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家小闺女 下》 第一章 【第二十三章 兴修庄园】 第二日早起,吴金铃也就是新科的杨家大儿媳,含羞带怯的跪在堂屋中间,给杨山磕头敬了茶,又送上了亲手做的袄裤鞋袜。 杨山想起去世的陈氏,红着眼眶勉强嘱咐几句好好过日子的话也就罢了。 杨杏儿和杨柳儿也得了嫂子送的一只荷包,杨诚则是一个笔袋,三人都正色谢了嫂子。 一家人的早饭是新媳妇擀的打卤面,面条劲道,肉卤也打的咸香,自然得了不少夸赞,惹得杨志也跟着嘿嘿傻笑。 众人吃过饭,刚拾掇完桌子。杨柳儿端了簸箕正在喂鸡,突然听得院子有马嘶鸣的声音,扔了簸箕跑去探看,正巧看见连君轩俐落的从马背上跳下。 多日不见,原本俊秀的少年好似黑瘦许多,但眉眼间隐隐的阴郁却好像退散了,只剩下满满的明朗之意。 「柳儿,我回来了!」 杨柳儿怔愣了好半晌,想起他不辞而别就想发脾气,但到底还是心里思念占了上风,含怒嗔怪道:「你还知道回来啊!」 连君轩最爱她这宜嗔宜喜的模样,忍耐不住大步上前,一把揽住她裹进披风里,低声应道:「以后再不走了。」 「谁管你去哪里!」温热的呼吸打在脖颈上,惹得杨柳儿立刻红了脸,她挣扎着躲了开来,慌乱间就碰到连君轩的左臂,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你胳膊怎么了?」杨柳儿眼疾手快地扯开披风,这才发现他左臂缠着木板和布条,显然是骨折了。 连君轩尴尬的赶紧扯回披风掩了伤处,不等杨柳儿发问就接口道:「你别担心,这是回来路上不小心摔的,养几日就好了。」说罢,他脸上得意之色更浓,「我家老爷子说了,只要我考上举人,就亲自上门提亲!」 听到这话,杨柳儿脸色更红,跺脚嚷道:「你胡说什么,谁要嫁给你了!」说完,扭头跑回院子去了。 杨诚在偏窑里听到动静也是走出来探看,一见小妹红着脸往回跑,后边跟着笑嘻嘻的师弟,他的脑仁立刻就疼了起来。 果然,一见到杨诚,连君轩赶紧禀告皇都一行的战果,末了眼巴巴望着他,那神色要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杨诚实在很想对他翻个白眼,有心再次挥起大棒打散鸳鸯,却不小心瞄到他那只包紮的很是「壮观」的左臂,于是只能改口,「那就等大考之后再说吧。」 「谢师兄,你放心,我一定守着规矩,绝对不会欺负柳儿。」 师兄弟俩说了几句也到了堂屋前,杨山乍见离开多日的连君轩,自然少不了一番询问,末了嚷着要儿媳、闺女好好拾掇几个菜,最好炖个骨头汤给连君轩补补手臂。 正巧,魏春找了个藉口又跑来岳家凑热闹,加上被杨山喊进屋来的连强,老老少少近十人。杨柳儿惦记着听连君轩的皇都见闻,又不好留下姊姊和嫂子两人忙碌,干脆又去库房把一大一小的两口黄铜铁锅翻了出来,大骨棒熬制成汤,在锅里咕噜噜的冒着泡,白菜、豆腐、羊肉、粉条、木耳,洗的洗,切的切,很快就整治了一大桌子。 堂屋里放了张大桌,男人们涮肉喝酒,吃得是热火朝天,西屋杨诚的小书房里,吴金铃与杨杏儿、杨柳儿也是吃得脸色通红。 吴金铃行事爽快俐落,口味也嗜辣,半碗辣油混了腐乳汁和花生酱,挟上几片羊肉,一转筷子塞进嘴里,辣的一边吸气一边嚷着好吃,「还是小妹聪明,羊肉这么煮着吃真不错!」 杨柳儿笑嘻嘻的给嫂子和姊姊挟粉丝,连君轩平安归来,她肚腹里所有悬空的心肝肺都落了地,脸上的笑就怎么也收不起来,这会索性也不遮掩了,抬着下巴应道:「嫂子以后会发现我聪明的地方多着呢,将来你和大哥生了小侄子,交给我,保管给你教出一个神童。」 吴金铃是个新嫁娘,哪里想到小姑子会开这样的玩笑,立刻红了脸。 杨杏儿嗔怪的瞪了小妹一眼,赶紧转移话题,「嫂子,阿爹说铺子里忙,明日去过外祖母家就让你们赶紧回铺子去。」 闻言,吴金铃有些意外,一般人家的长子长媳都是要留在老宅,伺候老人、小叔和小姑,并且打理家事的。她本是新婚,自然不愿离开夫君,没想到公公和小姑们居然如此开明,倒让她心里极愧疚。 「我不是,我不跟你们大哥走,我得留下照顾阿爹和你们,还有洗衣做饭……」 听到这话,杨柳儿和杨杏儿都是笑了,应道:「嫂子放心,家里有我们呢,再说铺子那么忙,大哥身边也少不了人照顾衣食,你就别客套了,都是一家人,我们需要嫂子帮忙时,一定会开口的。」 吴金铃瞧着两个小姑神色诚恳,又想起先前相处时的诸多小事,这下是真相信她们所言都是真心,心里立刻就暖了起来,再次庆幸自己嫁进一个好人家。 「那成,嫂子就跟你们大哥去铺子。你们隔三差五也来城里走走,嫂子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谢谢嫂子。」 姑嫂三个说笑的热闹又亲近,传到外间男人们的耳朵里,自然也是欢喜的。杨山举了酒杯,招呼弟弟和子侄们吃菜喝酒,一顿饭直吃了一个时辰才散去。 杨山和杨田照旧回屋去睡觉醒酒,吴金铃也红着脸扶了杨志回屋,留下走路磕磕绊绊的杨诚,还闹着要去外边赏雪,被杨杏儿哄着喝了一碗醒酒汤。 连君轩趁着众人不注意,扯了杨柳儿跑去窑洞西边的干草棚。这里三面都搭了厚厚的草帘子,朝阳又避风,最重要的是还有大堆的干麦秸,两人都吃了个大饱,依靠在麦秸堆上,被太阳一照,更是懒洋洋的不想动。 连君轩伸手握住杨柳儿软软的小手,心里满足的恨不能长长叹气。 在皇都那座冰冷的豪华大宅里,他一开始想念的很多,可到后来只剩杨家的饭桌,只剩下他心爱的姑娘亲手做的羹汤,哪怕胳膊被所谓的父亲打折、被祖父撵出皇都,哪怕一路上要冒着风霜雪刀,但一回到这里,所有苦痛委屈,在这一刻都好像轻易散掉了,只剩身旁的温暖…… 杨柳儿扭头望着眯眼享受阳光的连君轩,心里微微有些酸涩。虽然酒桌上他满嘴说的都是皇都如何繁华,路上见闻如何新奇,但她又不是单纯的小姑娘,就算猜不到其中的波折和凶险,起码也知道他骑马不会把自己胳膊折了。但是他既然不说,她也不问,只要人回来就好,只要耐心等待、努力,再漫长的冬日也终有春暖花开的时候…… 日子一出了正月,就好像长翅膀飞了起来。街路上的残雪眼见就融化了,朝阳墙根下蹲着的老汉也乍然多了起来,蛰伏了一冬的鸟雀和小兽在山林间欢快的窜来窜去,生怕这个世界不知道他们存在一般。 山坡上,村庄外,一块块麦田卸去了厚厚的雪被,迎着尚且寒凉的北风悄悄舒展腰身。直等着阳光再暖一暖,就重新换上绿色的春装。 杨家院角的蓄水窖冬日里堆了满满的积雪,这时也化成了一汪亮晃晃的清水。 「扑通」一声,杨柳儿随手扔下木桶,灌了满满的一桶水,待要拉拽粗麻绳的时候,身子却是一个趔趄,好在一只大手及时伸出,将她连人带水桶一起搭救了。 见杨柳儿差点摔下水窖,连君轩有些恼怒,极少见的皱了眉头,喝斥道:「你怎么出来打水,掉进窖里怎么办?」 当日他在祖父跟前信誓旦旦的说,要带着举人的功名迎娶杨柳儿,因此一过了年就同杨诚回到书院安心苦读,再没有像原来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喜得史先生时时琢磨着要如何磨砺两个得意门生,常常让他和杨诚两人一日功课写下来,纸张的厚度几乎要用尺子量,所以他即便心里想得很,这半个月来也没跑来杨家探看。 今日史先生实在喜爱他做的一篇策论,开恩放了他半日假,这才快马赶来,结果一进院子就见杨柳儿半边身子都快栽进水窖,真是吓得魂飞魄散。 杨柳儿也觉方才太过危险,后怕的吐着舌头,「我也没想到一桶水这么沉,平日看着阿姊和四叔他们拎起来很容易啊。」 连君轩瞄了瞄她的小身板,虽然比初见时真的长高了很多,但依旧瘦得跟柳条一样,哪怕比别人多穿了一件绣花夹棉坎肩,也装不出孔武有力的模样。 第二章 「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成了,只要不生病,谁都安心,这些小活还是别沾手了!」说话间,连君轩提着水桶就往灶间走。 杨柳儿自觉被小瞧了,可心里是三分甜蜜七分不服气,噘着小嘴跟在后面,到底还是忍不住嚷道:「你手臂刚好,走慢点啊,小心再拉到!」 「杨大叔呢,怎么家里就你自己?」连君轩把水倒进锅里,也不顾身上穿着锦袍,又蹲身帮忙烧火。 见状,杨柳儿赶紧替他掖好衣襟,这才应道:「我前几日同阿爹商量,想要把迷雾山脚下那块荒地买下来,到时候偷偷从山上引水灌溉,这样不管是开荒种粮食还是散养家畜都极方便。方才阿爹带着四叔去桃花姊家探口风去了,阿姊去老林河买驴肉了,等会我正好要蒸笼包子,你回去时也给我二哥也捎几个。」 连君轩一边烧火一边听着杨柳儿絮絮叨叨说起家常,脸上不但没有半点厌烦,反倒很觉安心欢喜,两人多日未见都攒了一肚子的话,直到杨杏儿拎了驴肉回来,都还有些意犹未尽。 三人剁馅子,揉面,待杨山和杨田回来时,驴肉包子也正好热腾腾的出锅,一家人团团围坐,边吃边说起闲话。 杨家人看中的那片荒地确实属于柳树沟共有,但因为邻近迷雾山,村人心里犯忌讳,从来没人想起去开荒耕种,今日杨山同里正开口提了提,里正就应了下来,反倒让杨山有些受宠若惊。 如今杨家日子过得富足,但杨山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外人眼里已经不是原本那个农家汉了。 不提杨诚已得了秀才功名,就是城里的铺子生意也是兴隆至极,家里出入的都是贵人,就是闺女也许了城里的好人家,村里人就是再没眼色,下意识也高看杨家三分。再说置办田产本就是大事,谁家不发达也不敢开口,杨家既然提了出来,而那块荒地又是无用的「鸡肋」,还不如送给杨家做个人情,以后相处也好说话。 里正的小算盘打得精明,而杨山自然也没让他失望,最后许了五十两银子给村里修建破旧的祠堂,算是弥补。另外陈二舅也接了开春第一个活计,给里正家里修个蓄水窖,不用说,当然也是免费的。 杨柳儿眼见父亲说得眉飞色舞,很是得意,自然不会说破这点小秘密,甚至不时捧上几句,让杨山喜得多吃了两个包子。 连君轩嘴里大口咬着驴肉包子,眼睛偷偷瞄着奸诈的小丫头,杨柳儿若有所觉,瞪了他一眼,抬手又赏了他一个包子,权当封口费了。 饭后,杨柳儿穿了大袄,把自己裹得跟个球一般,扯了连君轩去那块荒地转转,顺便消消食。 冬末的午后勉强有一丝暖意,两人避了村人的目光,一前一后绕着荒地闲走。 不得不说,杨山眼光还是很不错的,这块荒地呈椭圆形,正好半围住迷雾山脚。起处是雨水长年累月冲刷出来的深沟,末尾则挨近杨家后边的山坡,其上零星长了些灌木和野草,两株不算粗的小松树就长在陈氏坟包的边缘处,两人拜过陈氏,就找了个避风处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小声商量起来。 杨柳儿琢磨着这块地不算大,就是开荒种了麦子,去了粮税也没剩多少收成,不如挖口池塘养鱼,周围种果树和牧草,散养鸡猪。果树虽要几年才能见利,但鱼塘和猪却是一年一卖,鸡更可以直接送去烧鸡面铺子,自产自销。她越说越欢喜,白皙的小脸埋在兔毛领子里,衬得一双大眼更亮。 连君轩心里痒的厉害,偷偷伸手握了她柔软的小手,不断点头应和着,「这样好,杨大叔一定也会赞同。」 说得杨柳儿骄傲的扬起小脸,得意道:「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琢磨的,我虽然拎不动水桶,但赚钱绝对是把好手!」说罢,她又瞧着远处皱眉道:「若是另一块山脚的荒地也能买下来就好了,可惜里正大叔不敢作主,说万一这山的主家找来,他不好交代。」 闻言,连君轩心里一动,赶紧劝慰道:「你先折腾这二十亩荒地吧,有了收成再扩大也不迟。」 杨柳儿点头,恰逢一阵冷风吹过,惹得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她赶紧裹紧了大袄,苦着脸抱怨道:「做人果然不能贪心,这就遭报应了。」 连君轩听得哈哈大笑,伸手把心爱的杨柳儿连同棉袄一起紧紧抱在怀里。 不远处,一棵将要发新芽的老树上,两只喜鹊被惊得从窝里探出头来看了又看,不满的叫了两声。同样都是谈情说爱,人类就不能学学它们一样安静吗,果然是身上没毛,办事不牢。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雪转眼间就化得干干净净,田野里也渐渐蒙上了一层新绿。 柳树沟的老老少少除了拾掇农具,看护自家的麦田,茶余饭后少不了又要议论下杨家的新地盘。 原本杨山听了闺女的建议也很是欢喜,但杨诚听到连君轩说起家里的事后,特地同史先生告假回来。在他看来,自家既然依靠着迷雾山发家,以后又要从山上引水挖塘灌溉,必然要背了人眼,索性建个农庄,盖个新宅院,到时候只要院门一关,谁也不能随便进来,自家行事也就方便许多。 杨山听了二儿子的建议,犹豫了片刻就答应下来。依他来看,保密倒是次要,二儿子如今是秀才了,说不定将来真考个举人或进士,到时候有同年或者友人来家里走动,见到自家还住在老旧的窑洞里,若是因而看轻了二儿子,可就是他这当爹的过错了,再者说,家里如今咬咬牙,要建个新院子也不是做不到。 事情既然定了下来,一家人就忙碌开了。 杨山每日都带着杨柳儿,父女俩几乎是天亮就上山,杨柳儿割树汁割到手酸,杨山则顺着山势开沟挖渠,孙叔许是吃了太多杨家的烧鸡,喝了太多烧酒,有些嘴软,居然也来动手帮忙。 农家人在有活计的时候互相帮把手是常事,所以杨山倒也没推辞,只吩咐大女儿多准备一份午饭,自然也少不了一壶烧酒。这正合了孙叔的心意,原本挥舞刀剑的手,使起镐头铁锹也很熟练,没几日从山顶到山脚的沟渠就挖好了。 杨山为了避人耳目,特意用青石砌了半里长的暗渠,上面压了土和枯草,乍一看去谁也不知其中门道,只待过些时日,青草长起来就不必担心了,而水渠直通挖好的池塘底下,这样以后放起水来更是神不知鬼不觉。 杨志惦记家里忙不过来,就又雇了一个伙计,白日里回家看着工匠们做活,晚上还要赶回铺子去,这般两头忙碌,不过半个月就累得瘦了很多,心疼的杨柳儿和杨杏儿日日变着花样做饭菜。好在出门办事的魏春很快就赶了回来,帮着杨志分担了很多杂事。 魏春虽然是杨家的未来女婿,说起话来不如杨志硬气,但工匠们都是拿银钱做活计,做的好就奖励,做的不好扣工钱,敲打几次也都老实多了。 连君轩和杨诚在书院出不来,心里也惦记的很,不时派家安或者连强前来探看,送些吃食用物。前几次,杨山还极力推辞,后来还是连君轩偷跑回来劝慰,笑言若是家里房间多,拨一间给他就成了,他以后若惹了祸也好有个躲避之处。 杨山想起连家那些传言,果然大手一挥,直接把二进院子的东厢房划了出来,专门做二儿子和连君轩两人的书房和寝室,连家后来再送东西来,他也不推辞了。 如此,整个杨家老少好似都上了发条的机器,忙而不乱,各司其职。 眼见麦田间播种下去的玉米种子已经长出三片叶,山林草木也彻底披上绿衣,杨家的小庄园终于初具规模了。 原本二十亩的荒地,如今从杨家窑洞一侧开始就挪栽灌木,充作围墙。邻近村庄的部分开荒种了六亩玉米、半亩菜园,紧挨着菜园的就是新建的三进青砖灰瓦大院子,虽然没有雕梁画栋,但是明朗疏阔、古朴大方。过了院子就是果园,中间一口方圆二亩左右的小池塘,池塘边围绕栽着二百多棵各色果树,再越过果园就是迷雾山脚,那里直接建了两排猪舍和两排鸡架。 整个庄园正应了那句话,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关起门来过日子,就是自成一个小世界,有吃有喝有住,别提有多逍遥了。 【第二十四章 喜事连连】 大院正房上梁那日是三月初六,按规矩,杨家再次摆酒请乡邻亲朋们喝喜酒。 第三章 杨老大随着杨家族人一同来道贺,他是真正的「道」贺,除了空口白话,半文钱的贺礼都没有。 一见杨家的新庄园和大宅院,别人自然羡慕,杨老大却是实实在在的愤恨了。他满脑子都是老娘整日咒骂念叨的那些话,老三一家果然发达了,什么倾家荡产替他们赎身,纯粹是骗人的!若当真艰苦,哪里还有银钱建这样的好院子。 这般想着,他就红着眼睛四处转悠,见了柳树沟的村人就拉住问几句。可惜人人都知道杨家那点恩怨,谁也不愿意理会他,敷衍几句就扯个藉口躲开了。当然,就算想理会,他们也不知道杨家的底细。 待得房梁上栓了一串制钱,鞭炮也足足放了七八挂,杨家庄园就算正式落成了。杨山喜得满面红光,举起酒杯当先谢过忙碌两个月的泥水木工师傅和曾经帮过工的村人,最后当着众人的面说要把杨家的窑洞给了杨田,还不止这样,原本家里的八亩旱田也分了一半给兄弟。 听了这话,不只众多村人,就是杨志兄妹几个也都很意外,但他们却没有半点不舍,反倒很赞同父亲这么做。 这大半年来,杨志要照管铺子,杨诚要读书,杨杏儿、杨柳儿只在家里做针线,家里的旱田大半都是勤恳寡言的杨田在照料,他付出多少汗水和体力,他们都看在眼里,况且杨柳儿原本就有把四叔留在自家附近,做个帮手的打算。这会见父亲如此行事,展现西北汉子的豪爽仗义,心里更是骄傲,不由笑眯了眼,就差没伸出大拇指给父亲叫好。 众多村人把杨家老少的神色看在眼里,无不在心里感叹。这事若是落在自家,怕是儿女婆娘都恨不得撞墙阻拦,再看人家兄友弟恭,儿女孝顺懂礼,这日子怎么可能过得不红火呢?村人不由纷纷夸赞出口。 「杨大叔是个好兄长!」 「就是啊,谁家也没有这么疼弟弟的大哥!」 杨田根本没想到三哥会这般,激动的红了眼眶就要推辞,结果被杨志和杨诚眼疾手快的扯了回去。 杨山扫了一眼牛头村过来的杨家族人,眼神黯了黯,但依旧坚持地道:「俗话说成家立业,老宅的爹娘年纪渐长,有心无力。我身为兄长,今日算是给了老四一份家业,但说到成家还要众位乡亲帮忙了,尤其是各位婶子大娘,谁给老四找个好媳妇,我一定谢她一个厚厚的红包。」 人群里有平日喜好说笑的婆娘高声应和道:「杨兄弟,你先说说红包有多大,我们也好照着给老四找媳妇啊。」 杨山听了却是豪爽的一挥手,「只要老四娶个知冷知热的好媳妇,嫂子想要多大的红包就有多大!」 众人闻言都哈哈笑了起来,酒席也因为有了这个开头吃的是热热闹闹。 杨山带着杨田算一队,杨志杨诚兄弟俩也是一队,不停在酒席间走动敬酒,有心想赚谢媒红包的村人难免要拉住杨田仔细探问两句,惹的他脸红得同关公一般,自然又被打趣个不停。 杨老大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恨恨瞧着,心里不由冒着酸醋。同样都是兄弟,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而老三建这么大的庄园也没主动分自己几件差事,赚几两银子润手,反倒是一棒子打不出半个屁的老四得了便宜,又是窑洞又是旱田的,简直是占了大便宜。 不成,这事要赶紧回去跟老娘说一声,说不定老娘跑来闹一场,这些好处就都是自家的了。这般想着,他左右开工,胡乱填饱了肚子,手里抓了一只鸡腿就匆匆跑回家去了。 可惜杨老太太听了这事抬手就给他一巴掌,直骂他蠢货。既然老三一家愿意出钱出力给老四成亲,那就随他们折腾好了,左右老四也没出宗,那他的房产就是自家的房产,他的媳妇就是自家的儿媳,将来她只要动动手指,他们还不是任凭她揉捏…… 不说杨老太太如何打着如意算盘,只说杨家庄园刚刚拾掇好,各人搬进新房间还没过两日,院门就再也关不上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杨山当日的招亲太成功了。谁家都有个七大姑八大姨、三表姊四表妹的,吃了酒席回去,掰着手指数了数,越数越觉得杨田实在是个好夫婿的人选。 有房有田,年纪好、有力气,背后靠着日渐发达的杨山一家,谁家闺女嫁过去,既不用伺候公婆,更不必受气受委屈,简直就是掉进蜜罐子了。这般想着,村里的婆娘就像赶集一样,纷纷赶回娘家,于是来杨家提亲的人几乎要踏破门槛了。 杨山先前在儿女婚事上被打击破灭的热情,这次是结结实实补偿回来了。每日吃过早饭后就喊着大女儿冲茶水、上点心,待送了客人,就拉着小女儿一起甄选挑剔。最后定了几个人选,他又亲自去人家村子查探底细,这般折腾了大半月,他还真给弟弟选了个好闺女。 闺女家里姓程,名叫大妮,独生女一个。父亲去的早,只与老母相依为命,家事刺绣都是一把好手,性情极为泼辣俐落。因此即便杨田憨厚寡言,但有个厉害的媳妇撑门户,将来也不至于被杨老太太拿捏在手心里整治。 媒人把话一递过去,程家很是欢喜,但程大妮却说不要什么贵重聘礼,只是舍不得老娘一个人苦熬日子,想带着老娘出嫁。 这话实在有些太出格了,这十里八乡的,几十年里也没听过有这样的古怪事。但原本一直任凭兄长张罗的杨田却出乎意料的一口应了下来,杨柳儿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把四叔堵在屋子里探问。 支吾了一阵,杨田红了脸才说了一句,「她这样孝顺,必定是个心善的,我娶她回来也不会给家里惹祸添堵。」 杨柳儿听到这话,不由对自家四叔刮目相看,什么叫大智若愚?自家四叔明显是其中一员啊。别看他平日沉默寡言,心里却跟明镜一样,生怕娶个媳妇眼红自家发达,以至于心生不平,搅得兄弟离心,所以娶妻不看长相、不看嫁妆,只要个心善的。 待连君轩从书院跑来蹭饭时,两人上山给孙叔送吃食,顺便放水,一路上说起这事,听得连君轩也是直点头,难怪杨山待兄弟亲厚,这杨田也同样是个好的。再想起皇都老宅里,那位撺掇父亲打断自己手臂的那个所谓的兄长,他实在很想拎人过来同杨田学一学。 而程大妮果然没让杨田失望,一听得杨家同意她带着老娘出嫁,就卖了家里的破房子和二亩旱田置办了嫁妆,又捎信要杨家不必破费,简单办几桌酒席就好,以后日子还长着,省着银钱做正事。 杨山很是欢喜弟媳这般勤俭持家,但依旧张罗着拾掇了杨家窑洞,大摆酒席,让兄弟风风光光娶了媳妇。 当日杨家窑洞内外欢声笑语一片,但杨家老宅却没一个到场,不知是无颜见人还是生怕杨田找他们要银钱,不过杨田也不失望,直接把三哥按在椅子上,充作高堂受了他们夫妻一拜。 看到杨田终于成家,杨山不禁红了眼眶,四弟自小就同他亲厚,多少次自己做活回来见得灶间盆空碗净,都是四弟从怀里取出藏着的饼子给他垫肚子,如今眼见四弟成家立业,他比任何人都欢喜。 第二日早起,杨柳儿得了父亲的嘱咐,特地去请程大娘一起来大院用饭。程大娘很是和蔼可亲,脾气同陈老太太一般,让杨柳儿、杨杏儿都喜欢同她说话亲近。 程大娘原本也是心里忐忑,生怕杨家因为她这个累赘而待闺女不好,结果她暗暗打量杨家众人,都是热心又和气的,彻底去了心事,行事也不再束手束脚,平日常来大院走动,遇到杨杏儿姊妹不懂的事也愿意出声提醒一二,让杨家人更敬重她三分。 不过眨眼的功夫,日子就进了五月,去年因为杨柳儿张罗着卖汽水,杨志还在做伙计不得自由,一家人的端午节过得很潦草,如今日子好过了,自家又是喜事连连,杨柳儿就犯了嘴馋的毛病,闹着姊姊要包花样粽子。杨杏儿盘算着今年走礼的人家也多,嘴里数落小妹贪吃,手上却立刻张罗开了。 杨志从城里送了最好的大黄米和黏粳米回来,杨山则和杨田去很远的河边采了很多宽厚碧绿的蒲苇叶子,杨柳儿欢喜的哼着歌,跟在姊姊身后帮忙泡米,准备馅料。 第四章 连老爷子许是自觉先前待孙子太苛刻,早早就派管事送了一车吃用之物过来。连君轩同史先生告了假,照旧挑了实用之物做节礼,结果出城的路上遇到有人在高声叫卖,原来是一个西疆商人不知因何折了本钱,正贱卖用物筹措回乡的盘缠。 那些破烂用物,他倒没看在眼里,唯独两只缩在筐子里、闭着眼睛四处嗅闻的小狗崽子,不知为何让他想起某人撒娇时也这般可爱,于是豪爽的扔了二两银子,连同筐子一起带上马车。 杨家的二进院子里摆了几只大圆帘子,晒着洗干净的蒲苇叶子,杨柳儿坐在廊檐下正在歇息,一见连君轩送了节礼来就笑眯了眼睛。每次来,他总会给自己捎带些小玩意,两本新游记或者是一只陶偶,不贵重却能轻易惹得她心里甜蜜泛滥。 杨柳儿迎上前去,笑问:「连大哥,你又送什么好东西来了?我和阿姊正要包粽子呢。」 连君轩随手扯了扯自己的长衫,暗地里抬脚把小筐子往身后踢了踢,这才笑道:「你自己翻拣看看就知道了,都是好东西。」 杨柳儿见他不肯说,笑瞪了他一眼就开了箱子,如同往常一般,箱子里是布料和绣线,许是天气渐热,都是细麻轻纱之类,待翻出底下的各色果脯罐子、上好的火腿腊肉还有西疆的蜜枣,杨柳儿忍不住欢喜的眉开眼笑。 她正愁粽子馅料单薄呢,有了这些东西,凑六种花样就容易多了。 送礼之人最喜欢的就是礼物对了主人的心思,连君轩蹲在一旁听到杨柳儿不时欢喜惊呼,心里比吃了蜜还甜,顺口许诺道:「这些东西可够用?若是不够,我再去寻些,难得你想要下厨做吃食,记得到时候给我也预备几个走礼。」 「好啊,看在你贡献这么多好东西的情面上,就多分你一份。不过,若是拿出去丢人你可别怪我啊。」说着,杨柳儿忍不住开了一个鱼戏莲叶间的小盖罐,捏出一颗腌渍得果肉都变成了金黄色的桃脯,塞得小嘴鼓鼓的,甜的眉眼都挤在一处。 连君轩刚要开口逗弄两句,不想筐子里的两只小狗却细声细气地叫了起来,杨柳儿抱着罐子差点跳起来,惊喜问道:「咦,好像是小狗的声音?」 连君轩让开身子,露出两只不安分的想要从筐子里逃出的小黑狗,笑道:「路上给你买了两只小狗,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不过这话显然是白问了,方才还宝贝的抱在怀里的蜜饯罐子立刻被扔到一旁,杨柳儿几乎是饿虎扑食一般抢到筐子旁边,抱起两只浑身黝黑的小奶狗,左亲亲右摸摸,那个亲热欢喜的模样,惹得连君轩立时后悔不迭。他买些什么不好,偏偏给自己找了两只情敌! 杨柳儿不知连君轩打翻了醋坛子,她抱着软软的两个小东西,满心都琢磨着去哪里找牛奶或羊奶填饱它们的肚子。 前世她也曾养过一只黑色的小狗,可惜因为脑炎,陪她不到两年就死掉了。那是她懂事之后哭得最厉害的一次,后来就再也没养过了,她如今身边有家人、有朋友,不再寂寞了,但哪个女孩子对这种可爱的生物有抵抗力啊? 「可怜的小狗,你们是亲姊妹吗?你们娘亲哪里去了,饿不饿?姊姊给你们找吃的去,好不好?」杨柳儿小心翼翼的把两只小狗重新放进筐子,又飞跑进屋去寻了一张棉垫子权当它们的被子,末了拎着就要往外走,完全不记得还要包粽子这事。 杨杏儿从灶间出来,正好见到小妹出院子,喊了两句没人答应,就问一旁的连君轩,「连大哥,小妹做什么去了?」 连君轩苦笑,懊恼道:「我寻了两只小狗给她玩耍,她这是满村子给狗找吃的去了。」 杨杏儿一拍额头,同样懊恼道:「这可坏事了,她照料自己都不会,别以后把小狗养死了,又要蔫上好几日。」 连君轩听得心虚,赶紧指了箱子道:「大妹,这是端午节礼,你赶紧收起来吧。柳儿说要用蜜饯做粽子馅呢,等她回来必定要折腾,我先去田里寻大叔说说话。」说罢,他就飞快的溜走了,惹得杨杏儿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认命的继续忙碌。 午饭时候,杨家人都聚到了一处,可饭菜上桌了也没见杨柳儿回来。杨山刚要去寻,杨柳儿就笑嘻嘻抱着小狗,牵着一只奶山羊回来了,这奶山羊就是两只小狗以后的「奶娘」了。 杨杏儿开口就要数落小妹,杨山却是舍不得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女儿挨骂,憨笑着同大女儿求情,「左右咱们庄园里不缺青草,养只羊也不费力。等多撸了奶,你们姊妹也煮了喝几碗,我听说这东西养人。」 连君轩算是始作俑者,这会可不敢开口,低头琢磨着菜盘上的青花菜就不肯挪眼睛了。 倒是杨田上午帮着兄长清猪粪,留在这吃饭,闻言也跟着说以后帮忙割草,惹得杨杏儿跺脚,「好啊,你们都是好人,就我是恶毒阿姊。」 众人都是笑起来,见状,杨柳儿免不得又要凑到姊姊跟前撒娇耍赖,若是给她安上一条尾巴,就活脱脱跟两只小狗没有两样。 杨杏儿向来拿小妹没有办法,最后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也作罢了。 其实她哪里是怕辛苦,只是看不过小妹为了两只小狗就花费二两银子买山羊,若是放在穷苦人家,二两银子都足够一年的油盐耗费了,不过抬头看看自家齐整的大院,满桌的好菜和白面馒头,她又觉得自己方才太刻薄了。 若是没有小妹,自家哪有这样的好日子?再说自己的亲事就是再晚,明年也要嫁了,到时候有两只小狗作伴,总好过孤零零一个人,这般想着,她又坐不住了,胡乱吃了几口饭就跑回后院了。 杨柳儿和连君轩见此对视一眼,吃过饭就偷偷跑去探看,结果却见杨杏儿铺了很多碎布头和旧棉花,一边数落着吃饱喝足趴在炕头睡懒觉的两只小狗,一边穿针引线在给它们缝被褥。 「你们两个小没良心的,以后吃我家、喝我家的,可得记着好好看家护院啊,尤其要护好我小妹,谁敢欺负她,你们就往死里咬。听懂了吗?那些羊奶也别白喝,给我长得壮一些……」 窗外,杨柳儿和连君轩牵着手,一边窃笑,一边悄悄避到房门前头挨着头说话。 「阿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就说她不会真恼了。」杨柳儿得意的抬着下巴,阳光照着她白皙的小脸上,越发衬得双眼晶亮如宝石。 连君轩看得心头欢喜,笑问道:「你给两只小狗取名字了吗?」 「当然取了。一个叫招财,一个叫进宝!」 「噗!咳咳……」听到这名字,连君轩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本来还猜最差也要叫虎子豹子一类的,没想到居然是如此的通俗易懂。 「怎么,这名字不好听?」杨柳儿笑咪咪捏着拳头,满口小白牙森森发光。 见状,连君轩果断地改了立场,赞个不停,「好,寓意深刻又朗朗上口,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许是他的声音有些大,杨杏儿在屋里听见,开了窗子问道:「谁在外面?」 杨柳儿立刻伸手捂住连君轩的嘴巴,这要是让姊姊发现他们两人凑在一处,免不了又要念叨她几句。 果然,杨杏儿听了一会,没发现什么动静就关了窗。 听见窗子关上的声音,杨柳儿长舒一口气,正要放开手,连君轩却是飞快在她掌心亲了一记,令她立刻红了脸,想要嗔骂几句又怕姊姊再开窗探看,只得跺跺脚跑走了。 连君轩笑得弯了嘴角,抬头再望向蔚蓝的天空,这天气真是好啊。 【第二十五章 善举泽乡亲】 有句话说,几家欢乐几家愁。对于谈情说爱的小儿女来说,晴天是个好预兆,但对种田的农人来说,长久的好天气就是灾难了。 自从开春下了一场小雨之后,大太阳已经晒了一个多月了,柳树沟周边的麦田因为缺水,迟迟不能灌浆上粒,家家户户都是愁眉不展,别说像杨家一样包粽子过节,就是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 原本还可以从金河挑水浇地,虽然远了些,但总比没指望强上许多,可惜今年金河的水量小,又被上游几家大户截去了,这会河床都露石头了。 有些老太太结伴提了香烛纸钱去庙里烧香求雨,淘气娃子们也不敢满村乱跑乱喊。谁知道什么时候雷神电母就来了,万一惊了神灵,一年的收成、家里所有的指望就全完了。 第五章 可惜,任凭众人如此小心翼翼,殷勤期盼,老天爷还是不肯赏下雨水,有些心窄的妇人已经坐在门口抹起眼泪了。 程大娘和程大妮母女上门来帮忙包粽子时,忍不住说起方才路上听到的闲话,到后来也是叹了气。 「咱们老百姓就是靠天吃饭,这老天爷不开恩,谁也没办法。」程大娘说罢,想起杨家的小池塘里总是满水,自家女婿的四亩旱田借了光,常常能引水灌溉,就是家里洗衣、浇菜也有水窖里的存水可用,想了想又感激的道:「还是你们一家有远见,这个时候就看出好处了。」 程大妮自嫁了杨田,日子过得安心又吃的好,她容貌本就长得不错,如今更是脸色红润、娇美可人。听了娘亲这话也是真心附和道:「咱家庄园打的两口水井还没怎么变吧?听说村口的水井又降了,别人家的日子可是比咱们差远了。」 「许是咱们庄园地势低,水井倒是没什么变化。」杨柳儿刚学着包粽子,不是漏了米就是掉了草绳,懊恼的噘着嘴巴,听得这话倒是转了欢喜模样。 杨杏儿不愿程家母女以为小妹轻狂,就撵她道:「你不是说要用彩线缠些粽子送礼吗,还不去取线来?等着你学会包粽子,怕都要到明年端午了。」 一听这话,杨柳儿红着脸吐了吐舌头,起身跑进屋取了一盒绣线,选了六种鲜艳的颜色,求着众人分别用来绑六种馅料的粽子,到时候绑成一串,送出去做节礼既体面又实惠。 程大妮见那绣线都是上好的,有些舍不得下手,杨柳儿看出来了,就道:「四婶,你就用吧,这粽子要送到书院给先生做节礼,不好太过寒酸。」 程大妮一听这话就赶紧忙碌起来,程大娘也越发仔细把粽子包得棱角分明。杨杏儿笑瞪小妹一眼,手下也是飞快的包着粽子。 今年的粽子准备了六种馅料,其中火腿干菜和腊肉、鲜肉三样比较麻烦且难得,准备的不多,只用来同书院、连家和魏家走礼。剩下最多的就是蜜枣和葡萄干、桃脯,村里亲近的人家、山上的孙叔、陈家,还有牛头村老宅多少也得送一些,这般算下来,每样也得包足一大盆。 杨家一干女眷们忙碌了一日,总算在初三这晚把粽子放进大锅,架火开煮。 初四一早,魏春来送节礼,正好拉了杨柳儿和杨杏儿姊妹进城走一圈。等到回来的时候,就见自家院门口蹲了三四个村人。 他们是来寻杨山说话,可恰巧杨山去了猪舍,他们也不好到处闲走,就蹲在门口等了。 杨柳儿见其中有里正,就赶紧给姊姊使了个眼色,然后提起裙角跑去找父亲。 此时杨山正同杨田在山脚下修理鸡舍,靠山散养虽然省了一部分粮食,但也躲不过糟损,总有些懒惰的狐狸或者狸猫钻进鸡场行凶。兄弟俩在篱笆外下了无数绳套,又取了些木头加固鸡舍,正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听得杨柳儿跑来报信,都有些疑惑。 不过杨柳儿却是猜出一二,小声提醒道:「阿爹,村里的麦田正旱着呢。里正大叔是不是来借咱家池塘里的水浇地啊?」 杨山听了愣了一会神,转而却是皱了眉头,「恐怕真是这事,昨日我去看咱家的麦田,隔壁刘兄弟还说咱家麦子长的好呢。」 杨田也是点头,道:「这几日到咱家地头走动的人是不少。」 杨柳儿手里捏着衣角,神情很是矛盾。今年开春就大旱,就是远处的金河都干了一半,而自家的小池塘因为偷偷从山上引水,一直是满盈的。 听着村里家家户户悲声远扬,她心里也不好过,但若是开了这个先例,以后怕是年年都要放水帮村里浇麦地。一次两次还好,时日久了,难免会有人发现小池塘的秘密,到时候村人非但不感激他们一家,说不定还会多几分恨意,但若是不同意引水,眼睁睁看着村里的麦田都旱死,村人绝望之下,许是立刻就把他们一家当眼中钉了。 正左右为难之时,杨山却发话了,「都是一个村里的乡亲,平日对咱们家里也多有照顾,怎么也不能看着麦子绝产。若是里正开口,我就应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杨柳儿抬头望望一脸坚持的父亲,劝慰的话再也没有出口。 一家三口快步回了大院,果然杨山一坐下,里正就代表村人开口求水,他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杨山却是一口就应了下来,末了又嘱咐里正赶紧找些后生,让他们拿了镐头就来园子开水渠。 闻言,里正同几个村人都有些惊讶,转而却是激动的红了眼眶,一迭声的道谢,很快就跑回去喊了十几个壮劳力来,镐头铁锹齐上阵,几乎是眨眼间就从小池塘边挖了一条半尺宽的沟渠,穿过杨家的灌木围墙,一路淌向村里的麦田。 干旱多日的麦苗犹如渴急了的婴儿,大口的喝着水,一块又一块轮下去,不过两三日功夫,麦田就重新泛了青,空瘪瘪的麦粒也变得饱满起来。 男女老少聚在自家地头,眼见一年收成有指望了,激动的嚎啕大哭,末了纷纷前来杨家道谢。 杨柳儿、杨杏儿忙着烧水泡茶招呼女客,杨山这两日白日看着村人往麦田放水,晚上就上山从大湖引水,如今终于把村里的麦田都灌溉到了,他也累得眼眶都黑了。 村里一个平日有些游手好闲的后生,因为羡慕杨家家大业大,方才去里边走了一圈,这会坐下就夸赞道:「大叔,您家这个小池塘挖多深啊?存水可真是不少,放了好几日还不见干涸。」 里正等几个老人也都不是傻子,心里自然也有过这样的疑问,但人与人打交道,讲究的就是以心换心,杨家二话不说放水给村里救急就极厚道良善了,即便人家藏了什么事也不该探问,哪怕池塘底下有个聚宝盆也是杨家的,跟他们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所以一听到这话,里正第一个开口喝斥,「二狗子,你胡说些什么!挖渠的时候不见人影,这会倒跟婆娘一样说嘴了!」 那二狗子撇撇嘴还想抱怨几句,杨山却是笑呵呵的应道:「不怪二狗子好奇,我这几日也觉得奇怪,还让人去问我家诚子。诚子说,许是池塘底下有泉眼,塘里水多的时候不觉得,水一少压不住了,那泉眼就往外冒。」 「啊,诚子这么说,那恐怕就是了,读书人就是有学问。」 「就是,杨家心肠好,说不得这泉眼就是老天爷奖赏的呢。」 众多村人纷纷羡慕的开口夸赞,心里也跟着欢喜。杨家能救一次急,自然也能救第二次,这池塘虽说是杨家的,但村里以后也跟着沾光,他们如何不欢喜? 杨柳儿在门外听到父亲如此急智,也是咧嘴偷笑,待话题转走,她这才端着一大盆的粽子进屋请村人品尝。众人去了心事,又见有好吃食,场面自然更热闹了,这般说笑了半晌,杨家庄园才算清静下来。 因为这事,原本想要好好过个端午节的愿望也在忙碌中成了泡影,但眼见村里又恢复了生气,连杨柳儿在内的杨家众人都没半句抱怨。 太阳东升西落,眨眼间又过了个把月,虽然晚了一些时日,但麦田总算可以收获了,可偏偏这时候老天爷又后知后觉的开始阴了脸,准备洒点同情的「泪水」。 村人无不大骂,手里却不敢耽搁,扁担筐篓,镰刀柴刀齐上阵,昼夜不停的开始抢割麦子,否则一旦等雨水落下来,熟透的麦穗受了潮,就只能等着天晴再晒干才能收割。而万一这雨下上半个月,麦粒发了芽,家家户户吃饱肚子的希望就又破灭了。 杨家庄园新垦了六亩麦田,加上原本的四亩以及分给杨田的四亩,总共十几亩,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全家上阵也得忙个三五日,这般计算下来,许是就要被雨淋了,因此杨山亲自去老林河请舅兄一家帮忙。 陈家今年的麦子也绝产,虽然也是犯愁上火,但好在家里日子富庶多了,也不怕饿肚子,这会突然听杨家要抢收麦子,还以为听错了,待问清楚之后,又是羡慕又是庆幸,赶紧拿上农具赶去杨家田里。 两家的麦子一起收,程大娘就带着杨柳儿、杨杏儿烧水做饭,程大妮直接下地帮忙捆麦子。程大妮本就生的比一般女子壮实,做起活来也麻利,所以谁也没多想,可才忙了一上午,她就忽然一头紮在地上不动了。 第六章 杨田几乎吓疯了,陈二舅家的大槐表兄看见了,连忙飞跑回老林河请大夫,没想到竟诊出有了身孕,杨田的三魂七魄立刻从地狱飞回来,乐得张大了嘴巴,连话都不会说一句了。 程大妮被扶回杨家窑洞,别说下地,就是烧水做饭都不许沾手,其余众人见有了喜事,更是干劲十足,不过一日就把麦子收回了一半。 村里其余人家见了也是有样学样,纷纷呼朋唤友赶来帮忙,等到老天爷的「眼泪」掉下来时,家家户户的麦垛都堆得老高,又盖了草帘子,远远看去跟小粮仓一样,很是喜人。 而柳树沟不但没绝产又得了丰收的消息,随着帮工们的嘴巴传遍了十里八乡,有人嫉妒、有人羡慕,也有咒骂的,比如说杨家老宅的某个老太婆。 杨老太太一边做饭一边烧着田里割回的麦子,麦穗干瘪瘪的,除了烧火再没一点用处,如此情状让她每每想起外面听来的那些话,就恨得咬牙切齿。 「该死的一家畜生,老天爷怎么不打雷劈死他们?外人的麦地都得了水,他们就眼睁睁看着自家绝收,早知道这样,当初生他们出来就该直接扔尿桶里淹死!」 杨老头从田里回来,听到这话,脸上的皱纹皱的更深了,「你就少骂两句吧,咱们村同柳树沟隔着两道山梁呢,老三老四就是想放水也过不来。」 「放你娘的狗臭屁,那就是两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他们要想放水,别说山梁,就是千里万里都不耽搁,就算不放水,送家里几车麦子总行吧,麦子呢?一粒都没见着!」 杨老头也被杨老太太的胡搅蛮缠惹得厌烦了,高声喝骂道:「老四成亲,家里一文钱都没拿,人家老三当好哥哥,你还想怎么样?当初赎咱们出来花用的一百五十两也是老三拿的。你整日往自家算,给你座金山银山也不见好!」说罢,他一甩手走了。 杨老太太气得跳脚大骂,可惜家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就连邻居门前的大黄狗都夹着尾巴回了窝,真应了那句「人憎狗厌」的话! 任凭外面东南西北风,杨家庄园的日子照旧忙碌又和乐,先前放进小池塘里的鱼苗是一日大似一日,就是鸡场里的小母鸡也有二斤多沉了,大肥猪更是长得飞快。而原本只有巴掌大小的招财和进宝也很对得起那些羊奶,一眨眼就长了一尺有余了,偶尔遇到生人,龇牙咧嘴的样子也能吓唬住胆小的。 杨山和杨田要照管田里的玉米,又要清扫鸡场猪场,晚上偶尔巡逻就带了招财进宝作伴,如此一两日或许还好,天长日久就有些太过辛苦,于是在杨柳儿的强烈建议下,从村里寻了两个人手帮忙。 一个是无儿无女的李五爷,五十几岁的年纪,身子还硬朗,平日帮忙巡逻、撒鱼食。还有一个是杨家窑洞前院的邻居关五,三十岁壮年汉子,很有力气,负责肥猪一日三次食和小鸡傍晚的一顿玉米粒,外加清扫鸡场、猪场。 李五爷每月的工钱是五十斤玉米面,外加一百文零用。关五也是五十斤玉米面,但工钱却是三百文。两人都是极满意又感激,平常有份差事、赚口吃食就很不错了,更别说这样的灾年了,而杨家这添了两个帮手,杨山和杨田也终于可以缓口气了。 杨田有闲暇陪着怀孕的媳妇,杨山也能偶尔进城去看看儿子,他盼着儿媳妇那里也有好消息,暗地也没少偷偷替未来孙子准备些波浪鼓、小木马之类的小玩意。 杨杏儿也是把家里众人的吃食用物都照管的妥妥贴贴,惹得杨柳儿整日里除了数银钱和逗逗招财进宝之外就没别的事做了。 魏春许是忙着赚银子娶媳妇,十天半个月才跑一趟杨家,送些吃食用物或者一些女孩子喜爱的胭脂水粉、绣花册子之类物品,每每都让杨杏儿红了脸,晚上又甜蜜的拿出来摸了又摸。 连强和家安虽然没有以前跑的勤,但同魏春合在一处,杨家的院门难有关严的时候,总让杨柳儿一听见院外的动静就拎着裙子飞跑出去,而这自然少不了她的新鲜果子和蜜饯吃食。 待到整个夏日过完,杨家众人都明显地胖了一圈,各个脸上也笑呵呵的,但这其中可不包括杨诚和连君轩两个。 书院里的史先生打定主意要杨诚和连君轩做自己的得意关门弟子了,整日拘着他们不肯放松片刻,这让一向自由惯了的连君轩整日叫苦不迭,杨诚也是咬紧牙关,起五更爬半夜,终于得到史先生开恩放假的时候也已经快要中秋了。 连君轩匆匆回连家大宅看了一眼,然后也不耐烦坐马车,直接牵了两匹马,同杨诚一起打马回了柳树沟。 虽然春时麦子绝产,好在老天爷不算太无情,夏日雨水调和,见田里的玉米棒子同往年没有什么分别,农人们勉强打起了精神,待收了玉米补交上粮税,再添些土豆干菜,熬过这一个冬天就不怕饿死人了。 两人一路穿过收割的参差不齐的玉米地,吹着凉爽的秋风,不一会就进了村子,路过的村人上前打招呼,两人便下马寒暄几句,耽搁了好半晌才进了庄园。 杨诚四处眺望自家的小世界,欢喜嚷道:「阿爹、大妹、小妹,我们回来了!」可惜,闻声跑出来的却是两条大黑狗,龇着白森森的牙齿冲着两人狂叫不停。 杨诚吓了一跳,连君轩却认出这正是自己先前在街边买来的两条小奶狗,不由瞪着眼睛喝斥道:「两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谁把你们买回来都忘了,等你们长肥了就炖狗肉吃!」 招财和进宝不知是当真想起了救命恩人,还是根本没学会咬人,只依旧守着院门狂叫却不曾蹿上前行凶。 好在没一会,杨柳儿就跑了出来,笑道:「二哥,连大哥,你们回来了?再不回来,别说招财进宝,连我都不认得你们模样了!」 杨诚听到小妹这么说,也是心疼,赶紧道歉,「小妹别恼,书院里的功课实在繁重。」说罢推了推一旁的连君轩,指望他帮腔说几句。 可惜连君轩这会满眼满心都是笑语盈盈的少女,哪里还记得应声。 杨柳儿被他灼灼目光烫得脸红,想要瞪他一眼又怕二哥责怪,只得呼喝着把招财进宝撵回院子去,而杨诚实在看不过师弟这副模样,伸手扯了他一把,转而大步进门。 被杨诚这么一扯,连君轩这才反应过来,脸色红透,快步越过杨诚,追上杨柳儿,在她身后小声说道:「吃过饭上山去看大叔啊。」 听到这话,杨柳儿又怎会不知他是打着探望孙叔的名头想要与她独处,有心想要拒绝,但两个月未见对他也是想念,只得快快点头,末了钻进灶间去准备饭菜了。 不久,杨山闻讯也从鸡场赶了回来,手里拎着一只大公鸡,笑着招呼闺女,「杀了炖肉,午饭加菜!」 杨诚和连君轩抢上前见礼,惹得杨山笑着朝两人问个不停,杨柳儿看了又少不得吃醋的抱怨父亲偏心,让家里老少都笑了起来。 等到午饭做好,杨田夫妻俩也被请了来,一大家子七八口也不用避讳,团团围坐一起吃喝说笑,真是难得热闹。 不过杨山尚且有些不知足,琢磨着若这时候大儿子夫妻也在身边就好了,可转念想了想,孩子大了,总不能拘在身边,过几年闺女出嫁,二儿子也做官在外,家里独剩他一个,岂不是更孤单了?许是添了这点远虑,他手里的酒碗端的就勤了些,一顿饭吃下来又喝醉了。 连君轩也存了点小心思,不动声色的往杨诚碗里添酒,期间杨柳儿偷偷瞪了连君轩几次,可最后也假装看不到了,于是杨诚也不负期望的醉倒了。 饭后,杨田端了一碗捎给程大娘的鸡肉,扶着媳妇回家去了,杨杏儿忙着收拾碗筷,杨柳儿则笑嘻嘻缠磨着姊姊请了假,又拎个篮子拾掇了一些饭菜及七八个白馒头,然后溜去池塘边与连君轩会合了就上了山。 秋日的山色极美,阳光不晒,风也不热,树叶尚且没有完全枯黄,鸟雀犹在欢歌。连君轩和杨柳儿牵着手走在路上,一边说笑一边不时摘了野果打闹,欢声笑语里的甜蜜味道随着山风散去,惹得许多小兽探头探脑。 两人先去墓群前祭拜过无名的先人们,又帮着不在家的孙叔拾掇了屋子,晒了被褥,等一切收拾好后还是不见人回来,只得留下吃食下山去了。 第七章 太阳斜斜挂在西天,晚霞灿烂得比最美的锦缎还要耀眼。杨柳儿贪看风景,差点被树根绊倒,可下一瞬就趴在宽阔又温暖的背脊上,她忍不住低头轻轻蹭了蹭,嘴里却抱怨道:「也不告诉我一声,吓我一跳!」 连君轩最爱她如猫咪一样撒娇闹人,脚下故意纵跃而起,果然惹得杨柳儿紧紧搂了他的脖子,娇声不断,「你跑慢点,我害怕。」 「放心,就是把你摔坏了,我也养你一辈子!」 「才不要,我自己会赚银子!」 「你的银子留着做私房,我赚银子养家。」 「脸皮厚,谁答应嫁你了?」 两人一路斗着嘴,眨眼间下山的路就走完了,连君轩有些遗憾的放下轻轻软软的杨柳儿,不舍的改牵起她的手,杨柳儿担心被村人看到,寻机撇下他,拎着裙角跑掉了,见状,连君轩也不恼,笑得一脸宠溺,慢悠悠追在后面。 【第二十六章 恶人先告状】 杨柳儿和连君轩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大院,杨柳儿正要高声喊着她回来了,杨杏儿却是从灶间走了出来,挥手示意小妹赶紧过去。 杨柳儿疑惑上前,低声问道:「怎么了,阿姊,家里有客人?」 杨杏儿脸色有些恼意,应道:「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个管事,非要买咱家的庄园。阿爹和二哥正陪着说话呢。」 连君轩听到这话就皱了眉头,扭身直接进了堂屋。杨柳儿也帮忙端了点心,随在杨杏儿后面去凑热闹。 堂屋里,杨山坐在主位,客座上则是一个穿了锦缎长衫的中年男人,身形很是胖大,脸上肥肉堆迭挤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十根手指上戴了足足八只金戒指,剩下两只拇指也没闲着,都套着玉扳指,他身后还站了两个青衣小帽的随从,各个鼻孔望天、眼白视人,一副了不得的模样。 杨柳儿打量一圈后差点没笑出来,心里奇怪这几个活宝是哪里跑出来的,怎么突然想要买自家的庄园? 杨山也有些不耐烦,他说了几次不卖庄园,但这人就好像听不懂一般,真是惹人恼火。 一旁陪着的杨诚也是皱眉,只好再次沉声说道:「钟管事,我们杨家不会卖庄园,您还是另外寻好去处吧。」 正好杨杏儿姊妹送茶上来,杨山便顺手端起闺女上的茶喝了一口,接着便重重落在桌子上,提醒这主仆三个该告辞了。 不曾想钟管事却依旧笑咪咪的道:「莫非杨老爷嫌开价低了?那我再涨一百两。这价格别说在甘沛,就是在皇都脚下也能买座院子了。若不是我们少爷听说你这庄园有口灵泉,活水不断,兆头极好,也不会想要高价买下送给老太爷做清修的山居。」 他的话音落下,不等杨山再说话,那两个随从却是有些恼了,一个撇着嘴,极为不屑的道:「姓杨的,别不识抬举,我们钟家想要买这块破地方是你们祖上烧了高香。端什么臭架子啊,就是放讹也得看点眼色啊!」 另一个也附和道:「就是,这破地方若不是有口灵泉,别说我们少爷和掌柜,就是我们都不愿意踩一脚烂泥!」 这话实在难听,杨家老少齐齐变了脸色,杨山用力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高声喝斥道:「我管你们是什么钟家西家,这庄园是我们杨家的,给多少银钱都不卖。既然嫌弃我们这地方不好,你们就赶紧走,我们家里不留外人!」 「你个刁民,别给脸不要脸啊!」一个随从许是没想到杨家如此硬气,开口就骂了起来。 闻言,哪怕杨诚读了多年圣贤书,自诩君子,这会也忍不住了,抬手就赏了他一巴掌,「你再敢满口喷粪,我就扭送你去府衙。强买民宅,足够你们挨个三十大板!」 那随从被打得有些发懵,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就要上前跟杨诚拼命,不想钟管事却站了起来,拱了拱手,脸上依旧笑咪咪,但眼神却极阴郁冰冷,让人下意识想起山里的毒蛇。 「既然杨老爷不愿意卖庄园,我们也不能强求,这就告辞了。但世事无常,许是不过几日我们还会再见面,说不定到时候杨老爷会主动开口求我买庄园呢!」说罢,主仆三人就抬脚出门去了,让杨家人的面色很不好。 杨诚生怕父亲和妹妹们担心,开口安慰道:「阿爹放心,大宇还有王法,这些人不敢乱来!」 听到这话,杨山点头,干巴巴的应道:「你也别惦记,家里有我呢,你好好读书就是。」 杨柳儿揉揉突然狂跳的右眼,扭头望向沉默的有些古怪的连君轩,「连大哥,你怎么不说话?这钟家什么来头,你知道吗?」 连君轩好似沉浸在什么往事里,闻言猛然回过神来,见杨家人都在看着他,这才收拾心神应道:「我倒是知道一家姓钟的,但不知道同这个钟管事是不是一家?待我回城让连强打听一下,得了空闲就送信过来。」 杨家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又不愿自己吓唬自己,于是照旧一边闲话一边吃了晚饭。倒是村人不知道从哪听说有人要买杨家庄园,里正同几位老爷子扯个饭后闲走消食的借口跑来探口风,杨山也没有隐瞒他们,只说那钟家有些来头,但他没有答应。 听到这话,里正等人长舒一口气,要知道甘沛这里十年九旱,全村的人今年得了杨家放水救了麦田,全都尝到甜头了,指望着明年、后年甚至祖祖辈辈都跟着杨家沾光呢,那些富贵人家可不见得有杨家好心,若是买了庄园又不肯放水,全村人岂不是都完了…… 不说村里人如何欢喜,只说连君轩第二日一进城就别了杨诚匆匆回了连家大宅。彼时连强正带着一帮护卫演练刀法,突然见到自家少爷赶回还有些惊讶,一听说让他去打探消息,也没耽搁,擦擦头上汗珠子就出门了。 最近,自家主子被关在书院里,连强闲着无事就常在城里走动,自然清楚哪里能探到消息,走了几家大牙行,又去县衙前面的茶馆坐了片刻就八九不离十了。 原来那位钟管事是随着自家少爷一同从皇都过来做买卖的,带着大队的马车,装了不少布料器物,而甘沛县令的夫人就出自这个钟家,论起来,这钟少爷要叫县令一声堂姊夫。 也因为这个缘故,钟家商队一落脚就在城里立了名号,无人敢欺,平日都是这钟管事出面料理事物,那钟少爷一头扎进青楼就没出来过。 连君轩越听脸色越沉,实在很想翻个白眼。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与某个钟家人还真有些瓜葛,但跟这钟少爷却没有打过交道,不过同样来自皇都,多少都有些情分吧。 他想了想便对着连强道:「拿我帖子去见钟少爷,就说我今晚请他赏荷饮酒。有了回信,再去请刘三少、冯公子几个,让厨下准备酒席。」 连强点头应了,转身出去,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就转了回来,这次却是彻底黑了脸,气乎乎的回禀,「少爷,那钟家子弟真是太狂了。我递了少爷的名帖,他直接扔了回来,说不认识连家人。」 「什么?」连君轩也恼了,「他当真这么说?」 「是,我报的是皇都将军府的名号。」连强微微眯了眼睛,右手下意识摸着腰侧的匕首。 其实连强方才在钟少爷身后看到一个熟悉面孔,他曾见那人出入皇都老宅,难道这钟少爷是冲着自家少爷来的,而杨家只不过受了池鱼之殃?若是这般,以少爷的脾气,还有待杨家的不同,怕是要暴怒了,他想了想,觉得这事还是暂且压下不说,先调查个清楚的好。 不说连强心里暗自嘀咕盘算,只说连君轩也是疑惑,不明白这钟少爷是不是出生时被驴踢了脑子?但凡世家之人,最讲究做事留三分余地,他们已报了名号,就算对方不领情,起码也不会这般撕破脸啊,那他这般行事为的是什么? 在这主仆俩都是疑惑不解的时候,家安却引着杨志从外面走了进来。 家安小跑几步抢先进门,小声道:「少爷,杨掌柜来了。我见他好似有急事,就直接引他进来了。」 连君轩不在意的摆摆手,起身接了杨志,一边吩咐家安上茶点一边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第八章 杨志听他这般称呼自己,心下稍安,想了想便直接说道:「连兄弟,咱们的铺子出事了!今早开门就有地痞来捣乱,我好不容易把人打发了,又发现后院被人家扔了条死狗,按理说这也没什么,咱们铺子生意好,惹人眼红使些小手段也想的到。但方才衙门里的差役上门了,指着后厨说不干净,又说欠了税银,直接把铺门封了,我琢磨着这事有些蹊跷,去书院问过说你在家,这才赶过来。」 连君轩越听脸色越冷,同连强对视一眼,都有些明了之意。不必说,这肯定也是钟家的手笔了。 左右这事也瞒不过,连君轩就把昨日钟家人去杨家强买庄园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嘱咐道:「大哥不如回庄园住几日,正好过个团圆节。钟家的事我这就让人去料理,说不定不等你们回去吃顿午饭就该回来开铺门了。」 杨志虽然隐隐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但连家在甘沛的根底他很清楚,少有人不卖连家颜面,解决起来或许不太难,这般想着,他稍稍放了心,又闲话几句就回去给伙计放了假,带着媳妇租辆骡车回家团聚去了。 再说连君轩因为说了大话,正恼得怒发冲冠,连家在甘沛的铺子虽说远不如皇都多,但坐镇的大管事却是家中得力的老人,曾跟着连老爷子出生入死,别说小小的甘沛,就是在皇都也有几分颜面。 连君轩原以为亲自去请托大管事,去拜访县令说一说,杨家这事就过去了,毕竟钟家那位老太爷还挂着户部尚书的名头在朝荣养,总不能因为这等小事同连家交恶,可惜这次大管事居然称病,死活不肯见他。 连君轩也犯了倔脾气,死活坐在大厅里不肯走。大管事没法子了,最后让人传了一句话,「老宅大少爷写信来托老奴处置一点小事,老奴实在腾不出手,还望二少爷见谅。」 这话若是再听不明白,连君轩就白活十几年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大管事这是不愿意介入两个小主子的争斗。也就是说,杨家庄园和烧鸡面铺子的事都是皇都那位大哥的手笔,钟家那位蠢货少爷就是指向自家的箭! 「砰!」连君轩抬手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碗跳得老高,末了却半字未说,起身离开了。 看到自家少爷这般模样,连强心里发虚,但想了想还是疾走几步,上前低声说道:「少爷,我先前瞧着姓钟的有个随从面熟,想着怕是这人真同大少爷有些瓜葛,要不要我送信回皇都,老爷子若是知道了,绝对不会——」 「不必!」连君轩双眸冰冷扫过街上来往的人群,双手紧握成拳,「我不信离了老爷子的庇护就寸步难行!走,喊上师兄,我们去县衙!」 连强还想开口拦阻,可末了还是明智的闭了嘴。 杨诚本就惦记家里的事,这一日读书也是心不在焉,惹得史先生喝斥多次。这会听到连君轩约他一起去县衙讨说法,立时跑去同史先生陈情。 史先生是个古板方正的脾气,听完气得直接拍了桌子,执意亲自带着两个学生去拜会县令,然而县衙的大门敞开着,进去却见不到县令的影子。 师徒三人不论是报了连家的名号,还是书院先生的名号,那位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师爷就是不肯通传,一会儿说县令下乡去了,一会县令访友去了,气得史先生吹胡子瞪眼睛。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突然有个衙役跑进来在师爷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师爷眼角扫向杨诚,居然又添了三分幸灾乐祸之色。随后开口就道:「史先生,两位公子,我们老爷真是不在后衙,若是有事,明日再来吧。另外,方才有人在城外官路上驾车行凶,伤了钟家少爷,刚被抓回来下狱,听说也是姓杨。」 「什么?」杨诚同连君轩大惊,齐齐站了起来。方才杨志夫妻坐车回柳树沟去了,难道杨志一时气恼,见到姓钟的就失了理智?两人再也坐不住,扶了史先生就出了县衙。 杨诚心急,解下腰侧的荷包就要去找衙役打听消息,不曾想一直留在外面的连强却是跑上前,焦急说道:「少爷,杨少爷,杨掌柜被抓进大牢了。听说是撞了钟家的马车,但我方才瞧见钟少爷下车进了后衙,不像伤了的模样,杨掌柜怕是中了人家的手段了!」 「真是欺人太甚!」杨诚恨得转身就要去击鼓鸣冤,但乍然想起县令就是钟家女婿,立刻红了眼睛,「我要去府城告状!」 连君轩这会也是恨得咬牙,「先找魏春替大哥打点一二,然后我同你一起去!」 连强一见事情要闹大,就指望史先生开口拦阻,不想史先生居然大力点头,「你们身上带着秀才功名,不必挨三十杀威棒,尽管去告。我就不信朗朗乾坤,钟家一手遮天了!」 得了史先生的支持,连君轩同杨诚郑重行了一礼,谢过史先生。 可一旁的连强却急得跳脚,这事若捅到府衙,闹不好就要上报朝廷,到时候就不是钟家欺压百姓了,而是连家同钟家争斗!可惜不等他想出办法拦阻,魏春却是疯跑而来。 这般凉爽的秋日魏春居然满头大汗,额角唇边还有血迹,身上浅青色的袍子也湿了前胸后背,实在狼狈之极,杨诚见他扶着县衙门前的石狮子直喘气,赶紧上前替他拍背,他却是急得连连摆手,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却惊得众人都变了脸色。 「杨大叔他们去府衙告状了!」 众人不由惊呼,直问:「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魏春又喘了几口气,这才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前几日他得了两坛好酒,就想送去柳树沟讨好未来岳父,结果今早到了杨家就觉得有些异样,询问之下才知有人要强买庄园,于是安慰未来岳父几句,末了又劝着他进城走走散心,正好杨田要进城给媳妇儿买些零嘴和绣线,就一起上了骡车。 三人走到半路,正好遇到回家的杨志夫妇,一家人就停车说会话。不曾想这时候城里出来一辆马车,马车后边跟着不少护卫,魏家的车夫特意避到了路旁,但那马车却是疯跑过来,直接把杨志雇的骡车撞翻在路旁壕沟里。 车夫飞出去摔在农田里,倒是安然无恙,杨志也只撞青了胳膊,最糟糕的是吴金铃捂了肚子,裙子下摆就浸了血色!杨家人大惊,顾不得同马车里的人计较,就要送吴金铃回城找医馆。 可是天下就有这样的恨事,那伙人居然倒打一耙,硬说杨志心存不轨、驾车撞人,几个护卫抓了杨志就走,杨家人自然不能就这么看着,但杨山和杨田只是有力气的庄稼汉,魏春也没习过武,反倒被打倒在地,还被人踩了脑袋。 至此,前日去过杨家的钟管事才掀开车帘子,笑咪咪的问了句,「杨家庄子是不是该卖了?」 杨家众人这才知道,这场无妄之灾是钟家故意欺压,杨山直接气昏了过去,好在钟家人只压了杨志去县衙,魏春忍着疼,赶了马车拉着一车伤号回城寻医。 杨山不过是气急攻心,待醒来听说自己盼了多日的孙子被钟家给撞没了,大儿子蹲了大狱、自家铺子也封了,这一辈子老实厚道的西北汉子再也忍不住,直接跳上骡车,奔着府城就去了。 魏春想要跟去又不能扔下吴金铃不管,好在杨田见情势不对也跳上了骡车,直追兄长而去。 「阿爹!」杨诚听得眼睛充血,悲呼一声就跳上连家马车,猛抽一鞭子,马匹吃痛,撒开蹄子就飞奔起来,吓得街路上百姓纷纷咒骂躲避。 杨诚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父亲没有功名在身,民告官,不论胜负,三十杀威棒打下来也要少半条命!见状,连君轩来不及交代几句,几个纵跳,上了马车一同走掉,留下连强连连跺脚,转身回府牵了一匹马,赶回皇都报信去了。 事发突然,徒留魏春一个人在县衙门前急得团团转,杨家如今病的病、小的小,蹲监狱的蹲监狱,他若也赶去府城,可就连一个坐镇的人都没有了。 杨家庄园里,杨柳儿姊妹这会尚且不知出了如此大事,杨杏儿翻了一家人的棉衣翻晒,杨柳儿带着招财进宝在院外蹓跶了一圈,回来见姊姊眉眼间含了郁色就闹着肚子饿,要吃羊肉饺子。 一听这话,杨杏儿转了笑脸嗔怪小妹,「你昨晚怎么不说?否则早起多包一些,方才也能让阿爹给大哥、嫂子捎去一碗。」 第九章 杨柳儿抱了姊姊的胳膊,吐吐舌头辩解道:「羊肉饺子凉了不好吃,马上要中秋了,大哥嫂子回来,咱们再包就是了。」 杨杏儿到底疼小妹,手里木棍又敲打了几下棉袄就要下蔚,杨柳儿笑嘻嘻跟在姊姊身后,正时,关五却从大门外跑了进来,嚷道:「杏儿姑娘、柳儿姑娘,出大事了,你们快出去看看吧!」 杨柳儿姊妹听得一惊,下意识牵手跑去门外,就见魏春站在骡车旁,杨杏儿还以为他伙同关五开玩笑,不由红了脸嗔怪道:「来了就进门,在外边闹什么?」 魏春闻言却是没有半点笑意,难以对她们说起今日的祸事。 倒是杨柳儿眼尖,自觉哪里不对劲,开口问道:「魏大哥,出什么事了吗?」 魏春无法,伸手打开车门低声道:「你们嫂子伤了,先扶她进屋躺下吧。」 「嫂子受伤了?」杨杏儿和杨柳儿立刻抢到车门前,果然见吴金铃一脸灰白的躺在车厢中间沉睡,眉眼紧紧皱在一处,好似正承受着绝大的苦痛。 杨杏儿和杨柳儿心下大急,两人合力搀了嫂子下车进门,好不容易把人安顿在炕上就再也忍不住了,抓了魏春就问开了。 「到底怎么回事?嫂子受了什么伤?我大哥、阿爹呢?还有四叔怎么都没回来?」 魏春恨得咬牙,长叹一声到底把这一上午的周折说了一遍,末了勉强安慰道:「你们也别太担心了,连少爷和二哥都跟着去府城了,大叔……他们不会有事的。」 「哎呀,大妮、大妮,你快醒醒,不要吓娘啊!」 魏春的话音落地,不等杨柳儿跟杨杏儿从惊恐中醒过神来,门外便传来程大娘的惊叫。 原来她们娘俩闻讯赶来,正好听到杨田去府城告状,一时心急,有孕在身的程大妮就晕过去了。 没过片刻,杨家的大炕上就躺了两个昏睡的女子,一个刚刚失去了骨肉,一个夫婿生死未卜,怎么一个凄惨了得。 「呜呜,阿爹,大哥!」尽管杨杏儿再泼辣,这会也没了主意。 明明一家人昨日还聚在一起吃喝说笑,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下狱的下狱、告状的告状,各个都是生死未卜,整个杨家好似沙堆的城堡,一个浪头袭来就全都散了。 魏春眼见未来媳妇哭得哽咽难掩,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上前安慰道:「杏儿,你别担心,还有我在呢。我这就让人去府城给二哥他们送银钱,还有大哥那里也要打点,怎么也不能让家里人吃苦头。你好好在家照顾小妹和嫂子,很快就没事了!」 「不成,魏大哥,你先等一等。」杨柳儿红着眼睛满地乱转了半晌,听到这话却是高声阻拦。 她一直在琢磨这场祸事,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蹊跷,按理说钟家为了一个小小的农庄,不至于做事如此狠辣才对,可这些暂且不论,恐怕钟家也没想到父亲会如此烈性,直接跑去府城告状。万一钟家也怕事情闹大了,一定会找知府走门路,悄悄压下这案子,或者干脆更狠毒一点,直接要了父亲的命,毕竟那三十杀威棒可不算少,但凡体质弱一点都能直接丧命。 若是他们家因此吓怕了,这事自然好,若是再闹,到时候推说衙役下手重了,钟家也不必担责任,而如今想要把家里人救回来,就得反过来让钟家害怕,不敢加害。那就又绕回了原点,把事情闹大! 「对,就是把事情闹大!」杨柳儿喊了一声,紧接着重重把脑袋撞向门框,额头立刻就磕得青紫了。 杨杏儿惊叫一声把小妹抱在怀里,哭骂道:「小妹,你疯了!家里都这样了,你若再有事,我也不活了!」 没想到杨柳儿却是挣扎开来,拉了魏春嚷道:「魏大哥,你赶紧找会写字的人把钟家欺压百姓的事写成告示,然后去府城抛洒,一定要抢在开审之前办成,最好引老百姓去看审案。知府总要顾忌官声,不敢帮着钟家人颠倒黑白,只要事情闹大了,说不定钟家人就先服软了。」 魏春本就精明,今日祸事突发又关心则乱,才慌了手脚,这会听杨柳儿说完,脑子里立刻就清明许多。他忍不住赞道:「这主意好,我这就找人去办,然后连夜赶去府城。你们赶紧给老林河送信,以防有事时有人可以伴着挡一挡。」 「好,我们知道了,你快去!」 魏春大步出门跳上车就走了,杨柳儿终于松了一口气,软软倒在地上。 她还是太天真了,来到杨家也有一年多了,这段日子以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姊姊疼爱,就是连君轩这个唯一识得的「贵人」也没有仗势欺人,一时间倒让她以为这里是人间净土。 可这世界怎么可能有净土? 若杨家有权有势,钟家区区一个管事怎么敢欺负到门上来?若杨家有权有势,甘沛县令又怎么敢为虎作偎?若杨家有权有势,父亲何苦挨那三十杀威棒?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杨柳儿懊恼的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杨杏儿虽然不知小妹为何自责,紧紧抱了她不敢松手。 许是听到吵闹声,吴金铃呻吟一声醒了过来,母性的本能引得她立刻伸手摸上了肚腹,酸痛之意骤然袭来,顿时想起先前的祸事,「呜呜,我的孩儿……掌柜的,掌柜的在哪?」 挣扎着爬起,作势就要下地。 许是动静太大,程大妮也被吵醒了,跟着哭喊起来,「老四,老四去告官了,这可怎么办?」 杨杏儿不敢松开杨柳儿,又要安慰程大妮和吴金铃,急得满头是汗。 自觉是自己带来了祸事,才让杨家遭遇变故,杨柳儿心里正烦躁着,听得吵闹声,也顾不得什么辈分,高声喝斥道:「都闭嘴,哭什么哭!」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尖利,震得吴金铃和程大妮猛然噤了声,惊慌的瞪圆了眼睛。 因着辈分关系,杨柳儿不好再喝斥,只得耐着脾气安慰道:「四婶,四叔跟去府城告状,就是挨板子也是我阿爹顶着,四叔不会有事。再说我二哥和连大哥还有魏大哥都会赶过去,说不定过几日就都平安回来了。」 说完,她又转向自家嫂子,脸上添了三分恼意,「嫂子,你是我们杨家的长媳,今日失了孩儿,以后又不是不能再生,如今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大哥在狱里,阿爹和二哥又在府城打官司,家里只有我和阿姊,你若是有个好歹,我们还指望谁去?」 听到这番话,吴金铃羞愧的低了头,枉她平日自诩爽利,这会居然连十四岁的小姑都不如。 而杨杏儿听小妹说的狠厉,赶紧打着圆场,「嫂子也一时伤心糊涂了,你也别多说了。嫂子先安心静养,大哥很快就能回来了。」 一直不好说话的程大娘,也是开口附和,「就是、就是,柳丫头和杏丫头说的对,家里越是有事的时候越得稳稳当当,千万不能着急,帮不上忙还拖后腿就坏事了。」 家里唯一的老人开口了,程大妮和吴金铃只得点了点头,老老实实躺了下来,任凭心里再惦记,也不敢再掉眼泪。 杨柳儿谢过程大娘,托付她留在屋里照料,就拉着姊姊去做饭煎药。 程大妮还罢了,不过是惊吓过度,歇息一会就好,吴金铃小产却是要喝药补养,否则留下病根就坏事了。 与此同时,陈大舅、陈二舅一得了消息,不敢告诉自家老娘,只借口城里有活计,带了自家儿子就疯跑来杨家,本以为杨家不知如何混乱呢,没想到进门却是静悄悄一片。 大外甥媳妇儿在养病,外甥女们照管着家里,虽然眼睛红肿、脸色憔悴,但还没失了清明,两人见状,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杨柳儿见到两位舅舅赶来也是欢喜,赶紧嘱咐几个表兄帮忙守着庄园的大门,一来防备钟家人再有什么下作手段,二来就是防备有人趁火打劫,比如杨家老宅! 陈大舅、陈二舅本还觉得外甥女有些小题大做,可是不等太阳落山,杨老太太就真带着杨老大杀到了。 娘俩还没到门口就开始干嚎,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他们这架势,还以为杨家男人死得一个不剩了。 陈家几个表兄得了表妹的嘱咐,又知道杨家底细,死活拦住木门,不肯放杨老太太母子进去。 杨老太太大怒,立刻大骂陈家不安好心,想要趁乱谋夺杨家家产。 第十章 柳树沟众多村人听到吵闹,又自觉受了杨家恩惠,纷纷赶来劝阻,奈何杨老太太撒泼打闹是把好手,几句话就把众人也变成了觊觎杨家的豺狼虎豹。 里正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直接喊了两个后生去牛头村请了杨六爷过来,这才连骂带喝斥的把杨老太太母子撵了回去,毕竟杨山一家已经出宗,就是退一万步说,杨山一家当真有事,家财也轮不到他们头上。 只是杨山一家归他们一家,杨田一家可没有「出宗」这样的绝好挡箭牌,就算他们夫妻依附三哥一家过日子,但杨老太太却是正经婆婆,冲进家门骂两句,顺道翻箱倒柜一下,是谁想拦都拦不住的。 但到底是程大娘人老成精,生怕闺女一生气再伤了肚里的孩子,直接把闺女扶去杨家庄园,反正家里那点存银都装罐子埋地下了,嫁妆箱子也上了锁,别的破烂东西,杨老太太想拿就拿去吧,闺女越吃亏,女婿回来才更愧疚,以后也更疼媳妇。 杨柳儿接了程大娘母女进门,又要同里正等人郑重道谢,里正却是连连摆手,转而又从村人里挑了十几个年轻壮实的,分了两拨日夜轮换,帮着杨家守门,预备有事时能搭把手。 杨柳儿很是承情,当即就说杨家负责饭食。众人先是不肯,最后半推半就也就应下了。 于是,杨柳儿姊妹白日里杀鸡宰猪招待村人和陈家舅舅、表兄,晚上开导嫂子婶子,虽然疲惫万分,倒分了许多心神,日子也不那么难捱。 最重要的是魏春那里不断让人送消息回来,今日说县衙监牢里打点的好,杨志半点没遭罪,明日又说在府城同杨诚会合了,都是平安无恙。就是家安也送了信来,说连强回皇都搬救兵,有连老爷子出面,保管杨山平安无事。 然而杨柳儿心知这些消息多半是报喜不报忧,但依旧笑嘻嘻的讲给家里人听,至于转过身她如何焦虑的吃睡不香就不提了。 【第二十七章 池鱼之殃】 这样的日子熬了半个月,这日上午,当值的几个村人隔着木门正和陈家表兄闲话,赞起杨家大方,昨日的红烧肉就着白面馒头实在太香了,继而又猜测着午饭又有什么好菜。说的热闹的时候,冷不防有马车进了村,一到杨家庄园门前就跳下三四个衙役,最后居然扶了杨志出来。 陈家表兄慌忙进去报信,杨柳儿、杨杏儿正忙着做饭,一听到杨志回来了,顾不得灶间还烧着火,急跑出去抱住大哥就哭了起来。 吴金铃还在炕上躺着,许是心有灵犀,听到前院有动静也跟着跑了出去,看到多日不见的丈夫,连忙挤到杨志跟前也是抓了他的袖子不肯撒手。 好不容易回到家,杨志红着眼睛,强忍着眼泪,连忙低声安抚媳妇和妹妹们。 一家人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杨柳儿却是先回过神来,立即猜到钟家终于服了软,第一个收了眼泪瞪向站在马车旁的倒霉蛋。 于师爷一脸尴尬,眼见杨家的小女儿目光灼灼地望过来,烧得他暗自咬牙。 本以为杨家是个软柿子,哪里想得到他是一口咬到了石头,不说这次钟少爷要倒霉,怕是皇都都要掀起惊涛骇浪,而他这拍马屁的狗腿子说不定要第一个被扔出去抵罪,真是想想就冤枉,可如今别的都管不了,他只能先把杨家人安抚好,到时候许是能破财免灾。 这般想着,他硬挤了一脸的笑凑到跟前同杨志拱手行礼,「杨掌柜,这次的事实在是个误会,都怪这些不长眼的狗东西瞎了狗眼,您可千万别怪罪。我们老爷说了,日后定然亲自上门赔罪。如今正是秋收,耽搁不得,您看是不是派人早些把杨老爷他们请回来,状子也撤了,毕竟是山水乡亲,以后还要常来常往呢。」 他这话说的好听,可惜别说杨家人,就是柳树沟村人都是撇嘴不屑。抓了人家扔监狱里受苦,最后轻飘飘一句误会就打发了,真是嘴皮子一碰,太过轻松容易了。 杨志担惊受怕这么久,即便有魏春上下打点,总也不能宽心,这会一到家门口就有些撑不住了,他也不耐烦同于师爷多说,含糊应了两句就把人打发了。 杨柳儿见马车走得没影了,赶紧让陈家表兄去连家大宅找家安,托他把杨志出狱的消息送到府城。如今两边消息不灵通,她也不知道上告的事进展如何,只能让二哥他们自己见机行事了,不过她猜测应是自家占了上风吧,这般想着,她也稍稍放了心,放大哥嫂子说私房话,转身进屋,继续张罗众人的吃喝。 许是见到夫婿回来,而失去的孩儿又没见过面,到底伤心有限,吴金铃几乎立刻就好了起来。 杨志倒头狠狠睡了一觉,醒了一边吃饭一边询问他进县衙之后的事。他在里面,虽然得了些关照,但消息不通,今日早晨突然被于师爷送回来,还猜测是不是谁去替自己说情了,待听完这几日的情况,他没想到竟是父亲冒着性命之忧去府城告状了。 身为人子,不能孝顺老父,还连累他为自己舍命奔波,杨志恨不得立刻飞去府城,但抬头瞧瞧年幼的妹妹们还有病弱的媳妇,他狠狠咽回了眼泪,梳洗换衣后同陈家舅兄说了几句,末了又去村里再次向里正等长辈道谢。 杨家终于有了男人顶门户,众人好似都安了心,不说杨柳儿姊妹每顿多吃几口饭,陈二舅偶尔也能回趟家,就是帮忙在庄园外巡守的村人偶尔也会说笑几句了,只不过,府城那里却好几日没有消息传来了。 杨志暗地里差点急得冒火,每日都要跑去县城的连家和魏春的铺子问一问,可惜不管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没有半点音讯,就在杨志盘算着第二日赶去府城时,这一晚,杨诚等人踩着漫天红霞回来了。 杨志看着从马车上抬下来的父亲,抢上前,双膝跪地就哭开了,杨杏儿、杨柳儿也是拉着父亲的手,稀哩哗啦的直掉眼泪。 一脸憔悴的杨诚上前劝慰,「大哥、大妹、小妹,阿爹没事,就是受了点轻伤,养几日……」可说到一半自己也哽咽难言。 想起当日赶去府城,亲眼见父亲满身鲜血的让人从府衙抬出来,那种撕心裂肺的疼,哪怕过了多日,每每一闭上眼,那画面就会浮现在他脑海,让他不敢阖上眼睛。 若是他中了举,若是他做了官,若是他权倾天下,谁敢欺到杨家头上?谁敢杖责他的阿爹? 杨山哪里舍得听儿女悲哭,挣扎着要抬起身,挨个摸着儿女的头顶,勉强笑着,「你们哭什么,阿爹原先给官家挖水渠的时候还把腿划过半尺长的口子呢,这点小伤不碍事,过几日就好了。倒是你们在家没害怕吧?阿爹回来了,都别怕!」 杨柳儿死死咬着嘴唇,低头蹭着父亲粗糙的大手,眼泪无声砸在黄土地上,溅起一个个泥花儿。 只有渴过的人才知道水的甘甜,前世忍受太多的孤单漠视,没有人能理解她是多么珍惜家人的疼爱,这几日她担心的狠了,甚至抓着头发拼命想炸药的配方,若是父亲和兄长们有事,她也不活了,一定要炸翻钟家报仇雪恨! 「好了,外边风凉,赶紧进屋去说话吧。」闻讯跑出来的程大娘眼见一家人哭成一团,也是抹着眼泪赶紧招呼,末了又喊了杨田,「快去看看大妮,她在后院呢。」 杨田也惦记着媳妇、孩子,拍打一通身上的灰土就奔去后面了,而杨志、杨诚抬起父亲,陈家舅兄护在一旁,众人簇拥着进了院子。 杨柳儿抹了眼泪,下意识落后一步,扭头去寻连君轩,就见他站在马车的暗影里,眼神明明灭灭,不知为何让她有些心慌,于是赶紧喊道:「连大哥,快进来啊,我要做饭,赶紧帮我烧火!」 一句话再平常不过的话,在将散未散的村人听来有些无礼,即便再熟悉,也没有抓了客人做活的道理,但连君轩的眼睛却立时亮了,应了一句就大步跟上去。 魏春嘱咐两个车夫先行回城,明日一早再来接人,可一回头,望着一前一后走在青石甬路上的少男少女,忍不住叹了气…… 红通通的灶火烧起来,热油烫着肉片的滋拉声响起,灶间很快就盈满了饭菜的香气。 连君轩抬眼看了看忙碌的杨柳儿,与先前相较起来瘦了许多,脸色也更苍白,湖蓝色的挑线裙子因方才跪在地上而沾了点点黄土,惹得他心底狠狠抽痛,他沉默了半晌,想起她往日一边念叨一边替自己掖衣襟的模样,鼻子里又添了几分酸涩,终是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猜到了?」 第十一章 杨柳儿拿着锅铲的手一顿,须臾,继续翻炒着芸豆和腊肉,低声应道:「只是觉得这祸事来的奇怪,我们杨家只是个小小庄户人家,恐怕还入不了那些人的眼,除了……被迁怒!」 闻言,连君轩头垂得更低,想起连强从皇都捎回的那些消息,他紧紧握住手里的树枝,猛然扔进火堆,眼见烧成灰烬才勉强提起一口气,「是我连累了你们一家,若是你恼了,我以后就……」他想说再也不来杨家,但唇舌却像粘了怪树的汁水,怎么也张不开。 杨柳儿麻利的盛了菜,一边添水涮锅一边应道:「若我说不怪你,那是假的。毕竟我阿爹因为这事挨了板子,我嫂子没了孩子,我大哥也被下了狱,如今虽说都回来了,但其中凶险怕是说也说不完,出一点差错,许是我们杨家就家破人亡了。但先前你帮过我们家里很多忙,我相信我阿爹和兄姊都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再说坏人是坏人,你是你,不能把坏人的错都推到你身上。」 「小妹说的对!」杨诚洗漱完了,正好走到灶间外,闻言也是出声应道:「师弟无需自责,回来路上我就想同你说了。你是你,连家是连家,我们家里得你帮扶许多,既然同富贵,当然也要共患难,至于那些欺了我杨家的人,总有一日我要亲手讨回来!」 「师兄。」连君轩再也忍耐不住,起身抱住他哽咽难言。 去年冬日里,他满皇都胡闹,博了个浪荡子的名号,就是为了逼着祖父答应他分家出门,长留甘沛,顺带也让那些把他视为眼中钉的人安心。 他不抢不夺,只想娶心爱的女子过平凡又温暖的日子,可是这样卑微又渺小的愿望,那些人都不愿意成全,抬脚间就被踩得细碎! 他到底欠了他们什么?他凭什么要这般容忍?他不服,不服!他要变强,他要权势加身,若是不能护着心爱的女子,不能护着亲近之人,他算什么汉子? 像是知他此刻心中所想,杨诚抬手拍拍连君轩的肩膀,扭头望向门外暮色浓重的天空,另一手也紧紧握成了拳…… 杨柳儿在一旁想起这些日子的煎熬焦急也是心酸,可她强忍着眼泪,嘻笑道:「好了,二哥你快去忙。连大哥还得帮我烧火呢,我再炒两个菜就开饭了!」 连君轩和杨诚闻言也觉抱在一起有些别扭,赶紧分开来,不由尴尬的笑了。 知道这两人许是有话要说,杨诚从善如流的离开,待灶间只剩他们二人后,连君轩蹲身烧火,随口好奇问道:「柳儿,你怎么想到要让魏春到处撒状纸?」 杨柳儿还不知道其中原委,闻言就追问道:「怎么了,这办法管用?」 「何止是管用,简直就是救命法宝。」连君轩也顾不得烧火,连珠炮似的把先前之事讲了一遍。 他们赶着连家的马车一路奔去府城,路上车轴断裂耽搁了,等赶到府衙门前时已晚了大半日,杨山已在街上寻人写了状纸,敲响了鸣冤鼓。 民告官,未接状纸之前就要先打三十杀威棒,两人眼睁睁看着杨山半身血淋淋躺在府衙门前。当下忍着心疼,摘了身上所有玉佩和荷包银钱打点差役,总算把人先抬去医馆,案子也拖到第二日开堂。 当晚,魏春也赶到了,见未来岳父受伤也是怒发冲冠,雇了众多乞儿在城里各大酒楼、茶馆门口撒状纸。 原本连君轩和杨诚还觉有些胡闹,生怕钟家狗急跳墙,结果当晚就有人找到客栈拜会,一亮身分,杨家人差点没喜疯了,来人居然是朝廷的巡风使! 接下去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巡风使的职责就是闻风奏报,况且当今皇上又对世家的势大多有不满,钟家欺压百姓的奏折一递上去,就算最后查明有误,想必皇上也不介意借着这个由头敲山震虎一把,因此问清楚来由后,巡风使当晚就写了奏折,快马让人送去皇都。 知府衙门本就是地头蛇,消息也灵通,这边巡风使刚同杨家人见面,那边府尹大人就变了脸色,一句身体不适就把钟管事连人带重礼都从后门送了出去。 第二日升堂时待杨家人也极客气,惹得传唤而来的钟管事变了脸色,虽然他矢口否认强买杨家庄园,又反咬杨家讹诈不成,行凶伤人,依旧被扔下了大牢候审。 没几日,皇都就有官文快马送到府衙,钟家恶奴打着主家旗号欺压百姓,按罪杖毙;甘沛县令管束下属不力,致使衙役为虎作伥,罚俸一年,以观后效。至于尽忠尽职的巡风使,因上报有功,调职回皇都。 历时大半月,杨家终于保住家产,而钟家赔上一个管事的性命,不论是谁,看上去都是杨家胜利,但若不是杨山舍命告官、杨柳儿想起撒状纸,利用舆论这一招,以及杨诚和连君轩拿头上功名作保,更别说他们好运气的遇到巡风使,杨家这会许是被人家吃干抹净了。 若说还有什么意外,就是那钟管事被杖毙时喊出的几句话,虽然语焉不详,但杨家人却也猜得出,这场祸事追根究柢是出自皇都那位连家大少爷的手笔。 原因很简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君轩是那座城门,而杨家就是被煮沸的鱼…… 杨柳儿从头听到尾,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只能叹着气,拍了拍连君轩的肩膀,「别想太多,都会好起来的。」 连君轩点点头,低头往灶堂里又添了两根树枝,应得声音极轻…… 若说苦难打击好似狂风暴雨,那少年的野心就是春日里的草芽,被践踏的越彻底就越长得旺盛。 不说杨家这里雨过天晴,一家团聚,只说皇都这半个月来表面看去也是风平浪静,但暗地里的争斗交易从来没有片刻停止。 发往甘陇府衙的一纸官文,每个字都是权力倾轧的结果。 大将军府里,这一日午后也接了客人进门,钟尚书领着个青衣小帽的书童,端了一盒玉石棋子来找连老爷子下棋。 两只老狐狸,黑白两色棋,落子如雨,不到半个时辰,连老爷子就吹胡子瞪眼的扔了棋子,恼道:「钟老头,这玩意有什么意思?不如选把刀剑,咱俩比划比划。」 那花白胡子、身形痩小却脸色红润的钟尚书,笑咪咪的示意书童收了棋盘,末了端起绘了缠枝莲花纹的茶碗,兴致勃勃的赏玩了好半晌这才应道:「我一个文官,哪会舞什么刀剑?多少年的交情了,你也不嫌脸红。」 连老爷子被老友呛了一句也不恼,朗声大笑道:「那你同我一个武人下棋,也是胜之不武。」 「论起胜之不武,你们连家可不止你一个吧?」钟尚书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嘲讽道:「原本过年时,你家二小子惹得我家丫头到处追着跑,我还以为连家的三分毓秀灵气都被那小子占了。如今看来,你家大小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起码比我家那个还不知道被人当棋子使唤的蠢货要强的多。」许是想起这些时日的激流暗涌,钟尚书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听得这话,连老爷子不免有些尴尬,赶紧抬手,亲自给老友续茶,末了也是无奈道:「我家两个小畜生自小就不对盘,本来以为离的远了就相安无事,没想到……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钟尚书也不是没听说过连家的那点破烂事,现在听到老友这么直白的承认了,心里多少也算消了一点气。 「皇上对我们几家不满久矣,这次的事好在拦的及时,否则一旦拿到朝堂上,就算不会灭门,祖宗留下的基业怕是也保不住了。」 连老爷子也是后怕,在心里把自家长孙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若是整日吃喝玩乐、不学无术也罢,凭连家的功勋基业,护他一辈子足矣,可偏偏是个满肚子阴损的蠢蛋,一时照管不到就要闯下大祸。 再想想自幼聪慧、文武都极有天赋的小孙子,他脸色更灰了三分。不说他怎么喜欢窝在西北,年前还跑回来求他去农家小户提亲,不遂心意就折腾得皇都鸡飞狗跳,沾了满身的恶名,明摆着是绝了他在皇都挑选姻亲的念头,真是让人又气又恨,再说谋划多年的事情也快要有结果了,到时候怕是更管不得他了。 钟尚书眼见老友脸色越来越黯,心里多少有些同情,就道:「你摆这张苦瓜脸给谁看?我们钟家这次被咬块肥肉下去,我还没哭两声呢。泉州那边的总兵空缺,你也别握着了,明日我上奏折乞骸骨,皇上想必会欢喜,趁机会给小辈们找个护身符吧。」 第十二章 连老爷子赶紧点头,正色应道:「我一会就写奏折,这事不管怎么说都是我们家的两个小畜生惹的祸。」 钟尚书叹气,「我家那个蠢货也是没长脑子,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还打算在朝堂里滚几年?找个机会也抽身出来吧。」 闻言,连老爷子摆手,「我还有桩心事未了,你先找找山清水秀的好去处,等我抽身之后就寻你下棋去。」 「就你这臭棋篓子,你愿意我还嫌胜之不武呢,你还是舞你的刀剑吧!」 两个老爷子都是哈哈大笑,末了说了几句闲话就散了。 连老爷子送客回来后脸上就没了笑意,直接请了家法把刚刚从外面回来的长孙打得是哭爹喊娘。后又写了一封信交给一直在家里等着的连强,撵他连夜赶回甘沛,最后对着窗外的枯树长叹不语…… 杨山的身子骨本就硬朗,这次挨了杀威棒,看着虽严重其实不过是皮肉伤,魏春和连君轩几乎是满县城淘换好的棒伤药,不过半个月杨山就能扶着炕沿走几步了,看得杨家上下都是大喜,而烧鸡面铺子的封条也早就撤了,杨志夫妻便回去忙活了。 杨诚和连君轩也预备回书院苦读,杨柳儿瞧二哥连冬日的大袄都装进包裹,猜想不到过年是见不到人了,于是赶着做了许多耐放的肉酱之类,若兄长平日饿了也有碗肉酱面垫垫肚子,至于连君轩,以他闲不住的脾气,怕是十日半月就要跑回来一次,到时候再准备就好。 可惜她这次却是料错了,两个立志要强大到足够护佑家人平安的少年,一头扎进学问里当真是两三月未见,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先前还热闹闹的庄园突然变得清静下来,还真有些让人觉得空落落。 杨田回家后,听说他不在时,老娘和兄长居然欺上门来,很是恼怒,冲到杨家老宅大吵一通,可惜那些被杨老太太翻走的衣料和新木器早早被送去县城卖掉了,追也追不回来。 杨田倒也不含糊,直接把那些东西顶了三年的养老银子,也就是说往后三年,杨老太太别想从他这里得到一粒麦子。 听到这话,杨老太太气得跳脚大骂,但打也打不过,找人评理也没人说她好,最后只得日日在家咒骂不休。 杨山听说这事也是气恼,末了劝着弟弟一家搬到自家大院过冬,窑洞虽然翻修过,但冬日住着还是有些冷,不若庄园里温暖。 杨柳儿是个怕冷又懒散的,当初建庄园的时候,无论厢房正房都有一间铺了地龙,只要扔上几块炭火,屋子里就热得同春日没什么区别,可谓是过冬的绝好之地,杨田原本懒得折腾,可想到怀着身孕的媳妇也就应了下来。 三进院子只有杨柳儿姊妹居住,正好把西厢房给杨田一家,程大娘住一头,杨田夫妇住一头,宽敞又方便。 杨柳儿姊妹也欢喜有人作伴,正是一脸欢喜地擦抹灰尘,等着四叔回家搬行李的时候,先前送杨志回来的于师爷又上门了。 于师爷不但带了两只沉重的红木箱子,更附上一百两的银票,直说是县老爷精心为杨家准备的赔礼,至于县老爷曾说过亲自上门的话却是半字未提。 杨家虽然打赢了官司,出了一把锋头,但也不会蠢到当真要县令上门赔礼,不过含糊客套几句就罢了,令于师爷明显松了一口气,闲坐半刻就告辞回去了。 杨山本想把厚礼退回去,却被杨柳儿抱住胳膊,劝道:「阿爹,你这次受伤是因为县令为虎作偎,受他的赔礼本就应该。再说了,若咱家把这些东西退回去,县令说不定会以为咱家不满,以后再起什么坏心呢。」 杨山琢磨着这话,想了想也有道理,不由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倒是杨杏儿太清楚小妹的脾气了,笑着瞪她道:「阿爹,你别看小妹说的好听,她怕是又财迷,舍不得这些东西了。」 听到这话,众人都笑了起来,杨柳儿却是脸不红气不喘的承认,「我就是财迷了,入我眼里的好东西,谁也别想拔出去!」 「哈哈,这丫头真是掉钱眼里了!」众人笑得更厉害了,杨柳儿却是揣了银票,末了又蹲身把箱子大大敞开。 不知是县令家里的布庄生意不好,积存了太多货底,还是采买的人同布庄有些关系,两只箱子装得全是满满当当的布料。三梭布、松江布等普通布料一箱,各色锦缎又占了一箱,从细棉布到厚实艳丽的蜀锦,无一不有。 见此,男人们还罢了,可程大娘母女,外加杨杏儿都是兴致勃勃的围上前翻拣探看,杨柳儿倒是眼光奇准,手下飞快的把其中花色最好的两匹锦缎抱在怀里,脚下生风一般跑回自己屋子,将布锁进那口樟木箱子。 见状,杨杏儿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不明白小妹怎么就同秋日的松鼠一般,见到好的衣料和用物总要藏起一些。但她也不打算拦着,还是那句话,只要小妹不生病,别的都不算事。 而杨杏儿也不是个吝啬的,再说这次家里遭难,四叔一家也跟着担惊受怕,就拣了一匹松花绿的绸缎给程大娘,又选了一匹宝蓝、一匹枣红的三梭布给了程大妮,这样细软的布料最适合给孩子做贴身衣衫了。 程大娘和程大妮自然推拒不肯要,最后还是杨山发话才喜滋滋抱在怀里。 杨柳儿回来又叽叽喳喳闹着姊姊要做两条炕被,末了又为招财进宝争取新垫子,自然又惹得杨杏儿牙痒痒,少不了一番唠叨。 一时间,屋子里笑语欢声,倒把先前积攒下的那些阴霾彻底驱散了。 正在这时,关五忽然在门外喊了一声,得了准声这才进来说话。原来是鸡场的小鸡都大了,留多少到明春下蛋,多少要送去铺子做烤鸡,这都要主家拿主意。 这事杨柳儿早有计划,如今要等上一个月才下雪,到时再宰杀一半送去铺子,既不怕腐坏也方便大哥取用。剩下一半,除了过年各处走礼和自家吃用外,就都留着明年下蛋,若到时候生蛋不多,再宰杀了送铺子也不迟,反正自家有铺子,不愁销路就是了。 关五得了主意,极有眼色的就要告辞,可末了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事,又添了一句,「这几日常有一个妇人在咱家庄园外边转悠,我问了两次,她又不说什么事,不知道是不是存了什么坏心?」 杨山回来之后,村里帮忙守庄子的后生们就都撤了,杨志做人圆滑,每家又送了一条肉、两斤点心,惹得村人都说杨家厚道,因此平日无事都会到附近转悠几圈。 听得这话,杨柳儿姊妹倒也没在意,不过嘱咐了一句,「许是附近村子的乡亲吧,五叔多受累,平日盯着些就是了。」说话间,杨柳儿把桌子上盘里的几块点心包了给他。 关五家的大儿子也有七八岁了,平日常跟着爹爹在鸡场做些小活计,杨家要给工钱,关五死活不要,杨柳儿姊妹就常送些吃食,算是补偿,关五没有拒绝,笑着接了点心回去了。 程大娘娘俩去后院拾掇新住处,杨柳儿姊妹张罗午饭,谁也没有发现杨山听了关五的话,脸上添了几分焦急,偶尔还扶着门框伸头往院外张望…… 【第二十八章 陪考小书童】 九月初的风已经有了很深的凉意,偶尔吹着沙砾打在脸上,让赶路的旅人们吃足了苦头。 这些时日,连君轩一改往日的散漫,留在书院刻苦攻读,别说同那般狐朋狗友喝酒闲逛,就是自家大宅都没回过一次,但凡有事都是由家安跑进跑出,可听说连强从皇都归来,他到底还是同史先生请了半日假。 史先生最近对两个弟子可是满意至极,哪有不应的,甚至还要杨诚也回家去看看。岂料杨诚却是惦记着没读完的半本书,谢过史先生后又回了书舍。 而连君轩坐了马车,一到自家门前就见一脸风尘仆仆的连强站在台阶前,他也没有说话,当先进门去了书房。 连强沉默跟在后面,一进门就跪了下去。不论先前他有何因由跑回皇都,主子有事时没能在身边听候吩咐就是大错。 连君轩扫了一眼跪在地上、腰背依旧挺得笔直的汉子,心里有恼怒也有失望。原本祖父把连强几个给了他,他们自然要以他为主,可是事到临头,他们还是把连家利益放在自己前头…… 第十三章 「老爷子身体可好?」 「好。」连强心里有些愧疚,但依旧应道:「老爷子身子健朗,我回来当日还同钟尚书下棋舞剑,中气十足。」 连君轩皱了皱眉,又道:「钟家那边要了什么条件?」 「老爷子交代过小的,说少爷要是问起,让少爷不必惦记,只管好好读书,至于大少爷被老爷子执行了家法,没有一个月是爬不起来的。」 听到这话,连君轩忽地冷冷一笑,自己这次说起来也有错,但事出突然,他怎么可能担心自家会受牵连就冷眼看着杨家遭难却不伸手帮扶? 「罢了,老爷子不怪我莽撞就好,你起来吧。」 「谢少爷不怪之恩。」连强偷偷松了一口气,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双手奉上,犹豫了一瞬后还是说道:「少爷,小的在将军府这几日,闲来无事倒问出些琐事。钟少爷来甘沛之前同大少爷一起喝过花酒,另外还听说大少爷身边的长随连贵接过一封信,是咱们院子里有人托铺子管事送回去的。」 「连贵?可是大管家的儿子,碧玉的兄长?」 「是……」连强迟疑着应了,以少爷平日待杨家那般亲近,若是知道杨家这次遭难是受自己连累,怕是要暴怒至极,可他不知道,那位去见阎王的钟管事早就泄过底了。 「知道了,碧玉既然这般念着家人,告诉她,立刻滚回皇都去!再让我看见,别怪我不念情面。」 「是,少爷。」 连强惊疑不定的退了出去,一边转去槐院一边琢磨少爷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倒不是说他这般不好,只是同先前动辄暴怒的模样有些差别太大了…… 主子不在家,下人们免不得有些懒散,特别是槐院的丫鬟们,只有老爷子从皇都过来时才会忙上几日,平日闲得差点要蹲树下数蚂蚁了。 今日外面风凉,正巧又逢换季发了秋衣料子,众人就聚在东厢房里做针线。 一个二等丫鬟桃红有些嫌弃分到手上的料子颜色不够鲜亮,转而瞧着放在窗前桌上的两块绸缎,不免有些眼红。 「咱们少爷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啊,放着一个美人不要,整日晾在咱们这院子,主子不主子,奴才不奴才的,看着真是可怜。」这话听起来是为了碧玉担忧,但怎么都透着一股酸气。 一听到这话,一旁同她交好的丫鬟就劝道:「主子的事哪是咱们能猜到的,你可别乱说话,小心惹祸,快做针线吧。」 不过这话也让平日嘴巴厉害的附和道:「我倒觉得桃红姊姊说的对呢,若是主子,自然要敬着三分;若是奴才,也别整日摆谱让咱们伺候着,该自己的料子不来取,难道还等咱们缝好了衣裙给她送去不成?」 但凡女人哪有不爱八卦的,剩下几个丫鬟见此也纷纷开口,「就是,前儿我不过肚子疼,少了半日值就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少爷没把她看眼里,她反倒把自己放高案上了。」 她们说的热闹,不巧碧玉觉得在房里憋闷,正烦恼皇都的爹娘兄长接了她的信,怎么还不曾想办法撺掇连大夫人替自己作主,一时走出来透透气,结果就撞见了这场闲话,她立时恼了,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一众丫鬟被抓个正着,都心虚的缩了脖子,还想转圆几句的时候,连强就带着两个护卫进了院子。 他朝着碧玉道:「碧玉姑娘,少爷有话,要你即刻出府回皇都去。赶紧拾掇行李吧,这就送你去铺子,我们也好交差。」 「什么?」听到这话,满屋丫鬟都惊了一跳。不明白碧玉哪里得罪多日不曾回来的少爷,现在居然还要被撵出府去。 碧玉一听更是花容失色,提起裙子就要往书房跑,「不,我不信,我去找少爷问个清楚。」 连强想起这么多年同住一府的情分,有些心软,伸手扯着碧玉避到门旁,小声道:「你去找少爷说什么,说你送了书信去皇都?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杨家遭难同你没关系?识相的赶紧拾掇行李回皇都,以后也不见得不好。若是你再惹急了少爷,到时候把你扔去青楼花街,看谁能救得了你!」 碧玉越听双腿越软,脸色惨白,嘴唇蠕动着想要辩解几句,到底还是颓然无力的坐到地上。 见状,连强无奈叹气,喊了两个丫鬟胡乱替碧玉收拾了一包衣衫用物就直接连人带包裹扔去连家的布庄。 布庄掌柜得过大管家的嘱咐,一见碧玉的双眼哭得跟核桃一般,头发蓬乱,只穿了家常衣裙,别提有多狼狈、多可怜了。也不敢怠慢,当即找了相熟的商队,又让自家婆娘和一个伙计跟随照料着,一路把人送回皇都去了。 俗话说,宰相门前三品官。身为将军府的大管家,连旺在整个皇都也有三分体面。这几日因为大少爷受了家法,连大夫人不敢抱怨老爷子,只好把火气都发在下人身上,别说有点错处,就是没有错处也要挑出几样,挥几下板子。 各地赶回来送帐册的管事们都是极精明的,各个备了厚礼暗地送到连旺手里,就指望他们夫妻都是连大夫人的心腹,能在紧急关头帮忙美言几句。 所以连旺这几日心情大好,只要离了主子眼前,那嘴角要翘多高就翘多高。但许是乐极生悲,这一日有人求见,不但没有厚礼,反倒送回自家哭哭啼啼的么女。 「这是出了什么事?」连旺媳妇听到消息也是风风火火赶了回来,夫妻俩撵了外人之后,就拉闺女询问了起来。 碧玉这一路幽怨至极且吃睡不香,形容很是憔悴。这会见了爹娘,哪里还忍得住委屈,边哭边把二少爷如何被农家野丫头迷了魂,拒绝收她做房里人,更把她撵回来的原因说得一清二楚。 连旺气得直接摔了茶碗,低声骂道:「该死的东西,真当自己是个少爷了。不过是个外面抱回来的野种罢了,我再不济也有三分脸面,闺女给他做房里人也是推不过大夫人的抬举,他居然敢这么作践!」 连旺媳妇也是抱了闺女哭道:「平日因为闺女,咱们明里暗里替他挡了多少灾?他不念情分就算了,居然还嫌弃玉儿。若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这府里上下岂不是谁都敢踩咱们一脚了?当家的,你要想办法给咱们玉儿出口气啊!」 说着,她摸着闺女没有几两肉的胳膊哭得更凶了,「娘的玉儿啊,你到底受了多少苦,怎么就瘦成这样?大夫人本就看他跟眼中钉一样,这次又害得大少爷挨了板子,说不定哪日大夫人就下手送他见阎王爷了,不跟着他也好。」 碧玉挣扎起来,心里还有些不舍,哽咽道:「娘,二少爷是个好的,就是被外边的狐狸精迷了眼睛……」 「闭嘴!」连旺见闺女还要替人家说话,恼得喝斥道:「你是我闺女,这满府的好后生随你挑拣,凭什么再送去给人家糟蹋?老实在家待着,等爹娘给你出气。」 连旺媳妇也道:「就是,一会娘就去禀告大夫人,保管不会委屈了你。」说罢,她就带了闺女去洗漱换衣,但忙到一半就停了手,还把闺女头发扯的更乱,脸上也抹了些灰土,瞧着比街边的乞丐差不多。 果然,这娘俩一到了正院就惹得众人惊讶不已,连大夫人原本还有些怨怪碧玉被撵回来,以后再想打探甘沛宅子的事就不容易了,但一看碧玉的狼狈模样,还有连旺媳妇哭红的眼睛,她又不好伤了得力心腹的脸面,不但赏了银钱、布料、胭脂等物,好言安慰一番,又许了碧玉自行婚嫁。 连旺媳妇自然感激的磕头谢恩,待将自家闺女和屋里的丫鬟推出去,又添油加醋把甘沛的事说了一遍。特别是二少爷如何学业精进,先生如何器重之类,听得连大夫人差点揉碎手里的帕子,生恐本就受老爷子看重的庶子,若再走上官路,说不定以后这将军府就落不到她的嫡亲儿子手里了。 连旺媳妇暗暗得意,试探着问道:「夫人,二少爷过些日子要回皇都科考,怕是这时候正忙乱,要不要奴婢夫妇给甘沛那边捎个信,请铺子里的管事们多行些「方便」呢?」 连大夫人会意,手里的帕子松了松,点头道:「这是当然,告诉那些掌柜们,务必别让二少爷「分心」了。」 「是,夫人,奴婢省得。」 连旺媳妇得了尚方宝剑,行了礼就兴匆匆地回去同爷们、闺女报喜去了。 第十四章 不说皇都这边的宵小如何谋算,只说甘沛县里,这一日史先生盘算着日子差不多了,寻了几位同僚小聚,酒足饭饱、谈诗论文兴尽之后约好一同带着弟子去皇都。 其余的先生听说他得了两个好苗子,自觉自己弟子也不差,况且更早中秀才,怎么也不会被两个新秀才比下去就欣然应下,指望路上有个照顾也不觉寂寥。 等到史先生醒了酒,招了连君轩和杨诚说话,放了他们三日假,回家团聚外带拾掇行李,然后赶去皇都赶考,末了还不忘嘱咐一句,「那个叫家安的小子是个伶俐的,记得也带着他一起。」 杨诚和连君轩猜得史先生私心,极力忍了笑,转而告辞出去了。 连君轩又想要杨柳儿替他准备吃食用物,就同杨诚打了声招呼,回家去取银子和布料等物,不曾想,往日从未被刁难过,这次却是困难重重。 家安去布庄取衣料,掌柜先是推托没有好料子,末了又说不好上帐,让家安去别家淘换,家安没有办法,只好又跑去酒楼支取银子,不想酒楼掌柜更干脆,直接藏起来谎称出门没有半月回不来。 家安出去跑了一圈却两手空空,一回到府里就哭丧着脸诉苦,连君轩再愚笨,也猜到其中有人下了绊子。 以他先前的脾气,必然是要跑去铺子发作一番,但自从上次警醒到自己对连家的依赖,他心里就存了一口气,于是直接摘了腰上玉环,还从博古架上取了几件贵重玩物一同扔去当铺,换回三百两银子。 一百两置办衣料用物,二百两留作盘缠,嘱咐连强拾掇马车,三日后去杨家接他再一同出发,连强和家安对视一眼,虽然满心的疑惑惊讶,但都齐齐应了下来。 杨柳儿虽然不知道大考在什么日子,但猜着不能拖到过年,于是天气一冷下来就在零零碎碎的折腾二哥和连君轩的行李用物。 这次的路程比起府城可要远上许多,路程顺利也要二十多日才到,吃食用物都要准备的更多更仔细。 就说马车里的垫子,她就用家里淘换下来的旧被子做成三张极厚的垫子,铺在车厢里绝对颠不到,万一要露宿在外边也凉不着,至于盖的被子,如今天气还不算凉,又是南行,倒不用做太厚,以轻便柔软为主。 还有衣衫,中衣选柔软耐脏的料子,夹袄选素雅不打眼的,棉袍却要准备四件,两件普通料子的做平日换洗,两件锦缎绣花又式样贵气的,备着随史先生参加个诗会之类的应酬,剩下些小物件如笔袋、荷包、书包等也都准备了两三套。 最费心思的当然还是吃食,既要美味又要耐放、不易腐坏,简直是把巧妇也难为得束手无策。 杨柳儿浪费了二斤灯油和十几页好纸,绞尽脑汁琢磨了好几晚,终于定了单子。主食就定发面饼和冻饺子两样,再填些小米、玉米面,这两样只要撒在沸水里,眨眼的功夫就会熟透,最适合在外面行走时暖暖肚子了,至于菜色,就直接来坛肉了。 杨杏儿原本还觉得小妹有些杞人忧天,实在准备的太早了,但到底舍不得惹她吵闹,于是每日得了空闲就针线不离手,倒也把衣衫用物做了大半出来。而杨山更是娇惯小女儿,但凡开口就没有不答应的,想着左右家里过年也要杀年猪,提前两月有何关系?磨刀开宰就是了。 杨柳儿把整头肥猪身上最好的五花肉都取了回来,又特意进城挑了十个黑黝黝的大肚陶罐,选了个好日子请杨山在院墙根下搭了一个土灶,还古怪的留了五个灶眼,杨山很好奇,见小女儿神神秘秘的,也就欢喜跟着看热闹了。 杨柳儿把五花肉通通切成一寸见方的大肉块,下了热油锅翻炒,边炒边加糖霜,待肉色变得金黄就放葱姜蒜和各色调味料,再添进先前煮好的骨头汤大火烧开,又用小火炖到六成熟,才通通盛出来装到坛子里,封好坛口,送去灶眼上微火炖上两个时辰。 整整一日,杨家院子里都是肉香弥漫,那香深的滋味惹得院里院外所有人都忍不住翕动鼻子,直咽口水。 杨柳儿也不是小气的性子,午饭时就打开一只坛给大家品尝。 杨山和杨田最爱这样的大块肉,吃一口只觉嫩滑鲜香,真是连自己舌头都能吞下去,兄弟俩当即又倒了两碗老酒配坛肉,吃喝的满足至极。 一众老少们,上到程大娘下到杨柳儿也都极对胃口,一口雪白喷香的米饭,浇上肉汁,再配一块油亮嫣红的大肉块,吃下肚子里整个五脏六腑都熨贴无比…… 而当杨诚和连君轩坐马车回来,说起三日后要启程去皇都时,杨家人都庆幸动手的早,杨柳儿更是把下巴抬得老高,得意的模样就差身后没长条尾巴摇来摇去了。 杨杏儿看了直觉得好笑,赶紧又请程大娘和程大妮帮忙把剩下的两件棉袍缝好,她则帮着小妹准备面饼和各色饺子。 杨柳儿见了连君轩送来的衣料,自觉好似与先前那些不同,但她聪明的没有多说。左右已经都准备好了,收下这些不过是顾全他的颜面罢了。 杨山嘴里依旧嘱咐二儿子不可心思太重,虽说中举更好,但不中也没妨碍,可到底还是挑个空闲时候,爷俩去了陈氏的坟头烧纸祝祷一番,求她在天之灵保佑二儿子远行顺利。 而连君轩随在忙得团团转的杨柳儿身后,不时帮个倒忙,惹得杨柳儿嗔怪抱怨,他也不恼,笑嘻嘻的继续做小尾巴,常常气得被抢了活计的招财进宝龇牙咧嘴,对他示威,但最后都被暴力镇压了。 杨家鸡飞狗跳了三日,终于到了送别的前一晚,杨志夫妇和魏春闻讯都聚了回来,一家人吃了团圆饭,末了喝着茶水说闲话。 上次去府城,到底路程近,这次去皇都,路远难行,大考又是攸关前程的大事,杨山实在有些不放心。 但若是让大儿子跟去照料,烧鸡面铺子的生意实在放不下,若是让魏春跟去,又怕耽搁了牙行的买卖,再说毕竟他还不是自家女婿,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这般想着,他脸上就添了愁色。 杨柳儿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就凑到父亲跟前笑问起来。 杨山一向没把杨柳儿当普通闺女看待,毕竟谁家的小女儿满脑子生意经的,而且还越折腾家里越兴旺,就是一般后生也没这个能耐啊,所以一听杨柳儿问起,就顺口把心事说了。 杨柳儿听得心底一动,出去走走的念头立刻就霸占了整个脑海。她琢磨着这事兴许有些机会,试探的问道:「阿爹,要不然我跟着二哥走趟皇都啊。正好路上照料二哥和连大哥的衣食,就是到了皇都租了院子待考,也得有人照料啊。雇了外人,不说做的吃食是不是可口,照料是不是上心,万一碰到有人使坏,说不定就耽搁二哥大考了。」 杨山原本听了开始两句就想摇头,但无奈他的小女儿太聪明了,说的越来越对他的心思,不禁就有些动摇了,语带为难地道:「你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的,让人家知道了,以后说亲就难了……」 「不会,不会。」杨柳儿赶紧打铁趁热,「我可以扮作一个小书童啊,就像家安一样。二哥是去赶考,同行的都是先生和学子,必然没有那品行不好的。赶路的时候我同二哥一辆马车,只要我多加小心,不乱走乱跑,肯定不会有事的。」 这话说得让杨山越发动心了,抬头望向同样听了半晌的众人,问道:「你们说呢?」 听到杨柳儿的提议,连君轩喜得心跳如鼓,几乎立刻就要开口赞同,但好在他脑子里还残留三分理智,死死咬着舌尖才没喊出声。 而杨诚心疼小妹,立即出声反对,「我又不是没出过远门,自己会照料自己。赶路太辛苦,小妹还是留在家里吧。」 杨志听了也是直点头,还道:「小妹若是嫌家里闷,平日多去铺子走走也好啊。」 见两位兄长都反对,杨柳儿急得跑去抱了姊姊的胳膊,撒娇道:「阿姊,你会答应我跟去吧?好不好,我一定会好好照料二哥,让他安心读书,准备大考。」 这撒娇的劲让杨杏儿好笑不已,却不肯应声,只望向父兄。 杨柳儿赶紧又去闹大哥,杨志有些迟疑起来,「你身子一向不好,若是路上不舒坦怎么办?」 「不会不会,我最近身子好着呢。我准备了很多常用药丸,有什么不舒坦马上吃一丸就是了。」 第十五章 连君轩再也忍不住,开口帮腔道:「原本应该请史先生同师兄随我住进将军府的,但……恐怕还是另外租住处更放心,也真缺一个自家人照料一日三餐,没有谁比柳儿妹妹更合适了。再说,这次我家里的护卫都要带去,定然安全无虞,杨大叔就让柳儿妹妹一同去吧,顶多两个月就回来了。」 杨山一听这话,果然放了心,点头道:「那柳儿就跟去吧,记得多带些厚衣衫。」 杨柳儿欢喜的差点没跳起来,抱着父亲撒娇了好一会,末了扯着还想反对的姊姊赶紧回后院准备行李。 杨杏儿被气得一路上在小妹身上掐了好几记,最后到底舍不得,麻利的开箱子把小袄、裙子,大袄、披风通通翻了出来,又抱怨时间紧迫,来不及给小妹做两套好衣裙。 杨柳儿却跑去杨诚屋里翻了几件旧衣,喜滋滋的套在身上满地乱转。私心说,她是为了出去看看这个世界而欢喜,要知道,村里的闺女就是去趟县城都不容易,更何况是去皇都观光,说不定她这一辈子只这么一次了,绝对要看个够。 不说这一晚,杨家人或担忧或欢喜,到底在天色亮起的那一刻早早起身准备,一开院门,就发现连强早早就带着十个护卫和家安等在杨家庄园外,这次带了三辆马车,都是黑漆平头那种宽大舒适的式样。 杨柳儿穿了夹袄,外罩了一件青色的窄袖衣裤,改束了头发,不仔细看还真像一个容貌清秀的小书童。她里里外外张罗着,请护卫们帮忙把行李和各色坛罐搬上马车,最后才有些不舍的抱着姊姊撒娇,又在父亲和大哥身旁绕来绕去。 杨杏儿无奈点了小妹的脑门,嗔怪道:「昨晚恨不得立刻就飞出去,这会又装什么样子?赶紧走吧,路上照料自己,若是你敢染个风寒,看我以后还放不放你出门!」 「遵命。阿姊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了。」杨柳儿举手齐眉敬礼,杨家人不知这动作何意,只觉古怪,不禁都笑了起来,倒也冲淡了离愁。 家安见有杨柳儿跟着一同上路,喜得眉开眼笑,不说自家少爷有多喜爱杨家这位姑娘,就是她那双巧手,也省了自己每日绞尽脑汁琢磨吃食了。 倒是连强看到杨柳儿随车同行不由暗暗皱了眉头,低声把下属嘱咐了一遍又一遍,预备行路时严严实实的护着杨柳儿的马车。 不说有个好歹,就是惊吓了那么一点点,怕是自家少爷都要恼火呢。 即便再不舍,再想多嘱咐几句,天色大亮之时车队也要上路了,杨家人足足送到村口外又二里路,这才依依不舍回去了。 【第二十九章 人算不如天算】 什么叫出笼的小鸟,如今看杨柳儿的模样就清清楚楚了。不说美得好似一幅画的远山近水,就是路旁的几株枯草也能惹得她眉开眼笑。 杨诚几次想要掩好小妹扯开的车窗,但又舍不得她脸上欢喜的模样消失,最后瞧瞧她身上的书童打扮,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至于连君轩,早在一上了官路就死皮赖脸的挤到同一辆马车上,这会乐得同农家傻小子一般,不时给杨柳儿讲着路旁的草木山水,惹得杨诚极想踹了他下去。 平日看了八百遍的矮松,还用你多嘴啊! 可惜,只顾欢喜同游的两人根本没发现他的白眼…… 史先生照旧还是家里老仆赶了辆马车,装上行李就成了。只不过这次约了同伴一起赶路,倒比上次热闹了许多。 县城外十里的草亭里,书院其余的先生、学子们自发来送行,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各个满口都是金榜题名的喜庆之言,杨诚和连君轩也被几个平日相熟的同窗灌了几杯淡酒,身上不免都沾了酒气。 待两人重新爬上马车时,刺鼻的酒味让杨柳儿嫌恶的捏着鼻子,手下却在车尾的小炉子熬上两碗醒酒浓茶,杨诚当即端了一碗送给史先生,惹得其他先生都脸色不满地瞧着自家弟子。 都是当弟子的,人家待先生就这般恭敬,自己这里别说浓茶,热水都没有一口。 众多弟子心里纷纷叫苦,不说他们家里贫富,只说行路颠簸,能够吃饱喝足、不受寒凉就着实不错了,谁还有闲心煮茶论道啊。 而这也让做了出头鸟的杨诚立刻成为所有人的「公敌」,但让众人没想到的是,让他们嫉妒羡慕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中午,一行八辆马车,老少二十几人停车在路旁的野店打尖。 这野店是附近村子的乡亲搭的草棚,卖些饼子、玉米糊糊,烂乎乎的炖白菜萝卜及三两样酱菜罢了,若是客人肯砸银子,家里的老母鸡也可以贡献出来,只不过费时费力,着急赶路的旅人谁也等不得。 一众先生学子望着端上来的饭菜都是有些皱眉,好在还算热呼,正打算忍耐着垫垫肚皮的时候,杨柳儿就从后厨端了一只陶盆出来,里面装满了热腾腾的炖菜。 里头有炸成金黄的豆腐块、细细的白菜丝、晶莹剔透的粉丝,最重要的是点缀在期间的褐红色大肉块,好似每颤动一下都有油脂悄悄溢出来,隐在袅袅的热气里,诱得所有人都下意识吞了口水…… 杨柳儿实在看不过这店里吃食的简陋,生怕吃得自家人肚子疼,于是给了掌柜十文钱,借了干净锅灶,临时炖了一盆炖菜,除了白菜是店里的,其余都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虽然材料普通,但加入了坛肉,这盆炖菜就瞬间升级成了美味,往桌子中间一放,别说连君轩和杨诚,就是史先生的眼睛都亮了。 家安也凑热闹,从马车上那些坛罐里拣了几碟子炝拌菜,红红绿绿的往菜盆旁边一放,又为饭桌增色不少。 「先生恕罪,食材简便做不出什么好菜色。还请您担待,多少用一些暖暖肠胃吧。」杨柳儿当先盛了一碗炖菜放到史先生面前,脆生生招呼着,惹得史先生有些尴尬的红了脸。 先前听得杨诚禀告说带了妹妹一路照顾衣食,他还有些不满,训斥弟子不该贪图安逸,重要的是带个女子行路太过累赘,没想到这会人家小姑娘不但心细手巧,还待自己如此恭敬,倒显得他气量狭窄了。 想到这,史先生也好声好气的道:「嗯……辛苦你了,坐下来一起吃吧。」 杨柳儿笑着同杨诚两人对视一眼,却是推辞道:「多谢先生抬爱,外面的护卫大哥们还没吃饭,我要去照管一下,您同兄长们先用吧。」说罢,她扫了一眼旁边几桌食不下咽的先生学子们,又压低声音笑道:「厨下还有半盆炖菜,先生看是不是分给大家尝尝?」 史先生深深看了杨柳儿一眼,心里又添了三分惊讶,一个农家小闺女会整治个吃喝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这般行事周全、面面倶到,就实在是难得了。 「好,劳你费心了。」史先生应了一句,转而又高声同其余几位先生道:「几位年兄,我这弟子从家里带了些吃食,味道还算能入口,你们若是不嫌弃,就尝一碗如何?」 「多谢史兄,我们早就被勾出肚里馋虫了,快来一碗救急!」一位性子诙谐的中年先生第一个欢喜应和,其余几位也纷纷笑言,「这次同行可是太对了,第一日就跟着沾光了。」 见状,杨柳儿麻利的回去灶间端了半盆炖菜出来,不论每桌多少人就给盛两碗,一碗自然是先生的,一碗就由学子们分享了。 坛肉的魅力什么时候都是无敌的,更何况还是在这冰冷的荒郊野地里,哪怕学子们只分了些热汤,但把饼子泡在里边也好似美味了三分,稀哩呼噜的都吃了个饱。 饭后,众人少不得感谢史先生师徒三个一番,趁着他们喝茶说闲话的时间,杨柳儿赶紧端出偷藏的半盆炖菜,连同家安和连强等护卫,一人都分了一碗。 连强等人根本没想到还有小灶可吃,心里都欢喜杨柳儿惦记着他们,又比旁人待他们更尊重,感激之下,之后的一路上对她更是言听计从、照料有加。 杨柳儿倒是没想到一碗炖菜能得到这样的意外收获,她此时已褪去出门时的兴奋,完全投入到了大管家的角色,每日三餐都绞尽脑汁的给大伙琢磨吃食,若有路过城镇,就带着家安寻些豆腐、白菜之类备着,好几次错过了投宿之处,众人露宿在古庙或者山坳时都是依靠她的储备粮食安然度过的。 第十六章 众人免不得要羡慕杨诚有个好书童,有那心思粗的还曾闹着高价赎买,结果被杨诚黑着脸赶得远远的,就是连君轩也藉接力诗文的游戏敲得那人满头包,那人尚且不知缘由,委屈的日日嘟囔杨诚和连君轩吝啬小气。 史先生瞧在眼里,每每都觉好笑,可末了也叹气,若杨柳儿真是个小书童,他也想厚着脸皮同弟子讨要过来了,可惜……不过这般走走停停,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行路好似也不那么辛苦枯燥了。 二十日一晃眼就过去了,这一日车队终于离皇都只剩三十里了,几位先生商量了一下,决定投宿好好休整一日,后日再带着弟子们精神抖擞的进入皇都。 学子们很多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各个都是疲惫不堪,听了这话自然欢喜。 众人直接包下一个客栈的小院,虽才十几间房,但挤一挤倒也住得开。杨诚带着化名柳青的杨柳儿也分到一间,洗漱换衣、吃了一顿饱饭,不等天色黑透,小院里就响起了一片呼噜之声。 杨诚生怕小妹害怕,拒绝了连君轩的邀请,直接在外屋拼了两张桌子做床,铺了被褥守夜。 杨柳儿有心叫二哥进屋睡,但想一想就作罢了。这个时空的礼教虽然没有那么严苛,但也绝不宽松,平常男女哪怕单独见个面都要被人家指指点点,就是杨志和杨杏儿的婚事若要认真说起来,其实都有些出格,更别提她和连君轩这般自由恋爱了,简直就是惊世骇俗。 但就像小孩子总觉得别人家的饭菜香甜一样,也正是因为这份难得,她和连君轩更珍惜这份感情,若是将来真的成亲,怎么也比那些盲婚哑嫁要幸福许多吧…… 这般胡思乱想着,杨柳儿也昏昏睡了过去,梦里有欢喜的笑脸,也有丑恶的流言,待她被杨诚摇醒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了。 「呀,都这个时候了!二哥你怎么现在才叫我?」杨柳儿慌忙掀了被子就要下地,窗外的阳光顺着窗棱倾斜下来,照在她还有些懵懂的小脸上,倒添了三分苍白痩削。 杨诚看得心头一疼,这一路上,小妹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那些先生学子待他亲近,就是史先生督促他读书做策论也越发上心,这些都是小妹的功劳。 这般想着他就温和一笑,劝道:「如今住在客栈,不必你张罗饭食,你多睡会也不碍事。」 杨柳儿琢磨着也是这个道理,打了个哈欠就抱着被子嘟囔道:「史先生是不是又要留你跟连大哥在屋里读书?那我还不如去琢磨饭食呢,否则也是闲着无趣。」 杨诚本就自觉亏待了小妹,闻言更是愧疚,难得咬了咬牙道:「先生出门去了,我留下看屋子就好,不如让师弟带你去镇里转转吧?」 「真的?」听到这话,杨柳儿大喜,「那我真出去走走了,回来给二哥带好吃的!」 听到这般孩子气的话,杨诚也笑起来,宠溺的拍拍她的头顶就出去了。杨柳儿迅速换了干净衣衫,洗脸束发,瞧着周身没有什么破绽,这才欢欢喜喜出了门,方打开门,连君轩却早就等在那里,同样是满脸喜意。 杨柳儿笑嗔了他一眼,正要说话,连君轩却是上前捂了她的嘴,拉着她,三两步拐到院角的墙头下,低声道:「先生们派了人在门口守着,咱们从这里偷偷跳出去。」 闻言,杨柳儿连连点头,大眼里满满都是调皮之色,就是前世读书的时候她也没翻过墙,没想到这一世居然有机会体验一把跷课的乐趣。 两人探头瞧着四周没有人,连君轩一手揽了杨柳儿的腰,双脚一用力,另一手攀着墙头就轻松跃了出去,另一边院子没有人租用,倒是没因为凭空落下两个大活人而发出惊叫。 两人一路出了客栈,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只觉照在身上的阳光都分外温暖。 小镇算是前往皇都的必经之路,比甘沛县城都还要繁华,街上叫卖吃食和杂活的小贩,吆喝声抑扬顿挫,听着就极有趣。各色小摊子摆在路边,胭脂水粉、针头线脑、陶偶、小木雕、发簪首饰,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杨柳儿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嘴角的笑半会都不曾离开。连君轩随在她身后,不时替她挡开拥挤的人群,偶尔还要给些中肯的意见,外加掏钱买单,简直就同现代那些模范男友没什么区别。 好不容易挤出街路,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心头甜蜜的要泛滥成灾了。 「你肚子饿不饿,我听说有家茶楼的点心做的极好,咱们去坐会就回去,好不好?」连#轩眼见心爱的少女脸色红润,长睫毛眨动,分外活泼喜气,恨不得能把她揽在怀里好好藏起来。 皇都的气温比甘沛要暖和许多,杨柳儿出门时候穿了件夹袄,这会当真觉得有些又热又渴,于是笑道:「好啊,再给我二哥包一些回去。」 两人笑嘻嘻的避开人群,不过走了半刻钟就到了那家名叫阮香居的茶楼。 杨柳儿本想在大堂找个空桌,顺便也听听本地人的闲话解闷,没想到两人一进门就见角落里坐着同行而来的两位先生加四个学子,无法之下只能赶紧溜上二楼。 一个脖子上搭了白毛巾,穿了蓝色衣裤的小伙计许是没有想到有客上来:犹豫着上前陪笑道:「两位客官,楼上已经被别的客人包下了,请您二位楼下用茶吧。」 一听这话,连君轩皱了眉头,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塞过去,低声道:「楼下有熟人,我们不方便就坐。左右也不过喝口茶、吃两块点心,你就找个安静的屋子让我们歇歇脚吧。这银子赏你了,茶水钱另算。」 小伙计摸了摸怀里的碎银子,足有二钱。心里一时起了贪意,就示意两人噤声,引着他们轻手轻脚的走去最角落的一间屋子。 屋子拾掇的很干净,墙边有博古架子,墙壁上也挂了字画,若把中间那张雕花圆桌换成书桌,这里足可以做个书房,雅致中透着书香。 连君轩随口点了几样招牌点心和茶水,小伙计也是个麻利的,没一会就把东西上全了,末了又嘱咐两人一句,这才面带忐忑的退了出去。 「快来尝尝这个蜜蛋酥,这个趁热吃最香甜!」 杨柳儿正把玩博古架子上的一只骏马木雕,听得这话就觉肚子更空了,赶紧走去坐好。 所谓盛名之下,必有所依。这茶楼的点心确实做的极好,起码比起甘沛那家号称老字号铺子的点心要美味许多。 杨柳儿吃完一个,连君轩就赶紧给她挟新的,偶尔还要倒茶添水,惹得杨柳儿笑着嗔怪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要你照料?你自己也赶紧吃啊!」 连君轩一手茶壶一手茶杯,听到这话就伸头张了嘴,像孩子一样「啊啊」讨食。 见他这般举动,杨柳儿红了脸,还是拿了一块小巧的马蹄酥塞到他嘴里,连君轩立刻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似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 就这般你一口我一口,两人甜甜蜜蜜的分吃了所有点心,当下都觉得胃里撑的慌,想要回客栈又有些舍不得这样单独相处的时光,就把窗子打开了小半,互相依靠在窗前一边闲话一边赏着街景。 凉风从窗前经过,许是嫉妒两人的甜蜜,调皮的吹起杨柳儿的碎发,扫到连君轩的脸上惹得他心里痒痒的,刚要抬手理一理,不想却瞧着楼下马车里出来的人很是眼熟,再仔细一看却是豁然变了脸色。 杨柳儿心细,见此就低声问道:「怎么,你认识这人?」 连君轩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人是将军府嫡出的大少爷,也是我的……大哥!」 杨柳儿听了这话也是黑了脸,以前每次连君轩不经意带出几句只言片语,她也只是气这位连大少爷不懂兄友弟恭,待连君轩实在是太过刻薄,但两个月前,这人差点害得杨家家破人亡,这就绝对是她的仇人了。 「他不是在皇都里吗,怎么跑这里来了?巧合,还是又想什么坏主意要害你了?」 「我也不知道。」连君轩皱眉摇头,盘算着晚上是不是让连强出去打探一下消息,结果就听屋外走廊响起小伙计特意提高的声音。, 「这位公子,二楼的包厢都是空的,特意给您留着呢,只不过最里边那间昨日进了一张新桌子,漆味有些重,您看……」 「罢了,就中间这间吧。」一个略显尖利的男声响起,转而又是开门声,以及小二的讨好客套…… 第十七章 连君轩忍不住冷笑,「这倒省了功夫,他自己撞到身边来了。」 杨柳儿则跑去墙边转悠,这铺子东家许是个不缺银子的,包厢之间不像别家只用薄薄的木板阻隔,而是正经的青砖,外面又糊了织暗纹的锦缎,美观又隔音,平日看上去自然极好,但这会就成了拦路虎了。 杨柳儿心急至极,手下胡乱抓挠,倒还真被她发现两根玉米秸杆粗细的铜管从墙角延伸出来,不知是用作取暖还是换气之用,她赶紧扯了椅子上的锦垫铺在地上,侧耳贴上铜管,声音果然清晰很多。 连君轩疑惑的走上前,不等他说话,就被她拉着一同做起了「情报工作者」,听着铜管上传出来的声音就好像近如咫尺一般,连君轩惊得望向一旁的杨柳儿,满眼都是惊奇。 杨柳儿不知如何同他解释固体传声的道理,只得咧嘴干笑,示意他先顾正事要紧。 隔壁房间里,穿了一身湖水蓝绸缎长衫的连大少爷正坐在窗边的紫檀雕花太师椅上,手边的白釉莲纹盏里盛了浅碧色的茶水,袅袅散着幽香,可惜他却无心品尝。开口就问眼前躬身站着的青衣管事,「你可打探清楚了,老二果然到了?」 「大少爷放心,小的早就安排了小伙计在镇子口上盯着,昨晚将要天黑的时候,二爷他们那一队车马才进了镇子,如今正落脚在平安客栈的天字一号院,听客栈伙计说他们明日一早才往皇都赶呢。」青衣管事显然平日是个伶俐的,说话极有条理,听得连大少爷连连点头。 他本就长了一双上挑的丹凤眼,这会眯在一处,彻底掩盖了阵子里的阴狠之色,待抬头淡淡应道:「行了,辛苦你跑这一趟了。二少爷回京赶考是大事,虽然他平日待我并不如何亲热,我当兄长的总不好对他不闻不问。你去忙吧,若是有人问起,知道怎么说吧?」 「知道,知道。大少爷放心,小的省得。」那青衣管事连连鞠躬,末了倒退出了包厢。 守在门口的一个身形瘦高、脸色苍白的长随模样之人关了门,走到主子身旁低声道:「大少爷,可要小的出手?」 「不,不。」连大少爷连连摆手,一反方才温和儒雅的神色,笑得阴狠又狡诈,「若是你出手就无趣了,上一次钟家那蠢货太不争气,生生坏了我的一出好计。这一次还用「借刀杀人」那招,我就不信那野种能再逃过去!」 「大少爷英明,小的听候吩咐。」那瘦高长随轻轻拍了一记马屁,心里却有些不屑。 他这位主子生性好大喜功,空有歹念却没有那个心机,每次都是铩羽而归,只希望这次他不要连累了自己才好。 连大少爷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半晌,才仔细嘱咐道:「你去买通平安客栈的伙计,把老二从那院子换到别的空院,钟家那个野蛮丫头得了消息必定会找过来,到时候带她过去。记得事先给老二的茶水里下些「补药」,到时候他们两个成就好事,再张扬两句,最好让他那些先生、同窗都做个见证,就以他一个不知生母的野种,想娶钟家姑娘就是痴心妄想,我好心推他一把,也算做兄长的爱护他了。」 那瘦高长随赶紧低声应道:「大少爷说的是,这大宇再也找不到比大少爷更好的兄长了。」 「好了,废话少说,你赶紧去办吧。」连大少爷得意的挥挥手,末了又道:「记得再租个空院子,这样的好戏总要就近了看才好。」 「是,大少爷。」瘦高长随再次恭敬应了,这才退了出去。 连大少爷一口灌下半凉的茶水,想起先前挨的那顿板子,心里恨意更深,冷冷一笑,摔了茶杯也开门走掉了。 隔壁偷听的两人翻身坐起,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许是老天爷也见不得这人间的鬼蜮伎俩,两人不过一时兴起出来游逛,居然巧合撞破这样的恶事。 连大少爷的计谋不算如何缜密,但若没有防备,极可能真就着了道。到时候,连君轩坏了声名,别说大考,若是女方一力追究,怕是秀才功名都要被摘掉。 连君轩脸色黑得似墨,双拳捏得咯咯作响,好似手掌中间握着连大少爷的脖子一般。杨柳儿听得牙酸,想劝又觉得这时候什么话语都万般无力。 还有什么比亲兄长的算计更让人心寒? 「自小就因为祖父疼我,他不知道找了我多少麻烦,几次差点把我害死,他怎么不想想,父亲和嫡母有多疼宠他!我只有祖父,爵位我不同他争,家产我也不争,为何他还是不肯罢手?」连君轩恨的一下砸在身旁的墙壁上,手背立刻就破皮见了血色。 杨柳儿心疼的惊呼一声,赶紧扯了帕子替他擦抹血迹,焦急劝慰着,「你就是生气也别伤了自己啊,咱们这不是知道他的诡计了吗?想个办法给他点教训,最好一次打得他长记性,省得疯狗一样到处咬人。」 连君轩低头见杨柳儿的两只白嫩小手忙碌地把自己的手掌包成同粽子一般,心底渐渐开始回暖,又不愿她沾染那些污糟事体,于是就道:「这事我会处置,你就当没听到吧。一会叫伙计包些点心,咱们就回去,记得师兄那里也不要说。」 杨柳儿点头,这毕竟是连家的家丑,她自然知道不好外扬的道理,但想了想又笑咪咪的凑到跟前,说道:「我再问一句话,好不好?」 「什么话?」 「那钟家的刁蛮小姐是怎么回事?」 「咳咳……咳咳!」连君轩听得心虚,乍然被口水呛个正着,咳得惊天动地,好不容易喝口茶水压下,见杨柳儿老神在在的提着茶壶,就知是蒙混不过去了。 这才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说道:「过年那时,老爷子有意给我订亲,我没办法拒绝就各处闯祸,有一次搅了一群官家小姐的赏梅诗会,钟家丫头喊了护卫打了我一顿,后来也不知道她抽什么风,总去将军府找我,但我回甘沛就没再见过了。」 「哦,原来如此啊……」 杨柳儿拉着长长的音调,手里的茶杯转得连君轩心慌,赶紧赌咒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同那钟家丫头没有半点私情!」 「哼!」杨柳儿高抬下巴,勉强算是接受他的说法,「这事先给你记帐上,以后再算。赶紧包二斤点心,回客栈!」 「二斤哪够?你最喜欢吃的这几种,每种都来一斤!」连君轩赶紧狗腿的喊了小伙计进来,包点心、结帐,殷勤备至,看得小伙计几乎直了眼睛。 这到底是哪里的规矩,怎么是主子伺候小厮?这般做奴才,难道不怕被打死? 杨柳儿被看得脸红,赶紧拎了点心出门,连君轩顺利过关,哪里还记得先前的恼恨,欢喜的又赏了小伙计一块碎银,半点没看到杨柳儿嘴角扬起的一抹狡黠。 倒是小伙计乐得见眉不见眼,直琢磨今早出门是不是踩了狗屎,运气也太好了。 【第三十章 举杯浇仇仇更仇】 另一头,杨诚在客栈里足足惦记了大半日,好不容易见师弟和小妹回来,长长松了一口气,抱怨道:「你们再晚一会,怕是先生都要回来了。」 杨柳儿吐吐舌头,赶紧把手里的点心送到二哥跟前,献宝道:「二哥,我们找到一家茶楼,点心好吃极了。你快尝尝,等回去的时候再多买一些带回家。」 见小妹笑得脸上酒窝深陷,杨诚的心情也是大好,找了一块芋头酥来吃,也是点头称道。 而连君轩心里藏了事,闲话几句就回屋去了,让杨诚心下不由疑惑两人是不是吵了架? 要知道,但凡有小妹在的地方,师弟是一定要赖在跟前,片刻不离的。 杨柳儿生怕二哥看出不同,含糊遮掩道:「二哥,我们走了太多地方,好累。我也去歇一会!」 一听见这话,杨诚果然疑色尽去,赶紧撵人,「快去躺会吧,吃晚饭我再叫你。」 「好啊。」杨柳儿脆生生应了,转身回了内室,脸上的笑意立刻就退了下去。 她捏着帕子满地转悠,很担心连君轩一个不小心当真中了人家的奸计,若是真同那钟家姑娘搅缠到一处,她可真是要哭死了。 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院子里突然传来家安的抱怨声,杨柳儿赶紧趴在窗口偷听,好似是客栈小伙计失手把两桶洗澡水踢洒了,屋子里发了大水,今晚是不能再住人了。 第十八章 听到这,杨柳儿的小心脏立刻就高高提了起来。来了,连大少爷已经出手了,这小伙计绝对是故意的! 没一会,家安就抱着行李,随连君轩出了院子。许是心有灵犀,出门时连君轩扭头扫了一眼杨柳儿的房间,微微点了点头。 杨柳儿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喊出口,惹了那些恶人警觉…… 晚饭时,杨诚去前面拎回食盒,待碗碟都摆好了也不见连君轩过来,疑惑地道:「师弟怎么还没过来,难道睡沉了?」 杨柳儿一边伸头往门外望,一边胡乱应付道:「许是连大哥肚子还不饿吧。」 杨诚眼见小妹盛了半碗鸡汤,抄起饭勺又往里添米饭,眼里疑惑更重,虎了脸问道:「小妹,你们是不是有事瞒我?」 「啊?」杨柳儿被吓了一跳,正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隔壁院子突然吵嚷起来,她再也忍耐不住,抬腿就跑了出去。 「小妹、小妹!」杨诚连喊几声,见小妹瞬间没了影子,无奈之下只得快步追了出去。 隔壁院子门口这会早聚了几十个人,有同行的学子,也有客栈里的伙计和别的客人,杨诚扫了一眼,见小妹并不在人群里就侧身挤进院子。 院子里这会正乱着,正房门口,一个绿衣丫鬟,还有一个年老的婆子正死命拉着一个年轻公子,嘴里高声吵闹着,「你别想走,还我们小姐的清白来!」 「就是,我们小姐好心来探望你,你居然趁机欺负她!」小丫鬟是个嘴巴厉害的,边说边喊了起来,「大伙都来看啊,这就是将军府连家的二少爷,我们小姐原本念着两家是世交,听说他从甘沛回皇都大考,好心过来探望,结果他却起了歹心,平白坏了我们小姐的清白。我们可怜的小姐啊,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一听见这番言论,门外众人都轰声议论了起来,特别是诸多学子,他们同连君轩相处多日,原本都觉得他为人随和又豪爽,是个极好的友人,可这会突然听到这事,有的不相信、有的怀疑,一时间如同沸油里添了冷水,彻底炸开了锅。 杨诚脑子里也如炸雷一般,轰隆隆的响,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相信师弟做下这等错事,不由焦急寻找,倒发现连家两个护卫站在墙角阴影里,至于连强、家安,甚至先前跑出来的小妹都不在跟前,不知为何,他高高提起的心立刻就落了下来,这事怕是有些蹊跷…… 不等他多想,大门外又有人高声喝斥道:「都围在人家门前做什么,成何体统?」 众人一惊,下意识闪身让开一条小路,原来是史先生会友回来了。他一向治学严谨、行事端方,学子们隐隐多敬他三分。 见此,有人就解释道:「史先生,这院里有家奴仆正拉着连师弟闹呢,说他坏了人家姑娘的清白。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才聚在这里,想着若是有事也能帮腔一二。」 「哦?」不想史先生却诧异的瞪圆了眼睛,微微侧身让出后面的连君轩和杨柳儿,「君轩带车去酒楼接我回来,怎么可能留在院里?」 连君轩也是满脸疑惑的上前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啊,连师弟在这里,那里面的人是谁?」 「这可出了乱子了!」 一众学子们都是惊得厉害,纷纷望向院子里面。史先生也恼上了院里人,自家弟子马上要大考,若是坏了声名,岂不是断了前程?这般想着,他就抬脚进了院子。 连君轩微微侧头同杨柳儿使了个颜色,杨柳儿会意,进门之后就溜去墙角同连家护卫作伴了,这里既能看到好戏,又不惹人注目,当然,若是有包瓜子就更好了。 杨诚一见史先生带着师弟和妹妹走进院子,方才落地的心是彻底踏实了。他赶紧迎上去行礼,史先生就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诚的眼眸扫向笑咪咪的连君轩,暗暗瞪了他一眼,应道:「弟子也是听见吵闹才过来的,原本还说是师弟惹了祸,但这会瞧着又不像了。」 史先生皱了眉头,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那两个丫鬟婆子却是当先惊叫了起来。 那丫鬟指着连君轩,一脸好似见了鬼,尖声喊道:「连二少爷!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婆子也是猛然松了手,脸色煞白,嚷道:「哎呀,见鬼了!」 她们两人惊愕地松了手,一直被抓着的年轻男子见状,蒙了脸想要逃走,杨诚心思急转,伸手上前拦了他,质问道:「这位兄台,你不能走!今日这事没有结果,我师弟可要替你背黑锅了!」 那人显然是恼恨的厉害,一脚踢向杨诚就想夺路逃走,不想杨诚虽然不会武,但农活没少做,身手也算灵活,闪身避过的时候又顺手一拉,那人「哎呦」一声,摔了个仰面朝天。 「连大少爷!」 「怎么是你?那我们小姐……」 两个丫鬟婆子几乎要吓昏了,她们今日私下陪着小姐出皇都已经是大罪了,事先又得了连大少爷的嘱咐,只要她们在事发后高声宣扬,坐实了连二少爷污了自家小姐清白,她们就能拿到一百两的重赏。 倒不是她们胆子大到敢帮着外人算计自家小姐,实在是她家小姐也倾慕这个连二少爷,若当真成就好事,说不定她们还能拿双份赏钱呢,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怎么抓到的人是连大少爷? 连大少爷也是懊恼至极,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本来好好的在隔壁院子喝茶赏景,等着看好戏,却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好似还作了个香艳的美梦,结果醒来的时候居然光着身子趴在一个女子旁边。 他立时就觉不好,胡乱穿了衣服就要跑出门,没想到被这两个婆子丫鬟纠缠住,他也顾不得解释,有心打倒两人赶紧离开,奈何平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实在不是对手,正在纠缠的时候,就被赶来看热闹的人围住了门口。 这会他躺在地上,扭头看着抱肩冷笑的连君轩,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彻底明白过来。 「是你,一定是你害我!」连大少爷猛然跳了起来,顾不得遮掩头脸,指了连君轩就骂道:「你这个野种,好恶毒的心肠!一定是你暗地里把我迷晕,送来跟那个刁蛮女同房!」 众人闻言都望向连君轩,可惜他早已换上一副疑惑无辜的脸色,半是沉痛半是委屈的道:「大哥,你说这是什么话?你再不喜我,我同你也是亲兄弟,我方才去接先生回来,根本就不在院子,倒是一回来就见你们这么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在我房间里?屋里的姑娘难道是钟家小姐?祖父说过钟家小姐温柔娴淑,堪为良配,你若是倾慕她,就让嫡母找人去钟家提亲,何苦这般行事?实在太过下作!」 「我呸!」连大少爷真气疯了,这个庶弟自小就惯会装可怜,在他跟前挨了打,眼神狠毒的跟小狼一样,扭头就跑到祖父跟前哭哭啼啼,惹得祖父又要揍他一顿,不想今日又着了他的道! 他愤恨地道:「不用你来指手划脚!钟家小姐这么好,你怎么不娶?你到处败坏自己名声,不就是为了躲开这个母老虎?你……」 他还想再骂,不想屋子里却窜出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举起手里的红木托盘就往他头上砸去。 「我让你骂,我让你嫌弃我!你当自己是个好东西呢,满皇都去问问,谁不知道连家大少爷是个酒色之徒,就知道捧戏子、喝花酒,连个狗屁都不如!」 钟小姐本就是个泼辣刁蛮的主,不然也不会听到连君轩回京的消息就特意赶来。 先前她带着两个丫鬟婆子,向伙计打听过就进了院子,见屋门开着就走了进来,不曾想屋子昏暗,但隐约可见有个人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她忍着脸红心跳,刚装了娇滴滴模样说了两句话就被压在床上。 她倒也挣扎了两下,但想起年前这人躲自己跟躲瘟疫一样,如今难得这般「热情」,一旦有了夫妻之实,看他以后还能躲到哪里去,必定要风风光光娶她进门…… 可惜,她的美梦作的太好,现实却残酷无比。 方才她在屋里听到同自己有夫妻之实的居然自己是一向瞧不起的连大少爷,只觉五雷轰顶,再听他嫌弃自己就更耐不住火气了,当下什么也顾不得,只想跳出去把他打死才好。 自觉小命不保的两个丫鬟婆子见状,终于找回一点理智,跑上前抱住自家衣衫不整的小姐,赶紧往屋里扯。 第十九章 史先生连连摇头,叹道:「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啊!」 一众学子们虽然看了一场香艳至极的热闹,各个都同打了鸡血一般兴奋,但在先生面前都装作正人君子模样,齐齐附和,「先生且宽心,这天下还是懂礼仪知廉耻的人居多。」 史先生扫了一眼狼狈的连大少爷,再看看自己身旁的两个弟子,一个正直诚恳,一个惊才绝艳,于是欣慰的点头吩咐道:「君轩,这怎么说都是你们连家的事,涉及家门清名,还是派人送个信回去吧。记得不可多话,马上要大考了,莫耽搁了前程!」 所谓人老成精,史先生即便再愚笨,也猜出今日这事蹊跷,大家族总有些阴私争斗让他很是不齿,但又不放心弟子因而断了功名之路,所以才出声提醒,连君轩又怎会不知?只诚心行礼谢过。 史先生一走,其他学子也不敢逗留,大伙鱼贯而出,不多时,院子里就剩杨家兄妹是外人。杨诚冷冷瞪了师弟一眼,也道:「过会到我屋里来!」 闻言,连君轩赶紧讨好笑道:「师兄放心,我马上就来。」 杨诚冷哼一声,摆手示意看戏看得意犹未尽的小妹随他回去,一瞬间,院子里只剩连家兄弟了。 连君轩也不理会想要吃人的大哥,直接吩咐走过来的连强,道:「找间空房子,请大少爷进去坐坐,若是有人寻来,一并关起来。再派人去给老爷子送信,一五一十照实说!」 连强低头应下,连君轩扫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大哥,轻蔑一笑,转而快步离开。他还得去同师兄赔罪呢,哪里有功夫在这磨蹭。 连大少爷气得跳脚大骂,刚想追上去就被两个护卫抓了胳膊,硬是「请」到厢房坐休息,任凭他怎么叫骂也没人应声…… 「啪!」 连老爷子铁青着脸,抬手把茶碗重重砸到地上。若是长孙在跟前,他都想直接劈开长孙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豆腐渣。 明明同他说过多少次了,哪怕做不到兄友弟恭,起码也不要再去招惹老二,难道他以为老二还是那个随意就被他推下假山、扔进池塘的小孩子吗? 如今自己还在世,那事也没完成,还能拦在中间阻挡一二,可若到了那日,老二再也不念血脉亲情,恐怕就不会这般轻易放过长孙了…… 「这个蠢货!老二考了功名,对连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怎么就不懂?难道坏了老二的前程,他就能得到什么好处?整日不学无术,坑害起兄弟来倒是手段百出,真是气煞我了!」连老爷子越说越气,抬手又砸了一只茶碗。 连强赶紧跪地劝慰,「老爷子,二少爷已把那院子封了,如今最重要的是赶紧想办法把这事遮掩过去,否则钟家那里怕也不好交代。」 连老爷子如何看不出事情的轻重缓急,但先前杨家告状一事已欠了钟家情分,如今又污了人家闺女,就算那闺女也不是个安分的,但到底是自家子孙争斗才惹了祸,他这张老脸皮再厚,也不知怎么去见老友啊! 「真是冤孽啊!」连老爷子狠狠拍了桌子,高声吩咐一旁候着的心腹武伯,「火速准备一份聘礼,随我去钟家提亲!」 武伯原本见儿子回来还很欢喜,没想到儿子送来的又是坏消息,这会听了吩咐,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应声下去忙碌了。 连强无奈又委屈,行礼告辞,也要准备返回小镇,却被连老爷子留下。 连老爷子琢磨了好半晌,到底叹了气,他想让连强捎信给小孙子,若是再遇到这事,多给连家留些颜面,但想起那个不争气的长孙做事如何毒辣、不留手,他又熄了这念头。 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也不能偏心太过,一旦他约束小孙子留手,说不定哪回他就被长孙害死了。 「罢了,罢了。」连老爷子挥手撵了连强出去,末了颓然坐在太师椅上,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 客栈小院里,连君轩此时也正水深火热,杨诚很生气,虽然他把事情的原因过程都说的清清楚楚,但杨诚依旧不愿给他一个笑脸。 连君轩倒茶赔礼,末了实在没有办法就转向杨柳儿求救,偏偏一旁的杨柳儿咬着点心,双脚悬在椅子下来回晃荡,悠然自在的模样惹得他又好气又好笑。 杨柳儿看了好一场戏,这会也舍不得连君轩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赶紧把剩下的一半点心塞到嘴里,含糊出声求情道:「二哥,你不要生气了。连大哥他——」 「你也闭嘴!」杨诚是真恼了,连小妹也责怪上,「出门的时候阿爹说什么了?让你有事听我的话,你呢,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说一声。若是连大少爷安排缜密些,心思再歹毒一些,师弟难保不会中计,到时候要怎么转圆?再说了,即便连大少爷再可恨,那钟家小姐总没有多少错处吧,这般毁她清白,以后就算嫁入连家也不会夫妻和顺,师弟这般行事,实非君子所为!」 杨柳儿被训的低了头,就是连君轩也满脸愧色。先前心里存了一口气,只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哪里考虑得到那么周全,这会仔细想想确实如师兄所说,自己有些……失了仁义。 思及此,他坦白认错,「师兄,我错了!」 杨诚嚷了几句,又见师弟确有反省之意,脸色也就缓和许多,「这事已经做了,后悔也没用。看连老爷子如何处置吧,想必两家为了遮丑一定会结姻亲。到时候,钟小姐嫁进连家,能帮衬你就多帮衬些吧,但记得也不要多牵扯,至于连大少爷,真是……」 一想起连大少爷想断了师弟的前程,杨诚极想再骂几句,但到底还是忍下了,「你这般也算报了仇,以后离他远些。科考过后,不管中不中,咱们都早早回甘沛去。」 「是,师兄。」连君轩赶紧应下。 杨柳儿也是小声保证道:「进了皇都后我也一定守规矩,不让二哥惦记。」 听了这话,杨诚倒是无力的摆了摆手,显然对小妹的保证抱持怀疑态度,但这会也不想多说,只能看以后了。 片刻之后,小院里的学子们吃了饭就纷纷点起油灯,有刻苦攻读的,也有翻箱子找衣衫,准备风光进皇都的。总之人人都很兴奋,直闹到半夜才算睡下,可是没睡多久,旁边的院子又闹了起来。 先是钟家来人,接走了钟小姐主仆,接着连家也派了马车,直接捆了连大少爷和傍晚时自投罗网的长随,一同连夜赶回皇都。 连君轩蹲在墙头,眼见两队车马渐渐隐没在夜色里,心里微微有些愧意。 他自认不是君子,对于师兄所言那些害了钟小姐的话,他并不怎么后悔,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无辜的人,她既然敢跑来小镇私会男子,就得承受这么做的结果。他唯一舍不得的是自家老爷子,这会怕是又在同钟家扯皮吧,世家大族的姻亲,结好了是帮手,结不好就是仇…… 事情果然如同连君轩料想的一样,这一晚皇都里虽然玺歌依旧,但私底下却是另一番热闹。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秘密,特别是沾染了桃色二字。 小镇本就处于喉舌位置,是进皇都的必经之处,哪家没个眼线扎在这里瞧瞧风景啊,几乎不等钟家和连家接到消息,各个大宅门后院几乎就热火朝天的议论开了。 钟尚书是朝中文官翘楚,几乎是小半朝官的座师,连老将军又是武将之首,这两家的后辈子孙纠缠到一块,就是没有什么事也都要被舌尖搅一搅,更何况还涉及了兄弟争斗、儿女情长…… 哪怕连家立刻向钟家提亲,第二日一早更放出消息,说两家早就议亲、互换了庚帖,也没一个人相信,但若是遇到两家人,还是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道喜祝贺,不过也有那平日相交甚恶的,免不了也要嘲讽上两句,让连钟两家后院日日都能扫出一大筐碎瓷片。 虽然钟家夫人明知自家闺女平日也不是个安分省心的,若不是她私自出门,也不会被坏了清白,可孩子总是自家的好,打骂两句就舍不得了,因此就算恨连家恨得咬牙切齿,还是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赶紧置办嫁妆把闺女嫁过去,否则,也不会有别的人家来提亲了,若是再倒霉一些,肚里留了种,那就真成了天大的丑事了。 不过连家那边也是万般不愿意,连大夫人更直接把跟着儿子的长随杖毙了。 第二十章 连旺媳妇想起整日在家哭天抹泪的闺女,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她赶紧给倒茶拍背,低声劝慰着,「大夫人不要生气,您的身子要紧。大少爷虽说看着是大人了,但心地还像小时候一般纯良,他恐怕是一时看不惯二少爷嚣张,这才气不过,想给他找点麻烦,二少爷那么恶毒奸诈,大少爷上当也不奇怪。」 「哼,那个野种,将来落在我手里,看我怎么拾掇他!」本来容貌就只算端庄的连大夫人,这会恨得咬牙切齿,神色越发狰狞。 连旺媳妇赶紧低了头,状似随口的感叹道:「大夫人要拾掇他,怕是也不容易。老爷子护着他呢,若是这次大考再得了功名,这将军府将来怕是都……」 「他敢!」果然连大夫人怒色更甚,一巴掌拍了桌子,恼道:「有我在,那野种就别想出头!明日随我回趟陈府,记得打点一份厚礼。」 「是,大夫人。」连旺媳妇退了出去,半垂的眼里满满都是得意。 【第三十一章 别后伤春】 皇都大考,因为皇上龙体有恙已耽误了一年,今冬终于重新开考,不知多少学子欢喜的弹冠相庆,末了举家聚财,带着高中状元的美梦,风尘仆仆赶了过来,让原本就繁华热闹的皇都,更而拥挤喧嚣。 不论是座落在大街边的客栈,还是小巷里的空闲民宅都被挤的满满当当,商家们自然也摸着鼓鼓的荷包笑得歪了嘴。 甘沛县的一行人来的有些晚,欢欢喜喜进了皇都,没片刻就被无地容身的现实打了个措手不及。 众人先找了个茶楼歇脚,末了,不约而同把目光望向了连君轩。虽然他们先前亲眼见过连家两兄弟吵闹,对连家的事也都曾耳闻,但怎么说他也算半个皇都人,比他们这些外来户熟悉很多吧。 几个先生方才掰了手指也商量了半晌,几人谁都有些故交同年在皇都,但多是些五六品小官,一家老小大多挤在一个小院里,若是三五人还好,这二十几个人,无论如何也安顿不下,到头来,还是要指望连家。 连君轩喝着茶,心里也是为难。若没有小镇那事,他回连家老宅同祖父说一句就解决了,但如今嫡母恨不得吃他的肉,祖父又忙着同钟家扯嘴皮周旋,他实在不好再添麻烦。 杨诚心知他的难处,借着倒茶凑到他耳边说:「我和小妹带了些银钱,不如让家安几个多跑跑,高价租个院落,如何?」 别人或许不知,但连君轩却太清楚杨家的银钱是如何攒下的。不说一文铜钱一滴汗,但也付出极大的辛苦,这会师兄毫不犹豫地要拿出来,只为了替他解围,在这样家人舍弃、师友侧目的时候,怎是一个暖字能形容得了的。 「师兄不必担心,连强家里就住在将军府后街,家中只有一个老父,院子虽然不大,但左邻右舍分一分,想必也够咱们安顿了,我这就让连强——」 他才说到一半,连强却是从茶楼外面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少爷,老爷子派人来送信,邀请各位先生和秀才老爷们住到东城的连家别院,您看……」 连强的声音不高,但众人坐的极近,自然有学子听见,马上就喜得笑了起来,「太好了,这次真是借了连师弟的光,不必露宿街头了!」 旁人有没听清的,自然要探问,口耳相传下去,不过片刻,大伙就立刻都欢喜起来,就是几位先生也都频频往连君轩这一桌看过来。 连君轩同杨诚对视一眼,起身同史先生禀告一番,末了又由史先生开口请另外几位先生们一起同住,将礼数做足,收获了无数赞言。 而连老爷子派来的管事也是个精明又会看眼色的,将众人的茶水银子都付过了,这才引着车队去东城。 连家三代富贵,所谓的别院比普通人家的宅院还要阔大,足足七进的宅院,还外带了一个精致的花园,别说住下二十几个人,就是再来三五十个也足够安顿。 几位先生也没有端清高的架子,请连家的管事喝了茶,闲话几句又请他代众人谢过连老爷子的收留之恩。 这位连家管事叫连东,五短身材、一张圆脸,但凡说话就笑眯了眼,很是和气喜庆的样子。算起来他还是连强的堂弟,不然也不会被连老爷子指过来帮连君轩打理杂事。 他自然是一番客套,辞别几位先生后又去主院给连君轩行礼。连君轩略带愧疚的问了几句连老爷子的身体,才又喊连强和家安进来嘱咐一番。 家安和连强都是将军府的家生子,同连东自小一起玩耍长大,这几年虽不常在一处,但也不妨碍他们亲近,三人聚在一起说笑叙旧,免不得要分享一些伺候主子的经验。 连强想了想,瞄着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忙碌着拾掇行李的杨柳儿,拉了连东说道:「这次同二少爷一起回来大考的有一位杨少爷,很得少爷敬重亲近,你平日不可怠慢。另外,杨少爷身边有个书童叫柳青……嗯,你更不能怠慢,但凡她开口要你做什么,你一定要尽心打理,千万不能冒犯。」 连东听得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一个书童怎么好似比主子还更得连强看重,再想想府里大少爷的那些爱好,于是悚然而惊,「难道二少爷也有了龙阳之好?」 家安正喝茶水,闻言一口就喷了出来,「快闭嘴!二少爷听了怕是要恼了!」 连东讪讪拍了拍嘴巴,但一张圆脸上却又多了两分笃定。 连强无奈,琢磨着这事若是不说明白,再闹出点什么误会就不好了,干脆道:「柳青是杨少爷的小妹,二少爷待她……很是不错。你听过就得了,不能再告诉任何人,懂吗?」 这下可轮到连东喷茶水了,他也不是傻子,乍然想起先前害大少爷挨了家法的那个杨家,再听到二少爷对杨少爷兄妹的不同,他若是还不明白就真该撞墙了。 「好,我知道轻重,你们放心。」他赶紧点头应下,心里的好奇也更重了。待家安带他去见杨柳儿,问起需要添置什么东西的时候,就忍不住多瞄了几眼。 杨柳儿也没太在意,她本就是女孩子,就算再仔细装扮也难免让人觉得这书童太过清秀。这一路上,车队里怕已经有人猜到了,但一来吃人嘴软,二来与己无关,才无人说起罢了,这连家管事平日多在外行走,怕是看穿了也说不定,但她可不准备因此躲起来。 女子怎么了?她又不是见不得人。再说了,大考在即,她要忙碌的事情可多了,实在没害羞的心思。 见她这般,让连东对她不由多了三分好奇,这杨家姑娘虽然不及他见过的那些大家闺秀,但笑起来真的很舒心,五官干净秀气,声音也清脆悦耳,最难得是行事落落大方,没有半点小家子气…… 家安眼见连东走神,赶紧扯了他一把,借口要添置食材就一同出去了。 一离了别院,连东几乎是飞跑回府,打听到连老爷子在书房,就直接奔了过去。 今日是大朝会,连老爷子才刚刚回府,他心里惦记着大考的小孙子,但因为同钟家的婚事,府里这几日已是闹得鸡飞狗跳,他若再多加关照,不说到时候有人酸溜溜说小孙子的功名有假,儿媳第一个就下绅子。 正当挂心着别院那里,连东在这会跑回来送信,简直就是瞌睡时候送枕头,连老爷子事无巨细的问过一遍,最后听到连东迟疑地说起杨家姑娘跟来照顾衣食,也是好奇得紧。 小孙子对杨家姑娘的喜爱他是最清楚的,先前宁愿自污也不愿接受他的安排,两个月前更是不管不顾地为杨家出头,他实在好奇这杨家姑娘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真同山野志怪本子里那些狐狸精一般,擅长迷人心神,否则桀骜的孙子怎么就从老虎变成了兔子?但这时候去别院实在不是好时机,还得再忍耐一段时日。 想到这,连老爷子严正嘱咐道:「这事你不要同别人说起,回去好好伺候二少爷。」 连东赶忙应下,「是,老爷子。」 「另外,去帐房支五百两银子送给二少爷,告诉他别院的一应用度都算府里的。不指望那些学子承情,但凡见将来有一个出人头地,还记得连家今日款待,总能得三分方便。」 连君轩不知自己祖父如此用心良苦,还以为祖父恼他行事莽撞,不肯见他。接了银子心里更是愧疚,越发想要考个功名回来,也勉强算是全了祖父心愿。 第二十一章 这般想着,他就把银票塞给了杨柳儿,低声道:「我同师兄这些时日要跟着先生继续苦读,还要出门走动。说不定别院里这些琐事就要劳烦你多费心,我让连东跟着你,但凡有不听使唤的,你也别跟着生气,小心伤身。等我回来给你出气,好不好?」 杨柳儿一见银票就笑开了脸,这半日她就在琢磨呢,这么多人住进连家别院,若是不招待吃食,好似有些不妥当,若是招待,那银钱耗费又从哪里出?如今有连老爷子慷慨赞助,她不过是多费心安排,自然是再好不过。 接过银票,杨柳儿笑道:「连大哥,你只管同二哥一起好好读书,别的事情有我张罗呢!」 连君轩虽瞧着杨柳儿灿烂的笑脸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没在大宅门里讨过生活,哪里知道有时候奴才使起坏来更狠毒。他小时候因为是庶子,又不受父母喜爱,可是没少吃苦头。 杨柳儿揣了银票,抬眼见他脸上的忧色,心里又暖又甜蜜,低声安慰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受欺负的。」 听到这话,连君轩无奈的点了点头,背过身捏捏她的手,扭头又吩咐差点把头埋到胸前的连东,「谁敢不听柳青的,也不必回我,直接打折手脚扔出去!」 这话让连东听得嘴角直抽,赶紧应了下来,也让杨柳儿因为这番话羞得脸红,猛地一抽出手,撵了连君轩去同二哥温书,请连东带她去灶间。 这连家别院平日也没个主子常住,除了一个看管花园的花匠、一个门房,就只灶间有两个厨娘听候吩咐, 杨柳儿聚了四人到跟前,上来先每人赏了二两银子,好言好语拜托他们这半个月尽心尽力,待大考过后还有赏银。若是伺候的好,哪位秀才老爷中了举,自然还少不得一份喜钱。 连家的奴仆每月月银多少不同,别院这里最少,几乎都是八百文左右,这一下得了三月工钱的厚赏,人人都是欢喜坏了,纷纷行礼谢赏,赌咒发誓会好好做活。 杨柳儿赏完了红萝卜,又举起了大棒,笑道:「二少爷说了,你们都是家里用惯的老人,规矩最好。我受二少爷所托,以后半个月还仰仗各位帮衬。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这半个月诸位就安心留在别院做事吧,不要出门了,若真有急事,出去了也不用再回来伺候,当然,之后的赏银和喜钱也都拿不到了。若是谁留在院子里还敢再背地动手脚,就别怪我不帮忙求情,二少爷可说了,谁闹脾气就直接打断手脚扔出去!」 门房和花匠听了这话还没什么,两个厨娘却是变了脸色。她们先前见院子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还当真私下商讨过要赚些油水润润手,一听见这话,那脸上就有些心虚了。 杨柳儿看在眼里,也没有说什么,在灶间走了一圈,做到心里有数就回院子。 倒是连东走的慢些,立刻被两个厨娘围住,话里话外都在打探杨柳儿的底细,连东自然不会明说,但看在同处连家的情分上,免不了又嘱咐几句。 暂且不提两个厨娘如何惊慌不定,敲打过别院下人后,杨柳儿直接找了个新帐本,把需要添置的食材和各色用物列了出来,等到连东过来,直接派了银子让他去采买。 连东回来报帐,她又一笔笔记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算盘都不必用,直看得连东惊叹不已,心里又添了三分敬重。 大考的日子设在十月二十八,一众学子们白日里随着先生四处拜访,琢磨主考官的喜好,猜测出题方向,晚上挑灯苦读,连君轩同杨诚更是日夜被史先生拘在身边,不到三更半夜不放他们回房睡觉。 两人原本还担心杨柳儿闲着无趣,岂不知杨柳儿忙得都恨不得能生出三头六臂了。 大灶间里的两个厨娘专门负责那些先生和学子、护卫们的饮食,早饭多是各色米粥和馒头小菜,中午和晚上都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半夜还有一碗面条做夜宵,虽然味道一般但是管饱。 天下的无耻之人到底还是不多,更何况众人都是饱读诗书的。所以先生、学子们多怀着感激之心,倒也没谁抱怨吃用不好。 杨柳儿也不担心两个厨娘闹出什么乱子,食材都是连东每日出去亲手采买的,她又把前后门交给连强和几个护卫看守,拘着这四个人不能出院子,自然是安全无虞。去了担忧,她就打点起所有心思开小灶。但凡连君轩和二哥入口的吃食,哪怕是一口茶水,也都由她亲手张罗。 今日炖天麻猪脑汤,明日人参鸡,变着花样往桌子上端,结果几日下来,连君轩和杨诚不但没痩,反而隐隐有发胖的趋势,惹得史先生一度怀疑两个弟子还不够刻苦。 若是再得了闲工夫,杨柳儿就又张罗起两人进考场需要的吃食用物。 大考不同于府考,要在四处漏风的小隔间里足足熬上三日两夜,若是身子不好,病倒了也不稀奇,况且如今还是寒冬,不说人,兴许提笔之时连墨水也都会冻住,但这时候抱怨也没用,只能想办法克服了。 这时杨柳儿意外发现连家别院不知在哪里得了些黑煤,用光之后剩一小堆碎面,扫在灶院的角落,杨柳儿简直如获至宝。 前世她就读的寄宿学校后门有个老大爷,总是自己做蜂窝煤烧炉子,她那时候淘气,总跑去跟着捣乱,倒是看过两眼,只不过年头久了,需要好好想想过程,但这个不需什么太深的技术,不过半日,在熏得满脸黑灰后,杨柳儿倒也成功了。 两个厨娘一边在灶间忙碌,不时探头偷偷瞧两眼,都是好奇不已,杨柳儿也不多说,只告诉她们不要动那些煤球。 日子很快就到了二十七晚上,几位先生带着一众学子聚在主院大厅一同吃了饭,又再次嘱咐了一些琐事。这时候说文解题已是晚了,因此多半都是些经验之谈,比如把砚台放在炭盆旁边,小心墨水冻结之类,一众学子听的是聚精会神,只有杨柳儿心急如焚。 她早就打听清楚了,与其听这些老先生唠叨,还不如早早把准备好的东西同兄长们交代清楚,好不容易熬到老先生们尽兴,史先生又嘱咐了几句,待堂屋里只剩三人时,她才赶紧喊家安和连强把东西抱进来。 考场的隔间除了一张伸不开腿的木板床,就只有一个横在门口的小桌子,学子们不但要自己准备笔墨,还要背着被褥和吃食。 还没出家门时,杨柳儿就求孙叔猎了四只野狼,让杨山把皮子硝制的又轻又软,这会一人两条。白日里当坐垫,晚上一张铺着隔凉,一张当被子盖,再加上絮得厚厚实实的棉大氅,再冷的风也冻不着。 至于吃食,每人一袋炒面,里面加了花生碎和芝麻,只要有热水一冲,足够三日的早饭每人还有两把风干面条、一大盒子干菜和碎腊肉,扔水里一锅煮熟,顶饱又美味。最后就剩一盒子手指甲大小的肉丸子、一把粉丝、一布袋羊肉片,外加两张大锅盔。这些东西听着多而杂,其实加一加不过是装了一只三层的食盒。 其余笔墨被褥加一起是又一个小包裹,连君轩和杨诚拎在手里颠了颠,都觉很是轻快,但抬头见杨柳儿又忙碌着为他们准备明日的棉衣和羊皮靴子,又觉这份行李分外沉重。 「小妹,别忙了,歇一会吧。」杨诚开口唤道。 连君轩也是亲手倒了茶,塞到杨柳儿手里,「喝口水!」 杨柳儿抹抹头上的薄汗,手里端着茶杯,眼睛依旧在食盒和包裹上流连,总觉得忘了什么。好在她脑子也算灵光,半杯茶水下肚就忙不迭的喊着家安,「快去灶院把那些蜂窝煤取过来,我都装好放篮子了,小心别颠碎了。」 连东早就对那些煤球好奇至极,听到这话就抢着跑了出去,不一会就拎了篮子回来。 杨诚和连君轩也是好奇,杨柳儿生怕他们不会使用,反倒耽搁了大考,于是手把手交两人如何把蜂窝煤放在烧旺的炭盆上。 杨诚和连君轩初见有黑烟冒出还有些嫌弃,但后来见炭盆热得烫手,放上水壶不过片刻就沸腾了,终于都明白这蜂窝煤的好处,杨柳儿得意的抬起小巧的下巴,要回房时,只把炭盆留在堂屋,也不说破其中门道。 第二日一早天色,杨诚和连君轩换了衣衫准备出门应考,见到堂屋的炭盆依旧通红的煤球,都惊得张大了嘴巴,这让杨柳儿更加得意,但她也没功夫接受众人的夸赞了。 第二十二章 史先生的老仆已经在门外催促了,连君轩还怕杨柳儿闹着跟去贡院送行,但杨柳儿根本没那心思。 前几日,将军府那边的人就借口取库房的东西过来走动,她怎么都觉得有些担心。若是今日这院里没了人,说不定就给坏人可趁之机了,她虽然没经历过大宅门的争斗,但多存点防备之心还是不会错的。 但她这般懂事,倒惹得连君轩担心,寻个落东西的借口,避了所有人,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良久没有说话。 杨柳儿乖乖伏在他怀里,听着那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心跳,又羞又喜,「不要想太多,先生说你一定能考中的。我做好饭菜等你们回来!」 「若是我不中呢?以后连累你还要受那些人欺负,不能护着你、护着杨家,你还会喜欢我吗?」即便再信心满满,即便告诉自己再多次,定然要考个功名回来。但事到临头,连君轩还是有些迟疑了,毕竟整个大宇的学子都汇聚在此,百里才取一个,谁又敢担保自己一定考取? 「会,即便你这次考不中,还有下次呢。再说这天下不做举人的多了,不也都活得好好的。杨家自有我哥哥护着,至于我,怕是不等人家欺负到头上,你就把人家腿打折了!」杨柳儿边说边笑着摇头,柔软的头发蹭得连君轩鼻子发痒,心里更是软成了一汪蜜水。 「放心,我一定会中的。这天下谁也欺不得你,我保证!」 「好啊,我可记着了。加油!」杨柳儿抬起脚,突然在他嘴唇上啄了一记后,红着脸跑了出去。 连君轩摸着唇,留恋上面的余温和柔软,直到杨诚亲自来喊他,这才傻笑着出了门。 【第三十二章 连老爷子驾到】 有句话说的好,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显然老天爷也是愿意凑热闹的,大考原本就是个辛苦活计,这日一众学子们刚检查完铺盖用物进了考场,小小的隔间尚且没有打量完,天上就飘起了雪花,而且是一片接着一片,直到天黑才停了下来,而此刻地上的雪已经积到小腿肚子了。 好在三个主考官不是那等吝啬死板的主,临时调了很多木炭,每个隔间又多发了一小盆,但数量怎么看也不够坚持三日两夜的。 考生们纷纷抱怨,手下又不敢停了答题,只能加紧速度,生怕最后没了炭火,墨水上冻就彻底完蛋了,相对而言,杨诚和连君轩便从容许多。 上午进了考场后,杨诚和连君轩两人得了监考小吏分发下来的题目就先放到一边,先就着炭盆做了一顿热饭,吃饱了才开始构思做文章。晚上依旧是热饭,又在炭盆里压了两块蜂窝煤,继续答题,夜半才裹着狼皮被褥美美的睡到天亮。 同处一地,别的考生却是苦不堪言,有些身体弱的,第二日一早就被抬出了考场,待到第三日早晨,抬人的小吏几乎累得瘫倒,隔间里也空了一半,见此情状,两人不禁越发庆幸杨柳儿的先见之明,脑里也是灵思如泉涌,笔下文章做的花团锦簇一般…… 杨柳儿留在连家别院,也是担心的吃睡不香,时时刻刻望着院子里的白雪叹气,这样的天气,她留在屋子里都觉得冷飕飕,更何况那样简陋的考场,二哥和连君轩又有多辛苦难捱呢?好在她给两人准备的行李用物还算丰厚,勉强算是安心一点。 连强当日跟着主子到了贡院门外,就把马车停在附近守着,一直没回别院来。家安一日三次跑去给他送吃喝,顺便把消息传回来。 一听说很多学子都冻得风寒抬了出来,几位先生也坐不住了,白日里也跑去附近的茶楼坐着,表面云淡风轻的说笑,其实心里无不忐忑。好在,除了一个年纪小又体弱的秀才在第三日早晨被抬出来,其余众人,包括连君轩和杨诚在内都还没露面。 这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一过了晌午,杨柳儿就忙着招呼两个厨娘烧热水准备饭菜,各个院子也加了双倍的炭盆,好不容易盼到晚上,几位先生终于带着一众考生们回来了。 杨诚和连君轩都是脸色青紫,眼里血丝遍布,杨柳儿心疼的扑上去嚷道:「二哥、连大哥,是不是冷了饿了?快进屋去!」说罢,她也不等两人应声,喊了家安和连强帮忙把他们送回房里泡个热水澡,等他们换了新衣出来,又立刻摆上一桌好饭菜。 杨诚和连君轩什么也顾不得了,狼吞虎咽吃得肚子圆滚滚的,满足的打了一个饱嗝,这才算彻底回了魂。 杨柳儿眼见连君轩还想再喝一碗汤,赶紧抢了他的碗,嗔怪道:「不能再喝了,小心胃肠不舒坦。缓过今晚,明日才能多吃。」 她今日穿了件石青色半旧棉袍,扎了条藏青腰带,勒得腰肢比男子细了许多。许是方才忙碌,屋子里又烧的热,这会白晰的脸庞透着两抹红润,只要不是瞎子怕是都能看出蹊跷,偏偏她还以为自己掩藏的好,说话行事半点都不顾忌,惹得人好笑又心暖。 哪怕连君轩常年跟着孙叔练武得了一副好身体,吃过这日两夜的辛苦,他依旧有些受不住。特别是漫漫寒夜里,躲在温暖柔软的狼皮里,听着隔间外面的寒风呼啸,他满心都是她的好、她的笑、她的喜怒娇嗔。哪怕是梦里,他也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哪怕天塌地陷也不能放开她的手,若是他的命就如同这寒冬一般,她就是那抹唯一的温暖。 「柳儿,辛苦你了!」连君轩偷偷拉着杨柳儿的一只小手紧紧握在手心,低声感慨,「这次我同师兄能顺利考完,都是你的功劳!」 同样筋疲力尽的杨诚依靠在太师椅里,没发现师弟又在他眼皮子底下占自家小妹的便宜,听得这话反倒真心附和道:「师弟这话说的对,真是多亏小妹心细,吃食备的齐全不说,那个煤球烧起来真是暖和又长久。否则不等考完,我怕是也让人抬出来了。」 杨柳儿侧过身背对着二哥,一边装作拾掇碗筷一边瞪着连君轩,嘴里却笑道:「阿爹让我跟来皇都,就是为了照料你们好好大考的。不过等放榜中了举人,你们想谢我,我也不拦着。什么金银首饰、玉器绸缎,多多益善,我不嫌弃!」 杨诚虽然早知小妹财迷,可依旧被逗得笑开了脸,「好,左右银子都在你手里。你不心疼就尽管买去!」 一听这话杨柳儿立刻嚷道:「那还是不买了,我留着银子有大用处呢。」 三人正说笑着,史先生许是听得动静,终于耐不住心里惦记,背着手寻了过来。 连君轩飞快的在杨柳儿手背上亲了一记,这才站起身,同杨诚去门边迎接。 杨柳儿偷偷瞪了连君轩一眼,赶紧拾掇桌子,上了一壶茶水,也没有避嫌离开,反倒坐到屋角守着炭盆。 平时史先生就算再重规矩礼法,如今也顾不上了,仔细询问大考的试题,又让两人把答卷默写出来,最后捋着胡子差点笑开了花。 不得不说,杨诚和连君轩今年当真是走运。这三日的试题有大半是师徒几个先前就琢磨过的,其中需要引用的经典两人都熟悉至极,做出的文章自然极好。 就是有那么几道生僻冷门的题目,不过就怕没几个考生能答得好,再退一步说,就算有答得好的,也不见得身体好,兴许还没做完文章就被抬出贡院了。 与此同时,贡院里负责阅审的三位考官也正在对坐犯愁。原因就同史先生料想的一般,两千个秀才走进考场,有一半被抬出来,这说出去,谁都知道是天公不作美。但若是有人嘴巴一歪,说他们三个虑事不周、辜负圣恩,就算皇上不会当真怪罪,但也跑不了写自辩折子,惹得麻烦缠身。 因此为免波及自身,如今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量粉饰太平。 原本两千个秀才选一百举人,如今一千人也照旧选一百,上榜机会硬生生抬高一倍。但凡文章还入得了眼,字也写的不错的卷子都被审阅的吏官选了出来。 而连君轩和杨诚两人半点没冻到,吃的好、睡的暖,试题又是熟悉的,自然都被选了出来,而且还是甲等。 如此焦头烂额忙了两昼夜,最后待得天色将明,其中一位考官才猛然想起,先前还受人之托,要谨慎择选「两个」学子,于是赶紧找出两份试卷,就要改笔拙落。 但事有凑巧,本来趴在桌子上小憩的一位考官突然醒了过来,见此就道:「陈大人,这是为何?难道方才有何遗漏?」 第二十三章 虽然朝中人人皆知大考就是几大世家的势力瓜分地,几乎处处猫腻,但有些规矩还是要遵守。 昨晚三人多方角力,好不容易定了名单,天一亮,上报朝堂之后就要发红榜了,陈大人却趁着两人熟睡「动手脚」,这实在有些下作。 陈大人年纪也过了五十,平日在朝堂上也有些地位,若不是本家子侄请托,断不至于行此勾当。因此闻言后立时红了脸,含糊道:「方才想起其中两人的文章许是有些不妥,这才打算取出再看几眼。」 「噢,是吗?哪两人的?」那位考官起身上前,借着半亮的天光一看倒皱了眉头。 若说混淆视听的最高明之处就是三分真七分假,这次各世家派出的子侄门生多半被抬了出去,剩下的大半都是才学平平,因此免不了就要多录取几个怀揣真材实料的学子。一来,众人吃相也好看些,二来也防着皇上心血来潮想亲阅试卷。 陈大人挑出来的这两个人就是先前三人特意留下,预备粉饰门面的。若是再拙落了,那岂不是自己把脸上的遮羞布扯下去了。 这般想着,那考官就直接把试卷又塞了回去,笑道:「陈大人多虑了,这两个学子的文章还是很不错的。大宇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们为国选材,虽说要谨慎但也不能过于严苛。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大人眼里闪过一抹恼色,有心想要放弃,但一来抹不开颜面,二来子侄又曾多次嘱咐,他想了想,硬是把两人的卷子抽了出来,冷声道:「即便这两人的文章没有大错,但也不至给个甲等。依我之见,丙末正合适。」 那考官猜不透陈大人为何如此坚持同两个考生为难,但转念想了想,就把拟好的名单抽出来,直接提了自己家族两个位于丙等的子侄放到甲等,换下的两个自然就落了下来。 如此这般后,那考官笑着反问陈大人,「如此,陈大人可满意?」 陈大人见此,死死皱了眉头,到嘴的肥肉居然被人家抢去了,实在有些不甘心,而且这两人虽评为丙等,但仍于榜单上,不算完成所托,但若是嚷起来,就更得不偿失了,最后只能冷哼两声算是妥协,一切都是天意,他尽力了。 那考官得意的翘了胡子,亲自动手又撰写了一遍名单,忙完这些天色也大亮了,很快就有太监来取走名单,久病的皇帝勉强坐在龙椅上,问了几句就下令发了榜单。 连强和家安几乎是夜半就跑到贡院外的围墙下候着,史先生假装淡定的带着两个弟子坐在堂屋里喝茶闲谈,只不过时常望着门外走神,偶尔又被茶水烫得直抽冷气,连君轩和杨诚倒是比史先生好一些。 先前那般辛苦考过来,两人自觉已经尽了全力,成与不成都是问心无愧,大不了下次再考就是了,但若是能一次就中举自然最好不过了。不过其余几位先生和学子们却没有他们的定力,早早就跑去贡院门外等放榜。 就这样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家安才跌跌撞撞跑回来。这小子兴奋得满脸通红,身上都是残雪,显然一路上没少摔跟头,「少爷,中了,中了!」 不等连君轩起身,史先生已是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抓住家安就用力摇晃,嚷道:「到底谁中了?中了几个?」 家安被晃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就扯了脖子喊道:「都中了,杨少爷和少爷都中了!」 「真中了,中了!」史先生欢喜的一把松开家安就背了手满地走,连君轩和杨诚也是兴奋的拍手庆贺。 杨柳儿更是直接抱住两人蹦跳欢呼,「哈哈,二哥是举人了,连大哥也是举人了!太好了,太好了!」 早就等在院子外的护卫、厨娘和花匠门房一听到动静,也纷纷跑进来磕头道喜,杨柳儿从怀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赏封,连同家安,每人都发了一个。 众人还没热闹完,朝廷报喜的小吏也到了门前,别院大门全都敞开,迎了小吏进来,杨诚和连君轩接了各自的红贴,杨柳儿在一旁递上大大的赏封,乐得小吏满嘴喜话,末了又赶紧回去准备给下一家报喜,这可是「收获」的好时节,要几年才能遇到一次啊。 待关了大门,重新回到堂屋,连君轩和杨诚都诚心跪倒,叩谢史先生的教导之恩。 史先生看着两个弟子成才也是感慨万千。他早年因为脾气耿直、仕途不顺,这才落在书院里,没想到老了居然收了两个好弟子。不说杨诚是个端方君子,就是连君轩也没有那般纨裤习气,如今更是高中举人,以后仕途平顺,做官牧民一方,他也是老怀大慰啊。 「起来吧,今日高中也是你们的辛劳所得。但也要戒骄戒躁,三日后的殿试不可轻忽。」 「是,谢先生提点。」杨诚和连君轩恭敬应下起身。 杨柳儿欢欢喜喜的张罗着准备酒席,史先生这会也想起其余几位先生和学子了,刚要让人去问,不想就有护卫来禀报说人回来了。 史先生赶紧带了杨诚和连君轩把人迎了过来,许是也沾了这场大雪的便宜,一同从甘沛赶来的学子里也有两个高中了,这般算起来,此行就有四人中举,别说放在小小的甘沛县,就是整个甘陇也是件大喜事。即便那些没中举的秀才们有些失望,但多少还有份心胸,纷纷恭喜几位同窗,几位先生更是羡慕的扯了史先生,直要他请喝酒。 杨柳儿早就安排下去了,左右连老爷子给的银子还剩下许多,慷他人之慨,这事太容易做了。因此酒席很快就摆了上来,不论欢喜狂饮还是借酒消愁,总之酒桌上推杯换盏,热闹极了。 杨柳儿看了一会,见没有大事,交代了家安几句后就跑回厢房列单子。眼见没几日就要衣锦还乡了,皇都这里的好东西该采买的就要准备了。 魏家虽然答应晚些成亲,但二哥一中举,杨家的门槛怕是又要被媒人踩塌了,当中万一有二哥中意的姑娘,总不能缺了下聘的聘礼吧?小地方的百姓,对于住了皇帝的都城从骨子里有种敬畏,同样的首饰,哪怕成色还要差几分,但只要添上一句「皇都里采买回来的」,定然就会身价倍增,哄得女方欢喜,自觉颜面十足。 杨柳儿正喜滋滋的忙碌着,一早起来就不知去了哪里的连东这会却跑进了院子,许是见堂屋里热闹,就拐到了厢房外,唤道:「柳青兄弟在吗?」 听见叫唤声,杨柳儿赶紧拾掇了纸笔,又整理一下衣衫,见没什么破锭这才掀开门帘子走出去,问道:「我在啊,连管事可是有事?」 连东扭头扫了堂屋一眼,这才低声说道:「我们家老将军来了,想要见见二少爷和杨少爷。」 杨柳儿听得一楞,可琢磨了一会也明白了,连老爷子怕是听说小孙子中举,心中欢喜,着急过来看看,却又顾忌着避嫌,不愿见那些先生学子,连东这才报到她这里来。 「好,我明白了。老爷子在外院书房吧?劳烦你先照料着,我这就去喊连大哥他们。」 杨柳儿走去堂屋外,顺手拎起一坛酒送进去,找了机会同连君轩和杨诚使了眼色。 杨诚虽然疑惑,但也知道小妹不会无事打断他宴饮,便借口去更衣就退了出来,连君轩更是早不耐烦听同窗们悲喜吵闹,也起身跟了出来。 杨柳儿领着两人到了灶间,塞了一大碗解酒汤给他们,这才道:「赶紧喝了醒醒酒,连老爷子来了,在外院书房等着呢。」 连君轩眼里闪过一抹喜色,杨诚则迅速扫了小妹一眼,痛快地灌下醒酒汤后就抬手整理衣衫鞋帽,扯了扯连君轩就往外走。 连君轩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了杨柳儿一句,「你来送茶点,好不好?」 听到这话,杨柳儿立时红了脸,这哪里是送茶点,明明就是要她提早见长辈啊。她有心想拒绝,但见连君轩边走边执拗的扭头望过来,到底忍不住点了点头。 见状,就像火种引燃烟花一般,他眼里的喜意瞬间就爆开了…… 连老爷子手里捏着茶杯,半晌都没沾到嘴唇,一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忍不住坐直身体,等见到几月未见的孙子,他心中又欢喜又感慨,可一开口却是骂道:「臭小子,若不是大考,你是不是就不准备回来了?」 连君轩赶紧笑嘻嘻凑上前,讨好的行礼,应道:「老爷子又不讲理了,先前不是您拿着藤条把我撵出皇都的,这会怎么又怪我头上了?」 第二十四章 见他提起旧事,连老爷子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想要再骂几句又看见门口的杨诚,于是问道:「你就是杨家小子吧?」 杨诚抬脚上前,恭敬行礼,温声应道:「回老将军的话,后生正是杨家二子杨诚。」 连老爷子眯着眼睛仔细打量杨诚两眼,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声好。没想到甘沛那等穷山恶水居然能养出这般温润君子,说话也不卑不亢,实在是让人惊讶。 看着自家孙子,俊秀倒是不相上下,但气度总带了三分阴郁,若要用什么来打比方,这杨家小子就是一匹骏马,自家孙子就是头倔强的青骡子,思及此,令他想起乌烟瘴气的将军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不用客套,都坐吧。」连老爷子摆摆手,连君轩直接坐到连老爷子旁边。 杨诚偷偷松了一口气,也坐到了右手第一张椅子上,他原本还瞧着连老爷子同一般富家翁没什么两样,但他的目光扫过来时候,却像钢刀一般锋利,惹得他背上汗毛都竖了起来。 怪不得父亲常说,再老迈的虎也是吃肉的,若是把他当猫看,那就离死不远了…… 这时,杨柳儿端了托盘,上面放了新茶和两盘点心。她已经在门外犹豫了好久,又是忐忑又是害羞,听到屋里不时响起的笑声,到底咬咬牙敲响了房门。 连君轩一听门响,眼睛立时就亮了,三两步窜过去开了门,待迎进杨柳儿,脸上的笑就更灿烂了。 杨柳儿偷偷瞪了他一眼,这才稳稳当当走到檀木书桌前放下托盘,端庄行了一礼后道:「小女子杨柳儿给老将军问安,出门在外为了行事方便,改换男装,实在失礼,还望老将军不要怪罪。」 「罢了,在外行走,谨慎些是应该的。」连老爷子刚一抬手示意杨柳儿起身,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连君轩就想让了自己的椅子。 杨诚从小妹一进屋就黑了脸,这时哪会再让他们亲近,直接拉住小妹坐在自己身侧,末了还道:「农门小户,礼仪不谨,让老将军见笑了。」 连老爷子人老成精,怎会听不出其中隐含之意,扭头扫了一眼厚脸皮的孙子,笑道:「杨小子不要客套,我们连家虽是高门大户,可礼仪也没好到哪里去。就说你师弟这匹倔驴吧,也常气得我冒火。」 听见这番打趣,杨诚脸色好了许多,嘴上却忍不住替连君轩辩解几句,「师弟年岁还小,可难得的是行事豪爽仗义,书院里的先生和同窗私下都赞他好呢。」 这话让连老爷子听得舒坦,心下对杨家兄妹越发满意,今日虽是初见,但只看着兄妹两人,兄长宽厚,妹妹端庄大方,杨家其他人怕也是不错的,但是结姻亲还是要门当户对,哪怕杨家出了个举人,门第还是太低了些,不过这事说起来还早了些。 这般想着,他又改了话头,「你们早些拾掇行李,不必准备殿试了。方才宫里有消息传出来,皇上又病倒了,殿试怕是要延到明年冬初。到时候加试一场,录取的举子连同你们今年这届,一起殿试。」 「什么?」杨诚和连君轩都是听得惊疑,赶紧问道:「皇上的病严重吗?」问完许是觉得这话有些唐突,立刻闭了嘴。 「你们先生那里也不必多说什么,明日一早许会有圣旨发下来。回去好好读书,明年殿试时再一举夺魁。如今你们年岁都轻,过早进官场也是弊大于利。」 连老爷子这话可是肺腑之言,让杨诚和连君轩真心行礼道谢,末了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复杂,但慢慢的只剩下欢喜了。 少年人多少都有些心高气傲,这场大考虽然高中,但每每想起那些被抬出去的学子,难免总存了些芥蒂,想着若是明年加试,两年并在一起殿试,这样得来的功名才是底气十足。 连老爷子把两个少年的神色看在眼里,不禁想起自己年轻那会也是这般意气风发、傲气十足,只可惜如今老了,锐气尽失。 书房内一阵沉默,还是杨诚聪明,猜连家祖孙兴许有些私事要说,于是扯了个借口,领着小妹就要告退。 而连老爷子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突然开口问向杨柳儿,「丫头,先前钟家强买庄园那事,你可会怨恨连家?」 杨柳儿本来低眉顺眼的跟在二哥身后,想着只要出了门就算功成身退。 她之所以进屋来亮相,可没存了巴结连老爷子的心思,一来是不忍心连君轩失望,二来也足为了心里那点傲气。她还是那句话,她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连家嫌弃杨家门户低,她还嫌弃连家乌烟瘴气呢。你来看我是不是好姑娘,我还得看看你是不是好长辈呢! 可她没想到连老爷子临了还冒出这个问题,她倒也不愿违心应答,抬眼望了望二哥,兄妹俩心有灵犀,同时挺直了腰背。 「回老将军的话,因为那场官司,我阿爹挨了三十杀威棒,我大哥蹲了半个月大狱,大嫂肚里的孩子也没了。若说我们一家不怨恨那个丧心病狂又阴狠缺德的蠢货,那是假话!但是我阿爹自小教我们做人要恩怨分明,连大哥多次帮扶我们一家,我们心里感激,不能因为这些怨恨让他夹在中间为难,所以这笔帐暂且记下来,但是为人子女绝不能再次看父亲受欺,下一次,我们杨家绝对不会息事宁人,还望某些恶狗好自为之,多少也念一些血脉亲情!」 杨柳儿抬着下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完后就再次低了头,随着杨诚退了出去。 一带上门,望着门外的天空,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兄妹俩并肩站在院子里半晌没有说话,直到雪花落在额头融化,那股冰凉刺骨的感觉让人乍然清醒过来。 杨诚握紧了拳头,难得赞道:「小妹说的好,就该这样骄傲!」 杨柳儿深深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也是笑开了脸,「我是举人的妹子,当然要骄傲了!」 倒是杨诚听到这话,宠溺的拍拍小妹的小脑袋,开口又道:「不过你一个姑娘家以后不能再骂人了,什么恶狗、阴狠缺德……」 「哎呀,二哥,我忘了灶间还炖着汤呢,我先回去了!」杨柳儿最受不了二哥的唠叨,赶紧脚下抹油开溜了。 见着跑得不见人影的屋廊下,杨诚无奈的摇头苦笑,回身望了一眼紧闭的雕花门,再次抬步回了主院。 他的小妹是世间最好的姑娘,连家即便保证视若珍宝,他还不见得愿意双手奉上,若是他们敢有一点轻慢,他就是养妹子一辈子又何妨。 「哈哈,这姑娘好胆量,当真有张利嘴!」杨诚兄妹出门良久,连老爷子也没吭声,就在连君轩急得不知怎么转圆的时候,连老爷子却是突然笑出了声,不但没有恼怒反倒颇为赞许,「想起来,当年你祖母就是这个脾气,为了这种事,也没少同你太祖母斗气。」 一听见这话,连君轩偷偷松了口气,赶紧顺杆往上爬,「柳儿不只脾气爽快,还有一手好厨艺,又聪明善良,杨家的铺子也都是她在打理。」 闻言,连老爷子收了笑,不置可否的扫了孙子一眼,让连君轩干笑着闭了嘴,末了忍不住地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回皇都安家,那些人容不下我,我也不耐烦见他们。」 「胡闹,你如今都是举人了,将来授官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以为大宇是连家的后花园啊,随便你挑选!」连老爷子重重放下茶碗,但看看孙子一脸桀骜不驯的模样又泄了气,摆手道:「这事以后再说。嗯,你大哥的婚事定在半个月后,你……还是尽早回甘沛去吧。」 「哼!」连君轩听到这桩事,脸上冷意更甚,「放心,我不会留下搅了连钟两家的喜事。」 「你……你这个臭小子,都是你惹出的乱子,让你避出去就是为你好!」连老爷子气得黑了脸,恨不得两棒子敲傻这个不省心的孙子。 连君轩如何不知祖父的用心良苦,但嘴巴上却还是不肯服软,「他若是不招惹我,我怎么会回手?再说,我若是不机灵点,就得娶那个母老虎了,那可不行,我这辈子只娶柳儿一个!」 「滚,你赶紧给我滚!」听了这种没出息的话,连老爷子气得胡子直翘,作势就要起身踢人。 见状,连君轩赶紧窜到门口,到底还是扔下一句,「你也别不服老,平日少喝酒,我将来娶媳妇生孩子,还指望你教孩子骑马射箭呢!」 第二十五章 「你这臭小子……」 「我走,我这就走!」 门扇吱呀一声开了又阖,屋里屋外再次陷入了寂静。连老爷子无奈摇头,坐下想喝口茶水,才发现方才早泼了个干净,再看看盘里的点心倒是绵软好入口,极适合年老之人食用,心里忍不住一软,末了却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三十三章 衣锦还乡】 第二日一早,果然如同连老爷子的话一般,贡院又贴出了告示,殿试延迟。 先前中举的举子们哪怕有些抱怨,也被皇上病重的消息震得闭了嘴,这么人心动荡的时候,就算殿试之后就被授官,说不定也成了朝堂上那些大老们的炮灰,还不如老实回家躲一年,明年再来拼一把。 至于那些被抬出考场,悔恨的几日不曾吃好睡香的秀才们却是欢喜的扔了帽子,原以为要再等三年,没想到明年居然还有加试,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总之不管众人是谨慎还是狂喜,这一年的大考终于暂时落下了帷幕,眼见还有一月多就要过年,天南海北聚过来的学子们都加紧拾掇行囊,预备归乡了。 杨柳儿带着家安和连东,坐了连强的马车在皇都里跑了整整一日,在众人反应不及的时候,把该置办的东西都买回来了,一边听着其余先生和秀才们抱怨店铺里人多东西贵,一边从容的拾掇行李,准备路上的吃食。 史先生等几位先生本来还准备凑银子买谢礼,登门拜谢连老爷子的招待,连老爷子却是早让人传话过来,朝中事多,今年就不同众人相聚了,待明年再把酒言欢,诸位先生也不是傻子,自然也没有坚持,甚至催促弟子们加紧忙碌,打算尽早离开皇都。 就在众人准备上路的前一日,将军府里又有管事送来两口箱子,一箱装了胭脂水粉、首饰布料,另一口则是各色补品。 连君轩见了很是欢喜,明白这是祖父让人准备的,不必说,那箱子的胭脂水粉是给杨柳儿的,补品大约是心疼自己读书辛苦补身体的,这是不是表示,祖父同意他们的婚事了? 他越想越开怀,想起先前把祖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倒有些愧疚起来。 岂不知,当晚将军府的后宅里,富态端庄的连大夫人正笑得阴毒又快意,「连旺家的,那件事可办好了?」 「大夫人放心,早就办好了。听说二少爷极欢喜,打赏就给了二两银子呢。」连旺媳妇低着头,讨好的说个仔细,末了又道:「您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哼!」连大夫人抬手端了茶碗,「该死的小畜生也敢算计我儿,就算还是让他中了举人,他也要有那个命享受才行!」 「大夫人贤慧,容他多活了这么多年。他不但不感激,还敢害大少爷,真是死有余辜!」连旺媳妇赶紧附和,随后想起在家里整日哭天抹泪的闺女,不禁又犯了愁,小心试探地问道:「大夫人,我家碧玉去城外庄园那事,您看……」 连大夫人眼里闪过一抹不屑,摆摆手道:「她既然想去就去吧,去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后,你们就给她找个人家嫁了吧,到时候禀报一声就是了。」 「哎呀,谢大夫人恩典。」连旺媳妇欢喜的跪地磕头,奉承几句才退了出去。 天边的月色清冷又孤寂,照在地上惨白一片,不知哪里刮来的冷风,吹得屋檐上的灯笼也晃荡起来。 这世上从来都是不做亏心事不心虚,连旺媳妇想起那些亲手装进箱子里的补品,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裹紧了棉袄就跑出了院子…… 俗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即便皇都再热闹,连家招待的再周到,也挡不住众人归心似箭。 那一日出了皇都,不过半个月,也就是将军府办喜事、迎娶钟家女进门的时候,杨柳儿一行人已经进了甘陇地界。 这一路走一路有人分路离开,到了甘沛时只剩五辆马车,史先生虽然性情古板严谨,但还没到灭绝人性的地步,再说如今弟子都是举人了,也不能再拘在书院读书,于是大手一挥,直接让他们各回各家。 甘沛县城的连家大宅里,别说长辈,连第二个主子都没有,连君轩也不耐烦回去,打发家安回去发些赏银就算了,若有谁送帖子拜访,到时候再去杨家找他。 于是,杨诚带着小妹,又拐了师弟一起回了柳树沟。 这次可同上次中秀才大大不同,算是实打实的载誉归来。马车离村头还有二里地,就有人点燃了挂在柳树梢上的长串鞭炮,劈里啪啦的响彻山间,无数从十里八乡赶来的农人们伸长了脖子,争抢着探看举人老爷是何风采。 好在,杨柳儿早有准备,先前在城里停留时就逼着杨诚和连君轩都换了新衣,如今下了车来,一个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一个俊朗大方,彬彬有礼,让人群里的大闺女看得脸红,至于那些新嫁的小媳妇儿们却是红了眼睛,早知道有这样的好男儿,做什么急着成亲啊,说不定自己也能博个举人娘子当当。 至于那些家里有闺女的婶子和大娘们更是悔断肝肠,当初杨家落难,若她们把闺女许过去不知有多好,现如今就算置办十里红妆,也攀不上杨家的门槛了! 一见儿女平安回来,杨山紧拉着儿子、闺女,那眼泪直在眼眶里转,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只剩一句话,「好,回来就好!」 见父亲眼眶含泪,杨诚也忍不住了,跪地磕头哭道:「阿爹,儿子回来了,儿子是举人了!」 「好,我儿辛苦了!」 父子两个抱头痛哭,杨杏儿在一边拉着小妹也是直抹眼泪,嘴里埋怨着,「你这死丫头,怎么瘦了这么多?以后可不能出去了!」 杨柳儿此时也是眼睛酸涩,抱着姊姊的胳膊摇晃撒娇,虽然挨骂,可心里却暖得跟揣了个火炉一样。 一旁的杨志则偷偷抹了两把眼泪,不舍父亲和弟弟跪在雪地里哭泣,赶紧拉了陈家两位舅舅一同上前劝说。 里正带着村里几位年长老人也是笑着打趣,「杨兄弟,诚子如今是举人老爷了,这可是咱们柳树沟天大的喜事。赶紧回家去,我们都等着听听皇都的新鲜事呢,也让大伙跟着沾沾举人老爷的灵气。」 「就是,就是,我们可要讨杯喜酒喝。」众人纷纷附和,许是想起先前杨家几次酒席如何丰盛,各个都是笑得更欢喜了。 果然,喜疯了的杨山大手一挥,「今日仓促,怠慢各位乡亲了,三日后我们杨家摆三日流水席、三日大戏,请老少爷儿们赏脸来喝酒吃肉!」 「哦,有肉吃了、有肉吃了!」不等大人们说话,矮着身子钻入人群里看热闹的淘气小子们先欢喜的跳了起来。免不了又被大人们揪了耳朵、拍了脑袋,但依旧一边哎呦叫着,一边笑得脸上开花…… 程大妮挺着七个多月的大肚子,同自家老娘还有陈家两位舅娘一起忙着张罗茶水点心,陈老太太一边念叨着杨诚小时候如何调皮聪明,一边努力伸头往路口张望,好不容易盼到马车到了门前,自然免不得又是一番热闹。 杨山厚道,一过了欢喜的劲头,再看见孤零零站在人群外面的连君轩,就免不了埋怨自己疏忽了,这会便一直拉着连君轩问长问短,倒真把他当自家子侄一般看待。 陈家人同连君轩也熟识,就是里正和几个族老有些拘谨,但一瞧连君轩这新晋的举人老爷居然还掖了衣襟帮忙搬箱子,也就慢慢放开了心思,说笑客套起来也自然许多。 其实那箱里装的是杨柳儿从皇都置办回来的好物件,别人搬动她也不放心,因此连君轩才自告奋勇的出力讨她欢心,哪里是为了表现亲近随和啊。 因为三日后还有流水席,所以杨家的接风宴也不大,只摆了三桌,众人吃喝说笑,足足闹到天色将黑才离去。 杨山装作没有看到村人们欲言又止的模样,如今二儿子中了举,家里可与先前大不相同,倒不是他端起了架子,只是害怕帮不上忙,反倒拖了二儿子的后腿就不妙了。 有些事,还是要同儿子商量过才好决定。 残羹剩菜拾掇下去,陈家老少坐了驴车回家了。 杨家堂屋里留下的都是最亲近的家人,程大娘极有眼色,拉了闺女就回屋去做针线了,而连君轩瞧着杨柳儿还在灶间忙碌,也溜去帮忙「烧火」,一时间屋里只剩杨家父子三个,同杨田还有魏春这个准女婿。 第二十六章 杨山也不跟儿子女婿客套,直接就道:「诚子,前些日子你中举的消息一传回来,就有人上门来送田送宅子,我借口你还没回来都推了。方才村里人怕是也想说这个,你看着拿个主意,阿爹听你的。」 杨志也道:「这事若是处置不好,怕是要寒了乡亲们的心,也毁了咱家的名声。但你也别因为顾忌家里脸面,反倒给自己招惹麻烦。」 一旁的杨田想起程家那边找来的几门远亲,也是点头。而魏春自认还是外人,不好表态,只低头喝茶。 杨诚听到家人放着到手的田产不要,反倒怕给他添麻烦,心头就是一热,应道:「阿爹、四叔、大哥,你们别担心。我路上仔细问过史先生了,我如今中了举,能得二百亩免税田,还有五间的免税铺子,咱们自家总共才二十亩旱田,若是村里乡亲有意,就把各家的田地都收下吧。每年收三成田租,其余都归各家就是了。至于铺子,大哥看着挑选一下,有那老实做生意的,挂个两三家也成,但要留一家给小妹,我听她念叨要开什么新买卖呢。」 儿子的主意拿的正,杨山也就放心了,正想要起身去里正家却被杨志伸手拦住。如今他可是举人老爷的爹了,只有里正等人来拜见的规矩,因此他可不能再像原来那般亲自跑去了。 这倒不是杨家托大,而是这世道本有规矩,自家尚且不尊重起来,怎么还能指望别人敬畏呢? 与此同时,灶间里,趁着杨杏儿端了剩菜送给关五一家时,杨柳儿洗完碗筷就凑到灶膛口同连君轩说着悄悄话。 连君轩想起她嘀咕了一路的新买卖,就笑着把手里的树枝塞进灶膛,接着握住那双柔软的小手轻轻暖着,问道:「你到底要开什么铺子,我可以跟你一同合伙啊,我如今是举人了,挂在名下的铺子免商税呢。」 其实杨柳儿早有这个打算,但见到他骄傲的翘尾巴,忍不住敲打两句,「我二哥也是举人,为什么非要跟你合伙啊?」 没想到连君轩却厚着脸皮,往她身边凑了凑,笑道:「那我出本钱总行了吧?赚了银子都给你留着买胭脂!」 「我又不擦胭脂。」杨柳儿依旧嘴硬,但心里却甜得灌了蜜,「你真舍得?」 「当然舍得!」连君轩顺着门口望出去,院子上空只有零碎几颗星不时闪动着,他长长舒了口气,又道:「过几日我就把你家旁边那块山地买了,也盖一个小庄园,盖成这样的大院子,以后我们成亲了,你也能随时回娘家来走动。你不是喜欢喝牛奶吗?我让人去西疆那边买上十几头长毛牛回来,你每日用牛奶泡澡都成。你想在冬日里吃青菜,我就去山顶热湖旁边开块菜地,平日让孙叔帮忙打理,什么时候想吃就去摘,但是拿去卖不成,若是有人问起来,怕是不好说明白……」 杨柳儿原本还听得害羞,想傲娇的反驳两句,但听到最后却是陷进他编织的美梦里,忍不住叽叽喳喳跟着凑热闹,「不只种菜,还要插几株葡萄苗,种几垄草莓。一边泡温泉一边吃葡萄、草莓,光这么想想就觉得欢喜,还有,新农庄要开几亩水田种稻米……」 两人说的热闹,靠在一处的样子也亲密,完全忘了屋外的冷风呼啸,自然也没看到端着空碗站在门外的杨杏儿…… 果然不出杨志所料,第二日吃过早饭,村人又上门来了,这次不只里正和几位老人,村里每户的当家人也都跟了过来。 许是摸透了杨家人的脾气,里正也没说什么客套话,直接就把装了村里所有田契的盒子放到桌子上,干脆地道:「杨兄弟,这次诚子中了举,村里乡亲都想跟着沾沾光。我们也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填饱媳妇孩子的肚皮,请杨兄弟和诚子看在大伙多年相处亲厚的情面上,收了我们做庄户吧。」说罢,他就带着众人呼啦啦的起身行礼。 杨山又望了二儿子一眼,瞧他点头,这才起身扶了里正和几位老人,正色道:「承蒙乡亲们看得起,这田契我们杨家接了,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莫要这么客套,坐下说话吧。」 村人都带着一脸喜色,只是高兴没多久,似乎又想起什么,面露急色的望着里正。 里正也有些为难,正琢磨着要如何问的委婉又好听时,就听杨山又道:「诚子说了,乡亲们过日子不容易,各家的田地还归各家种,以后每年只收三成粮食做田租,若是我们家里有活计,各家的劳力也得帮忙出工,大伙觉得如何?」 「呀,这是真的吗?」村人们闻言立刻就喜得叫出了声。 他们也不是没打听过,但凡献出去的田产,一般本家能得四成粮食就算主家厚道了,如今杨家居然让出了七成粮食,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一般,直让他们难以相信又狂喜不已。 「太好了,谢杨兄弟……不,谢老爷和二少爷开恩!」里正第一个带头跪了下去,领着一众村人给杨家众人磕了头。 先前大家都还是乡亲,仗着多年的情分,勉强能平起平坐,如今全村人都是杨家的庄户,那就要守着主仆的规矩了。 杨山乍然受礼,样子还有些忐忑别扭,勉强忍到众人磕完头,赶紧扶起里正和几位老人,又闲话了几句才看着他们退出院子。 杨家人半晌没人出声,显然都有些不适应突然做了「人上人」的感觉,最后是杨诚开口寻了件事,说道:「阿爹,家里宴请那日要留桌上席,我想请书院的先生们来家里,兴许还会有些外人上门。刘大师傅的手艺虽好,但上不得台面,还是只让他张罗流水席吧。」 杨山听二儿子说起正事,赶紧打点精神应道:「这样安排好,志子回城的时候就寻个好酒楼,多给些工钱,请大厨回来掌勺。诚子如今也是半个官身了,以后要常在县里走动,不好折了颜面。」 不等杨志应声,坐在他对面的魏春却是笑嘻嘻地道:「大叔,我识得几个好厨子,不如这事交给我张罗吧。」他本想在未来岳父面前献献殷勤,说不定能哄得他早些把闺女嫁给自己,可惜旁边还有一个更急于讨好的人。 魏春话音刚落,默不出声的连君轩突然开口,「我这里有现成的人选,这事还是交给我吧。」 「不成,还是让魏春去办吧。」杨山一听却是不同意,「轩哥儿也是举人老爷了,这样的小事怎好出面,平白搭个人情不好还。」 许是连君轩出入杨家太频繁了,又同杨诚一起中秀才、考举人。杨山一直待他如同子侄,并不因为他如今功名在身就出言谨慎小心,反倒有些父辈说一不二的霸道,若是别人听了恐怕就要恼了,但偏偏连君轩自小父爱缺失,就喜爱被这样管教。 他笑道:「大叔说的是,但我推举的那个厨子是我从皇都带来的,我平日不在府里,他也闲得难受,不如唤过来准备酒席。若是菜做的好,到时候大叔赏他点银子就是了。」 杨山一听这话,哪里还有不同意的,连君轩趁机又说起连家库房还有几桌好碗碟,几包好茶叶、几坛好酒的,到时候一起拉过来待客云云。 可杨山越听越不对劲,想着要开口拒绝,岂料不等他出声,连君轩就先摆起苦瓜脸,哀叹家里无人替他操办酒席,正好趁着杨家这次的流水席一并谢过先生了。 听到这种话,杨山就如同被抓了软肋,心里忍不住埋怨连家众人。连家到底是富贵人家,居然连儿子中了举都不在意,不说举家欢庆也就罢了,怎么连场谢师宴都没人帮着张罗? 「好,轩哥儿,你既然不嫌弃我们家简陋,就一同请亲朋来喝酒吧。」 连君轩眼里闪过一抹喜意,本还要加再把动,博些同情,怎奈杨柳儿实在看不过他「算计」自家父亲,借着倒茶的功夫,左脚狠狠路过了他的脚面! 连君轩痛得直抽冷气却不敢叫出声来,又要偷偷讨好的陪笑,模样当真狼狈。 坐在对面的杨诚把师弟的惨样看在眼里,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心里莫名的愉悦。好在还有小妹整治这小子,否则再放任他扮可怜,怕是父亲待他都比自家儿子亲了! 【第三十四章 为姊攒嫁妆】 第二十七章 杨家的烧鸡面铺子开了一年,不说日进斗金,起码一月也有三十两进帐,加上庄园的猪羊鸡又卖了几批,杨山也隔三差五上山打猎挖药材,割树汁供给陈家修水窖,一笔又一笔算下来,杨家手里足足有四百多两存银,虽说还比不上城里那些富户,但要置办一场丰盛的酒宴却是绰绰有余了。 猪圈里抓两头大肥猪杀了,栓在木桩上的羊也杀两只,大公鸡抓二十只,鱼塘里半尺长的鲤鱼、鲢鱼也捞两盆,如此宴席的主菜就备好一半了,剩下的就直接拿银子给连家的厨子,他坐上马车和连强跑了一趟县城,不过半日就满载而归了。 这世上从来都是雪中送炭少,却从来不缺锦上添花的人。杨家大放鞭炮,开席宴客这日,摆在村里粮场的戏台和流水席是人山人海,就连杨家庄园的宾客也满满当当的。 但凡平日与杨家众人有过一面之缘的、攀亲带故的,甚至带了厚礼上门结交道喜的,蜂拥而来的人群简直惊得杨家众人手足无措。 好在史先生来的早,主动帮忙招待一批同「书」字沾边的客人,比如书院的先生学子,或远路赶来结交的老举子们。杨志则接过那些富户乡绅,至于十里八村的里正、族老就只能扔给杨山了。 三批贺客泾渭分明,分别占据主院的正房、东厢和西厢。杨诚和连君轩就成了连接的纽带,这里露一面,那里陪着说两句,比春日的小蜜蜂还忙碌。 连君轩本想偷个懒,抽空跑去寻杨柳儿说话,可惜杨柳儿这会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来客的贺礼要上帐,要安排人续茶水点心,还有掐着时辰上酒席,就是流水席和戏台那边也要随时照管着,别少了吃食物件。好在还有魏春两边跑着张罗,家安和连强也都能帮把手,才得以让这宴席顺利进行下去。 除了这些,最让杨柳儿心烦的是那些坐在后院闲话的女眷,她们总把眼珠子粘在她身上不肯挪开。 没办法,虽然有史先生的夫人坐镇,杨杏儿也装扮得漂亮端庄待客,但这些夫人们打探的很清楚,杨家还没订亲的只剩刚中了举人的杨诚和还未及笄的杨柳儿。 家里有闺女的,自然指望做个举人娘子,但家里只有儿子的,想要沾光就只能往杨柳儿身上打主意了,但不管心里如何盘算,今日这样的场合没人敢厚着脸皮马上开口提亲,倒也让杨柳儿松了口气,偷偷抱怨几句就继续忙碌了。 牛头村里的杨氏族人自然也听说了杨诚中举的消息,不只杨家老宅众人后悔得捶胸顿足,就是杨六爷都是吃睡不香,早知道杨家二小子这般出息,当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他们一家出宗啊,哪怕把老宅里那些懒虫撵出去,也要留下这一家子。可惜,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卖后悔药!, 杨氏族人老老少少聚在一处商议了半晚,都觉这样的大事不能轻易错过,就算杨山一家出了宗,但总还是同姓,虽然沾了一个「远」字,但远亲也是亲啊。 正好,杨田得了兄长的嘱咐来请杨老头去吃酒席,杨氏众人见了,好似瞬间打了鸡血,信心大增。各家凑了些银钱置办一份厚礼,这一日就去了柳树沟。 除了杨六爷等几位族老跟着杨老头进了庄园,其余老少都去粮场吃流水席、看大戏。 杨山和杨田本就孝顺,一见自家老父脸色尴尬,身后的杨家长辈都陪着笑脸,哪还猜不出他们来意的,但如今人多眼杂,也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只能先引他们入席吃酒。 杨诚读圣贤书长大,又知祖父是个厚道的,过来敬酒的时候就磕了头。 杨老头喜得当场就掉了眼泪,悔的不知说什么好。若是他这些年能管住媳妇,也不至于把三儿子一家逼走,这样好的孙儿得了功名,他这个嫡亲的祖父却不能告慰祖先,添了这样的心事,杨老头手里的酒碗就端个不停,待酒席散去时,已经醉得连走路都走不稳了。 杨山带着儿子送客人,见自家老父这般样子,心里三分愧七分疼,上前扶了他就劝道:「阿爹,你等一下,我找车送你回村。」 没想到杨老头听了却是用力摆手,抓住儿子的袖子哽咽道:「三儿啊,你别怪阿爹,阿爹实在是没办法!」 「阿爹!」杨山也红了眼眶,「阿爹说的是什么话,什么时候你在老宅住烦了,就搬来这里,我和老四给你养老。」 「好、好。」杨老头抹着眼泪应着,末了又拍拍儿子的肩膀,坚持不肯坐马车,摇摇晃晃回家去了。 杨六爷几个在不远处看着,脸色都有些尴尬,没有多说什么就告辞出门,赶上杨老头扶着他走了,杨家人见状,脸色都缓和了一些。 等到晚上,杨诚又陪着父亲去粮场转了一圈,同各村聚来看戏吃流水席的乡亲们寒暄好半会才回来,也是到了这时,杨家众人还有来帮忙的陈家老少和魏春,才终于能一同坐下来吃顿安生饭了。 陈二舅原本就有意把自家十几亩旱田挂在杨诚名下,可今日一见这个样子就不肯再开口了,饭后,杨山抽出烟袋锅,点了一撮烟丝,心里很是为难。 若是他不理会杨氏族人,谁也挑不出错。但那毕竟是他的血脉亲人,有些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有些是一同下河捞鱼、上树掏鸟蛋的玩伴,真要看着他们继续过着半年饥半年饱的日子,他实在于心不忍。 杨诚也是皱眉,其实他也听说过很多人家的免税田明面上是二百亩,可暗地里多有超出,他若是打点一下衙门,倒也不见得办不成。但他刚刚得了功名,史先生也提点他不可让人抓到把柄,再说先前杨家同县令大人还有些说不得的「过节」呢,想走暗路就更使不得了。 杨柳儿坐在里屋翻拣今日的礼单,耳里听着父兄们商量,心里倒很是不以为然。不是她心肠冷,而是杨氏族人先前曾待他们一家并不亲近,甚至还隐隐偏向老宅那几个,如今二哥出息了,他们又厚着脸皮靠过来占便宜,这样的行事做派,放谁身上也喜欢不起来,但眼见父兄为难,她又有些心疼。 正当一伙人都愁眉不展时,一直坐在杨诚身边醒酒的连君轩开口了,他可还惦记做杨家女婿呢,这样出力露脸的时候,怎么能错过? 「大叔,我先前总觉你待我同师兄一般无二。今日一见,我才知你还是把我当外人了。」 「这话怎么说?」杨山听到这话,手里的烟袋锅都放下了,不明白连君轩怎么挑理了,就是陈家众人也有些惊疑,倒是精明的魏春、杨志和杨诚心里猜到几分。 就听见连君轩道:「大叔若是待我同师兄一般,怎么就没想到我名下还有二百亩的免税田没着落呢?大叔只顾给师兄张罗,怎么就不替我费心些?」 「啊,这个……」杨山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陈二舅却是拍手笑道:「连少爷真是个仗义的,姊夫,他这是替家里分忧解难呢。」 杨诚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低声劝道:「师弟,你年岁大了,名下是该张罗些田产,不好为了我们一家都搭进去。再说这么大的事,你总该问过老将军,说不定他老人家有安排。」 连君轩怎会听不出杨诚是在为自己着想,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更坚持地道:「师兄,我明白这道理。但连家的田产记到我名下,怕是一粒粮食都送不到我手里,倒不如寻些普通人家,好过被人克扣掣肘。」 杨诚还要说些什么,连君轩却是笑嘻嘻地道:「正好我寻些庄户离咱们家里近些,过几日一起去县衙,把咱家庄园旁边那块地买下来,也建个大院子。以后收租有大叔和大哥帮忙,我也能躲清闲了。」 听了这番话,杨诚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装作忙碌的小妹,见她没有特别吃惊,显然是清楚师弟这些打算,当下他心里真不知该欢喜师弟的执着,还是头疼他的痴缠了。 杨山不知二儿子的纠结,可他这会终于听懂连君轩是要把杨家族人的田地收在名下,算是解决了自家的难题。他又是欢喜杨家人温饱有指望,又是愧疚累连君轩跟着吃亏,嘴唇动了半晌也不知说什么好。 似是瞧出杨山的心思,连君轩朗声笑道:「大叔,以后我盖了院子,住的近了,日日跑来吃饭,你可别嫌我踩破门槛啊。」 第二十八章 「不嫌,不嫌,家里日子好过了,你想吃什么就让你柳儿妹妹整治!」杨山一迭声的应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又把自家的小女儿搭送出去了。 闻言,连君轩偷偷望向杨柳儿,露出一脸得意的神情,杨柳儿瞧见了,皱了皱小鼻子,在心里撇嘴嘲笑他撒娇卖乖的本事又长进了,只怕是过没几日,她在父亲心里的地位都要被挤的靠后了…… 不说连君轩如何憧憬着以后踩破杨家门槛的美梦,只说很多打扮妖艳的老少夫人们也同他一般心思,甚至一等杨家的戏台和流水席撤掉就急忙上门了。 杨家上下,从丧妻两年的杨山到刚刚中举的杨诚,还有不满十五岁的杨柳儿都成了热销货。张家的老姑娘、六乡绅家的嫡女,还有城里富户家的小儿子、家贫秀才,各个都被媒婆们夸成了一朵花。 若是这般也就罢了,反正杨家打发媒婆的经验很丰富,可偏偏还有些人跟着凑热闹。书院里一个家境殷实又生性风流的同窗送了杨诚两个美貌如花的婢女,一位乡绅更是送了杨山一个同杨杏儿一般年纪的小妾过来,直吓得杨家上下赶紧把人原封不动的送回去,末了还在酒楼设宴转圆推拒,省得落下个目中无人的名声。 好不容易处置完这些事,牛头村的杨家人终于忍耐不住了,由杨六爷带头上了门。杨山直言相告免税田已经收完了,在杨家人失望沮丧的时候,连君轩才开口替杨山「分忧」。 杨家人乍然从地狱升到天堂,别提多感激欢喜了,当即交了一百零六亩旱田的田契,又在家安准备好的奴仆契书上按了手印,自此就成了连君轩的庄户,一年交两季田租、四成粮食,出工一月。但凡主家有差遣,不可违背,年节时主家也会有吃用之物赏下来,至于赏多少就看主家的心情了。 陈家的十五亩旱田也挂在了连君轩的名下,连君轩心知陈家必定不会同意他分文不取,于是直接把田租降到两成,果然陈家人推拒几句就欢喜应下了。 连家在甘沛县里的三位掌柜这几日也是犯愁,琢磨着如何上门请自家二少爷把铺子挂在名下,这样起码每年能省下几百两税银,但先前毕竟给人家下过绊子,不管是不是受人指使,到底没那么厚的脸皮。 连君轩却是不愿理会自家管事的如意算盘,直接同杨志商量过后,收了四家不打眼但进项很好的饭馆和杂货铺子,也不用费心打理,自有二三百两的「孝敬」,至于剩下那一个名额就是留给杨柳儿的了。随便她要折腾什么买卖,反正不必付商税,赚不到银子也不至于赔上本钱。 许是见到连君轩让杨家人签卖契,杨山也开了窍,狠心找里正说了个明白,要了村里各家的身契,托连君轩一同送进县衙录进卷宗,以后谁家若仗着杨诚的名声做坏事,杨家也好有个惩罚拿捏的把柄。 即便杨山再心软、好颜面,但事关儿子的前程,他却是不敢出一点差错。 这番忙碌下来,眼见日子就到了腊月十五。村里家家户户有了过上好日子的指望,欢喜的买肉杀鸡、磨面蒸馒头,处处都能听到欢声笑语。 杨杏儿这一日想着小妹喜爱吃粳米,就同程大娘打听了年糕的做法,准备泡两瓢粳米琢磨一下。杨柳儿则是抱了一碗蜜饯,边吃边笑的跟在姊姊身边捣乱。 招财进宝如今虽然长得同小牛犊子一般大小但脾气却随了主子,很是馋嘴。这会正摇着尾巴,讨好的跟在姊妹俩身后,眼巴巴望着那只小巧的蜜饯罐子,盼着小主子开恩,让它们也解解馋。 杨柳儿坏心的就是不肯分它们一两颗,倒是杨杏儿心疼两只平日尽心尽力看家的小狗,伸手从小妹手里抢了两颗扔了过去,惹得招财进宝亲热地围着她打转。 程大妮挺着大肚子,拎了小半筐红枣从外面进来,见姊妹俩玩的热闹就有些羡慕。她自小随着寡母长大,也没个兄弟姊妹依靠,不由笑道:「你们姊妹俩又在琢磨什么呢?」 杨柳儿姊妹俩闻声,赶紧接上前扶她坐下,又从灶上倒了碗热汤递过去,这才问道:「四婶,刚下过雪,你怎么来了,我四叔呢?」 程大妮应道:「你四叔也来了,他在前院呢。方才进门时候碰到魏掌柜,一同去寻你们阿爹说话了。」说罢,她就望向杨杏儿,笑得一脸古怪。 杨杏儿被四婶看得脸红,倒是杨柳儿耐不住好奇,问道:「魏大哥昨日不是刚来过,怎么今日又上门?」 听到这话,程大妮抬手捂嘴笑了半晌,这才笑着解惑,「还能为了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呗!」 「啊?」杨柳儿还没想明白,杨杏儿已是脸色通红,扯个借口跑回房间去了。杨柳儿这时才激灵灵的反应过来,嚷道:「魏家要娶阿姊过门?」 程大妮点头,「恐怕是呢,我看魏掌柜带着媒人来的。」 杨柳儿顾不得说话,拎起裙角就往前院跑,刚到门口正好听见杨山的声音传出来,「那好,既然魏亲家身子不舒坦,就早些成亲吧,喜气冲一冲,病气就散了。但日子定在年前有些太赶,放在正月末吧,我们家里也好置办嫁妆。」 闻言,杨柳儿心里立时就犯了酸,空落落的不知怎么才能塞满,虽然杨家人都说最疼爱的她是陈氏,但她这个冒牌货却对睁开眼、最先见到的姊姊最亲近,即便陈氏再疼她,却是深深埋藏在记忆之中。 她如今身上穿的是姊姊缝制的衣衫,嘴里吃的是姊姊精心烹制的粥汤,有多少个晚上姊姊一次次为她盖好踢开的被子,又有多少次在饭桌上往她碗里一块块挟肉,自己却吃着咸菜…… 杨杏儿坐在炕沿上,一会想着魏春待她的好,一会又担心自己嫁了,那父兄和小妹的吃食用物谁张罗,手里的帕子差点被她揉成抹布了。偶然抬头,突然见到小妹泪眼汪汪的站在门口,惊得赶紧过去拉住她问道:「小妹,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阿姊!」杨柳儿猛地扑进姊姊怀里,哽咽道:「我不想你嫁人,我不想你离开咱家」 杨杏儿楞了一下,转而紧紧抱住小妹,见她哭,眼眶也红了,「不哭,小妹,阿姊不嫁,阿姊在家陪着你。」 「呜呜……阿姊,我舍不得你。」杨柳儿在姊姊怀里拱来拱去,发了一顿小孩子脾气,又哭了个够,可到底也不敢真把姊姊留在家里当老姑娘,于是自己抹了眼泪,嘟囔道:「阿姊就骗人,你不嫁,魏大哥怕是又要在门口跪着了。」 这话说的让杨杏儿哭笑不得,狠狠在小妹头上敲了一记,嗔怪道:「你啊,嘴上又不饶人。是不是忘了魏大哥给你买过多少好吃食了?」 杨柳儿撅了嘴巴,即便先前魏春贿赂她一座金山银山,这会也通通扔到了脑后,完全就把他当成敌人了。 杨杏儿拿小妹没办法,又伸手抱住她,慢慢拍着她的背,手下轻柔又坚定,就如同她每次生病时一般。 这般温柔的行为,使得杨柳儿忍不住又鼻子泛酸,赶紧挣脱开姊姊的怀抱,跳上炕、掀下被褥,然后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去开那只樟木箱子。 杨杏儿不知她又要闹什么,好奇的凑过去,就见那箱盖一开,露出一层层叠着的绸缎,颜色鲜艳的、素雅的、薄的和厚的,甚至还有很多薄纱、细棉、软麻。不只这些,箱子一侧还摞着十几只小巧的雕花盒子,把樟木箱子塞的满满当当。 「小妹,你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多好东西?」杨杏儿惊疑的拿起一匹绸缎,感受着手里的凉滑。虽然平日她也常见小妹神神秘秘的往箱子里塞东西,但也没太在意过,哪里想到这丫头就是个小地主婆啊! 看到姊姊眼底的惊讶,杨柳儿得意的抬起下巴,手下却俐落的把绸缎和雕花盒子都搬了出来,一样样摆在炕上。末了又打开一只雕花最漂亮的檀木盒子,露出一套金灿灿的头面,簪子、步摇、项圈、耳坠一应倶全,各个都是雅致又精巧。 「阿姊,你看看喜不喜欢,这是我在皇都最好的一家银楼买回来的。你出嫁那日就戴这套!」杨柳儿抬手把盒子推到姊姊手边,紧接着又打开另一只盒子,露出里头一对色泽乳白通透的玉镯子,继续显摆,「还有这对镯子,虽然不是顶好的羊脂玉,但据说品相也不错,足足花了我五十两银子呢,心疼死了。还有这个——」 第二十九章 她还要继续翻盒子,不想忙碌的小手却被抓住了。杨杏儿呆呆望着小妹,哆嗦着嘴唇问道:「小妹,这些……都是你给我准备的?」 「是啊,咱娘过了百日祭,我就开始攒好东西了,这次去皇都又添了一些。人家说姑娘家没有一副好嫁妆,婆家要瞧不起……」杨柳儿说的理所当然,杨杏儿却是再也忍不住,眼泪滴滴答答的就掉了下来。 杨杏儿一把揽住小妹,紧紧抱在怀里,手下想打又舍不得,「你这傻丫头,上次为了护着箱子差点被祖母勒死。你怎么这么傻,你是小妹,只有阿姊疼你的分,你还这么小……」 杨柳儿把头埋在姊姊肩膀上,忍了泪,轻轻用脸颊蹭着,「阿姊,你能给我吃鸡肉,自己啃骨头,我为什么不能为你攒嫁妆?你是我的阿姊,我要你风光出嫁,要你一辈子过得安宁幸福,要你每日都有吃不完的烧鸡……」 「呜呜……小妹,阿姊不嫁了,阿姊守着你!」杨杏儿哭得越发厉害了,她的小妹又何尝不是天下最好的小妹。 程大妮在灶间等了好半晌都不见杨柳儿回去,就托着肚子找来后院,结果一推门就见姊妹俩哭成一团,赶紧上前劝着,「这是怎么了,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快擦擦眼睛,一会肿着眼皮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们呢。」 看见程大妮进门,杨杏儿赶紧松开杨柳儿,先扯了帕子替她擦好脸,自己才胡乱抹了两下。 杨柳儿抽抽鼻子,想收拾起那些首饰与衣料,又觉这样有些小气,于是就继续拉着程大妮显摆。 但凡女人哪有不喜爱衣衫和首饰的,更何况杨柳儿攒下来的又绝对是好东西,没半会就看得程大妮后悔了。方才她只是羡慕杨家姊妹亲厚,这会已是嫉妒得眼睛发红了。老天爷真是偏心,怎么就没让娘亲给自己生个这般贴心又豪爽的妹妹? 这些绸缎和各色首饰、胭脂水粉,没有三百两银子绝对买不下来,特别是其中的几套首饰,就是有银子怕也没地方买去。这些东西除了出自皇都最好的银楼,其中一套银头面还标着内造的记号,也不知杨柳儿到底从哪里淘换来的。 平常小户人家嫁个闺女不过花二十两银子置办嫁妆,就是乡绅富户有个二百两也会让十里八村的乡亲议论好久,而杨杏儿的嫁妆有了这些好东西打底,哪怕再添些普通的家倶木器,也足以让所有闺女羡慕得发狂了。 程大妮心里嘀咕,自认猜的八九不离十,哪里想到她根本就错的离谱。 杨山父子三个当晚见了杨柳儿给杨杏儿攒的嫁妆箱子,不但没有欢喜庆幸,反倒倍觉愧疚。 陈氏不在了,这事原本该他们张罗,没想到居然是最小的小妹代行母职。他们这些做父亲和兄长的已是失职,怎么说也不能再落后了,于是杨家上下一起把过年扔到脑后,各个绞尽脑汁为杨杏儿置办起了嫁妆。 【第三十五章 双喜临门】 杨山磨刀备箭,带了十几个馒头、两只烧鸡又上山了。孙叔对着满山白雪正觉无聊透顶,也不等杨山开口,就主动要求结伴狩猎。 两人一个艺高人胆大,一个心心念念为闺女准备嫁妆,于是满山的野兽们就倒了霉,不管是冬眠的黑熊,还是躲在树洞里的石貂金猫,各个都被撵的四处乱窜。 等到杨山下山的时候,迷雾山上的动物大家庭已是少了一头黑熊、一只云豹、三只石貂外加两只梅花鹿。皮子进了杨家门,肉也被孙叔下了锅…… 杨杏儿见父亲忙碌着拾掇皮子,忍着羞意劝父亲先歇几日,杨山却是乐呵呵的不肯停手。 见状,杨柳儿就围在父亲身边撒娇,「阿爹偏心,二哥大考,你才猎了几张狼皮,阿姊出嫁你就换熊皮了!」 杨山最喜小女儿同他亲近,仔细擦了擦手,这才在小女儿头上拍了拍,笑道:「柳儿不气,等你出嫁,阿爹一定猎张好虎皮!」 「哎呀,我说阿姊呢,我又不出嫁,才不要虎皮呢。」杨柳儿娇嗔跺脚,但心里下意识想到回城去的某人,忍不住也红了脸。 觑得小妹的神色,杨杏儿轻轻扫了她一眼,脸色有些复杂,混合了欢喜、担忧,还有几分犹豫。 父女三人正说笑时,杨志和杨诚也从城里回来了,不知他们是不是早就琢磨给大妹置办嫁妆,家里收的几家铺子里就有一家是口碑极好的木器店。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便先下了图纸给店里,等过了上元节就能搬回家来了。 杨山听到大女儿的嫁妆这就算齐备了,自然很是欢喜,嚷着要小女儿帮他烫壶酒。 正好杨田在前院帮忙,卸完车,走进来听到这话就笑道:「再加一壶,我晚上也在这里吃口饭。」 「好啊,我正好和阿姊炖了一只山鸡呢!」 杨柳儿受够了前世冷清清的房子,这一世家人亲厚和乐,听到这话就欢喜的应了一声,跑去灶间预备再添几个菜。来到这里,她最喜欢的就是团团围坐,一起吃饭的热闹了。 杨田一边帮着三哥拾掇皮子,一边赞道:「魏掌柜真是不错,这骡车日日扔在咱家,就怕咱们进城走动不方便。以后杏儿嫁过去,这日子也不会难过。」 此时杨杏儿正弯腰给兄长们倒茶,听到这话脸色更红,匆匆放下杯子,抬脚就跑出去了。 见状,杨田摸了摸后脑杓,笑得更欢了,「哎呀,忘了这丫头还在跟前。」 众人都是笑起来,倒是杨志心思活络,琢磨着家里是不是要再添些人口,于是就道:「阿爹,大妹出嫁了,只小妹一个照顾家里衣食,怕是太累了。还有二弟如今身上有功名,出门走动,身边也不能没有听用的。不如这这几日我去牙行看看,买两个人手回来,可好?」 男人天生心思粗,杨山真没想到这事,闻言立刻直起腰应道:「买,一定得买。你小妹身子不好,可不能挨累。」 而杨诚想起这几日在外走动,身边总缺个跑腿的,也跟着道:「大哥到时候一定要挑拣身家干净的,我身边添个小厮就好,小妹那里可得多费心,她年纪小,若是沾到品行不好的丫鬟,容易被拐带坏的。」 听见这话,杨志了然点头,心里已开始盘算着明日回城就去张罗这事。 而杨田憨厚,难得开口问道:「如今村里都是咱们家里的庄户,寻两个闺女小子来家里做活不行吗?」 杨志和杨诚兄弟俩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杨志不愿弟弟多说,便低声给四叔解释,「村里乡亲自然是勤快又本分,但弟弟以后结交的都是读书人,总要选个识字又伶俐的。就是内院也得找些嘴巴紧的,省得今日家里有个风吹草动,明日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杨田一听,顿时恍然大悟,末了讪讪地道:「倒是我想的简单了,有两个平日瞧着不错的,托我捎话,说想进来做活呢。」 杨志当即笑道:「那也成啊,家里平日劈柴赶车都缺人手,若是有人想做,工钱就照着关五叔的七成结算。」 「那好,他们再来问,我就说一声。」杨田自觉做了错事,就有些坐不住了,借口惦记媳妇一人在家,想要回家去。 正好杨柳儿端了菜碗从灶间出来,就喊他,「四叔,你去哪里?我炒了你最喜欢吃的麻辣肺片呢!」 闻言,杨田立时笑开了眉眼,应道:「好啊,柳儿的手艺比你四婶可好太多了。」 饭菜上了桌,众人赶紧洗手吃饭,杨家也没有大户人家那套「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杨山兄弟俩喝酒,杨诚和杨志商量添奴仆的事,杨柳儿和杨杏儿一边照管着添饭添菜,一边嘀咕晚上再做些什么针线,一顿饭吃的热闹,直到天色黑透才散了。 北风一日冷过一日,大雪也踩着新年的脚步随后而至。 大年二十九的早晨,杨柳儿一推开窗子,就见整个院子都是白茫茫一片,跳起来就要跑出去玩雪,还来不及跑出去就被杨杏儿扯住领子,抟回来数落一顿。 杨柳儿苦着脸抱怨,「魏大哥也太慢了,赶紧把阿姊娶走,我就自由了!」 杨杏儿正帮她梳着头发,听到这话手下就用了力,扯得杨柳儿痛叫,立刻改口撒娇,「阿姊,我方才是玩笑的!我怎么舍得这么疼我的阿姊出嫁呢,阿姊走到哪里都要带着我,我做你的贴身小棉袄……」 「你啊,什么时候能长大啊,又贪吃又贪玩!」杨杏儿听得肉麻,赶紧忙完手里的活计把她撵走。 第三十章 杨柳儿裹了件大袄,整个小脸都缩在毛茸茸的领子里,调皮的在院子里蹦跳,脚下一会踩着梅花,一会踩出个心形,彻底把自娱自乐精神发挥到底。正当她单脚跳着要转移阵地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雪球,吓得她慌忙躲避,不曾想脚下却是打滑,摔进了雪堆里。 「啊,哪个坏蛋暗算我!」她一边拍着身上的雪花,一边气恼的大嚷,结果抬眼就见连君轩正笑嘻嘻倚在回廊柱子上。 杨柳儿大怒,团了两颗雪团就砸了过去。连君轩不知是忘了躲,还是故意讨好,居然被砸了个正着。雪球一颗落在胸口,一颗却在头顶,好好的一个俊秀公子立刻变成白头发的老汉。 见状,杨柳儿得意的哈哈大笑,还想再接再厉的时候,连君轩却是一把将她扯了起来,温言道:「你也报过仇了,别玩雪了,一会受寒,小心你又要喝苦药!」 杨柳儿只好不情不愿的拍去手上的雪沫子,就见两只小手已经冻得通红。连君轩赶紧扯开袖子,把她的小手塞进去,令杨柳儿不禁楞了一下,转而心里又甜蜜起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城里忙吗?还以为你不能来过年了呢!」 「不过到处吃喝,哪有什么正事!」 虽然当日说要同杨家一起宴客,但其实是个说辞,他请来的也都是相熟的先生和同窗。 然而连老爷子在甘沛也有几家常走动的远亲旧朋,自然是不能在杨家招待,所以这几日他又单独设了酒席,免不得又有些赠妾拉拢之事,不过他不愿同杨柳儿多说,于是又岔话道:「你阿姊的嫁妆可准备妥当了?」 「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绣活,我也帮不上。」杨柳儿双手渐渐回暖,偶尔指尖碰到他温热的皮肤,惹的她答话有些心不在焉。 北风在两人身侧绕来绕去,调皮的吹着轻薄的雪花,不一会两人的肩头就落满雪花。连君轩侧了身替杨柳儿挡了挡,低头瞧着她蒙了一层红晕的小脸,颤动的长睫毛,心下也是软成一片,正情不自禁地想要来些紧密接触的时候,杨杏儿却在屋里高声喊道:「小妹,玩一会就回来,小心冻病了!」 乍然听见姊姊的叫唤声,杨柳儿惊得差点跳起来,赶紧抽出双手,胡乱应了一句,「好,阿姊,我这就回屋!」 连君轩此时也心虚的望向屋门,手下却飞快抱了杨柳儿一下,推着她嘱咐道:「快回去,中午上山的时候再说。」 「好。」忽然被他抱住,杨柳儿脸色更红,匆忙应了一声,赶紧拎起裙子就往屋里跑。 可惜,两人商量妥当了,不曾想吃过早饭,天上又飘起了雪花,这样的天气,别说杨柳儿一个女孩子,就是杨山都不敢进山。无法之下,连君轩只好独自背了大柳条筐,装些给孙叔的吃食,还有香烛元宝之类去祭拜墓群下的无名先辈。 瑞雪兆丰年,柳树沟的大年就在风雪交加中到来了。杨家上下只要一想起等杨杏儿嫁了,以后过年饭桌上就不齐全了,于是憋着劲想要过个热闹的大年夜。不只杨志夫妇关了铺门赶回来,就是杨田一家也被杨山喊来一起过年。 本来程大妮还有些犹豫,掐算着日子,她的产期都超过半个月了,但肚里的孩子还是没有动静,不过转念想想也不差这几日,于是就挺着肚子一同住到大院。 吴金铃自从先前小产就一直没有再怀孕,这会一众老少女子们聚在灶间忙碌,她眼见程大妮的大肚子就有些心酸,但她身为杨家长媳,平日要照管铺子,不常回大院来,这会正是应该出力的时候,特别是小姑子还要出嫁了,就勉强打起精神,帮着煎炒烹炸。 不知是不是有些疲倦还是屋子里油烟气太重,吴金铃刚刚伸手炒了两个菜就觉胃里翻涌,慌忙跑去门边,不想却撞到起身走动的程大妮。 这下可不得了,程大妮一屁股坐到地上,惊得脸色煞白,吴金铃也是吓懵了,但一开口却吐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程大娘正带着杨柳儿剥蒜,见此跌跌撞撞就跑了过来,慌忙扶起闺女,一抹裙子就更急了,「快,快,这是要生了!」 众人谁也顾不得锅里了,杨杏儿帮着程大娘扶着四婶往外走,杨柳儿帮不上忙,又见嫂子也是脸色不好,就赶紧扶了她,问道:「嫂子,你是不是也哪里不舒坦?赶紧回屋,一会大夫来了一起看看。」 吴金铃闯了祸,心里本就很是忐忑,这会听到小姑子关心她,好似抓到救命稻草,「小妹,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吐,不知道怎么就碰到四婶了!」 「嫂子别担心,没人怪你,都是意外!咱们赶紧去帮忙!」 姑嫂两个说着话就往后跑,前院正房住着杨山,东厢是杨诚和连君轩的,西厢住着杨志夫妇,杨田一家偶尔会来小住,就归到了杨柳儿姊妹俩的后院。 屋子里,程大娘已经把自家闺女的棉裤脱了下来,一见只淌了羊水,没有什么血迹就稍稍放了心。回身嘱咐杨杏儿,「赶紧喊你四叔去请稳婆,再找几个生过孩子的媳妇儿,你们这些姑娘都帮不上忙。」 「好,大娘你先照顾四婶啊。」杨杏儿也顾不得害羞,飞跑去前院报信。 杨家的灶间设在二进正房旁边的耳房,冬日里又关门关窗,堂屋里的杨家老少爷儿们都没听见动静,这会一听吴金铃呕吐撞倒了程大妮,都是大惊,请大夫的请大夫,找稳婆的找稳婆。 村里有相熟的人家听到消息也赶来帮忙,一时间杨家的院子聚了一二十人。 男人们帮不上忙就坐在堂屋里喝茶水等消息,小媳妇们帮着烧水,准备剪刀细布,经验丰富的老太太们就进屋子帮着稳婆打下手。 这般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在天色将黑的时候,程大妮平安产下一个白胖的小子。 杨田抱着小小的红色襁褓,简直乐傻了,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只应那么一句,「我当爹了!」 杨山自然替弟弟欢喜,但心里难免又有些羡慕,若是没有那场祸事,他的孙儿怕是也要出生了…… 许是老天爷听见了杨山的心声,正这般想着,就听有人在外边喊着什么,不一会,杨志跌跌撞撞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父亲跟前,「阿爹,有了,有了!」 「什么有了?」 杨山听得一头雾水,还好随后跟进来的杨柳儿喜滋滋的替兄长补充,「阿爹,我嫂子有孕了,我要当姑姑了!」 「啊,真的?」杨山喜得几乎蹦了起来,当即哈哈大笑,「好啊,我杨家有后了,有后了!」 一旁的村人纷纷开口道喜,杨老四刚得了个胖小子,杨家又要添人进口了,虽然农家人没读过多少书,但也明白人丁兴旺就是发家之本,这绝对是个好兆头。而他们作为杨家的庄户和乡亲,只要不自己作死,就算得不了大富贵,起码也能衣食无忧,这般想着,众人的道喜话就说的越发真心,屋子里也热闹得差点掀了房顶。 喜上加喜让一向豪爽的杨山大手一挥,打算留下众人一起吃饭喝酒,可家家都准备了年夜饭,老四媳妇又刚刚生产完,正需要歇息,众人自然不会留下,纷纷说过几日再来讨酒喝。 杨山哪里肯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开口就喊了站在门口的关五,「去猪圈里挑头最肥的猪,杀了分肉,一家五斤!」 柳树沟的众人因为刚刚成为杨家的庄户,还没交过一季粮食,日子虽不算艰难,但不曾多置办年货,毕竟几里外的村子还有饿肚子的人家呢。而他们得了杨家放水灌溉,如今全家老少能吃饱穿暖就很知足了,这会听到主家要分肉,自然欢喜之极,纷纷行礼谢赏。 关五很快就带人去抓了一头肥猪,直接抬去里正家,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肥猪扯脖子一声惨叫,整个村子就沸腾了。 淘气小子们恨不得棉袄都不穿,光着脑袋就钻进人群等着分肉了,惹得他们的老娘一手狗皮帽子,一手端着陶盆,四处喊着,「狗蛋!」、「胖墩儿!」、「栓子,你跑哪里去了?」整个柳树沟就更热闹了。 而杨家的年夜饭桌虽少了吴金铃和程大妮,可非但没有冷清,反倒欢声笑语更多。 杨家双喜临门,杨山和杨田抱着肩膀互相拼酒,最后喝的东倒西歪,又一起作伴躺在大炕上呼呼大睡,剩下杨家四兄妹同连君轩一同围在饭桌边,慢慢说话吃菜。 第三十一章 半开的堂屋门外白雪皑皑,寒风呼啸,屋檐下的大红灯笼摇曳着,落在众人心里都热烘烘的。 杨柳儿喜爱吃虾,偏偏又是个懒惰的,连君轩就一只只剥好壳,然后隔着桌子把虾仁送到她碗里,杨柳儿就冲着他甜甜一笑,吃的欢喜又满足。 两人这样相处已是习惯,忘了这会屋里可不止他们俩。 见此情状,杨志狐疑的停下筷子,杨诚咬牙在桌下狠狠踢了师弟一脚,可惜脚背上没长眼睛,反而被桌腿伤了大脚趾,疼得直抽气。 连君轩看了不由在心里憋笑,脸上却好似没察觉一般,随口问着杨柳儿,「出了正月,我那院子就开始建了。我画了格局图,一会你看看,最好顺道把各个院子取个名字。」 「唔。」杨柳儿塞了满口的饭菜,胡乱应了一句,「好啊,我取名难听你可别笑我。」 「怎么会,你取什么都好。」说着,连君轩又替她添了一碗汤,「还有那水田,我也找了南边的农人打理,到时候你得跟着看一看,不合心意就让他们改。」 「知道了。」杨柳儿终于放了碗筷,抬眼看见沉默的兄长和姊姊,有些奇怪的眨眨眼睛,「你们怎么都不吃了?」说罢,她想起躺在厢房里歇息的嫂子,又道:「大哥,如今嫂子怀了侄儿,你们在挤在铺子后面住是不是太憋屈了?不如在附近买个小院吧,以后二哥进城走动,若是天晚赶不回来,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可不等杨志应声,连君轩却是不满的道:「师兄怎么没地方落脚了?我家那院子起码空了几十间房呢。」 一听见这话,杨柳儿忍不住揭他的老底,「你还整日赖在我家呢,你不回去住,我二哥怎么好去投宿?」 被挑出语病,连君轩只得讪笑着,赶紧应道:「买院子也好,也好。」 杨志闻声,脑子里乍然开了窍,怪不得他总觉得奇怪,原来是这两人的对话太熟悉了。 前几个月他修葺面铺后院的时候,他同媳妇也是这么商量的,但他们是夫妻,而小妹和连君轩…… 杨杏儿也为小妹的迟钝气得满头黑线,不得不出言打岔,「太晚了,都睡吧,明日一早来拜年的人怕是少不了。」 「好啊,阿姊。」杨柳儿一无所觉,打着哈欠就开始拾掇碗筷。 杨杏儿无奈,扫了一眼笑嘻嘻的连君轩,很担心小妹以后被人家卖了还要乐颠颠帮忙数钱。 倒是杨诚干咳一声,扯了连君轩就赶紧回房,生怕自家大哥接受不了一个妹妹即将出嫁,一个妹妹也被人家勾走的悲惨事实。 到了第二日一早,杨家放了鞭炮、吃了饺子后,院子的大门就没关上过。 杨柳儿姊妹如今也算地主家小姐了,这次不用跟着端茶倒水,自有关五媳妇等几个有眼色的小媳妇接过水壶和托盘。 桃花也定了亲,许是她天性心思粗,还没有其他村人那般小心翼翼的样子,这会坐在大炕上吃着点心,说起自己婆家来也没个害羞,很是欢喜自己也嫁去县城,虽然夫婿只是个粮店伙计,但也算跟杨杏儿作伴了。 杨柳儿见她这样,差点把点心堆满桌子。她一直担心姊姊嫁进魏家受委屈,桃花这样的「准」耳报神,可一定不能错过。 一旁的杨杏儿手里绣着嫁衣,耳里听着小妹同桃花叽叽喳喳的,直觉得好笑。可偶尔抬头看着熟悉的屋子,心里开始有些钝痛。嫁人啊,从此以后就是魏杨氏,不再是杨家闺女,那个人勤快又精明,待自己和家里人都好,但以后呢?真会一辈子都不变吗? 待到正月十五一过,魏春就忙不迭带着媒人上门送聘礼,定了二月初八成亲。他也是精乖的主,生怕被两个大舅子和姨妹刁难,放下丰厚的聘礼就赶紧回城。 柳树沟里,但凡嫁女,婆家的送来的聘礼娘家通常都会留下一半,算是女儿对爹娘的孝敬,当然也有脸皮厚的人家全数把聘礼银子留下的,而杨山生怕大女儿在婆家受委屈,分文不肯留下,还嘱咐小女儿多给姊姊带些压箱银子。 【第三十六章 杨杏儿出嫁】 日子如同风车被北风吹着飞速奔跑,转眼就到了正月末,先前好似一副彻底占领天地的白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悄悄变薄了,太阳公公也开始勤奋起来,挂在天上的时侯越来越长。 杨家上下忙了一个多月,终于在二月初六的时候把杨杏儿的嫁妆置办全了,这一日上午趁着太阳好,一家人关了院门,开始列单子、装箱子。 全套的木器,包括床柜、椅桌甚至脚盆恭桶在内,齐刷刷摆了半个院子。虽然还是比不得富贵人家那样一水的黄花梨檀木,但也都是好木料且做工极好,小的精致、大的古朴阔气,光看就觉得气派十足。剩下的衣衫首饰,八铺八盖的被褥,摆件用物,各色小物件也装了三十二抬,单子就足足写了一尺多。 杨杏儿见家人几乎倾尽一半家财为她撑腰,心里既感激又不舍,看了一会就红了眼眶,借口检查嫁衣躲回屋子里。 杨柳儿忙得额头蒙了一层汗珠子,扯了帕子胡乱抹了一把,再三确定没有遗漏,这才算放了心。而杨志喊了几个村里后生,一起把新床和几件桌柜之类的大物件先装车送去魏家,安置在新房里。 等到成亲那日,杨柳儿一早就爬了起来,随着几个魏家送来的喜婆照料姊姊洗澡换衣衫、开脸上妆,看着难得装扮明艳娇媚的姊姊,她到底没忍耐住,大哭了起来。 见杨柳儿一哭,杨杏儿的眼泪也是成串往下掉,虽然昨晚姊妹俩说了半晚话,该嘱咐的早就嘱咐过了,但她又怎么能放心? 「小妹,阿姊不在家,你一定要好好照顾阿爹。你也不能再随便耍脾气,养好身子,有事就给阿姊送信……」 程大娘和里正媳妇在门外听见动静,就赶紧进来劝着姊妹俩收了眼泪。 几个喜婆也笑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可不能掉眼泪,冲撞喜神就不好了。」 「是啊,二小姐也别担心,大小姐嫁到魏家一定会享福的,我们出门前,魏掌柜可是没少嘱咐,生怕我们委屈了大小姐,这样心细又疼人的男人可不多啊!」 众人七嘴八舌的劝了半晌,外面就有人喊着吉时到了。 杨家没有主母,吴金铃又在外边招呼客人,杨柳儿就亲手为姊姊蒙了红盖头。杨杏儿紧紧握住小妹的手,随着众人到了前院。 此刻的魏春穿了一身玄色锦缎长袍,头上戴了金翅冠,满脸喜气的站在堂屋中间。杨志、杨诚兄弟俩一想到大妹从此要离开自家,跟了这小子过日子,两人心里就分外的不舒坦,很想把他拉到身边拳打脚踢一番,可惜他们也只能想想。 一旁的连君轩这会也同样想揍魏春一顿,但原因却是不同。他纯粹是羡慕与嫉妒作祟,想他堂堂连家二少爷、举人老爷,如今还只能偷偷摸摸杨家闺女的小手,魏春居然马上要抱得美人归了,这实在太惹人眼红了。 众人正各怀心思,一身大红绣花嫁衣的新娘子就进了屋子,魏春赶紧抢上前去接人,再一同并肩给安坐主位的杨山行礼。 就见杨山红着眼眶,像是极力忍着眼泪。先前两次,都是杨家娶了人家闺女进门,那时他还不觉得如何,可这次却是把养了十几年的闺女双手送人,他这心里疼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杏儿,嫁进魏家要孝顺长辈、相夫教子。阿爹不盼你富贵,只盼你一辈子平平安安。 不要惦记家里,从今以后魏家就是你的安身地了!」 「阿爹,我懂。你要好好照顾身子,少喝酒……」正说话间,杨杏儿一时悲从中来,说了两句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见媳妇难过落泪,魏春赶紧拍胸脯打保证,「岳父大人放心,小婿一定会好好待杏儿,保管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叩别礼后,杨山扭头抹了两把眼泪,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出门。 见状,杨志、杨诚上前,杨志蹲身背起大妹,杨诚护在一旁,由魏春引路,一行人出了院子。魏家的花轿早等在门外,待新娘子坐稳,锣鼓敲起来就往县城走了。 柳树沟的后生和年轻汉子们有一个算一个,都穿上过年时候的新衣,腰上扎了大红腰带,两人一组的抬起嫁妆箱子跟在花轿后面。 第三十二章 村人聚在门外看热闹,心里默默算着抬数,最后却是着实惊到了,足足三十二抬,加上已经送去魏家的床柜等物,凑足了四十八之数,这在十里八乡绝对算是头一份丰厚,但更惊奇的还是魏家人。 甘沛有晒嫁妆的习俗,魏春扯着大红绸把杨杏儿引进魏家门,跨了火盆、拜了天地之后,杨杏儿就坐在新床上坐福,她的嫁妆却是在院子里一字排开,大大方方的让一众乡邻和亲朋们探看。 那一匹匹上好的绸缎、金灿灿的首饰、精美的玉摆件、手工精细的木器,以及满箱子的四季衣衫,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原本心里还存了轻视的人就有些酸溜溜,再听说新娘子的兄长是新晋举人老爷,更是立刻堆了满脸笑,跑去前边同魏春道喜。 不提魏家如何欢喜热闹,只说杨家嫁女不同娶媳,简单摆了几桌请帮忙的亲朋们吃了一顿饭就罢了。 陈老太太心疼杨柳儿这个小外孙女,撵了儿子、儿媳回去,她留下来给外孙女作伴。 杨柳儿当晚抱着外祖母的胳膊哭得眼睛红肿,心疼的躲在门外着急的连君轩差点挠墙。 好不容易熬了两日,第三天回门,杨柳儿一大早就守在自家门口,等了许久,魏春夫妻俩终于回来了。 杨柳儿几乎是飞奔进姊姊怀里,欢喜的大嚷大叫,「阿姊,你可回来了!我想去看你,阿爹他们都不让,阿姊,我想你想的睡不着觉!」 杨杏儿穿了一件大红绣花袄,下边系了银红的百褶裙,绣花的绒面鞋子。一头黑发挽起双螺髻,插着一支金簪,卡了一只雕花玉梳,脸上薄施脂粉,退去少女的青涩,多了三分娇媚,分外的喜气。 这会见到小妹撒娇,杨杏儿也是鼻子发酸,但眼角扫过一脸尴尬的夫君,只得笑着嗔怪小妹,「你啊,想我是假,怕是想我回来给你做饭吃才是真的吧。」 听见这打趣自己的话,杨柳儿不由得脸红,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阿姊就会瞧不起人,这几日家里都是我在张罗饭菜呢。」 杨志、杨诚和连君轩也迎了出来,听到这话就道:「是啊,小妹做菜好吃着呢。就是这几日杂货铺子的盐便宜,差点把我们咸死!」 闻言,杨柳儿恼得跺脚,「你们不想吃就饿着,亏我连个懒觉都没睡成。」 「别啊,我吃着不咸,味道特别好。」连君轩赶紧开口救场,果然得了杨柳儿一个隐蔽又甜蜜的媚眼。 众人这般说笑着进了堂屋,屋内,陈老太太连同杨山和杨田都等急了,待得一众小辈进门,杨山一见大女儿的模样,知道她这几日过得不错,也就放了心。 魏春同杨杏儿跪倒磕头,待起身之后,杨杏儿还要帮小妹张罗茶水,不想却被陈老太太拉住。 闺女嫁出去了,再回娘家就是客了。即便以后不用这般客套,回门之日却是坚决不能碰活计,否则婆家人听说了,该看低媳妇了。 吴金铃和程大娘都知道杨杏儿、杨柳儿姊妹俩感情好,便大包大揽灶间的所有活计,笑着撵了她们回房去说体己话。 一回房,杨柳儿不等姊姊坐下喝口茶水,就连珠炮似的问开了,「阿姊,魏大哥没欺负你吧?魏老爹脾气好不好,有为难你吗?他们家里那些下人服管教吗?你可别心软,省得他们给你添乱。还有……」 「好了,好了。」杨杏儿听得哭笑不得,若是外人听见了,只怕会把小妹当自己娘亲了,当真是唠叨的太仔细了。 「你别担心,我们掌柜的待我好着呢。公爹也是好脾气的,虽然身子不舒坦,但看着神色还好。院子里听用的马家两口子也都得力,你放心就是了。」 听到这些,杨柳儿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接着依偎进姊姊的怀抱,只觉千般亲切,万般怀念。 杨杏儿也想问家里如何,但想一想又闭了嘴。不过两日,家里怎么会有什么变化,她即便再担心也已经嫁了人,还不如相信小妹,把一切都交给她。 「小妹,以后家里就交给你了。」 「唔,阿姊,我知道。」杨柳儿轻轻应了一声,手下却越发抱的紧了。 欢聚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眼见太阳西斜,魏春就带着媳妇告辞了,杨家人送了又送,直到看不见骡车才回去。 陈老太太惦记家里,随后也走了。而程大妮早出了月子,搬回窑洞去住了,杨家庄园一下子便少了许多人声。 杨柳儿在自家院子转圈,突然觉得处处都空得可怕,空得心里发慌。 连君轩远远看着她倚在后院院角的柿子树下发呆,鹅黄色的对襟夹袄,衬着碧绿色的裙子,仿似春日树梢新冒出的叶芽般鲜嫩。可惜叶芽这会许是被乍暖还寒冻了一下,有些蔫头耷脑,看得人心疼。 他大步上前,轻声地问:「怎么站在这里吹风?」 杨柳儿闻声扭头,见他一身天蓝色长衫,踩着春初的夕阳走过来,心里终于觉得好过一些,但依旧委屈的酸了鼻子。瞧瞧左右无人,就伸手抱住他的腰,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一样,在他的肩头蹭来蹭去。 「阿姊走了,外祖母走了,四婶一家也走了。家里好冷清,你呢,是不是也要走了?」 「不走,不走。」连君轩抱着怀里软软的娇躯,心里甜蜜的冒泡,赶紧赌咒发誓,「你就是把我腿打折,我也不走!」 可没想到这话却让杨柳儿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嗔道:「又骗人,把你腿打折了,你当然走不了了!」 连君轩也笑了起来,想了想就一手抱着杨柳儿一手攀着树干,蹭蹭几下爬上了柿子树。 当初建院子的时候,杨山本来是要栽树苗的,但杨柳儿贪图夏日里的清凉,就闹着移植大树。许是杨家真的有中兴之兆,三进院子里的七八棵树尽皆成活了,没有半点不适。这会,柿子树在夏日提供了阴凉之后,此刻又化身保护伞,为小情人隔出一片小天地。 杨家院子本就建在地势高的地方,再攀到树上,别说整个庄园,就是旁边的村子也尽皆收入眼底。 耳里听着鸡鸣犬吠,望着在晚霞照耀下的村庄和等待复苏的山林,就是有再多的烦闷也都散的一干二净。 连君轩低头嗅着杨柳儿的发香,双手牢牢护在她身侧,心里也是别样的幸福安宁。 杨柳儿轻轻依靠在他身上,半晌才低声道:「为什么要长大呢?我宁愿永远都是十三岁。」 「那怎么成?」连君轩存心搞怪,哭丧着脸哀求道:「你永远十三岁,我就是等到胡子白了也不能把你娶进门啊。」 「没羞没臊的,整日把娶媳妇挂嘴边上!」杨柳儿脸红,回身瞪了他一眼,但方才那点离愁却是被他闹散了。 连君轩顺势抓住她的小手紧紧握着,这才又笑道:「过几日,我就开始修农庄了,到时候你得多去看一看。等庄子一建好,我就给老爷子送信,请他来家里提亲。等我娶了你,就在两座宅子之间开道门,只要你想回来,抬脚就到了。」 这话说的让杨柳儿心热不已,倒不是为了随时随地回娘家的诱惑,而是为了这个男人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俗话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仔细想想,老天爷待她太过恩宠了,来到这个时空,得了疼爱她的家人,更有这样如珠如宝把她捧在手心的男人,若是再不知足,怕是就真要挨雷劈了。 心随意转,她当下就脱口而出,「好。」 先前提过几次婚嫁的事,杨柳儿虽然没拒绝,可也没明确答应过。这会突然应了这么一个字,倒让连君轩半晌没反应过来,楞了一会才狂喜起来,「你答应了,你答应嫁我了?」 他这一激动,晃得身下树干摇个不停,吓得杨柳儿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嚷道:「要掉下去了,你老实点!」 连君轩却是欢喜疯了,又见杨柳儿投怀送抱,一低头,就立刻吻上那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软糯红唇。 杨柳儿被偷袭个正着,一时挣扎不过,只能抡起拳头敲他的脑袋。 两人正是甜蜜笑闹,一个不注意就闹得大了,动静传到前边院子里,杨山披着棉袄从屋子里出来,大声嚷道:「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到柳儿喊人呢?」 彼时,躲在树上的小鸳鸯齐齐大惊,吓得赶紧缩了脑袋,好不容易盼着杨山回屋去,这才红着脸双双跳下树。 第三十三章 杨柳儿又气又羞,狠狠踩了「罪魁祸首」一脚,这才跑去房间换衣衫,重新梳辫子,而连君轩傻笑着回了前院,正好被开门出来的杨诚逮个正着,当下即得了两个白眼,听了一顿「紧箍咒」。 杨志许是也瞧出小妹有些蔫头耷脑,第二日送媳妇回面铺后,又去了一趟牙行。 他先前来几次都没碰到合适的人选,这次许是运气好,正碰到一家子三姊弟自卖自身。 因为三人坚持要卖到一个主家,所以牙行的人也很为难。眼见一笔买卖做不成,很是恼火,便开口喝骂嘲讽。 三姊弟委屈恼怒,可尽管眼里含泪,依旧坚持要在一起,没有这样的主家,他们宁愿饿死。 杨志在一旁看了好半晌,打量着那姊妹俩都有十二三岁的年纪,小兄弟在十岁左右,瞧着虽然衣衫破旧,但洗得还算干净。当下他就有些动了心思,待三人出了牙行回家,他就一路跟着。 三个孩子显然先前被家人护的很好,都没什么防备之心,到了家门口才发现有人跟在后面。大姊姊立刻把弟弟、妹妹护在身后,一脸戒备的靠在破门板上,神色像极了龇牙咧嘴想要吓退敌人的小兽。 杨志看得好笑,不过也没再上前,隔着几步远就把自己想买下三人给弟妹做丫鬟书童的事说了,末了也不多解释,就道:「你们若是不放心,可以找人打听一下柳树沟杨家。」说罢就扭头离开。 对杨志来说,家里如今不同以往,虽然好人手不好找,但只要肯花银钱还是能办到。这三姊弟固然不错,但他也不至于耍手段硬逼着人家卖身,这般想着,他又在周围简单打听几句就回面铺去了。 眼见天气一日比一日暖起来,麦田上的雪被子已经融化的无影无踪,越冬的麦子得了雪水滋润,也悄悄冒出了头,开始探看这个全新的世界。 村里,家家户户每日早起想着过几个月收了麦子,自家能留下七成,装满大缸小罐,就忍不住兴奋的嗷嗷叫,浑身都满是力气,怎么忙碌也不觉得累。 而杨家庄园又添了五六个人手,杨山和杨田做什么活计,后面都跟着帮手。初始两人还有些不习惯,但被人一口一个老爷的叫着,久了也勉强适应了,渐渐心里还添了三分得意,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儿女出息更让父亲骄傲的。 杨杏儿回门之后又回来过一次,见小妹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二哥也住在家里苦读,便彻底放了心,回去县城里就一门心思扑在管家和照料公爹的琐事上。 她找了医馆的大夫讨了几份药膳的方子,又寻了个擅长按摩的盲人,整日盯着魏老爹吃药膳、按摩和针灸,虽然日头还短没见到什么效果,但魏老爹的精气神却明显转好许多,偶尔还能多喝半碗粥,一扫先前随时找阎王爷报到的模样,乐得魏春整日里合不拢嘴,待媳妇更是言听计从,就是左邻右舍听说了,聚在一处闲话也多有夸赞魏家娶了个好媳妇。 面铺里的一个小伙计就住在魏家附近,这也是个机灵小子,常把这些报给掌柜听。杨志听了又传回家里,杨家上下自然欢喜,也更放心了。 杨诚整日读书,偶尔回书院去拜见史先生,请教问题。连君轩自然是随着师兄一起,但大多数就在杨家旁边的新农庄里转悠。 先前寻的工匠早就赶来了,打地基建院子,挖池塘开果园,忙得也是不亦乐乎。 杨柳儿照旧每日安排一家人的衣食,少了姊姊帮衬,真是恨不得长出八只手。不过忙碌也好,饭吃的多了,就是睡觉也香甜了。眼见她就同田里的麦苗一样,又长了一截,褪去了少女的娇憨,越发柔美,偶尔同连君轩偷偷牵手上山看孙叔,都会惹他偷亲两口。 这一日,太阳早早就升了起来,难得的好天气让杨柳儿翻了家里的棉衣出来,想着拆洗干净收起来,正是犯愁一大盆子衣衫怎么洗的时候,就见连君轩领了三个半大丫头小子进来。 看她要准备洗衣服,连君轩心疼她的小手被冰凉的井水打湿了,赶紧拿帕子替她擦干,这才说道:「这三个是姊弟,说是来咱家卖身做奴仆的,我听着奇怪就领进来了。」 听到这话,杨柳儿好奇的打量了三姊弟好几眼,末了才道:「我倒是听大哥说过,但这些时日都没动静啊。」 那三姊弟本还有些局促的抓着自己衣角,听到这话却齐齐跪了下来,「求小姐开恩收下我们姊弟,我们都是好人家的儿女,不是坏人。我们一定好好做活,只求小姐赏口饭吃。」 见状,杨柳儿赶紧扶他们起来,一不小心又犯了心软的毛病,正好见关五在院外走动,就吩咐他赶车去县城接大哥回来。毕竟这事是大哥在张罗,她即便瞧着这三姊弟不错,但也不敢冒然往家里收人。 那姊弟三个也是有眼色的,等着杨志赶回来的功夫,姊妹俩挽起袖子主动帮杨柳儿把衣服都洗了,那弟弟也找了扫帚,把院子扫的干干净净。 杨柳儿也没拦着他们,只冷眼瞧着这三姊弟做活,看着都是有模有样,心里就更满意了,因此杨志赶回来时,见到小妹正招呼那三姊弟喝茶、吃点心,也忍不住笑了。 杨志这几日又跑了两次牙行,没想到真没再碰到更合适的人,不想三姊弟自己寻到家里来了,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一方愿卖,一方愿买,之后的事情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杨柳儿连同刚从外面回来的杨诚和杨山说了这事,一听说三姊弟是丧父之后随娘亲投亲不成,娘亲又病故,花光了积蓄银子为娘亲安葬,这才沦落到自卖自身的地步,都很是同情,也喜欢这几个孝顺孩子,卖身的银子就硬生生比市价高了两成。 三姊弟在市井流浪了两三个月,即便再单纯的性子也磨练出一颗玲珑心,这会瞧着杨家人确实和气,卖身银子又足够赎回押在当铺的娘亲遗物,心里更是感激了。当即磕头认主,又跟着杨志去牙行签卖身契、按手印,等天色将黑时才转回柳树沟。 再说这三姊弟姓谢,大姊叫春分,二姊叫冬雪,弟弟取名叫谢晖,只要一听就知道当初为他们取名之人是读过书的。 杨柳儿好奇探问,原来谢家老爹幼年时读过三年书,后来家境贫寒才辍学,但教三个孩子识字却是绰绰有余。 杨诚一听也很欢喜,毕竟省得教书童认字,他又有空闲读书了。 而杨柳儿也很是欢喜,盘算着尽快教春分、冬雪姊妹俩算帐拨算盘,只不过略有些遗憾,想着要是她们的名字不要比她这个主子更文雅就好了…… 【第三十七章 苦命的郑巧娘】 杨家大院里添了三个丫鬟书童的事,村人好奇之余私下传了几句,过后见到谢家三姊弟的清秀模样,做事勤快又懂礼,再听说他们的身世,众人都是忍不住跟着叹气。 谢家三姊弟初始还有些胆颤心惊,因此行事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主子,但日子长了,姊弟几个就发现主家真是难得的好人。 他们做奴仆的,只盼着不要被随便打骂糟蹋就好,没想到进了杨家就像掉进福坑。吃喝管饱,活计也不重,只要他们听话勤快,别说打骂,就是高声喝斥都没有过。让三人恨不得夜夜磕头感谢死去的爹娘,若不是他们在天之灵保佑,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好日子,感念之余,做起活来也越发精心了。 春分行事稳重,针线活也好,杨家的洗刷缝补就都交给了她;冬雪对厨事比较有天分,杨柳儿只要偶尔示范或者指点几句,她就做的有模有样,让杨柳儿又过上了清闲自在的日子。 日子一晃又过了一月,隔壁连家的新庄园,基本建的差不多了,杨柳儿带着冬雪过去走了一圈,回来时正好碰到进城回来的连君轩。他的车里捎了两坛好酒,眼见日头西斜就笑着招呼道:「柳儿,晚上多做两个好菜啊,我寻了两坛好酒给大叔解馋!」 杨柳儿刚要嗔怪两句,埋怨他总是勾搭自家父亲酗酒,不曾想杨山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听得这话是喜得眼里放光,「太好了,田里麦子长得好,我正想喝两杯庆贺呢。」 杨柳儿无奈,瞪了一脸得意的连君轩一眼,就带了冬雪去厨下忙碌,四菜一汤、半盆米饭,以及半筐馒头很快就端上桌。 第三十四章 杨诚和连君轩都被杨山拉着喝了起来,虽然如今家里日子好,但农人骨子里对于丰收天生就有一种执着,这时节,再过一个月就要收麦子了,没有什么比雨水调和,麦子疯长更让杨山欢喜的。 杨柳儿眼见父兄们满脸笑意也是心情大好,不禁多吃了半碗饭,撑得肚子有些难受,饭后就在院子外面闲走消食,连君轩见了,也偷偷跑来会合。两人牵了手,借着月色去山脚下的树林,一边听着虫鸣一边说笑,不知怎么的就走到陈氏坟头附近。 杨柳儿自小身子弱,老人们常说是魂魄不稳,杨家人不准她在晚上接近坟地,哪怕是自己亲娘的也不成,连君轩听过一次就记在心里,这会就要拽着她往回走。 就在两人要转身的时候,突然发现陈氏坟头后面转出一个黑影来,杨柳儿吓得猛然抱住连君轩的胳膊,想叫又不敢出声。 连君轩练过几年武艺,眼目比常人清明,加上月亮也凑热闹似的钻出云层,他倒是看得清楚,那是个三十几岁的妇人,衣衫很破旧,眉目似乎还算和善,只不过身形太过瘦弱,夜风吹过都好似会被刮倒,在这种夜晚以这样的出现方式也就越发惊悚了。 他低声安抚道:「别怕,是个妇人,许是来坟前找祭食吃的。」 杨家几个儿女都孝顺,杨山也常来看望亡妻,所以左右几村的乡亲都知道陈氏坟前不缺吃食,偶尔谁路过饿肚子了,或者家里孩子馋嘴,都会跑来寻些吃食。特别是去年春里大旱,除了柳树沟几乎家家饿肚子,陈氏这里也就热闹起来,好在来取祭食的人也都不是没良心的,给坟头拔草或者磕头道谢,杨家也就装作不知道了,甚至还会多添些馒头、饼子之类的干粮。 那些吃食多半出自杨柳儿之手,她倒也清楚这事,听了这话,心里的恐惧也就退去了。 两人瞧着那妇人在坟前寻了片刻都不见吃食,居然坐下低声哭了起来。杨柳儿以为她是没有收获而伤心,忍不住心软,趴在连君轩耳边道:「太可怜了,连大哥你帮我回家去取几个馒头吧。」 要连君轩说他最喜杨柳儿哪里,肯定是她的善良。不说别人,看他一个陌生人,两人甚至还有些小过节,只他诉说几句家里的苛待就被她轻易接受了,衣食都同自家兄长一般厚待,这会听她要救济穷人,自然是全力支持。 「那你好好站在这里,不许乱走,我马上就回来。」 「好啊,灶间若是还有剩菜——」杨柳儿还想再嘱咐两句,可惜说到一半却猛然住了嘴。 连君轩大感疑惑,扭头看去,结果也是怔住了,那站在坟前,身形魁梧、穿着灰布衣裤的汉子怎么瞧着这么眼熟…… 杨山今晚喝了几杯酒,躺在炕上,怎么都觉得身上燥热,犹豫了一会就去了陈氏坟头。 一到坟前,那个见过很多次的妇人果然又在坟旁坐着,他想也不想地就走上前搭话,根本不知道不远处的树后还站着自家闺女。 「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又饿了一日?」 那妇人许是在发呆,听到动静赶紧起身行礼,低低柔柔的道:「不是,我就是……就是想来谢谢陈姊姊。」 杨山听得疑惑,但还是把怀里的油纸包掏出来递给妇人,劝道:「这是我那小女儿蒸的点心,有些甜,我吃不惯,你拿去垫肚子吧。」 那妇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去,转身先放在陈氏坟前的供了一会,末了才重新拿起打开,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一旁的杨山找块石头坐了,这才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出远门?」 听到这话,那妇人手下顿了一顿,收起油纸包,开口想说话却先哽咽哭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泪水让杨山有些慌了手脚,四处望了望,见没有什么动静,这才低声劝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事?」 那妇人抹了一把眼泪,低声道:「我嫂子要把我卖给三道镇的胡瘸子,过几日胡家就要来抬我了。都说胡家是鬼门关,我怕是没命再出来了,今日特意来给陈姊姊道谢,若是没有她坟前的祭食,我怕是活不到今日。」说到这里,她突然软软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了三个头,郑重道:「这三个头是谢杨大哥两年来的照料,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即便以后我死在胡家,在天之灵也定然祈求杨大哥一家平安。」 「快起来,快起来!」杨山急得上前想扶起妇人,但是碍于男女有别,到底也不敢沾手,于是恼怒道:「你那兄嫂也太不是东西了,就没人替你作主吗?你一个寡妇,再嫁只凭自己心意,他们怎么敢……」 「我一个苦命妇人,又有这样的兄嫂,谁家也不敢要我啊。不让他们卖了我,我又能怎么样?最后都是个死,只能听天由命了。」妇人跪坐在地上,月光照在她单薄的身上显得分外凄凉可怜。 不远处的杨柳儿听见了,好不容易合起惊愕张大的嘴巴,凑到连君轩跟前低声问道:「那个胡家是什么人家?」 这个连君轩倒是有些耳闻,但他怎么好把那些市井流传的肮脏话告诉她,心思一转就道:「姓胡的有些家财,但许是有些命硬,娶了一妻九妾都……嗯,都病死了。」 杨柳儿若当真是个单纯的农家闺女,自然听不出这话有蹊跷,但她好歹在现代生活了二十几年,什么离奇古怪之事没听说过?她几乎就猜出那姓胡的是个心理变态、虐待狂了,怪不得这妇人如此绝望,这胡家门就是地狱门啊。 两人一问一答的功夫,那妇人已经站起告辞,留下杨山一个人坐在陈氏坟前,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柳儿扯了扯连君轩的衣角,两人悄悄原路返回杨家庄园。进门前,杨柳儿忍不住扭头望向那片黑漆漆的山林,心里实在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连君轩也是心情分外古怪,但别说他还不是杨家女婿,就是当真娶了杨柳儿,这事也没有他插手的余地。这毕竟算是杨家的家丑,父亲在娘亲坟前约见陌生妇人,这实在是好说不好听。 但杨柳儿却没想这么多,心里反倒是愧疚占了大半。仔细想想,杨山虽然再过几月就要当爷爷了,但年纪不过四十几岁,手里还抓着壮年的尾巴。儿女们陆续成亲、科考,家里的日子也富庶了,但即便这样,他心里也会觉得孤单吧,若是他想找个人作伴、说说话,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出格之事,说起来,倒是他们这些做儿女的不孝了…… 「连大哥,你能不能让连强去打听一下这个妇人的底细。」 「啊?」连君轩听了之后楞了一下,转而却觉得她没把自己当外人,这样隐秘之事都肯托他处置,赶紧欢喜应道:「好,这是小事,保管明晚就有消息了。」 杨柳儿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倒没注意到他异乎寻常的欢喜,点点头就回了自己院子。 当夜,杨山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他屋里的油灯却是一直亮到天亮。早起吃饭的时候,他又把平日最不喜的一碟咸豇豆通通倒进粥碗,吃完之后甚至没叫一声咸,末了扛着锄头,沉默着出门。 这下别说杨柳儿,就是一心扑在书上的杨诚也发现了蹊跷,但他是个谨慎的性子,尽管心里疑惑也没轻易说出来,可到了晚上,看见杨山把油泼辣子当成汤灌进嘴里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想着寻到小妹问几句,可他找遍了二、三进院子也不见小妹人影,正要出门,却见小妹从院外走了进来。 杨柳儿正琢磨着心事,突然被二哥拦了去路,免不得惊了一跳,一听二哥问起父亲是不是有何难事时。她想了想就斟酌着道:「二哥,阿爹……阿爹年岁还不大,咱们是不是该给他找个伴,平日伺候衣食不说,也有人陪着他说说话。不然大哥以后要在城里落脚了,你也要出去做官,我和阿姊都嫁了,阿爹……就太孤单了。」 杨诚听了不由怔楞,男子本就心粗,他年纪又不大,任凭才智再过人也没想到过替父亲找女人这事上啊,这会小妹提出来,他倒有些不知如何应声了。 沉默了半晌,他到底还是找到其中的关键之处,「小妹,你跟二哥说实话。阿爹是不是看中哪家女子了,否则你断然不会平白说起这事。」 第三十五章 杨柳儿知道瞒不过聪明的二哥,只得把那日所见说了一遍。当然,她还没傻到把连君轩扯进这种尴尬里,末了含糊说道:「我找人打听过了,那妇人叫巧娘,是老林河郑家人,年轻守寡无子且父母早亡,回到兄嫂家后常被苛待。咱娘坟前的祭食不断,许是饿极了,常去找吃的,这才识得了阿爹。阿爹心软,见不得人家受苦,巧娘又受了咱娘的阴德,所以才……」 杨诚越听脸色越复杂,眉头死死皱着,手里的茶碗端起又放下,却不见沾上一口,显然心里也很是矛盾。 杨柳儿偷偷在心里叹气,她来到这个时空时陈氏已经去世了,对于她来说,那不过是个记忆里待她很好的女人。但对于杨志、杨诚和杨杏儿来说,那却是最疼最亲的娘,哪怕再明事理,依旧不容易接受。 「小妹,你回去睡吧,这事谁也不要说,等我想想再商量!」杨诚无力的摆了摆手,撵了小妹出去。 杨柳儿实在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讪讪笑了一下就起身出去了,站在门外,见到二哥映在窗上的影子,好似分外哀伤,她心里的愧疚就更深了。 连君轩本来就有些担心,这会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扯着杨柳儿回去后院,又爬上了柿子树,两人沉默着依靠在一处,吹着夜风,眺望山林夜色。 连君轩怕杨柳儿心里闷出什么病,无法之下又把自己的身世晾出来,「别想太多,大叔那么疼你,即便家里添了人也不会不疼你。再说,你总比我强吧,我可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疼,不对,我连姥姥和舅舅是谁都不知道。有人说我娘是个花娘,有人说我娘是戏子,我小时候问我那个爹,结果被踹了个跟头……」 果然如他所想,杨柳儿一听见他说的哀伤,立刻把心里那点烦恼抛开了,主动往他怀里靠了靠,轻声安慰道:「小时候再不好,你也平安长大了。以后我疼你,我们全家都待你好。」 听了这话,连君轩的嘴角偷偷翘了起来,嘴里却轻轻叹了一声,脸颊上立刻收获了一枚香吻…… 第二日早晨,杨家的饭桌上气氛越发诡异了,杨山和杨诚都挂了两只黑眼眶,心不在焉的喝粥吃馒头,若不是杨柳儿抬手帮忙挟菜,两人都不知眼前还有菜盘子。 这异于往常的早晨,让谢家姊弟三个也瞧出了端倪,越发勤快做活不说,连走路都恨不得把腿抬到肩膀上,生怕惹出一点动静让主子恼了。 待饭桌撤下,杨山寻出前日硝制的几张皮子,打算好好刮一刮,可惜手下的刀头没了准,差点划到胳膊。 杨柳儿看见了,赶紧好说歹说劝着父亲放下皮子,去田里看麦子。眼见收获在即,黄澄澄的麦浪,多少都能让一辈子种田的父亲收回一些心神吧,正如此想着,杨诚却是回屋换了衣衫,坐车进城,走前嘱咐连君轩帮忙照管家里,他怕是要晚些回来。 连君轩自然应下,一整个白日里都没去自家工地,就守在杨家,杨柳儿一整日也是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盼到傍晚,杨诚坐车回来了,吃过晚饭,兄妹俩一同进了东厢,连君轩极有眼色的扯了个借口躲出去。 杨诚足足喝了两杯茶水,这才说道:「我同大哥商量过了,阿爹身边是该添个人伺候。」 听见这话,杨柳儿的心思转了转,猜测两位兄长是不愿父亲续娶,一来不想娘亲的位置被人占据,二来也怕继母存了私心,搅得家宅不宁。想明白后她就道:「这事你和大哥出面都不好,不如交给我吧。左右以后我都要出嫁,做个恶人也没妨碍。」 杨诚犹豫了一下,到底也觉得做儿子的不好张罗给父亲纳妾,于是就点了头。 既然事情有了章程,杨柳儿也就放心了,当晚睡的极好。第二日准备了一些东西就带着连强出门,连君轩原本想要跟,杨柳儿却是不肯。又不是什么好事,少一个沾手自然最好。 郑巧娘这一日照旧饿着肚子做好早饭后,又被嫂子撵出门去砍柴,不想刚刚出村就被人拦住了,她有些惊疑的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穿桃红的细布斜襟衫子,系着月白的裙子,脚下的绣鞋很精致,肩头上垂着两条黝黑的辫子,发梢的丝带上坠着两粒珍珠。小脸白晰红润,大眼有神,笑吟吟望着自己的时候可见脸颊上两个小巧的酒窝,显然是个富庶人家的闺女。 她下意识地捏紧手里的柴刀,颤声问道:「这位小姐,您拦住小妇人可是有事?」 杨柳儿也在细细打量她,先前夜色太暗没有看清楚,如今在艳阳高照下,她倒是有些理解父亲的心情。只看容貌和身形这郑巧娘就是个惹人怜惜的,虽然衣裙破旧,身子也瘦得好似只剩肉皮包着骨头,但五官却很柔美,轻轻皱着眉头的时候,怕是每个男人都想把她护在怀里。 怪不得连强打听回来的传言有些不堪,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还是美貌无依靠的寡妇。 想罢,她甜甜一笑,先自我介绍起来,「这位婶子,我是柳树沟杨家的么女。」 「啊!」郑巧娘吃了一惊,手里的柴刀瞬间就掉在地上,连差点砍到她的脚背也不曾察觉,双手死死揪着衣角,怯懦道:「我、我不是,我没有……」 杨柳儿无奈叹气,上前捡了柴刀,扯着她避到路旁的林子里,这才说道:「我家阿娘去世的早,阿爹身边没人伺候衣食,所以我们兄妹打算寻个稳妥人纳进家门。听闻婶子性情柔和又手脚勤快,我这才冒然找来。按大宇律法,婶子守寡过了一年就可以凭本意择人再嫁,若是婶子不嫌弃我们杨家贫寒,那明日我就安排马车,接你到柳树沟了。」 「扑通」一声响,郑巧娘勉强坚持到听完,随即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她这两年常去陈氏坟前找吃的,常见到那人在亡妻坟头拔草、培土,甚至坐在一旁说话,一说就是很久,她心里不知有多羡慕,是后来被兄嫂苛待得太苦了,她蹲在坟前哭泣时不小心被发现,自那之后就常收到那人特意留下的干粮。 这一点难得的怜悯和关怀,令她忍不住生出一些心思,盼着有朝一日能跟了那人,哪怕没名没分,哪怕被所有人戳了脊梁骨,她也不在乎。 可是不过两年时间,杨家儿女越来越出息,家业越来越兴旺,多少黄花大闺女想嫁进杨家都不能如愿。她一个寡妇,身后还跟了吸血蛭一样的兄嫂,别说杨家,就是贫寒农家都不会收她进门。 结果今日杨家么女却明明白白的告诉她,要纳她为妾,踏进杨家门伺候那人,多日的盼望突然成了真,她开始害怕是不是昨晚的梦没有醒,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不是就会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杨柳儿等了半晌,见郑巧娘用力地眨着眼睛却不肯吭声,于是问道:「婶子可是不愿意?」 「不,我愿意!」郑巧娘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抱住杨柳儿的小腿,声嘶力竭应着,「我要进杨家门,做牛做马也愿意!」 杨柳儿听了心里不禁有些泛酸,可为避免以后家宅不宁,还是硬着心肠说道:「既然婶子愿意,那我们就先小人后君子,有些事要先说个明白。我们杨家兄妹四个已经足够孝顺阿爹,不想再添什么弟妹,不准备找人管家,婶子可听清楚了?」 不想要弟妹,就是进了杨家门不能生养;不准备找人管家,就是杨家的家财也别想沾半点。孙巧娘听了不由怔楞,脸色白得彻底。 杨柳儿极力不看她的神色,转而又扔出一枚「甜枣」,「不过,你若是能安守本分,照料好我阿爹。我们兄妹绝对不会亏待你,平日吃穿用度自然不会差,每月也有零用银子。将来即便我阿爹先走了,你也不必担心无人为你养老送终。」 说完,她从怀里又掏出一张契纸,递到郑巧娘眼前,「这是卖身契,你若是能遵守,就按个手印,我们家明日来接人也好有个凭证。若是你不想签,那就当我今日没来过。」 「不!」郑巧娘急忙摇头,不管是卖进胡家还是留在娘家,等着她的都是一个死字,区别只在于时间长短罢了。但进了杨家,即便再不好也能活命,更何况那个人早就扎根在她心里,不然她那晚也不会跑去陈氏坟头哭泣……说罢,她也不等杨柳儿找印泥,直接咬破拇指,在契纸上重重按了下去。 第三十六章 杨柳儿看着眉头不禁狠狠跳了两下,她倒是没想到这么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烈性的一面。 她小心收了契纸,又低头在郑巧娘耳边仔细嘱咐了几句,最后又道:「你的二十两卖身银子,等过几日再给你,这会你就算拿回去怕是也留不住。」 闻言,郑巧娘眼里添了一抹感激之意,起身行礼道谢。杨柳儿也没再多说,转身出了树林,与等在不远处的连强会合后,一同回了柳树沟。 连强耳目清明,方才之事听得是一字不差,路上就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个杨家么女,心里也多了三分信服和敬佩。有这般心性手段又处事周全,不但顾忌了父亲的颜面又绝了家族后患,简直不比男儿输上多少,以后有这样的主母,对他们这些下人来说也是福分。 不提连强心里的小算盘,只说杨志当晚得了弟弟妹妹的传信,胡乱吃了饭就出了铺子。 再回来时,就见媳妇依靠在被子上,借着油灯光做针线,便温言劝道:「小心熬坏了眼睛,白日里再做就是了。」 吴金铃如今是有子万事足,笑着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笑道:「咱们的孩儿今日很乖呢,我多吃了半碗粥,怕早早睡下积食,这才做会针线。」说罢,她抬手拿起炕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又问道:「倒是你,大晚上的又去哪里了?」 杨志想了想,家里要添人进口也是大事,就简单说了两句,当然他还没傻到把公爹的糗事说给儿媳听。末了才道:「我刚才去找了媒婆,明日就往家抬人,你也拾掇一下,明早先雇辆车送你回去。」 「什么?」吴金铃听说自己马上就要多半个婆婆,惊得立刻放下手里的衣衫,问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同我商量一下?再者,虽说家里一直是小妹在当家,我这个长媳平日也不敢多说话,可以后姨娘进了门,又该把我这长媳放在哪?万一姨娘存了什么心思,家里不是乱套了!」 听到这一番话,杨志端茶的手微微一顿,双眼眯起,冷冷开口问道:「这是我和二弟、小妹商量过的,我和你平日都不能留在庄园里孝顺阿爹,难道找个人伺候阿爹衣食有什么不妥吗?」 「我、我……」其实吴金铃也不是什么坏心肠的女子,但身为杨家长媳,总觉得杨家的家底应该归她掌管,特别是平日眼看着铺子赚银子,落在自己手里的不过是皮毛,大半营收由小姑子收着,她难免心里有些不舒坦。如今肚子里有了亲骨肉,自觉腰杆子硬了,考量也多了,这才一时没管住嘴巴,多说了两句。 「我也不是反对,只不过……这不是怕以后家里生事端吗?」 杨志脸色更冷,应道:「你也别存了什么小心思,今日我跟你明说了。虽说我们杨家如今日子过的兴旺,但当初家底可是大妹和小妹抛头露面、忍着风吹日晒赚回来的,若不是两个妹妹,二弟读不了书,我开不了铺子,家里盖不了新院子。我同二弟早有商定,杨家家财,一半给了大妹置办嫁妆,剩下的都归小妹,待小妹出嫁,再积攒的银钱才是我同二弟的。你可听懂了?」 吴金铃的手死死捏着衣衫,心里既委屈又不甘,硬着头皮又憋出一句,「那咱们的孩儿……」 「我的孩儿自有我养活,若他是个出息的,说不定长大还能替我们赚回万贯家财,根本看不上杨家这点家底呢。」杨志觉得这番敲打足够了,也缓了脸色,温声说道:「你也别心疼银钱,大妹嫁了魏家,日子肯定错不了。小妹……她虽然自小七灾八难不断,但命里带着富贵,说不定以后我们杨家都要借她的福分呢。她又是个懂事的,只要你对她好,她绝对不会亏待咱们的孩儿。」 闻言,吴金铃想起平日里笑咪咪的小姑子,还有当初因父丧流落到杨家时,小姑子也没少关照她,当即也有些为自己的私心脸红了。 「掌柜的,我方才也是听说阿爹要纳姨娘,一时不知怎么自处,这才说了错话,你别放心里啊!」 「我们是夫妻,怎会不知道你脾气?」杨志也不想怀着身孕的媳妇太尴尬,赶紧借坡下驴,「明日打扮好看一些,你是杨家长媳,以后见了姨娘只行半礼就好。她若是待阿爹好,咱们就多敬她几分,若是看着不象样子,你这长媳作主发卖了她,谁也挑不出理来。」 听得这话,吴金铃自觉长了底气,便欢欢喜喜的去翻箱倒柜找新衣衫了…… 这个春日的夜晚注定很多人不能安眠。郑家的破旧仓房里,郑巧娘在为以后的日子忐忑,杨家庄园的正房里,杨山在怜悯一个女子的苦命,而东厢房里,杨诚在梦里同娘亲赔罪,至于后院,杨柳儿在吩咐春分、冬雪明日需要忙碌的琐事,诸如酒席、茶点…… 【第三十八章 替爹纳小妾】 黎明从来都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煎熬而迟到,天边的弯月退进云层的时候,大地渐渐开始苏醒。柳树沟里鸡鸣犬吠,猪圈里的黑猪迫不及待的啃着石头槽子,盼望主人快些送来汤汤水水,饱餐一顿。 杨柳儿一早草草吃了早饭就拿了银钱给春分,春分跑去前院找人进城采买,虽说家里的鸡和鱼都不缺,但新鲜的肉还是需要现买。 杨田一家也被请了过来,杨田心粗,照旧跟着兄长下田去看麦子,倒是程大娘和程大妮瞧着众人忙碌,心里有些疑惑,但娘俩对了个眼色也都没问出口,杨柳儿也不说,只笑嘻嘻的请两人帮忙蒸馒头、炖大锅菜。 杨田家的小子取名叫宝娃,天生是个好养活的,能吃又能睡,这会就放在灶间角落的摇篮里,嗅着香气,睡得是口水横流。 杨柳儿自小喜爱孩子,稀罕的不行,笑嘻嘻的逗弄了好久。 连君轩带人从池塘里捞了几条鱼送进来,见杨柳儿抱着胖乎乎的宝娃,差点看傻了眼,满心都想着以后成亲也要生十个八个孩子,小子随他习武赚银子,闺女就跟着娘亲整日打扮得跟花朵一样。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炙热,杨柳儿生怕程大娘母女发现,赶紧走过去瞧着她们的进度,同她们俩说了几句,这才羞恼的瞪过来。 连君轩脸皮早锻炼的极厚,见状不由得笑了,似是贪看杨柳儿羞恼的模样,又磨蹭了好一会才退出去。 程大妮手里忙着切酸菜,偶然抬眼看见连君轩掖了锦缎长衫,手里拎着鱼篓,忍不住赞道:「这连少爷真是个好的,半点富家少爷的傲气都没有,真跟咱们家自己的子侄一样,半点也不觉得拘束,就是不知道以后谁家的好闺女能嫁给他,那可真是掉福堆里了!」 这话让杨柳儿听得脸红,赶紧喊着一旁烧火的冬雪,「冬雪,你把鱼拾拨了,小心被刺了手,一会我教你做糖醋鱼。」 「好啊,小姐。」冬雪欢快应了,乐颠颠跑去进行「杀生」大业。 她自小爱吃,对厨事也拿手,这些时日在杨家吃饱穿暖,又能整日随着小姐学做新菜式,有时候欢喜的得在梦里都会笑醒。 程大娘瞧着冬雪越发圆润的小身板,忍不住笑道:「方才还说谁掉进福堆,依我看冬雪就在福坑里,这才一个月,怕是胖了有十斤了。」 「哎呀,大娘,你别笑话我了。我就是管不住嘴巴,怎么吃也吃不够。」冬雪捏捏自己肉乎乎的脸蛋,显然少女心也有些懊恼。 正好春分进了门来,听到这话就道:「这丫头就是属老鼠的,昨日小姐赏了两块点心,我本来要留给小晖,结果她半夜爬起来又吃了。」 被姊姊掀了糗事,冬雪立时红了脸,嗔怪道:「阿姊,我那是肚子饿了,哪知道是给小弟留的啊。」 众人听到姊妹俩斗嘴,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杨柳儿洗了手,笑道:「不过几块点心,值当什么。忙过今日,赏你们一盘子吃到饱!」说罢,她又问春分,「可是那边有消息了?」 春分赶紧点头,「是啊,小姐,连海大哥回来报信,说是接人的马车再四五里路就到了。」 「知道了,赶紧让人喊阿爹和四叔回来。里正和几位族老,还有陈家舅舅那边都让人去请了吧?」 「都去了,小姐放心,算着功夫也快过来了。」 程大娘母女听得一头雾水,杨柳儿也不解释,只笑着请她们去堂屋喝茶。 程大妮抱着孩子就不愿进去,正巧吴金铃从城里赶回来,就去了西厢闲坐。 第三十七章 没一会,杨山和杨田都从田里回来了。杨柳儿取了新衣衫让杨山换了,杨山看得莫名其妙,想问几句却被小女儿不由分说地推进里屋,他方才看到儿媳回来,琢磨着许是想要他端端公爹的架子吧。 可是换了新衣出门,见到堂屋里坐着两位舅兄、里正和几位族老,他又推翻这个猜测,脑子里更是浆糊一样乱了。 众多宾客也是纳闷不已,不知道杨家到底请的什么酒,探问了几句,见杨山也不知情,当下就更纳问了。 不过,没容他们猜想多久,杨志就带着马车回来了。他大步进了院子,会合了杨诚,两兄弟直接跪倒在堂屋的地中央。 杨山平日最以两个儿子为傲,怎么舍得他们跪着,伸手要扶的时候,杨志却是说话了,「阿爹,我们娘亲去世的早,我们兄妹进城的进城,读书的读书,嫁人的嫁人,怕是不能日日守在你身边尽孝,所以我们就商量着买了个妾,留在家里照料你的衣食。儿子方才已经把人接回来了,还望阿爹念着我们的一片孝心,收下这个姨娘。」 「什么?」众人都是听得楞住了。 杨山更是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大怒道:「胡闹!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同我商议?我自己一个人——」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怯生生的女子,身形瘦弱、五官柔美,正是常在坟前相见的女子,正是他这几日吃睡不好的原因……于是「挺好」两字就硬生生憋在嗓子眼里,羞愧窘迫夹杂着一点点喜意,瞬间铺满了整个胸膛。 见状,杨诚眼里闪过一抹复杂,向前跪行两步,低声劝道:「阿爹,这位姨娘是老林河郑家的人,守寡了几年,儿子已是托媒人打听过了,很是本分勤快,以后就让她代我们兄妹几个在阿爹身边伺候吧。」 杨志也道:「是啊,阿爹就准了我们的孝心吧。」 这会,一旁的众人也都回过神来了,陈家两位舅兄其实心里有些不喜,但外甥们已把人接了回来,而老林河郑家的事他们也听说过几句,这妾也没人撑腰,最重要的是杨山年纪正当壮年,相比续娶,还是纳妾更省心。 两人这般想着,就勉强开口道:「儿女孝顺这是好事。妹夫,你就应了吧。」 这最有资格反对的陈家舅兄都应了,别人自然要凑趣,纷纷笑着恭喜,「老爷,这是好事啊!」 杨山偷偷瞧了瞧两个儿子,还有站在门口的小女儿,实在摸不准他们是知道了什么,或者纯粹就是巧合,但这会也不容多想了,他厚着脸皮轻轻点点头。 「恭喜老爷,恭喜老爷!」众人起身,纷纷拱手道贺,刹那间,屋子里就热闹了起来。 郑巧娘提心吊胆了半日,这会终于安了心,赶紧跪地给杨山磕了头,认了夫主,杨志和杨诚也给她行了半礼,算是正式认了她这个「家里人」。 「好了,以后就是一家人,巧姨娘若不嫌弃我这老婆子碎嘴,就随我去各院转转吧。」 程大娘是个精明的,想着以后要常见面,就主动上前示好,郑巧娘果然感激的随她下去了。 至此,杨志便开始招呼众人留下喝喜酒,杨柳儿赶紧跑去灶间吩咐摆桌子、上酒菜,堂屋里就更热闹了。 男人们喝上了酒,女人们闲下来就凑在一处闲话。 吴金铃打量着新姨娘是柔弱的性子,又是痩得能被风刮跑,心里卸了些防备,当先送了她一支银簪。杨柳儿也笑着送了一块颜色鲜亮的好料子,又热情的给姨娘张罗茶水点心,好似昨日小树林里冷心冷肠的姑娘根本不是她一般,惹得郑巧娘心里更是惴惴不安,见到她这模样,吴金铃待她也更温和了一些。 正房厢房里都和乐融融的时候,庄园外面却是来了一对夫妻,吵闹叫骂着要进门要人,仔细一瞧,正是郑巧娘的兄嫂。 原来杨志带着媒人去接人的时候,这夫妻俩不在家里。回来之后,听说自家那个任凭打骂的妹子居然当着村人的面,言明自己已卖进杨家做妾了,两人几乎气疯了,立刻就跑来杨家要人。 他们在路上盘算好了,讹诈杨家一笔银子或者领了妹妹回去,之后再卖给胡瘸子,怎么说也能发点小财,可惜他们根本就没想到,杨家已经不是昔日的杨家。 即便杨家善名远扬,但菩萨尚且有怒目之时,更何况如今的杨家即便想强抢个民女都无人敢多言,就不必说郑巧娘还是寡妇自愿再嫁,这都有媒人和村人作证。 听了春分进来禀告,平日被打怕了的郑巧娘吓得恨不得能缩成一团,下意识就在屋子里找寻能够躲藏之处,众人看在眼里,同为女子,都是心里泛酸。 吴金铃看了就恼道:「这郑家人真是大胆,大宇律法都让寡妇自嫁,他们凭什么上门来闹?」 杨柳儿生怕嫂子气恼,连累了自己的小侄子,赶紧起身道:「就是这话,这郑家当我们杨家好欺负呢。嫂子陪着姨娘,我这就去看看!」说罢,她又安慰郑巧娘,「姨娘别怕,你进了我们杨家门,就是我们杨家人了,他们再管不着你。惹恼了我家,就让我二哥拿帖子送他们下大狱去。」 郑巧娘闻言才稍稍放了心,但双手依旧死死抓着衣角,一副随时准备躲藏的模样。 杨柳儿无奈,抬脚出门正好见到连君轩站在院子当中,就问道:「连大哥,你怎么出来了?」 连君轩喝了些酒,本就俊秀的五官突然添了三分痞气,就见他笑道:「屋里闷得慌,正好听说门外有热闹,我给你撑腰啊!」 「好啊!」杨柳儿听了欢喜,赞道:「那你就是本姑娘的金牌打手了,赢了就重重有赏!」 连君轩装模作样伸手引路,笑道:「得令,小姐请。」 两人说笑着去了外院,不想杨志早防备郑家夫妇会来闹事,进门之前就请连强几个帮忙守住院门,因此郑家夫妇才到了门前,正刚要躺倒撒泼叫骂就被直接捆了手脚、堵了嘴巴,扔在墙根晒太阳。 连君轩没了用武之地,想起长翅膀飞了的「重赏」,就狠狠瞪了连强几个,惹得他们都是纳闷,明明就是拍马屁,怎么就拍马腿上了? 杨柳儿无暇理会他们主仆打眼色官司,上前看了看郑家夫妻,见得两人满身是灰土,虽然狼狈但眼里却是满满的凶狠愤恨。她也不耐烦和这两个恶人计较,扭头吩咐连强几个,「套车把他们送回去,这次就算了,再敢跑来闹就直接把腿打折!」 「好的,小姐。」连强赶紧弥补方才不知错了哪里的错误,爽快应道:「你放心,这样的恶狗我们兄弟处置的多了,保管拾掇得他们再也不敢乱咬人。」 听闻这话,杨柳儿扫了一眼满脸郁闷的连君轩,也是投桃报李,赞道:「连大哥常夸赞你们办事稳妥呢,以后我们杨家找人手护院,到时候还要劳烦几位费心帮忙训练呢。」 连强几个听了果然眉开眼笑,谦虚道:「小姐谬赞了,我们都是粗人。小姐有用的上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 杨柳儿也不客套,又道:「几位快去快回,厨下还留一桌酒席,一会就摆在倒座房里,回来正好垫垫肚子。」 「多谢小姐!」连强几个赶紧应了,套上马车,拎起挣扎呜咽的郑家夫妇扔进去就出村去了。 见状,连君轩冷哼两声,依旧有些闷闷不乐。杨柳儿看了是又好气又好笑,趁着左右无人,飞快在他脸上亲了一记,转眼间就跑回院子,连君轩立时喜笑颜开,大步追了进去…… 也不知连强几个到底使了什么手段,那郑家夫妇之后再也没来过杨家门前。 柳树沟的村人听到杨家纳妾的消息,有说杨家儿女孝顺的,也有说杨志傻气的,但顾忌主仆名分,还是不敢太过高声,私下议论过就把心思都放在即将收获的麦田里。 而巧姨娘提心吊胆了两日,真的不见兄嫂再上门,也把一颗心都扑在杨山的身上。平日伺候茶水,缝制衣衫鞋袜,端饭盛汤,很是细心谨慎,但凡踏出庄园的门也从不胡乱走动,只去陈氏坟前祭拜磕头。 杨山不知是又当了一次新郎,重新焕发了生命力,还是当真因为巧姨娘伺候的好,脸色日渐红润起来,瞧上去好似又年轻几岁,杨柳儿几个看在眼里,倒也慢慢退了那些复杂之意。 第三十八章 此件事了,杨志带着媳妇回了县城,杨诚也重新埋头扎进书海里,杨柳儿则更加清闲了,倒是杨杏儿后知后觉的听到消息赶回来,气恼兄长妹妹自作主张。 杨柳儿本就顾虑着姊姊同娘亲亲近,生怕她反对,所以才有意瞒着她,这会东窗事发,自然一股脑推到大哥和二哥身上。 好在,杨诚是个够义气的,半点也没出卖小妹,一力承担了大妹的怒火,好声好气劝了半晌,只道如今人都进了家门,自然不能再撵出去云云。 杨杏儿忍着气,冷眼看了巧姨娘一日,见她确实不像心思恶毒的,这才勉强带着一肚子酸涩回城去了。 杨诚悄悄擦了一头冷汗,自觉尘埃落定,也就放心读书,但杨柳儿却没那么轻松,她心里还存了一件为难之事。 虽然当初同巧姨娘有过约定,不许她为杨家添子嗣,但话说的容易,要怎么阻拦她生育,这是个难题。 她手里倒是有连强送来的绝育药,可是前世今生加一加也没杀过一只鸡,这般要灌人喝药、绝人家子嗣的恶事,她怎么也下不了手,无法之下,只能一日拖过一日,并在心里安慰自己,想着巧姨娘先前被兄嫂苛待,身体底子极差,怕是也不容易有孕,不差这十日半月的。 杨柳儿这般自欺欺人,勉强算是安了心。岂不知世上的事从来就是这样,举起屠刀的时候或许会心软,但放下屠刀就偏偏无意伤了人…… 月分进了四月末,麦田里已是金黄一片,偶尔有微风吹来,麦浪滚过,丰收的喜悦扑面而来,露出的垄沟里,又有嫩绿的玉米苗,两色交织,怎是美景两字能形容的了。 柳树沟里家家户户都出了一个壮劳力,先帮着主家收了麦子,才各自奔去自家忙碌,不过七八日功夫,一袋子麦粒就被送到杨家庄园,杨山亲自开了改做粮仓的前院偏厢,眼见一间屋子被堆得满满的,他晚上就着新面擀的面条又多喝了两碗酒。 杨家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挨饿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欢喜的? 当然,比他更欢喜的就是柳树沟里的家家户户了。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麦收时候,蒸了大锅的白馒头,老老少少吃的差点动不了。 而此时连家的庄园也早就建好了,但平日都是连强几个在留宿,难免有些冷清。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连君轩几乎长在隔壁家了,他们不敢劝也不好劝。 这几日收租,连家难得热闹起来,牛头村的杨家总共有十五户,田地比整个柳树沟少了一小半,粮食却没有因为田租高而少收几袋子。 据说杨老太太一家仗着厚脸皮,想要少交一部分,但连强几个得了主子的吩咐,根本没给他们脸面,当场就要把这些「刁民」送去矿洞,吓得杨老太太一家哭天喊地,杨六爷几个气得不行,但还是开口替他们求情,直到补齐田租,连强几个才甘休。 杨柳儿带着春分把粮食登记了册子,又专门找了一个长工负责粮仓的防潮通风,本还想找两只猫来赶老鼠,但招财进宝两个整日威风凛凛的在庄园里四处乱窜,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猫有九条命,估计也架不住招财进宝折腾吧。 甘沛十年九旱,今年许是又要同去年一般。收了麦子之后,老天爷就一滴雨都不肯下了,太阳整日高挂在天上,晒得绽放生命色彩的草木都有些蔫头耷脑。 杨柳儿苦夏,天气热的时候就吃不下东西,这日正好她又来了癸水,于是越发烦燥了,正好巧姨娘也是一样,见冬雪在灶间熬了红糖鸡蛋水,就主动端了送去后院。 杨柳儿见自家父亲这些时日走路都是虎虎生风,衣衫鞋袜也都干净,就是包在头上的黑布巾都换了白色。爱屋及乌之下,就很感激巧姨娘细心的照料,见她过来,就拉她一起喝糖水、吃荷包蛋。 巧姨娘来杨家这一个多月,吃住好也没人打骂,杨山又体贴脾气好,倒也去了些拘束,难得同杨柳儿一同坐下闲话。 两人正商量端午时要包几样馅的粽子,连君轩却是挎了个食盒从垂花门外走进来,边走边笑嚷道:「柳儿,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食来了!」说完,他才看见石桌旁边还坐着郑巧娘,立时讪讪的放下食盒,客气道:「姨娘也在啊。」 巧姨娘也觉尴尬,赶紧起身就要告辞,杨柳儿却是不肯放人,若是这时候让她走了,岂不是更显得她同连君轩有私情?虽然这是事实,但总要遮掩一二吧。 她拉着巧姨娘道:「姨娘别走,连大哥不是外人,再说他特意送了吃食过来,姨娘赶上了,怎么也要尝一尝啊。」 连君轩一听也赶紧留人,「就是啊,姨娘,我让家里厨子熬了燕窝粥,最被身体,你陪着柳儿吃一碗吧。」 说话间,杨柳儿已是打开了食盒,把里面那只小巧的砂锅端了出来。坐在廊檐下做针线的春分,见状就去灶间取了两副碗筷。 小砂锅不大,里面的乳白色燕窝粥正好分了两碗。 杨柳儿嫌热,低头嗅了嗅就放到一旁凉着,倒是巧姨娘一来没吃过燕窝,觉得很新奇,二来又想早早回前院去,于是顾不上热,三两口把粥都喝了。 杨柳儿生怕她烫坏了,又替她倒了茶水漱口,巧姨娘不由红了脸,又说了几句闲话就想起身,可站起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小腹里好似有什么翻搅一样的疼痛,双腿间迅速就湿透了,她疼得死死抱住肚子,呻吟起来。 杨柳儿吓了一跳,伸手扶住她,刚想开口询问,就见她月白色的裙摆上渐渐有血色晕染开来,下意识就惊叫道:「快去请大夫,快!」 见状,连君轩也变了脸色,飞跑去前院,也没招呼旁人,解下拴在柱子上的枣红马就跑去老林河请大夫。 杨山本坐在院角同二儿子说起端午节走礼之事,见连君轩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还有些惊疑,待一听到后院的惊叫声,父子俩二话不说一同跑了过去。 此时的巧姨娘已被杨柳儿和春分连抱带拖弄进屋子,长长的血迹在院子里划出一条鲜明的线,显得分外刺眼又惊心。 杨诚大步冲进屋子,一见躺在床上的是巧姨娘,稍稍松了一口气,末了退出屋子等候,倒是杨山惊得白了脸,上前询问小女儿,「出什么事了,巧娘怎么了?」 杨柳儿此刻也是惊得乱了分寸,慌乱应道:「阿爹,我也不知道。本来正喝茶说话呢,姨娘就突然……突然肚子疼流血了。」 郑巧娘虽然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却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过门前杨柳儿说过的那些话,可是再仔细听听又觉自己多心了。 也不知众人焦急等候了多久,终于等到连君轩把大夫架在马背上带冋来了。 大夫被颠得晕头转向,还想埋怨几句,但一瞧见巧姨娘苍白的脸色,眼见就要断气的模样,也不敢耽搁,诊脉之后立刻摸出银针扎了几个穴道止血,又开了药方,熬药灌下去,这般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巧姨娘才免去性命之忧,沉沉昏睡了过去。 杨柳儿也顾不得她的被褥被巧姨娘弄脏,拉着大夫询问缘由。那大夫却不好同她一个姑娘家多说,拉了闻讯赶来的程大娘说了几句,这才接了诊金才扶着颠青了的老腰回家去。 程大娘也觉不好开口,又不得不说,只能撵了杨柳儿出去,低声对杨山道:「大夫说巧姨娘正好是天癸之日,许是吃了什么寒凉之物,这才遭了这场无妄之灾。这次伤了气血根本,就是养好了,怕是以后……嗯,以后也不能生养了。」 杨柳儿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就拦了进去送茶水的春分,一起趴在门外偷听,连君轩也是好奇,于是就站在不远处装作望天,耳朵却是竖了起来。 三人听了程大娘的话,春分吓坏了,脱口就道:「真是万幸,小姐也正……万一也吃错东西,可就出大事了。」 杨柳儿心里还模模糊糊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听到春分这话却是豁然开朗,扭头望向连君轩,就见他也变了脸色,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望向石桌上的燕窝粥…… 连君轩转身端起那碗原本该进杨柳儿肚子的燕窝粥就跑了出去,不等他说完,人已不见踪迹,「我上山一趟,等我回来!」 见状,杨柳儿突然心慌之极,急忙赶上去,可惜院门外已是人影皆无…… 第三十九章 杨诚闻声寻了过来,见小妹脸色不好,就问道:「怎么了,师弟去哪里了?」 杨柳儿乍然见到二哥,好似抓到了主心骨,一边握住二哥的衣袖,一边极力的说清楚,「二哥,连大哥送了燕窝粥给我,结果姨娘喝完就出事了。连大哥拿了燕窝粥上山找孙叔查验了,我……我担心!」 「什么?」杨诚也变了脸色,想起连家那些龌龊事,心里恼恨不已。但一瞧见脸色苍白的小妹,只能安慰道:「别担心,这还是猜测,当不得真。说不定是姨娘先前吃的东西有什么不妥呢。」 听到这番话,杨柳儿勉强收起忐忑,担忧的往迷雾山上张望了好久才回后院去。巧姨娘即便没了性命之忧,总要给她张罗些补血养气的吃食…… 【第三十九章 大闹将军府】 连君轩一路上山,倒是赶的也巧,孙叔正带着小红狐狸在茅草房前烤野鸡,突然见到他上来脸色就是一喜,可惜一瞧清楚他手里只端了一碗米粥,就失望的翻了白眼,问道:「你这臭小子,不带酒肉就算了,偏端了一碗粥,打算喂野猫啊?」 可一旁的小红狐狸却是欢喜,躐到粥碗前就要大嚼,但刚刚开口却犹豫了,翕动着小鼻子嗅了几下立刻就跳开了,一副嫌弃又厌恶的模样。 孙叔有些疑惑,又见徒弟摆着一张黑脸,眉宇间的阴郁之气好似更重了,也眯起了眼睛,严正问道:「怎么,这粥有古怪?」 一路马不停蹄的飞奔上山,连君轩跑的急了,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这才低声应道:「这粥里放了皇都带回来的燕窝,杨家的姨娘喝完后流血不止,差点送了命……」 「什么?」孙叔闻言不敢怠慢,捡了根树枝,挑起一块凉粥仔细打量,又嗅闻品尝,末了豁然变色,喝骂道:「这下毒的人太歹毒了!燕窝里有凌霄草,男人多吃几次就会被耗光阳气,女子服一次就会落下寒凉之症。杨家那位姨娘是不是正行天癸?怪不得会流血不止,这真是造孽,以后怕是难生养了。」 一听见这话,连君轩脸色立刻黑透,咬牙切齿地道:「柳儿本来也是身子不舒坦,这燕窝粥是我特意要厨下熬好,亲手送去……」 他狠狠闭了眼睛,心头恐惧至极。若不是巧姨娘在场,杨柳儿强拉她品尝,这会血流满床、终生不能生养的女子就是他心爱的女子了,而先前他那般憧憬的儿女绕膝、夫妻恩爱就会变成一个笑话! 「该死,他们都该死!」孙叔也是动了怒,「连老头那个老东西,到底要藏到什么时候?再这么下去,等不到真相大白就……」 正说着,他不知为何突然住了口,脸上闪过一抹悔色。连君轩心底生疑,开口追问:「孙叔,什么事情没有真相大白,你和老爷子瞒了我什么事?」 孙叔很心虚,咬牙装了蛮横,喝斥道:「少问这些没用的东西,倒是你个蠢货,告诉你多少次,要谨慎防备,怎么还敢吃皇都送来的东西?」 连君轩望着这个自小就教他练武的师傅,想起他多年来不曾下山一次,死守墓群,想起祖父对他的信任,还有方才那些话,他心里的疑云越来越重,好似压抑多年的火山骤然迸发了! 「哎,小子你回来!」 孙叔还想再说几句,连君轩却是扭头就下了山,他心里咯噔一下,抬脚就要追去,冷不防被小红狐狸咬住裤脚。这么一耽搁,连君轩早就没了影子,气得他把吃里扒外的小狐狸狠狠扔到树上。 连君轩下了山后直接回到了自家庄园,一下马就直奔库房,须臾,在库房里翻出一只油纸包,然后呼喝一声,喊了连强几个就打马往外跑。 连强不知自家少爷又在哪里惹了闲气,匆忙分出几个兄弟看守院子,自己带着七八个人追了出去。 原本他还以为少爷又被杨家的小姐惹恼了,进城走一圈,最后还得买些吃食用物再跑回来讨好人家,不曾想这次马匹却是穿过县城越跑越远,眼见就往府城奔去,几人都是惊疑又惶然,趁着晚上投宿的时候问了两句,连君轩却是阴着脸不肯多说,众人没有办法,只能凑了凑身上的银子,勉强也有百十两,就算要回皇都也够路上花用了,这才勉强安心。 没想到他们还真的猜对了,一路风餐露宿,真赶回了皇都…… 不说连强一行人日夜赶路,累得是人困马乏,只说杨家众人当晚不见连君轩过来吃饭都有些奇怪,杨柳儿照料巧姨娘的吃食药汤,实在走不开,就托付杨诚去连家探看。 杨诚也惦记那碗燕窝粥的结果,不过片刻就进了连家的新院子,几个留守的护卫正一边吃饭一边疑惑主子怎么一走就没回来,见得杨诚过来,几人纷纷放下饭碗行礼。 杨诚温和一笑,开口问道:「你们少爷呢,可是回城了?」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护卫闻言应声道,「回杨少爷的话,我们少爷中午时突然从外边回来,带了一半兄弟骑马走了。」 「走了?」杨诚心里一动,急忙问道:「他说去哪里了吗?连强也跟去了?」 护卫点头,接着却是有些尴尬挠头,「少爷也没说去哪里,都这时候了,怕是回县城大宅了吧。」 听到这话,杨诚没有安心的感觉,反而隐隐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拱手拜托护卫道:「劳烦兄弟还是快马去县城看看,不管你们少爷在不在,都送个消息回来。」 那护卫也不推辞,痛快应了就去前院牵马回县城了,结果一个时辰不到,人就回来了。 连君轩不在县城,有人说看见他们一行骑马穿城而过,直奔府城去了。 这下就是傻子也能猜得出,能在连老爷子送的东西上做手脚,除了那几位姓连的主子就没有别人了。 杨诚更是气得恨不得大骂,这小子定然回京都找下毒之人算帐去了。 大宇以孝道治国,嫡庶分明,不管连君轩有何原因,只要打骂了爹娘还是嫡亲兄长,他头上的举人帽子就别想再戴了,那些整日闲着没事的御史一定上本参奏,说不定顺带还要咬连老爷子一口…… 可惜不管杨诚怎么懊恼担心,一边还犹豫着回去怎么同小妹说时,几乎恨不得自己能化身飞鸟,拦住进京报仇的某人了! 皇都的五月虽然没有甘陇那般干热,但也着实不算清凉。连家三代富贵,家财雄厚,几位主子的屋里便早早就放了冰盆。 连大夫人掏出帕子,狠狠擦去额角混合了汗迹的胭脂,脸色实在有些不好。两个站在她身旁打扇的丫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挥动手里的扇子,恨不得自己不在这。 连旺媳妇从外面进来,偷偷扫了一眼连大夫人的脸色,也是心里惴惴不安,但依旧挂着笑脸上前行礼,末了挥手撵了两个丫鬟,亲自为主子打扇。 两个丫鬟如蒙大赦,赶紧快步退了出去,一时屋子里就剩了主仆两人。 「夫人这脸色真不好,是不是昨晚没睡好?一会奴婢去厨下炖碗安神汤敬上来,夫人可得保重身子啊,这满府一大家子人都指望夫人呢!」 连大夫人听了这话心里舒坦,脸色稍稍好了一些,但开口还是抱怨道:「这满府也就你还算贴心,后院那个孽子又跑出去包戏子了,惹得那泼妇一早就来闹了一通。他们若是有你一半,我也不至于气得胸口疼。」 「哎呀,大夫人你可不能这么想。咱家大少爷那是孩子脾气,心善又仗义,最看不得人家受苦,那些戏子哭几句,大少爷就动了恻隐之心,这事也怪不得大少爷啊。再说了,满皇都算一算,谁家少爷也没咱家大少爷这样文武双全啊。至于后院那位……既然都嫁进咱们连家了,可容不得她耍脾气,等大夫人养好了身子,寻些好女子送过去,让大少爷收收心,也算敲打那位几下。你说呢?」 天底下哪有当真看不上自己孩子的母亲,就算孩子真犯了错,那也是别人的罪过。 连大夫人这么一听后脸色果然更好,点头道:「你这话倒是不错,荣安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孝顺知礼的,不像那个野种……」说到这里,她又皱了眉头,恼道:「北边还没消息传来吗?当初真该寻个迅速的法子,这般提心吊胆不说,万一那野种天生贱命,受不得那些好东西,岂不是被他逃过去了。」 第四十章 下慢性毒的主意,当初也是连旺媳妇贡献的,这会赶紧辩解道:「大夫人莫要着急,老爷子那里看得严实,生怕那贱种有个闪失,若是着急下手反倒不好,隔了时日越久,他毒发时去寻了阎王爷,就算老爷子有些怀疑,也抓不到大夫人的把柄。」 连大夫人心里虽然还有些担忧,但她手臂再长也伸不到甘沛去,只能勉强揭了过去。 主仆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连大夫人正要起身去内室躺一会,不想却听到前面院子里吵闹起来,她沉了脸就喝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又闹什么?」 连旺媳妇正想讨好的去前面帮忙询问,怎料还没等开口,院子门已经被人一脚踹了开来,就见风尘仆仆的连君轩大步跨进院门,手里还拎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接着听见「碰」一声,将手上的人重重扔到院子中间。 见状,连大夫人大惊,脸色立时就绷了起来,开口想要大骂,但抬头扫到连君轩血红的眼睛,她又塌了肩膀,一边冲着连旺媳妇使眼色,一边装腔作势嚷道:「放肆!老二,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嫡母吗?私闯主母院门,你可知罪?」 闻言,连君轩冷冷一笑,一个侧步滑到旁边,揪住想要贴着墙根逃跑的连旺媳妇,手臂一角力,「啪」的一声,惊得院内所有人都噤了声。 「哎呦,我的腰!」连旺媳妇摔得四仰八叉,同先前被扔下的那人正好对上脸。这下她惊得顾不上喊疼,赶紧揽了那人哭喊,「贵哥儿,你怎么在这?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 连贵被横放在马背上颠了许久,正是晕头转向的时候,突然听见自家老娘的动静,立刻就哭嚎开了,「娘啊,你快救我!我不想死,你快说那药粉是你让我买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听见儿子的话,连旺媳妇猛地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想要捂住儿子的嘴巴,可惜已经晚了,就是连大夫人听了也是骤然白了脸色, 连君轩把主仆三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冷冷一笑,「怎么不让连贵说?他知道的可多着呢。连家真是什么稀奇事都有,当奴才的居然敢给主子下毒,就是送去衙门,也够得个凌迟处死了!」说罢,他笑得越加阴森,望了连大夫人一字一句的形容,「你们怕是不知道凌迟处死是怎么个死法吧?就是把人剥光了,缠上一层渔网,每个网眼里挖一块肉,足足要挖上三曰三夜……」 「闭嘴,别说了!」 都说有其子必有其母,能把连家长子嫡孙养得整日只知吃喝嫖赌,连大夫人的品行自然也好不哪里去。心性狠毒,又偏偏没有匹配的智慧,平日在连家后宅作威作福还罢了,如今东窗事发,又被放在眼里十几年的钉子嘲讽恐吓,她怎么还能忍得住。 「你个小畜生,好大的胆子,平白无故跑回来发疯!你凭什么说连贵给你下了毒,那凌霄草只有南疆苗人才有,他一个下人去哪里寻?就是真想毒死你,买两斤砒霜岂不是更快?」 说到这里,她也开始后悔,当初还不如大着胆子毒死这个贱种,连老爷子即便恼了也不能把她这个当家主母如何。如今这小畜生怕是吃了一两次发现端倪,真是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连君轩闻言不但没有恼火,反倒重重拍着巴掌叫好,「好,真是好!」他扭头扫了一眼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丫鬟奴仆,还有守在他身旁不远的连强几个,高声道:「你们方才都听见大夫人说的话了吧?我只说连贵下毒,并没说是什么毒,大夫人却一口就喊出凌霄草三个字,这叫什么?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自知自己失言了,连大夫人此时双腿一软,恨不得能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连君轩也不等她辩白,上前抬脚踩了连贵断掉的腿,狠狠碾了又碾,让连贵疼得鼻涕眼泪直流,惨叫连连。 连旺媳妇疼子心切,见状,疯了一样想要推开连君轩,却被他一巴掌搧到一旁。 母子俩都是大嗓门,不过片刻功夫,就几乎把整个连家下人都引来了。 连旺媳妇眼见儿子疼得昏死过去,再也忍耐不住,爬着奔到门旁抱住连大夫人的腿,求道:「大夫人,你是大夫人,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就认了吧!我们家就贵哥儿一根独苗啊,求你开恩啊,开恩啊!」 连大夫人用力甩了几下,却怎么也甩不掉打定主意拼命的连旺媳妇,她又是惊怒又是恼恨,大骂道:「滚开,你们一家做的好事,跟我没有关系!你不是恨这野种撵了碧玉回来,你想报仇才下毒杀他?我可没指使你,都是你自己的主意!」 「大夫人,你不能这么说啊。奴婢一家都是听你吩咐,是你说二少爷中了举人,以后老太爷会更偏心,说不定将军府也要传给他,这才让我把药粉洒在那些燕窝上,混进老太爷准备的箱子里。」连旺媳妇什么也顾不得了,当真坐实了他们一家毒害主子的话,那他们一家就全都没命了,只有攀上大夫人才能落个从轻发落。 说着,连旺媳妇几乎声嘶力竭地喊,「大夫人,我们为你效命,你不能拿奴婢一家顶罪啊!」 「贱婢,闭嘴。快滚开,滚开!」连大夫人挣扎着想要闪躲,可惜被连旺媳妇扯的鞋子掉了,裙子也是松松垮垮,别提有多狼狈了。 如此主仆反目,狗咬狗,实在是不可多见的热闹,就是有丫鬟有心想要上前帮忙,也一时吓懵了。 正是热闹的时候,就听得院外有人高声喝斥,「到底出了什么事?谁在吵闹?」 围在院门口的下人们轰然散开,连家老少三位主子便迈步走了进来。连老爷大步走进院子,黑着脸色四下扫视一圈,就低声喝斥道:「闹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老二,你何时回来的?跟我去书房!」 连君轩心有不甘,可是不等他开口,连大少爷已是奔到连大夫人身旁,一脚踹开连旺媳妇,高声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那野种怎么忤逆你了,你快说,让祖父和父亲给你作主!」 连大夫人心里欢喜儿子维护自己,但这事却是不能深究,只能含糊遮掩道:「娘没事,不过是下人作乱,打一顿板子就是了。」 「那怎么成?娘就是太心善了,平日里娇惯的这班奴才都没个奴才样子。今日听儿子的,拉下去通通杖毙!」 随后赶过来的连老爷因为刚从外宅赶回来,也是有些心虚,赶紧跟着儿子装腔作势,「安哥儿说的是,你是连家主母,打杀几个奴婢也不算什么。」 他还想说话,一旁的连旺媳妇却是忍不住了,若是真让大夫人把事情混过去,过后他们一家绝对会被灭口,不如拼一把,说不定还能保下一命。 这般想着,她手脚并用,飞快地爬到连老爷子的脚边,一边磕头一边哭诉道:「求老太爷给奴婢一家作主啊。年前二少爷中举之后,大夫人气恨不已,就吩咐奴婢去寻了毒药,投在您送给二少爷的燕窝里。奴婢也是被逼无奈,否则奴婢万不敢以下犯上,这都是大夫人逼迫的,说奴婢要是不答应,就要把奴婢一家撵出去,奴婢不敢不从。求老太爷开恩,给奴婢作主啊!」 「啊?」连大少爷和连老爷都是听得惊愕,转头望了望连旺媳妇,又看看脸色白得像鬼的连大夫人,顿时都明白过来了。 但两人怎能不偏帮,当下,连大少爷第一个就开口大骂,「祖父,这贱婢一定是在胡说。她家碧玉从甘沛被撵回来之后心里一直恨着那野……二弟,保不齐是他们起了坏心,如今事败反推到我娘头上。」 「就是,这天下哪有母亲毒害孩子的,即便不是亲生,总是我连家血脉。」连老爷也开始帮腔,可惜连老爷子越听脸色越黑,猛然一摆手,守在外面的几个护卫见了,赶紧进院门听吩咐。 「这两个拉出去杖毙,连旺同他那个女儿杖责三十发卖出去。」连老爷子手指点了点连旺媳妇和连贵,冷酷断了两人的生路,末了目光又如利箭一般射向连大夫人,「你给我滚去祠堂跪着,没我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爹!」 「祖父!」 连老爷和连大少爷还想开口求情,但连老爷子却是转身就走,根本不给他们说话的余地,两人没有办法,满腔恨意只得都洒到连君轩身上。 第四十一章 「你个不孝子,忤逆的畜生。亏你头上还有举人功名,居然胆敢诬赖嫡母!」 「我定然要告到吏部去,橹了你的功名!」 连君轩冷冷一笑,不屑的弹弹衣角,「你们都不怕丢连家的脸面,我怕什么?」说罢,他就往外走,转而又回头扔下一句,「不对,我倒是忘了,连家哪里还有脸面好丢。连老爷养外室,连大少爷包戏子,父子同好,皇都里还有人不知道吗?如今也不差一个嫡母毒害庶子的名头了。」 「你……你!」连老爷气得脸色铁青,连大少爷更是抬脚就想追上去,但想起连君轩的拳头又恨恨收了脚步。 【第四十章 身世之谜惹惆怅】 连家外院书房,屋角的高脚几上摆了只黄铜麒麟的香炉,清心香刚刚点燃,袅袅婷婷的烟雾慢慢弥散开来。 连老爷子深深吸了几口香气,心头却依旧烦闷不已。再抬头看着站在门前,一脸无畏又愤恨的孙儿,只觉万般无力,心想也许真是时机到了…… 「你觉得委屈吗?这么多年来,我虽然极力护着你,但也不曾惩罚他们。这一次,你心里可是连我也恨上了?」 「孙儿不敢。」连君轩冷冷扔出一句,想起自小就一次次在阎王爷门外转悠,心头越加愤恨,「孙儿只是想问一问,若是连家当真不愿多我这一条血脉,祖父只需说一声,孙儿自刎也好,悬梁也罢,把这条性命还给连家就是,但杨家之人却是无辜,只因为待孙儿亲近一些,就要被连累遭难,孙儿这次一定要替他们讨个公道!」 「你……」连老爷子狠狠揉了揉眉头,心里也是悔不当初,他怎么就替独子娶了那个蠢妇回来,生了个长子嫡孙也同他爹一样是扶不起的阿斗,但如今说什么也都晚了。 「究竟要如何你才能消气?她毕竟是连家的当家主母,况且这次说起来我也有疏忽。杨家那边,这次是谁替你挡灾了,我们连家一定重重补偿。」 「那燕窝粥本是给柳儿喝的,若不是她娇气,嫌烫口,那如今躺在床上、终身不能生养子嗣的就不是杨家的姨娘了!」连君轩说着话,心里勉强压下的火气又高涨了起来。 「自小您就教过我,一旦结仇就定然要彻底铲除,即便不能打死也要一次打怕,否则我以后还怎么娶亲生子,难道让我的妻儿也跟着我随时走一趟黄泉路?运气好,能活下一两个,运气不好,是不是就全家都死绝了!」 「闭嘴!」连老爷子也是气得胡子乱颤,朝堂上多年练就的养气功夫也破了,双手狠狠拍着桌子猛然站了起来。 连君轩倔强的抿了嘴,双膝俐落一跪,腰板却依旧挺的笔直,「今日我也豁出去,老爷子,我快马加鞭赶回来,除了要一个说法之外,还有一件事要问,您这么多年来……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一听得这话,连老爷子身子骤然一僵,脸色灰暗至极,好半晌才高声冲着门外吩咐,「来人,封了院子,没我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是,将军。」本来守在门外的武伯立刻退出院子,严严实实地关了院门,站在外头把守。 「你当真想知道?」连老爷子抖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末了却是挥手砸在地上,从博古架子后摸出一坛烈酒,直接打开就往嘴里灌了一口,「你也喝一口!」说罢,连老爷子随手一抛,酒坛就落在连君轩面前。 他皱着眉头接了下来,仰头灌了一大口,末了也不跪着了,起身扯了张椅子坐到桌子边,祖孙俩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喝光了一坛酒,两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 连老爷子极力睁开老眼,上上下下打量小孙子好半晌,随后惨笑一声,叹道:「你若是我连家血脉该有多好!可惜,你不是……」 「哐当」一声巨响,连君轩手里的酒坛瞬间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即便他曾有过诸多猜想,可顶多也是生母身世低贱,才会如此不受人待见,自小到大,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不是连家人! 连老爷子不等他发问就又道:「你姓王,是庆安伯府唯一的血脉。你怕是没听过庆安伯府的名头吧,这也不奇怪,因为整个伯爵府的人都死了,就埋在迷雾山上,也是你每年祭拜磕头的那些前辈。那里有你的母亲,你的祖父祖母、父亲、叔伯兄弟……」 乍然听见自己的身世,连君轩双手抑制不住的哆嗦起来。自小他就无数次问过那些坟墓埋葬的是何人,没想到今日知道了答案,却是这么的茫然无所依靠…… 「我和你祖父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好兄弟,那一年我出征在外,他在朝中被人撺掇着贪渎一部分军粮。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军中常有人这么捞好处,但偏偏那场战事莫名其妙的大败,大宇元气大伤,皇上一怒之下要严查,你祖父被推出来担了所有罪责。在朝中几位同袍苦求之下,皇上开恩,只远远发配了你们一家,不想路上却被「流匪」围杀,等我得到消息,快马赶去的时候,只在尸堆里捡到刚出生没几日的你。 「谁都知道你们一家死的蹊跷,但谁也没有证据可以平反。我无可奈何之下,就把你们一家的尸骨送去了甘沛老家,葬在迷雾山上。孙叔是你祖父当年无意救下的一个江湖人,听得恶耗赶来,又没有办法报仇,就自愿留在迷雾山守墓。 「我怕王家还有血脉活下来的消息传出去,会招来那背后之人的毒手,正巧那段时日安哥儿他爹在外风流无度,我就假借一个舞女的手,把你接到府里认做庶孙。本以为这样能护得你平安,却不想反闹得……」 连老爷子想起好兄弟的惨死,想起这么多年的苦心,一时老泪纵横,「轩哥儿,不是我偏袒他们,而是一旦闹起来,惹了人眼,我这把老骨头就护不住你了。他日九泉之下,见了老兄弟,我也无言相见啊!」 连君轩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膝行两步抱住连老爷子的大腿,惶恐不安至极。这就好像一个人原本走在路上,还曾埋怨前路坎坷又遥远,但下一瞬却乍然发现脚下居然是悬空的,没有前路,没有退处…… 连老爷子抬手轻拍小孙子的头顶,低声道:「你如今有功名在身,也长大了。爷爷做了一些布置,待王家的冤屈洗清,也就对得起泉下的老兄弟了,至于你的前程和婚事,都自己决定吧。只不过,当年我在外征战,顾不得亲手教养子孙,如今连家后继无人,若你还念着咱们爷俩多年的情分,就多照拂一下连家吧。而那些蠢货,此后绝对不会再害到你,把他们交给爷爷处置,你可放心?」 刚强冷硬了多少年,哪怕在朝堂上也敢梗着脖子吵架的连老爷子,这一刻为了无用的儿孙缩起所有尖刺,只为了给子孙再留一片余荫,只可惜儿孙们却不见得清楚这份苦心。 「爷爷!」连君轩再也忍耐不住,放声痛哭…… 「小姐、小姐!」冬雪烧着火,抬头一看,锅里的肉片已经糊了半边了,赶紧抢过铲子迅速翻了几下,末了无奈的推了推自家主子,「小姐,菜都糊了,你怎么又走神了。」 杨柳儿回过神来嗅到糊香,赶紧把盘子里的菜叶和木耳倒了进去,这才尴尬道:「许是昨晚没睡好,有些困倦呢。」 闻言,冬雪赶紧接过活计,笑着道:「那小姐回房去歇一会,我跟老爷和二少爷说一声,饭菜也热到锅里,小姐醒了再吃也不怕凉。」 杨柳儿点点头,没再坚持,转身出了灶间就回到后院,抬头见院角的柿子树已长得郁郁葱葱,于是走过去摸着树干埋怨道:「坏蛋,怎么还不回来?不会是被皇都的狐狸精勾住魂了吧?这都大半个月了……」 「小姐!」正当杨柳儿把柿子树皮当成某人捶打时,春分却从前院过来禀告道:「方才老爷从外面回来,说连少爷回来了,让小姐再添几个菜,怕是一会连少爷要过来吃饭。」 「真的?」杨柳儿喜得脸上立刻放了光,提起裙角就往前院跑。 杨山正在巧姨娘的服侍下洗手,乍然见小女儿闯进来就红了脸,难得喝斥道:「没个规矩!」 杨柳儿吐吐舌头,上前帮父亲递手巾,眼巴巴地问道:「阿爹,你方才看见连大哥回来了?」 第四十二章 杨山点头,「是啊,他刚带着连强几个回来。你让冬雪多炒两个菜,这一路上他怕是没少吃点苦。」 「知道了,阿爹。」杨柳儿哪里还顾得上炒菜,扭头又疯跑出去了。 见状,杨山很是无奈,摇头道:「这疯丫头,怕是又盼着轩哥儿给她带什么好物件回来了。」 女子心细,巧姨娘却是有些知觉,但她聪明的没有挑明,只柔柔笑道:「二小姐还没及笄呢,性子活泛些也好。」 闻言,杨山仔细打量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庞,心里越发疼惜,低声道:「你身子还没大好,不必总照料我。你进了杨家门就是杨家的人,就算不能生养孩儿,以后我先走了,志子、诚子他们也会给你养老的。」 「我知道,老爷别担心我。我这样的女子,能进杨家就是天大的福分,别的从来都没想过。」这一番话让巧姨娘听的心里又是酸涩又是庆幸,即便对当日血崩之事有些怀疑,此刻也都散掉了。这原本就是她为了进杨家享福而应该付出的代价,不论是意外还是故意,又有什么关系。 一路跑去连家,脚步刚拐进院子,正好同走出来的杨诚碰到一处,杨柳儿赶紧问道:「二哥,连大哥回来了?」 杨诚点头,但神色却有些不好,低声道:「不过,我也没见到人。他一回来就直接上山去了,许是有什么事要同孙叔说吧。」 「上山?」杨柳儿一听,恼得直跺脚,脸上满是失望的神情,当下赌气的扯了自家二哥就往家里走,「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中午炖了羊肉呢,咱们都吃了,一块也不留给他。」 这话让杨诚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当下无奈的同小妹回去了。 可是一家人吃了饭又喝了茶水,还是不见连君轩过来。杨柳儿到底忍不住心里的惦记,扯了个借口又溜到连家门前问了问,听见连君轩还没下山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绕着山脚小路走了半晌,还是大着胆子往山上爬了。 许是去年附近百十里内有余钱修水窖的人家都修完了,陈家两位舅舅的生意今年少了很多,杨山又心疼小女儿,便把割树汁的活计接了过去。 于是杨柳儿有一段时日没上山了,如今只爬到半山腰用了足足大半时辰,累得是气喘吁吁,好在一路有惊无险,除了碰到两只野兔、一只野鸡,再没什么危险野兽拦路。 她本是想去孙叔的茅草屋,结果路过墓群,远远就见连君轩孤零零跪在大石上,墓前供着香烛供品,西斜的阳光映得他身上如同镀了一层金光,却诡异的没有暖意…… 「连大哥……」 杨柳儿试探着唤了一句,半晌都没听到回应,她犹豫着走上前去,轻轻坐到他身旁,又低声道:「我以为你去孙叔那里了,怎么会来跪拜这些前辈?端午时,阿爹过来供奉过粽子了,我做了好多馅料的。史先生那里,还有魏家也都送了,二哥还念叨说你跑去皇都,吃不到了。其实我偷偷留了江米,你想吃了,我就再给你包新鲜的……」 王君轩一直没有应声,半垂的眼眸里却一滴滴落了泪…… 「柳儿,若我不是连家的少爷,你还会嫁给我吗?」几乎几日未进水米,原本清亮的嗓音这会已经变得嘶哑又粗砺,透过山风送进杨柳儿耳里,惹得她莫名心酸慌乱。 「你是说,你不是连家的血脉?」 王君轩僵硬点头,「不是,我姓王,这里葬着的便是我王家族人。」 「那太好了!」杨柳儿一反常态的欢喜拍手,还握住拳头用力挥了挥,「以后姓连的再欺负我们家,就不用同他们客套了。省得你夹在中间,怕你难做人,想想我都要憋屈死了。」 她这般不按牌理出牌,听得王君轩有些发楞,磕磕巴巴的问:「你不喜欢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不等他说完,杨柳儿不屑的冷哼一声,撇嘴应道:「我二哥是举人,你也是举人,即便以后不做官,也总不至于被人家随意欺负吧?至于锦衣玉食,我和你都长了脑袋、长了双手,做什么赚不到银子啊,难道你没信心养活媳妇、孩子,连家不给银子,你就饿死了?」 「当然不是!」 「那就是了,离开连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为什么不能欢喜?」 王君轩被堵得张口结舌,末了又道:「我不但不是连家的血脉,我还背负着血海深仇,甚至不知何时就被仇家找到……」 「哇,真的吗?好厉害!你们家没给你留下什么暗卫,就是那种像影子一样隐藏在身边保护你,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曝露身分的高手?」 杨柳儿抓着王君轩的袖子,目光灼灼的望着他,接着又四下张望,好似那些高手护卫会突然从石头后或者树上跳出来一般。 看她这副模样,王君轩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即便心里有再多的悲伤迷茫也被杨柳儿几句话敲得碎了满地,再被山风一吹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叹了口气,把杨柳儿紧紧抱在怀里,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你当真不害怕吗?」 杨柳儿收起玩笑的心态,白晰的小脸在他肩头爱娇的蹭了蹭,这才诚实应道:「怕,怎么可能不怕!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姑娘,这些仇杀争斗从来没有经历过,但怕也没有用,你是男子汉,有些事逃避不了。而我选了你,也是躲不过。不如大着胆子争一争,你若是赢了,我跟你同享富贵;你若是输了……嗯,我就换个人嫁了,照样生孩子过日子!」 王君轩本来还听得感动莫名,最后却是气得差点吐血,「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改嫁的机会。我一定会娶你进门,生十几个孩子,整日看他们吵闹玩耍!」 听到这话,杨柳儿撇了撇嘴,「你还是先把小命保住再说吧。还有连家那边呢,不管好歹也养了你十几年,老太爷是个好的,但那些人可不见得会消停,别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挟恩图报」呢。」 王君轩笑着点头,「放心,这些我都会处置好。」说罢,他对着墓群又磕了个头,然后跳下大石,活动几下僵硬的膝盖,对着火红的晚霞伸了个懒腰,良久才低低道:「柳儿,我要走了。过沙漠,去西域,不要拦着我!」他要趁着年轻拼搏一把,要脱离连家那些人,靠真金白银才能断得干净。 去西域?杨柳儿怔了一下,半垂了眉眼,半晌抬头粲然一笑,「好啊,只要记得回来就成!」他会这么决定,一定有他的理由,她能做的便是支持他。 王君轩扭身,依旧单薄的少年却好像骤然间成长起来了,「今冬第一场雪落下,我定然回来陪你吃火锅!」 「好,一言为定!」 天边的最后一抹橘色散尽,暮色终于降临,大地渐渐陷入黑暗,鸟雀归林,好似一切都蛰伏起来,静静等待黎明的来临。 杨家的晚饭桌上,时隔许久终于又热闹起来。杨山待王君轩当真亲厚,不断招呼他吃菜,甚至又给他倒了酒,直道:「喝几杯解解乏,之后睡一觉,就是再累也歇过来了。」 王君轩痛快一口喝干,然后又给杨山倒酒,爷俩喝的是热火朝天。 杨诚本还要拦着,但偶然瞧着小妹虽笑咪咪的张罗饭菜,眼里却好似藏了些什么隐忧,他犹豫了一下也就把话吞了回去。 果然,酒足饭饱之后,大伙儿换了茶水,王君轩就道:「大叔,师兄,我最近打算走一趟西域,可能要半年才能回来。连家庄园那边就劳烦大叔多照料了,我再留几个护卫给大叔打下手,大叔有事尽管吩咐他们,至于几家铺子也没什么需要照管的,等我回来再打理就是了。」 听到这话惊得杨山立时放下了茶碗,「什么?去西域!」他倒不是怕累,实在是担心这小子的安危。西行之路虽然是个发家捷径,但也是条不归路。多少人揣着发财梦走上去,最后都变成沙漠中的枯骨…… 杨山苦口劝着,「轩哥儿,不去不成吗?那可不是个好去处,你若是缺了银钱,跟大叔说,大叔家里也有几百两存银……」 「多谢大叔!」王君轩听了心里感激至极,但依旧坚持道:「我有不得不去的缘由,大叔放心,我会多带护卫,保管平安无事归来。」 第四十三章 一旁静静听着的杨诚眉头也是紧紧皱成一团,目光在师弟和小妹之间流连良久,最后握了握拳头,插嘴道:「我这些时日也动了出去走走的心思,先生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没想到师弟同我想到一处去了,那咱们就结伴上路吧。」 「不成!」一听二儿子也要去,杨山是彻底恼了,西域可不是游山玩水的好地方,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削尖脑袋要往沙漠奔?「谁也不许去,今冬就要殿试了,不留在家里温书,怎好出去糟蹋大好时日?」 「阿爹,我和师弟会带着书本,赶路时正好多看看。再说咱们大宇休战也有十年了,怕是最近又要对边疆用兵,说不定殿试的时候皇上就要以此出题,我跟师弟出去看看,会比在家里啃书本要有用的多。」 王君轩虽然不知师兄一定要同去的原因,但这会只能附和道:「就是啊大叔,我从皇都回来的路上正好识得一支商队,都是多次出入西域的老手,有他们做向导,肯定会平安归来的。」 杨山也不应声,抽出腰带上掖着的烟袋锅,点了一锅烟丝吧嗒了好半会,这才叹了气,「你们都大了,想去就去吧。」说完话,他起身回了里屋,留下的众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尤其是杨诚,心里愧疚更甚,但他却不后悔违逆父亲的命令,毕竟他方才那番话也不全是假的,朝廷早晚要对边疆用兵,若是运气好,此行当真能探探西疆外的虚实,他的仕途就定然比别人先行几步,而他护着家人平安的誓言才能不是一句空话…… 「师弟,跟我回书房!」杨诚霍然起身,冷冷喝了一声就抬步出去了。 王君轩冲着杨柳儿轻轻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转而就跟了上去。 这一晚,东厢的灯光一直亮到凌晨才熄灭,没人知道杨诚和王君轩这对师兄弟说了什么,只是第二日,两人就分头忙碌开了。 杨柳儿熟门熟路的替两人拾掇行囊,这次不同于先前两次出行,什么吃食都不能带,衣衫也尽量选轻薄透气的短衫长裤,顶多加两顶结实的纱帽和一盒子常备的药丸,一来要节省牲口的体力,二来也要听从商队更有经验的向导指点,除此之外就是银钱了。 深入宝山,空手而归,那是蠢货。既然西域之路如此艰险,回报自然也是巨大的,杨家把所有存银都拿了出来,杨诚也不客气,直接揣到怀里,就是王君轩暗地里有些为难。 先前身世没有挑明也就罢了,如今知道自己不是连家人,他就不愿再用连家的银钱,可是先前几家铺子孝敬的银钱已经建了庄圔,即便卖了刚收上来的麦子也没有几两银子。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时候他就开始后悔多年吃喝玩乐,虽说没有仗势欺人,但实际上也是个富贵蛀虫,怎么就没有想过自力更生,多攒些产业银钱? 杨柳儿许是看出了他的为难,找个空闲时候把他唤到后院,摆开帐本和算盘,劈里啪啦算了好一阵子,最后一只精致小巧的盒子推到他面前,里面装了几张单薄的银票。 「这是烧鸡面铺子的分红,当初我就说过给你留着,如今派上用场了吧。」 王君轩闻言扫了几眼那银票的面额,见也有四百多两,很是惊讶,「居然这么多?」 说到这,杨柳儿得意的眯起眼睛,应道:「对啊,薄利多销,烧鸡面铺子看着不大,一月也有几十两的进项呢。」说着她又偷偷瞧了瞧四周,见当真无人才小声道:「这盒子里只有二百六十两是你的,多出那一百五十两是当初那笔赎身银子,左右放在我这里也没用,不如一同借给你去贩货了。到时候你发了财,别忘了付我利息啊。」 王君轩手里捏着几张单薄的银票,心里只觉万般沉重,但开口却道:「我的以后都是你的,这利息够了吗?」 这话让杨柳儿听得脸红,嗔怪道:「不够,我是有名的财迷,这点利息就打发了?」 「那好,我一辈子赚的银钱都给你做利息!」 「这还差不多!」 两人说笑了几句,倒是把心里的忐忑和离愁冲淡了许多。 第二日,杨诚同王君轩结伴进城去见商队的大掌柜,大掌柜对于两个举人老爷同行的要求感到很为难,但又不好拒绝,只能提了很多苛刻要求。在他看来,两个娇生惯养长大的书生,怕是吓唬几句就打退堂鼓了,没想到两人都应了下来,又询问起采买货物的诀窍。 大掌柜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勉强同意了,不过一听到王君轩还要带上几个护卫之后,他那几分勉强也去掉了,毕竟这一路上沙盗土匪时有出没,多几个会武的总多几分自保之力。 魏春的牙行口碑一直不错,一手端买家,一手擎卖家,在城里很是吃的开。王君轩和杨诚自然找他帮忙采办货物,于是杨杏儿也知道了西域之行一事。 虽然杨诚和王君轩都说要出去看看不同的风俗人情,但女人的直觉告诉杨杏儿,这事透着蹊跷,正这么想着,她几乎是立刻雇了马车往娘家赶,哪怕父亲不知道缘由,但小妹绝对门儿清。 杨柳儿眼看着姊姊眼色如刀,刀刀往自己身上射过来,真是招架不住,但涉及王君轩的身世,即便姊姊不是外人,她也不好多说。只能撒娇卖乖,企图蒙混过关。 杨杏儿也是无奈,最后只能坐在炕上揽着小妹的肩膀叹气,「你啊,自小就不是个省心的。先前大病一场还以为你变聪明了,没想到更让人惦记,西域之行那么凶险,若是连少爷有个……你该怎么办?」 「凉拌呗!」杨柳儿笑嘻嘻的岔开话,「咱家菜园的菠菱菜长得特别嫩,一会我让冬雪凉拌一盘,姊姊不是最爱吃这个……呃!」 杨柳儿说了一通,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姊姊方才的话意有所指,于是试探地问:「阿姊,你知道……嗯,那个……」 「你这个傻丫头!」杨杏儿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小妹才好,伸手狠狠在她脑门点了一记,「你们那点事,除了阿爹心思粗,看不出来,怕是全家都知道了。你当大伙都是瞎子啊!不过是看你年纪小,连少爷又待你确实好,这才忍耐着不说。但你再过没几个月也十五岁了,马上就是大姑娘了,以后可得记着避嫌。否则,以后你真嫁进连家还好,若是有个意外,坏了名声,看你以后该怎么办?」 杨柳儿听得脸红,她对男女大防实在没什么概念,隐隐又把王君轩当成男朋友相处,尽管平日极力避开人眼,但在土生土长的家里人眼里恐怕还是有些出格的地方吧。 杨杏儿摸摸小妹微热的小脸,怕她羞得厉害,以后反倒束手束脚,失了那份天真,就赶紧道:「你也别多想,等到冬日二哥他们回来,你们的事也得有个说法了。只不过那连家……」 杨柳儿知道姊姊是担心她进了大宅门受欺负,虽然碍于保密不能多说,但还是含糊应道:「阿姊放心,连家老太爷已是发话把连大哥分出来了。」 「还有这事?」杨杏儿果然大喜,「那可太好了,单门独户过日子最是自在。」 她嫁进魏家,没有婆婆刁难,夫君也体贴,公爹又是个和气的,日子过得极滋润,所以这才不过几月,身形看着就胖了一圈。 杨柳儿躺在姊姊腿上,伸手点点她的肚皮,不由取笑道:「姊夫都喂姊姊什么好吃的,都胖出小肚腩了?」 不想杨杏儿却是赶紧护了肚皮,红着脸吓唬她,「小孩子家家,打听那么多做什么?等你成亲就知道了!」 见状,杨柳儿一双大眼睛眨呀眨,须臾,翻身坐了起来,惊喜问道:「阿姊,你是不是怀了小外甥?」 杨杏儿脸色更红,声音好似蚊子叫一样低低应了一句,「才一个多月,不好往外说,过了三个月坐稳胎才好。」 「啊,我要当小姨了!」杨柳儿喜得满炕打滚,末了跳下地就去寻冬雪整治吃食,恨不得立刻把姊姊喂成一个大胖子。 杨杏儿想拦小妹,可哪里拦的住,只能红着脸,扶一扶发髻上的金钗,转瞬也是甜甜的笑了开来…… 【第四十一章 赚钱解愁思】 即便杨家人再想把分别的时刻拖到最后,杨诚和王君轩跟着商队上路的日子也很快就到了。 这日一大早,关五赶了车,杨山、杨田带着杨柳儿坐车赶去西城门外送行,杨志和魏春也扔下买卖,随着商队一起出城来。 第四十四章 杨诚和王君轩都已换了短衫长裤,头上的发髻也包了头巾,若不是肤色略显白晰,乍一看倒同那些远行的商队伙计们没什么区别。 杨山嘱咐了一些注意安危之类的话,杨柳儿却是拉了王君轩嘀咕了好半晌。昨晚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前世学过的那些历史书,好似提到过某个公主嫁给西边的部落酋长,带去很多种子还有各种冶炼种植之类的技术,这些东西虽然表面上没有黄金白银耀眼,但潜在作用却是巨大的。 而杨诚和王君轩以后怕是都要走仕途,但凡能从外面带回一两样献给朝廷,就是大功一件。退一万步说,就算朝廷不识货,留着自家发财致富也好啊。 王君轩待杨柳儿从来都是宠到心坎里,但凡她所说哪有不应的,更何况还是这样小小的要求,只当平日多写几页杂记,留着带回来给她翻看消遣了。 众人说了一会,商队的大掌柜已是派人来催,众人无奈,抢着又说了几句,这才看着王君轩同杨诚翻身上马,连强几个护卫充作车夫,护着两家采买的货物,慢慢向前行去。 众人一直站在路旁挥手,直到车队的影子小得变成一道黑线,这才依依不舍的停了手。 杨柳儿瞧着父亲的脸色不好,知道他必是惦记二哥,就把姊姊有孕的事偷偷说了,接着又撺掇父亲去魏家做客。 杨山一听见这好消息果然脸色大好,没有什么事比人丁兴旺更让老人欢喜的,如今大儿媳怀孕五月,大女儿也要给魏家开枝散叶了,这个时候去拜见亲家,腰杆子可是最硬的。 听到岳父要来探望老父和媳妇,魏春自然举双手欢迎,自家媳妇怀了孩子,他恨不得整日留在家里守着,可惜媳妇是个厉害的,一早撵了他出来做生意。如今岳父和姨妹上门,媳妇见到娘家人必定欢喜不已,他也能稍稍放心了。 杨田名下的四亩旱田挂在侄子名下,收了麦子,兄长却半粒都没要,全送到自家粮仓,喜得他每日走路都如同脚下生风。荷包鼓了,自然不能亏待自家胖儿子和劳苦功高的媳妇,还有整日忙碌的岳母,就盘算着去街上转转,买些吃用之物回去。 杨志铺子里也是正忙碌的时候,媳妇又怀了身孕,于是也转道回铺子去了,所以到了魏家门前,马车里只剩了杨山和杨柳儿。 杨杏儿听得消息,欢欢喜喜的迎了出来,杨山见大女儿穿了一件银红色的薄绸衫,下边系着藕荷色的挑线裙子,头上的金簪、耳上的坠子,还有手腕上的金镯子都不是从家里带走的嫁妆,显然是女婿另给置办的,看着也就笑开了脸。 父女三人略略说了两句,杨山就想起身去见亲家,不想魏春居然半扶半抱着魏老爹从门外走进来了,这可着实让杨家人吓了一跳,毕竟魏老爹瘫痪有些年头了,什么时候竟能四处走动了? 魏老爹很是激动,刚刚坐下就拉住杨山说开了,话里话外满满都是感激,夸赞杨家闺女教养的好,如何孝顺知礼,如何心细聪明。 他本是打算娶儿媳回来,了了心愿就去找阎王爷报到了,没想到儿媳硬是想方设法给他调理身体,这才几个月,他居然就能离开床铺了,更重要的是,魏家有后了! 杨山听到亲家这般夸赞大女儿,骄傲得嘴角差点要咧到耳根了,但难免还要客套谦虚几句。两人越说越热呼,魏老爹就嚷着要厨下整治酒席,他今日要请亲家喝酒。 这事哪里还用特意安排,杨杏儿虽然一直拉着小妹的手在说话,但酒席之事早就吩咐下去了,没过多久,丰盛的酒菜就流水似的端了上来。 魏老爹早年丧妻,独自拉扯儿子长大,后来瘫痪在床,再舍不得也只能把儿子撵出去闯荡了。杨山也是中年丧妻,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家贫无计,自觉亏待了儿女。两人凑在一处,越说越投契,欢喜的时候一起笑,悲伤时就一起红了眼眶,这样一顿酒喝下来,两人都醉得不成样子,自然也更觉亲近了。 杨山被扶去厢房小睡醒酒,杨柳儿得了空闲,扶着姊姊在魏家走动,眼见姊姊吃住都好,日子过得舒坦,她也就安心许多,待太阳西落,杨山醒了酒,父女二人这才告辞回家。 杨杏儿不舍的送到门口,许是肚子里怀了孩子,就有些多愁善感起来,「二哥这一走,家里怕是更冷清了。小妹还小,阿爹也上了年纪……」 「别担心,过些时日天气更热,我就送你回柳树沟避暑,到时候你多住些日子就是了。」魏春赶紧哄劝,媳妇果然立刻就笑开了,「真的?我家庄园靠近迷雾山,确实要比城里凉爽多了。」 而杨诚和王君轩这一走就没了音讯,杨家上下虽然谁也不提这茬,但心里都悄悄惦念着,杨山去陈氏的坟头祭拜也是越来越勤快。 杨柳儿整日里忙着管家,时不时还要跑去连家大院走动,活计不轻快,但依旧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般过了半个月,她实在烦心这样的日子,就起意再开条财路,一来占占心思,省得相思成灾;二来她手里没多少银子了,所谓腰里没钱,心头发慌,多赚银子总是没坏处。 认真说起来,她打算做的这个买卖还是在皇都时兴起的念头,当初那几块蜂窝煤可是二哥和王君轩考中举人的大功臣,若是制作出来,冬日里取暖,比木炭耐烧又廉价,绝对不会愁销路。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那蜂窝煤炉子和蜂窝煤的制法太简单,若是有人想要仿制,太过容易了,这买卖说不定只能一锤子砸下去,以量取胜,不等人推出复制品,最好杨家已经先卖遍大街小巷了。 当然这买卖,她一个人可张罗不来,于是接了消息,魏春就带着媳妇一起回来了。 杨柳儿听说姊姊要小住一个月,欢喜的很,喊了春分帮忙拾掇行李。杨杏儿见夫君和小妹都是满眼冒金光的财迷模样,看了就觉得好笑,就让春分留下伺候茶水,她则带着魏家跟来的丫鬟小翠儿转去后院了,毕竟是自己娘家,四处都熟悉,哪里需要人引路伺候。 杨柳儿也不跟姊姊客套,抓了姊夫就把她的新生意仔细说了。 魏春是个谨慎的性子,虽然琢磨着这买卖是个好主意,但没见到实物也轻易不敢应下。 杨柳儿就干脆拿出昨晚画好的蜂窝煤炉子图样,还有蜂窝煤的制作方子,通通交给他去张罗。当然,这两样都是要保密的。 魏春也不是傻子,匆匆进城去找了几家打铁铺子,把炉子的部件拆分开来打制,至于蜂窝煤,找家煤场扔下一把铜钱就拉一车回家,他也不用别人,亲自动手,很快就拓了几十块。 没过两日,杨柳儿正跟姊姊坐在树下乘凉吃点心,就见姊夫赶着骡车上门了,她也不多说,直接喊冬雪去灶间端出一盆玉米碴子来,这东西最是费火,平日烧木板子都要煮上几个时辰,今日用来试验最好不过。 魏春也不是没吃过苦的,亲手点燃了炉子,待火烧得旺了,杨柳儿就把装了玉米碴子的小铁锅放了上去。 众人都是一脸好奇,春分和小翠儿坐在不远处做针线,冬雪也凑到跟前,一边摘菜一边探头探脑的张望,就是被杨诚留在家里读书的谢晖也从书房跑了出来,手里装模作样的拿了本书,眼睛却一直盯在炉子上。 杨柳儿见众人如此,差点笑出声来,借口要喝茶水自己躲得远远,结果没多久,围在炉子最前边的魏春和冬雪就热的受不了了,随后春分和小翠儿也抱起针线筐跑掉了。 「这炉子也太热了!」 「就是啊,冬日烧起来可真是比炭盆热多了。」 冬雪性子活泼,忍耐不住上前揭开锅盖,见里面沸水滚滚,玉米碴子已是煮得要开花了,不禁喜道:「去年冬天在城里住,没钱买木炭和柴禾,小弟还冻得直哭。那时候要是有个这样的炉子可就太好了!」 魏春听得眼睛一亮,扭头去喊笑着躲懒的姨妹,「小妹,这炉子和煤球咱们就卖城里人如何?!」 「好啊,姊夫。」杨柳儿脆生生的应了,「乡下都不缺柴禾,就是城里才好卖呢。几块煤球就能烧一日夜,煮饭取暖都解决了,到时候一定好卖。」 第四十五章 此时杨山正好从外边回来,见炉子古怪也是围着转悠了好几圈,但他种了一辈子的地,对于行商终究不擅长,看了半晌除了觉得这炉子烧的热呼,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不过听说小女要同大女婿联手做买卖,他倒是没有反对,自家小女儿虽说年纪不大,但抓银子的本事却是全家皆知,若是这买卖赚了银钱更好,即便不赚,家里每年有粮租,有铺子的孝敬银子,总不至于饿肚子。 对于一个自觉亏欠女儿的父亲来说,只要女儿欢喜,就没有什么不能应的。 巧姨娘一直笑咪咪看着众人说笑,也没插话,这会见杨山回来,就大着胆子说:「先前我嫁去的那个村子离这里只有五十里,叫黑山沟,村子后面就有个小煤窑。本来也开过两年,但不景气就散了,剩了很多的碎煤末子堆在窑洞外边。咱家若是能用的上,不如派人去问问,说不定给里正扔个几十文钱就都拉回来了。」 「真的?」杨柳儿第一个欢喜应声,「姨娘可是帮了我大忙了,我还以为要跑去府城那边买碎煤呢。这买卖若是成了,给姨娘一成的红利做谢礼!」 「哎呀,我就是闲话两句。」巧姨娘赶紧摆手推辞,她一个做姨娘的,半个奴仆身分,说话能得主子采纳就是长脸面了,怎么还能收谢礼呢。 杨柳儿却是不容她反驳,应道:「我说给,姨娘就别推辞了。左右也没有多少银子,姨娘留着买些胭脂水粉吧。」 杨山最喜一家人相处亲厚和乐,见状也劝道:「孩子一片好心,你就收下吧。」 巧姨娘琢磨着那煤球不过两文一块,再赚钱也没多少,于是就顺水推舟应了下来,哪里想的到,这一成红利居然足够她吃喝不愁到老,不过这是后话了。 魏春一连在岳家泡了两日,连着杨柳儿都是忙得废寝忘食,两人几乎把所有细节都商量好了,最后定了规矩,本钱各出一半,魏春负责推销,杨柳儿负责安排人手做蜂窝煤,正好王君轩还给她留了一个免商税铺子的名额,直接找家铁匠铺子入伙就成了。 至于获利如何计算,几番推迟下,最后魏春得四成红利,杨柳儿得五成。期间,杨杏儿笑咪咪在一边听着,听累了就做针线、琢磨吃食,半句也不曾插言,左右都是自家人,谁多谁少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有了决议,魏春立马就回城张罗开了。要选口碑好又知道底细的打铁铺子,要在甘陇境内各县,甚至还有更北的寒山府城租用库房,事情是琐碎又费心。 杨柳儿也带着家里的人手在庄园外搭建了长长一溜的简易棚子,又从村里喊人手,租借牛车、马车,等魏春同黑山沟的里正谈妥,就立刻派出去往回拉碎煤,剩下的黄泥之类就随地取材…… 这一忙起来,日子果然过得快了许多,眼见就要到中秋了。今年老天爷照旧过的很欢乐,没掉几滴眼泪,田里的玉米又旱得不成样子。 先前村里的收成同杨家无关,杨家都放了两次水解决燃眉之急,如今其中还有自家三成收入,更是不能吝啬。 因此,时常可见杨家庄园里有黑色的烟柱冲天而起,山上的孙叔见到这个约定好的信号就会帮忙打开山顶的水渠。 杨家的小水塘得了源源不断的活水,转而又流淌进村里各家的旱田,玉米秧们解了渴,眼见就精神起来了,这让柳树沟人人走路都是脚下生风,特别是看到别村田里蔫头耷脑的玉米秧,心里就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子骄傲,哪怕人家酸溜溜的说柳树沟一村都是杨家奴才,也没人气恼。 这世道、这年头,还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重要。 尊严,自由?那是什么东西,顶饿吗? 再说杨家从未同那些富贵人家一般,苛待过他们这些乡亲,不但田租收的少,进庄园做长工还有工钱拿,就是这几个月,村里后生被招去做煤球,也是一日供两顿饱饭的,即便再刻薄的人也说不出半个不字,若不是借着同村的情义,这样的好日子哪能轮得到自家身上? 做人最重要的是要知足! 春末收麦子的时候,杨山几乎日日都要去田里转几圈,这会轮到要收玉米,他反倒跑城里跑得勤了。 原因无他,杨诚他们一走三个多月,半点音讯都没有,他实在是惦记啊。 在城里落脚的杨志和魏春也不必父亲催,整日都在城里搜寻各路商队,打探情况,有说路上碰见过,有说根本没见到,有的甚至说有沙盗灭了一支大商队,听得两人也是提心吊胆,偏偏又不敢跟杨山说,只好每次都强笑着劝他,没有消息就是证明平安的好消息。 杨山也知道这个道理,但还是吃睡不香,小门小户的农家好不容易供出个读书的,二儿子又争气,顺风顺水的考到举人,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连哭都没地方哭去了。 有时候他急得狠了也想寻个人发发脾气,但瞧见小心翼翼度日的巧姨娘,再望了望整日里外忙碌,瘦得脸上酒窝都平了的小女儿,他又把火气压了下去。 杨柳儿自然也是吃睡不好,虽说离得下雪还有很久,但归期越近她越是心慌,即便再忙碌也抹不去心里的隐忧。 但凡听人家说起沙漠两字,就会下意识竖起耳朵,可每次也都是失望收场,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皇都里,连老爷子也是皱着眉头,仰望着天空的烈日叹气。 身后的老仆武伯实在看不过,上前低声劝道:「老太爷,坐下歇歇吧。有些事,您惦记也帮不上忙啊。」 连老爷子无奈,回身坐下,大口灌了一杯凉茶,这才觉得胸腔里的焦灼好似轻了一些。 「这个混小子,一声不响就跑西域去了,千里沙漠是那么好过的?万一……我怎么同老兄弟交代?」 武伯回身仔细瞧着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可疑之人,这才关了门又劝道:「二少爷自小就是个倔强脾气,先前甘沛那几个管事又动了点手脚,还有……嗯,想必他这是急着要还连家恩情呢。」 「这个倔驴!」连老爷子又恼又心疼,「他只要好好活着,生儿育女延续王家香火,就不枉我养他长大了。」 听到这话,武伯笑呵呵的给连老爷子续了茶,转而说起市井里听来的一些流言,权当给主子解闷了。 偶然抬眼望向后院,心中也忍不住叹气,连家虽说是老太爷作主,但可不是老太爷一个人的连家,那几位若是知道眼中钉肉中刺是个外姓人,还说不定会怎么张狂呢,想必那位少爷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执意远走吧,真金白银也许买不来英雄心,但绝对可以堵住小人的嘴巴。 当北风一日冷过一日的时候,秋收的号角也吹响了。家家户户不管男女老幼尽皆出动,照旧先帮主家收完粮食才轮到自家。成片的玉米被割倒,露出尖利的茬子,偶尔有淘气小子们玩闹摔倒了,被扎的鬼哭狼嚎,免不了被心疼的老娘再拍上几巴掌。 杨家今年有了庄户,不必再自己挨累,但杨山和杨田还是戴了斗笠,日日去田间走动,偶尔还会捎信让家里送些吃喝过去,犒劳辛苦的乡亲。 杨志原本也想回家帮着张罗几日,顺便送即将生产的媳妇回来坐月子,可惜吴金铃的肚子却在临上车时发作了,只能留在新买的小院里生产。 许是平日活计做的多,吴金铃的头胎也没遭什么罪,不过三个时辰就生了个七斤多的胖丫头。 吴金铃失望的当即就掉了眼泪,惹得稳婆一个劲的劝着,「夫人别哭啊,你这是头胎,以后一年生一个都来得及。再说老话说的好,先开花后结果,姐儿带着弟弟跑!下一胎保管就是胖小子了。」 不曾想杨志抱了闺女却欢喜得眉开眼笑,杨家历来就是疼闺女多过儿子,端看杨柳儿如何受宠就能猜出一二。他自然也继承了这个好传统,再看闺女胖嘟嘟的小脸蛋,简直连心都快软的化掉了。 「闺女好,闺女好!儿子以后再生,先把我闺女喂饱了!」 吴金铃见自家掌柜的确实是真心疼闺女的模样,心里也舒坦了一些,加上拿了喜钱的稳婆又劝了几句,她也慢慢收了眼泪,一门心思照料刚见面的亲闺女了。 杨家接了喜信,杨山很是失望,但瞧见笑着张罗东西要去看小侄女的小女儿,也就不那么郁闷了。若是小孙女像姑姑一样聪慧,也没什么不好,至于孙子,让儿子以后再努力些就是了。 第四十六章 杨柳儿到小院门口时,正好碰到杨杏儿也坐车来探望,姊妹俩欢欢喜喜的一同进了门。 吴金铃见两个小姑子带了大堆的吃食用物,杨杏儿甚至送了个擅厨事的老婆子过来,她不禁在心里暗暗盘算,这小院离烧鸡面铺子很近,又是她的地盘,做什么都方便,比起回杨家庄园坐月子方便多了,就彻底去了心事。 杨柳儿和杨杏儿住了两日,见嫂子和孩子都好,又都放心不下家里就纷纷告辞回去了。 不过这么几日的功夫,村里的玉米都已经收完了,田间地头都是一堆堆的玉米秸杆,等到晒干后,拉回去就是一冬热炕的保证。 看到杨家的院里堆满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杨山的脸上终于见到一些喜意,看得巧姨娘也是偷偷松了一口气。 庄园里,每日都要杀上几十只鸡,洗刷干净送去烧鸡面铺子。 杨柳儿早早嘱咐过几个帮忙的小媳妇把鸡身上那层绒毛留下,原本几个小媳妇还觉得每只鸡身上的绒毛太少,没想到攒了一个月下来,居然存了两麻袋,几人好奇询问这东西有何用处,她却是笑着把话岔了开去。 等到找了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洗刷蒸煮、暴晒,那两袋子绒毛被拾掇的一点味道都没有时,杨柳儿又开始做起了针线。 一直在一旁陪着的冬雪看得很心疼,这样没日没夜的忙碌,怕小姐的身体要累坏,想要劝几句又被姊姊拦住,只好在吃食上变法子,让主子能多吃一点。 【第四十二章 喜迎心上人】 又过了半个月,杨家收了庄户们的田租,家里就玉米泛滥了。杨山即便欢喜的恨不得在玉米堆上睡觉,也不得不忍痛割爱,卖了大半给城里的粮铺。 连家因为没有主子在,杨山生怕家安同几个护卫照管不好,糟蹋了好粮食,也作主把玉米一起卖掉了,两家各得了银钱,最后却都归到杨柳儿手里。 杨柳儿日日摸着钱匣子发呆,想起他说下雪就回来,可眼见时日已经进了十月,还是不见人影,就忍不住气恼起来。 「说话不算数的骗子,再不回来,就把你的银子都花掉,心疼死你!」 春分在一旁拾掇衣衫,把单薄的衣裙放进柜子,再把大毛衣衫和棉袄取出来,听到这话,偷偷瞧了小姐一眼就若无其事继续忙了。如今全家上下,除了心思粗的堪比屋檩的老爷依旧认为小姐在想念兄长之外,怕是人人都知道小姐更惦念的其实是另一个人。 杨柳儿尚且不知自己的心事已经人尽皆知,她正无精打采的望着油灯出神,这时冬雪端了一碗红枣枸杞粥从外面进来,一边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一边抱怨道:「白日里瞧着还好,这会居然下雪了,害得我差点……」 不等她的话说完,杨柳儿已从炕上一跃而起,「你说什么,外面下雪了?」 「啊!」冬雪被吓了一跳,不明白下雪这般平常的事情小姐为何如此惊讶,但还是应道:「下了,刚刚落了薄薄一层。」 杨柳儿欢呼一声,跳下地也来不及穿棉鞋,只趿着一双软鞋就跑了出去。 「小姐,小姐!你这是去哪儿?外面冷啊!」春分喊了几句,却无人应理,无奈之下,随手抓了一件棉袄就追了出去。 杨柳儿憋了一口气,一直跑出院子、跑出庄园,直到村口才气喘吁吁的停了脚步。 他说过,下雪的日子就会回来,如今雪落满天,人呢,人在哪里? 她顾不得北风呼啸,不管雪花落进脖子是不是凉得刺骨,只知伸长脖子往远方张望,可是四周一片漆黑,安静的怕人,哪里有半个人影。 「骗子……大骗子!」忍耐了多日的眼泪再也藏不住,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很快又被北风刮起的雪花掩盖了起来。 春分一路追来,就见自家小姐像孩子一样蹲在村口大哭,吓得赶紧上前替她裹了大袄,急忙安慰道:「小姐,你别哭啊,风该把脸吹花了,咱们快回家去吧!」 「花就花,左右也没人看了!」杨柳儿赌气的甩开大袄,胡乱抹着脸上的眼泪。 春分见多了杨柳儿爽利又精明的样子,倒极少见她这般耍脾气,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了,怔楞了好一会,末了,到底还是杨柳儿坚持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春分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再次替她披上棉袄。 她小心翼翼的劝道:「小姐,天太冷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如今大少爷和二少爷又不在家,你若是染了风寒,老爷怕是要跟着惦记呢。」 杨柳儿听了这话就泄了气,沉默片刻到底怏怏不乐起了身,「走吧,回去了。」 「好啊,小姐,天黑,你扶着奴婢的手。」 主仆两个说着话就要往回走,村口几户人家养的老狗在木门里探头探脑的看了几眼,许是认出是自家人,又夹着尾巴跑回窝里暖和去了。 心上人失约未至,杨柳儿沮丧不已,只觉得再没有比今晚更寒冷、更寂静的冬夜了,就在她刚要抬步回家时,突然听见夜风里隐隐有铃铛的声音传来,当即停下脚步,问道:「春分,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春风侧耳听了听,也惊讶的道:「是好像有声音,许是官路上有马车经过吧。」 「不对,是二哥他们回来了,是连大哥回来了!」杨柳儿喜得转身就往山路上跑。 舂分听了恨不能撞墙,不明白今日小姐到底是怎么了,但再多抱怨也只能拎着大袄又追上去,边追边喊着,「小姐,天黑了,咱们回去吧!就算是家里的车队,咱们多等一会就成了,不用往前迎!」 可惜杨柳儿却是充耳不闻,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借着雪光跑了足足二三里,当真见到山路上迎面走来一队车马。 「连大哥、二哥!」杨柳儿扶着路旁大石,拼尽全力喊着,「是你们回来了吗?连大哥!」 似是听见她的呼喊,车队里应声跑出一匹快马,眨眼间就到了眼前,马上一人飞身跃下,猛力把杨柳儿抱在怀里,激动的道:「柳儿,是我,我回来了!」 「呜呜……呜呜……」杨柳儿用力把脸埋在熟悉的肩窝里,终于放声大哭,「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出事了!整晚作恶梦,你就是个大骗子!」 「好、好,我是骗子。我回来了,不哭,不哭!」王君轩喉咙也哽咽得厉害,双臂紧了又紧,恨不能把想念了一百多个日夜的人儿直接揉碎,混进自己的骨血里。 「咳咳!」 两人正是情浓,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干咳,这才想起如今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妥,便赶紧松了手,分开站好。 杨柳儿红着脸瞄了一眼站在两步开外的二哥,笑嘻嘻的凑了过去,也不行礼,直接抱住二哥的胳膊,撒娇道:「二哥,你终于回来了!家里人都惦记你呢,阿爹差点就把村口的青石都踩碎了。你们再不回来,大哥都要往西边路上迎去了!」 杨诚几个月没见到小妹,这会又见她且说且笑,哪里还记得气恼,开口就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跑出来?大袄也不穿一件,是不是又想喝苦药了?」 杨柳儿嘿嘿傻笑着企图蒙混过关,倒是春分极有眼色的上前,那件大袄终于成功的披上杨柳儿的肩头,杨诚见了,脸色这才好了许多。 正当杨诚还要再说话的时候,旁边却是有一人小声打趣道:「怪不得连兄弟没日没夜的催着大伙赶路,原来是家里有人等啊。」 杨柳儿听见这话虽觉得有些轻佻,但语气却并不惹人讨厌,想要抬头仔细瞧瞧的时候,王君轩却是上前挡住她的视线,扭头高声对众人说:「大伙加把劲啊,赶紧回家,好酒好菜应有尽有,大伙管够吃喝!」 「好啊,快走,快走!」 充当车夫的连家护卫们都是欢呼起来,纷纷挥动手里的马鞭,催促着拉车的高头大马赶紧走完最后的几里路。 王君轩顶着师兄的白眼,到底把杨柳儿揽在身前,同骑一匹马,一抖缰绳当先跑进村子了,杨诚拿他们没办法,喊了春分坐在头车的车辕,也赶紧打马追了上去。 听说远行的车队终于回来了,杨连两家的院子立刻就沸腾了。廊檐下的一排灯笼都点了起来,照得院子里亮如白昼。 杨山抓住二儿子的手,哭得是老泪纵横,一直念叨着,「儿啊,你总算回来了!」 杨诚也是哭倒在父亲脚下,哽咽难言。 第四十七章 杨柳儿带着春分冬雪,还有闻讯赶来的程大妮、程大娘,忙着烧水、做饭、炒菜,巧姨娘大着胆子上前劝了又劝,好不容易才让父子俩进屋说话。 王君轩回去自家院子转了一圈也赶了过来,指挥着众人把车上的箱笼都卸下,直接送进正房旁边的空耳房,其中有一个箱子,更是被他亲手抱进东厢书房。 杨柳儿高悬心头的大石这会落了地,免不了又犯了财迷的老毛病,一边在灶间里忙碌,一边不时伸出头往院子里探看,让王君轩看了直觉好笑,偷偷同她比了个手势,杨柳儿见了就乐颠颠的回了个手势,两人成功「接头」,都是心情大好。 酒席很快就摆开了,因为夜半,众人又是饿得狠了,杨柳儿也没整治什么精致菜色。白日里正好熬了一锅骨头汤,直接烧开,下了现擀的面条,再铺上鲜红的腊肉、黑黝黝的木耳,翠绿的葱花,不论主子还是护卫,每人分上一个老碗,浇上辣子油,大口吃下肚,几乎是立刻就驱散了满身的寒意,再就着几样小菜,喝上几口最烈的烧刀子,好似奔波几个月的疲惫也瞬间远去了。 杨柳儿趁着众人吃喝的时候,仔细分辨了好半晌,还真被她发现了其中有一个生面孔,看着不像是连家的护卫,但同连强等人又很熟识的样子,倒惹得她好奇极了,不过她也没有开口问,左右人都回来了,以后有的是空闲慢慢计较。 整整三大盆的热汤面、五坛子烈酒,被众人风卷残云般都塞到肚子里,许是五脏庙安静了,周公就找上来了,没等喝完一碗醒酒茶,众人就都困得不成样子了。 连强等人互相搀扶着回连家大院睡觉,杨山虽然很好奇二儿子的西域之行,但也心疼他一路辛苦,亲自送他回屋去睡。 王君轩假模假样的随在后面走了几步,就悄悄拐去后院,杨柳儿已经躲在柿子树后面了。 时隔几个月,两人再次坐在柿子树上望夜景,千般思念,万般惦记,到了这一刻反倒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个人只这么紧紧抱着,好似呼啸的北风都变得和煦,寒鸦的鸣叫也悦耳之极。 「这一趟走的累了吧?」到底还是杨柳儿忍不住,当先问了一句。 「唔。」王君轩许是累极了,趴在杨柳儿肩上轻轻应了一声。 「路上还算平安吗,没受伤吧?」 「没有。」 「那……没赔本吧?」 「没赔。」 听他回答的简单,杨柳儿不禁有些气闷,怀里好似装了只小耗子在一直挠啊挠,挠得她心痒极了,偏偏又不愿直接问出口。 王君轩忍笑也忍得辛苦,低头瞧着她别扭的模样,终是笑道:「放心,这一趟我们走了好运,不但没赔本还大赚了一笔。我有足够的银子置办聘礼了,你就放心吧,我还给你带了礼物,保管你喜欢。」 「真的?」杨柳儿听得满眼都是小星星,欢喜的主动献了一记香吻。 王君轩这匹饿狼,几月不识「肉」味,这会哪里忍得住,逮住那两片柔嫩的唇瓣恨不得能吞进肚子里。 两人心里装了无数柔情蜜意,奈何北风太凉,王君轩奔波几个月也太过疲惫,暂时解了相思之情就跳下树去,各自回房歇着了。 王君轩这一觉就睡到日上三竿,杨柳儿一次次跑去东厢门口探看,就连杨诚也难得赖了床,路上是何等辛苦可见一斑。 而在杨柳儿热了第三次早饭的时候,东厢房的门才终于打了开来。 杨诚换了一件宝蓝色的棉袍,头上系了儒巾,本该是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这会却因为一张黝黑的脸孔,破坏了大半美感。再看王君轩,脸色同样跟涂了一层墨汁一般,衬着一袭竹青色锦缎袍子,更是诡异滑稽。 昨晚天色黑又是久别团圆,谁也不曾仔细打量,这会杨家众人乍然一见,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杨山倒是心疼他们,赶紧撵了笑得抱着肚子的小女儿去准备饭菜,待两人吃饱,这才询问起西域之行路上的事。 但凡懂事的儿女之于父母,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杨诚和王君轩自然也早有商定,两人只拣了路上不同的风俗和趣事来说,惹得又赶来凑热闹的杨田一家也是听得津津有味,说到一半时,陈家两位舅舅,还有让杨志扶着大肚子的杨杏儿也都进门了。 吴金铃在城里坐月子,出不了门,至于魏春,天色冷了以后就没在家里出现过几次,一心都扑在那个蜂窝煤生意上了,惹得杨杏儿时常抱怨小妹带着自家夫君一起掉钱眼里了。好在杨志心疼大妹,常去探看不说,这次也特意接了她一起回来。 众人聚在一起说笑更是热闹,不用多说,午饭又摆了酒席。 冬雪掌管灶间如今已有大半年了,早就能够独当一面,这会也不用自家小姐动手,直接喊了姊姊弟弟帮忙,洗菜切肉、煎炒烹炸,灶间里很快就盈满了香气。 程大娘本来还想帮忙,见了这样也就笑着回去照顾外孙了。 杨诚同王君轩陪着家里人说了一会话就寻个借口出来,一出门,就见杨柳儿已经笑咪咪的等在东厢门外了。 杨诚又好笑又好气的伸手揉着小妹的脑袋,说道:「你啊,一遇到银钱之事就精得跟狐狸似的。」 「哎呀,二哥,我都快十五了,别拿我当小孩子!」杨柳儿伸手护住头上漂亮的花苞,还有特意插上去的几粒小珍珠。 杨诚混不在意,神色间难得带了丝痞意,「你就是八十岁,也是我的小妹。」 听到这话,杨柳儿嗔怪的瞪向王君轩,抱怨道:「都是你把我二哥带坏了,好好的端方君子,居然都会斗嘴了。」 无端被牵连,王君轩极无辜的苦了脸,「这黑锅可别往我身上背,要怪也得怪唐大哥——」 「好了,进屋说。」杨诚听到一半,急忙开口打断,拉了师弟和妹妹进屋。 等屋门关好,细听院子里也没什么动静,他这才低声对杨柳儿解释道:「小妹,我们从西域归来的路上救了一个人,因为某些缘由,他的身分不能曝露。正好师弟手下有个护卫先前出了事,就让唐大哥顶了他的名头,一起随着车队回来。若是有外人问起,你就装作不知道,懂吗?」 这话让杨柳儿想起昨晚看见的生面孔,尽管此刻她心下好奇不已,但见二哥脸色沉肃,冲到嘴边的话就又咽了回去,还郑重的点头应下。 有时候知道的太清楚,再装作不知道反倒更容易露破锭,还不如根本不听不问,这样才最保险。 王君轩生怕杨柳儿心里不舒坦,赶紧抱了先前藏起的那只箱子过来,笑着招呼道:「柳儿快来看,我和师兄这次实在走运,得了不少好东西。」 这话果然让杨柳儿兴致大起,探头看向箱子里,眼睛立时就亮得如同探照灯一样。 「啊,这是珍珠,怎么这么大!」 「这是钻石?这得多少颗啊?」 「金砖?你们盗古墓了?」 这木箱看着只有一尺见方,里面却分了很多层格,杨柳儿每打开一层都欢喜的直跳脚。 不是她眼皮子浅,实在是杨诚和王君轩带回的东西太珍贵了,有一层装的统统都是珍珠,个个圆润莹白,大的如同葡萄一样,最小的也有拇指甲那么大。还有一层整个是钻石,一粒粒切割的很是完美,映射着窗缝里照进的光线,美得如梦似幻,更别说箱子底下满满两层都是巴掌宽的金砖了。 怪不得王君轩要亲自照管,这一箱子的东西若是都卖掉,绝对能换回几万两银子! 杨诚和王君轩站在一旁,看着杨柳儿摸摸这个,拍拍那个,欢喜得像掉进面缸的小老鼠,两人心里都是好笑又满足。 「小妹,你喜欢哪样就拿出来单放,等我们去皇都的时候,找个手艺好的匠人给你打几套好头面。」 「是啊,柳儿,那金砖成色极好,先打十副八副金头面,珍珠也要几套,还有那个钻石,听说皇都这两年极兴这个,你也打两套。我和师兄运气好,穿过沙漠刚到了那边就碰到遇难的海船靠岸,师兄带人给那些红头发的番人送了些吃喝,他们就把我们的绸缎瓷器都收了,给了这些珍珠钻石。」 王君轩兴致勃勃说起当日的奇遇,很有些得意的模样,末了又道:「你要的那些古怪种子,我挑容易存放的也带了一些回来。另外,那些红毛番人吃的一种「洋土豆」很甜,我想着你许是爱吃,也带了两箱回来……」 第四十八章 「什么洋土豆,带我去看看!」杨柳儿听说有种子,立刻扔下满箱的珍珠宝石,扯了王君轩就要往外走。 「都在这里呢,你等会!」王君轩赶紧拉她回来,又从床底下拉出两口大箱子。一口装了七八只小布袋,她接连打开嗅闻品尝,末了却是有些失望,原因无他,她只认识其中一种是孜然,烤肉的绝好调料,至于其余几样就半点不知了,不过等她看见布袋下面掩盖着的那些褐红色的番薯,她立时喜得蹦了起来。 「番薯!居然是番薯!」 杨诚和王君轩闻言,纷纷惊讶不已,杨诚问道:「小妹见过这洋土豆?」 「呃……」惊觉自己露了狐狸尾巴,杨柳儿赶紧扯了个借口遮掩,「没亲眼见过,但我在一本旧书上看过图画,画上就是这个样子。据说这东西极容易种植,房前屋后,荒地也都能种,三个月就能收获,一亩地能产一千斤,蒸煮烤炖怎么吃都成,就是秧蔓都能炒菜。碰上灾年,有两袋子这东西,混点稀粥就能养活一家子人呢!」 「真的?」杨诚和王君轩激动的死死抓住杨柳儿的手臂,「这东西当真一亩能产一千斤?」 杨柳儿的胳膊被抓得有些疼,但也明白自己方才的话确实太让人震惊了,这个时空的大宇同她前世的唐宋时期有些相似,农耕技术很落后,就是南边有名的鱼米之乡,一亩地一年两季只能收获六百斤粳米,更别说甘陇这样的荒僻之地,即便雨水调和,麦子也就亩产三百斤左右,玉米五百斤,若这番薯真的高产又容易种植,对于大宇的百姓来说简直就是活命的仙丹! 「真的,真能出产这么多!」杨柳儿疼得边说边吸气。 到底还是王君轩先醒过神来,他赶紧松开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揉着胳膊,「是不是捏疼你了?我是一时太欢喜了!」 「是啊,小妹别恼!」杨诚随后也松了手,但神色依旧有些呆滞,显见还没从这样惊人的消息里回过神来。 杨柳儿也怕自己搞出什么大乌龙,脑子里极力回想前世听说过的零碎消息。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她有一阵子特别喜欢吃烤番薯,有时候大早上就站在人家摊子前面等第一批番薯出炉。偶尔跟小贩聊上几句,就曾说起过这番薯产量特别高,当时她还很惊讶,所以记忆极深刻。 再说了,前世那些战乱年代,很多老百姓确实是靠吃番薯活下来的,可见这东西是多产又好种。 这般想着,她语带试探的道:「二哥,连大哥,这番薯怎么种我也知道一点,不如咱们家里先种一年,等到秋日收获,也有经验了,到时候献给朝廷,惠泽百姓?」 杨诚和王君轩闻言对视一眼,却是看出彼此眼里的犹豫,这番薯等上一年再献上去,对于他们正谋划的事就没有帮助了。若能立刻献上去,自然是最好,但没经过自家种植,万一有个差错,更容易被人捉了把柄。 这是个两难的选择,风险和机遇并存。 「小妹,这番薯确实能产一千斤吗?事关重大,你一定仔细想想。还有种植的法子……」任凭杨诚再沉稳,遇到这样的大事也是有些语无伦次。 王君轩倒是生怕杨柳儿跟着悬心,赶紧安抚道:「柳儿,你别担心。师兄一向谨慎惯了,你知道多少说多少就成。」 杨柳儿沉默了好半晌,心里再次把前世那些记忆理顺,而后郑重点头,「二哥,连大哥,这番薯确实高产。你们若是怕有误差,可以说七八百斤。而且种起来也容易,我先把法子默写下来,你们看看再决定。」说罢,她就取了笔墨,在纸上刷刷写了起来。 她所记得的重点无非是热炕育苗、分苗栽种、掐蔓限长等等,不一会就写完了。 杨诚不等墨迹干透就抓在手里细读,末了连连点头,「这法子真是不难。」 王君轩也接过去,扫了一眼也道:「确实很容易,找些经验丰富的老农就能种好。」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就心有灵犀的走去火盆旁边,一把火把纸张烧了。 杨柳儿猜两人如此神秘必有原因,她也不掺和,把几只装了种子的小布袋拣了出来,笑道:「番薯归你们折腾了,这几个可是我的了,万一种出金山银山也没你们的分!」 见状,杨诚和王君轩都笑起来,还豪气地道:「好,都归你!」说着又要拣些珍珠和钻石出来,杨柳儿却是极力拒绝。这么贵重的东西,摸一摸,过过瘾就好了,怎么能真留下。 方才用餐时,虽然兄长两人把这一趟西域行说的有趣又轻松,但她也不是小孩子了,自然猜得出其中凶险和艰苦。他们拿命换回的金银财宝,自然要用到他们的仕途和正事上,她怎么能为了漂亮,戴在头上招摇过市,或者压在箱底偶尔赏玩? 杨诚和王君轩自有打算,倒也没深劝,三人又闲话几句就收了箱子,各自离开。 【第四十三章 殿前奏对】 日升月落,冬日的大雪一场接着一场,眼见就要进十月中旬,家家户户的农田里,麦种已经盖着雪白的被子开始蒙头大睡。 自回来后,杨诚和王君轩在家里歇了七八日,史先生那里早派了老仆来催问何时动身去皇都,虽然这次史先生不能随行,但对两位得意门生殿试这样的大事却是心心念念,生怕他们耽搁了前程。 即便再不舍,杨诚和王君轩也不得不再次出门上路。 这次杨家众人倒没有先前那般不舍惦记,一来谁也不知王君轩的身世有变,二来杨诚已经是举人了,即便殿试表现不佳,眼前的富贵也跑不掉,这次皇都之行就权当去闲逛了,得了大造化更好,不得也没什么。 这般想着,众人都一脸轻松,唯有杨柳儿知道一些内情,强忍着心里的忐忑不安,帮忙拾掇行李。 先前缝好的羽绒被子、羽绒棉袄、坎肩、长衫、大氅,甚至里衣都带上,还有鹿皮靴子、兔毛手套,大有把兄长和心上人包成冬瓜的架势。 蜂窝煤和炉子也是必带之物,还有各种干粮、坛肉、小咸菜,通通交代给随车的谢晖和家安。谢晖是个聪明的,又在家里养了大半年,如今终于能跟着主子出门,而且去的还是皇都,他欢喜得觉都睡不着了。 车队又再次上路了,杨家人送到村口,杨柳儿借口进城看嫂子,又同车赖了一个时辰,最后还是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 王君轩顾不得师兄在场,伸手把杨柳儿抱在怀里,两人都没有说话,良久才分开。 杨柳儿笑得灿烂,朗声说道:「连大哥,我等你回来娶我。荣华富贵就是锦上添花,没有也罢,只求你平安无事。」 「好!」 城门外,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毂辘毂辘冒雪向着远方行去了,不到片刻就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里。 杨柳儿有那么一瞬间心里空的厉害,她想说,不要去皇都了,姓连也好,姓王也罢,只要两人都平安无事,家长里短,活到老就好。但这话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她不能那么自私,对于男人来说,有些东西是必须承担的…… 「小姐,咱们赶紧进城吧。」春分上前替自家小姐拍去肩头的雪花,小声劝道:「二少爷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别过王君轩他们后,杨柳儿显得意兴阑珊,做什么都没了兴致,说道:「不去城里,直接回家吧。」 春分也不敢再劝,赶紧雇了辆马车,打马回家。 雪下的越发大了,山路又难行,杨柳儿主仆两个足足比往日多花了半个时辰才到村口。 那车夫多得了十文的赏钱,连连道谢,直说碰到善心的贵人了。 村里有出门走动的老婆子,远远见到杨柳儿主仆,赶紧迎了上来,讨好笑道:「小姐,您这是进城看大少夫人了吧?这么冷的天,可是受苦了。」 杨柳儿认出这是桃花的舅母,就笑道:「王婶子这是去哪里走动了?雪下的正大呢,路上都没什么人。」 那老婆子听见杨柳儿唤自己婶子,乐得眉开眼笑,连道不敢,末了却是道:「小姐是矜贵人,可不好冻着。我们这些苦哈哈,皮厚不怕冷,方才还有一个货郎来村里转悠呢。」 闻言,杨柳儿心头一动,假作不经意的笑问:「没想到这时候还有货郎过来呢,他都卖些什么?早上四婶托我买绣花针,我不小心忘记了。这货郎若是还在,可就太好了!」 第四十九章 「哎呀。」王婶子一拍大腿,后悔道:「那货郎走了,早知道就多留他一会了。」说完,她生怕杨柳儿怪她,又道:「不过我看他挑的担子不大,上边都是些糖片子和小零嘴,没见到针头线脑。这也是个傻的,卖吃食在城里不是比咱们这村子容易?」 杨柳儿笑着点头,心里却是更警觉。她想了想就道:「婶子若是顺路,一会帮我去里正大伯家走一趟吧。就说我阿爹怕雪大,山上的野牲口下来祸害村子,想请他张罗些人手绕村巡逻呢。」 「真的?那可是大事,我这就去!」王婶子听了心里也在盘算着,杨家富庶又大方,作为主家挑头要村人巡逻,就算没有工钱,每日也少不得供上两顿饭,到时候把自家小子塞进去混日子,家里也省了粮食了,她越想越欢喜,扭头就跑去里正家。 杨柳儿主仆回到大院,杨山正好闲不下来,抓了一柄大扫帚打扫院子里的残雪,父女俩站在一处把方才之事说了一遍。杨山不是吝啬的人,粮仓又装得满满,不差村人吃那一两袋麦子。先前听小女儿说要防备山上的野兽下来祸害牲畜,还有些不以为然,但后来又听说村子富庶,小心外人眼红起坏心,他立刻爽快应了下来,毕竟有钟家那事在前,他可是不愿再吃苦头了。 因此等到里正赶来,杨山便出面商量巡逻事宜,杨柳儿也就不再费心,春分生怕她闲下来又胡思乱想,赶紧抱了帐本放到炕桌上,笑道:「小姐,魏掌柜送来的帐册都放两日了,你赶紧算一算啊。奴婢看魏掌柜回来的时候可是欢喜着呢,怕是煤球的生意又赚了不少银子。」 冬雪正好送热茶进来,闻言就凑热闹道:「小姐快看看吧,若是当真发财了,过年时也赏我和阿姊做套新衣裙。」 杨柳儿早脱了斗篷,这会正抱着雕花镂空的黄铜手炉暖手,听到这话就打趣道:「好啊,要是发财就给你们做新衣裙,若是赔钱了,就卖了你们顶帐!」 「不要啊小姐,奴婢死活就赖在杨家了,你把招财进宝卖了吧。它们太能吃了,一个顶奴婢俩!」听着冬雪怪模怪样的抱怨,让杨柳儿和春分都是笑起来。 杨柳儿喝了杯热茶,也觉得自己不能颓废,于是打起精神开始拨算盘、查帐本,结果这一算还真算的眉开眼笑。 托老天爷的福,今年冬日特别冷,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农家人有玉米秸秆和豆秸,还有山上砍下的树枝,所以也没什么感觉,倒是城里人忍耐不住,往日里三五文就能买一捆的柴禾,如今直接涨到十文还没处买,这时杨家囤积了几个月的蜂窝煤,还有铁匠铺子打造的几千只蜂窝煤炉子就成了大救星。 二两银子一只炉子,两文钱一块蜂窝煤,一日里,连取暖带做饭烧水,有个十几文就足够了。最主要的就是方便又省事,不需要人守在旁边添柴禾,只要在晚上添几块蜂窝煤,就能暖和一宿,等到早起时把煤灰掏出来往外边路上一洒,走路还省得摔跤了,如此一举数得,杨家的生意怎么会不红火? 由于销路好,魏春忙得恨不得能长出三头六臂,先前那些囤货早就卖光了,于是他又抓紧时间在各个县城就地找铁匠铺子打蜂窝煤炉子,拓蜂窝煤球,他这会也顾不上泄不泄密了,想着左右都是一锤子买卖,明年肯定有人跟风,今年就卯足力气赚一笔吧。 蜂窝煤炉子一只赚大半利润,煤球几乎是没有成本,杨柳儿看着算盘珠子上的数字,难得觉得有些心虚,这钱实在来的太容易了…… 「冬雪,过年给你做两套新衣裙。」 冬雪正趁姊姊没看见时,偷偷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突然听到自家小姐唤她还吓了一跳,转而却是欢喜拍手,「太好了,过年有新衣衫穿了。」 春分猜到自家小姐许是赚了银钱,心里也是欢喜,先狠狠瞪了小妹一眼,可还没等她开口,程大娘和程大妮就抱了孩子进来了,隐约听见新衣两字就笑道:「咦,冬雪怎么知道我们给你们小姐送新衣衫来了?」 见到来人,杨柳儿赶紧让这娘俩上炕暖和着,又把裹得跟肉球一样白胖的小弟抱在怀里逗弄,这才说道:「我们在开玩笑呢。」 程大娘也不在意,笑咪咪的说起杨柳儿的及笄礼。 说起来,大宇的女子到了十五岁都要办个及笄礼,同亲朋们表明成人之意,家里也可以张罗亲事了。 这原本该是母亲的职责,但陈氏去的早,陈老太太年纪大又离的远,杨山无奈之下就把这事托给了程大娘。好在,农家礼节本就不繁琐,杨诚又在外赶考,便准备了两套新衣和首饰,再宴请亲朋吃顿酒席就罢了。 至于杨柳儿,她整颗心都跟着飞去皇都了,自然更是不在意。 到了行及笄礼这日,杨志夫妇抱着刚满月的小丫头,还有大着肚子的杨杏儿一同坐马车回来,倒是陈老太太带着陈家舅舅和舅母早到了。 而史先生夫妇身为贵客,被杨山亲自接了过来,史夫人指点着杨柳儿简单行了礼、换了衣裙,又把头上两个花苞打散,绾成发髻,插上金钗就算礼成了。 众人分了男女落坐吃酒席,说不到几句话,话题又被拐到皇都赶考的杨诚和王君轩身上,人人都是惦记不已。 史先生嘴里说着话安慰众人,手下的酒杯却是频频端起,最后竟把自己灌醉了,散席后被人扶上马车,马车不停,一路回城去了。 杨杏儿在家里留了两晚,最后放心不下身体刚刚好一些的公爹,也跟着大哥、嫂子上了马车,返回县城。 杨家再次回归宁静,杨柳儿日复一日的忙碌,得了空闲就坐在窗边发呆,惹得春分跟冬雪绞尽脑汁的想办法逗小姐欢心。招财、进宝倒是因此享福了,不但被允许进屋玩耍,还得了两件棉马甲,一红一绿,穿在身上很是可爱。 不说杨柳儿如何思念惦记,只说杨诚和王君轩一行人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大考前到了皇都,照旧住在了连家别院。 连老爷子听了连东的报信,高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落了地,忍不住骂道:「臭小子,就是让人不省心。」 「二少爷看着性情倔强了些,但心里很有成算呢。」武伯在一旁劝着,末了低声问道:「那事是不是该动手了。」 连老爷子点点头,「去吧,该打点的时候不要心疼银子。宫里那位虽然爱钱,但只要应了就会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 「是,老爷子放心。」武伯躬身应了就下去安排,连东则安静地站在门口,好似方才那些话半个字也没听见一样。 连老爷子扫了他一眼,满意的打开手里的信封,结果这一看却是惊喜道:「这臭小子,真是好运气!如此……大事可成啊!」 「连东,回去告诉那臭小子,安心备考,其余之事我自有安排。」 「是,老爷子。」连东应了,躬身退出书房。 这一年来,皇上龙体欠安,时不时就要招御医进宫,大宇皇都因而萧条了很多。当然高门大户之内照旧是夜夜笙歌,但城外落花河畔却是难得安静。但好在皇上隆恩,加开了恩科,天南海北的才子们再次齐聚皇都。 但凡文人墨客出没之地,怎么可能没有美人美酒,于是落花河畔连同城内的酒楼、茶馆都重新热闹起来。 许是吸取了去年冻倒无数学子的教训,今年的贡院明显提前修葺过了,就是炭火都备得很充足。一众学子们都做好了抗寒的准备,有人甚至带了一张虎皮赶考,见状却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三日两夜弹指而过,考官们又批阅了整整五日,一百名举人老爷再次新鲜出炉。有去年折戟沉沙,今年终于如愿以偿的,也有锋芒毕露的考场新秀,加上先前的一百名「幸运儿」,这一日皇宫内院的承德殿里就摆满了案几。 正殿一百,东西偏殿各五十,所有举子都忐忑地等待九五之尊开口点考题,当堂挥洒他们的满腹才华。 紧邻承德殿的阳明堂里,身形瘦弱但难得神色不错的皇上,正同一众文武重臣们说笑,听到太监总管来禀报举子们全都就坐,皇上就开口道:「众位爱卿,今年的考题可有好提议?」 众人都是朝堂上混迹多年的老油条,这时候怎么可能不开眼的夺了皇上的锋头,于是都推拒道:「陛下为国选才,臣等聆听圣训。」 第五十章 这话让皇上满意的直点头,垂头沉思半晌,眼角扫到桌角上摆着的一把黄金长颈壶就皱了眉头。这把壶是三皇子前不久进献上来的,只看雕花纹饰就知道是在西疆之外淘换来的。 这令皇上不由得想起多年前曾经重创大宇元气的那一战,当下皇上就有了主意,抬笔在准备好的宣纸上写了几个字。 太监总管赶紧吹干墨汁,末了小心卷起,亲自捧着送去了承德殿。没有人注意到,当太监总管路过连老爷子的面前时,竟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连老爷子嘴角轻轻翘起,低头重新研究起皇宫的茶叶为何这么好喝的问题。 皇上亲书的考题被监考官高声诵读之后就供在大殿中间,无数小太监穿梭在案几间递送草纸。有的举子抓耳挠腮,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奋笔疾书,有的更是脸色煞白、两眼无神。 王君轩抬头望向旁边同样看过来的杨诚,两人眼里都是三分惊喜七分坦然,末了齐齐低头提笔沾墨……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太阳高高挂在正空照着皑皑白雪,很有几分雪趣。皇上同一干文武大臣说说朝政、说说市井杂事,气氛倒也很是愉悦。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三位考官带着几个小太监抬着装满考卷的箱子从殿外走进来。 其中一个小太监不知是不是第一次见到龙颜,双腿一软就倒了下来,连带着手里的箱子也倾斜掉出了几份试卷。 见自己闯了祸,那小太监立刻跪倒,哆嗦着磕头求饶,一众文武群臣都是低头喝茶,装作没有看到。 倒是太监总管赶紧上前,喝斥着撵了那小太监出去,末了捧着那几份掉出来的试卷笑道:「皇上,这几个举子许是日夜盼着您朱笔御批啊。这不,试卷都急不可耐的自己从箱子里跑出来了!」 他这话说的有趣,又解了自己驭下不严的尴尬,惹得皇上笑着对他道:「你这老奴,嘴巴太甜!是不是早起到御膳房偷吃蜂蜜了?」 太监总管赶紧做了吃惊模样,应道:「皇上如何知道?奴才喝了足足一罐子野蜂蜜呢。」 皇上听了这话笑得更厉害了,文武百官见机又凑趣几句,这事就遮掩了过去,而那几份掉落出来的试卷也当先摆在皇上面前。 皇上饶有兴趣的挨个打开通读,不曾想眉头却是微微皱了起来,看得底下偷偷盘算的官员们都在心里打鼓。好在,看到最后两份试卷时,皇上终于换了脸色,甚至隐隐有些兴奋之意,阅毕即大声赞道:「好,这两篇文章实在是好。一个踏实严谨,一个锐意进取。」 说话间,他又随手打开简单糊在一起的卷头,露出里面的名字和州府,更是惊讶的道:「甘陇那处偏僻之地,居然出了两个好人才!」 闻言,太监总管就笑咪咪的上前凑趣,「这也是托了皇上洪福,偏僻之地出英才,实乃大宇国运昌隆之兆啊!」 「好,好一个国运昌隆!」皇上被这记马屁拍的是心情大好,文武百官赶紧跪地磕头高呼,哄得皇帝更是大笑不已,于是大手一挥,「宣这两个举子进来问话。」 太监总管立时高声冲着殿外喊道:「宣甘陇杨诚,甘陇连毅进殿面圣!」 小太监一层层把话传了出去,杨诚和王君轩很快就在一众举子的艳羡中进了阳明堂。两人跪地三叩九拜,听的一句「平身」后这才起身,半垂头站在大殿正中。 皇上仔细打量两人,只见都是俊秀男儿,一着蓝衣,锐气天成;一着石青,稳重儒雅,心下难免就又添了几分喜爱。开口问话也温和许多,「朕方才见你们二人的文章,不但文笔华丽,难得的是言之有物。可是平日常与商贾走动,听说过西域之事?」 杨诚同王君轩偷偷对视一眼,杨诚当先行礼答话,「回皇上,学生同连师弟皆在甘沛书院读书,师从同一先生。初夏之时有感于先生教导,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所以结伴西行四个月,大半个月前刚刚赶回,正巧皇上出此试题,学生两人才侥悻过关。」 王君轩随后也是行礼,附和道:「全赖皇上洪福。」 听到这话,所有文武百官都忍不住感叹这两个举子的好运气。 皇上却难得是个明理之人,点头赞道:「西行之人想必不少,但能如同你们二人一般,把西疆风俗民生看在眼里的却是不多。」说罢,他扫了杨诚一眼,又问道:「杨诚,你在文章里曾写「换种试种」一事,仔细给朕说说!」 「是,陛下。」杨诚赶紧应下,心里飞速斟酌一番,这才温声道:「回皇上,学生的娘亲过世得早,家境贫寒,学生有一么妹,虽自小身体虚弱但很是聪慧明理,曾在街市卖水供学生读书。所以学生待么妹很是疼爱。西行之时,本来捎带了一些丝绸瓷器等物,也盘算着赚取薄礼,帮忙家计。可是到了西疆之外,碰巧遇到红发番人的海船搁浅,一时起了恻隐之心,就把货物都换给了那些红发番人。 「红发番人的船上带了一种番邦的物种,同咱们大宇百姓常吃的土豆很像,但蒸煮之后味道甘甜,学生想起么妹嘴馋,就讨了两筐。后来回到家里,么妹却说她在一本破旧的海外异志上看到过这洋土豆,其实它名字叫番薯,亩产能达到七八百斤,而且不挑地,种植也不算难。学生同连师弟商量过后,来皇都的时候就一同把番薯带了过来,想着把此物献给陛下,这才有了换种试种的说法。学生鲁莽,还请陛下恕罪!」 皇上同文武群臣听见杨诚初始几句,还觉得很好笑,心想这杨诚虽然才高、运气也好,可到底出自偏僻之地,圣前奏对居然还有闲心提及亡母和幼妹,可听着听着却慢慢被他们兄妹的情义感动了,千辛万苦赶去西域,尚且不忘给小妹带些新奇吃食,这份疼爱之情,别说是皇家,就是高门大户都不见得能遇到一个,但这些尽皆比不上最后一句,那句「亩产七八百斤」简直是石破天惊! 【第四十四章 认祖归宗】 掌管农司的李尚书第一个忍不住,几乎是直接跳了起来,「杨诚,你敢保证这番薯真能达到亩产七百斤?你要知道,大宇最肥沃的田地,稻米也不过亩产三百,麦子不过亩产四百!」 皇上也是探身向前,许是生怕杨诚被吓住,漏了什么实情,也是极力温声安抚道:「杨诚,你可问过那些红发番人,他们怎么说?」 杨诚赶紧点头,略带拘谨之意应道:「学生当时问过红发番人,即便语言不通也勉强猜出他们说这番薯在他们那里很多,而且耐存放,这才装到船上做粮食。学生的么妹虽然已把那本看过的破旧异域记引了炉火,但她却记得清楚,这番薯确实高产。学生装了番薯来皇都之前,么妹一个都没舍得吃,说献给皇上,有用自然最好,就是试种之后发现无用,让我再给她寻别的零食就罢了。」 「噗哧!」即便众人心里再紧张,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皇上也为这「憨厚耿直」之言翘起了嘴角,直接说道:「放心,爱卿一心为国,即便这番薯产量不高,朕也不会怪罪于你。若是当真高产,朕重重有赏!」 杨诚赶紧跪倒,磕头谢恩,王君轩也陪着一同三呼万岁。 旁边有一长相极粗豪的武将,这会仔细打量了王君轩好半晌,突然高声惊叫道:「哎呀,这不是连老将军府上的二小子吗?这两年变了模样,差点就认不得了。」 听见这话,众人都有些一头雾水,只好将脸转向连老爷子。 连老爷子赶紧起身离席,正犹豫着如何开口的时候,外面却有小太监飞跑到殿外禀报,「陛下,兵部有紧急公文呈上!」 太监总管赶紧走到殿门口,接了封印着火漆的公文转送到皇上跟前,皇上三两下打开信封,看了却是一阵勃然大怒,「大胆!该死的周勇夫,欺朕太甚!」 文武百官见皇上突然震怒,都是惊疑不定,赶紧跪倒听训。不曾想皇上却是开口问向杨诚和王君轩,「你们二人西行归来之时可是救过人?」 王君轩听到这话,赶紧应道:「回皇上,学生自幼身体不好,同家中武师学过几下拳脚功夫。先前西行归来的时候,路过一个小镇巧遇一伙蛮人追杀一个大宇汉子,学生一时义愤就出手把人救下来了。前几日到了皇都,那位唐大哥才同我们分开……呃,皇上怎知这事?」 第五十一章 他这话问的无礼又放肆,显然是太过惊讶了。跪倒一地的文武百官们也在心里猜疑,听到这话,难得皇上没有开口喝斥。 皇上也没吊众人胃口,挥挥手示意众人起身,脸色却依旧铁青。 「前年有奏折弹劾西北嘉陵关守备周勇夫拥兵自重,心存反意。朕本不欲相信,遂派人前去打探,不曾想今日密探送了详情回报,周勇夫罪证确凿,甚至十九年前西疆大败也是他通敌泄密,实在是可恨至极!」 「怪不得当年西疆之战败得那么容易,让三万好儿郎死在西疆,当真可恨,可恨!」一个武将气得眼睛通红,恨不得立刻飞去嘉陵关,狠狠咬下周勇夫一块肉! 其余百官也是义愤填膺,有人就道:「当年西疆大败之后,也是周勇夫一力主张治罪庆安伯。皇上仁德,只发配了庆安伯一家,半路却遇上匪贼,一家子无一活命。如今想来,庆安伯军武出身,家中奴仆多为军中退伍兵卒,怎么可能被区区匪贼杀败?说不定就是周勇夫杀人灭口!」 众人越说越起劲,没多久,就连周勇夫霸占民女的传言都被拎了出来。 正热闹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连老爷子却是突然出列跪倒,匍匐在大殿中央痛哭失声。 他这一哭,让皇上连同一众文武都惊讶不已,赶紧问道:「老将军何故痛哭?」 连老爷子抬头抹了一把眼泪,哑声应道:「皇上,老臣有下情回禀。求皇上开恩恕罪!」 「老将军不必行此大礼!起身说。」皇上当初继位时,边疆不稳,连老爷子主动请缨,在外征战守卫边疆十几年,可谓劳苦功高,因而皇上一直待他极为优容,这会儿见他哭得伤心,自然是温声安慰一番。 不曾想连老爷子却是不肯起身,又磕头一番后才道:「皇上许是还记得老臣同庆安伯有同袍之义。庆安伯两次救过老臣性命,老臣一直待他如兄长一般。 「当年听闻庆安伯一家被发配南疆,老臣曾快马赶去相送,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他们一家惨死在荒郊野岭。可许是老天有眼,老臣在尸堆里找到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孩童,尚且还存了一丝气息。 「老臣不忍王家断了血脉,又怀疑庆安伯遇害有蹊跷,害怕有心人得知消息会加害这个孩子,于是就把这孩子收到自家府里,借了个庶孙的名头。今日听到周勇夫罪证确凿,这才斗胆说出实情,还请皇上恕罪!」 「哦,王家还有血脉留下?」众人都听得瞪大了眼睛。 不过皇上也不是傻子,低头扫了一眼跪在一旁的王君轩,脸上闪过一抹了然,「老将军所说的孩子,可是这连毅?」 「正是,皇上。」连老爷子一脸羞愧之意,沉声应道:「老臣疼惜这孩子孤苦,自他一进门就为他取了一个字叫君轩,盼着他同君子一般气宇高昂,不因身世孤苦而妄自鄙薄。老臣待他照顾有加,不想……哎,老臣治家不严,这孩子遭了不少劫难,老臣无奈之下就把他送到甘沛。这孩子也是个争气的,半点没依仗连家的名头,读书科考,直到头上戴了秀才方巾,老臣才听到消息,去年更是上了皇榜,成了举子,这全都是托了皇上洪福,也是庆安伯在天有灵。」 众人听完,都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连家后院那点阴私谁都听说过,可今日得知,这一直受歧视的庶孙居然是庆安伯唯一的血脉,文采出众又献了高产番薯,若是再加上搭救密探,揭露周勇夫罪行的功劳,等洗刷了庆安伯的冤屈之后,承继爵位简直是顺理成章之事。 不到二十岁的庆安伯,又是新科进士,且有大功于朝廷,简直就是一飞冲天的架势…… 众人这般想着,又都齐齐望向跪在连老爷子身旁的王君轩,见他神色怔楞,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身世,众人难免又起了怜悯之意。毕竟突然听见自己叫了十几年的爹娘祖父都不是血脉亲人,也要惊得没了魂吧? 「哎,连老将军起来吧,当年之事,朕也有失察之责。」说罢,皇上抬手再次示意连老爷子起身,接着高声吩咐道:「着兵部、刑部、吏部,三司会审,查抄周勇夫积年罪行,速速报上来!」 「吾皇圣明!」文武百官赶紧再次跪倒,三呼万岁。 皇上病体初愈,今日这出戏又是一波三折,实在耗费精力,他也不耐烦再亲自阅卷,扔给内阁重臣们就回后宫去了。 一众文武百官互相递了个眼色,成群结队退出了阳明堂。相对于沉默的文臣们,一众武将显然更是欢喜,虽然皇上没有明言,但只要长了脑子的都能猜得出,周家这次绝对是在劫难逃。 而王家必然会是皇上安抚民心的最好棋子,庆安伯府再次崛起,势不可挡。就是杨诚这个小进士,因为进献番薯有功,加上得了皇上亲口夸赞,以后的仕途也必定平顺。 世人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的多,这会两人身上还没披上官衣,一干官员已是把他们当做同僚看待了。一路亲近说笑,临走时还纷纷开口邀约喝酒赏梅、填词吟诗,无一不缺。 杨诚和王君轩不好推托,连老爷子却是不客套,几句话就替两人解了围,更撵了两人回别院就闭门谢客了。 果然,不出两日,三司会审后洋洋洒洒地揪出周勇夫十二条罪状,其中之一就有诬陷庆安伯并杀人灭口之事。 皇上立刻下旨收回周勇夫的兵权,周家满门下狱。 以周家原本的势力是不该如此轻易俯首,但多年的风平浪静早就磨灭了周家的戒心,包括周勇夫在内,谁都没有想到当年灭口时还留了一个孩童,更没想到连老爷子如此重情重义,硬是暗中筹谋了十几年;甚至当年那个孩童无意救回的密探也都带着他的确凿罪证…… 诸多巧合和谋算归到一处,就成了所谓的天意,周家轰然倒塌。 杨诚和王君轩隐隐担心周勇夫狗急跳墙,连老爷子却要他们把心放到肚子里,朝中重臣多的是老狐狸,皇上对兵权也从未放松,更何况还是这般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因此不必皇上开口,嘉陵关的几位副将就主动把周勇夫装进囚车,送来皇都了。 杨诚和王君轩听得是半信半疑,但很快殿试的皇榜也发布了,新科进士扬名天下。杨诚和王君轩凭借皇上的赏识,虽然没有捞到状元、榜眼或探花,但也分别排在一甲第七和第八。 又一日大朝会,皇上再次召了杨诚和王君轩上朝,当场封了杨诚一个六品官,入农司,另外又派驻巡风使一人,农司笔吏两人,一同暂挂甘陇府衙,明年专司在甘沛一地试种番薯。杨诚当即跪倒谢恩,高呼万岁。 轮到王君轩之时,皇上不但恢复了庆安伯的爵位,甚至赐下了一座新府邸,等要再赏赐官职,王君轩却是跪下恳求,「皇上下旨昭雪王家冤屈,又着学生承继爵位,学生已是感激不尽。本欲一腔热血报效皇上恩德,但无奈王家只留存学生一条血脉。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还望皇上恕罪,准学生长住甘沛,为父辈守墓,延续王家香火。王家阖族在天之灵,都会感念皇恩浩荡,恳请皇上成全!」 皇上本就是心存试探,毕竟好不容易把周家拔掉,若是王家再度起势,他岂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撵走猛虎又迎进豺狼?这会听到王君轩主动提出不入仕途,要回乡守墓,他怎么会不愿意,但转念一想又觉大宇错失一位人才,于是叹道:「庆安伯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会欢喜王家有如此好儿郎。罢了,朕就成全你一片孝心,准你回乡守墓,你如今回归王家,可有名字?」 「回皇上,尚未取名字,求皇上金口赐下。」 「好,王家沉冤得雪,如今正是中兴之时。先前连老将军取的毅字很是不错,留下吧。朕再赏赐你一个字,兴祖。」 「谢皇上赏赐!」王君轩……不,如今正式回归本家的王毅王兴祖,三呼万岁,叩谢天恩。 皇上点头,顺口又赏了大批的金银财物,甚至把甘沛县每年一半税赋作为庆安伯俸禄。 这次,当年几位同庆安伯有过同袍之义的武将也一同跪倒谢恩,看得皇上更是龙颜大悦。 身为同天子住在一城的皇都人,好似一出生就带着千里眼顺风耳,但凡朝堂上有个风吹草动,不过几个时辰,茶馆、酒楼就能传得绘声绘色。 第五十二章 而连老爷子如何义薄云天抚养好友血脉,假作庶孙遮人耳目,如今王家沉冤得雪,后继有人。这样的故事简直是茶余饭后最好的新奇段子,几乎是没一日,连水沟里的老鼠耳朵里也都塞满了王兴祖的名字。 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感慨,而连家后宅里,更是酸味刺鼻了。 被关在佛堂吃了半年素的连大夫人,从送饭婆子那里听到消息,实在忍不住,冒着被休的风险跑了出来。 连老爷和连大少爷总算找到了主心骨,一家三口撵了丫鬟婆子,凑在一处都是恨得咬牙切齿。 早知道那个野种不是连家人,他们何苦算计了这么多年,枉做小人。早知道那个野种有这样的大福分,他们就是装也要装出个慈爱父母,兄友弟恭,可惜那么多死结卡在中间,如今想要轻易化解,怕是不可能了。 连大少爷一想起昨晚酒桌上那些狐朋狗友的嘲讽,就恼得额头青筋暴起。 新科进士、少年英才、加官进爵,这些怎么都会落到那个野种头上?他这个堂堂将军府大少爷,反倒沦落成了陪衬和笑柄。 想到这,他愤恨的道:「爹,娘,赶紧让人去唤那野种回来。也不必如何客套,他吃了我们连家二十年的饭,穿了二十年的衣衫,别说如今只是小小的伯爵,不入流的进士,就是官拜内阁,见了你们也得磕头行礼。生恩不如养恩重,他若是敢不恭敬,就写张状子扔去大理寺,让全天下都看看他如何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这话连老爷越听越觉有道理,这么多年来一直看成垃圾一样的小子,突然要他卑躬屈膝,以礼相待,他怎么想也弯不下那个腰,撑不起那个笑脸,于是也跟着附和道:「安哥儿说的有理,我们连家养了他快二十年,受他几个头也不算什么!」 倒是连大夫人难得转了心思,开口劝道:「他如今毕竟不同了,咱们也莫要让他难堪,还是要拉拢一下。我记得我娘家还有个庶出的侄女未曾婚配,不如一会劝劝老爷子,把人许给那个野种,以后也不怕他翻了天去。」 闻言,连老爷同儿子对视一眼,父子俩齐声赞道:「这办法好。」 一家三口正商量的火热,就有婆子来报,连老爷子带着王兴祖回来了。连大夫人惊得就要躲避,可想了想又壮着胆子留了下来。 连老爷子本意是盘算着,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就算不能解开彼此多年的心结,总也能亲近一二,以后他老去的那一日,王家看在他的颜面上还能照顾这不成器的儿孙。 可惜,理想永远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无情的举起棒子。 一家人尴尬的互相见了礼,连老爷子难得没有喝斥擅自走出佛堂的儿媳,连大夫人就自觉有了底气,张罗着要丫鬟婆子赶紧摆酒席。 丰盛的酒菜很快就摆了上来,多少年来,众人第一次凑在一处,连老爷子心头感慨万千,当先举杯说道:「即便轩哥儿认祖归宗了,以后连家的大门也照旧为你敞开。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不必客套!」 连老爷也是凑趣,干笑道:「瞧爹这话说的,轩哥儿在咱家养了快二十年,怎么可能生分?」 「就是,我们连家锦衣玉食的把他养大,要是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别人不说我们连家狠心,怕是还要骂他忘恩负义呢。」连大少爷到底压不住心里的不甘,酸溜溜嘀咕了一句,惹得连大夫人赶紧伸手扯他的袖子。 听到这话,连老爷子瞬间变了脸色,喝斥道:「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分儿!」 王兴祖不愿老爷子气恼,开口劝道:「老爷子,这酒味嗅着香醇,咱们赶紧干一杯吧,让孙儿也解解馋。」 这话哄得连老爷子又笑开了脸,应道:「喝吧,这是我藏了二十年的陈酿。」说罢,连老爷子一抬手,当先喝干了杯中酒,众人不管神色如何,也是紧随其后。 王兴祖替老爷子挟了一筷子青菜,还要再说话的时候却被连大夫人抢了先。 「老爷子,轩哥儿如今也快二十岁了,皇上又赏了爵位府邸,他一个人忙碌这些琐事到底单薄了些。我娘家有个侄女生得貌美端庄,难得的是极擅管家,不如您老出面提亲,给轩哥儿把这亲事定下来。早些娶个媳妇,轩哥儿也轻省……」 连大夫人越说越是入戏,刚要捏了帕子再演一演慈母角色,王兴祖却是实在忍耐不下去了。 他放下酒杯,直接掀起长袍跪倒在地,沉声道:「祖父,即便我如今认祖归宗,但不管何时何地,您都是我最尊敬的长辈。我这一辈,甚至以后王家的子孙后代都会感念您的恩德。但……其余之人,恕孙儿不孝,实在无法忍受。明日孙儿就要回甘沛去了,祖父若是在皇都住的闷了,就派人送封信,孙儿必快马相迎,奉养您终老。」说罢,他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又从怀里掏出厚厚一迭银票放在桌子上。 再抬眼望向连老爷一家三口的时候,他眼睛里却没有半点温度,冷声说道:「如同你们所说,虽然二十年来,我没有从你们那里得到半点亲情,但连家终究供养我长大。这是四万两银票,算是偿还连家的养育之恩。从此以后,我同你们再没任何关系。别说我的亲事,即便伤了我身边的一条狗,我也不会同你们善罢甘休,你们最好记清楚了!」话说完,他朝连老爷子行礼后便转身离去。 「你……」 「老爷子,你快听听这野种说的话!忘恩负义的畜生,我们连家白养了他这么多年!」 「就是,我还担了刻薄的名声,到头来替人家养了野种。如今明明是为了他好,想着再给他娶门好亲事,他反倒——」 「都给我闭嘴!」连老爷子重重一拍桌子,惊得儿子、儿媳还有大孙子都缩了脖子。他脸色铁青的想要再训斥,开口之时却倍觉无力。即便他有擎天之力,也不能让狗改了吃屎的天性…… 「罢了,你们好自为之吧。以后轩哥儿再也不是连家人,你们若敢惹到他,不论他如何处置,我就先把谁撵出连家大门!」说罢,连老爷子起身就走了出去,远远望着消失在回廊尽头的挺拔身影,他只能常常叹气。 武伯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低声劝慰着,「老太爷回去歇歇吧,有些事许是过些年就好了。」 连老爷子点点头,抬步往书房走去,但走没几步却是停下吩咐道:「有空闲的时候,把我那些旧物收拾一下,若是安哥儿的媳妇生了男丁,就抱着他随我回甘沛去。连家两代已是废了,这第三代,我一定要亲自教养!」 武伯想起以后要常住甘沛,也是欢喜连老爷子这般决定,于是笑咪咪应下了。 而此时在连家别院里,杨诚正带着谢晖拾掇行李装箱子,见得王兴祖脸色阴暗的进来,他半句未曾询问连家之事,反倒笑道:「再不回来,我都要让人去喊你了!临来之前,小妹嚷着要几匹上好的棉布给家里孩子做衣衫呢,我这里忙不过来,你赶紧出去寻一寻吧!」 听到这话,王兴祖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应道:「师兄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去找找,不只要买棉布,有好绸缎也要多备几箱子。还有先前订做的那几套首饰头面也该取回来了!」 不等话说完,他已是急匆匆的跑出门去了,方才心里那点惆怅感慨早就扔到脑后。 这世上再没有比预备聘礼,风光娶媳妇更重要的事了! 谢晖正抱了几本书要放进箱子,这会忍不住指了箱子底问道:「少爷,小姐要的棉布不是已经买好了吗?」 杨诚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应道:「好布料,自然要多买几匹。」 谢晖眨了眨眼睛,实在不明白少爷打什么机锋,但想起回家就能见到两个姊姊了,他又乐得继续忙去了。 第二日一早,皇都北门外,人来人往的城门口夹杂了那么一支不大不小的车队。连老爷子借口昨晚喝多了几杯酒,只使了武伯来送。 王兴祖自然不会误会连老爷子怨怪他,仔细嘱咐武伯一定要常劝着老爷子少喝酒,若是早些离开朝堂,搬去甘沛长住就更好了。 武伯一一应下,末了又拉着儿子连强到一旁说些体己话。 如今王兴祖彻底脱离了连家,连强等人的家眷早就在三日前随着那位巡风使和两位农司笔吏的车队,一同先行去甘沛了,连东成为庆安伯府的大管家,也被分了出去。 第五十三章 连老爷子多年前就为小孙子筹谋好的班底,通通派上了用场,无论是在皇都开府,还是在甘沛扎根,都有得力人手帮扶,别说王兴祖心里感激,就是杨诚听说之后都是敬佩不已。 这会,两人正同已经荣升的唐令喝酒饯行。先前他们在西域之行就是患难之交,又同路来皇都,三人相处极为亲厚,这会要分别了倒很是不舍,只能约定来年定然要再相聚。 很快,酒碗喝干,车队也该上路了,众人挥手相送,留在马车后面的是繁华皇都,而前方是贫瘠但安宁又温暖的家乡…… 他们走的悄然,等到皇都里各自存心思的那些人得到消息后,都是惊讶不已,末了只能把所有谋算配饭咽下肚子! 腊月里的城池,向来都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月分。不管贫富,忙碌了一年的人们总会在这时候慷慨的打开荷包,给闺女买朵绒花,给儿子买斤花生糖,给媳妇扯块衣料,给老娘来两斤点心。 甘沛县城的各条街路,这一日也是人头攒动。有农人担了家里的鸡鸭或者干菜之类,守在路旁叫卖,也有小贩扬着手里的针头线脑,变着法的吆喝,至于卖吃食的摊子就省力气了,只要把汤锅煮的咕噜噜直冒泡,那香味就会引来大群的馋猫。 正午,太阳反射着雪光,一队车马进了甘沛的城门,当先那辆车里坐了一个年约三十的文官,还有两个年老的笔吏,三人听得外面热闹,忍不住挑开车帘张望,再开口同坐在门旁的护卫说话时就笑道:「世人都道甘沛贫瘠,如今看来倒也很是热闹。」 那护卫正是王兴祖身边的得力帮手连海,这次带了众多兄弟的家眷一同随着三位朝官回来甘沛,一路上没少打交道,倒也没什么拘束模样,这会也笑着应道:「托皇上洪福,虽然连着连年玉米欠收,但麦子还不错。以后,大人们再把番薯种出来,乡亲就更有福了。」 那巡风使姓丁,闻言想起后车里那两箱受到严密保护的番薯,眼里的笑意倒是更深了。 他虽然挂着巡查民情官风的名头,但实际上也担着监督番薯种植的任务,若是番薯种成了,这功劳免不了有他一份。退一万步说,就算种不成,同他也没什么关系,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怎么可能不欢喜? 他正是美滋滋的想着明年秋日如何风光回京,不想车队却突然被人拦了下来。 「青天大老爷留步,求您给老婆子作主啊!逆子杨山不孝,恶孙杨诚刻薄恶毒,枉读圣贤书!抛祖弃宗,天理难容啊!」 「青天大老爷,小民状告柳树沟杨举人之父强抢民女!可怜小民的妹子啊,在杨家做牛做马,马上就要被作践死了,大老爷救命啊!」 原本热闹的街市,突然上演这样请命喊冤的戏码,诡异的静了那么一瞬,转眼立刻炸开锅了。 有那相熟的农人,仔细打量跪在车前的老婆子和两个汉子,还有那对衣衫褴褛的夫妇,惊愕道:「这不是杨家老太太吗?还有郑老虎两口子,他们怎么跑这里来了?」 旁人有喜欢传闲言的就赶紧问:「你认识这几个人?他们有什么冤,怎么跑来拦车?这车里坐的是大官?」 那农人也是看得发懵,含糊道:「没听说他们家里有事啊,这车队也是从外面回来的吧,我只听说杨家的举人老爷去皇上住的那个城里做文章,考大官了。」 「啊,这是甘沛双才子里那位杨家老爷的本家?」 甘沛地界极小,最近几年只有杨诚王兴祖两人中了举,加上又是拜在同一个先生门下,早传的尽人皆知,这会一听说是杨家,看热闹的路人眼睛更亮了。 车里的连海乍一听到杨老太太几个喊冤就黑了脸,恼得恨不得下车把他们扔到天边去。 他跟在自家主子身边,杨家之事可是太清楚了,没想到杨家人居然连脸皮都不要了! 丁巡查也是有些惊疑不定,可瞧瞧连海的脸色,心下琢磨着这事许是有些蹊跷,他也见过些大世面,随即不慌不忙的高声应道:「本官初来甘沛,怎能当街断案?来啊,先把这些苦主带去县衙,待本官查证后,再行斟酌裁断!」 护在马车旁的连家护卫早就盯着杨老太太等人咬牙切齿了,这会一听见这命令,也不等皇都里跟来的兵卒动手,立刻上前揪了几人就往县衙拖去。 杨老太太等人大惊,他们本来打着告状的名头,指望这京官申斥几句,撵开他们就完事了。到时候,杨山一家为了守住杨诚的清白名声,害怕他们继续闹下去,定然会任凭他们割肉喝血,也不敢闹个两败倶伤,让他们榨个千八百两银子,总是极容易的。 可惜他们谋划的开头异常顺利,这结局却出了大偏差。他们是苦主啊,告状不成,怎么还要被扔进县衙大牢? 「呜呜……我不去县衙!我不要下狱,我是告状的!」 「救命啊,官官相护了,青天大老爷欺负老百姓了!」 杨老太太加上郑家两口子平日都是嘴巴俐落的,惊恐之下真是什么顾忌都没有了,哭喊的高亢嘹亮,一路上不知情的人听见了还真以为甘沛出了什么惊天冤案。 刚进城就背了黑锅的丁巡查也更恼了,原本还想先问问事情来龙去脉的,这样一闹他也来了脾气。一到县衙就直接同迎出来的县令寒暄吃喝歇息了,至于杨老太太等人……先去大牢吹吹风,醒醒脑子吧。 【第四十五章 荣华归田家】 柳树沟里,早在几日前,县令就亲自登门道喜了。杨诚中进士授官,王兴祖承继爵位的喜讯,杨家上下连同周边方圆几十里的乡亲都知道了。 杨山欢喜的当即吩咐下去,杀猪宰羊,就要大办流水席,倒是被杨柳儿拦着。 先前杨诚中举就已经庆贺过了,如今再大肆张扬就有些太过了,毕竟杨诚已是官身,需要考量的事情也多,不如等他回来,询问之后再决定。 杨山虽然知道小女儿的话有道理,但到底忍不住那股骄傲得意,大手一挥,直接把猪肉、羊肉分给村里的家家户户也算庆贺了,而连家没有主子在,他也没吝啬,自家把牛头村杨氏族人那一份也出了。 杨柳儿拦不住,可想想王兴祖回来之后就会同家里提出他们的亲事,她心头甜得浸蜜一样,也顾不得计较这些小事了。 柳树沟里的家家户户听说主家少爷做了官,又得了赏赐,自然也是欢天喜地,倒是牛头村里的杨氏族人看着送到家里的大块肉,心里懊悔不已。 当初杨老太太闹得那么欢,但凡他们拦一拦,杨山一家也不至于出宗,如今岂不是可以大开宗祠,告慰祖宗了,而同族兄弟们跟着杨诚沾些光岂不是名正言顺?可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啊。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柳树沟里的众人这几日盘算着杨诚一行人要回来了,于是男女老少都是满村乱臆。里正喊了一群后生把官道到村口的山路上,所有的积雪都清了,扫的是干干净净,更别提村里的青石路面了,简直都能当镜子照人了,就是路边的柴垛也都堆得整整齐齐,生怕丢了主家的脸面。 就在众人忙得热火朝天,拉长脖子盼着杨诚回来的时候,却突然传来消息,说杨家老宅同郑家拦了皇都大官的车马,状告杨山不孝、杨诚刻薄,杨家强抢民女! 杨家突然之间就炸开锅了,杨山气得一口血喷了出去,杨田直接就红着眼睛,一路跑去了牛头村,可杨家老宅却只剩钱氏、王氏同几个糊了满脸鼻涕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杨老头,他居然也在到处找媳妇和儿子。 原来,当初惹了祸逃跑的杨老二昨晚回来了,不知他这一年躲在哪里混日子,又听说了杨诚做官的消息,这才壮着胆子跑了回来,拉着老娘和兄长刨根问底个没完没了。 杨老头恨他当初害得家里人差点死在矿坑,本要打折他的腿,不曾想媳妇和大儿子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死命拦着,今早三人更是一起没了踪影。 听到这里,杨田恨得一脚踹翻了桌子,狠狠的把老娘和兄长伙同郑家夫妻拦京官,状告三哥一家的事说了。 杨老头听了,气得差点昏死过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立时破口大骂,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怎么骂也无济于事了。 杨柳儿本来带着春分和冬雪在准备吃食,结果被父亲吐血的惨烈模样吓得脸都白了,一边喊人去请大夫,又让人进城去找杨志和魏春回来。 第五十四章 杨山本是怒火攻心,吐出心头一口瘀血倒也松散了,杨志同魏春劝了几句,又分头去打听消息了。 杨柳儿其实很想埋怨父亲待老宅那几个极品太厚道,但转念想想又把话咽了回去,只能尽量搜罗些琐事说给父亲听,指望二哥即将回来这事能重新让父亲打起精神。 魏春是个办事麻利的人,一边找人打探县衙里的情形,一边就让人快马往府城方向迎杨诚和王兴祖了。 因为如此,所以在杨诚离甘沛还有一百多里时就知道家里的变故,他也顾不得随马车前行,直接打马就往家跑,王兴祖惦记着杨柳儿,也随后追了上来。 两人带了三个护卫,足足跑了大半日,踩着冬雪月色终于再次回到了家。 杨山一见到儿子,未曾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其中没有欢喜,满满都是愧疚。 「儿啊,阿爹连累你了!阿爹没想到……没想到……」 杨诚眼见父亲躺在炕上,瘦得脸颊都陷了下去,眼里血丝密布,心里疼得刀割一样,「扑通」一声,他跪了下来,哽咽的道:「阿爹,儿子如今是官身了,杨家再不是任人欺负的农户,你好好养病,这事很快就过去了。」 王兴祖原本还望着杨柳儿上下打量,怎么都觉得她的小脸也是瘦了一圈,听到这话就赶紧附和道:「大叔,师兄如今是六品官,即便罪证确凿也要报到皇都,由皇上裁断,那位巡风使大人这次出京是奉命协理师兄试种番薯,同师兄相处熟识,定然不会轻信人言,一定要明察秋毫,还师兄和杨家一个清白。」 「真的?」杨山一听那位京官同二儿子有交情,立刻就放了心。 他当日急怒之下吐了血,虽然也是气恨老娘和兄弟狼心狗肺,但更多是担心二儿子刚当官就被抓了把柄,谁知道那位京官会不会嫉妒儿子年少得坐高位啊。 「当然是真的。」王兴祖又送出一颗定心丸,抬着下巴得意的道:「大叔,小侄如今头上也顶着庆安伯的爵位呢,那位丁大人不过是五品言官,巴结小侄都来不及,怎么敢造次?」眼见他这般模样,杨田同闻讯赶来的陈二舅等人都笑了起来。 杨山勉强放了心,杨柳儿赶紧劝着他喝了药,众人这才退出屋子。 事情果然同王兴祖说的那般,第二日一早,丁巡查就派人来送信,名义上说是询问试种番薯之事,末了却又添了几句。 杨诚回信表达感激之意,至于杨家之事,只有四个字,秉公处理。 丁巡查接了信,当下还有些不以为然,隐隐埋怨杨诚初入官场,不懂规矩。在他看来,哪个家族屁股后面没有点阴私肮脏,只要一查就都露出原形了。这杨诚不知是胆大,还是依仗自己得了皇恩,居然大咧咧把他的好意扔了回来,难道就不怕他当真小题大做,断了他的前程…… 他这般想着,行事也没耽搁,派出了人手开始调查杨家底细,还有郑家嫁妹的始末。结果丁巡查对着实情才明白杨诚之所以底气十足的原因。 杨家太干净了,干净的甚至让人难以置信。 他派出去的人手不但走访了牛头村的杨氏族人、郑家邻居,甚至还有周边几村的百姓、杨家烧鸡面铺子旁的商户,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夸赞杨家老少如何宽厚,提起杨老太太母子三个,反倒是各个摇头。 杨六爷恨死了杨老太太,本来宗族就损失了一桩天大的荣耀,后悔还来不及,这蠢货老太婆居然还倒打一耙,奔着结仇去了,她这是想把整个杨氏一族都害得不能抬头见人啊。 当下他也顾不得什么同族情分,破口大骂杨老太太母子恬不知耻、狼心狗肺。仔仔细细把杨家的事说了个清楚。 听到杨老太太如何偏心撵了杨山一家净身出户,又登门偷盗,差点勒死亲孙女,加上二儿子惹祸,卖了全家,杨山父子如何倾家荡产救人,最后还被逼着独立还债,无奈出宗,丁巡查也是惊疑至极,不明白这天下怎么会有如此偏心的老娘。 至于郑家夫妻那就更不必提了,他们平日如何苛待守寡的妹子,乡邻们是人人皆知,再说当日郑巧娘被接去杨家之时,是她当着全村老少的面说过自愿为妾,杨家根本半点过错都没有。 至此,真相大白,丁巡查正琢磨着如何定罪的时候,杨老头又找到了县衙,揭发老妻诬告儿孙、搅闹家宅不宁,他愿休妻,只求还儿孙一个清白。 丁巡查本就为难着不知该如何处置,见此就顺水推舟,直接判杨老大、杨老二一人三十大板,杨老太太杖责十板,母子三个都发配去矿山做杂工,虽然不必下矿洞苦熬,但以后也必定累得没心思谋算儿孙了。至于郑家夫妇可就没这么好的结果了,直接扔下矿洞,自生自灭了。 判罚一出,杨老太太母子三个是鬼哭狼嚎,郑家夫妇更是干脆,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了。 杨老头听着媳妇和儿子的哭骂,也是哭得老泪纵横。闻讯赶来的杨诚亲自把杨老头扶上马车,等到进府衙谢过县令同丁巡查后,这才带着杨老头一同回了柳树沟。 杨山正由巧姨娘扶着在院子里转悠,突然见老父上门,又听说了老娘和兄长的下场,父子俩相对无言,最后抱头痛哭。 看着祖父和父亲双双垂泪的模样,杨诚还是开口说起,会让人关照祖母同大伯、二伯,不至于让他们受欺负,过几年,若他们当真改过了,也许会想办法放他们归家。 杨老头被戳穿了心思,哭红了眼睛又羞红了老脸,执意要回老家去,杨山死活留不住,只能多送了很多吃用之物,至此,一场闹剧才算彻底结束了。 甘沛十里八村的农人们,没几日都听说了这件事,自然各有说法,但那些偏心的父母却不约而同,待儿女们尽量一碗水端平,毕竟谁也说不好哪棵树上会结果子。苛待久了,就算是儿女也会冷了心肠,到时候眼睁睁看着福气却没脸享用,再后悔就迟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冬雪一场接着一场,很快就把山村和林路都覆盖成白色的世界,随着一阵阵爆竹声响彻大地,新年终于来临了。 腊月二十九这日,杨山执意大摆宴席,不但杨志一家和杨诚、杨柳儿都聚在跟前,就是魏家那里都送了消息,特意跟魏亲家请罪,喊了魏春两口子回来。加上杨田一家,还有整日粘在杨家院子的王兴祖,正好坐了满满的两大桌子。 许是苦尽甘来,终于全家团圆,杨山兴致极高,酒碗端起后就不曾放下,他一个寡言的西北汉子,难得开口夸赞大儿子孝顺勤快,二儿子光宗耀祖,又怜惜大女儿懂事吃苦,小女儿乖巧讨喜…… 杨志带着弟妹给父亲磕头,一家子父子、父女都红了眼眶。 众人赶紧又劝,末了纷纷端碗祝酒,杨山酒到必干,很快就有些醉了。 这时王兴祖却亲手给杨山倒酒,陪着笑脸道:「我敬大叔三碗,第一碗祝大叔身康体健。」 「好!」杨山虽然不知道庆安伯是多大的爵位,但就冲着先前那县令和京官亲自到王家大院送年礼也能猜出几分,这会见王兴祖执晚辈礼给自己敬酒,心里也是欢喜,一口就干了碗中酒。 「第二碗,祝杨家家业兴旺,子孙满堂。」 「好!」杨山环视一圈酒桌旁的儿女兄弟,也是满心的骄傲,再次一饮而尽。 「第三碗,求大叔把柳儿嫁我为妻。」 「好!」杨山抬手就端酒碗,喝到一半却是猛然喷了出来,惊问道:「咳……咳……你说什么?」 王兴祖却是不给杨山半点反悔的机会,赶紧跪倒磕头道谢,「谢大叔成全!不,谢岳父成全,小婿定然待柳儿如珠如宝,一辈子捧在手心,不敢让她受半点委屈!」末了起身又重新倒酒进杨山的酒碗里。 杨山怔楞着又喝了一碗,心里浑浑噩噩琢磨着,小女儿嫁进王家,这应该是好事吧?这女婿在跟前同自家儿子一般看了几年,待她又是真的疼爱,按理说是段好姻缘,但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劲呢…… 还未想清楚,酒意上头,杨山终于彻底醉倒了,晕晕乎乎被巧姨娘扶回屋子,立时就睡了过去,睡梦里,满满都是丰收的田野,儿孙满堂的热闹,哪里还有功夫琢磨自家闺女是不是早就被大灰狼叼跑的事实。 酒席上,众人望着欢喜得眉开眼笑的王兴祖都在心里大骂,「奸诈,真是太奸诈了!」 第五十五章 别人不好多说,但杨诚和杨志却不甘心小妹这么容易被骗走,直接抱了酒坛子把王兴祖灌得是死去活来。 魏春想起自己当初娶媳妇的不容易,也是摩拳擦掌打算上前助拳。杨柳儿见状,也顾不得害羞了,拉着姊夫问起了蜂窝煤生意的进项,又说自家姊姊饿瘦了,定然是姊夫照顾不周,直惹得杨杏儿哭笑不得的敲着小妹的脑门骂她,「女生外向,不知羞!」 杨田抱着儿子,不时给媳妇挟菜,偶尔喝口老酒,看着热闹,真是分外的有滋有味…… 五年后,又是一个春末。 整个大宇百姓皆知的贫瘠之地,甘沛,如今再不是往日的荒凉模样。原本裸露着脊背的山梁,有些长满了矮松灌木,有些刚刚种了稀疏的稚嫩树苗,山下的田野里,金黄的麦浪正在尽情摇摆,春风带来的再没有漫天黄沙,除了那些老人和汉子尚且包着各色头巾,爱美的大闺女、小媳妇已是露出了乌黑的发髻,越发娇艳惹人。 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摆满了筐篓、镰刀和扁担,只等麦子再晒一晒就开始收获了。 老人们闲不住,哪怕手里端着老碗,吸溜着面条,也要在田间地头转悠几圈,比一比自家的麦子,再显摆一下儿孙们最近又种了多少树,得了主家多少赏赐。末了,得意的咂巴着嘴,直感慨祖上定然积了福德,否则这辈子怎么会得了这么好的主家。 如今迷雾山下的六个村落都是王家的庄户了,迷雾山上葬着王家的先祖,而且山顶还有常年翻涌的泉水已经是尽人皆知。 迷雾山上的水渠扩了又扩,如今成了方圆百里内所有百姓的活命根本,每有大旱,王杨两家都会早早放水。 百姓感恩,每每在清明和丰收时候拎了香烛纸钱到山下焚烧,叩谢王家先祖遗泽,惠及乡亲。后来王家出银钱在山下建了座两进小庙,请了一位游方和尚坐镇,倒成了附近百姓心有所求时的去处。 这一日,天气实在晴好,邻近的淘气孩子们又跑来庙门外玩耍。骑马打仗、尿尿和泥,没一会儿就各个都闹得跟泥猴一般。 正是欢喜的时候,已是铺了青石的山路上远远行来一队车马,一到跟前,当先那辆大马车上的车门一开,就跳下两个胖小子来,一个穿了红色衣裤,一个蓝衣蓝裤,两人手里各拎着一盒子点心,边跑边嚷道:「二狗子、铁蛋、憨娃!小爷回来了,我给你们带皇都的点心来了!」 一众淘气小子们闻声扭过头来,立时欢呼着迎了过来,「大少爷、连少爷,你们怎么才回来啊。」 「就是,我们前日去山上掏鸟蛋,你们都没看到,一窝掏了十三个!」 孩童们到底年纪还小,嘴上叫着少爷,手下可没客气,几巴掌把两个胖小子的衣裤拍得都是泥印子,点心盒子也很快被打开抢光了。 两个胖小子也不以为意,红衣红裤的那个,拍着胸脯讲起自己在皇都如何打的那些软绵绵的富贵小子们哭爹喊娘,末了感慨道:「他们太窝囊了,小爷我打遍天下无敌手,高手寂寞啊!」 蓝衣蓝裤的也是得意附和,「就是,那些笨蛋,看见我和大弟就跑,太无趣了!」 可惜,一众淘小子没有吃人嘴软的习惯,齐齐嘘出声,一个黑小子更是伸腿把蓝衣胖小子绊了个跟头,红小子也没跑掉,其余小子们一哄而上,立时山野里满满都是吱呀怪叫。 马车里,身形圆润、面色白晰,越发柔美端庄的杨柳儿正懒懒的依靠在夫君肩头,一边好笑的看着窗外同伙伴们笑闹的儿子、侄子,一边苦笑道:「老爷子留在皇都,却把连昊这小子又送回来了,加上咱家三个小子,家里怕是要闹翻天了。我肚里这一胎,可一定要生个娇娇软软的小女儿才好啊!」 连大少爷的嫡子信哥儿一出生,连老爷子就将他带在身边教养,这孩子倒也活泼爽朗,讨人喜欢。 已是留起了两抹小胡子的王兴祖,伸手替媳妇正了正脑后的金钗,得意笑道:「小子也好,多生几个,将来好护着妹子!」 杨柳儿最是见不得他这个模样,伸手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记,嗔怪道:「五年生了三个小子,你还想要几个啊?加上连家的信哥儿,家里都要翻天了,这一胎一定是闺女,再想要儿子,你纳几个妾吧!」 听得这话,王兴祖赶紧讨好,安慰道:「柳儿不气,这一胎一定是闺女,三个儿子足够了,足够了!」 杨柳儿瞪了他一眼,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后车里却是响起了孩子的哭声,王兴祖赶紧吩咐两个护卫去照管着庙门前两个淘气小子,马车继续前行,很快就到了山脚的庄园。 王家大院还是五年前初建的模样,并没有因为如今门第显赫就如何修葺扩建。荣华富贵在皇都里享受就好,夫妻俩有默契的把这里当成一家人的安宁归处。 一旁的杨家庄园也是老样子,番薯种植成功,杨诚升了官,又娶了好友唐令的妹妹为妻,留在皇都,杨山住习惯了这院子,也不耐烦大兴土木,所以任凭外人如何羡慕两家的富贵,两家人倒依旧同原来一般模样。 王家院子里,一身水蓝衣裙的杨杏儿抱着自家小闺女坐在椅子上,指挥着一众丫鬟仆役们打扫庭院房间,突然见到小妹回来,欢喜的迎上前,笑道:「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我还以为要明日呢。阿爹上山去猎锦鸡了,说要给信哥儿他们几个小子烤着吃呢。」 杨柳儿抱起软软糯糯的小外甥女亲了又亲,这才应道:「我这几日吐的不厉害,路上也就走的快了些。」 杨杏儿瞄了瞄小妹的肚皮,笑道:「你可自己生个闺女吧,否则我家萱儿都要长在你这里了。」 闻言,杨柳儿笑嘻嘻的抱住姊姊的胳膊撒娇,嗔怪道:「阿姊真小气,不过是多留萱儿几日,你又舍不得了!」 杨杏儿被小妹晃的心头又暖又软,好笑道:「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还这样孩子气,也不怕人家笑话。」 姊妹俩正说着话,后面车上的丫鬟奶娘已是抱了两个孩子进来,一番忙乱之后,终于喂饱了两个小子,这会他们又闹着要找哥哥玩耍。 王兴祖换下了锦袍玉带,穿了一套家常的棉布衣衫出来,见状,闲话几句就举起秀气痩弱的二儿子,让他骑自己在脖子上,怀里又抱了刚刚会走路的小儿子,父子三个笑嘻嘻的出门了。 杨柳儿也换下了华贵的衣裙,简单裹了套宽松的襦裙,坐在院子里同姊姊说起这几个月家里的琐事。 杨家的铺子已是开了十几家,不只甘沛,就是甘陇府城甚至皇都有买卖。 杨志一个人打理,整日忙得团团转,魏春天生精明,如今舅兄连襟又都得势,自然也是把生意做得顺风顺水。 杨山把庄园交给杨田打理,安心做起了老太爷,平日带着孙女孙子们玩耍,若是闲了就上山找孙叔闲话、打猎,居然也跟着学了几手小巧功夫,身体越发康健了。 而巧姨娘自从得了蜂窝煤生意的大笔分红,许是自觉老有所依,越发安心留在杨家,所有心思都扑在杨山的衣食之上,很是本分。 杨柳儿揽着乖巧的小外甥女,半靠在躺椅上,耳边听着姊姊柔声说着家事,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当初她刚刚来到杨家的那段时日,想起了自己蹲在墙根下吃沙土,想起了乌黑的杂粮团子,想起了那碗珍贵的疙瘩汤…… 「阿姊,做你的妹妹,真好。」 杨杏儿听得一楞,瞧着微微眯眼晒太阳的小妹,心里藏了多少年的疑惑差点脱口而出,但转瞬又咽了回去。 她轻轻握起小妹的手,柔柔说道:「不,你能来到咱家,做我的小妹,是我的福分,也是……咱们全家的福分。」 姊妹俩的头轻轻靠在一处,两支金凤钗轻撞,发出一声脆响,惹得懵懂的萱儿疑惑的扭头望向娘亲和姨母,瞧了一会也凑热闹一样挤了过去。春风吹拂在院外的柳条上,那枝上的叶片分外翠碧鲜亮,杨柳儿沐浴在柔柔的春色里,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梦里那些高楼大厦,那冷冰冰的房间已是模糊,留存下来的是那个疼她入骨的倔强少年,是如今只手擎天的汉子,是调皮又聪慧的儿子们,是淳朴又良善的父兄和姊姊…… 温暖和幸福,从来都是在经历过寒冬的苦痛之后才会越发显得珍贵。 后记 【后记 那冬那人那只手 宁馨】 大家好,我是宁馨。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平日里工作辛苦,偶尔想要偷懒,想要耍赖,总觉得好似疲惫没有尽头一样。可是,不知不觉中,一个故事又写完了,而冬日也过了大半。 我的故乡坐落在中国的最北端,一年四季分明。春日里有微风和煦,夏日里有艳阳高照,秋日有粮食满仓,冬日也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白雪皑皑,冰晶处处。 就如同北方人喜欢去南方看海一样,南方的游人也很热衷跑到我的家乡看雪,一边冻得哆嗦一边不时惊奇欢笑。 我所住的城市周边,那座冰雪大世界又开放了,无数精巧的冰雕雪雕,在单薄的冬日下展现着奇特的美丽,更惹得无数游人疯狂按动手里的相机。 但我走在这样的城市里,这样的冬日下,脑海里总是想起的却不是这些美景,而是一只手。 记得是五六年前的深冬,我不慎得了重感冒,每日都要顶风冒雪去诊所里挂点滴。 下车的车站同诊所之间隔了一座铸铁天桥,桥面很高,楼梯很陡又结满了冰,我每次走上去都要小心翼翼,但有一天还是在最后两级台阶上被一大块冰拦住了去路。 若是往上走,也许就要滑倒重重摔下去。若是停滞不前,又实在耐不得风雪严寒。 正是为难犹豫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大学生从桥上下来,走到我身前时,他突然伸出手一把将我拉到了桥面上。 我瞬间脱离了尴尬又危险的境地,可回身的时候,那个穿着黑色羽绒外套的男孩子已是下桥去了,我连一声感谢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也许对于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只是浪费了一点点力气,但是对于我这个久病体衰,只觉世界无限黑暗的人来说,他的那只手却是温暖至极。 不知是不是这份温暖点燃了我身体里的正能量,之后我很快恢复了健康。 以至于,如今过了五六年,每到寒冬,我都常常会想起那个男孩子,想起他那只手,想起那份无言的温暖。 很多时候,生活里,我们总是会遇到这样的小事。一个孩子摔倒了,想要去扶的时候,会担心孩子家长赶到误会我们欺负了孩子。陌生人问路,想要顺便带他过去的时候又怕人家起了歹心。 这个世界的很多声音告诉我们,要有防备心,要保护自己。但也正因为这样,每个人都在身上套了一副冰冷的钢铁盔甲,即便是炎炎夏日也感觉不到半点儿温暖,更何况本就天寒的冬日里,不等冷风吹过,自己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座活动冰雕。 如果我们能尝试着敞开心怀,卸下钢铁盔甲,也许那个被扶起的孩子会笑着给你一支他最喜爱的棒棒糖,那个陌生人寻找的人家是你相熟的邻居或者友人…… 这个世界很大,大到无边无际。这个世界又很小,小到我们每个人都是重要的一部分。 前日,我让了计程车给抱孩子的年轻妈妈。昨日,我留盏门灯给吃晚饭的夜归工人照了亮。今日,公车急煞车的时候,我扶了一把背单词的中学生…… 这些普通又简单的小事,我们每个人都力所能及。重要的是我们要勇敢的主动伸出手,送出许许多多个微小的温暖,这些温暖汇合到一起,就足以让这个世界雪化冰消,冬去春至。 当年那个对我伸出温暖之手的男孩子,如今也许已是工作成家,担起了男人的一切责任。他一定不记得曾经的顺手一扶,惹出我今日这么多感慨动容。 但我想他一定会过得很快乐,因为他有一颗善良之心,常存善意,常施援手,这个世界回馈给他的必然是美好和幸福。 这样的冬日,看着窗外又飘落下来的点点雪花,抱了一杯袅袅冒着热气的绿茶,我只想到了这么多。 所有看到这篇后记的朋友们,我把这份关于温暖的感悟送给大家,希望大家也会在艰难的时候遇到这样温暖有力的手,在寒冬里也有一份关于温暖的回忆伴着茶香萦绕在心头。 宁馨写于2016年初寒冬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掌家小闺女 上》作者:宁馨 2、《掌家小闺女 下》作者:宁馨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