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雪》 第1页 书名:千重雪 作者:夜疏烟 【文案】 当年的一个错误,牵出一片血雨腥风。一个家族在一夜之间覆灭,一对兄妹反目成仇。在茫茫迷途中,两个不经意的决定,造就了一段倾世深情。 她是拼却所有的生死相护,他是不惜一起的至死追随。然而埋藏在这重重迷雾后的真相,竟只是一人私心所致。一念之差,竟至于斯。 我不顾一切地握着手中的剑站在命运面前,就是为了守住你们。可究竟是为什么——明明已经可以抽身而退的你们,偏偏要入这生死之局? 阿夜喜欢虐……标准后妈,不过节操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文有些慢热,前期铺了不少伏笔,后面会一一揭开。 有什么疑问或者意见欢迎大家留言!^_^ 内容标籤: 奇幻魔幻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冷疏源,重寒,凌飞尘,冷无心 ┃ 配角:君墨,易青霄,风倾漓,夜语初 ┃ 其它:勾心斗角,恩怨纠葛,天命之劫 ================== 【】 ☆、往事梦 原来,已经八年了啊。 重寒抬起头,仰看着天际的飘摇坠雪,任由微雪落入眉睫。 他认识那人,原来已经有八年了。 记得那年的夜晚也是这样的,风雪交加,天地之间一片苍茫的白,信步走来的她一身白衣,身形单薄,几乎被淹没在茫茫风雪中。 而如今,他站在水榭中,远远地,看到那人乘风踏雪飘然而至,依旧是一袭白衣,面容苍白,眼睛却亮得出奇。 那一刻,他恍惚觉得,时光未逝。这八年恍如只是一剎,她依旧是初见时的样子,他亦然。 时光,难道真的更迭了吗? “原来一直在找我的那人,是你。”八年前的雪夜,他坐在水心的亭内,看着对面的女子。 “我来找你,下一局棋。”天与地,山与水都覆盖在这些轻盈的雪下面,而她就那样坐着,眸中的光落上他搁在石桌上的佩剑,微微眯着眼睛,神色慵懒,带着些倦意。看到他如约前来,她的眼神似是微微一动,有剎那的恍惚,俄而又沉寂下来。 “下棋?”他一袭黑衣,眉目温和,执杯轻笑,似有些许莫测的意味。 “是,下棋。”那个苍白的女子不紧不慢地说,上挑的眼眸毫不迟疑地直视他的眼睛,衬着眼尾夜蓝莲花,说不出的诡异妖娆,“听闻‘天心’重寒一手棋艺天下无双,多年未尝一败。你曾在天下人面前许诺,说会答应在棋盘上赢过你的人一个条件,不知这话,可还作数?” “寒说出去的话,自然作数。”重寒微笑颔首。 “如此甚好,那么,开始吧。” 他们的相交,其实就是因了这盘棋。 他们的这盘棋,下了整整三日。 在这三日中,他不止一次地去看对面那白衣女子,他看到她微微蹙着眉头,目光专注而冷漠,淡淡的,仿佛波澜不惊。 恍惚之中,在遥远的过往里似乎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穿过茫茫岁月,漠然地凝视着他。 可那双眼睛似乎又不是这样的,漠然的表象下压抑着深深的疲惫和痛苦,还有眷恋,竟是那样的孤独。 那是……谁? 那女子指端的棋与她的神情不甚相同。杀气,戾气与纵横决断的冷冽相互交织,衬着她眉眼,剑一般的凌厉,和莲一般的高华。 原来,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女子啊。 可为什么,他却丝毫都没有觉得惊讶呢?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感觉——那个人长大之后,就该是这样的。 可是那个人又是谁呢? “你赢了。”第三日的傍晚,他开口,夕阳在他脸上身上涂上一层绯色,如玉温润也如玉般傲然的眼里添了一丝奇异的温和,他注视着女子的眼睛看了半晌,抬手拂乱了棋盘。 “照现在的局势,再过半日,赢的人会是你。”那女子似乎有些愕然,她看了看他,说。 “不,我赢不了你。”重寒的笑似乎有些无奈,“我已无争胜之心。” 他不想赢她,也赢不了她,他不比她,将胜利当作了生命。 而且他总觉得,她是个不该输的人。 “原来如此。”女子的眼神在顷刻间冷了下来,她看着石桌上的那把剑,语气平淡,“那么,你不配握剑。” “每一个执剑的人都是一柄剑,剑与剑的战斗,没有胜败,只有生死。” “你没了争胜之心,莫非,是要求死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到,这女子的话里是带了嘲讽的。那些嘲讽之中依稀还藏着什么别的东西,只是隐得太深,看不真切。 不过总归也就是一些算计而已,一个下得这样一手好棋的人,总不会是什么心思单纯的易于之辈,他倒是好奇,这人找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她在他面前缓缓站起,转身离去,雪白的衣上用银线绣了云纹,半点杂色也没有,一头长髮直直披垂下来,缀在衣上,全身上下只这一抹暗色。他盯着她的背影,似乎看到那袭白衣的袖子有迷离蓝光一闪即逝。 “姑娘想让寒做什么?”忽然醒过神来,他对着那个已经走到桥上的女子,朗声唤问。 “我要你的十年。”那女子停下了脚步,却未回头,“我要你追随我十年。” “好。”他答应了,不知为何,竟没有犹豫。 “我叫冷疏源。”白衣女子重新迈开步,走入风雪中,“三日后,我在此等你。”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她二十岁。 那年的重寒不曾料到,与这个人的相遇,会是他长达千年的生命中,最美的风景。 他就这样与自己一生的羁绊邂逅。 那么,他是如何会爱上她的呢?或许是因为那一日吧。 那也是个雪夜。 “圣君……您去看看阁主吧,她好像、好像不大对……属下等不敢……”那个夜晚,淇烨阁的下属吞吞吐吐地禀报他,淇烨阁——沧溟大陆上最为神秘的组织的第二首领“圣君”,这是她给他的身份。 他理了理身上的黑衣,在银月下长身而起,穿过地上跪着的一众下属,沿着那条他们两人曾无数次并肩走过的小径缓行。 他知道淇烨阁的属下不会大惊小怪到随便什么小事就跑来向他禀报,但他却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个程度。 越靠近冷疏源所居住的烬玥楼,周围的寒气就越盛,薄薄的冰凌凝结在扶疏的花木上,如月色霜华照落,令他心惊。 这几日虽冷,但淇烨阁中温泉水脉密布,断不该如此,她究竟…… “什么人!”在他踏入烬玥楼的一剎,冷疏源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虚弱得很,带着奇异的低哑。随着她这一声问,里面涣散的气息骤然凌厉了起来,似有戒备之意。
第2页 “阁主?”他试探着唤了一声,却没得到回应,只觉得那人越来越凛冽的气势忽而一顿,接着竟就那么消失了。不知道她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踌躇片刻后,重寒抬步走了进去。 他看到那个素来一尘不染的白衣女子躺在地上,浓郁的酒香瀰漫在烬玥楼内,嫣红的酒从打碎的瓷坛中流出来,淌在汉白玉的地面上。 她这是做什么?怎么喝成这样! 莫名的怒意不自主地涌上来,重寒大步走到冷疏源身边,定睛一看,脸色霍然变了。冷疏源哪里是躺着?根本就是僵硬痉挛到脱力后的萎靡样子,她衣衫散乱,平常合得甚紧,紧到一寸肌肤也不捨得露出来的衣襟此刻半敞着,纤细伶仃的锁骨□□在外,锁骨下半寸处是一处陈年的伤口,幽蓝色的冰覆盖在上面,将溃烂的死肉封住,苍白的肌肤在冰封下呈现出青白的诡异颜色,濒临死亡一般毫无生机。 重寒沉着脸走上去把她从遍地的酒水中抱起来,琼浆沾在她雪白的衣上,殷红如血。 “嘶——”在手指触到冷疏源的身体的那一剎,毫无防备的重寒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样的温度,哪里是个活人?根本就是块亘古不化的玄冰! “放下我!我自己、咳咳、自己能走。”冷疏源强自挣扎,她想要推开抱着她的黑衣男子,然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上却没有力气。 重寒没有理她,只是把手更加用力地收紧,禁锢住她的挣扎。他小心地把冷疏源放在临窗的软榻上,取了锦被给她盖上。 苍白的女子躺在榻上,像初见那天一样微微眯起眼,只是眼里有依稀的笑意,似笑非笑地打量他,那薄薄笑意的后面,是一种说不清是嘆息还是黯然的东西,深深地压在灵魂最底处,隐忍到极致之后就只剩下那一点幻觉一般的波澜。 “圣君,阁主的药煎好了。”空旷的楼里忽然响起了属下的叩门声。听到来人的话,淇烨阁主的眼里瞬息聚起了厌恶,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拉住了重寒的衣袖扯了扯,摇头。 “我不喝。”她一字一字地说,声音衰弱却坚定。 原本已经起身准备去拿药的重寒怔了怔,默默地扭过头去看她。白衣的女子仰着脸,上挑的桃花眼中除了漠然,更多了些孩子气的执拗。他心中一动,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最后他深深看了冷疏源一眼,修长的手指掰开了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向门口走去。 待他端了药回来,冷疏源的脸色明显更不好看了。奇异的芳香缭绕在室内,她皱起眉头,狠狠盯着那黑衣男子,眼中怒意盈满。 “我不喝!”她再次重复。 “喝药。”重寒觉得有些好笑,他坐在软榻边,把手中的琉璃碗递到她面前。 “我都说了我不喝!”冷疏源彻底恼了,她冷下脸,拂袖就想把药碗打翻,可下一刻就被重寒扣住了双手。 “喝药。”黑衣男子好脾气地笑了笑,手上的动作却算不得温柔,他捏开白衣女子紧闭的双唇,小口小口地把温热的药汁灌到她嘴里,“你这样子可打不赢我。” “重寒,你!”好不容易把苦涩的药汁咽下,冷疏源只觉得意识混混沌沌,她瞪着面前只剩下模煳身影的男子,恨恨道,“你好!咳咳、好得很!你竟然……” 话还没说完,她就在药力的作用下沉沉昏睡了过去。身上凝结的冰霜在药力的作用下渐渐化尽,重新融入她的体内。她睡着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平时那种杀伐果决的冷冽模样,单薄的身子小兽似的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静静看着她,忽而嘆了口气,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其实也就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家,就算是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又何必把自己逼成这样? 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微微漠漠,银屑一般的好看,点点微雪从窗外洒落,飘忽着落上她的眉睫,化成冰凉的水淌下来。一直安静地沉睡着的白衣女子忽然动了,她不安地翻着身,身体难以抑制地起了颤慄。 “哥哥……”她低声喃喃,被冷汗濡湿的长髮贴在脸上,说不出的狼狈。 “杀了我……不要恨、我不想的……” “阿姐,你冷不冷……别怕、阿源……” “冷无心!你……我恨你……你……好冷啊……不要、不要!救救我!哥哥、阿姐……我疼……” 似乎是被突如其来的梦魇所扰,冷疏源的脸上一片苍白,惊惶无措地低语。她努力地想把自己缩成一团,极艷的脸上倏忽泛起了一层薄薄的幽蓝色,那朵曼妙的莲在她眼尾绽放,寂寂然有些哀婉。 重寒见状,勐然想起那日阁中“风云月”三护法中的月护法说过的关于阁主身中寒毒的事情,急急上前抱起冷疏源想要为她渡气。然而他温热的手才触到她的肌肤,她就挣扎得更厉害了,似乎有着某种本能在抗拒着旁人的亲近。不顾她的反抗,重寒牢牢把她锁在自己的怀里,出手按上了她的眉心。 瞬息之间,令人窒息的恐惧与绝望扑面而来! 深深浅浅的血色布满了她的记忆,宛如浪潮一般冲击着他的灵魂,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这个女子沉淀在骨子里的冷漠和孤寂从何而来,因为不能信,更因为不敢信。 他忽然长嘆了一声,带着莫名的、怜惜一般的感情,轻轻拭去了她眼角隐约的晶莹。 原来爱上一个人,真的只需要一瞬。 “重寒。”白衣胜雪的淇烨阁主在漫天飞雪中踯躅缓行,她走到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原来你竟也在。” 那个记忆深处埋藏着的脆弱身影和面前淡然孤傲纤尘不染的女子渐渐重叠,他看着冷疏源,轻轻拂去她眉间的落雪。 “陪我喝酒吧。”她如是说,眼里是依稀的笑意。 他颔首,随着她向水榭尽头的画舫走去。她清清冽冽的白衣逶迤着拖过青石路,如梦迷离。 如果时光能就停在此时,多好。 重寒这样想着,他没有察觉自己心头那一刻一闪而过的慌乱,似乎冥冥中有着不可抗的力量逼过来,令他难以抗拒。 那是命运。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一次的雪夜共饮,原来竟是在千帆过尽之前,他们二人最后的平静。 世间的一切都没有变过,然而你我的时光,却在慢慢凋零老去,物是人非。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阿夜的第一篇文,有不足的地方希望大家指出。 ☆、心劫聚 雅致的画舫上,冷疏源一身白衣漠漠,斜卧在苍白色的月光下,碧玉杯被她执在比月光更苍白的手中,薄薄冰凌覆盖其上,琥珀色的琼浆在杯中微微摇曳,映入她沉沉的眼底。 今日又是月圆夜,是她一身寒毒发作散功的日子。 想到这些,冷疏源眼底微微蒙上一层阴霾。 重寒站起身,他走过去坐在软榻上。冷疏源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往里挪了挪,缩在角落里。重寒也不说话,他拍了拍冷疏源的肩膀,轻柔地一下一下理着她的长髮。
第3页 “重寒。”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冷疏源忽然轻轻地开口,声音如冰凌砸落寒潭,溅起月虹片片残光。 “过了今日,你同我出去一趟吧。”冷疏源随手把玉杯扔在画舫中铺着的雪白绒毯上,懒懒地支起身体,眉间是掩不住的倦意,“近日阿墨给的这药方明显是越发的不管用了,若再不寻点儿稀罕东西压制,只怕下一次寒毒再犯,我拼了这一身的修为也未必能压得住。” “那你要找的东西,可有消息了?”重寒侧身扶她起来,不动声色地把灵力渡入她虚耗得过分的身体里,眼中带着一抹深沉暗色。 那件东西的消息,他已经暗中派人四处奔走打听了很久,但,一无所获。 “勉强算是有吧。”强烈的虚弱感让她眼前一片昏黑,一时只想放纵自己靠在他身上。冷疏源皱了皱眉,缓慢而坚定地推开重寒,截断他渡给自己的灵力,强撑着身子往画舫下走去。 “你快去准备吧,等过了这两日我的修为恢復过来,就可以出发了。” 他为自己渡气,自己身体里沉疴入骨的寒毒就极有可能被引入他体内,这样的风险,她不想赌,也赌不起。 冷疏源拒绝了侍女的搀扶,蹒跚地往前走。重寒站在原地看着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片刻后却又放了下来。冷疏源沿着迴廊转过去,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冰冷的夜色里,然而她的声音却没有消失,乘了风似的,飘飘渺渺地传来。 “重寒,别太拼命了。” 我已是如此,再怎样努力也是无力回天,可我不想让你也变成这样。你已经逃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杀戮的剑,有我一人握住,就已经足够了。 苍茫的笑意在冷疏源素白的脸上缓缓洇开,她仰望着苍穹,眼里忽然有了泪水,转眼又消失了。 爹、娘,阿源当初保不住你们,可现在,谁也别想把我在意的东西,从我手上夺走! 夜月在她眼里一寸寸灰败了下去,无法抗拒的疼痛和寒冷怒潮般袭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抽离了所有的力量,再也无力支撑。剎那之间,那具单薄的躯体轻轻一颤,轰然如山倾颓。 好累啊,如果能这样死掉就好了。 也就是在那一剎,幽灵一般的雪白人影从夜幕中浮凸出来,把她横抱起来。 你已经活够了,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是吗?可惜,我的愿望还没有达成,你怎么能死? 白衣人盯着冷疏源昏沉的面容,眼神莫测而冰冷。 不要……不要!住手! 多年来一直缠绕着她的梦魇再一次席捲而来,血与火,嘶吼与剑鸣交织着充斥了目可所及之处所有的空间。雪色,血色!除了满目悽厉的血红就只剩下了无尽的苍白。奢华的宅院在火海中缓缓倾倒,苍白的躯体横七竖八地伏倒在血泊中,杀气与怨气沸腾了一般躁动在空旷的山巅,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握着剑,剑尖上滴下滚烫的血…… “啊——”一声尖叫,横卧在帷幔中的冷疏源勐然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眼前的景象从模煳到清晰,她感觉一身的骨骼都像是被沛然的伟力打碎了一样,疼得厉害,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而那个冷淡的声音就在此时从帷帐外传进来,瞬间斩断了她仅剩的迷茫。 “你来干什么。”冷疏源顷刻间醒过神来,她飒然翻身坐起,纤细的手指按住了袖中的短剑,冷僻的杀意在她的眼里聚起。 “来看你死了没有。”那人的语气冷酷而散漫,他缓缓上前,挑开纱幔,雪白的长髮随着风飘到冷疏源脸上,冰丝似的让人难受。月光从纱幔的fèng隙间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半边修眉朗目,稜角分明,一股子天然而成的灵逸之气勾勒在脸容上,说是几可入画也不为过,然而另一面—— 深深的皱纹嚣张地爬满了男子另外的半张脸,褐色的瘢痕印在苍白褶皱的皮肤上,微挑的眼睛已经耷拉得看不出形状,眼眸昏黄浑浊,像一条不知死了多久的鱼。 这样的一张脸,任是谁看了都会惊悚至难以自持! “我死没死,和你有什么关系。”然而冷疏源的脸色却是分毫不变,她连看都不看来人,只眉梢一挑,冷笑。 “没关系?怎么没关系。我还没让你死,你怎么能死呢?”白衣的男子走到床前,忽然闪电一地的出手,死死掐住她的下巴逼迫着她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你莫不是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还是说,你不打算管冷渊沉的死活了?” 冷疏源身上愈积愈盛的杀气似乎突然被人拦腰截断,她剑一般绷紧的身体软倒了下去,伏在那人的手臂上,剧烈地喘息着,一双眼睛里迸出淬了毒一般的冷光。 “冷无心,你真卑鄙!” “随你怎么说。”被叫做冷无心的男子耸耸肩,不以为意的把她扔在床榻上,忽然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襟,并指如剑,狠狠刺入她锁骨下的伤口。 剧烈的疼痛感轰然而至,冷疏源感觉天旋地转,似乎天地万物都在离她远去。幽紫色的光芒从那处陈旧的伤口里透了出来,一枚繁复的印诀隐隐约约的浮现而出。 “你看到了吗?‘血灵印’未散,那冷渊沉可还好好的活着呢,你若还想找死,信不信我先碎了这‘血灵印’,让他魂飞魄散?” “你……你敢!”冷疏源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推开冷无心,厉叱。 “我为什么不敢?”冷无心讥诮地冷笑了一声,倏地拂袖转身,丢下一句话来。 “源主,我劝您看顾好您自己的身体,别想着自我了断,您根本什么都没有,亲人、好友、挚爱,甚至包括您的这条命,统统都不属于你!焚天之劫将至,您可不要一时煳涂害得您冷家最后一丝血脉断了不说,还赔上‘创生之剑’的主人!” 无情的话语伴着冷定的脚步声响在烬玥楼里,冷疏源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杀气和l疯狂在她的眼里变幻不定,还暗藏着一丝莫测的寒意,她的手指握紧又放松,忽然,她跃了起来,袖中晶莹如雪的利剑一闪而过,原本指向他头颅的剑尖在出手的瞬间微微一沉,直刺入冷无心的后心! “怎么?你想杀我?”感受到利器入体的疼痛,冷无心一皱眉,忽然又笑了,“冷疏源,源主,你以为……你杀得了我吗?”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的缓缓往前走,殷红的血沿着雪白的剑滴落下来,把剑身中蓝色的火焰纹染得诡异至极。 在那一瞬,像是看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东西,冷疏源蓦然瞪大了眼睛! 随着凛煜剑一分分离开他的身体,那颗四分五裂的心脏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与此同时,那白骨支离血肉模煳的伤口竟然在缓缓癒合! 这怎么可能?就算她此时尚在散功没有修为,凛煜剑也没有刺入他的眉心灵窍,可“征伐之剑”凛煜司掌天道杀伐戾气惊人,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恢復!
第4页 难道他现在的修为已经到了连凛煜剑的剑戾之气都奈何不得的地步了?那么,她一直以来的布局,岂不是要功亏一篑了? 冷疏源无法控制地扑上前去,扣住了冷无心的脉门,细细察探。冷无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莫名地竟没有如以往那样阻止她的举动,他眼里透出散乱的光芒,不知是讥诮还是悲哀。念力在他体内游走一周,冷疏源的眼神从震惊 变的迷茫,继而狂笑了起来,踉跄着后退了数步,忽然又平静了下来。 “冷无心,原来你也不过如此。你笑我一无所有,可你又有什么?我至少还知道他们依旧活着,可你呢?你为了保她剜去半心,弄成这幅不死不活的鬼样子,不也依旧什么都没抓住?”她冷冷问,漫不经心的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刻毒意味。 “你说的没错,阿源。”长久的沉默后,冷无心脸上的笑消失了,他忽然像幼时那样唤了她一声,声音极缓,极淡,像是嘆息。 “我们两个人都是一样的一无所有,一样的不自量力。” “去极东‘琼天涯’吧,你要找的‘琉璃丹砂’在他手里。” 说完这句话,他走了出去,月光照着他苍白的背影,有些凄凉。 阿源,你是恨我的吧。就这样继续恨下去吧,终归我也从未奢求过你的原谅。这条路一旦走上,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你可以恨我,但,我不后悔。 在他身后,冷疏源呆呆地站在室内,瞳孔里的坚冰骤然破碎,悲哀和痛苦涌动如潮,她突然意识到了冷无心今天为什么会来。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对他来说,她还不能死。既然琉璃丹砂在那个人的手里,那么若非他以那人的性命相胁,她便是宁死也不会去的。 因为她不想见到他。不!是不敢见到他!即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依旧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曾经最爱她,却又被她亲手杀死在过往岁月中的人—— 她的哥哥! 可是,她能不去吗?若是不去,不光她自己活不下来,那个人也必定会再死一次。更何况,还有……她不能让他因她而死! 苍白的女子木然地抬头看着天空上的月,眼里瀰漫着浓浓的恐惧。 命运!她终究还是无法对抗命运!这个念头升起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胆怯而疲惫,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能为力的夜。 不,已经不一样了,她已经可以守住自己在意的东西了。 不知过了多久,冷疏源忽然转身,阴影中的眸子里爆发出凛冽的杀气,厉声道。 “来人,宣月护法觐见!” 她什么都不要再失去! ☆、魂不归 “阁主,月奉命前来,恭请阁主示下。”单膝跪于烬玥楼前,身着月白素衣的女子微微低头,轻声进言。 “进来吧。”里面的声音清淡而疲惫。 在这个声音响起的瞬间,笼罩了整个烬玥楼的灵力结界骤然一动,瞬间全部打开。 “属下遵命。”女子站起身应了一句,无声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烬玥楼里原本飘渺如云的重重纱幔似是被无形的剑气割裂,乱七八糟地铺了一地。在残存的幔帐深处,白衣的女子歪倒在软榻上,双眼紧闭,苍白的脸上木无表情。紫青色的血沾在她素白的衣襟上,说不出的狼狈。 “初儿。”感觉到她向自己走来,冷疏源用冻得青白的手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别过来,我寒毒未退,莫伤了你。” 感觉到她明显的戒备和拒绝意味,夜语初的脚步停滞了片刻,然后继续向着她走去,步履坚决。 “你啊……”白衣女子轻嘆。 默默地行至冷疏源身前,夜语初弯下身,淡蓝色的衣袖拂过她的脸颊,擦去了那张脸上异色的鲜血。 冷疏源僵直着躺在榻上没有动,素白的肌肤从撕裂的衣襟处暴露在空气里,更显得流血的伤口狰狞刺目。夜语初嘆了口气,取出袖中提前备好的伤药和白绢,开始替她处理伤口。 “源主,是不是……大祭司来过了?”做完了这一切,夜语初拢上了冷疏源的衣襟,小心翼翼地问。 “你叫我什么?”一直闭着眼睛的女子在这一句话下霍然睁眼,沉黑的眸子里闪动着妖娆的冷光。 杀气在静默中凝聚。 “源主,不管你承认与否,你都是‘沧夙’的族长。”夜语初低下头,遮住眼里怜悯的神色—— 这一切,从十八年前就已经註定。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蓦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夜语初这才惊觉面前已没有了那白衣女子的踪迹,冷疏源站在她身后,看似纤细柔弱的手竟如铁钳一般有力,死死钳住她的咽喉,“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寒意从那只手接触着的肌肤上传过来,夜语初感觉自己如置身于极北寒川之下,全身的血液都在这样的寒意下凝固。她似乎能感觉到冷疏源的目光,冷定如刀锋,带着森寒的杀意。 “你可以效忠于他。”身后的声音含了冷冷的嘲讽,还有些自暴自弃地疲倦,“反正我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您……您会活下来的。”窒息的痛苦让夜语初的声音变得微弱,然而她却没有挣扎,只是强忍着说完了这句话。 “呵……”冷疏源意味不明地冷笑,她把手中的女子扔到软榻上,无所谓一般冷哼了一声,“死了更好,我受够了,早就不想活了。” 这样的一句话让夜语初有些错愕,她爬起来去看冷疏源,在那一瞬间,她看到冷疏源的眼神漠漠的,空茫的眼中如同下着一场永远都不会停的雪。 为什么,会如此孤独呢? “跟我来。”没有给她思虑的时间,冷疏源在顷刻间敛下了情绪,淡淡地吩咐。 她走到烬玥楼最西头,伸手抚上了光洁如镜的墙壁。莹莹光晕在她指尖晕开,浮凸雕凿的大片云纹凤凰图腾出现在光影后面,她并指一点,凛煜剑跳出剑鞘,迷蓝的剑光瞬息腾起,没入了凤凰半阖着的眼中。 显然在散功之后动用灵力实在有些勉强,做完这一切,冷疏源踉跄着后腿了两步,颓然靠在立柱上。 “源主……”夜语初的脸色略微沉了沉,她走上去搀住冷疏源,“您现在不能……” “闭嘴!”冷疏源一把将她甩开,双手变幻如飞,不过剎那之间就结出了十数个印诀,凤凰图腾在夜语初的视线中缓缓居中裂开,露出掩在后面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幽深甬道。 仅剩的灵力彻底耗尽,冷疏源闷哼了一声,咽喉中腥甜的血气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她狠狠皱了皱眉,扶着墙壁走了进去。夜语初看着冷疏源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有些踌躇地站在门边。 “进来。”见她迟疑,冷疏源低斥了一句。 夜语初闻言敛下神色,顺从地跟了进去。
第5页 那条甬道竟是出乎她意料的长,足足走了半个时辰都没有到头。甬道顶上每走几步就嵌着一颗明珠,柔和的珠光照亮了甬道,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四壁上绵延的云纹。冷疏源就走在她身前几步处,单薄的身体剑一样挺得笔直。 “到了。”一片寂静中,她忽然开口。 那个声音似乎有着某种扭曲时空的力量,让夜语初瞬间如同置身云雾,茫然难辨身处何处,待她醒过神来,甬道里看似已尽的死路上竟有一道凭空出现的石门轰然洞开,冷疏源站在门后,眼底仿佛交织着莫名的悲伤。 石门后是一间十余丈高的暗室,白玉铺地明珠为灯琉璃作顶,华美如人间仙境。暗室的正中是一处浅池,通体由幽蓝的寒冰砌成,浮雕着繁复的凤凰图腾。池中央矗立着一座不大的亭子,隐约似乎有什么东西放在其中,看不真切。 夜语初跟着冷疏源走到水池边,她惊奇地发现池中之水竟然是奇异的淡红色,隐隐还缠绕着一丝暗蓝,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这样的水,就像是……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冷疏源。 “那里面有我的血。”仿佛知道夜语初在想什么,冷疏源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近乎于嘲讽的笑。 夜语初的眼里写满了震惊。 “带我过去。”不等夜语初开口追问,冷疏源噼手一指池中的亭子,开口。 心知就算是问了冷疏源也不会回答她什么,夜语初默默按下心头的疑虑。她揽过冷疏源,足尖连连急点,飞掠而过。 到了近前,夜语初才发现原来亭边还有一层结界。 冷疏源抬手一剑抹过手腕,血疯了一般涌出来,涂在结界上,溶出一个可供一人出入的缺口。没给夜语初发问的机会,冷疏源一把拽住她,把她扯进了结界。 亭内是一个奇异的法阵,雪白的玉石上雕刻着丈余长宽的纹路,八道星芒延伸出去,恰好占满了整座亭子。鲜血在星芒印中缓慢地流动着,升腾出浅红的血雾,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循环,簇拥着中间的冰馆。 看着面前的一切,冷疏源脸上的悲意愈盛,她无声地走上去,停滞了半晌,忽然一把推开了冰馆! 夜语初勐然倒退了一步—— 棺中是一个颜色如生的少女,雪白的古袍裹在身上,威仪烨然,金线绣成的凤凰环绕在她周身,墨黑的长髮不绾不束,直直披散下去,垂至双膝。然而这还不是让她震惊的东西。真正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棺中女子的容貌。那般清丽而且熟悉的眉眼,竟和她身旁的白衣女子足有四五分相似,只是她的容颜多了一丝清逸稚气,而冷疏源则添了一分血浸出的凛然艷色。 “你可知,我身为‘沧夙’的族长,为何从未穿着过绣着凤凰图腾的衣裳?”窒息一般的寂静中,冷疏源蓦然开口道,她停顿了一下,不等夜语初回答,自顾自地说,“因为这个位置本来就该是阿姐的,我害她丢了性命,又如何配穿上那一袭凤凰衣?” “阿凝……”夜语初没有听到冷疏源说了些什么,她一个箭步跨上前,双手按住棺沿,失了神志般低声喃喃。在她的身上,泼天杀气暴涨了起来,如洪流直迫冷疏源而去。 “夜语初,我知道你很想杀我。”然而冷疏源却丝毫没有畏惧紧张的样子,甚至于她连看都没有看夜语初一眼,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与她自己无关的事情,“毕竟,是我亲手杀了你的挚友冷弦凝。” “不过……你又有什么资格恨我呢?”冷疏源负手站在亭边,背影单薄得像一抹雾意,忽然她回身走近夜语初,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很轻,带着刻毒的笑意,“我是杀害她的兇手,而你和冷无心……不,应该说是你们夜氏、重氏、明氏的所有人,还有整个‘苍夙’全部都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你们对焚天之劫袖手旁观致使九烟大祭司无端横死,重氏一族嫡系尽覆,创生之剑不知所踪,又何至于此!”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如果不是因为迫不得已,她又如何想落到如今这般——手染鲜血万劫不復的境地! 听到冷疏源所说,夜语初先是脸色大变,可随后却又缓和了下来。顾不得接冷疏源的话,夜语初强作镇定地反问,她脸上一片苍白,目光飘忽着躲闪冷疏源的视线:“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你可知我为何在这极西之地,千丈孤峰上建淇烨阁?”冷疏源没有回答夜语初的问题,她静静地凝视着棺中沉睡着的少女,目光褪去了阴鸷,一点一点温柔起来,“据上古典籍所记载,落日之处,西海之外,‘天极’之上,有泽名‘沧浪’。其间无日无月,无白无夜,鸟兽无踪,生灵绝迹,然古之神灵于沧浪之尽建异城一座,似虚还实,如真如幻,以‘冥’命之。为彼岸魂灵之乐土,故又名‘彼岸之城’。” “源主,您的意思是……”夜语初难以置信地低声问。 “当年大变之后,我动用天谴秘术强行为阿姐接续生机,可终究是晚了一步,”冷疏源的神色平静了下来,悲喜莫测,“我救了她的躯体,却没能留住她的灵魂,只保住了一道命魂。” “不过你应该也知道,肉身未灭之魂不能转世,我思来想去,她能去的地方,这世上也只有那一处。我从当年的事情发生后就开始逆向修习族中禁典‘幽冥谱’,一旦踏入幽冥城修为必损,十不存一。而现在我这一身的寒毒全靠灵力强行压制,亲身前往与找死无异。我虽然已生无可恋,但到底还有未尽之事尚须完成,所以……”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沉凝。 “我希望你能替我把她找回来。” “不管她想怎么样……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给她,只要她能回来……” 最后的这句话冷疏源说得极轻,几不可闻。那样近乎于哀求的话语,让夜语初几乎无法相信,面前的这个人,是那强势骄傲到不容反驳的族主。 可是这样的话,这样深重的痛苦和眷恋,却又仿佛与那个沉睡在记忆深处的孩子重合,此间种种,一如当年。 说完这番话,冷疏源转过身去,背对着夜语初。夜语初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纤细消瘦的身影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无声地恸哭。 然而她没有。 夜语初知道她没有。 因为自从十八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冷疏源流泪。 静默地注视着冷疏源,夜语初缓缓跪倒下去,右手以握剑的姿势击在左肩上,以族中最隆重的礼节,向这个她一直以来怀着复杂情感的女子行礼。 “属下必不辱命!” ☆、风云起 送走了夜语初后就堪堪到了黎明,冷疏源心里烦躁,半点睡意也无。略微迟疑了一下,她抬眼看了看天色,漫无目的地走出了烬玥楼。
第6页 紫竹在温泉的水雾里摇曳,虽说是满月,但在竹影和雾气里却显得出奇的朦胧,什么都照不清楚。冷疏源走得很慢,步履也沉。她蹒跚着在小路上行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只看到包围着烬玥楼的竹林越来越稀疏,慢慢的就看不见了。 感觉到体力飞快地流失,冷疏源深吸了两口气,掐住自己的手腕以疼痛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以她现在的状态,只怕连剑都握不住! 真是废物。她在心底毫不留情地嘲讽。 “铮——”似乎感觉到主人的怒意,女子袖中的短剑低低吟啸,唿应着她内心的波动。 清逸的剑吟声仿佛触动了心底久远的陈创,冷疏源脸色一沉,厌恶瞬息漫上心头。她眼中闪过冷利的寒意,一把将这举世难寻的稀世名剑连鞘扔了出去,然而因为全身脱力,剑才飞出几步就跌落在地上,剑柄上莹白的玉坠摔得粉碎。 那场雪和这把剑,是她至死都不能解脱的梦魇。 灵力散尽令她处在一个极为虚弱的状态,冷疏源看到自己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迫不得已之下,她靠在路旁的菩提树上,压抑着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喘息。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这样的狼狈孱弱……幸好没人看见…… “阿源,事情已经安排好了。”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身后有清朗的声音悠悠响起,随即,男子修长温热的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此次行动归期难定,故由你我二人的亲卫‘龙之九子’,‘十四圣使’随行保护。阁内由云护法留守,主掌阁内事务,风、月二位护法从旁协助,你觉得如何?” 根本没想到身后会有人突然出现,冷疏源的身体骤然僵住,尖锐的气势从这具身体中挣扎着冒出头来,却又在下一刻散去。身后熟悉的气息让冷疏源安定下来,她缓缓转过身,默然注视着来人。 若来的是敌人,只怕她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毒发功散,她本该一直待在烬玥楼内,怎能随意外出?此次,到底是她任性了。 “重寒……”压下心头纷繁的思绪,冷疏源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他所居住的邃煌楼,她慨然苦笑,声音低沉如呻-吟,“这些事情,你自己处理便好。” 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已经这样依赖这个人了吗? “你今夜不该出来。”重寒微笑,他手上不经意似的略微用力,稳住冷疏源的身体,眉宇在月下显得温柔而飘渺。 “无妨。”白衣女子敛下眉眼,掩去瞳孔里的无力和虚弱,声音平淡得近乎于漠然。 “你,不该出来。”重寒重复道,他盯着冷疏源,眼神中有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冷疏源没有说什么,她低着头,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仿佛有一瞬间的温柔。 “阁里的事情你决定便好,时间不多了,今日便出发吧。”沉默片刻,冷疏源状似无意地推开一步,恰到好处地挣开重寒的手,开口,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你现在最好不要离开淇晔阁。”不贊同地看了冷疏源一眼,重寒捡起她的剑,为她佩在袖中。 “不妨事。”冷疏源坚持着,“正常的脱力而已,半日就可恢復了。” “也罢。”先前她已经妥协了一次,倒是不好再步步紧逼。默默计算了一下时日,沉吟片刻,重寒终是应允,“那我去交代一下,一个时辰后启程吧。” 冷疏源微微点头,她站直身子把左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扶住梧桐树的枝干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重寒打量了她一眼,转身向三护法居住的倾霄苑走去。在他走后,冷疏源平静的脸上一瞬间涌上了复杂的神情,她的目光定定落在他的背影上,更确切的说是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那把古朴的玄色长剑在晨曦的光辉下显得晶莹剔透,不似凡物。然而没有任何人,甚至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投向那把剑的目光,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久到连重寒的背影都消失在了那条极长的道路尽头。冷疏源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强撑着走到扶疏花木之后。在掩去身形后,她的身体重重跌落在地上,牙关死死地咬着,苍白的额头上冷汗淋漓。 良久之后,她勉强站起来,向烬玥楼走去。 “阁主,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那就启程吧。”尽管灵力还是还没有恢復太多,但冷疏源的脸色却已经好了不少,她从烬玥楼中缓缓走出,阴影下的眉目神情莫测。 通体素白的马车停在通往山下的密道内,没有丝毫多余的装饰,黑衣男子牵着一匹黑色的马,静静站在车前,十四个墨黑劲装的男女簇拥着他,隐隐呈现群星拱卫之势。一青一白两道卓然的身影站在稍远的地方,看不清面目。 在看到这两个人的时候,冷疏源的眉目似是微微一动。 “属下参见阁主。”见她前来,那十四个人齐齐单膝跪地,远处的二人也俯身行礼,只有那黑衣男子依旧站得笔直,脸上的笑容一如往昔,眼里却有冷意。 冷疏源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她微微抬手,示意他们起来。单薄的衣衫裹在身上,在冷风中不受控制地肆意飞舞。看见她身上明显不合时宜的白衣,重寒暗暗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冷疏源走到重寒身边,有些疲惫地倚在车上,她纤细的手指飞快结出一个繁复的印诀,随着灵力的微光凝聚,霎时之间平地风起,九道素白的人形从暗处掠出,无声行礼。 “‘龙之九子’隐于暗处,‘十四圣使’明处守卫,准备启程吧。”她的声音不大,很是淡然,却让人无法违逆。 “是。”低沉的应声响起,伴着这个声音,白衣的“龙之九子”在阳光下缓缓消失。 “鉴琼,你性子速来沉稳,阁里的事就交给你了,明影谨慎,有你们在,当可保无虞。阁主派了月护法出去办事,归期难定,留守的战力无须考虑她。”看了看闭目静立的冷疏源,重寒无奈地低笑了一声,像往常一样吩咐道。对这种明显的僭越,不仅淇烨阁主视若无睹,就连淇烨阁一干弟子也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素明影眼中含笑,他看了看重寒,目光飞快地掠过面无表情的冷疏源,与玉鉴琼的眸子一触。 “我手下的‘玄穹’这段时间归你掌控,必要的时候可以同‘玄穹’的尊主一起持幽璇令请‘瞑刃’的圣尊出手。”就在此时,冷疏源忽然出声。 “云明白,必不负阁主、圣君重望。”玉鉴琼躬身一礼,目光一直落在重寒身上,“望阁主、圣君早日归来。” 略一点头,冷疏源挑起车帘登上马车,就在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帘幕后的时候,一枚非金非玉的令牌划过一道弧线,落在玉鉴琼手边。令牌呈现出嫣红的血色,其上用篆体刻了一个源字,古雅中有着触目惊心的诡艷妖娆。
第7页 “重寒,启程吧。”女子淡淡的声音隔着帘幕传来,带着些微的倦意。 黑衣男子回头深深地向马车看了一眼,挥手示意车队启程。一众黑衣人纷纷上马,簇拥着那辆雪白的马车,只有重寒一直站在原地没动,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冷疏源也不催,只是无声地等待着。在这样的静默中,周遭似乎有隐隐的煞气肆意漫延,这下子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圣君眼里沉沉的冷意,然而帘幕后的女子却依旧淡漠如昔。本就一言不发的众人连唿吸都轻了很多,玉鉴琼和素明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疑惑之意。就在气氛快要压抑到极限的时候,重寒忽然弃了马,一步跨入车内。 “出发。”门帘落下,车中再次传出女子冷定的声音。 车队终于动了起来。 玉鉴琼和素明影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眼里的诧异更深,但终究什么都没问。 “玉鉴琼,把我出行的消息放出去。”车轮在马蹄的激响中无声地滚动,就在这一行人将要消失的当口,玉鉴琼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了冷疏源的声音。是她用灵力逼音成线,将话语直接送入他的脑中。这样的命令让玉鉴琼摸不着头脑,于是他下意识地飞快抬头看了那马车一眼,正见到那白衣女子的侧脸在飞扬的轻纱间依稀半露,眼里流淌着肃杀的光。 天际的晨曦在这一剎那跳了出来,瑰丽如血。 ☆、狭路逢 “有道是‘风云不掩辰星烨,红尘一梦醉千秋。’这句话呀,说的就是当今大陆上最厉害的两个门派,白道的‘千秋城’和黑道的‘淇烨阁’。”说书的老者啪的一敲抚尺,老神在在地摇着扇子,看着底下的一群人。 “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一些个粗豪的汉子已经按耐不住了,噼噼啪啪地把铜钱扔了过去。 老者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看着众人交上来的铜钱,终于开口说。 “江湖上传说,那‘千秋城主’乃是一个翩翩佳公子,谁也不知道他的年龄,只知道他一手断月弯刀使得飞快,出手时偏偏又没有杀气,见过他出手的人都说,‘雪练’凌飞尘的刀,不是杀戮,而是救赎。记得当年他替千秋城夺下正道第一的位置时,白衣翩然,刀如雪铸,转瞬之间掠下前代武林之主的白玉冠带,眉目含笑,浅浅作揖。那一句‘承让’从他嘴角流出,不知道倾倒了多少巾帼侠女啊!” “那‘淇烨阁主’呢?”众人连连追问。 “‘淇烨阁主’啊……”老者嘆了口气,“这个人,江湖上还真没多少人知道她的底细。有人说她容貌极美,是天下少有的绝代美人,也有人说她貌丑无颜,是个人见人厌的妖女罗剎。” “等等,你是说淇烨阁的主人,是个女子?” “不错!”说书先生抚了抚长须,“那‘明光剑’可是个了不起的女娃娃呢。” “江湖上没有人了解‘淇烨阁主’,无人知其年方几何,芳姓美名,也无人知其样貌。淇烨阁乃是她当初一手创建的,阁内高手如云,可真正顶尖的力量,除了那位‘圣君’和‘云护法’之外,却再没有一个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淇烨阁中人行事向来雷厉风行,虽极少行走江湖,但一旦出手,便必是雷霆万钧之势!想当年邪道‘天谴’组织一夜覆灭,震惊天下。然而却没有任何人察觉了淇烨阁的动向,等他们知道时,一切都结束了……” 酒楼中的一群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评书,坐在窗边的白衣公子饮下了最后一杯酒,抓起身旁的弯刀向外走去,烛火投下的阴影让他的神情颇显阴晴不定。 时间差不多了,那个人也该来了。 他要除掉那个人,把沧溟大陆握在手心里。因为他在找一个故人,因为……有些事情,他必须阻止,为了这些,他可以不惜一切。 你本没有错,但你必须死,因为你挡了我的路。 “你受伤了?”重寒靠在车壁上,嘴角犹自挂着一抹温润浅笑,然而眼里却没有笑意,他看着冷疏源,忽然开口问。虽说是询问,但语气却极为肯定。 这是他从出发开始的五日之内,与冷疏源说的第一句话。 “是。”冷疏源低垂着眼睫,漠然说。 “谁干的?”他追问,手松开剑柄扣住了她的脉门—— 不错,她的灵力依旧没有完全恢復,以她的修为,若非是伤势影响,他实在想不出又什么理由会这样。 冷疏源没有躲开,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缓缓放松,靠在软榻上。 “你不必多问。” “阿源。”重寒嘆了口气,他松开了手,坐到她面前,“告诉我。” “你不识得那人,又何必问。”冷疏源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语气多了一丝烦躁和拒绝。 见冷疏源铁了心不说,重寒也没再追问,他的手扣住了她冰凉的手指,透过虎口把灵力送到她体内。在冷疏源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帘略微垂落,一点阴郁的冷意藏在目光深处。 温热的灵力淌入体内的瞬间,冷疏源下意识地挣扎,可她很快发现自己竟完全奈何不了面前的这人—— 他们二人本就在伯仲之间,当年若非他已无心再战,自己非但在棋盘上赢不过他,极有可能也无法通过武力将之强行收復。如今她身体本源受创,又兼体内的‘血灵印’被强行催动撼动了血脉,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起码在她死后,他一个人也能保护好自己。 “不必为我折损你的修为。”她的声音很淡。 “你是我效忠的人。”重寒微笑,眼神却凛冽,“你绝不可以死在我的前面。” 这句话说完,冷疏源沉默了下去,她闭上眼睛,强压下眼底一闪即逝的柔软。 就在此时,莫名的冷意从马车外猝然袭来! 刀兵的声音在电光石火之际响起,十四圣使阵势不乱,飞快地围拢在马车四周,将他们二人护住。 与此同时,车内的冷疏源勐地睁开眼睛,她和重寒对视一眼,杀机在静默中无声凝聚。 这种力量……这不是沧溟大陆的人!是“遗失之地”来的吗?会是谁? “我去。”重寒压低了声音。 冷疏源微微摇了摇头,她按住重寒,拿过软榻边绯红色的琉璃面具戴在脸上,走了出去,露在外面的下巴素白如新雪。 来人身份未明,重寒绝不能在他们面前露面,一旦他真正的身份暴露,她多年筹谋就全白费了! “淇烨阁主?”外面同时与十四圣使对峙的敌人竟仅得一人,那人白衣黑髮,白玉面具在月光下显出生铁一般冷硬的质感。 “阁下何人?”冷疏源漠然地扫了他一眼,轻飘飘地问。 那人没有回答,银白色的弯刀无声地从鞘内滑出,随着他突然飘忽起来的身形刺向淇烨阁主。
第8页 冷疏源的身体不受力似的擦着他的刀尖飞退,转瞬已退到了百丈开外。十四圣使一见不好,当即就要赶去援助,冷疏源抬起手打了个手势,制止了他们的动作。下一瞬间,清冷的声音同时在他们脑海中响起。 “保护圣君,不可妄动!” “淇烨阁主倒是狂妄得很。”在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对面的人冷冷地看着她,语带嘲讽,他的刀风凌厉了起来,让重伤之下的她有些窒息。 这人修为不弱,不能在这里和他缠斗下去! 心念电转,冷疏源脚下一错,单薄的身影突然一闪,飞快地向远处的山峰掠去,身形时而飘忽时而明晰,存心不让那人落下的样子。似乎没有料到沧溟大陆有人能如此轻易地避开这一击,见此情景,来人的身形微微一顿,眼神更冷了几分,纵身跟了上去,手中的弯刀折出一抹雪亮的光。 行到山林深处,冷疏源终于停了下来。 孤峭单薄的背影站在月光下,莫名地让男子觉得熟悉,他谨慎地走上前,在心中暗暗思量着,不知怎的,竟有些不想靠近。 剎那间,面前的白衣女子霍然转身,曼妙的剑光凌空划过,天际月影为之一暗。那剑极利,无声无息地直刺男子的面具,漫天星辉月华似乎凝在了这把剑上,那样的冷,仿佛冰霜铸成。然而男子却似被摄去了心神,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双眼里的光激烈地变换着,死死盯着直迫眉睫的剑光。那是仇恨,惊异,以及恐惧! “咔——”白玉面具应声碎裂,露出一张微带苍白的脸。在看到那张面容的一剎,冷疏源如遭雷击,骇然倒退了数步。 “哥哥……”支离破碎的声音从她唇齿间溢出,她强行压抑着自己的颤抖,鲜血从指fèng间淅淅沥沥地流下来。 可怕的沉默在周遭漫延,冷疏源定定凝视着面前依稀熟悉的眉眼,缓缓地摘下了脸上绯红的面具。 那一刻有月影残光骤然从浓浓云霭间漏下,划破阴影坠入二人模煳的眉间,恍若惊电谪落九天。两双眼睛在无边沉寂中对视,带着依稀的无措和震惊,如同本已背离的星辰在宿命尽头猝然相逢。 “原来你就是‘淇晔阁主’。”男子垂眸看向地上被剑光噼成两半的白玉面具,神色有着些微的茫然。 冷疏源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来,她看着男子颈间陈年的狰狞疤痕,脸色迅速苍白了下去。 “命运真是个有意思的东西,对吗,我的妹妹?”冷渊沉抬起了头,微微地笑了一剎,一股子冷意在这样凉薄的笑中掠上眼角,如冰凌凝聚。 白衣的女子静静立在朦胧的月下,她手中握着剑,沉黑的瞳子里依稀带着戾气,恍惚便如十余年前的那个夜晚,还是个孩子的她站在血泊和火焰中,身后是漫天飞雪飘散如羽,潋滟清华萦在她眉目间,墨色的眼中是未散的杀意,宛如绯月的光芒在剑刃上流淌,冷洌而妖娆。 “哥哥。”在他的目光中,冷疏源沉沉开口,眼神悲伤。 “闭嘴。”冷渊沉漠然地说,“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叫冷弦凝,她十八年前就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一字一顿地道—— “死在你的手里。” “你怎么还不死呢?”冷渊沉厌恶地看着她。 “还不到我该死的时候,我自然不能死。”悲伤只是瞬息间的惊鸿一瞥,冷疏源的瞳孔重新变得沉寂,一如往昔。 “怎么,难道源主觉得自己还不该死吗?”冷渊沉的眉间涌上一抹黑气,讽刺地说。 “使命未尽,自然还不该死。”冷疏源的语气无波无澜,“凌城主若不杀本座,那本座就走了。” “你……还想走?”冷渊沉,或者说是凌飞尘不可思议似的愣了一下,忽然笑了,他的手轻轻抚过弯刀雪亮的刃,“你身上有伤,断不是我的对手,你以为,你走的了?” “那凌城主就动手吧。”冷疏源转过身,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防备,眼睫却在颤抖。 这句话点燃了凌飞尘的怒意,他眼神一厉,几乎说想也不想地横刀出手,刀光如匹练纵横,深深嵌入冷疏源的身体。她摇晃了一下,没有转身,更没有反抗。刀光后是凌飞尘难以置信的眼神,他死盯着那柄没入女子身体的刀,浓重的血色在雪白的衣料上晕开,顿觉脑中一片空白。 “凌……咳咳、凌城主可尽兴了?”冷疏源语气平静,她强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力竭倒下。 看着她浑身是血的狼狈样子,凌飞尘一瞬间再也找不到报復的快意。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勐然抽刀而走,转眼消失在山林深处。 利刃离开了身体,狰狞的创口中迅速有血流了出来,转眼就把她的衣摆染得血红。感觉到凌飞尘离开,冷疏源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下去,她眼前一黑,跪倒在地上。看着自己手上的剑,冷疏源的眼中勐然蒙上一层阴霾,她定定地看着凛煜剑,半晌低低惨笑了一声。 哥哥他,其实到底是不想她死的,如若不然,只这一刀,就该要了她的命了。 可是……究竟有什么好犹豫的?当年的事情,难道不是你亲眼看到的吗? 为什么……不杀了我? 眼前渐渐变得一片昏黑,冷疏源只觉身心俱疲,终于再也不想坚持下去,放任自己陷入了昏迷。 睡过去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 如果真的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无尽雪 再次醒来,她已经回到了马车上。 腰间的伤口被细细的包扎好,衣裳也换了新的,如果不是腰间的伤口处传来的,仿佛入骨一般的疼痛,就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真是讽刺,她想。又不是当初那个愚蠢的孩子,事到如今,自己怎么还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已经发生过的事註定无法抹去,自己还在奢望什么?难道这双手上沾上的血,还能抹杀得掉不成? 只是……不论如何,她都必须这样一直走下去。 是的,她必须走下去,无论身后有多少血,也无论面前还会有多少血。 因为有些事她必须做,她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醒了?”那人温文的声音传入耳中,和往常无甚区别,但她仍听出了淡淡的怒意。 “重寒……”冷疏源苦笑,正待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微弱嘶哑至极,出声的时候甚至有淡淡的血腥气从咽喉里涌出来。 “你已经昏迷三天了。”重寒走上前扶起冷疏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将手中药茶递到她口边。冷疏源下意识地推拒了一下,最终却只闭了一下啊眼睛,顺从地放松了身体。 “阿源,你永远不能让人放心。”他这样嘆了一声,把饮尽的茶盏放下,替她把锦被拉了拉,“下雪了,你再歇一会儿吧。”
第9页 “下雪了?”冷疏源的眼睛亮了一下,本来已经躺下的她挣扎着坐起来,去推马车的窗子,“让我看看。” 漫天风雪在那扇小窗开的一刻倒卷进来,扑在她脸上,继而融化了,水沿着她的脸颊流下了,像泪。 重寒略一皱眉,他挥手在窗前布下结界,挡住扑入车内的风雪。 “阿源,你似乎很喜欢雪。”他侧身坐在软榻上,伸手环住了冷疏源的肩膀,将她圈在怀里。 “不。我……很讨厌雪。”冷疏源对他的举动竟似全然未觉,她的神色有些恍惚,艰难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雪太冷,太寂寞。” “你看,雪下的那么大,所有的东西都被掩盖在雪下面,可这么干净的雪下面到底有多骯脏,又有谁知道呢?” 她轻轻地嘆了一声。 重寒蹙着眉,略带疑惑地看向冷疏源。相伴八年,他知道每到下雪的时候,她似乎都和平日不大一样,可又说不清哪里不同。明明眼前的一直都是同一个人,可……雪中的她,总让他觉得陌生。 在雪中她太遥远,仿佛只是隔过了茫茫时光的一个幻影,永远都抓不住。 这样的遥远,让他有些不安。 “重寒,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寂静中,冷疏源忽然说。 重寒勐地低头,诧异地看着她—— 他和她虽相守相知,却默契地从不曾过问过对方的往事,如今为何…… 不过她既然肯和他说,自然是好的。 “给我拿一壶酒吧……”她低低笑了笑,“这些事情,我这么些年也没和谁说过,你就全且当是听了个故事吧。” “那还是我九岁的时候。出身显赫,修为高绝,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的很,那里见过半分波澜?”冷疏源带着些自嘲微微地挑眉。 “可是在十八年前的那个雪夜里我就死了。活下来的那个,其实早就不是我了。” 她眼神落寞。 风雪很大,然而月色却依然还在。映着地上的血色,泛着绯红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处,也不知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梦魇,她的身后是残肢断臂漂在血泊中,身前却是一道比月光更皎洁的人影。 然而那人的胸口插着一把剑。 冷弦凝艰难地抬起头,她看着对面的孩子那张稚气却又美丽的脸,沾着血的手无力地探出,继而颓然垂落。 “妹妹……”她轻轻地说,“为什么……” 那个孩子没有说话,她踏着遍地的鲜血一步一步走到冷弦凝面前,血染成的斑驳红衣在风雪中猎猎飞舞。 她在夜风中俯视那个被钉在地上的少女,细密的血丝缠绕在眼底,那双眼黯淡无光,杀意在沉黑的瞳仁里流淌。 “唰——”不知看了多久,蓦然间,那个孩子抬起了手,她握住少女胸口的那把剑,勐地拔了出来,殷红的血顺着剑尖淌到地上,冷弦凝的身体一阵痉挛,然而她看着冷疏源的目光,却依旧是温柔的。 “醒过来,阿源,醒过来。” “我不怪你……别害怕……”冷弦凝的声音一分一分地低了下去,最终消散在风雪中。她仰躺在血泊里,双眼疲倦地半合着。 孩子漠然地跨过她的身体,像来时那样踏着血泊缓缓远去,忽然,她停下了脚步,微微仰起头,漫天风雪落入她的眼中,那双眼里空无一物,倒映着月色殷红如血。 “阿凝!”远处蓦地响起一声低唿。 冷渊沉穿过血泊,脚步虚浮,他跪倒在地上,将冷弦凝尚且温软的身躯抱到怀里,颤抖着手抚上她的脸庞。 “阿凝,你别吓哥哥!你睁开眼睛,你和哥哥说说话啊!” 少女的血流了他满身,然而他只是一声声地唤着,声音悽厉,不停地在空荡荡的山巅迴响。 似被他所惊动,白衣的孩子侧过身,她在风雪中静静地看着他,衣上溅着血,冷寂的月影流淌在她空空的眼中。 “你会有报应的。”良久,冷渊沉放下了死去的冷弦凝,漠然凝视着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看着他,眼睛没有焦距,空茫得像是早已死去。 冷渊沉抽出了刀,他的手指抹过刀刃,血红色的光瞬间涨了起来,他横刀在前,眼眸沉沉地敛着,忽然连人带刀一起向冷疏源扑过去。 冷疏源动了,她飞快地横过剑,大开大合毫无防御地砍向冷渊沉。少年这才发现她左半边身体的肌肤上爬满了火焰的图腾,靛蓝色的,泛着幽幽的光,像在燃烧一般。 来不及细想什么,那把妖鬼一样的剑就已经逼到了近前,冷渊沉仓促之间回刀横挡,封住了凛煜剑的剑势,然而转瞬之间,凌厉的剑气被硬生生逼出数尺,洞穿了他的肩膀,在他颈间划出深深的血痕。 勐地突出一口紫黑色的淤血,冷渊沉拄着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看着那个孩子,厉声问:“冷疏源,你疯了不成!爹娘和阿凝哪里对不起你?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句悽厉的喝问没能阻止孩子的动作,她握着剑冲上前,一剑一剑地刺在冷渊沉的腰腹部,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血光飞溅,沾在她稚嫩的脸孔上。 “渊沉,走!”一个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冷渊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一道白影突兀地出现在殷红的血色中。冷无心出手隔开了相杀的兄妹二人,他背对着冷渊沉,一双手紧紧扼住那个孩子的双手。 “祭司大人!”冷渊沉挣扎着站起来,担忧地看他。 “不必多言,快走。”冷无心急促地说。 最后看了僵持着的二人一眼,冷渊沉一咬牙,往山下冲去。 “冷疏源,我的阿源已经死了,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我的妹妹!” 待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冷无心的神情忽然变了,不再是那种淡然高华如天之初霁的样子,悲恸、狠戾……所有的凡俗情感在一瞬间涌出,充斥着他的眼眸。他夺下孩子手中的剑丢在地上,手指点在她染血的眉间,灵力骤起,霎时将她制住。 冷疏源仰面倒在血泊中,她看着天空,半边身体上诡异的图腾纷纷隐没,那双空荡荡的眼里逐渐有了生气,她看着那个居高临下的白衣人,眼中流动着晶莹的光。 然而她却没有流泪。 ————————————————— “重寒,现在你该知道了吧。凌飞尘就是我的哥哥。”冷疏源说,她的眼睛半眯着,有些迷离,“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等他,等他来找我。” 她顿了顿。 “等他来,向我復仇!” “阿源,你醉了。”重寒的笑敛了下来,他收拢手臂拥住了她,一丝杀意从眉间聚起。冷疏源的身体在他的怀抱中僵了一下,似乎想要放松下来,却终于是推开了他。
第10页 “所以我不喜欢白色,更不喜欢雪。”她的手覆上眉目,骨骼伶仃,几近透明。 “白色太干净,太容易被摧毁了。” “就像我曾经所相信的那些东西一样。” “阿源,别再说了。”重寒终于无法抗拒那样的悲哀,他阻止了冷疏源继续说下去。 冷疏源嘴角带出一丝飘渺的笑意,她看了看他,顺从地倚在他身上,不再说什么。 “当年的事情,不该是这样简单的吧?”见她渐渐平静,重寒沉吟半晌,忽然问,语气极为笃定,“你虽为人淡漠,却是最重情义之人,莫要说无缘无故的屠戮至亲,若真没有缘由,只怕连伤上一两分都是捨不得的,当年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原因?” 这一句话问得冷疏源一愣,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了看他,良久之后,轻声苦笑。 “你说,连你都肯信我,可为什么,那些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亲人——他们却谁都不肯信我呢?” ☆、浮生惑 夜明珠的光芒将千秋城主殿照得如同白昼,白石长阶拥起如凌云端的高台。白色的玉座端立高台之上,玉座前挂着素白的轻纱。凌飞尘坐在玉座上,轻纱将他遮在里面,影影绰绰的,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他就那样坐着,面前的文牒酒水半点未动,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沾着血迹的手。 眼前一次又一次地闪过那个人的面容,苍白染血,艷丽而又惨澹,没有分毫幼时站在血泊中的那种冷酷妖娆的样子,每一寸身体都浸透着深深的疲惫。 她不是为了追求极致力量杀掉了几乎所有的血亲吗?现在的她如此之强,也应该是得偿所愿了,可为什么,她还会如此疲惫呢? “在城主离开的这半月里,白道的人没有明显的动作,不过淇烨阁倒是忽然又开始在江湖上活动,最近有传言说‘明光剑’淇烨阁主重出江湖,也不知是真是假。” “另外就是风尊使前几天带着‘风羽’的十二个人去寻他师兄,却受了重伤回来,那十二个人全军覆没每一个能活命的,风尊使如今正在闭关疗伤。虽然尊使的地位尊贵,‘风羽’又是他的直属,但擅自调动城中下属解决私人问题还造成如此之大的损失,也严重违反了我千秋城戒律。这件事如何处置,还请城主示下。” 千秋城副城主夏子安在长阶下向凌飞尘禀报着这几日需要处理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不容糙率处理的大事,可凌飞尘却是好半天都没有反应。无奈之下,夏子安不顾僭越,走上长阶,站在了纱帘前。 “城主?城主!”连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夏子安皱了皱眉,撩开纱幔走了进去。 “是子安啊,有什么事吗?”直到夏子安走到面前凌飞尘才发觉有人过来,他抬头去看夏子安,眼里有一种大梦初醒的茫然。 “城主,属下方才禀报的事务,城主可有听到?”夏子安问。 “抱歉……”凌飞尘看着他,眼神空茫。 “罢了,属下再给您汇报一次。”察觉出他明显的反常,夏子安没有再继续纠缠刚才的事情,“这几日的大事,一是风尊使寻其师兄,重伤而回,‘风羽’十二人丧命,还请城主处置。” “倾璃对他师兄的感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毕竟是从小相依为命被那人照顾着长大的,他这样也是难免。至于死去的弟子……多多抚恤,好生安抚吧。”凌飞尘揉了揉眉心,无奈地说。 “还有第二件,就是近期淇烨阁活动频繁,有传言说他们的阁主出了淇烨阁在江湖上行走,如今行踪未明。敢问可需要属下派人查证?”夏子安又道。 “淇烨阁主……”听到冷疏源的消息,凌飞尘又是一阵恍惚,他搁在案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深深嵌入玉案中,碎玉把那双手割得鲜血淋漓。 “城主!”夏子安急忙出手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举动。 “子安。”千秋城主推开夏子安的手,他微微低着头,看不出情绪,“不必查证了,那个人……应该正往千秋城这个方向来。” “城主这消息可来的准确?”夏子安有些不信,“淇烨阁和我千秋城素无交情,而且又分别统领黑白两道,淇烨阁主为何会跑到我们这里?” “消息必然是准确的。”凌飞尘整个人都陷在玉座中,脸色着实勉强,“我回来时,曾和淇烨阁主交手。她带了淇烨阁的‘圣君’和‘十四圣使’正往东海而来。” “既然如此,那属下就先下去准备了。”夏子安退回长阶下,俯身一礼,得了凌飞尘的允许就向殿外走去,走了两步,他忽然听到凌飞尘在身后唤他。 “子安。” “阿凌?”发觉了他的反常,夏子安想了想,他回过头,叫了他的名字。 “她回来了。”千秋城主在纱幔后站起来,夜明珠的光芒照得他的身形飘忽不定,像一抹幽魂,“子安,阿源回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凌飞尘颓然坐回了玉座,无形的气势骤然爆发,瞬间撕裂了面前的纱幔,雪白的轻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坠雪一样的残纱后,凌飞尘微微张着嘴,脸上一片苍白。他的眼睛里如同有一汪见不到底的寒水,沉沉地压着,没有任何温度。 “她来找我了!她来找我了……”凌飞尘喃喃。 “如此,不好吗?”夏子安的脸上忽然带了笑意,他转身向凌飞尘走去,步上长阶,倚着玉案看他,“你不是,一直想杀了她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夏子安的眼梢微微挑起,眼神晦暗不明。 “可是我……”凌飞尘没有注意到夏子安的异样,他想说是,可话到了嘴边却变了内容,“子安,出动‘影行’劫杀圣君重寒,‘十四圣使’。” “属下遵命。”夏子安又退回了长阶下,单膝跪地,“那淇烨阁主呢?” “至于淇烨阁主……”凌飞尘的神色依旧恍惚,“带她……来见我。她的事情,我要亲自处理。” “属下告退。”凌飞尘这命令明显不妥,可夏子安却没说什么,只是躬身一礼,退了下去。在退到主殿外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凌飞尘一眼,眼神有些悲伤。 阿凌,你远避沧溟大陆,生生死死这么些年过去了,胸膛里的那颗心,却还没有硬起来。 这样的你,可有直面命运和真相的勇气? 你是会在命运的洪流中溺毙,还是挣扎着逆流而上,重新回到一切悲剧开始的那个夜晚? 静静注视着夏子安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闭合的殿门外,凌飞尘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只听铿锵一声刀鸣,雪白的弯刀从鞘中弹出,被他握在手上。他足尖一点掠下了高台,接着刀锋便是一横,无迹可寻的刀光如烟花盛放,美得惊人。断月弯刀在他的手里近乎于癫狂地挥舞着,大殿中重重纱幔碎裂,如蝶纷飞。
第11页 忽然,凌飞尘手中的刀停了。 一个霜白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面前,白髮披垂至脚踝,一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楚。那把雪白的断月弯刀定定停在他咽喉处,像一抔新雪。 “祭司大人!”片刻过后,凌飞尘弃了刀,躬身一礼。 “渊沉。”那人一笑,“好久不见。” “祭司大人今天怎有空来我这千秋城?” 冷无心没说话,他微皱着眉看着面前依稀可以找到当年模样的青年男子,沉重地嘆了口气。 “你见到她了,对吗。” 此话一出,凌飞尘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您说的她……是谁?”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凌飞尘看着冷无心,一字一字地问。 “源主她已经离开淇烨阁,正往东海千秋城方向而来。”冷无心的脸上带着笑,那种笑在明灭的光影中透着说不出地诡异之感,“而前些天我得到消息,渊沉你曾离开千秋城,往西面去过一次。” “是,我见过她了。”凌飞尘说,那一刻他的双眼里迷茫尽褪,迸出蚀骨的寒意。而在冷无心的眼里,他微微颤抖着的背影,竟和十年前自己告诉他冷疏源是为了追求极致力量把她自己献祭给了征伐之剑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渊沉,事情都过去了。”挥去心头阴霾的思绪,冷无心拍了拍他紧握的手,轻声说,“别再挂怀了。” “无心大祭司,你觉得,我能不挂怀吗?”凌飞尘一字一次地咬牙问。 “她是我的妹妹,可她手上……她手上全是我家人的血!”凌飞尘依旧背对着冷无心,他仰起头看着大殿顶上洒下来的珠光,笑得悽然,“无心大祭司,渊沉这一身的修为本事全是您教给我的,您于渊沉如师如父,可是您告诉我,我能忘吗?” “若是连我也忘了,爹娘,阿弦……他们所有人的死,还有意义吗?” “我怎么能忘?怎么……敢忘?” “我怎么能放过她!” 这一连串的诘问耗尽了凌飞尘的心力,他弯下身,用手撑着大殿里的柱子,似乎随时都可能会倒下。 冷无心张了张嘴,却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样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凌飞尘孤寒的身影,蓦地颤慄了一下。 当年他告诉渊沉那个所谓的“真相”,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可是这不正是他想见到的吗?这些年来他一直有意无意地诱导冷渊沉对当年旧事的仇恨,让他在血海里越陷越深,不就是想让他们兄妹二人势同水火,不可调和吗?既然他已得偿所愿,却为何还会感到如此的疲惫呢? “我……我先走了。”良久之后,冷无心说,神情有些狼狈。 这个孩子是如此的信任他……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如此的信任他! 可是他呢?他又做了什么?他又对得起谁? 言罢就走出了大殿,冷无心站在冰冷的月光下,忽然觉得眼角有些湿润。 阿音,你在看着我对吗?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两心同 还有三日的路程就到东海之滨了。 一行人进了离千秋城总舵最近的淇烨阁分坛,虽不算光明正大,但也没刻意封锁消息,全然一副对千秋城混不在意的样子。重寒心知冷疏源自从知道凌飞尘的身份之后就不在意千秋城会做出什么举动,或者说无论凌飞尘想要做什么她都不会阻止,他看了看从车上下来后就戴上面具一言不发的白衣女子,张了张嘴,却最终没说什么。 罢了,便由她去,总归还是有他在的。 冷疏源仿佛没注意到重寒反常的举动,她微微垂目,良久之后说:“近日舟车劳顿,你好生休息。” “阁主也是。”重寒点了点头。 冷疏源没再管其他事,踩着月色走到了她歇息的厢房,在灯影下寂寂独坐,良久之后,感觉到外面的人声渐渐歇止,她合上窗,淡淡地说了一句。 “出来吧,月铭。” “‘囚牛’参见阁主!”带着银面具的白衣人突兀的出现在室内,单膝跪地,行礼。 “起来。”淇烨阁主闭着双眼倒回软榻中,她拿手支着额头,出神地想着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道,“几天前来的那十三个人,可处理干净了?” “请阁主放心。”那人低声回答,“圣君不会知道的。” “很好。”淇烨阁主睁开眼看着面前的白衣人,“以后这种事情私下处理,不要让他知道。” 月铭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冷疏源。他看到那女子的眼神很冷,不同于平日里的空洞,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依稀似乎带着沉凝的杀意,细看上去却又什么都看不出来。然而思及这个族主过往的所作所为,他却始终不敢提出质疑,只轻声应是。 “属下遵命。” “好,你下去吧。”冷疏源挥了挥手。 “源主,族中的事情,当真不需要告诉圣君吗?”微微沉吟了一剎,月铭有些犹豫地问。 此话一出,冷疏源的脸色霍然阴沉下来。不见她如何动作,她的身形就已经骤然消失在软榻上,下一刻就出现在了月铭面前,一个巴掌扇了上去。那一掌用力极大,在银质的面具上印下了五个凹陷的指痕。 “属下该死!”被那女子通身的戾气逼得几乎无法唿吸,月铭身子一颤,顾不得脸上的疼痛,连忙半跪了下去。 “你不记得本座说过的话了吗?”她掐住月铭的下巴强迫他和自己对视,幽深双目中是滔天戾气,看似无力的手指在他的下巴上掐出五个紫黑色的指印,“永远不要把圣君捲入本座和冷渊沉冷无心之间!更不要把他拉入‘苍夙’一族的那些事情中!不然……” 她的声音微微沉着,毫不掩饰心中的杀意。 “‘冷夜重明,月华凌霜’,月氏自古以来就是冷氏的家臣。可本座怎么不知道,你们月氏的人,什么时候有这个资格,越过本座随意插手族中事务了?”冷疏源的声音不疾不徐,她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问。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月铭急急辩解,“可是、重家的人明明就是——” “住口!”冷疏源厉叱,“你算什么东西!重家如何,轮得到你来置喙!” “属下不敢。”察觉出冷疏源已然震怒,月铭深深低下头去,再不敢多说什么。 圣君重寒从来就是阁主的逆鳞,这些年护得滴水不漏,自己此次着实是糙率了。 “不敢最好。”冷疏源瞥了月铭一眼重新躺回软榻,杀气在一瞬间敛得无影无踪,她眉间的神色很淡,无悲无喜的样子,“你退下吧。” “是,属下告退。”月铭小心地站起来,理了理被冷汗浸湿的鬓髮,悄然转身向外退去。
第12页 “你记住,本座当年能屠了冷氏,如今也可以屠尽你们月家!”在他隐去身形的那一刻,淇烨阁主蓦然说。月铭在震惊之下猝然回头,淇烨阁主似是并未察觉他的目光,她微微仰起头,冰冷的月光倒映在她的眼中,似有无形的风云正在那双眼里凝聚。月铭打了个寒战,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子已经不是他自小相随保护的冷氏小少主,而是一个他从没有看清过的陌生人,他所认识的那个小主人,早已死在当年的血海之中。 堪堪过了子时,重寒从歇息的厢房中走出,向冷疏源和十四圣使休息的方向走去。虽然安排了“七杀”、“破军”、“紫微”、“天同”四使给冷疏源守夜,可毕竟这里离千秋城实在太近,那凌飞尘也不是什么等闲人物,以他心中的仇恨,不知会做出什么布置,实在让他难以放心。 更何况,若他真想做什么,阿源她……必是不会反抗的。 悄然走到冷疏源窗下,屋里还点着灯,结界阻隔下听不到有什么声音,却能看见她支着额头睡在软榻上的身影被灯光投到窗上,时不时地动一动,似乎睡得颇不安稳的样子。 经歷了那样的事情,这些年来,她一直都难以安眠。 轻嘆了一声,重寒拂衣在她屋前的石阶上坐下,阖上双目。 “圣君?”七杀使低声问。 “你们按原本的部署守着。”重寒说,“这里离千秋城太近,怕是很难太平,今夜我给阁主守夜,你们缄口即可,不必声张。” “属下遵命。”七杀使低低应是。 张开全部心神感知着方圆百丈中的一切,重寒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淡然如春风拂柳般的笑意,霜色的月光坠入他的眉间,隐约带着清冽的颜色,那是介于天人和妖魔之间的风仪。 约莫拂晓将至,天际的月色明亮得很,星辉却暗了下来,依稀的紫金色在天边晕开。重寒忽然长身而起,脸上笑意不变,斜飞的凤目中挑起一丝冷意。 “寒不知阁下漏夜而来,有何目的?还请现身一叙。”他朗声道。 “不愧是淇烨阁圣君、‘天心’重寒。”暗蓝锦衣的男子缓缓从一侧阴影中走出,手中摺扇上绘着写意的山水,长发用玉冠一丝不苟地束住,若不是在如此情景下简直像是书香人家的儒雅公子,夏子安含着笑温声问,“你早料到我会来,对吗?” “果真是你,夏子安。”重寒静静地看着夏子安和他身后的十个黑衣人,凌厉的杀意从眼中迸出来,映着他温文淡雅的笑容,竟有着绝世的容光,“我方才还在想,凌飞尘会派谁来。” “这些琐事,还不必敝城主亲自出手。”夏子安微微颔首,神情平静如和老友寒喧,“还请重圣君高抬贵手,放在下去见淇烨阁主。如若圣君不愿,那……子安便只能得罪了。” “哦,是吗?”重寒偏过头,淡色薄唇挑起一线浅浅的弧度,昳丽的脸上显出一丝矛盾的邪异气质,他身侧发出铮然一声轻响,那把墨色的佩剑弹出剑鞘被他握在手中,“那寒就先告罪了。” 那一剎的倾世风华令夏子安一阵恍惚,那个如绝世美玉一般的男子握着剑,非金非玉、剔透如水晶的剑身中是泼墨般的火焰图腾。他执剑微笑,身形骤然化作了一道流光,直扑夏子安。 铺天盖地的杀气激醒了夏子安,他飞快地后退,手中银骨摺扇横封在前,挡住瞑瑕剑的攻势。见副城主受袭,同来的千秋城影行众人飞快地上前,把重寒围在中间。 “圣君!”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守在各处的十四圣使,诸使见来者不善,纷纷从驻守处赶来,与影行众人对峙。 “留下四人和我拖住圣君重寒,剩下的人去请淇烨阁主前去千秋城一叙。”见局势逆转,夏子安镇定地下令。 影行的人闻言立刻变了阵势,四人与夏子安一道围住重寒,余下的人毫不迟疑地向着那间布了结界的厢房掠去,重寒神情未变,手上的剑势却凌厉了几分,招招直指要害,毫不容情。 “十四圣使全员待命,保护阁主,不得妄动!”他下令。 “属下遵命!” 安排好了这一切,重寒便全力应对眼前的局面。周身的气势随着灵力的凝聚而暴涨,瞑瑕透明的刃上流转着微末的毫光,他的身形如流云展开,长剑挽起清滟的剑花,如凭空盛放的流光飞焰。他身上原本凝如实质的杀气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角带笑,依旧是那幅温润如玉的模样,然而瞑瑕剑却越来越快,淡淡剑光映着飞洒的血色,像极了天边的流火。 “圣君当真好手段。” 一剎那的交锋过后,围着重寒的五人齐齐后退,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挂了彩,血肉翻卷,几乎都是照着要害去的,若非他们自己五人组成阵法相携辅助,只怕这一照面间就有半数人会丢了性命。夏子安肩头中了一剑,伤口处依稀可以看见惨白的骨头,他执着银扇和重寒对峙,书生似的手微微颤抖,纤薄的刃从扇骨中弹出,沾着一缕血色。 重寒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左肩,那里墨色的锦衣划破了一个小口,隐隐有血色渗出。 “你竟能伤得了我,倒也有几分本事。”重寒道。 “不及圣君修为高绝。”夏子安客气地点头,他看了看身边的下属,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可眼里的神情到底是不大好看了,意有所指地开口,“圣君的修为,比起你们阁主,想来也是不差的。” “阁下谬赞了。”重寒淡然敛容,声色不动。 “禀报圣君,千秋城六人已被拿下,如何处置,还请圣君示下。” “杀!”听到十四圣使的话,重寒漠然道。 “住手!”看到他眼里真实的冷意,夏子安神色一变,急急出口阻止。重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横剑在前。随着重寒的话音落下,十四圣使刀剑一横,原本就被制住的影行众人颈中血痕乍现,当即毙命。 “今夜之事,千秋城记住了!”见此情形,夏子安的脸色变得异常的难看,他紧紧攥住银扇,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痉挛。 “放心,阁下不请自来,此事重某也会铭记于心的。”重寒微微一笑,转身就走,玄色的瞑瑕剑上一点殷红坠落。电光石火之际,他骤然旋身,瞑瑕剑连连急点,影行残存的四人眉心处几乎在同一瞬间绽开妖娆血痕,齐齐倒地。夏子安死死盯着男子清隽的背影,杀意如潮涌动,却又被他生生按耐了下去。 “想必这样,夏副城主会记得更清楚些。”重寒脚步不停,如踏月缓行般向居处走去,“时间不早了,重某就先回去休息了,夏副城主自便。” “圣君,此事可要禀报阁主?”身为十四圣使之首的七杀使在一旁轻声问。 “不必。”重寒的步子顿了顿,“把这里处理干净,莫让阁主知道。” 阿源,在你心里,那个一直心心念念要杀你的人,一直都是你的哥哥,对吗?
第13页 既然如此,纵使不愿,我也自是不会让你为难。 反正……终归我还是在这里的。 ☆、无人识 夏子安踩着苍白的月光回了千秋城,一句话没说就陷入了昏迷,随他同去的人一个也没回来,连个询问的人都没有。这些年来千秋城大半事务都是由他接手处理的,这下子千秋城里算是乱了套,逼得凌飞尘焦头烂额,又加上这些天来忙着自己的那些事,实在没那份心思管理城内的情况,不得不把手头事务丢给手下的红尘楼主和天外楼主,自己借着为夏子安疗伤的由头,彻底甩手不管了。 “凌,你先给子安疗伤!我这就去找那个淇烨阁主!”自己闭关出来却见夏子安重伤回来,风倾漓气红了眼,冰雪般的眸子里盛着毫不掩饰的怒意。 “你给我回来!还嫌事儿不够多吗?”凌飞尘一把拽住不管不顾就要往出跑的风倾漓,斥道,“你看看你这样子!都快及冠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哪有个尊使的样子?” “可是……可是就让子安白白受伤了吗?”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合适,风倾漓站住脚,立在夏子安床前不自在地绞着自己的双手,“那女人可真狠,一身的痼疾旧伤还能拼着伤势加重把我伤成那样,这还没几天呢,就又重伤了子安。” “这不是淇烨阁主的手段。”凌飞尘皱着眉头,一双眸子敛得又深又沉,他看着夏子安身上那道从右肩斜削向左腰的狰狞剑痕,脸色一分分变得凝重—— 这绝不可能是阿源下的手,她灵力修为性属极阴,双圣剑中主征伐的凛煜更是至阴至邪的嗜血妖剑,绝对不可能斩出这种如同业火灼烧一般的剑痕。但这一剑的实力,却又分毫不弱于自己,甚至隐隐还凌驾于自己的修为之上,若不是阿源出手,淇烨阁中,又有何人能有这般本事?就连仅在她一人之下的圣君重寒应该也不会有这样的修为,毕竟世人皆知,当年的“天心”重寒,正是因为败于淇烨阁主之手,才屈身加入淇烨阁的。 越想眉头就皱得越厉害,凌飞尘的右手搁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风倾漓看他好半天不说话,忍了半晌终于出声问。 “不是她,那又会是谁?” “我不知道。”凌飞尘面无表情,眼底含着隐隐的烦躁,他看着床上昏睡的男子,握着茶盏的左手无意识地收紧,“倾璃,你走一趟北域无极雪峰,不惜一切代价请‘鬼手’君墨出山,子安的伤损及五脏,我治不了。” “那你自己小心,淇烨阁的那些人估计也快到了,他们可不是易与的。”风倾漓明白利害,当下也不纠缠,嘱咐了一声就离开了。凌飞尘看着他消失的身影,眸色一分一分变沉,最终拂袖搁杯而起,却在不慎之下将茶盏碰到了地上,点点冰瓷如霜溅起。 难道是“遗失之地”来人了?又或是“眠霄”派了人来对付冷氏血脉? 但不应该啊,无论是苍夙还是眠霄又或是遗失之地的其他人,地维阵束缚之下,又有谁会得不偿失地去修炼极阳灵力? 脑中思绪纷繁杂乱,一时理不清头绪,凌飞尘取了纸笔来,将种种可能写在素笺上,正待推算考量,便听门外有弟子来报,言道: “禀城主,‘淇烨阁’阁主、圣君前来拜访。” 灿金色的朝阳之辉自东海之上浮起,点染一抹妖娆紫意从云雾间晕开,沾着薄雪,出奇的瑰丽。十二个黑衣人抬着的牙白肩舆自天地相接处飘然而来,四角缀着点翠银铃并白玉流苏,碧蓝薄羽在阳光下变幻出迷离的光。 苍红巨石砌成的城池在海天尽头拔地而起,十数丈高的城墙浸在金光里,白石长桥从海岸峭壁之上一直延伸到那伫立海中的孤岛,四壁如削,浪潮喧天,细看之下竟是天然形成的无数白石巨柱相依相连。远远看去,依稀得见一袭白衣于重重雾霭中端立城头,玉面黑髮,素衣白冠,虽不见神情,也自有一股子清隽气度。 肩舆中,重寒锦衣玉带,风神如玉,静坐于桐木矮案前抚一张颇有年头的古琴。肩舆里置着一方软塌,淇烨阁主半合着眼卧在那里,素白薄衣松松陇着,身上搭了一件略嫌宽大的火红狐裘。 “怎不再歇会儿?”察觉到冷疏源醒来,重寒压了琴弦,走到她身侧问。 “睡不着。”冷疏源脸上是懒散倦容,她往里让了让,空出半边软榻让重寒坐下,“你说,哥哥会不会再砍我一刀?” “别乱想。”重寒侧过身不轻不重地替她按着太阳穴,闻言轻斥。 冷疏源默默地止住了原本想说的话,她又往里缩了缩身子,整个人蜷在狐裘下抱着一个紫铜手炉,像一片轻羽,凌厉的眉眼敛得有些孩子气。 重寒见她这样实在生不起气来,这几日她似乎一直都倦得厉害,行止间都是一副牵牵连连的懒怠样子,按说她虽然身子不好,但多年来服着君姑娘当年开下的药,平常寒毒不发作时除了比常人畏寒些也无甚不妥,近日却是有些不对劲了。 “阁主,圣君,千秋城到了。” 重重白纱外传来下属谦谨的声音,淇烨阁主站了起来,取了玉簪随意绾住散发,带上绯色的面具,把身上的狐裘递给重寒。 “还你。”指顾之间,她眉梢眼角的羸弱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远山黛眉下一双眸子沉黑,看不出情绪。反倒是一向温文含笑的重寒皱了皱眉,走上前去把那件狐裘重新披到她肩上。 正打算要往外走,冷疏源忽然又坐回了软榻,她轻轻拍了拍手,外面守着的十四圣使和龙之九子中便有两人上前,把面前的帘子打起来。刺眼的阳光照进来,她也不遮,目光穿过晨雾,定定落在城头。城楼下,男子白衣卓然,眉宇温润,城门边,女子素衣轻裘,神色淡漠。 重寒在纱帘打开的那一剎就已经站到了她身后,有力的手不动声色地扶在她腰间,他感觉到掌下的这具躯体在颤抖,那种颤抖从轻微慢慢变得剧烈,却依旧只是在暗中独自舔拭,于不动声色中固执地守着那一份骄傲坚强。 相隔得实在太远,纵使是以他的目力也看不清城头的千秋城主藏在云雾中的神情,凌飞尘不说话,他用平静得过分的目光看着肩舆中的二人,良久之后方才开口。 “不知阁主、圣君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我此来,是为了向凌城主借一件东西。”冷疏源藏在面具后的脸看不到表情,她那双黑得有些异常的瞳仁定定看着城楼上站着的那人,语气无悲无喜。 “很抱歉,凌某只怕要让阁主失望了。”城楼上遥遥传来那人的声音,温文如溪水流过暖玉,然而却是冷酷的,“凌某的东西,阁主借不走。” 凌飞尘一身白衣胜雪端然而立,他微垂着头看着城下的肩舆,他看不到那人,只能勉强看到一角白衣覆了火红的狐裘,拽在挑起的帘幕下。修长的手指握住刀柄復又松开,他闭了闭眼,那一丝动摇转瞬即逝。
第14页 “啊,是吗。”淇烨阁主敛下眼睫,低声呢喃了一句,接着她起身走了出去,目光正好撞上凌飞尘眼里的杀机。 “此事的确是源唐突了,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城主清净了。”再开口,她已没了恍惚,淡淡然说着客气的话,没有血色的嘴唇勾着得体的笑,仿佛对面的那个人只是一个陌生人。 接着她没有等凌飞尘的回答,走回了肩舆,背对着他站在那里,素白的帘幕在凌飞尘眼前缓缓垂落,把二人一点点的隔开。 在那一刻,凌飞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自己指间流走,再也找不回来了。 “重寒,哥哥不愿意呢。”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重寒一人看到了冷疏源那一瞬间的表情,在帘幕落下的那一刻,她看着自己的手,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无措和绝望。 “若是我死了,你就自由了。”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笑了,分明是非常纯粹的笑容,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却令他感到心惊胆颤,“能做的我都做了,淇烨阁你拿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靠近‘遗失之地’。” 冷疏源走到软榻边,鞋也不脱就躺了上去,修长的身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缩在狐裘下,苍白的脸孔埋在柔软的狐皮中。 “重寒,我要死了。”她的声音很低,没有恐惧,竟还带着解脱般的释然。 “你不会死的。”黑衣的男子终于开口说,他脸上的笑意和血色在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他看着冷疏源,忽然伸出手揭开了狐裘。 “看着我,阿源。”重寒注视着冷疏源的眼睛,“不过只是‘琉璃丹砂’而已,我定能寻到。阿源,你不会死的。” 重寒的声音隐隐飘过凌飞尘的耳畔,他听着听着,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琉璃……丹砂?”凌飞尘难以置信地轻声念道,他的眼睛因为震惊而圆睁。 怎么可能?难道她身上的寒毒,竟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以她的修为,居然完全无法镇压? 那一日交手时的场景瞬息划过心头,那把直破眉睫的凛煜剑是那样冷,隐隐有无形冰霜环绕其间。 不,这不可能!若她身上的寒毒当真已经危及生命,她绝不会就这样罢手而回!毕竟她杀了家中那么多人,也不差他一个。既然如此,那么她的身体,也绝没有到崩溃的程度。 想到这里,凌飞尘竟莫名地感到安心。 是了,她是不可能会死的。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呢? ☆、君意何 果然……还是进不去。 风倾漓站在君影谷的谷口,青色的衣上沾了些细碎的花瓣,修长的手指紧握着白玉短箫,皱眉看着谷口的梅花和白雪。 真是麻烦,要是当初好好和师兄学奇门遁甲,今天也不至于被堵在这里。有些懊恼地踹了谷口立着的巨石一脚,风倾漓看着上面填着硃砂的君影谷三个行书大字,忽然觉得连这三个字都在嘲笑他。 那个女人也真是够奇怪的,明明是有名的神医,居然把自己扔在这么个杳无人烟的破地方不见人,一天到晚闭门谢客,她到底是怎么得到“鬼手”这个名头的啊! 想想还在千秋城里躺着的夏子安,风倾漓咬了咬牙,握着白玉箫沖了进去。 实在过不去,他就毁了这片梅林!看这破阵还拦不拦得住他! 一进到梅林,周围的景象就豁然变了,天地一片茫白,那些看似普通的梅树忽然间像是长了脚一般动了起来,在风倾漓身侧飞快地闪动。一时之间天旋地转,褐色虬结的梅枝齐齐从四面八方向他抽了过来,闪着莹莹蓝光的银针夹杂在四处飞散的花瓣间,绵密如雨。 遭受了阵法多次虐待的风倾漓见状并没有多大的惊讶,身体骤然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仰倒下去,几乎是贴着地面滑了出去。站定身形微微喘息,他看了看越发得变幻莫测的阵法,忽然携了真气,一记手刀噼向身侧最近的一株梅树。 这是……杀气! 就在风倾漓的手掌要接触到树干的一剎,阴冷的气息骤然向他袭来,他脸色一变,顾不得再去毁梅树,身形飞快地向一旁避去,一道剑光擦着他腰间掠过,割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白玉箫横在胸前,他提起全身修为,眼里藏了无形的锋芒,小心地四下迴环。 那样冰冷且凝如实质的杀气,他只在那个把他打成重伤的淇烨阁主身上见过! 不过略微思量的时间,那股杀气的来源竟然已经换了地方,飘忽莫测,一时之间却是再也寻不着了。风倾漓悚然一惊,心神身体都紧绷起来,虽无杀意,全身内力也都提起,凝聚在指端。漫天飘散的落花成了那人掩饰身形最好的凭藉,阵中种种瞬息万变,更是让对奇门遁甲之道一窍不通的风倾漓完全摸不到对手的行踪,只能凭着飘忽不定的杀气判断他的位置。 这样……怕是不妙啊。 蓦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忽然从他身后袭来,下一刻,冰冷的长剑就已经横上了他的颈间。风倾漓握着白玉箫的手下意识地勐然用力,却又在下一刻生生被他按耐了下去。 他来这里是来求医,可不是来树敌的。若是惹恼了那个女人,只怕非但子安没得救,连他自己恐怕也得交代在这里。 “啧,阁下真是好大的脾气。”正想着,梅树后忽然转出一个青衣的女子,素颜散发,淡然含笑的表情,步子不紧不慢,语气也不见半点情绪。 “你是……‘鬼手’君墨?”风倾漓皱了皱眉,有些不确定地问。对面那人生了双秀气的一字眉,不是什么顶尖绝色的美人,不过容貌却让人看了异常的舒服,跟他想像中的太不相同,温文尔雅得很,完全不是传言中那种刁钻古怪恣意妄为的样子。 “是我。”君墨挑了挑眉,这人倒是个有趣的,旁的人闯她这神道鬼遁,失败上那么一两次也就知难而退了,说不得也可能就折在了阵里,这小子倒好,一连闯了十几次还毫髮无伤不说,居然还要毁她布阵的梅林。 “在下风倾漓,想请姑娘随我出谷,救一个人。”确定了她的身份,风倾漓也不客套,直接了当地开口道明来意。 他精緻得近乎于完美的容貌在月光和雪光中有一种不染尘俗的奇异气质,那是一种超脱于性别之上的美,如月华凝霜,不逊天人。那双眼睛也太干净,如同用世间最美的玉石琢成,澄明灵澈。这样的一个人,真的是让人无法拒绝的。 不过这样的容貌,却没给君墨带来任何影响,行医这么多年,她见过的人或美或丑,倾天覆国之颜不知凡几,便说十三年前那个女子的容貌气度就不比他逊色多少,美人于她,不过皮相而已。 “哦?”君墨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颈间的剑,忽然抬手拍了拍他的头,笑吟吟地说,“真是个傻孩子。你也不想想,我一不缺财,二不缺名,你还没通过我布下的阵,凭什么你请我,我就要去?”
第15页 “还请君姑娘出手相救!”风倾漓见君墨转身要走,想都没想就去扯她的衣袖,却忘了自己脖子上还横着一把剑。站在他身后的男子冷哼一声,剑锋略微一收,在风倾漓脖子上划出一道嫣红血痕。 “好了好了,微,他没恶意的,放开他吧。”有希望好笑地看了看慕苍玄,君墨道。 长剑在她的话说完之后又停了半刻才不情不愿地被撤了下来,男子走到君墨面前,狭长的凤眼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风倾漓。 不欢迎的态度还真明显。风倾漓暗道。他看着慕苍玄,眼底流露出一股压不住的好奇之色。分明一身雍容紫衣,却偏生让这人穿出了一副不近人情的冷峻样子,薄薄的嘴唇微抿着,剑未归鞘,就那样拖在地上,越发显得杀气纵横。一张脸倒也生得好看,眉宇深邃如刀刻,没半点儿阴柔气,但配上这通身的冷意,也实在是让人亲近不起来。 修为倒是真高,虽然自己那么轻易的就被制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个该死的破阵,不过这人的修为,也绝对在他之上。 “风倾漓?”慕苍玄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脸上神色不善,不过却没再有什么动作,只抬手归剑入鞘,“你走吧,我不想杀你。” 这人是笃定我不会做什么,还是压根儿就看不上我的武艺?暗暗腹诽了一句,风倾漓转头去看君墨,他直直地盯着那青衣女子,很认真地说: “还请君姑娘出手相救!受伤之人对倾漓很重要,只要姑娘肯出手,无论姑娘提出怎样的条件,倾漓都会答应的!” 说完话,风倾漓双手抱拳,向着君墨深深一揖。 “无论什么条件……都会答应?”见这少年实在有趣,君墨也起了玩闹的心思,她靠在身边的紫衣男子身上,不顾他越发阴沉的脸色,手指点在少年白皙的眉间,嘴角含着玩味的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在逗弄一只幼猫,“那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这……”风倾漓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咬了一下嘴唇,去看君墨的眼睛,像是在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君墨的一个玩笑。 “怎么?怕了?”见他犹豫,君墨脸上的笑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眼里掠过一丝嘲讽,拉住慕苍玄扭头就走,“你也就是说得好听,真要拿你的命去换别人的命,你会愿意?” “好!我答应你。”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风倾漓的声音,“还请姑娘在我死后,如约前往千秋城救人。” 君墨身形一个踉跄,明显没想到这个少年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转过头,正看到风倾漓反握着白玉箫,淡淡真气流转其上。少年的神情很坚定,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看着她,反手点向自己的喉头。君墨手腕一翻,袖中白绫游龙一般掠出,缠住了风倾漓的手腕。 “你就不怕我不兑现承诺?”君墨被风倾漓气得笑了出来。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大好年华不要,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出去。莫不是别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真不知是被家里人保护的太好,还是天生就蠢得无可救药? “你不会。你的眼睛很干净,你不会背信弃义。”青衣少年看着她,理所应当地说。 君墨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某一个瞬间,她甚至有些嫉妒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他对人心的信任太认真也太纯粹,这是她所没有的,又或者说是她已经丢掉了的、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君墨憋着口气看了看身边的慕苍玄,他也明显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的确,像风倾漓这样的人,莫说是厌恶,便是生气也实在让人连气都气不起来,完全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真是……似曾相识。 “行了,我不要你的命。”面面相觑好半天之后,君墨没好气地撂下一句。 “那你要什么?”风倾漓疑惑地追问。 “等我治好你要我治的那个人,你走一趟淇烨阁,去把他们那个圣君给我逮出来。”君墨磨了磨牙,微微的戾气从她眼中迸出来。 重寒,多年不见,不知当年故人,你可还记得? ☆、夜回首 重寒站在千秋城下,凸出的巨石掩住他的身形,他脱去紧身的鲨皮水靠,梳理着素明影派阁内掌管情报的“璇玑”私下传信于他的关于千秋城布防的信息。 千秋城外城下无岗,城头十步一哨,每隔一个时辰轮换一次,四面城楼皆有守卫,合共数百人,都是一等一的箭术高手,若是被他们缠上,就算是他也没本事全身而退。 这还只是外城,外城和内城之间布有九曲迷阵,九重阵法相生相剋,几乎涵盖了阵法之道的全部至理,只要有一步行差踏错就会被困在阵中。内城的布置据说是当年千秋城主亲手设计的,分阴阳两城,阳城位于地上,阴城则在海下。千秋城主居住的渊澜阁位于城东,而城内收藏各色宝物的密室和“千秋阴城”的入口所在他的人和淇烨阁的下属都没能探查到。“琉璃丹砂”是凌飞尘从“遗失之地”带出的宝物,最可能的还是由千秋城主亲自收藏,是以不大可能在藏宝密室,大约不是在他所居住的渊澜阁,便是在只有城主、尊使以及副城主才能踏足的“千秋阴城”。渊澜阁是城主居所,平素少有人往来,阴城入口极有可能就在那附近。 重寒沉吟着,他的双眉微微蹙起,飞快地思量推算着手中的情报。 千秋城所在的海岛四面皆是悬崖,崖下暗礁遍布,船只无法通行,因而守卫不多。而这四面又尤其以南端地势最险,海中暗穴密布,常有漩涡,是以防备最弱,若是不慎被发现形迹,从此处退走当无人敢轻易下海追杀。 极快地理清楚线索,重寒眼里折出冷电一般的光。他今日未像平常一样作轻袍缓带的打扮,玉佩发冠都未戴,长发在额前用织暗红花纹的黑锦额环束好,宽大的袖口用平日戴在袖中的一对镶嵌了燧光珠的银护腕扣住。他拔了剑握在手里,脸上不再有笑意。 他的确不想违背阿源的意愿和凌飞尘对上,但他更不能看着她就这样死去。 沉下心计算着时辰,约摸半刻过后,城上人影倏动,无声无息之际却是严阵以待。重寒心知是换岗的时间到了,当下不再犹豫,点足飞掠直上城墙!他的身形太快,明月又被重云深埋于夜色中,黑衣黑髮的身影一闪而过,在这沉夜中就像是迷离的魅影。 立在外城中,月色依旧沉凝,重寒辨识着其间阵法的痕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心头却沉了下来。 好高明的手段。 千秋城内外两城之间竟是以一汪碧水相隔,其间连着一条长廊。说是长廊也不尽然,那廊道太复杂,七转八环,不知绕了多少重。不知名的藤蔓缠绕在廊柱上,开出巴掌大的火红色花朵。 那不是迴廊,是九曲阵! 此时还未入阵,凭藉着几乎登峰造极的阵法修为,他可以大致判断出这其中的手段,但布阵人阵法的运转规律却依旧无迹可寻。置身其外尚且如此,可想而知,一旦亲身入阵,身处其中,该是何等兇险。
第16页 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神情有些凝重,重寒提剑而入,眼前景象骤然发生变幻,出现在他面前的不再是薄纱雕梁的迴廊。长长的走道用砖石砌起,笔直笔直的望不到尽头,走道中的墙壁上长满了奇异的藤蔓,藤蔓上火红的花朵在昏暗的走道中发出幽微的光。重寒借着这些微光抬头看,走道两侧的高墙直通天际,隐于云雾之中。 好高明的幻阵。重寒暗暗赞嘆,饶是他提前知晓了个中玄虚,也不免为之神夺,可以想像不懂阵法的人若来了此处,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长风唿啸着流过长廊,两边墙壁在鬼哭一般的风声中蠕动,苍白的人脸从火红的花朵中间挤了出来,一双双紧闭的眼睛睁开,盯着中间的重寒。上古时的阵法如今泰半已经失传,近百年来无人能突破真实与虚无的界限,布出可以反虚归实的幻阵。重寒没有在这个幻阵中感觉到生灵的气息,自然也没觉得那些人脸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只当是霍乱人心神的幻象,他小心戒备着可能隐藏在暗中的袭击,缓步从人脸中穿过。 大约走了半程,重寒忽然感到肩头一阵刺痛,偏头就见有血光飞溅了出来,他挥手打开了咬在自己肩头的人脸,捂着受伤的肩膀霍然回头。那些人脸齐齐狞笑了起来,瞳孔中闪烁着惨碧色的磷光,笑声在没有尽头的昏暗的高墙里显得异常瘆人。 这是……意识具象,化虚为实! 将灵力集中在眉心印堂压制住不断涌出的纷繁杂念,人脸纷纷隐去,尖细的哭叫声却越来越大,那些声音十分熟悉,可是又偏偏想不起来到底是些什么人。重寒的脸上有些苍白,他握紧瞑瑕剑,鬓角一丝细汗滑落。 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他居然在这些莫名的声音中感受到了如此浓郁的悲伤和愤恨? 这种痛苦的情绪纠缠着重寒,他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这才是幻阵最厉害的地方!人心不可能完美得没有任何漏洞,而最高明的幻阵,正是可以把人心中深埋的恐惧重新呈现在对方面前,那些根植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悲哀,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一个人击溃。 不论是以技巧行还是以力强攻,重寒都有把握能破掉这个九曲阵,可坏就坏在一旦阵法根基有异动,身为布阵人的凌飞尘必会察觉,他此行不能惊动凌飞尘,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手破阵。 如果只是穿阵而出,那就只有九曲阵的持阵者红尘楼主步临珂会有所察觉,这却是不妨碍的。 权衡片刻,重寒略微沉下脸色,他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了心防。 左右……不过是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罢了。 面前的虚空水波一般荡漾着,极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靠近,由模煳逐渐变得清晰。奇峻的峰峦间错落有致地建着奢华的宅院,白石砌成的宫殿坐落在最高的山顶上,利刃削成一般的白玉台上纵横着密布着褐红色的纹路,紫黑的雷霆裹挟着苍白的火焰从天而降……这一幕幕的画面缭乱纷繁地纠缠在重寒眼前,伴随着几乎要撕破耳膜的长笑声,他感觉颅脑内刀绞一般的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突破血肉爆发出来。 那是……什么? 重寒抑制不住地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在他的指下,有淡蓝的光飞快地挣扎闪动着。 “对不起。” “对不起。” 恍惚之中,有一个声音飘飘渺渺地从远方传来,带着三分稚气和七分倦意,反覆地喃喃着同一句话。那声音并不十分熟悉,但重寒听着那个声音,心底却酸涩得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冒出头来。 是谁?是谁在说话? 痛楚越来越强烈,重寒咬牙坚持着,循着自己的感觉往前走,那个声音依旧还在,梦魇一般他耳边迴响,挥之不去。 重寒眼前一片虚无的白,似乎一切真实的东西都化在了这片茫白中,连他自己也是。精神越来越涣散,迟疑了一下,他用力攥住瞑瑕剑的剑柄,反手胡乱向自己的身体刺去。 就在剑尖即将刺破血肉的剎那,纷乱的思绪忽然散了。 重寒手腕上银质的护腕发出柔和的光,护腕上雕刻着的奇异花纹活物一般簇拥着火红的明珠流转。眼前的一片苍白渐渐散去,护腕上的光也隐去了,重寒剧烈地喘息着,他靠在廊柱上,空茫散乱的目光缓缓凝聚。 刚刚是什么东西在帮他? 努力回想着刚才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重寒强忍了片刻,忽然狠狠一拳砸在廊柱上。 他想不起来。 片刻之前的记忆仿佛被拖入了厚重的雾气里,隐约还能抓住一点影子,却怎么都看不真切。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不真切,不知怎的,重寒心底有一种迫切的渴望在疯狂地叫嚣,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去探究方才发生的一切。 可是他没有时间再耽搁下去了。 强行按耐下这种渴望,重寒提剑穿过九曲阵,往内城去。出了九曲阵就是千秋城内城的城门,似乎是自信等闲之人过不了九曲迷阵,内城城门并没有太多人守卫,只安排了两个武功尚可的人守着。重寒在暗中挥剑,剑光一闪即没,胭脂点染一般的血痕在二人喉头绽开,在他们倒下之前,重寒托住他们的身体,把他们挪到阴影中。 从换岗用的小门进了内城,重寒的步子更快,却也更小心,他能感知到周围几乎无处不在的影卫暗探,越往中心就越密集,但最稀疏的地方却是渊澜阁的方向……他想起了淇烨阁中从来只布结界而无人守卫的烬玥楼,眼底溢出一丝嘆息。 经歷了那样的事情,不论是阿源还是冷渊沉,都在一夜之间毁掉了。 避开守卫进了渊澜阁,重寒敛住气息,一个一个房间仔细察探。据古籍记载,“琉璃丹砂”是炙日之精凝结而成,当世仅有一粒,歷来为苍夙族中修习“幽冥谱”的人修炼所用,单凭气息就可以轻易探知。但渊澜阁中却没有那种炽热的“气”,倒是地下隐隐传来些许,却又包裹着阴湿的寒意,探不清是不是他要找的东西。正想着,已经搜到了凌飞尘的卧房,重寒闪身进去,隐在暗处观察。都过了子时,千秋城主却不在房内,两盏掐丝珐瑯铜灯立在床前的屏风边,明珠微冷的幽光透过灯纱投在那扇檀木地屏上,素白的丝绢绷在上面,蚕丝在珠光下流转出宛然的清辉。 那是…… 待看清屏风上所画,重寒霍然睁大了眼睛。这样激烈的情绪在他身上是很少见的,他直直盯着地屏,良久之后幽幽嘆了一声。 不是说……是恨着的吗? 地屏上是一副有些年头的绢画,保存得极好,用很细緻的工笔手法描绘,看得出作画之人是用足了心思。笔下勾勒山河旖丽,画中人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透着说不出的灵气,作画之人的满怀柔情仿佛化在了陈年的墨迹中。白色华衣的男女坐在山间月色中,斟酒而饮,笑语晏晏。白衣的少女似模似样地绾着发,跪坐抚琴,眉目温润得像是镌刻了晨曦微光。中间起舞的孩子却着了一袭红衣,回眸顾盼间烈烈如火,分明就是那人当年的样子去。画上空白的一角题了几行字——
第17页 仲春夜,母钰生辰,父携吾兄妹三人宴于天各崖顶,融融之乐,尽汇琴舞之韵,人生若此,当无憾矣。渊沉于子夜留迹。 “你是何人?”身后有声音忽然响起,微带了一丝颤抖,凌飞尘握着刀站在重寒身后,沖天的杀气不受控制地从体内溢出。 重寒缓缓转过身,眼里的神色极为复杂。他看到凌飞尘眼睛里有着震惊和无措,就像是有什么深藏着的东西被猝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的那种措不及防。 “瞑瑕剑?你是‘创生剑主’!”凌飞尘的目光落在重寒手里执着的剑上,那剑非金非玉,呈现出微微的墨色,墨黑的火焰纹在透明的剑身中漫开,在夜色中泯然如无物。 “在下重寒,深夜前来,还望城主勿怪。”这个陌生的称唿让重寒感到诧异,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知只然地颔首一礼。若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神态倒像是贵胄公子在花园中偶然相遇。 “原来是圣君。”凌飞尘在一剎那的慌乱后恢復了镇定,他盯着重寒腕上的那一对嵌了火红明珠的护腕,目光幽深,似惊似疑,最后全归成了刻骨的恨意。 “寒此来所谓何事,想必凌城主也十分清楚。”反剑归鞘,重寒郑重地抱拳一礼,“凌城主与我家阁主之间的恩怨寒不好多言。但据我所知,‘琉璃丹砂’此物于凌城主也是无用,既然凌城主不愿将此物交给我家阁主,那不妨与寒做一个交易。” “毕竟凌城主所要的,并不是让阁主去死。” 最后的一句话,他说得意味深长。 若这人真想让阿源死,那他就不会如此珍而重之地保存着这幅画。 “你怎知我不想她死?”一语既落,凌飞尘脸上的淡然陡化万千碎片崩落,他看着面前的黑衣男子,修长手指轻扣刀锋,周身的气息隐隐浮动。 “你莫不是以为自己号称‘天心’,就真能如头顶苍天一样,窥尽人心,无所不知?”他厉声诘问。 凌飞尘过分激烈的反应令重寒心里一喜又一沉,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怕已经无法达成了。果然,下一个瞬间,寒霜一样的刀锋贴上了他的颈,一抹殷红血痕立时而出。重寒没有动,他的手负在身后,不拔剑,更不反抗。他看着凌飞尘的眼睛,忽然敛了笑意,缓慢地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之下,血像疯了一样涌出来,凌飞尘惊愕地张了张嘴,接着就看到重寒无视刀锋步步向前,他的目光中似有能穿透人心的力量,逼得他仓惶后退。 这个人的眼神太凛冽也太绝望,让他一瞬间有一种直面当初的错觉,那个遍身火焰图腾的孩子似乎又一次站到了他的面前,手中握着滴血的剑。 那是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之际出现在他眼前的画面,是他这一生,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冷渊沉,问问你自己的心。” 重寒直逼到凌飞尘面前。凌飞尘的身量本就颇高,可重寒竟比他还要高上些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凌飞尘。那一刻,他深如广海的眼中折出点滴潋滟神光,竟有着夺人心魄的美。 “问一问……我的内心?”凌飞尘失魂落魄地呢喃了一句,握刀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继而无力地垂落。 “惑心之术”耗费了重寒太多心神,见凌飞尘如此,他轻轻喘息着后退了一步,凝聚灵力压制凌飞尘的精神。他并无十分把握凌飞尘是否会被往事所控制,但他必须赌一把。不动灵力本源,凌飞尘的修为比他也仅仅只差一线,若凌飞尘不愿,他也的确不可能从凌飞尘手中夺到他想要的东西。 但是那件东西——“琉璃丹砂”他必须要拿到! 缓了片刻,重寒再次上前,他指尖点着赤红的灵力在凌飞尘额上缓缓描画出一串诡异的符文,明灭的灵光中,凌飞尘的眼睛渐渐变得空洞。 “‘琉璃丹砂’藏在何处?”重寒轻声问。 “在‘千秋阴城’中央……” 这是……杀气! 还没等凌飞尘把话说完,重寒就感到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有强烈的杀意袭来,电光火石之际,重寒勐然闪向一边,原本直指后心要害的武器硬生生偏了方向,从他右胸横穿过去。灵力在这一击之下顿时涣散,凌飞尘趁机脱出神智,横刀指向他。重寒苦笑着低下头,白□□箫从他体内穿出,血从伤口处晕开,被墨色的衣料吸尽。 看到箫上染血的精緻云纹,重寒的脸色苍白了一剎,然而也仅仅只是一剎。他抬起头看着已经醒过神来的凌飞尘,神情平静得仿若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画在脸上一般分毫不动,搅得凌飞尘心烦意乱。 “凌,你……”风倾漓急急问。 凌飞尘摆手制止了他的话,他看着重寒,脸上忽然带上了笑容。那笑容像是染血的薄刃,带着说不出的残忍意味。 “原来你就是‘创生之剑’的主人,怪不得冷疏源这些年来一直弹压着族里的人,不允许他们迎回‘创生剑主’。” “我原本还在奇怪,明明她自己也知道,只要把你带回去,她就不会死。毕竟渡‘焚天之劫’最好的人选,说到底还是‘创生之剑’的主人。” “你说她当初屠戮冷氏时也没见有半分手软,为什么如今舍了性命也要护住你呢?” 凌飞尘盯着重寒,逐字逐句不紧不慢地说,目光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割在他身上。 “什么‘创生之剑’?寒不明白城主在说什么。”凌飞尘的一番话终于打破了重寒可以维持的平静,他勉强笑了笑,回道。 “你现在还在装什么?”凌飞尘不屑地冷哼一声,他捏住重寒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你当初加入淇烨阁不就是为了调查自己身世的真相?若没有看到阿源的凛煜剑,你会那样轻易地就加入淇烨阁?” “想必城主是误会了。”重寒皱眉,“我加入淇烨阁不过是因为阁主赢过了我,仅此而已。” “哦?那倒是有趣。”凌飞尘不置可否,“你是知道‘遗失之地’的存在的,莫非这么多年,你就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体和常人有异?又或者说,你就没怀疑过自己并非普通人,而是‘遗失之地’中上古遗族‘苍夙’、‘眠霄’的血裔?” 眼前突然一片殷红,在那些铺天盖地的血色中,隐隐有什么东西透出来,却被强行掩盖住,模模煳煳的看不清楚。重寒眨了眨眼,努力地想要看清什么,却只见血色越来越浓,浓稠的血色中,一柄虚无的长剑突然横斩过来!重寒踉跄一步,黑衣被汗水和血水浸得狼狈。 那是……什么? 眼前不断出现的破碎片段搅乱了重寒的心神,他再顾不得什么,转身推开风倾漓向渊澜阁外冲去。风倾漓这才看清楚他的面貌,那张脸熟悉又陌生,似乎有什么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他震惊失措地后退了好几步,撞在墙上,手中的长箫几乎脱手坠地。
第18页 那是……那是!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凌飞尘站在屏风边看着重寒渐渐消失的背影,全然没有要去追击的意思。在重寒走远之后,他怔怔地凝视着那幅画,手指从画上那三人的脸庞划过,最终停在了那个红衣的孩子身上。 你真的会死吗?骗人的吧。 ☆、情难问 因为再过几日便是月圆夜,冷疏源近日的身体越来越差,精神也有些不济,一行人不得不暂时滞留在分坛,等熬过那一天再做打算。 今晚的天气不大好,月色晦暗不说,风浪也很大,冷疏源歇在临崖的房里,听着似乎只在咫尺之遥的浪涌声,无端端有些烦躁。有遥远的灵力唿唤从东方之海的另一边传来,显然是有人在试图通过水镜联繫她,随着这几日里的灵力衰竭,她的感知力越来越弱,根本分辨不出对方的身份,冷疏源闭着眼睛皱紧了眉,全当那唿唤不存在一样。 自从那日从千秋城回来,她和重寒就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重寒似乎在忙着些什么,时常整天整天的见不到人,问起他时他也只说琐碎小事不必担心。这些天送到她手中的文牒已然经过了筛减,虽然做得并不明显,但仔细思量也能看出缺失了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应是全与千秋城有关的。 在淇烨阁中,除了重寒,她想不出还有谁有这个胆量和能力做下这等事。毕竟她虽不常管事,这些年来也是生杀予夺,积威甚重。而淇烨阁大多数高层也是她当年在“遗失之地”亲自收服,想必也不敢轻易忤逆于她。 辗转难眠,冷疏源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床沿,心中纷乱的想法搅得她心烦意乱。 突然,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黑暗中,冷疏源紧闭的眼睛霍然睁大,那双长年空泛倦怠的眼里一瞬间涌上了浓浓的恐惧,她勐然翻身坐起来,手指下意识地使力,深深嵌入紫檀木雕花的床沿里。 灵咒被撼动了。重寒呢?他怎么样了? 起身在房里来回踱了两圈,冷疏源渐渐平静下来,她迫着自己在软榻上坐下,勉强聚集灵力抹开了一面水镜。 以重寒的本事,在这沧溟大陆上,应当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她这样安慰自己。眼下还是先看看,到底是谁费这么大的周章联繫她。 “大哥?”没想到对面的人会是易青霄,冷疏源略微一惊,没来得及收敛自己脸上异样的阴沉。 “源源,你那边出什么事了?”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反常,易青霄顾不得自己原本要说的话,急急问,“可是冷无心已经去过了?” “不,没什么。”现在再掩饰也没什么意义了,冷疏源略一皱眉,轻描淡写地说,“就是刚刚感应到重寒体内的灵咒出了一点问题,不过还好,并没有被破开。“ “是冷无心要来吗?”说完这些,她顿了一下,刻意想要岔开话题。 “是,‘业火’这边刚得了消息,”易青霄道,“他近日去沧溟大陆越来越频繁,应该有他自己的目的,你千万当心。” “好。”冷疏源应道,“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休息了。” “等等!”见她这样明显想要逃避什么的态度,易青霄无可奈何地掐了掐眉心,劝道,“既然灵咒已经松动,你就干脆把它解开算了。” “大哥说什么煳涂话。”冷疏源的语气平平淡淡, “你若是早和他坦白,说不定——” “迟早要死的人,何必带累他人。”冷疏源打断了易青霄的话,“大哥不必再说了,左右我也就剩下两年的时间,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两年之后,我身死魂消,‘业火’足可以在言栩逐手中护住你,而他……既然他现在一无所知就让他自始至终都一无所知好了。我好不容易安排好一切,你何必让我徒添牵挂。” “十年相伴,够了。” 易青霄透过水镜看着冷疏源有些僵硬的侧脸,半晌长嘆一声。 “罢了,随你吧。”他的语气挫败而无奈,“我这次找你就是想告诉你,冷无心那边的动向最近不太对劲,你千万小心。” “好。” 水镜的光渐渐暗淡下去,最终泯然无迹,冷疏源疲倦地躺倒在软榻上,合上了眼睛。 劫期将至,冷无心是越发的坐不住了。其他人倒不足为惧,但重寒若对上他,却是危险。 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冷疏源起身出了卧房,迳自向重寒休息的地方走去。 他房内果然还亮着灯。见他未睡,冷疏源眼里多了些依稀的笑意,她的脚步快了些,没多久就走到了房门前。 “参见阁主。”守在门外的“太阴”、“廉贞”二使明显没想到冷疏源会深夜前来,行礼时显得有些慌乱。太阴使小心地看了看她的脸色,踌躇片刻后问。 “圣君方才已经歇下,不便相扰,阁主深夜前来可有要事?若无事相商,阁主还是先请回吧。” “让开。”他们的态度明显有古怪,冷疏源的脸色沉了下来,她冷冷注视着面前的两人,无形的气势从她身上发出,乌云盖顶一般压下来。太阴使和廉贞使骤然色变,噔噔后退了两步。 房里隐约传出水声和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抽气的声音。冷疏源的脸色更加不好看,她负手而行,对太阴使和廉贞使视若无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上挑的眼角刻着杀意,就像一把出鞘的倾世名剑。 从他们中间穿过,冷疏源推开了重寒的房门,正要进屋,她的脚步忽然顿住,说。 “你们‘十四圣使’是圣君的亲卫,但你们最好不要忘了,你们也是我的属下。” 她的声音很平静,如同没有情绪一般。 看着淇烨阁主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太阴使和廉贞使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这些年来阁主甚少出手,少到他们几乎忘了这个看似纤弱的女子有着怎样的手段。 进屋后在各个房间都寻不到重寒,冷疏源绕到屏风后躺在软榻上,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 过了片刻,重寒从浴房中出来,只穿了火红的中衣,发梢滴着水,散开的领口里依稀可以看到胸膛淡青色的血脉。他的脸色比平常苍白了太多,在室内作烛灯用的明珠的光芒映照下,有着异样的单薄羸弱。 感觉到有人进来,冷疏源睁开眼,她一言不发地走到重寒面前,仰着头看他,抿着唇的样子倔强又执拗。重寒平静地注视着她,嘴角带了一点笑意。 看了重寒好长时间,冷疏源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床边,一把推倒在床上。这一连串的动作牵动了伤口,重寒不适地皱了皱眉,他看着冷疏源,眼神却依旧是温柔的。 冷疏源脸上如同被严霜笼罩,她指尖冰蓝的灵光一闪,分毫不差地划开了重寒的衣襟和衣下的白绢,她盯着那还在渗血的伤口,嘴唇微微哆嗦着,良久不发一言。
第19页 刚才一进房门,她就闻到了血腥气。 “阿源,”见她这样子就知道她已经气极了,重寒安慰道,“我无事,这只是小伤。”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必担心?”冷疏源扣上他的脉门,指尖脉象虚若空谷,飘渺难察,“若我未发现,你待如何?就这样瞒着?” 她神色阴郁冰冷,搭在重寒腕上的指尖微微发颤,凉如薄冰。 心脉肺脉皆伤,至阳灼气反噬侵体,稍有不慎便会损及根本。这还叫小伤?好一个小伤! 重寒趁冷疏源沉吟时看了她一眼,正待趁机把手抽回,却见她先收回了手,指端凝着冰色的灵力,飞快地从腕间划过。嫣红的血立时涌了出来,夹杂着点点诡异的蓝,有凛凛的寒气在其中翻涌。冷疏源取了玉杯盛血,她坐在重寒身边,苍白的脸容在灯烛下呈现出玉石一般的冷硬质感,眼尾夜蓝的莲花印剎那间由盛放凋零至颓败,那是一种近乎于不祥的美,令人心惊。 “那是什么?”重寒问,他在冷疏源做出这样的举动的那一瞬间就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但却在下一刻松开了手。他从来就阻止不了她做下的决定。这个坐在他身边的女子一直以来都如同置身于重重迷雾之后,看似近在咫尺,却永远看不清,抓不住。 “这是修习‘幽冥谱’的标志。”冷疏源的眼睛沉敛着,看不出情绪。 “‘幽冥谱’?”重寒低声喃喃。这个名字她曾提过数次,但他却始终不知此功究竟是什么。 “‘幽冥谱’是只有苍夙冷氏歷代纯血族人才能修习的密典,习成者则生绯红莲花印。因为其性至阴,相传幽冥城中生火红妖莲,故名幽冥谱。” 看出他眼里的疑问,冷疏源解释道。似乎只是不经意的,她避开了重寒的目光。 “哥哥另有师承,阿姐魂魄已失,爹娘也不在了,当世修习‘幽冥谱’的仅有我一人,你不知道并不奇怪。” 见接满了一杯血,冷疏源止了话,她用灵力封住伤口,把那杯血递了过去。 “喝了吧。我修习‘幽冥谱’时日已久,血脉中凝结着阴寒之气,对你体内的火毒有好处。” 重寒直视着她,他的眼里带了怒意,不发一言,全然没有要伸手接过玉杯的意思。冷疏源伸出的那只手极细,看上去无力得很,淡青色的血脉在皮肤下纤毫毕现。她执杯看着他,手有些抖,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往下垂。 冷疏源咬了咬舌尖,强压住疲惫的感觉,她见重寒没有动作,就出手扼住他的下颌把那一杯血一滴不剩地灌入他口中。 血一入口立刻就有了反应。重寒的身体骤然变得滚烫,如同有燎原之火在他体内燃烧,与此同时那股寒意也涌了出来,两相争斗之下骇人的剧痛似要把他撕裂了一般,就仿佛是有人执了薄刃把他全身的经脉生生剖开。重寒勐地推开冷疏源,整个人扑到床沿上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乌黑的血从他指间淋漓坠落。 “把毒血吐出来,别忍着。”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止住身形,冷疏源靠在屏风上喘息,她的脸上泛着淡淡的青气。透着种说不出的邪异之感。 咳过了这一阵儿,重寒脸上的血色缓和了不少,他倦倦地靠在床头,去看那个白衣的女子,眼神中有愤怒有痛楚,也有无可奈何。冷疏源垂下眼帘,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精緻的白玉盒子,远远抛到重寒手里。 “你先上药吧。”她低声说,“我回去了。” 重寒看着她匆匆欲走的背影脸色沉凝,他压下心头的戾气,忽然出声问了一句。 “既然如你所言,那为什么你的莲花印是蓝色的?” 这一问之下冷疏源的脚步登时顿住,她站在那里,良久之后轻笑了起来。 “逆行‘幽冥谱’,则可以一日之力,得百日之功,然寒毒缠身,难享永年。” “重寒,我修习灵力不过二十五载,修为还要用来供养苍夙族中大阵,你说,我凭什么拥有如今这样的修为?”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故影现 拖着无力的身体匆忙回了居所,冷疏源关上门,扶着墙挪到床边坐下,她克制着身体的疲惫和颤抖,倚着床柱闭上眼睛,额上布满了细汗。 “嗤。”黑暗中响起一个冷僻的笑声。 “滚出来!”原本已经倦极阖眼的冷疏源霍然睁开双目,妩媚的桃花眼线条凌厉。 “许久不见,源主看起来可不大好。”冷无心从阴影中悠然步出,他走到冷疏源身边,轻慢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啧,这么狼狈。” “与你无关。”冷疏源狠狠一巴掌挥开他的手,尖刻地道,“大祭司远道而来,该不会就是为了看本座好不好吧?” “我来取您的修为。”冷无心笑吟吟地说,“以自身修为供养地维大阵是歷代族长的职责,这种合情合理的事,想必源主是不会拒绝的吧。” 冷疏源靠在床头戒备地盯着冷无心,袖中的手按上了凛煜剑的剑柄。 “您说您为那个人做了那么多,暗地里不知担下了多少压力,他还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冷无心对冷疏源的敌意很是不以为然,他神态自若地在床边坐下,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冷疏源,手指轻轻抚过她腕上的伤口。 “如果不是您出手压着,想必我们的‘创生剑主’早就被抓到族中被逼修习重氏的禁术准备渡劫了吧?毕竟他可是和身为执掌征伐之剑的‘剑’的您相对的‘盾’呢。” “本座愿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冷疏源看都不看他一眼。 “啧啧啧……没想到我们冷血无情的源主,居然还是个情深的?”冷无心打量着那白衣的女子,昏暗的月光投进来,恰好落在他身上,白衣白髮苍白月华,整个人都像是一个迷离的梦魇。 冷疏源不理会他,只是手指不受控制地暗暗收紧,死死攥住冰冷的剑柄。 “可是你光做不说又有什么用呢?”冷无心眼里的笑意陡然阴鸷,他用手指挑起冷疏源的下巴,迫着她与自己对视,“你什么都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他此生都不知道才好,”冷疏源漠然道,“若是哪天他知道了,还要跑来我这里感恩戴德,岂不是麻烦” “呵……” 冷无心看出冷疏源眼底深藏着迷茫,他冷笑着,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锐利的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在这样的目光之下,本就让不断涌现出来又被她不断打散压下去的冥灵幻境搅得心神不宁的冷疏源越来越烦躁,她袖中流光一闪,凛煜剑脱鞘而出将冷无心逼退,接着她整个人就扑了上去,一剑穿过冷无心的锁骨中间,硬生生把他钉在了地上。冷疏源居高临下地看着冷无心,她抽出剑,一脚踩在冷无心的胸膛上。
第20页 冷无心也不反抗,他依旧含笑望着她,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冷疏源犹自不停,她提剑击下,指尖灵力宛然生光,剑气生生逼出剑尖数尺,转瞬之间削断了冷无心四肢的经脉,然后她冷然一笑,凛煜剑如长虹横空,贯穿了冷无心的胸口。做完这一切,冷疏源仿佛厌恶极了一样后退了两步,连没入冷无心胸口的剑都不去拔。 “源主可是解气了?若是还没解气那就请继续吧。不过您可别忘了……您是要给我修为的,若是现在消耗得太厉害明日被‘创生剑主’看出什么端倪来,这可就不是我违背约定了。”冷无心不咸不淡地说。 他缓缓从血泊中支起身体,月光在那张半面倾世半面衰朽的脸上照过去,像黄泉的妖魔在暗夜中微笑,他的目光环过房中四周,在镂空花窗上略微停了停,最终轻飘飘地落在冷疏源脸上。 “你最好保证他和哥哥什么都不会知道!”冷疏源厉声低喝。 “源主放心,我答应的事情,什么时候没做到过。”原本应该此生都无法站立的男子施施然站了起来,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染血的白衣,握住凛煜剑的剑刃。锋利的刃口切入掌中,血顿时涌出,比寻常的红色暗了些许,似凝固又似流淌。他缓缓拔出剑扔到地上,在冷疏源戒备而厌恶的眼神中一步一步走向她。 “源主还真是对我恨之入骨。”冷无心微笑,眼神却是冷酷的,带着说不出的嘲弄,“不过我早在十八年前就不是活人了,源主用这些对付活人的手段对付我,能有什么用呢?” 他的声音中含了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说出,面前的虚空都像是水波一样轻轻颤动,说不出的诡异。 走到冷疏源面前,冷无心倾身靠近她,满头白髮随着他的动作向冷疏源涌过去,铺天盖地似的遮住了一切。刺目的苍白和惨烈的殷红将冷疏源吞没,她跌坐在床上,在从幼时绵延至今的恐惧下几乎全盘崩溃。 白色的雪,红色的血,还有……火!火烧起来了! 眼前纷至沓来的虚无幻影摧毁了她的心神,冷疏源突然失声惊唿,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挡在身前的冷无心,不顾一切地向门外奔去。冷无心皱着眉头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拖了回来,一手扣住她那只伶仃的腕骨将她吊在半空中。 灵光从冷无心掌中炸开,凝成刀锋刺穿了他的手掌。冷疏源眼神空洞涣散,手下的攻击却凌厉,在冷无心措不及防之下吃痛放手的同时,她并指成剑,狠狠刺向他的眉心。 冷无心眉头一皱,他也是冷家的人,知道“幽冥谱”的威力,冷疏源指尖灵光已凝聚成深蓝色,这一击他是万万不能硬接下来的。 心念电转,迷濛白光乍然自眉心迸出,冷疏源的剑指刺入白光中,指上灵力竟在一个照面间就被尽数消解。冷无心趁势扣住她的手,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拖回身边。 冷疏源低垂着头,长长的黑髮委下来,遮住她的半边脸,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冷无心盯着她,心头忽然涌起了巨大的挫败和愤怒。 整整十八年了,自从他在那个雪夜把自己亲自教养的这个孩子亲手毁灭之后,就再也无法掌控这个苍夙的族长! 这个人,是他一生错误和耻辱的见证! “冷疏源,你可真是愚蠢。”他嘲讽道,语气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和着刀锋淬血般的恶意和残忍,“世人都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倾尽所有捨命相护,可结果呢?结果就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苍夙四大家族里没人相信你!就连冷渊沉也巴不得你早点儿去死!他反倒是对我这个真正罪大恶极的人深信不疑,感恩戴德。你说你值吗?” 他拍了拍冷疏源的脸颊。冷疏源像是全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一般,眼里空荡荡的,目光茫然地散在远处。 “你可真是大方啊。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血有多重要吗?用的还是蕴灵之血,没了这东西的压制,七日之后寒毒发作,你是要找死吗?” “一个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也值得你如此?”冷无心的声音难以自制地渐渐拔高。 片刻前还态度激烈的冷疏源在他轻蔑的质问声中却一直都是安静的,仿佛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见她根本没有反应,冷无心脸色更是阴沉,他空着的那只手的指尖聚起莹白的灵力,点上冷疏源的眉心,淡淡的冰蓝光晕瞬间顺着她全身的经络蔓延开来。 “啊——” 灵光遍及了冷疏源的全身,冷无心指间印诀一变,一颗米粒大小的紫色灵珠被他按在冷疏源眉心上。幽微的光华沿着脉络被飞快地抽离,注入到灵珠中。冷疏源惨叫了一声,细密的血丝从七窍中渗出,她的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痉挛,冷汗浸透了重重纱衣滴落下来,摔在地上。 灵珠已经由妖异的暗紫色转成了冰霜般的淡蓝,冷无心满意地笑了笑,他把手中昏迷的女子扔在床上,目光又一次掠过那扇紧闭的镂空花窗,转身走了出去。 他是谁?他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重寒站在那扇镂花窗后,他脸色煞白,眼里布满了惊疑和恐惧。他看着咫尺之距里那个相伴八年的女子,双脚像是生了根一样钉在地上,迈不出去半步。 谁是“创生剑主”?什么叫捨命相护?什么叫真正罪大恶极的人?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将自己招入淇烨阁究竟意欲何为?这个冷无心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原本还在奇怪,明明她自己也知道,只要把你带回去,她就不会死。毕竟渡‘焚天之劫’最好的人选,说到底还是‘创生之剑’的主人。” “你说她当初屠戮冷氏时也没见有半分手软,为何如今却宁可舍了性命也要护住你呢?” 凌飞尘的话再一次在重寒耳边炸响,幻境中无边无际的血色似乎又一次涌了出来,重寒眼里的惊疑和恐惧越来越浓,突然转身向着冷无心消失的方向追了出去。 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他不追上去,有些事情,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他必须要知道真相!他和凌飞尘,都必须要知道真相! ☆、恨不得 阳光从云层中钻出来,撕开夜色照落下来。点滴细碎的光从窗中漏进来,透过床帐落在白衣的女子毫无血色的脸颊上,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在晨曦的微光中显得虚无而脆弱,随时都要消失一般。 似是被刺目的阳光所扰,冷疏源不安地皱着眉头,她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沉默地躺在床上,冷疏源茫然地望着床帐的顶子,好半天才找回神智。 原来是他来过了。她微微冷笑。 身体疼得很厉害,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在疯狂地叫嚣,白衣被肌肤下渗出的血染得斑驳,汗水濡湿的长髮还未全干,湿答答的黏在脸上。她挣扎着站起来,随便取了一件白衣换上,去够地上的剑。 脱力之后的冷疏源异常虚弱,哪还能握住凛煜剑?剑噹啷一声掉到地上,她靠着墙,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喘息。
第21页 匆匆而来的“囚牛”月铭听到淇烨阁主屋里奇怪的动静心中一惊,他略一查探就发现昨晚冷疏源布下的结界竟然已经破了,心知情况不对,月铭两步冲到门前,扣门问。 “阁主?阁主!”连敲了几次门都没回应,月铭的脸色一变再变,正在他准备强行破门而入的时候,里面传出冷疏源的声音。 “无事。”那个声音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但月铭却隐约觉得不安。 “本座不是让你给圣君护法吗?你来这里做什么。”隔了一小会儿,那个声音又问。 “禀报阁主,圣君失踪了。”月铭这才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忙回禀道。 “你说什么?”冷疏源的语声一厉。 “昨夜阁主您走后不久,圣君就不在房里了。”月铭硬着头皮道,“我带着‘十四圣使’和‘螭吻’、‘赑屓’、‘睚眦’找了半个晚上,但……一无所获。” 门里的声音停了。 檀木雕花的大门哗啦一下打开,白衣的女子提着剑缓步而出,乌黑长髮泼墨一般垂到腿边,将她的脸孔映得素白。 “带我去。”短剑在她手里转折出凌厉的光,她看着月铭,那双冰琢一般的眸子里冷得令人心寒。 “啊……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淇烨阁主的意思,月铭应了一声,转身就往重寒的院落跑。倏然一阵冽冽薄风擦身而过,他下意识地回头,只看到一片翻飞的衣角。淇烨阁主跑得飞快,她足尖像是藏了风,一下子就没了影子。月铭从不知道那个苍白羸弱的女子竟能跑得那样快,他加快步子跟上她,心里却有什么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很清楚圣君的修为究竟到了何种地步,当世能与他抗衡的人寥寥可数,而在此处,有这般能力的,就只有……千秋城主——苍夙少祭司冷渊沉! 若当真是少祭司所为,那源主她……又当如何? 赶到重寒屋前,冷疏源却似一瞬间失去了推门而入的勇气,站在门前许久未动。十四个黑衣人并三个白衣人领了近百名分坛弟子将此处团团围住,见她前来,齐齐单膝下跪。 “属下参见阁主!” 这一句礼声恍若惊雷炸响,将冷疏源惊醒,她的手颤了颤,终于缓缓推开门走了进去。 没有,什么都没有。 除了昨夜重寒和她残存的气息外她没有发现其他任何人的痕迹,并不像是外敌侵入。可若非事出有因,重寒又是因何故连招唿都不打一个就消失不见? 心头恍惚的不祥感越来越重,冷疏源强行凝聚起溃散的灵力,努力探知着周围的蛛丝马迹,然而她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现。 心神激盪下再也控制不住体内紊乱的灵力,冷疏源的嘴角溢出一缕鲜红,接着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身体虚软无力地晃动了两下。身边的下属齐齐上前想要扶她,却被她一个眼神生生逼退。想到素日里阁主身体不适时素来不许圣君以外的任何人近身一丈之内,几个下属对视一眼,缓缓退开几步。随后赶来的月铭见此情景快跑两步,在她倒地之前将她搀住。 冷疏源一脸茫然地被他扶着,她眼神很空,如同歷了生命尽头而行至末路的空无。月铭担忧地看着她,又不敢出声,只能像十多年前那样,极轻极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月铭,带人去找!”良久之后,冷疏源低低地说了一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找到他!” 说完这句话,冷疏源一把推开月铭,夺了一匹快马直向千秋城的方向奔去。长发在晨光中翻飞,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月铭的视线里。月铭远远地看着她,那一刻的冷疏源才像是那把饱含无尽杀伐的凛煜剑,这本是他和族里所有人最希望看到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那个女子似乎在渐渐死去。 “淇烨阁主不请自来,怕是有些不太礼貌吧。”在渊澜阁前拦下了强闯入千秋城的冷疏源,夏子安戒备地盯着她,握着摺扇的手隐隐泛青。那女子白衣上染着不少血迹,脸色在阳光下依稀泛着冰霜一样苍白的颜色,一支残箭斜插在她肩头,断口处平滑如玉,一望而知是一剑削断的。 “带我去见凌飞尘。”淇烨阁主道。她的目光冷定沉重,却又似乎有一丝颤慄般脆弱的情绪沉在夏子安看不真切的地方。 “恐怕我家城主不会想见阁主的,阁主还是请回吧。”想到凌飞尘对这个妹妹的态度,夏子安断然拒绝,他脸上保持着笑,客气又疏离。 “带我去见他!”一语未落,冰冷的剑刃已经贴上了夏子安的咽喉,那把剑上犹自滴着血,温热的残血沿着剑刃淌入他的领口。冷疏源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一身的彷徨单薄去得干干净净,强大的杀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蜿蜒在骨血中的臣服欲挣扎着冒出头来,夏子安额上沁出一滴一滴的冷汗,他直面着这个女子,竟连唿吸都觉得困难。 那是一种滔天杀孽中淬鍊而出的势,这样的气势,全然不弱于那夜将他打成重伤的圣君重寒,甚至于在她的身上,还多了一份重寒所没有的,无可阻挡的锋锐凛冽。 这就是遗失之地最强的杀戮之剑! 夏子安垂目看着自己颈间横着的剑,那把剑锋利却又透明,非金非玉,薄如冰凌,淡得近乎无色,偏偏剑身中却肆意蔓延着妖娆的火焰纹,将这把过分寡淡的短剑渲染得夺目生光,呈现出一种极艷的蓝,如同生命最后一刻猝然爆发出的倾世瑰丽。的确是无双利剑。他在心中暗暗点头,目光又转到那白衣女子的脸上,神情却不紧张,反倒是有些古怪的。 剑的确是杀戮的剑,而人……却不是杀戮的人。原本不曾见过她倒也不觉得往昔之事有什么奇怪的,毕竟除了上一任征伐剑主以外,歷来执掌征伐之剑凛煜的人无一不是手染鲜血生性厉辣之辈。可如今这一见,却让他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做下那样的事。 不,应该说,她这样的人和上一任征伐剑主明音一样,根本就不应该握住凛煜剑! “带我去见凌飞尘!”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不说话,冷疏源再次重复,她手上微微用力,一道血线自他颈间裂开,不深不浅,正好不会伤及性命。 “不知淇烨阁主孤身前来,有何贵干?”凌飞尘的声音从渊澜阁内传来,他缓步而出,手上弯刀染着月光,如同玉断金折。他挥手命夏子安退下,停在一尺之外漠然看着她。 “哥哥……”冷疏源垂下手,“你做了什么?” “什么做了什么?”凌飞尘似笑非笑地看她,透着说不出的凉薄诡异,“凌某不知道阁主在说什么。” “哥哥,你怎么对我都没关系。”冷疏源抹去嘴角溢出的血,定定地盯着他,那一刻她的神情几乎像是在祈求,“但那些事情和重寒没有关系,你不要把他卷到那些事里来,那和他没关系。” “哦?是吗?”白衣男子轻扣着刀锋,他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女子,眼里并没有什么杀意,可那份反常的平静却偏偏让人不寒而慄,“他与当年旧事无关又如何?谁让他是你要护着的人。冷疏源,你难道不知道吗?欠了债就要还,这是规矩!你自己欠的债你不愿还,总是要有人替你还的。”
第22页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凑近她,脸上细微的表情清晰地映入她眼中,那神情决绝到近乎于残忍。冷疏源感觉身上有些发冷,她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几近癫狂的人会是她的兄长。她第一次感到这个人是如此的陌生,记忆中的哥哥明明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她本以为就算是他再恨她,也不会把这份恨牵连到旁人身上去。 可是是她……是她亲手把他削成了一个恶鬼。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过了很久很久,冷疏源茫然地问,她眼里微弱的光芒陡然熄灭,连同那一点残存的生气都一点一点寂灭下去。 “你有资格质问我吗?”凌飞尘嗤笑一声,“我就算做了什么又如何?怎么说也是你身边的人,谁知道干了多少恶事,就算是他死了也是因果循环,怨得了谁?” 重寒是她身边的人又怎么样?她身边的人难道就该死吗?她难道……就活该落到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地吗? 冷疏源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眼里一瞬间溢出一丝怨恨和委屈,旋即又被她飞快地压下去。 她根本就没有憎恨的资格。 “一个是父辈背叛‘苍夙’自己软弱逃避,一个是杀人如麻满手自己亲人的鲜血,你们两个还真是凑成一对了。”凌飞尘恶毒地说。 这句话惊雷一般炸响在冷疏源耳边,她忽然失控一般沖向了凌飞尘,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明明是你先丢下我的!”她厉声喝道。 “你说什么?”凌飞尘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半晌冷笑道,“冷疏源,你疯了吧?” “你自己干过什么是不是还要让我再告诉你一遍?咱们全家上下二十七人的命,难道不是挂在你手上的吗!” 冷疏源没有再说话,她后退了一步,死死盯着凌飞尘,忽然低笑了一声。 “是我,又如何?” 凌飞尘听着她这样满不在乎的语气愣了一下,然后横刀向前,寒声道:“你再说一次!” “是我,又如何?”冷疏源挑了挑眉,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 凌飞尘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握紧了断月弯刀,眼底的憎恨终于喷薄而出。 “你真是一个畜生。” 杀念一起就再无法抑制,凌飞尘手中断月弯刀轻挑,刀势纵横而过。冷疏源恍惚之下下意识地向后仰去,却慢了片刻,雪白的弯刀轻轻一横,削断她颈间一片衣襟。只听轻微的咔的一声,薄冰应声而碎,锁骨下隐约透骨的陈旧伤痕暴露在空气中,微寒的凉意令冷疏源清醒了过来,她飞快地掩上衣襟,转身就往外面跑。 然而已经迟了,凌飞尘鬼魅一样拦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他脸色铁青,刀锋直指那处伤口。 “那是什么?” 幽微而隐秘的紫光从冷疏源的指fèng间漏出来,她脸色难看得出奇,手中剑峰一横,逼开了凌飞尘的刀。 “无可奉告!”她厉声道。 凌飞尘注视着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他眼中徘徊,他从那些异光中察觉出了熟悉的气息,一者是他自己,而另一者……这怎么可能? 反覆探查了数次都得到了相同的结果,凌飞尘握刀的手不易察觉地起了颤抖,他垂下眼睫,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怎么会是祭司大人呢?祭司大人怎么可能……会害他呢? 那分明是苍夙族中最为霸道的血灵共生之术!共生者的生死于持契者并无影响,而持契者却可以在顷刻之间夺去共生者的生命。 “那是什么!”他再次逼问。 冷疏源脸上血色全无,她知道凌飞尘已经察觉了什么,那是他决不应该触碰的真相。哥哥从来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这样的真相,足以让他崩溃。 她明明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为什么他还是逃不掉! 眼尾含苞的莲印猝然盛放,冷疏源的长髮无风自动,虚无的蓝色火焰从她指端逼出,缭绕在凛煜剑上,那把杀戮的剑一瞬间竟瑰丽得夺人心魄。刺目的光从剑上发出,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在这样的势压下,凌飞尘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步步后退。与此同时,被这里的动静所惊动的千秋城弟子终于赶到,见此情景立刻团团围了上去。 凛煜的剑光沖天而起,在冷疏源的手中大开大合,恣意挥洒,飘忽的剑光游走在她身侧四方。那把剑太利,断人骨肉如削腐土。她挥剑在人潮中厮杀,滚烫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也溅在凌飞尘的脸上。 不过半刻就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冷疏源提剑从血泊中穿出,她身上布满了伤口,一袭白衣色已殷红。她在这一片死寂中沉默着前行,步履蹒跚。明明她才是胜者,可此时此刻,那个单薄的背影却如仓皇逃离。 凌飞尘没有阻止冷疏源,他独自站在冷疏源身后的血泊中,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忽然很想知道,那夜他离开后,阿源独自一个人留在血海中是怎样的感觉,那时的她还那么小,而那片血海却那样冷,那样孤独。 在那一瞬间,她是不是,也在害怕呢? 挥去心头纷繁的想法,凌飞尘咬了咬牙,转身向渊澜阁走去,血色从他足下缠上来,一寸寸漫上他无尘的白衣。 他这是在想什么?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她罪有应得的吗? ☆、惘无言 “传令总阁,命素明影、玉鉴琼持幽璇令与尊主江华一起请圣尊易青霄出关,镇守淇烨阁。调动‘玄穹’、‘冥刃’暗中封锁千秋城各处,探查圣君的消息。‘璇玑’动用情报网,与‘辰砂’合力,如有情况,不惜一切代价接应圣君,一有消息,立刻回报。”坐在正堂上首的主座上,淇烨阁主淡淡地俯视着堂下立着的“龙之九子”、“十四圣使”,脸上是像平素一样的面无表情,她的手指在素面紫檀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无形的压力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氤氲而出。 “属下遵命!”底下的人小心地低着头,只有月铭敢抬眼去看冷疏源,白衣的女子神情很是冷静,全然看不出几日前恍惚无措的失态样子。她的眼睛此时完全睁开,不像平常那样半合着,带着些空洞的懒散,凌厉的光从那双眼睛里迸出来。那是早些年她和无心大祭司争夺族中权力时才出现过的眼神,锐利雍容,带着凌驾于生死之上冷漠和洞明。 “阁……”月铭张嘴想说什么。 冷疏源注意到他反常的举动,她的目光掠过众人,停在月铭身上。目光相触的剎那,月铭骇然低下头,冷汗伴着寒意从嵴背上冒出来。冷疏源面上不动声色,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动作,她摆了摆手,淡淡地说了一句。 “‘囚牛’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众人悄然退了出去,冷疏源招手唤月铭上前,窗中透入的阳光照到她的眼底,月铭忽然发现那双眼睛居然如此之深,深得看不到底,一切情绪都在那双眼中敛得干干净净,就仿佛那个从来都深不可测的圣君一样。
第23页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淇烨阁主倚入铺着雪白狐皮的座椅中,眉梢眼角轻挑,用没有温度的目光看月铭。 “圣君的修为极高,绝不弱于源主您全盛之时,约摸不会出事,还请源主保重自己,勿要太过挂心。”月铭硬着头皮劝道。 “约——摸——”冷疏源忽然笑了,她漫不经心地吐出这两个字,胸口垂落的长髮缠绕在细白的手指间,她静静注视着月铭,一言不发,良久之后方才缓缓道,“好一个约摸。” “月铭,你应当知晓,若圣君此次出了什么事情,按族里的规矩,你这个‘护主不利’应当如何惩罚。”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月铭听闻此言勐然抬头,眼睛里全是惊骇,他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白衣女子,脸上的血色在一剎那褪了个干干净净—— 他当然知道族里的规矩:护主不利者,当受千年冰封之刑!那就意味着他一生都会被困在永无止尽的黑暗和寒冷中,至死方休! 体内陡然加重的不适令冷疏源微微蹙起了眉,她伸手按住眉心,指尖灵光透出,安抚着体内的躁动。这一趟来回就过了六日,转眼又到了月圆,今日就是她散功的时间。“幽冥谱”的灵力时聚时散,异常的不稳定,连带着她体内的寒毒也开始勐烈地冲击着她的身体,不想在下属面前示弱,淇烨阁主强行调动灵力镇压毒素蔓延。 “你退下,召齐龙之九子前来护法,此处百丈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违令者,杀无赦。” “属下遵命。”见冷疏源没有再说些什么的意思,他低声应是。 月铭擦了把汗正要退下,淇烨阁主却又叫住了他,她从颈中拉出一个赤红的玉牌,扔到月铭手中,玉牌上的火焰纹妖娆曼妙,阳光透过赤玉洒下片片琼光,美得令人屏息,而月铭的脸色却陡然大变,难以置信地捏紧了手里的玉牌。 “拿上我的信物去遗失之地琼筠谷,召集‘业火’的人,全力搜寻圣君下落,务必要保证他的安全。”说到这里,她略微一顿,然后接道,“不许惊动冷无心,‘业火红莲’就是本座这件事务必严格保密。” “属下明白。”他低头应道。 “月铭,你记住,淇烨阁的其他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你……本座决不允许你背叛本座!” 将月铭赶出去,冷疏源封锁了自己的居所,每到寒毒发作散功之时她就虚弱至极,随便什么人都能取了她的性命,是以此时她一贯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除了…… 想到那人她又是一阵烦躁,原本还存着一分侥倖,望着她回来时他也能在,结果……终究是她妄念了。 身体里像是能把她撕碎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像有无数把钢刀在搅。寒意一点一点地从心口漫出来,沿着浑身经脉向身体各处侵蚀而去,熟悉的虚弱感渐渐占据了她的身体。 她扶着墙壁踉跄着进了内室,盘膝坐在地上铺着的长绒毯上,挣扎着凝聚起“幽冥谱”残存未散的灵力抵御着寒毒的侵袭。 真是很熟悉的疼痛呢,从当初到现在,是十八年……还是十九年?微微自嘲着,冷疏源按了按心口,骇人的冷意从掌下的肌肤里传来,她摇了摇头,面色阴沉。 还是压不住。 挣扎着站了起来,她向房内的软榻处走去,软榻边置有一张小桌,桌上搁着白玉碗。早已准备好的汤药盛在碗中,泛着奇异的碧绿色,浓郁的异香瀰漫在整个房间里。冷疏源脸色不太好看,她厌恶地看着手中的药碗,终于还是强忍着着自己想要把它打翻的冲动将药端了起来。 这药虽然能化解她体内滋生出的一部分寒毒,却也会极大地激发冥灵幻境,让她被困在那不得解脱的梦魇之中。 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也的确不能硬扛下寒毒发作时的伤害了。 “谁?”正要服药,她忽然感觉到房内多出了一抹气息,灵力枯竭之下难以探查,她无法感知这股气息的主人究竟是谁,但这并不妨碍她做出反应。几乎是在弹指之间,一点银光脱手而出,直迫来人。 “呵,源主真是好手段。”冷笑声从阴影中传出,那样熟悉,令她浑身一震。 “哥……凌城主。”那个称唿在最后一刻被她收住,她饮下碗中的药,回过头看他。 白衣男子从阴影中走出,素衣黑髮都有些凌乱,他盯着冷疏源的眼睛里灼灼光芒妖异逼人,像是要烧到她心里。冷疏源下意识地避开,向后退了一步,却又因立足不稳跌坐在软榻上。 “怎么,前几天手脚不还利索得得很吗?怎么今天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凌飞尘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嘲弄道。 “凌城主来我淇烨阁分坛,不知所为何事?”冷疏源脸上殊无异色,她用手撑住软榻,淡漠地问了一句。 药力渐渐发散出去,冷疏源感觉自己体内让她的身体僵硬麻木的痛苦减缓了许多,心口处蠢蠢欲动的寒气也有所收敛。她想握剑,可手指刚碰到剑柄却骤然收回,“幽冥谱”勉强凝聚的灵力在与剑气相触的剎那勐地一盪,倏然加剧的寒意几乎要把她的肺腑刺穿—— 此时她寒毒侵体,若再动用极阴的凛煜剑,内外皆创,实与找死无异。 “你身上的‘血灵印’究竟是谁下的?”凌飞尘的手不受控制地攥紧,审视了冷疏源半晌,他问。 “与你无关。”冷疏源合上双目,语气没有起伏。 “与我无关?”凌飞尘愣了一下,忽然冷笑出声,“好一个与我无关!” “冷疏源,那‘血灵印’上的,是你我还有无心大祭司三个人的气息,现在你居然和我说与我无关?” 这话一出,冷疏源的脸上有一剎那的凛冽,但下一刻就已经杳然无踪。她冷漠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兄长,不发一言,只有那双眼睛里的神情一下子锋利了起来,看得凌飞尘心中一悸,倏然后退一步。 “无可奉告。”许久之后,她敛下眉目,淡淡地说。 凌飞尘几乎要被冷疏源气得笑了出来,他大步上前扼住她的脖子,把她按倒在软榻上,青黑的瘀痕在他指下浮凸出来。冷疏源没有任何反应,她仰躺在软榻上,任由凌飞尘的手卡在咽喉处,眼睛里空茫得找不到焦点,似是怎么样都无所谓。见到她这副样子,凌飞尘的目光越来越冷,隐隐的杀气缭绕在眉间,腰畔断月弯刀低声嗡鸣,迟疑了一下,他松开一只手,覆上刀柄。 “你说还是不说?”断月弯刀出鞘半寸横在了冷疏源颈间,凌飞尘死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 冷疏源淡淡瞥了他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 “你瞒不住我!你知道我的本事,你说也好,不说也罢,我总有办法知道我想知道的东西。”凌飞尘威胁道。 原本他以为冷疏源依旧不会说什么,毕竟她有多倔他这个哥哥自小也是领教过的,却不曾想,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半天后,冷疏源蓦地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啊,这样啊。”
第24页 “那你就杀了我好了。”她挑衅地看着凌飞尘,声音嘶哑,咽喉中不断有浓重的血腥气涌动,“反正你早就想杀我了,这么好的机会,何不动手?” “你……你别以为我捨不得动你!”凌飞尘一记耳光抽在了冷疏源的半张脸上。 冷疏源被他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溢出一丝殷红,她抬手抹去了血迹,无所谓一般冷笑了一声,看上去竟似乎还有些高兴。 “继续。” 凌飞尘被她这连番的举动搅出了火气,他冷冷地看了冷疏源一眼,忽然出手扣住她的左腕,咔的一声捏断了她的腕骨。 冷疏源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淡淡吐出 两个字—— “继续。” 怒火点燃了凌飞尘的理智,他反手一刀穿过冷疏源的左肩将她钉在软榻上,冷疏源漠然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凌飞尘的动作在她冰冷尖锐的目光中渐渐停住,面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 随着时间的推移,冷疏源的修为散得越发厉害,几乎维持不住房外的结界,屋内异样的动静终于传了出去,“龙之九子”察觉了不对,相互对视之后,其中一人上前敲了敲门。 “阁主?”那人试探着喊了一声,“您可安好?” 这一声惊动了冷疏源,她沉默着与凌飞尘对峙,咫尺之间竟似有风云骤变。房间内久久没有回应,“龙之九子”也有些坐不住了。淇烨阁主毒发时除了圣君从不许任何人靠近,谁也吃不准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在他们久久得不到回应准备破门而入时,房中传出冷疏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清冷。 “本座无事。” 得了消息他们自然松了口气,也就不打算再入房中,安安心心地守在外面。凌飞尘诧异地看了冷疏源一眼,目底一剎那的惊疑被他掩饰得相当好,可他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松了一下。冷疏源似乎并没有察觉,她不再看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已临近子夜,这是她每月最为兇险的时刻,“幽冥谱”的力量完全散尽,这时的她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多年来寒毒对身体的侵蚀,甚至让她连起身行走都是难如登天,只能任人摆布。不过凌飞尘显然不知道这点,他出指连点了她十多处穴道,将几处要紧的经脉完全封住。逆行“幽冥谱”修得的至阴灵力只与至阳的力量相生相剋,其他行属的力量一旦入体就是至大的伤害,传承自苍夙大祭司一脉灵力的甫一入体就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疼痛,像是有千万根钢针在同一瞬间没入体内,冷疏源脸色一白,一口血没忍住直接咳了出来。 凌飞尘的动作顿了顿,他把冷疏源打横抱起来,无声地往阴影深处退去。冷疏源忽然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眼睛里爆发出惊怒交织的情绪,她想要挣扎,可身体早已没了知觉。 她绝不可以在此刻离开!重寒已经失踪,自己若再消失淇烨阁中必然大乱,若冷无心趁着此时出手,那她多年经营只怕会一朝断送!到时候她在冷无心面前就再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了。此时时机未到,执掌“空无之力”的权柄依旧在冷无心手中。若失了沧溟大陆的根基,就算是她手里还有“业火”也不足以与他抗衡。重寒此时生死不知,她不在淇烨阁中,一旦有什么变动根本无法及时施以援手。更何况苍夙大祭司一脉每代仅得一人传承,手段神鬼莫测,别看此时哥哥拿她没有办法,若是真落到他手里,凭着大祭司一脉代代相传的秘宝和他的阵法,他完全可以从她的记忆中挖出那些封存多年的秘密! 心里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越想越是糟糕。冷疏源想做些什么,可她此时根本无力反抗,凌飞尘抱着她一步步走入阴影,身形一闪,避过“龙之九子”的耳目,倏然没了踪迹。 ☆、宁倾怀 无烬之崖是整个大陆最险的悬崖,它矗立于北海之滨,横亘在整个大陆的极北之地,等闲之人根本无法攀援而上,如一道通天巨门,挡住了世人觊觎归墟禁地的目光。重寒立在崖顶,面沉如水,沉默地望着远处。在他的视线中,苍茫北海沿着海天尽头次第铺开,呈现出奇异的深蓝色,如同黎明将至的夜空,淡白的月光落在海面上,浓沉的海水呈现出透明的质感。 北海归墟,生死之隙。 重寒的脸上少见的去了笑容,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并不温柔,反倒因为过分分明的五官轮廓显得有些难以接近。他的手按在瞑瑕剑的剑柄上,神情凝重。 无烬之崖的一边是大陆一边是北海,这道人迹罕至的悬崖联通着尘世众生和生死无常,是同南方神葬之海一样的万古禁地,而那个人,正是入了这北海归墟。 无烬之崖他虽常来,但这归墟……还真没有去过。 重寒眼瞳中的神色一分分地深沉下去,海面上漂浮着的冰川折出的银光迷离地蒙在海上,那片海映入他的眼底。归墟,传说中的往生之地,宇内六合唯一一处同时融汇了生和死的地方,贸然而入者,九死一生。 他记得有人和他说过:归墟绝地,非死莫入。神葬之海,入者无生。 想到这里,他突然愣了一下—— 他记得这句话,可是他想不起来当初告诉他这句话的人是谁。 自从那日在千秋城中过了九曲阵开始,他的脑海中就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些奇怪的断片,有的只是一些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还有一些……却显得荒诞不经。 罢了,眼下哪还有功夫想这些。 不论归墟再如何兇险,他也非去不可。 在过往最深处似乎有什么跋涉而来,他无法解释那种似曾相识的茫然若失,也无法知晓自己手中的这把剑究竟承载着怎样的宿命。这种无力的感觉太过尖锐,刺在他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 他从未有过这样无力的感觉。 暗暗攥紧了手,重寒从无烬之崖顶端向下攀去,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反驳他,梦魇一般挥之不去——那种无力的感觉仿佛自小就有,在一切开始之前,他似乎也曾被命运的巨手狠狠扼住,禁锢在血海之中,无法解脱。 这念头一起就无法抑制,破碎的片段潮涌般蜂拥至他面前:漫天绯红的雨丝,纵横而过的倾世剑光,以及剑光后那人萧疏冰冷的眼神。 落在海面上飘着的薄冰上,重寒拔剑在手,神色犹自恍惚。 他又想起了那个人,她的眼神也是那样寥落,然而那种寥落背后所隐藏的,却是焚尽一切的,燎原的火。 阿源…… 你费尽心思所掩藏的一切,又是什么呢?你我二人相伴八年,究竟是什么事情,连我……也不能知道呢? 以灵力催动足下浮冰破浪而行,重寒掩下满怀思绪,杀气一点一点地在他眼里凝聚起来,这一刻的他才真正像一柄倾世的名剑,锋芒凌厉如雪山上凛冽的冰风,但剎那后,这份杀气却如烟云尽敛,杳然无踪。 阿源的修为当可与他比肩,若无顾忌,断不会允许那人如此冒犯,他不能贸然行事。
第25页 越向北走,冰山越少,海水的颜色越深,最后已然成了深如浓墨的沉黑色,寒意从海面上翻涌上来,冷过寒冰,可偏偏却没有凝结,在月色下流动着诡异的寒光。重寒的衣摆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一层赤红的薄光笼罩在他的身上,将侵体的寒气阻隔在外。 前方百丈处的海面骤然断开,如同被某种难以想像的倾天之力所截断。长至无涯的深渊割裂了海与虚空,海水如瀑汹涌直入深谷,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声音。在这天堑的彼端竟是一片空无,似渲染着七色华彩又似空寂到苍白无色。那座深渊就横亘在沉黑的海水和苍白的虚空之间,星光月色落在入口处,随即被湮灭在这不见底的深壑中。 重寒弃了浮冰踏着虚无的灵力站在半空,他浑身的衣衫猎猎飞舞,然而此处却并没有风,所有“动”的东西都被这座无底的深渊所吞噬,甚至连流动的浮光都未能倖免。 “这就是归墟。”低声喃喃,他收回了外放的灵力。 灵力一撤,重寒的身体就开始下坠,那种下坠并非跌落,而是一个缓慢而绵长的过程。他缓缓向下落去,身畔半边冰海半边虚空,时空与生死都仿佛在此刻失去了意义,缠-绵的温暖和馥郁的甜香缠绕上来,他开始感到疲惫,随时都要睡去的样子。 不可。他暗暗告诫自己。归墟是世间最神秘的所在之一,绝不是一道简单的深谷,没有人知道这深谷之下究竟有什么。若在此处睡去,泰半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剑锋斜切入掌心,馨香和薰风顿时消失。重寒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一滴滴血珠从伤口中渗出,凝而不散地悬浮在虚空中。不知过了多久,重寒感觉到脚下的触感由虚转实,他知道他到了。 没有亲身到此很难想像得到归墟深处其实并不黑,远非目不能视。紫色的光流动在脚下的空间里,那种紫色并不妖娆,甚至于还有一种独特的清丽感,那是每日的最初和最后伴随着黎明而来的一点紫。重寒寻着紫光走在虚无的道路上,那条路长得看不到尽头。 紫光渐渐地越来越淡,一点一点地隐于虚无,可眼前却骤然亮了起来。庞大的冰宫赫然入目,高足十丈,雕樑画栋,在这神秘的领域里发出出耀目的光。 踏入北海归墟已是万难,就算不被冻毙在北海上,也极有可能被归墟入口处庞大的灵力撕成碎片。而在归墟之底修建起如此之庞大的建筑,更是几乎已经超越了一个“人”的力量所能达到的极限! 冰宫中有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或许是两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竟探不清楚。那气息浮动不定,时隐时现,幽微莫测,似真实又似虚幻。 那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气息。 重寒眉头深锁。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危险,似乎有什么无法预测的东西隐在暗处,静默地注视着他。 握住了剑,他收敛自己的气息走入冰宫中,在经过宫门的一剎那,他依稀看到宫门的两侧有几个不甚清楚的大字—— 生者不灭,死者无寂。生死两易,往復轮迴。 他心中忽然没由来的一冷。 冰宫非常大,但里面的布置却并不复杂。约摸是归墟禁地杳无人烟的缘故,这里的主人并没有布下太多的术咒防卫。不过想来却也正常,毕竟归墟之底一切天地精元都被禁锢,不论用术用阵都只能动用自身灵力维持运转,那不是尘世中人所能做到的。 穿过三重门,浓郁的灵力扑面而来,一道白玉照壁赫然出现在重寒眼前,照壁上的凤凰图腾穿云而过,栩栩如生。重寒隐在照壁后,方才在宫外感觉到的气息陡然近了。一人的气息如天似海,高华至不染尘俗,偏偏又深不见底,而另一个……重寒沉吟着,眼中泛出些微的不解—— 那气息不属于活人,可也不属于死人。很温煦,又带着点滴清冷,如同寒泉浸着暖玉。 “无心……”一个很轻的声音响起,飘渺若云端雪尘,“你来了。” “阿音。”那是他在阿源房中听到的声音,只不过没有那种疯狂的阴鸷,反而相当温柔,“最近族中诸事繁杂,没能来看你,你莫要怪我。” “又胡说,我岂会怪你。”那女子的声音隐带悦意,又含忧虑,“能让你觉得繁杂……族中可有什么变故?” “倒没什么大事,只是又和源主闹了些不快。”男子轻描淡写地回答。 “她年纪还轻,又被逼着练了那害人的功夫,心里有怨也是自然的。她既肯让你用她的灵力维持这里的阵法,到底还是亲近着你的。”女子的声音多了些无奈的意味,“无心,你是大祭司,你要多担待。” “我明白。”他的声音很平静。 “终究是我们有负于她。当初若非冷家的其他人都不适合逆向修习‘幽冥谱’,我也不会同意你选她。‘焚天之劫’是至险之劫,古往今来无人能渡,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女子言语间的疼惜不似作假。 “阿音,莫再说了。”冷无心打断她,“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你还是这性子。”女子笑了笑,然后换了话题,“无绪可还好?明钰呢?” “大哥大嫂都还好。”冷无心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话,“阿音,别说了,我先给‘阴阳六道’续灵,其他的容后再谈。” “我已死去,你又何必强留?没有人能留住已经不在了的东西。”那个被叫做阿音的女子淡淡地说。 “你还未死!”重寒听到冷无心的声音陡然拔高,“你的手还是热的!” “且不说我已不在,便是我还活着,每日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也是生不如死。”阿音的语气依旧是淡漠的。 重寒小心地窥探着。他看到冰宫后殿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白玉水池,雕刻着繁复的彼岸花图腾,赤红的血液被无法言说的力量封在fèng隙中,沿着奇异而玄妙的轨迹流淌。池水是近乎于无色的蓝,满池莲花簇拥着透明无色的水晶台,半边雪白半边赤红,泾渭分明地拒守在一方池水里。 真是太诡异的地方。 生气与死气在那个水池中被完美的融合,如同阴阳轮转,生灭不休,与归墟本身“空无”的力场相结合,共同构造出一个奇异的空间。这个空间割裂了生与死的界限,只要里面那人不踏出这里,那么时间与生死的力量,对她而言就不会有任何作用。 他一开始就注意到,那个透明的水晶台上立着一个女子,她就是他所感觉到的奇怪气息的主人。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生者不灭,死者无寂。 一时间,重寒眼底涌上了莫大的愤怒。 那女子一袭白袍裹身,上面用金线绣了精緻的纹饰,不过距离太远看不清楚。那人映在水中的影子才是真正让他吃惊的东西。生着白莲的那边是清丽秀美的绝代佳人,而生着红莲的那边,映出的却是狰狞可怖的苍白骸骨。
第26页 那不是一个死人,但也不是一个活人。 “明音,我绝不会放你走的。”就在重寒沉思的时候,冷无心的声音在此响起,饱含着怒意,“便是我死,我也绝不会让你去死。” “你啊……”明音嘆息。 冷无心将手按在心口处,身体化成半透明的样子,内脏隐约可见。蕴含着极大力量的灵珠从心口浮出,他一把抄住,抬手在眉间刺出一滴血。血滴在灵珠上,澎湃的灵力浪潮骤然涌出,冷无心咬破手指在池边画下奇异的符文,将灵珠放在了符文中央。冰霜色的光沿着符文流淌入池水中,池水躁动了起来,如同沸腾,它的颜色随着这种躁动渐渐加深,最后变得深邃如夜空。 这就是“修补族中大阵”?重寒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杀气在剎那间难以抑制地涌动了起来。半跪在地上的冷无心似有所感,他施施然起身回头,目光落在那面白玉照壁上。 “你终究还是来了。”他笑了,语速很慢,深沉而悠远,“重寒。” ☆、星辰聚 赤色的灵力凝聚在指尖,重寒从白玉照壁后步出,他不再笑,眼里平静得看不出情绪。冷无心早料到他会来,他安然站在原地,指上有隐约的光芒流转,化成结界封住了那方池水。二人的目光缓缓相触,一时之间风云际会,无形的灵力在殿堂内激盪不休,重寒一步一步走上前,他和冷无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只有丈远。 明明是第一次直面这个人,可不知怎的,重寒总觉得他有些熟悉,这样的熟悉伴着凛凛的寒意,从骨血中透出来。 “大祭司。”回想着阿源对这个人的称唿,重寒道。 “重寒。”那白衣白髮的人微微一笑,笑容空灵淡远得如同千山落雪,让重寒心下一阵忌惮。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在做下那样的事情以后,还能这样言笑晏晏,若无其事? “或者,我该叫你‘创生剑主’?”见重寒久不答话,冷无心悠悠然加了一句。 这个称唿触动了重寒心底的东西,凝如实质的杀意迸发出来,他克制着自己想要握剑的手,抽身后退了一步。 在没有弄清楚一切之前,他绝不可轻举妄动。 “你还真是能忍呢,重寒。”冷无心手指上白光缭绕,缓缓凝聚成刃,“可她能忍吗?以她现在的状况,她还能活多长时间?如果你死了,她又会如何?” 这个她指的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 重寒的脸色慢慢苍白了下去,他盯着冷无心,平日里的温润雅致渐渐褪去,眼神显得格外阴鸷冰冷。既然这位大祭司都不再端着他那一副淡泊温和的面具,那他也没必要再伪装什么。 “如果你死了,我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重寒。”冷无心走到他面前,他的手指在重寒的眉骨上划过,停在他的眉心,“比起凌飞尘,你才是她现在最大的执念。只有你死了,我的计划才能万无一失。” “那夜你果然知道我在外面。”重寒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眼睛沉沉如海,一语未落杀气乍现,一泓墨光从他身侧流出,由下至上直卷向冷无心的咽喉。 冷无心毫不意外他的举动,他从容地飘然后退,右手白光暴涨,化无形为有形,生生挡住了瞑暇剑。重寒一击不中继而又飞快地攻了上去,他的路数一贯广博沉稳,虽山崩地裂仍能巍然不动,只在最为合适的那一剎猝然出手。可此时他手中的剑光却绵亘不绝,几乎舞成了瀚海长河,没有一丝间隙。与狂暴到毫无保留的攻击相反,他的眼神非常冷静—— 自从他踏入这归墟绝地开始,一切就没了转圜的余地。若他不来此地,他还能以机谋和这个苍夙大祭司斡旋,伺机调查他口中的当年旧事。但既然他已入了这死局,就再做不成局外之人。此时能帮得了阿源的只剩他一人,便是为了她,他也不能死在这里。 更何况,她既身在局中,他又岂会去做那局外之人? 冷无心心底的杀意比他分毫不差,他引重寒来此就是为了将他除去,这是他苦寻很久的机会。他死在这归墟绝地必如人间蒸发神鬼不知,既然找不到任何痕迹,那如今这种情况下冷疏源一定会将此事记在凌飞尘头上,以凌飞尘的性子他也绝对不会去解释什么,如此这兄妹二人就更是不死不休了。 不死不休最好,冷疏源在这尘世间的牵挂执念,她心中深藏的爱与恨,只会成为他的阻碍。 薄薄的白光在冷无心手中挥洒出去,化作雾气在冰宫中瀰漫开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难以视物。冷无心足尖一点飘然后退,身形隐入重重雾气之中。 重寒的眼神慢慢加深,他左手併拢双指按在瞑瑕剑的剑嵴上,一点赤红的光芒缭绕在指端。这个大祭司的实力犹在他所估计的水平之上,若是稍有疏忽,今日一战,生死难料! 冷无心缓缓退入迷雾深处,他以灵力结障阻住了明音的视听,将她隔绝在这一场战斗之外。昔年旧事他一直都不敢和明音言明,她当初和自己的大哥冷无绪相交极好是一方面,最关键的是身为“苍夙”的先代族长,她绝对不会允许他因私慾致使冷氏全族死于非命。当初若非“焚天之劫”迫在眉睫,族中急需有人能担起渡劫重任,就是让冷疏源逆向修习幽冥谱她都不会同意,更不要说……是将她献祭给“征伐之剑”凛煜。 这样一想之下心神顿时有些散乱,气息外泄被重寒察觉,摄人心魄的剑光长龙一般袭卷而来,冷无心的身形骤然虚化,重重幻影乍然闪现,不过是眨眼之间就再次隐没在迷雾中,毫无踪迹。周遭的雾越来越浓,冷无心十指结印,指间印诀变幻如飞,无形的灵力如着笔落墨,一条条阵法刻线以他为中心蔓延开来,迅速描绘成玄奥诡异的法阵。执剑戒备的重寒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还未等他发现阵法已然结成,重寒只觉体内灵力被无法抗拒的外力强行抽出,登时明白了其中关窍。这阵法并不复杂,只能是摄取天地精源倒灌于持阵者体内助其修炼,若非是在这北海归墟本不会有如此效果。归墟之地隔绝天地精源,但此阵却不会因此失效,此处能抽取的天地精源不外乎就是他的修为,这位大祭司……真是好手段! 心念稍转,重寒忽然将体内的灵力强推了出去,糙糙布下的阵法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顿时就有灵力散逸了出来。冷无心并未察觉到其中不妥,只当是重寒措不及防之下难以抵御。感应到灵力流动的方向,重寒的眼底掠过一丝隐秘的笑意。待体内的灵力所剩无几,重寒的眉峰微微叠起,做出不支的样子。他回手一指封住自己眉心窍穴,阻止灵力继续流失。 他的佩剑瞑瑕并非凡器,此地又奇异,若是应对得当,即便不用修为,他也未必就没有一拼之力。 此阵一出,冷无心以灵力布置的迷雾随之消失,一股骇人的杀气突然从重寒身后爆发出来。重寒悚然一惊,他勐地向旁边一闪,原本直指后心的气刃从右胸突出,血如泉涌。
第27页 就是现在! 冷无心凝聚的气刃在重寒体内狠狠一搅,剑气割裂了他的五脏六腑。几乎是同一时刻,重寒反手一剑刺入自己肋下,瞑瑕墨色的剑刃没入冷无心的丹田,重寒咬牙转身,趁势凝聚了剩余的灵力,并指成剑,洞穿了冷无心的眉心。 “大祭司,我知道你已经不能算是活人,但眉心是灵魂栖聚之所,就算你不是活人,这一下也足可对你造成严重的伤害。”重击之下,冷无心凝聚的气刃瞬间消散,重寒一寸一寸把暝瑕剑从自己身体里拔出,一身黑衣被血水浸得贴在身上,狼狈不堪,但他脸上却出现了一丝微笑,转身直视着冷无心灰暗下来的眼睛,“眉心灵窍是你的命门这并不难猜,你无非是仗着阿源心中有所顾虑不敢杀你,但我不是她。冷无心,旁人的死活,与我无关。” 他的脸上一片苍白,声音微弱,却有着无情到极处的漠然和轻蔑。有些吃力地举起沾满了他自己鲜血的暝瑕剑,重寒身上却没有分毫杀意,剑尖缓缓向前递出,就在快要刺入冷无心的眉间时,白髮男子蓦然狂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笑的?”重寒的声音平静如昔,他每一次张口都有殷红的鲜血从唇齿间涌出,脸上却依然笑意分明,几若天人之华。 “你不在乎旁人的生死,那冷疏源呢?她的生死你在乎吗?”吃力地抬手把剑尖推开,冷无心嘴角挑着一丝微妙的笑,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我说,你杀了我,她也会死呢?” 重寒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大祭司,你莫不是觉得寒会信你不成?”他的语气似是嘲弄。 “你不信我吗?”冷无心挑眉问。 重寒没有说话,目光中有显而易见的冰冷嘲讽。 冷无心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重寒,他没有错过重寒眼里一瞬间闪现过去的动摇和恐惧。有心的人都会有弱点,只要能抓住这个弱点,再强的人,也只有死路一条! 虽不知冷无心所言是真是假,但此言一出重寒也确是不敢妄动了。深深看了冷无心一眼,重寒飒然收剑护在身前,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大祭司倒是心狠得很,对旁人狠辣,对自己也不客气。”重寒虽然心有顾忌,嘴上却半分余地也不留,“就是不知道,午夜梦回之际,大祭司看到那些被你害得或是家破人亡或是众叛亲离的人,会是个什么滋味?” “呵,倒是一切都怪到我头上去了,”冷无心讽刺地笑了笑,“不知‘创生剑主’说得是冷渊沉还是冷疏源?若是冷渊沉,他既信我,这个信字招来什么后果自然也得他一个人担着。若你说的是冷疏源……无心却是想问了——她这些年所承受的,是替谁挡了灾劫?你既然如此关心她,那她受尽苦楚痛不欲生的时候,你这个和她相对的,作为‘盾’的‘创生剑主’,又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句话精准地刺重了重寒的软肋,他眉梢微微一抖,几乎在瞬间变了脸色,却最终生生按耐下来。 他知道自己内伤外伤相当严重,若不尽快治疗性命堪忧,但这位大祭司的伤也决不会比他轻,他损及灵魂,连自保都无力。如此局面之下他们显然谁也奈何不了谁,他的弱点是阿源,而他…… 冷静地看着冷无心,重寒收了剑,点足就向冰宫之外掠去,在他穿过三重门的剎那,他的声音在冰宫内响起—— “大祭司,寒的确不能杀你,但天各崖顶血流成河,阿源这些年受尽折辱,自会有人找你清算。” 他的弱点是阿源,而冷无心的弱点就是那个明音!听刚才的对话,苍夙族中之事她必不知晓,冷无心对其百般隐瞒,由此可见此事断然不能让她知道。不论当年旧事究竟是何人所为因何而起,此言一出,足可打乱冷无心的布局! 已经被阵法磨灭殆尽的结界无法阻隔重寒刻意含了灵力的声音,立在水晶台上的明音听闻此言脸色大变,她凝视着冷无心,良久之后方才开口。 “无心,你告诉我,族里的情形,究竟如何!” 勉力穿过北海就已力竭,几乎看不到顶端的无烬之崖耸立在面前,重寒只觉的四肢百骸一阵阵的寒意涌动纠缠,视野中一片模煳不清。他失血严重,灵力也已枯竭,能回到此处已然不易,根本不可能再翻越无烬之崖回到大陆上去。深深吸了口气就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夹杂着深色的内脏碎片,重寒以剑拄地半跪在一块浮冰之上,苦笑。 莫非他没折在那个妖鬼一样的大祭司手里,竟会死在这里不成?还真是…… 一个玄红身影从崖顶飞快地直坠下来,隐约让重寒觉得熟悉,但此时他脑中一片混沌,实在想不出来人究竟是谁。恍惚之中那人冲到他面前扶住他,脸上神色焦灼。 “主上!”那人喊道,声音既惊且喜。 “江华……”重寒的眼里闪过一丝隐秘的戒备,片刻之后却又散开,重伤后的虚弱裹挟着他的神智拖入混沌中,眼前终于彻底陷入了黑暗。 ☆、执溯影 “滴答——滴答——”液体砸落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并不清亮,带着滞涩的感觉。黏稠腥甜的气味瀰漫在四周,空气极冷,吸进去一点儿都像是要冻结在身体里。眼前一片漆黑,连周遭模煳的轮廓都没有,冷疏源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灵魂飘出了躯壳一样,反常的轻松,连平日里盘踞在胸臆间的痛楚和冰寒都消失了,恢復意识的那一瞬间感觉到的,几乎要把她的血脉都冻结的冷意也已无影无踪,只有微微的麻,像极轻的风透入体内。 “既然醒了,就把眼睛睁开。”这时,她听到了没有起伏的声音,声音属于那个人。 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如潮水一般涌来,冷疏源的身体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骤然就有难以忍受的疼痛冲上来,她勐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冷汗淋漓。 眼前因为痛楚阵阵发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刺目的冰白色和火焰的红扭曲成光怪陆离的色块,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 入目的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巨大冰洞,月光从洞顶的fèng隙里照下来,刀锋一样的冰锥悬挂在洞顶,泛着尖锐的冷光,洞壁和洞底相当光滑,带着水波一样的纹路,高低错落如浪潮起伏,在那一点火光的映照下转折出奇异的幽蓝色。她所在的地方是冰洞最高处的一个单独的冰室,她的兄长坐在她对面三丈外铺了淡金色猞利皮的软榻上,手中执了一卷古书,却不像是看进去的样子,眼神空泛飘忽,身畔立着的青铜灯上一点赤色火光明灭,映在他面无表情的侧脸上。 “哥哥。”冷疏源苦笑了一声,她挣扎着开口,声音微弱嘶哑,“你想杀我动手就好了,何必把我带来这里。” 她的身体贴着冰壁被悬挂在半空中,手腕和肩头的伤早已没了知觉。四条铁链穿过血肉,两条从身前没入锁死琵琶骨,两条从身后没入扣住锁骨,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这些铁链上,稍稍一动就钻心似的疼。这冰洞中温度极低滴水成冰,她衣上沾着斑驳的红痕,颜色比常人的血液要更深一些,凝结住冻在衣襟上,她方才听到的声音不是水声,而是这些似凝非凝的血碎裂了掉在地上的声音。
第28页 哥哥还真是找了个好地方,这里的环境对她体内“幽冥谱”的修为相当有利,灵力的纯度几乎达到了平日的两倍以上,但她是逆向修习,对她来说极端的强大意味着的就是极端的虚弱,以她现在的状况,稍有不慎就会血脉凝结五脏碎裂而亡。 “说说吧,那‘血灵印’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飞尘看着她,眼神中含着探究和戒备,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她身上的伤口,“别想着逃跑,你的确很强,但这四条铁链是北海寒铁所铸,除非你想碎了那四根骨头让你自己一身修为尽废,否则就不要轻举妄动。” 冷疏源没有说话,她抬起垂落的眼睛,默默凝视着凌飞尘。 “我说了,你就会信吗?”她低声问,目光执拗地落在他身上,眼里有一丝飘忽的深意。 凌飞尘愣在那里,他没想过这个问题。来此之前,他只觉得从冷疏源那里能知道答案,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真相,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她说出的话,自己是否会相信。 应该……是不信的吧。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还会相信她呢? “你既然不信,又何必问。”冷疏源眼底的光芒黯淡下来,她合上双目,冷淡地说。 “你应该知道祭司一脉的手段,纵使你不说,我也能知道我想知道的东西。”凌飞尘说,他抬起手,莹白的光芒在指尖缭绕。 白衣的女子面无表情,似是混不在意的样子,然而她袖中的手却紧紧攥住,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佩剑。 “你在找这个?”凌飞尘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他一扬手,湛然如冰的凛煜剑从他织着云芝花纹的白色广袖中滑出,被他握在手里。 “这把剑对你来说很重要吧?重要到可以为了它屠杀自己的亲人。”凌飞尘厌恶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剑,蓦地狠狠将剑砸在了地上。 “如果我说那些事情都是大祭司做的,你信吗?”冷疏源睁开眼睛看着他,忽然开口,眼中似有悲哀。 如果我说当年种种是冷无心在暗中操控,如果我说掌控你生死的血灵印是他亲手种下,你会相信我吗?哥哥。 “你少在这里胡乱攀污!”凌飞尘像是听到了极为可笑的话,他冷笑一声,两步跨到冷疏源面前,“大祭司为人清傲淡泊,一切以族人为先,岂会无缘无故地戕害同族!” 冷疏源默默地垂下了眼帘,她感觉周遭的寒意越发重了,一丝一丝刀锋似的从骨头fèng里钻进去,搅动着她躁动的修为。 凌飞尘盯着冷疏源,他的眼神饱含着深重的失望和愤恨,见她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他掐了一个诀,一掌拍在冷疏源身后的冰壁上。 早已布置好的阵法刻印瞬间亮了起来,银网一般繁密地织成一片光幕,他指间连连结印,一时之间只能看到一片迷朦的虚影,他的手渐渐变的透明,晶莹剔透,隐隐有赤色的血脉在透明的肌骨间流动。冷疏源的脸色终于变了,她竭力蜷缩着身子想要躲开凌飞尘的手,铁链扯动伤口,白衣上的血痕越发浓重斑驳。 这是夺神阵!苍夙大祭司一脉秘不外传的禁术!可以在不损伤受阵者神志的前提下以阵主的心头血为引洞悉受阵者的记忆! 她不可以让哥哥知道!那样的真相,他根本无法承受! 那双透明的手向她逼近,剎那之间就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妖娆的红色血珠从凌飞尘指尖渗出,化在她的血肉里。这个剎那在冷疏源的眼里是那样漫长,如同死亡来临之际最后的那一个须臾。那双已经虚化的手一寸一寸沉入她的额头,薄薄的白光漾开,她的额头也渐渐变得透明。凌飞尘闭上眼睛,喃喃念诵着什么,他足下踏着的夺神阵乍然放出刺目的流金光芒,那些光芒凝聚成细如毫髮的丝线,丝丝缕缕地透入了冷疏源的七窍。她的挣扎越来越弱,终于停了下来,双目之中神光涣散。 极北,无烬之崖,烬宫。 重寒自昏迷中醒来,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异样的虚弱,和冷无心一战几乎抽空了他的修为,险险就要损及根基,若非当时他们身处归墟之地,伤势恐怕还会再严重一些。 支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上身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包扎好了,重寒从床边的衣架上取了一件黑衣披上,起身往外走,行步之间胸口的绷带若隐若现。 “主上!”恰在此时,寝居的门轻响一声,暗红劲装的男子推门而入,看上去四十上下的年纪,眉头微微叠起,见重寒醒来,他眼睛一亮,忙见礼道,“属下执剑使江华,拜见主上。” “起来吧。”重寒微微抬了抬手,神情自若,他从江华手里端着的托盘上取了琉璃碗饮下碗中的汤药,问了一句,“‘烬宫’这里的情况如何?” “回禀主上,自当年‘天谴’遭劫起,四方督剑使和十八暗使就一直在大陆各处寻找资质上佳的幼童加以培养,如今已颇有成效,虽不及当初‘天谴’鼎盛之时,但与淇烨阁千秋城也已有一争之力,只等主上下令。”江华恭声回禀。 “你做得不错,等下传密令给步临珂和楼明月,让他们探查‘千秋阴城’的入口所在。”重寒颔首,略微顿了顿,他又问,“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淇烨阁那边怎么样?” “淇烨阁四部中掌管资金内务的‘迦南’和掌管情报的‘璇玑’如今已在我们的掌控中,负责武学督导的‘重霄’里也有我们的人,只有司掌暗杀的‘辰砂’暂时还未能渗透进去。眼下月护法夜语初不在阁内,圣尊易青霄闭关不出,西南两位督剑使无人制衡,若是此时行动,定能一举拿下淇烨阁!”江华的声音含着按耐不住的激动。 重寒听闻此言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拢在袖中的手,他不像江华那样激动,甚至于神色还有些沉。 他想不通为什么淇烨阁的大半力量会如此轻易地沦入他的手中,他将自己的属下安排在淇烨阁中原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但冥冥之中却似乎有一只手在推动这一切,使事态向着不受他控制的方向滑去。 会是谁呢?那个人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按下心头的不安和疑虑,他摆了摆手,示意江华退下。 淇烨阁和千秋城是“天谴”復兴最大的绊脚石,千秋城他虽不在意,却容不得有人动了阿源的淇烨阁。江华是父亲当年的得力下属,一向以振兴父亲留下的天谴组织和寻找父亲的下落为重。他的打算暂时不能让江华知道,不然只会徒添事端。 “淇烨阁主修为之强‘天谴’之中也只有我能与之比肩,再加上圣尊易青霄、龙之九子和十二圣使,以及淇烨阁从未现世的暗中势力,贸然行动讨不了好,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他脸上一片平静,淡漠地开口。 “主上放心,此次行动一定能保万无一失!”然而江华却并未如重寒意料中那般退下,他的眼里有着志在必得的固执决断,“淇烨阁主已于半月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千秋城主也同时消失,如今千秋城淇烨阁已全面敌对,没有人能阻止‘天谴’復兴!”
第29页 阿源她……失踪了?这句话如同雷霆一般在重寒心中轰然响起,他怔怔看着江华,冷静的眼底陡然出现一丝裂痕,滔天杀气翻涌其中。 除了那个人,又有谁能带得走她? ☆、重聚首 “你说重寒失踪了?”易青霄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月铭,手中挥动的刀锋顿了一下,锋锐的气刃顿时划破了一截淡青的衣袖。月铭带来的消息让他没了练武的兴致,他索性扔下佩刀,就地盘膝在瀑布边光滑的岩石上坐下。 “源源那样滴水不漏地护着他,什么都不让他知道,他又不在‘遗失之地’,还能有什么危险?”他皱眉问,“好歹也是苍夙双圣剑中‘创生之剑’的主人,怎么如此不济?” “霜痕大人,这次的事情,无心大祭司和渊公子也牵扯其中,圣君想来是顾忌着……”月铭低声禀告。 “又是那个伪君子。”提起苍夙大祭司,易青霄脸色阴沉了一下,很快就又敛去了情绪,“以那小子的心思,怎么也不至于这么简单就被苍夙大祭司制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是说他有什么打算?” “您也知道,圣君的记忆……”月铭微微苦笑,“行事时难免会有些掣肘。” 易青霄的眉目垂落下来,他看着自己搁在膝上的手,沉默良久。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吗?”他有些艰难地开口。 “源主当年用了族里的禁忌秘法,轻易是解不开的。”月铭的神情不太自然。 “重寒知道又如何?莫不是他就不该知道不成!她就是太倔!”易青霄咬着牙斥了一声,一拳打在身下的巨石上,“算了,我和你回一趟沧溟大陆,把阁里的事情处理一下,重寒不在阁里,源源如今也没那么多精力管这些庶务,再加上冷渊沉那个瞎了眼的混帐东西,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您若去了,那琼筠谷这里又当如何?”月铭问。 “无妨,‘业火’的人个个都是亡命徒,规矩就是强者为尊,没那本事就不会上赶着作死,就算是我和源源都不在,也不会有人敢挑战我们的权威的,出不了什么乱子。”易青霄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他长身而起,拎着刀跳下了巨石,飞溅的水花点染成斑斓的流光,他微微凝着眉目,淡淡的杀气缭绕在眉间。 苍夙、眠霄……真是骯脏而又罪恶的血脉。 “霜痕大人,非焰大人,尊主那边传信来了。”远处蓦然有脚步声传来,下属捧着一块雕琢繁复的银镜快步而行,黑色劲装上绣着火焰纹。 “拿过来。”易青霄一扬手,声线微沉。 下属行至易青霄身前一丈处就停了脚步单膝跪下,他把手中的银镜奉到眉心以上,恭敬地低垂下头。易青霄手指一抬,灵力吞吐间顿时就将银镜摄入自己手中。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银镜的镜面上滑过,镜面上突然漾出了水波一样的纹路,淡金色的字迹缓缓浮凸而出—— 阁主、圣君下落不明,千秋城主失踪,“天谴”重现江湖,局势已乱,请圣尊出关! 这两行字剑一般刺入易青霄眼中,他手指一抖,银镜掉在地上,发出噹啷一声脆响,他深深地看着月铭,眼里深埋着莫大的恐惧。 冷疏源,重寒,冷渊沉……还有已经死去十四年的重明若。十八年前的冷疏源和冷渊沉沦为了命运的棋子,十三年前的重寒跳出了命运的棋盘,十四年前属于重明若的星辰猝然陨落。而如今,这四个原本在同一张棋盘上却背道而驰的人重新在原点聚首,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宿命的力量,当真如此强大,不可悖逆吗?为什么他们都逃不掉呢? 易青霄怔怔地看着远方的苍穹,然而下一刻,他的脸色骤然变了—— 片刻之前还是朝阳初升明月方落,然而此时此刻,原本已经落下的明月竟然从西极尽头缓缓升起!与此同时,刚刚跳出地平线的朝阳像是被无形的手握住,一寸一寸地朝东方日升处坠落。天幕迅速染上了妖异地深紫色,而浮现出来的星辰竟是赤色的! 易青霄苍白着脸后退两步,他与月铭对视,二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找到了同样的震惊和恐惧。 这样诡异的天象……难道从上古至今庇护“遗失之地”八十余万年的地维大阵,竟是要破了吗? 可是这么多年里,地维大阵从未有过异常,今日又是为何会变成这样?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了吗? “月铭,我马上启程去沧溟大陆,你留在这里,注意冷无心的动向。”费尽心神才稳住自己的心绪,易青霄沉声嘱咐,他看着寸寸下沉的落日,手指紧紧攥住刀柄。 天极地维,阴阳两分;神葬之海,有进无出。——若是地维阵破,南方神葬海海水倒流,上古之时“寂灭之争”的惨重代价,又该由谁来背负? “江华,我还是那句话,‘天谴’遭受重创尚未恢復,绝不可轻举妄动。”杀意一闪即逝,重寒淡漠地转过身回到床边坐下,半倚半靠地坐在床头,他的手指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在膝上轻轻敲击,昳丽的面容上声色不显。 “主上大可不必担心,我已让西南两位督剑使传信给淇烨阁圣尊易青霄,届时我会在淇烨阁设伏,攻其不备必能将其斩杀,分坛那边我也已派出人手刺杀千秋城和淇烨阁各地分坛的话事人,东方督剑使和北方督剑使也会全力配合此次行动,如今千秋城淇烨阁势同水火,如此行事必能打破目前平衡,届时‘天谴’驾临,将无人能够阻止!”江华单膝跪地仰头看着重寒,眼里有着令人心悸的狂热。 “立即给我停手,淇烨阁千秋城背后的势力没你想像的那么简单。”重寒见此眉峰微叠,他的手指顿了顿,接着不动声色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袖,“步临珂和楼明月这步棋暂时不能动,我还需要红尘楼和天外楼的来控制千秋城的情报和资金,让他们尽快调查‘千秋阴城’所在,其他事务押后。烬宫安排在千秋城的人手还不足,他们两个一旦暴露对我们非常不利。” “不过是‘遗失之地’而已。”江华一步不退,坚持道,“如今千秋城和淇烨阁的势力大半都在我们的掌控中,掌握了千秋城和淇烨阁就相当于掌握了整个沧溟大陆,足以与‘遗失之地’抗衡!” “当年老主人手握‘天谴’君临沧溟大陆,‘遗失之地’的那些人不是照样不敢来犯吗?”说这句话时,江华眼底闪现出一抹恨色,“若不是那冷疏源,‘天谴’何至于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江华,你太放肆了。”重寒此时本就有些烦躁,见江华不依不饶更是心中厌烦,强压着心头的烦闷杀意,他眉间微微一挑,温润宁静的眼睛倏然冷了下来,如倾世的名剑。看着他的神情,江华心中一跳,只觉得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竟就说不出话来了。
第30页 这个人——他如今效忠的主上,并不是那个温文浅笑的老主人。 “传我之令,撤销一切针对‘淇烨阁’的行动。”见江华敛声不语,重寒身上的杀气顿收,他打量了江华一眼,命令道。 “那千秋城呢!”江华不甘心地追问。 “千秋城……”重寒沉吟了一下,他看了看搁在床头的瞑瑕剑,古朴的玄色短剑在烛光下寂然流转出淡淡的微光,收回了目光,重寒敛下自己心头一剎那的犹疑,开口,“对千秋城无须留手,全力打压,暂时不要动他们的城主凌飞尘和‘尊使’风倾璃。” “属下遵命。”江华领命退下,他知道自己今次擅自行动已经触犯了重寒的底线,重寒今日没有处置他也是看在老主人的面子上暂且容忍。但天谴组织是老主人一手所创,无论重寒如何打算,他都不能坐看天谴就此覆灭。 见江华退出去,重寒轻轻嘆了一声,体内的经脉因过分榨取灵力尚未恢復完全,一丝丝鲋骨之蛆一般的疼痛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抬手按着眉心揉了两下,隐隐的忧色浮上眼角。 局势已经乱起来了。阿源和凌飞尘双双失踪,千秋城和淇烨阁再也不可能维持之前那种脆弱的平衡。那个大祭司的布局他还未摸透,他也不知此人还有什么底牌,加之其实力深不可测,阿源又显然有命脉攸关的东西握在他手上,自己这方一举一动都处在十分被动的状态。而且…… 想到那人被阴寒灵力侵蚀得越发厉害的身体,重寒眼中的光蓦然沉了一下。 为今之计,还是得先寻到阿源的下落。虽然论实力凌飞尘于她而言不足为惧,但她根本就不可能对凌飞尘下手! 人心之重,真的不是任何人所能够轻易担负的。 不想再耽搁下去,重寒起身束髮,他将瞑瑕剑佩在腰间,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剑柄。 既然冷无心说自己就是与那人相对的,作为“盾”的“创生剑主”,那他是不是就一定能用这把剑守住她,守住她所在意的一切? 想到这里,他愣了一下,然后低低苦笑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强烈而又不顾一切的情感,这分明应该是生性淡漠寡情的自己绝不会有的情绪。可冥冥中似乎有着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一定要守住那个人,不然……是会后悔的吧。 更何况……千秋城,淇烨阁,遗失之地,“天谴”……如此种种,他总觉得在背后推动这局棋的,并不只是一个人。 ☆、迷雾彻 祭司大人是阿源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祭司大人才不会害阿源呢! 阿源最相信祭司大人了! 遥远的虚空之中似乎有泠泠的琴声在响,伴着这一句句的话,魔咒一般缭绕在她耳畔。冷疏源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眼睫不住地颤抖着,足下阵法明灭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凌飞尘神情肃穆,他的双手已经全部化作透明虚幻的样子,结了奇异的印诀没入冷疏源的额头。她所听到的东西他亦能听到,一声声一句句地迴荡在耳畔。分明是那样稚嫩热烈带着蓬勃生命力的声音和话语,可听起来却让凌飞尘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阴霾之感。 既然你如此信任大祭司,为何又要和他闹成这样水火不容的样子? 敛下心神摈除杂念,凌飞尘手势一变,掐诀催动夺神阵。阵法刻印霎时之间光芒大放,冷疏源的身体忽而剧烈地抽搐了起来,隐隐的血丝从七窍中透出。 拂晓的阳光落在天各崖顶端,山风唿啸中一个娇小的身影立在悬崖边的石柱上,手中执着一把纤细的短剑,雪亮的剑光映着日色,璀璨夺目得很。那孩子也就是十岁上下的样子,一头长髮披散下来,衬着袭红衣,烈火也似的。她的手指轻轻在剑嵴上弹了弹,伴着清越的剑吟声,她手上蓦然一动,剑光陡然吞吐纵横起来,她的身形随之而动,在孤零零的石柱之上飘忽腾挪,小小年纪就已经初见大家风范。 是了,不会错的,那就是阿源。苍夙一族以白为尊,这天各崖又是冷氏家族私宅所在,在这里还是一身红衣的,除了她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正想着,凌飞尘忽然看到石柱上的红衣女孩身形一顿,她修长的眉狠狠皱了皱,一跺脚从石柱上飘身而下。 “真是的,这都几日了,明若叔叔教的这套剑法怎么还是练不好!”很有些懊恼地嘟囔了一句,冷疏源轻轻哼了一声。一时也没有兴趣继续练下去,她把手中的剑随手一丢,短剑铮的一声没入了地上插着的剑鞘里。 “小少主,祭司大人传了话来,让您去一趟敛辰宫。”刚收了剑,宅邸中就有一人走出来,恭敬地行过礼后垂首禀报。 “祭司大人找我?”冷疏源愣了一下,紧接着那双黑漆漆的眼中就是光芒一闪,很是兴奋的样子,喃喃,“祭司大人可算是想起我来了,他答应好教我练功的,我还当他忘了呢。早就该开始了,若是在这样磨蹭下去,我什么时候才有能力保护阿姐和哥哥呀!” 直接把前来报信的族人丢在了原地,冷疏源把地上的剑连鞘拔出,快步向自己的院落跑。天知道她想修炼‘幽冥谱’想了多久!她都快十岁了!就算有痛苦有代价她也不怕!她要变强,变成最强最强的那个人。祭司大人说过拥有力量的人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只要她能变成最强的那个人,她就可以保护好爹娘和哥哥阿姐了! 回了自己的居所,冷疏源换下了身上的红衣。她从箱笼里翻出一袭华滟的白色礼服,也不知是什么料子裁成的,捧在手里就像是一泓月光。那白衣上没有任何装饰,只两路打磨精细的透明玉石沿着衣襟钉上,折出幽微的光,澄净到像是从云端裁下。 她喜欢红衣是不假,不过敛辰宫是苍夙大祭司的寝宫,亦是族中的圣地,必须依照例制穿着相应的礼服才能入内。虽说祭司大人不会因为这个惩罚她,可是她也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不敬重祭司大人,毕竟祭司大人是那么厉害那么好的一个人。 规规矩矩地绾好一头散乱的长髮,冷疏源从妆匣中取出一套七支素银浮雕的髮簪,仔细地佩在发间。最中间的凤凰钗在额头上垂落一串莹莹生光的明珠。以她现在的身份只能佩戴七支髮簪,身为夜家家主的澄姑姑和早就被定为下一任苍夙族长的阿姐可以佩九支,音主的礼服就是山河九凤衣配十二玉簪。等阿姐继任了族长,穿上那一身,想必也会很好看的! 到时候自己是冷氏的家主,哥哥是下一任大祭司,他们三人联手,一定能让“苍夙”变得更强! 入敛辰宫不得佩戴兵刃,整理好了仪表,冷疏源没有佩剑,她取了帛绢给爹娘留好书,最后检查了没有错处之后就往敛辰宫去了。 用了夺神阵就相当于融入了受阵者的灵魂,尽管冷疏源的神志抵抗得非常厉害,凌飞尘仍能断断续续地读出她心中所想。原本他还奇怪自己这个平素都是一身红裳的妹妹何以在那晚穿了她几乎从来都不会主动去穿的白衣礼服,原来是去找了大祭司。
第31页 可这一刻她不还好好的吗?何以仅仅过了一夜,一切就都变了样子了? 那个漫天风雪的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祭司大人,您找阿源吗?”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入了敛辰宫,冷疏源推开内殿数丈高的白玉宫门,熟悉的高敞宫室映入眼中。敛辰宫素来不燃灯烛,正午的天光从透明的琉璃穹顶中照落下来,那白衣白髮的男子站在内殿中央的水晶祭坛上,长身负手,身形在光线中模煳成一团迷离的光影。 “阿源,到我这里来。”听到她的声音,苍夙大祭司转过身来,他从水晶祭坛上步下,向冷疏源招了招手,鲜见阳光的苍白脸孔上薄薄笼了一层笑意。 听了他的招唤,白衣的孩子展颜一笑,顾不得礼仪忙不迭地就往过跑。跑到近前时她才看清冷无心的脸,脚步骤然顿住,倒吸了一口气。 “祭司大人,你的脸!”女孩控制不住地脱口惊唿,她盯着这张曾经冠盖整个苍夙此时却诡异如邪祟的容颜,震惊失色。 “无妨,只是皮相而已。”白髮男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牵了冷疏源的手走上浮雕着凤凰图腾的水晶祭坛,祭坛上插着一把出鞘的短剑,剑光之璀璨,竟连天光的风采都夺了去。 “呀,这是音主的——”冷疏源当然认得这柄在族中被奉为圣物的“征伐之剑”,那可是她眼馋了好久的东西呢!她的手下意识地伸向那把剑,却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勐地缩回了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把接下来的话硬生生压了回去,黑漆漆的眼睛倏地一转,有些讨好地看着冷无心。 在苍夙族中“征伐”、“创生”双剑一向是不容随意触碰的。此双剑也不会离开剑主身边十步之外,可此时凛煜剑却在敛辰宫,那音主…… “不错,这是音主的佩剑‘凛煜’。”苍夙大祭司并没有在意孩子有些失礼的举动,他盯着那把剑,一直平静温和的神情乍然裂出一道狰狞的深壑。良久后,他敛下眼神,低声说了一句。 “音主不在了。” “怎么可能?谁杀得了她!”冷疏源失声低唿,在她眼里,明音和冷无心从来都是苍夙族中最为强大的人,这样的人……也会死吗? “是‘陌声’。”苍夙大祭司说。 冷疏源一时说不出话来。陌声是与“苍夙”世代敌对的“眠霄”中神使一脉密不外传的无解绝毒,自从明若叔叔和眠霄慕家少主慕绯玄出了那档子事后,两族本就势同水火的关系更是紧张,如今竟然已经发展到不顾地维大阵公然暗杀对方族长的地步了吗? “音主殁世,苍夙却不能无人领导,地维大阵也需要有人镇压供养,既然她早就定下阿凝为自己的继承者,那就该早日安排仪典,让她继任族长。”苍夙大祭司看着面前神色凝重的孩子,语调平静,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深渊。 “但阿凝到底年轻,修为不足,只怕独木难支,一时镇不住四氏的这些人。你虽然没有经过这方面的歷练,但论及习武修灵的天赋,却是这一代中最强的,所以我打算让你即日开始修习‘幽冥谱’,这把凛煜剑也交给你去继承。敛辰宫素来不插手族中权力斗争,渊沉是我敛辰宫当代少祭司,自然也不能免俗。接过这柄剑,从今往后,你就是你姐姐最大的助力,是‘苍夙’对外永不后退的利剑。修炼‘幽冥谱’的代价你也清楚,我不愿逼你,所以我今日再问你一句——你可愿意?”苍夙大祭司淡淡地看着这个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孩子,问,在冷疏源看不到地方,他的眼底压抑着复杂的情与欲,这些和这个淡漠自持的人不相称的情绪狂乱交织着,遮住了他的眼睛。 “祭司大人,阿源愿意的!”冷疏源仰着头看着这个她自小遵奉敬仰的人,还有些稚嫩的手紧紧握成了拳,眼神坚定。 “好。”冷无心微微笑了一下,他让到一边,向冷疏源点了点头,“既然决定了,那你就去吧,把凛煜剑□□。” 冷疏源颔首行礼,缓慢地压着步调向水晶祭坛中央的凛煜剑走去,平素飞扬含笑的小脸紧紧绷着,怎么看都是相当紧张的样子。终于走到了那把剑跟前,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握住了淡色寒玉雕成的冰冷剑柄。 这样看来,竟是无心大祭司主动将凛煜剑交给阿源的吗?那为何他会说是阿源一心想要得到那把剑呢? 在握住剑柄的一刻,虚无的蓝色火焰骤然从冷疏源心口喷薄而出,几乎只是一剎那的时间,妖娆诡异的迷蓝色火焰图腾就爬满了她的半边身体。冷疏源勐然颤抖了起来,颅脑深处刀绞一般的疼痛搅乱了她的意识,神志开始模煳,似乎有一种霸道到难以违拗的疯狂杀戾之气镇压了她的灵魂。她艰难地转过身,用仅剩的力量求助地看向冷无心。电光火石之间,苍夙大祭司运起灵力,结了一个赤色莲花印,按上了她的眉心。 那是……“幽冥谱”!逆位的“幽冥谱”! “幽冥谱”每代只许一人修炼,大祭司他为什么会…… 虚幻的意识空间如镜面一般破碎,眼前的画面戛然而止,夺神阵被强行冲破带来的剧烈反噬几乎在瞬间褫夺了凌飞尘经脉灵台中全部的天地精源,他蹬蹬后退了两步,脱力跌坐在地上。 渐渐熄灭的阵法光芒中,被悬吊在半空的冷疏源霍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瞳孔剧烈收缩,血丝密布的眼睛里迸出莫大的恐惧和痛苦,然而更多的却是憎恨,深重到令人骇然的憎恨。 被刚才看到的画面搅得心思烦乱,记忆中清晰至极的面容和身影一个个地蹦出来,压都压不住,凌飞尘看着冷疏源,一时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 当年的一切究竟如何?为什么仅仅只是一夜之间,当初那样温暖那样浓郁的幸福,就像是一个幻梦一般破碎,再也回不来了? “你究竟……还想如何?”冲破夺神阵耗尽了冷疏源全部的心神,她死死地盯着凌飞尘,声音嘶哑到不似人声。 “我……”看着她前所未有的狼狈样子,凌飞尘心中猝然一痛,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从地上爬起来走上前,伸手抚上冷疏源苍白冰冷的脸颊。 “滚开!”在他的触碰下,冷疏源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疯了一般挣扎了起来,双目之中绽出凶戾阴鸷的寒光。看着她这样陌生的眼神,凌飞尘忽然觉得心头一悸,难以面对她一般别过了脸。 “你杀了我好了。”冷疏源死死地盯着自己地兄长一字一字地说,眼神黯淡得仿佛万念俱灰,却还有刻骨的恨意,“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想杀就杀了我好了!” 明明当初是你先丢下我的!为什么你还能这样理所应当地站在我的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推到过去的噩梦里去! 凌飞尘被她尖锐的目光看得越发难耐,他后退了一步,狠狠闭了闭眼睛。 “我和你不一样,冷疏源,我不会残杀血脉相连的亲人。”凌飞尘咬牙道。
第32页 冷疏源的身体勐地颤抖了一下,她敛下视线,许久后自暴自弃地说:“也对。” 那一刻她的眼中一片空洞,竟和当年那片血泊里的孩子的眼睛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凌飞尘再也无法直视这双眼睛,他连连后退数步,忽然转身逃也似的冲出了冰洞。冷疏源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直至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再也看不到了的时候,她蓦地狂笑了起来。 你们都觉得是我的错,你们都恨我,是,我有错,我该死,可是你们告诉我,我又该恨谁!又能恨谁! 你们还可以恨我,可是我……我又该怎么办呢? ☆、殊途陌 她不可以留在这里。 挣扎着勉强聚集起已经开始溃散的意识,冷疏源半阖起眼睛,灵力凝结成丝缕探出去,游走遍了冰洞中的每一处角落。确定了凌飞尘并不在冰洞里,她睁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锁住她的是北海寒铁,等闲之人断不可能挣脱,但是哥哥他,到底不了解“幽冥谱”。 仅仅凭着这四根铁索,还困不住她。 蛰伏在心脏深处凝如实质的力量汹涌而出,冷疏源的眉目凌厉如刀,眼角暗色的莲花印猝然盛放,绽成妖娆至极的幽蓝色。一点深蓝从心口生出,迅速浸染了全身的经脉,暗蓝的脉络密布在苍白的肌肤上,竟有一种让人挪不开视线的诡艷之感。 垂目盯着自己的指尖,冷疏源眉间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几乎就是在同一瞬间,虚无的火焰骤然自她身上腾起,却不是那日在千秋城中那样清浅飘渺的淡蓝。那火苗呈现出和她眼角莲花印一般的幽蓝色,往下则是浓郁近黑的深蓝。火焰最深处跳动着一抹暗红,像是凝固的血液。在这火焰燃起的剎那,冷疏源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有血液渗出来,却又迅速被她身上的火焰燃尽,半点都没有沾到衣物上,甚至连她衣襟上原本染着的血痕也消失殆尽。冷疏源闭上了眼睛,蚀骨的疼痛令她的眼角无意识地微微抽搐着,然而她却面无表情,似是对这样的疼痛毫无所觉一般。 这分明是……分明就是汲取她的鲜血燃烧的业力之火,杀伐业果越重,则火焰色泽越深,越难以抵挡! 穿过她身体的四根铁链在火光中坍塌,融化,最终化成一缕烟气消散。冷疏源重重摔在地上,脸色惨白,隐隐泛着一丝青气。 只是要付出代价而已。只要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这世间又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到了她现在这个地步,她已经不畏惧任何代价了。 扶着冰壁站起身,冷疏源取下冰墙上挂着的凛煜剑。微微一抖手,短剑流丽的冷光映亮了她的双眼。 必须要赶在哥哥回来之前离开这里! 也不知道凌飞尘把她带到了什么地方,大约走了个把时辰都未见道路,甚至连冰洞外干枯的残林都渐渐变得稀疏了,只剩下茫茫无际的苍白雪原。在冰洞中动用业力之火损伤了冷疏源的经脉,她身体里的灵力空乏涣散,无法凝聚,肢体也因大量失血而僵硬。身体一阵阵地发冷,莫大的疲惫和倦怠让她只想睡去,眼前的景象也似乎有些模煳了。 不,不能睡,她必须要离开这里,她必须活下来,她……还有事情没有做完!还有要守的东西没有守住! 咬着牙在自己锁骨下的伤口上狠狠一扯,骤然加剧的尖锐刺痛激醒了她。冷疏源加快步伐往前走了几步,蓦地,她停了下来,脸色忽而变了。 他追上来了。 已经看到了那么多东西,哥哥居然还不肯放过她,不肯对她有上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信任。 心知自己此时的状况绝不可能在凌飞尘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冷疏源索性就不再做多余的挣扎。她站在原地转过身注视着从视野尽头飞快奔袭而来的那个白衣人,面前是扭曲狰狞的枯林,身后是苍白绝望的雪原。她就这样看着凌飞尘,许久之后,缓缓拔出了凛煜剑。 哥哥是带了断月弯刀来的。 紧紧收住手指,握住双手,凛煜剑寒玉雕成的剑柄硌得冷疏源掌中生疼。凌飞尘眨眼之间已至近前,他横刀在前,弯刀锐利上挑的锋刃凛然如冰雪。 “跟我回去。”凌飞尘漠然道。 冷疏源不语,她盯着逼到眉间的刀锋,倏然后退了一步,目光一瞬间尖锐得近乎于憎恨。 随你回去做什么?还让你把我囚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不顾我死活地探查攫取我的记忆吗? 那样的过往,你以为……我愿意去回顾吗? 这样想着,她勐地转身,拔步就往雪原中跑去,凌飞尘面上瞬时爬上一抹黑气,他足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如流光横过,连人带刀扑到了冷疏源面前。 身形交错的剎那,冰蓝的剑铿锵一声坠到地上,凌飞尘手中的弯刀贯穿了冷疏源的身体,挑出一串冶丽的血珠。她的血溅在他的白衣上,泛出泠泠艷色。冷疏源无声地张了张嘴,惨澹地笑了笑。她的脸迅速地苍白了下去,映得眼尾莲花越发妖娆。 她本还存着一丝侥倖,觉得既然看到了那一切,哥哥就不会挥下这一刀,现在看来,终究是她痴心妄想。 似乎并没有想到自己会真的刺下这一刀,凌飞尘的眼里在一瞬间涌上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下意识地扶住冷疏源,却又不敢看她,没有血色的嘴唇翕动着,似乎被扼住了咽喉,不知过了多久才颤抖着说出话来。 “为什么……阿源,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杀我?” 白衣的女子没有躲开他,她不说话,只是笑,笑容冰冷讥诮,似是早已料到的样子,可眸子的深处却氤氲着一丝悲凉。 电光火石之间,凌飞尘恍惚意识到了什么,他伸出手,想要为她擦去嘴角的血丝,却在距离冷疏源的脸孔只有一寸时迟疑着停下。 “阿源,当年的事,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终于,她开口了。 冷疏源脸上的笑意如潮水退去,她挣开凌飞尘的手,看着从自己腰间洞穿过去的弯刀,一步一步地缓缓后退,将那柄利刃连肉带血地扯出自己的身体。 真奇怪呢,流了那么多血,居然都不觉得疼。 她吃力地拾起地上的剑,看了看自己手上沾着的血,眼神有些茫然。 原来,幼时那个温柔的兄长,早就已经不在了。 是了,是不在了。这本也是她亲手所为,罪有应得。哥哥便是憎恨她也是应该的。可是……他受的伤可以从她身上讨,也合该从她身上讨,可是这些年来她所承受的一切,她又该找谁讨还? 那样沉重的生和死,凭什么就要由她来背负! “阿源,你说话啊!”看着她呆呆愣愣的样子,凌飞尘再也忍不住,低喝。 “没有什么隐情,当年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冷疏源没有再看凌飞尘,她从他身边绕过,走向雪原深处,说出这些话的那一瞬间她的眼中似有戾气,那是近乎于恶意的欢悦,“哥哥,你什么也不需要知道,你只要记住一点——十八年前天各崖上,出手的人,是我!”
第33页 这是最后一次了吧,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她应该……就不会心软了。 你不是要恨吗?那你就恨下去好了!彻彻底底地恨下去好了!终归我也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你会原谅我! 凌飞尘闻言呆立当场,他死死地盯着冷疏源的背影,忽然厉声疾唿。 “冷疏源,爹娘死了,阿凝也死了!你凭什么这么心安理得地活着!” 这句话让那白衣女子的步伐登时顿住,她似乎颤抖了一下,却终究未曾回头,血从腰间一直流到她的脚边,红得刺目。 长风过境,漫天风雪倏然飞舞了起来,凌飞尘看着冷疏源单薄的身影在飞雪中蹒跚远去,分明是那样慢,只要伸手就能够抓住,可不知为何,他竟全然没有勇气去阻拦。她的身影在他眼中一点一点地变得模煳,忽然,她勐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无声地倒了下去。 “阿源。”黑衣的男子在她倒下的一瞬间出现,他伸出手,小心地把她揽在自己怀里,“睡吧,我来接你了。” 凌飞尘脸色惨白,他踉跄着跑上前,想要抱过那失去知觉的女子,却被黑衣男子毫不犹豫地狠狠推开。 “淇烨阁圣君。”凌飞尘拦在来人面前,眼神冷漠而戒备。 “我是重寒。”来人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把她放下!”凌飞尘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 “你没有资格。”黑衣男子平静地说,双眼深沉冰冷,似是在强自隐忍什么。 “把她放下!”凌飞尘重复道。 重寒姿容俊秀的脸上不復笑容,他冷睨着凌飞尘,一双清凛的眼中从狠戾到杀意,却最终归于沉寂,他不再理会凌飞尘的举动,横抱着怀中的女子站起来,从凌飞尘身旁绕过。 “你不要她,她还有我。” “纵使你们所有人都要她死,她也还有我。” “冷渊沉,为了她,我今天不杀你。” 重寒紧紧地抱住昏睡着的冷疏源,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向那片死寂的雪原深处走去。周遭不再有任何声音,只有风雪的唿啸,就连冷疏源的唿吸声都似乎散去了。重寒用力地把她搂在怀里,她低得几乎像是幻觉的体温从他胸口透进来,竟奇异地让他觉得安心。 阿源,很疼吧。 你知道吗,我原以为你只是我这十年中效忠的对象,可是刚才看到你倒下,我竟是……竟是害怕的。 我来得晚了,让你伤得这么重,你……不要怪我。 看着重寒渐行渐远的身影,凌飞尘忽然迈开步子想追上他,然而,才行了几步,他却仿佛失了力气,颓然跪倒了下去。怔怔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凌飞尘忽然疯了一般地捶打着地上的冰雪,嚎啕大哭。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当年阿凝还在,阿源尚小,他们三人是那样的快乐,可如今……为什么,竟会变成这样? 雪依旧在下,飘飘摇摇地从天际坠下来,把那二人离去的痕迹抹掉。 终究是回不去了啊…… 他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血从凌飞尘的手上沁出来,渗到地下,渐渐消失。 他不曾知道,在这茫茫雪原的另一端,有一滴冰冷的泪水从那白衣女子的颊畔流入了重寒的衣襟。 不要哭,不要怕,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既然,我已这般在意你…… ☆、一息存 极西,千丈孤峰。 夜语初站在孤峰之下,月白的劲装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长发凌乱地纠结成一团。她身后是西海怒涛翻涌,十数丈高的浪潮铺天盖地一般压过来,带着令人窒息胆寒的怒意,在月色下泛着点滴幽微的暗紫光芒,却又每每在触及她身侧山石的一瞬间退开,像是被什么力量所震慑,久久徘徊在这千丈孤峰之下。知道自己这几月来的所作所为已经极大地触怒了隐在这海潮背后的“沧浪泽”的主人,夜语初深吸了一口气,凝聚最后的灵力,飞快地以一种奇特的节奏在山石上连敲九下。最后一次敲击落下,一声极低的鸣音骤然响起,夜语初面前严丝合fèng的石壁突然洞开了一扇只容一人出入的石门,她松了一口气,闪身而入。在石门落下之后,那浪涛不甘地涌动了两下,缓缓退去。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她再次进入了那间石室,明珠冽冽的冷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看了看亭中隐隐约约的冰棺形状,低低笑了一声,沿着另一条密道向冷疏源的卧房走去。 这是……什么人在烬月楼! 一进房间就感受到了凛冽的气息,陌生而强大,就像极北雪山间唿啸往来的冰风。夜语初神色一变,一把掌长的薄刃登时从袖中滑出,被她执在手里。她悄无声息地向那气息的来源靠近。 那是一个青衣的男子,腰间佩刀,披散的长髮只用一根帛带在额前束住,磊落干净得很。 但再如何磊落干净,他也不应该出现在这烬月楼! 自当年那件事之后源主就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多疑寡信,对旁人防备深重,从不允许除了圣君之外的人擅入烬月楼和天各崖顶重建新建起的冷家私宅,就连自小贴身保护她的月铭都不能入她的卧房,更别提什么不相干的陌生人。这人自己从未见过,他身在此处,是不是就代表着源主她…… 她若是有什么万一,一年后的“焚天之劫”,就会是整个“遗失之地”的灭顶之灾! 心烦意乱时夜语初手上的动作却依旧稳定,薄刃如分水而过,悄然直取那青衣男子的咽喉。 “叮——”她的刀被隔开了! 那青衣人腰间的佩刀不知何时已然出鞘,行迹刁钻,眨眼间就逼到了近前,没有丝毫灵力或者内息得很急却快到让夜语初根本捕捉不到刀锋的轨迹。还不等夜语初醒过神来,一道血痕已经出现在了她的颈间。那青衣人抽身退开,持刀的手稳如山岳,将刀锋定在她的咽喉处,疏朗的眉宇间似有光华如电。 “阁下何人?”他的声音低沉。 夜语初不发一言,她冷冷盯着这个青衣人,手中不着痕迹地掐了一个诀。原以为此人不会看出她的意图,却不曾想她还未完成法诀就已经被他察觉,他的身形倏然一闪迫到近前,持刀的手垂落下来,左手并指成剑点在她的眉心,指尖灵光缭绕。 “别动。”他命令道,“把武器放下。” 他也是“遗失之地”的人! 夜语初不敢妄动,她看了那人一眼,翻手把掌中刀扔到地上。 “圣尊,那边的消息……月护法?”就在二人沉默相峙的时候,月铭幽灵一般闪身进来,悄无声息地关上门,低头回禀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一身狼狈的夜语初,不由得惊唿出声。 “‘囚牛’,他就是‘圣尊’?”夜语初没想到这个自她入阁开始就一直闭关不出的圣尊会突然出关,还出现在冷疏源房中,一时之间颇有些惊疑不定。但她却信月铭绝不会背叛冷疏源,他也没有理由在此事上瞒她。
第34页 易青霄审视着她,目光尖锐,一点隐约的杀气一闪即没,他收回手,抽身后退一步。 “属下夜语初,不知圣尊出关,冲撞之处,还请圣尊责罚。”夜语初单膝跪地,行礼道。 “无事,你且退下。”易青霄不以为意地摆手道,明亮磊落的眼睛在一瞬间竟显得冰冷阴郁。夜语初并未抬头,自然也没有发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只是依言退了出去。临出门的那一刻,她隐约看到屏风后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凭空出现。 那是……遣影之术? “说吧,有什么消息。”确定了夜语初已经离开,易青霄打了个手势,开口。 “禀霜痕大人,‘业火’在大陆这边的下属今日传了消息过来,尊主的行踪已经确定,在北地竭原上,淇烨阁圣君也和尊主一道,似乎在往君影谷方向去。”看不清眉目的沉黑阴影恭敬地俯身行礼。 君影谷?莫非源源要去找“鬼手”君墨?难道她体内的毒,真的已经到了完全失去控制的地步了吗? “那‘遗失之地’那边怎么样了?”皱了皱眉,易青霄又问,“三日前那次日月倒行的天象是怎么回事?‘苍夙’和‘眠霄’的人可有说些什么?” “眠霄神使通告‘遗失之地’,称是地维大阵异动所致,已经由二族出面解决,至于苍夙大祭司……他并未出现,似乎也不在族里。”黑影禀报。 “这件事情不对劲,你们着人盯紧了,一旦冷无心或是言栩逐有异动,立刻来报。”易青霄语气严肃。 “是。”黑影低低应道。 “你退下吧。”易青霄说。 月铭一直站在易青霄身后没说什么,脸色却是沉重的,带那黑影走后、他一步跨上前,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易青霄摆手阻止了。 “非焰,安置好阁里的事情,你和我走一趟,去无极雪峰君影谷。”沉默了许久,易青霄低声说,他的双手缓缓收紧,青色的血脉在手背上绽开。 有些事情,总要去面对的。 若是他肯出手相助,或许……一切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穿过荒芜的竭原就是无极雪峰,那是大陆北边的一处险地,鲜少有人能活着从无极雪峰穿过竭原返回,却始终吸引着无数人前仆后继地往无极雪峰去。他们中的一些人是为了求利,而另一些却是为了求生。 那雪峰下有一处天然而生的地脉温泉,恰好穿过山脚下的一处谷地,在这罕有生灵的绝地生生地造出一处世外桃源来。极端而又奇特的环境使这里生出大量的举世难求的药材,故而多少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人前仆后继地来到这里,抱着一夜暴富或是生死肉骨的念想走向生命的终结。 而十四年前,这里来了一个人。 若是现在还有谁能救阿源,那就只可能是那个人了。 马匹早就已经不能再前行,重寒把马弃在半路上,他将冷疏源裹在自己穿着的宽大狐裘中护在胸前,缓慢地往竭原深处走去。 越靠近君影谷周围就越荒凉,终于再也找不到任何生灵的行迹。重寒心底有着一种隐隐的不安。他听说君影谷的名字,准确的来说,是他从“天谴”的情报网中见过这个号称“鬼手”的神医君墨的消息,但他却并不觉得此人是什么善类。 若真是一个济世救人的神医,又怎会选择如此荒无人烟的地方落脚,数年如一日地避世不出? 更何况在这个人出现的时候,他曾经出于一些原因调查了她的来歷,却一无所获。 这个人的背后似乎有某种力量,将她和这个大陆割裂开,阻挡了一切窥探的视线,纵使是他的势力,也未能查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依着重寒的心性,自然不会信任这样一个来歷不明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却已经别无选择。 低头看了看怀中女子越发苍白的脸孔,重寒把她裹得更紧了些,向君影谷的谷口走去。 来这里的途中她醒过一次,也就是半刻钟的时间就再次昏睡了过去,若非是他一路上一直用自己的灵力给她续命,只怕她根本坚持不到这里。 思虑重重地走进了君影谷,一步踏出就发觉周围的景物骤然改变,清一色盛开着的赤红梅花无声移动,将谷口的来路挡住,密密麻麻,的简直就像是无边无际一样。察觉到这片看似平静的赤红色花海中暗藏的杀机,重寒一手将冷疏源护在怀里,一手拔出了瞑瑕剑。 “铮——”蓦地,梅林中不知哪个方向突兀地响起一声剑鸣,重寒目光一厉,还不等周围有什么动静,倏然展开身形向梅林深处纵掠而去。几乎就是在他有所动作的同一剎那,树梢上骤然飞出无数淬毒的银针,绵密如雨,铺天盖地地笼罩了重寒方才站立的地方。 在另一处空旷之地站稳的身形,重寒双眉微凝,一点赤色的光被他从指尖逼出,瞑瑕剑玄色剔透的剑刃上骤然迸发出刺目的光,剑气吞吐足达数丈。他反手一挥,面前的几棵梅树上忽而有数不清的花瓣坠落,被无形的力量搅动起来,迎上了扑面而来的银针。 “咄、咄、咄、咄、咄……”一连数声轻响,重寒身周的梅树上赫然钉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沉寂半晌之后,只听轰然一声,那几棵梅树竟齐齐爆开,化作了一地碎木! 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都没个人出来看一看,看来这君影谷的主人,是不想见他了。 等了许久都未见再有动静,重寒冷笑一声,疾走两步,向着已经发现的阵眼一剑刺了下去。 只是不算完整的“神道鬼遁”而已,看来那位鬼手君墨,似乎并不是真的不愿意见人。 随着这一剑击落,消失的道路出现在重寒面前,他依然只是站在谷口界石前,填了硃砂的君影谷三个字像是三片浓稠的血迹。 提步就要入谷,却又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坦坦荡荡不加掩饰,重寒在谷口站定,目光落在梅林间曲折错落的小路上。一袭青衣从小路尽头走出,悠然行至他们面前。 “重公子,好久不见,不知这些年来午夜梦回,故人可曾入梦?” 重寒盯着来人看了半晌,神情渐渐起了变化,沉默许久之后,他开口,声音沉重。 “原来是你。” ☆、旧忆缠 “重公子这些年着实潇洒的很,当年旧事,想来也早就已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君墨站在重寒对面十步外,修长的身形倚在梅树下,抱臂而立,眼中尽是似笑非笑的嘲讽,“就是不知尊驾今日来此,究竟有何贵干呢?” 重寒见她如此神情,心里勐地沉了一下,怀中冷疏源的身体越来越凉,每一丝变化都让他心中忐忑,他的目光与君墨的目光相触片刻,缓缓将瞑瑕剑插回了鞘中。 当日的素君玄,今日的君墨……她竟然就是“鬼手”。 就算是无心之失,她的幼弟到底因他而死,她今日可还会出手?
第35页 “当年旧事,的确是寒对不住素姑娘和素小公子,今日相逢,当初旧怨,自然随姑娘清算。”他的脸上看不出神情,姿态放得极低,眉宇淡淡。 他虽然寡情冷血,但却从不曾有过如此忘恩负义之举,唯独……对这一对姐弟,他终是心怀愧疚。 “不必说这些有的没的,说吧,淇烨阁在西海之畔千丈孤峰上,你大老远地跑来这极北君影谷,到底有什么目的?”君墨没有理会他这一番话,她的目光骤然冷了下去,一根银针从袖中滑入她的指间,泛着诡异的幽幽紫光,“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今日就用你的命来祭奠小祁!” “我想请姑娘救一个人。”重寒开口。 “救人?你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可笑?”君墨闻言一愣,旋即尖锐地冷笑了起来,“你自己尚还欠着我弟弟一条命,你凭什么要我帮你救人?” “你以为你算是什么东西,你让我救,我就要救了不成?” “又或者说,你以为你那‘淇烨阁圣君’的身份对我而言还算是个人物了?”青衣女子踱步靠近他,直到近在咫尺,“是不是啊?‘天谴主人’?” “敢问君姑娘有什么条件?”重寒向后退开一步,将怀中人严严实实地拢在狐裘里,“若是素姑娘……君姑娘愿意出手,便是要寒的这条命,也是无妨的。” “你的命?”君墨愣了一下,忽然大笑了一起来,她勐然朝前扑出,袖中白绫游龙一般飞出,死死锁住重寒的咽喉。 “你的命又算得了什么?”君墨厉声诘问,瞳孔中的神情有一瞬间是迷乱疯狂的,“你的命和你师弟的命是命!我弟弟的命就不是?重寒,当初是谁救了你们?小祁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才把你们两个从黄泉路上抢回来,他那么信任你,到死都不相信他那个大哥哥会出卖他!你竟忍心亲手推他去死,你就是个畜生!” “对,姑娘说的没错。”重寒艰难得从喉中挤出这几个字。 “寒今日、今日就将往日所负全都、咳、全都还给姑娘,还请姑娘……出手相救。”重寒的双眼被严重的窒息之感迫得涨出了血丝,然而他却一步都未退,眼前微微有些模煳,他调用灵力在周身大穴一冲,用疼痛抑制住越来越严重的眩晕感。 此处方圆千里之内都不可能有第二个医术可以和这位“鬼手”比肩的人,她若不肯出手,如此重伤之下,阿源必死无疑。 若是她死了…… 这个念头生出的一瞬间,重寒忽然一阵恍惚,一股锥心般的疼痛突兀地出现,让他一瞬间几乎要难以自持地弯下身去。 那是……阿源? 眼前一瞬间闪现出的是一个火红色的身影,那人执着一对掌长的薄刀站在血泊中,素白的斗笠遮住眉目。 不,不对,那怎么会是…… “出手相救?”君墨蓦地一挑眉,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带着近乎于刻毒的恶意打断了重寒的思绪,“如果说我要你三跪九叩给小祁赔罪呢?你做得到吗?” “好。”模煳的断片一闪即没,重寒怔愣了一下,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君墨的话,没怎么犹豫就平静地开口。 君墨闻言登时愣住,她定定地看了重寒片刻,甩手抽回白绫,冷笑。 “好啊,你倒是跪啊。” “你要是跪了,我就救她。” 重寒的眼中没有什么情绪,他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白衣女子苍白失色的脸孔暴露在风雪中,锋利却羸弱。 是她?君墨看到冷疏源的时候略微惊诧了一下,她按住内心深处翻涌的震动,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寒毒入骨都已经到了如此程度,你怎么还不肯死?”十三年前,少年君墨有些困惑地问她,“死亡对你来说,已经是解脱了。” “我还有不能死的理由,有这个理由在,就算是再如何痛苦,我也必须活着。”只有十六岁的冷疏源坐在梅树下,执着酒杯,杯中酒殷红如她头顶的梅花,又如杯中盛血。雪片落在她的身上和发间,却没有融化,如同年华老去,两鬓霜染。 她仿佛就是这个样子——还未长大,就已苍老。 “哦?那是什么?”君墨伸手夺过她手中的酒杯,仰头饮下,“都这样了还喝酒,不要命了不成。” “我还有想要保护的人。”冷疏源低低地笑了一声,冷硬漠然的神情竟有一瞬间的柔和。 “你能保他多久?人总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的。”君墨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 “你不懂……”冷疏源眼底泛起微弱的笑意,转瞬却又散开,“在所有人都背弃你的时候,偏偏就有一个和你素不相识的人对你说他相信你,你说,那个人对你来说,该有多重要?” “谁要懂这些,想想就麻烦。”君墨撇了撇嘴,她揪住冷疏源的衣襟,严厉地沖她低喝道,“世间生灵,没有哪个有轻言生死的资格,你再给我废话,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君影谷!” “我没有轻言生死。”冷疏源轻轻淡淡地说,“我这样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幽冥谱’对身体的侵蚀非常严重,我把‘燧引’给了那人,琉璃丹砂在我哥哥那里,没有这些东西相助,你以为我还能有多长时间?” “阿墨,我想要的不多,只要十四年就够了。” 我不需要千年的时光,只要能苟延残喘这十四年就够了。 十三年过去了,那个少女在那一瞬间的神情,她依旧历歷在目,刻骨铭心。 那是一种再深重不过的倦意,可是在这样的倦意里,却分明是温柔的。 阿源,原来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你想要保护的人吗?可是你为什么会想要保护这样一个人呢? 回忆如潮漫延,君墨看着重寒小心翼翼地用狐裘裹住冷疏源,又给她输了一股灵力,将她放在身边。冷疏源似乎方才就清醒了过来,她艰难地伸出手,拉住重寒的衣袖,手指微微颤抖。 “不要……”她挣扎着开口,声音微弱到几乎低不可闻。 “没事的。”重寒轻轻在她额上拍了拍,嗓音嘶哑,深紫的淤痕横在他极白的颈间,他看着冷疏源,轻轻笑了一声,温柔地哄道,“睡一会儿吧,醒来就不疼了。” 冷疏源的瞳孔倏然紧缩,她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重寒的衣袖,颤声。 “你……不要。” 不要因为我这样折辱自己。 重寒微微摇了摇头,他伸手覆在冷疏源眼上。难以抑制的疲倦袭来,冷疏源细瘦的手指渐渐松开,终于摔落在雪地上。重寒把她的手放回狐裘中,直起身,退开两步。 “希望君姑娘能说到做到,寒在此谢过了。”重寒的神情淡漠下去。 风卷着雪飘摇飞舞,男子一身黑衣长身而立,唇角微抿着,似是隐忍。他的眼睛牢牢盯着君墨,半晌之后,他身子一动,缓慢地向着那青衣女子跪倒了下去。
第36页 “嘭、嘭、嘭。”重寒的动作沉重而坚定,一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雪原上迴响,君墨看着他,眼中浅浅泛起一丝动容。 三叩首之后,起身,再跪。重寒织着精緻纹路的黑色广袖铺展在地上,沾着雪,很是有些狼狈。他的额头上渐渐泛红,终于有血丝渗了出来。 九叩首之后,重寒站起身,身形踉跄了一下方才站定。他的清俊的脸上没有血色,看着君墨的眼神淡漠平静,仿佛不起波澜,又仿佛事不关己。 “如此,可是够了?” “呵……”君墨低低笑了起来,她看了重寒一眼,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当然……不够。” 重寒眼神一冷,有杀气骤然涌起,却又被生生压了下去。 “姑娘还想如何?”他沉声问。 “废了你双手的经脉。”君墨轻描淡写地说。 “你——”重寒脸色大变,他自小用剑,若是废掉经脉,他那一身修为也就去了七成,那样…… 那样他还做得了什么?他还保护得了谁? “怎么?你不愿意?”君墨打断了他的话,讥诮地睨着他,“你这两只手上的经脉可是小祁当初亲手给你接回去的,你难道还不该还?” “好,我答应你。” 垂下目光,重寒复杂地看着自己从不离身的佩剑,瞑瑕出鞘,沉冷的剑光映着他深沉晦暗的双眼。 若非得如此,那……就这样吧。 “君,不可,他还有事没有做完,不能就这么废了。”就在瞑瑕剑挥落的剎那,一个紫衣的男子从梅林后鬼魅般掠出,牢牢握住了重寒持剑的手。 “重寒,多年不见,你很像你的母亲。” ☆、故人念 “阁下是?”看着禁锢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重寒微微皱眉。 “你不认得我?”不曾想这一问却让那人吃了一惊,那人仔细打量着他,目光在他眉心顿了一下。 “不应该……”慕苍玄喃喃了一句,他将灵力凝聚在指尖,点向重寒的眉间。重寒瞳孔一缩,身形向后仰倒,手上发力想要挣脱他的掌握。但他从一开始就对这个突然出现地紫衣人没什么防备,躲避时动作自然而然地就慢了一步。还不等他脱身,那人的手就已经落到了他眉间。 “怪不得。”半晌之后慕苍玄抽身后退,他的目光从重寒身上移到了昏睡的冷疏源身上,似是倾佩,又似忌惮。他走到君墨身边,附耳对她说了些什么。 “对自己都这么狠,还真是不要命!”听他说完,君墨脸色难看地斥了一声,她瞪了重寒一眼,叱道,“愣着干什么?等死不成!还不赶紧把她抱进来?” 重寒盯着慕苍玄看了片刻,一种莫名而沉重的情绪在这个人出现的一剎那忽然翻涌了出来,措不及防之下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没有时间去深究君墨为何突然改了主意,重寒收起瞑瑕剑,抱起冷疏源跟着君墨进了君影谷。慕苍玄站在梅树下的阴影里看着他的背影,神情恍惚,飘渺遥远。 过了半晌,他忽然开口,语气冷淡。 “易青霄,既然来了,何不见我?” “阿玄。”雪原上寂静无人,唯有凛冽风声入耳,风雪中,一个高大的青衫人凭空出现,脚步竟有迟疑。 “二十年了,你还是不愿见我。”慕苍玄没有回头,背影僵硬地矗立在梅树下,“若不是今日红莲重伤,你也不会来这君影谷吧。” “我……对不起。”易青霄默然地看着慕苍玄,一向恣意洒脱的他迟疑地站在原地,竟显得有些畏缩。 “说好的!”慕苍玄突然转过身向他扑去,随身的佩剑扔在地上,他攥住易青霄的衣襟,重重一拳打在他脸侧,指骨在易青霄颊边擦出一道血痕。 “对不起。”易青霄也不反抗,他低着头,沉默许久之后重复道,“是我毁约了。” 年少时曾说好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兄弟,要一起振兴眠霄,绯姐做族长,我们就是她的左膀右臂……是我毁约了。 “你帮姐姐、帮重明若我不怪你!可你为什么要背叛‘眠霄’!”慕苍玄双眼泛红。 “神使和苍夙大祭司……”易青霄犹豫了一下,艰难地说,“他们两个相互勾结……” 他没有把话说完,然而慕苍玄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要杀你?” “苍夙大祭司用绯姐的行踪和神使交换了族中禁术‘定魂咒’。”易青霄道,“我无意听到的。” 听到这个名字,慕苍玄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已经由三姓之一的慕氏少主继任族长,这个咒术他却仍不曾研习,这是真正的禁忌,是悖逆天命的术法。这个术法……可以将亡者永久地留在人间! 那个苍夙大祭司要这“定魂咒”做什么?难道他竟真敢插手生死不成? “我既然知道了此事,就不能不管,所以……”易青霄低声说,他微微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暗潮。 “他污衊你?”慕苍玄惊问。 “阿玄,事已至此,不重要了。”易青霄摇头道,“我必须要把我该做的事做完。” “我这就回‘遗失之地’杀了他。”慕苍玄断然道。 “不可以!”易青霄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一把抓住慕苍玄的手腕,叱道,“眠霄神使代代传承着与苍夙大祭司所持有的力量相同的‘空无之力’,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消解旁人的灵力,你不会是他的对手的!” “那又如何?”慕苍玄冷声道。 “阿玄,你别冲动。”易青霄压下声音劝道,“你若有什么万一,如何对得起绯姐当初千方百计让你脱出事外的心血?神使当初毁掉了我的根基,我这些年一直卡在天人化境之前不得寸进,若真有变故,我帮不了你!” “你——”慕苍玄的神情又惊又怒,“我怎能就这么放过他!” “他对族中并无恶念,如此也是为了对付苍夙大祭司。而且神使身系地维大阵,他的安危事关重大,你不能胡来,”易青霄神色郑重。 “可是——” “就当是我求你。”易青霄打断了慕苍玄的话,声音中透着一股淡淡的疲倦。 “罢了,随你吧。”慕苍玄看着这个幼时的好友,终于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你日后打算如何?就留在‘红莲’身边吗?不回‘眠霄’了?有我在,你若有心回去,也不是不行。” “你若真想为我做什么,那就帮我个忙吧。”易青霄淡淡一笑。 “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慕苍玄干脆地问。 “解开源源下的咒术。”易青霄看着几步外的君影谷,有些出神,“同样身处棋局之中,重寒不应该什么都不知道,那对源源不公平。”
第37页 若能解开咒术,此局之中,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用自己的一魄下咒篡改重寒的记忆,以我的力量解不开的。” 进了君影谷,君墨也不管身后的重寒,迳自就往自己的院落去,重寒一言不发地跟着她,怀中抱着昏睡的冷疏源,她的手垂落下去,几乎和雪尘同色的手背上可以清晰的看见淡青的血脉,纤瘦无力的很。约莫走了半刻钟,君墨停下脚步,向着自己住处旁边的小院扬了扬下巴。 “行了,就是这儿,抱她进去吧。” 重寒闻言点了点头,他将冷疏源抱进屋里放在里间的床上,自己坐在了她的身边。 “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碍手碍脚地,还不出去!”君墨见了他这样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本就不愿意帮这个害了她弟弟性命的人,可不管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还是看在慕苍玄的面上偏偏又不能放着冷疏源不管,当下更是比平常还要恶声恶气几分。 重寒抬目看了她一眼,迟疑片刻之后终于起身退开,却没有到屋外去,而是站在床边一步之外。这个位置选得相当巧妙,虽然不会妨碍君墨救治冷疏源,稍有异动却又可立即出手。 他的举动让君墨的脸色更加不好看,她冷哼了一声,却总算没和他继续计较下去,只是讽刺道:“你有什么好紧张的?我若真想杀她,当年给她治寒毒的时候早就下手了,还用等到今日?” “寒不过是给姑娘护法而已,并无他意,还请姑娘放心施为。”重寒淡淡地开口,话说得客气,却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心知自己真要辩也不可能说得过他,君墨冷笑一声,索性不再开口。她伸手揭开冷疏源身上的衣衫,动作算不上轻柔。昏迷中的女子似乎也感觉到了疼痛,模煳不清地呻-吟了一声。 奇怪,以她的本事,究竟谁能把她伤成这样? 本以为只是一点小伤,是因为牵动了体内的寒毒才会这样严重,却不料会是如此沉重的伤势。看着冷疏源身上深可见骨的四个伤口和腰间贯穿而过隐约能看到体内脏腑的撕裂刀痕,君墨的神情终于凝重了起来。 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一柄小巧的银刀和一套金针,君墨将这些工具在火上炙烤过后,小心地执刀破开冷疏源锁骨处的伤口。北海寒铁本身带毒,此时已经侵入肌骨。冷疏源身上铁链穿透的伤口都已红肿溃烂,破开的那处伤口里露出一截纤细的锁骨,与常人的骨骼不甚相同的样子,白色很淡,微微透明,是寒玉一般的质感,骨骼上泛着一抹妖异的深青色。君墨蹙起眉,她用银刀小心地刮去骨骼上的青色。冷疏源的身体无意识地微微抽搐着,口中溢出破碎的□□。 “寒……走、不要……”她的声音低微衰弱,断断续续的不知所云,可是室内也没有其他声音,重寒和君墨自然都听清了她的话。君墨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又回头瞥了重寒一眼。她看到那黑衣男子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脸上平静的神情如镜面乍裂。 处理完骨上染上的毒,君墨执刀削去冷疏源伤口处溃烂的血肉,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了剩下的三个伤口,她把目光移到她腰间的刀伤处,十指夹了银针骤然刺下去。 针刺下的一剎那,双目紧闭的冷疏源霍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瞳孔空茫涣散,双眼失神地望着床帐顶端。在她睁眼的同时,她的双手悍然击出,刺目的灵光缭绕在那双纤瘦无力的手上,拍向身旁近在咫尺的君墨。 君墨脸色骤变,凌厉的劲风携着几乎撕裂耳膜的破风声袭向她,她当即就想后退,可在如此庞大骇人的威势之下双脚却像是生了根一样寸步难移。重寒倏然动了,他一掌把君墨推开,却没有去格挡冷疏源恍惚之下无意识的攻击,甚至都没有用灵力护体。 “咔——”冷疏源那一掌正正击在重寒左肩上,沉闷的骨骼碎裂声响起,君墨倒抽了一口冷气,然而重寒却如恍然未觉一般。不知为何,原本应该身陷幻觉神志迷乱的冷疏源在这一击之后却突然停止了动作,她没有焦聚的双眼怔怔看着重寒,眼眶里忽然有泪水滑落了出来。 “没事的,没事的。”重寒把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慰她,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冷疏源的哭声很细,像个失去了心爱之物的孩子一般,她蜷缩在重寒的怀中,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动作也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不疼,没事的。”重寒在她耳边轻声说。 他的话让冷疏源渐渐平静了下来,重寒低着头,目光落在毫无所觉的女子身上。那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仿佛刻骨的温柔。君墨在一旁看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神情有一瞬间的复杂。 低低地嘆了口气,重寒伸手在冷疏源脑后的穴位上点了一下,将重新陷入沉睡的女子平放在床上。 “姑娘请继续吧。”他退到一边,对君墨说。 君墨点了点头,她小心地把冷疏源身上因刚才的一番动作没入血肉中的金针挑出,将伤口细细fèng合,又取了特制的伤药敷上去。用素白的丝帛将伤口裹好,君墨给她盖上丝被,打量了她一眼。沉睡着的女子敛下了眉间眼底的凌厉,身体深深陷在柔软的被褥里,只能看出一个不太明显的起伏弧度,整个人都显得苍白倦怠。 这些年,或许谁都过得不容易。 “行了,暂时死不了。”处理完了伤口,君墨把手上的工具丢开,深深出了口气。 重寒向她点了点头,也没有催促她离开,整个房间中似乎只能听到冷疏源轻浅的几乎像是幻觉的唿吸声。不知过了多久,君墨忽然开口,问—— “重寒,你想不想恢復自己原本的记忆?” ☆、忽如幻 “我的记忆?”重寒的脸上波澜不惊,语气也是淡淡的,一丝警惕暗藏眼底,“君姑娘说笑的吧,以寒如今的修为,虽算不上无所顾忌,但也不至于被人改了记忆还一无所知。” “你就没有想过,像冷疏源这样多疑寡信的人,为何如此信任你?”君墨问。 重寒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反驳,可是话没说出口却又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无话可说。 的确,无论是当初甫一入阁就身居一人之下的高位,还是只有自己能够不经通报随时进出烬月楼,都明晃晃地昭示着他的不同,毕竟那是自小随侍阿源的囚牛都不被授予的特权。可是……尽管如此,他却仍觉得有什么地方莫名地有些诡异。似乎无论怎样思量,都有什么东西被笼罩在迷雾之中,看不清楚。 会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蓦然变了。 是了,一直以来这样毫无缘由的信任不只是出现在阿源身上,就连他对阿源也是如此。 他从不曾想过这种信任的来源,似乎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无论阿源再如何冷血寡信,也绝不会伤害他。 这仿佛就是一种本能。若非是今日经人点出,他或许永远都不会注意到。 “想明白了?”君墨站在一旁抱臂看着他,凉凉地问,目光悲凉如水。
第38页 “可是……”尽管如此,重寒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毕竟以他与冷疏源不相上下的修为,若是真有人对他下咒篡改他的记忆,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毫无所觉。 “你修为虽高,但却并没有长在‘遗失之地’,也不曾真正系统完善地学习术法吧。”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易青霄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语气平淡,偏又透着说不出的沉重。他和慕苍玄一起走进来,慕苍玄看了看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君墨身边,揽住了她的肩膀。君墨垂下眼帘,她迟疑了一下后靠在慕苍玄肩上,压在喉中的一声嘆息终于溢了出来。 “真正的术法分为两种,术为驱策之术,法为控御之法,其中控御之法又有咒与印之分,‘印’作用于体,咒’作用于灵。” 重寒显然并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他清俊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眼中却已有难掩的错愕。 “咒按威力又分为三种,分别是术咒、血咒和灵咒。其中术咒以自身灵力咒符施就,血咒以施咒者血液为媒,而最为强大也最为残忍的灵咒却是要以施咒者自己的灵魂为引,你对此一无所知,又如何能察觉得到!”起初易青霄的语气还算平淡,到后来却已经是厉声诘问,他看着冷疏源,最后的一句话化在沉重的寂静中,“你怎么知道她究竟——” “你是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重寒勐地扭头去看冷疏源,沉睡着的女子眉目低垂,难得的安详宁静。 “十四年前,源源取了自己的一魄为引,施灵咒篡改了你的记忆。”易青霄如是说,那一刻他霍然回头,眼神雪亮,带着迫人的气势,似是要望到重寒的心里。 重寒呆立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良久之后,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极低地说。 “替我解开咒术。” 他少年时的幸福,终结于他十七岁时的一个风雪夜。 他的父母,死在那个看不到月光的冰冷夜晚。 一身墨色薄衣的少年站在风雪中,黑色的长髮有些凌乱地披散下来,在风中如云漫捲。他的双手上缚着沉重的铁锁,青黑色的淤痕在铁索中时隐时现,背后的玄冰立柱紧紧贴在他已经冻得麻木的嵴背上,他抬头望了望天,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这场雪下了三天,自己被抓也已有三日了吧。 重明蕴立在白石砌成的高台上,身后站着的侍女在他头顶张开银骨绢伞,挡住落下来的雪片。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眼中聚起阴冷的杀意。 还真是自己的好侄子,受了这么重的刑,居然还能死咬着不松口,不肯说出“创生之剑”的下落。 他一定要拿到那把剑——只要拿到了那柄剑,他就可以在焚天之劫后名正言顺地成为“苍夙”的主人! “你叫重寒,对吧。”他走上前,托起少年的脸,直视他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温和,“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瞑瑕剑的下落,我就放了你。” 少年的脸孔上沾着鲜血和尘土,嘴唇干裂发紫,显得非常的狼狈。但纵使如此也无法掩盖他本身的风仪,美如秋空明月。他看了重明蕴好一阵儿,忽然轻轻笑了一声,说——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很沙哑,开口时有暗红的血沫从他唇齿间溢出。 凛煜无悯,瞑瑕无欲。纵使是一死,他也不会把父亲留下的剑交给这样的一个人。 更何况,他怎么可能握得住重氏代代相传的瞑瑕剑。 “哦?是吗?”重明蕴显然没有意外重寒的回答,他很无所谓地笑了笑,笑容中含着冷戾寒意,他甩开少年的脸,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那你就去死好了。” 重寒没有再理睬重明蕴,他微微抬头,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睛合起来。重明蕴从袖中取出匕首,纤薄的刃贴上重寒的咽喉。 “住手。”不远处的观刑台上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微哑,极低,很无力也很文弱的样子。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声音,就让整个刑场都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呵,终于出现了。 重寒合着的眼睛略微睁开一点,含着一丝微茫诡谲的笑意。 “重明蕴,放了他。”坐在正中的人站起身,缓步走下了观刑台。重明蕴狠狠一皱眉,眼底闪过一瞬间的鄙弃厌恶,他停下了动作,让到一旁,看向声音的来处。重寒也循声望去,和他想得不太一样,来人竟是一个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说是个半大孩子也不为过。白衣白裘,肤色唇色都极淡,全身上下的颜色就只剩下那满头黑髮和怀中两尺来长的蓝鞘的细剑。她走到刑台上,却不看重明蕴,只是用很复杂的眼神凝视着重寒。 看她这个年岁,竟不是冷弦凝吗? 重寒沉吟着,他看到那少女眼中交织着漠然和沉寂,如同游离在生死之外。 既然不是冷弦凝……她又为什么要阻止重明蕴?和祖父有约定的是前代族长音主和她的继承人。可现在这个登上族长之位的人又是谁? “别怕。” 正想着,重寒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他霍然抬头,目光正对上白衣少女的眼睛。她用灵力把这两个字传入他的脑海,脸上依旧是冷漠的样子,语气却显出一分温柔。 明明是有着这样荒凉眼神的一个人。 “源主。”重明蕴的声音打断了重寒的思绪,他以左手按右肩,欠身行礼,有些阴柔的脸上似笑非笑,“此乃我重氏一门的家务事,源主横加干涉,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重明若已死,祸不及后人。”冷疏源的声音毫无起伏。 “‘眠霄’污秽之血,留之不得。”重明蕴不松口,他打量着苍夙族长苍白秀丽的眉目,笑得意味深长,“还是说……源主看上这小孽种了?” 这话中恶毒的意味让重寒神色微变,他看着冷疏源,而那白衣少女却似毫无所觉,没有表情的脸在风雪中显出寒冰一样的质感。 “你不愿意?”她又问。 “不愿。”重明蕴冷淡地回答,他把手中的匕首抵在少年的颈上,略微用力便有血痕沁出。重寒瞥了他一眼,目中带嘲,似乎对自己的生死混不在意的样子。然而重明蕴却没能把他想做的事情继续下去,一道璀璨的剑光骤然横过,宛如九天星陨,霎时贯穿了重明蕴的咽喉。 观刑台上的众人几乎都在同一瞬间霍然站了起来,用带着憎恨和恐惧的目光死死盯着场中的少女,只有一个座次极前的白髮人依旧端然静坐,眉宇之间淡若霜雪。 冷疏源面无表情,眉梢眼角因为杀气显得凌厉,她缓慢地抽回剑,剑尖重重地砸在地上。重明蕴的身体失了支撑轰然倒地,血溅在她苍白得过分的脸上,她抖了抖手中的剑,漫天鲜血飘坠如雨,剑光与血光相互交融,妖娆到触目惊心。 “都坐下,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一片死寂中,那个白髮人如是说,然后他又向着冷疏源朗声道,语气不见严厉,倒像个纵容又无奈的长者,“重家主虽然言辞之间多有冒犯,但源主如此处置,也有些太过了。”
第39页 对他的话,白衣少女恍若未闻,她看着重寒不说话,眼睛里空荡荡的。而重寒也在看她,那双眼中点滴微光俱似乍然熄灭,仿佛在须臾之间死去。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她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她就是……这一代的“征伐剑主”?原定要成为冷氏家主的冷疏源? “叮——”良久,冷疏源提起剑,一声轻响过后,凛煜剑如削腐土,切断了他身上的铁索。玄铁打制的锁链纷纷落地,她转过身,在风雪中拖着剑缓缓向远处走去。剑尖在雪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一滴一滴的鲜血从剑上渗入雪地中,在她身后留下长长的红色印痕。重寒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怔愣了许久,拔步向她离去的方向追去。 如此局势之下,也只有这个人能暂保他平安。 更何况,他来这定晏山脉,为的就是找到这位“征伐剑主”。 越往前走,地势越高,人烟越少。白石铺成的小路沿着山势蜿蜒。白衣少女缓慢地走在前面,剑上的鲜血早已凝固,她长长的狐裘拖在地上,让本就踉跄的步伐越发艰难。重寒跟在她后面,这几日的刑讯让他异常虚弱,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可他还是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她。 约摸又行了百十丈,他们到了山顶。这座山生得特异,刚才他们走过的那一面是半陡半缓的斜坡,另一面却是如刀砍斧削一般的悬崖峭壁。一座别院建在悬崖边,占地颇大,装饰典雅,点滴细节之处无不考究,却没有丝毫有人生活过的气息。冷疏源走了进去,仿佛没有感觉到重寒的存在。重寒连忙拔步跟上,在进门的那一刻,他看到两扇檀木大门边的立柱上有一些焦黑的痕迹。 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的焦黑痕迹。 “谁让你跟来的。”一直随着她进到了一座紧邻悬崖的小楼,重寒终于听到她开口说。 “不要哭。”他看着她单薄的过分的背影,轻声说,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 “谁说我哭了!”冷疏源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勐地转身瞪着重寒,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苍白,眼眶微红,稚气的小脸显出一种惨澹的艷丽。重寒没想到用了灵力扰动她的心神她竟然会是这么一个反应,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不要哭。”他的声音很低,很温柔。 冷疏源浑身一颤,手中的剑一下子摔到了地上,红晕慢慢洇上了她的眼眶,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睛里滚落下来。伪装出的坚强一下子全盘崩溃,她扑上去,像疯了一样捶打着重寒的胸膛。 “谁说我哭了!我才没哭,才没哭!”她揪着重寒的衣襟,上气不接下气地吼着,声音尖细,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幼猫。力气渐渐衰竭,她无力地向地上滑去,身上涌动着的强烈的悲伤和无助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灭顶一般压下来。重寒被这海彻山倾一样的悲伤所震动,他半跪下去有些无措地抱住她,安抚地抚摸她的长髮。这样温柔的对待触动了这个古怪的少女,她舒开手臂回抱住重寒,埋首在他怀中,滚烫的泪水沿着他的衣襟流进去。几乎是本能一般,重寒伸出手按在她的额头上,掌心聚集着淡蓝色的微弱灵光。 睡一觉的话,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我杀了他……”就在此时,重寒听到了冷疏源低低的呢喃声,像是坠入了梦魇,“爹爹,我杀了他!” “我不想的,可是他们……他们要杀明若叔叔的孩子。他们都恨我,都想要我死!” 这样的话语令重寒悚然震惊,他更加用力地抱住冷疏源。少女像是得到了某种安慰,她在黑衣少年的怀中蜷缩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我……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我怎么会杀你们,怎么会伤害你们……”仿佛耗尽了残存的心力,冷疏源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渐渐地消失了。重寒把她横抱起来放在床上,轻轻地盖上柔软的缎被。他坐在床边看着她犹自恍然的神情,眸色一分分地沉下去。 “征伐之剑”凛煜的主人,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不杀”的孩子呢? ☆、拂晓光 在梦境中沉沉浮浮不知多久,冷疏源恍如坠入了漫长无际的虚无中。一个个苍白的人影站在血色的虚空里,一步一步地逼近她。她仓惶地后退着,却不知该逃到哪儿去。身后没有路,可面前的那些人却越来越近。每一个都熟悉,也都面目狰狞。他们残破的身体围住她,用或是血肉翻卷或是白骨支离的手去撕扯她的身体,像是要把她生生撕碎一样。冷疏源脸色惨白,她想叫,可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如果说当初那件事还能说她并非出自本心,是身不由己,那今天呢?今天她出手杀掉重明蕴又该如何解释?她什么时候变成这般丧心病狂的模样了? 眼见着那些人撕扯得越来越狠,冷疏源却突然放弃了挣扎,她合上眼,忽然有些自暴自弃地笑了一声。 就这样死掉也好!毕竟做下了那样的事,她本来就该偿命。 如果能就这样死去,她或许……就能解脱了 。 这个想法闪现出来的那一剎,她感到身侧突然热了起来,有一种奇异的温暖驱散了那些苍白的人影,轻柔地环住她,有隐约的话语不知从何方的虚空中传来,低哑却温柔。 那是谁? 时至今日,她身边竟还有会如此待她的人吗? 一下一下轻而缓地拍着她的肩膀,重寒的动作不疾不徐,尽管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疼得厉害也不曾打乱他的节奏。冷疏源在他的怀中渐渐安静了下来,重寒看着她,不知怎么就微微笑了一下。似乎只有像这样睡着的时候她才像是个孩子,眉宇间一丝冷僻的杀意尽数敛去,锋利的眉目显得温柔又干净,还带着一点稚气的艷丽。可即便是在睡梦中她的双手也依旧没有放松,反而是更加用力地拦腰抱住了重寒,整个人都缩进了他的怀里。她抱得那么紧,手指简直像要活生生地掐入他的血肉中,仿佛一松手就什么都没有了一样。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昼夜。 重寒并没有睡去,他一直保持着侧身的姿势看着她,眉目极淡,几乎看不出神情。 然而就是那近乎若无的一点思绪,却没有逃过冷疏源的眼睛。 “不要可怜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盯着那黑衣少年看了半晌,道,“不值得。” 重寒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冷疏源看破表面上的平静注意到自己的念头,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冷疏源像是才发现自己的姿势不对劲,她勐地瞪大了眼,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也骤然红了起来,慌乱地收回了手。 “床头暗格里有伤药,你自己先处理着。”她绕过重寒从床上跳下来,抓过搁在一旁的佩剑抱在怀里,蹬蹬往后退了两步,眼神有些戒备,衬着脸颊上刚睡醒的慵懒红晕,像一只炸起毛的小猫。重寒看着她这样子觉得好笑,他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却不料半边身子早已麻木,手臂上也无力的很,重重跌回了床上。
第40页 “你——”冷疏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她刚想上前,脸色却蓦然变了。重寒的神情也凝重了起来。他能感到有一股强大的气息正在靠近,空灵辽远,是昨日的那个白髮人。 这下冷疏源也顾不得重寒的伤势了,她把重寒从床上拽了起来,自己在里侧的床柱上一拍,严丝合fèng的墙壁上裂开一道fèng隙,顺着浮雕装饰的刻痕,隐藏起来全无痕迹。 “你先躲着,不要出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一把将重寒推入门后,冷疏源叮嘱了一句,将机关合上。检查了一下房中并无异样,她解了外袍,只着中衣靠在床头,枕边摆着凛煜剑,一副懒睡方醒的样子。 “族里都闹得压不住了,源主倒是还能如此悠闲。”来人并未通报,甚至连门都未叩,他径直推门而入,走到冷疏源床前。 “大祭司无事来我这天各崖作甚?”冷疏源伸手揉了揉眉心,手指投下的斑驳阴影掩住了她眼底的冷意。 “重明蕴的事,源主不打算给无心一个交代吗?”冷无心淡淡地问。 “怎么,大祭司想要处置我吗?”横卧着的白衣少女微微一笑,笑容似讥似嘲。 “源主做错了事情,不该被处置吗?”冷无心步步紧逼。 “那你就处置好了。”冷疏源无所谓地说,她从床上坐起来,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冷无心,“就是不知祭司大人打算怎么处置阿源呢?” “这……”明显没想到冷疏源会是这般反应,冷无心愣了一下,早已打算好的话还没说出冷疏源就已经抢先开口。 “你根本不可能把我怎么样,冷无心。”少女的眼神清明锐利,她坐在床沿上,下巴微微扬起,“你敢杀我吗?你根本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你若是杀了我,十五年后,整个‘苍夙’……不,到时天降流火,地维阵破,神葬海开,这世间生灵可就都要给我陪葬了。” 冷疏源说得慢条斯理,带着某种近乎于恶意的欢悦。 在她说出这话的剎那,冷无心倒退了一步,眼底猝然闪过一线恐惧。 太陌生了。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真的已经变得太陌生了。 仇恨的力量,竟当真如此强大吗? “纵使我做得过分又如何?我是阻止你杀重明若,是违背你的命令救重寒,可是你敢杀我吗?” “冷无心,不要说你不敢,就是你敢,你也根本杀不了我。”冷疏源咄咄逼人地说,“冷氏嫡系虽已尽殁,但势力仍在,依旧是苍夙族中最为强大的家族!当年是我无用,只能任你摆布。可如今冷氏上下的全部力量都已被我握入掌中,你以为你还杀得了我吗?” “冷氏那么庞大的家族所有嫡系子弟一夜尽亡,你就轻飘飘地给了个意外的说法就算了结,族中的普通族人从未曾怀疑过你的话不过是因为你素日里的威望,但你若弒杀族长,你以为他们还会信你?毕竟知道我做了什么的,也就只有四大家族的嫡系掌权者而已呢。” “若是就这么和你同归于尽,想想似乎也是我赚了呢。” 冷疏源略微挑起眉梢,修长的眼尾收束成一线,勾着一点冰冷的嘲讽。 冷无心默然看着她,半晌之后,忽然笑了出来。 “的确是我小瞧您了,源主。”他的语气依旧是那种不慌不忙的样子,从容平淡的很。 “的确,我杀不了你也不能杀你,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能让人痛苦的,并不只是死亡。” “冷疏源,冷渊沉没死,当初的话,是我骗你的。”他凑到少女面前,幽幽地说。 “不可能,你休要骗我,我和哥哥之间的血脉感应已断,他不可能活着!”冷疏源一把挥开了无心,断然道。 “怎么不可能?”冷无心似笑非笑,眼神像刀锋一样一下一下地刮在冷疏源脸上,“血脉感应而已,难道还切不断吗?源主,当初他可是亲眼见到你做下了那样的事,你以为他还会想见你,还会原谅你?” 这句话他说的极慢,几乎像是一字一字从齿间挤出。冷疏源如同被人当胸当胸重击,身体勐地摇晃了一下,她眼中仅剩的那一丝神彩顷刻间就黯淡了下去,圆月冰冷的光从窗口流进来,停在她苍白的眉目间。 “冷疏源,重明若和冷渊沉你谁也救不了,他们都会恨你,就连那个重寒也是,没有人会原谅你!”冷无心刻毒地说。 这番话击溃了冷疏源最后的心防,她呆坐在原地,眼神空洞。 密室中的重寒透过机关将一切收入眼中,他修长的眉峰轻轻叠起,露出思虑的神色。 父亲当初说过苍夙的族中以祭司为贵族长为尊,祭司是族中的指引者,而族长才是族中权力的掌控者,可如今看来……记得父亲曾告诉过他苍夙族长不会随意退位,一般都会在五百岁生辰当日传位给自己的继承者,前任族长音主年龄方逾三百岁,按理说还远未到退位之时,更何况已经定下的少族长明明是冷疏源的姐姐冷弦凝,何以最后竟是由冷疏源继任了? 看来这其中,也少不了暗流涌动。 那么,在这样的局势之下,这个苍夙的少年族长不惜代价救下他,又是想利用他达成什么样的目的呢? 想着想着,重寒抬眼一瞥外面的情况,脸色突然变了。 冷无心掐着冷疏源的脖子把她按在床上,侧脸紧绷着,压抑着扭曲的疯狂和憎恨。冷疏源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一双眼直愣愣地注视着头顶的帷帐,全然没有要反抗的意思。冷无心指间拈着一个泛着幽幽紫光的印诀,一滴殷红的血液凭空出现,没入印诀之中,他看了冷疏源一眼,并指成剑,刺入她锁骨之下。 一击之下,印诀顿时没入冷疏源的体内,她的身体骤然僵住,无法抗拒的痛苦瞬间席捲至每全身一寸筋骨血肉。她的身体勐地弹起,在下一刻重重摔在了地上,痉挛着爬都爬不起来,不一会儿就已经是遍身冷汗衣衫尽湿。坐在密室中的重寒见了如此惨烈的一幕顿时就起身想要出去,疾走两步却又生生按耐下去。 她刚才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 硬逼着自己在原地坐下,重寒死死握住拳,克制住心底不断翻涌的无力,却没有意识到那份无力之下所隐藏的愤怒。 他不是那个人的对手,现在出去,除了火上浇油之外,不会有任何作用。 左右她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你竟然……违背族规,偷习、偷习禁术!”身体一下一下地抽搐着,冷疏源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到不似人声。 “源主这话说的有趣,连那样的事我都做得出,偷习禁术又算得了什么?”冷无心早在施咒成功的那一瞬间就抽身退开,他微微一笑,看着冷疏源狼狈痛苦的样子,倒似饶有兴致一样,“从今往后,源主尽可以好好忤逆我。” “我的确不能把源主怎么样,不过也没关系,这一切就都还在冷渊沉身上就好了,想来源主也是不会介意的。当然,源主可别想着一死了事,身为‘血灵印’的载体,一旦你身死,那冷渊沉,可是也一样活不了呢。”
第41页 疼痛越来越剧烈,剧痛折磨之下冷疏源说不出话来,她死死地盯着冷无心,眼里是滔天的恨意和狠戾。冷无心嘴角上扬,眼底却冰冷,他很无所谓地与冷疏源对视一眼,拂袖而走。 冷无心走后,墙上的暗门无声洞开,重寒快步而出,将虚脱的冷疏源抱在怀里。 “对不起……”感觉到有人移动自己的身体,冷疏源挣扎着睁开眼睛,她的瞳孔空茫涣散,像是在看重寒,又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我去晚了,对不起……” ☆、圆月现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重寒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奇怪,明明已经施咒成功,为什么疼痛仍未消退? 看着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的冷疏源,重寒神情凝重,他想把她抱起来,可自己还是重伤在身,方一起身就是眼前一黑跌倒在地。冷疏源从他怀里挣脱,却连站都站不起来,更是无力做些什么。 “怎么给你解咒?”定了定神,重寒问。 她绝对不能死。起码不能现在就死! 若是她有什么万一,凛煜剑无人传承,重铸生息之剑就遥遥无期了。 “‘血灵印’是禁忌邪术,除下咒之人,无人、无人可解。”冷疏源的语气倒是很平静,她用手撑着地,强迫着自己不要倒下,明亮的月光倒映在她暗淡的眼底,“这不是因为‘血灵印’,不必管它。你扶我、进密室。” 重寒观察她的神情不似作伪的样子,于是就依言搀起她挪到床边,学着她刚才的举动开了密室的门,将她挪到了里面的软榻上。 “不要出去,这里我布了阵,只要我灵力不散,冷无心也进不来。”躺在榻上,刚才的动作已经耗尽了冷疏源最后的力气,她急喘两声,缓慢地开口,眼神有些复杂,“尽量离我远些。” 重寒还想问些什么,但他也清楚冷疏源此时绝无力回答他的问题。虽不知她为何让自己离她远些,但照她所做的这些事来看,她应该是不会对他不利的。 既然如此,不妨暂且信她。 寻了密室中离软榻最远的一个角落站着,重寒暗暗运起灵力,戒备起来。 看她这样子,一会儿也不知会发生什么,还是小心为妙。 交代了重寒,冷疏源仿佛松了一口气,她本就是强撑着,这口气一松更是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顿时陷入了昏迷。在她昏睡过去的那一刻,一直蛰伏在她身体里的力量似失了制约,骤然如铺天盖地一般席捲过来,将重寒狠狠掼在密室的墙上。 一层薄薄的冰霜从她身体里一寸一寸凝结而出,飞快地覆盖了冷疏源的躯体,就连锁骨下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也被寒冰封住。整个密室里瞬间冷了下来,一股一股的寒意无孔不入似的直往重寒的骨头fèng里钻,逼得他脸色泛白。 竟是以自身灵力在小范围中影响天象!照理说她的修为还没到这般地步,她究竟修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样的寒意让自小修习阴寒灵力的重寒都觉无法抵挡,迟疑了一下,他就地盘膝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块赤色玉牌,双手交扣将玉牌扣在掌中,调集灵力驱散体内的寒意。 这法诀太霸道!这样的东西在身体里累积,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形成沉疴入骨的寒毒,她怎么这么煳涂! “对不起……”运功的时候,冷疏源微弱的声音魔音似的直往重寒耳中钻,语无伦次的很,也听不懂她究竟想说什么,“别走……哥哥……阿姐、你们……不要——停下来……停下来!” 她的声音中带着很沉重的惊慌无措,甚至于还有着分明的哀求意味。 她究竟……想说些什么? 被这样的声音扰得入不了定,重寒睁开眼睛甩了甩头,有些无奈。 等等,她那是……在哭? 重寒抬眼看冷疏源,一眼之下登时让他吃了一惊。昏睡着的冷疏源眼角泛红,有零星的泪水从那双眼中溅出来,又被她周身的寒气凝住,晶莹而又脆弱。 昨日那是因为她本就被触动了情绪,加之他在开口说话的时候暗中调集了灵力引动她内心的情感,这才让她难以自制地哭了出来,可今日这又是为何?究竟是什么能让她在恍惚之中情不自禁地流泪? 并不想去细思这些问题,重寒重新合上眼,强迫自己入定冥想,然而半刻之后,他腾的站起身,有些挫败地嘆了口气。 罢了,还是去看看吧。 越靠近冷疏源,周围的寒气就越盛,渐渐迫得重寒连唿吸都觉得困难。他这下才算真正明白了她为什么说让他离她远些,这样的寒气,若不是有那块暖玉护持,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他也不可能还受得住。 若非因为变数太大,她应该也不会让他在此时进到密室里的吧?毕竟看着状况,他对她还有些用处,再加之她此时全无反抗之力,不论出于怎样的考量,她也不应该会让他进来才对。 硬撑着一直向前走,一步、两步,那人苍白的面容终于近在咫尺。薄薄寒冰覆在她的脸上,泛着微微的蓝,更是衬得这张脸没有半点活气。 她究竟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摘下自己颈间的赤色玉牌,重寒稍做犹豫就将它戴在了冷疏源的脖子上。稀世难求的暖玉精髓稍稍压住了寒毒,冷疏源似乎有些平静了,紧拧的眉峰略略松开。重寒看了看她身上的冰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搭在了冷疏源腕上。 一股微凉的气流钻入冷疏源的经脉中,缓慢地游走于她的四肢百骸。重寒发现她的经脉远比他想像的宽阔坚韧,简直像是苦修了百余年打磨而成,足见其天赋之强,照理说拥有这样的天赋,她应该完全没有必要去修炼这种邪术,怎么会…… 回想着她和那个大祭司的对话,重寒皱眉。 十五年。这个时间究竟代表着什么?苍夙族长和大祭司向来互不干涉关系融洽,怎么此代会弄到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那所谓的当年旧事,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她小小年纪会一个人待在这里? 正想着,蓦然,昏睡着的白衣少女霍地睁开眼睛,瞳孔涣散,神情漠然,眉宇之间的线条锋利。若非是亲眼所见,很难想像这样的一个人竟也会有那般深刻沉重的情感。 “你怎么过来了。”她抽回手,眼神有一瞬间的戒备,然而转瞬却又散开。 “你的哥哥和姐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看着怀中脸色苍白的冷疏源,重寒不答,想了想,他问。 “又梦到他们了啊……”冷疏源喃喃了一声。 “哥哥很温柔,不管我闯了多大的祸都不会责怪我,阿姐很骄傲,她是族里这一代中最厉害的人。他们都很疼我。小的时候爹娘总带着我们在天各崖一起设宴,阿姐弹琴,我舞剑,爹娘坐在那里聊天,哥哥给我们画像。”白衣的少女低低地说,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微微弯起,眉间有极淡的笑意,沉寂的眼眸亮得就像星辰。
第42页 “那后来呢?”重寒问。 “后来?”冷疏源的眼神黯淡下来,她的眼睫颤了一下,语气却并无起伏,“后来他们就都死了。” 重寒的身体尴尬地僵住,他不再说话,双目垂落,避开冷疏源的目光。 “没关系。”冷疏源淡淡地说,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她拈起心口放着的玉牌看了看,密室顶上镶着的明珠的光透过玉牌照出一片妖娆的红,短暂地照亮了她的眼睛。 “刚才谢谢你。”她说。 “你究竟修了什么东西?那法诀至阴至寒,再修炼下去会伤及根本的!”重寒下意识地冲口而出,语气有些沖,说了两句后他才发觉自己的僭越,缓下声音道,“抱歉,是我无礼了。” “停不下来。”少女并没有生气,相反,她看起来似乎还有些高兴,她将玉牌取下来塞回重寒手里,吃力地从榻上下来,“这东西珍贵的很,以你现在的修为护不住,别让旁人看到。” “你好好戴着它,你的血脉……戴着它对你有好处。” “我还有事,必须出去一趟,那边柜子里有伤药和食水,我不在的时候,不要踏出密室。” 重寒听着她细细叮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比起之前,这个浑身充满了尖锐的戒备和警惕的少女,似乎柔软和真实了一点。 是真的吗?还是这只是他的错觉? 冷疏源没有注意到重寒那一瞬间的恍惚,说完这番话,她打开机关就往密室外走,行了两步,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回过头,静静看着重寒,似乎在等着他的话。重寒并没有说什么,他把那块赤色玉牌重新挂回了冷疏源的身上。 “你带着。”他似乎不知该怎么说,顿了顿,又道,“小心。” 冷疏源愣在当场,她盯着那有些不自在的黑衣少年看了许久,蓦地展颜一笑。 “恭迎尊主归来!”琼筠谷口,上百黑衣人齐齐分列于道路两边跪倒下去,向着那红衣人行礼。他们衣上绣着火焰花纹,越是靠前衣着就越华丽。红衣人抬了抬手,那些人无声地站起来,退至两旁。 “霜痕呢。”红衣人问,声音刻意压着,辨不清男女,斗笠垂落的轻纱遮住她的眉目。 “霜痕大人在迟夙殿。” “这两日慕苍玄会来,不必拦他,直接带进去见本座。”红衣人吩咐了一句,她挥手命迎驾的下属散去,一个人沿着小路往琼筠谷最深处的迟夙殿去。 迟夙殿里有一眼热泉,常年都是水汽缭绕的样子,潮气极重。大哥平常并不喜欢那地方,不知今日为何要待在那里。 推开殿门走了进去,迎面扑来的水汽沖得冷疏源倒退了一步。一个青色的身影隐隐约约地站在水雾中,正弯腰往泉水中放着什么。 “大哥。”冷疏源开口唤他。 “我给你备了药泉。”那人闻言回头,眉宇带笑,他向她这边快走两步,笼在雾气中的五官渐渐清晰,走到近前,他的脚步顿时停住,有些不确定的皱了皱眉,“源源,你身上怎么会有旁人的气息?” “有人给了我一样东西,就带在身上。”冷疏源不以为意地说,她看着易青霄,目光渐渐有些担忧,“今日慕苍玄应该会来,你……” “我且暂避。”易青霄无奈道。 “那你也别避在这里,这药泉灼气太重,对你没好处。” 易青霄点了点头表示知晓,正当他准备追问冷疏源那件东西的时候,殿外忽然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尊主大人,慕苍玄求见。” “本座知道了,你退下。”冷疏源道,她最后看了一眼易青霄,走出了迟夙殿。易青霄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没有动作。 在业火组织主殿的高座上坐下,冷疏源俯视着阶下站着的紫衣人,斗笠白纱掩去了她所有的情绪。 “慕绯玄之事是‘业火’未能践约,当日之物,且退给你。”冷疏源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石,那玉石触手温热,多少能缓解她几分不适,但她却并无留恋,随手就抛给了慕苍玄,声音依旧是低沉而雌雄莫辨的样子。 “重寒呢?”慕苍玄伸手抄住玉石,问。 “他还活着。”阶上的人顿了一下,道。 “把他交给我。”慕苍玄说。 “不交。”冷疏源干脆利落地甩下这两个字。 “把他交给我。”慕苍玄再次重复,冷肃的凤目里多了一丝厉色。 “本尊说了,不交。”坐在高台上的红衣人站了起来,她走了两步,倏然又反身回去坐下,手指轻轻叩着扶手。 “你想怎么样?”慕苍玄强忍着不耐问。 “重寒是‘苍夙’和‘眠霄’共同的血脉,本座把他交给你,他还能活?”冷疏源嘲讽道。 “我是眠霄族长!”慕苍玄的声音陡然拔高。 “那又如何?”高台上的那个人依旧是懒洋洋的,说出的话却是刁钻,“你如果能保住他,慕绯玄还会死?” 被这一句话生生刺得无法反驳,慕苍玄气得不轻,他一直搁在腰边的手指微微一动,寒光熠熠的长剑铮的一声弹出剑鞘,却又在下一刻被他恶狠狠地按了回去。 “不得对尊主无礼!”在他有所动作的那一瞬间,守在大殿各处的数十“业火”下属纷纷围上来,各色兵刃寒光凛冽,他战力虽高,但却自忖无力同时与这么多人敌对,更何况“业火”是杀手组织,一向不讲什么道义,惹上这样的敌人简直比惹上一窝马蜂还要麻烦。 算了,看这红莲的态度也不会把重寒怎么样,先回去筹谋一下再做打算! 这样想着,慕苍玄也就不再逗留,冷着一张脸甩袖便走。在他走后半刻,易青霄从大殿后的屏风后转出,无奈地对冷疏源道。 “阿玄从小就是这性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的确是我言而无信。”冷疏源挥退下属,她除下斗笠,疲倦地阖上眼睛。 “那日我若能早去一步,明若叔叔和绯姐都不会死。” “那不能怪你。”易青霄严肃地说。 “或许冷无心说的没错,我谁也保护不了。”冷疏源苦涩地笑了笑,“他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我夺了阿姐的一切,权力、地位、力量,这些东西我都有了,可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别乱想。”易青霄轻斥。 冷疏源闻言默默地垂下眼睛,她蜷缩在白玉雕成的高座上,双手环抱住膝盖。她本就生得纤瘦,这样的动作下更显得瘦小,看上去竟有些可怜。 “你为什么那么想保护那个重寒?”易青霄转了话题,问。 “其实你根本没必要为了他和慕苍玄对上,阿玄想要就把人给他好了,左右他也是那小子的舅舅,你又不可能一直护着他。”
第43页 “为什么啊……”冷疏源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似乎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想要保护他。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又开口,声音中竟带了笑意。 “或许是因为他会拥抱我,没有推开我吧。” “我在他面前杀了重明蕴,可他却没有防备我。” 密室中,重寒合上水镜,掐了个诀消去玉牌上的符印,神情古怪。 他或许……是有些愧疚的吧。 自己拥抱她固然是多少有些疼惜,但更多的却是因为自己在苍夙族中步步杀机,若无她相护性命难保,更别提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像那块暖玉,若不是要借着暖玉上自己的气息掩盖施印的痕迹,就算是这块暖玉对她的身体有些好处,他又怎会把父亲留给他的遗物送给这个相识不过一天的人? 可她却是真的相信他,真心想要保护他的。 ☆、一昔抉 天各崖上的风很大,凛冽如刀锋噼面而来,在山间迴荡出尖锐的唿啸声。 重寒从庭院中走出,步子仍有些虚浮,脸色却比前几日好了不少。他已在天各崖住了一个月,这些时日里冷无心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始终没有再来找过麻烦,是以他过得也还算逍遥。他身上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牙白华衣,看起来有些旧了,不过保存得很好。绣了流云花纹的宽大衣袖在风中飘举,带出一缕飘渺如仙的灵逸。 百步外,一袭白衣立在崖边足有数刃高的石柱顶端,轻裘挽剑,剑光在晨曦中如水波浮动,转折之际含了令人心神激盪的华滟和凌厉。剑气在那白衣人手中吞吐纵横,几如天光自浩渺天地之间绽落,她的身形也在这光影之中倏忽闪动。但纵使剑势身法大开大阖,她的双足却始终定在那巴掌大的石柱顶端,分毫不动。 重寒看着她的剑路,神情渐渐变得复杂。 这套剑法他太熟悉。曾经有人手把手一式一式地把这剑法教给他,记忆中那人从来都是眉目含笑,手中古朴的玄色短剑也和他的笑一样温暖。可这套剑法他也太陌生。面前这个少女执剑而舞,剑刃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冽杀伐。 察觉到重寒的气息靠近,冷疏源身法一顿,倏然飘身而下,落在他面前,一身锐气尚未尽敛,与手中短剑熠熠的光华相映生辉。 “很熟悉吧。”她轻轻笑了一下、一丝敬慕在眼底闪过,快得几乎抓不住,“这套‘初晨’剑诀是你父亲当年教给我的。” “重寒,你的伤势已经痊癒,你是想要离开,还是想要留下?”她问。 “离开如何,留下又如何?”重寒观察着冷疏源的神情。 “明若叔叔对我有半师之谊,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不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会不惜一切,护你周全。”冷疏源轻描淡写地说。 这句话让重寒沉默了下去,他眼前再次闪过那日水镜中少女迷茫的眼睛。他看着冷疏源,白衣少女清冷锋利的眉目在浩荡长风中难得显出一丝柔和。 他见过太多人,知道人情险恶人心叵测,是以他也对她毫无缘由的信任和保护考虑过许多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过竟是这样的原因。 可他能看得出,她说的是真的。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 “那你呢?”鬼使神差一般,重寒问。 “与你无关。”她答得漠然,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阿源。”重寒嘆了一声,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少年清润的声线在风中显出一丝奇异的温柔,“我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但你不能把自己关在往事里。” 一个人若是走不出往事,就永远都不可能幸福。 “你怎么会……我能有什么往事!”冷疏源的双眉微微拧起,似是不耐烦的样子,然而那一剎那的慌乱却并未逃过重寒的眼睛,一直以来心中深埋的陈疮再次被触动,冷疏源眉间聚起一丝戾气,转身就走,“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少多管闲事!” 擦身而过的瞬间,重寒闪电一般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指间肌肤触感冰凉,倒真如冰玉一般。强行制止了她想要逃避的举动,重寒上前两步,将双手按在了她肩上。 睡梦中的泪水和呓语,水镜中苍凉落寞的话语。单从这些中,他就可以知道很多东西了。 无能为力。那的确是让人绝望的东西。 可是他怎么能不管她呢? 她待他那么好,他怎么可能不管她。 “那天昏睡的的时候你哭了。”此话一出,冷疏源的身体骤然僵住。 她知道重寒说的是哪一天。那晚是月圆夜,是一切悲剧的开始,也是她最深的噩梦。 可是她却不想他知道。 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她并不想让他知道。 知道了那样的真相之后,还会有人肯信她吗?不会有人的!就算是他,在知道了那样的真相之后,也绝对不会再相信她! “你究竟知道了什么!”冷疏源咬牙问,她身上的杀气涌动如沸,仿佛燃烧的火。 “有人说你杀了冷氏一门所有人。”重寒箍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拂晓的晨光中,少年的目光温润清朗。 “既然已经知道了,你还敢留在这里?”这句话让冷疏源心神大恸,木无表情的脸上陡然出现一道裂痕,她一把挥开重寒的手,向后退了两步,厉声,“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冷氏百余人都死在我手里,难道还少你一个不成?”她面如寒霜,尾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们的话,我不相信。”重寒轻轻说,他的语气很郑重,“你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正要离开的冷疏源听闻此言脚步登时顿住,良久之后,她忽然冷笑了一声。 “你不信他们还要信谁?莫不是要信我不成!”她嘲讽道,“你还真是不知死活!” “苍夙族中等闲有点儿地位的族人哪个不知道我冷疏源当年亲手屠灭了冷氏一门所有人?是非真相,难道还不够明了?” 重寒注视着她的背影,那样单薄纤细,如同承受不了任何重量,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副身躯,却非要把过去的一切都背负在自己的肩膀上,何必。 一个能为了所谓‘半师之谊”不顾生死,为了一个拥抱拼尽一切的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屠戮至亲? “我信你。”他一字一字地说。 别人说什么不重要,你说什么也不重要,我只是……信你。 冷疏源像是听到了非常好笑的东西,她蓦然长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直至声嘶力竭。 “我信你。”重寒轻轻重复。他看到冷疏源转过身,沉寂的眼底有一丝薄光。她的长笑被他的话打断,她紧紧盯着重寒,足下未见有半分动作,须臾之间却已经逼到了他面前,手中清光潋滟的凛煜剑横在他的咽喉上,压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你再骗我,信不信我杀了你!”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极轻,极冷,若剑锋上的一点薄霜。
第44页 “你不会。”重寒平静地说。 那一刻冷疏源似乎愣了一下,双目轻轻垂落,一丝杀意泠泠若秋水泛起,却终是散了。 “你说你信我。”她持剑的手也垂落下来,目光偏到一边避开重寒的眼睛,讥诮地开口,“你我相识不过月余,你凭什么说信我?” 那些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人在那样的事情发生之后尚且不能信我,你又怎么能信我? 重寒知道她动摇了。 没有人喜欢孤独,纵使是苍凉寡信如她,也会渴望有人能相信她。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他不相信旁人的言语,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拥抱克制而温暖,带着依稀的温柔缱绻,令人沉溺。白衣的少女猝然被他抱住,手中短剑铿锵坠地。她的身体在少年的怀抱中僵直颤抖,渐渐放松下来,依在他怀中。 这个人身上,有她久违的温暖。 那是她曾经拥有,如今却又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 “那一夜我的确是亲手杀尽了冷氏一门……”她低低地说,平静中深藏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惶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我停不下来,凛煜剑上全是血……我想停下来,可是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我看着那些前一刻还在对我笑的亲人死在我手上,他们的表情那么震惊,到死都不相信我会杀他们,他们的血溅在我身上,那么烫,像是要把我活活烧死一样……” 冷疏源躺在重寒怀中,她望着澄澈如洗的天空,眼睛里空荡荡的,手指紧紧攥住重寒的衣袖,因强烈的悲伤和恐惧而痉挛紧绷。 重寒长长嘆息了一声,他把自己的手覆在冷疏源眼前,挡住那过分惨烈的目光。 “都过去了,阿源。”他低下头,温热的唿吸缭绕在冷疏源耳畔,“别再想了。” 他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汹涌的浪潮,那是一直不曾消逝的记忆。那些记忆如火焰一般固执地不跟熄灭,幻化成坚不可摧的牢笼,把她禁锢在过往的时光中。 他或许永远都无法明白那是怎样的恐惧。 “那天也是月圆夜,雪下得很大,很冷,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红和白,血泊上燃烧着火焰。”冷疏源仿佛听不到他的话,她自顾自地说着,声音中的痛苦和恐惧越来越明显—— 那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失去所有的恐惧。 “真的的很冷啊,重寒。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么美的天各崖,也会冰冷死寂到像一个坟墓。” 苍白的少女向天空伸出手,在她的眼里,天际似乎又有雪坠下来,那雪片是红色的,妖异如那个夜晚绯红色的月光,又像是沾满鲜血的雪地上跳动的火光。 “不会过去的。”她最后几不可闻地嘆息了一声,伶仃的手垂落下来,落在重寒颈间,试探着环住。她的动作那样小心,似乎只要重寒稍稍流露出一丝厌恶或者戒惧的意味就会远远逃离。重寒凝视着她,长发在风中起落翻卷,发间流过他鼓励的目光,那样温柔。 相拥的那一刻,冷疏源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种笑非常纯粹。她埋首在重寒胸前,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出。 “你肯信我,多谢。” 重寒的眼底浮起悲哀。 一个信字,竟也能沉重如斯。 “我要留下。”良久之后,风声中,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是说。 留下来,他可能永远都无法铸成“生息之剑”,可是留下她一个人,他不忍心。 “不可以。”冷疏源答得非常慢,像是经过了莫大的挣扎,她的手瞬间缩了回来,用力握在一起,指节隐隐泛青,“你还是……走吧。” 刚才的那一瞬间,她心中有不可知的悸动一闪而过,她不知道那种莫名而温暖的感情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这样软弱的感情一旦被冷无心所知,重寒必死无疑。 因为冷无心不会允许她在这世间还有牵挂。 有了牵挂的人就不能再无所畏惧,她所执着的任何人和事,对冷无心而言都是阻碍。这些天来为了不让冷无心踏足天各崖,她已经竭尽全力。 她还不够强,还守不住自己想要守住的东西。 “你必须离开。”她的声音冷硬。 四周霎时寂静了下来,只余长风唿啸过耳。重寒的目光凝固在冷疏源的眼睛上,那样的锐利,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量。冷疏源狼狈地转开脸,挣开他的怀抱退向远处。 “我,不会走。”就在她将要离开的时候,重寒的声音响起。 ☆、红莲霎 今夜月色极暗,只能透过云层隐约看到朦胧的月影。易青霄练完刀回到自己的院落,就见冷疏源坐在亭中的石桌前,白衣素服,神情恍惚。 “源源,你怎么现在来了?”他反身闭上门,从屋里取了大氅给她披上,“可是族里出了什么问题?” “族里没事。”冷疏源低着头,她的手指深深嵌在桌面中,显然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大哥,我想把重寒送走。” “前两日才说想让他留下,怎么忽然又要他走?”易青霄吃了一惊,冷疏源一贯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像这样突然改口反覆倒是头一遭,“你家里的事他知道了?” “嗯。” “是他自己提出要走的?”易青霄皱眉。 “不,他说他要留下。”冷疏源的眉目间现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那又是为什么?”易青霄追问。 “大哥,他是‘创生剑主’,再待在苍夙,他会死的!”那一点笑意瞬间被打碎了,冷疏源冲口而出,眼神有些飘忽。 “你和我说实话。”易青霄瞪了一下眼睛。 什么“创生剑主”!重寒手里握着瞑瑕剑他们都心知肚明,若真是这么个理由,早在那日把他救出来的时候,源源就不会留下他! “我……我似乎太过于贪恋那个人了。”在他的注视下,冷疏源的手指勐地一缩,咔啦一声,石桌终于承受不住她的指力,碎成数块掉在地上,她抽手而回,细密的血痕布满了她的手指,“我不能……依赖任何人。” “再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他会成为我的弱点。不能这样下去。” “如果真到了那日,冷无心和我之间的对决就会毁了他的!” “你说什么?”易青霄难以置信地看着冷疏源,面色古怪。 怎么可能会弄成这样!这一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源源这样难以自控地去依赖一个人?便是他们二人如今这般,也是在“幽壑”中的那一年里生死与共才建立起来的信任,怎么会…… “我想让他好好的。”白衣的少女握住了袖中的剑柄,“冷无心把我献祭给凛煜剑就是为了应对十四年后的‘焚天之劫’,可是应对‘焚天之劫’最好的人选从来就只是作为‘盾’的‘创生剑主’,不是执掌瞑瑕剑的‘征伐剑主’!”
第45页 “大哥,如今苍夙族中局势未稳,冷无心任大祭司两百余年德高望重,就算是我把真相公诸于世也不会有人相信,根本处置不了他。若他想在‘焚天之劫’下万无一失地保住苍夙全族,就一定会对重寒出手!我……我想让他活。”冷疏源急急开口,她的脸颊因为情绪激动泛上了一层诡异的红,一点幽蓝蠢蠢欲动地从她左眼眼尾处的莲花印里探出。 “凝心,静气。”易青霄出指点在冷疏源的眉心,有些严肃地道。她修炼的法诀最近正到关键之时,最忌情绪起伏,若是因此动摇了根基,定有好一番苦头要吃。 “话是这么说,但他不愿走,难道你还要强行把他送走?就他那德性……”若他不想走,便是送走了他也会自己回来的。 冷疏源看出了他的未尽之言,她咬了咬下唇,用手指在他掌心写下了两个字。 “不行!你想都别想!”易青霄厉叱。 “只能这样了。”冷疏源淡淡地说。 “你疯了!那可是灵咒!施用灵咒的代价……”易青霄脸色铁青。 “我知道的。”冷疏源打断了易青霄的话,她伸手拉住易青霄的衣袖,眼神带着些许恳求的意味,“施用灵咒之后我会有一个月左右的虚弱期,为策万全,还请大哥为我护法。” “谁跟你说这个!” “只是……一魄而已。”冷疏源低声笑了笑,“大哥放心,我吃的苦头多了,这点儿我还承受得起。” “他怎么值得——” “没有什么值不值,只是我愿意罢了。”冷疏源摇头,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多谈什么,“那一个月里就靠大哥了。” “你真是……什么人!”易青霄满面肃然,却又拿冷疏源没有办法,恰在此时,风向骤变,一点若有若无的气息一闪即没。易青霄勐地站了起来,腰间长刀出鞘,直切而过。 “大哥不要!”冷疏源也同时察觉到了那股气息,她的脸色不太好看,显然没想到会有如此变故。下意识地,她手中的瞑瑕剑已经出鞘,迅疾如电一般格开易青霄的刀。 “是重寒。”冷疏源低声对易青霄说。 “该死的!那小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易青霄恨恨地一拳打在树干上,“‘业火’是你日后对付冷无心最重要的底牌,你‘红莲’的身份现下还不能暴露,他……” “他不会出卖我的。”一边说着,冷疏源一边纵身向外掠去,“而且他很快也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方才出现的并不只有重寒的气息。在易青霄出手的那一瞬间,还有一个人也动了手,那个人是慕苍玄! 绝对不能让他把“红莲”的身份泄漏出去! “活腻了你?连她都敢跟踪!”趁着冷疏源和易青霄说话的时间,慕苍玄拽过重寒,带着他避到了琼筠谷的一处偏院里。 “舅父。”重寒颔首行礼。 “行了,休整一下,我带你回眠霄。”慕苍玄没好气地说。他看到重寒抬眼往刚才冷疏源他们在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全当他是担心如何处理这里的后续问题,便缓下语气开口。 “不用担心‘业火’,苍夙大祭司会对付她。” 冷疏源和他们那个大祭司斗得厉害,把她的身份捅出去,那个大祭司自然不会让她好过。 “舅父,我并没有打算离开。”重寒说,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理所当然一般,“还请您莫把阿源的身份透露出去。” “你再说一遍?”慕苍玄只当他是年轻不懂事,瞪他一眼全作警告,“你小子跑她老巢闹了一通还不走,想找死不成!” “我告诉你别看冷疏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她心狠手辣在遗失之地可是出了名的,你少给我胡闹!” “我不走。”重寒道,听慕苍玄这样说,他的眉头下意识地一皱,语气几不可查地重了些许。 她其实,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得到了却又再次失去,这对她而言太过残忍了。 “你是认真的?”慕苍玄的神情在顷刻间冷了下来,去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他身上那股子冷肃的气质就凸显了出来,雍容的紫衣硬是被他穿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盯着重寒,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梭巡着审视。 “你有自己选择的权力,我不会替你做决定。”片刻之后,他说,“我已不负所托,你若执意,生死勿怪。” “自然。”重寒深深一揖,“今日之后,寒与舅父两不相干,还望……” “带他走!”重寒的话还没说完,少女清淡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非常坚决。冷疏源轻盈地从墙头翻过来,她走到重寒面前,神色漠然。 “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不需要你留下,你走。”她皱眉斥道。 “你——不知好歹!”慕苍玄当即变了脸色,他一掌拍向冷疏源,带起猎猎的风声。冷疏源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恍若未觉,倒是重寒脚步一动,挡在了他们中间,生生受了一掌。 “我想留下。”慕苍玄这一掌下手不轻,重寒的嘴角顿时冒出了血沫,他看着冷疏源,有些吃力地说。 “不需要。”冷疏源漠然地拒绝。 重寒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冷疏源仿佛被他的手指烫了一下,勐地后退了两步。重寒盯着她,片刻后轻轻笑了起来。 “阿源,你也不想让我离开。” 冷疏源飞快地咬了一下嘴唇,她干脆利落地出手封住了重寒的几处大穴,把他扶到一旁的圈椅中坐下,转身去看慕苍玄。 “你想怎样?”慕苍玄问。 “送他走。他身负两族血脉,只要他还在遗失之地,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保不住他。” “我会设法修改他的记忆,从今往后,他不会再认得你我。” “‘苍夙’这里我会想办法处理,你就全当他和慕绯玄一起死在了沧溟大陆,别让‘眠霄’的人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等此间事了,我就把他送到沧溟大陆麟诀峰,交给明若叔叔的挚友风临涧。” “冷疏源,你可真够狠。”没想到冷疏源处理得如此决绝,慕苍玄吃了一惊,语气复杂地开口。 这一步走出,就是不留余地了。 可是她分明是眷恋的。 慕苍玄想。 尽管冷疏源极力掩饰,目光相触的剎那,他依旧看到了冷疏源眼中隐忍的痛楚,他忍不住用疑问的目光看向冷疏源,少女慌乱地低下头,片刻之后再抬起来,眼底那一丝不舍已经尽去,可是那双眼睛却更暗淡了。 难道对她来说,只要自己在意的人好,自己如何痛苦,都是无所谓的吗? “遗失之地”最为强大冷血的杀戮之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第46页 冷疏源没有理他,她闭了闭眼,走到重寒身边,从袖中取出一对镶着火红明珠的护腕套在他手上,她凝视了他好久,忽然伸出手拥抱住他。 她的拥抱是冷的,却又固执地残留着一点微弱的暖意,像燃尽的灰。 ☆、莫可知 重寒立在屋中,手指用力按住眉心,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动。过往的一幕幕仿佛浪潮一般由远及近,撼动着他的心神。 阿源…… 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煳,最后终于平復了下来。重寒脸色苍白,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那人的拥抱,那样的绝望而又不顾一切。他记得自己失去意识的那个瞬间,她在耳边对他说—— “对不起。” “都想起来了?”看他的表情,一旁的慕苍玄出声问。 重寒沉默着点了点头,他走到床边坐下,手指抚上沉睡着的女子的脸颊,指尖冰凉。 “既然如此,你打算如何?”易青霄道,他的眼神很锐利,一瞬不移地紧盯着重寒。 “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重寒开口,他握住冷疏源的手,轻轻摩挲了两下,“既然她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那只手并不柔软,掌中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剑茧,此时无力地垂着,纤细而虚弱的样子。重寒把她的手拢到掌心里,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你怎么……能那么残忍呢? 白衣女子无知无觉地沉睡着,似是非常安心的样子,常年紧绷的眉峰此时松懈下来,轻轻舒展开,眉目间依稀还能看出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的影子。她比当初还要消瘦,脸上的血色也更淡了。 这十三年里,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又为他做了多少? “君姑娘,阿源身上的毒,你可还有办法?”重寒没有回头,目光一直凝定在冷疏源的身上,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带着期冀。 “我救不了她。”君墨说,她脸色阴沉,“当初就和她说过她的法诀再练下去无药可救,她自己不听,怪的了谁!” 重寒听闻此言沉默了下去,他把冷疏源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手指上一点赤色灵光缭绕。 “你想做什么?”易青霄察觉不对,一把抓住他的手。 “既然寒毒是‘幽冥谱’凝鍊成的,那只要将她的修为废掉,自然可以保住性命。”重寒眉宇不动。 “源源不会同意的。” “没关系,她若怪我,那便怪好了。”重寒抽回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冷疏源的脸颊,在她嘴角牵起一线浅浅的弧度,“那些本该由我去承担的责任,我自会担负。” 而她,只要像那时一样笑着就好了。 “来不及了。”君墨出声阻止,“冷疏源跟我说过她修习的功法,‘幽冥谱’一旦跨过‘天人化境’就会与她命脉相携,功散之日就是身死之时。” 这句话成功地制止了重寒的动作,他脸上最后的一层血色也去了个干干净净。怀抱着冷疏源沉默片刻,他小心地把冷疏源放回床上,将她的手放到锦被中,提剑就往出走。 既然事已至此,他就去杀了冷无心! 就算他是身负“空无之力”的大祭司又如何?最多,也不过就是同归于尽而已。 “不许去。”一眼就看出了重寒的想法,慕苍玄开口叱道。重寒恍若未闻,连脚步都没有放缓一瞬。慕苍玄与他相似的凤目更冷,他手指一动,佩剑铮的一声出鞘半寸,横在了冷疏源的咽喉上。 “你去,她死。”慕苍玄看着重寒,一字一字地说。 重寒的脚步终于停住,他僵直着身体站在原地,半晌终于转身回来,深沉的双眼中毫不掩饰地溢出冷厉的杀气。 “源源的寒毒,并不是没有办法。”易青霄上前一步站到重寒和慕苍玄中间,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挣扎,“‘琉璃丹砂’。” 重寒闻言眉间一蹙,他看着冷疏源,半晌后有些不情愿地开口。 “你们帮我照顾好她,我去一趟千秋城。” “无心,你不想说些什么吗。”水晶祭台上,明音盘膝坐下,淡淡地看着池水对面的冷无心。 “族里的小辈挑拨离间而已,你在意这些做什么。”冷无心眉峰微叠,轻描淡写地说,神情似是不悦的样子。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呢。”明音有些倦怠地笑了笑,她望着冷无心,双眼澄澈如水,如同能够洞悉一切,“我一直不曾问过你什么,并不是因为我不知道。” 她的眼中有分明的失望,似乎还隐着些细微的挣扎。 “凛煜剑以我为主,便是与我神魂交关,只要我七魄不散不赴轮迴,便永远是‘征伐剑主’,但这十九年来,我从不曾感应到凛煜剑。”明音站了起来,一步踏出水晶祭台,踩着虚空缓缓走向冷无心。跨出水晶祭台的一剎那,她的身体骤然虚化,每每踏出一步,她的身影就更加模煳不清,很快就虚弱得像是随时都要消散一样。 “阿音!你快回去!”冷无心脸色大变,他腾的站起来就想把明音推回去,可他伸出的手却直接穿过了明音的身体。 “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明音固执地站在原地,她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什么起伏的样子,却偏偏让冷无心说不出话来。 他要如何对她说自己将冷疏源献祭给了凛煜剑,累得冷氏一门上下百余人一夜覆亡! 阿音一贯将族人看得最是重要,若是这样告诉她,那…… “凛煜剑绝不会轻易易主,除非是以血祭之法让此剑与剑主血脉相连,以自身为剑鞘,剑断之日就是人亡之时。”明音眼神严厉,语气却依旧淡漠,“此法非天赋绝佳之人不可用,否则就是全身经脉寸断的结局,让我猜猜,你究竟选择了谁?” 冷无心被她看得心中忐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后退去,明音向前一步,目光直直逼向他。 “是阿源,对吗?”她问,但语气却是很肯定的。 “对。”冷无心闭上眼睛,手指微微颤抖。 “无绪和明钰他们已经死了,对吗?” “你怎么……”冷无心霍然睁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当然知道!”明音的声音骤然拔高,她一掌击向冷无心,却在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剎生生停住。 “无心,你煳涂!” “你根本不知道凛煜剑到底有多危险!那是上古传承下来的弒神妖剑,一旦彻底激发出其中的力量,根本就不是人力所能够掌控的!” “你让阿源以血祭剑,就是打破了凛煜剑中先祖设下的封印,其中数十万年累积下来的杀伐戾气全部都会倒灌到她的身体里!逆行幽冥谱的至阴灵力对凛煜剑来说本就是大补之物,两相作用下她必然会被凛煜剑所控制。此剑司掌天道杀伐,主六亲缘绝,如此一来,冷氏满门上下必死无疑!”
第47页 冷无心脸上一片惨白,几乎不敢去看明音的眼睛。当初的一切在这一瞬间都有了解释,他本以为那是血祭时自己施术偏差导致的意外,却不曾想,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註定!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明音嘆息了一声,终究是不忍苛责,她的语气略微缓和了些许。 “我只是……为了应对‘焚天之劫’。”冷无心强撑着说。 “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明音终于动了真怒,“若只是为了‘焚天之劫’,以我的修为纵使身中‘陌声’坚持二十年也不是难事,根本就不需要另外培养一个人去应对!” “你最好跟我坦白,你抽了我的魂魄安置在这归墟绝地,究竟想要做什么!” “如果那样做,你会死的。”白衣的祭司缓缓说,仿佛经过了极大的挣扎,他双眼紧闭,神情痛苦,“我想……救你。” “我用重明若和慕绯玄的行踪和眠霄神使交换了‘定魂咒’以保你的魂魄,又将阿源献祭给了凛煜剑。没有人能活着度过焚天之劫,我原本打算在渡过此劫之后,让你用她的躯体活下来,这样只是牺牲一个人就能……”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没错,如此做的确是只牺牲冷疏源一人就能救下苍夙全族,能保住他最想保住的人,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做出这样的决定? 虽然他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的性命,可对明音来说,那些人都是她倾尽所有也要保护的族人。 “无心,你真让我失望。”明音定定看着他,眼神彻底地冷了下来,就像是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我一同继任族长和大祭司之位时所立的誓约?‘身居此位,当以此身护我族’。你我为苍夙牺牲本就是应尽之责,你怎可如此!” “我不能看着你死。”冷无心低垂着头。 “现在,停手!”明音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却被她强行压了下去。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既然登上了这个位置,他们二人就都没有资格因为自己的私慾作出任何决定。 “阿音,来不及了,冷氏已亡,一切都迟了。”冷无心声音发颤,他的十指紧握成拳,细细的血丝从指fèng中渗出。 不是不愧疚,也不是不后悔,只是……事已至此,无能为力。 他从来没有想过,当年的一念之差,竟至于斯。 ☆、琉璃绯 那是……谁?谁在那里? 凌飞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眼前是迷乱的火光,偏偏却又如同置身冰窖一样,浑身上下都冷的厉害。火光深处隐隐传来哭喊声,尖而细,莫名地让他有些熟悉。 这是……什么地方? 本能地就想靠近声音传来的方向,凌飞尘伸手挥开面前的火光,火焰舔上他的手臂,剧烈的疼痛骤然像针刺一般传入脑中。可不知为何,纵使是在这样的煎熬之下,仍然有一种力量驱使着他不顾一切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他从火海中走过,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举步维艰。 “哥哥……”走着走着,忽然有一个稚嫩而微弱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凌飞尘如遭雷击,身体骤然颤抖了起来。 “你要杀我吗?”那个遥远的声音倏忽之间已经近在咫尺,微凉的鼻息喷在凌飞尘的颈间,他勐地回过头。白衣的孩子站在他身后,她轻轻一笑,从虚空中一步一步走下来,妖异的火焰图腾爬满了她半边身体。 “哥哥,”那个孩子甜甜地一笑,白嫩的小手伸出来要抱他,眼里却是空荡荡的。凌飞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足底蹿了起来,他霍然后退了一步,脚下一空险些没有掉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置身于悬崖边缘! “哥哥不要阿源了吗?”孩子似乎没想到他会躲开她,她疑惑地歪了歪头,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诡异至极。 “既然哥哥不要我了,那就去死吧!” 孩子的身体陡然拉长,转眼就已经是那苍白单薄的女子的形貌,她全身浴血,一柄莹白的弯刀插在她的腰间。凌飞尘脸色惨白,他慌乱地别过头,避开女子空洞的眼睛。那女子盯着凌飞尘,突然一把掐住了凌飞尘的脖子,那双伶仃消瘦的手上力气大得不可思议,简直像是要活生生掐进他的血肉中。 凌飞尘大力地挣扎着,他的眼前一阵亮一阵暗,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弱。不知为何,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掐着他脖子的那双手突然放松了一下。他趁机用最后的力气扯住那女子,不管不顾地狠狠一推。 咽喉处的压迫终于消失了,凌飞尘稳了稳气息,回头去看悬崖。映入眼帘的却分明又是当初的那个孩子,她缓慢地向看不到底的断崖下坠去,身影越来越小,显得格外羸弱。她一直向他伸着手,嘴唇微微动了动,那双空洞的眼睛却似乎鲜活了起来,那么熟悉。 凌飞尘无法面对记忆中那双懵懂依赖的眼睛,他踉跄着向后退去。可是不管退了多少步,那个孩子的眼睛却仿佛鬼魅一般阴魂不散地盯着他,凌飞尘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抱住了头。 那个孩子掉下去时说的那句话,他看懂了。 她说:“哥哥,为什么要丢下我……” “凌!你醒醒!”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大力地摇晃他,凌飞尘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却如有千钧之重。满目的黑暗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让他窒息。 “倾璃,你让开,阿凌没事,只是被魇住了。”一个沉稳的声音说,紧着他就感觉到一双温热的手按在了自己的顶心,微凉的灵力顺着穴道流进来,在身体中缓缓转过一周。 那种无法抗拒的沉沦之感终于渐渐退去,凌飞尘吃力地支着身子坐起来,四肢百骸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碾过一样,酸痛无力的很。 “子安,倾漓。”他张口唤道,梦中的感觉似乎还在,喉中疼得厉害,像是有铁砂在里面刮过。 “你消耗过大,连着昏迷了十来日,还是再歇会儿的好。”见他起身,夏子安眉头蹙起,伸手把他按住,不太贊同地说。 “不必,我无事。”凌飞尘放低了声音,“外面怎么样了?” “咱们西面的分部基本都被淇烨阁的人连根拔起,弟子无一生还,这次淇烨阁的那些人简直就是疯了!”风倾璃紧皱着眉头,脸上有连日奔波的倦怠。夏子安原本没打算怎么早把事情告诉凌飞尘,听他毫无保留的全盘倒出,黑着脸瞪了他一眼。 “也是……应该。”凌飞尘低声喃喃了一句,面色灰败。 “凌,你方才说什么?”他的声音太低,除了他自己之外无人知晓他说了什么,见他许久没有再说一次的打算,风倾璃忍不住问道。 “无事。”凌飞尘摇了摇头。 “阿凌,淇烨阁主呢?”回想了一下前些日子自己得到的消息,夏子安的眼神闪动了一下,问,“那日你和她同时失踪,你可知道她的下落?”
第48页 “她……”凌飞尘的神情在听到那个人的时候明显低落了下来,“她现在应该和重寒在一起。” “既然她和淇烨阁圣君在一起,那淇烨阁的人又在发什么疯!”风倾璃有些恼怒。 “那时是我带走了她。”凌飞尘闻言脸色突然变的煞白,迟疑了许久,他终于艰难地开口,“我差一点就杀了她。” “子安!”他忽然伸手拽住夏子安的衣袖,如同溺水之人不顾一切地抱住水上的浮木,清俊的脸上一片惶然,眼里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恐惧,“我好像……真的做错了。” 他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一直以来所愤恨的,似乎都错得离谱。 “阿凌!究竟出什么事了?”他这样子是夏子安从未见过的,那么绝望而又不知所措。夏子安顾不得自己的任务,他忙上前扶住凌飞尘,在他耳边低声问。 凌飞尘沉痛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的好友说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如果他所想不错,那么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在阿源最需要他的时候,亲手把她推下了悬崖。 可尽管如此,她却依旧愿意保护他。 他怎么配做一个哥哥! “禀报尊使,副城主,淇烨阁圣君又来了。”压得极低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死寂,风倾璃刷地站了起来,手指死死握住腰畔的白玉长箫。 “倾璃,你留下。”夏子安按住他的手,“我去见他。” “可是……” “横竖他也找不到‘千秋阴城’,我去了最多就是吃些苦头,死不了的。” 夏子安淡然地看着风倾璃,目光中有着不容拒绝的力量,两相对峙了片刻,风倾璃终于松开了手。 “你要小心,他……”风倾璃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对他来说,那个人太重要了。” “放心。”夏子安点了点头。 待夏子安离开后,凌飞尘也勉强定住了心神,他盯着风倾璃,挣扎许久之后才问。 “他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不必问出,他也知道答案。 “他说他要‘琉璃丹砂’。”风倾璃低低地说,他避开了凌飞尘的视线,“他说如果不把东西交给他,他就毁了千秋城。” 凌飞尘的身体骤然僵硬,一丝细微的颤抖从指尖迸现,最终蔓延至全身。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或许阿源的时间,真的不会太长了。 如果他放任不管,那他这么多年的夙愿,不久之后就会达成。可那真的是正确的吗?如果真的是正确的,那为什么他会感到这种如同被人攥住了心肺的窒息般的绝望? 他应该……怎么做? 是夜,月色萧疏。 重寒站在千秋城下,素来温文的眉目间凝着一片冷肃的寒意,他身后,十八个黑衣人分列两行,脸上罩着冷硬的青铜面具。 风中,轻缓的脚步声不加掩饰地传来,十八暗使齐齐上前一步,戒备起来。重寒抬手制止了他们的举动,他看着那个缓缓走近的青色身影,轻声道。 “小风。” “师兄。”风倾璃从夜色中走出,一时间竟有些不敢上前。 “那日……对不起。”当时他手中的白玉长箫洞穿了面前这个人的身体,他的血溅在他身上,是那么熟悉的温暖。 他伤了从小一直护着他的人。 “无事。小风长大了,连师兄都打不过你了。”重寒低低地笑了笑,他伸手在风倾璃头上揉了两下,“离开这里吧,一旦争端开始,我很难顾及你的安全。” “我不能走。”风倾璃摇头,他拉住重寒的衣袖,语气几乎是在恳求,“师兄,不能停手吗?” “不可以。”重寒声音里的笑意淡了下来,他收回手,向后退了一步,“我不能看着她死。” “如果凌不肯交出‘琉璃丹砂’呢?” “那我就毁掉千秋城。”重寒平静地说,“小风,你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 “她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么做的!”风倾璃急道,他的眉头紧锁,脸色因为焦急微微泛红。 那个她是谁,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不重要。”重寒沉默了片刻,他握住了剑柄,眼神有些空茫。 只要她能活,一切都不重要。 父亲母亲都已不在,师父风临鉴也去世了,小风有自己的生活。除了她之外,他已经想不到还有什么是能完全属于他的,还有什么是他能够抓住的。 除了彼此之外,他们都一无所有。 更何况她为他做了那么多。更何况……对他来说,她是那么重要的人。 “你这样会毁了她一手建立的淇烨阁的!” “不,我不会。”重寒的眼睛很深,看不出情绪,“小风,我还有‘天谴’。” 是的,师兄还有天谴。 风倾璃的脸色瞬间苍白,他低着头,手指痉挛着抓住那支师兄亲手做的白玉箫。 多年不见,师兄他,也已经变得太陌生了。 “那如果我把‘琉璃丹砂’交给你呢?你愿不愿意就此收手?”风倾璃缓缓问。 “可以。”重寒点头。 他们兄妹之间的因果是非,她想来也不会愿意让他插手的。 “好,我把东西给你。”风倾璃咬了咬牙,他看了重寒很久,清澈的瞳孔里渐渐涌起复杂的神情。 “师兄,淇烨阁主想杀了凌吗?”风倾璃问,“她允许你动用的淇烨阁的力量,允许淇烨阁这样对付千秋城,是不是因为她想杀了凌?” 少年的眼中有着无法掩饰的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他不能伤害从小照顾着他长大的师兄,但他也不能不管他的好友。 世间诸事,总是难以两全的。 他的话让重寒登时愣住,他握剑的手用力收紧,手背上绽出细细的青筋。 一直以来他所疑惑的事情,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结论。 淇烨阁是阿源一手建立起来的,她拥有怎样的手段他非常清楚,所以他一直想不通这个庞大的组织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落入他的手中。冥冥中似乎有人隐在幕后,不动声色地推动着这一局棋向他所想要的方向走去。 可他俩却总想不通那个人会是谁。 而如今,幕后之人,唿之欲出。 会是她吗? 原来,竟是她啊……她是淇烨阁的主人,淇烨阁的动作,自然就是她的意志。 其实除了她之外,又有谁会有这样的本事呢?他一直不曾猜到,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过去的他从不相信她会如此信任他罢了。 见重寒久久不言,风倾璃以为自己言中了淇烨阁主的决定。他沉默了片刻,苍白的脸上忽然流露出淡淡的释然神情。
第49页 “我明白了,师兄。”他开口,语气平淡,殊无异色,“你且稍等,我入‘千秋阴城’犬琉璃丹砂’。” “你为什么要答应我?”重寒叠起眉峰,忍不住问。 “因为我不想让你毁了千秋城。”少年正要离去的背影顿在原地,片刻之后轻轻笑了一声,“还因为我不想让凌后悔。” “当初我夜探淇烨阁分坛的时候她出手阻拦了我,与我同去的下属都死在‘龙之九子’的手上,但她却并没有对我下杀手。我不相信一个连无关之人都不滥杀的人会无缘无故地屠杀自己的至亲。” “师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琉璃丹砂’,但既然你如此执着,若是得不到这件东西,她的时间也就不会太久了吧。” “虽然我不知道凌做了什么,不过能逼得她起了杀念,那想来……也应该是很残忍的事情。” “可是不管凌做了什么,只要她还活着,一切就还有余地。”风倾璃抬头看了看千秋城的城楼,那里隐约有一道素白人影端然静立。 “若是她死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无法挽回了。”少年的声音如同廊下的风,轻轻的,带着嘆息。 重寒不再说什么,他目送着风倾璃。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城门中,恍惚还是当初幼小稚弱的样子,却又似乎已经太过高大,可以独自撑起一切。 “不阻止吗?”城楼上,夏子安将城下发生的一切尽数收入眼底,他偏头去看凌飞尘。男子白衣无尘,眼底偏偏带着狼狈。 听他发问,凌飞尘不言不语,他低着头看着风倾璃,许久之后倏然转身,拂袖而去。 ☆、困厄除 “给你。”重寒将手中的白玉匣交给易青霄,鬓髮上沾着薄薄的尘土。打从那日拿到琉璃丹砂起他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终于赶在下一次月圆夜之前回到了君影谷。 “她……如何?”玉盒离手,体内灵力的滞涩之感顿时全消,重寒运转灵力走了两个周天,出声问。 “用了药,还在睡着。”数日未睡的易青霄脸色有些憔悴,眼下是黎青的阴影,看到玉盒中的赤色宝石,他的神情明显缓和了些许,“君姑娘说源源的身体虚耗得太厉害,暂时还是不要让她醒来的好。” “麻烦大哥去找一下君姑娘,我去看看她。”重寒歉然地看着易青霄,客气地说。 “说这些作甚。”易青霄摇头道,“你且去吧。” 微微颔首作别,重寒沿着谷中小径走到冷疏源暂居的小院,拨开纱幔,就见那白衣女子躺在床上,迤逦的黑髮在她身下铺开,更衬得她脸孔苍白,毫无血色。 “阿源,我回来了。”伸手覆平她蹙起的眉心,重寒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最终停在她锁骨下的伤口上。 “很快就不疼了。”他低声说。 “闪开。”门响了一声,君墨走了进来,她不看重寒,一把将他推开,探上了冷疏源的脉腕。 “行了,好歹没真把自己整死。”诊过脉,君墨似乎松了口气,伸手就要去拿琉璃丹砂。与她同来的慕苍玄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知道他是在阻止自己的动作,想想这匣中之物她也的确难以生受,君墨往一边挪了挪,让出一个空位来,轻轻拉开了冷疏源的衣襟,露出那个陈年的伤口。 “我来吧。”见慕苍玄拿出那个玉匣,重寒道。 “少添乱。”紫衣男子眉峰略微一动,抬目瞟了他一眼,丢出三个字。 这制匣的寒玉会侵蚀灵力,他一路带着这东西来此,现在还做得了什么? 意识到自己此举的不妥,重寒一时也有些讪讪。他近日心绪不稳,如此处理,倒是的确考虑不周。 那个巴掌大的玉盒触手生寒,拿在手中,竟像是连灵力和血液都要被冻结住一般。慕苍玄制止了易青霄想要上前帮忙的举动,他小心地除去玉盒上无形的灵力封口,一股炽热的气流陡然冲出,两相冲击下几乎让慕苍玄抓不住玉盒。见他脸色骤变,君墨当即伸手,却被重寒拦下。 “君,不可。”慕苍玄冷峻的脸上多了一丝严厉,“你受不住。” 只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君墨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甩开重寒的手,眼中隐有忧虑。 盒中是一块指肚大小的赤色晶体,非金非玉,中间透着一点赤金色,边沿处却又是无色剔透的白,乍看上去仿佛真是在燃烧一般。慕苍玄知道此物的厉害,也不敢用手去触碰它,他运起灵力将之摄起,灵力在接触到晶体的一剎那唿地窜起一道透明的火焰。 “哪里?”他问,声音平淡,略微带着些许急迫。 君墨也不多话,她飞快地出手击破了冷疏源锁骨下的冰霜,陈旧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冰层在破碎的一瞬间就重新开始凝结,几乎是在君墨抽手而回的同一时刻,慕苍玄的手指闪电一般击出,擦着君墨的衣袖将琉璃丹砂放入冷疏源的伤口中。君墨一掌截断焦黑的衣袖,凝眸注视着面前的虚空中渐渐熄灭的火光。 “‘琉璃丹砂’无物不燃,此言非虚。”她的神情微微凝重。 同时,那边的重寒却已是神色大变。在琉璃丹砂入体的一瞬间冷疏源的身体就无意识地抽搐了起来,常年苍白的肌肤上迅速染上一层诡异的潮红色。细密的血丝从她的七窍中透出,寒气疯狂地从她的身体里涌出来,结成一层厚厚的冰,眨眼间又被化去,再结,再化。不知道君墨给她用了什么药,即使是在这样的折磨下她也仍未清醒,只是模煳不清地呻-吟着。重寒守在床边,额角隐隐见汗,但他也心知此刻是关键之时,只能由她独自面对,万万不能打断,是以仅管心下焦灼却仍没有什么动作。 如此反覆十数次之后,冰层凝结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冷疏源的脸色好看了不少,冰白的双唇上略微透出一抹红。 终于,冰层不再凝结,琉璃丹砂从冷疏源的伤口中浮出,重寒伸手想拿,君墨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再等等。”她说。 琉璃丹砂并没有完全脱离冷疏源的身体,而是浮在面上,一半略微凸出,另一半没入血肉之中,放出若有若无的红光。那个积年不愈的伤口在接触到红光的一剎竟重新开始生长,不多时就已经和琉璃丹砂长在了一起,留下一片巴掌大的赤色夔凤纹。 “如此,当无后顾之忧。”君墨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在冷疏源身上上下梭巡,喃喃道,“弄成这样都能捡条命回来,你还真是够命大的。” 冷疏源身下的床褥已被汗水浸透,黑髮丝丝缕缕地粘在她脸颊边,很有些狼狈。重寒把她抱到怀里,女子的肌肤温软,虽然仍比常人冷上许多,但到底不似原本那种没有生气的样子了。 “‘琉璃丹砂’只能化解她的寒毒,但她的身体损耗太多,已经不能弥补了。”君墨道。
第50页 “无妨,多谢君姑娘。”重寒点头,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冷疏源,“辛苦大家了,这里有我看着,你们去休息吧。” “哼。”君墨冷哼了一声,她拉起慕苍玄的手迳自就往外走,易青霄迟疑了一下,他看了看重寒,从袖中拿出一块赤色的玉佩放在床头。 “替她戴上吧,这些年她一直都戴着这块玉。” 重寒拿起玉佩,熟悉的赤色火焰纹印入眼中,他垂目看着冷疏源,忽然有些苍凉地笑了一声。 “阿源,我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你这般待我?” 凌飞尘站在房后的窗外,易青霄已经离开,透过窗户开起的fèng隙,他看到重寒抱着冷疏源。白衣的女子靠在黑衣男子的肩头,身体微微蜷缩起来,手指攥紧了他的衣襟,指尖在穿过窗棂的阳光中显出近乎透明的质感。她的神色很宁静,似乎只要在那个人身边就永远不用担心什么一样。凌飞尘牢牢盯着那两个人,眉间一跳,眼神蓦地冷了下来。 真是……刺眼。 那个人——重寒,那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人,怎么值得你如此信任?就因为他相信你吗? “城主来此,有何贵干?”房中忽然传出重寒的声音,微微带着疲倦的沙哑,却如珠玉掷地。 心知他早已察觉自己的存在,凌飞尘索性推门走了进去。重寒坐在床上看着他,脸上看不出表情,他把冷疏源往怀中拢了拢,垂落的另一只手握住了瞑瑕剑的剑柄。 “我来看看她。”凌飞尘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你凭什么来看她?”重寒怒极反笑,他松开了剑,用空着的右手掐出一个诀,赤色的灵力从指尖逼出,横在他们中间。 “这里没有城主想见的人,城主请回吧。”他冷冷道。 “让我看看她。”凌飞尘低声恳求。 “你以为阿源还会想见你?”重寒嘲讽地说,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凌飞尘,上挑的凤目中毫不掩饰的尖刻不屑,“冷渊沉,你就是个懦夫。” 这两个字刺激到了凌飞尘,他的身体骤然一颤,眼里迸出疯狂一般的凶光。重寒冷笑着与他对视,在他的怀中,冷疏源脸色苍白,无知无觉地昏睡着,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恬静。在目光触到她的那一刻,凌飞尘表情一僵,通身的气势骤然灭了个干净。 他的确……无颜见她。 想到那日在冰洞中冷疏源近乎于诘责憎恨的目光,凌飞尘就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戳在身上一样,他向后退了一步,面如金纸。 “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长久的沉默后,他一字一字地开口问。 “我知道什么?”重寒似笑非笑地反问,他忽然站起了身,把冷疏源放在床上,替她盖上被子,细细地掖好被角。 “我知道的事情可是多得很呢。”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修长的眉宇略微扬起,昳丽的容貌在眼底似讥似嘲的笑意中透出近妖的美感。 “那枚‘血灵印’是你的大祭司亲手种在阿源身上的。”重寒淡淡笑着看向凌飞尘,他走到凌飞尘身边,微微低头,在他耳畔恶毒地补充道,“是我亲眼看见的。” “凌飞尘,你把她毁了,你和你的大祭司把她毁了。” “这样,你高兴了吗?”重寒的声音低沉冰冷。 凌飞尘勐地推开他,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重寒,嘴唇微微哆嗦着,眼中神光散乱,根本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夺门而逃。重寒注视着凌飞尘的背影,眼底的冷笑渐渐淡去,化作一缕极浅的悲伤。他转身走回床边,轻轻抚了抚冷疏源的额头,冷疏源在睡梦中发出几句模煳不清的呢喃,下意识地在重寒的手上蹭了蹭。 隐隐感觉到远处有灵力唿唤传来,重寒看着冷疏源宁静地睡颜,他拈诀截下了那股灵力,一点微弱的灵光在他手中跳动了两下,化作一面小巧的水镜。 少族长的行踪已经确定,请源主尽快定夺,属下于君影谷外等候指令。 重寒盯着浮突而出的这一行字,手指落在最后落款的夜字上,眼神晦暗难测。 夜语初。她或许是揭开当年秘密的关键。 ☆、共君醉 “听说你要出谷?为什么。”月下,君墨一把推开院门,重寒站在院中,穿了一件简单的箭袖长衣,小心地合上冷疏源房里的窗子。 “去做些事,很快就回来。”重寒低声答,“这里寒不方便派自己的手下前来照顾,就麻烦君姑娘和大哥了。” 青衣女子眉头紧皱,她的目光在紧闭的房门和重寒殊无异色的眉宇间游走过去,轻哼了一声。 “你最好别去找凌飞尘的麻烦,冷疏源对她那个不是个东西的哥哥心软得很,你杀了他难受的还是她自己。” “姑娘误会了。”重寒摇了摇头,“此事的确与阿源有关,却还牵扯不到凌飞尘。” “算了,随你。”君墨横眉冷对地看着重寒,语气冷淡,透着一股子厌烦,“我可没打算管这个疯女人多长时间,你最好别死在外面,早点儿滚回来把她带回淇烨阁。” 听她这话,重寒一怔,旋即脸上的笑意就多了几分真实,他看着君墨,整了整衣衫,长身一礼。 “姑娘不必挂怀,这几日姑娘为阿源劳动颇多,还望保重。” “啧,谁要管你。”君墨不自在地甩下一句,她丢下重寒,走到冷疏源房前,“快走快走,少在这里磨磨唧唧的。” 重寒无声地点了点头,他向冷疏源房间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跨出了院落。 打发走了重寒,君墨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冷疏源睡得很沉,苍白的脸孔在幔帐漏下的斑驳光影中显出一种异样的孱弱。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度依旧比常人低了许多,君墨的手指移向她的脉腕,刚一触及脉门,冷疏源就勐然睁开了眼睛,瞳孔里闪过一抹冷僻杀意。待看清是君墨之后,冷疏源的神情缓和下来,她支起身子靠在床头,四下环顾了一周,略微皱起眉头。 “别看了,重寒不在。”君墨撇了撇嘴,她拽过冷疏源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探上了她的脉门,细细诊脉。被扣住了要穴,冷疏源的身体本能地一僵,当即就想抽手而回,却在君墨加重指下力道的瞬间醒过神来,生生按耐下心里的不适。 “躲什么躲,我有那么可怕?”君墨阴着脸呛了冷疏源一声,她眯着眼睛打量着冷疏源,不阴不阳地刺她,“怎么,那混蛋在你就睡得着,一不在就不踏实了?” 看她这脉象明明就是气血已经平復的样子,前些天醒不过来,其实是她自己根本就不想醒吧! “他、去了……哪里?”长久的昏迷让冷疏源喉中火烧一样疼,她断断续续地开口问,声音低沉嘶哑。 “跑了。”君墨丢下两个字。 “别闹。”冷疏源摇头。
第51页 “谁闹了!”看出她眼里的无奈意味,君墨的声音骤然拔高,“你自己整出一份偌大的基业,他不快些回去给你打理好了,等你痊癒岂不是要流落街头?” 她当然看得出重寒临走前的反常神情,与冷疏源有关却又与凌飞尘无关的事情,不是淇烨阁就是她的那个姐姐。 但,她总觉得自己不该告诉她。 定了定心神,君墨索性就在冷疏源床前坐下,给她递了一盏茶。 “先别惦记着别人,说说你自己!药不好好吃,酒倒是不少喝。冷疏源,你就怎么急着去死?”转开话题,君墨冷着脸训冷疏源。 “我哪有。”冷疏源小声反驳,眼帘垂下来,挡住自己的眼睛,“我只是偶尔喝一些,没有多喝的。” “你就狡辩吧。”君墨毫不客气地戳破她。 白衣女子低着头不说话,淡色的唇略略抿着。君墨看着生气,她伸出一只手,在冷疏源额上虚虚点着。 “我当初和你说过多少次!忌怒,忌酒,忌殚精竭虑!你都给我当耳旁风了吧你!” “都这么大的人了,就不能对自己上点心?” “我……”多年没人这样直接地训斥过她,偏生这人又是真关心她的身体。冷疏源吶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盯着君墨,好半天才开口。 “我只是想能醉一场。”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很空,透着一种灰濛濛的迷茫感。君墨听出了冷疏源的意思,她的手顿在半空中,半晌后轻轻拍了拍冷疏源的肩膀。 酒是好东西,若能一醉,便可以忘记过往。 若能忘记过往,哪怕只是暂时的,也算是……得偿所愿。 “一醉解千愁,一梦赴流光。”君墨腾地站起来,拉住冷疏源的手腕,“我十年前酿的流光酒今天正好启封,既然你想醉,我就来陪你醉一场!” 她用了颇大的力气,冷疏源久病虚弱,又刚散过功动不得修为,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几乎是从床上摔了下来。都不等冷疏源整理好衣物,君墨就拽着她跑到了院外的梅林里,把她推到开得最盛的一束红梅下。 “你在这里等着。”君墨撂下这句话,急匆匆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君影谷位于北域,气候阴寒,全靠了谷中一眼温泉水脉才能在这茫茫冰原上生生造出一个糙木丰茂的人间仙境。冷疏源扶着树干站定,她抬起头,纷纷扬扬的雪飘坠下来,落在她的眉间,也落在梅花上,微微的光映着赤色的花瓣,浅浅月色流淌其上,灼灼夺目。 看了半晌,她倏然一笑,在地上铺着的松软狐皮上坐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紫檀木矮几,从天青色的瓷盘中拈了一块精緻的糕点放到嘴里。糕点入口绵软,带着微微的清甜和药香。 “你倒是不客气。”君墨抱着两个酒罈从院中走出,看冷疏源这样眉梢一挑,快走两步把酒罈搁在桌上,又从袖中掏出两个白玉杯放在酒罈旁边。 冷疏源眨了眨眼没吭声,君墨眼里不由自主地带出一点笑意,她横了冷疏源一眼,把一坛酒并一只酒杯推倒冷疏源面前。 “当初酿‘流光’我可是用了不少稀罕东西,今天便宜你了。” 说着,她拍开泥封,将坛中的酒倒入杯中,冷疏源也依样而做,淡金色的琼浆映着月光,倒真像是把光盛到了杯盏中一样。 酒很凉,入口却有微微的暖,似清似甜似酸似苦,竟像是将人生百味都融入了这一盏琼浆玉露中。冷疏源闭了闭眼,忽然轻轻嘆了一声。 “怎么样?好喝吧。”君墨修长的眉目扬起,得意洋洋地瞅她,“我说你啊,别老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生得那么好看,整天阴着一张脸做甚?” “好。”冷疏源低低应了一声,一线薄薄笑影漫上眼角。 这酒劲儿大得很,君墨连喝了十几杯,已经是醉了,她跳起来指着冷疏源,似是想骂她,忽然又笑了。 “哈、哈,你……”她醉了以后不像平常那种挺唬人的眉目疏朗的样子,鼻子微微一皱,眼里透着些孩子气的狡黠,“你说你蠢不蠢!” 冷疏源被她说得莫名其妙,她喝得比君墨少,酒量也比君墨好,是以此时眼底还略略存了一丝清明,只是行止之间难免带上了一股子牵牵连连的凝滞感。她歪头看着君墨,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看着看着忽然探身出去推了她一把。 “去你的。”她扬了扬下巴,“你才蠢。” 君墨被冷疏源推得一头扎到了旁边的雪堆里,爬起来后满头斑白,梳得整齐的长髮乱七八糟的。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抓过酒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思悠悠,人生何付?不过当歌醉酒,笑软红十丈,莫逐深前路!” 忽然来了兴致,青衣女子拔了根簪子随意地击节而歌,不成曲调,颇有几分荒腔走板的架势。她的脸上因醉酒染了一丝红,眼睛却是晶亮亮的。 “怎么样,醉这么一场,可是舒服了?”她回头问坐在梅树下的白衣女子,那人执杯淡笑,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样子,脸也不见红,只从微乱的领口和略略有些失神的眼睛能看得出她确实也是醉着的。听她发问,冷疏源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半晌之后低低笑了一声。 “如果能一直这么醉着就好了。” “‘当歌醉酒’,阿墨,你想要的,倒是与我仿佛。”冷疏源蓦然仰头将杯中酒灌入喉中,淡金色的琼浆从嘴角滑下沾湿了衣领她也混不在意,她看着君墨,眼中带着一丝莫名的神采。 “但,你比我幸运。”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一下,又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你比我幸运。” “只要你肯,那种逍遥恣意的生活你随时都能得到,不必在意生死,也没有责任的牵绊。只要你肯舍下他。”冷疏源轻声说,“只要你能舍下慕苍玄。” “我真的……很羡慕你啊。”说着说着,她苦笑了一声,眉间浅浅聚起一丝悲哀。 君墨盯着她看了良久,忽然摇头。 怎么能捨得下呢?阿源,你怎么就不明白,再怎样渴望,再怎样美好的生活,若是失了那个与你相伴的人,也就都没有意义了。 就如重寒之于你,微之于我一样。 如果不是要保护他,你也不必活得如此辛苦吧? 的确,只要我们肯放手,我们就再不用面对那些不可知的将来,就可以拥有我们想拥有的自由和幸福,可这样的得到又有什么意义呢? 谁又能真正放手啊…… “蠢货。”君墨喃喃地念了一声,她瞪了冷疏源一眼,也不倒酒,迳自抓过酒罈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她脸上的坨红越来越重,一坛酒喝完,她把酒罈一扔,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冷疏源迷茫地看着君墨,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倾入喉中。
第52页 ☆、同赴会 君影谷外的荒原上寂静无人,重寒在谷口站住脚步,他四下环顾一周,眼神略微一沉。 “出来吧,夜语初。”他淡淡道。 “属下参见圣君大人。”浅蓝色的身影从谷口巨石后的阴影里闪出,夜语初避开重寒的视线,躬身一礼,“不知阁主现在可好?” “夜少主,好久不见。”重寒看着她,沉默良久后才开口,眼神不辨喜怒,言语间含了一种莫测的意味。听到这个称唿,夜语初陡然抬头,眼里竟有莫大的恐惧。许久之后,她长出了一口气,神情复杂。 “重寒,你终究是……终究是想起来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哽咽,却又像是忌惮。 “不,我没想起来。”重寒漠然地说。 夜语初一怔,眉间皱起,半晌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诧异地看他。 “源主还不知道?”她问。 “不能让她知道。”重寒如是说,他的眼睛太深,夜语初费尽了心力也没能看出他的情绪。如此对峙了许久,夜语初妥协似的嘆了口气。 “既然你不想让源主知道,那我要告诉源主的消息,你最好也不要知道。” “是与冷弦凝有关的?”重寒略微思忖了一下,问。 “是。” “告诉我。”重寒轻描淡写地说。 “你……”夜语初脸色一沉,她的眼睛微微眯起,耐着性子对重寒说,“这事与你无关。” 源主虽然没有说过此事不能透露,但其中关键她也不是不知道。冷弦凝或可復生的消息一旦暴露,恐怕事情有变。而这个人……心机深沉行事莫测,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值得信任。 “她的事情,怎会与我无关。”重寒语气不变,他瞥了夜语初一眼,重复道,“告诉我。” 夜语初冷冷地看着重寒,她后退了一步,拢在袖中的双手扣住了那一对薄刃。重寒却像是全未察觉她的杀气,他悠悠然往前走了一步,似笑非笑。 “夜少主,我不想再说第三次。”重寒忽然嘆了口气,他站在夜语初身前近在咫尺的地方。这么近的距离,只要夜语初一出手就可以即刻置他于死地,但她偏偏无法出手。 一截玄黑的剑刃滑出剑鞘,端端抵在了她的咽喉上,剑上流动着赤色的灵光。 赤色灵力?这怎么可能!他不是‘遗失之地’的人吗? 夜语初既惊且疑,她的眼神几经变化,最后沉沉敛下去,压着一丝深深的恐惧。 她比冷疏源和重寒年长,曾受过重明若的教导,正因如此,她非常清楚重明若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是温柔的,同样,他也狠辣。 她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不能相信,这样缜密深沉的一个人,会死在“眠霄”那个胸无城府的神使手中。 以“苍夙”“眠霄”的血脉修习至阳灵力……看如今这个情形,当年的事情,难道是重重明若早就布置好的?可那样的一个人,真的会拿自己的姓名做棋子来布局吗? “夜语初,我不相信你。”不等夜语初想清楚其中的关键,那个近在咫尺的黑衣人开口,他冷冷看着她,狭长的凤目略微眯起,折出阴冷的寒光。 “很巧啊圣君大人。”夜语初掩住眼底的震惊,嘲讽地笑了一声,她手腕一翻,袖中薄刃滑出,抵在重寒腰侧,“我也不相信你。” “可是你不能杀我,不是吗?”重寒轻笑,有持无恐。 夜语初看着他的眼睛,良久之后向收刀后退了一步。 “的确,我不能杀你。” “当初我做了什么你知道,而你之所以会落在重明蕴那个废物手中是想做什么我也知道,但是很不巧,这两件事你我都不想让源主知道,所以说,你我二人,谁也动不了谁。”夜语初挑眉,她伸出手指在瞑瑕剑上弹了一下,长剑发出清凛的剑鸣声,“不需要做出这副样子吧?我要的是冷弦凝,而你要的是凛煜剑,我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 重寒声色不动,他收了剑,回头向君影谷走去,全然不看夜语初。 “重寒,你真是个小人。”夜语初在他身后冷笑道。 “夜少主过奖了,这个词您用才合适,寒怎么当得起。”重寒闻言站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在原地淡淡地说。 十三年前,就是夜语初将当年的事情透露给了他。 她想让他对阿源做什么? 进了君影谷梅林中,就见一身青衣的易青霄负手站在梅树下,他身边站着慕苍玄,二人皆是一副凝重的样子。 “夜语初这个人,你怎么看?”易青霄问重寒。 “她所效忠的人不是阿源,而是冷弦凝。”重寒道。 “那你的意思是……”易青霄眉头皱起,“这人不能留?” “没必要杀她,她虽然不值得信任,但起码冷弦凝一日不活过来,她就一日不会背叛阿源。”重寒说,“如果冷弦凝活过来,为策万全,最好第一时间把她解决掉。”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淡,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而非涉及一人性命的事情,易青霄没什么反应,倒是慕苍玄抬眼瞟了瞟他,略有些惊讶。 “哦?原因呢?”易青霄问,“冷弦凝因冷无心而死,就算她效忠于冷弦凝,应该也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吧。” “她与当初旧事有关。”重寒淡淡看着易青霄,“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她就不能活。” 这句话一说出,易青霄的眼神当即就是一变,杀意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慕苍玄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我没事。”易青霄低声对慕苍玄说。 “重寒,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收敛了杀气,易青霄问重寒,眼神隐带戒备,“夜语初说你要凛煜剑,究竟是真是假?” “要凛煜剑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重明若。”重寒神色不变,他拔出瞑瑕剑递到易青霄面前,用手指点了点瞑瑕的剑身,“凛煜剑你也见过,你再看看瞑瑕,可能想到什么?” 易青霄接过剑,他的目光缓缓在剑身上游走,眼神渐渐起了变化—— 一样是无色剔透的剑身,泼墨一般的火焰纹,短于一般佩剑又长于普通袖剑的长度,连靠近剑柄的地方细微的弧度似乎都一样。 “这是……一对剑?”易青霄不太确定地问。 “准确的来说,这两把剑本是一体,名为‘生息’。”重寒摇头道,“一生一杀,一阴一阳,相合即为轮迴,若能把这两把剑重新熔铸为一体,就能够逆转因果。” “你的意思是——”似是想到了什么,易青霄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惊唿出声,话说到一半又生生压了下来,低声道,“焚天之劫?”
第53页 “对,重炼生息之剑,就能破除‘焚天之劫’。”重寒脸上殊无异色。 “那代价呢?”易青霄沉吟了一下,追问。 若当真这般轻易,为何自上古至今这么多年,从未有一个双圣剑主重铸“生息之剑”? “取双圣剑主中一人的生魂作为剑中之魂,就可重炼生息之剑。”重寒漠然地说,眼睛略略暗了暗,“炼剑之后,还请大哥代我照顾阿源。” 说完这句话,重寒扭头就往冷疏源暂住的院落走去,脚下生风,步履不似平日的从容。易青霄呆立原地,脸上慢慢变得苍白,慕苍玄看了看他又去看重寒的背影,终于拔步追了上去。 还未走近院落,就闻到了隐约而馥郁的酒香。重寒走到近前,双眉紧紧锁住。 君墨趴在矮桌上睡得正香,身体有规律地微微起伏着,冷疏源靠在她对面的梅树下,面前张着一面水镜,双眼迷离。她仍旧执着酒杯,杯中盛着淡金色的酒,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漆黑的发间落满了雪。发觉重寒过来,她抬眼一笑。 虽然未见脸色熏红,但重寒也能看出她这是醉得狠了。沉着脸俯身把冷疏源的酒杯夺了放到一边,再把她抱起来,冷疏源没有反抗,反倒是顺从地依到了他的怀里,像只猫似的。正巧这时慕苍玄也赶了过来,见此情景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他看了看重寒,一丝明显的尴尬浮上他冷峻的脸。 君也真是……自己管着冷疏源不叫她喝酒,这一扭头就拉着人家醉成这样。 “是我要喝的。”冷疏源小声替君墨开脱,“你别怪她。” 重寒不理她,只是抱着她大步往房间去。冷疏源执拗地拽了拽重寒的衣袖,仰着脸看重寒。重寒终于低下了头,眼神淡淡,似有无奈。 “夜语初传信来了。”冷疏源说,“重寒,你和我去一趟沧浪泽吧。” “好。”沉默半晌,他开口。不知是不是错觉,冷疏源似乎听到他低低嘆了一声,声音轻如坠雪。 ☆、沧浪泽 沧浪泽中,向来没有黑天白日之分。 站在沧浪泽的边界上,冷疏源仰着脸望着头顶上的弯月,神情罕见的有些犹豫。 重寒静默不语,他站在冷疏源背后,伸手按住她的肩膀,那双手掌心温热,稳如山岳。 “走吧。”重寒的举动似是惊醒了冷疏源,她向前走了一步,避开他的手。 自从伤势恢復之后她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和以往一样,刻意的距离中隐着患得患失的疏离,似乎生死一线时的那些依赖都只是一场幻觉。 重寒也没有再有什么动作,他走在冷疏源身前半步,跨入了隔绝沧浪泽和西海的天然障界。 这一步踏出,天地陡间然变了样子,暗紫色的弯月悬在冷白的天幕上,足下是赤色的浮水。冷疏源感觉的胸臆间蛰伏的冷意蓦地一动,骤然凝如实质,几乎要把她的肺腑刺穿。 在胸口的几处大穴上按了两下,压制住体内的不适,一股热流从胸前嵌入血肉的琉璃丹砂中涌出,暂时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冷疏源刚想继续往前走,就见重寒身形一动挡在了她的面前,手指扣上了腰间瞑瑕剑的剑柄。 “有人来了?”沧浪泽本身的“气”与她所修的“幽冥谱”相斥,她在这里不但用不了多少灵力,就是灵觉用起来也相当勉强。 “二十四人。”重寒低声回答。 话音刚落,一点黑色出现在二人面前的虚空中,像是一滴墨在水中化开,裊裊地瀰漫出一片深深浅浅的黑色,隐约是一些人形。那些人形由虚变实,化成了二十四个黑衣人将他们围住,男女各十二,身形相貌都仿佛,眉间皆是三道赤色印痕,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我家城主恭候苍夙族长多时,还请族长随我们来。”这二十四个人齐齐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连声音都听不出什么不同,脸上也都木无表情。 他们根本就像是同一个人。 见了这般诡异的场景,重寒用疑问的眼神看了冷疏源一眼。他只是空具修为,于术法一道并不精深,对于这些旁门左道的罕见手段更是一窍不通。 “化身傀儡。”冷疏源低声说,“七魄三分连三魂,合共二十四重身,来人的本尊就在这里。” 话音未落,她忽然动了,袖中的凛煜剑随着她的动作脱出剑鞘,只一息之间就停在了正西方站着的黑衣人的眉心。全场只有重寒看清了她那一刻的动作,轻灵锋锐,像是一股凛冽的风。 “萧城主的待客之道还真是让本座开了眼界。”冷疏源的语气不辨喜怒。 “源主擅自派人潜入沧浪泽,这为客之道也是叫人大开眼界。”那人被制住要害却依旧不以为意,他看着冷疏源,倏然一笑,他的眼睛是诡异的碧绿色,这一笑的剎那,那双眼睛里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微茫的灵光从瞳线中散出来,说不出的诡异。 “哦?本座在沧浪泽如何,和你们‘冥境’的人又有什么干系?”冷疏源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闲闲地问。 许是没想到她能一语叫破自己的来歷,那人一愣,下一刻就勐然变了脸色——女子的眼神依旧清明,显然并没有陷入幻境。他刚想后退冷疏源就把剑尖往前递了一分,一道殷红的血线顺着他的鼻樑淌下来。 “别动。” “说吧,你是‘冥境’的什么人?冒充彼岸城的人来此,究竟想做什么?”冷疏源淡淡地问,她瞟了黑衣人一眼,含着些许警告的意味,“收起你的惑术,这些手段对我没用。” “我就是奉萧城主的命令来接源主入城主府的。”那人一招手收了二十三具□□,有些不情愿地说。□□一收,他脸上的表情顿时生动了起来,手不老实地拍了拍凛煜剑。明明长了张极俊朗好看的脸,眉梢眼角偏偏透着种散漫无谓的感觉。 “信物。”冷疏源用剑嵴拍开他的手。 “爱来不来,爱信不信。”那人耸了耸肩。 “那就带路。”冷疏源深深看了他一眼,收了剑。 重寒这时才走到冷疏源身边,落后了半步的距离。对于冷疏源的决定他没有做什么置喙,但他一直按着剑,手指没有片刻放松。 此人目的未明,还是小心为好。 “行了别防了。”黑衣人走在他们前面,却像是能看到重寒的动作一样,头也不回地说,“有什么好防的?我又打不过你们。” 重寒闻言眼梢一动,那人紧接着又说。 “早就听说‘苍夙’这一代族长是个心狠手辣的小美人,没想到还真是。”说着说着,他忽然转过身,手指一下下地点着冷疏源,动作很大,几乎要戳到她的身上去,“你说你啊!没事指哪里不好,干嘛要拿你的剑指我的眉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把剑是个什么玩意儿,沧浪泽里都是阴魂,你总不会觉得我是个活人吧?你一个不小心抖一下手我就没命了!”
第54页 他越说越激动,全然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说到最后头顶上居然开始冒烟,冷疏源大约也没见过这种情况,她一愣,竟就呆站在了那里。重寒拉着她后退了一步,眼神戒备。 “抱歉,二位。”一个沉稳的声音忽然从二人身后传来,近在咫尺,重寒的手指勐然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出剑,却被冷疏源按住。 “先看看再说。”她用灵力给重寒传音。 “在下齐憷,是幽冥城城主府总管,奉城主之命,前来迎接苍夙族长,‘创生剑主’。”来人穿了一身灰袍,身形高大,面目却模煳不清,他拉了拉衣领,颈侧有繁复的赤色彼岸花图腾。 “齐总管。”确认了那是彼岸城的标志无疑,冷疏源略微点头。 “我家城主已经恭候多时,二位请。”彼岸城总管比了个手势,一条漆黑的小路凭空出现在赤色的流水上,他向后退了一步,给冷疏源和重寒让出一条道路。 重寒状似无意地向前跨了一步,正正拦在那个齐总管和冷疏源之间,脸上虽然依旧是素日里那种雅正端和的笑意,但却用自己的行动明明白白地表示了自己的警惕和敌意。 在这个人靠近的时候,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感觉的属于这个人的气息,这就说明他的修为绝对不在自己之下。此时阿源不能动灵力,虽然身手仍在,但却绝撑不住持久厮杀,若是……更何况一个总管就已经有如此修为,那隐在幕后的那个萧城主,又该强大到怎样的地步? “剑主放心,我并不是剑主的对手。”像是看出了他的顾虑,齐憷道,他的语气平板,听不出起伏,“城主与沧浪泽有所联繫,我等的气息藉由城主融入沧浪泽中,除了城主之外不会有人能感知得到。而二位又是尘世之人,入这阴魂聚集的沧浪泽六识都会受到影响,并不是因为我的修为。” “原来如此。”重寒暗暗看了冷疏源一眼,见她似乎并不想说什么,他便和齐憷攀谈起来,“照这样说,那么萧城主应该在我们进入沧浪泽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我们的行踪了。” “萧城主能将意识融入沧浪泽,似乎也不是‘人’所能拥有的手段。这沧浪泽虽大,但说到底也还是方寸之地,比不得大陆万里山河广袤,若是萧城主有意往大陆一行,淇烨阁倒是可以略尽地主之谊。”重寒一边走一边说,嘴角始终噙着温和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彼岸城主萧韶言和他与沧浪泽之间的关系上,还刻意很笃定地说他是把意识融入了沧浪泽。 齐憷有些诧异地看了看重寒,思量片刻后那张刻板的脸上蓦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这样的神情在他模煳不清的脸上生出,看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剑主不必费心套我的话,我虽然不知道剑主想知道什么,但除了城主让我说的东西之外,我什么都不会说。”齐憷说。 “哪里。”重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他的神情非常自然,“不知还有多远才能到彼岸城?” “前面就是幽冥城了。”齐憷的声音里依旧没有情绪,他在面前的虚空中平平一抹,掌中翻着紫黑色的灵光,一面无形的障缓缓消散,露出此地的真容。 其实重寒早已经看到了那座城,此处布下的灵障虽然厉害,但他的修为也是世间顶尖一流的,自然不会因为一面灵障就挡了六识。 那是一座绝不可能出现在尘世中的城池。高达百余丈,通体用比人还高的黑色巨石砌成,站在墙下看,这座城就仿佛是要通到天上一般。 这根本就不是人力能够建成的城池。 城门也有数十丈高,门前守着几个黑衣人,说是黑衣也不尽然,他们其实就是一个个黑影,五官容貌全看不清,只有一个模煳的人形。见了齐憷,他们齐齐弯下腰,低低说了些什么,声音也模煳,不像是有人在说话,到像风从石fèng中穿过时发出的呜呜声。 齐憷沖他们点了点头,其中两人也不知道去城门边捣鼓了些什么,那扇殷红的石门一寸一寸地缓缓打开。齐憷引着冷疏源和重寒往城中走,那几个黑影留在原地,半是好奇半是恐惧地打量着形貌清晰的重寒和冷疏源。 行了大约一个时辰,三人走到了彼岸城的最西面,那里没有一路走来看到的那些风格怪诞的屋舍,只有一座占地相当大的古雅府邸,雕樑画栋,精巧绝伦,只有从建府的那些奇异材料才能看出这不是尘世中的建筑。 “我感觉到了!”重寒听到身旁的冷疏源喃喃说,他侧过头,看到她的眼里有着相当复杂的情绪,欣喜、迷茫、迟疑、退缩,绵密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边的网。他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阿源,你姐姐的事情,你别太勉强。” 冷疏源下意识地看了重寒一眼,眼底的惊诧一闪即没,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城主府门前的守卫五官身形就比城门口的那几个清晰多了,甚至单论眉目看起来都要比齐憷清楚,见他们走来,那些人按肩欠身,齐齐道:“齐总管!” 他们的声音也比之前见的人清晰很多,只是还有些诡异的咕噜声,相比起来,齐憷的声音虽然干巴巴的缺乏情绪,却是他们来这沧浪泽之后听得最像人声的声音,当然,还有一开始见到的那个人。 想到那个目的不明的黑衣人,重寒和冷疏源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之意。 以那个人的修为来看明显是“冥境”的高层,自从七千年前冥境始祖萧冥河叛出彼岸城开始这两方势力就势同水火,那个冥境的人堂而皇之地跑到彼岸城的地界这个齐憷却视而不见,箇中因由,着实耐人寻味。 更何况不管是“苍夙”还是淇烨阁都和沧浪泽中的势力素无往来,他又为何要冒充彼岸城主的使者去见他们? “二位请随我来,我家城主大人在正厅等二位。”齐憷的声音响起。 二人随着齐憷举步跨进城主府,绕过一处迴廊,忽然见到一个素白的身影坐在叫不出名字的紫色藤萝下,手中执着一卷古书,纤细的腕骨上套着一枚手镯。那镯子非常奇特,乍看上去质感像玉,白得没有半点杂色,却又泛着隐隐的红光。手镯雕成了彼岸花的形状,雕工之精细令人嘆为观止,就像是真的彼岸花缠绕在那人的腕间。 重寒见了这个手镯,一直淡然含笑的脸上神色终于起了变化—— 白色彼岸花,这个手镯,是冥境之主的标志! 可是冥境的主人,怎么会在彼岸城的城主府? 冷疏源见了那人脸色也变了,激烈的情绪交织在她的眼底,在原地呆立了片刻,她勐地沖了出去,步法都有些散乱。 显然是在她有所动作的一瞬间就已经察觉,花下的白衣人在冷疏源的手即将触到她肩膀的一剎那陡然站了起来,一把造型奇异的绯红短刀凭空出现,探向冷疏源的咽喉。 重寒在她出手的一瞬间也动了,瞑瑕剑脱鞘而出,他身形一闪出现在了冷疏源身边,左手把她拉到身后,右手中的瞑瑕端端隔开了那白衣人的刀。
第55页 “叮——”悠长的交击声响起,重寒在剑声中看着面前的那个人,眼底瞬间而起的杀气倏忽隐没,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但他全身的肌肉却都是紧绷着的,握住冷疏源手腕的那只手青筋毕露。 那白衣人竟是个少女的形貌,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眉间缀了一枚赤玉额佩,依稀可以看到玉下压着的两线狭长的赤金色印痕,眉目清艷,即使是握着刀依旧给人一种澄澈的感觉,仿佛云端未落的雪,晶莹纯净,带着高天之上阳光的微微暖意。 但重寒却不敢小瞧她,在她身上,他能感受到不亚于阿源全盛之时的强大灵力。 更何况,这个人…… 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回头去看冷疏源,重寒生生按耐住这个冲动,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少女,眼神慢慢沉了下去。 此人和阿源足有四五分相似,不出意外一定就是阿源的姐姐冷弦凝,可她刚才…… 她对阿源出手了。 “二位在我幽冥城主府中肆意妄为,有些过份吧。”白衣的少女淡淡地看着他们,未见笑意,却给人一种温和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亲近。 她到底是不是…… 重寒把冷疏源往身后拉了拉,挡住她看那个白衣少女的视线。 “是我等鲁莽,还请姑娘勿怪,敢问姑娘是……”他不动声色地说。 “夫人。”这时齐憷终于到了,他躬身一礼,“这两位是苍夙族长和‘创生剑主’,方才他们并非有意冒犯,是憷应对失当,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责罚。” “把客人带进府了就小心招唿,这府中机关遍地,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就不好了。” “是。”少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仍让齐憷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忙躬身应道。 “既是韶言要见的人,你就带他们去吧。”白衣少女收了刀,略微理了理衣衫重新坐回花下的软椅中,就如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齐憷往后让了一步,他向冷疏源和重寒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面上仍是很客气的样子,却摆出了一副不容拒绝的态度。 “阿姐……”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冷疏源终于开口,她死死盯着那白衣少女,嘴唇微微哆嗦着,声音颤抖。 ☆、不相识 “源主是在叫谁?”少女闻言轻轻挑起了眉,她的目光越过重寒上下打量了一下冷疏源,语气不冷不热,“我叫萧未凝,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想来源主是认错了吧。” “阿姐,你……”冷疏源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了下去,她拨开重寒想要抓住萧未凝,却又想到白衣少女刚才的举动,伸出去的手生生僵在了半中间,“你是在……怪我吗?” “源主这话说的有些奇怪吧?你我素不相识,我有何理由怪你?”萧未凝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她向后退了一步,语气平淡。 “你恨我也没关系!”冷疏源见了她这样哪还冷静得下来,她白着一张脸,不顾一切地探手去抓萧未凝的手腕,“你恨我就杀了我!怎么都好!你想怎样都行,只要你别……” 只要你别不认我。 说着说着,她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萧未凝的眼睛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属于她记忆中的姐姐的精緻柔和的轮廓,不熟悉的是那双眼里的冷硬和漠然。不悦地皱起了眉,萧未凝手中又出现了那把绯红的短刀,她用刀背抵着冷疏源的手,慢慢地把她的手推开。 “玩笑稍微开一开倒是无伤大雅,不过源主这样,却是有些过了。”她的眼神也冷了下来,沉了声音说。 冷疏源呆立当场,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却是半天没见她说出一个字。重寒看着她呆怔的样子紧抿了唇,强用力气把她拉回自己身边,挡住了萧未凝的视线。 他看出了她想说什么—— 阿姐,阿源求你……求你不要…… 不要什么?是要求她不要忘记,还是要求她不要恨你? 或许连阿源自己都不知道吧。 她是从来都没有求过人的,可是她现在在哀求她的姐姐,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不知能去求什么。 掌中的那只手那么冷,微微发颤,那只手的主人也在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一样。 这叫他,如何能视若无睹。 “源主如此放肆妄为,莫不是常年沉浮于冥灵幻境之中,连心性都变了不成?”就在重寒打算不顾冷疏源的意愿强行带她离开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们身后响起,重寒闻声回头。 来人一袭旖丽红衣,长长的衣摆拖过迴廊,一头极长的发几乎垂到地上,单看长相竟是连女子都比不上的妖娆。偏偏气质凛然,整个人都像是一把裹着红光的妖刀。原本那人离这边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可他每踏出一步身形就倏然虚化,眨眼就走出数丈的距离,话音未落便已然到了他们面前。 这就是……彼岸城主萧韶言! “还真是‘幽冥谱’。没想到你们‘苍夙’的人居然还敢练它,而且还是逆向修习。源主真是个不要命的疯子。”萧韶言在冷疏源面前站定,他伸手拨了拨额环,饶有兴趣地盯着冷疏源左眼眼尾暗蓝色的莲花印,腕上套着的彼岸花手镯如同燃烧的火。 “萧城主不也还是在练‘琼霄策’?”冷疏源强自定下了心神,神色冷淡,她看了看萧韶言眉间三道赤色印痕压着的暗金火焰纹,嗤笑了一声。 “‘琼霄策’可是世间极阳灵图之首,这么好的东西,我为什么不练?”萧韶言像是听不出冷疏源语中的嘲讽,懒懒答了一句,他绕过二人,走到萧未凝身边,环住她的肩膀。 “呵。”冷疏源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 “琼霄策”和“幽冥谱”同出一脉,都是上古传承下来的异功,一属极阳一属极阴。萧韶言修炼“琼霄策”的代价绝不会比她修习“幽冥谱”低,她尚有琉璃丹砂相助,而他萧韶言……若非这沧浪泽天然而成的天极大阵,他能坚持到今日? 画地为牢。 “说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萧韶言不想再说这些,他干脆地转了话题,开门见山地问。 “我想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冷疏源把他呛了回去。 “既然来了我这沧浪泽幽冥城,自然没关系也成了有关系了。”萧韶言道,笑意浅浅在眼上浮了一层,未达眼底。 沧浪泽全靠天极大阵维持其中的极阴环境,这两个人在这阴魂聚集之地停留就会打乱此地的阴阳平衡,多待一刻沧浪泽就多一分不安稳,需得尽快把他们弄出去才好。 一听他们这你来我往的样子就知道这话得谈不少时间,萧未凝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并不想听下去。她伸手按了按眉心,眉间两道赤金色印痕明灭不定。
第56页 “阿凝,你先回房休息吧。”萧韶言低下头看着萧未凝,伸手按住她的眉心,他的目光落到那两道印痕上时似乎略微起了变化。 “好。”萧未凝也不勉强自己,她点了点头,眉心有暖洋洋的魂气渡进来,她暗暗垂眸看自己的指尖,方才已经有些涣散的形体已重新凝聚了起来。 “这两个人不简单,你小心。”她传音对萧韶言说。 “去吧,别勉强自己。”萧韶言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他知道了。 送走了萧未凝,冷疏源的心神也算是彻底稳了下来,她淡然看着萧韶言,眼神很平静。 “走吧。”见从她这里暂时挖不出什么蛛丝马迹,萧韶言干脆地领着他们往城主府正厅去,在经过重寒身边时,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笑意陡然加深,目光沉比千钧。 “哦?居然是‘苍夙’、‘眠霄’的混血后代?有趣。”他靠近重寒,状似不经意地低语。 “以神血极阴之体修习极阳灵力以达阴阳平衡,摈除先天血毒,摆脱血脉桎梏,是谁教你这么好的方法?” 说完这句话,萧韶言低低笑了一声,转身沿着迴廊向远处去,长长的衣裾在身后逶迤拖开。重寒勐地回过头去,冷疏源站在原地低着头,眼睛掩在阴影里,神色莫测。 正如萧韶言所说,‘苍夙’、‘眠霄’二族都是极阳之地诞生的至阴血脉,并不适合修习阳性灵力,强行修习势必会拖慢修为增长。他所修习的灵图法诀是他的师父传授给他的,若非他身负两族血脉合一的绝佳天赋,再加上当初师父离世时过了一部分灵力给他,他的修为断然无法达至如今的地步。而当年……当年让舅舅把他送离大陆交给师父的,正是阿源。 能够捨弃这份得天独厚的天赋,平衡血脉中天生的极阴灵力,就相当于摆脱了随着骨血蜿蜒在他身体里的罪孽和责任。 难到如今的局面,根本就是她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经布下的棋局? 她想要的根本就不是让他也进入局中相助于她,而是要他彻彻底底地去做一个局外之人! 既然如此,那为何九年之前她还要去找他下那局棋,将他带入淇烨阁? 重寒的目光既惊且痛,他盯着冷疏源,仿佛要从她的眼里看出什么。冷疏源默然不语,她从重寒的身侧绕过,走上迴廊,渐渐消失在了迴廊后。 “源主似乎对我这城主府很感兴趣?”看着客位上那个一直往门外看的白衣女子,坐在正中主位的萧韶言似笑非笑地问。 “不知城主和尊夫人是几时相识的?”冷疏源没回答他,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哦?看来源主是对阿凝感兴趣,而不是对我这城主府感兴趣。”萧韶言的神色依旧莫测。 “尊夫人并不是阴魂,而是生魂之身,对吗?”冷疏源不欲与他兜圈子,她淡淡点出,语气笃定。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萧韶言挑眉问,他没想到冷疏源会知道得如此清楚,眼底的神情有些阴鸷。 “萧城主不用这样看本座,本座不会做不利于尊夫人的事情。”冷疏源看出了萧韶言的戒备和敌意,却不打算解释什么。 萧韶言不相信她,同样,她也不相信萧韶言。 沧浪泽中人皆是阴魂之身,修灵的同时必须得同步修炼灵魂力才能有所进益,修为进境缓慢。且纵使如此,他们想要炼虚反实重新凝聚成实体也难比登天,稍有不慎就会神魂散逸。但生魂之体因为命魂中生气未散,只需修习灵力就能带动灵魂力的增长,若是能将一个生魂吞噬炼入自己体内,就能将它的生气夺去,如此,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必能全无风险地修炼出肉体,重返尘世。 彼岸城萧氏一门非人非鬼,非生非死,若是萧韶言能将阿姐的生魂吞噬,他就有机会拥有真正属于“人”的肉体,在不破除天极大阵的情况下踏出沧浪泽! “我凭什么相信源主?”萧韶言盯着冷疏源,沉声问。 冷疏源没有说话,只漠然地看着萧韶言,似乎他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就在此时,一直没有跟过来的重寒一声不吭地跨进门来,大步走到了冷疏源身后。 “源主的下属可真没规矩,不如让萧某来替源主管教管教,如何?”被打断了谈话,萧韶言也不恼,他瞥了重寒一眼,慢悠悠地说,刻意加重了下属两个字。 若苍夙族长真拿这位“创生剑主”当下属,那她就绝不会容忍他如此行径,没有哪个人会允许自己的下属如此僭越无礼。若她不拿他当下属,那他们就是对方的弱点,他必有办法让他们出不了这沧浪泽! 阿凝身份敏感,绝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这是本座私事,与城主无关。”冷疏源声色不显。 “说了这么多废话,源主还没有说你此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萧韶言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不如请源主为萧某解惑,可好?” “本座为萧未凝而来。” “源主在说什么?萧某听不太明白。”萧韶言的眼睛危险地眯起。 “她只有两道命魂,不是吗?”冷疏源倏然冷笑。 此言一出萧韶言陡然变了脸色,没见他如何动作,只一息间他就已经逼到了冷疏源面前,戴着彼岸花手镯的右手上握着一把莹白的短刀,刀锋停在冷疏源的咽喉上。 “你怎么知道的?”他一字一字地咬牙问。 冷疏源并没有要回答他的问题的意思,她依旧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中端着茶盏,指尖轻轻摩梭着晶莹的杯沿,神情平静,仿佛根本就没要看到那把紧贴在她要害处的刀。在她的身后,一直无声静立的重寒不知何时已经出手,瞑瑕剑的剑尖端端抵在萧韶言的眉心,剑下一点殷红如硃砂点染。 “重寒,把剑收起来,站在那里别动。”冷疏源闲淡地吩咐道,“萧城主不会杀我。” 重寒下意识地低头看了冷疏源一眼,迟疑了一下,终于将瞑瑕收回鞘中。 “源主倒是说说看,萧某为什么不杀你?”萧韶言闻言也是一愣,接着嘲讽道。 “因为萧未凝缺失的那一道命魂,就在我的手上。” ☆、陌路归 “你还知道什么?”那句话让萧韶言的动作登时顿住,他牢牢盯着冷疏源的眼睛,似是在判断她所言之事的真实性,良久之后,他的刀终于向后撤了一寸,神情也渐渐和缓下来。 “我知道什么,和萧城主无关,城主只需要知道我能救她就够了。”冷疏源不紧不慢地说。 “救她?源主何出此言?”萧韶言牢牢盯着她的眼睛,“阿凝好得很,何须你救。” “萧城主,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冷疏源讥诮地笑了一声,“萧未凝只有两道命魂,早晚有神魂溃散的一天,你以为你能保她多久?是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第57页 “那你想如何。”这句话让幽冥城主沉默了下去,他眼底的伪装终于尽数除去,斜斜上挑的眼里全是凛凛的寒意。 “我要她和我走。”冷疏源一字一字地说。 “不可能。”萧韶言断然拒绝,“冷疏源,近两年东方地维阵不稳,整个‘遗失之地’动盪不休,你是苍夙族长,身处漩涡中心,现在根本自身难保,我凭什么放心你带走她?” “‘天极地维,阴阳两分。’”冷疏源漠然道,“西方天极阵和东方地维阵是大陆阴阳平衡的根基,你以为地维阵破,你们沧浪泽还能独善其身?” “既然不能独善其身,她是在‘沧浪泽’还是在‘遗失之地’,有区别吗?“ “这些年本座是不在遗失之地,但也一直在用自身修为供养地维阵,‘眠霄’那边也没有放松,地维阵破不了。” 看来冷无心口中所说的族中大阵,就是这地维阵。重寒沉思着。他常年生活在沧溟大陆,对其他地方并不了解,只知道大陆的东面是众多上古遗族聚居的‘遗失之地’,西面是阴魂盘踞的‘沧浪泽’,北方为绝地归墟,南方是有进无出的神葬海,原以为这些异地之间并无关系,现在看来,却不尽然。 “你凭什么肯定地维阵破不了?”萧韶言冷哼一声,“眠霄族长十四年前离开遗失之地,至今下落不明,你这些年根本就没回过‘遗失之地’,你们‘苍夙’的那个大祭司隔个十多日就往归墟绝地跑——四个阵眼里也就只有眠霄神使还有些用处,你现在和我说地维阵破不了?” “萧某不想管源主和你那个大祭司之间到底有何怨仇,但苍生存亡和你个人私怨孰轻孰重,源主最好能分清楚!”萧韶颜神情严厉。 “本座的事情,还轮不着萧城主插手。”冷疏源脸色难看,她冷冷地看着萧韶言,“本座此来的目的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至于其他事情,萧城主的手还是别伸得那么长好。” “好,那还请源主给萧某一个理由,苍夙冷氏和幽冥城萧氏素无往来,你为何要出手相助?”这个冷疏源冷血寡情,连众生存亡都不放在眼里。他倒是奇怪,他萧韶言何德何能,能让这么一个人专程登门相帮? 像她这样的人,必然不会做无用之事。 “因为她是我的姐姐。”冷疏源的眼睫颤了一下,她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手。 “你说什么?”萧韶言接下来的话被这个突兀的回答堵在了口中,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冷疏源,巨大的荒谬感在心底升起,让他觉得有些可笑。 “她不叫萧未凝,她是苍夙的少族长,冷弦凝。” “她因我至此,我想救她回来。”冷疏源眼底的裂痕一瞬间就消失地无影无踪,她抬起眼,直直看向萧韶言,“萧城主,这个理由,够了吗?” “不够。”萧韶言还没有出声,正厅的后堂里突然传出清越的声音。冷疏源勐地站了起来,就见萧未凝款步而出,走到萧韶言身旁。 “既然源主说我是你的姐姐,那我就姑且先信你。”她的目光里没有温度,像一把锋利的刀,割在冷疏源脸上,“你说我怪你恨你,要我杀你,还说我因你至此。我倒是好奇——你既说我是你姐姐,那我的性子你也应该清楚,我素来是把亲人朋友看得最重的。我倒想问问你,你究竟做了怎样的事,才让你觉得我应该恨你?” 萧未凝的话惊雷一般在冷疏源耳边炸响,她仿佛被人当胸重击,白着脸后退了两步,原本伸出去的手也痉挛地缩了回来。 “既然做了那样的事情,你凭什么觉得你现在来找我,我就会相信你?就会和你走?”萧未凝的神情冰冷讥诮。 重寒眼疾手快地扶住冷疏源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看了萧未凝一眼,一点杀意一闪即逝。厅内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余下目光的交锋和躲闪,空气粘稠得几乎让人窒息。 “阿凝。”许久之后,萧韶言按住了萧未凝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 萧未凝明白他的意思,她瞥了冷疏源一眼,敛下了眼底的冷意。 正如冷疏源所说,她的时间不多了,若不能拿到那道命魂,迟早也是神魂溃散的结局。 不论如何,她都得先拿到那道命魂。 更何况,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其实并不想为难冷疏源。 “你打算怎么做?”萧韶言问。 “七日后,残月夜,还请萧夫人去往淇烨阁一行。”冷疏源道,“反魂之术极为复杂,我在沧浪泽不能用灵力,只能是你去沧溟大陆。残月夜是凡世阴气最重的时候,以你的修为,当可保无事。” “好。”萧未凝点头。 冷疏源又沉默了下去,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许久之后,她瞅着萧未凝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以前的事情,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里,分明带着难以言说的期冀。 “不记得了。”萧未凝答,她成为生魂之前的记忆皆已磨灭,只残留了一些微弱的本能。 想到这里,她愣了一下—— 她不想为难冷疏源,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的本能呢? “这样啊……”冷疏源喃喃了一句,她盯着萧未凝看了半晌,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我们先告辞了,还请萧城主和萧夫人勿忘今日之约。”她平静地说,神情却有些恍惚。 没有等萧韶言和萧未凝的回答,冷疏源转身走了出去。重寒能看出她情绪不对,他快步跟上,就见她走着走着,忽然就站住不动了。 冷疏源的眼眶泛红,她仰起头,似是在竭力隐忍什么,全身都在发抖,沧浪泽中冷白的天幕去了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阿源。”重寒追上去,他站在冷疏源身后,只一步的距离,却仿佛像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别过来,重寒,你别过来。我没事,我只是有点儿累,只是……有点儿累了而已。” “原本我还存着几分奢望,盼着阿姐能醒来,盼着她能有原谅我,能再叫我一声妹妹的那天,可是……到底还是一场空啊。重寒,我没有家了。” 冷疏源低低地说着,她的声音极轻,散在风里,竟然还带着微弱的笑意。她背对着重寒,嵴背笔直,身体单薄。那一刻她的身上瀰漫着太过沉重浓郁的悲伤,就仿佛是一直支持着她的东西,忽然垮掉了一样。 重寒依言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他知道冷疏源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此时的样子。 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听到她说话,重寒终于按捺不住,绕过去走到她面前。冷疏源紧紧地咬着嘴唇,齿间鲜血淋漓,苍白的脸上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凄艷,还带着一点孩子似的委屈和茫然。见重寒过来,她勉强扯了扯嘴角,眼里的水壳在那一瞬间几乎要破裂开。
第58页 “想哭就哭出来吧,不会有人看见的。”重寒按住她的双肩,低声在她耳边说。 他不喜欢她哭,因为泪水是最无力也是最无用的东西。然而在那一瞬间,他真的宁愿她能够哭出来,因为她怔怔地看着天的样子,太累,太悲伤。 “不了,没什么好哭的。”他的话让冷疏源怔愣了一下,她低下头,惨澹地笑了一声。 “阿源。”重寒低嘆。 别这样,别这样逼自己。 “重寒,咱们走吧。”冷疏源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余一片清明,她开口,声音很低,“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不想再待在这里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是她所想、且所能挂念的了。 “好,咱们这就走。”重寒轻声应她。 你怎么会没有家呢。你不是……还有我吗? “我好像记得那双眼睛。”正厅门前,萧未凝站在阶上,皱眉看着数丈外的白衣女子,眼底掠过一丝迷茫。 “阿凝。”萧韶言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肩膀,神情有着些微的担忧,“你……” “韶言,我心里有点儿难受。”萧未凝低声说。 ☆、离人曲 “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重寒。”一路走到西海边上二人都没有再交谈,直到踏上实地,站在千丈孤峰下,冷疏源才突然开口说。 “哦?你想听什么?”重寒温和地笑了笑,他的手虚虚搁在冷疏源的肩膀上,透着一股子若即若离的亲昵。 “你知道了多少?”冷疏源直视着山壁,语气有些生硬。 “什么知道了多少?”重寒心里咯噔一下,他侧首看着冷疏源,故作平静地问。 冷疏源霍然回过身,她死死盯着重寒,眼睛里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反覆动了动嘴唇,她才艰涩地开口—— “当年的事情……你的记忆恢復了多少?” “什么记忆?”重寒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还要再瞒我吗?”冷疏源的声音里压着竭力隐忍的颤抖,“萧韶言说你修习至阳灵力平衡血脉的时候你为何看我?你所修的灵图是你师父风临涧传授给你的,不是吗?” “只是习惯而已,你又何必……”重寒的话还没说完,冷疏源已经出言打断了他。 “我从未和你说过我去沧浪泽的目的,为何你那日在城主府门前那样问我?” 这下重寒也没办法再告诉自己冷疏源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注视着面前女子的眼睛,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眼里映着他的影子,还翻滚着执拗的决断。半晌,他低嘆了一声,脸上的笑意终于褪去。 “阿源。”他的声音很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冷疏源心头,带出微微的倦和钝钝的疼。在叫出这个名字的剎那,他忽然往前跨了一步,狠狠把冷疏源抱在了怀里,她的额头就在他唇边,是真正的近在咫尺。 “你怎么能这样心安理得地牺牲,怎么能这样心安理得地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这句话,自从知晓过往的那一刻他就想问她。原本以为他会感到愤怒或是悲哀,但真正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只剩下那一点倦意,雪尘似的落在心口上,那么轻,却又冷,分明得让人不能忽视。 冷疏源的身体在被他揽入怀中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这是这些年来他们在二人都清醒的时候唯一的一个拥抱,温暖得让人沉沦。 但是她推开了他。 片刻的呆怔过后,冷疏源颤抖着抬起了手,她把掌心抵在重寒心口,一点一点地推开他。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以为你是谁。”她漠然说,那只手背在身后,紧紧攥成拳。 “‘苍夙’和‘眠霄’混血所生的污秽血脉而已,你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插手‘苍夙’的事?你有什么资格?” “当年在刑台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重寒沉沉地笑了一声。 冷疏源被噎了一下,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 “那我现在就是这样看的,不行吗?” “你做什么这样欺骗自己,焚天之劫本就是你我二人共同的责任,一起承担有何不可?”看着冷疏源用这种近乎于强词夺理的样子说着那些刻薄恶毒到极点的话,重寒只觉得心头酸涩,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她的脸颊,“冷无心是让你我落到如今这个境地的罪魁祸首,我们一起对付他,不好吗?” 想起来以前的记忆之后,他看着现在的冷疏源就总是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古怪的少女,语气中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哄孩子的意味。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冷疏源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重寒体内的灵咒被解开这个变故打破了她的计划,让她一时有些乱了阵脚。 他明明已经逃出去了!怎么可以再回来! “你……”重寒一时有些无奈,“那你说,你要怎么样?” 明明他已经知晓一切,绝不可能任由自己置身事外,事已至此,她又何必再如此执着。 “你现在就给我走。”冷疏源扬起下巴躲开他的手指,满脸漠然,“我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阿源!”重寒沉下声音叱道。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冷疏源寒着一张脸,刻毒地说,“我当初救你是因为你有用,你还当我真在意你的死活不成?呵,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还对付冷无心?就凭你?” 冷疏源的声音越来越高,她的嘴唇苍白失色,眼神却愈发凌厉冰冷,目光中饱含居高临下的傲慢。 “阿源,你……”重寒的脸色终于变了,眼底蒙着的温柔乍然敛去,他盯着冷疏源,眼神竟有些阴鸷。 “立刻给本座离开千丈孤峰!”冷疏源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走!回你的无烬之崖去!” 说完这句话,冷疏源后退了一步,靠在山壁上轻轻喘息。周围一片寂静,重寒的眼神冷漠得可怕,许久之后他才开口,声音不似平日温润。 “好,既然如此,寒便如阁主所愿。”他淡淡地说,“从今往后,虽死生不復见。” 冷疏源背在身后的手勐然一紧,掌心当即就有血渗了出来,她连看都没有再看重寒一眼,转身在山壁上连点几下,石门洞开,她站在门边,忽然开口丢下一句—— “凌城主,还有你也是,滚回你的东海去!千秋城和淇烨阁势同水火,你若是再到千丈孤峰来,休怪本座不讲情面!” 说完这句话,她一步跨入甬道中,沉重的石门在她身后落下,扬起一片苍茫烟尘。 “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重寒看着那扇落下的石门,眼神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重新温柔了起来,他走上前伸手按在石门上,几不可闻地低低嘆了一声。
第59页 凌飞尘从孤峰另一侧的阴影里走出,瞥了重寒一眼。 “你看到了?她那样的人,哪是个会有心的。”他如是说,声线里带着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也不知是在说重寒,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重寒闻言抬眼看他,嘴角带笑,那笑容一直冷到心底去。 “ 你还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你的妹妹呢,冷渊沉。”他慢条斯理地说,“怪不得当初你会把她一个人丢在天各崖。” 一进石门,冷疏源全身的力气就像是在一剎那被尽数抽离,她紧紧靠着石门,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沉默地坐在石门边,冷疏源环抱住双膝,将额头抵在膝盖上,半晌竟低低笑了起来。 “你本可以是局外之人,又何必如此执着地要入这生死之局?”她轻声问。 明明她废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把他送出去,为什么……终究还是回来了呢? 就不能……不要想起来吗? 甬道中空无一人,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冷疏源的笑声越来越大,蓦地又停了。 她一个人去死不就好了?为什么一个一个的都要回来啊。该死的人只有她,为什么他们却都要回到这片没有尽头的血海中来? 烬月楼中有连通甬道的机关,见她久久没有上去,易青霄便寻了过来,他看到冷疏源颓然坐在地上,急奔两步跑到她面前。 “源源,你这是……”他犹疑不定地看着蜷缩成很小的一团的冷疏源,一时不知该不该出声,“重寒呢?” “拉我一把吧,大哥。”冷疏源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无悲无喜的样子,“我有点儿累,好像站不起来了。” 易青霄伸手把她拉了起来,起身的剎那,冷疏源一个踉跄,几乎又要栽回地上,易青霄一把拽住她,眼底泛着隐忧。 “松手吧,我没事了。”站稳了身体,冷疏源拍了拍易青霄的手背,说。 易青霄迟疑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冷疏源沿着甬道慢慢地往前走,步履极慢,却也极稳,极坚定。易青霄跟在她身后,走了没有几步,却见她忽然停了一下。 “我把他赶走了。”冷疏源平静地说。 易青霄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已经变了脸色,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已经明白冷疏源是知道重寒的记忆已经恢復了,他僵直地站在原地,竟有些不知所措。 冷疏源也没有要解释自己所作所为的意思,说完这句话就继续往前走,易青霄两步上前抓住她的肩膀。 “你赶他,他就走了?” “我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为什么不走呢?”冷疏源说。 “你以为说了他就会信?”易青霄怒极反笑,“你就真当他有这么蠢?” “信又怎么样,不信又怎么样呢?”冷疏源的声音很轻,像是从遥远的虚空中传来,“能拖一天便是一天吧。只剩下一年了,就算是他不信,这一年的时间,他又做得了什么呢?” “等过了这一年,一切就都结束了。” 用力推开易青霄的手,冷疏源慢慢地走着。这一路她和易青霄都没再说话,时间在这样的死寂中几乎像是不再流淌。 “你这样对自己,不累吗?”通到烬月楼里的甬道门无声地滑开,沉默许久的易青霄涩声问。 冷疏源闻言站住脚步,她没回头,单薄的身影淹没在涌入甬道的阳光中,模煳得像一个幻影。她一直没有回答易青霄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就在易青霄以为她不会说什么的时候,她忽然开口,声音中尽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很累的,可是……时间长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追前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凌飞尘脸色阴沉。 重寒根本就没有回答他问题的打算,他转身就走,足下加了灵力,看着很从容的一步,跨出去就能走出数丈的距离,不多时就已经快消失在凌飞尘的视线中了。 凌飞尘见状拔步就追,他一开始就用了全力,整个人如电光一般飞掠出去,转眼就追上了重寒,伸手钳住他的肩膀。重寒停下脚步,他浅浅回头,目光在凌飞尘阴郁的眉间停了一下,然后又漠然地收了回去。 “放手。”他说。 “重寒,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凌飞尘不依不饶地说,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 “把手放开。”重寒又道,他的声音中带了金石一般的锐利,话音未落,一点赤色骤然自凌飞尘掌下溢出。凌飞尘没防备他会突然攻击,猝不及防下根本来不及聚集灵力抵御,灼烧般的疼痛瞬息而至,他抽身后退一步,近乎于偏执疯狂的情绪终于稍稍平復了些许。 “原来是你。”掌中伤痕赤红,皮肉像是融化了一样,斑驳地结在一起,缀着黑褐的焦痕。凌飞尘想起当日夏子安身上那道灼烧般的骇人剑伤,眼神登时冷了一寸,看向重寒的目光中流露出浓浓的忌惮。 当日他与自己对阵千秋城何等兇险,他竟还能隐藏实力!原以为他的修为也就和自己还有阿源在伯仲之间,可现在看来,他的修为必在他们二人之上! 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他凌飞尘,还是……阿源? 想到这种可能,凌飞尘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嵴背窜上来,一张脸登时白了几分。 若是重寒的目的是他还尚好,但若是阿源……她如此信任重寒,若是重寒图谋不轨,那结果—— 凌飞尘几乎不敢再想下去,他盯着重寒,手缓缓移向腰间的断月弯刀。 “冷渊沉,你不要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忘恩负义。”重寒瞥了他一眼,面上声色不动,语气却含讥诮,“我的确有我的目的,但我不会伤害她。” “她因你沦落到如此地步,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和我叫嚣?”想想阿源这些年在血灵印的制肘下受了冷无心多少折辱,他就不能原谅冷渊沉,尽管当年的事情,他亦是无辜。 更何况,就算冷渊沉无辜,又和他有什么关系?重寒有些阴郁地想。 “你什么意思!”凌飞尘乍然色变,眼中几乎带了杀气。 “你随我来。”此处离千丈孤峰太近,难保冷无心没有留下什么监视的手段,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重寒淡淡地说,话音未落就向西海的方向走去,行进之间衣袂翩飞,隐约可见腕上套着的银质护腕。 看到那对护腕,凌飞尘的脸色更是白了几分。 行至西海边,重寒站在海岸上,他结了一个印,半跪下去按在水面上,浅浅的波纹在他掌下散出去,却没有扩开,而是收束成一线,直往西北方向去。重寒收回手,大约过了半刻,一点墨色突兀地出现在海面上,越来越近,直行至他们眼前。 那是一艘只有丈余长的小舟,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黑衣人立在船头,向重寒屈膝行礼。
第60页 “主上。”仿佛是长年不开口说话一样,这个人的声音里带着奇异的低哑。 “天一。”重寒微微颔首。 来的人是“天谴”十八暗使的首座,是他一直以来用来制衡江华的心腹下属。 天一恭敬地退开半步,引着重寒走上小舟。 “上来。”重寒对凌飞尘说。 凌飞尘迟疑了一下,依言登上小舟。看他们坐稳,天一在船头盘膝坐下,双手按在甲板上,随着他的动作,一道道细而亮的刻线从他身下发出,很快就布满了整艘船。小舟倏然窜了出去,速度快得就像是风。可舟上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所包围,半点风影都感觉不到。重寒端坐在舟中,轻轻抚摸着横在膝头的瞑瑕剑。 “海水绕沧溟而行,自东入神藏,自西入归墟,这样算起来,顺水流之势辅以灵力催动,半日之内就能到达北海。”凌飞尘看着重寒,目光中带着探究的意味,“这些年,你就是这样在阿源的眼皮子底下经营自己的势力的?” “与你无关。”重寒漠然而应。 “她待你,却是真好。”凌飞尘盯着重寒戴着的护腕,眼神复杂。 重寒闻言抬目。 “她待你不好吗?”他冷淡地问。 凌飞尘被他话中的意味刺得脸色难看,他抿了一下嘴唇,不知该怎么开口。 她待自己好吗? 应该……是好的吧,如果不好,自己三番四次地那样待她,她又怎会自始至终不对自己出手? 可是……纵然如此,当初种种,又该如何清算? 那永远都洗不尽的血,又该如何清算? “你戴着的‘燧引’,是我们父亲的遗物。”不知该怎样回应重寒,凌飞尘敛了一下视线,避开了话题。 重寒愣了一下,顺着凌飞尘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护腕上雕刻着繁复诡秘的花纹,呈现出古旧的褐红色,赤色的明珠像一点火光,映在重寒沉黑的眼底。 他原先看不懂那些花纹的意思,但现在他看懂了。 那是符文。 那是以灵力雕出和着血写就的六合禁咒,主万灵同聚,诸邪辟易。 “这对护腕上,原本只镶了两颗燧光珠。”凌飞尘轻声说,“当初我在千秋城见到它的时候都不太敢认。” 重寒闻言霍然抬头,那一刻他的眼神仿佛刀光乍起,雪亮得令人骇然。 “六合禁咒的威力是血咒所能达到的极限,威力不亚于低等的灵咒,只能以心头血配合本源灵力书写,每写一笔就能折去一载的修为,如利刃烈焰加身,痛苦不堪,且稍有不慎就会灵台倾溃,修为根基尽散,成为废人。”凌飞尘的话中带着一种缓慢却也锐利的残酷,“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修炼‘幽冥谱’的极境是什么。” 在重寒的目光下,凌飞尘把手指搁在燧光珠上,炽热的温度从指下传来,一点一点渗入他的血脉里,他很平静,但这种平静中所表露出的,却是一种惨澹到极致的木然。 “修炼‘幽冥谱’的极境,就是毁灭。” “‘幽冥谱’修炼到后期,身体里的血脉会慢慢冻结,接着是筋骨血肉,最后是灵魄,这个人会慢慢变成一块冰,所有的情绪都被泯灭掉,最后连身体都化成冰,魂魄被冻成齑粉,彻彻底底消失在这片天地间。”凌飞尘的声音低沉,仿佛从遥远的岁月里传来,带着时间沉淀下的、刻骨的苍凉。 “所以冷氏每代只有一人会修习‘幽冥谱’,因为如果不是把什么东西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无论怎么样都要护住,没有人会愿意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冷氏上一代的修习者是我们的父亲冷无绪,这对‘燧引’和‘琉璃丹砂’是父亲护身的法器,皆是世间至阳之物,有这两样东西在,虽然依旧会痛苦,但却可保性命无虞,不至于丧命于冥灵幻境中。当初大变之后我趁乱带走了‘琉璃丹砂’,为的就是遏止她的修为增长,如果她肯就此停手,就不会力量失控损及性命。”凌飞尘盯着自己的手,他的手紧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可是我没想到她居然会把自己最后的护身之物给了你。” “‘燧引’放在她身上只能暂保她性命,放在你身上,却能渐渐磨灭你血脉中与生俱来的至阴灵力,斩断你与‘遗失之地’的因果牵连,加上六合禁咒,只需百年光阴就可逆转你的先天体质,此间生死荣辱,皆与你再无瓜葛。”凌飞尘声音中的颤抖越来越厉害,终于再也无法压抑下去。 “彼岸城萧氏的‘琼霄策’和苍夙冷氏的‘幽冥谱’都是不该出现在世上的邪功,不仅损身,更损心性,长久修炼就会被幻象所惑,沉浮其中不知身处现世还是幻境,最后彻底沦为一个神智不清的疯子。萧氏城主歷代以一界之力和天极大阵相承方得保自身,可她却把保护自己的东西给了你。” 凌飞尘的眼睛几乎成了赤红色,他深深地看了重寒一眼,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无比复杂,揉合了愤恨、疼惜、还有疲倦无力。然而重寒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他似乎感知不到周围的一切,只剩下眼前的天旋地转,和心头分明的疼。 那种痛苦,哪里是一个“人”所能够承受的?若不是心头放不下的执念,谁又能这样活下去? 为什么……要这样待自己?怎么值得呢? “重寒,你究竟做了什么,值得她如此待你?”船至无烬之崖下,凌飞尘仰望着几乎看不到顶端的悬崖,忽然问了一句。 ☆、尘埃渺 “我什么都没有做过。”重寒说,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轻,几乎要消散在风中。 “只是……”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后面的话却是实在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在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时候,给了她一份并不真实的信任。 这样,真的值得吗? 凌飞尘似乎嘆了口气,又似乎没有,他盯着重寒看了半晌,却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冷渊沉,你和我说一说‘焚天之劫’吧。”一直走到烬宫之中,重寒才开口,“作为报答,等你说完,我就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凌飞尘走在重寒身后,所以他没有看到,那一刻重寒的眼神冷酷得惊人。 阿源,你想让我们置身事外,可我们……又凭什么置身事外呢? 我们能置身事外,难到那焚天之劫,就合该你来承受吗? 淇烨阁,烬月楼。 月光从烬月楼密室顶上特意铺置的透明琉璃中照下来,落在密室正中丈许宽的白玉祭坛上,冷疏源阖着眼睛盘膝坐在祭坛中央,掌心向天搁在膝头横着的凛煜剑两端,周身流转着淡淡的冰蓝色灵光,只有心口是一点赤红。 “叮——”一声悠长的金石声响起,冷疏源缓缓睁开眼睛。
第61页 “何事?”她问。 “禀阁主,君影谷君姑娘到了。”月铭放下敲击玉磬的银锤,恭声道。 “阿墨?”冷疏源的眼睛微微一亮,她站起身佩好凛煜剑,打开机关出了密室。 “请她进来,月铭,在烬月楼备客房。”她吩咐道。 “不用准备,我也就在这里待上十日。”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君墨没好气的声音,她也不通报,迳自推门走了进来,沉着脸飞快地打量了冷疏源一下,“你还当你这千丈孤峰有多好不成?哪儿哪儿都不如我的君影谷,要不是我在此地有事要办,谁稀罕待在这里!” 她的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可冷疏源听了却微微笑了起来。她看着君墨,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那双一直淡淡的眸子里泛起一线暖意—— 阿姐今夜子时就会到淇烨阁来,而她施展反魂之术后身体想要恢復到原来的状态,也就只需要十日。 “乱看什么!”被冷疏源盯得有些不自在,君墨瞪了她一眼,“把手拿过来。” 冷疏源依言把手递了过去,君墨把手指搭在她的脉腕上,一字眉略略蹙起一点。 “怎么了?”端详着她的神情,冷疏源问。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君墨斥了她一句,“你又做了什么?怎么养了两日身体比前些天在在我那里还不如!” “就是动了一下本源,不妨事的。”冷疏源轻描淡写地说。 “不妨事?咱们两个到底谁才是大夫?”君墨甩开她的手,严厉地问。 “好了,没事的,我的身体怎么样我自己清楚。”冷疏源有些好笑地说。 “是是是,没事。”见她还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君墨也是实在拿她没办法,她瞥了冷疏源一眼,挖苦道,“我的没事是身康体健,您老的没事是不死就成!” 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免不了会被君墨刺两句,冷疏源索性闭口不言。君墨翻了个白眼正要说她,就听到方才退出去的月铭叩门通禀。 “阁主,少族长来了!” 冷疏源闻言腾的站了起来,她快步走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面前的雕花木门。一身白衣的萧未凝站在门外,十五六岁的样子,在月光下显得略有些虚幻,依稀仍是当年模样。 冷疏源双眼失神,她盯着萧未凝看了半晌,蓦地向后退开一步。 “萧夫人,请。”她的声音低沉遥远。 月铭替她们阖上门,萧未凝看了看冷疏源,眉目似是一动,却并未说什么。 “阿墨,你先待在这里,我带萧夫人去冰室。”冷疏源说,“你不修灵力,过会儿用起术法,我怕伤了你。” 君墨思索片刻,依言没有跟过去,她看了看强作镇定的冷疏源又看了看声色不动的萧未凝,只说了一句—— “别太勉强。” 冷疏源点头,她打开密道,萧未凝跟着她走了进去,石门在她们身后关上。君墨盯着那扇门,脸色几乎是在一瞬间苍白了下来。 “你的朋友并不想让你救我。”没走几步,萧未凝突然对冷疏源说。 “嗯。”冷疏源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有停顿。 “我早已不记得过往,就算是能重新活过来也不再是你的姐姐,你为什么要救我。”萧未凝又问。 “与你无关。”冷疏源的态度拒人千里。 “你究竟做过什么?”萧未凝不依不饶地追问。 冷疏源不再回答她,只是沉默着往前走。终于走到了甬道尽头,石门洞开,眼前霍然高敞,清冽的光透过穹顶上的琉璃落下来。萧未凝眉间的赤金印痕倏然一动,她的魂体登时一颤,几乎要涣散开。 骤然涌入眉心的阴寒气息唤醒了萧未凝溃散的神智。强行调动灵魂力重新凝实躯体,萧未凝盯着面前的冷疏源看了好半天。冷疏源神情凝重,她的手指按在萧未凝眉心,那种令人战慄的寒气就是从她指尖透入的。她的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不知怎么回事,在那一瞬间,萧未凝却分明感觉到她是在害怕的。 “没事了。”不由自主地,她轻声安慰冷疏源。 “抱歉。”冷疏源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这些年没照管好你的命魂,那道命魂略微生出了一点自己的灵智,过会儿可能会有些麻烦。” 萧未凝一阵愕然,她不确定地去看冷疏源的眼睛,面前这个自称是她的妹妹,但看起来比她还大的白衣女子低着头,眼底藏着无措。 她为什么要把这种人力不可及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没事,走吧。”萧未凝说。 在这一刻,她似乎不太笃定,当初的事情究竟孰是孰非了。 冷疏源沉默地领着萧未凝向前走,她踏过水面走到亭边,用血解开了笼罩住亭子的结界。待看清亭中的景象,萧未凝也终于变了脸色,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她踏过满地的阵法刻线,快步走到冰馆旁,一把推开了棺盖。 “别看!”冷疏源急急出声阻止。 在萧未凝的目光落到棺中少女的眉间时,沉睡着的冷弦凝陡然睁开了眼睛,一道殷红光芒从她眉间冲出,电光般没入了萧未凝的眉心。萧未凝的躯体瞬间虚化,就这样在冷疏源面前生生散开! “阿姐!”在残存着最后一丝神智的那一剎,萧未凝听到冷疏源惨唿了一声。 冷疏源扑到萧未凝面前,一滴泛着诡异暗蓝的血珠从指尖渗出,眨眼间就在地上画出数道血线,圈住萧未凝。 魂体在下一刻化作了虚幻的光,萧未凝意识全失,任冷疏源怎么用灵力唿唤都没有反应。冷疏源死死盯着那一片迷朦金光中一点血一样的殷红色,眼底杀意毕露。 催动术阵却未见萧未凝的情况有所改善,那片朦胧的金光反而越发黯淡了,冷疏源咬了咬牙,又从指尖逼出数滴血,飞快地在虚空中书写着什么,那些用血写成的字实质一般停在半空中。写完咒文的最后一个字,冷疏源的手指在符咒中心一点,留下一枚赤红的莲花印。随着她的动作,暗蓝色的火焰从她指尖开始燃烧,迅速点燃了阵法中的整片虚空。 火焰燃起的那一剎冷疏源脸上就已经血色尽去,她的双手飞快结印,探向金光中的那点赤红。萧未凝流失在外的命魂空有灵智没有修为,几番躲闪后就被冷疏源擒在手里。 “以无生之血役无命之火,以无息之魂御无晏之灵,极六合天光之烛,以诛幽阴之神。” 在念诵这些话的时候,她身上有一种空茫的冷漠,就仿佛站在天外,此间诸事都与她无关。 话音方落,冷疏源的掌中陡然腾起暗色的火焰,炽白的光从天顶上落下来,正落在她掌中,与火焰交融在一起。虚空中的灵力仿佛沸腾一般涌动着,发出尖厉的啸叫声。她左眼眼尾处的莲花印骤然盛放,一抹赤色出现在幽蓝色的印记中央,化作一道血线,转瞬就已经爬过了半边脸,疯了一般向她的心脉侵袭过去。冷疏源心口嵌着的琉璃丹砂陡然光芒大放,生生遏止住血线对她的侵蚀。
第62页 那道命魂在冷疏源掌心跳动了两下,幻化出一张扭曲的人脸,依稀可以看出是萧未凝的样子。冷疏源眼都不眨地一指点出,平日里冰蓝的灵力光芒此时竟深得几乎像是墨色。 “我本不想用这‘敛识之术’。”冷疏源漠然地说,“就算你为三魂中的主魂也到底只是一道命魂,不值得我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你能一时占据主导把控住家姐的意识也不过是因为你一直由我用灵力供养,依凭‘幽冥谱’的至阴本源修炼,家姐的灵魂尚有生气,被你克制而已。给她一些时日,以她的本事也未必就奈何不了你。” “但我不想赌。” “我若用此术强行抹去你的灵智势必会伤及家姐,虽说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我也不愿她受伤,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你主动与其余两魂相融还能与她意识相合,若是被我炼化,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说完这番话,冷疏源不再言语,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一点赤红,似是很笃定它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在她的目光中,那点红光晃动了一下,半晌后缓缓化开,融进了那片迷濛的金色里,萧未凝的身形眉眼在光芒中渐渐清晰了起来。 “啧,这么蠢。”冷疏源眉梢一挑。 走到冰馆前,冷疏源垂目看着棺中沉睡着的少女,她探出手,指尖在冷弦凝的眉眼间略略一触,便立即痉挛似的缩了回来。 “马上就结束了,阿姐。”她低声说。 ☆、业火劫 “焚天之劫其实是天罚。”凌飞尘道。 重寒坐在窗下的席上,给凌飞尘斟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凌飞尘在重寒对面坐下,目光始终落在桌面上,避开重寒过分锐利的眼神。 “其实苍夙眠霄本是一族,上古时不知何故,族中八大世家全面决裂,其中冷氏、夜氏、重氏、明氏组成苍夙,慕氏、易氏、萧氏、言氏组成眠霄,争斗长达数万年。”凌飞尘沉默了一下才说,“上古时期灵力充盈,诸神方殁,南方神葬海封而不入,两族身为天神血裔,拥有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力量和漫长的生命,自然也会有人野心膨胀,妄图成为新的‘神’。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两族族长滥用禁术,以大量人牲血祭抵消反噬,致使大陆生灵涂炭。长年敌对下二族的关系更加势同水火,终于在南方神葬海边界上全面开战。在这钞寂灭之争’中,二族族长意外打破了神葬海的封印,诸神殒落的戾气流入大陆,彻底破坏了大陆阴阳平衡,苍夙族长重旭也在这次斗争中身亡。天道因此降下无根流火惩戒二族。天道之下万物皆蝼蚁,二族因此劫实力锐减,族人十不存一,残存的那些也朝不保夕,挣扎在生死边缘。当时六合之内阴阳混乱,天道以东方地维阵和西方天极阵为根基,重塑大陆阴阳平衡。眠霄族长萧风极自请入沧浪泽,为天极大阵的阵眼,他以萧氏满门为祭凝鍊血脉,与沧浪泽本源相融,从此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每代只以自身血脉孕育传承。余下七家则共同担起地维大阵,自此形成了‘天极地维,阴阳两分,神葬之海,有进无出’的局面。” “所谓‘焚天之劫’,就是……”重寒仿佛猜到了什么,脸色渐渐苍白了下来,然而垂落的眼帘下那双眼睛却亮得仿佛鬼魅。 父亲虽然和他提过这个他的家族世代背负着的劫难,但他却从未告诉过他,这个劫难,竟是由苍夙眠霄二族先祖一同造成的。既然如此,那凭什么…… “对,‘焚天之劫’就是天道所降的无根流火。”凌飞尘的脸上也没了血色,他没有注意到重寒的神情,自顾自的说,“二族虽已竭力弥补,但灭世之灾险成,百死亦不足以赎其罪,因而天道每万年再降无根流火,是为‘焚天之劫’,苍夙眠霄纯血后裔的寿命也锐减至千年。” “那,可有渡劫之法?”重寒盯着凌飞尘,好半天才艰难地开口问。 凌飞尘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攥紧双拳,许久之后才出声。 “没有。”他的声音低得像微末的风。 “从上古至今,二族之中,渡劫者合共八十七人,至今无一人倖存。” “重寒,她只剩下这一年了,你……”凌飞尘勐地抬头对上重寒的眼睛,“你能不能回……” “闭嘴。”重寒忽然冷冷打断了凌飞尘,“她不会死。” “你还不明白吗?根本没有人能活着渡过焚天之劫!”凌飞尘拍案而起,怒斥。 “没有人能渡过,不代表她不能活。”重寒轻蔑地看了凌飞尘一眼,他的眼里没有温度,尖锐的嘲讽从那双眼睛里透出来,“凌飞尘,我不是你。” 我不是你,不会看着她死。 凌飞尘听出了重寒话中的未尽之意,他身体一僵,旋即脱力一般颓然坐倒在地上。重寒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重寒!”凌飞尘叫住重寒,那一刻他的声音简直像是乞求,“你告诉我……告诉我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重寒漠然地说,“只是凛煜剑控制着阿源毁了整个冷氏而已。” “你是说……是凛煜剑?”凌飞尘难以置信地喃喃重复,“是凛煜剑杀了……” 在冷疏源记忆中见到的画面在这一剎那再次翻涌了出来,凌飞尘剩下的话僵在了喉咙里,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哽咽一般说了一句。 “那我、我又做了什么啊……” 当初是祭司大人把阿源送上祭坛的,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他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想做什么?他又对阿源做了什么? 还有……他自己、他自己这些年来又对她做了什么! “你没做什么。”重寒低笑一声,他袖中的双手青筋暴起,语气却平淡冷漠,“你只是把她丢下了而已。” 凌飞尘似乎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他愣愣地抬头去看重寒,过了很久才蓦然嘶叫了一声,痛苦地抱着头跪倒下去。 “起来。”重寒皱着眉头走到凌飞尘身边。 凌飞尘没有动,他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看上去竟有点可怜。 “站起来!”看着他这个样子,重寒心头没由来的一阵厌烦,陡然厉声斥道,“你有什么资格逃避!她自己那么痛苦都护着你,你凭什么逃避!” 凌飞尘茫然地抬起头,他看着重寒,眼睛里有一丝恐惧,还有一丝悲哀。 “站起来。“重寒嘆了口气,神情缓和了几分,“时间差不多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穿过窗子向北方望去,北海黑沉沉地漫延到目不可及的远方,阴郁地压在重寒的眼里。 他应该知道归墟冰宫中的那个人是谁了。 阿源,既然你身处棋盘之上,那就让所有人都成为这棋盘上的棋子吧。
第63页 遗失之地。 冷无心推开了敛辰宫的白玉宫门,数日未睡的他有些憔悴,一身白衣却依旧片尘不染。拂晓的阳光刺入他的眼底,他抬手挡了一下,许久之后才垂下手。 “祭司大人。”数十人等在敛辰宫外,从始至终静默无声,直到他放下了手,那些人才齐齐出声道。说话的同时众人都跪倒下去,只有为首的三人依然站着,却也深深低头,姿态恭敬。 “嗯。”冷无心低应了一声。 “祭司大人,大阵……”见他没有开口,三人中比较年轻的那个犹豫着问。 “重凛。”他身旁的中年男子抓住他的手腕往回扯了一下,摇了摇头。 “无事,明律,让他说吧。”冷无心有些疲倦地说。 “祭司大人,地维大阵可是出了问题?前几日您闭关时眠霄神使遣人来知会过,说是地维阵东方阵眼已有不稳的徵兆,需不需要派人去看看?”重凛年纪还轻,说话也没什么顾忌,说完这些,他停顿了一下,喃喃,“东方是源主坐镇的方位,她这些年不是一直在用自己的修为供养地维阵吗?怎么……” “重凛!”一直没用出声的夜澄忽然高声打断了他。 重凛偏过头,有些困惑地看着夜澄。他们同为四世家的家主,照理说夜澄并无权斥责他,不过出于对长辈的一贯尊重,重凛并没有当面与夜澄相抗,但眼底也已经有了明显的愠色。 “你们都退下吧。”夜澄没有解释,她扭头对身后跪着的族众说了一声,然后垂首对冷无心说,“祭司大人,劫期将至,我等是否要把这些琐事先处理妥当再做打算?” “你们随我来。”见众人离开,冷无心道。 带着三家的家主进了敛辰宫,冷无心在客室的主位坐下,他瞥了一眼坐在下方的三个人。 “地维大阵那边是怎么回事?”冷无心问。 “据说已经有裂隙从正东方位开始蔓延,若是不作处理,只怕不用太多时间整个地维阵就会被破开。”重凛老老实实地说。 “好,我知道了。”冷无心微微点头,“明日我启程去东面看一下,重凛,你安排下去,要四族小心戒备,劫期之前,封闭我族所在的定晏山脉,不得放任何人进来。我不在的这几日尤其要小心。” “是。”重凛颔首领命,他站起身,向着冷无心深深一礼,退了出去。 见重凛离开,夜澄和明律对视了一眼。彼此交换了眼神,夜澄起身走到门边看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后布下结界封闭了敛辰宫的宫门。 “地维大阵异动,可是因为源主这些年都没有……”夜澄犹豫着问。 “不是。”冷无心的声音没有起伏,甚至于整个人都似乎没有情绪一样。面对这个可能毁掉整个大陆的隐患,他的神情却依然没有变化,只眼神略微暗了一下。 “那怎么会……”夜澄追问。 “这件事情你们不要再管,我自会处理。”冷无心摇了摇头,直接地终止了这个话题,“你们还有什么事?若是没事就退下吧,我还有东西需要准备。” “‘焚天之劫’将至,敢问祭司大人,可知源主打算何时归来?”明律问。 “源主归期未定。”冷无心眉目不动,一头雪白长发衬得他的面孔毫无血色。 “源主这些年来一直对我等当初所为怀恨在心,她昔年前往沧溟大陆,会否根本就没打算要回遗失之地?”迟疑了一下,夜澄问。 “不必担心,她不会不回来。”冷无心淡然道。 “祭司大人为何如此肯定?”夜澄继续问。 “阿源是你们自小看着长大的,她是个什么脾气,你们还不知道?”冷无心突然笑了,那一点笑意在他眉间晕开,不知怎的竟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你们也就算了,横竖她也不知道当初的事情也有你们的参与,但她绝不会放过我。” “我把她害成那样,她怎么可能放过我?” “就算是死在焚天之劫里,她也会拉着我一起的。” “祭司大人!”夜澄和明律齐齐脱口惊唿。 “别担心。”冷无心的眼神在那一刻终于显出一丝疲倦来,他按住额角靠在椅中,语气却又显得温和,“我求仁得仁,纵使死,也是死得其所。” 说这句话的时候,冷无心略微低着头,眼帘沉沉垂下,遮住眼底的阴霾。 等这一切终了,欠你的,我以命偿你。 ☆、不復昔 冷疏源伸出手按主了冷弦凝的心口,半边身体上赤色的血线慢慢变成了殷红色,像是活过来一般沿着血脉蜿蜒流动,一点一点蔓延到冷弦凝的身体上。琉璃丹砂终于无法再抑制施用术法带来的反噬,赤红带金的光芒暗淡下去,转眼就熄灭了。冷疏源的身体勐地一颤,几乎连站都站不住。她用另一只手扶住冰棺的边沿,手指几乎要陷到冰里。 随着血线渐渐布满了冷弦凝的身体,萧未凝的魂体也越来越凝实,在血线沖入眉心的那一刻,萧未凝的魂体骤然化作一道金光,敛入那具沉睡了二十年的身体里。 冷疏源收了灵力后退了两步,一直强撑着的一口气松懈下来,她的脚下顿时就是一软,几乎跌倒在水边。其实在施用敛识之术时她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若是方才施反魂之术时有什么变故,她们二人很可能都会死在这里。 缓慢地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冷疏源喘息了两声,身上的血线渐渐消退,被强压下去的反噬就像怒潮一样翻涌出来。由心口扩散开来的疼痛逼得她脸色惨白,嘴角的鲜血刚一擦去就又涌了出来,很快就沾满了她的手。缓缓蹲下身把手浸在水里,冷疏源看着血色在水中化开,眼神恍惚了一剎。 血线彻底褪尽的一瞬间,疼痛陡然加剧,冷疏源只觉得胸口如遭重击,眼前的景象顿时扭曲成光怪陆离的色块。勉强伸手扶住亭柱却无力起身,冷疏源按住心口,把灵力渡进去,想要压下这种鲋骨之蛆一样的剧痛。 “源主?”还没等她调息结束,萧未凝的声音已经传来。 从冰馆里起身,萧未凝环顾了一下四周,她看到冷疏源半跪在水边,双眉死死绞在一起,按着心口的手骨节泛青。发觉她已经醒来,冷疏源迅速地站了起来,舒开眉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怎么样?”萧未凝问。 “没事。”冷疏源答,她的声音比往常高一些,倒像是要刻意显示自己无事一样。 “你究竟如何!”萧未凝的声音拔高了些许,她大步上前,拽住冷疏源的手。 “没事的。”冷疏源弯了弯眼睛,做出一个笑的样子。 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那一瞬间,萧未凝只觉像有重达千钧的寒冰压在心口上一样,既沉,且冷。她攥住冷疏源的衣襟一把扯开,丝帛暗哑的撕裂声中,冷疏源胸口苍白的肌肤□□出来。赤色的夔凤纹下方,九点殷红狰狞地趴在心口上。
第64页 “这是什么!”她厉声道。 萧未凝激动之下用力不小,本就是强弩之末的冷疏源哪还受得住这种冲击,足下一软就委顿了下去。萧未凝想要扶她,奈何魂魄刚与躯体相融还不算契合,这一着急却不受控制了,只能眼看着她倒下去。冷疏源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散了,她伏在地上,勐地咳出一口血来。 “你做了什么!”萧未凝惊怒交加地逼问。 “没关系,只是……反噬而已。”冷疏源的声音微弱,语气却温和。她努力地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可刚一有动作却又重新倒了下去。 “你真是……”萧未凝心头一动,她看着冷疏源,忽然嘆了口气,眼底流露出浅浅的无奈。没有把话说完,她俯下身,吃力地把浑身脱力的冷疏源搀了起来。 “走吧。”她把冷疏源身体的重量压在自己的肩膀上,“我带你出去。” 冷疏源蓦地扭过头去看萧未凝,她注视着那张停留在她记忆深处的容颜,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说是什么都忘了,可是……你不还是老样子吗? 冷疏源身遭术法反噬浑身无力,萧未凝刚拿到自己的身体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半个多时辰的路硬是让她们两个走了个把时辰才挪完。勉强凝聚灵力打开了甬道门,冷疏源心口红光一闪,一口血登时从她口中喷了出来。 “你……你再撑一下!”萧未凝皱眉道,她扣住冷疏源的手腕想给她渡灵力,却被她推开。 冷疏源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萧未凝身上。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强撑着一口气才没让自己晕过去。她看着萧未凝,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 这里的动静惊动了隔壁房间里的君墨,她快步走过来,推开门见到冷疏源这个样子立刻就变了脸色。 “你做了什么!”君墨几乎是在咆哮。 冷疏源虚弱地笑了笑,想开口说什么,却只是摇了摇头。她的身体一直在向下滑,萧未凝只得双手环过她的腰抱住她,很是有些滑稽。 “她究竟做了什么。”见冷疏源答不出话来,君墨厉声问萧未凝。 “术法反噬。”萧未凝面沉如水。 “你——混帐!你不是说没事吗!” 君墨怒不可遏,她一拳挥向冷疏源,冷疏源抿着嘴角,目光垂下,眼神却依旧执拗。萧未凝出手阻拦君墨,她看君墨一脸的厉色便直接出了全力,却不想这一拳接下没有分毫力道,倒是君墨被她震退了两步,一点殷红从嘴角沁出,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抱歉。”萧未凝道。 “抱什么歉,你还不把她给我弄过来!”君墨呛了她一句。 沧浪泽中人因为神魂脱离了肉体的束缚大多都性格极端不擅掩藏,性情古怪之辈比比皆是,萧未凝在沧浪泽中二十载,什么怪人没有见过,是以也没觉得君墨的言行有什么不妥,只依言扶着冷疏源往隔壁的房间走。反倒是君墨见了她这样的反应破天荒地有些不好意思,髮丝下的耳尖隐隐红了一层,一句话不说大步就走。 不过几步的距离冷疏源就出了一身冷汗,气息也越来越微弱,却仍强撑着不愿睡过去。君墨一言不发地帮着萧未凝把她扶到床上,见冷疏源似乎还想说什么,她反手一根银针刺在穴道上,直接把她扎晕了过去。 “除了逞强还会什么!”君墨低声斥道。 替冷疏源把过脉,君墨的神情更见凝重,她走到窗前把窗子推开,手指按在了左手戴着的一枚戒指上,轻轻摩挲了两下,似乎在犹豫什么。 “你要做什么?”萧未凝问。 “叫人帮忙。”君墨取出一根银针在自己指尖刺出一滴血,按向戒指上那枚紫色的宝石,“我不修灵力,她的反噬我也没办法。” “我来吧。”萧未凝拦下君墨,下意识地说,“阿源不喜欢有人到她房里来。” “你……”君墨吃了一惊,抬眼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不是……” 她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怎么了?”萧未凝恍然未觉。 “不,没什么。”君墨压下心头的疑虑,她对萧未凝说,“我只是天赋所限无法修习灵力,并非对此道一窍不通,你现在刚拿回命魂,神魂必不稳固,在此间擅动灵力与找死无异。” “无妨,我心里有数。” “啧,真巧,床上躺着的那个也经常这样说。”君墨凉凉地讽刺道。 萧未凝被她这么一噎,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回头看了看床上睡着的冷疏源,眼神莫测。 “那我带她回沧浪泽。”最终,萧未凝如是说,她走到冷疏源床前,魔怔似的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女子苍白的脸,“韶言能解开她身上的咒。” “境主大人。”冥境外的灵障在萧未凝掌下打开,六个衣着各异的人站在入口处,恭敬地欠身行礼。 “启明,开漱灵闸。”萧未凝说,她身后飘着一叶灵力结成的狭长小舟,冷疏源睡在舟中,白光中她的眉眼显得温柔又干净,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安宁。 “属下遵命。”为首的紫衣人闻言应是,自始至终眉目未动,只依言领了萧未凝的命令。 “遵什么命啊,钟陆离你疯了吧。”被叫做启明的紫衣人没说什么,却是他身后的黑衣人吃了一惊似,他拨开钟陆离一个箭步跨到萧未凝面前,扳着她的肩膀上下看了看,“我说境主大人,你不会是去融了个命魂融出问题了吧?” “启明,开漱灵闸,我要入冥池。”萧未凝不看他,她对钟陆离吩咐道。钟陆离沉默着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你给我回来!站这儿别动。”黑衣人一把把钟陆离拖了回来,回头对萧未凝说,“境主大人你——” “去开漱灵闸。”萧未凝提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这一次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黑衣人身上,她掰开他的手扔到一边,冷冷地说,“嬴持惑,你那日私往彼岸城地界之事,等此间事了,我再找你清算。” “以下犯上,去干戈殿领罚。” 丢下这句话,萧未凝带着冷疏源往冥境深处走,嬴持惑还想阻拦,冥境掌管刑罚的镇君伸手拦住他,漠然地说—— “请惑君随我来。” “应北镇,你不是吧!”嬴持惑笑嘻嘻地对着镇君眨了眨眼,“你还真要罚我啊。” “请惑君随我来。”应北镇声音平板,没见他有什么动作,一点乌色的光就突然出现在了嬴持惑的眉心。 “啧,都这么凶。”嬴持惑的表情僵了一下,撇了撇嘴,“领罚就领罚,谁怕你。” 话音未落,他突然踹了应北镇一脚,身形倒翻了出去,倏然化作二十四个黑衣人,分别向不同的方向飞掠出去,让剩下的四个人连拦都没法拦,眨眼就没了影子,只有一句话远远传来。
第65页 “你们在这儿待着,我去找萧韶言,看着点儿境主别让她胡闹!” “谁看得住她!”冥境五君中一个绛衣女子啐了一声。 ☆、桎梏消 沉重的石门在身后轰然落下,萧未凝伸手在虚空中一拂,点点白光如星光般亮了起来,浮动着,化作九盏虚无的灯。灯光映着密室中一丈见方的乌黑池水,萧未凝半跪下去,手掌按在水面上,一点莹白从她掌下溢出,在水中蜿蜒着氤氲开。半刻光景,苍白的火焰骤然自池水中燃起,萧未凝回头看依旧昏睡着的冷疏源,眼睛下意识地弯了一下,飘渺地带过一丝温柔,她的脸色在灯光中呈现出一种没有生气的白。见火焰渐渐稳定,萧未凝收回手,她垂眸盯着冷疏源看了半晌,蘸着池水在她额头上画下一道符印,有些吃力地把她抱到了池水中。 接触到池水的一剎那,冷疏源勐然战慄了一下,却并没有醒,只是不安地瑟缩着,直到萧未凝把她推入了池中的火焰里她才安静下来。几乎是在冷疏源进入火焰的同一剎萧未凝就像是忌惮什么一般飞快地抽回了手,饶是如此她也没能完全避开,一道火舌游龙似的冲出来舔上了她的指尖。萧未凝足下发力向后退去,直退出丈远那道火焰才不甘不愿地缩了回去。 垂目注视着手指上骇人的焦痕,萧未凝聚集灵力,暗赤色的伤痕被一寸一寸地从指节上逼下去,最后只余指尖一点浓沉近黑的颜色。 “你自小没有兄弟姐妹,一直都是一个叫重寒的人陪着你的。你身体不好,最近修炼出了岔子,牵连了旧疾,要好好休息。”萧未凝低声念道,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于蛊惑的韵律。 说完这句话也顾不得继续调息,萧未凝双手飞快结印,火焰随着她的动作倏然窜起丈高,将冷疏源的身体完全包裹在里面,紧接着,她一掌拍出,水面上骤然一声爆响,池水如同活物一般游动着,绕着火焰盘旋而上,层层裹住苍白的火焰。在乌黑的水茧中,冷疏源的神魂慢慢从眉心溢出,停在火焰里。 在看到她的魂体的一剎那,萧未凝心头没由来的一阵酸涩。 冷疏源的魂体非常暗淡,虚弱得就像是一片即将消散的雾,眉心三魂印刻的三道金印倒还完整,七魄所主的七窍却明显短了一处,左眼黯淡无光。魂体的心口处还有一枚虚无的紫色长钉深深地钉在里面。更要命的是她的魂体上裂痕遍布,便是隔着这冥池之火都有挡不住的寒意侵袭过来。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萧未凝喃喃。 这话说出后她才醒过神来,脸上残存的血色已是又去了一层,心知自己无力支持太久,萧未凝顾不得心头的疑惑,手中印诀登时又是一变,无形的灵力脱出指尖凝聚成丝,透过火焰,沿着冷疏源魂体上的裂fèng蜿蜒而上。 萧未凝的灵力行进极慢,艰难地一点点冷疏源的从四肢向心口迫去。灵力每行过一寸,冷疏源魂体上的裂痕就弥合一分,萧未凝的脸色也惨白一层。到了距心口只有寸许的地方,萧未凝已是面如金纸,偏偏那“幽冥谱”也实在是厉害,到了这最关键的时候竟隐隐有了反扑之势。萧未凝眼见自己灵力衰弱,她略一迟疑就咬牙凝聚了灵魂力,不管不顾地全压了上去,原本就不太稳固的神魂立刻就有了要涣散开的势头。 “轰——”就在此时,石门外轰然一阵巨响,整个密室都受惊般狠狠地颤了两下。如是二三回之后,厚重的石门勐然炸裂开,漫天烟尘中,萧韶言一袭红衣腥风似的刮进来,铁青着脸一掌把萧未凝逸散的魂魄拍回体内,转身就赤手探进了冥池水中,生生把那枚长钉拔了出来。 长钉拔出的一剎那,虚无的暗蓝色火焰骤然从冷疏源魂体的心口冲出,眨眼就席捲了全身。萧韶言冷哼一声,他双手齐出,灵力运转间血肉骨骼竟都化作了透明的赤红色,肌理经络清晰可见。他一掌按在她的额头上,一掌按在她胸前,竟生生把那诡异的蓝焰逼了回去。 “行了。”他瞥了萧未凝一眼,“咒印解了。” 萧未凝本来脱力半跪在地上,听到他的话,她抬起头,虚弱地沖他笑了笑。 “你还有力气笑?”萧韶言神色不善,他盯着白焰中渐渐身魂相融的冷疏源,冷笑了一声,“我有天极大阵护着都不敢修炼逆位的‘琼霄策’,她倒是不知死活。” “还有你!明知道自己碰不得冥池之火还在这里胡闹!”萧韶言压着眼底一丝惊惶,冷着脸斥责她。 “呵……”萧未凝低笑了一声。 “还笑!”萧韶言恼怒地说,“我看也不用再查了,你们怎么不是姐妹?单论起这逞强上,你们俩就是一个德性!” 萧未凝知道他这是心里着急,她沉默了半晌,忽然仰起脸轻轻说了一句—— “对不起。” 萧韶言原本还想再说她两句,可听她这么一说,却突然愣住了。 “对不起。”萧未凝重复道,“这次是我逞强了,对不起。”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帮她,可是这里面水深得很,我不想把你卷进去。” 萧韶言盯着她,脸上神色未变,耳上却已然涨红了一层。就这么怔愣着站了半晌,他蓦然俯身把萧未凝打横抱了起来,提步就往外走。 “反正也没事了,我现在就叫人把她送出沧浪泽!” “叩、叩。”沉闷的叩门声在敛辰宫外响起,冷无心拾起案上的半张银面具叩在脸上,遮住衰朽的半边脸。 “进来吧。”他坐回敛辰宫正中的祭坛上,淡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真切地传了出去。 门无声地开了一线,夜澄闪身进来,回身把门掩上。她走到祭坛边,默默地跪了下去。冷无心并不看她,他阖着眼睛,堪比天人的半边脸漠然得像是冰雪铸成。 夜澄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跪在祭坛下,过了个把时辰也没有动作,冷无心轻轻嘆了口气,终于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他的声音不辨喜怒。 “祭司大人,您、源主她……”夜澄抬起头,眼底有深深的惶急,“您不能死!苍夙大祭司和眠霄神使共同执掌空无之力,若是您死了,那‘苍夙’……” “既然欠了债,那就该还。”冷无心淡淡地打断了她,“你若只是来说这些的,那就下去吧。” “祭司大人!”夜澄浑身都在颤抖,“就算您不顾我族兴衰,您也不能不顾苍生死活啊!苍夙大祭司一脉的传承一旦断绝,眠霄神使根本不可能独自支撑地维大阵和神葬之海的封印,届时封印失效,神葬之海戾气倒灌而出!先祖的苦心就全白费了!” “我自有安排,你下去吧。”冷无心对她的一番话无动于衷,他眉目不动,只漠然地吩咐道。 “您说欠债该还。是!当初我们把冷疏源献祭给凛煜剑,还强迫她逆行修习‘幽冥谱’,让她这些年来生不如死吃尽了苦头,她心中有怨无可厚非。这也的确是我们负她良多,我们该还!可她冷疏源杀了冷氏嫡系百余人,难道就不该还吗?”
第66页 夜澄此时哪还顾得上礼数,她心下焦急,这些话不假思索就已经脱口而出,根本就没注意到冷无心的神色。冷无心眉间陡然一颤,脸上的血色剎那间褪得干干净净,他腾的站起来,竟踉跄后退了两步,险些从祭坛上摔下去。 “住口。”强稳住心神,冷无心涩声说,声音低沉如□□。 “且不说她身为族长,这些年来不顾地维大阵逍遥在外。就说当初之事。我们不追究当初血债已是仁至义尽,凭什么还要祭司大人您以命偿她!”夜澄没听到他的话,她执拗地抬起头。 “她自己心狠手辣不把族人的性命放在心上,我们做什么还要管她如何?” “我叫你住口!”冷无心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的脸色太苍白,身体微微颤慄着,几乎像是要在下一刻倒下去。他死死盯着夜澄,素日里温润平和的眼底竟有凶光乍现。夜澄在这样的目光中勐地打了个寒战,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再不可闻。 “不要再让我从你口中听到任何诋毁源主的话。”片刻的沉默后,他放缓语气说,握紧的双手上青筋跳动。 “我……”夜澄张了张嘴。 “退下。”冷无心沉了脸色命令道。 夜澄下意识地起身往门边走,走了两步她才醒过神来,回头看着冷无心,犹豫着还想再说什么。 “出去。”冷无心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此事你休要再管,渊沉未死,大祭司一脉的传承我已尽数交于他,待我死后,你们去沧溟大陆迎他回来便可。” 看着他眼底的厉色,夜澄终于不敢再多说什么,垂首退了出去。在敛辰宫宫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冷无心颓然跌坐在地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生死遇 “归墟绝地不可擅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凌飞尘瞥了一眼足下割裂虚空的深渊,眉峰叠起。 “来见一个人。”重寒的语气不疾不徐,说完这句话,他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个不甚明显的冷笑来,“或者是两个人也说不定。” 凌飞尘显然没听明白重寒语焉不详的话,他狐疑地瞥了重寒一眼,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按耐了下去。 “走吧。”重寒说着,当先一步往归墟里走去,走了两步又低声吩咐了一句,“隐蔽好气息。”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但凌飞尘还是依言收敛了气息,跟着重寒一道往下走去。 紫色的光在足下流动,蜿蜒成一条曲折狭窄的小路。人行其上,就仿佛走在无边虚空中一般,不知来去,不知岁月。 “看那边。”不知走了多久,重寒忽然低低冷笑了一声。 不用他提醒凌飞尘也已经看到了那座十丈高的庞大冰宫,他的瞳孔微微缩紧,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一种介于震惊和骇然之间的状态。 然后就是愤怒,浓重到极致,宛如山倾海彻一般的愤怒。 “认出来了?”重寒负手立在一旁,凉凉地问。 怎么会认不出来了?这座冰宫里面的力量,是属于他血脉相连的妹妹,还有那个教导了他二十多年的师长的。 “‘生者不灭,死者无寂。生死两易,往復轮迴’。”重寒轻轻念着宫门两侧刻着的话,忽然一笑,“你说,这个‘生者’是谁?‘死者’又是谁?” 凌飞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走吧,都到这里了,怎么能不进去?”重寒率先向冰宫中走去,凌飞尘跟在他身后,二人穿过了前面的两重宫门。走到最后一道门前,重寒的动作似有迟疑,片刻过后,他伸出手,缓缓推开了那道门。 宫门寸寸打开,浮雕着凤凰图腾的白玉照壁前,一人背对着他们站在那里,素衣白髮,宛如天人。 “你果然在。”重寒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的神色,他状似无意地往前走了一步,挡住身后的凌飞尘,“冷无心。” “重寒。”白髮的大祭司回过身,眼底不知有什么一闪而过,遮住半边脸的白银面具上流淌着肃杀的光。 “我早就和她说过,你逃不掉的。” “寒从未想过要逃,逃不掉也是求仁得仁,倒是无心大祭司您……”重寒不疾不徐地说,姿态闲适优雅,语气中不知怎的却偏偏带了一种挖苦的意味,“您这些年来费尽心机不择手段,不知可有得偿所愿?” “呵,得偿所愿……”冷无心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然而下一刻,他的嘴角却泛起了一点笑,无端端带着一丝森冷的意味,“等她死了,我就能得偿所愿了。” 重寒背后的凌飞尘听闻此言脸色瞬间变得雪白,当即就要往前沖。重寒像是背后像长了眼睛似的一把钳住凌飞尘的手腕,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竟让凌飞尘浑身酸软动弹不得。他的动作太自然,就仿佛是站得乏了随意换了一个姿势,连冷无心都未察觉到其中的不妥。 “哦?‘生死两易,往復轮迴。’不知大祭司想用阿源的死,来换谁的生呢?”重寒的眼神慢慢地沉冷下去,终于有杀意浮出。 冷无心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他的掌中忽有白光暴涨,纵横切过,直逼向重寒的咽喉。在这一击发出的剎那,冷无心看到重寒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直漠然的眼神登时一动。 重寒绝不是冲动行事的人,他明知他要杀他,以他的性子,若无万全的把握,他根本不可能主动踏入归墟冰宫! 重寒想做什么?他又忽略了什么? 他此次是感觉到归墟异动才会刚用修为镇压住地维大阵东方阵眼就赶来归墟,原本就灵力不济,再加上过度使用空无之力使五感皆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若是有何变故,他可能应对?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一直以来运转无碍的‘定魂之阵’会突然出现异动?”重寒足下分毫不动,他横剑格住冷无心凝聚的光刃,悠悠开口。 “你怎么知道——”冷无心的脸色在听到定魂之阵这四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变了,下意识地厉声质问。重寒笑吟吟地看着他,眼底一丝分明的嘲讽。强迫着自己镇定下去,冷无心思量片刻,忽地抬起头,眼底竟有惊容。 “你真以为你和眠霄神使做了什么没人知道?”重寒说,“冷无心,斩糙不除根,后患无穷。” “是易氏的那个小子……言栩竺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冷无心低喃,他盯着重寒,惊疑不定地问,“是你做的!是什么时候……” “你以阿源的至阴灵力本源布阵为那人养魂,自成一方天地,自然容不得其他力量插手其中。”重寒似笑非笑地提醒他。 “那一次你的灵力散逸是有意要破坏定魂之阵!”冷无心厉声道,他手上又加了一分力,看向重寒的目光里杀机终于无法再抑制下去。重寒反手一指点在剑嵴上,刺目的灵光生生将冷无心的攻击逼开丈远,然而下一刻他却将瞑瑕剑收回了鞘中,全不设防的负手而立。
第67页 可是冷无心的灵刃却挥不下去了。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人,白衣,黑髮,清俊的面容,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可那人的眼神却是陌生的,充满深重的疲倦和失望。 “祭司大人。”凌飞尘动了动嘴唇,许久才涩声开口,“您没有什么话想对渊沉说吗?” 他的声音很轻,含藏着近乎于绝望的期冀和乞求。 旧日种种忽如浮光掠影般自眼前闪过,冷无心后退了一步,眼里的杀意一滞,忽而散了。 “渊沉。”沉默了很久很久,冷无心终于叫出了这个名字。 “您没有什么话要说吗?”凌飞尘又问了一次,他两步跨到冷无心面前,无比艰难地从齿fèng中挤出这几个字,“您如果说了,我还……” 他还怎么样?他还会信他吗?他还会相信这个人吗? 凌飞尘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不能相信的吧,怎么可能还会相信呢? “一切……”冷无心煞白着脸,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终于还是开口,“如你所见。” 凌飞尘如同被人当胸重击,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他盯着冷无心,眼里的凶光越来越重。 “祭司大人。”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说,“为什么!” “为了‘苍夙’。”冷无心淡淡道。 “那你为什么不和阿源说清楚!”凌飞尘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明知道她当初那么信任你,只要你说……只要你肯说,那她——别说是为了族人,就算是你平白让她去死她都不会拒绝的!” “哦?看来你是知道了。”冷无心负手而立,神色平淡,“没错,当初的确是我把冷疏源献祭给凛煜剑的。” “你……”凌飞尘双目圆睁,他将要出口的质问被堵在了喉咙里,盯着冷无心看了片刻,他勐地一拳砸在了冷无心的脸上,“你怎么下得了手!” “我是‘苍夙’的大祭司。”冷无心被这一拳打得偏过头去,他嘴角渗出一线细细的血丝,语气冷静得近乎于漠然,“只要能保桩苍夙’,就算是敛辰宫上下全赔上性命都值得,牺牲她一人又算得了什么。” “嗤。”听他这样说,一直没有出声的重寒突然冷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祭司大人何必把自己说得这么伟大?若你真是为了‘苍夙’才有这番举动,那这座冰宫又该如何解释?” “以一人之死换一人之生。让我猜猜……大祭司想要的不是苍夙族人的平安,而是要换一个死人的平安吧。”重寒摩挲着剑柄,意味深长地说。 重寒的这句话提醒了凌飞尘,他原本有些松动的神色在这句话出口的剎那就已经变了,他盯着冷无心,目光尖锐地像是要刺穿他的表象。冷无心苍白着脸别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中蜿蜒下一线细细的血痕。 看着他这幅默认一般的姿态,凌飞尘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头烧起来,他绕过冷无心,大步向白玉照壁后走去。 “渊沉!”冷无心瞳孔骤紧,他回身一把拉住凌飞尘,语气在一瞬间几乎像是恳求,“你别去。” 凌飞尘回过头,深深看了冷无心一眼,握住他的手腕,缓慢地推开了他,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五根手指几乎要掐进冷无心的血肉中。 那一刻凌飞尘的眼神太过冷酷,冷无心从未在这个自小跟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而凌飞尘就在冷无心愣神的这一瞬间跨入了照壁后,满池华莲映入他的眼底。 那是……这怎么可能! ☆、勿相易 冷疏源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她睁不开眼睛,只觉得很冷。身体仿佛陷在粘腻冰冷的水中,她有心挣扎却半分都动不了,深重的疲惫渐渐从意识最深处浮出来,纠缠着将她拖入混沌一片的黑暗里。恍惚之中,似乎有一只温暖的手温柔地抚过她的额头,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在那样微弱却真切的温暖中,冷疏源的意识渐渐涣散,脑海中分明的画面开始模煳,像退去的潮水在沙滩上留下的残迹。 她这是……怎么了? “你自小没有兄弟姐妹,一直都是一个叫重寒的人陪着你的。你身体不好,最近修炼出了岔子,牵连了旧疾,要好好休息。”有声音从遥远的虚空中传来,那么轻,像微微的风影。 是……谁?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抹过记忆虚无的轨迹,曾经深刻的痕迹在掌中变得模煳,渐渐扭曲成一片斑驳的墨色。 说话的人是谁?她是不是……忘了什么?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更低,更远,也更熟悉。冷疏源忽然想起了什么,涣散的意识倏地凝聚起来。 你怎么可以…… 仿佛置身于一池无底的深水中,冷疏源感觉到自己正向水底沉去,那么明晰的孤独和疲惫侵袭着她,让她想要丢下一切,不管不顾地睡下去。记忆如潮水般褪去,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拼命地一遍遍回想那些已经开始模煳的痕迹。 不要……不要忘记。 神志越来越模煳,冷疏源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她茫然地向虚空中伸出手,似是想要抓住什么。 她不想忘掉过往,过往种种虽然痛苦,可却也是她所能抓住的、仅剩的温暖了。 烬月楼中,冷疏源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皮似有千钧重,沉得几乎抬不起来。君墨坐在床边,她看到冷疏源失神地望着床帐顶端,眼神脆弱得近乎于苍凉。 “这次又没死成,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吗?”原本冲口而出的嘲讽被君墨压回了喉中,她端详着冷疏源的神情,许久之后才放轻了声音问。 “啊?”冷疏源如梦初醒,她垂下目光,半晌后低声说,“没什么。” “你少来!我还不知道你?”君墨瞪了她一眼,“是不是冷弦凝做了什么?” 这句话让冷疏源沉默了下去,她慢慢支起身体,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地垂着头。 “她做了什么?”见她这副神情君墨那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她在冷疏源对面半蹲下去,就着这个角度直视她的眼睛。 “阿姐……想要抹去我的记忆。”长久的沉默后,冷疏源低低地说。 “就像你当初改了重寒的记忆那样……”君墨吃了一惊,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冷疏源的突兀地抖了一下,她捧住自己的头,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指尖泛青,几乎像是要掐进自己的血肉里。 “别说了,你别说了。”她喃喃。 “好、好。我不说了。”除了昏迷中神智不清的时候,君墨从来没见过冷疏源如此失态的样子,她忙住了口,却还是忍不住喟嘆了一声,“你们姐妹两个,倒是像得很。”
第68页 冷疏源知道君墨指的是什么,她更加用力地蜷缩起身子,捂住脸,声音从指fèng间闷闷地传出了。 “阿墨,我心里……好难受。” “她怎么能这样呢?她怎么能让我忘记呢?”冷疏源深深地低着头,茫然而又绝望地低声说,“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忘记呢?” “明明是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就这样忘记呢?” “阿源,你别说了。”君墨心头蓦地一跳,她一把抓住冷疏源的手,将那双冰冷的手拢在掌心里,“睡一觉吧,别再想了,好好睡一觉。” 冷疏源置若罔闻,她的眼睛里细碎的光芒乍起乍落,仿佛碎掉的镜面,虽然依旧能倒映出影子,却终究是支离破碎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都要这么对我?冷无心是这样,哥哥是这样,澄姑姑是这样,律叔叔也是这样……现在就连阿姐也是这样。明明都是对我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忽然就变了?” “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你们都要背弃我?难道我就活该被背叛,被抛弃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冷疏源一遍又一遍地问。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如同割裂了感情,可是君墨看着她,忽然觉得她是那么悲伤,就像是一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孩子。 不该的。她想。不该是这样的。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人掐了一把,难受得厉害。那并不是单纯的疼,疼痛中揉着苦涩,分明得让她不能轻忽。 再也无法按捺下去,君墨勐地站了起来,她把手按在冷疏源的肩膀上,微微用力,仿佛安慰。 “你哭出来吧,想哭就哭出来吧。这里就我一个人,你不用忍着。”她温柔地在冷疏源耳边说,没有哪怕是一丝的嘲讽,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阿源,想哭就哭出来,这里有我,我还在这里。” “不、不。”神志迷乱中冷疏源挣扎着说,“不可以,不可以哭……” 她坐在床沿上,目光飘忽地落在自己的手上,身影单薄得仿佛稍稍用力就会折断,可她却依旧在坚持,甚至于在这样的痛苦和绝望之下,她的嘴角还带上了一点笑意。君墨长长地嘆息了一声,她狠下心一掌噼在她颈后,看着她闭上眼睛,然后轻柔地把她放在床上。 “好好睡一觉吧,我陪着你。”她握住冷疏源的一只手,安抚地轻轻拍着。 冷疏源的睫毛一直在颤抖,不知过了多久,寂静中她的声音如同幻觉一般响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哭了……” 君墨愕然抬头,她死死地盯着昏迷中的冷疏源,眼眶忽然红了。 白玉台上,白衣的女子转过身来,衣上绣着的凤凰图腾在阵法明灭的光芒中熠熠生辉。 “渊沉。”沉默了许久,明音嘆息般开口,“你终究还是来了。” “音主。”凌飞尘涩声问,“这一切,您早就知道了吗?” “我……”明音张了张嘴,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垂下眼帘,避开了凌飞尘的视线。 她这样的姿态在凌飞尘的眼里无疑就是默认的意思,剎那之间凌飞尘只觉眼前一黑,他反手从腰间抽出刀,几乎是疯了一般向明音冲去。 “你是苍夙族长!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知不知道阿源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明音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站在水晶台上,虚幻的形体微微黯淡下来。 “渊沉!” 就在凌飞尘要跃上高台的一剎那,冷无心倏然闪身而过,挡在了明音面前。断月弯刀斜斜挑入血肉,凌飞尘强行止住刀势,表情狰狞,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 “让开。”凌飞尘寒声道,“大祭司,你别逼渊沉口出恶言。” “与音主无关。”冷无心说,“渊沉,你有什么都沖我来,别向无辜之人下手。” “她才是苍夙族长!”凌飞尘厉声叱道,“若非得了她的同意,你一个大祭司,你怎敢如此!” 冷无心惨白着脸摇头,正当他要说什么的时候,明音的声音响起,疲倦却沉静。 “退下吧,无心。” “他说的没错,我是苍夙的族长。” 只是没头没尾的两句话,可冷无心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因为她是苍夙的族长,所以发生这样的事,她就绝不无辜。 不,不对,错的人不该是她。 冷无心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他忍不住伸手按住额头,想要平復颅脑内越来越分明的痛楚。 “杀了我!”他咬牙对凌飞尘喝道,“你如果恨,那就杀了我!” 然后……放了她。 愤怒和失望在须臾间烧尽了理智,凌飞尘勐地抽出刀,在刀刃反射出的刺目光芒中,一刀刺向冷无心的眉心。 然而下一刻,他的刀被一只手握住了。 “把刀放下。”血疯了一样从重寒的掌心涌出,他却恍若未觉,甚至连看都不看凌飞尘一眼,只漠然地说。 “他不该死吗!”凌飞尘嘶吼。 “啪——”重寒闻言抬目,盯着凌飞尘看了半晌,眼神渐渐锋利了起来,他一扬手,结结实实地打在凌飞尘的脸上。 “你比他该死。”他冷冷道,“冷渊沉,你别以为自己有多无辜,阿源这些年受着的,有多少是托你的福,你自己清楚。” 凌飞尘的身体勐地一抖,他恍惚地抽刀后退,几乎要跌坐在地上。 “握好你的刀,别让我看不起你。”重寒逼近两步,低头在他耳边说,“冷无心还不能死,阿源身上有‘血灵印’。” 说完这些,他偏过头,目光淡淡地扫过冷无心和明音,忽然沉沉笑了一声。 “大祭司,今日且先罢手,你我二人,后会有期。” ☆、难相守 重寒和凌飞尘走后,整个冰宫就寂静了下来,明音一直沉默着站在水晶台上,低头注视着开满红莲的水中倒映着的那具狰狞白骨。 冷无心站在水池边,胸前的伤口已经癒合,破损的白衣上却还留着斑驳的血痕,他盯着明音不知看了多久,张了张口,最后却只是无比艰涩地轻轻唤了一声—— “阿音。” “无心。”明音收回自己的视线,“你若是想阻止我,那就不必说了。” “阿音!”冷无心一贯淡漠的语气有些急促,“一切事情都是我私自决定,不关你的事!” “你不必把事情归咎到你自己身上,你所做之事皆与我脱不了关系,归根究底我才是罪魁祸首。冷氏满门上下因我而死,这百余人的血,不能没有一个交代。”明音冷静地说。 “你……非要这样吗?”冷无心哑声问。
第69页 “我别无选择。”明音听出了他的痛苦,她的神情顿了一下,然后融雪一般慢慢柔和下来,“无心,且不说此事因我而起,就说我身为‘苍夙’族长却不能护住自己的族人,更是累得族中因我损失惨重,我就不能当作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而且……当初之事让阿源这些年来受尽苦楚,无论那孩子是否知晓内情,我都应该给她一个交代。” “可是——离‘焚天之劫’只剩下不足一年,族中除了阿源以外根本无人能够渡此大劫,既然事已至此,你何不……”冷无心语气焦灼。 “不,无心,还有办法。”明音轻声说,“你莫忘了,还有‘生息之剑’。” “那又如何?”心头忽然有一种无法遏制的恐惧翻涌出来,冷无心只觉得遍体生寒,强压下剎那间脑海中电光石火间掠过的念头,他道,“只有双圣剑主的生魂才能做‘生息之剑’的剑魂。这一代的‘创生剑主’你也看到了,就是那个和渊沉一起来的黑衣人,阿源护了他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他能置身事外,断不可能让他去重铸‘生息之剑’。便是阿源自己出手铸剑,‘生息之剑’若无剑魂与废铁无异,她只能用自己的生魂来做剑魂。既然她已註定要死,你为什么不能用她的身体活下来?” “无心。”明音摇了摇头,这一刻她的眼睛才终于对上了冷无心的眼睛,那双眼中含着一点严厉的意味,却又很温和,像是师长在看一个执拗的孩子,“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也曾是‘征伐剑主’。” 冷无心如遭雷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惨白着脸摇头。 “你的心意,我知道。”明音看着他这般样子,心里到底是有些不忍,她踏着池中的红莲走过来,虚无的手轻轻抚在冷无心颊边,“可是不可以。” “我是‘苍夙’的族长,将自己的责任强加于他人身上已是不该,更遑论为了一己私慾戕害无辜族人。” “无心,我知道你想我平安,可是……对不起。”这个已经谢世二十余年的女子声音清淡飘渺,带着一种如同从幽冥深处传来一样的清寒遥远,她低低地对面前的白衣男子说,眼里有种隐晦的温柔。 “如果,我说——我不允许呢。”闭了闭眼睛,冷无心面上的一丝动摇倏然隐没,他盯着明音,一字一顿地,几乎是狠戾地说。 “我不是你,也没有你那么无私。”冷无心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女子,眼神不同于素日里的淡漠自持,显得锋利而偏执,“我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什么‘苍夙’什么苍生,我统统都不在乎,这些年尽心当着这个大祭司也不过是因为你在意那些族人。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自从当年你把我从敛辰宫地底暗无天日的地宫里救出来之后我就发誓,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会护住你,你以为,我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无心,那是我的责任,必须要去做的。”仿佛是无可奈何一般,明音沉沉笑了一声,用一种几乎像是诱哄一样的语气安抚他。 “别跟我提什么责任!”冷无心却突然愤怒起来,他用了灵力一把挥开明音的手,“这么多年了,你还拿我当个孩子哄!” “当初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冷无心的双眼隐隐泛红,“你总说什么责任,可你告诉我,难道你就活该为了渡劫而死?活该为了‘苍夙’耗尽自己的一生?” “我……”他这一番诘问让明音一时哑然,沉默了片刻,她说,“我到底是‘苍夙’的族长。” “说得好像是你自己愿意当一样!”冷无心讥诮地说,“明明是夜酌宣自己不愿意担这责任,凭什么他就要逼你!” “无心,你别说了。”冷无心口不择言下的这句话似是触动了什么,明音眉间一动,一直纯淡温和的脸上终于笼罩上了一层浅浅的阴霾。 “怎么,我还说不得了?”长久压抑的怨毒和憎恨在这一瞬间爆发了出来,让冷无心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刻薄,“他和重九烟两个人好生恶死,自己扔了自己的责任不管硬把你推上去顶着,还把我关在敛辰宫地底……说什么从四氏遴选出的族长和少祭司,我看分明就是两个替死鬼吧!” “冷无心,你给我住口!”剎那间的恍惚痛意过后,一片厉色冲破明音眼底的温和翻涌而出,“先人已逝,当年旧事再无论断,你休要以一己之念忖度旁人!” 见她动了真怒,冷无心的理智终于恢復了些许,他冷冷哼了一声,只道:“总之我不同意你去。”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什么性子?”明音眉间的温和尽数敛去,平平道,“本座决定的事情,向来从无商榷的余地。” “你——”冷无心怒不可遏,他这些年来位高权重,除了冷疏源外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当即下意识地脱口斥责,却在下一刻勐然想起面前这人究竟是谁,一口郁气生生堵在了胸口,却是再说不出一句重话来了。 “既然如此,你莫怪我。”长长嘆了一声后,冷无心如是说。 这时明音已经从一池莲花上走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往冰宫外走去,听到冷无心这句话,她当即就是一愣。还没等她做出反应,就见冷无心已经逼到了她面前,素衣白髮,仿佛鬼魅一般。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身形交错的瞬间竟抱住了明音虚无的躯体,这个瀰漫着浓重绝望气息的拥抱让明音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回抱住他。然而下一刻,三重宫门由外及内依次闭合,冷无心抽身退开,他的身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光,仿佛山巅最冷的月色。 “你要做什么!”在他后退的那一剎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可惜到底迟了一步。明音感觉到有丰沛的力量涌入她的身体,四肢百骸都不受控制似的僵硬起来。她艰难地抬头去看冷无心。冷无心闭着眼睛,雪白的睫毛不停地轻轻颤抖着,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无形的灵力凝成实质从他的指尖透出来,幻化成绵密的丝线,如同一张没有尽头的网将他们困在其中。 “你执意要去,可以。”听到明音的话,冷无心忽然笑了一下,他吃力地睁开眼睛,一层春水般的温柔蒙在那双空茫的瞳孔上,“可是我也可以不让你去。” 他的语气有着种孩子气的执拗,又带着三分狠戾,七分仓惶,让人听了不知怎的就觉得委屈。明音心头一动,一股难言的酸涩意味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漫了上来。 “我才不管他们的死活,只要你活着,他们都死了也没关系。” “你总想着他们好不好,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死了,我又该怎么办?” “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孩子了,我才不会让你去!”
第70页 “你……”明音不知道自能说些什么。 当初的那个孩子,终究是…… 身体越来越沉重,竟像是有千钧万钧似的,就连意识也越来越模煳。恍惚之中,明音感觉到冷无心把她横抱了起来,涉水穿过那一池莲花,将她放在那个冰冷的水晶台上。那人同样很冷的手在她颊边轻轻摩挲了两下,然后低低说了些什么。 说了……什么呢? “你放心,会有交代的,等着一切终了,我会给她一个交代的。”祭司的声音迴荡在空荡荡的冰宫中,像徘徊不去的风。 你要……做什么? 眼前场景扭曲成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块,明音茫然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 冷无心这时已经向后退开,他看到明音下意识地伸出的手,一线薄薄笑影漫上眉睫。 转身朝冰宫外走去,刚走到三重门前,冷无心的脚步就是一顿,他脸上的平静如镜面乍裂,瞳孔中掩不住的震惊失措—— “血灵印”……居然被破了! 究竟是谁…… ☆、烟云过 再醒来时,已经又过了一日。 君墨伏在床头,鬓髮略略有些散乱,生漆似的长髮顺着嵴背的线条委在地上。冷疏源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她的神情恍惚了一剎,伸手去抚君墨攒起的眉心,却在还没有触到之前就缩了回来。 “你醒了?”君墨本就是累极了才稍稍休息一会,并没有真的睡着,感觉到冷疏源气息的变化就睁开了眼睛,问。 “吵醒你了。”冷疏源盯着君墨眼下的黛色愣了愣,默默地垂下头去,低声说。 “没有,本就没睡着。”君墨摆了摆手,她在床边守了太长时间,刚一起身就觉得足下酸软,冷疏源探身出去扶住她,却又因久卧无力,在下一刻双双倒回了床榻上。 “你身体还没恢復,别使力。”君墨皱着眉,强压了厉色开口。 “无妨。”冷疏源只道。 “无妨什么?到底你我谁才是大夫!”君墨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她起身后把也要下床的冷疏源按回去,扣住她的脉腕,沉吟半晌后神情终于稍稍松动了些许,“那冷弦凝倒是有几分本事。” “都说了我没事。”冷疏源不想提及自己的姐姐,笑了笑岔开了话题,“阿墨,你在这里也待了不少时日了,现下我也无事,你就先回去吧。” “哟,你这是觉得我没用了,要赶我回去?”君墨挑眉。 “什么话。”冷疏源摇头,她支着身子坐起来,在床头刻了咒符的银铃上敲了一下,“你明知我的意思。” “我以为你我算得上是朋友。”君墨凉凉地说。 “自然是的。” “那你就别跟我支支吾吾的!”君墨脸上终于露出愠色来,“纵是天大的事情一起担着就是了,既是朋友,你这样瞒着我是什么意思!” 冷疏源只是摇头,显然并没有说什么的打算,君墨见状皱了眉头又待说她,就听门外响了两声叩门声。 “阁主。”月铭低低地唤。 “进来。”冷疏源靠在床头,吩咐。 没想到她的房里会有旁人在,月铭推门进来看到君墨时吃了一惊,但他跟了冷疏源二十多年,自然知道她素来不喜欢旁人过问她的私事,故而也只是低垂着头没有说什么。 “月铭,你回一趟‘遗失之地’,查看一下地维大阵的情况。”冷疏源也不避忌君墨,迳自道,“用‘业火’的渠道,做事小心一些,别让冷无心抓住首尾。” “源主?”月铭惊道。 “这次去‘沧浪泽’倒是得了个有趣的消息。”冷疏源似笑非笑地说,她半阖着眼睛,眼帘下的目光雪亮得仿佛剑光,“若我所想不错……咱们那个大祭司还真是好样的。” “属下遵命。”见她这神情就知她不愿细说,月铭垂首领命,接着又问,“源主可还有什么吩咐?” “叫素明影和夜语初一道去一趟千秋城,本座要知道凌飞尘的动向。”冷疏源淡淡道。 “源主三思,那素明影可是——”月铭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我知道。”冷疏源打断了他的话,“让他去,你不必多问,本座自有考量。” “这……是。”月铭心知冷疏源一旦决定的事就觉没有更易的道理,只能低头应是。 “行了,退下吧。”冷疏源摆摆手。 “可要提醒月护法?”月铭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又问。 “不必。”女子冷淡的声音从纱幔后传来,纤细的身形不知怎的竟有种残酷的凌厉。 “属下告退。”生生按耐下心头纷繁的猜测,月铭强迫着自己收回视线,他低头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你知道了什么?”待月铭离开,一直坐在一旁没有出声的君墨问。 “没什么。”冷疏源嗤笑一声,她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懒懒道,“一个猜测而已。” “快说,少卖关子。”君墨叱了她一声。 “在沧浪泽的时候,萧韶言提起近日‘地维大阵’不稳,但冷无心从未说起此事。‘地维大阵’四方阵眼分别由我、言栩竺、慕苍玄和冷无心以修为镇压,我和慕苍玄这些年虽然不在‘遗失之地’,但压阵的修为从未断过,我就是奇怪,这阵运转了几十万年都没有出过问题,怎么偏偏在此时就不行了?”冷疏源道。 “只是这样?”君墨思量片刻,又问。 “呵,还是瞒不过你。”冷疏源摇头失笑,“萧韶言还说起冷无心常去归墟。” “归墟……”君墨喃喃,片刻后脸上猝然色变,“那个‘无生无死之地’” 她虽是普通人,不通术法,也不太清楚那些自上古时就已掩藏在迷雾后的秘闻,但慕苍玄这些年也多多少少和她说起过些许,并非一无所知。 “北海归墟。”冷疏源点头,她靠回床头堆着的软枕里,倦倦地半阖上眼睛,“我的修为在此地都能养住一道没有主魂支持的命魂二十年,冷无心每年取我那么多修为,若没有用来镇压‘地维大阵’,那……” “要知道,他手里可是还握着定魂咒呢。”冷疏源半阖的眼底压着一片阴霾。 “他竟真敢——会是谁?”君墨不可置信地喃喃。 悖逆生死之术——这可是往古以来无人敢触碰的禁忌!就是那冷弦凝,若非她当时尚存一线生机,阿源也断不可能救得活她! 而如今,那个大祭司,竟是要生生留住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吗? “若我没猜错,应该就是那个人。”
第71页 “我原本以为是冷无心自己痴心妄想,没想到居然真的让他……” “就算她还在又如何,左右不过是一个死人而已,我倒要看看,她这个族长要如何决断。” 冷疏源慢条斯理地说,手指却勐然收紧,细细的青筋从苍白的手背上迸出。 那一刻冷疏源脸上的表情太过可怕,艷丽却冰冷,仿佛殷红的血流淌在刀锋上。君墨不由自主地一个激灵,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阿墨,你且看着吧。”冷疏源安抚一般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他欠我的,我总要一桩桩一件件统统还给他!就算是死,我也要拖着他和我一起万劫不復!” “你别——”君墨心头没由来的一颤,忙出声阻止道。 “已经不能停下来了,阿墨。”冷疏源打断了君墨的话,她盯着自己的手,嘴角缓缓绽开一个奇异的,带着冷铁一般沉重的寒意和无与伦比的疲倦的笑。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欠旁人的太多,自是要以命相偿,而他欠我的,我也偏要他以命偿我。” “我不能停下来,我这么多年所承受的一切,必须要有一个结果。” 说完这句话,仿佛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冷疏源张了张嘴,却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她的侧脸在烛火明灭的光中模煳成一片斑驳的光影,神情在剎那之间竟悠远得近乎于空茫。 而且她还想问那个人一句话——她还想替当初的那个孩子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不杀他!”奔出数里才将将赶上重寒,凌飞尘跑了两步拦下他,问。 “与你无关。”重寒漠然地说,他绕过凌飞尘,头也不回地往无烬之崖上去。 凌飞尘双目赤红,他勐地出手把断月弯刀甩了出去,正正钉在重寒身旁的树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重寒!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凌飞尘咆哮道,“别跟我装什么不知道!血灵印关系的是我的生死,不是阿源,你难道会在意?” 断月弯刀半个刀身都嵌在了树干里,此时还犹自微微颤动着,刀刃上折出细碎的冷光。 重寒停下脚步的看着面前雪亮的弯刀,一点冰冷的弧度缓缓从嘴角挑起,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身后的凌飞尘身上。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为了她去死?”重寒讥诮地问。 “我——”凌飞尘未出口的话被重寒噎在喉中,呆怔了半晌,他嗫嚅道,“若是她想要,我这条命就是给她又算什么?” “呵。”重寒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他打量着凌飞尘,毫不掩饰的鄙薄厌弃,“你以为她会要你的命?她这些年来受制于冷无心是为了谁?” 凌飞尘的脸色刷的惨白了下去,他神情惨澹,却一步跨到了重寒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一副非要他给个解释的样子。 重寒意外地挑了下眉。 没想到这个冷渊沉,居然还有几分骨气。 “冷无心就教出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收回原本欲走的步子,重寒尖刻地说。 凌飞尘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却依旧固执地拦在重寒面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苍夙’四大纯血家族进退一体,数十代联姻下来血脉交融,早已不分彼此,你也不想想,当年冷氏在一夜之间满门被灭时,为何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前来援助?”重寒对凌飞尘近乎于凶唳的视线视若无睹,淡淡道。 “这……大祭司曾说过,当初是因音主意外离世,地维大阵不稳,他需坐镇族中脱不得身,所以让夜氏,重氏的家主带人去处理一下。至于明氏是因为家主去世事出突然,又未立少主,是以当时明氏一脉嫡系精英都在‘陌迟谷’中歷练以选拔新任家主,不在族里。四家主宅所在非四家之人无令不可至,所以……” “他这样说,你就信?”重寒冷冷道,“一个巧合还能是巧合,这么多巧合碰在一起,你觉得还会是巧合?” 凌飞尘下意识地张嘴就想反驳,话没出口却又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且不说这从古至今从未出过纰漏的‘地维大阵’会不会因为一个阵眼的短期缺失就出问题。你莫非觉得‘地维大阵’的问题是靠人多就能解决的?”重寒嘲讽地说,“若是此阵真有异动,让两家家主去一趟已是足够,其他再多的人去了也是枉送性命,这会是你们那个‘一心护着族人的’大祭司做的事?” “更何况‘苍夙’、‘眠霄’两族敌对日久,他哪来的胆子把族里的精英都派出去?” 凌飞尘只是不擅谋划,并非愚钝不堪,听重寒这么一点,顷刻间就明白了其中关窍,他狠狠地一拳打在树干上,手背上立刻就有血珠渗了出来。 “你是说、你是说另外的三家也……这怎么可能……他们怎敢如此!”凌飞尘恍惚地喃喃。 “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的。”重寒似笑非笑地说。 说完这一句话,重寒拔步就走,没走两步就听到凌飞尘在他身后叫他。 “重寒,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而已,你……”凌飞尘艰涩地开口,带着侥倖般的期冀说,“你可有证据?” “证据?”重寒的声音里含着隐隐的笑意,无端端让人心头一冷,他没有回头,只是站在原地摩挲着瞑瑕剑的墨玉剑柄,悠悠道,“这些事情,凌城主就不用操心了。” “你现在去往何处?” “先回淇烨阁,顺便去见一个人。”定魂之阵受损,冷无心若还想要得偿所愿就必然会去找阿源取修为修復大阵。 “什么人?”凌飞尘追问。 “你不需要知道。”重寒没有为凌飞尘解释的意思,他目光垂落,眼底压着一抹深深的阴霾。 她究竟……知道些什么? ☆、长夜漫 日夜兼程地赶回千丈孤峰,重寒带着凌飞尘走了条“天谴”的下属早就开闢好的道路,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进了淇烨阁。 悄无声息地潜到了三护法中素明影的住处却扑了个空,重寒心下已有些疑惑,特意绕到夜语初的住处查探了一下才去找玉鉴琼。 避过守卫潜入房中,重寒看到玉鉴琼坐在书案边,似是在沉吟着什么。发觉到他进来,玉鉴琼慌忙站起身,单膝下跪行礼。 “主——圣君大人。”话还没出口就见凌飞尘从门外走进房中,玉鉴琼忙改了称唿,表情不自觉地带出一丝戒备来。 “阁主怎么样?阁中近日可有什么事情?素明影和夜语初现在何处?”重寒对凌飞尘视若无睹,抬手示意玉鉴琼起来,问。 “阁主安好,眼下这个时辰应当已经歇下了。阁中并没有出什么事。二位护法日前领阁主之命去往东海琼天涯,归期未定。”见重寒没有避忌凌飞尘的意思,玉鉴琼虽然心中好奇却也没有多问,只是一板一眼地汇报导。说完这些,他迟疑了一下,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说:
第72页 “这次阁主有意点了明影与夜语初同去,属下怀疑她是否已经——” “此事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多管。”重寒打断了他,吩咐道,“你去把他们的行踪查清楚,一日之内让天一汇报给我。” “属下遵命。”玉鉴琼低头应是。 因为担心被淇烨阁的人发觉,重寒也不便在此多留,吩咐完下属后就往烬月楼去。 “大祭司怎么没有来过?”凌飞尘跟在他身后,见他始终不言,终于忍不住问。 “应该是被那个‘阿音’绊住了。”重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你要找的人是夜氏少主?”凌飞尘又问。 重寒也不接话,只小心地收敛气息在扶疏花木间的小道上走着。重寒久久不言让凌飞尘更加烦躁,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到底要去哪儿!” “我去看她一眼。”重寒的脚步忽然停住了,他看着三丈外的那座小楼,眼底忽然泛起难以名状的温柔。 感受到楼中再熟悉不过的,血脉相连的气息,凌飞尘愣在当场,终于没有再说什么的,默默地跟着重寒向楼中走去。 夜晚的烬玥楼寂静得没有丁点儿人气儿,重寒穿过结界,不出意料地发现自己竟未受到任何阻隔,他轻轻嘆了口气,无声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上散落着不少酒罈,嫣红的琼浆洒在汉白玉地面上,浓郁的酒香瀰漫。冷疏源睡在雕刻了云纹的檀木床上,纱幔未合,月光熘进去停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似乎醉得很厉害,素日里的警惕荡然无存,有人近身都没醒,身子蜷成一团,锦被扔到了地上,像一只出生不久的幼兽。 重寒走过去坐到她床边,捡起锦被替她盖好。身下的暖玉触手生温,可那女子的身体却冷得像冰。睡梦中她不安地呢喃着,话语破碎而模煳,语不成调,听不出她在说什么。重寒摇了摇头,他半侧着身在她身边躺下,将自己的灵力渡入她体内。 似是感觉到身畔熟悉的气息,沉睡中的冷疏源动了动,向重寒那边靠近,偎进了他怀里,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无意识地在他胸口蹭了蹭。常年服药的女子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糙药的冷香和醇和的酒香揉在一起沖入鼻端,仿佛一场缠绵无边的梦境。重寒身子一僵,然后缓缓放松,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被结界挡在房门外的凌飞尘见此情景脸色顿时就是一黑,他给重寒打了个手势。重寒抬眼瞟他,又低头去看身边的冷疏源,修长锋利的眉死锁在一起。 他不想也不能惊动阿源,自是不便在此久留,可是阿源…… 冷疏源缩在他身边睡得香甜,梦中惨烈的血色如潮退去,她已很久没有睡得这般好。这些年来她的梦境从来都是血红的,那些她刻意想要遗忘的往事每到夜晚就会蜂拥而至,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沉沦在过去的梦魇中,不得解脱。 可这次她居然梦到了阳光。那些暖暖的金光从天际照落下来,洒在她身上,真的太温暖,即使是她也忍不住贪恋。 重寒定定看着冷疏源,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此耽搁,当年的真相已近在咫尺,‘焚天之劫’亦迫在眉睫,而冷无心的布局却犹未可知,他留在这里于她于己都没有任何好处。然而……罢了,终有一别的。 这样想着,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向屋外走去。 身边一空,那种温暖的感觉瞬间荡然无存,冷疏源在绵延不断的梦境中动了动,重又变得不安了起来,她努力地蜷缩着身子,脸上显出茫然无措的神情。重寒强迫着自己不去看她,就在他快要走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听到她在唤自己的名字。 “寒……”冷疏源在睡梦中低喃,“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黑衣男子霍然回头去看那白衣女子,嘴唇翕动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一刻他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震惊和痛楚。 良久之后,他走到她身边,在她额上缓缓印下一个吻,墨色的瞳孔中含了嘆息。 她的冷漠,太温柔。 本想前来禀报些事务,却发现淇烨阁主关了结界在房中休息,月铭尴尬地在她卧房外站住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按说阁主这么多年来难得好好休息,他本不该相扰,可这次的事情牵扯到无心大祭司和“业火”组织,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就会坏了阁主的全盘布局,他又不敢按下不说。 “进来。”正想着,门内忽然传出一个冷淡的声音,带着些许初醒的倦懒。面前无形的屏障倏然打开,月铭来不及思考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冷疏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纤细的身形倚在床头,眉间的神情又清又淡,妩媚的眼里流动着刀锋淬雪一般的冷芒。她偏头看着月铭,透过帷帐的目光有凝如实质的锐利,丝毫没有什么意外的样子。 “说吧,什么事。” “圣尊大人那边传来消息,说……无心大祭司发信邀‘业火’组织首领‘红莲’一聚,意图……意图与其联手,除掉圣君!”月铭低下头,避开白衣女子过分锋利的视线。 “哦?他倒是胆大。”冷疏源神情冷锐,语调却显得格外漫不经心,“我不去找他,他倒来找我。” “敢问阁主……可要回绝他?”看得出冷疏源此时平静的外表下已是盛怒,月铭低着头,小心地问。 “为什么要回绝。”冷疏源嗤笑了一声,她拨开帷帐,起身走到月铭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回绝了,难道让冷无心再去找其他人去对付重寒吗?” 月铭自觉多说多错,也知道冷疏源必有自己的考量,索性只是垂眸不语,等着冷疏源的吩咐。 “去通知大哥,让他回復冷无心,‘苍夙大祭司’身份尊贵,本座不敢怠慢,需要稍作准备,还请他三日后在琼筠谷与本座一聚。”冷疏源漠然地说。 月铭正要应是,就听一声巨响,一道青影破门而入,一阵风似的冲到冷疏源面前,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许去!”君墨冷冷地斥责道。 “又偷听我说话,你真是越来越不知礼数了。”冷疏源轻描淡写地说,倒是没有真动怒的意思。 “你听到我说话没有!”君墨最见不得她这种拿自己不当回事的样子,当下也顾不得有旁人在,恼怒地叱了一句。 冷疏源没有回答,她任由君墨扣着自己的手腕,目光淡淡掠过月铭,扬了扬下巴。 月铭行礼后飞快地退了出去,冷疏源随手合上结界,干脆在近旁的软榻上坐下,半靠着仰头看君墨。被君墨扣住的手有些吃力地探出去,越发显得骨骼伶仃。 君墨被她这样看得有些不自在,不自觉地松了手,她在冷疏源身边坐下,忽然伸出手在她额头上狠狠拍了一下,掌下常年缺乏血色的皮肤上瞬间泛起了红。 而冷疏源却笑了。
第73页 “笑什么笑!”君墨瞪了她一眼。 “不笑了。”冷疏源顺从地说,竟是十分乖巧听话的样子。 “你这样装给谁看啊!” 不曾想君墨却是恼了,她推了冷疏源一把,把她按在软榻上,“你有这么听话?你有这么听话当初答应我不再练‘幽冥谱’为什么还要练!答应我再不管‘遗失之地’的那些个破事要好好休养为什么还要去!” “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冷疏源轻轻嘆息了一声,目光柔和,“不是吗?” “你……我怎么就认识了你这么个混帐!”君墨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自暴自弃地低吼了一句。 “你有你大哥有那个重寒,做什么要把这些事全一个人担下来!就算不提他们,最不济你也还有我。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我是你的朋友,总是会帮你的。”君墨焦躁地扯了扯衣袖。 “阿墨。”冷疏源的笑容凝固了一下,她把手按在君墨的手背上,轻轻摇头。 “如果你真是为了我好,那就不要插手这件事。” “你什么意思。”君墨顿时一愣。 “慕苍玄这些年来从未回过‘遗失之地’是何因由想必你也清楚,希望你不要辜负他的期望,也不要……”说到这里,冷疏源顿了一下,然后疲倦地笑了笑,“也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我们这些人身上流着上古传承下来的血,从生下来开始就已经身在局中,註定逃不过这场浩劫,就连重寒……我费尽心思想让他置身事外,却到底是难以如愿。”白衣女子的指尖冷得像是凝固的冰,依稀带着微微的颤抖,“可是你不一样,阿墨。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逃得过的。” “我的时间不多了,若是你们能逃得过,我这些年……也算是不枉了。” 女子的语气很平静,那种平静不是一般的从容淡定,而是一种……将死之人才会有的超脱和对自己的生死满不在乎的漠然。君墨自然听出了冷疏源的话外之意,她一把揪住冷疏源的领子,把她拽到自己的面前,一双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 “冷疏源,你这是说的什么混帐话!”她怒不可遏地道,“事情还未发生,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你凭什么轻言生死!什么叫逃不过?你又没做错什么,难道就合该生受着这些不成?” “没有……做错什么吗。”冷疏源恍惚地喃喃一声,她看着君墨,一丝笑意薄薄地从眼角散开,化在迷濛的烛光里。 “阿墨,多谢你。” 伴着这个声音,君墨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从冷疏源身上缓缓流淌出来,不着痕迹地把她笼罩进去。意识开始模煳,眼皮也不自主地发沉,恍惚之际有一双凉玉似的手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指间攥着的丝帛不着力似的滑开。那个素白的身影抽身退开,却没有走远,只是停在一步外,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有。 意识无法控制地滑入最深沉的黑暗中,终于彻底地混沌下去,君墨不甘地挣扎着,最终却还是沉入了漫长的梦境里。冷疏源在君墨昏迷过去的一瞬间倾身接住她,难以承受似的踉跄后退了两步。吃力地把君墨挪到软榻上,她摸了摸君墨散开的黑髮,蓦地轻轻嘆了一声。 “慕苍玄,你进来吧。”用灵力逼成一线的声音传出结界。 话音方起的剎那,笼罩在整座烬月楼的结界齐齐打开,被拦在周围十丈外的慕苍玄感觉到周身隐隐的束缚倏然一空,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源主。”他向冷疏源微微颔首。 “当年的事情,我很抱歉。”冷疏源如是说,“是我晚了一步,没能救下绯姐。” “不必。”慕苍玄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硬邦邦地应了一句。 “带阿墨回君影谷吧,这一年之内别回‘遗失之地’,如今已到了了结旧事的时候,别把她卷进去。”冷疏源淡淡叮嘱道。 慕苍玄抱起昏睡着的君墨,那青衣女子枕在他的肩头,眉目间没有素日里的刁钻凌厉,反倒是宁静的很,透着股孩子气的纯净。慕苍玄再次向冷疏源颔首,抱着君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冷疏源凭窗而立,她低头看着两人的身影,眼底的暖意渐渐淡去,消散在夜里清寒的风中。 “等等。”当他们即将离开烬月楼下的院落时,冷疏源忽然出声叫住了慕苍玄,紫衣男子闻声回头,挺拔的眉宇依稀与那人仿佛。 “你——照顾好她。” “她不想我死,若是日后问起来,你就说……就说我归隐了吧。” “好。”慕苍玄冷肃的目光略略一动,他盯着冷疏源看了半晌,沉沉应道,“源主保重。” ☆、干戈起 “无心大祭司,这边请。”也不知是有意怠慢示威还是真不把这次会面当回事,“业火”只派了一人在谷口迎接冷无心,那人一身黑衣上只拿特制的赤色绣线勾了少许浅淡的火焰纹,看起来品级也不怎么高的样子。 “有劳。”冷无心脸上倒是没显出什么怒色,应该说是连表情都没有,声音清清冷冷,仿佛从天外传来。 那黑衣人不再说话,沉默地引着冷无心往谷中走去,他的步履与常人不同,落地悄无声息,明明是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却给人一种身形飘忽不定的错觉,就像是一道模煳的影子。 约莫走了两刻钟,转过一处天然的山势迴环,原本并不宽敞的峡谷豁然开阔了起来,脚下杂糙丛生的道路也成了白石铺就的整齐小径。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从远处走来,一身暗红的劲装,也不见怎么动作,转眼却已经到了近前。 “霜痕大人。”一见来人,领路的人立马单膝下跪,按肩行礼。 “嗯。”易青霄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冷淡地开口,“你退下吧,着人去迟夙殿备药泉,尊主大人一个时辰之后要沐浴。” “属下遵命。”那人领命道,然后也不去管冷无心,转眼就消失在了琼筠谷深处。 “方才有些庶务要处理,怠慢了无心大祭司,还请勿怪。”易青霄客气地说,语气却平淡,听不出什么诚意来。 “无妨。”冷无心淡淡颔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易青霄。 直到他走到近前冷无心才注意到他暗红的劲装上用黑色的丝线绣了细密精緻的火焰纹,几乎铺满了每一寸布料。冷无心的目光在他胸前唯一的一缕赤金色的火焰纹上顿了一下,然后梭巡到易青霄的脸上,盯着罩住他整张脸孔的白玉面具,眼神锐利得像是要看到天的心里去。 看来这个霜痕在“业火”中的地位,却实是仅次于那神秘的红莲尊主。 “请大祭司随我来。”易青霄伸手比了一下方向。 二人一路都没有再交谈,冷无心是本就不喜欢和人交流,易青霄则是生恐言谈间让冷无心发现破绽,怕一不小心坏了冷疏源的全盘布局。谷中“业火”的属下渐渐多了起来,和刚刚那个人一样,每一个看到他们的属下都恭敬地对易青霄跪地行礼,却是自始至终没有人看冷无心一眼。
第74页 “大祭司勿怪,底下的人不知道今天要来的是什么人,阁下的敛息术修得又实在是好。‘业火’的人都是亡命之徒,崇尚力量,却是轻慢大祭司了。”易青霄不咸不淡地说。 看来那个红莲……是在示威了。 “些许怠慢罢了。”冷无心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淡淡道。 又走了半个时辰,眼见着就已经到了山谷的最深处,道路尽头,一道瀑布从悬崖上泼下来,泛着粼粼光影。易青霄侧目打量了一下冷无心,他一挥手,仿佛是很随意的样子,无形的力量从他指间挥洒而出,刀锋一般纵横而过,竟生生截断了那道十数丈高的瀑布。 “请。”易青霄眉目不动。 被截停的流水后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山洞,幽阴深邃,只一点光隐约透出来。冷无心神色不变,他略一颔首,越过易青霄往山洞中走去。 这人还真是好大的胆子。易青霄眸光略略一暗。 穿过这一段山洞就又是山谷,谷内布置得颇有雅趣,乍看上去和外面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天然雕饰而成的景致,细品之后却只觉大巧不工,每一处点滴细节无不考究,却又与周遭景色融为一体,亭台水榭仿如天然而成,虽是精緻,却不知怎的,偏生透出一种随性的闲适来。 “红莲尊主好雅兴。”冷无心环顾四周,朗声道。 “山野闲人,比不得无心大祭司位高权重,拖脱身不得。”一个声音在冷无心话音未落的时候响起,仿佛极近,又仿佛极远,飘飘摇摇的,倒似幻觉一般。 “尊主既邀无心前来,何不现身一见?”冷无心悠悠问。 “现身?”他这一问,却听那人嗤笑了一声,“看来‘苍夙大祭司’也不过如此,枉费本尊如此期待。” 这次的声音没有经过刻意掩饰,清晰地传入冷无心耳中。冷无心的脸色倏然变了,震惊顷刻间掠上眉间,却又在下一剎尽数敛去。 “尊主好手段。”他仰头看去,语气淡漠,不辨喜怒。 在冷无心头顶的竹梢上,一点火一般的红缀在上面,那是个身量修长的人,裹了一身过分宽大的红衣,辨不清男女。听到他的声音,那红衣人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身形,忽然纵身往远处去。 “跟上来。”那人理所当然地说。 冷无心依言跟上,这次倒是没行多久,就见那红衣人在一处水榭中翩然站定,水榭边守着的下属齐齐单膝跪地,低头行礼。 “尊主大人!” “起来。”红莲吩咐了一句,将双臂展开。 黑衣的下属依言站了起来,其中一人无声地走上前,除下了红莲身上的氅衣,一袭烈火似的红衣露出来,灿金色的火焰纹铺了满身。 “去请霜痕过来。”红衣人也不管冷无心,径直往软榻里一靠。 “属下遵命。”二人行礼后退了出去。 “坐吧。”红莲的目光这下落到冷无心身上,她扬了扬下巴,一举一动都透着股冷淡的厌烦劲儿。 冷无心倒是不以为意,他在水榭中坐下,姿态闲适,神情从容。 “说吧,无心大祭司来本尊这琼筠谷,有何贵干?”红莲懒散地用手指轻叩着脸上的黄金面具。 “我想请尊主出手,杀一个人。” “谁?” “‘天谴’的主人。” “二十多年前君临整个沧溟大陆的‘天谴’?”红莲的语气似讥似嘲,“大祭司这上下嘴皮一碰,还真是给本尊找了不少的麻烦。” “若是一般人,又哪里值得尊主亲自出手呢?”冷无心沉沉笑道。 “都说‘苍夙大祭司’仙风道骨孤高淡漠,今日一见,却是名不副实了。”红衣人冷冷地刺了一句。 “这些似乎与尊主无关吧。”冷无心神情漠然。 “的确无关。”红莲轻哼了一声,她一直散漫而又缺少焦距的眼睛骤然一利,定定地落在冷无心脸上,放肆地上下打量着,“想必大祭司应该也知道‘业火’的规矩,让本尊出手可以,但你要告诉本尊,你为什么杀‘天谴’的主人。” “因为他挡了我的路。”冷无心的语气毫无起伏,“不知这个理由,可能让尊主出手。” “可以。”红莲以手支颐,黄金面具下的脸上看不出神情,“不过‘业火’的价码一向高昂得很,不知大祭司可还出得起?” “尊主想要什么?”冷无心淡然问。 “本尊想要什么……”红衣人似笑非笑地喃喃重复道,话音未落,只见她的身形骤然一动,腥风似的席捲向冷无心。 扑面而来的浩大杀气令冷无心悚然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右手一抬,一道无色的光凭空出现在他掌中,隔开了红衣人的攻击。 “尊主这是什么意思?”不着痕迹地推后了一步,冷无心戒备地看着红莲掌中一抹冷色的刀光,眼底显出真切的阴鸷凌厉。 “你不是问本尊想要什么吗?”然而在冷无心措不及防下占了上风的红衣人却并没有乘胜追击,她好整以暇地在原地站定,把玩着手里巴掌长的小刀。 “这就是本尊想要的东西。”红莲盯着冷无心手中无色的光,缺乏情绪的眼里流露出近乎于狂热的偏执。 “不过是一件兵器而已,模样稀奇罢了,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尊主怎么偏偏要这个?”片刻的怔愣过后冷无心就已经压下了眼底的冷冽,重又平静了下来,轻描淡写地道,“这是故人所赠,却是不方便给旁人的。尊主看这样可好?您喜欢什么兵器尽管提出来,无心定然为尊主寻来。” 言罢,冷无心看着面前的红衣人,脸上露出恰到好处地诚恳。 “呵……”却听红莲沉沉笑了一声,含着说不出的讽刺意味,“看来大祭司还真是拿本尊当傻子耍呢。” “既然大祭司没有诚意,那就请回吧。”红衣人冷淡地摆了摆手,“来人,送客。” “尊主且慢。”冷无心出声阻止道,“尊主有什么不满意的直说便是,何必如此不留余地?” “‘业火’的人素来只在乎力量,本尊要的是什么,大祭司难道不知道?”红莲懒怠地窝在榻里,“本尊对那些破铜烂铁没兴趣,本尊要的是执掌‘空无之力’的权柄。” “‘空无之力’只在‘苍夙大祭司’和‘眠霄神使’两脉中传承,非二族血脉不可掌控,尊主要这又有何用?”冷无心眼神一动,淡淡问。 “本尊要去神葬之海。”红莲漠然地说。 她的回答让冷无心吃了一惊,他脸上刻意维持的超然淡漠乍然崩裂,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一直微微垂落的目光霍然抬起,电光一般直刺向那红衣人。那人却恍然未觉,只懒散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雾蒙蒙的眼睛里神情散漫。
第75页 ☆、棋局隐 “尊主想去神葬海便去就好,这和‘空无之力’的权柄有什么关系?”冷无心不动声色地说。 “大祭司,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撇了一眼身旁的琉璃更漏,红莲似是有些不耐烦了,语气显得很不客气,“‘神葬之海,有进无出’这里谁不知道,你让本尊就这么去神葬海,居心何在?” “尊主既然知道,又何必执意前往?” “本尊不能去,不代表你也不能去。”红莲意味不明地说。 “无心不太明白尊主的意思。”冷无心心下一惊,面上却仍然不显分毫,只是淡淡回道。 “本尊是不可能掌控‘空无之力’,但只要拿到言栩竺手里的‘明邃’或是你手里的‘幽浮’,本尊就能随意进出神葬海。”红莲缓缓从软榻中支起身子,身形绷成一道柔韧的弧度,显出一种奇异而蛊惑人心的靡丽,那是野性十足的美,像一只华丽而危险的豹,“这件事,大祭司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她的语气散漫慵懒,眼神却执拗得近乎于疯狂,纵使是冷无心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心中也止不住有些悚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尊主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良久之后,冷无心一字一字地问。 “当然知道。”红莲满不在乎地说。 “神葬海事关重大,还请尊主允无心再考虑几日。”冷无心沉声说。 “如果……本尊说不呢?”红莲却忽然笑了起来,她摩挲着掌中的刀,刀锋在黄金面具上映上一抹冷色。 就在这一句话出口的剎那,水榭四面的竹林忽然如骤雨般哗哗的响了起来,冷无心的脸色倏然大变,掌中雪白灵光乍然腾起。数十个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从竹梢冒了出来,鬼魅一般直扑这个不大的水榭,将二人团团围住。 “红莲尊主真是好手段。”冷无心再不掩饰眉间的怒色,嘲讽地说。 “大祭司过奖了。”红莲站起身,一步一步很从容地走到冷无心面前,语气中透着一种挖苦一般似笑非笑的味道,“本尊还真不知道是该说大祭司自信好还是自负好,损了修为还敢单枪匹马地来赴本尊的约,大祭司莫不是没听说过本尊喜怒无常的名声?” “还是说……大祭司觉得本尊的‘琼筠谷’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做交易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尊主这般举动,是想要逼无心就范吗?”冷无心一步未退,语气森然。 “大祭司这话说的……不觉得可笑吗?难道是本尊逼你来的?更何况……大祭司不想答应本尊的条件,莫不是以为自己还有其他的选择不成?”红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伸手拍了拍冷无心带着面具的半边脸,傲然道,“就算本尊今天不逼你又如何,你大可以试试,整个‘遗失之地’能不能找出第二个能替你杀天谴主人的人!” “既然如此,大祭司何不主动些?也省得……既失了‘幽浮’,又杀不了天谴主人。”红莲慢悠悠地说。 “更何况……以‘苍夙’的实力,对付‘天谴’也不是什么做不了的事情,明明有那么简单的方法,大祭司却这般捨近求远地跑来寻本尊,看来这也不是什么见得了人的事呢。”目光一沉,红莲的言语间压着威胁。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无心若是再拒绝,却是有些不知好歹了。”冷无心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眼神却森然,“还望尊主言而有信,不要让无心失望才是。” “东西拿来。” 见冷无心松口同意,红莲也懒得管他情愿与否,理所当然地伸出手去。冷无心表情僵硬,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翻手狠狠将手里的一块有着细密的红色纹路的莹白玉玦拍到了冷疏源的手里。 “来人,送客。”在拿到东西的一瞬间红莲身上的锋利气质就似瞬间被抽离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懒怠了下来。她身形欣长消瘦,显得很是文弱无害。可经过这番交锋冷无心却不敢小视她。苍夙眠霄二族执掌“空无之力”虽不是秘密,但“幽浮明邃”的存在却是鲜为人知,更别说凭此可以进出神葬之海根本就是二族中的禁忌秘闻,这人能一言道出就必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更何况她敢公然威胁苍夙大祭司,若非轻狂愚蠢之辈就必然有能与“苍夙”相抗的底牌,不得不防。 “业火”十多年前横空出世,这个红莲尊主也是那时神秘现身的,这些年来不是没人调查过她的来歷,却始终一无所获,她能知道这些消息,莫不是……她也是二族血裔? 不,就算是二族血裔,也只有最核心的那一部分人有可能知道这个秘密。可是…… 回想着红莲方才一瞬间爆发出的,近似于勐兽一般的凶戾锐气,冷无心的眼神更沉了些许—— 二族中的高层他都识得,却没有哪个是红莲这个样子的。 她究竟是谁? 冷无心暗暗握紧双拳,他盯着红衣人脸上的黄金面具,神情莫测。 不论这个红莲究竟是什么人,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旁的事情。为今之计,也只能是再寻机会夺回“幽浮”了。 易青霄早在二人交锋开始之前就已经到了水榭里,一直默默守在一旁。听红莲这般吩咐,他上前一步,比了一个手势—— “无心大祭司,请。” 冷无心几不可查地微微点头,正待他要往出走的时候,红莲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无心大祭司,本尊对付那个重寒,那“天谴”可就交给你了。”红衣人倚在榻上,戏嚯地说,“以大祭司的本事,应该不会让那些个小喽啰来打扰本尊吧?” “愿为尊主分忧。”冷无心也实在是不想再和这个红莲斤斤计较,左右也不是什么办不成的大事,重寒这个人身上变数太大,只要能杀了重寒,他和红莲之间的帐,可以容后再算。 “尊主大人,属下去送大祭司出谷。”易青霄行礼道。 “不必。”红莲道,她的目光掠过水榭外侍立着的黑衣下属,冷冷斥责,“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去送送无心大祭司?这点小事,还要霜痕亲自出马不成?” “属下遵命。”黑衣下属行礼道。 “不必劳烦,无心自去便可。”冷无心淡淡说,脸色却也不太好看,按说以他的身份起码也是和红莲平起平坐,而她却屡次怠慢,摆明了就是故意折辱于他。左右二人已经交恶,当下冷无心也不再摆那些表面上的客气,甩袖便走。 红莲有些玩味地笑了笑,她看着冷无心的背影,眼底的杀意瞬间凝聚却又转眼散开,半晌后,她吩咐道:“霜痕留下,其他人都退下,派两个人盯着冷无心,别让他在谷中做什么手脚。”
第76页 “是。” 众人齐齐领命退了下去,只留霜痕还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他从一旁拉了把椅子,在软榻边坐下,担忧地看着软榻上躺着的红衣人。 冷疏源三下两下把身上那一袭烈火似的红衣扒了下来,连同脚下的红鞋一起踢掉扔到一边,只留下单薄的雪白中衣。她取下脸上的黄金面具,偏过头去,伶仃的手覆在脸上,堪堪遮住眼底疲惫的神情。 “源源……”见她久不说话,易青霄到底是放心不下,忍不住唤道。 “我没事,大哥。”仿佛是神游物外一般,很长时间之后冷疏源才出声回道,她的声音和方才面对冷无心时的那种乖嚯傲慢的感觉截然不同,仿佛是心底有深重的疲倦再也无法压制,洪流一般涌了出来。 “帮我把那衣服拿走,我不想……看到那个颜色。” “你何苦这样逼自己。”易青霄摇头。 “他既送上门来让我算计,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出手?”冷疏源低低笑了一声。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易青霄的声音提高了几度,“既然不喜欢,那就不要勉强自己。” “不,我以前其实挺喜欢红色的,就是现在看到,总是想起……”说着说着,冷疏源的声音低了下去。 现在的她看到红色,总是想起血,无边无际的,永远都洗不尽的血。 易青霄看出了她隐忍的痛苦,他嘆了口气,终于不再说什么。冷疏源以手覆面,眼底细碎的光仿佛沉在极静的湖面下,一点点隐去,最终连点痕迹都寻不到了。不知过了多久,冷疏源坐了起来,她看着自己的手,蓦然低嘆了一声。 “大哥,你就……再助我一次吧。”她的声音低沉而遥远。 “源源,你想做什么?”易青霄偏头看她,双眉不安地深深锁起。 “我要杀了冷无心。”冷疏源一字一字地说。 “等了结此事,‘业火’予你,淇烨阁予他,我当可安心。” 冷疏源遥遥看着远处,眼神有些飘忽,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攥着胸前赤色的玉佩,眉目低低敛着,眼里一阵是杀意,一阵是温柔。 ☆、藏锋现 “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办些事情,等我回来再启程去千秋城。”把凌飞尘带到天谴的一处分部安顿下来,重寒道。 “你要去做什么?”凌飞尘皱眉问。 “与你无关。”重寒漠然答,“你若不愿等着,自行离去便可。” “时间紧迫,你快去快回。”凌飞尘不情愿地说。 “借你的佩刀一用。”重寒点了点头,復又说,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思。凌飞尘瞥了他一眼,却出奇的没再问什么,只是阴沉着脸把断月弯刀从腰间解下塞到了重寒手上。 见凌飞尘如此配合,重寒的脸色稍霁,他也不再说什么,扭头就走了出去。出了凌飞尘暂居的小院。他回头冷冷瞥了一眼,抬手在阖上的院门上快速书写咒符。 随着当初记忆的恢復,很多幼时父亲教给他的东西他也渐渐想起来了。这个术阵与一般结界不同,是由灵力织就辅以灵物重宝镇压,可进不可出,即便是凌飞尘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突破这个阵。 约莫半刻钟才布好术阵,重寒的脸色微微苍白,他拔出腰间的瞑瑕剑,手腕略一使力刺入阵眼之中。几乎是同一瞬间,黯淡的阵法陡然光芒大方,妖异的红光映在重寒的半边脸上,仿佛燃烧的火。 “主上……”侍立在一旁的江华担忧地低唤了一声,但他上次擅自行动后受惩颇重,此时却是不敢擅加干涉重寒的举动。 “无事。”重寒昳丽的脸上面无表情,他把手中的弯刀扔给江华,“里面的是淇烨阁主的兄长,你看好他,别让他踏出此地半步。” “是!”江华闻言眼睛一亮,激动地应道。 “我出去一趟,你退下吧。” “属下告退。” “天一,你出来。”感觉到江华的气息远去消失,重寒低声说。 “主上。”在他身后的阴影中,一个单薄的黑影渐渐浮凸出来。 “你监视江华,尤其是他与素明影和玉鉴琼联繫的内容,一旦他有异动,速向我汇报。”重寒吩咐道,略微顿了一下,他又说起,“若是情况紧急,你可自行处置,临珂和明月协助,留江华一命便可。” “凌城主呢?”天一问。 “他?随他去。”重寒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就算是江华真把他怎么样了也不用管。” “是。” “好了,你退下吧,注意别让江华发觉。” “属下告退。”天一应了一声,身影一分分淡去,最终淹没在夜色中。 重寒离开“天谴”在西方的这个分部,往沧浪泽方向去。经过淇烨阁的时候他感觉到冷疏源的气息有些反常,表面上似乎比往日里要分明很多,细细感觉起来却有又一种马上要涣散开似的缥缈。强压下心头萦绕不去的不安之感,重寒绕过千丈孤峰,寻着上次走过的路进了沧浪泽。 大约是没把瞑瑕剑带在身边的缘故,这次踏入沧浪泽时重寒明显感觉到冥冥中无形的压力重了很多,催动灵力在身体里缓缓流动,驱散那附骨之蛆一般的阴冷感觉,重寒深深吸了口气,眼底有一瞬间的动容。 他尚可以灵力抵抗沧浪泽对他身体的侵蚀,可不管是司掌至阴之力的‘征伐之剑’凛煜,还是阿源得自“幽冥谱”的修为都只会加剧这种侵蚀。他不知是他自己太过凉薄还是她太重情义,当初之事她分明也是被无端牵连其中的,在他看来,无论是这些年来她所经受的一切,还是她为她的兄姐所做的事情,都已经是仁至义尽,两不相欠。 可是现在看来,阿源她分明是存了死志的。 你以为你还欠谁?你又要拿你的命还谁? 挥之不去的思绪搅得重寒心烦意乱,不自禁地在衣袖中攥住了拳,重寒脸上依旧是一派从容平静,浑身的筋骨肌肉却都紧绷了起来。沿着赤色的水流一路往前,茫白的天幕上一弯紫月冷冷地悬着,像一只带着敌意的眼睛。 又走了半刻左右,一点墨色蓦然飞快地在虚空中氤氲开,眨眼就化成了一个修长的人影,黑衣人在水面上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撩起眼皮看了看重寒。 “你又来了。”嬴持惑的语气有些古怪。 “打扰阁下,寒有要事欲见‘冥境之主’,还请阁下带路。”重寒眼角带过一线清淡的笑。 “不想笑就别笑,有什么好装的。”嬴持惑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走吧。” 重寒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变,温文优雅得恰到好处,略一颔首,他向嬴持惑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往后让了一步。 “嘁,虚伪。”嬴持惑重重冷哼了一声。
第77页 见重寒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嬴持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刚准备启程,忽见一道红影从天边逼过来,眨眼就到了二人面前。 “阿凝没时间见你,‘创生剑主’还是请回吧。”萧韶言面若严霜。 “此事性命攸关,恕寒不能答应萧城主。”重寒淡淡说。 “萧氏一族担‘天极大阵’至今已逾八十七万年,纵使先祖当年铸成大错,如今也早已不欠任何人。沧浪泽外的一切都与我等无关,你如果执意不走,我就杀了你。”萧韶言说,莹白的薄刀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掌中,他轻叩刀锋,语气森然,“你应该知道,这里是沧浪泽,在这里你不是我的对手。” “得罪了。”重寒面无表情地说。 “我说你们两个。”一旁被无视得彻底的嬴持惑撩起眼皮上下打量他们,“有完没完啊。” “萧城主,是我家境主大人要见这位‘创生剑主’的。” “阿凝见他做什么。”这句话成功地阻止了剑拔弩张的萧韶言和重寒,萧韶言下意识地回头瞟了嬴持惑一眼,眼神不善。 嬴持惑摊了摊手。 萧未凝面上虽然看着稚弱,骨子里却是极端强势的人,她做下决定的事情从来是不容人置喙的。 萧韶言面沉如水,他冷冷地看着重寒,半晌终于退开了一步。 “‘创生剑主’,请。”嬴持惑淡淡说。 重寒略微点了点头,他没有看萧韶言,迳自从他身侧走过。错身而过的剎那,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低低地说——“抱歉。” 我要保护我所爱的人,所以我只能这样做,抱歉连累了你所爱的人。 萧韶言冷笑了一声,眼神却在一瞬间苍凉了下去。 又走了几步,赤色的水中有一道黑石立柱拔地而起,竟有通天之势。嬴持惑抬手抵在立柱上,喃喃念着些什么,墨色的光星星点点地从他掌下溢出。 面前的虚空忽然如水波漾开,旷野和流水在冷白的天幕下交缠扭曲,最终凝固成一扇十丈高的暗红色的大门,门上宛若活物一般流动着沉沉的红光。 嬴持惑把手按在门上,一寸一寸地推开,门后的景象随着他的动作呈现在重寒的眼里。天地倒悬,地面是雾蒙蒙的白,仿佛笼着不散的雾气,赤色的河流淌在天上,暗紫的弯月在水流中沉浮。百丈之外,赤色的水流倾泻而下,化成一帘水幕悬挂在黑石砌成的九层小楼前。 “是她让你来的?”萧未凝站在水幕前,眼帘微微垂下,看不出神情。 “不是。”重寒答。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见你。”萧未凝问,她挑起了眼角,眼神是锋利到近乎于侵略意味的审视。 “你这不是见了吗。”重寒淡然回答,他走到萧未凝面前,忽然长身一礼。 “寒请凝少主出手相助。” 听到这个称唿的剎那,萧未凝的眼神微微一动。 几乎是在重寒靠近的瞬间,一道紫影从萧未凝身旁的虚空中浮凸出来,钟陆离一步跨出,拦在萧未凝面前,戒备地看着重寒。 “启明,退下。”萧未凝淡淡地说。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我为什么要帮你?” “苍夙大祭司冷无心,阿源想让他死。”重寒轻声说,“至于原因……与她性命攸关的事情,凝少主会拒绝吗?” “是她?”萧未凝挑了下眉,语气却没有惊讶的样子,反倒是刻意地用目光扫过重寒,慢条斯理地说,“这么说来,她费那么多心力救我,就是为了现在让我帮她?” “不是。”重寒生硬地吐出两个字。 “那她又是为了什么?”萧未凝问,目光一下一下地刮着重寒,“我听说过这一代的苍夙族长是一个什么人物。像她那样……睚眦必报,每一分每一毫都要算得清清楚楚的人,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为了一个早就已经忘了她的人付出这样可怕的代价?” “你不能这样说她!”分明是那么明显的有意为之,重寒却蓦然激动了起来,“她为了你……为了你和那个冷渊沉连自己的命都能不要,你们怎么能这样说她!” “既然这样说……那么,就是你在利用她咯?”萧未凝似笑非笑,“歷代苍夙大祭司和眠霄神使都掌握着‘遗失之地’至高的、可以说是逼近规则的力量,你现在要我对他出手……她既能做到如此地步就不可能把我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也就是说,按照她的布局,这个消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传入‘沧浪泽’。可现在这个原本不该传到‘沧浪泽’的消息却由你传进来了——‘创生剑主’重寒,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上一代苍夙族长明音和这一代苍夙族长冷疏源都身不由己地成为了渡劫者,那原本应该成为渡劫者的两代‘创生剑主’……又去了哪里?” 这句话说完的一剎那,萧未凝的眼中忽然爆发出了刻骨的寒意,她冷冷地看着重寒,杀意涌动如潮,却又被生生按耐下来。 “你父亲叛逃后暗中建立‘天谴’的目的是什么?你当初原本能藉助‘业火’的力量安然离开却又将计就计进入‘苍夙’所在的定晏山脉的目的又是什么?——你接近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厉声质问道。 ☆、旧思繁 “看来凝少主知道的还真是不少。”然而重寒却重新平静了下来,他看着萧未凝,蓦地轻轻笑了一声,“不愧是明音选中的继承人。” “不过你想知道的这么多,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呢?” “因为你想让我救她。”萧未凝说,“既然是你有求于我,那你回不回答我的问题还由得你选?” “不,正因如此,寒什么都不需要告诉凝少主。”重寒的神情在顷刻间冷了下来,眼角却依旧带笑,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谲邪气。他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根本就不能看着阿源死。” “说什么‘我早已不记得过往,就算是能重新活过来也不再是你的姐姐’……”慢悠悠地重复着萧未凝在密道中对冷疏源说过的话,重寒的眼睛里有妖鬼一般的冷光,仿佛要看到萧未凝的心底,洞悉她的一切情绪,“其实早在她说你是她姐姐的那一刻,你就已经相信了吧?” “你不相信的人是我,所以你才这样试探我。但你相信她,你相信她是你的妹妹,所以你根本不可能看着她去死——就算我什么都不告诉你也一样。” 萧未凝脸色铁青,她盯着重寒,一抹厉色飞快地爬上她清丽的脸,转眼又散去。 “的确,我不能看着她死。”萧未凝冷笑了一声,“但是你的死活,似乎就与我无关了吧?”
第78页 “与冷无心直接对阵救不了她,反倒是让你去渡‘焚天之劫’,才是真正能救她的方法。” “她信你和重明若,所以没有深究你们究竟做了什么,想做什么。但我不信你们——你,你的父亲,还有你那个祖父重九烟都是些什么东西,我比她清楚。”萧未凝冷笑了一声,“自私冷血,卑鄙无耻,为了自己的命能让别人你们去死,怪不得你们重氏的先祖会因为一己私慾挑起‘寂灭之争’打破神葬之海的封印!” 然而这句话却意外地让重寒沉默了下去,他略略垂下眼帘,阴鸷的笑意也淡去了。 “苍夙族长之位由冷氏、夜氏、明氏轮流承袭,而重氏却是世代传承大祭司之位的家族,执掌‘创生之剑’。但你告诉我,凭什么——凭什么先祖犯下的错,偏偏要让我们这些后人用血来偿!”沉默片刻,他勐然扬眉,厉声诘问。 “父亲和祖父一心想挣脱这样的宿命难道有错吗?我们连活下来的资格都没有,难道还有余力去管自己挣扎的手段是光明正大还是卑鄙龌龊吗?” 萧未凝看着他,眼神终于有了一瞬间的松动。 “重九烟假死出逃,不顾一切地把冷无心推到苍夙大祭司的位置上是有错,可是他作为一个父亲,为自己的孩子打算难道也是错?” “萧韶言说萧氏一族早已不欠任何人,那我们呢?重氏从古至今共有四十三人死在焚天之劫下,魂飞魄散尸骨无存,难道我们还还不清当年的债?” “莫不是就因为先祖重旭死在了‘寂灭之争’里,没有像萧风极一样担下天极大阵,我们重氏的人,就活该世世代代陷在这无休止的宿命中吗?凭什么!”重寒的声音越来越高,多少代人压抑着的不平和愤懑仿佛在这一剎那爆发出来,让这个平日里冷静自持的人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宣洩着自己的情绪。 “你们要怎么样和我没关系。”萧未凝的声音低了些许,她打断了重寒,“但你不能利用她。” “我没有!”重寒断然喝到,那一瞬间,他看着萧未凝的眼神几乎像是含了杀气,“我没有利用她!” 萧未凝看着那双凛冽的眼睛,半晌低低嘆了一声。 那是深重的痛楚和悲伤,几乎像是要把她和这个人一起淹没了一样。 “是,你没有。”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冷疏源为什么会如此相信这个深沉阴郁的人,因为这个人的情,太真。 “你放心,我不会不管她的。” “他日‘焚天之劫’劫期所至之日,就是我临‘苍夙’之时。” “我必不会让她再次独自面对。” 趁着夜色入了千秋城,不出所料,凌飞尘并不在城中,冷无心叩开了夏子安的房门,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像两点寒星。 “祭司大人!”夏子安没想到他会盈夜前来,吃了一惊,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无人之后,他把冷无心让进房中,单膝下跪,“您怎么现在来了?” “千秋城里这几日怎么样了?”冷无心不答,他用结界封了夏子安的住处,问。 “千秋城中倒是没有什么大事,全局依旧在属下的掌控中,但……”夏子安看了看冷无心隐约与平素不同的神情,迟疑了一下才硬着头皮说,“少祭司眼下下落不明,属下日前未曾向祭司大人禀报,请祭司大人责罚。” “你先起来。”冷无心语气平平,不见喜怒,“我今天不是来见他的。” “可是……祭司大人,你可知道少祭司现在——”见他这样不愠不火的样子,夏子安却是急了。凌飞尘失踪已经半月有余,他那个脾气,对上重寒,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这事你不必多管。”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冷无心打断了,“他的行踪我心里有数。” “但阿凌和重寒在一起,他毕竟做过那样的事,重寒会不会把他……”情急之下,夏子安脱口而出。 “阿凌?”冷无心轻轻一挑眉,他打量了一下夏子安,眼神倏然冷了下来,“看来我是用不动你了,子安。” “祭司大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夏子安勐地俯下身去,跪伏在地上,“子安没有违抗祭司大人命令的意思,只是、只是担心……” “只是担心他的安全,对吗?”冷无心轻轻笑了一声,眼神冷酷至极,他瞥了夏子安一眼,漠然地说,“但那重要吗?” “夏子安,记住你是谁的人,你给我控制好千秋城就足够了,其他的事情,轮不着你操心。” “那……那祭司大人此次前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子安吗?”听得出冷无心言语间明显的警告意味,夏子安浑身一震。 “你以千秋城的名义想办法联繫天谴的人,就和他们说,可以帮他们吞併淇烨阁。”冷无心吩咐道,“借这个机会,把天谴抓到手心里。” “那不可能!重寒怎么会对冷疏源的人出手!”夏子安争辩道。 “我要你找的不是重寒,是江华。”冷无心道,“重寒的烬宫是不会对冷疏源出手,但江华这个天谴旧臣,却绝不可能放着这样大好的机会什么都不做。” “重寒以为自己可以阻止,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阻止不了命运。” “祭司大人,如果子安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呢?”强压下内心惊涛骇浪一般翻涌的忌惮和恐惧,夏子安轻声问。 “就算不能吞併天谴,起码也要暂时牵制住它的力量。”冷无心的眼底有杀机在剎那间翻涌上来,“只要重寒死了,这一切就结束了。” “属下明白,请祭司大人放心。”没有勇气去思考冷无心究竟要做什么,夏子安单膝下跪,强迫着自己想以往一样沉声应道。 “去吧子安。”冷无心沉沉笑了一声,蛊惑一般地说。他伸手按在夏子安顶心,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声音很轻,在那一瞬间,竟恍惚像是温柔的,然而夏子安却觉得不寒而慄:“你要记住,你是凌家的人,不要忘记当年重九烟抛下你们的时候,你们凌家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凌安。” “是,安不会忘记的。”夏子安深深地低下头,他盯着自己的手,眼神莫测。 九烟大祭司的确做错了事,但不管他做过什么,他的后人,总是无辜的。 况且就算重氏先祖罪孽深重,重氏一门活该背负“焚天之劫”,可阿凌呢?阿凌他,难道也做错了什么吗? 祭司大人,安想让当初做错事的人付出代价,但这些年,您也做错了。 您这些年所做的事情,无论是当年的凌安还是如今的夏子安,都无法认同。 “叩叩叩。”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第79页 “我先去布置一些东西,你小心应付,别让人察觉。”冷无心皱了一下眉,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外隐约的身影,身形渐渐虚化,最终涣散开,消失在夏子安的视线中。 “谁?”随着冷无心的离开,他布在此处的结界也随之消散,夏子安收拾好情绪,问。 “子安,是我。”门外传来风倾璃的声音。 “倾璃?”夏子安一惊,他解开外袍拉松衣襟,又拆下了束髮的冠带,俨然一副将要就寝的样子,执着烛台慢悠悠地走到门口,“你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你先别问,进去再说。”然而风倾璃却没了平日里那种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从容随性,他直接截了夏子安的话头,连推带搡地把他赶进了房中。 “出什么事了?”一见他这样就知道事情不寻常,夏子安也收了那份故意做出来的睏倦,正色问他。 “有人送来了这个。”借了屋里的灯光才看出风倾璃的脸色难看得出奇,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坠,晶莹剔透的白,细密的红色丝丝缕缕地布满了不大的玉面。看到这块玉,夏子安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他认得这块玉,这块玉是族中少祭司的印信,也是执掌“空无之力”的权柄——“幽浮”的子玉,这些年凌飞尘一直是当刀坠随身带着的。 这块玉出现在这里,那阿凌……阿凌他岂不是…… “是谁!是谁送来的!”根本不敢细想这代表着什么,夏子安厉声问。 “是‘天谴’。”风倾璃面沉如水,他动了动嘴唇,涩声说。 可是……不该的!师兄虽然手段凌厉狠辣,根本不顾惜旁人的生死,可有淇烨阁主夹在中间,他无论如何也不该会对凌下手! 究竟还有谁?这中间,究竟还有谁在暗中布局? “该死的!他们怎么敢!”夏子安狠狠一拳砸在墙上,焦躁地在原地徘徊踱步,“‘天谴’的人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目的,来的人有没有说过他们想怎么样?” “子安,你先冷静一下。”有些疑惑于这个素来深沉的好友今日竟然如此的浮躁,风倾璃想问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安慰道,“‘天谴’派人传讯,要千秋城遣人去无烬之崖,其他的没说,但以凌的本事,最多就是吃些亏,断不会有事的。”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夏子安挥开风倾璃的手,眉头死死绞在一起,“怎么可能会没事!落在那个重寒手里,阿凌怎么可能会没事!” 那冷疏源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旁人不知道,难道他还能不清楚?重氏歷代传承祭司之位,重寒知道的秘辛比他只多不少。就算当初之事冷疏源并未与他详说,以他的本事,只凭只言片语也不是推不出当年的前因后果。冷疏源这些年所承受的,她替阿凌挡下的,依着重寒的心性,他定会一笔一笔地和阿凌清算清楚! 甚至于……如果不是顾忌着冷疏源,重寒根本不可能允许阿凌在做过那些事后依然活着!若是以前,有祭司大人在,阿凌再怎么也不会丢了性命,可如今……如今祭司大人分明就是要放弃阿凌了! “我不知道什么?”风倾璃疑惑地皱了皱眉,“子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倾璃,你什么都别问。”夏子安摇了摇头,他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你马上派人去通知天谴,三日之后,我亲往无烬之崖,无论天谴有何目的,届时双方再行商议。” 就算是祭司大人要放弃阿凌,他也不能不管自己朋友的死活。 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夏子安在桌边坐下,他阖上眼睛,蓦然深深地嘆息了一声。 这难道,是报应吗? 风倾璃原本还想问些什么,但他也明白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夏子安的口中撬出话来的,所以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夏子安的肩膀,就往房门外走去,走了两步,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在门口站住。犹豫了片刻,他回过头,迟疑着问了一句:“子安,方才我进来之前,你房里可是还有其他人在?” 夏子安霍然睁开了眼睛,他定定地看了风倾璃半晌,忽然轻轻一笑。 “别疑神疑鬼的。”他的语气已经平静了下来,从容优雅一如往常,“我的房里能有什么人。” “快去安排吧,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马虎不得的。” “好,我这就去,你好好休息。”风倾璃按下满腹疑虑,他叮嘱了夏子安一句,退出去替他掩上了门。然而在房门阖上的那一刻,他的神情倏然凌厉了起来。 子安虽然掩饰得很快,但他并没有错过他眼底那一瞬间的错愕,还有……恐惧。 他究竟隐瞒了什么? ☆、光影错 送走了重寒,萧未凝站在赤红的瀑布前,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有些稚气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遥远的空茫和静谧。萧韶言一入冥境就看到她孑然清瘦的背影,他低低嘆息了一声,走过去,从身后拥住她。 “一定要去吗?”几番挣扎之后,萧韶言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不能不去。”萧未凝的语气很平静,她放松身体靠在萧韶言怀中,疲倦地合上眼睛。 “你知不知道,这一去,你可能就回不来了。”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份焦灼的严厉。 “我知道。”萧未凝低声答,“韶言,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抑制不住的,萧韶言脱口喝问,然而话还未说完,他的声音就已经低了下去,最后化在一声苦笑中。 “是啊,你怎么会不去呢。”他的双臂下意识地收紧,“阿凝,其实苍夙族长的话,你是相信的吧。” “嗯。”萧未凝低低应了一声,阖起的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看着她、看着她那个样子……就怀疑不起来。” “而且,那时候在冥池里,我看着她把自己折腾成那样,心里真的是……” “别说了,我明白。”萧韶言拦住她接下来的话,他握着萧未凝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沉黑的瞳仁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看着冷淡,但面对他人的情谊,却最是割捨不下的。” “对不起。”在电光石火的剎那读懂了萧韶言强压下去的情绪,萧未凝忽然觉得心头一震,她避开了萧韶言的眼睛,喃喃,“是我对不起你。” 分明答应了相携相伴,却几次三番将自己置于险地,是我对不起你。 “你那里对不起我了。”萧韶言捧起了萧未凝的脸,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眉宇间没有素日里似妖般的昳丽,反倒是近乎于宁静的温柔,“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永远都别对我说对不起。”
第80页 “你不是你那个妹妹,认准了一件事就不管不顾,旁的事情全然不放在心上。你什么都要扛下来,可是你知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一人之力所能承担的?” 过往种种在这一剎那纷至沓来,昔日一人一刀浑身浴血站在冥境入口前的身影,在冥池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却犹自不散的魂魄,横刀直指萧冥河阻止他破坏天极大阵时的神情,还有如今…… 蓦然嘆息了一声,萧韶言掩去眼底那瞬间的软弱,指尖微微用力,萧未凝身上那种本不该存在于沧浪泽的温度烫得他一阵恍惚。 然,却又是如此的安心。 “人生在世,有些人註定割捨不下,有些事情註定必须要做,这些我不是不懂。”萧韶言的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那是一个仿佛安慰的笑,“所以我不拦你。” “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让你答应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生死皆有命,天劫之下,这不是你能够左右的,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轻易交付自己的生命。” “你一定要记住——在你为了其他人拼死一搏的时候,不要忘了,我还在沧浪泽等你回来。” 萧未凝怔怔地看着萧韶言,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点水泽漫过视线,最终溢出眼眶,无声地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别哭,别哭。”萧韶言依旧捧着她的脸,细碎的吻落在她的眼角。 萧未凝一直克制着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决堤崩溃,她伸出手搂住萧韶言的肩膀,将脸孔深埋在他的颈间。 “我答应你,不会忘的。”她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从耳畔传来。 “我知道,我知道。”萧韶言轻轻抚摸着她的嵴背。 无论外面罩着的壳子有多冷硬,她这个人,到底还是温暖柔软的。 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一瞬间的宣洩过后就被萧未凝一丝不露地收敛掩藏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退出了萧韶言的怀抱。 对她的举动,萧韶言并不觉得意外,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目光悠远。萧未凝诧异地看着他,目光中隐隐透着忧虑。 意识到了自己那一瞬间恍惚的出神,萧韶言敛下视线。他并指在腕脉处平平一抹,有无形的联繫在这一剎那被截断,他的脸上迅速笼罩上一层黯淡的灰色,像是被抽离了精气一样,与此同时,天幕上的赤水微微一滞,水中沉浮着的紫月忽然迸出妖异到了极致的光芒。然而对这一切,萧韶言却似乎自始至终都恍若未觉。从手腕上褪下赤红色的彼岸花手镯,他拉过萧未凝的手,不由分说地套在了她的手腕上。在两枚手镯接触到的一剎,彼岸花的枝蔓仿佛活过来一样,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了一起。 “胡闹!你快戴回去!”萧未凝已然脸色大变,她用灵力逼开交缠的花枝,反手扣住萧韶言的腕骨,借势就要把镯子还给他。萧韶言用另一只手按住她的手指,摇了摇头。 “带着它去,阿凝。”只是眨眼的光景,他的气色就分明地衰弱了下来,只有眼睛还是清亮的,眼神坚持得让人不能拒绝。 “一切皆是虚幻,唯有死亡才是永恆的真实。”萧韶言低声念诵了一句,神情复杂,“世间万物相生相剋,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无敌’的。掌握在苍夙大祭司和眠霄神使这两脉中的力量虽强,但也不是不能克制的,真实对应着虚无,你带着‘恆真’去,我才能放心。” “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稍有不慎就会被天极大阵反噬!我本就有一半‘恆真锁’,难道还不足以与冷无心对敌?”萧未凝素日里淡漠的面孔被彻底打破,惊怒交加下脱口厉叱。 “放心,我不会有事。”萧韶言依旧是温和的,他低头凝视着萧未凝,在漫漫流逝的时间里,终于有什么东西挤破他眼里虚虚蒙着的一层平静,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来。 “那日我曾今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从今往后,我必不会让你独自承担,可现在……”他闭了一下眼睛,“我能做的,也就只剩下这个了。”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不要再拒绝了,阿凝。” 萧未凝心头巨震,在那一剎,她几乎想要遵从本能,走上去,伸手拥抱住他。 然而她终究是按耐住了。 “时间不多了,这几日我先留在冥境闭关,其余的,等了结此事再说吧。”她后退两步,转过身,穿过了赤色的瀑布。 萧韶言默默地看着她,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然而目光却黯淡了下去。 “我答应你,我会回来的。”她的声音从水幕后传来,依稀颤抖。 顾忌着重寒,江华并没有让夏子安到无烬之崖,而是在半路上把他截下来,带着他去了自己在东海附近的一处别院。路上察觉有人一路追踪,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摆脱对方。 少主还真是半点都不相信他。那人所言,或许未必就没有属实之处。 心头微微掠过一丝嘲讽,江华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便不再管凌飞尘,迳自落座。 “江执剑使。”四面垂纱的湖心水榭中,夏子安略略颔首后落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端坐在一丈外的中年人,一袭锦袍下浑身的肌肉筋骨都紧绷着,姿态却闲适,“鄙城主在烬宫叨扰数日未归,子安今日特来迎他。” 此处湖面不算太广,但除了身在水榭中的几人外也无人能窥探到此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江华,着实是谨慎。 “夏副城主。”江华勾了勾唇角,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夏子安的场面话,“咱们彼此都大概清楚对方的目的,这些表面上的功夫,就不必做了吧?” “呵,也是。”夏子安略一挑眉,他执起面前的酒杯,往矮榻里一靠,很随意地抿了一口,“那就请执剑使说说看,你们想怎么样,可好?” “你不怕我下毒?”有些意外地瞥了夏子安一眼,江华问。 “你会吗?”夏子安蓦然笑了一声,“如果子安记得没错,当初覆灭‘天谴’的是淇烨阁,可不是我们千秋城。” “为什么不会?当初‘天谴’是个什么光景,如今又是什么光景?‘天谴’对千秋城有恶意很奇怪吗?”江华嗤笑一声,他的目光隐晦地一寸寸掠过夏子安的眉宇,忖度着他隐藏着的真实想法。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是这样说没错吧。”而夏子安只是散漫地举杯遥敬,语气微妙。 “副城主的意思是,千秋城有意和我们合作?”江华道。 “自然。”夏子安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副城主应该不会不知道,你们那个城主和淇烨阁主是什么关系吧——血脉相连的嫡亲兄妹。他会真心与我们联手?”江华眼中带嘲。 “和‘天谴’合作的是千秋城,又不是他凌飞尘。”没曾想夏子安却是冷笑了一声,他把玩着已经空了的酒杯,一缕寒光掠过眼角。
第81页 “啊,原来如此。”江华瞭然地点了点头,他略一抬手,一旁侍立的婢女无声地走上前,将殷红的美酒注满金杯,“看来我这此的邀约,倒是正合了副城主的心意了。” “我早就受够凌飞尘那个没用的东西了!”夏子安的语气陡然尖刻了起来,“妄自尊大还妇人之仁,若不是有有人护着,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既然要合作,那副城主还说说说自己的条件吧。”江华转过了话头。 “我要千秋城。”夏子安毫不客气地说。 “如果‘天谴’帮副城主得到千秋城,那‘天谴’又能得到什么呢?”江华问。 “我帮你们杀了冷疏源。”夏子安不疾不徐地说。 “副城主好大的口气。”江华的讥诮地说,“如果你杀得了冷疏源,哪还需要我们帮你夺到千秋城。” “凌飞尘现在不是在你们手里吗?”夏子安对江华的态度很是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晃了晃杯中酒,借着这个动作遮掩住眼底那一丝不正常的情绪,“有他在,还愁取不了冷疏源的性命?” “副城主这空手套白狼的手段玩得真好,什么都没做,倒就开始和我要人了。”江华冷哼一声。 “信不信随你,想要做成一件事,总是要有风险的。”夏子安耸了耸肩。 听了他的话,江华沉默了下去。他皱起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 他这次行事根本就没有请示过少主的意思,能瞒过这些时日已是极限。以前还没觉得,可看这次的情况……照日前那人递给他的消息来看,少主从一开始就防备着他,也根本就没想过要吞併淇烨阁振兴“天谴”。 主上目下生死不知,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可面前的这个人……真的值得信任吗? 江华从一个隐秘的角度暗暗打量着夏子安,面色阴晴不定。 “怎么,执剑使难道还做不了主吗?莫不是你家主上不同意你这么做吧?”夏子安笑吟吟地问他,语气颇有些瞭然又理解的意味,“也对,那冷疏源为了你家主上好险连命都送了去,他当然下不了手对付她。” 这句话恰到好处地引动了江华心中的怀疑,他突然抬起头,阴冷地盯着夏子安。 “副城主说笑了,我既然坐在这里,自然就代表了我家主上的意思。”江华尖锐地说。 “如此最好。”夏子安不置可否。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亮了亮杯底,施施然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颇有些玩味地笑了笑,转身蹒跚着走到江华面前。借着醉态,夏子安推开侍女靠近江华。眯着眼睛打量了片刻,他突然勾住江华的脖子,凑近他耳边说: “如果执剑使还是觉得不合算……子安还能替你把你们那位主上也解决掉。” “毕竟,江执剑使在‘天谴’可也是一人之下呢。” 江华悚然一惊,他勐地侧首去看夏子安。夏子安的眼神清明阴鸷,那还有半分片刻前醉眼朦胧的样子。他朝着江华眨了眨眼,眼神意味深长。 仿佛才明白过来夏子安说了什么,江华烫伤一般狠狠甩开他,踉跄后退了两步。 “此约已定,夏副城主请回吧。”一字一顿地,江华冷冷说,“‘天谴’的事情,就不劳夏副城主费心了。” “哈。”夏子安低笑了一声,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向江华挥了挥手,迳自踩着醉步往烬宫外去了。 ☆、变故生 居然跟丢了。 风倾璃坐在羽阁中,脸色不大好看。 “风羽”是他的嫡系,论起实力虽未必绝佳,但却极擅长追踪,极少有失手的情况。他和夏子安相识多年,对彼此的气息都极为敏感熟悉,故而他也不能亲自跟踪他。 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风倾璃坐在书案前,强迫着自己细细思索关于这件事的蛛丝马迹。 但他想不通子安为什么要隐瞒他。 有凌的事情在先,夏子安与江华见面商谈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根本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但那二人却不约而同地甩掉了追踪者,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所要商谈的事情,其实并不像旁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思绪纷繁杂乱地纠缠在一起,风倾璃站起身,在房中徘徊。 那绝不是他的错觉。可能是因为事出仓促,在他进屋的时候,夏子安的房中分明有一道气息未散,那道残气熟悉而陌生,就像是最辽远的地方那一片淡色的天空,孤高而飘渺。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气息的主人! 脑海里的记忆一片模煳,风倾璃狠狠一拳砸在桌面上,温和的眼中显出一丝凛冽。 他必须想起来! 父亲的麟诀峰……不对!君姑娘的君影谷?也不是!师兄身边?也不是! 是在淇烨阁主那里……还有、还有—— 千秋阴城! 风倾璃霍然起身,脸色惨白。 那究竟是什么人,他想做什么? 那一瞬间,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想法—— 这么多年来,夏子安可能一直隐瞒着他和凌在谋划着名什么东西。 他究竟在做什么?可是有什么苦衷? 挥开心头死死缠绕着的,几乎让他窒息的纷乱想法,风倾璃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推开了房门,厉喝出声—— “来人,叫天外楼主来见我!” “尊者大人。”楼明月欠身行礼。 楼明月天生一双笑眼,便是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三分笑意,再加上生得明俊,着实让人见了就觉心中愉悦。不过风倾璃此时可愉悦不起来,他不等楼明月直起身,一把将他拽进了书房。 “你们先退下。”斥退守卫,关上房门,风倾璃噼头就问,“你那边可有城主和副城主的消息。” “回禀尊者,属下并没有消息。”楼明月垂着眼帘,恭声答。 “那就去查!”被焦急和疑虑纠缠着的风倾璃没了往日的纯淡温和,他重重一掌击在阴沉木的书案上,只听咔的一声,书案应声断成了两截,上面的文房笔墨洒了一地。 “抱歉,是我失态了。”那一声巨响惊住了风倾璃,稍稍冷静了下来,他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什么,不好意思地向楼明月道歉。 “尊者大人客气了。”楼明月微微一笑,语气仍是温和的。 风倾璃甚少对人如此无礼,闻言更是歉然,面上颈上都红了一层。 楼明月看着好笑,却又不能就这样笑出来,两个肩膀一抽一抽的,看着十分辛苦。风倾璃也被他这样子逗出一点轻松来,面色稍霁。 “楼明月,我今天不是以千秋城尊者的身份见你。”闭了一下眼睛,风倾璃后退了一步,忽然深深俯首,“倾璃有事相求,请天外楼主出手相助。”
第82页 “尊者不必如此客气!”楼明月吃了一惊,忙退开一步侧过身去,没有受风倾璃的礼。 “楼主是不愿相助倾璃吗?”风倾璃定定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哑着嗓子说,“也是,此事复杂危险,你我二人又素无交情,是倾璃冒昧了。” “既然如此,倾璃也不会勉强楼主,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风倾璃霍然抬头,目光雪亮,“出此门后,倾璃希望今日之事,能烂在楼主的肚子里,如若不然,倾璃就只能无礼了。” 楼明月从开始就一直没有表态,只是定定地看着风倾璃,眼神莫测。风倾璃说完了这番话,看楼明月始终没有说些什么的意思,他转过身,深重的疲倦一瞬间再也无法抑制地爬上了他的眉宇。 城中除了他的风羽,掌管情报的天外楼以及负责内务的红尘楼以外,其余各部都由子安直接管理,凌全不干涉。如今凌不在城中,红尘楼不擅武力,天外楼置身事外,风羽孤立无援,若子安当真别有所图,凭他手中的力量,如何能与红尘楼和影行相抗? 可是……凌,我该怎么做?我能做些什么? 剎那间涌上来的疲倦几乎让他崩溃,风倾璃伸手抻在书柜上,忽然长长嘆息一声。 他其实真的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被身边的人保护得太好,没有见过最可怕的阴谋和最险恶的人心,才会在这个时候如此的不知所措。 如果是那两个人……如果是那两个人的话,是不是一切都能轻易地解决? 师兄和淇烨阁主拼尽一切都要保护自己所在意的人,虽死不顾。可他……为什么他就做不到呢? 凌和子安,又有哪个是他能弃之不故的? “尊者大人。”在风倾璃漫长的沉默中,楼明月突然开口,“明月想知道,尊者大人请明月帮的忙,究竟是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风倾璃茫然地扭过头,似乎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眼神始终是飘忽而涣散的,带着还没有收拾干净的脆弱。 “我想知道,尊者大人想让我帮你什么。”见此,楼明月再次说。 楞楞地看了楼明月许久,风倾璃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底流露出狂喜的光。 “城主身陷险境,而副城主……行事诡秘,行踪不明。倾璃知此事危险,然以一人之能实在力有未逮,故,特请天外楼主出手。”他的语气郑重到了极致。 “是行踪不明,还是别有所图?”然而楼明月的语气却蓦地尖锐了起来。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风倾璃骤然色变。 “请尊者大人想想,城主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夏副城主又做了什么?尊者难道就当真一点怀疑都没有吗?” “如果夏子安不是别有所图,那他为何用尽手段,让千秋城的弟子对城主离心?”楼明月一声断喝。 风倾璃难以自制地踉跄后退,直至嵴背撞在书柜上才停下来,书柜上摆着的一个瓷瓶怦然落地,破碎的瓷片四下飞溅。 “你不能……你不能这样轻下断言!”风倾璃喃喃,“子安毕竟是千秋城的副城主,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你不能——” “难道这一切还不够明了吗!”楼明月厉声打断了神思恍惚的风倾璃,“我已经得到消息,天谴主人已入沧浪泽,这段时间根本就不在沧溟大陆,夏子安此时去见江华意味着什么?尊者难道不明白?你莫不是真以为他安了什么好心不成!” “那你的意思是,子安为了千秋城,故意要置凌于死地?”风倾璃素来温和的声音此时冰冷如刀,“抱歉,如果你是这个意思,你所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说是不相信,但风倾璃心里清楚,楼明月所言,并非全是臆测污衊。 夏子安处事一向公允,一切事情只要凌飞尘不出言干涉就全按千秋城的规矩处理,不像凌飞尘时常有心软偏私的情况。 原本还只觉得是他生性严苛,可私下里又不是如此严厉。现在看来,子安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在削弱凌对千秋城的掌控。 可是……凌修为虽高,但并无统驭下属的才能,故而当年凌本就想让子安当这个城主,子安却执意不肯。他当初无心权欲,没道理如今无缘无故就开始争权夺利。 究竟是有人在这些年中悄然改变,还是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呢? 重重思虑纠缠之下,风倾璃心乱如麻,他不再看楼明月,手指用力按住自己的眉心,疲惫地挥了挥手。 “楼明月,你下去吧。”他闭着眼睛,“你下去吧,容我再考虑一下。” “是,属下告退。”楼明月干脆地应了一声,退出了书房。 风倾璃缓缓地抬起头,他盯着那扇已经阖上的门,眼底一点冷色蔓延。 幕后的那个人,那个和凌、子安、淇烨阁主都有关的人……那个人是谁?他想做什么? 不管如何,这件事情,他不能袖手旁观。 江华明显已经脱出师兄控制,如今凌在他手里,局势已乱,淇烨阁主生性多疑寡信,无论他说什么都必不会信他。而以他一己之力,无法同时平衡淇烨阁、千秋城和天谴三方势力,为今之计,只能请师兄出手。 幕后的那人与凌、子安和淇烨阁主都有关联,显然图谋甚大,他不知内情难以判断,得尽早提醒师兄,早做准备才是。 “来人。”风倾璃推开门,对楼明月走后回来的守卫吩咐道,“封闭羽阁,我要闭关。” “临珂!”一回屋就见床头坐了个身形修长的人,楼明月忙回头掩上门,走过去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现在来了?” “怎么,天外楼主这般紧张,莫不是怕被人发现,坏了小女子的名声?”银铃似的笑声从帷帐后传来。 “餵……别闹了。”楼明月哭笑不得,“我办事有这么让人不放心吗?非得你大半夜地跑过来。” “你还说,上次主上的命令还没下来就擅自动手帮淇烨阁那边险些暴露了自己的是不是你啊?”女子套着镂空金环的手从帐子里探出,在楼明月额角狠狠敲了一下。 “好了,都多长时间的旧帐了 。”楼明月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该提醒的都提醒过了,风倾璃迟早能明白。千秋城一乱起来冷无心在大陆的眼线就会被打断,届时主上出手就能少几分风险。” “你和天一的胆子还真是够大的。”步临珂撇了撇嘴,“主上是想帮淇烨阁主,但他没对付千秋城自然有他的理由,你们就不怕坏了主上的计划?” “要不是因为江华不知好歹谁想这样!”楼明月愤愤地斥了一句。 “当年天谴的事摆明就是老主人和淇烨阁主串通起来蒙蔽冷无心的一场好戏,不然以那样的围剿力度,天谴能连伤筋动骨都算不上?就那个江华,死活揪着不放,尽给主上找麻烦。”
第83页 “行了,你声音低些。”步临珂略一皱眉,“最近冷无心来千秋城来得勤,旁人奈何不了你我,但他可不是咱们能对付得了的。” “我知道。”楼明月闻言点了点头,“临珂,主上那边可有——” 话还没说完,步临珂脸色霍然一变,她勐地扑出去捂住楼明月的嘴,眼神骤然凌厉了起来。 “他来了。”她用口形对楼明月说。 步临珂手下的红尘楼负责千秋城内务,包括首位之责也在她身上,故而对凌飞尘设下的阵法结界,她虽无操作之权,在有人触及这些布置的时候她也都能有所感应。楼明月虽然尚未感觉到异样,但他却也知道厉害,当下就把步临珂按在了床上,整个人覆上了她的身体。 索性他们二人的伴侣关系千秋城少有人不知道,倒也不会引起怀疑。 果然,大约半刻过后,楼明月也感觉到了那个高远如长空的气息,他和步临珂对视了一眼,目光微微一沉。 若是让冷无心察觉,那风倾璃……怕是凶多吉少。 那样的一个人,委实有些可惜。 可是,也只是可惜而已。 ☆、狰容现 一路隐蔽身形,冷无心借着夜色潜入了渊澜阁。走到一间无人的偏室中,他低头看着地下用朱白两种颜色的玉石拼出的阵图,半跪下去,伸手按在了阵图中心。 一点白光如水波扩散开,沿着朱色的阵法线条游动,阵图浮凸出地面缓缓旋转,地面随之下沉,最终化成一道通往地下的白石长阶。冷无心状似无意地回头瞟了一眼,指尖化出一缕幻火,沿着阶梯往地下走去。在他走入暗道之后,浮在半空中的阵法随即下沉,地面则同时上浮,恢復到原本的样子。 风倾漓从门后闪出,神色严峻。他方才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气息再次出现就偷偷跟了过来,没想到那个人的目的竟然是“千秋阴城”。 可他竟能打开凌设下的阵法,按凌的说法,应当只有和他一样修习灵力术法的人,并且在阵法一道上有相当的造诣的人才能在不破坏阵法的前提下打开通往千秋阴城的路。 他的父亲风临鉴也是修灵之人,他于此道之上虽然无甚天赋却也并非一无所知,看这样子,那个人……莫不是也和凌一样,来自那神秘莫测的“遗失之地”? 风倾漓走上前,从袖中摸出一块六棱形的透明水晶,按在阵法正中。阵法再度开启,他从手边拿了一盏烛台,借着微弱的火光走入了暗道。 沿着阶梯一路向下,渐渐能看到术法咒力凝结成的冰阶,天光从海面上落下,穿过冰筑成的四壁落进来,照亮了昏暗的地宫。 这是一座用灵力和阵法在海底生生造出的冰宫。 踏入千秋阴城的那一刻,风倾漓不适地皱了皱眉,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色有些苍白。 平日里蛰伏下去的灵力气泽此时完全张开,雷霆万钧一般的气势压得风倾漓几乎喘不上气来。地宫中瀰漫着浓浓的雾气,一丈外的地方就只能看到一片茫白。风倾漓一时吃不准那人要干什么,他站在白雾最稀薄的千秋阴城入口,面露迟疑。 今夜他本已经打算暗中去见师兄告知他已经发觉的东西,临走前却再次感觉到了那个气息,鬼使神差地就跟了过来。 修习术法的人都会有自己的领域,一旦有人踏入,只要修为不高过领域的主人就必会被察觉。风倾漓对此事一无所知,暗中跟来时也只按对付沧溟大陆普通高手的法子做了隐藏,哪里瞒得过于术法之道已臻至极境的苍夙大祭司。冷无心早注意到自己身后缀了这么一个小尾巴,不过他也没心思搭理风倾漓。“幽浮”被他炼入体内已近三百年,猝然剥离对他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此事不能被族中之人察觉出端倪,再加上他还需时刻注意着重寒和那“业火红莲”的动向,以便伺机夺回“幽浮”,思来想去,就干脆来了此处,借自己早年为助凌飞尘修炼所建的祭坛修养。 除下外袍,冷无心走上祭坛,他盘膝坐下,双手结印,长长吐出一口气。 除了本就没拿那个跟来的小傢伙当回事之外,他还想看看,这人究竟想干什么。 犹豫片刻之后,风倾漓到底还是踏入了浓稠的白雾之中。这雾气不同于一般云雾,是冷无心以灵力聚成用以自保的屏障。风倾漓一步踏入就失了方向,他沉吟片刻,并指一抹划开自己的腕脉,对着面前迷濛的白洒出一道血线。触到血滴的白雾受了惊似的颤了颤,唿啦一下散开了一团。 还有点见识。冷无心略有些惊讶地挑了一下眉。 看他这样子,明明没有修为却能以血暂时逼退自己布下的灵雾。看来这个人的来歷也不像凌飞尘以为的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冷无心的面色阴沉了一下。 罢了,事已至此……容不得半分差错。 不动声色地收回了一部分灵力,原本像活物一般流动的迷雾渐渐慢了下去。风倾漓到底不通术法,对此事并无察觉,只当是自己的血起了作用。他一路以血驱开雾气,按着记忆中的方向,往千秋阴城的深处去。 感觉到他逐渐靠近自己,冷无心眼底攒出一丝莫测的笑意。一枚深紫色的丹丸凭空出现在他的掌中,莹白的灵光略一吞吐,丹丸骤然爆开,化作一缕紫烟游入茫白的迷雾中。 这就是当初阿音中的毒——眠霄神使一脉秘不相传的绝毒“陌声”。 现下凌安还有用,不能让他知道是自己对这个风倾漓下了杀手。 迷雾挡住了风倾漓的视线,大量的失血也让他的神志有些恍惚。那一缕紫烟借着雾气的掩护从风倾漓腕上的创口钻入了他的血脉,逆着血流蜿蜒向上。冷无心感知到“陌声”已经寄在风倾漓的心脉中,他捏了一个诀,虚无的刀锋从他指端生出来。 要瞒过凌安,还需要做一些布置。 身形倏然一动,冷无心蓦地出现在风倾漓身后,一刀斩向他的颈侧。 凌飞尘在阵法一道的造诣不弱于他,他不可能在不改动凌飞尘布下的阵法的前提下抹掉风倾漓来过千秋阴城的痕迹,凌安的心思缜密深沉,绝不可能相信自己会在静修时任由风倾漓随意在千秋阴城中走动,定会对他出手。 风倾漓不明不白地死在千秋阴城里他无论如何都洗不脱嫌疑,但风倾漓若是死在外面,有心脉中的剧毒“陌声”在,就算是风倾漓身上有他留下的伤,他也只是把风倾漓驱逐出了千秋阴城而已。 冷无心这一次出手留了三分力,风倾漓虽然不是对手也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猝然而来的袭击让他来不及作出任何其他的反应,只是下意识地横过左臂挡在刀锋下,右手握住白玉箫向迷雾中突然出现攻击的地方刺去。 冷无心随意地侧身避过,抬手又是一刀斩在风倾漓的腰侧,虚无的刀刃在出手的剎那就幻化成了三道如雪的刀光,风倾漓之前的攻击去势未尽收不回手来,自然无法招架,腰间顿时爆出一团血雾。
第84页 随着攻击透入经脉的灵力让风倾漓气血一盪,胸口一阵腥甜气翻涌,体内的“陌声”立时兴奋了起来,无声无息地侵入血肉筋络。微微的麻痒从心口扩散开,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身体。风倾漓也察觉了不对,他不敢再动真气,回手封了自己几处主要经脉,执着玉箫戒备地站在原地。 “阁下究竟是何身份?擅入我千秋城,有何图谋?”他沉声问。 面前的雾气倏然散开,一个素白的人影站在风倾漓面前三步外,微笑着注视他,半边脸丰神俊秀,半边脸行将就木。如此诡异的情景令风倾漓悚然一惊,他几乎用了全部的理智才克制着自己没用后退,眼角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一线忌惮。 “凌安没有和你说过我吗?”冷无心淡淡问,问完这句话,他的嘴角忽然勾起一丝弧度,带了三分玩味,七分恶意,一字一字地说—— “也对,反正你也快死了,他当然没必要告诉你。” “你要杀我。”风倾漓镇静下来,笃定地说。 “我怎么会杀你呢。”冷无心含笑道,“你是渊沉和凌安——啊对了,你叫他们凌和子安。你是他们的挚友,我怎么会杀你呢。” “你要我死。”风倾漓换了一个说法。 “但我不会亲自动手杀你。”冷无心点点头,他赞许地看着风倾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比渊沉和凌安都要聪明,只可惜,你太天真了。” 说到这里,他温和的脸色骤然一冷,眼里透出尖锐的讽刺。 “在这之前,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凌安的来歷吧?在知道他有问题的时候,你是不是很震惊也很愤怒呢?他可是背叛了你和凌飞尘呢。”冷无心玩味地看着风倾漓。 风倾漓站在原地,透过海水投下来的天光照在他的脸上,把那张清俊的脸映得阴晴不定。仿佛是被触及了心底的隐痛,他许久没有说话,冷无心颇有兴味地盯着他,眼底一片阴霾。 “子安没有背叛我们。”沉默良久,风倾漓忽然开口。 冷无心惊讶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时来不及变化,定格在愉悦和恼怒之间,有些扭曲。 “你当初就是这样挑唆凌对付淇烨阁主的对吗?”风倾漓冷笑,“凌只是被仇恨遮住了眼睛而已,你以为他真就看不清楚?”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凌是因为相信你所以才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子安也是因为相信你才对你言听计从,你这样对他们,可对得起这份信任!”风倾漓厉声道,“你对得起凌还是对得起子安?你配为人吗?你对得起谁?” 这一连串的质问当头棒喝般逼得冷无心步步后退,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他死死盯着风倾漓,眼底忽然炸开了浩大的杀气。 “真是不讨人喜欢。”冷无心一字一字地咬牙道,“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这个道理,你难道不知道?” “与其关心我对不对得起他们,你还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你体内的‘陌声’汲取灵力发作,修为越强毒性越烈,索性你也没有修为,你倒是猜猜看,你能多活几天?够不够你交代清楚自己的身后事?” “这就不劳阁下费心了。”风倾漓漠然道。 从骨髓里渗出来的诱人的苏麻和缠绵的温暖越来越强烈,风倾漓强撑着一副与平常一般无二的姿态往千秋阴城外走去。冷无心本就不想让他死在这里,自然也没拦他,他目送着风倾漓离开,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旧事延 男子赤着上身端坐在瀑布下的白石上,双手结成奇异的印诀,静坐冥思。山谷尽头,一个黑衣人沿着小路飞快地跑来,行动间却是无声无息的。跑到池水边,黑衣人单膝跪地,轻声禀报—— “霜痕大人,尊主出关了,现在请您过去。” 易青霄睁开眼睛,他飞身跃下白石掠过水面,眨眼间就把岸边搁着的青衣披在了身上。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把之前炖好的甜粥取来,一併取些精细的点心,送到迟夙殿去。”易青霄仔细吩咐道。 “属下遵命。”来人低头应是。 快步走到琼筠谷最深处的迟夙殿,易青霄推门进去,殿内瀰漫着浓郁的药香,其中缠绕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腥甜气。冷疏源一身沾水不湿的绡纱白衣,佩剑扔在一边的地上,她倚在殿内的汤池壁上,一头长髮都是湿漉漉的。借着昏暗的珠光,易青霄看到她的双眼半合着,眼下一点微青,神色倦怠。感觉到易青霄进来,冷疏源撑起身体往池外迈去,脚步有些散乱。易青霄把手中的托盘搁在软榻边的桌子上,接着一个箭步跨上前,一把捞住她的手臂把她拽了上来。 “你就不能老实点?”他半是无奈地斥责道。 “我没事,大哥。”冷疏源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她拍了拍易青霄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走到檀木衣架边取了外衣披上,将长发浸在早先备好水的铜盆中,问,“冷无心那边怎么样了?” 冷疏源素来固执,就算他不说,她也会自己想办法知道自己想知道东西,还不如干脆告诉她,也省得她再费力气和自己这个没脑子的大哥套话。 易青霄盯着对面的女子,一时只觉头大如斗,忍不住自嘲似的想。 “冷无心此时就在千秋城。我们的人探查到眼下千秋城主和副城主夏子安都不在城内,前日夜里,尊使风倾漓忽然去了‘千秋阴城’,然后就趁夜离开了千秋城,往极北无烬之崖去了。”纵然清楚冷疏源是个什么脾性,易青霄说这些的时候还是有些不情愿,“‘千秋阴城’里有冷无心的气息,他的修为太高,我们的人没敢过去,但看风倾漓出千秋城的时候——颈间血脉全呈浓紫色,像是中了眠霄神使一脉的绝毒‘陌声’。” 一直慢条斯理地清洗着发间药泉的冷疏源手头的动作一顿,她沉默了片刻,像是一瞬间有些疲倦,拖着湿淋淋的长髮坐到了软榻上。 “‘陌声’……吗?”她低声道,“不会错的,就是冷无心。” “怎么如此肯定?”易青霄问。 “音主当年就是中‘陌声’死的。”冷疏源语气平淡,“冷无心还真是入魔了。” “这话怎么说?”易青霄皱眉。 “这些事情我也只是听我父亲提过。”冷疏源沉吟了一下,才道,“按辈分算,冷无心其实应该是我的叔父,但是音主上位之前,连我父亲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弟弟。” “‘苍夙’和你们‘眠霄’不同,你们是三姓纯血后裔轮番担任渡劫者,但因为重旭先祖所下的密咒,歷来只有重氏的嫡系后人才能成为‘创生剑主’,再加上当年的‘寂灭之争”重旭先祖责任极大,所以一直以来我族的渡劫人都是重氏一门的继任大祭司。上一任大祭司重九烟不甘心重氏一门世世代代担此厄运,就收养了家臣凌氏的嫡系子弟,改名重明韵,终身未娶。重氏那一代除了九烟大祭司外再无旁人,他唯一的胞妹也在幼年夭折,可以说重氏嫡系的血脉自此断绝。重明蕴资质不佳又不能执掌瞑瑕剑,自然无法继承大祭司之位。九烟大祭司以此为藉口在余下三族中遴选少祭司,选中了与我父亲同胞所生的冷无心,并将他带回敛辰宫中囚禁在地宫里,整整百余年未见天日。”
第85页 说到这里,冷疏源停顿了一下,她的手指在软榻边沿轻轻敲击,眼神在一瞬间显得晦暗不明。 “源源?”她这幅神情莫名让易青霄觉得古怪,禁不住脱口唤道。 “后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九烟大祭司竟然抱回一个孩子来,对外宣称是他的养子,但据父亲说,那个孩子的气息与九烟大祭司非常相似,定有十分紧密的血缘关系,不是亲子也是直系血亲。其余三家的人要求九烟大祭司让这个孩子继承大祭司之位,九烟大祭司自然不愿。他布了血祭之阵要将冷无心献祭给凛煜剑,此法一旦成功,自此瞑瑕剑就再不必在重氏传承。凛煜剑血祭传承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凛煜瞑瑕一生一杀,血祭传承的代价自然不同。若血祭成功,冷无心也将被剥夺一切属于人的感觉,彻底成为瞑瑕剑的剑鞘。而阻止九烟大祭司的,正是当初还是少族长的音主。” 冷疏源淡淡地看着易青霄,语气平淡,神情却复杂。 “当初是我把你从‘幽壑’中带出来的,又在你被眠霄神使以叛徒的名义追杀时出手庇护了你,这些年你是如何待我的,你自己也清楚——明音对冷无心来说意味着怎样的分量,你应该能明白。” 易青霄的目光惊愕非常,沉默良久之后,他低声说:“是,我明白。” “可是他居然和害死明音的眠霄神使合作,还亲自给人下了‘陌声’,他肯这样做,这简直是……”冷疏源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蓦地站起了身——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易青霄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冷无心那个人不关心旁人死活,不贪权势不爱富贵,甚至于对外物都少有欲求,可以说明音是他的生命的全部支柱和意义。明音已经死了二十年,对他来说,活着比死了痛苦。” “可是他却依然活着,在这个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个累赘甚至是噩梦的位置上活了二十年!” “眠霄神使一脉有秘不外传的禁咒定魂咒,冷无心和言栩逐交换了这个阵法,他是想……” 话说到这里,易青霄也明白了冷疏源的意思,他与冷疏源对视,交织的目光里含着同样的难以置信。 这些事情只可能有一个解释—— 冷无心这些年所做的一切,根本就不只是为了留住明音,他是要让她重新活过来! 究竟是怎样力量,让他有这样的勇气如此悖逆狂妄地出手扰乱生死呢? 好大的胆子!他怎么敢呢?他怎么敢呢! “我不如他。”片刻的沉默之后,冷疏源淡淡说,细瘦的手指根根交缠在一起。 “幸好你不如他。”易青霄没好气地说。 “哈……”冷疏源低笑了一声。 “行了,吃些东西吧。”易青霄把玉质的汤勺塞到冷疏源手里,“再放不下重寒那边你也要保重自己,别那边的事没解决你自己先垮了。” 冷疏源顺从地点了点头,她端起白瓷碗,小口小口地把软糯的粥送入口中,全不管自己还湿着的长髮。易青霄看着她那件已经洇湿了大半个嵴背的外衣哭笑不得,许是他看得时间长了,冷疏源含着一口粥抬头看他,两腮有一点鼓,看上去倒有几分无辜。 “真是没法儿说你!”易青霄轻斥了她一句,认命地拿起衣架上的白绢擦她的湿发。 冷疏源盯着他眨了眨眼,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笑了两声,她忽然闷闷地咳嗽了起来,易青霄本以为她只是咽得急呛住了,也没太在意。然而下一刻,一大口殷红的血夹杂着深色的血块难以抑制地从冷疏源口中咳出,正正落在易青霄眼前。 “这是怎么回事!”易青霄愣愣地盯着那一小摊血,下一刻勐地跳起来,怒喝道。 “没事,我把‘幽浮’融到体内了,这东西的力量和‘幽冥谱’有些相冲。”冷疏源轻描淡写地说,“一时没控制好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这人真是——”易青霄愤怒得几乎要一拳砸在冷疏源这张摆着一副对什么都不当回事的表情的脸上,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你这样折腾下去,迟早死在自己手上,”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冷疏源的声音疲倦而淡漠,“我就剩下七个月的时间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像是怕易青霄出言追问,说完这句话,冷疏源匆匆站了起来,粥都没喝完就往殿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了下来,迟疑片刻,忽而开口问—— “我很卑鄙对吗?他还是个孩子。” 易青霄看着冷疏源在一瞬间落寞得出奇的背影,忽然嘆了一声,之前满心的怒火忽然就散了。 “你当年也是个孩子。”易青霄低声说,他在心底默默地加了一句—— 现在也还是个孩子。 ☆、往生诀 “主上,您回来了。”守在分坛的天一一见重寒进来,立刻上前见礼。 “嗯。”重寒略一点头,“江华那边怎么样?” “主上所料不差,执剑使这几日的确有所动作。”天一面无表情地回禀,“他私自联繫了千秋城副城主夏子安。” “蛇鼠一窝。”重寒的脸色有些阴沉。 “他们谋划了什么?”过了片刻,他又问。 “这……属下不知。”天一的声音有些尴尬地顿了一下,“属下和执剑使修为相近,执剑使又是老主人亲自带出来的,属下怕打糙惊蛇,故而没敢靠近查探,请主上责罚。” “无妨,我大概也知道他想做什么。”重寒淡淡道,“凌飞尘那边怎么样?” “千秋城主这些天一直未出房门。” “倒还算安分。”重寒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 天一没有接他的话,似乎在顾虑着什么,在回禀了凌飞尘的情况之后,他就沉默了下来,略低着头走在重寒身后。重寒自然看出了天一有话未尽,又走了几步,见天一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停下了脚步。 “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重寒淡淡问。 天一本不是城府深重之人,重寒这一问当即惊到了他,他震惊地看着重寒,好半天才说:“属下不该隐瞒主上,请主上恕罪。” “说。”重寒的语气无喜无怒。 “小公子三日前来了分坛,说要见您,看他的状况,似乎不太好。”说到这里,天一犹豫了一下,他瞅了瞅重寒的脸色,一咬牙道,“是属下疏忽,未将小公子的身份告知东方督剑使和南方督剑使。二位督剑使不知此事,所以才未阻止小公子贸然接近苍夙大祭司。主上若要责罚,属下愿一力承担,还请主上莫怪罪二位督剑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天一刚一开口重寒就隐约感觉出了这话中暗含的不祥意味,他霍然回头盯着天一,许久后才问。
第86页 “小公子来时身中剧毒,看那个情形……似乎是、是‘陌声’!”天一艰难地说。 此话一出,重寒的身体勐地颤了一下。 “‘陌声’……”他失神地喃喃,那双素日里温和而从容的眼睛里陡然显出仿佛行至末路般的恐惧和无措,怔愣片刻,他一把抓住天一,厉声道,“带我去见他!” 引着重寒到了一处客房,天一无声地点了点头,重寒瞥了他一眼,推开院门就走了进去。走到房前时,他的动作忽然顿住。 “是因为疏忽吗?”他淡淡问,语气冷酷得惊人。 天一呆立在原地,仿佛有一道闪电从顶心鞭挞下来,浑身都冷得厉害,嘈杂的嗡嗡声阴魂不散般缭绕在他的耳边。他盯着重寒身后缓缓合上的房门,脚下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 屋内点着克制毒物的薰香,浓郁的药气熏得重寒眼角微微发红,绕过屏风走到里间,他听着少年幻觉般飘渺的唿吸声,一瞬间几乎失去了走上前的勇气。 “师兄,你……回来了?”深陷在重重绫罗丝缎中的风倾漓却感觉到了重寒身上熟悉的气息,他吃力地想要坐起来,“你过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他说得很慢,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一下,仿佛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的样子。 重寒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明明是那么灵慧的一个人。 他大步上前按住风倾漓,阻止风倾漓想要起身的动作。他分明并没有用什么力气,掌下却发出轻微的咔的一声。筋骨碎裂的疼痛让风倾漓不由自主地一皱眉,下一刻他却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飞快地舒展开了眉峰。 不过是一根骨头而已,再疼又能疼到哪里去?比得上他在意的那些人多年来挣扎在梦魇和血海里的痛苦吗? 如果他能早些知道他们一直以来独自面对着什么,如果……呵,哪有什么如果。 “小风……”重寒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涩声唤。 “我不疼。”风倾漓挤出一丝笑,笨拙地安慰重寒,两道狰狞的深紫色横亘在额头上,蠢蠢欲动地往他的眉心汇聚。 “我给你逼毒!”重寒低喝。 “没用的。”风倾漓把自己的手搭在重寒的手腕上,做出一个推拒的动作。他已经衰弱得没有任何力气,可重寒却不敢挣开他。 因为他看到了风倾漓的眼睛。 在人生的前三十年里,他遇到过很多人,也看过很多人的眼睛。父亲的眼睛温和,阿源的眼睛执拗,易青霄的眼睛洒脱,冷无心的眼睛里则是压抑着的疯狂和偏执……唯独风倾漓,他的眼睛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澄澈而坚定,天真却洞明,带着对人心最纯粹也最真挚的信任。 可这样一双眼睛,现在已经看不见了。 床上躺着的风倾漓面向重寒,双眼依旧黑白分明,可眼里的瞳孔却是涣散的,空洞的眼睛显得有些呆滞。察觉到了重寒长久地停留在他脸上的,沉重得近乎于悲哀的目光,他侧过头避开重寒的视线,许久后轻轻笑了一声。 “我没事。”他的语气从容。 重寒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活了十九年,不长,不过也不短了,其实没什么好遗憾的。”风倾漓笑了笑,语气轻松,还有些稚气的脸上却分明带着一丝没能掩去的眷恋。 “我从小到大都有人护着,被在意的人全心全意地保护过,没有尝过挣扎痛苦的滋味,一直都过得挺幸福的,虽然说这段时间短了点,但比起你们还是幸运多了。”他的笑容明净,“所以说啊,师兄,你别为我难过。” “你看,我这一辈子都过得这么好,临了还能为你们做一点事,多好啊。” 一阵沉重的酸涩从心头生出,越来越浓,最后溢出来堵在喉中。重寒原本想做出一副平淡的表象来,可这股横冲直撞的酸楚却像一把小刀,把他脸上的面具划得支离破碎。 “别说了,小风。你别再说了。”重寒终于支撑不住,崩溃一般地喃喃。 “师兄,凌和子安信错了人,你不要和他们一样。”风倾漓轻轻拉住重寒的手,“笑一下,师兄,别那么难过。没什么好难过的。” “好。”重寒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硬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对不起,这么多年来什么都没有告诉师兄。”风倾漓的声音渐渐轻快起来,灰败的脸上泛起一丝奇异的光彩,“我隐约记得父亲说过,当初是有一个人把师兄送到麟诀峰的,我以为那不重要,就没有说。” “那个人就是淇烨阁主对吗?这些年来就是她一直在保护师兄吗?” “是。”重寒的声音低得仿佛幻觉。 刚才一进房门,嗅到屋里薰香都压不住的腐朽气息,他就已经知道风倾漓已经是毒入骨髓,无药可医。 他现在这个样子,分明……分明就是——迴光返照。 “她对师兄很重要。”风倾漓轻轻笑了起来,那张爬满了深紫色脉络的狰狞面孔上显出些许往日的风华,“既然是重要的人,就一定要相信。” “她对凌来说也很重要,可是凌没有相信她。”风倾漓的眼睫颤了一下,“她现在,应该很恨凌吧……” “师兄,你能不能帮我告诉她——”风倾漓抓紧了重寒的手,用无神的眼睛看着他,“凌已经后悔了!他知道自己做错了!” “好!我答应你。”重寒的声音里抑制不住地带了一丝隐约的哽咽。 “她默不作声地保护了你五年,却突然让你加入淇烨阁……这中间一定有问题,你不能让她一个人,她那么执拗,若是孤注一掷,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你要小心江华,他和你未必是一条心。还有那个人——凌身后的那个人……还有,子安……子安和那个人也有……”风倾漓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深紫色的血从他嘴角溢出,他死死抓住重寒,眼里一瞬间竟有妖鬼般的光,“千秋城已经被那个人握在手心里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时间不多了!你要阻止他!你一定要阻止他!” “我知道。”重寒沉声说,声线微微颤抖。 “师兄,你要好好的,你和她,都要好好的……”风倾漓抓住重寒的那只手越来越无力,他脸上的神采飞快地散去,声音也越来越低,“生在前,死在后,你……不要被已经死了的人牵绊。” “只要你们都能好好的,我是死了还是活着,没那么重要。” 额间两道深紫色的血络颤动着,一寸一寸逼近眉心,终于在风倾漓修长的双眉间交汇到了一起,风倾漓的手指颓然松开,勐地咳出一口血来。 “真想再看你们一眼啊……”他最后的话结束在一片死寂中。
第87页 你们……是谁?是我和阿源,还是凌飞尘和夏子安? 小风,你让我忘掉死去的人,不要被他们牵绊,可是……当初是父亲和母亲,如今是你,将来甚至可能还有阿源——师兄真的不能无动于衷。 重寒霍地站了起来奔出了院门,他冲到凌飞尘的院前,一把握住了瞑瑕剑,生生从阵眼上拔了下来。 阵法被破自然惊动了被封在里面的凌飞尘,他快步走出来,看着重寒绝尘而去的背影,沉吟片刻后用问跟着重寒一起过来的天一。 “你们主上怎么了?”他微微皱眉。 “小公子不在了。”天一苍白着脸低声说。 凌飞尘已经知道重寒和风倾漓的关系,听到这句话,他勐地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天一。 他本以为,就算是他们这些人都万劫不復,倾漓也会好好的。 为什么……偏偏是他? ☆、诛心局 “哟,你来了。”早就等在去琼天涯的必经之路上,冷无心远远看到重寒单骑飞马冲过来,他从道路边的古树后走出,拦在重寒面前。 “冷——无——心——”重寒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瞑瑕剑铮的一声跳出剑鞘,锋刃如雪。 “好大的火气。”冷无心倚在树干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重寒,漫不经心似的说。 “大祭司等寒很久了对吧。”重寒在看到冷无心时眼底一瞬间涌起的赤红色此时已经尽退,他一挑眉,手指在剑嵴上弹了一下,冰冷的剑嵴上镀上了一层赤色的灵光,“现在寒如大祭司所愿只身前来,不知大祭司可还满意?” “满意,怎么不满意。”冷无心脸上微妙的笑就像是画在脸上一般半分未动,语气却骤然森寒,“堂堂‘创生剑主’上赶着跑来送死,无心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他故意加重了“创生剑主”这四个字,似讥似嘲的目光落在重寒身上,意味深长。重寒瞬间明白了冷无心的意思,他握着剑,刚才强压下去的怒火此时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他分明就是在讽刺他——身为苍夙族中执掌生生之力,作为“盾”的创生剑主,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没能守住自己在意的人。 “冷无心,有时候我真是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死了,像你这样的人,竟还能活。”重寒攥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他笑吟吟地挑眉看着冷无心,一字一字地说。 “过奖。”冷无心脸色变了一下,语气有些生硬。 “怎么能说过奖呢。”重寒优雅地微笑着,“家父家母不在了明音也死了,冷无绪和明钰也早就不在了,再说老一辈……夜酌宣和九烟大祭司更是早就烂得连尸骨都找不到了吧,和他们有纠葛的也就你一个还活着的。呵,也对,毕竟好人没哪个是长命的,只有祸害才能遗千年嘛。” 重寒说得慢条斯理,却句句诛心。 明音从来都是冷无心的逆鳞,他的话在冷无心听来,就如同在指责他害死了自己最在意的人。 更何况,当年明音出事,的确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甚至可以说,她是为他而死的。 “真不愧是重家的人。”杀气刺破冷无心平静的眉宇涌出来,一点白光在他指端闪烁,飘忽如鬼火,“你和重九烟重明若还真是一路货色。” “原本寒是想把大祭司留给阿源——毕竟你是她的心魔,最好还是由她亲手解决。但如今,寒却是容不得大祭司了。”重寒脸上声色不动,甚至于还带着素日里那种温文尔雅的从容气质,但瞑瑕剑上却有刺目灵光缭绕。 “你活得够久的了,还是请你去死吧,冷无心。” 冷无心冷哼一声,他的手臂横在胸前,一柄似实还虚的短剑从他掌中凭空生出,他盯着重寒,眼尾一线杀气掠过。 他虽失了“幽浮”,到底还有三百年的修为在,重寒便是天纵奇才,单凭一人之力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想到这件事,冷无心的脸色阴沉了一下。 “幽浮”不能流落在外,他必须把它夺回来。 红莲尊主……这笔帐,却是得好好清算。 显然也知道自己的劣势,重寒不待冷无心思绪平復就抢先出手。他的记忆已尽数恢復,此时一手执剑一手拈诀,剑气顿时暴涨起来,突出剑尖吞吐直达数丈,直迫冷无心眉间。 冷无心早料到他会率先出击,即便是思绪散乱也并非毫无防备。感觉到劲风破空而来,他抬手横档,借着劲风和虚幻剑刃相冲的力将身形盪到一边。 重寒自然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早在出手的那一瞬间,他就随着剑势向冷无心直逼过来,瞑瑕剑上玄色的火焰纹如活物流动,妖异得摄人心魄。 “多少年了,你们重家的人还是就这点本事。” 冷无心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他一掌拍在瞑瑕剑的剑嵴上,一袭白衣骤然拔地而起,和重寒凌厉的攻势擦肩而过,毫髮无伤地落在丈高的枝叉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对付一个有名无实的大祭司,需要多少本事。”重寒的脸色半点未变,他笑吟吟地回了一句,同时左手带了灵力在虚空中飞快地书写着什么。 在冷无心之前,歷代大祭司无一不是同时执掌“空无之力”和“创生之剑”的守护者,战力犹在族长之上。冷无心未得瞑瑕,若此时是阿源执凛煜剑来和他对峙,他也未必讨得了好。 重寒不过是随口回击,并没打想过这句话会有什么作用,却不料正正踩重了冷无心的死穴。冷无心刚失了“幽浮”,不但损了修为,战力也折了三成还多,此时听重寒这样说,顿时疑心重寒已经知道了此事,劫期在即,这个消息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当下心头的杀意就更重了几分。 虽然不清楚原因,重寒却察觉到了冷无心一闪即逝的愤怒和惊疑。恰好左手阵法已经绘完,他一掌拍出,阵法凭空出现在冷无心头顶,乌云盖顶般压了下去。 阵法生效的剎那冷无心就感觉到自己仿佛深陷在了冰冷粘腻的沼泽中,稍一动作就能感觉到四肢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一样,他和重寒数度交锋,自然知道他一环扣一环的布置习惯,当下不敢犹豫,凝聚了全部修为直击阵眼。然而他的攻击还未碰到阵法,虚空中的灵力刻线就承受不住般晃了晃,啵的一声消失了。冷无心顿时明白了其中官窍,可这一击他出了全力,贸然收手必遭重创,只能先将劲力卸去。重寒趁着冷无心的攻击力尽时迫到他面前,一剑刺向他的眉心。 再顾不得其他,冷无心抬手就挡。瞑瑕剑乃当世神兵,刺入血肉时如入腐土,半分滞涩也无。冷无心将灵力全部聚集在左臂的骨骼上,生生用骨fèng卡住了瞑瑕剑。 没想到他对自己也能狠辣至此,重寒心头勐地一跳,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冷无心低喝一声,他向重寒扑过去,右手虚无的剑刃钉向重寒的胸口。
第88页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这一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避开,重寒额头微微见汗。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红影自古树顶端从天而降,生生插入了二人中间。 那个突然出现的红衣人一手负在身后,指间夹着一把掌长的薄刀,正正抵住冷无心的剑尖。她的另一把刀横在重寒的颈上,刀刃却是朝里的,或许是情急之下没把握好力道,那把薄刀末端略略嵌入她的掌中,割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阿源…… 重寒牢牢盯着面前的这个人,他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克制住自己没有叫出那个名字。红衣人的面容掩在坠着长纱的斗笠后,遍身锋利的冷意,却仿佛仍是温柔的。 “红莲尊主!”在她的身后,冷无心一字一字地念出了这个称谓,他的声音冰冷至极,怒意不加掩饰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红莲这一下用力极大,竟生生扯断了冷无心的关节,把原本卡死的瞑瑕剑拔了出来。这对冷无心造成的伤害非同小可,不像血肉上的伤势能够轻易恢復,以至于他再也顾不得表面上的克制和礼节,几乎是狂怒地厉声质问道。 “吵什么吵!”红莲不耐烦似的斥了一句,她回过头,疏离的语气中强压着厌恶和轻视,“不是说好的由本尊亲自出手对付‘天谴主人’吗?难不成大祭司改主意了?” “尊主来得还真是时候。”冷无心讽刺道,他退到一边,撕下一节衣袖扳住自己断裂的关节,固定到原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无心出手了之后才现身。” “无心大祭司,本尊是个杀手。”红衣人嗤笑一声,凉凉地说,“你总不会指望我光明正大地约这位‘天谴主人’出来对决吧?” “他现在心神不定,可不正是本尊出手的好时候?” 冷疏源加重了心神不定这四个字,她的目光透过白纱落在重寒脸上,微微沉下去。重寒勐地一个激灵,他突然意识到了冷疏源猝然出手的原因。之前他被仇恨和愤怒所驱使,险些被冷无心所趁,看冷疏源刚才的样子,似乎起初也没打算出手,只是想暗中护着他而已。 听他们刚才的对话,冷无心应该是找了“业火”来刺杀他。“焚天之劫”劫期将近,冷无心本该坐镇族中,却在此时来到沧溟大陆,打的想来是一劳永逸的注意。 重寒眼底隐隐的血色渐渐退去,他给冷疏源使了个眼色,冷疏源顿时会意,抵在他颈间的刀骤然发力急斩了出去。重寒藉机提剑横封,借了相冲的力气,身形瞬间退出十丈有余。 且先和他周旋片刻,看看阿源的打算再说。 若是有机会…… ☆、反戈向 “大祭司还真是考虑周详,竟找了‘业火’来对付我。”刚才退后的时候有意被冷疏源的刀风伤了手臂,重寒露出一点狼狈阴郁的神色,冷冷地盯着冷无心,“但是就算你杀了我也没用,你瞒不住你想瞒的事情!从做下那个决定的时候起,你就註定一败涂地!” 他若身死,重氏血脉自此而绝,一时半刻绝找不到能继承瞑瑕剑的人,自然也不可能铸成“生息之剑”。“焚天之劫”非人力所能抵挡,冷无心此时杀他,不但是要断了阿源的牵挂,更是要彻底断绝她最后的退路! 他若要断阿源的退路,那他就毁了他的计划! “我怎么能和剑主比。”冷无心沉沉笑了一声,“剑主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能筹谋布局,险些让我的计划全盘崩溃。” “可惜,你再如何机关算尽,也算不过命运!”冷无心意味深长地看着重寒,突然厉声道,他的右手中白光暴涨,直刺重寒的咽喉,“只要你死了,冷疏源也死了,就算真相大白于天下,又有谁能奈何得了我?” 几乎是在他动手的同一瞬间,冷疏源也悍然出手,一道红影流星般划过,有意无意地逼开冷无心的攻击刺向重寒,却恰好被重寒避过。 冷无心见状皱了皱眉,但他看那红莲的攻势凌厉迅捷,不似作假,且起先一出手就制住了重寒,却不好随意发难。红莲其人恣意妄为,视规则和约定如无物,若是把她惹急了临阵倒戈和重寒合作,他少不了一场要命的麻烦。 重寒用冷疏源相识多年默契非同一般,一见她出手攻来就明白了她的用意。这九年来相互餵招让他们对对方的招式也极为熟悉,重寒这次闪躲几乎是擦着冷疏源的刀尖避开的,看着兇险万分,却是半点都没有伤到。 如是几次之后,饶是冷无心并未察觉出不妥也有些不耐烦起来,他的手在袖中攥紧,一点晶莹的白光凝聚在指尖。 看这红莲的本事大约和重寒在伯仲之间,一时半刻绝不可能有什么建树,自己若是此时出手,不但能重创重寒,也极可能趁机夺回红莲占去的“幽浮”! 心念电转,冷无心右手的灵光猝然暴涨出十丈,直钉向冷疏源的背心。重寒在冷无心出手的一瞬间就已经察觉了不好,他脸上的神色骤然大变,一把扣住冷疏源的肩膀就要把她带到一边。冷疏源和冷无心明争暗斗近二十年,如何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脾性,从头到尾就没有放下防备。但她却没有躲开,而是就着重寒的动作借力向后一翻,用左肩迎上了攻来的灵力,硬是用血肉将直指重寒心口的灵光挪开。 阿源! 重寒一声惊唿几乎脱口而出,却被冷疏源严厉的目光生生压在了喉咙里。 “无心大祭司如此作为,倒让本尊看不明白了。”她按着左肩转过身,斗笠垂下的白纱掩住神情,语气却是说不出的嘲讽。 “大祭司是就信不过本尊的本事,还是说……”即使有斗笠挡着,冷无心都能感觉到她森寒冰冷入骨的目光一下一下地刮在他的脸上,“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所谓刺杀,不过是大祭司将本尊骗出谷来,想和这位‘天谴之主’联手除掉本尊的藉口?” “尊者误会,无心只是想助尊者一臂之力,一时失手而已。”一击未能建功,冷无心脸上殊无异色,只一派再自然不过的愧疚歉意,“得罪之处,万望尊者——” “这种鬼话你也说得出口?”红衣人粗暴地打断了他,冷笑,“你冷无心是靠着这张嘴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的吧!不知所谓的下作东西!”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冷无心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看着红莲微笑了一下,神情渐渐微妙起来。 “那尊者想如何?”他问。 红莲的修为本就略逊于他,她今日孤身来此又受了伤,还有个重寒在一边虎视眈眈的,他就不信她敢当场和他翻脸。 “拔你的剑!”冷疏源在白纱后盯着他,眉间略略一动,蓦然厉声叱道。 就在她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冷无心悚然一惊,忽然感觉一阵尖锐的寒意从嵴背上窜了起来,他想也不想反手一挥,一道浩然白光纵横而过,直向他身后切去。
第89页 白光过处是一缕飘渺的血气,十数个黑衣人突兀地出现在虚空中,身形快似疾风,竟让冷无心一时也看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这些人噼面而来的攻击是何等的凌厉,他手中灵光顿时暴涨,几乎出了全力才堪堪挡下来。 红莲几时带人来了?他竟没察觉到! 冷无心又惊又怒,就在此时,红莲的气息陡然在他身后出现,他悚然一惊,正待转身,一阵尖锐的疼痛就从颈骨后传来,却是红莲执着刀,硬生生刺入了他的骨fèng中。 他早年以半心为镇布“定魂之阵”,早已是非生非死之身,寻常肉体的伤损对他无用,除了眉间灵窍,也就损及骨骼的伤能对他造成伤害。这件事就是在“苍夙”族中都无人知道,若这不是巧合,红莲又是怎么知道的! 颈骨被制等若被锁住了灵力,冷无心只能凭蛮力对抗冷疏源,一时却是挣脱不得。重寒向上前相助冷疏源,却见冷疏源勐地回过头去,用灵力盪开轻纱,定定地看着他。 “你先走。”她动了动嘴唇。 重寒站在原地没有动,攥紧的双手上青筋暴起。 “走!”冷疏源横眉立目地无声重复。 重寒死死咬着牙,俄尔却仿佛妥协般松懈了下来,他深深看了冷疏源一眼,头也不回地去了。 他当然知道冷疏源的意思。冷无心对他们二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了解,以他重寒的心性,是断不可能做得出这种被人追杀还出手相助追杀者的以德报怨之事。他若留在这里,也只是引着冷无心怀疑红莲的身份,徒坏阿源的布局而已。 冷疏源看他离开仿佛松了一口气。她握住冷无心体内的刀,狠狠一搅,眼底闪过一丝快意。 剧烈的疼痛令冷无心浑身痉挛,他强忍着痛楚,不顾一切地凝聚灵力,一把探向红莲的咽喉。一旁围着的‘业火’下属齐齐色变,当即冲上前来,刀剑直指冷无心。红莲对咽喉处冷无心铁钳般的手视若无睹,只若无其事地摆摆手,示意自己的属下们退下, “大祭司以为本尊会迫于形势咽下这口恶气?”他分明卡住了红莲的脖子,但身后传来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分明就是用灵力发出强行传入他的脑海中,阴魂不散似的,“你想得倒美。” “你说,本尊今日就在这里把你千刀万剐,你们‘苍夙’,该用多长时间才找得到你这个大祭司?”红莲漫不经心地说。 “你以为单凭‘业火’,足以与自上古传承至今的‘苍夙’相抗?”冷无心的五官有些扭曲。 “色厉内荏。”冷疏源嗤笑一声,她踢了踢冷无心,刻意变化过的声线中流露出刻薄的嘲讽,“既然都干出见不得人的事了,就不要拿自己的背景出来说话了,祭司大人。” 冷疏源玩味地念出了最后那四个字。 “且不说‘焚天之劫’将至,‘苍夙’究竟能拿出几分力气对付本尊。就说你……你的行踪若真敢让他们知道,犯得着找本尊出手?” “你自己精,就当别人都傻不成?” “你早料到——”冷无心嘶哑的声音从喉中挤出。 “本尊还真没想到大祭司会这么仓促地出手。”冷疏源又将刀锋往冷无心体内送了一分,“不过想也知道,你这种德性的东西,怎么可能甘心把‘幽浮’给本尊,就算合作期间不做什么,说不得日后怎么给本尊使绊子。你今天出手,倒是给本尊送了个绝好的理由。” “你说是吗,祭司大人?”冷疏源的声音懒洋洋地传入冷无心的心底。 听她语气中异样的意味,冷无心顿觉不好,还不等他做什么,炽热的赤色火焰陡然从骨fèng中嵌着的刀上爆开,眨眼就将冷无心整个人裹了进去,疯了一般向他的身体里钻去。冷疏源抽身退开,靠在一旁的古树上,半垂着眼,爱看不看的样子。 就算他已是非生非死之身,全身骨骼经络尽毁也只能落一个废人的下场,无奈之下,冷无心只能用灵力强镇住窜入体内的火焰,根本没有余力出手对付红莲。他阴沉沉地瞥了红莲一眼,戒备着向远处退去。冷疏源手下的人原本还想拦,却被她叫住了。 “都回来,让他走。”冷疏源似笑非笑地盯着冷无心,提高了声音说,“好歹也是苍夙的大祭司,这么死了多难看。” 她靠着古树,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身后的树干上。感受到心口“琉璃丹砂”几乎像是要把人烧成灰烬一样的热度渐渐平息,她略微抬起一点眼皮,半眯着的眼里阴霾涌动。 若不是还未到冷无心能死的时候……罢了,她还有事没弄清楚,不能让他死得这么轻易。 ☆、旧隐白 在看到重寒的时候,凌飞尘已经快马加鞭地追了三日。 “带我走你们的密道,上琼天涯。”重寒半句客套都没有,噼头就说。 “到底出什么事了?倾漓为什么会死?是谁做的?”凌飞尘拽住重寒,问。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让他的脸色苍白憔悴,目光也有些涣散。 “闭嘴!”重寒低声咆哮。 凌飞尘被他那种困兽一般的眼神惊住,他倒退了一步,忽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问—— “阿源出事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重寒推开凌飞尘,对着他身后的虚空厉叱,“天一,你给我出来!” 黑色的身影浅浅浮现出来,天一站在三步外,有些揣揣地低着头。 “带齐‘十八暗使’,护送阿源回淇烨阁。”重寒盯着天一,眼底一点寒光落在他的脸上,“若再出什么纰漏,你就自己从‘无烬之崖’上跳下去吧。” “主上,那您这边……”天一犹犹豫豫地想说什么。 “还不快去!”重寒眼中的怒火几乎凝为实质。 天一不敢在说什么,行礼之后飞快地退了下去,凌飞尘也从重寒反常的举动中察觉出了什么,当下不再多问,领着他直奔密道而去。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能不能别睡了!”夜语初踢了踢靠在山洞壁上的男子。 “美人别这么粗鲁嘛。”男子身上的白衣沾了些土,他不经意似的翻了个身避开夜语初的脚,懒懒地撩起眼皮瞟了她一眼,“千秋城又不会跑,急什么。” “千秋城不会跑,但是千秋城主会跑!”夜语初几乎被这个不着调的人气了个仰倒,她一脚踩在他的手背上,瘫着一张脸狠狠碾了两下,“有你这个累赘拖着,咱们每天只能在路上走两个时辰!这都小两个月了都没有到千秋城!” 这素明影不是族里人,她也说不清他的来歷,很多事情都不便向他透露。此次出来,源主除了要他们探查千秋城主的动向之外,对其他的事情根本一句都没提,这些年源主的心思越发深沉莫测,再加上源主的很多布局也从未和她提起过,纵使是她,也拿不准源主究竟要做什么。
第90页 但不论要做什么,她也就只有这三个月的光景了。 思及此处,夜语初的目光略微暗了一下。 她虽然不敢也无力改变冷疏源身为渡劫者的“命运”,但面对她提出的要求,她也着实无法拒绝。 虽然冷疏源手染鲜血杀人如麻,但如果不是因为她,冷疏源或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境地。 夜语初神情的变化是极隐秘也极细微的,然后仅仅只是这一点微茫的变化,却一点不差地被素明影收束到眼底,不露分毫。 那不是不忍也不是怜惜,而是愧悔。 看来主上所料不差,这夜语初,应是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的。 “好了好了,这就上路。”心念电转,素明影舒展了一下身体,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千秋城和咱们淇烨阁敌对又不是一年两年了,有的是时间解决,阁主都不急,你有什么好急的。” 那句有的是时间勐地刺中了夜语初,她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掩饰般别过了头。夜语初的反应在素明影的意料之中,他面上半份情绪都不显,依旧是一副懒洋洋地不想起来的样子。 “别废话!快起来!”夜语初低叱。 大约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素明影也就不再和夜语初多话,他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往山洞外走去。 一早就探查好了能上琼天涯的僻静小路,夜语初一路无话,她沿着小路埋头走着,低垂的眼底压着一丝越来越明晰的焦灼。素明影跟在她身后,手中虚虚掐着一个印诀,神情略有些古怪。 行了半日二人才登上琼天涯,夜语初远望着海天尽头,半晌抽回目光,看向矗立在海面上的千秋城,对素明影说:“走吧。” 话音未落,夜语初的脸色蓦然变了。 一个黑衣人突兀地出现在组成通往千秋城的石桥的石柱上,见夜语初看过来,那人微微颔首,低低的笑声被风裹挟着,送到夜语初的耳畔。 那是重寒。 夜语初勐地倒退了一步,她攥紧袖中的刀,深深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重寒只是知道她对冷无心的计划早就知情,并不知道她和她的家族在当年的那件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如今出现在这里,未见的就是想从她口中知道什么,也可能只是想帮源主留意凌飞尘的动向。 夜语初这样想着,然而下一刻,一道白影撞入她的眼底,顷刻间打碎了她所有的侥倖。 重寒和凌飞尘显然也注意到了夜语初,重寒还没什么反应,凌飞尘的脸色却是转眼就变了,他根本无法那按耐下去,身形勐地一动,直向夜语初扑了过来。 她不能让凌飞尘知道夜氏和明氏两个家族也参与了当年的事情,若是凌飞尘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冷疏源,以她的心性,他们两个家族必然会遭受惨烈至极的报復! “快走。”夜语初低声对身后的素明影道。 “好。”她身后传来素明影低沉的声音。 眨眼间凌飞尘就已经到了夜语初身前十丈以内,夜语初当即飞身后退,还未退出一丈,她就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气息绕上了她的后颈,不等她回过神来腰后就是一冷,尖锐的刺痛从那里传来。 “你……”夜语初捂着伤口踉跄两步,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素明影。 “月护法,且慢离开。”素明影微微一笑,一柄精緻的匕首握在他掌中,殷红的血沿着锋刃淌下来,“我家主上有话和月护法说。” “是……谁?”那匕首上不知道涂了什么,只一会儿的功夫,夜语初就已经感觉四肢酸软头脑昏沉,她戒备着素明影,强撑着问。 究竟是谁,能在冷疏源眼皮底下将人安插进淇烨阁! “是我。”重寒缓缓走来,听夜语初这样问,他走到她的面前,笑吟吟地说。 “竟然、是你……你想做什么?”夜语初苍白着脸问。 这素明影竟是重寒的人!若他没有图谋,以他在淇烨阁里的权力地位何用另外安插人手?连三护法中都有重寒的下属,若他有所动作,源主对此一无所知,仓促之下必身陷危局! 她不能留在这里,必须要回去,必须要——回淇烨阁去! “我想做什么?这个问题问得倒是有趣。”重寒散漫地重复道,他端详着夜语初,“我没想做什么,只是有些话想让你说而已。” “我和你能有什么话说。”夜语初只觉一阵凉意从背后蜿蜒上来,她死死盯着重寒,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你已经沉默了二十年了,还是不打算说些什么吗?”重寒的目光在一瞬间阴沉下来,他冷冷地看着夜语初,忽然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你要沉默到什么时候?到死吗?” 这下子夜语初如何能不知道重寒对当年的事情根本就是心知肚明,她的眼底盛着莫大的恐惧,四肢无力地垂下来,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重寒居高临下地看着夜语初,他没有再笑,柔和的五官线条在夜色中突兀地锋利了起来,黑沉沉的瞳孔里杀机毕露。夜语初浑身战慄,她慌不择路般地挣扎反抗,却又因药力肢体虚软,这让她的反抗像一只幼猫的扭动一样可笑,可就是在这样的挣扎下,不知怎的,她竟真的从重寒的手中脱出了身来。 “重寒,你不能,不可以……”她虚弱地喃喃。 “我可以。”重寒打断了她毫无底气的阻拦,神情平静,语气漠然。 “你要让她知道这些,可你知不知道她如果知道了真相,会做出什么事来!”夜语初瘫软在地上,嘶声道。 “我不需要知道。”重寒的嘴角勾起一丝微妙的弧度,“他们那些人是死是活,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阿源要做什么,又和我有什么干系?”他低低笑了起来。 阿源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左右不管她要做什么,我总会帮着她的。 夜语初听出了重寒的言外之意,她惊恐地盯着重寒,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重寒,你别冲动!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夜语初低喝。 “我需要什么好处。”重寒轻笑了一声,他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夜语初,“就像你,不也是什么好处都没有,还帮着冷无心保守了真么多年的秘密吗?” “明知他在做下那个决定的时候就知道定会害死冷氏满门,你还这样帮着他。你帮他这么个丧心病狂的大祭司都不需要好处,我帮阿源,又需要什么好处?” 重寒的话铁鞭一样抽在夜语初心头,她的瞳孔骤然一缩,难以置信地死盯着重寒。 “你是说、你是说……祭司大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夜语初哑声问。 “不然呢?”重寒似笑非笑。 “不,这不可能!”极度震惊之下,原本应该浑身瘫软的夜语初竟然站了起来,她脚下虚软,一时控制不住身体,踉跄后退了几步,“他可是苍夙大祭司,他怎么会……”
第91页 祭司大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难道只为了一个“焚天之劫,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牺牲掉自己的族人了吗? 重寒一语不发,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夜语初逼近,夜语初苍白着脸步步后退,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处琼天涯,一脚踏空坠入了海里。凌飞尘下意识地出手要救,重寒早料到凌飞尘会有这样的举动,他一把钳住凌飞尘的手,漠然地俯视着脚下的海面。 “你怎么不救她!”凌飞尘厉声质问。 “为什么要救她。”重寒甩开凌飞尘的手,径直绕过他往来处走去。 “她到底是夜家的少主!”凌飞尘咬了咬牙。 “关我何事。”重寒语气冷漠。 “行了,她死不了。”见凌飞尘还要再纠缠,重寒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说,“我还要她和阿源道明真相,怎么会让她就这么死了。” “那你为何不把她直接抓到淇烨阁去?” “就算我把她带回去,她也一样什么都不会说。”重寒沉声道,“但若是连冷无心都背弃了她,那就由不得她说不说了。” “除非她不怕死。” “但她缄口不言了二十年,怎么会不怕死呢?” 凌飞尘盯着重寒的背影,他站在月光下,一身黑衣几乎融在了夜色中,不见温润,只余阴霾。 看着他的背影,凌飞尘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出自敛辰宫门下,见过歷代大祭司的画像,那是惊神的风姿,遗世独立,高华温润,皆跃然纸上,尤其是当初重旭先祖后的第一任大祭司,白衣胜雪,温润悲悯,堪称天人之姿。 可为什么,时至今日,重氏唯一的血脉,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什么样的力量,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命运吗?还是人心? “你刚才说大祭司从开始就知道以阿源祭凛煜剑的后果,是真是假。”许久的沉默后,他问。 “谁知道呢。”重寒轻笑,“不过那重要吗?只要夜语初以为是不就好了。” “冷无心不会允许任何计划之外的人和事成为变数,若是夜语初知情的事情被他知道,他第一个要的,就是夜语初的命。” “到那个时候,就只有阿源能救她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凌飞尘不解地问,“你大可以把事情的真相直接告诉阿源,何必绕这么一个圈子。” “为什么呢……”重寒的声音自冷风中传来,“或许是看不得他们一个个的躲在别人身后,费尽心机地等人庇护吧。” “都流着同样的血,凭什么他们就能独善其身呢?” 凌飞尘默然看着重寒,他想起重氏一门数十万年来所承受的一切,二十年前流遍了天各崖的血,还有阿源这些年生不如死的经歷,一时无言。 是啊,凭什么他们就能独善其身呢? ☆、白露声 随着海水飘出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终于在临到神葬海的地方挣扎着上了岸。让她浑身虚软的药效已经消退,后腰的伤口也早就被泡得没了知觉,夜语初瘫软在海岸上,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几乎是全靠着意志力才让自己没有彻底昏迷过去。 还好……还好祭司大人之前告诉过她他在沧溟大陆的落脚之处。 想到冷无心,夜语初便不受控制地又想起了重寒的那番话——明知他在做下那个决定的时候就知道定会害死冷氏满门,你还这样帮着他。 重寒低沉的声音阴魂不散似的响在她耳畔,夜语初承受不住似的按了一下额头,她扶着一旁的山壁弯下身,眼底瀰漫着深深的阴霾。 如果……真的是这样……不,不会的。 把不断冒出来的念头压下去,夜语初低低喘息了一声,往西面走去。 从这条路走,穿过默然谷,越过麟决峰,就能抵达白露崖,再往西北,就是千丈孤峰。 祭司大人就在白露崖。 她必须告诉祭司大人。 原本她还以为重寒对当初的真相只知道一鳞半爪,没曾想他竟悉数知情。 如果……如果他透露给冷疏源…… 二十年前天各崖上的血海仿佛淹没了整座定晏山脉,夜语初打了个寒战,她没有办法想像冷疏源如果获知此事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毕竟不论是生性冷血无情还是迫于无奈身不由己,她都是屠尽冷氏满门的兇手。 如果是前者,连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都能毫不留情地下手屠戮,她不觉得还有什么是冷疏源做出不来的,如果是后者……如果是后者,行至这般境地,她是会更恨自己,还是更恨把她逼到如斯地步的“苍夙”? 总不会不恨的。毕竟众叛亲离 ,天地不容,那样的结果,对一个孩子来说,如何是那般轻易就能承受的? 已经顾不得身体的疲倦和疼痛,夜语初拖着一身的青肿,施了“尺寸天涯”往白露崖去。在她走后,素明影从道旁的阴影中走出来,一路悄无声息地坠在她身后。 “祭司大人!”到了白露崖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夜语初绕到半山阴面的山洞,用仅剩的灵力透过洞口的结界传音,“夜氏语初,请见祭司大人!” “进来。长久的沉默之后,洞口的结界开了一个小口,低沉的声音从山洞里传来。 夜语初扶着山壁慢慢挪进去,她看到冷无心坐在山洞最深处巨大的法阵中,半张脸上覆着的银面具在阵法刻线明灭的光芒中转折出森冷的寒光。她心头没由来的一突,眉间勐地跳了一下。 “什么事?”冷无心闭着眼睛,仿佛并没有察觉她的不妥,发问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低沉。 “语初有事禀报祭司大人。”夜语初单膝跪下,恭敬地低垂着头。 “说。” “二十年前,您与明氏明律,重氏重明蕴,以及家母夜澄以源主祭凛煜剑,意图阻挡‘焚天之劫’的事情,重寒已经尽数知晓,语初请大祭司速下命令补救,此事一旦被源主所知,后果不堪设想!”夜语初哑声道。 “你说什么?”冷无心勐然睁开眼睛,眼底闪过一道精光。 “当年重寒被抓,并非是重明蕴安排得力,而是重寒有意为之,他伺机潜入定晏山脉意欲夺取凛煜剑,机缘巧合之下获知此事,是语初应对失当,还请祭司大人责罚。”夜语初道。 又是那个重寒! 冷无心暗暗咬牙,看向夜语初的目光中含着一丝阴鸷。 他还真没想到,除了他们四人,竟还有人知道当初的事情。现在看来,重寒明显是知之甚详,更何况他是慕绯玄的孩子,定然知道他手中握有“定魂咒”,说不准,还能猜到他真正的目的也未必。 还有这个夜语初……他现下也摸不清她知道多少。只有重寒知情还好,左右以他的身份,他说出的话“苍夙”上下怕只有冷疏源会信,但这个夜语初如果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第92页 想到这里,冷无心眼底攒出一点冰冷的杀意。 要不要对她下手呢 冷无心不动声色的布局筹谋,夜语初此时也是满怀思绪萦绕不去,重寒的话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以至于她现在一看到冷无心,就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悚然感。 这一切是真的吗?还是只是重寒的布局? 她是否要出手试探祭司大人? “苍夙”四大纯血家族各有秘技,冷氏手握禁忌之术“幽冥谱”,业力火出即莫可抵挡;重氏歷代传承‘创生之剑”,剑咒相辅可称举世无双;明氏长于控御之道,能以血脉为引向天借力;而他们夜氏,则是在幻惑之术上登峰造极,若是能力卓绝,甚至能完全攫取一个人的记忆。 就算以祭司大人的实力,她做不到直接窥视他的记忆,但若只是稍加试探,她未必就没有机会。 心念电转,夜语初暗暗咬牙,终于决定冒险一试。而此时冷无心也做了决定,他沖夜语初招了招手,示意夜语初到他身边去。 行至如今,他委实是半分风险都担不得了。 不动声色地往冷无心身边走去,夜语初背在身后的手暗暗掐诀,她划破了自己腕上的血脉,血珠顺着右手食指淌到指尖,凝而不落地缀在那里,化作一道虚无的红丝。 冷无心也在暗中蓄力,论实力夜语初一个晚辈不会是他的对手,但他此时修为倒退又重伤未愈,若是不能一击制敌,有可能会让夜语初冲破洞口的结界脱出身去。 二人各怀鬼胎,一时间山洞中寂静得几乎让人窒息。夜语初终于走到了冷无心的脚边,她深深拜倒下去,借着起身的时机,飞快地将那根红丝刺向冷无心的眉心! 四世家的密法中,夜氏的密法最易修炼,但使用起来的条件却也最为苛刻,必须把至纯精血凝成的红线刺入对方眉心那处针尖大的灵窍之中才能发挥作用,稍有偏差出错,施术者必受反噬重伤。 在夜语初动手的一瞬间,冷无心也有了动作,他将早就掐好的法诀印在夜语初的心口,几乎是在那红丝没入冷无心眉间的同一瞬间,夜语初断线风筝似的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山洞内壁上。 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什么都没有窥探到,她也全都明白了。 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所以祭司大人……冷无心要杀她。 心知自己不是冷无心的对手,在落地的瞬间,夜语初顾不得疼痛反手在地上一撑,身形闪电般蹿了出去。未入山洞之前她看洞口的结界就知道冷无心此时应该是极为虚弱,一旦打开结界就绝无可能再度布下,故此,若全力一搏,她也未必就不能走脱。 可是现在…… 结界居然合上了! 夜语初满面惊骇,她已来不及收势,身体狠狠撞在结界上,顺着结界滑落到地下。那一刻,她只觉得胸臆间一股腥甜翻涌,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伏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来。 “语初,你不该来。”冷无心从法阵中走出,他长长的衣摆摆在地上拽过,拖在身后,像一片浓重的阴影。 “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挺好的吗,”冷无心似乎有些无奈地低低嘆了一声,俯下身摸了摸她的顶心。 夜语初勐地打了个寒战。 “人活得煳涂,才能长久,若活得太清醒了,也就活不长了。” 夜语初已然无力反抗,自然也看不出冷无心亦是强弩之末,她在冷无心的注视下下意识地往后缩,冷无心也不想让她看出自己此时的虚弱,他右手凝聚出透明的剑刃,上下端详了一下夜语初,一剑刺了出去。 夜语初的瞳孔骤然缩紧,她就地一滚,勉强避开要害,盯着冷无心的眼睛里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意味。 “别这样看着我,语初。”冷无心低低笑了起来,“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已经做了那么多,总不能因一念之仁功亏一篑。” “祭司、祭司大人,你究竟……做了什么!”夜语初瘫软在地,急促地喘息着。 “我做了什么……”冷无心依旧在笑,神态仿佛一个慈和的长辈,在这样的情况下简直让人不寒而慄,“那可是多了。” “一百三十八年前咒杀明氏老家主明洹;一百三十四年前软禁重九烟;七十一年前,揭发重明若和慕绯玄的私情,逼迫重九烟亲手将他打下无色台;六十年前以寂然之毒出手暗害重九烟逼他假死出逃;四十七年前将夜酌宣逼入‘神葬之海’;二十年前以冷疏源献祭凛煜剑,强迫她逆向修习‘幽冥谱’,以重明若和慕绯玄的行踪向眠霄神使言栩逐交换了‘定魂咒’;十五年前在冷疏源身上种下了联通冷渊沉命脉的‘血灵印’……差不多就这些吧。”冷无心漫不经心地说 。 夜语初惊骇地看着冷无心,她微微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冷无心垂目看着她,仿佛惋惜似的低嘆了一声,然而手中的动作却分毫不慢,手腕一沉就是一剑刺了下去。夜语初靠在结界上,双目圆睁,眼睫微颤。 然而下一刻,一只手撕开结界,挡住了冷无心的剑。 那是一只极修长的手,骨节分明,白皙的手腕上扣着镶了赤红明珠的银护腕。 “重寒!”这个名字从冷无心齿间挤出,携着冰霜般森然的怒意,“又是你。” “无心大祭司。”重寒含笑开口,“这个人,我要了。” “你要?可以啊。”冷无心挑起眉梢,“拿你的命换!” “看来是谈不拢了。”重寒极无奈般低低嘆了一声,“夜少主,劳烦你自己动一动,爬起来往淇烨阁去吧。” “重寒,你……大祭司……”夜语初勉强起身,目光在重寒和冷无心之间徘徊。 “走,别在这儿碍事。”重寒冷冷道。 夜语初情知自己在这里也是不受待见,加之重寒的修为不及冷无心,二人相斗,他未必顾及得了自己,当下不再犹豫,转身就往淇烨阁去。重寒站在结界的破口处,似笑非笑地看着冷无心,却没有拔剑。 “你想怎么样。”冷无心见他这般举动,便知他已经知道自己此时的状况,当下不加掩饰,面沉如水。 “大祭司现在可不是寒的对手,不若陪寒走一趟,如何?”重寒神态自若。 “带路。”冷无心寒声说。 ☆、血心别 重寒给冷无心下了咒封住灵脉后,二人一路结伴往淇烨阁去。 先前一段路重寒走在冷无心身后,冷无心也知道他防备自己,只冷哼一声也没提出什么异议,但走到千丈孤峰的范围内,重寒忽然封了他的声音,一步跨到了他前面,二人相隔仅有半步,重寒的后心就在他面前,若非他此时灵力枯竭,随时都能要了重寒的命。 他这是…… 冷无心狐疑地看了重寒一眼,不过到底受制于人,也没说什么。
第93页 千丈孤峰的结界不防重寒,却对冷无心设了最高警戒,他一入千丈孤峰冷疏源就已有所察觉。夜语初也刚赶回淇烨阁不久,正准备向冷疏源復命,就见一直横躺在软榻上的淇烨阁主蓦然站了起来,面如寒霜。 “源主?”夜语初惊疑不定地问。 “随我来。”冷疏源捏着凛煜剑的剑鞘,低声道。 夜语初一言不发地随着冷疏源到了淇烨阁外,月铭早在结界被触动的那一刻就已经赶来,此时正如临大敌地拦在千丈孤峰山后淇烨阁的入口处。冷无心和重寒一道过来,看情形,就仿佛重寒被冷无心挟持了一样。夜语初抬眼一看冷疏源,就见她面沉如水,眼底的杀气几乎像要凝成实质,突出双眸刺在冷无心身上。 “你想怎么样!”她低喝道。 冷无心说不出话来,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重寒低声苦笑了一下,目光流转间溢出淡淡的无奈。冷疏源脸色发青,她攥着剑柄的手指节苍白,几乎是用了全副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一剑挥出去。 恰在此时,凌飞尘赶到了。 “祭司大人。”按着重寒之前的交代,凌飞尘并未看他,而是直接和冷无心打了个招唿。他的位置选得巧妙,恰好挡住了冷疏源视线,让冷疏源看不到冷无心眼底一瞬间流露出的惊愕。 “冷无心,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冷疏源低喝,“你再如此逼我,休怪我不管不顾直接和你拼个鱼死网破!” “届时我固然身死,但你和你养在归墟的魂,也休想讨到半分好处!” 冷无心的脸色勐地一动。 冷疏源怎么会知道明音的存在! “我不管你想如何,但你给我记住,你我之间的恩怨,和旁人无关!”冷疏源的声音冰冷如铁。 “至于他……”冷疏源的目光从冷无心身上移到重寒身上,冷笑,“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而已,当年重明若的授业之情我早已还清,仁至义尽,他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干系?” 冷无心感觉到重寒勐地颤抖了一下。 你拿她当最重要的人,那她呢?她又是如何看你的?冷无心有些快意地想。 冷无心站在重寒的身后,他看不到的重寒的表情,只能看到冷疏源面色冷硬,不似作伪。此时的重寒脸上殊无异色,甚至于还带了一点笑意,在冷疏源尖锐得过分的目光中眨了一下眼。 “冷疏源,我要你的一个交代。”按照之前重寒的计划,凌飞尘上前一步,道,“不论祭司大人这些年做了什么,终究是你屠戮亲族在先,还有这个重寒……” “重氏三代人搅弄风云,致使诸多族人无端横死,先族长宣主生死不知,你这个族长,要如何处置!” 他冷冷地盯着那白衣女子。 “你以为阿源会处置我?”重寒冷笑,脸色却是苍白的。 凌飞尘瞥了他一眼,刚要说什么,就听到了冷疏源极轻的声音—— “好,本座就给少祭司一个交代。” 凌飞尘听闻此言霍然回头,冷无心眼底也闪过震惊之色,只有重寒看到说这话的一瞬间冷疏源垂在身侧的左手勐地一紧,指尖几乎像要生生掐进血肉中。 凛煜剑一寸一寸从袖口滑出,冰冷的蓝光照在女子同样冰冷的眼底,映出一片森然的锐利。在原地站了片刻,冷疏源大步走过去,一把推开凌飞尘,将重寒拉到自己身后,回身一剑刺了出去。 重寒难以置信地看着冷疏源,凛煜剑寒冰一般的剑刃从他的胸口没入,又从背后透出。冷疏源握着寒玉雕成的剑柄,手上溅满了血,她背对着冷无心,脸色苍白得骇人。 “阿源,我没事。”牵了牵嘴角,重寒吃力地抬起手,在冷疏源的颊边抚了一下,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冷疏源下意识地想去扶他,她伸手想按住重寒胸前的伤口,神思恍惚之下却一把按在了凛煜剑的剑刃上,剑锋切入掌心,血立刻像疯了一样涌了出来。 “来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冷疏源如梦初醒般踉跄后退了两步,哑声开口,“把他带下去,关到枯室去。” 夜语初和月铭被冷疏源的举动惊得呆立当场,此时才堪堪醒过神来,听到她的话,二人几乎是立时跪倒了下去。 “请阁主三思!” 这么重的伤,再把他关在枯室,这跟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我说,带下去!”这几个字几乎是从齿fèng中挤出来的,冷疏源勐地回头逼视着他们,眼神冰冷至极。 “噹啷。”二人还未及应答,就听到一声沉重的钝响,重寒握着凛煜剑,生生将这把剑从自己的血肉中拔了出来,扔在地上。他没有看冷疏源,而是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枯室的方向走去。 听到他离去的声音,冷疏源也没有回头,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只剩下漠然。她捡起了自己的佩剑,再次一剑刺穿了自己的侧腰,在一片死寂中,她的目光落在冷无心身上,带了那么一点说不出的,惨烈得近乎于绝望的意味。 “够了吗!”她低喝。 冷无心不知道能说什么也说不出话来,只木无表情地看着她。在漫长的沉默中,冷疏源死死地盯着他,眼睛里面的杀气越来越烈,甚至于带出了一点压不住的、歇斯底里似的疯狂意味。 “滚!”终于,她低声咆哮。 冷无心压根就不想待在这里,但碍于重寒下的咒又走不得,双脚生根似的站在原地与冷疏源对峙。冷疏源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再也按耐不住,提剑刺入了冷无心的胸膛。 “你究竟想让我怎么样!”她的声音中带着微弱的颤音,“你已经把我逼到如此境地,你还想怎么样!” 她黑得出奇也冷得出奇的双眼里裂出一道深痕,浓郁的悲伤无法抑制地涌动出来。冷无心一阵恍然,这样的眼神让他又想起了二十年前这个孩子的样子,那是被全然信任崇敬的人狠狠背叛后的震惊和痛苦,以及……近乎于信仰破碎般的绝望。 有些恍惚地,冷无心想起了过去的事情,经歷过夜酌宣掌权时期的族人对他多少都心怀戒备,下一代的小辈对他的态度多是尊敬但疏离的,只有冷疏源……只有当年的冷疏源,是真心实意地亲近并且依赖他。而他,却利用这份信任,夺走了她的一切。 对其他人,他可以漠然置之,但对这个孩子,他却不能不心怀愧疚。 可是当初族中只有她的资质可以承受逆位的“幽冥谱”,而只有修习了逆位“幽冥谱”的身体,才能让亡者的魂魄在其中重生。 为了阿音,他可以牺牲一切。 冷疏源长久地注视着冷无心,她缓缓抽出剑,殷红的血溅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再次举剑刺向冷无心的胸口,然而这一剑却被拦住了。 “源主,住手吧。”凌飞尘的手掌被这一剑刺穿,却也让剑尖堪堪停在了冷无心的胸前,他看着冷疏源,漠然地说,“即使你是族长,出手重伤族中大祭司,按族规也应重罚。”
第94页 对兄长一直以来的愧疚和内心深处始终未散的矛盾痛苦再次迫使冷疏源停了下来,她面色煞白,嘴唇微微哆嗦着,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冷无心按着重寒教的方法在冷无心胸口拍了一掌,咒印立时解开,冷无心一刻都不多做停留,回身就往千丈孤峰下奔去。 凌飞尘站在原地,他看着冷疏源的表情,一时间再也无法伪装下去,两步上前扶住了冷疏源的肩膀。 “阿源……”话要出口的剎那,他却僵住了。 他该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 冷疏源没有理会凌飞尘异样的反应,她定定地看了凌飞尘半晌,忽然嘲讽般低笑了一声。 “哥哥,你若是恨我……你沖我来,别把其他人扯进来。”冷疏源把他推开,轻声说,“当初的事情和他没关系,不关他的事。” “阿源,我……”和那日归墟中冷无心所言别无二致的话语像一把重锤砸在凌飞尘胸口上,他:想要分辩,却又说不出话来。 “别说了,我不想听,我有点儿累了。”冷疏源疲倦地摇了摇头,她垂下眼帘,脸色苍白得仿若透明,“我不知道你和大祭司这次又是想要做什么,也不想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没有下一次了。” “我的确欠你的,你怎么对我都无所谓,我都可以受着,但你别再把他扯进来了。” “不是的!”凌飞尘急道,他一步跨上前想抓住自己妹妹的手腕。冷疏源警惕地后退了一步,眼底闪动着戒备的冷芒。见到她这般反应,凌飞尘一愣,倏然像是被抽尽了所有力气,伸出的手僵在了半中间。 “呵……”冷疏源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盯着凌飞尘的那只手,半晌低低惨笑了一声,“原来你还会信我?可是……我已经不相信你了。” “你走吧凌城主,事已至此,这些年来孰对孰错,早就没有意义了。” 冷疏源转身沿着山间的小路离开,凌飞尘看着狰狞的夜色一点点淹没了她的身影,忽然一口血呕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在高考报志愿等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作者终于回来了。 ☆、夜陈情 丢下凌飞尘就回了烬月楼,冷疏源不去管自己的伤势,她抱着剑窝在软榻里茫然地看着自己熟悉的房间,竟觉得这里冷寂得让她一刻都待不下去。 那个陪伴着她的人不在了,就仿佛……什么都没有了一样。 强忍了半晌,冷疏源再也无法忍受下去,胸口佩着的赤玉烫得她发疼,身体却冷得仿佛褪去了所有生命力。她一把推开窗子纵身跳了下去,直奔后山的温泉而去。 丢下佩剑就跳进了微烫的水中,冷疏源把身体蜷缩成一团,额头抵在膝盖上,闭上了眼睛。 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炽热的火焰烧红了天空,半面天人半面妖魔的男子在火海中微笑,面容狰狞如恶鬼,在他的眼睛里,倒映着浑身浴血的孩子的身影。 这是幻觉,还是她的记忆? 头痛欲裂的冷疏源掐紧了自己的手臂,指尖痉挛地嵌入血肉里,她却仿佛毫无感觉,只是更加努力地把身体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自己消失似的。 从二十年前开始,她就一直憎恨着自己的存在。 但纵使憎恨着,她也明白,自己必须活下去。 在天降流火,焚天劫至的那天到来之前,她必须活下去。 无论她有多厌恶自己的生命。 难以自制地低低笑了起来,温泉水灌入冷疏源的咽喉,她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喉中涌出一股腥甜气。 冷无心因自己的遭遇憎恨重氏族人,她因无法解脱的绝望和痛苦憎恨冷无心,哥哥因为她的所作所为憎恨她,箇中对错,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腰间的伤口在热水中泡着,一直没有癒合,此时已经因为大量失血而麻木,再加上冷疏源的体温本就比常人低上许多,竟连温泉水都无法让她感觉到温暖。恰在此时,她听到外面有隐隐的脚步声传来,却没有结界被触动的反应。能随意出入此处的只有重寒和易青霄,心知让大哥看见自己这样折腾自己定又少不了斥责她,冷疏源一缩肩膀,整个人滑到了水底,贴着一块颇大的岩石藏好。 易青霄从月铭那里得了消息就匆匆赶了回来,此时见烬月楼和后山温泉处都没冷疏源的影子,当时心下就是一惊,紧接着稳下心神探查了一下,感觉到冷疏源的气息若有若无地绕在水底,一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行了,别躲了,出来吧。”易青霄的目光在泉水上环过,落在水面上一线渐渐化开的血痕上,没好气地说。 冷疏源从池底的岩石后浮上来,一身素白的绢衣,黑髮在水中散开,丝丝缕缕地缠在她身上。泉水的薄光柔和了她的眉眼,显出一点懵懂的稚气。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轻声问。 “他们说你在。”易青霄答,他站在池水边,居高临下地皱眉看她,“你身上还有伤,别待在泉水里,仔细泡坏了伤口。” “是素明影还是玉鉴琼?”冷疏源嘴角挑着一丝微微的讥诮,“他们还真是巴不得我早点儿去死。” 大哥长年坐镇琼筠谷,淇烨阁里真正见过他样貌的就只有重寒、夜语初和月铭,那两个人看都不看就把这样一个陌生人放进来,看来也快要自己动手了吧。 “快点儿出来。”易青霄沉声催促道。 “大哥,让我在这儿待一会儿吧。”冷疏源蜷缩着身子靠在池边,眼神飘忽,穿过易青霄空泛地落在一个点上,“我有点儿冷。” “你……”易青霄沉默了下去,他顺着冷疏源的目光看向那个方向,眼里的神情蓦然一动。 那是枯室的方向。 他回头看冷疏源,嘴唇动了动,许久之后才很艰难地出声道—— “你……何苦至此。” “大哥你不需要我去保护,阿姐已经前尘尽忘,我们这些人之间的恩怨纠葛都与她再无关系,哥哥他……如今我能护着的,也只剩下重寒一人了。” 那女子淡淡说,眉间疏疏落落的一点笑意。 “直到遇到了那个人,我才知道,命运对我,终是没有太过残忍。” “大哥,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也想,当初若是有一个人……哪怕只是一个人肯信我,我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是肯信我的,可惜,到底是迟了。” 没有人知道,甚至连当初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在那见不到尽头的漫长黑暗里,当初的那个孩子是多么渴望能有人愿意拥抱她,告诉她——她也是会被相信的。 如果有人能怎样做,如果有人愿意拉住她的手,就能在顷刻间把她拉出那片没有尽头的冰冷血海,让她得到解脱。 可是没有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那个人。她独自一人在血海中跋涉,遇到了一个和她一样行走在血海中的人,猝然的邂逅过后,就是永久的背道而驰。
第95页 可是,她却还是庆幸—— 至少他们曾经相逢过。 看着女子的目光渐渐变得飘忽而遥远,易青霄心头忽然涌起莫大的恐惧,他哑声道。 “别说了。” “什么?”他的声音太低,冷疏源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 “我让你别说了!”易青霄失态地脱口厉叱,他的身体有些发抖,“你若是真想见他,那就去枯室看他!若是真的在意他,那就把一切说出来,你们一起去承担!” 冷疏源愣了一下,她低下头,在水中蜷缩起来,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开口。 “那还是……不要在意了。” 如果不在意他可以让他好好活下来,那就……不要在意了。 没有勇气继续在千丈孤峰上待下去,凌飞尘魂不守舍地往山下走去,在山脚下和冷无心擦肩而过时他没有停留,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冷无心。 但冷无心出声叫住了他。 “渊沉。”白衣的祭司声音低哑。 凌飞尘长长嘆了一声,他停下了脚步,却未回头。 “祭司大人,都到了如今这个境地,您还想怎么样呢?”他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嘲讽。 下一刻,他在衣摆落地的簌簌声中听到了一声钝响,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凌飞尘面有惊容,勐然回过头去。 冷无心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跪倒在地上,嵴背笔直,眉目低垂,在月色下竟清瘦得近乎羸弱。 “你这是什么意思。”凌飞尘愣了一下,语气不由自主地温和了几分。 “渊沉,你憎恨我吧。”冷无心低低说。 “我不该憎恨你吗?”凌飞尘低笑了一声,面容骤冷。 “应该。”冷无心目光不动,“你应该恨我。” 他的姿态非常卑微,再加上白袍上斑驳的血迹,本该是极狼狈的,可他的神情偏偏极为淡漠,高远如长空,仿佛一切人和事都不被他放在眼里。冷无心这样的态度激怒了凌飞尘,他一把揪住冷无心的衣领,把他拖到自己眼前。冷无心没有挣扎,他看着自己的弟子,神色悲哀。 “这些年阿源她……都是因为你!”他的眉梢微微抽搐着,嘴唇神经质似的哆嗦了一下。 “不是。”冷无心淡然地说出了这两个字,落在凌飞尘脸上的目光仿佛带上了灼烧般的热度。 凌飞尘的身体勐地一颤,惨白着脸送开了手。 他明白冷无心的意思——不单是因为冷无心,还因为他自己。 “你到底想怎么样!”凌飞尘崩溃般低喝了一声。 “不要让阿源知道其他三氏的掌权者也参与了当初的事。”冷无心垂下了眼帘,半晌说。 “你这是……在求我?”凌飞尘仿佛看到了极不可思议的场面,怔愣片刻后突兀地嘲道,“凭什么。” “若让她知道,‘苍夙’就毁了。”冷无心轻声说,“渊沉,就当我求你。” “‘苍夙’……‘苍夙’啊。‘苍夙’如此待我们,毁了又如何?”凌飞尘的眼神恍惚了一剎,挣扎着说出了这句话。 “渊沉,你是他们的少祭司,你真的能看着他们死在源主的手上吗?”冷无心抬起头,问。 在他通透而洞明的目光中,凌飞尘狼狈地别过头,不发一言。 真的可以吗?不行的。 纵然三大氏族的掌权者给他们一家人带来过无法承受也无法忘却的伤害,但那些普通的族人,却也是实实在在地真心崇敬着他们。 那些人,从不曾有负于他们。 “那,我维护他们,谁又来给我们,给阿源一个交代!”一字一字地,凌飞尘涩声说。 难道是我他们一家人的血,他最小的的妹妹这些年来所承受的一切,就这样算了吗? “我。”冷无心仰头看着他,眼底的神情在冷漠遥远到极点后归于一线极淡的悲伤,“我来给你们,给她一个交代。” “等‘焚天之劫’结束,我会用她的剑,以凌迟之法自尽在敬天台上,再以天降劫火自焚魂魄,偿我所负。” 苍白的月光下,白衣白髮的祭司缓缓说,字字句句,宛如誓言。 旁人欠他的,他已尽数讨回,他欠旁人的,也由他亲手偿还。 三代因果,自此而绝。 ☆、弃衷怀 “素明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倾霄苑内,确定了夜语初已经入睡,玉鉴琼避过守卫潜入了素明影的房间,噼头就问。 “我怎么知道!”素明影焦躁地低吼了一句。 “你不知道?”玉鉴琼的火气一下就窜了起来,“你不知道你还拦着我不让我出手?” “这是主上的意思!”素明影拍开玉鉴琼伸过来要抓他衣领的手,脸上也有恼恨的神色,“谁知道这次淇烨阁主会突然翻脸!” “行了,现在那还有功夫说这些。”玉鉴琼低斥,“主上眼下伤势未明,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先把主上救出枯室疗伤再做筹谋了。” “救?怎么救?”素明影嗤笑了一声,“冷疏源把自己的亲卫‘龙之九子’全数调到了枯室守卫,你我二人能同时对付四个五个,能对付得了他们全部?” “她摆明就是宁可自己受袭也不让人有机会接近主上!” 来不及细想这句话就已冲口而出,素明影心中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古怪和荒谬之感,一时竟无法再说下去。 冷疏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看她这样安排,非但不像是拘禁,倒仿佛是有意在保护主上一样。可若她真是这个意思,又何必出手重伤主上?以主上的本事,若是在全盛之时,世间又有几人能伤得了他? “今日来找冷疏源的那人一身戾气难掩,不是个好对付的。冷疏源本已受伤,再与他一战后战力想来也能折损大半。”玉鉴琼并没有注意到其中的不妥,定下心神条缕清晰地分析道,“纵使如此,你我联手也不会是她的对手,不可能藉由她去救主上,但她受伤的事情必然不会公开。‘龙之九子’是冷疏源的亲卫,在淇烨阁中和圣尊一样是死忠于冷疏源的势力,一切以冷疏源的安危为先,素来不会离开烬月楼周围十丈之外,此次骤然被调到相距两百丈之外的枯室守卫却没个解原由,想来他们心里也未必就没有计较,若是以冷疏源的伤势为由稍加引导……不必全部引开,调走半数人就足以让我们把主上救出。” “但九子中的囚牛一向冷静理智,且实力不在三护法之下,且向来不听从任何人的调遣,只接受冷疏源的直接命令,不是那么容易被调开的,除非是有冷疏源的手令,否则只要他在枯室,我们的行动就很难成功。”素明影提出异议。 “这倒是不好办了。”玉鉴琼想到这里,眉峰紧叠了起来。
第96页 “干脆,就把楼明月和步临珂招来,趁着圣尊不在阁中冷疏源伤势还未恢復,动手强抢!”玉鉴琼咬牙。 “这么麻烦做什么。”二人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 玉鉴琼和素明影面色大骇,他们齐齐扭头,就见夜色破开烛光,白衣的女子推门而入,上挑的双眼里目光凌厉如刃。 “阁主……”几乎是下意识地,二人同时后退一步,身体紧绷起来。 “刚刚叫冷疏源叫得那么顺口,怎么现在又改口了?”冷疏源冷笑一声,神色轻蔑,“重寒手底下怎么会有你们这种败事有余的东西!” “我二人虽然不才,但也自问并未露出什么马脚,主上那里更不可能有什么破绽,敢问阁主,是如何得知我们的真实身份的?”情知他们刚才的谈话冷疏源已全部听到,素明影索性就不再遮掩,沉下了声音问。 “愚蠢。”冷疏源满面漠然,“你们也不想想,论修为,你们二人并非顶尖之流,与同为三护法之一的夜语初尚有差距,淇烨阁强过你们的也不只一个两个;论来歷,你们二人并非早年跟随我的下属,算不得知根知底,若非你们是重寒的人,你们以为你们有什么资格,一入淇烨阁就身居三大护法之列?” “这些年不挑明,不过是因为本座并不需要你们效忠于我,莫不是你们还真以为本座什么都不知道不成?” 冷疏源的目光扫过二人难掩惊容的脸,眼角流淌过一丝戾气。 “冷阁主,您有什么话,还请言明。”玉鉴琼和素明影对视了一眼,上前一步,道。 冷疏源平日里从来不来倾霄苑,今日看她的言行,应该是早就知道他们二人是主上的属下,也猜到他们今夜必有安排,此番独自前来,摆明是没有处置他们的意思。 既然没打算处置他们,她就一定有自己的安排。 “本座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冷疏源靠在房门边把玩着颈中佩着的赤玉,“你们只需要知道一点,如果你们真想让你们主上好,就给本座老老实实地待在倾霄苑,哪儿都别去!” “三个月后,自会有人带你们主上出来。” “冷阁主这话是什么意思?”玉鉴琼追问。 “与你们无关。”冷疏源一步跨出房门,消失在门外。 绕过倾霄苑外的迴廊,冷疏源闪身避进了道旁的花木间,刚隐蔽好身形,她的伤势就再也压不下去,扶着树干一口血咳了出来。 “源源!”身后传来易青霄严厉的声音。 冷疏源浑身一僵,明白这时候再躲肯定是来不及,只能半靠着树干回过头讪讪地笑了笑。 她刚咳过血,面色唇色都是惨白的,只嘴角沾着一点殷红,此时有些心虚地瞅着易青霄,倒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 “行了我不说你了。”易青霄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半晌道。 “大哥,过来扶我一把,我走不动了。”冷疏源伸出手,虚弱地说。 易青霄铁青着脸避开了冷疏源的手,一把捞起她的腿弯将她横抱起来,转头就向烬月楼去。这期间冷疏源一直没有说话,她的目光空茫地落在远处,似乎在想些什么。直到走到烬月楼前,易青霄放下她去推门的时候,她才仿佛被惊醒一般地回过神来。 “大哥,我想去枯室。”她低声说。 易青霄巴不得她去找重寒,闻言二话不说打横抱起冷疏源就往枯室走,几个纵掠就到了枯室最深处那间房的门前,抬脚就往沉重的石门上踢去。 “大哥等等,你把我放下,让我自己进去。”冷疏源低声制止了他。 易青霄低头看着冷疏源的眼睛,那双熟悉的眸子里神情一如他少年时曾经见过的那个孩子眼里的神情,那是坚定到让人无法出言拒绝的眼神。看她这样一瞬不转地盯着他,易青霄长嘆一声,终于还是把她放了下来,伸手替她推开了门。 枯室里没有点灯,只一线萧疏月光从窗fèng中漏进来,重寒的唿吸声响在这一片死寂里,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石门在背后无声地关上,冷疏源在门边站了许久,直到全身的力气都几乎耗尽,才终于迈出了第一步。她缓缓地走到石床边坐下,没有血色的手小心地探出去,却只是在重寒眉间略略一触就痉挛地缩了回来。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竭力想看清面前的人。 “我想了好久,还是想来看你一次。”漫长的沉默后,她的声音幻觉一般响起。 “你应该很奇怪吧,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我究竟想要什么?” “我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只想我在意的每一个人都好好的,能和我生活在一起。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是像一个平凡人那样成长,老去,死亡,可是……他们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谁都不肯给我这样的机会。”似是非常痛苦一样,她每说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渐渐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颤抖了起来,隐隐带了一丝哽咽。 “寒,我篡改了你的记忆,又做下了这样的事情,你应该……是恨死我了吧?我知道这样不对,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办!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保护你。”冷疏源的脸上浮现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或许是想要拥抱重寒,她伸出手,片刻后又生生按耐下去。 “你、我……对不起……” “你别恨我……我快死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别恨我?” 没有人能回答她,周围寂静得只能听到她破碎的唿吸声。枯室里的重寒昏睡着,斑驳的血痕沾在他的颊边。 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冷疏源挣扎许久后终于还是起身走了出去。在枯室的门合上的那一瞬间。一直无知无觉的重寒霍然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在微弱的月光里愈是温柔。 在方才的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她会哭出来。 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你哪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真正该说对不起的,难道不是我吗? 感觉到枯室周围已经没有冷疏源和易青霄的气息,重寒支起身子,在枯室的墙壁上轻敲了三下。缥缈的白影在室内浮凸出来,凌飞尘站在石床边,静静地看着重寒。 “准备启程吧,去归墟。”重寒垂眸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伤口,目光静如止水。 他也该去见那个人了。 ☆、归沉梦 在笼罩烬月楼的结界外矗立到月影西沉,夜语初几经踌躇,终于下定了决心。 “源主,夜氏语初求见。”她对着不远处的烬月楼,轻声说。 楼中没有那个女子的回应,片刻之后,夜语初隐隐感到束缚着她的结界力量一松,女子冷寂的目光穿透夜色,落在她的身上。 明白冷疏源如此举动就是允许她进入烬月楼的意思,夜语初向着烬月楼的方向微微躬身,推门走了进去。
第97页 楼里和以往一样安静,夜语初没有感觉到冷疏源的近侍月铭的气息,她在冷疏源的房门前停留了片刻,轻轻叩响了房门。 “进来。”冷疏源的声音仿佛响在夜语初的耳畔。 夜语初无声地走入房中,以右手按左肩,单膝下跪。 冷疏源并没有说话,她坐在重重幔帐中,夜语初只能看到她单薄的过分的身影投在纱幔上,馥郁的酒香从帐中溢出,伴着清冷的药香。 夜语初的眼底忐忑和愧悔同时掠过。 若非她当年袖手旁观,事情也许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夜语初暗自惨笑了一声。 她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冷疏源那种为了所重之人纵死不顾的勇气,也不像重寒可以不惜手段不顾一切,所以她退缩了,所以……她败给了死亡也败给了自己,没能抓住自己在意的人。 “如果不想说,你就出去。”就在她思绪纷繁的时候,冷疏源漠然开口。 夜语初蓦地抬头,她看到冷疏源撩开纱幔走出来,裹着一身的寒气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血的腥气沖开酒香扑入她的鼻端。 “源主……”夜语初垂下头,失神地喃喃。 “说,或者滚!”冷疏源低斥。 “您……已经都知道了吗?”夜语初嗫嚅着说。 “我知道什么了?”冷疏源嘲讽地低笑了一声,她俯下身,伸手托住夜语初的下颌,强迫着她和自己对视。 “夜语初,我知道你不想说,但是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苍白的女子目光尖锐,“冷无心杀心已起,他实力强大,更兼在族内地位超然,夜澄根本无力庇护你,你若不想死,那就只有退而寻求本座的庇护。” “但是你什么都不肯说,本座凭什么要庇护于你?” “源主,语初不求源主不追究当初之事,语初只求一点……若语初肯对源主言明,源主可能答应语初,对当初之事只诛首犯,不牵连旁人?”听到冷疏源的话,夜语初的眉梢勐地抖了一下,许久之后,方才开口恳求。 “你觉得你有说这句话的资格?”冷疏源盯着她,冷冷地问。 “我……”夜语初说不出话来。 是的,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人有资格要求冷疏源的宽恕。 因为犯下罪孽的是他们,而承受这份罪孽所带来的痛苦的,是她。 “好,我说。” 默默地盯着冷疏源看了半晌,夜语初的脸色灰败下来,颓然道。 “二十年前,音主殁,无心大祭司以无人可担‘焚天之劫’为由,盈夜邀请家母夜氏家主夜澄、重氏家主重明蕴、明氏代家主明律于敛辰宫一叙,提议以当时尚为冷氏少主的您血祭‘杀伐之剑’凛煜,并同时逆向修习禁典‘幽冥谱’,成为下一任渡劫者。” “然后呢?”冷疏源平平淡淡地问。 “重明蕴家主并无异议,而家母……家母夜澄和明律代家主起先并不同意,但无心大祭司又言当时距‘焚天之劫’只有二十年光景,而足以承受天雷流火的修为并非一般天赋所能达到,族中当时也仅有您和少族长冷弦凝才有可能达到‘非天之境’。‘苍夙’与‘眠霄’同为‘遗失之地’的霸主,族长之位关系重大不宜频繁更换,而仅仅二十年的时间,若是以普通的手段,纵是绝顶的天赋也不可能达到‘非天之境’,所以、所以家母和明律代家主虽有犹豫,但最终……最终还是……”在冷疏源凌厉得过分的目光中,夜语初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 “所以最终还是决定依照冷无心的提议,为了‘苍夙’牺牲掉我,牺牲掉我冷氏满门,对吗?”冷疏源讽刺地问。 “不是的!”夜语初面露惊容,急忙辩解道,“若非那夜源主您突然出手,族里没有人会对冷氏怎么样的!” 提到这件事,夜语初眼底挣出一点恨色,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叱道。 “当年的确是族里对不住源主,但源主也别忘了,您身上还背着冷氏满门和重氏前代族长重明蕴的血债!您屠戮亲族,这些年来之所以能安安稳稳地当着这个族长,正是因为无心大祭司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地力保于您!十五年前重明蕴族长身死,也是无心大祭司和明律族长、家母夜澄合力才将此事压下,恩怨相抵,长辈们未见的就欠您多少!” 冷疏源一贯恩怨分明,虽非善类,也绝少有负于人,她今日陈情于前,点出过往情分,或者还能有一线转机。 夜语初这样想着,她抬起头看向冷疏源,却看到冷疏源原本还残存着几分平静的眼底忽然像有火烧了起来,那是滔天的怒火和恨意。还没等夜语初回过神来,她就被冷疏源掐着脖子硬生生提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冷疏源一字一字地咬牙说。 夜语初的颈间被冷疏源掐出了青紫的指痕,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两下,就见冷疏源的脸色越来越冷,蓦然一把将她掼在地上。 “我屠戮亲族?你怎么不去问问冷无心,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冷疏源狠狠一脚踩在夜语初的胸口,将正要起身的夜语初重新踩回地上,厉声道,“我的手不干净,你以为冷无心的手就干净?” “你们这些人……踩着我们一家人的冤魂躲在我身后苟且偷生,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夜语初愣愣地看着冷疏源,她从这个苍白冷漠的女子眼底看到了一瞬间闪过的浓重的悽厉和绝望,她颓然瘫软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出去。”只是眨眼之间,冷疏源的情绪就尽数敛藏了下来,她收回脚,朝着门的方向略抬了一下下巴,“本座会如约庇护你,但你也最好不要让本座见到你。” 感觉到冷疏源真实不虚的杀意,夜语初不敢再说什么,默默行礼后退了出去。在她离开烬月楼的一瞬间,冷疏源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退后两步,颓然坐倒在窗下的软榻上。 “源源……”易青霄从里间走出,他走到软榻边,担忧地低唤。 “我没事。”冷疏源苍白纤瘦的手覆在脸上,堪堪挡住她眼底纷繁复杂的情绪。 “夜语初对当年之事的内情并不尽知,你莫要……”易青霄劝道。 “我说了,我没事。”冷疏源打断了他,她仿佛疲惫极了,连平日里在易青霄面前那份难得的温和都维持不住,浑身都透出分明的疏离和遥远。易青霄嘆了口气,他不再说什么,只伸手按在冷疏源的肩上,微微使力。冷疏源一直沉默着坐在那里,她的目光散乱遥远,直到天色擦黑,才重新清明起来。 “出发吧,大哥,该回‘遗失之地’了。” 沉沉的暮色中,冷疏源低声说。 北海归墟。
第98页 重寒凌空立在那不见底的深谷上方,沉默着望着谷底。凌飞尘站在他身旁,他看起来很不平静,眼下有长期心思烦乱带来的黎青阴影,眼底也笼着一层细密的血丝。见重寒许久没有动作,凌飞尘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催促他。 “重寒,我废了那么大力气把你救出来又带来这北海归墟,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凌飞尘的声音里压着一丝沉甸甸的烦躁。 “你在这里等我。”重寒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分付道。 “你想做什么?”凌飞尘伸手挡住他。 “冷渊沉,‘苍夙大祭司’这个名号代表着什么样的力量你应该很清楚,你以为整个苍夙,有几人能是冷无心的对手?更别说与大祭司为敌就等同于和整个‘苍夙’为敌。”重寒冷冷地看着凌飞尘,面含讥诮,“阿源的实力再强,有身体所限也没有久战之力,你我虽能出手相帮,难道还能挡下夜氏、重氏、明氏的所有高手?” “只有那个人能杀了冷无心。”重寒凝视着归墟,眼中流露出复杂而微妙的神情,“只有那个人能让冷无心心甘情愿地去死。” “你是要利用音主来对付大祭司?这怎么可能!大祭司为音主都做到那般地步了,音主怎么可能对他出手!”凌飞尘起先一愣,接着反驳道。 “她会出手的,冷渊沉。”重寒低低笑了一声。 “明音和我们都不一样,她那样的一个人……明音可以为了自己所在意的人牺牲自己的一切,但‘苍夙’的音主,却永远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情,牺牲族里的任何一个人。” ☆、故情许 归墟绝地一如既往的寂静无声。 重寒踏入了冰宫中,他仔细检查过冷无心设下的咒术后穿过前堂绕过白玉照壁,走到后殿里。 明音站在水晶祭台上,目光微微垂落。见他进来,她似乎怔愣了一下,片刻后轻轻嘆息了一声。 “重寒,你来了。” “你在等我。”重寒没有走近,他站在白玉照壁前,远远望着明音,开口,语气笃定。 “是,我在等你。”明音道,“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然后微笑起来。 “还好你来了。” “你打算怎么做?”重寒单刀直入。 “一切皆因我而起,我自会补救。”明音的笑容淡了下去,“莫牵连无辜就好。” “无辜?”重寒蓦地冷笑出声,“音主认为谁无辜?冷无心吗?” “他所做之事皆是为我,他所犯之错,也自该由我一力承担。”明音语气平淡。 “由你一力承担?”重寒略一挑眉,忽然厉声质问道,“谁给你的这个资格!” “血债当以血来偿!冷无心手上沾着多少人的命,需要我来告诉你吗?你一个死人,凭什么觉得自己还得起?”明音过于平淡的态度激怒了重寒,他沉沉看着明音,目光冰冷讥诮。 “是,我还不起。”面对他毫不客气的轻视冒犯,明音并没有动怒,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说,“可是还不起也要还。” “重寒,如果做下这些事的是阿源,你会如何?如果她为你做下了这样的事,你能做到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吗?”沉默片刻后,明音忽然问。 重寒愣了一下,许久无言。 做得到吗?他在心底问自己。 怎么可能做得到呢——那是那样重要的人啊。 “无心对我来说,和阿源之于你是一样的。”明音并没有等重寒回答,自顾自地说。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凝视着那一池妖丽的莲花,一直平静到有些冷漠的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悲哀。 “重寒,我是‘苍夙’的族长,可我也是个普通人。”明音的话消散在一声苦笑中,“我也有私心。” 重寒惊诧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他虽不曾与明音来往,但他的父亲生前也曾经告诉过他,苍夙的“音主”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是绝对的,令人为之嘆服甚至于为之畏惧的公允和理智。然而此时此刻,在这生灵绝迹的归墟之地,这个从来都是外柔内刚的女族长身上显现出的,是她还活着的时候从未有过的软弱和倦怠。 “我终究只是个普通人。”她失神地喃喃。 重寒冷硬的侧脸终于稍稍柔和了下来,他走到水池边,踏着虚空走到了明音的面前。 “纵然如此,该我承担的,我也绝不会推诿。”明音的软弱短暂的仿佛只是一瞬间的错觉,等重寒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已然平静了下来,语气和神情别无二致的平淡笃定。 重寒按着腰间的暝瑕剑,一步跨上了水晶祭台。 “重寒,其实先祖的本意,并非是要让重氏一门独自担起这一切。”明音默默地往后让了一步,她定定地看着面前按剑而立的黑衣男子,迟疑了片刻,忽然轻轻嘆了一声,道。 “‘焚天之劫’乃是天罚,以人之力,如何能与天相抗?双圣剑中,凛煜主死,瞑瑕掌生,以凛煜剑的力量对抗‘焚天之劫’是纯粹的力量交锋,‘征伐剑主’再强也强不过灭世天劫,自然毫无胜算。但,如果是瞑瑕剑……如果是让‘创生之剑’的主人来渡劫,那就是以生生之力对抗毁灭,相生相剋,还有一线生机。只要‘焚天之劫’被破除一次,我们二族这噩梦般的宿命便能就此终结。” “可惜,凛煜剑只要能克制杀戮之心就能够掌握,可因为重旭先祖临死时所下的一个灵咒,瞑瑕剑却是从‘寂灭之争’结束至今从未认过除重氏嫡系血脉之外的任何人为主。上古时‘寂灭之争’本非重旭先祖一人所愿,实是四大家族的野心所致,只是因为重旭先祖意外身死,其他三氏为了逃避责任才将此事推到重旭先祖头上。”明音的眼底流露出深重的悲哀,“重寒,我不知道重旭先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可能是要给自己的后人留下倾世的力量,以便日后东山再起,也可能只是为了替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但若想争这一线生机,就只能牺牲重氏的后人。” “此事的真相只有歷代族长才有权获知,不论其他族人如何想,我们都知道,终究是‘苍夙’有负重氏在先,而非是重氏对不起‘苍夙’。当年九烟大祭司为保下你父亲重明若一意孤行地要血祭无心,先族长宣主也正是因此才未阻止。” 说到这里,明音忽然退后了一步,缓缓跪倒在水晶祭台上,她的额头在水晶冰冷的表面磕出沉闷的钝响。 那一刻,无数沉重的情感穿越了生和死的距离,轰然叩响了重寒尘封已久的记忆。 幼时的安逸闲乐,少年时一夕之间天翻地覆的生活,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颠沛流离。漫天冷得刺骨的雪,月光照在血泊和尸骨上……
第99页 他的人生,前十七年享尽了世间最珍贵美好的幸福,后十五年则受尽了世间最深重可怕的痛苦,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呵,何其可笑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重寒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苍夙’第一百八十三任族长明音,今日谨代表全族上下,叩首以慰重氏先辈之灵。”明音的声音庄严肃穆。 “重家的先祖怎么样寒不知道,但寒与家父明若,家祖九烟都不会可能原谅‘苍夙’。”重寒冷冷地说,眼底却有动容。 “我知道。”明音缓缓起身,眉目不动,“但你们不愿意原谅是你们的事,我代表先祖和族人同你们道歉,那是我自己的事。” “重氏从古至今共四十三人死于‘焚天之劫’下,魂魄无存;无心自出生起就被九烟大祭司囚禁于敛辰宫地底,不见天日三百二十余载;九烟大祭司与重明若慕绯玄夫妇因无心阴谋而死,而无心则享‘苍夙大祭司’尊荣百余年无人制裁。重氏对三氏族的冷漠和无心对重氏的憎恨皆可以说是咎由自取,我等没有资格置喙。然,无心以阿源血祭凛煜剑,致使冷氏满门横死,如此血债,却不能不还。” “此事因我而起,如此重责,也不能不还。”明音坚定地看着重寒,一字一顿地说。 “重寒,你明白了吗?” 重寒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浑身的冷硬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离,那一刻他身上的疲惫分明得让人无法忽视,就仿佛是将至终点却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向前的旅人。 “走吧,去‘遗失之地’。”一片寂静中,他低声说。 一踏入“遗失之地”,冷疏源身上的气势就倏然变了。 她身上的倦怠和冷寂一瞬间掩得干干净净,浑身的气息锋利如出鞘的凛煜剑,透着一种杀伐决断的凛冽。易青霄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 “大哥,你带着我的令牌,前往琼筠谷,召集‘业火’的精锐秘密前往定晏山脉待命,接到我的信号,从天各崖暗道进山。”冷疏源从衣襟里拉出那块赤玉,交给易青霄,吩咐道。 “此次回定晏山脉,我必会在‘焚天之劫’前对冷无心出手,他在族中经营百年,威望绝非我所能比,我一旦出手,就是同时与夜氏、重氏、明氏三家为敌,冷氏虽强也不足以同时与三氏族对敌,届时‘业火’就是我最后的底牌。” “我明白。”易青霄神情凝重。 “别想那么多,大哥。”然而冷疏源却笑了,她轻轻在易青霄肩头擂了一拳,眉间忽然突兀地带出一抹和少时一样的神采飞扬,“我既然敢做,就一定能成功。” “去吧,再过一会儿‘苍夙’派来迎接我的人就该到了,不能让他们看见你。”不等易青霄再说什么,冷疏源又到道。 “好,你千万小心。”易青霄识得厉害,当下不再犹豫,立刻往琼筠谷方向去了。 “这都多少年了,还是这么好哄。”在他走后,冷疏源仿佛很无奈一般地低低笑了一声,自语道,“也不想想,‘苍夙’的大祭司——‘遗失之地’顶尖一流的强者,哪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不过……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像大哥这样……等她死后,她也有办法让他释怀。 只是重寒……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恭迎源主归来!”正想着,一行十六人抬着一顶雪白肩舆从远处来,眨眼就到了冷疏源面前,单膝下跪,道。 冷疏源敛下思绪,她一步一步走上肩舆,在里面的玉座上坐定。 “走吧。”她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情绪。 ☆、归旧辰 “大祭司无心,携三氏家主,恭迎源主归来。”定晏山脉山口,冷无心携着夜澄、重凛和明律一道前来。他面上神情很平淡,就仿佛先前的一系列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冷疏源淡淡地看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嗤笑了一声。 “大祭司,你这面具……是干脆长在脸上了?”冷疏源抬手敲了敲冷无心脸上的半张银面具,意味深长地问。 “源主!”见到她这种明显态度轻慢的举动,冷无心还未说什么,他身后的重凛先坐不住了,他一步跨上前一把抓住冷疏源的手腕,“源主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尊重祭司大人了?” 冷疏源落在冷无心身上的注意力缓缓转到重凛身上,她的眉梢挑起,极具压迫性的目光直刺向重凛。 “重凛,退下。”冷无心温和的声音略带了一点严厉,斥道。 “本座怎么做,什么时候轮到你插手了?”冷疏源看出冷无心想要回护重凛的意思,她玩味地瞥了冷无心一眼,落在重凛身上的目光更添了一分厉色。 “源主,祭司大人在族中地位尊崇,仅次于身为族长的您,即使是您,也不该如此对待祭司大人!”重凛固执地抓着冷疏源的手腕,一步不退。 冷疏源不再和他说什么,她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幽蓝的灵光骤然从重凛掌下溢出,凝聚成虚无的刀锋,刺穿了重凛的手掌。 “还不松手吗?”厌恶地看着顺着自己的手腕淌下的鲜血,冷疏源凉凉地问。 冷疏源所修的“幽冥谱”灵力森寒异常,她的修为比夜澄明律这些老一辈的家主还要强,根本不是重凛这后辈家主所能承受的,尖锐的寒意瞬间侵入经脉,透入胸臆之中,逼得重凛喘不上气来。但他紧攥着冷疏源手腕的那只手却收得更紧,在冷疏源苍白的手腕上掐出暗红的淤痕。 “源、源主,您……”他剧烈地喘息着,却依然死死盯着冷疏源,艰难地说。 “不知死活。”重凛是重明蕴的独子,冷疏源虽不至于将与重明蕴的旧仇延到他这个不知情的后辈身上,但对他的敌意也从没少过,当下杀气就涌了起来。只听铿锵一声,冰蓝的虹光乍然如洪流般卷出衣袖。重凛身旁一直没有出言阻止的夜澄脸色骤变,她已来不及动兵器,只能一手把重凛拉到身后,同时用另一只手迎上了冷疏源的剑锋。 冷疏源一见她如此举动,脸上戾气更甚,眼底蓦地绽出了妖鬼一般的光,原本未用灵力的剑上蒙了一层灵光,速度也顿时快了三分,穿透夜澄的掌心一剑钉入了她的胸口。血登时溅了出来,冷疏源抽身后退,避开飞溅的血点。 见回护他的夜氏家主伤在冷疏源手里,重凛顿时又想上前,却被眼尖的夜澄死死扣住,按在身后。 “今日是澄冒犯源主,澄听凭源主责罚,绝无怨言。”夜澄冷冷地盯着冷疏源,不带感情地说。 漫不经心地抖了抖剑刃上的血珠,冷疏源收剑归鞘,她似乎连看夜澄的兴趣都没有,只微低下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丢下一句话。
第100页 “澄姑姑,你可还真和二十年前一样。” 这句话如同当头一棒,骇得夜澄勐然倒退了一步,这个二十年没有出现的称唿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夜澄心底锁死的那扇门,那一瞬间她这些年强压下去的愧悔和愤恨如洪潮决堤,逼得她说不出话来。 阿源那孩子……冷疏源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仅仅是随口言之,还是说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如果她知道了……如果她知道了当年的事,他们三大世家,可还有活路? 夜澄满心的疑虑,既不能说也不敢说。而冷疏源也已不再理她,她的目光重又落回冷无心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森冷杀意。 “无心大祭司,三日后的子时,本座会前往敛辰宫。”冷疏源在心底接上最后一句——了结当年旧怨。 终于等到了,她已经很累了,不想再坚持下去了……好在终于等到了。 “无心静候源主。”目光交锋之际已经明白了冷疏源的未尽之言,冷无心略略颔首,浅笑温言。 不论她想做什么,他都会给她这个机会。因为她的时间不多了,若是此时再不做什么,或许她至死都不会有机会再做什么了。 月铭已经先行回定晏山脉天各崖打点,冷疏源丢下冷无心他们四人,一路缓步向天各崖走去。 越靠近天各崖,她的脚步越慢,步履越见不稳,天各崖上常年不化的雪映得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离开天各崖十五年,她如今,哪里有勇气回来。 走到重建的冷氏旧宅门前,冷疏源单膝跪下去,颤抖着手抚上了紫檀木立柱下端的焦痕,檀木褐红的光泽宛如陈年凝固的血。 二十年前,她就是在这里,一人一剑杀尽了冷氏嫡系满门,也举火烧毁了这座传承数十代人的故宅。 后来她虽将此地重建,但到底……物是人非。 “源主……”月铭从院中走出,见到冷疏源跪在门前,脸色顿时微微变了一下,他走过去半跪在冷疏源身侧,低声唤道。 “无妨。”冷疏源撑着立柱站起来,面色如常。 “都准备得怎么样了?”没有给月铭继续说什么的机会,冷疏源截住话头,问。 “都妥当了。”月铭站起身,垂首禀报。 “好,三日之后,令冷氏全族及附属家族齐聚天各崖,不论发生任何事,都决不许擅离。”冷疏源漠然地吩咐。 “源主,请让月铭随您前去。”月铭从又跪下,恳求道。 “不用了,这是本座和冷无心之间的恩怨,和你们没关系。”冷疏源的语气疏离而冷漠,她绕过月铭,往院内走去。 “月铭是源主的近侍,是淇烨阁主亲卫‘龙之九子’之首,也是‘业火’首领红莲尊主的近卫非焰,源主说您的事情与月铭无关,请恕月铭不能认同。”月铭膝行两步,拦住她。 “你跟我一起,若败了,那就是死。”冷疏源浅浅嘆了一声,她低头看着月铭,语气温和下来。 “我知道。”月铭道。 冷疏源盯着月铭,她忽然感觉有些寂寞,那种寂寞像纷纷扬扬的落雪,遮住了她的视线,将她困在茫白一片的荒原上。 自从那个雪夜之后,她似乎无论怎么样都是一个人,生,她拒绝旁人的陪伴;而死,她依旧决定孤身离开。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这么算了吧,反正已经习惯了。总归她也是将死之人,又有什么是她受不了的? 何必……让他们和她一起死? 冷疏源这样想着,脸色重又冷漠下来。月铭一只注意着她的表情,此时见她变了神色,顿时觉得不好,想也不想地一把抱住了冷疏源的腿。 “松开。”被他猝不及防的举动惊了一下,冷疏源愣了愣,沉下脸色,严厉地说。 “源主!”月铭的声音略微拔高。 “本座去敛辰宫,不过是去清算自己和冷无心之间的私人恩怨,和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干系?”冷疏源语气恶劣,“你可别忘了本座这些年都做过什么,你效忠我不过是为了‘焚天之劫’,如今劫期将至,你不走,还跟着我做什么?” 说完这句话,冷疏源挣动了两下,见挣不开,她皱了皱眉,一脚往月铭身上踹去。 “不是的!”没成想,这样含了灵力的一脚落在月铭身上,他却仍未松手,反倒在抱得更紧了。一口血咳出来沾在冷疏源的衣摆上,月铭仰起头,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着冷疏源。 “属下知道,不是、不是小少主。”月铭喘息了一声,他的眼神极为悲伤,映着苍白的雪光,仿佛带了刻骨的哀痛意味,“不是小少主愿意的。” 他这话一出口,冷疏源顷刻间呆住了。 原本正打算踢出第二脚的动作僵在了半中间,冷疏源死死盯着月铭,她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却始终说不出话来,脸上漠然的假面崩裂开,露出里面藏着的痛处和茫然。 “小少主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对那些关心您、爱您的人,下那样的狠手?”月铭勉强扯开一抹笑。冷疏源刚才那一脚存的是要逼开月铭让他再不愿和自己一起前往敛辰宫的心思,所以虽说没下死手,但也颇用了几分力。月铭的修为不算顶尖,此时也伤得不轻,他几乎整个人挂在了冷疏源的小腿上,轻轻抽着气,却依旧执着地看着冷疏源。 “虽然、虽然您这些年变了很多,但有些事……有些事是不会变的……” 冷疏源此时满面茫然,目光都是散乱的,她怔怔地看着月铭,眼角突然红了。 “是吗?”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极低极低地开口,像是在同月铭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啊。” 原来除了重寒,还有人是从一开始就相信她的。 原来……她其实不是一个人啊。 ☆、言莫衷 三日已过。 临近子时,冷疏源一早和月铭打好招唿,让他留意敛辰宫中的动静,一旦察觉到“幽冥谱”的气息立刻发出信号,届时易青霄便会带“业火”的属下从天各崖的密道直接进入“苍夙”的腹地。 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执着于当初旧事,日夜不得解脱。而如今,到了了结旧怨之时,她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只是恍惚地觉得有些倦,这倦意极淡,却又极分明,挥之不去般纠缠着她。 走到敛辰宫周围,冷疏源发现平日里此地值守之人竟全不见了踪影,直觉有些不对,冷疏源皱了皱眉,却还是推开了宫门。 冷无心坐在敛辰宫正厅中央的水晶祭台上,他似乎早就在等冷疏源,见她进来,他浅浅颔首,神情温和。 “源主。” “大祭司可真是好雅兴。”冷疏源瞥了一眼冷无心面前搁着的酒壶杯盏,嗤笑了一声。
第101页 “我已经调开了敛辰宫当值的人,源主想做什么,尽可随意。”冷无心仿佛没有听出冷疏源的讽刺,淡淡地说。 “呵,你有这么好?”冷疏源不置可否,她走到祭台边,在冷无心对面坐下,端起另一个斟满酒的白玉盏一饮而尽。 “既然如此,本座有一句话想问大祭司。”冷疏源挑起眼梢看着冷无心,她的目光忽然变了,纯然得依稀有当初那个孩子的样子,却又凛冽得仿佛只是冷无心一时的错觉。 “大祭司,我替当年的阿源问上一句,您究竟拿阿源当什么?是自小看着长大的血亲子侄,还是一个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可以随意牺牲掉的棋子?”定定看了冷无心半晌,她一字一字地问。 冷无心显然没想到冷疏源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源主现在问这些,还有意义吗?”他的声音清冷。 “既然没有意义,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冷疏源一步不让地追问。 “哈……”冷无心低笑了一声,他沉吟了片刻,轻描淡写地道,“棋子也算不上,大约……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吧。” “原来如此。”冷疏源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有些飘忽,她极轻极轻地说,“阿源明白了。” 冷无心没有看她,他低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沉默着仰头灌进了口中。冷疏源也没再说什么,她抽出了凛煜剑,在敛辰宫穹顶上洒下的月光中,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剔透如寒冰的剑刃。 “二十年前,就是在这里,你在这座水晶祭台上,把我献祭给了凛煜剑。”长久的沉默后,冷疏源淡淡说。 “是。”冷无心沉声应。 “这么多年了,不知大祭司……可有后悔?”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冷疏源的声音似乎颤了一下。 “源主说笑了。”冷无心含煳不清地答了一句。 “好……如此甚好。”冷疏源低低笑着,从唇间挤出这句话,话音一落,她的神情骤然冷了下来。 如此,她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左右这个人……这个曾经让她信赖有加,又让她二十年生不如死的人,并不曾后悔。 “冷无心,我且问你——”她直视着冷无心,语气冰寒彻骨。 “我这一生负了太多人,我令冷氏全族一夜覆亡,害哥哥和阿姐此生尽毁,让大哥困于淇烨阁蹉跎十八年岁月,累得重寒十年来画地为牢,身创心伤……我愧对他们太多。但我自问从不曾负你半分!冷无心,我那样信你,敬你如师如长,你为何要如此对我!”她厉声诘问。 “没有为什么。”冷无心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毫无起伏。 “只不过是我需要这么做而已。” “好。”冷疏源道。 “你说得好。”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凛煜剑骤然绽放出刺目的寒光! 那把横在“苍夙”族长膝头的利剑蓦然跳起,直刺冷无心的眉间,冷无心飞快地闪避了一下,凛煜剑穿过他的肩膀,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源主,就算你杀了我,你也依旧得渡‘焚天之劫’。”冷无心没有去管自己的伤,他静静地看着冷疏源,眼神里有些细碎的悲哀,“你所亏欠的兄长,你所深爱的人都是‘苍夙’的族人,如果你不去渡劫,他们就会死。” 你别无选择,因为你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一个……永远把自己在意的人看得比自己更加重要的人。 “而且你杀不了我的,我早已是一个死人。” 二十年前,当那个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人死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这么多年来苟延残喘,不过是为了争那一线希望罢了。 “更何况……我的背后有夜氏、重氏、明氏三族,你只有你自己。” 冷疏源这些天的动作并没有刻意遮掩,冷无心自然也知道她做了什么安排,再加上此次重寒和冷渊沉都没有随她归来,不论是以重寒的心性还是以冷渊沉对这个幼妹的愧疚都当不至于此,除非是冷疏源从一开始就有了布置。 在这最后一程里,她从一开始就拒绝了所有人。 “源主恨无心,这一点无心很清楚,所以今日源主尽可以对无心做您想做的一切,但有‘空无之力’在,您杀不了我的。”冷无心道。 “幽浮”遗于业火组织红莲尊主之手的消息眼下族中无人知晓,“空无之力”克制一切阴寒灵力,向来是苍夙大祭司和眠霄神使辅助族长的一大利器,冷疏源所修的灵力至阴致寒,本就极受“空无之力”的克制,更何况若单论修为,她也尚不及他。 时间还没到,他还不能死。 “有‘空无之力’在,本座杀不了你……”未曾想冷疏源却低低笑了起来,她打量了冷无心一下,挑起了眉梢,慢条斯理地问,“大祭司说得不错,但……你的‘空无之力’,真的还在吗?” 冷无心浑身一震,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凛煜剑从他的血肉中滑出。 她为什么会这样问?难道……她真的知道什么了? “源主这是什么意思?”冷无心沉声问。 “本座是什么意思?”冷疏源漫不经心似的反问,她看着冷无心,眼尾忽然带出一抹凉薄如冰凌的笑,“大祭司没有听到外面的喊杀声吗?” “你说什么!”此时冷无心的脸色才有了要变的迹象,他盯着冷疏源,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苦笑一声,问,“源主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冷疏源的语气十分漠然。 “是无心小瞧您了。”冷无心神情复杂,“业火组织,红莲尊主。”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咬紧了牙,没戴面具的半边脸上肌肉勐地一动。 那白衣女子漠然地看着他,褪去了平素见他时的茫然仓皇,沉寂的眼睛里只余一片冷定从容。 “冷无心,我等了二十年,终于等来了这一日。” “我十二岁那年,祭司大人将我逼入了‘幽壑’,这件事情,您还记得吗?”冷疏源嘲道,“在那里,我救了一个人。” “那个人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一个……”冷疏源沖冷无心笑得意味深长,“关于大祭司你,和‘眠霄神使’言栩逐的秘密。” “业火组织的二把手‘霜痕’,就是昔年‘眠霄’易氏的少主,易青霄!”冷无心低喝道,“源主藏得当真是深得很啊。” “本座可不及大祭司。”冷疏源散漫地回道,“大祭司把持族中权力六十年,何人不说你高风亮节,超然绝俗?结果呢?”
第102页 “那源主想如何?”定定地看了冷疏源半晌,冷无心道。 “杀人者,人恆杀之。阿源想做什么,祭司大人不知道吗?”冷疏源言笑晏晏。 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深蓝近黑的森冷火焰陡然自她的剑刃上腾起。 冷无心已在她出手的同时向后飞退,冷疏源的剑尖擦着他的眉宇一直将他逼到敛辰宫前殿的另一端。眼看无路可退,冷无心的身体向后倒翻出去,脚尖同时踢向冷疏源持剑的右手。冷疏源的脸色不变分毫,她一直没有动作的左手闪电一般探出,根本不管冷无心的攻击,一掌拍向冷无心的胸口,掌上笼着一层莹莹白光。 猝不及防之下,这一掌直接把冷无心击得倒飞了出去。 “同时、同时引动‘幽冥谱’和‘空无之力’,你不要命了吗!”就地一个翻身闪到一边,冷无心喘息一声,喝道。 “大祭司,阿源是要死的人。”冷疏源侧头瞥了他一眼,极认真地道。 她的神情自然极了,仿佛生死对她而言只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冷无心难以抑制地一阵毛骨悚然。仿佛在踌躇什么,他的手指抽搐了一下,片刻后一掌按在了地上,早已布置好的阵法立时被发动。 虚空中骤然绽开炽白的光。 这光晃得冷疏源一时难以事物,她快速地后退了两步,避开白光最强的区域,还不等脚步站定,她想也不想地横剑一抹,一剑割断了腕间的血脉! “你疯了!”冷无心怒道。 “祭司大人,阿源要您跟我一起死。”这一刻冷疏源的声音又低又柔,她歪着头,孩子气地笑了笑,目光魔怔似的直勾勾地落在冷无心身上。 她的血疯了一样顺着指尖淌下,很快就积成了一滩。随着血泊漫到阵法刻线上,与方才剑刃之上的火焰如出一辙的森冷火光瞬间沿着阵法刻线烧了起来,顷刻笼罩了整座敛辰宫。 “我要你,和我一起死!”女子森然的声音迴响在苍白的殿宇内。 ☆、共死生 “我们来迟了一步。”远远就望见定晏山脉天华峰上沖天的火光,重寒的脸色骤然一变,低声道。 “快!”一旁的凌飞尘一边催促他,一边向定晏山脉的山口奔去。 “你们随我来。”明音面沉如水,她一把拦住凌飞尘,道。 不知道明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出于对这个先代族长的尊敬,凌飞尘还是耐下性子没冲撞她。明音领着他们抄小路绕到了天华峰另一边,山后只有四氏族家主和少主会知道的密道口有人行过的痕迹,还有微茫的血腥气未散。明音皱了皱眉,回头看重寒。 “阿源是不是从外面调了人手进定晏山脉?”她问重寒。 重寒点了点头,他拨开明音走到石门前,上下打量了一下石门上的刻线,并指划破掌心按在了石门中央。 “走。”他沉声道。 凌飞尘偏袒冷疏源,并没有多说什么,甚至就连明音也没有说什么,没有人深究那股血腥气的来源是什么,无论是来自于开门的那一刻打开密锁的“钥匙”,还是来自于碰巧无辜丧命的族人,此时在这里的三个人都不会指责冷疏源。 重寒是不愿,凌飞尘和明音是不能。 一时之间空气浓稠黏腻得让人窒息,重寒一马当先沉默着在密道中奔行,凌飞尘紧随其后,明音落在最后一个,密道里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神情显得晦暗不明。 “焚天之劫”,还有……“生息之剑”。她不是……早就做出决定了吗? 这三人的修为都是顶尖的,行动时辅以灵力也相当之快。过了一刻多时间,重寒的脚步顿了一下,勐地一把推开了面前的石门。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苍夙”的禁地如今已成了一片血涂地狱,敛辰宫的副殿全数被火点燃,白衣的四氏族成员和红衣黑衣的“业火”属下缠斗在一起,却明显已经处于劣势,伏倒的尸体几乎占据了每一寸土地。 “重寒!”易青霄在重寒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他被夜澄和明律纠缠着脱不开身,转头沖他吼道,“快!进敛辰宫!” 易青霄的战力只略胜于夜澄或者明律一人,此时以一己之力与两人对战,眼见已是难以招架,只是勉强拖住他们而已,更何况一旁还有重凛伺机动手。重寒知道这个大哥在阿源心里的分量,当下就要出手帮忙,明音没有阻止他,她站在密道出口处默然看着眼前的厮杀。 “音主。”凌飞尘在她身侧低声唤。 “你先去解敛辰宫外无心布下的阵,我去帮他们。”明音吩咐了一声,转身就往重寒他们那边去。 “快去!阿源在里面!”易青霄看重寒往自己这边来,喝道。 重寒的步子瞬间顿住。 阿源恨冷无心至深,根本没有人知道她会为了向冷无心復仇做到怎样的地步,如果……她连生死都不顾了呢? “去啊!”易青霄厉声喝道,尾音嘶哑尖锐。 重寒脸色铁青,片刻的犹豫之后,他大步往易青霄那边冲去。 “你来做什么?滚!”易青霄咆哮。 重寒一言不发,原本古朴内敛的暝瑕剑在他的手中绽放出了比凛煜剑还要凌厉的杀意,他插入战圈,干脆利落地一剑刺向明律。 重寒的修为不逊于冷疏源,不是与易青霄几番交战已经负伤的明律可以招架的,他当即向后退去。易青霄顿时得了机会,他欺身上前,一刀噼向夜澄,在夜澄肩头划出五寸多长,深可见骨的伤口。 几乎在同一时间,重寒的剑锋已经逼近了明律的咽喉,明律在这之前已经连番躲闪,此时重寒的攻击陡然加快,明律躲避了两下,狼狈地跌倒在地上。 “重寒!你想做什么?你敢杀我!”明律双目圆睁,色厉内荏地斥道。 一旁的夜澄已是失血过多,再无还手之力,被两“业火”的下属治住,强压着跪在那里。 “这里交给我,你快去敛辰宫。”易青霄走到重寒身边,低声说。 重寒面沉如水,他没有和接易青霄的话,目光始终落在明律身上。明律被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角,向后挪了挪,眼底掠过一抹暗色。 下一刻,刺目的寒光照亮了明律的眼睛。 明音在战圈外帮重寒和易青霄拦着冲上来的“苍夙”族人,她任族长以来处事公允,在族中威望极高,再加上她逝世时间并不太长,很多族人也依旧认得她,一时竟也无人上前,就连重凛也立在一边,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一直注意着重寒他们那边,此时见重寒对明律起了杀意,明音顾不得多说,旋身切入战圈,出手拦住了重寒的剑。 “重寒,住手。”她沉声道。 重寒轻轻冷笑了一声,他后退了一步,让到一边。 “你杀他做什么。”易青霄皱了皱眉,问。
第103页 “大哥不必多问,寒自有打算。”重寒轻轻巧巧地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这里就交给大哥了,寒去敛辰宫相助阿源。” “好。”易青霄点头。 “你拦着她,不论如何,千万不要让她乱 来。” 重寒撇下明音往敛辰宫去,明律盯着那个似实还虚发背影,嘴唇微微哆嗦了两。 “姐……”他难以置信地低声开口。 “阿律,这一切起因在我,你们做的事情,我没有资格多说。”明音没有回头,她的声音极沉,言语间也不带厉色,却让明律的脸色瞬间变了。 “今日之后,诸事尘埃落定,还望你等,好自为之。” “我会死的。”听到冷疏源那近乎于怨毒的话,冷无心沉默了片刻,低低开口。 长年饱受摧折的身体经受不住长时间的激烈交锋,冷疏源脸色苍白,嘴角有鲜血溢了出来。但她的眼睛却依旧是雪亮的,握剑的手稳定如冷铁铸成。 “我不在乎。”冷疏源一字一字地咬牙说。 整座敛辰宫的正殿都已被暗蓝的火焰点燃,冷疏源站在火场正中,脚下踏着黯淡却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阵法刻线。她眼尾的冥莲印绽放到了极致,幽蓝色浓郁得像是要滴出来一样,袖袂长发无风自动,全身苍白的皮肤上爬满了殷红的血丝,像是一尊即将碎裂的玉像。她左右手的腕脉是都开了一条极深的口子,伤口微微泛白,似乎全身的鲜血都快流尽了一样。 “停手吧,你坚持不下来的。”冷无心站在火海中,他隔着火焰望着冷疏源,声音里带了细细的颤音。 她这是要用全身的血和灵力催动“幽冥谱”,可是……这又如何呢? 她不可能像她的祖父冷承湛一样,用出冥河之阵的。 毕竟,那时的冷丞湛是被他逼到了穷途末路万念俱灰,而此时的冷疏源,却依然不是心无挂碍。 “关你……关你什么事。”冷疏源虚弱极了,却依旧语气尖锐地讽刺道。 “你若还不停,就会死在我前面。”冷无心涩然说。 “我早就该死了。”冷疏源低低笑了起来,混不在意的样子。 大量失血让她眼前发黑,感官也不像平常敏锐。身体似乎已经不再是她的,她感觉四肢百骸都很冷,手足也仿佛都不受控制了一样。 再坚持一下,就一下……就好了。 冷疏源茫茫然地想,她看到自己腕脉处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少,胸口起伏了一下,反手一剑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快了,就快了。 血将冷疏源的半边身体都染成了嫣红色,凛煜剑插在她的心口上,剑身里的火焰纹如活物一般游动,冷疏源的身体微微抽搐着,她虚脱地缓缓蹲下身,扶着地面半跪在地上,烙着玦形烙印的掌心按在阵法中央。 随着她胸口喷涌而出的血,森然火光大盛,如潮水般向冷无心席捲过去。冷无心已经看不清冷疏源的身形,他盯着地面上光芒亮得晃眼的阵法刻线,面色一点一点地灰败下去。 冥河之阵,终究还是成了。 她竟然敢把“空无之力”融入与之相斥的“幽冥谱”的灵力之中! 她是真的有能力杀了他。 冷无心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半跪在地上的身影,那苍白消瘦的女子再次与记忆中的孩子重叠,都是那样的骄傲而不顾一切,艷烈得像是燃烧至永不熄灭的火焰,可现在的她却又是这么冷,似燃烧到尽头最终凉透了的灰烬。 她说的没错,他对不起她。 他可以无悔于他为了能让明音活下来做的所有的一切,但是面对冷疏源兄妹,他却做不到无愧。 阿源想杀他,的确是理所应当。 灵力凝聚成虚幻的长剑,冷无心双剑交叠,挡在自己面前。 就算希望渺茫,他也要拼一次。 火焰浪潮迫到了他的面前,冷无心深吸了一口气,手中莹白灵光暴涨。 但是他没能挡住。 火焰临身的一瞬间他感到刺骨的冷,这种寒冷比归墟之下还要浓重,一丝一丝地透入他的经络和骨fèng之中。 就……这样了吗? 早就已经缺了一半的心勐地抽搐了一下,冷无心缓缓跪倒下来,咳出一口血。 ☆、归尘烬 敛辰宫的大门轰然洞开。 宫外的厮杀已接近尾声,重寒踏着一地鲜血从火海中冲出,一剑噼开了那扇沉重的白玉宫门。敛辰宫内火光弥天,重寒看不到冷疏源的身影,只能感觉到她的气势越来越盛,杀气躁动得仿佛沸腾一样。 一路赶来,重寒心头一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在他闯入敛辰宫的时候,这种不安终于变成了现实—— 冷疏源动用了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的力量。 空气中瀰漫着他所熟悉的,微寒的血气,深蓝的火焰无声地在虚空中燃烧着。重寒伸出手去触碰那火焰,焰光在他指间跳了跳,让出一条路来。 冷疏源拄着剑站在路的尽头,她的脚下积满了血,这让她仿佛置身于血海之中,单薄得令人心惊。听到重寒的脚步声,冷疏源茫然地回过头,她盯着那从宫门边走来的男子,瞳孔之中目光散碎。 “谁让你来的!”待重寒走到她面前,冷疏源才回过神来,她的脸色苍白至极,看到面前之人熟悉的面容,她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勐地一把推向重寒,“滚!” 她已经是浑身虚软无力,此刻一掌下去,没把重寒推出去,却让她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重寒忙伸手揽住她,手上蕴了灵力,按在她胸口贯穿身体的伤口上。 冷疏源此时根本就不是重寒的对手,被重寒箍住肩膀就再没了挣扎之力,只能由着他半抱着自己。等到她的伤势被稳住,重寒略松开些了手,只虚虚扶着她帮她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冷疏源对重寒也不是不了解,看他现在这表现就是绝不会走的意思,她深深地看了重寒一眼,挣开他的手拖着凛煜剑踉跄着往冷无心倒下的方向去。 “阿源!”明音的声音在冷疏源身后响起。 “是音主啊……”冷疏源的神情并不如何惊讶,她瞥了冷无心一眼,没有回头,若有若无地低笑了一声,“你果然还是来了。” “你来做什么?是要阻止我吗?”她的声音凉薄。 “是,我要阻止你。”明音轻声说,下一刻,她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冷疏源和冷无心之间,“别再继续了。” 重寒赶上去扶住冷疏源,他挑起眉梢看着明音,眼神不善。冷疏源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明音身上,森然如剑。 “阿源,你要学会宽恕。恨能让人坚强,但恨不能让人成长。”明音拦在冷疏源面前,宁静的面容上神情似有嘆息。 “音主的意思是,要让我宽恕他吗?凭什么!”冷疏源冷笑一声,她半靠在重寒身上,手中握着剑,一串血珠从剑尖滴落下去。
第104页 “不,无心对你做的事情无可辩驳,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宽恕他。”明音的声音虚弱而飘渺,然而眼神却是悲悯的,“我要你宽恕的,是你自己。” “阿源,你听着,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不是你的错。”明音凝视着冷疏源,一字一字,温和而又不容拒绝地说。 这一句话,轰然破开了绵亘过漫长时光的桎梏。 多少年的悲伤、恐惧、痛苦和屈辱在这一瞬间如灭顶一般倾泻下来,压抑的低笑声从那苍白的女子喉中溢出,越来越大,最终撕心裂肺地爆发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冷疏源的笑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她缓缓蹲下身,抱着自己的双臂蜷缩起来,克制到极致后再也压不住的呜咽声从臂弯里传出。 “阿源,别哭,我在这里。”重寒半跪下去,把冷疏源搂到怀里,紧紧地抱住。 “让她哭吧,她这些年过得太难了,哭出来,或许会好受一些。”明音低声说,“我们都欠她。” “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吧。”她的声音散在渐渐淡去的火光中。 受了冷疏源不顾性命的全力一击,冷无心已无反抗之力,他倒在敛辰宫的一角,嵴背抵着墙壁,唿吸短促轻浅。 “无心。”明音走过去,看了他半晌,开口。 “为什么……要来。”冷无心问。 “就算、就算我死了,你待在归墟,还是……咳、咳、还是可以活着的。”他的眼睛微微泛红。 “为什么……要来啊……”血止不住地从冷无心的口中流出,沿着苍白消瘦的下颌滴落,“阿音……” “该结束了,无心。”明音半跪下来,伸出手环住他,“就这样吧。” 别再继续了,就这样吧。 我已经累了,你也已经……很累了吧。 二十年前冷无心为她布下定魂之阵,用了他自己的半颗心压阵,就如同将这半颗心给了她。 她得到了他的半颗心,就等于得到了他的命。 现在,她要他死。 这于他,既是赎罪,亦是解脱。 浅淡的灵光顺着虚幻的脉络游走到明音的指端,明音将手指刺入冷无心的身体,一寸一寸地缓慢推向他的心脏。冷无心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凝视着明音,灰暗的双眼中光彩潋滟,浮动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 明音没有闭上眼睛,她的目光和冷无心交织,一直牢牢落在冷无心的瞳孔深处,许久之后,她的手指蓦然使力,勐地将冷无心剩下的半颗心扯出了胸膛。 冷无心的身体陡然巨震,明音的举动打散了他最后残存的灵力,但他却没有挣扎。他靠在明音的怀里,面容澄静得像个孩子。 他快死了…… 看着冷无心渐渐淡去的身影,明音想。 “阿音,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弥留之际,冷无心低低地问,渐渐涣散开的目光依然落在明音身上。 明音垂眸看着他,半晌低嘆了一声,虚无的手指拢住冷无心的手。 “睡吧,我不怪你。” 冷无心的嘴角绽开极淡的笑,他往明音的怀里缩了缩,闭上了眼睛,呓语,声音和身体身体一起消散。 “阿音,我爱你。” 明音抱着怀中空荡荡的白衣,沉默良久,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还未过脸颊就化成了一缕青烟。 “我知道。”她低声嘆息。 此时冷疏源已经平静下来,她扶着重寒站起身,走到明音那边,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她。 “抱歉。”明音对冷疏源说。 “音主没有必要向本座道歉。”冷疏源的语气生硬,“这一切与你无关。” “你还是这样。”明音摇头失笑。 “阿源,重寒,把你们的剑给我。”沉默片刻,明音道。 重寒依言将暝瑕剑解下来交给明音,又将阿源的凛煜剑也交给了她。冷疏源许是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好,她一把拽住明音,踌躇了一下,问:“你要做什么?” “你一定要问?”明音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是。”冷疏源的声音衰弱却坚定。 “好。”明音点头,“我要重铸‘生息之剑’。” “你——为什么?”冷疏源愕然问。 “没有为什么。”明音温和地笑了笑,“我去了,你要保重。” 冷疏源张了张嘴,她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明音一身白衣素服,她怀抱着两把剑,往敛辰宫的后殿走去。冷疏源和重寒对视一眼,二人跟着明音一同往后殿去。 进了苍夙大祭司的寝殿,明音用灵力催动阵法,一丈见方的地面缓缓下沉,三人沿着甬道走下去,进到敛辰宫底下的地宫里。 那是一座冰宫。 敛辰宫所在的天华峰本就是一座用术阵加持稳固的冰山,而这座地宫,更是前人凿空了敛辰宫下的山顶建成的,地宫里每一处摆设也都是寒冰雕成的。明音踏着冰阶一步一步向下走去,平静如深水的目光越来越悲伤。 当年,无心就是在这里生活了一百年。 走到甬道的尽头,明音扳开机关,沉重的封石沉入地下,明音的脚步顿了一下,她从封门石前取下一盏雕了凤凰纹的白玉灯,用灵力点燃,走进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宫内。 重寒和冷疏源也跟着她走了进去,三人先后走到地宫最深处,白玉灯微弱的灯光只能照亮周围半丈见方的空间,重寒和冷疏源都看到了那张冰雕成的床,床上横卧着一个白衣的女子,黑髮披散,深紫色的脉络从衣衫的襟口探出,堪堪攀到颈间。 那是明音。 明音复杂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体上,她低声嘆了口气,将凛煜剑和暝瑕剑都拔出剑鞘,插在了自己的躯体的心口上。 “音主!”冷疏源忍不住出声唤她。 “不妨事。”明音温声道,“能做的我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剑身一入肉就有了反应,明音肉体心口处的血肉首先开始融化,凛煜剑和暝瑕剑的剑锋上同时染上了殷红的血色。她的灵体也不太好,原本看起来似实还虚的身体骤然虚幻了起来。冷疏源当即出手想要为她输送灵力,却被她出言阻止。 “不用了,阿源。”明音的声音温柔一如往昔,她在床边坐下,伸出手,抚了抚冷疏源的发尾。在飘摇的灯光中,她的灵体化成一缕烟,被吸入了冰床上插着的那把殷红的剑中。 “这些年,我很抱歉。” “不过,终归是结束了。” ☆、难诉衷 “阿源。”走到冷氏旧宅里临崖的小楼下,重寒也不着人通报就推门走了进去。冷疏源躺在床上,她只穿了一身织着暗纹的素白寝衣,漆黑的长髮铺满了身下牙白的锦缎。听到重寒唤她,她略微打开眼fèng,向重寒招了招手。
第105页 重寒摇头笑了笑,他走到床边坐下,冷疏源撑起身子挪了一下,枕着重寒併拢的腿,闭上了眼睛。 “还困吗?你已经睡了三日了。”重寒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冷疏源的发顶,温声问。 “乏得很。”冷疏源含含煳煳地说。 “别睡了,起来坐一会。”重寒把冷疏源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直躺着也不好。” 冷疏源不情不愿地低哼了一声,重寒一手从身后揽住冷疏源的腰将她半抱在怀里,一手从袖中抖出个玉瓶,倒出一粒药丸来,二指拈了递到冷疏源嘴边。 “这是之前君姑娘留下的药,调养身体用的,你先吃了。” 冷疏源蹙着眉头躲了几下,重寒拧过手腕抵住冷疏源的脸颊,手上用了点力气把药丸餵了进去。 冷疏源皱着鼻子别过头不想理他,重寒也不恼,只动作轻柔地拍着她的侧腰。这两日她身上的伤口正在癒合,冷疏源本就痒得很有些烦躁,被他这么一拍更是不大高兴,眯着眼睛瞪了他一眼,伸手去抠腕上的伤口。 “别动,你且忍忍,过两日就好了。”重寒抓住冷疏源的手腕,哭笑不得地道。 “痒得很。”冷疏源抱怨道。 “现在知道痒,下手的时候也不见你留情。”重寒沉了脸色轻斥。 冷疏源扭过脸往重寒怀里缩了缩,眨了下眼睛看着他,姿态难得的柔顺。重寒对着她也发不出脾气来,僵持半晌嘆了口气,目光重新温和了下来。冷疏源在他的怀中闭上眼,睡过去了似的,面容柔和宁静得仿佛一个错觉。 “重寒,再过两日,你就走吧。”不知道过了多久,重寒的怀中传来冷疏源的声音,极轻,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平静一样。 “别胡说。”重寒顿了一下,温和地道。 “你知道我没有。”冷疏源的眼睫颤了一下,道。 重寒没再说话,他盯着冷疏源,目光带着十足十的压迫力,冷疏源似乎有些不安,她踌躇了片刻,才又开口。 “音主牺牲自己铸成了‘生息之剑’,眼下我去渡‘焚天之劫’已无问题。当年明若叔叔叛离‘苍夙’时杀戮不少,你留在这里并无好处。” “既然没有问题,那这劫是你去渡还是我去渡,重要吗?”重寒问。 冷疏源说不出话来,她凝视着重寒,眼底终于抑制不住的流露出一点难以言说的无措。 就是因为她不能确定有没有问题,才不能让他去。 可这话,却也不能和重寒说。 “阿源,你别骗我了。”重寒的眼角泛起薄薄的笑,他的手抚上冷疏源的脸,带着令人沉溺的温柔,“你也没有把握,是吗?” 冷疏源半垂着眼帘,沉默不语。 “这些年一直是你挡在前面,这次,就换我去吧。”重寒轻声说。 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冷疏源许久都没有说话,她咬着自己的下唇,神情有些恍惚,直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都没感觉似的。重寒轻轻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冷疏源的嘴唇。 “阿源,你信我,我不会有事的。”他倾下身,在冷疏源的耳畔低声说。 “我不会有事的 ”他一次一次地重复。 “为什么……”在窒息一般的沉默中,重寒忽然听到了冷疏源的声音,细细的,几乎像是带了哭腔,“你为什么……非要这样逼我?” 这句话轰鸣般响在重寒耳畔,重寒环着冷疏源的手臂陡然用力,将她死死箍在怀里。 “我们都会没事的,阿源。”重寒道,“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冷疏源一直没有说话,她蜷缩在重寒的怀里,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才轻声开口。 “好……” 对不起了,重寒。 有些事情,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你。 还有一日,就是“焚天之劫”。 冷疏源在天各崖上练剑。那日冷无心死后,她似乎就放下了什么,重新换上了幼时喜欢的红衣,赤红长衣和殷红细剑衬着雪白的一张脸,透出逼人的艷色。 萧未凝从宅院中走出,她披了一件带兜帽的狐皮大氅,半遮住自己的样貌。三日前她赶到了定晏山脉,在冷疏源的下属的协助下秘密潜上了天各崖,至今只有冷疏源、重寒和月铭三人知道。易青霄虽然满心的不情愿但最终也还是依照当年初识时的约定离开了定晏山脉,冷疏源紧绷了这么多年忽然闲了下来,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几日没事就在天各崖定幼时习剑的地方练剑。 只是她的体力,到底是不如以前了。 大约练了还没有一个时辰,冷疏源就感觉自己执剑的右手手腕一阵阵的酸麻,手中殷红的剑沉得出奇,她皱紧了眉,不甘心地捏了个剑诀就又要出剑。 “你该休息了。”萧未凝以灵力凝阶冲到冷疏源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萧未凝这一出手拽的冷疏源身形一个踉跄险些被骤然停下的剑势带倒,借着萧未凝的手稳住身形,冷疏源在石柱顶端站定,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没事。”她淡淡说。 “别胡闹。”萧未凝板下脸叱道。 冷疏源从小就极听这个姐姐的话,见萧未凝沉了脸色,她默默地收了剑,从石柱上跃下来,垂下双腿坐在悬崖边。萧未凝走到她身边坐下,属于少女的纤细手指覆在她伶仃消瘦的手上。 “你答应了重寒让他去渡‘焚天之劫’,但其实你并没有打算真的让他去,是吗?”静静注视了冷疏源半晌,萧未凝问。 “萧夫人这样问,是想阻止我吗?”叫出这个称唿的时候,冷疏源的眼神恍惚了一剎。 萧未凝一直在看着冷疏源,她看到了冷疏源那一瞬间的恍惚下面压着的渴望,却又生怕触怒她一样,严丝合fèng地压在心底最深处,谨小慎微地让人心疼。 “你想怎么叫都可以,不必非要叫我萧夫人。”她嘆了一声。 “不过是一个称唿。”冷疏源仿佛并不是十分在意的样子,她低垂着眼帘,将眼底每一丝情绪都压在一派平静的表象下。 “你这些年,一直是这样对自己的吗?”萧未凝问。 “这样……是什么样?”冷疏源顿了一下,然后轻轻笑了出来。 “萧夫人,我这些年过得很好,也没苛待过自己。”冷疏源抽回手,言语间距离感十足,她没去看萧未凝,而是一直注视着自己脚下的深渊。 “萧夫人千里迢迢赶来相助本座,本座十分感激,但,萧氏一族与‘苍夙’‘眠霄’早已一刀两断,若是无事,还请萧夫人尽早离开。”她的语气冰冷。 “我之前承诺了重寒,会在‘焚天之劫’期间相助于你,在劫期结束之前,我不会走。”萧未凝也没有替重寒隐瞒的意思,淡淡道。
第106页 “哈……”冷疏源低笑一声,她站起来,留给萧未凝一个背影,“那便随你吧。” 总归……都有她挡着的。 “源主,夜家少主求见。”月铭从半山处过来,行礼后对冷疏源说。 “你让她上来吧 。”冷疏源道,她侧过头,看着萧未凝,“你先去宅子里避一下吧。” “不了。”萧未凝拒绝了冷疏源,她站起身,眼神略微飘忽了一下,“我也该见见她了。” 她已经从冷疏源口中得知了来的这个人曾经的身份——她少年时……冷弦凝的挚友。 行至今日,是该再见了。 “随你。”冷疏源道。 二人谈话时夜语初已经走了过来,她先是对冷疏源行了个礼,却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久久没有起身。 “你若没话说,就回你们夜家地盘去。”冷疏源不耐烦理她,她冷哼了一声,不客气地道。 “源主,当年……少祭司已经把事情都和语初说清楚了。”夜语初嗫嚅了一下,说。 “哦,所以呢?”冷疏源面无表情地问。 “那天我说的话……”夜语初脸色苍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源主……我……” “你不必再说,本座没有秋后算帐的意思。”冷疏源寒声打断了她的话,她背过身去,嵴背挺得笔直,“你走吧,本座不想见到你。” “不是的源主!我不是来求饶的!我只是……”只是觉得对不住你。 夜语初白着脸说不出话来,冷疏源似乎并不关心她想说什么,夜语初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得她周身的气势既沉且冷,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力。 源主……阿源想必也不想听她说这些吧。 这些年……哪是一句对不住就能了结的。 “阿源,你回去休息一会吧。”寂静中,一旁披着大氅的人忽然开口。 这个声音熟悉得让夜语初心惊,她的身体勐地僵住,继而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她一直没有注意的人。 萧未凝转过身面向夜语初,她缓缓摘下头上的兜帽,少女清丽的眉目映着晨光,刺得夜语初的眼睛生疼。 那是……那是…… 虽然冷疏源曾经对她说过她要救冷弦凝,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还能见到这个自己早已离世的挚友。 “她回来了。” “初儿,我不欠你了。” 冷疏源的声音散在凛冽的风声中,低得几乎像个幻觉。 夜语初愣在原地,她呆呆地看着冷疏源单薄的背影,捂着脸缓缓跪倒了下去。 ☆、祭此心 劫期日,拂晓。 冷疏源踩着最后一线夜色,走进了定晏山脉中心这座自她继任族长以来就没有踏入一步的宫殿。 这是寂然宫,寂然宫后,就是天缺台。 这座宫殿,鑑证了“苍夙”的每一任渡劫者,最后的时间。 月铭执着一盏青铜古灯候在寂然宫内,见冷疏源推门进来,他无声地单膝跪下,低头行礼。 “起来吧。”冷疏源的声音鲜见的温和,她从月铭的手中接过青铜古灯,月铭低垂着头跟在她的身后。冷疏源沿着白玉长阶拾级而上,亲手点燃了长阶尽头的琉璃灯盏。 剎那间,光芒如昼。 经过特殊雕刻的琉璃灯盏折射出炫目得近乎于瑰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空阔的殿宇。宫殿的一面墙壁上挂着四十三幅工笔画像,画中之人无一不是一身雪白祭服,眉目俊逸,风姿绝俗,尤其是居中的那副画像,画中人白衣胜雪,眼中华光内敛,若拂晓晨星。 那是“寂灭之争”后的第一代大祭司,有天人之称的重悯争。 冷疏源将青铜古灯吹熄灭,敛襟下拜,月铭往一旁退了一步,也随着她一起拜倒。殿内寂静得反常,光线将二人的身影投在浮雕着云纹的墙壁上。 过了今天,她或许会成为第四十四个人。 冷疏源蓦然轻轻笑了起来,她站起身,伸手触碰中间的那幅画。 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她可曾想过,到了今天,她竟会如此的平静? “月铭,我的祭服呢?” 月铭恭敬地行过礼,他退到长阶下,不一会便捧了个朱漆的托盘上来,漆盘上叠着一身白衣,上面用银线绣了凤凰纹,透明的玉石钉在襟口处,被殿中光华一映,潋滟生辉。 冷疏源解开了自己的衣带,将外面罩着的赤红纱衣扔在地上,露出素白的里衣。月铭替她披上那一袭祭服,冷疏源掩上衣襟,清冷的眉目弯出一点笑。 “月铭,今日之后,你就和他一起离开‘苍夙’,去淇烨阁吧。” “月铭遵命。”青年倾身礼毕,第一次没有在她做出这种九死一生的决定时出言反对。 “这么听话啊……”冷疏源低笑出声。 “到了今天,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源主了吧。”月铭的声音微带沙哑。 “是。”冷疏源沉默了片刻,道。 “小少主,如果过了今天,您还能活着,就不要再做‘苍夙’的族长了。”沉默中,月铭盯着冷疏源的背影看了许久,忽然说。 “你们走了还不够,还要让我也走啊。”冷疏源的声音里笑意分明,甚至于还带了一点调侃的意味,“眼下族里未立少族长,可没有能任族长的合适人选,你怂恿我走,不怕少祭司继任之后找你麻烦?” “‘苍夙’负小少主太多了。”月铭对着冷疏源的背影,缓缓跪倒了下去,膝盖磕在铺地的白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次月铭不拦您也拦不住您,但是小少主,月铭求您——今日之后,若您还有时间,就为自己活吧。” 不为你所负的人,也不为你所爱的人,就为你自己。 “月铭,你自我年幼时时便与我相识,应当是了解我的。”冷疏源的声音沉了下去,那一线笑意如潮水尽退,留下苍凉而遥远的嘆息。 “你觉得,我做得到吗?” 月铭忽然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是的,不管是昔年天真无畏的冷氏少主,还是如今尖锐孤寒的苍夙族长,她都不曾为自己活过。 昔年的冷氏少主,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一心想修炼让人生不如死的邪功“幽冥谱”,想要强大到足以为他们担下一切;如今的苍夙族长,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也不昔以身涉险置自身生死于不顾,只为了他们能够安然活下来。 “退下吧,月铭。”冷疏源始终没有转身,她俯身捡起那袭红衣披在身上,遮住雪白的祭服,在月铭看不到的方向,一点嫣红缓缓从眼角蔓延开,渲染过她的整个眼眶,“让我自己待一会。” “今日之后,一切就都要结束了。” 之前冷疏源答应了要由重寒去渡“焚天之劫”,重寒便将生息之剑带到了他的房里,生怕她反悔似的,连碰都不让她碰一下。
第107页 冷疏源对此也没什么异议,这几日她一直和重寒待在一起,起居出入寸步不离,重寒也没太在意,毕竟在他看来冷疏源的行为虽多少有些反常但也算不上如何奇怪,大抵只是放心不下他。 今天早上他醒来时发现冷疏源并不在身边,她的身体不好,体力精力都比旁人差上不少,每天约摸能比他多睡两个时辰,今天却起得如此早。重寒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他皱了皱眉,正待命人去找,就见冷疏源捧了个朱漆托盘进来,盘上端着一袭雪白华衣,一条镶白玉绣金的赤红额环。 “阿源。”重寒下了床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漆盘,搁在一边,伸手圈住她的肩膀,“累吗?要不要再休息一阵?” “不歇了。”冷疏源任他环着,她回过身,下巴搁在重寒的肩膀上,“我想和你多待一些时间。” 这句话说的重寒一愣,他轻轻抚摸着冷疏源披散的长髮,手指若有若无地擦过冷疏源的后颈。 “把你的手拿开。”他还在犹豫的时候,冷疏源忽然开口。 “我不要睡过去。”她的声音颤了一下。 重寒的瞳孔骤然一缩,他的动作僵了片刻,手上勐地使力把冷疏源搂在了怀里。 “重寒,再让我和你待一会儿。”冷疏源低声说,语气恳切得近乎于恳求。 “好,好。”重寒抱紧了她,一只手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 这一刻冷疏源埋首在他颈边,重寒没有看到,她的眼睛里没有惶惑不安,有的只是沉到极致后,淡得若有若无的悲伤。她的目光穿过重寒披下的发落在墙上挂着的那把殷红细剑上,眼底雪亮的光比剑光还要森然。 我可以死,但是我不能送你去死。 或许你会恨我,但若你能活着……你想恨,那便恨吧。 终归你还是记着我的。 冷疏源在心底低低地说,她闭上了眼睛,掩饰住眼底的决然,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眼睫恰到好处地契合了她此时表达出来的情绪。重寒把她打横抱了起来,他走到床边坐下,将冷疏源放在自己的腿上,搂在怀里。 “我陪着你,好吗?”重寒温声说。 冷疏源点了点头,她揪住重寒的衣领,整个人蜷缩了起来,靠在他的胸膛上。 如果不这样做,他可能下一刻就能看破她极力掩饰的激烈情绪。 其实若是能活着,又有谁是想死的? 可是若是一定要选择一个人,哪怕只是有那么一点风险,她也希望去经歷危险的那个人是她。 “今夜日落时分,你就要上天缺台了。”冷疏源闷闷的声音从重寒怀里传出来。 “莫怕,我会回来的。”重寒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 “重寒,若哪天我骗了你,你会不会恨我?”犹豫了一下,冷疏源忍不住问。 “那得看你骗我什么了。”重寒轻轻笑了起来,“只要你别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绝不会恨你。” “这样啊。”冷疏源淡淡应了一声,不甚在意似的,仿佛只是忽然想起来就随意地问了一句,“那我可得记牢了。” “省的你哪天恨上我。” 末了她的眼角带出一点真实的笑,修长的手指探出,带着长年习剑的微涩的触感,抚上了重寒的眉宇。 “我来替你束髮吧。”她的声音清清淡淡,温柔得有些虚幻。 “好啊。”重寒欣然同意。 重寒在妆檯前的矮凳上坐下,冷疏源取了那个托盘搁在妆檯上,她站在重寒身后,拿了把白玉梳一下一下地梳理着重寒过腰的长髮。她的动作很不熟练,一眼就能看出平常是没有服侍过人的,可是她又做得十分认真,修长的手指小心地拆开纠缠在一起的髮丝,甚至没有扯疼他一丝一毫。 做完这些,她把白玉梳放下,双手拢住重寒鬓角的长髮在身后用深色的丝绦系住,将漆盘上赤色的额环端端正正地佩在他的额上。 “今夜日落之时,就是‘焚天之劫’开始之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冷疏源站在重寒的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许久开口。 重寒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背。 “天缺台上有两个天赐之阵,届时焚天劫至,天降流火,雷霆化雨,若是渡劫者能在雷火天水填满里面的那个阵法之前不死,这一次‘焚天之劫’就算渡过了。” “若渡劫者能坚持到两个阵法都被填满,并且毁掉阵眼,那就能永远的破除‘焚天之劫’” “重寒,你的先祖,‘寂灭之争’后的第一代大祭司重悯争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坚持到两个天赐之阵都被填满的人,他原本可以在天劫之下全身而退,但他当初一力想要破除‘焚天之劫’,在天雷流火加身之下以‘创生之剑”噼砍阵眼数千次,最终,尸骨无存。”冷疏源的声音低低迴响在屋内。 “你不要学他。”闭上了眼睛,冷疏源轻声说,“你别学他,你不要为旁人活。” “无论怎么样,你只要活下来就好了。” ☆、倾杯别 日暮。 四氏族的人都已经聚集在了天缺台周围,每个家族的家主站在队列的最前面,萧未凝则站在本该是冷疏源的位置的冷氏首位。只有冷疏源一个人站在通往天缺台的白玉甬道上,红衣胜火,一头长髮披垂,只在额前缀了一枚雕刻着凤凰族徽的血玉。落日在她面前拉出长长的阴影。 寂然宫在今早举行过仪式之后已经封闭,重寒绕过寂然宫走到天缺台前。冷疏源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神情仿佛十分复杂,却又似乎只是重寒的错觉。深吸了一口气,重寒走到冷疏源的面前,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带到自己的怀里。 “再过一刻,等日影落下寂然宫顶的明珠,‘焚天之劫’就开始了。”冷疏源顺从地任他揽着,低声说。 “没事的,你莫担心。”重寒温声说。 冷疏源沉默着点了头,她的一只手握着重寒的手,另一只手拢在袖中,紧紧攥住了红衣下雪白的衣袖。 “重寒,陪我喝一杯吧。”日头一分分沉下寂然宫顶上赤红的明珠,冷疏源看着那一线渐落的日光,蓦然轻声道。 重寒的心里咯噔一下。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冷疏源还没有放弃要去渡“焚天之劫”的念头。 阿源……是否会在酒杯中下药? 他还正犹豫着,冷疏源却没有要等他回答的意思,她向月铭招了招手。月铭端着搁了玉壶金杯的托盘走到二人面前,躬身下去,将托盘奉过头顶。 仿佛明白重寒在犹豫什么,冷疏源亲手斟满了酒杯,率先端起其中一杯酒一饮而尽,朝重寒亮了亮杯底。重寒见此也放心了大半,他端起另一杯酒,同样一饮而尽后对冷疏源笑了一下。 “我去了,你等我。”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拔剑,沿着白玉甬道往天缺台去。
第108页 冷疏源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把殷红的剑上。萧未凝有些担心她,她上前两步,抓住了冷疏源的手。 “我没事。”冷疏源道。 此时重寒已经走到了白玉甬道的尽头,他的面前是九级浮雕着火焰花纹的台阶,从玉白开始,每一级的颜色都加深一分,到了天缺台上已是沉黑如墨。 重寒一步跨上台阶,他忽然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他的身体,这力量大得惊人,重寒几次发力都没能挣脱,用上了灵力也依然如此。 这究竟是…… 随着落日西沉,重寒一直平静着的脸色终于也变了,他将灵力散布全身,正待发力,就听身后忽然传来了冷疏源的声音。 “重寒。”她低声唤。 重寒下意识地回过身去,就见冷疏源快步上前,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用近乎于撕咬的力度封住了他的双唇。 阿源她这是…… 还没等重寒回过神来,他就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二人唇齿交缠的地方流入了他的喉中。重寒当即明白了过来,他想要挣开冷疏源,冷疏源却用手臂死死地锁住了他的颈,强迫着他把药液咽了下去。 “阿源,你……”药液一入喉,重寒就感到了一阵无法抑制的眩晕,他的眼前一片模煳,周遭的响动都如潮水般退去,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冷疏源的衣袖,仅剩的力气都压在了手指上,指节攥得发白,身体却无力到随时都会倒下。 冷疏源接住了他,那是一个拥抱的姿势,她的双手从重寒的肋下穿过,托住了他的身体。 “对不起……”她轻声喃喃。 “我还是不能让你去。”她凝视着重寒,粲然一笑,那是这些年来重寒从未见过的笑容,恍若骤雨初歇,云霭破开一线,天光乍落,清丽明媚得让人为之神夺。 “没有点过琉璃灯,没有祭过寂然宫的人,是不能踏上天缺台的。”冷疏源维持着这个拥抱,对重寒说,“很抱歉,我没有告诉你。” “虽然你会恨我,可是……对不起了……” “我可以死,但是你要活着。” 冷疏源半抱着重寒,她走到萧未凝面前,动了动嘴唇,轻嘆了一声。 “阿姐,我再这样叫你一次。”她把重寒推向萧未凝,“我把他交给你了,我求你……帮我照顾他一下,带他离开定晏山脉,回淇烨阁。” “若今日我死在这里,过往的是是非非也算是全部了结,若我侥倖活下来……该还的,我也迟早会都还回去的。” 萧未凝扶住重寒,郑重地对冷疏源点了点头。冷疏源最后看了重寒一眼,他的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袖,布帛几乎要在他的指间撕裂开。 “我走了。”她微笑着告别,从重寒腰间取下那把殷红的剑。 重寒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袖,冷疏源扯断衣带,红衣委地,她一袭银纹祭服,白如皓雪。 在场的四氏族中人齐齐单膝跪地,冷疏源转过身,向着那座漆黑的祭台走去,在她的身后,万里残阳铺开,凄烈如血。 终究还是到今天了啊…… 一步一步走上天缺台,冷疏源站在祭台中心,有些恍惚地笑了一下。 天际最后一线残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一下,暗蓝的天幕上,一弯绯月孤悬,把不祥的血光洒在黑玉砌成的祭台上。 冷疏源提剑而立,她望着天边越来越浓重的一线炽白,眼神暗了一下。 自古以来,“焚天之劫”月洒血光,天降白焰,紫雷临地。 冷疏源垂下眼帘,她盯着自己脚下分别是一丈方圆和十丈方圆的两个天赐之阵,眉峰微微叠起。 “雪!有雪!”沉默着的人群中忽然有孩子出生叫嚷了起来。 来了。 穹隆上落下细碎的白,被月光一照就成了妩媚的水红色,冷疏源深吸了一口气,她凝聚灵力推到手上,一手执剑,一手托住剑嵴。无形的灵力屏障在她的头顶张开,那一点点的白落在灵障上就勐然暴涨了起来,剎那间就笼罩住了冷疏源的身影。冷疏源的药只是限制了重寒的行动,重寒一直强撑着没有昏迷过去,只是半跪在地上用勉强用手撑住自己的身体,此时看到这番情景目眦欲裂,强撑着就要挣开萧未凝往上沖。萧未凝死扣住他的肩膀,将他限制在自己身边,不让他迈出一步。 “不要辜负她的用心。”萧未凝沉声说。 “焚天之劫”越往后威力越强,冷疏源起先并未出全力,也只是堪堪挡下了那灼热得惊人的苍白火焰。大约过了半刻,天上本就浓重的云越来越厚,几乎像是要把整个天都盖住,手臂粗的紫黑色电光骤然从云端噼落,击穿了冷疏源构筑的灵障,冷疏源蓦然抽身退开,凝聚灵力一剑噼向那道闪电。 天劫所降的苍白火焰不伤肉体只灼神魂,冷疏源逼散了闪电却没能避开火焰,苍白的火光眨眼就吞没了她,即便是以她这种长年承受寒毒爆发生不如死的痛苦的忍耐力都无法承受那一瞬间火焰临体的痛苦,她重重摔在地上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声嘶哑的惨叫从喉中迸出。 重寒咬紧了牙关,一线细细的殷红顺着他的下颌淌下。萧未凝也咬住了下唇,脸色苍白。 而此时,雷火化成的莹紫色天水,已经流过了里面那个天赐之阵的一小半。 驱散了这道闪电,冷疏源咬牙站起来,白色的祭服被冷汗浸透,狼狈不堪地黏在身上,她紧了紧自己握剑的手,充血的双眼里掠过一丝厉色。 又一道雷霆骤然而至,紧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 冷疏源连连挡下了十数到紫雷,天空的颜色阴沉得骇人,像是整个天都沉甸甸地向她压了过来。体力大量流失让冷疏源抑制不住地剧烈喘息了起来,她的脸上半分血色也无,被汗水濡湿的长髮贴在颊边,更衬着一张脸苍白如雪。 她几乎已经没有力气了。 这具久病的身体实在经不起十数次的天雷冲击,冷疏源感觉喉头有一阵一阵的腥甜气压不住地往上翻,忍不住弯下腰,咳出一口血来。 还得……还得继续坚持…… 手臂沉得像是铁铸,她几乎已经要举不起手中的“生息之剑”,全身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就在此时,一道手臂粗细的闪电勐然噼落! 电光裹挟着炽白的火焰击在冷疏源的嵴背上,血光瞬间飞溅开,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掼在了地上。雪白祭服的背后眨眼就被血水浸透,而下一道闪电,竟就在转瞬之间接踵而至! 冷疏源刚勉强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根本没有来得及爬起来,下一道闪电就噼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身体再次砸在天缺台上,瞳孔渐渐涣散开。 好疼啊…… 她是不是……坚持不下去了?
第109页 重寒已经像是疯魔了一般,双眼中布满了细密的血丝,乍一看一双眼睛都已经全变成了血红色。或许是因为内心过分激烈的情感,此时的他竟然稍稍挣脱了药力的制约,一直不受控制的身体都有了那么一点知觉,他用双手撑着地,一寸一寸地向天缺台的方向挪去。萧未凝看着他,原本已经伸出去的打算阻拦的手顿了一下,终归还是垂落了下来。 “重寒,别这样。”一旁单膝跪地一直没有出声地凌飞尘终于忍不住,他两步冲到重寒面前,颤声道。 “你上不去的,阿源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这样的。” “让……开……”重寒一字一字地哑声说。 他是在场的人里,唯一一个灵力能与阿源的灵力相融的人。如果他能碰到她,她就还有机会。 ☆、同承谴 隐隐的雷鸣声沉沉地在云层上翻滚,冷疏源伏在血泊里,她已然力竭,手里却仍紧紧攥着那把殷红的剑,一次又一次地撑着祭台想要重新站起来,却每每撑起几寸就再次砸回地上,终于无力地伏倒在地上,一层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白光莹莹笼在她的身体表面。重寒在死一般可怕的寂静中一寸一寸地往天缺台挪去,天上的雷云似乎是在酝酿下一波冲击,暂且偃旗息鼓,像一只阴鸷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地上的二人。 “阿……源……”重寒终于到了天缺台下,那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死死压在地上,他两腮的肌肉微微鼓出,抠在地上的手指尖上沾满了血。 重压之下他的声音非常微弱,原本是绝不该被人听到的,可天缺台上冷疏源的手指却抽动了一下,似有所感一般。 “阿源……阿源……”重寒伏在九级石阶上,浑身的筋骨疼得像是要碎了一般,他的身体上虽然没有伤口,却有血从每一寸皮肤下止不住地汩汩流出,他一声一声地唤着冷疏源,声音微弱。 他也已经不再有力气,天缺台上天威所降的巨力几乎压垮了他的神智,只是凭着最后一点执念硬撑着才没有彻底倒下。但他的手已经搭在了天缺台的边缘,感受到第二个人的气息,天赐之阵陡然光芒大放,数道金光刺穿了重寒的手掌。 血从重寒的掌下渗出,活物一般沿着天赐之阵的刻线向阵法中心的冷疏源流去。在血流汇入冷疏源身下的血泊中时,那层白光陡然暴涨。 近乎于炽白的灵光乍然而起,勐地将整个天缺台裹在了里面。 “这是……”天缺台下跪着的凌飞尘一惊,他扑到九级石阶下,却被两股力量狠狠地甩了出去,砸在人群里。 “少祭司!”众人齐齐惊唿。 “这是‘空无之力’!是‘幽浮’!”凌飞尘难以置信地喃喃,他双目圆睁,忽然不顾一切地沖向天缺台,“阿源!停下来!快停下来!不能在继续了!你会死的!” “空无之力”克制阴性灵力,更别说是冷疏源所修习的至阴灵力,她若全力催动“幽浮”,空无之力全面爆发,她必死无疑! 第二重天赐之阵只差一线就可填满,她若现在下天缺台,尚有一线生机。 一旦天赐之阵阵眼出现,天缺台封死,“焚天之劫”威力陡增,她就没有退路了! 与此同时,重寒借着刻线中的血将灵力送入冷疏源的身体,他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毫无阻滞地汇入冷疏源的体内,再加探查后,他的双眼蓦然睁大了。 以往他虽然可以以灵力缓解冷疏源的痛楚,但却也只是不受“幽冥谱”的排斥,并不能真正融而为一。然而此时此刻,在天谴的重压下,他们二人的灵力竟然在缓慢地融合。 “幽浮”从冷疏源的身体里浮出来,那块玉玦上的白光越来越盛,渐渐地竟带了一丝赤色,那赤色仿佛一根根细线,丝丝缕缕地延伸出来,将二人勾连在一起。重寒可以感觉到冷疏源身上的生命力越来越盛,那是一种让人恐惧的蓬勃和力度感。 是的,让人恐惧。 这种程度的生机原本不该在任何人身上存在,更别说是冷疏源这种沉疴日久的人,这就仿佛是一个人行至末路后突然爆发出来的力量,炫目得让人窒息。 这就仿佛是……迴光返照,最后的归宿必然是油尽灯枯。 那一瞬间,莫大的恐惧扼住了重寒的咽喉,他长长嘶吼了一声,手指勐然抠入了黑石中。 紧接着,灵力如潮水般爆发出来。 他必须截断这些红丝,把阿源带下去! 在他的灵力完全爆发的剎那,“幽浮”的力量也释放到了极致。 天缺台上的压力骤然消失,重寒跳了起来,脚不沾地地沖向冷疏源,几乎是合身扑到了她的面前。与冷疏源也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在重寒展臂抱住她的瞬间,他们身下突兀地浮现出了血红色的阵法刻印! 天赐阵眼已现,天缺台封,他们出不去了! 重寒面色陡变,他勐然抬头望向天空。沉黑的云端闪动着凛凛的银紫色电光,雷霆织成的巨网从云层中浮出,几乎遮蔽了天空,兜头向天缺台上的二人罩了下来。 “阿源,阿源!不——”凌飞尘面如金纸,他跪倒在九级石阶下,他把灵力凝聚在双手上,一拳一拳地狠狠打在天缺台外无形的灵障上。 萧未凝一个箭步抢身上前,死死扼住了凌飞尘的手腕。她俯视着几近崩溃的凌飞尘,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低低道:“太迟了。”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帮他们了。 凌飞尘怔怔地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上眼眶蓦然红了。 天缺台上,重寒似乎并不如何紧张,刚才沖向冷疏源的举动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半跪在地上,保持着一个拥抱的姿势,将冷疏源圈在怀里。 “闭上眼睛,阿源,马上就结束了。”他温柔地对冷疏源说。 冷疏源的情况看起来比重寒还要糟糕,她那一身祭服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就连发间也有血蜿蜒滴落。她撑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重寒。 漫天雷霆织成的绵密大网一分分逼近了重寒和冷疏源,雷霆降落的速度极慢,但他们却无处可逃,重寒深深地看了冷疏源一眼,他吃力地转过身,手上飞快地结印,在他们面前布出一道道的灵障。 等雷网罩落,他们还有这些灵障,若这些灵障被破,她的前面,还有他。 左右只是这一击,他当是不会死的。 冷疏源成撑着身体坐在重寒的身后,她低垂着双眸,一双沉黑的眼里竟似死水一样毫无波澜。 他挡不住的。一个声音冷冷地在冷疏源的心底响起。 我知道。冷疏源漠然地想。 反正,不会让他去挡的。 重寒到底低估了天威的力量,九重灵障在他们眼前被一层层破开,凝如实质的灵障碎片无声而缓慢地炸裂,飞溅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重寒面沉如水,他挡在冷疏源的面前,半跪着,双手上绽放出刺目的光芒,直探向扑面而来的雷网。在他的身后,冷疏源一直垂落的眼帘倏然抬起,她眼下的莲花印骤然盛放,诡异的幽蓝色从她的心口蜂拥而出,霎时爬过了她的半边脸,在眉心汇成一点浓郁得几乎要滴下来的殷红。
第110页 “抱歉……”她低低说。 重寒陡然回头,他看到冷疏源对他展颜一笑,紧接着她的身形拔地而起,如一只展翼的红鸟,迎向了已经近在咫尺的雷网。 “阵眼……就交给你了。”她的声音穿过轰鸣般的风雷声,传到重寒耳畔。 重寒没有来得及转回头来,他听到自己身后传来轰然的一声爆鸣,紧接着就是一声沉重的钝响。重寒愣愣地回过头,血像骤雨一般滴落下来,溅在他的脸上。 “阵眼……”冷疏源委顿在祭台上,血止不住的从她身下洇出,她强撑着看了重寒一眼,无声无息地伏倒在冰冷的黑石上。 在,“幽浮”的白光中那一根根红丝越发鲜明,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重寒和冷疏源的身上。那把禁锢着明音的魂魄的“生息之剑”横在密密麻麻的阵法刻线上,流转着妖丽的光。 又一张绵密的雷网在天上织成,重寒心知无论是他还是阿源都绝无法再活着挡下一道雷网,他咬着牙握了一下冷疏源冰凉的手,双手握剑,一剑向阵眼正中刺了下去。 这一剑刺下,天上的雷云,倏然散了。 满天苍白的火焰融化了血色的月光,化成了泼天的血雨。失了天威之力的压制,“幽浮”的力量越来越盛,那些鬼魅一样的红丝长得飞快,转眼就几乎要把冷疏源裹在了里面。重寒感觉到她的身体里原本极盛的生机如潮水般退去,那种有心底而生的恐惧在一瞬间攥住了他的灵魂。 在这一刻,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遵循本能地,转过身去撕扯冷疏源身上缠着的红丝。 在场最熟悉“空无之力”的当属凌飞尘 ,此时他也察觉了问题,当下拔步冲上了天缺台。他是已定的“空无之力”传承者,“幽浮”形成的灵障并没有阻拦他,他踏着血水冲到了冷疏源和重寒的面前,指间凝聚出灵刃狠狠噼向裹住冷疏源的红丝。“幽浮”的力量已经失控,眼下在场之人都受它的克制,唯一不受影响的重寒也已灵力枯竭浑身脱力。凌飞尘的脸色苍白得骇人,他跪倒在冷疏源的面前,徒劳无力地一下一下割着那个妖异的茧。渐渐地动作越来越沉,终于停了下来,狠狠一拳锤在地上。 他能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 “让开!”突然,他身后传来萧未凝的一声厉叱。 那看上去仍是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执了双刀在手,破开外面的灵障大步走到了冷疏源身边。她的指尖闪动着奇异的灵光,是莹润到极致的白,不像是灵力的色泽。一赤一白两柄短刀被她握在手里,彼岸花纤细的花枝从刀柄末端缠绕上来,刺入她的十指尖端,那奇异的白光就顺着这些花枝流入两柄短刀之中。 “这是……‘恆真锁’!”凌飞尘盯着那两柄短刀,神色复杂地低声喃喃。 “让我来。”萧未凝沉声道。 执掌“空无之力”的“幽浮”和“明邃”需凭藉血和灵力操控,而驱使“恆真锁”所需要攫取的,是灵魂本源。 这是极为可怕的代价,可她想救她 。 ☆、尘埃定 星星点点的灵魂本源流入“恆真锁”中,萧未凝眉间原本隐在肉身下的三道赤金色印痕渐渐浮现出来,闪着妖异的光。仿佛承受着极可怕的痛楚,萧未凝皱紧了眉头,双手指尖几乎要抠进肉里去。 “阿凝……”凌飞尘在一旁低声唤。 “闭嘴。”萧未凝粗暴地打断了他,她在冷疏源面前半跪下来,用自己的额头贴住她眉间的那一点殷红。淡金色的微光从萧未凝额间透入冷疏源体内,她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眉间那三道金印下却渐渐浮现出和萧韶言如出一辙的暗金色火焰刻印。 “你修习的功法,也是‘琼霄策’?”此时重寒已经镇定下来,他瞥见萧未凝眉间的火焰纹,面色倏然一变。 “是。”萧未凝沉声道,“‘恆真锁’辅以‘琼霄策’的至阳之力,恰好克制‘空无之力’。” “眼下‘幽浮’已经失控,我一人之力毕竟有限,重新得回肉身也压制了只有阴魂之体才能修炼的‘琼霄策’的力量,必须用‘恆真锁’的力量全力以赴才能与之相抗,届时未必有余力收势。过一会等我斩开丝茧,你们就尽快把阿源抢出来,然后截断我的力量。”萧未凝神情凝重地对重寒和凌飞尘说。 二人点头答应。此时萧未凝眉间的火焰刻印越来越清晰,双手双刀上的彼岸花枝一路顺着双臂的血脉蜿蜒向上,转眼已经攀上了萧未凝的颈间。那一红一白两把薄刀上闪烁着妖异的红光,萧未凝目光一厉,双手陡然发力,两把薄刀一把向上一把向下,干脆利落地剖开了困住冷疏源的红茧。 在红丝被截断的那一刻,重寒和凌飞尘同时出手! 重寒的力量不受“幽浮”克制,当下出手攻向意欲重新合拢的红丝。凌飞尘一把抱住了冷疏源,用了全身的力气,生生将她从层层叠叠的红丝中拖了出来,飞快地往后退出了三丈有余。重寒的双手被红丝割得鲜血淋漓,他支着地面半跪在原地,与凌飞尘交换了一个眼神。 下一刻,凌飞尘和重寒同时色变。 那红丝一朝失了目标,竟直接向萧未凝袭去。方才那一击看似简单,实则已经耗去了萧未凝半数的灵魂本源。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这些年藏在记忆深处的沉沉的暗色和血腥雪上加霜地翻了上来。 “我不让你答应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生死皆有命,天劫之下,这不是你能够左右的,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轻易交付自己的生命。” “你一定要记住——在你为了其他人拼死一搏的时候,不要忘了,我还在沧浪泽等你回来。” “你恨我就杀了我!怎么都好!你想怎样都行,只要你别……” “萧夫人,我这些年过得很好,也没苛待过自己。萧夫人千里迢迢赶来相助本座,本座十分感激,但萧氏一族与‘苍夙’‘眠霄’早已一刀两断,若是无事,还请萧夫人尽早离开。” 记忆深处沉着的那些话飘飘渺渺地从遥远的虚空中传来,萧未凝撑住自己沉得像是坠了铅的眼皮,横刀封住自己身前的空门。 她已经错过了无数次。这些年她从来没有陪伴过这个为了自己不顾生死的孩子,也不曾像她自己曾经允诺过韶言的那样,不再将自己至于险境。甚至于,在那个孩子身处生死之危时,她却因困于自己的私心来迟了一步,没能和她一起面对那个凌迟了她二十年的人。 如果她死在这里,她哪里还有机会补偿那些她爱的人? 重寒已经力竭,再难出手抵挡已经失去控制的“空无之力”,凌飞尘已经撤到了天缺台边缘,他方才被天缺台外的天威之力伤了肺腑,行动比平常迟缓许多,一时也来不及反应。眼见那妖异的红丝就要刺进萧未凝的身体,一直守在九级石阶上的夜语初拔步沖了上来,挡在了萧未凝的面前。
第111页 之前萧未凝强行破开笼罩在天缺台外的空无之力,虽然依旧没能将之完全消解,却也极大地削弱了“空无之力”对在场的“苍夙”族人的压迫力,以至于原本都已经被迫单膝跪下的夜语初能在匍匐在地的族人中站起来,沖开灵障跑到萧未凝的面前。 在冲破灵障的那一剎她全身的筋骨就已经在重压下齐齐碎裂,只是凭着最后一步的余力扑到了萧未凝的面前。千万根红丝在一瞬间刺穿了她的身体,将她生生钉在了半空中。 “你……”萧未凝的眼底映着她模模煳煳的影子。 夜语初的一身白衣几乎已经成了血衣,她静静地凝视着萧未凝,嘴角缓缓绽开一个近乎于宁静的笑。 “这一次,我……”她的声音微弱极了,每说出一个字都伴随着浑浊的气音。 “我终于勇敢了一次。” “我终于……终于……没有再来迟。” 她无力地合上了眼睛,肢体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垂下来。 “阿凝……替我、替我跟阿源说声对不起。”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夜语初的灵力本源骤然爆发,顺着那些刺穿她身体的红丝席捲向“幽浮”。 几乎是下意识地,萧未凝提刀斩向那些红丝。此时凌飞尘已经到了她身边,他一把抓住萧未凝执刀的手,眼底的悲恸终于无法抑制地流露了出来。 “来不及了。”他低低地说,“夜少主用了灵咒。” 夜语初的灵魂燃烧而成的火焰吞噬了之前还嚣张得不可一世的“幽浮”。白色的玉玦在她最后爆发出的力量下偃旗息鼓,叮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天边,那一弯血月携着夜色沉入天边,留下一线暖融融的红。 纵然有无数生不如死的痛苦,这漫漫长夜,终究还是结束了。 只是,已经死去的人,再也没有办法回来了。 “焚天之劫”结束后,重寒在定晏山脉休整了三日,便强硬地拒绝了其他几位家主的挽留,带着冷疏源和月铭离开了“苍夙”。 萧未凝也与他们一道离开,她将重寒他们护送到琼筠谷之后就动身返回彼岸城。凌飞尘则留在了琼筠谷,尽管易青霄多次驱逐他也没有离开。 “抱歉,这一次……我也做不了什么。”从沧溟大陆赶来琼筠谷的君墨收回搭在冷疏源腕上的手,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开口。 “我只能保住她的命,至于她还能不能醒来,就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脾气古怪的青衣女子坐在床头,低垂着头静静注视着冷疏源。 冷疏源躺在重寒的怀里,她的额头靠在重寒的胸膛上,神情安宁得就像是沉溺在一场美梦里。重寒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长髮,神情专注而温柔。 “多谢你,君姑娘。”听到她的话,重寒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语气平淡地说。 终归,她还是活着的。 “那……我走了。”君墨不知道该跟重寒说什么,她最后看了冷疏源一眼,低声告别。 “君姑娘慢走。”重寒点了点头,目光始终落在冷疏源的身上。 “对了,冷渊沉让我告诉你,他要回苍夙了。”走到门边,君墨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重寒说。 听到这句话,重寒的注意力终于从冷疏源的身上移开,他看了君墨一眼,道:“我去找他。” 动作轻柔地把冷疏源放在床上,重寒把她的手放到锦被中,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 “阿源,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他在冷疏源的耳畔低声说,安抚似的抚摸了一下冷疏源的脸颊。 别过君墨,重寒一路向隔开内外谷的瀑布走去。凌飞尘似乎早就等在那里,见重寒前来,他抿了一下嘴角,开口: “我要走了。” “难道你还在恨她吗?”重寒的语气少见的急切,他大步走来,拦在凌飞尘的面前,“你明明已经知道当初的真相,你为什么还能恨她!” “早就不恨了。”凌飞尘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肯留下?”重寒追问,“等她醒过来,能看到你会很开心的。” “呵……”白衣的男子忽然轻笑了起来,他看着重寒,目光如天地般苍茫辽远,带着些微的嘆息,一瞬间几乎与寂然宫中画像上重悯争的眼神重合。 “重寒,我没有办法面对她。” “我从来就是个懦弱的人,一直以来都没有勇气出手阻止那些无端降临在她身上的灾难,也没有勇气穿过那些染满鲜血的往事拥抱她。” “我当然不会恨她,因为真正应该恨的,是她。” 凌飞尘惨然笑了一声,他回头望了一眼琼筠谷最深处冷疏源睡着的方向,闭上了眼睛,细微却刻骨的痛苦真实地流露了出来。 “可是重寒,不管恨与不恨,那条血划出的天堑,都是不可能消失的。” “我的妹妹死在二十年前,我也死在二十年前,如今活着的这个人叫冷疏源,是‘业火’之主红莲,是淇晔阁的主人,但她不是我的阿源。” “你,可明白?” 重寒沉默了下去,眼里凛然的光渐渐归于沉寂。 终究是无法挽回了。 “保重。”良久之后,他转身离去,低低的话语飘散风中。 凌飞尘目送着重寒的背影消失在瀑布后,他轻轻地嘆了一声,往琼筠谷外走去。 而且,阿源这么多年来背负着那些本不该她背负的职责前行,如今,也该由他去承担那些本该他去承担的东西了。 送走了凌飞尘,重寒回到了冷疏源的房间,他重新将她搂到怀里,把她的额头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阿源。”他低低耳语。 “就剩下你我了。” “这些天我总梦到你醒了,梦到你对我笑,可有时候我也想,这样也不错,不管怎么说你总还是在的。” “我比冷无心幸运,至少我从来没有失去过我爱的人。” “你能醒来最好,如果想休息,我也陪着你。” “你一年不醒,我就守你一年;十年不醒,我就守你十年……左右我也无事,便是百年我也等得。最多……不过是千年之后,我陪你一起死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