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赠我胭脂刀》 第一章 有人入城 一匹瘦马在无垠的荒漠之中拼命驰骋,长河落日,飞沙走石,那轮悬垂在天际缓缓下沉的红日宛如一颗破碎的红珠,溢出的红光将整个大漠染成血色。几只苍鹰在夕阳的笼罩下低低掠过,一声声凄厉长鸣声萦绕在瘦马上那个精疲力尽的男人耳畔,他知道这些苍鹰在等,在等自己一人一马被凌冽的风沙摧毁。 不知过了多久,马上的男人耳边传来了一声声如同梦呓的低语声,这声音低沉而神秘,就像是有人在旷野之中吟唱着悲歌一般,他一只手死死地拽住缰绳,一只手抚摸着座下老马的鬃毛,从陇西郡到长安城,仅是刚行了一日的路程就叫这匹瘦马力竭,抬头一看,头顶盘旋的苍鹰还在,周身肆意游曳的狂风又不止,昏沉之际,他看见风沙之下的荒漠一线燃起了熊熊烈火,缭绕的烟雾直刺天穹。 咣当一声,垂暮老矣的瘦马前膝重重的抵在地上,摔下马的男人头痛欲裂,他按住起伏的胸膛,眼中跳动着绝望的光芒。 昏厥之前,男人看见一只驼队从那分不出清楚是夕阳还是火光的红色光影中缓慢而来。 大唐天元年初,一队从西域而来的驼商进入长安。 长安,沾衣坊。 早春的天气微寒,霜雾渐褪晨光熹微之时,随着一声清脆的驼铃声响起,一面黑红色的商队旗帜进入了赶早的沾衣坊众人眼帘, 一间早食铺门前,端着肉汤咬着薄饼的老巡役赵更古看着风尘仆仆的驼商麻利的身手,然后朝着喧腾的众人嚷道:“文书呢,我要看你们通关的文书。” 驼队中走出一位粗布络腮胡的大汉,他从随身衣囊中取出一张册子,然后递给眼前这位穿着官差衣服腰佩乌金长刀的衙役,驼队其余几人扛着从骆驼上卸下来的货物,动作熟练的放到一旁城内商家早已安排好的马车上,趁着赵更古低头盯着那张通关文册沉默不语,络腮胡大汉走到早食铺子,买了几张烧饼,管那个略带几分姿色的早食铺老板娘要了几碗热汤,招呼着搬东西的伙计填肚子。 赵更古将手中文册翻来覆去的审视好几遍,按道理来说,在进入长安时这些通关文册以及来去州府的途经章印都被守城官防检查过了,可遇到这样一位认真的衙役,从西域大狮国来的老商人石霖也无可奈何的笑了笑,他拿了一张热饼走到赵更古面前,面色友善的递给赵更古说道:“官爷,早饭还没吃饱吧,再吃一点。” 赵更古看着这位面容瘦削眼神明亮的大汉,冷哼一声后摆了摆手,然后摆出一副官腔嗓音低沉的慢悠悠问道:“你们运的是什么东西,送往哪家的货物啊?” 络腮胡大汉石霖悻悻的收回热饼,看向一旁马车上装的满满当当的大箱子说道:“里面都是皮货,一些是送到西市皮货坊的,还有几百张上好的牛皮,是武库署购的用作制鼓的军需。” 石霖的回答滴水不透,一听有军需入城,赵更古也不再多问,将手中文册递给面前这个魁伟的不似寻常商人的大汉,这时一位嘴里塞着面饼的年轻人走到石霖身旁,看了一眼回到早食铺的官差低声问道:“爹,我们救的那个男人怎么办?” 石霖这才想起,在来长安的路上他们救下一位昏倒在大漠中的男子,他眉头紧蹙思索一会后悄声说道:“先将他弄到歇脚的客栈,我们所谋之事过于凶险,留着他没准能派上用场。” 这年轻人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身材比他爹石霖还显得壮硕一些,等咽下口中烧饼后他点了点头,刚转身要走时就听石霖说道:“侠儿,待会卸完货物你就不要跟着我去武库署了,那几张牛皮爹去送,你也留在客栈。” 石侠嗯了一声,回到驼队卸货,等所运货物全部装车后,武库署也派人来清点那几百张用作军鼓的牛皮,来人是一位看着有些佝偻的老叟,他和石霖低语几句后,看也未看装有牛皮的箱子,在手中货簿上快速写下几个字,然后笑呵呵的摆手,车辕上面无表情的车夫缓缓驱动马车,石霖点了几个伙计跟在马车后,丢给石侠一个眼神,然后跟着一并离开。 石侠安顿好一路陪伴的骆驼,然后到了收货商家事先安排的客栈,他将那个路上所救至今昏迷的男子背到客栈房间,然后嘴里骂骂咧咧出屋,他管店家要了一壶热水,等烫湿了毛巾后甩在男人脸上。他并未注意到,之前在早食铺检查他们通关文书的那个衙役,此时正在客栈外的一棵老槐下,拎着烟杆向里面眺望。 赵更古斜倚在老槐树下,猛地嘬了一口烟嘴后只见几缕白烟从鼻腔中滤出,他那双看似晦暗的眼睛中透着几分旁人不易察觉的精明,这时一个和他一般穿着公差服的汉子走了过来,他蹲在赵更古左侧后一脸恭敬的沉声说道:“赵头,刚才那个驼商是去了武库署,你让我跟他们做什么,难道他们有问题?” 赵更古拿着烟杆在槐树上磕了磕,他看着抖落在地上的烟灰轻声说道:“我在这长安城里干巡役快三十年了,谁好谁坏一眼就瞧得出来,你别看那些从大狮国来的驼商文册手章样样齐全,可他们身上透着一股劲,一股只有西域的狼崽子才有的狠劲。” 蹲在他脚旁的汉子笑了笑,他倒不是不相信赵更古的直觉,而是有些惋惜这位年过五旬在府衙连破奇案的赵头生不逢时,要是赵更古晚生个二十年,赶上长安武侯司刚设立,以他的本事,最起码也不至于现在沦落到做一个小巡役,说不定自己也能跟着他被武侯司收编,在长安最为声名显赫的部门混个差事干干。这名叫吴安的巡役突然想到什么,抬头看着一头白发神情寥寥的赵更古问道:“赵头,你儿子的病好些了吗?” 赵更古先是一愣,然后想起自己那个混不吝的不争气儿子,苦涩的笑了笑,从嘴中吐出一个唉字。 赵更古的儿子叫赵幼安,今年刚满二十。年初的时候赵幼安害了一场大病,赵更古搭上半生积蓄掏钱给儿子治病,没想到这个从小就一事无成的儿子病愈后整日胡言乱语,像是发疯了一般,而且还将自己锁在屋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来也怪,这赵幼安是在大婚当日病的,在婚宴上喝了几杯后踉跄着跑出屋子撒酒疯,结果一失足倒霉跌入了后院水池中,被人救起后整日昏迷不醒染上寒疾,等病愈后又不知为何发了疯,街坊邻里知道事情缘由的皆可怜赵家那个和赵幼安还未同房的小媳妇,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 每逢有人提起赵幼安,赵更古就感觉被人白日里猛戳脊梁骨。 就在赵更古想着自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时,到武库署的大狮国驼商石霖送完牛皮出来,他走在商铺林立的坊街上,看着一间间门庭若市的铺面,此时已经晌午,人头攒动的街道上喊叫声此起彼伏,作为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的热闹让人目眩。石霖盯着几个金发碧眼的波斯人和一个珠宝商吹胡子瞪眼睛的砍价,心中觉的好笑,这时迎面走来一人,浑圆脸蛋塌鼻梁,这人看到石霖后朗声笑道:“石兄,好久不见。” 这位脸蛋浑圆的男人名叫朱九中,是石霖在长安的熟人,别看朱九中其貌不扬,他在长安地界上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是长安巨鳌帮的账房先生,所谓账房先生,就是为这个混迹地下的帮派处理一些官司和杂事,这人信息灵通门道极广,看到朱九中,石霖咧嘴一笑刚要说话,只见朱九中拽着他的衣袖就走。 石霖一行六人,跟着朱九中穿过这条极其热闹的街道,来到一处僻静的茶肆外,朱九中率先开口道:“石兄此次来长安是为何事啊?” 石霖眼神凶悍的环视四周,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气势让见惯了刀口舔血人物的朱九中心中一凛,那双如狼顾一般凌厉的眼睛中透出一道寒光,只听石霖说道:“朱兄弟,你我知根知底,我也不瞒着你,此次来这里,我们还真是要做一件事情,具体我不便细说,但......”说道这里他停顿一下,看着朱九中的眼睛中带着一抹厉色。 朱九中挑眉道:“石兄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只要银子到位,你就是打家劫舍放火烧城我也肯帮。” 石霖揽住朱九真的脖子低声说道:“我要知道丽珠公主的行踪和公主府的布防图。” 此话一出,朱九真心中大骇,但还是面无声色的低声回道:“石兄可知道,当今圣上醉心于寻仙炼丹不问朝政,长公主丽珠公主权倾朝野主持我朝大局,风头甚至盖过了左右两相,如此明月一般的人物,我等如何接近,这事愚弟还真是爱莫能助啊。” “是吗?” 石霖冷冷的一声,吓的这位巨鳌帮账房先生身体一颤急急的说道:“石兄莫要乱来,这长安城内全是武侯司的眼线,你要拿我如何,想必会惊动那无孔不入手网滔天的武侯司察觉。” 石霖松开朱九中,从怀中掏出一块玲珑剔透的玉貔貅,他举到朱九中面前一晃,一身冷汗渗出额头的朱九中先是一怔,然后谄媚的笑道:“原来石兄有帮主的信物啊,这个好办,就请诸位兄弟移步,随我去一处地方。”说着朱九中颤颤巍巍的抬步,石霖看着这个吓的肝胆俱裂的家伙,一脸鄙夷的跟在后面。 几人来到一处闹市,眼前是一座青砖灰瓦的四层小楼,上楼前石霖给随身伙计使了个眼色,一行六人中其中两人守在楼下前门,两人绕道后门,剩下两人随着石霖上楼。 石霖不知道的是,不光那位巡役赵更古觉得早先入城的这队驼商有问题,在他们不远处,一位唇红齿白的玉面俏公子,身穿一袭暗红色长袍,头戴挽发长巾腰佩一柄短剑,正躲在一处转角暗中观察着此楼,在这位明眼人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俏公子腰间玉带上,隐隐刻着武侯司三个金丝纹绣的小字。 第二章 此日无事 朱九中带着石霖三人直上三楼,这座名叫兴庆楼的驿馆原本是宛月国驻长安的使楼,整体为厚木竹檐建筑,相较于与一二层哄闹喧嚣的酒家,三层则要雅致清幽许多,一上楼石霖就注意到脚下,地上铺着一层深红色的刺绣红毯,厅内紫檀木几案上除了摆着文房四宝和几册书卷,还有一件看着价值不菲的玉面雕扇和两只镶金角玉麒麟瑞兽,一扇山水屏风横在中央,几株翠绿的盆栽掩映其中,而两面四方四正的窗户紧闭,隐约能听到楼下坊市商贩的叫卖声音。 等石霖进屋后,他手下一人并未跟着进来,而是面色警惕的留在楼梯口,朱九中注意到,这个异域容貌的大汉将手放在缠了几层布绳的腰间,那是能够最快拔刀的地方,至于石霖手底的伙计腰间怀揣着什么东西,他就不得而知了,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一旦屋内两方翻脸,这位守在门口的壮汉必定如捏住咽喉一般,全力阻挡试图冲上来的人。 石霖进屋后,那扇屏风后一人闪身而出,只见此人五十来岁,浓眉大眼玉冠锦衣,他看着面前的石霖拍手笑道:“石老弟,收到你的飞鸽,我就掐着日子盼着你来,不知这一次你这位西域的鹰鹫能在长安待上几天?” “魏公。” 石霖抱拳道,他那双如鹰隼一般的眼光落在这位名叫魏近的长安巨鳌帮帮主身上,那张坚硬的脸上露出一丝讥笑神色,只听石霖接着说道:“魏公希望我在长安待上几日是好?” 魏近没有直接回应,他转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后视线飘忽在远处层次连绵的楼台屋榭上,身音略有些悠长的说道:“这座雄城过于太平了,我不喜欢。” 一旁的朱九中听到魏近如此说话,吃惊的身体一晃,手肘差点掀翻一旁石几上插着几副画卷的白瓷罐,那张浑圆的脸蛋上露出几分凝重,虽然眼前自家帮主魏近和石霖这头驰骋沙漠的豺狼还未说话,但两人之间存在这某种罪恶勾当他大抵也能猜到。作为武侯司安插在巨鳌帮的暗探,朱九中看着两位江湖上如枭的人物在这座楼内碰头,开窗后一股冷风袭来,脑门上突然渗出点点汗珠成线,从那张白净的脸上滑下。 临窗而立深思良久的魏近转身后,从桌上的书册中抽出一卷,然后递给石霖,他伸出三根手指轻叩桌案,在桌上敲下发出咚咚的声音,等石霖翻开书卷看到里面一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时,只听魏近说道:“三日之后的上巳节,我在公主府的内应传来消息,李玉瑶会乔装一番随着人群去城郊踏春,这位丽珠公主贪玩,趁着城外举行祓禊仪式,正是石老弟动手的好时候。” 石霖将那页记着接应人名字和事成后逃脱线路的书页撕了下来,然后神情淡然的说道:“魏公,等擒了李玉瑶,希望你幕后的贵人能信守承诺,让唐军从大狮国撤军。” 魏近闻言朗声笑道:“只要石老弟能得手,让李玉瑶从长安消失,你提的要求自然会一一兑现。”说着这个面如狡狐的巨鳌帮帮主看向站在一旁低头的朱九中说道:“九中,这两日石老弟的衣食住行就由你去安排,今日晚上先从琉璃坊弄几个清伶给石老弟和他的兄弟们唱唱曲放松放松。” “诺。” 朱九中低头应道,虽然面上带着笑意,可这位隶属于武侯司的暗桩此刻思如飞马,看来魏近和这伙大狮国的贼子勾结,真的要对丽珠公主下手了,而且魏近口中那个掌握了公主行程安排的内应,必然是丽珠公主身边最亲近的人,想到这里明白其中利害的朱九中心中惊起巨大波澜,在他退出屋时突然想起此时正在楼外的那位武侯司女武官,对啊,她此时正在楼下。 早在几日前朱九中在接到魏近安排今日与几个西域来的驼商碰面,他就通知了武侯司内与自己联系的那位女武官,今日那女武官也全程跟在他身后,两人约定若是这些驼商要见魏近,她就在巨鳌帮落脚的楼下盯梢,等朱九中传递消息,弄清楚这些扮作驼商的贼子此来长安目的。 下楼找到她,将这些贼子要对丽珠公主下手的消息传递出去,也不枉自己这个在巨鳌帮蛰伏数年的暗子起了作用,如是想着朱九中快速下楼。 看着朱九中匆匆离去的背影,魏近和石霖冷冷的对视了一眼。 朱九中下楼后在楼下停留片刻,然后警惕的望向楼内,看着没人跟出来,他快步走到对面巷内停下,手指快速滚动着掌中一串圆珠,等确定没人跟着自己后拍了拍手掌,随着几声清脆的掌声,一道身影从巷中转角闪出,朱九中看着这位穿着暗红色长袍女扮男装的俏人低声说道:“我的慕容大人,出大事了,正如你所料,这些大狮国的贼子来长安所谋之事甚大啊。” 朱九中口里这位面容清秀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英气的俏公子黛眉紧蹙,急急的轻斥道:“说重点,别说废话。” 朱九中吐出一口噎在嗓子口的清痰,然后圆睁着双眼紧张的说道:“他们要对丽珠公主下手。” 闻言俏公子倒吸一口凉气,她伸手按住朱九中肩头拍了一下后急急说道:“你先回去稳住他们,我回武侯司禀报此事,争取将他们一并诛杀。” 朱九中重重的点了点头后说道:“我想办法搞清楚他们这次行动一共有多少人参与,听魏近的口气,属下猜测还有一个躲在幕后的大人物。” 不等朱九中话音刚落,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声音。 “朱兄弟,什么幕后大人物啊?” 朱九中瞳孔收缩急忙回头,只见石霖一脸阴恻恻的站在身后,他就像是鬼魅一般悄无声息的出现。 那位俏公子看清来人,顿时如临大敌。 窄巷前后,各有两道人影出现,一时间空气如凝固了一般,巷内瞬间杀机四伏。 眼见自己身份败露,朱九中给那位手搭在腰间悬佩的长剑剑柄上的俏公子使了个眼色,然后摊开手朗声笑道:“我的意思是托这位兄弟给您这位大人物今晚在琉璃坊找两个貌美如花的歌姬玩乐一番,不知石兄意下如何?” “不知死活。” 石霖冷哼着向前一步踏出,一只手臂如蟒般刺出,毫不费力的扼住朱九中咽喉,然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寒光,藏于宽袖中的短刀如灵蛇一般探出,随着一声如同锦布裂开的声音,朱九中面露痛苦,短刀入腹,猩红的鲜血从衣裳渗出。 铮的一声,看着朱九中直挺挺向后倒下的俏公子长剑出鞘,剑身如一道极为夺目的璀璨光弧朝着石霖头颅劈下,霎时间做出反应的石霖露出狰笑,他手腕一抖,那柄寒气森森的短刀旋转着抡出一道势如雪崩的圆弧,迎着劈下的剑刃呼啸而去。 刀剑一触,铁器相撞的清脆声音铮鸣,俏公子被震的虎口生疼,急急的向后掠去,等她瞟见堵在巷道口的两人手上是两驾搭上箭枝的弓弩时心中一凉,然而身后扑来的石霖下一刀接踵而至,随着一道寒光划过,欲转身跃上高墙的俏公子背后绽开一朵猩红色的鲜艳血簇,足以见骨的一刀砍在肩头,同时嗖的一声后一枚铁箭从巷口呼呼飞来,一道白虹过后那杆铁箭洞穿了她的小腿,眨眼之间这位俏公子闷哼一声颓然倒地,扭头看向提着滴血的短刀踱步上前的石霖,强忍疼痛毫无惧色的说道:“你若是杀了我,能走的出长安?” 石霖眼神如枭的俯视着脸上已经毫无血色的俏公子,瞥见倒地的俏公子腰间锦带后甩了甩短刀上的血珠后好奇的问道:“武侯司还招娘们?” 眼见这贼子一言道破自己性别,她扭过头厉声呵斥道:“要杀变杀,废什么话?” 就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俏公子视线扫过巷中高墙上方探出的一枝翠柳,一只黄雀恰好落在枝头,看着那只叽叽喳喳轻鸣的雀鸟,她心中闪过一道光芒,一个念头从心底涌出。 她不该如此死去,而且是如此轻贱的死在这些贼子手里。 举起短刀的石霖眼中杀意渐浓,他脸上阴晴不定,正在盘算弄死一个武侯司武官对自己所谋之事会有多大影响时,突然身下瘫倒的俏公子从衣袖中甩出一个物件,猝不及防的石霖向后躲去,一个巴掌大小的铁陀咣当落地,心头涌起不祥预感的石霖只见一根铁链从俏公子的袖中飞出,在铁链尖头嵌着一柄弯钩,弯钩直直的飞向墙头。 见此一举石霖心中暗骂一声糟糕,他举刀便劈,可那个俏公子已然拽着铁链掠起,快速的跃上高墙,在翻下墙之前还不忘将铁链抛向追来的石霖。 等石霖翻过墙时,除了地上的血迹,已经看不见俏公子的影子,他随着点点血迹向前寻去,手提短刀浑身血迹的样子却在一个巷口引起两个巡役的注意,心中暗骂自己愚蠢的石霖只好快步返身,一脸懊恼的恨不得用头砸墙。 沾衣坊。 盯着客栈中那个少年驼商的赵更古两手空空毫无收获,那少年进了客栈后再无露头,日近午时,赵更古吩咐一位中午巡街的差役替他留意盯守后,就慢幽幽的回了家,到家后他推门而入,看见院中儿子刚讨过门的儿媳正在井边吃力的拽着绳子,瘦小的身体吃力的将一桶清水晃晃悠悠的从井中拽了上来,看着身体孱弱的儿媳,赵更古一声叹息,然后急忙上前抢过那桶水拎起,看着一脸雀斑稚气未脱的儿媳问道:“婉儿,我那逆子呢,怎么不叫他出来打水。” 面色白皙粉嫩的少女名叫朱婉儿,从她盘起的发髻可以看出,这个年龄尚浅的姑娘已为人妇,一听公爹问自己夫君,她怯生生的说道:“阿爹,夫君他还在屋内不肯出来。” 这话刚出朱婉儿那双清眸中已经翻起泪光,两颗晶莹的泪珠滑落,见此一幕的赵更古胸中气结,他重重的将水桶放到屋檐下的青石台阶上,然后抄起一根扫把走到那间房门紧闭的厢房前,大声喝道:“赵幼安,你给我滚出来。” 半晌之后,只听吱呦一声,那扇木门缓缓打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走了出来,他用手遮住瞬间灌入眼帘的光线,等稍微适应灿然的阳光后看着赵更古开口说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两句话听过没有?” 赵更古先是一愣,然后一脸错愕的摇了摇头。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呢?” 赵更古还是摇头。 这男子撩起长发,露出那张消瘦苍白的脸颊接着问道:“李太白你没听说过?” 一脸蒙的赵更古摇着头,男子又看向朱婉儿问道:“你呢?” 朱婉儿扭头想了想,然后脆生生的问道:“相公,我不认识李太白,他是谁啊?” 这是朱婉儿大婚那日后第一次见自己相公,她脸上涌起一抹嫣红,有些羞涩的看了两眼后低下头去。 只见这男子咣当一声坐到地上,然后眼神幽幽的自言自语道:“看来此大唐非彼大唐,九州一色也不是李白的霜。” 不等第二句感慨道出,赵更古的扫把已然落在身上,疼的嚎啕大叫的男人快速起身,盯着一脸愤怒的赵更古怒骂道:“老东西,有事说事,你动什么手啊?” 老东西? 赵更古顿时气血上涌,这位老巡役撇下扫把指着自己儿子喃喃道:“造孽啊,逆子啊。” 扫把抽在身上的那一下也让这个脑袋昏沉的男子瞬间清醒,他转头看了一眼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躲藏了一月之久的房间,那两扇敞开的木板门像是在迎接他一般,又像是在欢送他一样。 抬头望去,此日长安的天空阳光灿艳白云悠闲。 第三章 相逢是缘 在长安城东市宣威坊一处杂草蔓生的荒巷内,两名巡役发现了朱九中的尸体,这荒巷四周围建的房屋大多已经坍塌,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且腐旧的气味。因为是在自己的辖区发生的命案,府尹差人喊了顾不上收拾他那个大逆不道儿子的赵更古,这位来不及吃上一口热饭的老巡役只能急匆匆的杵着长刀赶赴现场,此时那具浑身血迹的尸体已被率先赶来的衙役检验后盖上白布,刚一走进荒巷,赵更古就敏锐的发现地上那一道沾着血迹的显眼拖痕,他上前掀开白布,看了一眼死者腹部一刀足以致命的触目伤口,然后环顾四周,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在巷口站着几位身披银白色甲胄的金吾卫,作为地方巡役,先赵更古一步来到此处的吴安上前和那几名神情倨傲的金吾卫交涉一番,大唐帝都天子脚下,出了这样一件凶案,自然是惊动了这些负责京城巡防的将士,赵更古看着吴安站在那几位金吾卫身边不停点头哈腰,他走到一处残垣前蹲下,然后掏出破旧的牛皮质烟袋,抓起几缕烟丝捻搓着放入烟嘴内,微微眯着双眼吹着了火折,只听滋的一声,烟嘴中的烟叶迅速燃烧起来,赵更古猛地嘬了一口,然后口中滤出一缕缕白烟。 “赵头。”看到赵更古后吴安原本生硬的面色舒展开来,他拄着长刀快步上前,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和自己攀谈的金吾卫,声音压低后说道:“这案子有些棘手啊,死的是巨鳌帮的账房先生朱九中。” 赵更古眉头一挑,他看着吴安那张满是汗珠的红脸蛋问道:“这案子金吾卫要接手?” 吴安压着声音说道:“那位参将说,还是由我们侦办,他们听个结果。” “既然他们不接手,那还说个屁啊。”赵更古拍了拍屁股后起身,瞪着眼睛抱怨道:“这种牵扯上地头帮派的案子最难查,查来查去无非是恩怨仇杀,到最后还总能扯出一两个不能动的人物来,而且你看地上的拖痕,这里还不是第一现场,得了,将尸体送回府衙,等验完伤后通知朱九中的家属和巨鳌帮的人吧。” 就在两人低语时,一名身材高大身披银色鳞甲的男子走了过来,他望向赵更古开口说道:“长安县巡役赵更古,你的大名我听说过,你在东市破的好几起案子卷宗我都翻阅过,我叫隋木郎,金吾卫参将。” 一听是位参将大人,赵更古和吴安立即面带笑意的挺直腰板,这参将说听过自己大名,这句话让赵更古眼眉中流露出一丝得意,他清了清嗓子招呼道:“隋大人。” 隋木郎摆了摆手,相比于其他金吾卫冷峭的脸,这人显得平易近人许多,他眼角堆笑着说道:“东市死了个人本是小事,可不巧的是三日后赶上上巳节,这段时间上面对城务之事极其严苛,这案子还需你上心。” 赵更古点了点头,他收起手上烟杆,准备给这位参将大人卖弄一番自己对这件案子的看法,就见一人晃晃悠悠的出现在巷口,这人先是盯着那几个金吾卫的衣饰好奇的驻足围看,然后嘴里发出啧啧声径直的向他走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竹篮。 看清这人面相,赵更古气不打一处来,从那现世的走姿来看,来人不是他的逆子赵幼安还能是谁? 走到赵更古近处,赵幼安晃着脑袋打了个哈欠,然后看着望向自己吹胡子瞪眼睛的赵更古犹豫一下,然后声音模糊不清的叫道:“爹。” “你来做什么?” 赵更古一把拽过赵幼安,两人走到墙角后厉声问道:“不在家里呆着,跑到这里丢人现眼。” “刚才你走的匆忙,婉儿让我给你送点肉包。”说着赵幼安晃了晃手中的竹篮,可他的下一句话让赵更古愈发生气。 “我顺便出来看看这个世界。” 虽然后一句话没听明白这个如陷魔障的逆子在说什么,但听到婉儿二字后赵更古心中有些宽慰的说道:“你肯跟婉儿说话啦?” 原来从新婚日起,寒疾好后赵幼安就不曾和他老爹搭上半生积蓄为他讨来的小媳妇朱婉儿说一句话,虽然朱婉儿性情温吞柔婉似水,但在赵更古心里还是不愿看到这小子糟践人家芳龄十六下嫁自家的好闺女,一听是朱婉儿让这逆子为自己送饭,他顿时心情好了许多。 赵幼安揉了揉一根草绳挽起的头发,然后错开话锋问道:“爹,这是怎么了,死了个人?” 他指着那具盖着白布正被几个蓝衣巡役抬着的尸体问道。 “不关你的事。” 赵更古低声呵斥道,他打量着比自己要高半截脑袋的赵幼安,别说自己这逆子细看还挺俊朗,那张白净的脸蛋虽有些苍白,但要比自己年轻时要俊多了,只是一场大病后就开始胡言乱语,赵更古心中盘算着是不是要找个道士之类的为这逆子看看,或是等上巳节带到城郊也拔除一下身上的晦气。 “哟,这不是我大侄吗?” 吴安笑着走到两人身前,他朗声笑道:“怎么,肯从屋内出来啦?” 赵幼安看着面前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身材矮壮的吴安调笑自己,歪着头想了一会,似是在回忆面前的人是谁,趁着他发愣之际,赵更古从兜里掏出几颗碎银,拍了一下赵幼安肩头说道:“既然你不作妖了,去坊市买些熟食打上酒水,晚上我和你们小两口好好喝两杯。” 赵幼安也不废话,拿了那几颗碎银抬腿就走,他走起路时左腿有些微跛,每迈一步肩膀都有些摇晃。等出了荒巷,他像是逛景一般漫步在长街上,对每个商铺货店都流露出极大地兴趣,一会驻足在琳琅满目的珠宝佩饰铺前,转头又盯着一位摆摊卖画的老翁,他等那老翁握笔的手龙飞凤舞的在宣纸上勾完最后一笔,手臂轻巧的搭在那张街边的桌案上,说出了那句问过赵更古和朱婉儿开场词。 “老翁,你认识李太白吗?” 这老头一看上前询问的后生粗布麻衣,也不像个购卖字画之人,他皱着眉头没好气的说道:“不认识不认识,找人去户籍署,别挡在这里妨碍我卖字。” “这终究不是我了解的那个世界啊。” 赵幼安一声感叹后拖着左腿摇了摇头后接着向前走,等走到那座刻有沾衣坊三个大字的牌坊前,他向牌坊下卖瓜果的大娘要了一张蒲团,然后将蒲团放在石台上,喘着粗气一屁股坐下,在他左侧有一条狭长昏暗的矮巷,一眼望去这巷子深不见底一般。 咳咳。 就在赵幼安伸手擦拭额头渗出的细汗时,巷中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声,这声音虚弱且惨淡,但是听力极好的赵幼安一下子就捕捉到似是女声的轻咳,他望向那幽暗的巷子,轻声的喊道:“谁在里面?” 无人应答。 也许是好奇心作祟,又或者是实在无事可做,赵幼安起身向巷子里走去,等走到快要见底时他看到一人倚靠在巷中的一道木栅栏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道,虽然看不清这人相貌衣着,但赵幼安大胆的拾起地上一块石头,朝着那憧憧暗影扔去,嘴里还似是壮胆一般的念叨道:“是人是鬼?” “咳咳。”那人被石头一砸,传来了声音,只听虚弱的说道:“你是谁?” “原来是人。” 赵幼安说着壮胆向前,借着一缕光线他终于看清,这位白袍染血的女子瘫倒在栅栏旁,身体蜷缩成一团,那双眼睛透出两道亮光,眼神灼灼的望向自己。 “你伤的很重。” 暗自观察这位模样清丽皮肤白皙的女子,赵幼安靠近她蹲下,等靠近时他才发现这女子肩头那一道让他惊骇的恐怖伤口,地上一滩鲜血告诉他,如果现在不医治止血,这女子迟早会失血而亡,当他看着女子腰间锦带时思如飞马顿足犹豫,这濒死的女子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那染血的手死死的拽着不松开,而因为失血过多以无血色的嘴唇中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字。 “送我去.....武侯司......求求你了......咳咳。” 赵幼安歪着脑袋任由那只手拽着,他闭目片刻后又睁开,然后掰开那只扯在胸前的纤细手指,在女子似是警告似是哀求的眼神中,伸手探向女子腰间,扯下那条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锦带,起身后拍了拍沾染尘土的裤腿,一言不发的扬长而去。 此时这女子已然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让人心碎的绝望。 赵幼安那离去的背影也牢牢的刻在她的心中。 “莫管闲事,莫管闲事。” 出了巷子的赵幼安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他在街上没走几步,低头看向手中染血的锦带,想起方才看见的那张俊美脸庞,莫名的身体一凛后脑子一热,突然拦住一人问道:“兄台,劳烦问一下武侯司在哪边?” 被拦住的那人先是一愣,然后上下打量着赵幼安不悦的说道:“武侯司在太平坊啊。” 这人哼哼唧唧的伸手指了一个方向,然后快步离开,留下一脸懵的赵幼安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长安武侯司内,一座紫烟缭绕的炉鼎前,身穿宽大道袍的一位披发少年突然睁开双眼,盘膝而坐的他眉心隐隐有一颗红痣,让这位气息沛然身份奇贵的少年睁眼的原因是,他膝前的那柄玲珑剔透的玉如意突然裂开一道纹线,白日玉裂,大凶之兆。 第四章 初见武侯 驼商石霖面色凝重的走在通往住处的宽敞街道上,四侧店铺货摊琳琅满目的物件让他身后的五人目不暇接,这些远道入长安的悍徒沿着这条车马往来的市集街道往落脚的客栈走,等走到那间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的客栈前,石霖眼神警惕的环顾四周,那双如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最后落在不远处那座耸立的塔楼上,只见塔楼山人影闪动,一杆迎风招展的绣唐旗帜而立于塔头顶端。石霖知道,那座俯瞰整个坊市的塔楼上是骁勇的护城卫,这里一旦有任何动静,都会被他们尽收眼底。在留下两人在客栈门外后,石霖抬脚迈入客栈。 从早上进入客栈后就闭门不出的石侠在客房内百无聊赖,只能拿着两颗刻有大狮国标记的银筛趴在桌上弹击茶杯,那位他们在路上救下的男人气息平稳酣睡未醒,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石侠急忙起身,他将手放在腰间靠近门口,然后低声询问道:“爹回来了?” 石霖推门而入,先是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然后走到屋内圆桌旁拉开一张凳子坐下,石侠掩好房门后坐在石霖对面,看着端起茶壶将茶水一饮而尽的石霖问道:“爹,事情都办妥了?” 石霖抹了抹嘴后点了点头,他将衣袍内揣藏着的那柄短刀取出放到桌上后淡然说道:“出了点小插曲,现在也只能静观其变了,弄不好我们要在这里逗留些日子了。” 石霖说话间想起那个在自己刀下逃脱的武侯司女子,按照她所负的伤,想必活不了多长时间就要香消玉殒了,可这事也定然惊动了武侯司,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头疼。 “爹,要是擒住了唐公主,能不能交给我折磨一番了再杀。”石侠看着他爹大大咧咧的问道。 “嘘。” 石霖眼神凌厉的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然后看向床上那个昏睡的男人说道:“他一直未醒来过?” “没有,睡得跟一头死猪一般。”石侠走到床边低头凝视着床上那张粗狂的脸接着说道:“爹,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留着这个人,就算是行善也该到长安后将他扔下,我觉得留着他反而碍事。” “我们遇到他时,你留意过他胯下那匹力竭而亡的老马吗?”石霖突然问道。 石侠摇了摇头,然后不解的看着石霖。 “那匹老马蹄上的铁掌是唐军的战马才有的样式。”石霖慢悠悠的说道,他拉开衣襟,露出胸前一块深色的印记说道:“爹和唐军交过手,这胸前伤疤就是一匹蹄上和那匹老马一样铁掌的战马踩踏的,所以我猜测这人应该是驻扎在陇西的大唐边军。” 石侠一听大吃一惊,他看向床上那人的眼神瞬间凶狠起来,声音僵硬的问道:“爹,那我们为什么不宰了他,留着这个说不定屠杀过我们族人的唐军做什么?” 石霖低垂着眼帘欣赏着手中茶杯上相互交织的青色花纹,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说道:“教你下棋的时候我不是常跟你说,有的棋子即使知道是属于敌人,可逼到特定的位置上也可以为我们所用。” 就在石霖父子躲藏在临近沾衣坊的东市客栈计划他们此行目的时,皇城脚下的太平坊一处高墙青瓦垂柳掩映的幽僻大院门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下,院门石狮旁两个手持金锤身披厚甲的武士高声呵斥道:“此处不准停车,赶快离开。” 这两个武士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从车上跳了下来,这明显有些跛腿的男子冲着车辕上驾车的车夫满脸堆笑的说道:“谢谢大叔。” 车夫也不啰嗦,笑着摆了摆手就驱车离开了,这男子从车上下来后双手叉腰抬眼望向院门上方悬挂的写有武侯司三个烫金大字的牌匾,他正是不知用什么法子搭上马车从沾衣坊来到此处的赵幼安,眼见这人形迹可疑,一个金锤武士上前询问道:“你是什么人?” 赵幼安捏着那条沾血的锦带嚷道:“人命关天,快去里面喊人,到沾衣坊救人。” 说完他将锦带丢向金锤武士转头就跑,这个举动倒是吓了这名武士一条,他抓住锦带低头看了一眼,锦带上除了武侯司那三个绣金大字外,一旁还有四个小字。 慕容羡鱼。 趁着这名武士盯着那四个小字愣神,另一名武士三两步追上赵幼安,一把拎住这个鬼祟的年轻人,并且面露凶相大声呵斥道:“你跑什么?” 原本打算丢下锦带就离开的赵幼安低头看着那条跛腿,心中暗骂自己多管闲事,却不曾想过自己这具躯体实在不顶用,他扭头看向拽着自己的武士,一脸笑意吟吟的说道:“我说我就是想日行一善你信吗?” 金锤武士冷笑一声,突然一记摆肘将赵幼安打翻在地。 先前问话的金锤武士一手拽着同伴打翻陷入昏迷的赵幼安,一手拿着那条属于慕容大人的锦带,快步进院子,进院后绕过镂刻着一幅仙人骑鹤图的影壁,赵幼安单薄的身体在铺满大院的青石砖上摩擦,等两人来到院中正厅前,金锤武士丢下赵幼安,拿着那条锦带进屋禀报,厅内中央站着一位身穿紫袍的长须中年人,这人面前是一个巨大的青铜圆球,整个镂空的球体中一杆犹如中轴的铁轴快速的转动着,四条雕刻的惟妙惟肖的玉虬如捧月一般围抱着这个内核铁轴上镌刻着日月星辰的铜球。 金锤武士在中年人耳畔低语几句,只见中年人拿起那条锦带后神情一凛,然后朗声问道:“人现在何处?” 武士面无表情的回答道:“人就在门外。” 中年人大袖一挥,快步出厅来到赵幼安身前,他眼神清澈的看着一头杵地的赵幼安对紧跟在后的武士说道:“将他弄醒。” 金锤武士上前一双大手箍住赵幼安的头颅,只听两声清脆的巴掌声后这个倒霉的年轻人悠悠转醒。 中年人那张儒雅的脸上露出一丝焦急,他俯身盯着赵幼安问道:“锦带的主人现在何处?” “沾衣坊坊牌旁的小巷里。” “是死是活?”中年人停顿一下后沉声问道。 “我遇到时还有口气,就是不知现在如何。”赵幼安双手撑地坐下,昂着头昏昏沉沉的说道。 赵幼安知道这人问的是谁,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中年人看着赵幼安明澈的眼眸,点了点头后转身走进厅内朗声喊道:“白桃,南溪,鹿柴,你们去接羡鱼回来,人在沾衣坊坊牌旁的小巷内,若是不在了,四处寻寻。” 此声一出,厅内一张摆满书卷的书墙下方,一个扎着两条朝天辫的红衣姑娘和两个倚窗盘膝盯着一张棋盘对弈的青衣男子皆是身形一晃,眨眼间如鬼魅一般飞掠了出去。 “大人,此人如何处置?” 金锤武士盯着瘫坐在地上的赵幼安问道。 “请他进来。” 厅内传来那位中年男人的声音。 “诺。” 金锤武士朝着赵幼安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赵幼安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神情有些不自然的步入眼前这间敞亮的大厅,一入厅内,首先看到那颗青铜浑球,视线跃过铜球直落大厅尽头,一张硕大的牛皮卷地图铺在墙上,图上所示正是长安全貌,其中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清晰的列于图上,在这张地图之下,两盏鹤形灯台立于两侧,六张桌子错落有致的摆着下方,每张桌子前,都有一位紫袍文官端坐,书桌上除了笔墨纸砚外,各自放着一叠黄纸卷宗。这厅内左手是一整墙的书卷柜,上面堆叠着满满当当的书卷,最让赵幼安称奇的是,与书墙对应的右边,摆放着数百把搭在剑架上的长剑,这些长剑全部入鞘,但仅看剑柄佩饰纹路也能看出这些剑的名贵和不菲。 赵幼安走到中年男子身边,这个男人正盯着眼前铜球转动的中轴凝神细观,看着这颗镂空铜球内各成循环的环道,赵幼安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心中想法吐口而出:“浑天仪?” 中年男子闻声转头,他好奇的看了赵幼安一眼,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一般自顾自的说道:“这地仪的名字叫望天骊珠,意为骊龙颔下之珠,此仪是钦天监在武侯司成立之时送来的贺礼,用来让司内善于观测天象推演节气的大人所用。” 说着中年男人指向之前两人对弈的窗边蒲座说道:“你且坐一会,等他们接回羡鱼,若是羡鱼安然无恙,我自会派人送你出去。” 赵幼安心头一动,接话问道:“要是那人死了呢?” 中年男人抚着胡须说道:“那你便要作为证人,接受武侯司的问讯调查。” 赵幼安闻声心沉了下去,在他心里已然觉得那个倒在巷中的女子凶多吉少了,这时一位身着白色褶裙折叶锦衣的女子从厅中侧门而入,她径直的走到中年男子面前颔首施礼后声如银铃般说道:“贾书丞,临渊公子问兖州刺史李洞林的案子结了吗?” 中年男子看向这位模样美貌的女子说道:“结了,该入卷宗的都已拟写完成,人已经移交大理寺。” 得到答复的女子视线落在坐在窗前眼神好奇的望着她的赵幼安身上,此刻的赵幼安一袭粗布长袍凌乱不堪,她那双流光四溢如白芒游曳的媚眼快速收回,鼻尖一簇似是露出一丝厌恶神情,然后忽的转身款款离去。这女子离开后,赵幼安继续四处观望,他看到这张棋盘向后几步处,齐齐的摆着五张桌子,每张桌子前都挂着一块黄木字牌,前四张木牌上依次写着羡鱼、白桃、南溪、鹿柴,只有第五张桌子的木牌没有刻字。 就在中年男人不再理会赵幼安,他突然听到这个本该对武侯司充满敬畏甚至于恐惧的年轻人说了一句话,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赵幼安说,“要是饿了,你们这里管饭吗?” 中年男人准备开口训斥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厅门外三人速度奇快的飞掠而入,准确来说应该是四人,因为这三人抬着一位已然奄奄一息的女子。 第五章 铁杖神将 自打那名巷中女子被抬入武侯司名为福禄堂的正厅,姓贾的中年文官便一脸阴沉的招呼三人向侧门走去,赵幼安忐忑不安的坐在蒲座上,他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桌前低头或是整理书卷或是提笔撰文的文官,只见这些人皆是表情漠然,只是在一心一意的做着自己手边的事,他想开口询问却不知如何张开,往门口望去,之前那名肘击自己的金锤武士满脸肃穆,身材魁拔戎甲附身的武士时不时眼神瞟向自己,看来想要偷偷溜走是不可能了,赵幼安只能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里,看着厅中一人桌上那个乌金底座的沙漏中一缕缕流沙从狭小的漏颈中渗下,不知过来多久,那扇暗影憧憧的侧门内闪出一人,朝他这边走来。 赵幼安定睛一瞧,来人是个一袭鲜红薄衫的小姑娘,大概十五六岁模样,那张略显婴肥的脸粉雕玉琢一般,她抿着嘴负手而来,等距离赵幼安三两步距离后莞尔一笑,尽管是笑,也露出一丝傲然神态,只听清铃一般的声音从小姑娘樱唇中慢慢传出:“羡鱼姐姐差一点就命丧黄泉了,幸好救的及时,谢谢你啦。” 赵幼安一听那巷中女子未死,笑眯眯的问道:“那既然人得救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急什么?”小姑娘踱步向前,那双明眸凝视着赵幼安说道:“羡鱼姐姐因何负伤还没弄清楚之前,你哪里也去不了。” 赵幼安摊开手无奈的拉下了脸,他心中暗自咒骂自己的多管闲事,这时饥肠辘辘的肚子也叫了起来,他有些尴尬的捂着肚子,面前的小姑娘聪慧伶俐,一眼就看出他的窘迫,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那双眼睛弯成月牙一般笑道:“你等我片刻,我带你去吃东西。” 说着这个小姑娘走向厅内书墙,玉指在一卷书册上轻叩了一下,只听刺啦一声,原本方正的书墙一处像是裂开了一道缝隙,这道缝隙逐渐扯开,赵幼安听到了墙内似是齿轮转动的声音,不到片刻一块木台缓缓伸出,木台上摆着七个样式精美花纹奇异的紫檀木盒。 小姑娘熟练的打开其中一个盒子,然后取出里面一块看不清样式的玉牌,然后朝着门口的金锤武士招了招手,等金锤武士走到面前后说道:“通知城内巡防营、左右骁卫,金吾卫以及地面上的所有不良人,传武侯令捉一伙袭击武侯司武官的贼匪,另外,召集一队司内武官待命。” 金锤武士先是一愣,然后低声问道:“那伙贼匪模样特征是?” 小姑娘老神在在的说道:“贼人长相特征还不知道,但凡是长安地面形迹可疑的人都一律按疑凶抓捕,然后由抓捕者押回各自府衙问话,告诉长安城内接到武侯令的兄弟,动静尽量闹得大一些。” 见眼前金锤武士神情不解,小姑娘随即说道:“公子吩咐了,贼子在暗,我们又无头绪捉捕,只能将动静闹大,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诺。” 金锤武士接过小姑娘递来的玉牌,急匆匆的向门外走去,见此一幕,赵幼安心中暗自咋舌,没想到这武侯司权力竟然如此之大,可以随意调动城内守军,小姑娘将那面书墙恢复原样后冲着赵幼安喊道:“喂,你跟我走吧。” 自打那张玉牌从武侯司传出,长安城的气氛便开始起了变化,先是城中坊市里多了许多平日了看不到的披甲兵士巡街,接着入城的检查开始变得严苛起来,大批出入城内外的商旅被挡下检查通关文牒,一些平日里无所事事的地痞无赖全被抓起来问话,一时间极尽繁华的长安城风声鹤唳,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切震荡都是出自赵幼安面前这个看似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安排。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带着赵幼安出了武侯司,两人穿过几个街道来到东市,走到东市一条满是食铺的街道上,小姑娘率先走到一间门庭若市的食铺前,这家主营羊汤烙饼的店铺在这条人声鼎沸喧闹繁华的街上最为有名,经营食铺的老姚头眼尖,知道小姑娘身份的他熟络的咧嘴笑道:“白桃姑娘,想吃什么差人招呼一声,老汉做好了送去武侯司,何必亲自来这里。” 老姚头说着招呼两人进屋,拿起挂在脖颈的汗巾将桌面擦拭一番后问道:“白桃姑娘请坐。” “两碗羊汤,两张胡饼,一碟羊肉。” 这名叫白桃的小姑娘娴熟的说道。 白桃和赵幼安两人坐下,不一会儿老姚头的媳妇从后厨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羊汤前来,这个年近半旬风情犹存的妇人将羊汤端上桌后笑着问道:“白桃姑娘,身边这位小哥是武侯司新来的大人吗,怎么之前没见过?”说着那双俏目瞟向赵幼安,老姚头媳妇眼看赵幼安长的清秀干净,见惯了胡须拉茬的糙汉,赵幼安这种玉面郎她不免多看几眼。 “他呀。”白桃掰开胡饼泡入香气四溢的羊汤中,然后朝着老姚头媳妇笑着说道:“他是抓来陪本姑娘吃饭的凶犯。” 老姚头媳妇摇了摇头,她看着古灵精怪的白桃笑道:“姑娘又说笑了,这么俊秀的公子怎么可能是凶犯。”说罢她扭着腰肢往后厨返去,临走还不忘朝赵幼安抛了个媚眼,惹的这小子心中一阵激荡。 白桃看起来眉清目秀,可吃起饭来一点也不淑女,甚至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遇上本就饥肠辘辘的赵幼安,两人风卷残云一般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喝下碗底最后一口羊汤后赵幼安一抹嘴,看向桌对面的小姑娘白桃问道:“你这年纪的小姑娘也可以在武侯司为官吗?” 白桃眉头一蹙反问道:“我看起来年龄很小吗?” 赵幼安唯恐说错话惹恼了眼前的小姑娘,急忙摆手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姑娘如此年轻就能在武侯司内任职,可真是...年少有为。” 后半句疑有拍马屁嫌疑的话对白桃很受用,她拿起半张烙饼咬了一口后抿嘴笑道:“哪有什么年少有为,在随师傅来长安之前,我只是个梵音宗里的讨人嫌的小徒子,没想到来长安后成了别人口中的武侯司武官大人,嘻嘻,说起来就像是做梦一样。” 赵幼安眉头一动,好奇的问道:“梵音宗是什么地方?” “我的宗门啊。”白桃说道,她指着食铺内一桌大马金刀坐姿的蓝衣汉子说道;“就像是他们,看衣着扮相应该是巨鳌帮的人,梵音宗和巨鳌帮一样,都是江湖门派,只不过相比于巨鳌帮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内,我们的宗门则在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 原来在大唐帝国立国一统天下之前,中原大地群雄割据战乱四起,前后七十年仅有名有姓的王朝就多达十六个,由于连年兵伐民不聊生,一些隐世不出的江湖宗派开始择明君辅佐以求终结乱世,而白桃口中的梵音宗就是助高宗皇帝一统天下的江湖门派之一。 在白桃和赵幼安说话间,邻桌那几个巨鳌帮的帮众传来几声吆喝,老姚头急忙从后厨出来,原来是这些泼皮人物饭饱后想饮酒了,可这间羊汤馆不售酒水,巨鳌帮在长安威望规模当属一流,这些帮众嚣张惯了,就开始出言辱骂老姚头,赵幼安见此偏过头对白桃低声说道:“这种欺行霸市的烂糟事你不管管?” 白桃起身丢下一颗碎银,然后抹了抹嘴问道:“我为什么要管?” “你不是武侯司的武官吗,看见这种事情不出手?” 赵幼安跟着白桃往出走,身后传来了老姚头夫妻的赔笑声,白桃看了一眼屋内说道:“长安这种事情多了,闹不出人命归地面上的巡役管束,闹出人命了有京兆府断案。” “巨鳌帮在长安很厉害吗?”跟在白桃身后的赵幼安听到白桃这番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后接着问道。 “唔。”白桃背着手沉吟一下,然后迟疑的说道:“算是厉害吧。” 说到巨鳌帮,就不得不提在长安手眼通天统帅多达千余帮众的帮主魏近,坊间传闻这位自身武艺已达化境的内家高手和大唐左相姜宏道互有往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长安地头大小府衙都给魏帮主几分薄面。 此时在巨鳌帮内,魏近已经得知自己手下账房朱九中死在石霖手中之事,他孤坐在巨鳌帮在西市的赌坊后院书房内,手里捧着一卷道家秘典《藏火经》翻阅,对于朱九中是武侯司暗桩的事情魏近并不觉得奇怪,这个混迹长安地面几十年的男子即无意料之中的窃喜,也无恍然大悟的震怒,他低头看着手中艰涩隐晦的道文,屋内香炉中请请烟缭绕,桌前魏近眼中眸如沉水。 魏近在巨鳌帮内有个人尽皆知的怪癖,就是每日都要在这书房内待上两个时辰,期间不许任何人搅扰。书房内深谙武道内功的魏近如老猿饮水一般摄取着传言领悟后可以道证长生的《藏火经》秘文法印,他面色红润气息浑圆,这正是武道高手催动内体真气的表现,就在他捧书冥思时,屋外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喘气声。 内力浑厚的魏近何等人物,自然是捕捉到那瞬息即逝的呼吸声,他沉吟片刻后收起书卷朝着门外说道:“既然有客到,何必藏头去尾的躲在暗处窥探。” 砰的一声后书房大门被一股无名劲风推来,片刻之后一人现身,这人年过五旬白发白须,衣着褴褛的站在书房门口,手上倒提着一根虬龙铁杖,他看着孤坐在椅上的魏近淡淡的说道:“魏帮主好雅兴,引了一伙西域狼子入长安城,自己却躲在此处读书。” 魏近看着这位不速之客面沉似水,他收敛起原本涌动的内力,将书卷款款放在桌上后说道:“阁下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想来我魏某人树敌无数,阁下要是为谁报仇或是单纯想摘下魏某项上人头名动长安,尽请说明来意。” 虽然嘴上如是说道,但来人这话在魏近心头无疑是掀起了巨浪,他引石霖入长安的事情少有人知,巨鳌帮中唯一知道此事的朱九中已经身死,难道是朱九中死前就将消息传递了出去? 魏近不敢确定,他想起石霖杀了朱九中后返回对他说的话,当时逃脱了一个武侯司女武官,又或是那位女武官传递的消息?想到这里魏近心中惊骇,他视线扫过门口这人一言不发,眼神逐渐变的冰冷似霜。 来人斜倚在门框旁,那根铁杖扛在肩头后笑着说道:“我猜魏帮主现在一定在想,我是如何知晓你密谋了数月的秘事,说来也怪,我也好奇在巨鳌帮贵为帮主身份地位让人艳羡的魏帮主为何要蹚朝堂之争的浑水,你真以为自己可以谋害的了丽珠公主?” 一听此话魏近霎时起身,他面色阴沉的死死盯着来人,这位白须客也是面露一丝戾气,只听魏近说道:“既然你将我查的如此清楚,何不亮明身份,等你死后我也知道该为你的墓碑上刻什么字。” 白须客闻言哈哈一笑,他向前踏出一步后笑道:“听闻魏帮主有为死在手上冤魂立碑的习惯,看来是真事咯。” 话音未落,魏近已然出手,刹那间屋内杀机四起,只见魏近衣袍滚圆鼓起,一记如冰锥落地的手刀刺出,似是要将周围空气撕裂一般猛地扑向白须客,而且以魏近为中心,一股磅礴的气息凝成无形的旋涡,铺天盖地一般压向白须客。 白须客迎着袭来的魏近,抡起铁杖猛地砸出,魏近身形灵巧的侧身躲开,掌刀如锋劈向白须客臂膀,两人气息交错之下,只听梆的一声,魏近弹开数步踉跄着扶住屋内一张木椅,而那白须客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白须客脚下地面裂开几道裂痕。 魏近气息流转面露惊色,对面的白须客朗声笑道:“只知魏帮主手下巨鳌帮帮众千人势力雄厚,没想到本人也是一位高手。” 魏近不与此人斗嘴,他暗自运气拔地再起,整个人掠入空中挺身向白须客飞去,气机斗转之下衣袍又浑圆了几分,一拳轰出万道凌厉劲风如狂潮一般扑卷而下,一时间屋内桌椅瓷器皆是震荡作响,而那位白须客双眼精芒闪动,提起铁杖如龙柱轰塌一般抡出满弧,此时两人心里都知道,彼此这一击必分胜负。 “嘭。” 书房内黄花梨木书架上一个剔透的玉瓶落地,片片玉瓦坠地后四溅开来,玉碎声中白须客背脊重重的撞到门梁上,手中铁杖脱手落地,他大喝一声立住身形,浑身运气才卸掉魏近恐怖的劲力。 而那头魏近踉跄着一退再退,胸口被锤出一个血坑,一口鲜血中口中喷出,他面如死灰的颓然跪地,全身经脉皆断。 胜负已分。 白须客走到魏近身前,俯身在这将死之人耳边说道:“上位让我带句话,将大狮国的狼子引入长安,你功不可没。” 魏近恍然大悟。 说罢白须客大手一挥扭断了魏近的脖子,这位巨鳌帮的帮主充满血丝的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第六章 红绫化蛇 白桃带着赵幼安在东市漫无目的闲逛,两人离开食铺街,迎面是横竖皆通的旷阔路口,四面酒肆铺面林立,临街而站的商贩生生不歇的叫嚷声伴随着周遭马骡行过的嘶鸣声响彻耳边,沿途摆在铺外货架上的大到瓷器字画雕木,小到布匹胭脂珠宝饰品琳琅满目,在这条繁华尽显熙熙攘攘的街上各色人擦身而过,有浓眉大眼赤发红瞳的异族人,有举止潇洒的贵公子,有也看似衣着落魄腰间佩剑的游侠儿。赵幼安看着这烟火气极浓的盛景,隐隐感觉出一丝大唐王朝八方来朝的强盛气息。 当两人走到一间门外幌杆上挂着迎宾楼的酒肆前时,看到这里聚集了很多人,白桃拽着赵幼安的衣袖挤进来人群之中,只见这人满为患的酒肆门前站着一老一少两人,老者一副老道扮相,白巾裹头青袍拖地,在他一旁站着一位手捧红绫的小道童,小道童那张宛如瓷器娃娃一般的脸蛋红扑扑的煞是粉嫩,见此处有热闹看,四面八方涌过来更多的人,将中央的老少围在其中,老道环规四周后神情激昂的高声喝道:“雨顺风调,愿祝天尊无量法;河清海晏,祈求万岁有余年,老道初来长安,给大家表演个红绫化蛇助助兴。要是诸位看过之后觉得新奇,不妨舍点碎银让老道在祖师爷泥塑前添些香火。” 说罢老道大袖一挥,那双枯瘦的手从袖袍中掏出一个瓷碗高举过顶,看着围观的人群一脸茫然,他微微一笑后向前一步,然后抬头凝视着顶上瓷碗目光如炬念念有词,不一会儿那碗中竟然升起一缕青烟,之后那缕青烟这众人的注视下从碗中越涌越多,片刻后就如同雾瀑一般沿着碗沿泻下,正巧此时天上阳光正浓,投射下来的光线在那萦绕老道周身的烟雾中跃动荡漾,烟与光之中这老道宛如仙人之姿,身影缥缈洒脱。 见此异象看的围观众人目瞪口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好,接着老道人探出手臂,接过身旁小道童递到眼前的红绫,老道两指一勾挑起红绫,只见指尖一拢一抹之下那一截红绫竟然凌空升起,然后快速窜入老道一臂高举的碗中。 仙法。 众人皆是一脸惊骇的盯着这个老道,原本喧闹的气氛也瞬间凝固,赵幼安也被老道这一幕诡谲的手法震慑,他低声对着白桃说道:“这老道莫非真是个仙人?” 白桃歪着脑袋饶有兴趣的盯着红绫入碗后嘴角蠕动低声念念的老道,她想了想后说道:“就是个做戏法的江湖骗子罢了,这世间哪有仙人当街卖艺的。” “那倒也是。”赵幼安点了点头接着低声好奇道:“红绫化蛇是什么意思,是将那一截红绫变成蛇吗?” 白桃没好气的说道:“你能不能先闭嘴,我们看完再说。” 赵幼安看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言语不善,吐了吐舌头后接着看下去,只听老道嘴里念道:“天道渺渺至虚极,无源生长本是仙,天地灵气入碗来,变幻无穷还变幻。” 话音落下,那碗中霎时间传来一声晴天霹雳,在众人视线中云烟雾饶的碗中似是有紫雷滚滚而生,转瞬间一条白鳞小蛇的头颅从碗中探出。 “呼。” 围观众人皆是惊叹错愕,就连白桃也瞳孔瞬间收缩,她张着嘴巴盯着这诡谲的一幕说不出话来。 老道抓起碗中小蛇给前排几人观看,确定是真蛇后那个小道童接过老道手中瓷碗摆在众人眼前,声音清脆如莺鸣一般怯怯的说道:“诸位看官有闲银的施一点吧。” 老道这手法足够唬人,不一会那碗就装的满满当当,赚了个盆满钵满的眉开眼笑的拱手答谢众人,那条小蛇也赠与一位舍下一锭官银的阔少所有,当老道走到赵幼安和白桃眼前时抚须笑道:“公子小姐若是有闲钱就施舍一点吧,看在老道人辛苦卖艺的份上。” 白桃看了一眼老道人蹙眉道:“我们没有钱。” 白桃说完就拉着赵幼安离开,等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才眨着那狡黠的水眸笑道:“仗着有些雕虫小技就敢来长安行骗,我一定要惩戒他们一番。” 赵幼安狐疑道:“你不会想抢他们那碗中的钱吧?” 白桃一脸鄙夷的看着赵幼安说道:“本姑娘可是武侯司的武官,哪里有你想的那般龌龊。” “那你要怎么收拾他们?”赵幼安问道。 白桃伸了个懒腰后看着那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提溜着眼珠笑了笑,她负手向前瞟了一眼赵幼安说道:“走,回武侯司,一老一小下一次再让我遇到,我一定扯下他们装神弄鬼的画皮来。” “嘁。” 赵幼安看着雷声大雨点小的小姑娘翻了个白眼。 就在两人悠悠的回武侯司时,在武侯司后院的一棵映绿盎然的垂柳树下,一位眉心有颗红痣的少年站在一张桌上摆着香炉桃木剑和黄符的桌前,他的身上落满透过柳树缝隙散落的细碎阳光,这少年视线在不远处那间偏房前游曳,武侯司的中年书丞低垂眼帘神情漠然,一身宽大道袍的少年深呼一口气,伸出手折下一片苍翠欲滴的柳叶,他缓缓走出树荫,金黄色的阳光瞬间将他笼罩其中,在中年书丞的注视下,这少年挥手将那片柳叶抛出,然后两人看着那片柳叶悠然落地。 柳叶落地之时,树下桌台上一张巴掌大小的黄色纸人诡异的开始自燃,清风拂过之时,那张纸人灰烬消散无踪。 纸人灰烬散的那一刻,偏房屋内床榻上的负伤女子身体猛地一颤,一口浊血喷出。 做完这一切的少年显得极其疲惫,他看向身侧名叫贾廉的书丞沉声说道:“等羡鱼恢复意识之后,问清楚是谁伤了她,武侯司虽然是陛下新设的官署,但我等职责重大,武侯司威严当属长安各个官署之首,若是不将胆敢对我司武官下手的凶徒诛杀,那这威严何在?” 贾廉自始至终没有抬起过头,他低头瞧着地砖那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缝隙声音柔和的说道:“临渊莫要气恼,等羡鱼醒来这件事总是会水落石出的。”他略微停顿一下后终于抬头看了一眼这位身份尊贵的少年,清了清嗓子后接着说道:“另外,丽珠公主早先差人过问兖州刺史李洞林谋逆的案子,当时你在坐禅悟道,我就没来搅扰,临渊你看这事如何回复为好?” 听到丽珠公主四个字后少年眉头一抬,他神情冷峭的说道:“李洞林的案子已是铁案,他身边亲信和夫人的证词现在还在我书房桌上,人也已经送至大理寺,李玉瑶有什么好过问的?” 听到少年直呼大唐公主的名字,贾廉不自觉的身体一颤,他幽幽的说道:“李洞林是丽珠公主一系,是公主下扬州时从淮南道一列官员中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因为几份身边人的证词就身陷囹圄,公主自然不悦,我只怕她将此事迁怒于我武侯司头上......” “那我等会就去凤阳阁,跟我这位好姐姐亲自禀报此事。”少年冷着脸说道,他之后又说了一句话,让贾廉瞬间心惊胆寒。 “李玉瑶啊李玉瑶,虽然我被贬为庶民,可我们毕竟是一母同胞,我的这位亲姐总归不会为一个罪臣驳我面子吧?” 贾廉不敢应话,他此刻心中如惊涛骇浪一般,想来自己在官途上沉浮二十余年一直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哪敢多言帝王家事。 白桃和赵幼安回到武侯司正厅,厅内官吏都在各自的桌前忙着,除了白桃外都无暇搭理这个稀里糊涂就被扣留在司内的少年郎,而白桃进了厅内就直奔侧门而去,赵幼安只能择一处角落待着,看着忙碌的厅内众人和那满屋的卷宗竹简,他没来由想起自己的老爹和那个连话都没说几句的小媳妇朱婉儿,自打来到这个世界,自己就对于轰然涌入脑中的记忆和面前的一切极其抵触,直到今日打开那扇门才想通一切,刚要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好好活下去,没曾想却被扣押滞留在此。 最后赵幼安的视线落在厅内那个名叫望天骊珠的铜球上,他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却不知怎么的想到厅内那满墙的书卷中里是否有一两本武学秘籍,若是乘人不备他偷来学了,也好为这具羸弱的体魄谋个傍身之技,说不定日后还能为自己在长安谋一份好前程。 赵幼安不知道的是,他的前程老爹赵更古已经为他敲定。 长安京兆府内。 府尹王禄斜躺在彩帏红穗极尽奢靡的后堂卧榻上,他头枕在自己新纳的小妾那双浑圆紧绷的玉腿上,这个媚眼如丝的京兆尹妾室素手不时探向一旁摆在床榻上的矮桌,桌上是一碟铺满蜜枣和糯糕的碟子,王禄张口吃着小妾喂来的蜜枣,这位年过半百的府尹大人虽然身体硬朗,近日更是和新纳小妾夜夜笙歌,但终究是抵不过牙口衰退,那裹着蜂蜜的硬枣只能慢慢的细嚼,在王禄木榻前站着两个弓腰的人轻声汇报着事务,此处是这位府尹的后堂,能到这里面见王禄的,多半是他的心腹,就算不是,起码也得沾亲带故。 榻前两人其中一人是长安县县尉陈敬塘,而让人惊奇的是,另一人则是在长安县衙身份低微的巡役赵更古,两人所禀报之事正是巨鳌帮账房朱九中被杀一事,时逢上巳节临近,又是冰雪消融各地商旅涌入长安的初春时节,朱九中的死能惊动城内金吾卫,自然也传到王禄耳中。长安县县尉陈敬塘想来自己顶头上司王禄在巨鳌帮长安的生意中占有一股,加上平日里和巨鳌帮帮主魏近称兄道弟,关于朱九中的死自然不敢怠慢,确定死者实属是朱九中后急忙拉着去过现场侦查此案的赵更古来京兆府禀报此事。 按理说陈敬塘不该拉着只是个巡役小吏的赵更古来见王禄,可他知道一件王禄少有人知的家事,自己手下其貌不扬的巡役赵更古是面前这位府尹大人的姐夫,虽说两人自王禄姐姐死后就不相往来了,但说实在的,哪个小舅子不给姐夫几分薄面,陈敬塘也是深谙官场门道的老手,在这段时间三令五申狠抓长安治安的时候,死了个身份如此微妙的帮派人员,他这个县尉属实有责,所以陈敬塘只能拽着赵更古来见王禄,看看能不能平息自己上司的怒火。 两人禀报一番,对于朱九中之死王禄倒是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只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词,府尹这番神态让一路上提心吊胆的陈敬塘长松了一口气,就在两人准备告退时,王禄看着两鬓斑白的赵更古突然心头一动,他轻声喝住赵更古,揉了揉太阳穴后问道:“幼安外甥还好吧?” 赵更古看了一眼自己如今位高权重的妻弟,神情没有一丝变化的恭敬说道:“幼安能吃能睡,前段时间我还为他讨了一房媳妇,只是如今整日游手好闲,也没个正经营生做,唉。” “幼安成婚啦?” 王禄一听甩开小妾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起身后埋怨道:“虽然姐姐不在,但我好歹也是他的舅舅,成婚也不通知我一声,你我真是越来越生分了。 赵更古听着小舅子埋怨,心中嘀咕道,你姐姐在时就对我们不闻不问,现在这官越做越大,我们哪敢高攀你呀。 只听王禄接着问道:“幼安功名在考吧?” “唉。”赵更古一声叹息后回道:“幼安愚笨,书读得不好,功名是沾不上了,想想他我也是愁得慌呐。” 王禄一听此话,想起儿时姐姐对自己的种种好,扭头想了片刻后说道:“要不让幼安先去大理寺干个狱史,前几日正巧和大理寺卿褚时钧喝酒,他说大理寺极缺狱史,如今陇右兵伐再起,现在又很难在兵部抽人,他跟我讨人来着,幼安若是可以,我将他入个官籍,去大理寺干狱史算了,等熬个两年我再调到京兆府来,既不落别人口舌,还为幼安找个稳定事做,如何?” 听到王禄这样说,赵更古先是一愣,然后杵在原地犹豫着,这时一旁的陈敬塘急忙戳了他一下,只听陈敬塘低声说道:“老赵,还不快应下,你那儿子混吃等死的料,找个事做不每日在你眼前晃悠岂不省心?” “那好。”赵更古抬头看着王禄点头道:“今日回去我和幼安说说,让他去大理寺也好。” 王禄看自己这位性格倔强的姐夫答应,笑笑后摆了摆手让两人退下。 武侯寺内,赵幼安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他抬头时,透过窗的阳光落在脸上,面容犹如镀上了一层金纱。 先前那位白色褶裙的美貌女子从一侧走来,等走到赵幼安面前后一脸嫌弃的说道:“你可以离开了。” 自己可以离开,就意味着那个巷中重伤的女子确认了自己身份。 听到自己可以离开的赵幼安欣喜若狂,顾不上和那位请自己喝羊汤的白桃姑娘告别,快步出了这间威严的正殿。 与此同时,武侯司内数十个武官掠出,直奔巨鳌帮而去。 白桃姑娘也在其中。 第七章 既来之 赵幼安出了武侯司晃荡半日才悠悠来到沾衣坊,在自家门前巷口的那棵垂柳树下,正蹲着一个正在高声叫喊的粗衣汉子。 “磨刀喽,磨刀喽,谁家需要磨刀快来找俺。” 赵幼安新奇的走到汉子身旁驻足观望,汉子身旁放着一个藤条缠着的木箱,木箱的匣子抽开,里面除了光滑漆黑的磨刀石外,还摆着剪子剃刀和布巾等各色物件,这磨刀人穿着一双破旧不堪的草鞋,他手里捏着被反复揉搓看起来脏兮兮的灰巾,这种风尘仆仆的磨刀人在长安并不多见,他们大多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这汉子喊了几声后不见巷内人家有动静,从木箱中取出一张草席铺在树下,然后有些慵懒的坐下,或许是赵幼安在他身旁停留的时间过长了,他瞟了一眼赵幼安问道:“少年郎,你家有刀需要磨一磨吗?” 赵幼安笑着摆了摆手,他没有说话,抬头看向自家这条蜿蜒狭长且幽深的巷子,磨刀汉子看着少年对自己的问话置若罔闻,也就不搭理他了,这时巷中第一家的木门吱呦一声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和赵幼安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不过相对于赵幼安瘦弱的身板,这人身体壮硕魁梧,长的也是浓眉大眼一脸虎气,他拎着一柄菜刀走到树下,先是惊讶的看了一眼赵幼安,然后瓮声瓮气的说道:“这刀给我磨一下。” 磨刀人笑意盈盈的接过菜刀,然后从木箱中取出磨刀石,等着磨刀人开始磨刀,这魁梧的少年才看着赵幼安问道:“你的病好了?” 赵幼安快速的搜刮这脑海中的记忆,他猛地回想起来这人叫胡满月,家里在东市里开了一家肉铺,虽然胡家和赵家是住在一巷的街坊邻里,但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并无交集,一来是赵幼安自小性情孤僻,躲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与巷中的同龄玩耍,二则是这个胡满月家里殷实富足,从小就比沾衣坊其他孩子多些傲气,又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打心里也瞧不上赵幼安这种自幼丧母,而父亲赵更古只是小小巡役又没有什么大本事的赵幼安,看着胡满月问话,赵幼安点了点头,他自始至终没出一声,提着那条跛腿向巷内走去。 身后的磨刀人抬头看了一眼赵幼安后出声问道:“这小跛子难道还是个哑巴?” 胡满月一脸鄙夷的望着赵幼安的背影,冷笑一声后嘲讽道:“不是哑巴也好不了哪去。” 两人对话一字不差的传进赵幼安耳里,他面无表情的向前,并没有理会身后的两人。 等到了家中,推开虚掩的木门,赵幼安深呼一口气后进院,听到声响的朱婉儿从屋内出来,看到自己相公后先是一愣,然后眼中露出难掩的欣喜,她快步走到赵幼安身前,先是伸手攥住赵幼安的胳膊,然后一脸喜悦的柔声问道:“给爹送个饭,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大病初愈可不能走太多路,快进屋歇着吧。” 赵幼安看着朱婉儿那张清秀的鹅蛋脸蛋心中感慨万千,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心里斟酌一番后说道:“先进屋吧,今天真是有些累了。” 等两人进了屋子,赵幼安不动声色的抽出被朱婉儿搀扶的胳膊,他看着主屋内陈旧简单的家居摆设,心中叹了一口气,朱婉儿对于自己相公突然之间的改变都是心中既羞涩又惊喜,想来自己嫁入赵家,新婚之日赵幼安就跌入水中一病不起,再后来病愈后又将自己锁在偏房中闭门不出,弄得这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每日自怨自艾以泪洗面,看着性情转变的相公,她急忙端起茶壶倒好香茶端给赵幼安,然后坐在木凳上紧盯着他,像是生怕自己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的相公从眼前溜走一般。 赵幼安抿了一口茶水,然后轻声咳嗽一声,那口茶水在口腔中久久不下咽,一种古怪的气氛瞬间在屋内蔓延开来,这间屋子死寂一般,两人都不说话,却同时心中泛起异样的涟漪,不知过了多久,朱婉儿起身从里屋取来一截红蜡放到桌上,蜡烛上那个喜字显得格外刺眼,她点燃蜡烛后一束光瞬间就将这间昏暗的房间点亮,扑闪扑闪的烛火映照在这个一脸羞红的小姑娘脸上,只见朱婉儿鼓足涌起后看着赵幼安问道:“相公,你饿吗,要不我做点吃的?” “我吃过了。” 赵幼安快速说道,说完之后立即闭口。 “哦。” 朱婉儿就站在红烛旁边,她低垂着眼帘任由烛火在眼前闪耀,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这种尴尬的氛围在屋内蔓延之际,屋外一声轻咳,赵更古从京兆府回来了,他一进屋就打破了屋内的小年轻彼此之间的沉默,看着一副无精打采模样的赵幼安,赵更古问道:“让你小子去买些酒水吃食,买的东西呢?” 赵幼安一拍大腿,今日稀里糊涂去了一趟武侯司,竟然把赵更古交代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他讪讪的说道:“要不我现在去买?” “我去吧。” 朱婉儿看着一见面就不对付的父子两急忙说道,她从屋内放钱的立柜抽匣中捡了几颗所剩不多的碎银,朝着赵幼安温婉的一笑后出了门,等儿媳妇走远,赵更古拿出别在腰间的烟杆,捏了一撮小布袋中的烟丝捻搓一番后放入烟壶,等点然后幽幽的嘬了一口,然后神情清淡的说道:“婉儿是个好姑娘,之前你耍混不理人家,既然现在恢复人样了,就好好和她过日子,爹呢,为你讨了个大理寺狱史的活,活不累人,就是负责一些在押囚犯的日常起居,顺便整理一些结案卷宗,每月挣的薪水虽然微薄,但也好过每日游手好闲,你要是觉得可以,明日我去将差事应下,你准备准备就去干吧。” 赵幼安点了点头,他对于赵更古口中大理寺狱史的活倒是没有抵触,相反自己觉得既然来到这个陌生又显得光怪陆离的世界,还是那句话,想通了就既来之则安之罢了。 “爹。”赵幼安想了想,突然开口叫道,他双眼有些期待的看着赵更古接着说道:“你会不会什么拳法剑术之类的,我这幅身体实在是不抵用,要是会的话教我几招,权当是强身健体怎么样?” 赵更古冷哼一声,他觉得这儿子实在是病愈后性情转的有些古怪了,连自己相处小二十年的老爹几斤几两都弄不清楚了,只听他没好气的说道:“我要是会些武功,能只混个巡役的活吗,再说了在大唐习武是要上战场的,现在陇右局势错综复杂,大唐和西域诸国战事一触即发,你要习武做什么,难道拖着瘸腿披甲上杀场?” 赵幼安对于自己老爹的讽刺充耳不闻,他起身后走到屋外,站在屋檐下的他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看着灿艳的天空,他轻声的说道:“要是学一套强横武艺,若那天上了杀场建功立业拜将封侯也犹未可知,难道真的要在长安城当个小吏混吃等死?” 赵更古听着屋外儿子絮叨却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端着烟杆,忽的想起自己年轻时,像赵幼安一般年纪的时候,也幻想着能练一门绝世武功,在这门阀望族当道的大唐混个天下无敌人人敬仰的名头,只是可惜命运从来不给人选择的机会,他抬头看着赵幼安单薄的背影,想了良久后才开口骂道:“没事别异想天开,以前教你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你也不听,现在有不知道那根弦错乱了,想着习武,你当学武是说学就能学的,那不得从小就打基础......” 赵更古话没说完,朱婉儿拎着东西回来了,一坛美酒,一碟牛肉,三四样闻着香气四溢的杂食,她走进灶房摆好东西,然后看着屋檐下仰头望天一脸忧郁的赵幼安说道:“相公,和爹喝几杯吧,今天你走出屋子,我们庆贺一番。” 说着朱婉儿走过来拽着赵幼安的衣袖,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此刻一脸贤惠,她那双如水的瞳眸之中闪烁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彩,似是眼中只有这个相处不久的相公那般,不由分说就拽着赵幼安进屋,等摆好碗筷,朱婉儿神情有些羞涩的看着赵幼安说道:‘相公,我们先敬爹一杯吧。” 赵幼安看着坐在一侧的朱婉儿,不忍拒绝这个眼神清澈模样可爱的姑娘,只能不情不愿的端起酒杯,对于儿媳的提议,赵更古甚是欣慰,他端起酒杯和赵幼安碰了一下,然后眉开眼笑的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赵更古喂入嘴里一块牛肉后有些得意的说道:“你就先去大理寺好好干,虽然你那个不靠谱的娘舅和爹不对眼,但想来他也不会不管你这个亲外甥的,过个几年爹拉下老脸张张口,调入京兆府中,一切就万事大吉了。” 朱婉儿一听,本来默不作声的给赵幼安夹菜的她惊讶道:“相公要去大理寺?”说完之后她惊觉不对,俏皮了吐了吐舌头,然后俏脸一红,像是要将头埋进桌子一样低下了头。 本来在大唐,桌上女人是轻易不能插嘴的,可这赵更古大老粗一个,家中没有那些教条繁杂的规矩,加上他为人本来开明,听到朱婉儿问话,随意的说道:“我给幼安谋了个大理寺狱史的活,过两日就让他去干。” 朱婉儿看了一眼赵幼安然后惊喜道:“那相公岂不是入了官籍,这是好事呀,我之前还在想,要不让相公去我爹的镖局做做账房的事,现在看来也不用张口了。” 朱婉儿的爹朱有章在长安一家镖局做镖头,平日里和赵更古有些交道,两人喝过几次酒之后便互称老兄弟,也因为赵更古为人忠厚讲义气,所以才将自己闺女许配给赵幼安做媳妇。 “赵头,赵头。” 门外传来一声叫喊,赵更古抻着脖子往外看去,来人是一袭衙役服的吴安,只见吴安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向里面闯,等进屋后第一句话就是:“赵头,魏近死了。” “唔。” 赵更古刚咽下一口酒,听到这句话后呛的猛咳几声,他放下酒盅后骤然起身,走到屋内脸盆前双手蘸了些水,然后用力的搓了几把脸,水珠从他那张神情凝重的脸上滑落下来,赵更古看着一脸急切的吴安突然想起什么,他咬着牙沉声说道:“我有一种直觉,这事定是和今早入城的那帮驼商有关。” 说罢赵更古拿起放在一旁桌上的长刀,简单交代了赵幼安几句,和吴安急匆匆的奔了出去。 酒醉饭饱后的赵幼安拎着一张凳子坐在屋檐下,拾掇好碗筷的朱婉儿随后也抬着一张凳子坐在旁边,两人都没有说话,期间朱婉儿羞涩的偷瞄着神情悠然的赵幼安几眼,似是有万般衷肠想要倾诉一般,而对着一切毫无察觉的赵幼安看着天边一朵形状奇怪的云彩,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的呢喃道:“天还是那个天,我还以为这个世界会有两个太阳呢。” 第八章 湖上龙凤 贵为长安城第一大帮的巨鳌帮帮主死的极为凄惨,脖子硬生生被人扭断,整个人经脉断裂颓然跪地,一地的血污甚是骇人,巨鳌帮后院绿荫遮蔽幽静隐秘的书房内凌乱不堪,那散落一地碎裂成无数道的门板和屋内被强劲气力震碎的瓷器家具皆能看出魏近死之前和人发生过激烈的打斗。白桃背着手在屋内踱步,一位目光如炬年纪不过二十的少年俯身查看着魏近身上的伤痕,看了半晌后才对白桃说道:“杀人灭口?” “鹿柴,你能看出是什么人杀的魏近吗?”白桃捡起地上一块碎瓷放在手心端详片刻后问道。 这名叫鹿柴的少年掀开魏近上衣,紧皱眉头凝视着那血液凝固已经塌陷下去的胸骨沉声说道:“你瞧,致命伤在这里,好像是被一根铁棒一类的东西重锤过,虽然瞧不出是哪门哪派的功夫,但这人的内力浑厚的可怕,恐怕和师傅不相上下。” 白桃看着那可怖的胸口露出一丝惋惜,她将掌中碎瓷用力一捏后愤愤说道:“我们刚得知羡鱼姐姐被袭和巨鳌帮有关,魏近就死在自己书房中,这明显是有人冲着武侯司来的。” 只见这个小姑娘张开手掌后,一缕白粉从指缝尖倾泻而下,她那洁白如玉石一般的手掌完好无损,那块碎瓷已经化成一滩粉末。 魏近的死讯传出后这座位于长安东市的赌坊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可对于帮主的死,巨鳌帮上下都浑然不知,要不是率先来到此处的武侯司众武官找魏近询问慕容羡鱼被袭之事,恐怕这间隐蔽的小屋内发生的事情当天都会无人发现,闻讯赶来的金吾卫和地方巡役正在屋外庭院一一问询当时在赌场中的赌客和巨鳌帮的扈从,这时赵更古和吴安一脸阴沉的杵着长刀赶来,从赌坊大门进入,戒备森严的环境让赵更古愈发觉得事情不简单,巨鳌帮一日之内死了两人,还是帮主和地位重要的账房,想来这事情传出去,长安坊间指不定要有多大的震荡呢,想到这里赵更古快步向里面走去。 就在刚踏入后院时,一侧伸出一只手将赵更古拽到一旁,他定睛一瞧,拉拽他的人正是早先在东市宣威坊遇到的金吾卫参将隋木郎,赵更古上下打量了几眼笑意盈盈的隋木郎后小声问道:“我的参将大人,这是何意啊?” “诺,你瞧。” 隋木郎眼睛瞟向一方,赵更古顺着视线扫过去,当看到站在那间书房门口的几人衣袍后脸色一变凝声说道:“武侯司的人怎么来了?” 隋木郎神情淡然的说道:“听说魏近的尸体就是他们发现的,好像是武侯司正巧来找魏近这个倒霉蛋查一件事,我们先不要进去,等武侯司的人勘查完现场后再去,你瞧着吧,这件事最后还是要地方地方官衙来查,先让他们折腾,等折腾够了再说吧,武侯司现在风头正劲炙手可热,领天子令,办案可越过三司直接向圣上禀报,你瞧瞧,多气派啊。” 赵更古咧嘴一笑,看来这位参将大人被武侯司的人撅了面子,正在这里生着闷气呢,他对着隋木郎抱拳施了一礼,然后径直朝着那间屋子走去。 “老赵,哎,你干嘛去啊?” 身后传来隋木郎的低声叫喊,跟在后边的吴安赶紧说道:“隋大人,赵头是有些线索跟武侯司的大人汇报。”吴安知道,武侯司的人金贵,可眼前的金吾卫也同样惹不起,所以紧忙向隋木郎解释道。 白桃刚从屋内出来,就看见一人急匆匆的闪到面前,这人穿着一身湛蓝色的衙役服,看到自己后抱拳施礼道:“武官大人,属下是长安县衙的巡役赵更古,关于本案有些情况禀报。” “说。” 白桃将手插在衣袖中,像极了一个少不经事的小村姑,赵更古虽然对面前这少女有些疑惑,但还是沉声说道:“早些时候卑职等人在东市宣威坊一处荒巷中发现了巨鳌帮账房先生朱九中的尸体,现在魏近又死了,卑职认为这两人之死应该因一事而起。” 正说话时鹿柴走了出来,他看着赵更古问道:“之前死的那人可查到什么线索吗?” 赵更古摇了摇头后恭敬的说道:“那人是被人一刀入腹失血而亡的,尸体还被人挪动过,那处荒巷并非是第一案发现场,所以并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鹿柴听到这话眼前一亮,然后急切的问道:“死者伤口可是一柄宽约二寸左右刃面极窄的薄口刀所刺?” 赵更古仔细想了想后说道:“好像还真是。” 鹿柴凝声问道:“那具尸体现在何处?” “在我们府衙的停尸堂中,死者朱九中没有家室,父母又在漳州,所以无人认领。” 吴安看了一眼赵更古后回答道。 “将屋内魏近的尸身也搬回你们衙门,我要去看那具尸体。”鹿柴大手一挥声音冰冷的说道。 “喏。” 赵更古急忙应道。 在去长安县衙的路上,白桃和鹿柴从金吾卫那里征了两匹官马,两人策马在一行人最前面,只听鹿柴对不明所以的白桃说道:“羡鱼姐姐肩上的刀伤和刚才那衙役所说朱九中所受的刀伤一样,我看八成也是一码事。” 白桃拽着缰绳一手轻抚着座下骏马的鬃毛,想了想后说道:“也就是说羡鱼姐姐遇袭和巨鳌帮这两人的死有着莫大的关系?” “八成是的。” 鹿柴打了个响指后皱眉道:“可就羡鱼姐姐所受的伤和魏近之死来看,行凶之人并不是一个人,而且两人都身手不凡。” “你怕了?” 白桃笑问道。 “我怕什么。”鹿柴傲气的扭头看着白桃笑道:“我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的人。” “嘁,就会吹牛。” 白桃笑面如花的娇笑道。 走在两人后边的赵更古看着马上少男少女如此年轻就位居高位,再一想自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顿时一股无名之火噌的一下冒了出来,他一拳锤向一侧载着魏近尸身的马车外壁,咚的一声将跟在身后的吴安吓了一跳,看着赵更古的脸色,吴安也不敢说话,只能默默的埋头向前走。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从武侯司出发,马车沿着长安中轴朱雀大街进了内城。 长安内城的一处高阁大院内玉榭凤阙浮光映照,在飞檐画角龙滚玉璧的长廊上,数十个身着彩衣绮衫手持斑斓孔雀玉屏的宫女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绕在一位身材修长轮廓倩丽的女子身边,一行人穿过长廊走上一座廊桥,在这座廊桥向东不远处,有着波光粼粼清澈怡人的一湖春水,放眼望去那四下花团锦簇鱼曳鸟飞的湖中央一座亭台立于水面,这位凤眼樱唇面如玉盘的女子披着一袭红色凤袍,她那张刻意画的雍容妆容透着几分有些违和的英气,等一行人走到湖边,两名高大的侍卫早就在湖边停泊的渡船处等候。 “公主万福金安。” 两人看到女子后齐声跪地喊道。 “驸马在和何人对弈?” 女子檀口轻启问道,她的声音如灵雀轻鸣一般摄人心魄,其中一名侍卫赶紧答道:“驸马在和和滕王弈棋。” “妈的,两个臭棋篓子有什么好弈的。”贵为大唐明珠的李玉瑶一开口就让一旁宫女侍卫大跌眼镜,她挥舞着衣袖接着说道:“走,去看看。” 湖心亭中二人,其中那位头戴方巾长相俊逸的青年男子正襟危坐,而他对面头发微白的中间人则是翘着双腿一副慵懒模样,青年男子名叫柴逸,其父亲柴青云官居中书令,也就是坊间称呼的右相,他也是娶了李玉瑶的当朝驸马,坐在他对面执黑弈棋的是如今大唐皇帝的一母胞弟李慈,棋盘之上黑白厮杀,李慈棋风大开大合行云流水,他捻子落子都透着一股洒脱之意,而驸马柴逸则不同,这个眉头紧蹙落子谨慎的青年每一步都反复思索慎之又慎,可即便如此还是被李慈杀的丢盔卸甲,一局棋罢,那艘玉船游曳而来,李慈看着自己侄女缓缓而来的身影轻声说道:“天地方圆方圆天地,别看这小小棋盘,从一开始就要步步布局处处埋子,对弈双方机关算尽勾心斗角,可是只能有一人赢一人输,无一例外。” “非要说来,还有一种可能。”柴逸一边拾着棋子一边笑着说道:“和棋。” “棋能互为牵制不分胜负,可是人能吗?” 李慈朗声笑道,他待李玉瑶走到近处时抓起脚下一条约莫一尺长的六爪走地蛟,这条模样骇人的畜生通体墨黑长须长尾,正在地上洋洋得意的蠕动着身躯,在被李慈从尾处拎起后稍作挣扎后就乖乖的趴在这位王爷的膝处,鼓着那双乌黑铮亮的大眼睛瞧着缓缓前来的凤袍女子。 李玉瑶瞟了一眼两人中央落满黑白棋子的棋盘,然后冷笑着看向李慈说道:“驸马和滕王好雅兴啊。” 李慈深知自家侄女的刻薄尖酸,对于这句讽刺也是毫不在意,倒是对面的柴逸显得十分拘谨,见到李玉瑶后这位驸马爷一脸谄媚的起身,恭恭敬敬的将座下凳子让出,等李玉瑶坐下后,公主身后一位手持羽扇身着粉衣莲裙的宫女快速的将棋盘上黑白字拾掇进各自棋盒。棋盘上朗清后李玉瑶看着李慈那双深邃且清明的眼睛叹了一口气后说道:“陇右的事情王叔可曾听说了?” “自然听说了。”李慈翘着腿伸手撩拨着膝盖上趴着的那条六角爬虫缓声说道,他看着六脚爬虫身上那一层渐生的鳞片接着说道:“大狮国带着几个小国欲阻断我大唐和西域诸国的通商之路,而且还勾结大漠的蛮子拒绝再向大唐纳贡称臣,按理来说我大唐应该立即出兵征讨,我也知道你来找我是兴师问罪来了,因为我在陛下面前不主张兵伐,可是我的侄女哟,你不想想,这一打仗要耗费多少财力物力,这几年大唐兴土木修运河,陇右道局势错综复杂,除了像大狮国这样的小国,漠北的蛮子也是虎视眈眈,要是出兵就相当于跌入泥潭,所以......” “所以?”李玉瑶眉目冷峭着说道:“可是我们是大唐,我们李家是九州共主,要是不能一举荡平那些胆敢挑衅的小国,大唐的威严何在?” “这事情你也不用跟我嚷,满朝文武一多半都不主张出兵,哪怕是陛下最后决定真要打,也该是安西都护府的大将军薛神通头疼,轮不到你这位稳居长安的长公主,你要是有功夫在这里跟我这个闲散王爷斗嘴,还不如叫驸马再陪我下一局棋。” 李慈对于自家侄女的态度有些不满的说道,他看着李玉瑶眼中逐渐显露的寒芒心中一惊,顿了顿嘴后接着说道:“我听说公主你一手提拔的兖州刺史李洞林因为谋逆被武侯司扔进了大理寺,与其纠缠陇右的仗怎么打,还不如想想自己的门下怎么救。” 听着李慈话语中的阴阳怪气,李玉瑶刚要开口说话,突然停住了嘴,视线停留在不远处正向湖心亭漂泊而来的一艘窄舟上,亭中三人定睛瞧去,一位唇红齿白披头散发的少年郎,身着一袭宽大道袍立于舟头,这少年郎腰间锦带的一方刺绣坠上绣着武侯司三个大字,来人正是在武侯司内参禅悟道的皇子李临渊。 几年之前,因为某件事情,大唐皇帝将自己的三皇子贬为庶民,此事一出朝内一片哗然,随即流言四起,因为三皇子李临渊在诸多皇子中最为聪慧,本是深得皇帝喜爱,那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也隐隐有归他的意思,不只因何惹得龙颜大怒后,这位三皇子就消失在朝堂之外了,直到武侯司成立,才有消息传出,原本消失的三皇子李临渊突然出现,并且坐镇在武侯司之中。 李慈看了一眼舟上少年,又瞟了一眼面前端坐的李玉瑶,眼中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古怪笑意。 第九章 黑猫衔金 日落时分的长安县衙内肃杀寂静,落日余晖笼罩着整个衙门院落,一轮红霞在天际缓缓沉沦而下,夕阳中院中的每个衙役的脸都透着一丝阴冷,县丞陈敬塘面色凝重的站在县衙大殿内,同在殿内的武侯司武官鹿柴和白桃看着殿外集结的一队衙役,这时一位青袍的文官手握一节令简急匆匆的从屋外奔来,他小跑到陈敬塘面前声音低沉的说道:“大人,据赵更古安排的巡役禀报,今早入城的那一伙西域驼商一直待在他们落脚的客栈不曾外出过。” 陈敬塘看了一眼满头汗珠的衙内书记官,然后转头对鹿柴说道:“既然老赵觉得巨鳌帮接二连三的事情和这队驼商有关系,那我们不妨先将他们捉来衙门讯问一番,武官你的意思呢?” 鹿柴沉吟片刻,他那张稍显稚嫩的脸庞隐隐透着几分厉色,之前通过检查放在县衙停尸间朱九中身上的刀伤,鹿柴判断杀死朱九中之人和袭击慕容羡鱼的应该是同一人,就算不是,那也是同一柄刀所伤,因为两人伤口都是一柄极不寻常的窄刃刀所伤,在长安的刀刃大多都是宽刃,这种薄且锋利的窄刃刀很久未见过了,而且使用者一刀见骨的劲力也非普通江湖人能做到,正巧赵更古说起早上那队入城的驼商可疑,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和整件事有关,但是抱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劲,鹿柴和县丞陈敬塘沟通后,决定先将那队驼商控制住。 这位武侯司的小武官心中唯一疑虑的是,要是那队驼商和这件事无关,又该如何平息这件事。 大唐朝廷鼓励西域和中原通商,所以误捉一队来自西域的驼商并不是一件小事。 殿内短暂沉寂之后,只听蹲在一角端着烟杆的赵更古轻咳一声后说道:“要是捉错了,将这件事推到在下身上就好,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反正案卷是陈大人写,我又是滚刀肉一个,大不了罚一两月的俸禄罢了。” 鹿柴看着一旁双手戳在衣袖中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白桃问道:“白桃你说呢?” 白桃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然后挠了挠头后蹙眉说道:“先捉了再说,现在魏近也死了,我们也没有别的线索,就听这位赵老伯的办吧。” 鹿柴大手一挥,看向陈敬塘说道:“那就先控制住那队驼商,长安县衙的衙役负责那队驼商落脚客栈的外围,所有巷道和出口都封住,我带着武侯司的武官进去捉人。” 陈敬塘看着这事敲定,他扶须说道:“书记官,将东市地图取来,听武官大人安排布防事宜。” 之前那名手持令简的书记官急忙向内衙奔去,之后拿着一张牛皮地图回到殿内。 片刻之后,长安县衙资历最老的巡役赵更古率着一队腰佩长刀的衙役急匆匆的奔向东市,此时距离长安城宵禁还剩一刻钟。 黄昏末梢,天幕渐暗。 沾衣坊内,赵幼安拖着那条跛腿来到巷口,那位磨刀人正懒洋洋的倚靠在翠柳树下,他眯着眼睛嘴角翘起哼着一曲歌谣,模样极为惬意,赵幼安走到磨刀人身旁,踮起脚尖吃力的折下一截柳叶枝条放在手心端详片刻,之后在磨刀人的注视下又折了几枝柳条,然后一屁股坐在磨刀人身旁,开始一言不发的编着手中一撮柳条,等到将柳条编成绳状后他紧箍在自己那条跛腿上,使劲的绕了几圈,直到勒的皮肤泛紫才松手。 “你这是做什么?” 磨刀人不解的问道,当他看到赵幼安那条骨头凸起的小腿后轻嘁一声后讥讽道:“先天长的畸形,是靠几根柳条就能勒回来的?” “关你何事?”,赵幼安抬了抬眼皮后骂道:“咸吃萝卜淡操心。” 赵幼安等箍好跛腿后起身便走,那一瘸一拐的模样和之前并无差别,磨刀人看着这少年背影笑骂道:“这不是闲的么。” 赵幼安还真是闲的发慌,在屋内时他和朱婉儿独处,虽说是自己娶过门的媳妇,可两人之间依旧像是隔着一层极为尴尬的气氛,尤其是朱婉儿从小屋将赵幼安的床被搬回主屋新婚的大床后,用那似水般欲语还休的眼眸凝望他时,浑身不自在的赵幼安便逃出门去,等他再回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看着红烛闪烁的屋子,朱婉儿一脸娴静的坐在桌前,素手捻这一根银针正在缝着这一件新做好的青色长袍衣襟,她抬眼看了赵幼安一眼,然后不动声色的说道:“相公,前几日我为你做了一件新袍子,等将这几个线头收了后你试试,你要去大理寺做狱史,总要穿的体面一些才好。” 赵幼安轻声嗯了一声,听着朱婉儿清脆的声音,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情愫,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在那个世界初次约会时心中的忐忑,借着屋内跳动的烛火光芒,他看向面容清丽身段玲珑有致的朱婉儿,不由得有些痴愣了。 朱婉儿知道赵幼安在看自己,脸上浮起一层煞是诱人的红晕,她轻撩了一下垂在耳旁的发丝,然后捏着银针收针,略带羞涩的迎上赵幼安的视线莞尔一笑道:“相公,来穿上试一试长短宽窄。” 说罢朱婉儿抱着长袍走到赵幼安面前,她有些羞涩的将崭新的青色衣袍递给赵幼安,然后等赵幼安穿上后踮起脚尖抚平了凸起的衣领,那双如水的瞳眸含情脉脉的看着赵幼安的背影,最后指尖轻触赵幼安披散的黑发,轻声微颤的问道:“相公觉得合身吗?” 赵幼安穿着新袍原地转了两圈后朗声笑道:“还不错,很合身。” 朱婉儿轻轻的笑了笑,那笑容就像是春水拂过一般,极为娴静清丽。 烛火映照下,一双男女的轮廓倒映在屋内墙上,此时无声,赵幼安低头扣上领口那枚铜制的纽扣,恰巧错过了朱婉儿那含情脉脉的嫣然一笑。 咚,咚,咚。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一声声急促的叩门声,一个沉闷且厚重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 “安哥儿,在家吗?” 一个膀大腰圆赤发金目的少年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喊道,赵幼安和朱婉儿急忙出屋,只见这个似是有几分外族血脉的少年扯着嗓子说道:“赵幼安,我听胡满月说你病好了,过来看看你。” 在这条巷末住着一户从西域搬迁而来的人家,其中家里最小的儿子牛龙儿和赵幼安年龄相仿,相比于屠户家胡满月的蛮横骄纵,这个身形高大老实憨厚的少年和赵幼安的关系要好上太多,在沾衣巷中,生性孤僻的赵幼安和这名叫牛龙儿的少年都属于不受待见的异类,母亲来自西域日轮国的牛龙儿说来算是赵幼安童年的唯一玩伴,他看着前后脚走出屋子的赵幼安和朱婉儿打趣道:“哟,夫妻二人成双入对,真是让人羡慕呐。” 朱婉儿抿嘴一笑,眼睛弯成月牙状。 穿着新袍的赵幼安看着门口的少年神情淡然的说道:“有事说事,没事快滚。” 赵幼安翻阅记忆,脑中涌现的画面里他和牛龙儿关系还真是非比寻常,两人自穿开裆裤时就混迹在一起,两人不受待见的小子捅马蜂砸窗户,去胡满月家的肉铺偷猪蹄,两人这种烂糟事情不少干,所以赵幼安丝毫不跟眼前的牛龙儿客气,看着自打跌入水中就没见过的赵幼安恢复神色,牛龙儿咧嘴一笑,然后笑道:“我还真是有事找你,跟我出去一趟?” 赵幼安思索片刻,一想和朱婉儿待在屋内浑身不自在,随即点了点头,当他和牛龙儿一并出了院子,只听牛龙儿凑到耳边神秘兮兮的说道:“我发现咱们巷子的宋书匠有些古怪,这几日清晨我去绣春楼拉夜香,都能看到宋书匠醉汹汹的出来,你说他一个穷酸教书匠,能有几个钱整夜整夜的逛绣春楼?” 牛龙儿口中的书匠叫宋瓷,是沾衣坊内一间私塾的教书先生,平日里除了捧着书卷读书育人外便深居简出,手里教的几十个孩子大多都是沾衣坊人家的子嗣,宋瓷五十多岁,看起来儒雅随和,脾气也好的出奇,要是书塾中有孩子交不上学费,他收孩子家一袋米或是几尺布也愿意教。可对于牛龙儿口中这位书匠逛绣春楼的事,说来确实奇怪,绣春楼是东市一间花坊勾栏,里面做什么营生自然不言而喻,这个平日里抠抠搜搜的书匠怎么舍得去那寸土寸金的地方消遣,赵幼安虽然也好奇,但还是愣了愣后板着脸看向挤眉弄眼的牛龙儿笑骂道:“你到底有事没事,宋书匠莫说是去青楼,就是他去皇宫也不甘你我什么事,要没事我就回去了。” 牛龙儿听赵幼安这么说话,盯着赵幼安那张脸看了又看,然后一脸狐疑的低声道:“安哥儿,怎么一场大病,你整个人都变了,要是我以前说这种事,你不得比我还上心,咱们不得弄清楚宋书匠那厮从哪里发的财?” 赵幼安看着牛龙儿心中一惊,他支吾两声后搪塞道:“那你说我们怎么办,去宋书匠家里将他揪出来,问问他哪来的钱逛青楼?” “那倒不必。”牛龙儿笑道,他那张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与其面容不符的狡猾,只听这个赤发少年声音压低后接着说道:“我们去宋书匠的住处蹲点两日,想来他个教书先生,要是能从其他地方搞钱,肯定会出门活动,我们要是盯个两日他还不露出马脚?” 说话间牛龙儿拉着赵幼安来到宋瓷的住处,那是一间破落的小院,抬眼望去房门紧掩矮墙坍破,赵幼安无奈的笑骂道:“你说的盯着他就是跑到人家屋外站着?” 牛龙儿拉着赵幼安来到一棵柳树下,他那双金瞳盯着那扇大门准备说话,就看到一道黑影从两人脚下窜过,直奔宋瓷家宅而去。 吓了一跳的赵幼安两人定眼一瞧,一闪而过的黑影原来是一只身形矫健的黑猫,只见这只黑猫轻轻一跃跳上宋瓷家的矮墙,转眼没了身影。 “呼。” 牛龙儿轻呼一声后从衣兜中掏出一把炒熟的豆子,只见他随意的蹲下后一边剥这豆子一边仰头盯着赵幼安说道:“安哥儿,我们在这里待一会,看看这书匠今夜会不会去逛绣春楼。” 赵幼安看着牛龙儿那张认真的脸,无奈的摇了摇头后也随即蹲下,他抓了一把牛龙儿手上的豆子后也低头剥了起来。 两人眼前这间院落中孤零零的瓦房内,宋瓷正在低头翻阅着一卷泛黄的书卷,他的视线随着书卷上的段落不停移动,嘴中也轻声诵读着其中字句,在这位老书匠的桌前,放着一个烛火下透着一缕缕幽光的瓷罐,这瓷罐璧上画着一黑一白两只狸猫,画中两只狸猫正在围着一颗红色绣球嬉闹,不知这副狸猫图出自何人之手,竟能画的如此惟妙惟肖,将猫的神情姿态原封不动的跃然瓶上。 就这宋瓷埋头书卷之中时,屋内窗户被推开,那只先前赵幼安和牛龙儿见过的黑猫顺着那两扇窗户的缝隙扭身挤了进来,让人惊奇的是,它嘴里叼着一颗金光闪闪的金豆子走到桌上瓷罐前,然后踮起脚尖伸着脖子松了牙齿将金豆子放进瓶内。 整个过程宋瓷都不曾抬头,甚至像这件事不曾发生过一般,只是那颗金豆子坠入瓶子的清脆声响过于大了些,让宋瓷握着书卷的手一瞬间微微颤了一下。 喵。 做完这一切的黑猫转动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扭头朝着屋外轻声叫道。 嘘。 宋瓷放下书卷,然后冲着黑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朝着黑猫一脸慈爱的点了点头,那只黑猫突然猛地发力,一头撞向桌上瓷瓶。 片刻之后,原本应该是瓷罐落地碎裂的场面没有发生,那瓷瓶依旧立于桌上纹丝不动,只是黑猫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黑猫衔金,白日见鬼。 第十章 良辰美景 夜幕降临的长安像是遮起一张巨大的黑幕,点点繁星隐隐浮现,一声震耳欲聋的暮鼓声骤然响起,紧接着城内四面高耸的钟鼓楼上依次响彻起不间断的锤鼓声,足足响了六百下的鼓声如散开的涟漪一般四下漾开,随着铮铮鼓声城内宣布宵禁开始,此时一队衙役杵着长刀压低脚步快速行走在东市街道上,沿途听到暮鼓声开始关闭店铺的商家见此一幕,皆是快速堵上门板缩回铺内,这队之后又加入了数十个金吾卫的队伍将东市内一间客栈围在其中,他们像是一枚枚冷酷的棋子将客栈前后的街道口堵住。 躲在转角探出一颗脑袋四下观察的衙役领队赵更古习惯性的抽出腰间别的烟杆,他想了想后又觉得不妥,偷偷瞟了一眼站在街对面的金吾卫领头,收起了一丝习以为常的不恭后绷紧了神经死死盯着客栈门口,按照那位武侯司武官的部署,此刻这间驼商委身的客栈所有通向外面的线路都被堵住了,外围如蛛网一般死锁每条街巷的衙役都是县衙的以一敌十的好手,更别说路上借调来的那队金吾卫了,想来他们也是插翅难飞了,赵更古冷冷的望向客栈门外一个带着斗篷坐在屋檐下的汉子,他认得这人,就是早晨遇见的那队驼商其中一人。 赵更古收回视线,他怕看多了那人会有所察觉,此时街上微凉,一阵清风低啸着拂面而过,不经意间赵更古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鹅突兀的出现在街道上,而且正朝着这边蹲点埋伏的自己这队人走来。 该死。 赵更古猛地咽下一口唾沫,他身体逐渐变的僵硬起来,生怕自己稍微的动作惊吓到这只正低垂着脑袋向前踱步的大鹅,从而引起那个在门外观望的驼商警觉,在赵更古身后的吴安同样看到了大鹅,他小心翼翼的抽出挂在腰间箭袋中的一枝铁箭,然后搭在手中弓弩上,手指拉开弓弦,对准了那只不知从谁家偷偷溜出来大鹅。 “别动。” 赵更古凑到吴安耳边低语道,他视线扫过对面房屋的屋顶,看着站在房顶的武侯司武官鹿柴,只见鹿柴做了一个向下劈的手势,赵更古才从嘴中吐出一个字来。 “射。” 随着吴安手中弓弩噗的发出一声闷响,一枝铁箭嗖得呼啸着飞了出去,那道铁箭寒芒划过长空的刹那,数十柄长刀铮鸣着出鞘,对面屋顶的鹿柴身后飞掠而出十数个人影一闪即逝的武官,客栈门前那个望风的驼商身后,小姑娘白桃如鬼魅一般凭空出现,一记手刀直劈那人脑后。 铁箭将那只大白鹅钉死在了长街上。 十多个武官悄无声息贴着客栈墙壁,面沉如水手握长刀。 白桃拖着被打晕的驼商汉子缓步走到客栈外一侧,然后毫无感情的松开那汉子的衣领,抬眼望向站在对面屋顶的鹿柴。 鹿柴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 在客栈之内,石霖坐在大厅一张靠近铁炉的座位低头擦拭着手中的薄刀,石侠则端着一杯浓茶倚靠在厅中央的木柱旁轻抿着茶水,在他脚旁这间客栈的老板和店内唯一的伙计被绳子捆住神情惊恐的倒在地上,很显然他们已经控制住了这间客栈,可这对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父子对于屋外情况浑然不知。 “爹,你要来一杯茶吗?”石侠杯中茶水见底后拎着火炉上烧着滚烫热水的铜壶添满一杯,正拿着一张蘸水白布擦拭手中刀的石霖摇了摇头,他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手上那柄透着几分寒气的薄口刀上,等刀刃擦拭的铮亮后才抬头看着石侠说道:“明日我去找一趟魏近,让他帮我们再安排一间住处,等熬到三日后的上巳节,擒了李玉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石侠环顾这间客栈的大厅一番后疑惑的问道:“这里住的好好的,换了干什么?” “我对那个从手上逃脱的武侯司女武官不放心,要是我们的行踪败露了,想要从这座城全身而退可不容易,稳妥起见还是住一日就换一个地方为好,” 石霖说完话后将手中刀收回刀鞘中,然后别在腰间,他起身向门口走去,就听石侠问道:“爹,那他们怎么办?” 石霖扭头看去,原来石侠是问那两个被绑起来的客栈老板和伙计。 他面色冷酷的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客栈紧掩的大门拉开一道缝隙,石霖向外望去,他没有看到自己安排在外面望风的伙计,心中一惊后石霖快速关上了门,然后扭头对着石侠说道:“出事了。” 石侠一脸不解的放下茶杯,然后走向大门,当他要推门出去的时候突然被石霖揽住,只听这个面色逐渐凝重的汉子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道:“叫兄弟们备好家伙。” 石侠一听,急忙向自己住的房间奔去。 石霖压着脚步再次走向大门,他将身体贴在门上静静听着门外的动静,而隔着薄薄的门板之外,白桃面无表情的踏上台阶,这个小姑娘听力极好,她听到客栈门内有人至,突然瞳孔猛地收缩,挥出一臂如标枪一般插向大门,这突如其来的悍然一击之下,那扇门板轰隆一声后骤然碎裂开来,霎时间被震起的木削和灰尘四起,门内的石霖一脸惊骇的向后掠去,只见屋外迎面袭来一道裹着凌冽气势的倩影。 石霖站定身形后俯身抽刀,然后抡出一道寒光四溢的刀弧,径直劈向不速之客,只见白桃从袖中抖出一柄半臂长短的铁尺,硬生生的接下了石霖气势浑厚的一刀,随着铮的一声,白桃向后退去,而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石霖收刀后眼神阴冷的盯着这个悍不畏死的小姑娘讥笑道:“女娃娃,你也是武侯司的武官吗?” 石霖话音还未落地,白桃身后十数道身影掠入,而听到声响的石霖手下四人也从各自屋内奔出,进屋的武侯司众武官手中长刀齐下,石霖手下为首奔杀过来的一人瞬间被两道刀影卸去两臂,那人身体喷涌而出的鲜血在空中漾起一层血雾,仅是一瞬之间,短兵相接的两波人已经分出胜负,四个从西域来的驼客被身法凌厉刀势如绞网一般的众武官砍翻在地,他们捂着伤口颓然倒地,并且发出了凄惨的嘶叫。 白桃眼神挑衅的瞟向石霖,众人将这个悍徒围在大厅中央,看着自己手下人的凄惨模样,石霖深呼一口气后攥紧刀柄,他看着白桃略显稚嫩的脸蛋疑惑道:“就算那个瓜女子没死,你们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我们,小姑娘,你们动作怎么这么快?” “果然是你伤了羡鱼姐姐。” 白桃听到石霖不打自招的这句话,咬牙切齿的说道。 看着白桃苦大仇深的模样,石霖故意说道:“要不是我大意了,那女子早就被剁成案板上的一块腐肉了。” “找死。” 白桃闻言杀气腾腾的向前跃出一步,按在那柄铁尺上的手指骤然发力,猛然将铁尺射出,就像绽开一道紫电一般的铁尺嗖的一下向石霖飞射而去,在飞尺之后,白桃凌空掠起,一记盛气凌人的手刀紧随其后。 头顶少女身法之奇速度之快让石霖心中不由暗叹,看着向自己飞射而来的铁尺,他浑身紧绷着抡出一刀,在抵挡下那飞尺刺眼白芒后,石霖迎着一掌劈下的白桃,选择收刀挥拳,如铁陀一般裹挟着浑厚气势的一拳砸出,一拳一掌皆落在对方身上。 白桃随着一声娇呵向后踉跄着退了三步,就听挨了一掌后的石霖声音冰冷的讥讽道:“既然来了这么些人,何必要单打独斗,你们一起上也未必能留得住我,小姑娘这般逞能不怕也落得个重伤濒死的下场吗?” “口出狂言。” 白桃稳住心神后怒斥道,她实在想不出面前这贼人为何还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中觉得被看轻的白桃朝着将石霖围住的众武官喊道:“一起上,将他擒住。” “诺。” 随着众武官整齐的应答声,数十人一并扑向石霖。 对于众人联手之下的绞杀之势,石霖冷哼一声后挥出一刀,手中薄刀犹如变戏法那般化成无数道肉眼可见的凌厉刀光,而石霖整个人笼罩在刀光之下向前挺进,他的身形左右躲闪,在那雪白的刀锋之中不断传来惨叫声音,空气中一朵朵血雾绽开,白桃眼中这个挺刀向前的贼人气势愈发汹涌,只听一众武官身上的重甲破碎的声音响起,眨眼之间石霖刀下已经跌倒几人,侥幸抽身的人也是被那凌厉刀锋剐的体无完肤。 一人一刀,强悍如斯。 血雾散开,石霖手中刀上一串血滴甩出,他那双冷峻的眼睛望向白桃,浑身散发着一股强横的气息,只见石霖双手握刀劈向大地,地面瞬间撕裂开一道骇人的巨大裂痕,让人更为触目的是,这无匹的刀劲之下,那道裂痕开始蔓延开来,这时石霖拔刀,客栈大厅整片地板被掀起,一时间尘土飞扬木板漫天。 “不好,他要逃。” 白桃一声怒呵后急忙向尘土中的人影掠去,只听嘭的一声,她被一股强横的力道击退,单薄的身体撞向一张桌子。 躲在自己屋子始终未现身的石侠透过门板缝隙看着老爹的举动,瞬间心领神会,他先是有些犹豫的看了一眼房间内躺在床上的男人,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匕首,眼中一抹杀意褪去,整个人匆忙的破窗而出。 石侠不知道的是,床上那人已经苏醒,他掩在被子下的一手紧捏,等到石侠破窗逃走的那一刻才松开拳头。 站在客栈对面屋顶的鹿柴看着客栈上方一人飘然而出,手中多了一柄牛角大弓,鹿柴挽弓搭箭一气呵成,对准那道身影将弓拉至满弧,然后一箭射出。 尖锐的铁箭呼啸而出,那枚寒芒尽显的箭尖划破长空。 片刻之后只见那道人影一晃,急急的向下坠去。 在客栈外候命的赵更古一行人听着客栈内的响消失,以为一切落定,这个老巡役抽出烟杆,正准备点了烟草猛嘬一口,就见鹿柴从头顶越过,朝着自己背后的巷道掠去。 空中的少年郎背负长弓衣袖飘飘,宛如一只展翅翱翔的飞鸟。 “真是风采绝伦啊。” 赵更古砸吧着嘴感慨道,在他身后的吴安也想学着师傅的样子感慨一句,话还未出口,就听身后咣当一声。 设伏的众衙役抬头望去,好巧不巧,石侠破窗后恰恰落在他们眼前。 赵更古看清石侠面貌后,收起烟杆缓缓抽出长刀,笑意满面的对这个眼神明显有些慌乱的少年说道:“如此良辰美景,你说你想往哪里逃呐?” 第十一章 月照长街 鹿柴落到客栈后方的小巷子内,他手中多了一柄泛着幽光的匕首,一缕银白月光倾泻而下,落在这个面色清冷的少年肩头,他脚下皆是破碎的瓦砾,足以见的刚才那一箭的威力。 而在小巷不远处,石霖捂着左肩背靠墙壁,整个肩膀被血染红,刚才一箭洞穿了他的肩膀,在一抹月色的映照下,这个被鹿柴堵住去路的西域驼商倒提着薄如纸的狭刀,他眯着双眼瞧向拦住去路的鹿柴,眼中透出两道足以吞噬黑夜的凶狠精光。 两人相望无言,静谧的巷中涌起一股压抑的气氛。 肩头的镇痛让石霖不敢轻视这个少年,他心里明白,若是不快点解决这个年轻的武官,自己要逃脱现在的困境就会越发棘手,他咬着牙拔下肩头那支箭抛到鹿柴脚下,然后面色冷峻的问道:“不怕死?” 鹿柴对石霖的举动视若无睹,他没有说话,深吸一口气后提着匕首前奔,整个人朝着石霖撞去,等两人相距一步时突然高高跃起,手中匕首在夜巷中犹如一道春雷气贯长虹的劈下。 石霖狰笑着挥刀上挑,迎着头顶劈下的匕首怒喝一声后全力一击。 霎时巷内铮鸣声响起,两人兵刃相击下崩出一串璀璨夺目的火花,形如鬼魅的两人谁也不退,狭窄的巷内杀意翻涌气机绞动,石霖连着三下势如寒霜的劈刀都被鹿柴手中匕首挡下,他露出略微有些焦急的神情,然后在鹿柴不解的眼神中抛刀上天,一记摆肘横着扫向鹿柴,鹿柴灵巧的向后一滑,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中那一肘砸到巷内墙壁上,瞬间碎石飞溅,石霖抓起几枚飞石手腕一抖后,朝着鹿柴射出,鹿柴急忙抬手抵挡。 在飞石被鹿柴手中匕首击落的瞬间,石霖握住从天上下落的薄刀,然后气势浑厚的一刀劈出,刀锋之烈,似是要将眼前鹿柴撕裂一般。 不妙。 鹿柴被这骇人的一刀惊起一身冷汗,他急忙将掌中飞旋的匕首掷出,然后整个人向后退去。 一刀之下,鹿柴倒退了数十步才踉跄着站定身形,他看了一眼被眼前人凌厉刀气绞烂的衣袍,呼出一口气后沉声说道:“今日要是让你这么厉害的人物跑了,长安可真的就麻烦了。” “你觉得你拦得住我?” 石霖俯身捡起鹿柴为了躲避自己一刀丢下的匕首,然后声音阴冷的问道。 “加上我呢?” 这时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脆生生的在巷口一端响起,石霖抬眼望去,刚在客栈内袭击自己的小姑娘手持一柄长剑出现,她三两步跃到鹿柴身边,然后眼神灼灼的盯着自己。 “一人是杀,两人也是杀,有什么区别吗?” 石霖狰笑着提刀向两人扑去,夜色中手中薄刀绽开一朵犹如花瓣的刀花,赶到巷中的白桃长剑出鞘,剑如游龙出水一般飞旋着迎面刺出,丢了匕首的鹿柴从背上的弓囊中抽出一枝羽箭,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刀剑相碰后错开,那一刹那间白桃胸前绽开一道血痕,而那一剑擦过石霖脸颊,身如鬼魅的鹿柴在石霖背后出现,手中捏着的箭枝划过一道寒芒后戳穿了石霖握刀的手臂,他也被石霖反手的一记摆肘重重的击倒在地。 以一敌二的石霖看着插在自己手臂上的箭枝,眼中杀意浓烈,他咬着牙正准备朝着倒地的鹿柴头颅劈出一刀,只听巷口脚步声传来,那嘈杂的脚步声告诉他,来人并非一两个,他稍一犹豫后做出决断,将手中刀朝着一端拔剑再刺的白桃甩去,然后趁着白桃横剑抵挡的功夫,身形奇快的跃上巷中高墙,眨眼间隐去的身形。 “快追。” 被那一记足以碎石的铁肘击倒的鹿柴喊道,他话音刚落,白桃就手持长剑跃上高墙,整个人也消失在了黑夜中。 赶到巷中的是赵更古那一队衙役,为首的赵更古看着从地上踉跄着起身的鹿柴禀报道:“武官大人,刚才从客栈窗户跳下一人,已经被我们擒住,核实身份也是这伙驼商中的一个。” “好。” 鹿柴无暇顾及这边赵更古,嘴里吐出一个好字后也跳上墙壁,顺着刚才石霖和白桃的方向飞掠而去。 赵更古看着鹿柴离开,摸了摸下巴后砸吧着嘴感慨道:“能从武侯司武官手里逃走的人,想来肯定不简单。” 此时的石侠都五花大绑着押在客栈门外,这个破窗而出却遇到一队衙役的倒霉蛋没有他老爹的身手,稍作抵抗后就被赵更古几人揍得鼻青脸肿,吴安正拽着他的头发用刀柄在脸颊来回敲打,看着赵更古摇头晃脑的走来后朗声问道:“赵头,那个贼子没拿住?” 赵更古摇了摇头,得知石霖逃脱的石侠咬牙恨声说道:“我爹会把你们全都屠了的,今晚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赵更古一听眼前这个满脸血迹的小子出口咒骂,恼怒的一拳砸在石侠胸口后骂道:“你都这样了,还嚣张什么?” 这一拳锤的石侠猛地咳嗽几声,虽不再叫嚣,却依旧瞪着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睛盯着赵更古。 “赵头,赵头。” 一名在客栈内搜寻的衙役拽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走了出来,他身旁这个看起来极其虚弱的男子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只听这位衙役一脸惊喜的说道:“这伙贼人还没死绝,这里有个活口” 赵更古和吴安几人朝着这人看去,只听这人声音虚弱的解释道:“我不是贼人,咳咳,我乃安西都护府的裨将许怀钰。” 赵更古听到这人自报身份,先是一愣,然后和吴安对视一眼后说道:“留下几人在客栈内巡守,我们先将这两人弄到县衙再说。” 长安东市的房屋一眼望去连墙接栋鳞次栉比,在这微风薄凉的黑夜中两道身影在屋檐之上一闪即逝,石霖双脚踩在砖瓦上发出哒哒的声音,这凌乱的声音刺破原本静谧的黑夜,他扭头看了一眼在身后紧追不舍的白桃,少女手中长剑在月色映照下泛着一道摄人心魄的幽寒白光,眼看无法甩掉这个尾巴,石霖定住身形后猛地一跺脚,然后伸手抓了一把被震碎的瓦砾,朝着白桃掷了过去。 只见白桃手中剑光闪烁银龙飞舞,飞射而来的瓦砾被纷纷打落,就在这转眼之间,石霖的身影从屋顶一跃而下,白桃耳边并未传来人落地的闷哼声,而是一声刺耳的噗通声。 此处是东市和沾衣坊相连的地段,一条宽阔且深的水渠横在眼前,除了渠中水面一圈圈不断扩散的涟漪外,已经看不见了石霖的影子,白桃有些懊恼的收起手中长剑,水性不佳的她没有选择入水接着去追,等到鹿柴赶到后,白桃看着已经归于平静的水渠神情郁郁的说道:“让这贼人逃了,日后肯定会有大麻烦的。” 白桃在屋顶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地方盘膝坐下,将长剑横于膝前,小姑娘有些懊恼的说道:“早知道就叫上南溪了,我们三人联手,这贼子必不可能逃走的。” 鹿柴的视线一直游曳在那清冷的水渠上,他沉吟片刻后说道:“以此人的身手来看,只怕是我们三人联手,也未必能留得住他,刚才在巷内,他要横下心来拼命,你我恐怕是凶多吉少了,这样一位手段高明的人来长安,所谋之事必定不小,我看你我还是尽快返回武侯司,将今夜之事禀报给司丞大人,让司丞大人想想对策。” 白桃闻言起身,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后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沾衣坊,只听小姑娘低声呢喃道:“要真是拼死搏杀,我不相信他能取了你我性命后轻易逃脱。” 鹿柴转身离开前看了一眼神情懊恼的白桃,他神情认真的说道:“刚才那贼人所施展的刀法,像极了西域马贼间流传的“斩马十六式”,这种刀法本是功夫高超的马贼驭重刀马战破甲所用,那人手中一柄薄刀施出威力不但不减,反而多了几分灵巧和狠辣,对上这样一位用刀的宗师,以你我现在的武道境界,输了也没什么,我们当务之急就是回去禀报此事,在长安城里,就算他手段泼天,为非作歹也得有所顾忌,既然他和巨鳌帮有关,我们顺着这条线调查线索,还有将他抓捕的机会。” 说罢鹿柴先行离开,留下依旧看着远方若有所思的白桃。 此刻的沾衣坊内,一个身材清瘦的老书生沿着长街一侧鬼鬼祟祟的向前摸去,他腰间挂着一个深灰色的布袋,老者每走几步就伸手摸向布袋,而且眼神还警惕的环顾四周,宵禁时分街上空无一人,月色将老者身影拉的悠长,这个神色匆匆的老者正是牛龙儿觉得不对劲的宋书匠,正如牛龙儿所说,夜幕降临后这老书匠形迹鬼祟的摸出门去,但他浑然不知的是,在自己身后十几米距离,原本在他家门口蹲点的牛龙儿和赵幼安紧随其后。 两人跟在宋瓷身后,这老书匠一直走到沾衣坊和东市的交口处,此时东市的市门紧闭,两个驻守在东市栅栏门前的巡街士卒拦住了宋瓷去路,只见这老书匠从随身衣袋中摸出一个物件,递给其中一个兵卒后,这人随即推开拦着的栅栏,竟然放老书匠进入了东市。 见此一幕牛龙儿和赵幼安都看呆了眼,赵幼安一把将牛龙儿拉到街边一角,然后凑到牛龙儿耳边低声问道:“不是说宵禁后不许走动吗,他为什么可以从坊上去到东市?” “这老东西一定有猫腻。”牛龙儿挠了挠头后说道:“宵禁后在街上走动者,会被杖责五十后消了户籍赶出长安的,这是一条铁律,我也弄不明白宵禁后他为什么能通行自如,要不我们想个办法跟过去看看?” “你疯了?” 赵幼安拍了一下牛龙儿的脑袋后急道,他一边拉着牛龙儿往回走,一边低声说道:“先回去睡觉,这老书匠的事白天再说,想必他又是去绣春楼快活去了,要想搞明白这穷酸老头从哪里搞来的钱夜夜笙歌,我们还得从长计议。” “唔。” 牛龙儿觉得赵幼安说的在理,宋瓷有法子通过栅栏,他们两人可没那个本事,虽然对于这老头古怪的行径十分好奇,但这莽撞小子还是忍住了,在随赵幼安回去的路上,两人走到一处功德牌坊下,只见一道人影从牌坊一侧小道窜出,这人看到赵幼安两人后也是一惊,在相互确定并非官差后,这个捂着左肩浑身湿漉漉的汉子低垂着眼眉和他们二人擦肩而过。 赵幼安明锐的察觉到,这人身上有一股浓厚的水腥气味,等过了牌坊,他扭头向那人望去,只见那人也似有感应的看向自己。 月色中四目相对,赵幼安从此人眼中看到一幕奇异光景,那眼中似有一株疯长的春草一般,狂放且危险。 方才死里逃生的石霖,收回和赵幼安对视的眼眸,沉默着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第十二章 则安之 赵幼安回到家时已经后夜,他蹑手蹑脚的推门而入,自家这间院落中一共有三间屋子,除去窗户上贴着喜字的那间是他和朱婉儿的婚房外,左边一侧房门紧掩的属于赵更古,而自己一个多月躲在里面的那间是右厢房,他看了一眼居中的那间,此时除了洒在窗上的月光外漆黑一片,想来朱婉儿已经睡下,他压着脚步径直向右厢房走去,推门进去,摸索到屋内桌前,抓起桌上火折点燃一根蜡烛,当他借着烛火微弱的光线走到自己熟悉的床前时,突然就愣住了。 床上空无一物,原本自己的那床被褥已被撤走,只剩一张草席孤零零的铺在床上。 赵幼安一屁股坐在床边,心中不由暗叹,想着先在这冰冷的床上对付一晚再说,正当他起身要去关门时,朱婉儿那屋中亮起一抹烛光,只听屋内女子轻咳两声后推门而出,月色中的朱婉儿披着薄衫朝准备关门的赵幼安喊道:“是相公回来了吗,怎么不过来睡觉。” 赵幼安一脸悻悻的走出房门,只听朱婉儿声音清丽的接着说道:“那间屋子的被褥我拾掇进柜子了,既然相公大病痊愈,我们夫妻应该...应该同床共枕才是。” “我...这...” 赵幼安结巴着看向站在门口的小娘子,朱婉儿不动声色的说道:“先进屋吧,外面怪冷的。”说罢就转身回屋,赵幼安只能搓着手跟了进去,春夜院中寒气逼人,冻得有些哆嗦的赵幼安一进屋浑身的凉意就被屋内的暖流扑灭,朱婉儿取下屋内火炉上烧着的的一壶热水,一边向桌上的铜盆内添水一边轻声问道:“牛龙儿找相公出去是何事啊,这么晚才回来,弄得人家一直苦等。” “他啊,他找我是为了点小事。”赵幼安接过朱婉儿递来的热毛巾,一边擦拭着脸颊一边说道,等擦完脸后他看着站在一旁含情脉脉的朱婉儿心头一晃,有些心虚的说道:“这么晚了你就先睡呗,何必要等我呢。” “那不行,大婚当日相公你就跌入水中染疾卧床,直到今日才和我说上话,说起来今日也算是你我的新婚夜了。” 朱婉儿说着羞涩的一笑,然后俯身要为赵幼安脱去靴子,吓的赵幼安急忙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夜里这么冷,你先上床去吧。” “唔。”朱婉儿乖巧的点了点头,然后身姿婀娜的款款向床边走去,看着眼前倩丽的背影,赵幼安感慨万千,通过今日奔波,加上这一月来脑中涌现的记忆,他大抵了解了眼前这个世界,这片土地属于九州最为强盛的王朝大唐帝国,虽然和自己来这里之前那个世界历史中记载的唐朝并无瓜葛,但生活习性风土人情何其相似,就比如眼前这个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娶来的小娘子,看着平白无故多了的妻子,赵幼安心中虽有抵触,但更多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萦绕心头。 赵幼安爬上床后装模作样的整了整枕头被褥,红被上绣着的鸳鸯戏水图极其刺眼,一旁不施粉黛却秀丽可人的朱婉儿在烛光的映照下,扑闪着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眸瞧着自己,赵幼安在这灼灼的目光下有些尴尬的轻咳两声,只见朱婉儿突然伸出那白如莲藕的玉臂搂住自己,然后将整个脑袋埋在了自己胸前。 这一举动着实吓了赵幼安一跳,这时贴着他滚烫胸膛聆听着慌乱心跳的朱婉儿幽幽的说道:“相公你知道吗,那日你跌入水中后昏迷不醒,前来瞧病的郎中说你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阴曹,很难有法子拽回人间了,当时我心像是碎了一样,大婚当日就克死相公,这话传出去我也无颜面活在世上了。” “咳咳。” 赵幼安轻轻拍了拍朱婉儿的肩膀,两人如此亲密的贴着,让他心头一阵躁动,此时朱婉儿所说他已经听不太进去了,等朱婉儿那似是诉苦的话停了后,赵幼安轻声问道:“要不我们熄灯睡觉?” “好。” 半晌后才听朱婉儿声如虫蝇般的羞涩说道。 赵幼安飞快的下床吹灭桌上那盏烛灯,屋内一片漆黑后只听见一阵淅淅索索的脱衣声,这时赵幼安声音突兀的响起。 “爹一直没回来吗?” “阿嚏。” 站在武侯司正殿内的赵更古重重的打了一个喷嚏,他和吴安带领着一队衙役将捉到的石侠和那个自称安西都护府裨将许怀钰的男人押送至此,此时整个大殿内异常凝重,空气中涌动着一股让人压抑的气氛,虽然已是深夜,但殿内聚集了一批武侯司大小官员,站在最前面的鹿柴和白桃看着殿上眉头紧锁的书丞贾廉,将今夜所发生的的整件事讲述清楚,其中包括巨鳌帮帮主魏近和账房朱九中的离奇死亡。 “能从你们二人手中逃脱,想来这个闯入长安的贼人不简单。”贾廉沉声说道,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被几道铁链捆绑的石侠问道:“这人交代什么了吗?”说着看向了鹿柴。 鹿柴恭敬的说道:“这个贼子是长安县衙的衙役擒住的,我还没来得及审问。” 这时鹿柴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押解石侠一行人中的赵更古,赵更古感受到那道凌厉的目光后急忙上前,声音有些颤抖的惶恐着说道:“禀报诸位大人,在押送这贼子的路上我们简单讯问过他,只是这贼人过于冥顽,一路上不论用什么手段,都只字不吐。” “将他带到伏虎堂交给南溪,明日一早我要知道这伙人来长安的目的。”贾廉看着鹿柴面无表情的说道。 听到伏虎堂三个字后赵更古身体一凛,然后有些怜悯的看着跪地不起已经被揍得面目全非的石侠,武侯司的伏虎堂和大理寺的阴牢,可是任谁进去都要被剥层皮的凶地啊。 “他呢,刚才你说是跟着这伙假扮驼商的贼人进了长安的安西都护府裨将,有何证明啊?” 贾廉指着石侠一旁同样被铁链捆着结结实实的男子问道。 这男子一听提到自己,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向前匍匐两步,然后声音有些虚弱的说道:“小人真是从陇右道而来,奉安西都护府大将军薛神通之命,为驻军在大狮国外的安西军跟兵部讨要迟迟未到的粮草辎重,大人,安西军的三万弟兄奉圣命将大狮国围而不攻,已经苦撑三月有余,眼看着就要断粮了。” “要粮的话薛神通可以写奏折上报,何必派你这样一个小卒来长安?”贾廉疑惑的问道。 “大人有所不知。”眼前这个自称许怀钰的裨将神情凄苦的说道:“明面上是咱们大唐的军队将大狮国围住了,实际上这个西域小国也阻断了安西军和外界联系的渠道,薛将军派一人向外传递消息,他们就在沿途设伏杀一个,一连折了数十位带着奏章来长安禀报此事的弟兄,陇右道地势复杂势力错综,除了大狮国外其余西域几个藩国要么从中捣乱,要么冷眼旁观,现在安西军已经陷入一盘死局了,小人也是拼了命在逃出来,原本以为要死在来长安的路上了,没想到天佑安西军,竟然误打误撞来到了长安。” “陇右道局竟势如此复杂吗?” 贾廉惊道,他挥手招呼一名低头在桌案前整理卷宗的小吏说道:“陈震,你将此人带去,明日一早交给兵部,让他将陇右道的局势说于兵部的将军老爷们听听,至于他的身份,也由兵部去核实吧。” “诺。” 那小吏沉声应道,走到许怀钰面前,拽着那根缠在其身上的铁链,就向后堂走去。 等说完这人之事,贾廉再看回眼前赵更古一行人,这一队衙役皆是面露疲惫,他语气平和的说道:“今夜长安县衙的弟兄配合武侯司拿人辛苦,我会知会你们县尉,这个月的俸禄加上几钱,鉴于一个贼人逃走,还需要每日行走在地面上的巡役留心。” “那是自然。”赵更古急忙说道,说完后他毕恭毕敬的对贾廉施了一礼,然后带着吴安等人退了出去,等殿内只剩下武侯司诸人后,贾廉看着坐在一旁木榻嘟嘴生着闷气的白桃宽慰道:“虽然手里逃了一个贼子,但也不要过于自责,明日武侯司差令知会金吾卫和长安守军,严查搜捕就好。” “贾公,这个逃走的贼人功夫非比寻常,这样一位人物突然闯入长安,想必所谋之事不小,要不我和白桃明日领一队人也参与搜捕。”这时鹿柴接话道。 “那倒不必,你们明日去巨鳌帮调查魏近的死因,先想法弄清楚这伙贼子和巨鳌帮之间的关系,正好羡鱼醒来后说了一些她知道的消息,我想知道这个长安大帮在帮主死后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还会扮演哪种角色,会不会再有人站出来。”贾廉说着正了正衣帽,然后径直朝着后堂走去。 鹿柴和白桃对视一眼,然后低头思索,谣传巨鳌帮背后是尚书令姜宏道,贾廉的这番话,无疑是指向这位大唐左相。 莫非左相和贼人入长安有关? 鹿柴挑眉看向殿外,轻声对着白桃说道:“这夜是真黑啊。” “没准要变天了。”白桃丢下这句话,朝着通往后堂的侧门走去,几步之后她突然扭头看向鹿柴接着问道:“你去看看羡鱼姐姐吗?” “不去。” 鹿柴爽利的拒绝道。 白桃来到慕容羡鱼养伤的小屋,这处偏院内种着一株武侯司少见的芭蕉,院内凉风习习,芭蕉在黑夜中暗影憧憧,白桃推门而入,只见慕容羡鱼依靠着枕头闭目养神,在床榻旁坐着一位背影婀娜面容清丽的白衣女子,这女子名叫念奴,是李临渊的贴身女婢,白桃看着女子轻声问道:“念奴姐,羡鱼姐姐的伤势如何?” “受了很重的外伤,幸好没有伤及气血,先静养一段时间看看。” 念奴抿嘴低声说道,说来这女子身份也不简单,父亲曾是宫门中的御医,她自幼便学习医术,后来因为其父未医治好皇帝后宫一位妃子的偏头痛,御医父亲被剥了官职贬出宫去,恰好三皇子李临渊认识此人,就将同样是杏林好手的医官女儿念奴留在了身边。 白桃看着卧在床上脸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慕容羡鱼,想到那个从自己手上溜走的贼子,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第十三章 囚徒 清晨的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窜入屋内,位于沾衣坊的整个小巷内响起鸡鸣声,睡眼朦胧的赵幼安嘴里嘟囔着醒来,他一个转身,手臂碰到一旁缩在被中熟睡的朱婉儿,想起昨夜的荒唐,他低头凝视着这张挂着一丝嫣红的清丽面容,半晌后摇晃着脑袋起身,趁着洒进屋内的晨光缕缕摸索着穿好衣裤,轻轻替朱婉儿盖好被子后端着屋内一角木架上的铜盆推门而出。 小院内的赵更古正蹲在屋檐下捏着蘸水的毛巾擦拭着脸,他抬头看了一眼双腿发软摇摇晃晃推门而出的赵幼安,嘴角攒起一抹欣慰的笑意,等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后出声说道:“等吃过早食,你随我去一趟京兆府,找你舅舅办了大理寺任职的文书,然后滚去大理寺报到。” “嗯。” 赵幼安搓了搓脸蛋,舒展了一下身体,洗漱完毕后跟着穿着青色衙役服的赵更古出门。 两人出巷时春光渐浓,沿路的一排垂柳绿意盎然,微风中透着一种万物苏醒的灵秀,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开启的坊门旁一间早食铺,临街的灶台前站着一位赤膊的老翁,他正在摆着刚从油锅中捞起的油饼,一旁老翁的女儿熟练的端着碗给排队的食客盛着冒着热气的白粥,等到赵更古走到灶台跟前后丢下几枚铜板,然后朝着老翁说道:“两碗粥,四个油饼。”说罢就上铺内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好嘞。” 老翁露出笑意应道,不一会儿就将吃食端到两人桌前,赵更古拿起一张油饼咬了下去,他看着坐在一旁发呆的赵幼安皱眉道:“快吃啊,发什么愣,填饱肚子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干,大男人别磨磨唧唧的。” 赵幼安端起面前的白粥喝了一口,然后抬头看向吃着油饼一脸满足的赵更古问道:“今日就要去大理寺吗?” “不去干吗,在家里再赖几日?”赵更古一张油饼下肚后语重心长的说道:“在大理寺干狱史的活来之不易,难得你那个讨人厌的舅舅办一件好事,你可要珍惜啊。” “唔。”赵幼安点了点头,他吸了一口粥后看向铺外。 旭日照耀下的街道开始热闹起来,车马伴随着熙攘的行人来回穿过,升起的炊烟和阳光交融,几只飞雀在翠柳枝头啼鸣不止。 吃过早食后两人来到京兆府衙门前,相较于武侯司略显低调的府门,眼前这座牌匾巨大门庭威武的衙门让赵幼安生出了一丝畏惧,看着赵更古进去,他站在一座与人等身的石狮子前等待,这镇邪祛灾的石狮怒目圆睁,赵幼安伸手摸了摸石狮嘴中嵌着的那颗镂空的石球,等了没一会儿赵更古就出来了,他手里多了一本册子,赵更古将那册里面盖着京兆府尹印章的推举函递给赵幼安,然后喜上眉梢的说道:“府尹打过招呼就是不一样,诺,你现在也入了官籍了,等会拿着推举函自己去大理寺报到,县衙还有些事情需要我处理,我就不陪你去了。” “好。” 赵幼安拿起册子,目送赵更古离开后慢悠悠的往大理寺所在的义宁坊走去,兜兜转转费了好半天劲后摸到大理寺门前,这座高墙环绕绿柳四垂的建筑透着几分阴森,若不是那面乌金牌匾上刻着大理寺三个大字,眼前红墙青瓦栅栏阻隔的建筑更像是一座建于闹市的佛门古刹,赵幼安给门口杵着木杖的深袍兵卒递上手册说明来意后,这人带着他走到一处侧门,进入侧门就见一条长廊,长廊尽处几间矮屋并排,等赵幼安走到第一间敲了敲门口里面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声音。 “进来。” 赵幼安闻声推门而入,这间昏暗的房间内摆着几张桌案,一个约莫四十有余的清瘦汉子正端着一碗面低头吃着,在桌上摆着寻常的笔墨纸砚外,还放着几卷书简和一柄入鞘的横刀,这人任由赵幼安走到桌前,眼皮都没抬一下,等手中那碗面见底后才瞟了一眼面前少年,拿起赵幼安递过来的册子看了起来。 “翟秀,翟秀。” 这中年人等放下册子后朝着屋外喊道,不一会就见一人身材高大的汉子推门而入,这个名字中带一个秀字的汉子声音大的出奇,进门后开口就喊道:“李主簿,找俺什么事情?” 中年人指着站在桌案前低垂眼帘恭恭敬敬的赵幼安说道:“翟秀,这小子是新来的狱史,你带他领一套衣服后去阴牢熟悉熟悉,正巧老张死了,以后看守阴牢你两就做个伴吧。” 翟秀有些惊讶的瞧着赵幼安,片刻后他皱眉道:“这新来的长的秀里秀气的,能镇得住阴牢里那帮混人吗?” “不是还有你吗,这位可是京兆尹大人推荐来的,照顾着点。” 中年男人挤眉弄眼的笑着说道,他的笑让赵幼安觉得有些渗人,这人全程未和赵幼安说一句话,等赵幼安和脸上不情不愿的翟秀走出屋子,就听这个和名字不符的糙汉子瓮声瓮气的问道:“小子,你之前在哪个军中任职?” “我并未参军啊?” 赵幼安奇怪道。 “哦。” 翟秀沉声应道,他带着赵幼安穿过一段回廊来到一处院前,然后指着不远处一座高耸的黑色望楼说道:“那里是大理寺的中枢,楼前面的大殿里是寺卿和大小官员呆的地方,我们没事最好不要去,后面的房子都是一些寺丞处理案子的地方,只有这里属于我们,这院后一排房子羁押着大理寺收监的犯人,狱史加上你一共十六人,两人一班,你和我搭档。” “我们负责哪一排?” 赵幼安看着院后的几排房子问道,只见翟秀看着他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后说道:“我们最倒霉,负责大理寺内最凶恶的犯人,喏,你看,就是那一排黑色屋顶的房子,不过你放心,我们只是负责他们的日常衣食起居,审讯他们轮不到我们。” “刚听那个主簿说,我们负责的叫阴牢吧。”赵幼安好奇的问道。 “对。”翟秀咧嘴一笑后接着说道:“就是长安最阴森的地方。” 翟秀说着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丢给赵幼安,他揉了揉脸颊后说道:“我去给你领官服和佩刀,你先去阴牢里转转,熟悉熟悉。” 赵幼安接过钥匙刚要走,就听翟秀声音幽幽的飘来。 “忘了说了,我上一个搭档被阴牢中关押的一个犯人蛊惑下自杀了,所以你最好别和他们搭话。” 这句话说的赵幼安毛骨悚然。 坐落在大理寺西南角最末端的地牢昏暗无光,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不适的腐臭味,赵幼安打开阻隔这排牢房和外界的铁栏壮着胆子走了进去,看见两侧冰冷厚实的石墙下堆着一些柴草,耳边传来老鼠吱吱的声音,这寂静的牢中空气都显得有些稀薄,赵幼安压着心头莫名的恐惧来到第一间牢前向里面看去。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手脚被连接墙壁的铁链死死束缚着,颓废的坐在冰凉的石床上,他听到门外脚步后抬头看去,眼中透着两道摄人心魄的精光,光是这道目光就让赵幼安身体一凛,脚底生出一股凉意。 “桀桀桀桀。” 这人阴森古怪的笑着伸手抓起地上一只爬过的蟑螂喂入口中,然后低下头去看向地面,像是在欣赏一副美妙画卷一般,不再理会赵幼安。 第二间牢房中的那人模样更为凄惨,两只铁钩穿过肩骨,下身双腿看着血肉模糊异常可怖,这人连坐着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像是人棍一样直挺挺的立在牢房中央。 赵幼安哪见过这种场面,仅是走到第二间就再也迈不动脚步了,这时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小哥,小哥,过来说话。” 赵幼安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第三间牢房的人在喊他,这人倚靠在牢门前,让赵幼安惊讶的是,这个短须浓眉长相儒雅的犯人身上没有枷锁铁链,第三间牢房也要比前两间整洁干净一些。 “你是新来的狱史吧?” 这人有些颓然的靠着牢门的铁栏杆问道,他打量着赵幼安微微笑了笑后接着说道:“你去问问翟秀,给我准备的烧鸡今晚能送过来吗?” 赵幼安先是一愣,然后疑惑的问道:“什么烧鸡?” 这人老神在在的撩了撩额前垂下的头发,然后用头抵着牢门骂道:“姓翟的小子收了我十锭足两的银子,我就让他弄一只烧鸡和一壶酒来,这小子推三阻四的拖着不办,你问问他,难道不怕大理寺寺卿提审我时老子告他一状吗?” 这人眼中透出一种洞悉一切的狡黠,两道幽幽的目光落在赵幼安脸上,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适,就像是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站在这阴森幽暗的地牢之中,不过赵幼安脑子还算转得快,他轻咳两声后嘴角勾出一抹并不自然的微笑,然后迎着那目光故作轻松的笑道:“呵,不就是一只烧鸡么,等我出去后给你带一只回来。” “那可不成,是翟小子受的钱,怎么能让你买?” 这人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阻挡在自己面前的铁栏杆,半晌后扭过身去,嘴里嘟囔道:“没意思,没意思,你这小子虽然看着愚笨,但心肠不坏,这就没意思了。” 赵幼安不知这人何意,便抬腿继续向后走去,接下来三间里关押之人也是姿态各异,这三人唯一相似的是脸颊上都施有黥刑,等刚走到第七间时突然听到阴牢门口传来一声浑厚的声音。 “喂,官袍和佩刀领回来了,过来看看。” 原来是翟秀回来了,他怀中抱着一堆东西倚在地牢门栏向里探头,赵幼安闻声返身,不经意间眼睛瞟了第七间监牢一眼,只见一个身形清瘦的老头盘膝坐在石床之上,正在笑意盈盈的向外看去,让赵幼安惊讶的是,这个看着虚弱不堪眼窝深陷的老者身上的铁链要比前面几人都多,数十根泛着幽光的铁链从四面墙壁伸出,死死的将这老者锢在石床之上。 赵幼安快步走到翟秀面前,接过递到面前的东西,他走到阴牢门口的一张桌案前,依次将厚重的衣袍和沉甸甸的横刀摆在桌上,将那张刻有大理寺的木牌揣进衣兜,就听翟秀问道;“牢里关押之人都见过了?” “见过了。” 赵幼安说着拿起那柄横刀,他走到宽敞处抽出刀来试了两下,翟秀懒散的靠在门栏,从腰间的布袋中掏出几颗豆子,然后手腕一抖抛过头顶后用嘴接去,等那几颗豆子被嚼碎下肚后看着赵幼安僵硬的耍刀手法促笑道:“这刀我们用不上,就是挂在腰间当个佩饰罢了,再者说了你腿脚不便,也不适合用刀。” 赵幼安将刀收入鞘内,然后淡笑着问道:“翟大哥,你看我这腿脚,要用兵刃的话使什么好一些?” 翟秀歪着头想了想,突然面色一肃说道:“以后在大理寺中你我便搭伙了,遇到什么危险事情你躲在我身后就好,不需要你习练什么兵刃。” 翟秀这句话虽然听着寻常,却带有几分侠气意味,说来赵幼安心头一暖,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的问道:“翟大哥,要是我想学刀法呢?” “跟谁学?”翟秀愣了愣后问道,他随即摆了摆手笑道:“我不会使刀,我刚不说了,这佩刀就是个佩饰而已。”他说完后看着赵幼安眼神黯淡下去,紧接着挥了挥拳说道:“不过我有一双足以撼山的拳头。” 翟秀拳法不知如何,可他自卖自夸的本领确实不错,就听这个看似憨厚的汉子接着说道:“来长安之前我在岭南道的军府当拳脚教头,当时岭南道军府的都尉手里那杆银枪也抵不过我的这双拳头。” 赵幼安看着这个口中嚼着豆子的汉子,将信将疑的说道:“那翟大哥你看看,我能不能练你的拳法。” “你么。”翟秀大量赵幼安一番后摇了摇头,他神情尴尬的笑道:“武道之中不论是拳脚或者兵刃,首先要人稳,你走几步都看着摇摇欲坠的,加上也错过了打根基的年纪了,还是不要勉强了吧,嘿嘿。” 赵幼安本来预想的学一门傍身武艺的想法,被翟秀一句话就堵死了,他神情黯淡的笑了笑,然后想起刚才翟秀说的话,疑惑的问道:“翟大哥,你既然在岭南军府当拳脚教头,为何要跑来长安当个狱史,教头每月的俸禄应该更高一些吧。” “唉。”翟秀一声叹息后接着说道:“这事说来话长了,当时岭南道有个门阀纨绔,一日在街上调戏你嫂子,我这个脾气哪受得了这个窝囊气,就逮住那个纨绔公子一顿猛揍,结果也可想而知,我和你嫂子灰头土脸的逃出岭南,来长安投奔在大理寺任职的表叔了。” 赵幼安看着大大咧咧的翟秀,想来这个汉子脾气也不好,他笑了笑后好奇的问道:“翟大哥,你表叔是大理寺的谁啊?” 翟秀勾了勾手,示意赵幼安来到身前,然后等赵幼安来到身前后他凑到赵幼安耳旁挤眉弄眼的低声说道:“我表叔正是咱们大理寺的寺卿褚时钧。” “唔。” 赵幼安竖起拇指感叹道:“厉害。” “所以说嘛,既然你我搭伙了,在大理寺内遇事我罩着你就好啦,你也不用去向想练武的事情,我们就打理好这个阴牢,每月心安理得的拿俸禄。”翟秀豪气干云的说道。 两人站在牢门闲谈时,一声撞钟声划过长空,翟秀抬眼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座黑色望楼,然后伸了个懒腰慵懒的说道:“到放饭的时间了,我们得先给牢里的犯人盛送,然后自己才能吃。” 翟秀带着赵幼安出了地牢,来到之前驻足的小院内,他找了一辆靠着墙根的木推车,然后搬了两个木桶上去,这时突然想起什么后扭身对赵幼安说道:“阴牢中的犯人,送饭时注意第七间的那位,其他也没什么可给你交代的了,他们不论如何穷凶极恶,在这牢底也是我们说了算。” 赵幼安奇怪道:“第七间那位有什么问题吗?” “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 翟秀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站在院中的赵幼安掏出怀中那块刻着大理寺三个字的木牌,嘴角轻轻勾出一抹笑意,这笑仿佛是对即将扎根的这个世界打了个招呼。 第十四章 大梦 中午时赵幼安和翟秀蹲在牢房外的台阶上吃饭,两荤两素一碗米饭,翟秀从大理寺厨堂顺来两根胡瓜,他边吃边从衣兜中取出一份文书,用手指将有些褶皱的纸张碾平后递给赵幼安,然后咬了一口胡瓜后说道:“阴牢中第三间牢房的人,下午武侯司要来人提审,前几日我讹了这人几锭银子,不想和他再打照面,就由你押送到提审堂吧,辛苦一下,晚上我请你吃酒。” 赵幼安夹了一筷子鱼肉喂入口中,下意识的点了下头,这时候才想起,阴牢那第三间牢房中关着的,正是那个叫嚷着翟秀不给自己带烧鸡的儒雅男子,他将口中炖的软糯鲜香的鱼肉咽下后问道:“他是什么人。” “好像是长安巨鳌帮的副帮主。”翟秀刨了两口饭后接着说道:“他叫徐季,老滑头一个,巨鳌帮每月为这人打点上百两银子,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头可以刮油的肥羊。” 肥羊这个词从一脸憨厚的翟秀口中说出来,显得极其滑稽,赵幼安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他多看了两眼面前这个看似人禽无害的壮硕汉子,心想翟秀也不似看到的这般简单,他想到这里快速吃完饭,然后端着碗筷向初入大理寺时侧门那排木质矮房走去,翟秀之前给他说过,他们这些狱史午饭后都会去矮房休息,赵幼安知道那个神情傲然的李主簿在第一间,所以他径直的走到最后一间房,推开房门发现屋内空无一人,房间只有几张木板床,赵幼安选了一个相对干净床板的躺下,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的赵幼安,原本紧闭的双眼中那虚无之色慢慢消失,迷迷糊糊中他感觉一团夺目刺眼的白芒出现在眼中,这白芒刚开始只有指甲盖大小,之后逐渐扩散,竟然占据了眼中整片天地,这时赵幼安似是听到有人在自己耳畔低语。 “快逃。” 赵幼安拼了命想睁开眼,却像是被困在这团白芒中,这时躺在床板上的他身体一震,就听见一声鹰鸣划破长空,那团白芒逐渐褪去,他吃力的睁开眼睛,可是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坚硬的床板冰冷的矮屋统统不见,什么大理寺沾衣巷长安归为尘土,抬眼望去滚滚黑烟遮云蔽日,坍塌的望楼燃火的街道,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空气中一片死寂,血海沿着沟渠奔涌流淌,远处的尸体层层叠叠堆积成山,一瞬间那种巨大的恐惧压上心头,赵幼安扯着嗓子拼命呼喊,他向前狂奔,可不论如何都逃不出眼前的废墟。 宛如末世的天地间,突然赵幼安看到一杆秀有唐字的龙旗,他走到那杆插在一片尸山中央的旗帜旁,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让他喘不过气,就在他鬼使神差的拔下唐旗的瞬间,远处一线突然马蹄声震天撼地的响起,像是巨锤锤击在他的心头,无数策马挥刀的骑兵向他奔杀而来,头顶落下密密麻麻犹如飞蝗的铁箭,这时他踩着尸山踏着血河,背靠着近乎被摧毁的城池,浑身颤抖着拔下长旗,迎着铁骑袭来的漫天飞尘,异常勇敢的喊出了杀字。 “赵幼安,赵幼安。” 翟秀低头看着沉睡中满头大汗不停抽搐的赵幼安低声喊道,见叫喊不醒这个少年,他端起手中茶杯将满满一杯茶浇了上去。 “呼。” 赵幼安猛然惊醒,他被翟秀迎面泼下的茶水呛的连咳几声,然后双手搓了搓脸颊,这才反应过来,之前的炼狱人间只是中午小憩的一个梦境罢了,可为何会有这样的梦出现,而且就像是身临其境一般,赵幼安一边擦拭脸上水珠一边看着翟秀问道:“翟大哥,刚才睡得太沉了。” “做噩梦了吧。”翟秀解下腰间布巾递给赵幼安示意他擦面,然后看了一眼门外说道:“徐季不用押去提审堂了,门外来了两个武侯司的武官,要去阴牢里询问那厮。” “我带着去?” 赵幼安拿过布巾胡乱抹了几把脸后问道,翟秀一屁股坐在一张床板上,然后胳膊枕在脑后悠哉的说道:“你去吧,辛苦一下。” 赵幼安笑了笑起身整了整衣襟,然后推门而出,门外站着一男一女,赵幼安看到面前少女面容后惊呼道:“是你?” 这个一袭红衫梳着冲天羊角辫的少女看清赵幼安的脸后也是一愣,然后眨了眨眼睛抿嘴笑道:“原来你是大理寺的狱史啊。” 眼前面容娇俏的少女正是白桃,与她并肩而立的是一道前来调查巨鳌帮昨日巨变的鹿柴,鹿柴见白桃和这个睡眼惺忪的狱丞认识,也是脸上挂着轻笑说道:“既然你们认识就好办了,没想到白桃在大理寺也有熟人啊,就劳烦小哥带我们去阴牢见徐季了。” 按理说提审犯人,是需要武侯司司丞和大理寺卿共同盖章的文书,还要管监牢案册的主簿亲笔签字,可现在这两人不需要将徐季押解到提审堂,只是去监牢问话,就省去了其中繁琐的手续,加上武侯司查案,有圣谕特许重要关头可越过三司,像翟秀和赵幼安这种角色自然不会从中责难阻拦,加上赵幼安初到大理寺,对于其中规矩稀里糊涂,便爽快的拎着一串钥匙带着两人向阴牢走去。 等三人进了阴牢,赵幼安向白桃和鹿柴指了指徐季的牢房,然后识趣的站在牢门口等待,他整个人还未从刚才那个梦境中完全走出,倚靠在阴牢门口的铁栏旁低头回想起那个让他胆寒的梦,鹿柴走到关押徐季的第三间牢房门前,伸出手指敲了敲冰冷的门栏,原本卧倒在石床上的徐季听到声音睁开眯着的眼睛,借着牢内一束昏暗的光线看清鹿柴面容后神色淡然的讥讽道:“哟,这不是武侯司的鹿柴大人吗,那阵风让你想起小人来了?” 听徐季的口气,他和鹿柴似是早就相熟,而且这不忿的语气,明显两人之间有着不小的恩怨。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徐副帮主吗?”鹿柴听到徐季的语气,非但不怒,还露出笑意接着说道:“巨鳌帮昨日出大事了,徐副帮主可曾听说?” “我上那里听去?”徐季没好气的说道,他挑眉望向鹿柴接着冷声道:“囚困在这阴寒地牢中整日不见天日,除了老鼠和蚊虫耳朵声音,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魏近死了。” 站在鹿柴一旁的白桃看着牢房内摆出一副滚刀肉姿态的徐季单刀直入的说道。 这句话一出,原本躺在石床上的徐季骤然起身,眼中瞳孔猛地收缩,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似是想笑有似是悲愤,徐季心里明白,眼前这两个武侯司的年轻人不会没事来阴牢捉弄自己,魏近死了十有八九是真事。 “呼。” 徐季沉吟片刻后呼出一口浊气,然后表情一变,他故作轻松的说道:“魏近死不死管我什么事?” 虽然这话说的轻松,但他听到白桃那句话后的神情变化被牢门外两人尽收眼底,只听鹿柴轻笑着说道:“长安大帮派的帮主突然暴毙,论资排辈来看,空出的帮主之位该有你这个资历最老的副帮主接任,而且魏近死的蹊跷,你可是这件事的最大获益者,你说我们该不该找你?” “你们以为是我干的?”徐季突然一脸苦笑着挠了挠头,他低下头两指一拢,竟是捉起一只阴牢地面上爬行的白蚁,然后手指用力将白蚁捏碎后说道:“现在的我就像是这蚂蚁一样,被人随意就可以捏死,不说别的,这些年来我所犯之事的案卷在大理寺卿桌前都堆成小山了,仅就是当街杀滕王府家臣一事还悬而未决,我如何能杀魏近,又如何能在事成之后脱身出狱继任巨鳌帮帮主之位?” 白桃不听徐季诉苦,她狡黠的眨了眨眼后说道:“昨日一伙西域贼人扮作驼商闯入了长安,紧接着一日之内你们帮中的帮主魏近和账房朱九中都蹊跷身死,现在贼人中一人逃脱,就匿藏在长安城内,我们想知道巨鳌帮和这伙贼人之间有何关系,他们来长安的目的。” 身体赢弱举止儒雅的徐季在巨鳌帮内干着刀尖舔血的活数十年,能爬上副帮主之位的他心思何等聪慧,一下子就明白白桃所言何意,他目光如炬的透过铁栏凝视着面前两人,思量半晌后才开口说道:“你们知道我和魏近的死没关系对不对,你们是想让我帮你们调查这件事?” 看着一语点破两人此行的鹿柴赞许的看了一眼徐季,然后慢悠悠的说道:“其实你所犯之事,除了在赌坊一怒之下杀了出言挑衅你的滕王府家臣外,大多数都是替巨鳌帮其他人背上的,现在有一个来历不明武功高强的贼人匿于长安城内,可我们完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这事比起滕王府家臣的死重要太多,若是你愿意,我们可以先把你弄出这阴牢,等你帮我们弄清楚巨鳌帮和此人关系,或者直接协助我们诛杀此贼,到时候功过相抵,你的罪污自然轻而易举的消了。” “嘿嘿。”徐季低头讥笑两声,然后声音低沉的说道:“要是我不愿意呢?” “你。”白桃黛眉一蹙露出一丝怒意,她盯着徐季说道:“这事看似是帮我们,其实也是在帮你自己,难道你真愿意在这阴牢中受罪?” “你们说的我都明白。”徐季讥笑着说道,他顿了顿后接着道:“可是你们两个小娃娃将这件事想的太过于简单了,要是你们口中所说的贼人真是和巨鳌帮有瓜葛,魏近的死也和这事有关,接下来的巨鳌帮变化肯定会惊动到朝中那位大人,说不定那位大人会出面亲自掌控,毕竟那位大人和魏近的关系长安人尽皆知。”说道那位大人的时候,徐季双手抱拳朝着空气作揖了一下。 “你是说左相?”白桃诧异的问道。 “白桃。” 鹿柴面容一肃后轻声呵斥道,随后他看了徐季一眼后说道:“既然这好事你不愿意去做,那徐副帮主我们就此别过,但愿有一日你能活着走出这阴牢。” 说罢后鹿柴拽着白桃的衣袖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两人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想来驱使老子,嘿嘿,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徐季骂骂咧咧的躺回那张冰冷的石床。 看着白桃和鹿柴从牢里出来,赵幼安锁好牢门后跟在两人身后,三人走在出门的长廊上,这时白桃扭身对着身后的赵幼安说道:“谢谢你哟,赵幼安。” 长廊之上两人对视一眼,赵幼安嘿嘿一笑,道谢一声后白桃娇气的转身离去,等目送两人离开后赵幼安回到侧门旁的那间小屋,刚进屋就听翟秀说道:“等会晚饭时跟我吃酒去,我找了其他监牢的同僚替我们一阵,你第一天来这里,我们庆贺一番,喝完酒你便回家睡觉,今夜由我守夜,等明日清晨你再来替我。” 赵幼安笑着看向窗外,早春时节乍暖还寒,窗外灿艳的阳光也透着几分薄凉。 一日光阴,就这般过了。 第十五章 酒肉友 晚饭的击鼓声响起时,翟秀带着赵幼安出了大理寺,两人沿着坊街信步前行,穿过几个民坊后来到长安西市,越过市门抬眼望去,商铺鳞次歌楼栉比,沿街路摊上叫卖声哄闹声此起彼伏,玉瓶彩屏字画书卷摊前人头攒动,丝绸饰品摊也不遑多让,其中还有许多金发碧眼的异族身影,他们牵着骆驼带着各自贩卖的商品游走在街道,和长安的商贩置换一些瓷器布匹,翟秀看着嘈杂的市集皱了皱眉头,带着赵幼安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间相对安静的酒楼前,这酒楼门口的牌匾上写着悦来居三个大字。站在酒楼外,翟秀扭头对着赵幼安说道:“此地甚好,不那么吵闹。” 两人进入楼内,这悦来居装饰摆设清雅别致,门口摆着一座刻的栩栩如生的石山,四面立着绿意盎然的盆栽,墙面挂着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字画,在酒楼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紫衫的妙龄少女,少女看着两人踱步上来,笑意盈盈的迎了上去,赵幼安悄悄拉了拉翟秀的衣袖低声问道:“咱两人吃酒,何必找个如此高档的酒楼,在西市找家寻常酒肆就好了。” “无妨的,无妨的,我是这里的常客,第一次与你吃酒,挑个好地方。”翟秀说着挥手向走来的紫衣少女打招呼,这少女面色白皙秀丽动人,一照面双手就熟络的盘上翟秀的胳膊,只听她声音悦耳动听的说道:“哎呀,翟大哥来了。” 赵幼安一走进这个少女身旁,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再看着女子那张鹅蛋脸上妆容精致气质不凡,心中暗暗咋舌,这地方连一个迎客女子都如此美貌,必然是招待达官显贵之地,翟秀一个小小的大理寺狱史,居然是这里的常客,看来这汉子也不似看到的这般憨厚老实,说不定身上也有许多秘密,他转念一想,之前在阴牢中那第三间的囚犯说翟秀拿了他的银子,想来这厮当这狱史一定没少从牢犯身上捞油水,赵幼安低头想着默默的跟随两人上楼,随后少女将他们安排在一间四面由屏风隔断的雅间内。 翟秀点好菜肴酒水,等少女离开后为赵幼安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自己也满上清香四溢的香茶后轻抿了一口,只听这糙汉子笑着说道:“你是不是好奇我个小小狱史,为何能来这样的地方?” 赵幼安盯着桌上精致的细瓷茶盏笑了笑后说道:“是有一些好奇。” “你还真是性格直爽,哈哈。”翟秀笑着看向赵幼安慢悠悠的说道:“我们看守的阴牢中,关押都是些曾经威震一方的大人物,你别看他们现在模样凄惨下场落魄,这些人放在外面,个顶个都是人枭,看管这些人物,每月都会从他们外面的亲属手里拿一些打点费的,这是惯例也是规矩,所以啊,手里只要有银子,这些地方我们也能来的,当然,你和我搭伙后,每月的银子也有你的一份。” 看着市侩嘴脸的翟秀,赵幼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憨笑着低头喝茶,不一会儿,那位迎客少女来着两名奴仆款款走来,奴仆手中端着菜肴摆上桌案,驼蹄羹、金齑玉脍、鹅鸭炙、生羊脍、樱桃饆饠、透花糍一一摆上,每一道菜都烩的十分别致,少女手中端着一壶青瓷花酒,翟秀满意的看着一桌的菜品摆了摆手,对着那名少女说道:“你们退下吧,我和这位小兄弟自己行事。” 少女微微颔首,临出门前她俏眼扫过赵幼安那张看着满桌菜肴瞠目惊奇的脸,捂住嘴唇暗自偷笑。 等雅间内剩下两人,赵幼安也不和翟秀客气,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他挑着筷子将一块鹅肉喂入嘴中,软烂的鹅肉在口腔中化开,咽下后赵幼安赞许道:“好吃啊,这悦来居果真厉害。” 翟秀举起酒杯后说道:“来,赵兄弟,这第一杯酒,老哥敬你,往后的日子我们一并携手。” “翟大哥,我该敬你。” 赵幼安急忙端起酒盅,两人碰杯后一饮而尽,酒水入喉略微辛辣,更多是充溢整个口腔的醇香,翟秀砸吧着嘴品了品,然后又满上一杯,他笑着对赵幼安说道:“我这人贪酒,一喝酒就停不住,幼安你不知道陪不陪得住。” 赵幼安笑笑并未接话,他也满了一杯后举杯饮下,翟秀笑着直呼爽快。 两人推杯换盏期间,这悦来居二楼来了一位抱着琵琶的婀娜女子,隔着屏风赵幼安隐隐看着这女子坐下,不一会儿琵琶声响,女子檀口轻启,随着乐声慢慢吟唱起一首婉转动听的歌谣来。 借着宛如天籁的歌声,两人如置身幽泉莺语之中,琴弦一如潺潺流水奔流之下,一会似裂锦扯断冷凝凄绝,酒入肠中,不消一会两壶酒水见底,赵幼安脑中昏沉,脸上也浮现起一丝醉意,而坐在他对面的翟秀,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结结巴巴的说道:“好曲,好酒。” 这时就听赵幼安疑惑道:“翟大哥,阴牢第七间那人你为何要嘱咐我注意,他有何特别之处啊?” 翟秀扶着脑袋摇摇晃晃的起身,他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屋外已然昏沉的天色,猛地吸了两口空气后慢慢说道:“第七间关押的犯人名叫曲无忌,他一直被关在阴牢之中,既不提审也不发配,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关着,你别看他如今深陷阴牢身不由己,我听说入阴牢之前他在大唐武林中也是称得上宗师一般的人物。” 说道这里,赵幼安来了兴趣,他一脸醉意的疑问道:“翟大哥,在大唐一共有多少位像曲无忌这样的武林大宗师?” “九州大地武道宗师多的数不胜数。”翟秀说着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晃了晃脑袋后说道:“幼安老弟,管他是武道宗师还是达官显贵,只要是在阴牢就得听我们摆弄,算了,不说他了,这酒也喝的差不多了,趁着还未宵禁,你先回家休息,今夜我去大理寺守夜,明日一早咱两再见。” “好。” 赵幼安清楚两人这酒水都灌的差不多了,再喝下去恐怕只能醉卧在这悦来居中了,他摆了摆手和面红耳赤的翟秀告别,出门时撞上之前迎客的那位妙龄少女,在这少女身后跟着一位同样俏丽的女子,女子怀中抱着琵琶,想来就是方才奏乐唱曲之人,从悦来居二楼向一层去,赵幼安和迎客少女简单攀谈得知,她和身后抱着琵琶的女子是一对姊妹,迎客少女名叫阿好,琵琶少女名叫阿元。 走到悦来居门口,阿好放开搀着赵幼安胳膊的手后笑道:“公子,奴家只能将你送到这里,欢迎下次再来悦来居。” 赵幼安醉意正浓,对这个机敏伶俐的少女笑笑后转身出了悦来居,他带着醉意走在街上,此时正值沿街店铺打烊,街上行人众多喧闹声此起披伏,赵幼安在夜幕之下没走几步,突然脚下一绊,咣当一声坐在地上,他扭头看去,原来地上摆着一个白色破瓷碗,这一摔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几分,赵幼安环顾四周后骂道:“谁人丢的碗?” 看着无人回应,赵幼安踉跄着起身,他拍了拍身上尘土,准备迈腿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两道身影,一老一少,老的一袭青袍仙风道骨,少的机敏伶俐宛如仙童,这两人皆是笑意盈盈的堵住赵幼安去路,只听这老道笑道:“公子且慢。” “嗯?” 赵幼安揉了揉眼睛,仔细打量起这两人,他突然想起,这两人正是之前和白桃在东市见过的那两个红绫变蛇的卖艺道人,在他注视之下,小道童快步过去拾起绊倒赵幼安的白碗,看来两人此番是有意为之,他面色一沉后问道:“道长有何贵干?” “之前初见,我观公子面相,印堂中隐有一道白线浮现,分明就是已死之人,却不知为何能存活在人间,当时身处闹市之中,老道不便说话,今日特此拦住公子,想看看这其中端倪,究竟是天地眷顾归还魂魄,还是有人刻意施法,逆天行事为公子强行续命。”老道开门见山,这话一出赵幼安瞬间醉意全无,他心底最深的秘密仿佛被这道人一语击穿,当即冷汗渗出额头。 赵幼安强压着心中忐忑面沉似水的问道:“那道长可看出什么了吗?” 老道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突然脸色一变道:“大千世界道法千奇,虽然老道我瞧不出,但想必公子心中定然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因何而去,别怪老道多言,公子你身上晦气未散,想来这跛腿就是征兆,要是公子可施个几钱银子,老道人我愿出手除秽,让公子堂堂正正的活在这人间。” 赵幼安皱了皱眉,他打了个酒嗝后说道:“道长莫要诓骗我,这种神鬼之词我可不信。” “难道公子以为老道是江湖骗子不成?”这老道士苦笑道,他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后接着说道:“既然公子不信,不妨将这张符纸佩带身上,他日若是遇上古怪之事,拿出这纸符箓贴于脑门一试便知。” “嘁。” 赵幼安虽然对着老道所言噗之一鼻,但还是接过那纸符箓揣进衣兜,他摆了摆手抬腿要走,就听老道人又说道:“老道师徒二人游历天下,自诩以荡平天下邪魔除尽人间邪祟为己任,只叹凡夫俗子眼浅,常将我们视为江湖骗子。” “道长,我这凡夫俗子钱袋空空,可不上你的当。”赵幼安笑着说罢便转身离开,看着他摇晃的背影,老道身旁粉雕玉琢的小道童向前一步,眼中赫然流露出一抹奇异的白萤,只见他扭头看向老道开口:“师傅,这人难道就是我们所寻之人?” “倒也不是。”老道人抚着胡须神情奇异的说道。 待到赵幼安走出一段路后忐忑的回头再看,这师徒二人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十六章 外生枝 赵幼安在坊门关闭之前来到自家巷口,原本清净的巷口围聚了许多人,趁着酒劲他好奇的挤进哄闹的人群,只见这两日在垂柳树下磨刀的汉子和一个约摸着五六十岁的高瘦老头相互撕扯,这形如竹竿的老头双目圆睁,两只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地拽着磨刀汉子的衣领,磨刀的壮汉也不遑多让,捏紧了拳头抵住老头下颚,而两人中间,夹着看起来在拉架的胡满月,他一双大手分别按着冲突两人的手臂,可即使这样,只听嘭的一声,胡满月稍不留神磨刀壮汉的拳头捣向老头面部,一拳之下老头向后仰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围在四周的众人幸灾乐祸的倒喝一声,原本拉架劝说的胡满月皱眉怒道:“都看什么热闹,还不快过来扶起陈家阿爷。” 人群中走出几个平日里和胡满月关系好的邻里,搀扶起被磨刀人一拳杵翻在地的老头,起身的老头浑身颤抖的骂道:“这个恶汉欺负老汉无人帮衬,黑了我的刀还要打人,长安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站在原地捏紧拳头的磨刀汉子怒目而视,他咬着牙怒声说道:“你送来五把就是五把,废铁锻的破刀,就是送我我也不要,我看你这老汉就是想赖了磨刀钱,不想掏钱就滚,何必说这些废话听。” 老汉一听这话,当即气血上头,不顾搀扶他的人阻拦,一个劲的挥着手中拳头冲向磨刀汉子,挡在两人之间的胡满月眼尖,一把抱住老汉,然后出声宽慰道:“阿爷消消气,街坊邻里都在这里看着,他要真是黑了你的刀,我们将他扭送官府,这把年纪了何必动手呢?” 这老汉姓陈,也是住在赵幼安家的巷子内,按照他的说法,早晨送了六把刀让磨刀人磨,傍晚来取刀的时候这磨刀人只给他五把,随即两人爆发冲突,两人推搡之间引来了街坊邻居的围观,发生这种事自然少不了每日在街巷闲逛的胡满月,让赵幼安没想到的事,这小子竟然会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而不是像其他人一般冷眼旁观,赵幼安饶有兴趣的看着三人顿觉好笑,只见这个丢刀又挨揍的老头在胡满月的劝慰下逐渐平复心情,他握住胡满月的手臂带着颤音说道:“满月侄儿有所不知,阿爷这六把刀可大有来头,刀是祖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纳福刀,本想着拿出来磨一磨,没成想遇上这么一个恶汉,非要藏起来一把不给,这让阿爷我如何是好啊。” “阿爷,你说他黑了刀,可是空口无凭啊,你能拿出什么实际证据吗?”胡满月出声问道。 “有的有的。”这陈老汉说着甩开胡满月的手臂,走到那棵垂柳树下,树下除了磨刀人的衣物木箱外,还有一个长条形的蛇皮袋子,老头一边解蛇皮袋口的绳子一边说道:“我这祖传的六把刀上皆是刻有字的,分别是龟鹤寿,苦寒香,岁静安,思无邪,迎头春和千秋月。” 说话间这老头抽出蛇皮囊中五把短刀,依次给围观众人展示刀身上的刻字,赵幼安挤在人群之中,踮着脚尖好奇的望去,老人手中五把纳福刀纹饰精美流光四溢,刀上确实刻着龟鹤寿,苦寒香,岁静安,思无邪和迎头春,而陈老汉口中刻着千秋月的刀不见踪影,这时胡满月一脸狐疑的看向磨刀人。 “我说诸位,仅凭这老汉一言之词就说我藏刀黑刀可站不住理,今日清早我确确实实只收到五把刀啊,难道要我凭空变出一把来赔给他吗?”磨刀汉子双手一摊,一脸无奈的环视众人,站在两人中间的胡满月又为难的看向陈老汉说道:“陈家阿爷,你在仔细想想,是不是记错了少拿了一把刀来,要不就回家去看看,我在这里给你看着他。” “错不了,我这六把刀一直放在一起,就算是阿爷老眼昏花也不至于分不清楚五六吧,这恶汉要么给我把千秋月拿来,要么就上官府去一趟。”陈老汉愤愤的说道,他收起装刀的蛇皮袋,向前迈出一步后伸手,欲拽住磨刀汉子的衣领。 本来主持公道的胡满月一阵头大,他左看看右看看,视线从两人脸上反复跳跃,却是说不出一句对错来,这时他视线突然一划,看到围观众人中探出脑袋的赵幼安正兴致盎然的看着自己这边,当即没好气的说道:“赵幼安,你爹在不在家,快叫他出来断案。” “关我什么事?” 赵幼安一看胡满月将这麻烦事往自己身上引,他狠狠瞪了一眼胡满月后挤出人群,心想这小子管那陈老汉左一句阿爷右一句阿爷的,怎么对自己总是横眉冷对的,他心中暗骂着这个多管闲事的胡满月蠢货,一瘸一拐的走进自家院子,进院后看到赵更古那间房的房门虚掩,昏黄的烛火从门缝飘出,他心头一动走过去推门而入。 “爹,我回来了。” 赵幼安说着抬眼向屋内望去,赵更古端着烟杆站在桌案前眉头紧锁,在桌上铺着一张粗纸材质的长安地图,赵更古的视线在地图上整齐排列的街坊游曳,待到赵幼安走到近处后头也不抬的问道:“喝酒了?” 浑身酒气的赵幼安轻声嗯了一声,也顺着赵更古的视线向那张地图看去,这地图绘的极为详尽,长安这座雄城一百零八坊宛如棋盘一般密密麻麻的跃然纸上,半晌后赵幼安轻声问道:“爹,找什么呢?” 这一问让赵更古收回思绪,他嘬了一口烟嘴后慢悠悠的说道:“昨日我们协同武侯司捉拿一伙贼子,其中一个武艺高强的贼人逃跑了,我在想他此时会躲藏在哪里。” “要我就藏在闹市之中,越是热闹越好。”赵幼安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道。 “哦?”赵更古抬头看了一眼赵幼安后接着说道:“你且说说为什么。” “市集中人口密度大,官府要是搜查起来肯定不会很容易,而且闹市鱼龙混杂四通八达,要是有点风声也好脱身。”赵幼安说完后扭头出了门,只听他嘴里嘟囔道:“我得让婉儿弄一碗醒酒汤喝。” 赵更古看着儿子踉跄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而他又将视线落到那张地图上陷入了沉思。 就在赵更古猜测石霖藏匿之处时,这个来自西域的匪徒此时正在康平坊一户人家厅堂中,在房间角落躺着两具已经冰凉的尸体,一张沾血的草席胡乱的盖在这两个倒霉夫妇身上,石霖坐在厅内木椅上,手里捏着从墙角那夫人手臂上取下来的银镯子,他瞥了一眼墙角自己闯入的杰作后,端起一旁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 石霖肩头裹着一圈白布,仔细看去这白布上隐有血迹,他脸色苍白神情疲惫,整个身体倚靠在木椅靠背上,之前虽然石霖从武侯司的白桃和鹿柴联手之下逃脱,但两人也将这刀法绝伦的西域汉子重创,除去被被白桃所刺脸上那道已然结痂的剑痕外,最为致命的是鹿柴那房顶将他射落的一箭,在石霖白布裹着的肩头下,已然是难以愈合的腐肉,就在石霖庆幸那一箭不是直穿自己头颅的时候,忽的听到这堂外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穿着素白色长棉服的女子颤巍巍的进门,她模样并不好看,眉心还有一颗黑痣,这个寻常人家的姑娘脸上挂着泪痕,低垂着眼帘端着一碟糕点走到石霖身旁,石霖眼中带着戾气瞥了小姑娘一眼,然后伸手拿起一块米糕喂入嘴中,他一边咀嚼一边出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薛采。” 小姑娘带着颤音回答道,她正是墙角那对倒霉夫妇的女儿,不知为何,石霖摸进来结果了夫妇性命,留下这个叫薛采的女孩性命,面对着杀害双亲的不速之客,小姑娘强忍着心头的恐惧稳住身形,除去端着碟子的那只手,垂下的另外一臂拳头紧握,她惊恐的眼神中带着一抹隐藏很好的恨意,但那紧握的拳头早已将她出卖。 石霖吃完那碟糕点后不动声色的闭目凝神,薛采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如何,屋内静谧无声,那种死寂一般的感觉像是源源不断的潮水要将她吞溺,不知过了多久,薛采鼓起勇气看向石霖出声道:“不如你将我也杀了吧。” 这句话说的极其绝望,但对不自觉又留下两行清泪的薛采来说,也极为痛快。 “我有一个和你年纪一般大小的儿子。” 紧闭双眼的石霖没来由的说道,他揉了揉受伤的肩膀,长吁了一口气后睁开双眼,眼中射出的两道精光直射在薛采脸上,吓的这个小姑娘向后倒退一步,只听石霖沉声说道:“今日你所遭遇,皆逃不过一个命字,小姑娘,记住生死捏在别人手中的这种恨意,我要让你活下去,带着恨意活下去。” 咚咚咚。 三声急促的叩门声突兀的响起,薛采惊恐的转头看向屋外,院门之外,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穿着一身长衫,手里拎着两个酒坛满脸堆笑的喊道:“哥哥嫂嫂,快开门,二弟弄了两坛美酒来,采儿,快来为叔父开门。” 薛采看着石霖,两人四目相对,石霖带着渗人的笑起身,他出声说道:“要不要去开门,你自己决定。” 薛采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她颓然的低下了头颅。 屋外的汉子敲了一会门后狐疑的低声说道:“奇了怪了,这个时辰家里怎么会没有人呢?” 汉子名叫薛怀仁,他是薛采的叔父,今日在西市弄了两坛酒,准备来找自家大哥小酌几杯,他万万都想不到,此时他的哥嫂已经命丧黄泉。因为敲门无人回应,薛怀仁也未多想,继而转身离开了。 薛怀仁拎着两坛酒在长街上走了很久,这时一队巡街的金吾卫迎面走来,金吾卫头领看到薛怀仁后突然身体一震,原本肃然冰冷的脸上露出笑意,只见这个身披银甲腰佩长刀的金吾卫招呼道:“薛校尉,今日没有当差?” 薛怀仁闻声抬头,他认得这个金吾卫,好像是叫隋木郎,他点了点头后疑惑道:“金吾卫现在宵禁后也要巡街吗?” “薛校尉有所不知,昨日武侯司捉拿一伙从西域来的贼人,这伙贼人的头领逃了,现在金吾卫宵禁后是要配合地方巡役上街戒严巡查的。”隋木郎说着瞟了一眼薛怀仁手里的酒坛,他摆了摆手后接着寒暄道:“公务在身就不叨扰薛校尉了,我们改日再叙。” 薛怀仁点了点头,他目送这队金吾卫离开,脑中想着隋木郎说的话,贼子,宵禁,他再一想觉得不对,自己大哥一家宵禁后不在家能上哪去呢? 薛怀仁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返身向自家大哥家中走去,快步赶上那队还未远去的金吾卫后,在隋木郎诧异的眼神中薛怀仁说道:“隋兄弟,给老哥借一把兵刃。” “嗯?” 隋木郎一愣,他不解的问道:“薛校尉既然不当差,要兵刃做什么?” “呼。”薛怀仁长嘘一口气,他看着隋木郎说道:“方才我去大哥家中,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回应,原本没有多想,可听你那么一说,现在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准备再回去看看,我需要找把兵刃傍身。” 隋木郎没有多想,眼前这薛怀仁是大唐骁骑校尉,两人同朝为官,他也不好驳了薛怀仁面子,他让手下一名金吾卫解下腰间佩刀,薛怀仁接过这柄可遮蔽全身的狭长障刀,抱了抱拳后就要离开。 “薛校尉,要不要我们同去?”身后隋木郎出声问道。 薛怀仁摆了摆手表示不用,隋木郎低头笑了笑,骁骑尉作为天子手中尖刀利刃,自然是有自己的骄傲的。 重回大哥院门前的薛怀仁将两坛酒放在墙角,然后身法轻盈的跃上墙头,他趁着夜色向院内望去,院内正厅灯火忽闪,隐约可见人影走动,他跳下墙头向厅堂径直走去,手指按在腰间障刀刀柄上,夜色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薛怀仁轻声呼道:“大哥?大嫂?” 吱哟一声后,原本紧闭的房门被推开,小侄女薛采从里面走了出来,薛怀仁刚要说话,突然停住了嘴,因为他借着月色看清了薛采那张流下清泪的脸。 “屋内是谁?” 薛怀仁轻声问道。 薛采模样凄惨的摇了摇头,她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薛采身后窜出,宛如虎豹一般直扑薛怀仁,迎面而来的凌冽气势伴随着方寸寒光眨眼便到身前,一杆一臂长短的缨枪在石霖手中凝成一股旋转的气龙,直刺猝不及防未拔出障刀的薛怀仁面门。 薛怀仁急忙躲避,枪尖擦着他的脸颊而过,脸上划开一道血痕,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撞出几步之外,站定身形后薛怀仁一脸阴鸷的盯着石霖,缓缓的抽出的腰间的障刀。 石霖面无表情的收枪,他指尖抹过缨枪枪尖的鲜血。 拔刀出鞘的薛怀仁衣袍突然涨的浑圆,整个人身上气机流转,那柄障刀刀身仿佛是凝结出一层摄人心魄的银霜,在这黑夜中极为夺目耀眼,同为用刀高手的石霖眼中露出一丝诧异,继而心中敲打起算盘来,眼前这人明显身手不凡,自己又有伤在身,明日之后就是上巳节,他还身负重任,要是与这人放手搏命,实在是不明智,可不等他多想,薛怀仁已经执刀前挺,踏出一步向他袭来。 刀光如弯月凌空,薛怀仁身后石砖赫然碎裂,这气势汹涌的一刀银光缭绕势如奔马,石霖挥枪抵挡,只见薛怀仁身体伏低手腕一抖,裹着银色旋劲的长刀斜着撩刺而出,擦着石霖手中短枪而过,直刺向他的腹部,这一刀角度之刁让人惊叹,两人身体相撞,随后互换身位向后掠去,石霖腹部渗出一道血印,薛怀仁也被缨枪枪身拍中后背。 薛怀仁再退两步,他来到薛采身边,伸出手臂搂住自家侄女肩头轻声问道:“哥哥嫂嫂人呢?” 薛采撇过头去看向屋内,薛怀仁顺着侄女的视线看去,发现那两具倒在墙角的尸体后顿时大怒,他咬着牙看向石霖怒道:“哥哥嫂嫂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你为何要伤他们性命?” 石霖低头默然无语,他没想到自己闯入的这户人家,竟然有这样一位高手,只能叹长安真是藏龙卧虎,他暗自运气,体内真气涌动,一股磅礴的内力从指尖喷薄而出,顷刻间就笼罩在周身,眼中流露出凛冽杀意的石霖抡枪跃起,枪尖在前宛如一条飞旋腾蛇向薛怀仁呼啸飞去。 面对石霖气势如虹的出枪,薛怀仁双手握刀怒喝一声后踏前一步引刀斩下,银枪和障刀相碰,这夜空中绽开一朵夺目的花火,两人脚下石板被震的飞溅,漫天碎石中石霖先动一步,他脱枪甩向薛怀仁,然后整个人趁机跃到薛采身旁,五指如钩一般扼住小姑娘喉咙。 将飞来缨枪打落的薛怀仁霎时慌了神,他咬牙怒斥道:“卑鄙。” “我手指稍微动一动,你的侄女可就去陪他父母了。”石霖出声说道,他指尖稍微一用力,薛采一下子呼吸困难涨红了脸,只是只听石霖接着说道:“她的命换我离开,如何?” 薛怀仁眼神冷如寒霜,我明白这人是要自己选择,一边是哥嫂的仇,一边是侄女的命,要是不顾薛采死活,他有信心留下这个杀害自己大哥夫妇的贼子,可这样一来,自己在这个世上就没一个亲人了,可要是真放这人离开,这口气也难以咽下,沉思一番后薛怀仁颓然说道:“你走吧。” 石霖阴冷的一笑,这笑仿佛是看穿了面前这个身后不凡的汉子软肋一般,他拍出一掌击在薛采身上,将喷出一口鲜血的薛采推向薛怀仁,然后趁势跃起,几个腾转飞上墙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薛怀仁接住薛采,他本想起身去追,可怀中薛采剧烈的咳嗽几声,他只能扶住自己侄女,然后返身先回屋内。 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像是一块黑布蒙在了薛家头顶。 第十七章 腐草 第二日赵幼安醒来,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盘腿坐在床上,脑中还是有些许昏沉,在床榻旁边,朱婉儿端坐在一张镜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涂抹着脂粉,女子爱美,长安女子更甚,妆台上摆着装有粉饰的大小檀盒,朱婉儿高盘脑后的发髻上插着一枚翠绿色的簪子,她青葱般的手指捏着一块白锦,一点一点擦拭着腮上施的厚了些的胭脂,擦完后又觉得不满意,指尖蘸着一方小巧的檀盒中稠密滑润的脂粉,眯着双眼向脸上抹去,妆台上的脂粉饰物都是朱婉儿陪嫁的物件,那盒正在涂抹的胭脂盒已然见底,赵幼安看着抹了腮红画了黛眉的朱婉儿觉的好笑,他不自觉的笑出了声。 “醒了。”朱婉儿看向赵幼安温柔的一笑,她一边收拾妆台上的盒子一边问道:“想吃些什么,我去做。” “不用了,等会出门到早食铺喝一碗热粥。”赵幼安起身后穿好薄衫,在薄衫上又套上自己昨日发的狱史官袍,朱婉儿温婉的抱起桌上的那柄佩刀递了过来,想起昨夜醉酒后的赵幼安摸上床后胡闹,她的俏脸泛起一抹嫣红,眼眉间像是要沁出水一样含情脉脉的凝望着赵幼安说道:“明日是上巳节,你当不当差,我们要不去城郊迎春踏青?” “唔。”赵幼安接过佩刀挂在腰间后想了想,他看着朱婉儿期待的目光脱口说道:“应该是当差的,不过你要是想去,我可以问问翟大哥,他要愿意的话今夜我替他的班,让他明日白天替我就好。” “嗯。”朱婉儿笑着点了点头,她温柔的整了整赵幼安的衣领后目送着自己相公出门,那张涂抹妆容的俏脸上笑容温婉。 等到了大理寺,翟秀在那间矮屋内睡的正香,赵幼安推门进来的响动将他惊醒,这个糙汉子揉了几把脸后瓮声瓮气的说道:“来了啊,那我就回去了,今日阴牢犯人就交给你看管了。” “翟大哥。”赵幼安看向翟秀笑着问道:“明日你有没有事?” “没事啊。”翟秀奇怪道。 “那要不今夜我替你,我们换换差,明日你当一天差,我想带家人去城外踏青。”赵幼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没问题,这都小事情。”翟秀豪爽答应道,他笑着拍了拍赵幼安的肩膀,然后推门扬长而去。 阴牢之中还是那般彻骨阴寒,刚进去赵幼安就打了个寒颤,空气中弥漫的恶臭气味让他屏住呼吸,原来想着进来巡视一圈后快点出去,可走到第三间牢房门前被徐季叫住,徐季站在监牢中央,手中捏着一截用藤草编织的绳子,赵幼安眼尖的发现这人手上长了一块块青紫的冻疮,这时候徐季开口道:“小子,今日是你当差呐?” 徐季身材清瘦修长,两个眼窝深陷下去,他看着赵幼安点了点头回应自己后接着说道:“小子,过来陪我说说话,在这牢里没人说话,都快要憋疯我了。” 看徐季那形如枯槁的面相,也知道这阴牢的滋味不好受,虽然他不像其他几间牢房的犯人那样被铁链束身,还可以在牢房内自由走动。 “你左右牢房不都是人吗,要真是无聊,可以和他们说话。”赵幼安出声道。 “他们哪里是人,分明是恶鬼,凶兽,是末法时代才会滋生的邪魔。”徐季很明显对同牢的人怨言颇多。 “末法时代?”赵幼安诧异的问道。 徐季指了指牢门前的地面,示意赵幼安过来,赵幼安也毫无顾忌,他走过去双手抱胸倚靠在牢门的铁栏杆前,静等徐季说话。 “佛经中说佛陀入灭之后,正法像法各过千年,之后便是末法时代,末法时代众生异象天道崩塌,邪魔外道惑乱大地。”徐季说道走到石床边,他伸手向石床和墙面的缝隙掏去,吃力的取出来一包巴掌大小的油纸包来,等摊开油纸包一看,赵幼安哑然失笑,油纸包内包着的居然是一些花生米。 徐季捏起一颗花生米喂入嘴中,他坐到石床上隔着铁栏和赵幼安对望,然后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只是倒霉进了这阴牢,可你看牢里其他几位,哪个没做过几间人神共愤的恶事,他们余生都将阴寒噬骨寂寞灼身,不就是堕入轮回永世不宁的恶鬼吗?” “这么说你还能出去?”赵幼安好奇道。 “十日之内必能出去。”徐季神秘的一笑,他两指又夹起一颗花生米,等丢入嘴中嚼了嚼后才说道:“前朝时我徐家本是淮南名门望族,后来浮浮沉沉百年,到我这一辈家道中落,我孤身一人流落到长安,当时像我这样既无功名傍身,也没一身武艺的人在长安只能干些最卑贱的活出苦力为生,还好我足够幸运,因为写的一手好字在一间赌坊寻了个记账的活干,那时巨鳌帮就在我混日子的那家赌坊起家,也是因为这双手能写一手好字,我得到当时帮主叶龙的赏识,稀里糊涂的进了巨鳌帮。” 徐季或许是因为太久没和人说话,才在这阴牢中对赵幼安吐露心迹,他像是陷入沉思似的回忆道:“因为我出手足够狠辣,心思也比那些只懂打打杀杀的莽汉要细,在巨鳌帮疯狂扩张的那段时间,帮内地位步步攀升,叶龙死时混到了副帮主的位置,继任的帮主魏近虽然瞧不上我这个不懂武艺的书生,但也到不了厌恶的地步,现在魏近死了,想来巨鳌帮中也是乱作一团了,要是我猜的不错,他们肯定会想起我这个还在阴牢中的副帮主。” 赵幼安默然无语,徐季几句话将自己的半生概括,能在长安大帮派中混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其中凶险艰辛想必非同寻常,那双现在夹着花生的手指不知沾了多少鲜血。 铁栏之隔,赵幼安默然无语,徐季伸出两根手指自顾自的接着说道:“混迹在长安城内,要想出人头地,除去那看似缥缈难寻的机遇外,自己也要有一颗铁石心,这些年我见过太多天纵之才平步青云的年轻人死在自己的优柔寡断上,如果做不到无情无义,总是有刀斧加身的一天。”徐季一脸唏嘘的笑了笑,他瞟了一眼站在眼前的赵幼安自嘲道:“没想到我会对你这个小小的狱史吐露心迹,看来真是困在这里太久了,太想找个人说话了。” 嘁。 突然一声略带嘲讽的尖锐声音在阴牢中响起,这声音短促而阴森,似是对徐季方才这番话的嘲笑。 赵幼安侧过头看向一旁牢房,这声音正是第二间牢房那杵在中央被削成人棍的可怖男子发出,这人双眼发出两道幽光,嘴中咕咕的低吟。 徐季对那声讥讽毫无波动,他神情冷漠的伸出两指夹起一颗花生,慢条斯理的喂入嘴中后轻笑一声说道:“朱帛,若你还是剑南道凤鸣宫的首座,还是那个受天地眷顾掌管西南道统的雷法真人,我便忌惮你几分,可现在你如此落魄光景,能奈我何?” 朱帛,凤鸣宫。 赵幼安看着双肩被铁链贯穿钉在监牢中央叫做朱帛的中年男人,心中嘀咕着凤鸣宫三个字,就听徐季接着说道:“遥想当年凤鸣宫和龙虎山,云净宗并驾齐驱,你朱真人更是掌管着一州气运,在我们这些江湖鱼龙眼中,那可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但现在你与我无异,都深陷这牢笼之中,我便是指着你的鼻子大骂,你又能奈我何?” “呼。” 朱帛听着徐季的话,轻轻的呼出一口浊气,面无表情眼神阴冷。 赵幼安没想到眼前神色无异的徐季开口挑衅,他急忙摆了摆手后劝慰道:“前辈,嘴下留德,他都这般凄惨了,何必要出言斗气。” 徐季看着铁栏外的赵幼安笑问道:“你想知道这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大真人做过什么吗?” “做过什么?”赵幼安疑惑的开口问道。 徐季露出一副深恶痛绝的神情缓缓说道:“这妖道为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之道,将剑南道五百童男女沉江,又在酆都立招魂幡,将恶鬼放入人间,弄得剑南道邪魔横行恶鬼当道,你说他是不是罪该万死?” 就在这时四肢被削宛如人棍的朱帛阴沉的出声道:“你我都深陷此处樊笼之中,老道所作所为功过对错自有天道定论,若不是和赵归真斗法棋输一步,你这种角色我抬抬手就可以轻松碾死。” 朱帛此话一出,赵幼安只见躺在石床上的徐季隔着两间牢房之间的铁栏杆神情鄙夷的朝朱帛啐了一口,然后摆出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这个举动将赵幼安逗笑了,他摆了摆手后走到阴牢门口那张桌案前一靠,对于自己这个小狱史来说,这两位神仙一般的人物斗嘴,他可没有插话的份,看着两人眼神阴冷的对望,一直到到午饭的钟声响起。 去打饭前,徐季像是变戏法一般从衣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赵幼安,让他从外面带一壶酒来,对于徐季的请求,赵幼安爽快答应,正好大理寺门外百十步就有一间酒坊,他快去快回,将买好的酒藏在衣袍中等待打饭。 到中午饭点,赵幼安笑嘻嘻的将一壶米酒递给徐季,还把花剩的一把碎银一并顺着铁栏间隙递出,徐季看到银子先是一愣,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闪过一丝异光,然后扶须笑道:“你这小子不错,不像翟秀那浑球,拿了银子不办事,剩的银子你拿回去吧,就当是跑腿钱了。” 徐季的午饭不同于其余六人,装在一个四方的木质盒子中,这盒子上下两层, 赵幼安刚要开口拒绝,突然想起明日要和朱婉儿去城郊迎春,没准有用到钱的地方,自己又衣兜空空身无分文,稍作犹豫后他收下钱朝着徐季抱拳笑笑,然后推着木车走到朱帛的牢门前。 阴牢关押的七人中,除了身上没有镣铐枷锁束缚的徐季外,其他六人都需要赵幼安喂食,尤其是人棍一般的朱帛,对于喂食这件事,翟秀走之前交代过,这些人断然不可死在阴牢中,若是有人不吃,拿着铁勺掰开他们口鼻灌也要灌下去,可真当站在朱帛面前,赵幼安为难的低头看着装有粥米的木桶,这清寡的米粥上只飘着几片绿菜叶,而且闻起来还有一股馊了的味道。 朱帛这位深陷阴牢的真人并未为难赵幼安,他那双混沌无神的眼睛甚至没有落在赵幼安身上一刻,只是麻木的张开嘴任由浑浊的粥米灌入口中,握着铁勺的赵幼安小心翼翼的喂食,几勺下去手心便渗出汗来,这朱帛虽是四肢被削去,但也周身萦绕着一股让赵幼安恐惧的阴森之气,还好的是,粗咽下几口粥米后朱帛摇了摇头示意好了,赵幼安微微颔首后拽着木桶退出牢房,然后看向第一间牢房之人。 第一间牢中之人虽是四肢健全,但被数条胳膊粗细的铁链束身,也是动弹不得,观他面容来看,大概四十岁左右,这人眼神如两道彻骨利刃一般直刺推门而入的赵幼安身上,赵幼安一瞬间感觉如一座冰窟环绕,有意思的是,这人后面墙壁上刻着“神气长存”四个大字,这字雕刻的大开大合极有气势,当赵幼安从墙上四字上收回视线时只听面前这位蓬头垢面的汉子轻咳一声,然后那双颓然充血且冰冷异常的眼眸凝视着面前的赵幼安。 “许久不知人血的滋味了。” 中年汉子开口道,此话一出,赵幼安迈开的一步又缩了回去,拎在手中的铁勺尴尬的举在半空,身体却不敢再往前一步。 徐季隔着铁栏间隙,越过朱帛的第二间牢房,冷冷的望向第一间中的赵幼安两人,稍作犹豫后瞥了一眼脚下酒壶朗声说道:“刘牧,何苦要为难一个小小狱史,这难道就是武状元的气概吗?” 被徐季唤作武状元的刘牧神情漠然不为所动,那双血色瞳眸依旧死死的盯着前方,僵在原地的赵幼安半晌后才缓过神来,他拎着木桶退出牢房,等上好牢锁后再看向劳内的刘牧。 这唤作刘牧的老小子想吸自己的血? 赵幼安冲着刘牧骂道:“不吃拉倒,饿死你个想喝人血的王八蛋。”丢下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的快步向第四间牢房走去,见此一幕,徐季觉得这新来的狱史小子有趣,微微浅笑后饮下一口酒。 接下来三间牢房中关押的犯人倒是安分许多,第四间牢中那位骨瘦如柴的男子只喝下一勺粥米就摆手不食,第五间壮如蛮熊的虎背汉子足足喝了半桶粥米,还是露出了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第六间牢房中这人在赵幼安准备进牢房时摆手示意不用,他整个人处于阴影之中,也看清容貌,对此赵幼安也见怪不怪。 待走到第七间牢房门口,赵幼安想起翟秀的嘱咐,牢内这位叫曲无忌的老者本来要他亲自送饭,可此时翟秀不在,他有些犹豫该不该进这牢房,盘膝坐在牢内石床上的清瘦老者目光和煦温吞似水的开口说道:“年轻人,进来说话。” 此时的曲无忌犹如一位溺爱儿孙的老者,举手之间透着一股儒雅之气,完全没有翟秀口中大唐武道宗师的架子,面对这样一位老者,恍惚间赵幼安心中一种亲近的感觉,他不自觉的打开牢锁,拎着木桶和铁勺踏入牢中。 曲无忌和煦的目光宛如春风,一扫阴牢之中的死气沉沉,赵幼安感觉,如果说之前的六间牢房可以形容成一滩滩死水的话,此处就是一片莺飞草长水泊,这牢内比之前几间也大了不少,曲无忌座下石床居中,八道铁链从三面墙壁探出,链条末端的铁钩直穿曲无忌身体,死死将这位笑意盈盈的老者禁锢,两人一照面,赵幼安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敬畏之意,只见曲无忌手指轻轻一捻,原本昏暗无光的牢中霎时宛如白昼。 一束不知由来的光从牢顶洒下,顷刻间就铺满整个房间,光线如水银泻地缓缓而淌,曲无忌那张满是褶皱的苍老面容流光四溢堆满笑意,第一次见这种神通手段的赵幼安瞠目结舌,握着铁勺的那只手不由的紧了紧,随后有些口吃的问道:“老人家这是什么神通手段?” “要是真有神通,何故被困于此?”曲无忌微微笑道,他一手摊开,牢内白光更甚,赵幼安定眼一看才发现,原来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立于他手掌之中,这珠子光芒四射极为夺目,笼罩整个牢房的白光正是此珠所致,看着面前这年轻狱史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手中明珠,曲无忌笑容更盛的抛出话来。 “年轻人,近前来观。” 赵幼安壮着胆子向前一步,他眼神灼灼的打量着那颗璀璨夺目的玉珠,通体晶莹白芒闪烁的珠子就像是嵌在曲无忌那形如枯槁的手掌之中,枯瘦的五指稍一翻腾,白芒就更盛一分,整间牢房更是在这颗一拳大小的玉珠映照下染上一层神秘莫测的色彩。赵幼安向前挪步,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的玉珠吸引,丝毫没有注意到,被数条铁链束缚的曲无忌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一种盖过玉珠光彩的炙热目光落在眼前年轻狱史的脸上。 “小子,离那老东西远一点。” 一声尖锐的声音划破阴牢原本静谧的空气,第三间牢房的徐季将额头抵在铁栏前,他眼神阴沉的高声呵道。 第十八章 大理寺卿 大理寺所处的义宁坊外两排齐整挺拔的粗壮垂柳,葱郁翠绿的颜色极其巧妙的掩映着这座长安城内最为冰冷的机构,鸟鸣声中阳光透过映绿的柳叶缝隙倾斜而下,在通往主道的宽巷上立着一排排杂食零碎摊。一处摊位上层层叠高的蒸笼冒着热气。从一层取下的笼屉里小心翼翼取着馒头的妇女满脸堆笑,一旁从箩筐里往木板桌上捣腾青果的糙汉一边吆喝一边鬼祟的不时瞟向邻摊女子,他这拙略的爱慕表情被对面豆腐摊的另一位女贩尽收眼底,豆腐女贩刚想开口编排几句,心中所想还未出口,余光瞟到宽巷口出现一人,急忙提高嗓门喊道:“褚大人,今日的豆腐鲜嫩,您来一点尝尝呐.” 经她这么一喊,两排的小贩都齐刷刷的瞧向路口,这人身材矮胖肚子滚圆,一张肉乎乎的大脸满眼堆笑,两撮八字胡挂在本来憨态的脸上显得极为喜庆,这个中年胖子衣着粗布长袍腰间却系着一条不菲的锦带,他摆手和两边望向自己的小贩哼哼两声算是招呼,然后走到豆腐摊前笑道:“芸娘,几日不见又嫩了,不知道豆腐和人比是不是更嫩。” “都是极好的黄豆现磨的,我家豆腐哪天能差得了?” 芸娘娇羞的笑着说到,将两块白嫩如暇玉一般的豆腐麻利的放入铺开的一张荷叶内,等包好后递给面前的中年男人,然后媚眼抛向这位口中的褚大人随即开口道:“褚大人要觉得吃得好,我让我家男人给大理寺后厨也送些去。” “甚好,甚好。” 这中年男人摇头晃脑的接过荷叶包,从腰间摸出几枚铜板扔向芸娘面前案板后转身径直走向大理寺,等他慢腾腾的走到围绕大理寺前门的一排栅栏前顿足停下,然后转头看向其中一棵垂柳树,绿叶缝隙漏下的阳光照耀下那双混沌的眼睛中透出一抹精明之气。 义宁坊小贩人人都识这中年胖子就是大理寺卿褚时钧,大唐最为声名狼藉的酷吏。 褚时钧从侧门而入,大理寺内围绕着中枢那一层高耸的黑楼共有十二间红顶青砖建造而成的房屋,距离黑楼最近的左侧为大理寺正殿,后侧有一方竹林掩映碧水盈盈小竹林,每处建筑和小竹林都有连廊相通,至于那被众星捧月一般围绕共有七层的黑色晀望楼,就像是一尊身披黑甲沉默不语的武士一般,冰冷且威严的注视着整个长安城。 “大人。” 看见褚时钧后一名早早恭候在侧门的老卒毕恭毕敬的作揖道,他熟络的接过褚时钧手上抱着豆腐的荷叶包,然后跟着褚时钧一前一后走上长廊,老卒跟在悠哉悠哉的褚时钧身后又低声说道:“禀报大人,王主簿和程岳在清水堂门前等着大人有事面见,约摸着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这豆腐啊,告诉后厨今日拿羊肉汤烫一下,切的时候不要薄片全切成丝,羊汤不要浊了,要清汤。”褚时钧不接老卒的话茬自顾自交代道,之后这个慢腾腾的大理寺卿想起什么似的反问道:“程岳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便到了,大人你是知道的,监斩的活身上煞气太重,他昨日回来就嚷着要见您,身上那盖也盖不住的血腥味道怕冲撞了大人,我就拦了下来。”老卒说道。 “昨日?”褚时钧一愣,然后自语道:“昨日我是在哪里?” 老卒也是一愣,见褚时钧埋头向前走,偷偷翻了个白眼心中嘀咕道,您一个大理寺卿去哪我怎么知道,不等老卒说话,这位褚大人挠了挠后脑勺自语道:“想起来了,礼部侍郎家公子大婚,我吃了一天的酒。” “大人,礼部侍郎家公子娶的是哪家小姐呐?”老卒谄媚的笑问道。 “唔,好像是齐州崔氏家的小姐。”褚时钧脱口而出道,刚说完他瞟了身后老卒一眼,然后搓搓手问道:“老姚,你打听哪家小姐干吗?” 老卒嘿嘿一笑道:“这不是闲暇吃酒,多些好于他人吹嘘的谈资么。” 褚时钧闻言笑道:“那你倒是跟我学学,长安人闲暇时是怎么说我的?” 大理寺内干些琐碎杂事的老姚嘿嘿一笑,背对着这位胖大人干笑着又翻了个白眼。 清水堂前,两尊石狮前各站一人,左侧青袍中年男子手捧一碟文书面沉如水,右侧斜靠石狮的魁伟青年双手报于胸前,嘴里叼着一片柳叶神情惬意,这青年面目俊俏刚毅,腰间别有一长一短两柄刀。 待褚时钧脚踩在清水堂前的石砖上,那名中年男人率先笑语:“我的褚大人,可算是等到你了。”说话间之前板着的脸像是一汪死水中投入一颗石子后快速绽开涟漪笑意。 “王主簿,今日又是何事烦我?”褚时钧迎着这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不悦道,完全没有了刚才和老姚闲扯时的惬意神情。 “眼下烫手的山芋就一件啊我的褚大人。”王主簿急忙道,他快速从怀中文书中抽出一册接着说道:“兖州刺史李洞林谋逆一案刑部又递来文书,催促大人再审。” “人是武侯司捉的,李洞林府上私藏的甲胄是天子近前骁骑尉搜的,怎么这种事老来要我决断,御史中丞狄大人和刑部刘大人那里什么意思,公主府上有没有人递话?”褚时钧说着一屁股坐在清水堂前的台阶上,他摆了摆手示意跟随在后的老姚下去,然后扭头看向站在右侧石狮旁的魁伟青年,伸出手缓缓揉搓着太阳穴。 “可李洞林人现在在大理寺收押呐我的大人。”王主簿刚才好不容易挤出的笑脸又塌了下去,他唾沫横飞的快速说道:“刑部和中丞府一天一份文书来催,小人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这事我知道了,容我等一半天再议。”褚时钧哼哼道。 话已至此,王主薄只好抱拳退下,留下褚时钧和那佩双刀的青年两人在清水堂前。 “程岳,共十八颗人头落地?”褚时钧轻描淡写的看向那青年问道。 名叫程岳的青年走上前蹲下,他伸手攥了一把地上砖缝疯长的杂草后抬头看向褚时钧,收敛起原本挂在嘴边似有似无的笑意肃穆说道:“这人命比草还轻贱,滚落十八颗人头就像是摘断了几根野草一般,现在想想依旧觉得那一幕让人心悸。” “你是第一次监斩,怕是正常的。”褚时钧搓搓手笑道,坐在台阶上的他挪了挪滚圆的身体挑眉道:“你从小在我身边,我看着你识文断字,看着你习武练刀,你的锐气太重,心又不狠,派你去监斩就是要磨一磨你的心性,等什么时候看见人头落地不怕了,你也就可以站在我身前独当一面了。” 程岳闻声叹了口气,正当他要开口说些什么时,突然似有所感的扭头看向西南方向,原本暖阳和煦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凝聚起一团黑云,春日跳跃欢愉的阳光一点一点被那团黑云吞噬殆尽。 “要变天了。”程岳脱口而出。 “要下雨了。”褚时钧说着白了眼前程岳一眼笑骂道:“你小子一点眼力见没有啊,变天了还不快扶我起来。” 程岳起身促狭道:“我的褚大人,小的肚子有些饿,出去找些吃食填饱肚子再说。” “老姚说你不是有事跟我禀报吗,什么事你倒是说啊?”褚时钧看着阔步向前的程岳问道。 “突然不想说了,改日再说。” 程岳快步来到大理寺正门,正当要出门时迎面撞上一人,他定睛一看,眼前是一位一袭红衣面容娇俏的小姑娘,这小姑娘也眨着大眼睛打量着他。 “哪里来的小丫头?”程岳蹙眉轻呵道。 “寺正大人,这位是武侯司的武官,随身腰牌小的已经验过了,这位武官姑娘来咱们这边找一名狱卒问话。”还未等眼前梳着冲天羊角辫的小姑娘开口,今日大理寺门前当值的守卫三步并做两步上前说道。 程岳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眼前小姑娘,他措词半天后才开口道:“武侯司什么时候可以问话大理寺了?” 红衣小姑娘抿嘴轻笑,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似水般轻柔的荡开,红唇微启露出白贝般的牙齿,看的程逸心头一动,就听这小姑娘摆摆手说道:“我不是来问话的,我是来找一个朋友的,他叫赵幼安。” “哦。” 程岳早就听说武侯司有女武官,倒没想竟然这么年轻,他侧身让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武侯司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这小姑娘也不客气,径直向里走去。 一人出一人进,跟随在后的当值守卫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人身上都带这一种难以言说的傲气。 一袭红袍羊角辫,来人自然是白桃姑娘,而此刻他要见的赵幼安,眼前是一幅妖冶而彻骨的一幕。 阴牢之中,原本漆黑黯然的第七间牢房内宛如白昼,形如枯槁的曲无忌一手拖着那颗散发出璀璨光芒的白玉珠,掌中珠四周萦绕着一缕缕肉眼可见的血红色丝线,这些似是从玉珠内渗出的丝线相互缠绕快速滚动,而他枯瘦的另一臂膀前探而出,五指死死的嵌在赵幼安的脖颈上。 此时的赵幼安呼吸急促眼神空洞,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某种滚烫而磅礴的力量从身体抽离,眼前曲无忌温和的笑容变的狰狞阴冷,身后束缚他的铁链因为剧烈震动发出刺耳声响。 就在曲无忌那如铁钩一般死死掐在赵幼安脖颈的手指愈发用力之时,身处第三间牢房的徐季将头抵在铁栏前,用力将手中酒瓶砸向地面,瓶碎刹那徐季高声呵道:“老东西,二十坛陈酿老酒加一柄前朝名剑,我出狱后托人奉上,换这小子一命。” “可。” 曲无忌朗声说道,可他手指力道未减半分,此时的赵幼安已经陷入昏厥,而那颗掌中珠如吸髓夺舍的邪物一般,随着赵幼安的气息渐弱,愈发光彩夺目,浮在珠身的红丝隐隐宛如一条红蛟。 “还要十匹西域汗血宝马的鲜血。”曲无忌朗声呵道。 “好,我十日内奉上二十坛酒和前朝名剑外加十匹宝马,换这小狱卒一命。”徐季恨声说道。 “好。”曲无忌笑道,他覆手收珠五指松开,咣当一声后赵幼安倒在地上。 “徐季,这小狱卒你也不过只见一面而已,救他作甚,等曲老狗杀了他,我们瞧瞧大理寺卿褚时钧折磨人的手段不好吗?”第二间牢房的刘牧冰冷的出声道。 徐季很明显不想理这身陷囹圄的武状元,他从衣袖里摸出一颗花生米,甚是得意的喂入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赵幼安从冰冷的地面醒来,睁眼看见盘膝坐在不远处石床上的曲无忌,全身一阵颤栗。 此刻,站在大理寺一间矮房屋檐下的白桃看着天际淅淅沥沥落下的雨点,愁眉苦脸的嘀咕道:“怎么还不出来啊,臭小子,要不是你救了羡鱼姐姐的命,我才不等你这么许久。” 第十九章 状元桥 春雨柔润无声悄然而至,眨眼间就打湿了大理寺外绿荫青烟,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清洗过大地留下的甘甜之气,从牢房出来的赵幼安一脸浑浑噩噩,他看到站在屋檐下躲雨的白桃眼中才恢复一些清明,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青瓦尖头滴下,如断线玉珠一般打在白桃红衫上,雨中的白桃面容愈发白皙清丽,看见赵幼安时她先伸出纤纤玉指微微招手,待到赵幼安近前时看见脖颈那两道青紫色惊讶的发出声来。 “受伤了?”白桃轻盈的向前一步,恰好一滴雨水滴在额头,她轻蹙眉头又往屋檐里退了退,脸上带着戏谑的神情接着说道:“怎么在这大理寺内也会被人揍啊?” 赵幼安想起方才一幕一阵心悸,他轻轻拍了拍胸膛后摊开双手借着雨水抹了一把脸,看着眼前白桃疑问道:“白桃姑娘,你怎么在这里,还要找徐季问话?” “不不不,我是专程来找你的。”白桃摆摆手说道。 “找我?” 赵幼安揉着脖子疑惑道,可他的心思还停留在方才的牢房内,心中暗自将那个阴狠的老头曲无忌千刀万剐了百遍,又猛的一想,刚才跌跌撞撞跑出牢房,还未跟出言相救的徐季道谢。 白桃看着心不在焉的赵幼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后出声道:“羡鱼姐姐伤愈了,是你救了她,我是专程来谢谢你的。” “唔。” 白桃这么一说,赵幼安想起之前在沾衣坊小巷中遇到的那个重伤女子,一想当时自己还想偷偷拿着她身上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锦带溜走,心中一阵羞愧,急忙说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你知道我这个人就是心地特别善良,虽说救那位女子是举手之劳,但你非要谢我,那我也勉为其难接受吧,说罢,你要怎么谢我?”赵幼安和白桃并肩站在屋檐下,不知为何,他对这个武侯司的女武官心中有一丝亲切之感,搓着背雨水沾湿的肩头胡诌道。 “怪不得呢,南溪常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你就是因为这么善良才挨揍的吧。”白桃眯着眼睛含笑道,说着她指了指赵幼安那愈发青紫的脖子。 “这是个意外,是个意外。”赵幼安讪讪的附笑着露出一丝尴尬神情,但他不想在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面前丢了面子,随即抓起腰间大理寺狱史的腰牌晃了晃说道:“在大理寺内谁敢揍大理寺的人,我只是和狱里的囚犯浅浅切磋了一下,就是结果不是很顺利罢了。” 赵幼安不打算将刚才的遭遇告诉别人,对于白桃更犯不上诉苦。 白桃朱唇蓄着笑意,那双水溜溜的大眼珠一转轻声道:“要不我请你去状元桥吃碗面吧,我常听人说,去状元桥吃碗面后会诸事皆顺。” “现在?”赵幼安摆了摆手小声说道:“我还当着差,怎么能跟你出去?” “若是..”白桃抿嘴停顿一下,然后也掏出一块腰牌说道:“若是武侯司武官白桃因为慕容羡鱼遭袭一案问询大理寺狱史赵幼安呢,你能跟我出去吗?” ------- 状元桥坐落于西市,是一座前朝建造的石桥,桥下是一条宽约四米的沟渠,今日春雨水涨,不到一会功夫盈盈渠水便涨平水面。甚至微风轻拂碧波清流溢出到两岸石堤,堤岸两边芳草如茵,青嫩的春芽借着春雨洗礼透着绿光。 虽说遇水建桥,可其他地方也未见过搭建在沟渠上的石桥,为何在此处建桥已经无从考究,哪怕是问附近居住的老人也得不出个所以然的答案来,至于状元桥名从何来,却有一段附近住户乃至商贩皆能随口道来的故事。 大唐初年有一个来自营州来的贫寒士子来长安赶考,营州地处东北常年极寒,自古便是民风彪悍善骑射轻贱读书,可见这位寒门士子能从当地身赴长安多么难能可贵,这人在参加殿前制举前就住在这石桥旁一处破落驿馆内,当时附近商贩住户每日都能看到一个粗布长袍草鞋拖地的读书人在月下捧着书卷倚靠石桥扶栏朗声诵读,渠内水流越是湍急,这诵读声就越大。 读书人借着月光映照,还真读了个状元郎出来,营州距长安千里,这读书人没法衣锦还乡光耀门楣,在高中及第当日骑马游街长安城时行至石桥,众目睽睽下下马对着石桥磕了三个响头,从此这无名石桥就被唤作状元桥。 后来历年考生都会来这里沾沾好运。 离状元桥不远处一棵翠柳下,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儒生怀里搂着两个稚童讲述着这状元桥的由来,这两个幼童对老儒生口里的故事兴趣缺缺,两人皆是提溜的大眼珠瞟向停在岸侧面铺布棚上的一只黄鸟。 微风细雨,润物无声。 黄鸟清鸣声穿过淅淅沥沥落下的雨,倒是让人心旷神怡。 “我大唐初年的状元郎,如今岂不是位居高位的某位大人?” 面铺布棚下一张方桌上坐着三人吃面,三人皆是仔细听了老儒生讲述的状元桥由来,其中一位外乡书生问道。 老儒生闻言刚要开口,桌上另一人咽下一口面放下筷子后笑道:“观棠有所不知,那位高中状元的天子门生,正是如今朝堂之上百官之首的左仆射姜宏道姜大人。” 桌上另外两人恍然,先前问话的人姓孟名观棠,从岭南一路游历至长安,而他对面这两人都是国子监的监生,两人身形一胖一瘦,胖的叫刘吉,是长安武库中尚署令家的公子,瘦的叫高元,是天子近前起居郎的公子,说话的正是高元,他看向孟观棠接着说道:“观棠,你现在明白我非要拉你来此地吃一碗面的用意了吧。” 孟观棠环顾同桌两位,众所周知,国子监内的监生都是非富即贵的出身,此番出岭南游历中原,自是要多和这些达官子弟多亲近些才是,当然这个面容俊逸举止儒雅的岭南公子哥家室也不遑多让,能让两位京官子弟相陪,这位沿着运河一路北上游历的少年公子也是有通天手段。 “说起左仆射,”身形有些胖的刘吉放下手头筷子后看向两人神秘的说道:“我听说在朝堂之上现在和长公主斗的焦灼,我爹昨日在饭桌上说,两人为了洛阳到江都的运河翻修缺钱相互扯皮,吵到圣上都需出言制止。” “千里河堤,哪一寸不是金银开路人命铺砌,修运河需要钱,安西的战事也要钱,我听说北边的草原蛮子最近也开始侵扰边境,有西域来的商旅还说,草原上出了个厉害的人物,原本被高祖皇帝打的分崩离析的突厥部族又开始齐聚北部王庭。”高元低声说道,随即他从怀里摸出两枚铜钱摆在桌上,看看刘吉又看看孟观棠,接着道来:“明日就是上巳节,有龙舟游江,你我结伴去临水饮宴共赏春江如何,为我大唐求一个国泰民安。” 孟观棠看着桌上两枚铜钱沉思道:“即是求个国泰民安,高兄为何要掏出两枚铜钱出来?” 高元戏虐道:“这两枚铜钱,一枚寓意平安强盛。”他抬头眺向北方,压低声音有说道:“另一枚则叫风雨飘摇。” 此话一出,刘吉身躯不自然的微微一震,只听孟观棠爽朗笑道:“我在岭南听说中原唐人极擅内耗,士族门阀各怀心思相互捅刀,如果那些传言是真的,那还真是盛世之下风雨飘摇。” “玩笑话玩笑话。”刘吉摆出憨态笑语道,他一模下颚猥琐笑着话锋一转道:‘既然明日游江,没有美人相伴岂不无趣?” “好办。”高元打了个响指笑道:“我差人去凤栖楼请几位美人明日同游如何?” “那就劳烦高兄破费了。”孟观棠笑着抱拳道。 高元和刘吉对视一眼,三人皆笑。 状元桥下,老儒生抱着两孩童望向河渠,雨滴点破清澈的水面,泛起的涟漪里可见几尾鱼顺着水流向前游曳,身姿美妙。 一男一女从远处而来,正是白桃和赵幼安。 “老板,两碗羊汤面片。” 白桃大大咧咧的挑了一张桌子坐下,她那红衣惹的高元三人多看几眼,赵幼安随后也坐下,他的视线不离白桃口中的状元桥,只道是一座稀松平常的青石矮桥罢了,突然桥岸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中,定睛一看,那搂着两个孩童的老儒生不正是沾衣坊自家巷内的邻居书匠宋瓷么。 面铺老板应声招呼两人,他俯身往身前灶台内添了把柴,手在围裙上胡乱抹了几下,然后麻利的从木案揪下一团面团,擀面揉捏切面一气呵成,厨刀一放大手一挥,面叶飞入大锅滚烫沸水中,看得从宋瓷身上收回视线的赵幼安一愣。 状元桥的汤面之所以有名,不光是借了左仆射姜宏道的状元福,这碗面的味道也是极佳,妙处就在面铺老板是清水下面,另外在旁煮着一锅羊肉,等面出锅便淋上一勺滚烫味美的羊汤,再撒葱花姜末,调味全靠最后那一撮盐和胡椒。 两碗面汤上桌,赵幼安看着碗中一层羊油油滋滋的漂浮,先端起碗猛嘬一口,虽是烫嘴,但香气四溢让人食欲大增。 “小心烫。” 白桃嗔笑着也端起碗来。 “我在梵音宗里,可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只有来到长安,我才知道这世上除了百仙果和圣女叶外,还有这么多美味。”白桃吸溜着汤面满足的说道,那樱桃红唇沾着汤油油滋滋的愈发鲜红。 “你口里梵音宗是不是哪座仙山上的庙宇?”赵幼安挑眉道,他心中暗想,这小妮子莫不是那个江湖宗派派往尘世的高手呐,既然能入的了武侯司为官,还是凤毛麟角的女子武官,自己要是多多巴结一番,岂不是在这个世界多一个牢靠的靠山。 赵幼安心里打着小算盘,他突然狐疑的看着白桃,马上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这明明就是一个贪吃的小姑娘罢了,哪有一点高手的影子。 “反正我以前住在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白桃想了想后说道,话音刚落又贪婪的喝了一口羊汤。 白桃未说的是,她口中的梵音宗是坐落剑南道的第一宗门,这个小姑娘从小便看厌了奇峰峻岭皑皑云海,她小时候的玩伴是林间虎云中鹤。 “先生,看鱼。” 河渠边宋瓷怀中稚童指着眼前湍流中一闪而过的一尾白鲤说道,他仰起头一脸欣喜的看向宋瓷,那双扑闪的大眼睛好奇且清澈,另一个孩童一边抠着鼻子一边瓮声瓮气的小声念叨道:“猫吃鱼,猫吃鱼。” 猫吃鱼。 宋瓷低头对两个稚童低声说道:“先生给你们变个戏法好不好,等一下你们不要叫喊,”两个幼童乖巧的点点头。 这老书匠松开搂着两人的手,他拂袖上前五指摊开,长嘘一口气后开始闭目,微风浮动春雨稀疏中,宋瓷那摊开的手两指猛地一并,袖袍突然像是灌入一阵风一般开始鼓涨,并且剧烈摇动。 两个孩童不明所以。 宋瓷睁开双眼。 在那一刹那一道黑影从撑开的衣袖中窜出,一闪撞入河渠之中。 只听哗啦一声,眨眼间黑影破水而出。 其中一个幼童吃惊的指着河渠另一侧岸边喃喃道:“猫吃鱼。” 一只通体如墨般漆黑的黑猫叼着一尾不停挣扎的白鲤,那双墨绿色的瞳眸注视着对面的老书匠,似是相识。 “羡鱼临渊,不如退而结网。” 宋瓷注视着黑猫满意的说道。 第二十章 狡狐归林 吃完面后赵幼安别过白桃独自回到大理寺,他先要跟顶头上司招呼一声,毕竟当差期间溜出去这事可大可小,他摸了摸微微鼓起的小腹,刚在在面铺自己吃了三碗面汤,一路赶回来步伐迈开没有感觉,等踏上通往主薄所在的走廊才觉得有些撑得慌。 蹑手蹑脚来到姓李的主薄房门口,赵幼安整了整衣襟,将拖在腰后耷拉着脑袋的横刀拉回身前,挤了个笑脸推门而入。 这间矮房内光线昏暗,李主薄两脚搭在桌上,捧着一本书遮住面容看不清表情,桌上摆着一个香炉,一缕缕青烟悠然飘荡。 见李主薄这番模样,赵幼安尴尬的搓了搓手,正要说话,就听这位顶头上司率先开口:“回来了?” “嗯。”赵幼安走到桌前,一手杵着刀把一手局促的轻扶桌案,瞥了一眼,李主薄正捧着的书名曰《南柯》,赵幼安猜测,这书八成是一本讲述神鬼异志的杂谈小说,之前他去西市也逛了不少书摊,发现在长安一些讲鬼怪轶事的故事本卖的极其畅销。 “武侯司的武官问过话了?” 李主薄的声音从书后幽幽传来,下一刻他放下书本露出那张板着的脸,他似乎是注意到赵幼安有些紧张,朗声问道:“杵着做什么,坐下说话。” 赵幼安心中暗骂一句自己窝囊,虽是自己顶头上司,但他又能拿自己怎么样,最多就是数落几句而已,再说了武侯司武官问话,自己这由头也很充分呐,想到这里他心一横端了凳子坐在李主薄对面。 屁股却不争气的只坐了凳子的三分位置。 “你小子可以啊,和武侯司也能攀上关系,之前你的推荐函我是看过的,不知京兆府尹和你是什么关系?”李主薄端起手边茶壶为自己边斟茶边问。 “是我娘舅。” 赵幼安有些羞愧的说道,想到自己和那位贵为京兆府尹的娘舅还未谋面,此时只能先硬着头皮借他的名头一用了。 “喔。” 李主薄应道,然后不动声色的又斟一杯茶端到赵幼安面前,刚进门时装出来的肃穆神色已经荡然无存,此刻就像是一位慈祥长辈一样笑着说道:“先喝口茶,这茶是一个江南道经营茶业生意的大商贾送的,还起了一个文雅的名字,叫朝露,送茶人说每一芽都初晨采摘,早些时候煮茶时我又在壶鼎里加了姜片薄荷叶和橘皮等好几味添头,闷泡的一个早晨,来你品品怎么样。” 赵幼安急忙点头讪笑着接过茶盅请轻抿了一口,口含朝露,细细品来果真是茶香四溢清脾润肺。 “好茶。”赵幼安竖起大拇指夸赞道,他看着李主薄期许的目光脑子一转又加一句:“主要是大人煮的好,煮的好。” “这般恭维我?”李主薄玩笑道,他自己也端起茶盅也抿了一口,露出一副享受的模样的表情。 看着李主薄对自己跟着白桃出去的事情并没有多大反应,赵幼安原本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端起面前茶盅一饮而尽。 “对了,武侯司的武官找你何事呐?”李主薄问道。 “先前一位武侯司武官遭袭负伤,恰巧被下官遇到,所以下官就去武侯司报过一趟信,这次来的武官就是来说此事。”赵幼安毫无掩饰的说出原由。 “在长安还有人敢袭击武侯司的武官。”李主薄咋舌道,他眼珠一转又抛出话来:“那岂不是武侯司欠你一个人情?” “欠人情倒是谈不上,今日这位武官前来就是对下官表示感谢。”赵幼安应道。 李主薄见赵幼安杯中茶水见底,又为两人各添一杯茶来,然后不动声色的从桌上一堆书碟中取出一册递向赵幼安后神情一肃说道:“方才你出去之后褚大人差人来宣文,阴牢中第三间的徐季今夜就要出狱,他那些羁押大理寺时原本刑部定案的供词已被人翻案,也就是说我大理寺再无权将他羁押,你和翟秀管理阴牢,翟秀不在,就由你去放他出来吧。” “阴牢不是死牢吗,翟秀说牢里关押的可都是死囚啊。”赵幼安吃惊的问道,李主薄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宛如一颗炸雷丢入平湖,赵幼安倒不是对徐季有任何其他想法,甚至在曲无忌对自己发难之际徐季出手相救,他心怀感激将其是为恩人。他心中疑惑的是,这大理寺死牢之人关押释放决断的也太随便了一些吧,有些颠覆他的想象。 “徐季是巨鳌帮的第二把交椅,要真较真他这些年的罪状,把涉及巨鳌帮的案子随便挑几件,他死一万次都不足惜。”李主薄停顿一下后又道:“可这些不重要,他进来是有人要他进来,他出去也是有人要他出去。” 有通天的人物要保他出去,那什么办呢。 待赵幼安别过李主薄后前往阴牢,身后传来一句李主薄的骂声。 “狗屁巨鳌帮,一群长安城的混混罢了。” 赵幼安来到阴牢,手里拿着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开锁进门,死寂一般的阴牢让他胆寒,之前曲无忌的突然发难他并未想过禀报给上头,那生死之间的感觉过于光怪陆离,让他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又或是他压根就对这个稀里糊涂来到的世界充满了怀疑,赵幼安说不清楚这种感觉。 径直来到关押徐季的第三间牢房,隔着铁栏两人相视一笑,徐季慵懒的卧在石床之上,之前被摔碎的酒瓶碎片散落门口,赵幼安心有余悸的望向后面曲无忌那间牢房,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你这条命好贵。” 徐季开口道,说着他两指一勾将一颗花生抛入嘴里,也不知这人是从哪里藏了那么多花生米,一颗接着一颗喂入口中,赵幼安看着这个清瘦的男人只能抱拳道:“救命之恩不知何以为报,小子在这里先只能道一声谢了。” 赵幼安这句话说的自己都一阵恶寒,但他确实想不出这巨鳌帮堂堂二把交椅为何会出言救他。 该不会是他想让自己成为埋在大理寺的一颗暗桩为他或者巨鳌帮做事? 想到这里赵幼安他思绪万千。 “买二十坛美酒的银子可以随意挑选长安最贵的花萼楼中任意名噪一时的名妓。” “十匹西域宝马可以在长安开一间大赌坊,每日都人声鼎沸财源亨通。” “前朝名剑在如今江湖有价无市,若是现世一柄,都让无数豪杰趋之若鹜卑如鹰犬。” 赵幼安听着徐季嘴里念叨,收回思绪双手一摊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竟如此值钱,毕竟你我才浅浅见过三面而已,却舍得花大价钱救我。” 闻言徐季笑着起身,他掸了掸粘在衣服上的花生碎皮后那双深眸凝视着赵幼安接着说道:“这些对我来说,九牛一毛。” 赵幼安无语,他尴尬的笑笑后说道:“徐帮主,你这么说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 “你和我想象的也不同,换做其他人此时见到到我早就痛哭流涕跪地拜谢了。”徐季打趣道。 “那我跪下哭谢一番?”赵幼安试探的问道。 “你小子。”徐季气笑了,他走到铁栏前笑骂道:“你要真是那样干,我还觉得自己这条命救的不值,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你小子好生奇怪,哪里奇怪却说不出来。” 赵幼安上下打量自己一番,摆出一副非要顺着徐季的话找出一点奇怪的地方来。 “得得得,你也别拿我开涮了,救你是我一时兴起,与你无关,再说你一个小小狱史除了能给我带点酒菜,我也图不了你什么。”徐季揉了揉腰笑骂。 “恐怕今后为徐帮主带酒菜的活,我也不用干了。”赵幼安说道。 “哦?”徐季听赵幼安如是说道,那双沉眸一亮,眼中闪过似是惊喜似是了然的神情,他收起嬉闹神色沉声问道:“看来这阴牢我是无福消受了,何时能出去?” “现在就可。”赵幼安晃了晃手中钥匙说道。 “开锁。” 徐季大手一挥似是发号施令道。 临走前他朝着曲无忌牢房方向喊道:“老东西,答应你的东西我会托人带给你。”随即转头对着赵幼安说道:“再遇上这种烂糟事我可救不了你咯。” 赵幼安点点头,他陪着徐季出了牢房,刚出牢房徐季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天雨虽已停,黑云任遮日。 “要我陪你出去吗?” 赵幼安看着通往大理寺侧门的长廊问道。 徐季摆了摆手,径直走出几步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停顿一下,他转身折返到赵幼安面前,从腰间掏出一物递给赵幼安。 此物巴掌大小,赵幼安接过后定睛一看,是一片镀金的槐树叶子,叶身纹路雕刻的栩栩如生。 此叶贵重,赵幼安刚要开口,徐季一句话就堵死了他要说的话。 “他日你我再相见,要是我有求于你呢,江湖路远,这就当是咱两相识的一件信物,免得到时你不认我怎么办,留着等于留个念想,你见此叶,就能想起救命恩人徐季。”徐季说完拍了拍赵幼安的肩膀,转身离去。 徐季走后赵幼安低头把玩着手中金叶子,心想怪不得这徐季可以在巨鳌帮万人之上,连自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狱史也要施恩,这人心思缜密程度可见一斑。 大理寺外停着一辆马车,车辕处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浓眉大眼神情木讷,女的柳眉玉肤煞是娇艳,女子青葱玉手中捏着一片玉质槐叶,模样同徐季给赵幼安的一样,更为惊奇的是这通体透亮的玉叶中有翩翩散开的鸡血色,玉叶质感温润,女子不停揉搓,她那双媚眼中光彩流转,或许是觉得待着无趣,她伸出玉臂轻轻锤了一下身旁汉子宽阔厚实的背脊。 男子纹丝不动,只是冷冷的瞥一眼女子,半晌后才蹦出一句:“柳漪,再作怪给我滚下去,干爹吃你这套,我可不惯着你。” 这名叫柳漪的女子闻声噗嗤一笑,她扭了扭纤细的柳腰后嗔道:“真是个不解风情的臭车夫。” “干爹赎你之前,你不也只是个风月楼里以色侍人的......”男子最后两个字还未出口,他瞥见女子原本娇艳的面容已经渐渐转冷,急忙闭嘴扭过头去。 柳漪冷哼一声跳下车辕,她扭着腰肢身姿柔弱的倚着车厢,嘴里嘟囔道:“谁愿意和你这臭车夫待在一起,我只是来迎干爹的。” 两人相看两厌,古怪的气氛直至徐季从大理寺侧门出来。 “干爹。” 柳漪轻呼一声扭着蛮腰欢喜的迎了上去。 徐季看着这张不输花魁的娇俏脸庞朗声笑着伸出双臂,一把将其搂入怀中。 柳漪冰肌贴着徐季胸膛还未说话就抽泣起来,两人走到车前,徐季轻拍着怀中美人玉肩微做安抚,低声说道:“乖,有什么委屈等回去再说。” 柳漪轻轻摇头,眼眸中泛着晶莹喃喃道:“不委屈,只是为干爹高兴。” “十郎,驾车。” 徐季扶着柳漪上车前对着那个男子笑着说道。 叫十郎的男子咧嘴一笑,麻利的抽出长鞭。 马车摇摇晃晃的启程,一路颠簸后行至西市最大的赌坊长乐坊后停下,徐季下车后展了展衣袍,一头扎进这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赌坊内。 “菊伯。” 徐季一进门就冲着门口一位佝偻身躯的老仆招手道,骰子牌九碰撞的声音和嘈杂哄乱的人声交织,徐季的声音瞬间被淹没,他尴尬的摇摇头快步上前拍了拍菊叔后背。 菊伯一扭头,看到徐季后眼中闪过惊喜之色,他颤颤巍巍的急忙握住徐季的臂膀,口中一阵喃喃却激动的发不出一声。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徐季俯身对着菊伯轻声道。 “徐爹。” 一位原本站在一张赌桌前的青衣小厮看到徐季后惊呼着小跑上前,他脸上流露出热切神情。 “小郎。” 徐季看见这小厮后眼中含笑,宛如一位长辈看向晚辈的眼神,小郎近前后带着哭腔说道:“徐爹,你知不知道魏帮主被人刺死了,朱账房也死在了宣威坊的一处荒巷。”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徐季重复着对菊伯说的话,跟在身后的柳漪见此一幕,又不免噙满泪水。 就在徐季和两人寒暄之际,大堂内原本站在赌桌前的小厮们都凑到他身前,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不到片刻,一行人急匆匆的后堂快步而来,他们身上的肃杀之气吓得长乐坊的赌客侧目观望。 这一行人中为首的一人上前后推开围在徐季身前无语凝噎的仆人小厮,等看见徐季面容后低头就拜,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道:“巨鳌帮上下恭迎徐帮主。” 这人正是稳坐巨鳌帮第三把交椅的梁赞,在他身后分别是被称为巨鳌帮龙虎豹的张四周邦和林万里。 徐季看着拜倒的诸人,深呼一口气上前拉起梁赞,两人浅浅对视一眼,徐季爽利的笑道:“梁兄,你我何故如此,本都是副帮主,在魏帮主这颗大树下讨口饭吃,如今魏帮主遭难,我们该是同力携手不分彼此才是,共助巨鳌帮渡过难关。” 徐季这话说完,有人感动含泪,也有人不屑一顾。 柳漪眼尖,她瞥见拜倒在地的周邦一脸不屑勾起一抹怪笑。 “徐帮主,后堂请。” 梁赞被拉起身恭敬的抱拳说道。 “叨扰诸位雅兴了,今日若有人跟长乐坊赊欠赌资,全都免了,另每桌上一壶美酒助兴。”徐季环顾赌坊四周高声道,他一边抱拳致歉边向后走去。 跟在徐季身后的柳漪一转头恰巧瞧见赌坊北端墙上挂着大大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孝悌忠信。 第二十一章 玉面郎 “曲老头,你我素昧平生,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是不是看公子我玉树临风正值当年,而你已老迈不堪半截身子埋入黄土,所以嫉妒作祟起了歹意......” “你那颗破珠子可别拿在我眼前丢人现眼了,上辈子我什么没见过,你记住,小爷我看过的风景你只能投胎才能看到。” 深夜的阴牢内,赵幼安抱着一坛酒倚靠在羁押曲无忌的第七间牢房铁栏前席地而坐,此时他已是醉意翻涌面红耳赤,嘴里嘟囔不停。 饶是大唐武道宗师曲无忌,荣辱一生见惯风浪也未见过这等极其尴尬的场面。 赵幼安怀里搂着的这坛酒是打理徐季牢房时搜到的,由于明日上巳节要陪婉儿去河畔踏春,他和翟秀换了班,便想着借徐季留下的这坛酒小酌几杯熬过一夜。 先前赵幼安出门买了一包炒制焦香的花生米,半只油汪汪的烧鸡,又跟卖豆腐的芸娘买了一块豆腐,豆腐切片,芸娘还为这个跛腿的俊俏小狱史配了一碟自制的蘸料,准备好一切,赵幼安就摆开架势在徐季走后的第三间牢房饮起了酒。 赵幼安一口花生米一口酒,一块蘸了酱油的豆腐一口酒,咬一口外焦里嫩的烧鸡配一口酒,牢内六位世间可谓最凶恶的囚徒静默无声陪着这年轻的狱史饮酒,只有墙角漆黑深处断断续续的老鼠吱吱声划过静谧的夜。 不知不觉半坛酒下肚,赵幼安就稀里糊涂的坐到了曲无忌的牢房前,借着酒劲他想起白天的种种,越想越气,虽是对这个老头任然心有余悸,但还是伸出手指指着枯坐在石床之上的曲无忌破口开骂。 “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生孩子没屁眼的老怪物,活该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赵幼安骂完第一句后打了个酒嗝,牢内曲无忌眼眸深邃混沌无光,看不出有何反应。 “瞪什么瞪,再瞪小爷进去将你眼珠抠出来丢给路边的野狗。” 赵幼安望向曲无忌嘟囔道,可怜曲无忌从这小子抱着酒坛跑来发癫,就没看他一眼,他的视线一直在四下墙壁上飘忽,干枯的手指把玩着白天的那颗玉珠。 “你是不是个阉人,见小爷阳气重就施了邪祟手法吸食小爷的阳气?” 赵幼安此时头昏眼花,他额头抵在牢门铁栏上瞪着曲无忌问道。 为了白天之事泄愤,赵幼安从子时絮叨到丑时,这期间曲无忌一言不发。 这场凉夜的单方面骂战最后随着赵幼安一个哈欠结束。 就在赵幼安低垂眼帘打起瞌睡时一声尖锐的声音从第六间牢房内响起,“曲大家,被人指着鼻子痛骂的经历此生没有过吧?” 声音幽幽响起,说话之人已如鬼魅一般站在自己牢门处,隔着铁栏打量着勾下头去打起呼噜的赵幼安。 此人拖着残破的囚服飘然而至,垂下的漆黑长发下是一张惨白的脸,若是细看此人,凤眼俏鼻薄唇,男生女相容貌堪比绝色。 曲无忌不屑的瞥了眼门口大梦一场的赵幼安,声音悠然的说道:“被这小子骂几句又何妨,困于此处也无聊,听来解闷而已。” “嘻嘻,大宗师就是豁然通达,要是有人对着我这般喋喋不休骂三个时辰,我能将他每一寸血肉的撕碎,喝血吸髓方能解恨。”牢内玉面囚徒笑着说道,他蹲下身和耷拉着脑袋席地而坐的赵幼安高度平行,伸出手拖着下巴又说道:“也挺有意思的,我还从未见过这般脾气秉性的狱卒,之前的狱卒都是惧怕我们,恨不得躲着我们远远地,这小子倒是有些......有些可爱。” “曲大家,白天你真想用这小子的精血喂你手里那颗珠子?”玉面囚徒凝视着酣睡的赵幼安问道。 “当然。” 曲无忌抚摸着手中那颗晶莹温润的玉珠毫不掩饰的说道。 “曲老头,我有一本从灵宝观盗来的《太上引气真经》,为了这经书我搭上了半条命,若是跟你换手中宝珠,你肯换吗?”玉面囚徒歪着脑袋问道。 “道门的鬼画符,我要它做什么,我这珠中蛟养了十年之久,还盼着哪日化龙乘风而起,带我脱离这个困境呢。”曲无忌冷笑道。 “坐井观天,尤为可笑。” 又一道声音响起,来自第二间牢房的朱帛。 “哎呦,怎么忘了还有个道门的大真人在呢。”玉面囚徒手掌拖着下颚保持半蹲姿势双脚画弧转向朱帛的方向笑道。 “曲无忌,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以精血养恶蛟盼它化龙,它也必会吞噬你的肉体。”朱帛中气十足的出声道,完全听不出此人被人削去四肢宛如人棍。 “狗屁。” 曲无忌骂道。 这声狗屁过后,三人谈话戛然而止。 赵幼安的呼噜声响彻牢中。 玉面囚徒不知盯着赵幼安看了多久,突然他起身返向牢内石床,檀口轻启吐出几句话来。 “我们怕是永远都走不出这阴牢了,就算侥幸逃出去,谁又能从数万大唐披甲武士的绞杀中活命呢?” 曲无忌听闻此言不悦道:“你想说什么?” 玉面囚徒坐到石床上,他一扯身上铁钩穿骨而过嵌入墙壁的铁链神情奇怪的说道:“我们六人哪个不是一身绝学身负神通,既然出不去了,何不将每人毕生所学灌入一人身上,让这人替我们行走世间?” “痴人说梦。” 曲无忌讥笑道。 玉面囚徒不理曲无忌那轻蔑的讥讽,伸手撩拨着额前缭乱的几缕秀发自顾自说道:“如有有人能同时继承大唐武状元,道门真人,铸剑大师,抚琴名家,盗圣和曲无忌你这个武道宗师的衣钵,那该是怎样的一个怪物啊?” “呼.....” 倒在曲无忌牢门前的赵幼安轻呼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酣睡。 五更时,天泛白。 晨鼓声从皇城之中激荡雄壮的响彻整个长安,接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钟鼓楼的鼓点声也井然有序的依次锤响,就像是昨日寂寥的夜被这共八百下的鼓声敲的破碎,旭日东升,交织的鼓声中万缕红光破云而出喷薄而下。 大理寺后厨的两只雄鸡也开始啼鸣。 赵幼安摇摇晃晃的走出阴牢,看见翟秀的第一眼他打了个酒嗝。 “呼,昨夜喝酒了?” 翟秀问道扑面而来的酒气问道,他眼尖的发现赵幼安脖颈处青紫色的掐痕露出关切的问道:“昨天没发生什么事情吧?” “没有。”赵幼安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睛,他日差点被曲无忌掐死的气也在夜里一通怒骂声中烟消云散了,他看着翟秀露出一张人禽无害的笑脸道:“翟大哥,那我今日就家人踏春去了,这里交给你了。” “好,你放心去。”翟秀爽朗的笑道,他看着赵幼安那还有些红醺的脸庞又道:“我还没问你呢,你成亲没有呐?” “前些日期刚大婚。”赵幼安有些羞怯的答道。 “嗨,我真是笨。”翟秀一拍大腿自嘲道:“去河畔踏春,自然是已有家室陪着小娘子去,难不成有人还和自己老爹一起去。” 赵幼安想起此时沾衣巷的朱婉儿,突然心中一暖。 “可惜,可惜。”翟秀看着赵幼安俊俏小郎的模样突然摇头叹气道。 “翟大哥,你可惜什么?”赵幼安不解道。 翟秀扶住赵幼安的臂膀一脸惋惜的说道:“我家娘子有个妹妹。年方十八待字闺中,我本来是打算.....” 这货是打算让我当他小舅子。 赵幼安急忙挥手打断翟秀,咧着嘴干笑几声脚底抹油开溜。 大理寺到沾衣坊这段路赵幼安走的格外欢快,他心中暗想这翟秀与自己也不过照面机会吃酒一次,就想让自己当他小舅子,这是什么情况? 人格魅力。 一定是自己不经意间散发的人格魅力折服了这个糙汉。 想到这里赵幼安就一阵暗爽。 沾衣坊赵家门口,赵更古坐在门槛上,曲折蜿蜒的小巷走来三人,赵更古瞥了一眼后不动声色的抽出插在腰间的烟杆,他慢条斯理的将干褐色的烟丝从烟袋中拿出,待到三人走到近前后,一边揉捻着烟丝一边抬头乐呵呵的说道:“陈大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来人正是之前和巷口磨刀汉险些上演全武行的陈老汉,这老头也是倒霉,拿着祖传的纳福刀去磨刀,取刀时却丢了一把,那个磨刀汉子又态度蛮横拒不认账,昨日没了法子的陈老汉只能上长安县报官。 刀是在沾衣坊丢的,断案的事自然落在了身为巡役的赵更古头上,虽然赵更古烦极了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但和这陈老汉邻里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也只能满口应下。 “陈大哥啊,那个磨刀的汉子我问询过了,他说你那装刀的蛇皮袋送来时就只有五把。”赵更古掏出火折子点燃烟枪后猛嘬一口,然后嘴里滤出缕缕青烟后眯着眼接着说道:“你说你,去磨刀前不打开看看里面有几把刀,既然是祖上传下来的纳福刀,怎么能丢下就走呢?” 陈老汉一听这话顿时急了,他颤颤巍巍的说道:“我放进去的时候就是六把,老汉虽然老眼昏花,但也不至于将数数错吧,再说了这六把祖刀从来就是在一起,不会单独拿出来一把的。” “问题是你没有当面清点呐陈大哥。”赵更古看着面红耳赤的陈老汉说道,陈老汉两侧是他的儿子和儿媳,要不是两人扶着这个气血上涌的老头,赵更古都担心他一头栽倒在自家门口。 “现在是你说他拿了,他说他没有。”赵更古又嘬了一口烟枪后接着道:“麻烦的是这期间无人看到是六把刀,磨刀人随身的匣子我也搜了,也没有。” “人证物证都没有,这我就比较难办了。”赵更古滤出一口烟后悠悠道,摆出一张确实难办的脸。 “照你这么说那我们的刀就白丢了?”扶着陈老汉的儿媳脸色一沉上前一步,她双手叉腰愤愤的把头一仰说道:“那可不行,赵叔,这事你必须给我们想个办法。” 赵更古看着眼前双手叉腰的陈家儿媳一阵头大,这女子可是沾衣坊有名的悍妇,隔三差五就站在巷口和人对骂,他一边组织着措词一边观察陈家儿媳的脸色,担心再说错一句这娘们会破口大骂。 大清早挨骂可太晦气了,今日还是上巳节。 “要不我再找磨刀汉子去问问看?”赵更古试探的说道。 “我看就是他偷的,那人就不是个好东西,前几日我路过巷口的时候他还贼眉鼠眼的偷看老娘呢。”陈家儿媳本来体宽,气的胸部一阵起伏。 赵更古视线快速掠过那起伏双峰,心想你个妇人走路带风,又生的如此丰满,沾衣坊那个男人见你不多看两眼。 “赵叔你实在不行就拉他到县衙用刑,不上点手段他是不会把我家祖刀吐出来的。”陈家儿媳凶悍的说道。 陈老汉也顺着儿媳的话附和道:“老弟你大胆收拾他,这恶汉皮糙肉厚,实在不行多上几个衙役兄弟,务必让他把刀吐出来,若是找回刀来,我设宴款待你和你的兄弟们。” 听见这话,赵更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一院之隔,陈家儿媳堵着赵更古断案,而院内紧掩房门的婚房内,赵家儿媳朱婉儿端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倒映出她妍丽身姿,素手一伸,墨笔描黛眉,胭脂点玉腮。 朱婉儿虽不是倾国倾城之姿,却生的秀气温婉,等涂染好妆容,她穿上最为喜爱的白色连衫裙,拿出陪嫁嫁妆中平日舍不得带的铜花簪插入盘起的发髻上,想起今日要与赵幼安一并游春,喜上眉梢展颜一笑。 如此妆容打扮一番的朱婉儿典型的大唐美人儿一个,想当初嫁入赵家,沾衣坊四邻里街坊得知这小娘子嫁给赵更古那无用的儿子,谁人不痛惜扼腕。 此时刚到巷口的赵幼安一头汗珠气喘细细,他捏着袖角擦拭着额头细细的汗珠,心中埋怨这副身体也太过羸弱。 第二十二章 举火草寇 一日前。 长乐坊的后宅共有三间房,正中那间供奉着巨鳌帮的象征鱼龙棍,这根棍现在就躺在房内那张雕有鲤鱼跃龙门的檀木案几上,另一间房是历代帮主的书房,就是魏近横死的那间,第三间房内摆着一张长桌,此刻鱼龙棍的新主人徐季落座主位,左右依次是梁赞周邦张四和林万里。 五人面前各有一杯酒,却不见有人动杯。 他们在等一个人。 柳漪站在徐季身侧乖巧如侍女一般,她纤纤玉手中端着一盏白润剔透的白釉转香壶,此壶壶颈处雕有一只泛着白光栩栩如生的展翅飞鹤,壶肚上嵌有金丝勾画的仕女浣纱图,此壶是前帮主魏近最为喜欢的酒器,这壶身设有精巧机关,飞鹤双瞳各镶一颗小拇指大小的玛瑙珠。 此刻徐季手中拿着一丝方巾,他低头擦拭一柄十寸长短的玄铁短剑,这剑两刃极其锋利,徐季手指一勾,轻触其刃的方巾便被割开为二,等将通体透光的玄铁剑擦拭一遍后,徐季看向左右落座的四人中最末的张四说道:“张郎,魏帮主生前极为喜爱这柄佩剑,若此剑留我身边难免睹物思人一番感伤,你我几人之中只有你善用剑,我将它赠与你可好?” 张四闻言大喜,他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徐季,这柄短剑名曰瑶光,它跟着苦研玄道内功的魏近无用,跟着对于武学一窍不通的徐季无用,但他张四是一名剑客,是靠剑从巨鳌帮圈养的诸多刺客中一步步爬到这张长桌之上的剑客,对他来说,这宝贝才是无价。 徐季将剑递出,张四急忙起身双手接过,接过剑后他有意无意的瞟了一眼端坐桌前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模样的梁赞,随即两滴滚烫的热泪从眼眶留下,他带着一丝哭腔朗声拜谢道:“谢谢徐帮主恩赐张四,这柄宝剑必将为我巨鳌帮昌盛永安添一份力。” 徐季扶须哈哈一笑,潇洒挥手示意张四坐下。 “张四你可知道,徐帮主这赠剑深有寓意。”周邦开口道:“杀害魏帮主的仇人,想来徐帮主是要你用此剑饮其血。” “那是自然。”徐季看向周邦朗声道:“血债必要用血来还,我巨鳌帮是长安第一大帮,竟然有人敢堂而皇之的潜入长乐坊残杀魏帮主,这个仇不报我徐季何来脸面接过鱼龙棍坐这第一把交椅?” 徐季说的豪气干云,一旁的梁赞等他说完后开口道:“帮主你之前陷入大理寺阴牢中为巨鳌帮受苦,有些情况大抵不了解,魏帮主之死扑朔迷离,好在我们有万里,寻到一些情况来,要不听他一说?” “好,万里把你知道的情况说来听听。”徐季点头看向巨鳌帮龙虎豹三堂中豹堂的堂主林万里。 林万里此人肤色黝黑面容清瘦,就如田间一老农一般,他早年间在洛阳运河码头上扛货,十几年浮沉下来,一路摸爬到长安,结识了大批长安的商贩走卒,他的豹堂也是巨鳌帮的耳朵,不夸张的说来,长安他的眼线遍布一百零八坊,如同一张蛛网相互交织成片。 “不用等人来再说?” 林万里刚要开口,周邦凝声问道。 徐季和梁赞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不用。” 闻声林万里看向徐季沉声道:“大概十日之前魏帮主包下西市兴庆楼三层,兴庆楼是宛月国的使楼,要包下一层价格昂贵,掏钱的事都是账房朱九中去办的,因为要走账,我并没有插手。”说着他看向徐季,徐季早年入了巨鳌帮,也是从记账开始做起,巨鳌帮有个规矩,任何花销都要走账房的账,哪怕是去青楼听曲也不例外,除非是自掏腰包。 徐季深知这规矩,点点头示意林万里继续。 “账房管银子,平日里和帮主走的近是自然,很多事情魏近都是吩咐朱九中去做,魏帮主在兴庆楼要见谁我并不知情,之后就是长安县衙来通知我们,朱九中死在了宣威坊一处荒巷。” 林万里说的口干,咽了一口唾沫后继续道:“再后来的事情长乐坊内的帮众都知晓,那日武侯司来了几名武官要见帮主,等找到帮主时发现,魏帮主已死在这后院书房中了。” 林万里说话时梁赞一直偷偷看着徐季的表情,只见徐季神色淡然的说道:“万里,再说说你打探到的。” 林万里微微点头后继续道:“兴庆楼的小厮说,那日朱九中带着几个西域驼商见的帮主,不久朱九中就死了。我又在一个金吾卫口里买了消息,说武侯司一位武官在朱九中被人一刀毙命那日也遭袭重伤,好像那位武官遭袭和之后武侯司来人找帮主也有关系,接着帮主就被人刺杀。” “驼商。”徐季眉头紧锁嘴里喃喃念道。 “对了,关于驼商也有消息。”林万里想了想说道:“我的眼线说武侯司在东市一间客栈捉了几个驼商,我猜测被捉的应该和帮主见面的是同一批人,当时长安县衙也派了衙役参与捉捕,一个巡役说他听那夜一同的武侯司武官说,那些驼商逃了一人。” 梁赞听林万里说完思索道:“西域驼客来了,朱九中就死了,魏帮主也被刺了,武侯司也有武官遇袭,那这些西域驼客,可真是西边来的煞星呐。”说罢他抬头看向徐季,稍一犹豫后还是问道:“魏帮主无故和西域的驼客见面做什么,我们巨鳌帮在西域也没有生意,莫不是和左相有关?” 徐季闻言身体微微一震,半晌后才幽幽的说道:“那就等左相的人来了再说吧。” “毕竟,巨鳌帮的生意,就是左相的生意。” --------- 一辆马车从皇城内驶出,一路颠簸之后来到长安东南方临近灞水河畔的一处河渠旁,此处蜿蜒奔流的河渠水出长安流入灞水,此地地处荒郊鲜有人往来,四下皆是密林参天郁郁葱葱,翠绿掩映下河岸边有一人低头漠然的注视着眼前湍流。待车夫看到河渠旁那人人影后拽住缰绳停车,随后马车停下后从车上下来一年轻男子,这男子华服锦衣腰佩璞玉,一眼看来就是富贵之姿,他先是对着车夫点头示意,然后径直走向河岸。 车夫神情漠然的从马车车厢拿出一把弓弩来,然后视线冷冷的落在河岸边那人身上。 身后脚步声渐近,河岸边那人并未回头,而是声音沙哑的说道:“赵涂赵大人,许久不见呐,我听说您现在官拜御史台监察使,传话这种事怎么还亲自来啊,差人来告诉我一声就行。” 见身份被点破,赵涂坦然一笑后也单刀直入道:“为左相跑腿,不管何时我都必须是亲力亲为,再说了石霖石将军,此次来长安,动静未免搞得也太大了些吧。” “哼,都是魏近那个蠢货,身边埋着一个武侯司的暗桩都不知道,害得我一入城就陷入被动,折了带来的所有人不说,侠儿也落入武侯司的手里了。”河岸边正是以驼商身份混入长安的石霖,他转身看着面前的赵涂咬牙切齿道。 “所以计划也变了。” 赵涂长着一双如狐目一般的狭长眼睛微微一眯,透出两道摄人的狠辣目光来,他看着眼前石霖一字一句狠狠说道:“上巳节,游河宝船上,李玉瑶必须死。” “行踪确定吗?”石霖沉思片刻后问道,之前魏近传话时说的是,要大唐这位权倾朝野的丽珠公主消失于长安,他还动了将她虏回西域的念头,可如今这个死字,分量可太足了。 “我安排你上宝船。” 赵涂胸有成竹的说道。 “李玉瑶一死,围困我大狮国的安西军会撤军吗?”石霖问道。 “会。”赵涂说道。 石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上下透着阴郁之气的大唐御史台监察使,脸上浮起一层同样晦暗的冷色。 “那侠儿呢?”石霖想了想后又问道。 “石将军,我还是喜欢当初在西北祭旗堡时面对大唐使节谈笑风生的你,现在的你身上血腥味太重了,像个草寇一般。”赵涂阴沉着脸说完这句话后转身离去,等上了马车,他掀开车帘透过一道缝隙望向还站在原地的石霖,阴恻恻的说道:“举火的草寇,要烧天了。” 举火的草寇,要烧天了。 第二十三章 宝船游江 三月三。 昨日春雨润万物,今晨灿阳落人间,赵幼安牵着朱婉儿出了小巷,一抬眼就被大道上的场景震惊到了,街道上人头攒动车马拥挤,满眼望去乌央乌央的全是人。 莺啼柳绿春风浮荡的长安城内欢声肆意笑语萦飞,衣着五彩斑斓的大姑娘小姑娘携手而行嬉笑欢歌,丽人出游自然少不了一批批结伴而行的公子哥,他们诵诗吟曲伴在佳人身侧,一个个羽冠折扇举止儒雅。除去正是风华的年轻男女,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更多的是一家人一家人一并同去河畔踏春祓禊。 赵幼安牵着朱婉儿,默默感受着朱婉儿温润如羊脂般的玉手,两人跟随者熙熙攘攘向灞水河畔人流,身边不时有装饰精美的马车一辆辆缓缓驶过,顿觉身边繁闹嘈杂之感,赵幼安感慨道:“我们要有一辆马车就好了,在一方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品茶说话,不用如此辛苦的徒步。” “没有很辛苦啊。”朱婉儿温婉的笑着柔声道:“和相公在一起就很好了,坐不坐马车没关系的。” 这声相公叫的赵幼安心神一荡,他紧紧牵着朱婉儿的手,低头看向紧紧依偎自己的妙人深情的说道:“婉儿,你是我来这个世界收获的最珍贵的瑰宝,为了你我也得好好地活下去,在此方天地作为一番。” 赵幼安这话说的虽有些肉麻,但也是第一次敞开心扉真情流露,他想起自己离奇的经历,初到这个世界的仿徨无助,被击碎的世界观,心底无法与人诉说的秘密,再看看此时眼神熠熠柔波流转的朱婉儿,有了一种双脚落地的真实感。 “安哥儿,安哥儿。” 正当两人感情升温气氛缱绻之际,一声高喝从人群中传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向他们挤来,赵幼安定睛一看,挤到两人身前的少年憨厚一笑的打起招呼:“安哥儿,婉儿嫂子。” “牛龙儿。”赵幼安脸色一僵,心想看这小子样子,必定也是要去河畔游玩,而且他铁定得跟着自己。 果不其然,两人游春的路上多了牛龙儿。 长安东南郊外的江岸边芳草葱绿繁翠摇曳迎风,满江碧波荡漾映日徐徐流动,莺飞草长春意盎然的景色着实惊艳到了初见此景的赵幼安。在他们驻足的不远一处竖起数十个参天的彩旗长杆,顺着彩旗眺望,江岸一线已是锦旗飘展锣鼓喧天,参与上巳节竞渡的龙舟一排排泊在水上,赤着上身露出铜色皮肤的水手高声吆喝,按上争相斗艳的美人捂嘴嬉笑。 “相公你看。”突然朱婉儿惊喜的指向碧浪叠荡的江面。 水光一色的远江中一庞然大物穿过雾霭露出轮廓,赵幼安看到一艘长约八九十丈的宝船缓缓驶来,这宝船巨帆遮日粗桅参天,船上如象牙塔一般堆立着四层彩带缠绕的阁楼,远远看去烟波之中这彩楼雕栏玉砌画角飞檐极尽雄伟之姿,这通体黑红的宝船便是大唐开和年间造船司为高宗皇帝贺寿的鬼斧神工之作。 这宝船建好后陪着大唐皇帝下过一次江南,现如今归为长安船舶司管理,每年上巳节便开至灞水江河供赏春的长安百姓登船游江。 当宝船缓缓靠岸时围江的人群发出阵阵欢呼,与此同时数百位水手开始跳入江边龙舟,一时间号令声起擂鼓震天,鼓声震的江水颤动浪花翻涌,赛舟正式开始。 百艘龙舟依次排开,在招展的旌旗中窜出江岸。 呐喊助威声此起彼伏,锣鼓击锤声阵阵不止。 嘭,嘭,嘭。 三声巨大的爆炸突然声响起,惊的赵幼安浑身一颤,他扭头找寻着爆炸声来源,就看见一个大汉站在岸边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握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圆筒,圆筒上方耷拉着一根长长的灰色引线,随着那根引线点燃,大汉将圆筒抛向空中。 嘭。 又是一声爆炸声在喧闹的江岸上空炸开。 “火药?” 赵幼安惊奇的喃喃道。 “安哥儿你没见过这玩意?”牛龙儿奇怪的问道,他摇头晃脑的接着说道:“将硫磺硝石配些沙土添入竹筒,接上引线点燃就行,要是你感兴趣,哪日我弄一个来试试。” 赵幼安笑笑,他刚想说什么,就看见朱婉儿眼神奇异的看向一处,顺着目光看去,原来是一位老妇正扛着一杆简易展架穿梭在人群中在叫卖香囊。 上巳节不光是长安百姓踏春游江观龙舟,原本在长安两市的各式小贩也倾巢出动,卖酒的,卖字画的,卖佩饰玉簪宝钗的,卖各类小吃的应有尽有。 他心头一动,不由分说拉着朱婉儿走向那老妇人,展架上挂着样式奇多的各色香囊,在朱婉儿惊喜的目光中他挑了一个绣有鸳鸯戏水的香囊,正当要从腰囊中取钱时,一双白皙如玉的素手从一侧探出,也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香囊。 “老人家,这香囊怎么卖的?” 轻灵悦耳的声音响起,赵幼安浅浅瞟了一眼拿了一只绣有雏菊图案香囊的问价之人,眼前一位身材纤瘦高挑,脸上遮有黑色薄纱的女子站在一旁。这女子有着一双狭长的凤眼,柳眉也如刀削一般锐气十足,虽是黑纱遮面,但也能窥到她透着一股大唐女子少见的英气。 “香囊十钱一个。”卖香囊的老妇说道。 赵幼安取出十枚铜钱,之前替徐季跑腿得了些跑腿钱,现在的他腰包鼓鼓毫不露怯。 “好贵,西市只要两钱一个。”朱婉儿听到价格吐了吐舌头小声说道。 “贵也买。”赵幼安递给老妇钱后哄着朱婉儿道。 他拿起香囊凝视着绣图,指着那两只戏水鸳鸯说道:“这两只鸭子,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朱婉儿噗嗤一笑,忽觉得仪态不妥,急忙捂嘴笑道:“相公,这是鸳鸯,可不是什么鸭子。” 买香囊时牛龙儿并未跟来,等两人准备去江边观景时,牛龙儿气喘吁吁的跑来,他挠了挠头喘着粗气说道:“安哥儿,刚找人打听了,要上那宝船每人得掏两吊钱。” “还得掏钱?”赵幼安一愣,然后看了一眼低头嗅着香囊的朱婉儿一咬牙说道:“贵也去。”说着他也凑到朱婉儿鼻尖那张处嗅了两下香囊。 大庭观众之下如此亲昵举动瞬间让朱婉儿这个薄脸皮羞红了脸。 买了雏菊香囊的遮面女子饶有兴趣的看了几眼还未走远的两只小鸳鸯,然后孑然一身极其潇洒的没入人群之中。 龙舟竞赛之后肯掏钱的人就可以上江边的宝船,两驾木梯从船上搭到江岸边,两个船舶司的大汉站在梯旁负责收钱,赵幼安拿出的是徐季给的银锭,面前头戴黑巾收钱放行的大汉原本一脸肃穆,看到银锭的瞬间笑逐颜开,他眯着眼盯着赵幼安说道:“公子几人上船?” 赵幼安知道这银锭的威力,慢条斯理的说道“三人。” “三人上船用不了这些钱,我们这里多进可不退。”大汉说道。 赵幼安摸了摸腰囊,除了这颗银锭再无散碎铜币,他略微尴尬的看看朱婉儿,朱婉儿摸出几钱来,他又看看牛龙儿,这小子讪讪的笑着,兜里掏不出一个字来。 “不退就不退。”赵幼安咬牙道。 “公子掏的钱可上阁楼观景,”大汉笑着说道。 “有什么区别吗?”赵幼安问道。 “宝船阁楼一共四层,甲板下方通向船腹共三层,七层之中抛去最末两层,掏了两吊钱的只能在甲板上和下一层游玩观景,要上阁楼,是另一个价。”大汉说道,随即他补充道:“公子掏的钱,可上阁楼一二层。” 赵幼安不想多听他说话,将银锭掏了就准备上船,这时大汉伸出一臂拦下,赵幼安不解的看着大汉,就听大汉说道:“公子,宝船阁楼二层往上多为长安城的贵人,切要注意言谈举止哦。” “废话,我是来游江观景的,又不是来惹事的。” 赵幼安白了大汉一眼,牵着朱婉儿的手上了宝船。 沾了光的小尾巴牛龙儿也憨笑着跟了上去。 -------- 长安皇宫一处名曰万寿畅春园,园内一汪烟波池缀在凤阙龙楼之中,今日池边琴瑟齐鸣宫宴大开,一片翠光彩影里宫女持彩扇款款,扇面映彩画夺目,太监执浮龙伞,伞下翡翠帘摇曳,彩扇龙伞下御榻下的大唐皇帝脸色微醺悠然饮酒,下方两张画屏,龙凤屏前文官依次排开,山河屏前武将分班站停,远端池上正在上演水戏。 木雕制成的飞禽走兽群山峻岭依次荡于水面,大唐境内奇珍异兽仙山宝地被一幅幅雕刻成画,如景一般供皇帝观赏。 大唐皇帝忽的龙睛扫向群臣,文官一侧依次是中书令柴青云,左仆射姜宏道,太常卿赵古书,礼部尚书于澜等人,文官末席站着自己胞弟滕王李慈,武将分别是骁骑大将军韩灵宝,云麾将军狄子云,忠武将军周摘星等,武将韩灵宝和狄子云中空有一位,留给远在安西掌兵的薛神通,武将末席站着兵部尚书胡三思。 “嗯?” 皇帝看到李慈后微微皱眉,似是想起什么清了清嗓子后问道:“瑶儿呢?” 问的是那颗大唐最为璀璨的明珠。 群臣默然,无人说话。 大唐皇帝共有五子一女,后宫只有一后一宾妃。 一子夭折一子被贬出宫门,剩下三位皇子面面相觑,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这位性情乖张却独得圣宠的姐姐去了哪里。 第二十四章 帘外水潺潺 启船的号令声响起后宝船缓缓移动,船腹底部各有百余名船夫臂膀发力,两侧探出的百余根巨大木桨开始划动,掀起浪花层层叠叠涌向江岸,船夫口中整齐划一的嘿呦声中,原本扎入水中的铁锚缩入船腹,随着宝船移动,令人眼花缭乱的五彩旌旗迎风招展,船上阁楼那层层如鳞甲一般的青瓦白檐在浮光下熠熠生辉。 甲板之上人头攒动惊呼声起,阁楼之内钟磬声启浑然天成,赵幼安揽着朱婉儿站在一侧围栏看着船艏处几个船舶司官员焚香祭祀,一尊半人大小的龙首人身像被供奉在木案之上,案几上摆有猪头鸡鸭鹅,两侧香烛青烟缭绕,在龙王像前各红联墨笔写有日行江淮三千里,分送南北第一船。 从船上远眺过去,沿岸一线如一条蜿蜒蛇影在滟澜水光中起伏蠕动,青山秀美碧水激荡,朱婉儿此刻完全沉醉在这别样美景之中,她挽着赵幼安的臂膀眼神欣喜的默默观景,不时偷瞄自己夫君一眼,眼中柔波流转百转千回。等两人在远山近水之中间一饱眼福后两人进如阁楼一层,大堂之内此时正在上演宫商角徵羽,堂内红毯中央几名身材婀娜飘袅的舞姬红袖曼舞,堂内红毯中央,堂内四下各有清丽女子抚琴弄弦,丝竹声轻盈典雅,入阁之人或饮酒赏乐或高谈阔论。 堂内这般景象让赵幼安新奇之时,牛龙儿已经捡了一处角落位置站定,他手里捧着一碟不知从哪里顺来的糕点囫囵着往嘴里塞着,不时对着舞台中央舞姬水蛇腰肢嘿嘿傻笑,看赵幼安目不转睛的盯着如花簇绽开的舞姬猛瞅,朱婉儿声音幽幽的抛来一句:“相公,此地鲜花锦簇,小心看花了眼。” “嘿嘿,这场面,第一次瞧见难免新奇嘛。”赵幼安笑着说道,心想这宝船楼阁原来如此花样,那一锭银花的也不算冤枉,就是婉儿陪在身侧,这观景还需小心翼翼才是。 说话间忽然歌舞骤停,一位绣服儒士轻摇折扇走入人群中央,他环顾四周后朗声笑道:“在此春宴,我冯一石举杯敬诸位,杯中酒里有二愿,一愿诸君喜乐常在,二愿大唐太平永昌。” “啊,这人就是冯一石。”朱婉儿轻呼道, “很有名吗?”赵幼安疑惑道。 朱婉儿白了他一眼后抿嘴偷笑道:“冯一石是长安名士,我不相信夫君没听过他的大名,去年皇帝陛下寿宴,都邀请他去赋诗贺寿呢。” 赵幼安尴尬一笑,他打着哈哈说道:“你夫君我书读得少,什么名士骚客一概不识,听他闲扯,还不如再看一段舞蹈来的划算。”他看着围在冯一石四周个个露出仰慕之情的公子小姐,又补上一句:“附庸风雅其实也是个技术活儿。” “我觉得也是,相公说的对。”朱婉儿乖巧道,她依着赵幼安肩膀又说道:“这里虽热闹些,但我还是觉的去船甲和相公吹风惬意。” “先看看再说,咱们那一锭银不能白花。” 噗嗤。 赵幼安和朱婉儿没注意,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他两扭头看去,一位穿着极奢郁金裙的雍容妇人捂嘴看向两人,她见两人也看她,神情自然的一把牵起朱婉儿的手后熟络的招呼道:“妹妹是第一次来宝船上游春吗?” “嗯。”朱婉儿有些害羞的点头道,这妇人看起来有些年纪,风韵犹在的脸上浮起一抹柔色,既显得雍容华贵又不是平易近人之姿,在她凝视下朱婉儿不觉有些紧张的扯了扯赵幼安的袖角。 赵幼安见着朱婉儿被这妇人牵着,心中有些纳闷,刚要开口询问就听妇人说道:“我也是陪夫君来游春的,本来坐在二层饮茶,我那夫君转头就不知去向了,一人觉得无趣,下楼来看看。” 这妇人一看就是热络之人,怕不也是觉得无聊,刚好听到两人说话,想找个话搭子聊上几句,赵幼安一想便不在意,他回头看向大堂中央,那儒雅文士冯一石身侧又来几人,羽扇纶巾毫不洒脱,只听身边一人说道:“春宴诗会开始了。” “昨日丝雨洗凡尘,今时春巳游暖江。曲水碧依衣掩楼,长河笙箫与君歌。” 一人率先吟道,诗落众人评鉴之时,他看向冯一石笑着扶须道:“抛砖引玉了。” 冯一石环顾众人笑道:“诸位,谁来。” “我来。” 此时堂内西南角一声呼喊,一张屏风后出来三人,这彩屏隔断内摆着几张雅桌,几个媚态恣肆花枝招展的歌姬看着包下她们的三位公子出去作诗,又是拍手叫好,又是银铃肆笑。 这三人赵幼安看着有些眼熟,正是曾在状元桥下面铺和他有一面之缘的高元,刘吉和孟观棠。 高元是本就是国子监的监生,才学也算是尚可一类。今日携美同游多饮几杯,此时情绪高涨,他对着冯一石礼貌作揖后摇头晃脑一步一句的念道:“暖雨晴风巳日游,柳柔山媚,忽觉春又归。嫣香从中歌岁欢,风摇江曳,乍叹日还长。” 高元刚吟完诗,刘吉和孟观棠就招呼屏风后一群莺莺燕燕开始鼓掌,掌上还未落就又有一个人站出来,抱拳走向冯一石。 赵幼安饶有兴趣的看着诗宴众人相,一回头那贵妇人已经和朱婉儿低语轻笑,显然是已经熟络。 朱婉儿一聊才知道,眼前雍容贵妇是天子近前护卫金吾卫中郎将曹猛的妇人曹刘氏,这曹猛统领长安金吾卫,按理说此刻该当值宫中护卫皇帝陛下,却携妇人极其蹊跷的出现在此处宝船之上,着实有些奇怪。曹刘氏闲谈中问及朱婉儿娘家何处,当得知朱婉儿从小生于永宁坊后面露喜色,原来她之前也在永宁坊生活过一段时间,两人一聊,竟然朱刘两家还相距不远。 就听这妇人说道:“妹妹,我看咱姐俩投缘,要不你随我去二层雅间喝一杯茶,我们借此春宴之际好好攀谈亲近一阵。” 朱婉儿有些迟疑的看向赵幼安。 曹刘氏一眼看穿眼前这个乖巧可人儿的顾虑,她笑意吟吟的说道:“你家夫君也一并上去喝杯茶吧。” 对于曹刘氏的邀请,赵幼安欣然同意,两人随贵妇向楼上走去,上着台阶就听这热心贵妇絮叨道:“我那死鬼夫君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十几年来破天荒带我来游江踏青一次,这人说不见就一点影踪都没了,我跟你说妹妹,你这夫君可要看紧些,这楼内游玩的长安狐媚可多,小心再教别人给勾去了魂......” 宝船二层是一间一间木栏画屏隔开的雅间,里面装饰精美考究,三人进门后就见一个蓝衫魁伟大汉坐在桌榻前自顾自的饮茶。 曹刘氏一见到大汉,就嗔道:“你方才上哪去了,害我下楼好一阵找寻。” 大汉笑而不语,眼神好奇的落在赵幼安朱婉儿身上。 这大汉左腮处有一道刀疤格外明显,虽然蓄有胡须刻意遮掩,但依旧醒目,他那双眼睛犀利如刀,仅是轻轻扫来,就让赵幼安心头一震。 此人便是大唐金吾卫中郎将曹猛。 “我跟你介绍介绍,刚在楼下认下一个好妹妹来,你说巧不巧嘛,我两都是从小生在永宁坊,今日又碰面在这宝船上......” 曹猛听着妇人絮叨,倒也没有驳自家娘子面子,他抬手示意赵幼安朱婉儿坐下,然后新开桌上两个茶盏,启了两杯清茶。 端起茶杯的赵幼安想到一件事情。 牛龙儿不知上哪去了。 此时的牛龙儿可以说是正在度过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赤发金瞳的少年面前摆着四五碟糕点干果,他鼓起的两腮证明着这阁楼提供给游客的吃食有多美味,他怀中揣着刚趁堂内众人斗诗偷拿的一瓶葡萄美酒,一口糕点一口美酒,躲在一层角落里大快朵颐好不自在。 “哎呦喂,干嘛呢这是?” 一声尖锐刻薄的声音响起,一个端着果碟的青衣小厮出现在牛龙儿面前,这小厮面容清秀未脱稚气,他是这宝船上随船的侍从,虽然就是个端茶跑腿的小厮,但也是在船舶司内有名字编制的,小厮叫何七,刚从阁楼三层下来,楼上一位贵人点了一坛剑南烧春,宝船上的酒都放在船腹内酒窖中,他刚要去取,就看见蹲在角落的牛龙儿。 “干吗?”牛龙儿咽下一口蜜饯配甜糕,还很气人的灌了一口酒后看着何七问道。 何七打量一番牛龙儿,眉头一蹙问道:“哪来的小子混上宝船蹭吃蹭喝,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 牛龙儿一听就急了,他涨红了脸大声道:“是安哥儿带我来的,安哥儿是掏了钱的。” 何七看着急头白脸的牛龙儿刚要询问,转念一想三层那位贵人还还等着自己送的剑南烧春呢,冷哼一声转头离去。 “狗眼看人低。” 牛龙儿骂骂咧咧的又拿起一块糕点。 阁楼三层回廊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人皆是白衣,男子神态俊逸面,从正面看面如玉冠目若郎星,女子凭栏而立看不清面容,背后看来身材纤瘦娇小,倒是透着一股灵动之气。 正是这二人差何七去酒窖取酒,其实他们包下的雅阁中供有西域传至长安的葡萄美酒,只是二人皆喝不惯,他们来自剑南道,自然是要喝剑南道最为有名的玉酿烧春。 “哥,我听说大唐明珠今日也在此宝船之上。” 纤瘦女子声音清冷婉转,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一侧全神贯注聆听楼下斗诗的男子心头一惊。 “消息从何而来?”俊逸男子疑惑道。 “鬼市。” 女子说罢抬眼望向远方,阁楼轩窗垂下一层珠帘,帘外平江如碧玉一般潺潺而动。 第二十五章 最快的刀 像何七这样在宝船上端茶递水的青衣小厮一共有二十多位,他们熟悉宝船的每一个地方,上至四层阁楼每个雅间厢房布局格式,下到船底三层哪间放着酒宴器皿,哪间屯着远行用度,何七都记得烂熟于心摸的门清儿,他也是二十几位小厮中最为受船大人器重的那个,这小子本身就唇红齿白面色清秀,让人一瞧眼缘极佳,再者他也聪明伶俐手脚利索。当然宝船上混迹时日长了,这小子也学了一身坏毛病,比如说看人下菜碟,当他看见粗布衣衫的牛龙儿时,第一时间就觉得那小子不是掏钱进来的,若不是楼上贵人要酒,保不齐他还得和那个蹲在角落大快朵颐的家伙撕扯一番。 酒窖在甲板下三层,相比于甲板之上的阳光恣肆水波潋滟,船底则是另一个世界,这里潮湿阴冷,本来清幽压抑的环境充斥着无尽的黑暗,还有清晰可觉的颠簸。 通往藏酒窖要穿过一条窄长的走廊,这里伸手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让何七熟练的掏出腰间别着的火折子,走廊已显腐态的木璧上挂着一截蜡烛,他小心翼翼的取下蜡烛点燃,噌的一声后一点摇晃的火苗绽放在本是完全漆黑的走廊中,昏黄的光束沾染在两侧的木璧上,何七手持火烛快步向前,推开封住酒窖的板木后开始仔细的寻找起那一坛剑南烧春。 何七正借着火烛微弱的光找酒时,忽的飘忽的烛火剧烈的摇晃一下,一缕青烟滤出,原本昏黄的光点霎时熄灭,何七先是一愣,然后嘴里暗骂一句他娘的,只道是船身摇晃所致,这里有上百坛子酒,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他有些沮丧的又掏出火折子,对着火烛急促的吹了几口,就当火光重新点亮之时,身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声音,像是衣裳在地上磨蹭的声音。 何七听力极好,稍纵即逝的声响被他捕捉到,他狐疑的转头看向窄长漆黑的走廊,此间货仓除了藏酒窖外,就还剩一个放置磕坏失修桌椅草榻的杂物间,在好奇心驱使下,他压低脚步蹑手蹑脚的走向那间木板遮挡的杂物间。 透过泛潮板木裂开的一道缝隙向里面看去,里面暗不可视混沌漆黑,何七掌着火烛瞪大眼睛又看,忽的发现里面空间内一处和其他空间的黑并不相同,暗淡的火烛光透过一指宽的缝隙渗入其中,何七敏锐的发现那黑暗中两道轮廓慢慢浮现。 哗啦一声,何七猛地拉开面前板木,借着烛火一瞧,面前一幕让他瞠目结舌。 一男一女衣衫凌乱的挤在仄侠压抑的杂间中,昏黄烛光一照,两人带着不知所措的愧色,尤其是那个女人,不知是太过慌乱还是如何,雪白香肩还露在外面。 何七的面部表情极为精彩,先是瞠目震惊,然后是恍然,最后则是一脸阴冷,甚至于眼中露出一丝阴毒之色。 一想两人躲在此处行那苟且之事,一幅两人躲在黑暗中缠绕交织的画面跃然脑中,他嘴角勾起愈发阴冷的弧度。 这两人他再熟悉不过,男子和他一样是宝船上的小厮,叫做李诚,女人则是宝船上的女婢雯儿,这两人支吾着说不出一句话来,雯儿更是羞的掩面,不敢看何七。 “何七兄弟,你看这......” 李诚支吾着开口道。 “我还以为遇到鬼了呢,原来是两只来偷的野鸳鸯啊。” 何七恶毒的说道,在飘忽的火光照耀下中他本来就白皙的面容越发惨白,狭小空间里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如厉鬼一般。 “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李诚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上前拍了拍何七的肩膀,他干笑着又说道:“我长你几岁,勉强也能当你的哥了,虚的我们也不扯,何七兄弟你看怎么样才能不将我两的事说出去。” 李诚本就是直来直去的性格,这么单刀直入倒是让何七有些愣神,他稍微组织措词后厉色道:“船大人严禁我们这种下人在宝船上搞这些脏事,要是他老人家知道你们这般乱搞,李大哥,你双腿恐怕是要断了,至于雯姐姐嘛,怕是要浸猪笼喽。” “我们是真心喜欢,何老弟你看要如何才能不说出去,你开个价,咱们都是伺候人的下人,何苦相互为难呢?”李诚低声商量到。 “开个价?”何七眯着眼泛起一抹奸笑,他瞟了一眼羞愧掩面的雯儿,贪婪的目光在雯儿颇有韵味的身体上游曳一番,李诚看到这小子的表情瞬间明白,他瞬间愤怒的推了身体单薄的何七一把后厉色道:“不行。” 何七被推到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一步后咣当一声坐到地上。 “妈的,李诚你给脸不要脸?” 何七收起刚才眼中流露的秽色咬牙骂道,他拍拍屁股起身后咬牙切齿的一脸阴毒的瞪着李诚。 咚。 走廊内又是一声响动声传来,这声音像是某种东西碰到了藏酒窖中的酒坛发出。 何七也是纳了闷了,今日是怎么了,这船底是见了鬼了? 他恶狠狠的瞟了一眼走廊深处酒窖方向。 一切如常。 等何七回过头时,他面前的李诚和雯儿脸上浮现出一张惊恐的表情,雯儿更是瞪大了瞳孔颤巍巍的指向何七。 “卖惨没用。”何七浑然不知的啐了一口后说道,他自顾自的阴恻恻的看着面色惨白的李诚说道:“要么让我也试一试雯姐姐的体香,也么就等着船老大折磨你们。” “贪财好色,可不是什么好事。” 突然一声低沉的声音突兀的从身后响起,何七身体猛地一颤,他下意识的回头看去。 昏黄烛火中一道人影被拉长倒映在木璧之上忽闪不止。 何七扭头的余光里,一人倒提一柄薄刀如鬼魅一般站在身后。 何七第一反应就是转身跑,他一个激灵拔腿就迈,只可惜这船底走廊太过狭窄,那鬼魅身影一把扯住他的发髻,猛地发力将他扯倒在地。 火烛落地,那人手里薄刀轻巧的在这仄狭的空间内一划而过。 何七痛苦的捂住脖子跪倒在地,他发出凄厉的呜呜声。 黑暗中拽着何七发髻的那只手微微用力,温热的液体从何七脖颈处喷溅而出。 宝船底端一幕惨剧正在上演,甲板上方的阁楼中斗诗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诗词滚滚歌舞升平一派祥和之气。 被邀请进入二层雅间的赵幼安和朱婉儿在曹刘氏家长里短谈天谈地的热情性格渲染下,也没了刚进来时的腼腆拘束,曹刘氏问什么边答什么,加上朱婉儿确实乖巧可人,看得出来曹刘氏十分喜欢这个偶然相识的妹妹,几人也就熟络起来。 期间曹猛也不似刚才那般生人勿进的模样,当得知赵幼安是大理寺狱史时,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赵幼安聊了起来。 “褚时钧前几日子我还见过面,礼部侍郎刘大人家的公子大婚,我们在一张桌上吃酒。”曹猛扶须笑爽朗笑道,只是他脸上那道绽开的刀疤过于过于吓人,这寻常一笑也透着些许凶像。 “在大理寺干了也有几日,我至今还未见到大理寺卿褚大人的面。”赵幼安有些惭愧的说道,作为自己头号上司,这位传说中的褚大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物,在赵幼安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哈哈,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你肯定会见到的。”曹猛说着抬手端茶,这时赵幼安注意到,他那鼓鼓囊囊的胸前蓝衫一颗布扣崩开,露出一抹耀眼的银色。 细看之下赵幼安看到如鱼鳞一般的纹路附在那片银色之上,煞是好看。 甲胄。 赵幼安心头猛地一惊。 游春踏青身披甲胄做什么?还要刻意掩藏在衣衫之内? 曹猛也发现布扣崩开,他一手倒茶一手将衣衫的扣子扣上,然后不动声色的瞥了赵幼安一眼,看到赵幼安面色如常,他原本眼中流露的一丝隐忧之色消散开来。 咚咚咚。 雅间外响起叩门声,一道人影浮现在风窗上,随后消失不见。 “找我的,找我的。” 曹猛笑着起身,他看向一脸疑惑的曹刘氏说道:“刚出去遇到个同僚,估摸着还想和我聊几句。”说罢便大步迈出。 “既然是同僚,就让他进来啊。”曹刘氏说道。 曹猛摆摆手未说话,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走了出去。 曹猛实际上并未走多远,十步之外的另一雅间他推门而入,里面原本横七竖八躺卧皆有的六人在曹猛进来后唰的一下整齐划一的站了起来,他们每个人都是胸前鼓鼓囊囊,一看就是身负甲胄。 “木郎,现在再公主身边护卫的是谁?”曹猛进屋后朝着一人问道,这人正是和赵更古有过照面的金吾卫参将隋木郎。 “高积和武星。”隋木郎面色冷峻的说道。 “每半炷香后换两人保护,不要离公主太近。”曹猛交代道。 “明白。”隋木郎重重的点了点头。 “横刀藏于左右袖中,如果遇到情况,快速拔刀扫清公主面前所有威胁。”曹猛事无巨细的交代道。 隋木郎点点头,他看着眼前的中郎将大人满眼仰慕。 曹猛是长安最快的刀,没有之一。 至少现在还是。 第二十六章 我有一个朋友 宝船底部的骇人一幕吓的李诚和雯儿这一对苦命鸳鸯魂飞魄散肝胆俱碎,死死捂住脖颈的何七颓然倒在地上,抽搐挣扎几下后就没了动静。 暗影憧憧的狭小空间内一瞬间似是死寂一般静默。李诚壮着胆子拾起落在地上火苗还未熄灭的那节火烛,他猛地吹了吹后火光噌的一下闪亮了起来。一灯如豆,幽烛重新摇曳,等看清眼前景象后雯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她浑身止不住的剧烈颤抖着指向门口。 那道如鬼魅一般的人影就杵在门口,手中的薄刀在火烛照应下泛着寒光,刀尖的血珠一滴滴滑落。 不同于雯儿声嘶力竭的尖叫,李诚面色煞白的愣在原地,何七身下渗出的血液和面前人那一刀封喉的鬼厉手段将这个壮汉彻底吓傻,他的心情在今日真是从天上落到地下,偷香时雯儿那丰润身体汲取的温热和此时透心冰凉心如死灰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将何七抹脖的鬼魅凶神甩了甩刀身的血珠后平静的向前一步,他越过僵在原地的李诚,走到雯儿身前,伸手扯了一截雯儿的衣袖一边擦拭着手中薄刀一边出声说道:“这下你们的秘密就不会被说出去了。” 衣衫凌乱的雯儿已经从刚才的歇斯底里中彻底醒了过来,借着昏黄烛火,她看到面前这人那双如平湖一般清澈的眼眸,定了定神后装着胆子怯生生的问道:“我们.....我们......好汉,求求你饶了我们吧,我是受他蛊惑才做出如此轻贱的脏事......我......” 雯儿颤栗着带着哭腔指着李诚,两行清泪从脸庞滑落。 “胡说,明明是你勾引的我,你个贱货怎么能血口喷人,你.....” 倒提着薄刀的男人听着两人突然互相指责哑然失笑,两个前一刻缠绕翻滚爱意浓浓的人这一刻竟然如此薄凉的相互泼脏水。 “你们谁勾搭的谁和我没关系。”这凶神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划过雯儿姑娘露在外面的滑嫩香肩,指尖触摸到白肌时雯儿凄绝中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急的说道:“好汉不要杀我,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若是好汉留我一命,你让贱婢做什么我都愿意。”说着那丰润香体颤巍巍的往上贴去。 李诚也同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带着哭腔喃喃道:“好汉饶了我这条狗命吧,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我说了你们的秘密不会被人知道。”男子用刀尖抵在雯儿贴上前来的柔软胸脯上,他凝视着雯儿颇有几分姿色的脸庞,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写满了恐惧无助。 “可是我的秘密你们能守口如瓶吗?”男子声音低沉的问道。 雯儿和李诚如小鸡啄米一般猛地点头,生怕眼前凶神反悔。 “好。” 男子这个好字刚吐出,他手腕一抖提刀返身划出一道寒光凛凛的弧线。 李诚忽觉脖子一凉,他惊骇的瞪大了双眼,然后抛下手里火烛死死的捂住脖子,和刚才何七的动作如出一辙。 “啊....” 雯儿刚发出凄声,下一秒面前凶神一把掐住她的咽喉,声音戛然而止。 刀光再次一闪而过,男人注视着雯儿那双噙满晶莹泪珠的眼睛慢慢失去生机,慢慢松开了手。 “我叫石霖,如果觉得死的凄凉,可以在地下找判官告我的罪状。”男子轻声喃喃道。 ------ 甲板之上阁楼之中,赵幼安看着相谈甚欢的曹刘氏和婉儿,自打曹猛出去后,曹刘氏追忆永宁坊儿时生活的话题他是一点都插不上话,听着两人不时传来的笑语低头饮茶,正当百无聊赖之际,突然一声撕心裂肺如杀猪般的声音从一层传来,他虽然在二层雅间和正在举行诗宴的一楼上下有隔,但那慌乱中透着愤怒,愤怒中又夹杂着无助的叫声还是如炸雷一般传入耳中。 “安哥救我,安哥救我。” 同样听到声音的朱婉儿迟疑的看向赵幼安,两人对视一眼后得出了相同的答案。 这是牛龙儿的呼喊。 赵幼安心中一惊,丢下茶盅就向外奔去。 到了楼下后,赵幼安看到牛龙儿被两个壮汉左右架着臂膀,一脸焦急的扯着嗓子叫着安哥救我,这一啼笑皆非的一幕也成了诗宴上的焦点,原本沉浸在诗海遨游的众人都被这个少年撕心裂肺的呼喊拽回现实,就连冯一石等几个胡子花白儒雅飘逸的老名士也皱着眉头看向被死死按住的牛龙儿。 “别叫了,我在这儿呢。” 赵幼安捂着脸羞愧的走到大堂焦点中央,他余光一扫,发现四周驻足的公子小姐皆是眼神复杂的看着自己,那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或戏虐或厌恶,这一刻真是心中万马奔腾难以名状。 “安哥儿,安哥儿快救我。”牛龙儿看见赵幼安面露喜色不停重念叨道,那张还带点婴儿肥的通红脸蛋上清晰可见有一道巴掌扇过的印痕。 细一观察,在被两个魁梧壮汉架着的牛龙儿身侧围着一众神情倨傲衣着绫罗的男女,为首的一男一女看见赵幼安应声走来,为首的华贵公子哥手中轻摇折扇上前一步将他拦下,然后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这是哪里来的混痞,好生搅扰雅兴。” 这句话看似是对着大声喊叫的牛龙儿说的,可这玉冠锦带风度翩翩的公子哥说话时眼中带着鄙夷看向赵幼安。 “这位公子,能不能让人先将他放开,现在这样看起来更加不雅。”赵幼安满脸堆笑的抱拳道,这公子哥上下打量着赵幼安,片刻后折扇一合打了个手势,两名壮汉随即松开了牛龙儿。 牛龙儿赶忙上前,拽着赵幼安的衣袖低声说道:“安哥儿,这里不好玩,咱们叫上婉儿姐去外面看江景吧。” 你小子,这是闯了祸想脚底抹油溜出去吧。赵幼安心想,这一刻我也想拔腿就走,可光是那两个扣下你的壮汉也不可能让咱们轻易的走啊。 赵幼安瞟向将两人围住的男女,又看看牛龙儿闪烁的眼睛,低声问道:“咋回事啊,干什么了被人扣在这里?” 牛龙儿压低声音快速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这小子吃完拿来的糕点后意犹未尽,正巧一个穿行大堂的侍女捧着一盘色泽鲜艳的水果款款走来,牛龙儿看得眼馋,就跑过去取,这地面木板上也不知是谁杯中的酒水洒落,使得地面异常光滑,牛龙儿走得急,地面又滑,一不小心脚下一滑,一头撞上一位身姿妖娆体态丰腴的美人。 准备的说是,牛龙儿是一头扎进了这美人欲遮还露的浑圆袒胸上。 赵幼安余光瞄了瞄那位被撞的美人,这美人一袭翠霞褶裙下身材显得玲珑有致,莹白玉肤下五官妩媚动人。 听完缘由,赵幼安略一思量,面带歉意的看向那位美人和伴其左右的公子哥柔声道:“实在是抱歉,我这位弟弟太过莽撞无教,煞了诸位雅兴,我在这里向两位道歉,还请公子小姐见谅。” “一句道歉就能了事?” 在那公子哥身后又站出一人,这人看着毕恭毕敬的赵幼安,见他衣着寻常姿态极低,虽是面容还算清秀,想来也是寻常人家,他望向折扇公子和那标致美人说道:“你可知你们冒犯的是何人吗?” 赵幼安一愣,心想这是窜出来个狐假虎威的马屁精呐,不等他再想,那轻摇折扇的公子哥一个眼神打断这人说话,然后看向赵幼安说道:“我叫范仪,被撞的这位是长安绣春楼的秦有容秦姑娘。” 秦有容三字一出,大堂内哗然一片。 原来这美人儿时长安城名噪一时的绣春楼花魁秦有容。 这样想来,那这位叫范仪的公子哥能携花魁出游,自然是身份尊贵。 赵幼安看着围观众人表情,自知这两人身份不同寻常,他再次抱拳道:“还请范公子秦小姐见谅。” 秦有容面色清冷,范仪眼神玩味。 “歉都道了,就算了吧。” 此时站在楼梯凭栏处的曹刘氏出言道,跟在她身后的朱婉儿一脸忧色的看着赵幼安,若不是自己素手被曹刘氏死死牵住,她早就奔下楼去站在赵幼安身侧了。 冯一石见有人相劝,也出言道:“春江易见,佳日难逢,今日高朋满座,磕碰在所难免嘛。”说着看向众人又道:“哪位还有诗要吟?” “赋首诗吧,这事就当过了。”秦有容声音清丽的说道。 “这个想法好,既然是诗宴,你赋诗一首权当道歉。”范仪附和道。 满堂目光皆落在赵幼安和牛龙儿身上。 牛龙儿一时间挠头拙腮,赵幼安也脸色一垮。 “你夫君会赋诗吗?”曹刘氏偷偷问朱婉儿。 见此一幕朱婉儿都快哭出来了,沾衣坊老巡役赵更古的儿子可哪会赋诗啊。 阁楼三层,皆是白袍的兄妹两人饶有兴趣的扶栏向下看去。 大堂角落一张桌前坐着一位面遮黑纱的女子,她看着注定要出丑的赵幼安二人,叹了一声无趣便起身准备去甲板上观景。 范仪看着沉默不语面露难色的赵幼安,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他像是一个胜利者一般看向秦有容说道:“秦姑娘,要不我来?” 秦有容浅浅笑道:“公子请。” 就在此时,赵幼安忽的眼前一亮,他轻声说道:“我有一个朋友。” “什么?”范仪愣道。 赵幼安看着面前男女,看着这诗宴上的男男女女,他平静的说:“我有一个朋友,他写了很多诗,我看了他的很多诗,可我只会背其中一首,要听吗,要听的话我背给你们听。” “好啊。”范仪眼神转而阴冷的淡淡说道。 赵幼安低下头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的一句。 谪仙人,既然这个大唐没有你,那何不也留下你的踪迹。 毕竟,你绣口一吐,才是盛唐。 太白仙人,借你的将进酒一用。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赵幼安朗声念道。 那位原本准备去宝船甲板观景的遮面女子闻声脚步一滞,那双凤眼扫向堂中那个负手而立身体单薄的少年郎。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第二句背来,冯一石细细评来,老头瞪圆了双眼。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面前范仪一脸难以置信,花魁秦有容眼神灼灼黛眉轻展。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赵幼安接着背到。 厅内霎时鸦雀无声,众人细品其中滋味,更是有老名士摇头晃脑的跟读起来。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阁楼三层俯瞰楼下的那位纤瘦女子一边把玩手中一条荧光透亮的琉璃珠,一边声音空灵婉转的低声复念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背到这里,赵幼安忽的停下,他挠了挠头,看向眼神已经全都变了的众人,之前的鄙夷轻蔑现在全部转为震惊,他瞥了一眼一旁的牛龙儿,这小子完全傻了,他也没想到安哥儿还有这一手。 朱婉儿那双眸子满是爱慕之情,站在台阶远眺夫君。 “完了?”有人问道。 赵幼安一拍大腿,差点喊了出来。 妈的,最后一句终于想起来了。 “五花马。” “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赵幼安仰头望去,摆出一副自认为很潇洒的姿势背出最后一句。 “与尔同销万古愁。” 第二十七章 龙共虎,应声裂 赵幼安显然低估了他那句与尔同销万古愁的威力,在满堂喝彩声中他搂着呆若木鸡的牛龙儿离开大堂,这跛腿少年最后那仰头甩袖转身而去的风姿神韵就像是一柄无形的剑,猛烈而飘逸的戳穿了这场上巳节宝船诗宴繁花般的虚壳。 来到甲板之上的赵幼安轻呼一口气,他擦了擦手心渗出的汗珠,可以想象阁楼内那位宋公子此时的脸色,他瞥了眼牛龙儿那挨了一巴掌的脸蛋,红扑扑的浮肿一片,他戏谑的问道:“牛龙儿,一头扎进花魁的胸脯里是什么滋味?” “唔。”牛龙儿歪着头想想后吐出一个字来。 “香。” 赵幼安笑容灿烂的说道:“值了。” “安哥儿,我今天突然发现你有些......”牛龙儿那双异色双眸死死盯着赵幼安吐出两个字来,“陌生。” 赵幼安突然心头一惊,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两个字撕开,刚才他在阁楼内斩获的一点虚荣感荡然无从,他神情有些不自然的问道:“你小子是不是被吓傻了,我哪里不一样?” “我认识的安哥儿带我去胡满月家肉铺偷猪蹄时,被胡家人发现拿着扫帚追的时候他跑的比我快,去康平坊教坊司偷看胡姬洗澡的时候,总是变着法子哄骗我蹲下,他先爬上教坊司外那棵老槐树上去偷看。”胡满月捂着有些生疼的脸颊,他看着赵幼安接着说道:“我认识的安哥儿,最喜欢拿些蒙汗药将沾衣坊的家犬蒙倒,然后卖给从西域来的驼商换酒钱,最主要的是,我认识的安哥儿不要说是背诗,就是让他认几个字都会破口大骂,最主要的是他根本就不识几个字。” 赵幼安听完牛龙儿发自肺腑的感慨顿时觉得眼皮上跳心惊不止,他故作潇洒的拍了拍牛龙儿的后脑勺笑骂道:“在你嘴里我就是个偷鸡摸狗的浪荡子咯,那刚才把你救出来的是谁?” “所以说,”牛龙儿咧开嘴露出憨笑说道:“成亲真的能让一个人有这样大的变化吗,就是从你成亲后才变的不对劲的,刚才他们要你作诗的时候我心里就想完了完了,谁知道你藏了这么一手,安哥儿,你告诉我,你那位朋友是谁啊,莫不是沾衣巷的老书匠宋瓷?” 牛龙儿着实吓了赵幼安一跳,他还以为自己心底的秘密被这个憨小子发现了,就当他要开口说话时,身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声音。 “相公,我也想知道你那位朋友是谁?” 朱婉儿笑意盈盈的站在身后,她看向赵幼安时一娉一笑之中满是柔情,甲板之上春风轻拂,朱婉儿几缕青丝遮在眼帘前,赵幼安伸手撩了撩那垂落的秀发笑道:“要想知道我那位朋友是谁,需要听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好呀。”朱婉儿笑着挽着赵幼安的胳膊,然后轻声说道:“多长的故事我都能听完,咱们的日子还长呢,你就慢慢讲,我就一点一点听。” 赵幼安感受依偎在自己身侧的朱婉儿身上飘来的阵阵清香,她柔声的情话儿说的虽然有些生涩,但让他心中生出一片暖意。 “哎呀,相公送的香囊还在那位姐姐的雅间里。”朱婉儿一拍额头说道。 “那我们再去喝杯茶?”赵幼安问道。 “好啊,那位姐姐看见相公在大堂吟诗,也是对你赞不绝口呢,现在我倒是觉得相公在大理寺当个狱史,有些屈才了。” 赵幼安看着一脸骄傲的朱婉儿顿时翻了个白眼,哪是我有才啊,分明是谪仙人的诗好。 赵幼安和朱婉儿再上二层阁楼,牛龙儿并未跟着,赵幼安也宁愿这小子在甲板上晃荡,不要再和楼下那些非富即贵的公子哥有任何触碰,尤其是那个被驳了面子肯定对他们心怀怨念的范仪。 曹刘氏再见赵幼安和朱婉儿,越发的热情,她打发了煎茶的小仆,亲自为这个诗宴露脸的小哥煮茶,看着这个丰润美妇盘坐在铜炉前烧水,他顿时觉得受宠若惊。 长安能有几人让金吾卫中郎将妇人为其煎茶? 再说中郎将曹猛,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带来的金吾卫两人一组暗中保护那位耀眼的大唐明珠,在替换时其中一组少了一人,他急得在房间内来回踱步,脸上浮起一层怒意,吱哟一声后所处雅间的门被推开,隋木郎推门而入。 曹猛看着隋木郎沉声问道:“找到了吗?” “没有。”隋木郎眼神慌乱的摇了摇头,他一咬牙怒道:“黄虎这小子不知道上哪去了,知道他好赌,就连宝船船舱内的小赌坊我也去看了,他没在哪里。” “赌钱他是不会去的,我们所系责任重大,给他十个脑袋他也不敢在今天去贪赌。”曹猛眼神凌厉的分析道,他看着隋木郎说道:“你们八人加上我,只有我们知道公主的行踪,现在丢了一人,我觉得事情蹊跷,你这样,公主那边我亲自去,你带着两个兄弟再去找找他。” “诺。”隋木郎抱拳道。 “若有情况,响箭为号。”曹猛嘱咐完就整了整衣袍快步而出。 在甲板之下第一层中,有一处敞亮的内舱,舱内摆着数十张桌,一些赤膊的水手躲在这里呷酒赌钱,这些平日里在生活在船上的水手都是宝船行至某处就招几个来,他们大多是纤夫或者船底摇大浆的力工,有好多忍受不了船底苦闷的生活选择逃走,也有许多为了船舶司开出的高额报酬选择上船,所以这些人鱼龙混杂,大多彼此都不认识。 在一群水手挤在一起翻着牌九的时候,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一脸警惕的低头穿过赌桌,他走到舱内一处堆放麻袋的角落,层层堆叠的麻袋上坐着一人,他看到这人后压低声音问道:“石霖?” 麻袋上那人抬头,正是先前在船舱下三层抹了三人脖子的石霖,只见石霖面色阴沉的问道:“赵涂是让你将李玉瑶指给我,还是配合我一起刺杀?” 这人凝声说道:“赵涂大人只是让我为你指认哪个是李玉瑶,没说我也要出手。” “吃里扒外还想活命?”石霖讥笑着问道,他看了一眼此人鼓起的胸膛接着说道:“将身上的甲胄脱给我用。” “不脱”这人冷冷的瞪了一眼石霖,然后俯身凑到石霖耳边说道:“我本就是赵大人安插在金吾卫的一颗钉子,谈不上吃里扒外。” 说罢,这人将一个包裹丢给石霖,石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带血的银色甲胄。 “李玉瑶身边有几个人?”石霖又问。 “两个,其中一个是金吾卫中郎将。”这人低声道,他看着石霖那双凶狠的眼睛又补充道:“他们身上都带着响箭,若是响箭响起,能赶过来六个。” “这六人包括你?”石霖好奇道。 “包括我。”这人说道,他的一只手始终藏在袖中,和石霖说话时尽量压低声音,还时不时警惕的看向那边赌的如火如荼的水手们,只听这人接着说道:“所以你必须要快,不给那两个人发响箭的机会。” “我的刀很快。”石霖自信的说道。 “中郎将大人的刀也很快。”这人提醒道。 “无妨。”石霖说道。 “那你跟我走吧,李玉瑶我只能在远处指给你。”这人说道。 ------- 船尾甲板上黑纱遮面的高挑女子茕茕孑立,相比于船头迎风而动,船尾则显得冷寂不少,宝船徐徐前行,眼神清冷的女子远眺望去,江河两岸杨柳成排苍郁盎然,江面之上一面面五色旌旗下排排龙舟齐头并进,虽已驶出江岸许久,但擂鼓声依旧可闻,再远处,一艘白帆小船正向这边缓缓而来。 曹猛两手插入袖中,在女子收回视线时悄声走到跟前,女子闻声转头,她冷冷的问了一句:“中郎将,今日也要搅扰我吗?” “禀公主,负责护卫的金吾卫忽的少了一人,奴才觉得蹊跷,所以过来公主身边看看。”曹猛低声说道。 “曹猛,我昨日看了兵部呈上关于陇右的奏章,胡三思的折子里说,现在陇右形势极为严峻,三万安西军在陇右和几个不安分守己的藩国对峙,可粮草辎重迟迟不能送过去,你也是为将之人,若你是薛神通,此时是何心境?”贵为大唐明月的丽珠公主檀口轻启缓缓问道,她对护卫少一人这事毫不在意的忽略过去,直接抛出一个对曹猛来说,很难去回答的问题。 曹猛将公主的话反复咀嚼了两遍,然后沉声应道:“我不是薛将军,但我知道薛将军是我帝国第一猛将,有他在陇右,相信是最为稳妥的。” 李玉瑶冷冷的瞟了一眼曹猛,不再说话,看不清楚那张遮住的黑纱下是何表情。 就当两人沉寂之时,忽的李玉瑶遮面的黑纱被一阵劲风吹落,正当李玉瑶伸手去挽纱之际,曹猛眼神凌厉满眼戒备的看向身后。 嗖的一阵声响传来,不知从何处有一物飞旋着刺向李玉瑶。 曹猛臂膀蓄力猛然前探,袖中横刀铮的劈出,将此物打落在地。 那是一片黑色的瓷器碎片。 一人低头快步从不远处而来。 曹猛大喝一声:“停步。”随即掏出腰间响箭。 这人抬头与曹猛对视一眼,露出狰笑的面容,他两腿骤然用力,衣袍内似是有气流滚动不止,他发力的双腿后蹬,其力道之大将脚下船板踩的溅起条条木屑,只见他整个人跃入空中,此时手中多了一柄薄而锋的短刀。 人在空中如苍鹰扑兔,手中短刀向下抡出,一臂之力灌入刀身,劈出凶悍无比的一刀。 这刀对准的是李玉瑶的头颅。 来人正是石霖。 曹猛闪身挡在李玉瑶的身前,迎着那道寒光斩出一刀。 刀对刀相碰,曹猛的衣袖被从天上向下劈出的一刀裹着的气流瞬间撕烂,他握刀的手震的生疼,不等反应,石霖持刀的右手将刀抛出,右手握拳,直刺曹猛面门。 曹猛横刀再劈,手腕一扭刀面倾斜挥出,势必要将这弃刀的右手斩下。 石霖眼中诡色一闪,左手接刀,探出的拳头急急收回,他右肩下沉,左手刀让人匪夷的从下方抹出,刀势如飒沓流星划向曹猛身后。 刀尖所向,还是李玉瑶。 一刀比一刀狠辣。 被一拳虚晃的曹猛心中一惊,抽刀挡向这刀法鬼魅又力道十足的一刀。 两刀再撞。 石霖的刀尖仅距李玉瑶面部几寸而已,被曹猛直撩一刀挡下。 两人对视一眼,再出刀。 石霖忽的向后一步避开曹猛势大力沉的一记直劈,回身抡出一刀。 刀影在空中划出一刀绝美弧线。 猩红色鲜血飞溅而出,一颗头颅滚落。 早就在一旁伺机偷袭的一位金吾卫大汉颓然倒下。 第二十八章 火龙横江 大唐金吾卫中郎将曹猛是瞻州曹家子弟,祖上曾有人在前朝为那位史书上记载穷兵黩武嗜杀成性的北周殇帝马前执戟,殇帝马踏之处便有曹氏祖宗的大戟挥舞,那份沙场搏杀的铮铮气度代代相传,到了曹猛这一代也不遑多让。他十四岁就入伍为兵,十年边关苦寒中,与常年侵袭大唐边境的草原游寇生死搏杀,攒下百颗敌头的军功,被大唐最为悍勇的神策军飞骑校尉周摘星纳入麾下,他也是皇帝继位的天寿年初随着神策军八百飞骑平定西域叛乱五国的亲历者之一,手中一柄横刀不知让多少人殒命。 饶是这样一位见惯了杀伐的老将,此时在宝船上看到自己手底的金吾卫被眼前悍贼一刀削了脑袋,心中也泛起一丝凄凉,可此时显然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悲情,因为那凌冽刀意携着春风滚滚又至身前,薄刀锋芒如炙热之火全力劈下,寒凉刀身还有几滴血珠被风劲吹散。 曹猛双手握刀,浑身气力汇聚于横刀之上,长舒一口气后斜撩而出,两刀三撞,铮鸣声中曹猛向后一退再退,胸前一道血痕缓缓浮现,石霖手腕一抖,狰笑着在空中挥出一朵绚烂的刀花。 缭乱刀花中,似是千万寒刃割破空气,石霖挺刀再进。 躲在曹猛身后的大唐公主李玉瑶面无惊色,那双冷眸中似是除却一丝惘然外更多则是愤怒。 两刀四挫,曹猛紧绷的心弦中生出一丝恐惧,他的左臂已然被划开一道,蚀骨的痛意中他仿佛看到一头嗜血的野兽,正在一点一点蚕食自己的生命。 去年随皇帝陛下去南山狩猎,行至山涧处葱郁密林中闪过一只镇山虎,他在马上和虎对视一眼,虎目如平湖,当他挽弓欲射时,却看到永生难忘的一幕,那双虎瞳渗出滔天的战意,即嗜血又残暴,没来由的恐惧像是一个黑色旋涡蔓延到他的全身。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石霖眼中闪烁着的凶光,就如那头猛虎一般。 刀尖撩风再起,曹猛咬牙再出刀。 “我的妈呀,有船撞过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从阁楼上传来,站在阁楼轩船眺望沿岸美景的众人也皆是此起彼伏的叫喊起来。 在二楼雅间刚好接过曹刘氏递来茶盏的赵幼安听到凄厉叫喊声,疑惑的起身准备看看怎么回事,只觉得脚下地面一斜,接踵而至的剧烈的震动,雅间内煮茶的铜炉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接着摆在桌上的瓶瓶罐罐都在这巨大震荡中跌落在地。 赵幼安伸手去抓,一个晃荡栽倒在地,他看向一脸惊恐不知发生什么的朱婉儿嘶声裂肺的喊道:“船要翻了。” ------- 周平是船舶司的一位司官,负责在今日岸边泊船口指挥沿岸的纤夫,这个五十岁上下的汉子一袭暗色粗衫浅白发须,他一脸悠然的立于岸边,嘴里叼着一根萍草哼着小曲,那张褶皱的脸上攀上几丝红晕,可见昨日没少饮酒,在他身后十几个赤膊的黝黑纤夫蹲坐在地上,这些纤夫腰间都缠着一条粗壮的麻绳,麻绳的一端没入澈白泛绿的江水之中。 正在周平站在岸边吹着春风神游太虚之时,一个干瘦的纤夫提着一个竹笼一晃一摇的跑了过来,他一脸谄媚的看着周平说道:“周大人你看这是什么。” 周平眯着眼睛瞥了一眼,那竹笼中装着几只通体墨绿的河虾,在阳光照耀下虾身竟如玉璧一般透亮,他接过这个懂事纤夫递来的珠笼,嘴角一翘尖声笑道:“你小子有眼色,知道老周就好这一口,嗯,等一下不必拉船了。省省力气歇着去吧。” 这个小纤夫一抹额头汗珠,急忙应声道谢,然后心满意足的返身,在其他纤夫羡慕的目光中煞是有面的嘿笑几声。 周平拎着那虾笼向里凝望,除却墨绿肥虾,视线穿过笼缝中看到江面上那巨舰宝船如巍巍壮阔的一座小山峦一般,那红顶青瓦的四层阁楼雕栏玉砌飞檐画角犹如仙楼,船压江过,荡出江面万条波纹层层褪开,阳光浮在江面就像是一面玉镜笼罩着宝船庞大的身躯。 周平收回视线,伸出小拇指挑拨着笼中虾须,观此江景,他有些遗憾自己没上去宝船,心中正遗恨着忽然瞟见江面闪起一点红光,这红光急急的朝着宝船快速移动。 周平放下虾笼,瞪圆了双眼凝视那闪烁的红点,待看清后吃惊的身躯一震,他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再看,终于看清楚了那顶上有黑烟滚滚而起的红点是何物。 一艘燃着熊熊大火的火船正朝着宝船撞去。 周平手中虾笼脱手而落。 火船在撞到宝船的一瞬如烟火一般绽开,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肉眼可见的小船已经炸成齑粉。 爆炸引起的巨大震荡让水面溅起百丈水帘,宝船参天的三条桅杆轰然倒塌,粗壮巨木折断落下砸向宽阔甲板,巨大白帆燃起滚滚火焰,炙焰瞬间就裂隙四开的宝船木架结构吞噬,那一面被火船撞击的舱璧已经破开一个大口,伴随着狂舞的烈焰,汹涌的河水灌入破开的舱璧之中,爆炸的冲击本就让宝船剧烈倾斜,如此河水倒灌,宝船倾翻在水上只是时间问题。 万幸的是阁楼距离爆点有一定距离,只是被震下些瓦块木栏,并无崩塌之势。 不幸的是,火势凶猛袭来,飞焰正在吞噬一切,逐渐逼近阁楼。 “快备船,准备救人。” 周平见此一幕怒吼道,他慌乱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后开始朝着舶口冲去。 宝船阁楼之内已是乱成一团,嘶吼声哭喊声混作一片,所有人都向楼外甲板上冲去,不论这些人身份何等尊贵平日里举止何等有礼,此时都惊慌失措的相互推搡挤压。 随着船体倾斜重重摔在地上的赵幼安挣扎着起身,他拼命向前挪动抓住婉儿的胳膊,等嗅到浓烟味后急忙扯下袖布,沾上些地面铜壶跌落时流出来的茶水,捂住口鼻的同时又做了两个湿布递给朱婉儿和曹刘氏。 浓烟滚滚而来,已有人呛的昏厥。 赵幼安一手搂着此时脸色煞白已经吓得痴了的朱婉儿,一手拽着不停咳嗽浓烟钻入口鼻的曹刘氏,几乎是滚的方式挤下楼梯,贴着慌不择路往出冲的人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刚刚跑到甲板之上。他扶着身体瘫软的婉儿定睛一看周遭。 火光,黑烟,倾斜的宝船。 火焰跃动中止不住坍塌碎裂的甲板发出阵阵巨响向下陷去,原本在船腹的人被落下的木块砸中,大批的人已经血肉模糊丧命于此。 甲板上一道裂痕蔓延到赵幼安脚下。 赵幼安浑身颤抖着不停告诉自己冷静,他死死搂住婉儿的腰肢低声说道:“这船势必会翻,我们得跳船。” 听到赵幼安说话时带着哭腔,朱婉儿虽然也是吓的肝胆俱裂,但还是伸出手按上夫君滚烫起伏的胸膛,用自己的方式安慰。 远眺此时江面,飞旋的烈焰中这艘宝船如同一条扬天狂怒的火龙横江而舞。 第二十九章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呼呼啦啦火声中被浓烟呛的无法呼吸的众人像是下饺子一般一批接着一批跳下船去,烈火如妖魔一般击碎宝船中轴龙骨,咣当一声巨响后苦苦支撑的甲板再次摇晃起来,船艏处或是庄严或是精美的彩绘浮雕早已被烧成灰烬,船每倾斜下,就意味着危险一分,赵幼安咬着牙向前挤去,就在此时一个浑身带血的男人拽着一个高大女子从人群中窜出,赵幼安只听身旁的曹刘氏忽的凄声喊道:“老曹。” 那人虎躯一震,停下脚步后一抹脸上血珠看向曹刘氏,赵幼安此时才看清,这人正是曹猛,只见曹猛两袖已被绞烂,血红色染满两条手臂,他一手提着横刀,一手拽着女子,这女子脸色虽是清冷却也挂着掩藏不住的慌乱之色。 “老曹,你受伤了?”曹刘氏看到宛如血人的曹猛慌忙问道。 曹猛刚要说话,只见从不远处肆虐的火线中跃出一道黑影,这黑影在身后火焰映照下如鬼厉一般挥出一刀。 刀光火光交织辉映中,五道身影也迅捷的窜出,只听其中一人厉声喊道:“诛杀刺客,保护公主。” 刀锋碰撞,火石电光。 曹猛深深看了曹刘氏一眼,然后竟将拽着的女子拉到赵幼安身前,他沉声一字一句的说道:“小子,我是大唐金吾卫中郎将曹猛,之前你告诉我,你是大理寺狱史,我身边这位是我大唐丽珠公主,你我皆是唐臣,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现在将大唐丽珠公主的性命交给你,你务必以命护公主殿下周全” 不等赵幼安拒绝,曹猛将女子的手放在赵幼安手上,然后一甩横刀,转身飞跃而起冲向几人厮杀之中。 大唐公主李玉瑶一言不发,面色凝重的看了一眼眼前牵着自己的少年郎,然后转头望向战局。 一瞬间,赵幼安神情一滞,他望向闪耀火光中疾风骤雨一般的刀影,又看向面前这个柳眉凤目英气十足的女人,大唐公主? 赵幼安和朱婉儿对视一眼,两人皆是露出吃惊的神情。 虽不知缘由何起,可望着汹涌火势和向船舷处挤压往下跳去的人们,赵幼安心中盘算还是得快速先跳江保命才行,他看看朱婉儿,又看看一侧一脸忧色望着离去曹猛的曹刘氏,再望向曹猛口中的大唐公主,嘈杂呼喊声中他提高嗓门冲着李玉瑶喊道:“我们得下跳下去保命。” “不用如此大声,我听得见。”李玉瑶声音清冷的说道。 “我们去船舷那里。”赵幼安还是扯着嗓子喊道。 “听你安排。”李玉瑶面露不悦的应道。 话音刚落,赵幼安便搂着朱婉儿,手里牵着曹猛托付的大唐公主,朱婉儿拉着目光始终跟随曹猛的曹刘氏,三人向船舷挤去。 江岸边数百艘龙舟急急驶向火焰中倾翻的宝船。 距离几人几步之遥的绞杀中,石霖身法伶俐躲开一记势大力沉的横劈,然后再度施展刚才对曹猛用过的抛刀换手。 三面皆是呼啸而来的凌冽刀锋,三个金吾卫气息浑厚全力一击。 石霖眼神深邃狰笑不改,眼中始终又一抹光落在不远处的李玉瑶身上。 手中薄刀右手抛左手提。 他猛地下俯身体,右手五指撑地,三刀贴着衣袍划过。 “避。” 提刀赶来的曹猛厉声喊道。 为时已晚。 石霖左手握刀由下往上,刀尖白芒一闪划出一道匪夷所思的诡异弧度,血刃精准的划过一名金吾卫的脖颈,接着是第二,第三个。 诡刃之下,三人骤然顿身,皆是抛下手中横刀捂住脖子。 三道血线喷薄而出,三人栽倒在地。 刚是五对一,现在是三对一。 如果曹猛知道眼前刺客曾在武侯司武官鹿柴和白桃手中立于不败全身而退的话,绝对不会想着绞杀此人,而是带着公主早早逃跑,作为金吾卫中郎将,他知道一些别人不为所知的事,武侯司武官都是三皇子李临渊从江湖上网罗的名门高手,对上金吾卫差不多以一当十不成问题,而此人能从两个武官手下不败,如此算来,现在自己几人就如同人家刀尖上的滚肉一般,只待被宰。 石霖单刀向前,誓杀大唐公主。 曹猛迎上石霖气势如虹的一刀,身边仅剩的三位金吾卫中一人向后退去。他余光一瞥,那退后之人正是隋木郎。 ------- 赵幼安带着三个女人正向前走,他看到船舷处那位在诗宴为难自己的公子范仪正扶着花魁秦有容向下跳去,此时已有救援龙舟贴到宝船下方,一些落水之人被救起,听见有人呼喊得救,赵幼安眉头一喜刚要说话,忽的余光中一道黑影闪出堵住去路,定睛一看,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恭敬的朝着身旁的李玉瑶拜道:“隋木郎参见公主。” 这自称隋木郎的人一脸恭敬,视线却始终没有看向李玉瑶。 赵幼安敏锐的发现,此人身体微弓,左手也奇怪的藏于袖中,按理来说,眼看自己几人走到船舷就要脱离火船,他却这样突兀的拦在身前,着实有些奇怪。 “你是金吾卫?”李玉瑶那双凤眉凝视着隋木郎,她嘴角上勾眸中闪过厉色凝声说道:“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谁。” 隋木郎缓缓抬头,他面色有些僵硬的一字一句说道:“大唐金吾卫参将隋木郎拜见公主。” “袖中刀刃为何不露?”李玉瑶疑声道。 赵幼安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顿时心头一颤。 隋木郎微弓的身体骤然一挺,袖中露出一截泛着寒光的刀刃,刀口上抬向前刺去。 李玉瑶眼中露出一丝惧意,此时心中暗骂不该激他,她反应也极其迅速,双手往身边一扯拽着赵幼安的衣袖将他拉至身前,猛地向那刺来的寒光推去。 刀刃入腹。 伴随耳边朱婉儿的一声惊呼,赵幼安先是感觉皮肤被撕裂的疼痛感涌入脑中,接着腹部一凉,他恍惚中转头看向李玉瑶,那钻心的疼痛感让他瞬间丧失反应能力,双膝一软,就要往地下跪去。 “碍事。” 隋木郎咬牙咒骂道,他抽刀的同时一记势大力沉的摆肘猛地砸向赵幼安面部,赵幼安顿时脑中空白一片砸向甲板。 此时他眼中燃烧的宝船上似是有一条妖冶的火蛇,蠕动着身体缠绕在一根折断的船桅之上,火焰泛着炫目的红光钻入他的脑海之中,他浑身随着剧烈震动的地面一并抽搐。 隋木郎挺刀向前,誓不罢休。 “我是大唐公主,你敢杀我?” 李玉瑶见此情形柳眉紧蹙厉声呵道,一旁朱婉儿见夫君倒地,作势扑向赵幼安。 隋木郎引刀便刺,正好朱婉儿向前扑去,船身一晃,他一刀砍在朱婉儿雪白的脖颈处,霎时鲜血涌出。 隋木郎脸色阴沉猛的一脚踏在朱婉儿胸前,气力之大竟然将这娇小女子踹下船去。 朱婉儿像断线纸鸢一般坠入河中。 “不要。”赵幼安倒在地上看着这一幕,声嘶力竭的喊道。 一滴血珠落在他脸上,他脑海一片空白。 见挡在李玉瑶身前的两人已被解决,隋木郎眼中露出一丝狠辣之色,李玉瑶面色煞白的看着面前人,她任然心存侥幸的凝神说道:“你此时转意我恕你无罪,另外赐良田万顷黄金百两,官拜中郎将。” 隋木郎眼神冰冷不为所动。 他是大唐御史台监察使赵涂的义子,是赵涂从逃难的饥民中将只有八岁的他捡出收养,之后教他识字习武,供他吃饱穿暖,这份恩情隋木郎不敢忘却,现在义父要眼前的大唐公主死,作为暗子埋在金吾卫蛰伏几年的他终是有了作用。 良田万顷,黄金百两? 隋木郎摇摇头,他握着横刀的手一用力,准备将这大唐明月一般的人物一刀毙命。 忽然一阵风起,吹来几缕浓烟。 杀意浓烈的隋木郎身体一僵,他不可置信的扭头看去。 一根尖锐的木枝直戳入他的脖子。 身旁的少年握着木枝,那双苍白的手微微颤抖着,他一咬牙凝聚全力猛地一拽,硬生生将这个壮汉拽倒。 李玉瑶吃惊的捂住嘴巴,眼中神色由绝望转而狂喜。 不远处一位准备跃入水中的白衣少女,恰好回头看到这一幕,这个清瘦灵动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深深的看了一眼赵幼安后一跃而下。 赵幼安一手捂着腹部,渗出的鲜血已经将衣袍彻底染红,他看着怒目圆睁已然死绝的隋木郎,撇下随手捡来的木枝急急奔向朱婉儿坠下的船舷处。 已无佳人身影。 赵幼安颓然跪倒,春风一吹,寒意涌上心头。 第三十章 路不平 江面上随着一声震耳欲聋轰鸣声起,这艘开和年间建造的巨舰宝船在狂暴的火焰中浑然坍塌,船身砸下时掀起万丈惊涛,四面水璧一蹴而起,一圈圈掀开的涟漪下无数江鱼摇曳身姿四散逃命,随后宝船庞大身躯缓缓没入水面。 船上跳下河的人已被稀疏打捞上了前来救援的舟船,而那些经过此劫难被烧死的淹死的压死的人生命也永远停留在这个上巳节。 李玉瑶黛眉紧蹙一脸怒意的负手站在江岸边,她的身边除了浑身血迹的曹猛外,还围着数十人,李玉瑶屏气凝神后望向江面,除了一身杀伐之气外眼中透出一丝隐忧,她眼睁睁看着方才那个生死一瞬救下自己的少年在宝船倾倒时坠入江面,而自顾不暇的自己则被曹猛最后时刻虏上龙舟。 想到那少年生死不知,她长吁一口气。 闻讯赶来的京兆府尹王禄隔得老远就做出一副连滚带爬架势奔向李玉瑶。在他身后跟着的长安县尉陈敬塘更是脸色煞白诚惶诚恐,王禄近到被数位金吾卫和骁骑卫簇拥的李玉瑶近前,偷偷瞟了一眼此时身上披着一件金翼拖地长袍的大唐明月后声音沙哑的说道:“微臣该死,发生如此大事,是我这个府尹的错。” “出了事后,你倒是消息灵通。”李玉瑶瞟了一眼跪倒在地的王禄神情清冷的说道。 此时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天子禁军虎贲卫携着数个撑着凤鸾玉帐的彩裙女婢向这边驶来,被救上岸惊魂未定的众人看着旌旗飘摇黄扇摇曳的凤鸾仪仗,再加上金吾卫骁骑卫和象征皇家身份身披金甲手持银枪的虎贲卫悉数到场,众人才恍然道,原来今日丽珠公主也此宝船之上。 “微臣得到消息就第一时间赶过来了,到了江岸边才有人告知,原来公主殿下也在游江宝船上,之前微臣是一点不知呐。”王禄一摸脸,扭头看向身后陈敬塘怒道:“负责宝船的的船舶司船官呢,快让他滚来此地,好好解释解释船为什么会起火爆炸。” 陈敬塘两眼一黑,心想你我不是一起来的吗,怎么现在要问我。他支支吾吾的回答道:“我手下巡役都派出去捞人了,等会让他们去找船官。” “现在,马上,立即去找。”王禄吹胡瞪眼的吼道,他怒目圆睁着又补充道:“你亲自去找。” “不用找了,这件事交由金吾卫调查。”李玉瑶淡淡的说道。 “王大人,今日宝船上有刺客刺杀公主殿下,真是九死一生呐。”曹猛捂着缠着一层白布的臂膀脸色惨白的说道。 “刺杀?”王禄一听错愕的惊呼道,就连赶来的虎贲卫也是惊讶的身躯一震。 有人刺杀大唐公主? “中郎将,有人行刺公主?”虎贲卫领头的一位浓眉大汉看向曹猛问道。 “尤大人。”曹猛看着问话的汉子,此人叫尤贵,和自己官职一样,也是中郎将,只不过是虎贲卫中郎将要比金吾卫中郎将更近皇室,权力地位也更加显赫。他看着尤勇沉声接着道:“方才宝船上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刀客伙同金吾卫参将隋木郎刺杀公主,这刀客功夫高超,我带来护卫的所有兄弟都折在他的刀下了,若不是恰巧船塌,我才带着公主跳入水中躲过一劫,今日怕是要命丧那刀客手中了。” 尤勇一听,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凝声问道:“公主行踪是你手下隋木郎泄露的咯?” “嗯。”曹猛带着愧色点头道。 “刀客下落不明?”尤勇又问道。 曹猛点点头,尤勇立即看向身后左右卫吩咐道:“封锁此处,所有被捞上来的人都要接受问询,今日游春的人全部去京兆府核实身份。” “另外,宝船是一艘火船撞来才起火的,从燃起的爆炸来看,那撞来的火船上一定携带了大量的火药。”曹猛回忆道,他在最初和石霖于船尾厮杀时,那火船撞来的一幕尽收眼底。 “八成也是冲着公主来的。”尤勇沉声道。 李玉瑶挑眉环视一圈沿岸的柳绿花红后,素手揉了揉额头露出疲态说道:“有些累了,送我回宫吧。” “诺。”尤勇抱拳应道,他摆摆手招呼赶来的凤鸾起驾,李玉瑶款款踏上由几人跪下搭成的人梯,钻入车辇前看向曹猛轻轻的抛下一句:“找到那个少年。” 她停顿一下后又补充道:“还有他小娘子的尸身,要厚葬。” 曹猛自然知道公主说的是谁,他沉着脸重重的点了点头。 待凤驾离开,曹猛在岸边被问询核查的人中找了好久,才看到自己妇人曹刘氏,曹刘氏妆容已花,原本的雍容姿态去了大半,她脸上带着泪痕扶上一瘸一摆的曹猛,就听曹刘氏脸上梨花带雨的埋怨道:“我说怎么今日你要带我来游江,原来是暗地里为了保护公主殿下,怎么我是你掩护的工具呗,你这没良心的,知道我掉到水里的时候多冷多害怕吗?” “确实苦了你了。”曹猛像伸手撩起妇人额头垂下的秀发,却疼的皱眉倒吸一口气。 曹刘氏一看曹猛咬牙皱眉,再看看那缠着白布简易包扎的臂膀,急忙心疼的问道:“伤这么重,别说话了,我们赶快回城瞧郎中。” “不打紧。”曹猛脸色惨白的咧嘴一笑,他吃力的揽上曹刘氏的腰肢有些心痛的接着说道:“可怜我那几个兄弟了,全死了。” “刺杀公主的是什么人。”曹刘氏惊惑道。 想到那名刀法凌厉的刺客,曹猛咬牙道:“该死之人。” ------ 赵更古是随着长安县令陈敬塘一起来的江岸,他一边救人一边寻找赵幼安和朱婉儿的身影,看着年近半百头发花白的赵更古一趟一趟扎入水中捞尸,吴安有些不忍的待赵更古抱着一具溺亡尸体吃力上岸,他一把拽住这个喘着粗气的老汉胳膊说道:“赵头,歇歇吧。” “我再下水看看。”赵更古一抹脸上水珠,转身就要下去。 “赵头,我相信幼安和婉儿一定是吉人天相,早就被救上岸了,这水里飘的都是死人,怎么会有他们两个。”吴安安慰道,他拉着赵更古的胳膊接着说道:“我们在岸边再找找,他们不定猫在哪里晾晒衣服呢。” “唔。”赵更古声音空洞的说道:“岸边我已经寻了几个来回了,没有他们的影子啊。” 吴安闻言准备再劝,一抬头就看到这老头已是老泪纵横泪流满面。 “我跟你一起下水。”吴安咬牙道。 褪下衣服后吴安抬头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江面,看着噗通一声一个猛子扎入水里的赵更古,下水前他喃喃道:“大侄子,你和侄媳妇可一定要活着啊,要是真没了,老赵头可怎么活啊。” 两人从午时一直找到傍晚,等江中所有人都捞上岸后,他们翻看了每一具或是溺亡或是烧死的尸体,滤了所有生还接受问询排查的人,始终不见赵幼安和朱婉儿。 累的精疲力尽的两人瘫坐在江岸边,一旁是脸上挂着泪珠的牛龙儿,这小子是吴安找到的,见面时已经吓得语无伦次了,除了能说清楚是赵幼安带他上宝船的经过后,再也问不出什么信息来。 “赵头。” 吴安看着身体微颤的赵更古犹豫片刻后还是说道:“刚才那名金吾卫说,失踪的人口要去户籍司登记在案。” “怎么着也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赵更古喃喃道。 “明日打捞船还会来。”吴安一脸颓废的起身,他拖着虚软无力的腿刚抬脚走一步,咣当一下跌倒在地。 “这路怎么不平啊,妈的。”他咬牙咒骂道。 连接灞水通向扬州的运河上,一夜窄舟摇摇晃晃,舟上一位素袍老尼将几根渗出绿汁的草叶碾碎,然后仔细的放在一块白娟上,在她怀里,躺着一个陷入昏死的女子,女子脖颈处一抹殷红伤口触目惊心。 灞水旁紧邻的矮山绿荫憧憧,葱郁的林中闪着零星火光。 躺在一张草席上的赵幼安悠然转醒。 一口污水从口中吐出,他干呕着抬头望去,一旁的火堆边孤坐着一位俊逸清雅的翩翩公子,只听他轻声说道:“醒了?” 第三十一章 命不该绝 火堆旁盘膝而坐的翩翩公子是赵幼安来到这个世界见过最为俊逸脱尘的年轻人,火堆闪烁的红光中一袭白衣的男子身上像是染上一层金黄色,在他身上跳动的光焰忽而拉长飞旋忽而短促扑散。这剑眉深瞳的男子眼神深邃的看向赵幼安,他挑眉抬手之间都透着一股俊雅的富贵气,这种气质神态和赵幼安在沾衣巷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或者说,所见之人中只有那位武侯司的白桃姑娘才有相似神韵。 而此时这翩翩公子正在做着一件和他气质极其不相符的事情,他手里拿着一截长树枝,树枝头穿着一个烤的焦黄的野兔。 赵幼安看着这公子撕下一根兔腿塞入嘴中,不自觉的咽下口水。 “想吃?”这人问道。 赵幼安头脑昏沉的摇摇头。 “你是谁?”赵幼安闻着浑身的水腥味,拖着略带嘶哑的声音问道。 “给你吃你也不能吃。”这人咀嚼着兔肉囫囵道,等他咽下嘴中的一块肉后指了指赵幼安腹部说道:“可不是我小气,而是你伤口还未愈合,兔肉耐嚼,可你现在不能嚼东西。” 赵幼安低头看去,稍微一动,钻心的疼痛感袭来,他的腹部缠着一块花纹好看的锦条,这绸缎质地的锦带上清晰可见大片暗红血色。 随着腹部刀伤痛贯全身,他缓缓回神,之前在宝船上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大唐公主,袖中藏刀的金吾卫,被刺了一刀踹下船舷的婉儿,想到这里赵幼安咬着牙勉勉强强手掌撑地挣扎起身,这一举动让腹部的刀重新裂开,随之而来冲击脑海的痛让他眼泪瞬间就流淌下来。 “不行,我得去找婉儿。” 赵幼安抹着眼泪嘟囔道,他在嚼着兔肉的翩翩公子错愕眼神中颤巍巍的站立起来。 赵幼安想到婉儿的一娉一笑,一时顾不上渗出大片鲜血的腹部刀伤拔腿就走,可刚走几步就浑身瘫软摔倒在地,这时就听那公子收起玩世不恭的笑意严肃的说道:“虽然是为你涂了齐仙山求来的万灵散,但你腹部刀伤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赵幼安疼的额头渗出斗大的汗珠,他重新挪到草席上,然后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自嘲道:“我原本以为可以凭着两世人的阅历在一个新的地方好好活下去,却不曾想还是如蝼蚁一般,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是想去找在你之后中刀坠江的那位姑娘吧?”那公子问道。 “你怎么知道?”赵幼安抬头看向他。 “当时船上争斗,我全看在眼里。”这公子眼神灼灼的看着赵幼安停顿一下,然后声音清舒的说道:“以我的角度来看,如此身单力薄的姑娘脖颈处挨上一刀,然后又被人全力一踹打入江中,怕是凶多吉少了。” 赵幼安默然无言,似是接受了这句话。 “谢谢你救我。”沉默半晌后赵幼安说道。 “算起来不是我救你。”这俊逸公子边说着起身从一棵小树上折下几根树枝丢入火堆中,一边远眺山林似是在寻找什么。半晌他才收回视线,看着躺在草席上一脸颓然的赵幼安说道:“准确来说是你自己掉到我们舟上的。” 赵幼安凄惨一笑,他吃力的抬起手臂枕在脑后,然后苦涩的笑着说道:“虽然我命不该绝,但还是谢谢你为我敷药,将我丢在这草席上。” 听到赵幼安诚恳的道谢,坐在火堆旁的俊逸公子连忙摆手道:“为你敷药的不是我,将你从船上扶进山中的也不是我,依我的性子,你的生死与我何干,可她执意要救你,我也很无奈。” 她? 借着月光,赵幼安看到这位公子那笑意中透着几分似有似无的薄凉,此时他才注意到,这人腰间佩着一柄长剑,剑柄处镶着一颗月光下煞是好看圆形玉璧。 唐人多佩刀,第一次看到腰间佩剑的。 赵幼安扭头盯着那柄长剑随口问道:“此山之中除你之外还有同行之人?”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俊逸公子嘴角勾起笑意凝视着赵幼安说道:“你想知道我的底细,到底是谁救的你,为什么要救你,对吧?” 眼看自己拐弯抹角的心思被猜透,赵幼安索性说道:“白天的遭遇让我很难不多想。” “你怀疑我和那位刺杀大唐公主的刺客是一伙的?”俊逸公子啼笑皆非道。 赵幼安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脑海中浮现丽珠公主危机之下将他推向隋木郎刀尖的一幕。 人心难测。 “我叫姜太岁,从益州来。”俊逸公子说道,他抽出腰间宝剑两指一并轻抹剑身,月光下剑锋泛着寒光,剑身薄凉如水。 见此一幕赵幼安心头一惊,难道是道破原由要被灭口? 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事实并不尽然,就听这位叫姜太岁的公子哥缓缓说道:“为你敷药疗伤的是舍妹,刚才她看到一头山鹿,此刻钻进山里追鹿去了,我们兄妹和宝船上刺杀丽珠公主全无干系,只是恰巧也在船上。” “你们认得公主?”赵幼安疑问道。 姜太岁叹了口气道:“将那样一艘巨舰炸沉,又派出刀法冠绝完全可以跻身江湖一流的刀客截杀,长安还有第二个女人配得上这么隆重的待遇吗?” 赵幼安无言以对。 “那刀客刀法虽是诡谲,但放眼大唐九州十道的江湖中,这样的高手就如过江之鲫一般多不胜数,此人最多就是观山境界。”姜太岁轻叹道,他收剑入鞘后又说道:“江湖高手往往不会轻易插手庙堂之争,毕竟大唐的披甲铁骑才是最绝顶的高手,武道修为再高,遇上大唐铁骑也会被碾成碎渣。” “江湖武道还有境界之分?”赵幼安好奇道,他心中暗想,看来江湖还是那个江湖,习武还是要分出三六九等的。 “习武之人的境界之说也是个玩笑话,有人当真有人弃之。”姜太真说起这个来了兴致,他扭开腰间酒壶轻抿一口后徐徐说道:“习武无外乎内修真气外练体魄,体内真气修到浑然,传言可感知周天勘破生死。外练体魄则更为寻常,疆场厮杀埋头苦练,都可精进,至于境界,有人按武道高低戏称为观山和登楼,观山说的是那些武功高于寻常武夫侠客,却也止于自己的心境玄门,若是勘破心门,就可称为登楼,可开宗立派收徒扬名咯。” 赵幼安试探道:“再往上呢?” 姜太岁笑言道:“再往上的武道境界又被人戏称为楼外楼,山外山,武境抵达楼外楼可称为宗师,山外山更是厉害,不过这种玄之又玄的境界已经脱离纯粹武道范畴了,到达山外山的大宗师更多是修身寻长生,没几人轻易会走动在江湖之上的。” “那些弹指断人生死的大宗师不会轻易抛头露面还有一个原因。”说着姜太岁那张好看的脸庞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因为他们也怕大唐铁骑啊。”姜太岁揭开答案道。 赵幼安忽然想起在大理寺阴牢中囚禁的老头曲无忌。他捂着腹部感叹道:“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啊。” 两人又闲扯几句,赵幼安疲倦的沉沉睡去,睡前迷迷糊糊听姜太岁说道,他和妹妹被父亲赶出家门,他的父亲是剑南道的两庐之主,他们家族是大唐五大门阀之一。只不过赵幼安听得云里雾里,又赶上睡意袭来,就将听到的忘了个一干二净。 大概两个时辰后赵幼安被腹部的一阵灼热感烧醒,姜太岁口里洒在他伤口的万灵散果然是好东西,伤口处虽是如万只蚂蚁在爬,但他知道那是伤口在愈合的征兆。 没来由他又想起了朱婉儿,赵幼安自认自己不是个深情的人,虽和朱婉儿只有几日时光相处,但她中刀坠下河的那一瞬,自己的心仿佛是破碎了一次。 想到此处,他乱意涌上心头。 月色轮罩下暗影憧憧的幽林仿佛是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薄霜,他伸手去抓天穹映在地上流淌的银光,却什么也抓不住。 赵幼安挣扎着再起身,他决定先在山间活动活动,再返回江边看看。 第三十二章 在水一方 拖着无力的身体,赵幼安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山间小路向前摸索,天穹上那一轮皎洁明月泻下的银光,被密林繁茂的树枝切分的破碎稀疏,在脚下细碎月光指引下,赵幼安捂着腹部来到一片林中一片空旷地。 四下皆是葱郁密林,林间不时传来飞萤馋虫的凄鸣声,清风拂过,树叶沙沙声响起,赵幼安打了一个寒颤,拖着跛腿神情索然的在空旷地踱步,每一次抬脚都扯得刀伤如针扎一般刺痛,但他顾不上这么多,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回到长安城,搞清楚这无妄之灾的缘由。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心中还是认定朱婉儿已经回不来了,脑中朱婉儿温婉可人的笑容让他惶然,继而是愤怒。 难以抑制的愤怒。 林中涌动的风也好似感受到这个跛腿少年的愤怒,随着一根树枝断裂的声响,逐渐变的凛冽的春风从四面八方向赵幼安吹来,他原本挽着发髻的丝带被风吹开,四散的长发披在肩上,随风撩动。 赵幼安微闭双眼,他将来到这个世界短短数日的过往走马观花一般梳理一遍,那石阶青瓦烟火气十足的沾衣巷,那威严神秘势力滔天的武侯司,那立于市井却透着阴森诡谲的大理寺,那门庭大开冰山一角的巨鳌帮,他脑中闪过见到的每一个人,听到的每一句话,转而是这座雄伟壮阔的长安城,最后他脑海中浮现游江宝船倾翻前的种种。 脑海中最后的画面闪过李玉瑶在生死面前的薄凉,朱婉儿坠江时凄绝无助的神情。 风就像是一柄刀剐在他的心上。 “在那个世界我就是浑浑噩噩的活,胆小懦弱的过。” 赵幼安轻声喃喃道。 “到了这里,为何还要如此谨小慎微接受命运。” 赵幼安负手而立,仰头望向那轮明月。 两世记忆,后来人的眼界,既然你送我来到这里,那也一定不想看到一个碌碌无为荒度一生的我。 明月高悬,悄无声息。 幽寂山林的少年衣袖飘摇仰头窥月,月也望他。 林中忽有溪水声叮咚作响,赵幼安低头拾起被风吹落的发绳,将缭乱的头发重新挽好,顺着水声的方向寻了过去。 大概走了百步,赵幼安借着月光瞧去,眼前山石嶙峋布满青苔,一条清泉从山石缝隙处潺潺流下,月色中泉水清澈似白芒,这条小山涧中有一块被磨的光滑锃亮的大石块挡在流动的必经之路上,水流拍打这石块清璧发出轻灵的叮咚声响。 赵幼安吃力的按住腹部蹲下,先前大吐苦水让他唇干舌燥,他捧起一汪清水灌入口中,清泉水甘甜无比,他终于露出一丝喜色。 “啾啾。” 一声奇异的动物叫声在赵幼安沉浸山泉水的美妙时突兀的响起,他猛地抬头向这条山涧向下流动的方向看去,稀疏月光照耀下,一头通体金黄的山鹿静静的站在一块凹凸不平的山石上,俯下头去正在咕嘟咕嘟的饮着溪水。 赵幼安是第一次见这种动物,他有些吃惊的一抹嘴唇,然后小心翼翼的起身,生怕惊到这头毛色金黄体态俊美的林中鹿。 饶是动作再微小,林中一阵风起,风吹衣袖的声音还是吸引的这头鹿的注意,低头饮着清泉的山鹿缓缓抬头,那双充满灵动的水眸望向僵在原地的赵幼安。 看到赵幼安并无动作,这头鹿低头又咕嘟了两口山泉水。 “小鹿你好。” 赵幼安讪讪的招手道。 抬手挥动的那一下这头山鹿似是受到惊吓一般迅捷的转身,后蹄一蹬像是一阵风般跃下山石窜入山林。 赵幼安拖着跛腿踉跄着跳下山石,沿着水涧向林中追去。 山泉水淙淙而下,耳畔风声低吟,顺着这条曲折的山涧清水不知走了多久,赵幼安来到这条山泉的归处,一条波光粼粼清澈见底,水面泛着点点星光的溪水边。 月色下可见溪底水草丰茂卵石斑斓,溪中隐约有几尾肥鱼悠然摇曳。 此处景色独好,唯独不见鹿影。 赵幼安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溪边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等待气息稍微顺畅,他有些沮丧的准备原路返回,刚一起身突然脚下一滑。 噗通一声后,他脑海一片空白的一头扎入溪水中。 水花四溅而起,溪中游鱼四散逃离。 溪水冰凉彻骨,瞬间就灌入口鼻,赵幼安拼命扑腾,他甚至看到一条黑鱼从耳边游过,那鱼身上层层鳞片都清晰可辨。 潺潺而动的溪流不知流向何处,赵幼安拼命靠向岸边,可不论怎么挣扎,只能顺着水流向下。 不知多久,浸泡在溪水中的他看到一截粗木横在水面,等顺流往下到粗木边时,他伸出双臂一把抱住这个救命稻草。 不经意扭头看向岸边,赵幼安看到妖冶且怪诞的一幕。 溪岸边,一个白衣少女和一头鹿对峙。 少女手中握着一柄寒气逼人的短剑,这头鹿显然不是刚才山涧处见到的那头,因为这头看起来毫不怕生的山鹿头顶一对如刀刃一般叉开的锋利犄角。 少女刚要抬手挥剑,溪中传来哗哗啦啦的声响,她扭头看去,也愣在当场。 浑身湿透的赵幼安吃力的顺着粗木爬上岸边。 披头散发活脱脱一幅水鬼相。 等赵幼安起身,少女反应过来,原本冲着鹿的剑尖指向赵幼安,那双秋水长眸中满是警惕之色。 赵幼安尴尬的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他本想扭头跑开,可那头山鹿还顶着那双犄角杵在那里,他思量片刻,决定不动为好。 一男一女一鹿,相互对峙。 “咦。” 少女微微蹙眉檀口轻启,她看见赵幼安腹部那条殷红色的锦带极为眼熟。 “与尔同销万古愁?”少女试探道。 听到这句话后赵幼安眼珠一转,谪仙人这句诗不是自己在宝船诗宴念的吗,看来这少女认识自己,他点点头轻声应道:“正是在下。” 少女抿嘴一笑,瞥了一眼那头山鹿后凝声道:“我们也别耗着了,你走吧。” 山鹿不为所动。 少女收剑入鞘,山鹿似是通人性一般扭头腾起,瞬间跃入密林之中。 此时赵幼安才放下悬着的心打量少女,少女眉似柳叶唇似樱,月色下一双水眸灵动烂漫,白衣下看着略显纤瘦的身体握着短剑时更显英气勃发。 少女将剑别入腰间,然后好笑的看着赵幼安湿漉漉的凄惨模样说道:“你怎么跑到山中来了,那万灵散真如此管用,伤口已经愈合了?” 赵幼安听这少女如是说来,再看这张与那俊逸公子姜太岁有几分相似的绝色容貌,瞬间明白这位就是姜太岁口中执意救自己的妹妹吧。 这回是实打实的救命恩人就在眼前,赵幼安感慨又感激的抱拳道:“谢谢姑娘救命之恩。” 这一举动倒是弄着这位少女不知所措,她支吾道:“没什么好谢的,我是看你在宝船上那首诗的面子才救你的,若是旁的什么人,死了才好。” 眼神真诚的赵幼安眼角不知是水珠还是什么,这少女蹙眉道:“你不会是要哭吧,大男人可莫要哭哭啼啼的。” 赵幼安一抹水珠,见被这少女鄙夷,更为尴尬。 “你在船上杀人那一下,挺勇敢的。”这少女挑了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下,赵幼安也隔着少女三两步外一屁股坐到溪边,此时借着月色再看,原来这少女呼吸也不均匀,可见刚才追鹿是费了大气力的。 “能杀人,却救不了人。”赵幼安神色一暗,有些沮丧的说道。 “怎么救不了人,那丽珠公主,不就是你舍命救下的。”少女轻声说道。她凝望着赵幼安又说道:“此番再回长安城,丽珠公主一定会召见你,当面感谢救命之恩。” 赵幼安一愣,他怔怔的看着这个眉宇之间透着灵动的少女。 “当然,要杀丽珠公主的人,也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你,他们的计划必然得手。”少女目光眺向面前清澈的溪水,看着稀疏的月光在水面跳动。 这少女一分析,赵幼安顿时感觉冷意袭来,不过转而一想后咧嘴一笑。 “笑什么?”少女好奇道。 “只有他们来找我,我才能知道他们是谁。”赵幼安眼神灼灼的说道。 “想报仇?”少女轻声问道。 赵幼安眼中的神情少女非常熟悉,从小到大,她见了太多同样眼神的人找父亲报仇,而他那位被称为两庐之主的父亲,也杀了太多有这样眼神的人了。 赵幼安沉默不语。 他心中已然将朱婉儿的死和自己挨的这一刀,算在李玉瑶和想杀李玉瑶的人身上。 “能刺杀公主的,想来也是长安城内一位泼天的人物。”少女望着赵幼安说道,她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再回长安与其想着如何报仇,你还不如想想该如何保命。” 赵幼安感激的看着少女,少女莞尔一笑,她起身后轻声说道:“当然,你要寻死报仇我也没办法,有没有本事活下来也不干我事,萍水相逢,有缘听你一首诗,恰巧救你一命,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赵幼安挤出一丝笑意说道:“明白。” “我先回去叫醒哥哥,他估计还在酣睡吧。”少女走出几步后扭头看向赵幼安说道:“我们明日要去洛阳,大概三个月后绕回长安,若是到时候你命还在,我请你喝酒。” 赵幼安下意识点点头。 少女回眸转身,皓月之下白衣似雪犹如一抹人间绝色。 第三十三章 未若柳絮因风起 仓促别过姜姓兄妹,赵幼安摸索着下山,他又来到沉船的江岸边,遇到了几个打捞船停泊在岸边,几名水手在上边歇息。 一个水手恰好下船撒尿,通过询问赵幼安才知道,坠江的人大多都被打捞起来送回长安城了,此刻要想找人就得去户籍司问,这些船是等着天亮后打捞那艘已是残破的宝船用的。 赵幼安默然的站在岸边,看着江中那大半躯体没入水中的宝船残骸,心中思绪万千。 清晨时分赵幼安从江边往通向长安的官道走,走了良久后遇上一辆马车,他掏了身上仅剩的几枚铜钱后车夫乐呵呵的挪开货袋,腾出一个位置安顿了这个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少年。 这辆马车上载着满满一车香料,这些香料是送往西市的几间酒楼,赶车的老翁看着这个跛腿的少年郎坐在车上面色阴沉一言不发,他出声问道:“少年郎,怎么愁眉苦脸的,有心事?” “没有。”赵幼安头枕着散发着香味的货袋应道。 “是不是被哪个姑娘伤了心?”老翁笑着挥动手中长鞭赶着马,他斜眼瞥了一眼赵幼安又说道:“这人啊,最怕藏不住心事,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赵幼安瞪了一眼健谈的老车夫,然后幽幽的问道:“很明显吗?” “还不明显吗,丧气劲儿都写在脸上了。”老翁说道。 赵幼安哼哼两句,低头剥开腰间缠着的锦带,腹部的那道刀口已然结痂,暗红色血痂像是个形状狰狞的甲虫一般爬在身上,看来昨日遇到的那对兄妹的万灵散还真是灵丹妙药,这伤口愈合的速度着实让人吃惊。 “长安人吧,大早上在官道上做什么?”健谈的老车夫问道。 “昨日上巳节去江边踏青。”赵幼安随口说道。 “难怪。”老翁点点头后想了想,他看向赵幼安问道:“我听几个漕渠卸货的伙计说昨日游江的宝船炸沉了,京兆府尹和金吾卫都去了,好像就连皇城里的虎贲卫都出动了,昨日你在江岸有没有看到?” “看到了。”赵幼安沉默片刻后说道。 “我还以为那些伙夫诓骗我,还真的炸了啊。”老车夫惊讶道,他嘴角抽搐几下后喃喃道:“这可是天大的事啊。” “确实是天大的事。”赵幼安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讥笑道,他眼神愈发冰凉,手中的拳头也不禁握紧。 马车一路颠簸,等看到那巍峨连绵的高大城墙后,坐在马车上的赵幼安深吸一口气。 雄城之上阴云遮天蔽日,于昨日的春光灿烂不同,今日的天气像极了赵幼安此刻的心情。抬眼望去,阴云笼罩下的东大门就像是张开大口的凶兽一般,那条看起来宽广且阴暗的门洞中仿佛藏着无数让人恐惧的危险和恶意正在涌动。 东门到这辆马车前排着长长的队伍,今日的入城巡查看来极为严苛,每辆货车都必须卸下货物挨个检查,每个外来人必须拿出通关文牒一一核对。 “奇了怪了。”老车夫嘀咕道,“平日里也没有这般严啊。” 赵幼安瞥了他一眼,冷冷的说道:“你不是说发生天大的事了吗?” 老车夫恍然。 赵幼安看着老车夫等待中焦急的神情,他忽的想起,自己身上是揣着大理寺的腰牌的,他看着东门口那些身披铁甲手持长枪的城防卒,伸了个懒腰跳下车,在老车夫不解的目光中径直朝着城门走去。 “干什么的,滚去排队。” 为首的士兵看着赵幼安厉声吼道。 赵幼安掏出那块篆刻着大理寺三个字的腰牌递了过去。 这守城卒刚想伸手接,瞟到腰牌上的三个,那只伸出的手缩了回去,原本肃穆的脸上顷刻间堆砌笑来,就听他声音也极其温柔的说道:“原来是大理寺的上差,兄弟鲁莽了,还请上差见谅。”说着侧开身子让行。 “那辆马车与我一同来的。”赵幼安指了指来时乘坐的货车,刚准备编个由头解释一番,就听着军卒说道:“我懂,我懂。” 军卒一摆手,跑出去两个军卒安排一脸惶恐的老车夫的马车率先入城。 进了城的赵幼安回头看看,笑出了声。 他手里紧紧的攥着那块腰牌。 沾衣坊内,赵更古杵着烟杆坐在自家门槛一个劲猛嘬旱烟,满眼血丝疲惫不堪。 一旁站着吴安,他看着仿佛老了十岁的赵头,嘴角扯了扯想说些什么,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你说,我怎么给婉儿的老爹解释。”良久后赵更古幽幽的问道。 “怎么说。”吴安挠挠头一并坐在了门槛,他叹了一口后说道:“我昨日去婉儿爹爹的镖局去看了,幼安老丈去岭南走镖了,来回得个把月,暂时还不担心他来闹。” “可人总归是要回来的,老朱回来让怎么交代,好端端人出去游春,怎么就赶上那破船爆炸沉江了呢?”赵更古口中滤出大片浓烟后怒骂道。 “来之前我去户籍司又看了一边,那些捞上来待认领的尸体中没有幼安和婉儿。”吴安说着看向赵更古疑惑道:“你说这两个孩子会不会......” 赵更古低头红着眼沉默良久,他发现手中烟杆中的烟丝已然燃尽,他刚要伸手去拿烟袋,就听见巷子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门槛上的两人急忙抬头看去。 一个穿着深青色长袍的高大汉子急急的来到两人面前,他看见门口杵着的两人开口就问道:“这里是赵幼安的家吗?” 赵更古不解点点头,吴安见状急忙问道:“你是何人,难道有幼安的消息了?” 这高大汉子一听吴安这话,那张憨厚的脸就垮了下来,他捂着胸口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脸沮丧的说道:“我叫翟秀,和幼安是大理寺的同僚,听说昨日的事,想到幼安是去河岸游春,今晨见幼安不来当差,就寻到这里看看,果不其然,看来我的幼安小兄弟遭此劫难啦。” 赵更古一听来人身份,又见他这般悲戚神色,连忙招呼道:“唉,说来也是奇怪,幼安至今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你是何人?”翟秀抬头看着赵更古问道。 “我是幼安老父。”赵更古起身拽起翟秀后说道。 “唉。”翟秀望向两鬓斑白的赵更古一声叹息。 就在赵更古三人一脸愁苦之际,入城的赵幼安刚到沾衣坊自家小巷口,巷口那棵老槐树下不出意外坐着那个磨刀人,只不过他没有往日的那种爽朗笑容,由于和陈老汉因为纳福刀丢失的纠纷,他的出城文牒被长安县衙收去,这个四处流荡的磨刀人就像是被拴住了脚一般,被告知在陈老汉丢刀一事水落石出之前,那里也不能去。 磨刀人冷冷的瞟了一眼跛腿的少年,想起自己的文碟就是这小子那巡役老爹收的,冲着赵幼安冷哼一声以示不满。 赵幼安冷冷的回了一眼。 这一眼倒是让磨刀人有些惊讶,这小子平日里可没这么大脾气。 “小跛子。” 赵幼安刚要走就撞上一手拎着一个鲜红猪头,一手拿着刮刀的胡满月,这魁梧的年轻人一脸轻蔑的看着赵幼安,手中的猪头还滴着鲜红的血。 眼见被挡住去路,赵幼安错开身子,示意胡满月先走。 胡满月看着让步,一脸洋洋得意的迈开步子,他在赵幼安身后丢下一句,“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胡满月走到老槐树下的一条水渠边,按着那猪头就开始卖力刮毛。 磨刀人看着这一幕一乐,嘴角憋笑。 下一秒他笑不出来了。 只见赵幼安停住脚步,抬头望了一眼阴沉的天际,然后开始挽袖子,这时磨刀人才注意到,这少年衣袍上沾着大片血渍,他腰间那条缠着的暗红色锦带尤为醒目。 赵幼安返身大步迈向胡满月,等这个全神贯注刮猪毛的家伙听到脚步侧头看时,突然眼前一黑。 赵幼安一脚将胡满月踹入沟渠。 磨刀人瞠目结舌,赵幼安正是用那条跛腿踹的。 胡满月整个身子陷入水渠,他一脸戾气的挣扎着起身,嘴里叫骂着要还手时,赵幼安一把扯住他的发髻,快速拾起地上的刮刀,猛地抬腿又是一脚。 咣当一声,胡满月又栽倒在水渠中。 他大吼一声捏紧双拳,突然发现脖颈处抵着那把刮猪毛的刮刀。 抬头看去,迎上一双冰冷的眼睛。 赵幼安眼中闪烁着摄人的寒芒,犹如一柄尖刃让他立即闭嘴。 胡满月吃吃的说道:“就算你老爹是官府的人,杀人也要偿命。” 赵幼安俯身凑到这个原本极其嚣张的家伙耳边,轻轻的一字一句的说道:“再惹我,就把你变成这需要刮毛的猪头。” 胡满月吓得不敢说话,小鸡啄米一般快速点头。 赵幼安丢下刮刀,心满意足的离开。 刚回到家,他的身影出现在赵更古三人面前,翟秀上前一把抱着他,嘴里嘀咕道:“你小子,你小子,吓死老子了,我还以为你真的喂鱼了。” “翟大哥。” 赵幼安拍了拍这个大汉的肩膀,看向在他身后的赵更古。 赵更古老泪纵横。 “婉儿呢?”良久后赵更古问道。 赵幼安摇了摇头。 ------ 午时翟秀带着赵幼安和赵更古吴安去西市酒楼吃了一顿饭,他走时告诉赵幼安这几日可以好好歇息养伤,他在此期间会住在大理寺,直到赵幼安回来当差。 之后赵幼安去收敛昨日沉江尸体的户籍司找了很久,确实没有朱婉儿的尸体。 出了户籍司,赵幼安走在长街,身侧两排垂柳绿意正盛迎风而舞。 不远处青楼传来幽幽琴声。 弦音惓惓,哀婉低沉。 清风一起,几多柳絮翩然落在赵幼安身上,宛如霜雪加身。 第三十四章 前朝皇族 第二天一早,赵幼安就到了大理寺,第一个见的,自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李主薄,还是那间光线昏暗的矮房里,屋内沉香缭绕香茗煮沸,李主薄见赵幼安进来,倒上一杯朝露春芽,看着淡绿色的茶水填满杯中七分,李主薄缓缓推到桌前,低垂眼帘面色悠然的来了一句:“先润润口。” 赵幼安端起茶盅一饮而尽,他余光一瞥,桌案上的书卷已经从那本《南柯》换成了《勾阑小曲》,估摸着也是一本靡靡情调的青楼杂谈。 “翟秀不是说,你要歇几日才来吗?”李主薄再添茶水,挑眉看着赵幼安笑问道,他从翟秀口中,已将赵幼安的遭遇了解的七七八八,虽是不上心,但还是对这个京兆府尹的外甥态度亲和的客套道。 “司内差事重要,我无碍的。”赵幼安沉声应道。 李主薄看着眼前面色还略显苍白的少年郎点头赞许道:“年轻人有担当,知上进是好事。” 赵幼安干笑几声,只见这主薄起身整了整衣袍,然后转身从身后几案拿起一碟册子,自顾自的念叨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接下来大理寺估计要忙些时日了,公主遇刺,怎么着也得有些嫌犯需要押解进来。” 赵幼安闻言心思一动,他看着准备出门的李主薄问道:“大人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李主薄埋头整理着文册,半晌才幽幽说道;“昨日皇城中连夜传来文书,圣上得知公主遇刺后震怒,责令武侯司和金吾卫协力调查此事,另外要我们大理寺通力配合。” “大理寺配合?”赵幼安诧异道,他看着李主薄又问道:“大理寺也要差人调查这件事?” “褚大人在当上大理寺卿之前,可是任过刑部侍郎的,判案的事儿,怎么少的了他。”李主薄一抖手中文册笑道:“这不,褚大人邀请了负责此案的金吾卫中郎将和武侯司司官,来大理寺正法堂中商讨案件信息,我这不也要前去旁听献策。” 看李主薄正要出门,赵幼安问道:“那我先去牢里看看?” “去吧。”李主薄抬手摆摆,当赵幼安前脚踏出门时,他突然开口问道:“你知道前日宝船沉江,死了多少人吗?” 赵幼安默然的看向光线昏黄的屋内,就听李主薄一字一句说道:“户籍司统计到的,有名有姓的共三百三十五人之多,加上没名没姓的,失踪未找到的,怕是得四五百人。” “所以你小子命是真大。”李主薄感慨道。 赵幼安出了主薄的房间后,换了青灰色官袍腰间佩上横刀后闪身进了阴牢,一进门就看到放着纸笔的小桌旁搭着一张木板床,翟秀正躺在上面鼾声如雷。 小床下横七竖八的放着几个空酒坛,可见这汉子昨日是在牢中酩酊大醉了一场。 “翟大哥。”赵幼安摇了摇翟秀的肩膀。 “嗯?”翟秀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看到赵幼安那张清秀的脸后一愣,揉着眼睛问道:“不是说让你歇息几日吗,你看我床都搭好了,准备在这里死熬几日。” “你要几日不回去,嫂子不担心?”赵幼安笑着问道。 “担心什么。”翟秀起身揉了揉腰,然后打量着赵幼安问道:“这就好了?” 赵幼安点点头,翟秀也不墨迹,他拿了衣袍佩刀,将钥匙递给赵幼安后说道:“那我就先回家一趟,晚上再过来。” “这阴牢只有你我两人看管,我们商量着来。”赵幼安笑着说道。 翟秀出去后,赵幼安拎着木椅深入牢中,走马观花一般扫过前六间牢房,除了徐季离开后空空无也的第三间,其余牢中几人都并无变化一切照旧,铁链穿骨的依旧穿骨,削成人棍的颓然杵着。 赵幼安将凳子搬到第七间牢门前,一屁股坐下。 “怎么,那日骂我骂的不够痛快,今日要接着来。”牢内的曲无忌眉毛一挑,声音清幽的说道。 想起那夜大醉在这牢门前撒泼,赵幼安顿时有些尴尬,他转念一想,马上回道:“若不是你对我起了歹意,我能那么荒唐。” “你的命是徐季许诺了二十坛美酒外加十匹宝马一柄剑换的,可这些他还未兑现。”曲无忌说着起身走到牢门口,穿身而过的铁链咚咚作响,隔着栏杆他那双深邃眸子凝视着赵幼安讥笑道:“你就不怕我再动心思?” 赵幼安看着曲无忌身前身后勾着的八条黝黑铁链,轻声道:“你这老头,怎么这么不爽利,答应的事情难道还要反悔?” 曲无忌眼神幽幽并不接话,就这样凝视着主动过来和他搭话的赵幼安。 “曲大家在江湖上,就是以喜怒无常行为反复被人骂做曲老狗。” 这时一旁牢中传来一声尖锐嘶哑的声音。 一道人影飘然而至。 赵幼安侧目瞧去,牢中人玉面薄唇披散长发,一双凤眼阴媚恣肆。 这人容貌堪比之前见过的姜太岁兄妹,虽是铁链衣衫褴褛,隔着牢门看去依旧惊为天人。 赵幼安第一次看清第六间牢房中这人的面貌。 玉面囚徒直呼曲无忌为曲老狗,说话间他眼神落在赵幼安身上,目光柔和神情悠然。 “你受伤了?” 曲无忌看着坐在面前的赵幼安面色苍白腹部微缩,不理会旁边的玉面囚徒出言挑衅,好奇凝视着赵幼安问道。 “被人刺了一刀。”赵幼安老实答道。 “说罢,今日找我做什么?”曲无忌靠着牢中一侧铁璧盘膝坐下问道。 赵幼安坦诚的说道:“我听翟大哥说你是大唐的武道宗师,所以来问问,我这资质有无可能习练一门功夫傍身?” “想找刺你的人报仇?”曲无忌讥笑道。 “想活命。”赵幼安直白的说道。 曲无忌嘴角一撇,仰面大笑。 “哎呦。” 只听一旁牢房内的玉面郎轻赞一声,他五指如勾搭上面前铁栏,他尖声说道:“小郎君,你是不是想跟曲老狗学武,别想了,这老狗的一身武功金贵着呢,怎么可能轻易交给你。” 赵幼安望着大笑后开始闭目养神的曲无忌,嘴角蠕动本想说话,话到口边又收了回去。 是啊,哪怕是自己资质过人,他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教自己习武,更何况自己身体这般羸弱,还拖着一条跛腿。 赵幼安起身拎着凳子,看向第六间牢房的玉面郎笑笑,准备返身回去。 “且慢。”这人轻声道。 赵幼安不解的看向他。 牢中玉面郎狭长风目凝望着赵幼安,口中吐出一个坐字。 赵幼安放好板凳,坐在第六间牢房前。 “习武好比登山,一步一印步步罔替向上而行。”玉面郎说道。 赵幼安沉默无言。 “要想比人高,比人快,天赋资质和后天参悟缺一不可。”玉面朗老神在在道,他瞟了一眼赵幼安说道:“这天赋资质你是半点都无。” 赵幼安低下头去苦笑,就听这人又道:“可要不怕艰辛,后天去追也不无可能。” 赵幼安闻言抬头看着他。 玉面朗伸了个懒腰,他眼神灼灼的说道:“在这牢里太无聊,你要想学一门武艺傍身,我倒是可以粗略指点你一些拳脚招式。” 赵幼安心中一喜,他抱拳道:“敢问......” 玉面郎笑着打断赵幼安的话道:“拜师就免了,幽牢苦闷,找点事做解闷儿。” “我是要问你叫什么?”赵幼安挠挠头问道。 玉面朗面色一僵,没好气的说出四个字来:“宇文殊图。” “宇文,这姓氏可不常见。”赵幼安讪讪的笑道。 “本朝往前二百年,有一王朝北周,皇帝就复姓宇文。”玉面郎忽的眼神一冷,声音嘶哑的悠悠说道。 赵幼安本想问面前这个叫宇文殊图的何时指点他武艺,需要什么东西,是不是得备上几件趁手兵刃挨个试试哪个顺手之类的,只听牢门咣当一声被推开,赵幼安扭头看去,李主薄的脑袋探了出来,他眼神复杂的看着赵幼安,一字一句喊道:“褚大人有请。” 李主薄最后的请字压的特别重。 赵幼安急忙抬起板凳,临走前看着宇文殊图抛下一句:“我晚点带一坛美酒过来看你。” 跟着李主薄出了阴牢,就听他说道:“去了正法堂机灵点,金吾卫和武侯司的人都在,说错话,褚大人可保不住你。” 赵幼安望向大理寺那座黑色望楼,怔怔出神。 第三十五章 褚大人的小手段 正法堂内,大理寺卿褚时钧正襟危坐,腰间佩一长一短两柄刀的程岳站在左侧,右侧有一小案,执笔的大理寺书记官正在低头研磨。 面沉似水的金吾卫中郎将曹猛坐在左侧宽椅上,身后跟着两名身披银甲魁伟随从,军武之人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倒是和这正法堂内皆为黑色的桌椅装饰相得益彰,曹猛两臂都缠着白色纱布,一身素衣并未披甲胄。 这位在宝船上和那刀客拼死搏杀的骁将此刻心中缭乱如麻,并不似表面这般不动如山,他是当日唯一和那刺客交过手活着离开宝船的人,又是长安统领金吾卫的中郎将,肩上重担可想而知,另外,皇帝关于公主遇刺一事那道圣旨中,最后一句是限七日内破获此案,缉拿凶手及其背后之人。 与人以命搏杀,他曹猛从不畏惧,可饶是这个大老粗也知道,公主与左仆射之间的朝堂之争如火如荼,这刀客背后之人,任由谁去想,也是隐隐指向那位如今位极人臣门生遍布的状元郎。 加上自己手下的隋木郎最后那一下釜底抽薪,让他的护驾之功彻底变的看起来不那么重要了。 曹猛对面三张椅子,坐着三位武侯司的武官,中间那张椅子上坐着藏青玄袍腰佩银白鱼符的鹿柴,少年武官眉目清秀气息浩然,鹿柴左边坐的黑衣黑巾面色桀骜的年轻武官,叫做诸葛南溪,这诸葛南溪家中是淮南名门望族,从小就被送到梵音宗习武修身,后来和鹿柴一起下山进了武侯司,他的性子急烈,因此坐镇武侯司的三皇子李临渊还为他篆了一块刻有三思二字的腰牌,时刻提心遇事制怒,三思而行。 鹿柴右手的红衣少女程岳见过,之前来大理寺找过一名叫赵幼安的狱史,这少女此时坐姿端正面色婉约,全无当日初见时烂漫灵动之气,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程岳看着武侯司派来三位比自己年纪只小不大的武官,心想如此大事,却让三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来,心中甚是不悦,他眼神犀利的直扫三人,恰好对上南溪那双同样尖锐的眼睛,两人瞬间一番眼神交战,谁也不肯率先作罢。 对身旁程岳眼神厮杀毫不在意的褚时钧轻轻嗓子后率先开口,他手中按着一册长卷,卷中详细记述了武侯司武官鹿柴和白桃在东市一间客栈捕杀一行驼商的经过,他缓缓收起卷案后说道:“关于刺客身份,这样看来就很清晰了,假借皮货驼商身份混入长安,之后袭击了武侯司武官慕容姑娘,杀了巨鳌帮账房先生朱九中,加上和巨鳌帮帮主魏近的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又从武侯司武官手里逃脱。” 褚时钧说着停顿一下,然后端起桌上一杯浓茶抿了一口,他本来体宽,动作颇为缓慢,饮茶时堂内悄然无声,只有他吸溜茶水的声响,等放下茶杯抬眼看去,堂中几人皆是注视着他,褚时钧嘿嘿一笑,摆摆手说道:“早上多吃了几个糕点,这一阵端坐在此顿觉噎得慌,诸位见谅。” 看着如此随性的大理寺卿,白桃偷偷翻了个白眼。 鹿柴看着褚时钧,转而看向对面的曹猛开口道:“我和中郎将在来的路上交流过,我确信我们遇到的是同一个刀客。” 曹猛应声点了点头,那刀客刀法诡异独特,放眼江湖中,也是极其少见。 褚时钧一拍大腿,他环顾鹿曹二人,抛出自己的第一个疑问:“这刀客行踪在刺杀公主之前就已泄露,还在长安接连行凶,按理来说很难再对公主展开刺杀,为何他还是能在上巳节堂而皇之的顺利出手?” 曹猛闻言老脸一黑,他沉声说道:“公主游江只有几个贴身护卫的金吾卫知晓,千防万防家贼难坊,谁能想到金吾卫参将隋木郎竟和刺客勾连,泄露了公主行踪。” 鹿柴也忙说道:“那日客栈捕杀不成,刀客遁走后,虽是全城搜捕,但这刺客隐匿功夫了得,没被寻到一点踪迹。” 褚时钧听两人说完看向曹猛道:“刀客又逃,那内应隋木郎是死是活,现在何处?” 曹猛表情一滞后说道:“隋木郎当日就身死船上,所以他与那刀客如何相识,何人引荐,何人指使这条线索就彻底断了。若是他还活着,我们也不必坐在此处,光是我的手段,就足够让他开口,真相也早就明了。” “隋木郎被中郎将手刃?”褚时钧好奇道。 曹猛老脸一沉,前日船上之事他未曾对他人说过,见褚时钧开口问,他面色难堪的说道:“当日宝船被烧将沉之时,我被刀客纠缠无法脱身,隋木郎已贴近公主意欲不轨,是一大理寺任狱史的少年,用一截木枝结果了隋木郎,使得公主全身而退。” 说完之后曹猛知道自己护驾公主的功劳,是彻底荡然无存了。 此话一出,堂内众人表情各异,却十分精彩。 大理寺狱史?少年?一截木枝? 褚时钧愣在当场,半晌后在缓过神来,他看着一旁的程岳不可置信道:“中郎将说的是咱大理寺的哪位啊?” 程岳也是一脸懵,他看向一侧的王主簿,王主薄摇摇头表示不知。 曹猛在正法堂大理寺几人吃惊的神情中缓缓说道:“我此次来,一方面是为了公主遇刺的案子,另一方面,也是奉公主命,确定那位少年身份,弄清楚他现在是死是活。”说到这里曹猛一顿,他神色有些黯然道:“当日我只能顾全公主,亲眼看着他坠入江中。” 褚时钧闻言看向王主薄说道:“快去,查清楚咱这里谁前日去游江了,是生是死啊。” 王主薄刚要动身,就听堂下传来弱弱的一声。 “大人。” “老李?”褚时钧眼神锁定说话之人,正是站在最末席的李主薄。 “你有话说啊。”褚时钧问道。 李主薄慢腾腾的站了出来,他小声说道:“下人下属赵幼安前日去过宝船,听另一下属翟秀说,赵幼安差点死在沉船时,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来。” “谁?大点声。”褚时钧大声喝道。 李主薄看着满堂武官金吾卫,紧张的声音小如蚊蝇,被褚时钧一声大喝,吓得一哆嗦,然后扯着嗓子喊道:“赵幼安,此时正在阴牢中当差。” “快快去请。”褚时钧看了一眼曹猛,急忙摆手打发道。 鹿柴注意到听见这个名字后,白桃先是一脸错愕的身体一晃,然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白桃姑娘展颜一笑,笑颜如海棠一般在这肃目暗沉的正法堂上绽开。 在李主薄去请赵幼安的同时,南溪起身出堂,从门外拽进来一个手脚皆绑着镣铐的高大少年,这少年嘴唇干裂蓬头垢面,身上可清晰看见条条赤红的鞭痕。 见众人不解,鹿柴说道:“这人是那次客栈捕杀刀客时,擒到的两个刀客同行之一,其中一人涉及兵部密文,人被兵部接走,这人被扣在大理寺审问过几次,可他一字都未吐露。” 被绑的少年一身疲气,可眼神依旧凌厉如枭,透着一股让人生畏的狠劲。 “用刑否?”褚时钧抬了抬眼皮后说道。 “用过。”拽着铁链的南溪朗声道,他瞪了这少年一眼后说道:“除了问出这贼子叫石侠外,其他的一概问不出。” “这个好办。”褚时钧一旁的程岳搓搓手说道:“交给褚大人来审可好?” 褚时钧似笑非笑的白了一旁的程岳一眼。 “当然,带他来大理寺,就是这个目的。”鹿柴笑着说道。 褚时钧是从刑部的一名小吏用了二十年时间爬到大理寺卿的位置,凭的不就是一些审犯人的小手段吗。 大唐第一酷吏,正在眼前。 鹿柴笑容温润的对着褚时钧鞠了一躬,然后慢条斯理的说道:“公主遇刺一案,这人或许是个突破口,至于如何突破,就看褚大人的小手段了。” “哪里哪里,本官尽力,尽力。”褚时钧笑着应道。 沙场出身的曹猛对这客套噗之一鼻,他看向那铮铮铁骨的少年,虽不同情,但心中也泛起一丝不痛快来。 南溪拽着石侠出门时,李主薄正好带着赵幼安进来,石侠冷冷的看了赵幼安一眼,赵幼安亦是。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此刻命运大相径庭。 “果然是你小子。”曹猛见赵幼安进来,两人一照面,他急忙起身上前,一把搂住赵幼安。 被曹猛宽厚的胸怀的一撞,赵幼安腹部刀口猛的一疼,他嘴角扯了扯后环视堂内众人,最后视线落在了那抹红色之上。 白桃姑娘俏皮的眨了眨眼。 “公主之事,不要提及。”曹猛趁搂住赵幼安的瞬间,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 赵幼安自然知道曹猛说的是李玉瑶情急之下推他挡刀的事情。 赵幼安眼神瞬间清冷,这一微小变化,没逃得过白桃的眼睛,小姑娘看着赵幼安的神色变化微微蹙眉。 “来来来,让我看看是大理寺那位少年,手刃刺客护卫公主的。”褚时钧朗声笑着上前,仔细打量着赵幼安。 赵幼安一跛一跛的上前,对着褚时钧作揖道:“褚大人。” “免礼免礼。”褚时钧扶住赵幼安两臂,视线却停留在曹猛身上,只听他神情自然的玩笑道:“能于狂澜中救下我大唐公主,是大理寺的幸事,亦是大唐的幸事。” 赵幼安默然无语。 只听褚时钧第二句话传到耳边。 “今日正法堂的人走出去,你可就要名动长安了,不光公主知道你是谁,长安的很多人也都会知道你是谁。” 赵幼安抬头望向褚时钧,他笑呵呵的扭头对身后的程岳说道:“待会审那犯人,你带幼安随我同去。” 程岳不解,赵幼安也不解,但两人还是应下。 赵幼安这一插曲过后,正法堂内几人定下方案。 褚时钧想法撬开石侠的口。 曹猛带着金吾卫继续搜捕那名刀客。 武侯司去调查那艘撞宝船的火舟和隋木郎的家眷亲属。 几人走时曹猛看着赵幼安欲言又止。 白桃也是如此。 第三十六章 审问 程岳带着赵幼安先行离开正法堂,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连接黑色望楼和地牢的幽深走廊,走廊四周皆是绿荫遮蔽,光影寥寥之中赵幼安好奇的盯着前面这个魁梧青年腰间晃动的两柄刀,埋头向前的程岳似是感受到身后赵幼安的目光,他定住脚步转头,看着赵幼安认真的说道:“你能手刃刺杀公主的金吾卫参将隋木郎,我敬重你。” 一道穿过斑驳林荫照向这位魁梧汉子的光线中,赵幼安能感受到他说话时的坦诚,赵幼安一时语结,他轻声道:“情急之下,侥幸而已。” “隋木郎我见过,他是金吾卫里身手非常不错的。”程岳凝声说道。 赵幼安挑了挑眉后后疑惑道:“这样一位参将,为何要勾连外人刺杀公主,按照他的年纪来看,能坐到参将的位置上,应该来说是前途无量的。” “天知道他怎么想的。”程岳喃喃道,他转而凝视着赵幼安说道:“不过有一件事褚大人说的没错,今日之后,长安会有很多人知道你,知道是一位大理寺的小狱史阻止了这次刺杀。” 赵幼安视线跃过高大的程岳,程岳身后的长廊幽长漆暗影憧憧。 程岳手按在长刀刀柄上,慢悠悠的说道:“能驱使一位前途无量的金吾卫参将谋逆,能让一艘巨船顷刻覆沉,这背后之人的能量我们无法想象,所以我想提心你,近来要小心些。” 赵幼安闻言问道:“如果将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呢?” 程岳苦笑一下后说道:“五年前在洛阳,公主车鸾行至长街,不知从哪里飞来六道箭簇,直接射入凤帐中,公主的贴身婢女被当场钉死,还好咱们这位公主福大命大,只是擦破了点皮肉。之后的调查中,发现躲在街边酒肆内用弓弩射箭的刺客,早已服了鸩毒自尽。” 说着程岳伸手探向自己的脖颈,拽下一条红绳,那绳上赫然绑着一枚通体泛青的棱形箭簇。 程岳将那箭簇递给赵幼安,然后说道:“当时我任职于虎贲卫中,也是公主随行护卫之一。” 赵幼安接过这枚穿着红绳的箭簇,掌心能感受到上边的温度,这箭簇呈棱形双翼,几面刃口已被磨平,精铁材质上泛着幽青。 “此事之后,我就被赶出了虎贲卫,若不是褚大人力保,怕是得滚出长安了。”程岳有些不甘的说道:“这件事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难道连个说法都没有?”赵幼安疑惑道。 “有是有的。”程岳回忆道:“当时高句骊侵扰我大唐辽东,忠武将军周摘星率军出击,在扶余神策军围堵重挫了高句骊主力大军,使得高句骊王奏表降书,可待神策军返身时又有一股高句骊散军侵袭了安东都护府属地,对于高句骊的反复行径,当时朝堂上有人主张再出兵,直捣黄龙灭之,有人主张何谈安抚,不取兵道。” 程岳顿了一下,他见赵幼安低头那着手中那枚箭簇入神,轻咳一声后接着说道:“朝堂上丽珠公主力排众议,再派云麾将军狄子云出兵讨伐,也就有了辽水河畔坑杀高句骊五万人的辽水大捷。洛阳那次刺杀,在饮鸠的刺客身上找到一些高句骊王室的徽章玉符,所以将刺杀归咎于高句骊王室对公主力主出兵的怀恨报复。” 赵幼安听了后点头道:“这倒也能说的通。” 程岳一听沉声道:“在大唐私藏甲胄和弩弓等同谋逆,漫说是寻常人家,王侯府邸也见不到只有军营才配发的弩弓,若真是高句骊的刺客跋山涉水潜入洛阳城,他们从何处弄来弩弓?” “所以你不相信公主洛阳遇刺是高句骊的刺客所为?”赵幼安疑声道。 程岳摇了摇头,他忽的咧嘴一笑,然后伸手要回那枚箭簇,等重新将其挂在脖子上后说道:“五年前我灰头土脸背上护卫不利的罪责被逐出虎贲卫,这次对我来说,是个一雪前耻的机会,幸好大理寺有协查之责,我也有施展一番的机会。” 赵幼安问道:“你觉得五年前公主洛阳遇刺和此次宝船刺杀一事,尤有关联?” 程岳凑到赵幼安面前,他一脸认真的说道:“武侯司递呈褚大人的案卷里,有说到之前一名武官遇袭,身上除了刀伤外,小腿被一枝弩箭洞穿,我朝将甲胄和弩弓看管的如此严苛,你说那些借着驼客身份混入长安的刺客,是从哪里弄来的弩弓?” 程岳说完拍了拍赵幼安的肩膀,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走吧,看看褚大人能不能撬开这落网凶徒的口吧。” 两人穿过走廊,来到一排红瓦黑墙的牢房前,这牢房要比阴牢高些,门口墙上雕着一幅凶兽狴犴的壁画,赵幼安看着那雕刻栩栩如生的凶兽,似虎非虎似龙非龙,獠牙尖爪之下映衬的这间牢房威严十足,心中不觉有些惊意。 穿过门廊进入牢中,里面也比阴牢宽敞许多,两边墙壁烛台上火光烁烁,竟将这阴牢照的宛如白昼。 赵幼安注意到,脚下土砖上暗红一片,似是没有洗刷干净的血渍。 牢内大小刑具一应俱全,四名眼神阴沉的兵卒押解着手脚皆束镣铐的石侠站在中央,赵幼安和程岳只是等了一刻,褚时钧就一脸笑呵呵的闪身进来。 “褚大人。” “褚大人。” 程岳和赵幼安俯身行礼道。 褚时钧点头应道,他拍拍赵幼安左肩道:““不要拘束,自然一些。”” 石侠不知道是看到满屋刑具还是这牢中烛火刺眼,身体颤栗不止,幽静牢内就听他身上的镣铐铮铮作响。 左右兵卒为褚时钧抬来一张宽椅,程岳和赵幼安分立两侧,虽然赵幼安不知道这位寺卿为何要他来看这审案,但身处此地,也只能是静观其中门道了。 “剥皮,抽筋,灌铅,插针这些都太过寻常,也太血腥,我不喜欢用。”褚时钧扶椅说道,他低垂眼帘瞟向石侠,只见这少年也是倔强,虽是身躯摇晃但眼神依旧透着狠辣不屑,他朝着褚时钧猛啐一口。 一口血痰,不偏不倚的落在褚时钧脚下。 “大胆。” 两名押解石侠的兵卒高声呵斥道,猛地挥出几拳,拳劲如风锤向石侠全身,隐隐可听见拳头落下后的骨碎声。最后一名兵卒一记铁肘砸向石侠起伏不止的胸膛,一口污血从石霖口中渗出。 “够了。”褚时钧抬抬手轻声道,他声音阴恻恻的补上一句:“打死了还这么审啊。” 赵幼安斜眼瞟向石侠,他已经眼神涣散浑身瘫软,若不是两臂被死死箍住,怕是早就倒地不起了。 “想必武侯司也对你动过刑罚。”褚时钧骤然起身走向石侠,赵幼安眼尖的看到,褚时钧起身是袖袍中探出一物。 仔细瞧去,原来是一根漆黑的铁签。 褚时钧抓住石侠一只手,然后声音低沉的问道:“我只问你一次,来长安做什么?” 石侠眼神倔强的盯着褚时钧冷笑,一声不吭。 褚时钧皮笑肉不笑的挑了挑眉,然后握住铁签扎入石侠掌中。 “啊。” 一声凄厉的嘶吼声响彻牢中。 石侠手掌中猩红的鲜血渗出,一滴滴落在地上,绽开朵朵血梅。 赵幼安有些不忍的扭过头去,他看见程岳面色无常,如一颗苍松一般一动不动的看着褚时钧用刑。 褚时钧抽出铁钳丢在地上,然后腰上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琉璃玉瓶,拔开瓶塞将瓶中白色粉末洒向石侠被戳开一个血洞的手掌。 那白色粉末刚一触及皮肤,石侠就如发疯似的开始颤粟,面部表情变的极其狰狞,青筋暴起怒目圆睁的同时鼻腔中涌出一道鲜血。 “这个东西叫蚀骨散,是十余种毒物研磨成粉制成的,毒性比鸩毒还要烈上十分,可比起鸩毒的断肠索命,它不致命,而是融入你的血肉中,撕咬吞噬你的血肉,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就像万虫挠心一般痛苦。”褚时钧一把捏住石侠的脖子,由于背对着赵幼安,赵幼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能从褚时钧说话的声音中听出来,他很享受。 他很享受石侠这幅宛如厉鬼的模样。 石侠凄厉惨绝的叫声中,赵幼安如同跌入冰窟一般,身上冷汗渗出,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落到褚时钧手里,会是怎样的惨状。 他心中不由对这个看似和善的大理寺卿多了几分小心。 “说,你来长安做什么?”褚时钧笑着问道,说话间又向石侠那已经被蚀骨散毒性腐蚀变的乌黑泛红的手掌撒了一撮粉末。 石侠整张脸疼的抽搐扭曲,他原本如枭般犀利的眼神此刻如被抽了灵魂一般彻底空洞无声。 血沫在口中搅动,石侠缓慢的吐出几个字来。 “刺杀公主。” “继续说,跟谁来的,受谁的指使。”褚时钧慢条斯理的问道。 石侠毫无生气的垂下头去,艰难的摇了摇头。 褚时钧冷哼一声拾起地上的铁签。 这次铁签扎在石侠的左肩上,蚀骨散随后撒上。 石侠猛地仰头咆哮,下身有腥黄的液体流出。 赵幼安再也忍受不了了,他猛地冲出牢去。 赵幼安站在牢外拼命的呼吸着新鲜空气,过了好久才将心中压抑的情绪疏散开来。 他背靠着那雕刻着凶兽狴犴的墙壁缓缓坐下,抬头看着布满阴霾的天空,心中涌起无比强烈想要变强大的信念,石侠的惨况无异又一次告诉他,若想不为俎上鱼肉,只有自己变的强大起来,在这个残酷的等级森严的吃人世界,唯有变强才能活命,才能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婉儿掉下去却无能为力。 过了很久之后,褚时钧从牢中出来,他手里捏着一条白巾正在擦拭双手,程岳跟随其后。 褚时钧一出门看到靠在墙边枯坐的赵幼安,露出那副熟悉的人禽无害的表情说道;“走,出去陪我吃碗面。” 褚时钧带着程岳和赵幼安出了大理寺走到义宁坊宽巷一间面摊,他点了三碗羊肉面片,还煞有其事的朝着面摊的老板要了一碟用醋腌制的蒜片,三个盐水煮过的鸡蛋。 这一路上褚时钧挺着滚圆的肚子,那张肥肉微颤的脸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容,只不过见识过他手段的赵幼安感觉更加毛骨悚然。 褚时钧一边剥着鸡蛋,一边关切的看向赵幼安问道:“阴牢不好看管吧。” 赵幼安露出干涩的笑容点点头。 “暂时先在阴牢干着,这间牢房关押的都是大理寺最为重要的囚犯,你的职责尤为重要。”褚时钧说道,他将一颗白嫩的鸡蛋喂入口中咀嚼一番后又说道:“没事多和程岳走的亲近些,他比你年长几岁,总是懂得道理多些。” 程岳闻言深深看了赵幼安一眼,而赵幼安始终低头吃面。 紧接着褚时钧又抛出第三句话:“公主遇刺一事,你不必过于担心,风浪越是凶猛疾骤,卷起岸边小鱼虾的可能就越小。” 听到这句话,赵幼安放下碗筷看向褚时钧。 还是那张笑容可掬的胖脸。 “如果有人找你过问那日公主遇刺的事,问清楚那人身份。”褚时钧笑着嘱咐道,他端起碗筷前又说道:“不论谁问你,你都要告诉我。” 黄昏时翟秀回到大理寺,赵幼安正被李主薄叫去喝茶,阴牢门口被褚时钧安排了四个披甲的兵卒站岗,翟秀怒气冲冲的推门进了李主薄矮房,他有些温怒的问道:“李主薄,褚大人是什么意思,安排四个金刚杵在门口,难道是责怪我们看管阴牢失职?” 李主薄缓缓倒上一杯清茶推向翟秀,然后笑道:“褚大人可是你的表叔,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他是何意?” 翟秀一脸不忿的坐到赵幼安身边,端起那杯茶水一饮而尽。 李主薄这配了香料的春芽是需要细细品尝的,看着翟秀如此暴殄天物,一脸心疼。 赵幼安看着翟秀说道:“翟大哥,这几日我白夜都待在大理寺吧,家暂时不想回去。” 翟秀知道婉儿的事,权当赵幼安怕回家睹物思人免不了神伤,他一副理解的表情挂在脸上玩笑道:“那牢里那几尊杀神你就多费心,我偷个懒多睡几觉。” 赵幼安饮完自己那杯茶,面色晦暗的出门。 翟秀慵懒的靠在李主薄桌案前自言自语道:“这小子也挺倒霉的,我要不要把妻妹介绍给他......” 李主薄笑而不语。 “李主薄,看茶。” 摇头一番思索的翟秀摸着下颚的胡渣嘟囔道。 “我这春芽香茗可不是让你糟践的。” 屋内传来李主薄愤怒的声音。 ----- 深夜后,赵幼安鬼祟的拎着一坛酒出现在阴牢门口,白天门口的四个兵卒只剩两人,还都靠着石阶酣睡,他轻手轻脚的闪身进了阴牢,来到宇文殊图的牢门前。 这个俊美的一塌糊涂的囚犯,此时手中揉搓着一块温润的黄紫色玉佩,无暇玉盘上赫然纹着双龙衔珠。 第三十七章 折柳成刀 赵幼安取下阴牢墙壁烛台的一截白蜡,然后吃力的将门口的小桌搬到第六间牢房前,他将从翟秀那里偷拿来的一坛酒放在桌上,摆上两个小瓷碗,刚做完这些,额头已是渗出一些细汗来。 宇文殊图对这少年深夜造访毫不意外,他手中攥着双龙佩,步伐轻盈的走至牢前,隔着牢门的铁栏望向桌案,笑着说道:“就只有酒?” 赵幼安轻轻哦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块油纸包,用指捻开,就见油纸包内装着一把油汪汪的炸生米,然后赵幼安眯着眼睛伸手往怀中再掏,拿出两个圆滚滚的鸡蛋来。 宇文殊图顿时啼笑皆非,他那狭长眸子中蕴含笑意,压低声音说道:“这下酒菜未免也太寒酸了些吧。” 赵幼安也不应话,他低头满上两碗酒,才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道:“你说要指点我武艺,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比如兵刃,或者石墩什么的?” 宇文殊图笑而不语,他伸手端面前酒,纤细手指刚越过铁栏,就被身上束缚的铁链牵住,手指竟是一分一毫都探不出去,赵幼安借着烛火这才看清,两个泛着银光的铁钩从宇文殊图肩骨穿出,另一端延伸至牢内墙壁上死死嵌住。 赵幼安急忙端起碗递给前面宇文殊图。 酒香醇厚,只见宇文殊图一饮而尽后抹了抹嘴唇,然后那双昏烛中熠熠生辉的眼睛盯着赵幼安说道:“你这薄弱身子要是上来就教些修炼真气的心法非但无益,由于没有根基兜底,强行灌入还容易引起自身气机溃散,外来真气若是反噬,恐怕小命都难保,我之前也在思索,冥思之下决定教你几式兵刃招式,若是将招式练的滚熟,遇上寻常武者防身是没问题的,若你肯将我所授招式融汇参悟,再进一步,对寻常人几招内速杀也不无可能。” 赵幼安一愣,他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后问道:“你要教我的招式,需要什么兵刃?” 宇文殊图笑着望向赵幼安腰间那柄佩饰一般悬垂的横刀,一字一句的说道:“长刀就好,若是其他兵刃你也拿不进大理寺,唐人善用刀,而你又是官差,用刀也不唐突。” 说罢宇文殊图将酒碗递向赵幼安,眼神示意再满上一碗。 赵幼安倒酒,抽刀,等宇文殊图低头饮酒时望向手中长刀,刀身微凉,刃泛寒色。 借着酒劲,宇文殊图笑着伸手要刀,赵幼安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宇文殊图眉头一蹙,有些温怒的讥笑一声道:“你莫不是担心我借着传授你招式的由头,用刀斩断缚身铁链逃出这牢吧?” 赵幼安闻言急忙摇头,他心中有些惭愧,对于一个平白无故要教自己武功的人,却是如此不信任,他虽有忌惮,但还是将刀向前递去。 宇文殊图却不接刀,他衣袖一甩展眉说道:“既然心有间隙,那我也不让你为难,你去外面找一根树枝来,我拿树枝你用刀,先学几招练练。” 赵幼安闻声点点头,转身向外面跑去。 等赵幼安出了阴牢,只听一旁牢中传来幽幽声音。 “宇文小子,你是想胡编几招应付了事,还是想将一身本身都交给这小小狱卒?” 说话者正是曲无忌,这老头声音浑厚语气不善。 宇文殊图冷笑着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咱们六人都是永世不可走出牢房的僵虫腐木,何不将神通交付于一人,让他替我们去外面的江湖大闹一番,岂不痛快?” 此话一出,牢内似有磅礴气息涌动,一阵幽风拂来,宇文殊图眼中闪过寒芒,凌乱发丝骤然而起。 不知是谁轻哼一声,刹那间寂静无声。 就听宇文殊图笑道:“我曾在楚地灵犀阁中盗过无名剑谱,其中招式也是浅练一番,今日就交给这小子咯。” 话音刚落,赵幼安闪身进入阴牢之中,手中多了一截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柳树枝。 宇文殊图接过赵幼安递来的柳枝,拿到手上轻轻挥舞几下,然后轻声说道:“我使这柳枝先练几招,你在牢外照着我的动作依次用刀画来。” 赵幼安眼神坚毅的点头抽刀。 牢内宇文殊图眼神忽的凌厉,他长吁一口气后抬手起势。 赵幼安只见他手臂上抬,然后迎风疾出,手中柳枝如惊鸿一般向前刺出,宇文殊图一刺在前,手腕急收之下柳枝又划过一道长弧收回身前,枝尖一抹,绕身四下轻撩,收枝,这截柳枝衡于胸前,做出防守之势。 眨眼之间一静一动,招式轻盈宛如飞鸿。 宇文殊图扭头看向赵幼安。 赵幼安照猫画虎一般握刀在牢中空旷处画了一边,动作虽有些迟钝,但也学了个七八分神似。 宇文殊图冷冷看去,不说好坏,又是轻微抬手,柳枝与一肩齐,手腕急抖,如画符一般在空中绞出纵横七道鸿光,枝尖外旋一点,然后猛地用劲向上提去,形如崩山身似游龙一般向下劈去。脚步回转之下,震的身上铁链铮铮作响。 这一式赵幼安学了三分。 宇文殊图收起柳枝,卸下一身浑圆充沛的气息,然后声音尖锐的说道:“这一刺,一撩,一绞,一崩,就是今日教你的四招,你且趁着月色多练一会。” 赵幼安点点头,手握长刀依次又是数百下挥出。 清凉月色透过牢中小窗灌入,稀疏光点落在这个已是满头大汗的少年身上,只听寂寥深夜刀锋挥出斩向空中的声音接连不断。 “不好不好。” 正当赵幼安练的浑身疲乏杵刀撑地喘息之际,忽然一声粗厚的声音从第一间牢内传出。 那个叫刘牧的中年汉子站到牢内口摇头说道,一双赤瞳如鬼火萤萤。 赵幼安记得他,之前进牢给他喂饭,这汉子想饮他的血。 好像徐季唤他武状元? 刘牧一手轻扯着手臂上缠绕的铁链,一手揉了揉面颊后沉声说道:“你手中用的是刀,却练的四式剑法,刀是短兵相接的第一利器,其利在于势,其势在于劈砍,与人搏杀讲究个劈砍之势如猛虎出山,大开大合间似万马脱缰,可这四招剑法,轻柔绵软,用之阴柔,看着不妙。” 赵幼安细细品着刘牧这番话,就听宇文殊图冷哼一声道:“你懂个鸡蛋。” 抬眼看去,这容貌阴柔俊美的男子手中确实拿着之前赵幼安给的一颗鸡蛋。 刘牧也不与他争辩,倒是那双赤色瞳眸闪过流光,就听这被唤作武状元的中年汉子朝着赵幼安喊道:“把那一截柳枝拿来,老子在你这四式上再补一招。” 宇文殊图冷笑着将柳枝丢到赵幼安脚下,然后边剥鸡蛋边说道:“你且给他,看他有什么奇招。” 赵幼安捡起柳枝上前递入刘牧牢中,这汉子也不啰嗦,先是握住柳枝学着刚才赵幼安练的四招一一使出,看得赵幼安心中大为震撼,这人之前在牢中低头酣睡,仅是瞥了自己刀式一遍,就用的要比自己还为滚熟。 “小子,且看我这一招。”刘牧说着瞥了一眼赵幼安,然后在刚宇文殊图的一崩之式后挥臂向前猛劈出去,霎时间随着这一劈刘牧身上铁链剧烈震颤,只见他劈下之后收刀划弧,扭身向后再回首。 返身掠出一刀,手中柳枝瞬间化为齑粉。 刘牧那张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他沉声道:“与人绞杀,先劈一刀夺其势,饶是谁都会先挡后攻,等他攻势一起,你回身拉开身位,回身蓄力一刀,迎着他人攻势向前,搏命之间,他要么退,要么死。” 赵幼安稍一思索,轻声问道:“可那人若是不退,我拼刀输了,岂不是我死?” “所以啊,你要练武,就必须强健体魄内修真气,若是你体内真气充沛,以刀引动周身气机,再使出我这返身一刀,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当即退后。”刘牧靠着铁栏振振有词道。 昏暗牢中,赵幼安眼神灼灼,气血翻涌。 之后两日,赵幼安就在这大理寺中,白天和翟秀嬉笑谈天,去李主薄处饮茶小憩,晚上就趁着门外兵卒熟睡后潜进阴牢,手中的一坛酒也变成两坛,宇文殊图和刘牧各一坛。 宇文殊图的四式剑招配上刘牧的一招刀法,两个彻夜挥练,已是烂熟。 刘牧也不似之前所见那般桀骜,几杯浊酒下肚,还饶有兴趣的陪着赵幼安隔着铁牢栏杆,隔空换招。 宇文殊图开玩笑的给这拼凑的五式起了个名字。 折柳刀法。 赵幼安腰间再悬佩长刀时,竟有一种自己是个末流刀客的感觉出来。 第三日一早从阴牢出来的赵幼安躺在床上浑身酸痛,心中不觉想到婉儿,他怀中抱着入鞘的横刀,一时间愁绪布满心头难以入睡。 咚咚咚。 大理寺狱史的歇脚房前来了一人,扣响赵幼安这间的房门。 赵幼安上前开门,来人正是程岳。 就听程岳一脸肃穆的说道:“今日你随我去两个地方查案,褚大人那边打过招呼了,允了。” 赵幼安一脸疑惑的问道:“你是大理寺寺正,查案名正言顺,可我小小狱史,不妥吧?” 程岳瞪着眼珠盯着赵幼安说道:“公主遇刺一案,难道你这个当事人不想弄个水落石出?” 说着一把将赵幼安拽了出来。 第三十八章 又见慕容 自从公主在宝船遇刺后,长安城内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街上除了巡役外,还多了很多左右骁卫和金吾卫的影子,载着货物的商旅要想进入长安城,通关文牒会被一道道关卡的城防兵卒翻烂,酒肆茶楼也常被官衙的人光顾,关于上巳节那艘沉船和公主遇刺的消息也传得沸沸扬扬,在坊间流传的版本多大数十种,一时间这事也是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 东西两市作为长安最为繁华的闹市区,对于全城戒严虽有影响,但还是基本保持了原有风貌,各类货物从各州府源源不断涌入长安,其中不乏西域传来的奇珍异品,货铺摊位上各类吃穿用度琳琅满目,尤其日上三竿之后,街道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程岳带着赵幼安出了大理寺来到西市,两人走在喧闹接头,身边不时还有驮载重货的骆驼穿行,驼铃声响,瞬间就淹没在熙攘嘈杂的街道之中。 程岳一手杵在腰间长刀的刀柄上,一手背于身后,跨开步伐向前急走,赵幼安一脸疲态,微眯着眼睛紧跟在后。 赵幼安昨日在阴牢中彻夜练刀,本想今早好好闷头酣睡一番,却被程岳强行拽出查案,虽是心中不忿,但这案关乎自己,赵幼安也未多说话,拖着跛腿一路奔到西市。 走到一处绸缎庄前,程岳突然回头对赵幼安说道:“褚大人用刑的那个石侠招了。” 赵幼安一听心头一动,压低声音问道:“他说什么有用的消息的吗?” 程岳将赵幼安拉到这间绸缎庄的屋檐下,然后凑到赵幼安耳边低声说道:“据石侠说,他们一行八人从大狮国来,首领叫石霖,是大狮国的金锤将军,此次借助驼商的身份混入长安,目标就是丽珠公主,当然长安也有人对这些贼子的行动乐见其成,在长安里应外合的人是谁,石侠并不知晓,他只知道石霖来长安之后先见了巨鳌帮帮主魏近。” “可魏近不是死了吗?”赵幼安神情一滞,他想起来了,徐季之所以被人从阴牢弄出去,最大原因就是他是巨鳌帮的二当家,是因为魏近莫名其妙的横死在自家赌坊的书房内,他才能从那个大理寺阴牢中脱身。 程岳点点头道:“所以说巨鳌帮这条线索就断了一半。” “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赵幼安走出屋檐转头环视这间叫彩裳坊的绸缎庄。 程岳低声说道:“我打听到被你弄死的隋木郎在长安城中有个相好,正是这间绸缎庄的老板娘。” 赵幼安眯着眼睛打量着站在屋檐下的程岳,但略一思索后说道:“你是要从隋木郎入手查?” 站在屋檐下魁梧挺拔的大理寺寺正腰悬双刀威风凛凛的点点头。 想起那日在正法堂中武侯司和金吾卫商议的查案分工,赵幼安有些吃惊的问道:“大理寺不是负责让石侠开口吗,隋木郎不是武侯司来查吗?” 程岳毫不在意的说道:“案情重大,谁有线索谁来查,何必非要分那么清楚,再说了褚大人也说,涉及到公主遇刺,百无禁忌一查到底。”说着他袖袍一甩,极其潇洒的抬腿往彩裳坊里进。 赵幼安急忙跟在后面,进门前他低声疑问道:“隋木郎相好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岳眉毛一挑,神情有些傲然的说道:“谁在长安还没几个眼线?” 一入彩裳坊内,迎面是几个长案高柜,柜子上摆着各色绸缎,屋内装饰富贵雅致,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画,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笔,两盆翠绿文竹立于角落,三面皆是摆着香炉,炉中缕缕青烟缭绕而上,烟中透着奇异的香味。屋内有几个锦缎绣裙的贵妇正驻足在高柜前,扯着案上绸缎评头论足。 见两人进门,陪在那几名贵妇身边的青衣伙计迎了上来,笑容灿烂的问道:“两位看看绸缎?不知是做衣裳还是......”话未说完,这伙计瞥见程岳和赵幼安的腰间佩刀,以及两人所穿的黑金官袍,这伙计赶紧改口道:“两位官家有何吩咐啊?” “你们老板在不在,找她了解一些事情。”程岳不客气的朗声道。 这伙计向后堂瞟了一眼,然后神情有些难堪道:“这......” “在就好办。”程岳脸上一喜,他拔腿向后堂闯去。 伙计还想阻拦,刚伸出胳膊就被程岳推开,赵幼安紧跟在程岳身后,也往后堂走去。 这彩裳坊的老板叫尚月竹,芳龄二八,是西市有名的美人儿,这间绸缎庄是她从亡夫那里接手过来的,据说那倒霉的亡夫姓刘,三年前去江南收蚕丝时坠河而亡,自此之后她一手打理生意,而且深居简出并不抛头露面,大多需要出面的活都交给伙计来干。 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她的闲言碎语传出,比如她和一位御史台的大人相熟,有或是某个金吾卫的参将深夜进了彩裳坊后宅,这些大多是西市一些妒她美貌的妇人传的,是真是假就无从得知了。 程岳和赵幼安闯入后堂,迎面是一扇绘着牡丹的木屏,越过木屏,就见一竹林掩映花草缀台的庭院坐落在内。 赵幼安看到面前环境,再一想前面店铺内的装饰摆设,心想这彩裳坊的老板娘必定不俗,他拽了拽程岳的衣袖低声说道:“注意一点,说话行事不要莽撞。” 两人刚刚站定,刚才那位伙计就匆忙跟了过来,一脸慌张的扯着嗓子喊道:“老板娘,有两人官人闯了进来。” “喧闹什么。” 一声悦耳轻灵的声音从庭院内中堂传出,接着两扇门被推开,一个女子款款走出。 抬眼望去,这女子淡黄花缀长裙,乌黑秀发高攀脑后,那白皙额头有几缕青丝恰到好处垂下,女子鹅蛋脸儿,虽不是绝色美人,但也出落大方亭亭玉立,一眼扫来,眉眼之间透着柔媚之色。 “两位官人。” 女子轻声施礼道,她摆了摆手示意伙计下去,然后侧开身子说道:“屋内有茶。” “进屋就不必了。”程岳皱眉道,他望向尚月竹问道:“隋木郎你认识吗?” “奴家认识的。”尚月竹轻声道。 “怎么认识的,他和你是什么关系?”程岳沉声追问道。 尚月竹闻言莞尔一笑,那双水眸扫过两人,不紧不慢的问道:“大人是在审问我吗?” 程岳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挂在脸上,眼神犀利的打量着这个娇柔的女子。 赵幼安见这女子眉头一蹙,对程岳的态度似是不悦,急忙上前说道:“并不是审问,只是大理寺查案,需要姑娘配合问询。”说着亮了亮腰上大理寺的腰牌。 赵幼安自从那日进城用过腰牌之后发现,这大理寺的腰牌就像是一把万能钥匙,许多事情只需亮亮腰牌就可以迎刃而解。 尚月竹一看赵幼安笑容和煦,加上他那张清秀的脸和一双清澈的眼睛,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好感,她声音柔软的说道:“隋大人来彩裳坊多次购买过绸缎,是个熟客,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程岳不等赵幼安接话,就紧皱眉头一脸肃穆的说道:“你撒谎,有人说你和隋木郎相好。” “相好?”尚月竹抿嘴笑道:“如果这么说的话那每个从彩裳坊买过绸缎的男人,都是奴家的相好咯?” “他死了。”见这女子神情淡然的笑着,程岳直截了当道。 说到这句话时,赵幼安心中猛地一颤,毕竟隋木郎就是被自己用木枝戳死的。 “哦。”尚月竹神情平淡的应道。 程岳还准备再问,赵幼安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凑到身前说到:“就这样吧,我们先撤,你也没有什么实质证据,多说无益。” 程岳注视着赵幼安,稍作停顿后一甩衣袖转头就走。 赵幼安急忙对面前的尚月竹抱拳道:“姑娘,唐突前来,搅扰了。”说完赵幼安深深看了一眼尚月竹,转身去追程岳。 “公子,敢问尊姓大名?” 身后传来尚月竹的声音。 赵幼安脚步不停,随口答道:“大理寺赵幼安。” 他并未注意,尚月竹眼中一闪而逝的一抹厉色。 这女子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飞凤银钗,钗上刻着三个字。 堂前燕。 出了彩裳坊,两人走在西市街道上,程岳埋怨道:“刚才为什么要阻拦我?” 赵幼安看着程岳说道:“方才那女子和隋木郎相好的事情,你从何而知的?” 程岳坦然说道:“我的一个眼线是长安的货夫,他基本上熟知西市的每间店铺,据他说为彩裳坊拉过几次绸缎,都遇到隋木郎进这绸缎庄,而且还是暮时进晨时出,你说这两人不是相好是什么?” 赵幼安被这番话气笑了,他看着眼前这人高马大的寺正说道:“就算两人是相好,她要不认,你能怎么样,难不成拉到大理寺用刑?” 程岳默然无语,就听赵幼安接着说道:“你说,一个女子听到一个相熟的人死了,第一反应是什么?” 程岳顺嘴答道:“若是寻常女子,怎么着也得惊叫一两声吧。”说完他若有所思,然后看向赵幼安,两人对视一眼。 “听到我说隋木郎死了,她表现的太冷静了,这反而不太对。”程岳沉声说道。 赵幼安说道:“长安百姓虽然听说那日公主遇刺,但船上细节并未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更不可能有无关人知道金吾卫参将隋木郎死在宝船上,而且我相信手底下出现和贼人勾连的逆臣,中郎将曹猛也会封锁消息,可她的反应,太过平静,就像是早就知道隋木郎身死的消息。” “眼下能知道隋木郎身死的,只有我们和他们。”程岳惊呼道。 赵幼安知道程岳口中的他们是指隋木郎的同伙或者知晓刺杀公主之事的人,亦有可能就是隋木郎背后的指使者。 “我们去彩裳坊找她,或许是件好事。”赵幼安笑道。 程岳看着脸上挂着笑意的赵幼安一点就通,他点头道:“这女子若真是知情者,她必然会与隋木郎后面的人有所联系,我们只需盯着她即可,看看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妄为,胆敢勾结异族刀客刺杀公主。” 此时两人已离开西市来到一处河畔前,程岳急着返回彩裳坊去盯尚月竹,忽然瞟见柳荫长岸有两道人影走来,其中娇小的那位一袭红裙极为耀眼,步伐也轻盈出尘,这扎着冲天羊角辫的少女一眼看去就古灵精怪煞是可爱,赵幼安定睛一瞧,正是白桃姑娘。 而在白桃姑娘身旁,一位身材修长明眸皓齿的俏公子,正神色复杂的望向赵幼安,程岳一眼就看出这也是一位女儿身,只不过此时穿着一身男儿袍,头戴江湖武行才喜欢带的黑色挽发长巾。 程岳低声对赵幼安说道:“我先行一步去盯尚月竹,你在这里应付一下武侯司的武官,千万不要让她们跟来,要真能顺着彩裳坊破了公主遇刺的案子,你我可真要名镇长安了。” 说罢程岳拍了拍赵幼安的肩膀,返身离去。 此刻的赵幼安并未听清程岳先前一句说的什么,他望向那眼神复杂的俏公子,有些失神。 第三十九章 撞破 赵幼安又一次见到了曾在沾衣坊矮巷中见过的女子,当时那个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女子和眼前一身男儿装的俏公子简直判若两人,想到当日自己抽下她的锦带决绝离开,赵幼安顿觉脸红,可又转念一想,若不是自己脑子一热去武侯司报信,恐怕这面前风采绝伦的妙人早就香消玉殒了,怎么着,自己也算她的半个救命恩人。 想到这里,赵幼安笑容灿烂的看向两人招呼道:“白桃姑娘,好几日不见了。” 白桃大眼珠一转,狡黠的一笑道:“不是才在大理寺正法堂见过吗?” “啊。”赵幼安一拍脑门尴尬的说道:“那日正法堂里人多,没敢和你打招呼。” “我也是。”白桃姑娘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老神在在上下打量着一袭黑金官袍的赵幼安,她忽然想起什么,冲着一旁的玉面俏公子说道:“羡鱼姐姐,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的赵幼安,你被刀匪袭击后,就是他来武侯司报的信。” 慕容羡鱼面沉似水,秋水长眸中似是蕴藏一汪清水那般凝视着赵幼安,半晌才从那薄唇中吐出两个字来:“久仰。” 看着女子并未提及当时自己弃她不顾拿走锦带的事情,赵幼安一颗悬着的心才悄然落下,他冲着慕容羡鱼轻轻一笑,然后问道白桃:“你们来这边查案吗?” “我还要问你呢,刚才那小子怎么看见我们就走,你们在搞什么鬼?”白桃走到赵幼安近前,鼻子一蹙柳眉一挑,一脸狐疑的又说道:“难道是你们藏了什么关于公主遇刺一案的线索,刻意瞒着武侯司这边?” 赵幼安知道这小姑娘说的是程岳,他看着白桃的眼睛真诚道:“程寺正确实是发现了一些端倪,但还需耐心验证。” 程岳临走之前的嘱咐早已被赵幼安忘了一干二净了。 白桃还未细问,就听赵幼安接着说道:“你们呢,查到一些什么的吗?” 白桃听到赵幼安往案子上绕,更加狐疑的问道:“你不是大理寺的狱史吗,怎么关心起案子来了?”她眼珠一转,转念自说自话道:“啊,我忘了是你在宝船上救下了丽珠公主,难道因为救驾有功,被大理寺卿提拔高升了?” 说着白桃拍了赵幼安胳膊一下后笑道:“你小子可以啊,能手刃一个金吾卫参将,之前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赵幼安不想在提及当日在宝船上的事情,他打了个哈欠错开话题道:“早晨被寺正拽出来,逛到这会肚子都饿瘪了。” 赵幼安说着摸了摸肚子,肚子也心领神会的咕咕叫了两声。 白桃抿嘴乐道:“请你吃了两次东西,这次换你请我们吃东西,正好我和羡鱼姐姐昨夜在城郊搜捕那名逃遁的刀客,此时也是饥肠辘辘了。”说着白桃看向一旁的慕容羡鱼,见这俏公子装扮的玉面武官微微点头,喜笑颜开道:“小子带路吧,在长安可不是谁都能请慕容姐姐吃饭的,今天算你幸运。” 慕容羡鱼一听此话,有些忸怩的俏脸一红,低垂着眼帘惶道:“白桃,胡说什么。” 赵幼安慕容羡鱼被白桃一句话弄得脸颊绯红,刹那间心神一晃,痴痴愣在原地。 啪。 白桃伸出手指,重重的在赵幼安额头上弹了一下,假装愠怒道:“还不带路。” 赵幼安捂着额头走在前面,白桃还跟在后面喋喋不休,慕容羡鱼走在两人身后,见到这二人竟如此熟络,不由心中有些好奇。 三人来到西市的一间包子铺,虽是过了晨时,但店内吃包子的人依旧络绎不绝,赵幼安找了一个角落位置,要上两屉包子三碗胡辣汤,安静的等着老板端来。 赵幼安将彩裳坊的发现一五一十的告诉白桃,聚精会神冲着白桃讲述这件事的赵幼安并未发现,对面坐着的慕容羡鱼眼神若有若无的看向自己,瞳眸中蕴藏了多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白桃听完赵幼安的分析,纤细手指一摸下颚,思索着说道:“如果那个彩裳坊老板娘真有问题,你让寺正一人去跟,会不会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赵幼安疑惑道。 “我见过程寺正一次,他和南溪一样,一看都是控制不住自己脾气的那种人,若是真跟到贼巢,他脑子一热一个人上了怎么办?” 白桃说的这个问题赵幼安倒是没想过,他沉吟道:“程岳虎贲卫出身,应该武功了得,就算真陷入贼巢,应该全身而退问题不大吧。” “天外有天人外有。”白桃歪着脑袋说道,瞥到老板端着包子过来,她挪了挪身子错开位置,让老板将包子放到桌上后接着说道:“羡鱼姐姐的功夫在武侯司仅次于鹿柴,不也着了贼人的道,虎贲卫怎么了,遇上江湖顶尖高手,一样也不是一合之敌。” 赵幼安试探的问道:“那我吃完包子去大理寺喊人?” 白桃抓起一个包子塞入口中,眼睛眯成一条月牙儿后囫囵道:“这不是你遇到我们了吗,不必喊人了,两个武侯司武官跟你一起去,你还不放心吗?” 赵幼安恍然大悟,这小姑娘绕了半天,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想都没想点了点头,程岳的交代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就在三人吃包子时,店内两个金发碧眼的胡人和包子铺老板起了争执,只见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胡人满脸怒气的一把掀翻了摆在店铺门口灶台的笼屉,嘴中还嘟囔着一串听不懂的外族方言。 大唐是四海之主,饶是长安的包子铺老板也是有些傲气的,这干瘦的五旬老板冲上前去,扯住胡人锦缎绣袍,骂骂咧咧的一个巴掌甩了过去,可不曾想这大腹便便的胡人有些武艺,错身躲开后一拳将包子铺老板锤倒,还啐了一口痰后不觉解气的抽出了腰中别着的小弯刀。 围观的众人一看这蛮横胡人动刀,也都止住上前劝阻的步伐,一瞬间都如被人定身一般愣在当场。 赵幼安见此一幕,往两侧瞥瞥,白桃冷眼旁观无动于衷,慕容羡鱼微微蹙眉,却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赵幼安听见步步逼近包子铺老板的胡人骂骂咧咧,疑惑道:“这胖子在嘀咕什么?” “他在说,唐人不讲诚信,傲慢无礼,都是王八蛋。”白桃听得懂胡人语言,她轻声说道。 赵幼安被气笑了,明明是这胡人闹事,还泼唐人一脸脏水,他顿时气血上涌,猛的一拍桌子起身骂道:“大胆,贼子尔敢。” 这一声响彻小小的包子铺内,胡人先是一惊,然后看见一个身体单薄的清秀小子起身,不屑的眼神扫了过来,口中又咕噜几句。 赵幼安看看胡人体型和他手里那柄弯刀,心中不争气的打起十二分的退堂鼓,一想亮腰牌对着蛮横胡人八成也不管用,可他眼神余光一扫,看到慕容羡鱼投来赞许的目光,厉声骂道:“你这异邦,哪来的狗胆敢在长安闹事?” 白桃添油加醋的用胡人语言将赵幼安的话翻译一遍。 这胡人一听,顿时恼羞成怒,握着弯刀就向这边大步迈进。 胡人那刀柄镶着玛瑙珠的金边弯刀眼见向赵幼安劈来。 围观众人都紧张的屏住呼吸,为这个仗义执言的瘦弱少年捏一把冷汗。 刹那之间,情急之下的赵幼安凭借惯性伸手探向腰间,只见寒芒一闪而过,腰间横刀出鞘,赵幼安手握横刀,刀尖轻盈的一挑,拨开那胡刀后又灵巧的向下一抹,胡人手腕处一道血红飞溅开来,握刀手筋眨眼之间被横刀刀尖挑断。 当啷一声,胡人手上的弯刀落地。 赵幼安潇洒收刀入鞘,包子铺周围围观的人群拍手欢呼。 没人知道,就收刀这个动作,这两日赵幼安就练了不下百次。 刀法速成,已是入门。 赵幼安并不知道,自己仅是两夜就判若两人,全是因为阴牢中刘牧和宇文殊图的功劳,而那身陷囹圄的两人,就是放眼大唐江湖也是武道的翘楚人物。 白桃眼神灼灼的看着赵幼安说道:“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这样看来,能杀一个金吾卫也合情合理。” 赵幼安也有些吃惊的低头看着刚才握刀的手,愕然道:“我也没想到,这是被逼急了。”说话间脸色有些苍白,轻咳了几声。 地上胡人握着被挑断手筋的胳膊凄声翻滚,就在这时几个长安县的巡役姗姗来迟,就听为首的矮壮巡役怒道:“谁在当街行凶,嗯?” 这巡役看清赵幼安的脸后一愣,然后喜道:“幼安?” 来人正是吴安。 赵幼安一看是吴安,也是一喜,他将此事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后,吴安丢给赵幼安一个我懂的眼神,朗声说道:“胡人当街闹事行凶,恰巧大理寺上官在场出手制止,现将这闹事的胡人押到县衙处置。” 说着吴安一招手,两个随行役卒已拽着那地上疼的面色铁青胡言乱语的胡人出了包子铺。 这个插曲过后,三人吃完包子赶往彩裳坊。 ------ 彩裳坊这边,程岳一直躲在这间绸缎庄的后门处观察,不到一个时辰,一辆马车停到后门,一道俏丽的身影从后门闪出,钻进了马车。 程岳隐匿在暗处,目光如炬看着尚月竹钻入的马车驶向前方。 他沿着车轱碾过地面的痕迹,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后面。 马车摇摇晃晃的穿过几条坊街,最后停在了兴化坊一处大宅后院。 车夫短暂叩门后,那扇漆黑小门吱哟一声打开,车上的娇媚女子款款下车,身影一晃进了这大宅的后门。 程岳熟知长安每处宅邸所居何人,他略一思索后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轻声嘀咕道:“御史台监察使赵涂的宅子,好你个赵涂。”说罢,他站在林荫后等马车缓缓驶出,一个箭步上前,眨眼之间身法奇快的闪到大宅高墙之下,抬头看了一眼上方青瓦,一跃而上攀上高墙,墙内有一排槐树葱郁茂密,程岳眼神坚定的闪身飞下,动作迅捷的消失在宅内后院之中。 御史台监察使的后宅内绿树环绕山石掩映,一条雕栏游廊将一方池水隔在两边,深宅庭院两棵桃树耸立,含苞欲放的骨朵呈粉嫩色,花还未开,春色已来,树下一张铺着竹席檀木长榻上,赵涂一身居家轻袍斜躺,一侧摆着四方茶案,案上香炉中一抹青烟悠然飞旋。 赵涂手中握着一本书册,他不时伸出修长手指翻页,五步之内,站着三人,一人便是刚入府中的尚月竹,还有两人,赫然是巨鳌帮的副帮主梁赞和剑客张四。 程岳悄声潜入之后,俯身匿在距离几人不远的一片锦簇花园之中,遥望树下几人,就听那尚月竹开口说道:“义父,木郎死的凄凉啊。” 程岳一听此言,脸上浮出一抹鄙夷,他目光犹如利刃一般锁在赵涂身上。 第四十章 乱红如雨 身为御史台监察使的赵涂身材瘦长,一张同样瘦长的长锥脸呈现一种病态的惨白,他无一丝血色的脸上此刻晦暗深沉,狭长的眼中泛着让面前三人不寒而栗的阴冷之色,监察使虽然官小,可在长安却无人敢小瞧此刻正斜卧在这方寸长榻之上,拿着一根金签拨弄青釉五足香炉中沉香的赵涂。即使是御史台大夫或者中丞,身为上官见到赵涂,也会毕恭毕敬好言相商,只因为这位八品言官是左仆射门下,是那位位高权重的左相亲近之人。 赵涂用手撑着下颚,放下手中书卷后凝望着面色神伤的尚月竹,这个一身淡化缀花长裙的娇媚女子浅浅擦拭着眼角滑下的晶莹泪珠,声音轻柔的说道:“木郎同我一样,从小就跟随义父左右尽心尽力,此番殒命江水之中,不由让人觉得凄凉。” “诉苦的话就不要说了。”赵涂声音尖锐的说道,他端详手中那根金签幽幽道:“你和隋木郎都是我从饥民堆中捡来的,当时我也不过十七八岁,你们却唤我一声义父,一晃几年过去了,木郎被我安插进金吾卫作为暗子的一幕还犹在眼前,他的死我也是心如刀绞,更让我心悲的是,宝船刺杀居然会失手,这样一来,木郎的死就毫无意义可言了。”说话间赵涂两指微微用力,将那镀金签折断,他眼神愈发冰冷的看向远处一池春水,浑身气的微颤起来。 尚月竹何等聪慧,她眼见赵涂眉目透着怒意,急忙收起眼底凄色,扭着曼妙腰肢上前走到长榻,一双玉手轻柔的按在赵涂双肩,俯身贴着赵涂时那缀花低胸长裙向下一滑,一时间春光乍现香艳动人。 梁赞和张四看到这一幕,急忙撇过头去。 赵涂那干瘦的手指划过身侧美人娇躯,指尖触碰到花裙下那双浑圆大腿时尚月竹身体微微一颤,赵涂却恰到好处的点到为止,尚月竹悄悄看去,赵涂那阴冷的脸上挂着一丝狰笑,他看向榻前五步的梁赞问道:“石霖现在何处?” 显然对于密谋刺杀公主,除了已死的巨鳌帮帮主魏近以外,梁赞也是知情人,他眼帘低垂的恭敬说道:“当日刺杀失手后,据我安排在船上的眼线说,他屠了几名金吾卫后,宝船刚巧倾翻,石霖坠入河中不知去向了。”梁赞说完稍一停顿,有急忙补充道:“我安排人在江岸找了很久,也不见他的踪影,我猜大概是溺亡在江中喂入鱼腹了。” “喂入鱼腹,喂入鱼腹?”赵涂说着冷的一笑,然后身体前倾冲着梁赞质问道:“既然你安排了眼线在船上,隋木郎失手的时候你的人为什么不出手?” “当时金吾卫中郎将曹猛已经赶了过来,很显然石霖没能拦住他,我的人说,隋木郎当时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丽珠公主就在一步之内,可是不知哪里杀出个少年,一击就毙杀了隋木郎。”梁赞惶恐的说道。 听到梁赞这话的尚月竹身体轻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她的举动没能逃过赵涂那双狠辣的眼睛。 “这件事你不用赘述,我是知道的。”赵涂捏住尚月竹的娇手按在自己太阳穴位置揉搓着说道,他稍一思索望向身侧的玉人说道:“月竹,杀了木郎的少年是大理寺的一位狱卒。” 尚月竹下意识咬了咬嘴唇后轻声问道:“大人是从何得知?” “金吾卫中郎将曹猛在大理寺正法堂内亲口说的。”赵涂尖声道。 躲在花园之中的程岳此时已经气的咬牙切齿,看来刺杀公主的幕后之人就是眼前的赵涂,他恨不得立即冲出去将此人缉拿,可当听到赵涂最后一句话时,他按住性子细细思索,看来那日在正法堂的商议是泄露到赵涂耳中了,那就说明当日的正法堂内也有赵涂埋藏的暗子。 想到这里,程岳惊的冷汗直冒,能在武侯司或者大理寺埋入暗子,可不是一个八品的御史台监察使轻易能做到的,只能说明赵涂背后还有人。 而赵涂拜在左仆射的门下,所以..... 程岳不敢往下去想,他不自觉的握住了腰间的刀,静待赵涂的下文。 尚月竹娇躯贴着赵涂,揉了一会赵涂那刀削一般的干瘦肩膀后改为了锤腿,只见她曲膝跪在长榻上,两只手轻轻捶打赵涂的双腿,而赵涂伸手把玩着面前玉人那晶莹剔透的耳垂,就像是在赏玩一间上好的玉坠。 “大人,害死隋木郎救下公主的那个杂碎必须死。”这时站在梁赞身后的张四说道。 “好。”赵涂像是沉醉在尚月竹那对粉嫩耳垂上,只是淡淡的说道,等他觉得把玩够了后抽出手端起桌上的玉制鸟嘴茶壶,细细品了一口茶后说道:“杀木郎的人叫赵幼安,家住在沾衣坊。” “我去办。”张四沉声说道。 “要让丽珠公主知道,谁救了她谁就得死。”赵涂阴沉的说道。 “大人放心好了,我会将其剥了皮后,扔在朱雀大街上。”张四嗜血的说道。在他腰间,正别着那柄徐季赠的名剑瑶光。 正在侍奉赵涂的尚月竹听到赵幼安这三个字后,玉手微微一滞,她忽然想起今日来闯入彩裳坊后宅的两人中,那个眉目清秀的跛腿少年,就叫做赵幼安。 “徐季近来怎么样?”赵涂忽然想起什么,他看向梁赞问道。 “没什么动作。”梁赞想都没想就答道。 “读书人啊。”赵涂轻声喃喃道,他略微一思索后说道:“魏近的死,难道他就没什么想法?” “徐季是老帮主叶龙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本来就和魏近看不对眼,他才不会去花时间深究魏近是怎么死的。”梁赞轻声说道。 “看来你对徐季,倒是没什么其他想法。”赵涂说道,他之后又补上一句:“说来也巧,巨鳌帮上上任帮主叶龙是死在我手里的,上任帮主魏近也是死在我手里的,而现在这个徐季,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 听到赵涂这句话的梁赞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恐惧,他颤声说道:“不论如何,我永远是大人的人,是左相的人,为大人和左相看好赌场和私盐的钱袋子。” “不许你口中再出现左相二字,你只是一条狗而已,不配提他老人家。”赵涂阴冷的提醒道。 终于听到想要听到的二字了,猫在花园的程岳冷笑一声,然后恍然意识道自己此刻处境,急忙向外窥去,发现赵涂几人面色如常,似是没听到自己这愚蠢的一笑,他这才微微呼出一口气。 长榻上的赵涂指尖蘸了蘸壶中茶水,在四方桌案上浅浅写下一个杀字。 尚月竹停下捶腿的手,从袖中滑出那枚刻有堂前燕的飞凤银簪,默默攥在手里。 赵涂起身站在桃树下,两手一拈取下一片粉嫩桃花瓣。 赵涂声音冰冷的说道:“既然刺杀公主失败,那就暂时这样吧,石霖还需要再找,要杀他很难,最好逼他离开长安,回大狮国去。” 梁赞恭顺道:“是。” “武侯司和大理寺在查公主遇刺一案,将屁股擦干净喽,不要让他们咬住任何线索。”赵涂继续道。 梁赞接着应下。 “救下公主的那个大理寺狱史,必须死。”赵涂说道。 “好的。” 这句话是张四应下的,他说话间不动声色的抽出腰间的玄铁短剑。 “既然事说完了,那就好好招待一下客人吧。” 赵涂狰笑着手腕一扭,拈花的手指猛地一弹。 那片桃花如一枚飞刃一般朝着花园一角飞旋疾射而去。 原本柔弱的跪卧在长榻的尚月竹玉臂一挥,手中银簪紧随那枚花瓣之后,也飞了出去。 抽出短剑的张四一个箭步后高高跃起,寒意凛冽的剑刃直劈那花园一角。 那片桃花嗖得一下没入花丛之中。 躲在其中的程岳冷笑着抽出双刀。 嘭的一声后,锦簇花团骤然炸开,无数花瓣漫天飘散。 花雨中程岳右手那柄长刀迎着凌空一剑落下的张四劈出,刀剑相碰,铮鸣声四溅而开,左手短刀护在胸前,猛地划出一刀弧线,将尚月竹那枚飞簪打落。 张四握剑后退半步,程岳持双刀傲然的站在原地。 “你好大胆,竟然潜入我的后宅。”站在桃树下的赵涂眼神晦暗的冷声说道。 “你好大胆,竟敢勾结外族刀客刺杀公主。”程岳凛然道。 “不怕死吗?”赵涂狰笑着问道。 “不怕诛九族满门抄斩吗?”程岳针锋相对反问道。 赵涂眼中的寒意已到极点。 巨鳌帮中的第一剑客张四瞧着这双刀小子如此猖狂,暗自催动体内真气,一股滚烫的气体顺着指尖聚拢在那柄瑶光宝剑上,玄铁材质的宝剑瞬间被这气浪变的泛着青光。 眨眼之间,张四再起,剑尖卷动着一股灼热气流如紫电一般刺向程岳,程岳大喝一声,浑身力量汇聚在两臂之上,卷风双刀如急坠的陨石一般横砍而出。 这聚全身之力的双刀足以让一切俱碎。 刀刃剑锋瞬间将漫天花雨撕得粉碎。 滚烫剑气如万缕龙息一般撞向程岳,程岳长刀被张四手中玄铁宝剑崩碎,一断两半。 仅剩短刀。 程岳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他有些懊恼自己的莽撞。 刀剑再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面前用剑的这汉子,功夫远在自己之上。 张四看着地上断裂的横刀,瞥了一眼自己被刀划开的肩膀,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赫然出现。 程岳深呼一口气,他有些庆幸只是自己前来,没有叫上赵幼安。 不然今日大理寺就要死两个人了。 他挥着短刀骤然再起,只不过目标不是面前的张四,而是十步距离,桃树下的赵涂, 程岳箭步飞出,五步之时高高跃起,朝着赵涂的头颅一刀劈下。 张四持剑紧随其后而动,刺出一剑追来。 赵涂还是那副晦暗神色。 噌的一声。 瑶光剑从背脊刺入,贯穿程岳整个身体,将他从空中一剑钉到地面。 张四后动却快他一步。 被一剑穿体的程岳喷出一口鲜血,手中刀绵软无力的砍向赵涂,被这个冷笑的御史台监察轻易的两指夹住刀面。 两人一步之遥。 赵涂指尖朝着刀面轻轻一弹,程岳手中短刀瞬间脱手。 张四拔出宝剑,剑身被染成鲜红色。 尚月竹凝眸望去,今天才见过的那个粗鲁年轻人,已倒在桃树下,滴滴血珠如同绽开的桃花,朵朵坠在地面。 不是四月,犹见花开。 ------ 西市彩裳坊门前屋檐下,赵幼安蹲在台阶上,他已经绕着这间丝绸庄找了好多圈了,未见程岳的身影。 他望向长街对面,白桃同样姿势蹲在台阶上,身旁慕容羡鱼抱拳而立目不斜视。 一滴雨落下,滴在赵幼安面前青砖上摔成几瓣。 “下雨了。”赵幼安朝着白桃喊道。 话音未落,天幕中无数雨点倾泻而下。 第四十一章 骑墙一少年 瓢泼大雨说下就下,雨珠如线将这座雄城笼罩在一片水雾迷离之中。 有人在等雨停。 春风拂面,一丝凉意袭来,赵幼安愈发觉得不对劲。 他伸手捏了一把顺着屋檐向下滴落的雨水,手掌中一片晶莹沿着指缝隙慢慢漏掉,感受着雨水中的凉意,他仰头看向阴沉的天幕若有所思。 “不行,我还得去找找程岳。”赵幼安望着对面屋檐下的白桃喊道。 白桃双手插在袖中,一脸忧愁的点了点头。 她最讨厌下雨,讨厌天地都被打湿的感觉。 赵幼安顺着头顶的长檐,从彩裳坊的前门绕道后门,这段路并不短,当他看到彩裳坊后门那棵雨水洗礼下愈发翠绿葱郁的老槐后停下脚步,扫作思索后快步跑到树下,然后仔细打量着眼前绸缎庄后院这面并不算高的围墙。赵幼安喘着粗气俯身蹲下,他在想程岳是不是又闯进墙后的庭院中,去逼问那个有可能和隋木郎有关系的女人了。 可就算是逼问,到这一刻也该结束了,又或者他问完后回大理寺了? 赵幼安立即否定这个想法,在他眼中程岳是那种有始有终的人,既然把自己拽出来,不论他有什么发现,肯定都会来找自己。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蹲在树下的赵幼安低声喃喃道。 赵幼安眼中浮现出之前那位一身淡黄缀裙神态娇媚的女子面容,又想到程岳那张坚毅的脸庞,忽的他腰间的横刀莫名的一震,赵幼安恍然见握住刀柄,心头如被鼓锤狠狠敲了一下那般骤然一紧。 赵幼安从来不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可这一刻没来由的紧张感就和那日在宝船上船倾的那一刻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翻过眼前的这面墙,再去彩裳坊后面庭院里一探究竟。 说干就干,赵幼安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个箭步冲向那面墙。 咣当一声。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起跳高度太低,一头撞在了墙面上。 赵幼安捂着鼻子懊恼道:“回去以后得问问宇文殊图,会不会一种身轻如燕可飞高楼的轻功,可以教给自己。” 彩裳坊的后门在一条深巷内,这里罕有人经过,此时只见一个跛腿的少年在墙下向上蹦跳。 来回试了十几次后,赵幼安喘着粗气又颓然蹲下,他心中已然否定了这个决定。 临走前,他决定再来一次。 如果白桃看见这一幕,肯定会笑的喘不上来气。 赵幼安深呼一口气,向后倒退两步,然后猛地冲刺,双腿骤然发力,两只手赫然抓住了墙檐。 赵幼安吃力的向上一攀,终于两腿一跨骑在了墙上。 墙内庭院花草繁茂竹林雅致,可赵幼安已没了力气,就保持这个姿势骑在墙上。 西市彩裳坊前门的白桃和慕容羡鱼见赵幼安久久不回,她们也没了性子再等,恰好一个小贩推着货车收摊回家,白桃看到车上货柜中插着一把油纸伞,她叫停小贩,掏了几枚铜板将伞买下。 慕容羡鱼撑开油纸伞,白桃躲在伞下,两人悠哉悠哉的向武侯司走去。 雨水击打在伞上噼噼啪啪的声响极为刺耳,慕容羡鱼看到缩在伞下的白桃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又见她肩头已被雨水打湿,不动声色的将伞向白桃一侧挪了挪,然后抿嘴笑着说道:“在山上时,你就讨厌下雨,来到长安依旧如此。” 白桃黛眉紧蹙蛮不讲理道:“都怪那该死的赵幼安,若是不遇到他,我们此刻正在司内围坐在铜炉前翻书了。” 慕容羡鱼笑意更浓道:“人家都请你吃包子了,你还在背后埋怨人家。” “就怪他。”白桃鼻腔中娇俏的轻哼一声后又说道:“再看见他我非捉住这小子狠狠揍他一顿。” “刚才为什么不揍?”慕容羡鱼打趣道。 白桃理直气壮的挑眉道:“刚才没有下雨啊。” 可怜的赵幼安此刻正骑坐墙头茫然四顾,他还不晓得因为这场春雨,已经让他得罪白桃姑娘了。他现在只觉得,这墙的高度并不似自己从下眺望时看到那般,骑在墙头看来,这墙实在是有些...有些高。 与此同时,两辆马车从兴化坊内监察御史赵涂的宅子前缓缓驶出,当出了兴化坊后,两辆马车并排向西,途经西市时一辆马车扭进因为春雨已经人迹寥寥的长街,而另外一辆,沿着一条沟渠向城外走。 往城外走的那辆马车,坐在车辕上披着蓑衣冒雨赶车的汉子叫陈癞,他是巨鳌帮内张四堂口的小弟,此时的他神情茫然,握着马鞭的那只手仔细看还有些微颤,只听他口中振振有词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车内的人和我没干系,我只是个埋尸的,要真有轮回因果可千万别算在我头上,菩萨保佑了。” 他这辆漆黑的马车车厢内,此时正躺着一具张四让他从监察御史宅子里抬出来的死人。 陈癞第一眼看到车上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魁梧青年时,着实吓了一跳。 长安寺庙众多,这陈癞生性胆小,算是个信徒,为张四干这种脏活,他虽有怨言,但也不敢对张四去说,只能遥寄在那虚无缥缈的菩萨身上。 马车摇晃着在长街上缓行,陈癞向前看去,不远处出现两道倩影,共撑着一柄油纸伞。 若是平时,陈癞肯定多瞟几眼在雨中漫步的两人,尤其是那个梳着朝天辫粉雕玉琢的少女,生的出尘脱俗不说,那一身嫣红宽袖对襟衫搭配血色罗裙煞是惊艳,看着年纪不大,身子却包在红衣下凹凸有致。 陈癞面色铁青目不斜视,身上蓑衣被风撩开一角都浑然不觉,他身体轻颤一甩长鞭,马车和伞下两人擦肩而过。 撑伞慢行的慕容羡鱼和白桃在马车经过身边的时候对视一眼。 春雨冲刷下长街的空气异常清新,可此时她们闻到浓厚的血腥味道,正是来自眼前马车。 慕容羡鱼看向马车时就觉得车夫脸色异常,作为行走在长安的武侯司武官,她心中升起一丝疑云。 白桃轻咬嘴唇身姿一闪,像一道红光那般刹那间钻出伞下,随着马车车顶咚的一声轻响,她已然跃然站在那黑色的木顶上。 陈癞察觉有异扭头看去,忽觉脖子一凉,一柄泛着银光的长剑已搭在他的肩头,一扇黄伞翩然出现在眼前,伞下眉目清丽的俏公子正冷冷的看着他,只见这位一手撑伞一手持剑的俏公子檀口轻启,声音冰冷的问道:“马车里是什么?” 陈癞看着抵在自己喉咙的长剑剑尖,不知所措的支吾道:“你们是谁,我是巨鳌帮......” 话未说完,车顶的白桃俯身掀开黑色帘布。 慕容羡鱼向车内瞥了一眼,神情从惊愕转而变成冷酷。 车内赫然躺着一具血水浸透衣衫的尸体。 陈癞趁眼前人看向车内时转身就跑,可还没跑出去两步,耳畔一阵风起,慕容羡鱼就如鬼魅一般已经出现在他面前,堵住去路。 慕容羡鱼眼中冷如寒霜,陈癞眼看逃跑无望,突然一咬牙暴起挥拳,朝着慕容羡鱼面门砸去。 雨水如注倾盆而下,伞下的慕容羡鱼看着携着呼呼风雨袭来的一拳,手中长剑轻巧的一挑,一道血珠混着雨珠落到地上。 陈癞挥拳的手筋被剑尖挑断。 他疼的跪在地上发出嘶吼。 慕容羡鱼长剑入鞘,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抓向陈癞的衣领,拖拽着这个疼的昏死过去的汉子向马车走去。 白桃钻入车厢,看清车内人面容后吃惊的红唇微张竟说不出一句话,等她稍稍回神后抬头看着慕容羡鱼吐出两个字来;“程岳。” 慕容羡鱼身躯一震,眼神复杂的望向车内那具冰冷的尸体。 白桃掀开程岳的上衣,她凝视着眼前的惊悚一幕,看着程岳胸口那一道血红剑伤倒吸一口凉气,翻过身去一瞧,程岳背脊已然碎裂,整个背部都被剑气卷烂。 “回武侯司。”慕容羡鱼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白桃忽然抬头,她看着慕容羡鱼惊呼道:“赵幼安会不会有危险?”说着白桃跳出马车车厢,作势就要返回西市彩裳坊。 “我去吧。”慕容羡鱼拦住白桃,她眼神坚定的望向白桃说道:“你带着这人回武侯司,将此事禀告司丞大人,通知大理寺。” 白桃刚要说不,她对上慕容羡鱼那不容拒绝的眼神,将话咽了下去,伸手去拽陈癞的衣领,轻声对慕容羡鱼说道:“小心。” 这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之巧,比如张四万万想不到自己派去处理程岳尸体的陈癞,会遇到两个正在奉命查案的武侯司武官首,比如赵幼安想不到,自己骑在别人家墙头时,会正好遇到主人回家。 两辆马车中的另外一辆驶入西市后拐入彩裳坊侧巷,尚月竹牵着车夫伸过来的手,款款从车上下来,余光瞥见自己后墙上有异,她俏目瞟去,然后捂嘴轻笑道:“公子,你在我家墙头做什么?” 赵幼安面红耳赤的尴尬一笑。 第四十二章 图穷匕见 尚月竹对于赵幼安骑在自家墙头的行径并未表现出厌恶的表情来,身旁的车夫刚想出声呵斥时,她赶忙抬手阻止,这个身材曼妙的女子神情娇媚的仰头冲着扒在墙头的赵幼安轻声道:“我去里面等你?” 说完这句话时尚月竹眼波流转轻咬嘴唇,大有一副任君采撷的娇态,尤其是下马车驻足的这片刻雨水沾湿了她那淡黄缀花裙,更让这种媚态恣肆中添了一抹楚楚可怜来。 墙上的赵幼安哪抵挡得住尚月竹这般神态,他刚要说话,突然屁股一滑,咣当一下整个身子栽了下去。 正好落在了彩裳坊后院内。 尚月竹转头给车夫递了个眼神,车夫面色阴沉的点了点头,竟弃了马车飞速朝着巷口狂奔出去。 待尚月竹慢腾腾走到庭院,赵幼安已坐在院内花坛旁的石椅上,正在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尚月竹悄声贴近低头拍打身上泥土的赵幼安,然后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那双水眸眯成两条月牙儿,等脸凑在赵幼安耳畔边时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 赵幼安被吓得一个激灵,急忙扭头看去。 一张莹白如玉的脸近在咫尺,赵幼安甚至感觉到面前女子鼻息中的热气拂过自己脸颊,一股淡淡的女子幽香顷刻间传入鼻中,尚月竹素手轻抬,撩了撩额头垂下的几缕青丝,然后红唇微启声音柔媚的说道:“公子去而复返,不知是为何啊?” 赵幼安被尚月竹这大胆的举动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他余光向下一扫,就瞥见那淡黄色的刺绣襦衫里两抹白若凝脂的玉团若隐若现,赶忙紧张的收回视线,心中默念三遍非礼勿视。 “我是想问你,我们先前离开后,我那位朋友有没有再来找过你?”赵幼安不争气的咽了咽口水后说道。 此话一出后尚月竹拂袖而起,她脸上露出一丝不悦蹙眉道:“公子是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尚月竹方才千娇百媚的神态荡然无从,转而是一副哀怨中带着怒意的模样紧盯着赵幼安后又道:“难道公子是觉得我这彩裳坊是什么烟花柳巷吗,他来过你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幼安急忙摆手解释道。 “那公子是什么意思,如此大雨天还趴在人家后院墙头,难道不怕街坊四邻说奴家的闲话吗?”说着尚月竹眸中似有晶莹闪烁。 赵幼安眼见面前女子眼眶含泪娇柔神态,顿时百口莫辩。 尚月竹轻叹一声后,低垂眼帘伸手抹泪道:“公子既无话可说,却还要奴家陪着站在院中淋雨是何道理?” 赵幼安这才恍然,两人衣衫已经皆被雨水浸透,只听尚月竹轻声道:“先随我去厅堂避雨,有何话等我换一身衣服后再说可好?” 说罢尚月竹扭着腰肢向庭院中堂走去,赵幼安深呼一口气后紧随其后。 进入屋内后赵幼安看着尚月竹闪身进了堂内一扇侧门,只道是这女子去换湿衣去了,他站在堂中环视屋内摆设,四张檀木宽椅摆着两侧,中间摆着一张雕有古朴图案的太师椅,太师椅后是一张黄花梨长案,案上铺着几张宣纸,笔墨纸砚摆在案角。屋内两扇雕窗下个摆着文竹和海棠。 赵幼安走到长案前,低头看去,一行娟秀的小楷跃然纸上,赵幼安心中暗叹道,这女子看来还是个才女,正当他盯着那行字辨认写的什么时,一声轻柔的声音幽幽传来。 “公子。” 抬眼看去,尚月竹换了一身紫色罗裙,那打湿的青丝挽了个对花髻,一枚似是凤状的银簪插在一侧,正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自己,在她手中提着一个铜壶。 尚月竹看见赵幼安在看宣纸上的字,有些羞涩的说道:“闲暇时无聊,练字解闷儿。”说话间她罗裙轻摇着上前,不动声色的将手中铜壶压在那行字上,然后走到一侧靠墙柜架前取来两个瓷杯,端起铜壶一边添水一边笑意盈盈的说道:“我不喜欢喝茶,家里只有清水,公子就将就着喝吧。” 赵幼安笑着端起瓷杯,他留了一个心眼,等面前尚月竹端起为自己倒的水抿了一口后,才浅浅喝了一口。 赵幼安的小心思自然全落入了尚月竹眼中,她抬手摸了摸别在发髻的银簪后眼波扫过赵幼安问道:“水也喝了,现在公子可以说说去而复返是为何了吗?” 赵幼安神色一肃后说道:“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我们离开后见过我那位之前一同来的朋友吗?” 尚月竹轻声说道:“没见过。” 赵幼安暗自观察这女子的神情,看不出任何变化后又问道:“方才我看你坐马车回来,我们离开后你出过门?” “去了一趟兴化坊,户部侍郎府上女眷订了些绸子,都是些老主顾,我就亲自送了过去。”尚月竹柔声说道。 “如此大雨天也去送吗?”赵幼安盯着这女子问道。 尚月竹抿嘴笑了笑,然后眸子凝视着赵幼安说道:“之前你那位朋友用审问的语气和我说话,现在你也这般说话,你们大理寺都喜欢审问人吗,既然不相信我说的,何必要浪费口舌。” 赵幼安看着这个说话无懈可击的女子,他端起瓷杯又饮了一口水后,想起之前和程岳的分析,他心中闪过一个有些恶毒的念头,如果猜想是真的,这女子和隋木郎确有私情,那么自己此时再提及那让自己戳死在宝船上的倒霉参将,不知这女子会有什么反应,是和之前一样不动声色或是会有其他神态呢? 赵幼安决定一试。 尚月竹见赵幼安端着瓷杯眼神炯炯的低头思索,她神情淡然的上前,伸手收拾长案上那几张散落的宣纸。 “隋木郎死了,之前你一点都不知情吗?”赵幼安开口道。 “前面你们来的时候说过了。”尚月竹轻声道,她将几张宣纸归拢后又拿起石砚旁几卷凌乱的字帖低头整理。 “少了一个稳定的主顾,可惜吗?”赵幼安感觉自己实在是不适合做恶人,问这句话时心中有些不适,就仿佛一个登徒子一般,要把这女子全身上下剥个干净。 这种事情还是要程岳来干,真是不知道这小子跑哪去了。 “在长安少了谁都一样活。”尚月竹停下攥着字帖的玉手,她抬头看着赵幼安笑容妩媚的说道。 看着这女子此时流露的柔情绰态,赵幼安也是抿嘴一笑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奴家叫尚月竹。”这女子笑着轻声道。 尚月竹刚说完自己的名字,就听赵幼安紧接着说道:“尚月竹,隋木郎是死在我手上的。” 尚月竹那轻笑的美颜神态忽然一滞,像是被人定身那般僵在原地。 这句话后两人隔着长案不知站了多久。 赵幼安看到一滴泪从尚月竹白皙的脸庞滑落。 滴答一声,泪珠落在那摞宣纸上散开,形如一朵花状。 尚月竹抬手一抹眼底,然后伸手去摸发髻上的银簪,她神情更加柔媚的轻声说道:“你杀了木郎,我杀了你的朋友,奴家算起来也是不亏对吧,公子?” 此话未落,尚月竹手法奇快的拔下银簪,猛的向赵幼安脖颈处刺去。 赵幼安看着尚月竹蓄力刺来的玉簪,急忙向后退去,虽然他心中早有准备,但这一刺出手太快,脖颈还是划开了一道血痕。 眼看一击未能将赵幼安击杀,尚月竹轻呵一声提簪再刺。 赵幼安本想拔刀,可是长案离墙壁太近,他又紧贴墙壁,这狭小空间内看着又刺来的玉簪,赵幼安慌张的竟拔不出刀来。 他当即果断蹲下,钻入长案底下。 一声闷响后,刺了个空的尚月竹手中玉簪钉入案中,由于用力过猛,竟一时之间拔不出来。 躲在桌案下面的赵幼安就听尚月竹出言嘲笑道:“我还以为是个什么大英雄呢,原来是个只会躲在桌下的草包。” 桌案下俯身蹲下的赵幼安依然抽不出刀来,因为栖身保命的长案四侧都是镂空,他看到尚月竹那双包裹在罗裙中修长的大腿,听着这女人杀意凛冽的颤音,心一横向前扑了出去,一把抱住尚月竹的大腿,将她拽倒在地。 尚月竹没想到这人竟如此无耻,她羞愤的想要挣脱,可赵幼安死死抱紧怀中浑圆水润的大腿不松手,将这个想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女子牢牢箍住。 “无耻登徒子,我要将你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尚月竹咬牙切齿的怒斥道。 尚月竹虽然一身武艺,此时却被这般屈辱的按在地上,她挽起的双花髻散开,青丝缭乱满脸通红却无可奈何。 如此香艳场面赵幼安却无福消受,他沉声问道:“和我一起来的那个朋友真死在你手里了?” “死的不能再死了。”尚月竹声音狠辣的说道。 听到这个回答,赵幼安沉默片刻后,挪了挪屁股,伸手摸向腰间的刀。 由于抱着尚月竹不停挣扎的双腿,他还是抽不出腰间的刀。 就在两人僵在地上的时候,一根虬龙铁杖呼啸从屋外庭院向两人飞来。 “尚家妹子,这是在做什么?”屋外有人朗声大笑道。 赵幼安抬眼望向门外,看到飞来的虬龙扎,他猛地踹向尚月竹胸部,借着一道弹力滚向一边。 这一脚恰好也将尚月竹也踢开。 虬龙铁杖砸到两人刚纠缠的地面,瞬间碎石飞溅而起,周围青砖碎开数道裂痕,这铁杖竟插入地面三分。 看到这根铁杖后尚月竹歇斯底里的喊道:“裴公,快诛杀此人。” 第四十三章 遁走 门外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魁伟的白发老者大步跨过门廊,他那张沟壑丛生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深邃眼眸上两道白色鹰眉浓密竖起,这突如其来之人一身粗布麻衣,肩上还披着一件滴水的蓑衣。 显然此人和尚月竹相识,他进屋后未看赵幼安一眼,大手一挥拔出插入地面的虬龙铁杖,他犀利的眼神扫过被踹了一脚后胸部剧烈起伏的尚月竹淡淡的说道:“尚家妹子,什么搞得如此狼狈?” 尚月竹眼神毒辣的看向倒地的赵幼安说道:“裴公,莫说废话,先把这小子宰了再说。” 此时的赵幼安心中如巨锤擂鼓那般紧张万分,他望向眼前气息浑厚如一座小山一般的白发老者,偷瞟了一眼门口与自己的距离,然后右手缓缓向自己始终未拔出的腰间横刀移动,就听这老者声如撞钟般朗声说道:“如你所愿。” 话音刚落,老者手中虬龙铁杖带着震山碎石之势猛地向赵幼安砸来。 只见这老者衣袍鼓起,一道肉眼可见的雄浑真气从掌中迸出,顺在缠绕在铁杖之上,真气犹如一条腾蛇那般盘旋牵动撕扯着周围流转的空气。 抡出的铁杖转瞬即到,赵幼安慌乱的抽刀向前劈出,凌冽刀光划向空中迎上老者雷霆一击,这一刀是赵幼安练刀以来,劈出力道最足的一刀,也是情况最为严峻的一刻。 铮的一声清鸣声后,劈出的一刀撞向那龙柱轰山一般的虬龙铁杖,兵器刚一触碰赵幼安就感觉自己牟足劲的一刀如同砍向一座石山一般变的绵软无力。他被瞬间从刀身传来的劲道震的长刀脱手,整个人被汹涌真气轰飞出去,像一只断线纸鸢一样重重砸在后边墙壁之上,两臂酥麻的同时,背部传来剧烈阵痛,一口血毫不意外的喷了出来。 看着裴公一击之下下场凄惨的清秀少年,尚月竹嘴角一抿讥笑道:“还以为是个多厉害的角色呢,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罢了。” 尚月竹缓缓起身,她上前两步站在手持铁杖气势磅礴的老者身旁,用一种轻蔑的眼神凝视着赵幼安说道:“你那位朋友可比你强多了,他起码不至于连一招都抵挡不住。” 赵幼安凄惨一笑,他吃力的抬手抹去嘴角血丝,轻叹一声后颓然的靠着墙坐下,被他撞过的后墙赫然出现一个圆形深坑,墙皮脱落,数道裂缝蔓延开来。赵幼安此刻才明白宇文殊图那句武道之路如登山,步步艰辛步步难的含义,自己在阴牢那两夜挥刀画弧自以为入门,可遇上眼前老者这样的人物,就真如尚月竹口中的花架子一般,被轻而易举的碾碎。 如此危急时刻,赵幼安突然想到,若是自己今日死了,是会见到婉儿呢,还是回到以前那个世界呢? 尚月竹看着不再挣扎的少年,低声在白发老者耳边耳语几句,这老者目光中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看着赵幼安沉声问道:“隋木郎是你杀的?” 赵幼安自知难逃,他喘了口气后挑眉骂道:“老狗,要杀便杀,啰嗦什么?” 听到赵幼安如此境地还口出狂言,尚月竹黛眉一蹙冷声道:“你还真是该死,木郎之死我没去找你,自己反而送上门来。”说着她走到屋内长案旁,拔下那根刚插入案上的飞凤银簪,讥笑着手腕一抖甩出银簪,声音轻灵的说道:“这么着急想死,赶着投胎啊?” 银簪飞出,直刺赵幼安而来。 忽然屋外传来一声轻微响动,老者若有所思的挑眉看了一眼。 随着一声木板碎裂的声音又响,一个如铁陀一般的物件破开雕窗飞旋着进屋,将那飞在半空中的银簪打落。 角度之准让人咋舌。 尚月竹和老者定睛一看,确实是一块黝黑的铁陀,在铁陀后缀着一条细长的铁链。 不由两人再想,一道倩影奇快的从破开的雕窗飞入屋中。 来人一身黑袍遮盖修长身线,挽发长巾下是一张清丽的面容,此刻面如寒霜的挡在赵幼安面前,手里提着一柄剑锋凛冽的长剑。 尚月竹视线在这人身上游曳一番,一眼洞穿这男扮女装的不速之客后轻笑道:“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有个不顾生死前来相救的姘头啊。” “慕容姑娘。” 赵幼安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清瘦背影,先是一愣,然后轻声叫道。 慕容羡鱼扭头看了赵幼安,然后冷冷的吐出三个字来。 “不许死。” 被尚月竹唤作裴公的老者眼神深邃的盯着慕容羡鱼,声音浑厚的问道:“小姑娘,不惧死吗?” 慕容羡鱼看向面前老者声音清亮的说道:“在长安杀一个大理寺官员和武侯司武官首,即便你是玄阳观的武曲星君,是大唐国师的弟弟,也不能如此猖狂行事吧?” 一看身份被慕容羡鱼一语道破,老者扶须一笑,他眼中厉色一闪后笑道:“老夫在长安一向是深居简出,没想到竟被一个小姑娘认出身份,真是意想不到。” 慕容羡鱼冷冷说道:“二百斤重的虬龙铁杖也不是旁人随随便便可以舞得动的,我只是不明白,国师座下的武曲星君为何要和刺杀丽珠公主的逆贼沆瀣一气?” 闻言白发老者长吁一声后叹道:“朝堂之事波云诡谲,裴某只是一介武夫,怎敢妄言插手,只是人活一世必有人情牵绊,有人央求我出手帮这尚家妹子,我岂能坐视?”说着他盯着慕容羡鱼又道:“三皇子临渊是国师的记名弟子,他又是武侯司司丞,你是他的人,我不与你动手,望你快快退去不要碍事。” 慕容羡鱼冷冷的看着这个魁伟的五旬老者,紧了紧手中握剑的手。 “看来是没得商量了。”被慕容羡鱼称作武曲星君的老者低头叹道,待他再抬头时,眼神中已是杀意凛冽。 既然说不通,那只能动手了。 虬龙铁杖在白发老者双臂驱使下骤然抬起,横扫向面前的持剑女子。 一杖挥来,慕容羡鱼脚尖一点轻盈跃起,形如飞燕一般掠向那威势生猛的铁杖,在空中脚尖再点,踏燕般踩在铁杖一头,杖上缭绕青色的真气瞬间向她玉足撕咬而来,情急之下慕容羡鱼剑尖朝下,使出浑身气力划开一道。 惊鸿一剑划向地面后,铺在地上的数片青砖被剑气掀开,凌空而起脚踩铁杖的慕容羡鱼手腕急抖剑锋一指,碎砖瞬间袭向白发老者和尚月竹二人。 老者看着冥顽的女子大为震怒,他怒喝一声后提杖一扫,宛如刀锋的碎砖块全被打落在地。 趁着这武曲星君抬杖击石的间隙,慕容羡鱼掠向墙边,一把拽住赵幼安衣领,袖中一条铁链飞出勾向雕窗围栏,她借势带着赵幼安飞出窗外,眨眼之间已跃向庭院围墙。 白发老者冷笑一声提杖跃起,也跟着杀向院墙。 看着气势汹汹转瞬即到的凶神,慕容羡鱼先跳上高墙,然后俯身伸出手臂,低声喝道:“快。” 赵幼安此时气力已恢复大半,他自知这老东西难缠,随着身后劲风逼近,他脑中灵光一闪,伸手探向慕容羡鱼握剑之手,竟一把将那长剑夺在手中。 在慕容羡鱼诧异的眼神中,赵幼安回身一剑劈出。 一道长弧急坠而下,虽是用剑,却刀意纵横。 这回身灵犀一剑之下,纵是武曲星君,也向后掠出五步退避。 赵幼安见刘牧教自己的最后一式奏效,握住慕容羡鱼伸出的手,顺势攀上墙头,两人快速翻墙而逃。 被一剑逼停的老者眼神凌厉的看向两人逃走的高墙,稍微思考后返身回屋,他看向尚月竹问道:“那女武官说的可是真的,连你们也跟公主遇刺一事有关?” 尚月竹点了点头。 老者脸上露出一丝吃惊,他怒声道:“赵涂诓我,他只说护你周全,可没说你们还牵扯如此大事。” 尚月竹自知让那大理寺少年逃脱,刺杀公主之事就等同于掀开背后帷布了,她惊慌道:“裴公,刚逃走那少年必须死啊。” “罢了。”看着尚月竹慌容,白发老者叹道:“左相于我有恩,赵涂这些年也对我不错,我这就去毙杀了那少年再说。” 白发老者说完就提着铁杖追了出去。 临走他望了一眼尚月竹,留下一句:“告诉赵涂,今年献给国师采补的鼎炉要再加一个。” 第四十四章 藏身 从彩裳坊后院逃走后,慕容羡鱼搀扶着赵幼安走在西市长街上,见那白发老者并未翻墙跟来,两人只道是逃出生天,那武曲星君忌惮两人身份,杀意已退。 此时骤雨已停,虽然悬在天幕之中的阴沉之色还未彻底褪开,但那遮日乌云像是被藏于云后的仙人拨开了几道口子,几束阳光顺着云端间隙重新洒落人间,可以预见的是,这几日的阴雨天总有归时,饱受雨水浸袭的长安城也终要拨云见日。此刻从那柄虬龙铁杖下遁走的两人却心事重重,尤其是赵幼安,他一想到尚月竹说程岳已死,心中不免透着悲凉。 程岳虽然和他只是短暂接触,但赵幼安能感觉到这人身上那股男儿血性,想起他曾信誓旦旦的说定要查清五年前公主洛阳遇刺和此次宝船遇刺,程岳那坚毅神情似是犹在眼前。可让他更觉得心惊的是,自己已误打误撞彻底陷入公主遇刺这个泥潭沼泽之中,通过这次去彩裳坊一探的凶险来看,他好像是窥见了可以吞噬一切的深渊,而他看到的深渊,或许又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心中情绪繁杂缭乱之下,背部突然传来阵痛,五脏六腑就好像被刚那白发老者一杖震的已经支离破碎,赵幼安脸色惨白的重咳几声。 重咳之下,口中渗出一丝血色。 搀扶着赵幼安的慕容羡鱼扭头看去,瞥见赵幼安嘴角的那抹猩红后神色一紧轻声问道:“伤势如何,能不能撑到武侯司?” 赵幼安深呼一口气后神情决绝的说道:“不去武侯司,我要回大理寺。” 慕容羡鱼看他凄惨模样也不争辩,轻声说道:“我们先出了西市再说吧。” 赵幼安脑袋贴在慕容羡鱼的肩上,闻着舍命来救自己的武官身上淡淡清香,轻声说道:“谢谢你。” 慕容羡鱼闻声脸色一寒,声音冷冷的说道:“别说废话。” “你们一直在彩裳坊前门等我吗?”赵幼安以为这俏公子扮相的武官和白桃未走,看自己久久不回后才来寻他,然后刚好撞见尚月竹和那白发老头要杀自己,这才出手将他从那飞凤银簪下救了出来。 慕容羡鱼玉面浮起一丝愧意,此时她和赵幼安贴的极近,赵幼安的发丝不时戳到她白皙的脸蛋上,她甚至可以听到这个少年郎那急促跳动的心跳声,短短几步走来,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嫣红已然攀上自己脖颈,正向脸颊蔓延而来。她清了清嗓子后说道:“其实我和白桃见你久久不来,就准备返回武侯司了,说来也巧,我们在路上撞见了一辆可疑的马车,上前查看时发现马车内躺着一具尸体,那人是......” 慕容羡鱼说到这里是停顿一下,水眸偷偷瞄了几眼靠在自己肩头的赵幼安,见他刚咳血后痛苦的神情已经逐渐平复,才缓缓说道:“马车内躺着的是和你一同的那个大理寺寺正。” 赵幼安脸色一暗,却未说话。 片刻之后赵幼安突然苦笑着叹道:“怎么又是这样?” “什么?”慕容羡鱼不明所以的问道。 赵幼安又叹了口气,他神色颓然的说道:“说我倒霉吧,每次绝境濒死都有人出手相救,说我幸运吧,短短几日两度遇险,而且身边都有人丧命。”说着这里他不由想起婉儿来,又是一阵神伤。 慕容羡鱼从这番话中感受到赵幼安的悲凉心境,她沉默良久后淡淡说道:“时也命也,由不得人,那日沾衣坊深巷中你拿了我的锦带离开时,我也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可谁曾想你竟然会去武侯司报信。” 赵幼安听到这句话,下意识的转头看向身旁气若幽兰的慕容羡鱼,没成想两人贴的太近,他的嘴唇竟触到慕容羡鱼那白润水嫩的脸颊上。 由于雨停,西市的店铺也重新开门迎客,一位站在店门口挪动门板的妇人刚好看到这一幕,慕容羡鱼此时一身男儿装,在妇人眼中的画面恰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哥亲了另外一个俏公子一口,两人还光天化日之下亲昵的搂抱一起依偎漫步。 虽然长安贵公子之中有人喜好此风,坊间也常传出哪家府上公子豢养娈童,可这一幕还是刺激到这个妇人,她翘起鼻腔重重哼了一声,然后鄙夷的朝地上啐了一口。 慕容羡鱼此刻绯红布满面颊,一番羞愤中眼神愈发冰冷。 赵幼安甚至感觉到比那白须老者还浓的杀意正在周身蔓延。 他不敢再看慕容羡鱼,搂着女子武官纤细腰肢的手也不动声色的抽了出来。 雨后路上车马行人逐渐多了起来,两人也不知不觉快要走出房舍叠嶂的市集。 只是两人浑然不知的是,西市五间六柱的石牌楼下面,一道阴森毒辣的目光落在了赵幼安身上。 一身青衫面色冷峻的张四,正盯着不远处走来的两人,在他身边低语的,赫然是尚月竹的车夫。 看来这车夫,不仅喊来了武曲星君,还通知了巨鳌帮第一剑客张四。 忽然慕容羡鱼感到背后一丝凉意,如芒刺背一般。 她向后瞟了一眼后神色一凛,然后低声对赵幼安说道:“快走。” 两人加快步伐,可没走几步,慕容羡鱼看到那石牌楼下恶狠狠望向自己的佩剑汉子。 身后不远处,一道魁梧的身影显现在车马长街上,沿途的路人都会好奇的看一眼白须白发手持虬龙杖的高大老者。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赵幼安也察觉到不对劲,他不敢回头去看,下意识摸向腰间才想起来,自己的佩刀丢在了尚月竹房内。他叹了口气后对着慕容羡鱼说道:“这件事和你无关,你先走不用管我了,大庭广众之下他们是不敢对一个大理寺官员怎么样的。” “别说废话。”慕容羡鱼冷冷的说道,这是她第二次对赵幼安说这句话。 这时正好迎面一辆载着货物的马车缓缓驶向两人,慕容羡鱼动作幅度极小的用脚尖踢向面前地上的一块石子,尽量不让站在牌楼下那个佩刀汉子看出端倪来。 等马车快到身前时,慕容羡鱼猛地用长靴磕向石子,石子朝着驮车的瘦马飞去,正好击打在马的眼睛上。 马匹瞬间被激的嘶啸一声,前蹄高高跃起挣脱缰绳,驮着的货车被掀翻,卷起地上一层尘土。 路上行人纷纷惊呼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纷纷躲避如发癫般的马匹。 一时间长街之上甚嚣尘上。 趁此时机慕容羡鱼拽着赵幼安快步窜进了街边一间高台酒肆旁的深巷。 两人翻过了几面围墙绕了好几条街,确定身后无人后来到一排不知在哪的房舍前小憩,剧烈的奔跑让赵幼安又咳出几口血来。 等气息平复后赵幼安甩开扶着自己臂膀的慕容羡鱼,他带着一丝怒气低声斥道:“我刚不是跟你说了,不要管我了。” 慕容羡鱼冷冷的看着他,轻咬着薄唇并未说话。 说完之后赵幼安突然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过了,面对刚从虎口救下自己的女武官,他稍微顿了顿后声音压低说道:“刚才大庭广众之下,他们怎么敢杀一个大理寺官员,在闹市杀官,谁会这么愚蠢,这么大胆?” 慕容羡鱼显然懒的说话,她从袖袍隐袋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圆形物件,眯着眼睛低头端详了起来。赵幼安对于这女武官的态度很是不满,他又低声道:“如果你是想还之前我去武侯司报信的恩情的话,那已经还清了。你想想程岳只是刚开始查公主遇刺的案子,他就突然横死,难道你还没意识到这件事是怎样的凶险吗?” 赵幼安看着慕容羡鱼不声不响的盯着手中物件,他愤愤的看去,原来这女武官低头研究的物件是个墨色的罗盘,赵幼安知道她是在辨别方位,他凑到慕容羡鱼耳边说道:“在宝船上阻止刺杀公主的是我,他们要找的也只是我,所以你需要做的事是,将我和程岳的发现禀报给武侯司司丞,或者直接去找丽珠公主,这件事,需要更为厉害的人物去查,需要大人物去斗。” 慕容羡鱼忽然莞尔一笑,她收起罗盘后抬头看着赵幼安认真的问道:“说这么多,你是在担心我的安危?” “我是不想你或者白桃姑娘,又或者是大理寺或者武侯司的任何人,无缘无故的枉死。”赵幼安怒声说道。 慕容羡鱼沉默片刻,她再抬头后眼神真诚的说道:“你是一个好人。” “废话。”赵幼安白了慕容羡鱼一眼,他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让女武官莫名其妙的话。 “我都活了两世了,干嘛要连累你们这些只活一世的人,我死了没准又去下一个世界了。” 慕容羡鱼很难去理解赵幼安这句发自肺腑的真言,她眉头一蹙轻声说道:“你除了说废话外,还喜欢胡言乱语。” 赵幼安此时理解什么叫欲哭无泪,等他再要开口时,慕容羡鱼突然两指并拢,快速在赵幼安胸口点了两下,赵幼安发现自己竟然失声了,他张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里还是不安全。”慕容羡鱼起身拍了拍衣袍,一把拽向赵幼安衣襟,然后眼神瞬间变的冷峻,只听她又说道:“我只是点了你的哑穴,不要逼着我点定身穴。” 说罢,她拽着赵幼安衣襟,然后开始疾走。 慕容羡鱼不知绕过了多少房舍,跃过了多少高墙,终于带着赵幼安来到一间杂草丛生的破落庭院,然后看着面前破败不堪的二层阁楼,返身解开了赵幼安的穴道。 一路上秉着呼吸的赵幼安立即俯身大口喘气,毫不意外接下来又是一阵五脏六腑震荡的重咳。 “我是点了你的哑穴,可没不让你呼吸啊?”慕容羡鱼冷淡道。 赵幼安看了一眼亭亭玉立的女武官,愤声道:“我想着憋死自己算了,也不劳他人动手了。” 噗嗤一声。 慕容羡鱼薄唇轻勾笑出了声。 笑完后她转身走向阁楼,小心翼翼的推开虚掩的木门,赵幼安也跟了进去,这阁楼四面窗户都被木板封住,一楼中无任何摆件,屋内空旷也漆黑,慕容羡鱼直接上了二层,赵幼安踏上台阶时脚下木板吱吱作响,他低头看了一眼年久失修的木梯后跟着推门而入的女武官进了阁楼二层。 屋内一张方桌两个凳子,地上铺着一面草席。 虽然简陋,但这屋内极其干净,像是常有人住。 赵幼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环视四周,他这才发现这阁楼所有窗户都被封住,只留下冲向庭院的一扇未封,而且窗户旁的墙壁上挂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弩弓,刚上来的二层门后挂着一串铃铛,怪不得慕容羡鱼推门而入时发出清脆的撞铃声。 “窗边挂弓弩是为了看到有人闯入后可以快速射杀,铃铛是防止熟睡后有人摸上来。”赵幼安轻声说道。 慕容羡鱼看着赵幼安说道:“这里曾是我一个眼线的避祸藏身处,他叫朱九中,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了面前,自己也差点折了命。” “就是我去报信那次?”赵幼安问道。 慕容羡鱼点点头。 “我们为什么不去武侯司或者大理寺?”说着赵幼安一摸眼前桌角,没有半点灰尘。 “在彩裳坊遇到的那个白须老头叫裴炎,是大唐国师的亲弟弟,也是玄阳观国师座下的武曲星君,刚才出西市的牌楼下有一人在等我们,他叫张四,是巨鳌帮内最会用剑的人。”慕容羡鱼说着坐到赵幼安对面的凳子上,她凝视着面前跛腿的少年淡然道:“他们任何一人若是在去大理寺或者武侯司的路上截杀你,跟用手指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那我们就在这里躲着?”赵幼安问道。 “张四的出现提醒了我,既然我无法将你从裴炎或者张四手下安全送到武侯司,不如在这里等。”慕容羡鱼说道。 赵幼安一愣,当即问道:“等谁?” “除了我外还有白桃知道这里,我若是太久没回武侯司,她会带人来寻我。”慕容羡鱼眼神灼灼的说道。 第四十五章 仗义 一场大雨过后的长安城极其热闹,城内巨鳌帮的走卒暗探几乎是倾巢而出,他们在大街小巷商铺酒肆中来回穿行,寻找一个跛腿的少年。 这些被长安第一大帮豢养的汉子都是痞气十足带着轻浮姿态示人,一个个看似大呼小叫嬉笑晃荡,实则每个人的眼睛都仔细扫向每个遇到的人,当然他们三五成群的举动也引起了长安县地面上巡役和金吾卫的注意。 沾衣坊一间茶肆铺前摆着几张方桌,赵更古坐在其中一张桌边凳子上歇脚,他看着忽然出现在坊内的诸多生面孔,尤其是这些人多半都在自己巷子口盘旋停留,那张干黄的老脸一垮,看向桌对面的一人问道:“这些浑球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在老巡役赵更古对面,坐着一个眉毛粗重面相粗犷大汉,这人闻声视线扫向那些陌生面孔,见那些人个个衣襟散开挽袖露臂,而且眼神在每个途经身旁的人身上游曳,他咧嘴一笑后说道:“这些都是巨鳌帮的眼线,他们在找人。” “找人?”赵更古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那些痞子,看见两人不时向自家巷子内望去,他抽出腰间的烟杆后疑声嘀咕道:“巨鳌帮的人跑到这里做什么?” 面前粗汉靠着桌子向后一仰头,他瞥见茶肆门前的几根粗棍和一截绳子神情古怪的笑道:“不光是沾衣坊,长安坊各个坊上都有巨鳌帮的卒子在地面上走动。” “这么大阵仗,是找谁啊他们。”赵更古摸着胡须咂嘴道。 粗汉笑着俯身向前,凑到赵更古面前说道:“赵头,来找你之前,我听到消息说,巨鳌帮这反常举动是从中午才开始的,是由张四发出来的,至于这张四要找什么人,我就不得而知了。” “按理说巨鳌帮要找人,都会和长安县地面上的巡役招呼一声,多少丢点好处,可刚才遇到吴安,他并未和我说这事啊。”赵更古脸上浮起一层疑色,他低声道:“这么着急,还如此大动干戈,太不寻常了。” “赵头,干吗要猜来猜去的,我们过去抓一个问一番,张四在搞什么鬼不就清楚了。”说着粗汉起身摇摇晃晃的向茶肆门前走去,他那双宽大的手抓起一根木棍,又顺手将一截绳子别向腰间,扭头笑呵呵的问道:“去问问?” 赵更古看到这粗汉的举动,他眉头一皱沉着脸说道:“马升,我知道你们飞熊帮和巨鳌帮一直看不对眼,可也不能看见干柴就上去点火啊。” 叫马升的粗汉咧嘴笑道:“我们岂止是互相看不上眼,巨鳌帮攀上左相大腿后可是要将我们飞熊帮赶尽杀绝啊,贩私盐的路子被他们垄断了,我们的赌场也常有巨鳌帮的人来闹事,就是和胡商做些脂粉丝绸换牛皮羊皮的生意他们都要暗中捣乱抬高价格,搞得飞熊帮只能去鬼市捣鼓一些贩卖蒙汗药魅药的下作活为生。” 这个叫马升的也曾在长安县干过巡役,后来赚得太少,所以投到了长安另外一个帮派飞熊帮门下,由于有些拳脚功夫,遇到事情敢打敢拼,坐到了飞熊帮副帮主的位置上,也就是同年,魏近当上了死对头巨鳌帮的帮主,并且攀上了左相的大粗腿,自此之后原本可以和巨鳌帮在长安地界分庭抗礼的飞熊帮就一蹶不振,逐渐被蚕食吞并,只剩下一小股自认为有血性的汉子还在将将维持着飞熊帮运转和残存的生意。 赵更古看着马升那鼓起的铜铃般的大眼睛,叹了口气后说道;“还是坐下和我说说话吧,别折腾了。” 马升当衙役时就在赵更古手底下,赵更古对身边兄弟们向来不错,每次拿了商户小贩的好处或是长安帮派的封口钱,都会毫不吝啬的分给身边兄弟们,巡役俸禄微薄,赵更古逢年过节还给家贫的兄弟添些米油荤肉,所以即便马升去了飞熊帮,也极其敬重这个老大哥,每次见到都恭敬的唤一声赵头。 一听赵头相劝,马升顺手将木棍插在腰间,干笑着挠挠头后坐了下来。他望着赵更古还未舒展的眉头,这老头两鬓斑白脸色干黄,要比上次见到时苍老许多,马升心中一番感慨后轻声说道:“我也就是和你开开玩笑,哪能真去触巨鳌帮的虎须啊,再说了我马升现在也是拖家带口的人,不能像年轻时那般鲁莽行事。” 赵更古听着马升肺腑之言,终于是展眉笑道:“这就对了嘛,做事要稳当一些才好,对了,媳妇闺女还好吧?” “好的,好的。”马升笑着说道,不过他后面一句话又让赵更古一阵头大。 “我家闺女已经可以替我去鬼市飞熊帮的小赌场收钱了,遇上那蛮不讲理的赌客,拔刀砍人也不在话下。” 马升的闺女有个奇怪且顺口的名字,叫马上。 小姑娘马上,年芳十六,待字闺中的年纪。 说道自己闺女,马升想起赵更古交代过自己的事情,他神情一肃说道:“赵头,我按你的吩咐差人每日都去户籍司打探幼安媳妇的消息,这几日没有消息传来,应该确实时没捞上来过。” 赵更古闻言神色一暗,叹了一口气。 两人就在茶肆外的桌子上坐了两个时辰,看着街面上之前那些巨鳌帮的卒子都陆续走的一干二净了,马升摆摆手告别赵更古,向着沾衣坊外走去。 在路上这个粗汉哼着小曲摸了摸腰间鼓鼓的钱袋,心中盘算此时距离暮钟敲响还早,要不要去绣春楼喝一杯花酒,找两个眉眼恭顺的姑娘缠绵一阵再回家,就在他美滋滋想着绣春楼中那红袖添香彩袖善舞的美人姿态时,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子呼喊声。 马升愣了愣神,顺着声音定睛看去,原来是一个身姿单薄的小姑娘被两个笑容孟浪举止粗俗的汉子堵在街边。这个小姑娘看着向自己露出淫邪笑意逐渐逼近的汉子,身体颤粟着向后退去,然后脚跟磕到街边屋舍前的台阶,身体向后倾倒,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眼见退无可退,已是梨花带雨的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喊声。 “妈的,叫什么?” 两个敞着衣襟露出胸前大片刺青的汉子其中一人骂道,就听这嬉笑着伸手摸向小姑娘脸蛋的汉子淫笑道:“薛采,你在李书丞府上闯下那么大的祸事,受点惩戒不是应该的,与其被李府卖入青楼受苦,还不如先便宜我们哥俩一番。” 小姑娘一听脸上梨花带雨的低声啜泣着不停摇头。 说话的汉子刚要将手伸入小姑娘的胸部,就听看到这一幕的马升走到三人近前喊道:“喂,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的,你们两个浑球做什么呢?” 两个汉子闻声看向马升,见出声这人目如铜铃鼻似鹰勾十分凶悍,其中一人装着胆子说道:“管什么闲事,知道老子是谁吗?” “巨鳌帮的?” 马升看着这汉子一身扮相,尤其是那胸口的伏虎刺青后问道。 “知道是巨鳌帮的还不快滚。”另一人骂道。 马升本来就对这欺男霸女的行径一肚子气,一听到巨鳌帮三个字,他先是佯装要走,在背过身后冷笑着抽出腰间别着的木棍,回头速度极快的朝着那个叫自己滚的汉子脑袋猛地敲了下去。 一声闷响后,这汉子直挺挺的昏了过去。 本来马升还想着,另一人会反抗一番,没成想看见同伴被一棒子敲倒,另一个撒腿就跑,都不给自己挥出第二棒的机会。 马升看着坐在地上的小姑娘问道:“不要怕,他们已经被我收拾了,起来说话。” 一脸愁苦的小姑娘脸上挂着泪珠,颤巍巍的从地上起身,她感激的对着马升施了个礼后轻声说道:“谢谢大叔。” “你怎么会得罪巨鳌帮的人呢?”马升疑惑道。 薛采伸手擦拭着眼底泪珠带着哭腔娓娓道来。 这事还要从西域刀客石霖说起,那日从白桃和鹿柴手上逃走的石霖眼见自己负伤,刺杀公主的大计又近在眼前,便闯入了康平坊一户人家屋内匿藏疗伤,这西域刀客将屋内夫妇屠了后唯独留下了独女薛采一命。之后石霖还和薛采的叔叔,大唐骁骑校尉薛怀仁大打出手,又从薛怀仁手上逃脱。 遭此劫难的薛怀仁本想抚养这个孤苦的侄女,可兵部突然得到来自安西都护府的秘奏,一纸调令下来,将这个骁骑校尉调去那大战在即的陇右。 薛怀仁临走之前,花了银子托人为这个自己走后无依无靠的侄女在秘书丞府上找了个差事,说的好听是差事,其实就是给李书丞的小姐当女婢。 可谁料李书丞的小姐极瞧不上这个容貌普通眉心有一颗黑痣的薛采,薛采也是倒霉,在一次为李家小姐擦拭梳妆台时不小心打翻了一盒胭脂,那李家小姐瞬间发难,辱骂薛采一番后唤手下人招来了这两个巨鳌帮的恶汉,准备把薛采卖入青楼。 就这样,在两个恶汉拖拽着薛采去青楼的路上,薛采忽然挣脱,又被两人追上,这才发生了马升看到的一幕。 马升听完薛采的诉说后重重叹了口气。 这时马升看向薛采,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想法,他轻声问道:“你愿意去和我闺女作伴吗,既然你也无处可去,留在这里还是会被巨鳌帮的人欺凌,不如随我去鬼市吧,那里没人认识你,也不会被这种浑球欺负,还可以和我闺女做姐妹,相互有个陪伴。” 薛采听说过鬼市,据说是长安一处因为地陷而产生的地下世界,每日暮时开朝时关,她虽然心中有些惧意,但一想现在处境,看着马升那张虽有些凶悍却异常真诚的面容,轻轻的点了点头。 马升见薛采答应,准备带着这小姑娘离开,可忽然想起下午之事,走到那个被敲晕的巨鳌帮汉子面前,俯下身抡圆胳膊抽了四个嘴巴。 那汉子呜嗷一声后被硬生生抽醒。 睁眼看到马升那张凶恶的大脸,吓得赶忙闭嘴。 马升俯身拽着这汉子衣襟问道:“问什么答什么,说一句瞎话就是一棍。” 汉子急忙点头。 “今天你们巨鳌帮在长安找什么人呢?”马升问道。 这汉子急急的说道:“张堂主叫我们找一个穿着大理寺黑金官袍的跛腿少年。” “穿黑袍的跛子多了,就这么干找?”马升怒道。 “张堂主说那少年受了伤,行动不便,由一穿着男装的女子搀扶。”汉子急忙道。 “张四可有说找的人可知姓甚名谁?”马升沉声问道。 “好像叫赵什么安。”汉子颤声说道。 马升忽的脸上露出一丝凝重,他手中劲道加重问道:“张四可有说找那少年做什么吗?” 汉子摇了摇头,可听到马升鼻腔中发出一个哼字,急忙说道:“张堂主说看到之后,如果是离太平坊近就去太平坊里找他,如果离义宁坊近的话,就去义宁坊中找梁赞副帮主。” “太平坊中是武侯司,义宁坊中有大理寺。”马升低声嘀咕道,他转头看着汉子又问道:“叫赵什么安,你仔细想想。” 汉子依旧摇头。 “一。”马升竖起一根指头。 “二。”马升捏紧了手中木棍。 “三。” 一声闷响后,马升猛地一棍敲在这汉子头上,又给他敲昏过去。 薛采捂着嘴发出一声惊呼。 马升看着薛采说道:“你先跟我去找一趟赵头。”说着他抬头看向沾衣坊入口的牌楼喃喃道:“赵头,下午我要抓一个浑球问话,你不该阻止我的。” 第四十六章 恭迎 暮色昏沉之际,随着撞钟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大理寺卿褚时钧在大理寺内挂有慎言堂三个大字的牌匾之下来回踱步。他手中捏着一封武侯司书丞贾廉的亲笔信。此时这位模样憨厚的大唐酷吏面色阴沉眼神闪烁。 大理寺诸多小史都见过这个场景,褚大人正在发脾气。 堂下的王主薄,手中提着一杆印有大理寺三个字的灯笼,恭身等候。 褚时钧面色不善的沉思良久,然后手指捻开那张已经被捏成纸团的书信。 大理寺寺正身死,擒疑凶一名,望褚兄速到。 纸上十七个字,武侯司书丞贾廉可谓是费尽心思才提笔。 已死的程岳用的是官称寺正,相邀的大理寺卿,却以兄相称。 褚时钧浸淫官场多年,自然知道贾廉是什么意思。 可最主要的是程岳死了,这是褚时钧不能接受的。 褚大人停下焦急的步伐,重新将贾廉那张仅有一行小字的纸张攥成纸团,然后缓慢的向下挪了两步,一屁股坐在慎言堂外的台阶上。 打着灯笼的王主薄眼帘低垂,看不清神色。 “程岳那小子回不来了。” 褚大人声音清冷的说道,他抬头看了一眼王主薄,然后自顾自的问道:“他娘的,程岳我从小就请名师教刀法,之后又送入虎贲卫中历练,虽说这小子时运不济,被从虎贲卫中赶了出来,可好歹也是个高手呐,你说,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折了?” 王主薄知道程岳是眼前褚大人已故好友独子,从小就由褚时钧抚养,两人形同父子。 所以熟知一切的王主薄没有出声。 王主薄手中一盏孤灯在已是暗沉的堂下如萤火一般微摇。 “备车。” 褚时钧忽然抬头说道。 “是。”王主薄轻声答道,他刚要转身,就听褚时钧又开口了。 “喊五十兵卒,披甲,佩刀,随我同去。” 王主薄先是愣了愣,然后点头应下,快步向外走去。 此时正在自己房内床板上翘着腿哼着小曲的翟秀,心中纳闷怎么一天未见赵幼安,今日暮时给牢里送饭时那第六间男不男女不女的宇文殊图还开口跟他问起这小子,对于宇文姓氏的男子主动找他问话,首先就是一件怪事,言语中还透着几分对赵幼安的关切,这就更加怪诞了。自己在阴牢几年,也不见宇文殊图和自己搭话,赵幼安才来几日,两人就如此熟络,饶是他翟秀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两人会有何交集。 另外还有一间怪事也让翟秀遇上了,那已经出狱的徐季今日托人给曲无忌带些东西,准确来说是两个大坛子,一坛美酒和一坛马血。 送美酒翟让可以理解,可那一坛明显是现杀放血还带着温热的马血着实吓了他一跳,抬进去给曲无忌时,不小心晃出一点,弄得他一天鼻腔中都是血腥味,最为惊奇的是,徐季差来送东西的人说,接下来每天都要送来一样的东西。 翟秀虽然对这件事有些不满,但收了徐季二十个银锭后也不好再说什么。 “怪,怪,怪。” 翟秀哼哼着在一盏昏烛下掏出一张圆饼,准备当夜宵享用。手中圆饼刚轻咬了一口,就听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自己的房门就被拍响。 咚咚咚,咚咚。 “来了,来了。” 翟秀苦着脸将饼子揣入怀里,然后慢悠悠的下床,打开房门一瞧,自己的顶头上司李主薄抱着一副黑黝黝的鳞甲,满头大汗的站在门口,看到耷拉着脑袋的翟秀就喘着粗气说道:“赶紧穿衣服,带上刀,褚大人要用人。” 李主薄说完就将那副鳞甲推到翟秀怀里。 翟秀睡眼惺忪的捧着铁甲,有些疑惑的问道:“褚大人要砍谁,不对,褚大人用什么人?” “教你穿衣就穿,废话怎么这么多?”李主薄眉毛一挑,扯着嗓子粗声道。 翟秀一脸懵的套上鳞甲,然后腰间佩上横刀,就被李主薄不由分说的拽出了门。 来到大理寺院内,两排与自己一样披甲佩刀的汉子都在低着头窃窃私语,翟秀狐疑的看了一眼将自己拽入人群的李主薄,然后拉着一个兵卒问道:“兄弟,我们这是去做什么?” 这兄弟一看也是懵圈状态,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正当翟秀凑到人堆里四下张望时,褚时钧着一身紫袍绣服,头戴乌纱帽,腰间束玉带佩鱼符,一步三摇的走了过来。 翟秀见自己表叔这扮相,小声嘀咕道:“这是要进宫啊,可是进宫带我们做什么?” “胡说什么,没有召见那个官儿敢擅自入宫?”刚才被翟秀问话的那哥们也清醒过来,他低声嘀咕着摸了摸身上冰凉的甲胄,然后又猜到:“八成褚大人是要办案。” 翟秀握着刀柄,抬头看了一眼月上梢头星光稀微的天幕,心头一紧。 只见褚时钧大袖飘摇,快步向大理寺门外走去,在他身后的王主薄声音低沉的对着站在院中召集的五十人说道:“去武侯司。” 坐落在太平坊内的武侯司敞亮正殿内灯火通明,书丞贾廉面色凝重扶须低眉,在他身边站着鹿柴,白桃和南溪三人。 殿中那颗巨大的望天骊珠旁一张黑席铺在地上,席上躺着已是被擦拭清理过血迹的程岳,程岳身上盖着白布。 被白桃擒住的巨鳌帮小卒陈癞此时跪倒在程岳身旁,身后两个金锤武士金甲灿灿神情威严,一人手上攥着捆住陈癞的一条铁链。 殿内六张长案,其中一张案前蒲团上一个玉冠道袍的玉面少年盘膝而坐,贾廉回头望去,这少年正在低头拿着一柄碧色玉雕如玉,如意上嵌有碧玺和宝石的龙纹盘正在被他拿来轻轻敲击桌案。 贾廉转头回身,忽见一小史快步进入殿中,来到他身边低语道:“书丞大人,大理寺的褚大人带了五十兵卒,正浩浩荡荡的赶来。” 贾廉脸色一沉。 就听这青袍小史又说道:“凤阳阁中公主车鸾急出,已到太平坊牌楼处,也朝着武侯司来了。” 贾廉浑身一颤,急忙扭头看向几步之外长案前如击钟一般拿着玉如意敲击桌面的少年,他稍一犹豫后还是开口问道:“临渊,丽珠公主来了。” 站在贾廉身后的鹿柴望向年轻的武侯司司丞,只见这少年缓缓抬头,浑不在意的开口道:“不就是一件小小的遇刺案吗,查到谁就说谁好了。” 闻言贾廉快步走到案前俯身低语道:“临渊啊,这哪是一件简单的刺杀案呐,方才白桃捉来的疑凶供词你也看了,大理寺死的那人是从御史台监察使赵涂的宅子里拉出来的,赵涂何许人也,左仆射的马前卒啊,这分明就是朝堂之争。” 李临渊手中如意遥指盖着白布的程岳尸体问道:“他是大理寺负责查遇刺案的官员吗?” “正是。”贾廉点头道。 李临渊轻声道:“传唤赵涂,让他跟大理寺卿褚时钧当堂对峙,给褚大人好好解释解释。” 武侯司外,公主车鸾和褚时钧马车同时到达,先下车的褚大人看到虎贲卫开道的凤鸾车架后稍一愣神,只见两个华服婢女搀着一袭白衣的公主缓缓下车。 眉柳唇樱面如玉盘的李玉瑶下车后望向褚时钧身后黑压压的两排人,轻描淡写的笑问道:“带这么多人,褚大人这是准备包围武侯司吗?” 褚时钧惶然跪倒,身后五十兵卒皆是跪下。 混在兵卒中被李主薄拽来充数的翟秀跪倒后,偷偷望向前方,寻常人一辈子,哪能见得到公主啊,翟秀将将抬头,就对上一位虎贲卫的视线,两道犀利寒光射来,吓得翟秀赶紧低头。 “恭迎公主。” 褚时钧朗声呵道。 李玉瑶俯身凑到跪倒在地的褚大人身前,眼神玩味的笑道:“老褚啊,许久不见,怎么又胖了?” 褚时钧身后听到公主此言的王主薄会心一笑,长安谁不知道,褚大人是公主一手从刑部提拔起来的,褚大人这回可算是遇到自己背后的大树了。 褚时钧一听面前公主檀口轻启说出一句玩笑话来,顿时带着哭腔开始诉苦道:“公主有所不知呐,老褚手下为公主查遇刺一案的寺正官,刚开始查案就被杀啦。” “我这不听到消息过来了么。”李玉瑶说着望向眼前武侯司那块牌面,朝着持金锤跪地的两个武侯司金甲武士说道:“怎么不见有人出来迎啊,去只会我那好弟弟一声,姐姐来看他啦。” ------ 在荒院阁楼中的赵幼安盘腿坐在草席上,不时偷偷看几眼站在窗前的慕容羡鱼,一脸警惕望向窗外的女武官身材修长,一袭黑袍遮身长剑悬佩腰间,虽是女儿身,却看不出一丝柔媚来,倒是透着几分英气出来。 经过休息,赵幼安身体已经恢复一些,同在一屋中,赵幼安和慕容羡鱼两人却气氛异常尴尬,谁都不出声,只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最后还是赵幼安打破沉默道:“慕容姑娘,这几日我在练刀,你是武官,指点我几句如何?” 慕容羡鱼闻言冷冷说道:“你劈武曲星君那一剑,能看出来练的不错。” 赵幼安眯着眼笑了笑,不过这女武官接下来的话让他笑意瞬间消失。 “根基太过薄弱,就算施的招式再上乘,若是不能调动体内真气,出招也只会是绵软无力,就是看着花哨,没有威力,而且我看你走路轻浮吐气稀薄,恐怕丹田之中无一点可用真气。” 赵幼安白了这个说话冷清的女子一眼,然后轻声问道:“如果我想在武道之路上走的远些,有无可能?” 慕容羡鱼扭头看着他皱眉道:“找一套御气吐纳的法子,每日练习,三五年后或许可蕴些真气。”说话间她瞥见赵幼安一阵恍惚,又言道:“人之一身,外有四肢百骸,内有五脏六腑气血经脉,练一身钢筋铁骨容易,可练气御气很难,这也就是真正的武道宗师凤毛麟角的原因,寻常什么人,尤其是体质赢弱的,还是不要臆想为好。” “没有什么捷径可走?”赵幼安好奇道。 慕容羡鱼冷声道:“这你得去问问住在玄阳观的国师,他的丹药或许能让人真气长存。” 赵幼安看着一脸不耐烦的慕容羡鱼刚要开口,忽然窗外一声响动传来,他急忙住嘴。 慕容羡鱼那双水眸看向窗外庭院,伸手取下了窗边的那把弩弓,又从一旁墙上箭袋中摸出一根弩箭,紧了紧弓弦后搭在弩上。 窗外漆黑,蝇虫声微鸣。 第四十七章 文官不动嘴 被武侯司传唤的御史台监察使赵涂很快就到了武侯司,他未带随从也未穿官袍,一袭粗衣脚穿草鞋孤身前来,看见李玉瑶时恭敬的一跪,那张消瘦且略显病态的脸上波澜不惊,除了叫了一声公主外,一言不发的进了武侯司正殿。 赵涂就如一个小仆一般跟在李玉瑶身侧,对望向他一脸冷笑的褚时钧视而不见。 武侯司大殿璀璨闪耀的长烛映照中,大唐公主坐于殿内正位上,一身绣凤玉蚕雪色短袄配上茉莉白竹叶裙,端庄典雅中透着英气勃发,红唇勾起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双狭长凤目轻轻扫过殿中神态各异的众人,最后视线落在殿内望天骊珠旁的红衣少女身上。 “她是......” 李玉瑶轻声问道,这个模样粉雕玉琢梳着冲天羊角辫的红衣小姑娘,神情不同于其他人,相比于他人或肃穆或惶恐的神情,这小姑娘则一脸漫不经心,甚至还不时偷瞄自己两眼。 殿内另一个对大唐最有权势的女人到来毫无感觉的人,就是李玉瑶下方长案前用手指轻轻抚摸那柄玉如意的李临渊,只见这位武侯司少年司丞一脸沉醉的凝视着手中晶莹剔透的如意,指尖轻轻滑过如意雕工浑然的玉槽,如同抚摸一位绝世佳人那般神态,甚至就连李玉瑶进殿时都没有抬眼。 如果仔细去看,少年司丞和正位上的李玉瑶长相有几分相似。 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可在众人眼里却如此生疏,互相不看对方,不出一语,两人在不理睬对方这点上倒是出奇一致。 贾廉顺着李玉瑶目光看去,恭敬的说道:“那小姑娘叫白桃,师傅是梵音宗的莲心大师,她是武侯司的武官。” “女子武官?”李玉瑶感兴趣的笑道,她玉手一挥轻声又道:“小姑娘上前来说话。” 白桃落落大方的走上前,笑盈盈对李玉瑶施礼道:“白桃参见公主。” “既然是女子武官,那武功一定不错咯?”李玉瑶笑着问道。 白桃看着面前英武之气盖过脂粉容貌的大唐公主,毫不怯场的说道:“回公主姐姐的话,功夫也就马马虎虎吧。” “白桃,公主面前怎能胡言乱语。”一旁的贾廉皱眉道,他说完后又看向李玉瑶说道:“公主,大理寺寺正的尸体正是武侯司白桃和慕容羡鱼发现的。” 李玉瑶看向天真烂漫的白桃抿嘴轻笑,显然对这个小姑娘大大咧咧的言语浑不在意,她伸手牵上白桃,将小姑娘拉到身侧后低声问道:“小姑娘,愿不愿意去凤阳阁保护姐姐啊,姐姐身边就缺你这样一个武功马马虎虎还说得过去的女武官。” 咚。 不远处玉冠道袍的李临渊用如意猛的敲了一下面前长案。 李玉瑶转头看向自己那颇有仙风道骨之气的弟弟。 两人还未如何,贾廉脑门上已是冷汗直冒,他轻声说道:“公主,捉来的凶犯用亲自审吗?”说这句话时贾廉还特意看了一眼站在公主身旁低垂眼帘面无表情的赵涂。 “带上来吧瞧瞧吧。”李玉瑶收敛起笑意,眼神忽然变的清冷起来。 殿内俯身蹲在程岳尸体前的褚时钧掀开遮盖的白布,仔细的观察着自己下属身上的伤口,那一道从背脊而入穿胸而出的血口触目惊心,褚时钧看着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的程岳沉默片刻后起身,身上紫袍大袖一甩,此时怒气已到最盛。 两个金锤武士拽着已经是吓得肝胆俱裂的陈癞上前,将这个嘴中不停嘀咕菩萨保佑的小卒拉到李玉瑶面前。 “说吧,刚才怎么说的,现在还怎么说。”贾廉沉声说道。 走过来的褚时钧眼中两道如刀锋一般犀利的目光落在这个浑身颤抖的小卒子身上,转而又看向赵涂,刚才武侯司审问的内容他从殿内书记官那里看过,现在只等这人亲口说一遍后,就准备带着自己带来的五十兵卒上前抓了赵涂,带回大理寺大刑伺候一番。 只听陈癞颤颤巍巍的说道:“人是我从兴化坊的一条沟渠中捞上来的,以为还能救,就抬上马车准备去找郎中。” 听到这番话,贾廉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来,他指着陈癞突然口吃道:“你......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放屁,你不是说人是巨鳌帮的张四叫你从御史台监察使赵涂的宅子里抬出来的吗?”殿内的诸葛南溪闻言脸上浮现出怒意大声斥道。 刚才审问此人,就是南溪审的。 “南溪。”一旁的鹿柴轻声呵道,示意自己这位师弟在公主面前保持仪态。 “师兄,他翻供。”南溪指着陈癞怒道。 贾廉向前一把拽住陈癞,双眼深邃的盯着这小卒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此时说的,为何和刚才说的不一样?” “刚才那位武官大人听说我去兴化坊是为赵大人府上送人,就有意引导我往赵大人身上说,他拿着一把尖刃抵在小人脖颈,小人只能胡说一气。”陈癞颤声说道。 贾廉送开拽着陈癞衣襟的手,转头朝着李玉瑶抱拳道:“公主,我看还是得用刑才能让他说真话。” 李玉瑶没有接话,她神情淡然的看向赵涂,檀口轻启慢悠悠的说道:“赵大人,解释一下吧。” 赵涂那双晦暗的双眼霎时一亮,他走到陈癞身旁声音沙哑的开口道:“小臣确实是认识此人,他今日往小臣府上送的人是西市一间绸缎庄的老板,至于绸缎庄老板为何来小臣府上......”赵涂那张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不自然来,他话音停顿下来。 “接着说啊。”眼神始终停在赵涂身上的褚时钧厉声说道。 赵涂看向褚时钧,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笑意说道:“小臣是想在左仆射寿辰时,为恩相做一身尚好的绸缎衣袍,至于大理寺寺正的死,我完全不知晓。” “对,对。”陈癞拼命点头道,他带着哭腔说道:“赵大人说的都是真的,我真是在一条沟渠中看到的那人,也是出于好意才将他抬上马车的。” 站在李玉瑶身旁的白桃走到陈癞身前,他看着陈癞一脸失望的说道:“你被羡鱼姐姐挑断了手筋,可是我为你包扎的,你可不要对我说假话哦,我问你,程寺正的尸体到底是你从哪里抬到车上的?” 陈癞看着白桃那双澄澈的大眼睛,虽然心慌,还是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白桃望向鹿柴,露出一丝苦笑。 褚时钧气的脸色煞红,他咬牙道:“公主,我的寺正官可不能白死啊,现在这狗奴不说真话,请公主让我将他带到他处再审一边可好?” “污水非要泼到我身上才是真话吗,褚大人?”赵涂抬头看向褚时钧声音冰冷的问道。 褚时钧双拳紧握,那圆滚滚的肚子都轻颤不止,他看着赵涂那波澜不惊的脸色瞧着来气,粗声骂道:“你个八品小官,哪来的狗胆和我这样说话,给老子跪下说。” 赵涂冷冷的看着这个暴怒的大理寺卿,转头看向李玉瑶说道:“公主,褚大人如此说话,也太有失雅度。” 李玉瑶神色淡然的端坐,看不出喜怒。 贾廉被陈癞的突然翻供弄得措手不及,他只能看向微眯双眼似是坐禅的李临渊,可是这位少年司丞显然不想插手眼下的僵局。 就在此时一个金锤武士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先是看了一眼正坐的李玉瑶,又望向手捧如意坐禅闭目的李临渊,稍一犹豫附在贾廉耳边低语几句。 贾廉瞪了这个跑来通报武士一眼,然后厉声道:“大点声说。” 金锤武士神情一肃,抱拳朗声道:“禀书丞,礼部尚书于大人车马停在外面......” 闻声殿内众人都面面相觑,就连李玉瑶身姿都微摇了一下。 于澜是高祖皇帝时就入了朝堂的两朝老臣,也是如今皇帝的授业老师之一,还是一位天下学子敬仰的大儒。 褚时钧顿时心凉了一半。 自公主和左相在朝堂之上明争暗斗,这位掌管天下礼乐祭祀的巨儒就隐隐有了偏袒左相之意。 金锤武士话未说完,两鬓斑白笑容和煦的于澜就闯了进来,这大儒着一件寻常青衫,扶须笑着走到殿中,看向李玉瑶躬身行礼。 李玉瑶从座椅上起身,也是笑意盈盈的说道:“于大人不必拘礼。” 于澜微微点头,然后视线跃过众人看向李临渊,他轻声叫道:“临渊,如今见我,也不看一眼吗?” 闭眼的李临渊闻声身体一晃,然后急忙起身,快步上前施礼道:“先生,我是愧于见您呐,临渊被贬出朝堂,自囚于这武侯司内,何来颜面见从小授业的严师。” 于澜微微一笑,他凝视着李临渊说道:“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临渊,你要做君子。” 李临渊神色一肃,轻声道:“小子受教了。” 于澜说这句话时,不远处的李玉瑶一脸鄙夷写在脸上。 于澜环顾四周后又说道:“再说了你坐镇的武侯司灯火明灿,大有可为啊。”只见于澜枯瘦的手摸了一把面前少年司丞的道袍后神色有些遗憾道:“只是你这身袍子,有些宽了。” 李临渊闻声袖袍微微一抖。 李玉瑶开口道:“于大人,今日专程来看临渊吗?” 于澜转头看向李玉瑶,又看了一眼人群中的赵涂,风轻云淡的笑道:“今日在宏道府上饮茶手谈,一局棋罢,忽听宏道的下人说起,赵涂因为一些事去了武侯司接受问询,公主可能还不知,老夫准备将赵涂推举到礼部做个郎中,他是宏道的门生,想来自不会差,这不出了宏道府邸,就顺路过来看看是因为何事被问询,没想到公主也在此处。” 离这几人站的远些的南溪低声对一旁的鹿柴嘀咕道:“左仆射姜宏道自己不出面,叫个老匹夫来捞人,是在无耻。” “南溪。”鹿柴神色一紧低声说道:“记住出宗门时师傅教诲的谨言慎行。” 李玉瑶轻笑着说道:“不是什么大事,也已经问完了。” 于澜闻言笑道:“那就让赵涂随我车马回,可否?” “于大人请便。”李玉瑶神色淡然道。 于澜那温润笑意铺满整张面庞,对李玉瑶施了一礼后望向李临渊深深看了一眼,就准备来着赵涂离开。 临走时赵涂在于澜身边低语一句,于澜忽的转身看向李玉瑶又道:“还有个不情之请,这贱民诬陷我礼部未来的中流砥柱,可否让老夫带走也问询一番?” 李玉瑶还未说话,只听褚时钧怒不可遏道:“不行。” 朝堂之上,三公六部九卿尊卑有序,可身为九卿的褚大人如此朝着礼部尚书外加天子老师当朝巨儒怒吼,霎时震惊了殿内所有人。 李玉瑶神情复杂的开口道:“老褚。”她不知为何竟一时间忘了褚时钧的官称。 于澜并未理会褚时钧,而是看向李玉瑶。 “既然尚书大人对此人有兴趣,那就带走吧。”站在远端的李临渊朗声说道,他目光扫过几人,停在李玉瑶身上后又道:“武侯司内,我说了算。” 于澜听李临渊如是说道,心中并未有喜色,因为他注意到这少年司丞对他的称呼从老师变为了尚书大人。 间隙已生,之后怕是万丈鸿沟。 李玉瑶听后默不作声,只是那蹙起的柳眉,能看出她此时的不悦。 赵涂几步向前,去拽跪地的陈癞。 殿内所有人都以为也就如此这般了。 忽然噌的一声,拔刀出鞘的声音瞬间传入众人耳中。 殿内武官快速锁定目标。 李玉瑶转头看去,眼神愈发复杂,却并未出声。 褚时钧抽出一旁随从兵卒的横刀,三两步上前,趁着周围武官和护卫还未做反应,对着赵涂和陈癞的方向眼神决然的一刀猛地劈下。 赵涂神色惊惧的向后一掠。 一颗人头滚落在地,长刀劈向的正是陈癞。 溅了一身血迹的褚时钧扔了手中刀,眼神阴冷的看着赵涂说道:“大唐的文臣,可不光会动嘴。” 于澜见此一幕,脸色瞬间暗沉下来,衣袖一甩快步出了大殿,赵涂深深的看了一眼褚时钧,也快步跟着出了大殿。 褚时钧擦了擦脸上血滴,望向李玉瑶说道:“只要我还是大理寺卿,公主遇刺一案,我亲自查。” 在众人都对这一幕惊愕的时候,白桃看着地上漫出的血水,突然一拍额头说道:“哎呀,慕容姐姐还未回来。”她急忙看向李玉瑶说道:“公主姐姐,那日宝船遇刺,有一个小子阻止了刺杀,公主还记得否?” 李玉瑶脑海中瞬间浮现那个跛腿少年的身影,一瞬之间陷入了沉思。 见李玉瑶默不作声,白桃又看向手染血色的褚大人说道:“今日晨时我和慕容姐姐遇到过程寺正,他当时和宝船救下公主的赵幼安在一起。” 褚时钧一愣后问道:“然后呢?” 白桃轻蹙眉头快速说道:“今日之事说来话长,但我笃定他现在和慕容姐姐在一起,而且程寺正之死,他肯定知道些情况。” “羡鱼还没回来?”贾廉皱眉道。 白桃手指向外指了指,贾廉立即说道:“带几个武官,快去找,将你说的人也一并带回。” 此话一出,连同鹿柴白桃在内的数十个武官一并掠出。 李临渊看看白桃一句话后原地愣神的李玉瑶,又看看擦拭身上血迹的褚时钧,轻扶着额头说道:“既如此,送客吧。” 第四十八章 夜凉 荒院矮阁之中,慕容羡鱼手持弩弓对准窗外,她整个人贴着窗边墙壁,弩上弓弦拉满,那根铁箭在点点月光下泛着一丝幽寒之色。屋内的赵幼安一动未动,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般竖着耳朵聆听外面动静,就听见静谧黑夜中刷刷的两声轻微身响传来,像是有野物窜过草丛的声音一般,这处原本是武侯司暗子朱九中藏身的庭院中杂草丛生,有野物经过带起声响倒也正常。 看着贴在窗边全身紧绷一脸凝重的慕容羡鱼,饶是心中觉的就是某个野物引起响动的赵幼安,也并未卸下警惕,赵幼安心中那一抹惧色,更多是白天那位白发白须手持虬龙杖的武曲星君带来的,现在想来,自己用刀硬接那二百斤铁杖的一下,极大可能是那白发老者未下死手,也正是多亏那武曲星君没下杀心,才等到眼前这位女武官拼死相救,想到这里,赵幼安抬眼感激的看向慕容羡鱼。 全神贯注凝视窗外动静的女武官似是有所感应,她回头冷冷的瞥向赵幼安。 稀微月色下,慕容羡鱼回眸望来,匿身于明暗之间的女武官身姿俊逸,神情虽是清冷,却在一抹银白之下犹显孤寒俏丽。 慕容羡鱼薄唇轻启,上下嘴唇微微动了动,但并未发出一点声音,片刻后扭头重新望向窗外。 赵幼安一愣神,然后仔细琢磨这女武官说的什么,一番思索后他得出答案,稍后会心一笑。 就在两人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之时,忽然庭院外飒沓的脚步声,那虚掩的木门被猛然推开,慕容羡鱼凝神望去,前后四道身影窜入了荒院之中。 这四个深夜到来的不速之客并未急着进入阁楼,阁楼内两人压低呼吸屏气听去,就听其中一个浑厚粗犷的声音传来:“杨敬,今天得手几件东西?” 慕容羡鱼透过窗户拨开的一点缝隙看去,说话之人身材高大,虽是在黑夜中看不清面容,但见他背着并不常见的长柄双刃陌刀,想来也绝非善类。 被唤作杨敬的应该是个年纪尚浅的少年,开口时嗓音就有些稚嫩,他捧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黑色布裹,声音刻意压低道:“两尊正堂顺出来的琉璃盏,有一个从那被迷晕的小娘们胳膊上剥下了一个银镯子,两个翠玉耳坠,妆台抽匣中金银首饰也抓了一把,要不是你们催的急,墙上那幅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山水图我也给她扒下来。” “废话,崔府巡夜的家仆都走到转角了,我要再不叫你,没准我们今天就折在那里了。”四人中另外一人骂道。 那叫杨敬的少年满不在乎道:“我是迷晕了屋内人才潜进去的,进门前还掩了门窗,你们看见有家仆来先走就好,等我拿完东西自会全身而退,你趴在窗前那样唤我才有危险呢,万一给那昏睡的两人喊醒了怎么办?” “杨敬。”背着陌刀的壮汉沉声呵道,只见他一把夺过杨敬手中的黑色布裹,然后压重声音说道:“那崔家是大唐世家大族,虽然根基不在长安,今晚去的只是一处崔家在长安的偏宅,但保不齐宅内也安排了深藏不露的家奴护卫,万一我们露出一点马脚,怕是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叫杨敬的少年不服的冷哼一声,但也没再出言争辩。 背着长柄陌刀的壮汉低头打开布裹,粗略的将里面东西清点一番后,声音低沉的说道:“明晚将这些东西拿到鬼市找马姑娘,差不多可以折成一张足够我们花销一段时间的银票,等银票到手后,我们消停一段时间,今夜盗了崔家的东西,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听到几人对话,慕容羡鱼和赵幼安对视一眼,原来楼下是几个下药偷盗的蟊贼。 正当赵幼安为这几人不是巨鳌帮的帮众庆幸时,忽然瞥见慕容羡鱼将手放在手中弩机的悬刀上,那枚泛着幽光的箭矢已然探出窗外,而女武官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杀意,他知道,只要按在悬刀上的青葱玉指稍微用力,威力巨大的铁箭就会飞射出去。 赵幼安蹑手蹑脚的走到慕容羡鱼身后悄声说道:“只是几个盗贼而已,何必和他们动手。” “滚。”慕容羡鱼冷声道。 “我的意思是不要节外生枝,想想我现在还在被人追杀,此时何必对几个小蟊贼出手。”赵幼安说着一只手按在那冰凉的弩弓上,当他看到女武官眼眸中一抹怒意后赶紧撒手,低声道:“需不需要我帮忙?” 慕容羡鱼冷着脸用没持弩的那只手摸向腰间,抽出的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递到赵幼安手边后嘴唇微微动了动。 “能不能不要让我猜你说了什么?”赵幼安恼怒道,低语间他接过匕首低头看去,这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匕首上除了有几道古朴的纹饰外,也没有其他玄妙之处。 慕容羡鱼听着赵幼安的抱怨转身,背对着他嘴角微微一翘,然后瞄准楼下四个盗贼其中一个,轻轻拨了一下悬刀。 一支弩箭携着呼呼风声瞬间飞射出去。 一声闷响后庭院中一人栽倒在地,其余三人皆是发出惊呼,最为年少的杨敬望着头上插着箭枝倒地抽搐两下后失去生气的同伴,迅速俯身低头,向一旁的草丛掠去。 背着陌刀的壮汉怒喝一声后取下背上长刀,抬头往铁箭飞来的方向看去。 慕容羡鱼射出一箭后俯身蹲下,她隐藏身形后拉弦放箭,然后又起身朝着那提刀四顾的壮汉射出一箭。 楼下壮汉似是早有防备,看着探出窗外的弩弓后就挺刀向前,那支射出的铁箭嗖的一声后钉入地面。 壮汉怒不可遏的一刀阁楼一层破败不堪的木门,随着一刀两半的门板重重砸在地上,壮汉怒吼道:“杨敬,於杰,随我进楼。” 杨敬猫在草丛中面露惧色的盯着射出铁箭的那扇窗户,眼中流露出一丝犹豫,可瞥了一眼壮汉挂在腰间的布囊后一咬牙,朝着楼内冲去,另一个叫於杰的男子,则慌乱的从腰间抽出一根一端打磨尖锐的铁杵,抢在提刀壮汉之前率先上了通往二层的木梯。 屋内的慕容羡鱼放箭拉弦,弩弓对准虚掩的房门,听着凌乱的脚步声逼近,抬手又是射出一箭。 “小心。” 提着陌刀的汉子看着於杰毫无遮蔽的拎着铁杵冲上楼去,急忙出声提醒道,可这一声划破夜空的怒吼并未起到什么作用。 势大力沉的铁箭飞旋着穿破门板,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箭矢迅猛的撞入於杰胸膛,让其瞬间失去行动能力后滚下楼梯。 贴在门口手持匕首的赵幼安望着被箭矢穿烂的门板,这才明白为何大唐要严禁弩弓和甲胄,但看慕容羡鱼手中那把弩弓,威力实在是太大了。 黑夜,弩箭,女武官。 赵幼安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在欣赏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躲在里面的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们痛下如此杀手?”提着陌刀的壮汉侧身躲在楼梯转角喊道,他望着胸口插着箭矢的於杰眼中慢慢失去色彩,喊完后眼中闪过厉色,动作奇快的探出胳膊,一把提起口中涌出鲜血的於杰挡在身前,小心翼翼的朝着楼上逼近。 嗖。 弓弦清脆的响声传来,飞箭转瞬即到。 壮汉撇开胸口又挨一箭的於杰,趁着慕容羡鱼压箭拉弦的间隙猛的前冲,几乎是用身体撞开破碎的门板,朝着屋内第一眼看到的身影跃起后一刀劈出。 慕容羡鱼扔下完成使命的弩弓,看着劈来的刀锋轻巧的一掠,在空中腰肢一扭灵巧的避开寒气十足的刀刃,然后五指并拢朝着壮汉胸口拍出一掌,一掌之下将一刀劈空抬手收刀的壮汉拍的先后倒退两步,一个踉跄后倒在地上。 这壮汉被拍的胸口生疼,他一声低吼后挣扎着起身,只见慕容羡鱼一臂微微聚力,两腿前屈俯身猛然挥出一肘击向壮汉面门,刹那间将壮汉鼻骨击的粉碎,这壮汉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随那壮汉冲进楼的那个叫杨敬的少年,一脸错愕的看着眼前一幕,忽然脖颈处一丝凉意,被赵幼安拿着匕首抵在下颚一把按在墙边。 “松开他吧。”慕容羡鱼将壮汉陌刀一脚踢开后轻声说道。 赵幼安放下匕首后笑嘻嘻望着杨敬,这少年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如何,那双不大的眼睛瞪得浑圆,撅起的厚嘴唇微张,完全是一副木讷模样,根本和刚才楼下那个开口又是放迷药又是盗银镯的人联系不到一块去。 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两三岁的少年,赵幼安开口问道:“你是被他们逼迫着才去偷盗的吗?” 杨敬先是一脸恍惚着摇了摇头,然后又拼命点头。 慕容羡鱼捡起壮汉腰间系着的布囊,打开后看着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珠光宝气的赃物,她冷眉一竖望向杨敬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去偷崔家,和他们有仇?” 刚问完这句话,慕容羡鱼就觉得自己问的实在是太蠢了,这话怕是得让赵幼安耻笑,这些盗贼哪会在乎偷盗的是哪户人家,还不是偷到哪算哪。她偷偷看向赵幼安,发现这家伙似乎并未认真听自己在说什么,视线直勾勾的望着自己手中塞满金银首饰的布囊。 一道冷峻的目光射来,慕容羡鱼凝视着赵幼安薄唇微微一动,话虽说但未出声。 赵幼安顿时收回视线,尴尬的笑了笑,他倒不是贪图这些盗贼盗来的宝贝,而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见如此多的金银细软,不由心生好奇。 眼神一番交流的两人只听杨敬颤声说道:“崔家和我们没什么仇,只是觉得崔氏是大户人家,便潜进去盗了几件东西。” “你们是哪里人,一直在长安城以偷盗为生吗?”赵幼安轻声问道。 杨敬望向赵幼安,见这人眉眼清秀态度随和,心中的惧意才稍淡了一点,他老实的说道:“我是魏州人,三年前家那边大水,就跟着逃难的流民往西走,在路上遇上了老大,他带我来到长安,来长安之后一直在做这个。” “他是你们老大?”赵幼安指着昏死在地上的壮汉问道。 “他不是。”杨敬摇着头说道,他叹了口气又道:“他叫苏黑柴,是我们几人中除去老大武艺最好的,也是每次出来老大派来监督我们的人。” “你们老大坏心眼挺多,还派这么个大汉背着刀看着你们,他叫什么?”赵幼安好奇道。 “我不知道我们老大叫什么,只知道他姓杨。”杨敬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面前两人的神色,看着那个出手连杀两人又打倒苏黑柴的冷面俏公子转身去拿地上的弩弓,而和自己问话的家伙语气和善,他接着说道:“老大虽然收养了我,但也只是给我一个住处,平日叫苏黑柴看着我,我三年来也没见他几面,每次偷了东西后就去鬼市倒卖,换来的钱留一部分,其余的都交给老大。” 说话间杨敬忽然看向赵幼安身后露出一脸惊恐的表情,赵幼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慕容羡鱼端着上箭拉弦的弩箭,对准地上壮汉的头颅就要拨向悬刀。 赵幼安也是心中一惊,他急忙上前拽住面色清冷的女武官衣袖,低声说道:“已经杀了两人了,这人也被打晕,何必要痛下杀手呢?” 慕容羡鱼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举着弩弓的手纹丝不动的说道:“你忘了自己是什么处境了?” “我的处境和这蟊贼的生死有何干系?”赵幼安怒道,他盯着慕容羡鱼又道:“你不是说白桃会找到这里吗,等我们安全了,将这两人送到长安县县衙,或者大理寺也行,为何非要取了此刻动手取他们性命?” “你嘴里哪来那么多为何?”说着女武官扣下了弩弓发射的悬刀。 淡淡月光透过那扇窗户洒在斑驳的地面,赵幼安看着慢慢渗出的鲜红,吃惊的看着慕容羡鱼说道:“你为何......如此弑杀。” 慕容羡鱼冷峭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看着赵幼安淡然道:“我只杀该死之人。” “那只是你认为他该死。”赵幼安长吁一口后接着说道:“在那尚月竹和武曲星君裴炎眼中,我也该死,可你还是拼上性命救了我。” “我也只救想救之人。”女武官眼底闪着寒色一字一句的说道。 “这世间的道理不是这样的,不是你认定谁该死,他就一定要死。”赵幼安争辩道,他对上那如月色般微凉的瞳眸接着说道:“如果他只是个盗贼,其罪不至于在毫无反抗的情况下被这样处决,大唐还有法度。” 慕容羡鱼看着一脸认真的赵幼安撇过头去轻声说道:“那裴炎难道不知法度,但他还是一心要你死。” 赵幼安闻言竟无言以对,就在他愣神之际,慕容羡鱼抽出了箭袋中最后一支铁箭,然后缓缓看向已是双腿绵软跪倒在地的杨敬。 赵幼安忽然一把握住女武官没持弩的那只素手,沉声说道:“他还是个孩子,算了吧。” 慕容羡鱼本可轻易挣脱赵幼安握着自己的手,可她并没有,而是深深的看了一眼紧紧握着自己手背这只掌心出汗微微颤抖的手,随即抬手将最后一支箭射向头顶。 箭矢钉入房梁,震的头顶木板咯吱作响。 慕容羡鱼莞尔一笑,轻声说道:“你可真是个好人,好人不该死。” “慕容姐姐在不在?” 院内恰好传出白桃的呼喊声。 “哎。” 这个女武官笑着答道,就像无事发生一般风轻云淡。 第四十九章 截胡 白桃的出现像是一道抹去赵幼安心头惧意的曙光,听到白桃声音的慕容羡鱼率先下楼,白桃刚进院子时看着倒在杂草中头颅插着箭矢的尸体,心上还有些惊慌,等看到除了孑然一身走出阁楼的慕容羡鱼后,脸上喜色涌起,亲昵的叫道:“慕容姐姐。” 慕容羡鱼笑着走向白桃,这时跟在白桃身后的鹿柴和几个陪着横刀的武官一并进入院内。 白桃牵上慕容羡鱼的手,眼神灼灼的问道:“咦,怎么只有姐姐一人,赵幼安呢?” “在楼里。”慕容羡鱼神情一冷后轻声说道。 鹿柴察觉到慕容羡鱼身上的血腥气味,他走到姐妹两人身前皱眉道:“和人动手了?” “收拾了几个蟊贼而已。”慕容羡鱼风轻云淡道,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凝视着白桃那张粉嫩的脸庞问道:“大理寺寺正的死有什么眉目吗,那个驾车的疑凶审了吗?” 白桃一脸郁闷的将今夜在武侯司发生的一切讲了一遍,从南溪初审的供词开始,以及带着武士披甲兵卒前来的大理寺卿,毫无征兆出了凤阁前来旁听的公主,还有最后出场平息一切的礼部侍郎于澜,低头聆听白桃事无巨细诉说的慕容羡鱼越听那对柳叶眉就拧的越紧,当听到大理寺卿褚时钧一刀砍了车夫陈癞的头颅后心中也是一惊。 期间几个随行的武官将楼内被慕容羡鱼射杀的於杰和苏黑柴抬了下来,趁着武官抬人间隙,在阁楼二层的赵幼安望向杨敬,看着这个瑟瑟发抖的小盗贼,一想这少年也是个命运坎坷的苦命人儿,他压低声音开口道:“盗窃之事武侯司的武官不会管的,我猜他们一定会将你扭送到长安县衙门,然后通知被盗的崔家来辨认赃物,到时候你就说是受他人逼迫才偷盗的,罪行会轻些。” 杨敬一听脸上浮起一丝凄色,他激动的一把拽住赵幼安的衣袖带着哭腔说道:“要是他们通知崔家,那我一定会被整死的,崔家是大唐士族大家,要是知道我偷到他们头上,恐怕是很难走出牢房了,公子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将我送到衙门?” 赵幼安叹了口气,他知道武侯司来的武官不止白桃一人,慕容羡鱼又对盗贼深恶痛绝,这事恐怕自己也是爱莫能助,只能无奈的摇头道:“你真是......这般年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我是被逼无奈的,公子。”杨敬抹了眼泪啜泣道:“如果不按老大说的办,恐怕早就饿死在长安的哪条巷子里了,即使不饿死,也会是苏黑柴那大刀下的亡魂了。 赵幼安看着这少年流泪,一想到自己处境也好不到哪去,他收起心头那一丝同情,轻声说道:“先下去吧。” 楼下的慕容羡鱼将彩裳坊发生的事情告诉鹿柴,对于突兀出现在西市的武曲星君裴炎,还有等在西市牌楼下准备截杀赵幼安的张四,鹿柴倒是不意外,既然礼部尚书于澜都会不顾老脸当着公主和司丞的面带走赵涂,那出现其他人也就在他心中掀不起多大波澜了。 听完慕容羡鱼极其凶险的从裴炎手中救下赵幼安的经过,以及为何逃到这处荒院,鹿柴沉声说道:“现在这件事也就明朗了,那个彩裳坊的老板娘,巨鳌帮的张四,监察御史赵涂,还有不知为何会插手此事的武曲星君,都和程寺正的死乃至于公主的刺杀案有关。” “也就是说公主遇刺和那位位高权重的相爷有关咯。”白桃一语总结道。 鹿柴笑了笑并未接话,他听见楼内细碎的脚步声后视线越过白桃望向刚刚下楼的赵幼安,借着一抹月色一瞧,觉得这跛腿少年面色有些熟悉,恍然想到羡鱼今日拼死救下的原来就是当初那个来武侯司报信的少年。 白桃闻声转头,两眼一眯笑颜绽开轻呵道:“慕容姐姐都和我说了,你小子可真是命大。” 一只手拽着杨敬的赵幼安看着这个古灵精怪的红衣小姑娘,僵硬的抬手招呼道:“白桃姑娘。” 说话间赵幼安向一旁的慕容羡鱼看去,这冷峭的女武官似有感应的面色一沉,撇过头去不去看他,鼻腔中还发出一声轻微的冷哼。 鹿柴上前对赵幼安浅浅的施了一礼,然后笑道:“我还道是哪位大理寺的兄台可以让两个师妹如此牵挂,甚至让羡鱼师妹不惜和国师座下的武曲星君动手,原来是你啊。”说着鹿柴爽朗的拍向赵幼安的肩膀,神秘莫测的低声说道:“看来你真是跟武侯司颇有缘分啊。” 白桃一听鹿柴此言,樱唇轻启嘴角促笑道:“谁牵挂这混小子了,要不是他和公主遇刺牵扯极深,还有幸蹭了我两顿饭,我们在不管他的死活呢,对吧,慕容姐姐?” 白桃灵动的眸子一转,望向自打赵幼安下楼后就冷着脸的慕容羡鱼莞尔一笑后问道。 面色冷如寒霜的慕容羡鱼顿时俏脸一红,她听出这小妮子是故意捉弄自己,只道是当时发现程岳尸体时,对于她阻止白桃这小妮子去找赵幼安的事情耿耿于怀,她眼中微不可察的一抹羞色一闪即逝,声音依旧冰冷的指着赵幼安身后的杨敬说道:“还有一个盗贼,该如何处置?” 鹿柴听出慕容羡鱼刻意错开话题,他没多想便随口说道:“先带到武侯司羁押,明日一早连同这三具尸首一并送到长安县衙,盗窃案交由地方衙门审理就好。” 话音刚落,两个武官就从赵幼安手上接过杨敬,先行押出了荒院。 临走时杨敬深深的看了一眼赵幼安,眼中既有感激也有绝望。 赵幼安对于这悲惨少年境遇,亦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此时已是后夜,赵幼安跟着三人返回武侯司,寂静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细碎月光伴行这两男两女。 看着身边有三个武官,赵幼安的心思开始活跃起来,他看向双手挽着裙边在空旷街道蹦蹦跳跳向前跃着的白桃问道:“程岳的事,武侯司要如何处理?” 白桃还未说话,就听鹿柴闻声说道:“程寺正的死必然和监察御史赵涂有关,那叫陈癞的车夫第一份供词应该是真的,他没有必要也没胆子无端去诬陷一个大唐官员,而且赵涂借着于老的势,执意要将陈癞带走,也可视为他想杀人灭口。” 刚才出荒院时,白桃又将今夜武侯司发生的事和赵幼安讲了一遍,听到鹿柴说完话,赵幼安沉声说道;“程岳一定是跟着彩裳坊的老板娘尚月竹,才会出现在监察御史的府邸,然后撞破了他们的某些秘密才被杀的。” 鹿柴淡然的看了赵幼安一眼,稍做犹豫后轻声说道:“此事不要多想了,想必公主对赵涂的举动也看在眼里,随着程寺正的死,这件事也超出了我们可以掌控的范围了。” “如何不去多想?”赵幼安苦笑一声后又说道:“今日我差点身死在那彩裳坊中,加上程岳的死,就感觉头顶悬了一把利刃。” “赵幼安,要不你就待在武侯司内吧。”白桃扭头说道,她一脸认真的看向四人中走在末尾一瘸一跛的赵幼安紧接着说道:“在公主遇刺案查清楚之前,你就待在我们身边,这样那些想至你于死地的人,就不敢轻易动手了。” “就怕又杀出个武曲星君那样的人物。”慕容羡鱼冷声说道。 鹿柴听到慕容羡鱼这话眉头一皱,他知道走在最前端手握剑柄一脸冷峭的师妹什么意思,今日半路杀出的武曲星君裴炎是当朝国师的亲弟弟,而武侯司司丞李临渊是国师的挂名弟子,国师又和赵涂背后的左仆射交好,她这话中显然是有些不信任司丞的意思。 “不该质疑司丞的,羡鱼。”鹿柴轻声说道,见慕容羡鱼毫无反应快步向前,他又说道:“司丞是国师的弟子不假,可也是大唐的皇子,公主的亲弟弟,再说此事也并未证据确凿的指向国师。” “长安是大唐的权利中心,各方势力互相倾轧错综复杂,我们每走一步每查一案都必须谨慎小心,尤其是牵扯到那些大人物时。”鹿柴语重心长道。 “鹿柴,下山后我感觉你有些变了。”白桃听到鹿柴此话口中嘀咕道。 “我是怕走错一步,会连累到宗门。”鹿柴闻声脸上浮起一丝异色低声道。 在徒步返回武侯司的四人看到太平坊的牌楼时,长街一侧的酒楼二层中藏匿的几道黑影贴着扶栏压低脚步缓慢的向前挪动,为首的一人探出头去,待看清几人面容后阴毒眼神中闪过几分犹豫不决,最后吐出一个字来。 “撤。” 这人身后另一人不解道:“蹲伏了这么久,既然看到他出现了,为何又不动手要撤走?” 为首这人抬头看向问话的属下,月光一照那张狞笑的脸上浮起一层白光,正是巨鳌帮的第一剑客张四,只听他声音低沉的说道:“因为有三个大理寺武官在,因为我的剑还不足以对付三个武官。” 张四说完后轻抬手臂,他身后的几人慢慢向后退去,只听张四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道:“杀个人表忠心可以,但犯不上拼命,对吧,赵大人。” 张四握着腰间的宝剑瑶光,看着四人浑然不知的走入太平坊。 武侯司门前,大理寺卿褚时钧的马车还未走,原本来的五十兵卒只留下了王主薄和翟秀两人。 赵幼安随三人走到门前时,停在门口的马车帘子被掀开一角,褚时钧探出头冲着赵幼安说道:“上车,回大理寺。” 看着褚大人那肃穆的面容,脸上微微颤抖的横肉里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认真。 赵幼安看了鹿柴三人一眼,笑笑后钻入车内。 对于赵幼安被截胡,鹿柴无奈的摇摇头后向大门走去,白桃一脸不忿的嘟囔着紧随其后,只有握着长剑剑柄的慕容羡鱼站在门前看着马车远远离去,良久后才回神。 第五十章 撑伞避祸 从武侯司到大理寺的这段路赵幼安觉得格外漫长。 翟秀赶马驾车,车厢内除了喊赵幼安上车的褚大人外,还有低垂眼帘神情寡淡的王主薄,一路颠簸下三人无话。 褚大人那紫袍上醒目的血梅朵朵绽开,这位敢在公主和礼部尚书面前手起刀落砍了陈癞的大理寺卿闭目养神。 一路都是车轱压在地面的咯吱声,这狭小的车厢随着颠簸也摇摇欲坠,像是就要破开一般。 好不容易到了大理寺,王主薄先行跳下车进入大门,翟秀眼尖,看见褚时钧拖着略显臃肿的身材从车上往下跳时,急忙上前搀扶,还不忘朝着正抬手掀起车帘的赵幼安丢一个询问的眼神。 褚时钧下车后径直向里面走去,倒是让翟秀有些错愕,因为他这个表叔每次看到自己,都会笑嘻嘻问一句:“荷儿还好吗?” 荷儿正是翟秀的老婆。 之前去武侯司,翟秀一直待在大殿外面,里面发生什么他并不清楚,但表叔身上那浓厚的血腥气和被溅了一声的血渍告诉这个后知后觉的汉子,今夜可能真出大事了。 等赵幼安跳下车,翟秀立即凑上去低声道:“今天怎么回事啊,幼安?” 赵幼安看着披着甲胄腰跨横刀的翟秀,也是一脸诧异的反问道:“你怎么这身行头?” 翟秀挤眉弄眼的指了指还未走远的褚大人,低声说道:“我是被拉来凑数的,你要知道如今边关吃紧,兵部给大理寺配的有武艺的兵卒根本凑不够五十个,李主薄那老东西与我知根知底,晓得我有些拳脚功夫当过教头,所以推我来凑个人头。” 正当翟秀小声抱怨时,一只脚跨过门槛的褚大人扭头看向站在马车前窃窃私语的两人出声道:“赵幼安,你随我来。” 忽的一抹淡白的光束在赵幼安面前一闪而逝,恍惚间他抬头看去,发现漆黑的天幕正在悄然褪去,零星的白光正在天际之中归拢聚集,转眼间已有吞噬黑暗之势。 一夜已过,天蒙蒙亮。 翟秀闻声,急忙推了赵幼安一把。 褚大人和赵幼安一前一后来到大理寺内那座黑色望楼左前方一间偏殿前,褚大人一屁股坐在殿前最低一层的台阶上,然后沉着脸用手搓着衣袍上的血渍。 赵幼安抬头望去,台阶之上殿外挂着一块黑色的牌匾,写着慎言堂三个字。 青砖台阶,紫色绣袍,略显臃肿的褚大人,这一幕倒是并不违和。 赵幼安见褚大人没有开口的打算,他清了清嗓子后轻声问道:“褚大人,程岳的尸体还在武侯司?” “叫人拉回来了。”褚时钧神情淡然的说道,他抬头看向赵幼安又补充道:“没理由让他一直待在那里。” 赵幼安忽然有些愧疚的说道:“褚大人,本来我是和程岳一起盯那彩裳坊的女人,只是中间遇上两个武侯司武官,程岳先行去了......如果是我们两人的话可能......”赵幼安不知该如何去劝这个明显有些伤心的大理寺卿,神情黯然的低下了头。 “如果是你们两个一起去,那我要拉回来的就是两具尸体了。”褚时钧淡然道。 听到这句话,赵幼安忽然身体一震,他看向褚时钧说道:“和程岳失去联络后,我潜入彩裳坊去找他,逼问之下彩裳坊老板娘尚月竹亲口说到程岳身死,本想将她擒下后带来,没成想来了一个武功极高的老头护着尚月竹,若不是武侯司的一位女武官舍命相救,估摸着我也得交代在那里。” 褚时钧眼神灼灼的听赵幼安诉说遇见之事,只听赵幼安又说道:“武侯司救我的女武官说,那护着尚月竹的老者叫裴炎,是大唐国师座下的武曲星君。” 说道老者身份时,赵幼安余光扫向褚时钧,观察他的面部变化,只见大理寺卿面色暗沉,倒是没有明显情绪变化。 半晌后褚时钧才缓缓开口道:“赵幼安,记不记得那日在正法堂中我对你说,今日之后长安会有许多人知道你是谁。” “记得。”赵幼安平静的答道。 褚时钧那双大手抹了一把脸后神色稍缓,他轻声说道:“程岳仅是发现了一条线索,就身死在监察御史的宅子里,你说你阻止了公主遇刺,躲在暗处的那帮人会怎么对你?” 赵幼安听着这句不轻不淡的问话,心中顿时涌上寒意,还有些许愤怒,他神色一凛后沉声来了一句让褚时钧眼中闪过讶异之色的话。 “天要下雨,撑伞避之。” 褚时钧此时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那紫袍大袖一甩后低声问道:“要是有人要折断你遮雨的手中伞呢?” 赵幼安装着胆子挑眉道:“拔刀砍之。” “哈哈哈哈哈哈。” 褚时钧捧腹笑道,他笑声止住后吐出四个字来。 “蚍蜉撼树。” 赵幼安眼看这位大人出言讥讽自己,脸色古怪的向前几步坐到了褚时钧屁股下的台阶上,两人并肩后他无奈道:“不然怎么办呢,因为卷入公主遇刺的事,我刚过门的媳妇坠入江中至今生死不知,刚认识两天的同僚莫名其妙的就丢了性命,一个号称武曲星君的武夫拎着两百斤的虬龙杖要杀我,好不容易逃脱,又遇上身份都不知道的人拦路截杀,除了拔刀去砍搏一丝生机外,我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了。” 褚时钧对着跛腿少年坐到自己身边的大胆举动浑不在意,甚至眼中露出几抹赞许之色,他扭头看着赵幼安轻声说道:“活在这世上,有时候就是很无奈,感觉总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推着你,当你想逆着来的时候,却会发现会被某种力量碾成齑粉,风一吹,就散了。” 赵幼安听到褚时钧话语中的无奈,他挑眉问道:“程岳之死,难道大人不想做些什么?” 褚时钧闻言伸出手掌,赵幼安一脸不解。 就听这位头顶乌纱紫袍加身的大理寺卿先是伸出一根手指,语气平淡的说道:“即将要成为礼部郎中的赵涂。” 赵幼安还是不解,一头雾水。 褚时钧伸出第二根手指说道:“玄阳观的大唐国师。” 赵幼安这才恍然,这位大人是在数需要面对的敌人,而且他并未将尚月竹或者裴炎算上,而是直指他们背后那个最大的。 褚时钧接着道:“如果我的猜测没错,还有巨鳌帮。” 赵幼安听到这三个字,没来由想起了徐季。 最后褚时钧说道:“还有左仆射姜宏道那条老狗。” 扑哧一声,赵幼安没憋住笑出了声。 褚时钧瞟了一眼身旁的少年,然后冷冷道:“很好笑吗,难道他不是条老狗?” 赵幼安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唤当朝最有权势的相爷为老狗,倒是挺符合他的口味,所以他只好抬起胳膊竖了个大拇指。 抬手间腰间忽然有东西戳了他一下,赵幼安低头一看,原来是慕容羡鱼在荒院中递给他的那柄匕首,通体漆黑的匕首古朴厚重,此时再看,竟有一种宛如神兵的流光在刀刃上滑动。 “你先回去吧。”褚时钧见赵幼安低头看向腰间,还以为这少年被自己说的这几个人吓得不敢抬头了,他摆了摆手露出一副无趣的表情来。 可赵幼安起身后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要拔刀砍褚大人说的这几个人,恐怕得需要一柄极好的刀。”赵幼安低声嘀咕道,声音虽小,但每一个字都传入了褚时钧耳中。 褚大人哑然失笑,他顿了顿后才开口道:“如果你真能做到,好刀有的是。” 褚时钧说了一句玩笑话,赵幼安紧接着也说了一句玩笑话。 “不光是好刀,宝剑也可以,最好是名震江湖的宝剑,还得弄两把弩弓,劲力可穿石的那种,甲胄最好是剥一套金吾卫身上的那种银鳞甲......”赵幼安喋喋不休道。 “滚滚滚。”褚时钧笑骂道,他忽然发现这少年有点意思。 赵幼安急忙住嘴,快步朝自己住处走去。 看着远去的跛腿少年,褚时钧忽然有些唏嘘,他又出声喊道:“幼安。” 赵幼安一脸狐疑的转身望去。 “阴牢中都是有大神通的人,虽然他们因为种种原因被朝廷囚禁在此,可不妨碍你从他们身上学些什么,比如说......如何砍人。”褚时钧眼神深邃的说道。 “大人你知道的?”赵幼安有些吃惊道,看来自己那两夜在牢中舞刀,眼前的大理寺卿全然掌握。 “大理寺内的事,哪件我不知道?”褚时钧翻了个白眼说道,他凝望着赵幼安又道:“再说了,我安排在阴牢门口守卫的兵卒又不是瞎子聋子。” 赵幼安尴尬的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挥挥手快步朝着住处走去。 既然得到大理寺卿的默许,他就可以明目张胆的在牢中练武了,想到这里,公主遇刺一事而生悬在头顶无形的利刃,好像自觉的往后退了退。 别了褚时钧后,赵幼安回到那排紧挨着牢房的住处,推门而入,此时翟秀已然开始端着一个铜盆打水洗漱,赵幼安看了一眼熹微晨光透入窗户,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赵幼安睡到霞光漫天时才转醒,他也错过了这几日长安少有的好天气,睡醒后一睁眼竟然看到了自己老爹赵更古,看着那张满是忧色苍老的脸,赵幼安扶着脑袋坐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后问道:“爹,你怎么来了?” 这时赵幼安真正清醒过来,他视线一扫,发现赵更古身后站在两人,一个虎背熊腰的青袍大汉,这汉子容貌凶悍,络腮胡铜铃目,脸上还有一道不浅的刀疤,另外一人是一个年纪尚浅的小姑娘,这小姑娘面容清寡,眉心中有一颗黑痣,正偷偷打量着自己,眼神既羞涩又好奇。 顺着小姑娘的目光低头一看,赵幼安这在惊觉,自己睡着后竟不知不觉将衣服扒下丢在了床边,他紧忙拾起衣袍套上后看向赵更古。 赵更古低声说道:“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怎么样?” “看看我?” 赵幼安一边套着衣袖一边疑惑道。 赵更古往屋外看去,确认无人后才说道:“昨天傍晚你马大哥偶然得知,巨鳌帮的眼线走卒在全城找你。”说着赵更古指向了身后的大汉。 “马大哥。” 赵幼安抱拳施礼道。 “飞熊帮,马升。”这汉子一脸严肃的抱拳道。 见赵幼安看向自己身边的少女,马升介绍道:“这位姑娘是我从巨鳌帮两个杂碎手里救下的,她叫薛采,被逼的走投无路了,我准备将她带到鬼市生活,免受那些人渣再骚扰。” 马升对面一个大理寺官员堂而皇之的说出鬼市二字,足见他对赵更古的信任,在长安,鬼市的存在违逆宵禁令,虽然官府对它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没有人会对大唐官员主动提及鬼市。 “我没什么事,只是有些累。”赵幼安不想让赵更古为他担心,出言搪塞道。 “可巨鳌帮为什么要找你?”赵更古脸上忧色更盛,他接着说道:“马升带来消息后担心一夜,今日早上我和马升找了几个江湖上的朋友打听,也没打探出什么眉目来,所以只能来大理寺找你,看看你是否安好。” 原来昨天马升救了薛采后回去找赵更古,说完自己敲打出来的消息准备离开,却遇到从自己手上逃走的那个巨鳌帮小卒带了一帮人来寻仇,只能又退回赵更古的宅子呆了一夜,早上帮赵更古打探消息,只能将薛采也一并带着。 赵幼安铁了心不准备告诉赵更古自己的遭遇,他挤出一张笑脸说道:“巨鳌帮找我,可能和大理寺近来查的一件案子有关,老爹你也是巡役,理解一下我不能泄密的难处。” 赵更古一听,有些狐疑的问道:“真没事?” 赵幼安笑着说道:“真没事。” 看着他清澈的眼神,赵更古这才将信将疑道:“那我们就回去了,要真有事记得告诉你爹一声,我在长安街面干巡役几十年,还是有些关系的。” 赵幼安闻言心中一暖,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高大的壮汉马升感激道:“虽然没什么事,但谢谢马大哥,能不惧巨鳌帮的淫威,足见马大哥是条好汉。” 赵幼安这马屁拍的马升显然很够用,他爽朗的一笑道:“既然是官府的案子,那我就不多言语了,我和赵头关系甚好,要是幼安有什么事,只管言语一声。” 赵幼安再次抱拳施了一礼,然后送三人出去,当他看到那叫薛采的姑娘神情忧虑身姿单薄,忽然想起了昨夜遇到的那个叫杨敬的少年,心想他和这姑娘年纪应该一般大小吧,估计此刻以在长安县衙的大牢中了,心中顿时一阵惋惜。 随即他开口叫住赵更古,凑到老爹耳边低语道:“爹,你回县衙了看看牢里有没有一个叫杨敬的盗贼,对他稍微关照关照。” 赵更古见儿子没事,心情顿时大好,虽不明白赵幼安这是何意,为何要对一个盗贼上心,但也随口应下。 等三人远去后赵幼安进门,就见翟秀靠在长廊的木柱上,一脸古怪的看着自己。 “翟大哥,昨日......”赵幼安开口道,对于翟秀,他倒没什么想隐瞒的,准备将昨日遭遇如实说出。 “停。”翟秀打断赵幼安说话,他面色一凌后认真道:“不该听的不听,这是我来长安时为自己立下的规矩。” 赵幼安哑然失声,只能挤出一张苦笑脸来。 翟秀搂着赵幼安向阴牢走去,他低声道:“我得知程寺正死了的消息,就可以想象的到你昨日经历的凶险,但你不必对我说,说了我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翟秀顿了顿后补上一句,“不过下次再遇上危险的事,你可以喊我,只要不赔上性命我都去。” 赵幼安苦笑,却没出声。 接下来能遇上的事,恐怕都得拼命咯。 两人向前走着,翟秀忽然一拍脑袋,只听他说:“差点忘了,牢里那个叫宇文殊图找你。” “你是怎么和那宇文殊图熟悉的,那小子不人不鬼的,你可得小心点。” 翟秀嘟囔道。 第五十一章 真经 阴牢之中还是那般寂静幽暗,除了不时从角落传来的一两声鼠叫外,就只有被囚禁之人伸展筋骨时铁链摩擦地面的响声,大多数时候牢中则死寂一般,好像这牢中六人并不存在,最为奇怪的是,这久困牢中的六人相互并不交谈。 翟秀路上叮嘱一番赵幼安后,送这跛腿的少年到牢房门前,心满意足的返身回自己小窝睡觉去了。 和两个门口守卫浅浅招呼一声,推开牢门前赵幼安回头望去,今夜的天幕倒是繁星璀璨,月如玉盘。 赵幼安进了阴牢,路过第一间牢向里看去,被唤做武状元的囚徒刘牧盘膝坐在石床闭目养神,只见他双手搭于膝上,一呼一吸就见胸膛起伏有序,就如吐纳一般。 赵幼安微微张口,本想对这个授自己一刀的中年汉子打个招呼,但见他这般模样,稍一犹豫就直奔那第六间牢房而去。 宇文殊图见到赵幼安悄然而至,用他那狭长眼睛向门口轻扫一眼,就淡淡抛来一句:“和人交手了?” 赵幼安先是一愣,然后诧异的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宇文殊图促狭的一笑,缓缓向前走来,隔着铁栏目光深邃的凝视着赵幼安讥笑道:“若不是受了内伤,你的脸色何至于如此惨白,而且体内气息比之前还要紊乱,很明显就是被一道极其雄厚的劲道重创过。” 赵幼安听到此话,脑中瞬间想起在彩裳坊时武曲星君裴炎挥来的那一铁杖,当即脸上挤出个惨淡笑容说道:“差点小命就丢了。” “不奇怪。”宇文殊图斜倚在铁栏旁侧目望着赵幼安笑道,这个容貌犹胜美人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神色后又道:“小子,要不要再教你几招?” 赵幼安闻声心中一喜,他急忙接话道:“武功当然是多多益善,如果你有可以修炼真气的法门可以传授与我,就再好不过了。” “贪得无厌。”宇文殊图嗔笑道。 “昨日被一个号称武曲星君的老头拍了一铁杖后,我感觉若是不修炼内功,仅凭几招刀法,在这些人面前只能是一击必溃。”赵幼安无奈道。 听到武曲星君这四个字后,宇文殊图忽然眼中闪过一道异色,他轻声问答:“昨日与你交手的,可是叫裴炎的老匹夫?” 赵幼安想来慕容羡鱼说的好像就是这个名字,他点了点头后惭愧道:“谈不上交手,那老东西仅是一铁杖就给我拍到墙上了。” “如果真是他,你能此时出现在这里真是万幸。”宇文殊图忽然神情幽幽的说道。 赵幼安听他这话,心中涌起一丝疑色,随即开口道:“你认识他?” “何止认识。” 突然一侧牢房中的曲无忌一声冷笑后开口道,原来这老头也不是表面那副任何事毫不关心的淡然模样,此时正听着二人对话,饮了徐季送来的两坛马血后,曲无忌面色较之前要红润许多,他见宇文殊图默不作声,神情悠哉的接着说道:“小狱卒,你面前的宇文家小子就是被那裴炎擒获,丢进这阴牢之中的,他们两人可是天大的仇家。” 话音刚落就听宇文殊图面浮寒色冷笑道:“若不是在藏龙洞中那妖师座下七人尽出,仅是裴炎一人能让我能落的如此下场?” 曲无忌孤坐牢中挑眉道:“时至今日,你就没想过当日他们为什么留你一命吗?” “还不是觊觎我大周皇室留在这世间的那份瑰宝?”宇文殊图神情不屑的说道,稍作停顿后他扭头看向一侧曲无忌牢房接着讥笑道:“曲老狗,难道你对我祖上的那份宝藏就不眼红?” 曲无忌嘿嘿一笑,他扯了扯身上铁链笑道:“眼红又能如何,我又走不出这阴牢,再说即便是出去了,对于那拿宝藏争天下的事儿,我也无半点兴趣,曲某此生,在意的只有证道长生这四个字。” 站在牢外的赵幼安一听两人对话,又是宝藏又是天下,脑中顿时一团浆糊,当即也不做他想,搬了张凳子坐到宇文殊图牢门前,准备先听着这秘密再说。 可惜事与愿违,两人的对话随着宇文殊图的一声冷笑戛然而止。 良久之后,宇文殊图看向赵幼安开口道:“你为何与那裴炎动手,又是如何能从他手中逃脱,你们之间有仇?” 赵幼安见面前人发问,他又决意要传授自己武功,听曲无忌的口气,这宇文殊图是被裴炎扔进阴牢的,两人也就是仇家,当即将自己如何卷入公主遇刺一案以及在西市彩裳坊遇到裴炎的事娓娓道来。 宇文殊图听完稍作沉思后说道:“你这种小人物,卷入这种如神仙打架的权力之争中,岂不是和一颗浮萍一般,稍微溅起点火星,就将你焚成灰烬了?” 赵幼安咧嘴一笑,然后轻声道:“所以我想活,想扑灭可以烧死我的火,想斩了那些要置我于死地的人的头颅。” “哪怕那武曲星君也不怕?”宇文殊图笑问道。 “他凭什么可以判我生死?”赵幼安眼神决然的说道。 “好。” 宇文殊图声音淡然道,只见他忽的站直身体,虽是枷锁束身铁链穿体,但举手投足间还是透着几分俊逸洒脱之气,此时的他之前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态荡然无存,一脸肃穆的看向赵幼安说道:“两百年前我宇文氏祖上也曾是九州共主天下真龙,可终究是逃不过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真言,最后亡国于殇帝手中。史书中说,北周亡国那日,殇帝持天子剑率五百金甲卫于宫门之前血战十四路诸侯,最后气力耗尽被万箭钉死在宫门之上,而涌入宫中的叛臣将宇文氏一族全部屠杀殆尽,其实并不尽然,当时后宫有一嫔妃已怀殇帝血脉,在城破之前就随着几个宫女逃出,几经流转后在漳州遇到了正被两路诸侯围杀的武烈侯,武烈侯兵败之前将殇帝最后的血脉送往了彼时未沾兵祸的南端一座叫扶摇山的地方,我就出生在扶摇山中。” 宇文殊图说完后粲然一笑。 赵幼安低头无语,心想这宇文殊图莫不是还妄想掀翻如今强盛的大唐帝国以图复国? 只听宇文殊图又说道:“到我这一代,宇文皇族就只剩我和姐姐二人,姐姐自幼娴静与世无争,可我不一样,我是家族最后的男丁,是宇文氏重塑荣光的希望。” 说道最后一句,赵幼安甚至听到宇文殊图话里有几分癫狂神态,他沉默片刻后观察着面前俊美男子的神情轻声道:“可如今帝国强盛,你又深陷此处,何谈重塑荣光?” 宇文殊图五指轻扶面前铁栏凄然回忆道:“我自幼跟着扶摇山中一孤修道人习武,道人虽无绝世神功传授与我,但教的一身飞纵轻功,下山后我凭借轻功,先后盗取的数十个门派的秘籍宝器,从南到北一路颠沛,也不知盗了多少达官世家的金银珠宝散于穷苦人家,所以江湖上有人尊我一声盗中之圣,我最后一次出手,是去取我宇文氏埋于邙山藏龙洞的留世宝藏,却被那妖师设伏,遇上了你之前见过的裴炎等他座下七大护法。” “所以你就到了这阴牢之中。”赵幼安心中一阵震荡,他接话说道。 宇文殊图点点头轻笑一下, 赵幼安忽然心思一动,他看着宇文殊图问道:“你口中的妖师,莫非就是如今的大唐国师?” 宇文殊图神情一凛后说道:“那妖师叫裴元,本是云净山的一个炼丹道人,当今皇帝热衷丹药寻求长生,这妖道精于巧言,来到长安后施了几个求雨祈福的障眼法术,便摇身一变被册封为坐镇玄阳观的大唐国师。” 赵幼安咋舌道:“能坐到大唐国师的位置上,也可见此人也绝非只会几个障眼法术那般简单,那昨日拍我一杖的裴炎呢,我看他身体魁伟,不像是个会玄道之术的道人,倒是个出手狠辣的武夫。” 宇文殊图闻声说道:“妖师裴元座下有七人,分别取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七星位为名,这七人武道境界皆是已抵登楼境,我在藏龙洞被伏,正是这七人联手,如果哪日再有人驱使他们出手杀你,看见其中两人联手,脚底抹油能溜则溜。” 赵幼安苦笑道:“裴炎仅一招就让我体内翻江倒海,何须看见两人再跑。” 宇文殊图冲着赵幼安神秘的一笑,然后返身向牢房走去,片刻之后他手中多了一册古书,只听他声音沙哑却神采奕奕的说道:“这本《扶摇血经》是幼年时教我的道人所着,我修炼真气全凭此经,虽然未练的武震江湖,但潜入各大宗门盗宝,凭借飞纵身法让那些个名门高手也不能沾我分寸,这经书交于你练,应该要比寻常吐纳引气修炼真气的法子快些。” 赵幼安看着递过来的泛黄书卷有些忐忑,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就听宇文殊图又说道:“我还有一套七刀之后必杀的绝命刀法,只不过需要你先蕴些真气才能去学,你想要活命,想要用刀削了裴炎那样人物的头颅,不妨也学去。” 此话一出,那闭目养神的刘牧冷哼一声,却未说话。 赵幼安神情有些不自然的看向宇文殊图问道:“这是你的看家本事了?” “最后的宝贝。”宇文殊图神情默然的说道。 “我本想......”赵幼安犹豫一下后接着说道:“我没想到你将我看的如此之重。” 宇文殊图转而轻笑道:“如果哪日你宰了那武曲星君,正好为我出气,要是不幸身死,与我而言也只是死了个萍水相逢的路人,我又不亏。”说话间他又恢复之前那副不恭的模样。 赵幼安默然无语,但伸手接过了那卷血经。 出牢门之前,刘牧突然看向他来了一句:“世间哪有什么绝世刀法,只不过是以自己寿命为赌注的倒行逆施罢了,小子你可不要被骗了。” “谢谢。”赵幼安吐出这两个字后走出牢房。 “武痴。”牢里的宇文殊图笑骂道。 回到自己居所后赵幼安点起一根蜡烛,借着烛火翻开那本血经。 接下来整整十五日,赵幼安自行摸索书中经脉图上每个注红的穴位,按所示方法引气吐气,夜间还是潜入牢中,将那五招折柳刀法挥练百次,直至力竭才罢休。 这十五日未见武侯司的人,褚大人也没有找他,往返住处和阴牢之间的赵幼安将公主遇刺一事仿佛抛在脑后。 第五十二章 春风吹 西市最大的赌坊长乐坊外有一间羊汤馆,由于开在最繁华的市集上,每日来喝羊汤的顾客络绎不绝,经常可以看到一些金发碧眼的胡商牵着驮载货物的马匹风尘仆仆的前来,坐在里面大快朵颐,当然这里也是长乐坊赌客常常光顾的地方。由于生意兴隆,又背靠巨鳌帮这棵大树,羊汤馆的老板极其阔气的在店门口立了四个灶台,煮着羊肉的四口大锅每日都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香味也漫溢整条街上。 巨鳌帮的新任帮主徐季每日都到这里喝汤,比如今日,他挑了一张靠近门口的桌子,要了一碗羊汤两张胡饼,一脸悠哉的享受着吃食,在他身旁坐着的是媚态恣肆眼含春水的柳漪姑娘,这位虽是婢女扮相的姑娘一娉一笑之间太过勾人,惹的邻桌几人不时偷瞄几眼,当然羊汤馆的熟客都知道,这姑娘每日和徐帮主形影不离,可不是谁都能染指挑逗的,就只能远远观望眼神亵渎。 店门口的台阶上,一个面色木讷的年轻汉子捏着一张胡饼慢慢的喂入口中,咀嚼间他还不时警惕的朝着街两边眺望,这汉子叫十郎,也是每日跟徐季形影不离。 就在徐季一碗香味四溢的羊汤入腹时,街上一个头戴方巾面容俊逸的男子朝着羊汤馆走来,这男子一身白玉色长袍,腰间佩龙凤玉坠,锦绣华服衬托下愈发俊朗,一路走来频频引得路人驻足观望,尤其是一些逛西市的年轻姑娘,瞧着这极其扎眼的公子哥窃窃私语,有一两个大胆的还羞着脸暗送秋波。 这公子哥看见羊汤馆的徐季后微微一笑,大大方方进店坐到了一张桌上。 门外的十郎自打公子哥进屋,就不动声色的从腰间抽出了马鞭,轻轻搭在肩头。 原本笑颜如花的柳漪,忽的媚眼一冷,一双玉手搭上桌案,举手投足之间竟有一幅如临大敌之姿。 徐季对两个随从的举动浑不在意,他望向坐在对面的公子哥笑道:“来一碗羊汤?” “好啊。”这位让柳漪和十郎极为忌惮的公子哥嘴角一抿,笑意盎然的应道。 “老板,再来两碗羊汤。”徐季扭头冲着站在门口的老板喊道。 这位公子哥看着热络的徐季笑着说道:“这几日朝中有两件事发生,我想徐帮主应该感兴趣。” “说来听听。”徐季说着拿起筷子夹起桌上一片葱花喂入口中,然后挑眉看向这个公子哥。 “礼部尚书上书弹劾大理寺卿,翻出几件大理寺卿褚时钧早年在刑部用大刑逼供的旧案来,对这位顶着酷吏之名的大理寺卿发难,还有一件也和礼部尚书有关,他上奏圣上要将御史台监察使赵涂调入礼部,任职为礼部郎中。” 徐季听罢放下筷子不动声色的问道:“弹劾之事或许涉及两人私仇,我这种小人物并不感兴趣,但赵涂升迁对我巨鳌帮可是好事,你也知道,那位大人传话巨鳌帮,就是通过赵涂赵大人。” “对你,对巨鳌帮当然是好事。”年轻公子哥笑着说道,这时羊汤馆老板端着两碗羊汤放到桌上,看着徐季往碗里熟练的撒上胡椒葱花,这公子哥并未动筷,而是神情微冷后话锋一转又道:“十几日前一位大理寺的寺正死在了监察御史赵涂的宅子里,动手的正是你巨鳌帮的张四。” 吧嗒一声,徐季手中的筷子掉到桌上,他神情一愣后看向公子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说罢他扭头看向一旁的柳漪,只见柳漪也是一脸茫然的摇摇头。 “看来徐帮主对巨鳌帮的事知晓的不多啊。”年轻公子哥嘲笑道,他伸手一摸鼻子,然后眼神幽幽的看着徐季说道:“我来是替公主向徐帮主递个话。” 徐季瞬间脸色一肃,他坐直身子抬手道:“请说。” “这些年你们巨鳌帮替左仆射看着钱袋子,垄断长安的赌场生意和私盐生意,公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可你们不该动她的人。”这锦衣公子哥神色悠悠的说道,说完后学着徐季往羊汤中撒了点胡椒粉和葱花,端起碗轻轻抿了一口。 徐季额头渗出了一层汗水,脸上浮起一丝慌色。 “张四不仅动手杀了一位大理寺寺正,还派了很多手下在长安搜捕一位对公主有恩的少年郎,妄图拦路截杀,此事你知道吗,徐帮主?”公子哥笑着问道。 徐季沉着脸转头看向柳漪,只听柳漪声音微颤的说道:“是有一日帮内许多兄弟出动,说是奉张堂主的命令在长安地界找一个人。” “为什么不告诉我?”徐季有些怒意的质问道。 柳漪吓得垂下眼帘,声音轻微的说道:“这种事情常有的,巨鳌帮对于一些欠了赌资逃走的赌客,也是会全城寻找的,我就没有在意。” 徐季阴沉着脸看向面前的公子哥忽的说道:“恳请驸马爷转告公主,从今日起,巨鳌帮不会再插手她与相爷之间的争斗,我保证。” 此话一出,坐在一旁的柳漪一脸吃惊的望向面前公子,方才她和十郎只是觉得这人气息浑厚隐隐带有杀气,可没成想他身份竟然如此尊贵,是当朝驸马,大唐百官之首中书令柴青云的公子,柴逸。 “不是让你不掺和,而是让你做选择。”柴逸起身后望向徐季低声道:“张四的所作所为你也不必过问,公主想让他成为考验那个少年郎的一颗试金石,我之前说过,长安有一个少年对公主有恩,公主也极为看中他,所以公主想看看他能否从张四手中活下来。” “既然对公主有恩,又为何要让他面对张四,张四可是长安城剑术可进三甲的剑客。”徐季疑惑道。 柴逸笑而不语,起身要走时突然看向徐季说道:“如果那少年死,公主对于自己遇刺一案,就要和那背后指使之人不死不休,如果那少年活,巨鳌帮内的梁赞和周邦二人,他们是赵涂为左相一手培养的爪牙,若你想依附公主,就必须动手除了,迫使左相让一个巨鳌帮给公主,想必是对遇刺一事最好的交代。” 说完之后柴逸摆了摆手,大步走出了羊汤馆。 抬眼望去,阳光潋滟天空蔚蓝,心情大好的柴逸取出腰间折扇,拇指轻捻展开扇叶,哼着小曲出了西市。 羊肉馆内的徐季脸色阴沉,他盯着那碗柴逸只喝了一口的羊汤,半天之后沉声说道:“弄清楚梁赞和他手下那两个蠢货和公主遇刺一事牵扯的有多深,还有张四要杀的少年是谁。” 一侧的柳漪低眉道:“是,干爹。” 沾衣坊无名小巷口,胡满月一大早就从自家端出一盆猪头出来,摆开放在巷口的水渠旁,拎着刮刀开始清理猪头上的鬃毛,这些猪头都是要送到礼部下面的祠司供于香案做祭祀专用,作为长安有名的肉铺大户,胡家牢牢的抓住了这笔让同行眼馋的大生意。 此时蹲在水渠旁刷猪毛的胡满月格外用力,刮刀每剃一下鬃毛,都仿佛是看到一吊钱那般咧嘴一笑。 水渠对面老槐树下的磨刀人今日生意也出奇的好,虽然和陈家老汉因为弄丢了一把纳福刀的纠纷暂时不能离开沾衣坊,但每日都坐在槐树下磨刀,磨的刀又快又亮,也为他打响了一定的知名度,光是一会功夫,就有四个人拿着菜刀过来找他,等麻利的忙完手上的活,磨刀人抬头看向拿着刮刀埋头刮猪毛的胡满月笑道:“那天被小跛子教训过之后,你好像老实多了。” 胡满月没有抬头,他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水渍后对这个很明显讥讽自己的磨刀汉说道;“我那是不和他一般见识,真要动起手来,我会怕他?” 磨刀汉一脸奸笑着说道:“人家是官府的人,你一个杀猪的敢真动手?” 胡满月闻言放下手中剃刀,他冲着磨刀汉子咧嘴一笑道:“你还真别挑事,我虽然讨厌赵幼安,但都是街坊四邻的,还真没必要撕破脸和他闹,再说了,就算真有仇怨,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乡人来操心。” “呦呦呦,你可别瞧不起我这个外乡人。”磨刀汉子说着双手搭肩靠在老槐树上,他表情轻挑的说道:“你没瞧见这几天找我磨剪子的大姑娘小媳妇挺多,没准我哪天和谁看对眼了,就入赘到你们沾衣坊了,到时候咱两也做街坊。” 胡满月一脸不屑的瞪了这个汉子一眼。 磨刀汉显然是存心捉弄胡满月,他挤眉弄眼的说道:“这几日你姐姐就找我磨了好几次剪子。” 胡满月闻言大怒,放下剃刀撸起袖子准备和这磨刀汉子好好计较一番,刚起身忽然眼中余光一瞥,就看见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到了巷口。 磨刀汉子也注意到了那辆马车,他低声疑惑道:“怎么每日都来,这都十几天了,来的比我磨刀赚钱都勤。” 胡满月望着马车怔怔出神,这马车十几日前就开始每日停在巷口,即便离开,也会从车上下来一个人,蹲在巷口往里眺望,可就是不进去。 就好像在等什么人。 胡满月看了一眼磨刀汉,然后撇下一句:“怎么,怕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和你抢磨刀生意?” 磨刀汉满脸不屑的说道:“我还觉得是和你家抢杀猪生意的呢。” 胡满月冷哼一声,一双湿漉漉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后起身,将刮刀别在腰间,昂起头一脸傲气的走向马车, “小心挨揍哦。” 磨刀汉子调笑道。 胡满月走到马车旁,看见坐在车辕上的车夫一脸慵懒的闭目歇息,他伸手敲了敲车厢外壁后问道:“你们来我家巷口做什么,都十几天了一直停在这里?” 车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他睁了睁眼瞟了一眼胡满月后轻声问道:“不能停吗?” 这汉子的态度着实让沾衣坊的胡家大少心中不爽,只见胡满月挺了挺胸后怒道:“这里又不是马棚,当然不能停。” 看着一脸怒气的胡满月,马车夫摸了摸胡须后轻描淡写的说道:“我们等个人,等到了自然会走。” “等人?”胡满月狐疑的问道:“这巷子里每一户我都认识,你且说说你等谁,说不上来就赶紧滚。” 车夫听到这句话后脸色一暗,脸上阴晴不定的盯着胡满月。 这车夫瞬间迸发出来的气势着实将胡满月吓了一跳,他往后退了一步后吃吃的说道:“怎么,说不上来还要打人?” “我们在等巷中赵家的人。”车厢中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赵家?”胡满月疑惑的喃喃道,他忽然抬头看向车夫问道:“你们是在等赵幼安还是他爹?” “都行,主要是十几天了,一个都没见到。” 车厢内的人声音嘶哑的说道。 “赵幼安在大理寺当狱卒,他爹在长安县衙干巡役,都是吃官粮的,哪能说回来就回来。”胡满月随口说道。 “你是他朋友?”车夫忽然问道。 “谁,赵幼安?”胡满月愣道。 车夫点了点头。 “我是他大爷。”胡满月鼻子一翘,冲着车夫怒道,说完后极其潇洒的转身,昂后挺胸的离开。 那坐在车辕上的车夫面色难堪,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只听他问道:“要不要先将这王八蛋拖入巷中宰了,张四?” 车厢内坐着横剑在膝的张四,他面色阴沉的用手指弹了弹宝剑瑶光的剑身,然后声音沙哑的说道:“就是个蛮横小儿,和他计较什么。” 骂完人的胡满月心中一阵暗爽,可没走几步,就被一人拦住,胡满月抬头看去,一位头戴方巾一身白袍的俊逸公子哥手摇折扇,开口就问:“请问这巷子中是不是有一家姓赵?” 胡满月一愣,然后鼻子一翘冷哼道:“不知道。” 这摇扇的公子轻笑着摇摇头,抬脚向巷中迈去,正好注意到那辆停在巷口的黑色马车,他深深了看了一眼马车后径直向里走去。 马车内的张四伸手掀开帘子,恰好一阵春风吹过,那公子方巾的系带随风飘摇。 看到那道背影的张四满脸震惊。 大唐帝国崇尚武道,每十年都会在长安有一场武考,恰好今年六月又逢每十年一次的武考,在上个十年的武考大典,张四初到长安,当时踌躇满志的报名参加,比武过半就被一个南方来的拳师锤出擂台,他当时记得清楚,当年的武状元是一个使一杆盘龙亮银枪的少年,在夺魁接受皇帝封赏的时候,站在台下的张四看到的就是这个此时走入巷中的背影。 张四不知道的是,十年前的武状元之后娶了大唐明月丽珠公主,他也是中书令柴青云的独子,师承大唐战功赫赫的武将之首,骁骑大将军韩灵宝。 文武双全的柴逸踏入巷中,伸出一只手遮在面前,好似在遮挡吹来的一阵春风。 第五十三章 去鬼市 长安县县衙之中,一脸疲态的赵更古瘫坐在县衙后院的一把摇椅上,他耷拉着脑袋抽出腰间别的烟杆,不等掏出火折就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咳嗽,坐在他身旁另外一张摇椅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长安县令陈敬塘,此时的他满脸愁容,轻咳一声后眼神幽怨的看向自己这位干了十几年的老巡役,动了动嘴唇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道:“老赵啊,上巳节的宝船沉江还没弄清楚,这又来了一件牵扯到清河崔氏的盗窃案,我听吴安说,那晚被迷晕的是翼州刺史崔仑的次子崔如意和他在长安的小妾,等会崔家的人就要来县衙听案,不知你和手下的弟兄这几日查的怎么样了?” 赵更古瞪眼看着陈敬塘闷声道:“我的县老爷,兄弟们连着十几天没休息,每日都睡在县衙,难道还弄不清楚一件盗窃案?” 陈敬塘一听,知道摆出这副愁容是有效果的,他两眼一眯喜道:“弄清楚了,说来我听听,等会好跟崔家的人复述。” 长安县县令陈敬塘作为一个长安县的地方官,一干就是十几年,即不升迁也不被撤换,归其原因就是他秉承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八字箴言,一遇大事就开始装糊涂,要是小事就交统统交由下属去整,励精图治在他眼中就是贪功冒进,这个醉情诗词歌赋的县令对上官溜须拍马样样精通,对下属称兄道弟极为热络,平日里也不端着县令架子。 可摊上这么个县令官,长安县衙的书记官刘县丞每夜都批文到深夜,名为县丞却在行县令之责,若遇盗窃凶案等一律交由衙役捕快去干,等查的快水落石出了,陈敬塘就将结果背个滚熟,然后拿来应付上官。 赵更古看着一脸喜色准备竖耳倾听的陈敬塘,浅浅白了一眼后沉声说道:“通过去崔宅实地查看和那一名疑犯的供词来看,那夜一共四个盗贼,深夜从崔家宅子的西墙潜入院内的,三人望风,实施偷窃的一人避开护院家丁后摸到前厅,顺走了两尊琉璃盏,然后潜入后院主宅,用迷香迷晕了屋内的崔如意和小妾,将屋内金银首饰席卷一空后离开。” “嗯嗯。”陈敬塘扶须点头,等将这番话牢记脑海后问道:“可盗贼中三人已在武侯司武官手里毙命,这事不要紧吧?” “不打紧,武侯司武官不还留了一个么,到时候将牢里那个带出来给他们看一眼就好。”赵更古随口说道,说完后他忽然想到那日去大理寺临走时赵幼安的嘱咐,顿了顿后看向陈敬塘问道:“老陈,那崔家不会用什么手段拿牢里这个泄愤吧?” “不好说,我听说崔仑这二公子在翼州时就行事乖张飞扬跋扈,被人迷晕在自己宅子,不得恼羞成怒啊?”陈敬塘说着看向赵更古一拍大腿道:“所以说我身边缺不了你老赵,那日去通知崔家,你跟崔家管家说十五日后听结果,我还纳闷呢,为何要拖这么长时间,人犯物证都齐,按理说查个盗窃案不至于啊,原来你是留出时间好让那崔家次子消气啊,还是你想的周到。” 赵更古一时语结,看着这个脑回路清奇的县官老爷稍作沉默后说道:“我的陈大人,实地调查取证,将所有的证据链都对上,结案时为了让长安县衙不落他人口实,还真需要十几日。” 陈敬塘眉开眼笑道:“辛苦辛苦,这案子平息了,兄弟们这个月俸禄之上我再奖励一点,另外再单独送你老赵一坛老酒。” 赵更古看着一脸和睦的县老爷无言以对,放眼大唐一千多个县,对下属如此体恤同时也无所作为的县令还真是独一份。 这时吴安从前院急匆匆的跑来,看着拉着赵更古笑容和煦的陈敬塘低声说道:“大人,崔家的人来了。” 陈敬塘随口问道:“来的是谁啊,他们那位管家?” “崔如意和他的小妾。”吴安喘着粗气说道,他之后补充一句:“那管家也在。” 陈敬塘看着赵更古说道:“老赵,你去带疑犯,我先去前面和崔家人寒暄几句。”说着正了正乌纱帽,拍了拍官袍后径直向前厅走去。 赵更古冲吴安使了个眼神,吴安点点头后紧随县令之后,也去了前厅。 赵更古慢悠悠的来到牢狱之中,他看着蜷缩在牢房之中的少年轻声道:“杨敬?” 杨敬抬头一脸茫然的望向赵更古,就听赵更古说道:“崔家的人来听案了,起来随我去看看吧。” 在赵更古为杨敬上镣铐的时候,就听这老巡役凑到少年耳边低声说道:“问什么都往你老大身上推,这样你的罪责能轻些。” 杨敬重重的点了点头,轻声对赵更古说了声谢谢。 赵更古一声叹息。 县衙前厅,陈敬塘一脸肃穆的看向台下,神情和之前与赵更古说话时判若两人,摆出一副明镜高悬下县老爷威严的模样。 那位传闻中在翼州飞扬跋扈的清河崔如意一袭蓝色锦衣,一眼望去只觉身材高大面相沉稳,倒是也和传闻判若两人,只见他坐在堂下的宽椅上眉眼低垂,伸出一手牵着一位长相清丽的女子,在崔如意左侧站着一个灰袍老者,陈敬塘想来,应该是长安崔宅的管家。 陈敬塘将赵更古先前的调查对着三人复述一边后,就听那面色冷峻的老官家傲然开口说道:“既然大人说四个盗贼中三人已被武侯司的武官捕杀,可否让我们看看尸首?” 陈敬塘看着这个比主子还要傲气的老管家微微一笑,视线转而落在端坐在宽椅的崔如意身上说道:“距离那日盗案已过十五日,要是那三人尸首还留在县衙的话早已腐臭,所以我差人拉到郊外的乱坟岗了。” 崔如意迎上陈敬塘的目光,一脸儒雅的说道:“不给看就不给看吧,但我就想知道,是谁在我娘子胳膊上留下的这字?”说着缓缓扯起身边那位清丽美人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玉臂后众人看去,胳膊上赫然用胭脂歪歪斜斜涂着一个丑字。 女人羞愤的轻咛一声,然后捂住脸开始啜泣。 站在陈敬塘身边的吴安憋着笑望向崔如意,心想崔氏不愧是大唐士族,如此丢人的羞事竟然能面色无常的展示在大庭广众之下。 陈敬塘看到那个一直留到今日的丑字,一脸古怪的低头沉吟,就听崔如意轻声说道:“陈县令,想笑就笑吧,憋着多难受。” 再看崔如意,一脸风轻云淡,而身旁老管家已是怒目圆睁。 赵更古拉着陈敬走到前厅,察觉的此时大堂的古怪气氛,吴安等几个憋笑的衙役,无法形容面部表情的陈县令,还有隐隐发怒的崔家老管家。 赵更古对几人施礼后朗声说道:“崔公子,这人就是那夜独活的盗贼。” 崔如意看了看杨敬,又将刚才的问题抛了出来。 已是吓得神情恍惚的杨敬这才想起来,那字是当时自己在剥那女子手腕上银手镯时随意所为,可当时也万万想不到会那么倒霉,之后会遇上一个武侯司武官。 杨敬支支吾吾不敢回答,身旁的赵更古一个劲使眼色,他却吓得没有察觉到,当对上崔家那位老管家的凛冽眼神时浑身一颤,当即一个我字脱口而出。 赵更古本想让这少年将这荒唐事推到已死的那三人头上,可没成想这少年竟然如此耿直。 崔如意指了指杨敬后笑道:“这么说,那死了的三人也无所谓了。” 陈敬塘没明白这崔家子弟这话什么意思。 赵更古心中暗道一声不妙。 随后只听崔如意说道:“如果是那三人中一人所为,本想着让玉儿鞭尸一番解恨的。”说完后崔如意轻轻点了下头。 身旁的老管家瞬间动了,一步掠到杨敬身前,五指如勾捏住这可怜少年的喉咙,将少年提至悬空。 赵更古想要阻挡,却被老者掠来时的一阵劲风掀倒。 “大胆,县衙之内怎能如此放肆?”陈敬塘看着突然发难的崔家管家拍案怒道。 老管家手指微微用力,杨敬面色顿时紫红,悬空的双腿拼命挣扎。 坐在宽椅上的崔如意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一幕,抿嘴不语。 眼见杨敬就要被崔家官家活活掐死,陈敬塘脸色阴沉的望向崔如意怒道:“这里是长安县衙,任由你施私刑传出去本官的面子还要不要了,快快叫你的仆人松手。” 崔如意歪了歪头后将身后叫玉儿的女人揽入怀中,手指一捏女子那润滑的脸蛋轻声问道:“解气了吗?” 眼看老者纹丝不动,一臂如铁钳将杨敬提在空中,吴安等几个衙役抽出长刀,看了一眼陈敬塘后准备出手阻止。 这时赵更古摇摇晃晃的起身,他看着崔如意说道:“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娃娃出手算什么本事,是我调查的此案,在这些盗贼后边还有一个指使他们的老大,要想撒气,真有本事就去找他们老大。” 崔如意闻言眉头一挑,两指在空中点了点。 仿佛心有灵犀的老管家松开了手。 被掐的久久喘不上气的杨敬趴在地上大口呼吸,等气息稍微平顺之后赵根古拉起他问道:“在哪里能找到你的老大?” 杨敬神情慌乱的支吾道:“我不知道.....”他看到赵更古眼中的厉色后急忙改口道:“我知道老大在鬼市中有一间落脚之处,我们每次盗了东西后都先去那里,然后再找人换钱。” 崔如意看着赵更古说道:“今天这个气我是必须出了,不然天天看着枕边的美人垂泪,会过意不去的,既如此,就将此人交给我,让他带我去鬼市找他的老大。” “不行。”赵更古一脸坚毅的说道,当他看到那皱眉的白发管家后又道:“但我可以带着他跟你们一起去。” 崔如意歪着头似在思索,就听赵更古咧嘴一笑道:“在鬼市杀个把人,衙门不会管的,但杨敬是我们县衙羁押的犯人,不能任由你处置。” 一听这话,吴安顿时明白赵更古什么意思,他想了想后悄悄的贴着墙向外移动,等离开众人视线后快步跃出县衙大门,朝着大理寺的方向狂奔。 崔如意点头道:“也好,那我们现在出发?” 赵幼安又是一笑,他沉声说道:“鬼市只有宵禁后才能进。” 崔如意笑着起身后说道:“暮钟响时我来找你,带着这小子去鬼市。”说完后牵着那叫玉儿的女人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陈敬塘的怒骂声:“清河崔氏,我记住了,今日之事一定会传到你爹耳朵里的,小子。” 崔如意充耳不闻的甩袖而去。 等几人走后,陈敬塘和赵更古面面相觑,就听陈敬塘幽幽道:“老赵,我怎么感觉这事不稳妥呢?” 赵更古看了一眼杨敬,无奈的又叹了口气。 ------ 再说吴安,一路狂奔到大理寺外,冲着门外的兵卒说道:“快,老兄帮我找一下赵幼安。” 因为程岳的事情,大理寺上下都知道那个看管阴牢的少年,加上吴安一身衙役官服打扮,守门兵卒没多想就点了点头,闪身进了门。 在阴牢苦练一夜刀法的赵幼安正在屋内盘膝打坐,在他膝上摊开着那本宇文殊图给的《扶摇血经》,几日下来,按着书上法门吐气吸气,赵幼安感觉到会有一股气流在体内横冲直撞,气流到哪,哪里的穴道就一阵生疼,可他毕竟两世为人,虽然身体薄弱,可领悟能力远胜他人,咬牙坚持下来后,再练刀时挥出的刀势竟也是隐隐生风。 就在赵幼安忍耐体内乱撞的灼热之气时,门被敲响。 赵幼安睁眼向门外望去,那股无形气体汇聚在胸腹瞬间一泻千里。 等赵幼安见到吴安后,刚高兴的叫了一声吴大哥,就见吴安伸手拽着他往外走,边走还边说:“你爹真是摊上大事了,不知道怎么想的,竟要带着崔家的人去鬼市。” 第五十四章 跳蚤上台,贵胄下马 赵更古站在长安县衙门口的石狮子旁,身旁杵着被卸去枷锁的杨敬,这个白天差点就命丧崔家老管家之手的少年脸色惨白,眉头布满愁云,傍晚时分春风微寒,少年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两腿腿止不住的颤栗、杨敬视线不时扫向另外一头石狮子,在那石狮下边,坐着眺望长街怔怔出神的赵幼安。 白天吴安将赵幼安从大理寺拽出,本来是想让赵幼安劝劝他爹,可谁知这小子在听完事情原委后,见到赵更古就来了一句我跟你去吧。更让吴安郁闷的是,自己眼中一向沉稳的赵更古一脸欣慰的点头同意了儿子的提议。 还真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啊。 就在赵家父子各站一个石狮子旁陪着杨敬等那跋扈公子崔如意时,吴安一脸幽怨的抱着两把长刀从衙门内走了出来。 赵更古嘬了一口旱烟后瞟向吴安疑惑道:“你出来干什么?” 吴安无奈的耸耸肩,他将怀中长刀递给赵幼安一柄后扭头委屈道:“还不是陈大人,非要我陪着你一起去鬼市,今晚本来说好的去绣春楼双儿姑娘那里的,唉,这下又要辜负小美人了。” 赵更古一听乐道:“绣春楼的美人儿轮得到你辜负?等你那天腰包瘪了你看人家搭理你么,此时说不定什么李安张安的正和你的双儿姑娘在绣楼里柔情如蜜呢。” 吴安一听赵更古损他,原本拉的老长的脸更垮了下去,他低声喃喃道:“赵头,别这么说,双儿姑娘不错,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了,这段时间一直盘算着攒些钱为双儿姑娘赎身,然后娶回家好好过日子。” 赵更古看着一脸委屈的吴安一个头两个大,听到这小子要为个青楼女子赎身,还要去娶回家,顿时气乐了,他瞪着吴安佯怒道:“行啊吴安,去了几次青楼,连老婆都在里面选好了,以后你跟我借钱,我是一个子都不会借,我看你凭每月那点零星俸禄,怎么给人赎身。” 吴安一听也急道:“赵头,双儿姑娘真的和其他女子不一样,我没和你玩笑,我是认真的。” 赵更古冷哼一声,撇过头去不看吴安。 赵幼安看着一脸认真的吴安,低下头笑了笑,然后抽出吴安从县衙拿来的长刀端详起来。 这刀比不上之前赵幼安在彩裳坊丢的那把横刀,更比不上那些武侯司武官悬佩腰间锻造精良装饰华贵的仪刀,不过揣在身上防身勉勉强强说得过去,就是刀刃有些钝了。 正当赵幼安手指轻轻抚摸刀身的时候,长街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抬眼看去,崔如意骑着一匹赤色的高头大马缓缓前来,那位身手矫健的老仆在前面拽浙缰绳,眼神凌厉气度不凡。 马背上的崔如意走到赵更古面前后傲然道:“走吧。” 赵更古点点头,他拍了拍看见那白发老管家后浑身一颤的杨敬说道:“不要怕,咱们在前面带路,等到鬼市找到你老大,你就算是安全了。” 杨敬没有说话,轻轻点点头后随着赵更古走在了跨马的崔如意前面。 赵幼安收刀入鞘,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就听吴安嘟囔道:“走吧,大侄,陪着你爹瞎胡闹去了。” 赵幼安跟在一骑上街的崔如意后面,他视线扫了扫马上这位锦袍玉带的公子哥,最后落在了那牵马的老仆身上。 这老仆人步伐轻盈身姿如松,加上犹如刀削一般的脸庞,虽是有些苍老,但也颇有威严,一看就是一位身怀武艺的武夫,再说这崔家二公子干只带一人堂而皇之的去鬼市出气,也能掂量出这老者的分量。 马上的崔如意似是察觉到身后赵幼安的目光,他撇过头看了一眼后神色淡然的问道:“怎么还跟着两个人,你们陈大人是不放心我?” 赵更古顺着这位公子的话应声道:“鬼市中光鬼陆离鱼龙混杂的,多去几个人公子的安全也有个保障不是么,呵呵。” 牵马的老仆闻言冷哼一声。 赵幼安见这老仆如此自傲,低声对吴安说道:“喜欢装高手的人保不齐在哪就会吃瘪。” 吴安眯着眼笑道:“那是自然,这里可是长安,高楼多,但低洼也多。” 两人对话一字不差的传入崔如意耳中,这世家公子倒是浑不在意,他轻抚着马鬃神情悠然。 几人穿过几个几条街道后,崔如意望着沿街楼肆开口问道:“这条路是往皇城走?” 赵更古边引路边解释道:“鬼市的入口就在皇城根下,与国师坐镇的玄阳观接壤,帝国初年,一场大雨形成的水洼浸泡导致皇城边一处地方塌陷,当时有些胆大的进去一瞧,发现里面藏有有一个空间巨大的地下溶洞,也有人说那里本来就是前朝修建的地下宫殿,只不过因为某些原因被掩埋了,是那场大雨让它重见了天日。不管怎样,现在在里面住了好些人,因为暮钟响时实行宵禁,很多摆不上台面的生意人也会在里面扎堆谋生。” “为何皇城脚下会被允许出现一个这样的地方?”崔如意诧异的问道。 赵更古清了清嗓子,扭头看着马背上风度翩翩的公子哥说道:“因为朝中很多有权势的大人认为,这个地方更适合处理一些事情。” 崔如意得到答案后撇了撇嘴,一脸不屑。 正当几人快走到玄阳观时,一间高大牌楼前出现几个兵卒,只听一人高声喝道:“诸犯夜者,笞五十,逐出长安。” 另一兵卒神情严肃道:“止步,下马。” 见此一幕崔如意无动于衷,完全没有下马的意思。 赵更古急忙上前,和那兵卒照面后低声说道:“长安县衙办案,还望几位小哥放行。” 提着一盏灯笼的巡街兵卒看清赵更古的面容后收起厉色问道:“这不是长安县衙的赵巡役吗,怎么宵禁了还要办案?” 赵更古一看这兵卒认出了自己,笑着从衣襟中掏出他让陈敬塘早早准备好的手谕递了出去,然后低眉善目的笑道:“确实是奉命查案,县令的手谕也有的。” 这兵卒也是爽快,他和赵更古都在长安街面上巡逻,都是熟面孔,也不会刻意去为难,摆了摆手后说道:“走吧走吧,手谕就不看了,我又不认字,赵老哥让我大黑天的看什么,看鬼画符啊。” 赵更古抱拳谢道:“那就谢谢哥几个了,哪天不当差请你们吃酒。” 本来堵在牌楼下面的兵卒几人挪步让开,就见那老仆牵着跨马的崔如意先行通过,两人皆是一身傲气。 当两人过去后和赵更古搭话的兵卒低声问道:“赵老哥,这人什么来头,牛气哄哄的?” 赵更古望向两人背影低声说道:“清河崔氏。” 那兵卒顿时神情一凛。 当几人看到一棵高耸参天的老槐树后,赵更古神情肃穆看着指向树后说道:“鬼市的入口到了。” 几人望去,只见老槐树后一个大户门庭宽窄的地陷口赫然出现,这个地洞呈一个陡坡状向里延伸,虽然看不清里面状况,但洞口传来的呼呼风声让人觉得里面一定别有洞天。 “来人下马。” 忽然一声嘶哑的声音凭空传来,这声音搭配上那暗影憧憧的洞口,倒是将赵幼安吓了一跳,正当几人左右顾盼寻找声源时,赵幼安低头一看,顿时哑然失笑。 一个差不多高低到自己膝盖处的小人,正站在老槐下仰着头瞧着众人,仔细看去,这小人穿着裁剪合身的青袍,头戴方巾,容貌来看大概四十岁左右,一撇一捺两道浓密的八字胡像是贴在那张厚嘴唇上的,一双瞪得滚圆的眼睛像是鼓起的鱼泡一般。 这小人站在盘根错节扎出地面的老槐树下看起来格外诡异。 其余几人也发现了这小人,就听崔如意讥笑道:“哪来的小跳蚤?” 这小人闻言并不恼怒,但是依旧一脸严肃的重复道:“要进鬼市,需下马。” 崔如玉伸出手指着那风声乌央的洞口说道:“那高度我骑马可以进,不需你个小跳蚤担心。” 就见面前小人眉毛一竖,那张本来就骇人的面容随着愤怒宛如一张鬼面,再配上他小巧玲珑的四肢,到让人生出几分寒意来。 为崔如意牵马的老仆也随着这小人的怒意向前踏出一步。 见过崔宅老管家手段的赵更古见势不妙,急忙闪身隔在两人中间,然后笑容和煦的冲着被崔如意称为跳蚤的小人说道:“向小兄弟打听个人,飞熊帮的马升不知小兄弟认不认识?” 小人听到马升的名字后眉头稍微舒展,但还是一脸固执的望着马上的崔如意说道:“马升是认识的,但就算是他朋友也得守鬼市的规矩。” 小人如此固执,崔如意跨马不让,场面一下就僵住了。 赵幼安注意到这小侏儒袖袍内隐隐有东西在动,同样注意到崔家老仆垂下的一手化掌成拳。 就在这时,身后蹄声传来,赵幼安扭头看去,一个中年道士牵着一头瘦驴晃晃悠悠的朝着老槐树走来,当这长须道髻的道人走到几人身旁时一瞧,瞬间明了眼前局面,就听道人笑着说道:“鬼市中有人善养带有剧毒的蛇蟒蝎虫,除人以外的活物进去,怕是会被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说罢,这道人将绑在瘦驴脖颈的绳子递给那小侏儒,然后又从衣袖中摸出几枚铜板丢到老槐树下一个碗口大的树洞中,轻声道了一声辛苦后道袍飘摇着往洞中走去。 赵更古望着马上的崔如意试探的问道:“崔公子你看?” 其实老赵头心里已经将这纨绔公子骂了不下百遍,可谁让人家是帝国四阀五姓中的五姓之一呢,当下还得赔笑伺候着。 崔如意不情不愿的下马,冷哼一声后也朝着洞内走去。 这个间隙,赵幼安凑到杨敬身边低声问道:“在鬼市真能找到你们老大?” 杨敬对赵幼安本就心存感激,他眼神复杂的望向赵幼安,片刻后一把抓住赵幼安的手臂,压重声音一字一句道:“赵大哥,等会见到老大,如果情况不妙,你带着赵老伯赶快走,一刻都不要停留。” 赵幼安疑惑道:“为何?” 杨敬咬牙恨声道:“我就是要这崔家的少爷死在鬼市里。” 看着面前少年,赵幼安神情一紧,他隐隐感觉之前少年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有真有假。 再看那通往鬼市的洞口时,赵幼安不觉伸手握住了别在腰间的刀。 第五十五章 阴曹桥上君莫停 赵幼安跟着几人跳下那巨大深洞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漆黑悠长的甬道,借着吴安手中灯笼的烛火向四周看去,道路两侧石壁上布满了粗壮的藤蔓,通向远方的道路泥泞不堪,不时耳边还传来水珠从石壁落下的滴答声,再往后走就能看到头顶上形状各异的钟乳岩。等出了这幽冥一般的甬道后,视野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抬眼望去,眼前赫然出现一片于地面上坊市无异的房屋建筑,几条宽道划分下这些房屋错落有致,而且每间房屋的屋檐都挂着一盏红灯笼,灯火璨璨中这片匿藏在巨大地洞中的市集街巷透着几分说不上来的诡异。 来到街道上,虽不见西市那般商铺林立人流熙攘的热闹,但也可见有人影驻足询问的店铺,沿街摆着各种物件叫卖的商贩,杨敬在前面带路,几人径直向前走,赵幼安好奇的看着路途两边的商铺,铁匠铺药材店绸缎铺依次映入眼帘,其中摆着各类古玩器具的摊铺占地面积最大,也最为吸引人停步观望。 一盏红灯笼挂在树立的木杆上,在红烛映照之下赵幼安面前的摊位前摆着大到石雕木雕小到陶瓷玉器珠宝饰品应有尽有,驻足停留的人中也不乏询问价格之人,只不过他们都不出声,而是将手伸出袖中,对着古玩老板比划一个手势,而老板也快速回一个手势,至于价格谈的拢谈不拢两人表情一目了然。赵幼安觉得这一幕有趣,他冲着身边一脸警惕的赵更古问道:“这里的东西怎么样,要不我们走时也挑上几件?” 视线始终在崔如意身上游曳的赵更古看了一眼心大的儿子皱眉道:“这里的古玩玉器大多都是仿品赝品,瓷器也多数是民间私窑烧制,鲜有官窑正品流落在此地来卖,偶有一两件从宫中出来的物件,也会被鬼市中的高人收走,不可能摆在街上叫卖。” 赵幼安哑然失笑,他忽然想起记忆中那个世界的一些经历,脱口说道:“所以说这些人就是来捡漏的倒爷咯?” 赵更古没有说话,他此时正在思索杨敬要将几人带去何方,这鬼市以前马升带自己来过一次,这里的街巷长长短短错综复杂,又相互交织不知通往何处,上次也是如此,当走出繁华的市集时,赵更古没来由一阵心悸。 赵幼安走过那间古玩铺时回头望去,只见人群中那位之前见过的中年道人正拿着一面青铜镜和老板问价。 道人袖袍下伸出两根手指。 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老板暗搓搓的伸出三根手指。 道人挑眉,然后摇摇头将铜镜放回原处。 就在赵幼安琢磨那两根手指和三根手指分别值多少银两时,在前面带路的杨敬开口说道:“我老大的落脚处就在那里,至于他在不在我就不知道了。”说着伸出手指向一处。 几人顺着手指方向看去,这少年指的是不远处几间矮房中的一间,就看那矮房门口的红灯笼熄灭,门窗皆是紧掩。 那排房子前,一条横穿整个市集的地下溪流潺潺而动,对于这鬼市中凭空而生的溪水源头在哪,去往何处就不得而知了,只见一座青石拱桥跨溪而建,石桥两边影影倬倬,一层随着溪水流动而生的水雾弥漫其中。 “过去?”崔如意看到那水雾中极为怪异的石桥问道。 跟在崔如意身边的老仆眼神犀利的扫过石桥,然后淡淡的说道:“过去无妨。” 得到回答的崔如意望向杨敬扯着嘴角讥笑道:“你的老大最好此时在那房中,这样你这条小命就算是保住了。” 杨敬低头默不作声,单薄的身体轻颤一下。 崔家的白发老仆率先上桥,老仆脚下那粗布麻鞋踏上石桥后两袖中的双手并拳,然后坚若磐石的双拳探出袖中,身体紧绷神情凝重走到桥中央,瞥见桥下清澈见底的溪水后扭头看向眺望的崔如意点了点头。 赵更古刚要动身,就被杨敬一把扯住,只听这少年轻声说道:“让他先过。”说着眼神看向崔如意。 从翼州来的崔氏子弟浑不在意的踏上石桥,冲着那白发老仆笑了笑。 崔如意知道,自己行事如此大胆的依仗就是此时站在石桥中央的白发老仆,这位老仆可并不只是为崔如意牵马传话的老管家那么简单,他是一位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拳师名家,也是清河崔氏主家府上供奉的大客卿。 眼看崔家主仆走上石桥,杨敬忽然松开扯着赵更古衣袖的手,咣当一声后双膝跪在地上,冲着石桥后的那排矮房扯着嗓子凄声喊道:“老大,小的也不愿意将这些人带到此处,可他们拿我的贱命要挟,我也迫不得已,还请老大出手宰了这些混蛋。” 杨敬突然的举动吓得几人皆是一愣,那歇斯底里的吼声震的赵幼安耳朵生疼,赵幼安急忙上前拽住杨敬问道:“你发什么癫呢?” 赵幼安话音刚落,就听桥上的崔如意一声惊呼。 石桥下方溪水骤然四溅而起,一条粗如碗口的白蛟从水浪中窜出,如一并标枪一般直刺锦衣玉带的崔如意而去。 “哪来的恶畜。”白发老仆怒喝一声,箭步上前挡在崔如意身前挥出一拳,势如奔马的拳劲隐隐带着一层灼气,无数劲气迸出拳心,直捣那张开血口露出獠牙的白蛟口中。 水雾中几抹血雾绽开,崔家老仆拳从口入,将白蛟身体破开一个血洞出来,他刚要抽出沾上白蛟口中绿色浓稠液体的手臂时,就听溪底传来几声微不可闻的嗖嗖声,定睛一瞧,又是三条同样大小的白蛟飞出水中,朝着桥上两人扑腾而来。 崔家老仆勃然大怒,甩开缠绕在手臂的死蛟,双拳齐锤,一招烈马踏疆锤出,双拳带着浑厚的拳劲砸在空中。 空气似乎被这气势无匹的老仆锤出一个一道气浪。 三条白蛟被拳劲弹开。 可下一秒,十几条银鳞闪烁的白蛟飞旋出溪,朝着桥上射去。 躲在崔家老仆身后的崔如意此刻吓得面色惨白,早已没了之前镇定自若谈笑风生的气势。 桥下的赵幼安和吴安看得瞠目结舌,而长安县的老巡役赵更古则是握着腰间长刀刀柄跃跃欲试,吴安见事不妙,一把拉住准备上桥的赵更古说道:“赵头,你疯了?” “不能让崔氏子弟死在鬼市。”赵更古甩开吴安闷头向前。 “那是他们自己寻死。”吴安红着脸骂道,竟然急的抱住赵更古的老腰,不让他上桥。 赵幼安看着桥上突生的异象,凑到杨敬耳边沉声问道:“这究竟是什么回事,溪中哪来这么多水蛟?” 忽然那桥对面矮房紧掩的房门被推开,一道人影从中走出。 赵幼安定睛看去,一个身形高大的女子从中走出。 这女人白衣飘飘神似观音。 那古井不波的绝美玉面上有一张涂得血红的嘴唇,只听女子望向跪地磕头的杨敬说道:“只是叫你们去盗几件东西,竟搞得这么不爽利,你个小废物也该死。” 这女子眼神中透出一丝狠毒,轻轻抬手间,溪中水浪溅起,一条白蛟朝着杨敬飞来,白蛟口中那泛着幽光的獠牙格外醒目。 铮的一声后,赵幼安抽刀快速掠向空中。 一道刀光过后,白蛟一劈两半。 赵幼安隔着溪水望向那白衣女子诧异道:“你口中的老大是个女人?”说着甩了甩刀身上绿色的黏液。 石桥之上,被崔家老仆锤落在地死绝的白蛟多达十几条,那白衣女子一脸心疼的望向石桥,与此同时老仆也发现这背后捣鬼之人,他一脸怒气的拔地而起,拳势凶猛的朝那女子飞腾而去。 看着眨眼即到的崔家老仆,女子也不躲避,两人身体接触的那一瞬齐齐撞入了矮房之中。 崔如意见身边的定心丸扑杀出去,吓的迈开腿几步跑下石桥,等站到赵更古身边后,拍着喘着粗气的胸膛怒道:“他妈的。” 赵更古冷冷瞥了一眼这贵公子后问道:“崔公子,出气了吗?” 崔如意一脸忧色的望向自家客卿和白衣女子撞入的那间矮屋,没有回话。 几人身处的这座小石桥在鬼市的北边,与此同时,先前在古玩铺拿着一面青铜镜和老板议价的中年道人站在最南边的一座牌楼下,和他十步距离有位蹲在石台上端着一碗面狼吞虎咽的年轻汉子。而不远处又走来三人,一男两女,这三人中魁梧的汉子正是和赵更古相熟的马升,而跟随马升之后的,除了之前在沾衣坊被救的少女薛采外,还有一个浓眉大眼黑脸厚唇的姑娘,这姑娘虽然身材娇俏挺拔,但面容却实在是有些...粗犷,细看之下还和马升有几分相像。 马升看看道人,又看看吃面的年轻汉子,搓搓手笑道:“两位都是飞熊帮的老主顾了,这次不知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吃面的汉子看了一眼中年道人笑道:“先谈生意?” 中年道人应声笑道:“赚钱是最紧要的,降妖除魔什么的,都是其次。” 那吃面的汉子将碗筷放下后笑嘻嘻的看向马升旁边的黝黑少女说道:“马上姑娘,我这次可带来了一件前朝神兵,多长时间能给我卖出去?”说着拍了拍放在脚下的一个深灰色剑匣。 一手提着红灯笼,一手插在衣兜中的黑脸姑娘挑眉道:“先看看品相样式。” 一身青衫的年轻汉子拿起剑匣递了出去,薛采一脸乖巧的接到手中。 一脸老神在在的黑脸小姑娘推开匣盖看去,只见里面躺着一柄泛着耀眼青光的紫青宝剑,细细端详剑上纹饰之后,她吃惊的扭头看向年轻汉子问道:“你把你们神武山的镇山之宝偷出来啦?” 来自神武山的年轻汉子急忙摆手否认道:“没有没有,只是从后山剑冢随便挑了一把出来。” 对面那中年道人一脸坏笑的打趣道:“山门不幸啊,真是山门不幸。” 第五十六章 仙子姐姐 鬼市南边牌楼下来自神武山的年轻汉子看着小姑娘马上将剑匣收好后,笑眯眯的问道:“大抵能值多少钱?” 面如黑炭的小姑娘低头嘴里嘟囔了一阵后抬头,看着又重新端起那碗面的年轻汉子说道:“现在还不好说,我得找忠武将军府上的管事商量一些,要是这剑将军看得上,怎么也得这个数。” 说着小姑娘傲娇的从袖中伸出五个指头,她摇着头想了想后放下去一根手指,然后竖着四指在卖剑的年轻人面前晃了晃。 刚往嘴里喂入一口面的年轻汉子怒道:“周摘星从我神武山的剑冢买去多少柄剑了,怎么还是这个数,不行,最起码也得是这个数。” 说着年轻汉子又放下碗筷,从袖中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两银子?”小姑娘马上张着嘴疑惑道,她本来就大的眼睛瞪的滚圆,小脸一沉又说道:“寇放,你别狮子大张口啊,要不是忠武大将军喜好宝剑,刚才那个数都给不上。” 叫寇放的年轻汉子一愣,支吾道:“我以为你说的是四十两,我这个数要的是五十两。”说着又晃了晃五根竖在空中的手指。 一听寇放给的价,小姑娘马上又好气又好笑,她顿了顿后清清嗓说道:“你这柄剑品相好,我做主了,给你涨到四百两。” 寇放听到涨了十倍的价,瞬间乐的眼泪都挤出了两滴,他急忙点头道:“这个价甚好,甚好。” 一旁抱着剑匣的薛采看着议价的两人抿嘴偷笑。 这边谈好价后,姓马名上的小姑娘立即看向中年道人,她眯着眼一脸狡黠的笑道:“张道长,你打算卖什么宝贝啊?” 中年道人苦兮兮的说道:“龙虎山顺东西出来有些难度,我这趟来没什么要卖的。” 马上一听,本来就黑的脸越发黑了,她一脸鄙夷的看着姓张的道长说道:“龙虎山是大唐道门魁首,难道顺几件像样的物件出来都做不到?实在不行道长画几张驱鬼镇宅的符箓也行呐。” 张道长一甩浮尘讪讪笑道:“姑娘说笑了,等哪日游历仙山福地寻得宝贝了,道人再来找姑娘。” “哼。”马上鼻子往上一翘冷哼着转身,看着抱着剑匣的薛采说道:“薛妹妹,我们走。” 看着自己做生意的闺女走的干脆,马升摸着头憨笑道:“小姑娘不懂事,两位见谅,见谅。”说罢抱拳施礼后转身要走。 “马老板有这样的闺女,生意一定兴隆啊。”寇放心满意足的喊道。 “借您吉言。”马升笑着去追先行离开的闺女和干女儿薛采。 等三人走后,张道人望着寇放问道:“神武山是兵家圣地,又是道门福地,按理说应该香火旺盛啊,为何寇兄弟连后山剑冢的宝剑也要拿来贱卖?” 寇放脸色一红尴尬的说道:“兵伐乱世香火确实鼎盛,可如今大唐繁荣昌盛,又有几人会上山祭拜老祖兵圣,说来也是惭愧,如今山门中有能力的要么被门阀士族招致麾下,要么去边关参军去了,只留下小弟等一十七人抱着那些兵书竹简,守着剑冢荒坟勉强度日,这不,等卖了这柄剑,有够我们吃穿用度一段时日了。” 张道人唏嘘道:“想二百年前后周名将武烈侯兵败,化名庞楚入主神武山,为兵家老祖塑金身开山门,多少青年才俊拜入山门习兵法练武艺,当初那些门徒大多之后都成为一代名将驰骋沙场了,怎么到了今日,神武山竟落魄至此啊。” 看着寇放一脸落寞,张道人稍作犹豫后说道:“不过寇兄弟也不必,来长安之前我观天象,见荧惑入南斗,恐天下会再起兵伐之祸。” 寇放自知这道人的话厉害,他吃惊的看着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的道人愣了半晌后才说道:“帝国如此强盛,不知祸从何来啊?” 张道人并未出言解惑,而是深深的朝着向北的方位看了一眼。 寇放心中明了,他咧嘴一笑道:“虚无缥缈之事暂时不去考虑,我们还是将眼下的事情办了再说,既然生意谈完了,也该会一会藏在鬼市之中的妖魔邪祟了。” 听到妖魔邪祟这四个字,张道人忽然面露难堪,他轻声说道:“其实那女子和我也算是同源,他是侍奉通天教主的截教徒子,我是道门正统的阐教子弟,都是道祖的侍奉罢了,所以将她逐出长安就好,万万不可伤其性命。” 寇放一脸不屑的说道:“咱两可是奉钦天监的敕令行事,再说那通天一脉早就归为魔门,何来道门同源一说,难道我兵家先圣在斩魔台诛的不是魔头,而是你道门同源?” 说罢寇放袖袍中又伸出一剑,急急地向北掠去。 “这世间也不到一定皆是非黑即白,其实......”张道人嘴里念叨着,看见寇放身形向北而去,顿了顿足后也追了出去。 再说小石桥这边,崔家老仆那一式烈马踏疆将宛如鬼魅的白衣女子撞入矮房之中后久久不见身影出来,隔着漫天水雾崔如意焦急的向桥对岸眺望,却只能看见两人撞坏的那扇木门慢慢的剥落而下,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那矮屋内漆黑一片,众人屏息之间犹如死寂。 赵幼安提刀守在一脸颓败之色的杨敬身旁,就见久久等不到老仆出来的崔如意眼神凌厉的盯着杨敬,刹那之间这崔家的跋扈公子哥出手了,他俯身拾起地上一块光滑的鹅卵石砸向杨敬,嘴里还恶毒的骂道:“我砸死你这个跟老子玩心机的小蟊贼。” 眼看飞石砸来,赵幼安没有犹豫,长刀在空中抡出一道圆弧,手腕灵巧的一抖后又收于胸前,使出折柳刀法的第四式,崩刀。 鹅卵石一刀两半,飞溅向两个方向。 被吴安死死抱住腰的赵更古诧异的看了一眼出刀时风轻云淡的儿子,感觉有些陌生。这老巡役想象不到,自己这身体羸弱的跛儿子,这十几日在阴牢之中是如何拼命练刀的,更想不到赵幼安是怎样将仅有五式的刀法挥练到力竭昏倒的,而如此拼命的背后,仅仅就是为了活命二字。 赵幼安将长刀搭在杨敬肩上,望着崔如意开口说道:“如果再扔石头过来,我就将你的手砍下来。” 崔如意闻言神色一紧,一想自己的护身符生死未知,瞬间安静下来。 声音冰冷的赵幼安着实让赵更古和吴安也吓了一跳。 “幼安。”赵更古望着冷峭面容的儿子喃喃道,话音未落之际,小石桥那边矮房中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大撞击声,几人放眼望去,一排房间的门窗皆是碎裂,屋檐下的红灯笼瞬间撕成几瓣,飘在空中的红色碎纸屑之中,那崔家老仆飞了出来,准确来说是被人从屋中锤了出来,老仆一脸枯黄如断线纸鸢一般越过小溪,重重摔在赵幼安几人面前。 崔如意一声惊呼后急忙上前,扶住一息尚存的老仆,几人看去,这老者身上有大大小小十几处拳印,皆是凹陷进去渗出血水。而且脖颈处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咬痕,从形状来看,一定是被一头先前出现的水蛟所咬。 “十二式奔雷拳?” 那高大的白衣女子身形轻盈的跃出屋内,由于衣袖被扯下,赤裸着白如玉脂的两臂上各缠着一条鳞片熠熠生辉的白蛟,如此看去透着让人心颤的邪魅之姿。 白衣女子宛如鬼神的目光落在倒于崔如意怀中的老仆身上,只见她神情戏谑的说道:“你善于用拳,那我就也用拳。” 赵更古没想到杨敬口中的老大竟然如此邪性,他朝着赵幼安使了个眼色,然后迅速的将泣不成声的崔如意拽起,赵幼安同时拉起杨敬,几人向后跑去。 “想逃?” 白衣女子轻笑着高高掠起,两臂的白蛟飞旋而出,她身形一晃,竟带着一阵劲风飞扑向几人。 在女子背后,桥底溪水快速汇聚成一扇水墙,疾风骤雨一般向逃跑的众人倾轧而下,见逃跑不成,赵幼安咬牙轻喝一声,回身撩出一刀,危急之下体内竟有一道热气直冲天灵,好不容易蕴藏的一股真气从指尖迸发而出,回劈这一刀,刀呈滚雷之势,撞向那空中白衣女子。 迎着劈来的一刀,白衣女子嘴角促笑,身形灵巧的一偏,赵幼安汇聚全身之力的一刀斩开那道水墙,踉跄的落到地上,而白衣女子则拽着杨敬的衣领,双脚轻踮卓然而立。 赵更古崔如意和吴安被那水墙之势拍昏过去,倒地不起。 赵幼安单刀撑地,脸上带着惊色脱口说道:“仙子姐姐,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找你麻烦的是那一位。”说着指向直挺挺拍在地上的崔如意。 白衣女子似乎对仙子姐姐这四个字很受用,她歪着脑袋伸出舌头轻舔了一下嘴唇后妩媚道:“哦。” 赵幼安脑子飞速转动,他盯着这位压迫感比那武曲星君还盛的古怪女人试探着问道:“要不把杨敬和那找你麻烦的小子留下,我们离开?” 白衣女子摇了摇头。 赵幼安一听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他看着女子双臂缠绕扭动的那两条白蛟碎碎念道:“倒地的两人就是长安最没出息的小衙役,我也差不多,外面遍地仇家还没啥本事,那找您麻烦的人是清河崔氏的二公子,此事缘由都是因他而起,再说仙子姐姐杀我们不仅显不出您的雷霆手段,反而会溅您一手污血......” 白衣女子笑意盈盈的向前踏出,步若灿莲气势逼人。 当两人仅有一步距离时,白衣女子檀口轻启音如弦乐般说道:“再叫一声仙子姐姐我听听?” 低头俯身的赵幼安看着女子脚上那双白靴,忽然眼中闪过一丝浓烈的杀意,他骤然挺身反手一刀撩出,刀弧如流星疾坠,朝着女子面门而去。 白衣女子面对赵幼安毫无征兆的一刀,向后滑出一步,青葱玉指角度清奇的挥出,竟灵巧的将骤然砍来的一刀夹在两指之间。 赵幼安挺刀向前,发现分寸难进之后果断弃刀,向后掠出几步,然后踉跄着站定。 “小鬼心眼不少啊。”白衣女子抿嘴笑道。 赵幼安喘着粗气骂道:“你分明就是想让手上那水蛟吸食我的精血,挤出笑脸迷惑谁啊,当我是傻子啊?” 原来这女子逼近时,赵幼安瞧出她眼中一闪即逝的杀意,白衣女子那副神情和当日在彩裳坊的尚月竹何其相似。 “没了刀,你还会什么?”白衣女子一眼看穿赵幼安的小伎俩,她轻声问道。 赵幼安摊开手无奈道:“无计可施了。” 白衣女子或许是有些诧异赵幼安的坦诚,她抿嘴轻笑道:“那就束手就擒,用你的血肉喂我的蛟儿如何?” 赵幼安看着缠在那白皙玉臂上吐着猩红舌头的水蛟,顿时一阵恶寒,他视线远眺,望向倒地昏死的赵更古,叹了一口气后说道:“能不能放我爹一马,他真是个长安城的老好人,摊上我这么个儿子本就命苦,还......” 还未说完的赵幼安突然怔怔的看向白衣女子头顶,只见一道金光倾泻而下,金光之中那之前见过的中年道士道袍飘然飞掠而来,只见道人落在赵幼安和白衣女子中间后双手结印,口中念着晦涩难懂的一串道经,忽然身子一滞,周身被一道凭空而来的紫金之气笼罩。 中年道人神情肃穆的开口道:“速速离开长安,皆大欢喜如何?” 白衣女子似乎对这道人的到来毫不意外,她开口讥笑道:“我在长安呆了一十四年,为何你来了,我就要离开?”说着女子抬起一臂,那白蛟露出獠牙。 “如今通天一脉所剩寥寥,我不愿见同源泯灭,还请你速速离去。”这道人抬手结单手印,原本整齐的道髻瞬间披散在肩,凌乱的发丝随着金光舞动。 一柄金色宝剑凭空出现,悬在女子头顶。 “龙虎山,了不起啊?” 白衣女子抿嘴笑着问道,赵幼安却见她缓缓放下抬起的手臂。 片刻后女子拎着昏死的杨敬,神色自然的返身离开。 走到那破败坍塌的矮房前时,女子突然回眸说道:“荧惑冲南斗之时,你会知道我魔门是不是所剩寥寥。” 听到魔门二字后中年道人身躯一震,但还是伸手扶起了力竭倒下的赵幼安,赵幼安抬头看向道人之时,金光退散,这玉面道人笑容和蔼。 赵幼安刚想开口,竟一头载入了老道怀中,从他衣袖中,恰好飘出一张金色符箓来。 与此同时,鬼市距此处不远,身上缠着一道金绳倒地不起的寇放怒不可遏的骂道:“牛鼻子老道,王八蛋,为了不让我除魔,竟然敢从背后偷袭老子......” 第五十七章 脾气不好 鬼市南边一间摆满玉石瓷器的古玩铺子内,小姑娘薛采蹲下身子往火炉中添柴,炉子上正烧着一壶滚烫的沸水,因为贴近灼热的火炉,薛采额头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就见这乖巧的小姑娘挽起袖子,不时用白皙的手臂擦汗。而铺门外的房檐下,脸色黝黑的马上坐在一个木凳上,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她还不时扭头向屋内看去,那双透着几分狡黠的瞳眸一一扫过屋内的不速之客,然后歪着脑袋陷入沉思。 屋内和马升坐在宽椅上低声攀谈的赵更古一脸忧色,原来之前他和吴安崔如意被白衣女子掀起的水浪拍晕,在中年道人逼退白衣女子后良久才悠悠转醒,苏醒的赵更古一睁眼看到扶着赵幼安的道人站在面前笑容和煦的凝望自己,通过从那女魔头手中侥幸活命的赵幼安口中大抵了解后续发生之事后,他上前唤醒还陷入昏厥的吴安和崔如意,想到鬼市的老友马升,所以辗转来这间马升在鬼市开的古玩铺小憩。 由于崔如意执意守在那身上被锤了几十拳的垂死老仆身边,望着颓然泪下的崔家公子哥,赵更古也无计可施,只能摇摇头带着赵幼安和吴安先走。 中年道人将三人护送到马升的店铺外后,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开,除了临走时多看了赵幼安一眼后,一路上一语未出。 道人手中,捏着那张从赵幼安衣袖中落下的金黄符箓。 古玩铺内,马升对于赵更古的到来显得极为热情,嘱咐薛采烧水泡茶,将三人迎进门后,咧嘴笑望着赵更古道:“赵头,怎么今晚有空闲来鬼市,也不事先告诉一声,我好准备准备,摆一桌酒宴招待你们。” 赵更古一声叹息,然后将为何来鬼市的前因后果讲给马升听。 马升听到鬼市之中还有那样一位神鬼莫测手段毒辣的白衣女子后,也是一脸吃惊的连连咋舌,这位混迹鬼市的飞熊帮副帮主扎根此地多年,却并不知晓那女子的身世来历,当听到此事是因几个蟊贼偷盗崔家宅子而起,他伸着脖子瞅向坐在门口的马上高声询问道:“闺女,北面是不是常有一帮人过你之手帮他们销赃?” 小姑娘马上低头想了想,然后扭头看向马升一脸狐疑的问道:“来找咱家的哪个不是来销赃的?” “其中有没有一个叫杨敬的?”赵更古沉思片刻后问道。 黑脸小姑娘眼珠转了几圈后不确定的说道:“是不是跟着苏黑柴的那个小子,眼睛小小的那个?” “应该是的。”坐在屋内一张宽椅上凝神调气的赵幼安接话道,他望着门口木凳上的黑脸笑了笑后说道:“知道他们老大的底细吗?” “不知道。”马上摇摇头应声道,她想了一想后又对这个老爹极为热情的清秀少年说道:“苏黑柴他们每次带来的东西不多,而且金银首饰居多,偶尔有几件玉器陶瓷,品相质地都还不错,很快会被人挑走,我跟他们交集不多,不是很清楚这帮人的底细。” 赵幼安见这面朝街道的黑脸小姑娘扭头说话很是吃力,索性起身搬了个凳子也坐了出去,待两人并肩之后,赵幼安挤出一张笑脸看着年纪不大却老气横秋的黑脸姑娘问道:“那刚才送我们来的道人你知道底细吗?” “你说张道长?”马上扭头凝视着这个凑到自己身边的秀气少年问道。 赵幼安咧开嘴笑着点了点头,就见眼前的姑娘伸出一只手来。 赵幼安不理解是何意,看着展开的手掌一头雾水。 “笨啊。”黑脸姑娘深深的剜了他一眼后神情古怪的又道:“没点好处我干嘛要告诉你?” 赵幼安恍然大悟,他当即摸了摸衣袍,发现身上分文没有。 这时薛采端着一杯茶走了出来,她脸上带着一丝羞涩的将茶杯递给赵幼安,然后乖巧的蹲在了马上身旁。 赵幼安连声感谢的接过茶水,又面露难色的看向黑脸小姑娘。 马上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然后撇过头去不理这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摆出一副无利不起早的势利嘴脸来,惹的和她已是极为熟悉的薛采抿嘴偷笑。 屋檐下的一男两女一时无话,心思各异。 赵幼安细细回想之前自己面对那白衣女子劈出的两刀,转而想到崔家老仆身上深陷进去的拳印,两臂缠着白蛟如魔头临世一般的白衣女子,以及双手结印金光覆映全身的中年道人,先前一幕幕就如潮水一般卷入脑海,半晌后听到身旁女子声音响起他才恍然回神,望向黑脸小姑娘问道:“你说什么?” 马上黑着脸翻了个白眼后说道:“你这副瘦弱的身子板,也会使刀?”说着小姑娘瞟了一眼赵幼安腰间挎着的长刀。 赵幼安顺着马上飘来的视线随即抽出长刀,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本锃亮的刀身已呈锈色,细一回想,应该是之前被白蛟之血腐蚀所致,赵幼安咧嘴一笑打趣道:“砍人也许不行,杀个鸡没问题的。” 马上瞪着眼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确定这把生锈的钝刀杀鸡没问题?” “马姑娘还懂兵刃?”赵幼安颇有兴趣的问道。 就见这位马姑娘一脸傲娇的说道:“经我手卖给长安城大人们的名贵兵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名剑棠溪知道吗,忠武大将军周摘星的佩剑,就是经本姑娘之手从鬼市卖出的。” 赵幼安看着颇为神气的马姑娘,忽然想到什么,从袖袍中抽出那柄慕容羡鱼在荒楼给自己的匕首,等递给马上后问道:“你瞧瞧这匕首怎么样?” 马上拿起通体漆黑的匕首仔细端详一番,只见这入手冰凉纹饰古朴的匕首上泛着一抹冷冽幽芒,她手指轻轻划过刀身后说道:“样式不错,只可惜非名师锻造,卖不上价钱。” 赵幼安接过又被递回的匕首,有些遗憾的重新插进缝入自己宽袖的刀鞘中,他还道那武侯司女武官给自己的也是一把非凡神兵呢。 见马上对兵刃颇有研究,赵幼安一动心思后随口问道:“马姑娘在鬼市中见多识广,知不知道使用什么兵器可以对比自己强的敌人瞬间形成压制,或者使其暂时后退?” 马姑娘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道:“弩弓。” 看着赵幼安恍然的神情,马姑娘紧接着说道:“我手里正好有一对岭南来的摧山连弩,因为弩和甲胄禁止私藏,所以一直没找到太好的卖家,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赵幼安眯眼笑道:“马姑娘真的是...为了赚钱什么都敢收呐。” “这里是鬼市,怕什么?”马上姑娘浑不在意的白了赵幼安一眼。 鬼市的一处长街上,中年道人和那来自神武山叫寇放的年轻汉子并肩漫步,寇放揉着被捆仙金绳勒过的胳膊,一脸幽怨的看着张道人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阻止我见那魔头?” 中年道人看着一脸不忿的寇放笑道:“兵家不是有言,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如果你我二人都出现在那女子面前,势必引得她拼死反扑,要真是大打出手,我怕最后会很难收场。再者说来,这女子在长安多年,钦天监的历任监正会不知晓?为何偏偏要等你我来长安,才下一道敕令叫我们对付此人?” 寇放不屑的撇撇嘴,却没有出言反驳。 中年道人叹了一口气后说道:“这女子要真被逼入绝境,请出一尊天魔来,你我该如何,难道让我这个初来长安的钦天监新监正也请神对峙?” 看着对自己坦诚相待的中年道人,寇放眉梢轻挑的笑道:“那道长有没有想过今日的恻隐会酿成他日的大祸?” 姓张的中年道人眼帘低垂着叹道:“太平世由英雄定,我料想这天下不缺英雄。” 寇放听后耸耸肩轻笑,两人步伐缓慢的走过街巷,就听寇放忽然幽幽道:“道长是因为天地异象才下山的?” 中年道人两指伸至空中,轻轻晃了一下。 寇放定睛瞧去,道人指缝中夹着一张金色符箓。 道人神秘一笑道:“我听闻前段时间一位道门德高望重的大真人来过长安,没想到在此处寻到他的踪迹了。” 寇放一脸不解的看向中年道人,不等开口询问,忽然神色一凛,抬头望向不远处。 两个穿着深袍头戴斗笠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长街之上。 寇放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他低声道:“看来除了那魔门女子外,这鬼市还真是妖孽横行。” 中年道人面色平静,只是轻轻丢下一句:“那女子之外,其他人贫道概不插手,寇兄弟自便。” 话音刚落,寇放朝着那头戴斗笠的两个高大身影拔腿狂奔,并且抬手摸向背在背后的长剑。 身法迅猛的寇放转瞬即到,逼近其中一人时忽然出拳,头戴斗笠的两人也是反应极快,瞬间出手迎向一脸杀气的寇放。 一人做伏虎状出拳,一人做降龙状抬腿。 寇放挥出的一拳带着阵阵劲风直击那人面门,拳风瞬间将出拳之人的斗笠掀飞,那人伏虎拳锤在寇放前胸的同时,脸上挨了寇放一拳的他直挺挺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出腿之人角度刁钻的斜刺杀出,降龙腿踢向寇放脑袋,只见胸口挨了一记重锤的寇放纹丝不动,反手撩出一剑,随剑而动的一道青色剑气刮出,出腿之人来不及收招,大腿被划开一道血痕,急急坠倒在地。 见那被锤飞的中拳之人还要挣扎着起身,寇放挺身向前,抬手之间一剑穿胸而过,那人抽搐两下后没了气息。 寇放收剑之后径直走向大腿中剑后疼的躺地乱滚的那人,弓身后伸出手按在那人头顶猛地向下压去,一声闷响后头重重撞在地面的那人口鼻渗血,一张本就惨白的脸上露出惊恐神色,满是血丝的瞳孔开始涣散。 寇放抬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面色如常的中年道人后开口问道:“你知道的,我脾气不好,趁现在还能跟你平声静气的说话,告诉我谁让你们来的?” 头颅被按在地上的这人口中支吾着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就见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 “说出来,我不杀你。”寇放信誓旦旦的保证道。 “玄...阳...” 阳字还未咬死,寇放决绝的扭断了这人的脖子。 “看来是冲你来的,道长。” 轻松解决两人后的寇放若无其事的走到中年道人面前轻声说道。 中年道人并不接话,反而望着一身杀伐之气的寇放说道:“我从那通天教女子手中救下一个有趣的小子,我想你在长安的这些时日,你们或许能聊得来。” “何以见得啊?”寇放反问道。 中年道人神秘一笑,晃了晃手中金色符箓后说道:“因为赵真人也觉得他有趣。” 第五十八章 生意经 因为赵幼安对马姑娘口中那对岭南流转入长安的摧山连弩极有兴趣,坐在屋檐下的两人一拍即合,准备动身去马姑娘在鬼市的宝库瞧瞧。赵幼安进屋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老爹,赵更古对这事倒是没什么意见,但还是要求赵幼安跟着他先返回那座石桥,看看崔如意和那崔家老仆该如何安排。 出了马升的店铺,吴安和赵更古走在前面,一脸不情不愿的赵幼安跟在后面,更加不情愿的黑脸姑娘和神情温婉的薛采紧随其后。 石桥上水雾已然退散,只见崔如意抱住那白发老仆坐在溪岸边上,神情落寞如遭雷击。 吴安走上前拍了拍崔如意的肩膀,低声唤道:“崔公子?” 崔如意茫然抬头,挂着泪珠的脸上无半点血色,赵幼安低头看了一眼倒在这崔氏公子怀中被活生生锤死的拳法宗师,心道这主仆二人真是感情深厚,老仆死了竟让这世家公子如丧考妣一般。 赵更古也上前轻咳一声后说道:“崔公子,要不我们将老人家抬出去再做打算?” 赵更古一句话倒是点醒了神情恍惚的崔如意,他忽然脸色暗沉的恨声道:“臭娘们,竟然敢打死我们崔氏府上的客卿,这事没完,这事没完。” 吴安看着披头散发有些癫狂的崔如意,拾起他掉落到地上的玉冠后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崔公子,来鬼市找杨敬的老大出气,不是你的主意吗?” “什么我的主意?”崔如意怒吼一声,然后起身愤怒的指着赵更古骂道:“不是这老东西提出来的吗,怎么现在变成我的主意了?” 赵更古面色难堪的搓搓手道:“崔公子,我们在长安县衙不是说好的,来鬼市为你出气,你看这事怎么还能全算在我头上来?” 崔如意面红耳赤的环顾四周一圈后歇斯底里道:“那娘们跑哪去了,告诉她清河崔氏和她没完。”说着扭头看向赵更古吼道:“本公子和你们长安县衙也没完。” 跟着赵幼安来到此地的薛采看着这位发癫的公子,吓得躲在了一脸幸灾乐祸的马姑娘身后。 对于如此一位世家公子,吴安和赵更古彻底傻了眼,碍于这公子的庞大家世,两个长安县身份卑微的巡役只能赔笑。 看着站在老仆身边喋喋不休的崔如意,赵幼安向前尴尬的挠挠头道:“崔公子,我们也险些丧命于那女子手中,既然崔府的官家已死,人死为大,我们要不出去从长计议?” 崔如意赤红的双眼瞪着赵幼安骂道:“还有你,为什么要护着那个诡计多端的蟊贼,为什么?”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除两个当事人外的几人都目瞪口呆。 赵幼安抡起胳膊朝着崔如意脸上猛地扇了一巴掌,由于用力过猛,竟将崔如意扇翻在地。 赵幼安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倒在一旁的白发老仆,见他面色枯黄纹丝不动后放下心来。 这一巴掌也让失去护身符的崔如意彻底醒了过来,他捂着脸死死盯着赵幼安,眼中涌出无尽的恨意。 赵幼安对这眼神倒是没什么感觉,反而觉得这一巴掌抽的心中极其爽快,自打婉儿坠江后,从未有过的爽快。 除了手掌有些疼外。 赵更古狠狠瞪了赵幼安一眼后急忙上前扶起崔如意,他眉眼堆笑着说道:“崔公子,要不我们先出了鬼市再从长计议?” 崔如意捂着脸点点头,算是妥协。 看着扇一巴掌给个台阶的赵家父子,吴安憋着笑偷偷竖起了大拇指。 “笑什么你,快去跟马升借辆推车来,将老管家也一并带出鬼市。”赵更古看着一脸古怪的吴安骂道。 赵更古和吴安领着崔如意结束了这趟鬼市之行,赵幼安则留下来跟随着马姑娘去看那摧山连弩。 马上姑娘和薛采带着赵幼安走在鬼市的街道上,就听马姑娘低声问道:“刚才那位崔公子,是来自清河崔氏?” 赵幼安点头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马姑娘一脸戏谑的笑道:“既然是世家大族的公子,你还敢扇他一巴掌?” 赵幼安摊开手一脸无奈的说道:“外面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可不少,我这算是虱子多了不痒。” 马姑娘显然很赞同这个说法,她忽然恍然大悟道:“所以你想从我这里买那对连弩?” 赵幼安叹了口气后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只要能活,任何办法我都想试试。” 马姑娘一脸狐疑的看着赵幼安抛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问:“要是相中了那对弩,你有钱买吗?” 赵幼安瞟了这黑脸姑娘一眼后说道:“你不是说那弩不好卖吗,等我出去想想法子赚些钱,回来再找你买。” “其实我这里可以赊账。”马姑娘伸手撩了撩垂下额头的几缕发丝后说道。 赵幼安闻言眼前一亮,他面露喜色的问道:“怎么说?” 只见马姑娘大眼珠中闪过一丝皎白,她看着赵幼安说道:“我们议好价后,东西你可以先拿走,只要一日没结清钱,每月就在原有的价钱上多加一吊钱,如何?” 赵幼安听完马姑娘的建议,忽然有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那直勾勾的目光瞪的黑脸姑娘浑身不自在。 半晌后赵幼安才说道:“你就不怕我拿了东西不来找你付钱?” “怎么会?”马姑娘咧嘴一笑,然后神情一肃后说道:“你爹和我爹那么熟,咱们这叫世交,再说你看着仪表堂堂,应该干不出欠钱不还的龌龊事,对吧?” 赵幼安看着这个提到钱后一脸认真的黑脸姑娘打趣道:“我确实不是赖账的人,可你这个仪表堂堂说的有些假了哦。”说着赵幼安指了指自己的跛腿。 这时跟着两人身后的薛采脆生生的说道:“姐姐管所有买东西的公子都说仪表堂堂。” “那来买东西的姑娘呢?”赵幼安好奇道。 “花容月貌。”马姑娘没好气的说道。 三人七拐八绕之后走到一间僻静的小屋前,看着紧掩的房门和挂在门上的大铁锁,马姑娘手伸入胸脯掏了掏,然后在赵幼安诧异的眼神中取出一把挂在胸前的钥匙,熟练的开锁,等取下那沉甸甸的大锁后对赵幼安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幼安深呼一口气后推门而去,薛采紧跟在后取出火折,将屋内四面的火烛点亮。 接着骤亮的火光,赵幼安环视屋内,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屋内满地的瓷器玉石栩栩铺开,墙上挂着厚厚几叠字画,屋内仅有的一张长桌上横七竖八的全是刀剑,其中还有几杆银枪,桌子的最上方摆着一柄看起来纹饰极为复杂的大戟。 “这都是别人放在这里寄卖的。”马姑娘一脸傲气的说道。 赵幼安随意拿起桌上一柄剑身如白月流转的无鞘长剑,就听马姑娘开口道:“好眼光,这柄剑是洛阳王氏寄卖的,剑名含泉,曾是王氏家主随着大唐王师攻破南陈时,从南陈皇宫从掠来的,售价二百两银。” 赵幼安听到价格后赶紧放下,转而拿起一旁的一柄横刀,还未抽刀出鞘就听马姑娘说道:“好眼光...” 赵幼安急忙放下后说道:“取弩来。” 马姑娘朝着薛采使了个眼神,这小姑娘俯身从桌下抱出一个黑色木箱来。 赵幼安打开箱子,就看到两把静静地躺在里面的弩弓,伸手取出一把后仔细端详,才发现和之前慕容羡鱼用过的那把样式无异,只是弩臂上的箭槽要宽上许多。 赵幼安轻轻推开弩匣,才发现其中玄机,相比于慕容羡鱼那把一叩一发,这宽槽中摆满五支箭矢。 “试一试。”马姑娘笑着说道。 赵幼安返身出屋,瞧见门外墙角立着一块木板,两指拉弦后快速叩下悬刀,就听嗖嗖几声,泛着寒光的箭矢随弦而出,直射那木板而去。 五箭齐出,皆是洞穿木板钉入地面。 赵幼安扭头挑眉道:“买了。” 这时马姑娘笑意盈盈的拍手道:“一百两一对,不贵吧?” 赵幼安晃了晃手上连弩说道:“只买一把。” 天蒙蒙亮时赵幼安心满意足的出了鬼市,他腰间多了一个刚好装下弩弓的蛇皮袋,钻出洞中来到那棵老槐树下,就看见那青袍小侏儒垫着脚尖吃力的掏着树洞中的钱币,他手中一样拎着一个青色的蛇皮袋,赵幼安冲着小侏儒笑了笑,换来一句没听懂的嘟囔,大抵是在骂自己。 一夜折腾,早已是饥肠辘辘,赵幼安看见一间粥米铺后钻了进去,等将长刀和蛇皮袋放到桌上后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 赵幼安一脸尴尬的看了一眼在门口生火起灶的老板,起身准备离开,只听对面桌上一人问道:“没带钱?” 赵幼安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青衫的年轻汉子咧嘴笑着问道,赵幼安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汉子有着一口漂亮的大白牙。 “老板,加一碗粥,来四张饼。”这有着爽朗笑容的汉子高声喝道,然后示意赵幼安坐过来。 赵幼安拿起蛇皮袋和长刀,愣了愣神后坐了过去。 两碗米粥四张胡饼很快被端了上来,汉子仔细的挽起袖子,又露出大白牙冲着赵幼安笑笑,然后端起粥抿了一口润了润口。 赵幼安端起碗猛灌一口,然后急急的放下碗嘟囔道:“烫。” 这年轻汉子看着吐着舌头的赵幼安笑着摇了摇头。 晨光熹微之时,店铺里仅有的两人低头喝粥,相互没有交谈。 等吃饱喝足后街上也开始有了人影,赵幼安看着对面汉子那晃眼的大白牙一抹嘴问道:“为什么请我吃饭?” “早食而已。”年轻汉子笑着说道,他望着赵幼安又道:“如果实在过意不去,你明天可以请回来。” 这时赵幼安才注意到,这汉子腰间横悬者一柄长剑。 赵幼安眉梢一挑问道:“为谁的事来的,公主遇刺的事还是清河崔氏的事?” 他不相信大清早遇到的这个剑客真是恰巧在鬼市门口遇上自己,又恰巧为自己没有钱的自己掏钱。 “不对,崔家的麻烦不可能这么快找来。”赵幼安自顾自说道,他望向年轻汉子说道:“那就是公主那件事。” 年轻汉子看着嘀嘀咕咕的赵幼安一脸不解,片刻后他问道:“你有很多麻烦?” 赵幼安板着脸说道:“你如果不是麻烦之一,那就少了一件。” 这汉子笑着摸了摸脸,然后一脸认真道:“我初次来长安,需要找一个熟悉长安的咨客。” “长安没什么好逛的。”赵幼安随口说道,他想了想后又说道:“听说青楼还行。” 年轻汉子哑然失笑。 两人就这样对望,良久后这汉子说道:“如果可以,我需要你带我找几个人。” 赵幼安没有说话,拿起剩下的半张胡饼咬了一口。 “作为报酬,我会给你解决一件麻烦。”这汉子认真的说道。 “找人...危险吗?”赵幼安想了想后问道。 年轻汉子点了点头。 赵幼安脸当即沉了下来,他怒道:“那我岂不是又给自己找一件麻烦?” “报酬是不管你有多大的麻烦,我都替你解决一件。”这汉子眼神灼灼的承诺道。 赵幼安歪着头想了想后,咽下口中咀嚼的胡饼,一脸认真道:“为什么是我?” 这汉子忽然长吁一口气后说道:“你的话怎么这么多,我想说的是,我的脾气很不好,耐心也一样。” 赵幼安忽然咧嘴一笑道:“成交。” 汉子伸出手认真道:“寇放,字福官。” “赵幼安,字......唔,没有字。” 第五十九章 寻仇 皇城内的钦天监官署衙门,迎来了他们的新监正。 一袭青色道袍梳着牛鼻道髻的中年道士,此时正在署内一间宽敞的屋内翻阅着一卷来记载天时星象的档案,他面前的色泽深沉的紫檀木长案上,摆着厚厚几叠书册。一位面色微黄的老主薄低垂眼帘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口观象授时牌匾下,在他身后,各站一位年纪尚浅的灵台郎,这两个身披红色官袍的灵台郎皓齿明眸,从面相来看,一人机灵一人温雅,都垫着脚朝屋内瞧去,上下打量着新来的监正。 姓张的中年道人端坐在宽椅上,神情自若的低头仔细翻阅书卷,当看到旧监正的注释批红后,时而眉头微微一蹙,时而扶须会心一笑。 记录着大唐初年起到今朝星象变化时辰轮替的泛黄书卷,在道人手中一页一页翻阅而过,等道人看完最后一卷后将看过的档案在长案上依次排开,然后笑容和煦的望向门口的老主薄笑道:“翻这书卷档案,能感受到上任监正为钦天监殚精竭虑的心血,柏舟初来就捡了一个现成,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不知上任监正现在何处,在下想当面向他表示感谢。” 老主薄抬头望向叫张柏舟的道人,嘴角抽动几下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身后那位机灵的灵台郎抢话说道:“监正大人十天前倒在了观星台上。” 一旁温雅的灵台郎接话说道:“突发恶疾,不治而亡。” 道人张柏舟惊愕的望向那说话的灵台郎问道:“顾监正数月以前还与我有过信件来往,信中只说自己年事渐高打算隐退,对于染病一事只字未提啊?” 门口的老主薄轻声应道:“顾监正虽是年老,身子骨却很硬朗,之前还和老朽提及隐退归乡后享受田园生活该是何等惬意,突然逝去之前也毫无征兆,对于他逝去的消息,我们也是措手不及。” 张柏舟眯着眼睛扶须沉吟片刻,然后轻声问道:“顾监正是倒在了观星台上?” 门外的两个灵台郎点点头。 老主薄开口说道:“当天顾主薄上观星台去校正星图方位,正是由这两位灵台郎陪同。” 只见这位新任的钦天监监正大人从宽椅上起身后走到窗前,远眺着那座立于不远处的高耸楼台良久,随后视线依次扫过观星台周围,将一座座飞檐翘角的巍峨宫殿尽收眼中,脸上渐渐浮起一抹忧色。 “你们随我上一趟观星台吧。”张柏舟扭头看着门外两个灵台郎说道,随即他袖袍一甩,大步走出门外。 观星台距离钦天监官署大概千米距离,张柏舟带着两个少年灵台郎快步前往,路上攀谈得知,这两少年中机灵的那个叫秉德,温雅的这个叫守诚,两人都是长安大户人家孩子,从小就被送到钦天监学习观星之术。 观星台自下而上一共有一百零八层台阶,每一层台阶都是用洁白透亮的大理石铺成,四方四正平台如一个巨大棋盘那般,分列四角的四根粗壮石柱上雕刻着青龙玄武白虎朱雀四大瑞兽,平台中央放置着一个和武侯司大殿内一模一样的望天骊珠,一条黑色的轴线始于高台中央,并且向下延伸至最后一层台阶。 当张柏舟走到观星台下时向上眺望,十八位红袍监侯分列台阶两侧向他依次投来目光,这些人中有人笑脸相迎,有人冷眼相望,有人低头作揖,也有人撇过头去。 秉德俯身凑到张柏舟身旁低声说道:“这些都是官署里的供奉。” 在大唐官场上钦天监的监侯品秩极低,身份却奇高,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是朝廷从九州各大仙山洞府请来的大供奉,是为皇城掠阵的守门人。 张柏舟望着投来的目光,伸手掸了掸道袍,然后迈上台阶。 以此同时,观星台上正有一人在等他。 脚踩刻有莲花的玉阶往上,张柏舟没有看两侧的红袍监侯一眼,而是一鼓作气踏上一百零八层台阶,当他登顶的那一刻,看到站在望天骊珠旁一袭黑金蟒服负手而立的男子后一愣,然后轻声笑道:“滕王。” 大唐皇帝的胞弟滕王李慈闻声而动,扭身笑意盈盈道:“道长,龙虎山一别五年有余,终于在长安又相见了。” 张柏舟施礼道:“小道奉旨入长安,本想缓些时日再去看王爷,没成想竟让您在此等候。” “你我还客气什么。”李慈朗声笑着一把搂着张柏舟的肩膀,只听这位王爷低声又道:“钦天监和玄阳观,总要有一个握在我李家的手心里才行啊,道长你是我举荐的,除了念在你我是旧识的情谊,主要是道长这一身浩然之气,刚好可以荡平长安的某些邪祟。” 张柏舟不动声色的向后挪步,然后正声道:“滕王说笑了,钦天监本就是大唐的钦天监,玄阳观自然也是大唐的玄阳观。” 李慈听出了张柏舟话中之意,这位王爷讪讪笑道:“道长是否还记得五年前在龙虎山欠本王一盘棋?” “小道这不是来还了。”张柏舟笑道。 “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日还了?”李慈挑眉问道。 “再好不过。”张柏舟低眉应道。 与此同时长安沾衣坊内,赵幼安带着寇放来到自家巷口,在此之前他先去了一趟长安县衙,从老爹那里得知崔如意和那惨死的崔家老仆已经被送回翟宅,而且自打赵幼安那一巴掌后,崔如意就彻底安静下来,一路上不吵不闹,也没再扬言找他们的麻烦,而且在赵更古和吴安返回时,还托人赠与两人每人五十两银子以示答谢。 赵幼安想到崔如意望向自己时充满恨意的眼睛,就知道这世家公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但见赵更古和吴安没事,长安鬼市命案官府也不可能受理,只当这个插曲已过,哪怕将来那吃瘪的崔公子找麻烦,应该也是先去对付那锤死自家客卿的白衣女子。想到这里,索性别过打算暂时住在县衙的老爹,带着在米粥铺认识的汉子寇放回了沾衣坊。 巷口对面树下磨刀汉子见十几日不曾回来的赵幼安出现,先是一愣,然后视线扫过赵幼安身后的寇放,只见此人腰间横悬长剑,眉宇间一抹英气,远观之下觉得气度不凡。 磨刀汉本来想出言挑逗几句这个小跛子,忽然一想那日胡满月的惨样,心想此时这赵家少年身边多了帮手,自己还是别触霉头为好。 一想自己面对赵幼安仅存的一点傲气也没了,磨刀汉一拍大腿骂道;“妈的,这十几日都有人驾着马车来巷子等这小跛子,怎么今日却不见了,若那马车内的是这小跛子的仇家,看看他们厮打岂不痛快。” 寇放跟着赵幼安来到巷中赵家院子中央,望着门窗上的喜字,寇放有些惊讶的问道:“你竟然成婚了?” 赵幼安点点头后黯然神伤道:“可惜娘子如今生死未卜。” 寇放急忙闭嘴,他并不喜欢听人诉苦。 赵幼安也未再说话,而是推门进入他和朱婉儿当初的婚房,屋内摆设纹丝未动,看着那面梳妆台上的铜镜中映出自己身形时,他重重的叹了口气。 寇放环顾这院落一圈后,视线忽然落到了院中那口水井上,他走到井边俯身细细瞧去,发现井口的石头上竟有一道极深的剑痕。 寇放接着从院中墙壁上,柳树上,台阶上,甚至于门板上找到数条深浅不一的剑痕。 赵幼安走出屋子锁好门口望着正蹲在地上的寇放说道:“去我爹那屋吧,我听听你要在长安找哪几个人?” 只见寇放手指轻轻抚过地面,原来地上也有一道很深的剑痕。 寇放抬头看向赵幼安问道:“你多久没回家了?” 赵幼安不解道:“十多天吧。” 寇放眼神犀利的望着赵幼安道:“这院子内有人打过架。” 赵幼安一头雾水。 昨日自己和老爹陪那崔家公子去了鬼市,再之前就是两人都不着家连着十多天。 咚咚咚。 突然叩门声响起,从门外探出一个脑袋来。 赵幼安奇怪的望去,就看见胡满月一脸惊慌的望着自己。 “进来说话,杵在那里干什么?”赵幼安冷着脸说道。 胡满月有些不自在的进了院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幼安看着这个被自己狠揍一顿的街坊,换了个口气问道:“胡兄弟,来找我什么事?” 胡满月忽然瞪圆了双眼手舞足蹈道:“赵幼安,昨日我瞧见两个人在你家院子中打架。” 寇放闻言眯了眯眼,低头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剑痕,以他的眼光来看,划下这些剑痕的人,是位用剑不输自己的高手。 “什么人,说清楚一些。”赵幼安皱眉道。 胡满月似是回忆道:“一个白衣服,一个青袍子,一人提着剑,一人没兵刃。” “完了?”赵幼安翻了个白眼道。 “唔,那个拿剑的之前坐着一辆马车,在巷口等了你十几天。”胡满月想了想后说道。 原来那天胡满月看见和自己问赵家在哪的白衣公子进了巷子,片刻之后那辆黑色马车上也下来一人,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巷子,胡满月觉得好奇,就也跟了进去,没成想这两人都翻入了赵幼安家的宅子中,胡满月贴着门缝想听听他们说什么,可两人没说两句就叮叮咣咣的开打了,吓的听到响动的胡满月扭头就跑,最后两人还是一前一后的出了巷子。 那白色锦袍的公子哥临走时还赌气似的朝着胡满月来了一句;“我知道赵家宅子是哪间,就是想给你个赚赏钱的机会,可你福薄,挣不了这份钱。” 听完胡满月的讲述,赵幼安更是一头雾水。 胡满月临走时忽然语重心长的说道:“赵幼安,我知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也知道你媳妇坠江而死了,但你千万别把祸事引到沾衣坊来,引到咱们的巷子来。” 赵幼安听后怔怔出神,就见走院子的胡满月在门口探出个脑袋丢下一句话。 “你要把祸引到这里,我和你没完。” 等胡满月走后,赵幼安领着寇放来到赵更古那间屋子,两人坐在屋内桌前,赵幼安点燃一个火烛后轻声问道:“说吧,你要找什么人?” 寇放手伸向腰间,片刻后取出个锦袋,锦袋中有五个纸团,寇放搓开一个后递给赵幼安。 纸上写着六个小字,字迹娟秀似是出自女子之手。 太常少卿张孝。 赵幼安看着纸上的字,挑眉道:“寻亲还是寻仇?” 寇放没有回答,沉默半晌后说道:“你在鬼市敢对那魔门女子出手,我很欣赏。” “看来是寻仇了。”赵幼安扶着额头忧愁道。 寇放看着赵幼安笑笑后说道:“在你家院中打架的两人很厉害,如果他们也是你的麻烦之一,那你也会需要我的。” 第六十章 误入桃亭 因为陪着崔如意去鬼市一夜未睡,和寇放短暂攀谈后赵幼安困意袭来,正好寇放说要出去买些东西,赵幼安就躺在赵更古房内陷入酣睡之中。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睁眼就看见寇放坐在屋内矮桌旁怔怔出神,桌上则摆着几个物件。 赵幼安揉揉眼睛后起身走到桌前,只见桌上摆着一截长绳,两柄短刃匕首,一包不知装着何物的油纸包,和两个蒙面用的黑色布巾。 赵幼安看着桌上物件挑眉道:“现在就去?” 寇放露出笑意后看着赵幼安说道:“我的时间很宝贵,没理由待在这里荒废时间。” “我也是。”赵幼安没好气的看着这个露出两排大白牙的年轻汉子说道,他抽了一条黑色面巾揣入腰间后返身去打水洗脸。 寇放看着桌上赵幼安未拿的匕首说道:“长兵刃就不要带了,我是去找人问些事情,还需隐匿行踪。” 赵幼安蘸着屋内水缸中的清水拍了拍脸后疑惑道:“那还大白天去,为什么不等晚上?” 寇放解下腰间长剑放到桌上,然后将两柄匕首别入袖中暗兜后缓缓开口:“我听说太常寺少卿早朝后会回府上休息,晚饭后会返回太常寺值夜,如果晚上去,我们就得闯皇城,那么做很危险。” 赵幼安闻言一脸狐疑的望着正将那截绳子缠在自己腰间的寇放问道:“你说你是第一次来长安,为何会对一个大唐官员的作息了如指掌?” “在鬼市中打听这种事很方便,这也就是我昨夜去鬼市的原因之一。”寇放说道。 等赵幼安准备好后跟着寇放出屋,门外还停着两匹马,很显然也是寇放买来的。 赵幼安抚摸这一匹马的鬃毛轻声问道:“我们大白天骑马上街去寻人,是不是有些招摇?” 寇放挠了挠头发后笑道:“我们是扮作送马的牵夫,没说让你骑马。” 当两人牵着马来到长安达官显贵宅邸众多的兴化坊时,看着在前面带路的寇放,赵幼安再次发问:“你对长安如此熟悉,怎么会是第一次来?” 寇放笑笑没说话,牵着马将不明所以的赵幼安领到一处高院后门,然后指着那高耸的墙壁说道:“进去后我去找人问话,你来吸引守院家仆的注意,帮我拖延时间,等问完话后我来找你。” 赵幼安抬头看向那高墙,想起自己去彩裳坊翻墙时的窘态,没来由一阵烦躁,很显然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面前的高墙上,反而忽略了宅内可能出现的家仆。 可达官显贵家中,一般都会有武艺高强的家仆存在。 兴化坊一处高院大宅之中,太常寺少卿张孝在后院夫人房内来回踱步,张孝那张清瘦的长条脸上隐隐有带着怒气。少卿后宅宽敞的屋内圆桌上摆着一桌酒菜,可少卿夫人和两个清丽容貌的妾室皆是低垂眼帘噤若寒蝉,相比于两个浅浅坐在凳沿花容失色的两个妾室,少卿夫人陈氏则胆子大一些,她那双媚眼瞥向早朝回来后就带着怒气的相公,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张孝作为太常寺少卿,掌管着朝内礼乐,祭祀,盛典等各项繁琐事宜的仪式制度,这位来长安不过五年的年轻少卿一直官途坦荡,极大原因是他是左仆射的门生。五年前还在麟州任司马的张孝因为在麟州时给左相某件事办的得力,所以才在帝国权力中枢有了一席之地,按理说在左相这棵大树底下,朝堂上鲜有让他如此愤怒之事,今日却不知为何,一入府内就面色铁青神色异常。 张孝是文人入仕,当初在麟州时多于当地名士墨客交好,闲暇时常饮酒作赋,平日做派也颇有雅士之风,坐在他夫人两侧的美艳妾室见惯了少卿大人吟着艳词香曲享受红袖添香的不羁模样,饶是被今日这一反常态的怒容吓坏,这两出身柳巷的美妾满心忐忑时就听张孝正室声音轻柔的问道:“何时让夫君如此烦躁?” 张孝夫人陈氏是麟州一户名门士族之女,除去容貌秀丽端庄外,从小在家族环境熏陶耳濡目染之下,为人也明事理懂规矩,再说了,若不是心胸宽广,也不可能将张孝从烟花柳巷带回来的两个妾室迎进后院以姐妹相称,只要张孝在府里用餐,就邀两人陪同。 张孝听到夫人问话,那从早朝回来就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他望着陈氏那姣好面容咬牙道:“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相爷有意让我入礼部当个郎中,如果顺利的话,我在礼部熬个几年,鉴于尚书于大人年事渐高,他日那尚书之位我坐也不是不可能。” 陈氏眉眼恭顺的点点头,倒未说话,这位大家闺秀出身的女子知道,朝堂之事自己不能妄言,听着就好。 张孝走到摆着一桌酒菜的圆桌前,端起斟满酒水的酒杯轻呷一口后说道:“可谁曾想,半路杀出个赵涂,将我唾手可得的晋升机会给夺走了。” 陈氏轻声问道:“夫君为何不去找相爷说说?” 张孝脸色复杂的轻叹一口气后说道:“那赵涂也是相爷门下,叫我如何去说。” 看着一脸怒意化作无奈的相公,陈氏默不作声的收拾碗筷,又给圆桌一侧的两个小妾递了个眼色,两个原本一脸惊慌的小妾立即变换脸色,笑意盈盈媚眼如丝的扭着腰肢攀附到张孝身边坐下,只听一个小妾声音柔媚的轻声道:“大人不要生气了,先享用这一桌佳肴吧,要是凉了,就不可口了。” 另一位小妾也争宠似的抿嘴低语道:“大人要是怒气难消,酒足饭饱后何不将怒气发泄到奴家身上,到时只求大人轻些。” 美人耳畔低语挑逗,张孝本身就自诩怜香惜玉的轻雅文人,当即怒意消除大半,本来心中将那在自己仕途横插一脚的赵涂骂了不下千遍的怒气,也化作此时酒桌上的一江春水。 为张孝添饭的陈氏始终低垂眼帘神色平常,仿佛两个贴着夫君媚态恣肆的小妾不存在一般。 在少卿府后院之中站着两个高大的青衣汉子,两人对于此时屋内的对话充耳不闻,就如同两尊铜人那般伫立院内,这两人中腰间别着长刀的叫荣佳,背后负弓的叫荣盛,是左仆射为张孝派来的护院家仆。 别着长刀的荣佳曾是左仆射府上的亲兵,张孝来长安后就被派到少卿府上,荣佳心中明白,相爷极为看重此人,所以他和亲弟弟荣盛尽职尽责的守护着张府的安全。 荣佳的手始终按在腰间刀柄上,全神贯注的扫视着后院三面高墙。 背后负弓腰挂箭袋的荣盛相比于全身紧绷的哥哥神情则放松很多,因为他有一项哥哥没有的技能,听力极好。 不论任何响动,哪怕是麻雀落在房檐之上,都逃不过荣盛的耳朵。 所以宅院内张孝和两个小妾的荒唐事,也都一件不落的听进了荣盛耳朵。 酒足饭饱之后,一脸微醺的张孝搂着两个柔如无骨的娇媚小妾去了妾室居住的偏房,张府的正室陈氏则领着两个女婢去了后院清幽的桃花林,桃林之中有一亭子,亭内摆着一把古琴。 张府妾室屋内传来让人脸红的靡靡之音,不多想也知道张少卿正在和那两个小妖精做些荒唐之事,而桃亭这边,低头抚琴的陈氏面色清高身姿卓然,颇有名门大家出身的风采。 素手拨弦之下,琴声却是极其哀怨旖旎。 那边红烛罗帐柔情缠绵,亭中清雅抚琴深闺怨妇。 琴声悠扬之时,两道身影翻上高墙,其中一道身影快速消失,而另一道,咣当一声栽入桃林之中。 由于琴声掩盖,两个站在亭外的女婢并未发现异样。 而抚琴的陈氏一脸错愕的看着从自家围墙掉下来的这道身影。 两人四目相对。 揉着膝盖的赵幼安趁着陈氏还未反应,箭步前冲,一把捂住了那抚琴女子微张的红唇。 琴声戛然而止。 陈氏瞪大双眼一脸惊恐的望着面前这个蒙着黑巾眼神清澈的不速这客,本想叫人,可来人的手死死捂在自己嘴上,晓得自己发不出声后她眼眶湿润,两行清泪瞬间就划过脸庞,她那隆起的胸脯微微颤抖,身上的低胸薄衫随着一阵起伏向下滑去一截,从赵幼安的角度,视线刚后将女子那胸前雪白一览无余,他急忙撇过头去咽了一下后水后恶狠狠的说道:“我只求财,不求别的。” 说着又情不自禁的瞄向女子那胸前无限春光。 陈氏感受到那亵渎自己的目光,羞愤的哽咽一声。 赵幼安心中暗道不好,他为自己的定位是摸进少卿府的盗贼,怎么眨眼间有种采花贼的感觉,想到这里他凑到陈氏耳垂边说道:“我可以放开你,但你不要叫。” 陈氏泪眼婆娑的点了点头。 赵幼安松开按住陈氏嘴唇的手,这女子果然没有出声,而是低头满面羞红的整理着衣衫。 桃林外守候的两个女婢听到琴声停止,朝着这边亭子走来,这时陈氏忽的眼神奇怪的看了一眼抽出匕首握在手中的赵幼安,朝着女婢走来的方向喊道:“莲儿,我有些乏了,你们去烧壶茶送过来。” 桃树枝繁叶茂苍掩映下,两个女婢看不清亭中景象,听到女主人的声音后乖巧的应下,转身离开去煎茶了。 陈氏这举动倒是弄得赵幼安有些不知所措,他望向两个女婢离去的背影稍一思索后用慕容羡鱼送的那柄锋锐匕首抵向面前女子白颈,故意压低声音挑眉说道:“别跟我玩什么花样。” 稍微平复心情的陈氏伸手撩了撩额头的秀发后声音淡雅的低声说道:“这里是当朝四品官员的宅邸,你若是明白其中利害,就快速离去,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说话时她瞟了一眼下颚的利刃,眼中闪过一丝怯意。 赵幼安没有理会女子的威胁,心中盘算着寇放对自己说的话,环顾四周一圈后见此处桃林静谧,出声问道:“你们难道没有看家护院的家仆在吗?” 陈氏不知这蒙面人何意,想到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后心头一颤道:“别做恶事赶紧离开,要不然我就真喊府上家奴过来捉你。” 说着她取下别在发髻的一个金簪递向赵幼安一脸苦楚的说道:“这簪子能换很多钱,你拿了快走。” 赵幼安望着女子掌中那不菲的金簪,刚要开口,就听见一声轻微的拉弦声。 不远处一棵桃树下,听到琴声骤停过来查看的荣盛挽弓搭箭,对准了用刀挟持少卿夫人的赵幼安。 赵幼安自从习练那本宇文殊图送的《扶摇血经》后,感知能力突飞猛进,他隐隐觉得一丝杀气后抬眼望去,刚好发现那挽弓对准自己的执箭人。 看到那枚泛着寒光的箭矢后赵幼安一把拽起陈氏挡在自己身前,两人紧贴之下姿势旖旎,可陈氏柔软身体和清幽体香赵幼安无暇感受,他晃了晃手中匕首冲着那举弓之人挑衅一笑,倒是陈氏感受着这名劫持自己的蒙面人胸膛的炙热之气,不觉羞红了面颊。 荣盛面对赵幼安的挑衅紧皱眉头,片刻后狰笑着松开拉开的弓弦。 一支利箭脱弦而出。 赵幼安万万没想到,这家仆竟然不顾身前女子安危,看着飞来的利箭,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陈氏,然后向后掠出一步。 威力无匹的铁箭嗖的一声擦着赵幼安的面颊飞过,钉入一棵桃树之中。 仓皇之间,那遮面的黑巾被劲力掀落。 被推倒在地的陈氏捂嘴惊呼,扭头看向并未将自己当肉盾的赵幼安,那双含泪瞳眸中露出一丝难以置信,转而凝视着这个面容清秀年纪尚浅的少年郎,似是没想到这人竟然这般年轻,她并没有出声大喊,而是下意识的咬了咬嘴唇。 此时的赵幼安闪身躲在一棵桃树后,一脸怒气的摸向腰间蛇皮袋,取出了那把连弩。 第六十一章 世情薄 桃树下的荣盛见一箭不中,压低身子变换位置,并且冲着倒地的陈氏低声喊道:“夫人快避。”说着伸手从箭袋中抽出一支铁箭,再次挽弓。 荣盛和荣佳都是皇城中的虎贲卫出身,之后担任左仆射的府邸亲兵数年,荣盛此刻只当那遮面挟持陈氏之人是个寻常蟊贼,加上他对于自己射术的自信,并未出声呼喊他人,而是步伐奇快的在几个桃树间闪转向前,不断逼近躲在一片翠绿桃叶从中的赵幼安。 初春时节桃花未绽,只有点点粉色缀于一片苍郁之中,而含苞待放的白嫩春芽树下,陈氏对于府上守卫的话充耳不闻,而是眼神幽幽的望着手持弓弩压弦瞄准的赵幼安。 麟州大家世族出身的陈氏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如此经历,这个恪守本分的少卿夫人对于此时的局面心中竟生出一丝刺激的感觉,想来也是每日古井不波的生活让陈氏极度厌倦,不然她也不会弹出那般哀怨的琴声。 赵幼安无暇顾及陈氏那望向自己复杂的眼神,他屏住呼吸寻找着荣盛的方位,只听一声弓弦弹动的声响从左边传来,幽寒箭矢应声而至,飞旋着穿过片片桃叶直射而来,赵幼安不做反应边扑到在地,躲开飞箭的一瞬扣动手中连弩的悬刀。 一声轻响之后飞箭如白芒一般射出,朝着荣盛的方向呼啸而去。 看着对方还来的一箭,荣盛一脸惊愕的仓皇躲避,可就见赵幼安连续叩了四下悬刀。 “弩箭。”荣盛面部表情从惊愕瞬间变成了恐惧,他俯身躲开一箭,却无法躲开陆续飞来的四箭,就听一声如裂帛的声音响起,接着是铁器碰撞到骨头的闷响,瞬间身中三箭的荣盛被连弩齐射下飞旋箭矢巨大惯性冲击推飞出去,退后三四米后咣当一声栽倒在地。 一口鲜血涌出口腔的荣盛眼神狠辣的挣扎起身,作为曾经的虎贲卫,他一瞬间爆发出凛冽的杀意,拔出洞穿大腿的那支致命铁箭扔在地上后踉跄着伸手摸向腰间悬挂的箭袋。 赵幼安看着在连弩下还未死绝的荣盛,撇下手中弩弓后快速掠出,并且抽出贴身的漆黑匕首。 荣盛挣扎着抽出一枝铁箭,迎着扑杀而来的赵幼安猛的挥起箭枝刺去,只见赵幼安灵巧的俯身躲避,然后眼神清澈的握着匕首向上撩出,一道寒光划过空中,刀刃贴着荣盛那沾上猩红血色的脖颈一闪而逝。 这位左相派给太常少卿的护院家仆怒目圆睁,身体一滞后直挺挺向后倒去。 一刀封喉。 此时的赵幼安那还有半点一月以前病恹恹的样子,他在衣袍上擦了擦匕首上的血迹,并未再看荣盛一眼,而是径直走向看到这一幕瞠目结舌继而向后蜷缩的陈氏。 赵幼安走到这个浑身颤抖脸色惨白的女人身前,俯下身子说道:“我不会伤你性命,来这里也和你无关。” 陈氏泪眼婆娑的点点头,却动作轻微的向后退去。 赵幼安此时扭头看向那死的不能再死的家仆,他本意并不想弑杀,可当那支不顾及陈氏性命的铁箭飞来时,他下定决定要弄死少卿府上这个狠毒的护卫。 看着陈氏低垂眼帘抬手擦拭泪水,并无惊声高呼的打算,赵幼安走过去捡起被丢下的弩弓,然后重新走到陈氏身边,一屁股坐到地上后打开弩弓箭匣,重新放箭拉弦。 陈氏还未从面前少年眨眼杀人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她素手压住因为惊惧剧烈起伏胸部,等赵幼安将弩弓重新放回蛇皮袋后才缓缓抬头。 对上少年清明的眼神时,忽的陈氏身体一颤不知所措。 赵幼安重新审视这个淡妆之下容貌清丽的女人,好奇的开口问道:“刚那人叫你夫人,那你应该是张孝的妻子咯?” 陈氏轻轻点点头,然后咬着樱唇鼓足勇气望向此时面目清秀人禽无害的少年,犹豫片刻后还是出声说道:“你并不是来求财的。” 赵幼安抬眼远眺,打量着少卿府的建筑轻声问道:“那你说我是来干什么的?” 陈氏不愧是大家族出身,等惊恐情绪逐渐平复后凝望着赵幼安说道:“你是我家夫君的仇家吗?” 赵幼安回头望向陈氏摇了摇头,然后开口道:“张孝有很多仇家吗?” 陈氏稍作思量后说道:“不管你是来做什么,我可以给你一笔不菲的钱财,你放过我夫君,然后离开这里。” 赵幼安指向荣盛倒地的方向问道:“那他怎么说?” 此时陈氏恢复了一些神色,就听她语气冷清故作镇定的说道:“只要我家夫君能活,府上死个把人,对于一个四品官员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赵幼安眯着眼看着陈氏姣好面容上闪过的薄凉之情,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低声道:“你夫君能不能活,就得看他做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说罢挥出一巴掌,扇到陈氏白皙脸蛋上,直接将这个少卿夫人扇晕过去。 赵幼安起身拍了拍尘土,握着匕首向内宅走去。 他现在就希望,寇放可以快些问话。 手按刀柄一脸警惕的荣佳一直守在张孝和那两个小妾进去的偏房门口,等了良久都不见出去巡逻的弟弟回来,他脸上露出一丝忧色,正准备去那后院桃林看看,忽然偏房通往主房的一条长廊中传来一声类似于铁器敲击墙壁的清脆声响,荣佳心中涌起一丝疑虑,他压低脚步向那出声的走廊贴去,按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 少卿府上的家仆大多都在前院,后宅就只有张氏兄弟守护,可见这对虎贲卫出身的哥俩对自己身手的自信程度。 路过那间张大人小妾居住的偏房时,还能听到屋内的阵阵嬉笑声,张孝紧皱眉头握刀逼近,等临近长廊暗角时忽然闪身,却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正当悬着的心沉了下来时,忽然耳畔一阵风来,荣佳眼神惊恐的扭头,紧握的长刀还未拔出,就见一声短促却略带嘲讽意味的笑声传到耳中,同时腰间被一把匕首抵住。 荣佳脸色一沉,对如鬼魅般出现在身后的不速之客说道:“何人?” “张大人此时在屋内?” 身后之人低声问道。 荣佳此时脑中飞速流转,身体却纹丝未动,他知道,自己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让抵在腰间的刀刃有所动作,他不敢回头去看身后之人的容貌,却极为大胆的反讽道:“是条汉子就正面来,如此鬼祟算什么?” 闻声的寇放哑然失笑,他快速抬手用刀柄磕向荣盛的后脑,一声闷哼后这个骁勇的左相亲兵颓然倒地。 寇放用绳子将荣佳快速绑好,取出衣襟中的油纸包,往这个昏死的守卫嘴里倒了一些蒙汗药后拍拍手,然后看向那间偏房。 屋内床帷摇曳,银铃般的女人笑声不断传来。 满头大汗的张孝拨开贴在自己手臂上媚眼如丝的一位娇娘,擦了擦脸上沾染的胭脂后扯着嗓子朝屋外喊道:“荣佳,叫夫人给这里送一壶茶来。” 说罢风流倜傥的太常少卿朝着床榻上曼妙小妾滚圆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后说道:“你们两个小妖精,这是要累死老爷我啊。” 寇放推门而入,随后关上房门。 听到响动的张孝心想这茶为何送的这么快,忽见床榻上一位面朝门口的小妾面色惊慌的伸手指向门口。 张孝扭头看去,就见黑巾遮面的寇放笑意盈盈朝自己走来。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荣盛呢?” 张孝扯着嗓子喊道,只见寇放伸手一把掐住他的喉咙,那愤怒的喊声戛然而止。 寇放看了一眼床榻上两个小妾,一手掐着脸色涨红噤声挣扎的张孝,另一只手快速挥出两记手刀将两人劈晕。 掐着张孝将他扯下床时,寇放还贴心的一掀红被,盖在两个春光大泄的小妾身上。 张孝喉咙被死死箍住,此时脸色吓得惨白,像是一条死狗那般被拖到房内的圆桌旁,寇放坐到凳子上后松开掐着的手。在张孝大口呼吸时一脚踩向这位少卿的脚踝处,就听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张孝一声惨叫后抱着那被踩断的脚踝疼的在地上打起了滚。 寇放也不说话,就盯着张孝头杵在地上翻滚,半晌后就听稍微恢复理智的少卿声音沙哑的问道:“你是谁,为何这般对我?” 寇放清了清嗓后说道:“麟州有座神武山你知道吧?” 听到麟州两字后张孝面色暗沉下来,他捂着被踩断的脚踝坐定,看着寇放说道:“知道。”说完后他咬着牙忍着疼痛又说道:“我在麟州任司马时和神武山并无瓜葛,并且每年都为兵圣祠送些香火,若阁下是神武山来的,何必如此对我?” 寇放挠了挠头,从衣襟中取出锦袋,摸出那张写着张孝名字的纸张后端详着上边娟秀字迹问道:“神武山下有个叫王家坪的小村子,你有影响吗?” 闻声张孝身子猛地一颤,他已经知道这人为何而来。 他抬头一脸惊恐的望着寇放说道:“那王家女子不是我掳走的,我虽好色,但万万不会做那强人所难的事情......我......” “掳走就掳走吧,为何要将那王家一十八口人屠戮殆尽?”寇放笑着问道。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张孝抹了一把脸后抓住寇放的衣袖哭着说道:“五年前左仆射来到麟州,由我负责招待,他说让我为国师在麟州寻找几个骨相极佳的女子送去用作修炼的鼎炉之用,左相的话我哪敢不听,正好那王家女子平日里为我府上送些梨果山楂,那日被住在我府上的相爷看中,说那女子是凤额雀颚,送给国师甚好......” 寇放听着张孝的哭诉半晌没有说话,良久后他轻笑一声。 年幼时寇放总是在神武山一条清澈山溪旁捉鱼,每日总有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篓路过,在寇放捉到鱼后那小姑娘会笑嘻嘻的从竹篓中取出一些东西和自己换鱼,有时候是几个青果,有时候是一把野菜,有时候是几块好看的鹅暖石。 寇放知道,小姑娘换了鱼后会躲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将鱼放生,寇放还知道,这小姑娘姓王,住在山下的村子中。 到后来,寇放每次去那山溪旁,就呆很久,等那位小姑娘来换鱼。 她有时候会来,有时候不会。 山上的日子很枯燥,寇放每日除了读兵书和练武外,最大的乐子就是等到那位小姑娘,和她说上几句话。 “你住在山上的宫殿里吗,你叫什么啊?” 这是小姑娘笑着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小姑娘笑容善良天真烂漫。 “寇放。” 溪边捕鱼的小寇放小声说道,当时他背着一柄比自己还高的宝剑。 “下个月我就准备嫁人了,嫁到麟州城去,以后不能来山里摘野果了。” 这是五年前小姑娘和他说的最后一话,那天她轻蹙眉头欲言又止。 那时的寇放,放眼整个麟州,没人比自己剑术高明。 再之后寇放听到山下王家坪某户人家被灭门的消息。 那位王姑娘不知所踪。 直到有一天,在神武山的寇放收到一个不知是谁托人带来的锦袋。 锦袋中有五个名字。 寇放看着面前声泪俱下的张孝,面无表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重新捏住太常少卿的脖子,两指微微用力。 张孝的脸上重新浮起红紫色,他那惊恐的眼神随着咔嚓一声瞬间失去色彩。 出门时寇放刚好撞上赵幼安,只见这小子搂着两个被击晕的女婢一脸无辜的笑了笑。 第六十二章 端倪 来时翻墙而入,去时亦如此。 赵幼安跟着寇放从太常少卿府邸的高墙翻出去后,两人骑上绑在墙外柳树下的那两匹高头大马,飞速掠出了兴化坊。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一轮红日缓慢下沉中天空沾染潮红的云朵不断变幻形状,落日余晖倾洒在长安每一寸土地之上,似是被火点燃的天际流云泛着灿烂的金辉,又像是露出倦容的美人脸庞,欲语还休的遮上面容。 红霞潋滟,炊烟而至。 两人策马来到西市状元桥,到了那间赵幼安曾和白桃来过的面汤馆后下马。 进了面铺搭建的布棚之内,赵幼安将腰间蛇皮袋结下放在桌上,然后冲着站在灶台前忙碌的老板开口,点了两碗让他记忆犹新的羊肉汤面。 此时的西市街道格外热闹,沿街摆摊的小贩高声吆喝,载着货物的商贾匆匆而行,小贩想在暮钟敲响前再赚一笔,商旅想在城门关闭前离开长安,晚霞映照下市集内鳞次栉比的房屋头顶都升起炊烟,有妇人站在屋檐下喊孩童回家,有食客面色焦急催着店家上菜,更常见的场景是西市忙碌一天的商户门站在屋檐下和邻里高声攀谈,细数今日的买卖盈亏。 手刃了一位大唐四品高官的寇放坐在面铺一张桌前,饶有兴趣的看着店外长街的喧嚣熙攘,不时露出那两排大白牙冲着屋外微笑,他面色平静眉头舒展,一副全然没将张孝之事放在心上的表情。 汤面端上来后两人低头吃面,这时寇放注意到赵幼安衣领处的几滴血印开口问道:“刚才在少卿府上和人动手了?” 赵幼安顺着寇放的目光低头一看,伸手搓了搓那几滴杀荣盛时溅到自己身上的血迹,然后低声说道:“遇上一个棘手的护院,迫不得已下结果了他。” “我看见你时你的面巾不在脸上,是不是有人看清你的容貌了?”寇放同样压低声音问道。 赵幼安想起那个被自己扇晕的少卿夫人,露出一丝无奈道:“和那护卫交手时,面巾被射掉了。” 寇放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他脸色一沉后说道:“张孝死在我手里了,如果有人见过你的容貌会很麻烦。” 赵幼安一听张孝死了心中一颤,他望着寇放说道:“少卿府死一个护卫不是什么大事,可要是太常寺少卿死在宅邸,确实会掀起很大的风浪。” 寇放忽然笑着说道:“你的麻烦没来由又多了一件。” 赵幼安笑不出来了,他面色一肃开始思索该怎么办。 “再回去一趟显然不合适。”寇放低声说道,他沉吟片刻后又道:“你说你是大理寺的狱史,那么接下来几天你就待在大理寺好了,这几天我会去关注这件事,要是没掀起什么波浪,我们就找下一位,如果有发酵的征兆,我会方便行事的,不会让这件事牵连到你身上。” 赵幼安能想到寇放说的方便行事是什么意思,他轻声说道:“见过我的只有那位少卿夫人,那两个婢女并未看清我的容貌就被打晕了。” 寇然神情淡然的点点头,他埋头吃了几口汤面后一抹嘴笑道:“很好吃。” 两人吃完后在状元桥分别,临走前赵幼安看着寇放好奇的问道:“那锦袋中写了名字的五人,都要杀吗?” 寇放笑着摇摇头,他并没有出声,而是看着赵幼安表情怪异的反问道:“长安最贵的花坊绣春楼,进去一次需要多少钱?” 赵幼安叹了口气,看来面前汉子要找的第二个人在长安最大的削金窟里。 “很多。”赵幼安给了一个为稳妥的回答,说完后他想了想试探道:“要不我们也翻墙潜进去?” 寇放翻了个白眼道:“不是去杀人,我想我们还是大大方方进去体面些。” 寇放说罢后也不等赵幼安回话,转身就走。 回大理寺。 赵幼安先是和顶头上司李主薄打了个招呼,又去崔秀住的那间屋子寻了一圈,可不见翟秀人影。李主薄对于手底下看管阴牢的两位狱史忽然消失早就以习为常,正好褚寺卿为阴牢配了四个守卫兵卒,他两在与不在,影响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大。最主要的是这两人一位叫褚大人的表叔,另一位是京兆府尹的外甥,在李主薄视角里,这两个货摆明就是占个职位来领俸禄的。再说了,阴牢中关押的人虽说是危险至极,但那阴牢是被朝廷请高人施过禁锢的,漫说几个江湖大枭,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挣不脱穿过骨而过的铁链。 没看见翟秀的赵幼安回屋后将装着连弩的蛇皮袋藏到床底,然后盘膝坐在床上,取出那本《扶摇血经》细细琢磨起来,回想起去鬼市遇到的那位鬼魅女子,以及想到在太常寺少卿府和护卫交手的经过,半个月前对武道一窍不通的赵幼安似乎窥到一丝端倪,这种感觉就好比眼前是一座云雾飘渺的仙山,原本看不到上山之路的他忽然发现一条曲折蜿蜒的幽静小道,虽是小道,但也聊胜于无。 暮钟响起时听到屋外传来翟秀的声音,赵幼安已按照血经所示方法引气修炼正是关键,丹田中那团灼热之气剧烈冲撞经脉奇穴,忍着疼痛坐定坚持的赵幼安忽然听到翟秀咣咣的拍门声,体内好不容易生出的那道真气瞬间溃散无影无踪。 最气人的是,开门后翟秀醉意阑珊的丢下一句我去睡了就离开了。 一脸怅然的赵幼安只能揣着那本血经进了阴牢,当他将鬼市遇到那魔门女子的事情讲给宇文殊图时,这家伙还未如何,一旁的曲无忌忽然放声大笑,并且眼神中露出某种似是庆幸似是遗憾的复杂色彩。苦苦追问之下,被宇文殊图唤作曲老狗的武道宗师却不肯透露那魔门女子一丝一毫的底细,只是一副不可说的奇怪表情挂在那苍老的脸上。 一阵气结的赵幼安站在曲无忌牢门前练刀直至深夜。 ------ 兴化坊太常寺少卿府上,被赵幼安一巴掌扇晕的陈氏转醒后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还未作他想,就听桃林外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 脑中浮起那张不速之客清秀的面容,陈氏心中隐隐猜到这叫声意味着什么,她捂着急颤的心口起身,一副凄绝的表情向前院奔去。 张孝在府邸偏房内被人扭断脖子,死状凄惨。 得到太常寺少卿遇害消息的人来的很快,在陈氏和两个吓得肝胆俱碎的小妾抱头痛哭时,长安守卫参军景浩和金吾卫中郎将曹猛各带一队人涌入府中,之后陆续进来的还有长安县衙的查案捕快和左仆射府上的一名家臣。 最后进门的是一袭黑袍面色冷峻的武侯司武官慕容羡鱼。 院内两张草席,盖着白布的是被人一刀割喉的护卫荣盛,披着锦被的是倒霉的太常寺少卿张孝。 望着屋内声泪俱下的三个女眷,来人中官职最大的曹猛面色冷清的环视众人厉声说道:“朝中四品少卿居然能横死家中,实在是对长安治安管理的讽刺,这件事不日就会传入朝中其他大人的耳中,传入陛下的耳中,传入公主殿下的耳中,所以我要求各卫各司,长安县衙和地方守军都得动起来,快速查明原因并缉拿凶手。” 站在远处双手抱在胸前的慕容羡鱼冷冷的看着曹猛,就见这位中郎将面容似是消瘦了几分,想来公主遇刺一案折腾他不浅。 等曹猛说完官话,负责长安城防的参军景浩和府上女婢家眷沟通一番后走来,他看着蹲在荣盛尸体旁一脸懊恼的荣佳出声问道:“既然那凶徒没有要你性命,想来和你未看清他的面容有关,这样说来荣盛兄弟一定是看清了那人面相才被灭口的。”说着他掀开了铺在荣盛身上的白布。 荣盛脖颈的那道刀口齐整,可见凶手所用兵刃的锋利程度。 看到有人验伤,慕容羡鱼走到近前看去,当看到那刀口时忽然不自然的挑了挑眉,之后她本就带着寒霜的面容愈发冷俏。 只是景浩望着这位喜欢穿男装的女武官面露仰慕神色热络的问道:“慕容姑娘可看出些什么来?” 这位参将说话,能听出他和女武官早就相识。 慕容羡鱼冷冷道:“被割喉了能看出什么来,只能看出这护院技不如人罢了。”话音刚落蹲在低声一脸悲戚的荣佳冷哼一声以示不满。 在慕容羡鱼这里吃瘪的景浩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看到屋内一位刑部派来的书记官正在端着纸笔询问府上女眷,金吾卫中郎将曹猛站在一旁聆听,他快步进屋后望着泪眼婆娑的陈氏问道:“护院家仆荣盛是死在后院桃林的,听府上女婢说当时夫人正在后院弹琴,不知夫人可曾看到什么?” 景浩问话时慕容羡鱼也进了屋子。 陈氏捂着胸口凄苦的摇摇头,还未说话就留下两行眼泪。 由于这女子低垂眼帘默默流泪,众人皆是未看清她脸上那道掌印。 景浩又看向两个小妾,两个小妾只说看到一个蒙着黑巾的高大汉子忽然闯入屋子,掐住张孝的同时将她两击昏,再之后一句都说不上来。 刑部的书记官捧着纸笔记无可记,同样善于人像绘画的一位长安县衙捕快也无法施展自己的本领。 金吾卫中郎将曹猛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几个女眷说不出个所以然后冷着脸快步离开了,景浩作为城防参军,此案虽是涉及一位官职极高的少卿大人,但他更多的作用也是来表示关切,也跟着曹猛前后脚离开。 还留在院中就剩下刑部的勘验官和长安县衙的捕快,还有一直在那间偏房踱步的武侯司女武官。 慕容羡鱼出屋时随意看向搂着张孝两个妾室的陈氏,只见她忽然抬头,眼神冷冷的扫向身前两个哭泣的女子。 似是感受到慕容羡鱼的目光,陈氏抬头望去,对上女武官两道犀利如锋的目光,瞬间眼神闪烁着瞥向别处。 门外几个捕快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只听一人贱笑道:“张大人这样走了,倒是可惜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娇娘了。” 另一位说道:“听说张大人那两个娇妾早先是麟州花柳巷的头牌,不知此番家中蒙难,会不会重新拾起以色侍人的活计,哈哈。” 正好途经几人身旁的慕容羡鱼冷哼一声,当这几人看清一脸怒意的女武官腰间刻有武侯司三个大字的玉牌后,顿时吓得作鸟兽散了。 院中验尸官在检查张孝的尸身,慕容羡鱼上前查看,就听刑部派来的老验尸官扶须说道:“本以为只是被人扭断了脖子,细看才发现少卿大人身上每寸骨骼皆是断裂,这可真是死的凄惨。” 闻言慕容羡鱼在原地出神片刻后又向荣盛那脖颈处的刀口看去,眼中疑色浓重。 那刀口,越看越熟悉。 “张郎的案子,全要仰仗武侯司了。” 忽然身后有声音传来,慕容羡鱼转身望去,只见一位胡子稀稀落落的干瘦中年人看着自己抱拳施礼。 “在下蔡申,替左相来看看张郎。” 慕容羡鱼听到这人名字心中一凛,蔡申官居朝中承议郎,和赵涂被称为左仆射姜宏道的左膀右臂,如果说赵涂的持刀人的话,这位蔡申就是扮演左仆射身边军师的角色。 “蔡大人客气了,羡鱼自当尽力查案。”慕容羡鱼抱拳回礼道。 “唉,先是公主遇刺,现在张郎被杀,真不知道长安这是怎么了。”蔡申幽幽的说道,这位左仆射的头号谋士随即摆出一副忧色。 慕容羡鱼心中冷笑,但还是恭敬的说道:“蔡大人放心,有武侯司在,长安乱不了。” “但愿如此吧。”蔡申丢下这句话后向外走去。 两人错身后只见蔡申嘴角勾起一丝讥笑,转瞬又恢复如常。 而慕容羡鱼则回头远眺那房中的陈氏,若有所思。 第六十三章 试探 深夜的兴化坊万籁俱静。 太常寺少卿府邸后院书房燃着一盏孤灯。 灯下孤坐的一道倩影正是陈氏,只见她坐在亡夫张孝的书桌前怔怔出神,脸上全无一点悲色。张孝书房的紫檀木长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桌角最为醒目的便是那一方石质光泽的紫石砚,雕工精细考究的乌木笔架上挂着大小各异的兔毫笔,桌面上平铺一张洁白无瑕的益州宣纸,以及放置朱漆长匣中的玉质印章。张孝本来就是麟州有名的才子,平日里喜好文墨书法,而他这位夫人陈氏大家闺秀出身,舞文弄墨也不遑多让。在桌案一侧,两个白天被赵幼安击昏的女婢乖巧的伫立一旁。 烛火昏黄之下,就听陈氏檀口轻启缓缓说道:“过些日子我会回麟州,你们两个也随我去吧。” 其中一个女婢闻言一脸惶恐的出声道:“夫人不等大人的案子了结再回吗?” 这两个女婢虽是张孝来长安之后才为夫人找的,但日夜陪着陈氏,两人都熟知晓陈氏家室,此番遭此大难,陈氏要回娘家也合情合理。 见陈氏并未说话,那出言女婢抬头看去,原来这位曾名动麟州的陈家才女取下一只兔毫笔,另一只手拿起墨碇细细研墨,竟是准备提笔写字。 陈氏素手轻抬提笔,手腕急抖而下,在那张宣纸上留下两字后停手搁笔。 陈佩。 两个女婢就听陈氏说道:“之前是少卿府的夫人,以后我只是陈佩了。” 那名望着陈氏的女婢心中嘀咕,这今日丧夫的家中主母此时脸上为何不见一点伤心,又想肯定是张大人生前宠溺那两个小妾,引得这陈氏心中积压怨气已久,转而生恨才会表现的这般薄情,想到这里,这位平日里能和陈氏说上几句体己话的女婢轻声问道:“大人的两位妾室也要跟我们回麟州吗?” 陈氏冷笑一声,然后缓缓开口道:“那两位妹妹红袖善舞,不如让她们去教坊司教宫里的宫女乐舞吧,也算是人尽其才了。” 这陈氏绣口一开,那两位张孝死时陪伴床榻的妾室,命运也就定了下来。 知道教坊司是何去处的婢女闻言,脸上表情更是惶恐。 由于太常寺少卿被害,武侯司的女武官和几名金吾卫就留在府上过夜,除了几个巡逻的金吾卫外,慕容羡鱼被安排在后院右手的厢房,想着荣盛脖颈的那道刀口,原本已经睡下的慕容羡鱼躺在床榻辗转反侧半晌,片刻后起身穿好衣服,将宝剑悬佩腰间后推门而出。 “慕容姑娘。” 刚出门就遇到两个巡逻的金吾卫,领头的那人认识这位武侯司的女武官,急忙出声招呼道。 “没什么事吧?”慕容羡鱼轻咳两声后问道。 “那凶徒就是奔着少卿来的,他死了还能有什么事。”那名金吾卫笑着说道,他说完瞥见女武官那张冷俏的脸庞露出不悦神情后急忙又道:“慕容大人,我们奉中郎将之命保护府上女眷,目前为止没发现任何异常。” 慕容羡鱼点点头后朝着院内走去。 见女武官走远,两名金吾卫中没开口的另一个看着同伴低声问道:“武侯司的武官和我们级别一样,对她如此客气做什么?” 那名和慕容羡鱼打招呼的金吾卫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同伴冷哼道:“他们可以越过刑部和大理寺独立查案,我们可以吗?” 见同伴愣住,这名金吾卫又问道:“他们是由三皇子坐镇指挥,我们呢?” 慕容羡鱼站在院内后看到后院书房燃着的一盏孤灯,透过窗户可见灯下还未睡下的一道倩影,她忽然心思一动,走过去轻轻叩响了面前木门。 “谁啊?” 屋内婢女声音轻灵的问道。 “武侯司武官。” 听到屋内有人后,不等婢女前来开门,慕容羡鱼就推门而入,待看清那昏烛下陈氏的倩影后,女武官握着剑柄轻声说道:“夫人,瞧见你这么晚还不休息,就擅自做主过来和你聊几句。” 陈佩坐在长案前柔声道:“大人这么晚也还没休息,辛苦了。”说着挥手让那两名婢女出去。 等屋内就剩两人后,慕容羡鱼一脸认真的说道:“夫人,今日白天,当真没见过谋害张大人的凶手吗?” 陈佩神色平静的轻声道:“没有。” “听府上人说张大人遇害时你正在后院竹林抚琴,而且后院高墙之上也可见有人翻越的痕迹,按理来说凶徒翻入府内之时夫人应该看到过才对?”慕容羡鱼蹙眉道。 陈佩一脸凄色的抬头望向女武官轻声说道:“大人是怀疑我和害死夫君的凶手有所勾连?” “那倒未必。”慕容羡鱼指了指陈佩脸颊后说道:“我是怕夫人被凶徒威胁,不敢说出对破案有用的线索来。” 陈佩知道这眼神犀利的女武官看到自己脸上掌印后意有所指,她眼眸中顿时滚出几滴泪珠,带着泣声说道:“奴家今日才死了夫君,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的胡乱猜忌,我说没见过就没见过。” 陈佩说的慕容羡鱼一时语结,她沉默片刻后又问道:“府上那位叫荣盛的护卫是死在了桃林,当时夫人可有听到或者看到什么吗?” 陈佩面色一暗,并未出声。 临走时慕容羡鱼瞥见长案平铺的宣纸上写着的两个字,字体瘦挺舒展中带着几分柔媚之气,她轻声赞道:“好字。” 陈佩戚戚然道:“谢谢。” 之后五日长安阴雨,大理寺内的赵幼安在阴牢和居所两点一线晃荡,并未出门。 赵幼安不知道的是,那个被自己一巴掌扇晕的张孝夫人,并未对这几日轮番调查案件的衙役或金吾卫吐露一句关于自己的事,不知为何,张孝的尸体也在原名陈佩的少卿夫人央求下草草下葬,又过两日,赵幼安没有等到寇放,却见到了武侯司的女武官慕容羡鱼。 还是那张冷俏的面容,还是一袭遮身的黑袍。 慕容羡鱼站在大理寺门口,等到赵幼安出来后破天荒的提出让这个小狱史陪自己去城郊走走。 两人漫步在垂柳依依的河堤旁,春风一吹,顿时一阵凉意灌入衣袖,赵幼安偷瞄几眼一旁明眸皓齿身材修长的女武官,却不知对这冷俏美人说些什么。 慕容羡鱼嘴唇轻抿,视线始终跟随着河渠中游曳的几尾鲤鱼。 两人走到河渠水和护城河融汇之处止步,赵幼安这才发现已到了出城的一道隘口处。 翠绿盎然的垂柳树下一对男女并肩而立,就听慕容羡鱼开口道:“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赵幼安知道这女武官要问什么,抬手搓了搓春风拂面后有些干燥的脸颊,慢悠悠的说道:“那天之后还没人找过我。” 慕容羡鱼风度翩翩的注视着大道上的来往行人,手握剑柄挑眉道:“该来的总会来的,切莫掉以轻心,只要公主遇刺一案一日未盖棺定论,你就还是那些背后之人的眼中钉。” 赵幼安无奈的笑道:“所以我这些日子在拼命练刀。” 慕容羡鱼瞥了他一眼,忽然心思一动出声问道:“前几日你去没去过兴化坊?” 闻言赵幼安心头一颤,他故作镇定的说道:“没有啊,自从那日之后我就一直待在大理寺。” 两人驻足的此处是出长安城主要大道,也是东边的望楼所在,因为紧临护城河,这一片地带都是绿柳成荫芳草萋萋,倒是让人心旷神怡。 “为什么这么问?”赵幼安一颗心高悬着开口问道。 “没事。”慕容羡鱼轻描淡写道。 正当两人无话时,三辆马车缓缓从城内驶来,当第一辆马车行至二人近前时,慕容羡鱼眼前一亮,忽然挥手拦下。 驾车马夫不明所以,只见马车车帘掀开一角,一张俏脸出现。 赵幼安抬眼看去,车内是一位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陌生是因为只有一面之缘,熟悉是因为那张白皙的脸庞挨过自己一巴掌。 “夫人这是要去哪?”慕容羡鱼笑意盈盈的问道。 车内的陈佩先浅浅的看了赵幼安一眼,然后凝视着冒然拦路的女武官说道:“回麟州老家。” 慕容羡鱼追问道:“不等张大人的案子破了?” 陈佩摇了摇头。 慕容羡鱼面无表情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视线飘向远方。 车帘落下前,陈佩深深的望了赵幼安一眼。 看着马车缓缓离去,慕容羡鱼忽然问道:“我之前给你的那把匕首呢?” 一语道破。 赵幼安看到陈佩的第一眼心中就将这女武官为何找自己猜了个大概,他极为紧张的从袖中取出匕首,端详着手上将荣盛一刀割喉的漆黑匕首,赵幼安刚想开口,就听女武官冷冷的声音传来。 “留着吧,你用过了,还给我做什么?” 赵幼安盯着手中匕首愣神时,慕容羡鱼已经走远。 第六十四章 狸奴 沾衣坊老槐树下的磨刀汉今日憋了一肚子闷气,一大早睡眼惺忪的他刚将磨刀的家伙事放到树下,就瞥见几个柳腰肥臀的小媳妇拎着竹篓从对面的无名小巷出来,和往常一样贼眉鼠眼的偷瞄几眼,本想找其中一个搭讪一番过过嘴瘾,却没看清这几人中就有丢刀的陈老汉儿媳,这位妇人有两个特点,一个是让其他妇人羡慕不已的大胸脯,还有就是骂起人来喋喋不休的小鸡嘴。 当磨刀汉子那鬼祟的目光游曳到自己胸脯上时,被陈老汉的儿媳敏锐捕捉到,就见这个妇人停住脚步双手叉腰,然后不知描了几遍才显得那么浓厚的弯眉一竖,指着磨刀汉冷声骂道:“你个懒汉,贪了我老公公的刀还不罢休,那双贼眼乱瞟什么呢,也不怕哪天被人剜了去?” 磨刀汉揉了揉睡眼,听着妇人刺耳的声音这才恍然,自己本想过眼瘾,没想到瞄着瞄着竟盯着一头母老虎屁股打了半天转。磨刀汉当即脖子一缩,摆出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双眼一闭破罐子破摔了。 陈家儿媳一瞧磨刀汉这副德行,气的将手上竹篓一扔破口大骂道:“你这外乡来的泼皮,以为官府治不了你就无法无天啦?要是敢再拿你那狗眼看老娘,我一定抽你两个大耳刮子,还有我家公公纳福刀的事没完,等老娘我哪天得空,要去你的狗窝里搜,若是让我找到了,把你扭送衙门挨一顿板子。” 磨刀汉实在受不了这陈家儿媳在耳边聒噪,尤其是路上开始出现驻足看热闹的人,他冷冷的说道;“那你可要好好搜,最好是在老子床上多搜几遍,那味道保准让你忘不了。” “好,好,好。”见树下的无赖还敢还嘴,身宽体胖陈家儿媳气的脸色发青,当即一撸袖子就准备上前和这磨刀汉撕扯一番,刚有动作就被同行的几个妇人拦下,就听她骂骂咧咧道:“你这外乡的贱种还敢撒野,真是不知道老娘的厉害,你们放开我,让老娘上去撕烂他的狗脸!” 两个拦着陈家儿媳的妇人一听,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松开了手。 这下轮到陈家儿媳傻眼了,她青着一张脸不知是该上还是不该上。 磨刀汉子见这泼妇雷声大雨点小的动静,立即出言嘲讽道:“大白天的就向往男人身上扑,让你家男人看见不好吧?” 越想越憋屈的陈家儿媳调门提高一屁股坐在磨刀汉的木箱上,拍着本就波涛汹涌的胸脯嚎啕道:“我那挨千刀的男人哟,快来看看吧,这赖汉不但偷了你爹的刀,还言语轻薄我哟...” 陈家儿媳一边抹泪一边环顾四周,此时路边除了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外,竟无一人帮她说话,就连一大早约好去逛西市的两个小妇人,也摆出一副看热闹的姿态瞅着自己。 不知鬼哭狼嚎的了多久,自觉无趣的陈家儿媳扭捏的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忽然看见一道身影从不远处的坊门牌楼下快步走来,当即扯着嗓子喊道:“宋先生哟,你来的正好,可要为奴家主持公道啊!” 来人正是巷内的街坊老书匠宋瓷。 这位教书先生可是巷子里的老好人一个,自觉吃瘪的陈家儿媳扭着屁股就朝一头雾水的宋瓷冲去,等走到这个一身儒袍的教书匠面前,忽然指着磨刀汉骂道:“宋先生,我家儿子可是在你的私塾读书,快,帮我骂那癞汉两句。” 只见宋瓷那花白的头发在空中乱飘,原本儒雅的面容被这悍妇弄得一红一白,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陈家媳妇,你就别为难宋先生了呗。”一个看不过眼的妇人出言道。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的宋瓷连连向诸人作揖,还低声恭敬道:“对不住,对不住。”说罢就急匆匆的离开了。 看着宋瓷那苍老的背影,陈家儿媳神情一滞,突然骂道:“就说读书人没什么本事,连帮街坊说几句话都不敢,赶明儿不让我家孩子去他那儿读书了。” 老书匠步伐急促的返回家中后长吁一声,然后紧掩房门,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刚才陈家儿媳正在气头,并未发现这个一大早就出现在坊门的书匠身上带着酒气。 宋瓷一转身,就看见自家台阶上趴着一黑一白两只猫。 他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叶包,然后走到两只乖巧的小猫面前蹲下,打了个酒嗝后打开荷叶,只见里面放着几条金黄鱼干。 喵~ 那只被宋瓷唤作尺玉的白猫扭着腰肢凑到鱼干前轻声叫道。 “吃吧,吃吧。”宋瓷一脸宠溺的抚摸着毛发顺滑的尺玉,转而望向黑猫,这只通体漆黑的黑猫要比白猫大一圈,毛发略长眼神犀利,它是一只血统纯良的狸猫,被宋瓷唤作墨韵。 黑猫慵懒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双墨绿色的眼珠直勾勾的望着两鬓斑白的老书匠。 等白猫肚子吃的滚圆,宋瓷笑呵呵的将一黑一白两只猫抱于胸前,然后进了屋子。 宋瓷的屋子内,除了床榻书桌外,只有一个破旧的书架,书架最顶上一层,摆着一个白色瓷罐。 这老书匠将两只猫抱到床上,然后转身走到书架前,踮起脚尖去取那个瓷罐,可能是太高了,第一下并没有碰到瓷罐,老书匠尴尬的笑笑,从书桌上取下几卷厚厚的书册垫在脚上,然后吃力的抱下瓷罐。 这个沉甸甸的瓷罐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宋瓷从书架抱往床榻这几步走的极为吃力,等走到床前时他将罐口朝着床上小心翼翼的倒了起来。 就听瓷罐内传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先是十几颗分量极重让人咋舌的金豆子滚了出来,接着是一串玛瑙珠,一个翡翠玉镯,五六个银元宝,忽然一声脆响声传来,最后一件东西似是卡住了,宋瓷轻轻拍了拍罐底,只见这个底部印着一个隋字的白釉瓷罐从掉出一把纹饰精美的短刀来。 短刀流光四溢的刀身上刻着千秋月三个字,这刀赫然是陈家老汉丢的那把纳福刀。 宋瓷望着一床琳琅满目的宝贝,扶须自问道:“既然窃钩者诛,窃国者当如何?” 宋瓷低头细数着床上宝贝之时,那只黑色狸猫忽然跳下了床,身形矫健的跃窗而出。 “墨韵,早些回家。” 宋瓷浑不在意的说道。 就在此时,巷口老槐下的磨刀汉一脸郁闷的磨着一把剪子,这个陈家儿媳口中的盗刀贼不经意的抬头看去,就见赵家那个小跛子带着一个面容极为俊美的黑袍俏公子往巷内走去,磨刀汉小声嘀咕道:“这小子朋友还挺多。” 原来赵幼安跟着慕容羡鱼从城郊返回时,无意中提及寇放在自家庭院发现的剑痕,赵幼安本就是想找个说话的由头,让彼此之间不至于一直处于沉闷的气氛中,可没想到这位女武官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提出去他家中看看。 除了寇放外,这是赵幼安领回家的第二个人,而且还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武官。 推门而入,慕容羡鱼没有第一时间查看那些实在诡异的剑痕,而是望着那间门窗上贴着喜字的瓦房怔怔出神。 喵~ 忽然传来的一声狸猫声打断女武官不知飘向何处的思绪,院内两人齐齐看去,只见一只黑色的狸猫立于墙头,正用那双墨绿色的眼珠瞧着两人。 慕容羡鱼只当是哪里来的野猫,她撇过头去望向井口最为醒目的一道剑痕,片刻后脸上浮起一丝凝重的神情,只见她俯下身子,用手指轻轻抚过那道剑痕,和寇放当日的动作如出一辙。 赵幼安冲着那只黑色狸猫做了个鬼脸,在那个世界他就是一名铲屎官,如今在和那个世界史书上记载的盛唐何其相似的平行世界中再次见到如此漂亮的猫儿,他不觉心中一喜,然后张开了怀抱。 黑猫望着张开臂膀的清秀少年,吐了吐粉色的舌头后扭头要走,正当赵幼安露出失望之情时不知却为何忽然转身,然后扑入赵幼安怀中。 这只黑猫将头抵在赵幼安怀中蹭了蹭,然后乖巧的被赵幼安抚摸着,露出一脸舒适的小表情。 接连看了几道剑痕的慕容羡鱼转头正要说话,就看见抱着黑猫轻轻抚摸的赵幼安,那只黑猫还极为享受的躺在赵幼安怀中乱蹭,女武官那张原本冷俏的脸上瞬间绽开一抹笑容。 冷美人的笑容价值千金,至少此时的赵幼安这么觉得。 抱着黑猫的赵幼安望着展颜一笑的女武官瞬间愣住,眼睛直勾勾盯着慕容羡鱼的清丽面容,直到那笑容逐渐消失,听到女武官冷冷的问道:“看什么?” “唔。”赵幼安急忙低头看向怀中的黑猫,见黑猫望着自己,也学着慕容羡鱼的口气说道:“看什么?” 喵~ 黑猫懒洋洋的回应一声。 慕容羡鱼冷哼一声,只不过脸上浮起了两道浅浅的红晕,她撇过头去稍作调整后再次看着赵幼安说道:“留下这些剑痕的人是一位极其厉害的剑客,这样的人物在长安屈指可数,能在你家出现的恐怕只有巨鳌帮的张四。” 赵幼安闻言心头一凉,他第一反应是幸亏老爹这些日子没有回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还是找到我家里来了。”赵幼安幽幽的说道。 “我好奇的是和他交手的人是谁。”慕容羡鱼眼神灼灼的说道。 赵幼安望着院内深浅不一的剑痕沉思片刻,转头望向慕容羡鱼认真道:“我要去巨鳌帮找张四。” 慕容羡鱼皱眉道:“你武艺练的怎么样我看不出来,可胆量比之前大了很多。” “不能让他再这样突然的出现在我家里,如果连累到身边的人,我会很内疚。”赵幼安脸色一沉恨声说道。 慕容羡鱼望着一脸决绝的赵幼安,良久后轻声说道:“我陪你去。” 咚咚咚。 门口响起敲门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儒生叩了两下门后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宋瓷,他看到抱着黑猫的赵幼安一脸诧异。 赵幼安虽然没和这个老书匠说过话,但也知道他是自己的邻居宋先生。 想当初,他和牛龙儿还尾随了这老书匠一路。 黑猫看到宋瓷后立即从赵幼安怀中跳入宋瓷怀中。 “我就是来找猫的,呵呵。”宋瓷笑着看着院内一对男女说道。 赵幼安笑着点点头,就听宋瓷出声道:“我这只墨韵除了我之外,从来都不让别人靠近,更何况是被人抱在怀里。” 赵幼安挑眉静待下文。 只见宋瓷说了声谢谢后转身出门,出门后看着怀中黑猫他声音轻微的喃喃道:“除非是个将死之人。” 还未走远,宋瓷就听见院中男女的争吵声。 “不行,我不想连累的别人,包括你。” “我去是我的事,你管的了我?” “我会找一个很厉害的朋友一起去,不需要你。” “多一个人不是什么坏事。” 那女子停顿一下后又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去找张四。” 还未走远的宋瓷摇头道:“都快死了,聒噪什么,可笑。” 喵。 老书匠怀中的黑猫轻声叫道,似是对这句话的赞同。 第六十五章 草惊风 公主府凤阳阁正对面有一处宽宅,宅内建筑皆是琉璃瓦朱红墙青石底,和皇家宅院规格一般,宅中连廊蜿蜒楼阁错落,后院一池碧波镶嵌其中,挑眼望去绿柳周垂山石点缀,这宅子正是当朝驸马柴逸的住处。 皇家规矩教条繁杂,公主与驸马不能同居一处,若是想见面,只能公主召见,其余时候驸马不得擅自进入凤阳阁。即便这位驸马爷是中书令柴青云的独子,也是如此。 宅中临池水榭一处了望台前,一位俊朗公子赤膊而立,手握一杆红缨长枪,此时阳光正盛,整个水榭沐浴在一片金辉之中,就见青石铺就的宽敞了望台上,浑身沾染金光的公子拖枪疾起,随着一声短促尖锐的挥枪声响,红缨长枪如银蛇吐信一般向前掠出,缨穗四绽之下枪尖寒芒尽露,舞枪之人步伐矫健张弛有度,对着那皇城中的凤阳阁抖出几个漂亮枪花后转身回撩,就见枪如银龙长啸着直刺碧空。 枪尖挑向长空的公子定住身形,长吁一口气后悠然收枪。 这舞枪之人正是驸马爷柴逸,他将手中缨枪抛给身旁一位侍从后,转身笑着招呼一个捧着一盘鱼饵的妙龄侍女过来,等侍女笑意盈盈的捧着鱼料来到近前,柴逸抓起鱼饵走向池边。 池中原本悠然游荡的青红鲤鱼见水面之上人影晃动,皆是游曳而来,柴逸一把鱼饵洒下,数百条鲤鱼争相跃出水面张开嘴巴,抛饵喂鱼的这一幕若是旁人看来,真是蔚为壮观。 此处水榭台阶上还坐着一人,正一脸笑意的望着闲情雅致的驸马爷。此人正是从岭南游历至长安的孟观棠。 由于帝国地缘辽阔,南北皆是与异邦接壤,从高宗暮年之时就设有四个军政一体,节度使坐镇的番镇以便抵御外敌。其中统领最南端岭南道五府的节度使叫孟启,正是此时在驸马府上这位公子孟观棠的伯父。说起孟观棠那位在岭南道深耕多年的伯父孟启,本是高宗朝最后一位进士,在长安时官居六品朝议郎,当初因为殿前谏言整肃京兆豪绅强占土地一事,被任户部尚书的姜宏道大笔一挥参出长安贬谪到岭南担任一州刺史。恰逢当年南诏国侵扰边境,这位文官老爷振臂一呼,率领两万边境守军和岭南道十万大山中召集的各族三万私兵,一举击溃南召国,甚至在帝国边境界碑处筑起三座颇为壮观的京观来。 战功传至长安后,高宗龙颜大悦,自此岭南道五府成为帝国第四座藩镇。 “驸马爷好枪法。”当柴逸喂完满池鲤鱼后转身走来,孟观棠拍手笑道。 柴逸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白巾擦了擦手后说道:“空有一身武艺又有什么用,上不了疆场还不是只能空叹。”说话间柴逸轻咳两声,这时孟观棠才注意到赤膊的驸马爷胸前有一道一指长短的新伤,很明显就是被剑所刺,只是伤口不深,看似将将愈合。 孟观棠指着那道新伤说道:“柴兄虽不在疆场,可日子过得也并非平湖一般没有波澜。” 柴逸闻言爽朗一笑后摸了摸那道剑伤说道:“前几日和一个长安城用剑的高手打了一架,若不是那剑客顾及我这驸马身份,恐怕今日孟兄见到的我正在卧床养伤。” 孟观棠眯眼笑道:“想来那人下场一定不怎么好。” 柴逸一屁股坐到台阶上,他一脸不在意的说道:“我们浅浅切磋几招,那剑客只是一块试刀石一样的江湖角色,不提也罢。” 孟观棠看着柴逸好奇道:“既然柴兄一心疆场,为何不和公主或者中书令提及?” “怎么没提?”柴逸说起此事一脸怨气,他剑眉一皱沉声道:“我曾和公主多次提及去陇右的事,都未得到允准,眼前安西大战在即,我焦急啊,再者说了,即便去不了陇右,让我去北境草原上杀几个马贼也行啊,可我们这位公主殿下就是不点头,更别说父亲了,他是文官之首,自然希望我取文道入仕途,可大好男儿若不能沙场建功,岂不是在这世上白走一遭?” 看着说起沙场眼神炙热的柴逸,孟观棠赞道:“世人都说韩灵宝大将军是大唐枪仙,我看柴兄你这位枪仙高徒一身杀气也不遑多让。” 柴逸斜眼瞟了一眼这位岭南来的公子哥,忽然一脸坏笑道:“你这是拍马屁还是嘲弄我?待会吃酒先罚三杯再说。” 孟观棠闻言大笑道:“何必待会,我这就先饮三杯解渴。”说罢两人起身往内宅走去。 和孟观棠的酒宴结束后,柴逸在后宅入浴,只见他面色泛红一脸悠哉的泡在热气滚滚的木桶内,浸满花香的木桶左右各站着一位模样俊俏的小侍女,沐浴时有美人伴与左右本是一件美事,可这位驸马爷却手臂一挥示意两人出去,这两个年纪尚浅的小姑娘不敢违逆驸马意思,只能缓缓退出,等房门关闭声响起后,就听泡在木桶中的柴逸轻声唤道:“文儿,出来吧。” 就见房内落地的轻纱帷帘后,缓缓走出一个唇红齿白眼波流转的俊郎君来! 先前被柴逸赶出屋内的两个侍女并未走远,就听其中一个小侍女问道:“屋内的事,要不要告诉公主殿下?” 另一个有些迷茫的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在长安的一条长街之上,赵幼安一步三回头的偷瞄着距自己十步以内抱剑于胸面色清冷的女武官。 听说自己决定去找张四之后,慕容羡鱼就一直跟在赵幼安身边,刚开始赵幼安还想甩掉这个态度坚决极为难缠的女武官,他绕着西市快步逛了三四个来回,累的自己气喘吁吁双手撑地时,发现这女武官就距离自己十步之内,并且气息匀称一脸不屑的冷冷望着自己。 再之后赵幼安想到一个虽无耻但自认为管用的法子,他躲在一间茶肆后院的茅房内,捏着鼻子一呆就两个时辰,最后实在被熏的受不了钻了出来,想来那女武官耗不过自己就自行离开了,可没想到慕容羡鱼点了一壶香茗,一脸平静的坐在店内饮茶。 想到白被熏了两个时辰的赵幼安愤愤不平的走到女武官面前开口道:“我回大理寺你也要跟着吗?” 慕容羡鱼轻轻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赵幼安端起桌上仅有的一个茶盅一饮而尽后晃了晃茶盅问道:“不介意?” 慕容羡鱼看着属于自己的茶盅一脸认真道:“以前在梵音宗时,我和鹿柴,南溪,白桃四个人就用一个杯子。” 那一定是你们宗门穷的铃铛响,怪不得师兄妹四人一起下山。赵幼安心中嘀咕着,他忽然想到什么。一脸古怪的说道:“张四我是找定了,你要是能看住我就罢了,只要你稍不留神,我还是会甩开你自己去。” “多个帮手又不是什么坏事。”慕容羡鱼平静的说道,她顿了顿后又道:“你在茅房呆那么久我都能等,你说你还有什么法子甩开我?” “我有帮手。”赵幼安佯怒道,他盯着慕容羡鱼那张俊美的面庞接着说道:“姑娘帮过我一次,差点也陷入险境,再让姑娘涉险,我万万不能答应。” “那我先见见你的帮手再说。”慕容羡鱼那对清冷瞳眸闪过一丝狡色后说道。 一想到言之凿凿要为自己解决一件麻烦事的寇放,赵幼安心想更不能让两人相见,寇放弄死了那位太常寺少卿,这女武官来找自己,虽是未挑明,大概率也是为了这事而来,哪有让犯案的和查案的见面的道理,他当即摇了摇头。 两人在茶肆坐了很久,女武官就听赵幼安幽幽的说道:“我在大理寺的居所中只有一张床。” 慕容羡鱼闻言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望着赵幼安,良久后薄唇中吐出一句话来,“原来你也有这般无赖的一面。” 赵幼安的本意是,老子只有一张床,你要跟着我可没地方睡觉。 只是不知道这面如寒霜的女武官想到哪里去了。 正当两人之间因为一句话气氛古怪时,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在沿路行人的叫骂声中停到了这间茶肆门外。 驾车的木讷汉子向茶肆之中看去,一眼就锁定一张桌前的年轻男女。 率先下车的是一位娇媚的漂亮女子。 慕容羡鱼不动声色的将手挪到剑柄上,一脸冷冷的看着来人。 就在那一颦一笑间媚态恣肆的女子身后,一个赵幼安熟悉的人影出现。 “赵兄弟。” 那人笑意盈盈的打着招呼。 “徐大哥。” 赵幼安惊喜的叫到,来人正是长安第一大帮的帮主徐季,说来讽刺的时,那三番五次企图截杀赵幼安的张四,正是徐季的手下。 ------- 长乐坊后堂内,副帮主梁赞和两位副帮主张四和周邦坐在一张圆桌前。 周邦面前摆着一尊白瓷青花执酒壶,他环顾面色不悦的两人,笑着为自己满上一杯酒后轻呷一口,等那醇香的梨花春在口腔荡开后两指轻拍桌面笑道:“妙哉,妙哉。” 长安剑术可进三甲的张四一脸惨白,看起来伤得不轻。 梁赞先是一脸厌恶的瞥了周邦一眼,然后看向前几日和人交手后回来就这幅惨状的张四问道:“坊间都传公主和驸马关系不睦,可为何驸马要为了那救了公主的少年拦你?” 张四眼神狠毒的说道:“我哪知道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脑子里都想些什么,若不是碍于驸马的名头...咳咳...我当时会和他换命。”张四一想起在沾衣坊打的那场架,那驸马爷全城压着自己换招,自己仅就刺中他一剑,就被一拳打断了四条肋骨。顿时觉得憋屈,眼神也愈发狠毒。 又抿了一口酒的周邦抬头笑道:“要能和堂堂驸马爷换命,张四你个泥腿子也不亏。” “现在的问题是,赵涂大人要我们务必杀了那个小子,可驸马横插一脚进来,这事情就有些棘手了。”梁赞忧心忡忡的说道。 “棘手什么?”周邦心中暗骂梁赞胆小,他一脸讥笑的又道:“巨鳌帮是相爷的钱袋子,赵涂大人又是相爷的臂膀,如今还升为礼部郎中,我们按照赵涂大人的意思办就好,既然能杀一个大理寺寺正而全身而退,再多杀一个狱史能如何?再说了若不是那小子多事,在游江宝船上就连公主都......” “周邦。”梁赞看着这个口无遮拦的堂主怒道,他深深瞪了周邦一眼后望向张四,询问这位巨鳌帮最高战力的意思。 “杀。”张四恶狠狠的说道,眼中似是有一团燃烧的烈焰。 看着杀意凛然的张四,周邦眼珠转了转后说道:“我打听到那赵家小子有个在长安县衙做巡役的老父,既然堵门等不到他们,我们不如找人在长安县他老父的管辖范围内做点文章,引出那小子的老父宰了再说,让那小子自己找上门来,到时候弄死那赵家小子后,也好找由头脱罪,再说了,他自己找来的,公主驸马也无话可说吧?” “那徐季呢?”梁赞问道。 周邦面露不屑道:“他就是个顶替魏近的傀儡而已,无关紧要。” 张四听着周邦所言暗自思索,良久后咬牙道:“就这么办。”由于动气,被打断肋骨的胸部又是一阵生疼。 梁赞喃喃道:“这事最好还是禀报赵涂大人一声,让他再找几个帮手,免的行事途中有变。” 周邦看了梁赞一眼,心中暗骂胆小怕事畏手畏脚,转头看向屋外,只见一阵春风拂过,那院中杂草随风而动。 第六十六章 和事佬 不管徐季找上自己是有意为之,还是恰巧碰上,赵幼安心里都很高兴,这个在阴牢中肯从曲无忌手中救下自己的巨鳌帮帮主,见到他后也是一脸爽朗的大笑。两人在茶肆大堂刚打一个照面,徐季就火急火燎的拉着赵幼安上了自己的马车,并笑着说在长安一处酒楼定下位子,要和这个在阴牢中对自己关照有加的小狱史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慕容羡鱼自然是跟着赵幼安上了马车,当她得知突然前来的儒雅中年人的身份后,黛眉紧蹙满眼冷色,那只握着剑柄的手不由又紧了紧。 一并上车的还有始终一副媚艳模样的柳漪,她矫揉造作的模样倒是惹的女武官眼底流露出一丝厌恶。 狭小的车厢内坐着四人,叫十郎的车夫一甩马鞭,马车缓缓驶动。 车内柳漪眼波流转,那双媚眼在对面年轻男女身上游曳,嘴角还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随着车厢的不断颠簸,视线最后停在在女武官腰间悬佩的秋水长剑亮银的剑鞘上。 徐季一脸和煦的笑望着赵幼安,眼中露出一种长辈看晚辈的关怀神色,或许是车内有些沉闷,他挪动视线望向冷俏的女武官好奇的问道:“这位是?” 徐季眼力何等毒辣,一眼就看出慕容羡鱼的女儿身,尽管女武官一袭粗制黑袍吗,头上带着江湖草莽喜欢佩的束发方巾。赵幼安正在思索该如何为徐大哥介绍身旁的女武官,就听慕容羡鱼冷声道:“朋友。” 徐季看这位不施粉黛的女子回答干脆利落,又见她容貌不俗,乐呵呵的丢给赵幼安一个我懂的眼神,惹的赵幼安一脸尴尬的挠了挠头。 徐季身旁乖巧端坐的柳漪望着慕容羡鱼红唇轻启,心情大好的见缝插针道:“妹妹生的真好看,要是稍微打扮打扮,绝对是个我见犹怜的丽人儿。” 女武官挑眉看着这个烦人女子,不留情面的冷哼一声。 柳漪看着女武官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也不恼怒,她更多的心思放在车内这个面容清秀的少年郎身上,之前大唐驸马柴逸来找徐季,透露的那几件事柳漪都已查明,柴逸口中那个在游江宝船上救下公主的少年,就连徐季都没想到竟是在阴牢中和自己相熟的赵幼安,当然今日相遇也不是无心之举,为了找到赵幼安,徐季还是费了一番周章的。 柳漪媚眼落在面前少年身上,她实在看不出来,这少年有何过人本事,能让包括徐季在内的几个大人物心心念念,一番审视之下,柳漪只觉得赵幼安模样是清秀些,但同样显得稚嫩,就在她目光灼灼的打量赵幼安的同时,车内的女武官眼神也愈发冰冷。 咚咚。 车马忽然剧烈晃荡一下后骤停,马夫十郎敲了敲车厢,然后沉声说道:“到了。” 下车后赵幼安望着面前酒楼牌匾上悦来居三个大字,恍然想到,这不是刚到大理寺时翟秀带自己来的酒楼吗,一瞬间思绪拉回当初,心中感慨万千。 看着赵幼安愣神,徐季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笑道:“你小子发什么呆呢,走,进去吃酒。” 悦来居大厅迎客的还是那名叫阿好的俏丽姑娘,同样二楼雅间外孤坐大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是阿元,这两位姊妹赵幼安到现在还是记忆犹新。在清雅空灵的琵琶弹唱声中,一行几人跟随阿好进了一间富丽堂皇的雅间之中,落座没一会,阿好就端进来一壶清香馥郁的茶水,倒茶的同时笑意盈盈的望着徐季说道:“徐爷,我去吩咐后厨做菜,先喝杯茶润润口。” 徐季笑着说道:“先端一壶竹叶酒来,再切些熟食配酒。” 阿好点点头后退出雅间,就听徐季说道:“这悦来居的竹叶酒喝来极对我胃口,入口醇香回甘不说,对脾胃也大为有益,赵兄弟,待会一定要好好尝尝。” 一听竹叶酒,赵幼安想起记忆中的一句诗来,不禁脱口而出道:“临风竹叶满,湛月桂香浮。” 徐季闻言细细一品,顿时露出惊讶的神情笑道:“没想到赵兄弟还有竟还有如此雅致一面,当初在阴牢真没看出来。” 听着徐季称赞,赵幼安脸色一红,心道怎么将心中所想的诗句照搬出来了,没来由暗骂自己一句,文科生的臭毛病怎么带到这个世界来了。 一旁低头抿茶的慕容羡鱼也是有些诧异的瞧了赵幼安一眼。 感觉三人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赵幼安红着脸望向徐季错开话题道:“徐大哥找我吃酒,可不光是为了吃酒而吃酒吧?” 这句话虽说的拗口,但也恰到好处的将吟诗的事搪塞过去了。 徐季看着赵幼安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一旁的柳漪何等聪明,她见徐季难以开口后接话媚声道:“赵公子,酒菜还未上,你着什么急呐,俗话说菜过五味酒过三巡才聊正事,我们这屁股还未焐热,怎么就......” 啪。 这时就见慕容羡鱼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还欲说话的柳漪声音戛然而止。 柳漪一双媚眼瞟向不怒自威的女武官。 赵幼安眼见两人不对付,立即讪讪地笑道:“不着急,不着急。” 恰逢此时悦来居的阿好姑娘端着一壶竹叶酒和一碟牛肉走了进来,她为四人满上美酒后声音轻灵的笑道:“诸位先对付几口,正菜后厨的师傅正在烧。” 赵幼安看着面前杯中色泽金黄透明的竹叶酒,伸手端起后望着徐季笑道:“徐大哥,第一杯先敬你。” 徐季也笑着端起酒杯,两人碰杯后一饮而尽。 想起之前在阴牢中的种种,一切尽在不言中,随着竹叶酒滚入喉咙,在口腔在经历短暂微苦后果然感受到阵阵芳香醇厚之气。 桌上的横眉冷对的女武官和千娇百媚的柳漪并未端杯饮酒。 柳漪心中在想,若不是干爹此时在场,一定上去给这个处处针对自己的丫头片子来两个大耳刮子尝尝,至于慕容羡鱼心中在想什么,也能窥见一二,只见这女武官青葱玉指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盯着对面狐媚女子怔怔出神。 几杯酒下肚,徐季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就听他抚须缓缓说道:“赵老弟,我这几天听了你一些事情,心中甚是惊讶,当然惊讶之余更多是欣慰,听说你在上巳节游江宝船上阻拦了刺杀丽珠公主的刺客?” 终是开门见山。 赵幼安望着两鬓微白的徐季坦诚道:“这件事能传到徐大哥耳朵里,我也很惊讶。” 听到面前的少年郎毫不避讳的大方承认,徐季神情一肃后又道:“之前巨鳌帮帮众在长安城堵截你的事,我很抱歉。” 赵幼安闻言心想,看来徐季对自己的事情十有八九全部了解,他索性也不遮掩,挑眉问道:“巨鳌帮一位叫张四的堂主,可是听徐大哥号令行事?” 徐季知道面前少年要问什么,他为自己满上一杯酒后轻呷一口,然后坦然道:“你也知道我才出阴牢不久,对巨鳌帮还未完全掌控,对于死在监察御史府上的那位大理寺寺正和后续发生的事,我也是听人说起才得知的。” 赵幼安看着一脸坦然的徐季忽然问道:“大理寺寺正程岳是张四杀的吗?” 徐季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赵幼安长嘘一口气后为自己满上一杯酒,灿烂一笑道:“徐大哥,你能来找我说这些事我就很高兴了。” “张四的事,我会给你个交代。”徐季沉声说道。 赵幼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抹了抹嘴,他眼神灼灼的望着一脸认真的徐季笑道:“虽然这么说有些托大,但我不想徐大哥插手这件事,程岳的一条命我想跟张四要。” 徐季挤出一丝苦笑道:“可我再怎么说也是一帮之主,不论是你折在张四手里还是巨鳌帮的一位堂主被杀,都是我不想看到的,同样,我也不想在左相和公主之间做选择。” “这算是劝和吗?”赵幼安问道,他脸上露出一丝徐季在阴牢中从未见过的决绝神情,一瞬间表现出来的老成也和颇为稚嫩的相貌并不相符。 徐季喃喃道:“若是能得过且过是最好的,就让那些大人物去斗法,你我的命虽不金贵,但也没必要不去珍惜。” 这时慕容羡鱼开口道:“徐帮主,张四也是这般想法吗?” 女武官说完后见徐季微微皱眉一脸不解,她接着说道:“张四背后的礼部郎中赵涂会得过且过吗,在长安权柄滔天的左仆射会在乎几个蝼蚁的性命吗?” 慕容羡鱼一句话问的徐季哑口无言,徐季这位在来长安之前的淮南儒生一向信奉儒家中庸之道,向下他可以杀伐果断,可一旦涉及上位之事,他总会去寻找某种虚无缥缈的平衡,之前驸马柴逸来找徐季,就是丽珠公主有意拉拢,可徐季并未答应,他更多的是想在公主和左相之间寻求一种平衡。 女武官一句话后此间四人皆是沉默,阿好姑娘轻轻叩门,悦来居为长安第一大帮的帮主准备了满满一桌美味佳肴,比之翟秀带赵幼安来胡吃海塞的那一次,这次菜肴种类更加繁多,烹制方法也更为奇巧。 赵幼安象征性的往嘴里塞了几口后,忽然从怀中摸出一物来,他伸手放到徐季面前,柳漪好奇的望去,就见那是一片雕工精细的金叶子。 徐季拿起金叶,他知道面前少年什么意思,等一口蛇羹下肚后缓缓说道:“张四的事你自己定夺,我不会插手。”说罢将金叶收回袖中。 金叶一送一还,这顿酒宴很潦草的结束在赵幼安和徐季相视无言之中。 等慕容羡鱼和赵幼安离开后,柳漪不解的看着徐季问道:“这少年怎么可能是张四的对手,张四是成名已久的剑客,按照江湖武林的说法,张四在剑道上已抵登楼境,这少年既然不听干爹劝阻,那就让他自寻死路好了。” 徐季面露忧色并未说话,良久后才幽幽说道:“要是张四身死,你和十郎立即去解决掉梁赞和周邦,要是我这位赵老弟不幸被杀,那就随我去赵涂的府上走一遭,观望观望再说,与我而言两条路都可以选,而且条条皆是大道。” 柳漪点点头应下后走到雅间的窗栏处,就见刚在饭桌上的一对年轻男女一前一后走出悦来居,她转头向徐季嫣然一笑道:“干爹,如果这少年从张四剑下活下来,是不是巨鳌帮就要更换门庭了?” 徐季若有所指的说道:“也许吧,毕竟丽珠公主对巨鳌帮在长安的生意,也是觊觎已久了。” 离开悦来居后,慕容羡鱼面色清冷的走在前头,赵幼安一脸忧愁的跟在后面,两人和徐季见过之后心思各异,赵幼安知道这女武官一时半会的甩不掉了,索性就跟着她在这长安城内漫无目的的漫步。 由于女武官决意伴随左右,他心中也暂时搁置了和寇放见面的想法,想起那个笑起来两排大白牙极为引人注目的汉子,赵幼安不知他和张四剑法孰高孰低,有些忧心寇放会不敌那个杀死程岳的巨鳌帮剑客张四。又想到既然张四是被赵涂驱使,彩裳坊的老板娘尚月竹和那玄阳观的武曲星君也必然在一条线上,若是对上张四时她们插手,自己的胜算可就真少得可怜。 就在这时思如飞马的赵幼安忽然听到一声厚重悠远的撞钟声,他收回思绪向前眺望,不知何时两人已来到一座依湖而筑的佛家庙宇前,赵幼安轻声嘟囔道:“怎么走着走着就撞上一座庙呐,我这一身酒气进去拜佛恐怕不太合适吧。” 就听刻意停下等他的慕容羡鱼轻声说道:“虽然如今皇帝陛下痴迷道门炼丹之术,可比起道观来说,长安的佛庙要更多些,整个京兆大小寺庙百十来座,比较有名的有卧佛寺,慈悲寺,观音寺,悟禅寺,宝瓶寺等等,在这里遇到一座寺庙有何奇怪?” 赵幼安驻足望去,就见那寺门牌匾上写着莲生寺三个大字。 第六十七章 女施主 驻足佛门前的赵幼安放眼望去,层层叠叠的庙宇高檐在眼帘中排开一线,威严庄重的寺门被数棵绿柳环抱其中,寺门口摆着好似巨鼎的焚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瞥见赵幼安好奇目光的慕容羡鱼忽然抿嘴一笑,长袖一甩大步向通往寺门的台阶迈去,赵幼安本先前喝了几杯竹叶酒,这一阵酒劲上涌,脑袋昏沉他想也没想就跟着女武官的步伐走去。 寺门外百十步距离处伫立着一座颇为雄伟的汉白玉牌楼,前面牌匾上自然写着莲生宝刹四个大字,后面这边也有四字,赵幼安踏上最后一层台阶后仓促瞥了一眼,那四个字好像是什么祖庭,至于什么祖庭,此时头脑昏沉之间竟认不真切。 跟着女武官进入宝刹,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雕梁画栋蔚为壮观的大殿,慕容羡鱼也是古怪,偏不进正殿,而是选择大殿左侧一条花草清幽的长廊向后走去,长廊两侧亦有两排镌刻了佛经的石碑,慕容羡鱼低头浏览沿途碑文,赵幼安则抬头观赏廊顶浓墨粉彩的壁画,走马观花一般出了隆长的走廊后又见一座肃穆庄严的大殿,两人正要迈步,就听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施主,留步。” 两人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六七岁大的灰袍小沙弥怯生生的望向他们,慕容羡鱼以为这个拦路的小沙弥想要些香火钱,她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放在手心,然后缓缓递出。 小沙弥怀中抱着一本经书,看着慕容羡鱼面容后先是一愣,然后小脸一红道:“原来是位女施主。”说话间他将经书往腰间一揣,然后看着女武官掌心的几枚钱币摇了摇头。 慕容羡鱼只道是这小沙弥嫌钱少,顿时黛眉一蹙微怒道:“嫌钱少吗,这么小就贪得无厌吗?” “不不不。”小沙弥急忙摆手,他知道这个看起来脾气不好的女施主会错意了,急忙又说道:“这座大殿后是只有寺内僧人才可通行的法堂,若女施主要拜佛上香,在前面这两座大殿就好。” 慕容羡鱼闻言俏脸一红,有些尴尬的看向赵幼安。 见此一幕的赵幼安揉了揉脸后走到小沙弥面前,一把抓过慕容羡鱼掌心的钱币,然后拉起小沙弥的小手,将这枚钱币拍在小沙弥的手上,一脸微醺的笑道:“小和尚,我们知道啦,后面不去了,现在就原路返回。”说着打了个酒嗝,一股酒气全扑到面前小沙弥的脸上。 小沙弥嗅了嗅酒气,然后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钱币,忽然想起什么,哇的一声惊呼后一脸惶恐的扯着嗓子喊道:“师兄,这个人喝酒啦!”一边喊还一边向后跑去,眨眼功夫已经不见了踪影。 赵幼安和慕容羡鱼对视一眼,无奈的摊手问道:“你看,喝了酒进来是不是不妥,要不我们还是回去?” 慕容羡鱼冷哼一声,她一脸冷峻的望向小沙弥消失的地方说道:“不让我去的地方,我偏要去。” 赵幼安又揉了揉脸蛋,他看着执拗的女武官无奈道:“你这不是抬杠吗?” 慕容羡鱼不再理会赵幼安,握着腰间悬垂的长剑剑柄大步向前挺近。 赵幼安生怕女武官在这寂静的佛刹闹出点什么动静,赶紧跟在后面,一边走还一边暗自嘀咕道:“你说你个倒霉的小和尚,非拦这个凶恶的女施主干嘛?” 被赵幼安暗骂凶恶的慕容羡鱼浑然不觉有何不妥,绕过威严的大雄宝殿后向被一面青白色围墙隔开的后堂走去,她边走还边留意身后赵幼安的脚步声,当发现赵幼安跟上来后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来。 两人穿过前后院隔开的围墙中一扇圆拱门后,来到一片空旷的庭院中,让人惊奇的是,小沙弥口中法堂前立着两尊石塔,石塔四周各有六个雕工精细栩栩如生的石雕古佛,这些古佛神色各异,或是一脸慈悲,或是怒目圆睁,让人更为惊叹的是,古佛底座石壁上皆雕有密密麻麻的佛经,这些经文笔法遒劲字迹规整。 石塔佛雕后的佛堂中传来低沉且繁密的诵经声,慕容羡鱼环视四周一圈后傲气的说道:“也不过如此。” 赵幼安不知道女武官口中的不过如此是指什么,他刚要出声招呼慕容羡鱼离开,就听一声洪亮的声音响起:“干什么的,为何擅闯宝刹禁地?” 放眼望去,不远处走来一个身形高大的僧人,他正一脸怒意的望向这边,在这僧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尾巴。 正是那个刚才拦路的小沙弥。 出声的和尚不仅声音洪亮,就连模样也颇有气势,只见他拎着一杆秃头扫帚,甩着僧袍大步走来。 “看来小和尚领着大和尚来找麻烦了。”赵幼安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慕容羡鱼看着走到近前的大小和尚柳眉微微一挑,然后一脸清冷的静待下文。 “两位为何不顾我小师弟的劝阻,执意擅闯后院禁地?”大和尚面色一沉质问道。 “师兄,这个人还喝酒啦。”那个小沙弥指着赵幼安添油加醋道。 “小和尚,说话可要说全哦,我是来之前喝的酒,可不是在你们寺庙中喝的哦。”赵幼安笑意盈盈的说道。 面前的大和尚一听勃然大怒道:“既然来上香,就要对佛祖有敬畏之心,一身酒气何必要来寺庙祈福?” “我没上香啊。”赵幼安闻言一愣后随口说道。 “那就是有意闯入后堂的咯?”大和尚眯着眼睛咬牙道,说话间就见他拎着扫帚向前踏出一步。 慕容羡鱼抬手轻轻按在剑柄上,不动声色的冷声道:“有意如何,无意又如何?” 赵幼安见话锋不对,急忙走到女武官身旁低声道:“我们确实是未经允许擅闯此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要不离开算了。”说完后又打了个声音响亮的酒嗝。 “长安城内,除了皇城不能擅闯,我真不知道还有其他地方也敢自称禁地,莫不是里面有什么不能被人看到的秘密?”慕容羡鱼一脸冷俏的和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大和尚对峙道。 赵幼安看着忽然之间蛮不讲理的女武官,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他不知道的是,慕容羡鱼的宗门梵音宗,和这莲生寺百年前同是一个祖师,只不过悠悠百年间,一个扎根长安城,一个偏安梵音山,一个自誉为正统祖庭,一个名动江湖又插手庙堂。 宽旷庭院内忽来一阵劲风,大和尚一言不合便挥起扫帚向两人抡去,大有横扫千军如卷席之势,慕容羡鱼轻喝一个退字,然后拉着赵幼安先后掠出几步,那只摩挲剑柄的玉手暗自用劲,随着一声清鸣声后悬垂腰间的长剑出鞘。 赵幼安暗道一声不妙。 只见慕容羡鱼松开拽着赵幼安的手后向前撩出一道璀璨的剑弧,银光流转之间她双脚轻踮,小腿微微发力后掠到半空,朝着大和尚手中扫帚一剑斜劈而下。 站在大和尚身后的小沙弥吓得又哇的一声尖叫。 剑气纵横之下夺目白虹划过空中,扫帚被一劈两半,大和尚向后退出三步后踉跄着站定,同样调转气息,之间袖袍中隐又气流涌动,他咬牙道:“女施主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慕容羡鱼轻抬手臂,抖出一个漂亮剑花后负剑而立,看着面前大和尚紧捏的双拳冷笑一声。片刻后收剑入鞘,在赵幼安不解的眼神中快速解下长剑抛向赵幼安,然后轻喝一声后向前急奔。 动如脱兔的女武官朝着大和尚劈出一记手刀。 大和尚一拳捶出,同样朝着慕容羡鱼急坠而去。 眨眼之间双方拳掌皆落在对方身上。 慕容羡鱼纹丝未动,大和尚再退三步。 如果鹿柴或者白桃见此一幕,一定会对此时的慕容羡鱼大为吃惊,感叹她的武功精进之快。想当初石霖那一刀,好像劈开了慕容羡鱼的武窍一般,并且因为当时重伤,慕容羡鱼被武侯司的女神医念奴喂下许多对体魄大有裨益仙草灵芝,这也就是她敢弃剑和这位大和尚近身肉搏的原因。 抱着女武官宝剑的赵幼安见此一幕连连咋舌,下一秒他看到更为吃惊的一幕。 两人准备再战时,忽见那诵经的佛堂中一道人影快速掠出。 一个干瘦的老僧转瞬已至两人身前,身上白色袈裟随风而动, 老僧双手分别捏住两人拳掌后看向慕容羡鱼慈笑道:“女施主如此大闹,是非得逼着贫僧现身才肯罢休吗?” “善业大师。” 慕容羡鱼神情一肃后看着老和尚轻声叫道。 被唤做善业的老僧转头看着和慕容羡鱼大打出手的大和尚说道:“你们两人去将《无量寿经》摘抄十遍。” 大和尚瞪了慕容羡鱼一眼后带着那个看见师傅出来吐了吐舌头的小沙弥向佛堂走去。 这时赵幼安才恍然,原来慕容羡鱼和这莲生寺的老和尚认识,来此地也是她有意为之。 赵幼安望着慕容羡鱼的清丽背影,恶狠狠地嘟囔道:“这女施主坏得很。” 第六十八章 有莲则兴 宝殿前青烟缭绕好似垂云落入凡尘,佛堂里诵经声起绵长悠扬。 被善业大师带到莲生寺一处独院正房中的赵幼安和慕容羡鱼恭坐在两张蒲团上,环顾屋内四下看去,这间禅房装饰素朴摆设老旧,也就墙上那个禅字写得宛如龙蛇,气势浑厚。一对男女对面的老僧始终是慈眉善目一脸和煦,并没有因为女武官先前的鲁莽行为面露不悦或是心生芥蒂,相反善业作为这间宝刹的主持,用自己最高标准的待客之道,将这两个还有几分稚色的少男少女迎入自己的坐禅房中。 善业大师端起桌上水壶为两人各倒了一杯清水后目光落在赵幼安脸上说道:“莲生寺中有一口深井,井中水甘甜可口极为养人,正好今晨我让小徒弟去打了一桶来,我观小施主眼中似是还有酒意,不妨喝上几口醒酒。” 赵幼安闻言也不客气,端起瓷碗就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井水冰凉甘甜,入口后赵幼安顿觉心旷神怡,眼神也明澈了几分。 慕容羡鱼低头望着碗中清澈的井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神中带着三分期待三分好奇,薄唇轻启出声问道:“善业大师口中的深井是不是就是曾生出一株白莲的那口?” 善业大师微笑着说道:“那株玉莲早已颓败,就连茎叶都在每日的撞钟声中消弭殆尽了。” “也就说是那口孤莲盛开的井中水喽。”得到答案的慕容羡鱼说着端起褐色瓷碗轻抿一口清水,然后蹙眉喃喃道:“也没尝出不一样的味道啊?” 善业大师无奈的笑着摇摇头,眼中笑意愈发浓厚。 原来在七年以前,两个打水的小沙弥忽然发现每日打水的深井中飘着一朵碗口大小绽开的白色莲花,刚开始寺内众人也没多想,以为是哪个香客折了扔进井中的,因为有碍每日打水,等善业大师差人下去捞取时才发现,那绽开已经十数日的白莲竟是活物,那莲底根茎肥厚粗壮,和井底一处石壁缝隙接壤,活的生机勃勃。 再后来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当时长安有很多人都来看过那井中白莲。原本这座宝刹也不叫莲生寺,而是叫做感玄寺,就因为这个消息传到皇帝耳中,认为是大吉之兆的陛下大笔一挥,赐名莲生。 自那以后,京兆无数文人墨客都提笔赋诗,现在寺内天王殿一侧的石壁上,还密密麻麻的镌刻着那些歌颂莲开的隽永诗篇。 赵幼安看着慕容羡鱼那有些失望的眼神,端起碗又尝了一口井水,心想这女武官在想什么呢,难道那莲花盛开过的井中会生出琼浆玉液才行? 这时就听善业大师缓缓开口道:“莲花开落亦是因果,就像姑娘突然造访,不惜拔剑也要逼老僧现身,可否说明来意?” 慕容羡鱼面露愧色道:“大师是得道高僧,想来寻常通报并不能见我,我只能这般鲁莽行事,还请大师见谅。” 善业大师笑着摇头道:“女施主都没试着通报过,怎么知道我不会见你,我猜你这番来,绝不是为了一段善缘。” “两年前我陪着武侯司司丞来过着莲生寺,可大师闭门不见,所以料想今日大师也不会见我,才出此下策。”慕容羡鱼坦然说道。 “武侯司司丞现在可还是三皇子李临渊?”善业大师笑着问道。 “是的。”慕容羡鱼点头道,她对这位老和尚虽有敬畏,但印象却不好,两年前她随李临渊在这宝刹前吃了个闭门羹,当时按司丞大人的话说,他忽心生业障,需要一位得道高僧指点迷津,由于善业大师的避而不见,也间接导致那位终日噩梦的三皇子最后拜在了玄阳观国师裴元门下,和佛门一别两宽从此不见。 善业和尚听到女武官的肯定回答后问道:“女施主来此,可是为了出两年前贫僧不相见的一口气?” 慕容羡鱼摇了摇头。 这时善业和尚忽然有一种很古怪的眼神扫过桌前男女,然后玩笑道:“问姻缘莲生寺可不是个好地方,若是求子更不是,东城观音寺的主持贫僧也认识,要不要......” “大师说笑了。”慕容羡鱼俏脸一红,然后清冷的开口,打断了老和尚的话。 赵幼安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僧,心道得道高僧怎么也为老不尊啊。 善业大师两手一摊,望着慕容羡鱼又道:“那姑娘不妨条明来意,让贫僧心里有底。” 慕容羡鱼柳眉一挑开口道:“十年前雪夜,一个初到长安的外乡人倒在当时还是感玄寺的寺门口,大师是否还记得?” 善业大师闻言收起笑意,脸色肃穆起来。 赵幼安不明所以的望向慕容羡鱼,心道这女武官为何问起十年前的事情了,若是要翻旧账,这时间跨度可有些大了,但慕容羡鱼的下句话就让他感激涕零,也弄明白了来此佛刹的目的。 就听慕容羡鱼娓娓道来,“那倒在寺门前的外乡人叫张四,被善业大师您救了之后在这寺庙中待了三个月,后面又被您赶了出去,至于为何被逐出寺庙我的暗子没有告诉我,但我要说的是,这个张四杀了一个大唐官员,还和一月之前公主遇刺案大有关联,至今却逍遥法外。” 善业和尚听完慕容羡鱼的话后叹了一口气,然后轻声说道:“那人确实是被我所救下,本想收到寺庙之中,可三月相处下来,我看到他心有恶相难以度化,就赶了出去。” 慕容羡鱼眼神冷峻的望着面露愧色的老僧道:“若是当初他冻毙在那个雪夜,长安会少很多枉死的冤魂。大师刚说,莲花开落亦是因果,那此时在长安巨鳌帮手段血腥秉性恶毒的张四,岂不是大师种下的恶因?” 善业大师不知道该说什么,再次叹气。 良久后就听老僧缓缓说道:“姑娘和贫僧状告那人作恶行径又有何用?” 慕容羡鱼露出些许笑意,她瞥了一眼望向自己一脸感激的赵幼安后朗声说道:“我听说莲生寺内有三件宝物,西边传来的密宗降魔杵,可斩三千青丝的消障轮,还有穿上后可刀枪不入的金刚甲。” 善业和尚恍然道:“原来女施主是为了三件宝器而来!” 就听慕容羡鱼促狭一笑,眼底流过一抹狡色后正声问道:“难道大师不想为长安,为莲生寺结果了张四这个恶因吗?” “我只要金刚甲。”慕容羡鱼一言蔽之。 赵幼安盯着面前眉头皱起的老僧,满心期待。 “我带二位去那口生莲的井看看吧。”善业大师忽然说道,再看老僧面容,眉头已是舒展,微微笑着起身。 赵幼安不等慕容羡鱼说话,就点头道:“好。” 三人先后出屋,沿着一条青石铺路的甬道向寺中古井走去。 老和尚既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倒是弄得女武官一头雾水。 在路上时慕容羡鱼破天荒的对赵幼安解释道:“那张四是长安的剑道翘楚,之前鹿柴看过程岳的尸体,背后中剑穿胸而出,他手中一定有一柄极锋利的宝剑,要对付这样一位剑法犀利的高手,如果能穿上佛门金刚不坏的宝甲,再好不过了。” 看着一脸认真的女武官,赵幼安露出灿烂笑容笑道:“谢谢你。” 慕容羡鱼目不斜视一脸清冷,但感受道赵幼安投来的目光后,嘴唇微动,却没有说话。 大名鼎鼎的生莲井看起来很是寻常,口方壁圆青石砌成,旁边有一棵苍郁的垂柳树。 善业大师站在井旁指着一块立着的石碑上莲生二字介绍道:“这就是寺庙改名的缘由。” 慕容羡鱼走到井旁向下眺望,井中之水虽是清澈,但水波不兴死气沉沉,很难想象当初那一株孤莲是怎么盛开的。 赵幼安蹲下身观摩着石壁上大唐皇帝的墨宝,忽然扭头对慕容羡鱼说道:“这两个字应该很值钱。” 闻言善业和尚那张褶皱的枯容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慕容羡鱼眯起双眼,射出一道想要杀人的目光。 赵幼安感到气氛不妙,挠了挠嘿嘿一笑。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赵幼安和慕容羡鱼一并回头,善生大师却不为所动,望着石碑上那两个字若有所思。 来人是一对衣着华贵的男女,男子身材修长举止儒雅,女子则气质傲然,虽是长相清秀,神情却不讨喜。 女子先看向蹲在石碑旁的赵幼安,见这少年郎青袍布鞋,露出几分嫌弃神情,转而望向慕容羡鱼,看到女武官俏丽脸庞后又生起几分妒色。 儒雅男子倒是颇为礼貌的抱拳道:“洛阳王氏,王乃旧见过两位。” 慕容羡鱼和赵幼安对视一眼,对于这位自报家门的公子,赵幼安没来由想起那个嚣张跋扈的世家公子崔如意来,上次是清河崔氏,现在又遇到个洛阳王氏,刚才还觉得看着自己的女子眼神奇怪,仔细一想,这眼神和崔如意第一次见自己时一模一样。赵幼安心中暗骂道,这个世界还真他妈的民少相公多,遍地是世家。 慕容羡鱼冷着脸撇过头去,赵幼安蹲在地上怔怔出神。 见此一幕率先打招呼的公子哥悻悻的收回抱拳的手,然后就听一旁的女子不悦道:“乃旧,何必要搭理他们。”说着女子径直走到水井旁,向下看了一眼后转头嫌弃道:“就是一口浅井而已,有什么好看的,不是说有莲花吗,也看不见呐?” 那名叫王乃旧的公子闻声也走上前,淡淡瞥了一眼井口后缓缓道:“确实是徒有虚名,这莲生寺也不过如此。”说话间这个气质儒雅的公子哥视线一直瞟向慕容羡鱼。 蹲在地上的赵幼安听到一对男女在善业大师面前对这古井评头论足,言语还不乏贬低之意,忽然心思一动,脱口而出道:“井不在深,有莲则兴。” 此话一出善业大师忽然身子一震,他望向赵幼安笑道:“能说得出这八个字,配得上寺内那副金刚甲。” 慕容羡鱼闻言大喜,她那清冷的脸上忽的莞尔一笑,就像绽开了一株的玉莲。 善业大师随后说了一句请随我来,留下后来的那对神情复杂的男女后,领着赵幼安和慕容羡鱼走到寺内一处七层高的撞钟楼前,孤身进楼内取出一个檀木盒子递到慕容羡鱼面前,就听不虚此行的女武官笑道:“大师放心,事成之后,原物奉还。” 善业大师神情肃穆的点点头,他对盒内的宝甲并没多言语,而是望着赵幼安笑道:“若是他日寺内井中莲再开,一定邀请施主来观。” 赵幼安笑着应下。 两人出了寺庙,站在台阶上驻足片刻,就见慕容羡鱼凝视着赵幼安说道:“好一句有莲则兴,我真是有些看不透你。” 赵幼安腼腆一笑,刚要说话,就见在寺内那对让他讨厌的男女也走了出来。 两对男女,在寺门口又碰头。 第六十九章 心猿意马 见到两人驻足寺门之前,洛阳来的公子哥王乃旧举止儒雅的跨出寺门,在身后傲气女子有些错愕的眼神中再次抱拳施礼,望着赵幼安和慕容羡鱼恭敬道:“方才听君一句话,真是醒聩震聋醍醐灌顶,鄙人不该那般粗浅评价生莲井的。” 赵幼安瞥了一眼慕容羡鱼后春风满面的笑道:“无妨的,每个人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所处心境也不尽相同,我刚才那句话也不是有意针对公子,只是有感而发,公子不必如此拘礼。”他对这个逢人就抱拳的公子哥倒不是那么厌恶,对于王乃旧身后不知姓名的傲娇女子,他已然归为跋扈公子崔如意那一类中,看似高高在上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中神鬼憎恶。 王乃旧闻言淡然一笑,然后视线左移落在捧着檀木盒子的女武官身上出声问道:“两位也是来长安游玩的吗,不知是哪里人士?” 慕容羡鱼面容冷峭的撇过头去,似乎有意不理这位表现热络的公子哥,一双俏目望向不远处高檐,此时正有一只黄雀停留在青瓦之上。 见女武官这副表情,赵幼安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然后笑道:“我们就是长安人,并不是来游玩的。” 王乃旧听赵幼安如是说道,眼中流露出一丝遗憾神色,轻叹道:“本以为两位和我们一样也是从他地来长安游玩的,想相邀一起,既然不是的话,有些可惜了。” 就在这时王乃旧身边的傲气女子出声道:“乃旧是嫌和我同游无趣吗,为何要邀他人?”女子说话时声音忽然变的极为轻柔,其中夹杂着一丝委屈之意,原本傲然俾睨的神情也变的楚楚可怜起来,这女子神态转换之快倒是让一直注视二人的赵幼安暗自咂舌。 “秀心误会了,我是见这两位丰神俊逸谈吐风雅,才心生相交之意,和你游春怎会无趣,乃旧心向往之才是。”这位王乃旧公子神采飞扬道。 赵幼安低头打量自己片刻,青袍布鞋的打扮,还拖着一条微跛的腿,怎么看都和丰神俊逸不沾边,等一旁慕容羡鱼轻声说了句走吧时,这才恍然道,原来这位王公子文绉绉的拽词是在夸女武官呢,他心中嘀咕道,倒是小瞧了这位王公子,伴美同行还想着沾花惹草,只可惜眼前的女武官不是任他几句夸赞就肯折腰落叶的寻常花朵,而是一株心性幽静不染尘埃的孤莲。 至于这株孤莲何时盛放为谁盛放就不得而知了。 赵幼安看着径直走下台阶的慕容羡鱼,朝着王乃旧笑笑后紧随其后,两人来到寺庙前汉白玉的雄伟牌楼下时女武官才放缓脚步,她等到赵幼安与自己并肩后才缓缓开口道:“回大理寺?” 赵幼安随口说道:“我还要回去取一样东西,等一个人。” 慕容羡鱼好奇道:“你要等什么人?” 赵幼安并未给出答案,而是看着慕容羡鱼目光炯炯道:“你身上有没有钱,借我一些,我还要去鬼市挑一把刀。” 听到鬼市二字后女武官心中诧异,就见她蹙眉道:“你是大理寺的狱史,难道他们连刀都不给你配了?”此时两人站在那镌刻着莲生宝刹四个大字的楼牌之下,微风袭来,两人衣袖一阵飘摇,就听赵幼安微微眯眼望着慕容羡鱼说道:“我需要买一把好刀。” 慕容羡鱼看着忽然之间一脸认真赵幼安浅浅一笑后讥讽道:“刀法不知练得怎么样了,刀还要挑好的。” 赵幼安指着慕容羡鱼怀中的紫檀木盒说道:“唯有好刀才能配得上好不容易借来的宝甲。” 听到此话女武官先是低头沉默,眼神在自己的靴尖游离片刻忽然展颜一笑道:“谁说这副宝甲是给你用的?” “你...”赵幼安看着慕容羡鱼那嫣然一笑下眸子露出的一抹狡色吃惊道:“我可没说让你替我对付张四。” 慕容羡鱼青葱玉指婆娑着腰间悬垂宝剑的剑柄,神采奕奕的开口道:“我也没说杀张四是为了你啊。” 赵幼安闻言一时气结,他微微张口却不知怎么接话,半晌后才嘟囔道:“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女武官眼神飘向远方轻声道:“费这些话做什么,到时候你我同去,你站在一旁为我掠阵,若是我身死,便为我收敛尸身,若是杀了张四,也算是顺便给程岳报了仇,也暂时解了你的忧,皆大欢喜。” “怎么听起来就跟我是个废物一样。”赵幼安自嘲道,他用手搓了搓脸后又说道:“你是大唐武官,且不说找人寻私仇合不合适,与一位剑口舔血的江湖莽汉一对一换命搏杀,你们司丞和你师兄会答应?” “我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也不会受人框束,来长安武侯司做武官是为了报宗门的养育之恩,还师傅的授业之情,至于其他全凭我意。”慕容羡鱼轻声说道。 赵幼安望着孑然一身宛如孤莲的慕容羡鱼无可奈何。 此时一辆锦车驶过汉白玉牌楼,朝着莲生寺疾驰而去。 先前和赵幼安搭话的王乃旧和那位叫秀心的女子站在寺门口翘首以盼,等到马车听到面前后匆匆上了马车。 “周伯,怎么这么慢才来。”坐到马车上后那女子埋怨道。 叫周伯的车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渍后憨笑道:“得知小姐来长安了,几个早年和王家结仇的怨鬼来讨债了,为了不搅扰小姐的雅兴,我架着马车将那几个悍不畏死的怨鬼引到一处解决了一下。” 说话间这个有些苍老的老车夫看到跟着小姐身后正要上车的王乃旧有些吃惊的望向自己,他顺着王公子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己胸前沾染了大片猩红色的血渍,他当即笑着解释道:“这血可不是老朽的,是那些不知死活的小子吐出来的。” 儒雅公子王乃旧顿时心中生寒,赶紧埋头钻入了马车之中。 此时车内的女子掀起车帘眺望着不远处牌楼下方的男女,当看到那位腰间悬配宝剑一袭男儿装扮的清丽女子时鼻腔中发出了哼音。 王乃旧自打看过了驾车老翁周伯胸前的血渍后眼神慌乱似受惊吓,他在寺中对赵幼安和慕容羡鱼介绍时说自己是洛阳王氏不假,可要真细究起来,他只算洛阳声名显赫的王氏一族的远方偏支,虽然也姓王,可和此时正翘首掀帘瞧向车窗外的王家大小姐真是云泥之别。 心中将牌楼下男女咒骂一番后,王秀心满意足的放下车帘,她望向面色有些惨白的王乃旧细声细气的说道:“真没觉得有多好看,乃旧你说我和刚那女子孰更好看一些?” 王乃旧凝望着王氏主家大小姐肃穆道:“当然是你。” “那你刚才还和那两人那般热络。”王秀心嗔笑道。 王乃旧是今年从洛阳选拔进入国子监的贡生,也是王家这一辈中才学最为拔尖的一个,这位七岁可赋诗十岁能成文的同辈翘楚面对主家大小姐时依旧是心中生卑,每当和王秀心在一起时总感觉两人犹如主仆一般。这也是他十岁起就决定去东都洛阳极为有名的鸿儒学宫读圣贤书的原因之一,不过这次他从学宫回来,这位从小就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大小姐竟然转性,还相邀自己来长安游玩。 车厢外坐在车辕上的老车夫原本无意听两人对话,可是王家小姐的话还是灌入耳中,听到王秀心对站在牌楼下方的男女颇有微词,老车夫深深的看了两人一眼。 感觉到一道摄人目光照来的女武官浅浅朝那辆马车看去,等看清那位魁伟的老车夫身影后,慕容羡鱼转头对赵幼安说道:“我决定借你些钱,陪你去鬼市挑柄好刀,我们速速离开这里。” 赵幼安望着突然这般爽利的女武官先是一愣,然后面露喜色道:“先前还欠鬼市的马姑娘五十两银子,买把好刀最起码得一百两,慕容姑娘如果宽裕,先借我一百五十两银吧,我想比起欠马姑娘的钱,还是欠你的钱好还一些,鬼市只能晚上进,还钱不是很方便,而且欠那位马姑娘钱需要还利息,很不划算,嘿嘿。” 慕容羡鱼正准备迈腿,听到赵幼安的话后定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说道:“买什么刀需要一百两,请长安最好的铁匠现打一柄,就算是用上昂贵的玄铁,也才不过几十两而已。” 想起当时在鬼市买弩时看到的那一桌案的兵刃,赵幼安信誓旦旦道:“马姑娘卖的兵刃很值钱,你看过之后自会明白。” 虽然女武官对赵幼安要借的钱数颇有微词,但还是从白皙纤细的右臂上捋下来一个玉手镯,她拿到赵幼安眼前晃了晃后说道:“如果卖你刀的人识货的话,应该能看出这个镯子值百两银子。” 翠绿透亮的手镯就在眼前,赵幼安却收起见钱眼看的面目,他凝望着玉镯摇摇头说道:“如果是以物抵价,还是慕容姑娘如此贴身之物,那就当我没说过借钱的话。”说完后赵幼安有些温怒的向前走去,竟不再理会神情明显一滞的女武官。 这年头,借钱的还挑三拣四了? 慕容羡鱼气的一跺脚,追上赵幼安后嗔怒道:“你个男子怎么这么小家子气,镯子和银子区别很大吗,再者说了,我浑身上下贴身之物唯有腰间长剑而已,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你拿去好了。”女武官情急之下,竟伸出一臂拦下莫名赌气的赵幼安。 赵幼安脸色一沉后嘟囔道:“张四要你去杀,刀也要你抵镯子去换,我在你眼里还真是个废物。” 赵幼安对自己的评价慕容羡鱼不置可否,她抿着嘴唇一把拉起面前人的右手,将手镯拍在赵幼安掌心后丢下一句不要也得要之后,极为潇洒的向前迈去。 赵幼安低头看向手中玉镯,那碧透的镯身还带着一丝暖意。 赵幼安表情极为复杂,站在长街上似喜似怒。 这时恰好一个灰袍的僧人经过,与慕容羡鱼擦肩而过后又来到赵幼安眼前,这僧人看了一眼赵幼安此时的面部表情,又联想到刚擦身的那位冷俏姑娘眸中不经意露出的羞喜神色,走了老远后轻声喃喃道:“心猿不定意马四驰,是谓男女红尘。” “喂。” 走了大概十步后慕容羡鱼回头轻呼一声,看着赵幼安冷声道:“你不是要去大理寺取东西吗,快走啊,发什么愣呢。” 赵幼安抬眼望去,慕容羡鱼又恢复冷冰冰的女武官神态,只不过那俏眸中化开的东西,他看不出来。 第七十章 青山 长安城外的太乙山上,青松如障云漫雾遮。 一个负剑的年轻汉子沿着一条曲折如羊肠的幽深小路上山,一路上潺潺流水声和翠鸟低鸣声不绝于耳,当他走到半山腰时远眺望去,映入眼帘的皆是苍郁之色和缭绕云雾,漫开的云海之中嶙峋山石和陡峻峭壁时隐时现,如此崔巍山景撞入眼底,原本有些乏力的汉子顿觉心旷神怡,他长嘘一口气后整了整衣襟,一头扎进了翠绿盎然影影倬倬的柏林之中,继续攀山。 不知走了多久,看着云雾渐散的山顶和从天穹洒下的万丈光辉,负剑汉子心中生出一丝怅然,此时已到顶峰,回首望去来时的幽曲山泾宛如盘蛇匍匐脚下,滔滔林海尽收眼底,汉子抬手用衣袖擦拭着额头汗水,嘴里嘟囔道:“真他妈的高啊。” “寇兄弟,顶峰相见的感觉如何?” 一道声音骤然响起,一位道袍道髻的中年道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汉子眼前。 两人正是寇放和此时执掌钦天监的道人张柏舟。 站在视野极为开阔的山顶,张柏舟看着寇放笑问道:“此山比之神武山如何?” 来自神武山的寇放没好气的说道:“青山而已,大同小异。” 张柏舟道袖潇洒一甩后娓娓道来:“这座临近天都长安的太乙山可不是寻常青山,乃是我道家七十二福地之中的第一福地,只不过此山并未有厉害些的宗门入主,先前上山只见到一些散修孤道,想来定是这太乙山山运过于浩荡磅礴,又与天都龙运接壤,才导致无人敢接手。” 寇放不理会眼前道人这番云里雾里的介绍,找了一块山石坐下后瞟了一眼张柏舟出声道:“现在是不是该称你为监正大人?” 张柏舟淡然一笑道:“虚名而已,你我何必在乎这个,再说了当朝四品的太常寺少卿你都敢杀,你若要想收拾小道,还管我是不是一位监正?” 寇放坏笑着说道:“怎么我的行踪道长你这般了解,莫不是鬼市之时在我身上下了一道符咒,我的一切举动都可轻易洞悉?” 张柏舟坦然道:“道人还未有那般通天手段,也不会未卜先知之法,只是在朝堂上听几个大人说起此事,攀谈几句后知晓了那位太常寺少卿是来自麟州,而寇兄弟也是来自麟州,你我又是同时入长安,如此巧合之下不用他想,行凶者定是寇兄弟你了。” “这么笃定?”寇放慵懒的靠在石壁上,然后挑眉看着中年道人。 张柏舟远望着翻腾的云海,旷然山顶之上道袍随风而动,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洒脱之姿,半晌后幽幽道:“还需要在长安杀几个人?” “不多,三个而已。”寇放轻声道,他想了一下后又说道:“没准,我答应为那个你在鬼市遇到的小子解决一件麻烦,所以暂时还不好说。” “你原本是钦天监招来对付那通天教女子的,你可别忘了。”张柏舟提醒道。 寇放挠挠头后悠然道:“我又不是要在长安大开杀戒,再说了那小子是你说有趣我才接触的,我这个人呢,行走江湖极其看重承诺,既然答应了,那就得是一诺重千金,不会睡一觉后转念了撒手不管的。” 闻声张柏舟笑着瞟了寇放一眼。 “如果真是言而无信,以后回神武山,还哪有脸进兵圣祠啊。”搞不清楚这道人笑意为何的寇放又追加一句。 “看来那小子还不错咯。”张柏舟笑问道。 寇放想起那个随自己潜入太常寺少卿府邸的赵幼安,脸上浮起一抹笑意道:“不错倒是谈不上,现在只能说是尚可,若是哪天我们一同经历一次生死,他要表现不错的话,我不介意领他上神武山。” 上神武山。 张柏舟知道寇放口中这四个字是他对一个人最认可的礼遇。 “钦天监内有很多厉害的修士,若是在长安动静闹得太大,你需要小心他们。”张柏舟提醒道。 寇放一脸狐疑的问道:“难道你不是钦天监最厉害的那个?” 张柏舟想起那日初到钦天监时,在观星台见到的那十八位林立台阶上的红袍监候,眉头不由得一皱道:“他们是被人从九州各个洞天福地请来为长安压阵的守城人,每个都是修行一甲子以上的隐修入世,哪是我这个修行浅薄的小道可比,寇兄弟你是兵家出身,身上杀伐之气本来就足,切莫沾染太多血腥气,免得引起那些驻颜有术不知年龄的老修士们注意。” “修士啊。”寇放恍然道,摸了摸腰间横悬的长剑笑道:“就是一些吸食天地气机灌筑自身体魄的窃贼罢了,也不是没有杀过。” 张柏舟看着面对自己提醒浑不在意的剑客也不多言,从袖中摸出两张金黄符箓来,递给寇放后沉声说道:“一张给那小子,一张留在自己身上,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时引火烧之或者以血祭之,我自会帮你。” 寇放伸手接过后笑道:“其中一张是不是在鬼市时你从赵幼安那小子身上摸出来的,现在又要还给他?” “不是。”张柏舟一脸认真的又道:“我是以符换符,之前赵真人给他的是一张除祟符,我现在给他的是一张引雷符。” 寇放也不问这道人为何要换,将符箓黄纸揣入怀中后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然后看着看着天际浮云之中那轮红日一字一句道:“离开长安前,我会去玄阳观找大唐国师打一架。” “他未必会和你打。”张柏舟平淡道。 寇放似是没听见中年道人最后一句话,他看着脚下郁郁葱葱的林海皱眉道:“下山的路可不好走,下次别叫我上山相见了,你想没想过老子怎么下去?” “滚下去啊,你这兵家武夫不是皮糙肉厚......”张柏舟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话还未说完,就见寇放一个箭步掠起,脚尖轻点一块崖石后一跃而下,眨眼就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了。 张柏舟看的瞠目结舌,半晌后才咋舌道:“果真是皮糙肉厚。” 之后的某个时间,通往太乙山的长安南面一处城门前,守城兵卒看到一个扶着腰一瘸一拐的负剑汉子叫苦声连连的踉跄入城。 大理寺内,寺卿房前。 赵幼安蹑手蹑脚叩响了房门,刚开始敲门声甚微,如蜻蜓点水,屋内呼噜声震天,之后如竹简敲石清晰可闻,屋内犹如响雷,最后如战鼓擂动,拍的赵幼安手掌生疼,白日就蒙头酣睡的大理寺卿褚时钧才悠悠转醒。 “谁啊。”褚大人揉了揉昏沉的脑袋后探出个脑袋望向门外,嘴里还气愤的怒道:“那个混蛋这么不懂事,我正梦到要品尝芸娘的胸脯...不对,品尝芸娘的豆腐,就给我拍醒,谁啊,这么不懂事?” “褚大人。” 门外听到寺卿咆哮的赵幼安怯生生的叫道。 吱呀一声后房门打开,披着被子瞌睡连连的褚大人眯着眼睛瞧向门外,看清是赵幼安后摇头晃脑的沉声道:“有事啊?” “有点小事。”赵幼安轻声道。 “就在这里说吧,别进屋了。”褚大人皱眉道。 “我打算请几日假。”赵幼安认真的说道。 褚时钧一听气笑了,他板着脸看着这个清秀的少年郎说道:“这种小事你还跑过来说一下,大人我一天日理万机的,哪有心思管你来不来?”说着他低头看着自己包着被子的模样补充道:“日理万机包括睡觉。” 赵幼安觉得这位大人浑是可爱,收敛起刚露出的笑意说道:“那就是准了吧?” “去吧,去吧。”褚时钧摆摆手转身进屋,赵幼安也准备离开,就听褚时钧忽然开口道:“不对,你告假给李主簿说就好了,干吗来找我?”说着褚大人转身打量着一脸平静的赵幼安,片刻后忽然问道:“刀练的怎么样了?” 赵幼安眼神清澈的望着褚时钧说道:“准备砍个人试一下。” 褚时钧嘴唇动了动,想说的那句话没有说出口。 进屋前他上前拍了拍赵幼安的肩膀后说道:“朝堂上有人找了个由头弹劾我,可没弄倒我,我的第一仗算是打赢了,你是我的人,我希望你的第一仗也能打赢。” 赵幼安笑着点点头,他看着褚大人笑容灿烂的说道:“回来后我会买一些芸娘的豆腐。” “你小子。”褚时钧笑着挥了挥手,等赵幼安转身后他望着少年郎清瘦的背影,很久之后才缓缓回屋。 别过了褚大人,赵幼安来到翟秀的屋子前,推门而入后才发现这汉子不在,想来今天是他当值,现在应该在阴牢之中。可他不想进阴牢,他的想法是等打赢这场必须要打的架后再见授他武功的前朝皇族宇文殊图和武状元刘牧,这样才对得起他们,也能让自己在他们面前好好扬眉吐气一会。 想到慕容羡鱼来找自己前的几夜,宇文殊图陆续教了自己的绝命七刀,虽然被那武状元刘牧评为有背武道倒行逆施。此刻站在翟秀房前的赵幼安脑海中将刀式细细演上一遍,然后冲着阴牢方向喊道:“瞧好吧,诸位。” 阴牢中,翟秀趴在门口方桌前打着瞌睡,忽然宇文殊图放声大笑起来,刘牧也神采奕奕,随即身上铁链铮铮作响,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翟秀一激灵后怒骂道:“你们闹什么闹,晚上不想吃饭了?” 喊完一嗓子后赵幼安回到自己房中,从床底拿出装着弩弓和箭匣的蛇皮袋,看了一眼床上大理寺的官袍,又将刻有大理寺三个字的腰牌抛到床头,然后出屋锁好了门,临走前还试着推了推,确认锁好后大步出了大理寺。 门外的慕容羡鱼手按剑柄,神采英拔。 第七十一章 十五 夜幕降临之时,整个长安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灯火阑珊,月明星稀。 一轮圆月悬垂在宛如黑布的天际之中,银白色的清辉洒落在大地,寥寥人迹的长街之上,流淌着镀银一般的皓白光韵,浩渺月色将长街上并肩而行的赵幼安和慕容羡鱼人影拉长。因为是在暮钟敲响之前来的鬼市入口,一路上并未遇到巡夜兵卒,除了几个敲锣打更人擦肩而过外,到那棵老槐树下是再无他人。来之前女武官请赵幼安到永兴坊胡人开的馆子里吃了一顿羊肉饆饠,怀揣面前冷俏美人不菲玉镯的赵幼安心中更加忐忑,潦草几口欲言又止,反观女武官今日胃口极好,虽是细嚼慢咽,却扫清了桌上两屉皮薄馅大的羊肉饆饠。 不出意外,赵幼安再次见到那位小跳蚤身形的鬼市守门人。 两人走入向地底深陷的鬼市入口前,女武官似是知道规矩一般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丢入了那棵盘根交错突出地面的老槐树洞之中,就听那站在树下的青袍侏儒提着一杆红灯笼开口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穿过狭长且昏暗的石道后,看到地底世界中鳞次栉比向后阔开的房屋街道,看到那每户门口一盏红灯照亮,慕容羡鱼一刹间恍惚失神,手指不觉按在腰间剑柄上,半晌后眼神才恢复清明,似是有一件让她极为不悦的事情浮上心头。 赵幼安似有感应的问道:“怎么了?” 女武官摇摇头轻声道:“没事,只是之前来过一次这里,忽然间又看到这幅如阴曹冥府中坊市林立的诡异景象,心中有些感慨。” 今夜的鬼市街道格外冷寂,沿街店铺大多都闭门,之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摊位也鲜有人在,就连那生意火爆的古玩玉石摊也不知所踪,赵幼安看着如此空荡的街道轻咦一声,户户红灯高挂,却不见人影,此刻的鬼市,才恰恰透出鬼字来。 赵幼安领着女武官朝马姑娘的铺子走去,这一路只遇到两个人,而且都异常古怪。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佝偻着身躯缓慢挪步,那枯竭如腐木的手中拄着一根模样奇丑的木棍,看起来本就如弯弓一般垂下的身子上,还背着一个比自己还要高的竹篓,不知竹篓中放着什么,看起来沉甸甸的,那两根连接竹篓捆在腰间的绳子拽着老妪不能放快脚步。 老妪眼神昏暗死气沉沉,形如提线木偶一般脚步沙沙的迎面走来,当走到赵幼安和慕容羡鱼面前时抬头看了两人一眼,脸上看不清悲喜来,随即又垂下头去。错身时赵幼安好奇的瞟向老妪背后竹篓,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面露惊容轻喝出声。 原本慕容羡鱼目不斜视的走在赵幼安左侧,听到赵幼安出声后猛地一惊,随即顺着一脸惊讶的赵幼安视线一并望去。 形状各异的皑皑白骨,堆满了老妪背后的竹篓。 从轮廓来看,是人骨无疑。 饶是慕容羡鱼心性坚定见多识广,也被这透着阴森和诡异的一竹篓白骨吓得脸色一白。 赵幼安望着整张脸埋在凌乱银发之中看不清神情的老妪,刚想开口问话,就被慕容羡鱼扯了扯衣袖制止了,看着女武官轻轻摇了摇头,赵幼安又将一肚子的疑惑咽了下去。 等那老妪走远后,赵幼安一脸狐疑的问女武官,“为何不叫我问问,那一篓白骨从何而来?” 慕容羡鱼慢条斯理的冷声道:“鬼市有个规矩,除非鬼市中人主动说,旁人不能开口问话,任何物,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问。”看着赵幼安更加疑惑的脸,她叹了一口气后又说道:“前段时间宝船沉江你是亲历者,你应该知道有很多人被淹死或者烧死。” 赵幼安一听宝船沉江,脸上浮起一丝暗色。 就听慕容羡鱼接着说道:“那些被打捞上来的尸体,尤其是被鱼啃食干净的骸骨都放在户籍司中,一些骸骨已无法辨认身份,最后只能由户籍司处理,因为没有身份,最后会被拉倒乱坟岗去掩埋,我猜那老婆婆背着的白骨,大概率是从城外的乱坟岗刨出来的。” 赵幼安眼前闪过刚那一竹篓白骨,心中不觉想起朱婉儿来,一想到那个柔情似水的温婉女子,他忽然感到一阵窒息感袭来,胸中一口闷气挤压着心房,一种莫名被撕扯的揪心疼痛感传遍浑身,他捂着胸口大口呼吸几下后神情黯然的问道:“乱坟岗的白骨为何会出现在鬼市?” “鬼市中有许多来历神秘的江湖郎中,他们很多邪门药方中都会用人骨成粉做药引。”慕容羡鱼解释道,她从白桃那里得知了赵幼安上巳节的经历,看到此时面前神色黯然的少年郎,女武官脸上露出一丝同悲之色。 两人之后无话,各有思绪万千,就在快到马升家的店铺时,又看到第二个人,是一个喝的酩酊大醉的矮胖汉子,只见这汉子满脸胡腮咧嘴憨笑,怀中还抱着一个双耳酒坛。 瘫坐在一处房檐下的汉子脑袋凑在怀中酒坛口,似是在竖耳倾听着什么,片刻后自顾自的点点头,然后朝着那酒坛低语起来。 一人一坛正在攀谈,也让恰好看到这一幕的赵幼安和慕容羡鱼神情错愕。 醉酒汉子看到走来两人后,忽然一脸警惕的住口,当看到是两个在鬼市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后,原本蒙眬的眼神瞬间清明,一道颇为凛冽的目光朝着赵幼安和慕容羡鱼射去。 女武官面沉似水,赵幼安微微皱眉。 不过两人心有灵犀一般的皆是伸手摸向腰间。 醉汉看着绷紧心弦的二人,歪着头想了想后忽然打了个哈欠,然后低下头去。 眼看马家的店铺就在不远处,两人也无暇顾忌这个一瞬间杀起磅礴的汉子,加快步伐径直朝那半掩着房门的店铺走去。 马家古玩铺的大门只开一半,一个长凳横跨在低矮的门槛上,长凳冲外面的一头坐着面如黑炭的马姑娘,朝着屋内的一头坐着举止娴静的薛采,马姑娘端着一个白碗,碗中是就快见底的汤面。薛采则捏着一方手帕,擦拭着一把古朴的青釉茶壶。 马姑娘吸溜完最后一口面条后刚好看见赵幼安,她笑着准备打招呼,就看到跟在后面的慕容羡鱼。 姓马名上的黑脸姑娘眯着眼打量着眼前冷艳和英气浑然一身的女子,屋内的薛采听到动静后也好奇的起身,走到门口后倚着门板望向两人,手里还拿着那把古朴茶壶。 赵幼安率先开口:“马姑娘,别来无恙啊。” “还钱来了?”马姑娘放下手中的碗后问道。 赵幼安点点头,然后递出女武官给的玉手镯后说道:“你看看这个值多少钱?” 慕容羡鱼看着接过手镯的马姑娘挑了挑柳眉,躲在门板后仅露出一双眼睛的薛采好奇的看着悬配宝剑英姿勃发的女武官,露出几分羡慕的神情。 马姑娘拿起玉镯琢磨一番后赞道:“品相极佳质地紧密,是好东西。” 赵幼安看了看慕容羡鱼,见她微微点头后扭头对马姑娘说道:“能卖多少钱?” 马姑娘脱口而出道:“二三百两银子应该不是问题。” 赵幼安紧接着说道:“抛去买弩的五十两外,我想用着玉镯抵钱,从你这里挑一把好刀。” “没问题啊。”马姑娘指尖摸着温润的镯身笑道,抬头时就看见赵幼安冲着身旁好看的冷俏美人灿烂一笑,她当即指着女武官开口道:“你媳妇儿?” 赵幼安神情一僵,慕容羡鱼面色更冷。 赵幼安赶忙说道:“不是不是。” “骗鬼呢?”马姑娘将玉镯递给身后的薛采后一撇嘴说道:“要不是骗过门的媳妇,谁会给你这个穷鬼白送一个这样精美的玉镯来抵债呐。” 赵幼安面色一红刚要争辩,就听女武官望着马姑娘冷冷的说道:“能挑刀了吗?” “她可你比爽利多了。”带两人去自己放置物件的小屋前,马姑娘扭过头露出鄙夷神情冲着赵幼安说道。 当看到那满满一长案的兵器时,女武官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挑刀时赵幼安走马观花一般拿起一把放下一把,觉得每把都行,又觉得下一把更好,一时间竟然挑花了眼。 当拿起第十五把的时候,女武官忽然开口道:“就这把了。” 马姑娘望向赵幼安手中长刀赞道:“好眼光。” 赵幼安低头看去,此刀首部饰鎏金龙凤环,刀镡呈花瓣状,雕有鳞纹,刀身如镜可映照人影,一道血槽贯穿整体,最为惊奇的是,此刀极不寻常的正反双刃都被刀匠开锋,仔细观摩才发现,正刃反而钝些,逆刃却锋利无比泛着寒光。 马姑娘介绍道:“这是一把宫中流出的贡刀,虽不知道铸刀的刀匠是何人,但能看出此刀绝非凡品,想来也是出自大师之手,至于为何会被人放到鬼市贱卖,其中缘由我就不知道了。”说着她蹲下身子从长桌下方一个木箱中翻出一个刀鞘递给赵幼安后又道:“这刀鞘正好可配这柄刀,红檀木材质,外面这黑漆漆的也是好东西,是鲨鱼皮质。” 赵幼安小心翼翼的收刀入鞘后问道:“可有名字?” 马姑娘摇摇头。 赵幼安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却不知该为这柄刀取个什么名字。 此时就听薛采轻声说道:“这是赵大哥进屋后拿起的第十五柄刀,不如就叫十五好了。” 赵幼安一听冲着小姑娘薛采笑道:“就听你的,叫十五好了。” 女武官看着腰间重新佩刀的赵幼安提醒道:“即是双刃,伤人的同时也可能伤己。” 赵幼安一听哈哈笑道:“要是不小心砍到自己,岂不是丢大人了?” 一听此话,马姑娘和女武官同时翻了个白眼,只有薛采跟着赵幼安的笑声捂嘴偷笑。 第七十二章 并肩 买完刀后皆大欢喜,马姑娘招呼赵幼安和慕容羡鱼到自家古玩铺中吃东西,薛采往屋中火炉中狠添了几把柴,原本透着阴寒之气的鬼市中,多着这间暖意正盛的店铺。四个人坐在一张桌上,薛采端了一只烤的金黄流油的烧鸡,又上了几碟熟食小菜,马姑娘一溜烟的功夫不知从哪里陆续端来了四碗飘着油花的羊汤面。 看着铺满桌面食物和两个热情的小姑娘,本就吃饱的慕容羡鱼也不好意思再拒绝,象征性的动筷吃了几口,倒是腰间悬配长刀的赵幼安不虚此行后食欲大开,埋头狼吞虎咽起来。期间从小生活在鬼市的马姑娘给同桌三位讲起一些鬼市发生的奇闻异事,讲到兴起是马姑娘指手画脚唾液横飞,听得薛采连连惊呼不止,就连面色平静的慕容羡鱼也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赵幼安只顾大快朵颐,没成想一顿饭的功夫马姑娘已经开始亲昵的称呼女武官为慕容姐姐,就听马姑娘轻声说道:“慕容姐姐,你腰间的宝剑可否让我看看?” 见到女武官第一眼起马姑娘就注意到女武官身上那柄纹饰古朴的长剑,作为鬼市最有名的兵刃贩子,看到宝剑一时心痒的马姑娘没忍住就问了出来,慕容羡鱼下意识的想拒绝,可看到对面黑脸小姑娘那闪烁着期待目光的瞳眸,拒绝的话没说出口就又咽了回去。 就听一声清脆的铮鸣,女武官拔出宝剑递给对面马姑娘。 两人一递一接之下一抹比月还俏的皓白银光闪过,马姑娘低头看去,剑身微凉,刃泛银辉。 “叫什么名字?”马姑娘握着轻盈的长剑爱不释手的问道。 “秋水。”慕容羡鱼轻声说道。 就在两人看剑的时候打了个饱嗝的赵幼安看着薛采好奇的问道:“马大哥呢?” 薛采看着赵幼安望向自己,眼神略显慌张的说道:“今晚鬼市来了一位督官大人,鬼市所有的商户都去宴请那位大人了,估计是在吃酒吧。” “怪不得,来的时候看到很多店铺都关着。”赵幼安点头道,这时就听看完宝剑还给女武官的马姑娘不屑一顾道:“什么狗屁督官,就是滕王府派来敛财的奴才罢了。” “滕王?”慕容羡鱼将名曰秋水的长剑入鞘后惊讶的问道。 马姑娘喝了一口桌上的清茶后颇有微词的说道:“你们有所不知吧,鬼市是滕王庇护的,就像长安城巨鳌帮是左仆射的钱袋子,鬼市也是滕王这位皇帝陛下胞弟的后花园,长安城很多见不得光的生意都在这里做,很多明面上不能杀的人都在这里杀,很多大人的秘密都在这里被埋藏,而这里的任何事都逃不过滕王的眼睛,我们能在皇城根下活的这般滋润,说起来也多亏了他,就是这位王爷胃口很大,鬼市赚的钱,他会抽六成。” 赵幼安听着没来由一阵气结,这岂不是说慕容羡鱼的玉镯要被那个素未谋面的什么狗屁王爷堂而皇之的拿走六成,他顿时一拍桌子怒道:“太贪心了,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王爷怎么这么贪心,连不见天日的鬼市都要狠狠剐一刀。” 马姑娘扯嘴一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长安城的生意都在左仆射,丽珠公主,滕王又或者二皇子手里攥着,这个天下的生意都在门阀,士族,藩镇和官宦的脚下踩着,他们吃肉的同时,我们能喝一口残羹就很不错了,还要奢望什么?” 一个十六岁,从未出过鬼市的小姑娘能如此说话,真是让赵幼安内心十分震惊,他眼神灼灼的望着马姑娘,一时思绪万千。 薛采忽然拽了拽马姑娘的衣袖,这时人间最清醒利字摆中间的马姑娘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两位都是大唐的官员,一个来自大理寺,一个来自武侯司,都是最吃人不吐骨头的府衙,自己怎么还能如此口入遮拦,她当即吐了吐舌头俏皮道:“怎么喝茶也能喝醉,我说的话你们不能当真的,嘿嘿......” 薛采起身看着大大咧咧的马姑娘急忙说道:“既然吃完了,我们把桌子收拾了,赵大哥你和慕容姐姐喝口茶歇息一阵。”说着拽着马姑娘就往后堂走去。 两个小姑娘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弄得赵幼安啼笑皆非,他瞥了一眼面色平静的女武官说道:“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这个食君俸禄的武官居然无动于衷?” 慕容羡鱼自然知道赵幼安在拿自己开涮,她冷冷道:“抓人好像是大理寺的事情吧?” 赵幼安伸了个懒腰后幽幽道:“可我觉得她说的没错啊。”说罢后朝着屋内一屏之隔的后堂看去,对两个躲在后面窃窃私语的小姑娘喝道:“出来吧,我们还没愚忠到听几句话就抓人的程度,再说了你们是我的朋友,我能干出卖朋友的愚蠢之事吗?” 马上姑娘探出个脑袋讪讪的笑道:“我也是,在鬼市勾心斗角久了,居然连世交都下意识提防,真是要自罚一杯茶。” 赵幼安灿灿笑道:“那就出来自罚吧。”说着端起了桌上的茶盅。 消除两个小姑娘与自己身份的间隙后,赵幼安慵懒的坐在房檐下的长凳上,慕容羡鱼抱拳在胸立于一旁,赵幼安看着女武官腰带后挂着的装有那副金刚甲的紫色布囊问道:“天亮后就去找张四?” “你不是还要等一个人?”慕容羡鱼冷声道。 “如果他没出什么事的话,明日一早我们走出鬼市,就会在一间粥铺遇到他,我们约好的。”赵幼安笃定道。 “那就去吧,抓一个巨鳌帮的走卒问出张四行踪,或者直接去找徐季问,我想他不会拒绝。”慕容羡鱼说道。 赵幼安盯着女武官柳腰,那副金刚甲从檀木盒拿出后装进女武官挂在腰间的贴身布囊中,他憋了半天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宝甲是你穿还是我穿?” 慕容羡鱼瞟了赵幼安一眼后理所当然道:“我穿。” 赵幼安有些失望的摇摇头,他低下头嘟囔道:“这是我的第一架。” 慕容羡鱼忽然面色一凛后沉声道:“张四能在长安第一大帮中爬到堂主的位置,足可见一身修为强横,他还是赵涂手里最为锋利的一柄剑,怕是好多名动江湖的豪杰来长安后都死在他手上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等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我觉得寻常登楼境的高手,不一定稳说言胜。” 赵幼安挠挠头后诚恳问道:“你为什么非要跟我去?” 慕容羡鱼抿着嘴唇没有说话,眼神微微闪过一丝柔声。 赵幼安将腰间的刀横在两膝前后自顾自的念叨道:“还是那句话,如果是为了还当初去武侯司的报信之恩的话,那彩尚坊那一次我们就两清了,此番有多凶险我知道,就算是侥幸杀了张四,他背后还有赵涂,赵涂背后还有姜宏道,没准还有那位玄阳观道可通玄的大唐国师......” 慕容羡鱼忽然冷笑一声打断赵幼安的絮叨,她蹙眉道:“你真的废话很多,我如果陪你对付这么多人的话,还不得让你啰嗦死了?” “你看,你也知道是陪我去。”赵幼安面露喜色道,他顿了顿后说道:“那副宝甲给我穿,你在一旁为我掠阵,若是我失手后你再出手好不好?” 慕容羡鱼闻言一脚踹向赵幼安身下的凳腿,咣当一声后赵幼安一屁股坐在地上,此时薛采正好端着两杯茶出来,看到一脸郁闷的赵幼安抿嘴轻笑。 与此同时,同一片皓月之下,西市彩尚坊的庭院内,张四坐在青石棋盘前陪一个四十有余的妇人下棋,黑白子交替间本来就棋艺不精的张四被对面一袭大红袍遮身白面妇人杀得丢盔卸甲,可胜负心极重的张四却不恼怒,反而小心翼翼的赔笑道:“巨门星君能来,小人真是诚惶诚恐。” 被称为巨门星君的中年女子脸上有一枚暗紫的眉心痣,她笑意盈盈的一边拾取棋盘上的黑子,一边柔声道:“赵涂的事开口了我们自然会办,可玄阳观中能来的只有我和武曲,其他四人都不在长安,左仆射那里又缺不了文曲,怎么办呢,裴炎那老东西懒得动,这不我一把年纪还得出来活动身子骨。” 一身黄衫的尚月竹乖巧的站在玄阳观这位巨门星君的身侧,当听到四位星君不在长安时心思一动后说道:“狄姐姐,其他四位星君去哪了?” 这一声狄姐姐叫的柔媚至极,姓狄的女星君嫣然一笑道:“破军去了帝国边境,说是去追杀一个横行草原的魔门隐修,廉贞去了蓬莱仙山,为陛下祈求仙丹,禄存在扬州,那里的丝绸生意需要人看管,至于贪狼么,姐姐我也不知道,天晓得他此时在哪里。”说着这女子望向尚月竹问道:“上一次裴炎那老匹夫竟没给你解决利索,他回观中时还灰头土脸的,难道赵涂要杀的人极难对付?” 尚月竹眸中如水波一荡后妩媚道:“杀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上次是让他侥幸逃了,这次我们听张堂主的,加上有您这位星君坐镇,定是易如反掌。” 女星君轻笑道:“张四的剑我看着都心惊,竟然解决一个小卒还需要上玄阳观请人,难道那小卒能生出三头六臂来?” 闻言张四沉声道:“之前驸马爷为了他屈尊和我这个身份卑贱的江湖草莽打了一架,可见那小子背后有公主的影子。” “丽珠公主?”狄姓女星君有些惊讶道,转而她笑道:“抹去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公主殿下应该不会和玄阳观翻脸吧?” 这句话媚眼如丝的尚月竹不敢接话,低头拾取棋盘上黑子的张四更不敢应声。 只见姓狄的妇人摘取一枚白子捏在手心反复揉搓,许久之后抛向庭院中一口水缸中,咕咚一声后,那枚白子缓缓沉入水中。 妇人起身后用指尖勾着尚月竹圆润细腻的下巴笑道:“你是国师用过的双休鼎炉中唯二活下来的,所以玄阳观可以为你派一位本该行走云端的星君做这种琐碎的杂事,但你也不能恃宠若娇,等做完这件事后告诉你的干爹赵涂,本星君也需找几个容貌尚好的鼎炉修炼,让他尽快寻几个俊逸些的,家室干净的送过来。” 尚月竹身体一颤,连忙点头应下。 巨门星君说完后扭头看着张四说道:“明日你放手去做,若是公主那边派人插手,我会拦下来的。” 张四诚惶诚恐道:“是,星君。” ------ 圆月褪去,天蒙蒙亮。 赵幼安和慕容羡鱼离开鬼市,来到那间赵幼安初遇寇放的粥铺。 要等得人没来。 暮鼓声荡漾在长安城内,从晨光熹微等到灿阳当空。 接连喝了六碗粥的赵幼安望着面沉似水的慕容羡鱼叹了口气。 慕容羡鱼一脸漠然的率先起身,赵幼安一抹嘴后紧随其后。 一人佩剑,一人佩刀。 一对男女朝着西市长乐坊走去,不知从哪一刻起,原本一前一后的两人并肩前行。 第七十三章 冤鼓 长乐坊后宅庭院内,巨鳌帮副帮主梁赞微闭双眼躺在一张青藤摇椅上,头顶葱郁垂柳将将挡住刺眼的灿阳,这位长安第一大帮一人之下的中年汉子悠哉悠哉的哼着小曲,一旁还有两个容貌秀气的婢女,一人端茶一人捶腿。 垂柳正对赌坊后门,黑漆后门上方一块牌面写着财运亨通四个大字。 长乐坊是巨鳌帮的大本营所在,坊内七十二张赌桌,三十六个雅间,共有上下两层,楼下堂内小贩走卒寻常百姓都可上桌,楼上雅间达官显贵富甲豪绅才可入座。这里不论白天黑夜皆是人声鼎沸,掷色声牌九声混杂着喧闹的人声此起彼伏,如此场景也正是应了赌坊前后门两块匾额上那个浓墨重彩的财字。 进进出出都是为财,至于那些嗜赌之人中,倾家荡产卖儿卖女的大有人在,一掷千金混不在意的多不胜数,这里就像是一个蚀骨的金窟,见证了长安多少人的悲喜人生。 梁赞很少会去前厅,大多数时间都呆在这后院之中,这位和徐季一样读过几年圣贤书的副帮主倒不是觉得赌坊内聒噪,而是他先天就有一种怪病缠身,就是周围环境一嘈杂,就会莫名心悸,甚至于晕厥。巨鳌帮帮众都知道梁帮主有这个毛病,自然是大小事务都先禀报给梁赞手下堂主周邦和张四,再由二人转传。 梁赞摇椅旁有一矮桌,桌上放着一把紫砂质地的鹰嘴壶,壶中无水,这副帮主只是觉得此壶纹饰好看在置玉身边欣赏把玩,另外这紫砂壶是从一个欠了巨鳌帮赌资的破落汉子那里抵来的,说是抵债,其实就是明强罢了,在长安,谁不知道巨鳌帮背后站着的是权倾朝野的左仆射?所以他们才如此有恃无恐。 身旁端茶的清秀丫鬟看着哼着小曲的梁赞轻声问道:“梁爷,这一会也口乏了吧,要不要喝口茶润润喉咙。”说话的这个小姑娘姓张,说来也正巧,她是堂主张四的远方侄女,和张四一样来自光州愚山清水村,张四发达之后将自己清水乡的穷亲戚都带到长安,远离了那个穷乡僻壤的山沟。这个小姑娘为人机灵,又有张四这层关系,所以深得帮内几位大佬喜欢,梁赞更是青眼相加,还笑称说这姓张的小姑娘在巨鳌帮中混迹些日子,可比徐季身旁那位千娇百媚的柳漪。 看到这讨喜的蓝衫丫鬟,梁赞笑着自语道:“张四应该出发了吧,既然那小子所在的大理寺不好进,就拿他那可怜的老爹开刀,引他出来。” 梁赞自认自己是个聪明人,对现已官拜礼部郎中的赵涂言听计从,完全是想彻底抱上左相姜宏道这棵参天大树,他不像徐季,在左相和公主之间举棋不定四下观望,从一开始,他就跟着前任帮主魏近为效忠于姜宏道,任凭赵涂驱使下不知铲除了多少左仆射眼中的异己,当然回报也颇为丰厚,将曾和巨鳌帮分庭抗礼的飞熊帮赶出了长安,刨除赌坊生意外,河运,盐道,西出的绸缎瓷器,巨鳌帮也都有染指。 梁赞笑着端起矮桌上的紫砂壶轻轻抚摸,想到张四的手段和那个浑不知死救下公主的少年该有的下场,不觉心中一阵畅快。 张姓丫鬟眼帘低垂笑意盈盈的为梁赞倒了一杯清茶,然后伸出玉臂递了出去。 与此同时,庭院高墙上一道人影闪过,只听一声轻微的弓弦声发出,一支射向院中丫鬟手中茶盅的箭矢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青瓷茶杯砰然碎裂,瓷片飞溅开来。 只见赵幼安骑在墙头手持弩弓,眼神凌然的望着下方院内。 箭矢飞旋而过的力道将这身体薄弱的丫鬟拽倒在地,不等她疼得叫喊出声,一道黑色人影疾驰掠来,一脸冷峻的女武官轻盈落地,一脚踹在这可怜女婢的清秀脸庞,将她当场踹晕过去。 另一个婢女眼神慌张的转身要跑,女武官挥出一记手刀,砍在女子纤细脖颈处将他劈晕。 梁赞对眨眼间突变的情况先是神情一滞,转而眼神犀利的望着已到身前一袭黑袍的女武官沉声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也敢这般撒野?” 慕容羡鱼冷笑一声,挥出一巴掌抽向梁赞,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这位巨鳌帮副帮主连人带椅都倾翻在地,女武官这一记劈棺掌力道十足,老脸被抽到泛出深红色的梁赞嘴角渗出一口鲜血,猛地急咳几声后才捂着脸颊说道:“好好说话何必动手,姑娘为何而来不妨说出来听听。” 慕容羡鱼扭头望向一侧高墙。 赵幼安跳下来后踉跄几步,站定身子后将刚才只放了一根箭矢的弩弓装回腰间蛇皮袋中,然后环视院中一圈后咋舌道:“诺大的长乐坊竟然没有守卫把手?” 倒在地上的梁赞闷哼一声后咬牙道:“在长安谁敢如你们这般闯进来?” 只见两个不速之客对视一眼,赵幼安咧嘴一笑后指着女武官说道:“她的主意。” 原来两人来到西市后商量一番,放弃了找徐季问出张四人在何处的想法,想来巨鳌帮的帮主也不会为了两人堂而皇之的说出张四在哪,他们在长乐坊对面的羊汤馆思量一番商讨对策时,恰好看见徐季的马车驶出赌坊,慕容羡鱼提议潜入赌坊抓一个巨鳌帮头目逼问,赵幼安自从重新佩刀后觉得浑身是胆,当即欣然同意。 赵幼安心中暗想,只要不是和在阴牢对自己有恩情的徐季正面冲突,旁的什么人,都无所谓。 谁能料到,误打误撞之下竟然遇到的是巨鳌帮中仅次于徐季的梁赞。 赵幼安附身凑到这个被女武官一掌抡翻的倒霉蛋面前,眼神清澈的认真道:“我叫赵幼安,来找你们巨鳌帮的张四。” 梁赞眼神晦暗的看着面前意气风发开门见山的少年郎,心中虽是万般震惊,但还是稳住神情后恨声道:“没想到你还敢主动找到这里来,嘿嘿,张四不在这里,早知道就让他在这里恭候你大驾光临就好,何必去折腾其他。”说着梁赞露出一丝狰笑,眼中也闪烁着无尽的恨意。 赵幼安闻言扯住梁赞衣襟后沉声问道:“说清楚一些,张四去哪里找我了,他要折腾什么?” 慕容羡鱼上前一步,牛皮黑靴踩在梁赞的膝盖处,小腿骤然发力,骨碎声伴随着一起凄惨叫声一并响起,梁赞面目狰狞的嘶吼道:“张四去找你爹了,他是想用你爹来引你出来。” 看着浑身颤抖惊惧不已的梁赞,赵幼安脸上浮起一丝慌张,一瞬间他心乱如麻,正欲抽身离开,就听女武官冷声问道:“怎么找,怎么引,说清楚一点。” 梁赞头颅杵在地上痛苦哀嚎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怎么敢....” 话未说完,慕容羡鱼再次起脚,将梁副帮主另一个膝盖踩碎。 “张四去了长安县衙,他怎么做我并不知道细节......”梁赞疼得几乎昏厥,这时听到帮主惨烈叫声的两个帮众从赌坊后门出来,看到这一幕后惊呼道:“梁帮主!” 听到两人呼喊,赵幼安和慕容羡鱼才知道倒下的这倒霉蛋竟是巨鳌帮的副帮主。 两个明显有武艺傍身的汉子瞬间就做出反应,两人快速抽出腰间长刀,健步而下朝着赵幼安和慕容羡鱼袭来。脸色复杂心系老爹的赵幼安正欲出手抵挡,就见身后一道惊鸿掠起,女武官眨眼之间贴近二人,迎着头顶双刀挥出一拳,侧身躲开刀锋后拳头击中来人面部,这人当场皮开肉绽向后翻倒。 而另一人被女武官第二拳锤中后脑,两眼一翻后也是昏死。 轻松写意解决两人的慕容羡鱼看着赵幼安沉声道:“快走,等下来人多了更麻烦,我们先去找张四,其他的不要去管。” 赵幼安微微点头,脸色冷峻。 再说长安县衙门前,一个黄衫女子举锤擂鼓,放置在县衙门口的冤鼓咚咚作响声中,衙役吴安皱着眉头走出衙门,瞥见是一位娇媚女子后整了整衣服,然后笑道:“别敲了,别敲了,小娘子什么事情敲冤鼓啊,来给大哥说说冤从何来?” 敲鼓的女子一扔鼓槌后一双媚眼中流出几滴泪来,只听她声音轻柔一脸凄苦的诉道:“奴家好端端的在街上走,没成想遇到一个醉汉从一条巷子窜出,不由分说就要拉着我进一条深巷,我这不拼死挣脱后来县衙报案,求县官大人为奴家做主。”说话间这女子主动贴近吴安,女子身上淡淡清香飘来,弄得吴安一阵目眩,他看着这个娇柔的女子痴痴地咽了咽口水后说道:“现在那人在何处,让我去瞧瞧怎么回事,县令老爷日理万机的,这种小事就由哥哥替你做主。” 说着吴安双手叉腰,看着面前女子大手一挥道:“给我带路,让我看看谁光天化日之下欲行不轨之事。” “且慢。”女子忽然说道,那双水眸露出一丝祈求神情。 “还有何事?”吴安双手戳入两袖中,既不佩刀也不提棍,活脱脱一个庄稼汉扮相,若不是穿一身衙役服饰,还真不像一个要为人主持公道的人物。 只见这女子素手一抬,轻声喃喃道:“我不是信不过官差,只是听闻长安县衙里有个赵衙役,为人正直人人称颂,若是他也同去,我能更放心些。” 吴安一听,长安县人人称颂的赵衙役除了自己视为大哥的赵更古外还有谁能当得起,他当即回道:“收拾个醉汉那能劳烦我赵大哥,哥哥我就给你办妥了,带路吧。” 女子闻言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清丽的脸上挂着泪珠儿缓缓摇头。 吴安一看,这小娘子还非要赵大哥去不可喽?他当即眉头一皱板着脸说道:“那你站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喊赵大哥与我同去。”说完后甩了甩衣袖,自认为潇洒的返身回去叫人。 等吴安离开后女子走下长安县衙大门口的台阶,伸手擦拭着脸上挤出来的泪珠,那副垂泪模样荡然无存,她冷冷的瞥了一眼刚才敲击的鸣冤鼓,看着鼓后蛛丝结网,嘴角勾起促狭的笑道:“若不是我敲,你这冤鼓怕是八百年都不会响一次。” 这女子正是西市彩裳坊的老板娘,也是玄阳观巨门星君口中大唐国师修炼鼎炉中唯二活下来的其中一个,此刻的尚月竹一脸诡色,笑容狐媚。 吴安拉拽着一脸不情愿的赵更古出了县衙大门,却不见那击鼓女子踪影,他刚咦了一声,就发现不远处长街上一道淡黄色的背影,那纤细腰肢那清秀轮廓,不是刚和自己诉苦的女子还能是谁。 “她怎么走了呢?”吴安惊疑道,随即他朝着长街喊道:“喂,你站住啊,赵衙役我找来了。” 一头雾水的赵更古刚想开口,吴安一拍大腿自语道:“肯定是这个小娘子觉得太过羞愤,又转变的念头。”说着他火急火燎的追了出去,等走出几步后还不忘扭头冲着赵更古喊道:“赵头,跟我一起去看看。” 两人跟着那个步伐始终不算快的女子走过几条街巷,这才惊讶的发现,他们不论如何提速,始终都和那个扭着水蛇腰肢的女子隔着一定距离,而那女子款步姗姗步频一致。 这时赵更古心中疑色渐渐升起,脸上的表情凝重起来。 那女子在进入一条巷口时,望着跟过来的两人回眸一笑。 深巷野草丛生,道路泥泞。 跟来的两人看见巷内空无一人。 赵更古望着空荡的巷子若有所思,吴安咧嘴笑道:“莫不是那小娘子和你我开玩笑?” “谁和你们,开玩笑。”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阴冷的声音。 吴安笑容一僵缓缓回头,赵更古不知为何没有回头,而是一头扎入巷中,跑了几步后才一脸警惕的转身回头。 赵更古只见一个佩剑的精瘦汉子伸出一臂掐住吴安的脖子,将一脸惊恐的吴安悬提在空中。 “张四。” 赵更古看清来人面容后咬牙道,他在长安街面上当巡役多年,自然认得这个杀神。 之前那淡黄衣衫的尚月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赵更古身后,她檀口轻启突出一缕古怪的紫烟,眨眼间烟雾全扑在赵根古脑后,原本眼神清明的赵更古两眼一黑,颓然瘫软在地。 张四看着被自己提在空中呼吸困难双脚扑腾的吴安,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吴安只听张四一字一句的说道:“去叫赵老汉的儿子来这里为他爹收尸,你是个长安城的衙役,自然知道我是谁,也一定能明白,报官或者找其他法子没什么用,所以最好按我说的去做。” 吴安重重的点了点头,随即张四松开了手。 被吓的肝胆俱碎的吴安连滚带爬的撩了出去,另外一条暗巷中飞速跟出两道人影。 尚月竹看了一眼倒在巷中被迷晕的赵老汉,望着张四说道:“就在这里等?” 张四长舒一口气后冷笑道:“此处甚好,剥皮剔骨最为适宜。” 此时两人身处长安城的永和坊内,临近西边一座城门,出了城门二里地,就是一处乱风岗。 第七十四章 剑遇剑 赵幼安和慕容羡鱼出了长乐坊后直奔长安县衙,心系老爹的赵幼安在长安街道几乎狂奔,原本系着乱发的草绳在风的侵袭和少年郎疾出的步伐中绷断,沿路的人都诧异的瞧着这个长发披肩随风而舞清秀少年,赵幼安无暇搭理那草绳,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女武官没有跟在自己身后。 到了长安县衙后不等往里闯,就被守门的衙役拦下,当听说赵幼安是找赵更古时,正好瞧见刚才女子击鼓的两个当值衙役便将发生的一幕告诉了赵幼安。 赵幼安悬着的心顿时一沉,他面色冷冽的转头,本想找女武官商量,可转头发现身后空空。 赵幼安一颗心彻底沉底,他苦笑着搓了搓脸,向两个兵卒问清楚赵根古和吴安离去的方向后握着刀柄孤身便走。 此时一碧如洗的天际金辉万丈,整座城池都沐浴在那轮艳日之下。 赵幼安不相信女武官会在此时抽身离开,可这一刻确实只剩自己一人。 对于寇放的失约,他没有什么怨言,自然也不会对女武官的不知所踪有任何微词。 脸色愈发阴寒的佩刀郎在长街漫无目的寻找,大概走了两条街巷后就看到坐在一处屋檐高台下嚎啕大哭的吴安。 这个刚从奈何桥走了一遭的汉子捂着脸哭的那叫一个凄惨,惹得几个过路的胡商还在地上丢了几枚铜板。 赵幼安看到吴安后急忙上前,一把拽住哭泣的汉子沉声问道:“我爹呢?” 吴安看到赵幼安后先是一愣,然后抱住赵幼安的腰就开始哭诉:“大侄子哎,我的大侄子哎,都怪我犯贱,非要轻信那个臭娘们的鬼话,还拉着你爹一起去......” 吴安话未说完,就见赵幼安额头青筋暴起的咬牙道:“我爹呢?” 吴安吓得支支吾吾道:“他......他在张四手里。” “带路。”赵幼安沉声道。 吴安刚起身就又坐下,他苦着脸说道:“大侄子,你不能去啊,他们就是冲着你来的,你要再去了,不是正着了他们的道吗,我们这样,现在去大理寺找人,然后上巨鳌帮要人,你是大理寺的人,我们借了大理寺的势后......” 赵幼安急不可耐的一把将吴安的头按在墙壁上一字一句的说道:“别说废话了,快给我带路!” 吴安一抹眼泪后颤巍巍的望着赵幼安,本欲再劝,忽然瞪大眼睛望着赵家大侄的身后。 对赵幼安来说一道宛如天籁般清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当敌人要让你愤怒时,你最好平静下来。” 身后翩然而至的女武官如是说道。 赵幼安脸上一喜后急忙回头,就看见慕容羡鱼本来披身的一袭黑袍不见踪影,此时她衣着湛蓝色的干脆劲装,上身外套着一件宛如龙鳞叠开的金色片甲,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 “我以为你......”赵幼安说着对上那双清冷的眸子,立即住嘴。 “你以为我会离开你?”慕容羡鱼扯着嘴角冷笑道,她挑了挑柳眉后问道:“你是让我在大街上穿好不容易借来的金刚甲?” 赵幼安无言以对。 “他不让你去也能理解,另外我们不需要他带路。”慕容羡鱼说道,秋水长眸忽然瞟向不远处,两个人正眼神鬼祟的看向这边。 赵幼安顺着女武官的眼神看去,一眼锁定那两个应该是张四安排来盯着吴安的暗子。 赵幼安松开抵着吴安的手,片刻后按住腰间佩刀的刀柄,眼神中杀意浓烈。 慕容羡鱼先动,整个人飞掠出去,就听她淡淡说道:“两颗人头而已,这一次你不要再说我嗜杀了。” 赵幼安恍然到,当初两人在荒院独处时,女武官手提弩弓将闯入的蟊贼一一射杀,他还怒目圆睁的指责女武官嗜血。 这女子竟然记到现在。 想起当时情景赵幼安轻轻一叹,转而望着吴安肃穆道:“如果今日之后你在长安见不到我爹和我,还请抽时间去我们的小院看看,能打扫就打扫一下,别让赵家的院中落满灰尘就好。” 吴安一脸凄惨的连连点头,赵幼安说完后紧随女武官的行迹奔去。 永和坊鲜有人经过的偏僻深巷内,赵更古被一根麻绳勒住脖子挂在墙头。 负手而立的张四望向巷口,就听一旁尚月竹柔媚的问道:“你说那小子会来吗?” 张四冷笑道:“若是不来,任由他老爹横死,我反而高看他几眼,说不定会消了念头不杀他。” 尚月竹千娇百媚的望着这个眼神冰冷的精瘦汉子,不知思绪飘向何处。 张四忽然身体一颤,尚月竹抬头望向巷口。 来人了。 两颗血淋淋的头颅滚来,鲜血染在茂盛的杂草上煞是扎眼。 张四袖中手指摸向腰间摇光剑的剑柄,一脸狰狞笑意。 巷口出现一位身材修长剑搭肩头的冷俏女子,那银光流转的剑身上还滴下几滴血珠。 尚月竹眯着眼睛瞧去,她认出这女子是那人在武曲星君手中救走赵幼安的女武官,当即开口道:“他不敢来?” 慕容羡鱼没有说话,而是冲着张四扯嘴一笑。 巷中两侧的墙壁并不算高,也符合赵幼安的意图。 在张四和尚月竹视线不能看到的巷外一处,赵幼安抽出寒光凛凛的双刃刀十五,长嘘一口气后双腿发力,一个箭步后冲上眼前矮墙,虽是跛腿,但身形异常轻盈,他脚尖轻踮墙瓦小心翼翼的向前挪步,等能看清巷内两人后开始冲刺,然后高高掠起挥出一刀。 刀弧如圆月凌空,凌空而下的赵幼安挥出势大力沉的一刀直劈张四的头颅。 “小心。” 尚月竹率先发现突如其来偷袭的赵幼安,只可惜她的声音要比刀锋慢些,张四猝不及防的向后掠去,将将躲开凌然一刀,足见此人身法灵巧不比寻常,摇光剑也随即出鞘。 由于用力过猛,一刀劈空的赵幼安落地时踩碎地上几块青砖,他看了一眼被挂在墙头不知生死的赵更古,转身再度跃上墙头身影消失。 一击不成快速遁去,这是女武官的计策。 慕容羡鱼拎着长剑秋水,一步一步向前踩出,步频轻盈身姿摇曳。 张四被刚那一刀震慑的面色铁青,他怒喝一声后提剑前冲,直奔女武官而去,两人相距二十步。 墙头弓弦声响,赵幼安手持连弩再现身,朝着猛虎之姿狂奔的张四猛然扣动悬刀,五支箭矢飞旋射出,其中四支眨眼间钉入青砖,刹那间青石飞溅火花四射,疾奔的张四被一股力道扯的一晃,他止步后偏头一看疼痛处,肩头插着乱晃的一支箭杆,第五箭中了。 血色顷刻间漫染衣服,张四杀意浓厚的咬着牙刺出一剑,体内真气涌动之下无数缕青气缠绕剑身,飞射一剑宛如袖蛇一般朝着女武官撕咬而去。 慕容羡鱼迎着前刺的张四飘逸的撩出一道剑弧。 女武官剑走如龙,一剑之下犹似一支海棠压枝头。 巷内一时间剑气纵横。 尚月竹看着墙头俯身往弩弓箭匣中压着箭矢的赵幼安,怒上心头,拔出双月发髻上的银簪堂前燕,轻盈一跃后扑杀而去。 眼前眼色毒辣的女子逼近,赵幼安收起还差一支箭矢的弩弓掉头就跑。 巷内两人手持长剑横挑竖抹手腕疾抖,两侧墙壁瞬间划出无数道或深或浅的剑痕,女武官剑如吟龙凌空下压,张四身如腾蛇俯底上挑。 两剑相撞后缭乱剑气中女武官左臂渗出一道血印,她先向后退去,若不是身上金刚甲护体,应该胸腹也会有两道极深的剑痕。 张四狰笑着狂放道:“就这?” 慕容羡鱼面无表情的小腿骤然发力,只见脚尖一踮脚下青砖后,整个人迅速弹出后再挥出一道剑弧,整个人如纸鸢一般飞刺而出。 张四修的是霸道剑的路数,相比于女武官的轻灵剑来说,更加追求极致的力道,只见他横剑于胸起手,袖中真气滚动着全部汇聚在手中青锋之上,迎着慕容羡鱼飞旋而来如莲花绽开的剑势,一剑崩出。 剑与剑再碰,清脆铮鸣声后女武官再退。 张四咧嘴一笑,慕容羡鱼微微蹙眉。 这边墙头上赵幼安向前掠出,尚月竹攥着银簪紧追。 原本神色慌张的赵幼安在身后女子扑杀而来后忽然钝步,然后再跑。 一停之下两人只有一步之遥。 尚月竹不解,这少年郎为何要停步一下,她心中只想先将这个武功稀松平常的小王八蛋宰了,然后和张四一起对付那剑法高超的女武官,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赵幼安已经和彩尚坊初见时不可同日而语。 听到耳畔脚步声逼近时,赵幼安忽然猛地转身,乘着追来的女子猝不及防下返身劈出长刀。 折柳刀法第五式,武状元刘牧的得意一刀。 即便是武曲星君也得后退。 尚月竹虽是向后躲闪,但还是在如烈马脱缰的寒色劲刀下惨叫一声,刹那间从墙头急坠而下,掀落几片墙瓦的同时整个人重重拍在地面,惊的尘土缭绕。 一刀解千愁。 赵幼安嘿嘿一笑,刀刃上隐有血色。 尚月竹那张好看的脸,生出一道骇人的刀口,美人破相。 再看巷中两个剑客,女武官的境遇并不乐观。 以为解决掉烦人女子的赵幼安跳下墙头,和慕容羡鱼站于一线,他凝望着张四身后墙壁上被麻绳勒住的老爹,对着女武官低语道:“你逼退张四,我去救下老爹再说。” 慕容羡鱼点点头,赵幼安没注意的是,身旁女子的两袖已被剑气绞烂,那本来白皙的玉臂此时猩红一片。 逼退张四谈何容易。 ------ 长安城一处酒楼内,徐季一袭白衫卧在一张草榻上,面前长桌上摆着几道样式精美的糕点熟食,一壶竹叶酒握在手中。 身旁媚眼如丝的柳漪摇着羽扇,那位魁伟的车夫十郎捏着双拳站在身前。 在三人面前是老农模样的林万里,作为巨鳌帮的耳朵,他为帮主带来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是梁赞在长乐坊被人袭击,双膝被踩碎,恐怕下半辈子就要在轮椅上度过了,第二个是张四去找那个阻止公主遇刺的少年了。 徐季何等聪明,他自然能想到两件事其实就是一件。 那个在阴牢中相识的少年郎这是在和巨鳌帮宣战。 只不过徐季并不恼怒,反而心中有一丝窃喜。 柳漪三人只见徐季听完林万里的禀报后从衣襟中摸出一枚铜钱,他笑着环视三人皆有不同的神情后说道:“正反面,正面张四活,反面张四死,诸位赌不赌?” 柳漪柔媚道:“我压正面。” 林万里看帮主望向自己,他微微一笑道:“我也压正面。” 徐季笑道:“那我也压正面?” 就听十郎瓮声瓮气道:“我压反面。” 徐季看着一脸认真的十郎,朗声大笑道:“十郎,你要输钱咯。” ------ 永和坊的牌楼下方,一袭红袍的中年女子眺望长街,半晌后这个风韵犹存的女子星君轻声道:“杀个小鬼都这么啰嗦,难道真要我出手?” 长安一处沟渠中,浑身是血的年轻汉子抹了抹脸上血珠后打了个喷嚏,他一拍脑袋道:“哎呀,失约了啊。”在他身后水渠内躺着数十个皆是被一剑封喉的长安千牛卫。 第七十五章 大凶之兆 慕容羡鱼作为武侯司中一身修为仅次于大师兄鹿柴的武官,之前被西域入长安的刀匪石霖砍成重伤后不足一月就恢复如初,除去在梵音宗时每日在一条百丈瀑布下修炼得来的强横体魄外,和重伤后服用大量补血增气的灵草仙药也大有关系,若是单论体内真气来说,就是比此时巷内对峙的张四更盛,并且她蕴藏在体还未完全消化的仙草灵气还有大半,之所以执意要插手赵幼安的事,抛去当初的救命之情外,她也有私心,就是需要找一个张四这样的对手将那异常充沛内体灵气挥毫殆尽,使其完全灌溉全身。 深巷中慕容羡鱼一双冷眸凝望着长安剑甲一般的张四,虽是两人三剑下自己皆被逼退,但心中却无怯意,因为她心弦之后犹有一汪烟波浩渺的湖水,她需破湖而出,也要解开梵铃。这位自幼年起就在梵音宗名曰云归瀑的百丈瀑布中凝练体魄的女子,此时战意愈盛。 立于巷内另一头的张四看着持剑女子原地运气,眼神灿灿的女武官身披金鳞宝甲手拎秋水长剑,配之修长身形宛如素衣仙人模样一般。 张四没来由想起自己来长安之前,那是光州愚山清水村的一个寻常午后,还是放牛郎的张四在愚山上也遇到一个同样俊逸飘渺的女子剑客,恍惚间眼前女子和当时那女子身影奇异重叠,就见张四狰笑着啧啧道:“最喜欢杀你们这些仙里仙气的王八蛋了。” 话音刚落,张四率先掠出一剑,一瞬间剑身上缭绕的青芒绽开,两侧墙头青瓦随着张四贯穿深巷的一剑纷纷碎落,女武官看着疾驰飞来的张四提剑抵挡,手中秋水剑在周身点出四道长短不一的青芒出来,两剑接触的同时,四道青芒粲然炸开,贴近女武官的张四微微闭眼。 女武官另一只手单掌化拳,拳劲似急流之水锤向张四一剑之后中门大开的胸膛。 被一拳砸中胸膛张四身形还在空中,他瞬间抬膝向上,一记硬如山石的顶膝击中女武官的下颚,紧攥长剑的女武官当即向后倾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体内真气紊乱不堪由清转浊。 张四也不好受,那灼热的拳劲在胸膛炸开,整个人在空中一滞后向后退去。 一道青芒刀锋如影随形,刀弧滚出袭向张四。 赵幼安手提泛着青光的长刀十五悍然出刀。 看着挺刀向前蓄力一劈的赵幼安,张四眼中明显有一丝慌乱,他急忙抬手,随着一声清脆且诡异的锵锵声响彻深巷,刀剑相撞后赵幼安握刀的手一阵生疼,张四也被气势浑圆的一刀拍在地上。 眼见张四落地,赵幼安并未乘胜再补一刀,而是脚尖一旋朝着被挂在墙上的老爹疾驰而去。 背部贴着地面青砖的张四身法灵巧的向后一滚,然后腰间发力瞬间弹起,他看着欲救人的赵幼安咬牙道:“休想。”说话的同时一剑追出。 张四原本想一剑洞穿赵幼安背脊,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人影从头顶飞来,收敛真气的女武官剑尖生花一般从天而降。 直刺一剑的张四只能止步,仰面看着空中旋开的无数道剑气,冷声笑道:“你真是难缠。”说着他抬手劈出一剑。 璀璨剑芒下坠,阴冷剑弧向上。 两人再战。 这时赵幼安掠到赵更古眼前,先用刀尖挑开勒住老爹脖子的麻绳,然后扶住赵更古低声道:“老爹,老爹。” 赵更古昏死之中听到赵幼安的呼唤,半晌后才转醒,他猛咳几声后眼神迷茫的望着赵幼安紧张的脸庞轻声喃喃道:“幼安?” 赵幼安那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下,他将赵更古扶到墙边坐下后瞥了一眼十步之外放手厮杀的慕容羡鱼和张四。 正当他准备提刀再战之时,先前被破相的女子挣扎着起身,她那张被血染的猩红的面庞扭曲狰狞,额头至眉间不断涌出鲜血的刀口就像一只睁开的眼睛一般,她一抹遮挡眼眸的血水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 从一袭淡黄色衣衫的娇媚女子到宛如鬼厉的癫狂女魔,全都仰仗赵幼安那返身一刀所赐。 尚月竹看清巷内情形后不退反进,朝着赵幼安又扑杀过去。 看着五指如钩状向自己逼近的女子,赵幼安撩出一刀急斩而出。 欲斩腰肢的一刀又将女子逼退,站定身形的尚月竹骇人血面上忽然露出诡异一笑,因为她听到了巷外无数沉重的脚步声,正从不远处传来。 巷外忽然尘土漫天,数百手持陌刀的巨鳌帮武卒出现在长街,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只听为首的魁伟汉子一声怒吼后百人朝激战正酣的深巷冲去。 张四留有后手。 几个在永和坊巡逻的衙役见此一幕,吓得脸色惨白,躲在一处墙角大气都不敢出,就听一个年岁尚浅的巡役惊恐道:“要不要通知城内金吾卫一声?” 另一个经验老到的衙役板着脸怒斥道:“帮派火并通知什么金吾卫,我们每月从巨鳌帮手中收多少好处你心里没数吗?” 那颇有正义感的小衙役迟疑道:“可闹出人命怎么办?” 老巡役伸手一拍小衙役的脑袋骂道:“这场面死几个人不是很正常?” 手持陌刀的数十个大汉率先冲进深巷,后面黑衣劲装的巨鳌帮汉子还在不断往里面涌入,尚月竹露出一副阴冷的笑容后指着赵家父子恨声吐出一个杀字。 赵幼安将老爹挡在身后,长吁一口气后冷冽的望着扑杀而来的壮汉。 这个清瘦的少年郎大有一夫当关的气势,朝着源源不断如人墙碾来的凶狠汉子对冲而出。 四五柄齐齐劈下的陌刀气势惊人,赵幼安咬着牙抬臂一挡,乘着几人收刀再挥的间隙长刀反刃划出,钢刀挫骨而入,前面三人胸前皆绽开血花,折柳刀法第三式挥出,幽青刀锋凌冽的绞入第一人胸膛后快出,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第七人被砍翻才收。 赵幼安手腕一抖,刀身上无数血珠飞溅而出,他却无暇歇气,因为七八道刀网搅在一起,铺天盖地的朝他再次施来。 这百人都是张四为巨鳌帮培养出来悍不畏死的死士,眼见同伴被长刀碎胸颓然倒地,后一批面不改色的再次前压,为首的一人陌刀当戟一般抡出,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朝着赵幼安头颅直劈而来。 另有七八道刀锋紧跟在后,巷内刀网形成,已无躲避空隙。 尚月竹眼眸骤亮,隔着数道人墙望着将被万刀乱剐的赵幼安一脸窃笑。 不远处血透衣衫的女武官瞥见陷入死境的赵幼安,缭乱的刺出两剑,瞬间心神已乱如麻。 挥剑再进的张四在女武官恍神的一瞬看出破绽,剑尖轻挑后急坠而下,划出一道诡异的剑弧刺入女武官腹部。 一口鲜血再次从薄唇中喷出。 张四拔出长剑后看着捂着腹部向后倒退的女武官讥讽道:“你这一身修为金贵,何苦为了那个命贱的小子白白浪费?”说着他望向巷口。 面对碾来的刀网人墙,赵幼安并未退却,肩头被陌刀砍中后他一把攥住面前壮汉的刀柄,使其刀不能再进后手握长刀刺入这人胸膛,然后微微俯下身子,将这个眼神从阴冷到灰暗的汉子当做肉盾推出,那七八道接踵而至的刀锋皆落在这已是死绝的汉子宽厚的背部。 刚死里逃生,第三波人墙又至。 慕容羡鱼凄然一笑,赵更古面色悚然。 唯有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赵幼安,仿佛没有疼痛一般挺刀向前。 ------ 就在女武官和赵幼安陷入深巷中苦战时,太平坊武侯司的大殿中一团和气,殿正中央的长桌前白桃一脸无聊的翻着一本晦涩道经,这个苦着脸的小姑娘翻书如走马观花一般,少年司丞特意叮嘱必须看完的道经本是为了磨练她的性子而准备的,可看小姑娘脸色,非但没让她心如止水,反而白桃粉雕玉琢的俏脸上露出一丝愁苦。 坐在剑架下方蒲团上的诸葛南溪正在擦拭着一柄青铜古剑,他看了一眼白桃后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不了身旁鹿柴一截柳枝立即甩了过来。 南溪手臂被轻轻抽打一下后,他扭头看着大师兄鹿柴愤愤不平道:“不就是在饭桌上夹了你的一块鸡腿吗,至于这么记仇吗?” 那头的闻声白桃赶紧放下道经,看着眼神交战的二人眼珠一转后添油加醋道:“可不止是鸡腿哦,念奴姐姐烧的黄鱼也是被你全吃完了,嘴里说着给羡鱼姐姐留写,可手上汤勺一碗一碗舀汤,鱼肉一块一块喂入口中,哪有半点要留的样子?” 鹿柴笑着又抽了南溪一柳枝,这回换做白桃幸灾乐祸了。 南溪对大师兄敢怒不敢言,可看着在殿中晃荡的白桃,将手中擦拭青铜剑的白巾丢了出去。 白桃灵巧的一扭腰肢,躲开飞来的白巾后嚣张道:“小南溪,不服气?” 南溪鼻尖往天上一翘后傲然道:“服谁你不服你。” 白桃眼神灿灿的笑道:“那出去打一架?” 南溪正准备拍案而起,瞥了一眼鹿柴那张古井不波的脸,当即小脸一垮后嘟囔道:“好男不跟女斗。” 在三人不远处书架前正在查找卷宗的武侯司书丞贾廉扭头看着斗嘴的三人,颇为无奈的摇摇头,脸上却浮起一丝看着晚辈的慈爱神情,司内的四个小武官中,白桃古灵精怪,南溪易怒贪吃,鹿柴少年老成,慕容羡鱼则是...忽然想到那个特立独行的女武官,贾大人看了一眼刻有羡鱼二字的桌案,望着鹿柴问道:“羡鱼这又是上哪去了?” “我去找。”白桃跃跃欲试道。 “我也去。”南溪拎着青铜古剑嗖的一下站了起来。 自从有了慕容羡鱼上次重伤的事,看来几人对喜欢独行的女武官并不放心。 鹿柴看着两人轻声道:“坐下。” 南溪一脸闷闷不乐的坐到蒲团上,白桃吐了吐舌头后转回书桌前,低头看了一眼那卷道经后可怜兮兮道:“要不我还是去找找吧。” 鹿柴没有理会白桃,而是望向贾廉轻声道:“羡鱼也是个大人了,应该多历练,争取早日为武侯司独当一面。” 白桃听到这话撇了撇嘴,她总觉得鹿柴对慕容羡鱼有成见,之前在宗门就有感觉,来到长安后这种感觉愈发明显。 南溪将擦拭好的青铜古剑放回剑架后蹑手蹑脚的来到后院,他先是唤武侯司内的女医官念奴端一个火盆来,性格温婉的念奴自然不会拒绝,等念奴端着火盆来到南溪站的柳树下后,就见复姓诸葛的小武官袖中一抖,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龟壳来。 “你。”念奴嗔怒道,看着少年拿出的物件,自然知晓他要做什么。 南溪冲着念奴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然后指尖快速在龟背上写下四个小字,之后将龟壳丢入火盆中。 这是一种淮南非常流行的占卜之法,淮南名门望族出身的诸葛南溪自然熟知。 龟骨在火中噼里啪啦的灼烧下变的漆黑,炙烤中一条裂纹骤然出现,只见这裂纹纹路慢慢向南溪刻下小字的地方延伸而去。 南溪一脸凝重,念奴满头雾水。 南溪写的那四个字是慕容羡鱼,龟甲所示是大凶之兆。 第七十六章 一拳解心忧 一袭红袍的中年女子走入深巷旁的长街,抬眼望去只见那深巷口密密麻麻躺着几十人,断臂,鲜血,死士,一幕妖冶且悲壮的景象映入眼帘。堆叠起来的尸体宛如一座小山一般,碎骨声和凄喊声此起彼伏,那个身形清瘦的少年眼神决绝的将一个巨鳌帮死士割喉后往一旁一拽,那猩红色漫开的小山又叠了一层。 两个还未死绝的死士踉跄着再次挥起陌刀,浑身上下中了数十刀的赵幼安抢先一步抬手,长刀钝刃抵挡住劈下的陌刀,手腕一扭弹开压在刀上的重刀,然后撩出一道极为绚丽的刀弧,那名脸色阴狠的死士颈部骤然绽开一朵血莲,一颗头颅滚了下来。 另一人见状怒喝一声,整个人高高跃起,可还未使出招式,就被伸出血臂的赵幼安硬生生拽了下来,远处长街上的中年女子神采奕奕的凝望下,赵幼安按住这死士的脸庞,将他死死抵在地上,然后刀尖一挺,类似于裂帛的清厉声音中刀碎胸骨而出,直插进地面三分。 赵幼安凝视着这个死士瞳孔的变化,先是狠毒,接着绝望,转而死寂成灰。 拔刀的那一下赵幼安整个身体晃了晃,血珠并成一线在泛着寒色的刀面滑动,环顾四周确定眼前身后已无可以站立的人后,他刀尖撑地不让自己倒下,大口喘着粗气时刚好瞥见空旷长街上那抹红袍。 已是朝着那红袍奔去的尚月竹怎么也没想到,赵幼安可以从人墙叠嶂的巷子中杀出来。 斩二十七,刺十六,抹十七,劈十二。 剩下的做鸟兽散。 从长街到那条张四和慕容羡鱼至今在里面打的天昏地暗的巷子,断臂碎指头颅铺满一地,横七竖八的全是刚才涌入巷中的巨鳌帮死士。 赵幼安一抹脸上血色,和那位正在侧耳倾听尚月竹低语的中年女子无声对视。 片刻后只见那女子捧着尚月竹被割开一刀的面容心疼不已,转而面色一冷,杀气磅礴的望向那已经力竭,仅凭一口气强撑着的少年郎。 两人对望之时,忽然张四如苍鹰一般飞出深巷,上衣被剑气绞烂的张四几乎赤膊,他喘着粗气吃力站定身子,手持秋水长剑的慕容羡鱼紧随其后,落在赵幼安身旁,两人都是摇摇欲坠,赵幼安看了一眼似是血人的女武官,咧开嘴艰难的一笑后伸出手臂,两人搀扶着站定身体。 张四看见立于长街的巨门星君后脸色一沉,心中只怕这女人出口嘲讽自己,竟然连两个未到二十岁的小娃娃都解决不掉,他看了一眼搀扶着站稳的男女后径直走向红袍女子和尚月竹。 张四并非怯战,而是需要换气,需要重新蓄积体力。 果不其然,巨门星君冷冷的看着张四吐出两个字来。 “废物。” 其实张四也有苦衷,在深巷中时被自己刺中的女子竟然越战越勇,尤其是看到赵幼安那边刀如灵蛇一般在自己安排的死士身上游走后,在一排一排死士被劈倒的惨叫声中,女武官大受鼓舞的挥剑在战,让张四最为惊讶甚至恐惧的是,这女子体内真气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源源不断的凝聚在剑身上迸出。 慕容羡鱼看着比自己还脸色还要惨淡的赵幼安柔声问道:“还好吗?” 赵幼安额头流下几滴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的鲜红珠子,他翻了个白眼后凄惨一笑道:“我还以为砍不完呢,怎么这么多人,说来也多亏了宇文殊图的绝命七刀,这些人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刀桩,终是全都砍倒了。” 慕容羡鱼看着一地的死士心悸道:“我确实是小看你了。” 赵幼安忽然往深巷看了一眼,慕容羡鱼心有灵犀的说道:“赵老伯被刚才一道剑气震晕过去了,应该是无大碍。” 再无后顾之忧的赵幼安看着姗姗来迟的红袍女子一字一句说道:“看来接下来要分生死了。” 慕容羡鱼认得出武曲星君裴炎,自然也知道红袍女子的来历,她没来由冲着赵幼安嫣然一笑,然后率先起剑。 女武官将长剑猛地掷出,飞剑呼啸着朝着那玄阳观而来的巨门星君刺去,只见她身如飞燕一般脚尖轻踮,跟随着飞剑疾驰掠去。 张四随即要动,就听红袍女子怒声道:“照顾好尚姑娘。”说着一掌拍在张四肩头,将这个精瘦汉子拽倒后借势挺身前冲。 长街之上一抹红光和飞剑对撞。 无数剑气在空中飞旋,灿烂夺目的阳光亦被割碎。 赵幼安甩了甩手中长刀,又从地上捡起一柄被自己斩杀死士的陌刀,深呼一口气后开始狂奔,陌刀拖地长刀搭肩,其势如瘦虎。 慕容羡鱼即便和张四对战都未用的飞剑之术是她的最后兜底杀招,深知红袍女子厉害的她将体内真气全汇聚这这一剑上,力求一击重创。 剑尖刚触到那红袍后忽然急坠而下,紧跟在飞剑后的慕容羡鱼伸手抓住剑柄,将长剑敛起,推剑再刺。 面前中年女子红袖一挥,凛冽的剑气已是消去大半,她微微低头躲开如红蛇吐信一般狠辣的一剑,然后两指一并拢,轻盈的夹住剑身猛地一掷,竟然将慕容羡鱼连人带剑甩飞出去。 一声闷响后摔在地上的慕容羡鱼当即又滑出去五步,地上出现一道如同拖拽的血印。 见此一幕的赵幼安手中双刀齐下,朝着宛如仙佛的红袍女子劈去。 只见这中年女子向前一步,一掌拍开厚重陌刀的同时,灵巧的闪转侧身躲开双刃长刀十五寒气逼人的钝刃,然后一拳砸在赵幼安胸膛上,赤炎一般的拳劲当即在赵幼安胸前炸开,赵幼安一口浊血喷出后被锤飞十步,整个人被砸入地面。 大唐国师座下七位星君中唯一的女子星君狄良玉最为擅长的就是近身搏杀,虽是女子身,但体魄却异常强悍的她曾在北部边境线近身和善于骑杀的草原蛮子贴身对杀,一双拳锤的接战者皆是人马俱碎,光是拧下的脑袋和撕开的良驹就多达三百有余。 如此看来这两个小鬼真是蚍蜉撼树。 慕容羡鱼挣扎着起身,她眼神冰凉的恨声道:“狄良玉,如果你杀了他,梵音宗必然和你不死不休。” 红袍拖地的狄良玉不为所动,腰肢摇曳着朝赵幼安走去。 慕容羡鱼咬着牙俯身欲取落在地上的长剑,张四忽然一步踏出,朝着这个方向扑杀过来。 狄良玉走到赵幼安面前,眼神怜悯的看着这个脸上写满不甘的少年轻笑道:“若是没有公主遇刺这档子事,我觉得你做我的双修鼎炉就很不错,可惜啊可惜。”说着抬起浑圆的大腿,脚尖对准了赵幼安青丝披肩凌乱不堪的头颅。 赵幼安这时才看清楚,这巨门星君竟是赤足,她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张四同时挥剑劈向慕容羡鱼的玉颈。 忽然长街前后皆有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张四微微眯眼,一脚踩下的狄良玉骤然抬头。 眼前凭空出现一道鬼魅人影,只见来人一拳砸出,拳劲如骤雨噼里啪啦的落在狄良玉身上,那神鬼莫测的一拳将狄良玉锤的身体向后凹去,滑出了二十步有余,竟然重新落在以为大局已定的尚月竹身旁。 一拳解心忧。 慕容羡鱼这边,杀气磅礴的张四同时被一杆从天而降的铁矛逼退,插入地面的矛身剧烈颤动随着主人的到来渐渐平静,抽出铁矛的是一位身后还背着两杆长矛的少年,只见这个一脸怒气的少年望着张四咬牙切齿道:“敢欺负羡鱼姐姐,你真是死十次都不够。” 在这持矛少年背后,一个梳着冲天羊角辫的小姑娘将将落地,她扶住慕容羡鱼后心有余悸的说道:“幸亏是南溪卜了一挂,不然真是惨了。” 慕容羡鱼望着挡在身前和张四对峙的南溪和白桃轻轻一笑,然后转头看向赵幼安那边。 一拳逼退狄良玉的年轻汉子一脸愧色,他小心翼翼的扶起胸骨断裂的赵幼安后两指按在赵幼安眉心,一道炙热的真气瞬间透过指尖传遍赵幼安全身,赵幼安顿时觉得火燎一般的疼痛感微微减轻。 看着赵幼安眼神恢复一丝清明,这年轻汉子朝着杀气磅礴的狄良玉礼貌的喊道:“先等等在打,我先安顿好小兄弟。” 狄良玉嘴角扯了扯,没有出声,也无进一步动作。 巨门星君,自然有巨门星君的气度。 年轻汉子扶着身体颤抖的赵幼安走向一处高墙边坐下,然后认真的低声解释道:“我本来是要去那粥店和你汇合的,可是之前潜入皇城时尾巴没擦干净,被一群宫中的千牛卫追杀,所以耽搁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赵幼安看着面前胆大包天敢上皇城的寇放咧嘴一笑,然后轻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寇放一边动作缓慢的从背后抽出长剑,一边低头凝视着赵幼安轻声说道:“你先休息片刻,等我解决完眼前的麻烦后再说。” 寇放说完后望向狄良玉嘿嘿一笑。 从小在梵音宗一起长大并将慕容羡鱼视为亲姐的诸葛南溪看着背靠星君有恃无恐的张四手持双矛,两臂之上青筋暴起,已是怒到极点。 背靠墙壁的赵幼安遥望着被白桃扶住的慕容羡鱼,女武官有所感应似的回眸,两人相视一笑。 谁也不会想到,原本只是如一颗石子投入平湖的截杀,在长安城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玄阳观中,武曲星君提着虬龙杖飞速掠出。 第七十七章 得偿所愿 永和坊这条僻静街道上的两拨人各自锁定对手后,红穗腰牌上刻有三思二字的诸葛南溪率先出手,他手中一杆长矛脱手而出,一矛当先飞射而出,只见这个抛矛当箭使得少年快速摸向背后第二根铁矛,在张四提臂抵挡铁矛飞袭的第一击的同时,身子一晃后冲向张四,手中矛如腾蛇飞舞一般快速旋转着,两人仅一步距离时忽然高高跃起,手指勾着矛身拉开一个满弧,那柄通体漆黑的铁矛发出嗡嗡轻鸣后快速朝着张四的脑袋弹去,枪弧写意气势雄浑,持剑再挡的张四仅是一下就被弹开,南溪则是狰笑着拾起地上被打落的第一根铁矛。 张四踉跄着甩剑卸去铁矛一瞬间弹到自己身上的蚀骨劲道后站稳,他眼神复杂的看向持双矛一脸杀气的少年武官,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感觉来,可容不得他细想,矛尖拖地的南溪又如一头牛犊一般冲杀过来,一矛在手腕疾抖之下刺出,另一铁矛紧随其后竖劈而下。 面对如此悍勇的少年武官,张四只能提剑抵挡,可他体内的真气已被慕容羡鱼耗去大半,此时再抬手,手中青峰之挥出三分力道。 在南溪出手的同时,顶着巨门星君名头的红衣女子狄良玉也和寇放贴身搏杀起来,她凭借着修炼二十年铸就的一身金刚体魄,无视寇放劈来的灿然一剑,一拳击中那剑意纵横的长剑剑身后潇洒转身又锤出一拳,将本来和她同时立于空中的寇放砸回地面。 落地后寇放现是抖了个漂亮的剑花,然后望着空中红袍飘摇的女子咋舌道:“好生猛的老娘们,这一拳不得打死一头牛啊。” 狄良玉不屑和突然杀到的寇放废话,她化拳为掌后如仙人抚顶一般拍向寇放,寇放则是由下往上扫出一剑,两人转瞬间又近身,狄良玉那缠绕着真气的掌心牵引下数十道无形的风刃朝着寇放一并落下,寇放同样调动真气,一股灼气透过指尖缭绕在长剑之上,如苍龙绕柱一般扫向周身八方。 两道劲力相击之下两人皆是一震,掌生隐刃和万缕剑气同时被击碎,溃散后消失。眼见一击不成的狄良玉在空中旋身后飞膝撞向寇放头颅,寇放举剑再挡,可还是被这个拳脚功夫蛮狠无比的女人撞开四五步。 狄良玉看着同样可以用体内真气牵引周围气机形成攻势的寇放惊讶道:“长安何时多了你这号人物?” 从神武山远道而来的寇放一眼就看穿了面前女子的身份,他嘴角一扯后嘲讽道:“不在玄阳观呆着,出来为难一个和你无冤无仇的少年做什么?” “连碾死一只蝼蚁都要解释的话,我还修行做什么?”狄良玉冷笑着拔地而起,凌空之中袖中射出两道红芒,凝聚真气的红芒落在地面后瞬间炸开,以她为中心的地面青砖瞬间被掀起,幻做一条石瀑向寇放砸去。 一时间此方天地尘土飞扬碎石乱射。 寇放横剑于胸,看着遮天蔽日一般倾泄而来的石瀑,抡出一剑后闪身躲避,整个人消失在卷起的烟尘之中。 狄良玉引动的石瀑被一剑劈开后轰然倒塌,地面震颤的同时无数石砾落在地面,刚好将被赵幼安屠尽的死士尸体掩埋。 目不可视的飞尘中,寇放鬼魅一般出现在狄良玉头顶,身形如一头捕食的猎豹一般抡出一剑,扫向这位女星君的后脑,脑后生风的狄良玉心中一惊,当即回身扫出一拳,剑尖掠过额头的同时,一拳也是挥空。 一剑划落的寇放一脚踩在狄良玉胸前,腰腹也中了一记劈掌。 两人急坠而下,不分胜负。 不远处的张四面对一而再戳来的铁矛,已是疲于躲避无法还手,慕容羡鱼和白桃也看向不远处各施神通悬浮空中近身搏杀的寇放和狄良玉,二人皆是一脸惊讶,尤其是慕容羡鱼,她自然猜到那个和巨门星君打的难解难分的汉子就是赵幼安之前苦等的人,他所展示的剑术和身法确实不负赵幼安一直惦记,更让她觉得吃惊的是,巨门星君擅长近身肉搏,可这汉子也是分毫不输。 在一旁观战的尚月竹望向被寇放缠住的女星君,又看看躬身躲开璀璨一矛的张四,思绪一番天人交战之下身形一滑,竟朝着街口退去。 眼尖的白桃看到遁走的破相美人,刚要去追,就被慕容羡鱼拦下,就听女武官檀口轻启轻声说道:“击杀张四就好,没必要节外生枝。”说罢她下意识望向赵幼安的方向,却惊讶的发现墙下已是空空无人。 眼前的南溪两矛戳空后越发急躁,他没想到宛如血人身中数剑的张四竟然如此难对付,就在他停步换气间隙,张四怒喝一声后劈出一剑,在劈向抬矛抵挡的南溪时,忽然手腕一扭,整个人扭身向后,剑尖竟不再对准南溪,而是直指脸色惨白身负重伤的慕容羡鱼飞掠而出。 看清形式的张四自知已是强弩之末,他心中就一个想法,将那个在深巷与自己苦战的女武官斩于剑下。 挡在慕容羡鱼身前的白桃抬起手臂,看着呼啸而来的张四准备接战。 被张四这一下声东击西搞得猝不及防的南溪提矛而起,矛尖捅向张四大开的背脊。 和寇放互相换招却都拿对方无可奈何的狄良玉注意到张四的动作,长臂一甩后袖中漫出一抹奇异的紫烟,瞬间遮住寇放视线后也朝着张四决意要杀之人飞去。 一瞬间几人身形并与一线,挡在慕容羡鱼身前的白桃,挺剑直冲的张四,提矛扑杀的南溪,以及飞旋而来的巨门星君。 寇放挥出几剑斩开眼前紫烟后并未再有动作,而是眼神诧异的看着这诡谲的一幕。 忽然白桃眼前一道人影窜出,慕容羡鱼眼眸骤然一亮。 来人倒提长刀,反手一道光弧挥出,劈开张四的手中剑后一步踏出,正手又是一刀,却被张四瞬间反应下的一剑打落。 长刀落地的同时,他整个人撞入张四胸怀之中,撞了个满怀的两人闷哼声中齐齐倒在地上。 是赵幼安,白桃这才看到来人面容。 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张四脸色狰狞的嘶吼一身,却没有提剑劈砍的空间,赵幼安咬着牙一只手按在这张四异常凶横的脸上,然后另一只手快速摸向腰间,瞬间抽出一柄匕首来,这匕首正是慕容羡鱼送他的那一把。 空中的狄良玉暗道一声不好,抬手后射出一道真气滚动的红芒,却被发现她动作的南溪回身一矛戳破,当然那真气沛然的红芒绽开后也将南溪撞飞出去。 赵幼安按住挣扎不止的张四,匕首朝着这位长安城名动一时的剑客脖子抹下。 一朵璀璨血莲绽开的同时,这位替赵涂杀过无数人的武夫神情一滞,眼中的狠辣化作一抹灰暗。 看着张四再无呼吸之后,赵幼安扭头朝着慕容羡鱼和白桃笑了笑,然后身子一晃向后栽去。 身形始终浮游在空中的狄良玉看到这一幕,遥望了一眼之前缠住自己的寇放,冷哼一声后向街口飞去。 寇放将剑搭在肩头,看着巨门星君临走时那毒辣的一眼,看来神武山和玄阳观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当他看见那扎着羊角辫的红衣小姑娘扶住赵幼安后,稍一思索后也转身离去。 慕容羡鱼拾起赵幼安掉落在地的双刃刀十五,却没有看已是气绝的张四手中那名剑摇光一眼,又看着挡下狄良玉一击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南溪艰难的开口道:“回武侯司。”说着又是几声剧咳,嘴角渗出血来。 白桃看了一眼这条躺满了巨鳌帮死士的街道,就听赵幼安靠在自己肩膀喃喃道:“去带上我老爹。” 慕容羡鱼这才恍然道,赵更古还在那血战过的深巷中。 这时赵幼安有气无力的又念叨道:“我和我爹要回家,不去武侯司。”话音刚落,这小子竟在三个武侯错愕的眼神中挣脱白桃的胳膊,踉跄着朝那巷子走去。 南溪挑眉看着玄阳观巨门星君离去的方向,心中震慑不已,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原本还有一位星君会杀到此处,却在半路被人拦下。 ------ 大概一个时辰以前,皇城内的凤阳阁中,丽珠公主李玉瑶站在金碧辉煌雕龙画凤的大殿中央,驸马爷柴逸坐在她左侧的长桌前,已是一月不相见的夫妻二人皆是面色冷峻,殿内还跪着一个公主府埋在巨鳌帮的暗子,这人将张四带着一百死士去永和坊的事系数汇报。 这暗子说完后退去,殿内就剩夫妻二人时就听李玉瑶望着柴逸轻声道:“你想去疆场建功立业,却被我这个名存实亡的妻子多番阻拦,你记恨我吗?” 柴逸摇摇头后端起桌上清茶抿了一口。 李玉瑶看着面色淡如水的柴逸刚要说话,殿外又传来禀报声。 又是一名公主府的暗子。 李玉瑶有些恼怒的抬了抬手,示意门口的虎贲卫放人进来。 这位暗子是一位埋在玄阳观后院喂马劈柴的马夫,就听他沉声说道:“观内的巨门星君一日之前就不知所踪,方才武曲星君提杖急出。” 这暗子话音刚落,柴逸起身,他望着李玉瑶轻声说道:“你想要巨鳌帮,我帮你拿过来,希望过后你可以放我去疆场厮杀。”说罢后这位极为洒脱的驸马爷望向殿内一面墙上的长安地图,心中略微估算后又道:“我去拦住裴炎那老匹夫。” 李玉瑶略一思索后轻轻点头,她脑中回想起两个安插在驸马身边女婢的话。 “驸马爷在宅内有一名日夜相伴的男宠。” 李玉瑶望着柴逸扬长而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寒色,接着便是一声叹息。 大唐公主的这幅面孔吓得那名趴在地上的暗子身子一颤,汗如雨下。 赵幼安血战那一百死士之时,提着虬龙铁杖赶往永和坊的武曲星君被手持亮银枪的驸马爷柴逸拦下。 “找死。”武曲星君开口道。 “试试。”柴逸朗声笑到。 听到尚月竹差人通知需要搭手的裴炎心中一阵烦躁无心出手,而得到许诺可上疆场的柴逸得偿所愿战意滔天。 武曲星君裴炎最终没有出现在永和坊内,至于这两人谁胜谁负已是无关紧要。 第七十八章 披甲与桃树 离开永和坊的一行人在一座牌楼下分道扬镳,白桃搀扶着慕容羡鱼回武侯司,南溪利用武侯身份征用一辆载货的马车,将精疲力竭的赵幼安和醒来时老泪纵横的赵更古拉回沾衣坊。分开前,白桃喂赵幼安吃了一颗味道涩苦的止血金丹。 将赵家父子扶回各自房中,南溪并未第一时间离去,他手持铁矛在这落魄小院前驻足停留了很久,一来是以防巨鳌帮还有后手袭击,二来则是这个少年武官对屋内已是沉沉睡去的赵幼安心中满怀敬意,大唐帝国尚武慕强,年纪尚浅血气方刚的诸葛南溪更是崇拜强者,所以他对持刀砍倒几十个悍不畏死的死士,并且手刃了剑客张四的赵幼安格外敬重,在安顿好赵幼安时,诸葛南溪还将自己装有止血丹和筑气丹的锦带留在床头。 虽然不知此事因何而起,但南溪觉得,躺在床上的赵幼安,铁骨铮铮好汉一条。 讽刺的是,一月之前的赵幼安还是沾衣坊内人人都可骂上两句的赵家小跛子,而今日之后,长安地下世界这个名字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赵幼安蒙着被子不知睡了多久,白桃喂他吃下的止血丹着实厉害,到醒来时身上刀口已经尽数结痂,除了肩部那一刀砍的太深,还会有血水渗出南溪为他绑扎的白巾外,其他伤口随疼,但也不影响行动。 下床后推门而出,抬眼望去已是暮色沉沉,圆月挂于树梢枝头。 见赵幼安醒来,坐在院中枯井旁抽着旱烟的赵更古一脸愧色欲言又止,他并不知道今日之事的全貌,只是认定赵幼安和那位女武官从巨鳌帮手中救下自己。 在深巷中被剑气震晕的赵老汉并未看见满街的参臂断肢和血流成河,自然也没见到堆叠成小山一样的死士尸体,对于两人如何逃出生天他满心疑问,可很显然此时的赵幼安并不想说。 通过练就那本《扶摇血经》积蓄的真气一场搏杀之后挥毫的荡然无存,赵幼安此时显得弱不禁风,就见他摸着被打断了三根肋骨的腹部惨兮兮的望着赵更古说道:“老爹,饿了。” 赵更古收起颇为复杂的眼神,扯着嘴角憨笑一声后说道:“等着我去烧点吃的。” 院中灶台自从朱婉儿坠江后便再无升起过炊烟,终日不着家的父子也没积下余粮,老赵头只能端了个瓷盆出门,舔着脸去和街坊四邻讨些吃的。 沾衣坊这条无名巷中,除了有些难说话的胡家外,大多都是淳朴人家,加上赵更古平日里待人和善,又是行走在地面上的官家巡役,所以不一会儿那端出去的瓷盆就被塞满,赵根古喜滋滋的回来,就见赵幼安手中拎着月色下泛着幽寒的长刀凝神端详。 “幼安,吃饭。”赵根古晃了晃手中捧着的瓷盆,打断思绪不知飘向何方的赵幼安。 父子二人点上火烛,埋头吃饭。 这白色瓷盆中鸡鸭鱼肉样样都有,皆是四邻晚饭剩菜,此时饥肠辘辘的二人却吃得格外香甜,看着不消一会就下去一半的折箩剩菜,赵幼安苦笑道:“拼死拼活,日子还是清苦。” 赵更古嗦着一块鸡骨喃喃道:“本来是攒了些积蓄为你讨了媳妇,想着往后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谁能料到婉儿那孩子命苦,唉,还能说什么呢,吃饭吧。”一声声叹息中赵更古也没了食欲,他看见赵幼安放下碗筷后拾掇了桌子,然后丢下一句早点休息后就出了屋子。 临出门前赵更古回头看了一眼一身伤痕的赵幼安,他嗅到儿子身上那浓重的血腥气味,可也只是微微张嘴将满心疑虑咽下。 赵幼安等忧心忡忡的老爹离开后掩上房门,将双刃长刀十五收回刀鞘放到桌上,又转身从床头取来已被血色染透的蛇皮袋,掏出了今日近身厮杀作用不大的连弩,他利索的卸下弩身箭匣中的五支利箭,然后仔细打量一番这件被官府明令禁止私藏的利器,万幸并未损坏。 装有连弩的蛇皮袋在和那些陌刀汉厮杀之时被打落在地,还是返回深巷找老爹时慕容羡鱼眼尖看见,才被南溪又捡了回来。 指尖摸着桃木材质的弩身,赵幼安笃定这件利器会有一日终将在自己手中留有大用,从一个后来人的眼光审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连弩无疑是想在这个崇尚武道的帝国活下去可以依仗的最好武器,前提是自己再不会置身于那贴身厮杀才能博得一线生机的险境。 等将自己贴身的两件兵刃放好,赵幼安盯着昏黄的烛火又是一阵倦意袭来,他不想回床休息,因为刚才背后刀伤被那干硬的床板硌得生疼,只能搭着手臂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咚咚咚。 忽然之间,一声类似擂鼓又更似是炸雷的声响将赵幼安震的“醒来”。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后睁开双眼,一道宛如白昼的刺眼强光直戳他的瞳眸,那堪比炸雷的声音越发的大,自己的心弦也跟着颤动起来,他急忙捂住耳朵,也终于看清的眼前场景。 天穹之上红光一片,那种红更像是一种诡异的血色,又好似一抹占满整个天际正在焚烧的烈焰,在那漫开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红焰之后,赫然出现的是两个太阳。 赵幼安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却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他伸手一摸,手上也全是粘稠且冰凉的血红之色,此时他正置身于一片茫茫荒漠之中,低头看去,绊倒他的是一具已然干枯的尸体,这被烈日暴晒抽干水分的枯竭尸体上,披着的正是大唐最为善战的铁骑神策军的银白盔甲。 一面绣着唐字的战旗插在不远处,旗下也有一具暴晒而亡的将士干尸。 赵幼安面色惊恐的起身,看着天地并成一线的血红荒漠,还未站稳就感应到大地一阵剧烈颤动,无数马匹嘶鸣声连同锤砸大地的马蹄声源源不断的从面北的方向传来,再看时那远端沙丘之上已是摆满密密麻麻席卷黄沙的重甲铁骑。 赵幼安吓得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发现锦带下空空如也后惊恐的向后跑去,毫不意外,他又被绊倒在地。 原本平整如水波的黄沙被风一吹,竟然奇异的四下散开,如水流一般流淌向四面八方,等黄沙尽数退散后赵幼安才发现,自己脚下被风沙掩埋的,是数万个如同刚才那具干尸一般的大唐披甲铁骑。 折断的大戟,卷刃的长刀,颓然倒下的唐旗和染红的缨枪满眼皆是,死状凄惨的兵卒铺满大地,宛如人间炼狱一般。 见此一幕,赵幼安眼眶不觉湿润,两滴泪珠划过脸颊。 “将军,你哭什么?” 一声清脆的呵斥声在耳畔响起,赵幼安环顾四下,却无一个活人。 “谁在说话?”他怒喝道。 嗖。 一道铁箭从天而降,直插在赵幼安脚旁,他看着还微微晃动的箭枝,转头是天幕上已是数万道如雨点一般的飞箭落下。 这些如飞蝗一般落下的铁箭全部扎在自己身上,赵幼安却感觉不到疼痛,还真如雨点一般不痛不痒。 下一秒马蹄声震耳欲聋,那沙丘上一字排开的铁骑开始朝着自己浩浩荡荡的狂奔袭来,已是被箭雨钉在荒漠的赵幼安看见密密麻麻冲杀而来的铁骑中一人持弯刀率先而至,那人面目狰狞的一刀劈向自己。 生死攸关之间一只大手从地下探出,在刀尖就要劈到自己头颅之际抓住他的脚踝将硬生生他拽入地下。 眼前骤然一黑,再睁眼时鬼火莹莹,四周站满了面色惨绿的披甲兵卒。 赵幼安只觉自己来到地府阴曹。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射来,这些人都望向自己,就见人群中走出一人怒喝道:“将军,北上吧,勒石燕然封狼居胥的理想不是你讲给我们的吗,为什么不去实现它?” 赵幼安睁大眼睛想看清说话之人的面貌,却只见此人面目模糊看不清脸来,吓得他当即往后退去。 身后忽然又传来一声“我们出泾关一路北上,割下了多少蛮子的头颅,为何非要在此时撤军,哪怕是叛军攻入长安又如何,我们捣碎了那突厥人的王庭,在回身南下平叛岂不美哉,这天下又不是非要他李唐来坐。” “混账东西,你我皆是唐臣,难道眼睁睁看着长安沦陷?”此时人群中走出一位羽扇纶巾的儒生出来,指着那决意北上的兵卒怒骂道。 一时间围满赵幼安周身的人群窃窃私语起来,更多的则是看向了他,并且一步步向他逼近。 “将军,拿主意吧。”有人喝道。 “班师回朝吧,将军。”另一人嚷道。 赵幼安看着向自己逼来的无穷人影,向后又退了一步。 可这一步后,整个人向下坠去。 再睁眼时,自己身处一座寺庙门前,映入眼帘的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披甲将士,这些杀气腾腾手持长刀的将士看到自己后齐齐下跪,一时间铁甲声锵锵刀光耀眼。 一位身材曼妙双腿修长的紫衣女子赤足走向自己,这位依旧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手中捧着一副金色盔甲,在离自己五步之遥时忽然开口道:“请将军披甲。” 另有一人当即站出,扭头冲着数以万计的披甲将士喊道:“长安城就在身后不足十里,十万人对十万人,今日在这古刹之中,我等定要一步不退杀尽叛军。” “不退,不退。”一眼望去所有将士挥舞长刀嘶吼道,震天响声直冲云霄。 赵幼安恍惚间伸手摸向那女子捧着的金甲,就在指尖将要触碰到那甲胄之时忽然头痛欲裂,他在漫天呼声中扶住额头缓缓倒下。 栽倒在地后背后一凉,赵幼安猛地惊醒,原来自己此时就在屋中,不知为何从凳子上滑落下去。 扭头看去窗外天色已亮,自己竟是做了个极为荒唐的梦。 清晨时赵幼安推门而出,蹲在屋外水缸前胡乱摸了一把脸,然后轻声朝着赵更古的房间唤了几声,人不在。 他回屋扯下身上缠着的白布,仔细检查一番几处刀口后披了件青袍走出了院子。 由于步频太大会扯动伤口,他就来回在自家这条无名巷中晃荡,正低头沉思昨夜那个骇人梦境之时,就听一声猫叫声传入耳中。 赵幼安寻着声音望去,那日扑入自己怀中的黑猫身形矫健的站在墙头,冲着自己又叫了两声。 赵幼安伸出双臂轻声呼唤,这猫却纹丝未动,只是用那双墨绿色的瞳眸打量着自己,片刻后转身跳入墙后。 鬼使神差之下,赵幼安推开了黑猫跳入的那户人家大门。 院内有一棵桃树,一眼望去花蕾娇娇含苞待放。 第七十九章 春非我春 动用刀剑者,必死于刀剑之下,这是巨鳌帮上上任帮主叶龙初见张四时对身边还是个账房先生徐季说过的话,没想到一晃二十年后,叶龙这句话终是一语成谶,当初那个怒时毛发耸然,拔剑必血溅五步的剑客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同时赔上的,还有巨鳌帮六十多号武艺精湛悍不畏死的死士。 长安城死了个剑客,似乎也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 长乐坊门口的一棵垂柳树今晨被扛着斧子的十郎砍了,因为这棵树是当初张四种下的,与一斧后就折断的柳树同时离开西市的还有不知被谁踩碎了双膝的副帮主梁赞,据徐季对帮众的说法,遭袭的梁副帮主不堪忍受后半身囚困与轮椅之上,在深夜时服鸠酒自裁了,这位叶龙时期就在巨鳌帮中,不近女色又膝下无子的副帮主,终是为城外的乱坟岗又添了一捧黄土。 今日的长乐坊中摇骰掷牌的喧闹声与往常无二,进进出出的赌徒依旧络绎不绝,只是大堂二楼那间可俯瞰赌坊大堂全貌的雅阁中,常常倚窗而立的堂主周邦没了踪影,圆扇状的雕窗后换成了千娇百媚的柳漪,对于赌徒来说,抬头瞧见一个身材窈窕的美人凭窗而立,也是一桩独有的风景。 长乐坊后院的柴房门前,刚去砍了一棵柳树的十郎将手中巨斧一扔,然后沉默不语的站在水缸前低头洗手,那咣当落地的斧子上犹见一抹血色,这时柳漪扭动着腰肢款款而来,她若有若无的瞥了一眼十郎满是血渍的双手轻声问道:“周邦处理干净了?” 神情木讷的十郎想起刚在那个吓得面色铁青跪地朝着自己咣咣磕头的堂主周邦,一撇嘴后说道:“屠狗一般砍死了。” 柳漪看着十郎洗干净双手后胡乱的在自己胸前擦拭一番,表情有些嫌弃的微微皱眉,就听她娇媚的问道:“可留下什么话来?” 十郎歪着头微微回想一番后说道:“每个要死的人说的话都一样,除了哭着求饶外还能说什么?” “张四,梁赞,周邦都死了,这巨鳌帮从现在开始算是完完全全掌控在干爹手里了。”柳漪眉梢荡开一抹喜色后轻声说道。 “巨鳌帮还是背后那些大人物的,除非他们死绝了才能是干爹的。”十郎听到柳漪的话后沉声说道。 柳漪闻言狠狠白了这个存心和自己抬杠的魁梧汉子一眼,然后手指从袖中摸出那片徐季送的玉质槐叶轻轻揉搓着轻声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兴化坊礼部郎中的私宅内,加官后本该春风得意的赵涂脸色暗沉,与他相对而坐的破相美人尚月竹摆出一副柔弱不堪的可怜模样,整个人瘫坐在宽椅前,柔弱无骨的双手捧着额头到眉间没破开一道的伤疤,几滴清泪从脸庞滑落。 赵涂看着眼前美人冷声道:“遮着脸做什么,将手拿开吧。” 尚月竹缓缓撤下遮面的双手,轻声喃喃道:“我是怕义父看到我如今的这副面容心生厌恶。” “皮囊而已,有什么好厌恶的。”赵涂冷冰冰的说道,他端起面前茶杯后又说道:“没想到张四那么不顶用,连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子都解决不了。”说罢轻轻喝了一口茶水。 尚月竹看着脸上满是阴霾之色的赵涂出声道:“若不是武侯司那个三番五次坏我好事的女武官,还有一个不知身份的年轻汉子,张四加上巨门星君,怎么可能结果不了那姓赵的小王八蛋。” “那个拦下巨门星君的年轻人能看出路数吗?”赵涂好奇的问道。 尚月竹先是轻轻摇摇头,然后想了想后说道:“虽然不知来历,但能看出他的修为和巨门星君旗鼓相当。” “好一个旗鼓相当。”赵涂冷笑道,他重重的将茶杯放到桌上后凝视着尚月竹脸上那已经结出血痂模样狰狞的刀疤又道:“我还真是小看那小子了,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这件事只是相爷和公主暗斗的一件小事罢了,虽然折断了张四这柄利剑,可我手里还有无数柄像张四一样的利刃,只要相爷不倒,还有日子收拾那姓赵的小贱种。” 尚月竹看着胸有成竹模样的赵涂,沉默良久后忽然问道:“义父,如果上巳节宝船那件事成了,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档子烂糟事了?” 提起之前宝船刺杀,赵涂倒是对面前的义女毫无隐瞒的叹道:“这件事是我瞒着相爷布局的,从巨鳌帮帮主魏近到西域刀客石霖,加上费尽心思埋入虎贲卫的暗子隋木郎,怎么看来都是我这边先手无敌天衣无缝才对,可谁承想中途杀出个姓赵的小崽子,算了,虽说是失手了,但后续的野火也没有烧到我们身上,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 尚月竹听出赵涂有暂时鸣金收兵的意味,她稍做思量后出声问道:“那巨鳌帮怎么办,拱手送给公主?” “相爷的意思是破财消祸。”赵涂那双晦暗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异色后说道。 “那我要不要关了彩尚坊暂时离开长安?”尚月竹听到长安第一大帮这便要更换门庭后颤声问道。 赵涂手指轻抚着额头想了想后说道:“你是担心被武侯司盯上?” 尚月竹眼前浮现出那个手握长剑和张四在深巷厮杀的女武官身影,她轻轻的点点头后说道:“这件事失手,我那绸缎铺也会沦为众矢之的了。” “不用。”赵涂声音冰冷的说道,他盯着尚月竹嘴角一扯后又冷笑道:“你背后站着的是玄阳观的大唐国师,谁敢动你?” 尚月竹闻声忽然噤声,脸上露出一种即恐惧又愤恨的复杂神情来。 赵涂看着提到玄阳观后脸色突变的义女,忽然声音柔缓的问道:“月竹,我之前将你送到玄阳观给国师当双修鼎炉,你恨不恨我?” 尚月竹沉默片刻,然后留下两行清泪后轻摇着头低语“若不是义父,我恐怕早就饿死在那个饥年了。” 赵涂深深的看了一眼尚月竹,然后指尖向宽袖中一摸,勾出一张金缕丝钩织的轻软面甲,轻轻丢到这个垂泪的女子面前说道:“送你的,下次来见我覆上这面甲。” 尚月竹笑容凄然,她知道义父还是憎恶自己如今这副容貌,当即心中对赵幼安的恨意又深了几分。 起身后掸了掸衣袍的赵涂走到屋内轩窗边,尚月竹眼帘中水雾蒙蒙的望向这道瘦长背影,就听赵涂声音阴冷的说道:“几天后有几个东渡的倭人武士来长安,我要安排在你那彩尚坊内。” “好。”尚月竹轻声应下。 “倭人心性卑贱,知小礼而无大义,畏威而不怀德,接触的时候小心些。”赵涂叮嘱道。 尚月竹指尖摸了摸脸上的刀疤,忽然一叹道:“我这被毁了面容的仇,义父可一定要为我报了。” 赵涂冷冷的望向庭院内那棵桃树,半晌后幽幽的说道:“倒是可以用姓赵的小子试试这几个倭人武士的斤两。” 尚月竹闻言一喜,转而捏住金丝面甲缓缓遮在脸上。 被尚月竹记恨上的赵幼安此时悠闲的坐在桃树下,怀中抱着那只勾引他进入旁人家院中的黑猫,在他对面的是那个常年一袭儒袍的教书匠宋瓷,两鬓斑白的老儒生眼神奇异的望着这个不速之客,之前见这小子是还是一脸死相,今日再看怎么就眉宇舒展神态浑然,大有一副拨云见日的写意神情挂在面庞。 宋瓷怀中抱着那只叫尺玉的白猫,他看着抱着墨韵的赵幼安轻声笑道:“墨韵平日里都是生人勿近,怎么遇到你就转了性子,真是怪哉,怪哉。” 赵幼安抚摸着黑猫墨韵的柔顺身子笑道:“说明我们有缘。” “也对,缘分这件事,实在妙不可言。”宋瓷摸了摸尺玉后笑容和煦的感叹道。 赵幼安靠着树身坐着,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身上的一道刀口被扯了一下,疼得赵幼安差点叫出来,怀中黑猫似乎有所感应的伸出舌头舔舐了几下赵幼安的掌心以示安慰。 宋瓷看着黑猫格外亲昵的少年郎,脸上笑意愈发浓厚。 两人就这样一人抱着一只猫向对而坐,一直从晨时坐到中午,期间无人出声,诺大的院子里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猫叫声。 等到巷中升起阵阵炊烟之时,宋瓷忽然挽留赵幼安一起吃饭,知道赵更古去县衙当差中午不回来的赵幼安欣然答应。 老书匠烧了一条鱼,蒸了一锅米饭,又吵了一碟青菜。 从长安底层人的午饭来说,这顿饭很是不错了。 “先生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在状元桥旁遇到过一次。”赵幼安吃饭间隙看着宋瓷夹了一口鱼肉吃的津津有味后出声道,当时白桃带他去状元桥吃汤面,之所以记忆这么深刻,以至于此时在饭桌上言之凿凿,是因为他和白桃都看到黑猫从宋瓷袖中窜出跃入水渠中扑鱼的一幕。 宋瓷又扒了一口米饭后才说道:“有些印象,不过我对两个小鬼跟了我一路的印象更深。”说着他脸上浮起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赵幼安当即脸色一红。 当时牛龙儿告诉他这老书匠宵禁常后出入青楼,两人怀疑这个一贫如洗的老书匠是从哪里捞了一笔不义之财,所以在决定跟踪。 “宋先生,你知道的......”赵幼安略有些尴尬的出声道。 宋瓷笑着没有说话,用他那仿佛一眼就能洞穿别人心思的瞳眸平静的望着面前有些局促的少年郎。 吃完饭后赵幼安准备回去,那只黑猫忽然跳到肩上。 只见宋瓷走到屋内书架前,取下最顶上的白色瓷罐。 “留步。”宋瓷笑意盈盈的说道,他转身抱着瓷罐走到赵幼安面前,然后将罐内的宝贝系数倒出。 金银玉石洒满一地。 赵幼安吃惊的看向宋瓷,转而不解的问道:“宋先生?” 只见这老书匠一甩衣袖后轻声道:“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 赵幼安眼神灼灼,神情奇异。 宋瓷的视线随着一束落在屋内的春光向天穹远眺,半晌后缓缓说道:“故,春非我春。” 第八十章 大隋和天下 沾衣坊无名巷内宋瓷的宅中,赵幼安和宋瓷相对而坐,这位在长安授业传道十几载的教书匠将白色瓷罐倒出的东西悉数平铺在桌面,然后抓起一把金豆子一脸肃穆的对赵幼安说道:“这些是墨韵第一次叼回来的东西,大概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从宋瓷那里知道这一桌宝物的来历后,赵幼安望着对面椅子上正襟危坐一脸肃穆的宋瓷好奇道:“小猫是在你的授意下去的?” 宋瓷抚摸着怀中的尺玉轻声说道:“对。” 赵幼安荣心中大为震惊,他低头看着才是趴在自己怀中一脸慵懒正吐着暗红色舌头的狸猫墨韵,半晌后才吃吃的感慨道:“这哪是一只猫,这就是一个聚宝盆,要是每天都带回来一颗金豆子,难怪宋先生会去那消金窟一般的绣春楼消遣。” “故国已去我心愁苦,贪杯又有何错之有?”宋瓷轻声叹道,他转而望向赵幼安说道:“再说了,墨韵带回来的这些东西都不是来自寻常百姓人家,噢,除了这柄纳福刀外,我现在也弄明白它为什么要将这短刀衔回来。”说着宋瓷用手指指了指桌上那柄暗红色的短刀。 赵幼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纹饰精美的刀身上刻着千秋月三个字,恍然想到巷中丢刀的陈家老汉,对这刀来历心知肚明的赵幼安并没有提这一茬,而是好奇的问道:“这些东西既然不是从寻常人家来的,还能是.......” 话未说完就见宋瓷一脸平静的说道:“皇城。” 赵幼安脸上露出极为吃惊的表情,他一脸疑惑的问道:“皇宫守卫异常森严,这只猫哪能这么频繁的衔出这么多东西出来?” 宋瓷闻言笑了笑后说道:“守卫再严,能拿一只猫怎么样?” “皇城那么大,它是怎么知道该去哪里衔东西的?”赵幼安指着桌上的翡翠玛瑙惊讶道。 “人有人途,猫有猫道。”宋瓷神秘的一笑,然后拿起一串色泽剔透的玛瑙珠又道:“再说了,老夫年轻时曾在宫中当过几年起居舍人,对皇城的布局了如指掌,就算是时过境迁有些变化,宫中聚宝阁的位置也不会变,墨韵非常聪明,只要告诉它该怎么走,它能拿得动的宝贝,都会给我带回来。” 赵幼安看着眉梢露出喜色的宋瓷,此时哪还有一副饱读诗书教书育人的先生模样,那脸上浮起的狡黠笑容,明显更像是一个大赚了一笔银子的市集小贩,赵幼安随即不动声色的问道:“既然先生曾在宫中任职,又为何沦落到在此教书,按照先生的年龄来说,年轻时就是起居舍人,如今起码也得顶个郎中的头衔干干。” “前朝的官,还能在本朝当郎中?”宋瓷反问道。 “前朝?”赵幼安双眼微微一眯,他盯着鬓角斑白面色显老的宋瓷打量一番后脱口而出道:“隋朝?” 这个世界和前世历史书上记录的大唐虽有不同却又极为相似,宛如两个历史进程同等的平行世界,既然是大唐帝国的前一个朝代,那自然就是毁于那位穷奢极欲的炀帝手中的隋了,此时赵幼安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所以就将记忆中历史上李唐的前一个朝代脱口而出。 宋瓷轻轻地点了点头。 赵幼安的心当即一沉,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宋瓷为赵幼安添了一杯茶后缓缓说道:“老夫十六岁进隋宫,经历了闵皇帝迁都洛阳紫微宫,看到了天下兵伐又起,同样也目睹了闵帝突然暴毙和大隋王朝坍塌。” 如果历史进程相似的话,宋瓷口中的闵帝应该能对应上自己那个世界历史中记载的炀帝,赵幼安沉思片刻后好奇的问道:“宋先生,你说的闵帝是不是穷兵赎武淫乱奢靡,才导致王朝破灭的?” 宋瓷摇摇头回忆道:“对于亡国之君,评价总是过于苛责,也常伴随着恶谥,可我眼中的闵帝励精图治胸怀万民,在位期间倡文教开运河扩疆土,可称得上一位明君。” “若是明君又岂会亡国?”赵幼安显然不相信这位前朝官员的话,只当是他是一腔愚忠残留至今。 宋瓷闻言奇怪的看了赵幼安一眼,然后轻声说道:“闵帝暴毙之前发生过两件事,一件是江湖上忽然有一个叫通天教的门派崛起,当然大唐帝国建立之后将其称为魔门,第二件事就是一颗天外陨石落入东都,紧接着天下九大最负盛名的宗派和五大门阀的家主都共聚洛阳,众人观石的第三天,紫微宫中的闵帝就突然暴毙,接下来就是王朝更替都会发生的事,群雄割据相互兵伐直至出现一位天命所归之人一统九州。” 赵幼安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一月有余,也经历了婉儿沉江修炼武道公主遇刺几件事情,可他对这个帝国,或者说这个世界并不完全了解,初到时怕被别人看出端倪,所以也未仔细跟人打听过所谓的江湖门派士族门阀,此时听到宋瓷的话,他神情迷茫的问道:“九大门派和五大门阀?” 宋瓷将赵幼安的表情看在眼里,他脸上浮起一抹神秘笑意后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然后缓缓说道:“生活在底层之中,每日都在为温饱奔波,不知道这些事也正常。” 赵幼安笑着摸摸头道:“宋先生要不跟我讲讲?” 宋瓷抚摸着尺玉毛茸茸的耳垂笑道:“讲讲也行,说完之后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赵幼安挑眉道:“只要不是让我去皇城聚宝阁偷宝物,莫说是答应一件,十件都行。” 宋瓷见这少年郎答应的这么痛快,脸上笑意更浓了,他指着赵幼安怀中的狸猫墨韵说道:“去皇城有墨韵在,何必劳烦你去冒险,我只是让你为我跑个腿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幼安笑着点点头后并未出声,静待下文。 就见宋瓷说道:“当初齐聚洛阳名动天下的九大宗派中,在隋亡后的诸国乱战之时,儒家祖庭所在的鸿儒学宫和佛门分支紫霞山梵音宗,还有被誉为道门正统的龙虎山,都站在李家背后,佛道儒三家鼎力支持,这也是九州为什么最后归于李唐手中的原因所在,如今的朝堂上的中书令柴青云就来自于鸿儒学宫,长安武侯司背后有梵音宗的影子,而钦天监的监正多出于龙虎山。” 提到梵音宗,赵幼安想起了白桃和慕容羡鱼,心中暗自惊叹,原来这两个小姑娘口中的梵音宗竟是九大宗派之一。 宋瓷又喝一口茶润了润口后接着说道:“九大门派中道家本还有剑南道的凤鸣宫和楚地的云净宗,只不过诸国乱战中他们扶持的人并未夺了天下,也就渐渐没落了,佛门中除了入世的梵音宗外,还有从西方吐蕃传入的宝瓶宗和中原禅宗的白马寺,当初虽然也插手天下之争,大唐建国时却未遭清算,如今也是宗门鼎旺开枝散叶。至于乱世出尽风头的麟州神武山和蜀地的剑庐,前者是为兵圣重塑金身的兵家祖庭,虽是乱世中盛产的多位个归其主的名将,可天下太平兵伐不起后逐渐归于平寂。后者拥有无数江湖剑客心之向往的浩渺剑林,同时也是五大门阀中姜阀的起家根基,姜阀在乱战中支持同为门阀的陇中李阀,自然如今还是雄踞一方。” 赵幼安听宋瓷说完九大宗派,低头伸出手指细数,就听宋瓷接着说道:“大隋时的五大门阀如今只有三家,坐拥蜀地百里剑林和一山古籍,被称为草庐和剑庐的两庐之主姜家,在江都富甲一方货通天下的萧家外,隋灭之时割据称王的宇文家和独孤阀,早已随着九州一统覆灭了,就算现在还有后人,也都多为腐草蝇虫,掀不起什么风浪。至于最后一阀,就是如今的大唐李家。” 赵幼安听后咂嘴道:“门阀和天下,鼎盛和覆灭,真是听之随意,细想都是堆叠的本本血书。” 宋瓷看着感慨的赵幼安轻轻一笑道:“抛去我说的九大宗派和三大门阀外,大唐钟鸣鼎食的世家和隐于洞天福地的门派不盛繁多,所谓上品无寒门,一些大隋时就存在的家族,甚至于在隋之前的后周就枝繁叶茂的,比如崔家,王家,卢家,另外还有陇右,河东,岭南,幽州四座屯兵十万以上的藩镇,至于有名的江湖门派更是数不清,除了九大门派外,号称南国风流尽归一楼的灵犀阁,宗门之中无男儿的仙湖斋,甚至于长安广纳草莽横霸京兆的巨鳌帮,据说是九州十道都设有分坛的青莲门等等。” 喵~ 宋瓷话音刚落,就听墨韵轻声唤道。 神情恍惚的赵幼安叹了口气后说道:“它饿了。” 宋瓷望着赵幼安笑道:“不着急喂它吃东西,我现在要说让你替我去办的那件事。” 赵幼安端起茶杯粗饮了一口后说道:“宋先生请说。” “这几日我要出趟门,可在绣春楼中有一位很是挂念的女子,我要你去将一样东西给她。”宋瓷认真的说道。 赵幼安闻言看了一把年纪的老书匠笑道:“宋先生这把年纪还如此风流,小子真是佩服。” 宋瓷对赵幼安的古怪笑意浑然不在意,他从袖中掏出两个巴掌大小的锦带,将桌上的金豆子一分为二装入两个袋子,递到赵幼安面前时说道:“一袋是你的,一袋你替我交给那位女子。” 赵幼安看着递过来的手吃惊道:“我就是替你跑一趟腿而已,何必拿如此重金,宋先生你也太过于大方了。” 宋瓷看着推脱的赵幼安笑道:“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这袋金豆就算是封口钱,另外我走的几天,你帮我照顾一下尺玉和韵墨。” 赵幼安凝望着一脸认真的宋瓷,半晌后才伸手接下两袋金豆。 宋瓷在为尺玉和墨韵喂食前,还交给赵幼安一个木牌,牌子上写着有容二字,想来应该是那绣春楼中姑娘的名字,只是赵幼安忘了的是,在上巳节的宝船上,他和那位叫秦有容的花魁有过一面之缘。 赵幼安从宋瓷的宅子出来的时候,狠狠的揉了揉脸,看着耀眼的阳光轻声喃喃道:“盛世之下的蝼蚁,该怎么活啊。” 从宋瓷的宅子到自家院子的几步路上,他想到了朱婉儿,想到了白桃和慕容羡鱼,想到了褚时钧和程岳,想到了宇文殊图和刘牧,想到了徐季和翟秀。 这些人,仿佛是自己和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之间的第一座桥梁,亦是或多或少汲取过一些温度的好人。 好人不该死,可有人离他而去了。 他想到了大唐公主李玉瑶,想到了被自己一刀封喉的张四,想到了那位只闻其名的左仆射。 该死之人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 走到自家院门前,赵幼安扭头望着天际盛烈灿放的阳光,微微眯了眯眼睛,他回想着宋瓷刚说过的话。 作为一个后来人,自己是不是该做到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才算是成功呐? 是不是该挥刀即杀人,弹指可惊风才算是合格呢? 咣当。 “哎呦。” 此刻似是心有猛虎的赵幼安推门而入时被门槛绊倒在地,倒地后正好压到肩膀的刀口上,他当即疼得咬牙切齿,原本胸中积蓄的豪情万丈也烟消云散了。 “受了伤还乱跑,该说你蠢呢还是厉害呢?” 原来忽然传来一声笑语,倒在地上尚未起身的赵幼安抬头望去,只见白桃坐在自家房檐的台阶下,正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 “什么时候来的?”赵幼安起身后揉着膝盖问道。 “刚来。” 白桃走到赵幼安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后抿嘴笑道:“不愧是砍倒巨鳌帮几十个死士的好汉,睡一觉就生龙活虎了。” 赵幼安听着白桃夸自己脸色顿时一红,想了想后问道:“慕容姑娘怎么样?” 白桃嬉笑道:“算你还有良心,记着和你共进生死的羡鱼姐姐,她伤的不轻,不过我们武侯司有妙手回春的念奴姐姐,应该不会有大碍。” 赵幼安一听慕容羡鱼没事,心中松了口气,他看着一脸古灵精怪的白桃打趣道:“你来做什么,看看我死没死?” “对啊,看看你死没死,要是一命呜呼了,就将你拉到城外的乱坟岗埋了,要是没死的话,就请你跟我走一趟。”白桃笑着说道。 “去哪?”赵幼安好奇道。 “司丞要见你。”白桃收起笑意正色道。 赵幼安猜到杀了张四后会有人要见他,但没想到第一个要见他的是那位坐镇武侯司的大唐三皇子。 第八十一章 玉佩玎珰 这一次白桃来找赵幼安,破天荒的乘了一架马车,赵幼安出了小巷,就看见坐在车辕上翘着二郎腿的南溪,今天这位少年武官没有背着昨日和张四对战时的三杆铁矛,看来是单纯的扮演马夫的身份。 诸葛南溪看到赵幼安后笑容灿烂的问道:“伤无大碍吧?” 赵幼安此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行动也颇为缓慢,他朝着昨日背自己进屋的南溪笑着点点头,然后在白桃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狭小的车厢内将将好挤得下赵幼安和白桃两人,多走几步后的赵幼安气息有些絮乱,钻进车厢后他微闭双眼盘膝而坐,忍着车马颠簸时刀口扯动的疼痛感暗自运气,不一会气息就逐渐平稳了下来,体内升起一缕缕直冲伤口的灼热之气,那本《扶摇血经》中的引气之法他已经记得滚瓜烂熟,此时在车内催动越发的熟练。 坐在对面的白桃看着引动真气的赵幼安,那张如陶瓷般白皙可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采,她并未出声,而是安静的凝望着体内真气涌动却浑然不知的赵幼安,可随着赵幼安原本苍白的脸色变的光泽红润,白桃原本含笑的嘴角逐渐碾平,脸上也浮起一抹凝重。 过了很久后马车骤停,南溪一甩马鞭,扭头轻轻朝车厢内说道:“到了。” 白桃率先跳下马车,她翩然转身,看着准备出马车的赵幼安伸出柔嫩纤细的手来。 被白桃搀扶着下了马车的赵幼安眼帘首先映入的是一排随风轻浮的翠绿垂柳,绿柳后边几步便是一汪烟波浩渺的湖水,汉白玉雕栏立于湖堤前,倒映着树影的湖面上水波潋滟涟漪层层。湖心有一座红白相嵌的亭子,亭中隐隐有人影晃动。 赵幼安视线越过湖心亭向远处眺望,只见不远处飞檐翘角宫阙层叠,一排排红墙黛瓦尽显庄严,他也注意到此处波光粼粼的阔湖边有一条狭长幽暗的长廊直通道那高大的朱红围墙之中。 “司丞不在武侯司见我?” 对此地心中隐隐有了答案的赵幼安疑惑的望着白桃出声道。 “不在,司丞让我将你带到这里。” 白桃说话间站在湖堤旁望向湖心亭,南溪则是停好马车后又找来停在湖边的一叶窄舟。 三人上了窄舟,缓缓向湖心亭划去。 “此地临近皇城,却并非皇城中。” 白桃看出赵幼安心思一般出声说道,她指向离此处最近的宫楼又说道:“那里就是公主居住的凤阳阁。” 赵幼安顺着白桃指的方向看去,心神没来由的一荡。 湖心亭中央此时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羽冠锦带道袍飘摇,观其面相眉清俊朗唇红齿白,看起来年龄和赵幼安相仿,自然是相邀赵幼安的武侯司司丞,大唐的三皇子李临渊。在他身后一步距离站着一位低垂眼帘的清丽女子,此女是李临渊的贴身婢女,也是武侯司内被称为女神医的念奴。 看着飘在湖上的一叶扁舟,李临渊负手而立轻声说道:“羡鱼能为此人与人搏命,你说是两人之间的缘分所致呢,还是此人和武侯司有什么更大的机缘?” 念奴之前见过赵幼安一次,她对当时在武侯司正殿中不懂礼数的赵幼安影响并不好,只听她撇了撇嘴后轻声道:“慕容姑娘是梵音宗中的仙子一般的人物,岂能和这种泥地中打滚的凡夫俗子扯上什么纠葛,再者说了我们武侯司中的普通武官都是从虎贲卫或者金吾卫中精挑细选来的,他一个小小的大理寺狱卒,能和武侯司有什么机缘?” “在你口里此人倒是一文不值了?”李临缘笑道。 念奴望向湖中窄舟,视线在赵幼安身上停留片刻后皱眉道:“此人不知如何哄骗了慕容姑娘,让她拼了一身伤出来,想来是个油嘴滑舌之辈。” “昨日他用一柄长刀,砍到了几十个巨鳌帮的死士,据我了解那些死士并不比金吾卫差。”李临渊笑着说道。 “逞一时之勇的匹夫常有。”念奴轻声说道。 李临渊看着逐渐迫近的小舟忽然叹道:“原本左仆射和公主之间维持着一种平衡,眼看着陇右烽火又起,我是希望这种平衡能够延续下去,可就是你口中的这个匹夫,昨日打破了这种平衡,偏偏羡鱼又和此人搅在一起,拉着武侯司也进入迷局中。” 念奴闻言惊讶道:“此人就是杀了个张四而已,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李临渊叹了口气后又道:“如果仅是杀了个人那般简单,驸马就不会和裴炎在长安城大打出手了,五年都不曾露面的狄良玉更不会突然出现。” “司丞大人怎么今天唉声叹气的。”念奴抿嘴笑道。 李临渊揉了揉眉心后望着登上湖心亭的三人低声念叨道:“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父皇让我坐镇武侯司维稳长安,怎能眼睁睁看着左仆射和公主将长安变成争斗的战场。” 念奴望着本来有可能入主东宫的三皇子默然无语,她双手捧着一个玉匣,里面放着三件为赵幼安准备的稀世珍宝。 赵幼安见到李临渊后恭敬施礼道:“下官拜见司丞大人。” 李临渊上下打量着这个在街面上砍翻几十死士的瘦弱少年,心中惊讶的同时厉声道:“赵幼安你可知罪?” 白桃和南溪瞬间脸色难看起来。 赵幼安现是一愣,然后看向这位初次见面的皇子不卑不亢的说道:“下官不知何罪之有?” “当街斩杀几十人,难道不是犯了十恶中的不道之罪?”李临渊温怒道,随即他想起了赵幼安的身份又冷笑道:“你还是大理寺的狱史,按理来说熟知唐律,今日应该去长安县衙投案才对。” 赵幼安这才恍然,原来眼前这位司丞,是兴师问罪来了。 就在赵幼安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如何回答之时,李临渊一甩衣袖又责道:“你还拐带我武侯司的武官慕容羡鱼与你一道当街杀人,这一招祸水东引不可谓不狠毒,我真该将你当场打杀在这湖心亭中。” 赵幼安沉默片刻后轻声道:“慕容姑娘的事,我也很抱歉,此事是因我而起,一切罪责当由我一人承受,希望司丞大人不要责怪慕容姑娘。” 看着两人话锋不对,白桃急忙说道:“司丞大人,这件事的起因涉及公主遇刺一案,那张四很显然是怀恨报复,要真论起来,赵幼安和慕容姐姐也是被迫自卫。” 李临渊深深的看了白桃一眼,吓得小姑娘脸色一紧。 南溪看着平日里从未发过脾气的司丞大人忽然如此怒容,也是吓得不敢说话。 “你们过来。”几步距离外捧着玉匣的念奴冲着白桃和南溪说道。 南溪赶忙小跑到念奴那边,白桃则一脸忧色站在赵幼安身旁纹丝未动。 看着被自己上来三板斧敲晕头的赵幼安,李临渊心中窃喜,他也并非真的要按罪论处赵幼安,再者说了巨鳌帮这种江湖帮派在街头死个几十人本就稀松寻常,这件事长安县衙和京兆府都不过问,自己更加不会去管,之所以表现的这样怒不可遏,完全是这位少年司丞心中的某种恶趣味罢了。 “白桃你先去念奴那里,我和他单独说话,”李临渊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白桃轻声说道。 白桃犹豫一下后还是抬脚,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司丞的话,她不能不听。 此时湖心亭这头只剩李临渊和赵幼安两人,李临渊原本浮起的怒意渐渐收敛,他眼神灼灼的望着赵幼安说道:“刚开始听说你的事时,我感觉你的胆子很大,可今日一见本人,我又觉得你可能没我想的那般胆大妄为。” 赵幼安不知道这位贵为皇子的武侯司司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前一刻还厉色在面,此刻却是平心静气,他硬着头皮直言道:“昨日之事和胆子大小无关,下官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你可知道张四背后站的是谁?”李临渊面色平静的问道。 “张四是巨鳌帮的堂主,他背后自然是整个巨鳌帮。”赵幼安顺口说道,此刻他还没摸清这位少年司丞究竟是向着左仆射多一些,还是公主多一些,只能装傻充愣静候下文。 李临渊看着一脸理所应当的赵幼安忽然笑了,两个眼睛弯成月牙状,咧开嘴时露出一排白贝般的皓齿,他慢悠悠的说道:“你宰了张四,相当于抽了赵涂一巴掌,加上我那好姐姐遇刺的事,虽说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是谁干的,想来就算不是赵涂干的,他也乐见其成,你毁他想看到的事,又杀他的人,你说这位新任的礼部郎中会放过你吗?” 赵幼安面色一暗,对李临渊突然挑明利害的做法更加不解。 李临渊忽然凑近赵幼安后用手遮住嘴低声说道:“其实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你找一条让赵涂都不敢动的大腿抱住,当下处境自然就迎刃而解了,我知道你认识羡鱼和白桃,而且她们对你的印象不错,但你也不能每次搏命都喊上她们吧,她两毕竟是我武侯司的武官,动不动就为你出头恐有不妥。”此时的李临渊就像是个给玩伴出馊主意的孩童一般,一脸狡黠的坏笑。 赵幼安看着这位司丞展露出来的姿态有些想笑,但还是忍着笑意做出一副无奈表情说道:“我也想找一条大腿抱住,可哪有大腿看得上我这种文不成武不就的家伙。” 李临渊一甩衣袖后老神在在道:“真笨,你在宝船上救了我那位好姐姐,这一次又宰了赵涂为左仆射豢养的剑客张四,抱上她的大腿岂不是轻而易举?” “公主殿下?”赵幼安忽然摇摇头说道:“如果是公主殿下的话,那我还是选择自求多福。” “为什么?”李临渊诧异道。 赵幼安不想对李临渊细说在上巳节宝船上发生的事,对于那位危急时刻扯拽自己挡在身前的蛇蝎女人,他不仅没有好感,反而心中生出恨意,婉儿坠河之仇她占一半。 赵幼安没有说话,他望向烟波浩渺的湖面怔怔出神。 李临渊为何要在赵幼安面前提起丽珠公主自有他的盘算,眼看赵幼安不接茬,他便心一横说起了第二件事,只见他一拍赵幼安的肩膀后说道:“你和武侯司颇有缘分,和羡鱼更是如此,不论是善缘还是冤业,都是我不想看到的。” 赵幼安不解的看着李临渊,只见他指向不远处捧着玉匣的念奴说道:“那玉匣内有三块玉佩,每一块都价值连城,任意挑一块都可让你往后无忧过完此生,此时我可以让你挑两块带走,算是买断你与武侯司,你与羡鱼之间本来就浅薄的缘分,若是你拿了玉佩,自此之后不能再和武侯司有任何牵扯,若是你不拿的话......”李临渊忽然轻咳一声。 赵幼安看着少年司丞笑容灿烂的说道:“与我而言很划算的买卖,大人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斩断我和武侯司奇妙的缘分,却贴心的准备了玉佩来买,真是让我有些......有些受宠若惊。” 李临渊笑着拍手道:“你答应了?” 赵幼安心中冷笑,但表情依旧恭敬道:“当然。” “拿了玉佩,就不能再和武侯司起任何纠葛,若做不到,我不介意用你能想到的另一种方式解决。”李临渊笑容和煦的说道,身上宽大道袍也随之一晃,这一刻当真是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赵幼安想起昨日还和自己共进生死的慕容羡鱼,神色忽然一暗后说道:“想来司丞大人也不想看到我拒绝,这番好意,我自当领了。”说着他看向那边捧着玉匣的念奴三人,视线刚移过去,神情就很不自然的一滞。 笑容更盛的李临渊也扭头看向那边,看清那边的情形后笑容僵住。 白桃不知何时取出那玉匣中的三块玉牌悬佩在腰间,一袭红裙衬托下三块皓白温润的玉石轻轻碰撞后玎珰作响,白桃还颇为自得的扭动着腰肢,嬉笑着冲着一脸尴尬的念奴说着什么。 赵幼安像个奸商一般贪婪的指着白桃说道:“我要两块大些的。” 李临渊笑道:“好。” 湖心亭中玉佩玎珰,这缘分也就被轻而易举的买断了。 独自划船离亭的赵幼安面色凄然,怀中揣着两块撞击下声音清脆悦耳的玉佩。 第八十二章 娇红满楼笑消融 离开湖心亭后赵幼安漫步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去时车马归时徒步,此时怀玉在胸的赵幼安内心一阵怅然,李临渊用两块玉佩买断他与武侯司的缘分听起来颇为荒唐,细想也不无道理,这位少年司丞不愿卷入公主和左仆射的朝堂党争之中,更不愿自己手里的武官冒生死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子和赵涂手底下的凶徒厮杀,他要买的,根本就不是那虚无缥缈的缘分,而是赵幼安和慕容羡鱼共经生死的那份情分。 赵幼安心中笃定,先前要是自己拒绝李临渊的玉佩,恐怕真会别打杀当场,而自己也会成为那满湖鲤鱼的鱼料。 赵幼安忽然在想,如果李临渊决意置自己于死地,白桃会不会从中阻拦?那位助自己杀了张四的慕容武官又会不会和她的司丞大人翻脸? 这个想法刚从脑中生出,他就给自己来了一巴掌,然后苦笑着嘀咕道:“自作多情。” 此时的赵幼安穿着一袭青衫,除了怀中的两块温润玉佩外,腰间还揣着宋瓷给的两袋金豆,本来清秀的面容和向后挽起的头发,让这个瘦弱的少年郎看起来就像是个游学长安的书生一样,可他身上的东西,足以成为一个富甲一方的豪绅。 离开那座湖心亭后脑中一团浆糊的赵幼安,走过几条街道后来到东市矗立的牌楼下方,东市属万年县管辖范围,繁华程度不逊色于西市,一路走来额头微微细汗的赵幼安扶住牌楼的石柱,放眼望去店铺毗连热闹非凡,他稍作停顿后迈步进入东市,走马观花一般路过一众笔行,酒肆,绸缎坊和铁铺,最终被闹市之中一座三层的彩楼吸引。 这座墙壁楼柱皆涂朱红的彩楼牌匾上写着绣春楼三个大字,因为抬头时楼上衣着红绿凭栏嬉笑的姑娘媚眼含春的朝着自己招手,不仅自己停步驻足,就连推着的沿街小贩,店门口打铁的铁匠,膀大腰圆的胡商,都被二三层齐聚莺莺燕燕的彩楼吸引,几个陪妇人逛市集的汉子眼睛也有意无意往彩楼瞟来,最终招致身旁妇人的嗔怒捶打。 绣春楼名字虽然俗气些,可确实是长安极有名的青楼,如果要为这座天都勾栏评个一二,恐怕唯有皇家教坊司所在的花萼相辉楼可以稳压绣春楼一头。 被楼上一位红衣女子柔媚眼波勾的心神一荡后,赵幼安想起宋瓷托付之事,他伸手摸向腰间装满金豆的锦袋,轻轻拍了拍有些褶皱的青袍,挺胸迈步往绣春楼走去。 来到这个世界后还从未逛过青楼的赵幼安心想,受人所托之事肯定要办,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 每座青楼内,必然会有一个眼观八方的青袍小厮迎客,初次进入绣春楼的赵幼安同样不能免俗,刚看到楼内大堂前绣有九只彩凤齐飞的镶金屏风时,一个容貌秀气的小厮立即迎了上来。 这种见人下菜碟的小厮打量一番同样青袍的赵幼安后,原本殷切的笑容立即收敛,眼中露出几分鄙夷之色,但还是维持着良好的职业操守出声道:“公子,喝酒听曲?” 不怪这小厮轻视,此时的赵幼安双手插入袖中,一脸好奇的向屏风后的大堂打量,加上他有些苍白脸色和干裂嘴唇,俨然一副落魄书生的模样,而这类人,青袍小厮每日不知要打发多少,绣春楼是长安有名的销金窟,可不是这些连酒钱都掏不起的穷书生可以流连的起的。 赵幼安大抵看清了绣春楼大堂的格局摆设后回神,他看着一旁的小厮问道:“除了堂内抚琴弄弦的姑娘外,我可不可以指定找姑娘听曲?” 闻言这小厮心中冷笑,但还是低垂眼帘恭敬道:“当然可以,楼上有清韵,碧水,暖春,晓月,香泽,芙蓉等十八间雅阁都可听曲赏舞,公子若是有相熟的姑娘再好不过,没有的话小人可以为公子介绍一个。”这小厮说完后咽了咽口水,然后又说道:“只是能进雅阁侍奉的姑娘都很......” “都很贵。”赵幼安望着这小厮接话道,他从袖中摸出一枚事先准备好的金豆递到这个小厮面前。 看着明晃晃的一颗金豆子摊开在赵幼安的手掌中央,原本带着几分不屑笑意的青袍小厮顿时神色一惊,然后笑容谄媚的笑道:“公子可有认识的姑娘,若没有的话小人来安排一个。” “安排一个吧。” 赵幼安将金豆丢给这忽然转变神态的小厮,然后径直朝大堂走去,双手捧着金豆的小厮笑容热切紧跟在后。 即便是在绣春楼这种地方,金子也是极不常见的,这一下赵幼安在这小厮心中的地位,一下子从落魄穷游的书生变成了衣着朴素的士族公子。 绣春楼大堂内摆着十数张供人饮酒的矮桌,堂中央搭着一个绣台,几个身材袅娜模样靓丽的女子红袖轻招翩然起舞,在绣台一侧则是一人抚琴一人吹箫,琴声轻灵萧曲悦耳。 小厮带着赵幼安上了二楼,在绣春楼中能上二楼的,多半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所以一楼堂中几个翩然起舞的姑娘都目光明锐的望向赵幼安,甚至有人还暗戳戳抛来媚眼,其他人更多的是好奇,心中猜测这位看似衣着简朴的少年郎身份。 赵幼安登上二楼前向下望去,刚好对上那位给自己抛媚眼的娇媚姑娘,四目相对之下他心神一荡,急急的收回目光。 刚上二楼就被一位婀娜的中年女子迎上,赵幼安心想这莫不是青楼内的老鸨,只见这女子和青袍小厮眼神短暂交流过后轻笑道:“公子是想在楼内留夜还是只是听曲?” 赵幼安望着这位媚笑的女子有些害羞的说道:“只是听曲。” 浓妆艳抹历经风尘中年老鸨倒是少见这种脸皮极薄的少年郎,她一双媚眼来回扫着赵幼安清秀的脸蛋抿嘴笑道:“那奴家为公子唤来一位擅弹奏的乖巧轻倌来如何?” 赵幼安懵懵懂懂的点点头,进楼之前想着千万不能露怯,可这风情万种的老鸨一句话,就让自己青楼雏儿的身份做实。 赵幼安在中年老鸨意味深长的眼神中,被青袍小厮领入了绣春楼芙蓉阁中,这雅间中的装饰极奢,甚至是比那艘富丽堂皇的游江宝船还好一些,等坐到屋内雕花檀木桌前,青袍小厮丢下一句稍等后就闪身出了屋子。 赵幼安看向屋内垂地帷幔后悬挂的山水字画,又瞧着轩窗前摆着文房四宝的漆红长桌,心中感慨屋内透着的雅致之感,随手拿出了宋瓷给的那块刻着有容二字木牌陷入沉思。 此时屋外传来两声轻微的叩门声,接着先前离去的青袍小厮带着一个身子单薄妆容寡淡的秀气姑娘推门而入,这姑娘走在青袍小厮身后,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赵幼安。 青袍小厮端来一壶酒和几样精致的糕点后朝着怀中抱着琵琶的姑娘丢了个眼色后转身离去。 赵幼安看向对着自己屈膝施礼的秀气姑娘,只听她声音轻柔的说道:“熹禾见过公子。” 赵幼安望着年纪比自己要小的淸倌儿,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微微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倒是这位叫熹禾的姑娘熟络的嫣然一笑后扯过来一张椅子,端正的坐在赵幼安对面后指尖轻按琵琶弦丝轻声问道:“我先为公子轻奏一曲如何?” 赵幼安微微点头,对上熹禾温润笑意后低头为自己倒上一杯酒,他攥着手中木牌,心想等听完一曲后再说其他吧。 熹禾素手一挑,琵琶声起。 弦音如幽幽清泉,在并不大的芙蓉阁中荡开。 再说安排赵幼安进芙蓉阁的中年老鸨,此时站在二楼的一处扶栏旁,接过青袍小厮递来的金豆细细端详,半晌后她将金豆收回袖中后望向一旁的小厮说道:“二楼晓月阁中那几位公子,再送几壶酒过去。” 小厮点头应下,稍做犹豫后出声问道:“芙蓉阁内的这位,刘大娘能看出什么门道吗?” 被唤做刘大娘的老鸨手指揉搓着袖中金豆冷笑道:“下人最主要是伺候好客人,老是操心些有的没的,小心脑袋搬家。” 闻言青袍小厮吓得浑身一颤。 晓月阁距离芙蓉阁不远,今日来了四位锦衣客人,其中三位操着外地口音,做东那位刘大娘倒是认识,是绣春楼的常客,看他每次来绣春楼阔绰的出手,料想是个出身富贵的人物,刘大娘听身旁人叫他,好像是喊李二郎这个名字。 今天是这位李二郎为三位才入长安的朋友接风洗尘,光是作陪的姑娘就喊了十二位,每人桌前四位,正在众心捧月一般把酒畅饮。 青袍小厮按照刘大娘的交代端了两壶酒进了晓月阁内,就见端着酒盅的李二郎搂着两位姑娘,站在屋中央一脸醉意的吟唱着祝酒词。 这位李二郎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长条脸上两道八字胡格外惹眼,唱到尽兴时还在怀中两位赔笑的姑娘翘臀上轻拍一下。 两个淸倌儿很显然并不喜欢李二郎如此粗鲁的举动,她们更喜欢那些听自己抚琴唱曲的儒雅公子哥,却也是蹙眉抿嘴来表示不悦。 这李二郎招待的三人大有来头,通过几人闲谈,宴上的姑娘们已经摸清三人身份,最左边皮肤黝黑有着茂密络腮胡的汉子叫史在兴,是河东道节度使手下的一名骁骑游击将军,河东道有着帝国最为兵强马壮的一座藩镇,从这里出来的,可不是什么太平将军,官帽自然是从沙场实打实搏杀出来的。 远道而来的客人中中间一位叫卢士矩,也是一位武将,比起史在兴那一身的杀伐之气,气势就要稍弱一些,不过他是来自范阳,和清河崔不相上下的范阳卢。 最右边这位叫郭奉节,一看就是个文士,也最对几位淸倌儿的口味,儒雅随和文质彬彬,手上动作也规矩很多。 酒宴上忽有一位姑娘抚琴,可是旁边却少了相配的琵琶女,作为熟客的李二郎知晓绣春楼十九位佳人的名字特色,除了那位名动长安的才色双绝的花魁秦有容无缘相见外,其他十八位每位姑娘他都叫得上名字,只听他看着倒酒的青袍小厮问道:“熹禾姑娘何在,快给她喊来弹奏琵琶。” 绣春楼十九位佳人,宴上就有十二人,听到李二郎点名道姓的要找熹禾姑娘,这青袍小厮低垂眼帘轻声说道:“公子,熹禾正在接客。” “哦?” 李二郎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他八字胡一翘后说道:“我出双倍钱,让那客人换一个人,今天听不到熹禾的琵琶声,我不能尽兴。” 青袍小厮试探的口吻说道:“那我去找那位客人商量商量?” “快去。”端着酒杯饮酒的史在兴出声催促道,他心中知道面前这位李二郎身份贵不可言,又如此招待自己三人,本来就心怀感激,此时巴不得那点了李二郎口中熹禾姑娘的客人不答应,然后作为武将的自己好在这贵人眼前展示一番自己的拳脚。 青楼中多有为姑娘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情,很显然这种乐子这位游击将军在河东道没少干。 在芙蓉阁中,熹禾一曲弹完后笑意盈盈的望向赵幼安,面前这位清秀公子听完后非但没有点评赞赏一番,而是急切的拿出一块木牌问道:“姑娘可知道楼中有位叫有容的姑娘吗?” 话音刚落,熹禾原本脸上挂着的嫣然巧笑逐渐消融。 第八十三章 相见恨晚 在绣春楼内,和一位姑娘打听另一位姑娘,视为大忌讳,也难怪熹禾姑娘笑容瞬间消失,好比说你吃了一道菜后,当着做菜厨子的面打听另外一位厨子,这不明摆着在说这道菜不好吃么,可怜这位熹禾姑娘一曲妙音,却遇上了不懂风雅的赵幼安,此时举着木牌的赵幼安却熹禾的小心思浑然不觉,还一脸期待的追问,就听熹禾一脸平静的轻声说道:“公子说的可是秦有容姑娘?” 有容前面加个秦字,赵幼安听着有些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听过,这时熹禾神色柔媚的轻语道:“有容姐姐是绣春楼的花魁,公子若是想见她,可得等些时日,长安城内想一睹花魁芳容的大有人在,但被有容姐姐奉为座上宾的,唯两三人耳。”说话间熹禾起身放下琵琶,款款走到赵幼安面前,细嫩如羊脂的小手端起桌上圆颈酒壶,慢慢为赵幼安酒盅添酒,一阵女子清香袭来,赵幼安恍神之际又听熹禾说道:“公子是觉得奴家琵琶弹的不称心,还是来绣春楼,就是为了见秦花魁一面?” 赵幼安见熹禾素手递来酒盅,心头一紧后急忙说道:“姑娘妙手浑然,弦声如清泉莺语,听着十分舒心。” 熹禾闻言展颜一笑道:“那公子就是为了秦花魁而来的了。” 赵幼安看着眼中又几分嗔怒却依旧勾起笑意的熹禾,默然无语的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这位姑娘的心思他也看出七八,青楼之中客人争风吃醋常有,姑娘间相互斗艳也常有,可他人生第一次进这青楼,确是受人所托,腰间沉甸甸的一袋金豆,可是要当面交给那花魁秦有容的。 熹禾俯身凝望着赵幼安清秀的面庞,看他眉头皱起,当即轻声道:“公子想见秦花魁,白天可不行,唯有绣春楼华灯初上时秦姑娘才会决定见不见人,要不我再为公子舞一曲,消磨消磨时间?” 赵幼安惊讶道:“姑娘除了懂音律外,还会舞蹈?” 熹禾抿嘴笑道:“之前学过一些雀凤舞,后来楼内来过几个西域胡姬,又偷学几段胡舞,若是公子想看,我这就去换缀铃彩裳。” 赵幼安笑着点头,心想才气女子多出自勾栏,这话一点不假。 正当熹禾起身之际,芙蓉阁的木门吱哟一声后被推开,那名叫刘大娘的老鸨带着青袍小厮走了进来,一脸歉意的说道:“搅扰公子雅兴了,奴家遇上一件棘手的事,想和公子商量。” 赵幼安不明所以的望向两人说道;“请讲。” 老鸨浅浅的看了身旁小厮一眼,就听这青袍小厮心领神会的说道:“公子,晓月阁中有几位客人想听熹禾弹奏琵琶,要不我为公子再叫一位姑娘,让熹禾过去一趟?” 刘大娘一边观察赵幼安脸色,一边陪着笑脸说道:“若是公子不允,我会去再和那几位客人说说,可与不可全凭公子。” 这时熹禾那双美目也落在赵幼安脸上。 以老鸨刘大娘的经验阅历来看,这种事多半客人都不会答应,唐人都好脸面,长安人更是傲气,这种即煞风景又没面子的事,像赵幼安这种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即便不拍案而起,也得怒骂几句才对,这也是她陪着青袍小厮来的原因。 就听赵幼安笑道:“有何不可,就让熹禾姑娘去吧。” 熹禾当即神情一暗,刘大娘眉开眼笑。 “公子真是...胸肌宽广。”青袍小厮赞道。 两人领着熹禾出屋前,就听赵幼安忽然说道:“等一下。” 刘大娘心中一惊,难道这清秀公子哥要变卦? 赵幼安从袖中摸出一颗金豆,抛给抱着琵琶脸色有些黯然的熹禾。 刘大娘眼尖,一把抓住金豆,定睛一瞧后脸色顿变,手臂戳了熹禾腰肢一下后媚笑道:“还不快谢公子赏赐。” 熹禾先是一愣,然后温婉笑道:“谢公子。” 三人出屋后赵幼安一声叹息,看来这颗金豆,多半也落不到弹琵琶的小姑娘手里,他的本意是只是给熹禾而已。 刚说胡姬,胡姬就到,熹禾走后绣春楼为赵幼安排了一位金发碧瑶身材窈窕的胡人女子,虽是语言不通,可这胡人女子对眉眼清秀的赵幼安一眼之下颇有好感,当即绕着赵幼安的桌案红袖轻摇裙铃清鸣,腰如水蛇一般曼妙的翩翩而舞起来,屋内帷幔轻飘熏香漫开,赵幼安几杯清酒下肚,不禁想起太白仙人的一句诗词来,看着香汗淋漓媚眼如丝的胡姬,缓缓念出了声。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好诗。”屋外有人赞道。 赵幼安好奇的望向门口,就见一位身材高大的长脸汉子端着两杯酒走了进来,这汉子唇上两撇八字胡,眉宇之间英气十足。 赵幼安一脸不解的看着来人,就听此人自报家门道:“长安李二郎,来敬小兄弟一杯酒。” 这位高大的汉子笑声爽朗,进屋后看清赵幼安面貌后先是一愣,似是没想到面前人竟如此年轻,赵幼安遇上绣春楼内的姑娘时显得十分腼腆,可对这种豪气干云的汉子,大大方方的咧嘴一笑后起身接酒,一杯酒下肚后李二郎眯着眼看着赵幼安笑道:“痛快。” 原来李二郎在晓月阁时看着青袍小厮带着熹禾姑娘进来,心中顿觉无趣的同时也很好奇芙蓉阁中肯将美人拱手相让的是何许人也,加上多喝了几杯,这位平日里喜好结交朋友的汉子当即端了两杯酒摇摇晃晃的过来敬酒。 宴上没少喝酒的史在兴也跟着李二郎出了晓月阁,只不过这位游击将军脚步坚实,看不出一点醉意来。 李二郎本来想敬杯酒就走,一到芙蓉阁门口,就听见屋内有人吟诗,所吟诗句又极为洒脱,进屋一看这少年郎,虽然身体瘦弱,可英眉目秀举止大方,不由心中生起结交之意,就听他打了个醉嗝后笑道:“小兄弟怎么在此一人饮酒,若是不嫌弃,随我去隔壁一起热闹。” 赵幼安没想到在绣春楼内遇到这样一位豪爽的汉子,他也不是拖拉的性子,当即笑道:“好呀。” 李二郎见这少年郎这么给面子,上前一拍赵幼安肩膀笑道:“走。” 这一巴掌正好拍到赵幼安肩头的刀伤上,疼得他脸色一白微微咬牙,但还是一甩衣袖做了个请的动作。李二郎身后的史在兴通过赵幼安这一微小的举动,看出这少年郎身上有伤。 临出门之前,赵幼安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一颗金豆,抛给屋内起舞的胡姬。 看清所抛之物的李二郎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真没想到这少年郎还是个一掷千金的主儿。倒不是赵幼安如何大方,只是他对宋瓷送的这一袋金豆心中没什么概念。 进了晓月阁,李二郎依次为赵幼安介绍史在兴,卢士矩,郭奉节三人,只说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却不说身份官职,也不问赵幼安身份,一口一个小兄弟叫着,几人在满屋莺莺燕燕的陪同下接连干杯,不到一会赵幼安脸上就浮起了一抹红霞,屋内小凳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熹禾姑娘还给他抛来一个媚眼。 宴上李二郎给几人讲起长安城一些不为人知的奇闻异事,其中还夹杂着几段男人都懂的荤段子,惹得几人身旁的美人面色娇羞捂嘴偷笑,陪在赵幼安身旁的两个女子更是笑的将圆润的胸脯紧贴在赵幼安胳膊上,其中一个还颇为大胆的将手压在赵幼安盘坐的大腿上,随着李二郎的笑声若有若无轻蹭几下。 面容清秀的少年郎哪个青楼姐儿不喜欢?就算赵幼安谈不上俊美,也好过那位宴上一身杀气的史在兴,看着有些局促的赵幼安,这位面容姣好的姑娘更是心生怜爱,桌下动作也更加大胆。 赵幼安看看伴与左右的姑娘,再看看高谈阔论的李二郎,只能是傻笑着喝酒。 酒过三巡后头顶官职的三人果不其然开始谈论朝政之事,赵幼安明锐的发现,这外地来的三人与其说是谈论,不如说是在对李二郎抱怨,期间史在兴聊起帝国在陇右即将到来的大战,对那位安西都护的大将军薛神通赞誉有加的同时,也对手握重权统筹后方粮草的左仆射姜宏道颇有微词。李二郎听史在兴说起管着帝国农桑大权的姜宏道在河东道又增了一道赋税时,原本若有若无的笑意也渐渐收敛。 史在兴抱怨期间文士模样的郭奉节全程微笑低头喝酒,这位儒雅的中年人还煞有其事的和赵幼安隔空举杯。 等史在兴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后,李二郎望向郭奉节,就听这文士声音低沉的笑道:“既然又有战事,左仆射主张的加重赋税也能理解,毕竟人马兵器和粮草辎重都需要烧钱。” “呵。”叫卢士矩的年轻将军冷笑一声后又说道:“这几年北边常有流寇侵扰,我们范阳出人也出力,可不见将士们的俸禄增加一分一毫,真不知道左仆射剥剐的税收都上哪去了,我还听说安西军现在日子也不好过,围困大狮国的三万人中,更是两人骑一匹马,三人分一副甲。” 李二郎听着苦饮一杯酒,郭奉节也陪着举杯,对几人话题兴趣缺缺的赵幼安也猛灌一杯酒。 李二郎忽然看向一杯酒下肚的赵幼安,随即笑着说道:“今日不说扫兴的了,我们只管痛饮,是吧,小兄弟。” 赵幼安此时已是喝的头昏脑涨,借着酒意举杯道:“李大哥说的对,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此话一出,屋内几位略懂文采的淸倌儿柔情似水的望向这位清瘦少年郎,眼神也愈发柔媚。 李二郎眼前一亮,摸着下巴笑道:“小兄弟莫不是上巳节宝船上那位与尔同销万古愁?” 赵幼安不记得的是,当初在宝船上赌气吟诵的太白诗篇将进酒,已经传遍长安,本就好事的李二郎听说后尤其喜欢,只是不知是何人所作,也恨当时为什么不在船上,因为随后的宝船沉江一事,这件震惊长安文坛的事也就淡了。 赵幼安没听清李二郎在说什么,他起身后摇摇晃晃的走到屋内轩窗前,望着下方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东市街道,春风一吹,酒气上涌,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幕幕闪过眼前,心中苦闷和不甘一扫而空的同时,嘴角勾起豪气干云的嘟囔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晓月阁内,美人侧目。 李二郎觉得和这位不知身份的少年郎,真是相见恨晚。 第八十四章 骑驴看唱本 赵幼安醉酒后不知昏睡了多久才醒来,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香榻上,身上盖着绣有大朵艳红牡丹的锦被,鼻尖轻轻一闻,被上香气四溢,这香气让他又是一阵恍惚,揉了揉眼睛彻底清醒的他口干舌燥的轻咳了一声,就听屋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接着床榻前红色的帷幔被掀开,一张灵秀的女子面庞出现在榻前。 这女子嘴角微翘,一双水眸盯着扶着额头的赵幼安柔声道:“醒了?” 这时赵幼安才认出这女子来,原来是之前在芙蓉阁中为自己弹琵琶的熹禾姑娘,只不过她卸下了初见时媚艳的浓妆,干净素颜下显的清秀可人,那张吹弹可破的白皙皮肤一笑时还有两颗酒窝。 熹禾穿着一件低胸对襟薄衫,洁白玉颈往下一片雪白,尤其是这位姑娘俯身贴向赵幼安时,檀口中吐出几缕幽香,惹的赵幼安一阵目眩,下意识的身体向里面缩了缩,做出这个动作后赵幼安对上熹禾那双露出几分调笑的眼眸,暗道自己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当即心一横出声问道:“这是在哪,我怎么跑到床上来了?” 闻言熹禾浅浅一笑后将两扇垂地的帷幔缓缓拨开,然后转身走到屋内的一张圆桌前倒了一杯凉茶,这才又回到榻前,递茶的同时柔声说道:“这里是我的闺房,你在晓月阁喝的烂醉如泥,刘妈妈让我接你到这里好生伺候。”说着熹禾俏皮的咬了咬嘴唇,水眸中荡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媚色。 赵幼安下意识的伸手接递来的茶杯,熹禾另一只手忽然一抓赵幼安身上的锦被,然后猛地一把掀开。 下身顿感一凉后赵幼安低头一看,急忙双手往下一捂,那杯刚接过来的茶也打落在床上。 熹禾捂着嘴笑道:“喝醉了该干的一件没少干,现在却羞红了脸,你在此之前不会是个雏儿吧?” 赵幼安此时脸比醉酒后还要红上几分,他微张着嘴愣了半晌后才叹了一口气道:“姑娘别捉弄我了,还是将我的衣袍拿来吧。” 熹禾嬉笑着转身,将床榻附近散落一地的衣服收起后抱到赵幼安面前,还故意凑上去嗅了嗅后嬉笑道:“这衣服臭烘烘的,有什么好穿的,还不如不穿算了。”说完还是将衣袍扔向赵幼安,然后看着抱着衣服欲言又止的赵幼安,娇哼一声后用力拉上了一侧的红帐。 心中暗骂这小子不解风情的同时,熹禾赌气似的坐回了屋内的圆桌旁,她俏目望向桌上两块巴掌大小温润皓白的玉佩和两袋子金豆子怔怔出神。 穿好衣服的赵幼安走下床,环视一圈装饰素雅的房间后,视线落在了正中央的圆桌上。 熹禾纤纤玉手拨弄着装有金豆的锦带出声问道:“你这年纪轻轻的,身上带这么多宝贝做什么,还有你身上全是刀伤,莫不是个江洋大盗之类的人物?” 赵幼安先是眉头一皱,片刻后出声道:“第一次来绣春楼,想着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就把所有家当都带上了,至于刀伤么,行走江湖,谁还没几个仇家,嘿嘿。” “那么多钱是为了见秦花魁准备的吗?”熹禾柔声问道,很显然她的心思主要在这个上面,至于刀伤什么的,只不过随口一问。 赵幼安见自己胡诌的理由这姑娘信了,脸上一喜后走到桌前,望着熹禾笑道:“是的。” 熹禾闻言忽然面色一冷,瞥向赵幼安幽幽道:“今晚你是见不到秦姐姐了,因为她并没有挂牌。” 赵幼安望向屋内轩窗,窗外夜色深沉繁星稀松,才道自己一觉竟睡到了深夜。 “见不到就见不到吧,总有机会的。”赵幼安说着一屁股坐到圆桌前的一张凳子上,他揉了揉脸后自言自语道:“喝酒真是误事,以后一定不能再贪杯了。” “公子的意思是,和我在一起误事了呗?”熹禾这回真正的面色微冷,一双水眸中隐隐有些嗔怒。 “不是不是。”赵幼安急忙摆手,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从桌上自己那袋金豆中抓了一把,然后拉起熹禾的手,将金豆放在熹禾掌中后又说道:“和姑娘在一起我很开心,虽然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但我能感觉到...很开心。” 望着愣头愣脑的赵幼安,熹禾莞尔一笑后说道:“你可真是个呆子。” 不等赵幼安再说话,熹禾看了一眼手中的金豆,留了一颗后将其他的竟又放到赵幼安手中,她收起笑意后一字一句道:“你我并未发生什么,刚才是我拿你找乐子,我是绣春楼内的淸倌儿,这里的规矩是卖艺不卖身,脱你的衣服是为了让你睡得舒坦些而已。”说着这位姑娘晃了晃手中的一颗金豆又俏皮道:“这一颗是我应得的,你睡得跟死猪一样,脱衣服真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 望着这位并不贪心的姑娘,赵幼安正色道:“姑娘应该多拿几颗。” 熹禾将那颗金豆小心翼翼的揣入自己腰间的荷包后柔声道:“不用了,你快下去吧,刚才我出去打水,看到你的几个朋友在大堂内等你呢。” 我的朋友? 赵幼安脑子一懵,半天才恍然道,应该是之前喝酒的那四位。 原来几人在晓月阁喝醉后,烂醉如泥的赵幼安被熹禾扶去了自己房间,李二郎和史在兴各叫了两位姑娘寻了个房间共欢鱼水去了,那名叫郭奉节的文士就留在了晓月阁内,留了一位懂手谈的素雅女子对弈。 赵幼安出了熹禾房间,心中没来由一阵怅然若失。 屋内的熹禾望着赵幼安离去的背影,十指相勾眼神缱绻,这不过这副女子娇媚的模样,赵幼安没有看到。 出了屋子的赵幼安还在寻思那四个萍水相逢的汉子等自己做什么,他扶着二楼下一楼的扶栏驻足,就听楼下大堂传来嘈杂的争吵声,接着是桌子被打翻的声音,又有几声惊呼后,一切尘埃落定。 赵幼安不紧不慢的下楼,就看见李二郎倒在一张碎成两半的桌子旁,一脸杀气的史在兴嘴角渗血,架着拳式挡在李二郎身前,而郭奉节和卢士矩,和李二郎同样的姿势倒在地上。 原本主持绣春楼的张大娘和那位青袍小厮,和一裙莺莺燕燕缩在墙角。 四人对面站的也是四人,巧的是为首的两位赵幼安认识,正是在莲生寺遇到的那一对男女,洛阳来的王秀心和王乃旧,两人身旁还有一位俊朗的公子哥,赵幼安一眼望去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三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身前,一个灰袍老翁架着拳式和史在兴对峙,想来李二郎就是被这老翁揍了。 赵幼安看着楼下阵势,心中犹豫该不该下去。 被一拳捶到地上的李二郎眼尖,看到赵幼安后惊呼道:“小兄弟,快下来搭把手。” 楼下几人顺着李二郎的视线看向站在楼梯间的赵幼安,赵幼安看着被揍倒了还豪气不改的李二郎,心中骂道“这二货。” 下楼后赵幼安走到史在兴身旁,看向对面四人的同时问道:“史大哥,怎么回事?” 史在兴盯着面前气势浑厚的老翁沉声道:“二郎多看了那位女子一眼,玩笑了一句怎么女子也来逛青楼,没成想这老匹夫就出手伤人。” 赵幼安瞥了一眼坐在地上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豪气一笑的李二郎,心想这还真是个二货,既然惹了事,挨顿揍也不冤。 谁知李二郎视线移向将自己一拳锤飞的老翁身后,望着一脸怒意的王秀心调笑道:“小姑娘,青楼逛的明白吗,要不要哥哥手把手教你。” 洛阳王氏的大小姐王秀心何时受过这种气,当即小脚一跺怒不可遏道:“周伯,将他的嘴给我撕烂。” 话音落,灰袍老翁动了,他一个箭步掠出,一拳砸向同时动手的史在兴。 就见史在兴扭头躲开老翁一拳,回身抡拳的同时,这老翁另一只手从气流滚动的袖袍中伸出,一掌拍在史在兴胸口,当即将这个游击将军拍出去数米。 史在兴喷出一口鲜血后双膝一软,竟跪倒在地。 老翁看向坐在地上面无惧色的李二郎,又是一步踏出。 他和赵幼安擦肩的同时,就见赵幼安一只手摸向腰间,虽然没带长刀,但慕容羡鱼的那柄匕首,他一直贴身携带。 被王秀心叫做周伯的老者化拳为爪,探向李二郎双眼。 背后忽然一刀寒色刀弧贴着身体撩来,老翁似有防备的快速转身,握着匕首的赵幼安划开老翁一条袖子的同时,被一掌击在胸口,踉跄着向后退去。 赵幼安感觉到这老翁带给自己的压迫感不输张四,挨了一掌后他一阵胸闷,立即运气才止住在体内窜动的掌劲。 这时就听王秀心身旁的王乃旧惊讶道:“是你?” 赵幼安微微一笑,看来是这位儒雅公子想起了自己。 王秀心也认出了赵幼安,她本来就对赵幼安印象不好,见他出手阻止自己的家奴,更是一阵气结,她气的浑身发颤道:“周伯,还有这个人,嘴也给我撕烂了。” 那叫周伯的老翁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赵幼安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匕首,再看看那身手厉害的老翁,心思一动后转头对王秀心说道:“这绣春楼在长安名气很大,应该是朝内某位大人的产业,如果在此地大打出手,恐怕你的家族再厉害,也不一定能压得下来,要不这样,我们约个地方,再来解决这件事可好?” 王乃旧闻言急忙说道:“甚好,这主意甚好。”这位公子一看就胆子极小,同时很厌恶这种拳脚之事。 王秀心望向老翁,那老翁略一思索后点了点头,王秀心咬着牙对赵幼安说道:“好啊,你挑地方,我定时间。” 看着眼前麻烦暂时解决,李二郎笑着拍拍身上尘土,走过去扶起史在兴的同时,看着王秀心笑道:“长安城外西边有一处乱坟岗,我们去那里解决如何?” 这时王秀心身后那位赵幼安看着眼熟的公子向前一步,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他此时却眼神复杂的看着李二郎说道:“算了,这件事算了。”说完后他看向一脸诧异的王秀心低声道:“等会再和你解释,这件事算了吧。” 王秀心脸上阴晴不定,但看着父亲故交之子神色凝重,片刻后冷哼道:“范兄,我听你的,算了就算了。” 赵幼安趁这个间隙扶起了郭奉节和卢士矩,之后两拨人冷冷对视几眼后分开,王秀心他们上楼,李二郎他们出楼。 出了绣春楼的李二郎摸着被砸了一拳的胸口,看着那几人的背影哼哼道:“你们算了我可没算,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听到李二郎嘀咕的赵幼安顿时翻了个白眼出去。 李二郎抱怨完后看着赵幼安笑道:“小兄弟,好俊的身手啊,谢谢你哟。”说着搂着赵幼安低声道:“酒醒了吧?” 赵幼安点点头。 就听李二郎朗声道:“那就去我家里再喝一轮。” 挨了揍的五人走在漆黑长夜,没一会又谈天说地起来。 第八十五章 白龙化鱼 从洛阳远道而来的王秀心和王乃旧在一身蓝袍的俊逸公子带领下,径直穿过绣春楼的大堂,这座青楼后面有两间大小一致独门独院的小宅,刚才出手的老翁守在大堂后门,摆出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而三人叩响了其中一间宅子的大门,片刻后门被打开,一位体态玲珑面容娇俏的女子笑盈盈的站在门后,看到那俊逸公子哥后柔声道:“范公子。” 在这位范公子身后站在的王氏男女都好奇的望向开门女子,这女子正是名动长安才色双绝的绣春楼花魁秦有容。被她唤作范公子的男子先前赵幼安看着有些面熟,赵幼安忘了的是,当初这位姓范名仪的公子和自己想见却见不到的秦花魁上巳节那日就在宝船上,携美同游的范仪也正是自己借太白仙人的将进酒的起因。 赵幼安自宝船沉江后经历了多件事情,早就将那段小插曲抛在脑后了,但这位迎了范仪和王秀心三人进屋的花魁显然没忘,她这间干净素雅的小屋内立着一块屏风,在屏风上赫然龙飞凤舞的写着赵幼安在宝船上吟诵的将进酒全文。 范仪进屋后仔细端详着诗篇跃然的屏风,半晌后冷哼一声。 屋内的火炉内炭火正旺,炉上铜壶水已沸腾,秦有容坐回炉前的小板凳上,在她左手边有一张矮案,案几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这美人知道有客到来,素手翩翩的煮茶。 范仪收回落在屏风上的视线后介绍道:“有容,这两位是从洛阳来的王小姐和王公子。” 秦有容望着王乃旧和王秀心微微点头,素手一展做了个请的动作。 王秀心凝望着秦有容精致的面容感叹道:“姐姐你生的可真美。” 秦花魁抿嘴娇笑道:“妹妹也很漂亮。” 一旁的王乃旧望着秦有容竟有些痴了,范仪轻轻咳嗽一声后才回过神来。之后三人也跟着围坐在火炉旁,接过秦花魁递来的清茶,初见时有些局促,等一杯茶下肚后,几人也渐渐打开了话匣,王乃旧十岁就入学洛阳的鸿儒学宫,此时身份也是国子监的贡生,自然学识渊博出口成文,而秦有容号称才色双绝,除了琴棋书画都有涉猎外,也是个文采斐然的美人,两人在芳香四溢的清茶微熏下谈古说今,十分惬意。 范仪头顶的身份也是国子监的贡生,可遇上谈天说地的秦花魁和王乃旧,却插不上嘴,只能在两人话音落时贴笑几声。王家大小姐更是表现的兴趣缺缺,看着王乃旧殷勤笑容全扑在秦花魁身上,眉头一蹙还隐隐有些不悦。 盯着炉中旺盛的火苗,王秀心忽然想到什么,她扭头望着范仪问道:“刚才那几个无耻的登徒子什么来头,为什么不让周伯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王乃旧也停下话匣,一脸疑惑的看向范仪。 秦有容神情怡然的低头煮茶,对于这种话题并不掺和。 范仪久居长安,父亲更是当朝的户部尚书,自然认得出那位豪气干云的李二郎是何许人,方才进门时他落在最后,等看清李二郎面容后王秀心的家奴已出手,只能压住心中惊讶默不作声,此刻再说起李二郎身份,他望向王乃旧沉声道:“王兄可曾听过一句话,白龙化鱼在渊中游?” 秦花魁听到这句话后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晃了晃。 王乃旧闻言瞪圆了双眼一脸惊愕的出声道:“那岂不是闯了大祸?” 王秀心听的云里雾里,她温怒道:“你们打什么谜语,有什么话就直说。” 范仪看着王秀心讳莫如深道:“秀心,这件事你也不要再过问,好好在长安游玩几日就回洛阳,没事。” “那我呢?”王乃旧心想这大小姐是回洛阳了,可自己还要在国子监进学,将来还要入仕,当即面色一垮愁上眉梢。 范仪望着自己的这位同窗苦笑道:“王兄,你我只能祈望日后朝堂上要拜的,不是那位咯。” 此话一出,王秀心一头雾水,王乃旧在愁眉苦脸。 此时秦有容看着三人轻声道:“谁要添茶?” 再说赵幼安,跟着被范仪称为白龙化鱼在渊中游的李二郎到了一处宅子,等进来灯火通明奴仆成排的厅堂后,才忽然意识到一路上搂着自己有说有笑的李二郎高低得是一位豪绅财主,不然哪能住得起如此阔绰的大宅,雇的起这么多的奴仆来,倒是史在兴三人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大大方方的坐到椅子上,等来又是一桌酒菜铺在桌上。 赵幼安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和四位比自己不知道大了多少岁的汉子推杯换盏,期间李二郎看向脸色阴沉喝着闷酒的史在兴,兴致勃勃的调笑道;“史将军,你这样一位沙场老将,怎么被那老匹夫一掌就拍到地上了?” 史在兴闻言脸一红,猛灌一口酒后说道:“那老翁有些手段,应该是那几位公子小姐随行的武道供奉,我虽是个武夫,可只擅长提枪陷阵,一对一搏斗,撼不动这种深谙武道的老翁也正常。” 史在兴虽这样说,但心想刚才拍自己一掌的老匹夫可别再让自己遇上,下次要是再遇,定要带一百铁骑将他碾碎在马蹄之下,才能解心头之恨。 管你是武道宗师还是入世修士,在甲山箭蝗面前,也是薄纸一张。 史在兴说完后赵幼安想起刚才一幕,望向李二郎问道:“如果那位跋扈的小姐不听劝,执意让手下老奴出手,李大哥你还有后手吗?” 李二郎笑着摇了摇头。 赵幼安一愣,然后叹气道:“李大哥胆子也忒大了点。” 李二郎闻言指着史在兴笑骂道:“谁知道这威震河东道的游击将军竟这么不顶用,害的老子白白挨了一拳,要不是小兄弟你机灵,恐怕今天还真的凶多吉少喽。”这长脸汉子虽然嘴上说着凶多吉少,但一脸的风轻云淡。 赵幼安撇了撇嘴表示并不相信,坐在他对面的卢士矩出声问道:“小兄弟,这是喝的第二顿酒了,还没问过你姓甚名谁,在绣春楼中看你挡那老武夫的一刀颇为凌厉,是在长安某个官衙当差还是只是位简简单单的江湖游侠?” 赵幼安毫不遮掩的笑道:“我姓赵名幼安,在大理寺当差。” “原来是我大唐的官儿。”李二郎闻言笑道,说完后他忽然向前一凑,眼神灼灼的盯着赵幼安,看的赵幼安心底有些发毛,心想这人不会是有什么奇怪癖好吧,这大半夜的邀自己到宅内喝酒,难道心有不轨?赵幼安不自然的垂下一条手臂,指尖慢慢摸到腰间。 经历着几次事情后,赵幼安一遇到想不通或难解决的事,都会下意识的想去拔刀。未佩长刀,就摸匕首,这套动作练得已是滚瓜烂熟。 李二郎半晌后朗声笑到:“赵兄弟,那首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是否是你的大作?” 赵幼安一愣,然后恍然道:“朋友之作,借来吟诵。”说着他尴尬的摸了摸头,心道当日在宝船上念诗时,难道这李二郎也在人群之中? “哦?”李二郎半信半疑道:“赵兄弟还认识如此诗仙人物,不知是何姓名,此时在不在长安?” 赵幼安露出一脸难色搪塞道:“我这朋友钟情山水,此时应该是在哪座仙山游玩,并不在长安。” 李二郎静观赵幼安神情若有所思,半晌后才轻笑道:“既如此我也不多问了,若是他日赵兄弟你这朋友来长安,一定要与我引荐一番。” 赵幼安急忙点点头,然后端起酒杯猛灌一口。 面前四位年长的大哥一看少年郎这么好爽,也是笑着端起酒杯。 四人从深夜一直喝到鸡鸣之时,史在兴和卢士矩趴在桌上沉沉睡去,书生意气的郭奉节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赵幼安则跟着李二郎出门撒尿。 两人摇摇晃晃的走到院内假山池前,两道水龙注入本来清澈的池水之中。率先提起裤子的李二郎瞥了一眼赵幼安后笑容玩味的说道:“赵兄弟,那首诗当真不是你作的?” 赵幼安哼哼唧唧的点点头。 李二郎笑意更盛,片刻后搂着正在提裤子的赵幼安朗声说道:“有没有兴趣来我身边做事,美人好酒多不胜数。” 晨时微凉,赵幼安酒意已醒了大半,他一脸认真的摇头道:“我没想过离开大理寺,另外官籍在身,也不能轻易变动吧。” 就在李二郎望着一口回绝他的赵幼安愣神之时,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主子,绣春楼中的几人已经离开,要不要找个地方留下他们。” 赵幼安猛然回头,看到一位黑袍在身遮住面容的矮瘦男子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们身后。 赵幼安自从习练《扶摇血经》之后感知能力大幅提高,可对这鬼魅般的人物出现毫无察觉,他顿时身体紧绷脸色一白。 李二郎扭头笑道:“弄清楚他们何许人也就行,无需动手。” 身后这人闻言后抱拳施礼,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赵幼安也借机别过李二郎,出了这间宅院。 走在大道之上,赵幼安想起刚才那鬼魂一般的男子,揉了揉脸后轻叹一声,心想这武功,还是得继续跟着大理寺阴牢中那几位练呐。 赵幼安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牌匾的李二郎家宅门,自语道:“回大理寺喽。” 第八十六章 百无禁忌 赵幼安回大理寺之前,先去了一趟沾衣坊,从家中带上了长刀和弩弓,又去巷末的宋瓷家敲门,准备将绣春楼没见到花魁秦有容的事情告诉他一声,轻叩两下木门,只见虚掩的房门滑开,屋内不见宋先生的影踪,唯有黑白两只猫慵懒的躺在软榻上。和宋瓷一同消失的,还有那装满宝物的瓷瓶,环顾一圈后他发现屋内书案前留有一张短书,一行笔迹瘦劲的小字跃然纸上。 “幼安小友见字如晤,宋某启行匆忙就此暂别,墨韵尺玉还劳费心,另所托之事亦上心,他日回长安,定当厚礼重谢。” 赵幼安低头默念纸上留字,心道这老书匠猜到自己会来,就是不知道什么事情走的如此急,但看在腰间一袋金豆的份上,答应的事自然会办。他拿起笔架上一支毛笔,蘸了一点桌上石砚中的黑墨,在这行留字后歪歪扭扭写了个可字,然后撂下笔扭头看向趴在床榻上的两只猫,思索一会后从宋瓷家中翻出个书箱,将两只见了他后乖巧神态的小猫装入书箱,决定带回大理寺中照顾。 赵幼安清点一番身上家当,长刀悬配腰间,弩弓藏于腰后蛇皮袋中,两块玉佩和两袋金豆也放进书箱,又亲昵的用指尖安抚一番墨韵和尺玉后,背上书箱锁好院门,快步出了巷子。 他先去长安县衙和赵更古打了声招呼,赵更古自然是对这个越发看不透彻的儿子言听计从,对于张四之死一事略知一二的吴安看到此时的赵幼安,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从两人口中得知张四之事并未发酵后,心中安稳不少的赵幼安认真叮嘱了老爹一番,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大理寺。 回到大理寺内,第一个见的自然是翟秀,这糙汉上来就给了赵幼安一拳,然后一脸幽怨的笑问道:“这几日死哪去了?” 赵幼安看着这位看似埋怨实则关心的汉子,裂开嘴干笑几声遮掩过去,又听翟秀嘟嘟囔囔的寒暄几句后,他回到了自己住的小矮房中,将金豆和玉佩放在屋内桌案的抽匣中锁好,那柄禁止私藏的弩弓搁到床下,换了官袍后用手掸了掸衣角,扶了扶腰间的长刀十五,站在铜镜前一瞧,还是那个眉目清秀的大理寺狱史。 正当赵幼安盯着铜镜中自己的身影怅然之时,顶头上司李主簿推开房门,笑容和煦的说道:“你小子回来了?” 赵幼安急忙抱拳施礼道:“主簿。” 李主簿并未进屋,而是上下打量赵幼安一番后招手道:“随我来,褚大人叫你过去一趟。” 赵幼安神情一肃,出屋的同时问道:“我前脚刚到褚大人就知道了?” 李主簿抚须笑道:“大理寺大小事哪件能逃过褚大人的眼睛?” 赵幼安默然无语,忽然身后传来两声猫叫,他这才想起墨韵和尺玉还在书箱中,立即转身回屋,在李主簿诧异的眼神中将两只猫放了出来,看着一黑一白两只灵动的猫儿,尤其是墨韵那双墨绿色犹如琥珀的瞳眸,李主簿笑道:“如此俊秀的狸猫,从哪里拐带来的?” 赵幼安抚摸着墨韵柔滑的身子,抬头看向李主簿笑道:“一个街坊出了院门,托我照顾几天。” 李主簿笑着伸手,想接过墨韵,只见这只狸猫轻巧的一缩,将头埋入赵幼安胸中,这不给面子的模样惹得李主簿干笑两声,他一拍脑袋道:“褚大人还在慎言堂内等你,先过去回话,逗猫有的是时间。” 赵幼安闻言点了点头,将墨韵和尺玉抱到自己床上,临走前还特意凑到墨玉耳边低声道:“不许乱跑,这个地方的东西不要乱叼。”说着指尖摸了摸墨韵的头顶。 喵~ 墨韵轻唤一声,似是听懂了赵幼安的话一般轻点了一下头颅。 慎言堂内摆开一张巨大的沙盘,盘内赫然是一副众星繁繁的星宿图,站在盘前的除了挺着圆肚的褚大人外,还有一位白发白须的中年儒士,这人虽穿麻衣囚服却闲庭信步,绕着沙盘走了两圈后说道:“褚兄为何会对玄阳观国师的座下七星君感兴趣?” 褚大人双手扶住沙盘细细审视如玉盘落繁星的星宿图,半晌后幽幽道:“洞林贤弟,这几日发生的事让我不得不防,要是有人在长安城以道乱禁,我岂能是袖手旁观?” 被褚大人称为洞林的正是以谋逆之罪囚于大理寺中的兖州刺史李洞林,他和褚时钧都是丽珠公主一派,因为府上私藏五百甲胄被罢官遣京,说来好笑的是,揭发李洞林谋逆的正是自己的夫人,到了长安后三司会审,这件大可诛九族的罪名被凤阳阁的李玉瑶从中压下,案状又被弹回刑部复查。 李洞林懂些堪舆之术,入仕之前师从玄赤道人,就听他手指指向星宿图中漏勺形状的七星缓缓说道:“贪狼似耸峰,乘龙佩剑最棘手,巨门覆钟釜,金刚勇猛难破甲,廉贞形如顿鼓瓜瓠,一遇风云便登极,文曲是蛇走沟渠,吸附气运可回春,廉贞独火炎炎,阳气可除百晦,武曲高昂飞扬,罡气压地灵,破军如沙场卷旗,阵甲之前将星无敌。褚兄,这七星是国师为帝国钉入的七根尖钉,拔其一根恐地动山摇。” 褚时钧闻言肩头微微耸动一下,半晌后才说道:“按洞林的说法,身负气运的七人早已不是肉体凡胎了。” 李洞林点头道:“若是凡夫俗子与其为敌,恐怕会撞得血肉模糊。” 褚时钧忽然扯了扯嘴角轻笑道:“我手底下有一个少年郎,和巨门星君交手后活了下来,还斩断了赵涂的一条臂膀,你说这事什么说?” 李洞林也是笑道:“牢如七星阵,也有破局时,这倒不奇怪。” 此时赵幼安刚好走到慎言堂门口,堂内两人放眼望去,褚大人喜上眉梢,李洞林看到赵幼安面相后袖中手指快速掐算,待赵幼安进屋后眼神灼灼。 赵幼安狐疑的看了一眼陌生面孔李洞林,然后望向笑面相迎的褚时钧抱拳施礼道:“褚大人。” 褚大人大步走到赵幼安面前,一拍少年郎臂膀后朗声道:“你小子行啊,这第一仗算是打赢了。” 赵幼安低垂眼帘轻声道:“生死一线,幸亏有人相助,侥幸活了下来,不知道褚大人找我什么事情?” 褚大人笑道:“没什么事,就是见你一面,既然你能赢,我也要在朝堂上放手折腾赵涂了。” 赵幼安心道,既然自己抹了赵涂马前卒张四的脖子,互为政敌的褚大人,估摸着也有后手对付赵涂,只不过朝堂争斗不是自己这种小卒子能想来的。 “哦,我想起一件事,阴牢你去过没有?”褚大人忽然一拍大腿问道。 赵幼安摇头道:“还没来得及去。” “现在去看看吧。”褚大人说着转身,从堂内一张桌上取下一柄剑来,赵幼安定睛一瞧竟然是那日张四所持的宝剑摇光。 赵幼安不解的问道:“这是......” 褚大人将剑递到赵幼安面前后笑道:“巨鳌帮的徐季送来的,说是给阴牢中的曲无忌。”这位胖大人顿了顿后又说道:“那曲无忌忽染了恶疾,恐是命不久矣,你带着这柄剑去看看他。” 赵幼安闻声一惊,关于张四随身宝剑如何落到褚大人手里的疑问一扫而空,他拿起长剑惊讶道:“曲无忌是武道宗师,为何会......” 褚大人一甩手后说道:“我也不知为何,据翟秀说已是如风卷残烛血肉干枯,乘着老匹夫还有一口气,你去看看何故如此,问清缘由后禀报与我,等他死后我也好写卷宗。” 赵幼安抱剑领命,转身离开慎言堂,走到门口时忽然听到堂内一声清脆如玉石落地的声响传来,他下意识的扭头望去。 一枚墨色的棋子从李洞林手中坠落地上,正俯身拾取的李洞林亦是抬头望了他一眼。 赵幼安身子一颤,大步走出了慎言堂。 褚大人等赵幼安走后轻声问道:“洞林,此子如何?” 李洞林拾起那枚棋子后两指轻轻揉搓,片刻后他慢悠悠的说道:“这少年本是个被人剥去一魂一魄的草木命格,亦或是某个仙家设下禁锢的血肉提线木偶,却又奇异的身负天狼加身之气运,真是怪哉。” 褚时钧默然无语,手指扶着桌案沉思。 这时李洞林想起刚才赵幼安回眸那一眼幽幽说道:“这种正相心性淳朴侧目则鹰视狼顾之人,很明显是双重命格之人,若是能为公主所用再好不过,若是不能为公主所用,日后必是一桩大麻烦,我想玄阳观的国师若见此子,必然不能让他久活。” 赵幼安出了慎言堂后抱着宝剑一路小跑来到阴牢,他和两位守在牢门的兵卒打了个招呼后闪身进门,第一间牢房内的刘牧看他一眼微微点头,赵幼安咧嘴一笑后指了指腰间佩刀,刘牧一脸悠哉的盘膝坐在石床上,心领神会的笑骂道:“你小子这副模样,就像个怀珠抱玉的小媳妇,学的几招皮毛活下来就乐成这样,小心哪天闪了腰湿了鞋。” 赵幼安扯着嘴角回道:“为了以后不闪腰,还得刘大哥再教几招才好。”说完越过几间牢房来到第六间的宇文殊图面前,就听这位面容俊美的男子笑道:“总算是来了,我为你说了一件大机缘,差点就等不到你了。” 赵幼安一头雾水的看着宇文殊图,就见他视线右移笑意更盛,赵幼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第七间牢中的曲无忌四肢干枯瘫坐石床,脸上更是毫无血色生机溃散。 赵幼安诧异道:“曲宗师何故如此下场?” 宇文殊图讥笑道:“他那颗养蛟玉珠不知为何忽然破碎,这老东西又急着收揽散开的珠气,导致心境不稳真气倒灌,气冲天灵真气炸开,半生的修为折损殆尽,现在已是命不久矣了。”说着宇文殊图走到牢门的铁栏处冲着曲无忌笑骂道:“养蛟人,炼气士,自古以来哪有好下场。” 赵幼安望着曲无忌轻声道:“曲宗师......” 曲无忌枯枝残叶一般瘫软在石床之上,听到宇文殊图的讥讽苦笑道:“蛟珠破碎自有缘由,我猜长安钦天监内一定来了一位厉害的人物,我这寄予厚望的珠子恐怕就是那人敲碎的,至于道心被毁,完全是我自己及由自取。” 宇文殊图听着曲无忌的叹息笑道:“曲老狗,你我说的事情还作不作数?” 曲无忌毫无生气的眼睛看了牢门口的赵幼安一眼后说道:“我都将要人死道消了,答应的事情自然是作数的。”说着他望向赵幼安轻声道:“小子,你之前说要我教你修道习武,现在也不算太晚,我这一身修为传与你,你可同意?” 赵幼安身躯一震,忽然不知所措。 宇文殊图立即说道:“当然答应。”说着他朝着愣在原地的赵幼安挤了挤眼睛。 曲无忌颤巍巍的走到牢门前,他伸出形如枯槁的手臂说道:“将手放到我手上就好。” 赵幼安看看面色蜡黄的曲无忌,又看看一脸笑意的宇文殊图,懵懵懂懂的走到第七间牢门口盘膝坐下,将手按在曲无忌伸出的手上。 宇文殊图看着两人笑道:“便宜机缘,尽归于你小子了,也是大奇妙。” 曲无忌按住赵幼安的手掌幽幽说道:“天道变化,消长万汇,契地之力,乃有成尔。天贵而地贱,天动而地静,我辈修行之人,说来只是巧取天道之气融于自身,然后行走地间引动其势,合天气地势灌溉血肉,打磨几十载后成大道者飞升不灭,次之也能开宗立派传于后世。眼看蛟珠碎裂飞升无望,我自当自开宗门,老朽半生所悟,今日在这囚牢中立无忌宗,你这小子虽然看着面目可憎,也非我心仪之人,只叹天道无常,机缘巧合下便是无忌宗二代传人,可否?” 赵幼安只觉一股灼热的气流通过曲无忌五指灌入自己体内,自己五脏六腑顷刻间如大江汹涌狂狼拍岸,他咬着牙从嘴角挤出一个可字。 曲无忌见赵幼安应下后眼神中的几分不甘化为释然,他全身真气汇聚一掌,源源不断的朝着这个顶看不上的小子输送,就听又说道:“老朽一身修为极杂,年少时偶得谪仙所着《素书》,修炼玄道之术,过四十岁又夺《藏道》半册,虽后来在道途止步不前,武道大路上却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此刻传你的玄道之气你需每日周转归纳,直至完全吸收见底,他日若走了狗屎运,在道途上能乘流光凌六虚,自当在天门上刻下无忌宗三个大字,若是玄道不通,武道之中定要做到凌驾苍生才好。” 等最后一股真气迸出指尖,曲无忌看了一眼赵幼安,一脸嫌弃的悲哀道:“我这一身真气,若是用的好,足够你横行江湖了,小子,我立此宗门所奉的就四个字,要你牢记。” 赵幼安强压住体内乱滚的真气沉声道:“请讲。” 曲无忌轻轻吐出四个字来,然后向后一仰,浑浊的双眼缓缓闭上,好似沉睡。 “百无禁忌。” 赵幼安盘膝在地眼神熠熠,倚在铁栏前的宇文殊图看着曲无忌僵硬的身体不悲不喜笑意玩味。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曲无忌的尸体是连夜被拉出大理寺的,至于这位宗师是为何被囚于阴牢之中,前半生又如何睥睨江湖被奉为宗师,都随着褚时钧在案卷前朱红大笔一挥,连同曲无忌三个大字一同被抹去。 阴牢七人,剩五个。 第八十七章 道听途说 曲无忌死后的长安城接连几天都是阴雨天,雨水如线珠一般淅淅沥沥倾泻不止,原本回暖的天气也冷峭起来,春寒又至,家家户户都翻出了过冬的棉服套上,一时间不知是春还是冬。随着积雨长安城内形成了好几处水洼地,令人称奇的是这些水洼中出现许多色彩斑斓的鲤鱼,城内好垂钓者都蜂拥而至,水洼地四周蓑衣成片人影闪动。 草蛇吞象般收下曲无忌半身修为的赵幼安在屋内昏睡了三日,一时间还无法消化体内磅礴真气的他醒来后只能埋头在阴牢之中练武,手里除了双刃刀十五外,还多了那柄张四的佩剑摇光。多了名剑后便不能只练刀,第一间牢房的武状元刘牧又教他一套招式上乘的剑法《压阵剑》,在赵幼安一刀一剑挥动的两臂僵直时,又掏出一套罡气十足的《裂疆拳》来,武状元刘牧俨然就是一座活武库,看到赵幼安剑式不舒或者拳劲不展时,又化身严师模样厉声呵斥,然后一板一眼的将招式拆分细细讲来,这个纯粹的武夫或许只是为了解闷,可赵幼安原本荒芜的武道田地通过他的灌溉渐渐生出了几抹绿芽出来。 大机缘之后又遇大机缘,若是让某个江湖武夫知道赵幼安这小跛子的人生际遇,不得气的后槽牙都咬断了。 求而不得,唾手可得,世事无常又无常。 赵幼安不知道的是,刘牧教自己的《压阵剑》和《裂疆拳》,是多少在武道路上攀登的武夫求而不得的武学瑰宝,是帝国一统之前的那个纷乱江湖多少人打破头争夺的上乘宝典,阴牢第六间内的宇文殊图看着在刘牧指点下无论刀剑还是拳法都有模有样的小跛子,摆出一副诡计得逞的笑容,唯有第二间牢房的凤鸣宫真人朱帛,不时冷言冷语嘲讽两句,对这个继承曲无忌衣钵的少年郎的练武之路噗之一鼻。第四第五间牢房的两人,叫万春的瘦弱男子是位琴师,壮如蛮熊的叫尉迟单,是一位铁匠,两人对赵幼安在阴牢中挥刀舞剑不发一言,饭量极大的尉迟单在放饭时会和赵幼安说两句话,琴师万春则如聋哑一般,纯粹不出声。 这天赵幼安挥刀五百劈剑三百后大汗淋漓的出了阴牢,本来想放下刀剑后去李主簿的房间蹭一杯朝露春芽喝,就看见翟秀扛着一头黄羊走来,他刀剑入鞘后看着这个笑嘻嘻的汉子招呼道:“翟大哥。” 翟秀点点头后一抹脸上雨水笑道:“今天咱们吃羊肉,这是早上西市中刚宰的羊,我先去后厨炖一锅鲜汤再说。” 赵幼安看着翟秀肩上被放血掏腹处理干净的黄羊小声问道;“这一整头羊不便宜吧?” 翟秀看着赵幼安挤眉弄眼道:“西市羊肉铺老板的侄子被关进大理寺了,托人找我往牢里带点东西,这头羊就是他送的,要是我自己花钱买,早就扛到家里去了,还能让你小子沾口福?” 赵幼安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抬头看了一眼阴云密布雨如针点的天幕后轻声道:“这种天气吃羊肉正好,翟大哥你等我回屋洗把脸,和你一起去煮羊肉。” 翟秀点点头,他看着赵幼安离去时腰间佩有一刀一剑的背影小声嘀咕道:“这小子是不是练武练魔怔了,家伙事还挺多,看来八成是被阴牢中那几个王八蛋忽悠了。”说着他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翟秀之前是岭南道军府的拳脚教头,第一次见赵幼安时就断言这小跛子练不了武,他属于是武道之中最末流的那一种,自然看不出赵幼安一日千里的境界提升,还道是这个混小子又在瞎折腾。 赵幼安回屋后将长刀和短剑解下,放在屋内桌案上自制的桃木架上,然后拿着毛巾站到屋檐下淋了些雨水胡乱抹了两把脸,抱起墨韵和尺玉两只小猫就直奔大理寺后厨而去。 怀里的狸猫墨韵虽然到大理寺乖巧了很多,但还是改不了偷偷溜出去叼东西回来的习惯,这几日先后为赵幼安带来了两个簪子和几枚银币,让赵幼安称奇的是,这几枚银币上雕刻的纹饰他并未见过,心想应该是西域某国的货币。 蹲在后厨门槛前打了一盆凉水将整只羊浸泡其中的翟秀准备剥皮剁肉,他看着赵幼安带了一黑一白两只猫来,当即脸一垮后笑骂道:“得得得,这锅羊肉还要被这两个货分一杯羹。” 赵幼安笑着摸了摸尺玉和墨韵的猫头后笑道:“见者有份。” 在大唐羊肉是必不可少的食物,上到皇家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喜食羊肉,其中羊肉的做法也是多不胜数,翟秀这里用的是最简单的一种,将羊肉剁成大块后丢入清水之中,先煮至起浮沫后撇去浮沫,然后再起一锅水,将肉块和香料丢入锅中,做完这些后翟秀抬来一张摇椅,悠哉悠哉的坐在屋檐下听着雨声闭目哼曲,赵幼安则蹲在灶台前往里添柴,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大理寺后厨的几个厨子聊天,等肉煮熟后翟秀走来,就见他撸起袖子捞出羊肉,乘着热气未散时去骨,将几块肥嫩的羊肉熟练的压平,热气散了后切成薄片,剩下不能如此做的肉又丢入后厨中搜刮来的蔬菜,炖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鲜汤出来。 闻香而来的大理寺官员多达二十几人,就连褚大人也挺着大肚前来吃肉,众人齐坐一堂大口吃肉,赵幼安怀中的两只小猫也叼了几块碎肉躲到墙角吃的津津有味。 赵幼安胡乱塞了几口后起身,从翟秀手中抢下汤勺,打了满满一瓷盆羊汤,又夹了几块羊肉,在众人的笑骂声中跑到阴牢,为牢内五人一人盛了一碗香气四溢的羊汤,刘牧和宇文殊图的碗中各多放了一块羊肉。 除了人棍一般的朱帛需要赵幼安近身去喂外,其他四人都极其给面子的端着羊汤品尝,赵幼安刚打开朱帛的牢门,就被这位真人阴冷的眼神斥退,他丢下一句爱喝不喝后气呼呼的搬了个板凳坐到刘牧的牢门前,品尝起了本是打给朱帛的那碗羊汤,听到声响的宇文殊图讥讽朱帛道:“朱真人到了阴牢后常年辟谷还能肉身不灭,不知当初吸食了多少童男女的精血还未消化。” 朱帛听到这话后冷笑一声,然后尖声反驳道:“你哪只眼睛见我不吃不喝了,只是这种荤腥老道吃不惯而已。” 宇文殊图咽下一口羊汤后讥笑道:“我的大真人,羊汤嫌腥人血不嫌?” 朱帛听后勃然大怒,引的身上缠绕的铁链铿锵作响,他咬牙道:“当初兵伐结束后酆都挤了十万冤魂厉鬼,若不是我起符镇压,恐怕整个剑南道都会沦为阴曹,你可知镇魂符的反噬之力若不用五百童男童女去堵,我的长生之道就会毁于一旦?” “所以你就罔顾人道堕入魔门?”宇文殊图冷笑道。 “魔道?”朱帛听到这两个字后忽然沉默。 宇文殊图见朱帛不说话,冷笑一声后也不再出声。 赵幼安听到两人斗了两句嘴后忽然噤声,看着端着碗大快朵颐的刘牧问道:“刘大哥,魔门是什么说法,这世间当真有邪魔存在?” 刘牧想了想后说道:“他们说的魔门应该是通天教,自隋起到我朝初年,世人都将通天教视为魔门,通天教鼎盛时期不乏一些有名的宗派弟子前去投靠,不过听说早些年前就覆灭了,就算现在还有魔头现世,也断然逃不脱龙虎山天师府的雷霆镇压,哪怕天师不行,我大唐还有三位武道大宗师可以将其联手诛杀。” “三位武道大宗师?”赵幼安好奇的重复道,他喝了口羊汤后问道:“何许人也?” 就听刘牧笑着娓娓道来:“江湖之中对武道共划分出四重境界,观山,登楼,楼外楼,山外山,虽然是戏言,但也形容的很贴切,我辈武夫练武,观山等于认清自己,脚下的路,水里的影,只有看清楚自己是谁,才算是抵达第一重境界,登楼是第二重,天上的云,海里的龙,窥见天地后就是悟得第二重境界,凡夫俗子穷其一生也就这止步于此,当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当你在武道之中闭眼可见苍生涂涂天下缭燎,抬手可断江摧城千里杀人,就到了第三重楼外楼的境界,至于那见过自己见过天地见过众生后的第四重境界,被称为山外山,山外之人称为仙,天下之大也只有三人被认为到了第四等境界,楚地灵犀阁中的一阁之主陈元秀,被称为南国武道第一人,蜀地两庐之主姜夔,也是大唐姜阀的阀主,兵器之首为剑,论剑无人能出其右。最后一位是白马寺的慧藏和尚,曾一人西游烂陀寺,回来后他这西行一路再无任何一头邪魔存活。” 赵幼安将刘牧口中三位宗师之名牢记在心后好奇道:“刘大哥,按照武道境界来说,你是什么境界?” 刘牧闻言笑骂道:“你小子怎么操心到我头上了,我哪一重都不是。” 赵幼安撇了撇嘴表示不信,他想了想后又问道:“那我的便宜师傅曲无忌呢?” 刘牧想了想后说道:“曲大家的境界我也看不透,他也没和我前面说的三位大宗师中任意一位交过手,曲无忌这三个字之所以曾名动江湖,是他曾北上千里击杀了一位突厥王庭的大萨满,我自己猜测,曲大家最起码抵达了见众生的第三重境界,坐楼外望山外。” 之后刘牧看着赵幼安笑道:“我说的这些多半都是道听途说而已,你也不能全信。” 赵幼安听完刘牧的话后又胡诌几句就出了阴牢,他返回自己房中后盘膝坐在床上,按照《扶摇血经》的引气之法稳步消化体内曲无忌留下的真气,一时间竟如忘忧一般沉浸其中。 赵幼安只觉得体内犹如养了一头蛮牛正在横冲直撞,亦或是一条汹涌的大江正在吞噬自己原本薄弱的条条溪流,每到两股不同的真气在体内相撞后就如同炸开一般,灼热之气直冲穴府,这种痛苦的感觉如同洗髓一般。等按照引气之法默念口诀运行一段时间后,赵幼安恍惚间看到自己仿佛置身在一条江河之中,面对整条江水自己只能浅浅的舀取一瓢而已。 房门吱哟一声后被推开,墨韵和尺玉先后窜入屋后赵幼安缓缓睁眼,他看着两只吃的肚子浑圆的猫儿轻声问道:“吃饱了?” 喵~ 墨韵轻声应道,墨绿色的双瞳深情的凝视着赵幼安。 赵幼安就这样每日练武逗猫,一晃二十多天都呆在大理寺中,期间天气有晴有阴,曲无忌葬在城外乱坟岗,赵幼安决定挑个日子去为自己这位便宜师傅烧些纸钱敬杯酒。 第八十八章 荒坟,飞剑,老宦官 赵幼安脱下官袍后换了一身白衫,又披了一件蓑衣,腰间佩好长刀后找翟秀要了一个食盒,一路小跑到大理寺后厨,托厨子现炒了几个小菜,等菜的时候他蹲在厨房外的屋檐下,目光向前眺去,前面一排房屋在雨水洗礼下仿佛涂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流光,层叠成瓣的屋瓦上水流潺潺,从云端泻落在屋瓦上四溅而开的水珠儿带着欢愉的敲击声,一棵高过屋檐的槐树叶叶崭新翠绿欲滴。 春雨婆娑,檐下叮咚。 等厨子备好菜后赵幼安拎着食盒出了大理寺,又从沿街的酒肆买了一壶春酿清酒,淋着雨水晃晃悠悠的往城外荒坟岗走去,之前赵幼安跟大理寺中处理死尸的狱卒打听过,羁押在大理寺的囚犯要是死在牢中,都会拉倒城外西边的一处乱岗掩埋,说是荒坟岗,其实也有地盘划分,那片隆起的高岗多为长安各个府衙占有,其中大理寺和刑部的地盘位置最好,户籍司的地盘最大。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内这种情景更为常见,统筹管理路边冻死骨的户籍司自然占据了荒坟岗的大片位置。至于那些没有田地的人家死了人,在荒坟岗只能挑些边边角角的位置埋葬。 为了防止哭错坟,赵幼安专门找处理曲无忌尸骨的狱卒问清楚了具体位置,大唐武道宗师曲无忌生前膝下无子嗣,临死前才创立了无忌宗,又将一身修为强行灌入赵幼安体内,虽然赵幼安心里觉得这件事有些儿戏,但便宜徒弟祭拜便宜师傅,倒也是合情合理。 一路上行人寥寥,越往西走越是多了几份凄凉之色,大概走了一个时辰后来到通往城外荒坟岗的高大城门前,城外有一片桃林,经过二十多日春雨的滋润下,桃花灼灼破骨而开,加上官道上的排排绿柳,放眼望去一片嫣红包裹在翠绿之中,春雨中一簇簇蓓蕾初绽的桃花似是抿嘴含笑,看着花红柳绿的景色,赵幼安慢慢停下了脚步。 桃花玲珑春雨娟娟,便是赵幼安在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间四月天。 就在赵幼安留步桃林流连之际,一辆马车缓缓驶出皇城,目的地也是城外西边的荒坟岗。马车车厢内坐着一位身穿红袍鹤发童颜的老宦官,这辆看着颇为简陋的马车驾车的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黄门,车内孤坐的老者姓高名枕,是统领皇宫一众太监的内侍监,也是皇帝最为倚重的宫中大宦官。 被当朝天子戏称高枕无忧的老宦官每年都会带着好酒好菜上荒坟岗来一趟,这个习惯二十年如一日不曾变过,之前都是清明当日来,只是今年不知为何耽搁了,今日才出城。 每年陪高枕出城的小黄门一茬换一茬,甚至有几个都做到了宫中掌灯大太监的职位,可没人知道这位老祖宗每年到荒坟岗是祭拜谁。当然高枕也从未对身边人吐露过一次,众人只知道,这位守在皇帝身边半辈子的老宦官除了对宫中琐碎杂事了如指掌外,还是一位修为不俗的武道小宗师。 马车在朱雀大道上缓缓行驶,当行至一处时旁边巷子里又驶出一辆马车,有意无意的跟在高枕的车马之后,驾车的是一位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汉子,看不清楚面容。 驾车的小黄门回头冷冷的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马车,随即尖声说道:“老祖宗,有人跟着我们呢。” 高枕闻声掀开车厢后窗车帘看了一眼,慢悠悠的说道:“无妨。” 赵幼安赏完桃花后沿着官道走了很久,终于是见到了隆起座座坟堆山岗,岗前野草疯长翠绿盎然,还有一条并不宽的河流缓缓流动,河水不深,衣衫全湿的赵幼安轻轻松松的就荡了过去。黄土垒垒的山岗上有一间草棚,棚内面容干枯的老头是户籍司专门安置在此的看坟人,这老头看着挽起裤腿的赵幼安提着食盒缓慢而来,在两人隔了十步距离的时候眯着双眼冷声问道:“小东西,来这里祭拜亲人?” 被老头称为小东西的赵幼安咧嘴笑道:“老东西,大理寺送来的人都埋在哪个位置?” 老头一听大理寺三个字面容稍微舒展一些,他侧身指着远处杂草丛生的坟堆说道:“那边六排都是。” 赵幼安顺着老头指的方向抬脚,就听老头又说道:“就那六排是埋葬大理寺死囚的地方,别往后走,后边是刑部的地方。” 赵幼安默然的点点头,心想长安真是寸土寸金,连城外的荒坟岗都划好了位置各有归属。 据大理寺那位埋葬曲无忌的狱卒说,曲无忌的坟堆要比其他人的小一些,因为那天下着大雨,土地泥泞不好站人,所以他就简单堆了一下。 赵幼安很快就找到了不同于其他荒坟大小的小土堆,墓前无碑,也能看出是新土。 看着草草了事的坟堆,赵幼安一时间感慨万千,他从食盒中将备好的五六碟菜摆在泥泞的土地上,又取出酒壶,将清酒倒在这座不像坟冢的土堆前,做完这些后他脱去蓑衣立在土堆旁,然后轻声说道:“老曲,跪我就不跪了,我想你也不在意这些,虽然你死前都没叫你一声师傅,但无忌宗我是认下了,今天来就是想和你说几句话,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你躺在里面也听不见我说什么,我就畅所欲言了。” 赵幼安说着拎起酒壶猛灌一口,这壶清酒香醇顺喉,咽下后口齿还留有余香,赵幼安一抹嘴角后幽幽说道:“老曲呐,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所经历之事不能也不敢对人倾诉,想来这种离奇的故事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这段时间我也想清楚了,既然要到这个世上走一遭,那就好好的活下去,这个世界什么样你也知道,皇权在上等同于天,天下之中皇室宗亲贵族官吏又猛如虎,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唯有苟活二字。”说到这里赵幼安缓缓蹲下,他抓起一把泥土使劲在手上研磨,片刻后他将泥土扬到土堆之上轻声说道:“虽不知你是因何事被囚于阴牢,想来老曲你一定是和这世道不对付,才会遭难沦落至此。” 赵幼安说到这里忽有一阵阴风吹来,荒坟上野草摇曳更显凄凉,他看着面前新坟轻声道:“我之前和你说过,想学武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脱离那苟活二字,在这个尚武慕强的帝国更好的活下去,你灌入我体内的半生修为,无疑是同雪中送炭一般,让我在武道这条路上走的更加坚实,这里再无他人,我在此对天起誓,既然认了你口中的无忌宗,此生就不会再入其他门派,武道路上所学都会为无忌宗开枝散叶所用,前提是我借你气机可以修得大成,若是哪天死了,就当我这话白说。” “喂,小东西你眼瞎啊。” 就在赵幼安絮叨之时,那守坟的老头忽然站在一块坟包之上喝道。 赵幼安扭头看去,只见老头气呼呼的呵斥道:“我不是说了吗,大理寺的死囚埋在前六排,你杵在第七排干什么,你脚下是刑部的地方。” 赵幼安一愣,他扭头四下了望一圈这才恍然,原来老头口里的第六排和第七排挨的很近,甚至于有两个土堆都接壤在一起,自己一路走来还真是数错行了,在他身后同样有一个堆的极潦草的新坟。 哭错坟了。 看着地上铺开的菜肴,想到自己对着不知是谁的坟墓喋喋不休半天,赵幼安脸色顿时一黑,他低头将一碟碟菜肴装回食盒,又辗转到身后的坟堆前,他叹了一口气后说道:“老曲,刚才说的话要不我再重说一边?” 就在此时从宫里驶出的那辆马车停在了坟岗前,一脸稚嫩的小黄门扶着红袍老宦官下车。 被宫中所有阉人唤做老祖宗的高枕交代了身旁小黄门两句,提着精致食盒孤身越过山岗前的小河,他走到守坟老头面前后笑容和煦的尖声道:“老伙计,我又来了。” 对赵幼安冷脸相迎的守坟老头看见高枕后一脸平静的说道:“还以为你今年来不了了呢。” 高枕俯身拍了拍溅在衣袍上的泥土,守坟老头则盯着面前老熟人身上绣有白鹭的绯红官袍怔怔出神,就听高枕笑着向一座坟墓走去,笑着丢下一句“我可不会死在你前头,倒是有可能明年来时见不到老伙计你了。” 守坟老头看着高枕枯瘦的背影并没有回话,不一会儿那辆跟着高枕的马车也来到荒岗前,这老头站在草棚下面高声问道:“小东西,来这里祭拜亲人?” 坐在车辕的驾车汉子没有回话,他缓缓的抬起一臂后单手结印,守坟老头诧异的眼神中就见一柄短剑从汉子身后的车厢中飞了出来,犹如一道白虹飞旋着凌空而起。 飞剑凌空,异象顿生。 偌大的荒坟岗只有赵幼安和高枕在坟前祭拜,冲着曲无忌荒坟苦诉衷肠的赵幼安突然感觉如芒在背,他身躯一震后快速回头,看着那柄悬于空中的飞剑后瞪圆了双眼。 老宦官则始终背对飞剑,正在低头给地上倒酒。 陪高枕出宫的那个小黄门看到这一幕后将手快速摸向腰间,眨眼之间抽出系在腰上的一条水蛇软剑,朝着坐在车辕上驭剑的汉子奔去。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壮硕汉子看着杀气腾腾的小黄门,指尖一勾,那柄悬在天上的飞剑朝着荒坟飞射而出,与此同时小黄门手中软剑也扫向他的头颅。 这汉子身法灵巧的侧身一躲,小黄门一剑劈到粗如碗口的马车辕木上,趁着小黄门抽剑的间隙,他抡出一拳砸向一脸稚嫩的小黄门面庞,虎虎生风的拳劲将自己的斗笠掀起的同时,抽出长剑的小黄门向后掠去,这一拳擦着小黄门的肩膀划过。 两人对视一眼,就见这汉子露出真容,一张普通到甚至有些木讷的脸。 大敌当前,手腕一翻甩了个剑花的小黄门注意力却被天上的飞剑吸引。 那柄飞剑带着奇异的嗡鸣声射出,剑身上缭绕着肉眼可视的缕缕青色剑气,当飞到荒坟中央后飞旋的剑身一停,本来犹如弦丝的剑气竟然越转越粗,眨眼间已成青紫的云朵状,将整个飞剑笼罩其中。 赵幼安看着头顶光怪陆离的剑云不断变换形状,心头一惊后缓缓拔出腰间长刀。 敬完酒后的老宦官心满意足的放下酒壶,然后抬头看向包裹着飞剑的青紫色剑云,眼神晦暗不清,片刻后他袖中探出一只手来,只见一颗圆形物体从掌心滚出,老宦官轻轻一抬手臂,手中之物朝着悬在空中的飞剑射去。 那飞剑微微一晃,也朝着老宦官飞去。 这时才注意到不远处那道苍老身影的赵幼安眼中看到的一幕是,整片青紫色的云雾翻滚着朝着那位白发的红袍老者覆压而下。 第八十九章 不宜出行 飞剑剑尖碰到老宦官高枕弹指射出的浑圆之物后猛地一滞,然后迸发出一股更为强劲的剑气,蔚然成云的紫青剑云向下猛推,那物件骤然碎裂化为八瓣,向着四周溅射开来。 光影飞转云雾缭绕中飞剑急坠刺出,对准坟岗负手而立的高枕滑出炫目的一道飞虹。 看着转瞬来到眼前的飞剑,高枕袖袍中探出一手,当剑尖抵达眉心前时迅猛的一把攥住了剑身,飞剑发出一阵诡谲的嗡鸣声后开始急颤,却不能在往前推进一寸。 凭空驭剑本就让不远处的赵幼安看的瞠目结舌,很显然这单手抓剑的红袍老翁更胜一筹,就见他捏着剑身的五指灵巧一扭,竟然将飞剑和随剑而来的云雾轻轻抛了出去。 飞剑在空中旋腾了几圈后颓然落地,原本缭绕剑身的紫青色云朵也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高枕视线右移看向不远处坟堆中握着长刀的赵幼安,眼神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束,似是询问似是警告。 赵幼安急忙收刀,双手一摊后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来,虽然眼前情景弄得他一头雾水,但起码能确定那驭剑之人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有道是好奇害死猫,赵幼安本想脚底抹油溜走,可转念一想这等水准的高手过招千载难逢,要不自己看完再说,说不定还能偷学几招。想到这里他当即躬下身子藏在坟堆之中,决定静观其变。 高枕看着原本抽刀的少年郎缩了回去,双脚轻踮朝着来时停马车的方向飞掠而出。 两辆相隔不远的马车中间,拎着软剑的小黄门和刚才结印驭剑的汉子在飞剑划出的一刻同时动手,剑法不俗的小黄门身法轻盈的高高跃起,朝着汉子撩出一剑,手中软剑做水龙吟状横扫而出,凌厉剑意瞬间荡开从天而降的雨滴。 眼看剑弧袭来,这汉子手指一勾,从身后车厢内又飞出一柄飞剑,这汉子手臂抡圆接住呼啸而出的飞剑,然后面无表情的抬手一挡,小黄门的凌厉一击便被轻而易举的挡下,两剑相撞后的轻鸣声中,握剑的汉子向上抛剑,然后气势雄厚的挥拳砸出,硬接小黄门转瞬又刺出的一剑,在剑尖戳向自己胸口的瞬间,如山崩之势的一拳砸到软剑微颤的剑身上,随着手中剑下移,小黄门整个人都向下倾去。 汉子那柄抛向天的飞剑,在空中兜转一圈后刺向小黄门后背。 这汉子驭剑的手段,当真是炉火纯青。 剑还未到,飞剑迸发的剑气已将小黄门的整个后背绞烂。 这汉子盯着一脸稚气的小黄门咧嘴坏笑道:“小小年纪就要陪着老东西一起死?” 感受到后背危险的小黄门心头一颤,想要转身挥剑,却发现自己竟全身酥麻动作迟缓,面前的汉子眼中杀机顿现,只等片刻后自己的飞剑贯穿面前小黄门的身体。 千钧一发之际,两人头顶出现一道红影,凌空而来的正是高枕,只见他大袖一甩,袖中又滚出一物,射向那柄刺向小黄门的飞剑。 高枕射来的圆物速度明显快于飞剑,当飞剑剑尖刺入小黄门背部的一瞬,圆物触到飞剑剑身,随着砰的一声闷响后飞剑被打落在地,那圆物也滚落在地。 驭剑的汉子低头看去,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老宦官射来的圆物竟是一枚磨的圆润剔透的搓手核桃。 在汉子看着地上被雅称为掌珠的核桃轻笑时,死里逃生的小黄门立即拎着软剑向后退去,退到了落地的高枕身后。 老宦官如鹰勾一般的十指搭在腹部位置,他凝视着面前的汉子尖声问道:“独孤家的后人?” 这汉子大大咧咧的笑道:“我叫独孤仇。” 高枕闻言叹了一口气说道:“想来杂家的仇人只剩下独孤余孽了,怎么,今日非要杂家死?” 叫独孤仇的汉子冷笑道:“国仇家恨岂能不报,你这李家的老阉狗早就该死了。” 高枕看着一脸杀意的独孤仇淡然道:“想当年和我主争夺天下的独孤心是何等的英雄气概,怎么他的后人沦落到只能做这种背后伤人的龌龊事了,真是可叹可悲。另外杂家还听说你们这些余孽还在江湖上成立了一个叫黑水的刺客组织?” 独孤仇走到被那颗核桃打落的飞剑前,俯身拾起剑后看着高枕冷声道:“黑水的成立就是为了找你们这些李唐豢养的屠夫复仇。” “野草不除,春时又生。”高枕轻叹道,他转念阴冷的一肃后又问道:“这些年黑水中死在花谍手里的人不少吧?不妨告诉你,花谍正是杂家的手笔,在你们这些前朝余孽成立黑水的同时,杂家也奉主子命一手建立了花谍。” 高枕口中的花谍,是大唐最为隐秘的谍报组织,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皇家的谍报机构自然是多不胜数,而花谍是其中最为锋利的一支,它的能量犹在行走大街小巷的不良人和呆在天子身边监察百官的梅花内卫之上,不同于不良人和梅花内卫的是,花谍在非必要出现时,无踪无影。 而花谍的首领,就是独孤仇面前的老宦官高枕。 黑水和花谍,分别来自江湖和庙堂的两个组织就像是一对天敌。 独孤仇听到花谍二字后恍然道:“早就该猜到是你这老阉狗在背后捣鬼了,看来你真是该死了。” 高枕眯了眯双眼后慢条斯理的说道:“看来你是铁了心想将杂家留在这荒坟岗喽,既然如此,何不让马车内的那位也一并出来?” 听老祖宗这么一说,背部已是一片血迹的小黄门一阵心悸,原来这汉子所驾的那辆马车内还有一人。 独孤仇向前踏出一步后冷笑道:“杀你我就够了。”说着手指微微一勾,先前被高枕打落在荒坟上的那柄飞剑剑身骤然急颤,随后腾的一下飞升而起,犹如一道白虹般划过长空,等飞到独孤仇头顶后忽然悬停,独孤仇又将手中长剑抛向天空。 眨眼间两柄飞剑凌空飞旋,剑身轻盈的微微晃动。 高枕看着剑尖指向自己的两柄飞剑尖声说道:“要是杂家没看错的话,这两柄剑应该是名剑青霜和白虹,你这手驭剑的手段来自灵宝山。” 独孤仇不置可否的撇撇嘴后朝着高枕猛地一指,绕着自己飞旋的飞剑顿时化为一青一百两道冷芒朝着老宦官微微佝偻的身躯迅猛刺去。 “退。” 高枕轻喝一声后双臂高抬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弧,身后闻声而动的小黄门急急的退后十步,老宦官高枕的起手势像是大袖揽清风一般,只见空气中的雨滴在他面前速度极快的开始汇聚,等青白两道剑芒飞到面前时已经聚拢起一个浑圆的水球。 凌厉的剑气在空气中卷动,两柄飞剑噗的一声后扎入高枕聚拢在胸前的水球中,只见青白剑芒缭绕的飞剑像是遇到极大的阻力一般缓了下来,一寸一寸向高枕胸前推进,就像是被禁锢住了一般。 “破。” 高枕轻轻的念道,随着声音落地,水球砰的一声破碎,无数雨滴飞溅开来,高枕一双细长的手指快速抓向被自己卸去大半力道的飞剑。 宇文仇见状,手指微微一动,高枕试图去抓住的两柄飞剑一左一右的旋开,兜转一圈后又回到了宇文仇的头顶。 躲在坟岗上的赵幼安看着两人瞠目结舌道:“乖乖,这两位一个比一个生猛,我看我还是溜吧,免的等会剐蹭到我。” “小东西,要不带上我一起?”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干冷的声音,荒坟岗的守坟老头不知何时来到赵幼安身前,这老头同样躬身蹲下,仅仅露出个脑袋俯视着下方出手的两人。 赵幼安瞥了老头一眼后怒道:“回去的官道就那一条,这两位神仙一般的人物现在都杵在那里大打出手,我要怎么溜还得思索一会呢,再带上你个行动不便的老东西,找死啊。” 老头对赵幼安的埋怨充耳不闻,他看着下方砸吧着嘴说道:“灵宝山的这手驭剑术实在精妙,看来黑水之中还真是卧虎藏龙。” “灵宝山是什么地方?” 赵幼安蹲的双腿酥麻,他闻言揉着脚踝低声问道。 “灵宝山是登州的一座仙山,临海望东,传言此山千年以前曾有仙人御剑降临,后来有得道真人入主灵宝山,并创立了灵宝派。”守坟老头随后说道,说完后他忽然一愣,那张褶皱的老脸往下一拉后咬牙道:“小东西你最好是想好开溜的路线,问这些可对眼下的情形没什么帮助。” 赵幼安冷哼道:“要不等他两人分出胜负后再走?” 守坟老头忽然凑到赵幼安身旁幽幽道:“不论谁胜谁负,你觉得这两位会让目击者活着离开吗,小东西你今天出门是不是没挑日子?” 赵幼安身子一凛后叹气道:“我确实没挑日子,看来今日不宜出行。” 第九十章 可惜 就在赵幼安和守坟老头躬身在坟堆中窃窃私语时,高枕十指如勾状朝着独孤仇扑杀过去,让人惊奇的是随着这老宦官衣袍中气流滚动真气散开,身前方寸竟未有一点雨水沾身,甚至于一路滑出后仿佛将已是瓢泼的雨幕撕开一道大口子。 一双阴爪之下高枕的奔雷之势骤然形成,这条泥泞的官道上就见一道红光撞出,头顶悬着两柄飞剑的独孤仇恨意尽显脸上,他两指猛地向前挥出,然后一步凌空,随着重新化作青白双芒的飞剑刺出,这个似是和高枕有血海深仇的汉子抡出一拳迎向撞来的红光,破开了高枕率先席卷而来的生猛罡气。 人未至,剑先到。 雨幕中无数绞动的剑气和高枕十指形成的一条罡气相触,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都凝成一团,萦绕两人周身从天际倾泻而下的雨滴还未落地就全部炸开。 水光和剑光蒙眬成雾,高枕笼罩着丝丝缕缕黑色罡气的阴爪灵巧的拨开已到面门的青色飞剑,然后硬接下白芒般的第二柄飞剑,老宦官肩头血色漫开,穿肩而过的飞剑随着阵阵清鸣划向后方,与此同时他也贴近到了独孤仇面前,一爪当先直戳向独孤仇的胸膛。 高枕凌厉阴毒的利爪破开衣袍撕下皮肉,直至独孤仇胸口血雾喷涌白骨犹见! 他这一招叫老猿掏心。 老宦官高枕共侍奉了李唐两代帝王,在隋亡后诸国乱战中曾为先帝牵马执鞭,和李家争过天下的独孤阀和宇文阀兵败之后,宫中女眷子嗣多半都死在这个花谍首领的手上,如今宫中阉人的一声声老祖宗,可不是他为两代皇帝十年如一日的端洗脚水得来的,而是一双沾满血迹的阴爪争来的。虽然这老宦官如今在宫中看着人畜无害与人和善,当初那些从他手上侥幸逃脱的独孤阀和宇文阀的后人,恨不能饮其血食其肉。 胸口被破开的独孤仇忍着剧痛两指并拢再驭剑,两柄飞剑颤动着再次悬空而起的同时,他双眼赤红着朝高枕的头颅扫出一拳,猛烈拳劲激起空中雨珠飞溅的同时,将双爪已是血红的高枕逼的退后几步。 看着被自己差点掏心的汉子,高枕阴冷一笑后说道:“独孤小儿,现在还敢大言不惭的说要杀杂家吗?” 独孤仇吐出一口污血后强压下体内被高枕罡气震的支离破碎的紊乱真气,只听他恨声说道:“老阉狗,你别着急啊。” “马车内的那位,为何到现在还不现身?”高枕视线越过被他认为掀不起什么风浪的独孤仇,落在那辆车帘紧遮的马车上出声问道,他嘴唇微动准备再激一下,忽然背后冷意袭来,两柄青白飞剑又刺射而来。 独孤仇手掐剑诀向后滑去,在第一柄剑擦着扭身躲避的高枕而过时落在来时的马车身旁。 第二柄剑在凌厉剑气相辅下将高枕的衣袖划开一道口子,片刻后猩红的血水渗了出来。 得手的两剑在雨幕中兜转一圈后又飞回到独孤仇头顶。 在飞剑下吃瘪的高枕额头上青筋暴起,整张脸泛着青色,他五指并拢一脚蹬出,朝着那辆马车飞去。 藏在坟岗的赵幼安看着两人又要扑杀在一起,一咬牙后拔腿朝着官道狂奔而去,他要趁这个机会溜走。 在他身旁的守坟老头看着一眨眼已经掠到清河旁的赵幼安勃然大怒道:“小东西,你还当真不管我这老头子?” 赵幼安边跑边喊道:“老东西,大难临头各自飞吧,小命都要没了谁管你。” 守坟老头摇头骂道:“还真是个薄凉的小东西,小心跑急了再摔一跤。” 官道上为老宦官掠阵的小黄门看到奔来的赵幼安,忍着被绞烂的后背拎着软剑快速掠起,心道势必要将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家伙拦下。 可怜赵幼安只想跑到官道上,然后远离眼前厮杀的两人。 眨眼扑到马车旁的高枕并未对独孤仇出招,而是气势迅猛的一爪戳入马车车厢,随着车厢木板急颤之下,高枕指尖迸出的罡气贯穿整个车厢,他怒喝一声开字后,整个车厢砰的一声后爆裂开来,一时间木板横飞尘烟四起,车厢内一道身影显现。 眼看就到了官道,气喘吁吁的赵幼安被提着剑的小黄门拦下,他距离炸开的马车就十步之遥。 还未完全坍塌的车板上坐着一位身形高大玲珑有致的白衣女子,她的两臂各缠一条吐着红信的白蛟,蛟身上的鳞片在雨水的洗礼下熠熠生辉。 高枕看清女子面容后身躯忽然一震,他向后退出几步后尖声问道:“商姑娘,通天教怎么和黑水扯到一起去了?” 白衣女子看了头顶两柄飞剑的独孤仇一眼后檀口轻启道:“高枕,姑娘这个称呼我许久都未听到过了。” 高枕冷声道:“二十年前你强闯皇城时,确实是个小姑娘。” 神似观音的白衣女子起身跳下车板,她羊脂一般洁白的裸足踏在泥泞的大地上,就听高枕幽幽的说道:“商姑娘跟着这独孤小儿前来,难道也是来找杂家麻烦的?” 白衣女子抿着嘴角摇了摇头,她看着神色忽然一暗的独孤仇说道:“我本是想等你们打的两败俱伤后再出来,可没想到你竟如此心急,非要把我栖身的车厢击碎。” 高枕正欲再说话,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刀剑相碰的铮鸣声,三人齐齐的望向那边。 原来那自作主张阻拦赵幼安的小黄门上来后二话不说率先撩出一剑,看着斜劈而来的软剑,赵幼安真是欲哭无泪,他只能仓皇的拔刀迎战,挡下一剑后急急地解释道:“我和你们没关系,我就想离开这里回长安城。” 可面前这小黄门仿佛没听到赵幼安的话一样,看一剑不成再甩一剑,眼看无法抽身,赵幼安只能小心应对,他刀压着挥来的软剑向下一撩,然后内刃朝外猛地劈出一道泛着寒光的刀弧,身负曲无忌半生修为的他这一刀气势极为雄浑,狠厉刀光中小黄门被弹飞出去,然后重重的摔在地上。 赵幼安吃惊的看了一眼手里的刀,竟是没想到自己这一刀有如此威力。 看着不远处三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赵幼安急忙收刀后尴尬道:“你们继续,我只是来此处祭拜......”看清三人面容后他忽然住嘴,然后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那裸足的白衣女子,赫然就是在鬼市差点杀了自己的魔头,赵幼安顿时心头一颤,想起女子当时神鬼莫测的手段和阴毒狠辣的做派,他当即扭头就走。 白衣女子凝望着赵幼安一瘸一跛的背影,嘴角轻笑着晃了晃身子,然后凭空消失在高枕和独孤仇眼前。 “小鬼头,一叶障目的把戏可骗不了人。” 埋头快步的赵幼安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灵的耳语,下一秒白衣女子款款的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张绝美的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 用手遮着脸的赵幼安颓然放下手臂,他挤出个笑脸后轻声说道:“仙子姐姐,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你,在鬼市那道长不是说让你离开长安吗,怎么还没走呐?”说话间赵幼安垂下的手指缓缓摸向腰间,他的笑容也愈发灿烂。 将赵幼安小动作尽收眼底的白衣女子抿嘴笑道:“想拔刀?” 眼看自己小心思被看穿,赵幼安两手一摊后无奈道:“抽刀也打不过,还是算了。” 白衣女子看着赵幼安这副模样笑着撩了撩垂下额头的几缕青丝,可下一秒眼神忽然一冷,一道寒光从秋水长眸中一闪而过。 锵的一声抽刀身响起,感受到白衣女子浓烈杀意的赵幼安指尖一抹快速拔出了长刀,可面前的魔头纹丝未动,视线越过自己肩头远眺。 原来高枕和独孤仇又打起来,只见那边飞剑绽开一道道绚烂的剑气,雨幕被两人引动的气机重新撕开。 白衣女子收回视线后一脸错愕的看着提刀在手的赵幼安笑道:“我能看出来你比上次遇到我时武功精进了不少,胆子也大了不少。” 赵幼安嘿嘿一笑,微微低头后猛然抬头,手腕一抖反手一刀劈向白衣女子雪白的颈部。 长刀十五锋利的反刃荡出几道细如丝线的刀气,缕缕如针袭向白衣女子,这突如其来的一刀还带着几分白芒剑气,这一招赵幼安还揉搓了刘牧教的《压阵剑》中的一式,名曰负龙以游。 刀气剑气并成一线,只见白衣女子往后一晃,气势如虹的一刀竟劈了个空。 赵幼安知道这魔头难对付,提刀在劈,这次是钝刃撩出,刀势如崩山一般急坠而下。 白衣女子身形再晃,笑意盈盈的灵巧躲开。 脸上浮起一丝怒意的赵幼安正反手撩出六七刀,刀气滚动剑意随行。 一刀叠一刀。 身姿轻盈的躲开六七刀后,白衣女子轻声笑道:“你还真是个心思古怪的小滑头,口口声声叫着仙子姐姐,却一心想要我的命。” “仙子姐姐,我是怕你拿我的血来喂你的白蛟啊。”赵幼安说话间又是一刀掠出,这一刀后他停下了动作,因为能感受到这白衣女子对自己并无杀意。 看着停下攻势的赵幼安,白衣女子扭头向身后望去。 一声炸雷般的声响骤然响起,那边厮杀的两人分出来胜负。 老宦官负手而立微微挑眉,独孤仇栽倒在地胸口溅血。 两柄飞剑颓然的插在了地上,剑身乱颤。 白衣女子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可惜。” 第九十一章 翡翠楼 雨水将提着长刀的赵幼安衣衫淋透,他怔怔的看着胸前被破开两个血窟窿的独孤仇,这个驭剑的汉子缓缓倒在冰凉泥泞的地面上,充满恨意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色彩。 见此一幕白衣女子面色戚然的抿嘴沉默,她两臂上缠绕的白蛟似乎感应到了血腥气息,不停扭动着鳞片灿灿的身躯,显得极其躁动不安。 赵幼安看着妖冶的白衣女子咬牙问道:“他们既然分出了胜负,下一个是不是该我了?” 白衣女子身上没有一丝雨水沾染的痕迹,她身上像是笼罩着一层无形的罡气一般,落下的雨滴刚到她头顶上方就奇异的溅开,听到赵幼安问话后白衣女子回眸冷笑,她妖艳的红唇轻启,赵幼安耳边传来一声轻灵的低语“今天我不是很想收拾你。” 赵幼安试探的问道:“那我走?” 白衣女子素手指向独孤仇轻声说道:“等我处理完眼下的事,在考虑要不要放你走。” 赵幼安顿时面色一沉,他低头看着一眼手中的长刀,权衡利弊一番后收刀入鞘,然后摆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咧嘴笑道:“听仙子姐姐的。” 白衣女子看着如此作态的赵幼安,脸上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她柔声说道:“我就爱听你这一句仙子姐姐,小鬼头,乖乖的跟着我哦,要是想跑的话,我就把你的两只脚砍下来,然后让水蛟将你的精血吸干。” 笑容愈发柔媚的白衣女子让赵幼安感觉毛骨悚然,他急忙点头笑道:“不跑,我今天就跟着仙子姐姐,哪也不去。” 白衣女子听后心满意足的回身,然后款款走向高枕那面,她玲珑有致的高大背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妖媚,白衣似雪青丝摇曳。 赵幼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荒坟岗嘟囔道:“老曲,我这是不是就叫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呐,刚和你说要发扬无忌宗,却遇上了这尊魔头,没辙,眼下只能是委曲求全了。”说着赵幼安抬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他咬牙恨恨道:“出门该看看日子的。” 老宦官显然和白衣女子是老相识,他看了一眼走来的女子后缓步走到独孤仇面前,俯身向下探出两指,屏气凝神的同时仔细查看独孤仇是否死绝,汉子身下的一摊血水不断有新的雨滴注入,原本浓重的血腥味渐渐漫开在这条阡陌官道上。高枕半生沉浮间经历过太多凶险的情形,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并未对他已是古井不破的心境造成太大波折,久居深宫的他甚至觉得有几分新奇,当初和李唐争天下的独孤一族在他手里死了太多,眼前的独孤仇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老宦官高枕好奇的是,这个曾袭杀诸多大唐官员的黑水成员,和走来他身前的白衣女子是什么关系,被称为魔门的通天教和黑水是否有某种牵扯。 高枕收回按在独孤仇额头的手指后抬头看向白衣女子问道:“商姑娘,你是否也要和杂家动手?” 白衣女子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她走到插入地下的那两柄飞剑旁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想问我和黑水是什么关系,我又为何会随他前来刺杀你。”白衣女子笑着拔出名叫青霜和白虹的两柄飞剑,然后转身抛给跟在她身后的赵幼安,赵幼安急忙接住飞剑,然后不忿的小声嘀咕道:“完蛋,我成这魔头的随行仆从了。” 赵幼安这句埋怨,当即招来白衣女子一道阴冷的目光,吓的他身子一颤,手中短剑差点掉到地上。 眼神警告赵幼安后白衣女子重新看向老宦官,她白皙如玉的手掌伸出护体罡气,感受着冰凉的雨水砸向手心,白衣女子看着一头白发披散开来的老宦官感叹道:“高枕,你老了很多。” 高枕双手叠在腹部淡然道:“前尘隔山时光蹉跎,杂家自然是会越来越老,倒是商姑娘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容貌没有太大变化。” 听到高枕尖厉嗓音的赵幼安心中暗道,原来这魔头姓商,而且二十年前就和这老太监见过,要是按她当时只有十八岁来算,现在起码也得是四十上下了,想到这里赵幼安盯着绝美面容陷入了沉思。 白衣女子无暇顾及望着自己怔怔出神的赵幼安,她露出惋惜神情看了一眼倒地的独孤仇后说道:“我是黑水的主顾之一,而他在黑水中只是一个身份低微刺客罢了,本来想雇佣他为我办件事,商谈中得知他要先杀了你才会为我办事,一听他要杀的对象是你,我便好奇跟过来看看,一是想看看灵宝山的驭剑术如何,其二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死。” “想来他等杂家出宫,应该预谋了很长时间了。”高枕面无表情的说道,他忽然深深的望了白衣女子一眼后说道:“既然商姑娘无心和杂家动手,你我之间也没有什么好叙的旧,今日耗费了太多心神,杂家这就动身回宫,晚上陛下批阅奏折,还需要杂家掌灯,要不就此别过罢了。” 白衣女子嘴角促笑着点点头,她想了想后指着老宦官来时乘坐的马车说道:“回长安的路远,你又毁了我的马车,这驾车得给我留下来。” 高枕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冷笑着应道:“商姑娘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不肯吃一点亏。” 白衣女子莞尔一笑挥了挥手。 临走前高枕忽然丢下一句话来:“商姑娘,通天教本就只剩几盏幽幽余火了,可别和注定会覆灭的黑水卷的太深。”说罢带着被赵幼安一刀劈倒在地的小黄门徒步离开,那小黄门还冲着赵幼安傲然的冷哼一声。 一老一少在这条阡陌小道上渐渐走远后,白衣女子看向赵幼安问道:“会驾车吗?” 提着两柄飞剑的赵幼安有些尴尬的摇了摇头,只听白衣女子指着独孤仇的尸体冷声道:“滚过去把他扛上马车。” “啊?”赵幼安疑惑的瞪圆了双眼。 白衣女子微微抬了抬手臂,缠绕手臂的一条白蛟立即冲着他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最终沦为仆从的赵幼安不情不愿的走到独孤仇的尸体旁,朝着他这一会心中咒骂不下千遍的女魔头投去了幽怨的眼神。 雨中的白衣女子风采绝伦,犹如观音临世一般,只不过裸足下没有朵朵白莲,而是血水横流的泥泞大地。 正当赵幼安骂骂咧咧扛着尸体走向马车时,荒坟岗那位其貌不扬的守坟老头朝着白衣女子走来,就听面容枯槁的老头朗声说道:“商妙常,我听说钦天监来了一位龙虎山的天师,怎么你还敢在长安逗留?” 看着直呼自己大名的老头,白衣女子神色清冷的说道:“守坟奴,刚才你得亏没和高枕搭手,要不然这荒岗又要多一座新坟。” 守坟老头抚须笑道:“我和老太监的交情还没好到可以舍命的地步,再说了,这荒坟岗每多一座坟墓,老夫就能从户籍司领一吊钱出来,看着他们分生死何乐而不为。” “看来不拔一毛不损一毫的祖训,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了,你家祖师爷要是知道如今的你这般贪图小利,岂不得破开幽冥爬上来抽你?”白衣女子讥讽道。 守坟老头闻言哈哈一笑,他笑着朗声道:“活人不取死人不留,如此才能做到人道平衡。” 白衣女子不屑的撇撇嘴,她看到赵幼安已将尸体搬上马车后一甩衣袖道:“没工夫和你在这荒岗论道,守坟奴,但愿你能活到天道崩塌的那一天,希望到那一日,你也能做到独善其身。” “商妙常,我也劝你一句,二十年前通天教门人尽出都折不断宫中那柄天子之剑,现在只你一人还想着去断李唐龙脉,无异于蚍蜉撼树自寻死路。”看着白衣女子转身离开,守坟老者沉声说道。 “哼。” 叫商妙常的白衣女子鼻腔中冷冷哼了一声。 将独孤仇尸体搬入车厢的赵幼安坐在车内蒲团上喘着粗气,他将两柄飞剑找了一块锦布包好放在一旁,这才想起自己跟翟秀借来的食盒还落在坟岗上,他急忙撩开车帘探出了头。 车身忽然猛地一晃,原来商妙常一屁股坐在了马车车厢前的木板上,她两条笔直浑圆的玉腿搭在车辕上微微晃动,然后猛地抬手朝着马屁股拍了一巴掌。 马车驶动,刚探出头的赵幼安猛地向后倾去,眼看要挨着死鬼独孤仇了,他一把抓住了车窗的梁木。 “仙子姐姐,我们这是去哪儿?”赵幼安揉着撞到箱壁的脑袋轻声问道。 “回长安城啊。”驾车的商妙常没好气的说道。 赵幼安坐稳后向前挪动,片刻后脑袋又探出了车帘,他看着白衣女子近在咫尺的背脊试探道:“仙子姐姐,要不在前面的桃林将我放下来,咱两就此别过如何?” 话音刚落,白衣女子手臂上的一条白蛟吐了吐红信,吓的赵幼安又缩了回去。 “休想。” 对赵幼安一口一声仙子姐姐很受用的商妙常抿嘴笑道。 当马车临近长安西面城墙的金光门时,商妙常一拽缰绳将马车停下,然后掀开帘子进了车厢。 忍受了一路颠簸的赵幼安一脸不解,就听商妙常冷声说道:“滚出去驾车。” “我不会啊。”赵幼安舔着脸无奈道。 “不会也得会。”商妙常一把将赵幼安拽出了车厢。 赵幼安坐在车厢前板上,一脸不情愿的握住了缰绳,他知道这白衣女子是怕自己两臂缠蛟的妖冶模样引起守城兵卒的盘问,当即出声问道:“仙子姐姐,你这两条水蛟出门就不能不带着?” 车厢内传来商妙常媚而冷的声音,“再说一句废话,我就让你这辈子都说不了话。” “魔头。”赵幼安心中暗骂道。 马车晃晃悠悠的驶进了长安城,赵幼安按照商妙常的指挥,将车马赶到了一座自己从未来过的坊内,车停到了一间阔绰的三层楼门前。 赵幼安抬头一看,门口的牌匾上写着翡翠楼三个大字,插在牌匾旁的一杆红色方旗上绣着一个酒字,原来是一间酒肆,赵幼安想着敲了敲车厢的木板,然后轻声说道:“到了。” 第九十二章 一楼之主 赵幼安跳下马车打量着眼前的翡翠楼,车内的白衣女子指尖挑开车帘瞥了一眼后冷冷的说道:“你是想扛着这具尸体从前门进去?” 赵幼安怒道:“怎么这死鬼还要我扛?” “不想扛也可以背着,但是不能走前门,从后门进。”白衣女子发号施令道,说完后她放下车帘悠哉的往车内软榻上一靠,静待被她从荒坟岗揪来的“苦力”下一步动作。 站在马车旁的赵幼安紧握刀柄思虑半晌,原本阴晴不定的脸上忽然浮起灿烂笑容,就见他重新坐到车厢前板上后洒然笑道:“就听仙子姐姐的,敢问这酒楼后门在哪?” 车厢内的商妙常听到这小鬼头妥协,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马车摇摇晃晃绕着翡翠楼转了一圈后终于找到甚是隐秘的后门,赵幼安在白衣女子注视下扛着独孤仇的尸体叩开了紧掩的后门,片刻后一个壮硕的大汉打开了木门,这汉子原本阴沉着脸瞅着赵幼安,等看到赵幼安身后的商妙常后露出恍然的神情,他侧开身子示意赵幼安进门,同时朝着商妙常恭敬的抱拳道:“老大。” 商妙常面无表情的微微点头,壮硕汉子这声气势浑厚的老大忽然让赵幼安想起了在鬼市被白衣女子带走的杨敬,对于那个离开时眼神戚然的同龄少年,赵幼安真是记忆犹新。 等进了酒楼后面的庭院后,壮汉接过赵幼安扛着的尸体去了柴房,商妙常则一脸嫌弃的看着身上湿漉漉的赵幼安蹙眉道:“随我上楼吧,上去前把脚上的泥土抖干净了。” 赵幼安闻言只能露出乖巧表情点头应下,然后猛跺了两下沾满泥土的靴子。 这间庭院有一条直通酒楼三层的扶梯,商妙常走在前面率先上楼,跟在身后的赵幼安看着白衣女子后背玲珑曲线心中暗想,若是自己此刻聚全身之力劈出一刀,不知能不能逃出这魔头的手掌心,心思一动如飞马脱缰,赵幼安快速的瞟了一眼刚才那个壮汉进去的柴房,手指渐渐摸向了腰间悬配的长刀。 “小鬼头,你这一路走来,一共动了四次杀心,怎么拖到现在才决定动手?” 扶着栏杆身姿婀娜的商妙常忽然开口道,她声音轻灵动听,带着几分媚意轻荡,可到了赵幼安耳中却无异于一道炸雷。 “哪有。”赵幼安不经意的垂下手臂,他笑着又说道:“仙子姐姐的本事我是知道的,怎么还能做那头撞南墙的蠢事。” 翡翠楼的三楼共有十个房间,商妙常带着赵幼安来到走廊最末的一间,推门进去的赵幼安闻到一股扑鼻的奇香,此香来自屋内檀木长案上摆着的嵌金琉璃炉中,就见缕缕青烟绕着长案上古朴精雅的宝砚笔架袅袅漫开,迎门的整面墙上栩栩铺开一张墨骨俊逸让人神怡的《青山烟雨图》,转头看去,贴墙的木架上不菲的瓷器玉樽琳琅满目,赵幼安注意到,架上一尊纹有花卉图案的青瓷花囊中插着一株鲜红欲滴的桃花枝,能看出采摘不久。两人脚下地毯满是异域风情的花纹图案,一看就是西域传来的金丝毯。 赵幼安看着白衣女子砸舌道:“没想到仙子姐姐离开鬼市后的住处如此奢华,看来杨敬他们当初没少偷盗啊。” 一听这小鬼头旧事重提,商妙常浑不在意的笑道:“杨敬他们盗来的东西可买不下这间酒楼,另外他们也不是为我纳财,那些从达官显贵手里剥来的宝贝大多都抵成钱财,流入到黑水手中了,算起来杨敬也是黑水的人,只不过是黑水组织中最末等的蟊贼罢了,黑水和我有些往来,所以我给他们在长安提供了一个栖身之地,明面上被他们尊称一身老大而已。” 说话间商妙常坐到屋内一张宽椅上,她手臂上两条白蛟窜动着落到脚下柔软的地毯上盘了起来,此时商妙常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说道:“坐。” 赵幼安应声坐到对面椅子上,看着眼前容貌绝美不知年龄几许的白衣女子他吃惊的问道:“这间翡翠楼是仙子姐姐你的产业?” 商妙常轻轻抬头眼波流转道:“这声仙子姐姐叫多了也听着腻,我姓商,名妙常,是通天教教主座下的玉阶护法,也是这间酒楼的主人,你可以叫我商姐姐,也可以叫我妙常姐姐,这声仙子就别叫了,我怕哪天天上滚下一道紫雷,再劈到我这假仙子头上。” 赵幼安闻言心想道,这魔头还真是心思古怪来历复杂,没想到除了通天教的身份,还是个长安城内的富甲豪绅,面对这样的人物,得亏自己刚才没有抽刀偷袭,想到这里他看着商妙常问道:“商姐姐,那日你带走的杨敬现在何处,是生是死?” “杨敬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那日他害我现了真身,被那牛鼻道人盯上,本来是想宰了他的,后来想到他为我也做了一些事,念及情分就饶了他一命,前些日子黑水中有人来找我,就让他们将杨敬带走了,这种想借我之手杀人的小鬼,虽不杀他了也断然不能在留身边,至于黑水如何处置他,就不是我考虑的事情了。”商妙常说着忽然起身,走到一侧长案前拿起桌上酒壶,晃了晃确定里面有酒后,猛地灌了一口,等酒入喉肠后莞尔一笑道:“小鬼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何许人呢?” 赵幼安看着自己无可奈何的商妙常叹了口气后说道:“我叫赵幼安,长安城的无名小卒。” 商妙常晃着酒壶走到赵幼安面前,一双明净清澈的水眸凝视着赵幼安轻笑道:“小鬼头,你劈我的那几刀,可不像是个无名小卒能使出来的,我对你如此开诚布公,你却遮遮掩掩不吐真话,就不怕我将你握刀的手扭断了喂蛟?” 赵幼安迎上商妙常刹那间闪烁厉色的水眸说道:“我真是长安城内的一个无名小卒,父亲是长安县衙的小衙役,商姐姐你在鬼市还见过的,你忘了?” 商妙常歪着头想了想后冷笑道:“我没问你家世,我是想知道你这一身与年纪不符的浑厚内力是哪里来的,身上武艺又是何人所受。”原来在荒坟岗前的官道上,赵幼安对她出刀时她察觉到这少年郎体内有一股磅礴真气在不停翻涌,有趣的是这少年郎并不能完全驾驭这股真气,这也正是她很感兴趣的地方所在。 赵幼安瞥了一眼趴在地上盘身俯首的两条幼年水蛟,犹豫一下后将自己和那便宜师傅曲无忌的事情说了出来,赵幼安说的极为详细,从最开始曲无忌手捧蛟珠要致自己于死地,到之后他要央求曲无忌教自己武功被拒,最后说到曲无忌珠碎身死前迫不得已将一身修为授予自己。 听到曲无忌三个字时商妙常眼眸骤然一亮,很显然她认识赵幼安口中葬于乱坟岗的武道宗师,当赵幼安说到曲无忌那颗本命蛟珠碎裂的时候,商妙常神情一肃,然后猛地灌了一口烈酒,等赵幼安说完后,她抬手擦了擦嘴角酒水,面色恢复如常道:“既然曲无忌死前创立了无忌宗,你又是他在世间的唯一亲传,下次若有人问你师从何处,你不妨大方的说出无忌宗三个字来,做曲无忌的徒弟,不丢人。” “商姐姐也认识老曲?”赵幼安惊讶的问道。 商妙常坐回宽椅,她玉腿一翘搭在椅子扶手上,整个人往后慵懒的一仰后幽幽说道:“岂止是认识,我和你的便宜师傅二十年前曾携手尝试着去屠龙,可惜最后无功而返。” “屠龙?”赵幼安惊呼道,他一脸难以置信看着商妙常又问道:“世间真有龙存在?” 商妙常神秘一笑后缓缓说道:“长安城内不就有一条真龙吗?” 闻言赵幼安一愣,然后瞬间明白过来,他咽了咽口水后吃吃的问道:“商姐姐你说的真龙是指大唐皇帝?” 商妙常没有直接回话,她看着赵幼安岔开话题道:“往事如烟尘散尽,当年之事我不愿再提,想来被囚阴牢的日子曲无忌也早已释然,既然你是曲无忌的徒弟,那你我的相遇就更为有趣,那日在鬼市你没死在我手里,看来也都是天意注定。” 赵幼安不明所以道:“商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商妙常放下酒壶后十指相勾,她望着赵幼安轻笑道:“当初和杨敬一起的三人是不是死于你手?” 赵幼安想起当初躲避张四和武曲星君追杀时,慕容羡鱼用弩弓射杀的那三个蟊贼,他当即点头道:“算是吧。” 商妙常笑意更浓,就听她轻声说道:“我手里除了这间酒楼外,还有一间布庄和一座镖局,那位死在你手里的苏黑柴本来会成为一个很好的镖师,另一个叫於杰的是我看中的布庄新老板,现在这两个人都死了,我这两摊生意你说该再找何人接手?” 赵幼安一听商妙常翻旧账,急忙扶着额头尴尬道:“商姐姐,长安城善于经商的大有人在,再另寻几个不就行了。” “所以老天给我送来了你。”商妙常抿嘴笑道。 “我?”赵幼安哑然失笑道:“经商之道我不是很懂。” 商妙常似乎猜到赵幼安会这样说,她站起身后走到屋内一扇窗前轻唤一声:“桥儿你上来一趟。” “来啦。”楼下人传来一声清脆的回话,只听通往楼下的木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一个穿着褶叶紫裙双环云衫的小姑娘气喘吁吁的进了屋子,这小姑娘长得极为灵秀,尤其是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没来由让赵幼安想起了白桃,这小姑娘进屋后先轻瞟了赵幼安一眼,然后走到商妙常面前恭敬的说道:“商姨。” 姨? 赵幼安狐疑的眼神扫向窗边宛如姐妹的两人,心想这商妙常的年纪真是难以捉摸,刚听她说和曲无忌是旧相识,莫非两人年龄相仿,此刻她绝美的容貌是施了某种驻颜术所致?自己在大理寺看过曲无忌的卷宗,上面清楚的写着曲无忌六十有五,难道商妙常也是个活了一甲子以上的老婆婆?赵幼安一想自己之前一口一个仙子姐姐,顿时心中升起一阵恶寒。 正当赵幼安胡思乱想之际,就听商妙常说道:“她叫谢双桥,这翡翠楼就是她打理的,桥儿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酒楼的账目被她理的井然有序,要是你答应为我做事,可以让桥儿助你一臂之力。” 听见商妙常夸自己,双桥脸色一红,她露出几分羞态轻语道:“商姨,我哪有你说的那般好。” 赵幼安见识过商妙常的阴毒手段,知道这个通天教的魔头要自己做的事肯定不像她所说的这般简单,在鬼市时崔家那位老客卿身上血流如注的拳印他还记忆犹新,此时的赵幼安大有一种与虎为谋的感觉,他看着商妙常神情一肃后认真道:“商姐姐,我真不知道你看上我哪点,经商的事我是真的一窍不通,但我也不想成为你那两条水蛟的盘中餐,要不这样,商姐姐你将心中所想跟我说清楚些,我要是觉得可行,就答应你试上一试。” 看着眼神清澈一脸坦荡的赵幼安,商妙常负手而立身神采奕奕的娓娓道来:“李唐建国后将我通天教诬为魔教,只因我教教主曾是隋帝的国师,龙虎山一纸敕令下,那些依附李唐的天下宗派开始联手残杀我教门人,教主更是在号称帝国宗师的陈元秀和姜夔无耻合击下死在了芒砀山斩龙台上,我教门人活下来的本就寥寥无几,大多也都逃至漠北极寒之地,二十年前我曾试着屠龙以报毁教之仇,当时一行十六人闯入皇城,活着出来的只有我和你师傅曲无忌二人,我们的下场你也看到,曲无忌被囚于阴牢,我在暗无天日的鬼市躲了十四年,这十四年我想明白的一件事,即是在武道登顶,也难以颠覆李唐的天下,可有一样东西或许可以。” 赵幼安听的入神,他咬着嘴唇询问道:“什么?” 商妙常如雪白衣轻轻摇曳,这个神似观音模样的高大女子傲然道:“天下熙攘皆是为利,不说每日为了银两奔波的天下苍生,就连那些看似标榜正道的名门宗派,不也是靠信徒香火供养活着,假若我可以建立一个富可敌国立于九天的通天金楼,他日风云再起时趁势颠覆天下也不是不可。” 赵幼安彻底震惊在商妙常这几句话中,半晌后他才回过神来,从一个后来人的视野去看商妙常,虽是曲线救国的无奈之举,但听来也豪气干云,他想了想后苦笑道:“富可敌国谈何容易。”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商妙常笑着说道,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桥儿后说道:“这几年我虽隐于鬼市中,可买下这间翡翠楼后托付于桥儿父女两经营,赚了不少本金,前段时间又收购了一间布坊和一家镖局。眼下能积累财富的手段无非是做北货南销,南货北运的勾当,我的设想是,以翡翠楼为起点,通过布匹生意连通南国,镖局也不全是做押镖的生意,亦可以为我收集各个州府的信息,按照我的推算,只要三年时间,手里的生意就可以比肩掌握运河的洛阳豪绅们,当然,商途上遇到的棘手事情,可以委托黑水去做。” “按照商姐姐的想法,会需要很多的人。”赵幼安皱眉道。 商妙常笑着走到赵幼安面前凝视着这个误打误撞遇到的曲无忌徒弟笑道:“我的身份注定不能在人前抛头露面,那位钦天监的道人能感知到我并没有离开长安,很多事都不能放手去做,所以眼下最需要的是一位翡翠楼的主人。” 赵幼安低头沉默良久后忽然问道:“为什么是我?” 商妙常指尖在赵幼安的额头上轻点一下后笑道:“原因很多,可我不想说,我只想听你说行还是不行。” 赵幼安叹了口气后说道:“我是唐官,你要做的确是想颠覆天下的谋逆之事。” 这句话一出,商妙常身后的桥儿姑娘忽然面色一冷。 商妙常浑不在意的说道:“之前在荒坟岗上那个老宦官还是皇帝的掌灯太监,他对我知根知底,这些年也知道我就在鬼市,另外他还是花谍的首领,你猜他为什么不对我出手?” 赵幼安揉着被商妙常指尖点了一下的额头说道:“若是我做了这翡翠楼的主人,能有什么好处?” 商妙常五指搭上赵幼安的肩头,指尖轻轻敲着赵幼安的肩骨说道:“你只需想一想要是不做这翡翠楼的主人,会有什么坏处。” 赵幼安默然无语,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绝色面庞咽了咽口水后说道:“我得想一想。” 商妙常收回手臂返身坐回了之前的宽椅上,她拎着酒壶抿了一口后笑道:“你商姐姐我性子急,又对你说了这么多,所以要马上听到答案。” 桥儿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男子冷哼一声,衣袖中一柄银色的诡刃弹了出来。 商妙常笑意盈盈的静待答复,地上的一条白蛟慢慢的盘绕在手臂上。 这种情形赵幼安不久前经历过一次,在湖心亭面对武侯司司丞李临渊的时候,他很讨厌这种仿佛被人按着头颅回答是与否的情形,哪怕是说出他们想要的答案后可以得到天大的富贵。 赵幼安想了一会后抬头看着商妙常,口中吐出两个字来。 桥儿袖中的诡刃立即收了回去,她眯着眼睛温婉的笑道:“从今以后公子就是翡翠楼的主人了。” 商妙常瞥了一眼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后说道:“大好年华,如日方升。”她顿了顿后又说道:“桥儿,去带着幼安在楼里逛一逛,另外后门的马车里有两柄剑,是我带回来送给你的,记得去拿。” 最终选择妥协的赵幼安看着商妙常轻声问道:“那我走了?” “这翡翠楼是你的了,不用再问我。”商妙常轻笑道。 出了这间房门后,赵幼安长吁一口气,他跟在桥儿身后走下扶梯,这木梯一上一下间恍如隔世一般。 赵幼安说不清楚自己是喜是忧,下了木梯后他站在原地愣神。 “走啊。”桥儿看着赵幼安蹙眉道。 赵幼安看着对自己脸色冷淡的小姑娘说道:“桥儿姑娘,你喊楼上的那位叫商姨,你也听见我叫她商姐姐,你想想你该叫我什么?” 后院柴房中的壮汉正在拿着一柄斧子劈着什么,他忽然听到院中的一声凄厉的叫声。 “桥儿姑娘,开个玩笑而已,怎么还动手呢?” 第九十三章 坐拥金山 赵幼安跟着桥儿费了半天功夫才逛遍了整个翡翠楼,他对这间富丽堂皇且日进斗金的酒楼属于自己到现在都有些不敢相信,看着一楼大堂二十六张楠木长桌几乎座无虚席,端着菜肴的青衣小厮忙碌的奔走于厨房和大堂之间,甚至于一些食客桌前还有衣着艳丽的歌女陪酒,大堂中央圆形的绣花红毯上两个婀娜的舞女舞袖翩翩身姿曼妙,一个看着和桥儿同龄的秀气女子在一旁素手抚琴,清灵悦耳的琴声大堂内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赵幼安站在二楼通往一楼大堂的扶梯上,他有些吃惊看着一旁神情傲然的桥儿姑娘问道:“这酒楼每日生意都如此好吗?” 桥儿姑娘眯眼笑道:“商姨选的这个地方真是个风水宝地,紧挨着西市不说,站在三楼远眺视野也不错,而起出门右转不足百米就是鸿胪寺,爹爹和鸿胪寺卿宫万年有些交情,宫寺卿同时也是翡翠楼的熟客,所以各国使臣来长安基本上都会来此处下榻。另外楼里的厨子是从洛阳花重金请来的名厨李秀林,李老师傅曾是隋朝紫微宫中的御厨,别看今年已是六旬,掌勺烩菜还是宝刀未老。为了让翡翠楼中酒的口感更好,后院还专门挖了个酒窖出来,现在在售的酒有春露,竹叶,琼浆,玉髓,绿蚁,坛坛都是百里留芳的美酒。” “听你这么一说,翡翠楼座无虚席是应该的。”赵幼安感叹道,他转念一想,忽然看着桥儿问道:“这间酒楼如此盛景全都依仗桥儿姑娘,可如今商姐姐将它交到我手里......” 赵幼安还没说完,桥儿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纤细的手指拉着赵幼安的袖袍说道:“你随我来,这楼梯间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赵幼安跟着桥儿来到二楼一处雅间,这间房比之其他客房要朴素许多,屋内摆设也只有一张桌案和背后的深红色书架而已,桌上除了笔砚外,堆叠着厚厚的两排账本,一个大算盘横在桌中央,见此一幕赵幼安恍然道,此处应该是翡翠楼的账房所在,他甚至可以联想到桥儿坐在桌前眉头紧蹙拨弄算珠的场景,当即望着桥儿问道:“你带我来这干什么?” 桥儿一边收拾着桌上凌乱摊开的账本,一边似有深意的瞟了赵幼安一眼后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问看着付诸心血的酒楼归于你手,我伤不伤心对吧?” 赵幼安心中暗赞面前小姑娘心思聪慧,他点了点头后说道:“忽然成了这翡翠楼的主人,我到现在都感觉和做梦一样,一直费心经营酒楼的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任何想对我说的?” 桥儿收拾好书桌后呵呵一笑道:“公子可是想赶我走?” 赵幼安连连摆手道:“不会不会,我当着商姐姐的面也说了,我是不懂经商之道的,既然答应下来,就在这间酒楼担个名头而已,实际经营还得仰仗桥儿姑娘。”赵幼安心想,就算我想干这种卸磨杀驴的龌龊事,恐怕楼上的那位魔头也不会答应。 桥儿听后手指拨弄着桌上算珠笑着道:“商姨让你入主翡翠楼自然有她的道理,她想做什么你我也都听见了,一个有富甲天下野心的人,小小的翡翠楼自然不会放在眼里的,你既然答应商姨,应该也要有同样的胸襟才好,虽然我看不出来你有何特别之处,但你是她老人挑选的人,不论任何事我定当全力去配合你。” 赵幼安闻言灿烂一笑道:“那我先在此谢过姑娘了。” 桥儿没有回话,她扭身面向身后的书架,在赵幼安不解的眼神中将手放在这架上一个青花瓷瓶上,只见小姑娘手腕一旋,看着不起眼的书架中央处忽然开了一条一指宽的缝隙,接着书架伴随着吱吱悠悠声响一分两半,朝着两边墙体移动,桥儿姑娘的身后也敞开了一间看着漆黑深邃的暗室。 赵幼安怔怔的眼前暗藏玄机的漆黑暗室,直到桥儿摸出火折点燃一个蜡烛后,才渐渐看清里面,昏黄烛火照耀之下,里边两口漆黑的大箱子映入眼帘。 桥儿姑娘掌着火烛走进暗室,并且扭头朝着赵幼安轻声说道:“进来看看吧,公子。” 赵幼安闻声跟着走了进去,这间暗室极其狭小,除了两口大箱子外,再容不下一件摆设出现。 桥儿俯下身子掀开木箱,眼前的景象让赵幼安猛的心头一颤,只见箱中堆着拳头大小的金锭,满满当当两大箱都是,烛火中这些金锭闪烁着夺目的金光光泽,随着箱子被打开,这间暗室顷刻间落满金辉。 桥儿拿起一颗金锭说道:“这些就是这几年为商姐姐积攒的本金。” 赵幼安原本以为宋瓷给自己的那两袋金豆子就足够厉害了,可和眼前沉甸甸的金锭相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他心中浅浅估算一番,心想这翡翠楼再挣钱,也不可能存下这么多的金子,他看着桥儿疑惑道:“这些金子都是翡翠楼酒菜住宿赚下的?” “一部分是的,另一部分是其他途径来的。”桥儿笑着说道,她看见赵幼安眉头一皱后又说道:“我说过鸿胪寺接待的各国使臣来长安,大多数都会住在翡翠楼中,就连那些在长安有使馆的邦交国,也经常派人出入此地,因为在天时地利的条件下,翡翠楼俨然成为了这些帝国邦交国相互交换谍报的地方,交换谍报之中,有一些弱邦会要求翡翠楼提供保护,咱们派人护其周全,就可以赚一笔钱财,这期间要是获得了某些重要消息,将消息卖给黑水这样游走于江湖和西域诸国的组织,又可以再赚一笔,日积月累之下,就攒下了这么多钱。” 赵幼安疑惑道:“既然是要为弱国使臣提供保护,难道商姐姐在翡翠楼安排了高手?” 桥儿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后说道:“两个登楼境的高手在楼内。” 赵幼安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他笑着问道:“谁啊,可否给我引荐一番。” “不行,这两个高手不属于翡翠楼,另外我也没那么大面子让他们来见你。”桥儿摇头道,他看着露出失望之情的赵幼安又说道:“他们是花钱从黑水雇来的,不属于你这位翡翠楼主人,不过你要是在酒楼内遇到危险,他们会出手的。”说着桥儿将拿出的那颗金锭抛回木箱,然后合上了两口箱子。 赵幼安一屁股坐在暗室的大黑箱上,他手指按在腰间悬配的长刀刀柄上神气的说道:“你看我还需要别人出手保护吗?” 桥儿捂嘴笑道:“莫非你也是一位高手?” 赵幼安看着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小姑娘吹嘘道:“我要不是一位高手,商姐姐能将翡翠楼交于我手?这么跟你说吧,我是江湖名门无忌宗的新任宗主,我的师傅老曲更是和商姐姐同一辈的武道大宗师。” “无忌宗?”桥儿一脸狐疑的笑道:“没听说过啊。”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这么不给面子,赵幼安眯眼笑道:“你商姨很厉害对吧?” 桥儿歪着脑袋笑容灿烂的点点头。 赵幼安一拍腰间悬垂的长刀大言不惭道:“我的刀对上你商姨,也是不落下风的。”说着他心中又补了一句,前提是她不出手的情况下。 桥儿露出一副我知道你在吹牛的神情,她想了想后又问道:“不用和商姨比较,你比这楼内的两位登楼境界高手如何呢?” 赵幼安摇头晃脑道:“有机会可以找他们切磋一下。” “哎呀。”桥儿姑娘忽然一拍脑门说道:“商姐姐是不是说过叫我去拿后门马车里的两柄剑来着?” 赵幼安闻言也想起那两柄独孤仇的飞剑,他笑着说道:“快去拿。” 桥儿姑娘轻踮脚尖快步出了暗室,没走两步又回头问道:“你不走?” 赵幼安低头看了一眼屁股下面装着金子的木箱挑眉道:“我还得感受一下金钱的味道。”说着还朝空气中闻了闻。 桥儿姑娘闻言翻了一个大白眼,她想了想后轻声道:“等一下我让李老师傅烧几个菜,等你闻够了金钱的味道后尝一下大隋御厨的手艺吧。” 赵幼安笑着点点头,看着步伐轻盈的桥儿推门而出,从这小姑娘的走姿来看,身手肯定不俗。 身处暗室坐拥金山的赵幼安细细回想一番商妙常和桥儿对自己说过的话,一时间思绪万千。 第九十四章 酒不错 赵幼安离开翡翠楼时已是暮时,他乘坐着商妙常从老宦官高枕手上讹来的那辆马车返回大理寺,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车夫,为他拽缰驾马的是翡翠楼后院曾为他开过门的壮硕汉子,这汉子本就生的目如铜铃鼻似拱桥,再配上满脸虬髯更显凶神恶煞,而且通过攀谈,赵幼安得知这汉子还有个极为霸气的名字,叫做向天行,只不过这名字豪气的汉子沉默寡言,除了问出了名字外,面对下午在翡翠楼和桥儿姑娘的父亲酌酒一壶的赵幼安更多问话,嘴里半天才会蹦出个嗯字。 看着向天行不搭理自己,横躺在马车内一脸醉意的赵幼安哼哼唧唧唱着小曲,这曲子是那天在绣春楼和李二郎喝酒时从宴上歌女那儿听来的,词句虽记不真切了,可曲调能学个七八分,赵幼安边唱还边敲打着车厢,随着曲风从刚开始的说得过去到后来的歇斯底里,驾车的向天行脸色逐渐变的难看起来。 最让这汉子难受的是,翡翠楼到大理寺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沿途的行人听到这辆马车内鬼哭狼嚎般的歌声,都朝着驾车的向天行投来了古怪的目光,弄得这个汉子愈发觉得臊得慌,要不是因为还要在翡翠楼讨生活,向天行早就将车内几杯酒下肚后发癫的小王八蛋拽下车狠揍一顿了,最可气的是,这小子嚎完一曲后,还有意无意的掀开车帘来了一句:“向大哥,你觉得我唱的如何?” “唔......公子唱的......还行。”向天行死死的攥着缰绳咬牙道,这位曾在帝国边陲当了八年兵的汉子感觉说出了这辈子最违心的一句话来。 赵幼安扶着额头依靠在车厢门边,他看着向天行宽厚的背脊和挽起袖子时胳膊上露出的几条刀疤好奇道:“向大哥曾经当过兵?” 向天行闻言一愣,他扭头看了醉意阑珊的赵幼安一眼诧异道:“公子你怎么知道,双桥姑娘告诉你的?” “我猜的。”赵幼安手指轻撩了一下遮下眼帘的几缕发丝后说道,他看着向天行宽厚的脊背想了想后又说道:“向大哥的在哪里入的伍,怎么又来了长安呢?” 向天行本来不想回答赵幼安,可转念一想这小王八蛋要是再滚回车里嚎叫那自己得更难受,他当即说道:“我曾为帝国守了八年的边关。” 赵幼安看着向天行手臂上甚是骇人的狰狞刀疤轻声道:“向大哥,边关是什么样的?” 向天行想都没想就随口说道:“很枯燥,长安人想象不到的枯燥。” “杀过人?”赵幼安好奇道。 “当然,我所在的军队驻扎在狼幽堡,那里是距离突厥人最近的地方,三天两头就有突厥人的骑兵侵袭,因为突厥人箭射的很好,总有倒霉鬼被不知从哪来的暗箭射伤,所以在那里戍边的将士很少卸甲,就连晚上都是披甲而眠,当然我们也不惯着这些杂碎,只要他们侵扰一次,我们就反袭一次,这样的反复厮杀八年内我经历了不下百次。”向天行傲气的说道。 “有机会我也想去边关看看。”赵幼安轻声说道。 “你?”向天行咧嘴一笑道:“我劝公子这两年还是消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赵幼安眉毛一挑疑惑道。 向天行猛拽缰绳下马车骤停,可见这汉子臂力惊人程度,他转过身子看着赵幼安认真道:“公子难道没听说,前几日河东军镇的陷阵军五万人赶赴北境线了,而且忠武将军周摘星率两万神策玄甲随后也出了函谷关,看样子是跟着陷阵军压向北方了,前天劈柴时我还在想,帝国最为精锐的陷阵军和神策玄甲陈兵北境线是为了震慑突厥人,让他们不要插手接下来安西势必会打的战事,可听了一位来翡翠楼消遣的西域商人所讲后,我觉得北边今后两年要比安西还凶险。” 赵幼安好奇道:“那西域商人说什么?” 向天行想了想后说道:“据那位西域商人说,草原上出来一位一统北部王庭的大可汗,短短三月就横扫了整个北部草原所有部族,而且现在正在逐步向南挺近,有消息说他的骑兵还出现在西域的大狮国和处月国境内,据说这位手伸到西域的草原枭雄只有二十岁。” “二十岁?”赵幼安惊讶道。 “和你同龄。”向天行一脸平静的说道,看着浑身酒气满脸惊讶的赵幼安,向天行心想,人家二十岁在一统草原的路上,你这小王八蛋二十岁在鬼哭狼嚎害老子丢人,真是悲哉,哀哉。 接下来赵幼安说了一句让向天行觉得更为丢人的话来,只见赵幼安表情凝重的说道:“本想去边关感受一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色,既然向大哥这么说,那我就不去了,等什么时候太平了再去。” 大唐帝国国力鼎盛睥睨四夷,唐人向来傲气,就连国子监手无缚鸡之力的贡生都能骂几句突厥的狗屁可汗,这么这腰间佩刀的少年郎竟如此怯懦,向天行不悦的朝着赵幼安冷哼一声,然后重新拽动缰绳,一甩马鞭后开始赶路。 之后赵幼安出声问什么,向天行都冷冷的嗯一声,好在赵幼安也没再唱曲,一路颠簸中到了大理寺门口。 赵幼安跳下车后本想感谢一番,袖中的一颗金豆都夹在指间了,曾奈向天行沉着脸立马挥鞭,马匹一声嘶鸣后快速离开了。 赵幼安低头看着没送出去金豆嘿嘿一笑,快步进了大理寺,同一刻城内钟鼓楼的暮钟声也在这座雄城中激荡开来。 等走到自己居住的矮房前,赵幼安看见屋檐下李主簿和翟秀二人各坐一张摇椅上,两人中间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壶酒和三个酒杯,翟秀看到赵幼安后眯眼笑道:“喝点?” 赵幼安打了个酒嗝后笑容灿烂道:“好啊。” 赵幼安从屋内搬了个木凳坐在两人下方,他拿起桌上酒壶晃了晃后问道:“什么酒?” 李主簿嗅到赵幼安一身的酒气,他关切的皱眉道:“小小年纪可不能嗜酒,小心身子被掏空了,这酒你别喝了,等着我去给你倒杯茶来。”说着一把夺过赵幼安手中的酒壶,起身往自己住的屋子走去。 翟秀看着赵幼安红扑扑的脸蛋问道:“不是去曲无忌的坟头了吗,这是上哪喝的酒啊?” 赵幼安自然不能说商妙常和翡翠楼的事,他揉了揉脸蛋后哈欠连连道:“来的路上遇到个朋友,一起喝了几杯。” 翟秀一脸狐疑道:“你小子朋友挺多啊,不光阴牢中那几位惦念,长安城内随便遇到一位,都能一起喝的大醉。” 赵幼安嘿嘿笑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吗,我还不是跟翟大哥你学的。” “跟他学有什么好的?” 这时李主簿端着一杯热滚滚冒着热气的茶走来,他递给赵幼安后看着翟秀笑骂道:“三天两头被老婆赶出家门的货,跟他学什么,学惧内之术啊?” 赵幼安抿了一口茶后望着老脸一红的翟秀问道:“翟大哥,怎么家庭不睦了?” “不是在说你朋友的事吗,怎么扯到我这里来了。”翟秀恼羞成怒道。 就在三人在屋檐下斗嘴时,还真有一位赵幼安的朋友,正坐在长安最高处饮酒。 钦天监的观星台上,寇放盘膝坐在望天骊珠上边,手中拎着一个酒葫芦,在他身下形如棋盘的汉白玉高台上站着一脸无奈的钦天监监正张柏舟,这位面色温和的道人望着寇放轻声叹道:“如此放浪行事,也不怕惹恼了天上仙人?” 寇放猛灌了一口酒后说道:“有你在我怕什么?” “我也怕啊。” 张柏舟一屁股坐在由上往下一百零八层台阶的最高一层上,他冲着寇放勾了勾手指,寇放将酒葫芦抛出,道人伸手接住后也灌了一口,他一抹嘴角后问道:“来长安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寇放望着天幕上稀疏星光悠然说道:“没有啊,我准备明日去找姓赵的小子一趟,还剩两件事没做。”说着他一摸腰间,掏出个锦袋冲着张柏舟晃了晃。 “和狄良玉交过手了?”张柏舟望着寇放问道。 “巨门星君很厉害。”寇放想起那个玄阳观的红袍娘们神情一肃后评价道。 “能从你口中说出厉害二字,看来是真的很棘手。”张柏舟笑道。 “牛鼻子我问你,如果有一日,我是说如果,你和玄阳观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你有赢的把握吗?”寇放一脸好奇的问道。 张柏舟没有回话,他又灌了一口酒后缓缓说道:“酒不错。”说着视线扫向脚下向下蔓延的层层玉阶。 “那当然,这可是我摸进皇宫时从御膳.....”寇放话未说完忽然住嘴,他眼中露出三分惊奇。 七分惧意。 观星台的台阶上,不知何时出现十八位左右两侧一字排开的红袍监候,正在和向下俯视的监正张柏舟对视。 寇放噌的一下从望天骊珠上掠下,一把夺过张柏舟手中的酒壶后从长安最高楼观星台上一跃而下,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看着寇放仓皇而逃的背影,张柏舟笑着摇头道:“死都不忘酒葫芦,这酒是有多好喝啊。” 第九十五章 病急乱投医 后半夜赵幼安酒醒后迷迷糊糊的推开房门,一抹银辉在他的肩头轻轻漾下,悬在夜幕中的那轮圆月是后半夜出现的,好在是终于拨开了这几日遮天蔽日的云雾,原本淅淅沥沥的雨水也停了下来,雨水冲刷几日的空气格外清新,月影摇曳下一阵清风吹来,拂起赵幼安额头发丝的同时,也吹的他心旷神怡。 阴牢门口的兵卒早就习惯了赵幼安半夜来阴牢,他们也都知道这个褚大人颇为看中的年轻狱史是在跟牢里的杀神们学武艺。赵幼安看着这两个面无表情的兵卒嘿嘿一笑,然后闪身进了牢中,刘牧盘膝坐在石床上闭目养神,听到赵幼安轻微的脚步声后睁开双眼,他望着抱着一个板凳的赵幼安出声问道:“小子,去看过曲无忌了?” “好酒好菜招呼过了。”赵幼安说着将板凳摆在这排牢房前一坐,宇文殊图身影闻声也晃荡而来,随着他站在牢房铁栏前,身上铁链发出一阵铿锵的拖地声,银色月光透过牢中唯一的一扇小窗泻入,恰好将赵幼安笼罩在其中,就见银辉覆身的赵幼安说道:“昨日去荒坟岗看到了一场宗师间的厮杀,飞剑对铁爪,啧啧,那场面真是......惊心动魄啊。” “哦?”刘牧一听飞剑二字来了兴趣,他揉了揉眼睛后骤然起身,随着身上铁链铮铮声也走到了牢门前,他看着赵幼安笑道:“给老子讲讲,怎么个飞剑对铁爪。” 赵幼安嘿嘿一笑,他顿时化身一位说书人,将昨日目睹全程的那场搏杀情绪极其饱满的讲述一遍,阴牢中和赵幼安关系最好的刘牧和宇文殊图都站在牢门前仔细聆听,当听到驭剑的独孤仇被老宦官开膛破肚后,刘牧扼腕叹息道:“灵宝山出来的驭剑奴在江湖上本就是凤毛麟角一般的存在,就这样死的了些可惜,” 宇文殊图面无表情的应声说道:“死在高枕那老阉狗手里的武道奇才这些年还少吗?李唐夺下天下欠了血债还少吗?” 刘牧叹了一口气道:“不也换来了如今的天下太平吗。” 宇文殊图闻言冷笑道:“这天下当真太平吗?” 刘牧挑眉道:“你都在这牢里囚困了八年了,怎么能知道天下到底太不太平?” 宇文殊图应声讥讽道:“困几年不打紧,只要有你这位愚忠李唐的武状元陪着就行。” 赵幼安看着牢里的两位斗嘴,当即翻了个白眼,宇文殊图是百年前的后周皇族,虽然与当初和李唐争天下的宇文阀不属一脉,但也是同宗,宇文一族他们心中都有一个信念,就是皇城里的那张龙椅只能由宇文来坐。从赵幼安的视角来看,自己武道启蒙的第一位师傅宇文殊图妥妥的是天生反骨。而武状元刘牧自诩唐臣,虽说不知因为何事被囚于阴牢,但赵幼安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唐人的傲气,一种自己这个后来者永远都体会不到的独特情感,对这个帝国,对皇城中那位受命于天的天子。 看着两人相互不对付,赵幼安轻咳一声后尴尬的说道:“不是在说飞剑的事情吗,怎么还能扯到天下太不太平的问题上。” 赵幼安一句话将两人思绪拉回,就听宇文殊图说道:“小子,比起在皇城中掌控着花谍的老阉狗,你说的那位通天教女魔头才更为危险,最好还是不要和她扯上什么关系。” 赵幼安心中暗道为时晚矣,自己在翡翠楼要是不应下商妙常,恐怕现在已是化为那两条幼蛟的腹中血肉了,可他并未对这两人说自己在翡翠楼中的境遇,而是打了个哈欠后搪塞道:“我不是有二位吗,难道还怕她一个女流之辈?” 刘牧一听嘿嘿乐道:“我们两个囚徒能帮你什么,除了能指点你两招解解闷外,什么也做不了,再者说了,若不是相识于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你这种资质愚钝先天残缺的小子,老子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赵幼安闻言脸色一黑道:“刘大哥这话真是有些扎我心了。” “实话本就伤人。”刘牧耿直道。 宇文殊图望着赵幼安忽然心思一动,他出声道:“你在荒坟岗见识的那手飞剑是不是很唬人?” 赵幼安点头道:“驭剑的手段当然唬人,尤其是行走江湖时,若是遇上心仪的女侠,手指一勾就让腰间青芒凌空,再喊上一句女侠留步,岂不是很有面子。” 宇文殊图听到这句话后一时语塞,那张俊美的面容先是一滞,然后他咬牙道:“我们这位武状元也会驭剑,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教你喽。” 赵幼安一听目光落在刘牧身上喜道:“刘大哥?” 刘牧摸着一脸胡渣接话道:“驭剑我确实略懂,只不过都是些锦上添花的小手段,和你遇到的那位施展灵宝山驭剑术的刺客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了。” 宇文殊图讥讽道:“第一次见武状元如此谦虚,那些败于你手的江湖高手要是见到曾经那个睥睨四方的大唐活武库如今这副模样,岂不得惊掉大牙。” 刘牧听到活武库这个自己曾经的诨号幽幽叹道:“阶下囚还哪来的傲气可言。”说着他视线扫向赵幼安又说道:“我可以教你一手驭剑,只不过前提是你必须熟练掌握我之前教你的《压阵剑》剑诀,什么时候你可以用体内真气掌控剑气了,学驭剑的契机也就成熟了。” 赵幼安点头道:“为了那一句女侠留步,我也一定会苦练剑诀。” “《裂疆拳法》也不能落下了,这套拳法刚猛无比,实乃强劲体魄的一条捷径,那宦官高枕之所以可以硬抗灵宝山飞剑,就是因为能将内体真气化为金刚不坏的罡气所致,锦上添花的小手段我可以教你,但以力证道肉身成圣才是我辈武夫毕生所求的正途。”刘牧忽然神情肃穆语重心长道。 赵幼安看着忽然认真的刘牧脑子一热后抱拳道:“谨遵教诲。” “滚吧,还不快滚去练武。”宇文殊图扯着嘴角狡黠一笑道。 等赵幼安出了阴牢后,重新坐回石床的刘牧忽然开口道:“宇文殊图,你是要将我毕生所学全骗出来教给这小子啊。”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你要不想教,就是我说的天花乱坠又有什么用?”躺在牢中石床上的宇文殊图慢悠悠的说道。 “可这小子真他娘不是一块习武的璞玉,就算再怎么雕琢,也只能是顽石一块。”刘牧笑骂道。 “病急乱投医。” 第四间牢房中的万春忽然开口道,这个清瘦的琴师曾是隋宫闵帝最为器重的乐师,他指下的琴声是唯一可博闵帝独宠的爱妃冷美人张淑仪嫣然一笑的方法,为此隋帝还命人寻来了名琴“绿绮”和“焦尾”赐于万春,那一年琴声动百鸟绕梁的紫微宫内,十六岁的乐师名动东都洛阳城。 隋亡后万春留有洛阳城中,当时兵伐四起群雄割据,东都两次易主,先后攻占洛阳的独孤阀和李阀都请万春前去抚琴奏乐,可这执拗的琴师为了寄托亡国之哀和报答亡国之君闵帝的知遇之恩,将“绿绮”和“焦尾”扔进大火付之一炬。 万春之所以如今在此,则是因为当今大唐皇帝继位大典时拒不奉召入宫奏乐,被皇帝一怒一下从洛阳捉回长安,扔进了阴牢之中。 听到万春这句病急乱投医的宇文殊图沉默良久后幽幽道:“春庆夏赏秋罚冬刑,每年秋后阴牢都要有一人问斩,你们猜猜今年会是谁?” “这间牢房今年不一定会死人。”万春开口道,他整个人蜷缩在牢中幽暗处,片刻后又说道:“曲无忌死了。” “那明年呢,是你还是我?”宇文殊图冷笑道。 “死有何惧?”万春反问道。 “我是不怕死,可也不想平生所学化为春水。”宇文殊图顿了顿后继续说道:“我希望死后有人还能替我看看这个天下。” 宇文殊图说完后阴牢陷入一阵死寂,不知什么时候第六间牢房的壮如蛮熊铸剑铁匠尉迟单忽然瓮声瓮气的说道:“如果那小子能为我买几笼兴庆斋的包子,我可以考虑告诉他凶剑青冥和独鹿的下落,如果到我死之前每天都能吃上兴庆斋的包子,我可以送他一座不输蜀地剑庐和神武山剑冢的剑林。” 万春闻言身躯一震,要知道尉迟单就是因为拒不说兵家大将梦寐以求的凶剑独鹿的下落,才被人称作剑痴的忠武将军周摘星丢入了阴牢。 宇文殊图挑眉道:“越来越有趣了,这件事我们可以和他谈谈。” 刘牧听后放声笑道:“咱们还真他娘的要病急乱投医了,就不知道姓赵的小子顶不顶用了。” 赵幼安出了阴牢后回到小屋,他从屋内剑匣中取出那柄张四的佩剑摇光,看着手上寒光凌冽的短剑,此剑本来是徐季送给曲无忌的,最终落入了自己手中,他手握剑柄借着烛光仔细擦拭两遍剑身后推门而出。 拎着短剑的赵幼安走到月影如水的院中,屋内被锁了一天的墨韵和尺玉扭动着身体来到屋檐下,两只猫静静地望着月色笼罩下抬手练剑的少年郎。 刘牧所授《压阵剑》的第一式叫烛龙问日,起手就是剑尖上挑如贯日白虹般刺出,气势极为凶猛的用剑问路,这一式共有六种变化,赵幼安虽然能顺利的演化出一式六招,但步伐凌乱并不连贯,他收剑后喘着粗气摇摇头,心中并不满意,决定再来一遍。 水银泻地一般的月光在院中青砖上流淌,剑光随着赵幼安身影闪动之下漫天飞旋,他体内的真气随着游走的剑式逐渐被唤醒,灼热的气流顷刻间充盈全身。 不知不觉间,一道剑气随着剑弧在空中飞舞从剑尖弹出。 烛龙问日,负龙以游,玄鸟齐鸣,灵蛇吞象。 《压阵剑》的四式二十四种变化全部游走一遍后,大汗淋漓的赵幼安感觉畅快无比。 喵~ 墨韵忽然冲着不远处的轻唤了一声。 赵幼安收剑后吐出一口浊气,挥袖擦拭着额头汗珠的他似有感应的朝着墨韵叫唤的方向看去。 一道人影出现在一处房檐上,赵幼安目光看来后随即落入了院中。 赵幼安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容貌后笑道:“寇兄。” 来人竟是寇放,只见这个后背负剑的汉子拍了拍赵幼安的肩头赞道:“很精妙的剑法。” 赵幼安见识过寇放的剑法,面对这位用剑高手他当即脸上一红后咧嘴一笑。 寇放视线越过赵幼安肩头看向阴牢的方向,就听他喃喃道:“钦天监有一座敕魂大阵,没想到同样的阵法大理寺也有一座。” 第九十六章 兵书 赵幼安知道寇放深夜造访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很显然大理寺不是个两人谈话的好地方。 趁着寇放望向阴牢方向怔怔出神时,赵幼安丢下一句稍等后拎着摇光剑返回小屋,他换了一身黑色的劲装,将摇光剑放回剑匣后藏于床底,腰间佩好长刀,拿出装有弩弓的蛇皮袋系于腰后,准备出门前稍微想了想,又将抽匣中两袋子金豆带上,他记得之前寇放说过要去一趟绣春楼,赵幼安心想这次去没准能见到那位秦花魁,正好可以完成宋瓷的嘱托。 出门后赵幼安并没有锁门,而是将墨韵和尺玉赶回了屋内,狸猫墨韵本就聪慧异常,加上这些天赵幼安已经教会它们肚子饿了去大理寺里的厨房找吃的,想来自己就算两三天不回来它们也不至于因为饿去别处乱晃,赵幼安俯下身子将两只猫抱上自己的床铺,他看着墨韵那双奇异的墨绿色瞳眸低声说道:“乖乖呆着,不要捣乱。” 喵~ 墨韵张开嘴轻唤了一声,赵幼安知道这狸猫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宠溺的摸了摸墨韵柔顺浑圆的身体后快步出了屋子。 因为宵禁令的原因,不想多生事端的寇放和赵幼安躬身穿行在屋檐之上,习武之后的赵幼安身法比之前强了太多,只需将丹田内绵延的真气灌入双腿,就能轻松跃上高墙,两人如蜻蜓点水般踩过如鳞铺开的片片屋瓦,最终来到西市内的一间房舍。 寇放率先跃下房顶,他看着头顶一脸不解的赵幼安解释道:“放心下来吧,这院房是神武山在长安唯一的房产,我每次来长安都会在这里落脚。” 赵幼安跳下房顶后怒道:“你不是和我说是第一次来长安吗?” “今年确实是第一次来啊。”寇放毫不在意的说道,他望着月光笼罩下赵幼安愈发清澈的眼眸有些心虚的又解释道:“当初第一次见你,也没什么好说的,就随后诌几句瞎话应付你一下,兵家祖师爷都说过,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用兵如此,处事亦如此,虚虚实实中才能窥见真心。” 赵幼安无奈道:“第一次有人将骗人说的这么冠冕堂皇的。” 寇放笑着走入屋中搬来两个板凳,他往屋檐下一摆后说道:“坐下说,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告诉你,当然之后你还得跟我去见两个人。” 两人坐在月影浮动的台阶上,赵幼安开口说道:“那天我在粥铺等了你很久,走了时候还想你这个人也忒不靠谱了。” 寇放笑道:“没能准时赴约,确实很抱歉。”说着他拿起腰间挂着的酒葫芦微微晃了晃,葫芦中的酒水已经被那钦天监的牛鼻道人喝了大半,一想这是自己好不容易从皇宫御膳房顺来的琼浆玉液,寇放就一阵心疼,他扭开葫芦塞低头嗅了嗅,醇香的酒味顷刻漫入鼻腔之中,寇放一脸满足的缓声道:“我之前去了一趟皇宫,出来的时候被几个千牛卫盯上了,他们的追踪术很厉害,怎么甩也甩不掉,最后没办法,只能将他们解决了。” 赵幼安听寇放说去了趟皇宫时一脸的风轻云淡,他又想起商妙常说自己二十年前强闯过皇城,当即揉了揉脸后无奈道:“你们这些江湖高手是不是没事都喜欢闯一闯趟皇宫?” 寇放没明白赵幼安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抿了一口酒后轻声道:“我去皇宫是为了宗门的事情,宗门的事情大于天,莫说是皇宫,就是幽冥地府我也会去。” 赵幼安闻言叹道:“也只有你们这种人会认为闯皇城是一间小事,杀几个天子近前铁卫千牛卫稀松平常。” 寇放一想自己好像没对这小子说起过自己来自哪里,当即笑着说道:“你还不知道我是从哪来来的吧,我现在告诉你,我来自麟州境内的神武山中。” “就是供奉兵圣的那座神武山?”赵幼安惊讶道,他记得宋瓷跟自己说起过的九大宗派中就有这个名字。 寇放眯了眯眼后笑道:“听说过?” 赵幼安点头应道:“前段时间刚听人说过,大隋时九大门派之一。” 寇放嘿嘿一笑,很显然接受这个说法。 寇放忽然想到在永和坊看到的那位和赵幼安并肩而战的女武官,他有些好奇的问道:“没等来我后,你喊了个武侯司的女武官帮你?” 一提到武侯司,赵幼安脑海中就浮现出慕容羡鱼那张冷俏动人的面庞来,赵幼安手按在刀柄上幽幽的叹道:“我本无意让她赴险,是她执意要帮我的,想来是可怜我的遭遇吧。” 寇放提起酒葫芦喝下一口酒后一脸古怪的打趣道:“一个姑娘肯为你舍命,断然不会因为可怜你这个理由,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你何曾见过她为别人如此,莫不是你小子花言巧语偷了那姑娘的心儿?” 赵幼安背靠墙壁伸了个懒腰后哼哼一声,却没有说话。 “你杀的那人死后,背后指使他的人再没找你麻烦?”寇放见赵幼安不接话茬,撇过头换了个话题问道。 “没有。”赵幼安这些天心里也在犯嘀咕,张四死后不光徐季的巨鳌帮没来找自己,张四背后的礼部郎中赵涂和被自己一刀划破脸蛋的彩裳坊老板娘尚月竹也都没了下文,不过赵幼安隐隐觉得眼下的这种风平浪静并不是什么好事,悬在他头顶的那柄利刃还在,想到这里赵幼安呼出一口浊气,关关难过关关过,与其整日提心吊胆的过,还不如坦然去面对。 “接下来你要做什么?”赵幼安抛开萦绕自己心头的烦心事后问道。 “先去一趟绣春楼,要弄明白一些事情。”寇放想了想后说道,他挠挠头后看了赵幼安一眼后又道:“其实去绣春楼的话,我的钱感觉不太够。” 赵幼安没有说话,他从袖中摸了几颗金豆出来后才说道:“这几天我的财运挡都挡不住,要认真算的话,我现在是长安城的一位大财主。” 穷的沦落到背着神武山剑冢的名剑去鬼市换钱的寇放哪里见过月色下闪闪发光的豆大金豆,他看着赵幼安掌中的金豆试探道:“借给我的?” “还这个字可太生分了。”赵幼安说着手掌轻抬,将金豆抛给寇放。 双手捧着金豆的寇放喜滋滋的说道:“肯定会还你的,这钱不能白用你的。” 赵幼安笑着摇摇头,他看着天上那轮圆月沉思半晌后才说轻声喃喃道:“我还欠慕容姑娘一个玉镯呢,可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去还。” “情债确实不好还。”寇放没来由来了一句。 “不跟你扯淡了。”赵幼安被这句话激的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他提了提腰带后问道:“哪间房有床,我要去好好睡一觉,等养足精神了明晚好陪你去绣春楼。” 寇放指了指身后的房舍说道:“瞧你这话说的,即使是再家徒四壁,一张草床还是搭的起的,你进去睡吧,我还得出去一趟,大财主咱们明日再见。” 赵幼安困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他也不想知道这汉子后夜还要去哪里,嗯了一声后一个箭步窜入了屋中。 屋内果然是一张草床,倦意袭来的赵幼安倒头就睡。 寇放顺手关上了房门,他哼着小曲身法轻盈的跃上了房顶,随即一闪后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梦境就像是无源之水,这些日子一直折磨着沉睡后的赵幼安,自从那天手刃了张四从永和坊回来后,诡异且荒唐的梦魇就一直缠着他,在碎片化的梦境中,他看到无垠黄沙中的披甲白骨,屹立不倒的大唐战旗,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草原铁骑,以及在梦境的最后血流成河付之一炬的千年宝刹。 最奇怪的是,醒来后赵幼安完全记不起梦到过什么,只是微微有些头痛。 四下无人月凉如水的西市长街上,寇放的一道人影显得极为孤单,他走到一间门口牌匾上写着永辉医馆四字的铺子外,伸出了手重重的拍了两下门。过了很久后都没人应答,寇放又猛地抬手拍了两下,只不过这一次力道加重了几分,铺门前挡板被震的嗡嗡作响。 良久后铺子内终于传来了响动声,随着一盏火烛点亮一个睡眼惺忪中年汉子不悦的拉开铺门,这汉子骂人的话都到了嘴边,抬头看清寇放那张若有笑意的脸后赶紧憋了回去,他急忙放下横在门上的挡板,然后将拎着酒葫芦的寇放迎进了门。 进屋后寇放抬手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葫芦笑道:“韩兄,给我先来壶酒。” 姓韩的汉子咧嘴一笑后接过酒葫芦,他低声说道:“到后堂说话。” “谁啊?” 忽然后院中传来一声询问,原本睡熟的妇人被寇放进门的一系列声响惊醒,她挽起长发披了件薄衣后走向前边药堂。 “看来嫂子也被我吵醒了。”寇放挠挠头后尴尬的说道。 姓韩的汉子嘿嘿一笑,不等他说话,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来到药堂,她看到寇放后紧蹙的眉头骤然舒展,然后极为热情的喊道:“寇兄弟,什么时候来的长安,怎么也不事先来封信,早知道你要来,今晚我就不睡了,备好酒菜等着你。”妇人说着一双手猛的攀上寇放的胳膊,就将脸色显得更为尴尬的寇放往后堂拽。 看出寇放窘态的汉子急忙说道:“既然寇兄弟来了,还不去备些好酒好菜,我们边吃边聊。” “对对对,我先去烧些菜。”妇人经过丈夫提醒后一拍脑门,她松开抓着寇放胳膊的手急匆匆的朝后院跑去,跑到一半她扭头朝着丈夫喊道:“死鬼,你先去舀些我酿的桃花酒,让寇兄弟润润口。”说罢提着裙摆转入了后院的灶房。 寇放见此一幕后笑道:“几年不见,嫂子这种大大咧咧的性子没有变过。” 姓韩的汉子陪着寇放进了内堂,两人坐在桌案前,就见寇放从衣袍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古朴竹简,他递给面前的汉子后说道:“我辈兵家视若珍宝的《六韬兵书》果然藏在唐宫之中,韩兄打探的消息确实属实。” 姓韩的汉子拿起竹简后应声说道:“李家夺了天下后将传世的兵伐古籍都搜刮的一干二净,其他兵书还好说,可这本《六韬兵书》的真迹必须要供奉在兵圣祠内,容不得他们染指,此趟来长安辛苦寇兄弟了。” “你我虽不是一个师傅授业,但都是神武山一辈同门,再者说了,若不是韩兄在长安打探消息,我哪里能知道这兵书就藏在皇城之中,此次来长安,这兵书就是头等大事,好在潜入皇宫取书很顺利。”寇放神情肃穆的说道。 “我韩药师在长安十年,也算是为神武山做了一点小事,那个卖我兵书下落的黄门太监寇兄事成后没灭口吧?”叫韩药师的汉子握着《六韬兵书》沉声问道。 “没有。”寇放说着想起自己潜入皇宫时被韩药师收买作为内应的太监,他想了一下后又道:“那太监心思缜密胆量颇大,虽然现在还是唐宫中的中黄门,但我想这人凭借过人胆识,早晚都会在皇宫中出人头地,且留他一命全当神武山埋在皇城的一颗暗子岂不更好。” 韩药师低头看着手中竹简点头道:“能让《六韬兵书》失而复得,留他一命也好。” 寇放看着面前这位为了生计从麟州拖家带口来长安行医赚钱的同门,心中颇为感慨,片刻后他忽然说道:“韩兄,如今九州太平兵家不兴,神武山的寥寥香火不知何时才能再旺盛起来?” 韩药师缓缓说道:“只要李唐的军队在边关吃一场败仗,我兵家就可幽而复明。” “哦?”寇放挑眉道,他知道韩药师还有下文。 韩药师手握兵书眼神灼灼的说道:“西域沙坨国决意和李唐的安西军一战,沙坨王朱邪赤心和我是旧相识,我准备带着所学兵家杀伐之道助他一臂之力。” 对于韩药师的话寇放并不意外,他脸色平静的问道:“那嫂子呢,留在长安?” “与我同去。”韩药师笑着说道,他清了清嗓子后又说道:“你忘了吗,你嫂子在成为这间医馆老板娘之前,为什么在江湖上被人称为赤练红姑。” 寇放闻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半晌后才幽幽说道:“我还需要些时日才会离开长安,希望这《六韬兵书》能让韩兄有所感悟。” “菜来咯。” 门外一声轻唤传来。 第九十七章 小卒过河 红烧鲈鱼,葱爆羊肉,肉菜羮,糯米糕,还有一壶自家酿的桃花春酿被陆续端上了桌。即使是后半夜了,红姑还是准备的几道像样的菜肴出来,寇放抓起一块糯米糕放进口中后说道:“医馆开的好好地,忽然不干了去西域,你们能舍得?” 红姑解下腰上的围裙后坐在了韩药师身边,她看着自己男人手中泛黄的竹简叹了口气后说道:“说真的我是有些舍不得,在西市开医馆这几年日子安稳富足,这种日子是以前行走江湖从来不敢奢望的,这人啊,一下子安逸下来,说忽然跑去西域打仗,还要是唐军刀兵相向,心里当然一万个不愿意。” 韩药师一听身旁的夫人这么说,当即就沉了下来。 寇放摸了摸鼻子后看着韩药师说道:“如果韩兄是为了兵家,为了神武山的一众师兄弟,大可不必去沙坨国,大唐军队的官职都是世袭罔替,我们这种白身要是没人提携举荐想在兵部出人头地本就难于登天,即是有人举荐,没有好的家室托着,进了兵部也是个苦扎边关的小卒而已,韩兄何必为了心中虚无缥缈的想法,舍弃了如今安稳的日子?” 韩药师手指紧紧攥着竹简,他沉吟片刻后露出一丝决然的神情说道:“朱邪赤心许诺过我,一旦去了沙坨国,沙坨国最精锐的赤焰军就由我一手统领,我就是想率领赤焰军在陇右的疆场上击败李唐的安西军,然后让长安兵部的那些老爷们看看,让世人都知道,神武山的兵家种子还在,让大唐皇帝也明白,要想找能能征善战的将领,就得去神武山上挑。” 寇放闻言无奈道:“既然韩兄心意已定,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李唐派去陇右掌兵的是名将薛神通,韩兄此去务必小心行事。” “神武山的兵种,哪个不是靠击败名将才扬名天下的?”韩药师笑着说道,他看着端起酒杯轻呷的寇放玩笑道:“寇兄弟,记得以前在神武山沙盘兵推,我一次也没赢过你,要不你去投奔薛神通,你我在陇右沙场之上再对决一次?” 寇放笑而不语,他夹了一筷子葱爆羊肉喂入口中嚼了嚼后赞道:“嫂子的手艺真是不错。” “那是当然,不知寇兄弟在长安呆多长时间,趁着我们还没去西域,嫂子多做些吃的给你尝尝。”红娘笑着说道。 寇放眯眼笑道:“好啊。” “我们可以摆上沙盘顺便演来几盘兵推。”韩药师赶紧附和道。 “那我就扮安西军大将军薛神通,你是掌兵赤焰军的韩将军,如果在沙盘上打不过我,韩大哥你也不用去沙坨国了,安心在这间医馆坐诊看病吧。”寇放挑眉道。 赵幼安从草床上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走出屋子巡了一圈也没见寇放的影子,饥肠辘辘的他只能出门。好在这间房舍就坐落在繁华西市的一条浅巷内,没走几步听见街上嘈杂喧闹的声音传来,一出巷子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好一阵恍惚,忽然赵幼安瞥见一间炊烟滚滚的食铺,他摸出几枚铜板来,走到食铺买了两张胡饼。 连日大雨后终于有了一个好天气,今日的长安艳阳高照,赵幼安蹲在一处铺子外的屋檐下啃着胡饼,咬了两口后觉得有些噎人,他抬头茫然四顾,寻找附近有无茶肆,准备买一杯凉茶顺顺喉咙,说来也巧,这一望竟然看到了斜对面那间令他无比熟悉的店铺,当初和程岳查案来过的绸缎庄彩裳坊。 彩裳坊还在尚月竹手中,这个被赵幼安一刀划破面容的女子每日深居简出,并且脸上覆着一张金丝面甲遮住容颜,对于这件事绸缎坊的伙计们都议论纷纷,甚至有几个看到过尚月竹覆面甲出行的街坊妇女在背后嚼舌根道,这位美貌的女人是勾引了一位坐在兴化坊的大人,被人家正室发现后撕烂了那张狐媚的脸蛋。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赵幼安就蹲在对面屋檐下吃着胡饼,看着不时有衣着华丽的贵妇人进出彩裳坊,赵幼安倒是有些佩服尚月竹,这女子不论如何阴毒狠辣,可挑选绸缎的眼光是一流的,而且和西域胡商还有江南的丝绸道都有门路,所卖绸缎样式新颖质地精美,因此笼络了一批长安的贵妇,也让这绸缎庄的生意要好过西市其他同行。 赵幼安心想要不要收购了这家日进斗金的店铺,作为翡翠楼主人的他,他现在是有这个财力的,但这个想法显然很难成现实,他和尚月竹之间,必然是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赵幼安打算吃完胡饼就返回寇放的那间房舍,正当他咽下一口饼时,两辆马车从不远处驶来,停在了彩裳坊门口。 马车上率先下来的四人一下子就引起了赵幼安的注意,这四人皆是一身黑金相间的锦绣短袍,腰间佩着刀鞘镀金环首镶珠的仪刀,挽起的发束朝天,这四人面色低沉气势凌厉,猛地看去给人一种极为阴郁又特别危险的感觉。 只见四人中最为魁梧的那位走向第二辆马车,他先开车帘后伸出一臂,一个让赵幼安无比熟悉的女子在搀扶下款款下了马车,一袭淡黄襦裙包裹着女子曼妙的身体,挽好的发髻上插着形如飞燕的银簪,看清女子正面后赵幼安忽然一愣,只见一张金丝面甲覆在女子脸上,只露出那荡漾着柔媚的瞳眸。 此时街上阳光正盛,有些刺眼的金辉笼罩着下车的几人,而站在屋檐下的赵幼安匿身在阴影之中,或许是察觉到赵幼安投来的一道目光,四人环绕其中的尚月竹扭头望向斜对面的店铺,很显然她也看清了站在屋檐下的那道人影。 面覆金甲的尚月竹轻咦一声,四个佩仪刀的汉子冰冷视线齐齐扫来,他们的动作也极为整齐,不约而同的伸手按住刀柄。 赵幼安擦了擦嘴角后将手放在刀柄上,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看向这一行人。 “你们先进去吧。” 尚月竹轻声说道,四人应声走入店铺,说完后她扭动着腰肢姿态娉婷步伐款款的朝这边走来,金丝钩织的面甲在阳光下耀眼夺目,虽看不清面甲之下的容貌,但那双露出的水眸中隐隐闪过一丝狠色。 在永和坊要致对方于死地的两人再次见面,明暗之间就听赵幼安笑着问道:“尚姑娘为何要以面甲示人,莫非是脸上生了烂疮?” 尚月竹听到赵幼安明知故问的恶毒话语并不气恼,反而声音轻灵的媚声道:“奴家脸上确实生了烂疮,不知赵公子可以良药医治?” 赵幼安自是知道这女子的手段,他笑着从袖中摸出匕首在尚月竹眼前晃了晃后说道:“良药没有,利刃倒是有一柄,只要姑娘愿意,剜疮的活我很拿手。” “那就不劳公子费心了。”尚月竹媚声道,她沉吟片刻后又说道:“我看赵公子神清气爽颇为得意,莫不是以为张四一死自己就万事大吉了?刚才那四个刀客想必赵公子也看清楚了,他们是赵涂赵大人从东瀛花重金请来的扶樱武士,改日要不请赵公子试试刀?” 赵幼安咧嘴笑道:“既然是花重金请来的,用在我身上岂不可惜了,想来赵大人最高权重,尚姑娘你富甲一方,何必非要和我这长安城烂命一条的小卒子过意不去?” “小卒子不假,却不是烂命一条。”尚月竹说着细长的五指取下面甲,露出那张有着一道狰狞刀疤的面容,她笑容阴冷的看着赵幼安咬牙一字一句道:“你身上欠着木郎和张四两条命,加上我脸上这一刀,现在可金贵着呢,我今天不妨跟你挑明了,接下里会有一波接一波的人去找你讨命,你虽然杀得死一个张四,但我不信你可以杀的完赵大人从天下网罗来的所有高手,只要你不死,这件事就没完,懂了吗,赵公子?” 看着沐浴在金辉中面色阴冷咬牙切齿的尚月竹,赵幼安笑容愈发灿烂,他按在刀柄上的手骤然一紧,片刻后又忽然松开,他走出阴影来到阳光之下,欣赏这尚月竹脸上那道刀疤没来由问道:“尚姑娘知道棋盘中的卒子吗?” 尚月竹面色阴寒的摇摇头。 只听赵幼安笑道:“卒子要过河,只能进不能退,一旦过了河,就可能要横着走了。” 尚月竹很显然不愿和赵幼安再纠缠,她扭身就走,等走出五步之后忽然冷声道:“长安的河水深,淹死的人比比皆是。” 赵幼安看着尚月竹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后也转身往回走,刚才某一个瞬间,他真想拔刀抹了这个阴毒女子的脖子,幸好最后忍住了,现在一想,这女人可能在激自己,如果自己真的出手,光天化日闹市杀人,自己岂不是也要遭殃? 可尚月竹为何要激自己出手,执意和自己换命,他想不明白,除非这女人本就有求死之心,又或者对自己的恨意已然滔天。 一想被这样一个蛇蝎般的人物盯上,赵幼安顿时一阵头大。等回了寇放在西市的房舍,发现这家伙正坐在屋前的板凳上拿着一块帕巾擦拭着每天背着身后的长剑,赵幼安走到近前一看,寇放的这柄长剑纹饰古朴剑刃不锋,他随口问道:“这剑叫什么名字?” 寇放正在全神贯注的擦剑,被赵幼安这样一问微微愣神,他想了想后说道:“我这佩剑叫做定国。” “好名字。”赵幼安坐到一旁的台阶上后赞道,他想了想后又说道:“早知道我就将腰间这柄佩刀叫安邦了,你我一刀一剑,定国安邦岂不霸气?” “谁要和你定国安邦,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寇放白了赵幼安一眼后将剑收回剑鞘。 赵幼安嘿嘿一笑,他摸了摸鼻子后说道:“寇兄你这么说话,可真有些伤我的心了。” 寇放忽然将手中定国剑抛给赵幼安,他看着仓皇接剑的赵幼安说道:“昨晚你在大理寺练的那套剑法,再演一边给我看看。” 一手握剑的赵幼安单手解下腰间佩刀放在台阶上,又将身后的蛇皮袋取下,然后深呼一口气后走向院中。 整个下午就在赵幼安反复挥练压阵剑中度过,期间赵幼安感觉,这柄定国剑比之摇光剑,使出剑式的时候更为舒展,威力也要大上许多,他不知道的是,刘牧传授的剑法,本就是适用于沙场之上,这定国剑历代主人多为名将,历经沙场风霜,两者自然更为契合。 到了暮时,腰间各佩刀剑的两人来到东市的牌楼下,望着那华灯初上莺燕招展的绣春楼,迈开大步闯了进去。 迎门的还是那位青袍小厮,他看到赵幼安后眉开眼笑道:“哎呦,公子来的真巧,楼上还剩一间雅阁空着,要不我去安排两位姑娘来侍奉二位,不知公子是听曲赏舞还是留下过夜?” 赵幼安扭头看着寇放低声道:“寇兄,你来这里找什么人呐?” 寇放站在大堂瞧着中央处舞姬的曼妙舞姿微微一笑道:“我要找的人叫胡敬。” 这小厮听到胡敬二字后先是一愣,然后表情很不自然的说道:“不知道这位公子因何事要见我家楼主?” “嗯?”赵幼安也是一脸狐疑的看着寇放,他本以为这汉子来绣春楼是为了见某个姑娘,心中还想是不是能听到一段关于寇放缠绵悱恻的情之往事,没成想这家伙一来就要见人家绣春楼的当家。赵幼安拉住一旁小厮的衣袖低声问道:“你家楼主是男人吧?” 青袍小厮猛地一甩袖后不悦道:“当然是男人,长安东市胡绣春的大名难道你们没听说过?” 寇放一听喜道:“快带我去见他。” 这小厮脸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冷冷说道:“我家楼主正在三楼碧海潮生阁中招待几位贵客,恐怕一时半会不能见你。” “那秦有容姑娘呢?”赵幼安想到来此最重要的一件事,立即追问道。 “秦姑娘也在碧海潮生阁中。”这青袍小厮说道。 赵幼安无奈道:“这么说上次见的那位熹禾姑娘也在你说的什么生阁中喽?” 这小厮想了想后说道:“熹禾姑娘没去,自从上次见过公子后不知怎么的染了风寒,一直在养病,要是公子执意想见熹禾姑娘,我可以去问问,今日见她身体好像好些了。” “好吧,先上二楼。”赵幼安点头道。 “清韵阁两位。”这小厮扯着嗓子朝楼上喊道。 第九十八章 我见月光落肩头 赵幼安和寇放在青衣小厮的引领下进了清韵阁,这间雅阁比之上次赵幼安来过了芙蓉阁要大上不少,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香灯流苏屏,金羽琵琶扇,低头看去脚下红毯钩织了一幅栩栩而生意境悠远的白鹤驾云图,正对门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写着劝君醉三个大字的名家墨宝,环绕主桌的四个琉璃盏中灯火莹莹,最称奇的是屋内可俯视整个东市的雕窗前摆着一口青瓷水缸,缸中三两片荷叶浮于水面,缸底铺着一排颜色各异圆润晶莹的鹅暖石,一黑一白两尾鲤鱼悠然的游曳的清水之中。寇放显然是没来过这种地方,他一脸惊奇的环顾屋内极奢的陈设,趁他在站在摆满古玩瓷器的博古架前咂舌时,赵幼安从袖中摸出一颗金豆递给笑意盈盈的青袍小厮说道:“三楼酒宴散了之后,务必通报楼主一声,另外秦有容姑娘若是今晚能见,也劳烦小哥安排一下。” 青袍小厮看见金豆后笑容更加谄媚,他双手捧过金豆眼帘低垂着恭敬道:“公子交代的事,小的一定去办,至于楼主和秦姑娘见不见二位,小人就不知道了。” 看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掌中金豆的青袍小厮,赵幼安淡然道:“话能带到就好,即使见不到也无需你来担责。” 青袍小厮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后快速退出清韵阁,等退到走廊后就见他攥着那颗自己几年苦熬几年也挣不来的金豆一路小跑,来到二楼一处扶栏前眉开眼笑左右顾盼的老鸨刘娘身边低语道:“刘大娘,那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又来了。”说话间他摊开手掌,露出的掌心中央的金豆。 手中捏着彩绢招呼楼上楼下客人的刘大娘低头看了一眼小厮掌中之物后蹙眉道:“还不快请几个姑娘好生伺候着,跑来我这做什么?算了,我亲自去安排,你去楼下招呼客人吧。”说着刘大娘一把抓起那颗金豆收入袖中,这小厮表情无任何变化,乖巧的点点头后匆匆下楼去了。 倒不是青袍小厮不想要这颗金豆,而是他不敢私收,绣春楼的规矩是,凡是楼内姑娘和小厮收到客人赏赐,一律都得上交,这小厮还记得,当初一位初来乍到的淸倌私藏了一位客人送的玉镯,被发现后让领她的老鸨用竹条抽了个半死。当然这规矩也有特例,楼内十八位招牌的美人就不需要遵守此规,要知道培养一个才色俱佳的美人极为不易,而她们都是绣春楼的摇钱树,所以每月从客人那里所得赏赐留下多少上交多少全凭自己。 收了金豆的刘大娘想起那日的少年郎来,不光是赵幼安阔绰出手和爽利性格让她记忆深刻,最主要是因为他和绣春楼最大主顾之一的李二郎在一起把酒言欢,当李二郎与人冲突之际还敢拔刀为其解围,这样的人物作为资深老鸨阅人无数的刘大娘自然不敢轻视,就见她扭动着腰肢身段柔软的朝着青韵阁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后自语道:“真是该死,怎么忘了楼里有姿色的姑娘都去了碧海潮生阁,总不能找几个寻常舞姬糊弄他吧?” 老鸨刘娘有些不忿的朝着三楼莺歌燕舞灯火烁烁的碧海潮生阁看了一眼,三楼那层是她的死对头张鸨娘负责,两人本就不对付,因为今日绰号胡绣春的老板胡敬在招呼几个贵客,张鸨娘将十八位美人都招了过去,以至于现在她手中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头牌来。 望着三楼一排雕窗中的流光剪影,刘娘忽然眼前一亮,十八位头牌中不还留下一位么,只是这位姑娘性子执拗,见不见客全凭自己心情,近日她又忽染风寒还在养病中,刘大娘正在思虑要不要去请请看,忽然听到一阵银铃声响起,轻瞥一眼后就看见她心中所想的熹禾姑娘抱着琵琶正款款走上台阶,在她身后跟着自己刚才打发下去的青袍小厮,刘大娘顿时一喜道:“熹禾,身子怎么样了,要是还不舒服的话可以不用过来,累坏了刘娘会心疼的。”虽然老鸨刘大娘话说的贴心,脸上的假笑太过浮夸,大有一副巴不得熹禾赶紧去见客的神态。 熹禾浅浅一笑后问道:“来的真是那日去过我闺房的年轻公子?” 在她身后的青袍小厮急忙说道:“千真万确,那公子进楼后可是点名要见你。” “他想见的是秦姐姐,哪里会是我,怕是见不到秦姐姐,才想起了我来了。”熹禾说话时声音还有些沙哑,姣好的面容虽然精心涂了脂粉,但能看出还是有些苍白。 清韵阁内赵幼安和寇放相对而坐,两个女婢端来了几碟瓜果,赵幼安端起桌上热茶轻呷一口后问道:“寇大哥,你因何要见这绣春楼的老板?” 寇放此时已经解下背后的定国剑横于膝前,他摆摆手示意两个站在一旁的女婢下去,等两个女婢退出房间后之后才说道:“这绣春楼的老板胡敬也是麟州人氏,我们幼年时就认识,说起来关系还算不错,五年前他随着其家族移居长安,刚好当时麟州一处叫王家坪的村中一户人家被人灭门,凶手也是来自长安,胡敬临走前我曾托他打探这桩灭门案,可这五年也没一点信息传来,之后我来过两次长安,也都没寻到胡敬下落,只是最近才知道,他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这绣春楼的老板。” “之前去兴化坊杀那太常寺少卿,也是为了此事?”赵幼安疑惑的问道。 “不错。”寇放点头道,他想了想后解释道:“前段时间有人从长安寄给我一个与此事有关的锦袋,里面一共写了五个名字,除了那位太常寺少卿张孝的名字外,还写了胡敬的名字,所以我得见他一面,通过张孝死前对我说的,基本也弄清楚了此事因果,王家坪在神武山脚下,于情于理这桩血案我必须得管。” 赵幼安闻言说道:“既然这胡敬和寇大哥是旧相识,想来他没理由不见你。” 寇放叹了口气后说道:“但愿如此吧,其实当时那户人家有一人并未被杀,而是被人虏来了长安,我要问胡敬的,就是有没有打探到那人的下落。”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位绣春楼的老板并未将你嘱托的事情放在心上?”赵幼安皱眉道,他说完后摇摇头又说道:“既然你收到的锦袋中写了他的名字,就说明他和此事也有关系。” “这正是我要问清楚的。”寇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说道。 两人话音刚落,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房门吱哟一声后被推开,一脸娇媚的老鸨刘大娘推门而入,在她身后跟着的正是连三楼老板胡敬相邀入宴陪酒都拒了的熹禾姑娘。 “哎呦喂,公子上次来过后妾身一直惦念心中,今日再见,怎么觉得公子更加英俊了呢。”刘大娘神情娇媚的腻声说道,听的赵幼安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不知该如何接话,在这风情万种的老鸨身后,熹禾一双俏目落在赵幼安身上捂嘴偷笑。 “公子今日来绣春楼是招呼这位朋友吗?”老鸨眼神玩味的飘到寇放身上。 寇放面无表情的看着老鸨抛来的媚眼撇了撇嘴,赵幼安实在不想听她在耳边聒噪,也懒的对此人解释寇放身份,想来她也只是逢场作戏的随口一问,当即从袖中又摸出一颗金豆笑着抛出后说道:“鸨娘没事就退下吧,我们自便行事。” 刘大娘媚笑着点点头,她退出清韵阁后从门外又进来两位金发碧眼的胡姬,一上来就奔着寇放而去,进屋后始终浅笑的熹禾将琵琶搁在一角,走到赵幼安桌前娇声道:“公子这次来,是来见秦花魁的,还是来见奴家的?” 赵幼安很明显对上次捉弄自己的姑娘感觉不错,他笑着打趣道:“姑娘不妨一猜,我是为谁而来?” 熹禾俏脸故作羞状轻声道:“要我猜啊,公子当然是来看我的,上次在我的香榻睡过了,是不是忘不掉那味道了?” 一旁的寇放并未理睬两个贴在自己身上媚眼如丝的胡姬,而是眼神古怪的看着赵幼安和熹禾,眼看赵幼安不解风情的低头抿了一口茶,并不接熹禾的话,他撇撇嘴后出声道:“这位姑娘,我有一事问你。” 熹禾心中暗骂赵幼安一声胆小鬼,然后转头看着寇放说道:“这位公子请说。” “楼上你们老板在宴请什么人姑娘知道吗?”寇放开门见山道。 熹禾一进门就注意到赵幼安和问话的这人带着兵刃,虽然唐人喜在腰间悬配刀剑,可来逛青楼的,她没见过几个会带着兵器来的,本想这两人就是两个长安的游侠儿,可听到寇放问话后心中忽升起一丝狐疑,她浅浅的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赵幼安后不动声色的说道:“公子问我还真问对人了,我们老板本来是唤了我去陪酒的,听鸨妈说,老板宴请的是一位蔡大人,一位李公子,还有一位好像是清河来的崔公子,这三人之前我在绣春楼都没听说过,应该是初次来的。” 听到熹禾说清河的崔公子时,赵幼安眉梢微微一挑,他想到了那个在鬼市的倒霉蛋崔如意,看着熹禾目光柔和的盯着自己,赵幼安随口问道:“老板喊你去陪酒,熹禾姑娘为何不去?” 熹禾展颜一笑道:“身体欠佳,所以就拒了。” 赵幼安一愣后不解道:“自家老板的面子都不给,姑娘还真是率性洒脱,身体不舒服,又为何出现在此处?” 熹禾笑容更加灿烂道:“想见公子,所以就来了。” 两人对望之下,气氛忽然就旋旎起来,这时就听寇放轻咳一声后又问道:“以姑娘的经验,你们老板的宴请什么时候能结束?” 熹禾扭头看着寇放面色一冷后不悦道:“这事你得去问老板,我怎么能知道?” 赵幼安见寇放一门心思扑在这绣春楼的主人胡敬身上,刚想对寇放说一句稍安勿躁,就见这家伙手法奇快的两击手刀劈出,身旁两个胡姬应声向后倾去,软软的躺在了地上。 寇放看着一脸不解的赵幼安说道:“我没功夫等他宴席结束,得想个法子将他引出来。” 赵幼安无奈道:“寇兄你真是......性急如火。” 熹禾见到这一幕,脸上露出一丝惧色,她向后退了一步后望着赵幼安咬着嘴唇轻声道:“公子?” 赵幼安很尴尬的笑了笑,他刚要解释,熹禾忽然扭头就跑,只不过这姑娘惊慌之下跑反了位置,竟几步奔到了摆了一口水缸的雕窗前,看清面前情景的熹禾眼神慌张的戚然道:“公子你能不能放我走?” 赵幼安指着门口的位置说道:“熹禾姑娘,门在那面。” 寇放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他忽然觉得这两人莫名的可爱,一个愚蠢,另一个更加愚蠢。 熹禾一脸的羞愤,她眼神黯然的望着赵幼安说道:“可怜我听到公子来后还满心欢喜,可你根本就不是来见我的,不但不是来见我的,现在还这般羞辱捉弄于我。”说着她眼眶中隐隐有泪珠打转,原本的一腔欣喜化为悲愤,熹禾瞥了一眼窗户,脑子一热竟欲向下跳去。 赵幼安见状心中暗道不好,他没想到这姑娘一言不合就要跳窗,急忙催动体内真气,朝着准备一头往下扎的熹禾飞掠出去。 然后寇放瞠目结舌的看着两人齐齐从敞开的雕窗坠了出去,他一脸古怪的嘀咕道:“这都叫什么事啊?” 好在飞出窗外的那一刻,赵幼安牢牢地搂住了熹禾的腰肢,绣春楼的二楼也不算太高,一瞬间真气充盈全身的赵幼安抱着熹禾安然落在街上。 熹禾的一滴泪珠落在赵幼安搂着她蛮腰的手上,感到一丝冰凉的赵幼安低头看去,恰好看到有一抹银白的月光落在自己肩头。 第九十九章 灯影里的一抹灰 寇放之所以两击手刀击昏身旁两位柔情似水的胡姬,是因为他就没打算按赵幼南设想的那样,等三楼酒宴结束后再通过下人禀报见到绣春楼的老板胡敬,因为这个法子,他来长安的那天就试过一次,显而易见是吃了个闭门羹。要不是通过那死在自己手里的张孝得知五年前麟州王家坪灭门惨案的原委,他要弄清楚这件事还只能寄希望于胡敬,只是此时他心存疑惑,胡敬这位年少时就和自己相识的熟人为什么不愿意见自己,甚至寇放隐隐感觉他在躲着自己。 寇放瞥了一眼瘫软在地的两位胡姬,其实他下手并不重,只是巧妙的击打到了两人的睡穴上而已,要是刚和赵幼安眉来眼去的熹禾姑娘不跑,他准备也用这个手法让熹禾昏睡过去,思前想后寇放最终决定带着赵幼安硬闯三楼的碧海潮生阁,准备突如其来的出现在胡敬面前,看看这厮会有什么反应,但寇放怕自己前脚出门,还没找到机会进入三楼碧海潮生阁中,赵幼安身边的姑娘就跑去向胡敬报信,当看到熹禾那双生疑的眼睛时,才有了将三人击昏的下策。 此时搂着熹禾柔软蛮腰站在银白月色之中的赵幼安要是知道寇放的打算,一定得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猛男。 寇放背好长剑后走到窗前向下眺望,看到搂抱在一起的两人安然无恙后眉开眼笑道:“不着急上来,我先去办事了。” 赵幼安应声抬头,窗边已没了寇放的身影,他叹了口气后看着怀中泪珠滚动的熹禾轻声道:“姑娘为何如此冲动,正值豆蔻芳华,怎么窗户说跳就跳啊?” 整张脸紧贴在赵幼安胸口上熹禾羞恼道:“公子不也跟着跳了下来,”说着她忽然抬起头,赵幼安只见熹禾一双水眸明澈的望着自己破涕为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摔下来,虽然不知道你那朋友为何要那样行事,但我能看的出来,公子你不是个坏人,更不会伤害于我。” 赵幼安被怀中神经质的姑娘气笑了,他松开搂着熹禾腰肢的胳膊后无奈道:“检验一个人是不是坏人,用不着拿命去试。” 熹禾抬手擦拭着眼底的泪珠,长街上月光和灯影交相辉映下白皙的容貌更显楚楚,她直勾勾的盯着赵幼安,眼眸中轻荡着一抹柔色,只见她咬了咬嘴唇后柔声说道:“其实我知道这二楼摔不死人,我的本意是要跳窗逃走,也不是公子认为的要寻死。” 赵幼安神情一滞,片刻后他有些尴尬的喃喃道:“这么说是我自作多情了?” 熹禾娇俏的脸上浮起一抹嫣红后抿嘴巧笑道:“说明公子心里有我,上一次一别之后,我眼前时常浮现公子当时在我闺房中熟睡的憨态,多日下来,竟常常盼着公子再来绣春楼,经历此事后,我心中也知晓了,公子对我亦有好感。” 看着面前眼波流转吐露心迹的姑娘,赵幼安一时恍惚,虽然心中有些许暖意,但他分不清楚这姑娘此时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赵幼安面色淡然的冷声道:“换做是任何一人,被我朋友举动吓的跳窗,我都会去救,另外我还是要对姑娘说一句,要是没弄清楚眼前情况时,还是少些不智之举。” 熹禾此时真是一汪春水拍在了石壁上,她当即嗔笑道:“那你说说看,你那朋友忽然对身旁两个柔弱女子出手是为什么,他跟我打听我们老板又是要做什么?” 赵幼安看着熹禾翻了个白眼后说道:“这你得去问他,而不是和我置气后跳窗。” “我要问他,恐怕早都倒在他的掌刀下了。”熹禾气鼓鼓的说完转身就往绣春楼的正门奔去。 赵幼安赶忙追上熹禾后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后问道:“姑娘这是去干吗?” “我去找老板,告诉他有两个举止可疑的客人在打听他,胡老板一直对我不错,我可不想看到老板有什么危险。”熹禾脸色渐冷的说道,原本对赵幼安流露出的款款神情荡然无存。 此时两人刚好走到绣春楼的牌匾之下,头顶上挂起的五色彩灯斑斓夺目,楼上扶栏而站冲着街上行人彩袖轻招的姑娘们莺声燕语好不热闹,在如此嘈杂喧闹的环境中,赵幼安凑到熹禾耳边低声道:“谁说我们要对你老板怎么样,熹禾姑娘你可不要乱猜。” “你们的举止让我很难不多想。”熹禾蹙眉道,她见赵幼安凑到面前,耳根一红后带着赌气的口吻又说道:“还有你来逛青楼,腰间佩刀是要做什么?” 赵幼安看着神色执拗的熹禾无奈道:“不瞒姑娘说,在下有官职在身,出门佩刀是不是很正常?”说着从腰间摸出了许久没用过的大理寺腰牌,拿到熹禾面前晃了晃。 “原来还是个官儿,我还以为公子是个长安街上瞎晃的游侠儿呢。”熹禾轻声说着抽开赵幼安拽着的袖子,她面色一舒后轻声又道:“我姑且信你了,既然是官儿,应该不会乱来。” 见安抚住了熹禾,赵幼安面色一喜后试探道:“姑娘随我回清韵阁?” 熹禾刚要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 “麻烦两位让一让。” 站在绣春楼门口的赵幼安和熹禾闻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袍的少年站在身后,面色冷清的望向两人。 赵幼安和熹禾急忙让开,这灰袍少年声音冰冷的说了一声谢谢后向里面走去。 望着这少年的背影,赵幼安忽然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很浓重的杀气。 这种让自己心弦骤然一紧的杀气,他只在鬼市初见魔头商妙常时感觉到过,之后不论是遇到张四还是高枕,都没有如此强烈的杀气在空气中漫开,赵幼安死死地盯着少年背影,一时间竟僵在原地。 灰袍少年似有感应的回头望向盯着自己的赵幼安,只见他面无表情的着问道:“有事?” 赵幼安紧忙露出灿烂笑容后朗声道:“没事。” 灰袍少年撇撇嘴后回头,在赵幼安眼中绣春楼大堂炫目的灯火中,这突如其来的一抹灰危险至极。 熹禾察觉到赵幼安的不对劲,她轻声询问道:“怎么了?” 赵幼安默不作声的看着那灰袍少年冲着迎客的小厮耳语一句后,径直的朝着二楼走去。 “我们先回清韵阁。”良久后赵幼安才对一直陪在他身旁的熹禾说道,等两人上了二楼后已看不到了青袍少年的身影,进了清韵阁中发现寇放也没了影踪,只有两个昏睡的胡姬躺在地毯上,赵幼安不知道那杀气凌然的灰袍少年是冲谁而来,心中不禁有些担心寇放。 此时的寇放蹲在绣春楼的房顶,他并没有如愿闯入三楼的碧海潮生阁,准确来说是刚踏上三楼的楼梯,就被两个浓妆艳抹的老鸨给轰了下来,而且寇放下楼前瞥到,在三楼扶栏前站着一排身材魁梧黑色劲装的佩刀汉子,从他们腰间横刀刀鞘的金丝纹饰来看,这些人必然是来自皇城,因为只有虎贲卫和千牛卫才能悬配如此纹饰的横刀,当看到这些人后也彻底打消了寇放想闯进去的念头。 屋顶上的寇放指尖挑开一条瓦缝,然后探头探脑的俯身窥去。 碧海潮生阁内,中央主位上坐着的是身材俊逸浓眉大眼的李公子,左侧桌上坐着的是承议郎蔡申,这位官居六品的干瘦中年儒生被人戏称为左仆射府上的影子谋士,入朝堂前更曾是姜宏道府上的家臣,若在文官之中挑一个左仆射最为信任的人出来,非这位蔡大人莫属。 蔡申正对面坐着虎贲卫中郎将尤贵,门外那一排护卫正是他手下的亲兵,他左手边是清河崔氏主家的二公子崔如意,蔡申右侧坐着的正是绣春楼的老板胡敬,也就是长安东市大名鼎鼎的富贾胡绣春。 此时阁内的莺莺燕燕都被赶来出去,只留下花魁秦有容一人,这个容貌绝美的花魁正安静的坐在李公子身侧倒酒。 等陪酒的姑娘们出去后,蔡申,尤贵,胡敬,崔如意四人齐齐看向主座上的李公子,就听他朗声说道:“绣春楼我还是第一次来,倒是听说我二哥是这里的常客,胡老板,有没有这回事?” 胡敬还没说话,就听蔡申笑着说道:“二皇子性子放荡不羁,又喜好结交江湖朋友,长安城内每座青楼,他都是常客。” 第一百章 高手 碧海潮生阁内众人谁都没有注意,头顶上被人凿开一道窄缝,此时整个人贴在屋顶上的寇放屏息凝神,如炬目光透过两片瓦中间微小缝隙细细的扫视着众人,很快他就找到了此行的目标胡敬。 屏息凝视自己这位同样来自麟州的老熟人片刻后,他将视线移至屋内正在说话的主座人物身上,想来门外的那一排佩刀护卫就是跟随此人来的。虽然听不清这个俊逸贵公子嘴唇蠕动着在说什么,但因为视角关系,从上往下扫视的他将这人和身旁绝色女子桌下的小动作全然看在眼里,只见此人一手端酒,另一只垂下的手伸入女子紫色百褶裙中,看动作正在抚摸着女子浑圆柔软的大腿。 由于两人身前的桌案遮挡,屋内的几人可看不到这香艳一幕,为化名李公子的贵人一杯杯续酒的花魁秦有容面色潮红黛眉紧蹙,不光要忍受身下作怪的大手,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朝着堂下众人赔着笑脸。 能让长安众多富贾雅士魂牵梦绕不得一见的俏花魁如此娇媚作态忍辱侍奉的,正是帝国的四皇子李明镜。 大唐皇帝后宫只有一皇一妃,拢共生了五子一女,张皇后生了四位皇子,其中大皇子幼年夭折,二皇子叫李蔚然,四皇子李明镜,五皇子李枕戈,淑妃生下的是被贬出宫的三皇子李临渊和如今朝堂上最为璀璨的那颗明珠李玉瑶。 因为太子之位一直悬而未决,这几年朝堂上关于此事的猜测甚嚣尘上,五皇子李枕戈从小不喜书卷擅骑射,早早就被封地幽州领兵去了,天资聪慧汇通经文的三皇子李临渊,原本最有可能入主东宫,可不知什么原因被贬出宫,如今坐镇在武侯司中。所以现在对于朝堂上那些视野展望身后百年的聪明人来说,能押宝的只剩下二皇子李蔚然和此时在绣春楼的这位四皇子李明镜,这些人后,便有左仆射的影子谋士蔡申,毕竟能成为扶龙之人,对于一个文官来说太过诱惑。 这位此时暗戳戳抚摸秦花魁玉腿的四皇子,近来也有向权倾朝野的左仆射姜宏道示好的意思,显然是为了那东宫之位做着准备。不过这次他溜出宫中,可不是单单来赴蔡申的宴,这座绣春楼本就是他的产业,听说他那位二哥前些日子来过,所以他也来了。 几人呷酒之际,李明镜看着身旁眼帘低垂绯红满面的秦有容,一脸古怪的抽出裙下的手,然后凑在美人晶莹的耳垂旁低语道:“等会醉了,去姑你香闺休息如何?” 秦有容轻咬嘴唇媚声道:“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听说你和范尚书的公子交好?”李明镜嘴角勾起一丝诡笑问道。 秦有容桌下玉手不动声色的碾了碾刚被掀开一角的裙边,她柔声回话道:“范公子是绣春楼的常客,在楼内为我舍了那么多银子,奴家自然和他熟些。” “熟归熟,可不要滚到一张床上去哦。”李明镜阴恻恻的一笑,他声音压低后又说道:“你可是我的摇钱树,勾引那些蠢货花钱可以,可千万不能对他们动情。” 秦有容绯红的脸色忽然一白,她身子一颤后说道:“绝对不会,我只属于殿下一人。” 看着主座两人窃窃私语,下方的虎贲卫中郎将尤贵和蔡申识趣的撇过头去饮酒,胡敬是李明镜选中摆在台面上的绣春楼老板,只有他知道秦有容和四皇子早就相识,在被捧为名动长安的花魁之前,秦有容本是李明镜身边的一位小宫女而已,胡敬看了一眼不知为何花容失色的秦有容,心中猜测四皇子说了什么,忽然回头看到对面的崔如意眼神放肆的在秦有容身上游曳,他心中冷笑着轻哼一声,这才让崔如意回神。 “崔兄,要不等下别走了,留在绣春楼中。”胡敬笑着问道。 崔如意面露尴尬的说道:“留宿就算了,前些日子宅子遭盗,去鬼市又遇袭,陪我来长安的老仆也遭毒手,我看还是早早回去稳妥些。” 此话一出一旁的尤贵点头道:“前些日子公主遇刺,之后太常寺少卿张孝又死在自家府上,长安城不知是怎么了,最近很不太平呐,最离奇的是,这两件事都没查明白,真不知道武侯司和金吾卫是干什么吃的。” 蔡申闻言沉声说道:“公主遇刺和张孝被杀都是顶天的大案,我听说因为公主遇刺一案七日内没查清楚,三皇子和曹猛还被圣上各罚了两年的俸禄,张孝被杀也弄得朝中大人们人心慌慌,早先我就跟左相说过,长安城的安危交到武侯司那几个小娃娃手上甚是不妥,可左相碍于三皇子的面子也不干预此事,现在看来再这样下去长安只会越来越乱。” “可惜虎贲卫只负责守卫皇城。”尤贵摸着脸上胡渣叹道,他看了一眼蔡申后接着说道:“如果将这几件事交到我手上,早就给它弄个水落石出了。” 李明镜听着几人说话眼珠一转后说道:“大案被三哥攥在手里动不了,可崔兄遇袭一事尤将军能办啊,清河崔氏子弟怎么能在长安受辱?明天尤将军派几个人,帮崔兄查查这事。” 崔如意听到四皇子这话一喜,他一拍桌子后说道:“我只恨这次来长安没带多少人,一时找不到那在鬼市打杀我随身家仆人的恶女,另外我还怀疑长安县衙的衙役和那恶女沆瀣一气,要是尤将军肯帮忙彻查,来日家兄来长安必当重谢。” 崔如意一想到扇了自己一巴掌的那小子气的牙痒痒,心中暗想要是虎贲卫肯帮忙,定要将鬼市那恶女和让自己难堪的小子一并收拾了。 “小事一桩,明日我就办。”尤勇笑着说道,既然四皇子发话了,他到不介意派几个手下人为崔如意出出气。 此时也在绣春楼的赵幼安要是知道崔如意如此记恨着自己,肯定会后悔当初只抽了崔如意一巴掌,在清韵阁中的他自打看到那个灰袍少年后,他就很是担心寇放,这一会就让熹禾出去打探了两趟,听到熹禾说三楼酒宴还未散,暗自揣测寇放应该是卧在哪里等酒宴结束。 赵幼安坐在桌前怔怔出神时,就见和他相对而坐的熹禾小心翼翼的摸了一下他腰间佩刀刀柄上的鎏金龙凤环,熹禾眼波流转间望着赵幼安柔声说道:“这刀可真好看。” 赵幼安闻言低头看了一眼佩刀后淡然道:“好不好看是其次,最主要是要锋利。” “那这刀一定很锋利喽?”熹禾抿嘴笑问道。 赵幼安看着此时和自己同样盘膝而坐的熹禾,这个笑容温婉的姑娘让他忽然间想起了婉儿,自己当初和婉儿好像也这样对坐着聊过一次天,心中有些唏嘘的他笑了笑后说道:“锋利不锋利拔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熹禾跃跃欲试道:“那我拔喽?” 赵幼安笑着点点头,只见熹禾双手握住刀柄,莞尔一笑后猛地一拔,长刀出鞘的同时身体向后倾去。 赵幼安急忙用手一推刀鞘,又将刀合上的同时伸手拽住了熹禾的衣袖。 “没看清楚。”见刀合上后熹禾嘟着嘴说道。 赵幼安随口笑道:“只准看一次。” 熹禾松开握住刀柄的手后向前挪了挪屁股,她刚要说话,就听头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赵幼安猛地抬头,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他快速起身走到门前,并未开门,而是贴在门上侧耳倾听。 几声短促且尖锐的惊呼声后,又传来一声巨响。 他吃不准出手的是寇放还是那个灰袍少年,总之是有人闯入了三楼唯一的那间房中,片刻后还是打算出去看看的赵幼安冲着身后一脸惊慌的熹禾说道:“呆在这里别出去。” 熹禾点头时赵幼安从身后蛇皮袋中取出了弩弓,他快速的检查了箭匣后猛的压弦,然后一个闪身出了房间,朝着三楼摸去。 两声巨响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杀人了,绣春楼二楼的人都从房间内涌出,叫喊着往楼下冲去。 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上,躺着两个绣春楼的老鸨,两人都是面色青紫,很明显被人硬生生扭断了脖子。 赵幼安看了一眼死状凄惨的两人,面色一肃后压低脚步上了楼梯,等来到碧海潮生阁门前,所见的一幕让瞠目结舌。 八个壮汉颓然倒地已是气绝,他们甚至没一人抽出佩刀来,这八人眉心都有一个指头粗细的血洞,可见出手之人速度之快手法之巧,赵幼安抬头看去只见屋内烛火全灭漆黑一片,他端着弩弓准备推门,手指按在门上却发现推不开。 “先别进去。” 耳边传来寇放的声音,赵幼安扭头看去,只见寇放灰头土脸的站在身后。 “高手。”寇放擦了擦脸上的灰后说道,他看着一脸疑惑的赵幼安接着说道:“准确来说是个怪物,好在不是冲我们来的,可以选择袖手旁观。”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赵幼安指着寇放一脸的灰尘问道。 “和闯入里面的人在楼顶过了两招,被他一脚踹下来了。”寇放一脸尴尬的说道。 赵幼安翻了个白眼后促笑道:“这不得找回面子,再说他要把你要找的人宰了,今晚岂不是白来了?” 赵幼安话音刚落,觉得此言有理的寇放背后定国剑离鞘掠空,一道剑气随剑狂泻而出,瞬间将赵幼安没推开的门撞烂。 第一百零一章 好久不见 寇放一剑破门后率先进屋,手持弩弓的赵幼安紧随其后,还不等两人看清屋内景象,忽然一道灰影从黑暗处朝着提剑的寇放猛扑而来,一股如飓风般旋开的气流在人影闪动之间同时卷来,寇放眼中泛着异色,手中定国剑随即劈出一道银芒,斩开凌冽气流的同时,也逼着此人显出了真身。 从黑暗中扑来的正是赵幼安先前看到的灰袍少年,只见他身体俯低形如猎豹袭来,浑厚的真气卷动中衣袖里探出一柄漆黑古朴的横刀,刀身的黑色罡气凝聚成一道极为炫目的弧线,随着身影逼近一臂挥出,刀弧贴着地面快速荡开。 寇放看着贴地滚来的刀弧,双手持剑猛地戳入地面,剑身青芒碰到刀弧的瞬间猛地一颤,随着一声铮鸣声后一黑一白两抹光弧四溅而开,屋内桌椅板凳被两人绞在一起的真气震的咣当作响,这灰袍少年提刀上撩,黑色罡气缭绕的横刀由下往上劈向寇放的下颚。 灰袍少年的动作极快,而且透着狠辣无情,刀光如断线纸鸢一般急坠而来,寇放只能提剑硬挡,刀剑相碰的刹那整个人朝后倾去。 一旁的赵幼安随着寇放向后滑去,身形一闪错开空间的同时,看准时机手指扣动弩弓悬刀,弓弦急抖的同时,五支利箭脱匣而出。 嗖嗖嗖嗖嗖。 箭矢撕破空中漫开的刀气,朝着灰袍少年飞去,只见这少年抬手挥刀,身前抡开一道圆弧的同时,另一只手轻抬,衣袍中一物飞出,朝着赵幼安直射而去。 五支呼呼生风的箭矢卷入那罡气激荡的刀弧之中应声折断,赵幼安看着飞来之物快速拔刀,将眨眼就到眼前的来物打落在地。 赵幼安握刀的手竟被震的一疼,低头一看这人射来的原来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银白色飞刃。 寇放一手提剑负手而立,他笑嘻嘻的看着灰袍少年问道:“我们无冤无仇,何必出手如此狠毒,招招想致人死地?” 这灰袍少年也看出寇放绝非等闲之辈,他冷哼一声后说道:“既然无冤无仇,何必要闯进来坏我好事?” 抽出长刀的赵幼安暗自运气,等一股真气汇聚掌心后正欲出刀,就听寇放说道:“先去将屋内烛火点亮,不着急动手。” 赵幼安看了一眼灰袍少年后散开凝聚的真气,摸出腰间藏着的火折,走向最近的灯盏。 这少年很明显不想让两人看清屋内状况,正当赵幼安点蜡烛的同时,忽然身影一闪后高高跃起,气势雄厚的一刀劈出,无数罡气牵动其中,朝着寇放的头颅倾泻而来。 之前在屋顶全神贯注观察屋内动向的寇放正是被这少年从天而降的一脚踹下了楼,也就有了赵幼安听到的第一声巨响,现在再见他高高跃起的一刀,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反手掠出一剑的同时,整个人消失在了原地。 定国剑璀璨剑芒撞上灰袍少年挥出一刀缭绕的罡气,两股气机霎时如怒涛汹涌大潮拍岸,屋内的桌椅随着空气中震荡的气流齐齐碎裂,随着寇放身影消失,灰袍少年这一刀坠入地面,将整个地板破开一道粗壮的裂缝。 灰袍少年拔刀的一瞬,寇放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脑后。 定国剑银芒当先,数道剑气绞动成一张剑网朝着反手一刀开路的灰袍少年落下。 刀剑相碰后清脆的铮鸣声中,两人错身而过,灰袍少年身上绽开几道血线,寇放肩头亦是出现一抹嫣红。 屋内瞬间骤亮,赵幼安依次点亮三盏灯。 寇放笑意盈盈的看着面色平静的灰袍少年,赵幼安视线扫过屋内,看清屋内情景后大吃一惊。 主桌上的锦衣公子趴在桌上不知生死,他身旁的女子仰面而倒,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线,整个人躺在血泊之中。 堂内其他四人,除了一脸惊慌的蔡申安然无恙外,其余三人都被一刀抹喉,死状最惨的是虎贲卫中郎将,能看出来他刚刚抽刀,整个手臂就被剁在摆满菜肴酒水的桌案上,胸前破开了两个血洞,浑然宛如一个血人,而那位和赵幼安有过一面之缘的清河崔如意,面色惊惧一脸不甘,双手捂着脖颈颓然跪地,与他姿势无二的,正是寇放此行的目标胡敬,两人皆是气绝。 灯火灼灼中蔡申忽然凄厉惨叫一声,然后朝着主座的四皇子李明镜扑去,赵幼安亦是朝着那被一刀割喉的女子掠去,等他扶住女子肩头时才发现这个容貌绝美的女子已然是气息全无,而蔡申扶起倒在桌上的四皇子,看到这位皇家贵胄仅是昏死后松了一口气,他扭头望着灰袍少年厉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竟然行刺大唐皇子?” 大唐皇子? 赵幼安狐疑的瞟了一眼蔡申怀中的公子哥,那灰袍少年冷笑道:“若不是这两人,你早就是小爷刀下亡魂了,现在怎敢叫嚣?” 和灰袍少年对峙的寇放看了一眼血泊中的胡敬勃然大怒道:“那人和你有何仇怨,为什么不留活口?” 寇放的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很显然绣春楼的动静引来了寻街的兵卒,随着脚步迫近,灰袍少年丢下手中横刀,一个箭步冲向屋内雕窗,眨眼间破窗而出,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眼看想见之人被杀,寇放面色冷峻的收起长剑,身影一晃后也追了出去。 赵幼安刚想起身,没成想被一旁的蔡申一把拽住衣袍,就听这个死里逃生的承议郎脸色惨白的说道:“少侠留步,刚才多谢少侠出手,今日之事还需你做个见证。” 几个兵卒正好涌入屋内,赵幼安一脸无奈的将手中长刀入鞘,他苦笑着说道:“我怎么老是趟这种浑水,真是倒霉到家了。” 蔡申看着一屋的惨状苦着脸喃喃道:“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赵幼安才不管蔡申的满面愁苦,他和进来的兵卒解释清楚自己身份就出了屋子,这才发现整顿楼都被金吾卫和城防兵封锁,他下三楼楼梯时看到一个披着银甲的高大将领正在一楼安抚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姑娘们,赵幼安叹了口气后回到清韵阁,屋内被寇放敲晕的两名胡姬已然醒来,正和熹禾姑娘蜷缩在床榻上瑟瑟发抖,当他看到三人的模样后噗嗤一笑道:“没事了。” 熹禾看到赵幼安后面色一喜,猛地冲下香榻,一下子扑到赵幼安怀中,她咬着嘴唇脸露忧色的问道:“怎么回事,楼上发生什么事情了?” 赵幼安茫然的摇摇头后说道:“我也没搞清楚怎么了,总之就是死了几个人。” 熹禾一脸凄然的搂住赵幼安的腰,他想了想后猛地抬头问道:“这事和公子没什么关系吧?” 赵幼安翻了个白眼后说道:“整个楼都被金吾卫包围了,你觉得要是我闹出的动静,我还能自如的出现在这里?” “没关系就好。”熹禾心有余悸的说道,她扭头看着两个面色惊恐的胡姬咕噜咕噜说了一串,赵幼安一句都没听懂,等熹禾说完后他好奇的问道:“你会说胡语?” 熹禾羞涩一笑后说道:“我说的是突厥语,之前跟她们学胡舞的时候学过一些。” 赵幼安不动声色的搬开熹禾缠着自己的两臂后摸着下巴笑道:“掌握一门异族语言是很重要的,姑娘有这本事,完全能去鸿胪寺当个译官了。” 赵幼安只是随口一说,没成想熹禾听后神情古怪的问道:“公子可是想为奴家赎身才这么说?之前楼内有个姑娘叫双儿,就被长安县衙的一位衙役赎走,双儿出去后在长安县衙做了厨娘,还和那衙役成了家。” 赵幼安听到这句话后哑口无言,他无奈的挠了挠头,刚想说些什么,迎上熹禾那双满怀期待的眼眸,本来要说的话硬生生憋了下去,他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后轻声道:“反正一时半会出不去,熹禾姑娘,为我倒杯酒来。” 熹禾见赵幼安不接自己话茬,脸上先是露出一丝失望之色,不过片刻后笑意嫣然的走到桌前端起了酒壶,她倒酒的同时朝着两个胡姬咕嘟咕嘟说了几句,就见这两个胡姬怯生生的退了出去。 等屋内只剩两人时熹禾坐到赵幼安身旁,她端起酒杯递给赵幼安的同时柔声问道:“我的心意公子是知道的,不知公子对我心中可有半点喜欢过?” 赵幼安酒杯刚端到嘴边,听到这句话后神情微微一滞,他看着面色绯红的熹禾结巴道:“姑娘......你......我......” 熹禾眼帘低垂微微一叹道:“公子上次站在窗边吟诗时,不知道我有多心动,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这几句诗我不知心中念了多少遍,才又盼来了公子,不知道日后还有无这样的机会,所以我今天一定要和公子说清楚我心所想。” 赵幼安这才恍然,上次酒后随便诌了几句太白仙人的诗句,没想到竟得到眼前美人垂青,他低头想了想后轻声道:“熹禾姑娘你很好,我说的不是容貌,而是敢爱敢恨的性格,当然容貌也是无可挑剔,在下何德何能......” 赵幼安话未说完,熹禾忽然贴到身前,樱粉红唇吻了上来。 赵幼安双眼瞪圆,片刻后彻底沉醉在一片柔情之中。 绣春楼内,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武侯司就赶了过来,领头的是女武官慕容羡鱼,身后跟着白桃和南溪,还有一众武官面色凝重的在楼内金吾卫环绕下走了进来,和慕容羡鱼并肩而行的是长安城防参军景浩,他们先上了三楼,轻点完十一具尸体后只见蔡申一拍桌子后怒道:“彻查,追捕,一定要将行刺四皇子殿下的凶徒缉拿,如此堂而皇之的行凶,真不知道你们武侯司是干什么吃的,还有金吾卫和城防营,要是查不清楚此事,你们都等着被扒皮......” 悠然醒来的李明镜望着被抬离的秦有容尸体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慕容羡鱼对着皇子施了一礼后蹲下查看尤贵身上的伤口,半晌后她叹了口气后对着身后的南溪说道:“能让尤将军和一众虎贲卫连刀都拔不出来,应该是一位登楼境往上的高手。” “是不是和公主当时遇刺的凶徒是一人?”南溪试探的问道。 慕容羡鱼摇摇头后沉声道:“虽然都是用刀行凶,但是两种出刀方法,刺杀公主的那人用刀灵巧且不失刚猛,而今日这人刀法随意,更多是凭借罡气驭刀,一看就是不常用刀,应该是不同的人。” 白桃在屋内踱步,她绕着死去的胡敬和崔如意转了几圈后忽然挑眉问道:“蔡大人,刺客如此厉害,你和......四皇子是如何逃过毒手的,我们一路上来,看到随着皇子来的护卫都已死绝......” 蔡申冷冷的说道:“是两位义士出手,我们才免遭横祸的。” “哦?” 慕容羡鱼闻声看着蔡申问道:“那两位义士现在可在楼内?” 蔡申没有理会女武官的问话,他望着面色阴冷的李明镜说道:“四皇子,我们是现在走还是看他们审案?” 李明镜还没说话,城防参军景浩恭敬道:“禀报皇子,楼内所有人今晚都将接受问询,另外以派出两队兵卒开始沿着东市搜捕,想来宵禁后街上人迹罕至,凶徒肯定会留下踪迹。” “那人并没想杀我。”李明镜忽然说道,他视线扫过屋内一众人后又说道:“那人杀了尤将军后来到我身前说了一句话,他说黑水想和我做一笔交易,可不知为何他说完后就将我打昏了。” 听到黑水二字后蔡申和武侯司几人面色一凛,景浩显然不知道这个名字,他低声问身旁的南溪道:“黑水是什么?” 南溪白了这位参将一眼,并没有说话。 这时之前率先来到三楼的一个兵卒对慕容羡鱼说道:“武官大人,先前出手的义士一人去追凶徒了,还有一人留在了楼内。” “带我去见。”慕容羡鱼脸色冷峻的说道,她对着李明镜抱拳道:“殿下,我先去查案。” 李明镜抿着嘴抬抬手,等他看着慕容羡鱼和白桃三人出门后扭头望着蔡申说道:“蔡大人,这事你怎么看?” 蔡申面色阴冷的说道:“要真和殿下做交易,何必杀了尤将军和崔如意,而且就连秦姑娘也不放过,这人明显是受人指使,想通过血腥手段警告殿下一些事情,至于什么事情,还需殿下自己回想。”这时的蔡申才刚刚恢复镇定,因为刚赵幼安和寇放闯入前,他正被来人拽着衣领,那钢刀就按在脖子上,要不是破门的那一下,恐怕自己也被一刀封喉了。 慕容羡鱼三人下了三楼后随着带路兵卒来到清韵阁前,她推门而入后就见屋内原本抱在一起的两人快速弹开,等看清屋内少年郎面容后先是一愣,然后面色愈发清冷,跟在她身后的白桃惊呼道:“赵幼安?” 赵幼安抬手一摸嘴角,很是尴尬的讪讪道:“三位,好久不见。” 慕容羡鱼冷面含霜,白桃轻啐一声,南溪哑然失笑。 就听熹禾姑娘撩了撩有些凌乱的发丝后柔声道:“公子认识这几位?” 第一百零二章 拉钩 “铛-铛铛。” 子时来临,随着三声清脆锣声短促且沉闷响彻长街,东市游荡的打更老汉提着铜锣和木梆准时出现。别看这如夜游神一般游荡在无人长街敲锣的活辛苦,因为东市的位置重要,在此处打更会在万年县衙领一份和府衙卒役等同的俸禄,身份自然相当于也是官差,东市普通小贩走卒看见了,是需要贴笑施礼的。 东市打更的这老汉姓牛,单名一个犇字,在这东市打更刚过三年,别看这牛犇胡子花白衣着破烂,在接下打更这个活之前,他曾是绣春楼前身那间青楼的龟公,这牛犇为人贪财好色品行不端,除了平时昧些客人的打赏外,还经常欺负那些楼内身份低微无依无靠的女婢,他当龟公时,仗着自己是楼内一位老鸨的姘头,明里暗里手上整死的姑娘多达数十人,这些人中也不光全是女婢,还有一位当时年岁尚浅性格执拗从而得罪自己姘头的淸倌儿,那间青楼的老人都记得,在一个雷雨天里,牛犇先是用竹鞭将那淸倌抽的血肉模糊,然后拎小鸡一般将把可怜的姑娘扔出楼内,转天那姑娘就气绝身亡。 三年前四皇子李明镜买下牛犇所在的青楼,将包括牛犇在内的一众老鸨龟公全部扫地出门,就连姑娘也只留下五位确实美艳动人才艺俱佳的,其他的也都廉价卖入长安其他青楼中了。被赶出去的牛犇在青楼这些年也攒了一点积蓄,又本身就是长安人士,所以花钱从万年县衙管人事调度的师爷那里买了个打更的活,还是留在了东市。 此时牛犇路过绣春楼,被看到的阵势吓了一跳,只见百十个披甲佩刀的武卒将绣春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本后夜楼内依旧奏鸣的靡靡琴萧声全然不见,彻夜通明的窗灯也多数熄灭。牛犇知道这今晚绣春楼必定是出事了,等敲完铜锣后,他快步出了东市的牌楼,心中揣测那绣春楼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混迹东市多年,从没见过如此场面,那些围住绣春楼的武卒里,既有银铠雁翎甲披身的金吾卫,也有黑金袍的武侯司武官,一路走过还看到源源不断赶过去的万年县衙役和一些平日里相熟的不良人,只不过这些人都是一脸肃穆并未和他打招呼。 从子时打更声起的一炷香时间内,绣春楼外已聚集了数百人之多。 走出东市的牛老汉正低头揣测发生什么大事,在某一瞬间刚好抬头,他忽然瞥见皓白圆月当空的夜幕中,一道灰影如流星一般飞速划过,老汉一脸震惊之余,又见另一人紧随其后凌空飘摇而去。 两道人影速度极快的掠过牛犇头顶的夜空,这二人正是先后飞出绣春楼的灰袍少年和寇放,只见灰袍少年在一处高檐身法轻盈的站定,他脚尖踩着一片瓦块灵动一扭,整个人回身瞬间袖袍中射出三枚泛着寒光的飞刃出来,朝着片刻杀到的寇放袭去。 看着撕破黑夜呼啸而来的飞刃,寇放嘴角微微一笑,身形落在同一片屋顶上,他两指一并做引剑诀,随着空中一句低语,背后长剑嗡鸣而动,刹那间璀璨剑光在周身绽开,飞射而来的寒刃被犹如光弧的剑气弹开的同时,寇放一把抓住凌空的长剑,提剑朝着灰袍少年疾奔。 噔噔蹬蹬! 寇放脚尖点在屋瓦上发出清脆声响,身后瓦片碎裂的同时整个人已出现在灰袍少年面前,灵蛇腾舞的一剑扫出,身下无数被震碎的瓦砾随着剑光一并而起,递出这一剑的寇放笑容越发灿烂,空中滚动的剑气竟隐隐凝如实体,绞在其中的瓦砾碎石呈剑的形状呼啸而下。 灰袍少年看着袭来的凌厉剑式,眼中没有一丝慌乱,反而出现一种不符年龄的沉着,他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意,探出袖袍的掌中凝聚出一团暗红的罡气,迎着银白剑光腾空一跃,然后势如断将般迅猛拍下。 掌劲触到剑气的瞬间怦然炸开,寇放的这一剑擦着灰袍少年肩头划开的同时,他身体一晃躲开喷薄罡气的掌风向后滑去,而肩头绽开一朵血线的灰袍少年轰然落地,两人分开的瞬间,脚下房舍的屋顶砰的一声后陷开一个大洞,剑气缭乱掌风肆意的空气中烟尘四起飞石四射,片刻后整个屋顶塌陷了下去。 不远处的牛犇瞪圆双眼盯着这一幕,等两人交手后激荡而起的尘烟盖过月光后才恍然醒来,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妈呀后撇下手中铜锣朝着一条暗巷跑去。 突如其来的震动也吸引了绣春楼外武卒的注意,数十个武艺高强的金吾卫在辨认方位后快速掠出。 在绣春楼得手的灰袍少年盯着寇放恶狠狠瞪了一眼,作为一名黑水的顶级刺客,他知道此时并不能跟眼前这个紧追自己的剑客放手厮杀,他一脚猛踩,激起无数碎石的瞬间,衣袖一挥将空中石子射向寇放,自己身形一闪朝着空中隐去。 寇放很显然不想放任这灰袍少年离去,他一剑再起,数道剑气阔开尖锐飞石的瞬间,一记白虹贯日朝着灰袍少年后背急坠而去。 如芒刺背的灰袍少年自知退无可退,他一咬牙后再度返身,眼中的杀意渐浓,一剑凌空的寇放借着月光窥见这少年眉心一点红印逐渐显现,只见灰袍少年十指结印,一股形如云雾般飞旋的劲力从他身前苍然而生,泛着红光的气流在这月影荡漾的夜色中快速漫开,寇放刺出的剑气被瞬间撕碎,灰袍少年势如牛犊一般朝着他悍然撞来。 灰袍少年拳如奔马急泻,砸到寇放定国剑剑身的刹那整个人快速弹起,他拳形化掌往下拍出的同时恨声问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哪怕刚才有些冲突,也不至于如此纠缠不休吧?” 寇放手腕一翻,一剑反弧迎着头顶掌风抡出的同时笑道:“我想见之人死于你手,还不许出几剑泄泄愤?” 话音刚落,剑气掌劲绞成一团,寇放剑尖在灰袍少年胸前划开一道血印的同时,自己被拍来的一掌击退,身体向后退去数米后才站定,这少年一道掌力灌入体内后炸开,寇放猛然运气才卸开浑身雄厚的劲力,他嘴角渗出一丝血色后惊讶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内力?” 硬生生挨了一掌的寇放心中只觉这灰袍少年比之那玄阳观的巨门星君,只怕修为只高不低。 灰袍少年一脸阴沉的咬牙道:“碧瑶宫中红凤鸣,地水火风换天地。” 寇放闻言神色一凝,他收敛起笑意后沉声道:“通天教众?” 灰袍少年点点头,此时他眉心一点红印渗出数道泛着红光的丝线,脸上仿佛是覆上一张诡异的血红面甲,他冷声说道:“我叫余心,是通天教第十六代弟子。” 寇放恍然道:“看来张道人说的没错,通天教的余孽在长安可不止那白衣魔头一人。” 自称余心的灰袍少年很明显知道寇放口中的白衣魔头是谁,他撇了撇嘴角后讥笑道:“看来你是见过玉阶仙君了,她和我虽是同教,但不属于同宗,她是紫霞宗,我是朝云宗,通天教内共有七宗,并不可归为一类。” “邪魔外道。”寇放冷声道,他甩了甩长剑后又道:“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这句话顿时让余兴勃然大怒,他面容狰狞的癫狂笑道:“看来你我不分生死,我今夜很难从这里抽身了?” 寇放摆摆手后冷笑道:“我说了,就是要拿你泄愤拿你出气,听得懂吗小子?” “不知死活。” 余兴凝神挥拳朝着寇放扑了过来,他整个人被红黑色的罡气笼罩着,挥出的一拳之烈让街上涌动的春风都为之一滞,月影中身如猛虎一般,悍然撞碎寇放周身缭绕的剑气,拳头猛刺寇放面门。 看着攻势如此迅猛的一拳,寇放向前撩出一剑的同时向后滑去。 拳头砸在剑身上的清脆响声传来,定国剑剑身乱颤中脱手而出,朝着空中飞去。 寇放向前一步踏出,眨眼贴身后五指迅速攀上余兴手臂的同时,猛地提膝顶向余兴的胸膛,而在空中飞旋的定国剑白虹一闪,悄然出现在余兴头顶,一声嗡鸣声中裹挟着凌冽剑气坠下。 眼看被寇放箍住手臂,头顶一剑朝自己落下,余兴忽然邪魅一笑,他硬接下寇放顶膝的同时,口中念念有词道:“法随心生,顶!” 余兴头顶忽然生出一抹红色微光,随着他瞳眸一片赤红,微光骤然变亮,这道光呈现出伞的形状,徐徐出现在寇放眼前,当定国剑坠下的瞬间,红伞猛地向上一提,将剑气纵横的一剑撞开的同时,余兴身后扼住寇放脖颈,口中又吐出一字。 “刺。” 撞开定国剑的红伞瞬间裂开成数道红光,幻化成无数飞刃,朝着寇放头颅飞来。 暗道不妙的寇放松开扯着余兴臂膀的手,他双拳锤在余兴胸口的同时,身体快速弹开,那数道红色飞刃眨眼就到面前,只见余兴额头青筋暴起,赤色双瞳死死盯着向后掠去的寇放怒喝道:“裂。” 在寇放眼前的飞刃炸裂开来,一片红光如炸裂一般在长街荡开,巨大的冲击力将无剑在手的寇放推出去十数米远,感到一阵刺痛的寇放站定后低头一看,身上爆裂四溅的飞刃被割开无数道微小的血痕,顷刻间自己已是体无完肤。 寇放两指并拢快速点了几下封住自己血流不止的穴道后咧嘴问道:“道门的言出法随?” 余兴不知可否的冷笑一声。 止住血后寇放手指一勾,被打落在地的定国剑朝着自己飞来,他身后接住剑后长嘘一口气叹道:“看来我是有些小看你了。” 话音刚落,身后不远处纷乱的脚步声传来,数道人影朝着这边奔来,余兴快速扫了一眼后面色一沉。 正巧一人率先出现在两人不远处的屋顶之上,来人衣袖飘飘风采绝伦,正是武侯司的武官鹿柴,此时他手中握着一张牛角大弓,弓弦拉着满弧箭矢对准寇放,他想了想后又将箭尖对准余兴,鹿柴看着对峙的两人朗声喊道:“绣春楼的动静就是你们折腾出来的吧?” 余兴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鹿柴,然后冲着寇放阴冷一笑后轻声念道:“降。” 寇放面色一肃,猛然朝着身旁的房顶掠去。 鹿柴一箭射出,朝着余兴呼啸而去。 跳上屋檐的寇放回头一望,射出一箭的鹿柴跃下屋顶,两人看到了无比诡谲妖冶的一幕。 余兴头顶红光如柱,宛如朝霞的光晕将长街映照的一片血色,一尊凝如实体的红黑色巨灵轰然落下,随着巨灵砸入地面,街上两侧房屋的木门全部碎裂开来,地上青砖一片片全被掀起,这透着邪气的巨灵神将面色狰狞怒目圆睁,见此一幕的鹿柴和寇放皆是心生惧意,鹿柴更是止住步伐不敢向前。 看着两人被自己唬住,余兴朝着寇放挥了挥后向后退去,当他消失在红光之中后巨灵砰的一声炸开,烟尘滚动中这尊巨灵逐渐溃散,直至寂灭。 鹿柴看着消失的余兴怒道:“障眼之术。” 此时数十个金吾卫才将将赶到,跳上屋檐的寇放也没了踪影。 鹿柴拔出自己先前射出钉入地面的箭矢,被街上响动吵醒的居民纷纷出屋,众人看着自家被毁坏的铺门大骂不止,鹿柴背好弓箭后默不作声的朝绣春楼走去,赶来的金吾卫先是好言相劝这些在睡梦中被吓醒的居民,看着骂声不停后为首的金吾卫拔刀怒斥道:“回去睡觉。” 一声怒喝才止住愤怒的居民。 鹿柴回头看了一眼长街上被砸开的大坑,心头有怒有惊。 ------- 绣春楼内,一脸尴尬的赵幼安跟白桃三人解释完自己上三楼后的所见,白桃和南溪饶有兴趣的听着他的诉说,只有慕容羡鱼仿佛是没看到自己一般环视一圈屋内陈设后快速离去,等赵幼安说完,这两人也没说什么就前后脚离开了,毕竟楼上四皇子还在,作为武官要先顾忌皇子安危,白桃出门前看着赵幼安欲言又止,想起之前在湖心亭和李临渊的交易,赵幼安神情一暗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他心中对慕容羡鱼的愧意愈发浓烈。 看刚才慕容羡鱼无视自己的态度,他知道这位与这位女武官已是形容陌路,心中怅然间端起桌上酒杯猛灌一口。 看着忽然间神情萧索的赵幼安,一旁的熹禾撇嘴一笑,素手端起酒壶又为赵幼安添了一杯酒。 三具尸体从楼下被抬了出来,熹禾趁着赵幼安喝闷酒的时候出去打探了一番,她回来时黛眉紧蹙一脸苍白,此时的赵幼安醉意阑珊,就听熹禾颤声说道:“秦花魁公子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赵幼安这才想起,他上三楼时看见房中确实有位倒在血泊中的女子,片刻后他出声确定道:“死的那女子是秦有容?” 熹禾咬着嘴唇点点头,闻言赵幼安叹了口气后摸了摸腰间的锦袋,看来宋瓷这一袋金豆是送不出去了,就是到时再见宋瓷,要如何跟他解释此事,想着想着他望向面色凄然的熹禾心头一动,稍作犹豫后出声道:“熹禾姑娘,绣春楼遭此一劫,肯定会有些变动,我如果说要为你赎身,你愿意跟我走吗?” 熹禾闻言先是一愣,她有些不敢相信的凝视着赵幼安,当看到赵幼安清澈的眼神后喜道:“当然愿意,哪怕是为奴为婢,也好过在此。” 赵幼安看着面色绯红满眼柔情的熹禾平静道:“那就一言为定。” 熹禾娇俏一笑,伸出小拇指轻轻一勾道:“我就怕公子此时说的是醉话,要不我们拉钩约定?” 第一百零三章 神通 间隔不到两月丽珠公主和四皇子先后遇刺,负责皇家安保的金吾卫和全权负责侦办长安大案的武侯司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朝堂上一时间言官的折子乱飞,矛头都指向金吾卫中郎将曹猛和武侯司司丞李临渊。皇帝得知此事后大为震怒,据宫内的小黄门说,陛下在御书房内光骂二人就用了一上午时间,无能这个词出现了二十七次,酒囊饭袋这个词用了十三次。曹猛无能将军的名号不胫而走,三皇子李临渊也好不到哪去,武侯司可越过三司独立查案的权利也被收走,改之为和刑部合力配合查案。 绣春楼命案的影响力比之公主宝船遇刺还要大,最主要是死的三人中不仅有才色双绝艳压长安的秦花魁,还有虎贲卫中郎将尤贵和清河崔氏主家的二公子崔如意,这事又恰好赶在陇右战事迫在眉睫的当口,要知道清河崔氏为此战事捐了五千担粮草和八百匹骏马,而那倒霉的虎贲卫中郎将尤贵前几日刚上奏,主动要去陇右沙场辅佐安西大将军薛神通,此案更是让长安城的老爷们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公主和皇子都敢刺,他们这些高官岂不是说死就死,加上之前太常寺少卿张孝死在宅内,长安城的所有府衙都开始紧张起来,出城入城的盘查开始变的更加严苛。 在御书房被皇帝一顿责斥的曹猛脸色阴沉的出了皇城,与他一并而行的李临渊倒是一脸淡然,两人车架来到武侯司门前,李临渊下车后看着眉头紧锁的曹猛打趣道:“曹将军,我这四弟此时就在正殿内,想好怎么说了吗?” 曹猛一手紧握腰间悬配的横刀刀柄,一手使劲揉了揉脸颊后沉声道:“金吾卫设伏捉人不在话下,查案的事并不擅长,此案还得仰仗司丞手里的武官来办,等会面见四皇子,老曹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唯有尽力二字能说得出口。”说话间这个身形魁伟的汉子闷头就要往里进,在他身旁的李临渊撇了撇嘴后一把拽住曹猛衣袖,他脸上浮起一丝神秘笑意来。 “司丞大人这是何意?”曹猛望着拉住自己的李临渊不解道。 李临渊松开拽住曹猛衣袖的手后低声道:“其实公主遇刺的事我手下的武官已经查出了些眉目,只是某些证据是指向咱们新任的礼部郎中,再查下去就有些棘手了。” 曹猛看着面前这位俊逸洒脱的三皇子若有所思道:“赵涂?” 李临渊狡黠一笑后说道:“礼部郎中赵涂人人皆知是左仆射的人,我这位昨夜遇刺的四弟又和左仆射交好,你说要真是赵涂要刺我的好姐姐,这件事我这四弟和左仆射知不知道?昨夜酒宴上还有左仆射的另一位左膀右臂蔡申在,宴上五人,活下来的恰是四弟和蔡申,中郎将你说,这事会不会和我的好姐姐也有关系?” “司丞的意思是,昨夜之事是丽珠公主派人给左仆射和四皇子的警告?”曹猛眼神灼灼的盯着李临渊问道。 李临渊急忙摆手道:“我可没这么说,中郎将可不要乱猜。” 曹猛闻言面色一僵,他嘟囔道:“老曹是个粗人,擅长的是舞枪弄棒,对于朝堂上的争斗向来无感,要是司丞有什么话,还需明示才好。” 李临渊促狭一笑没有说话,他冲着曹猛做了个请的手势,曹猛面色一沉,杵着刀柄大步迈入了武侯司大门。 武侯司正殿内,数个官吏埋头在案几前或是提笔急书或是翻阅卷宗,由于昨夜之事,东市被彻底封锁,绣春楼内一众人的来历背景人际关系都被这些官吏写在案卷上,从绣春楼返回的鹿柴,南溪,慕容羡鱼和白桃四人并排坐在剑架前的台阶上,被请来的四皇子李明镜坐在殿内的主位上,一侧站在蔡申和不知为何来此的紫袍道人张柏舟,另外一侧书丞贾廉正在来回踱步,不时还小心翼翼的瞟李明镜几眼。 李临渊和曹猛进殿后就见李明镜骤然起身,他笑意颇兴的迎上前朗声道:“三哥。” 李临渊同样笑容灿烂的施礼道:“四弟。” 两人相视一笑后互相牵扶走向正座,看着曾被贬为庶民的皇子和最有可能入主东宫的皇子上演兄弟情深,殿内众人神色各异,当两人入座后书丞贾廉率先说话:“司丞,四皇子,昨夜武官鹿柴曾和刺客有过照面,可惜让这刺客逃了,武侯司武官办事不力,还请两位恕罪,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将这件事搞个水落石出。” 闻言李明镜看了眼一旁的李临渊后说道:“那刺客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虎贲卫中郎将尤贵连刀都拔不出来就毙命了,可见刺客非寻常人,这事不怪你们。” 曹猛听到这话看向恭敬站在剑架旁的鹿柴问道:“和那刺客可有交手过?能看的出是什么路数,出自哪里吗?” 鹿柴摇了摇头后说道:“昨夜我闻讯赶到绣春楼后并未进楼,本来在绕着楼外街巷勘察,想着能不能瞧出些刺客的蛛丝马迹,就听东市外一声震响,赶过去发现是两人正在激战,这两人武功极为高明,且看见我后各施手段遁走了,等我返回绣春楼后和蔡大人一番攀谈,通过蔡大人描述才知道其中一人正是那刺客。” 鹿柴说完后慕容羡鱼紧接着说道:“之后我们和金吾卫从凶徒遁走的地方四周散开追捕,可惜没有发现凶徒的任何踪迹。” 曹猛想了想后问道:“和那刺客激战的人是何人,难道是四皇子的贴身护卫?”说着他疑惑的望向李明镜。 李明镜还未说话,昨夜身临其中的蔡申看着这位金吾卫中郎将苦笑道:“曹将军有所不知,当时刺客袭来时,四皇子身边的虎贲卫全部都毙命了,我想那人应该是恰好闯入阁中的两位义士其中之一,两人中有个用剑的义士和那刺客打的难解难分,刺客破窗逃走后他也追了出去。” “竟然还有此事?”曹猛诧异道,他挠了挠头后又说道:“这两位义士现在何处?” “那两人中另外一个我们已问询过了,他们和此事并无关系,就是来绣春楼吃花酒的,当时两人在楼内二层,听到楼上响动后才上去的。”白桃抢话道,说完后看到众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些尴尬的吐了吐舌头。 贾廉不悦的瞪了白桃一眼,他刚要开口,就听李明镜叹气道:“若不是这两人,恐怕蔡大人也要殒命,应该找到二人好生感谢一番。” 蔡申应声点了点头,李明镜又说道:“那刺客和我挑明了身份,他来自江湖上的杀手组织黑水,还说要和我做一笔交易,我想他们一定还有后手。” 殿内众人很显然都知道黑水这个由前朝余孽成立的江湖组织黑水,就听曹猛冷笑道:“这些逆贼在江湖上作乱就算了,还敢来长安兴风作浪,真应该一一诛杀。” 此时半晌没有说话的李临渊出声道:“既然刺客来自黑水,宫中的花谍应该有消息才对,要不四弟回宫后跟高枕问问?” 李明镜点头道:“回去后我自会去跟内侍令说此事,不过武侯司和金吾卫也需用些力气,争取配合花谍,将那刺客和黑水从长安城揪出来。” “那是自然。”李临渊说着视线扫过殿内众武官,他顿了顿后朗声道:“都听到四皇子说的了吧,去查吧,此事和前朝余孽有关,一旦有所发现,当用重刑手段,发现贼人后格杀勿论。” “是。” 鹿柴几人神情凝重的应声道,李临渊就听自己说完后身旁的四弟喃喃道:“就不知道是谁雇佣了黑水对我出手,背后之人又要和我做什么交易。”他这句话声音极小,只有李临渊一人听的真切。 这李临渊很明显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他凝望着李明镜嘴角勾起笑意轻声道:“我猜昨夜之事,长姐和二哥都听到风声了,想来他们一定会惦念四弟安危。” 李明镜闻言身躯一震,过了好一会后他忽然冷声道:“恐怕那两位不会像三哥这么贴心。” 李临渊轻笑一声没有说话,倒是站在两人左侧的蔡申眼神玩味的看着两位皇子,他瞥到李明镜眼中的一抹狠意后稍微犹豫后出声道:“四皇子,既然事情交代完了,要不我们回去?” 李明镜抬头看了一眼蔡申隐晦的眼神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冲着李临渊一拜道:“三哥,那昨夜之事就有劳武侯司了。” “武侯司理应尽全力查办。”李临渊笑着说道。 李明镜和蔡申走后殿内曹猛和那紫袍道人张柏舟还在,曹猛自然认得这位新任钦天监监正的龙虎山天师,他望着面沉似水的张柏舟恭敬问道:“张监正,你为何来此处?” 李临渊也一脸不解的望着张柏舟。 只听张柏舟叹了口气后说道:“钦天监观星台上有一柄敕神镇魔尺,昨夜忽然偏移了位置,想来是长安城内出现了邪魔,贫道多番打听得知昨夜东市的事,所以过来武侯司问问。” “哦?”李临渊饶有兴趣的望着张道人又问道:“那道长可能算出什么眉目?” 张柏舟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了鹿柴。 鹿柴何等聪明,他想起昨夜看到的诡异一幕说道:“昨夜那刺客遁走前,确实降下一尊巨灵邪祟。” “那刺客还有如此神通?”李临渊惊讶道。 张柏舟点头道:“既如此,钦天监不能坐视。”说着他望着鹿柴几人又说道:“龙虎山和梵音宗上次联手还是二十年前,几位可否能随我诛杀那作祟的贼人。” 李临渊心中暗想,原来这道人是跑来叫帮手了,看来昨夜的刺客确实不好对付,他心头一动后说道:“当然可以,要是道长能查出那刺客的下落,武侯司的武官随便使。” 张柏舟微微一笑道:“我只要梵音宗这四位即可,我们皆是来自宗派,江湖事还需江湖人了断。” “理应如此。”李临渊笑道。 与此同时,西市翡翠楼顶,一袭白衣的商妙常孤坐高檐,她一脸落寞的望着万里碧空,回神之际,忽见楼底一位灰袍少年。 这少年恰好抬头,看着高楼上面色清冷的商妙常咧嘴一笑。 第一百零四章 安之若命 赵幼安出了绣春楼时已是隔天晌午时分,昨夜之事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多大的波澜来。不知是不是白桃几人从中帮忙,楼内核查身份的金吾卫也没有再为难他,赵幼安即没亮大理寺的腰牌,也没有跟他们重复昨夜事情经过,轻而易举的从守卫森严的楼中走了出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赵幼安很顺利的用半袋金豆将熹禾从楼内赎了出来,熹禾姑娘的卖身契在那位他见过的老鸨刘娘手里,因为绣春楼主人胡敬惨死,楼内的姑娘人人自危,在新主人来之前,姑娘们的去留大权自然落在这些老鸨手里,刘娘对这桩生意非常满意,她接过那半袋沉甸甸金灿灿的金豆时,栖身之地突遭变故的愁苦一扫而空,还文绉绉的拽了一句公子美人携手江湖实在是一桩美谈来调笑赵幼安。 九岁时被买入青楼的淸倌熹禾出楼时只带了一件碎花布囊,里面除了这些年积攒的金银首饰外,再无多余的一物。她跟随在赵幼安身后,原本的百褶彩裙对襟低胸花袄换成了一袭青衣,挽起的青丝上金蝶花簪也被普通青簪替换,这姑娘虽是年岁尚浅,可此时大有一副洗尽铅华的姿态出来,出了绣春楼后,熹禾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自己生活了八年的地方,等来到东市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街道上,她嘴角才勾起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畅快笑意。 走在楼肆林立人潮涌涌的长街,赵幼安这才想起了又忽然消失的寇放,对于这位神武山剑客来去缥缈的行踪,他也无暇去多想,两人上绣春楼的目的都没实现,而且各自要找的人都死在了同一件事中,赵幼安都能想到寇放那副气急败坏的面孔,就是不知道寇放去追那灰袍少年的后续发生了什么,不过赵幼安一点也不担心寇放的安危,一个可以和玄阳观星君打成平手的高手,一个能潜入皇城全身而退的剑客,也自然不用他来担心。 对于身后这位正满眼好奇左右四顾的姑娘,赵幼安思前想后决定安顿在翡翠楼中,两人出了东市后走在翠柳成荫波光粼粼的河堤上,赵幼安扭头看了一眼一袭青衣难掩俏色的熹禾,恰好对上姑娘那双柔情似水的双眸,他心头一跳后轻声问道:“离开绣春楼感觉怎么样?” “就很好啊。”熹禾笑着说道,她撩了撩被春风轻拂的几缕秀发,望着赵幼安的目光愈发轻柔。 “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心中难道没有一丝不舍?”赵幼安说着将视线移向清水潺潺的河渠,故意不去看熹禾始终在自己身上游曳的柔媚目光。 熹禾轻轻咬了咬嘴唇后试探道:“若是我说对绣春楼没有半点不舍之情,公子会不会觉得我有些薄情?” “当然不会。”赵幼安说着摇了摇头,他望着在头顶苍郁柳叶间隙中跳动的阳光幽幽说道:“哪个姑娘愿意常守在青楼之中像是物件一般任人玩弄呢?” “所以说我是幸运的,遇到了公子。”熹禾抿嘴一笑后说道,不知何时她手里多了一截柳枝,白皙玉手轻轻晃着翠绿柳枝,脸上分明还带着一抹稚气。 赵幼安闻言轻轻一笑,就听熹禾柔声又道:“公子这是准备带我去哪里?” “在南城我有一间酒楼,你先去那里安顿下来,经营生意的是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姑娘,你们应该可以聊得来,正好可以跟着她学学如何做生意。”赵幼安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道。 熹禾听后忽然停下脚步,她神情一滞后喃喃道:“公子难道不准备将我带在身边?” 赵幼安听出熹禾话语中的埋怨之意,他自然知道这姑娘对自己的心意,只是经过朱婉儿之事后,他对男女之情念想颇浅,他也站定后转身一脸认真的看着熹禾说道:“我每日都要去大理寺当差,将你带着身边实在不妥,再说了我说的那间酒楼是我的产业,闲暇时我会去的,你在那里我也放心些。” 熹禾凝望着赵幼安怔怔出神,半晌后才莞尔一笑道:“我本想留在公子身边做个起居侍女呢,既然公子早有打算,那就听公子安排好了。” 赵幼安指着自己笑道:“我何德何能让姑娘做侍女,再者说了,姑娘生的灵秀动人,又懂琴瑟音律,做个侍女岂不是太过轻贱,既然已是自由身,可切莫再说这种妄自菲薄的话儿。”说着赵幼安心思一动,将那张从老鸨刘娘手中换来的身契从袖中掏出,暗自运气后五指一搓,就见手中白纸如变戏法一般化为了一撮纸屑,他展开手掌后春风一吹,纸屑随着漫天柳絮飘向了空中。 见此一幕熹禾眸中带泪,她擦了擦眼底泪珠后温婉一笑道:“公子这么做,完全是骗我眼泪。” 赵幼安看着面前美人垂泪,他神情一肃后说道:“熹禾,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熹禾边哭边笑道:“公子请说,莫说是一件事,哪怕是一千件一万件事,奴家都应。” 赵幼安走上前按住熹禾柔弱无骨的肩膀郑重其事道:“答应我,既然出了绣春楼,以后不要为任何人哭,哪怕是我也不可以,从今日起,你要为自己活着,为长安城独一无二的熹禾活着,你不再是青楼任人轻薄的淸倌儿,你是一颗明珠,一颗只为自己绽开的明珠。” 熹禾看着赵幼安,眼泪婆娑的点了点头,她心中又许多话想说,可看着赵幼安清澈的眼神,又满心感激的咽了回去。 赵幼安看着熹禾点头,咧嘴一笑道:“走吧,先去南城我的酒楼再说。” 本来见一桩事了,赵幼安胸中涌起一丝成就感,可没走几步,就听跟在身后的熹禾忽然说道:“如果可以,我还是想此生就伴于公子左右。” 正迈步向前的赵幼安笑容忽然一僵,他苦笑两声没有回头,抬眼望向波光荡漾的河堤,一汪春水吹绉,几许绿意轻拂。 等赵幼安带着熹禾来到翡翠楼,一进门就见大堂人声鼎沸近乎满座,桥儿姑娘的老父本来站在酒柜前,看到赵幼安后忽然快步上前,只见这一身锦袍笑容和煦的谢老头提高嗓门朗声道:“楼主,您来了。” 这一声楼主喊出后,赵幼安还未有反应,堂内诸人目光齐齐的扫了过来,来此吃饭的多为旁边鸿胪寺的官员,要不就是域外诸国的宾客使节,还不乏一些游走在帝国和邻国之间的间客谍子,这些人都一脸好奇的望着赵幼安,大多都面色惊讶,似是在感叹翡翠楼主人竟然是一位极为年轻的少年。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赵幼安一脸呆滞的看着谢老头叹道:“老谢,何故如此?” 老谢头嘿嘿一笑道:“早登台要好过晚登台,这一刻早晚都要经历,何不就在今日。” 赵幼安无语的挠了挠头,他本来想再埋怨几句,就见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看着赵幼安爽朗一笑道:“之前还在猜测翡翠楼主人是谁,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在下叫孔蹇,在鸿胪寺任职,敢为公子尊姓大名。” 赵幼安看着一脸笑意的孔蹇,刚想说话,就听一旁的老谢热络的说道:“孔少卿,我家楼主姓赵,平日不常来翡翠楼,今日还真是赶巧了,一来就遇上您在楼中吃饭,既然照面了,哪天找时间,老谢我设宴,你们畅饮几杯,今日估计楼主是没空了,嘿嘿。”说着这老头还故意瞟了几眼赵幼安身后一脸温婉的熹禾。 孔蹇是鸿胪寺的少卿,自然听出了老谢的言下之意,他朗声笑道:“好好好,今日就不讨饶赵贤弟了,咱们是邻居,有的是时间一聚,到时还请赵老弟赏脸。” “应该的,应该的。”赵幼安讪讪一笑后应道,他白了老谢一眼后拉着熹禾赶紧上了二楼。 上楼时熹禾一脸诧异,没想到赵幼安竟这般厉害,能有一间这样阔气的酒楼,而且让一位少卿如此恭敬,她惊叹之余,却不想赵幼安此时很是尴尬,尴尬之余更多是唏嘘,人生际遇如此奇妙,两月之前刚来这个世界时,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能拥有这样一座酒楼,更想不到自己能和一位少卿说上话儿。 桥儿姑娘此时站在二楼的扶栏处,她将刚才楼下一幕尽收眼底,等赵幼安上来后挑眉道:“相好?” 桥儿姑娘可完全不给赵幼安面子,她打量着赵幼安身后的熹禾,同样熹禾也好奇的望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 赵幼安揉了揉脸后无奈道:“先去你房间,这事得慢慢道来。” 桥儿冷笑一声,带着两人进了自己的账房,等三人坐定后赵幼安将熹禾之事讲了出来,听完后桥儿面色舒缓了不少,她望着熹禾嘴角一勾后笑道:“既然楼主的发话了,姑娘就留在我这里,你我做个伴儿,正好我也缺个帮手。” 熹禾看着桥儿灿烂一笑道:“谢谢姑娘。” “不用客气,叫我桥儿就行。”谢双桥眯眼笑道,她转头看了赵幼安一眼后又说道:“我先带熹禾姑娘去三楼找间房住下,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赵幼安手指拨弄着面前案几上算盘的珠子,他闻声点了点头,看着桥儿带着熹禾出了门,忽然听到门外两个小姑娘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心中感叹的同时想到,在鬼市也有两个与自己相熟的姑娘马上和薛采,要是哪天将那两位也请到这翡翠楼,连同马上姑娘的兵器生意一起,岂不是更加赚钱,而且马上姑娘还是位极会做生意的姑娘,商妙常不还送给自己一间布坊和一座镖局,要不商量商量,就由她们来经营? 不知过了多久,桥儿重新回到房中,她看着赵幼安笑道:“你带来的这位妹妹不错,就让她放心留下,刚听她说,她懂一些音律,正好可以教我,我也能教她一些防身的武艺,嘿嘿,正好。” 赵幼安看着打着小算盘的桥儿压低声音问道:“那位在不在楼里?” 桥儿自然知道赵幼安问的是谁,她神情一肃后说道:“商姨不在。” 一听女魔头不在,赵幼安松了口气,他笑着问道:“说吧,你要和我说什么?” 双桥认真道:“商姨早上出门了,临走前她让我带话给你,你需要准备一下,过两日随她去对付一个棘手的人。” 赵幼安一听皱眉道:“你商姨上次只是说让我做翡翠楼的主人,可没说要跟着她去打打杀杀。” “话我带到了,去不去你自己决定。”桥儿冷声说道。 赵幼安没好气的说道:“她都觉得棘手的人,带着我去有什么用?” “楼内的两位登楼境高手会同去。”桥儿想了想后说道,她看着赵幼安一脸愁苦的脸又道:“商姨还说,这件事解决后,她会离开长安,这里的一切全权由你决断,要能和需要对付的人做了了断,也是为你断了后顾之忧。” 赵幼安没有说话,他沉默着解下腰间佩刀重重的放在桌案上,然后将装着弩弓的蛇皮袋和腰间一袋金豆一次放在桌上,看着自己的随身物件怔怔出神。 两人沉默很久后,桥儿忽然好奇的问道:“你会跟商姨去吗?” 赵幼安叹气道:“能不去吗,我的小命就攥在你商姨手里。” 桥儿忽然笑道:“你这样子,难道就是所谓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赵幼安听到这句话后忽然心中一动,他有些惊讶的看着桥儿,片刻后忽然咧嘴笑道:“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是无忌宗的宗主吧。” 桥儿姑娘被赵幼安这没来由的一问弄得一头雾水,她点点头后说道:“什么意思?” 赵幼安拿起长刀重新佩在腰间,他看着桥儿眨了眨眼后笑道:“相比于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我更喜欢另一句,悟其可以纵横而行之无忌。” 桥儿也笑了,她看着忽然间眉宇舒展的赵幼安轻声道:“商姨选中你,或许就是命中注定。” 第一百零五章 大魔头,小魔头 赵幼安从双桥的房间出来时饿的饥肠辘辘,好在身处翡翠楼内,他下楼跟大堂内的老谢头说了一声,不久楼内后院石头棋桌上就摆了几碟糕点,赵幼安喊来熹禾刚坐下,桥儿就端着一壶热茶走来,赵幼安将一块米糕喂入嘴里,忽然瞥见院中柴房内走出一个壮硕身影,他定眼一瞧,原来是给他当过一次车夫的向天行,赵幼安两眼一眯后笑道:“向大哥,过来吃点东西?” 向天行手里提着一柄阔斧,他神情默然的看了赵幼安一眼,然后冷冷的丢下一句不必了就返身回了柴房,他对这个废话连篇哼哼唧唧的小子无一点好感,甚至有些厌烦。向天行回到柴房后找了一块柴垛坐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胡饼来,他坐的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院中三人,看着赵幼安端起茶杯一脸悠哉的饮茶,他冷冷的咬了一口手中的胡饼。 桥儿姑娘将向天行对赵幼安的态度看在眼里,她一脸狐疑的望了一眼柴房方向,然后回头看着赵幼安问道:“你惹向大哥生气了?” 赵幼安毫不在意的摇摇头,他拿起米糕轻咬了一口后囫囵道:“没有啊,可能我有些讨人厌吧。” 双桥点点头表示对这句话的赞同,就听熹禾声音轻灵的笑道:“公子是世上最好的人了,怎么会讨人厌呢?” 桥儿姑娘看着眼神柔媚的熹禾翻了个白眼,她随即瞪着赵幼安讥讽道:“他要是这世上最好的人,那我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了。” 赵幼安嘿嘿一笑,他浑不在意的端起棋桌上的茶壶为三人各添一杯茶水,接过茶杯的熹禾冲着赵幼安展颜一笑,桥儿看着熹禾对赵幼安这副柔情似水的神情有些无语,就听赵幼安问道:“来时在大堂遇见一位叫孔蹇的人,看他和你爹爹很熟悉,这人你可认识?” 桥儿闻言点头道:“当然认识的,孔大人官居鸿胪寺少卿,是鸿胪寺除了寺卿宫万年外权利最大的人物,你别看他一副文绉绉的儒生模样,之前可是帝国派去西域大狮国和沙坨国的使节令,我听楼内的食客说,这位孔大人曾持节杖游走西域,凭借口才和胆色就让沙坨王朱邪赤心臣服于帝国,只是这两年突厥人从中挑拨,沙坨国和大狮国对大唐生了二心,弄得陇右剑拔弩张两军对峙,孔大人才从西域返回长安。要是有机会的话,你和这样的人物应当多多结交才好,而且孔大人是江南道人士,与南边富甲一方的萧家交好,我们布坊的蚕丝多是购于萧家,现在西域商道受战事影响,绸缎价格不比之前,要是孔大人能从中协调,让萧家为我们松松价,也是一桩好事。” 赵幼安认真听着桥儿的诉说,半晌后才幽幽开口道:“要是西域的商道因为战事阻断,布坊的生意岂不是要惨淡许多?” 桥儿想了想后说道:“向西的路不通的话,我们还可以向北走,帝国在朔方和草原各部有一处互市,我们可以用绸缎换马匹,然后将草原的骏马通过洛阳的运河卖往南方。” 赵幼安一听哑然失笑道:“南货北卖,北货南运,桥儿姑娘你真是做生意的人才,改日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她在鬼市买卖做的也是风生水起,你们应该能聊得来。” 桥儿闻言笑道:“你要能叫来更多帮手,商姨的大计就可更快的推进,善于经商的人自然是多多益善。” 赵幼安想到什么,他挠了挠头后说道:“若是帝国和草原蛮子起了战事,你说的朔方互市是不是也会不复存在?” “难说。”桥儿蹙眉道,她在翡翠楼中能接触到各式人物,对于天下大势也能听到些消息,就见桥儿又道:“希望大唐的神策军和陷阵军能震慑住那些跃跃欲试的突厥人,这样我们布坊的生意才能做到朔方去。” “但愿可以。”赵幼安叹气道,他拿起一块糕点喂入口中后又道:“兵戈大兴,到最后只能是苦了百姓。” “没看出来你倒是有一副忧国忧民的心肠。”桥儿瞟了赵幼安一言后讥笑道。 赵幼安哼哼一声没有说话,他倒不是那博爱之人,对于这个陌生的帝国也生不起一丝荣辱之情,但也不愿看到史书中那些悲惨血腥的战事发生在自己身边,倒是他这一叹,让孤坐在柴房的向天行有些出神。 长安城的公子小姐,永远想象不到边疆的残酷,向天行这位守了八年边塞的汉子等两人话音落后冷冷的撇了撇嘴。 咚咚咚。 后院的木门忽然被人敲响,赵幼安三人闻声看向那扇翡翠楼的后门,就见向天行快速冲出柴房,因为这扇门,只有商妙常会走。 木门吱哟一声后被打开,就见白衣如雪的商妙常款款而入,她看到院中三人见自己后纷纷起身,红唇轻启后淡淡道:“坐吧,不必拘束。” 赵幼安看着让他又恨又怕的女魔头,刚要开口说话,忽然瞥见一道灰影跟着商妙常走入院中,正好向天行紧掩木门,随着关门声响起,赵幼安一手摸向腰间,快速抽出了悬配的长刀。 刀尖所指,正是那道灰影。 一旁的熹禾惊讶的捂住了口,而桥儿姑娘和向天行皆是皱起眉头,不明白这小子忽然发什么癫。 灰袍少年眼神冰冷的看着如临大敌的赵幼安,商妙常无奈的轻抚着额头说道:“你们认识?” 灰袍少年忽然咧嘴一笑道:“见过一面。” 赵幼安握着长刀全身紧绷,他见这少年一笑,也跟着灿烂一笑道:“岂止是认识,昨夜我们交过手。” “把刀收起来。” 商妙常轻声道,她扭头看向灰袍少年接着说道:“袖里的隐刃也收起来。” 赵幼安本来纹丝未动,只见商妙商一道阴冷的目光扫来,才不情不愿的收刀入鞘,他盯着昨夜在绣春楼短暂交手的灰袍少年问道:“我那朋友呢?” 灰袍少年知道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子是问昨夜追逐自己的那人,他冷笑道:“你猜。” “我猜你奶奶个腿。” 赵幼安粗鄙的怒骂道,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灰袍少年怒不可遏道:“昨夜你要不逃,我肯定会将你的双手砍下来。” 灰袍少年望着口气颇大的赵幼安认真道:“恐怕你做不到这件事。” 这时熹禾才明白,原来昨夜绣春楼的血案,就是面前这少年所为,她一脸惊惧的躲在赵幼安身后,想到那位被一刀抹喉的花魁秦有容,忽然面色有些惨白。 商妙常出声道:“这位是我通天教门人,你们要是要是有什么仇怨,当着我的面也暂且放下。” 赵幼安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倒是灰袍少年冲着赵幼安眯眼冷笑道:“我叫余兴,你叫什么?” “他是这翡翠楼的主人,叫赵幼安。”商妙常极其给面子的介绍道,说罢她好奇的看了一眼躲在赵幼安身后的熹禾,冲着这个灵秀的小姑娘微微一笑,然后缓缓向楼梯走去,等踏上木梯后忽然扭头看着赵幼安说道:“等一下滚上来,我有话对你说。” 熹禾看着两臂缠绕着白蛟,一双赤足不沾尘土,宛如观音模样的商妙常,既好奇又惊恐。 叫余兴的灰袍少年挑衅的看了赵幼安一眼,也跟着商妙常上了楼。 等两人进了三楼后熹禾才小声问道:“公子,她们是谁?” 赵幼安抬头看着三楼连廊一白一灰两道身影半晌后才出声道:“本来就一个大魔头,现在好了,又来个小魔头。” 听到魔头二字,熹禾吓得花容失色道:“既然她们不是好人,公子要不我们离开这里吧。” 赵幼安挑了挑眉后大言不惭道:“现在我是翡翠楼的主人,要离开也是她们滚蛋。” 一旁的桥儿忽然噗嗤一笑,她看着赵幼安笑道:“你这副穷横的模样,倒是有些可爱。” 赵幼安白了桥儿一眼后拍了拍熹禾的肩膀,他笑着安慰道:“你且放心呆在这里,我上去看看这一大一小两个魔头要整什么幺蛾子。”说罢他一个箭步迈上楼梯台阶,只是那微微有些跛的左腿让身姿有些滑稽。 等赵幼安的身影也没入楼内,双桥调笑道:“熹禾姑娘,这小子有什么好的,让你如此死心塌地,难道只是因为他忽发善心将你从青楼赎出来?” 此时熹禾脸上恢复的了几丝红晕,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上了三楼的赵幼安走到走廊最末的房门前,深呼一口气后推门而入。 第一百零六章 伺虎而行 赵幼安第一次在鬼市见商妙常的时候,就对这个模样神似观音心肠却宛如蛇蝎的女魔头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在鬼市商妙常锤在崔家老仆身上的拳印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自己在此方天地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小命,会被眼前这个女人轻而易举就捏碎,哪怕此时的他身负曲无忌留下的浩荡真气,哪怕武状元刘牧和宇文殊图传授了自己精妙绝伦的功法招式。 他原本以为张四是一座大山,攀过这座山,就可以在长安安心的生活下去,可这一路走来,却发现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张四只是一座小山丘,而面前依次摆着玄阳观,丽珠公主,左仆射,巨鳌帮,还有商妙常等数座高耸巍峨的大山,当然此时孤坐在自己面前面色妩媚似笑非笑的女魔头是最高拔的一座。 “那小子呢?”赵幼安环顾屋内一圈后问道,先前叫余兴的灰袍少年让他此时还心有余悸。 “余兴昨夜受了点伤,去内屋运功疗伤了。”商妙常黛眉一挑后说道。 “哦。”赵幼安应声坐到最近的椅子上,他面色不解道:“不知商姐姐找我是为何事?” 商妙常玉指轻抚着臂膀上不时吐着红信的白蛟,她那双深邃且难以捉摸的瞳眸中闪过一丝狡色后缓缓说道:“想必桥儿跟你说过了,这几日我要对付一个棘手的角色,换句话说是为通天教讨个说法,有可能会需要你的协助。” 赵幼安愈发不解的皱眉道:“商姐姐你如此厉害,长安城难道还有人能让你老人家需要帮手?” “这个人你也见过,我一人对付起来确实有些棘手,而且此战后我会离开长安南下,要是放手厮杀必定会折损修为,带几个人同去更为稳妥一些。”商妙常面无表情的说道,说完后她想了想后忽然面色一冷的不悦道:“人家很老吗,非要叫老人家?” 赵幼安并未理会这个十分在意年龄的女魔头出言责难,他细细回想自己与商妙常相遇的场景,片刻后抬头凝视着这个玉面红唇的女人沉声道:“要对付的人,是鬼市遇到的那位道长还是乱坟岗上的老宦官?” “是龙虎山的牛鼻子老道。”商妙常坦然说道。 闻言赵幼安面色难堪的无奈道:“当时在鬼市姐姐要置我于死地,多亏了那位道长出手才保住小命,而现在我却要跟着你对付他,想来还真是让人唏嘘。” “时也命也,人生际遇本就是如此变幻莫测。”商妙常嘴角一勾后轻声笑道,她微微歪头望着面色阴晴不定的赵幼安又说道:“此战也不是要和那道人搏命,只是想给他留下个小小的教训,你是我选中的翡翠楼主人,没理由错过这场好戏。”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赵幼安冷笑道,他揉了揉脸蛋后接着问道:“打完这一仗你离开了长安,可我还要在此活着,要是得罪这样一个人物,还能有好吗?” “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走之前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商妙常神秘的一笑后说道,她看着眉宇间烦云密布的赵幼安轻声又道:“我就是要让那道人知道,你是我的人,是我在长安城落下的一颗棋子。” “看来我是要被迫卷入你们之间的恩怨了?”赵幼安无奈的叹气道。 “你还有其他选择吗?”商妙常笑问道。 “我这人天生反骨,商姐姐你就不怕你和那道人斗法时,我突然在背后给你来上一刀?”赵幼安看着商妙常笑意盈盈的模样顿时火大,,他壮着胆子出声问道。 “所以到时候我会盯着你。” 忽然里屋传来一声冰冷的声音,灰袍少年走了出来,他走到商妙常身边后站定,眼神似是含霜一般扫过赵幼安。 赵幼安看到余兴后愈发气愤,他面色一冷后讥讽道:“你昨晚所做之事屁股擦干净了吗,据我所知现在长安城的金吾卫和武侯都在找你,有盯着我的功夫,还不如想想该怎么离开这里。” 余兴盯着赵幼安面无表情道:“我怎么样不需要你操心,倒是你,若不是看在玉阶仙君的面子,敢和我这么说话,此时早已是一具死尸了。” 赵幼安一听这灰袍少年威胁自己,当即扭头看着商妙常勃然大怒道:“这小王八蛋是要一起共事的态度吗?商姐姐,我还是不要跟你去了,我怕他在我背后来上一刀。” 商妙常看着此时小孩脾气一般的赵幼安哑然失笑,片刻后她看着余兴说道:“幼安是这翡翠楼的主人,而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不许这样撩拨他,做好一个客人该做的,昨夜你所为是黑水的事,我自是不便过问,但你若是想脱身,是要仰仗这座翡翠楼的,接下来对于幼安,如何敬我就如何敬他。” 余兴闻言面色一肃后说道:“谨遵玉阶仙君道令。”说着灰袍少年朝着赵幼安恭敬的施了一礼,但面色还是冷峻。 赵幼安看着这少年吃瘪,眉头一舒后指着桌上茶杯乐道:“奉茶。” 余兴听到奉茶二字后死死的盯着面前这个仗势欺人的小王八蛋,片刻后他瞥了一眼见此一幕表情平淡浑不在意的商妙常,然后咬着牙上前端起茶壶,走上前将赵幼安指着的茶杯填满,哪知道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赵幼安忽然一甩衣袖后起身,神情古怪的说道:“你是远客,这杯茶自己喝吧。” 黑水中甲字一等的杀手余兴何时受过这种羞辱,他面色气的紫青,正当要发作之时,赵幼安看了一眼商妙常后问道:“商姐姐,要没其他事情,那我先退下了,有事差桥儿知会我一声。” “滚吧。”商妙常促狭一笑道。 赵幼安闻声朝着余兴冷哼一声,然后快步出了房间,此时三楼走廊沐浴在一片灿阳中,赵幼安顿感心情大好,少年心性跃然脸上,他挂着堪比艳阳的灿烂笑容走下扶梯来到后院,一脸忧色的熹禾立即迎了上来,他朝着熹禾宽慰的一笑,就听还未离开的桥儿姑娘笑道:“看来和商姨谈的不错?” “伺虎而行,何来不错?”赵幼安回头看了一眼三楼后叹道,他收回视线后忽然对熹禾说道:“想不想去赌钱?” 赵幼安这没来由的一问,让熹禾姑娘一愣,她还未说话,一旁的双桥不解的轻声问道:“为什么要去赌钱?” “都有这么大的家业了,还不许我挥霍挥霍?”赵幼安挑眉道,他看着桥儿认真道:“你给我从柜台支些银子,我要带着熹禾姑娘去长乐坊消遣。” 桥儿白了赵幼安一眼后冷声道:“你现在这副模样倒是有些让人厌恶了。” “穷人乍富都这样。”赵幼安浑不在意的笑道,他看着桥儿姑娘又问道:“看来你是从小都没有穷过,自然不会理解我此时的心境了。” 桥儿无语的转身,冷冷的丢下两字造孽后向前堂走去。 赵幼安看着桥儿的背影嘿嘿一笑,扭头朝着柴房喊道:“向大哥在不在?” 片刻后向天行探出个脑袋不悦道:“有事说。” “备马驾车,我要去长乐坊。”赵幼安眯眼笑道。 向天行虽然打心眼看不上赵幼安,但也不敢驳了这位商妙常钦定楼主的面子,他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然后拎着阔斧从柴房走了出来。 等赵幼安和熹禾坐到马车内,一头雾水的熹禾才轻声问道:“公子,为何要去长乐坊赌钱?” 只见赵幼安此时收起了嬉笑,他看着熹禾解释道:“我不是去赌钱,而是要去长乐坊见一个人,今早离开绣春楼时我就在想,先前经历的一件事需要有个了断,这样我才能放手去应对接下来的事,命是自己的,树敌不如结友,毕竟接下来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熹禾没有说话,她朝着赵幼安温婉一笑后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窗外艳阳高照风和日丽,春风带着暖意,暖意消融了余寒。 换了一身装扮的向天行手拿马鞭跳上马车车板,他轻喝一声后驱马前行。 翡翠楼三楼内,被赵幼安气的来回踱步的余兴看着一副百无聊赖模样的商妙常试探道:“玉阶仙君,这小子靠得住?” 商妙常摇了摇头后轻笑道:“当然靠不住。” “那为何还要选他?”余兴不解道。 商妙常沉默片刻后说道:“选他没有什么缘由,一念而已。” “他会和我成为同门吗?”余兴再度试探道。 商妙常瞟了一眼余兴后撇了撇嘴笑道:“他是曲无忌的传人,怎么可能再拜在我通天教门下。” “那为何仙君要将长安的家业交到这样一个修为并不出彩,心性也不稳定的小子手里?”余兴追问道。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我说了只是一念生的随手之举,无需你去推敲。”商妙常说道,她想了想后忽然皱眉道:“倒是我想知道为什么,黑水要对大唐皇子出手?” 余兴看着自家教派身份奇高的仙君肃穆道:“昨夜之事黑水是受命于凤阳阁,仙君你可能不知道,首领和凤阳阁那位是有生意往来的。” “猜到了。”商妙常一脸淡然的说道,她低头看了一眼此时在脚下盘踞的白蛟后又轻声道:“黑水的生意我不会过问,但你同时还是通天教的门徒,你知道你昨夜的举动,会招致长安城内钦天监的注意吗?” 余兴叹气道:“昨夜之事本来异常顺利,却不料半途杀出赵幼安和另外一人,差点坏了组织的大事,而且在我遁走时,和赵幼安在一起的那人还紧追不舍,我实在是无法脱身,才降下灵将的,我也是怕因此让钦天监抓到尾巴,所以才厚着脸皮来找仙君的。” “你的事情倒也无妨。”商妙常揉了揉太阳穴后说道,她看着这个黑水派到长安的刺客顿了顿后又说道:“我要对付的人正是钦天监的监正,本来没想这么快就和他讨债,因为你的这桩事,看来计划要提前了,你这几日就留在我身边吧,与其等钦天监算到你的踪迹追过来,不如随我一同主动去找他,到时候你和赵幼安配合,另外我再带两个黑水雇来的暗桩,你们几人一明一暗合力将我要对付之人身边的随行宰杀了,让我安心和他斗一斗。” 余兴闻言点头道:“全听仙君敕令。” 商妙常看着这位通天教年轻一代的翘楚轻笑着摆了摆手示意退下,等余兴离开后她忽然轻声喃喃道:“教主,你要我在长安城等的活死人是等到了,可我真的不确定他能否让我教门再兴,他被钦天监拘走的一魂一魄我很快就会要回来,就希望这小跛子能拨开遮在我等头顶的层层云雾。” 第一百零七章 骰子大天地小 西市的长乐坊如往日那般人声鼎沸牌骰叮咚,长安城多半赌徒都齐聚于此,此间赌坊内一日暴富的故事寥寥无几,可千金尽散陷入深渊的赌徒多如牛毛,看着那些赤红双眼企图绝地翻盘的赌徒各个歇斯底里的伫立在赌桌前耗费心神唾沫横飞,门口迎客的青袍小郎君眯眼憨笑,赌桌一立,巨鳌帮的生意自然是蒸蒸日上,管他是妻离子散还是卖儿卖女,这个深受巨鳌帮帮主徐季厚爱的小厮才无暇去问,他只知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长乐坊不留聚财的人。 随着梁赞,周邦和张四的消失,长乐坊一夜之间换了主人,宽旷的赌坊由千娇百媚的柳漪掌管,原本张四负责追债的脏活归了沉默寡言的十郎去做,徐季从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成了在巨鳌帮一言九鼎的帮主,这个如狐一般狡猾的中年书生将巨鳌帮彻底换了门庭,现在的长乐坊成了凤阳阁公主殿下的产业,当然这些变化对于赌坊内沉溺此道的赌徒来说,没有任何变化,他们关心的,只是牌九上的数字和腰间的银子,只是只是骰子上的大小和压于一桌的身家性命。 别看长乐坊内嘈杂纷乱,可赌客的身份也是泾渭分明,一楼大堂内皆是寻常的江湖人士,从衣着装束来看,当真是鱼龙混杂各色人等,穿梭各桌的人中还不乏浓眉大眼的胡人,这些来长安做生意的胡商出手还比其他人要阔绰些,牌技也并不差。而在长乐坊大堂二层,则是一些身份奇贵的达官显贵,他们多是来寻乐子的,相比于一楼赌客的锱铢必较,二楼的贵人都是些一掷千金也不会皱眉的主,有几人甚至于能让长乐坊大权在握的柳漪当家亲自作陪,就比如今日来访的几人,领路的是户部尚书的公子范仪,同来的一男一女则是洛阳王氏的小姐王秀心和公子哥王乃旧。 二楼雅阁中焚香添香,檀木圆桌上摆着密密麻麻的大小骨牌,柳漪和三位来客各站一方,四人随着筛盅摇动兴致勃勃的推着牌九,相比也王秀心和王乃旧的一脸惊奇,带二人来的范仪则显得蔫了许多,很显然他听说了秦有容的死讯,范仪一向视那位枉死的秦花魁为红颜知己,今日早些听闻噩耗,自然心中有悲,只是此事牵扯到四皇子,给他传递消息的人说来也讳莫如深,这位初闻后勃然一怒的贵公子冷静后也觉得无可奈何,只能带着两位父亲故交之后来此一舒心中闷气。 二楼四人推牌掷筛之际,一辆马车停到了长乐坊门口,从马车上下来的是赵幼安和熹禾二人,两人等驾车的向天行停好马车后,一并进了长乐坊大堂,看着挤在各张大桌前高声喧哗的各色人,熹禾黛眉一蹙,很显然这位姑娘不喜欢这种场景,她偷偷看了一眼身旁正在笑着扫视赌场陈设环境的赵幼安后小声问道:“公子,我们要赌钱吗?” 赵幼安闻言瞟了一眼跟在二人身后面无表情的向天行后笑道:“玩玩也无妨,毕竟小赌怡情么。” 向天行听到这句话后冷哼一声,倒也没说什么,跟着赵幼安两人一头扎进了堂内角落一张人并不算多的赌桌。 站在门口的青袍小郎君好奇的看了一眼陌生的三人,眼神也仅是多在面容秀丽的熹禾身上停留了片刻,就笑意盈盈的重新看向门口,在他看来,这进了赌坊后略显生涩的三人无异于待宰的肥羊一般,也无其他特别。 这张赌桌上的玩法是最为简单的摇骰压大小,比起其他桌推牌九,输赢要快上许多,桌上两条竹竿相互隔开,同时也界定了大小之分,随着掷骰人拿起骰盅,围坐一圈的人纷纷下注,赵幼安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丢在压小的那一方,然后看着众人在桌上竹竿隔开的大小两界各丢入的些许银两微微一笑,摇骰人轻喝一句买定离手后挑臂摇动骰盅,随着骨盅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见此一幕的熹禾紧张兮兮的看着在空中晃动的骰盅,不由抓住了赵幼安的衣袖一角。 砰的一声闷响后,掷骰人面色冷峻的掀开砸在桌上的骰盅盖子,三颗骰子显示的数是四四五,掷骰人看着压小的人面无表情的说道:“大。” “可惜。” 因为压小白白丢了一块碎银的赵幼安轻声笑道,他看着掷骰人拿起一根竹竿将压小的银子拨开,留下长乐坊的抽成后示意那些压大的人去拿,按照比例赚了最多的一位中年汉子喜笑颜开的数着赢下的赌资,临了还挑衅的看了携美前来的赵幼安一眼。 见赵幼安输了银子,熹禾秀眉一挑俏脸一沉,她刚想说话,就见赵幼安从袖中又摸出一锭银子,朝着压大的那一方抛去。 这一轮桌前来了两个金发碧眼胡渣浓密的胡人,其中一个胡人丢下一锭银子压小,看着这两人出手阔绰,其他人也纷纷下注,压大压小的皆有。 掷骰人摇盅时,赵幼安不经意间抬头看了堂内二楼一眼,恰巧看到正在透过敞开的轩窗向下眺望的柳漪,两人对视一眼,媚眼如丝的柳漪微微眯眼,很显然她认出了手刃张四的赵幼安,她嘴角勾出一丝笑意,然后扭头雅间内的范仪三人说道:“三位,这轮结束后奴家出去一趟,我会另找一人陪三位推牌。” 柳漪牌技了得,屋内范仪三人已经输了好几轮,输给一个女流之辈脸上无光的范仪和王乃旧欣然同意,倒是王秀心看着自己输了的一堆筹码不悦道:“柳姐姐赢了我们这么多,突然抽身恐怕不妥吧。” 柳漪闻言看着这个神态倨傲的富家小姐哑然失笑,她眼珠一转后娇媚道:“王小姐从洛阳远道而来,长乐坊自然不会多赚你的银子,牌桌上的输赢有添头才有乐子,奴家赢了多少,你们走时全部奉上,就当巨鳌帮和洛阳王家交个朋友。” 范仪看着两人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对于王秀心乖张的性子,他也是无可奈何,就听这位跋扈的王家小姐说道:“柳姐姐误会了,我可不是心疼输掉的银子,而是单纯的不想输,你轮番赢了我们三人一圈,说起来可太没面子了。” 柳漪瞟了门口三人带来粗布麻衣的白发老武夫一眼,然后不动声色的说道:“既如此,我就多陪三位赌上几轮,等一下再走。” 听到这句话王秀心才眉开眼笑道:“柳姐姐可不许故意输哦,我们要凭本事赢回来。” 这个骄纵的小姐一句话弄得柳漪面露无奈,范仪和王乃旧也是苦笑摇头,要是寻常人家的小姐,柳漪早就拂袖而去了,可眼前这位,是洛阳最显赫的门阀主家长女,她还真有些无计可施。 赌坊内骰子大小可比天地,连输了三轮的赵幼安笑容依旧,他挠挠头后摸向袖中,才发现带来的碎银子已经输光,切身体会了一把赌徒心理的他颇为无奈的看向一旁的熹禾,谁知这姑娘俏脸一沉后摇头道:“公子不要看我,我可没钱给你赌。” 赵幼安讪讪一笑后视线落在向天行身上,这一副苦大仇深模样的汉子沉声说道:“我是有钱,可不想给你这个嗜赌的小王八蛋用。” “那你跟进来干什么?”赵幼安佯装一怒道。 向天行面沉似水的说道:“桥儿姑娘嘱咐我贴身保护二位,寄人篱下不敢不从。” 赵幼安闻言大言不惭道:“谢双桥瞧不起谁呢,我这种高手需要人保护?” 向天行盯着赵幼安讥讽道:“高手不高手的没看出来,可你的运气是真的很差,很简单的猜大小,连着赌了五把,一把都赢不了,这样下去怕是连翡翠楼也要输了去。” 赵幼安闻言刚要反驳,忽然身后有人朗声笑道:“输赢自有定数,懂得及时止损就好,要是久输不赢,那就抽身离开。” 听到熟悉的声音,赵幼安猛地转头,等看到说话之人后惊喜的笑道:“徐大哥。” 来人正是巨鳌帮的帮主徐季,他的出现在大堂内掀起一阵骚动,徐季望着赵幼安笑道:“赵兄弟,这次来长乐坊,不是单单为了赌钱来的吧。” 赵幼安笑容灿烂的说道:“我正是来寻徐大哥的。” 徐季点点头后抬臂道:“请赵兄弟到后堂说话。” 原本站在赌桌前的掷骰人和门口那位青袍小郎君眼看自家帮主对一个貌不惊人的少年郎如此礼遇,皆是露出吃惊的神色,如今彻底执掌巨鳌帮的徐季很少会露面,就连长乐坊来了达官显贵从不出面,可为了这样一个运气极差的小子亲自来到前堂真是破天荒,但然这两人要是知道赵幼安是手刃巨鳌帮第一高手张四的人,指不定会露出什么样诧异的神情。 正巧柳漪从二楼下来,她看到赵幼安后狐媚一笑,等到了后堂几人来到徐季的书房,柳漪端来一壶新茶春露,向天行并未进屋,而是双手抱拳站在门口,随着几人前来,院中出现了十郎的身影,他神情木讷的看了腰间别着一柄阔斧的向天行一眼,然后站在一棵槐树下闭眼凝神。 熹禾知道面前儒雅的中年人是长安第一大帮帮主徐季后惴惴不安,倒是徐季看了她后扭头对赵幼安说道:“赵兄弟好福气,先前是那位武侯司的冷美人伴于身侧,如今又是这位美貌的小姑娘,当真是艳福不浅。” 此时是赵幼安杀了张四后第一次见徐季,他本想说些什么,可听到徐季打趣,有些尴尬的一笑道:“徐大哥莫要说笑了。” 徐季闻言正色道:“我是万万也想不到,长安城内剑术三甲之一的张四会死在赵兄弟手里,还赔上了我巨鳌帮的几十个重金培养的死士,赵兄弟的刀,果真是锋利无匹。” 赵幼安望着徐季轻声道:“拔刀是为了活命,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想站在巨鳌帮的对面。” 徐季笑笑后说道:“赵兄弟不必和我心生芥蒂,张四是张四,我是我,他死后你和巨鳌帮的恩怨一笔勾销,这事我能做主。” 赵幼安闻言哑然,沉思片刻后才问道:“徐大哥,张四虽然死了,可指使他的赵涂还活着,我是想问,倘若那位赵大人再找我的麻烦,巨鳌帮是否还在我的对面?” 徐季没有回答这句话,他抱拳朝北施了一礼后说道:“巨鳌帮现在听命于凤阳阁公主殿下。” 赵幼安恍然道:“这事和我杀张四有无干系?” 徐季云山雾绕的说道:“长安城中暗潮涌动,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就可以掀起滔天的大潮,就好比巨鳌帮从左相手中落入公主手中,其中缘由极为复杂,你我无需琢磨。” 赵幼安想了想后感叹道:“既然徐大哥的巨鳌帮无意再找我麻烦,那我可真是谢天谢地了。” 徐季一听笑道:“你小子赌运这么差,巨鳌帮怎么会找你麻烦,这长乐坊欢迎你来还差不多。” 赵幼安看着故作一本正经的徐季和抿嘴偷笑的柳漪板着脸咬牙切齿道:我刚在赌桌上输的,今天可要在这里吃回来,徐大哥,多日不见,好酒好菜赶紧招呼上呐。” 徐季看着一瞬间少年心性展露无遗的赵幼安朗声笑道:“没问题。” 与此同时,在长乐坊消遣一番的范仪三人下了二楼雅间,这三位和赵幼安不对付的家伙在柳漪的授意下从长乐坊小赚一笔,乐滋滋的扬长而去。 第一百零八章 神兵 绿柳红花春意浓,艳阳灿烂四月天。 连日大雨之后的长安城,笼罩在映绿葱郁的绿植和姹紫嫣红的花香之中,虽然陇右一触即发的战事和塞北遮天蔽日的黑云给皇城诸位大人们头顶蒙上一层阴霾,可这种事并不会印象到城内蝇头小民们的好心情,东西市集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大姑娘小媳妇赏花的热情和汉子们赌钱呷酒的喜好在春风轻拂之中展现的淋漓尽致,整个长安城又恢复了熙熙攘攘四下喧闹的场景。 赵幼安在长乐坊内和徐季把酒言欢,两人破开张四之死的心结后,酒也喝的极为畅快,一番欢聊后微醺的赵幼安让向天行送熹禾回翡翠楼,而自己则独自返回了大理寺。 大理寺内赵幼安熟悉的那排矮房前,李主簿坐在屋檐下的一张竹椅上,只见他一手端着紫砂茶壶,一手掌着一卷书,他此时正聚精会神的盯着手中书卷,脸上露出时而紧张时而愉悦的表情来,赵幼安不猜也知道,这老小子定是又从哪里淘来一本奇闻异事录在读,在李主簿身旁蹲着翟秀,这家伙正端着一碗面片大快朵颐,见到赵幼安走进来后咧嘴一笑道:“我说这小子今天会回来,你看吧,我猜的准不准。” 李主簿挑眉瞟了赵幼安一眼后戏谑道:“我的赵大人,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人都说大理寺中褚大人是个大忙人,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看你也是个大忙人,现在想见你一面很难啊。” 赵幼安知道这老小子在捉弄自己,他摸了摸脸后讪讪笑道:“才出去了一日而已,我这不回来了么。” 李主簿笑眯眯的抿了一口茶后放下茶壶,他润了润口后慢条斯理的说道:“你这说来便来说走就走的性子,我倒是没事,可真是苦了你翟大哥,你不在他就回不了家,虽说是阴牢也没什么大事,但当差狱史还是得留一个的,这么好的天气,翟秀怕是也想回去陪陪妇人。” 赵幼安看着蹲在台阶上低头吃面的翟秀笑道:“翟大哥,老是让你顶班,小弟心中有愧啊,要不改日我摆一桌给你和嫂子赔罪。” 翟秀咽下一口面汤后盯着赵幼安看了片刻,然后一脸认真道:“你喝酒了?” 赵幼安先是一愣,然后大方的点头道:“和一位朋友小酌了几杯。” “妈的,既然出去喝酒,回来怎么还两手空空的,你小子怎么有脸回来的,就不知道给老子带一壶酒?”翟秀笑骂道。 看着佯装恼怒的翟秀,赵幼安舔着脸赔笑道:“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翟秀刨了两口面后语重心长道:“有什么好事得想着你翟大哥,我可是你来大理寺的领路人,这点小事还需要唠叨吗?” 赵幼安笑着点点头,看翟秀手中汤面,忽然觉得有些饿了,他走到翟秀身旁一屁股坐下,扭头看着翟秀问道:“还有面吗,翟大哥给我也来一碗。” 曾是岭南军府拳脚教头的翟秀看着自己这个视为自己人的小兄弟无奈道:“出去喝酒肚子没填饱?” 赵幼安挠挠头后苦笑道:“光喝酒了,没吃什么东西。” 翟秀看着脸蛋红扑扑的赵幼安贱兮兮的一笑后说道:“我这是后厨锅里的最后一碗了,想吃也没有了。” 赵幼安嘿嘿一笑道:“我去后厨看看,看有什么吃食留下么。”说着起身要走。 这时李主簿忽然开口道:“早上李先生托人来找过你一趟,有空过去看看。” 赵幼安闻言一脸狐疑的问道:“哪位李先生?” 翟秀接话道:“就是暂时羁押在大理寺的兖州刺史李洞林,这家伙虽是个囚徒,可褚大人对他可是礼遇有加,李洞林除了之前的官职外,还是位赫赫有名的堪舆大师,见他时小心说话,这种人物心眼奇多,手段也无穷,到时留点心。” 赵幼安闻言这才想起在慎言堂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李洞林,他心中好奇这人为何要见自己,两人之间并无交集,他听着翟秀的嘱咐点点头后轻声道:“这位李先生在哪座牢中,我去一趟后厨就去见他。”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在牢中。”翟秀沉声道,他想了想后又道:“李洞林应该在望楼后面的竹林中。” 一个罪名是谋逆的囚犯竟然能在大理寺行动自如,着实让赵幼安心中惊奇不已,他笑着看了看翟秀和李主簿转身朝着通往后厨的连廊走去。 等赵幼安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后翟秀若有所思道:“这小子越发让我捉摸不透了,我觉得幼安不会在大理寺呆很久。” 李主簿重新掌起书卷,他翻了一页后轻声道:“从他在阴牢中练武开始,我就觉得他待不长久,一个能让阴牢中那些怪物放下身段倾囊相授的家伙,怕是是块榆木也能雕琢成玉了,再加上褚大人另眼相加,这小子怎么会屈居于小小的狱史身份上。” 翟秀摸了摸脸颊后朗声笑道:“你说一个小跛子,怎么会被阴牢中的那些家伙看中?” “他们有的选吗?”李主簿瞟了一眼翟秀后出声道,他看着翟秀又端起了碗后戏谑道:“阴牢中一共就两个狱史,不选他难道选你啊?” 听到李主簿的话,翟秀破天荒的没有呛声,他低头看着手中碗沉思片刻后说道:“我倒觉得一个人注定能出头,哪怕错过了眼下的机缘,还是会有源源不断的机遇等着他,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说书先生常说的那个词,唔,潜龙在渊。” “这个词很大胆。”李主簿皱眉道,他看着翟秀良久后轻声道:“龙字说书先生说得,因为那是戏言,可你我说不得,更何况这里是长安,你我皆为唐臣。” 翟秀望着李主簿浑不在意道:“我也是戏言,你可别乱想哦老李。” 李主簿刚要开口说话,忽然后厨方向传来一声怪异的嚎叫,只听大理寺的厨子声音奇大的骂骂咧咧道:“赵幼安你个小王八蛋,你那两只猫天天跑来偷吃的还不行,怎么猫主人也来偷啊!” 从后厨一溜烟跑出来的赵幼安手里捏着两张胡饼,在他身后跟着墨韵和尺玉一黑一白两只猫儿,等他躲到厨子看不见的地方后才停住脚步,赵幼安顺了顺急喘的气息后蹲下身子,他咬了一口手中胡饼,然后宠溺的摸了摸墨韵和尺玉的脑袋,狸猫墨韵轻唤一声后窜上他的肩头,竟然一头扎在赵幼安的脖颈处。 赵幼安被墨韵的猫毛弄得有些痒,他撇过头看了一眼墨韵,然后一把搂起相比黑猫墨韵显得极为温顺的尺玉抱在怀中,然后一边咬着胡饼一边朝阴牢走去。 老书匠宋瓷留给赵幼安这一黑一白两只猫此时温柔又粘人,从宋瓷那里得知墨韵神通的赵幼安很是得意,要不是秦有容那事搞砸了,他都想等宋瓷回长安后和他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将这两只猫要过来。 想到死在绣春楼的花魁秦有容,杀人者竟然还是大魔头商妙常的同门,赵幼安顿觉一阵头大,走到阴牢门口时已是眉头紧锁。 阴牢门口的护卫又换了一茬,但这两个新来的武卒显然认识并没有官袍加身的赵幼安,他们朝着身上挂着两只猫的赵幼安点点头后打开了牢门。 进牢前赵幼安回头看了一眼天空,天幕之上一碧如洗,万丈光芒倾泻而下。 看到赵幼安进来后,原本斜卧在石床上的刘牧皱眉道:“小子,怎么又是带着一身酒气回来,贪杯嗜饮是习武之人的大忌,你本来就资质愚钝,若是被酒掏空了身子,哪怕是拥有曲无忌的修为,想要真正在武道之路上走的远,酒色不禁,恐怕也是于事无补竹篮打水。” 赵幼安听出了这位武状元话语中的关心之意,他微微一笑道:“无妨的,只是小酌几杯,并没有醉饮,再者说了,要是真喝醉了,我就不进来见诸位了。” 刘牧闻言哑然。 听到赵幼安说话的宇文殊图走到牢门前的铁栏前,他狭长且妖冶的双眼扫向赵幼安后出声道:“剑练的如何了?” 赵幼安顺着目光看去,这个容貌好看的不像话的囚徒此时斜倚在铁栏前,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他应声说道:“压阵剑四式烂熟于胸了,只是目前还只能流于剑式,无法将一身真气引动于剑之上,即便可以让真气灌入剑招,威力还是过于小了些。” “不着急。”宇文殊图慢条斯理道,他看着赵幼安忽然想起一事来,随即出言道:“手里可有趁手的兵刃?” 赵幼安笑着拍了拍腰间悬配的长刀十五后说道:“这柄刀还不错,是我花大价钱从鬼市买来的,是出自名家之手的贡刀。”说着他抽出了长刀。 宇文殊图看到赵幼安手中长刀双刃时露出一抹稍纵即逝的惊讶神情,他摇着头笑了笑后说道:“这柄刀可算不上趁手,你是曲老怪的唯一亲传,又得堂堂武状元指点,倘若他日真的武道大成,岂不是需要一两柄神兵傍身。” 赵幼安闻言脱口道:“我手里有一柄张四的佩剑,张四死后是被徐季送于老曲的,到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我手中了,应该是一柄好剑,等会我拿过来让你看看。” 宇文殊图并没有接这话茬,而是没来由说道;“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办。” 赵幼安一愣后说道:“你说。” “城内一间包子铺叫兴庆斋,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都为牢中送一些兴庆斋的包子来。”宇文殊图一字一句道。 赵幼安还道这家伙有何事需要自己办,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件小事,他点头应道:“没问题。” 见赵幼安答应,宇文殊图摊手道:“没其他事了。” 赵幼安朝着宇文殊图点点头后返身离开,当他和刘牧又寒暄几句后离开阴牢,这一趟身上挂着的两只猫异常乖巧,等他出了牢门后低头一看,怀中的尺玉已经将手中的胡饼咬了大半,而一头扎进脖子的墨韵竟然呼呼大睡起来,甚至能听到微不可闻的鼾声传来。 阴牢内只听一声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平日里少言少语的尉迟单出声道:“宇文当家的,有心了。” 听到这个壮如熊的汉子说话,宇文殊图冷笑道:“上次你说的话,不管你是一时兴起还是如何,反正我是当真了,如果这小子真给你每天都买包子吃,我希望能看到青冥和独鹿重新现世。” 尉迟单沉默良久后忽然叹道:“神兵确实不应该埋没于平湖之中。” 赵幼安出了阴牢后这才想起,之前李主簿说过那位头顶谋逆之罪的刺史大人要见自己,他回自己的小屋将两只小猫安顿,又接下腰间的长刀和背后蛇皮囊袋,换了官袍后朝着望楼后那片竹林走去。 第一百零九章 妙手摘星辰 大理寺黑色望楼之后有一片竹林,逢春时绿荫繁茂鸟语窃窃,赵幼安穿过一条隐秘且深邃的长廊后来到竹林入口,此处环境极为静谧,独步其中唯有缕缕阳光穿透竹叶缝隙洒在身上,听闻一声奇异鸟语后赵幼安抬头看起,只见一只黄鸟展翅欲飞,本来通体金黄的躯体沐浴在金色灿阳之中,周身又皆被绿意掩映,等黄鸟展翅后没来心中一阵怅然,此处竹林是他来大理寺后第一次过来,沿着脚下鹅暖石道向前行,待到走入林深处,方见一袭青衫儒生负手而立笑盈盈望着自己。 刚见的那只黄鸟盘旋两人头顶,羽翼挥展间有几分灵性姿态。 竹林中凉风习习,赵幼安风过拂面,浑身一颤后快步走到青衫儒生面前恭敬的抱拳道:“李先生。” 头顶谋逆之罪的李洞林上下打量着赵幼安,脸上笑意愈发和煦,听到赵幼安出声后轻声笑道:“戴罪之身何来先生之名,小友直呼我全名即可。” 见此人如是说,赵幼安咧嘴一笑,他点点头后依旧说道:“李先生唤我前来是有何事?” 李洞林走到赵幼安面前后环顾周身竹林一圈后答非所问道:“此处竹林共有一千八百株,是从蜀地送来的,当时植种时我还在长安为官,恰好正是这大理寺的一名判官,有人说蜀竹北来无法存活,可此刻再观,这竹林也是生的枝繁叶茂苍郁可人,我的老师曾说,万物生灵不已所处环境为限,只要一心求活,天地自然肯放其一条生路,方才我粗略清点一番,竹林中除去那一千八百株,又生了三百多株,正印证了老师的话。” 赵幼安不知道面前这中年人何意,他稍一思索后轻声道:“先生这话也不尽然,不知可听过南橘北枳一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所处境地终归是会改变一些东西,竹子耐寒易生,甚至说是特例,小子认为万物生长不可一语盖之。” 李洞林表情惊讶的看了一眼赵幼安,他倒是没想到这个小小狱史会出言反驳自己,片刻后他出声问道:“那幼安小友认为自己是竹还是橘,是否会因为环境不同心境开始有些变化?” 赵幼安凝视着面前人那双深邃的眼睛认真道:“我自幼生在长安城内,所处环境也无大变化,所以就这样浑浑噩噩活着,算不上竹也论不上橘,充其量就是一株随风倒的狗尾巴草罢了。” 李洞林听到赵幼安这么形容自己,顿时朗声笑道:“你的事我听褚兄说过一些,一个卷入公主和左相争斗之中还全身而退的人,一个能手刃江湖上颇负盛名剑客的小子,说起来可不是什么狗尾巴草。” 赵幼安挠挠头后轻声道:“不瞒先生,眼下遇到的事确实弄得我焦头烂额,要说全身而退还为时尚早,就是此时再看,前路也还是布满荆棘举步难行。” 李洞林感叹道:“活着本来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何况你还深陷在正处于变局的长安城中,既然命中有此一遭,不妨学学这些竹子,傲然处之硬抗风霜,观小友面相,也不是那短命之人,闯入这乱局之中也绝非偶然。”说着这举止儒雅的男子抬脚走到林中一处石头上坐下,他指着对面另一块石头示意赵幼安也坐。 赵幼安点点头后走到李洞林对面坐下,他细想着此人的话默然无语,心道这人莫非是褚大人请来给自己做心理工作的?难道是怕自己退缩,可也说不通啊,自己宰了张四,得罪了赵涂和玄阳观,就相当于得罪了那位位高权重的左相,此刻除了硬着头皮扛下去,哪还有往后退的道理,再者说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即便是卷入那些大人物之间的斗法,也是最为无关紧要的那个,从自己的视角来看,唯一不爽的是这些事经历下来,自己被动的站队在公主一边了,加上之前去长乐坊和徐季的接触,看来自己和张四那一战成了那位丽珠公主染指长安江湖事物的马前卒了。 赵涂为左仆射在江湖上培养了一个张四,难道褚大人想将自己为公主培养成这一方类似于张四一样的杀伐兵器?想到这里赵幼安顿觉不寒而栗,他对那位害的婉儿坠江至今尸骨无寻的公主可生不起一丝一毫的好感来。 看着赵幼安陷入沉思,李洞林良久后才开口道:“我找你来,倒不是为了你之前所经历的事,再者说了,我一个戴罪之身哪有心思插手公主殿下和左仆射在朝堂和江湖的斗法,此事也只是随口一说,幼安小友不必放在心上。” 赵幼安抬头看着对面坐姿规矩的李洞林诧异道:“那先生找我是为何事?” 李洞林神情一肃后凝望着赵幼安问道:“之前我观你面相,分明是被人拘了一魂一魄,换句话说,就是将死之时被人续命,灌入魂魄时少入了一魂一魄,可今日再见看你气息稳定灵识皆在,不仅如此,而且身负世间少有的独特气运,所为想问问你这当事人是何缘由。” 赵幼安听的即心惊又茫然,猛然间倒是想起之前遇到的一位老道长也说过同样的话,当时那道人还给自己留下一张符箓,想到此处他面色难看的摸向袖中,才发现那张本来装在袖袋中的符字早已不见,他抬头看向李洞林硬着头皮说道:“先生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李洞林轻轻一笑道:“是听不懂还是不想说?” 赵幼安眼皮一跳,他清了清嗓子后沉声道:“听不懂。” 得到回答后李洞林点点头后语气唏嘘的说道:“入仕之前我曾拜在玄赤道人门下,家师是前朝乃至大唐最负盛名的相命师,最后一次跟着先师出游时,在南陀山中遇到一人,此人被先师誉为不死不灭,据说每当肉身寂灭时就会轮回转世,在那人与先师对弈时我曾大胆的观其面相,此人身负天狼气运,分明就是乱世人枭盛世王侯的人物,可这人存活的几百年间史书中却从无踪迹,那日先师与他的棋局之后,两人相约赴北方荒蛮之地兵解,先师在破去蛮族千骑后被砍去头颅飞升而上,而那人则在兵解前一刻改了主意,留下一具躯壳后魂魄遁走,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找那人的去处。” 赵幼安听后默然,很久后才抬手指着自己惊讶道:‘李先生怀疑我就是那人转世?’ 李洞林没有说话,而是安静的看着赵幼安,目光灼灼神情威严。 赵幼安忽然起身,他拍了拍身上尘土后灿烂一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李先生,你我皆是唐臣,这种鬼怪奇谈可莫要多说。”说完后他一扭头拔腿便走。 看来这人并没有看出自己奇幻且不与他人道也的来历,赵幼安转身后长嘘一口气,脸上表情瞬间变的轻松,这不过李洞林最后说的话,也是放在了心上,他心想自己这奇妙的经历,莫非真于那不死不灭世世轮回的人有关? 几步之后身后忽然传来李洞林的声音,只听他说道:“先师曾说过,天象所示‘荧惑守心’之时,若是那人又恰好转世,他便是移祸的唯一选择,如今帝国强盛天下太平,却逢天生异象大祸将至,我料想此人怕是会现世而出。” 赵幼安闻言停步,他扭头看着李洞林促狭一笑道:“我听说李先生是因为府上藏有甲胄被妇人告发,若是家事都处理不清楚,国事和天下事恐怕也料理不清吧。” 赵幼安这临走时的嘲讽,听的李洞林哑然失笑。 回到居住的矮房是,翟秀正蹲在台阶上逗弄着狸猫墨韵,隔着老远他就听到赵幼安骂骂咧咧的快步走来,等赵幼安行至面前是这糙汉摸着墨韵的头颅笑道:“谁惹你的,火气这么大?” 赵幼安被李洞林云山雾绕的一番话弄得心情烦躁,他从翟秀手里一把抱起墨韵后嘟囔道:“还能是谁,竹林里褚大人的那位客人呗,这人妖言惑众着实可恶。” 翟秀一看赵幼安被气得不轻,他挠挠头后说道:“他估摸着也没几天了,我听说朝堂上左相又谏言彻查这位刺史大人,看来三司会审定案的日子不远了。” 赵幼安闻言想起刚才那儒雅的中年人停步后好奇道:“他是公主殿下的人?” 这时不远处躺椅上的李主簿轻声道:“这位大人可是公主一手提拔的,左相的人说什么私藏甲胄企图谋逆,分明就是诬陷,这样一个没有兵权的刺史,怎么会谋逆?” “活该。” 赵幼安丢下两字后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子,留下台阶上的李主簿和翟秀面面相觑,看来这位大人把这小子气得不轻啊。 -------- 长安城外东南北的太乙山中,一袭白衣的商妙常沿着蜿蜒山道缓缓登山,此处茂林郁郁溪涧潺潺,一眼望去林海苍苍看不到边际,唯有头顶白云悠然飞鸟成排,赤脚而行却不沾尘埃的她看起来像是世间独一的一抹白色,远看之下遗世而独立,宛如人间谪仙一般。 在商妙常身后百米处,在绣春楼刺杀四皇子的黑水刺客余兴和一个头戴斗笠面遮黑巾的汉子并肩而行,两人之后跟着赵幼安熟悉的汉子向天行。 某一个瞬间商妙常回眸望去,她并不是再看脚下三人,而是目光扫向不远处那座雄城。 与此同时,钦天监内新任的监正带着四个年轻人登上长安最高楼观星台,这四人正是武侯司的鹿柴,白桃,南溪和慕容羡鱼,观星台一百零八层台阶上那十八位神秘的红袍监候不见踪影,等上了高楼,白桃擦拭着额头渗出的汗珠叹道:“真高啊。” 闻言监正张柏舟笑道:“沉沉夜幕降临之时,此楼之上若有谪仙,便可妙手摘星辰。”说话间这道人看向了东南方向。 第一百一十章 山中有猛虎 跟着商妙常登上太乙山顶后,余兴才觉豁然开朗,站在顶峰峭壁之上,看着云海浮动烈日高悬,远眺之下一只苍鹰展翅天穹扶摇而上,脚下葱郁林海映满眼帘,一时间这个年岁尚浅的少年心中竟生出了几分豪情来。 山顶崖壁上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苍松,商妙常负手立于树下,如此旷然顶峰凉风习习,一袭白衣随风轻舞,商妙常俏目一扫远方雄城,稍作思索后招呼不远处的向天行来到身旁,余兴只见这位仙君低语几句,那位沉默寡言的汉子微微点头后又匆匆向山下走去。 余兴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头戴斗笠面遮黑巾的另一人,稍作犹豫后来到商妙常身旁,不等他开口,就听商妙常声音轻灵的说道:“此山比之我教祖庭芒山如何?” 余兴双手插袖眼帘低垂的轻声应道:“矮了不少。” 商妙常听到这个回答后撇了撇嘴,她嘴角一勾后轻笑道:“确实要矮了不少,可芒山你我之辈再也回不去了,说来也是唏嘘,隋时我教何等壮阔,芒山之上八千教众,各个神通炳然睥睨天下,说亡了也就亡了。” 余兴作为通天教年轻一代,对通天教的那段鼎盛岁月只是从师傅口中听过寥寥几句,他想了想后好奇的问道:“仙君,如今我教门人散落于天下,他日是否有可能再此齐聚,重新入主芒山振兴门庭?” 商妙常站在苍松旁气质超然远眺云海,如雪白衣轻舞之间就听幽幽一声:“李唐不灭,再无可能。” 听到此话余兴默然无语,他顺着商妙常的视线俯瞰脚下绿意盎然蓬勃而生的林海,就听眼前这位教门中身份最高的女子仙君又说道:“凤阳阁是要黑水做完一事便就此退去还是留在长安另做后手?” 余兴知道商妙常是问自己此行有无他事,他沉声答道:“首领的意思是做完凤阳阁交代的事情后就返回洛阳见他。” 商妙常一听后有些诧异道:“黑水的首领在洛阳?” 不等余兴说话,两人之后那位黑巾遮面的男子出声道:“我们首领行迹缥缈,此时在哪还不一定。” 商妙常闻声扭头看向说话的男子,她狐媚一笑后讥讽道:“你们首领这些年被花谍追杀,想来日子也不好过。” 遮面男子仅露出的那双深邃且凌厉的双眼,他看着商妙常冷冷说道:“死在黑水手中的花谍谍子也不在少数,这件事不劳商仙君提醒。” “魏如,如此和你的雇主说话可不太礼貌。”商妙常眯着眼睛望向遮面男子讥笑道,她看了一眼身旁神情有些难堪的余兴又说道:“我通天教门人效命黑水的也不在少数,我是他们在世上仅存的教门长老,他们可不光听命于你家首领,我的话想来分量也不会太低,如此说来,我与你们黑水可不是简单的主顾关系,关心关心你们首领,没什么错吧。” 这位叫魏如的黑水杀手冷冷的看着商妙常一言不发,身负多重身份夹在两人之中的少年余兴看看自家教门的仙君,又看看在黑水中位高权重的魏如,尴尬的搓了搓手。 良久后魏如冷声道:“小人说话欠妥,还请商仙君海涵,此番奉首领命,护送仙君安全出长安城,黑水之事还望仙君休要再提,不要让我们为难。” 商妙常冷哼一声后转头,她冷声道:“同样是黑水雇来的奴才,你的脾气可比向天行差远了。” 商妙常这句话语气傲娇,倒是让一旁的余兴哑然失笑,这位教门长老,此时看起来倒像是个与人斗气后愤愤不平的小女孩模样。 三人在太乙山顶之时,一辆马车来到大理寺门前,驾车之人正是先前匆匆下山的向天向,突然而来的马车自然引起了大理寺门口兵卒的询问,看着两个挎刀兵卒,向天行不卑不亢的抱拳道:“在下想见大理寺狱史赵幼安一面,可否劳烦二位带个话。” 向天行此前送赵幼安从翡翠楼来过大理寺,料想这小子此时应该在里面,先前商仙君交代自己将这小子带上太乙山,虽然心中极为不待见赵幼安,但也只能照办,门口的兵卒听到赵幼安的名字后也没再为难向天行,狱史赵幼安眼下可是褚大人手下的红人,大有代替那位已死的寺正程岳之意,对于这个不知为何被褚大人高看一眼的少年,看门兵卒自然想要巴结一番,其中一人留下一句稍等后朝着大门走去。 赵幼安正在自己居住的矮房中逗弄着墨韵和尺玉,听到门口响起敲门声后从床上起身,开门听到来的兵卒一番描述,自然知道是向天行来找自己,他朝着面前兵卒笑笑后打发他回去,然后返回屋子,心想向天行来,肯定是商妙常要见自己。 惹上这样一个女魔头,看来是一刻都不得闲。 赵幼安叹了口气后换了身上官袍,从床底取出装有弩弓的蛇皮袋系在腰间,然后佩上长刀,刚要出门又想了一想,商妙常找自己,肯定是和她口中的离开长安最后一战有关,他稍作思索后取出装有瑶光剑的剑匣,找了一根红绳后将剑匣背在身后,然后抱起墨韵和尺玉就出了门。 翟秀正在院中井旁打水,看着走来的赵幼安装束,就知道这小子又要出门,他瞪圆双眼后问道:“你小子又要出去?” 赵幼安嘿嘿一笑,将墨鱼和尺玉推入翟秀怀中,他环顾四周后低声说道:“出一趟门,两只小东西就劳烦翟大哥看管了。” 翟秀看着赵幼安一阵无语,他低头看了怀中的两只猫一眼后狐疑道:“你小子是不是奉了褚大人什么命令,在调查某件案子?” 赵幼安闻言笑道:“为何这么说?” 翟秀看了个白眼后佯怒道:“三天两头往外跑,要不是奉褚大人的命,我就叫主簿将你的俸禄全部扣光。” 赵幼安有些尴尬的摸了摸头笑道:“这些天确实有些忙,等我回来请你吃酒,牢中之事还有这两只小东西就托付翟大哥辛苦一下了。”说完后他不等翟秀说话,一溜小跑朝着门口方向奔去。 抱着两只猫的翟秀苦笑着,正好怀中墨韵轻唤一声,翟秀低头笑骂道:“叫什么叫,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主人,饿死你们两个小王八蛋。” 墨韵那双墨绿色的瞳眸盯着翟秀,片刻后又喵了一声。 这几日大理寺慎言堂中丢了几枚印章,那几枚印章皆是尚好的玉石材质,弄得褚大人勃然大怒,大理寺中众人几乎将整个府衙翻了个便也没找到,谁也想不到的是,印章此刻正在赵幼安的床下,正是狸猫墨韵的爪下玩物。 出了大理寺后赵幼安看到向天行,朝着这个面色冷峻的汉子点头后踏上了马车,向天行一言不发的挥动马鞭,马车缓缓朝着城外驶去。 一路颠簸后来到太乙山下,赵幼安跳下马车后吃惊道:“要上山?” 向天行冷冷的瞥了赵幼安一眼,然后驱赶马儿往山下驿站的草棚走去,等安顿后马车后带着赵幼安沿一条羊肠小道上山。 两人脚下的这条道是条捷径,路上遇到几位同样上山的行人,这些人皆是带着兵刃,看起来就绝非善类,众人中有一男两女背负长剑,两位女子模样生的灵秀,那男子也浓眉大眼举止飘逸。见向天行埋头上山并无搭理自己,兴趣缺缺的赵幼安没走多长时间就和三人其中一位女子攀谈起来。 这妙龄女子也很是健谈,她见赵幼安样貌俊秀谈吐得体,便主动介绍起来,原来三人是入山修行的雾影宗门人,雾影宗是江湖中的小门派,宗门没有栖身之地,只能如同散修一般游荡仙山洞府之中,她们此番前来,就是看看能不能从太乙山中寻一些对修为有所裨益的仙草灵芝。 这女子叫姚秋蝉,她介绍完自己后看着走了许久后气喘吁吁的赵幼安笑道:“不知公子来自何门何派,上山也是来修行吗?” 赵幼安扭头看着身旁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跨过溪涧的女子眯眼笑道:“我叫赵幼安,来自无忌宗。” “无忌宗?”姚秋蝉轻声念道,只听三人中另一位女子开口道:“没听说过啊,看来也是个小门派咯。” “彼此彼此,雾影宗我也没听说过。”赵幼安笑着说道,说完后他和姚秋蝉对视一笑,两人都很是尴尬。 说话的另一位女子姿色要稍微逊色于姚秋蝉,倒是眉心有一颗红红痣显的特别,她叫赵清水,一听是本家,赵幼安便笑着搭话道:“赵姑娘身背宝剑,看来雾影宗是剑宗门派咯?” 赵清水傲然道:“是了。”说话间她看向赵幼安,只见这个秀气少年腰间挎刀背负剑匣,身后还系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的蛇皮袋,她当即好奇道:“看公子的一身行头,想来也是听说了太乙山中常有猛兽出没,就是不知武艺如何,能否抵挡猛兽?” 赵幼安此时刚好越过一条水涧,因为跛腿身形有些踉跄,他闻言抬头看着赵清水诧异道:“猛兽?” 走在赵幼安前面的姚秋蝉凝望着听到猛兽出没后眉头一紧的赵幼安神秘兮兮的说道:“这山中蛇蟒虎豹时常出没,有的甚至于吃了山中仙草近乎成精,听说常有猎户和散修遇袭。” 赵幼安环顾四周,看着四下阴影憧憧的密林,不由往向天行身旁凑了凑,同时他低声问道:“向大哥,两位姑娘的话听到了吧,等会这林中要是窜出来一头猛虎要怎么办?” 向天行没来由白了赵幼安一眼,之后冷冷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你先挡住,让我溜之大吉为好。”赵幼安大言不惭道。 看着这位腰佩长刀背负剑匣的公子如此胆小,赵清水抿嘴偷笑,就连三人中那位始终一言不发的男子也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唯有姚秋蝉没有笑,她若有所思的看着赵幼安的背着的剑匣和屁股下边晃动的蛇皮袋。 太乙山主峰高耸入云,上山之路并不轻松,一路上两个女子轻声低语,赵幼安也不时插上两句,几人欢笑轻荡山中。 行至半山腰处,一人当先的一位壮硕汉子突然停步,向天行也猛然抬头,凉风一起,忽然眼前密林中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声。 “妈呀。” 走在前面的一个瘦竹竿男子一声惊呼,最先头壮硕的汉子向后退去。 赵幼安向前一步定睛瞧去,苍郁绿林中出现一抹异常扎眼的金黄色,等看清这物模样后不等如何,紧接着又听见一声咆哮声传来。 说猛虎,猛虎就挡在眼前。 先头的几人猛然向后跑去,包括那壮硕汉子和瘦竹竿在内,众人顿时做鸟兽散。 片刻后留在原地的只有向天行和赵幼安,还有雾影宗三人。 金色山虎那双深色瞳眸幽幽的盯着并无动作的几人,虽然大半个身子隐于林中,但能看出此虎壮硕异常,看着如此庞然大物朝着对峙的几人再次咆哮,赵幼安瞥向姚秋蝉好奇道:“为何不跑?” 姚秋蝉看了一眼赵幼安后将手伸向背后,随后雾影宗三人皆是抽出长剑,她出声反问道:“你为何不跑?” “腿麻了。”赵幼安诚实的回答道。 看样子要和眼前山虎厮杀的姚秋蝉顿时无语,可不等她们动作,站在最前面的向天行忽然朝着那猛虎狂奔而去。 看着有人袭来的金色猛虎嘶吼着同样高高跃起,一下子窜出了密林。 一人一虎隔着一条潺潺而动的山溪相撞而去,这一幕看的赵幼安瞠目结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半山腰 向天行只身飞撞向体型壮硕生扑而来的猛虎,眼前画面顿时惊的雾影宗三人皆是露出吃惊表情来,尤其是向天行这个看起来普通至极的汉子飞掠空中一拳捶向张开獠牙的山虎,随着一声沉闷响声后,头颅挨了气势万钧的一击铁拳,金色山虎嘶吼着向地面坠去,整个身体重重的砸在脚下山涧之中,一时间水花四溅而起。 这只山虎虽然被砸的有些发蒙,可因为体型过于庞大,片刻后便站定身形,那双毒辣且透着缕缕寒光的眼睛又扫向了众人,与此同时獠牙再度张开,前爪做出了欲要向前扑的动作。 向天行一身武艺来自疆场厮杀,本身也是悍不畏死的性子,可此时与山虎对峙,心中却生出几分怯意,这只自己贯全身之力一拳却未伤分毫的猛兽看来要比塞外突厥骑兵更难对付,他稍作停顿后先于山虎有了动作,就如同戍边时遇上敌军那样,双腿发力再次挥拳,一式拳法中再普通不过的陷阵问路,欲夺山虎之势。 挨了一拳的猛虎见眼前人主动扑杀而来,四肢发力蓄劲窜出,利爪如紫电一般划过空中。 山林之中风声呼啸,一人一虎再次对撞于空中。 向天行轰出的一拳伴随阵阵风声落在虎躯之上,快如电闪的尖爪也戳开他胸口一道血印,这只猛虎血盆大口原本准备撕碎向天行的脖颈,却被这一拳锤的向后滚去,嘴角渗出骇人血色不说,而且几根肋骨也被撞碎。 眼看猛虎受挫,原本观望的姚秋蝉率先出剑,她轻喝一声后快步撩出,手中秋水长剑劈向俯低喘息的猛虎。 当空一剑斜劈而下,女子身形在空中煞是曼妙,淡黄衣袖随风招摇之中剑气迅速铺开,可这猛虎却并未坐以待毙,它虎啸一声后后腿一蹬,瞬间窜出几丈,姚秋蝉长剑作势劈在山涧旁的一块青石上。 铁器击石的清鸣声中青石碎开水珠飞射,持剑女子手腕一抖向前滑出,又是一刺冲着山虎而去。 或许是眼前这个看着单薄的女子彻底激怒了这只猛虎,看着飞刺而来的长剑,这只山中之王气势不减眼神凌厉的怒啸一声后前扑,姚秋蝉一剑划开它肩头的同时,整个人也被庞然大物一般的山虎扑到在地。 看着猛地扎向自己脖子的锋利獠牙,姚秋蝉慌乱的一脚蹬在猛虎腹部,借力顺势向后滑去。 “恶畜。” 赵清水怒喝一声后和那雾影宗男子同时出剑,两人皆是前倾掠去,手中剑从两个方向扎向这头悍勇难驯的猛虎。 虎啸声震耳欲聋响彻山林,几人身处的密林中瞬间被惊起无数飞鸟,山虎那金色斑斓的身躯绽开两道血痕,贴近猛虎的两人也被迅猛挥来的虎爪拍飞出去,雾影宗那男子整个人没入潺潺流动的山溪之中,用剑抵住溪底的一块石头才定住身形,而女儿身的赵清水要更惨一些,她整个人撞在一棵老松上,一口鲜血当即喷出。 率先出手的向天行胸口被利爪戳开血流如注,只能蹲在原地运气止血,而雾影宗三人一剑后都模样凄惨,始终没有动作的赵幼安看着暴怒之下如此凶悍的猛虎,心中生出凉意,倒是有了往后逃走的念头。 金色猛虎身躯染着猩红鲜血,缕缕阳光透过密林缝隙落在其身,倒像是沐浴了片片金甲一般,绕眼夺目且危险异常。 那一双嗜血虎目扫向离自己最近的姚秋蝉,女子柔弱身躯倒地不起,此时脸色吓的煞白,看着缓缓向自己走来的猛虎,她心中咒骂自己的莽撞,不由捏紧了手中长剑。 “如此坐视?” 向天行扭头朝着站在原地的赵幼安怒道,这汉子怎么也想不到,在某个瞬间,赵幼安是想撇下被猛虎所伤的几人悄悄下山,可也就是这一声后,他改变了这个想法。 落入溪水的雾影宗男子看着逼近姚秋蝉的猛虎,猛地运气后提剑出水,朝着已经撑开血碰大口的猛虎跃步直刺而去,在行至瘫软倒地的姚秋蝉处时,一把拽向女子衣领,将姚秋蝉拽起的同时,看着又是飞扑的猛虎作势翻转手腕改刺为斩,拦腰一剑横斩而出,此剑之势乃是雾影宗最为奥妙的剑式,名曰纤尘不染,只见数道剑气纵横而出,缠绕在如飞虹一般的剑身之上,迎着凌空的猛虎瞬间绽开。 剑气之中地网天罗,数道血印渗出在猛虎身上,饶是如此,虎掌任然将这男子拍倒在地,如此悍勇无匹的猛兽又是一声咆哮,它顶着一声伤痕咬向男子大腿。 姚秋蝉绝望的看着这一幕,她此时很后悔在看见这头恶畜时没有跟着他人逃走,悔恨万分的同时,心中生出几分悲意来。 雾影宗本就剩下他们三人,看来今日都要葬身在这虎口之中了。 就在猛虎第二口咬下之时,一只铁箭呼啸而来。 箭矢扎入猛虎肩头的同时,其力道之大竟硬生生将其拽开数米,随着一声凄厉嘶吼,从腰间蛇皮袋取出弩弓的赵幼安这才发现,手中连弩的箭匣中只装了刚才射出的一支箭矢,片刻失神后他看向猛虎,撇弩抽刀一气呵成,朝着自己一箭后低头舔舐箭伤的猛虎奔去。 先前还怯懦怕事被赵清水偷笑的赵幼安,此时脸上全无惧色,一刀当先流光四起。 在向天行和雾影宗三人注视下,赵幼安灌顶而下的一刀伴随着跃起的身形,将猛虎逼退数丈。 刀尖落下时不等猛虎喘息,赵幼安丹田之中真气上涌,挟全身之力反手撩出一刀,猛虎上跳躲避间,赵幼安眼中狡色一闪,抛刀换手正手崩刀成一线横劈而出,一击拦腰斩破空铮鸣。 凝于长刀的真气滚动缭绕,山虎腹部瞬间被破开一道血色,与此同时硕大的虎爪也拍在他的肩头。 狰狞且愤怒的虎面近在咫尺,被虎掌拍的骨架都要散开的赵幼安这才发现劈入眼前山虎腹部的长刀竟嵌在此兽骨头中拔不出来,游荡在太乙山中吃入无数灵草仙果的猛虎显然已经成精,它硬接下这一记拦腰斩后竟仍前扑,张开的大口就要咬向赵幼安面部。 踉跄起身的姚秋蝉提剑前冲,与此同时向天行也不顾胸口伤势跃起,可看似一切都来不及了。 赵幼安甚至都嗅到虎口中那刺鼻的腥臭味道,他是万万也没想到,自己没倒在张四的剑下,却在今日稀里糊涂的要喂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猛兽之口。 就在那染了猩红血色的獠牙要触到头顶之时,赵幼安忽然眼前灵光一闪,他咧嘴一笑后松开了那抽不出来的长刀刀柄,整个人后倾一步,山虎一口咬空。 赵幼安向后伸手叩向背后剑匣,木质匣子应声裂开,匣中一柄长剑坠下的同时,他一把抓住剑柄后作势上提,另一只手快速拽住虎须,手中短剑在嗡鸣声中化出一道残影,从猛虎额头重重刺入。 这头山虎疼的张口咆哮,可片刻后这震动山林的虎啸声戛然而止。 赵幼安看着抽搐颤抖的凶兽,手中力道又重了几分。 待到向天行和姚秋蝉赶到身边,赵幼安吃力的从瘫倒在地的凶兽身上抽出刀剑,然后扭头看着神情复杂的姚秋蝉咧嘴笑道:“今日雾影宗可欠无忌宗一个大大的人情。” 姚秋蝉看着还有心情玩笑的赵幼安默然无语,片刻后朝着先前被猛虎撕咬后不知死活的那位男子奔去。 向天行捂着胸口犹豫片刻,冷冷的看了地上被洞穿头颅的凶兽一眼后说道:“既如此,继续上山吧。” 赵幼安点了点头,收刀入鞘后返回刚才撇下连弩的地方,等装好弩弓后他提着手中已无剑匣的短剑瑶光继续向上,临走前他看见姚秋蝉搀扶着那重伤男子和赵清水朝山中密林深处走去,几人也就此分开。 遭此一劫的两人快登顶之时,赵幼安回头望向半山腰叹道:“这叫什么事啊。” 向天行瞥他一眼并未出声,回头是就看见一袭白衣的商妙常站在山顶一块陡峭的崖石之上,眼神玩味的注视着两人。 待赵幼安看见商妙常后,劫后庆幸心情大好的赵幼安整个脸沉了下去,他看着女魔头那副笑意盈盈的表情挑眉道:“商姐姐,刚才那凶兽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商妙常笑容烂漫的点点头。 此时的山顶清风徐徐,头顶漫开的浮云看似近在咫尺却又好像高悬万丈,一棵棵苍松耸立于嶙峋的石壁之上,脚下盎然绿意中风意驰骋,赵幼安于峰顶之上和商妙常并肩而立,远处那座雄城在云海中时隐时现,如此旷然境地,赵幼安摊开双臂长吁了一口气。 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他,感觉此刻眼中的一切如此清晰。 “真高啊。” 赵幼安如是说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邀山河云月共入梦 当立于山巅之际,短短几月发生之事像是一幅画卷在赵幼安眼前徐徐展开,可清风一吹,一切虚妄念想又烟消云散,远处苍松之下一只白鹤驻足停留,洁白羽翼在四周流动的浮云映照下,倒是和身旁白衣似雪的商妙常在此青山峰顶交相辉映。赵幼安侧目看去,目光灼灼遥望雄城长安的女子神采傲然,感受到他的目光后,商妙常收回视线轻描淡写的扫来,倒是吓的赵幼安浑身一颤,挪步之间脚下一块碎石滚落悬崖。 女魔头自然还是女魔头,一笑时的邪魅和鬼市初见时如出一辙。 看到商妙常促狭笑意,赵幼安心头一跳,环顾四周又是陡峭崖壁,他强压下心中恐惧低声问道:“商姐姐,你是如何能驱使方才那只猛虎拦路的?” 很显然,刚才杀虎的惊险一刻让赵幼安还是心有余悸。 商妙常轻笑道:“驯兽一技只是我教门中的小手段,那只山虎吞食这太乙山中仙草灵果,虽不是铁骨钢筋之躯,但也力大无穷极难对付,之前上山之时就窥见它在山林中游荡,闲来无事间来了心思,想着刚好可用来为你试一试刀。” 赵幼安闻言摊手道:“我的刀法如何,商姐姐你不是见过吗,若是真不慎喂了虎口,我岂不是得冤死。” “如果连区区一头山虎都对付不了,你死了也就死了。”商妙常邪魅笑道,这女子虽不知年龄几许,但一颦一笑间让赵幼安心头又是一颤。 “如果是两个月前,我还真对付不了那猛虎。”赵幼安说着撇过头去不看商妙常,他想了想后俯身蹲下捡起一块碎石丢向山下,接着便是第二块第三块碎石,用同样的手法猛的抛向山下,直至脚下再无一块石子才作罢,如此少年心性落入商妙常眼中,即好笑又奇怪,当然这个修为绝顶的女子万万也猜不到,赵幼安这滑稽且无聊的举动,是因为他怕一个不留神踩中一块碎石,从这陡崖下滑下去。 遇到猛虎时赵幼安的第一反应是逃跑,哪怕向天行和姚秋蝉将要死于虎口。站在悬崖之上时,因为脚下几块碎石,他就担心会被绊倒从这万丈山滚下去,哪怕这个举动被耻笑也要扫清碎石,站在山顶另一边的余兴三人果然对这个举动怪异的赵幼安投来异样目光,这些刀尖舔血的家伙很难理解他为何如此。 世人皆惜命,可有人不怕死,不怕死之人显然并不是拥有两世人记忆的赵幼安。 掌心最后一块石子飞出的瞬间,赵幼安露出灿烂的笑容。 青松下的白鹤炯炯目光凝视这个举动奇怪的年轻男子,片刻后朝着这个方向发出一声长鸣。 赵幼安应声看向白鹤,这青山仙客脖颈修长羽冠艳红,在树下踱步时身形俊美人间无二,人鹤对视之时,赵幼安却觉的白鹤那眼神格外薄凉。 正当赵幼安注意力被白鹤吸引之际,商妙常声音轻灵的感叹道:“从方才和山虎厮杀来看,你与鬼市时武艺确实精进不少,若不是得知曲无忌将一身修为倾灌于你,我还真以为你是个天纵奇才,可转念一想,曲无忌和我同时在长安遇到你,不失为冥冥中的天意。” 赵幼安仰头看着神如观音的女子嘟囔道:“能遇到你们,我也是即幸运又倒霉。” “何出此言?”商妙常好奇道,话音落后她做了个让赵幼安啼笑皆非的举动,甚至比他抛石子还要荒唐,只见这女子走到崖壁边,素手轻提裙边缓缓坐了下来,赤足贴着冰冷的山石轻轻晃动,像是个少不经事的少女那般,更为无语的是,她拍了拍身旁石地示意赵幼安过来。 多看一眼山下都心颤的赵幼安翻了个白眼后缓缓走上前,然后小心翼翼的坐在商妙常身旁,他快速扫了一眼身下浩渺的林海,然后望向惬意的闭目凝神的商妙常应声道:“如果不是接二连三的遭遇,其实我就是长安城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卒,老爹为我讨了老婆,又在大理寺找了个牢靠长久的活干,等攒些钱翻修一下沾衣坊的宅子,再和婉儿生几个孩子,没事偷溜出去上长乐坊赌赌钱,去东市喝喝花酒,这种日子想来也还不错,那时老曲只不过我看管的牢中一个普通的囚犯,我也不会去鬼市遇到商姐姐你,像今日和猛虎厮杀的事情便不会发生。” “如果那样岂不是很无趣。”商妙常淡淡叹息道。 赵幼安想了想后反问道:“商姐姐可否告诉我,像老曲那般修行半生孤苦伶仃是为何?” 商妙常想也没想就脱口道:“是为长生。” “可他最终落了个身陷囹圄身死道消的下场。”赵幼安凝视着这个此时和自己心平气和谈天说地的女子,全然忘了这是一位敢闯皇城欲折天子剑的女魔头,赵幼安紧接着又道:“不久前我去过莲生寺,寺内主持叫善业大师,这老和尚带我去看过那口名动长安的莲生井,在井边刻着许多字,应该是佛门经文,我虽不信佛,但觉得看到的那些字中有四个字写的极好。” “什么字。”商妙常睁眼看向赵幼安好奇道。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赵幼安一本正经的说道。 “狗屁。” 商妙常狐媚一笑后丢下两字。 赵幼安原本带着笑意的表情瞬间僵住,他暗骂自己愚蠢,怎么和一个道门的讲起佛经来了,他的本意是不想跟着这女魔头去对付那个曾救过自己一命的道人,本想拐弯抹角的说些自己看过莲生井后有所顿悟,对商妙常说过的搅动天下争强斗胜毫无兴趣这类云云,可他全然忘了自己刚才屠虎时展现的狠辣,正是商妙常最为看中的。 “我不是枯死牢笼的曲无忌,你也不是蒲团下撞钟的小和尚,既然应了我的事,就得认我的道理。”商妙常扯了扯嘴角后冷笑道。 赵幼安无奈道:“商姐姐的道理是什么?” 商妙常缓缓起身,白衣在清风下飘然而舞,她两臂的幼蛟攀上肩头吐着红信,只见这赤足女子俯视着赵幼安傲然道:“揽这九州山河入我怀中,就是活着最大的道理。” 赵幼安眉头一跳后问道:“争天下?” 虽然在翡翠楼时商妙常言语之中已透露这个意思,可此刻如此直截了当说出,还是令赵幼安震惊不已,如龙女子,世上无二。 “有何不可?”商妙常反问道。 赵幼安愣神良久后极不自然的笑了笑,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商妙常忽然一把提起赵幼安,两脚悬空后的赵幼安下意识的摸向腰间,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他脑袋发蒙,就见这女魔头看向余兴冷冷喊道:“你和他们二人先行下山,回长安后将龙虎山道人引到鬼市。” 余兴和一旁的向天行二人对视一眼,这三位黑水的杀手瞬间朝着山下飞掠而出。 如鸡儿一般被抓着衣领提起在陡崖之上的赵幼安不明白这魔头为何突然发难,他手指触到刀柄的瞬间就听商妙常说道:“你是曲无忌的传人,也是我挑中的人,今日我便送你一份机缘,之后和那道人的一战后,便要你这在长安独当一面。” 赵幼安听出商妙常无意伤害自己,慢慢松开准备抽刀的手。 商妙常猛的抬起一臂,掌心摊开迎上低垂的天际浮云。 苍松下的那只白鹤展翅而起,一声清鸣后朝着漫天云海飞去。 一时间山巅之上狂风四起,山石青松皆震颤不止。 商妙常掌心迸出一缕紫气,这如真气一般外露的气流片刻后悠然转黑,紧接着赵幼安看着弥漫在女子那青葱玉手中的气中生出一朵黑莲来。 即便是稀里糊涂的来到这个世界,赵幼安心中还是不信鬼神之说,可此时眼前一幕,让他觉的这个近在咫尺的女子分明就是神鬼。 随着那掌中莲愈发耀眼,顶峰的风也越刮越疾,恍惚间赵幼安闭上了双眼,身体异常冰凉,就像是坠入了幽冥之中。 “睁开眼吧。”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风停了,商妙常的声音幽幽在耳畔响起。 缓缓睁眼的赵幼安看清面前景象后整个人开始颤栗。 周身是漫无边际的云海涌动,身下一叶扁舟游曳在这云中,目视之处皆是浩渺烟波,就在他失神之际,一轮光耀的红日拨开一片云雾射出刺眼夺目的光束。 “这是在天上吗?”赵幼安喃喃道。 立在舟头负手而立的商妙常轻声说道:“这是幻境,你心中所想的幻境。” 赵幼安懵懵懂懂的伸手拨开云海,贴着木舟低头看去时他发现身下巍峨嶙峋的群山峻岭一闪而过,一座又一座出现又消失。一南一北两条如盘蛇般蜿蜒流淌的江河不知归于何处,漫开无数分支的同时又涌入一个方向。 他看见了皓白雪山,看见的无垠大漠,看见了无数的城,无数的人。 破开云雾的红日对面,一轮圆月悬垂而起。 日月同辉中,商妙常冲着他伸出了手,做了一个举杯饮酒的动作。 赵幼安刚想抬臂,忽然头痛欲裂,他抱着头猛的一颤,然后从这窄舟上一头扎了下去。 昏厥前最后的画面里,他看到了梦见过无数次的烽火狼烟,看到了被血色染红的一座庙宇,他看到了捧着金色铠甲的女子缓缓向自己走来。 这一次他看清了女子的模样,正是那曾在山中遇见的姜姓少女。 就当那捧甲女子踏出一步后,赵幼安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第一百一十三章 提线木偶 阑珊春意随风游,凉雨潺潺又落下,一辆马车从太乙山脚下的驿站驶向长安,这是一条官道,路上有零星行人身影,当赶路的行人看到驾车之人时都不禁多看几眼,商妙常倚坐在车辕上挥动马鞭,绿荫成排野草疯长的大道之上雨雾蒙蒙,隐约见瞥见这样一位娇媚似仙的白衣女子,饶是谁都会觉的惊艳,若是他们看清这女子衣袖中两条闭目小憩的白蛟,怕是转而又会觉得惊恐,好在正全神贯注赶马的商妙常无暇去理会路人投来的异样眼光。 赵幼安醒来时发现躺在来时的马车上,他晃了晃脑袋后才彻底清醒过来,想到之前在山巅所陷入的幻境一时间脊背发凉,他清了清嗓子后声音有些沙哑的出声道:“向大哥?” 除了马车轱辘碾过地上发出的吱吱声外,并无人应答,赵幼安向前挪了一个身位,吃力的掀开车帘一瞧,商妙常玲珑有致的清丽背影映入眼帘,只见她扭头淡然的瞟了一眼面色苍白似是大病初愈的赵幼安后似笑非笑道:“醒了?” 赵幼安眼见这女魔头亲自驾车,有些吃惊的同时忽然觉的胸口一疼,这种疼来自一种无法言说的灼热之气正在体内横冲直撞,随着车厢颠簸愈发难受,他低头掀开衣服一瞧,只见一朵形如莲花的红印种在胸口。 赵幼安盯着这突然出现的印记微微一怔,他抬头看向商妙常问道:“商姐姐,这是什么鬼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我身上,你不会是给我施了什么法咒吧?” 商妙常脸上浮起一丝得意笑容,她看向前路忽然拽住缰绳,载车的骏马一声长啸后前蹄重重的拍向大地,这一下又惹的赵幼安浑身一阵难受。 此时马车旁不远处有一条宽溪旁,天幕中落下的雨滴敲在水面,点起朵朵涟漪泛开,几声轻灵鸟鸣断断续续的从溪水边的绿柳枝头传来,两人下山时突然下起的春雨让空气格外清新,见此处环境怡然,商妙常跳下马车后伸出手来,脑袋昏沉的赵幼安不由多想就搭上眼前女子柔软修长的手指,顺势也下了马车。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溪水旁,就听商妙常开口道:“你身上确实被我施了术,胸口的东西叫黑莲法印,这是通天教的一种秘术,有了此印,你就可以不用耗费自身真气,也能感受到天地之炁,换言之来说,就是我将自身的一缕炁种在了你体内,不过你放心,此事对你习武修行大有裨益,并且没有一星半点的害处。” 赵幼安看了一眼缕缕黑线聚拢于胸口形成的莲印,他自嘲的说道:“如此说来我就是你的人了呗,印都刻上了,看来这辈子是跳不出商姐姐你的手掌心了。” 商妙常抿嘴轻笑道:“可以这么说。” 赵幼安微微皱眉,他看着眼前蜿蜒溪流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可商妙常脸上笑意更盛,她轻声说道:“他日若是天下风云起,我通天教门需对付李唐背后的龙虎山,梵音宗和鸿儒学宫,到时候你就是我座下的马前卒,随我将那些借着李家龙运这些年各个钟鸣鼎食的门派一一踏平,如果到时候你不从,这法印也会是一道催命符,想来你也不愿意被胸口黑莲印所生之炁反噬,最后落得个爆体而亡的下场吧。” 赵幼安彻底无语,听着商妙常轻描淡写的威胁,他心中生出的拔刀的冲动来,可眼前这女魔头太过于强大,这一瞬既生的念头被他按了下去,他捂住胸口压下心中不忿后问道:“在山上你引我入梦,就是为了种下这法印?” 商妙常此时心情大好,她那双水眸凝视着自己选定的提线木偶笑道:“我说了要送你一份天大的机缘,你可知道这黑莲法印被那些自诩为名门正派的家伙称为邪术,究其缘由是因为此术的施法者一生只能用两次,被施术者一旦被种下法印,就和施术者签下生死血咒。”说话间商妙常看着听的一脸稀里糊涂表情的赵幼安停顿一下后又道:“我生则你活,我死则你亡,能让你修为精进的代价就是你此生只能为我所使,如果不然我就捏碎你已经和莲印纠缠一处的长生锁,让你爆体而亡。” “他妈的。”赵幼安听后破口大骂道,他指着商妙常那倾城的邪魅面庞接着怒道:“这是什么机缘,我都答应为你入主经营翡翠楼了,而且也消了和你为敌的念头,你却如此歹毒的害我,这狗屁法印一种,难道我此生就只能听你的,要是你那天被人宰了,我岂不是也得陪葬?” 商妙常淡淡的看着暴怒之下歇斯底里的赵幼安,只见这家伙越说越气,竟伸手摸向腰间的佩刀。 怒不可遏的赵幼安反握刀柄将长刀抽出,溪水旁的二人顿时剑拔弩张起来,原本笑意盈盈的商妙常收敛起笑容,正视面前抽刀出鞘的少年郎冷冷道:“你是不是觉的我刚才说的,是在诓骗于你?” 抽刀出鞘的赵幼安倒提长刀,脸上阴晴不定。 “干什么呢,快快放下刀。” 忽然从官道上走过来两个男子,其中人高马大的那个男子朗声喝道,刚开始这两个往长安的行人是被商妙常玲珑曼妙的身姿吸引,当看到赵幼安拔刀后还以为这美若天仙的白衣女子遇到歹人,所以特地过来“英雄救美。” “朗朗乾坤为何持刀行凶,小娘子别怕,哥哥过来救你。” 另外一人振振有词道,说话时他的视线在商妙常身上游曳,那双三角眼泛出猥琐放荡的绿光来,一旁的高个也是同样神情。 见两人逼近,商妙常全然不去理会,她渐渐冷下来的目光紧盯赵幼安,抬起一臂后指尖缓缓叩向白皙的额头。 只见商妙常指尖轻触额头一下后忽然指向赵幼安,然后两指并拢后轻声檀口轻启,缓缓吐出一个字来。 “跪。” 这个字出后赵幼安猛地胸口一疼,紧接着浑身开始不由自己的颤栗起来,原本暗自运起的真气瞬间溃散,仅是一瞬间额头青筋暴起,眼中布满了血丝,身体也越来越寒,忽然双膝一软后咣当一下跪倒在地。 赵幼安长刀撑地想要起身,可挣扎两下后完全瘫软无力,他不甘的仰视着商妙常,疼的嘴角咬出了血丝。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过来英雄救美的两个汉子看的有些发蒙,可这不知死活的二人还是死死盯着商妙常那惊为天人的侧颜步步逼近,看着赵幼安眼中的怒意渐渐淡去后商妙常转身看向来人千娇百媚道:“两位何事?” 身材高大的男子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看来也绝非善类,他看着这不可方物的美人眯眼笑道:“方才看到这小子持刀行凶,过来关心关心小娘子你。” 另一男子指着跪倒在地的赵幼安大言不惭道:“你看,我两过来后吓的这小王八蛋都跪倒了,小娘子你莫怕,要是需要帮忙言语一声,大爷的拳脚绝对让他好受。” 两人这一一声声小娘子叫的商妙常眼中色彩越来越冰凉,媚笑也更加恣肆。 听着二人话语,此时仿佛被莫名枷锁束缚的赵幼安忽然一笑,他慢慢的低下头去,手中长刀也当啷一声后落在溪边。 雨水淅淅沥沥飘下,打湿溪边几人衣衫,水中两尾鱼欢腾的竞相追逐,片片鱼鳞泛着银光,在那么一瞬间,商妙常轻轻的跺了跺脚。 溪水畔一颗洁白圆润的鹅暖石猛的弹起在空中,紧接着商妙常素手一挥。 凌空的飞石如同赵幼安一般被施了某种法咒,朝着那高大男子飞射而去,眨眼之间雨幕中一朵血红的花朵绽开,男子长大嘴巴朝着后边倒了下去。 另一人惊惧的低头一看,同伴头顶一个血洞赫然出现,不等这人出声,商妙常衣袖中飞出两道白影,如同利刃一般割开天雨,直直的扑向那人。 商妙常豢养的两条幼蛟如飞线一般硬生生射入这人双眼之中,无数血珠四溅开来,随着这男子发出一声声凄惨叫声,血污顷刻布满脸庞,他的生气也在滋润万物的细雨中慢慢消失。 商妙常看了一眼钻入男子体内横冲直撞吸食精血的幼蛟,如此血腥一幕却让她顿觉无趣,这个弹指即杀人的女魔头重新看向赵幼安,她撇了撇嘴后轻声道:“小子,我这一手言出法随如何,让你跪你便跪,另外现在觉的我方才说的是不是真话?”说话间她从朝着赵幼安的方向抬了抬玉指。 赵幼安喘着粗气缓缓起身,解除禁锢后他大口呼吸,良久后才彻底平复,他看着几步之外血泊中在两条幼蛟吸食下渐渐干枯的两个倒霉蛋,拾起地上长刀收入鞘中后苦笑道:“我还能说什么呢?” 赵幼安看向商妙常无奈道:“服了,认命。” 对于面前此时服软的少年郎商妙常一笑置之,这小子三番四次对自己露出杀意,哪会如此轻而易举就让他转性,商妙常扭了扭脖子后笑道:“还不滚去驾车。” 赵幼安也不再多言,他揉了揉膝盖和胸口后朝着停在道上的马车走去。 商妙常眯眼瞧着那清瘦的背影,一瘸一跛的多像一个提线木偶呐,她伸手撩了撩额头青丝,看着地上饱餐一顿的水蛟轻声道:“够了,打道回府吧。” 回到长安城后将商妙常送回翡翠楼,赵幼安并没有进去看安顿在此的熹禾姑娘,想来她聪慧灵活,加上有谢双桥照看,应该会很快适应下来,而且熹禾对自己的那份真情能感觉到出来做不得假,这也是让他头疼的地方,自从朱婉儿坠江后,他对男女情事并无他想,而且现在彻底捆绑在商妙常光复通天教昔日荣光和推翻李唐帝国的宏图大业中,天晓得这女魔头今后会掀起什么让自己惧怕的惊涛骇浪来。 赵幼安失魂落魄的游荡在坊市间,雨中街道人影寥寥,不知不觉间走到一间门口灶烟袅袅热气腾腾的店铺门前,这店铺门面开的很大,两个大灶台立在门口,他定睛一瞧后发现是一间包子铺,店内虽是人少,可那蒸笼却叠的极高,看得出来平日里应该生意不错。 赵幼安抬头看去,门头的牌匾上写着兴庆斋三个大字,一旁竖起的方旗上绣着膳食二字,此时他被商妙常整的一肚子火气,很显然没有任何食欲,哪怕这包子铺香气飘来,只不过兴庆斋三个字他心中默念下竟觉得很是熟悉,应该在哪里听过。 被女魔头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赵幼安全然忘记了,宇文殊图给他说过每日往阴牢送包子的事情,他说的包子铺,正是此间的兴庆斋。 赵幼安落寞的走在雨中,没有几步忽然视线中出现一个奇怪的人,这人星眉剑目面相俊逸,身上黑金色长袍和腰间玉带无不透着一股贵气,这个贵公子此时正做着一件和一身装束极为不符的事情,他蹲在包子铺一排的屋檐下,手中捧着放有几个肉包的荷叶,正在低头大快朵颐。 这贵公子一旁停着一匹骏马,马鞍一侧绑着一杆裹着黑布的棍状物,看其中一头的形状,应该是一杆长枪。 不知为何胸口又是一疼,赵幼安走到这男子身旁后想也没想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这贵公子看了一眼突然坐在一旁的赵幼安淡然笑问道:“吃一个?” 捂着胸口的赵幼安摇了摇头,甚至都不想和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话,心中将商妙常咒骂了几遍来解恨。 “马上就要去陇右了,忽然想吃这兴庆斋的包子了,接下来有段时间是吃不到喽。”这男子自来熟的笑着说道。 “去参军吗?”闻言赵幼安看了一眼几步开外绑着长枪的骏马好奇道。 “杀敌。” 这男子咽下口中食物后朗声道,他的眼神炙热且凌厉。 第一百一十四章 坐望西北 长街笼罩在雨雾朦胧之中,湿漉漉的街道两侧店铺相继关门歇业,就连那炊烟徐徐的包子铺在送走最后一个食客后也准备关门大吉,此时刚到酉时,除了在台阶上避雨的赵幼安二人外,已是空无一人,富贵公子见包子铺的老板娘收起蒸笼,又跑过去买了一屉包子,他捧着装在荷叶包内白花花圆滚滚冒着热气的包子,走到赵幼安面前后又问道:“吃一点?” 这一次赵幼安没有拒绝,听到这男子是要奔赴西北战场,他不由心中生出一份敬意来,曾在边陲戍边的向天行说过,生活在长安的人想象不到边疆的凄寒和残酷,若是遇上战事,军中的每个人都将九死一生,尤其是在那威名赫赫的安西军中,不论官职高低,皆是要冲锋陷阵的。 赵幼安拿起俊逸男子荷叶中的包子塞入口中,他看着这个声称要去杀敌的男子好奇道:“此番兄台是要去安西军中?” 这男子也往口中塞了个包子,等咽下后他点头道:“西域诸国勾连突厥人对安西军跃跃欲试,眼看大战在即,我欲拜在薛神通大将军帐下为卒,定要让那些包藏祸心的狼子血溅疆场生生世世不敢再犯。” 这男子说话时语气很是平淡,可眉宇间透着一股属于唐人的傲气,赵幼安闻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的一笑,他口中咀嚼着肉包,忽然想起之前向天行对自己说的话,他看了一眼低头吃着包子的男子问道:“如果帝国在陇右用兵时,北边的突厥人来犯该如何,两线皆起烽烟,怕是很是不妙啊。” 向天行说过,草原上出现了一位一统北部的天之骄子,而且正在率领部族南迁,此番西域诸国叛乱,背后也有那位可汗的影子。 此时檐下雨水叮咚,两人并肩坐在台阶上,身上衣衫都被打湿,就听这男子朗声说道:“草原上不光有阿史那氏,还有柔然部和铁勒人,任是谁想一统那片荒蛮地,都不是短期能做到的,更何况因为陇右要打,我朝未雨绸缪,已派两万神策军和河东陷阵军合兵一处共赴北境,若突厥人真有什么动作,也能在第一时间扑杀过去。” 两人说话间将荷叶中的包子吃完,见赵幼安对戎马之事颇有兴趣,腰间又是悬配着一刀一剑,这俊逸男子便对他讲起了帝国四周的形势,只是他说话间眼神多次瞟向赵幼安腰间的那柄瑶光剑。之前在太乙山对上猛虎时,赵幼安那个装剑的木匣碎裂后被丢弃,此时的瑶光剑剑身上缠着一圈赵幼安从回城马车中搜刮来的破布,然后随意的插着腰间。 这男子说起边关情形时有板有眼,哪座关隘驻扎什么部队主将何人都能说的上来,不由让赵幼安怀疑这男子要么是来自兵部,要么就是长安哪位大人家一腔热血准备身赴沙场的公子哥儿。在这男子口中,帝国之所以如此强盛,并不是在于这天都长安的楼高几许似锦繁华,也不是靠那依水而生的江南水乡土地肥沃稻米丰硕,而是在于绵延千里的边境线上直面苦寒风霜的百万将士,在于弯弓长刀骏马银枪陈兵边关守卫唐旗的大军。 这人说的赵幼安倒也同意,大唐皇帝是兵马夺天下,因此国民皆尚武好战,这也正是一些江湖门派里的武道宗师行走世间时会备受尊敬的原因。 大唐境内共设有四座军镇,其中属河东道最为兵强马壮,河东陷阵军的名号也叫的最响,此外岭南节度使手下的狼豹骑也不遑多让,震摄南诏诸国不敢来犯,幽州那座军镇是由朝中武将之首骁骑大将军韩灵宝遥领,柱国将军威名赫赫,幽州军多次东出迎击高句丽,战功彪炳。在京兆更是有忠武将军周摘星所率的十万玄甲神策军扞守龙庭,紧挨河东军镇还有一座同样驻扎十万刑徒的大营,由老将军狄子云统帅,因此刑徒军驻扎的地方也被看做帝国的第五座军镇。 陷阵军,狼豹骑,幽州军,以及玄甲神策军和刑徒军,若问谁是帝国最为精锐的一支,大唐的子民可能会说都不是,他们会望向西北方向,因为在那里,有薛神通的安西军,如今的九州共主大隋朝时曾是陇中门阀,如今安西军中,还有当初随皇帝经历诸国乱战一统天下的老卒,按坊间闲语来说,这安西军可是他们老李家出陇中征伐天下的命根子啊。 听完身边男子讲述,赵幼安感慨道:“自古沙场几人回,兄台此去多加小心呐。” 俊逸男子眯眼笑道:“小兄弟这副打扮,看来也是个习武之人,有没有想过去边关走上一遭,若是能在疆场挣些功劳,再回长安也好光耀门楣扬名天下。” 赵幼安一听这男子有意招自己去那陇右,急忙笑着摆手道:“这事我还真没想过,要真有了此念头,也得回去和家中老父好好商量一番再说。” 看着男子露出有些可惜的表情,赵幼安心想,商妙常那女魔头一心想着天下大乱,老子现在是她选中的身前第一马前卒,虽不愿看到天下兵祸生灵涂炭,但也不至于去为他老李家卖命吧,要真去了边关参军,商魔头知道了,还不得捏碎自己的脑袋泄愤呐。虽然心中胡乱想着,但赵幼安还是好奇的问道:“不知兄台此去,能在安西军中担任个什么官职,我听你说兵道之事如此熟悉,应该不会是去做个扛棋的小卒吧。” 这男子对初次见面的赵幼安倒不遮掩,他从怀中掏出兵部签发的敕命文书晃了晃后笑道:“其实过去就是个做在扛旗的小卒,只不过是在薛神通大将军帐下,从八品的军中校尉官儿。” 闻言赵幼安有些尴尬的改口道:“其实小校也挺好,官职越小责任越小,真到了沙场也不用顾及其他,只管放手厮杀便好。” 这男子一拍大腿后笑道:“正是如此,我就是要用校尉身份,将作乱的沙坨王朱邪赤心的头颅挑下来当球踢,还有大狮国的将军朱戎,若能一枪洞穿他的心脏再好不过了。” 赵幼安虽然没听过朱邪赤心和朱戎的大名,可想来定是西域的大人物,他看向天空,此刻雨渐渐停了下来,只见面前俊逸男子起身抱拳道:“我要趁着天黑前出城,小兄弟,你我就此别过如何?” 赵幼安抬臂施礼道:“也好。” 这男子走到那匹骏马前准备离去,他忽然想起什么后扭头望着依旧站在屋檐下的赵幼安说道;“小兄弟你腰间那柄剑的主人曾和我打过一架,我听说那人已经身死,之后这剑的下落我差人打听过,既然此时在你身上见到,我大概能猜到你是谁,若他日离开长安,不妨来陇右找我,刚和你说的事情,好好考虑一下。” 这男子动作轻盈的上马。他一把拽住缰绳后又道:“毕竟你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为了拦住武曲星君,我可是断了三根肋骨。”说完这话后,不等赵幼安有所反应,他极为潇洒的挥了挥手,然后一骑朝西飞驰而去。 马蹄声在长街回荡,快马掀起的层层水雾在空中漫开,直至彻底消失。 男子最后的话让留在原地的赵幼安一头雾水,他挠了挠头后自言自语道:“这谁啊?” 西市的一间药馆内,坐诊郎中韩药师正在和一个收购店铺的商人介绍着自己经营了数年的铺子,他那面容姣好的小娘子面色不悦的站在一旁。 来看店铺的商人叫老卯,听说韩药师要卖了铺面离开长安后大喜过望,冒雨也要过来商谈,要知道西市的一个铺面真是千金难求,而且这姓韩的郎中还低价出售,老矛错略的看了一圈屋里屋外后摸着下巴说道:“韩郎中,你说的价我接受,你们几时走,要不我今日就将这铺子收了算了。” “再好不过了。”韩药师搓了搓手后笑道,他瞟了一眼自打老卯进屋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娘子吩咐道:“还不快去给老卯兄弟沏杯茶来,杵在那里做什么?” 韩药师娘子红姑鼻腔中发出一声嘁,站在原地双手抱拳纹丝不动。 “韩郎中,我看卖这铺子怎么你娘子不乐意呐,要不你们在想想?”老卯眯着眼睛扫过面容冷峭的红姑皮笑肉不笑道。 “就是不乐意。”红姑怒道,她红着眼盯着韩药师接着说道:“经营这么多年的铺子说卖就卖,还是以这么低的价格贱卖,叫老娘我怎么能乐意?” “韩郎中婆姨,六百两银子可算不上贱卖,可以了。”老卯挑眉道。 “就是,就这个价卖。”韩药师一锤定音道,他瞪了一眼红姑后沉声道:“去沏茶,不用你在这里杵着,这件事我已定,无需多言。” 红姑见状冷哼一声,朝着后院走去。 接下来就是点银子交钥匙,其实韩药师将他和红姑的行李早就搬到了后巷的一辆马车上,等交代好一切后,老卯喜笑颜开的看着红姑端着一杯茶走来,他刚要伸手去接,忽然韩药师抢先一步端过那杯茶,然后一饮而尽。 老卯有些尴尬的将手缩了回去,只见夫妻两揣好银子后不和他再废话,转身扬长而去。 看着两人背影,老卯想了想后追了出去,他高声喊道:“韩郎中,这一屋子药材怎么办?” 韩药师没有回头,他的声音等走远后才飘过来。 “送你了,后半辈子没准能用的上。” 医馆后巷的马车内,装着半车厢的竹简书卷,自己红姑上马车后抱着自己贴身的镶金首饰箱怅然若失道:“这便去沙坨国了?” 准备驾车的韩药师点头道:“要想击败李唐军队,朱邪赤心是最好的选择。”说着他望向了西北方向,雨后的天际云雾退散,正好傍晚时分,炫目红霞在头顶漫开,绯红云朵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形状变幻光怪陆离。 隐隐之间,一条五彩飞虹在两朵红云间架起一座彩桥。 独自走到沾衣坊自家巷口的赵幼安抬头望着天际,落日余晖照在他的脸上,望着浮云中出现的那道虹桥,他双眸闪过一抹奇异流光。 第一百一十五章 伊人登场 和赵幼安在檐下攀谈的男子出了长安城后在官道上飞骑驰骋,往北的一路上遇到许多载满货物的马车,这些出入长安的货物大多都由胡人押车,虽然西域的形势随着沙坨国和大狮国等诸国的反叛变的扑岌岌可危,可沿途和胡人通商的互市并没有关闭,对双方唯利是图的商人来说,只要手里通关的文牒能用,只要一座座关隘不闭,就值得冒险走上一遭。 背着一杆银枪的男子一骑飞驰,在暮色沉沉之际终是赶到了铁旗镇,这座坐落在东入天都必经之路上的关隘并不算很大,可位置很是重要,仅当年陇中李阀入关,在这铁旗镇就死了三万余人,那一战死守于此的大隋守将韩孝国,那位手持百斤重擂鼓瓮金锤的万人敌,更是被万箭穿心钉死在关隘城墙之上,即便是现在来看,那关墙上飞斧砍杀的痕迹还依稀可见,此处重要程度说一句兵家必争也并不为过。 此时铁旗镇关口已闭,想要出关只能等天亮,好在这镇子上有一家容留行人歇脚过夜的客栈,在和两个镇上巡游的兵卒看过兵部敕命文书说明来意后,男子牵马来到客栈门口,这间客栈看起来极为破落。即无牌匾也不明引路灯火,大门也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男子绕着客栈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停马的草棚,只能无奈的将陪自己共赴陇右的骏马绑在店外的木杆上,与他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这地方共有五六个插在地上的木杆,杆上都绑着马匹,还有两辆马车也挤在这里,看来客栈中今晚过夜的人不少。 男子进入客栈前看了不远处的铁旗关一眼,不知因何原因,那关隘看起来阴气森森云雾缭绕,就连关墙上悬挂的两盏灯笼也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谲感觉,灯火昏黄忽明忽暗。 由于这小客栈只有四间房,而且都住满了人,剩余的过夜人只能在大堂内打地铺,原本宽敞的大堂被好几伙人瓜分了位置,席地而坐将就过夜的众人在堂内中央位置烧起了一个火炉,离火炉最近的是一帮金发碧眼的胡人,他们个个身形壮硕样貌凶悍不说,腰间皆悬配着弯刀,为首的胡人看男子进来后凶狠的瞪了一眼,然后转头对着身旁手下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胡人的话这男子也听不懂,看他们见生人进来神情紧张,以为是因为自己随身携带着兵刃的原因,他视线越过这帮人扫视一圈,另有几个汉子离铺开草席坐在离胡人不远的地方,看他们的衣着,应该是走镖的镖师,这些人随身也带着兵刃,是唐人善使的横刀。 男子一番观察后发现,除了这两伙人外,其余都是和自己一样形单影只的人,他们各自挑一个位置栖身,有人在身前点燃烛火捧着书卷聚精会神,也有人蒙头呼呼大睡。 客栈的老板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翁,他面无表情的来到男子身旁,张口就是索要男子的出关文牒,这男子先是一愣,也并无多言就掏出怀中的文牒,老翁掌着烛灯低头仔细看了一眼男子递过来的出关文牒,看清上边的字后他那双烛火中混沌的双眼盯着这位容貌俊逸的男子开口道:“柴逸柴公子?” 男子见老翁叫自己的名字,笑容和善的点头道:“老人家,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老翁还回文书后声音沙哑的说道,他指着大堂角落的一张草席说道:“柴公子今晚就屈尊在那里歇息吧,也不要怪老丈多事,看文牒是官府要求的,近日长安接连发生几件大事,每个路过铁旗关过夜的人都要仔细盘查一番,老丈的客栈也不能落下。” 柴逸一边解背着的长枪一边好奇的问道:“老丈说的长安发生几件大事,可知是何事否?” 这老翁等柴逸将那套着黑布的铁枪解下后才冷冷的说道:“柴公子是从长安城来的,难道没听说发生什么事了,老丈我真是不信。”说着他将手中掌着的烛灯递向柴逸后又道:“睡时将灯熄灭,若是燃尽了明日要多加一枚铜钱。” 等柴逸接过烛灯,老翁默然转身朝着大堂内的一扇侧门走去,看着这全无待客之道的客栈老板,柴逸笑着摇了摇头,走向属于自己的草席。 靠着火炉的那些胡人在火炉上架着一只正滋滋冒油的羊腿,香气四溢的羊腿让刚坐下来的柴逸也不能免俗的咽了咽口水,看着胡人首领拿着明晃晃的匕首在切割羊肉,这位帝国中书令之子,丽珠公主的夫婿,孤身前去安西军的驸马爷只能从随行布囊中掏出一张干瘪的胡饼百无聊赖的咀嚼起来。 柴逸想起早先入腹美味的包子,加上飘来的羊腿香味,越发觉的手中胡饼无味,没吃两口就丢在一旁。此次去沙场历练,是老爹柴青云和与自己早已貌合神离的公主好不容易才答应的,他并没选择带随行奴仆招摇过市的出行,再者说这位驸马爷是上一次长安比武的武状元,能在赵幼安杀张四那一日拦下武曲星君,一杆银枪在手也不怕路上有人触他的眉头,相反对于接下来的路途,他反而希望发生些什么,都说江湖路险,他柴逸倒是想看看究竟如何个路险法。 这些胡人瓜分羊腿时纷纷取下了腰间的酒囊,几杯酒下肚后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不一会整个大堂充斥着他们的欢笑声,如此喧闹自然惹的堂内众人不满,可看着膀大腰圆蛮横至极的胡人,柴逸眼尖的发现离那些胡人不远处几个镖师神色不忿跃跃欲试。 柴逸被吵的也难以入睡,他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几个浑然不觉的胡人,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来,因为西域剑拔弩张的形势,帝国子民对这些来长安经商时行事跋扈行为粗鲁的胡人早就微词颇多,虽不知他们是来自西域哪国,又或者是更远的波斯,看来这个长夜,也不会太无趣了。 让驸马爷失望的是,那几个镖师虽然个个面色阴沉,却迟迟不有动作,柴逸刚想要不自己出手教训一番这些嗓门奇大的胡人时,忽然客栈内四间客房其中一间的门咣当一声后被推开,一个刀条脸的汉子推门而出,他双手叉腰指着那些胡人怒骂道:“大晚上的吵什么吵。你们这些犬物,给小爷将嘴闭上。” 这一声怒吼后那些胡人的嬉笑声戛然而止,满嘴油渍的胡人看向这个粗布麻衣游侠模样的汉子,不知是言语不通还是被这汉子气势震慑,一时间都愣在了原地。 看胡人被自己骂后没有反应,这位游侠冷哼一声后准备回屋,只见那胡人首领擦了擦手后站了起来,看向游侠字正腔圆的说道:“等一下。” 仗义执言的游侠本来就被吵的好梦惊醒,此时正憋着一肚子火,他听到胡人首领说话后眉梢一挑,撸起袖子就朝着那帮已是纷纷起身的胡人走去,边走还边骂道:“怎么着,你们这帮番贼还想在大唐的地界上撒野,要是管不住嘴,就给小爷割下来喂狗,大半夜的聒噪什么?” 饶是谁人,听到这叫骂也忍不住,这胡人首领看着走来的游侠,也不多废话,挥起一拳就朝着游侠面门招呼而去。 看着忽然锤来的铁拳,游侠很明显没有想到,他仓皇伸手摸向腰间佩刀,这才发现睡觉时将刀摘了下来,刚一抬头那拳就结结实实的砸在脸上,胡人首领很明显有些武艺,秤砣般的铁拳蛮狠至极,游侠当场血肉横飞向后飞去,整个人拍在一张桌上后缓缓瘫了下去。 见此一幕,坐在角落的柴逸哑然失笑,这游侠很明显就是个绣花枕头,仅一拳就被锤的躺尸,但让他心中更为不舒服的是,那几个大唐的镖师好像并不想出手,相反还坐定后冷眼旁观。 胡人首领走上前一把拎起游侠,讥笑一声后转头环顾大堂,脸上写尽嘲讽之意,然后将两眼翻白的游侠重重摔在地上,大摇大摆的坐了回去。 见堂内无人再敢应声,柴逸伸手从墙角摸来一颗石子,他准备用飞石射向那胡人首领,先打瞎他一只眼睛再说,正当石子扣于两指之间时,忽然感觉一股磅礴杀意从那游侠出来的客房旁边铺天盖地朝大堂涌来,柴逸停下手中动作,心中狐疑的看向那禁闭房门的客房。 与此同时那帮镖师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也是目光灼灼的朝着那间客房瞧去,刚才胡人闹事也不见他如何,可这一刻老者将手伸向了腰间横刀。 一屁股坐下的胡人首领浑然不觉,抓起酒壶猛灌一口,就在他放下酒壶的那一瞬,一抹璀璨的白芒从那客房中飞射而出,转瞬间在胡人首领面前一闪而逝。 只见一柄长剑钉在胡人身后的木柱上,震的整个柱子猛然一晃。 胡人首领手中的酒壶脱手而出滚落在地,酒水散了一地,一道微不可视的血线,从他的脖颈出显现,就在他觉得疼痛低头看时,那血线裂开,猩红色的鲜血喷薄而出,片刻后他朝后仰去,咣当一下栽倒在地。 血水顷刻间漫开,染红了一张草席。 一众胡人见首领倒地没了气息,死状又极为凄惨,瞬间反应过来,除了一人扑向首领一声凄惨嚎叫外,其余胡人瞬间抽出弯刀朝那射出飞剑的客房扑去。 四五个胡人撞开客房木门,嘶吼着一拥而入,紧接着是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客栈,片刻后一道身影滑出,这人速度奇快的闪身到钉入飞剑的木柱旁,抬手间拔出了长剑。 来人出来的客房内,那几个闯入的胡人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双臂皆被扭断,一声声嚎叫比首领死时还惨,好在这人并未伤其性命。 柴逸这才看清飞剑的主人,让他吃惊的是,眼中出现一位身材纤瘦面容绝美的绿裙少女,这少女此时黛眉紧蹙一脸冷峭,她扫视一圈堂内众人后出声讥讽道:“满堂的大唐男儿,为何让几个胡人敢胡作非为?” 这少女话音刚落,背后忽然那帮镖师中的老者闪身而起,在他身前骤然亮起一红一蓝两团鬼火,鬼火之中隐隐有两行小字浮现。 老者面无表情的抬手,鬼火诡异的朝着绿裙少女飞去。 “小心。” 柴逸忍不住出声道,同时他一把抓住了放在草席旁的长枪。 这少女背对老者,却似乎洞悉了一切,她反手一剑劈出,朝自己飞旋而来的鬼火被一道剑气撞散,朝着四面八方飞溅而去,这团团鬼焰散开后忽然在空中爆裂开来,一时间烟尘四起,堂内烛火被爆炸时的震荡扑灭。 绿裙少女提剑向后一步,又是撩出一剑,瞬间迸发的剑气压下朝自己袭来的焰气。 一击不中后老者单手持刀,另一袖中滑出一张黄色符箓,眨眼间又是两团鬼火莹莹而现。 “符士?” 这绿裙少女诧异道,她盯着老者忽然笑道:“这些闹事的胡人是你安排的吧,难道就是为了引出我来?” 老者那张脸被身前浮动的鬼火映照的极为阴森,就听他沉声道:“不错,姜小姐从益州到洛阳一路上几多行侠仗义打抱不平,老朽一路看过来,觉得小姐一身侠气不输当年的阀主,心中钦佩不已。” 姓姜的少女看着老者眯眼笑道:“既然一路跟着,为何在洛阳时不动手?” 老者叹了口气道:“若是你们兄妹二人,老朽动手把握不大,只能等你二人落单,才能十拿九稳擒下你们。” 绿裙少女笑容越发灿烂,她抖了抖手中长剑后声音轻灵的吐出两字道:“有趣。” 站在堂中墙角边的柴逸已经取下了遮在银枪上的黑布,他也觉得今夜着实有趣。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真 蜀地有一处珍禽环绕异兽犹现的空山幽谷,浩荡江水穿谷而过,一座草庐临江而立,粼粼江水滋润下草庐前开出一片花海,大片绿叶拖着红黄紫三色花瓣逢春招展,这种一株三色的花卉当地人成为三生花,从一旁山峦向下俯瞰,苒苒芳草与一旁奔流怒江交相辉映极为壮观。被花草蜂蝶环绕其中的草庐视为当地禁地,就连出没幽谷的猛兽和高崖飞驰的巨禽都要绕道而行避其锋芒,每当骤雨疾风日,江河上游潮水急涨汹涌而下,草庐中自有一道白影飞出,迎着那雷驰电掣暴雨如针的天穹而上,紧接着沿江渔民都会看到一道壮如滚雷的白芒朝天劈去,片刻之后就会分散云消大潮褪去。 此处草庐和相距不过一山之隔以万剑结庐的剑庐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两庐,两庐之主姜夔是大唐三大宗师之一,同时也是蜀地姜阀的阀主,传言草庐中居住的便是这些年隐而不出的姜阀主,雷雨天向天疾射的白芒便是他自觉人间已无敌的浩然一剑而已,但这些也都是传言,毕竟连那些吞食仙草修炼百年的异兽都不敢去讨饶的草庐,寻常人自然是无法涉足,更别说在草庐沿江一线上驻扎着姜阀数千极为精锐的藤甲军,除附近居住的渔民外,生人擅入一律拦腰斩杀。 山谷清幽唯有鸟语,江水滔滔奔流不息,天空放晴时万丈金辉从两山之中铺洒而下,整片花海沐浴在春日暖阳之中,万花丛中只见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低头穿行,此人薄衫草鞋步伐轻盈,腰间悬系酒壶摇晃不止,一肩扛着寻常务农的锄头,不时还抬手驱赶萦绕四周的蜂蝶。 这面色温和的中年男子在花丛中逛了许久,忽然抬头看向一旁巍峨的青山,只见云雾缭绕山石嶙峋的山峦上出现一抹黑点,随着阵阵风声呼啸,朝花海飞来的黑点越来越大,这黑点直至在花海头顶百米才慢慢现形,一位模样美艳黑衣遮身的中年妇人御剑而停,脚下飞剑流光飞转时晃时停好不洒脱,这妇人看到肩扛锄头的男子后抿嘴一笑,最终身影一闪落在其身旁,那柄飞剑似有灵性一般飞射而上没入云海。 妇人跟着男子穿行在三生花中,没走几步就听她声音空灵的出声道:“岁儿和真儿走了几个月了,不知此时身处何处,有没有遇上什么麻烦事,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飞书一份跟娘亲说一声近况,弄得我这些天甚是忧心,岁儿性子刚正不通变化,要是在江湖上遇到什么不平之事,怕是易怒冲动,再为自己惹出什么事端来该怎么办?” 中年男子闻言放下锄头,他扭头看着女人抚须笑道:“岁儿那一身剑意的我真传,手上那柄胜邪剑更是寒气逼人杀意十足,寻常江湖武夫遇到他,不触他眉头就算好了,哪会有什么麻烦,就算碰到他敌不过的宗师人物,也都能认出胜邪是出自剑庐,自然不会去刻意刁难,倒是真儿我有些担心,只希望她和岁儿一路常伴返回蜀中。” 妇人应声说道:“真儿这丫头确实让人头疼,虽说聪慧伶俐,可心上藏的鬼点子也多,要惹起事来,只怕比岁儿还疯。”说着这风韵犹存的美妇白了一眼走在前端的男子后埋怨道:“当初我就说让岁儿独自出去历练,真儿留在我身旁修行,可你非要将两个都赶出去,你那闺女自己还不了解吗,练剑读书从来不肯用功,心眼却比剑庐中铸的剑还多,疯起来还不管不顾,一副天王老子都拦不住的样子,这次回来她要是少一根头发丝,看我怎么收拾你。” 中年男子忽然叹气道:“我担心的倒不是真儿惹出事端,而是另有其事。” 美艳妇人素手一伸,摘下一株三色花放在鼻尖轻轻一嗅,芳香花气瞬间充盈鼻腔,这三生花海之所以铺满在草庐前,就是眼前男子因她喜欢才种植的,如此世间少有的奇花原来生长在东海仙山,就因为喜欢二字,堂堂武道大宗师就不远万里采摘种植到此,此时美妇心中感动之余,听到和自己育有一儿一女的夫君此话好奇道:“你但心什么事情?” 中年男子先是沉默半晌,然后转身看着自家这位平日只喜御剑而行仙里仙气的媳妇愁眉苦脸道:“世间千万关,情关最难过,我怕真儿出门一趟,给我带回来一个看着就让人想杀人的小子回来,要是人回来了,心留在江湖了,那就更惨了。” 美妇人看着眉头紧锁一脸愁苦的男子哑然失笑道:“真儿确实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可你这闺女眼高过顶心思古怪,只怕是能入她法眼的寥寥无几,我敢打赌,此行归来,她必然不会陷入你说的情关之中,哪怕是有了看入眼的,多半也得丧命在她的剑下。” 中年男子望向两侧悠悠青山轻声道:“能配上我姜夔闺女的人,最起码也得在王侯将相这四个字里找,就算是李唐在长安城的皇子,也得让我好好挑挑才行。” 听到此话,美妇人当即翻了个白眼道:“我倒是觉得她喜欢就好,只要她真心喜欢,哪怕是个花农小贩我也答应,要是她不喜欢,真是皇子来提亲也不行。” 这两夫妻在花间低语之际,一头毛发皆白的巨猿攀上一侧山巅峰顶,此兽俯瞰脚下怒江发出一声咆哮,另有一头花斑虎正在苍郁山林之中横冲直撞,猿声刚停就闻虎啸山林,美妇人忽然一拍额头道:“小白和小花多半是饿了,我得去看看。” 说话间这妇人朝着头顶云海勾了勾手,先前那柄踩在脚下的飞剑破空而出急坠而下。 ------ 数日前的洛阳城外,一对兄妹分道扬镳,临行前两人在一处垂柳环绕的矮亭中,这对从蜀地一路游历的兄妹神采飞扬气度不凡,容貌更是堪比天上仙童一般,双手拖着下巴一脸惆怅的少年公子身材修长剑眉星目,腰间悬垂长剑衬的少年豪气,在她身旁一袭绿裙身材娇小的少女眯眼轻笑,笑时白皙如玉的脸庞中狭长双目弯如月影天真烂漫,这少女腰间同样佩着长剑,在洛阳富家公子喜佩剑而行,除了出尘脱俗的容貌让路人多看几眼外,这兄妹都带着兵刃倒是不显得有何奇怪,就听少年公子出声问道:“你真不和我去江南逛逛?” 绿裙少女抿嘴笑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干吗要跟着你?” 少年看着这个总想摆脱自己的妹妹有些头疼的问道:“那你说说你想去哪?” 目光如狐的少女抬手指向一方后说道:“长安。” “唔,我要顺着江河而下去扬州,看来咱两真是不顺路了。”少年公子紧接着说道。 “姜太岁,入洛阳而不去长安,你很奇怪啊,莫非天都有你很怕的人,不敢进去?”这少女狐疑的问道。 “哪有。”这个叫姜太岁的公子哥说道,看他的表情,很明显有些心虚。 “是不是洛阳王家那个叫王秀心的小姐,那日拜见王伯伯时我听说她和族兄去了长安,咱们姜家和洛阳王家是世交,出门之前听娘亲提及,王伯伯还有意将她许配给你,怎么,我这未来嫂嫂你不见见?”绿裙少女笑问道。 “告辞。” 姜太岁一步跃出矮亭,很显然他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走出几步后他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的妹妹又问道:“真不跟我走?” “我知道你是想去见识与爹爹齐名的那位南国武道第一人陈元秀的风采,可这事我真是提不起半点兴趣,与其跟你去灵犀阁,还不如去看看长安的繁华盛景。”绿裙少女摊开手无奈道。 “那我真走了?”姜太岁试探道。 “快滚,啰嗦什么。”绿裙少女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姜太岁走了很远后任不放心的回头喊道:“姜太真,万事留点神,玩够了就回草庐。” 不知是不是风声太大的缘故,对哥哥嘱咐充耳不闻的绿裙少女姜太真笑意盈盈的望向了天都长安的方向。 ------- 姜家兄妹分别几日后的铁旗镇上夜凉如水,一队西行的胡商从长安城满载而归落脚此地,只能明日一早铁旗关关门大开后离去,当胡商老大和镇上巡游的守关官兵交涉时,最后一辆车上忽然跳下一个走起路来有些微跛的年轻人,这人一声不吭的走到为首的巡游兵卒身边,从袖中掏出一块腰牌来。 官兵头头看了一眼这个腰间怪异的佩着一刀一剑的年轻人不知何意,等借着手中灯笼昏黄光线看清楚那腰牌上所示大字后急忙抱拳道:“原来是大理寺上官,不知深夜来铁旗关是为何事?” 原本呆在长安城中一时起意跟着出城胡商马车来到这里的年轻人收起腰牌后问道:“下午时出长安城,最快是不是也只能到了这里?” “是的。”兵卒回答道,他想了想后问道:“上官是来此追人?” “你不必知道,只管告诉要出关的人在镇上何处能落脚?”年轻人整张脸隐于夜色中看不清表情,等兵卒说出镇上唯一客栈的方位后匆匆离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月黑风高夜 目的地是长安却意外出现在更北方向铁旗镇的蜀地少女姜太真单手持剑,她收起盈盈笑意一脸认真的注视面前镖师装扮的诡异老者,很显然今晚这出戏就是袖里藏符的老符士一手安排,两人对峙时老者随行的六位镖师默默抽出腰间横刀,将姜太真众星环月一般围在其中,整个客栈大堂内无尽的杀气漫开,昏黄的烛火中几人手中刀锋凌冽泛着森森寒意,见此情形堂内过夜的商客走卒们皆是面色惊惧噤若寒蝉,一个个蜷缩在各自的草席上如被定身一般,当然还有一人不以为然的大步朝这边走来,长枪拖曳在地的柴逸边走边笑道:“一群大老爷们设计围堵一个小丫头片子,这手段也太过下作了。” 柴逸片刻后来到姜太真身前,两人对视一眼并无说话,就听那面色阴沉的老者开口道:“阁下要为姜小姐出头?” “是哪家的小姐我不管,你们想要欺负人,我自然不能当做无事发生。”柴逸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说道,他挑眉看向老者,目光中满是挑衅意味。 这老者眼神阴鸷微微撇嘴,胸前两团幽绿鬼火映照下整个人极为诡异,掌心泛着暗黄的符箓随着他忽然怒目而视瞬间化为尘烟,只见那两团绿焰快速阔开,在老者周身幻化出几十柄形如锋刃之物,如针雨一般朝着柴逸飞射而来。 “出头者先死。” 老者冷声说道,整个人随着划过空中幽绿色的飞刃拔地而起,柴逸看着袭来的鬼刃和人影,脚尖朝着拖地的枪剑轻轻一踢,长枪当即抡出一道圆弧,他大笑着朝着枪锋所指一步踏出。 迎头而上的寒芒银枪仅仅一瞬就将鬼火幻化的鬼刃撞碎,无数绿焰在空中骤然炸开,只见漫开的阴森绿气中老者身形显现,他身法诡谲的避开柴逸下劈的一枪,等两人贴身时他迅猛的一指猛地戳向收枪的柴逸,电光火石之间这一指被柴逸摆肘顶开。 一击不中老者微微皱眉,他整个人向后滑去的同时,袖中又飘出一张黄底红字的符箓,柴逸眼中这张鬼画符在老者掌心一旋后化为齑粉,又是一团绿焰凭空燃起,焰中隐约有几个难以辨认小字在拢聚气机。 “装神弄鬼。” 柴逸笑着大喝一声,他盯着老者提枪便刺,手中飞旋转动的枪身疾出,笼罩着罡气的银枪如灵蛇走字一般飞晃射去,刺入那绿焰之中。 焰中时隐时现的是缚灵敕神四个小字,在锋锐的枪尖中支离破碎,挡在老者身前的绿焰砰然一声后再次炸开,灼热的焰气直扑柴逸,原本准备推枪再入直捣老者身体的驸马爷只能一退再退。 在老者似乎并不在意空中燃烧的绿焰之气,他一口气袖中飞出三张符箓,三符皆写有缚灵敕神四字,绕着老者头顶开始旋转。 片刻之后,一尊冒着白色幽烟的巨灵天王出现在老者身后。 天王怒目,宛如真人。 饶是在长安见过太过诡谲之事的驸马柴逸,此刻也不禁动容动容,他面色一肃后攥紧手中银枪,见老者三符过顶提调真气,沉吟片刻后问道:“老贼你可是来自酆都?” 老者脸色阴沉并不言语。 柴逸见没有得到回答,他伸手摸了摸抵在胸前的银枪后笑道:“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在长安地界上,就得服软低头,如果是仗着一手法术肆意欺凌弱小,小心落个道消身死的下场。” 老者此刻眼中赤红,他死死盯着执意替姜家小姐出头的柴逸冷声道:“还是那句话,出头者先死,如果识相就速速离去。” 柴逸低头嘿嘿一笑,抬头一瞬银枪如腾蛇一般抖出数道残影,一击横扫千军向老者抡去。 老者身后幻化出来的怒目天王缓缓举起了双臂。 整个客栈刹那间鬼气森森,堂内众人吓的肝胆俱碎,仿佛坠入了幽冥之中。 而大堂另一端,此刻也激战正酣,刚才老者出手时同一刻那六位随行镖客应声挥刀跳斩,一张刀网在姜太真头顶铺开,姜太真迎着凌空而起的六人玉手一抬,蓦然间一道剑光闪动,弥漫开来的剑气像是一层无形的罩子将她遮蔽在其中,刀剑相碰后这六人快速弹开,落地后动作划一的六人身躯齐齐一滞,像是没想到这个身形娇小的小姑娘剑法竟如此精妙一样,此刻正好柴逸提枪而出对上老者,姜太真略一思索,整个人向后退去,为那个替自己出头的男子让出空间,她身法迅捷的落在大堂一侧墙边,喘息之间片刻出神后的六人摆开刀阵紧随其后推了过来。 这六人同时出招如同一人,空中再次绞出一张刀网,提剑再战的姜太真只能勉强抵挡,空气中乱滚的每一寸锋芒都极其危险,一番横刀竖劈下来,身形单薄的少女终是落了下风,身上被割开四五道血痕出来,手中剑原本凌厉的剑气也逐渐暗淡了下来,最后疲于招架的姜太真躲开斜劈脑门的一刀后,有些踉跄的退到墙边,身上绿裙薄衫早已是被血染红。 奇怪的是,这六个面无表情的刀客并未乘胜追击,看着小姑娘背靠墙壁颓然蹲下,齐齐的转头望向了不远处三张符纸唤出怒目神将的老者。 气喘吁吁的姜太真这一瞬觉得,与自己厮杀的这六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具具被人操控的傀儡一般,尤其是他们那了无生机麻木不仁的眼睛,让她即心惊又奇怪,想到这里她低头自嘲一笑,看来还是有些托大,这些人是冲着姜家来的,自然不是普通江湖武夫可比,看来今日势必要将自己拿下。 就在此刻大堂内忽然一声轰鸣巨响,姜太真猛然抬头看去,只见柴逸长枪在前整个人撞入那真气所化凝如实体的怒目天王怀中,他枪尖迸出的磅礴罡气硬生生将老者真气操纵的天王撞的支离破碎轰然倒地。 柴逸师从骁骑将军韩灵宝,看似俊逸飘渺的他随柱国将军一样走的是打磨肉身金刚不坏的武夫路子,一身铁骨钢筋寻常兵刃难以伤其分毫,因为此番要去陇右疆场历练,身上还穿着一件皇宫大内求来的金丝软甲,与人厮杀起来更是不惧,可就在那天王法相碎开时,他忽然整个人向后猛地退去,嘴角喷出一口猩红鲜血出来。 以枪抵地才停下身形的柴逸微微眯眼,原来在刚才在撞入神将的瞬间,面前老者速度极快的在他胸口拍了一掌。 这老者此刻单掌伸出,低头看向一地溃散的真气露出可惜神色,这具天王法相是他好不容易拘灵三月有余才凝聚起来的符将,虽然是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但和人厮杀也极为好用,老者微微一叹,只见在他掌中拖着一团正在翻滚的紫色雷电。 雷法。 柴逸这才恍然,击退自己的那一掌正是此物。 靠在墙边耷拉着脑袋的姜太真看清老者手中之物,对于此人身份已是了然于胸,她想了想后提高嗓门望着老者出声道:“凤鸣宫首座朱帛被朝廷削去四肢囚于长安,凤鸣宫因此亡了,要真是气不过,去长安找皇帝老儿说理,为何要针对我姜家出手?” 听到皇帝老儿四个字,驸马爷柴逸眼皮直跳,不知是被一掌拍的伤势过重,还是这句话威力太大,脸色逐渐苍白起来,这老者听到小姑娘喊话讥笑着搭道:“可首座是被你爹击败才被押赴长安的。” “因为我爹揍了你家首座,所以今夜你是要那我泄愤?”姜太真翻了个白眼后问道。 “擒下你去草庐,让姜阀主出面和朝廷换回我家首座。”老者毫不遮掩的说出此行目的。 姜阀,凤鸣宫,虽然柴逸居住长安城中从不过问江湖事,但听到这几个名字后也知道自己卷入了何事之中,他强压下一口上涌的鲜血后开口道:“老道,这事不用为难小姑娘,我就能替你办了,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老者并不理会柴逸,他拖着那团紫雷的手掌一翻,原本极为骇人的方寸天雷消失不见,紧接着老者手指微微一动,那站在姜天真面前的六人又如木偶一般看向了她。 姜太真冷冷一笑,她猜的不错,这六人便是这老者一手操纵的活死人,难怪动作都一模一样,想到这里她眼中闪过一丝狡色。 老者走上前去,和柴逸擦肩而过时这位驸马爷身体微颤,就听老者说道:“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但你很不错,要不是这铁旗关阴魂足够供我驱使让我修为大增,恐怕真要死于你的枪下了。” 柴逸原本想提枪再战,可体内真气絮乱浑身无力可使,他刚想开口时,忽然客栈那一番打斗后被震的裂纹丛生的大门被人推开。 一个年轻人趁着月色闪身进来,他看向众人开口道:“这里面是在捉鬼啊还是求雨,轰隆隆的吓我一跳。” 老者停下身形看向来人,一个消瘦的年轻人正眼神熠熠的望着自己,他腰间一刀一剑随即出鞘。 来者不是客。 在老者和来人对视时,姜太真忽然眼中闪过厉色,就是趁现在。 她聚全身之力一剑撩出,剑气四溢中一道银色白芒瞬间朝面前六人推去。 剑锋划过后六颗人头瞬间落地,可见这一剑其势之猛。 一击得逞的姜太真冲着客栈窗户快速奔去。 望着滚落的人头,刚进门的年轻人看的瞠目结舌,这绿裙姑娘着实是有些厉害。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君不悦 绿裙少女一气呵成的横斩过后三两箭步就冲到窗口,那五颗人头还在地上翻滚之际,她倏地一下轻盈的跃出窗户,临了还不忘朝着堂内笑道:“谢谢好汉出手相救,危情之下小女子就先行遁去,我们青山不改.....” 话音未落,视线始终跟着自己此行目标的老者掌中一团绿焰朝着那以为就此脱身浅笑盼兮的少女飞旋而去。 只见速度奇快的绿焰飞曳至那扇窗前猛然爆裂开来,整扇窗户随着殉爆的荧荧鬼火被无情摧毁,溅射的幽绿光点中夹杂着木屑和碎石,离此处最近抱头鼠窜的几人躲闪不及,身上已然被灼烧,一时间痛苦的尖叫声响彻整间客栈。 等绿焰爆开掀起的烟尘过后,绿裙小姑娘早已没了身影。 老者瞥了一眼自己那五具被削去头颅的刀傀,脸上一对白眉微微一皱,作势抬脚就要朝小姑娘离去的方向追去,他心中很清楚,自己这手起爆符肯定是炸到了姜家小姐身上,就算她跑也肯定跑不到哪里去,更何况自己在铁旗镇上还布下另外五个刀傀。 最后进门的年轻人神情复杂的和杵着银枪站在原地运功疗伤的柴逸对视一眼,驸马爷柴逸看清这年轻人容貌后瞪大了双眼,他凝视着这个半天之前一起坐在屋檐下吃包子的家伙,嘴唇微微一动,却将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深夜铁旗镇客栈最后一个不速之客正是赵幼安。 左手握着长刀十五右手倒提短剑瑶光的赵幼安看着老者背影出声道:“请留步。” 老者闻声身体稍微停滞,然后不管不顾的径直朝着被炸开的窗户走去。 眼看出声留不住这个手段狠辣道法诡谲的老者,此时一身武功有所小成的赵幼安身形一晃,猛地一个箭步弹出,反手瑶光剑一记负龙以游朝着老者划去,因为赵幼安早早调动真气,灵动剑招下漫开的剑气如游龙出水之势在空中铺开,银白剑刃锋芒璀璨,感受到危险的老者骤然回头,两人对视之下老者眼神昏暗无光,嘴角却勾起一丝诡笑。 老者看着划来的一剑,仅是向右横移一步就将好躲开,在他袖中一张黄纸符箓滑向指尖,很明显又是一张起爆符。 一剑撩空的赵幼安神色并无变化,他左手长刀一式横扫千军朝着老者拦腰斩去,起符的老者胸前燃起一团绿焰,随着刀刃切开火焰,一道热浪瞬间朝着赵幼安席卷而来,空中殉爆的焰火灼热且阴毒。 向后退去一步的赵幼安刀剑齐出,纵横剑气和一刀之势硬生生将气浪压下,客栈地板在两股相撞的真气中剧烈震颤,尚未散开的焰气烟尘中只见老者人影猛地扑来,此时在他掌心闪烁着滚滚紫光。 “小心掌中雷。” 不远处观战的柴逸大声喊道。 看清老者掌中之物的赵幼安神情有些惊诧,但手中刀剑还是做出了抵挡之式,他全身骤然聚力,左手长刀由下往上掠起,刀弧如飞鸢奔日般腾起,凌厉刀影迎上老者向前推出的一掌,重创了柴逸的掌中雷刚好拍在长刀钝刃上,夺目的紫光引入刀身,发出噼里啪啦响声的同时,如一条飞蛇朝着赵幼安手腕咬去。 从没见过如此诡异法术的赵幼安急忙松开握刀的左手,那道方寸紫电瞬间脱开刀身,作势又咬向他的面门。 赵幼安右手一剑下劈,斩断这道迅猛紫电的同时,身形有些踉跄的向后再退两步。 见此情形老者手中雷光紫电暴涨,流光飞旋中他冷笑一手,然后将那团掌中翻滚的炸雷抛出,朝着赵幼安猛地砸来。 赵幼安下意识的向后转身跑去,掠出两步后忽然返身一刀,这聚浑身之力于一臂的一招曾使得星君退避美人破相,赵幼安至今练就最为得意的一式势大力沉的劈向那团雷,刀刃撕开雷团的瞬间堂内众人眼前忽然亮起刺眼白芒,紧接着比那绿焰起爆符更为势大的爆燃将赵幼安的身影吞没。 短暂的失明后柴逸定眼看去,此时客栈大堂被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那道被刀刃劈开瞬爆的炸雷迸发的气浪将赵幼安掀飞砸向墙边。 一手掌中雷可比鬼神之术的老者早已没了身影,看来此人不想过多纠缠,而是趁着雷爆的瞬间脱身去追那个绿裙小姑娘了。 灰头土脸的赵幼安靠着墙壁起身,他低头查看身体,发现除了筋骨有些疼痛外,并无其他伤口出现,微微心安后环顾四周,才发现老者消失不见,这时柴逸拖着受伤的身体走了过来,他看着这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铁旗镇的家伙疑惑道:“来追我的?” 赵幼安刚想说话,忽然胸口一疼,一口鲜血从口腔中涌出,他急忙伸手去擦,就听看着自己嘴角渗出猩红血色的柴逸出声道:“不着急,调理一下气息再说话。” 赵幼安点点头后暗自运气,等丹田真气充盈胸膛后才开口道:“你下午离开前说的话让我很难不多想,思来想去后还是决定追上你问问清楚。” 柴逸听后露出奇怪笑意,他当即点头道:“想来你也只能是为这事来的,我走前真不该多嘴......” 赵幼安瞪大眼睛盯着柴逸等待下文。 柴逸顿了顿后话锋一转道:“现在不是说此事的时候,刚才那位姑娘姓姜,她的身份极其重要,千万不能在长安地界出事,要是落在老贼手中,整个江湖都会掀起难以估量的风浪,甚至还会波及的庙堂,你我此时动身分头去寻,一定要在老贼之前找到她,等确保她平安后我自会解答你心中之惑。” 赵幼安歪着头想了想后应了下来,他拾起落在地上的刀剑后看着柴逸问道:“要是那老头先找到人怎么办?” 柴逸顺势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响箭递向赵幼安,他一脸凝重的说道:“若是你先遇到老贼擒下那姜姑娘,就拉动引线朝天射出响箭,我自会第一时间赶过来,刚才中了老贼的道受了小伤,此时已无大碍,再战我有把握拦下他。” 赵幼安看着信誓旦旦的柴逸说道:“那好,我往东你往西,不管找不找得到,天亮之后在这里汇合。” 柴逸点点头后提着银枪跃出大堂,看身手确实是还能再战,就是不知刚才和老者对战时为何不使出全力来。 赵幼安看了一眼屋外暗沉的天幕,取过门口挂着的灯笼,他刚要走,忽然听到堂内有人怒吼道:“谁人打我马纯,谁人敢打我马纯?站出来再打打看。” 原来之前堂内那个被胡人首领一拳打昏的游侠醒来,正叉着腰仰头叫嚣。 赵幼安没看到先前一幕,不知此人发什么癫,他摇摇头后朝着长安方向走去,没几步就又碰到刚到铁旗镇见过的兵卒,这巡游值夜的兵卒带着两人朝着客栈奔来,看清赵幼安面相后抱拳问道:“大理寺上官,小的听到刚才客栈几声巨响,可知道是因为何事?” 赵幼安想也没想就说道:“客栈内有人在发癫,应该是他整出来的动静,你们过去快干预干预。” “得令。” 几个兵卒听到这话,怒气冲冲的朝着客栈大步而去。 可怜那出头被揍的游侠儿,刚一舒胸中闷气,就被进来的铁骑镇兵卒一刀鞘抡翻,他那肿胀的半边脸又被官靴狠狠踩住,紧接着一顿铁拳落在了身上。 只听叫马纯的游侠倒在地上抹泪痛哭道:“君不幸啊,歹人之幸也。” 一听这家伙还骂自己,为首的兵卒气乐了,他用刀鞘拍着马纯的脸蛋讥笑道:“今夜老子就让你好好做回君子。” 夜色昏烛中几人痛殴马纯时并未注意,这大堂内为何一地狼藉。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又回眸 暮沉寂寥的铁旗关内绿裙女子仓皇疾走,薄凉月色中只见在这道娇小身影时而跃上屋檐,时而俯身窄巷,喘息间还不时回头看看,在她不远处的屋顶上,始终有五道鬼魅身影不紧不慢的尾随其后,她快则这五人也快,她慢这五人便缓步,就好像猫儿捉鼠一般。这般戏弄让逃出客栈后一刻也没停歇的姜太真恼怒不已,更可气的是刚才那老者飞射而来引爆符炸开后,炙焰中无数飞屑火石溅向自己,若不是急忙抬臂遮挡,恐怕此时这张黛眉紧蹙的脸蛋都要破相,当然其后果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整个右臂此时已经渗出血水,或深或浅的伤口出现在细嫩的皮肉上。 眼看溜之大吉已无可能,姜太真飞掠至一处矮房转角后长吁一口浊气,她两指并拢朝着自己胸口猛戳两下,用仅存的一点力气封住血流如注的右臂穴道,然后扯下绿裙一角锦布,缠绕在伤口最严重处。做完这些后她拔出腰间秋水盈盈的宝剑,打算借着转角暂时的盲视野,和又是五个凤鸣宫老者操纵的“刀傀”殊死一搏。 姜太真能看得出来,这老者无意取了自己性命,要不然以他的诡谲手段,在客栈早就让自己滚下去见阎王爷了,他大抵只是想擒住自己要挟父亲,做那一命换一命的交易,换取那位囚困在长安的凤鸣宫首座朱帛,想到这里她又叹了一口气,面色有些忧愁的少女低头看向手中剑出声自嘲道:“姜太真你真是个笨蛋,干嘛不跟着姜太岁去江南,干嘛要独自一人上长安,上长安就上长安,还稀里糊涂的迷了路,跑到这么个阴气冲天的地方来,这下好了吧,被你老爹得罪的江湖仇家盯上了吧,看来今日要倒霉咯。” 姜太真埋怨完自己,将身子贴在墙边,竖耳微听不远处的动静,依稀有沉重脚步声传入耳中,很显然就是那五个“刀傀”追了过来,她虽然武艺不如哥哥姜太岁,自幼练武又变着法子偷懒,但再如何也是江湖三大宗师姜阀阀主的掌上明珠,又是在名剑如林的剑庐和武学典籍多如牛毛的草庐之中长大,此时凝神调息间气力恢复一些,就在那脚步近在咫尺一墙之隔时,她速度极快的刺出一剑,刹那剑光擦着墙壁而出,青芒剑气挟着苍劲风声朝着转角的第一道身影卷去。 蓦地出现一抹剑弧,走在最前面的刀傀身躯一震后急忙提刀抵挡,在剑锋距离自己脑袋一拳距离时截住剑尖,罡气缭绕的横刀一下就将这突如其来袭击的一剑荡开,眼看短暂失去视野的少女又重新出现,他身后的四位身法迅捷的快速铺开,四柄横刀泛着阴寒之气同时出鞘,五人站位和客栈那五个被削去头颅的刀傀如出一辙,以刀锋结网攻守同步的刀阵俨然又现。 一剑不中的少女借势向后退去,手中剑微晃不止,本来身上有伤的她步伐有些迟钝,看着展开的刀阵,心中又是一阵惆怅。 五名刀傀中最左边一位率先出手,此人一步踏出抡臂劈出极为蛮横的一刀。 看着雷疾电掣般迎面劈砍的开路刀,姜太真急忙抬手递出一剑,刀锋剑气交织中又是长刀占了上风,刀傀刀上罡气将漫天剑气冲散的同时,刀锋在少女握剑的胳膊上划开一道。 整个人飞旋至矮房一侧的姜太真已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她没想到老者安排在客栈外蹲守的这五位刀傀要比倒在自己剑下的那五位还要强上不少,眼下一人一刀就让自己如此狼狈。 如此危急时刻,少女忽然灿烂一笑,她看着夜色中如苍松般伫立的五人开口道:“若是我此刻束手就擒,会不会要好一些?” 这五人眼神混沌面无表情,对姜太真递来的话无动于衷,两个人互为犄角提刀再起,两步掠到姜太真眼前,一人抡刀横劈,一人推刀前刺,此番配合之下,抬剑只能提防一处的少女必定非死即残。 姜太真眼中露出一丝绝望,只能撩出一剑旋向一人,她已做好身中一刀换一人倒下的决定,猛提体内一股真气后整个人随着漫开的剑气前倾而去。 引刀前刺的刀傀显然没料想到这少女如此决绝,刀剑相向中少女长剑忽然脱手,那皓白玉手灵巧的推向剑柄,眨眼间被推出的飞剑扎入刀傀胸中,如潮般的剑气拍打在他身上,这刀傀猛的向后仰去。 另一凌空而起的刀傀一记横劈眼看要落在姜太真身上,她也认命的闭上了眼睛,在等待刀落的那一刹她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檀口轻启又是重重叹息一声。 “砰!” 忽的一声闷响声在耳畔炸开,那势大力沉的一刀也没落在自己身上,闻声姜太真急忙睁眼,只见这名刀傀倒在地上滑出数米,在他眉心处插着一杆微微颤动的箭枝,细看下还有四支箭矢皆是洞穿身体,被五箭齐中,这刀傀已然死绝。 姜太真猛然回眸,片刻后嫣然一笑。 一个清瘦的年轻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姜太真身后矮房顶上,冲着她轻轻撇了撇嘴。 姜太真忽然记起数月前的一幕,清溪,山鹿,春风明月,还有眼前的同一人。 刚好杀到的赵幼安并没有认出姜太真就是当时青山中遇到的白衣少女,他扫了五位刀傀剩下的三人一眼后,面无表情的将手中弩弓装入背后蛇皮袋中,然后抽出长刀,从脚下屋檐一跃而下,迎着同时出手的三人开始狂奔。 在和姜太真擦肩而过时,赵幼安嘴唇微动,两个字飘到少女耳中。 “先跑。” 同时杀来的刀傀盯着赵幼安劈出一刀,两人距离极近时赵幼安忽然灵活的俯身下蹲,躲开急坠的刀弧后反手一击拦腰斩挥出。 刹那间长刀砍入这名刀傀腹部,赵幼安浑身紧绷使出全力向前再推,直至让人毛骨悚然的挫骨声响起后才抽刀,无数血珠随着刀身在空中乱舞,薄凉月色中朵朵猩红血花绽开。 解决一人后赵幼安视线左移,脸上浮起笑意,见同伴被瞬间砍刀后饶是这被人操控的刀傀,那张本来死水一般的脸上隐隐有了怒意,他双手握刀猛劈向下,赵幼安灵活的滚向一旁,钢刀一下剁入地面,地面裂开一道纹路的瞬间激起无数飞石。 趁着这刀傀拔刀,赵幼安贴地削出一刀,滚地的刀气掀起烟尘的同时,刀锋将这刀傀双脚斩断,刀削骨声再次响起,这人双膝重重杵地,赵幼安提刀上撩,角度诡异的刀弧划破长空,一颗人头应声滚落。 五名刀傀中最后一人悍不畏死的扑向又砍倒一人的赵幼安,他并未发现,刚才那绿裙少女并未离开,而是飞掠上前拔出插在最开始身死刀傀胸口的长剑,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身后。 一抹剑芒擦着刀傀脖子一闪而逝,这名死死盯着赵幼安的刀傀咣当一声栽倒在地。 姜太真凝视着低头甩着刀身上血珠的赵幼安刚想说些什么,就见这个清瘦的家伙猛地抬头埋怨道:“我不是让你快跑吗,这几个家伙只是被人布下的人桩,恐怕那正主片刻就会赶来,你要离开我还能和他纠缠一会,可你要不走,你说我是顾你还是顾他?” 姜太真一听此话顿时大为恼火,她一脸固执的望着赵幼安咬牙道:“要走一起走。” “真他娘啰嗦。” 赵幼安骂骂咧咧的向前拽起姜太真手臂,也不管面前少女什么反应,换了一口气息后拔腿就走,此时他还没认出有过一面之缘的姜太真,就觉得这少女生的也太好看了些吧,恐怕只有大魔头商妙常和阴牢中不人不鬼的宇文殊图才能与其比肩,若是他日彻底长开,不得倾国倾城啊。 任由赵幼安牵着手疾走的姜太真脸色越发难看,等两人走了不知多久,应该已经离开铁旗镇地界后,在路旁一棵粗壮老槐下她一把甩开一声不吭闷头向前的赵幼安挑眉道:“我们就这样一直走,确定能甩开那老头?” 赵幼安搓搓手后一脸认真的说道:“等将你送到去长安的官道后我会返回去,估摸着还是要和那老头打一架,我和那用长枪的家伙联手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让那老头断了擒你的念头,毕竟那家伙说你的身份......咦......”说道这里赵幼安觉得面前少女越看越熟悉,他指着这少女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 “咳咳,你比上次见面厉害多了。”姜太真见赵幼安认出自己,轻咳两声后说道。 赵幼安眯眼打量着面前少女恍然道:“我记得那日你说先去洛阳,然后再到长安,怎么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姜太真脸上一阵羞红,她当然不能说自己是迷了路才来到此地,就听她望着刚才逃出的铁旗镇轻声道:“当年陇中门阀李家举兵伐隋,兵至此处遇到率领刑徒军的万人敌韩孝国,李阀五万戍边铁甲军对上视死如归的八万大隋刑徒,在铁旗关方寸之地拢聚十三万人惨烈厮杀,一战就殒命三万余人,此战也是李唐入关的第一场大战,自然是举世皆闻,我来此地看看难道不行吗?” 赵幼安闻言狐疑道:“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对这些事感兴趣,真是......真是有些奇怪。” 姜太真立即出言反驳道:“我蜀中女子自古爱慕英豪,芙蓉帕上秀长缨,脱去花裙便是将,自然和生在繁华天都的太平小姐不一样。” 赵幼安看着面色苍白却一脸傲然的少女愣了愣后说道:“看看无妨,可被人盯上就有些倒霉了。” 姜太真遥望不远处的铁旗镇叹气道:“那老头很显然谋划已久,即便我是出现在长安,他也会想尽手段出手的。” 看之前在客栈的架势,赵幼安很同意姜太真的说法,他心中也越发好奇面前这个少女的身份。 片刻后就听这少女说道:“你们与我萍水相逢,却肯舍身出手,我若就此离去,岂不是很不讲义气?” 赵幼安转头无奈道:“那怎么办,我要从用长枪的家伙那里问些事情,他说要保你,我只能答应下来,加上你之前救我一命,此时更无理由撒手不管。” 姜太真想了想后揉着受伤的手臂忽然笑道:“既然两个笨蛋执意要为我出头,那我就恭谨不如从命咯,希望你们不是逞强,而是真有本事留下那老东西。” 说完后少女毫不客气的拔腿就走。 赵幼安哑然失笑道:“就这样?” 姜太真回眸眯眼笑道:“江湖好汉,可是要一诺千金重呐,就这样吧,告辞。” 赵幼安望着少女娇俏背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家伙未免有点太不客气了吧,弄得自己此刻也想溜之大吉,让那要去陇右参军的家伙一个人当笨蛋算了,想到这里他望着铁骑镇眼神开始飘忽不定。 第一百二十章 刀剑笑 赵幼安伫立在原地等绿裙少女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良久后才回神,他本是想一走了之,心底这种怯意在太乙山上遇到那头猛虎时也出现过,犹豫之间心中又出现了另一种声音,更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此刻的你再也不是那个看着婉儿坠江束手无策的小卒,不是被武曲星君和张四截杀时只能东躲西藏的懦夫,一代宗师曲无忌将半生修为灌入你体内也不是想看你一遇到那些棘手的人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阴牢中的武状元刘牧和前朝皇族宇文殊图教于你的那些招式也不是用来欺负比你弱小的人用的,江湖上的那一座座高山就耸立在那里,如果不去挨个瞧瞧,从那个世界浑浑噩噩,来到这个世界又畏首畏尾,岂不无趣死了? 最后心底的声音用近乎嘲弄的语气问道:“你敢回去吗?” 赵幼安抬头看了一眼天穹悬垂的玉盘,月影婆娑凉意流转,他摇了摇脑袋驱散心底萦绕的声音,手出长袖按在刀柄上,步伐轻盈的返身朝着埋葬了三万阴魂的铁旗镇走去。 往回走的赵幼安这才发现,回去的这段路竟然如此之长,刚才牵着那少女的手疾奔时并未觉得,埋头前行的他忽然间感觉手上有些湿,本来以为是汗渍,可两指一揉竟然发现有些比汗要稠,他借着月色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手上染了些血水,刚才自己和那几位刀傀交手并未受伤,这血水只有可能是被自己牵了一路的少女染在自己手上的了。 受了伤竟然一声不吭,还有心思和自己玩笑,赵幼安心中不觉又高看那绿裙少女一眼,转而想起当初在山中初遇的情形,他顿时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用长枪的家伙说这少女大有来头,赵幼安心中转而又开始猜测姜太真的身份,心中一通乱想时已来到铁旗镇东入口前。 刚才被赵幼安和绿裙少女击杀了五名刀傀尸体前,从酆都远道而来的老者低头默然,今夜自己苦心培育的十具刀傀尽数被杀,心中早已心疼不已,现在自己要擒的正主又不知所踪,怒意渐渐浮现在脸上一对横眉中,忽然之间他似感应到什么,缓缓抬臂挥了挥衣袖,整个人瞬间消失在原地。 再入铁旗镇的赵幼安望着长街左右顾盼间,一道诡异身影在离自己不远处轰然落下,两两相望间赵幼安缓缓抽出了腰间长刀。 老者视线在赵幼安身上短暂停留后飘向更远出,确定这年轻男子周围没有隐匿他人后才冷冷问道;“如此年少为何不惜性命?” 赵幼安低头咧嘴一笑,手中刀轻轻晃了晃,却并没有应声。 习武之后他和一些极厉害的角色交过手,可面前这位手段诡谲莫测的符士还是头一遭,他想起寇放对自己说过的一件事,遇上那些玄之又玄的人物,唯有以力破之。 见赵幼安不语,老者袖中探出两指,指尖夹着一张上面字迹渐渐模糊的符箓,随后面前三团绿焰燃气,森森鬼气铺开在两人所处的长街之上。 “我要的人是你藏起来了吧,此番北上老叟无意过多杀生,若是将她交出来给我,你的命可以留下。”这老者很是耐心的说道,他能感受到赵幼安抽刀的一瞬内体涌动的磅礴真气,加上观此人年纪轻轻,一时竟看不透深浅,所以好言相劝道。 赵幼安摇摇头后轻声道:“恐怕我不能如老先生所愿。” 话音刚落,三团绿焰骤然而起,而且还在空中越阔越大,眨眼间烈焰逐渐连成一线火屏,朝着赵幼安推了过来。 见过老者这一手引爆符威力的赵幼安自知,快速推来的绿焰若是有一点落在身上,必然会遭受灼肤之痛,并且还不能让这诡异的火屏在面前起爆,如是想来他真气灌入双臂,朝着脚下黄土划出一刀,紧接着手腕一转,滚滚刀气在耀眼的刀弧落下时掀起一层尘土,赵幼安身体前倾凭空在撩出一记横扫千军,横斩将飞扬的土尘顺势推向那焰屏。 两线相撞之下,绿焰瞬间爆裂开来,整条长街都仿佛一颤。 老者心中暗道一声聪明,本来想用这张起爆符消耗面前人,没想到这小子竟来这样一手,他眼神混沌的望着随着爆炸遮挡视线的尘土,稍一晃神间忽然面色一肃。 一道身影跃出飞尘凌空而出。 长刀先落,凌厉刀锋划破月影长街,赵幼安极为写意的劈斩而下。 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击,老者冷笑着抬臂便挡,掌中青紫色光芒一闪而出。 老者掌中雷迎着刀锋拍出,将长刀凝如实质滚动而出的罡气击碎的瞬间,另一袖中一张飞符朝着还未落地的赵幼安射去。 看着飞符袭来,赵幼安借着弹开长刀的掌中雷之势,落地后向后滑去,两人拉开十步距离后他反撩一刀,将眨眼追至身前不知是何手段的飞符打落在地。 轻飘飘的符纸坠地的瞬间,地上瞬间出现一摊黑水,只见一只骨瘦嶙峋的手臂诡异的从漫开的黑水中伸了出来,紧接着一个披肩散发厉鬼模样的黑影一点点向外爬出,赵幼安看到这黑影赤红双眼的那一刻心中一惊,急忙双手握刀朝半个身子已然出来的黑影刺去,硬生生将这模样狰狞的东西压了回去。 刀影落下后眨眼间脚下这摊黑水消失不见,长刀挫地后猛的弹起,地上出现无数条散开的裂纹。 赵幼安抬头望着老者笑道:“妙啊,老先生,这纵鬼之术我还是头一次见,之前见人能操纵白蛟就惊叹不已,没想到世间还真有人能召厉鬼入人间。” 老者面无表情的说道:“这铁旗镇内共有三万厉鬼游荡,我若是一一点灯召之,你该如何应对?” 赵幼安笑容未褪便一步掠出,三两下又贴近老者身前,手中刀挟带呼呼风劲朝着满头白丝的头颅劈下。 凌厉刀锋下老者一步不退,抬臂上拖迎上刀刃,掌中闪烁的一团紫雷硬撼赵幼安凝聚真气又起罡气的长刀,只不过这一次不似刚才,刀锋将那团紫色雷气撕开一道口子,电光火石的刹那,赵幼安再灌真气入长刀,势要将这只启符的手剁下。 近在咫尺间的老者脸上忽然浮起一丝讥笑,瞥见这一幕的赵幼安手腕一转朝着老者头颅削去,眼看刀刃就要落在老者脸上,他忽然感觉如芒在背,老者也顺势抬手一把攥住距自己脸部方寸间的长刀。 不知何时老者在赵幼安身后布下一张符箓,此时已燃烧殆尽。 一柄飞剑从铁旗镇东边关楼上飞出,飞虹一般眨眼便出现在赵幼安脑后。 生死一瞬之间。 赵幼安面色一白心道不好,他松开握刀的手后一击摆肘抡出,老者扭头躲避的瞬间他也借势身体下倾,突然而至极为阴险的飞剑擦着赵幼安脖颈一闪而过,脖子上一道血线绽开,万幸是极浅,并不伤及性命。 纠缠一起的两人在飞剑之后互换一掌一拳,赵幼安一拳砸中老者胸膛的瞬间,自己左肩也被掌中雷拍中,赵幼安伸手抽出夹在老者另一臂两指间的长刀后再次向后退去。 被一拳砸中胸膛的老者微微挪步,从面色来看也不好受。 赵幼安摸了摸被飞剑化开口子的脖子,再看老者时面色凝重,他这两月在阴牢中得刘牧指点,对于贴身肉搏本极有信心,可遇上这个远距可起符箓,近身掌中雷护体的老者,此时有些束手无策。 老者忽然望着赵幼安没来由赞道:“老叟这些年已经很少同时用出飞剑符,起爆符和缚灵符了,年轻人你很不错,不知师承何人?” 赵幼安暗自换气间脱口说道:“我学的很杂,师傅也很多,要非挑出来一个说的话,是曲无忌。”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后转而点头道:“原来是曲师的高徒,早年间我曾在钱塘江大潮前和曲师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听说他和我家首座一样被朝廷囚禁于长安,既然是被囚,为何能教授于你一身本领?” 赵幼安面色阴沉的说道:“老曲死了,各种缘由休要再问。” 老者闻言一愣,然后袖中又滑出一张符来,他一边抬手一边说道:“年轻人,我叫陶疆,想知道你的名字。” 赵幼安被老者掌中雷拍中的肩膀此时疼得厉害,他看着老者咬牙说道:“长安,赵幼安。” 老者微微点头,指尖符纸燃起幽火。 又一柄银白飞剑跃过东边关楼,如飒沓流星般朝这边飞来。 赵幼安忍痛长吁一口气后拔出腰间刚才不曾出鞘的短剑,一刀一剑紧握手中,他仰面看着朝自己夜幕中飞旋而来一点白芒,朝着老者飞奔而去。 之后的一个瞬间,刀剑齐下的赵幼安高高跃起,长街之上剑气纵横刀芒流转,调动真气后速度奇快的他如残影一般扑向再次拖着掌中雷抵挡的老者陶疆。 刀剑之锋芒于青紫雷光汇聚一处,两人身影猛然相撞。 赵幼安左手长刀撕扯着老者托着的掌中雷引入他处,绞入刀芒的雷柱击穿了长街上的一面矮墙,轰隆声如粗木撞钟一般,他右手短剑刺入老者腹部三分,却再也推不进去。 头顶符剑将要落下。 赵幼安嘴角渗出血丝,他额头青筋暴起双目赤红,聚全身之力将手中剑再推一寸,老者的腹部也早被剑气绞烂,低头看去血肉模糊。 对腹部伤势全然不顾的者看着赵幼安忽然眼神悲悯,因为这个年轻人就要死了,他的符剑将会洞穿眼前这颗头颅。 可下一秒,一道银弧不知从何处气势磅礴的飞射而来,将那咫尺之间就取了赵幼安小命的符剑击飞。 划过两人头顶的银弧落地后显出形状,一杆银枪插入地面,大地瞬间又被震出无数裂纹。 赵幼安眼前一亮,迅速拔剑后抬膝顶向老者的腹部,老者也还了一掌在他胸口。 被一掌拍中后赵幼安向断线风筝一般向后飞去,眼前一黑后陷入昏厥,重重的砸在地面之上。 失去意识的他手中还是死死攥着刀剑。 老者陶疆看着躺在地上的赵幼安眼神复杂,这时一道身影落入那插入地面的银枪前。 来人正是大唐驸马柴逸。 陶疆望着衣袍摇曳神情傲然的柴逸问道:“刚才你就来了,为何等到此时才出手?” 柴逸笑着拔出银枪后缓缓说道:“我想看看这小子究竟几斤几两,同样也看看你什么路数。” 老者陶疆卷起衣袖捂住血流不止的腹部后说道:“之前在客栈为何隐藏实力,想做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人?” “狗屁,老子要去陇右杀敌,没空和你斗心眼,只不过这小子救过我那薄情寡义的婆娘,你又想对姜夔的女儿下手,所以两件事赶一块,你今夜是必须要死。”柴逸朗声笑着说道,话音刚落他就拖枪朝着老者扑去。 陶疆低头看了一眼被赵幼安刺了一剑的腹部,在柴逸冲来时冷声道:“此时你确实能杀我,可你也留不下我。” 就当柴逸一击炫目枪弧抡出时,老者陶疆袖中一张符箓落入指尖,一阵黑雾瞬间而起遮在他周身。 银枪穿过黑雾,陶疆却诡异的消失不见。 柴逸扛枪上肩一脸无奈的走到赵幼安面前,他冷冷的看着躺在地上呼吸匀称的清瘦少年,良久后忽然出声道:“出来吧,我知道你回来了。” 绿裙小姑娘从街上一个隐秘角落缓缓现身,柴逸抬头看了她一眼后说道:“那老贼已经遁去了,他伤的不轻,应该不会再杀回来了。”说罢驸马爷朝着小镇西边走去。 姜太真并未理会远去的柴逸,她走到赵幼安身前轻轻蹲下,双手托着下颚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她视线落在赵幼安死死握着的刀剑上后,她嘴角一翘轻轻一笑。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山间有清风 天蒙蒙亮时铁旗镇关隘缓缓打开,一时间车马行人东进西出络绎不绝,由于昨夜镇上唯一的客栈内死了人,关墙下盘查的兵卒明显有所增加,对一些看着扎眼的人物盘查也严了许多,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陶疆连同他那十具活死人般的刀傀,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驸马爷柴逸也并没等被打昏的赵幼安醒来,在关楼开门的时候就一骑向西策马而出,奔赴他心中神往已久的陇右疆场了,最后只留下目睹昨夜客栈内打斗的倒霉蛋们统统被押解至镇上军衙问话,这些人中那位一晚上挨了两顿揍的江湖游侠马纯,稀里糊涂的被认定为杀死客栈内胡人首领的嫌犯,在铁旗镇驻军府内又挨了一顿皮鞭后不日将押送长安。 晨露熹微之际镇上通往长安方向的官道上,一位头戴薄纱斗笠的绿裙少女牵着一头骡子慢悠悠前行,干瘦的骡子身上驮着一个耷拉着脑袋好似闭眼酣睡的年轻男子,沿途绿柳低垂野花迎风倒也还算惬意,绿裙少女不时回头看看骡背上的男子,只见这位昨夜苦战的家伙呼吸匀称双目紧闭,就算一路颠簸也不曾有醒来的迹象。 牵骡的少女不知走了多久,面前出现一左一右的一条岔路,此时她的右边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左手旁林深处一座不大不小的青山伫立,这位从蜀地来的少女沉思片刻后拽着骡子向郁郁葱葱的树林走去,当发现林中有一条从山上蜿蜒向下的清溪后,松开绑着骡子的缰绳,任由这头瘦弱老迈的骡子走到溪边饮水。 骡子俯底饮溪水,背上的年轻男子纹丝不动不见转醒。 绿裙少女在溪边找了一块光滑的青石坐下,此时她才摘下斗笠,露出惊为天人的容貌来,这少女正是从蜀地来的姜太真,骡背上自然是和陶疆在铁骑镇一番厮杀的赵幼安。 淙淙溪水声中姜太真小心翼翼的查看被陶疆引爆符下烈焰飞石灼伤的右臂,原本细嫩白皙的胳膊上出现数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她看着这些伤口叹了口气后伸手摸向腰间,姜太真的腰上挂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香囊,里面装着一瓶对外伤有奇效的万灵散,等仔细为伤口敷上药粉后,姜太真一拍脑门这才想到去看看骡背上那家伙的伤势,为何到了现在还不见醒来。 因为身上有伤,姜太真此刻双臂绵软无力,只能咬牙将赵幼安推下骡背,好在溪边有一片草地,摔下去也无大碍,姜太真一脸尴尬的将脸着地的赵幼安翻了个面后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然后煞有其事的伸手在赵幼安鼻前探了探,等确定鼻息出气后凝望着这个还算清秀的男子片刻后,她忽然想起昨夜赵幼安是挨了那老者一记掌中雷后昏厥的,立即伸手想去掀开赵幼安的衣服查看,可手指刚触到衣衫上,有马上缩了回来,脸上也泛起一抹奇异的嫣红。 蜀地女子就算再大胆泼辣,对于如此堂而皇之的掀开一个男子衣衫,也显得底气不足,哪怕是在两庐天不怕地不怕的姜阀小姐也是如此。 姜太真歪着脑袋看着赵幼安,想起这家伙昨夜为自己挺身而出的种种,再伸手缩手反复数次后还是掀开了面前的薄衫,等她面露娇羞的定睛瞧去,原本跃然脸上的少女风情一瞬间变的很是奇怪,秋水长眸中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赵幼安胸口赫然盛开着一朵由无数黑线聚成形如莲花的图案,在黑莲中央有一团极为明显的青紫色淤青,应该就是被掌心雷拍中的地方。 姜太真看着眼前这副莲花图案,不知不觉竟伸出青葱细指按了上去,指尖正好戳在那淤青的伤口处。 “哎呦。” 胸口一阵生疼的赵幼安猛地睁开眼睛,此时一指按在自己胸口的少女近在咫尺,姜太真垂下的缕缕青丝甚至落在他的脸上,两人四目相对之下,姜太真身体迅速弹开,仙姿般的脸上顷刻间布满红云,赵幼安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他轻咳一声后问道:“那老贼人呢?” 知道这家伙是问陶疆,姜太真撩拨着额前秀发眼帘低垂着轻声道:“你昏倒后他被那位用长枪的家伙击退了。” “唔。”赵幼安点点头后吃力的起身,他想了想后又问道:“用长枪的那家伙人在何处?” 姜太真脸上红丝褪去,她眯着眼望向赵幼安说道:“他也离去了。” 赵幼安闻言一脸失望的说道:“这家伙忒不地道了,老子从长安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他问些事情,白挨一顿揍不说,他还不见了,此趟真是...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也不算很亏啊。”姜太真想了想后说道,她轻描淡写的一笑后又道:“至少你为本小姐解决的一个大麻烦,去长安后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赵幼安挠了挠后脑勺,忽然抓下一撮骡毛来,他视线瞥向那头在溪边饮水的骡子,便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当即转头盯着这个清灵少女开口道:“说的也是,如此巧合遇到被人找麻烦的是你,我算是还请了当初坠江被救的情分,这几月欠了不少人的恩情,能还一笔是一笔,如此你我也算是两清了。” 姜太真听到这里忽然面色一冷,一对柳眉轻蹙后生硬的说道:“当初救你是因为听了你那首诗,我可没求着你还人情。” 见少女面色冷俏似乎不悦,赵幼安急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姜太真不等赵幼安说完立即追声道:“那你是什么意思,昨夜豪气干云的为我出头,今日又啰啰嗦嗦的翻旧事,难道长安男子都是像你这般不爽利?” 赵幼安顿时一阵头大,他面色一僵后不知该说什么,他视线游曳在那头老骡和不远处的青山上,忽然明锐的发现山腰中林荫处有一座六角方亭,此时亭中正有一道身影朝向自己这方,他心中一惊后摸向腰间,这才发现一对刀剑被绑在骡子身上,不用想也是面前少女所为,他当即苦笑一声,若那亭中身影是昨夜的老者,自己岂不是又要倒大霉了,但骡子距自己有几步距离,他又不敢贸然起身去那兵刃,只能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姜太真看着赵幼安半晌不吭声,脸上还一副阴晴不定的样子,声音柔缓后问道:“上次你我一别后,公主召见你没有?” 旧事重提,赵幼安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 “短短几月间,你的武功为何精进如此之多,简直就是脱胎换骨一般,难道当时我看走了眼,你是个罕见的武道奇才?”姜太真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昨天她去而复返,躲在铁旗镇暗巷中目睹了赵幼安和陶疆厮杀全程,那老者陶疆是江湖上少有的符士,一身修为诡谲骇人,而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家伙竟然能和陶疆打的有来有回,而且最后那以命换命的近身扑杀尤为惊艳,着实让她这个江湖三大宗师之一的两庐之主姜夔之女惊讶,要知道在那艘宝船大堂初见赵幼安吟诗时,她一眼就洞穿此人身上没有半点武艺。 赵幼安看向姜太真苦笑道:“我的遭遇上次你也看到了,与你们一别后返回长安,为了活命我最开始每夜挥刀数万次,后来又转练剑,别人传授的剑式练的在心中烂开了,而且每天还打一套用来精炼体魄的拳法,当然练武的源头是我踩了狗屎运,遇到几位很厉害的师傅指点。” 姜太真闻言挑眉道:“武道之路苦熬并没错,可你的内力为何也如此浑厚,我甚至觉得在我那蠢货哥哥之上,要知道他是从三岁就开始习武,而且此道上吃了许多提升内力人间少有的仙果灵草,莫非指点你武功的师傅也让你食用了灵果?” 赵幼安看着姜太真开诚布公道:“一位宗师临死前,将一身修为强行灌入了我体内,所以昨夜才有底气和那老者硬拼,其实我也想通过和江湖高手过招看看自己究竟如何,没成想差点死了,早知道就该带着你脚底抹油先溜回长安。” 赵幼安说话时不动声色的瞟向那山中亭,只见那道身影还在。 姜太真有些匪夷所思的说道:“没想到你小子能有如此奇遇,不费功夫就能得到旁人苦练一辈子才有的浑厚内力,这莫非就是人常说的吉人天相?” “吉人不吉人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们可能有麻烦了。”赵幼安忽然一脸紧张的看向一方,之后硬撑着起身朝着溪边的骡子掠去。 姜太真一头雾水的看着赵幼安,片刻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色变的凝重了起来。 青山之上一只极大的白鹤展翅俯冲,正朝着自己这边而来,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一道人影正立于白鹤之上。 白鹤落地的瞬间,赵幼安抽出了绑在骡子身上的刀剑。 那道踩鹤而来的人轻盈的跃下,放眼看去只见这人木冠青袍银发白须,好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人。 眼见不是陶疆,如临大敌的赵幼安和姜太真两人稍微松了口气,就看这老道人挥了挥衣袖,这只体型庞大不似凡物的白鹤展翅离去。 姜太真看着面相和善笑意盈盈瞧着自己二人的老道人开口问道:“道长这控鹤的手段着实了得,就是不知突然到来是为何?” 老道人抚须一笑道:“本来在这山中小憩,忽然听到有人在耳边聒噪,好奇就多看一眼,没想到看到一对璧人儿,忽然就像过来打个招呼,此处静谧,环境也颇为怡人,确实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儿,一看两位,不由让老道想起年轻时,也曾是个善于风花雪月的......” 这道人眯眼笑着环视二人,那仙风道骨的形象荡然无存,转而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浮现脸上,赵幼安看着老道人哑然失笑,姜太真闻言则是脸色微红后指着那山中方亭反驳道:“我们在此处说话,你在那边如何能听的见,道长还真是能说笑。” 老道人见这妙龄少女质疑自己,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后话锋一转道:“空山偶遇便是缘分,老道在那亭中煎有茶水,此地山溪水甚是清甜,不如上去喝上一杯润润口如何?”说话间这道人竟然不顾形象的身后扣了扣鼻子,还两指一扣让一团鼻屎弹向溪边那头骡子。 姜太真看着这个不修边幅的古怪道人有些迟疑,赵幼安此时出声问道:“喝杯茶也好,就是不知道长尊姓大名,从何处来,要是知根知底晚辈才好上去饮茶。” 老道打量着赵幼安笑道:“俗名不提也罢,老道道号清风,在长安有一座小观,每日炼丹甚是乏味,所以就来长安周围的山中逛逛。” 老道人说话时赵幼安忽然觉得此人面相有些熟悉,可他细细搜刮记忆,确实没有见过此人,他看着姜太真使了个眼色,随后两人答应上去喝茶。 通往山亭有一条石阶小道,亭内火炉茶壶,芳香四溢。 第一百二十二章 荒唐事 山亭之中清风老道俯身挽袖为两位山中偶遇的年轻男女添茶,那只老道先前踩在脚下的白鹤此时极为乖巧的立于亭中扶栏上,此鹤洁白羽翼朱红顶冠配上修长双腿,颇有飘逸非凡之姿,尤其是那双像红珠一般嵌于面部的血色瞳眸,来回扫视着赵幼安和姜太真,更是显得威风凛凛。 这座建在山腰的山亭东南西北四面各有一根石柱,亭内石桌石椅皆雕饰精美图案,四根石柱上各刻有不见仙,花暖烟,照孤城,卷河山共十二字,虽然不知时何意,但细细看来字迹苍劲入石三分,再加上亭壁上彩绘的鸾鸟蛟龙图,姜太真越看越狐疑,心想如此无主荒山为何会出现这样一座别致的亭子,再看老道那雕有莲纹的鎏金铜炉和古朴紫砂壶,不禁脱口问道:“清风道长,这山中为何会有一座如此精美的矮亭?” 清风老道抬头看着模样绝美的绿裙小姑娘眯眼笑道:“原本此处只有一块奇形顽石,因为老道时常出观来此打坐,所以座下徒子们好心,特意建了这样一座亭子为老道遮风挡雨,不瞒你说,老道也觉得此亭建的有些华而不实,” 姜太真出言后赵幼安这才注意到,眼前这座山亭确实建的有些华丽,心中不由对老道身份来了兴趣,他一屁股坐在亭中石椅上后出声道:“不知道长在长安的道观是何名字,今日要喝了你的茶水,他时去观中添一炷香才好。” 清风道人闻言笑而不语,手中端着两杯斟满茶水的墨绿色琉璃杯递到两人面前,看着赵幼安和姜太真恭敬的接过手中茶后才缓缓笑道:“道观不值一提,茶水却价值千金,请两位细细品尝。” 姜太真端着琉璃杯稍作犹豫,倒是赵幼安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茶水清透甘甜,虽然老道口中的此茶价值千金有些夸张,但喝来确实不错,赵幼安清茶入喉后眼前一亮,望着老道人赞道:“青山中亭一杯茶,入喉才知春不晚,此茶妙哉。” 清风道人等姜太真也饮下茶水后抚须而笑,他视线在亭中那根镌刻不见仙三个大字的石柱前停留片刻,然后看向石桌相隔的少男少女唏嘘道:“偶遇年华正盛的二位,老道才觉有春意,青丝白发如云烟,遥想几十载前,老道也曾携美同游山水间,没成想那短短几年竟能回想半生,如今老矣恍然才觉纵然道能悟尽也不如眼前的山青脚下的水秀,还有二位这般美妙的年纪。” 赵幼安听到老道人感慨低头默然,怎知这老道又开口道:“两位小友可是从长安来的情侣?” 姜太真闻言面色一红,急忙放下手中琉璃杯后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们只是恰巧遇上的同路人罢了。” 老道人眼神玩味的嘿嘿一笑,他话锋一转道:“年少谈情也是羞,老道我懂我懂,只是看二位身上带伤,莫非路上遇到凶险?” “回长安路远,难免有磕碰,不碍事的。”赵幼安看姜太真刚要开口,急忙出声打断道,眼前这怪老道身份成迷,要真是恰好碰到的山中野客还好,若是和昨夜那铁旗镇的凤鸣宫白头翁一样,冲着身边绿裙少女而来,又或者是自己在长安的仇家跑来寻仇,二人若是将经历昨夜苦战的底细吐露出来,岂不是倒了大霉,想到这里赵幼安缓缓放下茶盅,脸上笑意虽然不减,一只手却摸向腰间。 姜太真见赵幼安打断自己说话,瞬间明白其中意思,她黛眉一蹙轻咬朱唇,故作随意的挪了挪屁股,改变了一下坐姿。 赵幼安的小动作老道人全然看在眼里,他一边提起茶壶向石桌上两人放下的空杯添茶,一边笑容和煦的解释道:“二位不用如此拘谨小心,老道并无恶意,真是刚才见二位在溪边嬉戏打闹觉得有趣,栖身的亭中又煮有清茶,才好意请二位来此共饮。” 赵幼安和姜太真听着自称清风的老道人解释不为所动,石桌上两杯茶添满后老道做了个请的动作,这二人也不像刚才那样抬手举杯,可见道人好奇两人身上有伤的话确实让他们心悬了起来,见此情形老道叹气道:“如今寰宇皆平海河清宴,江湖儿女相逢间却任存猜忌之心,连喝老道的一杯茶都心有间隙,由此可窥见这天下还是不平,江湖犹是太乱。” 姜太真闻声脱口而出道:“这天下虽然已定,可人心难测江湖纷乱,九州之中埋骨荒野头悬枯树的事情也不在少数,每遇荒年疫灾,人食人互相残更是寻常,远的不说,来长安时路过剑南道,一路上盗寇横行野兽出没,光是白骨幽魂不知见了多少,沿途人家妇孺夜不敢啼哭,人户男人每日出门劳作需和家人诀别,如此景象确实称不上海河清宴四个字,道长或许是在长安城呆的太久,眼中只有繁华盛景,却不知世间那些拼命活着的人,人人都对这个世道充满了猜忌。” 清风道人听着姜太真忽然间的性情之语,神情微微一滞,然后收敛起笑容缓缓抚须,他低头间瞥见衣袍底部染了些尘土,俯身伸手掸了掸后土后轻声道:“老道确实太久没有出门走动了,可小姑娘你说的剑南道之乱是有所耳闻的,此乱的罪魁祸首朱帛也被囚于大理寺中,只是多年过去,剑南道还是那般惨状是万万没想到的。” 姜太真盯着长安的老道人嘴角一撇后说道:“九州之大,可不止有剑南道哦,一地尚且如此,他处如何景象,确实不敢去想象。” 赵幼安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了一眼身旁的姜太真,他没想到这位绿裙少女除了这副宛如仙女的好看皮囊外,还生了一颗忧虑苍生之心,当然稀里糊涂来到这个世界只能顾的眼前事的他并不知道,姜家作为乱世兵伐中支持李唐定国的大门阀,可不光只是钟鸣鼎食之家,其子嗣自幼就被教导要存有兼济天下之志,哪怕是女儿身的姜太真。 道人等衣袍底的尘土一丝不剩后抬头看向一脸认真的少女悠然道:“我是道人而非圣人,眼前的是一杯清茶也非天下江河,天下之事自有圣人定夺,我这般闲云野鹤除了叹息,唯有煮茶而已。” 听到这道人如是说,姜太真看了一眼后此时眼神有些茫然的赵幼安后嫣然一笑,她抬起一臂轻轻指向老道后嘴角一勾,眼中闪过一丝狡色,就听少女轻笑道:“能在长安有道观的道人本就屈指可数,刚才道长俯身掸土,不凑巧让我看到此物,小女子应该知道道长是何许人了,若是我猜的不错,天下很多人都将道长看做为当时圣人。” 赵幼安好奇的顺着姜太真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看到老道颇为朴素的青袍腰间系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翡翠,幽绿透亮的翡翠上赫然刻着一条出云腾起的吞天蟒。 帝国中身着蟒图的人身份不言而已,就连龙虎山的正印天师也无此待遇。 清风道人低头看向腰间,随后抬头苦笑道:“倒不是老道粉饰虚张,此物是天子所赐,不敢不带啊,姑娘通过寥寥几语区区一物就能认出我的身份,看来来历也并不简单。” 姜太真挑眉道:“我从西蜀来,叫姜太真。” 老道眼前一亮后点头道:“怪不得,怪不得。” 赵幼安一头雾水的看着两人,就见老道人视线移向自己后说道:“请喝茶。” 赵幼安看向姜太真,然后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老道悠然说道:“空山望天阔,碧霄卷苍茫,孤鹤清溪伴,结茅以阆苑。” 伴随甘甜清茶再次如喉的是老道人悠然的话语,赵幼安忽然一阵恍惚,此间葱郁山松掩映之中,溪流潺潺叮咚之时,心头倦意竟袭来,赵幼安轻咳一声后朝着姜太真瞧去,只见少女低头盯着石桌上自己的那杯茶怔怔出神,唯有动人的侧颜映入眼中,似乎是感觉到赵幼安的灼灼目光,姜太真扭头看向他,然后声音轻柔的问道:“怎么了?” 老道人在两人对视时忽然做了个举杯的动作,随后大袖一挥,面前男女当即缓缓的倒在了冰凉的石桌上。 清风道人看着趴在桌上犹如沉睡的姜太真笑道:“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姜夔之女,多年不见你爹爹,我想他现在能算是天下武道第一人了吧。”道人说着顿了一下,然后自顾自的补充道:“不对,你爹没和陈元秀打过,谁是第一人还不好说,我倒是很期待他们二人见面的那一天,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你爹打输了老道也佩服他,隋末时的世家门阀之中,姜夔是押宝布局最为精妙的那位,尤其是他以一个武夫的身份跻身庙堂中保全家族,还在如今的天下埋下无数的暗子以做后手,光是这手段我就学不来。” 这老道说完后想到什么,忽的抚须大笑,笑声惹的那只立于亭栏处的白鹤频频回头。 此时阳光炫目耀眼,整个矮亭沐浴在金辉之中,老道人笑声停后看向同样趴在石桌上的赵幼安,脸上的笑意褪去,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竟于挥洒于亭中的金色光辉无异,就听道人轻声道:“幻梦中,孤灯成一线,露出前世面。你来长安的那日我就在找你,没想到竟然带着孙女杂耍卖艺的赵归真抢了先,既然是他先找到你,我也不于他斗,但今日之后,你与整个玄阳观,与我这位大唐国师就真成了不死不休的死敌。” 赵幼安在老道施法下陷入酣睡,自然听不到这老道自报家门,正如姜太真心中猜测的那般,眼前这位号称清风的道人,便是长安玄阳观的观主,如今帝国的国师裴元,又叫裴清风。 裴清风凝望着赵幼安半晌,突然他白眉一皱,摊开于胸前的手指轻轻一抹,赵幼安整个人向后仰去,他指尖再动,赵幼安身上薄衫奇异的敞开,露出了胸前那副黑线勾勒而成的诡谲黑莲相。 裴清风当即无奈的笑道:“不光是赵归真找到了你,看来连通天教也对你于有意,如此这般我玄阳观更不能容你,洛阳天外陨石上预言的活死人。” 老道裴清风起身走到赵幼安面前,他低头看着侧趴在冰冷石桌上的年轻人又道;“玄赤道人曾跟我说活死人可知前世八百年,后世八百年,翻手可救世覆手可灭世,其魂魄不死不灭游离世间,每当肉身寂灭又会转世他身,是否真如此,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话音落后裴清风指尖轻轻在赵幼安额头点了一下,然后宽袖一甩,那只白鹤一声清鸣后展翅欲飞,老道一步掠向白鹤,眨眼间驾鹤而去消失在山影之中。 被裴清风施法禁锢在幻梦之中的赵幼安此时茫然无助,整个人置身于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浩渺云雾之中,正当他不明所以之时,忽然嗅到一股奇异香气从不远处飘来,紧接着两个身材玲珑彩袖纱裙的婀娜女子出现在视线之中,这两人面色冷俏目不斜视,在于自己擦肩之后赵幼安惊讶的出声问道:“两位莫非是天上的仙子?” 听到赵幼安话语,其中一个绝色女子抿嘴偷笑,之后转身看向赵幼安笑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赵幼安看着华妆彩衣不惹尘埃仙气十足的女子挠头道:“若不是天上仙子,怎能生的如此好看。” 另一女子当即露出一丝怒意斥道:“哪来的登徒子,说话如此无礼。” 赵幼安面露尴尬的笑笑,刚要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赵幼安。” 赵幼安闻声急忙转头,只见姜太真从不远的云雾之中显现身影,此时的她也一脸茫然,走到赵幼安近前后又道:“不知怎么的,来到这个鬼地方了。”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读出对方眼眸中的疑惑之色后齐齐看向那两位仙容女子。 那名始终笑意盎然的女子说道:“这里是九天瑶池,我二人是为娘娘看管仙池的婢子。” 赵幼安一脸呆滞的望着两位女子,原本聪慧灵秀的姜太真亦是满脸难以置信。 咚咚咚。 忽的三声振聋发聩的撞钟声从头顶轰然响起,赵幼安两人抬头望去,只见一条炫彩长虹如廊桥一般悬在空中,足足千米的长虹在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交相辉映之下闪烁着无数光束刺眼夺目的射向两人,与此同时两人耳边也响起悦耳仙音,刹那间景象美轮美奂犹如仙境。 钟鼓乐声中一辆缠绕白绸的马车出现在长虹之上。 这一幕落在赵幼安眼中,即荒唐又真实。 之前怒目的女子看着吃惊的二人冷冷道:“虽然不知何人将你们丢在此地,但如今娘娘凤鸾车架回到瑶池,你二人应当速速退去。”说着这女子挥出一掌,眨眼间一阵劲风袭来,硬生生将赵幼安和姜太真推入云雾之中。 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吹的齐齐向下坠去,赵幼安拼命向那奇异虹桥望去,只见四匹俊逸非凡的雪白良驹牵引下,沐浴金辉彩云飞旋的华贵车辇中,分明坐着一位人形虎面蛇尾的怪物。 赵幼安大吃一惊,刚要出声唤紧紧抱着自己双眼紧密的姜太真去看,怎料视线被云雾死死遮住。 流光一刹。 两人茫然的从石桌上起身,还在青山矮亭之中,只是那清风道人不见踪影。 赵幼安望着神情极为复杂欲言又止的姜太真吐出两个来。 “荒唐。”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回城 从裴清风施法的幻境中走了一遭后,一对年纪相差不多的男女辞别孤山亭,重新牵上溪涧边的瘦骡朝着长安而去,遥长且少有行人的官道上,只见腰间佩有一刀一剑的跛腿男子拽着缠绕在骡子脖颈的缰绳,绿裙少女则一脸悠哉的骑在骡身上,手里还握着一截柳枝。两人皆是对刚才荒唐的幻梦闭口不谈,十里路走下来,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当走到一片嫣红的桃林前时,姜太真终于是忍不住率先开口,就听她声音轻柔的低语道:“还有多久能到长安城?” 拽着粗绳的赵幼安埋头赶路,此时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闻声应付道:“天黑之前肯定能入城。” “哦。” 姜太真眯着双眼轻笑,那双狭长的盈盈水眸凝视着赵幼安被汗水浸湿的后背,等赵幼安似是察觉的向后好奇的瞧去,这才急忙撇过头去,当她发现这个家伙正在盯着自己看时,又嘴角一翘后露出娇蛮神情佯怒道:“不好好牵你的骡,看什么看?” 赵幼安撇嘴一笑后说道:“进了长安城,可有落脚的去处?” 姜太真闻言一脸忧愁道:“我这一路都是穷游,哪来提前安排的去处,不过是见山枕山眠,遇水靠水停罢了。” “上次在宝船上时你有同伴,我记得那人是你哥哥吧,怎么不见他与你同行?”赵幼安想了想后好奇道。 骡背上的姜太真伸出青葱玉指揉了揉凝白脸颊后叹气道:“他因为有些原因不愿入长安,我们在洛阳就分开了。”说完后绿裙少女想了想后又道:“若是我哥哥在,在铁旗镇时岂会落得这般狼狈,那凤鸣宫的老贼早早就会被削去头颅让本姑娘当绣球踢。” 绿裙少女这话说的傲气十足,赵幼安当即默然无语,他唯有沉默着向前行,没走几步就听姜太真追问道:“难道你不相信?” “我信,当然信,你一个小姑娘都敢孤身闯江湖,你哥哥一定更加厉害,上次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你忘了,当真是气度不凡贵不可言,一看就是高手,很高的那种高手。”赵幼安目视前方应道,并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和他比你确实差那么一点点,不过也不要妄自菲薄,比起同辈的其他人你也不差啦,能和凤鸣宫的老怪打到以命换命的地步,哪怕是姜太岁来,也一定会高看你几眼。”姜太真抿嘴偷笑着说道,她忽然心思一动,挥动手中柳枝轻轻的在赵幼安背上抽了两下后问道:“要不要换换,我来牵骡你上来歇歇?” “确实应该歇歇脚。”赵幼安被柳枝不痛不痒的甩了几下后恍然道,正巧不远处出现一座可以歇脚的驿站,他抬臂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拽着粗绳快步朝那驿站赶去。 官道之上清风拂面树叶沙沙,由于加快了步伐,骡背上的姜太真被颠的手臂伤口一扯,当即面色变的冷俏起来,柳眉也悄悄竖了起来,好在是两人很快就来到驿站门口,姜太真跳下骡子后从袖中抽出一张黑巾遮在面部,然后敢在赵幼安之前率先踏入驿站大堂。 堂中人并不少,和铁骑镇客栈一样,落脚的大多数是来往长安的商旅,此处是官府设立的驿站,自然没有茶水奉上,两人只能捡了个角落坐下,等屁股落在凳子上,一路上牵绳的赵幼安还未如何,只见姜太真双手拖住下颚,摆出一副累惨了的可怜模样,虽然是黑巾遮面,但多瞧几眼还真觉得绿裙姑娘此举煞是可爱,赵幼安不经意间看去忽然心神一荡,惹的这位姑娘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在铁旗镇时赵幼安肩头和胸口各中了一击掌中雷,虽然有曲无忌留下的浑厚真气托底不至于伤及五脏六腑,但也真是不好受,现在稍一用力胸口还是会隐隐有些镇痛袭来。坐在他对面的绿裙少女则要更加惨些,先是被起爆符炸伤手臂,接着又和五个刀傀一番厮杀,虽然敷了万灵散,可通过有些惨白的脸色来看,伤口愈合速度似乎收效甚微。 两人小憩一会后赵幼安忽然问道:“若是没遇到我和那位用长枪的家伙,你落入了那老贼手里该怎么办?” 两只手臂搭在桌上拖着下颚的姜太真不知此时在想些什么,她眯着双眼对问话充耳不闻,赵幼安只能悻悻的低头一笑,略微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尖,忽然他想到什么,往自己的腰间摸去,片刻后从腰甲中出一柄通体漆黑的短刃匕首。 当时硬挨那老者一记掌中雷,赵幼安心中预想的后手弃了手中刀剑后摸出此匕首,然后将那老者一刀封喉,可如意算盘没打成就被震昏过去,想来确实有些许遗憾。 低头凝视着手中锋芒凌冽的匕首,赵幼安想起这柄刀的主人,那位与自己纠缠颇深的女武官慕容羡鱼,一时间那张冷俏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之后,他不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可稍后转念想到武侯司司丞李临渊,既然收了那位皇子的两块美玉,自己与武侯司,与女武官的缘分自然就算是断了。 如此想来,一个愁字如阴云般顷刻间布满赵幼安的整个脸颊,他没注意的是,对面的绿裙姑娘正瞪大双眼瞅着自己,脸上还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就算没有你们出手,我也不会被擒,更不会死在那铁旗镇的。” 姜太真忽然开口打断了赵幼安的连番瞎想,她伸出一指在赵幼安眼前晃了晃后接着说道:“我敢独自一人逛江湖,岂能没一点压箱的保命手段?” “啊。”赵幼安回神后一惊,然后一脸认真的问道:“你要是独自一人面对凤鸣宫那老贼和十个刀傀,用什么法子才能脱身?” “秘密。”姜太真神秘兮兮的笑道。 “嘁。”赵幼安白了眼前这位花容月貌的少女一眼,但心中隐隐觉得这个从蜀地南来的少女并非是说大话,在长安接连见过武曲星君,巨门星君和大魔头商妙常的手段后,赵幼安由衷觉得摆在面前的江湖深不可测,就算是此时这个烂漫天真的少女也不能有丝毫轻视。 姜太真见赵幼安又是低头沉思,瞥了一眼眼前人腰间悬配的刀剑后没来由说了一句:“你练武的路子,倒是和南国武道第一人陈元秀一样,传闻这位大唐前三甲的武道宗师也是腰佩刀剑,而且所用兵刃都是让世人艳羡的绝世神兵。” “哦?”赵幼安闻言抬起头望向姜太真,灵犀阁陈元秀的大名在阴牢中他好像听刘牧提及过,因为唐人尚武,近年中江湖上豪杰辈出,可二十年间真正称为武道巨擘的,唯有姜夔和陈元秀还有慧藏和尚三人,武道境界抵达山外山的三人中,曾一人西游的白马寺和尚是大唐皇帝亲封的御弟,两庐之主姜夔是诸国乱战时就鼎力支持李唐争天下的门阀之主,唯有那位偏安南国一隅的灵犀阁主陈元秀,从不涉足庙堂之事,但接连强杀数位江湖的后起之秀,号称有三千门客的灵犀阁更是击溃了江南道数座宗派,这才有了那句南国风流尽归灵犀阁中,陈元秀本人更是亦正亦邪最为传奇。 “我倒是知道个这位与你武道之路异曲同工的大宗师的小秘密。”姜太真见赵幼安来了兴趣,整个人往前凑了凑后说道。 “说。”赵幼安眯眼笑道。 姜太真神秘兮兮的说道:“有人说陈元秀是女儿身。” 赵幼安先是一愣,然后有些失望的扯了扯嘴角,女儿身的高手自己又不是没见过,近在长安的大魔头商妙常不就是一位。 姜太真看赵幼安反应不大,顿时有些生气的瞪眼道:“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你什么看起来一点反应都没有?” 赵幼安没好气的说道:“是男是女有什么好惊讶的,就算这位大宗师真是女的,她又不能嫁给我,就算我能娶她,按她成名时间来看,也一定是个人老珠黄的老大嫂,我还不愿意呢。” 闻言姜太真气的柳眉一竖,可赵幼安紧接着的一句话更是让她哭笑不得,就听赵幼安大言不惭道:“三大宗师中抛去那位大和尚,你嘴里女儿身的陈元秀,不知道那位姜阀主膝下有无儿女,若是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的话,我倒是.....嘿嘿......愿意去入赘!” 姜太真一瞬间面色难看到了极点,脸色忽红忽白很是奇怪。 “我是绝对不会喜欢你的,休想。”就见这位绿裙少女一拍桌子骤然起身,然后气呼呼的向外走去。 “喂。”赵幼安悻悻的小声道:“我说的是姜宗师,你发什么火啊,咦,你说你是从蜀地来的,又是姓姜,莫非......”说话间赵幼安急忙追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驿站大堂,门外的一幕让两人目瞪口呆。 那头自己带过来的瘦骡此时正在和一匹不知是谁的高头大马贴在一起,而且举止十分亲昵。 姜太真整张脸红似晚霞,赵幼安更是抿嘴偷笑不能自已,他忽然想起了前世的某句话,春天到了,动物们又到了...... 半晌后两人一骡又上路,此时距离长安城不到二十里。 骑在骡背上的姜太真面如桃花神情扭捏,只听她小声喃喃道:“你刚说什么要娶姜阀之女,这想法可是在心里预谋已久的?” 重新牵绳的赵幼安浑不在意的灿烂一笑道:“一时戏言而已,我又不识得那位大宗师,他有无女儿也是一说,天南海北的,打趣罢了,倒是你说自己是从蜀地来的,又是姜姓,莫非和那武道魁首有什么关系?” 姜太真闻言咬了咬嘴唇,就听她轻声说道:“我确实是姜阀主家的远房亲戚,而且姜阀主膝下确实有一女儿。” “啊?”赵幼安停下脚步转头望向绿裙少女一脸认真道:“我真是开玩笑的,先前说的话可不能传到那位宗师耳朵里去,不然我有九条命也不够搭的。” 看着赵幼安欲哭无泪的表情,姜太真噗嗤一笑后说道:“你要真有九条命,没准姜阀主的女儿真会嫁与你呢。” “不必啦不必啦。”赵幼安叹气道,他低头嘟囔道:“万一那位宗师的女儿是个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又奇丑无比的女武魁,真是娶了她,不得一天揍我八遍?” “这句话我记下了。等返回蜀地,一定会传到姜阀主女儿的耳朵里,我听说姜阀向来是有仇必报,你最好洗干净脖子在长安等着吧。”姜太真打趣道。 赵幼安拽着缰绳重现起步,他想了想后说道:“要不你在长安的吃喝用度在下全包了,还请姑娘嘴下留情呐。” 姜太真忽的笑颜如花极为开心的说道:“看本姑娘心情吧,先到长安再说。” 就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斗嘴时,已经距长安只有十里,路上行人车马也逐渐多了起来,在走过沿途一片柳林时,只听不远处马蹄声阵阵,尘土飞扬行人避让中四人四马风驰电掣般朝着这边掠来。 由于这几人策马疾驰的速度奇快,赵幼安牵绳的骡子忽然变的焦躁不安起来,一声嘶鸣后还差点将姜太真从背上甩下来。 随着绿裙少女身子一晃,坐下骡子又是一颤,原本有伤的她身子向下倾去,赵幼安急忙伸手去扶,就这样两人撞在一起齐齐倒在地上。 勃然大怒的赵幼安刚想探头去骂那骑马四人,就见第一匹马上那人看清他面容后急忙拽住缰绳,四人竟整齐的停下,然后神情各异的望着倒地的赵幼安和姜太真。 赵幼安定睛一瞧,这四人竟然是武侯司的武官白桃,诸葛南溪,鹿柴和此时正一脸漠然的望向自己的慕容羡鱼。 身材娇小的姜太真落地后脑中一团浆糊,她素手抚摸额头一脸茫然,倒是赵幼安看着熟悉的四人哑然失声,半晌才反应过来,就听他支吾道:“你们这是......” 马上古灵精怪的白桃一脸玩味的看着赵幼安和他怀中的绿裙少女,随后轻飘飘丢下一句:“之前那位打伤羡鱼姐姐又刺杀公主的草原刀客你还记得吗,他的行踪被花谍查到,我们要过去捕杀此贼。” “白桃,休要多言,赶路要紧。”慕容羡鱼冷冷的说道,话音落后这位女武官一拍座下骏马,一骑当先疾驰而去,鹿柴也面无表情的紧随其后。 白桃见状朝着赵幼安无奈一笑,一挥马鞭也匆匆离去,倒是落在最后的南溪很认真的说道:“赵幼安,改日你我一起吃酒,今日有事就不叙旧了,等我去大理寺找你吧。”说完后抱拳施礼,等赵幼安尴尬一笑的还礼后才匆匆离去。 赵幼安望着四人离去后大道上掀起的尘沙怔怔出神,只听一旁的姜太真出声道:“哎呀,我的胳膊好像被你压摔断了。” 此刻两人贴的极近,赵幼安闻言急忙滚向一边,然后灰头土脸的望着姜太真问道:“要紧吗?” 谁知绿裙少女抬头天马行空的来了一句:“去长安我要吃一一整只羊。”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有相逢就有离别 带着绿裙少女回到长安的赵幼安来到那间已是属于自己翡翠楼前,此时正值傍晚,楼内大堂食客熙攘人声鼎沸,站在门口酒柜档口的谢老汉看到牵着瘦骡的赵幼安后急忙迎了出去,一边抱拳施礼一边恭敬问道:“公子,回来了?” 姜太真从骡子上下来后站在翡翠楼前一番打量,同时谢老汉视线也瞟向了她,赵公子身后这位身材娇小的少女虽是黑纱遮面,但通过那肤光胜雪的额头和似蕴星河的秋水眸也能断定此女绝非寻常,尤其是她负手而立卓约婷婷的气度,甚至有几分翡翠楼真正主人商大家的影子,谢老汉心中暗想商大家选中的这位赵公子果然厉害,前不久才带回来一个熹禾姑娘,今日又领这样一位似仙女般的少女回来,正当他胡乱想着时,就听赵幼安笑着说道:“谢大叔,楼内还有雅间吗?” 谢老汉一边迎两人进大堂一边笑道:“当然有的,赵公子的客人来翡翠楼,就算没了房间,老夫也得想法腾出一间来,现在正巧三楼第一间房空着,我这就唤双桥出来带公子上去。” 赵幼安望着如此热络客气的谢老汉,凑到这位谢双桥姑娘老爹的耳畔低语几句,谢老汉抚须一笑,心领神会的朝着后厨走去。 赵幼安对这翡翠楼也很是熟悉,待谢老汉走后他瞟了一眼正看着满堂酒客似笑非笑的姜太真说道:“请吧,在长安住地地方我给你解决啦。” 姜太真娇俏一笑道:“算你小子识相,带路吧。” 赵幼安带着姜太真上了三楼,来到谢老汉说的第一间房,此间虽无商妙常住的那间富丽奢华,倒也是素雅整洁,姜太真打量一番屋内摆设装饰后满意的点点头,忽的黛眉一蹙扭头望着站在门口的赵幼安嗔笑道:“寸土寸金的长安城里,在这样一间房住上一晚应该价值不菲吧?” 赵幼安倚着房门点了点头,然后心不在焉朝着三楼商妙常的间房瞧去。 “破费啦。” 姜太真笑着走到屋内檀木案几前,素手朝着腰间摸去,解下系着的宝剑,然后揉了揉受伤的肩膀,想着再为自己敷些万灵散,她掏出装有灵药的香囊后白了赵幼安一眼道:“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要么进来,要么出去。” “唔。” 赵幼安正在猜测要不要去商妙常的房间看看,被姜太真这样一说,下意识的迈入房中,随手虚掩上了房门,等进来屋子后他才发现绿裙少女手里攥着香囊,当即了然姜太真这是准备敷药,他有些尴尬的支吾道:“要不我还是出去吧......刚才吩咐了后厨做些清淡的吃的送过来,你稍微等等会有人送来的。” 赵幼安说罢转身要走,姜太真娇哼一声后将手中香囊拍在案几上,然后轻声唤道:“且慢,先留步。” 赵幼安又停步,他转头看着这位已经摘下遮面黑纱露出那惊为天人容貌的少女疑惑道:“还有事?” 赵幼安心想这少女不会是让他帮自己敷药吧,一想到这里眼前闪过之前在清溪旁自己衣衫大敞,绿裙少女贴着自己的一幕,瞬间面色一红,面部表情也变的奇怪起来。 姜太真瞧着眼前小子呆头呆脑挤眉弄眼的滑稽模样噗嗤一笑,然后撇了撇嘴后轻声问道:“你和这间酒楼的老板很熟?” 赵幼安挠了挠头后说道:“这间酒楼是我的。”他停顿了一下后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神情说道:“准确来说是有人赠与我的。” “好端端的一座酒楼干吗要送给你小子,你可不要诓骗我。”姜太真一脸不信的神情疑惑道,她想了想后又轻笑道:“莫非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将来给本小姐听听。” 赵幼安叹了口气后说道:“确实有些事情,但难以与外人道也。” “好呀你,咱两好歹在铁骑镇共历了生死,难道我对你来说还是外人啊。”姜太真嗔笑道,说话间她抬手轻撩垂下的青丝,脸上那烂漫天真的笑意让赵幼安不觉心头一跳。 “可我确实不知道你是谁,哪家的小姐,究竟来自何方又要去哪里。”赵幼安急忙说道。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很重要吗?”姜太真下颚上翘微微眯眼,这位来自蜀地的绿裙少女忽然说了一句自己也觉得很大胆的话,只听她声如银铃般喃喃道:“我又不可能嫁给你,了解那么详细做什么?莫非.....” “莫非什么?”赵幼安当即脱口问道,可问完他就后悔了,虽然眼前这位少女仙姿卓约气度不凡,但他就像面对熹禾时一样,从未往男女之事上想过,赵幼安自己都没察觉的是,之所以心境如此,是因为此时此刻在他心中有两束光存在,一束光如暖阳入怀,这光来自那位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时第一个迎接他的温婉女子朱婉儿,只可惜佳人以去坠江香消,另一束光则属于冷俏的武侯司女武官,光如银月轻泻,永和坊深巷中女武官凄然一笑的模样,时至今日也时常入梦。 见赵幼安神情复杂杵在原地,姜太真觉得有趣,她起身走到赵幼安面前打趣道:“莫非是你喜欢我?” 不等赵幼安说话,绿裙少女悄然转身,她从腰间小心翼翼的摸出一物,再次转身后递到她认为的傻小子面前说道:“喏,这块玉佩送给你了,想想我也不能白住在你这酒楼里,而且你不能喜欢我,要真有这个念想的话早早断了吧,我娘说世间相思最杀人,我可不想一不小心让你丢了性命。” 绿裙少女摊开的手掌中,一块皓白美玉轻压散开的掌纹,美人赠玉再好不过。 赵幼安看着刻有飞凤图案的玉佩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他想了想后一脸认真的说道:“我要收了玉佩,岂不是承认喜欢你了,这玉佩我可不敢收。” 姜太真柳眉一挑,脸上露出狡色笑道:“瞧你吓的,我也没想真送给你,这玉佩是我的贴身之物,哪能送给你小子,不过在长安的日子里,不免会麻烦到你,我还真得想想送你点什么。” 赵幼安抬臂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他撇过头不去看眼前容颜绝美的少女,然后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后说道:“我们既然相熟了,何必再客气,这个地主之谊我做定了。” 姜太真不理会赵幼安的话,她走到屋内案几旁凳子前缓缓坐下,然后看着腰佩刀剑的赵幼安自顾自的说道:“我觉得你刀用的比剑要好一点点,等回了家后托人赠你一柄好刀吧。” 赵幼安闻言摆摆手刚要说话,姜太真抢先又道:“不许说不要,我还要在刀上刻了自己的名字,让你用刀的时候就想起我这个朋友来。” 朋友二字说的赵幼安心头一热,加上姜太真摆出一副不容拒绝的神情,赵幼安只能点头道:“好吧,刀我可以收,只不过姑娘的名字就没必要刻了吧。” 姜太真似乎对这句话充耳不闻,她低头看向掌心的玉佩,良久后才重新放回腰间锦带的暗层中,等她再抬头时赵幼安还在原地不动,只见这小子两眼一闭似是神游,姜太真冷哼一声道:“还站在那里干什么,难道真要看本姑娘脱衣敷药?”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着实吓了赵幼安一跳,他急忙出声道:“这就走,这就走。”说着就往后退,慌乱中那条跛腿拖了后腿,忽的一个踉跄差点倒地。 姜太真嫣然巧笑,乐上眉梢。 就在此时这间雅阁的门吱哟一声后被推开,一道曼妙倩影悄然而至,赵幼安看到来人面容后当即一个头两个大。 熹禾姑娘端着一张食盘出现在面前,正笑意盈盈的望着赵幼安。 姜太真好奇的眯眼打量着走进来的女子,只觉得这位一袭白裙的女子好生漂亮。 熹禾进屋后一副眼中只有赵幼安的模样,她甜甜一笑后轻声道:“谢老伯说公子来了,要后厨做些吃的送过来,我赶巧了就在后厨,就下厨做了几个小菜送过来给公子尝尝。” 赵幼安一听熹禾的话疑惑道:“不是说让你跟着双桥学算账吗,怎么跑到后厨去了?” 熹禾浅浅一笑后说道:“酒楼是公子的产业,堂前堂后的活熹禾都可以干,正好今日食客特别多,就去后厨帮帮忙。” 赵幼安闻声点点头,既然决定让熹禾呆在这翡翠楼中,她想做什么就全凭喜好,自己也不必多言,他想了想后问道:“双桥不在吗?” 熹禾说道:“双桥姑娘去布庄了,说是从南边来了一批极好的布匹,准备要和几个胡商做生意。” 赵幼安一听哑然失笑,他倒是忘了商妙常除了这座翡翠楼外,还送了自己一座布庄和一间镖局。 “哎呀,这位妹妹是?” 熹禾突然一副刚注意到姜太真的模样惊讶道,她淡淡的看了绿裙少女一眼后转头询问赵幼安。 此时横剑在膝的姜太真低垂眼帘默不作声,只是朱唇悄悄的往上一勾。 赵幼安看看熹禾,又看看不动声色的姜太真,丢下一句话后急忙出了屋子。 “吃的给我这位新朋友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熹禾望着赵幼安的背影神情一滞,然后眉头一皱有些伤心,也是片刻后她一脸巧笑的扭动着细柳腰肢款款走向姜太真,等将手中食盘放在案几上后轻声道:“原来是公子的朋友,妹妹来尝尝我的手艺如何吧。” 姜太真抬头看向熹禾,娇俏一笑道:“还真是有些饿了,好生羡慕那混小子,有姐姐这样贴心的婢女伺候。” 熹禾闻言神情又是一凝,这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是凝固一般。 姜太真大大方方的拿起筷子,挑眉看了熹禾一眼后缓缓夹了一块豆腐喂入嘴里。 溜下三楼的赵幼安通过询问谢老汉才得知,商妙常并不在楼内,他一想要跟着这个女魔头去对付那位在鬼市有恩于自己道长,心中很是惆怅。出了翡翠楼后他准备先回大理寺,之前在铁旗镇和那老者搏命厮杀,对所用招式有所领悟,心想必须和阴牢中的武状元刘牧还有宇文殊图好好说说,刚这般想着忽然视线一瞥,只见翡翠楼外一棵翠柳树下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衫汉子负剑而立,正一脸嬉笑的看着自己。 “寇放。”赵幼安惊喜的迎了上去,等走到这汉子面前他有些匪夷所思道:“你这么知道我在这里?” 寇放伸手拍了拍赵幼安肩膀后朗声道:“在长安找个人很难吗?” 赵幼安嘿嘿一笑后问道:“那天从绣春楼分开后你去哪里了?” 寇放一脸轻松的说道:“见了几个人,杀了几个人。” 赵幼安朝着这个一笑时一排大白牙极为夺目的汉子竖了个大拇指后说道:“接下来做什么,需要我搭手吗?” 寇放看着赵幼安摇了摇头后笑道:“虽说这边的事没办完,但我要马上离开长安了,宗门有人传书,麟州那边出了些事要去处理。” 赵幼安一愣后急道:“何事要走的这般匆忙?” 寇放瞥了一眼赵幼安后笑道:“小事,但必须去。” 赵幼安当即又惆怅了。 寇放望着天边的白云叹道:“长安除了酒还不错,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赵幼安默然无语。 寇放一拍赵幼安肩头后笑道:“你也不错。”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乍起 寇放见赵幼安蹲在柳树下一脸怅然,也顺势蹲下,他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人声鼎沸的翡翠楼,忍不住微微一笑,初遇赵幼安这小子时,眼见还是一个连粥米都没钱喝的落魄户,如今已经能大摇大摆的出入这种富丽堂皇的酒肆了,实在是让他唏嘘不已,这人要是转运,看来还真是短短几日之间即可,得亏这位从神武山南来的寇福官不知道眼前这座翡翠楼已经彻底属于赵幼安了,不然一定得惊掉下巴。这次寇放来长安,首先是奉了钦天监一纸敕命对付鬼市的魔头,其次就是来寻那位麟州王家坪的可怜女子,至于从皇宫中盗出那本兵书,则是顺手而已,抛去这些俗事外,能认识身边这个混小子,寇放觉得是此行的最大收获,毕竟兵修都是孤星命格,注定一生朋友寥寥无几,甚至寇放还想,要不将这个看似怯懦却是心性格外坚定的家伙骗去神武山,有兵圣祠内的一墙典籍加上自己倾囊相授,最多十年世上又会多一位能征善战的名将出来。 赵幼安侧目看了一眼怔怔出神的寇放,抬肘在寇放胳膊上顶了一下后问道:“你是为什么来长安要不跟我说说?” 寇放笑着拿起腰间系着的锦袋晃了晃后说道:“寻仇和找人,多的不必和你说,就算说了你也帮不上忙。” 赵幼安挠挠头后好奇道:“该杀的人杀完了?” 寇放解下背后长剑横于膝前,然后整个人向后一仰靠在绿柳树上,他扭头望向赵幼安嬉笑道:“除了一个修为高拔最为棘手的,一个位高权重护卫森严的,其他的都死于我这柄剑下了。” 赵幼安紧接着问道:“那该见的人也见到了?” 闻言寇放神色一暗后无奈道:“长安很小,小到我要找你不费吹灰之力,长安也很大,大到我想见一个人却始终见不到。” 赵幼安撇嘴道:“照你这样说,我猜你想见却见不到的应该是一位姑娘。” 寇放先是一愣,然后眉梢一挑后好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赵幼安嘿嘿一笑并未言语,他视线恰好扫向翡翠楼,只见在酒楼三层一扇窗前站在那位娇俏的绿裙少女,在为自己身上伤口敷换完药的少女此时也正在朝这边望来,在与赵幼安目光相触之后还俏皮的招了招手,少女手腕不知何时多了一串银铃,在耀眼的阳光下铃铛闪烁着异光,并且发出清脆玎珰声。 寇放原本在等赵幼安说话,忽然瞥见这小子望着翡翠楼脸色奇怪,也顺着赵幼安目光看去,可那窗前的绿裙少女在打了个招呼后一闪而逝,消失在那被推开的雕窗前,赵幼安见此一幕这才收回目光,然后看着寇放认真的说道:“以你的本事,在长安除了皇帝老儿见不到,还有何人见不到,除非是一个姑娘,你想见她,而她却不见你,你之所以没见到她,是因为她不愿见所以你才不去见。” 赵幼安这话说得有点拗口,可寇放一下就听懂了,并且会心一笑道:“是不是在你小子心中已经勾画出一个关于我儿女情长的故事了,如果我说猜错了,你是不是会大失所望?” 赵幼安眯眼笑道:“风乍起,吹愁一池春水,让寇兄如此遮遮掩掩的事,除了儿女情长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 “你小子真是......看着不似个文人,却时常拽几句酸词出来,再说一遍来听,吹愁什么?”寇放无奈的问道。 赵幼安刚要开口,忽然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吹愁一处春水。” 赵幼安闻声脸色一遍,然后急忙低下头去。 寇放抬头看着来人,一袭绿裙白衫的轻灵少女款款走到两人身前停步,那双湛湛有神的眸子正盯着一旁的赵幼安似笑非笑,如此一位肤若凝脂灵气十足的少女不由让寇放微微一愣,他转而用肘顶了赵幼安一下后问道:“这位是?” 从翡翠楼下来的姜太真红唇轻启浅浅一笑后应道:“低头干吗,在朋友面前装作和我不相识?” 寇放瞧瞧姜太真,又看看抬头后干笑的赵幼安,随后摸着下巴的胡茬嬉笑道:“这位姑娘莫非是你这小子新讨的媳妇?” 姜太真玉面微微一红,却一脸戏谑的瞧着赵幼安不应声,可怜赵幼安两世为人,却被这位来自蜀地的少女多次捉弄,赵幼安想了想后忽然眼前一亮,随即咧嘴笑道:“对于这位姑娘,我和寇大哥一样,属于是爱而不得,只道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啊。” 赵幼安这话一出,寇放和姜太真一时间都哑口无言,随后寇放和绿裙少女都佯怒的开口。 “混小子,老子什么时候爱而不得了?” “好啊姓赵的,你竟然出言轻薄于我?” 看着两人作势要揍自己,赵幼安速度奇快的起身,眨眼间就掠出几步距离,然后一脸可怜兮兮的望着翠柳下的二位连连说道:“开个玩笑,别动气,别动气。” 姜太真红着脸冷哼一声,寇放无奈一笑后起身拍了拍屁股,然后一脸唏嘘道:“好啦,我马上就回神武山了,临别前有两样东西赠与你,过来收着吧。” 听到神武山三个字的姜太真忽然脸色一凝,然后认真打量起这个重新将长剑背于后背的汉子。 赵幼安见寇放如此神情,点点头后走到树下,只见寇放两指并拢从另一袖中取出一物递出,赵幼安伸手便接,掌中赫然是一张黄色的血字符箓,寇放看着一脸不解的赵幼安轻声道:“这张符纸是张道长给你的,是一张可引天雷的引雷符,他是何意不要问我,如何引雷也不必问我,你与他都在长安,保不齐那天相见,亲自去问他吧。” 说到在鬼市有过一面之缘的龙虎山道人张柏舟,赵幼安心中一惊,自己答应了商妙常几日后要随她去对付那道人,现在又收下道人的符纸,一时间感慨万千,心中暗骂老天是不是在有意捉弄自己。 不容赵幼安多想,寇放紧接着拉开袖袍,只见宽袍中赫然出现两柄半臂长短样式古朴的短剑,寇放两指一勾口中念了一个起字,两剑瞬间从袖中而出,化作一红一白两道光束窜入空中,悬停在三人头顶。 姜太真目光灼灼的看着寇放这诡异手段,赵幼安不解的出声道:“寇大哥你这是?” 寇放两指向下一勾,两柄飞起的短剑又如腾蛇一般从空中坠下,眨眼间钻入赵幼安袖中。 赵幼安吓得急忙伸手去摸,却并未摸到实体,这时寇放笑着说道:“我送你两道蓄了很久的剑意在你身上,他日若遇到危险,这两道剑意自会为你御敌。” 见过了太多高深手段的赵幼安对寇放口中的两道剑意并未多想,他有些感激的拍了拍寇放肩膀后认真道:“谢谢寇大哥。” “长安开百花,一花一思停,往后的日子,看到什么多想想,谋定而后动,虽说当个快意恩仇的莽夫很痛快,但并不适用于长安。”寇放同样拍了拍赵幼安肩头后一摆手向南走去。 “寇大哥,若有机会我回去神武山看你的。” 在寇放背影逐渐远去时,赵幼安突然扯着嗓子喊道。 寇放闻声转头一脸坏笑道:“你身边的姑娘不错,可要用心去对待人家。” 要是平时寇放这么调侃,赵幼安早就出言反驳了,可此时他只是怔怔出神,看着这个浅浅几次相处就成为朋友的汉子离开,一言不发。 良久后身旁的姜太真忽然说道:“喂喂喂,姓赵的,人都走没影了还看,话说你这神武山的朋友真厉害,能用真气化为剑意,还能留在他人身上,就这一手一定是为江湖有名的大剑客吧,他叫什么可否说来听听呐?” 赵幼安回过神后瞟了一眼姜太真后调侃道:“我这朋友比之你哥哥如何,是不是还要厉害些?” “嘁。”姜太真不屑的瞪了赵幼安一眼,然后想了想后说道:“应该厉害一点点?我武艺粗浅看不出来,姑且算是八斤八两吧。” 赵幼安笑着摇了摇头,他想起什么后看着姜太真说道:“你不好好在楼上休息,跑下来做什么,熹禾不是陪着你吗,她人呢?” 一听熹禾姑娘四个字,姜太真脸色冷俏的赌气道:“你那婢女对我有敌意,和她呆在一起浑身不自在,所以我就下来逛逛,谁知道你杵在这里。” 赵幼安很是无语,他叹了口气后说道:“那现在呢,回去吗?” 只见姜太真望着长街玉指轻抬指向一处道:“姓赵的,陪本姑娘四下转转。” 第一百二十六章 城头俏 白天的长安鬼市格外寂静,这座房屋错落星罗棋布的地下世界此时人迹寥寥如同幽冥,由于终年被白色雾瘴笼罩,空气中透着让人骨寒的肃杀之气,在漫开的白雾之中,因为每户人家门房口都悬挂着红灯笼,一眼望去长街上又隐隐透着红光,如此一来显得更加诡异,此时有几个听闻鬼市大名的长安旅客慕名前来,出现在了鬼市南边的牌楼下方,其中一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望着头顶刻有鬼市南三个大字的黑漆牌匾怔怔出神,良久后才对身边两男一女说道:“皇城脚下能出现如此规模的地下世界实在是不可思议,想来此处居住的都是如何穷凶极恶的人物。” 这位面色白皙身材消瘦的读书人感叹完后就听同行的另一人笑着出声道:“南风兄,我们是否来早了,听说这里夜间热闹非凡,甚至比东西市还繁华,你看现在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要不我们留到入夜,说不定还能在鬼市市集上淘些好东西出来。” 姓陈名南风的读书人闻言微微皱眉道:“你我皆是国子监内手无缚鸡之力的监生,若是留至深夜遇到歹人该如何应对,不如就趁着此刻无人闲逛一番,响暮钟前就乖乖离去,再者说了听闻鬼市买卖的奇珍异宝大多都来路不干净,且不说我们这些穷监生买不买得起,就算真能淘一两个心仪的物件,只怕是也见不得光拿不出手。” “哪有你说的这么邪乎。”和陈南风是同窗的男子笑道,他倚靠着牌楼的一根石柱,一脸不在乎的神情望向同伴笑道:“这鬼市是有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但也存在正常的买卖交易,也不是每个住在此地的人都是凶徒歹人吧,咱们国子监的韩祭酒就常来此地淘些书籍,上次去他房中,我从书桌上还看到几本已经失传的乐府孤本,一问才知晓正是从鬼市买来的,南风兄你不是喜欢收藏扇子吗,要不等到鬼市一开看看有没有的卖,说不定还能见到大家名家题字的宝扇呢。” “要不就听吕兄说的,且留下来看看,我不信天子脚下还真有人敢拿我们几个监生怎么样。”不等陈南风说话,同行几人中的女子开口道,不是鬼市中人要进来是需要给把手鬼市大门的那个小侏儒掏钱的,白天进入掏的还是双倍钱,如果逛逛就匆匆离去,这位模样清秀的女监生也觉得有些亏,只见她一开口,陈南风也不再说话,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来自国子监的清秀女监生名叫闻舒,本就是长安城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小姐,像她这样能在国子监读书的才女少之又少,身边自然许多为之倾慕的护花使者,陈南风便是其中之一。 几人从南边牌楼进入,在鬼市空无一人的长街闲逛,望着四下紧闭的店铺百无聊赖之际,忽的在一个转角听到嘈杂的欢笑声音传来,陈南风手拿一柄折扇走在最前端,当看到迎面而来的几人后忽的心头一紧,只见几个粗布麻衣身材壮硕的汉子嬉笑着走来,两伙人原本毫无波澜的擦肩而过,直到这几个汉子中一个眼尖的瞥见走在最后的女监生闻舒。 鬼市中的女子大多打扮的浓妆艳抹花枝招展,而且白天也鲜有人会上街招摇,说不好听一点这里的女子大都是长安青楼年老色衰后被淘汰下来的歌妓伶人,沦落到鬼市也还是做着皮肉生意,常年混迹鬼市见惯了胭脂俗粉的几个糙汉忽然看到皮肤白皙模样清秀的闻舒,在不知是谁的一声轻佻口哨声中女监生被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壮汉看着一脸惊慌的闻舒挤眉弄眼道:“小娘子留步,没见过你呐,刚来这里的?” 说话间这汉子忽然伸手摸向闻舒那张光滑的脸蛋,可怜刚才还信誓旦旦说留到深夜再离开的女监生哪里见过这种调戏良家习以为常的赖汉,一时间吓得脸色惨白花容失色,就当汉子指尖要触碰到闻舒的肌肤时,空中突然飞来一物,不偏不倚的砸在汉子额头上。 出手的正是陈南风,抛出的物件则是他随手把玩的折扇。 粗汉被折扇砸中后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定睛瞧向始作俑者,就见清瘦的书生陈南风壮着胆子大步向前,一把将闻舒拉倒身后,然后一脸正色的说道:“天子脚下还敢调戏女子,你们眼里还有无大唐律法?” 汉子被陈南风正气凛然的一问气笑了,他捂着被砸中的额头咬牙切齿道:“在鬼市和老子说律法,你问过爷爷的拳头没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小鬼市焉能没有律法,你若是不想吃官司就速速离去,若果不然的话......” 陈南风话还未说完,粗汉的巴掌就呼啸着抡了过来,随着清脆的一声后,这位挡在闻舒身前的书生被扇翻在地,鬼市空气本来就稀薄,这一下扇的陈南风当即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除去被这一幕吓傻的女监生外,另外两个原本还义愤填膺的监生瞬间没了脾气,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将脑袋缩了回去,粗汉显然对自己这一巴掌甚是满意,他揉着手掌居高临下看着陈南风笑骂道:“老子今天本来心情不错,就想和小娘子说两句话就走,怎么碰上个你这样的酸儒,真当是鬼市和长安街面一样,胡诌两句就能吓唬住老子?” 陈南风狼狈的坐在地上,他嘴角渗出一丝血水,任是一脸倔强的望着汉子,怎料这鬼市的泼皮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后杀人诛心道:“小娘子你们三人走吧,我今天要和这位读书人好好学学大唐律。” 此话一出围聚在汉子身旁的几个泼皮皆是哄堂大笑,极尽嘲讽的笑声中显得陈南风更加狼狈,让他最为心灰意冷的是,闻舒和两位同窗听到汉子的话后稍作犹豫就准备抬脚离开,除了两个如释重负全然不顾自己安危的同窗外,闻舒仅颤巍巍的丢下一句:“南风我们这就去报官救你。”就匆匆离开了。 粗汉一脸狠辣的蹲下身子,一边撸袖子一边嘲弄道:“戏词中常听救美的英雄,没想到今日真见到一个,大英雄我们哥几个揍你一顿算不算触犯大唐律呢?” 陈南风望着三位同窗离去的方向心头一悲,他尽可能的挤出一张笑脸说道:“要打便打废话什么,今日之事这官司你们是吃定了。” 不出意外雨点般的拳头落到瘦书生的身上,趴在地上的陈南风被锤的近乎昏厥。 “停手。” 不远处传来一声怒斥,只见一个提着红灯笼的黑脸少女朝这边大步走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檀盒的少女,一脸好奇的打量着这边。 殴打陈南风的壮汉看到黑脸少女后急忙停手,然后笑嘻嘻的朗声道:“马姑娘和薛姑娘这是要去哪?” “快滚,真想打死人将官府引入鬼市?”被唤做马姑娘的少女板着脸怒道。 来人正是马上和薛采,鬼市是飞熊帮的地盘,马姑娘又是飞熊帮副帮主马升的独女,这些混迹鬼市的泼皮自然要面子的,见马上姑娘一脸怒容,壮汉浑不在意的嘿嘿一笑,然后抱拳后带着几人一哄而散。 “这些混蛋就会争强斗狠,早晚要闯出些祸事出来。”马上扭头朝薛采说道,怀中抱着精美檀盒的薛采微微一叹,泼皮无赖仗势欺人的事在长安还少吗,更何况是这官府不管不问的鬼市中。 马上走到瘫软在地一脸血污的陈南风近前,用靴尖轻轻踢了踢这个倒霉书生的大腿后问道:“还好吗,要是能喘气就吱一声。” “哎......哟......” 陈南风痛苦的清唤一声,然后捂着被揍肿的脸蛋缓慢起身,待他看清面前的两位姑娘后有些落魄的轻声道:“谢谢两位仗义执言,这顿揍挨的真是羞煞人也。” “你怎么大白天的跑到这里来了?”马上看着陈南风的狼狈样憋着笑问道。 陈南风伸手擦拭着嘴角的血珠儿,想了想后一脸惭愧的说道:“和几个同窗相约来看看长安大名鼎鼎的鬼市,没成想遇到这种事。” “鬼市有什么好逛了,只不过是在地面上混不下去的穷苦人为了生计寄居的地下阴沟罢了。”马姑娘笑着说道,她晃了晃手中红灯笼后又道:“赶紧离去吧,若是气不过这顿揍,出去报官也可以。” 薛采闻言望着灰头土脸的陈南风补充道:“在这里挨的打,报官其实也无济于事的。” 陈南风看着两位姑娘眼中促狭笑意涨红了脸,片刻后一声长叹,摆摆手准备离开。 “等等。” 面如黑炭的马姑娘看着这位监生落寞背影喊道,陈南风扭头不解的看着马上,就听马上说道:“你若是怕回去的路上再遇到那些泼皮,可以和张道长一起回去,他此时在我家古玩铺等人,张道长是钦天监的监正,鬼市中无人敢惹的,他人很好,带你出去不是难事。” 陈南风想了想后叹气道:“罢了,姑娘好意心领了,一顿揍也是挨,两顿揍也是挨,无妨的。” 薛采看向垂头丧气的书生,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陈南风顿时臊的脸红,掩面匆匆离去。 望着书生背影,这段小插曲让马上和薛采相视一笑,并未放在心上,两人有说有笑的返回自家古玩铺,薛采手上捧着的檀盒中装着一本古籍,名曰《敦煌观星甲本》,此卷早年间就出现在了长安,只是不知为何几经流转来到鬼市,这次马上口中的张道长来鬼市,一时等人,二则就是为了这观星古籍,一听平日抠搜搜的牛鼻老道欲花重金为钦天监求购此图,马上姑娘喜出望外,终于在鬼市一个贩卖古物的老妞那里淘的这本观星图,也是正巧遇上倒霉书生陈南风。 陈南风出鬼市时提心吊胆,好在一路再没遇到那几个泼皮,当穿过鬼市狭窄入口时,他猛的抬头,只见一袭白衣赤脚而行的绝色女子迎面走来。 惊鸿一瞥之下,只觉这女子容貌惊为天人。 不是观音胜似观音。 书生痴痴望着女子进入鬼市入口,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这女子正是那位让赵幼安吃尽苦头又无可奈何的大魔头商妙常,她进入鬼市后先在北边牌楼下稍作驻足,望着自己栖身了一十四年的地方,抿嘴轻轻一笑后径直朝着马家的古玩店走去。 商妙常一步踏出,雪白衣衫映照下身形如虹越来越快,一时间竟如流星赶月般只留下流光溢彩的残影,眨眼间她已来到马家古玩铺前,看着虚掩的房门,冷笑一声后推门而入。 堂内道人正襟危坐,面前方桌上两杯热茶一个檀盒,看着闭目养神的钦天监监正张柏舟,商妙常笑问道:“你叫我离开长安,我就偏不,其实你心里也明白,你奈何不了那玄阳观的大唐国师,也奈何不了我这个小女子。” 张柏舟闻声猛然睁眼,两道凌厉光束射在白衣如雪的商妙常身上,半晌后他才幽幽开口道:“道门之事,为何要牵连其他人,你知道那少年郎身负奇命,就不该在他身上做文章。” 商妙常微微撇嘴,她款款走到桌前坐下,纤细玉手端起桌上茶杯慢慢饮了一口后才说道:“我终究是要离开长安的,但离开前还是要留下些东西,那个叫赵幼安的小家伙甚好,刚好可为我所用。” 张柏舟有些不悦的看着面前女子说道:“如此行事,你就不怕我请下三清祖师毁你道心?” 商妙常冷笑一声后拂袖道:“你以为我截教门人千年以后真就陨落殆尽了?既然争斗从未停止,你我不妨就以这天下为棋局斗一场,只要不怕被裴清风做了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人,尽管出招就好。” 张柏舟看着一脸傲气的女子揉揉眉心一笑道:“与龙虎山斗法,你还不够格。” “够不够格打过才知道。”商妙常面色一冷道。 “既然如此,打一场也好,你若输了,将施加在姓赵的小子身上那些手段全部卸去,然后离开九州,海上孤岛也好,黄沙大漠也罢,不许再来九州大地一步。”张柏舟认真的说道。 “黑莲已生,焚世可消。”商妙常神秘一笑道,她起身走到门口,视线似是跃出鬼市。 长安城内,两位道门宗师口中作为一战赌注的赵幼安一脸忧愁的陪着绿裙少女在繁华市集闲逛,看着琳琅满目人流熙攘的街道,姜太真少女心性跃然脸上,她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边嚼边走,身后像个随从一般的赵幼安抱着四五个锦盒,盒中都是姜太真购买的物件,字画,首饰,绸缎皆有。 漫无目的的男女不知逛了多久,当来到一座城头时,姜太真来了兴趣,再给了守城兵卒几块碎银后,她高兴的登上城头,转身俯瞰这座千年帝都。 陪女子逛街从古至今都是苦差,此时的赵幼安真是深有体会,他抱着一大堆东西站在城下,百无聊赖时刚好抬头,就看到站在城头的绿裙少女此时正在望着自己嫣然轻笑。 城头一抹俏色,心中万念而生。 第一百二十七章 待春尽 银铃玎珰裙摆飘的绿裙少女不知在长安城中逛了多久,待走到一处碧波如碧翠绿如屏的烟波池前,她一脸惬意的举目眺望,当那座飞檐翘角红墙黛瓦的高阁映入眼帘时,她微微侧头轻声问道:“那边是皇城?” 赵幼安习武之后体力突飞猛进不可同日而语,可陪这位蜀地来的少女东西市和长安大小宝刹道观各走一遭后也是双脚酸痛一脸颓态,此时耷拉着脑袋挂着一张苦瓜脸的他闻声抬头,环视四周后这才发现此地竟然如此熟悉,他有气无力的看着姜太真应道:“那边是凤阳阁。” 姜太真见身后这小子望着一池烟波有些出神,微微抿嘴一笑后向前挪步,春风轻拂的堤岸前绿柳映翠轻摆不止,一袭薄衫绿裙的少女伸手扶住白玉扶栏,视线随着因风而起的水波涟漪最后落在红白镶嵌的池中亭上,转而瞥了一眼停在岸边的小舟,眼中露出一抹兴色。 少女心性在春风之中千丝百缕,可身后抱着大小锦盒的赵幼安浑然不知,他歪着头瞧向池边倩影无奈道:“说吧,接下还想去哪逛?” 远处楼阁高耸,近前春水潋滟,心情大好的姜太真挑眉笑道:“长安城这么大,你我今日怕是才看了浅浅一角而已,要窥得天都全貌怕是来日方长,不如我们去那亭中歇歇脚然后原路返回,明日赶个大早去朱雀门瞧瞧。” 赵幼安无奈道:“要去现在就去,明日我可不陪你瞎晃。” 听到这句话后姜太真猛地转身,玉面一凝后似笑非笑道:“谁说非要你陪着了,真以为本姑娘在长安没有熟人?” “比如?”赵幼安挠挠头后盯着姜太真问道,当他发现这绿裙少女眼角余光瞟向堤岸旁的小舟后会心一笑,然后在姜太真歪着脑袋搜罗长安城熟人是谁的时候,径直走到岸边,抱着满怀的锦盒一跃而起,落在了摇摇晃晃的舟上。 姜太真眼眸眯成月牙儿,却故作矜持的撇撇嘴后笑道::“你这是干吗?” 赵幼安仔细的将大小锦盒放在舟上,然后摊开手朗声道:“邀姑娘去池中亭赏景呐。” 姜太真望着舟上悬配一刀一剑的少年郎,不经意间抬手撩了撩额头被春风吹乱的青丝,然后婉约一笑,这一笑让赵幼安心头一跳,如此一看顿觉碧波翠荫满眼春色也不及少女绝色的万分之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此地有佳人,一笑倾人城。 一叶扁舟晃荡着驶向池中亭,舟上男女置身水阔天高之中,如此气氛之中,就听姜太真开口道:“哎呀,刚才在东市吃的樱桃饆饠该带一份来的。” 轻轻摆杆的赵幼安闻言翻了个白眼道:“是不是还得拎壶酒呢?” “要有酒那就再好不过了。”姜太真望着清澈池水嘿嘿笑道。 赵幼安哼哼两声不再说话,等舟贴近池中亭后,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的提起手中长杆再扎向水中,杆子上绑着和小舟连在一起的粗绳,这一气呵成的举动瞬间让摇摇晃晃的小舟定在水面。 来到亭前姜太真大大咧咧的找了块台阶坐下,赵幼安顺势坐在她身边,只见绿裙少女望着凤阳宫那雕栏玉砌的亭台楼阁怔怔出神,半晌后才说道:“我其实很好奇,临死前将一身修为传给你小子的宗师是哪一位,竟能让一个武艺稀松的家伙短短几月像是换了个模样。” 赵幼安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后轻声说道:“说了以你的年纪也不一定听过。” 姜太真一听后黛眉一蹙有些不悦道:“江湖上成名的宗师就那么几位,更何况我出自武道世家,哪位宗师的大名没听过?” 赵幼安看着这个脸色微红的少女反问道:“就算知道我师是谁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化为尘烟而去了,难不成要跟我去老头坟前祭拜一番呐?” 赵幼安问的姜太真一时语结,她想了想后反问道:“你且说说,我们是不是朋友?” 赵幼安下意识的点点头后开口道:“三番五次遇到你,而且还都是性命攸关时,你若是当我是朋友,我自然也是你的朋友。” 姜太真一听眼眸再度弯成月牙儿,只听她轻声笑道:“既然是朋友,我们就更该知根知底,比如说你师从何处,家住哪里,在长安做什么营生,我不得都了解了解呐。” 赵幼安看着玉面上浮出一抹狡色的绿裙姑娘没好气的说道:“传我内力的宗师叫曲无忌。”说话间他伸手拍了拍腰间的刀剑后又道:“曲老头这些年被囚禁在阴牢中,你也许没听说过,但教我刀法剑术的那人你应该听过,正是大唐上任武状元刘牧刘武夫,至于我呢,现在混在大理寺中,顶个狱史的头衔,这就是我全部的底细。” 姜太真闻言双手抱拳惺惺作态道:“原来你还是一位官差,看来是小女子失敬了。”其实赵幼安口中的曲无忌和刘牧,从蜀地来的她都不曾听说过,至少是没从她那位天下武道数一数二的爹爹口中听过。 看着挤眉弄眼的姜太真,赵幼安想了想后好奇的问道:“既然我坦诚相待了,你要不也说说自己究竟是何许人也,在铁骑镇那老妖道人为何要执意擒你?” 姜太真忽然间一脸忧愁,双手拖着下颚沉默不语,见此情形赵幼安很是尴尬的一笑,然后视线远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池水不再说话。 两人不知在台阶上并肩坐了多久,就听姜太真声音轻柔的开口道:“那日在宝船上坠江的小娘子是你什么人?” 绿裙姑娘这一问,赵幼安瞬间将记忆拉回到短短几月前,朱婉儿被踹入江中的凄绝一幕浮现眼前,他长叹一口气后说道:“是我刚过门的媳妇儿。” “啊。”姜太真惊讶的轻呼道,她看着身旁的家伙很是感伤的低下头去,嘴角动了动却没有出声,眼中没来由多了一丝慌乱,只等措辞半天后才弱弱的说道:“我只以为是你相邀游江的女伴,没想到是你的娘子,对不起......” 赵幼安摆摆手,他挤出一张笑脸后轻声道:“没什么的,事已至此,日子总得过下去,更何况她的尸骨至今未见,我总感觉她还活着,此时正在某个地方念着我哩。” 姜太真凝视着目光灼灼望向一池水的赵幼安宽慰道:“但愿如此吧。” 提及如此伤感的话题,赵幼安缓缓起身,他拍了拍身上尘土后走到池边,又想到此处正是和武侯司划清界限斩断缘分的地方,心中感慨万千,他负手而立扫过碧波,心头一动后脱口低声念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这两句话虽轻,但全然听进姜太真耳中,绿裙少女细嚼后仰起头笑道:“赵公子,这句诗,也是你那位朋友作的吗?” 姜太真如是说话,当日赵幼安吟诵太白仙人的诗时,可见她自然也在宝船内,绿裙姑娘口中称呼从你小子一跃变为赵公子的赵幼安扭头笑道:“那是自然,毕竟我有一位会被后世成为谪仙人的诗仙朋友。” “吹牛。”姜太真浑不在意的说道:“后世的事情你怎么能知道,我看你那位朋友,一定是位长安郁郁不得志的落魄文人,因为所作诗篇无人赏识,所以只能说于你听。”说话间姜太真起身走到赵幼安身旁,两人并肩后她试探的问道:“要不明日带我去见见你那位才气斐然的朋友?” “不要。”赵幼安果断拒绝道,为了让这位姑娘不再细问,他紧接着错开话题道:“要是逛完长安你打算去哪?” 姜太真认真想了想后呵呵笑道:“本来想直接回家的,忽然很想去大漠塞外看一看。” 赵幼安一听皱眉道:“听人说边疆可不太安生,不光是流民草寇,草原上的突厥人也跃跃欲试,你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前去,恐怕是......” 赵幼安话未说完,姜太真一脸狐疑的眯眼笑道:“怎么,关心我?要不你陪我走一遭?” 赵幼安神情一滞,半天才从面前姑娘的笑意中看出是拿自己开涮,他也无暇斗嘴,很直白的说道:“武道未大成之前,我没打算离开长安。” “哦?”姜太真摇着脑袋抿嘴笑道:“那你且说说怎样才算武道大成呢?” 赵幼安挠挠头后说道:“听人说武道有四境,观山,登楼,楼外楼和山外山,刘牧说我现在这斤两还算不上入境之人,若真要是去行走江湖,最起码得做那登楼之人吧,要是走运能再进一步,到那时别说大漠塞外,就是天上白玉京,我也敢提刀去闯上一闯。” 姜太真白了一眼幻想着自己拔刀而立踌躇满志的赵幼安,撇撇嘴后说道:“我爹爹说,武道四境之外,还有一重境界叫做天外天。” 赵幼安挑眉道:“你爹又是哪位?怎么还冒出第五重境界出来?” 姜太真脱口道:“我爹爹是蜀地一花农,他应该是听说书先生胡诌的,我的意思是,你要想练武大成,眼界要放宽一点,能做第一绝不当第二,没准四境之外,真存在另一种境界呢?” 赵幼安摸着脸蛋嘿嘿一笑,心想既然吹牛就吹到底,他冲着池水朗声喝道:“老子就要做天下第一,当那第五境之人。” 一旁的绿裙姑娘噗嗤一笑,此时春风一拂池面涟漪阵阵,春渐晚时夏已近,草长莺飞的长安城中囊括着无数人的无数遐想。 ------ 鬼市之中一袭白衣的商妙常拎着一壶烈酒款款前行,她想起和钦天监牛鼻道的约定,嘴角勾起一抹讥笑。 ------- 离开池中亭回去的路上,赵幼安和姜太真漫步在翠柳长堤上,绿裙少女说起一些蜀地的奇闻异事,赵幼安听的津津有味,两人浑然没有发现,在长堤尽头,一个魁伟的汉子抱剑而立,眼神阴冷的望着笑意灿烂的赵幼安。 等发现拦路之人后赵幼安先是一惊,然后慢慢挪步挡在姜太真身前,两指轻压在腰间佩刀上后开口问道:“有事?” 这个刀条脸八字胡的汉子冷声道:“杀人。” 赵幼安上下打量着这个抱剑于胸的汉子无奈道:“找我还是找她?” “尚姑娘要我取你项上人头。”这长相凶悍的汉子毫不掩饰的说道。 “尚月竹?”赵幼安恍然道,一想到那个蛇蝎女子,他冷哼一声然后扭头对身后的姜太真说道:“你先回去吧,明日去翡翠楼等你,我决定再陪你逛一日长安。” 姜太真瞅了瞅赵幼安,又看了看拦路之人,点点头后错身而过,赵幼安的眼神告诉她,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当然她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儿。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尘归尘 长安城外二十里地的一间农舍内,一位粗木麻衣的中年汉子蹲在屋檐下,手里端着一碗浓稠的米粥低头吞咽,全然不顾院外四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这汉子脚边搭着一柄轻薄的短刀,银光凛凛的刀面上爬着几个蚂蚁,这几只蚂蚁正在吃力的向那被红绸缠着的刀柄攀爬。 农舍一角另有一位面色焦黄的农夫挥动着斧子劈柴,他那膀大腰圆笑容憨厚的媳妇正在鸡笼前撒着陈谷。 四匹骏马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来到院外,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白桃率先下马,她望着此处绿荫环绕静谧异常的农舍,神情一凝后看了身后的慕容羡鱼一眼,然后推开了虚掩的柴门。 低头喂鸡的妇人闻声看向门口,只见进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将手中最后一点谷子撒完后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憨厚一笑道:“姑娘住宿还是吃饭?” 白桃望向草舍檐下那个端着白碗的汉子撇了撇嘴,身后手里提着一杆铁矛的南溪走了进来,紧接着是鹿柴和慕容武官,看着进门的四人,农妇先是一愣,然后爽朗的笑道:“四个人的话要是住宿房间是不够的,但村头我堂兄家还有两间空房,只是吃饭的话现在就可以烧......” “你个憨妇,快快住嘴。” 劈柴的农夫看着进来的四人高声喝道,他放下手中斧子后走到站在最前端的鹿柴面前,恭敬的抱拳施礼后又道:“想必几位就是武侯司来的官人。” 鹿柴微微点头,他面无表情的说道:“他在此处住了多久了?” 农夫回头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数月之前之前来到此处住下的汉子,然后低声回道:“两月有余。” 南溪有些不悦的接话道:“若不是花谍的谍子恰巧来你这草舍借宿发现端倪,你们还要包藏着贼匪到何时?” 农夫一听此话吓得面色煞白,他膝盖一软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然后带着颤音惊恐道:“我们夫妻只是此地的农户,哪知道他是官府缉拿的匪徒,只道是一个无处可去的苦命人罢了,这才好心收留下来......” 见此情形那胖妇人这才恍然,两月之前自己收留的汉子原来是个被官府通缉的贼匪,她那原本红扑扑的脸蛋也惨白一片,脸上的横肉乱颤中疾步来到鹿柴几人面前,扯着嗓子哭诉道:“我的官爷啊,我们......他.......” 看着这农妇吓得话都说不清楚,鹿柴挤出一丝笑容后说道:“不知者倒也无罪,既然这贼人还在,你们不要聒噪,先离开这里吧。” 农夫一听此话,如临大赦般匆忙起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对着鹿柴四人挨个施礼后拽着媳妇就往院外走。 南溪一挥铁矛指向农舍前那汉子喝道:“喂,狼子石霖,莫要等小爷动手,快快自行伏诛。” 这络腮胡的汉子正是宝船上刺杀公主失手的大狮国刀客石霖,饶是武侯司的几个武官想不到,这个贼胆包天的家伙竟然匿藏在距离长安二十里的农户家,并不是按照他们预想的早早遁去西北。 石霖看着手中空空的白碗阴冷一笑,然后抬头玩味的望着武侯司的几人,当他那阴狠的目光落在慕容羡鱼身上后明显一滞,然后愈发冷酷的笑道:“原来你还活着啊,还以为死在我的刀下了,这次来长安真是败了个一塌糊涂,嘿嘿。” 女武官面色冷俏的看着石霖,紧了紧握着剑柄的玉手。 “想杀我?”石霖缓缓摸向脚下短刀后讥笑道,他抽刀的瞬间起身,整个人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显得异常魁伟,左手那只碗脱手落地后应声碎开,刀身上那几只蚂蚁也在提刀的一瞬跌入地上的尘土中。 看着做出御敌之姿的石霖,鹿柴轻咳一声后向前踏出一步,他一脸凝重的问道:“既然所谋之事失手,石将军为何还要留在长安,若我是你,眼下返回大狮国准备接下来和帝国的死战才是上上策。” 石霖看着曾和自己交过手的鹿柴投去一丝欣赏的目光,既然他称呼自己为将军,自然是全然掌握了自己的底细,想到这里他淡然的问道:“我的侠儿现在何处?” 鹿柴应声说道:“那个叫石侠的现在被囚禁在大理寺的地牢中。” 石霖有些惋惜的说道:“就算大事未尽,我父子二人也是尽力了,此行无愧于大狮国,老子这颗人头你们要有本事拿去便是。” 鹿柴抬手示意身后跃跃欲试的慕容和南溪稍安勿躁,他轻声问道:“如果石将军肯说出在长安和你勾连的人是谁,你这颗人头留着也不无可能。” 石霖讥笑道:“你们难道真的猜不出是何人与我共谋此事?” 鹿柴认真的说道:“猜测是一回事,你当着长安一些贵人的面指认又是另外一回事,石江军,你和石侠的性命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狗屁。”石霖眉头一竖后怒骂道,他抬起短刀指向鹿柴后又道:“我供出背后之人难道唐军就能从大狮国撤军吗?我的族人就不会惨死在安西军的铁蹄下吗?与我父子的性命相比,老子更想看你们朝堂中贵胄重臣为了那可怜的权利斗的不死不休,直到整个帝国为此坍塌覆灭才痛快。” “你永远也看不到那一天。” 对面执迷不悟的石霖,鹿柴面色一冷后说道,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的慕容羡鱼秋水剑出鞘,整个人一步踏出掠入空中,璀璨剑芒顷刻间布满小院,与此同时南溪也提着铁矛朝着石霖奔去。 小院的静谧被无尽杀气笼罩,农妇那鸡笼中的几只小鸡也变的焦躁不安,开始使劲的扑腾起来。 石霖作为西域最为拔尖的刀客,曾经也是大狮国和唐军作战最为悍勇的马上将军,看着扑杀而来的两个武侯司武官,轻轻的说道:“要起风喽。” 石霖手中薄刀借着卷起尘土的风势划出一道流光,刀气瞬间将慕容羡鱼空中挥出的漫天剑网撕烂,刀弧的落点是南溪抡出的铁矛,铁器碰撞声中三人厮杀一处。 站在最后的白桃袖中铁尺滑出,刚想上前时被原地不动的鹿柴拦下,就见鹿柴胸有成竹的说道:“困兽之斗,切不可上来就使出全力,想让南溪和羡鱼去试炼一番,磨一磨这狼子的斗志。” 想起石霖曾在自己手中和金吾卫刀下逃脱,白桃有些不放心的说道:“这贼人狠辣狡猾,要是叫他像上次那般逃脱怎么办?” 鹿柴闻言眼神骤然凌厉起来,他看着单刀卷风而动在慕容羡鱼和南溪围攻下游刃有余的石霖,片刻后摊开手掌,掌中金光一闪而过,整个人消失在了原地。 -------- 长安城内临近凤阳阁烟波池的一侧堤岸边,一座挂着酒字帆旗的二层小楼内,一位器宇轩昂的老者斜卧在临窗木榻上,悠哉悠哉的望着满池碧波举杯饮酒,这酒肆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做醒酒轩,今日说是不迎客,一二层都被新任的礼部郎中赵涂大人包了下来,能俯瞰整个池景的二层连酒肆的小厮也被赶了下去,此刻站在木榻前端着酒壶侍奉老者的是一位身材玲珑面覆金丝甲的女子,两人对面案几前恭坐的正是那位礼部郎中赵涂。 酒肆的店家知道来了大人物,让后厨烹宰了一头羔羊,去骨切片后叫自己小女儿端了上去,上楼后这小女孩好奇的偷偷打量着那位贵气十足的老者,待老者慈善的目光投来后烂漫一笑,然后蹦蹦跳跳的下了楼,等她第二趟再来,端了一碟极见刀工晶莹剔透的鱼片,老者拿起筷子蘸了蘸调配好的酱汁,喂入嘴里品了品后,然后配上一口清酒,当即喜笑颜开的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然后吐出一个字来。 “赏。” 小姑娘下楼后将一锭金子捧到爹爹面前,然后细声细气的说道:“楼上那位老爷爷赏的。” 店家惊讶的看着女儿手里的金子,吃惊之余急忙问道:“那你有没有好好谢过呢?” 小姑娘想了想后吐了吐舌头,然后急忙说道:“老爷爷是大善人,他不要我跪谢的。” 店家拿起那一锭金子,想到老者身份,一时间感慨万千,他望向店外用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是啊,只有孩子眼中的大善人,才能是万人唾弃的大奸大恶之人。” 这店家口中不知为何称为大奸大恶的老者惬意的贪杯痛饮之时,距离此处不远的垂柳堤岸边,被拦下去路的赵幼安看着突然而至的剑客笑着问道:“你可知在长安城内私斗是重罪?” 刀条脸八字胡的汉子冷笑着说道:“那你为何在街上杀了张四还安然无恙?” 赵幼安无奈的挠挠头,他余光瞥见姜太真已然走远后当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刀,然后眼神一冷后说道:“尘归尘,土归土,既然你执意求死,我就让你去跟张四见面。” 这刀条脸的汉子嘿嘿冷笑着拔剑而出,并且眼神挑衅的说道:“收人钱财,自然得以命相搏。” “在理。”赵幼安点头道。 汉子随手撩出一剑,朝着赵幼安扑来。 一剑出,平地惊雷起。 第一百二十九章 赐字 烟波池上疾风起,绿柳树下杀意浓。 一剑掠出的刀条脸汉子眨眼就到眼前,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让赵幼安有些吃惊的狠意,加上本就狰狞的笑,扫出的剑锋带着摄人的黄芒,如一轮弯月在咫尺间绽开。 赵幼安抬起此时灌满真气的一臂,刀条脸汉子以为眼前人是要和拼刀,手上又加重了一分力道,可赵幼安却匪夷所思的猛然向下俯身,汉子这杀意十足的一剑刚好贴着他的背脊而过,剑气滚动中甚至有布匹撕裂的刺啦声传来,一剑抡空的汉子一脸愕然,巧妙蹲下的赵幼安手腕一扭后反手握刀,被黑色罡气笼罩的长刀以一个诡谲弧度上刺,气势十足的刀刃戳入汉子腹部。 刀条脸汉子感到刺痛后双腿紧绷骤然发力,凭借气力向后弹开,抽刀的赵幼安极为潇洒的抖了个刀花,一串血珠被甩落在地,绽开朵朵妖冶的红花。 刀条脸的汉子瞥了一眼腹部刀伤,脸色变的凝重起来。 赵幼安笑容灿烂的说道:“这位老兄,看来学艺不精啊。” 刀条脸汉子重重喘着粗气,他腹部已被血水浸湿,可见赵幼安这俯身藏刀刺威力很是可观,只见这人像是不知疼痛那般咬牙切齿道:“一招而已,得意什么?”说话间这汉子再递出一剑,瞬间涨起的黄芒缠绕着剑身,裹挟着恰好吹来的风劲疾掠而起,这一剑比刚才拙劣的一击要高明不少,能看出刀条脸的汉子内力不差,伴随着向下急坠的一剑,漫天剑气在烈日中绞开。 望着头顶骄阳照耀中密不透风的剑气,赵幼安凝神挥刀,一道横斩劈出,向着那黄芒汇聚的剑尖扑去。 刀剑相碰的一瞬,清脆的碰撞声中赵幼安草绳扎着的长发猛的散开,脚下的青砖骤然裂开数道缝隙,带着罡气的刀劲和汉子全力一剑下两人真气一碰,刀条脸的汉子再度弹开身形,将要撞到池边栏杆才将将止住。 这一击后赵幼安面色一凝,看来眼前这刀条脸的汉子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对付,要想自己可是身负曲无忌无穷内力,两人借着兵刃对拼内力中看起来却在伯仲之间,就算自己只能用体内磅礴真气的两三成,也应该稳压这个看起来奇怪的剑客一头才对,他心中惊讶之余却嘴角一翘后笑着挑衅道:“你这份钱,看起来会并不好拿,不如这样,你我打个平手,你回去跟姓尚的娘们就说,要杀我确实棘手,但也狠狠的教训了我一顿,哄骗她掏一半的钱出来,咱两改日去绣春楼吃花酒如何?” 刀条脸汉子一听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他大怒道:“老子拿的是你的买命钱,这单生意要是黄了,以后还有何人敢雇佣于我,黄口小儿你休要再犬吠,出招便是。” 这汉子话说的十分耿直,却不见动身,赵幼安自知自己刚才那一刀占了先机,他也不着急出招,继续言语挑衅道:“这位兄弟你为了姓尚的娘们何必如此拼命,且容我猜测一番,你莫不是那破相的娘们新勾搭的相好?” 噗嗤。 忽然有一声很轻微的笑声传入赵幼安耳中,虽然此时风声呼呼,可他依旧能听出这声笑属于刚才已然离去的绿裙姑娘,看来这小丫头并未真的离去,八成是躲在哪棵柳树后看着自己打斗的场景,赵幼安微微眯眼望了望当空烈日,下一秒提刀纵深一跃,一步之下挥出破空一斩,缭绕黑色罡气的刀刃直挺挺朝着汉子劈去。 看着如影而来的刀弧,刀条脸汉子脸色明显一变,他匆忙的抬剑抵挡,可剑虹未起就被赵幼安融合了压阵剑剑意的一刀压了下去,乱颤的剑身向下倾去,手臂灌入真气的赵幼安凝视着面前刀条脸汉子没来由诡笑一声后双手脱刀,掌心猛地朝刀环推去。 衣袖鼓涨真气充沛的一掌后化刀为箭弹的一击直刺刀条脸汉子的胸膛射去,此时两人不过一步之遥。 赵幼安这写意洒脱的一招灵感来源于铁骑镇那位使掌中雷的老者陶疆,电光火石间无暇抵挡的刀条脸汉子整个人栽入身后波光粼粼的水池中,那柄起名十五的长刀穿胸而出。 溅起打的水花瞬间将人吞没,待水面平静只剩几抹猩红。 赵幼安向前一步俯身查看池中动静,片刻后撇撇嘴嘀咕道:“雷声大雨点小,呸呸呸。”刚说完他忽的一拍脑门,推刀的那一下完全是信手拈来的下意之举,可这眼下,自己的长刀是跟着这个倒霉的刀条脸汉子一并入水了,他当即一整头大,望着水面惆怅了起来。 “这就完了?” 池水那头的酒肆二层内,赵涂和尚月竹站在一扇窗前目睹全程,看到自己所雇的剑客落水后尚月竹不禁发问,一旁的赵涂猛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小心翼翼的看了身后竹榻上因为几杯酒下肚微微眯眼的老者,见这位帝国名副其实一人之下的大人隐隐传来酣声,才压低声音说道:“一个不入流的江湖剑客用来做饵罢了,我暗中安排了那几个倭国武士观战,木郎的大仇,就由他们来报吧。” 尚月竹视线锁定此时在池边因为刀入水中而抓耳挠腮的赵幼安,她眼中透着无尽的恨意,只听她不忿道:“为何不叫那几个倭人武士现在就出手?” 赵涂脸上浮起一丝阴冷笑意后轻声道:“不是说这小子还有一个老爹吗,我已派人去收拾了,他杀我的木郎义子,我也先除掉他至亲之人再说,会些武艺又怎么样,救过公主又如何,轻松取了他的性命,倒不如让他经历痛苦后再死。” 尚月竹一听此言,原本紧皱的眉头一舒后柔声道:“除去这个三番五次坏我们大事的贼子,木郎的在天之灵也能得到慰藉。” 赵涂面色阴冷的伸出那如枯槁般修长的手指,指尖轻轻敲了敲面前雕窗,然后不经意间手指下压,碾死了一只爬在窗栏上的瓢虫。 两人低语期间,那名闭目小憩的白发老者轻咳一声后醒来,赵涂急忙走上前去恭敬的轻声道:“相爷。” 老者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眉心,然后看着桌上渐空的酒瓶和蔼的笑道:“酒喝的有些乏了,叫店家送一壶茶上来清清口。” 尚月竹闻言急忙下楼,不一会儿那名酒肆店家的小女儿就端着茶水上楼,老者一脸宠溺的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然后端起茶壶给自己浅浅倒了一杯,悠哉悠哉的抿上一口后从怀中掏出一卷书籍,自顾自的翻阅起来。 赵涂和尚月竹则是站在一侧纹丝不动,两人皆是低垂眼帘默不出声。 来送茶水的小女孩还还未离去,她一脸好奇的看着翻书的老者,忽然小声问道:“老爷爷,你在看什么书?” 对着书卷时而皱眉时而点头的老者闻声看向小女孩,他童心未泯的将书递到小女孩面前,然后嘿嘿笑道:“丫头识字否,识字的话自己看看说的什么。” 小女孩瞟了一眼书卷中密密麻麻的小子,然后憨态可掬的吐了吐舌头道:“阿爷不让我识字,他说女子读书无用。” “胡说。” 老者接话道,他满脸和煦的拉住小姑娘的手后又道:“我大唐子民不分男女都该去读书,读书才能知礼义明道理,老夫半生仕途,最为得意的便是让国子监有了女贡生,让鸿儒学宫设了女馆,虽然这事被朝中一些迂腐之徒多有诘责,但老夫始终觉得,只有人人读书,天下才能真正的太平下来。” 小姑娘盯着面前这位和善的老者,似懂非懂的甜甜一笑道;“老爷爷你能不能教我识字,两个就可以啦。” 老者笑着点点头,将那本前朝大儒所着治世经纬之术的《弘道录》放入怀中,然后轻声问道:“哪两个字呢?” 小姑娘一脸雀跃的笑道:“芸儿,阿爷为我起的名字。” 老者笑着摇摇头,然后用手指在茶杯中蘸了蘸,在桌上写下了芸儿二字,他看着小姑娘探头看字,一脸认真的记着自己写的极为规矩的两字,叹了口气后问道:“丫头你除了乳名,可有其他名?” 小姑娘只顾用心去记桌上的字,轻轻的摇了摇头,就听老者又问道:“你阿爷姓什么?” “武。”小姑娘随口说道。 老者看着小姑娘的面相沉思片刻,他和蔼可亲的说道:“老爷爷再送你两个字如何?” 小姑娘满脸欢喜的点点头,只见老者蘸了茶水,在桌上又写下两字来。 武珝。 酒肆之中老者饶有兴趣的给小姑娘赐字之时,那端池边的赵幼安浑身湿漉漉的从池水中钻出,这烟波池并不算深,他轻而易举的就找到了自己佩刀,只是刚才那名被自己一刀穿胸的剑客却无了踪影,看来并未当场毙命,出水时赵幼安刚打了个喷嚏,抬头就看见姜太真站在池岸前,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 “没走呐?”赵幼安边抬手擦拭着脸上水渍边问道。 姜太真丢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然后从腰间摸出一块白色锦帕递出,她想了想后出声道:“看来你在长安有许多仇家。” 赵幼安看着递来的手帕,稍一犹豫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这手帕带着淡淡的少女香,用手摸去柔软顺滑,应该是极好的材质,此时却被赵幼安胡乱在滴水的脸上擦来擦去,就在这时绿裙少女又说道:“你的仇家为何只派这样一个武艺稀松的剑客来对付你?” “这剑客不算弱,他的内力......”赵幼安说话间忽然停嘴,以那蛇蝎女子尚月竹的行事风格,确实不该只让一个剑客来收拾自己,想到这里他心头忽然一颤,一股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脸色也变的难看起来。 赵幼安胡乱的将手中锦帕丢给姜太真,然后一脸凝重的说道:“我要去长安县衙看看我爹。”说完便拔腿就走。 姜太真看着赵幼安背影,想也没想便跟了上去。 第一百三十章 磨刀只为旧时光 数日前离开长安的沾衣坊老书匠宋瓷由西边返回,不知是不是此行路途艰险,他座下瘦马耷拉脑袋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而这位青衫儒袍的老头一脸悠哉,大有出门收获颇丰之气色,他回来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入城,而是拎着一壶沿途酒铺灌来的劣质酒水来到荒坟岗上,此地荒寂旷然,放眼望去一座座坟堆从东到西密密麻麻铺开也是颇为壮观,其中隐隐有几声哭泣声随风传入耳畔,宋瓷举目四望之下才发现,不远处一座坟墓前,一个妇人领着两个幼童正在祭拜亲人,见此一幕老书匠心中疑悲,站在坟前轻声道:“清明已过,悲声未止,绿尽红落人凄凄。” 在宋瓷身后,不知何时那苍老容貌佝偻身躯的守坟人到来,他猛地嘬了一口手中烟枪后狠狠白了这书匠一眼,很显然对此时神情萧索坟前吟句的宋瓷噗之一鼻,宋瓷眼前坟堆杂草丛生,看得出埋葬在此的主人很久没来过祭拜,不过在那繁茂野草覆盖的土堆前,倒是竖着一块乱坟岗并不多见的墓碑,宋瓷叹息间俯身拨开野草,用衣袖认真擦拭了一下碑上尘土,然后轻声低语道:“老伙计,近来可好?” 宋瓷这话不知是对谁说,墓主人又或者身后守坟人,守坟老者默不作声的抽着旱烟,等宋瓷转身后才眯眼笑道:“臭书匠,今日怎么有空跑到这里来?” 宋瓷掸了掸衣袖后回道:“出了趟门,顺路过来。” 守坟人闻言那白色粗眉一挑,然后好奇道:“哦?路上有没有什么新鲜事说出来听听?” 宋瓷望着那头哭坟的妇孺想了片刻,才回头说道:“昔年你我同在长安隋宫中当起居舍人,期间来过一个突厥使团你还记得否?” 守坟人一摸胡须后点头道:“当然记得,后一年皇帝就迁都洛阳紫微宫,紧接着便亡了国,我等这旧臣怎么能忘?” 宋瓷紧接着说道:“当时草原来的那一行人中,有一个阿史那氏的年轻人,他进宫献贡时我们有过照面,他还跟我学过几个中原文字,悠悠几十年过去,如今他的孩子一统了北部王庭,打退了柔然人,正在率着部族向南迁徙。” 守坟人不解道:“这和你这臭书匠出门有何干系?” 宋瓷俯身蹲在坟头田埂上,仰头看着面前老伙计说道:“我这次是向西行,去了趟沙坨国,我说的这位草原可汗如今正在沙坨国内,我与他父亲这些年通过互市商队常有书信往来,手中又有彼此信物,故此去见了一趟故人之后。” 听到此话饶是见惯了悲喜人间的守坟人也有些吃惊的说道:“你莫要诓骗与我,那西域沙坨国如今被安西军围了个水泄不通,你个书生如何能进?” 宋瓷故作神秘的一笑后说道:“当初洛阳紫微宫被各路诸侯合围,宫中的野猫野狗都难以出去,老夫不还是毫发无损的逃了出去?” 守坟人也顺势蹲下,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伙计对视一眼后,就听守坟人叹了口气后又道:“是啊,任谁也想不到,隋宫中一个小小的舍人,竟是大隋天下武道的第一人,数年后又变成一个长安城落魄的老书匠,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若是你没有自毁修为,如今的江湖该是怎样一个结局,没记错的话,那年你这老东西只有十六吧?” 宋瓷眼神幽幽的看向远处,起伏的田埂上微风轻拂,茂盛的野草随风摇曳,风向哪吹,就倒向哪边,天空蔚蓝骄阳正盛,可他眼中却露出一抹阴郁之色,就听这位在沾衣坊教书育人二十载的儒生说道:“翻遍史书野记,江湖千载从未有人是真正的第一人,新人来旧人去,更何况总是一山压一山,少年时老夫只是侥幸赢了几场比试,算哪门子的第一人呢?” 守坟人摸摸胡须后点头道:“说的也是,当时通天教教主风头正盛,你们二人未交手真是我们那辈武夫心头最大遗憾,想在回头看,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如何打的赢一个堂堂魔门教主呢。” 宋瓷听到这话欲言又止,片刻后一声长叹道:“可我十六岁那年在胭脂山见过大隋最美的人,梦里也曾为她插簪画眉,这就足以,哪怕失去的是一个本就千疮百孔的故国。” 守坟人忽然想起什么,他好奇的望向宋瓷问道:“我记得你收过一个徒弟,那混小子如今在何处?” 提起自己唯一收过的小徒弟,宋瓷心中感慨一扫而空,他笑着摆摆手后说道:“这小子跟着我厮混几年后,得知我要在长安开一间私塾,便独自去江湖中做了个赊刀人闯荡去了,这不前不久才回到长安,我原本以为只是来看看我,谁知这小子赖在沾衣坊不走了,那一身江湖痞气弄得老夫甚是头大,人前都不敢和这小子相认,唉,估摸是瞧上了坊里哪家的姑娘,才迟迟不走的。” 守坟人闻言点头道:“之前他来此地祭拜过墓中之人,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但我还是认出了你这位高足。” “哦?”宋瓷惊讶道,转而笑着问道:“他如何?” 守坟老头举起烟杆猛地嘬了一口,等白烟幽幽的从口鼻中滤出后吐出八个字来。 “大巧不工,重剑无锋。” 沾衣坊无名巷口老槐树下,久无生意的磨刀汉盘膝坐在一张草席上,一脸慵懒神情的他眼珠在来来去去的行人身上打转,要是看见巷中出来的小媳妇大姑娘,就出声吆喝两下,日子久了,坊内的人都大抵了解这懒汉脾气秉性,除了个别像是陈家儿媳那般泼辣性情的,在磨刀汉瞟来时会叫骂几声,其他人都已将他无视,虽说这汉子磨的刀又快又亮,但鉴于他不老实的眼睛和口花花的性格,旁的人宁愿多走几步去西市磨刀,也会找他。 这些日子找磨刀汉磨刀的,算起来唯有屠宰大户家的公子胡满月,这小子不知怎的,竟然和汉子混的越来越熟络,自家割肉的刀和剁骨的斧,都一律拿到这里,而且出手还特别阔绰,所以这磨刀汉也算是衣食无忧。 今日在老槐树下,除了又带了几把刀过来的胡满月,还有平日跟着赵幼安的小尾巴牛龙儿,牛龙儿自打经历了宝船沉江一事后,有意无意的不再去找赵幼安,一方面是朱婉儿坠江失踪给这少年带来了巨大心理冲击,他自觉有愧于赵幼安。再者赵幼安自打去了大理寺,也很少来沾衣坊。 少年心性浪荡街头,牛龙儿虽然曾经和胡满月看不对眼,可少了赵幼安一起厮混后,两人也逐渐玩到了一起。 磨刀汉瞧瞧站在对面的两个少年,显然对金发碧眼有着胡人血统的牛龙儿更感兴趣,他先是问了这少年身世来历,得知这少年母亲来自西域日轮国后笑意古怪,一看心里就憋着什么坏话,可眼瞅牛龙儿长得又高又大,到嘴边的调侃又憋了回去,话锋一转出声问道:“怎么每日只有你们两个在老子眼前晃悠,巷中还有一个去哪里了?” 牛龙儿知道磨刀汉再问赵幼安,他眉头微微一皱后沉声道:“安哥儿在大理寺当差,哪能和我们一样吊儿郎当?” “你也知道自己吊儿郎当啊?”磨刀汉翻了个白眼道,他瞅了一眼这个魁伟的少年撇嘴又道:“这么好的体格,怎么不去入伍从军,每日跟着这个小屠户有什么出息?” 胡满月一听这话噗之一鼻道:“当个大头兵又有什么好的,能领到的银两又少,没准还得搭上性命,我准备带牛龙儿去我家肉铺,他这身板扛肉正好,只要肯出力吃苦,银子能挣得足足的,保证每月都能去青楼喝喝花酒会会姑娘,还能给他娘剩下余钱贴补家用。” “大好男儿不思国,天天想往青楼里钻算怎么回事?”磨刀汉说着一脸无奈的揉揉脸,他紧接着板着脸扫向两个少年教育道:“老子像你们这般年龄时,一心就像上边关从军,要是能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岂不快哉?” 磨刀汉或许只是过过嘴瘾,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站在一旁双手叉腰的牛龙儿忽的眼前一亮,一颗种子已经在少年心头悄然发芽。 胡满月咧嘴道:“既然这么有志气,那你为何最后会沦落做到走街串巷给人磨刀的营生?” “喔。”磨刀汉被问的一愣,然后猛地一脸红,睁圆双眼怒道:“磨刀怎么了,老子不偷不抢凭本事讨饭吃,再者说了,有句话叫世事无常时也运也,算了,说了你们这种目关短浅的小崽子也不会懂,去去去,上一边凉快去,别妨碍老子做生意。” 胡满月指着放在磨刀汉身旁箱子上的几柄菜刀哼哼道:“你的生意还不是靠本少爷照顾?” “哎呀,忘了你是老子最大的主顾了。”磨刀汉表情从愤怒快速转化为一脸尴尬,他摸了摸胡茬后干笑道:“胡家少爷,你随意,刀我马上就磨。” 胡满月看见磨刀汉吃瘪,一脸志得意满的朝着牛龙儿说道:“瞧见没有,可千万不能学这懒汉一样......” 牛龙儿听着胡满月喋喋不休,下意识的点点头,他忽然眼前一亮,看着不远处走来的一道人影出声道:“赵大叔。” 这洪亮的一声后正在说话的胡满月话音一停,他顺着牛龙儿视线瞧去,看清来人正是赵幼安的老爹赵更古,待一脸焦急满头大汉的赵更古走到眼前,他率先出声道:“赵大叔,不在衙门当值,大白天的跑回来做什么?” 赵更古一摸额头汗珠后喘着粗气说道:“两个小子,见没见过户籍司的人来沾衣坊?” “户籍司?”牛龙儿和胡满月对视一眼后诧异道,他想了想后又道:“赵大叔,为何这么问话?” 赵更古焦急的说道:“今日有人来长安县衙给我带话,说婉儿的尸身找到了,户籍司的人正往家里送。” 牛龙儿一听婉儿二字,想起当初在宝船上的经历,也是有些焦急的说道:“我们一直在此,没瞧见户籍司来人呐,赵大叔,是何人给你带话的?” 赵更古听到牛龙儿这么说话也不再啰嗦,打算先回家瞧瞧,他抬脚便走,匆匆丢下一句话来。 “带话之人我也没见到,是通过衙门巡逻的弟兄告诉我的。” 看着赵更古背影,牛龙儿和胡满月都是一头雾水,只听一旁冷眼旁观的磨刀汉轻声疑惑道:“只听说过户籍司叫人去府衙认领尸身,还没听说主动送上门的,真是奇怪。” 赵家的事胡满月听人说过,心想之前只是听街坊瞎传,如今当事人之一的牛龙儿就在身旁,他当即好奇道:“牛龙儿,那天......” “什么都不要问,安哥儿和婉儿姐的事我不会多说一句的。”牛龙儿脸色一凝后沉声道,这膀大腰圆的少年脸沉下来后,吓的胡满月没来由向后退了一步。 可就是退的这一步,胡满月没注意,就听一声闷响,他结结实实撞上了身后一人,只见这人黑金长袍腰间佩刀,整张脸都遮在一个巨大斗笠下面,只露出一双阴冷到让人胆寒的眼睛。 胡满月回身刚想骂几句,忽然被这双透着幽光的眼睛骇住,稍作迟疑又向后退了一步。 来人身边还有三个同样装束的汉子,他们只是看了一眼后就朝无名巷的方向走去。 “这......”胡满月迟疑道,他扭头对牛龙儿又道:“硬茬子。” “八成是奔着刚进去的人去的。”磨刀汉忽然起身,一脸凝重的说道,脸上浮现出来的神情完全没有之前的那副轻浮散漫,他轻咳一声后揉了揉后脑,然后随手拎起一柄菜刀就朝巷子走去。 牛龙儿刚要跟上,磨刀汉忽然转身,脸色又是一变,他笑呵呵的朝着两个少年郎说道:“在这里的日子也不算短了,等和李家的官司了了,我也该继续云游咯。” “喂喂。”胡满月哼哼道。 磨刀汉佯怒道:“老子有名字,老子叫曹渭,阴曹的曹,渭水的渭,别整日喂喂的,没大没小的。” 胡满月和牛龙儿第一次听到磨刀汉说自己的名字,两人都是一愣,就听磨刀汉接着说道:“别跟过来,在树下给老子看好磨刀的家伙事。” 话音落后,眨眼间这叫曹渭的汉子伸了个懒腰后,身形已经掠出数十丈,来到无名巷口。 第一百三十一章 烦恼风 离开烟波池的赵幼安急匆匆赶到长安县衙门口,因为刚才打了一架,他的衣袍被剑刃卷烂,整个背部袒露在外,头发也凌乱的披肩散开,他平复了一下急喘的气息后向衙门口的衙役说明来意,当得知老爹被人叫走后整颗心顿时如坠冰窟,之前张四就曾让尚月竹引诱过赵更古用来要挟他见面,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赵幼安除了心中暗骂老爹的不谨慎外,唯有长叹一声。 跟在赵幼安身后的姜太真看着双手攥拳脸色阴沉的赵幼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赵幼安低声嘀咕道:“一定是去了沾衣坊。” 话音落后赵幼安拔腿便走,刚走了几步后才想到姜太真一路跟着自己,急忙回头说道:“我的仇家可能会找老爹的麻烦,接下来行事凶险,可能无法顾忌你的安危,要不你先回翡翠楼,等我确认老爹无恙后再来找你?” 姜太真认真的看着赵幼安,忽然抬起手晃了晃后说道:“既然你遇到麻烦,多个人便多双手帮忙,你也说过我们是朋友,叫我如何坐视不理?” “可是......”赵幼安微微皱眉道。 “江湖儿女别婆婆妈妈的,在铁旗镇你也见到了,我可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你放手做自己的事就好,我安安静静的跟在你身后,保证不会添乱。”遇到那刀条脸剑客抬腿就走的姜太真此时一反常态,她说着撩了撩鬓间秀发,绝美的脸上透着一股难以让人拒绝的坚定神情,即是眉宇间还带着几分稚气。 赵幼安深深的看了一眼绿裙姑娘,由于心中过于担忧赵更古,也不在多争执,摆了摆手后朝着沾衣坊的方向奔去。 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的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上来的姜太真,又或许她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就这样跟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提着裙摆一路狂奔,丝毫不顾及沿途路人的目光。 沿路的商铺楼阁如走马灯般从眼底一闪而逝,耳畔充斥着各种喧嚣声音,紧握刀柄撒腿狂奔的赵幼安愈发临近沾衣坊,那种不祥的预感就越发强烈,他不想朱婉儿的事情再度出现在老爹的头上,想起尚月竹那伙人的手段心头猛颤,灌入衣袍中的风都感觉刺骨起来。 当沾衣坊的牌楼出现在不远处时,赵幼安已经心乱如麻。 一炷香前,赵更古回到无名巷中老宅,推门而入后才发现自家宅院内哪有什么户籍司的人,看着空空当当的院子一脸茫然,他刚喘了一口气,就觉得身后凉风袭来,待转头之际一道黑影猛地从门外窜出,来人一击势大力沉的顶膝重重撞在赵更古胸口,将这个五旬的老巡役撞飞数米,整个人砸在院中的青石台阶上。 随着一口猩红鲜血从口中澎涌而出,赵更古面色惨白颤颤巍巍的伸手指着突然袭击自己的来人呵道:“哪来的贼子行凶?哦,我明白了......” 此人一袭黑金长袍,头戴斗笠遮面,那双狠辣的眼中杀意凌然,他并不言语,而是快速抽出腰间长刀,掠出一步后抬手挥刀,赵更古骂骂咧咧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在他已然碎裂的胸前赫然出现一道极深的刀口,这人看着赵更古从清明变为混沌的双眼,用锋利的刀尖抵在赵更古心口位置,轻轻的嘀咕了一句。 这奇怪的口音赵更古听的真切,他猛咳几声后断断续续道:“你是......倭国人.....” 这人眼中狠色一闪,随着钢刀挫骨的声音响起,赵更古一声闷哼后疼的昏死过去,原本贴在自己心口的刀尖偏移了几寸,贯穿了他的肩头。 带着斗笠的倭人刀手拔出长刀,朝着赵更古双腿来回剐了四五刀,似乎极其享受这种屠杀的感觉,看着眼底渗出的一摊血水,他冷笑着准备结果这个可怜又可悲的老头,忽的院外传来一声同伴的惨叫声,止住了他将要落下的刀刃。 倭人疑惑的回头看去,随手甩了甩长刀上的血珠儿。 跟随几人后一步进入巷中的磨刀汉曹渭,没走几步就被三个黑金服饰头戴斗笠的男子拦住去路,他先是人畜无害的嘿嘿一笑,看着三人紧盯自己眼神不善,急忙将手中菜刀揣入腰间,然后憨厚一笑道:“几位让一让。” 这三人皆是将手按在刀上,眼神警惕的死死盯着曹渭。 磨刀汉见状,微微低头叹气道:“既然不让路,这叫我该如何是好呢。” 话音落,巷中没来由卷起一阵风来。 曹渭低头又抬头的瞬间,如电掣风疾一般的一肘摆出,砸中三人其中一位的脸庞,那头顶斗笠掀开的一刹,化肘为拳朝着第二人锤去,就看衣袖中气流鼓荡,凌厉拳劲破风而出,来不及反应的第二人面部一扭后重重摔在地上,而先前被一摆肘砸中的第一人,则头磕在狭小巷中的墙壁上,闷哼一声后瘫软在地。 拦路的第三人见状,急忙抽刀而出,刀未完全出鞘时,却被曹渭抢先一脚踹中,整个人如断线纸鸢一般坠地,当他猛地瞪向磨刀汉时,又被一脚踩中脑袋,两眼一白昏死过去。 曹渭摸出腰间菜刀,低头看了看后,又瞥了一眼被瞬间解决的三人,那原本憨笑的脸一沉后自顾自说道:“但愿老衙役性命无忧,若是有事,你们三人的头颅必被我这柄剁肉的菜刀砍下。”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后,来到赵家宅子推门而入。 看到倒在血泊台阶上的赵更古,再看看提刀的倭人,曹渭也不废话,挥手抛出菜刀的同时,一跺脚尖腾空而起,其气力之大当即震碎脚下一块块青砖,一股凝如实质的气流将碎砖连带而起。 倭人刀手面对飞来的菜刀抬刀格挡,打落菜刀的瞬间反手劈向在空中朝自己撞来的曹渭,这一刀弧度极为诡异,由下往上又分出五六道刀影来。 两人身影接触的刹那,曹渭看似极慢却如定格空间那般扭身躲过斜劈的倭刀,然后一掌拍在倭人胸口,让他诧异的是,这倭人在自己浑圆如意的气劲下竟然不退,反而双手握刀霸道的再劈一刀,心中暗叫不妙的他当即向后掠去,躲开这中则毙命的劈斩后冷冷说道:“看来你和门外那三个蠢货不一样。” 倭人见一刀不中,轻咳一声后再做挥刀势,曹渭那一掌也让他心中惊骇不已,他冲着摆出搏虎姿势拳架的曹渭咕噜咕噜说了一长串话,听的曹渭一脸茫然。 “说什么狗屁鸟语,我就问你这鸟人,为什么要伤赵衙役性命?”曹渭冷冷的问道。 这倭人又是声音沙哑的嘀咕一句,曹渭轻呸一声后怒道:“既然如此,你这鸟人就死在这里算了。”说罢他拳如沧流人似烈马一般冲出,迎着在空中撩出道道刀影的倭人锤去。 只见曹渭周身旋起一圈罡气,每当倭人迅猛长刀劈来时皆被这股暗劲弹开,他身形不定左右避闪间四五拳砸在倭人身上,更是一记化拳为刃挑开倭人斗笠,将这人面目彻底暴露在自己眼中。 几刀不中后,异常愤怒的倭人被曹渭拳掌相加打的生疼,他毒辣的眼睛一眯,在一刀劈空后另一只手猛的一抬,指缝中疾射出三枚模样怪异的六角镖,却被曹渭像是洞悉一切一般闪身躲开,反手还一拳将他击倒在地。 曹渭充盈真气汇入掌刃,一道劲气从指尖迸发,朝着倒地倭人的头颅刺去。 这倭人在生死瞬间,看着转瞬即到的曹渭,急忙从腰间摸出一物,然后朝地下摔去。 电光火石之间,随着倭人掌中那物件摔在地上,一道白色烟雾砰的一下凭空出现,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曹渭身形一滞的同时,也将倭人包裹其中,待曹渭单掌破开烟障时,人已经诡异的消失在了原地。 曹渭看着地上被炸开的圆形小坑,嗅了嗅后发现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气味,他若有所思的望了一眼院中一面墙头后疑惑道:“奇门遁术?”说着他转头看向倒在一旁台阶上的赵更古,三两步走到身中数刀的老衙役面前,用手在鼻前探了探。 仅一息尚存。 曹渭单掌轻轻按在赵更古头顶,调动体内气流于掌中,尝试用自身真气为只有几面之缘的老衙役续命,或许是失血过多,即是灼热气流灌顶,赵更古也并未醒来。 “老头,命数如此,我也无能无力啊。”曹渭收回运功的手掌后轻叹一声道。 与此同时,赵幼安一路疾跑来到无名巷,看到被磨刀汉打倒在巷中的三人,心中咯噔一声,脸色瞬间一白。 当他来到自家宅子前,看着半掩的木门,伸手时却又退却的缩了一下,因为透过不大的缝隙他看到,门内倒在血泊中的那人,自己熟悉无比。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春,像是遇到杀人的风。 在姜太真眼中,在那破旧木门前低下头的,分明是个无助落寞的少年。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风雨如晦 赵幼安踉踉跄跄的走进宅院,来到台阶前时,脸色已近乎惨白,他面无表情的俯下身子,伸出手指在赵更古鼻前探了探,然后缓缓蹲下,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不大的小院内,一株颜色渐深的邻家桃花枝越过墙头,片片桃花在风的舞动中落下,刚好飘到赵幼安身前。 站在一旁的磨刀汉曹渭神情复杂的望向这个失神的年轻人轻轻叹气,他斟酌半晌后低声道:“我赶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遇害了,凶手是个倭人,本想着留下他,可怎知......” 赵幼安似乎对曹渭的话充耳不闻似的,两行眼泪划过脸颊,他捧起赵更古已无血色煞白的头颅,暗自运气后让指尖汇聚一丝真气,然后轻轻按在老爹的眉心,那股灼热之气瞬间灌入赵更古冰冷的体内,这和刚才曹渭所用如出一辙的续命手段,对于一个已经身死的人来说,却也是于事无补。 看着赵幼安一遍一遍的催动真气试图唤醒死者,而且随着所有尝试都无效果,他脸上的表情愈发癫狂,曹渭不禁厉声说道:“生死之事已成事实,你这样做,最后只能让一个气海穴洞已经消失的人爆体而亡......” 站在门口的姜太真看着赵幼安黛眉一蹙,此时一片桃花从眼前缓缓飘下,眼眸中那个瘦弱少年的身形不断放大,在桃花落地的一瞬,绿裙姑娘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猛戳了一下,她浑身一颤后紧抿红唇,大步朝赵幼安走去,然后凑到无助且悲伤的赵幼安耳边柔声轻语道:“世间之事,皆为无常,老伯若是在天上去看,也不希望你是这副模样。” 赵幼安挂着泪珠转头恍恍惚惚的望向姜太真,看清眼前这张一脸关切的绝色容颜后才停下手中动作,他凄然一笑后抬头迎上天际浮云,半晌后低语道:“来到这个鬼地方后,对我好的只有老爹和婉儿,她们却都离我而去,说到底还是我害了她们,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曹渭见赵幼安停手后松了口气,他余光瞥到院中刚才被那倭人打落的菜刀,抬脚过去拾起菜刀,就在抬头的时候仿佛感觉到什么似的神情忽然一肃,然后死死盯着东南墙头。 一道身影落在墙上,这人黑金衣袍随风飘摇,披头散发面色狰狞,赫然就是刚才那倭人武士,让曹渭吃惊的是,他居然去而复返。 让曹渭奇怪的是,此刻这倭人和刚才落荒而逃的狼狈样判若两人,他整个人的皮肤呈现一种乌青色,双目中透着嗜血野兽一般的赤红,而且随着那吃人双眼盯上自己,脸上露出狰狞的邪色笑容。 姜太真注意到墙头之人,来人手中寒色长刀被一股妖冶的黑紫色罡气缠绕,随着倭人举起长刀,顷刻间一股杀气充斥在小院之中,她神色一紧后玉手按在赵幼安肩头,轻轻晃了晃。 “杀人行凶后还敢再来,看来是早就预谋留了后手咯?”曹渭戏谑道,说话间他衣袖中气流鼓荡,整个人瞬间拔地而起,单掌猛提一招仙人扶顶朝着倭人拍去。 这倭人笑容愈发狰狞,他赤红双眼盯着凌空而起的曹渭横刀于胸,口中默念一段晦涩口诀后抬手劈出一刀,一道黑紫色罡气顺着寒光凛凛的长刀倾泻而出,仿佛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蟒要将面前一切吞噬。 弑神式。 曹渭掌心的灼热真气触上倭人阴寒的刀气,两人片刻后对撞在空中,两股强横气流厮杀下小院内声如巨雷响起,曹渭掌尖戳在倭人胸口的同时,自己肩头也中了一刀,正当第二刀向自己扫来时,曹渭顶着周身刀气撕咬的阴寒抓住刀身,在两臂灌入的气机牵引下硬生生将这个宛如邪神的倭人甩了出去。 仅是片刻功夫,此间小院四墙已无完整瓦片,碎石瓦砾飞滚中倭人停住身形,双手握刀猛劈出去,刀尖直指赵幼安而去。 地上青砖被瞬间撕裂,一道滚龙般的刀气掀起无数地砖的同时,朝着双眼晦暗的赵幼安杀去,情急之下眼尖的姜太真拽起赵幼安向一旁闪去,那刀气撞入台阶震碎门庭后才将将消失。 姜太真看着这一幕心中吃惊不已,此人一刀斩的威力确实骇人,刚才撞击的巨响和破坏力也让头脑昏沉的赵幼安眼神恢复一丝清明。 “就是他杀了老爹吗?” 赵幼安痴痴地朝着欲再次出手的曹渭问道,见曹渭点点头后他骤然起身,抬臂摆开抓着自己臂膀的姜太真,腰间刀剑同时出鞘,他扭头刀尖指向倭人后咬牙道:“为什么?” 倭人冷笑一声,很显然他能听懂赵幼安在说什么,作为东瀛邪神座下侍奉,也真切的感受到这少年此时的恨意和痛苦,这种感觉让他畅快不已,就听此人用并不利索的中土语言说道:“我叫阿部仲,杀人,喜欢。” 赵幼安忽然惨然一笑,他那随着老爹身死破损的心境,正在慢慢聚拢糅合,一团火热的灼气从腹部直冲天灵。 下一秒,手持刀剑的赵幼安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一道残影在姜太真眼中。 倭人阿部仲再举刀,随着黑紫之气缭绕刀身,他使出了横扫东瀛的刀法弑神式。 而片刻出现在阿部仲眼前的赵幼安出招毫无章法可言,那些在阴牢中学过的招式全然抛之脑后,他咬着牙掠起后朝着倭人头颅刀剑压顶而下。 曹渭也随着赵幼安跨步疾奔,灌气力于一臂之中捶出一拳。 一声刺耳的铮鸣声中,赵幼安手中长刀和阿部仲的刀碰到一起,两股各自包裹刀刃的真气在方寸间捉对厮杀荡开,阿部仲刀口迸出的黑紫色气流在被赵幼安至刚至阳的真气冲开后如剥茧抽丝一般四散,片刻后在这倭人狰狞的笑中再次聚揽,紧接着他抬手再次刺出一刀,而面对这转瞬即到的第二击,赵幼安并未提刀格挡,而是反手挥出瑶光剑,剑气纵横下犹有一道白芒带着汹涌大潮朝倭人冲撞而去。 不远处观战的姜太真看到两人兵刃皆是奔着对方而去,心中暗道不好,她知道赵幼安心乱下出招已然没有了丝毫章法,这种换命相搏的一幕没来由让自己有些心悸,或许这个蜀地的姑娘自己也没发现,当日在铁旗镇看赵幼安和那老者厮杀并无这种揪心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地,她眼中满是赵幼安的一举一动。 阿部仲的长刀刺入赵幼安腹部的同时,瑶光剑也劈在自己肩头,这名东瀛武技前三甲的武士身体一晃被一侧挥来如流星般的铁拳砸中胸口,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曹渭一拳出后单手搂住腹部中刀向后退去的赵幼安,然后看向被自己全力一击下护体罡气破碎颓然倒地的阿部仲撇嘴道:“还以为是位魔道巨挚降临长安,原来只是个以寿命和精血换取一刹无敌的邪祟罢了,雕虫小技也敢去而复返自找死路?” 阿部仲恶狠狠的瞪着曹渭,眼前人威力十足的一拳使得他全身的经脉具断,心中自知两人间存在巨大鸿沟的他不再挣扎,艰难的向后挪了一步后冷冷一笑。 “此人已经无法动弹了,要问什么你去问吧。”曹渭轻声对赵幼安耳语道。 赵幼安挣脱曹渭臂膀,浑然不顾中刀的腹部,任由猩红鲜血染满衣袍,他走到阿部仲面前,低头看向那张阴狠的脸踩出一脚,将倭人头颅狠狠踏在脚下后他咬牙切齿的问道:“是尚月竹派你来的?” 阿部仲用蹩脚的中土语言恶狠狠道:“我是东瀛遣唐使,你不敢也不能杀我。” 自抛身份的倭人并未阻止赵幼安脚下力道加重,他赤红眼眸沉声道:“尚月竹还是赵涂,我要一个名字?” 被踩着头颅的倭人受了极大侮辱,他挣扎着去摸一旁被打落的刀,手刚探出一寸就被赵幼安的瑶光剑钉入青石板中,一股钻心疼痛让他面目扭曲狰狞无比,他拼命仰起头瞪着赵幼安恨声道:“是赵涂赵大人让我来的,说了你能什么样,你敢杀我吗?你敢和赵大人.....” 阿部仲话未说完,赵幼安手腕一抖,那锋利的长刀抹向他的脖子,此时正好一片桃花飘来,赵幼安提刀的瞬间那粉色花瓣一分为二,地上也溅起一道血珠。 “活着果然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啊。”赵幼安扭头看向屋檐下神情复杂的姜太真凄惨一笑,他低声又道:“一个活了半辈子的老好人,因为儿子稀里糊涂闯的祸,就如草芥一般枉送了性命,一个刚嫁人的姑娘,因为自己无法预测的横祸,就消失在江水之中了,这狗日的命运还真是让人即无奈又痛苦啊。” 姜太真嘴唇微微一动,不知该如何劝慰此时悲伤到极致的赵幼安,这时赵幼安又看了一眼台阶上的赵更古,忽然气血上涌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后倒在地上。 姜太真急忙上前扶住赵幼安的脑袋,就听这少年带着哭腔喃喃道:“我在这个世界真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曹渭走到被割喉的阿部仲身前,确认这个倭人死绝后转头说道:“其实很久之前就有人盯上了赵家,光是我见过的人就来了好几拨,我在沾衣坊呆了这么久,答应老师护此地周全,可眼下发生这种事情,自己却阻止不了,我很是愧疚。” 气息紊乱的赵幼安躺在姜太真怀里,他重新审视见过无数次的磨刀汉几眼后说道;“原来你是位高人。” “高人算不上,在江湖上走过的路趟过的河多了,自然学了些本事。”曹渭说道一把拽起倭人尸体扛在肩上,他想了想后又道:“这人如果真是遣唐使,而且背后有人指使的话,报官没任何用处,被人发现死在此地也太过棘手,他和门外三个喽啰交给我处理,赵老伯的后事你自己料理吧,我不日就会离开长安,这其中恩怨也无法掺杂,小兄弟,万事小心,万事小心。” 赵幼安擦拭了一下嘴角血渍后轻声道:“谢谢。” 与自己萍水相逢的曹渭点点头,临出门前他扭头看向赵幼安说道:“等你家邻居宋师回来后替我带句话,就说不肖弟子要去云游山河了,不等他了。” 闻言赵幼安神色一暗,良久后他凄声低语道:“老爹死了,这里也就算不得家了。” 长安一处河渠岸边,一袭儒袍的老相爷孤身漫步在葱葱郁郁的垂柳树下,带着微醺酒气的他神情惬意的望着河渠中游荡的鱼儿,口中哼着小曲,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大名鼎鼎的状元桥下。 老者看到再熟悉不过的石桥后先是一愣,然后瞥见桥对面的面铺,他走过去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点上一碗羊汤面,和面铺老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通过攀谈得知,拜那位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所赐,大批书生入京赶考都会来此桥沾好运,面馆的生意也说得过去,听到这里老者有些自得的抚须笑道:“那考生拜过此桥后有没有用呢?” 面铺老板擦了擦手后嘿嘿笑道:“世家子拜了有用,贫寒书生拜了没用。” 老者不解道:“这石桥名字的由来,不就是因为有个寒门子弟高中状元,为何贫寒书生又没用了呢?” 面铺老板瞪了一眼一脸和煦慈眉善目的老者后说道:“所以说相爷只有一个,状元桥只有一座。” 老者闻声先是愕然,然后释怀道:“世道如此,你这话也说得过去。” 面铺老板指着桌上汤面朗声笑道:“这阵没啥客人,面钱我多收你一文,也说得过去吧。” 老者一愣后畅快笑道:“也说得过去。” 就在老者伸出摸向腰间取铜板时,天空忽然一阵闷雷声响起,他下意识的抬头望着天边那朵压城的黑云轻声道:“这转眼就,风雨如晦。” 瓢泼大雨说来就来,雨水洗刷着那座因为老相爷而得名的状元桥。 面铺中的老相爷望着石桥,半晌后一声叹息。 第一百三十三章 回头春已尽 一日后的赵家小院来了许多客人,甚至于无名巷外都搭了几张桌子迎客,披麻戴孝的赵幼安神情漠然的站在舅舅王禄身旁,冷冷的看着自己这位记事起从未谋面的府尹舅舅笑呵呵的招迎前来奔丧的客人,赵更古作为长安县的巡役,人缘自是极好的,除了街坊邻居都来帮忙外,街面上的商贾小贩也来了不少,这些平日里受到赵巡役照顾的人们个个面露悲色。 同样粗布麻衣的吴安和一众长安县衙的弟兄为席上客人端茶倒酒好生招待,吴安在指挥吹鼓乐师的同时,小心翼翼的向赵幼安站的方向瞟了一眼,看着那麻木的对着来客点头致意的孤单身影,顿时心头一悲,这个大大咧咧的汉子回头时眼中已噙满泪水。 漆红的棺木静静地躺在小院厅堂中央,从鬼市过来的马升带着自家闺女马上姑娘和薛采,三人来到灵堂上了炷香后在门外找了张桌子坐下,马升摸着胡茬环顾四周,猛地看到长安县令陈敬塘正坐在对面桌上喝着闷酒,这位长安县的父母官也是一脸落寞,可见老伙计的突然离世对他的打击也颇为巨大,马升作为飞熊帮的副帮主,自然和这位县令打过交道,他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寒暄两句,一旁的薛采斟了一杯茶水递到他面前,同时疑惑的轻声问道:“之前在鬼市见赵大叔,看他身体硬朗中气十足,怎么会......” 马升摆了摆手打断薛采的小声嘀咕,他端起茶一饮而尽后眯眼道:“赵头之事确实蹊跷,可听幼安说就是好端端的突然暴毙了,算了,信幼安的就是了,等走的时候多给些银子,听到没有马上?” 马上姑娘注意力都放在站在门口的赵幼安身上,一时间没听清自己爹爹说什么,她下意识的点点头,这心不在焉的一幕换来马升在她额头清脆的弹了个脑壳,马上姑娘那张本来就黝黑的脸愈发黑了下来,她佯装嗔怒道:“爹爹,大庭广众的,我不要面子的?” 薛采看着日常斗嘴的父女,抿嘴偷笑后又觉得不妥,急忙用衣袖遮住了面容。 主持大局的王禄见客人来的差不多了,他看了一眼身旁脸色苍白的赵幼安低声问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可以找个地方歇息一下,毕竟今夜要守夜的。” 赵幼安看着投来关切目光的娘舅,心中对这位京兆府尹生了些许好感,他挤出一丝笑意后轻声道:“只是耳边有些聒噪,无大碍的。” “更古这辈子是落下好人缘的。” 王禄望着满院奔丧的人感慨道,他想再宽慰这个外甥几句,可又觉得两人有些生分,张了张嘴后轻咳一声,摇摇晃晃的朝着自己那下属赵敬塘走去。 长安县令陈敬塘此时已经喝的酩酊大醉,他趴在桌上唉声叹气的揉搓着脸颊,等到王禄一脚踢在脚下木凳上,这才惊醒过来,他结结巴巴的支吾道:“府尹大人......” 王禄挨着陈敬塘坐下,就听他冷冷的说道:“本官的姐夫在你手下任职,如今劳累过度而死,赵大人你就没什么交代的吗?” 陈敬塘一听此话心中一沉,加上饮了不少酒水,整个人顿觉天旋地转,他抬起手指着灵堂中央那副棺椁悲切道:“我的府尹大人,躺在那里的是我几十年的老兄弟,如果能交代,我希望他跟我也交代交代,而不是现在天人永隔。” 王禄没成想这位平日里对自己低眉恭目的老东西如此激动,他一只手按在陈敬塘肩头,重重的叹了口气后说道:“我也就是心中不忿,姐姐姐夫都是苦命人儿,临了也没落下个善终,只是......” 陈敬塘见王禄话未说完端起桌上酒盅一饮而尽,他暗自神伤的摇了摇头,就听这位府尹大人又道:“我这姐夫的尸身找人验过吗?” 陈敬塘心中一惊,急忙应道:“县衙的仵作验过的,长安县只要死人,户籍司有名有姓的,都会走流程,这个没问题。” 王禄抬袖擦了擦嘴角酒渍,他目光穿过众人来到依旧站在门口的赵幼安身上轻声说道:“既然如此,只能说是姐夫命不好,我这外甥还劳烦你平日多多照顾。” 陈敬塘苦笑道:“幼安侄儿任职于大理寺,何须我这小小县令照顾,当然了,若是有事,我自会全力相助。” “如今朝堂波涌诡谲,公主和左相争斗愈演愈烈,西北战事又迫在眉睫,我等这类地方官员,最好行事万全一些。”王禄接着说道。 陈敬塘连连点头,就听王禄故作轻松的又道:“因为崔氏子弟崔如意死在长安,我听说清河崔氏派崔家长子来了,不日将进入长安,崔氏一族如今和四皇子交好,等四皇子宴请崔家长子时,你与我同去见见这位崔氏未来家主。” 陈敬塘眉梢一挑,他低声询问道:“我的王大人,可否给下官透个底儿,公主和相爷之间,四皇子偏向哪边?” 王禄瞪了陈敬塘一眼,他冷哼一声后丢下一句话儿。 “管好你自己吧,蠢货。” 等王禄离开,陈敬塘揉着发昏的脑袋,他抬头时发现对面桌一个粗狂的汉子正举着茶杯朝自己示意,这人真是马升,可这位糊涂县令怎么想也想不起此人是谁,只是觉得有些面熟。 ------ 赵幼安在为老爹守灵的当夜,翡翠楼因为打烊空荡的大厅内,三个妙龄少女齐聚一桌,桥儿从后厨端来几碟清淡的菜肴,熹禾煮了冰凉解乏的蜜糖水,两人陪着眼前这位自打从昨天回来就心不在焉的绿裙姑娘姜太真吃饭,熹禾分别给三人盛了米饭后瞟了一眼对面容貌惊为天人的姜太真后轻声道:“姜姑娘,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随便吃点填填肚子吧。” 姜太真不知在想什么,那张烛火映照下越显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庞没有一丝波动,就听双桥抿嘴笑道:“姜姑娘,就算是陪着两位姐姐一起,也吃一点吧。” “啊。”姜太真忽然轻喝一声,那双美眸扫过同桌两位女子,她自顾自的说道:“也不知道那臭小子怎么样了,他身上还有刀伤,若是强撑一天恐怕不妙,要不谁去给他送点吃的和药物?” 熹禾眼帘低垂不动声色的夹起一块青菜放入嘴中咀嚼,等咽下后她才出声道:“公子既然不要我们去帮忙,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他看似很好说话,其实性子很固执,若是此时去,反倒惹他不悦。” 姜太真看了一眼熹禾后挑眉道:“你很了解他?” 熹禾放下筷子撩了撩秀发后望向姜太真清丽如仙子般的面容轻声道:“自然比半路认识的朋友了解一些。” 姜太真先是一愣,然后嫣然一笑,嘴角上挑的那一下犹如秀水涟漪那般轻柔娇媚,这副模样看的同为女子的双桥都心神一荡,她急忙说道:“管那臭小子做什么,我们先吃饭。” 熹禾不知为什么,从第一次见到姜太真起,就不喜欢这位我见犹怜倾国倾城的蜀中姑娘,她有些执拗的和姜太真对视着,就见姜太真忽然起身,默不作声的走到酒楼柜台处取了圆形食盒,然后将桌上菜肴依次放入盒后扬眉道:“他不让我去,我偏要去。” 熹禾咬了咬嘴唇后刚要说话,双桥忽然在桌下拽了拽她的衣袖,两人任由姜太真任性的扬长而去。 “妹妹,有的事情不要争也不能争。”双桥看向熹禾叹道。 “可是公子说了不要去看他。”熹禾不服气的争道,话未说完眼底已经闪起晶莹泪珠。 看着梨花带雨的熹禾,双桥有些头大的怒斥道:“姓赵的小王八蛋是造的什么孽,竟让我的熹禾妹妹为他落泪,还有这南方来的臭丫头,不知是哪里惯的毛病,霸道的厉害。” “千愁万绪间,情字最难解。” 忽的一声轻微的声音从厅内的一个角落响起,双桥立刻警惕的望去,烛火中只见一道曼妙的红衣孤坐在一张桌上,等看清这人面容后双桥喜出望外的喊道:“商姐姐。” 从鬼市回来的商妙常微微点头,她有些好奇的问道:“刚才走了的那位姑娘是谁?” 双桥没好气的说道:“姓赵的不知从哪里拐带来的朋友。” 商妙常一手做拈花状,一手拎着随身带的酒壶猛灌一口后笑道:“还真是妙不可言啊,我挑的人儿。” 双桥对商妙常的事知根知底,见熹禾也不是外人,她随即关切的问道:“姐姐和那道人的事情,该如何解?” 商妙常沉默片刻后说了一句让双桥云里雾里的话。 “画卷已经展开了,山河苍生都在画中,被命运选中的人啊,谁也逃不脱。” ------- 风轻云淡星辰高悬的夜里,拎着食盒的姜太真来到沾衣坊的牌坊下面,这一路她都在想见到赵幼安后要说的话,毕竟昨日那家伙很严肃的说过今日老爹丧事不需要自己来,正想着措辞,忽然听到一声轻咳在耳畔响起,她抬头望去,借着月光看见一个宽袖长袍的老道站在沿路的一面屋檐下,像是专程等她那般负手微笑。 让姜太真毛骨悚然的是,这老道赫然是自己和赵幼安在来长安路过的山中亭遇到的清风道人。 姜太真停下脚步后试探的问道:“道长是在等我吗?” 清风道人故作疑惑的环顾四周一圈后问道:“难道此处还有他人?” 姜太真不知道这道人是何意,她小心的将手摸向腰间佩剑,然后笑容灿烂的问道:“道长找我有何事?” 清风道人毫不遮掩的抚须笑道:“那日一见,觉得你们两个小鬼很有意思,就想再见见,好不容易打听到那小子住在沾衣坊,走到近处才发现他家在办丧事,这夜幕沉沉的,也不好再讨饶,正巧出来看到了你,便想着有两句话托你带给草庐的那位故人。” 听到草庐二字,姜太真小声嘀咕道:“原来道长知道我是谁啊。” 清风道人笑呵呵的说道:“只怪你和我那位故人长的太相像,又是从蜀中来的,贫道就大胆一猜。” 姜太真没好气的说道:“说吧,带什么话儿,说完我还有要事去做。” 清风道人伸出三根手指后说道:“这话也简单,就三个字,胭脂山。” 姜太真喃喃道:“胭脂山?就这样?” “就这样。”清风道人说完后拂袖就要离去,两人擦肩之时,老道又丢下一句话:“长安春已尽,小姑娘还是早些回家的好。” 姜太真愣在原地低头沉吟,等她回头时,道人已经消失在长街之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 胜过人间无数山 月明星稀的天幕笼罩着赵家小院,少了白天的喧嚣嘈杂,此时透着无比凄凉,哪怕是一阵微风卷过墙头靠着的白幡发出轻微声响,也让孤身坐在台阶上的赵幼安觉得心烦,他低头看着脚上靴尖出神,细细回想来到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忽然抓起脚边酒壶猛灌一口,辛辣的烈酒涌入心肺的那一刻,赵幼安轻咳几声,然后扭头望着身后的灵堂唏嘘道:“如果我说自己不是一尊瘟神,恐怕在那边的你也不会答应。” 喝了一口酒的赵幼安朝着灵堂中的那具棺材举起酒壶做了个敬酒的手势,然后一股烈酒泻落在青砖上,就听赵幼安自顾自的说道:“老爹,你毕竟是给了我这副身体生命的人儿,陪我痛饮几杯无妨吧。”说话间赵幼安摇头苦笑,又灌了一口酒。 他都能想象到,赵更古端着那烟杆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时跳脚大骂的样子,在特意叫吴安打了的烈酒刺激下,迷迷糊糊中赵幼安仿佛看到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巡役指着自己鼻子怒道:“你这小王八蛋怎么又在贪醉,本来身体就羸弱,这般喝法是要下来陪老子吗?” 赵幼安双手捧着酒壶低下头,一抹银白月色流淌在自己靴面,如扯出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溪流那般从这头到那头,他耳畔似乎响起赵更古那喋喋不休的唠叨声,很久之后他重重打了个酒嗝,抬头看向院中那口井时已经眼泪婆娑,这个那一世就是孤儿的家伙带着哭腔喃喃道:“老爹,告诉你个秘密啊,我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痨病鬼儿子,我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如果现在要回去,恐怕得走上千年的路才行,而且这副身体也不再弱不禁风,在阴牢中有许多世人眼中穷凶极恶的家伙争着抢着给幼安交功夫呢,你的便宜儿子啊,现在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嗝......高手。” 月夜伴烈酒,凉风穿堂过,自说自话间那壶长安街面最为粗劣的酒已然见底,守夜的赵幼安眼神却越发清明,他举头仰望穹顶圆月,撇撇嘴后轻声道:“如果让我发现这可笑的命运是你在作弄于我,那我定要教你一分为二。” 威胁完圆月的他摸了摸下颚,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准备去在拎一壶酒来,刚走两步就觉得不过瘾,返身指着明如玉盘的圆月骂骂咧咧道:“那些天外天的仙人们,是不是就藏在你这蟾宫之中?要是能听到话,就给我滚下来,试一试我的刀锋利否?” 忽的一阵风起,灵堂中的蜡烛忽闪忽闪的灭了几根,前一刻还豪气干云的赵幼安脖子一缩,双膝微微一弯,然后丢下酒壶四下作揖道:“还是......还是别来了,等我练武练一个天下第一后再来挨揍。” 银白月色时隐时暗,穿堂风来了又去,确是无人应答赵幼安的话,此时院中木门吱哟一声被推开,绿裙姑娘提着食盒出现在赵幼安闻声看去的视线中。 遥想那日深山清溪旁初遇,还是白衣的姜太真趁着月色回眸嫣然巧笑的一幕让赵幼安记忆犹新,此刻只觉天地间孤身一人无比仿徨的他一眼看去,那个站在门口瞪圆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滑稽举动的姑娘比月色还俏上三分,两只手还举在半空中的他只觉得,这个蜀地少女犹如踏星河而来的仙子。 “咳咳。” 两人对视一眼,姜太真会心一笑后摸了摸鼻尖,然后大大方方的拎着食盒来到赵幼安面前,她抬手打下赵幼安举在半空中的手臂,然后轻笑道:“臭小子你大半夜发什么颠?” 赵幼安甩袖指向四周认真道:“刚喝了几口酒,现在总感觉这周围有人在看着我,而且不止一双眼。” 姜太真无奈道:“后半夜了,阴气正盛,加上有人故去,有几只孤魂野鬼游荡很正常。” “咦......”赵幼安忽然嗅到绿裙少女身上的清香,他瞪着眼睛质问道:“不是说了让你呆在翡翠楼中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姜太真冷哼一声,早知道这臭小子会兴师问罪,板着脸的赵幼安让她一阵火大,她原本在路上想好的理由统统抛之脑后,就见她走到屋中角桌前放下食盒,然后傲气的翘着鼻子冷声道:“盒子里是你的熹禾姑娘亲手炒的菜,肚子饿的话滚过来吃。” 赵幼安准备再数落这位对自己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姑娘两句,这时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叫了起来,他尴尬的脸色一垮,然后哼哼道:“既然都拿来了,不吃白不吃。”说完后自顾自的朝着食盒走去。 趁着赵幼安吃饭,姜太真认真的掸了掸衣袖,然后走到赵更古的灵牌供台前伸手上香。 “幼安小友。” 一声温润的声音从院外传来,紧接着一身青袍的老书匠宋瓷走了进来,端着碗筷的赵幼安正好在窗前,他探出头看了一眼后惊喜道:“先生。” 向西远游归来的老书匠快步进屋,当他看到姜太真后一愣,似乎没想到这深更半夜还有如此出尘脱俗的少女陪着赵幼安守灵,初次见面自己也不好问少女身份,只能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看向赵幼安叹息道:“忽闻噩耗老朽悲已,还望幼安小友节哀。” 赵幼安同样叹了口气,他敢要说话就听宋瓷说道:“你先吃饭,我且为老邻居上柱香再说。” 站在灵牌桌前的姜太真为宋瓷让出身位,然后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书卷气浓厚的老头,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老者很是危险,甚至比那铁骑镇袭击自己的老头和那清风道人还要危险,小姑娘想了想后下意识的往赵幼安的身旁挪了挪步。 半晌后,赵幼安和宋瓷坐在屋外台阶上,赵幼安率先开口道:“墨韵和尺玉我留在大理寺托了人照顾,三天后给先生带回来。” 宋瓷儒雅一笑后摆摆手,他目光如炬的望向天穹后抚须道:“无妨的,小事情。” “原来在巷口磨刀的那位是先生的弟子,他走之前让我给先生知会一声。”赵幼安接着说道。 “逆徒一个走就走了,小事情无妨的。”宋瓷点头道,显然对那位生平唯一弟子习以为常。 “秦姑娘死在了绣春楼,那袋金豆子没送出去。”赵幼安有些自责的说出了第三件事。 宋瓷闻言脸色先是微微一变,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赵幼安此时正在犹豫要不要将杀秦花魁的凶手余兴身份告诉这位老书匠,就听宋瓷说道:“那秦姑娘和老朽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死了就死了,小事情。” “既然与先生萍水之缘,为何要赠一袋金豆?”赵幼安好奇道。 宋瓷扭头望向赵幼安,他那深不见底的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后轻声道:“真的想知道?” 赵幼安急忙摇头道:“不想知道。” 宋瓷仿佛没有听到赵幼安这话的娓娓道来:“那秦姓女子是李唐四皇子在绣春楼的一枚棋子,我本想通过她和四皇子换皇宫中的几件东西,之前你见我去绣春楼也是此意,既然她死了,看来这桩买卖也黄了。” 赵幼安苦笑着摇头,这种事情此时的他真是不想去听,倒是留在屋内的姜太真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这老书匠和皇家也有联系,姜太真惊奇的暗自咋舌。 赵幼安忽然想到什么,他疑惑道:“先生不是说墨韵可以潜入皇宫盗宝吗,为何......” 宋瓷望着圆月幽幽道:“正因为我要的物件墨韵取不出来,才藏头去尾的通过秦姓女子和李唐皇子做买卖。” 赵幼安心中嘀咕道,不知这老书匠说的是真是假,难道一个皇子还觊觎你那一袋金豆不成?但他回想起在绣春楼一面之缘的那位皇子,忽然觉得也有可能。 宋瓷并未和赵幼安说明他想得到的是何物,两人一阵沉默后赵幼安问道:“先生这次出门可否顺利?” 宋瓷目光灼灼的盯着赵幼安答非所问道:“出长安向西八百里有一座胭脂山,山中异草仙果多不胜数,食之对武道修为大有裨益,山中吐纳练气一日好过山外一年。” 赵幼安不知这老书匠是何意,他疑惑道:“若真有那般仙山,岂不是早被厉害的人物抢去占为己有了。” 宋瓷神秘莫测的一笑道:“山中有一延伸地底百丈的幽谷,谷内有一金石翡翠雕成的富贵王座,昔年隋帝听闻此座派三千虎贲去搬,三千人皆死于胭脂山中。” “难道那胭脂山中确有厉害人物镇守?”赵幼安问道。 宋瓷嘿嘿一笑后说道:“那座山,我希望你去看看。” “我?”赵幼安指着自己鼻子说道,他自嘲一笑后有道:“皇帝老儿都驳了面子的地方,我如何去的?” 宋瓷说道:“你问我此行是否顺利,我便告诉你我此行最终的目的地,当然还见了几个旁的人儿。” 赵幼安摸着下巴轻声念道:“胭脂山,胭脂山。” 屋内默默听了许久的姜太真此时心中掀起了巨浪,刚才在来的路上被清风老人拦路,牛鼻子老道让自己给爹爹带的三个字,不正是胭脂山吗? 清风道人为何要给爹爹带这三个字? 屋外的老书生又是谁,为何也提到此山? 老书生为何要和赵幼安说这件无关之事? 这其中是巧合还是其他? 姜太真脑袋飞速运转,忽觉得自己仿佛掉入了一件神秘且天大的事之中。 只听屋外宋瓷朗声道:“看过胭脂山后,只觉此山胜过人间无数山。” 第一百三十五章 火球 西出长安有一关隘叫做马嵬驿,此时风吹垂绿莺飞草长,放眼望去一片郁然兴盛勃勃生机,驿站内左侧立着一排草棚,棚内供有凉茶清酒,其中歇脚解乏的不光是来来往往的旅人商客,就连几个衣衫不整吊儿郎当的马嵬驿守军也占据两张桌子,百无聊赖的呷酒赌钱。 茶铺之中的一个角落,坐着瞧上去气度非凡的一男两女,尤其是那两个女子,身材玲珑曼妙凹凸有致不说,皮肤白皙唇红齿白煞是好看,惹的几个赌钱的兵卒频频偷瞄。不过这几个兵痞也就是过过眼影,看着三人各个携带兵刃,而且还是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宝剑,尤其是那居中而坐举止飘逸的男子,举手投足之间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仙气,为首的兵卒心里估摸,这三人最起码也是某个关中大宗门出来游历的神仙人物,这种人物一身修为通天不说,身后都有着大背景,还是不要触霉头的为好,放其安稳离开马嵬驿。 想到这里,马嵬驿守军头头狠狠地瞟了一眼三人中紫衫女子浑圆的屁股,虽然心痒难耐,但还是放弃了上去掌着身份揩油占便宜的心思。 紫衫女子似乎感受到那守军头头的目光,回头疑惑的朝着那桌赌钱的兵卒看了一眼,冷若寒霜的一眼之下,倒是勾起守军头头争强斗狠的性子,他昂起脖子也不甘示弱的反瞪了回去。 “清水,喝茶。” 三人中正襟危坐的男子似乎察觉到同伴举动,他端起桌上茶壶一边添茶一边提醒道,紫衫女子这才回头,随即不悦的低声嘟囔了一句。 “太乙山的恶虎收拾不了就算了,难道一个凡尘的登徒子也敢欺负我们雾影宗?” 此话一出,紫衫女子对面正在眯眼抿茶的青衣女子噗嗤一笑,她笑时眼睛弯成月牙状,洁白皓齿微微露出,两颊笑涡浅浅凹下,瞬间看呆了茶铺中的众人。 “姚秋蝉,你还有脸笑,师兄在太乙山被恶虎所伤,这一月都是我去采摘草药上下伺候,你除了剥了张虎皮取了虎胆外,还做了什么事儿能堂而皇之的笑话我?”紫衫女子面色微红咬牙切齿道。 青衣女子撇了撇嘴角后俏皮的轻笑道:“你赵清水是雾影宗最受宠爱的小师妹,而我则是个讨人嫌的野丫头,师兄受伤了侍奉前后不是理所当然么。” “你......”赵清水一听此话气的牙根痒痒,她抬手指着这个在宗门长老面前确实不讨喜的师姐涨红了脸,半晌后才气呼呼的说道:“小心我到师尊面前告你的状。” “住嘴。” 三人中的男子面色一肃后沉声道,原来这两个斗嘴的女子正是在太乙山和赵幼安相逢于半山腰的雾影宗门人,男子名叫丁南山,是宗门的大师兄,三人自从险丧命那头猛虎口中后就一直在太乙山修行,几日前师尊用宗门秘法飞鹤传书,说雾影宗在西域沙坨国找到落脚之地,并且被沙陀王朱邪赤心奉为王府门客,这三个在外游荡的徒弟这才下了太乙山,西出马嵬驿准备前往那西域之地。 很显然大师兄丁南山的呵斥对姚秋蝉和赵清水没起到多大震慑作用,就听姚秋蝉挑了挑眉后出声道:“难道我们真要跋山涉水去那西域沙坨国,我听说宗门中也有一位女子师伯在南国仙湖斋落脚,不如你我三人将太乙山炼的药丹和那虎胆当了,去投奔那位师伯去吧,江南富贵繁华,总比去塞外吃黄沙之苦要好得多......” “姚秋蝉。” 丁南山冷哼一声道,他眼中射出两道凌厉的目光死死盯着姚秋蝉,然后长吸一口气后一字一句的说道:“难道师傅的话你也不听?” 赵清水也乘机递话道:“好你个姚秋蝉,真不知道藏的什么祸心,退一万步说,就算真去了仙湖斋,我听说那里只收留女子,你我去的,大师兄如何能进?” “算啦,那就去沙坨国。”姚秋蝉摊开手无奈道,她端起茶盅轻抿一口后继续道:“不过我可提醒你们,朱邪赤心招揽江湖人士共赴西域,八成是要和帝国翻脸,别到时候你我被推上疆场对付唐兵,你们又反过头来抱怨。” “小声点。”丁南山压低声音说道,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桌赌钱的马嵬驿守军,然后皱眉道:“歇好了吗,歇好了准备上路。” 待到三人起身时,忽闻一阵马蹄声轰鸣,卷起的尘烟退去后,茶铺众人好奇的看去,只见一辆精致的马车在八匹高头大马环绕下向这边驶来,为首的那匹马上是一位身形魁伟的赤发汉子,高额浓眉长须,一脸的桀骜,让人称奇的是,这名如同一座小山一般护卫马车的赤发汉子手里拎着一柄并不多见的银白色铁戟,如凤凰展翅的戟面锃光发亮,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印。 拖戟汉子和护住马车的其余七人身上皆是披着银白铠甲,看样式应该是边军,那甲胄上图案也奇怪,姚秋蝉细看之下发现竟是一个个雕刻栩栩如生的狼头。 茶铺里赌钱的马嵬驿守军头头见此情形,急忙迎了出去,他抱拳施礼后结结巴巴的问道:“敢问上官从何而来?” 持戟汉子神情倨傲的朗声道:“从安西都护府而来,护送薛将军家眷回长安。” 众人一听皆是心中一震,薛将军何许人也,自然是那位手握重兵正在和反叛的西域诸国对峙的大将军薛神通,看来西北不日就将开打,不然那位权柄滔天镇守一方的将军为何要将家眷送回,守军头头咽了咽口水后谄媚道:“诸位一路舟马劳顿,不如在马嵬驿歇息片刻,喝杯茶水再上路?” “哼。” 持戟汉子轻蔑的瞥了一眼下方兵卒,然后冷冷的说道:“此处距离长安转瞬即到不必歇息,快快开路放行。” 见此人如此不给面子,马嵬驿的守军头头尴尬的嘿嘿一笑,然后让出身位来,并且朝着身后属下喊道:“快快为薛将军家眷放行。” 姚秋蝉好奇的望着马队,她忽然看到那辆马车面向自己一侧的窗帘被掀开一个小角,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同样带着惊奇色彩看向自己,姚秋蝉朝着那眼睛主人俏皮的眨了眨眼,接着布帘被拉大,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露出真容,她手里捏着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脸蛋红扑扑的煞是可爱,那双眼睛清澈透明,满眼都是好奇的朝自己也眨了眨眼。 好灵秀的小丫头,姚秋蝉心中感叹道,她伸出手轻轻勾了勾,那小丫头粲然一笑,然后取下一颗手里的糖葫芦丢给姚秋蝉。 她以为自己是要吃她的糖葫芦。 姚秋蝉接住那颗糖葫芦后会心一笑,就在此时一个模样邋遢的青衫男子从马队最末处而来,这个背着竹箱腰佩长剑的中年男子一脸警惕的看向姚秋蝉,转而声音温柔的对那探出头的小姑娘说道:“琉璃儿,乖,回去坐好。” 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然后缩回头去,中年汉子又瞪了一眼姚秋蝉,姚秋蝉两指夹着小姑娘刚给她的糖葫芦在眼前晃了晃,然后挑衅一般的反瞪一眼后吃了下去。 甜。 姚秋蝉眯了眯双眼呵呵一笑,就在这时又有马蹄声传来,她抬眼望去,从西边又来了四人,其中一人的马上还载着一个被铁链五花大绑的人儿。 这四人纵马疾驰而来,惹的马车随行护卫的八人神色紧张,那持戟的汉子更是拽住缰绳纵马拦路,那柄看着就沉的大戟在空中划出一道光芒,然后横在大路中间。 后来的四人中为首的是个儒雅俊少年,他拽绳停下后打量着拦路的赤发大汉,等看清汉子身上甲胄纹饰后急忙抱拳道:“将军这是何意?” “路就这么大,等我们过后你们再走不迟。”持戟的汉子冷声道。 “呵。” 四人中面容冷俏女扮男装的那位一手按住腰间剑柄,然后纵马上前一步后问道:“这路是你家的?” 不等持戟汉子发怒,四人为首的俊少年先是轻声说道:“羡鱼,稍安勿躁。”然后抱拳施礼道:“这位将军,我四人是武侯司的武官,此番出城抓捕朝廷要犯,所押要犯过于凶恶,还请先行个方便让我等早早复命。” 持戟汉子虽然是个武夫,但也不是完全不懂变通,他一听这四人也是同朝为官的武官,先是看了一眼此时站在马车旁的那位青衫剑客,待那位青衫剑客点点头后便挤出一丝笑容朗声道:“既然是武侯司的武官,我韦伏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哈哈。” “将军可是安西军的韦伏?”听到持戟汉子自报姓名的少年郎忽然眼前一亮,这少年正是出城捉拿石霖的鹿柴,在他身后则是慕容羡鱼和白桃,最后一骑则是绑了石霖的南溪,在他们面前一戟拦路的赤发汉子如此威武雄壮,而且一身压盖不住的杀伐气,让鹿柴想起一名曾听司丞说过的边军万人敌,李临渊说过,在安西大将军薛神通手下有四位义子,其中属一个叫韦伏的最为霸道,在疆场上一人一马横撞过去,与他为敌皆是人马俱碎肝胆俱裂。 “你听过我?” 韦伏收起大戟后抚须笑道,他摆摆手示意其余几骑让路,鹿柴此时极为识趣的说道:“韦将军之名,如雷贯耳。” 姚秋蝉原本以为两行人会为了谁先行大打出手,做好看戏准备的她见到韦伏和那少年武官互相招呼的一幕顿觉无趣,转身准备回去拿行李的她在一刹那忽然感觉远处有光束闪烁,急忙抬头瞧去。 这一眼让姚秋蝉心头一震,同时那随行马车的青衫剑客也发现光束。 马嵬驿关隘的城头上,只见一个黑袍的身形凌空而起,在他脚下则是一个正在燃烧的巨大火球。 下一秒,那颗烈焰环绕的火球重重的朝着马车砸来。 “小心。” 姚秋蝉想到马车内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急忙出声喊道。 韦伏不愧是声名在外的凶将,他反应极快的抛出大戟,朝着那火球射去。 大戟飞出的银白光弧中,火球砰的一声在空中炸开,大地为之一颤,被火球所触碰的物件瞬间化为齑粉。 韦伏面露狰狞的仰视那城头之人,一声怒吼后开始策马狂奔。 杀气在马嵬驿瞬间铺开。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敌 那颗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球击碎后的余焰还在大道上肆意焚烧,随着一道烟尘飞曳而出,纵马前冲的韦伏顺手拽起自己那杆银色长戟,如火凤展翅的戟面在空中绽开夺目的璀璨光芒,待到临近马嵬驿那并不算高大的城墙,韦伏整个人向上一跃而起,牛皮靴踩在马背之上,健硕俊美的高头大马瞬间下沉,韦伏整个人像一座小山一般沿墙面而上,朝那驱使火球的神秘人挥出大戟。 黑袍人眼看重戟携带崩山之势砸来,猛吸一口气儿,双手在胸前作道家结印状,霎时指尖泻出条条红丝,凝如实质极为怪异的血红丝线聚拢于两手之中,隐隐竟出现幻化成一柄诡谲泛着金光的三寸短剑出来,就在韦伏铁戟舞到面前时,他身形一晃向后掠去,金色短剑弹射向带着凌然杀气的大戟,两物一触的瞬间,韦伏觉的自己这一身杀伐气力砸在一面坚硬贴墙上,反弹的力道入无穷的山洪向自己涌来,而下方观战的众人则看到,无数金光如水波涟漪一般在城楼上荡开,空气中搅动着那神秘黑袍一击之下泻出的金色真气,转眼间高大如山的韦伏身体一滞后向下坠去,那神秘黑袍人微微抬手,城楼了望台的屋顶竟然轰然倒塌,无数砖块瓦砾滚滚而下,一时间场面比之火球坠地还要盛大。 远处观望的鹿柴吃惊的看着这一幕,韦伏虽然是安西都护府下属武威郡的一名游击将军,官职不大却能将凶名传至长安,除了他是薛神通义子之外,自身本领在疆场早已证明过,可如今仅是一招就重重摔在地上,可见那任由身旁楼塌依旧淡然傲立城头的黑袍之恐怖,他环顾四周,见韦伏一统前来的中年剑客向前奔去,那七名安西铁骑却死死守在马车四周,当即转头对慕容羡鱼三人说道:“羡鱼随我去帮韦将军,白桃和南溪护卫马车,看好石霖和车内之人,务必护其周全。” 慕容羡鱼修长玉手早就按在腰间长剑之上,听到此话后冷俏如冰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在一闪而逝的微微翘唇间,她指尖轻轻一挑,长剑秋水应声出鞘,白桃还眨巴眼睛没搞清楚状况时,女武官整个人已经纵马朝城头奔去。 鹿柴望着慕容羡鱼的背影轻轻摇头,自打这位女武官在司丞的干预下别过那叫赵幼安的混小子后,整日醉心武道不可自拔,摆出一副凡尘琐事皆于己无关的摸样出来,武侯司那些秘籍宝典不光被她翻了个遍,连梵音宗只有自己学得的大金刚咒也在女武官百般央求死缠烂打下让自己教于了她,现在的慕容武官,真是出剑至刚至猛,又有咒法加持下强横可撞怒江的体魄,当真是登楼境界的武夫。 鹿柴眼见那中年剑客和慕容武官转瞬杀到城下,自己身形一晃,跳下马背快速前冲。 距离马车最近的姚秋蝉三人看到两拨人都出手,尤其是鹿柴向前奔去后,就听姚秋茶眯眼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一旁的丁南山瞟了一眼自家师妹,然后神情紧张的咋舌道:“这两拨人都是棘手的硬茬子,我们姑且看看如何,毕竟江湖高手对战可遇而不可求。” 姚秋蝉也有此意,她抬手指向那城头傲立的黑袍问道:“那位呢,如何?” 丁南山望着迎上两名剑客自下而上游龙一般出剑的黑袍沉声道:“那位恐怕是修为不比师傅低。” 已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城墙上,西北来的中年剑客如履平地一般仗剑前行,在距离黑袍人三步之时斜劈出一剑,随着剑光划过长空漫出不俗的真气,中年剑客朗声喝道:“给老子起。” 黑袍人应声脚尖一点,整个人凌空悬浮躲开这一剑,然后一掌托风而起,掌心诡异的出现一抹红光,接着光束滚动,又是一柄金色小剑凝结成形,黑袍人面容被黑巾遮住看不清容貌,就见那鹰隼一般凌厉的眼睛轻蔑一撇,然后覆手轻轻一压,绽放着金光的小剑随即朝着中年剑客的头颅弹射而去。 这一招和打落韦伏的招数如出一辙,看似轻巧却暗藏无穷力道。 中年剑客身子一拧躲开金色小剑,没想擦着自己肩头飞出的短剑在空中兜了个圈后又飞射过来,他挥出手中剑横劈,在剑尖打落金色短剑的瞬间,眼前忽然被一道强光所刺,眯眼后再睁眼时,竟看到无数金色小剑密密麻麻的停在头顶,每一柄小剑周身都缭绕着神秘且晦涩的符字,并且有序的转动。 这一幕双脚踏上城头后递出一剑的慕容羡鱼也瞧得真切,她手中秋水剑弹出一道剑气扫向黑袍人后冷声道:“此乃幻觉,莫要着了此僚的道法。” 黑袍人一掌推出荡开慕容羡鱼的剑气,然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色彩,看着女武官举手间在身前绽开的无数朵剑花抬袖一挥,一张轻飘飘的金黄符箓一闪而逝,紧接着坍塌的了望台那堆石块瓦砾齐齐朝着自己飞来,转瞬间形成一堵刚好抵挡剑锋的石墙。 慕容羡鱼一剑劈开石墙,却发现黑袍人消失在视野之中。 下一秒,望着漫天金色小剑进退两难的中年剑客身后闪过一抹黑影,这位安西大将军府重金聘请护送家眷的鹧鸪山剑客后脑被重重拍了一掌。 城下倒地的韦伏被赶来的鹿柴扶起,两人抬头时看到了极其血腥的一幕。 那中年剑客整个人炸碎在城墙上,血雨混杂在激起的尘土中纷纷落下,爆体而亡死无全尸。 黑袍人用带着怜悯的目光看了城下两人一眼,然后冲着慕容羡鱼仰头嘿嘿一笑,摇袖间又消失不见。 “是人是鬼啊。” 紧盯城头的姚秋蝉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她下意识的朝着马车靠了靠,并且将手挪向背后长剑。 护在马车前的白桃和南溪如临大敌,一人掏出护身铁尺,一人手握双矛,那七位安西铁骑依次并排堵在马车之前,在某一瞬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唯有铁甲摩挲马背的声音轻微响起。 感觉被戏弄的慕容羡鱼微微咬唇,猛地跺了跺脚后跳下城头,拽起韦伏那匹膝盖跪地不停嘶鸣的骏马,跨上马背后朝着众人守卫的精美马车奔去。 韦伏一把抓住鹿柴的臂膀,面露狰狞的咬牙道:“小兄弟,一定要护薛将军家眷周全啊。”说罢作势就要提戟,鹿柴看了一眼身体摇摇欲坠的韦将军轻声道:“自当尽力而为。” 鹿柴说着袖袍中滑出一物,此物是一柄通体漆黑雕纹古朴的金刚杵,上次让石霖从眼皮底下溜走后,他修书一封带回梵音宗,拖同门带来此物作为护体兵刃,就看鹿柴低声念出宗门秘法真言后,将金刚降魔杵重重砸向地面,韦伏顿觉脚下地面一颤,紧接着鹿柴额头青筋暴起,口中晦涩真言越来越快,一条裂纹出现在大道上,并且朝着那辆马车蔓延而去,无数飞石如滚浪一般乱颤中,鹿柴扫视一圈马车周围。 终于,他金刚杵砸开的裂纹朝着一处快速追去,那抹黑影在距离马车十步之遥显出真身。 “鬼鬼祟祟干什么?” 拎着铁尺的白桃怒不可遏的跳下马背,朝着那黑袍率先出手。 “不自量力。” 黑袍人看迎面而来的是个扎着羊角辫一袭彩色碎花裙的小姑娘,声音沙哑的轻笑道,他并未选择用刚才那诡异的手段,而是迈开大步朝着白桃轰出一拳。 没想到此人拳劲也极为刚猛,而且出拳时袖中似有一条火蛇盘臂而出,白桃径直刺出的铁尺当啷一声掉到地上,还未和黑袍近身,身上已经被扑面的罡气灼出三四道生疼的口子,那娇小的身子向后仰去。 南溪一看挺身上前搂住白桃,刚要出矛抵挡快速朝这边走来的黑袍,忽的一道剑光在几人头顶绽开,慕容武官掠起空中怒不可遏道:“贼子休得猖狂。” 剑光烂漫中黑袍抬头轻声道:“贼子吗?” 话音未落慕容羡鱼劈下的一剑被黑袍扶袖扇开,他以一种怪异的姿态屈膝半蹲,然后朝着女武官身前凭空画符,之后一拳击碎了那张隐现的符纸。 慕容羡鱼不等再出剑,胸中如炸开一般疼痛,整张脸变的惨白,竟然如定身一般不能动弹。 “女子剑客实属难得,我不杀你。” 黑袍说着和僵在原地的慕容羡鱼擦肩而过,身后南溪持矛前冲,黑袍身形快了一步躲开抡出的长矛,凭着泛着红焰的护体罡气撞开三个安西铁骑,在人马轰塌的哀嚎声中,迎着几杆刺来的长枪踏上马车。 已经走到马车旁的姚秋蝉摸向背着的长剑,黑袍人仅是淡淡看她一眼,就让这个雾影宗的小小女修士不敢出手。 黑袍伸手掀车帘,就见马车内坐着蜷缩角落的一对母女,母亲面容姣好神色紧张,而那个约莫五六岁的小丫头正好奇的打量着自己。 “薛神通好福气。” 黑袍人冷笑道,随即放下车帘,他转头双手并拳朝着后方锤去,无尽火焰从袖中吐出,凝聚成一道红色光柱向前推进。 高举金刚杵出现在黑袍人身后的鹿柴眼神坚定,催动真气使出梵音宗密法大金刚咒,流萤般飞旋的紫气瞬间笼罩他的身体,这也是既隋朝覆灭后,佛门宗派梵音宗的密法再现人间。 凭借修为硬解定身符咒的慕容羡鱼和挥舞铁矛得南溪也同时出招。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与这事没有半点关系的姚秋蝉拔出背后长剑向黑袍人劈去。 被铁链五花大绑在马背上的石霖冷冷的看着这一幕咧嘴一笑。 生死一瞬。 黑袍儿沙哑声音再次响起。 “倒行逆施杀字符。” 第一百三十七章 试金石 黑袍人抬手轰出的那道赤红色罡气如粗壮石柱一般撞在鹿柴护体的金刚罩上,随着两股真气相抗下一道道气旋激荡阔开,马嵬驿的大道两侧草棚纷纷被掀起顶棚,最为靠近黑袍人的那匹拉车大马嘶鸣一声后被气劲拽倒,整辆马车随着一晃,车厢内传出小姑娘的一声尖叫,片刻后戛然而止。 车厢中那位富态雍容的将军夫人死死的捂住女儿的口鼻,虽然自己也一脸惊慌,但还是凑到小姑娘耳边轻声说道:“琉璃乖,不要怕。” 鹿柴手中金刚杵端在胸前,一寸寸的向前移动,从一红一紫两股相抗的真气来看,他还占了些许上风,只不过这一幕也就是一瞬之间,身材娇小的白桃最先贴近黑袍人身旁,她挥动铁尺朝黑袍人完全暴露在自己眼前的后背刺去,那柄旋转铁尺划出一道白芒携风撩出,却被黑袍冷哼一声后身上忽然涨开的一道气流弹开,连同铁尺一并被弹开的还有一脸不可思议的白桃,这一击也只是一瞬。 黑袍人宽袖鼓涨衣带飘摇,眼神也愈发凌厉,随着白桃坠地,一左一右两剑呼啸着朝自己刺来,出剑者除了招式霸道剑气纵横的女武官外,还有雾影宗的修士姚秋蝉。 鹿柴看准时机一手持降魔杵,一手并拢朝着黑袍人探出一击手刀,直奔眼前人胸口。 这一瞬间,黑袍人面对从三面而来的攻击,瞳孔猛的收缩,他收回推出气劲的双手,任由鹿柴一臂单刀直入,只听一声尖锐嘶哑的嗓音轻声唤道:“杀字符起。” 慕容羡鱼的一剑率先劈在黑袍人肩上,剑刃挫骨的声响让几个躲在草棚下战栗的兵卒毛骨悚然,姚秋蝉偷袭的一剑角度更为毒辣,剑尖插入黑袍人抬起双臂后露出的腋下,而鹿柴那汇聚全身气力冒着缕缕紫气的手刀更是洞穿了黑袍人胸膛。 如此杀招之下,黑袍人纹丝不动,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后急忙收招,鹿柴向后撤肘时一杆铁矛从身后刺出,弓身前冲的南溪手中长矛脱手疾射而出,扎在黑袍人那俨然出现一个大洞的胸口。 奇怪的是,黑袍人还是一步不退,并且浑身不见一丝血涌出。 如此一幕饶是催动梵音宗密法一身金刚不破的鹿柴也有些心惊,心道此人难道是用了某种魂魄出窍的法子,变成了一具人傀? 慕容羡鱼一脸冷俏的上前一步,剑尖挑下好像僵在原地的黑袍人遮面黑巾,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张苍白且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这张在普通不过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那干瘪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像是写尽了嘲弄,女武官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随即秋水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美弧度,一剑削下了此人的脑袋。 人头滚落之际异象再起,黑袍人向后仰去的身体先是如被充了气一般快速鼓气,砸在马车旁后又瞬间泻起,无数红丝从惨白的皮肤中渗出,转而消弭在空气之中。 “不对。” 一旁收剑入鞘的姚秋蝉忽然尖声叫道,她一把掀开马车车帘,围在马车旁的几人顺势看去,车内的景象让人不寒而栗,哪怕是面若冰霜的慕容羡鱼也微微动容。 将军夫人满脸猩红血色死状极为凄惨,整个人颓然靠着车箱,在她眉心出现一指粗细的血洞,而那个在她怀中的小姑娘不吵也不闹,定定地望着看向她的众人,几滴血珠溅在她那张粉嫩如玉的脸蛋上,缓缓的向下滑落。 姚秋蝉看着小姑娘手里紧握的糖葫芦惨然一笑,然后主动进入车厢将她抱了下来,鹿柴和慕容羡鱼扶住将军夫人细细查看,确认无法医治才退出马车车厢,慕容羡鱼低头沉默片刻后转头问道:“我们只是在和一具被人操纵的人傀交战?那人真身又在何处?” 鹿柴收敛气运,将一身紫色罡气褪去后沉声说道:“这人或许还在马嵬驿中,以他的手段若是隐去踪迹,我们断无可能找到。” “狗屁。” 韦伏拖着重伤的身体来到马车前,他一脸悲愤的咬牙切齿道:“薛将军因为担心夫人安危才派我们将人送来长安,可如今......如今......” 在陇右万人敌的韦伏又看了一眼马车内将军夫人尸体后扑通一声跪倒,捂着脸泣不成声。 如此魁伟汉子痛哭的场面着实有些滑稽,可没人能笑得出来,鹿柴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在韦伏肩头,措词半天后终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重重一声叹息。 那边姚秋蝉和白桃围在薛将军独女身旁低声安慰,小姑娘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如何,痴痴地盯着白桃手腕银白手链默然无声,雾隐宗的其余两人一看如此情形,大师兄丁南山拽着姚秋蝉胳膊就往外走,待到一处无人地方才恼怒道:“你为何要出手,这不是裹乱吗,在场那么多高手,轮得到你个野狐禅丢人现眼?” 姚秋蝉甩开抓住自己臂膀的手后白眼道:“出剑了就是出了,那日在太乙山上,若不是那人出手,你恐怕就葬身虎口了,你怎么不问问他为什么要出手?” 提及当日在太乙山之事,丁南山脸色一红,然后压低声音说道:“趁着这些人还未如何,我们先出关再说,再拖一会等官兵围过来,我们定要被问话的,拖个十日八日,师傅那边肯定不悦。” 姚秋蝉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坐在草棚下把玩着白桃手链的小姑娘,然后眯了眯眼后小声道:“溜。” 慕容羡鱼整了整衣襟,环顾一圈马嵬驿被毁坏的大道土路,那条条沟壑和至今不散的尘烟让她有些生气,韦伏带来的七个安西军皆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南溪正凑在一个胳膊被震断的汉子身旁为他接骨,哀嚎声传来让这位女武官心烦意乱,她低头时发现白靴上沾了血迹,不知是车厢内那位将军夫人的还是在城头炸开的那位中年剑士的,当她下意识望向城头时,忽然身子一震。 在马嵬驿并不算高的城楼上,一袭黑袍负手而立,身形和她刚削去脑袋的那人傀无二。 此时鹿柴注意力被正在哄着小姑娘的白桃吸引,看着白桃和薛神通独女一大一小两人都长得粉雕玉琢极为可爱,原本古井不波的脸上多了几分柔色,他走到两人身旁蹲下,看着那低头把玩银链的小姑娘轻声说道:“叫什么名字啊,哥哥姐姐待会带你去长安吃糖葫芦。”说着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小名叫琉璃的小丫头对鹿柴的话充耳不闻,白桃读了嘟嘴后将这丫头抱入怀中,然后亲昵的又问了一遍。 这时小姑娘眼神中总算恢复了一丝清明,她怯生生的说道:“小琉璃。” 韦伏大哭一场后,吩咐马嵬驿守军去喊些人来,毕竟夫人尸首是要收拾的,那该死的贼人也是要围捕的,这粗壮的西北汉子重新持了大戟,虽然是重伤,但也难掩一身杀气流露。 所有人都没注意,慕容羡鱼望着那城头伫立片刻后消失的身影轻轻一笑,然后默默按住腰间佩剑,向前行去。 女武官忽然想起,之前和赵幼安去鬼市买刀,那混蛋忽然看着自己腰间这柄秋水剑莫名其妙了一句,那句话用在此时正好不过了。 慕容羡鱼轻轻呵了一声,脚下力道加重几分,踩碎几块碎石的同时,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只留残影在滚滚烟尘之中,她已出了马嵬驿。 几棵翠柳,一方池塘,黑袍人踪迹就在此处。 慕容羡鱼望着那神鬼莫测的黑袍人,轻轻撩发后认真的说道:“有个人跟我说,他也想当个剑客,因为啊.......” 秋水长剑指向那并未遮面笑意盈盈的黑袍人,慕容羡鱼肆意大笑道:“可以一剑破万法。”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交手 大片翠绿色荷叶漂浮的静谧池塘中,随着慕容羡鱼脚尖一踮后凌空而起挥出一剑,瞬间阔开无数涟漪,清透的池水中跃起几尾鱼儿,随着空气中绞来的剑气,负手而立的黑袍人瞳孔猛地一缩,两指勾向池水后沉声道:“镜中天地水字符。” 话音落时两股形如蟒蛇的水柱从池中射出,一左一右划过黑袍人头顶后融于一线倾泻而下,一面水珠四溅的水壁霎时间出现在女武官落剑处。 力道十足的剑势劈入水壁后黑袍人向后倾去,双脚轻轻踏在池边,看着卸去慕容羡鱼一剑的水壁被一分为二哗啦落地,那张异常普通的脸上浮起一丝怪异的笑,他出声时声音有些喑哑,只听这人不紧不慢的问道:“长安何时有了这样杀气十足的一位女剑客?” 慕容羡鱼撇撇嘴并未回话,她微微低头看了一眼被池水打湿的靴面,抬头时眼中杀意凌冽,手中秋水剑剑气再涨,女武官身体伏底向前冲去,单掌推出长剑,一道由自身气机催动的罡气在剑尖炸开,无数璀璨白芒在池上绽开,而那致命一击就藏在其中,一抹银白流萤于碧绿池水中一闪而现,掀开无数荷叶的同时,裹挟着慕容羡鱼一击必杀的罡气。 面对如此凶狠的飞剑刺来,之后还跟着女武官鬼魅身影,黑袍人像刚才一样轻轻抬动指尖,还是用那水字符抵挡,一面水壁凌空而起,重重的撞在那一点白芒之上。 剑止,池面绽开无数水花。 慕容羡鱼收剑后退,两人皆立于池上相望,黑袍人有些无奈的挠头道:“小姑娘,你的剑虽凶,可要杀我却差些火候,不如这样,你我再各自出一招,一招之后各自离去如何?” 慕容羡鱼手腕疾抖,长剑旋出一朵剑花后破天荒的嗤笑道:“我性子拗,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杀了薛将军夫人后堂而皇之的离开,打得过打不过是一回事,打不打又是另外一回事。” 黑袍人从女武官眼神中读出决绝之意,他双手摊开后无奈道:“杀人非我本意,实乃听人差遣行事罢了,新朝以来江湖上鲜有你这种剑法如此精妙的女剑客出现,若是死在这无名野池之地,岂不可惜?” “话真多。” 慕容羡鱼不悦的冷哼道,她身形一闪扑杀向前,手中剑过顶旋转一圈后凌厉下压,剑弧中隐隐带着一丝紫气,一道罡气从剑尖蓬勃而出,如网一般遮在黑袍人眼前,而那最为璀璨的剑芒,藏于万缕剑气之中,带着怒江摧河之势直刺黑袍人胸膛。 眼看剑式袭来避无可避,原本放下杀心的黑袍人脸色一沉,心中暗叹好一个狠辣蛮横的小丫头,他俯身将一臂快速插入池面,在那压顶一剑下刺时抬手,竟凭空从池中抽出一柄由水凝结为剑形的兵刃,晶莹剔透凝如实质的水剑挥出后,将好挡住女武官刺来的一剑,两人内力相抗下,慕容羡鱼闪转间又出四剑,都被黑袍人手中奇异的水剑格挡,最后一下女武官口中默念宗门咒法,身上瞬间绽开金色之气,颇为神圣的光辉之中,使出倾力一剑。 整个池面在砰的一声后完全炸开,池水被掀起数丈高,并未使用符术的黑袍人凭借手中水剑硬接祭出宗门金刚咒的女武官一剑,一刹间手中水剑崩碎,水珠四射而散,他身形要快于聚全身之力劈剑向下的女武官,在挪步避开那中则身死的一剑后,单掌拍在女武官胸口。 让黑袍人觉得古怪的时,自己这一掌竟如拍在一块铁墙之上,他眯眼一瞧,原来在慕容羡鱼周身,此时笼罩着一层和自己水字符如出一辙的金色罡气屏障。 黑袍人望着那如同金刚罩的流转真气会心一笑,然后在慕容羡鱼再此出剑前,抬手再掀池水,一条如柱般的水龙澎湃而起,然后重重朝着女武官砸下。 慕容秋水抬眼望向遮天水龙,感慨黑袍人手段诡异的同时,用力挥出一剑,空气中一线金色闪过,那水龙霎时被一分为二。 溃散开来的水柱如同暴雨般落下,慕容羡鱼再看时,黑袍人已消失在视野之中。 女武官此时满心疑惑,这人很明显道行高自己许多,却无心和自己恋战,既然如此,刚才在马嵬驿城头为何又要显出真身引自己来此,她摇了摇头后收剑回退,待到岸边后看着此时如暴雨落入水面的池塘若有所思。 待到回到马嵬驿,鹿柴早已安顿妥当眼前局面,南溪留在此处和几个安西铁骑配合当地驻军继续搜捕那黑袍刺客,其余人陪着受伤的韦伏和小姑娘琉璃先回长安,看着鹿柴投来疑惑目光,慕容羡鱼并未说明刚才和那黑袍人交手的一幕,而是默不作声的上马,跟在一行人之后。 因为刚才将军夫人死在那辆马车内,小姑娘琉璃只能被白桃抱在怀里,此时已经沉沉睡去,那剔透小巧的手中还捏着一串糖葫芦,白桃不知为何,觉得和这个小姑娘极为投缘,单手策马时总低头小心的望向脸上还挂着泪珠的琉璃,眼神中透着几个师兄弟从未见过的怜惜神情。 慕容羡鱼在某个瞬间不经意的瞥去,忽然觉得自家这个小师妹在那么一瞬间长大了许多。 一行人回到长安后,武侯司几人先将薛神通独女送回将军府,然后陪着韦伏去兵部禀报一路上发生之事,将军夫人身死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天大的事,尤其是眼下西北战事在即,兵部尚书胡三思亲自接见了西北骁将韦伏,鹿柴三人随后返回武侯司,此事后续就不是他们这几个武官能干预决断的,想来那黑袍人身份行迹,兵部会查,得知消息的皇帝陛下也会查,至于薛神通得知夫人死后会掀起何等震动,又是另一回事情了。 刀客石霖在当夜就被司丞李临渊提审,这位大狮国潜入长安的狼子从始至终闭口一言不发,哪怕坐镇武侯司的三皇子就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名字而已,哪怕那个名字已经昭然若揭。 深夜后万籁俱静,漫天星河落满天幕,慕容羡鱼坐在后院老槐树下抬头仰望神游太虚,她想起曾在梵音宗的日子,巍峨青山挂虹长瀑,群山之中那座金顶宗门熠熠生辉,记忆中总是盘膝蒲团低头诵经的师傅,还有与鹿柴几人在那巨大青铜炉鼎前练武嬉闹的画面,想到此处,她嘴角不自觉的挂起一丝微笑,然后轻轻抚摸离开宗门前师傅赠与的佩剑秋水,本来带到长安的,还有那柄小巧古朴的匕首,只是被她稀里糊涂的赠与了那个叫赵幼安的小子。 一想起赵幼安,女武官原本惬意的神情变的不自然起来,就在此时南溪风尘仆仆的从前院进来,他喘着粗气走到老槐树下,极为自然的抄起慕容羡鱼身边的水囊胡饮一口,然后愤愤道:“我绕着马嵬驿来回十几圈,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带着那几个安西骑兵回长安后,有着急了一批咱们武侯寺的碟子问话,这一顿折腾下来,真是累死个人。” 慕容羡鱼和那黑袍人交过手,亲眼目睹那人离去,早知结果的她冷声道:“鹿柴叫你去,只是做做样子安抚那帮西北骑兵罢了,将军夫人被杀,武侯司的武官就在一旁,于情于理都得出些力气才对,对了,长安城我们的暗桩可有什么消息说来?” 南溪一屁股坐在老槐树下,他想了想后摇头道:“关于马嵬驿遇到的那个人,没打听到什么消息。” 慕容羡鱼点点头,那黑袍人弹指杀人起手引符手段了得,又不以真身示人,想来几个暗子也不会有消息,就在这时南溪忽然说道:“对了,之前大理寺叫赵幼安的那小子你还记得吧?” 慕容羡鱼闻言神情一滞,默不作声。 南溪抹了抹脸后自顾自说道:“之前白桃让两个常在沾衣坊活动的暗桩留心赵幼安安危,今天其中一人说,赵家好像在办丧事。” 慕容羡鱼已然没做声,并且低下头去看不清神情。 南溪奇怪的看了一眼女武官后又道:“听暗桩说,赵幼安的老父近日离世了。” “哦。” 慕容羡鱼冷声应了一句,抬头时脸色如常冷俏如霜。 第一百三十九章 落子于无声处 长安县衙在大清早释放了一个羁押的年轻人,出了那扇官府门,双眼被揍的乌青,身上不知被抽了多少鞭子的汉子骂骂咧咧的拍拍屁股,然后步伐踉踉跄跄的在街面上游荡,这个粗衣烂衫草绳系发的汉子叫马纯,先前在铁旗镇被人稀里糊涂的好一顿胖揍不说,还当成铁旗镇胡人之死的疑犯捉到此地。可怜这位从青州来的游侠儿,确实什么都不知,哪怕一天三顿打,也咬死牙根不招供,关在牢里的期间马纯通过一个还算好说话的狱卒,替自己给长安的叔叔带了个信,交了些保金后才被认定确实与那桩凶案无关,当然马纯来长安准备投奔的叔叔也绝非普通人儿,是一位户部的郎中,而且相传和二皇子交好,长安县令陈敬塘虽然时常糊涂,看着马纯那张无辜的脸,也能一眼瞧出端倪,正好为那位马郎中做一个顺水人情。 青州游侠马纯出了县衙走在大街上,正值沿街早事铺开张,他捂着腹部一边唉声叹气,眼睛不自觉的瞟向几个蹲在屋檐下端着米粥啃着油饼的苦力汉子狼吞虎咽,没走几步口水就开始在口腔中打转,马纯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衣兜,原本在阳光沐浴下稍微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为了给自己那位郎中叔叔带句话,自己出门前备的银子早就被那带话狱卒榨干了,眼前就是一张油饼也没钱去买。 一想到此,游侠离开青州前对长安的种种幻想,全都烟消云散了,哪怕此时身处曾梦寐以求的天都,看着高阁房舍林立,街面繁花似锦的长安,竟生出了一丝凄凉,马纯不忿的用手搓了搓脸,然后走到一间早事铺前,直勾勾的盯着刚出锅还滋滋冒油的油饼猛咽口水,虽然眼中闪过一丝怯意,但还是壮着胆子喊道:“老板,来两张饼尝尝。” “好嘞。” 正在低头炸油饼的早事铺老板朗声笑道,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郎,就见这少年眯眼笑道:“客人里边坐,是光要油饼吗,要不要再来一碗羊汤或米粥暖暖胃?” 可怜这位在青州也算是个人物的年轻游侠马纯,望着少年递来用油纸包好的饼,接过后颇为腼腆的一笑,然后冲着少年郎微微抱拳,在这名少年和早事铺老板一头雾水之时,转身撒腿就跑。 “哎呦,还没给钱呢。” 早食铺的少年郎反应过来,作势就要去追,却被一旁老板拽住衣袖,一脸憨厚的老板笑道:“没给就没给吧,瞧模样也不是个泼皮无赖,兴许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两张饼也算不得什么。”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一张桌前,一男一女目睹这啼笑皆非的一幕,其中那名一袭翡绿裙装模样轻灵绝尘的少女抿嘴偷笑道:“这老板人还怪好。” 同桌年轻男子身着素衣面容消瘦,他看着刚才马纯逃跑的方向沉思片刻,然后转头对着绿裙少女说道:“刚才那人......你没觉得很眼熟?” “咦。” 少女捏着下巴想了片刻,然后打了个响指后惊讶道:“是在铁旗镇那晚驿馆遇到的......” 这个一颦一笑都惹得周围人频频回头的少女正是姜太真,而坐在她对面怀里揣着一个包裹的年轻人自然是刚将老父葬于城外的赵幼安,他今日来此,就是从长安县衙取回赵更古的遗物,东西不多,一根烟杆,几张地图,还有几件衣物,自此之后,长安街面上再也瞧不见那个笑嘻嘻和街坊商贩打招呼的老巡役了。 这几日姜太真一直陪在赵幼安身边,甚至在赵更古出殡那天,跑前跑后大有一副小女主人的模样,对于一个不曾出嫁的女子来说,这种举动就连赵幼安也觉得有些不妥,他心中甚至觉得怪诞惶恐,可每每话到嘴边,望着这蜀地泼辣少女那似有神韵的眼睛,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暗自心想,等送完赵更古最后一程,就陪这远游的少女多逛几日,然后将她送走,至于以后,就是自己与那赵涂乃至背后更为庞大的势力不死不休。 期间赵幼安去过一趟大理寺,先见了褚大人,这位对赵幼安期望有加的大理寺卿不仅对赵幼安几日失踪闭口不提,还大手一挥又许了几日假来,他也知道,赵幼安三年守孝不得远走,既然得留在长安,留在大理寺中,就能为自己所用。等见过褚大人,赵幼安回到阴牢,刘牧和宇文殊图态度依旧,倒是那个被囚于牢中身形壮硕的汉子破天荒冲着他来了一句谢谢,赵幼安先是一愣,然后恍然道,自那天答应宇文殊图每天为阴牢送几屉兴庆斋的包子后,他就让向天行给桥儿姑娘带话去办,看来这姑娘是照办了,那包子也送入了这位叫尉迟单的囚徒口中,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枯坐在牢中石床上闭目养神的宇文殊图,随不明白这家伙搞什么名堂,但既然是件小事,也不去多想,等和刘牧简单说了几句近日练武心得后,也离开了大理寺。 在眼下,赵幼安最需要需要解决的,就是身旁的绿裙少女姜太真,他只盼这女子离去,自己才能放手去处理该做之事,其中一件,就是商魔头所谓需要他掠阵的长安最后一战,另一件事,则是为赵更古报仇,彻彻底底的报仇,不同于当初面对张四时自己想要避祸,此时他急切的向卷入长安暗潮涌动的乱局之中,想要将赵更古之死的恨意全部倾泻到那些视自己如蝼蚁的大人物头顶! 安仁坊一处阔绰的大宅内,因为两张烧饼撒腿就跑的青州马纯,跟着一位灰袍老者静步向前,他早先吃过饼后,心中羞愧万分,漫无目的在长安街巷游荡,刚准备去那大名鼎鼎的西市看看,被此时走在自己前方低眉顺目一脸温和的老者拦住去路,一番问话后才得知,自己那位户部郎中的叔叔派此人来接自己,并且为自己谋了一份差事,具体做甚,老者也不细说,只是将他带到此间宅院中。 这座宅子四方四正宽敞大方,前院两道回廊直穿后院,望着错落有序的厅堂楼阁,一看就是达官显贵的私宅所在,马纯进来后也不敢多言,只能压低脚步跟在老者身后,期间路过一座假山花园,看到两个美貌女婢,马纯不由心中一喜,要是在此处落脚,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他想到此时,不由冲着其中一个朝自己打量的女婢抛了个眼神过去,怎料这大户人家的女婢也是脾气极大,竟然睁圆双眼反瞪了回去,而且还抬手做了一个让马纯不寒而栗的抹喉举动。 前面带路的老者虽未回头,但似乎察觉马纯和那女婢的交流,待到两人行至一处拐角后,老者转头轻声说道:“这府上共有清客五十四位,奉为上宾的六人,皆是主人招募而来的江湖人士,所细究这些人底细,不乏出自名门大派的人士,最差的,也是曾赫赫有名杀人如麻的江湖草莽,刚才那女娃娃,就是幽州锦绣府的弃徒,一手暗器袖里藏花杀人于无无声处,要小心。” 马纯心中一惊,然后面露尴尬的问道:“前辈,我叔叔可说过让我来此是做些什么。” 老者看着这青州游侠,一眼就觉得此人轻浮气盛,实在不是一个好的人选,他微微叹了口气后说道:“让你来,是为贵人跑腿。” 马纯笑着又问道:“那敢问这贵人是何许人也?” 老者脸色瞬间一沉,然后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贵人就在后院等你,我这老人家劝你几句,你叔叔和贵人交好,所以才赐你这份差事,既然随我进了府,就要做到该不问的不问,该不听的不听,若是他日有了大富贵,也少不了你一份。” 马纯急忙点头,然后神情一肃道:“全听老丈嘱咐行事。” 短暂插曲后,两人接着向后走,穿过回廊后,马纯看到又是一座层峦叠嶂栩栩如生的假山石矗立眼前,四周花草茂密姹紫嫣红一幅盛景,在假山旁一方小巧碧绿的池水映入眼帘,池旁一块磨的锃光瓦亮的青石上刻有洗砚池三个大字,一眼看去笔力劲透十分写意洒脱,池边还有一方桌,桌前站着一位气度不凡的青袍儒士,望向那羽扇纶巾一脸和煦的儒士,老者行礼后轻声道:“郭先生,人已带到。” “下去吧。” 被称作先生的郭姓儒士羽扇一挥后笑道,马纯偷偷看了一眼眼前人后急忙说道:“青州马纯拜见贵人。” “我叫郭奉节,并不是你口中的贵人,你要愿意,可以叫我一声奉节先生,或者直呼名字也可以。”儒士笑着说道,不等马纯反应,他第二句话接踵而至,这句话也听的马纯哭笑不得。 “听你叔叔马大人说,你还是个童子之身?” 马纯脸上有些羞愤,但还认真回话道:“小人虽然在江湖上闯荡两年了,但确实没有姑娘瞧得上,所以......” “甚好,甚好。” 儒士郭奉节将手中羽扇放下后微笑道,趁着马纯低头时朝着南边那座二层阁楼微微点了点头。 在那阁楼二层凭栏前,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看着洗砚池前二人目光悠远,他沉吟片刻后转头问道:“士矩,马大人这位远方子弟你觉得如何?” 高大男子身后站着一个同样壮硕武将行头的汉子,这人撇了撇嘴后说道:“我卢士矩觉得如何没用,要宫中高枕那老阉人觉得不错才行,殿下既然决定将这小子安插在花谍之中,就还需多交他一些真本领才行。” “我这一府能人死士还不够教他吗?”高大男子张开双臂后感叹道,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奇特的八字胡后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志得意满的笑道:“加上这小子,送入宫中的一共一十八人,总有一个人,会留在那位掌灯太监的身边。” 卢士矩想起什么,他回头瞧了一眼阁内摆放棋盘的方桌后笑道:“殿下,你我的棋局还未结束呢,要不继续?” 高大男子正是在绣春楼和赵幼安把酒言欢的李二郎是也,他抬头望向天际流云朗声道:“公主,四弟,这棋局,我已落子,一步又一步。” 第一百四十章 天下事 皇城内朝会散去,百官三三两两的离开太极殿,除了柴青云和姜宏道两位相爷被皇帝请去御书房议事外,走在众人最前端离开大殿的则是在场最为位高者礼部尚书于澜和御史大夫杜昴,之后文官依次有序退场,而那些武将们则是站在原地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久久不愿离开,他们谈论的焦点,则是安西大将军薛神通夫人在马嵬驿遇害一事,此事由武侯司奏报后显然是百官皆知,武将之首骁骑大将军韩灵宝和忠武将军周摘星不在长安,一众武将都将目光看向殿内器宇轩昂虎背熊腰的老将军狄子云,这位掌兵十万刑徒的老将军面色平静一言不发,几个愤愤不平的武将又瞧向一旁的兵部尚书胡三思,只见这位统筹一朝兵马的干瘦中年人轻轻抖了抖衣袖后无奈道:“如今这长安城,我是有些看不懂了,公主皇子能被设伏,一位将军夫人能让截杀,若说是都是前朝余孽作怪,可有些太荒唐了。” 尚书大人一说话,围聚在殿内龙柱下的几个武将开始嚷嚷起来,什么有人诡计敢用到薛将军头上了,什么同袍之情必须彻查,什么要上奏领兵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狄子云听着这些话儿低头沉思,抬头时忽然察觉一双阴冷刺骨的眼睛望向自己,他顺着目光看去,片刻后轻咳一声,然后沉声道:“都在太极殿中聒噪什么,还不速速退去,要是惊动圣安,你们有几颗脑袋可掉?” 白发红袍的掌灯大太监高枕,原来并未随皇帝离去,而是站在龙椅下方一盏铜雀琉璃灯前,冷冷的看着这些朝会之后还在此逗留的一众武官,他那双眼睛晦暗且冰冷,在狄子云身上停留片刻后转而看向兵部尚书胡三思。 胡三思后知后觉的对上高枕那双眼睛,心中猛然一惊,这位老太监何等身份何等手段他自然清楚,兵部这些年一直在和高枕手里的花谍打交道,甚至于他猜测,自己手下肯定也有花谍的暗桩存在,他急忙冲着狄子云做了个请的手势,并且打断仍在喋喋不休的几位武官说话,随后朗声笑道:“这里确实不是议事的好地方,诸位且随我去兵部衙门说话,薛将军夫人之死,我等确实应该拿出一些态度出来。” 等一帮武将散去后,高枕抬手正了正头冠锦带,然后朝大殿侧门走去,老宦官行时无声无息,就仿佛鬼魅一般消失在殿内阴影之中。 相比于那群嗓门奇大团聚一起的武将,文官这边彼此则显得生疏许多,朝会结束也是各自回到各自的地盘,小到芝麻言官大到一部郎中,更多的心思都付诸在那篇接下来要上奏的笔墨文章上了,礼部衙门这边,赵涂带着鸿胪寺卿宫万年来到一间议事厅内,赵涂进去厅内第一件事就是去点香炉,宫万年对这位左仆射身边红人始终堆着笑脸,站在一张扶椅前始终不落座,而是笑着看他焚香,看他点灯,等赵涂转身后才恭敬的问道:“不知郎中喊在下前来是有何吩咐?” 赵涂那张苍白惨淡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他抬手道:“宫大人先坐。” 宫万年点头后落座,屁股刚挨着椅子边,赵涂那沙哑阴森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宫大人,倭国使团东渡来长安,鸿胪寺那边有收到信儿吧?” 宫万年狐疑的点点头道:“半个月前他们就来到了长安,当时在下还率领鸿胪寺上下招待过他们,只不过这些倭人并没选择鸿胪寺安排的驿馆下榻。” “这些人如何啊?”赵涂掌着一盏红烛坐下后问道,原本漆黑无光的议事厅瞬间被烛火点亮,火光照在他无半点血色的脸上,确有几分渗人。 宫万年回想起之前接见倭国遣唐使一行人的场景,当即开口说道:“他们身上戾气颇重,虽然未失礼数,但还是让下官担心好几日,怕这些倭人在长安生出什么事端来,当时还派人盯了好几天。” 赵涂闻言揉了揉眉心后冷声道:“我听说倭国使团中有几个武士死了。” “哦?” 宫万年挑眉道,他随即连忙摇头道:“此事下官真是不知。” 赵涂转头看向面前鸿胪寺卿又道:“使团中有一位武士叫阿部仲,和我颇有私交,我的人说前几日被人发现横尸于城郊外。” 宫万年听到此话心中冷笑,薛神通的夫人遇刺在马嵬驿,堂堂公主殿下能宝船遭袭,几个倭人死了又算得了什么,虽然这般想着,但他还是一脸严肃的说道:“如果此事是真,下官必会派人追查。” 赵涂瞥了一眼身前桌上幽幽而起的檀香青烟后话锋一转道:“长安这些日子不太平,近来发生的诸多事情,宫大人你怎么看?” 宫万年神情保持肃穆,微微低头沉思片刻后说道:“大人所问,下官不知如何回答,但只要是下官在,鸿胪寺依旧可以有条不紊。” 赵涂那双晦暗的眼睛淡淡看向宫万年,片刻后嘴角上钩轻笑道:“我记得宫大人曾拜帖于左仆射门下,前几日相爷还与我提及到你,说记得之前在国子监时见过有个幽州书生不错,说的应该是你吧。” 宫万年点头道:“下官这一路走来,全靠相爷提携,能稳居鸿胪寺,也是依仗相爷威名。” “摆了。”赵涂笑着摆摆手,他声音尖哑的又道:“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提一嘴倭国遣唐使的事情,你我都在礼部,又都是左相门生,倘若有一日朝堂之上有争,还望宫大人能为左相执言。” “那是自然。” 宫万年挺直腰杆抱拳施礼道,他迎上赵涂那双阴狠双眼表情凝重,心中却已是冷笑不止。 西北战事在即,朝中分为出兵和议和两拨,主战的由丽珠公主牵头,兵部和几位将军附议,议和的则是由左仆射为首,滕王李慈从中支持,今日朝会上,皇帝陛下大手一挥决定由安西军主动出击敲打不安分的西域诸国,河东道陷阵军和京兆神策军北上对峙已然崛起大有卷土重来之意的突厥人,皇帝说打,自然是让一直以来主张议和左仆射脸上无光。 宫万年辞别赵涂后出了礼部,等走出皇城后来到等待自己的马车上,换下官袍穿上一身简装,来到熙攘闹市一间包子铺中,一碗米粥,一碟咸菜,六个滋滋冒油的羊肉包子,他一脸悠然的低头开吃,等两个肉包下肚后才想起什么,朝着一旁随从说道:“你说说看,为官是为了什么,为名为利?为天下苍生?为百年之后史书留名?” 宫万年的随从是鸿胪寺的书记官,也是个儒生入仕,这位看上去还算年轻的随从想都没想就开口道:“下属认为,不论是为官还是耕田,又或者经商,都是为了吃上一口饱饭,肚子填饱了,才能想其他事,能力再大,也当恪守天地规则,稳稳当当做该做之事。” 宫万年抬手递给这名随从一个包子,然后抚须笑道:“吴忧啊吴忧,今年官员递补名额,鸿胪寺的一个名额,我决定推举你上去。” 这名叫吴忧的书记官先是一愣,然后不悲不喜的应声道:“谢谢大人抬爱。” 宫万年想了想后自顾自说道:“其实左相主张议和我能理解,帝国这些年修运河兴土木,国库被掏的也差不多了,加上五座军镇都需伸手向朝廷要银子,这几年各地又旱灾水闹不断,收缴赋税也非易事,这一仗要打赢还好,若是稍有不慎,恐怕会滋生天大震荡,加上北边突厥人虎视眈眈,老相爷是想维稳,是想不变。” 吴忧闻言稍作沉思,然后笑了笑道:“可大人忘了,帝国是靠武功征伐才得以如此强盛的,若是受人框束掣肘而选择忍气吞声,哪怕他日国库充殷,也不免落了灰尘,眼下该做之事,就是打。” 宫万年定定地看着吴忧,忽然叹气道:“好一个儒生吴忧。” 吴忧笑了笑后望着对自己极为赏识的上司笑道:“吃饱饭是大事,立功立言亦是天下事,学生看来,左仆射近年来有些固步自封了,他想要的稳,并不能让这个庞大的帝国向前而行。” 宫万年一听此话,不顾一手油渍急忙抓住吴忧的胳膊嘱咐道:“他日你若身居上位,此话可万万不能再说。” 吴忧点点头,然后微微一笑,这一刻他仿佛比眼前宫万年还要年长老成几岁。 翡翠楼临街的厢房窗前,百无聊赖的姜太真向外远眺,这几日赵幼安并未再带自己出去逛,想来也是,长安繁华的地方逛了个遍,宝刹道观也去了不少,就连那座太乙山,也上去瞧了一瞧,接下来在逛,怕是得去皇城内看看了,此时她手中把玩着一个翠绿色的玉簪,这簪子是在西市买的,算不上是如何精致名贵,却是赵幼安掏钱送自己的第一件东西,姜太真正低头看着簪子,抬头时余光一撇,发下楼下那棵老槐树前站着一位身材修长面色冷俏的英气女子,这女子胸前环抱一柄短剑,神情漠然的看向前方。 姜太真觉得这个一袭男儿装的女子有些眼熟,她微微眯眼歪头回想,还未想起在哪见过,忽然眼前一亮,只见赵幼安出现在视野之中,迎面朝着那女子走去。 来人正是武侯司女武官慕容羡鱼。 赵幼安有些尴尬的看着来找他的女武官,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开口,慕容羡鱼也不说话,只是淡淡的望向赵幼安,最后赵幼安挠头道:“慕容姑娘怎么知道来这里能找到我?” “找你并非难事。”慕容羡鱼冷声道。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倚在窗前的姜太真望着两人眯了眯眼,正巧此时熹禾端着一碟点心推门而入,姜太真看着树下那两道身影撇嘴道:“无趣。”说着将手中玉簪揣了起来,然后掩好窗户转身甜甜笑道:“熹禾姐姐。” 熹禾不曾想这蜀地姑娘忽然如此热情,她也莞尔一笑道:“公子说要让你尝尝长安有名的点心小吃,我这就端了些来。” 看着熹禾手中点心,姜太真有些心不在焉的笑笑,然后迎上前去。 楼外的两人一阵冷场后,慕容羡鱼忽然开口道:“赵大叔的事情我听说了,节哀。” 赵幼安微微一愣,不等开口说话,慕容羡鱼又道:“听白桃说灞桥那边风景很好,你陪我去走走吧。” 赵幼安实在猜不透这女武官是何心思,便下意的点点头,在楼上姜太真咬下第一口点心时,两人并肩漫步长街,朝着灞桥的方向走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初赠刀 翡翠楼暖阁之内,姜太真和熹禾端坐在雕花圆桌前,相比于绿裙少女不施粉黛的清丽面容,熹禾姑娘很明显是精细打扮了一番,樱唇艳红面颊微粉抿嘴含笑,明俏的大眼睛盯着姜太真手中举起的那块福字印软糕,直到绿裙少女轻轻咬了一口后双眼才眯成月牙儿,她温吞水似得轻声问道:“好吃吗?” 姜太真咀嚼两下口中糕点后眼前一亮,手中糕点入口软糯清甜,咽下时唇边还留有淡淡的清香之气,她低头一看,依稀可见软糕中有几片桃叶碎末,想来让自己惊艳的味道应该便是桃花香气,她抬头望向熹禾笑道:“好吃啊,熹禾姑娘你也快尝尝。” 熹禾点点头,顺势也拿起碟中一块糕点,玉手刚抬到嘴边,忽然温声问道:“姜姑娘是打算在长安久居呢,还是逛几日便走?” 姜太真笑盈盈的看着熹禾姑娘,那双明澈的眼睛看的这位绣春楼出身的姑娘浑身不自在起来,熹禾急忙放下手中糕点后煞有其事的认真道:“姜姑娘你别误会啊,我只是好奇,你要是久居的话就住在翡翠楼中,我们还是个伴儿,要是不日会离开,我便多准备些长安有名的吃食让你尝尝,公子说过,你是贵客,怠慢不得。” 姜太真一脸狐疑的捏着下巴挑眉道:“姓赵的真是这么说的?” 熹禾微微低头,自然无法看到绿裙少女眼中的戏谑之色,她认真的说道:“公子自然是交代过。” 姜太真咬了一口糕点后满意的点头道:“算他还有良心,也不枉当时我冒着江水彻骨将他打捞上来。” “啊?”熹禾一听此话,便晓得眼前这位古灵少女和赵幼安之间有些故事,她顿了顿后还是开口问道:“不知姑娘和我家公子是如何相识的。” 姜太真也是觉得无聊,她转头看向屋内一角薄烟缭绕的檀香炉,稍作回忆后便将当日宝船游江以及如何救下赵幼安的事娓娓道来。 熹禾双手撑在桌上拖着下巴,听的极其仔细,绿裙姑娘一路上游历至此,途径诸多茶馆酒肆,听了太多说书人的故事,学着那一拍惊堂木的说书人口吻,将那日之事绘声绘色的讲了出来,起初姜太真还觉得好玩一般说着赵幼安伤势如何如何重,他那小娘子坠江时场面如何肝肠寸断,可一转头,看见眼前的熹禾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眼泪婆娑暗自伤神中,立即停下话语,从袖中抽出一张绣帕递了出去。 熹禾看着递过来的绣帕,不好意思的羞涩一笑后轻声道:“原来公子也是个苦命人儿。” 姜太真本想调侃几句这位感性的姑娘,可当她望向那双蓄满晶莹的明眸时,忽然心头微微一颤,熹禾此时流露的情愫,是她从未见过的,不懂却突然融入心尖的,不知为何,她感觉有些涩涩的,酸酸的,甚至是,很羡慕熹禾此刻的感伤。 就在翡翠楼三位姑娘其中的两位在暖阁中攀谈之际,双桥姑娘趴在楼下柜台前笑容满面,一手捏着一册账本,一手快速的拨弄着算盘珠,还不时抬头看看满堂宾客的大堂,等翻过几页账目后,双桥满意的停下了手,忽然想起楼上还待着两位因为姓赵的那小子关系诡异的姑娘呢,她看向站在门口笑着和进出客人打招呼的老谢头唤道:“爹爹,柜台你盯着一会,我去楼上看看。” 老谢头刚和两个喝的酩酊大醉的鸿胪寺官员寒暄过,咧开的嘴还未闭上,他给自己姑娘丢了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转头又迎向一行刚要进门的客人。 翡翠楼的生意,当真是日进斗金。 双桥端起自己那柄烫金的漆红算盘,抄起账本走出柜台,不光是这酒楼生意奇好,商妙常丢给自己的镖局这几日也步入了正轨,新招来的镖师是从河东过来的,一行十五人,看着十分精壮,据说是陷阵军的老卒,随着他们的到来,镖局也凭着翡翠楼的暗流信息接到好几桩生意,不日他们就将出长安押镖。 至于那间布坊,实则是商妙常想个南国富贾萧家搭线的引子,双桥依稀记得商姐姐提及过,黑水背后也有那隋末五大门阀之一萧家的影子,究竟如何搭线,双桥现在还不知,当然她更想将这个问题丢给姓赵的小子,可不能让他堂而皇之的做这便宜楼主。 与此同时,赵幼安跟在突然而至的女武官身后,两人穿过长街小巷行至灞桥边,垂柳岸边绿意盎然,水波潋滟阳光正盛,赵幼安原本有些忐忑的心也随着随风摆弄的柳条渐渐舒展开来,慕容羡鱼双臂环抱凝视长桥,赵幼安来到女武官身侧,轻轻瞥了一眼那紧抿薄唇的慕容羡鱼后举目远眺,岸那边三辆马车几个行人,似是告别又似是重逢。 两人一番沉默后,只听慕容羡鱼率先开口问道:“赵老伯他......” 赵幼安和这位曾生死相随并肩搏杀的女武官再次独处,心中本来感慨万千,可一听慕容羡鱼此话,立即斩钉截铁的说道:“老父之情幼安心中悲痛,还望慕容姑娘休要再提及。” 那日自家小院遭遇和那东瀛武士,以及对自己出手的背后之人,赵幼安实在不愿让慕容羡鱼再参合其中,故而急忙开口说道。 慕容羡鱼有些诧异的看向赵幼安,那双狭长眼眸一眯后柔声道:“我只是再想说一声节哀。” 此时慕容羡鱼全无那英气勃发的女武官神态,原本冷若冰霜的神情也稍稍放缓,在赵幼安盯着自己愣神之际,她缓缓伸出手掌摊在赵幼安面前,然后轻声说道:“我那柄匕首呢?” “啊。” 赵幼安惊呼一声,然后有些尴尬的摸摸头,不情不愿的从腰后将那柄通体漆黑的古朴匕首摸了出来,他放到慕容羡鱼手心后笑道:“我还以为你送给我了呢。” 慕容羡鱼接过匕首后指尖一旋快速将其收入袖中,然后扭头远眺着那座被烟波笼罩的石拱桥轻声说道:“昔年宗门山下村庄出现过一头异兽,一夜之间咬死数十人,当地官府派人捕杀也损失惨重,消息传到梵音宗,师傅亲自下山去降服那头异兽,我也随之下山,那是我第一次见天地间有如此异兽,那异兽龙首虎背牛蹄,又披着一身金甲鳞叶,师傅一番苦战后在宰杀那异兽,发现此兽腹中有异物,抛开后竟取出一块乌黑色玄铁来,之后在山中锤炼玄铁数年,打造了一柄降魔法杖,剩余玄铁便做了此匕首。” 赵幼安闻言摸着下巴咋舌道:“看来还是件宝物,要不在借我几日?” ,慕容羡鱼破天荒的噗嗤一笑,待笑意收敛后她抬手指着桥那边垂柳树下几张方桌说道:“要不过去喝一杯?” 赵幼安顺势看去,那边确实有人举杯高歌,要是过去讨要几杯酒喝,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女武官率先抬脚朝桥那边走去,赵幼安刚要动身,忽然就见慕容羡鱼微微转身,从袖中将之前收回的匕首又抛了出来。 赵幼安抬臂接住匕首,只听慕容羡鱼声音明澈的笑道:“这匕首送你了,请我喝酒。” 第一百四十二章 少年游 微风轻拂绿柳花红的灞桥边上,慕容羡鱼和赵幼安盘膝坐在一张草席上,各自手中拎着一壶从旁边老伯那里讨要而来的烧酒,相比于望着潺潺河水一脸惆怅的赵幼安,女武官神情要惬意很多,她甚至解下了从不离身的佩剑放于一侧,听着风声观望流水自顾自的痛饮几口烧酒,映绿暖阳之中,灞桥两侧不乏一些送别亲朋的人,那些人或是双目垂泪或是无语凝噎,给此处天地平添一丝怅然的离别感伤。 赵幼安轻轻晃着手中酒壶,忽的瞥了一眼仰头饮酒的女武官碎碎念道:“武侯司是不让你喝酒吗,快停下来等等我,喏,我还有半壶酒呢。” “谁管你。” 慕容羡鱼浅笑着抹了抹嘴角,脸上已是泛起一丝淡淡嫣红色,平日里英气勃发冷若冰霜的女武官此时展露的女子柔态让赵幼安觉得极不寻常,他歪着头瞧向慕容羡鱼说道:“你们那位司丞大人是不叫我和你接触的,要是他知道你我在此饮酒观景,不得找人敲碎我的脑袋?” 慕容羡鱼醉人笑意戛然而止,她定定地看着赵幼安问道:“那你答应他了?” 赵幼安低下头看着捧在胸前的酒葫芦没有说话,一缕风从身后吹来,扎发的草绳被将将吹断,乱发顺着风的痕迹轻轻撩起,许久之后才停下飞舞。 “司丞或许并不是单单针对你。”慕容羡鱼叹了口气后解释道,她将最后一口酒喝干后又说道:“如今长安乱局,各方势力角逐,你是大理寺的人,又在宝船上出手救下公主,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已是身处在这局中,司丞想要的是武侯司置身事外旁观即可,可我又和你宰了张四,加上你和白桃关系也算不错,司丞佛道之法皆通,心思又何其缜密,自然瞧得见你和武侯司之间存在一缕不深不浅的缘线,他想斩断,也是合情合理。” 赵幼安闻言笑容盎然的抬头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我们还是朋友吗?” 慕容羡鱼狭长双眸盯着赵幼安片刻,然后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我怎么想,你怎么想,都不重要。” 赵幼安默然无语,猛地灌了一口烧酒。 “宗门之前飞信武侯司,要我回去一趟,师傅要锤炼一件法器,需要人护法。”慕容羡鱼一脸平静的说道。 “啊?”赵幼安一惊,然后挠了挠头后问道:“所以今日你来找我,其实是来告别?” 慕容羡鱼想了想后又道:“武侯司现在离不开鹿柴,尤其是捉住了那西域贼人之后,他在长安,就代表梵音宗在长安,这样各方斗法之中,武侯司的声音也能更大些,回宗门助师傅炼器护法,白桃和南溪年纪尚浅难堪此任,所以只能是我回去。” 赵幼安点了点头,他看向河岸边一对老友临别互送衷肠的一幕怅然道:“其实那日见过你家司丞后,我就没想过你我还会有交集。” “白桃和我说了,说你为了两块玉佩,竟然全然不顾救命之情,确实是个薄情寡义之徒。”慕容羡鱼带着戏谑的神情眯眼说道,她看赵幼安神情有些错愕,随即又接着说道:“师傅说缘是念,刹那升起刹那灭尽,念头是斩不断买不尽的,所以司丞说的我不信,白桃说的也是。” 赵幼安撩了撩凌乱披肩的乱发尴尬笑道:“倘若哪日你家司丞想要回那两块玉佩,我可不会还的。” 女武官仿佛没听到赵幼安的调侃一般,她摇了摇手中空酒壶后对赵幼安认真的说道:“谢谢你请我喝酒,从梵音宗来长安后,开心的事不多,今天喝酒算一件,上次在那阁楼上也是。” 赵幼安怔怔出神,想起那日被武曲星君追杀时,他和女武官暂避在那破败荒院的一幕,转而又想到第一次遇到女武官时,那个倒在深巷中身负重伤的白袍女子,他有些唏嘘的摇摇头,再抬头是才发现女武官已不在眼前,唯有那空酒壶放在草席上,那道修长清瘦的身影已然渐行渐远,融入了远处苍郁垂柳清碧河水交相辉映的唯美景色之中。 看着默然离去的女武官,赵幼安并未追上去,而是走到刚才讨酒的老丈面前,丢下几块铜钱表示感谢,卖酒的老汉也是爽快人,笑着收下铜板后,又将赵幼安手中酒葫芦灌满,他大手一摸胡须后笑问道:“年轻人,这是要离开长安去远游了?” 赵幼安接过酒葫芦后摆摆手道:“没有,没有。” 老汉眯眼道:“那就是刚才那个俊俏小后生要走?” 赵幼安闻言哑然失笑,女武官一身男儿装束,远眺之下确实是雌雄莫辨,想到这里他摸了摸收于腰间束袋的那柄短匕首,触之指尖微凉,就好像和性情寡淡面色清冷的慕容羡鱼无二。 “老人家,给我打二两酒尝尝。” 忽然一个清亮的嗓音从身后响起,赵幼安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比自己矮了半头的秀气少年正伸手递出酒囊,这少年浓眉大眼一脸灵动,身穿一袭宽大黑色长袍,看起来风尘仆仆而来,嘴唇有些失水干瘪。 不知为何,刚才和赵幼安好言好语的卖酒老汉看了一眼少年后,竟然挑起装着酒水的担子转身离去。 吃瘪的少年一脸莫名其妙的指着自己鼻子喃喃道:“难道是因为我年纪小,不买酒给我吃?” 赵幼安低头抿嘴偷笑,似是感觉这少年看向自己,他抬头轻咳一声,然后将手中酒壶递了过去。 这少年乐呵呵的伸出手来,赵幼安眼尖的发现,在少年郎白皙的手背上,赫然有一个莲花状的深红色印记,这时他仔细看去,少年眉心之间,似乎也有一颗红点。 接过酒壶的少年郎一通胡饮,然后笑容灿烂的冲着赵幼安说道:“谢谢了,这一路真是渴死我了。” “从哪里来?”赵幼安好奇道。 “东海。”少年语出惊人道。 看赵幼安露出狐疑的表情,少年挑眉道:“不相信?” 赵幼安没有说话,不过从表情来看,确实不信。 少年还回酒壶后振振有词道:“老夫出海访仙长达两年,难道还能骗你不成?” 一个唇红齿白一脸稚气的半大小子自称老夫,当真是有些怪异,赵幼安无奈的揉了揉脸蛋,笑着摆摆手转身就要离开。 身后少年歪着脑袋望着赵幼安背影,轻轻喂了一声,赵幼安有些不耐烦的转头看去,忽然神情一滞,方才少年所在的位置已然是空空无也。 赵幼安肩头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回头时发现这少年竟凭空出现在了眼前,正一脸笑意的瞧着他。 赵幼安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片刻后神情恢复如常,就听少年笑问道:“你叫什么?” “赵幼安。” “哦,我记下了,有时间可以来玄阳观找我,我叫桃夭。” 赵幼安听到玄阳观后心中一震,他不动声色的抱拳道:“有机会肯定会去的。” 这少年想了想后,一只手从袖中伸出,只见掌心中放着一片金色的鳞片,就听他语出惊人道:“喏,这是我在东海一处归墟洞府入主的老蛟身上剥下来的,这鳞甲一共有六叶,放在身上可以辟邪除秽,也有安神清脑的妙用,算起来长安的达官显贵也很难得到此物,我这人大方的很,现就送给你抵酒钱可好?” 赵幼安看了一眼那片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鳞片,然后摇头道:“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这算什么贵重物件啊。”自称是桃夭的少年眉飞色舞道,他两指夹住鳞片晃了晃后继续说道:“这次东游捞了许多好宝贝,虽说没访得仙人求来仙药,但也是......咳咳。”说道这里少年反应过来,他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说这些做什么,他有些尴尬的轻咳两声,又将那鳞片向前推了推,看样子是执意要送给赵幼安。 赵幼安知道这少年来自玄阳观后心中冷笑,来到这个世界两次命悬一线都是拜玄阳观所赐,怎么还能收你们的馈赠,他面色一冷后摆手道:“不必了。”说罢头也不回的向后走去,在路过一处垂柳树下,还莫名伸出手折下了一截柳来轻轻摇晃。 少年桃夭看着远去的赵幼安和自己举在半空的手,脸上露出了失落之色,他怔怔出神片刻后喃喃自语道:“怎么还有人能拒绝老夫赠与之物啊,多好的机缘,真是可惜喽。” 离开灞桥的赵幼安漫无目的走在长街上,他想起刚才女武官的浅浅告别,转而想起老爹赵更古,又想到青衫剑客寇放,想起朱婉儿,最后他望着街边一处卖糖葫芦的小摊,从袖中摸出两枚铜钱走了过去,买了一串色泽晶莹的糖葫芦捏在手中,抬头看了一眼天际浮云,咬下一颗糖葫芦后想到还在翡翠楼中的绿裙少女姜太真,哎呀,那位姑娘大抵不久后也会和自己告别吧。 手中的一串糖葫芦吃完之时,赵幼安不知不觉走到了大理寺门口,进门后回到那排熟悉的小屋,和坐在檐下摇椅上的李主簿寒暄几句,本想先去阴牢看看那几位,不曾想在去阴牢的路上迎面撞上褚大人,这位大人上下打量一番赵幼安开口就丢出一句炸雷来。 “公主殿下要见你一面。” 赵幼安当即长吁一口气来,面色也有些难看。 褚时钧挺着大肚子皱眉道:“寻常人想见公主一面难如登天,如此泼天富贵你小子倒是唉声叹气的,真是朽木,朽木也。” 赵幼安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褚大人,可知公主为何要见我?” 褚时钧拉着赵幼安坐在长廊的台阶上,他看着这小子一脸愁眉不展缓缓说道:“不管是当初宝船之事还是张四之事,公主都有要见你的理由,而且我还听说......” 褚大人卖关子似得停顿了一下,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襟后笑道:“你先去和阴牢中的老家伙们见见面吧,等晚些时候随我去凤阳阁一趟。” “晚上去?”赵幼安不解道。 褚大人白了一眼赵幼安后不悦道:“是公主见你还是你见公主?怎么还得挑日子去?” 看着褚大人沉下了脸,赵幼安嘿嘿一笑后起身,拍拍屁股朝着阴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