浪涌般将周围半径十米的泥土震起,剧烈的震动将官道上列阵的后金汉军倒了一大片。 以那个火药坑爆炸为起点,两条连珠炮般的爆炸路径顺着官道两侧直冲刘顺所在的后金军阵。 看着迎面而来的爆炸火球,刘顺眼中忽然浮现出了小时候在抚顺时,那个还叫刘兴祚的父亲带着他放鞭炮的场景。 转眼之间,一连串爆炸的火球直接将自己所在的亲卫队伍以及周围目所能及的部下全部淹没。 尽管后金汉军结成的方阵在第一波冲击时勉强站住了阵脚,并且在脚边的连环爆炸中大致抵挡了两轮冲击,但是第三轮爆炸大部分却是直接在方阵脚下炸响。 不少身披重甲的军士忽略了腿部防护,脚掌被炸的血肉模糊,当场就失去了行走能力。 炽热的烟尘瞬间吞没了官道,刘顺在亲卫的簇拥之下艰难地起身。 全身的甲胄在刚才的爆炸中被炸的粉碎,破洞的棉甲内不少金属夹片散了出来。 而他周围的亲卫大多犹有过之。 升起的浓烟中,刘顺看到有一阵不自然地闪光,还没反应过来,一支精钢弩箭从烟雾中射出,直接插中了身边亲卫的咽喉。 那名亲卫睁大了双眼,捂着喉咙,神情不可置信的在刘顺面前仰天倒了下去。 紧接着,从烟中浮现出的无数人形轮廓在四周来回交错,并且伴随着低沉的呼吸声。 作为一名整个青年阶段都在战场长大的将门养成的直觉,他本能得去抽腰间的长刀,却只摸到了破烂的刀鞘。 “快撤!不,迎敌!” 刘顺扭曲地下达了一个矛盾的命令,然而身边的亲卫大多被爆炸震的暂时失聪,没有人听到他说话。 一息后,十多支弩箭在烟雾中从四面八方呼啸而出,短促而又精准,如同雪夜中的冰雹。 刘顺身边的亲卫登时被打散了阵脚,又是十多名军士当场殒命,每一支弩箭都命中了各自的目标。 亲卫们还没有从先前的震撼中缓过神来,第二轮密集的弩箭接踵而至,精确点射着官道上还能站立的后金军,然后是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一共持续了整整十二轮。 刘顺身边的亲卫只剩下了十人,且个个身负重伤。他们勉力支撑起了盾牌,将自己的主将围在中间,透过盾牌的缝隙惊恐地看着外界。 然而第十三轮弩箭却迟迟没有降临,正当残存的后金军暂时松了一口气时。 “嚓!” 传来一声打火石敲击的声音,刘顺正前方短促地闪过一丝火光。 紧随其后,刘顺所在盾阵周围一圈连续响起了同样的声音,短促的火光如繁星闪烁般在四周绽放了一圈。 而后是弩机弓弦的一连串崩响,二十枚黑色手雷从四面八方抛射入刘顺的盾阵之中。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看着脚边滋滋冒烟的黑色小球,刘顺绝望地大声嚎叫。 他在“大金国”的军中,对于火器的认知只有明朝军队里那些如同杂技一般的低质量玩具,以及笨重的三眼铳。 就算是守城用的掌心雷,也没有见过体积那么小,威力又那么大的。 亲卫们不敢答话,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和刘顺拥有相同的恐惧。 第一轮的爆炸阶段,作为后营的三百军士当场减员三分之一,另有三分之一被炸碎了脚掌,一百人的亲卫也死伤过半。 整个队伍瞬间陷入一片惊骇。 然后在十二轮弩箭以及浓雾中神出鬼没的苍狼洗礼之下,又瞬间蒸发了后营的另外三分之一军士,剩下的三分之一当场陷入混乱与无序之中,军心崩溃,四散奔逃。 亲卫则被弩箭射死一半,另一半身负重伤。 “盾牌!” 刘顺体内最后一丝肾上腺素让他在地上手雷爆炸前反应了过来,一把抢过身边亲卫的一面盾牌,正要往地上盖去。 盾牌在盖到半空时,手雷发生了爆炸,围成一圈的盾阵被从内部爆破粉碎。 在如此近距离的体验中华四大发明之下,地上后金兵皆支离破碎。 凭借着临时抢来的盾牌,以及自己身穿的三层重甲,刘顺保住了半条命。 但膝盖以下被彻底粉碎,上半身被熏成了黑炭,每一处裸露地肌肤都在滋着黑血。 刘顺仰面朝天,绝望地看着飘过的白云,从两旁烟雾之中走出一排壮硕的身影,将自己包围在中间。 “我杀了他,你让我杀了他!小二就这么没了!你让我杀了他啊!” 丁万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紧咬着牙关控制着呼吸,拿着上了弦的手弩对准地上苟延残喘的身躯,手指在扳机上颤抖。 一双大手及时出现,按住了弩机。 “杀了他,小二白死。” 赵福一字一句地从喉咙中压出了一句话。 浑身颤抖的丁万大吼着直接把箭头顶到了刘顺的脑门,几次嘶吼却始终没有扣下扳机。 “就为了这只二鞑子!” 丁万怒吼着扣下了扳机,精钢箭应声而出,直接扎进刘顺脑袋一侧的空地,在皮肤上留下了一条暗红色的血痕,与脑后散到一边的金钱鼠尾辫连成了一条扭曲的空间直线。 赵福一脚踩在了刘顺脸上,抽出匕首切掉了他头上的那撮短毛。而后一手抓住刘顺的脑袋,把他整个人提溜起来,扔到了一旁早就准备好的担架上。 第五十章 意外收获 后营剧烈的爆炸升腾起黑色的浓烟直冲天际,惊动了前营和中营的两个后金汉军牛录。 两个后金牛录章京急忙率领着本部人马返回后营,在半路又遇上了后营中四散奔逃的溃兵,两相冲击之下竟发生了短暂的火拼。 在一旁埋伏许久的陈楚等剩余教导营士兵换成了后金的衣甲,趁乱混了进去。 等到平息了骚乱,两个汉军牛录好不容易冲到后营时,只看到了被整段爆破后漆黑的官道。 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几乎看不到任何能够站立的活物,四处弥漫着刺鼻的火药烟尘以及恶臭的血腥味。 现场一片死寂,连日常盘旋的乌鸦等食腐动物都失去了踪迹,漆黑的现场,唯一能够分辨的只有从尸体中流出的黄色胆汁以及内脏混合物。 两个后军汉军牛录章京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从他们被爆炸声吸引开始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后营的精锐重甲以及百余人的亲卫连同先锋官刘顺本人都悲惨地死在了这片炼狱之中,虽然没有找到刘顺,但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他不可能活下来。 “我们怎么办?” “这,我不知道……” 两个汉军牛录没有了主见,全军都知道他们的将令只是围住羊官堡,而刘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攻打堡垒,以至于落到这个悲惨地下场。 “我们只是听令行事,应该不会受罚吧?” “哼。” 前营的牛录章京惨笑一声,回头看着身后陷入惊愕之中的手下军士。 “要是先锋官不死,临阵抗命的罪责还落不到我们头上,现在他死了,我们恐怕免不了当整个正红旗汉军的替死鬼。” “我们只是奉令行事!” “奉谁的令?刘顺?还是刘爱塔?” 两人的谈话在寂静的空气中传播,显得格外清晰。 “现在哪里都容不下我们了,大明早就回不去了,大金回去也是死,要是直接落草,凭着我们这些人也凶多吉少,为今之计,只有去投东江镇!” “东江镇?老刘,你认真的么!”中营的牛录章京惊异地说道。 “东江镇现在刀比人多,毛帅和钟镇抚使一直在联系我们这些汉军老人,我们带着手下去投他,起码能混个千总,就算是死,也还能再享受享受。” 老刘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原本还觉得他们迟早都是个下海喂鱼的下场,现在反而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不行,我要回去!” 中营的牛录章京突然想到了什么,朝着前营的牛录大声说道:“我娘子还在抚顺,我要是走了,她里一定跟着受牵连,老刘,你不能丢下我,当初可是你带着我投金的,我……” “李弥,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世道!” 老刘大声打断了李弥。 “你那老婆整日去给那小鞑子暖床,也不知道她肚子里的仔到底是不是你的。” 李弥浑身如遭雷击,面色煞白,颤抖着看着眼前之人。 “刘峙!你这个崽种不要血口喷人,污我娘子清白!” “我去你妈的清白!”刘峙听了火起,大声骂道。 “全军上下都知道你小子在当绿毛龟,你那小娘子夜夜笙歌,怕早就和岳托那厮深浅一样了,先前只是怕你冲动害我们跟着受罚才一直瞒着你,现在我好心告诉你,你怎么还倒打一耙!” 刘峙被说的哑口无言,竟然在原地呆愣住了。 “是啊,刘把总,咱其实……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的,唉……” “把总……咱每次给你呈军需单的时候,都会撒一把绿豆粉在里面,我还以为你能知道……” 刘峙看着周围的军士都用一种安慰的眼神看着自己,瞬间鼻子一酸,眼眶里不争气地流下了两行热泪。 “你……你当真不知道?” 李弥看到眼前之人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恻隐,心中不禁后悔起来。 “她……她一直说那些钱是自己织布换来的,让我在外好好打仗,不用操心家里。” 刘峙轻声说着,话语中逐渐带着哭腔。 “出征之前,她还说要为我去庙里彻夜祈福,让我不要去打扰,免得散了灵气。” “兄弟啊,咱可是亲眼看着岳托那个小鞑子进了庙门,那日就是咱牛录给他临时当的护卫,封了整个抚顺清凉庙。” 李弥轻叹了一声,拍了拍刘峙因抽泣而上下抖动的肩膀。 “现在这个样子,也没办法了,谁让你小子平日里那个……那个……”一时间李弥也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思考了许久,再一次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跟哥走,咱去投东江,找机会咱去朝鲜再去寻一个,这回咱不会被鞑子欺负了。“ “东江军,会收我们么?”刘峙心中惴惴不安。 “咱现在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两人在简单商议之后,又和自己手下的军士作了说明。 “大体情况就是这样,我们不能无缘无故成了先锋官的替死鬼,去投东江镇毛大帅麾下,同样有一个富贵前程,听说那钟镇抚使待人和善,从不克扣军饷。” 大部分的前营和中营的军士都愿意跟随两人前往东江镇,少部分后金军士因为家人在抚顺等地,并没有同行。 李弥和刘峙并没有强留,答应到了东江镇后就放他们回去。 趁乱穿着后金的服饰混在队伍中的教导营众人始终没有等到陈楚的信号,在李弥和刘峙重整队伍之时,却等到了解散撤退的命令。 分散在各处的教导营众人各自趁着重整队伍的间隙隐入了林间,而后又重新集结。 齐大贵并没有如往常一样问陈楚为什么不动手,每个听到官道上李弥和刘峙两人对话的教导营军官都神情微妙。 陈楚清了清嗓子。 “这个事啊,那个谁,回去之后你们要统一口径。” “是,保证不会泄露出去。”齐大贵立正说道,楼广田同样点头立正。 “为何保证不泄露?” 陈楚眉头微皱,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们统一一下他们的谈话内容,然后让荀怀民做一个合订本……” 第五十一章 信息战 “啊?” 齐大贵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看着陈楚。 “啊什么啊,多好的宣传材料。” 陈楚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 “你们先把刚才听到的合计成一个版本,添油加醋编一个鞑子抢夺人妻女的故事,越逼真越好,最后写成故事,编写成话本散到整个辽东。” “可咱这些大老粗……哪会这么多弯弯绕的事情。”楼广田轻声抱怨道。 “粗什么粗!这叫信息战,舆论战,也是打仗的一种手段,虽然很初级,你们入伍之前可都是社学的学生,这点东西难道不会吗!今后除了战场厮杀外,战场攻心同样重要。” 陈楚缓缓搓着手指,用严厉地目光看向周围教导营的军官们。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大金觉迷录》” 军官们大多数人的神情难得有了些许紧张,一些人竟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好像课堂上背不出书的学生等待老师的责罚一样。 停顿了许久,齐大贵慢慢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道:“陈营官,咱……属下明白了,回去把这个事情放在第一等优先处理。“ “上阵厮杀虽说要能打,但你们是军官,将来是要带兵打仗的,一定要学会动脑子打仗,用尽各种手段赢得胜利,全方位对敌人发起进攻。” 陈楚不紧不慢地说着,声音中带着一股强大而沉稳的压迫感,这是他难得认真时候的语气。 尽管名义上长生岛权利顶点是孙秋水,但是在长时间的设计与规划之下,所有人都把真正的统治者默认为了陈楚。 楼广田在一旁继续擦了擦头上的汗水,试图转移话题:“营官,方才苍狼传来消息,他们得手了。货物虽断了两只脚,但本体还算完整。” “嗯。” 陈楚沉吟着答应了一声。 “让苍狼带着货昼伏夜出,找稳妥一些的山路从野外绕路回羊官堡,尽可能远离战场,保持低调。” 陈楚又摊开了地图,神情严肃,仔细观察着图上的每一处细节。 楼广田正要起身令人将命令传达给赵福,被陈楚又招呼了回来。 “让夜枭带着他的人回来。” “明白,我就去命人传达。” 随后地图被摊开在了长桌上,陈楚拿出炭条在羊官堡外围画了一个圈。 “这是我们现在的位置,这是后金大营,这是民团,这是孙应。” 所有军官见状再次肃立,开始进行下一场野外军事会议。 …… 羊官堡城楼下,后金军大营的气氛很微妙。 主将迟迟未归,营中只有几个把总主持日常事务,在经过商议之后将原本例行的出营挑衅都已经取消了。 大营寨门紧闭,除了日常军士出门打水砍柴外,无人外出。 在官道上得手之后,赵福点燃了马粪狼烟。 孟长柱在看到狼烟之后立刻集合了手底下潜伏的民团,埋伏到了后金军阵大营的南侧山坡上。 陈楚经过急行军同样来到了后金军阵大营北侧林间。 孙应自从打退了后金军攻势之后,每天亲自在城楼之上观望着局势。 在看到了后金军营寨的两次分兵以及远处升起的狼烟之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之中。 先前从长生岛回来之时,陈楚并没有在战术战略上对自己说过什么,只是给了自己一队精锐的工兵和十辆大车的火器。 “贼军这是被我们打怕了?” 高恩厚在城楼上同样看到了这些场景,孙应看了一眼身边的监军,后者神情显得有点尴尬,不由得往一边转移目光。 “叫骆希德!” 孙应猛然想到,提高了嗓门。 亲卫应声答应,不多时,浑身甲胄齐整的骆希德从一侧棱堡中跑来。 他快步走到中央城楼,朝着二人抱拳行礼,而后身体站得笔直,身上的山纹铠和头盔上的红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不错,好一个大明火器校尉。” 孙应颔首微笑,高恩厚同样点头示意。 “咱家早年在宫里行走时,那些锦衣卫的大汉将军虽说也个个英武,但比起边军真正的厮杀汉还是少了一点气势。” 骆希德再一次抱拳行礼,却腼腆地笑了笑。 “小的只是个穷匠户,是陈营官从流民中把我捞了出来,才有了今天这副光景,不敢当两位大人的夸赞。” 孙应看了一眼骆希德,眼神中略带惋惜。 “先前东面的狼烟你可见过了。” “是我们的烟。” 骆希德没有犹豫,直接说了出来,同时眼中闪过一丝骄傲的神情。 “何以见得?这狼烟都是黑漆漆的,哪分什么你的,我的。” 高恩厚显然不太满意骆希德的回答,不由得质问了起来。 “狼烟一般经过特殊制法,点燃后烟柱浓密而漆黑,不易分散,可直上云霄,方圆百里之内只有复州城与长生岛能够制作这种狼烟,先前的方向根据狼烟大小距离推算并不是复州城中的。” “你们能制狼烟?” 骆希德点了点头,说道:“长生岛工坊内的狼烟,目前是整个辽东最好的,各个沦陷区的老匠户在这几个月都到了岛上,多的是数十年经验的老师傅,陈营官专门设立了一个叫什么……查打一体部,专门鼓捣这种东西。” “先是什么万民土,平地起坚城,然后是那个吓人的往生雷,炸的那些逆军乌烟瘴气,现在又是整个辽东最好的狼烟,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会那么多鬼神之术。“ 高恩厚听了不禁感叹道。 孙应略带同情地看了高恩厚一眼。 “只可惜这种人不能得到天子的重用,不然何愁建奴不灭。” 孙应点点头,向骆希德示意他可以离开了,骆希德再次抱拳行礼,离开了城楼,往棱堡走去。 孙应屏退了城楼里的侍卫,只留下了高恩厚一人。 城楼的桌子上同样有一副从长生岛带来的地图,上面详尽地标出了周围的地形。 孙应在桌子边左右踱步,时不时从一旁香炉中拿出一截炭条在图上指指点点。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孙应自言自语道。 “你觉得陈楚他在向你传达着什么信息?” 孙应没有理会高恩厚的疑问,继续说道: “我只有两百人战兵,他有七百人,后金军两次分兵出去了近千人,难道他找到了破局之法,那为什么先前不直接和我说?” 高恩厚听着孙应的自言自语,不由得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你这个军汉,当真是一点心机都不讲究啊” 高恩厚眼睛眯了起来,一只手象征性地捂住嘴巴掩盖上翘的嘴角。 第五十二章 密道 在一阵沉默后,高恩厚似乎察觉到了被刻意冷落,收起了职业假笑,伸出手在地图上羊官堡的位置轻轻点了点。 孙应似乎才意识到高恩厚的存在,抬头“嗯”了一声。 继续慢条斯理地用炭条比划着桌上的地图,徐徐说道:“某是军伍世家出身,当然自小就是军汉,不明白你们那圈人的规矩。” 高恩厚双手叉腰,失望地摇了摇头,回答道:“那位客卿还在犹豫,咱家闻到了一股赌徒的心境。” “犹豫?” 孙应惊讶地抬头看向高恩厚。 “都到这个地步了,迟早要和建奴主力决死一战,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你啊,比起你爹还是太嫩了点。” 高恩厚笑着感叹道。 “咱家虽然不懂军事,但这人心啊,咱家还是能明白一些,陈三户把他的那么多家底都给了你,难道就只是让你这这里守着一亩三分地? 咱家虽然没见过他,但是从这几日的观察和打听下来,这陈三户想要告诉你的事情还多着呢。” “难道要打?就靠着我二百人的家丁,往哪里打?” 孙应嗤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嘲笑,脑海中却马上反应了过来,想起了那日陈楚在万民客栈对自己说的话。 “你只需要守住羊官堡,给鞑子放血,我会在外面配合你。” 那天带着罗有财他们回堡时候,正好遇到了自己的亲卫勾结马国成手下妄图刺杀自己。 “配合……他知道我身边有内奸。”孙应喃喃说道。 “咱家原本在复州时候,就知道建奴细作猖獗,后来复州城破才知道这建奴的细作竟然如此无孔不入。” “你的意思是?” 高恩厚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那日你杀了八个脑袋,难道就只有八个吗?” 孙应目光锐利了起来,他内心一直对这方面隐隐不安,所以每当和高恩厚讨论的时候总要屏退左右。 “以复州的周成为先例,他固然是被自己的家丁给咬死了,但那日投贼的内应可不止他身边的亲卫那几人。” “老高,你说的有理。” 孙应点头,朝着高恩厚抱拳:“某原以为你是个没用的废物监军,看来是某看走了眼。” 高恩厚被说的哭笑不得,对着孙应指指点点却一时语塞。 “就凭着咱家不和你这种粗鲁的言语计较,咱家就是大明气量最大的监军了。” “你是说,还有……” “欸。” 高恩厚微微点头。 “咱家这几天想了许久,现在的局面,必然不是那个内鬼所计划的那样,他如今应是更加着急的一方。” 孙应在桌子前来回踱步,脑海中回想着这几天的所有细节,每一个遇到的人,以及每一件发生的事情。 羊官堡城内常驻的人口除了自己的家丁外,还包括了几十户本地逃难回迁的军户百姓,自己亲卫家丁的家小,以及一个为往来商队搭建的一个补给站。 高恩厚说道:“战前那样激烈的攻城战,并没有内鬼想要冲击城门……” “这不能断定。” 孙应回答道。 高恩厚沉吟片刻,说道:“咱家不懂战阵之事,想必在这方面会判断失误,如此这样,咱家负责排查堡内民事,如果那人不是军中之人,咱家有的是办法让他上钩。” “我把骆希德调给你,他是陈楚的人,想必这也是陈三户的意思,为了一队火器,特意把这个工坊里的精锐派过来,不合理。” 孙应深吸了一口气,眺望着远方说道:“这到底是鬼神之谋,还只是莽夫的愚蠢,想必这两天就会有答案了。” “好,好,我知道了,那个小子很入咱家的眼,是个机灵的。” 高恩厚笑着答应了下来,一边披上斗篷,整理好头巾,与孙应作揖告别。 送走高恩厚后,孙应走回地图之前,再一次梳理着脑海中的细节。 心中粗略列了一个名单,然后再根据已有的信息缩小范围。 就在这个时候,一整队亲卫小旗匆匆走进了城楼之中,在他们身后跟着被反绑双手的孟长柱。 罗有才则板着脸跟在他们后面。 “你们这些娃娃难道不认识老子了?也不信老子?” “老罗叔,不是不信您,只是这人从井里突然冒出来,实在可疑。” “那是老子亲自设计的秘道!秘道懂吗?要是都让人知道了,还秘个屁!” 孙应在长生岛听说过孟长柱,也曾经远远看过他练兵,觉得他是一个从军多年的狠人。 鹰钩鼻上一条斜疤,从额头竖直连接到胸口的刀痕组成的十字成为了他最大的标志,孙应和随军的长生岛匠人们打听过,许多人认为他和那些景教的洋老头有血缘关系。 “什么事?” “这人从枯井里突然冒了出来,被巡防的弟兄们拿了。” 罗有财大声怒道:“是秘道,那是特意准备的秘道!” “你们继续巡防,派人看住那个枯井。” “不能声张!”罗有财大声喊。 孙应挥手让小旗退下,然后凑到罗有财面前,小声说道:“我知道,手下的弟兄们也是尽忠职守。” “那孟娃子没事了?” “没事,没事。” 孙应再三保证,这才送走了罗有财。 “陈楚需要防成这样么?” “是。” “他怀疑我?” “我们怀疑你们每个人。” “那如果我是鬼,这条密道就是来杀我的?” “不,若你是鬼,秘道是施工队的退路,然后我们会直接引爆埋在羊官堡各个核心区域地下的火药。” 孟长柱停顿了一会儿,看着孙应的双眼说道:“要是羊官堡叛国,那便不止杀你一人,而是全杀光,包括长生岛上所有姓孙的,包括孙秋水。” “这里的位置对长生岛实在太重要,我们不能冒险。” 孙应解开了孟长柱的绑绳,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呵呵,放心,我不会给建奴当狗。” “要看你怎么做。” 孟长柱回答,随后看向不远处的议事长桌。 孙应觉得时机合适,于是带着孟长柱来到了地图前。 “你们在外面干什么呢?为何这几天鞑子都缩在寨子里当起了乌龟?” “我们捉了刘顺,现在计划要一口把城楼下的后金兵吃光。” 孟长柱轻描淡写地说着,孙应却睁大了眼睛。 “你们有几千人?父亲什么时候有那么多私兵?” “七百。” 孟长柱看着孙应,静静地说道。 “我手底下六百人还没动,陈大人带着一百人全灭了出寨的半数后金兵,剩下一半也都溃了。” 第五十三章 内贼比鞑子更可怕 孙应展现了一名军人该有的沉稳,他没有被孟长柱的话语动摇心神。 尽管惊讶于对方口中所说的事迹,但这不能让他产生后金兵虚弱不堪的判断。 “你们很能打。” 孙应说着双手抱在胸前仔细环视了周围一圈,确定了无人偷看后,又继续说道:“但这不代表能够吃掉数倍于己的后金兵,尽管他们是汉军,但训练有素。” 孙应左右踱步,思考了一阵。 “你们抓住了刘顺,反而会让他们在防守的时候更加不受掣肘,因为没有了愚蠢的指挥,他们只要凭借自身的素质,大概率是会恪尽职守的。” 孟长柱点点头,表示同意。但还是回答道:“要让内鬼现身,只有这个办法最快。” “不行!” 孙应大概理解了孟长柱的话语,直接一口回绝。 “能战之兵怎么能够消耗在这种事情上,为了一个区区的内鬼,不值得。” “区区内鬼?” 孟长柱难得嗤笑了一声,而后又是几声惨笑。 “李永芳是不是内鬼?抚顺城不战而降!” “马国成是不是内鬼?复州卫自焚降奴!” “还有那些在奴酋身边的汉人,他们都是从叛国起家,多少人是踩着自家人的血肉谋的富贵!” 孟长柱一连说了好几句,语气中带着自嘲与怨恨。 “比起死在鞑子手里的弟兄,死在内奸手中的兄弟更多!” 孙应闭眼沉思,缓缓吐了一口气。 作为一个纯粹的军人,他找不到什么理由能够反驳孟长柱。 “就算你们能找出奸细,那后金大寨可不是容易攻取的。” “我们没有把握找出内鬼。” 孟长柱摇摇头,决绝地看向孙应, “但是能排除指挥层面的叛国者。” “你!” 孙应不能接受这种冰冷的决策,指着孟长柱怒目而视。 “你知道培养一个家丁要多少钱么!” “长生岛民团一人需银五十,教导营需银二百。” 孙应倒吸了一口气,被孟长柱言语中的数字给震惊了。 相比较之下,自己和自己手下的家丁好像是叫花子一般。 “这……这么多?” 孟长柱不愿意继续解释下去,对着孙应抱拳说出了他的计划。 “这也是他的计划么。”孙应苦笑道。 “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什么意思?” “这是陈大人托我转达的,某这便去了。” 孟长柱说罢抱拳转身,顺着原路返回了枯井之中。 孙应拿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苦酒瞬间充盈了他整个胸腔,恨恨说道:“但愿你是对的,陈楚。” 日光升起,暖洋洋地撒在城楼上,已经三日不眠不休的孙应借着酒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直到晌午才被身边的动静叫醒。 “哥!你醒啦。” 孙理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 罗有财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对着孙应大笑着说道:“你小子这几天着实辛苦,我给你带的黄酒可还满意否?” “二弟?你怎么来的?我怎么……” 孙应刚从熟睡中醒来,花了许久才彻底清醒。 “我是跟着孟长柱来的,咱们商队现在虽然没办法赶骆驼,但用人肉背些劳军的酒食还是做的到的。” 孙应这才注意到桌子上的地图早就被卷了起来,收到了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桌酒肉。 “家里新杀了豚,又拿来了去年的腊肉,隔壁孙二娘和她丈夫老王亲自下的厨。” 孙理笑着介绍道。 “嘿,那女子手艺好,平日里可难得能吃上她做的肉。” 罗有财说着,也不顾自己六十多了该有的矜持,直接拿手抓了一把桌子上用水盆装的猪头肉,就着黄酒啃了起来。 孙应看着眼前的景象,又朝四周看了看。 “放心,守城的大伙儿都有,那些个小旗们轮流值守吃席,不会影响城防。” “那就好。” 孙应回应了一声,但没有喝酒,只是盛了一碗米饭,就着两块大肥肉扒拉了几口。 “阿理,我们多久没有这样吃饭了?” 孙应放下饭碗,笑着问道。 “这几年我一直在外跑商路,大哥你整日值守城堡,确实难有机会一起吃一顿。” 孙理笑着回答。 孙应看着孙理,也笑出了声,“等打退了建奴,我们回去和岛上的大伙一起聚一聚。” “嘿,那敢情好!咱家里那个早就给你预留了好几个良家姑娘,到时候你可得一个个看过去。”罗有财说着伸了一个懒腰。 “他娘的,总算缓过来一口气,老夫这条命再没有酒肉,就要累死在这里了。” 罗有财说罢起身松了松裤腰带。 “你们吃,咱去巡视巡视城墙脚,看看他们有没有认真做事。” “辛苦了老罗叔。” 孙理说着起身拱手行礼。 孙应也起身搀扶着罗有财走出了城楼。 两兄弟随后又坐回了桌子前,孙理从怀中拿出了几封信件。 “这是父亲的家信,这是妹妹的,这是伯彦的。” “玉昭?她识字了?” “她啊,自从拜在荀老先生门下后,两手上的竹板印子就没消下去过,虽然还是调皮,字倒是已经能写小一千个数了。” “不容易啊,能找到荀夫子那样肯教女娃的先生。”孙应感叹了一句。 长生岛社学内,孙玉昭正在背诵《三字经》,突然鼻子一酸,打了一个超响的喷嚏。 周围的幼童学生都不经笑出了声。 荀辅睁开眼睛,缓缓举起手中戒尺。 孙玉昭只得起身迈着小碎步来到荀辅身侧,躬身伸出双手,将掌心摊在戒尺下面。 …… “二弟,等会儿我写封信,你拿着赶紧回,这里现在不同以前,打仗可危险着呢。” “哥,信让随从送回去就好,我留下。” “你留下作甚?” 孙应语气略带急躁,压了压气息,继续说道:“你个小商人留在这里有甚用,这不是浪费粮食么?” “我有力气!” 孙理不服地起身,撸起袖子,露出自己雪白的肱二头肌。 “我会射箭!我能……” “你给我回去!” 孙应突然提高了音量,朝着孙理咆哮道:“这是战争,不是跑商!面对的都是后金兵,不是土匪流寇,咱爹就两个儿子,你不能和我一起冒险!” 第五十四章 校尉骆希德 棱堡的佛郎机在先前的大战中火药损耗严重,这种后装填的长管火炮每一次发射都要消耗大量的火药。 “开花弹还有三十枚,实心弹还有六十二枚,毒雾弹剩余十七……” 从长生岛支援而来的炮手们正在逐个汇报各自火炮使用情况。 骆希德仔细检查了每一门佛郎机炮,后者对应炮手们则认真地清点着剩余的弹药库存。 一名传令小旗一脚踏进了棱堡内,找到了正趴在地上检查佛郎机炮管的骆希德。 “骆校尉,奉守备大人的令,从现在起你任高监军的随身护卫,监军大人正在内城补给站,你要立刻前去,不得拖延。” 骆希德没有立刻反应,而是伸手在炮管里摸索着什么,过了好半天,将一些管身内残留的污垢扒拉了出来,这才起身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监军,我马上到。” “监军的命令是你和我一起前去。” “城防要紧,我必须和军士们交接,监军大人要是有什么意见,就冲着我来好了。” “那某便如实回报监军大人。” 传令小旗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立正抱拳一礼之后下了城楼。 身旁的小旗官听闻,面露忧色,却转身拱手道贺,朝骆希德结结巴巴地说道: “恭……恭喜骆校尉,能在监军身边当差,将来前途那是不可限量,但是你第一天就不顺着他,今后怕是会有难处啊。” “哪里哪里,承蒙各位兄弟看得起。” 骆希德笑着拱了拱手,而后朝对面的赵长工招了招手,朝着身旁的火炮斜睨了一眼。 “骆校尉放心,这些火器我会照看着。”赵长工说道。 又吩咐了手下的火器队几句后,骆希德小跑下了城墙阶梯,经过了城墙脚下的几处工棚。 远远看到了高恩厚独自一人坐在茶摊的桌案前,品着粗茶,桌上的一碟小菜已经被吃了一半。 骆希德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转身走进了城墙脚下一处不起眼的工棚内。 简陋的工棚是先前加厚城墙时工人们临时的居所,现在多半已经废弃拆除了,如今只每隔一段距离保留着一个,用来监视地下,防止后金军挖掘地道。 骆希德选中的正是中央城门左侧第四间工棚。 一靠近门帘,就能闻到一股海鲜腐烂的恶臭味,掀开帘子,里面是一扇破屏风,两侧分别堆着从地里挖出来的湿黏土,时不时还有些扭曲的蚯蚓在里面穿行。 几个光着膀子的工人正拿着铁锹向新挖的地下坑洞内灌注新鲜的水泥浆,还有在一旁就地拿着挖出的黏土搅拌着水泥。 面对眼前的这些,骆希德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自己的目标或者目标物。 在各个黏土堆和水泥坑内转来转去,东看西看。 正在劳作的匠人们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骆希德,并没有过多理会他,埋头继续干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最后,他注意到了一处正在浇灌的水泥坑里,颗粒似乎更为细腻一些,骆希德来到了泥坑前。 “又不是用来筑墙,腻子要那么细干甚呢?” 骆希德朝那个在搅拌的工人问道,那个工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甩了甩腰间的汗巾在脸上擦了擦,原是一个高瘦的汉子,看上去年纪不大,眼神却显得颇为深邃。 “靠着外侧的腻子细一些,硬一些,鞑子敲击的就会用力一些,隔着后面的粗腻子就能听得远些。” “这是老罗叔的安排吗?” “那可不,如此也还能省一些银两。材料也可以就地取材从家里拿,犯不着从大城里采买,能省则省嘛。” 听到眼前的汉子这样说,骆希德双眼微眯起,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你说的家里,是哪一个?辽阳还是东京,亦或是盛京?” “当然是辽阳,太祖皇帝亲赐的名字。” “是么……” 骆希德听罢,四下环顾了一圈。 先前在工棚里的“工人”们已经没有了踪迹,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在确认现场已经没有人了之后,骆希德朝着眼前之人点了点头,从他手里接过了一颗小面团。 骆希德从侧面走出了工棚,来到一处角落,将手里的小面团搓散了,里面是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上面用苍蝇般特殊的符号标注了诸如“往前十步”,“左转”,“后退二十步”等指令,骆希德按照纸条上的暗语,以工棚侧门为起点,在一片破房子里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了一处废弃的库房中。 在库房中看到一人浑身罩着斗篷,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 “獬豸,我来了。” 骆希德平静地开口。 “火器玩的可还开心?” “开心?我她妈差点死了!” 骆希德愤怒地低声吼道。 “老子只是一个木匠,就算临时抱佛脚学了点,但也还是个木匠,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你知道的,人手紧缺嘛,再说了你不是完成的不错么?” 回想起前几天的浴血奋战,骆希德内心百感交集,一幕幕血腥的场景在眼前重演着。 “听说你后面不要命地朝鞑子射击,以后别这样,你的命很重要。” “我的命重要?那那些战死的火器工匠他们的命呢,还有那些城防的军士。” 骆希德逐渐有点歇斯底里地,虽然没有失控吼出来,但好像卸下了心防一般,将这几天累积的情绪直接爆发了出来。 “你能不能对我脾气好点!小心我直接让你当孙应的家丁去。” ‘獬豸’略微抬高了声调,同样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马上平稳了语气,继续说道:“干完这票,我让你回长生岛上继续鼓捣你的木匠活,去做你喜欢的事情。” “回去?还怎么回去啊大哥,我都当校尉了,这可是军中的正规职务,现在官比你还大了!你要不要把客卿的位子给我做啊。” 獬豸嘿嘿笑了一阵,从椅子上站起转身看向骆希德,掀开了头上的罩帽。 “改天我和老孙说道说道,让他把守备给你当当,这不比我这出了岛子谁都不认的客卿受用么。“ 掀开罩帽的陈楚似笑非笑的说道。 第五十五章 监军间军! “所以,你那么早来联络我们,是有什么事?” “有事,高恩厚让我当他的贴身亲卫,我现在就给他晾在茶摊,一会儿就要去了。” 陈楚沉思了片刻,“这倒是和我们先前掌握的情报能够有些联系。” “还有那个孙理,他这次非要跟着长柱过来,还想着要留在堡里帮忙守城,我觉得有问题。” “理由?” “直觉,每次看到他我就有以前去市集找奸商买木料时候的感觉——很糟,看不透。” “孙应呢?” “他还好,暂时没有发现什么,目前看上去就是一个觉醒了胆气的将军,短时间内守住城堡应该问题不大。” 陈楚来回踱步,左手在下巴摸索着思考。 骆希德这次提供的信息,大多数都是不需要过多分析的“干货”,一些似乎和以前搜集的传言和资料能够互相佐证产生关联。 “高恩厚我虽然察觉他有问题,但一时还说不上来,总觉得他作为一个监军不太可能在城破时候认错逃跑方向,而且他讲得那个理由,实在是太高看他们这些太监了。” “复州有两个监军。”陈楚说道。 骆希德“啊”了一声,陈楚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根据流民的情报以及孙秋水等人多方印证,复州城设置了“监军正使”,“监军副使”。正使应该已经跑了或者降了,这个应该是个副的。” 陈楚停顿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设想:“这个副的与其说是监军,不如说是“间军”。” 骆希德消化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一头雾水。 “我哪懂得这些,你就告诉我下一步怎么做,我干完这一票,我就……” “你当真想要干完这一票?” 陈楚斩钉截铁地打断了骆希德的话语,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严肃与坚毅。 “你如果现在收手,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围困解除之后,你就就回长生岛工坊里当一辈子安稳工坊主,不过如此一来,你真的甘心如此么?” “我怎么不甘心了,家破人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安稳的生活。。我。。我” 骆希德言语突然卡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恨恨地一拍大腿。 “我怎么可能甘心!我要报仇!我要把家里的地从鞑子手里抢回来!”骆希德大声喊道。 陈楚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虽然领悟力不错,头脑也比较机灵,但是在敌后作战的心理建设上还有所欠缺,当然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赵长工!” 陈楚猛地提高音量,一个汉子应声走来,赵长工已经换了一身的行头,出现在了骆希德面前。 “这几天你们应该已经认识了,我就不作介绍了,骆希德,赵长工,你们暂时是我獬豸小队的一员,在任何条件下和我单线联系。” “你早就想好了吧!” 骆希德感叹道,同时内心觉得自己的工坊主生涯在之前自己的表态中飘散了。 赵长工原地站得笔直,右手握拳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朝陈楚认真行了一个教导营正式军礼。 “赵长工沉稳,骆希德灵活,希望你们以后能够完美配合。” “明白!獬豸。”赵长工说道。 骆希德看了一眼身旁已经截然不同的赵长工,又看了眼面前笑眯眯地陈楚,不由得耸了耸肩。 “得,咱保不齐下半辈子得在刀尖上行走了。” “用不着你半辈子,没准明天就死了哩……” 陈楚笑眯眯地打趣道,骆希德白了一眼陈楚,而后重新整理了一遍思绪。 “你怀疑高恩厚是鬼?” 陈楚摇了摇头。 “我刚进羊官堡才几天,这只是利用手上的情报做出的推测罢了,并且,我认为,辽东应该不止建奴和我们拥有间谍情报系统。” 骆希德眉头皱了皱,思考了许久。 “你是说,高恩厚背后有他的主子,按常理来说太监的上头不就是当今陛下么?” “朱由校?” 骆希德与赵长工听到这三个字,不由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自己面前用这种怀疑而冰冷的语气说出皇帝的名讳。 “朱由校?他有这个脑子么?他不是整天忙着做他的木工活么,按理说和希德你还是同行。” “你就别拿我开心了,和皇帝同行,你是要我死么。” 陈楚嘿嘿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同样作为一个富有进取心的木匠,要是有人在你家庭院里捣乱,你会怎么做?” “这跟木匠有什么关系。” “要是被人捣乱的庭院,正是你平日里做工用木料的原料基地,你会怎么办。” “那我不得找人去修理一番,你的意思是……” “从木料来说,今年开始,几乎月月都有朝廷的文书要长生岛输送供木前往京城,虽然看上去一副横征暴敛的样子,但每一次上缴的供木之后,朝廷都会直接发登莱水师押送皇帝内帑里的钱来给我们,充作木头的料钱。” “陛下还给料钱?可我们都不曾听说啊。” “那是当然,除了过年时候第一次明旨意要求供木外,余下的这都是秘密进行的。我和老孙推测这是为了堵住朝中的云云众口。” “那和当下有什么关系?” 骆希德更加不解,不同于其他人时常进行的过度解读,他愈发觉得陈楚是在胡咧咧。 “这就是高恩厚身份的一个猜想,监军副使,本职工作应该就是给皇帝老子采买木料,顺便监视着辽东的局势,或者说,是借着采买木料的名义,监视辽东的局势,但是就太监这种生物的秉性,真的会这样做么?” “太监投贼的也不少,这不稀奇。”赵长工说道 陈楚摇了摇头,并不认可这个结论。 “他要是投贼,就犯不着来这一出了。我觉得这背后还有文章,希德,长工,你们今后的任务……或者说你们这几天的任务吗,就是接近他,查清他,同时待内鬼现身。” 第五十六章 与国同休的铁饭碗 晌午,日光最烈的时候。 工人们从墙角下的工棚里陆陆续续的出来,来到高恩厚等候的茶摊休憩。 骆希德同样跟着来到了茶摊,高恩厚松了一口气,连忙起身招呼,一阵嘘寒问暖之后,口气略带抱怨地说道:“你这小子,可是让咱家好等,虽说咱家如今落魄了一点,可好歹还是陛下亲自派遣的复州卫监军。” 自从来到了羊官堡,几乎没有人拿他当过一回事。 原本的家丁亲卫们只听从孙应一人的,后面从长生岛来的一众施工队同样也不待见这个看上去一无是处的监军太监。 “军务为重,标下管着一众新式火器队,需要一点时间作交接。” 骆希德抱拳说道,然后又不经意间斜睨了一眼高恩厚,说道:“守备大人麾下那么多精壮汉子,你偏偏找我当护卫作甚,弄得城防火器队都要重新交接整理一遍。” “你小子,真是不识好歹,我这是提拔你。” 高恩厚有点急了,提高了半度音量。 纵是心中暂时没有了架子,但还是有一点恼火和尴尬,这让他的面部肌肉一阵阵地抽动。 “监军懂吗?当今圣上亲自任命的!” “行了行了,反正那位在京城就没怎么管过俺们这里,随你怎么说吧,先说好啊,这里的事情结束了我可还得回去。” 骆希德说着耸了耸肩,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还时不时松一松身上的甲胄。 “他娘的,那个孙子打的这副铠甲,怎么左右还不对称!” 高恩厚最后还是选择了忍,恨铁不成钢地朝骆希德叹了一声。 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就往身后走。 “咱家算是顾不上体面了,你且跟来。“ 高恩厚带着骆希德七拐八拐,来到了堡内一侧角落空地,空地上临时搭建了一处大帐篷。 孙应没有特意为监军准备什么住所,这些帐篷都是他自己掏钱向罗有财买的材料,而后让自己的随从们搭建的。 每一寸的建材都要用在城防之上,哪怕在长生岛的支援之下建材根本用不完,但还是付出了五倍的价格采买,在陈楚的影响之下,长生岛和羊官堡两处地方诚然已经如国中之国。 两个高瘦的汉子站在帐篷门口,见到高恩厚来了,立时将帐帘子掀开,恭敬地将二人请了进去。 帐篷里就一张方桌子,旁边的草席都被卷了起来堆叠在一起。 其中有一张草席上裹着一层粗布,显然就是高恩厚的专属。 方桌子上盖着一张黄布,上面还叠着几个粗茶碗,旁边放着一壶凉开水。 “让小的们在周围看着,别走漏了风声。” 高恩厚嘱咐了门口的两个守卫一番,然后从两边出来了四五个同样装束的汉子在帐篷四周站定,暂时将帐篷隔离了起来。 “条件简陋,也就只能这样了。” 高恩厚轻声抱怨了一句,而后招呼骆希德到桌子前。 两人分别站在桌子两侧,互相对视了一会儿,高恩厚显得很急躁,率先打破了沉寂。 “你也看到了,咱家虽然是个监军,但过的日子确是苦哈哈的。” “确实,这个和标下以前在辽阳见到的监军们不一样,不过目前的局势想必守备大人也不会让监军大人过那种奢靡的生活吧。” “得了得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咱家好歹从小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他孙应的分量有多少,我可是门清。” 骆希德眼神中瞬间闪过一丝厉芒,却立刻恢复了先前营造的那种吊儿郎当,不耐烦的神情。 高恩厚脸上神情不变,不经意间察觉到了骆希德的异常,却没有直接点出。 “咱家一直觉得除了那日在城墙上示众的八个人头外,羊官堡里还有奸细没有找出来,那八个人就是小虾米,纯粹是给人当了垫子。” “监军你是不是找错人了,这种事你找我作甚?” 骆希德一脸懵逼地看向高恩厚,心中却愈发波涛汹涌。 他虽然表面上还是维持着一样的神情,但下意识的将脚趾用力内扣以缓解压力。 “咱家也找不到别人了,孙应的家丁们没法保证自己的清白,施工队的匠人们心眼都太粗糙,也就你合适。 前日里你在城墙上的表现咱家可都看在眼里,而且你既然是陈楚指定的人,想必也是他放心的。” 骆希德点了点头,笑嘻嘻地朝高恩厚抱了抱拳,没有接着高恩厚的话往下说。 “咱家想给你谋一份公差,你可感兴趣?不过这份公差平日里却不能对外公开身份,而且,这天上地下,只有我一人知道。” 又是这熟悉的感觉,骆希德只觉得内心万马奔腾。 先前陈楚趁着他一时脑热鼓动他直接加入了教导营,现在又是这个太监话里话外又要让自己当暗线。 “当然,目前你还只是编外人员,以后若是能够证明自己,那前途势必不可限量,咱家可以告诉你,咱们干的活,上头直接就是天子。” “不会是要我进宫当太监吧,我还没儿子呢!”骆希德诧异地说道。 高恩厚不由得捂着嘴笑了几声。 “咱家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小子这辈子绝不是只能当一个木匠。” 骆希德装作考虑的样子,学着陈楚一样来回左右踱步,同时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四周,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去一趟,再去和陈楚碰一下情况,但内心还是有些隐隐不安,毕竟两次接头间隔时间太短,容易被人抓到破绽,同时又会让自己显得轻浮。 作为獬豸,自己的第一个正式任务就是接近高恩厚,如今虽然被这样莫名其妙地拉拢了一番,但是以自己目前立的人设来看,若是直接拒绝反而会让人起疑到长生岛头上。 “你放心,要进宫啊,按照以往的经验,你这个年龄的小子,十个净身里面得死七八个,当然除了魏忠贤。” 高恩厚最后脸上浮现出了一阵短暂的厌恶之情。 “你若是立志进宫伺候天子,咱家倒是可以托关系给你将来的后人里预定一个坑,别看进宫要切一刀,可那毕竟是朝廷的正规编制,是个与国同休的铁饭碗哩。” 第五十七章 投石问路 “打住,谁要当太监!” 骆希德急忙争辩,随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给你做事,能挣多少钱?我在长生岛一年可是能挣五百两现银呢。” 高恩厚笑盈盈地看向骆希德,伸出手,将手掌的五个手指全部展开到他面前。 “单次任务保底五百两,额外的赏赐不算,且都不用担心出处,报的是天子的内帑。” “编外就那么多?” “天子向来一视同仁!” 说罢高恩厚朝着北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那我这个编外人员,现在能做什么?” 高恩厚点了点头,将桌子上的茶壶和茶碗移开,放到了地上,用粗碗斟满了一碗凉白开。 “虽说这不合规矩,不过事急从权,你且看好,这算是你入职的第一件事,也可以说是给我们的投名状。” 说罢高恩厚将茶碗上的凉白开均匀倒在了桌布上,水流很快将桌布浸染湿润。 然而等了许久却没有什么反应,高恩厚不禁觉得有点尴尬。 “先前的药剂在逃离复州城的时候遗失了,用清水会慢一些。” 高恩厚笑着解释,缓解着尴尬的气氛。 骆希德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桌布上逐渐开始有了些墨线轮廓,随后一张详尽的羊官堡城防地图从布上浮现了出来。 这不禁让他睁大了双眼。 他怎么会有羊官堡的城防地图,而且这城防图上所画的是经过长生岛施工队改造之后的,其中的布局机巧非常细致,和自己在长生岛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怎么样,咱家没说错吧,这显隐纸是京城东缉事厂的秘传之物,连锦衣卫都不曾知道原理,这回长见识了吧。” 震惊中的骆希德拼命压制着自己咆哮的内心,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自己这段时间内的工作方向已经几乎完全南辕北辙,虽然大致摸清了台面上众人的性格作息,但这几乎毫无作用。 准确的说,自己所做的那么多工作反而让各种可能性增多了,只有事实证据的可信度,却没有情报价值的可靠性,好比在黑夜中将火把点的锃亮,却忘记了最为严重的灯下黑。 看来要找机会和獬豸认真分析一下当前的局势了。 等等,陈楚,他难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骆希德一时觉得自己在一片汪洋中沉浮,随时都有可能被海浪吞噬。 獬豸们虽然集结成立时间短暂,但是从来都是彼此隔绝,只和陈楚单向联系,然而此前陈楚却让自己和另一位獬豸相互配合。 为什么他要如此大费周章地从密道暗中进入羊官堡之中? 看着桌上的详尽的让人刺眼的地图,脑海中各种问题开始围绕骆希德疯狂旋转。 “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咱家认为内鬼,或者是内鬼中的一部分就在第二批进入羊官堡的匠人之中,而他们所依仗的应就是羊官堡通往外界的秘道,我需要你将所有你知道的秘道全部在图上标出来。” 高恩厚一改先前愁眉苦脸,柔弱的表情,语气中逐渐开始夹带着一股阴柔的节奏感。 就好像一只外表人畜无害的狸猫撕下了自己的伪装一般。 “负责具体的秘道营建是罗有财,你为什么不找他?你难道……” 骆希德说着,猛地停顿了下来,抬头看向高恩厚,正好和他阴森冷峻的眼神四目相对。 “咱家还是想彻底确认之后,来一个人赃俱获,所以咱家这次赌上自己十几年的识人经验选中了你。” 说罢高恩厚从桌下掏出了一副朱砂笔墨,摆在骆希德面前。 又是赌! 骆希德心中陈楚和高恩厚两个身影短暂地重合了起来。 在听闻辽沈失陷之后的长生岛一开始就一片愁云惨淡,在一片失败主义倾向的人群中,只有陈楚在一次又一次地领着他们进行各种不切实际,却又百发百中的豪赌。 骆希德抬起的手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接过了毛笔。 正想着要把密道的位置标出来之时,猛地停手,抬头望向高恩厚。 “那你怎么保证自己是清白的?” 骆希德开始问询,发表疑问让对方回答是发现潜在破绽的手段之一。 高恩厚轻哼了一声,而后将双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向骆希德。 “密道事关机密,决不能泄露给建奴,我需要你证明自己。” “好小子,有种。” 高恩厚点点头,说道:“你想必知道咱家是这复州城的监军太监,但你可知道咱家的真正差遣是什么?” “是什么?” 骆希德抬头盯着高恩厚的眼睛。 “咱家不能告诉你太多,但是有一点你可以明白。” 高恩厚微微提高了音量,而后猛地压低了声线。 “咱家上头负责的,可不是当今天子。” “莫非是老奴?” 骆希德眯眼询问道。 “那建奴算什么东西!咱家……” 好像是发觉了自己情绪上有些失控,高恩厚停顿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 “当今天子并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我们也无意让当今天子知道我们的存在,只有紫禁城里皇权真正稳固的时候,我们才会现身恭迎真龙。” 骆希德睁大了眼睛,感到脊背发凉。 “这是我可以知道的事情吗?” 骆希德问着,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身边竟然多出了三个高瘦汉子。 他居然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他。 “咱家说了,这次只是遇到了意外,不得不豪赌一把拉你入伙,你也看到了,这些人虽然平日里看上去如同酒囊饭袋,然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彻底隐藏下来。” “你们拉我入伙,其实是投石问路吧?”骆希德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内心的慌张。 高恩厚沉吟了片刻,却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陈楚,我们很感兴趣,我还可以告诉你,还有东江镇的那个钟林,我们也很感兴趣,这两个人或许就是我们计划中最重要的两块拼图。 所以,骆希德,咱家说到这个份上,你也问到这个份上,正说明咱家的猜想是正确的,一个普通的木匠是不可能有那么多心思的,咱家就是要投你这块石头,来问陈楚这条路,且是在不公开的情况之下。” 第五十八章 龙凤不过畜生罢了 帐篷四周开着一排方格小窗,明亮的光线从外面射入,空气中一排明显的灰尘被照亮,顺着正好洒在桌上的城防地图上。 室内没有什么照明条件,环境光源都是室外的阳光透过帷幕透进来,这样帐篷中的两人身上阴影明暗关系更加明显。 骆希德嘴角露出了微笑,凝视着面前的监军副使许久,徐徐开口:“我还是那个问题,跟你干这一票,到底能挣多少钱?这五百两银子是货真价实还是你们吃了回扣了?” 说罢单手扶着自己的下巴,开始来回踱步,做出一副算账的模样。 “我在长生岛的一年老本能有五百两,手弩的专利费大概每个月有个大几十两,出征在外的双倍津贴,春日的农忙津贴,夏日的高温津贴,秋日的双倍粮食津贴,冬日的炭火津贴,若是今后扩军,那专利钱同样也会水涨船高。” 骆希德算着账,最后恍然大悟,发出一声感慨。 “高监军,如此两相比较之下,你们这些不知道能不能兑现的钱,着实拿不上台面……” 而后他凑到高恩厚近前,露出一个带有嘲弄的笑脸,说道:“不如你们全体合并入长生岛,今后一起做同僚,如何呀?” 高恩厚闭眼沉思,微微摇头吐出一口气息,而后抬眼看了一眼骆希德。 “小子,咱家劝你目光放长远些,你如今得寸进尺,要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那可不妙啊。” 骆希德听罢嗤笑了一声,抬头看着眼前之人脸上略带愠怒的表情,继续变本加厉地说道:“不如我们谈一谈,看在我们在羊官堡并肩杀贼的情分上,我可以给你们所有人写一份推荐信。” “推荐信?”高恩厚疑惑地问道。 骆希德嘿嘿笑了两声,认真的说道:“这个推荐信啊,十分的珍贵,可以不用考核就能进入长生岛。” “咱家祖籍南直隶,去你们那里作甚?” 高恩厚显然是理解成了一般宗族之间的转移迁户。 骆希德听罢恍然大悟,连忙摆手说道:“确是我考虑不周,想来你们还不了解情况,这个推荐信是可以让你们进入辽西南联合社学当学生,拜在荀辅老先生门下当弟子。” “不知所谓,你在寻咱家开心?” 高恩厚显然已经没有了什么耐心。 骆希德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之人,没有继续答话,场面一时陷入了沉寂。 …… 他们所在的帐篷是羊官堡一侧角落的空地,四周都是正在营建的工棚与二层的脚手架,路面坑洼,砂石堆到处散乱。 陈楚站在帐篷外一处土墙后面,带领的獬豸小队已经包围了帐篷,所有在外的可疑目标都已经锁定。 赵长工在土墙后刚刚把头探出瞄了一眼又快速缩了回来。 而后转头看向陈楚,点了点头:“就是这里,我能确定。” 陈楚看了一眼日头,晌午刚过一个小时,太阳开始从头顶偏移,这使得地上的阴影相比于正午又长了一些,随即背在身后的交叉的双手逐渐握成了拳头。 在工棚顶上潜伏的一名獬豸看到了信号,随即举起一面黄色小旗向左右两侧各挥舞了三下:隐蔽清场,留人性命。 在四面工棚角落的獬豸收到了信号,陈楚轻松地靠在土墙上,抬头望天。 “长工,有没有兴趣入教导营?” 赵长工低下了头,腼腆的笑了笑,“那些都是人中龙凤,我高攀不起。” “嗯。” 陈楚闭眼应了一声,靠着土墙任凭阳光洒在自己的脸上,感受着难得的温暖。 八名潜伏的獬豸收到了信号,各自拿出琉璃镜借着日光反射向工棚上传递了信号。 工棚上的獬豸拿出红旗,缓慢挥舞了三下,如倒计时一般,在第三下时将红旗快速向下划去。 四面潜伏的獬豸两人一组,一人拿着两把匕首,一人拿着一根短绳。 在红旗向下的瞬间,同步快速接近了各自的目标,一人拿出短绳直接勾住目标的脖颈,一人将匕首直接架在目标颈部,只要稍微有所挣扎则立刻处决。 四面响起熟悉的夜枭骨笛声,陈楚从日光浴中缓缓睁眼,舒展着全身伸了一个懒腰。 “我们都是普通人,龙凤这种东西,说到底都是畜生罢了,你要是看到了活的,记得打几只来煲汤。” 说罢起身离开土墙,对着身边招了招手示意跟上,然后朝着帐篷走去。 赵长工嗯了一声,紧随其后。 参与具体行动的八名獬豸,各自留下一人处理地上昏迷的目标以及还留在高台上侦查的一人外,余下四人从四面快速接近到陈楚两侧,形成了护卫阵型。 陈楚下意识环顾了四周,试图想再找找还有什么潜在的危险。 就他个人而言,还是很不喜欢这种护卫气势的,这仅仅只能在妹子面前能够耍帅罢了。 实际日常操作中这样会让自己暴露的更快,然而赵福却几次强行将獬豸的军规修改成了这样,这让他也无可奈何。 几人安静地走到帐篷前,并没有直接进入,而是凝神静听着。 “监军还是间军,是时候脱下你们的伪装了……”陈楚暗自思索着。 当他将獬豸小队的作用摊牌在赵福面前时,对方是极力反对的。 这种亲自率领的敌后作战,实在是太过危险了,然而陈楚却很享受这样的感觉,甚至第一次摆出了上官的架子强行将争论压了下去。 …… 帐篷里,在长久的无言后,高恩厚率先打破了沉默,伸出手在桌上有节奏的敲打着。 “你们暗中所做的那些儿戏一般的东西,迟早都要收归朝廷的,你又何必整日心心念念着不放呢? 按你说的那么好的待遇,哪怕是宫里的锦衣卫都难有,何况这鸟不拉屎的辽南,咱家劝你不要被陈楚的妖言迷惑了,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骆希德摇了摇头,有些怜悯地看向高恩厚,徐徐说道:“你应该自己去看看,这样就明白我说的话真实性到底多么高了。” 第五十九章 水很深,你把握不住! “好,那你要什么价钱?” 高恩厚问道。 骆希德眼光一闪,心知重头戏来了,下意识地转身思索,眼角余光却看到了帐篷入口帷幕下伸出来一截薰衣草。 看来獬豸比自己想的更加复杂,骆希德暗自叹息了一声,转头看向高恩厚,脸上嬉笑如常:“真金白银这种东西,小爷暂且不缺,不过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 说罢骆希德手指按在桌上的城防地图上。 “哪来的?” 高恩厚双眼死死盯着骆希德,开口说道:“你想知道?” “长生岛是小爷赖以生存的地方,我不想这里有什么风险。” “五千两,用五千两换你这个问题,不要深究这张图。” 高恩厚说着,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咱家奉劝你一句,你想知道的东西水很深,告诉了你,你把握不住,好生拿了五千两银子,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咱家托人在南直隶给你寻一处山水园林,过一生快活日子,岂不美哉。” “山水园林?小爷不喜欢那些穷酸文人们玩的花活,你当真不愿说?” “你别得寸进尺,哪怕没有这个事情,你也是咱家的指定亲卫,咱家有一万种方法整你壮烈殉国。” 骆希德双眼眯起,斜睨着高恩厚:“壮烈殉国,朝廷可有抚恤?” 被如此轻视,彻底激怒了高恩厚。 “你这个贱民匠户,换了层兵皮就开始蹬鼻子上脸了,咱家念你出身不易,杀敌英勇,想要给你指条明路,谁知道你和那些辽东的丘八们是一个德性!” 被问到了自己的出身,骆希德虽然在长生岛已经过了段好日子,但还是心中不免下意识起了屈辱感。 从小作为匠户,受尽周边白眼,自己的青梅竹马也被那些落地的穷秀才糟蹋了,告到官府也石沉大海。 骆希德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嘴唇紧闭,脑袋想起以前的经历不由得有点昏昏沉沉。 高恩厚察觉到了眼前之人的混乱,不禁得意了起来,想要乘胜追击宽慰几句,然后顺势拿下。 可正要付诸行动之时,帐篷外起了动静。 陈楚有力的掌声一遍遍拍响,帘幕拉开,在高恩厚睁大了的双眼的注视下,缓缓走进了帐篷之中。 陈楚平静地声音传来:“小骆,愣着干嘛,去给他两耳光!” 骆希德大脑瞬间清明,转身看到了陈楚脸上冷峻地神情,他身后两侧阴影里站着四个模糊的身影,看不清面容。 “獬……” 骆希德下意识要说话,陈楚却提高了音量:“怎么,连我陈三户的话都不管用了?去,给他两耳光,这是命令!” “是!” 骆希德下意识立正,而后抱拳行了一礼,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快步走到高恩厚身前,直接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干什么!袭击上官,是要斩头的!”高恩厚大声喊道。 骆希德不为所动,举起右手直接在高恩厚脸上用力扇了过去。 由于被揪住了衣领,整个身体被束缚在了原地,右手与其说扇在脸上,不如说是直接捶在了脸上。 骆希德从小就是木匠,双手的力道都是砍树锯木头练就的,这更加让力道上了一个台阶。 两声沉闷的响声,高恩厚嘴里直接碎了一排牙齿,半边脸直接青紫了起来。 陈楚慢慢走到半跪在地上的高恩厚面前,语气平静地询问道:“谁给你的图?” 缓过神来的高恩厚捂着半边脸,却意外地没有哀嚎出声。 而是抬头看向陈楚,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脸:“你就是陈楚?” “如假包换。” 高恩厚点了点头,目光看向四周,落在陈楚身后的四名獬豸身上。 “别考验我的耐心。”陈楚说道。 “你不应该只看到眼前的事情,陈楚,咱家可以向天子举荐你。” “那还要看我眼前的事情碍不碍我的眼睛,至于朱由校,我讨厌和废物共事。” 说罢陈楚将手上的机械表摘了下来,放到高恩厚的面前,开口问道:“看得懂么?” 高恩厚看了一眼表盘,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红夷的日晷罢了,有什么稀奇的。” “给你一圈时间,不说出城防图的来源,你和你的狗腿子们脑袋通通搬家。” 说罢陈楚将手表上秒针归到零点,开始计时。 “你根本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 “五十。” “此事干系重大,你知道了会引火烧身的!” “四十。” “你们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 “三十。” 陈楚静静地数着倒计时,看着秒针过半,直接抽出腰间长刀,在高恩厚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冰冷的触感刺激着高恩厚的脖颈,他如遭电击,身体开始不住颤抖起来。 “复州有两个监军,监军正使,监军副使,但还是遭不住建奴的渗透,不战而降,你们这些人无论有什么隐秘的任务,于我而言,皆是罪人。” 最后十秒,开始倒计时。 陈楚将长刀举起,刀影一闪,直接挥下。 在刀锋接触到高恩厚脖子的一瞬间,他终于抵挡不住恐惧,尖声惊叫起来:“我说我说我说!” “讲!” 陈楚低吼了一声,刀刃正好贴在高恩厚脖子上,些许鲜血已经渗了出来。 回过神来的高恩厚冷汗直流,大口喘着粗气。 “我们只知道他叫海东青。” 陈楚满意地看了看手中的长刀,在空中甩了一个刀花后挥刀入鞘。 “继续,再给你走一圈,下次刀出鞘,必见血。” “他曾是大明最厉害的间谍,在不同的时间,根据不同的任务,他有许多代号,最近的一个叫海东青……” “果然不一般。” 陈楚饶有兴趣地盘腿坐在高恩厚面前,开口问道:“你说他曾是……那么现在呢?” 高恩厚喉咙间用力吞咽了口水,深吸了几口气。 “你们年轻一辈人不明白,当年老奴也是我大明的建州左卫都指挥使,海东青那时候的代号,还叫‘长白山’。” “有意思,他也顺势投贼了?” “投贼?” 高恩厚轻笑了一声。 “任何人都可能投贼,哪怕我朝天子也曾经被瓦剌人掳去,当了叫门天子,但就他而言,是绝对不会投贼的,或者说他不会投任何一人。 因为自从建奴反叛后他就消失了,我们作为他的联系人,上级也出了变故,只得暗中隐匿了下来,一直到前几天,他以海东青的名义再一次出现。” 第六十章 存在的意义 陈楚虽然对羊官堡的城防设计图泄露感到惊异,但却没有过于惊讶于高恩厚所说的言语,反而在心中逐渐大致有了一个轮廓。 建州女真的反叛是一场酝酿了十余年阴谋的集合,其中一部分成因即是大明在张居正死后逐渐失控的边塞属夷政策。 虽然百年前设置的‘奴儿干都司’早已经停留在传说之中,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部族却始终对大明这个富庶庞大的中原王朝若即若离。 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族则是较为特殊的一支,他们既有蒙古部落游牧骑射的传统,自身又善于在山林之间渔猎,也同时汲取了中原王朝大量的技术与先进生产力。 这让他们对大明的忠诚和依赖远胜于其他如流氓帮派似地蒙古部落,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 所谓的“海东青”想必一定在整个东北亚十分活跃,在建州反叛后突然的消失想必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有鉴于此,陈楚决定不光要查清“海东青”到底是谁,还要找到这背后的一系列深层次原因,这或许就是能够拯救这片土地的关键之一。 陈楚将头转向一侧,略微向下点了点,身后的獬豸们身影快速隐匿在阴影之中。 过了片刻,陷入昏迷之中的四名高恩厚的手下被悄无声息地拖进了帐篷内。 陈楚看向高恩厚,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点头示意周遭。 獬豸们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研磨成粉的辣根倒入了护卫们的鼻息之中,在辣根的刺激下,昏迷的护卫们苏醒了过来。 他们看到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高恩厚,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全部好像认命了一般,没有任何抵抗地低头盘腿坐在地上。 陈楚冰冷的语气又再一次响起,没有丝毫情感上的抑扬顿挫,在高恩厚身后来回慢步,手按在腰间的长刀上,指尖规律地敲打着刀柄。 “照你的说法,那是一只或者一群狡猾的海东青,不过,还是先说说你自己吧。” 高恩厚脸上愁眉不展,经过方才的惊吓,似乎连眼珠都不敢进行过多的转动,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坐成一排的手下,见他们每个人都毫发无伤,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这三十年间,我们的信仰从无上的荣光变成了一个笑话。” 高恩厚苦笑着摇了摇头,对着自己的手下拱手行了一礼:“现在就剩你们四个了,该守的和不该守的早就没有了意义,咱家若是还不肯救你们,却是咱家的不是了。” 言罢转头看向陈楚:“陈楚,咱家不想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咱家可以告诉你所有的事情,至于这里面的分量你有没有本事掂量的起,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奴贼肆虐辽东,我对你们的勾心斗角没有兴趣,若不是这张城防图,刚才进帐篷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高恩厚微笑着摇了摇头:“天皇贵胄,部落酋长,大家都是苦命人,一切都是为了与天争命,哪有什么天生的仇怨,陈楚,咱家若是把所有事情告诉了你,你能否能饶过咱们的性命?” 说罢眼睛仔细盯着陈楚,带着些许期待的目光。 “我不能答应你,但我并非嗜杀之人,只是认定这世上的事,不过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罢了,每一件事情都有内定的价格。” 高恩厚默默点点头:“确实如此,这世上的每件事,都标定好了价格,你且附耳过来,我讲与你听。” 赵长工与一旁护卫的獬豸们想要上前阻止,却被陈楚直接挥手阻拦。 陈楚走上前,高恩厚却笑着从怀中拿出一条二尺长的暗黄色卷轴,卷轴的头部用红绳串着一块透镜,约莫有鸡蛋大小。 高恩厚一手拿着卷轴,一手指着前方。 “用这块红夷人的琉璃镜,你就全知道了。来来来,我且给你指导一番用法。” 陈楚近身上前,嘴里喃喃细语:“神神秘秘,尽弄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怪不得被渗透的和筛子一样。” 高恩厚嘿嘿笑了一声,将陈楚的手缓缓拉了起来,放在了卷轴之上,对着陈楚徐徐说道:“我等起源自太祖皇帝御前锦衣卫,第一个任务即是受太祖皇帝密诏,暗助燕王登基。” 陈楚疑惑地看向对方,“所以你们一朝只做一件事?” 高恩厚没有理会陈楚的吐槽,继续说道:“此后我们随着文皇帝征伐漠北,与郑和一同七下西洋。” 陈楚脸色微变,疑惑地问道:“你们在海外也有人?” 高恩厚摇了摇头:“第七次之后,他们便没有回来,明面上的记载是他们留下给郑和守墓,但咱家觉得,郑和还没有那个地位。” “那么说,你们是一个支效忠天子的情报组织……” 陈楚停顿了下来,陷入了思考,而后又补充道:“脱胎于锦衣卫,你们是天子的暗剑?” 盘腿坐在地上的高恩厚听闻不由得轻哼一声,显露出了他的不屑。 “你想的太简单了,陈楚,你觉得本朝的太祖皇帝与文皇帝,岂是那种只会玩弄权术的苟且之辈?” “为什么你还会叫文皇帝,不是成祖么?”陈楚插了一句嘴。 “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以及我们这些人存在的意义。” “愿闻其详!”陈楚沉吟片刻,而后点了点头。 “你可以把我们当做太祖皇帝与文皇帝御前锦衣卫的暗面,文皇帝宾天之前,曾授予我们一套天子考成法,只有附和标准的天子,我们才会主动现身。” 显然高恩厚没有过多理会陈楚。 “拙劣的故事。”陈楚应道,内心对眼前之人所说的话愈发鄙夷起来。 高恩厚似乎看到了陈楚眼中的轻视,他紧紧将陈楚的手按在卷轴之上,眼神清明,认真而严肃地看着陈楚,以一种不容拒接的语气严肃说道: “我们超脱于皇权之外,职责是守护中华,我们是太祖皇帝赐予大明百姓最后一柄利剑,为了防止胡掳再次颠覆中华,必要时可以牺牲一切,甚至包括大明王朝!” 第六十一章 水面之下 高恩厚一旁原本还昏昏沉沉的手下们听到了言语,神情都认真了起来。 其中一人明显有些激动,抬高了半度音量说道:“你怎么可以说出来,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现在还没有到时候!” 高恩厚点点头,没有理会手下的咆哮。 “太祖皇帝与文皇帝深知,自汉以降一千余年,任何王朝没有永恒,长则不过二三百,短则不过几年。 然而无论世代更替,却总有不同的异族在外垂涎三尺,就如彼时那个哈烈想要进犯大明,我等既奉文皇帝诏命前往西域截杀,枭其首插于牛粪上,这才使得哈烈今后不敢造次,数次来贡,你以为那些白皮夷人当真是被我天朝教化所服?” “文皇帝……文皇帝……” 陈楚思考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文皇帝指的的明成祖朱棣的谥号,后来嘉靖帝又将原本太宗的庙号改成了成祖,以彰显正统。 “文皇帝距今二百多年了吧,虽说这是你们的光荣历史,可毕竟那么久了。” “水面之下的暗剑,若是被良莠不齐的皇帝轻易使用,那迟早也会变钝,久而久之,剑锋就会斩向自己人。 文皇帝考虑到了这点,故而给我们留有密旨,上面列有帝王的评断考成法,除非大明再出一个如太祖皇帝,文皇帝一般的雄主。 否则我们的直属天子永远都是文皇帝,而文皇帝给我们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也是太祖皇帝下给文皇帝的最后一道旨意。” 高恩厚说罢,握着陈楚的手,慢慢将卷轴打开,丹书卷上,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中华留存不易,然天不假年于朕,朕死后,汝等须竭尽全力,护我族类免受外夷所侵。” “这是文皇帝最后一次征伐漠北前所写。”高恩厚淡淡说道。 在大字后面,则是密密麻麻地蝇头小字,上面详细列举了后世之君应当做到的标准。 用红绳绑缚的透镜主要就是看这些蝇头小字用的,这些是朱元璋与朱棣用半个世纪的经验修修补补总结的条陈。 陈楚大致瞄了一眼,就感到头皮发麻,内心无比震惊。 “宣宗皇帝难道也没有入你们的法眼吗?他可是文皇帝口中的好圣孙啊……” 陈楚勉强问道,想要转移浑身的不自在。 高恩厚摇了摇头,惆怅地看了一眼卷轴,没有回答。 没有等陈楚将卷轴看完,高恩厚就直接收了起来,而后又徐徐说道:“只有外族真正入寇之时,我们才会浮出水面,哪怕是在土木堡,我们也没有插手,因为彼时瓦剌还不足以撼动大明。” “真够狠的,连自己人都防着。”陈楚不经赞叹了一声。 “传到我们这一代,上一次行动,即是海东青潜入倭国大阪,以慢性毒药处决丰臣秀吉,而后暗中扶持德川家康上位,只因此人比较安静,不会多事。” 陈楚咳嗽了几声,吃惊地看向高恩厚。 “就凭你?” “是海东青!” 高恩厚提高音量:“咱家又不是神仙,组织里各有分工,咱家仅仅只是一个书记官,主要观察宫中之事,若不是辽东空虚,咱家也不会来到这里。” 陈楚一时难以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不由得抬头看向高恩厚。 “这其中的份量,你可知晓?” “为什么?” 陈楚眼中闪过一丝厉芒,缓缓问道。 高恩厚双手拉起陈楚的手掌,捂住了卷轴之上。 “因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自从海东青消失之后,我们这些二线人员,每年都在消亡,你和东江镇的钟林,是我们最后的希望,目前没有皇帝能够通过文皇帝的评断,所以当今天子并不知情。” “为什么是我?” 高恩厚笑了起来:“你在长生岛的所作所为,我们都知道,已经全程记录了下来了。” 陈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全身,竟有了提线木偶般的感受。 “不要紧张,这是考核,只不过现在考核没有办法进行了,辽阳,沈阳,十日内全境沦陷,九成的人都死了。” 高恩厚说着,头慢慢低了下来,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是咱家无能,以至于只能用这种方式,本想着在羊官堡内择机接近你,没想到却又搞砸了一次。” “我明白了。”陈楚说着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补充道:“所以那张城防图,是海东青,或者某一只海东青交给你们的,那只破鸟甚至还在长生岛。” 高恩厚点了点头,又说道:“对咱家来说,这都是次要的,现在最重要的,咱家和你说了那么多,你是否愿意成为我们的一员,或者成为我们锦衣暗卫的指挥使,继续践行文皇帝的旨意。” “什么?” 陈楚皱起了眉头。 “我加入你们,锦衣暗卫?继续给死了二百多年的朱棣卖命?” “放肆,怎可直呼陛下姓名!” 高恩厚稳稳提高了音量,又继续说道:“万事都有备案,这是文皇帝给我们定下的准则,东江镇的钟林会和你竞争,但只有一人能继承文皇帝的遗诏,你现在看到的这一份,是复制品。” 不等陈楚满脸黑线,高恩厚又意味深长的说道:“就咱家个人而言,咱家觉得你和你的长生岛会更好一些,那个钟林,咱家觉得他杀心太盛,过于凶戾了。” “太荒谬了,我不会蹚你们的浑水,我现在只想把那只破鸟找出来,老子辛苦弄的一方乐土,绝不能因此遭到什么损失。” “陈楚,有些事情,你既然在这个位置听到,那便躲不掉了,即便是死了也逃不掉!” 高恩厚淡淡地说道。 “你们还知道什么?“ 陈楚没有理会高恩厚的说教,继续追问道。 “羊官堡城门被打开之前,海东青会用尽各种办法协助守城,咱家看的出来,他的内心同样充满了矛盾,看来当年发生的事情,对他们的内心冲击实在过于巨大了。” “你觉得我还能饶过他?那种半降不降的阴阳人。” 高恩厚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随后他起身对着陈楚说道:“好了,从现在开始,咱家继续当回复州卫无能的监军副使,希德,别发愣了,走吧。” 听的呆住的骆希德恍然大悟,连忙应声向前,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吊儿郎当,对着高恩厚明显尊敬了许多。 “随咱家去巡视内城,好好查查那潜在的内鬼。” 说罢将手臂抬起,放在了骆希德身前。 陈楚使了一个眼色,骆希德没法,只好无奈地扶着高恩厚的手臂,伺候着监军晃晃悠悠地走出帐篷。 第六十二章 代号糖饼 随着时间的推移,留给陈楚的空白窗口时间不多了。 对于高恩厚的话,陈楚自然不会尽信,这个人身上肯定藏着大秘密,他究竟只为谁卖命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他提到的那个所谓的海东青却让陈楚暗自警惕。 南面金州的后金军主力随时都有可能得到消息,陈楚不想造成无谓的伤亡而放跑的六百多人的后金军其中难免会有人把消息传到任何一处沦陷地。 孟长柱接到陈楚的行动信号是在三天之后。 这期间羊官堡城楼下的后金军营中陆续往外派出过不同规模的哨探骑兵,但都被教导营在半路给截杀处决了。 三天之内,长生岛又送来了两批火药补充教导营,这让原本消耗殆尽的弹药储备得到了补充。 更多的工棚在堡内被搭建了起来,几乎昼夜不停进行着要塞化的工作,内城形成了一片临时的建筑群。 陈楚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设置临时的集合点。 从外部看和普通的工棚没有任何区别,仅仅只有在一些细节上有不同之处——工棚内部连接着通往城外的暗道。 赵长工站在工棚之外,看着帷幕内透着的光亮,不由得想起在第一次被陈楚与罗有财赏识的那天。 自己在开山路方面的天赋,按罗有财的话说,这是老天爷赏饭吃。 在伴随着陈楚将长生岛上的山路开辟出来后,被直接举荐给了工坊施工队。 “长工,我答应过要帮你修通回家的路,但如果靠我一人,这恐怕要很长时间,所以我需要你的力量。” “营官只管吩咐,小的干什么都成。” “你真的相信我?” 赵长工用力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着期待。 回忆戛然而止,赵长工收起了心神,理了理身上的衣着,快步走进了工棚之中。 见到了陈楚正在桌上盯着羊官堡城防地图沉思,赵长工轻咳了一声,随后向陈楚进行每天例行的汇报。 “那个海东青的事情,我们初步划定了两份名单,一份是大致范围,一份是经过初步筛选之后的。” 说罢赵长工从怀中取出两份信纸,递给了陈楚。 “恩,立刻通知孟长柱,按预案进行,让齐大贵和楼广田先不要和民团接触,明天同样按计划行事,让骆希德看住高恩厚他们,就说是我的意思。” “明白了。” “辛苦你再去一趟狗洞,全部口头通知吧,后半夜再来一趟。” “是。” 赵长工立正抱拳,转身走了出去。 陈楚双手用力揉了揉猩红的双眼,打了一个哈欠。 他将桌上的城防地图卷起收好,背在了身后,仰头把水囊里剩下的半数凉白开灌了下去。 然后拿着赵长工的“名单”将桌子移到一边,卷起了用以伪装的地毯,钻进入了秘道中前往另一处安全屋。 这座专归教导营的安全屋被陈楚称作“归墟”,是羊官堡内的露天填埋场。 从外部看是一堆没有清理的建筑垃圾,并且每天还不断有各种废弃物堆叠上去。 成群的乌鸦盘旋在上面,时不时啄食着废墟缝隙里的死老鼠尸体。 因为这处隐蔽的安全屋是建立在垃圾堆里的,并且教导营在长生岛训练之时又多次演练过类似的建造手法。 又因为每个教导营的军士们每天都要在孟连山的威压之下诵读海量的书籍经典,久而久之,这种隐蔽的指挥所就被戏称为了“归墟”。 想来若是孟连山知道了,应该会崩溃吧。 内部是用铁框架与木板搭建的四方形空间,里面简单放置了一些补给和一套议事用的桌椅,木板墙壁上用牛皮和铁钉作为临时黑板使用。 在接近“归墟”地板的入口时,陈楚吹响了夜枭骨笛。 不多时,回应的笛声传来,而后陈楚头上的木板被移开,两名獬豸将他从地下扶了上来。 “看来你的设想没有错。” 陈楚说着掸了掸身上的泥土,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双手使劲搓了搓脸。 身边的獬豸们将密道入口原样复原,而后掏出打火石,点燃了一根蜡烛当做照明。 透过烛火,陈楚看到了佟娜一脸不屑的表情,眼神中还有一点幸灾乐祸。 “我说了你还不信,非要大费周章的过来查一圈才罢休,姑奶奶从小就在客栈接客,又在赫图阿拉刀尖上行走了半年,什么样的鞑子没见过。” 佟娜话音刚落才发觉说“接客”有点歧义,脸上涌起一阵红晕。 “是是是。” 陈楚不断告饶。 几个月的时间,这位万民客栈的看板娘把产业做到了长生岛人尽皆知,还从流民里挖掘出了一整个戏班子。 当陈楚尝试着教他一些现代间谍潜伏的基本知识后,佟娜惊人的学习能力直接震惊了他。 不知是不是触发了她内心身处某些属性的开关,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佟娜就从一个人畜无害的看板娘,转型成了一个收放自如地毒舌间谍,甚至给自己取了个代号——糖饼。 极善于举一反三的佟娜,情报能力每天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或许这就是多年养成的求生欲逼出来的能力吧……”陈楚内心感慨着将信件递给了佟娜。 “我们根据你的名单,初步筛选了一些人。” 佟娜接过信件快速扫了一眼,而后直接放在烛台上烧了。 似乎是看到了陈楚惊异的目光,佟娜轻笑了一声,缓缓说道:“五百字以内过目不忘的能力,我早就会了,你们就是不信。” 陈楚暗自咽了咽口水,点点头,表面依旧不动声色。 “按照你的方式,我又稍微修改了一下,又前往长生岛各个工地进行了巡演,将所有的抗金剧本换成了建奴,每个角色都一一对应,又专门开设了三国演义的剧目专场,进行比较。” “你的想法是什么?”陈楚问道。 佟娜看着陈楚,一脸严肃地说道:“你们的名单和我探查的基本一样,只是你少了一人。” “谁?” 佟娜没有回答,而是神情复杂地看向陈楚,随后示意他将手掌摊开。 佟娜伸出手指,轻轻在陈楚的手掌上写下了一个名字。 陈楚仔细分辨着笔画,随后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压低声音吼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第六十三章 盘旋在天上的海东青 佟娜身体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站起身看向陈楚,不依不饶地低声回答道:“这就是你查不到他头上的原因,你太信任他了,以至于有些妇人之仁!” “你不也是个妇人!”陈楚没好气地说道。 佟娜一脸无语,柳眉微皱,压着火气说道:“我是佟娜,也是糖饼,不是那些任人宰割的妇人!” “你知道,如果判断错误,这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仅仅是感性上的怀疑与猜测,我不能冒着让所有人离心离德的风险去执行。” “如果判断正确,那你现在就是在一步步走向深渊。” 陈楚思量了一会儿,平复了心绪:“我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和防备,佟娜,我不能……” “我本就不是本地人,所以能看清你们以往忽略的东西,你也不是,你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佟娜说着走到了牛皮黑板前,拿出炭条在上面比划了起来。 “而且,你还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 “他好像在故意暴露自己,从各个方面体现出的,都是混乱而矛盾的行动。” 佟娜对着牛皮黑板陷入了沉思,时不时还摇了摇头。 陈楚思维暂时停滞了,随后感到一阵清明。 将城防地图交于高恩厚本就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废棋,只要他下了城楼,几乎是被潜伏的教导营全程跟踪。 若真如先前所了解的那样,海东青在几十年的间谍生涯中绝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除非,他是另有目的! 建奴反叛是在三年之前,然而海东青在十年前就消失不见,一直到前几天才突然出现,将城防图交于了高恩厚。 “他想和我们交流,或者说,他在挑衅。”陈楚喃喃自语道。 自己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包括高恩厚会对自己说的话,如果对方是长生岛的一员,那以他的几十年的经历恐怕也不难推测出自己能够轻易对付刘顺。 “不对!” 一滴冷汗从陈楚天灵盖渗出,他猛地站起身来,佟娜和周围的獬豸们都被吓了一跳。 陈楚看向周围,大声问道:“羊官堡要塞化的进程,现在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一名獬豸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外城墙大体已经用万民土浇筑强化了一遍,现在主要是在进行基地的强化和地窖的扩充。”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瞬间席卷了陈楚全身,他掏出炭笔在纸条快速写着什么,而后又直接将纸条撕了去。 抬头对着四名獬豸命令道:“你们去跟上赵长工,在他把命令传达后,再次上前对命令进行修正,全部改为二号预案。 记住,不要让赵长工发现你们的行踪,这是非常之举,不要伤了他的心,完成之后,全体去找赵福,配合他快速将货拉回羊官堡。” “明白!” 四名獬豸领受了命令,各自快速从密道离开了安全屋。 “你想到了什么?”佟娜不解地问道。 陈楚大口喘着粗气,平复了内心奔涌的情绪。 “我忽略了本质。” “什么本质?” “这是战争,不是和平时期的间谍游戏。” 陈楚不紧不慢地说道,随后转身看向佟娜,认真说道:“你回去吧,这里很危险。” “不。” 佟娜固执的摇头拒绝,认真说道:“这是我第一次找到大鱼,我想要送他一程,毕竟他已经连续当了我几个月的观众。” 陈楚轻笑了一声:“那我可没有多余的人手管你死活,所有人都被派出去了。” 佟娜抿了嘴抿,看向陈楚:“那我就在你这里,你就暂且当我一晚的护卫家丁,反正你现在该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佟娜侃侃而谈,有意无意地讲述着自己几个月来如何如何艰辛的学习各种间谍技能,从心理建设到身体素质的锻炼,最后开始分析起海东青的目的。 “以前听我爹爹说过,他小的时候,那些鞑子们过的可穷了,身上完整衣服都没几件,有些甚至盐都没见过,随便拿一些喝剩下的茶沫子都能和她们换头小羊羔。” 陈楚听闻佟娜讲起她小时候的事情,自身同样对这个时代的事情愈发感兴趣了起来。 “那后来呢?” “后来?在我小的时候,鞑子们身上的衣服逐渐多了起来,有些还穿上的绸缎,他们手里的兵器也多了起来,五花八门的,现在想起来,他们似乎也开始分的清哪些是喝剩下的茶沫子哪些是新茶了。” 佟娜说着掏出一支小水囊灌了一口,继续说道:“还有一件趣事,我小时候,爹爹请先生上门教我读书认字,那时候一直有一个小鞑子带着牛肉干,偷偷地躲在墙根后面猫着,每次等先生走了,他就缠着我,给我好吃的牛肉干,让我给他讲课。” “你确定那是个鞑子?” 佟娜肯定地点头,说道:“这小鞑子,连汉话都是我教的,最开始的时候讲汉话都带着一股戏腔,明明就是放牛娃唱的号子,还嘴硬说是他在戏班子里听来的。” 佟娜说着突然开心地傻笑起来:“后来才知道,他家里人不让他读我们的汉书,他就偷偷地跑出来,到处偷师。 现在如果他还活着,那应该也和我差不多年纪吧,现在辽东那么乱,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变成了那种杀人不眨眼的鞑子。” 陈楚静静听着佟娜的故事,时不时附和着,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对,就是这样!”陈楚兴奋地喊了出来。 “哪样?你怎么一惊一乍的……” 陈楚对着佟娜一阵傻笑,说道:“我知道海东青的目的了。” 说罢又面色沉重了起来。 “那只破鸟的目的?” 陈楚点了点头,说道:“或者说,可以确定一部分目的,以他的手段明显可以对长生岛造成更大的破坏,然而他却迟迟没有动作,一直到最近的城防图,就好像是故意给我们看的羊。” “你是说?” 佟娜似乎也反应了过来,眼中开始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学习!” “学习!” 陈楚和佟娜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而后两人尴尬地笑了笑。 陈楚继续说道:“为什么建奴能够从各个部落中脱颖而出,就是因为他们能够对其他势力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那努尔哈赤当了那么多年的建州卫指挥使,手底下的女真军和女真部族汲取了大明,蒙古,朝鲜,倭国多方的优点。 同时他们又没有大明军中的贪墨吃空饷,没有蒙古鞑子那样的一盘散沙,没有倭国人那样的死板,也没有朝鲜人那样的贪生怕死。” 佟娜听了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陈楚继续说道:“现在,海东青发现了长生岛,这里有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当面对一个崭新的东西时,相对完整的接收才能更好地消化,而这张城防图,就是他给我们下的劝降书!” “你们的行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就好像盘旋在天上的海东青,找准时机后一击必杀!”佟娜凝重地说道。 安全屋中,两人再次核对了手上的情报,不由得心有余悸…… 第六十四章 方阵集结 潜伏的民团为了行动方便快捷,提前在树林里布置装具存放处,将方阵长枪与甲胄装具统一进行存放。 二十人为一组,每人只携带一柄解手刀防身,对方圆三里的区域进行哨戒侦查,配合教导营提前布置的陷阱等装置,截杀后金军寨中时不时派出的哨骑。 赵长工快速把命令通知了孟长柱,又经过獬豸们的矫正,孟长柱确定了行动方案。 二十五人为一小队的民团陆续从各方向汇合,在黎明之前完成了集结。 齐大贵与楼广田两人收到军令之后,便直接消失在了孟长柱的视野中。 太阳升起的前半个小时,东方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树林间,一处人为开辟出的空地上,四周临时支起了用于照明的火盆,孟长柱一副猎户打扮,站在一块巨石之上,俯瞰着自己的民团方阵。 一名临时提拔的亲卫把总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名册根据空地上人员到齐的程度进行着勾画。 这名把总体格健壮,身长八尺,浓密的络腮胡包裹住了整个下巴,却拿着一根细毛笔在名册上快速而准确地勾画着。 不多时空地上就几乎站满了人,所有到场军士全部静默肃立,默默等待着将要到来的军令,他们的脚下是用牛皮布包裹着的装备。 在孟长柱身侧,几个装满火器的酒桶在厚牛皮的包裹下排成一列,由最为精锐的炊事班看守。 孟长柱看着天边泛白的云层,转头问道:“志刚,已经集结多久了?” 那名把总的声音如同他的名字刘志刚一样,干脆利落,浑厚刚健。 刘志刚将名册合起,对着孟长柱立正抱拳:“尚欠步营六哨。” 时不时有民团从四周归队,然后自觉来到空地上原本自己的位置。 孟长柱点了点头,随后继续注视着场地,方阵由于缺了一队,目前正显现出一个“凹”字型。 “属下带人去看看吧,廖安那个刺头应是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了” “不用,那小子还没有误期。” 在天明前的最后一刻,最后一队民团从林中出现,在刘志刚杀人般的注视之下,廖安和他的二十余人同伴回到了方阵之中。 孟长柱看了一眼天色,已经能看到金色的晨光从天边倒映而出,转头对刘志刚点点头。 火光倒映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明显区分着明暗,一股决然的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刘志刚从身后的架子上拿起一面令旗,快步走到方阵之前,左右快速看了一眼队列,随后将红色令旗快速举起。 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炊事班推着平板车从一旁出现,车上放置着一个一人高的木桶,上方用棉被当做盖板。 炊事班一人推着平板车,在方阵前缓缓移动。 一人站在木桶边掀开棉被,将里面用荷叶打包好的早饭取出交给车下的同伴分发给士兵。 板车经过时,民团军士便双手平放在身前,板车前的伙军接过两个荷叶包,直接用力按在军士们的手掌上,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每个军士都拿到了两份饭包。 廖安斜眼看着木桶里拿出的饭包,嘴里小声和周围嘟囔着。 “今天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刘阎王居然给咱发精米和肉馒头。” “你哪只眼睛看到有肉了?” “扯淡,我是闻出来的。”廖安嘟囔着嘴角不经意地翘起。 站在他身侧的一名矮胖军士却轻声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俺觉得,这是在人世间最后一顿饭了哩。” “放你娘的屁!” 廖安轻声骂了一句,随后又转了转眼珠子,说道:“大胖,你要是那么犯忌讳,把你的那份肉馒头贡献出来,给兄弟们分了,我把淡包子让给你,这样要是后面要是遇到了啥,你准能挡一条命。” 周围的军士同样附和着道:“是啊,大胖,你要是饿瘦了,咱队里以后五里地奔袭的成绩就不用吊车尾了。” 那名矮胖军士名叫区大方,从前是辽阳城饭庄的厨子,因为长的福气,长途奔袭只是勉强及格,就得了一个大胖的雅号。 “对对,区大方,你可得留着性命,跟着陈大人打回辽阳,把你那虎龙饭庄重新开起来。” 区大方满脸黑线,看着守卫同伴们奸猾的目光,咬牙切齿地说道:“是福隆!不是虎龙!” “干什么呢!忘了规矩了!” 刘志刚听到了队伍中的杂音,往廖安的方向大声吼道。 “你说个鸟啊,声音太大了。” 廖安几乎从腹内朝区大方吐出了一句抱怨声。 炊事班的板车很快就走遍了整个方阵,木桶里最后两份被送到了两位指挥官的手上。 方阵每人手里拿着饭包,巍然不动。 炊事班将空车推到阵后,列成一队来到刘志刚面前,单手放在胸前行礼。 “归队!” 刘志刚高声命令道。 伙军们便集合整队后,排入了方阵之中。 孟长柱目光扫了看了一眼方阵,朝着刘志刚点头示意。 随后刘志刚将手中的红旗直接挥下,整个方阵所有人立时盘腿坐在地上。 刘志刚走到一边,孟长柱来到中间,打开了手里的荷叶饭包开始大声训话: “你们都知道这次集合意味着什么!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就会去和城下的金军拼命,所以,你们手里的可能是这辈子吃的最后一顿!” 孟长柱从荷叶包里拿出里面的军粮粽子。 “但是算咱们走运!父老们念着我们,挨家挨户省吃俭用,为我们包了这些肉粽,在如今这个世道,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廖安看着手里的肉粽,想起了自己在长生岛上的亲族朋友,一时觉得手里沉重了起来。 他周围的所有同伴全部或多或少都有相似的感觉。 还没等众人沉浸下来,孟长柱继续说道: “咱们多吃一顿,亲友子侄们就要少吃一顿,社学的孩子们可能就要挨饿,得病的老者可能就会病死,因为粮食永远不够!那些狗官们把本该属于我们的口粮全部换成了他们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第六十五章 袭营 孟长柱手指往金军大营方向:“那些汉人败类勾结不事生产的狗鞑子,从抚顺铁岭之路抢到了这里。 现在他们又要故技重施,要抢走长生岛的一切,父老乡亲们省下口中的衣食供养我们,现在就是报答他们的时候了!” 刘志刚往前走了一步,大声吼道:“所有人听我口令,拆饭包!” 军士们整齐划一,将手中的饭包快速拆开,每个荷叶包里都放着两个大肉粽,和两个水煮鸡蛋。 一拆开包装,混杂着荷叶清香的肉粽香味弥漫开来。 廖安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正是端午时节,自从出了长生岛之后,整日里没日没夜的钻山沟,这才想起来日子。 孟长柱继续高声训道:“现在我下达本次战役的第一个命令,所有人必须把两个饭包全部吃完!” 刘志刚双手将饭包举在头顶,面朝长生岛的方向跪了下来,拜了三拜,然后大声喊道:“谢乡亲们赐饭!” 方阵军士们同样面朝长生岛方向,拜了下去,随后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区大方看着手里的肉粽,想着先前同伴们对他说的话,将粽子推到了廖安面前。 “你吃,俺不饿。” 廖安没好气地看了一眼,直接推了回去,顺便把自己吃剩下的一个鸡蛋也塞给了区大方。 “你肚子大,多塞些,老子吃不下了,这糯米太顶了!” 一旁的同伴笑着打趣道:“真当自己是神仙呢,多吃一顿肉上了战场就要掉脑袋?” “生死哪是一顿肉可以决定的,大胖你还是吃了吧,没准一会儿就真死了。” 区大方犹豫了一会儿,索性放空脑子什么也不想,抓起肉粽就往嘴里塞。 刘志刚最先吃光,起身后来到孟长柱身边,接过了军令旗。 在全军用餐完毕后,令旗再一次挥舞,方阵军士全体站起身。 “着装!” 刘志刚大声喊道,场地中开始忙碌起来,每个人都将脚下用牛皮包裹的装具打开,原地脱掉了身上的百姓服装,互相换上民团甲胄。 不多时,一队装备精良,神情肃杀的方阵军士便出现在场地上。 刘志刚再次挥舞令旗。 “抬枪!” 如海浪一般,地上平方的五米长枪被统一竖立了起来,组成了一片枪林。 而后又是一声号令,方阵开始朝着后金营寨缓缓前进,如一座移动的城堡。 两个指挥官走在队伍一侧,指挥着整个方阵。 孟长柱拍了拍刘志刚的肩膀,徐徐说道:“志刚,把你从教导营下调到民团,你可有什么怨言?” 刘志刚微笑着回答道:“孟营官莫要有所顾忌,每个教导营成员都有这一天,在下作为第一个下放到正面队伍中的,感到甚是光荣。” 在天明的寒风之中,民团方阵往后金军阵开始行进,枪头上闪烁的寒光在晨光中泛着金光。 羊官堡城楼之上,孙应正紧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后金军营寨正面出现了一队移动长枪方阵,正朝着营寨缓缓前进,每一杆长枪顶上,黑色的旗帜在风中摇曳。 孙应一拳砸在墙垛之上,大声问道:“那是谁的部队,就凭这几百人就敢抢寨,简直就是找死!” 一旁的亲卫们无人应答,没人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赵长工从棱堡里跑了过来,冲到孙应面前大声说道:“守备大人,那是咱长生岛的队伍!” “陈楚?” 孙应眉头皱起,看着眼前缓缓前进的方阵。 “难道这就是他说的没有动用的军队吗?就这?往后金营寨排队送死?” …… 后金军寨前,方阵已经将长枪竖起。 刘志刚一马当先,在方阵前排正中间指挥前进,孟长柱则在方阵中央缓缓前进。 民团整体并没有采用空心方阵,孟长柱将方阵长枪阵列成了三排,将为数不多的掷弹兵放置在了两侧。 然而后金军营寨并没有什么反应,从外表看宛如一座空营。 除了正门设置了一些拒马外,里面只有几排木板当做屏障。 刘志刚在行进中看到了眼前情景,心中松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还真让他说中了,要是直接冲进去,那神仙也逃不出来啊。” 在接近后金军营寨二百步时,刘志刚挥舞令旗,两侧掷弹兵开始向前方进行抛射,手弩雷短促的爆炸声音在后金军营寨门前爆开,气浪将寨门口的拒马掀翻在地。 区大方同样作为掷弹兵,拿起手中的弩机开始抛射,然而在装填间隙,他看到了营寨里的木板后似乎有人影闪动。 于是特意抬高了角度,将一枚轻质手雷抛射了进去,短促的爆炸后,却并没有什么动静。 孙应看着眼前的方阵敲开了营寨大门,心中不胜焦急。 “他妈的,陈楚在干什么!那么明显的伏兵他难道看不出来吗?” 一旁的高恩厚同样仔细地看着眼前,对孙应试探性的问道:“要不,派一队火枪手接应一下?” 孙应摇了摇头,颤声说道:“太晚了,来不及,城门一旦打开,再要关上可就困难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高恩厚没有接话,而是微微颔首,继续静观眼前局势发展。 民团方阵进到寨门一百步时,手弩抛射完毕。 刘志刚看了一眼两侧,随即大声喊道:“放枪!”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呼号声,原本朝天竖立的长枪立时往前倒去,枪头开始正对前方缓缓前进。 方阵在距离寨门五十步时停了下来,战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营官,要不要派人进去勾引一番?”廖安对着刘志刚小声问道。 “不用,按原计划进行,所有人,准备变阵!” 营寨后潜伏的后金军们看到了眼前的场景,不由得笑出了声。 “这些南军可真是蠢。” 一个后金汉军把总嗤笑了一声,看了一眼身旁被炸的血肉模糊的同伴,站起身呼喝一声。 他周围一排弓箭手随即起身,拉弓如满月。 随着一声号令,密集的箭雨几乎往民团方阵直接平射而来,由于正面缺少防护,长枪手只得凭借身上的甲胄与帽盔进行抵挡。 “跟我冲!” 在几轮箭雨之后,几名后金的汉军牛录章京直接大呼一声,抄起圆盾短刀就朝着方阵冲了过来,埋伏的后金军们同样大叫着从两侧冲杀出来。 孟长柱在阵型中间看到了周围冲出的后金军,随即大喊一声:“变阵!” 原本三排横队的长枪阵瞬间变为三个圆型刺猬阵,呈品字型排列,而后徐徐往后退去。 冲杀而出的后金军如潮水般涌入了三个长枪阵型之中,开始与民团进行肉搏厮杀。一些后金弓箭手甚至同样冲锋在前,拿着重箭在长枪阵前近距离射击。 区大方和一众掷弹手同样拿起弩机,用随身携带的弩箭压制后金弓箭手。 凭借着数量优势,不断有军士被后金军越过长枪砍倒在地,民团逐渐陷入了消耗战。 孟长柱在中央的圆阵之内静默肃立,仿佛置身事外,似乎周围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没有关系。 区大方将箭袋全部射空之后,就和掷弹手们充当起了方阵之间的联络员,掷弹手人人身材壮硕,同时身披重甲,他们每个人配着长刀,如人形高达一般组成峰矢阵在各个阵型之间来回冲杀。 看着周围后金兵愈来愈多,自己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区大方冲到了刘志刚面前,大声喊道:“大人!他们人数太多了,兄弟们阵脚有点乱,再这样下去要溃了!” 一队抱团的后金军举着盾牌,直接涌了过来,瞬间就把长枪阵型撞出一个缺口。 刘志刚转头看向不远处肃立的孟长柱,见对方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一把抓住区大方的领子大声吼道:“告诉兄弟们,死守,不惜任何代价,拖住他们!” 说着刘志刚大吼一声,扔掉了手里的圆盾,从腰间抽出两把加长苗刀,冲出了缺口,和后金军绞杀在了一起。 长刀乱舞之下,这队后金汉军直接被斩的血肉模糊,残肢断臂掉了一地。 浑身浴血的刘志刚朝着眼前之敌大喝一声,竟暂时止住了后金军冲锋的势头,随后往后快速撤步,躲入了方阵之中。 孟长柱看到了刘志刚的行为,朝他点了点头,又往羊官堡看了一眼,嘴里喃喃说道:“是时候了吧。” 第六十六章 血战 城楼上,孙应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双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自从当了守备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如此大规模的冷兵器混战,喉咙深处甚至还隐约泛着恶心。 比起先前在城楼上指挥若定,他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血腥场景,不由得暗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除了在刚接触之前进行过几轮火器投射,对阵双方在接触之后便直接进入了血腥而残酷的绞杀战之中。 孙应看着民团在十息之间就由横阵分成了三个品字型排列的圆形防守阵型,后金军则如海水般一轮一轮悍不畏死地不断冲击着长枪方阵。 联想到自己率领的亲卫家丁,不由得内心苦笑了一声,在相同情况之下,想必自己的家丁很快就会溃散了。 每个圆形方阵外层有三排长枪手交错组成,五米的长枪在水平面往上零度,十五度,三十度不断前后刺杀,组成了三重的枪林。 三个圆阵之间维持着一定的空间,两个较小的圆阵在前,他们左右维持着二百步左右的距离,一个稍大的圆阵在后,几乎紧贴着前面的小阵。 如此在方阵前方,两个小阵之间产生了一个明显的凹陷。 后金军凭借着重甲直接野蛮冲撞进了凹陷之内,想要直冲中间本阵,却受到了两边小圆阵夹击,直接陷在了中间的凹陷空间内,丧失了第一波冲击的气势。 长枪手在各自哨长的指挥之下,在与后金军接触的一瞬间猛力刺出,精铁制作的枪尖直接扎入了后金军的棉甲之中,而后又在统一的口令指挥之下将长枪拔出,又继续重复刺杀下一批后金军士。 虽然交错的枪林在不断高效收割着后金军的生命,但在刺入目标之时同样造成了枪林之间的空隙,更多的后金军利用同伴血肉之躯打开的缝隙,越过长枪直接和方阵的刀盾手进行肉搏。 整个战场血肉横飞,哭喊与惨叫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抛弃了最后一丝人性,开始如野兽一般厮杀。 刘志刚四处咆哮着指挥阵型,然后在后金军的不断冲击之下,除了孟长柱的主方阵外,另外两个分阵逐渐显露疲态。 将面前的一名后金军斩倒后,刘志刚左右看了一眼局势,两个残破的圆阵之间涌入了大批的后金军,他们同样在也组成了简易的阵型,正中间不断汇集的弓箭手正在对着另一侧的圆阵进行直射。 他没有过多的思考,从背后取出红色的指挥令旗,大声呼嚎:“以我为准,合阵!区大方,给老子杀一条路出来!” 区大方所在的掷弹手小队死伤惨重,先前一起吃粽子的同队弟兄已经牺牲过半。 长刀早已卷了刃,没有办法对身披铠甲的敌人进行有效破甲。 浑身浴血的区大方吼叫了一声以示回应,转头看了一眼身旁仅剩的十名掷弹兵。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拿出身上仅剩的最后一颗手雷,这是为最后关头装备的特制三倍装药的光荣雷,将引线大部分拔了下来,只留下最后一段。 刘志刚看到了他们的举动,快步冲了上去,将区大方破烂的头盔拿了下来,把自己的铁盔换了上去,同时大声喊道:“他们要切割阵型,一旦让他们得逞,我们就全完了!老子掩护你们冲!” 区大方对着刘志刚重重点了点头,而后召集了同伴,按照每个人铠甲的破损程度列成一队,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颗手雷。 刘志刚看着他们排出一列纵队,瞳孔微张,正想要上前去拉,区大方将怀里的家书一把拍在了刘志刚胸口,大声喊道:“他们人太多了,我们长刀砍不穿,只有硬炸!” 随后指了指怀里的书信。 “这是我们的遗书,还有孟先生的功课,都写完了!” 随后众位掷弹手朝着方阵外开始沿着直线冲锋,每个人都间隔十步距离跟随在前人身后。 “大胖!” 刘志刚大声喊着,拿起手里的令旗往一边的方阵指去。 前排的长枪手让出了一个身位的口子,十名掷弹兵拿着自己最后一枚手雷冲了出去,在离开长枪方阵之时点燃了引线。 方阵之间的后金军看到了一排冲向自己的彪形大汉,又注意到了他们手里冒烟的手雷,彻底慌了神。 “弓箭手!拦住他们!” 反应迅速的弓手仓促转向,朝着区大方进行射击,区大方将头低下,尽量让头上的铁盔盖住面庞,不断有箭头扎穿他的甲胄,却并没有减慢他的速度。 区大方瞅准前方后金军的人堆,一个趔趄直接栽了进去。 混乱中后金军用各种兵器朝他砍去,倒在地上的区大方没有多过抵抗,竟然露出了一个笑脸,随着手中引线燃尽,短暂的爆炸一闪而过,在弥漫的硝烟中,地上仅剩下了一个红黑色的血坑,零碎的残肢断臂在四周散落了一地。 紧接而后的第二名掷弹兵以同样的方式冲了上来,越过区大方所在的血坑,撞向路径上另一堆后金兵。 如此循环往复,两个残破的方阵之间响起了十声爆炸,被短暂炸开了一条通路。 “跟我冲!” 咬牙观察着的刘志刚双眼瞪的充血,大吼一声,挥舞长刀和身边的刀盾手冲了上去,紧随其后方阵长枪兵同样调准方向,大吼着紧随其后。 另一边的方阵反应迅速,同样做出了反应,也有两名掷弹手冲向了后金兵人群之中,通路上的后金军的攻势暂时受挫。 两个残缺的方阵开始往中心靠拢,在一片混乱之中,勉强又组成了一个完整的阵型继续抵抗后金军的冲击。 在方才如此血腥的手段之后,虽然暂且延缓了后金军的攻势,但他们并没有被如此攻势所吓倒。 反而更加激发了后金军们的嗜血秉性,在几个牛录章京的带领下,这些后金汉军同样爆发出一阵嚎叫,更加激烈地冲击着长枪阵。 没有目的性,没有侧重,只是疯狂的冲向自己的对手,甚至采用以命换命的战法,连续几人刻意撞在枪头之上,把长枪死死压在地上,紧随着的后金军踩着同伴的尸体越过长枪同阵型内刀盾手进行肉搏。 弓箭手们也开始对着混战在一起的敌我双方进行无差别射击,一时间战场的惨烈程度又提高了一个层次。 第六十七章 恶人,还是我来做 城外激烈厮杀正酣,罗有财带着自己手下的一班工匠来到城门楼梯口。 守卫的官兵见是罗有财,也没有厉声呵斥,但还是拦在了他身前,笑着说道:“老罗叔,外面正在打仗,您这会儿还不能上去。” “打仗?那是我长生岛的孟娃子在拼命,老子要亲眼看看。” 罗有财大声说道。 “这……” 守卫楼梯的军士陷入了两难之中,自己不愿意违抗将令,但也不愿意得罪眼前这位城防建设的功臣。 “你让还是不让?”罗有财怔怔地问道。 守卫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但是身体却依旧没有将道路让出。 罗有财看着这名守卫的眼睛,再次低声吼道:“你让是不让!” 守卫渐渐抬起头,闭着眼低声说:“军令难违!” 罗有财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暗自叹了一口气,朝一侧斜睨了一眼。 一名随行的工匠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旁边,猛地捂住了守卫的脖子和嘴巴,只听得一声闷哼,脖颈便断了。 “我本不想如此的。”罗有财徐徐开口。 几名工匠将尸体快速拖到城墙脚下,掀开了下水道的盖板,将尸体用草席卷了起来后直接抛进了下水道。 …… 城楼之上,孙应看着前方的血战,内心大为震撼。 整个人呼吸也略有急促,特别是看到一连串爆炸开路之后,更是感到一阵窒息。 而高恩厚却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的身侧,来到了楼梯口向下看了一眼,与迎面而来的罗有财交换了一个眼神。 高恩厚清了清嗓子,喊道:“孙守备。” 孙应不耐烦地转头,却看到了罗有财和一班工匠来到了城楼之上,正静静地看着他。 “老罗叔,你来干什么?”孙应不解的问道。 罗有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缓缓坐到了指挥桌之前,一旁的匠人不知从哪里取来一副茶具,在桌子上泡了一杯茶水。 “这时候要是有黄酒就好了,可惜老夫昨日贪杯,喝尽了。” 罗有财不无惋惜地说道。 孙应眉头微皱,疑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罗有财在抿了几口茶叶后,不满地将茶水吐了出去,咒骂着说道:“这鸟东西也有人喝?” 高恩厚则捂嘴笑出了声。 “你这几十年在山沟里打滚,哪里还识得这种东西,想你年轻的时候,那倭国的抹茶不也能一口气灌下去?” “倭国的抹茶?” 罗有财细细想了一会儿,突然才恍然大悟并咒骂道:“那是鬼的抹茶,绿的和浓痰一样,还要和那些秃驴坐在一个腿脚都伸不开的小盒子里看着他们磨茶叶,那滋味,我是嫌弃恶心当药喝呢!” 孙应更为不解,却在话里话外感觉出来眼前的老罗叔让自己有点陌生,不由得咳嗽了两声来彰显自己的存在。 罗有财仿佛才看到孙应,抬头看着孙应的眼睛,徐徐说道:“应娃子,你说,这人老了之后,是不是总会想起以前的事,这到底是咱自己在想,还是咱看到了你们从而产生的联想?” 孙应强忍着心中的怒气,抱拳陪笑道:“老罗叔这几日操劳了,等这几天战事完了,咱亲自送老罗叔回长生岛,摆流水席庆祝。” 罗有财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颔首微笑:“吃席好啊,每次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一般都是吃席,生老病死,生时有满月席,老了有过寿席;大病初愈有祈福席,入土了还有白席,还是你小子想的周到。” 他说着拿起茶壶将空杯中的茶水倒满,继续道:“但是在吃席之前,却还是要做成一件事的,若是一件事都做不成就把席开了,那岂不是白白便宜那些吃席的了?” 随后朝工匠们点头示意,一名工匠从腰间抽出一枚火药管,朝着天空直接点燃发射,一发信号烟花弹伴随着尖锐的鸣叫从管中发射,在半空中爆炸。 “陈楚那小子的玩意还真灵,以往咱还想着要炸点什么东西,现在好啊,直接一拉,全城都知道了。” 孙应看着窜到天上的火药弹,脑海中反应迅速。 这是某种信号! 而后快速拔出佩刀直指桌前众人。 “老罗叔,现在战事正急,你想干什么?”孙应大声质问。 罗有财抿着杯中的茶水,缓缓开口:“战事正急?” 而后起身徐徐走到孙应身边,看着远处奋力厮杀的民团方阵。 先前合并的两个小方阵已经和主阵合并,这正是到了最后关头的征兆。 连孟长柱都要时不时冲在最前线补充缺口。 罗有财摇了摇头。 “辽东战事已经结束了,一切皆有定数,天地万物周而复始,又何必要逆天而行呢,如此只会增加无畏的杀戮罢了。” 孙应正要反驳,突然间羊官堡城内传来一阵巨响,而后脚下的城楼突然短促的摇晃了起来。 一股黑色的浓烟从内城升起,混乱之中,城墙下的工棚陆续全部坍塌。 “罗有财!你这是投敌行为!” 孙应大声咆哮道,将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工匠们想要上前,罗有财用眼神制止了他们。 孙应大声说道:“你这样做,难道要看着长生岛沦陷吗!” 罗有财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将手放在孙应刀身上,徐徐说道:“这只是警告,刚才的爆炸只是将所有通往外界的秘道全部炸塌了而已,还有五千斤火药埋在我们脚下的城楼内。” 说话间,手指将孙应的长刀徐徐按下。 “小应子,这场战争你不该参加,这里面没有任何荣誉可言。” 罗有财继续说道,言语间充满着怜悯。 “把城门打开,放他们进来,你看看,孟娃子他们就要支撑不住了。” “不……” 孙应睁大双眼,后退了几步。 罗有财继续微笑着说道,如一个老者给孙辈讲故事。 “老夫最知道你了,从小你就最为懂事,事事都要想着家里好,如果你不开城门,那么城楼一旦爆炸,那后金军倾泻而入,到时候不光你我,整个长生岛都会鸡犬不留,若你开了城门,凭借着你老罗叔在那边的关系,我保证,一切照旧。” 孙应颤抖的手将长刀再次举起,指向罗有财,痛苦地说道:“为什么是你?” 罗有财捋须微笑:“这恶人,还是我来做吧,在长生岛待久了,有感情了,你们小辈以后的路还很长,不该死在这无谓的战争里面。” 第六十八章 大明,该亡! 陈楚走出工棚之时,正是天光大亮,朔风扑面而来,卷起一片灰尘。 爆炸所引发的工棚大量倒塌扬起了漫天的雾霾。 整个羊官堡顷刻间硝烟弥漫。 一直到爆炸声响起之前,陈楚都不愿意相信罗有财就是他们一直追查的内鬼,但是现在,他有了一个新的代号——海东青。 陈楚拿出随身的骨笛,短促地吹了一声。 不多时,从倒塌的工棚废墟里传来了相同的回应。 废墟里一处木材废料突然松动了一下,从里面伸出一只手,而后又是一阵挣扎,原先在高台上望风的那名獬豸从废墟里爬了出来,踉跄地走到陈楚面前立正,右手放在胸前行了一个军礼。 “报告营官,鱼已经浮出水面,正按计划进行侦查。” “嗯,好。” 陈楚打量了眼前之人,见他浑身衣衫皆满目疮痍,左腿裤脚被扯了一块下来绑在腰间,当做伤口的简易绷带。 “你怎么样?” “工棚塌了,我摔了下来,所幸有几层木板,没有大碍。” 陈楚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刚才爆炸,伤亡情况如何?” “獬豸小队受伤一人,尚能坚持,其余无碍。” 陈楚思索了一阵,而眼前受伤的队员面色煞白,额头上隐隐渗出了细汗。 于是直接伸手抓住了他腰间绑缚着的绷带,阵阵的脓血从绷带下的伤口渗出。 原本深黑色的布料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紫黑色。 那名受伤的獬豸依旧站得笔挺,身躯虽有轻微摇晃却一言不发。 陈楚严肃地说道:“李平,你在这一阶段任务已经完成,先回安全屋,那里有人帮你治伤。” 似乎是察觉到了陈楚话语中的坚定,李平没有继续坚持,而是再次行了一礼,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密道。 羊官堡的要塞化工程在计划之初就已经预设了完备的地道系统,这些地道有明有暗,分别通往外界不同的出口,进行人员,物资的流动。 罗有财方才的爆炸仅仅只是将地道的入口炸塌,彻底隔绝了除大门以外的内外联系。 如果不是赵长工在暗中兴建了一条专供教导营的密道,恐怕整个长生岛的指挥中枢就已经瘫痪了。 一想到这里,陈楚不经流下了冷汗,转头眯眼看向远处城楼方向。 “老罗叔,若高恩厚所说有一成为真,你都坚持了这么多了,现在却要亲手毁了这一切吗?” 陈楚喃喃细语,随后一个闪身,消失在了硝烟之中。 …… 内城的街道上,一骑飞驰而过,上面传令兵大声疾呼:“各哨人马守好本位,不得擅动,违令者斩!” 自从接到了命令,这名传令兵已经骑马绕着内城飞驰了两圈,然而他收到的命令则是不断地在城内传达命令,此时他的嗓音已经略显沙哑。 两名獬豸摸清了他的行动轨迹,在路上设置了一道绊马索。 硝烟弥漫之中,马匹被绳索绊倒,传令兵反应迅速,直接朝前跃身而起,落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却直接被两名獬豸按倒在地,快速地拖行到了一旁小巷之中。 “说,谁派你来的!” 传令兵被按着脑袋,直接砸在了墙壁上,顿时鲜血直流。 脑海中似乎刚反应过来,又被重重一击,嘴里喃喃说道:“你们是谁?” 陈楚从巷子拐角缓步走出,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传令兵,徐徐开口说道:“你是谁的人。” 话音刚落,一名獬豸又一拳砸在他脸上,立时崩掉了他一颗牙齿。 “我是孙守备的家丁,你们这些……鞑子……不得好死。” 陈楚慢慢蹲在他面前,单手托住传令兵的下巴。 “孙应的家丁?” “是。” 陈楚低头,叹了一声。 “长生岛施工队制式布鞋。” 陈楚从腰间拔出匕首,直接当着传令兵的面扎向他的大腿,吓得他一阵紧缩,却只是割开了外裤。 “长生岛制式四角裤。” 陈楚平静地说道,随后将匕首缓缓收入腰间,抬头看了一眼忐忑不安的传令兵,从脚边捡起半块碎砖,突然爆起砸在了他另一边脸上,爆喝道: “你他妈的穿着一身的新衣裳,还想着给人当狗!” 传令兵被直接砸在了地上,嘴里发出一阵呜咽声。 身旁的两名獬豸接手了剩下的工作,开始拳打脚踢。 “说!剩余的火药在哪!”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报信的。” 陈楚擦了擦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掸了掸灰尘,拿出水壶将宣纸浸湿。 听着地上的人不断痛苦哀嚎,陈楚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再给你十息时间。” 随后将湿透的宣纸扔给了一名獬豸。 “十息后用水刑。” “明白!” “水刑……哪里有水?” “你很快就知道了。” …… 羊官堡城楼上,对峙还在继续,然而孙应握刀的手虽然始终没有放下,但却愈发颤抖。 一旁赶来的护卫家丁和军士见状不敢近前。 罗有财随行的工匠们脱去身上外罩,露出了浑身绑满了手雷的上身,手里拿着已经点燃的火棉时刻瞄准着引线。 其中一名身材壮硕,剃着光头的匠人更是在腿上都绑满了火药包。 “老夫说了,这不是你应该参与的战争,这是天道循环,大明该亡,连老夫都不再坚持了,你这娃娃又何必呢?” “我等世代镇守辽东,难道就因为鞑子一时得势就要叛国投敌吗!罗有财,你这逆贼!” 那名身材壮硕的匠人头上虚汗直冒,不耐烦地大声吼道:“海东青,你怎地如此多话!直接杀了就是,我们憋了几十年了!” “住嘴!还轮不到你说话!” 罗有财怒斥道,同时看向孙应,继续说道:“你现在马上下令开城门,其余的事情我来安排,如此也不算是你投敌,等到时候算你为明朝战死,在金国换一个身份重新做人!” 孙应怒目圆睁,看着对方,咬牙切齿地缓缓说道:“当真?” 罗有财似乎看到了转机,不住地点头,笑着说道:“老夫纵横辽东四十余年,不会骗你!” 孙应听罢,浑身似乎松了一口气,把头缓缓低了下去,嘴里讥讽的笑道:“纵横辽东四十余年,这是什么屁话,整二十年你都在长生岛的石灰矿里打铁,又谈什么纵横?” 第六十九章 对峙 主城楼拐角处,一处倒塌的工棚里,不少工匠正在紧张的进行清理。 时不时传来匠人们的叫骂声。 “娘的,哪个杀才计算的药量,怎么把咱们这里也震塌了!” “管他的,反正药桶子还完好。” 几名工匠陆续将废墟清理了出来,十几个陶土酒缸被工人们接力扛到了空地上,排成了一列。 “都小心点,那面可都是新配置好的火药。” 一名工匠仔细嘱咐着,从一旁的木盒子里拿出了一捆引线,开始在火药缸里串联起来。 “要不说,还是老罗叔有本事,连工坊的存货都能偷梁换柱运来,不过想到今后要光着脑袋生活,我这头皮就感到一阵发寒。” “怎地,不肯剃啊?” “屁,要是能有地有粮有娘子,剃就剃了,就是今后不免要多戴一顶棉帽子,辽东这地真是一年比一年冷了。” 工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将火药缸全部顺次排列在城墙脚下。 这是最后一部分火药缸,整个羊官堡主城楼的城墙下面,都排列了相同的火药。 “这破地方,到处都是烟。”工人们抱怨着弥漫的硝烟,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城楼方向,静静等待着最终的命令。 “你说,那些女真人真的会让我们在长生岛一切照旧生活下去,还不用打仗交税?” “俺不知道,俺只知道老罗叔从来不骗人。” 硝烟之中,他们看到了一骑从远处飞驰而来。 “来了!” 一名工匠起身,挥舞肢体朝着骑手招呼着。 传令骑手在工匠众人之前勒马停驻,大声说道:“谁是领头的?” 一名壮实的匠人从工匠中起身,来到马匹前作揖行礼。 “小的王二,是这班施工队的领班。” 马匹上的骑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掏出马鞭一指城墙,开口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王二不敢怠慢,随即点头哈腰地又行了一礼,略带口吃地说道:“按……按罗叔的吩咐,整东面的城墙下都列……列满了火药缸,外面一层,每隔一百步地道里又是一层,只等咱这里点火,这城墙顷刻间就能塌……塌……塌咯。” “可有人员伤亡,被俘?” 王二急忙摆摆手。 “没,咱几个都小心着呢,所有的缸子都用草席盖好了,狗子!狗子!你赶紧让兄弟们集合过来点名。” 王二转头朝一帮蹲在一起的工匠们大声喊道。 不多时,工匠们稀稀拉拉地起身,在骑手面前站成了一排。 王二点了一遍人数,而后装模作样地在骑手面前立正行礼,略带口吃地说道:“整……整个投诚队前后十五人,一个不缺……缺,一个不……不少。” 长生岛对工人与士兵一视同仁的作训管理,让这些原先大字不识一个的匠人们也有了些民团的模样。 陈楚骑在马上,细细看着眼前的一排匠人,对着眼前的王二缓缓点了点头。 随后双腿轻拍马腹,策马慢慢走到了王二身侧,徐徐开口说道:“你很好,有点民团的样子。” “啊?” 王二满脸疑惑,只觉得声音很熟悉,然而空气中薄薄的雾气让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待凑近之后轮廓才愈发清晰了起来。 却见陈楚早已将腰间长刀抽了出来,拿在手里。 “你……你是……” 反应过来的王二呼吸急促,浑身颤栗,颤抖着抬起手指着陈楚,嘴里一时间惊的说不出话来。 列成一排的工匠们还没有发觉事情的不对,饶有趣味的看着王二在骑手面前点头哈腰,时不时还指指点点。 只见薄雾之中,骑手身侧闪过一息刀光,王二整个头颅飞了起来,朝右侧滑落,滚在了道边。 无头身躯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站在原地,不多时鲜血从断颈处喷涌而出,如一汪血泉足足向上喷洒了两米。 在足足喷了近十秒后,身体才无力地向后瘫倒下去。 “而你却学不到民团的魂。” 陈楚淡淡地说道,随即仰头闭上了双眼,任由鲜血滴落在自己的上身,鼻腔沉重地长出了一口气。 工匠们看到滚落在路边的脑袋还大睁着双眼看着自己,这才反应了过来,各自慌乱了起来。 正要四散奔逃之时,一旁埋伏的獬豸突然从薄雾中杀出,用匕首直接处决了几名将要叫喊出声的匠人以及几名体型较为壮实的工匠。 这是獬豸们行动的标准流程,除特殊情况外,首先派出对自己威胁最大的目标。 “跪地免死,抵抗者杀!” 冰冷的声音响起,由于獬豸们都用黑布蒙着面,匠人们不知道是谁喊的,只知道声音是从眼前的这些杀星口中传来。 一阵跪地磕头求饶后,剩余的工匠们哆哆嗦嗦,双手被反绑身后,跪在地上。 两名獬豸快速地在他们脚上串联了粗绳,四名负责一旁看押,剩下三名直冲火药缸,将全部引线撤出,又拿出随身水囊在火药缸里撒上清水。 “汇报营官,火药源头已经控制。” 陈楚点头示意,随即勒马转身,对着獬豸们命令道:“你们随我之后,步行押着他们往城楼去,按下一步计划进行。” 随即陈楚挥舞马鞭,策马冲入浓雾之中。 …… 城楼之上,气氛胶着凝重。 罗有财低沉地出了一口气,看向孙应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厉。 “你之前能这么相信叔,叔很高兴,但你用这种口气和叔说话,叔很不喜欢,叔最后问你一句,下不下令?” 孙应死死盯着罗有财,最终缓缓闭上了双眼,一行清泪从眼眶里滑落,喉咙里传来嘶哑的声音,对着一旁赶来的亲卫家丁们吼着:“传我将令,开门!” 骆希德闻言大惊,在一旁大声喊道:“孙应,你难道想投敌?!” “开城门,接应民团回城!” 罗有财捋须微笑,点了点头。 起初孙应手下控制城门的亲卫家丁还有些犹豫,并没有动作。 孙应睁着充血的眼睛直接怒视了他们一眼,随后家丁们开始手忙脚乱地开始准备开城。 先是几人合力用绞盘将吊桥拉了上来,而后又是一队亲卫喊着号子催动另一处罗盘机关,城楼的闸门在一声声的号子中缓缓升起。 不多时,最内部的城门也被去掉了门栓,缓缓朝内打开。 城楼上火器队的军士们和守城的家丁们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心中异常揪心,却又无可奈何。 “又是这样!” 赵长工直接一拳打在了城垛上,恨恨地叫骂着,他彻夜赶路,就是为了能够赶上天明的值守城墙,一旁的小旗官和一众家丁都落寞地低下了头。 骆希德看着城门被缓缓打开,心中又急又怒,对着城楼上众人大声咆哮:“就这样开了城门,那我们来到这里几个月,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罢就要抽刀上前,却被几名亲卫家丁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第七十章 就让他们死在那里 城楼最后一道实木城门被缓缓开启,罗有财面无表情地听着门轴转动发出的闷响。 一直到大门彻底开启的,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声,他才低声嗯了一声。 在一旁浑身捆满手雷的随行工匠们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不觉放低了手上的引火棉线。 只有那名身材壮硕的匠人依旧保持着警惕,胸膛起伏喘着粗气,双眼圆睁,好似要随时准备点燃引线。 罗有财将浑身无力跪在地上,双目失神的孙应扶了起来,轻轻扶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慰道:“让他们鸣金,接应孟长柱回来。” “不可!” 那名壮实的工匠暴喝一声,而后将火棉接近了手雷,继续大声喊道:“就让他们死在那里,让金兵自己进城!老子看过那些民团操练,要是放他们进城,你这把老骨头难道有本事让他们听话?” 罗有财脸色涨红,对着那名工匠怒道:“徐安,这里还轮不到你教训我!” 徐安嗤笑了一声,斜睨了一眼罗有财。 “绝不能放过那些民团,他们是祸患,还有那个客卿陈楚,他手下还有一支人马!” 罗有财昂首怒视着徐安,厉声吼道:“他们可是你的同乡,里面还有你的族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后面的事你必须听我的,长生岛不能再死人了!” 徐安听了罗有财这样说,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自己手上的手雷与引线,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逐渐凄厉,手上的引线数次差点碰到火棉,让周围的人群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身旁同行的一班工匠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几步,手上原本拿着的引线也早已经在城门打开后掐灭了。 徐安整个人略显疯癫地说道:“你说的对,事情确实已经到了这一步,但是罗有财,你想过没有,事情到了这一步,难道还要在乎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大义吗!” 罗有财睁大了双眼,似乎是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所说的话。 徐安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拿着引线环视了周围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罗有财身上。 “罗有财,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个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傻大个吧?为了彻底铲除你们,老子给你当牛做马,装了十年的孙子,为的就是今天!” 罗有财并没有感到慌乱,而是站起身看向徐安,缓缓说道:“徐安,没有人拿你当过牛马,你想想这几年,我哪里亏待过你?现在我不过是想给长生岛谋一条生路罢了……” “住嘴,你这个老不死的杀人魔,少在这里假慈悲!” 徐安大声咆哮,随后眼光看向面色铁青的孙应,狞笑着又道:“让你的人擂鼓!” …… 自古战场多异象,漫天黑色的阴云压在城外的战场上,而羊官堡一侧却是一片晴朗。 战场上满是后金兵和民团的尸体,坑洼的地上尚未冷却的鲜血形成了一片血肉沼泽,混乱无序的后金兵轮番从四面八方冲击着民团的阵型。 伤亡过半的民团勉力围成了一个圆阵,士兵们用残破的长枪艰难持着。 刘志刚全身甲胄插满了断裂的箭头,身上不知受了多少处刀伤,双手挥舞着一把加长苗刀如野兽一般在阵型的第一线搏杀着。 已经没有足够的长枪手能够组成完美的阵型了,他只得领着几个精锐刀牌手死顶一处缺口。 孟长柱挥舞着手中刀盾同样在另一侧缺口奋力搏杀,在不知道多少次将后金军的攻势暂时顶回去之后,他抬头看向羊官堡方向,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 心中不禁喃喃自语:“难道还不够吗?” 他不由得想起陈楚早先在分兵之时和他的谈话。 …… 长夜里,皓月当空,教导营收拾好了行装,如流水般潜入黑夜之中。 “当收到我们的消息后,民团尽可能吸引足够多的后金军,以城楼上鸣金为号令往羊官堡佯装撤退,教导营会乘势前后夹击。” “后金军阵到城楼下这段距离,有没有掩护?” “赵长工他们会在城楼上提供火力支援。” “风险太大了。” “说出你的问题。” “佯装撤退很有可能变成彻底的溃退,如果后金军攻势凶猛,恐有较大伤亡。” 孟长柱还记得陈楚脸上沉思的神情,眉头紧皱,严肃地看着自己说道:“我只能保证,你们的牺牲会有价值,每一滴血都不会白流。” “你在城内布的局,要是失败了,该如何?” “如果失败的话。” 陈楚说着看着天上的弯月,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些扩胸运动,显得神情自若。 “你带着活着的人逃出去,去找孙二七,他会安排船接走社学。” “抱歉,我不该这么问。” “战事无常嘛,万一真到了那个时候,总要留些种子。” 陈楚清了清嗓子,拍了拍孟长柱的肩膀,笑着说道:“不要想那么多,如果战事有变,你还不至于全军覆没,那只需要记得一点。” “什么?” “我们的旗帜。” 陈楚指向绑在长枪上,用麻绳牢牢捆住卷起的旗子。 “这是我们在这面旗子之下的第一战,如果能活下来……” 思绪戛然而止,孟长柱看着四周愈来愈多的后金兵,以及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的民团,心中涌起一股决绝。 但他脑海中却始终坚信,还没有到最后一刻。 孟长柱大声呼嚎,右手用长刀一把切掉了左手盾牌上的箭头,率领着身边一队残破不堪的刀盾手,朝着新一轮涌来的后金兵反冲去。 …… 城楼之上,气氛紧张而微妙。 徐安大声咆哮着让孙应下达擂鼓的命令,擂鼓代表着进军,是命令城楼下的民团不能后撤,更说明羊官堡没有接收他们撤退的意思。 罗有财大声说道:“徐安!你好好想想,这鼓一旦擂起,你就彻底回不了头了,整个长生岛都将容不下你!” 徐安鄙夷地看向罗有财,口气嘲讽地说:“没想到长生岛二十多年的太平日子,就把当年叱咤辽东的锦衣卫海东青磨成了一只鹌鹑!” 孙应转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罗有财。 高恩厚在一旁脸色大变,颤抖着双手指向徐安。 “你……你怎么可以……” 徐安随即放声大笑。 “怎么!地洞里的老鼠被扔到了阳光之下,这种滋味可还好受?” 罗有财静静地看着徐安,却没有回应。 第七十一章 祭旗 城楼之上,徐安愈发癫狂,时而咆哮着对罗有财叫骂,时而阴阳怪气地揶揄着孙应等人。 过了约莫一刻钟,徐安像是发泄完了。 “行了,擂鼓吧,本大爷玩够了,照我的吩咐做,等大金军入堡,自然可以活命。” 孙应低下了头,紧咬牙关,双拳紧握,这辈子他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被人当作棋子般的屈辱。 罗有财无奈地仰天长叹,反手背过身去,不再阻止。 徐安见孙应没有动作,直接跨步上前,对着他啐了一口浓痰。 孙应把脸转向一侧,不屑地斜睨着徐安。 “你他娘的聋了!让你的手下人擂鼓!不然老子直接炸烂你们,要知道,城楼之下,我们整整埋了五千斤火药,只要我轻轻一挥手上引线,这座羊官堡……” 说罢徐安嘴里模仿出一声爆炸的声音。 “就会原地升天!” 孙应徐徐抬头,眼神中满是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颤抖着将手举起,正要准备挥下,孙理的声音却在一旁响了起来。 “撤旗!撤旗!把所有明旗都撤下来!” 众人四下张望,却看见孙理正领着一队黑衣卫士将城墙角楼上那些象征大明的日月浪涛旗逐次撤了下来,放在了墙垛旁,一些想要阻止亲卫都被黑衣卫士悉数放倒,而后耳语了几声,竟都不反抗了。 徐安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还是你家老二识时务,都开始准备改弦易帜了,你的家丁也不错,懂得变通!好好好,如此甚好,待金军进城后,直接换上金旗,也省了许多麻烦。” 孙应气的浑身颤抖,朝着孙理大声骂道:“你干什么,给老子滚下去!” 然而孙理却丝毫没有理会,依旧自顾自地撤旗,不多时,整个东城楼一面所有的旗帜都被撤了下去。 羊官堡的擂鼓台就在城楼北侧二十步距离,负责看守的亲卫家丁大部分都涌到了主城楼外,仅有两名军士留守。 孙理撤完了旗子,小跑着来到了守卫面前,小声说了几句,那两名守卫低头小声交流了一阵,随即便往两边让开。 “擂鼓吧!擂鼓吧!” 徐安嘴里不停地碎碎念,手中的火绳几次都差点接近引线。 孙应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不能接受自己最看重的弟弟居然要助纣为虐,虽然他自己也已经决定听从徐安,但现在这主动投敌的恶名却坐实在兄弟两个人头上了。 正当他想要正式下达擂鼓的命令之时,赵长工率领着城楼上全体长生岛火器匠人朝他大声呼喊: “孙应!陈楚已经把命交给你了!” “孙应!陈楚已经把命交给你了!” 被家丁按在地上的骆希德反应了过来,在地上同样奋力大喊:“孙应!陈楚已经把命交给你了!” 此起彼伏,振聋发聩的吼声,让孙应的头脑暂时从懵懂中暂时清醒了过来。 我该怎么做,你把命交给我,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孙应脑海中不住地回想,将这几天所有与陈楚有关的片段找了出来。 徐安疑惑地看着眼前一群人莫名其妙地呼喊,只觉得一阵烦躁,便不耐烦地大声咆哮道:“给老子擂鼓!等那些民团死完了,全都给老子丢了兵器,投降大金!” 擂鼓? 难道这也在他的算计之内吗! 孙应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内心似乎有极大的使命感驱使自己,他看向城楼的鼓台,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孙理大声吼道:“擂鼓助阵!” 咚!咚!咚!咚! 城楼上六面巨大的牛皮鼓面被缓缓敲响。 等会儿!这不是进军鼓! 正当城楼上徐安等人面露笑容之时,孙应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是值更换岗的鼓声! 到底怎么回事? 孙应睁大眼睛观察着城墙四周。 孙理身边的黑衣军士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他的身边,在六面牛皮大鼓前奋力挥舞鼓锤,剩下的四名如哨兵般守卫在鼓台两侧。 而长生岛的火器队,则两人一组出现在了先前撤下明旗的地方。 孙应四下张望,一缕天光这时从阴云中直射而出,晃得他有点睁不开眼睛。 徐安却开始随着鼓声手舞足蹈起来,显然脑子已经愈发疯狂,根本没注意到鼓声的不同寻常。 他脚上绑着的手雷有些滚落了下来,长长的引线带出了雷体里面的火药,弄得地上到处都是。 罗有财同样听出了鼓声的差异,快步走到城垛口,四下张望着,却看到佟娜穿着一身甲胄军服,从赵长工所在棱堡里快步走出,她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喇叭,正对着自己。 “罗有财!” 佟娜拿起喇叭大声喊了起来。 “陈楚托我给你带句话,谢老罗叔护旗!” 在城墙上众人还有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一个女子会混进棱堡之时,那四名在鼓台前守卫的黑衣军士从怀里掏出牛角军号。 悠长的号声响起,孙应这才看到一面面黑色的旗帜正从城楼上升起,伴随着朔风在空中迎风飘扬。 罗有财看到了这一幕,一时呆愣在了原地。 许久后,他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不禁老泪纵横,惨然一笑,转头看向孙应。 “小应,不管叔是什么身份,但你要相信叔处心积虑二十余年,本意只是想着给长生岛所有人都找条活路,如今闹成这副模样,真是丑陋至极!” 孙应漠然地看着罗有财,一言不发。 罗有财看着面前迎风飘扬的黑旗,呼吸有些急促,在深呼吸几次后,从怀里拔出一柄匕首,大声呼喊道:“陈楚!陈楚!陈楚!你绝不能让这面旗蒙羞!就让海东青来祭这旗重生后的第一战吧!” 一声战马的嘶鸣从羊官堡城门洞里传来。 罗有财咧嘴笑了笑,最后将自己的胡须捋了捋,随后双手将匕首径直按进了自己的脖子。 鲜血从颈动脉喷涌而出,罗有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整个人朝着面前的旗帜直接跪了下去,上半身直挺挺地维持着自杀前的姿势,逐渐没有了生息。 鼓声急促了起来,在众人惊愕于罗有财突然自杀之际,围在城楼的亲卫家丁们突然躁动起来:“有人出阵了!” 孙应急忙来到墙垛边探出身去,只见一人一骑,正从城门洞中缓缓走出,长长的旗杆绑在骑手的后背,一面巨大的旗帜被用金丝绳捆绑着正裹在旗杆上蠢蠢欲动。 战马行进到吊桥上时,朔风再次从西北方袭来,将佟娜头上盛开的簪花吹散了几片,花瓣随风飘扬,落到了陈楚面前。 陈楚伸出手轻轻接住花瓣,在身后穿堂风袭来之时握紧了拳头。 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发生的事情此时仿佛正在他眼前播放着幻灯片。 最后定格在那天在土墙上,他对着所有人大声质问的画面。 “诸位,以你们的胆气,会选哪条路?” 此刻这句话就好像在质问他自己一般…… 第七十二章 二号预案 鼓声戛然而止,城楼上已是黑旗猎猎。 天地间风云寂静,一瞬间城墙上的每个人似乎都被按下了暂停键,静止不动。 “鼓呢!鼓呢!鼓怎么停了!我看你们还是不知死活,以为我不敢是吧!” 徐安率先反应了过来,暴躁地朝孙应吼道。 他将手里的引火棉靠近引线,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大不了就一起上路!” 高恩厚看着死去的罗有财,早已经满眼泪痕,他转头看向徐安,双眼红肿充血,带着浓浓的恨意。 “收手吧,海东青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可能!” 徐安大喊。 “到底要我说几次你们才能听得懂,现在这个城楼上生死由我来定,这老东西已经死了,现在只要按照计划投降大金国,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高恩厚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眼神越过徐安,对着他身后的一队匠人说道:“你们身上的家伙都卸了吧,事已至此,再背着那些东西,这反贼的罪名那就彻底逃不掉了。” 那群身绑手雷的匠人们左右看了几眼,他们可不是为了寻死来的,此刻也早就被徐安癫狂的举动吓破了胆,立刻七手八脚将身上的手雷拆了下来,扔到了一边。 “拿下!” 孙应声如洪钟,几名亲卫快步上前将那些工匠全部控制了起来。 “你……你们愚蠢!” 徐安无助地原地转圈,双手更加发抖。 “徐安,你真的敢点火吗?你以为海东青敢让你把真手雷绑在身上,只是随性之举?” 高恩厚徐徐开口,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徐安,嘴角微微上翘,继续说道:“这么多年,谁不知道你不过是个怕死的蠢货罢了。” 双手拿着手雷的徐安听罢如遭雷劈,在原地歇斯底里的朝着高恩厚吼叫着,但手中的引线却迟迟停留在火棉前一尺距离没有前进。 …… 吊桥之上,陈楚勒马而停,战马高高扬起发出一声长嘶,回荡在空旷的门洞之中,传来阵阵回音。 陈楚不紧不慢地将绑在马鞍上的八瓣帽儿铁尖盔取下,戴到了头上,绑紧了束绳,这正是约定好下一阶段的暗号。 时刻盯着城下的佟娜看到了暗号,颤抖的手缓缓举起红色令旗。 脑海中想起那晚归墟内,两人席地对坐,一盏煤油灯摆放在地上。 一副简易的纸牌被拆了开来,陈楚同佟娜正在玩抽鬼牌,这是陈楚复刻的后世游戏,却阴差阳错在长生岛流行了起来。 “你说的二号预案,到底是什么?反正明天就出结果了,你不妨告诉我?” 佟娜上下犹豫了许久,快速抽了陈楚手中最后的三张牌中的一张,没有抽中鬼牌,不禁笑了一声。 “二号预案……” 陈楚看着佟娜手里的三张牌,一时失神。 他确实和教导营和民团都制定了紧急时刻备用的预案,却唯独没有给自己制定。 陈楚将手放在了三张牌的中间,却迟迟没有抽取。 “哪有什么二号预案,就是比一号多了一条逃命的法子罢了。” 陈楚将牌抽出,盖在了地上。 “啊?” 佟娜不由得惊叫一声,直接站了起来。 看着坐在地上的陈楚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眉毛几乎竖成了直线,苦恼地说道:“那岂不是要完了?” 陈楚示意她先坐下,刚才的动静似乎让这个建在垃圾堆里的“归墟”有点摇摇欲坠。 “到时候你和赵长工一起上城楼,不要去找孙应,直接去棱堡,还记得我在长生岛时候的铁皮喇叭么?” 陈楚从一旁掏出了铁皮喇叭。 “你应该见过我怎么用,到时候把我的话告诉孙应,后面的事……” 陈楚双手捂脸狠狠搓了两下,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糖饼就着凉水放进了嘴里。 边嚼边说道:“这事八成还得我亲自冲出去拼一下,要是赵福能及时赶到,孙应能反应过来的话,就能赢。” 佟娜只觉得心中一颤,看着眼前之人安之若素地吃着东西,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亲自去?你行么你,我听长柱哥说你三个月前甚至都不会骑马。” “你听孟长柱跟你瞎扯,我明明会一点,他非要说不会飞身上马就不算。”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不如让骆希德去吧,他不是先前在城墙上杀得天昏地暗……” 陈楚摇了摇头,努力咽下了嘴里的糖饼,抱怨地说道:“这玩意太难嚼了,回头让军需处的好好改进一下,起码得掺点肉丝进去吧。” “我说让骆希德去。” “不行。” 陈楚抬头快速地回答道,而后伸出手摊在佟娜面前,徐徐说道:“还有吗?” 佟娜再也忍受不住,双手握住了陈楚伸出的手臂,红着眼急切地说道:“你怎么一副吃最后一顿的样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好姐姐,你也不想看着我饿着肚皮上战场吧,我都闻到你怀里油炸花生的味道了。” “你!” 佟娜脸一红,生气地一把推开陈楚,从怀里拿出装满了花生的油纸袋,直接砸了过去。 陈楚眼神一闪,直接单手接住了纸袋,顺势盘腿坐好,将纸袋撕去一角,仰头对着自己的嘴巴灌起了花生。 一包油炸花生下肚,陈楚又拿起水囊狠狠灌了一口,又开始不住地打嗝。 佟娜气鼓鼓地坐回了原位,把自己的水囊递了过去,陈楚痛快接过直接仰头一饮而尽,这才满意地长吁一口气。 “真要亲自去吗?可你的獬豸只有十人,多带着些工匠吧。” “所有獬豸不去。” “你说什么?” “獬豸要去联络孙理,他们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 “那多带些工匠吧,骆希德手下不是还有一批独立的火器匠人吗?听说还挺能打,叫什么战斗工兵?” “他们也有任务,不可或缺,而且骆希德明天要陪同那位监军,不能让对面看出破绽。” “那……” 佟娜欲言又止,一时找不到谁还有空闲,忽然眼睛亮起,说道:“那我和你去!” “你去顶锤子用。” 陈楚一口回绝,又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安慰说道:“你得和赵长工一起去棱堡,不少里面的兄弟都认识你,你要把我的意思传达过去。” 第七十三章 出阵 陈楚憨笑一声,继续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 “谁都知道你才是长生岛的领头,所以……” “所以明天必须是我。” 思绪回转,陈楚回过了神来,抬头看向一侧棱堡上,佟娜高举着令旗,他感受到她正在看着自己,陈楚点了点头。 随即目视前方,一千米的距离,民团正在同数倍于己的后金军混战厮杀,空气中已经能闻到从远处飘来的血腥味。 时间恍如静止,战马在原地不住地划着地面,跃跃欲试,陈楚缓缓抽出长刀,寒芒从刀鞘中闪出,透过被风卷起的沙尘射入城楼上众人的眼中。 陈楚深吸了一口气,将丹田充盈,而后用尽浑身力气,抽刀出鞘同时爆喝。 “黑旗军!” 长刀出鞘削去了背后旗杆上的绑绳,朔风之下,这面尘封二十六年的旗帜如猛虎出笼,以另一重身份,再次飘扬在战场之上。 黑色战马前蹄高高跃起,发出一声长嘶,而后飞驰向前。 顶着烈风,陈楚一人一骑挥刀向着千米之外的战场杀去。 佟娜大声叫着陈楚的名字,奋力挥下了旗帜。 城楼鼓台上的卫士们开始奋力急促地擂响战鼓,比起之前沉稳缓慢的节奏,现在的鼓声犹如暴雨中连绵不绝的惊雷,反复冲击着城楼上所有人的内心。 “是战鼓!是出战鼓!” 城楼上,孙应的亲卫家丁大声回报道。 “那人是谁!” 一名了望的军士不可置信地指向从城门里飞驰而出的一骑大声惊呼。 孙应连忙冲到城垛旁,仔细查看。 “那面旗……” 回想起小时候自己偷偷从库房里看到的那面旗帜,和城楼下里面迎着敌兵冲去的旗帜一模一样。 “是陈营官!陈营官出阵了!”骆希德大声喊道。 城墙上的亲卫家丁们聒噪了起来,都好奇地涌到城垛上探头观看,那个传说中的陈楚到底是什么样的。 战鼓震天,所有守城军士的心脏都随着阵阵鼓声跳动。 孙应双手紧握城垛,看着陈楚单骑而去的背影,在战马扬起的滚滚烟尘中,恍惚间竟然看到了千军万马奔腾往前。 “守备!我们怎么办?” 亲卫云山大声嘶吼道,丝毫没有往常那样的上下尊卑。 “大人!我们杀出去吧,躲在城里,太窝囊了!” 城墙上的亲卫家丁都大声鼓噪起来,每个人都抽出了兵器,睁着充血的眼睛看向孙应。 城楼里,徐安被突如其来的鼓声震撼了几秒,反应过来后看到周围居然已经没有人理睬他,巨大的屈辱感再一次直冲脑门。 高恩厚早已经瘫坐在了地上,眼眶中不停流着清泪。 徐安冲了过去,一把揪起高恩厚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哭什么!罗有财死了,我就是你的上级!以后听我的,保你荣华富贵。” 高恩厚面无表情,惨然地看向徐安,轻声说道:“你还不明白吗,要是荣华富贵能够让我等变节,现在哪里还有你的事情,我们是大明的锦衣卫。” “狗屁的锦衣卫!我不管,你们这些人把我从村里骗出来,当了几十年的下人,现在却说这种话!” 徐安愤怒地说道,随即握紧了手上的引线和手雷,大声咆哮道:“都去死吧!都去死吧!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活着!” 孙应等人这才注意到了徐安,却为时已晚。 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徐安将引线移向火棉。 一旁传来娴熟的弩机上弦的声,一支精钢弩箭在引线距离手雷三寸时直接射中了徐安的右手,将手中握着的手雷直接打落在地。徐安捂着手原地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定。 骆希德快速扔下射空的弩机,顺势从腰间扔出一柄柳叶飞刀,徐安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飞刀直接扎入了他的小手臂中,让他整个人踉跄倒地。 众人正要一拥而上之时,倒地的徐安大吼一声,不知从哪里取出另一根引燃的火棉,朝着地上狠狠扎了下去。 先前他手舞足蹈,身上的绑缚的各种火药撒了一地,整个城楼上到处都是散落的黑火药,而他周围更是散落了一圈。 手上虽然没有了手雷,但徐安身上的雷体却还能爆炸,正因为这一点,他才想要用这种方式同归于尽。 地上的黑火药被快速点燃,虽然没有直接爆炸,却已经燃烧了起来,以徐安倒地的范围为半径,火焰升腾起来,同时黑火药燃烧散发出滚滚浓烟,熏的整个城楼上的人几乎睁不开双眼。 高恩厚大惊失色,失声吼道:“他身上全是手雷,会爆炸的!” 被火药与烟尘包围的徐安倒在地上开始放声大笑,时不时还被浓烟呛的咳嗽几下。 “一起死!一起死吧!到了阴间,你们都是我的家奴,都是我的家奴!” 骆希德想要上前阻止,却看到浓烟之中一人冲在了他的前面,头顶盔帽,身着山纹甲胄,正是孙应。 “孙守备!” 骆希德大声喊着想要伸手去抓,却慢了一步,只扯下了孙应腰间的一片束带。 孙应朝着徐安扑了过去,将他死死抓住,而后转头大声喊道:“传我将令!” 然而他刚说一句话,就吸入了大量浓烟,整个喉咙都被烟熏火燎,用力咳了起来。 孙应不顾双眼刺痛,怒目圆睁,一把将徐安整个人提了起来。 徐安不断的挣扎,几次挣脱想要滚进地上的火药里,都被孙应强行拉了回来。 隐约间,孙应看到了他身上开始冒起零星的火光,稍一思考,不由得大喝一声,俯下身段用整个双手抱在徐安的腰间,将他一路推向城垛。 徐安整个人被撞在了城垛上,上半身直接冲了出去,然而下身却没有失去重心,依旧死顶在地上顺势形成一个小弓步,而后不停用双手猛击孙应的脑袋,他的头盔已经在之前的缠斗中落在了地上。 孙应头部被重击之下,眼眶鼻子里鲜血不断涌出,他爆喝一声,将徐安整个人抬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道:“杀贼啊!” 随后抱着徐安从城垛上一起摔了下去。 第七十四章 教导营在哪? 羊官堡下,后金军由于主将以及一众高级指挥官失踪,作为中下层军官的牛录章京们并不愿意坐以待毙。 他们商议之后,推举了以李文焕为首的六名牛录章京为最高指挥。 因为在后金军中常年养成的习惯,各个牛录章京们虽然会负责指挥,但依旧会带头冲杀在前。 在与民团惨烈的绞杀战中,六名牛录章京,两名被区大方的掷弹手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同归于尽,三名先后在冲击最后的民团方阵时战死,只剩李文焕一人作为殿后压阵在阵中指挥全军作战。 李文焕是李永芳的族弟,他的父亲在抚顺城中经营着数个钱庄和米铺,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从小喜爱射箭打架的他在十八岁时随着李永芳在抚顺投降了后金。 这个时期后金汉军正处于后金八旗军制与大明军制的混编时期。 为了在创立之初在军中尽可能占据多的坑位,李永芳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李永芳前后将族内几十名子侄全部送入了军中担任大小职务,其中也包括李文焕。 没有任何战场上的考核,李文焕仅仅凭借着自己日常里进山狩猎的几张鹿皮就得了一个“善于骑射”的美名,并且以此为理由被直接擢升为汉军牛录章京。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每次打猎用的都是从葡萄牙人那里订购的轻型佛郎机。 为了掩盖此事,李永芳甚至事先将他的大小火器全部收缴起来,砸成了废铁,而后又进到深山里,寻到了一个常年在山中打猎的猎户,将他灭口之后把他饱经风霜的猎弓抢了过来塞给李文焕作为包装人设。 而后李永芳让他在抚顺城中自己开设的匠作坊中担任了半年监察,又将他请调入了代善的正红旗下刘爱塔部,把一个满编的精锐汉军牛录调给了他指挥。 虽然这两件事情前后没有关系,但在李永芳眼中觉得,只要能在八旗中每个颜色里都安插上自己的眼线,等日后汉军正式建旗,那自己就是所有汉军旗的幕后教父,李家在辽东想必也能更加如日中天,所以这种小瑕疵,根本不足挂齿。 刘爱塔当时很愤怒,却又无可奈何,这个任命竟然是李永芳找努尔哈赤亲自盖了章的。 只得将被顶替的那名牛录章京——张仓。调给了自己的儿子刘顺当亲卫把总,出于军中士气考虑,他并没有将此事声张。 李文焕来到后金军中后,充分发扬了他在抚顺城当纨绔子弟的特长,四处散财结交军中同僚,靠着家里的关系给各个同级别的牛录章京谋了不少好事,这竟让他得了一个“汉军第一巴图鲁”的诨名。 这次在刘顺失踪,哨骑不畅的情况下,他自然而然被众人推挤为六人中的头领。 …… 军寨之前后金军反复冲锋,和组成方阵的民团贴身肉搏,双方都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但后金的要多一些。 孟长柱领着自己亲卫刀盾手左冲右突,为残存不多的长枪手提供掩护,后者奋力组成枪阵,对着冲杀上来的后金兵进行无情绞杀。 每当有长枪手被后金兵近身,孟长柱便冲上去与敌兵缠斗,始终将长枪手和后金兵的接触保持在一定范围内。 孟长柱跨步冲上前,用圆盾撞翻了一名钻进阵内的后金兵后,转头大声咆哮:“志刚!刘志刚!过来见我!” 刘志刚双手各持一把苗刀在后金兵中血腥厮杀,随同他的一队刀盾手已经全部阵亡。 在大叫着奋力将手中苗刀插进方圆五米内最后一名后金甲兵的胸膛后,刘志刚再也没有力气拔出。 隐约间听到了孟长柱的声音,便拖着手中已经砍得卷刃的长刀,一瘸一拐地朝孟长柱走去,中途小腿被一具后金兵尸体绊了一下,一时间失去的重心。 孟长柱箭步上前,扶住了他。 刘志刚披头散发,浑身浴血,身上甲胄插满了箭矢,孟长柱将自己的头盔摘了下来,强行套在了他的头上。 “志刚!你还有多少人,还能撑多久?” “都死光了!我上去再拼两个就完了。” “那你到我这里,收缩阵型!廖安,给我一个盾牌!” “明白!” 孟长柱大声吼道,廖安奋力应答了一声,将手里的盾牌直接扔了过来,而后扔掉雁翎刀,双手举起地上一杆染血的长枪,嘶吼着加入了长枪方阵中。 刘志刚双手死死抓住孟长柱的衣袖,大声吼道: “你到底在等什么,兄弟们都要拼光了!再这样下去,任务要完不成了!” 孟长柱用长刀将盾牌上插满的箭头简单清理了一阵,而后拍到了刘志刚手里。 “继续守!我们还有近三百人,还有得打!” 从教导营下放的刘志刚十分不理解孟长柱的命令,民团方阵在敌阵前死磕数千后金兵,在伤亡过半的情况之下却依然还要坚守所谓的保密条例。 虽然十分想知道教导营到底在哪里,但他还是大声应答,接过了盾牌加入了刀盾手之中顶替了廖安的位置。 …… 在看到身边的同僚一个又一个的阵亡之后,李文焕不由得心生胆怯,但是看着周围的手下们一个个杀红了眼,一时间进退维谷,竟然也下意识想要往前顶上去。 一旁负责专职保卫他的亲卫家丁们则将他团团围在中间,其中一名家丁和他背对背,严厉地用抚顺方言和他说道:“你不能上去,你的命是驸马爷的,要是此处事有不协,我们会护你突围。” 李文焕点了点头,紧张地看着四周混乱的局面,一位民团军士看到了被层层护卫包围的李文焕,直接掏出从战死的掷弹手身上取来的两枚手雷冲了过来,却被一名亲卫家丁直接一箭爆头,仰面倒了下去。 手雷爆炸,溅起一层泥土,把李文焕从呆滞中惊醒。 他举起手上的长刀,对准前方,“兄弟们给我冲!杀光他们,个个有赏!” 发了狂的后金军嚎叫着再一次发起了冲击,披头散发。 伤痕累累的刘志刚在砍下了一名后金军的脑袋后,从他身侧冲出一名后金甲兵直接一刀砍在了他的头盔之上。 第七十五章 黑旗军,前进! 金属碰撞擦出明亮的火花,刘志刚整个人重重摔倒在了地上,那名后金兵顺势快步上前正要挥刀砍下,孟长柱及时出现,用盾牌将那名后金兵撞到了一边,而后廖安从后方抬起长枪冲出,直接扎入了他的胸口。 两人奋力将刘志刚拖回了阵后,廖安开始给他的脑袋做一些简易的包扎。 孟长柱抬头看向羊官堡方向,心中开始默默地祈求。 忽然间,羊官堡的城门口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孟长柱眼中闪过一丝利芒,大步往前冲了几步,开始仔细观察。 然而长时间的奋战厮杀中,双眼混入了太多的鲜血和污泥,让他看不清远处的情况。只隐约见到战场延伸的另一端,响起了擂擂战鼓。 “志刚!刘志刚!” 孟长柱大声叫喊。 头上满是绷带的刘志刚踉跄地站起身,来到孟长柱身侧。 “那里是什么东西,我眼珠子被糊住了,看不清!”孟长柱手指着远处。 刘志刚用力揉了揉眼睛,眼睛眯起仔细看着羊官堡方向。 原本城楼上的旗帜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黑旗,而城楼之下,战场的另一端,一人一骑正朝着己方飞驰而来,那骑手背上绑着一根竹竿,上面飘扬着一面巨大的旗帜。 刘志刚立时眼眶发红,神情激动呜咽地大声说道:“援军来了!” 一旁廖安取来了水囊,孟长柱一把接过,直接倒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看着远处的情景,不由得大声咆哮,宣泄着自己的压力。 “是陈大人!兄弟们,陈大人来了!” 奋战中的民团军士同样看到了远处飞驰来一骑,但是他们更多人却看到了骑手身后背着的那面阅兵时展示的军旗。 全军士气大振,每个人都放声高喊着,竟开始对后金兵进行局部的反冲击。 陈楚挥舞着长刀,在马上看到了被围困的民团,直接策马狂奔而来,马尾巴上绑着的树枝干草卷起一阵沙尘,正此时狂风袭来,风向突然改变,漫天沙尘将陈楚渐渐淹没。 察觉到动静的李文焕只看到羊官堡方向突然扬起了一阵尘土,而后那些民团就好像疯了一样开始朝自己反冲锋,正当他还在疑惑中时,烟尘中突然冲出一骑,直扑自己而来。 周围的家丁连忙举起盾牌抵挡,陈楚双腿狠夹马腹,战马前腿蹬在了抬高的盾牌之上,将两名举盾家丁直接压倒在地。 顺着惯性,陈楚长刀挥下,将李文焕身前抵挡的一名亲卫直接斩首。 李文焕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刀锋顺着路径擦着他的脖子留下一道伤口,李文焕双手捂着脖子,大声怪叫着,鲜血从伤口里渗出,流了他满手都是。 看着自己沾血的双手,悲戚地惨叫一声,当场晕了过去。 一旁的家丁在重组阵型后,直接架着李文焕,往回直奔营寨。 陈楚没有回头确认身后的结果,而是直接策马往前,在后金军中冲了一个大弧线来到了民团方阵之中。 在军士们的欢呼声中,孟长柱与刘志刚两人冲了上来,拉住战马的缰绳。 “把旗子升起来!” 陈楚挥刀切断了绑在身上的绳子,将旗杆从背后取了下来,扔给了刘志刚,转头朝孟长柱点点头,大声说道:“你辛苦了,但还远远不够!” 又朝羊官堡方向望快速望了一眼。 刘志刚从满是血水的地上找到了一杆完好的长枪,将旗帜从竹竿上取了下来,绑到了长枪上。 而后双手将长枪高举,来到了方阵中间。 陈楚举起长刀,催动战马在圆阵中大声呼喝了一圈。 “随我冲锋!为民杀贼!就在今日!” 说罢,再次催马往前。 “黑旗军,前进!” 陈楚长刀前举,大吼策马冲出长枪方阵。 整个方阵顿时气势大振,看着自己的主将在箭矢中处变不惊,挥舞着长刀冲向远处的后金兵,每个人都用尽最后的力气狂吼上前。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黑旗军”这三个字,以孟长柱为首,方阵直接解散阵型,朝着陈楚冲锋的方向大吼向前,刘志刚双手举着旗帜,一马当先。 后金军最后一名指挥官消失不见,又遭逢如此变故,前阵开始陷入混乱。 一直埋伏在暗处,不停拉近和后金军距离的齐大贵等人,看到了军阵前升起的旗帜,同样大声命令所有人去掉伪装。 后金军阵斜后方的一片杂草地上,突然立起来无数身影。 “出阵!出阵!出阵!”齐大贵快速重复了三遍命令。 教导营快速分散,朝着后金军阵狂奔而去。 如暗夜中矫捷的猎豹,教导营所有人用黑布蒙面,三人一组的小队间隔十五米,在快速接近五十步时将手弩雷全部发射完毕。 后金原本还算安稳的后阵响起了一连串爆炸声,而后扬起了阵阵黄色烟雾。 正是教导营特意补充的硫磺砒霜弹发挥了效果,不少后金军在慌乱中吸入了这种气体,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相比于长枪方阵大声呼喝着往前阵冲锋,齐大贵等人率领的教导营在冲锋的时候是沉默的,每个小组都冷静而精确地执行着自己的流程。 先是制造毒雾,引起混乱,而后在快速冲入敌兵阵中组成鸳鸯阵,开始收割敌方指挥人员和穿着重甲的高价值目标。 又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快速转移阵位,以确保能够引起足够多的混乱。 这支后金汉军彻底陷入了混乱之中,但仅剩的一部约两千人还是凭借着自身精锐的素质退入了营寨内,而后重组的弓箭手开始还击,不多时密集的箭羽再一次开始覆盖最前方的民团方阵。 陈楚将插在自己臂甲上的箭头一刀切干净,看到已经初步形成防御的后金军寨,眉头微微皱起。 “难道还是不够吗?”他不禁喃喃自语道。 战场逐渐陷入了僵持,虽然攻守已经易型,然而民团缺少足够的攻坚武器。 正当陈楚一筹莫展,准备集合敢死队配合教导营进行决死突击的时候,从后方传来一声炮响。 一枚铁弹沿着笔直的弹道直接轰入了后金军寨之中,将路径上的后金弓手们全部洞穿,最后直接砸入了后金中军大帐之中。 第七十六章 僵持 虎蹲炮巨大后坐力震的赵长工手臂发麻,他整个人直接往后飞了半米,而后直接仰天摔在了地上。 骆希德手里扛着两个炮架,背着一箩筐炮弹和炮架零件喘着粗气从后面赶了上来,看到了在地上被火药熏的浑身冒烟的赵长工,直接顺势倒坐在了他旁边,将背篓艰难地卸在了地上,随即转头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急什么,老子扛这些鬼东西差点就要断气了。” 冒烟的赵长工仔细盯着骆希德看了一会儿,被熏黑的脸上咧嘴笑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你看什么!” “你带引火药了没?” 骆希德觉得一阵无语,不等气息喘匀,把腰间携带的大包火药一把扯了下来,直接砸在了赵长工脸上。 “他妈的,老子可是在工坊可是有份子的,怎么可能犯那种错误!” 赵长工将火药包仔细地收好,放在了地上,徐徐说道:“你又没和我讲过,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个小木匠。” 跟在骆希德身后的是一队扛着火绳枪的明军。 他们都是孙应手下的亲卫家丁,在他们的指挥官殉国之后,整个堡垒的人都丧失了理智,直接抄起身边最锋利的武器,大喊着“为孙守备报仇!”跟着冲出了城楼。 …… 被逼到大营里的后金军惊恐地看着地上被炮弹砸中上半身血肉模糊的同伴,临时组成的阵型暂时有了些许松动。 但是常年鏖战养成的习惯让他们快速适应了新环境,在短促的交流后,后金兵们从帐中取来了原先作为盾车零件的塔盾,在大营门口列成一排,形成了一道盾墙。 原本后金大营内就在不断的打造盾车,四处散落的盾车零部件在此时正好成为了他们的救命稻草。 而后剩余的后金兵们半蹲在塔盾后,弓箭手们全部分散站位,在后方拉弓上弦,随时准备对来冲营的民团进行抛射。 这些后金兵个个都是刘爱塔给自己儿子挑选的精锐老兵,每个人都有七八年的从军经验,且几乎参与了抚顺到辽阳的全部战役。 刘爱塔在努尔哈赤面前如此受宠的一大原因就是他手上的这批不逊于女真八旗的汉军精锐。 可谓是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军官苗子,是刘爱塔为了今后汉军旗成立时培养的后备军官,这些在羊官堡城楼之下的一共占据总数的约一半。 第一波冲锋的民团刀盾手直接涌进了大营,凭借着惯性用手里的盾牌直接撞在了塔盾之上。 但是因为在体量上过于悬殊,几乎没有让盾墙产生多少晃动,反而让冲锋的刀盾手阵型变得东倒西歪。 埋伏在塔盾背面的后金兵直接跨步冲上盾墙,直接从塔盾上方从天而降,对民团进行突袭。 瞬间第一波冲锋的三十名刀盾手瞬间阵亡了三分之二,另外三分之一也全部身受重伤,被后金军乘机直接拉回了阵内。 陈楚在马上看到了大营中的异动,不禁握紧了缰绳。 “他妈的敢抓我的人,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虽然愤怒,但陈楚的大脑还是快速冷静了下来,及时叫停了冲锋,没有攻坚重武器,后金军正面营门宽度一次只能容纳三十名士兵正面冲锋,在他们现成的防御工事面前,再下令冲锋就无异于添油战术。 “孟长柱,让你的人原地架枪,随时准备!齐大贵!你还有多少火器!” “都打光了,让我们也跟着民团冲吧!”齐大贵抬头高声回答道。 “冲你妈个头,给老子去把楼广田从坑里拉起来,把他的手雷都拿过来!” 陈楚对着教导营暴喝一声,随后策马来到了骆希德面前。 齐大贵大声应答了一声,领着手下的三个鸳鸯阵小队快步往后方奔去。 骆希德和浑身冒着青烟的赵长工在原地略显慌乱地立正行礼,没等他们开口,陈楚率先吼道:“你有几门炮!” “就扛来一门虎蹲炮,六发实心铁弹,其余太重了卸不下来!” 陈楚马鞭前指后金大营前的一排塔盾阵,大声命令道: “赵长工,你现在开始校准,一会儿老子命令下来,务必要把炮弹全部打到那些后金军的王八壳子上,打准点!打偏老子斩了你!” “是!” 赵长工大声回应道,直接朝一旁愣住的骆希德踢了一脚。 “帮我架炮!” “好!” 经过陈楚点拨改良后炮架不同于先前的固定木架子,而是类似于后世的迫击炮架子那样,主要的支撑物是两根熟铁棒,又用一批生铁打造了简易的链接装置。 由于钻孔螺纹技术还没有成熟,陈楚只得预设了不同的角度的卡扣,以便能够快速调节虎蹲炮的上下俯仰角。 如此虽然不能够做到百分百精确射击,但以五度为单位的十二个发射角也能够满足虎蹲炮这种短距离的抛射火炮了。 骆希德连忙将一旁的炮架支了起来,又和赵长工一起把虎蹲炮身管小心放了上去,而后取出筐里的实心炮弹开始进行检查是否有破损裂纹。 长生岛的炮弹已经在先前的守城战中全部打光了,这批三十多年前,由明朝工部打造的炮弹又多次出现炸膛,碎裂等毛病,这使得骆希德尽管已经筛查了几遍之后,依旧对这批炮弹不怎么信任。 赵长工半跪在地上,眯着眼,对着后金的营盘伸出大拇指点了个赞,开始测量射击角度。 他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但是在陈楚连续一个月的洗脑教育下,也逐渐慢慢摸到了一些门道。 紧跟来的一队百余人的火枪手来到了陈楚面前,列成了一排,他们每个人都身披大红色棉甲,头上却佩戴着毡帽,这想必这是孙秋水节省开支的一个手段。 每一名士兵肩上都扛着一把佛郎机火绳枪,在出城狂奔了近一千米后尽管都略显疲态,但他们每个人都神情凝重,甚至有点苦大仇深。 简单排列好横队后,将肩上的火绳枪卸了下来,枪口向下拿在手里。 其中领头一人却穿着整套的大红色棉甲,从头盔到靴子浑然一体,胸口上的护心铜镜在阴霾天空之下依旧金光闪闪。 第七十七章 陷阵营 “标下羊官堡把总云山,奉孙……孙守备之令前来支援陈大人!” 云山跨步出列,在陈楚面前单膝下跪行了一个抱拳礼。 陈楚感到欣慰,看来自己多方暗示之下,孙应还是反应了过来。 虽然这帮亲卫家丁平日里眼中只有人头军功,但好歹也能在后排放放火枪提供一点火力优势,想必这次也是要乘机出来收割一波人头。 “如此甚好,此战之后,所有的后金人头,全部归你们。” “陈大人!” “嗯?还有事?” 云山没有起身,而是提高的音量,再次高声说道:“孙守备之令是令我等杀贼,不是割人头,请让我等为先锋!” 陈楚眉头微皱,对这帮平日里看到人头比看到自己亲娘还高兴的兵油子如此反常的举动感到隐隐不安。 “若当先锋抢营,就要承受贼兵第一波最猛的抵抗,以我所知,你们已经将近五年没有外出野战过了。” 云山睁大双眼看着陈楚脸上紧皱的眉头,直接双腿跪在了地上,把头狠狠叩在了地上。 他嘶哑着嗓子大声吼道:“请让我等为先锋,我保证,我们不会后退半步!” 后排的火枪手同样齐刷刷单腿跪了下来,抱拳大声吼道:“愿为先锋!绝不后退半步!” 虽然不清楚孙应到底给他们受了什么刺激,但陈楚还是决定相信眼前这帮视死如归的火枪手。 “近战可有兵器?” 云山从地上起身,来到队列面前。 “收枪!” 火枪手齐刷刷将佛郎机背在身后,随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长刀出鞘声。 “回禀陈大人,羊官堡城防把总云山,携标下火枪手一百八十二人前来报到!” 孙应啊孙应,你的这些火枪手以后就归我了吧。 陈楚看着眼前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对着羊官堡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既然前来支援,那就归我节制,云山!” “有!” “你部暂且编为黑旗军陷阵营,此战归孟连山指挥,现在,领着你的人去那报到!一会儿的总攻,你们火枪射光子弹后第一批顶上去!” 陈楚大声命令道,而后马鞭一指前方刘志刚举着的旗帜处。 虽然还不懂黑旗军是个啥,但云山看到城楼上下飘扬的黑色旗帜,心中也有了大致的轮廓。 他并没有多想,直接抱拳行礼后,快速集合自己的队伍成纵队往刘志刚方向跑去。 ……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黑旗军和后金军大营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宁静。 双方都在不断地准备着下一轮的冲击,就好像擂台上打完两个回合的拳击手,暂时的中场休息一样。 齐大贵和作为预备队的楼广田汇合之后,火急火燎地回到了陈楚身边。 原本作为预备队的楼广田一直埋伏在后金大营的另一侧,预想在敌人溃散之后突然杀出,进行斩首作业,但由于后金兵出人意料的顽强,让这个战略设想落了空。 陈楚取出水囊,直接仰头浇在了自己的头上,稍微洗了把脸,对着众人命令道:“广田,你把所有的手雷全部交给刘志刚,大贵,你整备一下教导营,都换上重甲,出击的顺序在陷阵营之后,云山!你过来认识一下大伙儿。刘志刚!刘志刚人呢!” 听到了陈楚的呼喊,刘志刚答应了一声,快步跑了过来。 “脑袋上的伤怎么样,还能继续战斗吗?”陈楚看着刘志刚脑袋上缠满了纱布,还时不时有血渗落到脸颊上,皱着眉头问道。 “都是皮肉伤,就是口子多了些,没有大碍。” “好,那你去给老子找一杆长枪来,越长越好,广田,你和志刚一起去。” “明白!” “明白!” 而后云山又小跑着来到了陈楚面前,齐大贵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同样云山也察觉到了齐大贵的异样,两人相互对视着,气氛略显焦灼起来。 “都消停点!” 陈楚看厉声说道,而后不禁暗中长叹一声。 “火器破门之后,云山的陷阵营作为第一梯队,教导营紧随其后负责压阵。” “报告!” “讲!” “属下认为云兄弟及其手下不适合当第一梯队。”齐大贵大声说道。 一旁的云山不禁转头怒视齐大贵,齐大贵的声音中气十足,远处的火枪队也有不少人听到了,他们也都站了起来,往陈楚这里渐渐围了过来。 “理由。” 齐大贵转头看了一眼围上来的火枪队,指着他们身上的甲胄。 “第一波近身冲杀,以棉甲对后金三层重甲,我认为在目前的情况下还没有到这种拼命的程度。” 火枪队身穿的棉甲,虽然比起其他辽东边军的棉甲没有偷工减料,内部同样有金属夹片和铜钉,但比起实打实的山文铠,虽然负担上轻了不少,但在近身肉搏的时候还是略逊一筹。 “齐大贵说的有理。” 陈楚点了点头,看向云山,认真说道:“我非常讨厌无意义的牺牲,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们一队火枪手为什么要争着当这个陷阵先锋?” 云山默默低下了头,紧握双拳,浑身微微颤抖,面部用力控制着表情不让他失控。 静默了将近三十秒,这才低沉着嗓子,嘶哑着一字一句说道:“孙守备抱着想要炸城的贼人一起跳下了城楼,殉国了。” 云山慢慢抬起头,看向陈楚,眼中布满血丝。 “我们从小受孙家大恩,才能有这副模样,要是不能为守备大人报仇,宁愿全体自戕!” “你说……孙应……” 陈楚只觉得脑海中一阵汹涌翻腾,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情绪。 这种情况之下作为主将绝对不能在情绪上有什么太大的波动。 深吸了几口气后,陈楚转头看向齐大贵。 “你还有什么问题?” 齐大贵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陈楚同样圆睁的双眼,用力摇了摇头,对着云山抱拳一礼,大声说道:“愿为陷阵营压阵!” “好!” 陈楚沉吟了一声,强迫自己暂时忘了孙应的事情。 这时大营方向,后金军大营响起了擂擂战鼓。 第七十八章 陈大人 一阵妖风从东北方袭来,后金军的鼓声伴随着悠长的海螺号传遍了整个战场。 军营门口联排的盾墙被人左右移开了一个缺口,一辆改装好的盾车从口子里缓缓驶出。 突然出现的变故让正在准备冲锋的孟长柱停了下来,他死死盯着后金军大营,双手紧握,目眦欲裂。 在第一波冲锋之中,三十名一线的刀盾手由于缺少接应,被后金军突袭之后伤亡惨重,来不及撤退的重伤员被后金军直接拖回了阵中,此刻六名伤员正被绑缚着四肢,用铁钉钉在了盾车最前方的挡板之上。 每一辆车上都绑着一名奄奄一息的战俘,就在连串的鼓声中,六辆特制的盾车缓缓驶出,在原本的塔盾墙前列成了一排。 陈楚看着眼前的后金军阵,良久不语,双手背在身后,不停地互相摩擦。 自己的人还是太少了。 这批后金军尽管遭受了巨量的打击,军心士气却没有完全崩溃。 还有近两千多人的可战之兵,而整个后金营寨是以一万人的规模搭建的,如果贸然分兵从不同的方向潜入,那么正面的压力势必会陡然增加。 且羊官堡城防火炮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拉下城墙,缺少攻城器械的黑旗军难以冲破后金军营的坚固壁垒。 而南下的后金军主力随时都有可能收到溃败的消息,若是派遣骑兵奔袭而来,立足未稳的黑旗军几乎无法抵挡。 此时此刻,除却攻守易型之外,似乎时间的优势站在了后金这一边。 从盾车之后慢悠悠走出了一名彪形大汉,大笑着用浑浊的口音朝军营前对峙着的黑旗军吼道。 “让你们管事的出来答话!” 在又一阵大声叫骂后,另一名后金军从盾车后出来,在阵前摆了一副桌椅,显然是要让陈楚前来谈判。 陈楚饶有趣味的看着眼前军营前人模狗样的戏剧,不由得转头向孟长柱问道:“你在抚顺的时候,他们就这样了吗?” 孟长柱摇了摇头,将一枚手雷绑在了长枪的枪头处,牢牢用麻绳绑住。 “这帮二鞑子和属下当年遇到的很不一样,甚至比起那努尔哈赤的老营也不遑多让。” “你的意思是,这些二鞑子很精锐?” “是,即使在建奴之中,这样的队伍也少之又少。” “是否有可能是李永芳的亲卫家丁?” “绝无可能!”孟长柱摇了摇头,不屑地朝远方瞥了一眼。 “那李贼带兵就是一个草包,不可能训练出如此强军。” 陈楚“哦”地答应了一声,随后凝重地看了一眼远处盾车上被绑缚的人影,说道:“那六位军士,你们谁认识?” 孟长柱远远看了一眼,皱眉思索了一阵,转头朝着远处廖安招呼了一声。 廖安正盘腿坐在一块石头墩上,嘴里叼着水囊的瓶嘴,从怀里拿出了两颗染血的水煮鸡蛋,正细细地剥着蛋壳。 被孟长柱吼了一嗓子,手一滑,鸡蛋直接从墩子上掉了下去,水囊也掉了下来,撒了一地,让原本裤子上已经开始风干的血迹再一次浸湿了。 他恼怒地抬头,却看到孟长柱和陈楚正在不远处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不由的内心大惊,来不及收拾,连蹦带跑地奔到了两人面前,立正行礼。 内心又是亡魂大冒,出发之前军令要求要把饭包里的都吃完,自己却偷偷藏了两个鸡蛋,这波大概率又要吃一顿军棍。 正想着一会应该用什么姿势挨军棍比较舒服,面前突然陈楚平静的声音响起。 “那六人你可认识?” 廖安看了一眼陈楚,而后又眯着眼艰难地看了一眼远处,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血肉模糊,距离太远了,看……看不清。” “若是能近距离查看,你有把握吗?”陈楚追问道。 “不可,要是贼人放冷箭……”孟长柱猜到了陈楚的心思,连忙劝阻。 陈楚抬手,摆出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那我去,我们的人被俘,我有责任。”孟长柱再次说道。 “不,你要负责指挥整个后续进攻,现在旗子已经正式升起,所有人都没法置身事外,为了兄弟们着想,必须我去。” 而后陈楚双手紧紧抓住了孟长柱的肩膀,认真地说道:“只要全军团结一心,那我便不会有事。” …… 战场上硝烟还未散尽,顶着自东北方吹来的朔风,陈楚浑身甲胄,头戴将盔,盔顶上一支红缨在风中飘荡。 廖安紧紧跟在陈楚身后,双手举着一杆大旗。 脑海中回荡着孟长柱杀人一样的眼神,以及那句:“要是陈大人伤了一个指头,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不由得浑身哆嗦一下。 “怎么了?” “没……没什么,俺就是太兴奋了。” “要冷静,一会儿我的命可就握在你手上了,等这事情结束了,我让老孟给你记一功。” “明……明白!” 陈楚似笑非笑的话语直接让廖安的脑子一片空白,疯狂地回想起出发之时陈楚和他嘱咐的事宜,在心中开始不停地预演。 他又看了看旗杆上绑着的橘黄色布条,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以自身为标杆给阵后的虎蹲炮作参照,这也太疯狂了。 在后军营前摆摊喝茶的两名后金军见有人来了,左右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而后抄起桌上的长刀迎了上去。 两方在距离十步左右距离停了下来,互相开始打量着对方,过了许久,陈楚率先开口,笑着问道:“你们,可会说中国话?” “中国话?” 两名后金兵对视了一眼,其中一名高大壮硕的汉子大声回应道:“那是什么言语?” 陈楚嗤笑了一声,摆了摆手,“你们当了鞑子,不会说也无妨。” 两名后金兵一脸懵逼,而后那名瘦小的再次开口发问。 “我们要和你们领头的谈判,你们是谁?” 廖安将旗子牢牢插在地上,手指着那名瘦小的后金军。 “瞎了你的狗眼,这位便是我们陈大人!” “陈大人?” 陈楚笑着看着面前两人,双手抱在胸前。 “姓陈的大人……陈策吗?他不是死了吗?”两名后金军一时间陷入了思考之中。 “两位士兵。”陈楚突然开口,却是柔声说道,“我们现在是在战场还是澡堂?” 第七十九章 深入虎穴 两位后金军的思考被打断了,高大的后金军士大声回答道:“我等当然是在战场!” 陈楚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眼前两人身上,严肃地说道:“既然是在战场之上,那理应用战场上的话语来交流,你们也都应该明白。 我和你们说一句实话,你们的主将刘顺已经被我十分凄惨地击败在了官道上,他现在整个人正像条野狗般在山里晃悠,而那个张仓的模样想必你们也已经知道了。” 两名后金军士兵被说的愣住了。 陈楚轻声长叹一声,又继续说道:“诸位在战斗中所展现出的精锐素质已经赢得了我的尊敬,但是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高大的后金军士兵开口问道。 “你们虽然英勇顽强,但还是没有在我军阵前胜过一场,而我本人却是尊敬你们的,可是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事情,甚至在将你们把总以上的主将全部击败之后,你们作为最底层的士兵,还是对我如此的不尊重!” “我们……我们当然尊重你了。”两名后金士兵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陈楚摇了摇头,连说了三声“不”字,而后语气中开始充满了抑扬顿挫之感。 “你们完全没有尊重我,甚至还轻慢于我,这让我感到很失望,对于普通士兵而言,陈某人向来能理解你们当兵的不易。 但是我不明白,我到底需要怎么做,才能够让你们把我当成一个在战场上遇到的敌人来对待,用将士的语言进行交流,而不是用那种在澡堂子里,公堂之上,像酸腐文人般的方式进行对话。” “我们……” 身材高大的后金军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身材瘦小的后金军则脑袋反应快一些,朝着陈楚大声说道:“我们想要谈判,只要你们从大营前撤走,我们就放了你们的人。” 陈楚轻哼了一声,而后笑着说道:“这位兄弟,谈判,是要有本钱的,你们现在缩在营里,人死一个就少一个,而我的大军却源源不断。” “那这样,这营中的所有辎重,都可以让给你们。” 瘦小的后金军回答道,高大的后金军同时补充说:“我们这些人还有些力气,要是把我们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们一条烂命,但是你们也别想好过。” “威胁我?” 陈楚淡淡说道,眯眼看向眼前人。 “这是交易,整个辽东那么多年的厮杀下来,大伙儿都这么干。” 陈楚停顿了一会儿,示意要看他们身后盾车上战俘。 两名后金军点了点头,左右让开了一条道路,做出了一副请的手势。 陈楚笑着看了一眼廖安,示意他上前查看。 廖安点点头,将手中的旗杆再次用力固定在了地上,而后随着那名瘦小的后金军来到了营门的盾车之前。 “你看看,咱可都给他们止了血,挑断他们的手脚筋也是无奈之举,毕竟是战争嘛。” 瘦小的后金兵指着盾车上被钉住手脚的战俘说道。 廖安沉默不语,没有回答,只是睁大着眼睛看着盾车上的同胞,在心中默默记录着他们的名字。 阳光射入一名奄奄一息的战俘的眼中,让他悠悠转醒,浑身失血过多,让他的面色惨白,看到了面前的廖安,又看到不远处站在营门口的陈楚,不由得让他感到一阵惊恐。 “廖……廖安,你他妈来干什么!” “陈营官要来看看你们。” “我们没有投敌。” “放心,兄弟们知道。” 廖安看着眼前的同袍,他们相互认识,是同乡。 “怎么样,还算生龙活虎吧,要是救回去收拾收拾,还是能活的。”瘦小的后金军笑着说道。 “廖安!让陈营官回去,为了咱们这些人犯不上!” “陈营官说了,咱们的正式名字叫黑旗军,不是什么民团,是为了给全天下受苦的穷人们从士绅豪阀手里夺回土地的队伍,老王,你还有什么想交代的么?” 廖安用着浓重的长生岛口音问道,一旁的后金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老王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嘴角微微上翘了几分,喃喃地说:“黑旗军……好名字,听起来真有气势。” 而后看向廖安,一时间呼吸剧烈,挣扎地说道:“和孟营官说,兄弟们搞砸了,没能干开这鸟墙,只能下辈子再领军法了。” 廖安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他知道,所有人的遗书都已经事先写好,放在了阵中安全的地方,所以犯不着在敌营摆出一副可怜模样。 廖安深深看了老王和剩下五名战俘一眼,简单说了一句,“我走了,一会儿救你们。” 而后随着瘦小的后金军离开了盾车回到了营门前。 “营官!” 廖安来到陈楚面前,立正行了一礼,而后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陈楚回答道。 这时两名后金兵不耐烦的声音传来。 “你们决定了没有,是撤到羊官堡城下,而且还要撤得再远一些,我们直接从大营后门走,大约半个时辰你们就可以进大营。” 陈楚笑着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地说道:“大营我们自然要进,但是撤退嘛……” 陈楚话说到一半,将头盔摘了下来,用上面裙边开始扇风。 “这鸟天气,穿这重凯就热,穿轻甲就冷,就没一个适中的。” 陈楚竟然开始抱怨起了天气。 两名后金兵脸上有点愠怒,但还是强压火气,开口问道:“那撤退之事,你还有什么意见?” 陈楚将头盔上的红缨直接拔了下来,然后将头盔重新戴在了头上,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对着眼前的后金兵,突然提高音量历声说道:“老子恨不得扒了你们的皮!” 突然的翻脸让两名后金兵感到一阵惊异,但在随后的恼怒情绪涌上来的一瞬间,远处传来一声剧烈的炮响。 在后金兵惊骇的目光中,一发实心铁弹拖行着薄薄的黑烟轨迹从远处袭来,直接越过陈楚背后的军旗,精准砸在了后金大营门口的盾车上,炮弹穿过几层阻碍,将盾车和后面的盾墙直接洞穿。 电光火石之中,趁着面前两名后金兵蒙蔽的空隙,陈楚一个箭步抽刀上前,自下而上将长刀双手压进了那名壮硕后金军的下巴。 而后身体重心向下快速抽刀后顺势往上劈中了一旁瘦小后金军的脖子,刀身没有完全砍断脖颈,只是切进去一半,却足以致命。 廖安反应慢了半拍,急忙抽出背后的圆盾冲到陈楚身前,死死护住前方。 第八十章 破营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炮响,第三声,一直持续了五声。 实心炮弹拖行着淡淡黑色的尾迹从陈楚头顶十米高度越过,直接砸向了后金军营前的阻挡物,一时间木屑混杂着血肉横飞。 后金军大营的门前被轰出了一个缺口。 “冲上去!” 在后方跃跃欲试的云山大喝一声,早已经装填好弹药的火枪手们双手抱着佛郎机大呼着冲出了临时向前挖掘的壕沟。 后金大营在一处略微高起的山坡之上,在双方准备的间隙,刘志刚领着手下民团在疯狂地挖掘壕沟,将整个战线往前延伸了二十米的距离。 第一批充当先锋的陷阵营快速地潜伏进了壕沟之内,在听到了前方火炮落地的声音之后,他们大声呼喝着跨出了战壕。 为了减少负重快速前进,所有的陷阵营军士脱下了上身的甲胄,光着膀子,头绑红色布条,双手抱着上好了子药的佛郎机火枪,腰间挎着一杆鬼头长刀。 在云山的率领下,陷阵营涌到了陈楚之前,稍微列队之后,朝着后金军大营被轰开的缺口抬起了火枪。 “放!” 云山大喝一声,扣响了扳机,紧接着爆豆般的枪声响起,白色的枪口硝烟一时间弥漫了整个营门。 原本反应过来想要用木板堵住缺口的后金兵们被突如其来的火枪近距离齐射打的血肉模糊,重型弹丸直接穿透了他们临时搭建的木板和身上的甲胄。 “放枪!” 云山大吼着,将手中的佛郎机从容放在了地上,身边的同伴同样做出了一样的行为。 而后整个陷阵营从腰间抽出长刀,在云山的带领之下,准备往前突进。 大营缺口处第二批补充上来的后金兵在慌乱中同样抽出了各自兵器,嘴里大声怪叫着,乱糟糟地涌了出来。 “拼了!” “他们人少,我们杀出去!” 顶在最前面的是一排体型彪悍的盾手,他们人人身高近九尺,浑身全副红色重甲,手持一面近一米六的高大塔盾和流星锤,在队伍的最前面缓缓地往前行进,时不时挥舞着手里的流星锤做出一副挑衅的样子。 “铁浮屠,老子等的就是你们。” 云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涌出的后金兵,目眦欲裂。 举起长刀,朝前狂吼:“跟我冲!杀光他们,为孙守备报仇!” 整个陷阵营全体沸腾了起来,所有人挥舞着手上长刀大声战吼,而对面列阵的后金兵同样也发出了大声的嚎叫作为回应。 正当两方人马开始准备对冲之时,齐大贵沙哑的吼声从后方传来。 “我来!” 只见齐大贵双手持着一杆方阵长枪,枪尖朝前,大吼着从陷阵营中间的空隙中飞身窜出,他的速度飞快,以至于一时间云山没有反应过来。 抬眼看去,齐大贵冲锋的路上却明显拖行着一条青烟轨迹,他手中长枪的枪头之上用麻绳绑了二十枚手雷当作集束炸弹,枪尖因绑了重物微微向下弯曲,所有的手雷引线被点燃,滋滋作响,时不时还冒着零星的火光。 最前方的后金塔盾手察觉到了眼前的异样,大声呼喊着列阵,想要重新组成盾墙,然而浑身笨重的负担却迟缓了他们的行动。 和陷阵营同样光着膀子的齐大贵几乎十息之内就冲到了他们面前,正面的塔盾手即刻挥舞起手中的流星锤,奋力砸向了齐大贵。 然而长枪的尖头已经先一步穿了进去,齐大贵大喝一声将长枪举起越过塔盾上方,而后重重地压了下去。 长枪因为重压,暂时成了一个圆拱型,枪尖的麻绳一时崩解,顶端冒着青烟的集束手雷直接出现在了后金第一排盾兵的面前。 甚至来不及做出什么惨叫,剧烈的爆炸声在后金兵阵中响起,冲击波将齐大贵直接往后震飞了出去,却被紧跟着的云山直接一把接住。 两人对视了一眼,云山点了点头,将满身是血的齐大贵小心放在了地上。而后整个陷阵营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战吼,疯狂地冲向了对面混乱的后金军。 一些残留的后金兵还想着把盾牌竖立起来,而陷阵营的士兵们直接跨步跳上了盾牌,直接从上方掀翻了出营的后金第一排甲兵,随后快速涌向了后方的弓箭手,开始了血腥的肉搏。 “上!” 楼广田简洁地大声下达了命令,随后他戴上头盔和面甲,领着第二梯队由教导营组成峰矢阵,紧跟着陷阵营,从另一侧冲了上去。 云山等人的攻势已经让大营门口的后金兵彻底混乱,身披重甲的教导营又突然出现在了侧翼。 他们和后金兵接战后快速组成了鸳鸯阵,开始毫不留情地收割着面前的敌兵,一些后金零星组织起的抵抗都被快速地扑灭。 后金兵们惊恐的发现,比起第一批光着上身的疯子,侧翼接触的敌人似乎对满地的人头没有什么兴趣,而是铁了心想要整死自己。 他们身上浑身包裹着重甲,完全找不到一处裸露的皮肤,杀人如杀猪一般娴熟,甚至听不到一句战吼,就好像鬼魂一般将路径之上的同伴无情吞噬。 如此恐怖的气势直接成了压垮营门口后金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惨叫着转身,朝大营门口奔逃,和里面正要上前支援的后金兵相互对冲,又引起了一阵骚乱。 混乱中,甚至出现了相互厮杀的场面,一时间战场上充斥着鬼哭狼嚎。 “杀!” 云山大吼一声,直接将面前一名重甲后金兵拦腰砍成了两段,他手中的长刀也终于承受不住压力,直接崩裂成了两截。 云山拿着手中断刃,正要集合手下队伍再一次发动冲锋,一双大手直接放在了他的肩头,云山转头看去,正是刘志刚用坚毅的眼神朝他点了点头。 越过刘志刚的脑袋,云山看到了背后如森林一般密密麻麻的长枪。 “放!” 刘志刚手中举起令旗,重新集合的方阵长枪手将手中兵器齐齐平方向前。 “进!” “吼!吼!吼!” 阵阵的有节奏的呼喝声之中,黑旗军长枪方阵越过陷阵营和教导营,开始稳步朝混乱的后金兵们逼近。 在近战步兵的配合之下,逐渐形成了包围圈,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 第八十一章 围杀 混乱中的后金兵想要从方阵中突围,却被如林的长枪刺林直接挡了回去。 后金军没有足够的人数优势,每一次尝试的突围都会留下几十具布满孔洞的尸体。 双层的长枪手交替刺击着面前的后金兵,让杀戮的效率得到了显着的提升,枪头根部原本团簇蓬松的枪樱已经成了块状的黑紫色,被鲜血染成猩红色的枪尖上残留着一些还在跳动着的不可名状的血肉。 长枪的空隙夹缝之间,刀盾手们则时刻注视着是否有零星的漏网之鱼越过枪林,一旦有身法了得的后金兵越过长枪,他们就会一拥而上,直接就地砍成肉酱。 在四周冰冷的目光之中,包围圈愈发减小,残存的七八百后金军惊恐地举着手上的武器,哆哆嗦嗦围成了一个圆圈,不停地向内收缩着防线。 云山等陷阵营的士兵们则在长枪方阵之后,在面前后金军惊恐的表情注视之下,如恶鬼一般拿着手上砍得残破的断刃,割取着地上敌兵的首级。 不少在地上重伤未死的,也被活生生摘了脑袋,一些人手里的刀砍钝了,没法利索的收割,陷阵营军士们就两人配合,像伐木一样一刀一刀地斩向敌兵脖颈,一直到身首分离,或者只砍断骨头,两人合力将首级直接从躯干抽了出来。 云山等人将砍下的各种头颅,全部扔向了包围圈里后金兵的残部,一时之间,在包围圈的中心,扭曲的首级渐渐堆成了一座土坡。 阵中的后金军再也承受不住,其中出来一人,高举着双手往前走了几步。 “我们降了!我们降了!” 然而长枪手依旧喊着号子,步步紧逼,一直到枪尖顶在了他的面前一尺。 呼喝声戛然而止,陈楚从阵后慢慢走出。 “大人,我们降了!” 那名后金兵颤抖的声音,大声哭嚎着说道。 陈楚扫视了剩下的几百后金兵,他们哆哆嗦嗦地围成一个圈,手中的兵器早已经没有的方向。 “你们是谁的部下。”陈楚看着眼前的后金兵,冷冷地说道。 “我们是正红旗,和硕亲王的麾下……麾下驸马爷刘爱塔的标营。”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小的……小的李完纯,是标营辎重副官。” 陈楚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家世如何?家中可有什么长辈,我也好知道知道,以后能有个交情。” 李万纯听了这话,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憋出一个笑容。 “小的家中是抚顺世袭的军门,家父在刘爱塔府上有些交情,要是能放我们一条生路,日后定有重金酬谢。” “刘爱塔……是个女真名字?” 陈楚话语中显露出不耐烦,右手不经意间靠近了腰间的长刀。 李万纯慌张地摇了摇头,大声否认道:“不是刘爱塔,不是刘爱塔,那刘爱塔是女真人给他起的名字。” “哦?” 陈楚饶有趣味的看向李完纯,他隐约记得历史上努尔哈赤身边有一个人后来投靠了明朝,但是始终想不起来那人的名字…… “你可知,他本名叫什么?” 李完纯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小时候听父辈说起过一次便再也没有印象了。 “他叫……他叫……”李完纯艰难地回想着。 陈楚仔细盯着他,只觉得这副样子十分搞笑。 “罢了。”陈楚摆了摆手。 “老子也不敢兴趣,告诉我,你们如此死战,究竟是为何?” 李万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直接连磕了数个响头。 “咱也是没办法,要是打了败仗回去,家里人就要被女真人作妖连坐,轻则没收土地,重则直接贬为旗奴,也就是战死了,还能拿一些抚恤,小的家中有些人脉,这才想着用钱买命。” “这倒是情理之中,好,李完纯,你可以活下来了。” 陈楚大手一挥,从身后窜出两名教导营重甲士,一人一手直接架起李完纯,将他拖回了阵后。 “至于你们……” 陈楚眯着眼看向阵内残留的数百后金残军,他们脸上同样充满着恐惧。 在超乎常人的勇气彻底爆发之后,他们已经丧失了战斗意志,只有残留着的一丝战斗本能驱使着他们围成一个圈,做着无畏的抵抗。 他们只有战死才能让家里拿到五十两抚恤银,要是投降,想必家里就没有好下场了。 “你们,想投降否?”陈楚开口问道。 后金兵们左右看了一眼,他们每个人脸色煞白,然而过了许久,却依旧一片沉默。 这就是八旗在创立之初的军法,在这种高风险高回报残忍血腥的制度之下,无论任何族裔的士兵,都会变成只知道战斗的野兽。 陈楚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志刚,送他们下地狱!” “遵命!” 长枪手的呼喝声再次有节奏的响起。 朔风刮地愈发猛烈,空中响起一阵惊雷,而后阴霾的云层里快速闪过了一轮闪电的辉光,云层猛地向下翻涌,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四周霎时电闪雷鸣。 大自然的雷雨交加掩盖了战场上最后的战斗,长枪手们缓步地往前推进,无情地刺杀被他们包围的敌兵。 后金兵们又发起了几轮绝望的冲锋,却被云山和楼广田轻易地压了回去。 大雨冲刷着每个人身上的血迹,整个战场成了默片,所有的血腥和暴力此刻都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一个时辰之后,阵雨初歇,天光刺破阴霾,洒满整个大地。 陈楚站在土丘之上,举目望去皆是战死者的尸体。 在各个指挥官的带领之下,黑旗军有条不紊地清理着战场,伤员和战死者被陆续清理了出来,而后金兵的尸体则被扒光了甲胄,集中到一处大坑之内,撒上石灰,而后分层掩埋。 想必来年时候,此地的土壤会很肥沃,陈楚看着面前的大坑,如是想到。 这时一队士兵抬着担架从陈楚面前走过,上面是浑身血污的齐大贵,他身上插满了弹片,却幸运地没有伤到要害之处。 陈楚怒不可遏,直接冲了上去按住担架,朝着两名军士大声质问。 “谁让他这么干的?!” “齐哨长说他不想丢了教导营的脸,所以执意要去!” “一个指挥官,去干这种事,他想干嘛,老子撤他的职!” 陈楚愈发狂怒,不由得一拳打在齐大贵的肚子上。 “哎呦!” 原本在担架上和死人一样的齐大贵突然悲鸣了一声,随即捂住了肚子,然后从担架上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你……” 陈楚只觉得大脑被气的一阵发昏,正想要取出背后的马鞭,好好抽打一番。 齐大贵和两名教导营军士却直接当场立正行礼。 “内个,陈营官,我们去看看还有没有伤员漏在战场上。” 说罢几人一溜烟直接跑了,只留下陈楚在原地无奈地叫骂…… 第八十二章 家信 清理和回收整个后金大营几乎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 参与的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喜满足的神情,只有陈楚草草交代了一些善后的事宜之后,一头扎进了后金中军大帐内,并且让出城的獬豸小队守在门口。 中军大帐内,陈楚坐在主将的几案前,翻看着残破的军机文书,几案前放着一个已经燃尽的火盆。 显然大部分有价值的情报都已经被提前焚烧殆尽,只有几封看似是个人家信的文书在最上方幸存了下来。 想来是在最后关头被匆匆取出丢了进去,以至于直接扑灭了最下面的火苗。 这堆幸免于难的文书大部分都保存完好,只有边角带了些火焰燃烧的残迹。 过滤了一些写给某某青楼女子调情的信件后,陈楚按照抬头与落款的时间顺序依次排序,从沈阳之战开始,一直到最近的羊官堡城下,抬头都是清一色的“吾儿刘顺亲启”。 排序完成之后,陈楚开始按序列查看内容,虽然在看到军机文件被烧毁之后他心中几乎已经没有了获取情报的期待。 在聊胜于无的看了几封光鲜整齐的日常报平安家书之后,在一本记录着战利品的账册里,一张皱巴巴,带着火焰燃烧痕迹的黄纸夹在了里面。 陈楚眼中闪过利芒,小心翼翼地将这封残破的信件抽了出来。 “吾儿刘顺亲启:前日大军攻克沈阳,听闻汝奉大汗之命出城追击扫荡残敌,为父深感欣慰,大儿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着实不辱没家风。 然则为父昨日外出之时,路过城外张村却见上下无一活口,皆被屠戮殆尽,后经人回报,方知是你与岳托二人率兵所为,沈阳已然攻克,汝为何还要杀害无辜? 若为父所料不错,大金以后将会长留辽东,你二人如此所为乃是掘我大金根基,那岳托本性残暴,又是外族,本性如此,而你自小诗书礼仪皆有教诲,竟也做出这种事来……” 陈楚看着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责备的话,不由得笑出了声。 既已经当了狗,为何还要装出一副人的模样,弄得一副治世贤臣的腔调,让外人还以为你们又是怎样的书香门第,耕读世家哩。 “沈阳城外的张村,嗯……” 陈楚拿出随身携带的簿子,拿出炭条在上面大致记录了下来,而后炭条在纸上拉出一条直线,画了一个圈,里面写上岳托、刘顺两个名字,最后在圈上面画了一个叉。 虽然他觉得八旗子弟在这个事情基本上个个都罄竹难书,不过为了日后审判起来有法可依,陈楚还是有意识地将遇到的每一件事都记录了下来。 这张残存的纸条是长信的一部分,整体看样子已经事前就被焚烧过一次了,皱巴巴的纸张上,陈楚几乎能感受到刘顺当时看到信件的愤怒。 将残破的信纸收起来后,在下面的信堆里又发现了几封同样材质的黄纸信。 只不过每封信都用火漆封了口,根据上面的落款时间,在全部确认之后,陈楚明白刘顺在收到先前的那封信之后几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类似的书信了。 陈楚又查验了剩下的文书,大多都是与岳托之间的交流,其中还不乏有着吹嘘自己今日抢了什么,劫掠了多少人口,斩首了多少明军等“功绩”。 还有议论着什么别的旗的某某某在哪里干了什么事,不能让他抢了风头等等。 翻看到最后,是一封还没有来得及寄出的信件。 陈楚摸着信件的材质,看了一眼火盆里燃烧的灰烬,又看了一眼桌上散落的家书,似乎逐渐明白了后金军,或者说后金汉军中文书的等级。 从火盆里的残骸分析,被烧毁的重要文件大多都是用丝绸绢布书写,有些甚至还镶着金边,用丝绸绢布不但轻便,而且危急时刻比起普通纸张,更加容易燃烧。 然后就是这种黄纸,质地像是宣纸,却比宣纸更厚一些,似乎是军中高级将领之间传信所用。 最后是那种纯正意义上的家书,则是用白色的粗麻纸写成,最为粗糙,上面的内容也最为无关紧要。 陈楚思索了一阵,从黄纸上的信息可以得出结论,这个时期后金军的中下层军官在作战中几乎无恶不作,劫掠屠杀应是家常便饭。 而这个刘爱塔似乎更有长远的打算,此人如果真是自己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那个人,那在今后的策略上就会有更多的操作空间。 刘顺是他的长子,刘爱塔冒着八旗严酷的军法,不惜用军中传令的渠道一份份地寄出苦口婆心的劝谏,可见其对他的儿子十分看重。 陈楚取出了桌上最后一封还没有写完的信件。 “吾父刘爱塔亲启:儿前日在此复州弹丸之地轻敌冒进,以致大军被无故分兵,如今大汗天兵已成席卷之势,儿先前从岳托处得知,大汗有意将辽南四卫交于父亲管辖,此事已让多名女真贵人不满。 我等此次南下若是在这种小地方栽了跟头,定会让那些人有机可乘,因此儿势必火速攻下羊官堡,而后火速前来与大军汇合,如此才不会落人口实……” 到此处,后面似乎被墨迹污染了一块。 陈楚将这封写了一半的信件同样小心收好,他原本理所当然地觉得新生政权在创立之初,总会有较大的包容性。 然而从目前的观察来看,至少这个阶段的后金势力并不是铁板一块,哪怕如努尔哈赤一样的人物,想要破格提拔一个外族勋贵,也要考虑到其他女真贵族的看法。 杀戮与奴役,赏赐和剥削,整个辽东的百姓就是在这种环境之下艰难求生。 一头是大明无止尽的加派和土地兼并,一头是大金的野蛮奴役与屠杀抢劫,或许只有疯狂和死亡才是辽东百姓最好的归宿。 陈楚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整理了一下思绪,想着今后的打算,不由觉得自己身上压着前所未有的重担,起身的时候一时失神,碰到了几案的桌角。 “啊!”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女声从几案下方传来,陈楚下意识抽出长刀往后撤了两步,立刻和几案拉开了距离,却不小心撞到了熄灭的火盆,一时间各种器物倒了一地,发出阵阵清脆的碰撞声。 第八十三章 剁成肉酱! 帐篷里的声音惊动了帐外护卫,顷刻间十名獬豸快速涌入了帐中,将陈楚团团围住护在中间。 “大人!” “我没事。” 陈楚从地上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而后手指几案处。 两名獬豸持刀缓缓接近,在距离一步之遥时,直接一脚踢飞了几案,在原位置,出现了一处明显和周边违和的破烂草席,可以隐约看到有一块木板盖在草席下面。 “警戒!” 獬豸们瞬间分成三队,两人持刀接近,五人取下背后的手弩,上了精钢弩箭对准了地上的木板,两人则前后持刀护卫在陈楚身侧。 “请大人后退回避。” “不用,谅他们也没有什么花招。” 陈楚摆了摆手,拒绝了护卫们的请求,而后朝着地上的木板高声说道:“我数到五,再不出来,生死勿论!” 说罢示意獬豸们团团围住了木板,确保能够在每个角度都能快速看到地上的洞口。 “一。” 在所有人到位后,陈楚开始了倒计时。 “二。” “三。” “四。” 周围举着手弩的獬豸将精钢箭齐齐对准了木板,前方两名獬豸半躬着身子,随时准备掀开草席,踢掉木板。 陈楚特意多停留了一秒,见还是没有动静,便缓缓举起了手。 正要挥下之时,木板内却响起了一阵稀疏的声音,而后地上的木板抖动了一下,一双黑乎乎的脏手将木板奋力地推到了一边。 陈楚点了点头,将手挥了下去。 待机的獬豸快速上前,踢开了木板,在弩箭的时刻瞄准之中,前排一名持刀的獬豸直接抓住了那双黑乎乎的手,再又一声凄惨尖锐的惨叫声,和一声布匹的撕裂声中,将里面的人直接拎了出来。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凄厉地哭腔传来,但是声音却显得有气无力。 一个骨瘦如柴的半大女子,披头散发,身上套着一件明显大了几圈,打满破烂补丁污秽不堪的粗布衫,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胸口,无力地阻止着衣服的往下脱落,但最终却还是让还算干净的双肩和半个后背露了出来。 “李平,你干的好事!” 陈楚无奈地说道,那刚才负责拎人的李平竟然用力过猛,将这女子身上的腰带直接扯碎在了洞口处。 “这……是俺没注意。” 李平手足无措,在陈楚和周围獬豸复杂目光的注视之下,一时间脸颊变得微微发烫。 而后他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让倒在地上虚弱的女子原本的轻声抽泣瞬间变成了哭喊,并且不停地往帐篷边上挪动…… 这孙子竟然对着她开始解起了自己的裤腰带。 “你要作甚!”陈楚大声喊道。 “俺……俺扯坏了她的腰带,俺想着用俺的给她系上。” “那你他妈的也不至于当着人家的面啊!” 一旁围观的同僚们有的捂住了头,有的摇头叹气,还有得同样呆愣在原地,甚至也想要把自己的裤腰带解下来。 “李平你把你那腰带留下,其余人滚,都给老子滚!” 陈楚几乎是咆哮着大吼,一众獬豸面面相觑,列队灰溜溜地撤了出去。 这时那名女子已经退到了墙角,正在瑟瑟发抖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 “大人,下面还有人!”李平的声音响起。 陈楚快步来到了地上的洞口往下看,竟见到了另外两名体型更加瘦小的女子。 在他们的旁边,斜躺着一具下身满是鲜血的尸体。 “不要,不要伤害她们。” 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女子眼中瞳孔紧缩,不顾全身衣衫不整,狼狈地往前爬了几步,却再也没有力气往前。 “快!叫军医,把所有军医都叫来,带上吃喝药材!”陈楚朝帐外大声吼道。 “遵命!” “分三个人去找佟娜,让她赶紧过来,就说火急!” “李平,把里面的人弄出来,要小心!” “求求你们,不要伤她们,都朝着我来吧,她们还小,还小啊……” 瘫倒在地上的女子嘴里绝望地呢喃着,她已经没有力气呼喊了,似乎是鼓起了最后一丝勇气,竟准备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然而她等来的却是陈楚的袍子。 陈楚无言地跪在她身前,将外套盖在了她身上,而后取出水囊,拧开了盖子,递了过去。 “没事了,先喝点水,军医随后就到。” 他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只得呆呆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下的命令。 那女子抬眼看了看陈楚,又看了看眼前的水囊,怯生生地接了过来,小心地灌了一口。 在水浸润了干裂的双唇后,便再也忍不住,直接用力地对着自己的喉咙灌了起来,时不时还呛到咳嗽,把水撒了一地,却还是不愿意放下手里的水囊。 “大人!是两个小女娃,看上去七八岁,都发着高烧,已经昏倒了!旁边是个后金兵,已经死球了。” 李平说着将两个小女孩小心抱了出来,用手绢仔细清理了一下她们的脸颊。 又将那名下体满是凝固地鲜血的后金兵拖了出来,踢在了一边,仔细搜了搜。 “有一包赃物。” 李平从他怀里搜出了一个小包,里面满是些金银首饰。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意涌上了陈楚脑门,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这不是当初在山洞里遇到建奴玩命的那种匹夫之怒,也不是战场上面对敌兵时候的血勇,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亦或是压抑许久后爆发的无边狂怒,更加准确的说,是一种慢慢成长的仇恨。 “来人!” 陈楚的声音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显得有些颤抖。 帐外两名獬豸走了进来,将右手放在胸前行礼。 陈楚将自己的精钢佩刀从腰间拔出,扔给了他们,而后指着地上后金兵的尸体。 “把那东西剁成肉酱后填进粪池,用我的刀,砍断为止!” “是!” 一名獬豸将陈楚的佩刀拿在手里看了一眼,随后收在腰间,而后两人各自拖行着那名后金兵的双脚,走出了大帐。 陈楚站起身,看着眼前凄惨的景象,又感到一阵莫名悲凉,不由得大声咆哮道:“佟娜怎么还没到,死哪去了!” 帐外剩下的护卫们左右对视了一眼,又分了一队人去寻找。 “大人……” 在一旁照料两名女孩的李平不由得担忧地看向陈楚,自从来到长生岛后,他从来没有看到这个营官有过如此怒意。 平日里在长生岛训练和最近的实战中,哪怕是嘴里大声骂着脏话,给他的感觉也没有如今那样疯狂恐怖。 “大……陈营官……想必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第八十四章 顺位接替 勉强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后,陈楚开始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坑洞。 出于某种原因,后金中军大营内的几案下有一处隐藏的土坑。 其中约莫有七八平米的面积,上方用木板和茅草掩盖,角落里还散落着一些打碎的粗陶饭碗。 土坑内部湿漉漉的土壤还没有完全风干,整体布置的十分仓促。 陈楚不由得联想到了寻常人家中躲避贼人的避难坑洞,或许这是随军家属在兵败之时避祸的场所。 可若这样,那这三个女子的身份就不单是流民这么简单了。 但看着地上瘦骨嶙峋,营养不良的女人和两个同样瘦弱的小女童,陈楚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佟娜焦急的询问从外面传来。 “人在哪?”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陈营官正在气头上,你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进去禀报。” “报什么报,起开!” 帐门被直接掀了起来。 佟娜大步流星的走到了帐内,面色因赶路而有些潮红,整个人显得风尘仆仆,穿着一身合体的男装,发型还扎着马尾,俨然一个半假小子的打扮。 “你吃了工坊的炮药了,吼什么吼!” 原本看着陈楚一个人冲向敌阵,而后所有人在他的带动下全歼的敌兵,这让她心中暗暗有些悸动,但此时佟娜却只想着狠狠抽他几个耳光。 陈楚面无表情地呆地坐在地上,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闯入的人。 而佟娜目光看到了帐内发生的事情后,内心愤怒的情绪同样戛然而止。 陈楚又向她身后跟着的瘦高个老头——军医官黄兴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目光。 黄兴挎肩背着一个硕大的药箱,目光立刻就被地上两个昏迷的女童所吸引。 “不好!” 黄兴大叫一声,直接忽略另一侧倒在地上的女子,快步奔了到了女童身边。 简单查看了一番后,黄兴面色突变,昂声说道:“陈营官!请马上出帐,并且封锁此帐周围二十步距离。” “瘟疫?”陈楚问道。 黄兴仔细地给两个女童把了脉搏,闭眼冥想了一阵,却还是摇了摇头。 “伤寒。” “可有法子?” “若是小范围病例尚可控制,但若已经大范围传染,那便是神仙下凡也不管用了。” “好,你放心。”陈楚点了点头。 黄兴神色凝重,打开药箱取出了一些瓶瓶罐罐一把银针。 简单地用绸布擦洗了女孩的四肢后,便立刻开始全神贯注地进行针灸。 “这两个女娃体虚气短,成与不成,只能看天意了。” “嗯。” 陈楚勉强地站起身答应了一句。 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平,示意他先出去,而后一手拉着佟娜的袖口,走到了一旁倒在地上惊恐的女子身边。 陈楚颤抖着抬起手指了指,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她……你帮她……” 连续几天不休不眠的战斗,让陈楚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此刻大战结束,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有些摇摇欲坠。 “交给我吧。”佟娜拉了拉陈楚的手,轻声安慰道。 “好……好……” “你怎么了?” 佟娜似乎察觉到了陈楚此刻面色的惨白,连忙掏出手绢在他额头上擦了擦,却感到表面异常冰凉。 “我没事,就是有点不精神,毕竟不知道多久没睡了嘛,呵呵……” 陈楚柔声说道,下意识拿过佟娜的手绢,用力地在脸上搓了搓,想让自己的精神恢复一些。 “我出去安排一下。” 陈楚说着想要转身,却突然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眼前涌上一片漆黑,在佟娜惊恐地表情中,仰面倒了下去。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陈楚只感到周围一片混乱。 身体似乎被人抬了出去,耳边时不时传来各种声音。 有拜佛祈祷,也有大喊叫魂,最后他面前出现了一道明亮的白光。 “陈营官!“ 齐大贵推开众人,如蛮牛一般冲到了陈楚的担架前,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而后楼广田也冲了过来,同样呆愣了许久,而后大声暴喝道:“定是遭到了歹人暗算!” “一定是这样,那些贼奴正面打不过我们,就玩阴的。” “教导营,集合!” 楼广田大声呼喝着,随后七八十人的教导营涌了上来。 “你们干什么!” 孟长柱一声雷霆大吼,直接镇住了所有人。 他快步走上前看了一眼担架上昏迷不醒,面色惨白的陈楚,随后转到齐大贵和楼广田两人面前,厉声说道:“情况不明,不可妄动!” “教导营直属陈营官,你没有权利指挥我们,我们要去杀光复州城里所有的狗官!” 齐大贵恨恨地说着,和孟长柱两人四目相对。 孟长柱神色如常,冷静地回答道:“按照长生岛军事指挥条例,指挥官丧失战斗力后,以职务大小自上而下依次接替,我是黑旗军正兵总营官,原则上属于赵福后第三顺位,现在赵福不在,由我接替!” 楼广田原地暴起,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你想干什么!”孟长柱大声质问道。 楼广田怒道:“为何你如此冷静,老子怀疑就是你干的,为了抢权!” 孟长柱没有立刻回答楼广田,但眼神却愈发愤怒,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 他身后早已经站满了正兵营的军士,每个人手里都拿起了兵器,和在场的教导营官兵开始了对峙。 “你信不信,无论你有多少人,五步之内,老子杀你只需一息。” 齐大贵冷冷地说着,而后膝盖弯曲向前稍稍跨了一步。 孟长柱没有后退,反而再次上前的几步,嘴里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必须保住陈大人创立的一切,必须要有人能够继续贯彻他的理想!” “你觉得你是吗!”楼广田严声道。 孟长柱没有回答,也没有后退,双方就在紧张的气氛中沉默对峙。 佟娜默默地起身,走到了两人中间,双拳紧握,如陈楚一般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士兵,瞬间让两边军士感到一阵熟悉。 “干什么!他又没死,你们就要兵变不成?”佟娜高声说道。 “你……” “我等是为了防止兵变!” 齐大贵和楼广田大声辩解,只换来了一个冰冷锐利的眼神,佟娜没有理会他们,而是朝孟长柱点了点头,她目前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做完这些后便再次走向了陈楚,不再理会士兵们的对峙。 “条例中已经写的分明!” 刘志刚坚毅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而后他拿着一本厚厚的手册来到了对峙现场。 “刘志刚,你可是教导营出来的!”楼广田恨声道。 “老齐,老楼,一切都应按照军法从事,我们不是土匪,孟营官的确是第三顺位。” 刘志刚将手册翻开,双手摊在了两人面前。 开篇的第一章便是介绍各级军官的指挥架构与接替程序,其中孟长柱三个字正写在赵福之下。 板上钉钉,无可反驳。 虽然齐大贵与楼广田依旧沉默,但内心却很不服,可他们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得暂时悻悻而回。 按照陈楚制定的条例,孟长柱确实是军中第三顺位,第二顺位是赵福,此刻他正在押送刘顺往回的路上。 “陈大人昏迷不醒,黑旗军不可无主,你们应该知道,我们刚歼灭的这股精锐后金兵,就是因为被清除了上层指挥,这才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孟长柱严声说道。 齐大贵示意刘志刚将手册合上,而后把手按在刀柄上,再次大声质问孟长柱:“若是赵福回来,营官未醒,你当如何?” “军权自当归于赵福!” “如何信你?” “若有猫腻,可随时斩我!”孟长柱摆手,示意身后的军士后退。 “好!你若变节,无论天涯海角,教导营必能杀你。” 孟长柱点了点头,随后说道: “现在我命令,教导营齐大贵部前出接应赵福归营,楼广田部向南侦查,时刻观察金军动向。正兵营原地继续回收作业,加固羊官堡周边城防工事。” 齐大贵和楼广田深深看了一眼孟长柱,最终还是抬手抱拳行礼,领命而去。 如此,对峙暂时在一种虚假的和平中迎来了尾声,军官们解散了士兵,继续做着手上的工作。 黄兴仔细地给陈楚把了脉,又在他人中涂抹了药膏,随后转头看向李平,大声质问道:“陈营官多长时间没有睡觉了?” 獬豸们恍然大悟,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头,李平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道:“自从离开长生岛后,我等只见过陈大人小憩过半个时辰。” 黄兴愤怒到了极致,下巴的山羊胡须无风自动。 “胡闹!混账!就算身体再好,哪能经得起这种折腾。” “陈营官给我们制定了严格的轮班休息计划,难道就是……” “老夫就是不放心你们这些小畜生,才扛着一把老骨头从长生岛跟了来,果然让人不省心!” 黄兴板着脸大声训斥着周围每一个能够看见的士兵,就好像在教训不懂事的孙辈一样。 佟娜则跪伏在陈楚身侧,眼眶通红,紧握他的双手,不停地暗中祈祷。 “黄伯,他还能醒过来吗?” 黄兴责备地看了一眼佟娜,说道:“你这毛丫头,说话忒不吉利!” “这种症状,是不是就是卸甲风?” 黄兴皱起了眉头,再次怒视了一眼低头站成一排的獬豸,他们在没有得到陈楚明确的指令之前,只能默默地列队待命来彰显自己的忠诚。 李平朝着黄兴深深鞠了一躬。 “黄伯,只要能够救陈营官,我等愿意做任何事情。” “治病又不是打仗,哪有这么容易,你们就等着吧!” 黄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便不再理会他们,开始专心替陈楚号脉,过了许久,黄兴眉宇间微微皱起。 “若是气血攻心的卸甲风,为什么脉象却如此平稳,真是奇怪。” 黄兴摊开针包,开始替陈楚针灸,顷刻间,陈楚整个上身便扎满了银针。 佟娜则在一旁不停地烧着热水,保持着四周的温度。 再次把脉之后,黄兴喃喃道:“难道世上真有勾魂之事?” 第八十五章 内部冲突 战后,黑旗军的主力却没有进驻堡垒,而是全部驻扎在了堡外军营中。 在陈楚昏迷后,全军便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氛围之中。 三日后。 孟长柱率领着正兵营在羊官堡城外快速修筑了防御工事,将原本后金大营回收之后,重新建设部署,和不远处的城关形成犄角之势。 然而原本应该铁板一块的队伍,却在大营和工事修建完毕后,隐隐有分化的趋势,虽然明面上还是维持着团结的状态。 孟长柱不敢去想陈楚死后刚成立的黑旗军会变成什么样,他只能尽力维持住各个团体之间的平衡,尽最大可能防止摩擦的发生。 他的正兵营人数最多,综合战力最强,起着主要的稳定作用,城关外的巡逻岗哨都是正兵营负责。 而以云山为首的一众原孙应手下家丁亲卫,虽然表明了要加入黑旗军,并且在战后陈楚也快速地同意了他们,但是由于陈楚昏迷的太过突然,后续的交代便没有了下文。 他们是典型的辽东将门手下的精锐家丁,个个勇武,且悍不畏死,却军纪极差,和长生岛中训练的军士天生格格不入,在战后便列队回到了羊官堡里。 而原本支援羊官堡的工兵部队,在罗有财自杀后,骆希德联合孟长柱,在佟娜所构建的长生岛情报网的支持下,清缴和甄别了一部分的投贼余党。 剩下的人则组成了新的工程兵营,匠人们推举骆希德和赵长工两人接替罗有财的位置驻扎在城墙之上,这也是黑旗军唯一进了城关的队伍。 而教导营作为真正意义上的精锐,只是暂时服从孟长柱的命令指示,其中陈楚的亲卫獬豸小队却始终自行其是,负责昏迷中陈楚的一切,并在大营外设置了二十步的禁行区。 每个团体都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一层薄纱开始在他们之间浮现。 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着大营里的动静。 然而这种微妙的平衡却在一天内被彻底打破。 上午,长生岛第二批新训的一千人新兵押送着粮草辎重来到了羊官堡,补充到了正兵营里,孟长柱虽然让云山派人前来押送粮草补充城关,但却没有让正兵营进城。 临阵换旗虽然在战时起到了奇效,但云山等人在战后始终保持着隐隐的担忧。 两方都知道换旗的含义,却不愿意深究这到底是不是造反。 下午,赵福押送着刘顺从山林里穿出,在黑旗军营中,孟长柱当场想把军权交与赵福,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赵福并没有接受,而是自愿放弃了第二顺位接替。 如此一来,教导营和正兵营之间那微妙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两边私底下的摩擦开始急剧升高。 训练场上,作为候补军官的教导营时不时会趾高气昂地教训正兵营。 原本还能勉强克制,但当矛盾累积到一定程度后,就发生了训练中的正兵营群殴教导营军士的事件。 教导营的军官们虽然自身经过千锤百炼,但依旧双拳难敌四手,被连续打伤了二十多人,正兵营也付出了五十多伤号。 事后虽然孟长柱严厉惩罚了犯事的官兵,赵福同样训斥了手下,但是当天深夜,一群黑衣人突袭了营中每一个岗哨,将哨兵全部装进了麻袋里打了个半死,事后不留痕迹地撤退,只留下浑身是血的哨兵。 双方的指挥官第二天在会议帐篷里展开了激烈的争吵,场面一度失控。 帐外教导营军士们全副武装,而正兵营也除了必要的岗哨外同样全体出动,团团围住了现场,手里的家伙虽然没有教导营的好,但种类也很齐全。 “赵营官,这件事必须严肃处理,不能因为你们教导营是候补军官,就能够肆无忌惮地欺辱军士,特别还是用这种卑劣的手法。” 孟长柱坐在几案前,大声质问着赵福。 站在赵福身后的齐大贵,楼广田怒目而视,丁万则面无表情,他在跟随赵福回营后,就始终保持低调,静静地旁观着。 而刘志刚只觉得浑身难受,作为孟长柱强行从教导营拉来的副官,他也是教导营第一位下放的军官,现在的局面他只想着能够彻底隐藏自己的气息,祈祷没有人注意到他。 赵福同样坐在几案的另一头,腰板挺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知道夜里的袭击是齐大贵他们擅自行动的,但他却不能对外公开。 “那正兵营前日在校场围殴教导营军官,也算不上正大光明。” “那件事已经解决了,不应该再有后续,在同一面旗帜下,竟然对袍泽弟兄做出抓舌头摸岗哨的挑衅行为,这难道是后备军官干的事情吗?” “当兵的要有纪律!不听管教就要训,天经地义。” 赵福一拳砸在桌子上,高声说道:“这事要是放在当年,老子第一天就会全部斩了你们以正军法!” “老赵,你别太过分!现在咱们是黑旗军,不是以前!” 孟长柱同样吼了起来,双方的声音传到了帐外,剑拔弩张的情绪感染了每一个对峙的士兵,双方都拔出了手中兵器,随时准备械斗。 “当然不是以前,要还是从前那样被你们辽兵弹压,老子第一个干你孟长柱!” “赵福,别以为辽东无人!” 孟长柱同样被激起了火气,他知道当年戚家军在蓟镇遭受的冤屈,所以始终让着对方一步,但是曾经辽东军和南军之间的嫌隙却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消弭的。 齐大贵不愿意赵福始终被打压,直接跨步上前,站直了身子大声吼道:“他妈了个巴子的,是老子干的,怎么着吧!” 赵福怒极,大手猛力一拍桌子。 “没让你说话!” “赵福哥!你还迁就这些人干什么!他妈的一群没用的东西,一晚上整个大营的岗哨被摸了个干干净净,居然还能一觉睡到天亮。” 第八十六章 没有无敌的军队 孟长柱面色铁青,他昨晚其实已经发现了岗哨被摸,也知道这种手法出自教导营。 但他还是强行压制了手下,没有让事情进一步扩大。 而如今却被倒打一耙,被暗指自己带兵无方。 虽然没有立刻发作,他还是微不可察地朝身边的刘志刚使了一个眼色——你小子劝我不要声张,现在别给老子当乌龟! 刘志刚内心哀叹一声,硬着头皮跨步上前,盯着齐大贵嘴角挤出了一个复杂的微笑。 “刘志刚!你小子难道要给他们说话!”齐大贵大声质问道,他额头两侧直冒青筋,情绪已然处于失控的边缘。 “大贵,看在同是袍泽的份上,少说几句吧,陈营官醒了若是看到如此,不晓得得发多大的火气……” “陈营官是教导营的营官,他怎么可能会看着我们的人受欺负!那孟长柱是外来的官军,懂个球!” 刘志刚嘴角抽搐了一下,心中狂骂齐大贵这个驴球子玩意,老子好心劝你,你反而来咬老子。 “你麻了个巴子的。”刘志刚低声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齐大贵眯起了眼睛问道。 刘志刚继续强装着笑脸说道:“正兵营已经让步了,昨晚你们摸哨,我们其实跟了你们一路。” “他妈的刘志刚!你是彻底加入他们了,好一个我们其实跟了你们一路啊,你个驴日的,浓眉大眼的汉子居然居然把咱的路数教给了他们!” 刘志刚莫名被骂,心中火气再也压制不住,昂声说道: “你麻了个巴子的齐大贵,就他娘只会到处惹事,老子辛苦给你擦屁股,反而惹了一身骚,前面死了多少弟兄你心里难道没数吗,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旁听的赵福再也忍无可忍,一巴掌重重拍到了几案上。 木质的桌面当场散架,碎了一地,只剩下四个支脚孤零零地杵在地上。 “都给老子闭嘴,一点军法都没有,齐大贵,你给老子站回去!刘志刚,别以为到了那边老子就管不到你,也给老子归位!” 一通训斥,齐大贵和刘志刚本能地立正站好,在听赵福骂完最后一个字后,各自悻悻地看了一眼对方,默默站了回去,各自当起了母鸡。 看着眼前的局面,孟长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的大脑冷静了下来。 “赵副营官,孟某多次忍让,就是为了咱们的团结,我亲历了整个抚顺之战,深知主将之间勾心斗角会造成的后果。” “我也深知这点,但是你们正兵营在一些事情上,实在是太过了,我们是教导营又不是什么勋贵子弟营,每个人迟早都会下放到你那里成为基层军官,日常训练时候严厉了一些,难道就要殴打不成?若按职衔,教导营最小都是伍长,没有深究军法已然是让了一大步了。” “不错。” 孟长柱点了点头,随后说道:“可弟兄们在浴血厮杀后莫名来了一个人管这管那,心里始终是不会感到服气的,虽然教导营的兄弟们确实很猛,但正兵营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这是陈营官定的规矩,陈营官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我们能够战胜数倍于几的贼兵,不正是靠着陈营官吗?” “我同意,但是……” “军令如山,令行禁止,如岳临渊,你我都是军人,无论是南是北,这里面的道理难道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没错,但无论怎么讲,老赵,你们教导营如果能凭着自己的喜好就空降到正兵营里面当军官,这对弟兄来说太不公平了。” 孟长柱如鲠在喉,眼前的局势实在是太像当初抚顺之战前,各自互相勾心斗角的样子了,只不过少了一个李永芳罢了。 他把双手撑在膝盖上,板着脸坐在位子上沉默不语。 “老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着急。” “你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孟长柱要夺权不成,你要真觉得我不行,刀给你,你直接砍了老子。” 啪! 孟长柱直接将腰间的长刀直接拍在了桌子上,怒气冲冲地瞪着赵福。 “你这是小人之心!老子哪里说过你要夺权,老子只是觉得现在陈营官昏迷不醒,你小子就要改军法,对整个大局不利,那女真人的主力随时可能从南面杀回来。” “你也知道女真人随时可能杀过来啊!” 孟长柱大声说道,手指着一旁木墙板上钉着的地图,黑色的旗帜孤零零地插在复州卫西南,上下都是黄旗,而红色的旗帜则已经退回到了千里之外。 “我们必须做出改变,不然就凭咱这点人,甚至见不到几个女真鞑子就得全灭!必须要何陈营官一样,不停的因地制宜,才能杀一条活路出来!” “可你这样做,要是人心乱了怎么办?!” 孟长柱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及时咬住了牙关。 他和黄兴仔细研究过,决不能泄露陈楚得卸甲风的消息,哪怕是在诊断之中,也不能有所展露。 而他很清楚地知道,哪怕是再猛的汉子,一旦得了卸甲风,那也是九死一生。 绝望的情绪充斥着孟长柱的内心,而他却还想做出最后一点努力。 “总之,正兵营的军心不能散,他们才是战场主力,你们教导营的人,要是想进正兵营带兵,必须要从副职做起,老赵,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赵福合上了双眼,细细思考了一阵,微微摇了摇头。 他在跟随陈楚这几日的作战中,深刻了解了教导营的战术的威力。 “老孟,你应该知道我们教导营仅用九十人就清除了那些二鞑子几千人,还抓了那个刘顺,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和教导营一样,那么黑旗军将是一支无敌之师。” 赵福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皆产生了些许动摇。 确是如此,羊官堡下正兵营能和数倍于己的金兵抗衡,教导营在前期的突袭和破话起到了重要作用。 但即使将整个后金的上层指挥全部清除,方阵长枪还是付出了巨大的伤亡才拼光了剩下的金兵。 ……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帐内所有人的思绪。 “教导营的战术确实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没有正兵营最后的拼命,我们也没有办法战胜他们。” 孟长柱愣了一下,随即眼眶一红,将眼泪强行压了回去,和赵福一样,原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右手按在胸前向陈楚行礼。 原本帐外的对峙的士兵,现在已经整齐地在帐前列好了方阵,所有人脸上不安的神情都彻底消散,恢复了原本那种坚毅的神情。 “陈……” 陈楚摆手,示意齐大贵安静,又看了一眼丁万,只见他同样满眼通红地看着自己,胸口因激动而明显地起伏。 “赵福,你刚才说的无敌之师,展开说说。” 陈楚说着,快步走到钉在木板墙上的地图前,找了一张板凳坐了下去。 “军议继续,刘志刚,齐大贵,把所有的军官叫进来。” “是!” “是!” 陈楚捋了捋自己新长出来的山羊胡,环视了帐内一众热切的目光,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却笑着点了点头。 “何谓无敌之师,都说一说,广田,你先讲讲。” “是!” 楼广田突然被喊中,下意识答应了一声,上前跨了一步。然而他脑子里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原地踟躇了片刻后,大声说道:“敢和鞑子拼命!单打不过就群殴,就是无敌之师。” 陈楚笑着点了点头,转头示意丁万。 丁万跨着坚定的步伐上前,将右手放在胸前,大声说道:“保持冷静,抓住敌人的弱点,一击必杀!” 两个指挥官大致说出了自己手下小队的主要特点,陈楚示意他们归位,却没有发表什么看法,而是沉默不语地单手扶住下巴,目光看向赵福。 “老天兵,你来说说?” 黑旗军中,管曾经的戚家军叫“天兵”而赵福作为他们的一员,自然而然私下里被称为“老天兵”虽然他才三十五岁。 “精通阵法配合,身体强健,脑子灵活,军纪森严,如此可称无敌。” “嗯。” 陈楚不置可否地沉吟了一声,点头表示同意。 “长柱,你怎么看?” 孟长柱沉默了许久,徐徐开口道:“我认为,没有一支军队是无敌的,从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帐下的三大营铁军到戚帅的南兵和当年李总兵的辽东铁骑,甚至我们的黑旗军,都不行。” 话锋一出,满场皆惊,除陈楚外每个人都震惊地看着孟长柱。 赵福人忍受不住,大声反驳道:“要不是那狗贼王斗冤杀了咱三千主力,戚家军怎么可能衰败!” 陈楚抬手示意赵福不要冲动,而后抬眼看向孟长柱。 “继续说。” 孟长柱停顿了片刻,像是经过了短暂的挣扎。 “将士前线拼命厮杀,上层当官的卖国投敌,喝兵血,斩首一级贼奴五十两,到大头兵手里连五钱都没有,军需粮草又被层层克扣,若是朝中有大官能罩着,到还能喝到点汤,要是朝中没人,便不过是老爷们眼中的丘八而已。” 孟长柱转头看向赵福,低着头认真说道:“赵兄弟,当年之事,起因本就是辽东将门克扣了你们的军饷,大家在朝鲜厮杀了几年,却沦落到这个下场,你说,这大明哪里还容得下所谓“无敌之师”的存在。” 赵福被说到了伤心处,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所以,你才认为我死后,黑旗军可能会走你们的老路。” “是。” 孟长柱毫无顾忌地回答道。 第八十七章 四面无援,四面皆援! “属下领着社学,在辽沈间流浪了三年,早已经看透了他们,陈大人您有当年戚少保的影子,我不能让黑旗军重蹈覆辙。” “孟兄弟……” 赵福伸手想要去拍一拍孟长柱的肩膀,却抬手到一半收了回去。 陈楚从座位上站起,走到了地图面前。 这时候齐大贵和刘志刚领着一众军官来到了帐内,无论是教导营还是正兵营,所有人按照职位,有序的排在大帐内两侧。 羊官堡内的云山和赵长工骆希德听到陈楚醒了同样飞马奔到了帐内。 陈楚站在最中间,双手背在身后,热切地环视着帐内每一个人,而后从容而坚定地说道: “我知道,你们很着急,那后金主力就在南面,随时可能杀过来,人数可能上万,也可能数万,复州城也没了,那马国成投了建奴,随时可能从北面找来金兵,我们这小小的长生岛,满打满算两千人不到的黑旗军,怎么想都没有活路。” 帐内一片寂静,连原本最咋呼的齐大贵等人也低头不语,似乎也自觉没有生路。 “赵长工,你过来。” “是!” 陈楚抬手招呼站在角落里的赵长工,将他喊到了自己身侧。 “听说你炮打的很好,我先前在后金大营前立着旗杆,你就以我身边的旗杆作参照物,一发炮弹就轰进了后金的盾阵中,还是用虎蹲炮在山头后进行抛射,不容易啊。” 赵长工笑着挠了挠头,被当众夸奖的滋味让他有些紧张。 “说一说,你从军多久了?” “啊?” 赵长工咕哝了一声,随后说道:“俺也就在这几天打了些炮,算不得从军。” 虽然赵长工是陈楚埋伏在工兵营里面的眼线,但是他始终没有正式参军。 陈楚点了点头,笑着和周围的人说道:“这个小子,刚来长生岛的时候,就是一个铺路工,和我一起在长生岛开山路,那时候他就救了我一命,现在他又救了我一命。” 在场众人眼中纷纷闪出了惊异的神情,看着陈楚身边这个不起眼的糙汉子,骆希德更是对他另眼相看。 “你们可能觉得,他一定是什么将门子弟,从小从军,或者家道中落,空有一身本领报国无门什么的。” 陈楚说着走到了赵长工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徐徐说道:“长工,把上衣脱了。” “啊,营官……这……” “脱了。”陈楚的语气中不容拒绝。 “是!” 赵长工快速地解下了外套,脱下了内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后背上满是数不清的伤疤。 “你们肯定觉得,我要学孙权让周泰脱衣服,然后给他喝酒是不是?” 陈楚说罢拉着赵长工的手,将他背后的伤口展示给了众人。 “长工你说说,这些疤是怎么来的,说实话。” 赵长工低下了头,脸上闪过了一丝忧愁,而陈楚始终看着他,眼神中满是鼓励。 “这条。” 赵长工指着自己背后一条最深的伤痕。 “俺小时候给地主赵老爷放牛,我记得那天下暴雨,俺着急回家,一时着急,就用鞭子多打了那牛几下,被赵老爷看到了,他就让人把我吊在树上,用鞭子沾盐水抽了两个时辰。” “那时候你几岁?” “八岁,后来我爹把家里的地全部抵押给了老爷,才凑够了给我治伤的药费,官老爷说我弄伤了老爷家的牛,要赔一倍的钱,逼着我爹把家里把能卖的都卖了。” 赵长工说到此处,双手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然后我们全家全都当了老爷家的下人,娘当了烧水的佣人,累死了,爹成了农奴,上了吊,我还继续放牛,只不过没有了工钱,稍有不慎就要挨鞭子……名字也被改成了赵长工。” 陈楚弯腰将赵长工的衣服拾了起来,给他重新穿了上去。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做到了那些将门子弟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陈楚说着将赵长工拉到了座位上,强迫他坐了下去,而后环视在场众人,目光落在了赵福的身上。 “赵福哥,你还记得我去石灰矿场找你时候吗?” 赵福眼中坚毅,他听到方才赵长工说的话,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始终找不到最终的答案。 “记得,您第一次用边角料合成了万民土。” 赵福突然双眼放光,看着陈楚,心中似有一股火焰燃起,这是他从未感到过的力量。 陈楚坚定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大明也好,建奴也罢,他们眼里的百姓从来都是那些脑满肠肥的士绅地主,而如长工一般的长工,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蝼蚁,是待宰的羔羊。 你们现在想想自己的身世,自己家里以前的情况,敢问哪个家没有冤屈,从小到大,都吃过几次饱饭?” 陈楚停顿了一会儿,双眼锐利地观察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 在场的众人皆陷入了沉默,不少人同样和赵长工一样握紧了拳头。 “黑旗军不是什么将门私兵,你们好好看看周围的袍泽弟兄,看看他们,从最高的指挥官,再到炊事班,哪个不是泥腿子出身。” 一些莽撞的军官开始原地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大。 “俺家里原本有十亩地,那粮长和王财主贪图我家的地,就合谋说俺家没交够粮税,把我全家逼死了,地也被他们强抢了去。” “那狗杂种张老财,贪图俺妹的身子,把我全家逼着跳了井,俺妹子也被他掳了去,至今没有音讯……” “那些士绅老爷,就好像永远吃不饱一样,俺全村的地都被逼着投了献,还要咱去当奴才吗,连逃荒都不准,我是运气好才逃出来的。” 陈楚一手按在了孟长柱的肩膀上,高声说道:“像孟长柱这样有良心的官军,他领着社学的老幼在辽沈之间流浪了三年,可见那些狗东西根本就没想着给百姓活路,甚至容不得一点忠义之士。” 孟长柱身躯微微一怔,而后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家里其实是世袭的百户,刚才群情激奋让他心中难免有戚戚焉。 待众人短暂的喧闹后,陈楚高声说道:“你们觉得咱们四面无援,而我却认为咱们这四面皆援!” 赵福一步跨出队列,单腿跪在了地上,抱拳说道:“请陈大人明示我等。” “丁万!” “有!” “我们方圆百里,有多少定居点。” “三十二个自然村,十七座地主土楼,一个复州城。” “位置。” “已经画好了路线,标在了图上。” 第八十八章 这本是面红旗 大帐内一片寂静,四周传来风的声音。 “陈营官,属下不解。”孟长柱的声音掷地有声,丝毫没有退缩的含义。 “讲。” “如此一来,恐成为天下之敌,建奴必定会利用这一点,大肆鼓动辽东的镇的士绅大户们,实力怕是会进一步地加强。 原本那些迫于无奈投靠建奴的士绅们也会立刻死心塌,而且,就算是辽东尚未沦陷的地区,大明的官员们也不再会支持我们……” 赵福皱着眉头,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说道:“老孟,你现在怎么和城里的太爷一样矫情。” “这是从全局出发做出的考虑。” 赵福轻声出了一口气,将头转向一边,不再理会孟长柱。 陈楚沉吟片刻,内心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忽然想起了先前土坑里救出的那两个女童的神情和那个奄奄一息地女子,立时又有一股巨大的愤怒涌上了心头…… “那些士绅大户。” 陈楚默默地说道,随后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呼吸。 “他们除了吸血外,还有什么用,我们为什么要取得他们的支持,赵长工!” “有!” “那个逼死你全家的赵财主,你觉得你和他之间是什么关系?” 赵长工猛地站起,身体挺得笔直,内心深处最深沉的伤痛被触及,让他微微有些颤抖。 什么关系,地主和长工的关系,还是其他的什么。 自从逃荒出来后,他始终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十几年的压榨麻痹让他本能地忽略了最重要的情感——愤怒。 家人死了,他会伤心。 在长生岛,他也会因打的一手好炮而沾沾自喜。 但是在梦里见到赵财主时,却依旧会本能地下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收到的每一笔钱第一时间都是想着怎么从财主手上把家里的地赎回来,而没有想过那些土地本就应该属于他。 赵长工一时间如鲠在喉,呼吸略微有些急促。 陈楚盯着赵长工的眼睛,见他犹豫不定,心中不由得一阵感慨,而感慨之下他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他快步走到赵长工身后,抬脚猛踹在了他的屁股上,赵长工直接向前倒了下去,摔在地上不知所措。 “回答我,连这点勇气都没有,活该全家被人当狗!” 陈楚抽出马鞭,举过了头顶。赵长工下意识捂住了头,做出了他上半辈子早已经习惯的挨打姿势。 陈楚看着地上蜷缩起来的赵长工,不由得心如刀绞,手里的马鞭直接掉在了地上,他冲上去疯狂地甩开赵长工的双手。 一行热泪从赵长工的眼眶里奔涌而出,他嘴里不住地呜咽着,好像在诉说以前在地主家遭受的苦难。 “你这是什么动作,你这是什么表情,这个眼泪那又是什么!你在地上像一滩烂泥一样的哭,难道就能够打回老家去吗!难道就能够让你全家复活吗?” 孟长柱想要上前阻止,赵福拦住了他,摇了摇头。 “你这个长工,难道真要当一辈子的长工吗!” 陈楚揪住了他的衣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几乎是祈求般的说道:“你现在有刀也有炮,也有分到的土地,难道最后还是要送还给那些财主手里吗!” “说,你们是什么关系!”陈楚几乎是破音般的咆哮道。 “是血仇!血仇!血仇!他逼死了我全家!是血仇!血仇!我要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几乎是被撕碎了最后一道心防,赵长工嘶声力竭地吼着血仇两个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丁万不由得轻声说道,一旁齐大贵附和着点了点头。 “大错特错。” 听到了丁万的议论的陈楚,认真回答道。 “刘志刚!” “有!” “把旗拿来。” 片刻后,刘志刚手捧着旗帜来到了帐内,而后走到中间,将整面旗展开。 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这面旗帜,黑色的面料上,隐隐透着一个大大的“戚”字。 “这本是面红旗。”赵福缓缓说道。 陈楚点了点头,走到旗帜面前,面朝的帐内。 “我们为什么叫黑旗军,就是因为这旗子上吸饱了大明边关烈士的鲜血,这鲜血风干后就成了黑色,上面也吸满了我大明每一个受苦难欺压的匠户,佃户,农奴的苦血,这血风干,也是黑色。” 无论是帐内,还是在外面列队地士兵,此刻心情皆心情沉重,有些人想起了过往,不由得低头流下了眼泪。 “刚才丁万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话说得好,这话说的也对,但是这话却是不准确!那些个士绅老爷们是船,而天下百姓就是水,几千年来确实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我要说的是……” 陈楚拍了拍丁万的肩膀,示意让他不要紧张,继续说道: “几千年了,无论王朝兴衰更替,沧海桑田,趴在咱泥腿子们头上吸血的士绅地主们从来就没有变过,不过是从一批人,换成了另一批人。 现在是时候了,黑旗军不是船,我们就是下面的水,我们联合,让小溪成为江河湖海,我们是天底下所有受苦百姓所激发出的浪潮,建奴也好,蒙古鞑子也罢,还是那些朝廷狗官,最终都将被我们淹没,一个不留!” 丁万不禁眼眶湿润,嘴里喃喃说道:“联合天下匠农,依靠劳苦大众,杀光所有土豪劣绅,为全天下所有受欺压之人讨回公道,为他们再造一个惶惶盛世。” 军官们似乎觉得脑海中天地瞬间宽阔了不少,胸中升腾起一股燃烧的火焰。 赵福柱上前一步,抱拳行礼说道:“陈大人,请下命令吧!” “大人,下命令吧,我这条命以后就干这个了!” “大人,属下先前目光短浅,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孟长柱抱拳行礼,原本神情中的顾虑消散一空。 陈楚点了点头,环视了一眼,双手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却在一阵风吹过后,握紧了双拳,缓缓坐到了帐中的主座上。 “我命令!” 话语一出,军官们立时屏息凝神,驻足静听。 第八十九章 风雨前的宁静 “教导营原地解散,所有小队去除代号,改称为农村特派员,在调查完所在农村的情况后,配合正兵营,控制所有的大地主与士绅,解放佃户,均分土地,赵福,孟长柱,其中细则我稍后会交代于你,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若是遇到有官身的员外郎,该如何?”孟长柱问道。 “一切照常,若有抵抗,全部杀光。” 孟长柱抱拳行礼,怔怔地看向陈楚,却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赵福在一旁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一时间瞪大了眼睛,显露出惊异的神情。 “我相信孙秋水。” 陈楚淡淡地说道,眼神中没有一丝犹豫。 “我们要唤醒这天下每一个被士绅欺压的百姓,只有这样,黑旗军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陈楚,等待着他彻底释放他们心中燃起的火焰。 “如此做法,要是被人深究起来,和造反无异,我担心孙员外……”赵福感到一阵忧虑,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这是彻底的反抗,赵福,没有第二条路,也没有第二种选择,只有彻彻底底地和过去切割,百姓才会相信我们是站在他们一边的。” 赵福思考了一阵,随后认真点了点头。 陈楚目光又看向了在旁驻足静听的云山,“你若是想走,我们不会为难你。” “大人!”云山神色凝重,双手抱拳认真朝陈楚行了一礼。 “我们也是长生岛人,绝不会离开!” “可我们要去分了孙秋水的土地。” 云山目光一沉,随后哽咽着说道:“孙员外于我等有大恩,但是比起整个长生岛,这是必要之举。” “好,这是否可以当做你们正式加入黑旗军的意愿?” “愿为陈大人麾下,为百姓而战!” 陈楚点头微笑,随后看向一旁孟长柱。 “我命令,云山所部为我黑旗军火枪队,即日起正式编入正兵营,孟长柱,你负责他们的整编。” “是!” “云山,即日起,你要遵守我黑旗军的军法,所有人必须先入社学,否则不能参与战斗。” “是!” “赵福,告诉你手下的军官们,想要领兵,别指望着老子能够白白给你安排到正兵营里玩空降,门都没有。 老子每人只给三天的口粮,你们去到农村里自己去招,招五个人,当伍长,招百人,当把总,招千人,当千总以此类推。但是有一点,要是违反了军纪,干了抓壮丁,欺男霸女的勾当,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是!” “孟长柱,你的正兵营在必要时要配合特派小组,对那些十恶不赦的土豪劣绅,不用请示,直接斩草除根。” “是!” 一天之内,黑旗军教导营从此不复存在,而新生的农村特派小组,每个人全副武装,以一种新的形式重生了,他们的目标从敌军高价值目标的首级,变成了农民身上的枷锁。 …… 长生岛上,孙家沟内。 人们欢声笑语,前线战胜的消息传了过来,孙秋水破例拿出了地窖里珍藏的女儿红,在堡内摆起了流水席。 社学的学生们也难得放了假,不少也来堡里凑热闹。 正当中最大的一桌上,孙秋水父女,孙七父子,荀辅父子,“小颜回”连青山,戚大义围坐一桌,难得地聚在一起欢声笑语。 “那个小子,老夫果然没有看走了眼。” 孙秋水眼疾手快,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意味深长的砸吧了一下嘴,似乎是许久没有尝到酒气了。 一旁的孙玉昭赶忙上前,将剩下的女儿红抢了过去放到了荀辅面前,转头略带埋怨地说道:“黄郎中先前说了,您的身体不能多喝,只此一杯。” 而后将泡好的菊花茶放到了孙秋水面前。 “那陈三户说了,只要心里有,喝啥都是酒,您要是真心觉得高兴,就把这菊花茶当酒水。” 荀辅捋须微笑,徐徐说道:“行行行,这茶水也能明目。” 孙秋水笑盈盈地摆了摆手,而后捧起手中的茶碗,小心地呼了呼。 “老黄也真是的,不就是喝几口么,有啥大问题。” 孙七在一旁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随后当着孙秋水的面,将杯中的老酒一饮而尽。 “你这个老东西,一把年纪还整这一出。”孙秋水一口闷了酒碗里的菊花茶,直勾勾地看着孙七面前的空酒杯说道。 “这叫一以贯之,你懂个球。老黄也是为你好,说你肝脉不畅,不能多喝女儿红这种烈的,你呀,就老实和大义,青山他们一起吃酒酿圆子吧。” “正是正是,老爷您还是喝酒酿圆子,这也是陈兄鼓捣出来的,酒香浓郁,却难让人醉。”孙二七盛了一碗酒酿,放到了孙秋水面前。 “老黄还让老夫心平气和,你们这一个个的,真是的。” “爷爷熊了!” “爷爷熊了!” 桌上的戚大义和连青山不由得大声欢笑道,荀辅也微笑不语,没有和以往那样训斥他们。 孙秋水自从放下了长生岛的担子后,整个人显得愈发轻松了起来,说话也少了顾忌。 “等那小子回来,老夫就领着他去祖宗祠堂里好好拜一拜。” 说话间,孙秋水眼光眯了一眼在一旁照顾两个弟弟吃饭的孙玉昭,她显然没有听懂他所说的话语。 荀辅朗声笑了出来,而后轻轻抿了一口女儿红,不由得也被酒香所迷,砸吧了一下嘴巴。 “使得使得,陈三户这人有大才,我这弟子也有大义,般配,般配,哈哈哈。” 孙玉昭听了,一时间面红耳赤,下意识站起身来却说不出一句话。 “伯彦,你看着他们。” 孙玉昭给孙二七使了一个眼色,随后朝着主座上三个老人随意行了一礼,就往后院奔去。 “这女子羞个什么,咱又不整什么山西老扣那一套礼教。” 孙秋水没好气地说着,又喝了一口菊花茶。 “秋水兄啊。”荀辅复杂地看了一眼孙秋水。 “你可得抓紧了。” “哦?” “哦?” 孙秋水和孙七异口同声,两人简单对视了一眼,又把目光看向了荀辅。 第九十章 赵老二 “征粮了,征粮了。” 粮长赵不全敲着锣鼓,刺耳的声音响彻了赵家沟的田间地。 一队家丁赶着骡车在村路上走着,越过了村口一大片烧成了焦炭的房屋,来到了赵家沟另一头,那里还有仅剩的一片屋舍。 与其说是屋舍,倒不如说是几根烂木头搭建的草棚,在这一片棚户区里,只通过几片破布来区分哪里是住人的,哪里是养牲畜的。 赵不全戴着一顶西瓜帽,穿着一套长衫,这是近来流行的,身材干瘦却面色红润,一边敲着锣鼓,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征粮了!征粮了!人都哪去了?” 破败不堪的棚户区里,没有一丝声音。 押着骡车的家丁们从车上卸下了几个大桶,其中一人用力清了清嗓子,朝着身边的一处破棚子里狠狠吐了一口痰,走到了赵不全面前,抱怨着说道。 “老赵,这真的有人?” “你看你这话说的,这哪能没有人,这都是原本赵老爷家的佃户,和那些逃荒的泥腿子不是一类人,都精的很,你看我的。” 赵不全大步走到了一处破烂窝棚前,把耳朵贴在破烂的木门上听了听,随即抬手招呼了一下。 家丁们立时涌了上来,围住了木门,虽然比起这扇门,旁边的土墙显得更为破旧。 赵不全拿起了锣鼓,对着家丁们挑了挑眉毛,随后突然敲响了铜锣。 刺耳的铜锣声立时激起了周围的一阵山雀。 “赵老二,交粮了!”赵不全尖着声音,大声喊道。 门内突然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随即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然而赵不全却听见了。 “赵老二,赵老二!你家娃哭声都听到了,开门!交粮!再装死,别怪老子不念情分,直接硬闯了!” 咚咚咚的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赵老二和媳妇两个人在柴房面面相觑,女人手里死死捂住了自己半大孩子的嘴巴,却还是让哭声走漏了出去。 木门后传来了几声吱呀声,随后缓缓开了一个小口子。 赵不全看准了时机,直接一脚踹了上去。残破的木门应声而倒,和赵老二黝黑瘦小的身体一起砸在了地上。 “你个缺了心肝的王八犊子,藏的还挺好!” 赵不全不知从哪里抽出来了一根鞭子,直接照着地上的赵老二就抽了两下。 “粮长,粮长,咱上个月不是刚交了粮吗,怎么还要交啊?” “你个狗东西,你算那么清楚干什么,让你交就交!” “小的冤啊,家里就剩一点喝稀粥的了,要是交了上去,那咱全家都得饿死。” “你个刁民,就知道找借口。” 赵不全朝左右使了一个眼色,两边的家丁不顾地上赵老二的呼喊,直接冲向了后院,伴随着而来的是女子的大声哭喊。 “求求你们,这是我家保命的粮种。” “去你妈的,你个贱妇,滚!” “啊!” 后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和女子的哭喊,却在一声惨叫后,只剩下了嘈杂的翻箱倒柜的声音。 “你听好了,赵老二。”赵不全阴笑着捋了捋自己八字须。 “上个月你们交的是赵老爷的佃租,但是赵老爷死了,现在是女真人的天下,女真人接管了赵老爷的地,嘿,你说巧不巧,那女真的老爷也自称姓赵,还说是什么,故宋皇帝的后人,也就是说……” 赵不全说着,家丁们两个一伙,拖着一个米缸出了后院,来到了正门前。 “老赵,还是你眼睛尖,这泥腿子家里有整整一缸小米。” “这是我家的粮种啊,还有下半年的口粮。” 赵老二看着自家的米缸被拖了出来,也顾不得担忧后院的妻儿,直接双手双脚抱住了米缸,大声哭喊。 “赵粮长,你就行行好,给咱条活路吧,咱们是老爷家的佃农,哪里要给朝廷交租啊!” 啪! 赵不全一记响亮的耳光砸在了赵老二的脸上。 “狗杂种,你听没听老子说的,以前的老爷死了,上个月的租子不算!新老爷祖上也是皇帝,他发了大善心,没有让你们补上前年的租子,直接免了你们一整年的地租,虽然是去年的,但能够给他当佃户,那也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就偷着乐吧!” 家丁们直接将赵老二当成了挂在米缸上的贴纸,直接不顾赵老二的叫喊声,取来麻袋,一勺一勺地往缸子里陶米。 赵老二双手双脚抱在米缸上,看着家中仅有的三十多斤黄橙橙的小米,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被装进了口袋里,掏米的家丁们只觉得米缸上趴着一条狗。 “行了,够数了,咱去下一家。” 赵不全掂量了一下鼓鼓的麻袋,得意地用手在小米里划了划,感受着米粒间的触感。随后转头看了一眼依旧死死抱住空米缸的赵老二。 “老二,爷念你是同族,这回也徇一回私” 赵不全随手抓起了一把小米,直接朝着米缸扔了过去。 黄黄的米粒就这样洒在了赵老二的脸上,钻进了他披散的头发里,落在了地上,也有些掉进了空米缸…… 赵老二的眼神中逐渐充满了绝望,那一把小米就好像铁锤一般,直接将他从米缸上砸了下来。 “你看你那点出息。” 赵不全朝着躺在地上,像一个死人般睁着眼一动不动的赵老二啐了一口浓痰。 “不就是一点小米么,你要是觉得饿,为什么不在家里空的柴房养点母鸡,也能天天吃上鸡蛋,或者干脆把你这破柴房卖了去,直接到赵老爷家里当个包吃住的长工,这改朝换代的,咱这位新的老爷可不想用以前的老奴。” 躺在地上的赵老二依旧沉默不语,赵不全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家丁们拎着米袋,扛上了骡车。 这一天里,赵不全征了几千斤的粮食,其中有小米,大米,甚至还有一篮子鸡蛋,一条腊肉,以及一堆散碎银子。 赵家沟东面,赵钱孙看着面前大宅子,满意地捋了捋山羊胡子。 “老爷,这是百姓们孝敬您的,您一来,他们就高兴,这不,都把家底都拿出来了……” 第九十一章 悲天不悯人 赵不全说着兴冲冲地掀开了骡车上的粗布,露出了一大车的粮食。 赵钱孙眼中闪过了一丝兴奋,随即强行掩盖了下去,随后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啊呀,这世道艰难,为何还要劳烦百姓如此啊。” “老爷有所不知,那前个赵老贼天天欺压乡里百姓,大家伙儿早就盼着王师来解救他们,这不,您来了,大家觉得清天就有了,就想着不能让老爷的面子折了去,一个个都省下了些吃食来孝敬老爷。” “唉。” 赵钱孙哭丧着脸,叹了一声,迎着北风,强行挤出了一点眼泪。 “难得乡亲们一片心意,老夫就却之不恭,却之不恭了。” “得嘞!” 赵不全就等着这句话,招呼着家丁们赶着骡车就往宅院后门而去,自己却依旧停在赵钱孙的面前,随后装模作样的朝着他一躬到底。 “老~爷~。” 赵不全抑扬顿挫地叫道,两个字被他演绎出了七八种音调。 “怎么,还有事?” “您胡子都白了,这几年受了不少的苦吧。” “为了帮助大汗征伐伪明,苦点累点,就累点苦点吧。” “咱可是大宋的遗民啊,您看看这……整个村都姓赵。” “我知道。” 赵钱孙示意他起身,随后看着远处的山峦。 “我家府上缺一个管家,以后就有劳你了。” “唉~” 赵不全擦了擦眼泪,笑着起了身。 “村里的佃户的地契,你都知道?” “知道知道,都给老爷准备好了。” “嗯,有心了。”赵钱孙晃着太师步,缓缓进了大宅院。 上半辈子,他就是一个落魄的书生,下半辈子,自从投了后金,因为自己姓赵,又会点诗词,写的一手好瘦金体,又会讲三国演义的评书,不知怎么地就给女真老爷看上了。 女真人在复州给他封了一块地,让他当上了财主,虽然当时他并不相信后金能够攻下复州,兑现诺言。 然而一个月的时间,他就从赫图阿拉赶到了复州卫。 队伍的前面是逃难的百姓,他们各个携家带口,大包小包,一路逃的狼狈不堪。 队伍后面就是赵钱孙,他和一众女真小地主在后面追着,同样携家带口,大包小包,一路追地狼狈不堪。 有几次遇到了还在抵抗的明军,却发现他们比起抵抗自己,对抢劫前面的难民的兴趣更大一些。 只有一次赵钱孙感到了恐惧,那是路过东面的镇江的时候,遇到了从海上登陆的东江军和随行的女真护卫们厮杀了整整半天,硬是不分胜负。 赵钱孙急中生智,鼓动起了自己身旁同行的青壮,配合着女真兵,把上岸的东江军全部围杀在了海滩。 赵家大宅院,正房内,香烟袅袅。 赵钱孙看着面前展开的白纸,思索了一会儿,随即拿起毛笔,用漂亮的瘦金体在纸上开始挥毫泼墨。 “臣,赵氏钱孙言,王师以下复州,万民响应,大汗声威震辽东,伪明自此不敢东望……臣昏德公十二世孙,赵姓钱孙敬上。” 赵钱孙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一卷长信充分表现了他家祖传的软骨病。 “裱起来,刻在石碑上,往辽阳送去!” 赵钱孙看起来像是刚行完了房事,额头微微冒汗,将毛笔放在了笔架上,用力甩了甩手,活动了一下筋骨。 “得嘞,小的这就去。” “石碑记得要两块,一块送辽阳,面呈大金汗,一块立村口,面朝北方望大金。”赵钱孙又补充道。 “是,老爷。” 赵不全躬身退出了出去,慢慢合上了大门。 赵钱孙整理了一番书桌,吃了几口一旁供奉的桔子,悠闲地躺在了太师椅上,脑海里开始规划着今后美好的生活。 现在整个宅院里只有一个管家和一些家丁,显然是不够的。 侍女,小妾,妻子,都要开始慢慢物色起来,不知道村里有地的农民还剩多少,这次能不能全让他们当了佃户。 第一次当有钱人的赵钱孙不由得感到发愁,在太师椅上又叹了一口气,“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啊!” …… 孙家沟东面的窝棚里,村路上没有人,阳光下,隐隐的哭声弥漫空气中。 赵老二家的破柴房里,突然传出了男子崩溃的哭嚎声,渐渐地老老少少都走出了各自的柴门,涌到了赵老二家的门口。 “老二,你嚎啥,又不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了。” 年迈的妇人拄着拐杖,在老少的簇拥下,推开了柴门。 “咱就和往年一样,去山里面挖些野菜,弄些树皮,熬一熬就过去了,你怎么……啊呀!” 老妪絮絮叨叨地走进了柴门,忽然惊呼一声,众人连忙涌了进来。 只见赵老二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满身是血的媳妇,一旁出生半个月的孩子安静地躺在地上,没有了生息。 “这……这是咋了!老二,这是咋了!” 老妪急的直跺脚,扔下了拐杖,快步上前抱起了地上的婴儿,只觉得孩子的身体比她干枯的手还要冰凉。 “虎娃咋没了啊,你说,这到底咋了?!” 赵老二微微转头,眼神绝望地看着老妪,围观的村中老少都沉默不语,偷偷抹着眼泪。 “他们来征粮,小翠不肯,他们就推她,小翠就倒在石碾子上。” “那虎娃呢!” “小翠……我让小翠捂着虎娃的嘴巴,让他不要哭,想着那个赵不全能走过咱家……谁知道……” “老二,你糊涂啊。” “小翠头磕破了,还没啥事,看到虎娃被自己活活捂死了,她就……她就……” 赵老二泣不成声。 老妪坐在了地上,怀里抱着婴儿抹着眼泪。 “村里年轻的,就剩你一家了,咱赵家沟的根要断了,要断了。” 赵老二怀里的小翠,鲜血从脑袋上流了下来,手臂上一道深深的伤口直接划在了脉搏上。 “那个赵不全,哪里是什么粮长!” 一个干瘦的驼背老汉恨恨地撑了撑手里的拐杖,长叹了一口气。 “老兄弟啊,你说你就这么走了,留下咱这些老东西,可咋整啊。” 第九十二章 寒风刺人骨 三月倒春寒,寒风刺人骨。 对赵家沟的老少来说,连呼吸都显得奢侈。 “发粮了,发粮了!” 赵不全尖酸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同样的骡车又被赶到了村口,上面都是先前被征走的粮食。 刺耳的铜锣声再一次响起。 “发粮食了,发粮食了,人都哪里去了,有粮食吃还不快过来!” 老少们迈着蹒跚的步伐,从赵老二家的柴房里走了出来,远远地瞅着赵不全和他身后那车粮食。 赵三叔颤悠悠地双手拄着拐杖,走出人群来到赵不全面前,抬着他苍老干枯的眼皮,支支吾吾地说道:“上午征粮,下午怎么又要发粮?” “三叔,这上午和下午,那是两回事。” 赵不全得意地捏了一把自己的山羊须,用力在身后的粮袋上锤了两下,袋子鼓鼓囊囊的,装的满满当当。 “上午啊,问你们要走的国法,是征粮,下午啊,是赵老爷的善心,是布施。” “啥?俺看着骡车上的粮食,可都没咋变过呀,这不就是你上午和我们征来的吗?” “呸,你个老东西,看的那么精干什么!” 赵不全斜睨了一眼三叔,随即站在了骡车上,从怀里掏出了一卷文书。 “上头要行什么丈量田地的法度,要你们每年按照地里的产出征粮,赵大老爷知道赵家沟里现在没甚劳力,你们各家各户还有的几亩私田这几年看上去都得荒着,所以开了善心,只要你们把自家的私田全部投献给老爷,老爷就能帮你们把拖欠的税粮都带交了,还发你们粮食!” “咱除了每年给老爷干的公田,这几亩私田就是咱保命的地,这怎么可以!” 年迈的老妪走了上来,红着脸,跺着脚着急的哭喊道。 “三婶子,你这脑子咋那么不灵光,你现在家里人丁,能耕的完那些田吗?” “怎么不能!” 赵三婶颤巍巍地举起拐杖,指着赵不全。 “咱都是世世代代种了几十年地的庄户人家,哪有不会耕的地!” 赵不全一时被说的语塞,只得把头转向一边,朝着那队家丁使了一个眼色。 随即一位家丁拔出腰间的解手刀,寒光闪过,让围观的老少们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你要干啥,你要逼死咱不成,赵不全,你可要知道,这些都是你的同族乡亲,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就那么心狠不成!” “哼,不识抬举,动手!” 赵不全大喝一声,家丁随即一刀插入身旁的粮袋里,旋即又抽出刀来。 黄澄澄的小米顺着麻袋的开口,开始往外撒,如一条金黄色的瀑布,顷刻间洒满了一地。 赵不全把手按在麻袋的缺口上,上下翻动了一阵,又多撒了一些小米出来。 “三婶,你也看到了,这征粮的时候,难免会有些损耗,刚才少了半袋小米,你们得全都补上啊。” “你……你……老天爷啊,没天理啦,没天理啦。” 赵三婶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哭嚎了起来,时不时还拍打着地面。 赵三叔气的胸口不住地上下浮动,指着赵不全,大声骂道:“赵不全,狗剩子,咱瞎了眼了,你怎么一点良心都没有。” “三叔,你这话讲得真是没良心了。” 赵不全嗤笑了一声,随即一脚踢在了麻袋上,麻袋应声倒地,小米彻底撒了一地。 “咱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好不容易混出来了,你们这些泥腿子怎么能倒打一耙呢?” “你要咱的地,就是要咱的命!” 赵不全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开心的笑出了声。 “你的命?你命才几个钱,小爷我从小到大,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总算混出了头,你们这些泥腿子就是小爷我的垫脚石!” 随即赵不全一手将文书举在半空。 “都听好了,你们这些刁民,都他娘的给老子把损耗的小米补全了,老子知道你们这帮老鼠肯定还有存粮,要是不把这损耗的小米补全了,都他娘的拿你们的自留地去抵!愣着干什么,上!” 赵不全一挥手,家丁们一拥而上,粗暴地推开围成一团的老弱百姓,如蝗虫一般,顾不得哪家是哪家,直接一脚踹开了面前能见到的柴门,开始疯狂的翻箱倒柜。 一些家丁们为了检查有没有地窖,直接合力将几户人家的房子推倒了一半。 …… 晴空下寒风吹得更甚了,赵不全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赵家沟的老少们绝望地蹲在村路边,看着自家最后剩下的保命粮食,或是粮种,被赵老爷的家丁们从地窖里,门缝里,床底下,灶台里,等各种犄角旮旯的地方翻了出来。 赵不全将空麻袋放在了地上,家丁们一点点将各种粮食不管种类直接倒了进去,一直到最后一点粮食倒下,麻袋也仅仅装满了一半而已。 而前去扫荡的家丁却已经回来了大半。 “你自己看看,还差一半,这公家的粮可不能拖欠啊。” 赵不全一手拖着赵三叔衣领子,一手将卖身文书放在他面前。 “赵三叔,你就按了吧,不然全村都得去给女真老爷当旗奴,那些个旗奴你是不知道,十个进十个死,简直是暗无天日,你现在领着乡亲们把地交了,等后面年岁好了,我找老爷求求情,你们再把地赎回去不就是了。” 赵三叔嘶哑着嗓子,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了一起。 “你别考验老子的耐心,老子看在同族的份上,才给你们这个机会,谁让你们不争气,没有补满损耗,要是其他人来,那不是直接把你们的地都收了。” 赵三叔颤抖着举起了手,颤悠悠地在朱砂上按了按,而后大拇指开始往文书上移动。赵不全不耐烦了,他直接按住了赵三叔的手。 “男子汉大丈夫,痛快一些,痛快一些,你个活了六十多的老狗,怎么还不如铁岭妓院里的婊子痛快。” 随即将赵三叔的大拇指直接按在了文书上。 “得嘞!下去吧您内!” 第九十三章 阳光从地里发芽 赵不全满意地起了身,将文书展开到围观的老少面前,左右示意了一番。 “都看好了,赵三叔,咱赵家沟的宗族长,他已经带头将地卖给了赵老爷,来,把粮食给他!” 赵不全斜睨了一眼家丁,随即半袋小米被扔在了赵三叔的怀里,破麻袋上还残留着孔洞,里面的小米还掺杂着麸糠。 “赵老爷心善,这就是你今年的口粮了,大概每天喝一碗稀的,到来年开春,正正好好,饿不死人!你们这些剩下的,都来画押,领粮食!” 家丁们抄起解手刀,将村民们一点点如牛马一样赶到了赵不全的面前,开始逐个画押。 “老赵,那赵老二人没了,找不见他。” “那就不管他了,那个废人,想必是疯了。” 赵不全看着眼前的一个个红手印,内心逐渐心花怒放,开始盘算着这次能够在赵钱孙面前讨什么赏。 不远处的一座小茅房里,传来了一阵鸡飞狗跳,时不时有打斗的声音传出,一些桌椅板凳从小茅房里被扔了出来。 “怎么回事?” 赵不全抬眼瞅了一眼,不满地说道。 “想必是最后两个征粮的家丁,他们这是遇到什么事情。” 赵不全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三婶,笑眯眯地说道:“婶子,那是哪家呀?” 赵三婶似乎被点醒了一般,随即慌张地说道:“那小伙是咱新收的干儿子,还不熟悉规矩,我就让他先藏起来了,地都已经给你们了,你就不要多想,给三婶和三叔留条香火吧。” 赵三婶随即扶起了地上的赵三叔,在他的胸口扶了扶,顺了顺气。 不多时,两个鼻青脸肿的家丁,捆着一个年轻汉子从茅房里狼狈地押了出来,现在他始终在挣扎,两个家丁拼尽全力,如摔跤一般将他慢慢往前押。 那个年轻人穿着一身破烂发黄的白色衣服,身材健壮,皮肤由于常年日晒而显出微微的古铜色,全难以掩盖他原本白皙的身体。 赵三婶立时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年轻人,年轻人立马不再挣扎了,而两个家丁在赵不全的示意下,没好气地松开了手。 “小林子,你咋样啊,有没有伤着啊。” 赵三婶心疼地解开了年轻人背后的绳子,轻轻整理了他杂乱的头发。 “他谁啊,我咋没见过?”赵不全狐疑地问道。 “那是你三婶三叔收养的苦命孩子,你就发发善心,饶了他们吧。” “那孩子有力气,能干活,就是不大会说话,没准真是个哑巴,你就让他以后在田里当个劳力吧,咱村子里本来就人少。” “这……”赵不全露出一脸为难的样子,随即扶住了下巴,做出沉思的样子。 “不全……赵粮长啊,三叔求求你了。” 却见赵三叔直接跪了下去,跪在了地上,远处的赵三婶同样跪了下去,时不时还用手拉扯这年轻人裤脚,示意他同样跪了下去。 “还是个硬骨头。” 赵不全眯起了眼睛,打量着面前蓬头垢面的年轻人。 “这家伙真的是你们收养的流浪儿,我看不像吧,那么有骨气,怕不是东江军?” “东江军!” 家丁们瞬间如临大敌,下意识围了上来,双手按在了刀上。 赵三叔直接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嘴里不停地喊道。 “这娃只是反应慢了点,我就想着收养了以后能有个送终的人,哪是什么东江军啊!” 赵三婶急得直接拍了一眼年轻人的小腿,一时间眼泪直流,喃喃地说道: “小林子,听娘的话,别任性了,你就听一回娘的话吧!” 啪! 年轻人似乎是想通了什么,直接重重地跪了下来,学着三叔的样子一头磕在地上,双手死死扣住了地上的泥土,喉咙里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声音。 “秋秋你!饶勒喔门吧!” 赵三婶听了,紧紧抱住了跪在地上的小林子。 “他爹,林子会说话呀,会说话呀!” 赵三叔同样红着眼,答应了一声,围观的老少也纷纷附和了起来。 “赵粮长啊,这娃舌头打结,平日里不会说话,如今他会说了,那是老天爷看他是个孝子,你可不能造孽啊。” “是啊,粮长,咱的地都给你了,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群情之下,赵不全不由得脸上微微泛红,却依旧不肯折了面子,只是朝旁边啐了一口,没好气地说:“嘿!原来是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傻子,就你这脑子,哪里是什么东江军。” 说罢起身,让家丁们收拾了骡车,放好了卖身契,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赵三婶轻轻的扶起了年轻人。 “会说话就好,会说话就好啊。” “来,说你是赵小林。”赵三叔开心地走了上来。 “遭……肖……瑞银” “唉,好好好,能说就好,能说就好。”赵三婶开心地佛去了赵小林脸上的灰尘,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鼻梁高高隆起,瞳孔不想一般人,是带着微微的蓝色。 “这憨娃会说话,三叔公,你有福气啊。” “是啊是啊,小林啊,这个鸡蛋拿着,这是最后一个了,本来想等我那儿子回来,现在就给你了。” 一颗水煮蛋被不由分说地塞到了赵小林的手里。 围观的老少们似乎忘记了一天的悲惨处境,都点着头,为赵小林的说话能够开心,各家各户都拿了些随身仅有的吃食,塞到了赵小林的怀里。 “这娃子,哪都好,就是话说不清,三叔公,以后你得好好教教他。” “等以后熬过去了,婶给你说个媒,你看你挺壮实的一个小伙。” “我看那,这娃准是富贵人家出身,家道中落,就一路在野外流浪,不然哪能长得那么壮实。” “去去去,你又懂了,你咋不说他是天上下来的。” “这孩子好,好啊,三叔公,你有福啊,就这身板,地都能多耕两亩嘞!” 赵小林痛苦地看着面前善良的“爹娘”和乡亲们,心如刀绞,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他不停地用生疏的话语和周围人说着感谢,背起了赵三婶,和赵三叔一起往家里走。 第九十四章 劫粮 土路上,两边都是抛荒的田地,溪水从不远处的山上引了下来,到一处长草的水渠就断了。 如果是骑在马上,可以隐隐看到远处山上的赵家大宅院。 赵不全哼着歌,坐在骡车的最前头,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眯着眼睛享受着春风。 “老赵,你这招‘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让那帮泥腿子把手里的田都吐了出来,高明,真是高明。” 家丁们阵阵喝彩,让赵不全有点飘飘然。 “那是,以后啊,跟着赵家做事,爷保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赵老爷是个有本事的。”一个家丁羡慕地说道。 赵不全斜睨了一眼,说道:“那是大汗亲自封的员外郎,过几日啊,就要和新上任的刘参将一起上任复州城。” “咱老爷,怎么着是个一把手吧?” “呸!” 赵不全啐了一口,家丁们脸上纷纷疑惑了起来,难道要让刘参将当复州卫的一把手? “这辽南四卫,现在到处都是匪,时不时还有乱军,这一把手的位子,还得让刘参将来。” 说罢,赵不全用手比划了一个刀的姿势,悻悻地说:“他手里有兵!” 家丁们咽了一口口水,一个胆大的又说:“赵管家,俺前几天,听逃难的亲戚说,刘参将的兵,在羊官堡那里,嘿……” 他做出了一个可惜的表情,而后拖长了声音说道:“几千人马,让土匪给劫了!” “啥?” 赵不全轻笑了一声,随即说道:“你可就别扯淡了,哪里的土匪能劫了刘参将手下的大兵,我可是在城里偷偷见过,那一个个的龙精虎猛,扛着长枪大炮,一路杀神一般的行进。” “也是,我也见过,那些个杀神,哪能让土匪给劫了。” 家丁们附和了起来,只是觉得那人说话没有边际,不过脑子。 远处的林中立时惊起一阵鸟雀,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骨笛的哨声。 护送骡车的家丁们立时警觉了起来,抽出了长刀。 骡车队前后分别冲出一队骑兵,他们头戴青铜面铠,浑身黑色的锦衣。 赵不全面色煞白,支支吾吾地抱起了随身的解手刀,却连刀鞘都拔不出来。 “难道真有匪,不可能吧?” 两队骑兵分别从两个方向冲向骡车队,并没有和围在车队周围的家丁近战,而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单手拿着弩机,只是一个交错照面的瞬间,精钢弩箭齐发,瞬间就将守卫的家丁射成了刺猬。 箭矢精准而致命,每一发都命中了咽喉要害之处。 拴在前面的骡子,似乎是没有受到惊吓,反而原地停了下来,低头开始啃起了路边的草皮。 赵不全神色大骇,抱着手里还没有出鞘的解手刀坐在骡车上,看着周围的骑手离自己越来越近。 刚想要说话,却见寒光一闪,一柄长柄战斧已经由下而上劈来,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赵不全立时屎尿齐流,惨叫了起来。 “把头全割下来!” 陈楚说道,随即取下青铜面铠,呼了几口新鲜空气,转头看到赵不全在骡车上的惨状,不由得拍了拍一旁架着斧子的楼广田。 “吓死就不好了。”陈楚轻声说道。 “我看他一脸欠砍的样,和路边啃尸体的鬣狗一样。” “鬣狗也有鬣狗的用处。” 楼广田透过面铠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赵不全,利落的收了斧头。 “已经全切了。”赵福走过来,对着陈楚说道。 一旁的齐大贵把人头当皮球一样踢成了一团,丁万在一旁用抹布擦拭着染血的短刀。 陈楚点了点头,随即转头将目光放在了赵不全的身上。 “啊!”赵不全拖长的音,悲戚地惨叫。 “哭什么,你也要加入他们?”陈楚指了指地上的人头堆。 “好汉饶命,大王饶命,小的就是一穷苦百姓,没啥抢的啊。” “你是穷苦百姓?” 陈楚戏谑地问了一声,随即长刀出鞘,寒芒闪过,赵不全的外裤直接被削了一个口子,露出了里面的丝绸内裤。 “他说他是穷苦百姓,穿着丝绸内裤的穷苦百姓啊!”陈楚用刀指着赵不全两腿之间说道。 周围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嘲笑,场面一度让赵不全感到十分尴尬。 “大人,这车上都是小米,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杂粮。”齐大贵掀开了骡车上的麻袋,恼怒地说道,又好奇地凑近闻了闻,一股浓厚的尿骚味让他直接干呕了起来。 “草,这他娘还是尿粮!” 陈楚把刀收了起来,随即对着赵不全抱拳一礼。 “钱在哪?” 赵不全哆哆嗦嗦地说:“我是……我是粮长,只管征粮,不管征钱。” 长柄斧激起一阵劲风,又架在了赵不全的脖子上,隐隐贴在了皮肉上面。 赵不全吓得一哆嗦,膀胱里剩下的一点尿也全撒了出来。 “你这只鬣狗,还不肯把肉吐出来么?”楼广田恶狠狠的说道,青铜面铠散发出阵阵寒光。 陈楚一手放在了斧头柄上。 “先莫要动怒,让我和他再说道说道。” 陈楚转身看向赵不全,笑着说:“敢问,兄弟贵姓?” “小的……小的……” “他娘的,问你叫什么!” “赵……小的姓赵,是赵家沟的粮长。” “赵粮长。” “是。” “失敬失敬,原来是赵家沟的赵粮长,兄弟我,辽南匪王座山雕。” 陈楚看着地上被整齐排列的无头尸身,又说道:“咱只抢钱,不杀人,要是错杀了人,咱自当偿命,你说是也不是?” 陈楚说罢,斜眼阴森地看向骡车上的赵不全。 赵不全急中生智,立马附和道:“他们都是赵老爷家的旗奴,平日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当不得人,当不得人……” “你说,你是粮长?” “是是是!” 赵不全点头如捣蒜。 “那么说,你有很多粮食?” “没……没有。”赵不全下意识摇头否认,却感到脖子上的斧头突然又近了几分,似乎已经破了皮。 “有!有!有!有!”赵不全连说了十几个有,大声否定自己刚刚说的话。 “有粮,有粮,我给赵老爷征粮,十里八乡七八个村子的粮都过我的手,有粮,有粮。” “好,粮在哪里?” 赵不全低头,看了一眼骡车上打开的麻袋。 “这是刚收的第一批粮,其他都还没……” “大人,这鸟斯指得是这些尿粮!” 楼广田大声骂道,随即看了一眼陈楚。 “砍了吧,这厮没有一句实话!” “慢!” 陈楚在赵不全的惨叫声中又扶住了楼广田的斧头。 第九十五章 昏德公 “赵粮长你也看到了,我手下的这些兄弟脾气不好,所以你最好不要想玩什么心眼,要不然,脑袋搬家。” 赵不全彻底崩溃了,瞪着大眼急声说道:“粮在赵老爷家仓库里,在仓库里。” “赵老爷?长工!长工!” 站在后排的赵长工应了一声,飞速奔到陈楚面前,立正行了个军礼,他已经被破格提拔成了亲卫。 “你说的赵老爷,叫什么?” 陈楚看向赵不全问道。 “老爷是从赫图阿拉来的,叫……赵钱孙。” “是他吗?” “不是。”赵长工摇了摇头。 “赵钱孙?百家姓?” “他是大汗……额,努尔哈赤亲自封的前朝昏德公,来复州这里圈地。” “昏德公?” 陈楚略微思索了一阵,随即嘴角露出了微妙的笑意。 “那昏德公在哪?” “就在那个宅子里。”赵不全指向远处土山上的大宅院。 “赵老爷刚到,人手都不齐,宅院是抢的先前财主家的,大王,你们神威无敌,正好能一鼓而下呀。” 陈楚点头示意表示肯定。 “好一个昏德公,这位赵粮长,你说的消息很重要。” 赵不全听到了夸赞,眼中闪过了一丝生的希望。 “大王饶了小的吧,小的愿意领着大王把这十里八乡七八个村子的粮都征了,少说有几千斤,甚至上万斤。” “七八个村子,是七个,还是八个?是几千斤?还是上万斤?你不会,自己私吞了吧?” “不敢不敢。” 赵不全摇头如钟摆,急的眼泪直流。 “我是粮长,这几个村子的粮长都死了,我是复州县衙新任的粮长,暂代方圆八个村子的粮草征收,委任状就在我怀里。” 陈楚示意了一眼,丁万立刻跨步上前,将赵不全怀里的任免文书拿了出来。 “大哥,是真的,还盖着大印呢!” 赵不全摆着笑脸,讨好地说道:“我可以和大王合作,以后地里征的粮食,一半上缴大王,就说年景不好,和县衙多报些损耗就行。” 陈楚若有所思地盯着赵不全,一时间被他瞬间展露出的谄媚模样逗笑了。 “我记得,那昏德公是那宋徽宗被捉到北方后金人封的爵位吧。” “俺……俺不清楚这些,大王学识渊博,既然那昏德公是金人封的,现在的努尔哈赤也是大金汗,都一样,都一样。” 赵不全眼珠子一转,又说道。 “大王,反正天高大汗远,那赵钱孙又没多少金人见过,不如大王随我去杀了他,自己当昏德公,以后小的辅佐大王搜刮百姓,也是一场富贵呀。” 赵不全话音刚落,周围陷入了一片沉默,所有人都慢慢围了上来,齐齐看着他。 “赵粮长,你说,让我当昏德公,你继续当粮长,我们一起搞钱?” “对啊。”赵不全兴奋地点头。 “操作粮价,城里的粮商小的也有交情,来回进出,一年能挣二百万现银,求求大王,不要让小的脑袋搬家。” “真能挣二百万?” “能挣,年景好,三百万,四百也不一定。” “这天气一年比一年冷,年景真能好?” “越冷越好,越冷米价越高,到时候从山西进便宜粮,在辽东十倍二十倍的卖,挣的更多,七八百万也指不定,风调雨顺,反而挣不到钱。” 陈楚笑着示意楼广田将斧头移开了赵不全的脖子,亲昵地靠近,一手勾住在了他的肩膀上,笑着说:“可以可以,我答应你,脑袋不搬家。” “谢大王,谢大王不杀之恩。” “那赵钱孙真是昏德公的后人?” “是啊,大汗亲自分封的,如假包换。” “草,还他妈有官方认证,来来来。” 陈楚示意让赵不全凑近一点,赵不全笑盈盈地将身体凑近了半分。 “要是我挣到八百万,到手能够多少?” 赵不全一脸为难,却还是哭丧着脸答道:“要是八百万两,总数两成归山西的商号,余下和女真贵人二八开。” “怎么,我先折两成,还要再献出去两成?” “是……辽东都是这样做,十几年了。” 陈楚长吁了一声,拍了怕赵不全的肩膀,笑着说:“其实我家祖上也和昏德公有些渊源,你可知道我们是谁的后人?” 赵不全一时语塞,脑子里本来就没多少货的他,一时间也答不上来。 “敢问大王是……” 陈楚手指了周围一圈,又指向了自己,徐徐说道。 “我们啊,都是鄂王的后人,与你家昏德公,可颇有点渊源。” 赵不全脸上闪过一丝不解,疑惑地说道:“那是他家昏德公,不是我家,而且,鄂王是……” 陈楚轻叹了一声。“难怪你不知道呢,我都忘了,你已经给女真人当了狗。” “啊?” 赵不全还在疑惑,眨眼间陈楚匕首出鞘,直接由下而上扎入了赵不全的下巴,匕首如烤串般从他的鼻子里穿了出来,鲜血从他下巴的血管上涌了出来。 “我答应你,不让你脑袋搬家,不过,你还是得死。” 陈楚勾着手死死按住赵不全挣扎的身体,手上的匕首顶在他伤口里,鲜血顺着匕首的血槽匀速流下。 由于匕首没有立刻拔出来,这也使得赵不全没有立马死去,而是在原地痛苦地挣扎。 “你不知道鄂王是谁,我今天就告诉你。” 陈楚一字一句地说着,任凭赵不全脸上泪水和血水横流到他的手上。 “鄂王就是,岳,鹏,举!” 听到这三个字,赵不全突然瞳孔放大,浑身颤抖,喉咙里发出了阵阵的呜咽声,双脚不停地往前虚空蹬踏。 “大人,何必弄脏了自己的手。” 楼广田在一旁摇了摇头,随即转头问齐大贵。 “大贵子,你知道谁是岳鹏举吗?” “这你难不倒俺,戏文里写的,岳飞岳鹏举,打的金兵落花流水,被狗皇帝十二道金牌招了回来,杀了。” “你说的那个狗王,是不是昏德公家的人?” “这……应该是吧?” 齐大贵一时间脑子卡主了,看向一旁丁万求助。 “是的,那赵构是昏德公的儿子。”丁万笑着补充道。 陈楚将匕首稍微转了小半圈,给赵不全活活放了一刻钟的血,这才将匕首拔出。 “大贵,你赶着骡车把这些东西。” 陈楚指着满地的尸首。 “把尸首运回赵家沟,这些沾了尿的粮食,运回长生岛,送到石灰矿的犯人那里去消化了,广田,你快马回军营,紧急调一批军粮过来,先解决乡亲们的粮种和吃饭问题。 再调一批药材,黄兴现在应该已经到赵家沟了,乡亲们要是问起来,你就说黑旗军来帮他们讨回公道了,我去处理了那个赵钱孙就来。” “是!” “是!” 楼广田把尿粮绑在了马上,扬长而去。 众人把尸首整理到车上,齐大贵赶着骡子,开始往回。 此时正值日上三竿,众人飞身上马。 由教导营解散后改编而成的特派员组成了骑兵阵列,陈楚抬头远望了一眼远处的赵家大宅院,深吸了一口气。 “诸位,贯彻我们军魂的时候到了!” 陈楚大声说道。 赵福,丁万等一众改编后的特派员在马上跃跃欲试,脸上露出坚毅的神情。 陈楚大喝一声,挥舞马鞭,战马如离弦之箭,朝着前方狂奔而去。 身后八十人的骑手紧紧跟随,马蹄阵阵扬起尘土,似千军万马之势,涌向“昏德公”的宅院。 第九十六章 以后再没有赵老爷了! 瓦列里·米哈伊洛维奇·萨布林,也就是现在的赵小林看着周围的村民,脑海中思绪翻涌。 他只记得自己漫无目的在风雪中流浪了十二个日出日落,最后晕厥了过去,一直到在柴房里苏醒过来,有人拿温暖的稀粥灌进了他干枯的嘴唇。 “他爹,娃醒了。” “我看看我看看。” 赵三叔放下了石碾子,兴冲冲地快步走进了茅草房。 一见到萨布林睁着眼睛,面色也红润了起来,不像是之前快死的模样,不由得感到欣喜。 “你看看他,多像咱没了的儿子。” “是啊,那个老和尚说的没错吧,咱儿子这是投胎团聚来了。” 赵三婶开心的抹了抹眼泪。 “就是这眼睛咋变的……” “你哭什么你,那不得是阎王爷投胎的时候,地藏菩萨给特意做的标记,去去去,去看看厨房里还有啥吃的没有,好好做一顿去。” 赵三叔招呼着三婶去了厨房,转身时将眼角的泪水抹了下来。 他坐在了萨布林的身边,深深打量了一眼恢复了精神的萨布林。 “像,真像啊。” 三叔喃喃地说道,将喝干了的水碗又满上了。 瓦列里·米哈伊洛维奇·萨布林大脑内一片混乱,记忆有些模糊,脑海中只有一地的残尸,以及浑身的鲜血。 他记得自己是沙俄征讨库兹列茨克的一名士兵,但具体是怎么来到辽东的已经记不清了,具体过了多久更是毫无印象。 “孩子,你从哪里来?” 赵三叔不知道如何开口,半天只憋出了一句话。 萨布林原本以为自己听不懂这些人的话,然而在一片混乱的记忆中,他居然又听得懂。 赵三叔看着发呆的萨布林,一时间觉得有点手足无措,这时候茅草房的屋顶掉下了一块泥,外面的风雪吹了进来。 “这贼老天,又刮大风,小林啊,你别下炕,我去修一修。” 两个老人就像接力一样,赵三婶拿一盘着新蒸好的白面窝窝头和一碗汤进了屋子。 “咋就剩窝窝头了,咱那条腊肉呢?” “油不够啦,我把腊肉切了皮,包进了窝头里。余下的都做了汤,你一会儿也去喝点去去寒。” “那还好,不能委屈了咱儿子,我去修一修房顶,你先照看着。” “好嘞。” …… 正午的阳光下,赵小林在地头挥汗如雨,他脑海中时不时回想起自己刚醒来时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以及那一盘包了腊肉的窝窝头和肉汤。 他后来才知道,那是这家人最后一点荤腥,本是要留着到城里换点布的。 后来那个粮长把村子里所有的地都骗了去,现在他们实质上已经身无分文,变成了农奴。 一想到这里,赵小林握着的锄头挥舞的更加卖力了,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怒,心中在不停计划着。 熟悉的响锣再一次在村口敲响,这一次,赵小林彻底爆发了,他扛起锄头,又从柴房里拿出镰刀,径直往村口大步走去,眼中满是决绝。 然而到了村口,却看见了另一幅景象。 来了两辆车,一辆还是那辆该死的骡子车,还有一辆是由两匹驼马拉的货车。 这次的锣鼓是赵三叔敲响的,村里的老少都慢慢聚集了过来。 齐大贵跳上了骡车,拿起铁皮喇叭,清了清嗓子。 “乡亲们不要怕,我们是黑旗军,这次过来就是为替咱匠户和农民做主的,那赵不全和他的狗腿子,就在刚才,已经让咱陈楚陈大人亲自砍了,那张卖身契……我看看啊……我应该带着……” 齐大贵在衣襟里左右摸了摸,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黄纸。 “刚才截杀他们的时候费了点事,纸张有点皱了些,不过上面的字和手印都还完好,这位赵族长,你且来看看,是不是这张?” 齐大贵说罢,恭敬地将卖身契双手递了过来。赵三叔颤巍巍地接过了,仔细瞅了瞅,一时控制不住情绪,老泪纵横,点了点头。 赵三婶扶着三叔,神情却不见欣喜,只是哀声说道:“这位兄弟,那个黑旗军,那些个军爷,可要啥劳军?咱村里年轻人都逃荒去了,粮食也没有了,实在是供奉不上东西了。要不这契书,还是给赵老爷送去吧。” 在一旁干瞪眼的楼广田忍不住了,着急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粗豪的说:“齐大贵,你他娘说的什么鸟话!” 说罢,楼广田直接一把将马车上的防水布掀开,层层码放的粮袋按照四季种植顺序,有序地推在一起。 楼广田大步上前,一把将赵三婶手里的卖身契拿了过来。 “大家都看一看啊,别认错了。” 楼广田将契约给每一个村民看了一眼,随即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说道 “从今天起,只要有黑旗军在,哪个士绅让你们签这破纸,我们直接上门砍了那士绅全家!” 说罢,楼广田将契约直接当场撕得粉碎,顺带又踩了又踩。 “那赵老爷……和那复州的县太爷有关系,只怕是……”赵三叔面色忧虑,支支吾吾地说着。 “赵族长!” 齐大贵憨憨地笑着,将盖在骡车上的麻布掀了去。 赵不全凄惨的尸体,和家丁亲卫们的人头堆满了骡车。 “以后没有什么赵老爷了,每一个想要欺负你们的人,都活不了。”楼广田大声说道。 赵三叔和村里的老少一时间大惊失色,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 楼广田又远远的一指远处山上赵家大宅院。 “那个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现在应该很惨。” 远远的赵家大宅院,就好像听懂了似的,忽然传出一声爆炸,黑烟从宅院里升了起来,像是农家做饭的炊烟。 “陈大人说,咱农民当了几千年的水,费力载着那些士绅老爷的船,到头来还是饿肚子,穿破衣,卖儿卖女。 这一次,咱直接不载了,咱要把他们全淹死,咱农民和匠户从此当家做主,不受那些鸟气,那个谁,那个年轻小伙。” 齐大贵大声说着,目光落到了角落里拿着锄头和镰刀的赵小林。 “刚从地里出来吧,来,帮咱把粮食卸下来,咱大部队还没到,现在没啥人手,一会儿给你结算工钱。” 第九十八章 露水观音 “我是大金汗亲自封的昏德公,你们这样做,不怕将来天兵报复?还有那将要上任的刘参将,我和他也是老相识了。” “天兵?刘参将?” 陈楚鄙夷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赵钱孙,却是被他提醒了一句,想起了在军营里关着的刘顺。 “除了这只狗。”陈楚指着面前的赵钱孙,“把其余人都找出来,利索点,带上东西下山,这里先封起来。” 赵钱孙睁大了眼睛,抬着头不可置信的望着陈楚,原以为只是寻常土匪勒索,却没想到是要直接绝户。 “没想到吧?” 陈楚嗤笑了一声,随即又说道:“你是第一个。” “大人,我们从井里搜出了这两人。” 在一阵喧闹声中,赵福押着两个十五六岁的青年,来到了院中。年长的眉清目秀,一身大红色锦衣,戴着西瓜帽,一副贵公子的打扮, 年轻的那个则一身的青丝长衫,像是个读书人。 赵钱孙立时面色突变,绝望地大喊:“奔儿,吉儿,你们……” “大哥说下面憋得慌,几个小土匪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想要透透气,所以……” 赵吉怯生生地看着旁边的赵奔,他的脸上满是被打的淤青,赵福冷哼了一声,将二人压到赵钱孙身边,抬起一脚就将两个青年踢跪了下去。 “这个穿花衣裳的,就坐在井口拿着银票想要收买老子,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赵福嗤笑着说道。 赵奔似是依旧不服,扭头倔声说道:“不就是要钱吗,小爷家里有的是钱,你们拿去就是,为何还要动粗?我还养着几个丫鬟,你们要是觉得合适,就全拿了去。” 赵吉跪在地上,喃喃地说道:“你啥时候养了丫鬟了,我咋不知道。” 啪! 一记耳光响亮地打在了赵奔的脸上,赵福粗糙的大手如铁锤一般,一巴掌就将赵奔的半边牙齿打落了一半。 “你他娘还有脸说!”赵福怒吼。 “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仔细说说。” 赵福深呼吸了几口气,却难得没有正面回答。 “丁万兄弟去处理这事了,一会让他把人带出来就知道了。” 赵奔似乎依旧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脸上神色如常,甚至隐隐有一丝的笑意。 赵钱孙快速看了一眼赵奔,头上冷汗直冒。 “看什么,要不是你着急着赶路,咱家会沦落到让土匪劫了?”赵奔毫不客气地冷笑说道,丝毫没有父子之间的上下尊卑之感。 陈楚看着地上三人,赵钱孙像是认命了似的,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赵奔虽然跪在地上,面上神情神态自若,像是信心十足。 赵吉则是浑身抖若筛糠,时不时咽着口水。 站在一旁的佟娜收起了短剑,向陈楚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到一旁。 “怎么了?” “那个赵奔,让我觉得恶心,像是秃鹰在啄食腐肉一般,另外两个人却更像是他的陪衬。”佟娜的眼中浮现了忧虑。 “别担心。” 陈楚轻轻拍了怕佟娜的手,看向院中的赵福等一众特派员。 “要相信他们,如今不能只靠一两个人,而是要依靠所有人。” “陈大人!” 丁万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他领着一队特派员,艰难的推着几辆板车进了院中,每辆板车上用黑布盖着一个如鸟笼般的东西,前后一共有十二辆。 不等陈楚发问,丁万命人将黑布掀开。 眼前的一幕几乎让在场的所有黑旗军气血上涌,只是在陈楚的示意下,周围得人才压制住了抽刀的冲动。 赵奔忽然奸笑了起来,抬起头,看向陈楚和赵福等人。 “你看,这是小爷费了大力气,从辽阳,沈阳,复州城,搜集而来的女子,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本来想着安顿下来后由昏德公府慢慢享用。 既然你们先来了,那小爷不妨做一个顺水人情,这十二支花,就全送给你们了,还有那些金银细软,够你们几辈子花销了吧,以后就来当咱昏德公府的护院家丁如何?” 佟娜看着陈楚铁青色的脸,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而陈楚却先一步走了上去,没有理会赵奔的奸笑,来到了那些用精铁打造的鸟笼前。 这些女子皮肤白皙,却清一色的营养不良而显得干瘦,蜷缩在铁笼的角落,身上只披着一件破烂的单衣。 每个人眼神空洞,呆呆地望着陈楚。 同样的神情陈楚在攻下后金营寨后也看到过,而眼前的女子却看上去更加虚弱。 “你,关他们多久了?”陈楚平静地问道。 “都是从小养起来的,大约……”赵奔似乎卡住了,在思考。 赵钱孙急的冷汗直冒,大声说道:“哪里是什么从小养的,就是前几天抓的!” “老头子你是不是糊涂了,不是你前几年选的童养媳和童养妻吗?” “别说了!” 赵钱孙难得大声训斥了一声赵奔。 “让他说,我很感兴趣。”陈楚示意将赵钱孙的嘴巴封上。 赵奔斜睨了一眼赵钱孙,鄙夷地说说道:“你就是太抠了,不懂得和绿林好汉打交道,咱要笼络天下豪杰,几只两脚羊算得了什么?” 随即转头大笑着看向陈楚,身体也顺势盘腿坐在了地上。 “要让她们的皮肤白啊,须得在身体将长未长之时在阴冷的地方关上三年,不食用五谷,就吃松子和茶叶露水,等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在放到半阴的地方好好刷洗,如此可成。” 赵奔说着清了清嗓子,不由得长吁短叹起来。 “这便是‘露水观音’的由来,比起那扬州瘦马,更有一番滋味,使用之时,莲花朵朵,上下不绝哩。” “这么说,她们十岁左右就被关了起来,现在约莫十四五岁?” 赵钱孙此刻已经冷汗直流,离疯癫只有一步之遥。 铁笼中一位抱着膝盖的少女,紧咬着微微发红的上嘴唇,瞳孔中毫无神采,乌黑的长发落在地上散成了一朵黑色的蔷薇,浑身皮肤呈现出一种的晶莹剔透的白玉质感,如人偶一般娇弱。 “我要是想要新的,你可还有渠道?” 陈楚盯着他,缓缓问道。 “没想到兄台在绿林,竟然也知道这种风雅之事,小弟佩服,你相中的就是这十二支花中最好的那支,你看看,这莲花底座已成,观音法身已现……” “别让我问第二次。” “当然当然,兄弟不知,那复州城里的荣记粮行,就是着干着事,黄树,黄大老爷手眼通天,全辽的生意都要过他的手,白天做那粮食生意,晚上做这风雅生意。” 第九十七章 打豪绅! 赵小林缓步走上前,双眼紧紧观察着齐大贵和楼广田,手里的镰刀和锄头始终紧握。 赵三婶见了,急忙解释道:“这是我家幺儿,赵小林,不大会说话,军爷见谅,见谅,小林,快帮军爷卸粮。” “可别叫咱军爷,咱确实当不起,就按年龄,称兄弟叔伯子侄就好。”齐大贵连忙解释。 楼广田来到赵三叔面前,笑着做了一个揖,“赵族长,还请帮忙招呼各家,按户分粮。” “真要发粮啊?” “这……还能有假的发粮?” 赵三叔看着一旁粮食车上满满的鼓包,又看了看赵不全和家丁们的尸首。 “军……两位小兄弟,你们……” 齐大贵憨笑一声,也不理会赵小林狐疑的眼神,而是直接跳上了货车,将粮袋的绳子解了下来。 “赵小林!” 齐大贵呼喝了一声,扛起一包粮袋。 “接住!” 粮袋直接被扔了过来,赵小林下意识扔了手上的农具,双手死死接住了米袋。 “好小子,下盘够稳当。” 齐大贵不禁赞许了一声,随后继续解着车上的麻绳,将各种粮袋一包包扔下了车,赵小林则默契地接住,整齐地在地上码放成了两排。 随着一袋袋粮食被搬了下来,村民们在赵三叔的招呼下,按户籍排了队。 赵三叔却依旧面有难色,对着楼广田支支吾吾地说道:“先前的时候,咱这里来了一个郎中,他能分粮吗,咱这穷山沟,也给不起药费,他就是脾气不大好,我怕冲撞了两位兄弟。” 楼广田拿着炭条,在记事本上记录着粮食的分发情况,听了赵三叔的话,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是黄兴黄郎中,也是咱黑旗军的人,是军医,他先一步到了这里。” “啊,军医?” 赵三叔张大了嘴巴,不由得望向赵老二家的柴房。 脑海中想起那黄郎中先前风风火火地来到了村里,怒气冲冲地大声叫骂着什么: “都他娘的死哪里去了。” “灯下黑,灯下黑啊!” 随后他看到了躺在板车上,准备出殡的赵老二家的媳妇,只是看了一眼,二话不说就抢过了板车往赵老二家推。 嘴里大声说着:“人还没死呢,埋什么埋!” “你是说,黄郎中也是黑旗军的?” “可不是嘛,老黄就那性格,俺们虽然都叫他兽医,但是兄弟们有点头疼脑热都去找他,就是免不了要遭一顿训,然后灌一口苦汤水。” 楼广田没有抬头,继续仔细核对着发放的军粮数额。” “活了!活了!咱小翠活了!” 就在这时,赵老二发疯似地从柴房里跑了出来,大声呼喊着。 “你他娘的跑什么!” 黄兴气冲冲地跟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银针。 “给老子烧热水去!” “唉!” 赵老二答应了一声,抄起水桶就往河边跑去。 黄兴摇了摇头,捋着胡须走了出来。 还没有等赵三叔和三婶以及村民们表示感谢,黄兴直接一把握住了赵三叔的手,神色凝重地说道:“那个半大娃娃身体没长好,实在是救不回来啊。” 说着黄兴就好像泄了气一样,没有了先前的火气,连连叹息。 “咱要是早来一刻钟就好了,就差一点,那小娃的心脉已经散了。” 赵三叔和赵三婶,以及村民们的心防被彻底打破了。 “你们……黑旗军是天上来的吗?” “我们是从长生岛来的,也是复州人。” “啥?长生岛?就是那个孙大善人的长生岛?” “算是吧,只是现在是陈楚陈大人的长生岛,孙员外已经退休了,那啥,分粮食吧,一会儿陈大人来了还要组织大伙分田地。” “我们……我们已经没有田能分了。” “你想哪去了,是给乡亲们分地主家的田。” 村民们瞪大了双眼,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来了,这已经超过了他们的认知。 赵小林将车上最后一袋粮食放在了地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嘿!” 齐大贵呼喝了一声,将水囊扔了过去,赵小林一手接住,直接咬开壶嘴,灌了起来。 牛饮之后,齐大贵已经笑着站在了他面前,将一袋子铜板放到了他的手上。 “这是工钱,谢了兄弟。” 赵小林跑到赵三叔的身边,把钱袋放在了赵三叔手心。 随后又跑到了粮车面前,在齐大贵,楼广田惊讶的目光中,躬身行礼。 “请让我见你们的陈,我要加入你们!”赵小林用带着口音的言语说道。 赵三婶想要上去阻止,赵三叔却将她拉在了原地。 楼广田抬眼打量了他一眼,笑着说道:“你看上去是家里最后一个娃了吧。” 赵小林回头看了一眼赵三婶和三叔,沉默了片刻,随即目光坚毅地朝楼广田点了点头。 “我是赵小林,是家里的小儿子,三个哥哥都饿死了。” 赵三婶捂着嘴巴,控制着悲伤,赵三叔也默默低头垂泪。 “那你还要参军,要是家里断了后该怎么办?”齐大贵笑着说。 “我要是不去,那些豪绅要是再回来,父亲和母亲还是会饿死。”赵小林斩钉截铁地说道,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村子。 “相信我,我会有用的,让我去见你们的陈。” “倒也不是不行,陈大人一会儿就过来。” 赵小林又看了一眼骡车上的尸体,皱了皱眉头。 又是一声爆炸,赵家大宅内,正门被直接用火药轰成了碎片,聚集而来的护院家丁的尸体四散了一地。 赵钱孙浑身赤裸,披着一张羊皮,颤悠悠地跪在地上,佟娜拿着短剑架在他脖子上,随时都能割断他的咽喉。 “你就是赵钱孙,官方认证的昏德公?” 陈楚坐在小板凳上,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抖若筛糠的小老头。 跪在地上的赵钱孙颤抖着点了点头。 大院内,时不时传来声声惨叫,特派员们有序清扫着残敌,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从后院传来,库房的大门被炸开了一个洞。 一箱箱的银两和珠宝被抬了出来,整齐地摆放在院子里。 “大人,找到了。” 丁万抱着一个箱子来到了陈楚面前。 “以赵家沟为首的八个村子的地契,房契,还有一些山西商号的银票。” 陈楚点了点头,伸了伸懒腰,看着赵钱孙。 “其余人控制住没有?” “有六人想要逃下山,被埋伏的弟兄们截住了。” “好。” 陈楚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问道:“昏德公,感觉如何啊?” “什么?什么感觉?” “和你祖上那个正牌昏德公一样的待遇,感觉如何?” “我……我是追封的。” “这时候你就是追封的了?那你授意赵不全抢占田地的时候,怎么一副正牌昏德公的名号呢?”陈楚揶揄地笑道,又将刀架在了他头上的猪尾巴辫上。 “既然要当昏德公,就要好好的当,着实的当。” 第九十九章 审批 “很好,夜枭,都记下来。” “是!”丁万应声回答。 陈楚捋了捋胡须,不忍再将目光放向铁笼。 “大人,按照计划……” “我知道。” 陈楚短促地回答道,随即仰天长吁了一口气,挥了挥手冷冷的说了一句:“押下去。” 刘奔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楚的背影。 “是还不够吗?我还认识一些人,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还没等刘奔说完,一张抹布就塞进了刘奔的嘴里。 “完了,都完了。”赵钱孙面如死灰,立时昏了过去。 “看你的样子,是个读书人?”陈楚用刀尖抬起了赵吉的下巴,五官扭曲,眼泪鼻涕横流的赵吉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只得不住的呜咽。 陈楚摇了摇头,挥了挥手。 正牌的昏德公被扔到了铁笼子里,由骡车拉着,赵吉和赵奔则被拴在马后,连滚带爬的被拖下了山。 “大人,有了这些地契,附近的乡亲们今年就喘口气了。”赵长工骑在马上,兴冲冲地说道。 陈楚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那十二名救下的女子,因为常年身处的环境,早已经不能适应外面的阳光。 好几次想要将他们从铁笼中放出,而阳光一洒进笼子,她们就显露出一种极度痛苦的神情,而且对解救他们的人始终保持着惧怕和警惕。 不得已,在佟娜亲自将一些棉衣给她们套上后,众人只得将板车和铁笼子拴在马后,暂时连人带笼一起运下山。 陈楚和佟娜并排骑着马,两人在队伍的最后,一路上默默无言。 …… 赵家沟里,村民们各家各户都分到了超出他们想象的粮食和种子,甚至每家每户都分了三斤猪油。 每个人看着身边的粮食,既欣喜,又隐隐感到不安。 “三叔啊,你说……这些人会不会长留呢?” 赵老二仔细地翻着粮袋,找着最适合当粮种的颗粒。 赵三叔坐在石碾子上,砸吧了一口旱烟袋,眉头深深的皱起,眯着眼摇了摇头,看向村口。 “不知道。” “唉,若是军官和鞑子前来,他们不知道顶不顶的住。” “不知道。” “好容易能有些粮食,俺咱觉得那些老爷们一定不会放我俺们,三叔你说,咱要不要把粮食藏起来,免得到时候官差来征粮,又给拿了去。” 赵三叔认真地砸把着旱烟,丝毫没有理会赵老二的言语,在猛吸了一口之后,舒坦地吐出了一口云气。 “他娘的,十几年没尝过烟袋子了,真他娘的舒坦。” “三叔,你倒是说一说呀,俺就是觉得心里不稳当。” 赵三叔斜睨了一眼赵老二,似笑非笑地说道:“俺要是说了,你把俺家的粮种也挑出来,如何?” 赵老二认真想了片刻,随即一拍大腿。 “成!俺就当照顾三叔眼神不好,是个白眼瞎。” “嘿,你个小犊子!”赵三叔拿起眼袋锤了锤赵老二的脑袋。 “你就比俺小个几岁,俺照顾你还差不多!” “嘿,你就别吹犊子了,快说吧。” 赵三叔笑了笑,抬眼看着村口和齐大贵,楼广田坐在石头上谈笑风生的赵小林,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们知道当年戚少保的队伍吗?” “那哪能不知啊,咱小时候还见过呢,和那些个辽东丘八不一样,那些个兵爷,给吃不要,给喝也不要,甚至给钱也不要,一个个饿的跟猴似的。 你说说,真是见了鬼了那时候咱大明还有那样的队伍,腊月天里顶着大风一股脑地往朝鲜走,说是要帮着朝鲜人打倭奴什么的。” 赵老二将他小时候的印象都说了出来,赵三叔嘿嘿笑了一声。 “你看看那两个军爷,是不是很像?不仅啥也不要,还帮着分粮食,杀恶霸。” 赵老二恍然大悟,接着蹲在地上傻笑了起来。 “三叔,俺家分的那条腊肉肥的很,要不要咱切一点肥臊子给你包饺子?” “那敢情好,你小子有点意思。” 赵老二憨笑着回应,笑着笑着,却开始抹起了眼泪。 “王八犊子,你又哭啥?”赵三叔骂了一句。 “他们要是早些来,咱家小子也不至于就稀里糊涂就被鞑子抓了去。” “这不是来了么,还要啥骡车。” 赵三叔颤巍巍地猛吸了一口旱烟,眼中也早已经被泪水浸润…… 八十多人的车队在日落时分赶到了赵家沟,一众特派员们立刻开展了工作,将搜出的地契与赵家沟周边的农田一一核对,按照每家每户的人头份额,将地契全部分了下去。 “那么多的土地,就这样白送给了泥腿子,作孽!” 一路上表现出温良恭俭让的赵吉突然爆了粗口,悲戚地说道,这让陈楚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无论是大明朝还是大金朝,从来都是优待士绅,你这样做……是……是……” “与民争利?” 陈楚笑着调侃道。 “天下士绅才是天下之本,你要这么说,也成。”在马后被拖的伤痕累累的赵吉说道。 “到底是个读书的,看上去还有点意思,不像你那废物大哥。” 陈楚斜睨了另一匹马后被拖行的血肉模糊的赵奔,就好像一坨微微起伏的烂肉一样躺在地上。 “你就不怕大金和大明一起剿了你。” “不怕。”陈楚轻松地伸了个懒腰。 “我甚至怕他们缩阳入腹,当缩头乌龟。” 赵吉呼吸急促,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恶狠狠地说道:“此仇不报,我赵吉做鬼也不放过你!” “做鬼是吧。” 陈楚笑着说道,用刀割开了赵吉手上的绑绳,随后凑到他耳边幽幽地说道:“你要是做了鬼,你最好想想会有多少冤魂来找你索命。” 赵吉面色霎时白了三分,浑身不住地颤抖。 “我又没干过那些事。”赵吉支支吾吾地说道。 陈楚笑着没有回答,而是拿起绳子,把赵吉像狗一样拴在了石碾子上。 “你老子和大哥强抢良田,拐卖人口,倒买倒卖,谋财害命,证据确凿,你小子虽然暂时没有找到犯事的证据,但也是嫌疑人。” “你……你要作甚!私设公堂可是……” “私你妈个头!” 陈楚厉声反驳道。 “老子这是要公审,公平的公,审判的审!” 第一百章 相信他们的眼睛 一场中西结合,现代与古代串联的农村流动法庭开庭了。 本应是万籁俱寂的夜晚,赵家沟村口被开辟出了一块空地,两边负责照明的篝火熊熊燃烧。 空地中放着一块刚从磨上借来的石碾子,两个特派员押着赵钱孙跪在上面。 囚犯正对着的是一张长生岛出品的可拆卸长木桌子,一种棱角分明的工业长桌。 陈楚、赵福与赶来的孟长柱端坐在桌子后面,每人面前都有一副惊堂木。 囚犯背后则是四五排长条凳,村民们被召集了起来,前来充当陪审。 他们这辈子还第一次在除了征粮和服徭役外被人召集起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有赵小林一人笔挺着坐在第一排,神情严肃。 赵钱孙面如死灰的跪在石碾子上,眼眶深深凹陷进去,头发根处甚至有了明显的白色。 丁万站在一侧,手中拿起了一卷判书,朗声宣读道: “人犯赵钱孙,祖籍南直隶,屡试不第后入辽东镇经商,判明投金后为努尔哈赤造势抹黑大明,授意地方恶霸抢占赵家沟等周围八个村庄数千亩良田,纵容其子赵奔拐卖人口,证据确凿,判处叛国罪,教唆杀人罪,敲诈勒索罪……” 丁万一口气大声念了二十多项罪状,从小到大,无一不全,声音在空荡的田地间不断回荡,赵钱孙就好像鹌鹑一样,呆呆地跪在石碾子上一动不动。 村民们大多听的云里雾里,只懂了个大概,甚至陈楚第一次拍下惊堂木时,坐在长椅上的村民有一大半本能地跪在了地上…… 听着丁万笼长的宣判,村民们逐渐小声讨论了起来,只有赵老二满眼血红地盯着赵钱孙,双手紧握。 陈楚清了清嗓子,敲了一声惊堂木,一时间所有的目光聚集在了长桌之上。 “伪金政权昏德公赵钱孙,本农村流动法院裁定对你所有的指控全部成立,你将会为你所犯的罪行付出代价,现在本庭询问你,面对全天下匠人和农民,你可有悔意?” “问你呢!” 丁万踢了赵钱孙一脚。 “啊……” 赵钱孙如梦初醒,咽着口水,抬头看了一眼,却正好和赵老二赤红的目光相对,顿时被吓得往后摔了一个屁股蹲。 围观的村民们一时间笑了出来,就好像看猴戏一样。 惊堂木再一次响起。 “本庭再问你一次,可有悔意?”陈楚面无表情地问道。 “悔……悔……悔……愿用全部身家抵罪。” 赵钱孙支支吾吾地说了三个悔字,顺势趴跪在地上,慢慢地点了点头。 “全部身家?”陈楚不经笑了一声。 “根据在你家查获的账册核对,你在入辽东前仅有身家十五两白银。” “啊?” “你其余的身家钱财,土地,都是欺压乡里百姓非法所得,已经全部没收,并会逐步查询受害者一一奉还,若是受害者已经不幸,则全部归于乡村公共建设。” 赵钱孙如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了地上,无力地摆了摆手。 “就……就这样吧。” 深凹的眼眶里,流出了两行清泪。 陈楚清了清嗓子,大声宣读道:“赵钱孙所犯罪行人证物证确凿,按大明太祖皇帝制定之《大诰》,以及黑旗军《长生岛临时约法》,判处没收全部身家,即刻处斩! 但本庭鉴于你已年过六旬,且已有悔意,特判处你前往长生岛矿场改造五年,五年后再有赵家沟村民公投决定是否执行死刑,若五年后公投决定不用死刑,则改为终生劳役。” “为什么!你们不是说要给我们做主么,怎么不杀了他!” 赵老二哭喊着叫道。 “我儿子才半个月大,就被他的狗腿子逼死了,逼死了!” 陈楚站起身,朝着村民重重作揖行礼,认真的说道:“罪犯赵不全和其周围征粮家丁依然伏法,赵钱孙本人当依法惩处,我们不会放过一个恶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重要的是,我们会坚定地执行律法,请乡亲们放心。” 赵三叔缓缓走到赵老二身前,将他扶起。 “这才刚开场,老二啊,虎娃的公道一定会讨回来的,你要是一定要那王八犊子死,五年后,三叔做主,直接全村判他死刑不就行了!” “我的娃才半个月啊,就让这老王八犊子逼死了……” “叔。” 赵小林这时也走了过来,接替赵三叔将赵老二扶到了座位上。 “那长生岛的矿,我听那齐大贵兄弟说了,暗无天日的,得没日没夜地干活,这正好让这个财主享受享受咱庄户人的苦不是吗?《大诰》和《长生岛临时约法》是咱百姓和匠户的法,绝不会坑我们的。” 赵小林耐心地解释了一遍赵钱孙身上每一项惩罚皆是有法可依,打消了赵老二心中官官相护的念头。 “小林,可俺心里还是苦啊,我以为给儿子讨了公道就会好一点,可是……” “您不用担心,要相信我们,以后会好起来的,嫂子也在黄医生的治疗下活了过来,活着,就有希望。” 赵老二红着眼点了点头,恢复了平静。 …… 陈楚刚准备开口,赵钱孙突然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 “早知道……早知道我就先享用了那些个露水观音,我真是悔啊,还没过一天的好日子,就要归天了,那复州城最大的酒楼,我也还没去吃过,那最好的女儿红,我也还没喝过,可怜啊,可怜呐!” “我日尼玛的狗财主,还我儿的命来!” 赵老二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吼着冲了上来,将赵钱孙推在了地上,接着开始拳打脚踢。 丁万和齐大贵好不容易才将他拉到一边,然而赵钱孙却还是被踢断了两根肋骨,牙也被打落了七八个,缩在地上呜呜地叫着。 惊堂木再一次响了起来。 陈楚内心也经历着狂风暴雨,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爆发。 他无比愤怒,想要亲手剁了赵钱孙这一家三个垃圾,但是他仅剩的一点理智提醒着他,屈从于力量带来的绝对权威,到最后会将他彻底带入疯狂残忍嗜杀的地狱。 黑旗军内部已经有了一些极端的苗头,这不是陈楚想要去追求的。 地上卷缩的赵钱孙在呜咽了一会儿后,竟然又破天荒地发出了“桀桀桀桀”的笑声。 笑声阴冷,如不可名状的低语,让陈楚在掉入了狂暴的悬崖不停下坠,理智在离他愈来愈远。 陈楚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压下内心的无边愤怒。 “犯人赵钱孙,基于你毫无悔罪之意,当恢复死刑!” 陈楚将目光放在了赵小林的身上,在他看来,这个赵小林有着一副西方人的面孔,很明显不是大明之人,但奇怪的是这个家伙居然能够说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汉语。 “审判长大人!” 赵小林将赵老二安抚好后,朝着陈楚笑着行了一个俯身礼。 “请您继续,审判长大人,现在百姓们特别希望能有够有照亮他们的旗帜,请不要有所顾忌,要始终相信百姓的眼睛。” 陈楚深深的看了赵小林一眼,能说出这些话,这个家伙的来历肯定不一般,至少受过很好的教育。 “庭审继续,带下一个人犯,赵奔!” 第一百零一章 直至完全胜利! 陈楚看了看台后缩在佟娜身边的一个刚从笼子里出来女孩,随即站了起来,拿出判书,开始宣读。 “赵奔,证据确凿,本庭先对你的罪行裁判如下……” 陈楚口中一句又一句的罪状在空中回荡,那个女孩怯生生地站在佟娜身侧,身体有些颤抖,显然还没有从获救的情绪中缓和过来。 “别怕,没事了。” 佟娜轻柔地摸了摸女孩的头,如同迎接了自己出征归来的子女一般。 陈楚将惊堂木连拍三下,全体目光都向他集中。 “赵奔,面对如此罪证,如此判罚,你可有悔罪之意?” 满身疮痍的赵奔缓缓抬起头,目光阴狠地看着陈楚,用他那吃了一下午泥巴的喉咙缓缓说道:“是……我很后悔,我很后悔,就在昨天我就有机会把那小娘皮给弄了,我很后悔,太相信大金的军威,以为辽南的土地现在是先到先得,要不然……就你们这些人,刘参将半天就能把你们杀光,都杀光!” 在场众人的表情凝固了,特别是那个女孩,她更加用力地抓紧了佟娜的衣角。 陈楚回了座位,冷冷地说道:“诸位也看到了,人犯赵奔丝毫没有悔罪之意,现在进行刑法裁量鉴定。” 在给赵奔答辩的时间里,陈楚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他阴狠的眼神中读出些什么东西。 眼前石碾子上的赵奔满身血疮,披头散发,光着膀子蜷缩在地上,已经和白天那个纨绔子弟已经丝毫联系不到一起了。 他的嘴里露出赵钱孙一样的微笑,不停地喃喃细语。 “所谓露水观音,要是让别人来,百十个人里才能出一个,而我呢,十二个人里就出了一个,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个小娘花了多少钱,松子茶叶都是从极北的千年松上的采摘的,喝的都是冰川雪。” “人犯不要说无关的言语,要是不想辩解,可以保持沉默。” 陈楚敲了一声惊堂木,赵奔抬起头,目光看向陈楚,咧着嘴笑了起来。 “辩解?我告诉你,我这露水观音的制作方法,可比那些江南的扬州瘦马可厉害多了,小爷教你一条明路,你把这东西推广到江南那些文人墨客圈子里,保你一生荣华,一生富贵,你要是自己玩,那也比……” “住口!既然你无话可说,就别怪本庭没有给你机会!” 惊堂木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砸在了桌子上。 “机会?你给我机会?” 赵奔嘿嘿笑着,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用力移动身躯,环视了一圈在场众人,阴冷地尖声说道:“你们算老几,给我机会?小爷这是在给你们机会,你以为你们今天只是杀了一户土财主? 大错特错,大错特错,我们的势力遍布天下,只要你们举目望天,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从建州鞑子到西南烟瘴,从北直隶到南直隶,我们无处不在,你们这些低能不知廉耻的屁民,早晚都得死,早晚都得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赵小林的瞳孔微微紧缩,握拳的双手,甚至指甲已经嵌入了皮肉。 这一切对他而言竟然有些熟悉,脑海中再次闪现出一些记忆片段,同样的事情让他再一次怒火中烧。 冲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他快要克制不住自己了,他想要把眼前这个叫赵奔的罪人打入最深的地狱,向这个混蛋降下审判。 “现在宣判!” 陈楚大声吼道,眼睛不经意间和赵小林四目相对,两团火焰在此刻熊熊燃烧,呼应着对方。 赵奔突然大声吼道:“你可要想好!全天下的官绅都不会放过你!你!你!还有你们这些贱民!” 赵奔声如震雷,眼神嚣张地看着陈楚。 满场村民一片沉默,仿佛成了赵奔一人的嚣张演讲,不少人脸色铁青,黑着脸默默承受了赵奔的话语。 “那就把他们全部打倒,彻彻底底地,一个不剩地,全部打倒!” 赵小林突然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大声喊道,他话语的气势非凡,赵奔原本畅快的内心突然升起了一股不适感。 “诸位乡亲!” 陈楚大声疾呼,沉默不语的村民们齐齐抬起了头,看着他。 “难道你们不觉得让一个豪绅的纨绔子弟说出这种话是一种侮辱吗?” “他想让那些少的可怜的官绅来审判我们这些如潮水般的百姓,这难道不可笑吗?” “乡亲们,他用死亡来威胁我们,用剥削来压榨我们,夺取我们的尊严甚至让我们觉得理所当然,而我想告诉你们,以这个赵奔为代表的官绅实质就是一具行将就木的僵尸,他们用僵硬来掩盖自己的软弱无能,还把腐朽的臭气传染给我们大家,以此来欺骗善良的百姓!” “你……你放屁!官绅一体牧民,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 陈楚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现在,就让人民的真正意志来审判他吧!乡亲们,我们一定要无情地消灭他们,让那些官绅地主像这个人一样发疯吧!让那些作恶多端的灵魂永世不得超生!” “乡亲们,我们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胜利,而另一条路则是死亡,但死亡不属于天下百姓。” 陈楚的演讲抑扬顿挫,充满了冲击力,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坐在陪审席的农民,还是负责警戒的士兵,还是充当法官的军官,甚至带着镣铐的赵家家奴,目光都注视着他。 既有欣喜,感动,也有愤怒,鄙夷…… 陈楚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缓缓走到了法庭中央,来到了村民们的面前,拿起手中的判决书。 “黑旗军自辽东开始,会一点点地将这个天下,变成大同之世,尽管前路布满荆棘,但是我们会斗争。” 陈楚的喉咙难得哽咽了,他用力将口水咽了下去,把音量提到最高。 “我们会不断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直至完全的胜利,我们渴望乡亲们的支持,但是我们不强求! 现在敌我局势不明,还很危险,但是陈楚保证,只要黑旗军在的地方,就绝不会坐视百姓被欺压!” 第一百零二章 赵小林 佟娜本不想让身边这个可怜的丫头看行刑的血腥场面,然而这个丫头却鼓起了勇气,站到了最前排死死盯着赵奔。 赵长工向陈楚投去询问的目光,换来了对方坚定的点头。 他又看向那个女孩明亮倔强的眼神,于是把心一横,没有了顾忌。 鬼头大刀缓缓举起,在惊恐的嚎叫声中,赵长工手起刀落。 一直到赵奔的人头滚落到脚边,佟娜这才牵着女孩的手,往后退去。 赵奔五官扭曲的人头被踢飞了出去,红黑色的血洒满了石碾子。 “好!好!好!” 村民们大声喝彩,虽然赵奔还没有对他们做恶事,但是在先前的人证与物证中,每个村民们都和那些可怜的女孩感同身受,这些善良的庄稼人心中早就怒火中烧。 “我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要不是你们来,赵家沟明年就要灭了种。” 赵三叔忍着热泪,激动地说道。 赵家沟的青壮年已经被刘顺扫荡了一轮,几乎死绝了。 全村只剩下了老人,以及外出探亲逃过一劫的赵老二夫妇。 “我们这些老骨头虽然不中用,但是和这十里八村的族长们都熟,你们要去哪里,老头子们拼了命也要给你们带到。” 赵三叔说道,干瘦黝黑的手紧紧握住了陈楚的双手。 深夜,临时搭建的会议帐内,再一次传出了孟长柱和赵福的争论声,军官们坐在一边窃窃私语,默默看着各自的主官争执,他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 “无论怎么说,最多给你五百人,手雷火药可以多配,火炮不行。” “老孟,那么多地主大院,五百人哪够呀,起码一千。” “你悠着点,别分的太散,定点拔除不就行了,给你一千人,老赵啊,那可是一千人啊,咱黑旗军加上第三批新兵蛋子一共就三千多,直接给你三分之一,我还拿什么去填防线。” “我保证,我保证好吧,咱这三板斧下去,十里八乡逃荒的青壮保证能给你再拉三千人出来。” “去去去,就算你撒豆成兵弄个五千人出来,没有训练,没有入社学,有个犊子用。” “那要是一点点拔除土楼,万一打草惊蛇,黑旗军岂不是暴露地更快么。” “陈营官八十人就拿下了赵家大院,他还嫌弃人太多,你个前教导营的老油条,一口气就要一千?我看呐,五百也不行!” “……” “四百五行不,四百五!剩下我也不多要你的,你就再配一门虎蹲炮和两百发实心弹就行。” “你……赵福!” “别别,别动手啊,四百行不,四百人!虎蹲炮我也不要了,你给我再加十箱手雷,我让特派员们用老本行一路轰进去。” “我算看出来了,赵福,你个老小子就不是浙江人。” “咋啦?” “我看你老小子准是山西的,和那些晋商一样的鬼精鬼精。” “嘿,反正老子就要你四百人,外加五十箱手雷,到时候保证给你起码两千的年轻壮小伙。” “五十箱!这日子不过了,不过了!我明天就拿着石头去和后金鞑子拼命去。” 会议帐篷里断断续续传出了拍桌子的动静,和两人激昂的互喷垃圾话。 …… 星光下,赵小林和陈楚互相介绍后,坐在折叠起的桌子前,分享着一袋花生米。 “如果我没猜错,你不是汉人,应该来自沙俄!” 赵小林神色一惊,愣愣的看着陈楚,过了片刻,重重的点了点头。 “你猜的没错,你可以叫我萨布林,我知道你对我的来历以及身份很好奇,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怎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说汉语,来到这里多久了,甚至我连自己的年岁都不记得了……” 萨布林苦笑一声,不再说话,他知道自己的话肯定很难让眼前的这个人相信,尤其是自己还是外族之人。 “我信!” 陈楚轻笑一声,平静的说道。 “为什么?” 萨布林盯着陈楚,有些不解。 “其实也谈不上信与不信,不过你之前能说出那些话,就说明你和我们是一种人,我想我们能同处在一面旗帜之下!” 萨布林抓起一颗花生放进了自己的嘴巴,用手朝着天上比出了一个干杯的姿势。 “谢谢你的信任,陈,那就让我们为了这面旗帜战斗吧!” 陈楚笑着同样比出了一个同样的姿势。 “先让我们面对现实吧,萨布林,满地的烂摊子呢。” “好吧,我们走。” 会议室内争吵的氛围随着陈楚与赵小林进入而安静了下来。 “起立!” “坐!” 陈楚示意赵小林坐到了军官座位上,然后自己走到了赵福与孟长柱面前。 “吵啊?怎么不吵了?” 赵福咧嘴干笑了一声,用手肘碰了碰孟长柱。 “我和孟营官在商讨兵力的配比,大家都激动了一些。” 陈楚摇了摇头,拍了拍两人的肩膀,示意他们先坐下。 “让你赵福去打豪绅,分田地,结果你第一个先打到咱头上来了。”陈楚笑着说道。 “就是!一下子要老子出五百人,我还怎么填防线。”孟长柱憋着火气,大声说道。 陈楚眉头一皱,目光锐利了起来。 “详细说说?” “根据佟……糖饼那边提供的最新情报,后金已经彻底席卷了金州,代善一部已从东面先撤回了广宁前线奴酋老营,其子岳托领着一万多主力朝东江军压了过去,刘爱塔领着他本部万余人的主力正缓缓回师复州,建奴已经正式册封他为参将,直接统领辽南四卫。” 陈楚眼中浮现起那日在羊官堡城,佟娜在煤油灯下朝自己递交情报的场景,不由无奈地笑了一声。 看来,自己亲自训练的獬豸小队算是彻底拿不回来了。 “正兵营只能给你五十人。”陈楚斩钉截铁地说道。 “啊?” “啊!“ 不光是赵福,孟长柱也发出了震惊的喊声。 陈楚斜睨了两人一眼,又将目光放在了赵福身上。 “老子说过,别指望给你调人,现在已经额外给你调了五十人了,还要挑肥拣瘦?” “太少太少,那些大一点的财主家里的护院都有上百号呢。” “又没让你愣愣地冲上去,老子再给你调一人,他一人就可以顶数万大军。”陈楚手指向前方。 “赵小林!” “到!” “今天开始,你就是农村特派队的指导员,要是今后队伍壮大了,你连带着同步升级,工作上你是赵福的副手,但原则上你职衔比赵福高半级。” “是!” 赵小林站得笔直,浑身散发的气质和他身着的粗布衣服显得格格不入,他走到赵福面前,施了一礼。 “今后合作愉快!” 赵福瞪着牛眼,被这一出整懵了,看着赵小林伸出的手,愣在了原地。 “老赵!老赵!”孟长柱小声提醒,手肘戳了戳赵福。 “人给你见礼呢,你他娘愣着干嘛!” 赵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回礼。 陈楚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人回到座位上。 “我再给你调两门虎蹲炮和二百发炮弹,三十箱手雷,五百两现银,别说老子没有给你条件,说好了,这都是借你的,要有利息。” 陈楚说着,将地图钉在了木板上,在复州卫西侧画了一个大圈。 “老赵,这一大片老子全交给你们特派员,要彻底地,完全地把我们在赵家沟的工作全部落实下去,直到这片复州卫的燎原火彻底烧起来之前,正兵营都会在前线替你们挡住敌兵。” 帐中的所有人都明白陈楚话中的意思,每个人都笔直地坐在长凳上。 陈楚再三确认没有问题后,下达了解散的命令。 第一百零三章 羊皮,牛皮! 长生岛工坊这几日在疯狂地消耗羊皮,社学食堂也连续吃了七八天的羊肉。 孙家沟里每一个会针线活的妇人都被召集了起来,每天辰时就进入工坊,一直到太阳下山才回到家里,虽然劳累,但是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她们每天都能挣上一吊铜钱,一些手快的能挣上近两吊,而却只要做一些缝补工作,虽然很奇怪,也不是缝布,而是缝羊皮。 莱杨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了,但依旧神采奕奕,他的面前,几百张切割完好的羊皮被整齐地码放在地上。 每一张都用针线串联起来,看上去密不透风。 空气中弥漫着羊肉的腥臊味,孙理捂着嘴巴,疑惑地看着莱杨脸上一脸的痴汉模样,忍着不把自己隔夜饭吐出来的冲动,憋着气问道: “我说老莱啊,你这鼓捣什么呢?味也忒大了吧,我在家里都能闻到,俺爹养的花都垂下去了。” “嘿嘿,那可是好东西。” “有什么好东西,要用到那么多羊皮,为了搞这批羊,我可是费老大的功夫了,海路从蒙古运羊啊,那可是冒了大风险,遭了老罪了。” “二少爷你就瞧好吧,有了这玩意,咱就是名副其实地天兵天将。” 莱杨眼中充满了神秘。 第二天清晨,莱杨计划将空地中堆叠的羊皮挂到了一个三层楼高的架子上,他的搭档英三有在架子的最上方,指挥着地下的工人。 空地一侧,一个简易吊篮旁,一盆炭火正熊熊燃烧,还连带着鼓风机,几条粗绳将羊皮和吊篮连接在了一起。 工人们正小心翼翼在地上舒展着羊皮,不一会儿,近二十米长宽的羊皮就被舒展到了架子上,空气中逐渐弥漫着淡淡的羊骚味。 莱杨和英三有对视了一眼。 “放进去吧。” 莱杨一声令下,炭火盆被放入了吊篮,莱杨也跳了进去,开始用力地拉鼓风机。 粗糙的摩擦声带着风让炭盆燃烧的更旺了,热气逐渐上升,挂在架子上的羊皮开始鼓胀起来。 孙理彻底被惊呆了,眼前原本塌瘪羊皮卷渐渐鼓成了一个羊皮球。 架子上用来固定的插销都开始隐隐有脱落的迹象。 “老莱,这是个啥玩意?” “哈哈哈,这是孔明灯!” “啥?孔明灯?那么大……那么臭?” 莱杨大笑着,示意英三有将架子上固定的锚点全拔了。 随着一阵吱呀作响,羊皮球缓缓向上升起,连带着下面的吊篮,开始晃动…… 孙理睁大了双眼,看着莱杨在吊篮里,而整个吊篮开始慢慢浮空…… “天爷啊,老莱,你整了个啥玩意。” 孙理不禁惊呼,然而话说到一半,他的言语就凝固了。 任凭莱杨不停地在吊篮里拉着鼓风机,孙理无语地看着吊篮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停住了。 英三有坐在架子上,把脑袋贴在羊皮表面,仔细听了听,随后大声喊道。 “不行啊,这玩意漏气,没法用!” “漏气?怎么可能!” 莱杨不可置信地问道,他可是请了全村手艺最好的妇人一起缝制羊皮。 “不是交接口的问题,是皮子本身的问题!” 英三有看着羊皮表面破了一个洞,往外呼呼的冒气,大声说道。 莱杨顿了顿,随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贪婪地得将目光望向了孙理。 “嘿嘿,二少爷,还得麻烦你。” 莱杨搓了搓手,笑嘻嘻地说道。 “你你你……你要干啥,俺家现在就我一个独苗了,我可没本事补那个洞。” “不是不是。” 莱杨连忙摆手,脸上依旧充满着阳光,他兴奋地朝孙理喊道:“现在只要在加大火力,把重量减轻,再把气密做好,咱就能飞天了!” “你……啥意思?” 莱杨笑的更贱了,甚至眯起了眼睛,色眯眯看起了头顶的羊皮球。 “老英说了嘛,交接处不是问题,是皮子的问题。” “是啊,交接的不是问题,全沟的巧手妇人连续干了七八天呢。” “所以是皮子的问题。” “嗯?” “这个羊皮啊,太脆,太脆了不好加工啊。” 莱杨摊了摊手,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啊,这个羊皮啊,是太脆了,也太薄了,要是有厚一点的皮,更……”孙理话说到一半,眼睛对莱杨突然睁地老大。 “你他娘想要牛皮?!” “嘿嘿,陈营官当初也想着用牛皮来着,最好是水牛的……” 孙理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踉跄地扶住了在半空中的吊篮。 “牛皮啊,大哥,你说的是牛皮,你要多少张?一百?两百?还是三百?” “多多益善嘛,我想着量产。” 轰隆隆,天雷滚滚,孙理只觉得头晕目眩。 “大哥,你知道那么多牛皮,要多少钱么,就算有钱,那去哪里买啊,蒙古人那里越来越难弄了。” “哪怕有一个,也能在战场起作用不是么。” 孙理只觉得自己年轻实在是太好了,要不然肯定要当场吐血而亡,他支支吾吾地说道:“你把我卖了吧,看看我能值几张牛皮。” 莱杨挠了挠头,笑着看向孙理。 “陈营官说过,要论做生意弄钱的本事,长生岛谁也比不过二少爷,就算是小孙管家,他也只是精于内政。” 孙理现在只觉得后悔,要是自己留在羊官堡不回家报丧,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哥,你带我走吧,弟不想活了,他陈三户是要我走一遍草原啊。” 孙理仰头,看着天上一般飘过的白云,大声抱怨道。 这些羊皮他是九死一生在锦州向蒙古人买的,要是买牛皮这种能够用于军需的物资,他只能领着商队去草原了。 话音刚落,吊篮缓缓地落到了地上。 周围工匠们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把莱杨从吊篮里抢了出来,又用冷水将炭火盆浇灭。 空地上一片狼藉,在羊皮堆中,众人挣扎着起身,孙理只觉得一身的羊骚味,也不知道要洗多久的澡才能冲刷掉。 “总之,老莱,这事我得去问问陈楚。” 莱杨赶忙帮着掸了掸孙理身上的灰尘。 “不忙,不忙,陈营官说了,不急于一时,现在就是……就是验证一下原理。” “这,好吧……” 孙理似乎渐渐习惯了陈楚这种步步为营的算计,开始彻底躺平了。 莱杨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本子,上面写着‘热气球研发笔记’,在材料的一栏里,把羊皮划去了。 而在羊皮后面,按照荤素分了两类材料,莱杨准备先从荤的开始做起。 就在长生岛热火朝天的发展之时,辽南金州卫南关岛来了另一支明军骑兵。 第一百零四章 钟林 天启元年四月清明,雾雨纷纷,辽南金州卫南关岛。 一队衣甲残破的明军骑兵在泥泞中艰难地牵马行进,马队留下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天边。 他们的马刀大多已经卷了刃,锁子甲被血黏在了内衣上,已经没有了往常那样的光鲜。 “千总,你看。” 钟林奋力地将马牵过一处泥坑,转头随着部下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血色的残阳仿佛汇集在了远处的天际线上,阵阵焦黑色的浓烟升起。 金州城失陷了。 这些烟正是女真人正在屠城劫掠的信号,他们一方面想要获取辽南四卫这片巨大的产粮地,另一方面却贪婪地垂涎辽南四卫的富庶。 “小五,统计人数。” “是。” 钟林深深看了一眼远处的浓烟,面无表情。 身旁战马温暖的鼻子蹭了蹭他,滑润的舌头在他脸颊上舔了几下。 钟林拍了拍自己的战友,马鼻子里发出几声咕噜咕噜的声音,甩了甩头。 那个被唤作“小五”的士兵身材灵活,身上也不像其他人一样穿着重重的甲胄,而是一件斥候专用的皮甲,这让他能够在泥泞的道路里行进的比一般人快一些。 他把缰绳绑在了一处树桩上,随后身影灵活的快速穿梭在整个马队中,每经过一个人,富小五就拍一下他们的肩铠。 “千总,咱还剩六十二人,六十五匹马。” “那仨怎么了?”钟林哑着嗓子问道。 “没救过来,死了,刚从马背上卸下来,兄弟们来问,埋哪?” 细雨打在钟林的头盔上,他缓缓走到了退伍最后孤零零的三匹战马前。 他们的面前铺着三张草席,上面分别躺着已经没有血色的三个士兵,他们身上的衣甲更加破损,马刀甚至已经有了明显的裂纹。 “啥时候没的?”钟林问道。 这时一名老军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卷暗红色的粗麻绳,蒙蒙细雨融化了麻绳上凝结的血水,顺着老军的袖管滴了下去。 “他们把自己绑在了马背上,让马跟着队伍,直到刚才……” 钟林盘腿坐在了他们面前,看着远处七八处升起的浓烟,默默说了一句:“知道了。” 身边一名年轻的骑兵崩溃了,直接跪在地上哭嚎了起来。 “根本没有援军!” 要是在之前,他八成得吃一顿鞭子,然而此刻盘腿坐在地上的钟林就好像一尊在雨中将要融化的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孟恩,你冷静点。” 小五低声说道。 “假的,都是假的,没有援军,没有。” 孟恩这个壮硕的猛汉子此刻就好像一个爱哭的大胖子,跪在地上双手不停捶打着,满嘴的络腮胡子凌乱不堪。 在场的骑兵们都垂下了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息,是风从金州城的方向吹来的。 “快看!” 小五指着队伍行进方向,众人目光看去,是一名背着东江军旗帜的传令骑手正艰难地往他们方向行进。 钟林缓缓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气喘吁吁,衣衫不整的传令兵。 “钟……钟千总……” “你叫什么名字?” 钟林打断了传令兵的话语。 “小的……属下叫周二。” “做什么的?” 钟林把他腰间挂反的长刀取了下来,摆正后装了回去。 “小的是南关岛的军户,昨日刚被征召上来。” “毛文龙在哪?” 钟林的双眼好似能看透一切,他看着周二的眼睛,冷冷地说道。 “毛大帅,他就在南关岛,他让小的来传令……” “知道了,把刀留下,小五,给他一两银子。” 小五快步上前,熟练地将周二缴了械。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袋子,取出两块碎银重重拍在了周二手心。 “千总……这……这……” 周二显得不知所措,他愣愣地捧着手里的两块碎银。 “你先往西,走到海边,然后一路往北,能活。” 钟林的语气中听不到悲喜,他将周二的刀直接扔给了孟恩。 “把你那破玩意换了。” 等周二反应过来,钟林已经转身了。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祈求道:“千总,总爷,小的家小都在南关岛,不能走啊,要是走了那他们都得让毛大帅砍了脑袋,而且北面都让鞑子占了,可怎么逃啊。” “真是愚蠢。” 钟林没有转身,往前走了几步,目光看下自己的右下方低声补了一句:“你留在金州,注定活不了。” 随即周二就被人轰了出去。 钟林走到跪在地上的孟恩面前,他正抱着那柄崭新的马刀。 “去,把老张老何老李都绑到马背上,我们不能再丢下兄弟了。” 孟恩站起了身红着眼点了点头。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钟林翻身上马,他抬头看了一眼旗杆,一个大大的“毛”字在风中飘荡。 他目眦欲裂,深吸了一口气后,正了正头盔,朝着身后的队伍点了点头。 骑兵队伍齐齐翻身上马,包括那三名战死的士兵,孟恩将他们又重新绑在了马背上,自己骑着马在退伍最后后控制它们。 …… 南关岛的营垒看到了远处的钟林等人的马队,大门缓缓打开。 毛文龙策马在大门口,他的本部五百家丁在两边列队,凝视着远处的马队由远及近。 “钟林……” 毛文龙看着钟林一身憔悴,腹内千言瞬间烟消云散。 “金州城丢了。” 一身残破的钟林对一身甲胄光鲜亮丽的毛文龙冷冷地说了一句,也不行礼,而是直接进了营寨,和他擦身而过。 他身后残破的骑兵们也同样没有行礼,一言不发地跟着钟林进了营寨,在一群衣甲鲜亮,白白净净的家丁前走过,往自己所在的大营西北角驻地走去。 “大帅,他们……” 一边的亲卫看着钟林那种目无上官的样子,想要上前,被毛文龙挥手示意停止。 明末军中森严的等级让毛文龙手下的亲卫家丁们觉得自家大帅受到了羞辱。 “罢了,让他去。” 毛文龙目送着钟字营回了营房,握着马鞭的手上逐渐冒出了青筋。 钟林进了自己的营房后,没有立刻将身上的甲胄脱下,而是直接坐在了地图前。 看着辽东半岛上面一连串的红色叉号,沈阳,辽阳,海州,盖州,复州,一路南下。 他拿起朱砂笔,看着地图上最南边的“金州”画下了一个红色小叉。 第一百零五章 辽东!辽东! 帐外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小五抱着厚厚的一卷战报进了营帐。 “千总。” 钟林转头看了一眼,示意他将战报放在一侧。 “都统计出来了么?” “是。” 小五从战报中取出一张信纸,放在了钟林的几案上。 钟林示意他站在地图前,随后缓缓开口:“都说说,他们都在哪里?” 面对着地图上从北到南的一连串红叉,小五不禁眼眶有些泛红,但还是站得笔挺,冷静地开口说道。 “浑河,白塔铺战场,阵亡五百二十三人。” “太子河边阵亡一百六十二人。” “辽阳突围阵亡七十二人。” “海州塔山阵亡三百零一人。” …… 小五将钟字营从辽阳开始的每一场战役的伤亡人数都报了出来,从北到南,他们这个队伍的人数越来越少。 “金州卫境内,小黑山截击后金骑兵解救百姓,阵亡五十七人” “金州城外牵制后金骑兵,阵亡……阵亡一百九十二人。” 小五每说一句,钟林就拿着朱砂笔在地图上做好记录。 他看着地图,一连说出了数十个大小地名,有的在图上有,有的在图上没有,然而钟林却依旧能将准确的位置标识出来,在上面点一个红圈。 “南关岛突围,三人伤重不治。” 小五努力控制着,不让泪水涌出。 钟林在南关岛上点了一个小红点,毛笔上的朱砂墨水正好风干用尽。 他缓缓坐在回椅子上,看着满是红点的地图,眼眶深深凹陷了进去。 地图上,南关岛紧邻着就是木场驿,再往左,就是旅顺,再往左,就是一望无际的渤海。 他看着手上的毛笔,计算着剩余的朱砂还能用多久,已经一个月没有补充了,钟林想着到时候恐怕得用血来替代了。 “毛大帅是什么意思?”钟林缓缓开口。 小五低下了头,一滴泪珠控制不住落到了地上。 “毛大帅说……毛大帅说……” 小五说话抽泣了起来,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小五,你说。” 钟林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但是随后小五说的话,让他整个表情凝固了。 “毛大帅说,军资紧张,战死将士家中多为辽沈人,寻觅困难,唯恐资敌……暂不抚恤。” “他说什么?” 钟林只觉得脑海中一阵耳鸣,心中仿佛有一尊雕塑瞬间崩塌。 “他说……为恐资敌,暂不抚恤。” “你是不是没说明白?” 钟林站起身,走到了小五面前,双手按在了他的肩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些兵,我的那些兵,不是让你说,他们一半是旅顺人,一半是山东人,怎么可能资敌?” “说了,都说了,我把那个户籍名册都给他看了,他直接把名册烧了,说是假的!” 小五呼吸急促,面色涨红,大声破音吼道,言语说完也没有停止声音,而是顺势哭喊了起来。 钟林胸口一阵窒息,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只觉得天旋地转,瘫坐在椅子上。 思绪突然离开了身体,回到了那个阴霾的天空下…… 自己所在的浙兵营急行军赶到了浑河岸边,第一次升起了大帐。 “钟林!令你领本部人马,死守白塔铺,务必保证我军退路!” “是!” 在浑河战死的陈策,也是他的第二任上级,那浑厚地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短兵相接了整整半天,伴随着天边传来的阵阵炮响,钟林亲自救出了重围中的传令兵。 “奉陈总兵令,前方我军已无逃生可能,令你部自白塔铺向南突围,这是他的手书,钟千总,给我们浙兵营留个种子吧!” 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将染血的手书拍在了钟林身上就死去了,他的血早就流干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撑着到白塔铺的。 那被染成赤红色的手书上,用更加深的红色写了三个大字——冲出去。 几天后,风雪交加的白日间,分不清是正午还是黄昏。 辽阳城外太子河,南下逃难的百姓们在河上的唯一的一座浮桥上排着长队,移动缓慢,后金兵在远处紧追不舍。 “袁经略有令,各部全部回城固守。” “可百姓们还未进城。” “千总大人,来不及了,东门马上就要关了。” “拜托兄弟告诉袁经略,让他留着东门让百姓进城,钟字营骑兵会挡住建奴,我们,不回来了。” 袁应泰在城楼上,看着钟林的骑兵朝着后金反冲锋而去,他颤抖着点了点头,拔出了长刀。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打开东门,让百姓进城!” 混战持续到了深夜,猩红的火焰吞噬了辽阳城,后金兵如蝗虫般涌入了城门,屠城和劫掠开始了。 大明最后一任辽东经略在辽东最后的堡垒里换上了崭新的朝服,在老仆的注视下,将白绫挂上了房梁。 袁应泰喃喃说道: “飞白,就算如此,老夫还是相信辽人定能守住辽土,钟林,你要活下去,带着你的骑兵杀回来,为我们所有人报仇!” “千总,辽阳完了,我们怎么办!”小五大声喊道。 钟林看着城楼熊熊燃烧的大火,目送着袁经略殉国,他策马转身,马刀举过头顶。 “往南,去海州,那里还有百姓,我们不能让鞑子再逞凶了,辽东铁骑,前进!” “是!” 损失过半的钟字营齐齐上马,往南冲去。 然而始终独木难支,左冲右突,他们被后金的铁骑盯上死死缠住,在塔山拼尽全力击溃了对方。 迎着风雪,钟林想起了那个被陈策收编的下午,他从铁岭一路突围,无人收留,只有浙兵营的陈策把他当人,保举他当了千总。 钟字营继续南下越过了已经投降了的复州,在金州卫北部小黑山遇到了毛文龙所部,被顺势并入了东江军,奉命在小黑山伏击后金军。 但说好抄后的援军却始终没有出现,一路且战且退,才发现后金已经越过了他们保卫的金州城。 …… 钟林回想着过往的一幕幕,脑海稍稍清明了一点。 “我去找他,绝不能让弟兄们白死!” 他勉力起身,想要往前走去,小五却连忙一把抱住了他。 “千总你不能去,他要是对你不利,我们就彻底没指望了。” 钟林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心神,喃喃说道:“是啊,我不能去,我还要领着你们打回去,小五,我们要打回去,不惜一切代价地打回去!为了袁经略,陈总兵,更为了所有辽人……” 第一百零六章 毛文龙 辽东半岛如一枚楔子钉入渤海,而旅顺港就是这枚钉子的尖峰。 南关岛,扼守金州通往旅顺的咽喉,在天启元年的清明成为了溃散明军的暂时集散地。 各地的溃兵在半个月内陆续来到了这个咽喉要道,他们在南关岛各自建起了据点,每天混乱地搜集抢掠物资,艰难谋生。 毛文龙的东江军作为其中最大的一股势力,本部有近五百亲卫,人人衣甲鲜亮,火器战马俱全。 靠着实力,毛文龙成为了南关岛的实际领导者,东江军的营寨死死封锁了南关岛阻断了南下的溃兵前往旅顺口。 作为同当地士绅和监军太监的交易,每当旅顺口接收到山东登莱的物资时,毛文龙总是负责分配的那个人。 尽管在一个月之前,一切都还不是这样,但是谁也没有料到仅仅十几天的时间,整个辽东就会溃成这样,大部分人都充满了不真实感,以至于不少人依旧认为建奴只是南下抢掠一波。 南关岛东江军大营内,旅顺口的乡贤秦江坐在客座上,手中品着江南的贡茶。 毛文龙则坐在正中间,看着手中的物资清单。 “等建奴吃饱了退去,辽东群龙无首,我们这些乡绅必定联名上书朝廷,保举大帅当这辽东总兵,届时我让朝中再游说一番,等时机成熟,让毛大帅当这第一任东江总督。”秦江喝了一口茶,笑着说道。 坐在主座上的毛文龙没有回答,而是将手中物资清单慢慢放在了桌子上,拿起手边的茶杯,一饮而尽。 “不知……毛大帅意下如何?”秦江笑了笑,再次问道。 毛文龙斜眼看了秦江一眼,刚毅的面庞上看不出喜怒。 他如鹰般的眼神凝视了秦江片刻,让对方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那么,秦员外,你的开价是什么?” 秦江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朝着毛文龙拱手一礼,慢慢说道:“那建奴此番南下侵扰,抢掠无数,那些野人从山里出来,见了好地就要圈,我们许多老兄弟们的家财都让他们劫了去,土地上的泥腿子也十不存一,着实可怜啊。” 说着,秦江一脸痛惜的表情,抬手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水。 毛文龙朗声笑了两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不错,那些建奴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我听那老奴说什么“有田同耕,有饭同吃”,结果他抢的田比任何人都要多,吃的饭比任何人都要好,他手下的八旗也把这话当作放屁。” 秦江长叹了一声,随即点了点头,拿起手中的茶杯晃了晃,轻轻抿了一口。 “可不是嘛,我家这一个月来,就连这江南的头道贡茶都已经续不上顿了,家中现在只能喝那些云南来的普洱茶饼,那叫什么玩意儿嘛,以前都是卖给蒙古鞑子的货,咱以前连刷马桶都嫌弃。” “秦员外好生活,某佩服。”毛文龙抱拳对着秦江行礼。 那秦江本想顺势打开话匣子说道说道,被毛文龙直接打断了思绪。 “秦员外,但是某还是不知,开价是什么?” 秦江把茶杯放回桌上,郑重地说道:“土地,佃户。” 这四个字秦江说的很重,仿佛是债主讨债般,咬牙切齿。 他看着毛文龙,眼中满是希望。 “此番乱局过后,势必会有大量的无主军田,而毛大帅届时作为咱辽东的新任巡抚和东江镇总督,想必不会忘记我等乡贤士绅今日的劳军之举……” 毛文龙看着秦江,久久不语。 他既感到鄙夷,这般地主士绅还如今还想着他们的土地和佃农,还是不愿意真心实意地支持朝廷,又感到可笑,各地崩溃的战报如雪片般涌来,建奴既然让自家的地主出山圈地,那他们此次必定是要长留的。 “秦员外,你可知私自买卖军田可是犯国法的?” 毛文龙眯着眼,抿起了茶水。 “啊呀……毛大帅,这都什么时候了,事急从权嘛,大明朝乃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辽东根基不稳,当然要变通变通了。” “你可知,你们要的那些军田,现在可都在建奴的地盘上,我东江军若是前去收复,势必要和建奴大战一场,得不偿失啊。” 毛文龙将案板上的清单拿了起来,又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笑意。 “军资再翻三倍,东江军届时会出动,帮你们抢回土地,召集的流民也会第一时间送来。” 秦江额头微微冒出细汗,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三……三倍,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哼!” 毛文龙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以为,这几天只有你一人找我?别说是这江南的贡茶,哪怕京城皇上喝的御茶,某这几日也是当白水喝!价我开了,要是不行,就送客吧。” 说罢,毛文龙端起了茶杯。 “好……好……三倍,就三倍!反正到时候能刮回来。” 秦江断断续续地说道,起身拱了拱手。 “还请毛大帅莫要食言。” “你要记得,先把军资送来,否则一切皆是空谈。” “好……好,告辞!” 秦江晃晃悠悠地走出了营帐,仆从家丁们殷勤地迎了上来,扶着他进了轿子。 大帐内,毛文龙拿着手中的物资清单,吐了一口气,朗声说道:“出来吧。” 一身甲胄的钟林从阴影中走出,朝着毛文龙抱拳行了一礼。 “你看看。” 钟林接过物资清单,仔细看了看,不由骂道:“这些个地主老财,死到临头也只愿意用这点东西打发我们!” “不错了,已经很多了。” 毛文龙伸了伸懒腰,抽出腰间的水囊猛灌了一口米酒。 “还是这个好。” 钟林不明白毛文龙的意思,只是默默将清单放回了桌上。 毛文龙把米酒一饮而尽,满足地打了一个嗝,长吁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兵败如山倒,守不住了。” “南关岛还有数千人。” “乌合之众,大部分**而已,肯拼命的早就死光了。” “我的骑兵还能一战,你的东江军也还战力未损。” 钟林说着开始计算起南关岛的军备,然而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钟林,咱老毛从军十几年,就没见过几个能打的,你算一个。” “有什么用……”钟林无助地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抱着头,自言自语说道:“从北败到南,现在我连个都百户凑不齐。” “你啊,果真一腔热血,来的快,去的也快。” 钟林抬起头,怔怔的望着毛文龙那刚毅的神情,才发现他的目光一直看着自己。 确实,这些年一路走来,钟林早已经没有了刚开始那种豪言壮志,如今他只想着能够报仇雪恨。 毛文龙拿起桌上的物资清单,手指不停地敲着桌面,缓缓地说道:“钟林,为了守辽东,我可以和那些地主老财推杯换盏,也可以费力讨好那些宫里的阉人。 但辽东还是丢了,然而即便如此,我也要继续讨好下去,为了这辽东还剩的一点火星子,你说,我是不是太他妈的蠢了?” 钟林沉默不语。 “某原想着将那些地主豪绅都杀了,卷着他们的金银细软和整个旅顺口的军资,去辽东外岛落脚,再谋求时机反攻。” 钟林听到这里微微放大了瞳孔,和毛文龙四目相对…… 第一百零七章 开锅 南关岛东江军营垒,守岗的士兵发现了从西面缓缓驶来的十几辆货车。 只有前头的一辆有两匹马,剩下的都是靠着人力推行。 上身赤裸的拖车劳工们皮肤黝黑,正喊着号子在泥地中拖行着装满物资的板车。 在望台上值守的年轻军士把头探了出来,朝着在营门口打瞌睡的老军户大声喊道: “别睡了老夏,去通知大帅,旅顺的军资到了。” 夏三九悠悠转醒,打了一个喷嚏,抬眼看到了快要到跟前的车队,连忙拿起了手边自带铁锈附魔的长枪,一瘸一拐地朝大营里走去。 “报大帅,车……车来了。” 毛文龙放下了手中的半只小羊腿,嗯了一声。 “那就准备起来吧,还和以前那样。” “遵命。” 夏三九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 钟林放下了手里的半碗糙米饭,端起眼前的汤碗,把里面的咸肉冬瓜汤一口灌下了肚皮,又用手将碗里剩下的半碗米饭就着汤碗里的油,搅和搅和一口吞了下去。 “那我去了。” 席卷了几案上的食物的钟林说着打了一个饱嗝,拿出腰间的水囊又灌了几大口。 随即起身,朝着毛文龙随意拱了拱手。 “你的人到位没有?” “放心,尸山血海里出来的,没什么难度。” 看着钟林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营帐,毛文龙从座位上站起,转身看向自己身后的巨幅辽东地图,面无表情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红点。 旅顺口的位置在图上红点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显,深邃的目光落在图上仅剩的几处空白,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横阻在自己面前,那个阴影甚至连南关岛以东的建奴都显得微不足道。 “文峥,但愿你是对的。” 毛文龙喃喃地说着钟林的字,不知不觉间右手紧紧握住了刀柄。 马拉货车在军士的指引下,一辆辆驶进了军营,秦江在几个仆人的搀扶下从货车上艰难地下到了地面。 “他奶奶的,这可受了老鼻子罪了。”秦江苦恼地说道。 几十里泥泞的道路,让他肥胖的身躯吃尽了苦头,但是为了他一家的产业,他不得不做这最后一搏。 “老爷,您受累了,” 老仆从车上取出食盒,取出里面提前切好的西瓜,在车队其余劳工痴愣愣的目光中,一路小跑着送到了秦江面前。 “先干正事。“ 秦江没有理会老仆的奉承,而是朝着远处走来的一名鲜衣怒马的年轻军官远远行了一礼。 “前日按照和毛大帅商议的约定,特意将军资送来军营,还请小将军通报大帅。” 钟林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胖子,朝着左右示意了一番。 一队齐装满员的军士从他身后列队驶出,开始对车辆进行查验。 “想见大帅?你算哪根葱?”钟林故意扯着嗓子刁难道,并不屑地看了一眼秦江。 对方好像早就有了准备,从怀里掏出了一封纸信,双手递给了钟林,笑着说道:“这是咱们旅顺的黄树黄老爷给小将军的面礼,还请笑纳。” 钟林打开信纸,里面却是两张薄如蝉翼的金叶子,在阴暗的天光下依旧能闪闪发光。 “知道了,但是我家大帅说了,先验货。” “千总,你看!” 钟林循声看去,小五正坐在马车上,摆弄着一具崭新的三眼铳。 “这可比咱在开原用的好多了,用料挺扎实的。” 说下小五在马车上站起了身,将手中八尺长的三眼铳快速挥舞了几下,一时间横风阵阵。 “一共是八十杆三眼神铳,都是从登莱输送而来,由工部最新打造的新货,听说是原本要汰换京营,朝中能人游说后才分了八十杆出来到旅顺。” “八十杆?” 钟林眼中升起了一股杀意,却没有将目光看向秦江。 “八十杆三眼神铳,每铳配六十发子药。” “还有什么?我看你们这几十车的东西,难道还送来了红夷炮?” “还有长刀一百杆,长枪六十杆,甲胄三十具,军粮一百石,现银一千四百两。” 秦江如数家珍地将军资点了出来,而钟林却眉头紧皱,迟迟没有答话。 “可你们整整来了二十辆大车,你说的那些,需要这么多?” “小将军聪慧,若只是些军资当然用不了那么多车,至于这剩下的么,还是要请毛大帅一叙。” 说着秦江朝着老仆使了一个眼色,随即几名下人忙活了起来,把队伍最后排的一辆板车上的牛皮纸拆卸了下来。 钟林饶有趣味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那辆其貌不扬的板车被拆卸了下来后,竟然组成了一套临时的灶火房。 “这兵荒马乱的,条件比不得以前,也好在黄老爷家有几名山东过来的厨子,他们的一手独门绝技——山东大席,着实能够派上用场,还请小将军知会一声毛大帅,一会儿还请赴宴商谈。” 钟林随意抬了抬手,小五随即放下了三眼铳,一溜烟地往大帐跑去。 七八名皮肤黝黑,身上肌肉线条明显的大汉们,在几分钟内就搭建了一圈简易厨房,每人分工细致。 大汉们又从另一辆车上卸下了十几个大箩筐,和一口直径近两米的黑铁大锅。 十几个筐里,从提前劈好的松木柴,再到已经泡发的各种海鲜干货,应有尽有。 底膘七八指宽的宣威火腿,五花三层的农家腊肉,新鲜的蔬菜瓜果,上好的精米,另有一个箩筐里面分了三层,鸡蛋,鹅蛋,鹌鹑蛋各从大到小整齐地码放在上面,两坛子用红泥封口的女儿红,各类的豆腐,腐竹,发糕等等。 几十个箩筐分门别类,被依次按顺序码放在了地上。 一名领头的大汉从车上取下一杆九尺长的铁锅勺,深吸了一口气,扯着嗓子喊道: “开锅来~” 悠长的嗓门在空地中久久飘荡,剩下的七名壮汉同样扯着嗓子大喊: “嗯啊!” 在七人合力之下,黑铁锅被架上了灶台。 随着灶台火焰升腾而起,将铁锅烧内部的青紫,领头的那个大汉单手拎起他手里近一丈的锅铲,从一旁的水桶里舀了一勺清水从锅边缘滑入,随即锅铲在里面游龙戏凤,翻云覆雨。 那一勺水进了铁锅升腾起一阵蒸汽,钟林看见那铁锅中本应烧开的水居然如珍珠一般在锅边随着铁勺滚动。 这一幕让钟字营的军士们感到新奇,他们和钟林一起如观众般坐在了一边,静静地看着眼前七八个汉子干活。 第一百零八章 钟千总,消消食 “要我说,那铁铲子,比咱这三眼铳可重多了。” 孟恩脸上露出敬佩的神情,目不转睛地看着掌勺的大汉挥舞着锅铲。 “俺小时候看过。” 急匆匆赶回来的小五眼中充满了兴奋。 “这叫开锅,一般铁锅刚打造出来的时候,就要这么弄一下。” “啥是开锅?” 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那掌勺大汉一个关公拖刀,将锅中的水气一勺全部送回了木桶之中。 “好!” “好身法!” 围观的钟字营纷纷起身鼓掌叫好。 那大汉抬头看了一眼军士,嘴嘴角微微上翘,随即又扯着嗓子大喊: “整起,第一道!” 众人这才发现,在大汉开锅的同时,剩下的人手上也没有停着,短时间内,鸡鸭鱼肉都已经被处理了一遍,瓜果蔬菜都切好了装盘,葱姜蒜等调料都已经准备妥当。 这时候秦江的老仆领着三四个下人从大帐里小跑着出来,来到了灶台前。 “牛蛋子,整好没?”老仆大声朝着掌勺的大汉喊道。 “果盘先上吧,菜马上就好。” “行,手脚麻利些,这次事关重大,要是有闪失,大家一起完蛋。” “行嘞。” 老仆说话间看到了钟林,随即小跑着过来,重重作揖。 “小将军,宴席已开,还请赴宴则个。” 钟林如梦初醒,随意的挥了挥手,“知道了,我就去。” 一旁钟字营的众人齐齐发出一阵嘘声,不少人都对钟林翻起了白眼。 “看什么看,你们在这守着,老子吃席去了。” 钟林反瞪了一眼自己的部下,随即朝着营帐大步流星而去。 见钟林和老仆走远了,掌勺的大厨不由得嗤笑了一声,大大咧咧地说道:“嘿,真是涨见识了,俺还第一次看到嘘自己上官的兵爷。” 孟恩哈哈大笑,粗声说道:“怕是整个大明也找不出咱钟千总一样的官来。” …… 大帐内,一张八仙桌被展开在了地上。南北干果,瓜果干碟作为前菜摆满了一桌。 毛文龙坐在主座上,一言不发,秦江则在一旁捋着胡须。 钟林坐在一旁,毫无顾忌地啃着甜瓜。 相比起帐外的热闹,宴席中人显得格外沉静,空气中只有钟林啃瓜的声音。 毛文龙看着眼前两张清单,如一尊金刚像,不怒而威。 “大帅,这是我们黄老爷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这也是金,复,海,盖四卫的乡贤的意思。” “是么,毛某人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让整个辽东的乡贤伺候我一人。” “大帅莫要谦虚,正所谓人心所向,民心归附。” “这次二十辆大车,一辆装军需,两辆装宴席,黄老爷真是好手段,毛某这算是开了眼了。” 钟林刚啃完一只甜瓜,满足了擦了擦嘴,笑着说道:“我觉得挺好,至少这瓜确实很甜。” “甜就好,甜就好,这是从松江府海运来的瓜,你今后若是想要,尽管知会一声就好。” 秦江谄笑了一声,附和了钟林几句,转头又看向毛文龙。 “不知毛大帅,意下如何?” 毛文龙本就不长的胡须微微抖动,钟林看的出来他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先开席吧!” 钟林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大声说道,他可不想让一顿好饭就被这个暴躁老头子给掀了。 “文峥,你很饿?” 毛文龙斜睨了钟林一眼,眼中布满了疑惑。 而钟林则视若无睹,毫不在意的说道:“一个月从北到南杀天杀地,我都忘了肘子是什么味道的了。” 秦江连忙附和着打起了圆场。 “开席,开席,人是铁饭是钢,小将军年轻气盛,前途大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随即朝着帐外拍了拍手。 早就等候在外的仆人们随即拎着托盘,将一道道热菜送进了账内。 钟林看着桌子上一盘盘上好的卤菜,不由咽了一口口水,斜眼看了一眼毛文龙,眼神中充满了恳切,他是真的饿了…… “吃,吃死你个小犊子!” 毛文龙厉声骂了一声,随即拿起筷子随意夹了一块牛肉。 见主座上的动了筷子,钟林嘿嘿笑了一声开动了起来。 秦江这个几十年的老财主,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种诡异的场面: 主座上的将领一脸铁青地看着副座上的部下在重要的宴席上胡吃海喝。 “这……” 秦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举起酒杯想了半天,最后朝着钟林莫名其妙憋出了一句。 “别噎着。” “谢谢啊,老秦。” 钟林直接顺势拿过秦江的酒杯,一口灌了下去,似乎发现了不对,面带歉意地把自己的杯子换了过去。 “唉……唉……年轻人嘛……” 秦江尴尬地附和了几句。 桌子上两个老人就这样看着他酒过三巡,菜过了十几味,一直到最后的甜品上了桌,钟林这才满足地松了松腰带。 “真他娘痛快,老秦,你那个灶台的厨子哪里找的,那可是个人才。” “嗨,下人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怎么,你有兴趣?” 久不言语的毛文龙突然发声,看着钟林问道。 “大帅!” 钟林连忙在桌上抱拳一礼。 “这厨子手艺不错,日后让他再学习学习女真人,蒙古人的菜系,那咱东江军今后可就有福了。” “哼!” 毛文龙脸色再一次铁青。 秦江眼珠子转了转,笑着给钟林把酒杯甄满。 “钟千总,消消食。”随即又转头看向毛文龙,“他也是一片好意,大帅可不能凉了将士的心啊。” 在秦江的脑海中,已经万分确定面前的这个钟林和毛文龙关系不一般,他暗暗下定了决心,又笑着说道: “此番也是咱们考虑不周全,毕竟事情紧急嘛,等在下回去了和黄老爷商议商议,给小将军也送几车来。” 在钟林的眼神示意下,毛文龙面色复杂地转换了几轮,随后强行露出了一个杀猪般的微笑。 “他不是喜欢那个厨子么,就把那些个山东厨子给他就行。” 钟林释然地点了点头,将杯中的水酒一饮而尽,对面前的秦江抱拳说道:“二十辆车,一辆载军需,两辆备宴席,十七辆金银归大帅,我恐怕军心不服啊。” “这……那……如何是好。” 秦江面色难看,支支吾吾地说道:“往常不都是这样的么?” 钟林眼中闪过一丝利芒,笑着说道:“你回去和黄老爷说道说道,把旅顺的武库干脆开了,那些个甲胄军械与其给了建州鞑子,不如直接给了我们,这样军心能定,日后我们在那边给你们撑腰杆子也硬。” 第一百零九章 一触即发 四月清明节后一天,辽东半岛旅顺口。 秦江孤零零的马车在宵禁前准时进了城门,他神情比起前几日的苦瓜脸轻松了不少,在帷幕里轻轻哼着小曲。 旅顺夜幕前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零星的几队衙役在街上巡逻。 马车穿过了一串破败泥泞的街巷,在一座江南风格的园林前停了下来,那宅院鎏金的匾额上,赫然书写着四个大字——黄家老宅。 “老爷,咱到了。” 老仆放下了赶车的马鞭,搀扶着秦江肥胖的身躯从车上下来。 “您慢些,路不好。” 秦江艰难地从车上落了地,脸上还残留着醉醺醺的酒气,一阵穿堂寒风扑面,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抬起头,仍然多看了几眼宅院门口赫然挺立的两株造型妖娆的迎客松,不由得和老仆絮叨了几句。 “你看看,这黄老爷就是神通广大,这南方的树在他的门口也不敢水土不服,等往后,咱家也要加把劲。” “如老爷所愿,今后会有的。” 似乎的早有人在等候般,黄家老宅铁木大门被缓缓打开,几个小童迎了出来。 秦江嘱咐了几句老仆,就和小童一起进了宅院。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老仆赶着马车离开了黄府。 马车在旅顺的夜间缓缓前行,驶过了一片勾栏瓦巷。 这些平日里熙攘的场所,如今一片寂静,只有几处窗口隐约闪烁着微弱的烛光。 马车在将要驶出勾栏巷时,迎面来了一队打着灯笼的衙役。 领头的衙役将手里的灯笼在空中划了一个圈,老仆则在车上轻声咳嗽了两声,随即将马车停在了路边。 “现在是宵禁,你为何还在外驾车?” “回差爷的话,这是旅顺口黄老爷的公派。” “公派,你家黄老爷是哪个官?公哪家的派?” “当然是京城公家。” “你说的京城,是哪个京?上京还是北京?”衙役问道。 老仆左右看了一眼,确认的周围没人,这才说道:“当然是北京,那个建奴自称的上京,不作数的。” 老仆从怀里拿出一张名帖,双手递给了领头的衙役。 衙役接过了名帖看了看,随即取出腰间的刀鞘在马车上敲了敲。 “看你不是什么好人,下车,接受检查。” 众衙役一拥而上,将马车牵进了一旁的巷子,灯笼也随之熄灭。 在马车上佝偻着背的老仆此刻腰杆笔直,却一点也没有苍老的形象。 他面色凝重的看着衙役说道:“出什么事了,要这个时候碰头。” “海东青已死。” 衙役默默地说出了这五个字,随即从怀里取出了一块木板。 ‘老仆’身体一怔,接过了木板用手在上面细细感受着上面的纹路。 “事情出了变化。” “嗯?” 老仆锐利的目光这时候扫过了众位衙役的脸庞,月光下,他瞳孔微微一缩。 “我们是黑旗军的暗探,是“泥鳅”让我们和你接头的,你可以叫我獬豸。” 几名衙役一改吊儿郎当的模样,脸上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高恩厚。” 代号为老仆的人轻声说出了这三个字。 獬豸点了点头,随后说道:“新任海东青的意思很明确。” 老仆没有回答,眼神闪过一丝黯淡。 “我知道。” 随即老仆从腰间取出了一个小药瓶,正要吞下,却被獬豸直接抬手阻止。 “怎么,欺负我一个‘老汉’?” “时代变了。” 獬豸摇了摇头,利索的将老仆手里的药瓶原路放回了他的腰间。 “这是我等的使命,免不了的规矩,为何阻止我……” “你是为了完成使命,还是为了天下百姓?” 深邃的巷子里,传来了一步步坚定的脚步声,夜色中,陈楚的身影如幽灵般渐渐浮现在老仆的面前。 “你又是谁?” “第十二任御前锦衣暗卫指挥使。” 老仆怔怔地看着陈楚,一时如鲠在喉。 “敝人就是陈楚,老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陈楚轻声说道,随即检查起了自己手腕上新装的袖里剑。 “快点,回答我!” 锋利的话语随着陈楚手腕上弹出的袖剑一起弹出,抵在老仆的脖颈上。 老仆浑身微微一抖,随即双手抱拳,“我们当然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守护天下百姓。” “现在就是牺牲一切代价的时候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老仆周围的獬豸小队开始检查起身上的装备,他们每个人都装备了陈楚手中的那种袖剑,同时腰间搭配一柄精钢绣春刀,与十枚飞刀。 背后清一色背负一张弩机,配三十发短钢箭,胸前挂着四枚火折子和手雷连在一起的特制手雷。 老仆没有再追问什么,而是直接将他收集的情报说了出来。 “黄树已经暗中投靠建奴,密谋策反东江军,以求未来牵制刘爱塔在复州的势力,秦江只是他派出去的一个马仔,前几日已经初步和毛文龙以及钟林谈妥。” “你的意思是,那钟林也要投敌?” “不像。” 老仆摇了摇头。 “理由?” “他装的太过了,恐另有打算。” 陈楚沉吟着思考了片刻,随即看了眼天色。 “金州城破后,鞑子的动向你有什么消息?” “岳托正聚兵在南关岛和毛文龙对峙,迟迟没有进兵,想必是收到了黄树的消息。” 陈楚不由想到,历史在这几天想必已经发生了改变,毛文龙没有前往外岛,然后谋求攻取镇江,而是和钟林一起挡在了旅顺口前。 “李平他们进去多久了。” “半个时辰……嘘,禁声!” 随着一声低喝,远处巷道上驶来了一队骑兵,他们浑身披挂甲胄,在暗夜中成两列纵队匀速前行。 “这……哪里的骑兵?” 老仆眼眶睁地老大,直接不顾獬豸的阻拦几步登上的围墙。 他把头伸了出去,瞳孔中看到了天空中正飞舞的几颗火球,那些骑兵缓缓在街道上行进着,老仆很快认出了他们的旗帜。 “是东江军!他们在攻城,不,他们破城了!” “发信号,让他们撤出来,快!” 陈楚急声命令道,随即看了一眼围墙上的老仆,四目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随即一行人快速地消失在了巷子里…… 第一百一十章 乡贤(上) 黄家老宅,黄昏近夜。 大厅里灯火通明,巨大的八仙桌上零星摆了几样瓜果。 一群锦衣富商围坐在一起,每个人都沉默不语。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干瘦老者,苍老的面庞上一双鹰眼炯炯有神,他环视了周围一圈,缓缓开口: “今天我们几个辽东的老兄弟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议一议今后的事情。” 陪坐的一名面容俊秀的青衣少年,朝黄树行了一个标准的拱手礼,开口说道:“黄老爷,我还是那个意思,你们回山东,我家可保你们东山再起。” 坐在黄树右手边的另一名穿着粗布长衫,面容富态商人抿了一口茶,操着一口浓厚的山西腔开口说道: “孝贤,你有心啦,哦还是觉得,老黄还是去俺们山西好,山西大同,地皮更多些,你们山东境内这几年可不见得太平啊。” “北山兄言重了。” 正对坐着的蓝衣富商笑着拱了拱手,他穿着一身名贵的皮草,手上扳指足有鸡蛋大小。 阎北山哦了一声,看向了蓝衣富商,“不知范老弟,有什么高见?” “我的意思,黄老爷,黄大哥是咱们兄弟的领头,做弟弟的怎么能让大哥背井离乡?” “事急从权嘛,毕竟现在这整个辽东都是一锅粥,胜负还难料啊。” 孔孝贤附和了一句,随即又看向黄树:“家父此番千叮万嘱,让小侄千万保全黄老爷安稳。” “黄老爷是辽东的乡贤,不是你山东的,衍圣公府还是好好想想以后吧。”蓝衣商人抿了一口茶水,斜眼看了一眼孔孝贤。 “不劳范先生多心,我家传承千年自有韧性,远不是那些乡绅小户能比的。” 孔孝贤的话语中绵里藏针,他坦然自若地抿了一口茶,朝着蓝衣商人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意。 阎北山见范思金脸色开始渐渐变得铁青,随即朗声大笑开始打起了圆场,用手指了指孔孝贤。 “说笑啦,说笑啦,你这个后生就一时口快,黄老爷都还没有表态,你怎么可以擅自做了决定?” 孔孝贤后知后觉,也觉得有点冲动,见有了台阶,便朝范思金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黄树则神情自若,如一尊佛像在主座上不动如山岳,静静听着桌面上的你来我往。 这时,两名小童领着秦江进了大厅,八仙桌上除了黄树,其余人不由得纷纷扭头看去。 “黄大哥,小弟来晚了。” “这位是?” 阎北山拱了拱手,侧眼向黄树问道。 黄树微微睁开了眼睛,缓缓开口说道:“小秦子,你终于来了。” 秦江站在八仙桌前拱了拱手,挤出一个尴尬的笑意,却不敢直接入座。 黄树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这天都晚了,看来,你是想要饿死我们老哥几个人啊。” “啊!” 秦江小声惊叫了一声,额头微微冒汗,连忙又拱了拱手。 “毛文龙那里都谈好了,他们……” “小秦子。” 黄树打断了秦江的说话,两眼深邃地看着秦江。 “你是不是觉得,凭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够挽回全局?” 秦江听了这话面色突变,连忙弯腰告饶。 而黄树继续不依不饶,继续开口:“你是不是觉得,就凭你一个复州卫穷山沟里的小财主,在这场乱局中就能够咸鱼翻身?还是觉得,我黄某人现在就是一块刚出锅的肥肉,谁都能咬上一口?” 黄树语气平静,脸上依旧保持着泰然的神情,而秦江则大汗淋漓,小腿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啊呀,小地方出来的人不懂事,事情办成就好了,老黄你可别动了怒啊。” 阎北山附和安慰了黄树几句,亲自起身亲自给黄树斟满了茶杯。 “小秦子。” 黄树点了点头,又抿了一口茶叶。 “说好的天黑前回城,为何拖延到这个时候?” 秦江左顾右盼,支支吾吾地说道:“回黄老哥的话,咱家的马前几天让那些丘八抢去了七八匹,车队卸了货又被毛文龙连人带马都扣了下来,回来的时候就只有两匹瘦马拉车了。” “什么!” 黄树睁开了眼,将茶碗大力拍在了桌上。 见黄树动怒,孔孝贤连忙安慰道:“黄老叔,犯不着,犯不着为这点小事生气,一个丘八而已,不管他做到什么大都督还是将军,丘八始终是丘八,狗改不了吃屎的。” 秦江大脑一片空白,愣愣地原地站着,不敢回答,只是唯唯诺诺地点着头。 范思金也笑着说道:“黄哥不要动怒,这今后汉人里谁敢惹咱黄哥,俺们姓范的第一个不答应,我回头就让我那个族兄和天命汗说道说道,给老哥出一口气。” 黄树冷哼一声,厉声说道:“你们觉得,这是小事?” 黄树努力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再一次落在了秦江身上。 “你说,难道就因为只有两马拉车,就让你寸步难行,以至于让你天黑才赶回来?” “是……是……” 秦江不敢反驳,把头深深低了下去。 “阎老弟,你从山西来,一路近千里,你是坐什么车来的?”黄树问道。 阎北山捋须微笑,拱了拱手:“小弟出行一般没什么排场,但求一个实用,这在旅顺口坐的是四马拉的轻车,我本来运了十几匹战马作为代步,谁知那些畜生耐不住海上风浪,就死剩了四匹。” “范兄弟,你呢?” 范思金拱了拱手。 “小弟没有北山兄那么节俭,但也只是六马拉车而已,蒙古马嘛,体型小了些,不过力道还是很够的。” “孔贤侄?” “登莱戒严,小侄不敢动用军马,不过为了能准时来到黄老叔这,就征发了百十人的轿夫,我那轿子,也就三十二人轮替着跑。” 黄树这才转头看向秦江。 “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都是四马,六马拉车,或是三十二人的轿夫抬轿,而你呢,两匹烂马就敢代表我们去和那些丘八谈大事。” 黄树越说越气,最后大声骂道:“小秦子,我看你长得富态是个好苗子,谁知你一副桀骜的模样,先是让我们等了你一个时辰,又用那两匹烂马代表我们这些辽东乡贤,我看你是从来没有把我们这些老骨头放在眼里!” 黄树音量很大,而面色却平静如水,依旧静静地看着秦江。 见秦江的五官逐渐扭曲在了一起,黄树则摆出一副伤心的神情,忧伤地感叹一声。 “难道,真是变天了么?属于你们后生小辈的时代还是到来了呀,老阎,老范,咱们要不要商量一下,把这辽东乡贤领头的位置,给小秦子腾一个地方出来?不然我怕以后老无所依啊!” 说罢黄树抹了抹眼眶,戚戚然地看着秦江。 第一百一十一 乡贤(下) “我辽东乡贤的威势,难道就值这两匹瘦马么?” 秦江大骇,面色巨变,小腿颤抖着更加剧烈,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唯唯诺诺地说道:“我经常和周围的人说,黄老爷咱们辽东的乡贤的楷模,小弟打小就敬佩黄老爷。” 秦江的语气虽然卑微,但是音量却比之前更高了半分。 黄树凄然欲泣的脸上神情一时间凝滞了,八仙桌上的众人都齐齐看向秦江。 秦江继续说道:“黄老爷当初一人一马闯荡辽东,成就了大片的基业,这是咱们辽人的骄傲,小弟又怎么能做折了黄老爷面子的事情。” 黄树凝神看向秦江,神情慢慢恢复成了安详的笑脸,手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两块核桃在不断摩挲。 一时间整个大厅内的气氛变得诡谲了起来。 阎北山咳嗽了两声,笑着打趣道:“我听闻,黄老爷为了这次乡贤集会,准备了上好的‘露水观音’不知可否让小弟开开眼?” 说着,阎北山双手搓了搓,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阎老哥,瞧你那穷酸样子,你们山西老扣又不是缺钱的主,怎么摆出这种样子。”范思金笑着附和着。 “那扬州瘦马小侄倒是见识了不少,这露水观音我听家父说,是不逊于扬州瘦马的佳人。” 孔孝贤一手撑开了袖中折扇,一副才子模样。 “要是真乃佳人,倒可以吟诗一首。” 黄树捋着胡须,仿佛眼中没有秦江,看着桌上的众人,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是席间的随性节目,让你们传成这个样子罢了。” 黄树左手随意抬了抬,安静的大厅一时间响起了琴瑟之声。 悠扬的音乐声中,侍女们从大厅两侧欠身而出,为八仙桌上端来了几样精致的小菜。 琴声悠扬,秦江尴尬地站在桌前不知所措,只得往旁边站了几步,如一个下人般侍候在侧,他满脸通红,内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黄树举起了刚甄满的酒杯,一旁陪坐的众人连忙起身相随。 “那些个丘八无非就是要些钱财,给了他们就是了,只要我们人还在辽东,那不管上头姓什么,这辽东,还是辽东人的辽东。” 黄树的语气宁静而浑厚,充满了穿透力。 “既然黄哥决定了,小弟日后自然一路相随。” 范思金双手捧着酒杯,轻轻碰了一下黄树的杯底。 阎北山大笑着朝桌上众人拱了拱手。 “今日黄老爷作东,我听闻黄老爷家里的露水观音是北方难得一见的奇景,这辽东的局面,今后的出路,我们不如边赏边谈。” 说着阎北山举起了酒杯,孔孝贤同样举起了酒杯,笑着说道:“阎老叔虽是山西人,却也懂得江南的锦绣气,小侄愿随北山叔同赏。” 阎北山大笑了几声,打趣的说道:“孔贤侄,你可要知道,是这满口的山西腔害了我,我要是会说南直隶话,那我比那顾宪成可强多了。” 随即两人举杯,和黄树的杯子碰在了一起,觥筹交错间,众人脸上泛起了微红。 在孔孝贤的再三请求下,黄树伸手轻轻拍了拍桌面。 一时间明亮的大厅内蜡烛瞬间熄灭了一半,当再一次点亮时,八仙桌前出现了一个黑铁鸟笼。 原本想着看笑话的孔孝贤一时间惊的说不出话来,手上的筷子差一点就掉了下去。 他原本是不相信苦寒的辽东能够出什么比肩甚至超过扬州瘦马的佳人的,认为这只是黄树拿来展现优越的借口罢了,顶天无非就是精挑细选的几个女子罢了。 然而眼前的笼中佳人,让孔孝贤的内心彻底折服,他甚至生出了瞬间的嫉恨之意。 “这……这……” 阎北山酒杯停在了半空,双眼瞪的如牛蛋一样大。 范思金同样如此,尽管竭力克制自己的神情,但同样表现出满脸的惊异。 黄树冷哼一声,就好像介绍自己收藏的工艺品般,双手交叉,背靠在椅背上,神态自若地说道: “江南艳丽,繁花似景,最是入你们这些俗人的眼,而你们却不知,这无人踏足的辽东雪地,也有盛开的雪莲。” 孔孝贤脑海中已经没有了那些江南的莺莺燕燕,他恭敬地给黄树甄满了酒水,讨好地说道:“还请黄叔能够教我。” 黄树斜眼看了一眼孔孝贤,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衍圣公府,不知和大金汗关系如何?” “那正是有些联系。” 孔孝贤竟然脱口而出,话语既出,他自觉失言,只得拱手示意。 “哼,亏你还是孔家的血亲。”黄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丝毫没有一丝老态。 “说到底还是个控制不住心神的毛头小子。” “黄叔教训的是,小侄失言了。” “这露水观音,只有在这辽东之地才能养成,自出生起,就要注意饮食,环境,要隔绝一切世俗杂物,且不能见到正午的阳光。平日里从北方极寒无光之地取得千年的毒草浸泡身躯,才能有此如美玉般吹弹可破的皮肤。” “毒……毒草……” 阎北山似是目光黯淡了几度,惋惜地摇了摇头。 黄树冷哼一声,继续说道:“此物岂能只用于床笫之间,用此物在权贵之间交际,比起单纯的送银子,不知要好多少倍,这天下的权贵,不知几人能够不为此物所迷倒。” “当年周幽王为了褒姒烽火戏诸侯,起初我还不信,现在俺是彻底服了。” 阎北山举起的酒杯,弯腰碰了碰黄树的杯底。 “只要黄老哥把这露水观音的养成方法告诉我,日后要用到咱老西的地方,老哥随意差遣。” 又是觥筹交错间,黄树重新坐稳了辽东乡贤的头把交椅,甚至隐隐有一股北方士绅领袖之意。 孔孝贤慢慢走到呆若木鸡的秦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秦兄弟,你刚才还要说什么?” 秦江如梦初醒,下意识大声说道:“黄老爷是我们的榜样,但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辽东是时候让年轻人上位了!”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秦江的脸上。 随后又是一记重拳,秦江被狠狠地打在了地上。 手掌生疼的孔孝贤眼中满是杀意,一想到眼前的秦江有可能会取代黄树,从而让露水观音的路子从此销声匿迹,他不禁失去了理智。 “像你这种小东西,在曲阜每年都会死一大批,就像那地里的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你哪里来的胆子说这种话。” “罢了罢了。” 黄树轻声劝阻了要继续殴打的孔孝贤,和颜悦色地和秦江说道:“年轻人不懂事,说着玩的,吃了亏,以后就懂了,吃亏是福嘛。” 秦江如死狗一样倒在地上,看着四十多岁的黄树对着五十多岁的自己喊“年轻人”,一时间羞愧地想要撞墙。 他带着哭腔说道:“黄老爷,那二十辆大车可是我的全部家产,您就发发慈悲吧,我什么都不要了,就要从前的一亩三分地。” “等毛文龙降了,给你在复州原地再找几块地皮,从此继续当你的小财主,不要想其他的了。” 黄树悠悠地说道。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秦江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名册 投石机的绞盘剧烈的绷响,两发火球如流星划过旅顺的天际,径直砸在了知府衙门里,燃起了熊熊大火。 东门缓缓打开,早早在城外下马埋伏的骑兵们一阵鼓动。 “千总,门开了!”孟恩兴奋地低声叫道。 钟林的目光始终看着城门,但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丝疑虑。 “小五有那么快?” 暗夜中,一个身影探出城墙,手里的火把朝着城外的骑兵们不停摇晃着,这是计划成功的信号。 城楼上,陈楚将一柄长生岛出产的新式马刀放在了小五手里,替换了先前打斗中断刃的旧刀。 “告诉钟林,旅顺无论如何都守不住,让他拿了武库就去北面渡口,黑旗军已经控制了一片码头。” “我会和千总说的。” 小五点了点头,转头看了一眼李平,抱拳一礼。 “若是有缘,日后还要比个高低。” 李平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随着一根粗绳从城楼上降下,小五敏捷地下到了地面,朝着远处的骑兵跑去。 夜幕下,旅顺城门洞开,原本负责东门值守的军士已经整整齐齐地倒在了巷子里,陈楚看着掀开头盔后的军士们事先剃好的金钱鼠尾辫,不由苦笑地摇了摇头。 金州卫主力已经全部战死在了金州城,现在旅顺口早就没有了抵抗意志,不然也不会自己这让几十人的小队就轻易控制了城门。 “大人,我们目前对东江军的钟林几乎一无所知,是否还要观察一阵?”李平认真说道。 “今夜就是最好的考察,按计划进行。” “是!” 獬豸们重新整理了身上的装备,重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看着手里的新式马刀,钟林神情复杂,这把骑兵刀,如一柄利刃刺入了他的内心,刀身上,刻着明显的四个字——守土抗敌。 钟林收回了思绪,将自己原本的佩刀给了小五,随后起身上马。 一时间身后的六十二名骑兵皆翻身上马,所有马蹄皆裹上了粗布以减少声响。 “进城!” 随着钟林一声令下,骑兵队以纵队飞驰驶入了东门,直扑西南方的武库而去。 …… 黄家老宅内,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在笼中‘露水观音’美妙空灵的歌喉中,气氛达到了最高潮。 孔孝贤趁着醉意,大声说道:“石榴裙下壮士死,纵是做鬼也风流。” 随即他身体飞扑到了鸟笼上,想要打开铁门一亲芳泽。 少女被吓了一跳,然而嘴里的歌声依旧没有停,但眼角渐渐有了一层薄薄的泪花。 八仙桌上的其他人也没有阻止,而是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 而这时两名仆人急促的脚步打断了众人的兴致。 “真是晦气,什么事情?” 黄树怒声说道。 “老爷,县衙着火了,听说是有火流星从天上下来。” “狗屁!什么火流星!定是有人图谋不轨!” 黄树暴喝一声,转头怒视范思金。 “小范,你胃口很大嘛,也不怕撑死?” 范思金连忙起身拱手,大声说道:“哪有的事,想必是有歹人趁着城防空虚作乱,我让随行的女真护卫们去剿杀就是了。” 说罢范思金大声从门外喊来了一个彪形大汉,和他用女真话言语了几声,随即那个壮汉怪叫了一声,鄙夷地看了一眼大厅众人,转身大步流星走去。 “哈哈哈哈。” 这时,一旁神经极度衰弱的秦江突然笑了起来,似疯癫一般,却不言语。 孔孝贤随即朝着黄树拱手一拜。 “既然此间事了,小侄就不再叨扰,这便回山东了。” 黄树冷哼一声,朝他挥了挥手。 孔孝贤随即快步退出了正厅。 “看来这晚上不太平,俺就不打扰,俺先走了哈。”阎北山同样拱了拱手,也不等黄树答应,快步走了出去。 黄树的目光落在了范思金身上。 “你呢?” “黄哥放心,小弟不走,那些怂蛋没见过世面,我可见过,我今次带了上百女真护卫,他们足以笑傲上千南明蛮军。” “但愿如此吧。” “大汗为了能够顺利拿下辽南,特意调了一批中护军来,你就放心吧。” 听到中护军,黄树眯起了眼睛,和范思金一起继续喝起了醒酒茶。 深夜的旅顺口,不少百姓都被街上的马蹄声吵醒,啼哭的孩子被父母死死捂住了嘴巴,有好事者打开了一条门缝,却被直接吓在了原地。 一群衣着鲜亮的女真骑兵正呼喝着驶过街道,啸起了穿堂风,如阴兵过境。 他们嘴里还念着听不懂的言语,时不时还用强弓往前抛射出箭矢探路,不少箭头扎进了两旁的民房之中,一些直接穿透了窗户,许多搁在门后观望的百姓被一箭贯穿了咽喉。 在离武库一个转角之外,钟林勒马止步,左手往前一指。 紧跟在身后的小五随即飞身下马,在转角快速探出了半个身位。 “武器库就在前面,鞑子也在。”小五说着再一次飞身上马。 一股怒火直冲钟林脑门,他们刚进城后不久,就发现了一股女真骑兵在四处截杀他们,凭借着高超的身法和作战经验,钟字营始终没有被他们抓到尾巴,而对方似乎也察觉了自己在城中绕不过钟林的队伍,于是干脆到了武库外列阵静待。 这些女真巴牙喇骑兵凶戾的目光直直看向远处的转角路口,如狼群静候猎物,他们双手持刀,腰跨长弓,身披三层甲胄,内有锁子甲,中间为棉甲,外是铁甲。 每个人光秃的脑门上至少都有三四处刀疤,为首的一人却是一副蒙古打扮。 “看清了么,多少人?” “约有上百的鞑子护军,在武库外对着这里。” “正好,省得找了。” 钟林点了点头,勒马回转半个马身,向后面向自己的部下,目光看向了他们每一个人。 “对面是鞑子的护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碰到他们,但事实就是如此。” 钟林缓缓开口,语气坚定而沉稳。 孟恩咧开了嘴说道:“就是那支和咱们对冲的鞑子骑兵?那正好报仇!” 钟林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看向身旁的小五,用强硬的语气说道:“富小五留下殿后。” 小五的神情一僵,慢慢的把头低了下来,双手紧握缰绳没有答话。 作为一名合格的钟字营骑兵,他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钟林勒马到了小五面前,将一叠信纸塞到了他怀里,拍了拍他头盔的帽檐。 “这是全营的名册,旧的在白塔铺让二鞑子的炮轰烂了,这是我新补的,全营一千零七十二人都在里面了,你收好。” 第一百一十三章 火烧云 旅顺武库门前街道一头是通往海边的小路,骑兵无法通过。 另一头狭窄的路面最多只能容纳六马并行,后金的一百巴牙喇重骑兵面朝街口方向排开了纵阵,他们双手持刀腰背微弓,静待他们猎杀的那支明军骑兵从街口出现。 对自身马上冲击肉搏极度自信的巴牙喇骑兵而言,街道上纵阵的猛烈冲锋可以充分发挥战场宽度,给予对手最大的杀伤。 他们甚至没有准备回返的宽度,在巴牙喇骑兵头领看来,在如此狭窄的地方冲锋若是没有一击杀光对面,那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匆匆赶来的黄府家丁手忙脚乱的把街面上的障碍清理到了一侧,随后慌乱地躲进了武库大门口设置的拒马后面。 …… 黄家老宅内,短暂的混乱后暂时恢复了平静。 烛火晃动间,一名负责在一旁掌灯的侍女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原地。 阴影里,佟娜来不及更换身上碍事的侍女服,神情焦急地说道:“那个范思金手底下的商队都是巴牙喇骑兵伪装的,现在已经前往武库。” “巴牙喇骑兵?哪里来的女真人?” 陈楚神情一紧,不由得看了一眼武库方向,暗夜的天空中,那里的黑云被火焰烧红了一片。 他原想着钟林只是面对旅顺城里那些训练稀烂的家丁护卫,没想到竟然遇到了女真骑兵,这让他后悔没有和钟林一起去控制武库。 “我在铁岭卫见过,那时候他们还叫中护军,是建州鞑子最精锐的骑兵,那时候他们经常和官军一起外出剿匪。” 佟娜眉头微微皱起,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山西商人。” “山西商人?晋商,八大家?“ 佟娜摇了摇头。 “叫阎北山,是个山西商人。” “阎北山,这个名字倒是不像山西人。”陈楚露出一个揶揄的表情。 “这说明晋商和建奴已经建立了联系。” “还有就是那个自称是来自抚顺的皮草商人范思金,不过这个名字……” “你想法是什么?” “过于直白,我怀疑使用的是化名。” “他有什么信息?” “此人明面上是黄树生意上的伙伴,但从孔孝贤的话中可以分析,他是近几年投贼后发的家,他还说他的族兄可以在‘天命汗’努尔哈赤面前说上话。” 陈楚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孔孝贤,衍圣公府,他们这么早就和建奴勾搭在一起了吗?” “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们和建奴有勾结,不过他们和江南,辽东,西北的官绅勾结牟利的事应当属实。” 佟娜说着熟练地用匕首切开了碍事的裤腿,让腰胯能够自由活动。 她接过陈楚递来的匕首绑在了大腿上,抬头又说道:“重点在于他们在讨论同一件事和毛文龙与钟林有关,那个秦江应是黄树派去的人。” 说着,佟娜将头上发簪取下,又从腰间取出暗红色的布条,收拢了披散的秀发绑成了马尾,又将一柄细长的匕首当做发簪重新插了回去。 “很奇怪,为什么那范思金能够指挥巴牙喇护军,那明明是建奴军中的精锐……” 陈楚沉吟片刻后,不禁瞳孔微张,不由得一拳怒砸在墙壁上,恨恨地说道:“原来是这样,该死,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怎么了?” “内部分化,这些建奴已经开始想着怎么控制辽南了!” …… “大人,炸药已埋设完毕,是否按计划进行?”李平走过来问道。 陈楚眯着眼,看了一眼远处的火烧云,又环视了一圈身边扩编后二十余人的獬豸和刚装备一身武具的佟娜。 “后金内部贵族不会容忍刘爱塔彻底掌握辽南四卫,尽管他是努尔哈赤亲自册封的辽南参将,而这个范思金,就是在寻找能够在今后牵制刘爱塔的代理人。” “刘爱塔毕竟是武将出身,手上有兵,他们哪里来的实力去牵制?”佟娜下意识回答道,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嘴角微张,睁大了眼睛看向陈楚。 “东江军。”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陈楚点了点头,紧握的双拳由于捶打在墙壁上渗出了鲜血。 “后金为什么在攻下金州城后急迫地让刘爱塔回师复州,就是为了剔除南下主力中的汉人军队,而剩下的代善和岳托一个往北前往广宁面见努尔哈赤稳住局面,而岳托却没有马上进军南关岛从而攻取旅顺。” “他在等范思金。” 佟娜不由得以手扶额,揉搓着不断跳动的太阳穴。 这是一个巨大的情报失误,她完全没有考虑到溃败的东江军在金州卫的因素,以及后金内部的矛盾,这或许已经让他们失去了大量的机会。 陈楚点了点头。 “黄树是辽东士绅的头领,若是他以重利和毛文龙做交易,那么以代善为首的女真贵族就可以扶持自己在辽南的代理人,从辽南狠狠撕扯下一块肉来,届时辽南东江军和刘爱塔的汉军就会互相狗咬狗,他妈的,又是这招!” 陈楚咬牙切齿地说道:“以汉制汉,以华制华,这帮孙子的招数从来就没有变过!” “内斗内行,外斗也内行,这些建州鞑子,以前真是小看他们了。”佟娜神情凝重,微眯着眼睛,瞳孔闪过一丝锐利。 “但是……” 李平这时出列抱拳说道:“刚才和东江军接触下来,他们不像是会轻易投贼的。” “这便是麻烦之处了。” 佟娜苦恼地说道,不由叹息一声。 陈楚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犬牙交错之下,我们又少了一个选择,只可惜百姓又要受苦了。” “就算没有毛文龙,他们也会扶持另一个,哪怕这个刘爱塔是努尔哈赤的女婿,那些女真的贵族们也不会信任他。” 佟娜不由得取出一条丝带,紧紧地箍在了自己头上,似乎能缓解现在令人头疼的局面。 李平眉头紧皱,支支吾吾地说道:“总不能……劝毛文龙投降吧?那……” 陈楚摇了摇头,严肃地说道:“锦州以东不能再有明军投降了,这是底线,要是再降,百姓彻底死心,我们就只能彻底改弦易帜了,如今之计,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或者撤,而我决定先等。” 众人举目望向天边武库方向,天边燃烧的黑云愈发明亮。 第一百一十四章 绝不后撤! 钟字营列成了两列纵队,安静地竖立在街道上,马蹄上的粗布已经取了下来。 两边临街的民居窗户紧闭,仅剩的一些灯火也随着先前的动静也熄灭了。 整个旅顺口安静了下来,沉默地见证着将要到来的血腥厮杀。 他们前方的一片空地是将要列阵的场所,再往前一个转角便是要直面武库前以逸待劳的巴牙喇骑兵。 小五再一次飞身下马,从队伍的前排飞奔到末尾,又快速跑回了前排飞身上马。 “大人,全营六十二人,一个不少。” 钟林微笑着点了点头,将小五后背的大旗抽了下来,绑在了自己背上,他缓缓抽出了马刀,看向面前的部下,语气昂扬地说道:“从开元镇起始,到旅顺口,我们连日血战,全营一千零七十二人只活了六十二人。” 骑兵们身体在马上挺得笔直,每个人都凝神静听。 “有人说咱们辽人守不了自家的土地,要请外地的客兵来协防,把咱们辽东军当做烂泥。” 夜晚的寒潮中,钟林后背的旗帜迎风飘扬。 “但是也有人也说,我们能守住,开元的马林马总兵,浑河的陈策陈总兵,辽阳的袁经略,以及辽东数百万百姓,他们一直说我们能守住。” 钟林的马刀在月色下反射出阵阵寒光,如同黑夜中冰冷的火炬。 “但是我们没守住!” 钟林厉声吼道,眼神微微颤抖。 “也是从开元镇开始,我们没有打过一场胜仗,从辽北一路败到辽南,我们辜负了那些信任我们的百姓,也辜负了那些信任我们的上官。” 一处处沦陷的地名,声如同惊雷,在暗夜中回荡,钟林渐渐提高了音量。 “我们的妻儿家人所在的地方都已经沦陷,是生是死也没有消息,而我们这些当兵的却拿着最好的武器装备,骑着最好的战马,来到了这里。” 声音早就响彻了整条街道,一名黄府的家丁怯生生地朝面前列队的巴牙喇骑兵头领喊道:“军爷,他们就在前面,要不……” 骑在马上的巴牙喇骑兵头领侧眼瞪了一眼那个家丁,让他直接闭了嘴。 “那些是明朝的勇士,当要堂堂正正的对决!” 被瞪的浑身颤抖的家丁连忙作揖称是。 那名巴牙喇头领四十多岁,粗犷的面容如同被烈风雕琢过一般,但一双鹰眼却凶狠中充满了狡诈。 “阿克善,他们真的是在太子河遇到的那批明军吗?”一名巴喇用女真话问道。 “错不了,那种神出鬼没的骑术,只有他们拥有,那个钟字营。” 阿克善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部众,严声说道:“都认真些,那些可不是肉鸡。” “放心吧阿克善,我一会儿去把那个钟林的脑袋切下来送给你,就像当年切下马林的脑袋一样。” 一个年轻的巴牙喇骑兵熟练地转了转手上的弯刀,笑着说道。 “纳兰吉,你轻敌的毛病总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或许就在今天。” “我只是学克勤郡王那般勇猛。” 阿克善没有答话,而是静静地听着一个转角外的吼声。 夜间的寒风越来越大,钟字营的大旗被吹地阵阵作响。 “开元,抚顺,沈阳,浑河,白塔铺,太子河,塔山铺,榆林铺,小黑山,金州城,每个地方都留下了我们的弟兄,每个地方我们都没有守住!” 钟林举起马刀,刀光如号令,钟字营的所有骑兵齐齐抽出了马刀。 “旅顺是我们辽东军最后向百姓证明自己的机会!为了那些始终相信我们的总兵经略,为了每一个战死的袍泽兄弟,每一个死在建奴刀下的亡魂,更为了辽东千千万受苦的父老乡亲,我们这次绝不能后撤!” 钟林大声喊道,马刀直指天空。 “绝不后撤!” “绝不后撤!” 骑兵们爆发出阵阵怒吼,同样将手中马刀高高举起。 所有人的战马原地跃起前蹄发出阵阵嘶鸣,马蹄在地上蹭着跃跃欲试。 钟林从怀里取出钱袋,拿在手里掂了掂,直接扔在了地上。 “这是那些投敌汉贼们搜刮的民脂民膏,老子没打过一场胜仗,受之有愧,现在物归原主。” 骑兵们同样取出了各自的钱袋,统统扔在了地上,一时间整条街道上到处都是散乱的铜钱碎银。 钟林拍了拍身边的小五,目光坚毅地看着他,严声说道:“把头抬起来,你要把眼前所见统统记住。” “是!” 小五用力擦了擦眼睛,猛地抬头,身体在马上挺得笔直。 “列阵!” 钟林昂声说道,随即拍马缓缓往前。 钟字营的骑兵列成两队,慢慢开始往前,小五就站在他们中间。 每一个钟字营骑兵经过小五身边,都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轻有重,而小五则在马上始终挺直着腰板。 阿克善眼神一凝,随即严声低吼。 “来了!” 巴牙喇骑兵们随即戒备了起来,握紧我手中的弯刀,摆出冲锋的姿势。 转角处,钟林率先策马而出,随后整个钟字营的骑兵们陆续从转角出现,和巴牙喇骑兵们一样,钟字营也摆出了同样地双列纵阵。 阿克善和钟林似是心有灵犀,各自拍马上前几步。 “钟林!” 阿克善用粗糙的汉语大声喊道。 钟林微微抱拳,没有回答。 “你和你的骑兵都是勇士,有资格为大金效力,我会向大汗举荐。” “从你们反叛开始,你我就已经是不死不休。” “钟林,你不想想你的家人吗,我并没有伤害她们!” “阿克善,你应该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 阿克善深深看了一眼钟林,从腰间取下酒壶,径直扔给了钟林。 “那我会用最好的酒来祭奠你!” “但愿是用你们自己种的粮食酿的酒。” 钟林仰头牛饮葫芦中的酒水,闭着眼砸把了几下嘴巴。 “又酸又苦,果然是你额吉亲手酿的,如此甚好,我信得过她!” 葫芦又被扔回了阿克善手里,阿克善同样仰头牛饮了一口。 “你要是能降了大金,以后就有大把的时间教额吉酿酒,可惜你是勇士,勇士是不会投降的,钟林,再见了,我的敌人,也我的兄弟!” 阿克善将酒葫芦装回了马上,两人对视了片刻,各自拍马回返。 “你话太多了,阿克善,这不是一个巴牙喇该有的品质。”纳兰吉不屑地说道。 “闭嘴!准备作战吧,小心你的脑袋。” 第一百一十五章 恨不抗金死(一) “你还趴在那里干什么,赶紧回来。” “你让我看看,没准咱儿子就在里面!” “你赶紧回来,那些鞑子放箭凶的狠。” 深夜在旅顺城中扬起的马蹄声吸引了不少熟睡中的百姓趴到各家的窗户前观望,常老三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土生土长的旅顺人,在城里开着一间修鞋铺子,平日里靠着给过往海商修鞋谋生。 和老妻两人挤在一间二层小宅子里,生活虽然穷困,但他们每年都能收到从军的儿子寄来的军饷,倒也还能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活。 面对老妻的拉扯,常老三固执地在窗口一动不动,眼睛顺着拉窗的一条缝往外看着。 他们的小宅子正好在街道的转角,从风水上来讲这是大凶大冲之地,但正因于此,这小宅子的房价出奇地低,常老三靠着几年前儿子寄来的人头赏盘下了这间小宅子,开了这间修鞋铺子。 钟字营的马队正好就在常老三的修鞋铺下列阵。 “满田上回来信说,他当了骑兵,有了自己的战马。” “有马怎么了,难道还能长翅膀不成?” “你个老婆子,胡咧咧什么呢,有了马跑的就快,没准就能路过咱家看看,唉……唉,你干什么呢,别挤我。” 常老三被自己老妻一把挤开了身位,“你个瞎眼的东西,晚上能看清东西?” “那行,你好好瞅瞅,楼下这批马队里有满田没有。” 老妇人小心翼翼地将拉窗又开了一些,微微探出头,借着月光仔细分辨这楼下马队上的人脸。 …… “从开元镇起始,到旅顺口,我们连日血战……” 钟林拔刀做战前动员的声音着实吓到了每一个在窗子后观望的百姓,寻常时候这都是兵油子们借机敲诈勒索的信号。 然而随着钟林的话语逐渐清晰,整条街的人都好奇趴在了自己窗户后,仔细地侧耳倾听。 “你说,满田会不会……” 老妇人担忧地说道。 “瞎说什么呢,他可是千总的家丁,怎么可能。” “可刚才……” “唉……” 常老三叹了一声,小心地把一张桌子靠在了墙边。 “这好好的溜进来一队建奴……这叫什么事。” 钟林看了看手中的钱袋,正要抛向空中,眼角余光却看到了二楼半开的窗户里,一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正奋力伸着头张望着,不由得心头一颤。 掂量了手中钱袋的分量,确定不会砸伤人后,直接抬手扔进了常老三的修鞋铺里。 两个老人被突如其来的投掷物吓了一跳,踉跄地互相搀扶才没有摔倒。 “让你别把窗开太大,你怎么……” 常老三支撑着拐杖上前把窗户关了起来,又把老妻拉到了一边,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此时屋外如下雨般响起了铜钱和银两打在墙壁和窗台上的碰撞声。 “这……这些军爷……” 老妇人怔怔地看着手里的钱袋子,一时间不知所措。 反应过来的常老三拿过钱袋子,把上面的松紧带拉开,里面是整袋的散碎银两和铜钱,最下面压着一本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这是那个总爷的钱袋子,他刚才看了一眼咱这里。” 老妇人刚才一瞬间和钟林四目相对,心中升起了些许恻隐之心。 “那个总爷,刚才看咱这里就好像满田那时候离家参军的时候……” “你咋那么能说呢,总爷还能当你儿子不成,快,去点个烛来。” 常老三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和老妻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艰难地看着纸上的内容。 “这写的啥啊?” 常老三斜眼看了一眼老妻,没好气地说道:“俺看你小时候的社学是白上了,大几十岁的人了,字都不识。” “要不是嫁给你后几十年整天忙这忙那,没能温习功课,俺好歹也能是旅顺口里的才女。” “美的你,还才女,才女都是让那些老爷们收了当小妾的命。” 昏暗的烛火下,常老三支支吾吾地读起了纸上的内容。 “骑伍长胡思,战殁于太子河,抚恤银五十一两,米三十六石;三眼铳骑手赵长一,战殁于太子河,抚恤银五十一,米三十六石……” “这是……这是……” 老妇人听出了常老三话里的意思,看着那本的小册子,上面用细细的碳条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不由得眼眶发红,一手捂住了纸面,低声凄然说道:“你别说了,要是满田在上面……” 常老三恍然大悟,连忙合上了册子,颤抖着说道:“满田那时候,是跟着哪个总兵来着?” “我哪里知道……我哪里知道……” “快想想,仔细想想!” 常老三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老两口的目光齐齐落在了小册子的封面上。 “隔壁老王头家的小子,去年就收到了战死的抚恤,说是三年前就战死了。”妇人声音凄凄地说道。 “咱的满田,这几年时常有银子寄来,不会有事的。” 常老三说着,再一次颤抖着翻开了册子,上面以时间顺序记载了每一个士兵,他们从三个月前常满田最后一次家书上的写的日期——五个月前,开始一个个查找。 “牛七,赵树,卢胜,文有五……” 日常里兼做账房的常老三眼睛快速适应了昏暗的烛火,开始一目十行地查验着。 一直到最后一页,都没有发现他们儿子的名字。 正当两人暗自松了一口气,翻开了最后一页,常老三习惯性地读了起来当做劫后余生般的庆祝。 “此册已然写尽,然本营尚未脱险,今与大帅商议于旅顺作决死一击,故将本营剩余六十二人名册记录于此,望有缘人记之,以证我辽东军中亦有守土死战之士,名册如下:开元辽军马营千总钟林,马营副千总孟恩……” 常老三的双手再一次颤抖了起来,老妇人同样睁着眼睛,仔细分辨着信上有没有自己熟悉的那个名字。 “马枪手赵广,三眼铳手刘吴起,斥候常满田……” 常老三的喉咙突然被堵住了,哽咽着不能言语。 “绝不后撤!” “绝不后撤!” “绝不后撤!” 屋外的街道上喧闹了起来,黑夜里降下一声惊雷,街道上骑手们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朝着前方怒吼三声。 “杀!” 钟林一声震喝,率先拍马冲了上去,骑兵们同样嘶吼着紧跟着往前冲锋。 常老三和老妻勉力从地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涌到了窗前,用力推开了拉窗,却只见楼下的骑兵们冲锋的背影,他们长刀前指,朝着迎面如潮水般的建州巴牙喇骑兵冲去。 巴牙喇骑兵们同样齐齐发出一声战吼,如离弦之箭般往前碾压而去。 “满田!满田!你回来!” 老妇人拼尽了全力,大声朝着向前冲锋骑兵喊道,然而她这微弱的声音被无情地淹没在马蹄声中。 常老三紧紧抱住了妻子,防止她从窗户上跳下去,而目光却死盯着前方明军骑兵冲锋的身影,常年患有夜盲症的他眼前竟然清晰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恨不抗金死(二) 远处的明军骑兵开始了冲锋,纳兰吉一眼就看到了冲在最前面的钟林。 他兴奋地吼了一声,不等同伴组成阵型,直接拍马冲了出去。 “蠢货!回来!” 阿克善大声叫骂着,指挥着余下尚未组成冲击阵列的巴牙喇骑兵紧跟着冲了上去。 “他的人头是我的!” 纳兰吉略带欢快地喊道,小腿一夹马腹,胯下的蒙古马发出一声嘶鸣,疯狂地往前冲去,双持着弯刀呼喝着准备接战。 钟林马刀前指,锐利的目光捕捉看到了面前朝自己冲来的纳兰吉,左手轻轻拍了拍战马的鬃毛。 “老伙计,靠你了!” 战马传来一声长鸣以作回应。 双方距离快速拉近,纳兰吉表情狰狞地举起了弯刀,刀锋对准了钟林的身躯,想以速度来进行快速切割。 阿克善眼看着纳兰吉往前狂奔,又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钟林似乎没有进一步提速,立时头皮一紧。 大声朝前吼道:“纳兰,趴下!” 然而已经为时已晚,纳兰吉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面前钟林的战马突然跃起,前蹄的金属马镫直接撞在了纳兰吉的脸上。 钟字营所有的战马都是从西藏以及更远方的大食贸易而来的阿拉伯马或者青塘马,比起矮小的蒙古马在体型上整体大了一圈。 钟林在空中顺势使出一个镫里藏身,马刀轻巧地偏移了纳兰吉地刀锋。 仅只是一瞬间,钟林似乎只是操控战马在行进间进行了一次马戏式的跳跃,就将一名年轻气盛的巴牙喇的脑袋直接撞成了肉酱。 而战马落地的瞬间,钟林及时调整好了重心,让胯下战马能够借着落地惯性继续冲锋。 纳兰吉整个人瞬间被停在了半空中,胯下战马巨大的向前冲击力直接撕裂了他踩在马镫上的两只脚掌,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纳兰吉就如同一块烂肉般滚在了地上。 明军骑兵们齐齐发出一阵呼喝声,更加疯狂催马冲锋。 阿克善大声呼喝了一声,抬起弯刀和直冲而来的钟林直接交错而过。 黑夜中,二人的兵器在空中擦出一片明亮的火花。 各方主将短暂的交锋过后,下一刻双方的骑兵如两条对冲的铁流互相交错。 如同顺畅的导轨,双方并没有骑手直接相撞,而是互相迎面交锋,一击定生死。 清脆的金铁碰撞声和人体被撕裂的声音瞬间响彻了整个街道。 一轮过后,双方交换了阵地,在街道中各自留下的十几具尸体和倒地哀鸣的战马。 身上略带鲜血的钟字营骑兵在武库前原地回返,快速地再一次列阵。 一些黄府家丁们想要提着枪想要冲杀出来捡捡便宜,迎面就撞到了钟林正在擦拭着染血的马刀。 领头的家丁拎起枪正要冲击,却见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举起。 回过神来,马刀已经斩向了家丁的脖子。 如同清扫街道上的垃圾一般,领头的那名家丁瞬间身首分离,人头直直砸向了身后的武库大门,直接嵌在了里面。 其余的家丁们顿时丧胆,扔下了手中长枪,往武库内四散奔逃。 钟林将马刀血迹甩干后,昂声问道:“孟恩,还有多少人?” “折了十个。” “继续,跟我杀,为了战死的兄弟!” 钟林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大力催动战马。 明军骑兵的马刀再一次直指前方,爆发出了惊人的气势。 阿克善心有余悸地看着手中被凌空劈成两段的弯刀,要不是刚才他身法高超,强行把弯刀偏转卸力,恐怕此刻已经身首分离了。 他的巴牙喇一次接触就当场被斩杀二十人,另有七八人受伤。 “额吉,你说的没错,钟林是不会留手的。” 阿克善默默想着,从马上抽出了一柄长刀,不同于那些游牧式样的弯刀,这把长刀是典型的明军骑兵制式。 见对面的明军又一次朝自己呼啸而来,阿克善大声用女真话呼喝着重整了队伍。 “大金的勇士们,是时候向长眠在白山黑水间的祖先证明自己了,杀!” 巴牙喇骑兵们同样爆发出骇人的气势,朝着明军对冲而去。 街道两边,不少人家窗户缝越开越大,百姓们用力注视着街道上的战局,心惊胆战地注视着明军骑兵们的冲锋。 两方人马再一次交错,这一次明显增加了长时间的近身混战,巴牙喇骑兵们熟练地一手持弯刀,一手换出了腰间的流星锤,凭借着身上的重甲放弃了一部分防御格挡,采用以命换命的招数,对面前的明军进行疯狂砍砸。 而明军骑兵们同样不甘示弱,尽管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但是凭借着手中马刀的长度和做工上的精良,和巴牙喇们奋力拼杀。 钟林在马上闪转腾挪,马刀灵巧地偏转了数个巴牙喇的弯刀,又顺势切下了攻击者握刀的手腕,胯下的战马也凭借着体型优势对着周围的蒙古马进行冲撞和踢击。 金铁碰撞声,人马的惨叫声再一次响彻了夜空。 阿克善挥刀砍下了一个明军的头颅,随即大喝一声,朝着钟林杀去,两人在马上快速交手七八个回合,双方人马再一次互换场地。 此时钟字营的每一个幸存的骑兵皆浑身浴血,马匹也不同程度地受伤。 “孟恩,还有多少人。” 钟林大声吼着,双手颤抖着擦去了马刀上的鲜血。 然而迟迟没有人回应。 “孟恩!还有多少人!”钟林再次吼道。 “三十个!” 这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钟林转头看去,心头一颤。 似乎是还抱着一点侥幸和希望,想着平日里那个连自己都敌不过的孟恩不可能就这样死了。 他再一次大声问道:“常满田,孟副千总在哪?” “战死了,是那个建奴头头杀的。” 钟林神情短暂地凝滞了,随后无言地点了点头,他再一次看着自己幸存的三十名部下,每一张带血的脸庞都用坚毅的目光和自己对视着。 战马的前蹄再一次高高跃起,脚下一片殷红,带血的长刀再一次直指前方。 身后三十柄马刀同样举起,指向同一个方向。 第一百一十七章 恨不抗金死(三) 浴血的街道上,钟林缓缓催动着马缰,战马鼻腔里冲出阵阵白气,骑兵们在行进间组成的冲击阵型。 阿克善同样如此,巴牙喇骑兵们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骄纵轻狂,尽管他们的人数是对手的两倍,但依旧面色凝重。 马蹄声渐渐急促了起来,双方人马再一次交错而过,地上又多了一层尸体。 钟林已经不用再询问还有多少人了,他环视了周围一圈,还剩十八人。 常满田身受重伤,右手被削去了半截手掌,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左手稳稳持刀,脸上杀气依旧。 常老三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原本死死捂住老妻嘴巴的手霎时松动了。 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烟消云散。 “满田!满田!”老妇人在窗台朝着街道上哭嚎着。 钟林转头看向满眼血丝的常满田,两人目光对视。 “千总。” 常满田轻声说了一句,用力咧了咧嘴,挤出一个笑脸,带着哭腔说:“等把这些建奴杀败了,俺想回家看看……” 钟林点了点头,随后朝着后方呼喊起了小五的名字。 藏在后面的小五立时拍马赶上,眼眶猩红地朝着钟林行了一个军礼。 “是时候了。” 钟林笑着说道,随即把马刀递给了小五。 “把刀交给陈楚。” “是!” 小五接过了刀,绑在了自己背后,他翻身下马,开始解下自己马匹上捆绑的一个个纸包。 “检查过没有,别给你小子的泪花子弄潮了。” 一名粗犷的钟字营骑兵憨厚地问道,他的左手已经断了,正往外渗着血。 小五点了点头,流着眼泪把两袋火药绑在了他的马上。 小五看着对方的断臂,锯齿般的伤口外还拖着一节跳动着的皮肉,他带着哭腔说道:“老六,你就第一个上吧,别等久了,遭罪。” “那是当然,老子哪次不是第一个上。”老六笑着用刀背拍了拍小五的肩膀。 在小五绑火药的间隙,钟林平静地和剩下的部众说道:“东江军正在南关岛血战,决不能让这支巴牙喇抄了前线的后路,必须彻底打残他们。” 钟林把旗杆从背上解了下来,拿在了手里,旗杆顶上银光闪亮的枪头反射着星光。 “我等今日之牺牲,当是为后人胜利之基石;辽东虽千里沦陷,但仍有力量反抗,这是我和毛大帅这几日亲眼所见。” 旗枪向前,战马再一次发出一声长嘶。 “军爷们,你们快逃吧。” 两边的街道上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哭喊。 随即如同一块石头砸在了沉寂的湖水中一般,百姓们纷纷在各自的门后,窗户后祈求钟字营骑兵们赶紧逃命。 “军爷,暂且撤退吧,来日方长啊!” 而列成了一字阵的骑兵们纹丝不动,双目睁的血红望向前方。 “还记得太子河畔吗?” 钟林笑着看向小五。 小五抬起头,怔怔地点了点头。 “百姓们就一座浮桥争渡,我们阻挡了追兵整整半个时辰,他们和我们说过同样的话,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小五低下了头,痛苦地说道:“军爷,暂且撤退吧。” “是啊。” 钟林仰头看向了天上的银河,缓缓说道:“那时候我们撤退了,百姓们被后金兵追上,被逼跳了河。” 说罢,他又看向了小五,继续说道:“我们不能再抛弃他们第二次了,小五。” “是,不能。” “必须胜利,不惜一切代价。” 钟林朝着随行的骑兵们点了点头,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欣然的神情。 …… 阿克善也再一次重整了队伍,他身上受了七八处刀伤,鲜血顺着铁甲缓缓滴落。 “牛录额真,他们又来了。”一名巴牙喇大声喊道。 “那就继续整队冲锋,他们已经没多少人了。” 阿克善愤怒地挥舞着马鞭,胸口不停的起伏喘着粗气。 他再一次挥舞着手中的长刀,而马缰却被一旁的亲卫死死攥在了手上。 “您受伤了,请在后面。” 话音刚落,不由得阿克善说话,巴牙喇们再一次组成了冲击阵列,往前冲去。 阿克善勉力地催马紧跟在后面,目光死死盯着迎面冲来的明军骑兵,忽然他发现了奇怪之处。 原本应该组成冲击队形的明军此刻都排成了一列纵队向着自己的巴牙喇们冲来,阿克善猛地看到最前面冲击的骑兵身后散发出的阵阵白烟。 他顿时亡魂大冒,拼命拉着缰绳,大声朝着前方部下吼道:“散开!散开!” 然后话音刚落,冲锋的巴牙喇骑兵中响起了连串的爆炸。 “是时候迎接我们在辽东的第一场胜利了!”钟林将军旗紧握在手中,朝着部下们朗声说道。 “遵命!” 骑手们齐齐答应,轮流上前,向钟林和军旗行了最后一个军礼,随后点燃了身后火药引线,间隔十个马身位开始冲锋。 第十六声爆炸响过后,常满田泪眼婆娑地扭头朝着身后窗台上的父母看了一眼,手中拉开了火折子,嘴里喃喃地说道: “我想回家……” 而后哭着将火折子奋力点在了引线上,转头大吼着拍马向前。 第十七声爆炸响过后,冲锋的巴牙喇骑兵被彻底炸成了碎片,阿克善催马冲入了硝烟中,四周皆是残破的血肉残肢和倒地哭嚎的女真骑兵,浓烟熏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剧烈的咳嗽又加剧了身上的伤口。 “钟林!” 阿克善怒声吼道,手中的长刀在烟雾中不停挥砍,双目睁地血红。 “钟林!我在这里,来做一个了断吧!” 前方再一次传来急促的马蹄,阿克善听到了引线燃烧的声音,顿时瞳孔微张,拼尽全力从马鞍上向后跃起。 在身体落地的瞬间,陈楚的战马从烟雾中冲出,两匹战马直接迎头相撞,一声惊雷般的爆炸后,阿克善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了两圈,重重撞在街边的一间门房上。 “杀!” 还未消散的烟雾中,传来了钟林沙哑的吼声。 如索命幽灵般,钟林双手持旗枪,从硝烟里呼啸着奔出,肩膀上的棉甲在燃烧,身上还残留着爆炸点燃的火焰。 阿克善同样大声吼叫着,拼尽全力举起了手中的长刀,直指迎面而来的枪尖。 枪尖与长刀激烈碰撞出醒目的火花,旗枪偏移了目标,向下扎在了阿克善的左肋骨上,枪头直接洞穿了他背后的门板。 而长刀也偏移了方向,刀尖顺势刺入了钟林的右胸。 第一百一十八章 恨不抗金死(四) 幸存的七个巴牙喇骑手们从爆炸中缓过了神,挣扎地连滚带爬冲向被钉在门板上的阿克善。 他们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钟林依旧保持着刺击的姿势,双手死死按在旗枪上。 钟字营的大旗被卷在了枪杆上,被鲜血浸染成了黑色。 阿克善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面前的钟林。 两人如雕塑般静止了许久,夜风吹散了硝烟,阿克善触电般扭动了一下身体。 半只枪头擦着他的肋骨穿到了背后的门板,身上的甲胄早已经破烂不堪,他喘着气瞬间用力,大叫着倒向了一边,挣脱了长枪的穿刺。 “牛录额真……” 幸存的巴牙喇骑兵们齐齐跪在了阿克善面前,神情惊恐。 阿克善看着街道上满地狼藉,又看了眼双目圆睁,保持着刺击姿势一动不动的钟林,他的长刀还插在他胸口。 思索了许久,阿克善还是没有将长刀拔下。 他小心地合上的钟林的眼皮,便走到了部下面前,喉咙沙哑着说:“我们走,去回报王爷。” 幸存的八人踉跄地往海边走去,路过武库时,黄府的家丁们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身子。 见街面上已经尘埃落定,如发情的公狗般每个人取出一只麻布口袋,开始搜刮起地上的尸体。 阿克善扭头斜眼看着这些家丁,不屑地吐了一口口水,便头也不回地往岸边渡口走去。 黄二先前被钟林瞪了一眼,当场换了裤子,他反复确认了地上的尸体再也没有生气后,长吁了一口气。 “一会儿回去回报老爷,就说咱们剿灭了这股官军,守住了武库。” “这……” 黄二用力拍了身旁犹豫的另一个家丁,尖声说道:“就是咱们剿灭了这股官军,守住了武库!将来在女真人手下做事,手里总要有点军功的。” “唉……对对……” 余下的家丁们附和着答应道。 十几人的家丁们如蝗虫般搜刮着地上的尸体,他们的麻布口袋里装满了各种染血的金铁甲胄,以及各种从尸体上拆下来的甲片。 “快来看,这个领头的还是个千总。” 黄二循声,和一众家丁来到了被旗枪刺穿的门前。 “你说,大金国,有没有人头赏?” “应该有吧,他们以前不也是大明的吗?” “那……” 家丁们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抽出了腰间的解手刀,正要下手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街道的一头传来。 “杀!” 黄二头皮一紧,连忙循声看去,又立刻松了口气。 小五一人一马,朝着他们冲了过来,黄府家丁们嗤笑了一声,抡起手中的长棍,结阵将小五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 随后众人一拥而上,把小五死死按倒。 “还有个活的,真好极了。” 黄二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缓缓蹲了下去,指着钟林问道:“这是你们的千总?” 小五在地上疯狂的挣扎,但是瘦小的身体拼尽全力也抵不过七八个大汉的蛮力。 “我杀了你!” 他如野兽般死死瞪着黄二,沙哑着喉咙喊道。 黄二啐了一口痰,不屑地说道:“你杀个卵子,你们这些丘八平日里噶人头换赏钱,今天老子就要反噶你们的人头献给大金,也拿一回赏钱。” 说罢,家丁们爆发出一声嬉笑。 小五绝望地挣扎着,看着黄二开始在地上磨刀,时不时还比划着怎么斩下钟林的脑袋。 他们刚才使劲拉扯,想要把钟林从旗枪上拆下来,却总是掰不开他紧握的手。 “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帮帮我们吧!” 被死死按在地上的小五大声哭喊着。 黄二斜眼看了一眼,笑的更加开心了,嗤笑着说道:“原来是个怂货,怪不得能活下来,我看你刚才就是怕死躲在后面。” “就是就是,大明就是因为你这种怕死的丘八才丢了辽东。” “天天好吃好喝供着你们,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一败再败。” 家丁们欢声笑语,如同在吃宴席般将地上战死的明军骑兵尸体全部集中到了一起,排成了一列以便能够快速割取头颅。 小五嘴里还在不停地哭喊。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帮帮我们吧!” 最后哭喊变成了嚎叫。 “我们从北败到南,一路败仗,但是今天我们打胜了,打胜了啊,我求求你们,帮帮钟字营留一个全尸吧!” 黄二起身,直接一脚踹在了小五的脸上。 “你嚎你妈呢,想死不成,老子噶你人头也不过少十几两银子罢了。” “太子河,我们也没想到他们会直接跳河,没想到啊……” 小五似乎已经疯癫,依旧在不停地哭喊着,尽管脸上挨了不知道多少的巴掌和踢打,一直到被人用破布死死堵住了嘴巴。 黄二又清了清喉咙里地痰,得意地环视着街上满地的尸体。 仿佛是在看一片刚成熟的庄稼地,脑内不由得幻想着今后拿着赏银要去哪里潇洒。 “啪!” 正当黄二想入非非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生鸡蛋,砸在了他脑袋上…… “他妈的,哪个找死!” 黄二愤怒地朝身后的家丁们咆哮道,然而众人脸上皆是一脸懵逼。 啪! “哎呦!” 一颗白萝卜从天而降,砸中了黄二的脑门,这颗萝卜如同号角一般,街边两侧的窗台上,愤怒的百姓们开始拿各种投掷物砸向街上的家丁。 一开始是鸡蛋,蔬菜等小东西,后来变成了石头,砖头,小板凳,甚至还有一副文房四宝。 砚台径直给黄二的脑袋开了瓢。 “砸死你们这帮龟孙!” “拼了!把那娃娃救回来!” 街面上的门板几乎同时打开,百姓们如潮水般涌了出来,四面八方都是各种不同的投掷物砸向缩在一起的黄府家丁。 愤怒的百姓们直接把家丁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任凭黄二和同伴在地上不停告饶,依旧不停。 男女老少们抄起了桌椅板凳门栓石块,开始对家丁们进行正义的群殴。 一直到家丁们都被当场活活打成了肉酱。 小五挣扎着起身,嘴里不停地道谢。 “小娃娃,你们是哪里来的军爷?” 一名带着圆眼镜的粗布老者拉着小五的手问道。 “我们是开元马军,从北面来。” 随即伸手指向了在门板上的钟林,红着眼说道:“这是……这是我们千总……他……他……” 说着,小五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冲出来的百姓同样注意到了钟林,纷纷围了过来,怔怔地看着门板上被长刀刺穿胸口,却依旧死死握着长枪不肯撒手的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恨不抗金死(五) 黄家宅邸,天光破晓。 范思金焦急地左右踱步,几案上的凉透的茶水已经氧化成了黄色。 黄树则依旧保持着安泰自若的神情,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黄老哥,要不咱们还是走吧,这都天明了却还没有消息。” 范思金又一次说起了同样的话语,黄树微微睁开了眼睛,深邃的瞳孔中看不到边界。 “为何如此急躁,你也该有你族兄那样的沉稳才是。”黄树缓缓开口说道。 直到院里的仆人敲响了辰时的梆子,黄树的身体如同齿轮般动了起来,他从太师椅上站起了身,七名侍女仙气飘飘地走进了正厅。 青衣侍女为八仙桌摆上了精致的糕点早饭,桃衣少女衣着暴露,手捧着洗漱的用具来到黄树面前。 范思金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把推开了自己面前的侍女。 “黄老哥,你还有心情吃饭,那里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说那建奴的中护军战无不胜么,我为何要担心?” 黄树心平气和地用薄荷水漱口,随后用热毛巾在脸上敷了敷。 “整整一夜杳无音讯,我恐怕是高看了他们。” “你们确实很容易高看别人,也很容易低看人。”黄树调侃了道。 “黄老哥有何高见?” 范思金坐在位子上,眼神复杂地看向黄树。 黄树坐到了八仙桌的主座前,品了一口早茶,双目微闭,缓缓地开口道:“果然味道变了啊。” “什么味道,茶水还能有什么味?” 黄树笑了一声,晃着杯子里的茶水,淡淡地说道:“这天下之势,就如同这茶水。” “黄老哥,现在不是品茗的时候,您要是好这一口,后面我从江南那里给你专门请一套班子来,咱天天泡茶叶水。” 范思金焦急地说道,心里愈发感到惶恐,后半夜旅顺城出奇的安静,甚至连夜鸦的声音都听不到。 黄树没有理会范思金,嘴里继续说道:“粗茶、细茶、新茶、陈茶、红茶、绿茶、黑茶、白茶,都有各自的位置,要是茶乱了,那天下也就乱了。” 范思金正要回答敷衍几句,却看到黄树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 “怎么,努尔哈赤当真能够一个人喝下这天下所有的茶叶么?” “当然可以,大汗一个月就拿下了辽沈,大军席卷数千里,未来不可限量。” “是吗?” “怎么,黄老哥还有所顾忌?” “我还能有什么顾忌呢。” 黄树说着夹起了一块绿豆糕,放进了嘴里细细咀嚼。 “只不过感到了一丝变化。” “变化?还能有什么变化,那毛文龙还敢不降?” 黄树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看着正厅敞开的大门,神色凝重。 范思金嗤笑了一声,继续说道:“黄老哥您怕不是真的老了,这旅顺的城防士卒都死在了金州城,县太爷也被您逼着上了吊,整座城几乎就差最后一步,那就是投靠大金。” 说罢范思金长叹了一声。 “现在最重要的事,要是那一百个中护军出了什么问题,我该如何同女真亲王和大汗交代,虽说只是几个想要顽抗的丘八,但是……” “那个钟林,你觉得当真那么好对付?” “钟林?” 范思金神情一凝,脊背不由得一阵发寒。 “他不是东江军帐下第一个想要投诚的将领么,他有什么难对付的?难不成要多塞一些银子?” 黄树就着腐乳细细划拉了几口白粥,“他前些日子不止一次派人来到我府上。” “要钱?”范思金努着嘴,不屑地说道。 黄树放下了瓷碗,目光扫视了一眼桌子上的小菜,轻叹了一声,开口说道:“他要军械。” “什么,他要了几次?” 范思金猛地站起身,激动地说道。 “我们都低估了钟林的心机,此人绝不仅仅是一个武夫。” “你怎么不早点说,他要是一次又一次地来要军械,还能真的投金不成!” 黄树无奈地摇了摇头,鄙夷地看着范思金。 “你们一个文程,一个思金,真是天壤之别。” “老黄,你说什么呢?” “文程还有些良心,书信里还会说一些以汉代夷的说辞,至于你……思金,那便是只有思金了。” 黄树语气略带讥讽,开始用一种看下人的目光看向对方。 范思金被言语讥讽,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面色铁青地看向黄树。 “但是你们这对兄弟,看上去天差地别,但有一个共同点。”黄树不依不饶,继续说:“都不过是看家狗罢了。” “你……” 范思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手指着黄树骂道:“老黄,你什么意思?我可没得罪你吧?” “得罪?” 黄树笑着点了点头,捋着下巴的山羊胡。 “你确实没有得罪黄某,你不过是得罪了千万辽东百姓,得罪了大明天子!” “黄树!” 范思金拍案而起,大声吼道。 “我劝你谨言慎行,以后这里是大金的天下!” “大金的天下?” 黄树脸上笑意更甚,面颊浮上了一层红晕,继续说道:“大金的天下,可是你的天下?” 范思金神情凝滞了一瞬,继而又拱手摇举北方,昂声说道:“大金的天下,当然会庇护大金的子民,而我就是大金的子民。” 说话间,破晓的日光正好从门外照入,范思金一时被光芒所包围。 这让范思金内心生出了激动的情绪,他正想着再说几句,然后把这里的事情传出去,为自己博得一个忠直的美名。 谁知一片阴影不合时宜地阻挡了阳光,范思金转头看去,正厅大门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排黑衣人,他们手中拿着长刀匕首,甚至还有几张弓弩。 一些匕首还往下滴着血,显然是厅外的家丁已经全部遭了毒手。 “你们……你……” 范思金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伸手指着门口的獬豸和黄树。 “阴影中的朋友,是时候现身议一议了吧。”黄树神色如常,起身拿起几只新碗,亲自盛了白粥。 “远来是客,一起用点儿早点。”黄树缓缓说道。 厅外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陈楚中气十足的嗓音。 “黄老爷上道,小弟佩服。” 第一百二十章 恨不抗金死(六) 陈楚大笑着拱了拱手,大步走进了正厅,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黄树正面的位子上。 “小弟胡彪,江湖人尊称一声‘老九’,今日特来拜会黄树黄老爷。” 黄树双手微微拱手回礼,坐回了主座上,笑着说道:“辽东自古都是一块是非地,也是一块英雄地,今日得见九爷兄弟们的手段,老夫算是开了眼界,幸会,幸会。” “黄老爷客气了。” 陈楚举起了桌上的茶杯,敬了敬黄树。 “你这毛匪,要是坏了大汗的事业,小心你们的脑袋!”范思金大声质问道。 陈楚斜眼看了一眼范思金,又看了一眼黄树,拿出匕首套在自己的额头上敲了敲,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黄老爷见多识广,这位兄弟要我小心脑袋,你觉得,我的脑袋,危险么?” 黄树附和着笑了笑,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九爷能入我黄府,坐在这张桌子上,这脑袋自然是安全的很。” “哦?安全的很?可是我咋觉得,背后发凉?”陈楚笑着说道。 “不会,决然不会,我看得出来。” 啪! 陈楚一拍桌子,再一次朝着黄树用力抱拳。 “既然有黄老爷担保,那小弟自然是——不怕了。” 最后三个字陈楚特意说的很慢,随即朝着旁边斜看了一眼。 身后几名獬豸快步上前,李平手中扔出麻绳,直接套在了范思金的身上,而后令两名獬豸一个塞口球,一个套麻袋。 五秒不到,范思金甚至发不出一声哭嚎,就被绑在了地上。 李平长刀出鞘,摩擦的金铁声响彻了整个厅堂,刀锋直接落在了范思金的脖颈之上。 “既然我的脑袋安全,那么黄老爷觉得……” 陈楚再一次看向了黄树,笑着问道:“这位狗模人样的东西,他的脑袋,安不安全?” 黄树脸上挤出一个微笑,缓声说道:“这间屋子里的脑袋,只要九爷觉得安全,那便是安全。” 陈楚重重点了点头,看向抽刀欲砍的李平。 “黄老爷说,这间屋子的脑袋,都安全。” “是,大哥。” 李平点了点头,直接拎起了范思金,将他提溜到了正厅门槛外,一脚踢跪在地。 “黄老爷,小弟我这次拜访,最重要的就是解决脑袋的问题。” 陈楚说着划拉了一口白粥,觉得太过于清淡了,便将桌上的一碟榨菜全部倒了进去,又滴了些香油。 黄树心里暗暗叫苦,但神情却依旧保持着微笑。 “不知黄某能够为九爷分担些什么?” 陈楚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先说脑袋的事,再谈分担的事。” “那就那先说脑袋的事吧,还请九爷明示,老夫在辽东也算有点人脉,谁敢让九爷的脑袋不痛快,那便是让我黄树的脑袋不痛快。” “好!黄老爷爽快,那小弟也就直说了。” 陈楚放下了粥碗,目光锐利了起来,悠悠地说道:“旅顺口武库,有几个不懂事的小鬼要砍咱兄弟的人头,还要毁尸灭迹,不知那些事,和威震辽东的黄树黄老爷有没有什么关系?” 陈楚语气声势逼人,手中的匕首规律地敲击着桌面上的空瓷碗。 黄树尴尬地笑了笑,抱拳拱手说道:“那是下面的人意会错了我的意思,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哦?” 陈楚笑了笑,又问道:“难道黄老爷知道我的兄弟们在那里干什么?” “黄家是辽东望族,自然要在大灾大乱之年维持着城里的秩序,毕竟……”黄树看了眼跪在门口的范思金,缓缓开口:“毕竟县太爷吊死了,剩下一大家子人总还要生活嘛。” “可怜呐……父母官居然抛下了子女。”陈楚长叹了一声,附和着感叹道。 “唉,出了这样的事,老夫也不愿见,这就遣人好生抚恤那些……” 黄树正面色凝重地说着,陈楚忽然又打断了他的话语。 “那些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巴牙喇骑兵,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街上,尸首都不全了。” “什……什……巴牙喇?” 陈楚面色一沉,看向黄树,身后站着的几名獬豸不由得上前了几步。 “怎么?难道黄老爷觉得,我说的兄弟是那些明朝骑兵?” “当然是大金的巴牙喇骑兵了!九爷这种英雄,怎么可能和蛮明的丘八称兄道弟。” 黄树及时改口,又高声说道:“那些个蛮明丘八,平日里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百姓早就受不了他们了!好汉,你们这是替天行道!” 说着黄树用力朝着厅内众人抱拳。 “替天行道?黄老爷的家丁可是好本事,趁着我们和巴牙喇们拼光了敌兵没有力气,半路杀出打伤了我许多弟兄,咱和一多半的巴牙喇都死在了他们手里。” “老夫识人不明,家门不幸,养出了那些个不长眼的畜生,回头我就都杀了!给九爷和巴牙喇们一个交代。” 陈楚面色更沉,语气愈发浑厚,“是识人不明,家门不幸……” 说着獬豸们又往前走了几步,手中的长刀匕首皆散发着淡淡的寒气。 “还是家门不幸,识人不明?”陈楚语调杀意愈发明显。 “你要和我作对,争这旅顺的头功?”陈楚怒声说道。 黄树面色煞白,正要再解释几句,却见陈楚一手指向了门外的范思金,叹声说道:“我拿你当兄弟,谁知你做出这种事,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在门外的李平再一次抽出长刀,刀锋直指范思金,大声喊道:“大哥!杀不杀?” 说话间,刀锋已经切入了范思金脖颈皮肤小半寸。 范思金嘴里不停呜咽着,口水顺着嘴里的铁球流了一地。 黄树心头大惊,连忙摆手说道:“不能杀,不能杀啊,他族兄是范文程,是努尔哈赤身边的红人,杀了他,以后辽南咱就没啥好日子过了,九爷要是受了委屈,老夫给一个交代,保证九爷满意。” 陈楚摆手制止了李平,转头看向黄树。 “敢问黄老爷,是什么交代?” “我把那些长了反骨的畜生都杀了给九爷泄愤!”黄树恨声说道。 陈楚冷哼一声,斜视了一眼左侧。 屋外大步进来一队拿着黑色布袋的黑衣獬豸,一进门槛就打开布袋,将里面的人头全部滚落到了黄树面前。 “黄老爷,你说的是他妈的什么交代?”陈楚嗤笑着问道。 黄树冷冷地看着地上的脑袋,他认出了黄二和几个平日里熟悉的家丁,神情百般变化之下,他支棱起身体,猛踩着黄二和那些家丁的人头,嘴里还不断念叨着:“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黄老爷,是他妈什么他妈的交代?”陈楚音调再提高了半度。 “一万两黄金,上好的成色,都是皇帝内帑里的新货,三天前刚到口岸,原本是给丘八们的军饷,谁知他们太没用,死的那么快,现在全部给九爷。” 砰! 又进来一队獬豸,将一个沉重的箱子放在了八仙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厚厚一叠银票。 “黄老爷,你说的交代到底是他妈的是什么交代?”陈楚声如洪钟,怒喝道。 第一百二十一章 恨不抗金死(七) 黄树的额头上蒙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勉力让自己的嘴角上翘,笑着说道:“军饷嘛,都是这样的。” 陈楚抓了一把花花绿绿的银票,在黄树面前晃了晃。 “黄老爷,都说皇帝不差饿兵,你们倒是好本事,真金白银都变成了纸片子。” “这……这可不是纸片子,这可是山西商行的银票,能换钱。” “去哪换?” “钱庄。” 黄树咽了咽口水,目光随着陈楚手中的银票来回旋转。 “哪里的钱庄?” “山西,太原府。” 黄树刚一说出口,便眼前一黑,后脑勺被陈楚直接一把抓住按在了盛粥的汤碗里。 黄树半张脸被摁在了粥里,只留了半个鼻孔出气。 “他妈的,老子为了这点纸片子还要跑一趟太原?” 咚! 陈楚直接将匕首扎在了黄树的眼前。 “太原不行,辽阳也行啊,他们有分号。”黄树连声叫道。 “辽阳早他妈被烧成灰了,还他妈的分号,我看你是就是找死!” “烧不成灰,烧不成灰,山西人和建奴有交情,他们钱庄不会有事。” “黄老爷。”陈楚嗤笑着拎起了黄树的脑袋。 “咱腿脚不好,走不了山路,你要是不给我们交代,那就不要怨兄弟我下手狠了。” 陈楚往斜视一眼,两名獬豸点头领命,走出了正厅。 “你……你要干什么?” 陈楚笑而不语,只是静静打量着依旧半张脸埋在粥碗里喘气的黄树。 不一会儿,屋外隐隐传来了一连串妇孺的啼哭,黄树整个人如遭雷劈,不住颤抖起来。 屋外二十多名衣着鲜艳的妇人在地上跪了四排,她们一些怀里抱着婴儿,一些大着肚子,还有八个穿着锦衣的年轻人跪在了第一排,其中年长的约莫二十五六岁,年幼的不过七八岁。 佟娜亲自押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妇人来到了最前排,那妇人满脸泪痕,一脸的淤青脸颊上清晰可见两个巴掌印。 佟娜将她按在了地上,随后昂起头喊道:“大哥,这些肉鸡真是会藏,连密室都分了上下三层,要不是提前踩了点子,真就放跑了。” 黄树再也控制不住理智,不顾被白粥呛到喉咙,失声大呼道:“九爷,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你要这旅顺的头功,我让你就是了!” 跪在地上的黄树家人见了正厅的气氛,个个面露惊惧,嘴里不住地告饶,年长的几个儿子被打的鼻青脸肿,嘴里塞了口球。 “黄老爷,江湖上传闻破财消灾,而你却只愿意拿这种纸票子来糊弄我,小弟真的很为难啊。” 黄树凄然地说:“钱在地窖里,你们都拿去吧,放我家人性命,那些个没有名分的小妾,你们也都拿去吧。” “这就对了,黄老爷还是识时务的。” 陈楚点头微笑,把黄树的脑袋从粥碗里拎了出来,黄树被反绑着双手,胸口不停起伏喘着粗气。 “不行,还没完!”佟娜昂声说道。 黄树咳嗽了几声,本能地厉声吼道:“我和你家大哥谈事,你个娘皮插什么话。”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黄树的脸上。 “说话注意点。”陈楚冷冷说道,随后朝佟娜看了一眼。 佟娜点了点头,从腰间取出一个折叠算盘,坐到了黄树面前,一把将桌子上的茶碗划拉到了地上。 算珠快速敲打了起来,她的手指在算盘上风驰电掣。 嘿,有一瞬间似乎出现了残影。 一名助手取出纸笔摊在桌子上开始记录。 “今晚在黄家宅邸,武库前街头,共斩首家丁一百六十人,用了两个时辰,消耗弩箭一百零二支,损坏匕首三把,长刀六柄,甲胄三件以及六双布鞋,再加上人工费,总共是黄金两万九千八百六十二两四钱三分六厘,这是第一笔帐。” 在算盘的敲打声中,黄树震惊地张大了嘴巴,而佟娜面无表情,继续敲打着手里的算盘。 “前期混进黄府踩点,我们的人在黄府进行了七天的劳动服务与技艺表演,绘制了详细的黄家宅邸地图,人工费,材料费折合一千四百两黄金,这是第二笔。” “你们……你们……”黄树胸口起伏愈发剧烈,因情绪激动而不停咳嗽。 “先前同步搜查黄树家人,我们动用了铲子,推车,火药等工具,算上挖出地下室的土方,控制黄树一家的人工,以及甄别和排查,一共是一万八千两黄金,这是第三笔。” 算盘的敲打依旧没有停止,佟娜皱了皱眉头,随即熟练地拿起算盘上下挥舞了一下,算珠瞬间归位。 “另外算上各种安置费,人马疲劳费,等等一共折合白银九百六十二万七千四百两。” 佟娜起身,接过了助手写好的账本,大步上前展开在陈楚和黄树眼前。 “还有几十项细小的杂类懒得算了,就抹个零头,算一千万两白银好了。” 陈楚接过账本,眼神揶揄地看了看佟娜那一副傲娇的神情。 “真有这么多?” “现在辽东战乱,价格自然飞涨,就要这么多,而且必须要现银和黄金。” 陈楚清了清嗓子,挥了挥手示意佟娜暂且靠边。 “黄老爷,你也看到了,小弟这都是明码算账,条条框框都列好了,你可不能说我打劫啊。” 黄树的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他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指向陈楚。 “府邸里的都不是家丁,那些是我的族人,你们全杀了?” “杀了!”李平大声喊道,又思考了片刻,继续大声说道:“一个不剩,保证不会有活口。” “何以至此!让我黄家沦落到灭族的境地……” “黄老爷,你是辽东士绅的头,你也不想看着你的直系亲属走上那些家丁……走上那些族人的老路吧,我看黄夫人风韵犹存,卖到南洋或者佛郎机国应该能有一个好价钱。” 黄树眼神涣散,气喘吁吁地说道:“钱都在地窖了,你们都拿了去吧。” “不够!”站在一旁的佟娜突然发声,气势如虹。 “地窖财物一共价值六百万两现银,还差四百万。” “你们还想怎么样,要不把这宅子都抵押给你们!”黄树失声大呼,喉咙愈发沙哑。 “不行,只收现银!” 佟娜说着一把抢过了陈楚手中的匕首,在手里上下把玩了一番,随即手腕一扭将匕首飞出,刀锋径直扎在屋外黄树大儿子的喉咙里。 “百福!!” 被绑在地上的黄夫人失声尖叫,想要冲上去却被看守的獬豸直接一脚踢晕了过去。 “我记起来了,此人房间里还囚禁了六名被凌辱的女子,着实该杀。”佟娜冷冷说道。 第一百二十二章 恨不抗金死(八) “黄老爷,您原来还做这种生意,怪不得出手如此阔绰,一个地窖的金银说给就给。” 陈楚似笑非笑,走上前将匕首从黄百福的喉咙里拔了出来,又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血渍。 随后起身目光看向黄树的另外几个儿子,目光所及之处,一片屎尿齐流,宛如被施了魔咒。 黄树的二儿子被彻底吓破了胆,不停地在地上磕头,还用脑袋蹭着陈楚的小腿,做出一副要讨好的样子。 陈楚点了点头,一名獬豸上前将他嘴里的铁球取了出来。 “百寿!你怎么样!”黄树嚎叫着,泪眼婆娑。 黄百寿原地干呕了一阵,踉跄地跪在地上,五官扭曲在了一起,浑身发抖。 “你可是知道有什么方法能抵上剩下的四百万两?” “有……有……” 黄百寿支支吾吾地说道,手指向地上被扎穿了脖子的黄百福。 “都是他干的,和我没关系,整个辽南的生意都是大哥和父亲在操办,钱和人都在港口库里安置着。” 话音刚落,黄百寿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正厅里的黄树,和他已经扭曲的眼神四目相对。 黄百寿被吓得一哆嗦,低下了头。 “逆子,逆子啊!“黄树大声叫道。 “你不错,很有脑子。” 陈楚拍了拍黄百寿的脑袋以示鼓励。 “我听闻黄老爷近几年独创的‘露水观音’在辽南声名鹊起,引得不少关内的官绅老爷争相预购,不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跪在地上的黄白寿附和着点了点头,大声说道:“就是把女子从小装进鸟笼里养育,不食五谷,不染烟火,最后身如仙女,心同雏鸟,对所见的第一个人死心塌地,江南的客人们已经把单价炒到了五十万两。” “那……到底有什么用?” “若是把这些女子送进宫或者献给大官,那就是几辈子的富贵。” 黄百寿滔滔不绝得介绍着,正厅里的黄树则状若癫狂,张着大嘴不停喘着粗气。 陈楚不经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原以为人口买卖最狠的不过是折割,没想到还有这种招数,黄树,你若上史书,那赵高秦侩之流恐怕也只能给你提鞋吧。” 黄树已经彻底力竭,他缓缓抬起头,惨笑着说道:“你这个毛匪懂什么,这是全天下一等一风雅之事。” “风雅?指把女子从小当雀来养?”陈楚反问道。 黄百寿拉了拉陈楚的裤腿,弱弱地补充道:“男孩也有,现在市场上男童价格还高一些。” 卧槽! 陈楚不经感到一阵恶寒,他隐约记得明末流行龙阳之好,没想到能夸张到这个程度。 “这是风雅!风雅!风雅!风雅!”黄树鼓起了最后一丝力气,大声说道。 “孔夫子讲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现在天下哪个女子能做到,那些秦淮的名艳,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群野鸡罢了!而我这露水观音,乃是数千年难有的纯质女子,足以颠覆当今世俗!” 说着黄树笑了起来,面露得意之色。 “老夫终其一生才参悟出这露水观音之法,早已经超过了江南的美女园林,乃是大明第一雅士!你们这些土狗,肉眼见不到真佛!” 黄树言语愈发激昂,大声说道:“只要把他们送到高位上的人枕边,那便只要不停地灌输理念,夫子所追求的天下大同那便就能实现了!” “数千年难有的纯质女子?天下大同?”陈楚面露讥讽。 黄树冷哼一声,不满地说道:“难道你还眼见过比这更好的女子?老夫可是查阅了无数典籍才有所得。” 陈楚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继而伸了伸懒腰。 “把他们押回矿上去,港口的仓库去查一下,把人都接回去安置,长生岛的社学和医社接下来有的忙了。” 黄树双目圆睁,猛地不顾反绑的双手站起了身。 “那些是快要炼成的露水观音,正在接收天地精华,你不能就这样启封,会前功尽弃的!” “省省吧,老东西。” 陈楚一拳揍在黄树的肚子上,竟让他当场大小便失禁。 “要不是为了短时间查出那些女子被关在哪里,老子怎么可能忍着恶心和你废话。” “你……你不是范思金的同谋吗,你到底是谁,你不能去港口,那些是我一生的追求!” 黄树在地上不停哭喊,早已经没有了最后一丝克制。 陈楚摇了摇头,无奈地摊了摊手。 “我原以为辽南士绅的头领会有些头脑,没想到却是一个十足的蠢货。” 獬豸们一拥而上,将黄树绑成了粽子。 陈楚拿出毛巾擦了擦手,迎着清早的晨光,淡淡地和黄树说道:“你的梦该结束了,是时候还债了。” 黄树嘴里被塞进了铁球,在地上无助地哭嚎。 “那这里怎么办?”佟娜问道。 陈楚摆了摆手,长吁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带来的火药都用出去,把这地方彻底夷平。” “是!” 黄百寿大惊失色,他原以为父亲和大哥必死,自己巴结上了陈楚,是能够成为家主的好机会,却听到了陈楚话语中的意思,然而还没有等他说点什么,几名獬豸就将口球再一次塞进了嘴里。 李平将长刀从范思金脖颈上收起,抬头看着东方升起的袅袅烟尘,不经向陈楚问道:“要不要,我们去支援他们一下?” 陈楚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防止旅顺口倒戈,这便是我们能做的极限了,几十人无法改变这里的战局,派人通知毛文龙,让他进城固守吧。” 众人一阵沉默,开始分头安排黄家府邸。 旅顺口敲响了巳时梆子,黄家宅邸升起了滚滚黑烟,伴随着一声巨响,变成了一片废墟。 码头上,一艘沙船静静地停泊在最外侧的泊位上,陈楚站在驳岸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边升起的硝烟,手里拿着钟林的那柄带血的马刀,久久不语。 孙理在甲板上招呼着,一旁水手喊着号子将铁锚拉了起来。 “大人,是时候了!”催促的声音传来,陈楚握紧着马刀,转身上了甲板。 沙船缓缓起航,朝北而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恨不抗金死(九) 正午,小五和捕快们奋力推着绞盘,旅顺的城门再一次被缓缓打开。 这些捕快是旅顺知县的心腹,在知县被逼上吊后,县衙的属员们大多都作了鸟兽散,而一部分耿直的官差则在捕头的带领下暗中观望,以求能够有所作为。 在看到城内巴牙喇骑兵被拼光之后,他们被钟字营所感召,再一次穿上了官服,和幸存的小五集结在一起控制了城门。 东江军在南关岛阻截了数个时辰的后金骑兵冲击后,终于战线崩溃,仅有主将率领亲卫们突围而出。 毛文龙策马来到城郊,他身上甲胄沾染了一多半的血迹,身后仅剩三百多名部曲。 经过一夜的急行军,人马早已经疲惫不堪,看到旅顺城门口大开时,顾不得再次核查,毛文龙直接领着手下鱼贯而入。 在东江军入城后一刻钟,后金军的先锋部队便已经来到了旅顺城下。 先锋斥候们尝试在城楼下进行箭雨抛射,等待着旅顺能够和辽东其他小城一样投降,然而回应而来的却是一发佛郎机炮的近距离轰击。 炮弹虽然偏移了目标,但惊起的尘土却着实吓让斥候们吓了一跳,他们即刻勒马分散后撤,消失在了城郊。 “打中了,打中了!” 城楼上,集结起来的捕快们大声欢呼着,小五同样面带微笑。 不多时,东江军冲上了来,快速占领了城防碍口,并且包围了还在炮位上鼓捣佛郎机的捕快们。 毛文龙迈着沉稳的步子登上了城楼,血迹未干的甲胄下,他面色如刀割般结满风霜,目光如炬。 小五连忙收起了脸上的神情,快步上前半跪在地抱拳说道:“钟字营已完成任务,旅顺内暗敌已经肃清,军资武库完好,随时可以接收。” “你们还剩多少人?” “两个,千总就剩一口气了。”小五大声回答道。 毛文龙神色如常,大步上前将小五扶了起来。 “城中守军还有多少人?知县在哪?” 小五努力控制着情绪,手指着身后的十几个衙役捕快说道:“守军就剩这些巡捕了,别人都逃了,知县在动乱中被本地豪绅黄树逼得上了吊。” “黄树在哪?” 小五沉默了片刻,随即昂声说道:“肃清暗敌时,被我们全杀光了,一个不留,查抄家产已经全部入库。” 毛文龙复杂地看了一眼小五,旋即点了点头。 “给你一个百户,你带着他们去接收军资。” “遵命!” 小五大声抱拳行礼,亲卫中一名百户官出列,和他一起下了城楼。 旅顺城楼上,毛文龙看着城外若隐若现的后金旗帜,不由得握紧了刀柄。 ....... 旅顺东避医馆,日上三竿。 医馆掌柜兼大夫吴东避已经五十六岁了,日常里他每天只接诊十个病人便要打烊收工和友人们搓麻将,打算在这种昏昏沉沉,嬉嬉闹闹的生活中结束一生。 然而即便是每天十个病人,却让他成为了旅顺城中名望最好的大夫,仅仅是因为他从来不挑病人的身份。 然而此刻他已经熬了一夜,且没有丝毫困意,他医馆的门板被钉在了六张方桌子上,临时改成了一张病床,上面铺了一层棉毯子。 墙壁上的空药厨被塞得满满当当,药房的掌柜们合资凑了一辆驴车,在码头劳工,纤夫的帮助下拉来了几乎所有种类的药材。 人群在聚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躺在门板上的那个人身上。 旅顺口最好的两个铁匠正在火盆里加热着钳子和刀片,他们两家原本是死对头,然而却破天荒地开始配合起来。 生锈的医刀以极快的速度被重新打制了出来,并且用的都是上号的百炼钢。 小餐馆的老掌柜招呼着伙计从后厨抬来了一口大锅,裁缝铺里的中年妇女们聚集了起来,在青楼老鸨的带领下在大锅里煮着丝布。 教坊司的头牌名妓们放下了琵琶和琴弦,同丫鬟和侍女一起端着热水来来回回在医馆内外忙前忙后,有的煮着中药,有的拿着烟草梆子驱赶着蚊虫。 吴东避,巧红与吴刚,他们是旅顺名望最高的坐堂大夫,手最巧的裁缝,制甲经验最丰富的铁匠。 三个人围在临时搭建的门板床前,紧张地拆卸着钟林身上甲胄。 他们的动作必须缓慢而精准,长刀径直插入了钟林的胸口,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形成了一种平衡堵住了伤口,但稍有不慎仍会引起大出血。 三名年轻丫鬟不断地用干毛巾擦着他们额头上的冷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三层甲胄,必须要先把外层的棉甲剪开,防止棉甲里暗藏的甲片乱动,巧红你的剪刀必须沿着棉甲外层的接缝剪开,不能差一丝一毫。”吴刚指着棉甲外层上密密麻麻网格般的凹缝,小声说道。 巧红点了点头,她将头发盘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手中的剪刀如蜻蜓点水般在棉甲外层切开了一个口子,小心地将表层的皮革拆了下来,一点都没有碰到内部的结构。 吴刚拿起小钳子,小心地将暴露出来的小甲片一点一点剪去连接,紧接着巧红用另一把镊子将松动的甲片快速捡出。 原本明军的棉甲内部因为贪污,几乎没有任何甲片。 然而钟林身上的棉甲却是实打实的没有一丝偷工减料。 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半个时辰后,伤口周围最后一块甲片被取了出来。 吴刚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小腿颤抖地往后坐在了椅子上。 “老吴,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巧红轻声说道。 吴东避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刚,弟妹,你们放心,哥哥的手艺还没有丢。” 同一时间,新打制的医刀被送了进来。 吴东避小心地将医刀排在了桌子上,转头嘱咐道:“你们且出去,门不要大开,病人不能受风邪。” 吴刚夫妇朝着吴东避深深作揖,缓缓走出了医馆。 毛文龙远远就看到了百姓聚集在医馆前,他微微皱了皱眉,身旁亲卫想要上前驱散,却被他挥手阻止,他翻身下马慢慢走了上去。 东避医馆前,汇聚而来各行各业的百姓们,他们手中皆拿着檀香,跪在地上地朝着医馆里默默祈祷,没有一丝声音。 吴东避再次细细打量了一遍钟林胸口的刀伤,他整整一夜都在研究这个伤口。 长刀已经插入了胸口将近一尺,必须要将插入胸口的长刀拔出——以相同的进入路径。 然而雁翎刀的弧度成了最大的阻碍,稍有不慎便会直接切到心脉。 他看着钟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庞,苦涩地开口说:“千总爷,这刀不能不拔,您可千万要忍住了,不能就这样走了。” 随即吴东避小心的将双手握上了刀柄,一旁三名年轻丫鬟两人手捧纱布,一人手捧着医刀。 四人互相示意了一眼,吴东避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倒数了三声。 医馆外的百姓们举着檀香不停朝着各方神佛拜着,他们不想让这个能够保护他们的军爷就这样死了。 毛文龙和他的随行家丁们同样都拿了一根香,在医馆外列队静静地等待。 第一百二十四章 恨不抗金死(十) 一个时辰之后。 医馆内房的门吱呀着开启,吴东避缓缓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把鲜血淋漓的长刀。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伤口没有大碍。”吴东避缓缓开口。 此言一出,众人旋即松了一口气,然而吴东避又继续说道:“然而血脉损失太大,恐怕……” 说着,吴东避摇了摇头。 “他不能死!” 一个粗犷的嗓音从人群背后响起,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身高九尺的彪形大汉正牵着马,身上的衣服残破不堪,光着脑袋站在一块石板上。 “是鞑子!” 亲卫惊呼一声,下意识要拔刀,毛文龙摇头制止,大步上前质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阿克善,是钟林在开元的朋友。”阿克善大声说道。 群聚的百姓们下意识往后缩到了毛文龙的身后。 “开元,那里已经沦陷了,这里是旅顺,你怎么来的!”毛文龙严声问道。 阿克善不慌不忙,从马鞍上取下了一个酒壶,缓缓说道:“我是一路杀过来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要拿你的人头祭奠钟林。”毛文龙恨声说道。 “我的人头?” 阿克善嗤笑了一声,随即灌了一口酒水。 “想拿我的人头,也就钟林有一点本事,然而现在钟林马上就要死了,所以,你们拿不了我的人头。” 毛文龙冷笑一声,随即说道:“你,阿克善,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不重要。” 阿克善淡淡地回答,又指向了周围的人群,高声说道:“他们才重要,他们是大金以后重要的粮税来源。” “狂妄!” 毛文龙大喝一声,将手紧紧按在了刀柄上。 阿克善不屑地看了毛文龙一眼,吐了一口痰,笑着说道:“你没有钟林坚强的心,掀不起什么风浪。” “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毛文龙冷声说道。 “杀了我,旅顺会被直接屠城,大金会在废墟上再建一座新城,一座没有汉人的新城,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 毛文龙目眦欲裂,紧握着刀柄却迟迟没有出鞘。 阿克善继续说道:“亲王和贝勒爷十分看重旅顺,认为你们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额外向大汗奏请了优待条件。” 话语刚落,一名亲卫忍受不住想要冲上前去拼命,却被毛文龙死死按住了肩膀。 阿克善清了清嗓子,用不怎么标准的官话说道:“第一条路,城外数万大军攻城,屠光你们,钟林会死;第二条路,你们投降,只要每个季度上缴足额粮税,大军可以不劫掠,钟林也会活,你也会当旅顺的大官。” “凭什么,钟林的生死由你掌握!”毛文龙大声质问。 “因为他失血过多,我有办法救他,只要你投降。”阿克善淡淡地回答道。 “大帅!” 亲卫们的眼中凶光愈发明显,大声催促着毛文龙下着命令。 “你!” 毛文龙手指着阿克善,顿了顿,厉声说道:“先救钟林,我不会食言。”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阿克善笑着点了点头,牵着马来到了医馆门口,毛文龙在原地一动不动,怒视着阿克善。 然而毛文龙明白话既说出口,他就回不了头了,一切的英勇在此时都化作了小丑行径,他的内心顷刻间无比苦涩。 吴东避拦在内门前,浑身抖若筛糠却不移开半步。 阿克善笑着转头看了一眼毛文龙,随即出言讥讽。 “你连个小老头都不如,我劝你脱了这层皮,去青楼某个活计吧!” 毛文龙的身体短暂地颤抖了一阵,旋即他翻身上马,和亲卫们默默地离开了人群。 在街道两侧百姓复杂的目光中,随行亲卫们低着头默默地走着,不少人低着头掩盖着脸上泪花与不甘。 毛文龙骑在马上,一言不发。 一个时辰后旅顺就会投降,如先前那些投敌士绅信件上说的那样,他会成为旅顺将军;一个后金贵族专门为他设立的职位,负责整个旅顺的军务,和复州卫的刘爱塔相互制衡,或者说两条狗互咬。 街道上站满了行人,青石板搭建的路上,人们沉默的看着毛文龙往城门方向行军。 不知不觉,艳阳高挂的天空居然下起了细雨,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乱。 疯疯癫癫的常老三披头散发,身上衣衫沾满了风干的血迹朝着毛文龙正对而来。 他口袋里鼓鼓囊囊地不知道装着什么,双手将一块木板扛在身前,大笑着在石板路中间踉踉跄跄,嘴里念念有词说着含糊不清的言语。 木板上,用鲜血写了几行潦草的大字,然而在白日的照耀下,鲜有人能分辨出写了什么。 毛文龙缓缓停下了战马,队伍停了下来。 疯癫的常老三举着木板,不停地给周围的行人展示着,沙哑的喉咙里地发出奇怪的叫声。 他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拦在自己面前的毛文龙一行人,反而好像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大笑着指向毛文龙。 随即左右踉跄着来到了他的马前将木板高高举起,嘴里含糊地重复道:“你看!你看!这是我儿子写的,我儿子写的!” 如一道闪电劈中了自己,毛文龙看到木板上的字后一时间感到呼吸有点急促。 常老三扛着木板在他面前左右秀了一会儿后,又疯癫地来到跟在他后面亲卫前。 “你不像我儿子,你像,你不像,你像,你不像……” 常老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一边将木板在每一个亲卫的眼前秀了三圈后继续踉跄而疯癫地继续往前,和路上遇到的每一个行人说着差不多的话。 但仅仅是又走了一小段路,常老三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喉咙里好像突然被塞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原地抽搐了片刻,随即摇晃着仰天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鲜血从他的后脑勺缓缓流出,常老三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他致死都死死扛着胸前的那块木板,上面猩红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常满田的一只断手从他口袋里掉了出来。 路旁一个穿着百衲衣的年轻书生哀叹了一口气,慢慢走了上去。 他想要把常老三眼睛合上,却先看到了木板上的字,让他整个人原地颤抖了片刻。 书生俯下身接过了常老三手里的木板,快步冲到了毛文龙正要起步的队伍面前,直接重重跪在石板路上。 鲜血从膝盖渗出,书生却毫不在意,而是双手举起了木板,用他能发出的最大的嗓音大声嘶吼: “恨不抗金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山河在,我何惜此头!” 一时间万籁俱寂,连树上的飞鸟都停止了叫声,街旁百姓们终于知道了木板上写着的是什么。 “恨不抗金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山河在,我何惜此头!” 青年书生涨红了脸,又大声嘶吼了一遍,如同一声巨锤般砸入了街边每个人的心内。 随行亲卫们缓缓抬起了头,嘴里喃喃地跟着这个书生一起跟读。 青年书生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一直到嗓音彻底沙哑,却依旧没有停歇,忍受着喉咙里浓烈血腥味,他将自己的气力用到了极致。 毛文龙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没有阻止,紧握马缰的双手却愈发颤抖了起来,喃喃自语:“文峥,这就是你所说的……最强的军队吗?” 渐渐地,道路两侧围观的百姓开始附和了起来,从一开始零零散散地跟读,到最后男女老少都握紧了拳头高高举起。 “恨不抗金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山河在,我何惜此头!” 原本低头怯懦的小姑娘也举起了纤细的手臂,大声疾呼道。 “恨不抗金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山河在,我何惜此头!” 咿呀学语的孩童依样跟着大声喊了起来,虽然含糊不清,但同样响亮。 整个旅顺城都沸腾了,三教九流,男女老幼,由远及近,所有人都走上了街头,喊着同一句口号。 旅顺城区的每个角楼都能听到有人在喊。 在汹涌澎湃的人群声中,青年书生朝着毛文龙失声大喊道:“大帅,带我们继续打下去吧!” 毛文龙颤抖的双手再一次握紧了缰绳,身后的亲卫们似乎也感受到了大帅的情绪变化,瞬间握紧了手中的长刀,站直了身姿。 在百姓的呼声中,毛文龙只觉得浑身无比的激昂,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充斥了内心,他催动战马原地跃起转身,往医馆疾驰而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乱局 整个医馆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汇聚而来的百姓们在毛文龙走后便彻底乱了方寸,几个耿直的纤夫想要冲进医馆把钟林抢出来,却被潜藏在人群中的巴牙喇骑兵从背后割了脑袋。 随后七个幸存的巴牙喇骑兵便彻底控制了医馆大门,弯刀上血迹未干,三具码头工人的无头尸体横在路上警示着其他围在外面的百姓。 百姓们面对黄家恶奴尚敢暴起围殴,但面对如同杀神一般的巴牙喇骑兵终归还是缺了一点胆气…… “我看阿克善就是心肠子太软了。” 一个巴牙喇抱怨着收起了弯刀,斜靠在了医馆门口是方柱上,丝毫不在意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 “直接把那个汉人杀了就是了,还费这种功夫,弄得最后还不能劫掠。” “你就收敛些吧。”同伴随意附和着指向街面。 “算这些两脚羊有神佛保佑,可咱们正红旗可没有这种规矩。” 一名面露凶光的巴牙喇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无头尸体,手中的弯刀又在尸体上砍了三四下,他的嘴里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嘶吼声。 “纳兰春,你恼什么呢!”斜靠在方柱上的巴牙喇抬头瞅了一眼发狂的纳兰春,低吼一声。 纳兰春八尺长的身子明显的起伏颤抖,神情憋屈到了极点。 “为什么不直接攻城,而是要做这种莫名其妙的蠢事,现在百人的巴牙喇就剩了七个,纳兰吉也死了!” “我怎么知道呢?”靠在柱子上的巴牙喇默默说道,身形看似随意,双眼却死死盯着围观的百姓。 “咱一个部落里那些当普通旗丁的几乎都收获了不少好东西,我家甚至还抢了七八个泥堪包衣,就剩下当了巴牙喇的我什么都没有,明明是大汗最精锐的巴牙喇,却什么都没捞到。” 说着他目光死死打量着围观的每一个百姓,如同猎人在挑选猎物一般。 “好容易轮到正红旗吃一顿独食,结果又是这么个结局。” 守卫的巴牙喇们不满地抱怨着,附近聚集的百姓逐渐越来越多。 纳兰春听不懂汉话,朝着聚集在医馆前的百姓大声呼喝了几声,围观的民众并没有如纳兰春想的那样作鸟兽散,却也没有再上前,而是渐渐围成了一个半圆,嘴里不停地念着那句诗。 “这些泥堪乱叫什么呢!拜克塔,你知道么!”纳兰春不禁问道。 斜倚在柱子上的巴牙喇仰面享受了日光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回应道:“听不懂,不过他们一直说什么“金”“金”“金”的想必是在拥护大金吧。” “呸!”纳兰春朝着人群吐了一口痰,用地道的老女真话大声喊道:“就你们这些泥堪两脚羊也有资格拥护大金?老老实实把自己养肥一点,把主子们伺候好才是正道!” “你乱叫什么呢,我要补个觉。” 拜克塔笑着把整个身体往柱子上靠了靠,闭上了眼睛开始休息。 …… 内房里,阿克善坐在门板床前,吴东避警惕地站在一侧,颤抖着看着眼前这个巴牙喇。 屋外民众喧闹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阿克善皱了皱眉头,转头看了看吴东避,又看了看在门板上气息奄奄的钟林,用有些生涩的汉语缓缓说道。 “我答应过额吉,要把你带回草原去。” 阿克善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但是我必须先在战场上杀了你,才能把你带回去。” 吴东避闻言大惊,颤颤巍巍地指着阿克善说道:“你……你刚才不是说,你有办法救他心脉吗?” 阿克善点了点头,斜眼看了一眼吴东避,严声说道:“战场上的钟林已经被我杀了,现在活过来的是我们大蒙的哈丹巴特尔,和你们汉人没有关系。” 吴东避睁大了眼睛,他开始怀疑起眼前这个鞑子会不会使什么妖法,不由得看向了门板床上那些沾血的医刀。 阿克善发现了吴东避的意图,笑着开口说道:“老家伙,你伤不了我的。” “老夫……老夫就算拼了性命也要……” 吴东避往前走了一步,干瘦的身子微微抖动,脸上却涌出一副无畏的神情。 阿克善点了点头,称赞道:“不错,你比大金的汉人奴仆更像个男人。” “钟千总是汉人,老夫迷糊了大半辈子,昨天才被他惊醒,决不能坐视你对他不利!” 屋外的喧闹声愈发大了,甚至传来了巴牙喇们的喝骂声和打斗声。 阿克善掏出葫芦灌了一口马奶酒,对着钟林恨声开口说道:“小妹到死也想着让你回去,额吉也每天想着让你回去,你却跟着蛮明的军队一路蠢到了这里。” “你……你要干什么!”吴东避大声质问道。 “救人,你既然是大夫应该知道咱们蒙医的一个法子。” 阿克善起身,将自己的蒙古马牵到了门板床前,轻轻摸了摸马头。 “难道是……” 吴东避睁大了双眼,一脸惊愕。 阿克善拿出弯刀利索的斩进了蒙古马的脖颈,战马长嘶了一声便缓缓跪下倒在了地上。 阿克善嘴里念念有词,不断抚摸着马头一直到战马完全断气。 他用小刀划开了马匹的肚子,取出了里面的脏器,又从怀里拿出一包草药塞了进去。转身将钟林浑身的衣服扒的一干二净,扛着他直接塞进了马腹中。 “老医师,三天内你用艾草熏着马身,不要让肉烂了,地上的脏器血水要及时清理。” 吴东避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而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是医术,不是妖法,我们草原上征伐受重伤都这样治。”阿克善笑着说道,随即从怀里取出了几两散碎银子扔在了吴东避怀里。 “去把门板修一修吧。” “你……” 吴东避不敢相信一个鞑子会给他钱,一时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屋外的喧闹愈发猛烈,拜克塔大声朝着内门大吼:“阿克善!阿克善,这些蛮子疯了,你的计划失败了,快撤!”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了大量的金铁打斗声。 阿克善坐在椅子上,笑着大声说道:“是你们的阴谋失败了,而我的计划成功了,现在钟林活了,他以后会带领整个蒙古,杀光你们这些建奴!” “你说什么呢阿克善!我听不懂蒙古话!”拜克塔满脸鲜血地退进了医馆内,身上插着三支断箭。 “纳兰春也死了!现在他们两兄弟都死了,我看你怎么和亲王交代!”拜克塔怒声喝道,却看到阿克善一脸从容的坐在椅子上,笑着看向自己。 “就知道你这个蒙古泥堪不可信!” “放箭!”毛文龙一声令下,亲卫们拉满的弓弦齐齐射出,雕翎箭径直穿透了拜克塔的胸膛。 “文峥!” 毛文龙大喊着提剑冲进了医馆,亲卫们一拥而上,将阿克善按在了地上,看到满是鲜血的内房,毛文龙怒火中烧。 “狗鞑子!你对他做了什么!”长刀径直砍向了被按在地上的阿克善。 这时吴东避大叫着冲了出来,整个人如同屠夫一般,手里拿着两幅血淋淋马肠,嘴里不停高声重复道:“有救了!有救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苏醒 漆黑的深夜里,钟林悠悠转醒,整个人思维一片混乱。 负责看护的少女趴在了桌子上睡得很死,钟林勉力地起身,却使不上一点力气。 在休息了片刻后,他拼尽全力才将身体支棱起来靠在了床背上,伸手去拿床头柜子上的茶水,却不慎将茶碗打翻在了地上。 “哗啦!” 青衣少女猛地从桌子上惊醒,长发因爆起而有些散乱分叉,嘴角拖着一根长长的哈喇子,转头将目光扫到钟林时不由得愣住了片刻。 “抱歉,我想喝水。”钟林满脸的歉意,伸手指向被打翻了茶碗。 青衣少女猛地反应了过来,从桌子上弹了起来,大步跨向了床头,一把拿起另一个新的茶碗。 “你别动,我来!” 少女大声说着给茶碗倒满了清水, “多谢姑娘。” 钟林再一次努力终于用手拿住了茶碗。 少女似乎是才反应过来,一时间脸红的转过身,整理起了自己凌乱分叉的头发。 “你现在还不能多动,我爹说起码要一百天才能复原。” 钟林吃力地放下了茶碗,不住地咳嗽了几下,少女下意识转身,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帮他在背后捋了捋。 “慢点喝,呛到不好。”少女帮着把钟林倚靠在了床上,又在他背后塞了一只软枕头。 “我……”钟林环视着周围环境,一间不大的小厢房,没什么多的装潢,墙壁上挂着各种装着草药的篮子。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圆桌上点着一盏白色的蜡烛。 “这里……是地府?” “地府?”少女皱了皱眉头,片刻后使劲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是!” “那……总不可能是天庭吧,这么黑……” “晚上当然天黑啊!” “晚上,死后也分白天晚上么?” 少女一脸无语,清秀的眉目皱成了麻花,幽幽地说道:“你没死……” “我……我没死?” 钟林神情凝滞了,他明明记得自己被长刀捅穿了胸口,随后失去了意识。 “你没死,我爹把刀拔了出来,你那时候确实快死了,后来说是有一个山一样的壮的鞑子把你塞进了马肚子里……” 少女一时羞涩,清了清嗓子。 “塞进马腹里腌制了七天,你就活了,后来你又在床上昏睡了两天一直到现在。” 少女说着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不由得插着腰得意的说道:“我可是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了你将近十天时间,要不是我,你就真死了。” 钟林混乱的思绪在不断重组,他的意识愈发清明。 “这里……还是旅顺吗?” 少女点了点头。 “外面,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少女原本清澈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低声说道:“所有人都上了城墙,毛大帅正领着全城一起打建奴。” “他怎么样!”钟林猛地反应了过来,想要起身却无能为力。 “你还很虚弱,不能多动,爹爹现在吃住在城墙上照料伤员,他没法及时赶回来。” 青衣少女安抚道,将凌乱的被子往钟林身上盖了盖。 “姑娘,敢问怎么称呼?” “小女吴青玉,家父吴东避,这里是旅顺东避医馆。” “吴小姐,我昏迷的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 吴青玉沉默了片刻,神情愈发忧愁了起来。 她熟练地帮钟林整理了身上的睡衣,又将茶碗倒满清水,把桌上的蜡烛放到了床头柜上。 “死了很多人,都是鞑子杀的,也有自己人杀的。”吴青玉苦涩地说道。 “自己人杀的?” 吴青玉轻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个叫秦江的员外郎,不知道在哪纠集了一批反贼想要打开城门放鞑子进城,还好让人发现了,毛大帅领着人和鞑子血战了一昼夜才将城门抢了回来,自那时候起,城里的每个人便都要上城墙。” “带我去见毛文龙。”钟林勉力调整着呼吸,向着吴青玉祈求地说道。 “大帅每天都会派人来,等天亮后你就能见到了。”吴青玉说着,吹灭了蜡烛,月光从窗外撒了进来。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 …… 迷迷蒙蒙间,钟林再也坚持不住,又一次陷入了昏迷,一直到被阳光刺醒,他看到小五正兴奋地看着自己。 “小五?” 眼前的小五一身校尉甲胄,腰间一柄崭新的雁翎刀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钟千总!” 小五兴奋地手足无措,将钟林斜靠在了床上。 这时吴青玉捧着一盘早饭进了厢房,见到小五笨拙的动作,不由皱眉说道:“病人现在不能多动。” 说着吴青玉将一碗稀粥和二两酱黄瓜摆上了圆桌,却见小五直接单腿跪在了自己面前,抱拳行礼。 “多谢吴姑娘,你是钟字营的大恩人!” 吴青玉似乎是见多了,随意摆了摆手。 “小五。” 钟林笑着拍了拍小五的肩旁,随即吃力地起身坐到了圆桌前。 “战事现在怎么样了。” 说着,钟林将粥碗推到了小五面前。 在吴青玉无奈的注视下,小五几口喝光了碗里的白粥,又两口吞下了酱黄瓜。 “我们十天击退了建奴八十多次冲击,那帮鞑子现在终于消停了一点。” 钟林沉吟了片刻,神色却愈发凝重了起来。 “战兵伤亡多少?” “还剩百来人,都分散在三个城门楼子上,和两千多个码头纤夫劳工一起守城,百姓们也帮忙做着后勤。” “城外有多少建奴?” 小五一时间神情黯淡了下去,严肃地说道:“听毛大帅说,整个正红旗都来了。” 钟林点了点头,继而又思考了片刻,抬头问道:“海上呢,海上有没有援兵?” “几乎天天都有船往登莱报信,朝廷却还是不肯支援一兵一卒,一开始还来过两船粮食和一船军械,后来就断了。” “难道建奴也有水师?”钟林疑惑地问道。 小五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恨声说道:“朝廷来了使者,说是王化贞王大人要从广宁出兵收复辽沈,所有的军资都要去广宁前线。 皇帝下旨旅顺口守军所有人平地升一级,又下了恩旨册封您为正五品旅顺守备,毛大帅为正三品旅顺参将。” 钟林冷笑一声,不由得恨声说道:“没有一兵一饷,就算封我个国公又有什么用。” 猛地钟林睁大了双眼,他大声问道:“你说,王化贞要从广宁……出兵?” 小五点了点头,不明白钟林为什么突然激动。 “王大人来信说了,他要从广宁出兵收复辽东,让毛大帅届时出城接应,前后合击,不过新上任的熊经略却也来了信,让我们依城坚守。” “那毛文龙是什么意思?” “毛大帅……似乎不喜欢熊经略,他准备等王大人出兵同时我们进兵金州城,随后北上,赶在官军前第一批收复沈阳。” 小五一五一十的把毛文龙收到两封信的态度说了出来。 钟林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身体往旁边失去了平衡。 吴青玉上前连忙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钟林,在他背后不停地捋着气息,转头朝小五低声抱怨道:“你看你都说了些什么话,他现在需要休憩,马上出去!” 小五尴尬地低下了头,正好起身告退,却见钟林直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带我去见毛文龙,立刻!马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新的朋友 原先繁忙的旅顺港如今鲜有船只经过,寒风中,孤零零的几艘渔船在海面上随波漂流。 旅顺口三面城墙上下搭满了密密麻麻的帐篷,里面时不时传出声声哀嚎。 穿着各种服装的守军靠在墙垛后面,零星的垛口有几门火炮,一些穿着明军鲜红色制服的炮兵正用蘸水的拖把清理着炮膛。 妇女领着她们稍微大一些的孩子忙碌地上下城墙,搬运着各种物资。 街道上不少民众冒着寒风,不停地用清水冲刷着街道,一条从渡口到城楼的道路被清理的一尘不染,甚至还有专人擦着地上的砖块。 后金军将旅顺三面围困,日夜围攻了五天五夜,在与内应里外夹击城门失败后,终于暂时停止了攻势,但包围圈却愈发严密了起来。 旅顺东门最大的城楼里,格格不入地铺了一层厚厚的貂皮毯,两个衣着华贵的锦衣卫把守在楼门两侧,门里散发出淡淡的檀木香烟。 毛文龙爽朗的笑声从门楼里传了出来,时不时还有几声尖锐男声附和着。 “不知安公公此次在旅顺要驻留多久,末将也好去安排。” 门楼里摆放着三牲祭品,八个侍女在两边伺候着坐在主座上的太监。 这太监穿着如出嫁般鲜红色的锦衣,满身褶皱却一脸红光,面白无须也没有多余的毛发,咧着嘴如同黑洞般看不见牙齿,瞳孔深凹却散发出一股贪婪的邪气,和坐在客座上一身甲胄刚气凛然的毛文龙形成鲜明的对比。 但此刻的毛文龙却笑着朝安又贤躬身抱拳,一脸讨好的表情。 “不多留,不多留,咱家来你这传了旨,马上坐船北上去广宁卫。”安又贤轻轻将茶杯放在了几案上,笑着说道。 “这旅顺口的鲜鱼是辽东出了名的,若是公公多留几天,这出海的渔船也能将最新鲜的鱼孝敬公公。” 安又贤咯咯笑了一声,双手在胸前微微一礼。 “心意咱家领了,不过这辽东战事日急,陛下千叮万嘱,咱家这便不多留时日了。” 说罢,安又贤将左手微微抬起,一旁侍女小碎步上前恭敬地将安又贤搀扶了起来。 “那……” 毛文龙笑着起身附和,朝着安再一次躬身抱拳。 “日后,还请公公多多照看着旅顺的一亩三分地,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将军说笑啦。”安又贤颤巍巍地扶起了毛文龙躬着地身体。 “朝中有九千岁,则天下安;陛下圣明烛照,必能泽被万物。” “那是那是,是末将糊涂了。”毛文龙再一次躬身笑着致歉,抬起了安又贤的另一只手,搀扶着他走出了门楼。 安又贤眯缝着双眼,迎着屋外传来的寒风,抑扬顿挫地说道:“恨不抗金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山河在,我何惜此头!这句诗若是陛下和朝中大臣们知道了,毛将军必定能青史留名了。” “某着实不敢担此虚名,着实不敢啊。” “哦?” 安又贤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毛文龙,悠悠地说道:“将军的意思,莫不是这是谶语?这可不大好啊……” 说着,安又贤轻叹了一声。 毛文龙神色微变,低头再次拜道:“确是末将为了激励军中士气而作,绝不是什么谶语!” “这便好,这便是最好的……”安又贤笑着拍了拍毛文龙摆的很低的手,随后转身缓步离开。 不多时,百来人的仪仗便赶着一辆大车沿着清水铺就的石板路往渡口缓缓驶去,两旁的民众在寒风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不敢出声。 毛文龙看着仪仗队的背景,在城楼上的寒风中久久矗立不语。 “大帅,进门楼子里暖和暖和吧。”一旁是亲卫小心地说道。 毛文龙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亲卫冷声说道:“把那鸟毯子撤了,送到军医那里,那些酒肉给伤兵送去。” “这,那……” “这什么这,老子还冻不死!”毛文龙怒喝了一声亲卫,随即转身快步进了门楼,取出了圣旨,在风中看了又看。 几名亲卫快速地将城门口里的毯子香案全部撤了下去,又从角落里推出了一块巨大的屏风,将一副巨大的辽东地图挂在了上面。 原本豪华温馨的城楼霎时变得一片萧瑟,地上残留的暗红色血迹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随后毛文龙把亲卫都轰出了门楼,关上了大门,在窗口昏暗光线的照射下,盯着地图久久不语,握着圣旨的手却愈发紧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男人来到了城墙楼梯处,负责值守的士兵将手中长枪拦在了他身前。 而当这个男人抬起头时,士兵却瞬间抬起了长枪并站的笔直。 “钟守备!”士兵大声说着,神情在努力压抑着兴奋之情。 钟林点了点头,对士兵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随即亦步亦趋地缓缓上楼,右胸的疮口还没有好透,他每走一步都要忍受着巨大的刺痛。 两侧纷纷行礼的士兵在钟林坚毅的目光中却无人上前搀扶,他们只是把身体站的笔挺,将手中长枪用力矗在地上,目送着钟林缓缓上楼。 城门楼外,不断有长枪砸地的声音传来,此起彼伏。 “他娘的,能不能安静点!”毛文龙怒喝道。 一连串短促的咳嗽打破了寂静。 “大帅……” 钟林虚弱的声音响起,随后他慢慢推开了楼门。 “文峥,你真活过来了!” 毛文龙大喜过望,起身将钟林带到了座位上。 “鬼门关走了一圈,所幸那边的兄弟拼命和小鬼们对冲了一把,把我截了回来。”钟林笑着说道。 “活了就好,活了就多一份指望。” 钟林看向毛文龙手里紧握的圣旨,笑着说道:“你真的相信那些太监?” 毛文龙将圣旨随意放在了桌子上,低头叹了一声。 “旅顺孤悬敌后,只有通过登莱的海运补给才能有长期作战的资本。” “不,复州卫还有新朋友,我们可以和他们联络。” 毛文龙笑着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了地图,随意的问道:“你是说最近刚刚冒出来的那个黑旗军?那几个领头的老子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八成又是一股大一点的土匪罢了。” “这股土匪却是实打实地在抗金,而不是和那些太监,阉狗一样!”钟林认真地的道。 第一百二十八章 救明?还是救民? 城门楼里传来了零星争执的声音,在外守卫的军士皆放轻了动作,不敢出声,他们都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一些临时参军,还穿着百姓常服的新兵同样竖起了耳朵。 “军械,物资,粮饷,兵员,旅顺口需要这些,而这些只能从登莱调运。”毛文龙苦涩地解释道。 钟林却面色愈发铁青,气息也愈发乱了起来。 “但这不是把库房里的银子随意孝敬给那些太监的理由,大帅,你现在怎么变的那么慷慨了,在南关岛的时候,你可是连老子骑兵营的抚恤都要扣在怀里。” “老子什么时候贪过你的抚恤银!”毛文龙大声说着,拍桌子站了起来。 片刻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继续补充道:“你们的抚恤银,老子已经一分不少给了小五,他会按着名册一点点发下去,那些已经被建奴攻陷的地方,也会想办法去联系其家人。” 说着,毛文龙又坐了下去,抡起茶杯一口闷了个干净。 钟林没好气地笑了笑,同样牛饮了一口茶水,却被呛到了喉咙,咳嗽了半天。 毛文龙侧眼看了钟林一眼,下意识想要起身却又直接坐了回去,吹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说道:“文峥,你还是把身体养好,要是建奴攻城,你小子别死在城墙上了。” 钟林却不依不饶,在捋顺了气息后,继续说道:“他安太监狗日的瞎了眼少了一万两,和旅顺库房有什么关系。” “那安又贤硬说押往广宁卫的军饷在旅顺少了一万两,我又有什么办法!” 话音刚落,毛文龙抄起了桌子上的茶壶,直接对嘴喝了起来。 “我要是不给,他回头把屎盆子砸在旅顺口,到时候朝廷的军械粮饷断了怎么办?” “他妈朝廷的粮饷船队一年才来几次,一次才来多少,你这时候还守什么规矩,朝廷的那些狗官就是沆瀣一气想着法子贪皇帝老子的内帑!” “我现在是守着一座城!不是一座岛!” 毛文龙再一次拍案而起,指着地图大声说道。 钟林清了清嗓子,继续认真的说道:“城里的那些投敌富商和他们的仓库,足以支撑旅顺连续作战两年之久。”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毛文龙睁大了双眼,看向钟林。 “那些投敌士绅的家财和仓库,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行!”毛文龙说的斩钉截铁,丝毫没有退让的余地。 门楼内一时间沉默了片刻,钟林深吸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都到这个时候,你怎么愈发瞻前顾后了。” 毛文龙缓缓转身,将桌子上的圣旨拿了起来,递给了钟林,双眼满是血丝。 “陛下的意思,要我们保证旅顺士绅大族的安全,那些个投敌的士绅,他们在北直隶的亲戚都上缴了千两赎罪银,把罪免了,还有些和后宫有些关系,也免罪了。” 钟林双手看着圣旨上写的字,双手愈发颤抖,在听到毛文龙嘴里说出‘免罪’两字的时候,他猛地站起了身。 “老子一千多人的钟字营,从他妈的开元杀到旅顺武库大街,连我就活下来两个,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投敌的汉奸朝廷给他们免罪了!?” 说着,钟林踉跄了走了几步,双手抓在毛文龙的肩膀上,红着眼睛大声说道。 “你告诉我,他们是为了谁在打仗,又是为了谁在战死!”钟林说完早已经低下了头气喘吁吁,双手却始终紧紧抓在毛文龙的肩膀上。 “你知不知道,我一个兵就死在他家门口,他父母眼前,尸骨无存,就他妈找回来一只手掌!” “文峥……你需要休息一下。” 毛文龙想要把钟林扶到椅子上,而钟林双脚却像钉了钉子般死死不肯挪动。 “他们就是为了从那些投敌士绅的口袋里抢回军械物资,才全部战死的,现在你告诉我那些狗日的卖国贼居然免罪了!” 钟林双眼死死盯着毛文龙,充血的瞳孔里泪水已经变成了粉红色。 钟林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毛文龙,而后者始终一言不发。 “你给我适可而止!” 近一刻钟的质问后,毛文龙终于大喝一声,将钟林一掌推到了椅子上,他拔出腰间的长刀,怒吼着砍掉了主座上几案的一角。 “你以为我不知道,嗯?”毛文龙恨声说道,双眼已经变得通红。 “从军几十年,这种事你以为我就没遇到过吗!” 座椅上的钟林早已经泣不成声,内心所有的压力在这一刻全部释放了出来,他一手捂着脸,一手拿着圣旨,金黄色的卷轴落下了一段,上面一行清晰的‘护卫旅顺士绅大族周全’赫然醒目,甚至还有每家每户的姓名和地址。 “你听着,钟林。” 毛文龙沙哑地说道:“我们是大明的将官,第一就是要忠,其次才是别的!” 毛文龙用力颤抖着说道。 “百姓每日在夹缝里求生活,却要直面所有的灾难,我们这些将官,便也只能拼命在夹缝里救民!” 说着,毛文龙大力抓住了椅子上钟林的肩膀。 “你听清楚没有,救民!无论用什么方法,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救民!为了救民,膝盖跪就跪了没关系,为了救民,老子可以去舔那些大官的脚底,只要他们能时不时送来一辆船军资。” 钟林缓缓抬起了头,近距离呆呆地看着毛文龙苍老的面庞。 “救民?” “对,救民!” 毛文龙点了点头,严声说道:“我已经四十五岁了,只能做手上能做的事,原本想着带东江军去皮岛和建奴打到死,而你却让东江军占据了整个旅顺,所以,老子现在必须稳重!” 钟林沙哑地喉咙咕哝了一会儿,继而又缓缓开口问道:“你说的是救民,还是救明?” 毛文龙缓缓地起身背过身去,窗外的白光洒在了他的上半身。 钟林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只听毛文龙缓缓开口说道:“文峥,我已经将近五十岁了,按这辽东的形势,想必也活不了多久,但我会打到最后一刻。” 随即毛文龙迈步走向了屋外,在推开大门前,他用刚毅的语气对钟林说道:“文峥,以后是你的路,你要坚定。” 说罢,毛文龙大步离开了城门楼,和早已列队亲卫巡视城墙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落魄之人 昏暗恶臭的地牢里,昏暗的烛火在廊间缓缓前行,短暂照亮了两边路过的牢房。 秦江缓缓睁开的了双眼,一个人影在烛火的照耀下,在墙壁上拉的很长。 “圣上下旨特赦,人犯秦江,你可以滚蛋了!”狱卒冰冷的声音回荡在地牢里,周围的牢房一时喧闹了起来。 “我无罪,放我出去!大赦天下了,大赦天下了!” “秦江!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躺在地上愣神地秦江还没反应过来,和他同一监室内囚犯老温便凑到了门口,“我是秦江,放我出去,谢谢圣上!” “去你妈的,滚!” 狱卒喝骂着,挥舞着鞭子将老温赶回了睡觉的稻草堆里。 “嘿嘿嘿,我是秦江,我是秦江。” 老温蜷缩在草堆里,傻笑着流下了哈喇子。 “秦江,还不起身,想要在这里安家不成!” 沉重的镣铐被打开,两个狱卒把秦江扔到了大街上。 …… 日光炫目,秦江一时间睁不开眼睛,却感到无比温暖,他长舒了一口气,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冻梨子嘞!新鲜的冻梨子嘞……” 七八条装满冻梨的扁担排列在路边,小贩们大声吆喝着,声音粗糙而沙哑,行人只觉得粗俗,纷纷快步走过,而且秦江却如听天籁。 短短数日的牢狱之灾已经把他折磨的不成人形,原本富态的身体现在变得异常干瘦,如同一具骷髅,嗓音也因为喊叫而变得沙哑。 他没有想到黄树会在一天之内人间蒸发,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能活下来。 秦江到现在还感到后怕,那个自称胡彪的手下把黄府家丁全部斩了首,滚滚人头在自己脚边堆了一地。 还有那个清冷女人打算盘时候充满压迫感的气场,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恐怖的存在。 也许是被当场吓晕了过去,让那伙“土匪”鬼使神差般放过了自己。 然后他就膨胀了,以为能够取黄树而代之,把自己丢失的产业从女真人那找回来,于是召集了旅顺口和自己同批逃难而来的辽东地主,想要去打开城门。 这招在辽东的其他大明城市,成功率是百分之百,至少秦江在城门打开的瞬间,脸上的笑意是很盛的。 在看到岳托率领着骑兵来到城门前的时候,秦江激动的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如同见了救世主一般,他的恨不得抱着岳托的大腿哭上三天三夜,把他供奉成在世活圣人。 然而,东江军和旅顺百姓狂怒的吼声将他从幻梦中拉了回来。 秦江痛苦地看着毛文龙冲在第一线,一百名亲卫家丁用血肉之躯组成了新的“城门”。 蜂拥而至的屁民们就好像疯了一样朝后金兵涌去,哪怕在后金的箭雨前成片的倒下,却依旧哭喊着冲锋。 这些屁民平日里活的就和蛆虫一样,为什么会疯成这个样子! 秦江始终觉得那天是地狱里的鬼魂出来阻挡了后金的天兵。 随着后金兵被逼出了门洞,城门再一次被缓缓闭上,秦江如疯了般想要集合人手重新打回去,却被毛文龙直接一脚踹飞到了城门上,帮助大门完成了最后的闭合。 白日照耀着全身,在行人古怪的目光下,干瘦的秦江原地张开了手,面无表情地拥抱着太阳。 田产,地位,妻儿老小,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心中只有无边的不甘和恨意,祖祖辈辈安分的当地主剥穷鬼,遇到改朝换代也不曾有过改变生活,唯独到自己这里却蒙受了这样的屈辱。 一片云彩带来了阴影,秦江宛若新生般收起了双臂。 “毛文龙……钟林……胡彪……黄树……” 他嘴里喃喃重复着这些名字,眼神不知不觉变得鹰视狼顾一般,满是血疮干枯的手,猩红色的青筋在不断跳动着。 这时,一只小云雀好奇地停了上去,长时间的一动不动让它以为秦江是一株新树。 “你们吃下去的,老子要你们千百倍偿还!” 枯手猛地握紧,小云雀反应不及被秦江牢牢捏在了手心。 “都得死!” 砰! 鲜血从秦江的右手爆溅开来,秦江闻了闻血腥味,满足地舔了舔。 这是他出狱后第一次吃到荤菜。 啪!啪!啪! 秦江猛地抬头,见一个锦衣书生正朝着自己鼓掌叫好。 “兄台,好手段!”书生赞叹道,朝着秦江抱拳一礼。 秦江扫视了一眼书生,中等身材,其貌不扬,脸上看不见任何情绪,浑身最受瞩目的就是他的那身青色丝绸做的衣服,手拿的折扇同样也是寻常货色,甚至还有些泛黄。 “在下一届落魄之人,不敢当公子夸赞。”秦江略微回礼。 “小生姓王,名文才,字甫和,铁岭人士,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秦江,秦淮风月夜,江风共此时,字万海。” “好诗,好诗!秦兄好文采,如今的辽东,已经许久没有这等诗句出现了,真是世风日下。”王文才单手撑开了折扇,砸把这嘴细细品了品。 “王兄过奖,不过是落魄之人在狱中寂寥所作罢了。” 王文才微微摇着折扇,若有所思般向前走了几步,而后嘴里抑扬顿挫地缓缓开口: “秦淮风月夜,江风共此时,囹圄不得志,家财无高楼,他日寻北山,乘鹰觅封侯!” 念至最后一处时,王文才语调逐渐激昂。 秦江心头猛地一震,眼神明亮了起来,热切地说:“王兄竟能知我心中所想,当为知己!” 王文才哈哈大笑着拱了拱手,秦江忙地回了一礼。 “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小生周游四方,最喜欢结交天下英杰,秦兄莫要自谦,还请春香楼一叙。” 说着,王文才身后仆人牵来两匹花马。 “请!” “请!” 王文才斜眼看了一眼街边的冻梨摊子,小贩们齐齐拎起了扁担,朝着不同方向吆喝着走去。 在复州吃了一个小瘪后,王文才又成功诈开了金州的城门,本想着一鼓作气拿下旅顺,却栽了一个大跟头。 暗中潜伏的护卫在城门口死了七成,让他不得不转入彻底的暗处工作,甚至还要启动北京城里的探子去救出这些被逮捕的地主士绅。 李永芳很愤怒,对王文才下了死命令,除非旅顺口彻底投降,否则他不能回去,负责攻城的正红旗也不愿意把有生力量浪费在辽南,他们目前最大的焦点在广宁前线。 “秦兄,小弟在城北的铺子定制了一套衣服,兄台若是不嫌弃,这便赠与秦兄去去晦气。”王文才骑在马上,笑着拱手说道。 “多谢王兄弟,秦某无以为报。”秦江在马上拱手行礼,语气充满了感激之情。 第一百三十章 烟柳巷中事 五月十五日,旅顺城南烟柳巷。 烟雨楼是旅顺为数不多依然在营业的高档戏楼,明亮高大的三层骑楼内灯火通明,不分昼夜,不愧是旅顺最大的消金窟。 秦江一踏进门,眼皮几乎就没有合上过,眼前这些绝不是他这个小地主能想象的。 这里恍如世外桃源,一门之隔,城外的战乱和流离失所在这里戛然而止。 舞姬歌女莺莺燕燕,唱着秦淮风月,品着龙井香茗。 一楼舞台上各地戏曲你方唱罢我登场,戏子们奋力耍着花枪,讨好着台下的各色观众。 客人们出手阔绰,他们扔到台上的赏赐最低也是银锭。 有诗云: 烟雨楼外烟雨过,万花丛中万花落。 滚滚红尘人尤在,不见当年千金客。 “铜钱在这里,就是茅坑里的屎,若还是泥腿子摸过的,那便屎也不如。”喧闹中,王文才大声向秦江介绍。 二人在老鸨的招呼下,来到了视野最好的三层,四周明显安静了下来。 “这……这般神奇!明明在一二楼还喧闹不止,为何三楼便如此安泰?”秦江惊叹道。 王文才撑开了折扇,笑着说道:“听说是那些匠人和风水师的秘法,从大内传出来的,秦兄,请。” 秦江佩服地点了点头,跟随着王文才来到了一处开放雅间,一面对着大海,一面正对着一口舞台。 这里的老鸨也不像普通妓院那样钻营刻薄,反而十分的知书达理,且身材高挑,一副贵妇人模样。 将二人缓步迎到雅间,老鸨微微欠身行了一礼,优雅的转身下楼。 这一幕再次刷新了秦江的认知,他以前去复州卫的妓院,老鸨们巴不得把自己的被子里塞满姑娘。 两人刚一落座,七八个仙气飘飘的侍女端着各色菜肴便摆满了圆桌。 秦江惊奇地发现,所有菜都是刚出锅,冒着热气。 王文才笑着说道:“烟雨楼对待贵客的礼数就是这样,只要提前告知时间,他们就会算准时间上菜。” 圆桌上摆满了珍馐,佛跳墙不过是开胃小品,熊掌鹿茸不过中等流水。 主菜乃是一条盘成龙形的金色大黄鱼,足有四尺高。 大黄鱼盘旋而上,其中有两根银针搭配金丝捆绑着白玉石做的九朵云盘,每个云盘大小不一,中间开着小口,里面盛着九种不同的珍禽象征着龙的寓意。 秦江直接看傻了眼,王文才却面露微笑,亲手为秦江盛了一碗八宝珍米粥端到了秦江面前。 “秦兄,你刚出牢狱,需先用些米粥养养胃,现在外面不太平,燕窝也没什么上品的,就只有拿些御用的次货顶一顶,还请不要怪罪。” 那八宝珍米粥里,每一颗米粒如同珍珠般饱满,一层燕窝薄欠之下,整碗粥如同汉白玉般晶莹剔透。 秦江机械式的拱了拱手,暗中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双手捧起粥碗抿了一口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口划拉了起来。 一时间胃里长时间积存的污浊之气几乎一扫而空,秦江只觉得浑身仙气飘飘,将粥喝尽后便如饿虎扑食般伸手抓向了桌上的其他食物。 一旁伺候的侍女们不由得掩面微笑,而秦江毫不在意,还朝着她们使了一个暧昧的眼色。 他现在只觉得这辈子白活了三十多年。 风卷残云后,秦江瞪着眼用力啃着最后一只鸡腿,他面前杯盘狼藉,那只大黄鱼也已经成了半只骨架,两根银杆孤零零地散发着光泽,显然是已经被秦江唆过了。 秦江报复般吃着桌上的饭菜,心中无边的恨意化作了食欲,让他连鱼生盘中装饰用的萝卜都不放过。 王文才坐在桌子对面微笑着抿了抿茶水,静静地等待着。 在将最后一块石斑鱼肉塞进嘴里后,秦江长吁了一口气,满意地打了一个饱嗝。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吃相如此糟糕,竟然觉得羞愧了起来,不由得朝王文才拱了拱手,羞涩地说道:“让诸位见笑了。” 谁料话音刚落,身旁的侍女便花容失色,齐齐跪在了地上。 “你们……这是?”秦江一脸不解。 王文才笑了笑,摆了摆手说道:“秦兄莫要觉得奇怪,烟雨楼三楼的规矩,若是侍从让客人感到不快,那就要……” 秦江看着跪在地上花容失色的侍女们,她们各个身姿绝色,随便进一个妓院都能当名伶头牌,此刻却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嘴里不住呜咽着。 “这……那就要如何?” 秦江不禁感到一丝忧虑,这些美人要是自己能娶回去几个,那这辈子也就值了。 “秦兄看了便知。” 王文才摇了摇折扇,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迎接他们那名高挑老鸨再一次优雅地走上了台阶,对着秦江和王文才欠身鞠了一躬,柔声说道:“让客人们见笑了。” “不妨事,不妨事。” 秦江连忙回礼道,却被王文才用折扇拦住,朝自己摇了摇头。 随后王文才转头笑着说道:“王妈妈,我这位兄弟人还是好的,气量大着嘞。” 王妈妈面带歉意地朝王文才行了一礼,微笑着说道:“既然是王先生说了,那便小小惩罚就好,也算是客人们积的功德。” “这便多谢王妈妈了。” 王文才笑着点了点头,秦江则一脸懵逼,学着王文才一样点了点头。 王妈妈随即转身,侍女们颤悠悠地在她面前跪成了一排。 “你们也是这的老人了,怎么还会犯这种错。”王妈妈严声说道,语调不高却充满了威严。 侍女们不停告饶,眼泪如梨花带雨,却不敢哭出声,嘴里只是带着哭腔说着,“王妈妈恕罪,王妈妈恕罪。” “念你们个个都是苦出身,客人们也大度谅解了你们,这次便行一次小罚就好。” 话音刚落,哭泣的侍女们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王妈妈身后跟着的几个打手快步上前,粗鲁地将六名侍女拖进了楼道端头的一处房间里。 秦江目瞪口呆,喉咙咕哝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却见王妈妈面带微笑地转身,再一次向两人欠身行礼,而后身后又出现了六名侍女站到了先前侍女所在的位置,她们容貌气质比先前更加绝色。 “妾身已经处理了她们,这便不打扰贵客洽谈了。”王妈妈柔声说道,随即转身优雅地走下了阶梯。 这一切仿佛无事发生。 秦江愣了许久,正此时,一楼的舞台开始上演川剧变脸,黑衣戏子几息间变化十几张花脸面具,引得台下一片叫好。 二楼的侍女们扔下了彩带,两边乐队琴瑟和鸣,一派热闹欢快的场景。 “王兄,敢问……” 秦江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地向王文才问道:“什么是小罚?若是那些女子因我受了责难没了活计,索性就给我吧。” 王文才笑了笑,却微微摇了摇头。 “秦兄,若是想要侍女,我托人送些完璧的过来就是,刚才那些恐怕是不成了。” “此话怎讲?” 王文才眯着眼听着台下的戏曲,缓缓开口说道:“她们刚才掩面而笑,说明她们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听了不该听的东西。” “这……” “秦兄不必担心,烟雨楼小罚还不至死,不过是挖去一只眼睛,割掉一只耳朵,终身喂牲口,刷茅房罢了。” “什……什么!” 秦江双眼圆睁,却不敢再露出其他夸张的动作,免得又害了新上来的六个侍女。 这时,一楼的川剧变脸来到了高潮,黑衣戏子连续变了二十多张脸,最后一个鹞子翻身,朝着天空喷出一道一丈多长的火柱,让整个烟雨楼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王文才大声叫了一声好,转头笑着看向已经呆滞的秦江。 “秦员外,小弟有一事相托,不知兄弟可否相助?” 第一百三十一章 威逼利诱 大门被缓缓打开,秦江再一次来到了旅顺大牢,他的手里提着一个春香楼檀木食盒。 当熟悉的恶臭气味再一次吸入鼻腔时,秦江竟隐隐觉得有一丝兴奋之感。 “你不能这样,我是县衙的公差!” 砰! 狱卒的脑袋被直接敲烂,残留的身体还在地上抽搐。 “处理干净点,别留下尾巴。” “是!” 一间间漆黑的牢房如噬人巨兽,伴随着秦江清冷的脚步声,昏暗的烛火越过一间又一间牢门,引出阵阵不可名状的凄厉哭喊。 当看到自己熟悉的那间牢房时,秦江内心居然有了一丝回家的感觉,这让他感到很恼怒。 恶臭昏暗的牢门内,有两堆潮湿的稻草。 一个漆黑的人影躺在其中一堆草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就好像一只小狗。 秦江清了清嗓子,将蜡烛往牢门凑了凑。 那稻草堆里的人影突然抽搐了一下,随即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栏杆前。 烛火下,一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看不出年龄的黝黑人影发出公鸭般咯咯的笑声。 “秦江,秦江,你回来啦,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檀木食盒被熟练的打开,一时间香气四溢,两个热乎的叉烧包被丢到了牢门中黑影的怀里。 “老温,这是刚出炉的包子,你吃些吧。” 黑影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把脸撞上了手里的包子,发出一股粘稠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第三个,第四个,一直到整个食盒全部空了。 老温足足吞下了十二个肉包,他狠狠打了一个饱嗝,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嘴里含糊地念着:“圣上开恩了,圣上开恩了,嘿嘿。” “大人,这人八成已经疯了吧……”一个随行的衙役说道。 秦江冷笑了一声,看向盘腿坐在栏杆前的老温,缓缓开口说道:“犯官温轩,因诽谤圣上获罪,全家流放旅顺,后追查贪污白银两千两,就地下狱待审。” 冰冷的话语在监狱里回荡,温轩依旧在咯咯地笑着,没有答应。 只不过这笑声中夹杂了一丝悲泣的声响,不多时便过渡到了抽泣。 秦江叹息了一声,盘腿坐在了老温的身前,“这十九年的牢狱之灾,你也真是能熬。” 温轩苍老枯瘦的面庞上看不清表情,嘴里伴随着流下的哈喇子如风箱般喘着粗气。 “老温,我查过了卷宗,你还有家人在旅顺,他们……”秦江说着感慨着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温轩整个人突然静止了几秒,随后慢慢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秦江一言不发。 他借着昏暗的烛火才发现,秦江早已穿上了一件全新的官服,原本干枯消瘦的脸颊已经重新变得红光满面,他正微笑地看向自己。 “嘿嘿嘿,一个胖子成了瘦子,又从瘦子变成了好看的瘦子,但瘦子还是胖子,瘦子还是胖子。”温轩含糊地说着,再一次咧嘴咯咯笑了起来。 秦江眉头微皱,冷哼了一声。 “万历二十三年,你因言蓟镇之事冲撞天子,获罪下狱,后家中变卖了田宅才凑齐了赎罪银,官复原职。” 秦江充满磁性的话语如一柄尖刀撕开了温轩的过往,让他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 “万历二十八年,你复言蓟镇之事,再一次冲撞了天子,被庭杖三十。”一说到这里,秦江不由得笑了出来。 “你也是够厉害的,那时候连首辅都十几年没见过先帝,你倒好,居然能直接冲撞。” 温轩的喉咙里发出了阵阵沙哑的嘶喊,他双手无力地扶住栏杆,嘴里小声哭喊着。 “你别说了,别说了……” 秦江摇了摇头,神情凛然地说道:“大丈夫敢作敢当嘛,何况你还是一个挣臣,说得了皇上却说不得自己?” 说到“挣臣”二字时,秦江脸上出现了厌恶之情,那个害得他全盘计划付诸东流的人的字就是文峥。 秦江在狱中不止一次在思考着,为什么一个武将的字里要带一个“文”字,明明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生物,他也不是文官圈子的人。 “万历三十年,你又复言蓟镇之事,终于让天子龙颜大怒,把你全家发配辽东,只因同僚求情才把你送到了这相对温暖的旅顺口。” 听着秦江娓娓道来,温轩的脑袋不规则地上下抖动着,嘴里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词句。 “你那妻子当时身怀六甲,因你连累被充入了旅顺教坊司,想来,你那腹中的孩子今年也十九岁了吧。” 温轩听到这里,猛地抬起了头,张大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徒劳的发出咯咯的声音。 “你别担心,我找到他们了。” 秦江说着为了防止温轩的手突然伸出来碰到自己,身子往后移了几步 “是个女儿,你的夫人生下她后就死了,你女儿当了烟雨楼的歌姬,我们找到她了。” “我们……” 温轩浑身一颤,拼命从喉咙里发出了两个字,双眼依旧怔怔地看着秦江。 “当今陛下心好,已经把你的罪免了,你现在调任旅顺巡抚。” 秦江平静地说着,嘴角微微翘起。 “老温,你受苦了。” 温轩愣了半晌,猛地嘴里吐出一口浊气,他机械般地跪了下来,双手伏地,高声大喊:“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但是还没等温轩高呼三声,秦江再一次笑了起来。 “你别急嘛,还有别的事情呢。” 在温轩呆愣的注视下,随行的衙役又取来了一个食盒,里面依旧是一盘叉烧包。 “老温,你不是说你想成为我么,这便是了。” 秦江把叉烧包推到了温轩面前,这一次叉烧包前多了一壶浊酒。 “旅顺的事,总要有人出来顶,所以陛下给秦江赐了一杯毒酒。” “不!我是温轩,我是御史温轩!” 秦江摇了摇头,把酒杯斟满,平淡地说道。 “我们找到了温莹,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也知道自己还有个父亲,她现在是教坊司的头牌,如今才艺双绝。” 七八支蜡烛同时在温轩的牢门前点了起来,一时间灯火通明。 “我会把她赎出来,用他父亲的名义。” 秦江说着拿出了一面光滑的铜镜放在温轩的面前。 “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我,你觉得现在哪个是温轩,哪个应该是温轩,哪个配当温莹的爹?” 第一百三十二章 偷梁换柱 “不……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温轩看着铜镜中苍老枯瘦的自己,在十九年牢狱生涯的侵蚀下,俨然已经成了一个丑陋的长毛怪物。 秦江点了点头,又从怀里拿出一幅卷轴,慢慢在温轩面前展开。 “你看看,这就是温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卷轴画工精致,青衣女子唇红齿白,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愁绪,在月夜下抚着琴弦。 温轩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画卷,想要伸手去碰却始终没有勇气抬手。 “如何?” 秦江笑着问道。 温轩怔怔地看着画卷,过了半晌才断断续续地说:“她……她可有认字?” “你看着卷轴上的诗句。” 秦江随手指向画卷上那一行题词,正是李清照的《南歌子·天上星河转》。 “这是她亲手写的题词。” 温轩目光望去,嘴里喃喃地念着: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当温轩念到最后一句时,一行清泪从他眼中缓缓流出。 “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温轩不住地重复,终于老泪纵横,早已没有了疯癫的模样。 秦江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哭泣的小老头,片刻后清了清嗓子,笑着说道:“易安居士的词,配上好的瘦金体,你要相信,大明的教坊司是不会埋没她的。” 说着,秦江从怀里取出一个发髻,递给了温轩。 温轩微微点了点头,理了理自己脏乱的头发,将发髻束了起来。 而后缓缓拿起了面前的酒壶,再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一饮而下。 秦江沉吟了一声,开口说道:“老温,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温轩喝下了杯中酒,却只是觉得胸口暖洋洋的,并没有其他什么症状,不由得神情疑惑了起来。 秦江盘坐在地上,掸了掸自己官袍上的灰尘,幽幽地开口说道:“虽说是陛下赐毒酒,但是眼下的旅顺更需要的是一颗人头。你刚才喝的,是续命用的人参汤。” “什么?” 温轩眼神一凝,喉咙里发出一声疑问的低音。 “秦江勾结叛国士绅给鞑子开了城门,所以他必须死,而那些士绅也必须是被秦江胁迫的,才能免罪。” “你……” “这便是我大明的公道正义。” 温轩双目大睁,而秦江嘴角露出笑意,继续说道:“温大人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你这是叛国!” 温轩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威胁的低吼声,目光狰狞地盯着秦江。 “你我都是为了家人,别随便给本官扣帽子。” “蒙古鞑子那种茹毛饮血的野人,你居然也会去投靠他们!” “蒙古?” 秦江不屑地啐了一口。 “十九年了,老家伙,天命已经变了!” “什么!” “这不是叛国,这是顺应天命,我是从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既然大明不能保我的家产,那天命就应当归大金!” 秦江随即起身,冷冷地说道:“你现在就不要想别的事情了,多想想温莹,多想想自己吧。” 牢房的大门缓缓地关闭,在外恭候的衙役们笑着迎了上来。 “温大人,人已经打点下去了。” “嗯。” 秦江笑着点了点头,不,以后没有秦江了,他就是温轩,仰头再看了一眼天上的日头,感到一阵轻松惬意。 衙役恭敬地说着,向身旁的几个仆人使了一个眼色。 随即一名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的仆人伏到了地上,把自己的后背当做阶梯。 温轩向前走了几步,踩在轿夫的背上上了马鞍。 衙役恭敬地在前面牵着马,嘴里不断说着些奉承的话语。 新任的抚顺巡抚衙门,是原先的县衙临时改造的。 作为今年乱局中大明辽南唯一幸存的一座城市,天启帝朱由校亲自下诏成立了一个旅顺巡抚,把原先的金州卫治所从沦陷金州城调往了旅顺。 巡抚衙门装饰比起之前在黄树家看到的排场,多了一丝威严。 温轩不由捋了捋胡须,随即两个小童打开了大门,二十几个仆人在门槛里齐齐跪了一排,大声欢迎着自己的主人。 温轩笑着取出一个钱袋,让身边的牵马衙役分了下去,而后又是一片感激之声。 “人在哪里?”温轩笑着说道。 伺候的衙役弯腰行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就在后院,已经等候多时了。” 温轩点了点头,快步往后院走去。 刚修补完全的巡抚衙门后院,池塘里还没有什么绿色。原本知县上吊的亭子已经被拆除了,种上了一棵老树。 在池水边新搭建了一排连廊,端头重新搭建了新的石亭,里面端坐着一个粗布衣裳的女子,她看起来很紧张以至于不敢有太多的动作。 温轩走上了连廊,看到了在亭子里的人,长吁了一口气,快步走了上去。 那坐在石桌上的女子显然被脚步声吓了一跳,踉跄地转身跪在了地上。 “抬起头来。”温轩轻声说道。 女子伏在地上,颤巍巍地抬起了头。 她清秀的五官,柳眉微皱,脸上肌肤白皙吹弹可破,而左眼却戴着一只醒目的黑色眼罩。 温轩心中微颤,想起那天因他不知道烟雨楼的规矩,让六名侍女遭了难,便觉得一阵惋惜。 多好的六个女子,就这么白瞎了,他内心一阵唏嘘。 这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尽管后来王文才又送了许多女子给他,但温轩始终对那六名侍女念念不忘,便一一退了回去。 而春香楼价格昂贵,他手里的钱仅仅足够赎买其中一个,等再去时,居然发现仅仅一天时间,其中五人已经在刺瞎双眼时失血而亡。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女子再次害怕地颤抖起来,再一次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不知道,不知道,小女不知道客人是谁。” 温轩轻柔地将女子扶了起来,笑着说道:“我乃新任的旅顺巡抚温轩,字国安。” 说罢,女子脸色煞白,表情几乎崩溃,然而温轩下一句话却如春风般安定了她的内心。 “我把你赎回来了,你现在是我的人。” 女子愣了片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小女子……文秀。”女子语带哭腔,缓缓说道。 “以后不要叫这个名字了。”温轩笑着说道,抬手拭去了女子脸上的泪珠。 “你以后就叫小英,蔡氏。” 小英轻轻点了点头,仓促地朝温轩行了一个侍女礼。 “你的耳朵,怎么样了。” 小英嘴角苦笑了片刻,细声说道:“银针入了左耳,外面看不出来,现在右耳还能听得见。” “嗯,那便好,你们六人因我遭此大难,今后你要为那五人而活,连同和五个人的份,一起伺候我!” 小英身心一震,抬头却看到温轩脸上不容拒绝的神情,缓缓低下了头。 “任凭老爷吩咐。” 温轩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时间神清气爽,见眼前小英身姿卓越,不由得想起那天在烟雨楼初见他们的时刻,一时间雄威大振。 “老爷!” 小英惊呼了一声,被温轩直接一把扛在了肩头,往厢房里走去,在反应了过来后,她便也就不再多言,身体顺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