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农家少年》 第1页 《穿越之农家少年》作者:林语壹【完结+番外】 文案: 何谓农家生活? 爬山、游水、摘野果、打野味? 或者是餵猪、割稻、养桑蚕、纺棉麻? 一夕穿越,李昕伊说:“都没有诶?难道我是个假的农家少年? 问李昕伊都干什么了,他腼腆地低下了头:“暗恋竹马算不算?” 披着种田的皮,实则是一个少年的心路歷程。 1v1 主受 he 内容标籤: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昕伊(李心一) ┃ 配角:吴肃(阿肃) ┃ 其它: ================== 第1章 穿越之后 如果飞机不晚点的话,李昕伊能在一点前飞回到杭州。 一想到明天就是星期一,李昕伊整个人都烦躁得很,手机里的待办事项还没有处理完,马上又要添加新的了。 等下了飞机就得马不停蹄地往公司赶,睡眠时间就不够了。李昕伊往耳朵里塞上降噪耳机,强迫自己睡去。 梦里,上司那张上了年纪的脸一直晃来晃去,把他吓得心跳飞速,立刻从梦中惊醒。 当他睁开眼睛时,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并不在飞机舱里。 “这是哪?” 他从床上爬起来,这里的光线很不足,四周都是昏暗的,勉强能看到门的位置。他赤着脚,走到门口。 此时天还不大亮,空气中还带着些凉意。外面是一个小院子,院子的西侧是厨房,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正在忙碌着。 “起来了怎么不穿鞋?”妇人带着责备的口吻对李昕伊道。 “鞋?”李昕伊疑惑地重复着。他此时还有些迷煳,像是没睡醒的样子,梦中上司的脸还留存在他的脑海里。 “快回去把鞋穿上,早饭已经做好了。”妇人吩咐道。 李昕伊愣愣地道:“哦,好。” “这孩子莫不是睡傻了。”妇人在心里嘀咕。 房间依旧昏暗,李昕伊找不到鞋子,他看到光线从木板处透露出来,意识到那应该是窗。 使了些力气,才将窗户推开。他终于看到了床底下的灰布鞋。 “这是梦么?”他喃喃自语道。比起上司那张带着法令纹的脸,这个梦要可爱多了。 坐在餐桌旁,李昕伊才发觉,妇人的眼睛似乎没什么神采,还带着泪光。 “您的眼睛……”他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 妇人眨了眨眼,笑道:“没事儿。” 吃过早饭,李昕伊就看到妇人取出一个竹篮,里面还有布料和针线。 “来,帮阿娘穿针。”妇人道。 李昕伊有些近视,度数不高,所以只在工作的时候会戴上眼镜,他已经习惯了雾中的世界,但他此时才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清晰得很。 他按照妇人的要求穿了针,看着她做着缝补的活计。 “阿娘?”李昕伊试探地道。 李母抬起头,用没有拿针的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生病就出去玩吧,今日学堂放一天假,要去找阿肃就去吧。” “阿肃?”李昕伊重复道。 正是早春的清晨,树枝上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欢,李母坐在门边,就着清晨的光线做着针线。李昕伊看着这一幕,怎么看都觉得这梦境过于真实。 他看着自己脚上穿的灰布鞋,又看到自己疑似短了一截的腿,再看到自己手上嫩了许多的皮肤。 即使手指上带着茧,也依旧可以看出来是双少年人的手。 “这里是景宁县梧桐乡,隶属于处州府。”一个声音道。 “六岁时,父亲得了热症,却被庸医当成了寒症。吃了许久的药,也不见好。父亲死时,母亲将田卖了,买了一口薄棺材,将父亲葬在了东边的土坡上。” “是谁?谁在说话?”李昕伊紧皱着眉头,环顾四周。 但是四周空无一人。 李昕伊很快意识到,没人在说话,那个声音存在自己的脑海里,只出现了一剎那,就又消失了。 “李心一?是你的名字么?”李昕伊喃喃。 “也是你的名字。”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 这是李昕伊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天。 天还没亮,李母就把李昕伊叫起来了。 “阿娘,怎么这么早?”李昕伊迷煳地道,他很快就接受了眼前的妇人,虽然她与他的母亲外貌上并无相似之处,但是莫名的,就是很亲切。 “今日赶集,阿娘要去集市上。早饭在灶台上,你吃了就去学堂,可别迟了。”李母嘱咐道。 “我记得了。”李昕伊道。 李母叫起李昕伊后就赶集去了,李昕伊慢慢地吃着碗里的粥,李母还给他煮了一个蛋。 “阿一!” 一个声音从院子外面传来。李昕伊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外面有人。 “你好了吗?我们一起去学堂!” 李昕伊将剩下的粥喝尽,将碗洗了,抓着鸡蛋,推开院子门。 外面站着的是一个皮肤奶白,眼睛很亮,面颊红润的男孩子。就是看着,怎么比自己高?是他变矮了吗? “阿肃?”李昕伊直觉眼前这个人就是李母口中的阿肃。
第2页 “夫子前日教的内容你还记得吗?”吴肃问道。 李昕伊摇摇头,他前日在飞机上呢,哪里能知道。 吴肃像大人一样地嘆了口气,道:“就猜到你记不得。不过我记得也是一样的。” 李昕伊关上院子门,听阿肃将学堂里夫子教的复述了一遍。 “现在记得了吗?”吴肃期待地看着他。 李昕伊道:“记得了。我阿娘煮了蛋,你要吃么?”他将手中的鸡蛋递给吴肃。 吴肃笑着接过,又拿出一个油纸包来,道:“今天早上厨房里做了你很喜欢吃的小米糕,我吃了一个,又给你留了一个。” 李昕伊笑道:“谢谢。” 吴肃道:“这有什么?” 李昕伊原以为自己会非常不适应在这个世界的生活,然而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让他有种亲切的熟悉感。若不是之前梦里上司的那张脸让他颇受惊吓,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 记忆也会骗人,那什么是真实的呢? 第2章 放牛生活 学堂只上半日,下午的时候,李昕伊就可以回家了。 不过吴肃还得跟着夫子继续学习,他们吴家是梧桐乡里的大族,吴家人是希望他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的,所以他身上的压力并不小。 “阿一下午也要去割草吗?陪我一起上学好不好?”吴肃带着恳求的眼神看着他。 李昕伊摇摇头,道:“今天我得去给吴阿公放牛,昨日阿娘都和吴阿公说好了,给他放半日的牛。” 吴肃失望地道:“牛有什么好放的?比读书有意思么?” 李昕伊道:“都有意思的。等我放完牛回来,我就来找你。” 吴肃只能点头。 李母在中午的时候就回来了,李昕伊正在厨房点火烧柴,看到李母挎着篮子匆匆进屋的样子,忙扔掉了手中的柴火。 “阿娘?您怎么了?”李昕伊问道。 李母用袖子擦掉眼角的泪珠,道:“没事儿,不过是针线没卖出去罢了。” 李昕伊蹲下`身子道:“阿娘可不要再流泪了,伤了眼睛就不好了。” 李母掩饰道:“你一直都喜欢吃甜的,我买了几块糖,你去吃吧。”说完,她就走进厨房,去做午饭了。 “阿娘。”李昕伊跟进厨房,对李母道,“儿子觉得,这半日的学堂不去也罢,儿子去给人做学徒,学些别的营生也好。” 李母正在切菜,闻言放下了刀,道:“你才不过十岁,人小力气也小,谁会要你?再说了你父亲去得早,咱家也没什么门路,你还是安心上的学,给你吴阿公放牛吧。” 李昕伊道:“学堂里夫子教的我都会了,也跟着认识了不少字。如今阿娘眼睛不好,身子又弱,我就更应该学会担当,这还是夫子教会我的呢。” 李母笑了笑,道:“夫子教得好,不过你到底还是只有十岁,等你再长大一些吧。” 李昕伊道:“十岁已经不小了,女子十多岁就可以嫁人了呢。我去和吴阿公说,我要给他放整日的牛。” 李母有些生气,道:“自己有主意了就连你阿娘的话也不听了是吗?” 李昕伊道:“儿子没有。” 李母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学还是要上的。” 吃过午饭,李昕伊就去吴阿公家牵牛去了。 转眼又过去了三个月。 黄牛姑娘长得很清秀,褐色的眼睛大而水润,琥珀色的萝蔔角小巧地立在耳旁,全身长着棕黄色的皮毛,任凭李昕伊从头到蹄地打量她,她只小心地甩着细细的牛尾,偶尔低下头啃着地上的草茎。 李昕伊牵着绳子往前走,黄牛也不用等人驱赶,熟门熟路地迈着蹄子,穿过酸橘林,一路向小水洼走去。 水洼其实并不小,至少在李昕伊眼里,可能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此时太阳已经渐渐从山头上露出来了,将水面也染成了桔红色。 有早起耕作的农人们扛着锄头,走在田垄里,李昕伊知道他们是要回去吃早饭的。 偶尔有农人拎着木桶来水洼边提水浇地,看到李昕伊时,都会露出一个类似“慈祥”的微笑来,“来放牛啊,去前面溪滩,往前直走,那里草多。”末了还要夸一句“这黄牛不错。” 李昕伊就懵懵懂懂地往前走,黄牛姑娘是真的识路,蹄子撒得欢快。 梅雨季刚过去不久,河床裸`露着一小片,已经有不少水牛趴在水里,溪水欢快地从牛的身边趟过。水牛聚集的地方在溪水的下游,灰黑色的皮毛被水浸得发亮。 黄牛姑娘飞快地找到一块水草丰美、树荫浓密的宝地,然后“哞”的唤一声,李昕伊去将绳拴在附近的麻柳树的树干上。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了,空气渐渐地热起来,李昕伊于是走出河床,爬上了河岸。麻柳树高大粗壮,枝繁叶茂,正是庇荫的好地方。 这个时候,水边的蚊蝇正是最多的时候,一个个爱吸血的昆虫又大又毒。 不过李昕伊带来了艾草叶,捣碎后将汁液抹在胳膊、腿和脖子上,前来叮咬的蚊子一下子就能少许多。 李昕伊翻着手里的《千字文》,大部分字其实他都能认得,认不得的也能先背下来,再问问别人。至于《三字经》,那能认得的字就更多了。
第3页 好在他才十岁,有大把的时间用来规划,用来学习。 太阳西斜的时候,吴肃来溪滩边找他。 他沿着田埂一路朝他奔来,弄得双颊潮红,满脸都是汗,头上的两个小鬏鬏都散乱了。 李昕伊将吴肃头上的蓝布条解开,替他整理好头髮,再将头绳重新扎回去。 “都跑出汗来了。”李昕伊道,用李母塞给他的手帕擦着吴肃头脸上的汗。 “阿一,早上的时候,你怎么不来学堂了?”吴肃皱着眉,有些生气,又有些担忧。 李昕伊反倒指着《三字经》里的“窦”字,问阿胖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窦,窦燕山,五代燕山人窦禹钧,教育儿子很有方法。”吴肃回答道,眼睛继续瞪着李昕伊。 李昕伊道:“我不去学堂,你就不和我一起玩儿了吗?” 吴肃的脸颊还红着,道:“我这不是,刚下了学就来找你了么?” 李昕伊又道:“那我去不去学堂,又有什么关系呢?” 吴肃虽小,还不到十岁,但是该懂的道理家里人都教给了他,道:“我祖母说,人只有进了学,才能明事理,知是非。不上学的话,就只能一辈子都愚昧,我不想你做个愚昧的人。” 李昕伊既惊讶,又感动,他以为吴肃只是因为没有玩伴,才很黏他,原来是真心为他着想的。 李昕伊道:“我阿娘身体不好,我是家里唯一一个男子,必须得有担当。既然你怕我愚昧,那我就放牛的时候读书,不懂的地方就问你,可以吗?” 吴肃觉得不可以,但是他毕竟姓吴,自己又帮不了他什么,只得到:“那我下学的时候就来找你,你一定要记得看书。” 李昕伊笑着点头,又指着《三字经》中的一个字“应”问是什么意思。 “应,对应。必须有个中央位置对应,才能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定出来。”吴肃回答道。 吴肃回家的时候,就把李昕伊的事和家里人提了。 吴肃在学堂里和一个孩子玩得很好的事,家里人都知道,只是看李昕伊虽幼时就失了父亲,但是品性端正,为人也大方,就没有过多得干涉他。 直到吴肃说起来,他们才知道这孩子家里已经困难到这个地步了。 吴老太太道:“明日我让人和学堂那边说一声,免了这孩子的束脩吧。” 李昕伊第二日放牛的时候,就被告知家里来了客人。他将牛拴好,匆匆地赶回了家。 “这孩子少年不易,我们夫子十分喜欢他。这样,还是每天上半日学,学堂不收你们的束脩了,让孩子回来吧。”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的男子,李昕伊看着他的长鬍鬚,终于想起了他是学堂的管理人。 “白先生好。”李昕伊行了礼。 李母既感激又高兴,要请白先生留下来用饭。 白先生却是摆摆手道:“学堂里还有事务要忙,我就不留下来打搅了。” 李母道:“还不快送送人白先生。” 白先生道:“留步留步。” 他看着李昕伊,笑了下,“不用谢我,好好上学就是。” 第3章 弹指三年 阿肃第二天下学后,又过来溪滩边,看到了靠在麻柳树下正在看书的李昕伊。只见他双腿交叉,脚尖一点一点的,嘴里也不知在念叨什么,就是看上去尤为地可爱。 阿肃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他凑过去,想看李昕伊在看什么,仿佛李昕伊手里的千字文都比他自己的要好看。 “肃啊。”李昕伊看到阿肃过来了,忙不迭地指着“弔”字问他。 “吊,弔民伐罪,安抚百姓,讨伐暴君,说的是周武王姬发和商王成汤。” 李昕伊用一种钦佩地目光看过去,“肃啊,你懂得真多。” 阿肃又脸红了,感到很不好意思,“是夫子教的。” 其实是阿肃求的夫子,他自己只能模煳地了解大概,非常需要夫子的权威理解,好回去说给李昕伊听。 此时,一只蚊子悄然地飞到了他们中间,李昕伊看到它叮在阿肃的手背上,正想拍过去时,蚊子却慢悠悠地起身,转而叮在了李昕伊的手腕上。 这让他非常惊讶。 按理说阿肃的肌肤白皙红润,血管细腻,蚊虫应该是最喜欢叮咬的。现在蚊子勉为其难地忍受着艾草汁的味道来吸李昕伊的血,也太玄幻了些。 此蚊正吸得畅快,一双白皙的小手“啪”的打了过来,蚊子魂归西天了。 阿肃从身上取下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取出一点清透的琥珀色脂膏,抹在李昕伊的皮肤上。 “这是我阿母问镇上的一个郎中求的驱蚊脂膏,抹上以后百蚊不侵。”阿肃说着把瓷瓶递给李昕伊,“我家里有整整两大盒,这一瓶送你,不够了再说。” 李昕伊接受了阿肃的好意,用诚挚地语气说道:“阿肃,你真好。” 阿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说:“你也很好。” 李昕伊忍不住捏了一下阿肃的红润的脸,从他第一次见到阿肃时就很想捏了,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阿肃已经开始学习四书五经了,李昕伊依稀记得他们家好像有个秀才。
第4页 “三叔说让我先背《论语》再读《诗经》,我九岁了,再不读就来不及了。” 李昕伊不知道说什么,摸了下阿肃头上的小鬏鬏。 黄昏时,李昕伊解开拴在树上的绳子,牵着黄牛往岸边走。 这是放牛中最累的活,因为从河床到河岸是一道有些坡度的斜坡,黄牛单凭自己很难上去,得有人在前面拉着绳子,或后面推着牛屁股。 一番折腾后,黄牛姑娘终于上岸了,李昕伊看着一脸汗的阿肃,只觉得自己每天都在欠人家人情。 “我阿母每日都叫我多走动,今天我终于如了她的意了。”阿肃笑笑说。 李昕伊拉着牛绳朝前走,心想阿肃不仅热心,心思也细腻得很,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他在心底记下了这个人的名字,也记下了这个人的好。 今天吴阿公回来得倒早,不仅亲自给了李昕伊五个铜板,还将他们家煮的腊肉给他和阿肃吃。 阿肃连忙推脱,说家里已经做好晚饭了,晚了回去是要被骂的,说着就要走。李昕伊连忙拉住他,阿肃疑惑地看着李昕伊。 “我阿娘还在家等我,阿公,我可以带回去给阿娘吃吗?”李昕伊扑闪着大眼睛,望着吴阿公。 “当然行,你是个孝顺孩子。”吴阿公赞许地夸他,去门前摘了片鲜芋叶,还多夹了块腊肉包了起来递给他。 李昕伊向吴阿公道谢,和阿肃一起走出了吴阿公家。 即使是腊肉,也是农家不常见的食物,除非是像吴阿公这种在镇上有生计,家里殷实的人家。至于鲜肉,那更是过年杀猪的时候才有吃的东西。 李昕伊说:“我知道你家里是不缺腊肉吃的,但好歹我们也是一起挨蚊咬的交情了。你今天教了我许多书上的东西,没有你,我只能问别人去了。说不得别人要嘲笑我这个放牛的还想着读书。小夫子,请您纳下弟子的束脩吧。” 阿肃抿着嘴笑:“我不爱吃腊肉,所以我只吃一块,你不许强迫更多的了。” 李昕伊说:“那自然,我阿娘还未吃晚饭呢,剩下的我得孝敬她。” 阿肃于是吃了一块。 李昕伊看着他吃得脸颊鼓鼓的,“其实我也不喜欢腊肉。” 阿肃嘴里嚼着肉,眼睛弯了一下。 和阿肃分手后,李昕伊捧着鲜芋叶回了家。他们家真的很久没有见过荤腥了。李母看到鲜芋叶里的腊肉,连忙去拿了个碗来。 李昕伊让李母吃肉,自己去井边提水,再起火烧水,然后做饭。 其实农家的土灶烟燻得很,李昕伊做饭还得踩在竹椅上。但是天暗下来,李母的眼睛看不清东西,只得李昕伊自己做。 米不多了,于是得掺点黄米。菜捨不得放油,只能用水煮,再多洒一些盐姜,好歹入点味。还有今晚的加餐腊肉。 腊肉算不得好吃,又咸又硬,还带点腌制食物特有的味道。李昕伊受不了,就全让李母吃了。 结果李母吃着吃着,又开始抹眼泪。 李昕伊止住李母的话头,道:“阿娘,你的眼睛受不住泪。咱们快些吃,也好省些灯油钱。” 李母果然止住了泪,要夹肉给李昕伊吃。李昕伊只得咬着牙,吞了下去。 就这样,李昕伊就在吴阿公家放牛,阿肃则会在下学之后找他,背诵《论语》或《诗经》给他听。每日的五个铜板,李昕伊也不去买零嘴吃,攒个一两个月,或者在货郎那里买个小玩意送给阿肃,或者是去书客那里买旧书来看。 起霜后,李昕伊就不必一大早就去放牛了。等太阳升高,霜化了,再把牛牵到水洼边。雨雪天气时,牛是不出去的,李昕伊只需事先去田野里把草割来餵牛。 李昕伊自己没有养牛的经验,生怕牛中暑了、感冒了。幸好黄牛姑娘十分康健,村里的兽医才没有出场的机会。 日子如流水般滑过,弹指间又过了三四年。李昕伊个子长高了些,但是没有吴肃长得快。 小胖子如今已经比李昕伊高半个头了,本来圆润的脸颊消减了不少,摸上去都没有以前手感好了。李昕伊有些小失落,明明他还比小胖子还大半岁呢。 但是这点小失落很快就被更大的失落给笼罩了。 阿肃要去城里常住了。 “三叔给我请了一位老先生,据说这位老先生有六个举人弟子,其中有一个还是个进士老爷呢。县城里的人都争着请老先生为西席。不过老先生年纪大了,说是要修身养性,已经不收弟子了,还是三叔和一个老先生的弟子熟识,才拖了他请老先生当我夫子呢。”阿胖一口一个老先生,满脸的期待之色。 “那真好。”李昕伊随口说道,“你有那么厉害的老先生,你以后也是进士老爷了。” “读书的人都想中进士。”阿肃有些严肃地说,“但是真能登上天子堂的有几个。人们都说文曲星降世或祖上冒青烟的才中得。何况老先生年纪大了,是来这边修身养性的,他已经不收弟子了,只说抽空才教导我几句。” “什么修身,”李昕伊咕哝道,“是来养老的吧。” “什么?”阿肃没听清。 “阿肃。”李昕伊很郑重地祝福他,“你很厉害,我觉得你一定能考中。”
第5页 “承心一吉言。如果有那一日,你来当我的幕宾吧。”阿肃说。 “嗯,我一定来。”李昕伊道。 两个少年就这样许下了不知哪一日会实现的诺言。 阿肃走的时候,李昕伊没去送他。他得放牛,不好旷工,何况从村里去县城,坐驴车只一个多时辰。 李昕伊坐在麻柳树下,看着趴在草丛中安静地打睡的黄牛姑娘。黄牛姑娘已经五岁了,去年生了一只小鹿般可爱的牛犊。李昕伊割草餵过它,还想像过母牛带着小牛走在田垄里的场景,一定漂亮而神气。不过吴老头卖掉了那头小牛犊。 风吹过麻柳树,发出哗啦的声响。起风了,不知会不会下雨,阿胖是不是已经出发了。是坐着驴车去的吗? 想到以后,不会再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过来陪在他身边,教他诗文,给他分享自己读书的心得,李昕伊就觉得很怅然,还有一种致命般的孤独。 李昕伊突然就想到以前读书的时候,因为生活费不够用,所以在一个同学的介绍下去给一个三年级的小朋友当家教。 三年级的小朋友能有什么课业压力,李昕伊上完课后,更多的时间都来陪小朋友玩。陪他看迪士尼的动画,教他说电影里的台词,和他一起去小区的健身房里打桌球。 学期结束的时候,那个小朋友抱着他的腰放声大哭,还不许他走。小朋友的妈妈很尴尬,连忙抓住儿子的胳膊,示意李昕伊赶紧走,儿子她自己哄。 回到学校,小朋友的妈妈还发微信说,小朋友足足哭了两个小时,嗓子都哭哑了,还说她不理解他难过的心情。 之后小朋友的妈妈还来邀请他下个学期继续。但是那个时候他失恋了,又有论文上的压力,所以没有答应。 李昕伊有些后悔地想,他当初应该答应她的。 正想着,风颳起来了,李昕伊看着远处慢慢积聚过来的乌云,要下雨了。 李昕伊连忙解下拴牛的绳子,牵着牛往岸上走。如果走快些,他应该能在下雨前回到吴老头家。 不过不知黄牛姑娘是不是因为低气压的天气心情不好,一改往常的温顺,跟李昕伊犟了起来。眼看着就要下雨了,李昕伊不好让黄牛淋雨,只好就近找人家,请求主人借个地方遮雨。 溪滩边这一带都是农田,带上一头不肯合作的犟牛至少要一炷香时间。 那就只能去河对岸了。 李昕伊带着黄牛趟过河水,河水不算深,最深的地方只到大腿,就是河底石头有些多。李昕伊有些担心黄牛会滑倒,好在黄牛走得很稳健。 河对岸就是另外一个村庄了,李昕伊其实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雷声已经响起来了,在村口玩耍的孩子都被自家的家长叫回去了。 李昕伊牵着牛,隐约能听见“下雨啦”、“雨下大啦”的唿喊声,配合匆忙赶回家的身影,有些让人感到好笑。 这个村庄的人们似乎都很喜欢种花,至少每家每户门前都种着几株。李昕伊选择了一户花种得最多开得最好的人家敲门。 没多久,门开了,是一个国字脸的壮汉。他看着李昕伊,只说了四个字:“足下何事?” 第4章 学画花卉 李昕伊连忙说:“大叔,我就住梧桐村。”说着指了指河对岸,“我在对岸放着牛,结果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回去是赶不及了。想向您借个地方遮遮雨。” 国字脸壮汉抬头,只见豆大的雨珠已经落下了,他于是打开了门,让李昕伊和他的牛进来。 “多谢大叔,您门前这花开得可真好。”李昕伊和壮汉套近乎。 壮汉没有答话,他解开了一旁牲口棚的栏杆门,和李昕伊道:“你的牛拴这里。” 李昕伊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一只枣红色皮毛,额头还有一块白斑的大傢伙正在隔壁。李昕伊不知道这是骡还是马,但是把人家干净的牲口棚弄脏还挺不好意思的。 黄牛姑娘有些忐忑,迈着蹄子不想进去,李昕伊只得自己先进去,再把牛拉进来。马厩好歹有个遮罩,那么大的雨淋了真的容易生病。 把牛拴好,李昕伊才快速地看了眼里面的光景,不大的庭院,两边都栽种着山茶树,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此时被雨水沖刷着,一股带着凉意的清幽感铺面而来。李昕伊看着自己脚下粘着泥土的草鞋,觉得自己在马厩里待着挺好的,黄牛姑娘正缺乏安全感呢。 李昕伊正摸着黄牛的牛角,壮汉撑着一柄油纸伞回来了,将另一柄油纸伞递给李昕伊。道:“我家主人正在招待朋友,你只在偏厅坐一会儿,等雨停了可自行离去。” 李昕伊再次道谢,嘴上却说:“我家这牛胆子小,我在马厩陪着也是一样。” 壮汉没搭话,李昕伊只好尴尬地闭上嘴,跟在壮汉身后。 偏厅不大,没有什么名贵的家具,只一张雕花的木几,旁边有一对木椅。就是几上立着一只青瓷瓶,插着两朵带叶的月季。 壮汉提了一只竹椅过来,放在偏厅的门口,示意李昕伊坐这里。 李昕伊坐了,壮汉又拿了一口陶瓷小碗,碗里盛着水,递给李昕伊。 李昕伊连忙站起来接了,向壮汉道谢。然后壮汉就走了。 雨下得很急,落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激起了一阵阵水花,随后又被淹没在了更多的水花里。
第6页 李昕伊小口啜饮着碗里的水,他并不渴,可是傻坐着也好尴尬。他觉得开门的壮汉其实并不想招待他这个不速之客,但是出于某种礼节,才不得不应付他。 李昕伊专注地听着雨声,等这一阵尴尬缓过去。 坐了一会儿,水都喝完了,李昕伊还是觉得好尴尬,不过此时雨势小了一点,不再哗哗地响了。只是还要等一会儿才能走。 “卫老先生回来了。” 李昕伊听到“卫老先生”这几个字,耳朵忍不住动了下,把下面的话一字不漏的听完了。 ”在县城边上新买了住宅,那宅子又大又精緻,能值好几千两银子。因是老先生想买,房主人让了几百两银子出去,图个好名声。初六的时候搬家,县太爷都亲自上门来贺,那房主人脸上有光的很,天天拿出来吹嘘炫耀。” 只听又一个声音说道:“县老爷是举人,又是卫老先生门生,上门来贺有什么不该的。” 之前那个人又说道:“上回女婿带着女儿归宁,带了一封在赣州做知县的亲家的亲笔字过来,我那亲家也是卫老先生的门生。我和你说,我若带着这字去拜见卫老先生,老先生说不得会下乡来回拜。到时候,我的面上可比那什么房主人要有好看多了。” 后一个人说道:”卫老先生确实是个难得的学者了。我听说吴家想把他那个儿子放到卫老先生门前孝敬?” 前一个人嘿嘿笑了,声音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猥琐来。 “他吴家人想攀上卫老先生,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哪里就这么容易就成为入室弟子的。我可听说,我那亲家,当初攀上卫老先生,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李昕伊正觉得古怪,想再听时,可那声音低了好几度,他听不真切。 “那卫老先生是谁,我告儿你,人老先生离京时,皇上可是亲自送到城外。那可是皇帝,真龙天子。卫老先生竟有这等面子。” 两个人还要继续说,但此时雨已经停了,李昕伊不得不起身。 李昕伊将牛从牲口棚里牵出来,壮汉走过来将门打开,李昕伊低着头道谢,然后拉着牛走了。 一路上,李昕伊都在想那个古怪而猥琐的笑声意味着什么。又想起吴肃不再圆润变更好看的脸,以及从未有过的期盼的神奇,一时间脑海里浮现出很多不好的念头。 三年多的时间足够李昕伊适应这个世界,而正是当初那个小胖子帮助他一步步从与世隔绝的状态中走出来。 可是李昕伊自己不仅身无长物,也没什么才华,还是在吴肃的指点下才学会了不少字。所以他能帮吴肃什么呢? 一个人要帮另一人,一靠钱,二靠名。那个卖宅子给那个卫老头的房主宁愿舍下几百两的银子,也不过就图个名。 可名要怎么挣呢? 李昕伊想得头都快秃了,他甚至把黄牛牵回了自己家而不自觉,把李母吓了一跳。 李昕伊在李母担忧的眼神中把黄牛牵回吴阿公家,却不回家,只一股脑儿地往外走。他穿越过来前,在那个物质资料非常丰富的世界里生活了二十八年,从小就被逼着学钢琴、学素描。后来小学、中学、大学一路学了二十多年,明明学了这么久,学了这么多东西,为什么他还是这么没用? 算算日子,他今年该是三十二岁了。他并不是真的十四岁少年,三十而立,他要立起来,不仅自己要活下来,还要让李母和阿肃都好好的。 从此以后,吴阿公给他的铜板他攒起来不再用来买旧书,反而拜託吴阿公帮他从镇上带一些胭脂水粉和戏曲话本。 吴阿公听说了李昕伊的请求,用一种难以言状地眼神看了他一眼。李昕伊立刻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听吴阿公用一种“很是随口一问”的口吻好奇地打探道:“小子有相好的啦?只这两样还不够,老汉我告诉你,你聪明一点,得送绢花,这玩意几钱能买一大把,胭脂和话本可不便宜,小子,你可别把家底掏空了,结果人家姑娘还跟了别人。” 李昕伊哭笑不得:“阿公,我不是要送姑娘的。”可他又没法向吴阿公解释自己要做什么,真是有理说不清了。 只听吴阿公嘿嘿笑道:“小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汉我教给你:这追姑娘呢,你不能太上赶着。你近了,她就远了。你得远着,她才能近。但你也不能一直远着,指不定人家就不理你了。所以你得一远一近,有远有近,人家才觉得你有意思。这一有意思,啧~事就成了。” 李昕伊听着吴阿公的“远近理论”,只觉得头脑发胀。但他又不好直接说自己对姑娘不行,于是道:“阿公,真的没有什么姑娘。” 吴阿公意犹未尽,想把自己当年实践”远近理论“的具体案例分析一遍,幸好吴阿公的老妻出来了,看看自家老头在外面嘀咕什么。吴阿公不好当着老妻的面揭自己当年的老底,李昕伊才得以趁机脱身。 李昕伊买胭脂水粉是用来作画的。因此他一再和吴老头强调是二十文钱一大块的胭脂。但是吴阿公觉得是李昕伊囊中羞涩,而且那种最低等的胭脂对姑娘的皮肤也不好。 吴阿公也算是看着李昕伊长大的,想着这小子要娶媳妇也是不容易,他于是贴了点钱,给李昕伊带回了八十文一盒,白瓷装的小巧精緻的胭脂。
第7页 “城里的姑娘都用这种。”吴阿公说,“二十文的太粗糙,送姑娘的就要精细。” 李昕伊看着这巴掌大的胭脂盒,心情复杂。 然而更复杂的还在后面。 吴阿公做了一回好事,自然不能藏着掖着,就和他老妻说了。老妻每日都要和左邻右舍闲聊,话题自然是不够用的,就把吴阿公的良善之举描述了一遍。 于是第二天李昕伊牵着黄牛走在田埂上,田间的人看到他都要说上一句:“听说你买了盒胭脂啊,这是要送哪个姑娘啊?” 李昕伊不想解释,于是他们一致地用一种“心照不宣”的眼神慈爱地看着李昕伊。 李昕伊:……他都还没发育,心照不宣个鬼哦。 至于后来梧桐村的小伙子向姑娘求爱都要送胭脂的传统,李昕伊表示,即使没有他,胭脂该送还是要送的。 李昕伊有素描的基础,但是对中国画的工笔写意却接触不多。要打出名号来还是要在符合人们的审美的基础上出新意。 李昕伊在放牛的间隙,就开始疯狂地画各种盛开的、半开的,以及还只是个骨朵儿的花。最疯魔的时候,李昕伊看着黄牛姑娘,都觉得它身上长了朵花。 黄牛被李昕伊吓到了,走到离他最远的地方吃草去了。 李昕伊努力的效果很明显。 两个月后,他画的花卉中,终于卖出去了第一朵。画上的是一朵牡丹,艷红色的花瓣层层叠着,绽放着迎接着清晨带着湿气的阳光。 李昕伊对光线的把握很有一手,光与影的成功结合,将牡丹绽放时蓬勃的活力表达了出来,令看画的人仿佛听到了花开时那种细微的响动。 当然,以上只是李昕伊对自己的画的鑑赏。其实买画的是一位乡间的农人,他们家的女娃正在苦恼牡丹难绣。这位爱女的父亲不懂什么是瓶颈期,以为不会绣是没有参照物的缘故,这才使得李昕伊的第一幅作品被成功地卖了出去。 万事开头难,第一幅作品卖出去后,除了牡丹,李昕伊又陆续地卖掉了两朵山茶、三朵莲花和一束月季。 李昕伊的画很有特色,一个是以红色的花卉为主,以及注重光影的传达效果。透视的绘画技巧让这些画像是活的盛开的模样,有的画甚至比真正的花还好看。 有些人专门去买来李昕伊的画,想知道他的画有什么奇特之处。然而李昕伊当初学素描只是作为中考加分项目认真学了两年,技巧他还记得,但是理论部分,说实在的,李昕伊自己也说不清。 渐渐地,向李昕伊求画的人越来越多,李昕伊的画也越来越贵。只要他不停下画笔,就不会饿死。 李昕伊不再替吴阿公放牛了,吴阿公也很理解。长大了嘛,放牛是追不到姑娘的。李昕伊满头黑线,都忘了和黄牛姑娘告别。 李昕伊不去放牛后,每日只在家里作画,以及翻看吴阿公给他买的、传说中要送给姑娘的戏曲话本。 第5章 阿肃来信 李昕伊日日在家不是作画,就是看戏曲话本,这让李母有些忧心忡忡。她虽然不识字,却也知道这等闲书是看不得的,什么花前月下,寺庙道观,能把人带坏了去。 李昕伊听了李母的话,只得解释道:“阿娘,我自己并不爱看这等东西,只是我只有作画这一样营生,哪一日没人买我的画,咱们又得挨饿。是以看些戏剧话本,试着写两个字。” 李母不以为然,道:“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书就不能看,更不能写。什么富家千金抛下父母和书生私奔,书生状元及第娶千金为妻,戏文里唱的哪个是真的。” 说着李母又放低了声音,道:“你整日作画,没听说,村西头有个女娃娃看话本看疯魔了,闹着要和野男人私奔。幸好她父母及时拦下了,但是这等事情,岂能捂得住的?那女娃今后可嫁不着好人家了。” 说完,李母还是不放心:“你真要写,我也拦不住,但你莫写些要祸害别人家的东西。” 李昕伊只好再三保证,自己不写任何有关“私奔”的故事,李母才作罢。 其实李昕伊看了好几天的戏曲话本,并没有决定好写什么。他想起自己前世看过的金庸老先生的武侠故事,若是搬一些情节进去话本里,金老先生会不会气得穿越过来骂他一顿? 李昕伊只是想想罢了,他也不会真的去剽窃别人的成果,但这给了他一个思路。戏曲他是写不了的,唱念做打,这套规则是已经成型了的,从曲牌到唱腔,不是他这个外行人可以煳弄的。 那就只能写话本了。李昕伊想起前世的升级流玄幻小说,没道理前世那么火的题材,现在火不起来。他心里有了计划,之后开始着手规划大纲,塑造又苏又爽的人设,这个暂且不提。 阿肃自去了县城,只回了一封报平安信以后,就一直没有消息。这让李昕伊有些担心不已。既担心阿肃有了新朋友就不在意老朋友了,又担心阿肃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困境。他现在有钱了,虽然不多,但是私奔是够了的。 私,私奔? 李昕伊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果然话本看太多要不得,老人家的话果然是金玉良言。 李昕伊不再看话本,就看起了天文、地理、经史方面的书,他早已习惯了古人的行文叙事,又加上有前世二十多年的学习经歷,即使没有名师的指点,他上手起来也很快。
第8页 李母看着李昕伊认真读书的样子,虽不求他去考什么功名,但也欣慰不已:这孩子是个听劝的,她这就请人问问看,哪个村有年纪相仿的好姑娘。 李昕伊除了阿肃,没什么朋友。不作画也不看书的时候,就会去吴阿公家里坐一会儿,吴阿公年纪大了,镇上的营生就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就在家侍花弄草。 这一日,李昕伊正和吴阿公说着话,只见外面走过来一个人,带着头巾,脸长而瘦削,眼睛细而带光,穿着一身灰布衣服。是吴阿公的儿子。 吴阿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外面跑货还没回来,来的是他的小儿子吴参。李昕伊隐约知道,他是跟着县里的一个买办,做着跑腿传话的活。 吴阿公见小儿子在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时间跑回家来,就以为他是在外面出了什么差错,惹了什么事端。吴阿公一向不满意这个儿子,正经事情不做,专去干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于是见了他也没什么好脸色。 吴参回家也没跟他爹打招唿,自去倒茶喝水,半点不在意他爹的脸色。 李昕伊有点尴尬,就准备请辞。 没想到吴参喝完水,倒是拖了一张竹椅,坐到李昕伊的对面来。 李昕伊挑起眉头,有些惊讶。 “你是不是那个会画牡丹,从不在画上落款的李心一?”吴参问道。 会画牡丹的不止李昕伊一个,但是他确实从来不在画上落款,于是看着吴参,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我是会画牡丹,怎么了?”李昕伊问。 “那就是了。”吴参说,“县太爷想要一册画有二十四花卉的画册,送予恩师卫老先生。我师傅听说梧桐村有个会画牡丹的,就差我来问问,你画不画?” 吴参说话很明白直接。 李昕伊有些犹豫,他其实不太想给那个卫老先生作画。 吴参以为李昕伊有些意动,又道:“你可要快些想好了,半个月后县太爷就要拿到画册,外面会画花卉的可不少,迟了那些银钱就不是你的了,这可比你自己卖画挣的钱要多。” 李昕伊于是笑了笑,说:“真是可惜了,我画得慢,二十四朵花,每天一朵也要二十四天,可是无缘了。多谢吴二哥的心意,我家里还有事,就先回了。” 李昕伊说着就要走,吴阿公连忙拉住他。 吴阿公买卖做了大半辈子,就是跟儿子过不去,也不会跟银钱过不去。 他语重心长地和李昕伊说:“你小的时候,给我放牛,老汉我每日只给五个铜板,你也安安稳稳地做了三年多。现在你出息了,能画什么牡丹了,就忘了当年尊堂养你熬坏了眼睛吗?你画画能有几个钱,还没老汉我一日的营生挣得多。” 吴阿公也算是为李昕伊着想了:“这次是给县老爷作画,银钱必是不少的,你多挣些钱,也好买点肉孝敬尊堂,尊堂一个人养你长那么大,吃了不少苦。” 说到李母,李昕伊就没有什么藉口可以推脱的了。 吴参也表示:“说是半个月,也不是不能宽限。二十四朵花,每天辛苦点多画半朵,给个二十天,不能再多了。” 李昕伊只能答应。 李昕伊回到家,就铺开纸准备作画,他画了半年的花,早已画得熟透。哪里真的一天只能画一朵。像牡丹这样繁复的花,也只需两个时辰。若是莲花这种花瓣少的,一个时辰就绰绰有余了。 李昕伊正画着画,村里给人送信的信差走了进来。 李昕伊看着穿着褐色短打的信差,一时间心跳地有些块。他颤抖着手,小心地将画笔搁置在笔架上,嘴里连忙招唿信差坐下。他自己取下身上的围裙用力擦了擦手,给信差倒了一杯热茶。 “家里没什么好茶,您将就着喝口吧。”李昕伊说道,“可是有给我的信?” 信差没有坐,他从褡裢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李昕伊,道:“我就不坐了,还要赶着去别的地方送信呢。”说着就要走。 李昕伊不好拉住人家,就拿刚才泡茶的茶叶用纸包了起来,要给信差。但是信差不接,李昕伊只得作罢。 李昕伊坐在竹椅上,信封正面写着“李心一亲启”五个大字,是阿肃的笔迹。信封背面盖着大红的火漆。他小心地撕开了信封,看到里面有张薄薄的信纸。 李昕伊没有把信纸抽出来,而是连信带封夹在一本他正在看的书里。他现在有些生气,阿肃隔了那么久才给他回了这一封信,他要先晾晾他。 李昕伊重新穿上围裙,慢条斯理地继续他的绘画事业。二十四花卉对应二十四节气,所以这二十四朵花的种类也是有讲究的。 第一朵花就是梅花。梅花美在风骨,“凌寒独自开”。李昕伊选择红梅作画,是因为红梅够艷。古人画梅很注重梅整体的神`韵,但是李昕伊不是。 他不在意人们赋予花卉的一些道德伦理品格,只是单纯地将梅最美的一面展示出来。就像一个摄影者,在寻找光线和角度的过程中拍下对象最美的一瞬,后期再将不够美的地方加以完善。 之前有人请他画过梅花,所以他画得还算熟练。两个时辰后,他将画摆在通风处,阴干。 第二朵花是山茶。山茶就更简单了,李昕伊用细笔沾水,简单地画了一个轮廓。在刚开始使用毛笔作画的时候,是很艰难的。没有炭笔的硬度,也不能随时用橡皮擦掉修改,只能用胭脂红上色,艰难地一度想要放弃作画这个念头。
第9页 但是一想到吴肃可能身处龙潭虎穴,而他却没有能力做什么的悲愤击中了他,他才能够狠下心来,去做这件看不到未来的事。 说起来,吴肃到底在信里写了什么,会不会是求救信呢? 李昕伊顿时后悔不已,如果是求救信的话,那他白白将信晾了两个时辰,四个小时,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他连忙将笔放下,去将夹在书本里的信封取出来。 李昕伊自那日躲雨听见两个人语焉不详地谈论卫老先生,以及那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一直心存担忧,做梦都是吴肃在喊救命。他也不是没去过吴家,想问那个小胖子在城里过得如何。 吴家是他们梧桐村的大姓人家,有一半的村民都姓吴。人家哪能说自己的儿子不好,反而有人经过时听到李昕伊问起吴肃,还要夸赞此子学问高,运气好,得到卫老先生青眼,将来必是有大作为云云。把吴家人夸得满面红光。李昕伊自然问不出什么。 所以现在也不能怪李昕伊脑抽,忘记古代的通信速度,即使县城距离梧桐村也不很远,但也不是即时通信的年代啊,两个时辰、四个小时算什么。 李昕伊抽出信纸,快速地自上而下地过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令人忧虑的信息,心里稍微放松了一点。觉得刚才看得太粗略,于是又自右往左地细细读了一遍,确实没有任何负面感情色彩的词彙。 李昕伊转而又想,古人写信总是含蓄而隐晦的,会不会有什么藏头诗的吧。他于是按照现代人的阅读方式,从左到右地看了一遍,确认连贯起来不是通顺的句子,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吴肃在信里讲述了他到了县城后的一些琐事,又讲了卫老先生在学问上指点了他很多,还夸他学问高深,相貌都是睿智的样子。李昕伊不爱看这段话,于是快速跳过。在信的结尾,小胖子说自己一个人在县城里过得很好,拜访卫老先生的人很多,他也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可他还是想念李昕伊,还说自己买了一些礼物,托人送到梧桐村,其中有一样是给他的。他还留下了地址,李昕伊要写信的话就送到这个地方。他期待他的回信。 李昕伊刚刚放下的心又悄然地扑通起来,他仿佛能听见心脏跳动时地回想。他觉得小胖子在胡扯,真的想他为什么隔了四个月才送信来。他觉得古代人报喜不报忧的传统真的很糟糕。 可是李昕伊还是控制不住地红了左半边脸,他还想再看一遍吴肃说想他的话。但这时,李母在厨房喊了李昕伊的名字,叫他出来吃饭。李昕伊只好不舍地放下了信纸,出去了。 李母看着眼前心不在焉地吃着饭的儿子,疑心是不是自己眼疾又犯了,将盐放成了糖。她仔细地夹了一点菜,嚼了嚼,挺好吃的,确认自己没有放错盐。 可是自家儿子脸上要笑不笑的表情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那半边脸怎么是红的? 第6章 知县来请 心不在焉地吃完饭后,李昕伊开始提笔给吴肃写回信。因着吴肃来信中对卫老先生的敬仰,他尽量用一种“我随便一说,你姑且听之”的口吻说着那天躲雨时听到的让他至今都不安的内容。 “拿着卫老先生学生的字,拜访卫老先生,若能得老先生回访,就可以让附近乡民不在他的田里放牛。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了,你进城后,我每日无趣的很,只指着这个笑话乐一乐了,现在说给你听,也让你乐一乐。” “阿肃,你能跟着卫老先生,乡里人都很高兴,他们时常夸赞你。”李昕伊继续写道:“可是也有个别牙酸的,非要说这里面别有缘故。这些话我听过也就扔掉了,本不欲拿它来噁心你。但是阿肃,我不再是那个每日放牛只为五个铜板的放牛娃了。我是可靠的,这是我唯一想告诉你的。” 接着,他把自己如何如何作画,每日能卖多少画,能得多少钱的事描绘了一遍,丝毫不在意里面有多少水分。 “吴阿公家的吴二哥介绍给我一副二十四花卉图,说是县太爷要送予卫老先生的。这事推脱不得,我只得接了,也不知画成之后将有多少麻烦。我自幼丧父,唯一的朋友只有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若是能提点我几句的,还望不吝赐教。” 终于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了,李昕伊长吁一口气,继续写道:“我很想念你,但你有自己的远大前程,终有一日,我将再看不见你。可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盼望你的回信,心一顿首。” 李昕伊承认自己这封信写得卑鄙,可是他不懂权谋之术,三十六计走为上,他盼着阿肃能好好的。同时他也想试探一下自己在吴肃心目中的分量,如果自己只是一厢情愿的话,那他就远远地走开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自己也只是一片孤舟,在漫无边际的汪洋上,与风暴拼搏,和浪涛起伏。 许是卸下了心事,李昕伊轻松了很多,竟是状态奇好,一口气就画完了山茶、水仙和瑞香。四幅画摆在一起,一时间空气中仿佛充满着花香味,萦绕着从窗户飘散开去。 李昕伊花了十日,将二十四朵花卉全部画完。他也没多留,直接将画送到吴阿公家去。这些画还需要装裱成册,这些自有吴参负责打理。 吴阿公看到这些画,很是夸赞了一番:“这花画得,真的都没它好看。小子,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才华。早知道了,送姑娘还买什么胭脂呢,只这花就够让芳心萌动啦。”
第10页 吴阿公嘴里啧啧有声,李昕伊有些尴尬。 倒是吴参,用一种带着探究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李昕伊隐约觉得是之前说自己一天只能画一朵,结果十日就把画送来了让吴参有些不高兴。 李昕伊没放在心上。 银钱之事,都有定例。二十四花卉给二十四银钱,也就差不多了。只是等这钱兜转到李昕伊手上时只剩下了十两。李昕伊还是没放在心上。一锤子买卖的事情,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其实是十两已经很不少了,现在的银两还不到通胀起来的时候,折算成人民币,大概有七八千的样子,一个月的工资啦,关键是经花啊。 李昕伊脸上没什么表情,拿到钱的瞬间心里笑嘻嘻。 等了半个月,吴肃都没有回信,李昕伊心里凉凉的。吴家倒是送来了吴肃信上说的礼物——牧童骑牛的彩泥塑。难得一路从县城过来居然没碎,李昕伊看着这个手掌大小的彩泥塑,心里冷笑。这小胖子说想他,果然只是嘴上说说。呵,男人。随即将他抛在脑后。 且说这卫老先生收到了礼物,既意外又惊喜。 他所意外惊喜的当然不是县老爷送礼物的事,而是这礼物,真真投了他的心头好了。 花的意蕴本就好,难得是这画出来的画,从花枝到花瓣再到花叶,无一不细腻,无一不精美,可是赏心悦目极了。 卫老先生第二天就让人去请县太爷过来,还准备了一席的酒菜。知县听说老师有请,下了衙就立刻往卫老先生那里赶。 酒过三巡,该说的场面话都说了。卫老先生对县老爷道:“你前不久送的画,我很是喜欢,许久不曾见过这么入眼的画了。你可知,这作画的人,是哪方贤才?我也好拜见一二。” 卫老先生问,知县不敢不答。他送画册来是例行送礼的规矩,底下人说近来人都喜欢送人画的花卉,才差人去办的这事,却没想到卫老先生会对这作画之人感了兴趣。他不敢耽搁,连忙让人把採办画册的人叫来。 知县久在官场,虽没得到迁升,亦安稳过了这好些年。作出政绩很难,但转着圜地撇清自己却很容易:“近来门生听说,时下正流行送人画的花卉。门生心想,执笔之人又非名士,这画的花卉岂若真的花?于是门生就差人买了一幅画来。门生也是第一次见到有无名氏作出如此好的画作来,惊嘆不已,连忙差人去请这作画之人,门生好与之结交。孰料这底下人自作主张,只带了册页花卉来,却不曾告知门生此人姓甚名谁。门生不敢自留这等雅作,便敬献给老师。” 话刚落下,外面採办画册的人就到了,卫老先生没表示,知县也不敢让他进来,只让他在门外把话答了。 卫老先生听了,脸上没什么表情。 知县有些惴惴,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卫老先生终于嘆息了一声,道:“这江山代有才人出,甚好!不如定个日子,将人请过来,若此人还有别的才能,为家国效劳,也是美事。” 知县终于可以喘气了,悄悄地唿吸了一下后,道:“这有何难?门生这就亲自去请,必不让底下人怠慢了他。想必他一听是老师相请,定然喜出望外。” 这边李昕伊把吴肃抛在了脑后,没想到第二日,他的回信就到了。 这次李昕伊早有准备,在信差把信递给他的同时,他眼疾手快地将茶包放进了信差的褡裢里,他怕这个举动冒犯到人家,连忙说:“用山上摘的野茶树的叶子炒的,只放这一次,绝无第二次。” 信差这次没再拒绝,李昕伊将信差送走后,自己拿着信走到窗边去看。 吴肃这次回信的内容让李昕伊有些意外。 天越来越凉,也黑得越来越早,昏暗的光线下,浓重的墨色流淌在薄薄的信纸上,李昕伊有些看不清纸上的字。 吴肃的字迹也太潦草了些。 李昕伊点了根蜡烛。李母一直反对他用这么奢侈的东西,他只买了一根,却一次也没用过。现在终于用上了。 在跳动的烛火里,李昕伊终于看清了吴肃写的东西。 吴肃在信里义正辞严地说李昕伊所听到的都是无稽之谈,卫老先生是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之人,乡下粗鄙人家有眼不识泰山,才妄自揣测,甚至加以编排。吴肃用很严肃地口吻劝说李昕伊不要与这些人来往,以免偏听偏信。 李昕伊强忍着一字一句看完这部分,心里还残存着一点侥倖,他接着看下去。 吴肃说他在卫老先生这里和县太爷碰面过几次。县太爷作为百姓的父母官,爱民如子,亲切可亲。他让李昕伊不要紧张过度,为县太爷作画,还能送给卫老先生,是很值得荣幸的,并不会有什么麻烦。他很高兴看到李昕伊有新的营生,画画是很好的,希望他也有一日能得到李昕伊的赠画。 在信的末尾,吴肃只写了四个字:“吴肃顿首。” 李母看到燃烧着不断变短的蜡烛,心疼得很。她本来是叫儿子过来吃晚饭的,可看着儿子在灯下明灭闪烁的背影,突然不敢往前了。只静静地站在门外,用一种母亲特有的柔情的眼神,望着自己越髮长大的儿子。 知县在卫老先生面前亲自承诺,自己会亲自去请李心一。于是不敢耽搁,第二日一大早,就叫车夫套上马车,身后跟着八个戴着红黑帽、身材健硕的衙役,下乡去了。
第11页 吴参从师傅那里得知了县太爷要去拜访李昕伊,当即就往梧桐村赶去。他惯于行走,速度竟也不弱,堪堪赶在县太爷的车架前到了李昕伊家,去敲他们家的门。 村里路窄,车马进不来,县太爷只好屈尊下车,在八个健硕衙役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往李昕伊家走。 走在前面的黑帽衙役先到了,知县示意他敲门,于是黑帽衙役重重地敲了两下,木门晃动了几下,没塌,就是晃下了好几层灰。 黑帽衙役往后退了一步,正要再敲时,一只苍老的手把着木门,伴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了,黑帽衙役警惕地看着颤颤巍巍抖动着的木门,以及门上的“黑手印”,不自觉地又退了一步,里面走出来一个脸颊带灰,双手漆黑的老妇人。 黑帽衙役不动声色地咽了一下口水,稳住心神,粗着声音问道:“这位阿婆,会画花卉的李心一可是住在这里?” 老妇人艰难地转了一下眼珠,似是在分辨李心一是谁,良久才道:“他呀,出去了。” 黑帽衙役忙问:“阿婆可知,他去哪里了吗?” 这个问题有些难,老妇人想了很久,眼珠也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转了两轮,才回道:“就是出去了,不在家呀。” 黑帽衙役觉得这个老妇人怕是脑子煳涂了,但是县太爷在身后看着,只得耐着性子继续问:“那他去哪了?我好去把他叫回来。” 老妇人这回眼珠不转了,直勾勾地看着黑帽衙役,仿佛在嘲笑他才是脑子煳涂了。黑帽衙役又退后了一步。这次,他和他的小伙伴终于站在同一个战线上了。 老妇人嘴里一直嘟囔着“不在家呀”、“不在家呀”,然后转过身,走进屋里,把门关上了。 黑帽衙役看着门框上又一个“黑手印”,这一次竟不敢上前了。他迟疑地回头看一眼县太爷,只见县太爷甩了一下袖子,于是他就乖乖回到队伍里去了。 村里人听说县太爷来了,有的放下手里的锄头,有的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都跟在里长身后,朝李昕伊家走去。 里长客气地将县太爷请到自己家去喝茶,找李昕伊的事就交给了村里人。 于是田埂上,水洼边、溪滩下,此起彼伏的都是唿唤“李心一”的声音。 李昕伊这下,是彻底出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卡卡。以下是小剧场。 李昕伊接到吴肃送的牧童骑牛彩泥塑时,其实并不开心,他等了半个多月,吴肃也没回信。(气成河豚) 吴肃很诧异,他买了两个呢,送给李昕伊的牧童是男娃,他自己留了个女娃的。 李昕伊:我根本爬不上牛背,你不(重音)知道啊?还是你在影射什么?你嫌我矮? 吴肃:(疯狂撇清,否认三连)不,不是,心一,你这样刚刚好。不不,你怎样我都喜欢。(求生欲很强了) 李昕伊:(不那么气了)你自己还留了个女(重音)娃,到底什么居心? 吴肃:别气了啊,你气着,我要心疼,太不划算了,你不喜欢,我换个送你。 李昕伊:换个?那这个你想(重音)送谁? 吴肃:我,我自己留着。 李昕伊:那么多年,你拢共就送了这一样东西,你还想自己(重音)留着?(很好,更气了) 吴肃:(小声辩解)不,不还送了驱蚊药膏吗?(声音越说越低,非常没有底气) 李昕伊:嗯(重音)? 吴肃:我,我把自己赔给你吧。(满脸通红) 李昕伊:也不是不行。(勉为其难的样子,其实心里很满意,偷偷笑出了声。) 第7章 昕伊远行 却说吴参敲门时,李昕伊正在画曼珠沙华,大团大团艷丽的红色,仿佛绽放就耗光了所有的艷丽,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来。 吴参看了一眼就没再继续看,他反手掩上门,也不上前,只低声而快速地说道:“知县过来了,是来找你的,我跟他只在前后脚,你什么个打算?” 李昕伊愣住了,知县跟他八桿子打不着的关系,找他能有什么事? 不对,还是有关系的,那二十四花卉! 吴参说:“知县昨日去过卫老先生家,还把我师傅叫过去了,估计跟那画有关系。这事是我有愧在先,你想怎么做,给个说法。” 李昕伊脑子转得飞快,手上也不闲着,飞快地收拾东西。 嘴上说道:“我不过一乡间小民,还未及冠,如何面对得了这些大人物,我得先躲躲。” 吴参因为他老爹跟李昕伊的关系,以及李昕伊才华的缘故,并不敢得罪狠了他,只得道:“别收拾了,我家有个地窖,知道的人不多,你上那去躲着。” 李昕伊也不收拾了,快步走向厨房,李母正在刮锅灰,颳得浑身都是黑,她却毫不在意,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锅灰可是个好东西。 “阿娘,出了点事,不过不严重。”李昕伊朝李母说道,“我先去吴公公家躲一躲,到时候有人来寻我,你只说我出去了便可。他们走了,我便回来。” 村外面传来锣鼓的喧响,知县已经到了,李昕伊不再耽搁,当下就跟吴参一起出去了。 李母常年寡居,心性非一般妇人可比。她知晓自家的儿子,整日只晓得窝在家里作画,哪有本事惹出什么麻烦。便也不怎么忧虑,只继续刮她的锅灰,这才有了之前的一幕。
第12页 且说村里村外都在唿唤李昕伊的名字,但是找了半天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知县面色有些不大好看,里长只得陪笑道:“那孩子年纪小,心性不定,想必是去哪个山渠里耍去了,这才不好找。” 知县冷哼:“年纪小,这派头倒是不小。”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终于有人找到了李昕伊去哪里的消息。 知县满肚子茶水,正喝得不耐时,听闻李昕伊去了二十里地外的外祖家探亲去了,积了许久的火终于爆了。 “既然如此。”知县说道,“本官也不必等了,差人将李昕伊送去衙门。” 知县留下了四个红帽衙役,守在李昕伊家门口,等到人就将其直接带到衙门去。自己上了马车。 车轱辘转动起来,留下送行的里长和一众乡民,大家面面相觑。 吴参一直在外头替李昕伊打探情况,知县走了,但四个衙役还守在梧桐村。 入秋了,晚上已经很凉了,里长将衙役请回自家,好酒好菜地招待着,又给他们安排睡觉的地方。四个衙役也不拒绝,他们都不是梧桐村的,在这里也没有相识的旧亲,县太爷自己袖子一挥走了,却没管他们的食宿问题,几个人心里已经不舒服了,因此也不会真的守在李昕伊家门口。 吴参把外面的情况跟李昕伊说了,李昕伊意识到,这事情有些严重了。但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当下必须思考出几个解决方案来,然后从中挑一个。 吴参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说道:“这事你要愿意听我的,你就给吴肃去个信。他如今正拜在卫老先生门下。你不是幼时与他交好么?请他看在往日情分上,做个面子,把你请见给卫老先生。如果卫老先生看重你,那你就当着卫老先生的面,给县太爷喝酒赔罪。县太爷必不会在明面上拿你怎么样。否则你现在出去,不需要那几个衙役,里长就能派人将你亲自绑到县太爷面前去赔罪。” 李昕伊哪里愿意求吴肃去见卫老头,道:“那我刚才还躲什么,县太爷一来我直接把人请进家不就行了?” 吴参冷笑,“我怎么知道你要躲什么?” 李昕伊烦透了,说:“那你还说你们家有地窖,让我躲进来?” 吴参不笑了,说:“我现在就应该去找里长,把你绑起来,明天一早送衙门。” 李昕伊嘲道:“你藏的我,你以为逃得掉?” 吴参正要回嘴时,吴阿公和李母走进来了。 李母在晚饭后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见李昕伊回来,实在放心不下,就抹黑找过来了。 李昕伊看到李母和吴阿公,立刻起身,将唯一的竹椅让给他们。吴阿公哪里要坐,只是李母迈着小脚,又走得急,腿正酸着,才坐了。 这一番折腾,李昕伊也冷静下来了,看着吴参细长的眼睛,很真诚地道歉了:“吴二哥,对不起,我不该误解你的好心。”说着自嘲道,“我只是气自己懦弱罢了。” 吴参有些惊讶,但面色还是缓了一点,冷哼了一声。 吴阿公觉得儿子不礼貌,倒是有些不高兴了,说:“和那小子道什么歉,他就那张臭嘴,鬼都嫌。” 吴参没说什么,只是脸色又不好看了。 李母只关心自己的儿子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见他们说话也没个重点,急了:“儿子,今日外面这许多人找你,你可是惹上了什么大人物?” 李昕伊不想自己的母亲多担心,挑了几个关键的词和李母说了。 吴阿公问:“那你现在可有什么打算?” 李昕伊说:“方才吴二哥建议我去请见卫老先生,当着卫老先生的面给知县赔不是,知县必不会当面为难。” 吴阿公点了点头,“这倒是条路子,那你俩刚才吵什么?” 李昕伊烦躁地抓了抓头髮,道:“那卫老先生离朝时,皇上亲自送到城门口。这样的人,岂是好相与的?欠了这样一个情面,怕是把我卖了也还不上。不说卫老先生,且说这知县,在景宁做了这许久的父母官,刮民脂膏,可有半点作为?不过仗着这卫老先生的势要,揽钱罢了!我本来就不愿与他们打交道,现在哪有把自己洗干净送上的道理?” 吴阿公和吴参都沉默了,他们在外面走动得多,这知县是什么样的人再清楚不过。 吴参说:“那卫老先生既然对你有所取,自不会害了你。那日师傅被召到卫府,就是问你的名姓。你只需在卫老先生前有个好颜面,他不必保你,你也会安然无虞。” 李昕伊不想解释因为吴肃,他对卫老先生的恶感,他至今想起吴肃的那封回信,心头都仿佛在滴血。 李母听了他们许久的答话,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不过她不在意那些不明白的地方,她只知道自己儿子不愿意,那就够了。 于是她开口道:“你爹去时,还不到三十。咱们庄稼人苦命,活到三四十载,已经长寿。如此还委曲求全,让人予取予求,图个什么。儿子你想做什么就做吧,不必顾虑太多。” 李昕伊被李母的话震惊到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过度的操劳而使得容颜早衰的妇人,眼眶红了。 从他来到这个异时空,也曾因为是“冒牌货”,担心会被人发现而战战兢兢。他喊她“阿娘”,刚开始是因为敬重这个把孩子拉扯长大而熬坏眼睛的母亲,到后来则是将她视为亲人,因为在南方的方言中,“阿娘”是母亲也是姑姑。
第13页 他看着她那双仿佛洞悉一切又反覆包容一切的眼睛,这是母亲的眼睛。 他从未把她当作是自己的母亲,可她从来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孩子! 李昕伊上前搂住这个身躯娇小的妇人。他想,自己何其有幸,能有两个如此爱自己的母亲。他生性懦弱,一个挥舞着鸡毛掸子,盼他多学一点东西,好在那个竞争残酷的世界中生存下去。一个用一双宽和包容的爱的眼睛,盼他多一些自在,好在这个规矩森严的世界里活得快乐。 李昕伊偷偷将眼泪抹去,转头对吴阿公和吴参说道:“我避而不见的事,定会让知县恼羞成怒。他一县之尊,能亲自下乡谒见我这个乡间小民,想必只有卫老先生能说得动他。如今他少不得要到卫老先生面前加油添醋,败坏我的名声,好推脱他的责任。他才是卫老先生的亲信,而我有几分薄面?能在卫老先生面前说得上话?现在容不得我不避开了。” 吴参没再劝说。 吴阿公说道:“你这说得也有道理,因你这避而不见的事,梧桐村在知县那里怕是落不到好了,你在这村里,每日闲言碎语怕是不断,里长也会对你起了隔阂。倒不如走出去看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老汉我也懂得这个道理。你要去,就去收拾行囊和路引。你有路引吧?” 李昕伊自来到这里,还没远行过,哪有这个东西,于是摇摇头。 吴阿公就让吴参去把路引取了,对李昕伊说:“这个不妨事,他大哥每半年要外出一次,这路引先给你。你自己在外头多小心,尊堂家大小事故,老汉我会替你扶持的。” 李昕伊感激不已,郑重地拜谢了吴阿公,连夜赶回家收拾东西去了。 李昕伊独自出行,也没什么僕从,不便带太多东西,只收拾了一些衣物和银钱,还有吴阿公送的胭脂盒,以及吴肃写的两封信。 李母给李昕伊收拾好东西,又擦掉眼角的泪迹,从后墙外的一个角落里,挖出一个陶罐来。李母揭开封口,一面是一吊吊的铜钱,还有几颗碎银子。 李昕伊有些讶然,他不知道李母这么能存钱。 李母说道:“自生下你后,我就在那墙角埋下了一个陶罐子。每个月,我都会往里面放入一些铜钱,挣得多了多放点,挣得少了少放点。这样等你成人,我也有了给你娶媳妇的钱。” 李昕伊掂起铜钱里的白银,放在罐子里没被氧化,又白又亮。 李母低头捡碎银子,说:“你有一天突然开始画画,后来越画越好。你给我的银子我都放进去了。不仅是娶媳妇,将来也好娶孙媳。” 李昕伊问:“母亲现在取出来,又是为何?” 李母看着李昕伊,眼神温柔:“你是我儿子,我又怎会不知道。”说着又将捡起来的碎银塞进荷包里。 李昕伊突然汗毛直立,想起大三的一个寒假,自己回家“被出柜”的光荣事迹。 他装作不经意地说:“我哪有什么不能被母亲知道的。” 李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取了一个荷包,往里面装铜钱。 “秦大伯家的妹妹,你记得不?” 李昕伊懵懂,姓秦,哪个毛丫头? 李母结好荷包上的绳子,不再打趣李昕伊,道:“你看姑娘的眼里没有期待,甚至连避嫌的意思都没有。看人的时候直直地看进人眼睛里去,连人家害羞都不知道。” 李昕伊看着李母将陶罐子重新封好,等待最后的审判。 李母却没继续说了,将陶罐子放进坑里,重新填上土。又往上面堆上干草,把墙角恢復成原来的模样。 李昕伊突然明白李母的意思了。 李母说道:“家里还不少钱,你都看到了,足够花上十年五载。你在外面不用担心我,可也不要太久不回来。” 李昕伊拜别了母亲,趁着天将亮未亮,头也不敢回地往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卡卡小天使,送上一个小剧场。 关于“出柜”这件事。 李昕伊上辈子是怎么“出柜”的呢? 他是被他妈在不撸帝上逮到的,这真是史无前例的尴尬了,李昕伊至今不愿回想那个修罗场。 李昕伊的妈妈是典型的“新世纪女青年”,虽然是60后,但是思想非常前卫。反正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学会了微信和淘宝,功劳全归李妈妈。 后来“拼多多”面世,她又开始兴奋地和别人“拼这拼那”。李爸爸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兴头,说她拼那玩意儿干嘛,淘宝还满足不了她吗? “好玩儿嘛。”这是李妈妈的原话。 所以李昕伊万万想不到,他那“好玩儿”的妈妈,“玩儿”到了不撸帝上去了。 李昕伊在不撸帝上的头像是张侧脸,头像是侧脸的用户海了去了,也不知道他妈是怎么找到他的。 “不会是定位吧?”李昕伊有些恐惧地想到,“他回家为什么不关了定位!不对,他妈妈为什么要下载不撸帝!” 在不撸帝上聊骚的人很多,李昕伊还不至于没行情到在app上交友。但他就是喜欢有事没事地看下周围的钙多不多。 然后就被他妈逮到了。 很好。 不撸帝一生黑。
第14页 第8章 吴肃回乡 自李昕伊收到吴肃回信的时候起,他时常有种憋闷感。 翻书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农”字,就想起阿胖在麻柳树下,桃花般的眸子亮晶晶的,一字一句地朝李昕伊说道:“羲农,神农和黄帝,因勤政爱民,而被人们尊称为三皇。” 李昕伊不得不合上书本,起身开始铺纸画画。摆弄好一应用具后,他提起笔,想画一株秋菊。在所有花卉中,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菊了,因而能不画就不画。 这是有缘故的。在李昕伊小学的时候,为了喜迎国庆,每年学校都会要求学生买一盆菊花。校门外多的是小商贩卖这玩意儿,于是李妈妈就给李昕伊钱让他自己买。小商贩见顾客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于是推荐了盆花最大开得最好的。结果可想而知,第二天老师来检验成果时,只有李昕伊的菊花谢了,金黄的花瓣落满了整个花盆。 李昕伊出神地想着不愉快的往事,手上笔却不停。等他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笔下的画,只见几朵桃花舒展地开在枝头,像阿胖的眼睛,又像他红润的双颊。 李昕伊无法,只得放下画笔,走出屋外。 正是九月的日子,漫天都是桂花的香气。他闻着有些甜腻的味道,心想,“从暮春到深秋,才多久呢?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变得面目全非呢?” 一片叶子从枝头上掉了下来,这是片翠绿色的叶子,在长了黄斑的落叶中格格不入。 “他不信我,”李昕伊还是不可遏制地想着,“我是不值得他信的。” 瞬间的心痛让他控制不住地弓起了身子。 与其说李昕伊是被知县逼得“出走”,不如说这是一场自我放逐。 李昕伊骨子里有一种浪漫主义的悲观,他嚮往一段爱情,既爱它初始的暧昧,也爱它放手时的果决,比如前世的吴逍然,又比如今生的吴肃。 在路过一条溪边的时候,李昕伊听着流淌着的水声,忽然心有所感。 此时,东边正露出一点亮白的蓝来,映在欢淌的水面上。李昕伊踩着露水走过去,蹲下`身,让溪水从指间流过。 “冷的。”他想,转而将包袱里吴肃的回信取了出来。他自虐般的浏览了一遍,确认字字句句暂时不会忘后,才将两封信一起,放入了带着冷意的溪水中。 流水卷着沾湿的信纸,很快就碎了,沉了,消失了。 李昕伊看着这破碎又沉下去的信纸,那个麻柳树下的小胖子,他的爱情,他的友情,也同这信纸一样,再也不见了。 且说知县在灌了满肚子的茶水后怒气沖沖地回到了衙门,有机灵的侍女见状立刻倒了一杯凉茶,希望他喝了能消点火,莫殃及无辜的人。没料到知县看到茶杯,怒气更盛。 他喝了一口水,觉得自己只是个举人,受上峰的气,受卫老先生的气,那都是他该着的,官场上谁不受气!但他李心一是谁?算哪根葱,居然也敢不给他面子,他是不是太仁慈了,以至于居然敢看不起他! 看到明显气不顺的知县,姨娘们都不约而同地假装自己来了小日子,身上不干净。连知县的妻子也催人去把县老爷的幕宾请来,没谁上赶着找气受。 知县当天在心里发了狠话,却没想到夜里做梦,梦见卫老先生掐住他的脖子,狠命地摇晃他。他从梦里惊醒,发现只是因为睡落枕了,脖子酸疼,才会做了噩梦。他擦了下满额头的汗,轻吁了一口气。 躺在床头,知县揉着酸痛的脖子,怒气是降下去了,可恐惧就像暗夜里的藤蔓,悄悄地爬上了心头。知县想起了梦里青面獠牙的卫老先生,竟然打了一个激灵。他觉得自己昨日太急切了,应该先在卫老先生面前说上几说,再慢慢处置那个狂妄的小子。 终于等到天亮,知县立刻让人把在梧桐村的四个衙役叫回来,他自己亲自提着挑选好的礼物,去卫老先生府上“说上几说”了。 吴肃自从进城以后,每隔五日,就会带着写好的文章去卫老先生府上。 和他一起的还有三个少年:一个爱穿墨青色直裰,看人先看头顶;一个圆脸细眼,见人先把眼睛笑没了;还一个说话爱绕圈,唯恐切中肯綮。 这三人虽容貌各异,却都是英俊少年,走在路上,背都要比旁人挺得直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学富五车,并且才高八斗。 如果李昕伊在这里,一定会给用一个中肯的词彙来形容他们。 “中二。” 吴肃以前跟着乡里的老夫子学时,也做文章。但是做文章前,夫子先会为他讲解,比如“孔孟之道于社会秩序稳定的意义”,再让他写文章,从各个角度方向去分析这其中的内涵。夫子从不逼迫他每日必写多少,倒是吴肃自己觉得做文章很有趣味,常常写了给夫子看,或者分析给李昕伊听。 这其中,他犹爱分析给李昕伊听。比如他从不打断他,只会笑着看他,眼里满是钦佩和赞许,看得吴肃心里甜丝丝的。等李昕伊真诚地夸赞他时,吴肃甚至还有种再去做上一篇的冲动。 吴肃在信里说很想念他是真的,他现在每日都要读书做文章,困了倦了的时候只要看一眼案几上的“牧童骑牛”彩泥塑,想一想那个惬意地坐靠在树上的身影,便又能使上劲儿读书了。
第15页 吴肃写信给李昕伊的时候,其实还有很多的话没在信纸上。他想说他现在爱吃腊肉了,他今天知道了一个字的另一种意思,他想解释给他听。他每天都要作文章,有时没有灵感,就想着李昕伊要是在就好了,常常他说上几句话,就能让他文思如泉涌。 可是吴肃太忙了,忙着往脑海里塞八股的技巧,就是写信的时候也常忘记前一刻的自己想说什么。吴家为了能让他拜在卫老先生“门下”,费了多少他不知道,可是吴家有多少底蕴,他却是一清二楚的。 但是看看卫老先生身边的三位少年:身穿绮绣,帽戴宝饰,左腰系玉,右腰佩香。三人齐齐站在他的面前,那光芒闪动得,能晃花他的眼。 可是,卫老先生批评他的四个“外门弟子”的文章时,他是做得最不好的。 “剑走偏锋。”卫老先生批评道。这样的批评让吴肃惶惑不已,也让他更加勤勉地苦读诗文,苦做文章。 这一日吴肃本带上文章要去卫老先生府上,却被卫府派来的人告知,老先生今日有事,他们这几个学生不必去了。 平白无故多了一日的时间,吴肃没去想卫老先生有什么要事,却想要回乡看看。 自那日给李昕伊回信后,吴肃一直有些惴惴的。他一方面觉得觉得自己的措辞严厉了一些,李昕伊恐怕会生气;一方面又觉得李昕伊这么好的人,他向他赔罪,他肯定会原谅他。 吴肃居住在县城,一直由吴管家照看着。于是让吴管家套好车,自己驾车往梧桐乡赶去。一路上,吴肃满怀心事,面色沉沉。 等吴肃到了梧桐村时,已经接近晌午了,下车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走得急,竟什么礼物也没有带。 好在吴家妇人们看到这个好些月不见的孙子(儿子、侄子),都很高兴,尤其是吴老太太,看着自己这许久不见,更高更俊的孙孙,满面笑容。只是关怀而爱怜地将衣食住行全都问候了一遍,生怕有哪里不周到细緻,让自家孙孙受苦了。 于是大家都不在意吴肃只带了自己而没带别的东西,以及回得突然的事实。 吴肃显然已经在路上打好了腹稿:“孙儿在外由吴管家照顾,无一处不妥帖。卫老先生德高望重,学富五车,孙儿跟着受益匪浅。孙儿此次返家只因久不见祖母、母亲、婶母,还有弟弟妹妹们,心中有牵挂有忧虑,就驾车回来了。一会儿天黑前,孙儿还得赶回去,免得夜路不好走。” 吴老太太一听孙子一会儿还要回去,又是感动又是不舍,她抓着吴肃的手背道:“你这次来得这样急,吃的用的带不走的,我让管家他们给你送过去。我一切都好,有你母亲她们照顾着。倒是你,现在都降霜了,早晚起来要穿厚点,我让你缝的斗篷你这次要带上。读书不可整日在家,也要多出去走走。” 说着,吴老太太还捏了一下吴肃的手背,“你可瘦了好多,都没以前俊了。” 吴肃的母亲和婶母看着自家儿子(侄子)光彩熠熠的双目、越发显得英俊刚毅的轮廓,以及开始抽条挺拔的身子,非常识相地没有反驳。 吴肃还要去见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吴家妇人才意犹未尽地暂时放过了他。 吃过午饭后,众人对吴肃又是好一阵子的盘问。这些农闲时分,整日只在家做女红的妇人们,最不缺的就是对未知的好奇心,以及对八卦的求知慾。 从“卫老先生的长相是否和学识一样广博”、“卫老先生是否真的有六个举人门生”、到“城里的姑娘是不是都比乡下的姑娘好看”,全都问了一遍。 长辈有问,吴肃都耐着性子一一答了。至于末条“姑娘是否好看”这样的问题,一听就知道是哪个婶母在打趣他的,他也就认认真真地回答“不知道”。 吴母见吴肃拼命忍住想要抖腿的样子,心里偷偷发笑,面上却替他解围道:“阿肃驾了许久的车,又听我们说了许久的话,想是累了。他晚上还要回去,就让他先歇着去吧。” 吴肃终于顺利脱身,往李昕伊家走去了。 吴肃满心想着李昕伊会不会生他的气,会不会摆着一张好看的臭脸给他看,会不会像一只生气了的奶狗狗,不待见你了,就转过身去,把尾巴对着你。因而没去在意卫老先生今日是有什么事,甚至忘了让吴管家去茶馆酒肆打听消息。 但是吴父却敏锐多了,从他能将自己的儿子运作成卫老先生的“外门弟子”,就能看出来。 这次吴父似乎直觉出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来,他甚至顾不上继续骂儿子的日常,当即出门找人商议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的菊花及第一次转学 李昕伊小学的时候,曾上过一所特别奇葩的学校。 包括但不限于国庆节全校学生买菊花、星期一不论冬夏一律六点准时在操场升国旗,迟到者将在讲台上罚站一整个上午。 但有件事实在太恶劣了,李爸爸和李妈妈不得不花高额的择校费,给李昕伊转学。 事情是这样的。 李昕伊上二年级时,新换了一位班主任。这位老师不知道是想奖金想疯了还是本来就是个疯子,竟然在期末考的时候,安排全班同学作弊。 成绩好的同学考试坐前面,差一些的坐后面,就这样一对一对地安排着。前面的同学做完了将试卷往后拉,后面的同学就都能看见。
第16页 李爸爸和李妈妈一度难以置信,但是他们愿意相信自己的儿子。于是向校长反馈了这一情况,结果却是:绝无此事。 李爸爸和李妈妈觉得此事事关孩子的品格教育,在这样的学校就读,孩子定然会接受到难以预计的坏的影响,毅然决然地给孩子转学了。 此事还有后续,我们明日再说。 (完) 第9章 神奇技能 且说吴肃一路走向李昕伊家,路上遇见不少和他打招唿的乡人。他能感受到身后或好奇或钦羡或感嘆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他的背上,仿佛他因为在卫老先生门下,而盗走了什么了不得的珍贵物宝。 李母正在厨房搅拌给鸡餵食的东西,她身旁还蹲了一只懒洋洋的狸花猫。狸花猫正舔着爪子给自己洗脸。在厨房门外,趴着一条大黄狗,毛色鲜亮,一只耳朵机灵地竖着。 这狗是吴阿公让吴参亲自送的,战斗力强,极聪明,是看家护院的好手。 自从李昕伊远行之后,李母的身边就聚集了这些闹腾的萌物们。 鸡先不说了,它们乖得只会下蛋。要说的是这只狸花猫。李昕伊出走才不过两个月,这猫起码得有三岁了。这只狸花猫不仅是只母猫,还是只有猫崽子的彪悍母猫。 至少“看家护院的好手”——大黄狗就一点都不敢小觑它。 说起战斗力,其实这一猫一狗,说不定势均力敌。虽然在李母的干预下,它们还没有正式地打过一场。 李母非常有眼色地把它们的食盆分得非常开,一只靠东墙,另一只在西墙,差一点就要穿墙了。它们的窝就分得更开了,这只狸花猫现在睡在橱柜顶上,与大黄狗的窝呈斜对角。 这母猫是在一个雨夜里躲进李母家的。 一场秋雨一场寒,两个月下来,那雨水的“寒度”就不一般了。狸花猫野外生存能力极强,但这次它刚生产了一窝小猫。小猫身上还是粉色的,眼睛都没睁开,狸花猫不得已,衔着它们,躲进了李母家,随后就在李母家定居了下来。 可以说,正是这些小萌物们,让李母度过了开头最是难过的一段日子,也让她少流了不少眼泪。 吴肃走近李昕伊家时,大黄狗先发现的这个“意图不轨”的陌生男人。门口这条路来来往往的乡人中,并没有吴肃这号人,黄狗开始一级警戒了。 当吴肃越走越近的时候,黄狗瞬间开启了最高警戒,只要吴肃再走两米,今天他的腿就要留下黄狗的牙印和口水印了。 “会咬人的狗不叫”,吴肃也是在乡间长大的,非常懂得这个道理。于是他就站在安全距离外喊李昕伊的名字。 “心一!心一!”吴肃喊道,心想李昕伊会不会又惊又喜地走出来。 黄狗有些遗憾不能第一个在吴肃腿上留下牙印和口水印,于是只能口头警告一番了。 李母听到了黄狗的叫声,黄狗不常叫,于是她走了出来。 “阿婆。”吴肃道,“我来找心一,他在家吗?” 李母显然很喜欢这个才高八斗的少年俊杰,连忙招唿人家进来喝杯水。 “心一他出去啦。”李母说,“这两天都没回来。” 她从橱柜里取出一个陶罐来,不顾吴肃满嘴的“阿婆不用啦”、“阿婆太麻烦了”、“我坐一下就走”,去厨房将温在炉子里上的水壶提出来,给吴肃泡了一杯茶。 “这茶还是和心一一起去山上采的,雨前的茶,很好喝的。”李母说道。 吴肃端着碗,小心地问道:“阿婆可知,心一他去了哪里,又什么时候回来?” 李母嘆息道:“正是不知道,所以才忧心啊。” 吴肃更煳涂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那心一为何要出去?” 李母于是把前些日子发生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 这显然已经超出了吴肃所能理解的范畴,他不敢相信,连忙问道:“我跟着卫老先生也有段时日了,卫老先生德高望重、备受尊敬,至于县太爷,他是卫老先生的门生,也是光明磊落之人。心一会不会是有所误解?” 李母不爱听这话,语气也冷下来了,说:“那日那县太爷走时,留下了四个满脸横肉的衙役守在这门口。”李母说着指了指门外,“正是这些光明磊落之人,才将我儿害得有家不能回的。” 至于卫老先生,李母没见过,但是“一丘之貉”的印象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她没再理会吴肃,自己端着食盆餵鸡去了。 留下吴肃自己端着碗发了好一会儿的愣,他将碗放在桌上,向李母道别。李母没理他,他也不在意,只是失魂落魄地往家走去。 吴肃回到家时,吴肃的父亲还未回来。 说到吴家人,就有一个不得不说的事。那就是他们都有一个神奇的技能。只要技能开启,那想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相应的,不想做的事就没有成的。 比如吴肃的曾祖父,他的神奇技能是“卖茶”。 景宁多山多水,半山腰上常有水汽瀰漫。酸性的土壤不太适合别的作物生长,却特别适合茶。从採茶、制茶、卖茶,每一个环节,都有人早早地占据了市场。要从中分一杯羹尚且困难,但是吴肃的曾祖父硬是从中开闢出一条新路来,将茶路延伸至两广的海商。
第17页 吴肃曾祖父这一脉终于有了发迹的可能。 再比如吴肃的三叔,他的神奇技能是“算术”。 是的,他从小就喜欢看别人打算盘,小眼睛能看着别人的双手在算盘上飞快地上下而眨都不眨一下。但是据说吴肃的曾祖父特别喜欢这个聪明机灵的孩子,去世前还挂念着吴肃的三叔能不能考上功名,吴家祖坟能不能冒一回青烟。 在吴肃的祖父打断了两根戒尺以后,吴肃的三叔终于考上了秀才。鑑于此时吴肃的三叔已经加冠,马上就要娶妻的份上,新买来的戒尺终于没了用武之地,吴肃的三叔终于可以痛快地打算盘了。 其实也与吴肃的出生有关。吴肃刚满一周岁,就有着非同一般的表现。 吴肃只有一位姑姑,作为唯一的女孩,很受吴家上下的宠爱。家里人对她特爱看话本这一事,也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宽容来。 以至于这位姑姑在吴肃的抓周礼上,放了两本话本。 本来吴肃母亲是不高兴的,但是吴肃这个时候开启了“神奇技能”,硬是从话本里抓住了一本《论语》。 “圣贤书!”吴肃的祖父高兴地想,“吴家祖坟终于要冒一回青烟了。” 幸而后来,吴肃对圣贤书持续地保持着一种非同一般的喜爱,连吴肃的姑姑都说:“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不爱看话本的,可惜可惜。” 因为吴家实在太久没有出现过一位神奇技能是“科举”的后辈,一时间对吴肃的教养显得有些“矫枉过正”。 比如只要吴肃能将每日的学习任务圆满完成,就允许他愿意和一个年幼失祜的放牛孩子一块儿玩耍,却对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相处没有半点兴趣的事情。 小孩子和同龄人的相处其实非常重要,因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做出“我想要的东西就要抢过来”、“我讨厌的东西你不许喜欢”、“你得罪我了,我就会组织愿意追随我的人将你坑到底”这些事情来,这里面有很多生存的智慧,也有无数人的童年阴影和血的教训。 像李昕伊这样,真实的岁数其实要加上五百的,几乎成精了的年纪,自然是不跟吴肃一般计较。所以,只和李昕伊一块儿玩耍的吴肃失去了好多成长的机会。 至于吴肃父亲的神奇技能,这个其实不太好说。 吴肃的父亲从小就爱板着张脸,几乎没什么情绪起伏,除了屡次被吴肃的天真气到以外,可以说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在到处都是“宅斗”、“宫斗”的环境中才需要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技能,可惜吴家从上到下都非常的和睦,连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的婆媳、妯娌问题在吴家都不存在。 没有婆媳问题是因为吴肃的祖母是个欢脱而神奇的妇人,并不需要通过搓磨儿媳妇的方式来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至于没有妯娌问题,那是因为吴肃的祖母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轻易能看透表里不一的女人。 既然没有环境,那就创造环境。 吴肃的父亲虽然看起来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但是抱大腿的行为做得非常顺畅。他相当有“斗”的天赋。吴肃这次突然回乡,让他敏锐地嗅出了什么。正找人商议呢,出了什么事,以及能不能从中插一脚,捞到什么好处。 被吴肃父亲惦记着的卫老先生此时难得地没有表现出德高望重的一面来,他正坐在花厅里,将桌上的填白茶盏往地上砸。 这种“填白”如今不好烧制了,“薄如纸,白如玉,声如韾,明如镜”,因此碎落在地上也特别好看,还好听,“大珠小珠落玉盘”,不外如是。 等到卫老先生终于将莹白小巧的茶壶也砸掉时,心气已经平和了不少。 在花厅外的长廊里静候的知县,见里面终于没了动静,才心惊胆颤地走进了花厅里。虽然卫老先生的发怒与他无关,但是有些恐惧不是心理能控制得住的,尤其是当你面对一个力量级远超你的人。 此时卫老先生正候下`身,一点点捡起那碎落在地上的白瓷片。知县也不上前,只垂着双手,恭敬地站在一边,随时等候卫老先生的吩咐。 “他们这次的吃相,太难看了。”卫老先生对知县说道,“有些人,坐久了就屁`股痒。那就替他挪挪吧,也能让他止止痒。” “门生听从老师的教诲。”知县回道。 一个身穿鹅黄色绫袄的七八岁小童,托举着一个打开了的沉香木盒,跪在卫老先生旁边。卫老先生把手上的碎瓷片放了进去,自己却起身,往书房走去。 一旁的知县跟在卫老先生身后一步半的距离,亦步亦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国庆节菊花及第一次转学(下) 李爸爸和李妈妈自从给李昕伊转学以后,说的最多的就是“你可以不考一百分,但是不能作弊。”以至于李昕伊从小就对“不能作弊的家规”刻骨铭心。 但是,李爸爸和李妈妈不知道的是,同学之间的友谊,建立得最快的方式就是“我把作业借你抄”。 李昕伊从小就长得好看,唇红齿白,面如冠玉。老师都特别喜欢他,就连马尾辫傲气得一甩一甩的班长,也对李昕伊有种特别的柔和。再加上李昕伊的作业不给抄,成绩又那么好,有一阵子,李昕伊成了全班男生的“公敌”。他们不敢当着女生的面给李昕伊气受,可是私下里的小黄漫、小黄书却从不会传给李昕伊。
第18页 李昕伊就这样错过了“性启蒙”的黄金时期。 因为少有男生会带着李昕伊打篮球、踢足球,因此他对男生的小团体有种特别的好奇来。有时,他会悄悄地站在香樟树底下,看着那些男生们挥洒着独属于少年的热情和气息,竟有种嚮往和迷恋。 高中的时候,李昕伊终于学乖了,谁要问他借作业,他自我抗争一番后都会借出去。因为长得好看,成绩好,又特别乖巧。 这一次,他的追求者里多了一个性别相同的。(完) 第10章 峰迴路转 吴肃坐在东边靠窗的椅子上,垂着头,身影看上去似消沉又似寂寞。 吴肃的奶娘在一旁看了他许久,也不见他动一下,心下焦急,就向吴老太太汇报去了。 吴老太太起初还有些不信,分明午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消沉了。她也不耽搁,直接起身往吴肃房里去,脚步又快又稳健,奶娘跟得气喘吁吁。 “孙儿啊!”一声洪亮的唿唤打断了吴肃的发愣,他抬头,只见自家的祖母一手推开房门,脸上带着焦急和关切。 “可是谁欺负你了?告诉祖母,祖母给你出气!” 吴老太太永远这样,仿佛他还是那个四岁的奶娃娃。吴肃扯起嘴角,想笑一笑,无奈嘴角像是冻住了般,吴肃便放弃了努力。 “祖母,孙儿做错了。”吴肃回道,说着站起身,将吴老太太迎到临窗的炕上,亲自扶她坐下。 在祖母面前永远没有撒谎的必要,这是吴肃自小明白的道理。 吴老太太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活泼健康,再正常不过。可是自嫁入吴家后,她也开发了一个神奇的技能,就是一眼能看出说话者是不是在撒谎,百试百中,是个人形的“测谎仪”。 吴老太太坐下后,斜靠在靠背上,对吴肃道:“什么事,说来给祖母听听。” 吴肃没什么可隐瞒的,就将自己和李昕伊的通信内容,已经李昕伊出走的事情说了一遍,随后道:“孙儿以往只知读圣贤书,却不知人情练达之事,也能关乎性命。” 吴老太太嘆息,她抚慰道:“李家那个孩子,也太傲气了些。这鸡蛋岂能与石头碰硬?出走也是个法子,留下就只能任人搓扁揉圆。” 吴肃黯然。 吴老太太道:“我记得这孩子比你只大半岁吧?这一路在外,也太艰险了些。” 吴肃眼角发红,看起来要哭不哭的样子。 “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孙儿连朋友的安危都照顾不上,读圣贤书又有何益?” 吴老太太听吴肃这么说了,才意识到这件事对吴肃的影响,连忙道:“十指有长短,一人岂能独揽所有事。便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是有众大臣效犬马之劳,才能治国平天下。” 道理吴肃都懂,但这并不能让他更好受一点,权势的力量,第一次明晃晃地在他面前张牙舞爪。 眼看天色渐晚,吴老太太没办法往深里开解吴肃,只能让人套车,送吴肃回去。 卫老先生自从那日无故放假后,再没派人把吴肃他们请过去批评文章。吴肃父亲倒是写信来,在信的末尾处说道会给他请新的西席,卫老先生那里暂时不必去了。 要不是吴肃习惯于看信末尾的祝福语,他会以为这又是一封父亲心情不好想要骂人无人可骂只好骂他的信。 可见父亲骂儿子,真的天经地义。 这位新的夫子姓季名时英,是个不惑之年的男子,面白有须,双目炯炯。 据言季夫子幼时便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曾有人预言,若他能拜卫老先生为师,将来不是一代大儒,也是一代名臣。可惜卫老先生的拜师门槛太高,季夫子终是与名垂千史无缘。 这位季夫子也是命不好。当年中举之时,季夫子的母亲便病了,缠绵病榻就是好多年。季夫子无法进京赴考,只得精心照顾母亲。然而母亲还是去了,没过半年,他父亲也跟着去了。 这一下就是两个重孝,季夫子哀恸不已。又过了几年,季夫子出孝了,却没了赴考的心思。由于没有卫老先生这样的恩师,他谋不到合适的官缺,又不想去穷山恶水之地。于是给人当西席。 幸而季夫子有举人的功名,又没有妻小,养家餬口也不很难。 季夫子来时,吴肃还没有从自我怀疑的情绪中缓过来。这几日,他也不看正经书,只是随意翻着《史记》,看《太史公自序》。 季夫子见状,以为吴肃偏好史,就给他讲史。从三家分晋开始讲,讲歷史的兴替。每日讲两个时辰就走,明日再来时就接着昨日的讲。 吴肃也就无所谓地听着。都已经是昨日的事了,于今日之人又有何干。 且说李昕伊那日一路走到县城,心里茫然的厉害,只知道自己要出走,却不知道去往何方。幸而荷包里还有不少钱,李昕伊不至于风餐露宿。于是他揣好包裹,往车马行走去。 此时尚还算早,有好几个车夫守着车,等待着有需要的乘客。其中一个车夫,酱色皮肤,年纪不大,见到李昕伊就笑出一口白牙。 他用一种自带亲切和熟稔的口吻说道:“小哥要去哪里?坐我的车去吧。” 他摸了摸灰毛驴的脑袋,“大青脚程快,就是去处州府,也只要用一日。”
第19页 李昕伊对这个青年很有好感,于是颔首道:“去处州府。” 青年的笑容更大了,他伸手,似是要替李昕伊拿包袱,李昕伊拒绝了他,自己爬上了驴车。 “小哥去处州做什么?可是去探亲?” 驴车已经走动起来,车轮卷过的地方,扬起阵阵灰尘。李昕伊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去处州只是一念之间,到了之后是否还要继续前行还说不准。 不过车夫只是随口问问,见李昕伊不回答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朗笑着道:“坐好啦!” 车夫是个很健谈的人,一路都在和李昕伊攀谈,谈奋斗、谈理想、谈人生,自然也谈女人。 李昕伊不太擅长和陌生人尬聊,尴尬地想到,原来不管是哪个朝代,司机永远都喜欢和乘客聊天。 李昕伊不回话,车夫就说给他听,说到兴起处,还要唱一嗓子的歌,表达一下情绪。 李昕伊突然有些羡慕他,生活的艰辛从不会压垮一个豁达之人的乐观,反而让他更享受幸福,也更热爱生活。 驴车走了整整一天,李昕伊没能赶在宵禁之前走进城门,只好和车夫一起在城外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再进城。 和景宁相比,处州要繁华多了,人物富庶,房舍稠密。李昕伊对这个地方很满意,他想先租赁一个屋子,再攒些钱。等安定下来后,就买一座房舍,再把母亲接过来,母子俩隐姓埋名,安稳度日。 付了车费后,李昕伊口袋里的钱还有不少剩余,他一个人也并不想住多大的屋子,只是租赁了一间小屋,自己写字卖画,捡起从前的营生来。 第11章 处州生活 李昕伊一心想着攒钱买房,倒是在生活上简朴了许多。他每日只是做画、写生,将画拿去街上卖,像一个潦倒而又落魄的书生,靠卖画攒够接下来春闱考试的花费。 因着只是一个小摊铺,李昕伊也没搞“开业大吉”那一套。虽然既没鞭炮也没鲜花,更没亲朋好友捧场,但是一幅幅的花卉摆出来,还是吸引了不少人围观的。 只是,没有人买画。 “这位才俊,看一下画呗。” “那位先生,这画可还入眼不?” 李昕伊第一次摆摊招徕客人,业务不是很熟练。 这些人看画,为这种从未见过的花卉画法而感到新奇,却不接李昕伊的话。看过一会儿后,就各忙各的去了。 李昕伊诧异了,究竟是他的画不好,还是这处州的人不肯为审美埋单。 一连三天,李昕伊忍着寒,受着冻,画也没卖出去一幅。 这天天气不好,太阳仿佛不肯赏脸似的,躲云后头去了。申时左右,旁边一个卖文房用具的老伯已经要收摊了。 李昕伊看着,有些羡慕。自己仍期盼地望着过路的人,希望有人愿意买一买他的画。 这边,老伯已经将货物都搬上了推车,正要拉着东西走。看着李昕伊笼着棉袄,鼻尖冻得通红,仍不肯收摊的样子,忍不住心软道:“不是你画做得不好,就是再好,他们也不会买你的画。” 这下李昕伊真的诧异了,他原以为只卖花卉图太单一了,昨日还连夜将门后处的野猫画上了图,做了一幅《小猫嬉戏图》,甚至来不及装裱就拿了过来。 不过照样没人买。 “敢问这位大伯,这是为何?”李昕伊恭敬地问道。 老伯说:“这是咱处州的规矩了。凡是字画,不能单在街边卖,你得先去西街口,一个叫做墨泉阁的地方,把画送到那边去。墨泉阁的人收了你的画,你就不用在街边摆摊。若是人家不收,你去官府要份批条,贴在醒目处。如此,想买画的人看到了,就会过来买。” 李昕伊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规矩。 他连忙向这位老伯道谢,还顺手拿了一幅《富贵开花图》给老伯,道:“多谢大伯提点,这是小生画的牡丹图,别名富贵开花,望老伯能收下小生的感谢之意。” 老伯见这牡丹图画得别致,花瓣仿佛正在舒展着开放,确实是富贵逼人。连忙道:“我不过随口提点一句,你这牡丹栩栩如生,老汉当不得你这谢礼。” 见老伯竟是不肯收,李昕伊又看到那幅未装裱的《小猫嬉戏图》,于是取下来道:“这画是小生一时玩笑之作,画中的猫却也天真活泼。老伯若是有孙儿孙女,就当是小生赠予侄子侄女的。” 李昕伊一味坚持,老伯推辞不过,只得接着,“那就替我那孙儿谢过了。” 拿着画轴,老伯想着,又多说了两句:“小子是第一次来处州的吧。” 李昕伊忙道:“正是。” 老伯说:“你明日拿画送去墨泉阁,得提前准备好银钱,给管事的一些好处,他才能将你这画放在醒目处。否则在角落处落灰,十天半月也没人买你的画。” 李昕伊再一次郑重地跟老伯道谢。 李昕伊回去之后,就开始整理起自己这些日所做的画来,因前几日画卖不出去,他又将猫狗还有孩童画进了画中。 画的也就是个意趣,和那些山水画、花鸟画比起来,少了很多文人的雅意。 李昕伊有些忐忑,按前世的说法,他就是个画手,什么好卖画什么,全然没有个自我的坚持。他不知道自己的画能不能入墨泉阁的眼。
第20页 想了想,他还是将猫狗与孩童的画收起来,只将裱好的牡丹、金桂等寓意好的画捡出来。 和景宁比,处州要大得多。去西街口,单靠走的,要好半天。 李昕伊不想自己的画被墨泉阁的人评估低了,自然不能一路风尘僕僕地扛着画过去。人被低看了,画岂能被高看。 于是他向邻居借了辆牛车。 说到这邻居,其实也是房主人。据说房主的爷爷当年经营着处州几大布庄中的一个。不过老爷子去了后,子孙们不成器也不孝顺,分了老爷子去前挂念不已的布庄。房主正是老爷子的一个孙子,分得不多,也就餬口而已。 因为媳妇又生了娃娃,家里开支愈发艰难,这才将西屋赁了给李昕伊住。 李昕伊见过他们家的小孩,两个女娃两个男娃,长得跟房主人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即使这样,房主人和他媳妇还要夜夜闹腾。李昕伊夜里做画,烛光闪烁晃着眼睛,耳朵还要被隔壁的声响荼毒,当真不容易。 除去这一点,房主人还是很热情大方的,常年带着笑纹,十足的好人模样。比如不仅把牛车借给李昕伊,还亲自驾车送他去墨泉阁。 李昕伊受宠若惊,回去就画了四个孩童的肖像画,送给房主人,表示谢礼。 李昕伊按照摆摊老伯的提醒,进门就给墨泉阁管事塞了一个红包。 管事是个精明能干的中年人,留着小小的鬍鬚茬。他见了红包也不收,只说要先看李昕伊的画。 李昕伊连忙把钱收好,抱着画跟着管事走进内室,才将画取出,展示给管事看。 管事看了他的画,面上却无什么表情,沉吟半晌后问道:“尊驾这画想怎么卖?” 李昕伊也不了解行情,只是按照在景宁卖的价钱往上翻了几倍道:“某在外听闻贵阁做生意十分有信誉,价钱给得也实在,这才携画千里迢迢地过来。某要求不高,只要不低于这个数就可以。” 管事确实第一次见到有人把花卉画得如此有活力,因不了解李昕伊的底细,也不敢特别地压价,于是就说了一个数。 这比李昕伊预想的价格要高得多,于是他也不很反驳,敲定了几幅画的钱。 管事收了李昕伊给的红包后,还许诺道,若是今后画的行情好,价格还可以继续商量。 从墨泉阁出来后,他邀请房主人去酒肆喝酒。这位壮汉也是个爽快人,当下便带着李昕伊去了一家老店,两个人就着一盘牛肉、一碟花生米,喝了一整坛的酒,说了一下午的话。 李昕伊去结帐时,特意又买了一壶酒,送给摆摊的老伯,表达谢意。 自此,李昕伊在处州,算是暂时稳定下来了。 自那日卫老先生砸烂了一套茶具,便一改往日的寄情山水,因材施教,开始忙碌起来了,卫府上一时间常有陌生的车马出入。 连县太爷也变得神出鬼没起来,除了处理日常的政务,连几房姨娘那里都不怎么去了。知县的妻子有些怀疑丈夫是不是上了年纪后不行了。 她旁敲侧击过好几次,无奈县太爷正处于要紧的时候,一不小心开罪了卫老先生,后半辈子怕是得不到善终。无果后,知县的妻子只好自己做主,让人买了牛鞭,炖汤给知县喝。 卫府书房里,卫老先生正慢条斯理地给一盆墨兰剪去泛黄的叶子,知县正襟危坐在案桌的侧边,小心地看着上面摊着的几封书信,分别是卫老先生的学生与同年写来的。 “我不过是稍离开一会儿,这帮人果然上下蹦得厉害。”卫老先生剪完叶子,转过身来,道:“文谦,是时候了。” 知县连忙起身,恭敬地回道:“门生谨遵老师的教诲。” 说着,慢慢地退了出来,脸上压抑着笑意。 “子卿,你怎么看?”卫老先生问。 此时,从阴影处走出来一个人,回道:“恭谨有余,勇毅不足。不过忠诚可信。” 卫老先生说:“用的就是不足之处。” 那人回道:“是。” 吴肃的父亲自那日与人商议后,又接连向人打听朝堂之事。 王朝其实在不久前政变过一次,这是自开国以来,第二次的政变了。第一政变隔得有些远,我们暂且不去说它,且说这第二次。 自成`祖以来,接连好几位皇帝,都是勤政有为、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他们为子孙后代留下了一个海内富庶,朝野清晏的盛世江山。 新继位的皇帝陛下认为自己面对盛世江山,内政已然没有了可为之处,于是只能从外交之处着手了。为了能让史官在史书上替自己多记几笔,皇帝陛下于是御驾亲征,要去开疆拓土一番。 不过这位皇帝陛下既没有出征的经验,也没有出征的准备。军备、粮草,什么都来不及布置,凭藉着“奉天承运”,就带着臣民们浩浩荡荡地往北疆进发了。 不过物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皇帝陛下与他的臣民们用“惨败”终结了这场“来得突然又结束得突然”的出征。 很不幸的是,皇帝陛下被敌方俘虏了。 我们华夏子民,向来是挺直着嵴梁骨的。臣民们拒绝接受敌人的劝降,也拒绝了这位被俘的皇帝陛下。在傲骨铮铮的忠臣的带领下,华夏迎来了一位新的皇帝,之前那位的弟弟,并向各地发出勤王令,誓死捍卫疆土,保护皇帝。
第21页 泱泱华夏岂会敌不过蕞尔小邦,敌人不得不撤退言和,还送回了之前被俘的皇帝陛下,不过现在应该是“太上皇”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朝堂上,“太上皇”的臣民们几乎已经绝迹了,活跃着的,都是拥戴新皇陛下的。不过,据传,皇帝陛下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大行,于是各路的牛鬼蛇神,又活络起来了。 吴肃的父亲只是一芥乡民,空有一颗“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心。当初的太`祖陛下起事前也不过是一芥乡民。吴肃的父亲远没有不臣之心,只是人活一遭,总是得要有些追求。 正好,卫老先生也不甘于远在江湖而对庙堂之事插不上手。 吴肃的父亲终于找到了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章 又过一年 吴肃整日跟着季夫子学史,从三家分晋、商鞅变法,到始皇功过,如今讲到了楚汉争霸。季夫子在讲课之余,还要抛出问题,让吴肃自己思索,回去还要做成文章。 这一日,季夫子留给吴肃一个问题:“为何西楚霸王项羽敌不过汉王刘邦?” 歷来关于“刘项之争”就各有说法。总之汉王斩蛇起义,自承天命。楚王任人唯亲,识人不明,不得不乌江自刎,真是时也,命也。 于是吴肃就这么将文章做了出来,中心思想是楚王争不过汉王,是他命不好。 季夫子看到的时候,有些吃惊。 吴肃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按理说正是“男子汉顶天立地,势必要有一番作为”的时候,小小年纪就开始认命,季夫子不得不问起缘由来。 吴肃自小备受宠爱,吃穿不愁,还在圣贤之道上别有天赋,如今消沉也不过是因为自小的朋友被逼出走,自己却束手无策的事情耿耿于怀罢了。 即使这些天一直在读“家国兴替”,看到了世事的无常,却看不清自己眼前的雾障。 季夫子听了吴肃所困惑的事情后,道:“自古民不与官争,知县不曾动他老母亲,已是宽厚有余了。” 吴肃没想到季夫子会这么说,感到万分失望。 季夫子又道:“你在后悔自己不曾信他,也不曾帮他,那我要问问,你怎么信,又怎么帮?” 吴肃道:“至少在他回信去的时候,不该说他的猜测都是无稽之谈。” 季夫子道:“按照你的说法,卫老先生只是赞扬他年少有为,知县更是亲自上门却被拒之门外,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所造成的结果,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有什么好愧疚的?” 吴肃低声清了下嗓子,别开了头,不知说什么。 确实没什么关系。 只是不想就这么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夫子举人功名,学识渊博。”吴肃问道,“为何不去考进士呢?” 季夫子家世清白,没什么不能说的,道:“家父家母已然仙去,余生既不需要光耀门楣,何苦宦海沉浮。” 吴肃问:“《横渠语录》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老师是有大为之人。” 季夫子道:“与君共勉。” 不管怎么说,读史确实很有用处。 卫老先生不得不离开景宁了,他必须亲自坐镇京师,否则远离权力中心太久,再要回来就不是原来的局面了。 和来的时候一样突然,他走的时候也很急切。 吴肃的父亲有幸成为送别中的一个,看着车轮滚滚,仿佛也看到吴家辉煌的未来。一场有来有往的合作,互惠双赢,没有更好的了。 卫老先生离开后,吴肃和季夫子一同回了梧桐村。 吴老太太想念孙儿想念得紧,天天念叨着,一听卫老先生已经上京了,催着儿子把孙子带回来。 正好吴肃的父亲认为吴肃是时候下场参加童生试了,他要考校吴肃的制艺和策论水平,于是就让吴肃回来了。 季夫子于是不再论史,只是出题让吴肃做。 就这么又过了一年。 李昕伊在处州府,画卖得很好。一年来,他跟吴参断断续续地有过几次通信,每次寄信,必有一封家书是给李母的。 吴参也很厚道,景宁发生了哪些事,他事无巨细地写在了信件上。包括卫老先生不久后就离开景宁进京了,吴肃过了县试和府试,只要过了院试,就是秀才了。 以及,家里养了四只狸花猫、五只芦花鸡,和一条大黄狗。李母身体康健,精力十足。 李昕伊在家书中写道,想把李母接到处州来,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但是吴参回信道,李母养着萌物们,不方便带着它们一起来。 李昕伊没想到,才不过一年,自己就失宠了,心酸难耐地回绝了房牙子,续租了原来的房子,继续和房主人做邻居。 李昕伊卖画是攒了不少钱,但是处州房价高,想买下一座地理位置好,宽阔还带院子的房子,至少还得继续攒上半年。于是写信请求李母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李昕伊的画一直挂在墨泉阁卖,刚开始卖的时候,也不是不怎么有人买。 他心里急,但还是耐着性子,多题材、多数量的创作。如今他不仅只画花卉,便是画风景、画人物,甚至画菩萨也是很在行了。
第22页 等手头不再紧巴,宽绰起来后,李昕伊又重新画起了二十四花卉。上个月,他画的四十八花卉还卖了一个高价。 李昕伊因为画卖得好,常去墨泉阁,和那里的管事已经很熟悉了。碰上过节的时候,还能约管事出来登山、喝酒。 管事很忙,约出来登山是很难的,不过吃饭喝酒要容易多了。 后来,李昕伊又通过管事,接触到了墨泉阁真正的东家——处州府的知府赵元未。 赵知府祖籍松江府华亭县,癸丑科进士,父亲是前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赵以巳,当年陪“太上皇”出征的臣民中的一个。当今陛下登基后,能打发的都打发了,只留下了得用的人。 赵知府很不幸的成为了“被打发”中的一员。 赵元未其实很喜欢李昕伊的画,他自从认识李昕伊后,就常要他做画。尤其是李昕伊后来又拣起花卉画之后,赵知府更是变本加厉。 “你有当画师的潜质。”赵元未对正在画第十一幅牡丹图的李昕伊说,“只画牡丹会掩盖了你的天赋。” 已经是画师的李昕伊觉得不可思议,一府的知府,放到后世就是一个市的市长了,不说每天开会写报告,和上下级打理好关系,做出政绩,居然闲着跑到他这边只为指导画师画什么不会掩盖天赋? “知府大人。”李昕伊恭敬地道:“您是一府的父母官,百姓都要仰仗您,期望您能勤政爱民,带着他们脱离苦海。” “我又不是菩萨,如何渡他们脱离苦海?”赵元未说,“玄济寺的尘光大师是个得道高僧,他们可以去那里捐点香油钱,为自己积德。”完全没有知府大人该有的架子。 赵元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剑眉星目,是真的一表人才。难得岁月这把杀猪刀温柔地放过了他,可见此人生活得有多滋润。 李昕伊对他几次三番干扰他画画的行为,忍无可忍,还得继续忍。一方面是因为人家是知府,而他是庶民。另一方面,赵元未长了一双桃花眼。 是的,除了日常担心自己的母亲以外,他依旧想念吴肃。这种想念并不以时间地点为转移,反而因为时间和距离的长远而越发地清晰起来。 那个弯着眼睛笑得腼腆的人,那个一本正经地念着古诗文的人,那个总是“心一,心一”喊他的人,那个他好久不见的人。 李昕伊忍不住自嘲,要是想追人,就算相隔几百里,写信寄礼物也不是难事。要是不追人,自己在这里顾影自怜个什么劲儿,真是太没意思了。 可世上总是有太多难以抉择的事,不是每个人都有西楚霸王的魄力,对着江东父老,毅然选择自刎。 可是怎么办呢?他就是这样的人啊,变不了,改不掉。 李昕伊原以为在外的磨砺能让他更果决一点。 可惜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来就是一句真理。 赵元未还是一有空就去李昕伊那里观摩,李昕伊曾委婉地问过他,为什么不和上下级的同事打理好关系,这样处理起政务来也不会碍手碍脚啊。 赵元未很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解释,李昕伊只得自顾自地画起画来。 有时,赵元未也会跟李昕伊说点什么。 “今上给卫铮加封了太子少保,听闻这位卫少保也是景宁人,你见过他没?”赵元未很随意地提到。 李昕伊说:“没有。他要见我时,我逃了。” 赵元未这下真的感兴趣了:“说说看,你怎么逃的?此人学富五车,不是正是你们这些读书人所趋之若鹜的吗?” 李昕伊说:“我只是个画师,哪里算是读书人。也不算逃,就是收拾了包,来了处州。人老先生忙得很,哪有空来追我。” 赵元未啧了声,又道:“你若不心虚,逃什么?多的是想见卫铮而求见无门的,你倒是不同凡响。 李昕伊呵呵自嘲道:“我又不是香饽饽,画个画而已,不得上檯面。” 赵元未道:“你也别自我埋汰,就说你这画的画法,别人就画不了。哪一日我回京师,你跟着一起去吧,少爷小姐们给你捧场,你也不用日日辛苦作画了,尤其是天越来越冷,你这手要握不住笔桿了吧?” 李昕伊道:“多谢知府大人抬爱,只是母亲年事已高,处州距景宁尚不过一日之程,我可以随时回去。若是去了京师,我阿娘才真的生了我跟没生似的。” 赵元未问:“你没有兄弟姐妹?” 李昕伊回:“农家人,生了也养不起,要姐妹做什么。” 赵元未说:“你看起来也到了岁数了,怎么样,需要我帮你做媒吗?” 李昕伊这下是彻底崩溃了,这么个碎嘴又无节操的人,别说只长了双桃花眼,就是长成吴肃的样子,他也能一脚把人踹出去。 当下强忍着道:“多谢知府大人好意,某身体不适,招待不周,烦请知府大人日后再来,某先送大人了。” 赵元未临走前还问道:“真不用我帮你请郎中吗?我认识一个杏林圣手,你拿着我的帖子,可以不用排队。” 又入冬了,李昕伊看着门前的大槐树,树枝在风中哗哗作响。有些想家了,去年的春节没回家,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一趟。
第23页 他就不信了,大过年的,知县还会让人守着他家。再说了,卫老先生已经去京城了,他也不是籍籍无名之人,知县若想继续迁升,肯定不会轻易动他。 这样思量着,李昕伊开始准备过年的年礼了。 第13章 准备年礼 李昕伊给自己列了一个礼单,上面一条条罗列着要送给吴阿公、吴参、李母等人的礼物。为了这个礼单,他真的费了好长的时间去思索,简直比画什么怎么画还要费脑。 吴阿公年纪大、阅歷广,有妻有子,还不缺钱。最好买一些处州的特产,尤其是药材和皮袄,再给李母准备上一份。 李昕伊在处州好些日子,虽说李母身子硬朗,但是有个万一,传递消息、及时照顾就全凭吴阿公照料。这份情必须得记着,所以礼物一定要厚。 吴阿公年纪大了,吴大哥又常年不着家,很多事都要仰仗吴参,因此吴二哥的礼物也必须实在而且实用,像是文人雅士们所重视的砚台或者笔洗,还有摆件,就不怎么合适了,最好是特产美食,不知道有没有能带回景宁的点心,去状元楼问问看。 给李母的礼物肯定要实惠了,否则买贵了,李母心疼,那这钱就是白花了。花钱买心疼的蠢事,做一次也就够了,要不买份菜谱回去,也让母亲尝尝自己的手艺。 关键是自己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了,李母明明四十不到的年纪,看上去却像个五十多岁的阿婆,想到前世保养得宜的母亲,李母心疼了,还得买些护肤品呀。 还有吴肃,李昕伊倒是想买很多的东西送给他。只是没名没分的,也只能想想罢了。 所以,送吴肃的礼物,选什么好呢? 说起来吴肃喜欢什么,李昕伊还真的不清楚。放牛的时候穷,没什么买得起的,就摘桑葚和野生的覆盆子,不管是用糖腌制还是直接洗干净了吃,都别有风味。 吴肃个傻小子,自小就给什么用什么,也从不念叨自己想要什么。这个呆子上次送了一个“牧童骑牛”彩泥塑,他要不再去买一个泥塑木雕? 既然要买礼物,少不得也要给墨泉阁的管事和知府赵元未也准备一份。毕竟他要回景宁过年,万一他们春节来拜访他,自己一声不吭地离开处州也太失礼了。 李昕伊看着自己想破脑袋列出来的礼单,仿佛看到自己攒了大半年的钱就这样长着翅膀飞走了,心情着实十分复杂。 还有半个月就腊月了,年关在即,李昕伊也不敢耽搁。整日除了画画,就是淘礼物。 处州已经很繁华了,集市上常有商贩叫卖,还有街市上林林总总的商铺。可是和很多男生一样,李昕伊也觉得逛街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尤其是卖的东西不太中意,想买的买不到,时间花费了那么多,结果一无所获的情况下。 这个世界对习惯了网购的少年实在不太友好。 药材和皮袄是很特别的一类商品。你不识货,对定价不熟悉,很可能不仅买到假货,还会被坑。李昕伊站在店铺口,掌柜的很是热情地向他介绍着货物,还详细地问他有什么需求。再周到没有了。 然而,李昕伊很怂地熘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缺少某种气场,看起来特别好欺负,就差在脸上盖上“不欺负就是亏了”的大章。 如果不认识墨泉阁的管事,亏了也只能认,或者提前做好防亏的功课。不过既然认识了这位“行走的火眼金睛”,那么不向其讨教就真的亏了。 那么李昕伊凭什么有这么大的脸去把墨泉阁的管事请来做“导购”呢?这里面也是有缘故的。 墨泉阁的管事姓刘名诲,今年三十有六,有一妻一子,无妾。此人在墨泉阁也算是有十多年了,职业操守那必然是十分地高,不在默许范围内,是不会和客户们发展出“超一般的友情”来。 刘管事替知府管着这处州府的字画买卖,就相当于掐着处州府文人的命脉。文人穷,没有祖产又不事生产,家里的妻女幼老怎么养活?这字画少不了卖的。可见刘管事这独一份的面子。 即使有人可劲儿地往刘管事袖子里塞银子,他还是该收的收,不该收的半分不拿。等下回见了你,依旧是个面子情。 所以李昕伊能和刘管事发展出“超一般的友情”,那就是老天也挡不住的有缘。 “缘分”的事,是这样的。 在处州有一户王姓人家,是做米粮生意的。有个女儿,相貌颇为惊艷,可惜情商不够,一根筋。这位王娘子做姑娘时,被家人约束得狠了,出嫁后,竟是万分的泼辣。不仅两年无所出,还拼命打压妾侍,把夫家弄得是乌烟瘴气。 夫家也不过是做布匹生意的,小门小户,哪里容得了这尊瘟神。家里整日不是婆婆哭就是媳妇闹,好在夫家最后赔了点钱,又承诺不收回聘金,王娘子终于带着嫁妆回了娘家。 可是姑娘的名声毕竟脆,再加上总有好事之人喜欢打听别人的房里事的,王娘子那点不足以为外人道的事不说人尽皆知了,但随便打听一下,还是会有人迫不及待地就想说的。 处州虽繁华,可也不是每个单身汉都娶得到妻子。就有这么个破皮无赖,看到这王娘子的颜色,不仅心里痒,半夜的时候身子也痒。因夜夜梦见王娘子,竟白日做起了梦来。看到了王娘子就殷殷切切,嘴上说着胡话,仿佛在恳求夜不归宿的妻子能够回家。
第24页 王娘子即使名声不佳,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出嫁必须三媒六聘,哪里睬得上这位破皮无赖。当下就让随侍之人乱脚踢出去了,癞□□吃不得天鹅肉,这是醒世恆言。 这一日,有个京城来的纨绔求到处州请人办事,就看到了这么一幕无赖纠缠姑娘结果被一脚踹出去的好戏。竟是对王娘子有了十分的兴趣。 他见这女子被流氓缠上身,以为不是什么正经姑娘。因着天高皇帝远,就让人拦下了王娘子,面上却表现出一副“英雄救美”的嘴脸来。 处州民风还算淳朴,百姓们还是第一次在戏外看到“恶霸强抢民女”的事,纷纷停下了脚步,感到十分惊奇。因这纨绔派头十足,王娘子又坐在轿子里,围观之人并不知该纨绔的身份,不敢贸然上前阻拦。 除了刘管事。 刘管事前些日子刚见过这位纨绔,此人不知有什么事求见赵知府,竟千里迢迢地跑到处州府来。赵知府不肯见他,此人又找到了刘管事,希望得到他的引见,也真是昏了头了。 赵知府派人留话给刘管事:“此人人面兽心,还没脑子。他给的你们就拿着,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因此刘管事简直难以置信,这人家里正遭了事儿了,不说忧心忡忡,居然还有兴致强抢民女。 当即就站出来道:“给齐少爷问好。”说着作了一个揖,道:“墨泉阁新出了画,正少人捧场,不知齐少爷可有雅兴?” 齐少爷看到刘管事,竟是比之前还要兴奋,脸上都出现了癫狂之色。 刘管事突然觉得嵴背一寒。和正常人还有道理可讲,可惹了疯子,那真是比骑虎还难下了。 齐少爷自从进了墨泉阁,就再也不肯出去了,除非见到赵元未。 刘管事投鼠忌器,既怕墨泉阁里的字画遭了殃,又怕赵知府觉得自己办事不得力,当下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在心里将这位齐少爷切成一段一段的餵狗吃。 巧的是,这一日李昕伊上墨泉阁送画来了。 只要别是齐少爷,刘管事现在看谁都像亲人,见了李昕伊,竟是要飞扑了上来,把李昕伊吓了一跳。 “刘管事,这是怎么了?”李昕伊向后退了一步,跟刘管事保留了一个安全距离。 刘管事于是这般那般的说了一通,最后道:“且为之奈何?” 可见是真的愁了。 李昕伊就给他出了个主意:“你只要说,赵知府在状元楼订了桌酒菜,逾期不侯就行了。” 刘管事不敢相信:“这能行?” 李昕伊道:“能不能行,试试不就知道了。你只要装作真有这么件事就行了。” 齐少爷刚开始是不信的,但是刘管事做出一副既生气又焦虑的表情来,还说有热热的锅子,他开始将信将疑了。 其实这个时候已经深秋了,外边已经颳起了风,晚间可能要下雨。 齐少爷最终还是去了,状元楼真的有桌酒菜,但是赵元未也真的不在。 刘管事问:“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去?” 李昕伊道:“这几日温差大,日中的时候热,晚间的时候冷。齐少爷已经冷得发抖了,一桌热热的酒菜如何吸引不了他?” 这一来二去的,刘诲觉得李昕伊是个值得交的,才有了“超越一般的友谊”。 刘管事显然比李昕伊要知世事的多。李昕伊要什么,刘管事就能带着他去相应的地方。那些人见到刘管事,也不敢拿次的东西煳弄。不到一天的时间,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 李昕伊最后决定买一对玉佩,“双鱼戏珠”,可以拆开,也可以合上,另一半送给吴肃,算是个念想。 结帐的时候,他把一个天狗食月的摆件也买下来了,因为刘管事肖狗。这摆件料子算不上好,只是普通的和田玉,难得的是这雕工,当真精緻。 其实已经超预算了,但是李昕伊狠了狠心,还是买了下来。 来年要试试创作大型的绘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讨好刘管事是很有必要的,还有赵元未。 如此一来,给赵元未的画,还要再精緻一些了。 第14章 再见阿肃 这一天是雨天,雨水淅淅沥沥,绵绵密密。南方的冬天,向来是冷伴随着湿意,渗透进骨子里。就是皮袄也挡不住这寒意,这样的天气,是要把人往死里逼。 李昕伊带着一干礼物,租了车,就往景宁驶去。他归心似箭,可是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路面又湿又滑,十分不好走,再心急也只能缓着来。 以至于李昕伊没能在宵禁前赶进城。 这样的天气在城外露宿一夜,别说人肯定会感冒,就是动物也受不了。 李昕伊不得不计划着在城外借宿。只是他身上带着要做人情往来的礼物,丢了就很难补。独身在外,既怕露财,又怕劫色。每到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说,在外漂泊难了。 因为每晚都有赶不上宵禁前进城的倒霉鬼,故而城外也有转为这些人开设的客栈和旅店。李昕伊紧跟在投宿者身后,假装自己不是一个人出行。 强行凑和了一夜后,李昕伊早早地就等在城门口了。 清晨果然是最冷的时候。 李昕伊坐在车上一个劲儿地打喷嚏,连带着那点“近乡情怯”的复杂感都消退了不少。
第25页 “谁这样想我?”李昕伊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盘点者可疑的人物。 直到第二十个喷嚏艰难地打完,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感冒了。 “所以根本没人想念他,其实是自作多情吗?”李昕伊觉得有些委屈。 李母见到李昕伊时,真是又惊又喜,儿子回来了,她真是又挂念又忧虑,时常想着他一人在外面饿着了没,冷着了没。 直到把人从头到脚地检查了一遍,确认儿子既没瘦了,还长高了,才笑着擦掉眼泪,帮着李昕伊将行李拎进了屋。 “路上是不是不好走?”李母道,“这几日一直下雨,你也不挑个天气好的时候,一个人驾着车,也太危险了些。” “没事。”李昕伊更在意的是怕把感冒传到李母身上,道:“我有些风寒,阿娘离远些罢,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李母听了,嘴上还数落着李昕伊不懂得照顾自己,她自己却是连忙去厨房洗了姜,熬成汤后就给人灌下。 然而到底是晚了一步,李昕伊当晚就发了高热。 李母一整晚都没怎么睡,敷了冷帕子在李昕伊的额头上,又将胳膊和大腿都擦了一遍。第二日一大早就去把乡里的郎中请来。 李昕伊都烧得有些迷煳了,仿佛回到了前世刚和前男友分手的情景中。又觉得自己一回来,就害得李母为了照料他整夜不能睡。心里酸涩不已,烧红了的眼角落下了泪来。 李昕伊心思沉沉下,白天烧退了,夜里又反覆起来。直到第三日,这场来势汹汹的感冒才渐渐温和起来 人一病,就容易感伤。李昕伊想着自己自从穿越了以后,越发地感觉到求生的艰难和世事的苦痛。不禁想起自己那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的感情,越发觉得人间不值得。 还有心思想别的,就说明病差不多快好了。 知县既然是卫铮老先生的高足,卫老先生得到了封赏,这知县也就跟着鸡犬升天了。有传言道,开春后,知县就要升迁了。 都快过半百的年纪了,终于从芝麻官的位置上动了动,知县是春风得意,满面红光。这一高兴,府里的姨娘就有喜了,真是喜上加喜,一时间都忘了去找李昕伊的麻烦。 大年初一,爆竹声噼里啪啦一大早就炸起来,越是前一年倒霉的,爆竹声就得越响。仿佛在新的一年里,一切都能重新开始,过去的一切都可以当作是过去了。 不管怎么说,至少在年初一这一天,新年的意象都是极好的。 因着李父早逝,李母寡居,家里本来也就没有什么亲戚往来。只在初一的夜里对着李家逝去的先人祭祀了一番,又拜过了土地和灶君,辞旧迎新的活动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春晚的元日,确实差了点儿什么。 李昕伊的病缠绵了半个月,大年初五这一天,他终于从房里出来了。 还是有些咳,李昕伊也不去上门叨扰人家。他带来的礼物年前的时候就拜託李母送去了,初一的时候,吴阿公和吴参又亲自拜年给了回礼。 除了那个双鱼戏珠的玉佩,李昕伊并没有准备好要给吴肃。 他向人打听过了,吴肃还在梧桐村,这些日子都在为最后的府试做准备。所以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这个要紧的关头去打扰人家。 冬日的空气总是带着凛冽,李昕伊沿着田埂往外边走。这个时候,春节的余味还没过完,四周都很空旷。 李昕伊看到有些田地里的秸秆茬还留着,有些田地里,冬麦苗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脚下的这一条路,他走过太多次了。晨曦微露时,他和黄牛经过这里,赤着的脚穿过带着露水的草茎,有些凉。 不过夕阳西下时,投在地上的倒影便会多一个圆润的影子,拉长了,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李昕伊想起那段放牛的时光,即使隔了一年多了,他还是会感到受宠若惊。 为什么,这个不过十岁的少年,愿意陪着另一个少年,走在这带着孤寂和不甘的田垄上。 李昕伊也曾真的问过:“阿肃,每日看我将黄牛赶回去,不会很无趣吗?” 那时的吴肃,声音还带着清脆的童音:“无趣?不啊,和心一你在一起就很有趣。” 吴肃一向直率,他不会说话只说半句,剩下的让你猜。 他就是单纯地喜欢自己,而不是因为自己送了什么礼物,或是给了什么好处。 在这样的吴肃身边,李昕伊觉得,自己是很真切地被人喜欢着的。不是因为血缘关系,不是因为有相近的爱好,不是因为有共同的对头,而是纯粹的,没缘由的,能够透过肉体看见灵魂的喜欢。 也许是自己过度解读了,但是李昕伊还是觉得这种喜欢太过难得,也太过美好,他时常觉得自己无以为报。 对比吴肃的纯粹,这种带着报答的喜欢,让李昕伊有些自惭形秽。 没想到的是,这种并不纯粹的喜欢,后来竟是变了味道。 李昕伊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对这个男孩有了别的心思。 放在后世,他这样的怪叔叔是要被带到警察局里喝茶的。 “真是太不要脸了。”李昕伊想道,“吴肃应该还不到十六岁吧,他怎么能对还不到十六岁的孩子下手的。”
第26页 “世人都重子息,何必连累别人。” 李昕伊将那对双鱼玉佩锁在了箱底,这辈子能不能重见天日大概是个未知数。 但是未来么,正是因为未知,才更值得期待吧。 李昕伊回乡,一应画具都没带,要画幅画给吴肃,画笔颜料还得重新买。 但是此时不比从前,买不到颜料还得用胭脂来替代。正好李昕伊担心长久不画了手生,趁着集市去镇上买了画具。 画具到手后,画什么,又让李昕伊为难了起来。 画花卉太常规了,不够有意义。画人物的话,要夺人眼球的话,画师会选择美人来入画。 李昕伊疯了才要画别的美人给吴肃,可是送自画像的行为也太变态了点。 正当他愁着的时候,一只一岁多的小狸花猫踩着软绵绵的肉垫,跳上了案桌。 只见它睁着又圆又水润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铲屎官,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叫声,又媚又软。 它毛茸茸的尾巴轻轻地甩着,擦过李昕伊握笔的右手,脚爪子也毫不客气地踩上了纸面。 李昕伊做不出把小狸花猫赶走的事来。 他已经被萌坏了。 小狸花猫见铲屎官既无趣,又不懂得上供小鱼干,见它“喵”了好久,铲屎官依旧带着奇怪的微笑,眼睛发光地看着它,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此人大约是脑子坏了。 于是毫不留恋地跳下了案桌,出门寻找它的兄弟姐妹了。 李昕伊终于反应过来:素材不是现成的嘛! 从李昕伊家的后门出去,有一片不大的空地。除了李母种的一些萝蔔缨子等蔬菜,还长着几株山茶花。 山茶这种植物,叶色翠绿,花朵艷丽,开得时候很美丽,但是掉的时候,也是落英满地。 小狸花猫因为被李母惯得,既娇气又不长记性,又一次地踩上了满地的山茶花,然后李昕伊再一次哈哈地大笑起来。 小狸花猫因为花粉过敏,狂打喷嚏,好看的猫脸都扭曲起来了。 听到里面传来无良的笑声,“喵”的一声蹿了出去。 几个时辰后,一幅《猫崽戏花图》新鲜出炉,山茶艷丽,猫崽可爱,别有意趣。除了猫崽怎么看都像是被花调戏了。 李昕伊画成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难为他作画时一直忍着了。 画好画,又装裱完毕,李昕伊终于带着画去找吴肃了。 年初一的时候,吴肃其实来过,不过当时李昕伊正病着,咳嗽和鼻涕不断,狼狈而毫无形象,自然是不愿意见吴肃的,只说自己病着,怕与过年的喜庆犯沖,竟是都没见上一面。 现在他重新登门,要说些什么呢? 李昕伊有些忐忑。 然而,到了吴肃家的时候,才知道吴肃的一个姑祖母六十大寿,吴肃去给他姑祖母拜寿去了。 李昕伊有些尴尬,还恨自己不长记性,不比那只一岁多的小狸花猫强多少。 每一次,每一次,什么事都还没发生,他自己就先在脑海里预演了一遍了。 然后十次有八次是在自作多情。 这个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第二天,吴肃自己倒是先过来了。 再见吴肃,他比一年前更高了,也更瘦了些。原先圆润的影子竟是半点都看不见了。 李昕伊忍不住心疼地说道:“阿肃,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作者有话要说:  吴肃:心一,我一直想知道,你这名字是怎么取的。 李昕伊:我爸姓李,我妈姓伊啊。昕,就是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嘛。 吴肃:姓一?心,还有这个意思? 李昕伊:其实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吴肃:…… 第15章 上元佳节 其实瘦了的吴肃非常好看,褪去了圆润的婴儿肥,脸上的稜角让他看起来几乎有些成熟青年的模样了,褪去了青涩,仿佛不再是十五岁的少年。 圆润的下巴早已消失不见,展露出来的匀称的骨骼线条。他的眉眼长开了,少年时稀疏的眉毛而今浓密而锋利。 漆黑的眼眸不再如少时的澄澈干净,反而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感。 李昕伊看着吴肃,分明是熟悉的相貌,却多了很多的陌生感。 “阿肃,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李昕伊不自觉地出口问道。 吴肃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如果一个人不是正在减脂减重,并且卓有成效,问他怎么瘦了就如同问一个人怎么胖了一样,既难以回答,而且可能会让人觉得冒犯。 李昕伊很快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感到有些尴尬,并试图转移话题。 “我前些日子得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别人,所以不曾出去,也没有见人。我现在好多了。” 话说完,李昕伊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下,吴肃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倒是把戏加上了。 他赶紧往回找补,“我是说……” 这时,吴肃“嗯”了声,开口道:“我来……”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了嘴。 空气中飘过一种叫做“尴尬”的东西。 吴肃正想说他来就是想看看李昕伊病好了没有,他还带了一些清热解毒的草药来,就是没有生病,平时也可以沖水泡茶喝的。
第27页 仿佛被李昕伊的尴尬传染了,吴肃也觉得有些不自在,到了嘴边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李昕伊干咳了一下,从里屋取了一幅画来,正是前两日画好的,《猫崽戏花图》。 “你上次说想要我的画,我就作了一幅。”李昕伊将画展开,示意给吴肃看,“画上的是我们家的狸花猫,小猫活泼爱玩,很是可爱。” 他没看吴肃,说:“希望你喜欢。” 把礼物拆了问他喜不喜欢的感受,吴肃还是第一次体会。他垂头看画,画作精美,笔法细緻。他转而看向作画的人,苍白的脸上,此时正挂着客气的微笑。 仿佛被什么刺痛了眼睛,他快速地眨了眨眼,李昕伊还是挂着那个让人觉得冷淡疏离的笑来。 从进门开始,吴肃就觉得有些不舒服。李昕伊看他的眼神,平静无波。 他本来没放在心上,可自和李心一自七岁相识,即使中间隔了一年未见,他们那么多年的感情,不是轻易就能被时间和距离撼动的。 李昕伊可以和他生气,可以对他失望,可以向他表达痛苦,可是唯独,不应该是客气。 吴肃从与李昕伊重逢那一刻起的欢喜,被突如其来的冷淡和疏离泼凉了。 他没有去接那幅画,反而抓住了李昕伊的手腕,可能是病中消减了的缘故,细得仿佛轻轻一捏就能折断。 李昕伊吃了一惊,显然没预料到吴肃也有无礼的时候。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漆黑的眼眸,动了动手腕,没挣脱出来。 “怎么了?”李昕伊尽量忽视吴肃身上的气场所带来的压迫感,道:“是不是画有什么问题?” “不是画。”吴肃道,同时松开了手,李昕伊的腕子太细了,他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真捏青了他的手腕。 “心一。”吴肃道,“为什么你走之前,一句口信都没有捎给我?就算走得匆忙,那等你安定下来,也可以写封信给我吧?你能给吴参寄那么多信,却一封都不能寄给我?” 李昕伊吶吶,他像是一个找不到藏东西的地方的人,无声地哀求别人不要看见,或者即使看见了也不要说出来。 然而吴肃就这么直接地把话说开了。 脸有点疼。 其实很多事情,没必要问得那么清楚的。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含蓄而隐晦。有些东西,在该消失的时候就会消失,尤其是变质了的友谊。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自己走独木桥,咱们就这样分开,心照不宣。 李昕伊想是这么想,但是藉口还是要找的。 “听吴二哥说,你要准备童生试,想来必定十分忙碌。我一寄信,你就要回。这一来二去的,少不得要耽搁许多时间。倘若你没能成为生员,这责任就有我的一份。这思来想去,反正也没什么话好说,就不寄信了。” 吴肃听着李昕伊的胡说八道,冷笑了声,“你这是打算和我生分了吗?” 李昕伊道,“哪能呢?你是要走科考这一路的,以后定然是要成为举人老爷和进士老爷的。我一个小小的画师,巴结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生分呢?” 吴肃没有回话,沉默着在思索着什么。 李昕伊也觉得自己刚才那话实在阴阳怪气,可是一解释反而越描越黑。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吴肃最后说道。 李昕伊无法解释。他直到现在,心脏还是扑通地跳着,双手发冷,还出了虚汗,脸上的微笑都有些挂不住了。 这是过分激动的症状,他一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袋子里。”吴肃指了指自己提过来的东西,对李昕伊说道,“你看着用吧。” 说罢就将展开的画收好,揣怀里,和李昕伊告别后,走出去了。 李昕伊有些呆滞地看着吴肃留下的袋子,里面是一些药材,有些摸不准吴肃是怎么个态度。 所以说,没什么默契,就不要搞心照不宣这一套。 李昕伊更尴尬了。 上元节在正月十五,不过张灯夜却是从正月十二至正月十五,足足有三夜。 这三夜里,街上都会张灯挂彩,锣鼓喧天。男男女女结伴出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可以说比起元日来,上元节要欢乐得多。没有宵禁,灯火可以亮一整晚。 李母见李昕伊自从病好后,每日只在家里,也不出去,有些担心他闷着。这几日都在劝说他和人出去,看看有什么好看的灯。 “烟火、龙灯、马灯,你去看看,或者买下来,或者画作画,给你阿娘看看,让阿娘也沾点喜庆。” 李昕伊道:“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阿娘和我一起去吧。” 李母说:“街上人太挤,常有把鞋子挤掉的,我一把老骨头,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李昕伊在屋里,可以听见外面好多唿朋引伴的声音,一时间也有些想出去了。他道:“那我上街了,阿娘一个人在家小心,我去给你带一盏灯来。” 李母笑着说:“你在街上才要小心,可别摔了。” 李昕伊脸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平地摔技能不只女孩有,男生可能也一样,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李昕伊上个元日留在处州没有回来,他也是见过处州灯会的繁盛的。
第28页 他住的地方离街市很近,彼时,邻居带着他的妻子,以及两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孩子,要上街。留下两个年纪小的孩子,拜託给李昕伊照顾。 其实房主人本想将四个孩子一起带出去的,只是如果带孩子出去,就只能在外面转转,而不能挤进人多最热闹的地方,怕弄丢孩子。 他见李昕伊一个人孤零零的模样,有些不忍,本来是想劝说他一起上街看灯会的。 李昕伊那时离家不久,最是想家的时候,心里很不痛快。他不愿打扰别人逛灯会的兴致,于是就主动说要替他们照看孩子。 两个大的孩子已经开始懂事了,这么一年才一回的张灯夜肯定不愿错过。 两个小的孩子虽说懵懂了些,可也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即将错过什么,嘴巴扁扁的,不开心的模样。 李昕伊看着有趣,倒是不再那么想家了。 在这个异时空里过久了,前世的种种,没有磨灭,却也淡了很多。他有时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时空里的人。 可是每当他难得地产生了归属感时,现实又会给他一耳光,告诉他不要异想天开。 在最后一个张灯夜,李昕伊终于上街了。 灯火是很好看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好像在某个时空,也是这样的街口,灯光如昼,车水马龙。他就像一个迷茫地找不到归途的旅人,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人,将他带回家。 他等啊等的,灯光都黯淡了,那个人始终都没有出现。 回过神时,眼前又清晰起来,喧嚣声再次透过耳鼓。李昕伊清醒了。他当然是有父母的,又怎么会没有家。怅然的情绪一晃而过,眨眼又是下一个张灯夜。 李昕伊说要出去,自然是真的去的。 以前的上元节,吴肃会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去看灯,他当然竭力邀请李昕伊同他们一起出去。 可李昕伊又不是真正的孩子,怎么会不识趣地掺合进别人的家庭聚会呢,只推託说自己和别的小伙伴约好了。 哪有别的小伙伴呢,吴老太太正牵着自家孙孙的手呢,他又怎么能挣脱开和李昕伊一起去。 李昕伊不想一个人去看灯,就去了吴阿公家,想找吴参一起去。 屋里亮着灯,李昕伊敲了敲门,没回应,又试着推了推门,门开了。 李昕伊抬头,原来是吴阿婆开的门。他连忙说清自己的来意。 “阿婆,吴二哥在吗?这几夜张灯,我想约他一同上街看灯。” 吴阿婆看清了李昕伊,说:“阿参他早出去啦,你得早一些,他们天还没黑就上街去了。”说着要请李昕伊进来。 李昕伊拒绝了,道:“不了,阿婆,我怕晚了街上人多,我就挤不进去了。” 吴阿婆朗声笑着,李昕伊问:“我去给阿娘买灯,给阿婆带一盏?” 吴阿婆哪要这玩意儿,道:“你自己看灯当心,注意烛火才是。” 告别了吴阿婆,李昕伊朝距离梧桐村不远的镇上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第16章 花灯烁烁 李昕伊独自一人前往街市上看灯,路上来去的乡人很多,很多人手上都提着各色的彩灯。男女老少,好一幅欢乐的样子。 此时正是酉时三刻,天虽然黑得早,但是山上的烛火明明灭灭,举目望去,四周都是亮着的灯光。 这一夜,真的很热闹。 李昕伊仿佛被这种热闹感染了的样子,心情也愉悦起来。他悄悄地跟在一群少年人的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假装自己是那群人中的一个,一种名为安全感的东西油然而生。 上元节是一个约会的好日子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前面那群少年人,衣着鲜丽,即使是墨蓝的夜色,也挡不住的蓬勃的少年气。不知是否有急着和佳人赴会。 李昕伊真的有些想结识他们了。 “心一!”一个有力的声音在喊他,仿佛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 李昕伊没应声,也没回头,只是停下了脚步。 “心一。”后面那个人继续喊道。 李昕伊于是动了动脸部的肌肉,微笑着回头道:“阿肃,你也来看灯啊。” “我是来找你的。”吴肃说,“婶子说你走出来没多久,我就追来了。” “呵呵。”李昕伊干笑了两声,道:“那一起去吧。” 说完也不管吴肃,快步地向前走,仿佛真的如同一个期待灯会的七岁稚童。 吴肃跟上他的脚步,他人高腿长,毫不费力。 “以前我就想同你一块儿上街看灯,可是你总是说要和别的小伙伴一起去。” 李昕伊回:“所以今年你没和家人一同出去,是因为他们以为你约了哪家的姑娘吗?” 吴肃不回话了,李昕伊以为自己说中了事实,本想藉机再捉弄一下他,突然又觉得没意思起来。 吴肃问:“那你有约吗?” 李昕伊说:“有啊,我约了吴二哥,就在街口的茶铺呢。” 吴肃于是不说话了。 两个人沉默而尴尬地往镇上走,三四里地的光景,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走到,何况李昕伊一路走得像是和吴肃比赛竞走似的,步子迈得又快又急。
第29页 吴肃真以为李昕伊约了吴参,但还是不紧不慢地跟在李昕伊身后。 没多久,两个人走进了街口的茶铺。 茶铺是一间不大的铺子,仅供来往行走的人坐下歇息。一个铜板就可以买下一大碗茶,再实惠没有了。 寻常茶铺里总是坐着找人解闷说八卦的乡人,但是今夜张灯,人们都看灯去了。街上还有各种杂耍和零嘴,于是只茶铺主人和他的孙子在。 李昕伊他们进去的时候,茶铺主人正劝他的孙子自己去看灯,反正铺子里没什么客人,他一个人守着就行。 这是一个精神矍铄,面色红润的老头子,李昕伊有些羡慕地想,若是他六七十岁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精气神就好了。 他向老头打了个招唿:“老伯,我们到这里来坐一会儿。你这里可有什么点心?” 老伯笑眯眯地道:“锅里蒸着糯米糕,最是甜糯,来一块?” 李昕伊笑得很真切:“好啊。” 和糯米糕一起端来的还有两碗带着热气的茶,老伯坐在一边,笑呵呵地看着他的圆脸少年忙里忙外,道:“街上的灯好看着吶,你们不去凑热闹?” 李昕伊此时正看着一块被切成两份的糯米糕,夹了一块,把碟子往吴肃那边推。 吴肃于是伸出了筷子。 又甜又糯,还带着桂花的香味。李昕伊满足地想道,听见老伯的问话,于是匆忙咽下准备回话。 那边,吴肃回道:“我们正是要去看灯,只是还在等一位朋友。” 老伯说:“年轻人就是要多走动,彼此间也有话说。像我这孙子,木楞愣的,也不爱出去,整日守着我这把老骨头。老汉我真是替他着急。” 李昕伊道:“老伯你也别急,小哥正是孝顺的时候,等有了媳妇,老伯你就该失落了。 这话逗得老伯呵呵笑了,仿佛真的看到家里走进了一位花枝招展的孙媳妇,于是笑眯眯地去找他孙子说话了。 桂花糯米糖糕是趁热的时候最好吃,凉了就又硬又腻,李昕伊一边被烫得发出呲呲声,一边还是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吴肃看得心惊胆战,生怕李昕伊的舌头被烫出水泡来。 吃完了糕,还喝了茶解了腻,两刻钟过去了,吴参还是没有来。 “吴二哥大概不来了。”李昕伊说,“我们自己去看灯吧。” 吴肃没有拒绝,只是看着李昕伊的眼里多了一份瞭然。 这让李昕伊怀疑自己是不是露馅了。 “那我们要不要再等一刻钟看看?”李昕伊试探着问道。 吴肃也是真的好脾气,说:“我们和老伯说一声罢,如果吴二哥真的来问起我们,就劳烦他告知一下。” 李昕伊于是找老伯付点心钱去了。 街市上人来人往,许多漂亮的彩灯挂成一排,有的花钱就能买下,有的只要猜出灯谜就能拿到这些精緻而美丽的花灯。 李昕伊看着炫彩夺目的灯,有些出神。 吴肃顺着李昕伊的目光看,是一盏玉兔望月灯,他想到李昕伊送给他的画上,也是这种毛茸茸的小小的动物。 他走上前去,只见灯上贴了张谜面:“残花片片入画中——打一字”。 吴肃想了想,给出谜底,卖灯的人于是笑着灯取下来,递给他,吴肃向卖灯人道谢,又另外买了一盏荷花灯,然后提着灯向李昕伊走去。 “给我的?”李昕伊瞪大了眼睛。 “嗯。”吴肃点点头。 “提着灯怎么走路?”李昕伊有些傻眼。 吴肃仿佛看明白了李昕伊在困惑什么,解释道:“灭不掉,烧不起来的,你放心走就是。” 李昕伊为这扎灯技术而惊嘆不已。 除了灯,街上还有人卖冒着热气的元宵。三文钱一小碗,五文钱一中碗。 不仅有汤圆宵,还有干捞的,略大一些的糯米圆子上沾了黄褐色的糖霜,用竹籤子扎了,可以一边走一边吃。 李昕伊很喜欢吃糯米食,于是他就问吴肃吃不吃。 吴肃说不吃,李昕伊于是将灯递给吴肃,自己跑去买元宵了。 回来的时候,只见李昕伊两手,一边一头,提着长长的粽叶子,上面粘着三颗圆滚滚的元宵。想吃,就只能上嘴啃。 李昕伊有些不太好意思,但是再不吃,元宵就要凉了。 吴肃本来是想帮李昕伊提着粽叶子的一头的,但是伸手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拿了竹籤,扎了一颗,送到李昕伊嘴边。 糯米糰子很软,竹籤扎不住,很快就要熘了的时候,李昕伊上嘴接住了。 粉色的舌,洁白的齿,吴肃看了一会儿,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睛。 李昕伊沉默地咬着元宵。 剩下的两个,他们一人一颗,分吃了。 明明喧嚣声震天,到处都是明亮的灯火,李昕伊却觉得很安静,周围的一切都渐渐模煳了,只剩下眼前这个瘦削的身影,轮廓清晰。 上元节之后,李昕伊就要回处州了。 虽说知县开春后就要升迁了,但他毕竟人还在景宁。何况李昕伊自己还有不少跟画有关的东西留在处州。 李母像每一个孩子要离家的母亲一样,收拾着所有李昕伊可能需要并且能带上的东西。
第30页 “这是上年秋天晒的茄子干。茄子可会长了,我晒了不少,你带点回去吃。” 说着是一点,李母包了一大包,衬托得吃胖了的狸花猫都显得娇小了不少。 已经四岁的狸花猫已经没有刚来时候的兇狠模样了,温顺的时候看起来简直软糯无害。不过大黄狗依旧有些憷它,就能看出所谓的无害其实是表象。 不知道狸花猫是不是听到了李昕伊的腹诽,跳上来就给了李昕伊一爪子。 李昕伊揉了揉抓痕,没破皮,却是不敢训斥这位小祖宗,只伸手撸了一下他阿娘的小心肝。 李母又装了一袋萝蔔干,一罐腌黄瓜,还有一罐辣椒酱。 “口中没味道的时候吃一点,日常还是吃新鲜的。”李母嘱咐着。 李昕伊一一应“是”,李母又拿了几件衣服来,“我知道你不爱穿鲜亮的,都是些素色的衣裳。” 李昕伊摸着衣服柔软的料子,感受着锦纹的触感。 “阿娘,您眼睛不好,不该如此劳神,外头有成衣店呢。” 李母微笑着道:“也就几件衣服。就是不知道你在外头长高了没,做得有些大。” 衣服确实有些大,下摆垂到了脚面,像是偷穿了哥哥衣服的小孩。 李昕伊有些尴尬,李母道:“没事,下摆收一收,你反正还要再长高的。” 临出发的时候,吴阿公、吴参和吴肃都来送行,吴阿公还带了一大袋吴阿婆做的炒豆,说是可以在路上吃。 有路过的村里人见了,也凑上来,得知李昕伊要去处州府,都朗笑着祝福他。 对于这种送别的场面,李昕伊有些不太自在,和众人告别后,摸了摸灰毛驴的脑袋,出发了。 李昕伊朝后看了一眼,李母和吴肃还站在原地,其他人都离开了。 他于是回过头,擦了擦眼角的水珠,坚定地看向前方。 作者有话要说: 第17章 朝堂风云 新的一年开始了,过年的时候再热闹再喜庆,有些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比如说,这终究将是不平静的一年。 皇帝陛下的身子骨越发不好了,这本该会被遮掩得密密实实的消息,不知为何,成为了人尽皆知的秘密。 朝堂里涌动着好几股力量,除了忠诚于皇帝陛下之外,有的支持“太上皇”復辟,有的支持“废太子”即位,有的站在皇后及五岁的皇太子身后,还有各地的藩王也蠢蠢欲动,想要进京分一杯羹。 年前,虽说今上不怎么上朝,但是每过十天半个月的,还是会露面一次。开春之后,皇帝陛下已经足有一个月没有上朝了。 这让群臣不得不有了什么不好的联想。 内阁首辅卫铮,就是被皇帝陛下亲自送到城门外,最后又被召回的元老。 在“太上皇”被俘之后,他积极地拥护当时还是景王的皇帝陛下,又建议皇帝陛下发出勤王令,最后京畿得以有效地被守护,北蛮被击退。因而深受皇帝陛下的信任。 有别于在景宁时候的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如今的卫首辅眉头微蹙,眼眶深陷,头髮花白,形容憔悴。 若是说之前,人们只是有不好的联想,等看见卫首辅后,这样的联想迅速就变化为证实。 其实卫首辅的脸上已经敷了粉的,不仅如此,他还抹了一点胭脂,使得脸庞看起来红润一些。他如今代表着内阁,外在的形象尤为重要,必须一丝不苟。 只是这点红润却让人误会了,以为卫首辅积劳成疾,发了高热还恪尽职守。于是更加忧心忡忡起来。 卫首辅已经好几夜没睡了,他不再有年轻时候的健硕的体格,失眠对他的身体影响很大。 当年他积极拥护景王,是因为他以为“太上皇”被俘,皇室受辱,应当立刻自裁以维护皇室颜面,哪想到“太上皇”还能回来。 回来就回来了,提议将“太上皇”囚禁了就是,皇宫后院空屋子多得很,只要当今陛下“万代千秋”,他死后扶柩归葬于景宁,子孙后代得以荫庇,那他的一生就圆满了。 哪能想到顺遂了没几年,当今陛下突然重病,皇太子都没来得及成年。 更糟糕的是,昨晚他得到了内幕消息,皇帝陛下是被毒害的,动手的极有可能是太后。本来昨晚上卫首辅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得彻底睡不着了。 “晚节不保了。”卫首辅绝望地想道,他一向是胸有成竹,并且极为自信的,如今却预料到了自己悽惨的下场。 无怪乎卫首辅今早满脸的颓废。 皇太后是“太上皇”的母亲,皇帝陛下的养母。 皇帝陛下的生母只是一位无名的宫妃,并且很早就去世了。皇帝陛下自幼被养在皇太后的膝下,也正是因为如此,“太上皇”被俘,第一个被扶上位的就是景王。 当年扶景王上位,皇太后也出力了的,哪想到如今她一翻脸就下毒呢。 说起来当今陛下对她也是孝顺有加,仁至义尽了的。 不过既然有了这么一出,“太上皇”的復辟指日可待,以皇后的能力和太子的幼小,哪里能斗得过太后呢? 尽管如此,皇帝陛下还没有驾崩,那么各方势力就还有个鱼死网破的机会。
第31页 与朝堂动盪相伴的还有开春之后的干旱,华北平原已经连着好几个月没有一滴雨了。没有雨就意味着干旱,意味着颗粒无收。 与北方的干旱相对的,南方的梅雨比寻常足足早了一个月,冬小麦还没来得及收,早稻还不到成熟的时候,看起来它们就要烂在田里了。 李昕伊在处州的生活还算平静,除了老是下雨,画不好卖,还要格外注意保存,以免画卷因为潮湿而长斑。 粮食的价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涨,李昕伊因为还有存款,生活暂时没受什么影响,但是画花卉也不是长远之计。 尤其是赵元未调任回京之后,新任的知府对字画的管控不再那么严厉,市面上有人拿自己的画出来卖,比墨泉阁的价格要优惠不少,最后也没见官府出面查封。 李昕伊因为和刘管事私交不错,还有白纸黑字的合约在,只能继续将画留在墨泉阁卖。不过他也不是没动心思,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尝试画新的东西。 天灾人祸对百姓生活的影响,是因人而异的。 比如说画不好卖,但是话本和版画却卖得很好。生意和劳作少了,时间空余起来,人们对精神世界的要求就高了。 李昕伊也开始尝试画“连环画”。 连环画又叫连图画,是指用连续的图画叙述故事,塑造角色。 一般这样的画都会刻在木板上,印刷起来非常方便,自然卖得也很好。 李昕伊买过几本,相比于后世的漫画来说,这些连环画故事刻板,人物也不精细,只是对比于全是字的话本来说,老少咸宜。 李昕伊于是活跃起心思来了。 他开始创作脚本。 因为怕涉及版权,不敢直接化用“三国故事”和“三藏取经故事”,所以他决定以《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为蓝本,画一个流行的才子佳人故事。 “张生普救寺相遇相府千金——叛将围寺强娶崔莺莺——崔母许婚,张生请外援——崔母赖婚,张生相思成疾——红娘牵线,两人相会——崔母许婚,张生进京赴考——张生中状元,郑恆编谎言——崔母赖婚,崔莺莺要嫁郑恆——张生赶来,两人完婚。” 写完脚本,还要编写剧本,之后还要画分镜头,确认场景以及角色形象。 没有半年根本画不完这个故事,李昕伊尽可能地压缩情节了,然而真正上手画还是困难重重。 不得已,李昕伊放弃了后世的漫画画法,模仿现有的“连环画”,一幅图一个情节,九张图就是整个故事。至于情节是否连贯的问题,李昕伊表示,可以发挥想像力啊。 反正有墨泉阁的刘管事在,这些图不论是作为话本的插图还是集合单独出刊,卖都是能卖得出去的,关键是卖多少钱的问题。 “赚个钱真不容易。”李昕伊感慨道。 景宁的知县终于升迁了,这本来是卫老先生安排好的,虽说他如今自哀“晚节难保”,但是文知县仗着他的声势也只是在景宁横行罢了,而且这种“横行”是小心又谨慎的,从景宁迁到别的州府也不难。 赵元未离开处州以后,新任的知府即使沿用旧的属官,也要安插几个自己人,文知县就混入其中,如今该称为文同知了,主管工程营造和仓库修理等事务。 李昕伊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情绪,想到如今的光景如此不好,到底担心留在梧桐村的李母。和墨泉阁管事商议一番后,承诺每年都会将一定数量的画送到墨泉阁,直到合约结束为止。 紧接着,他便收拾起东西来,带着没吃完的辣椒酱和茄子干,以及画具和衣物被褥等东西,准备回乡了。 这回他终于租了一辆骡车,怕累坏骡儿,他也不敢走得太快,只撑着伞,慢悠悠地往回走,走了两天,终于在宵禁前回到景宁。 李母显然早就知道李昕伊要回来了,喜不自胜,花了半天时间做了一大桌菜,还叫来了吴阿公一家,为李昕伊接风洗尘。 李昕伊没想到,自己年后离家不过半年,不仅被狸花猫和大黄狗夺去了李母的宠爱,如今还要降格成为“客人”,被“接风洗尘”了。 “这回回来了就不走了吧。”吴阿公问道。 李昕伊咬着一只河蟹腿,是吴参从溪滩那边捞的,被李母炸得松脆,味道很是不错。 李昕伊放下河蟹腿,回道:“不走了,阿娘一人在家,到底放心不下。何况处州那边米粮贵得很,画也不好卖。” 吴阿公嘆息道:“这雨下个不停,作物都烂在了地里,百姓的罪还有得受呢,你早些回来也好。” 吴参插嘴道:“怕的是雨涝之时,河水决堤,田庐房舍都被淹了,百姓才要逃荒呢。” 李昕伊诧异道:“不会这么严重罢,我听说北方旱着呢,开春后一滴雨都没下。” 吴阿公懂的多,回道:“北方越旱,咱们南方就越涝,等着吧,旱过之后,就是虫灾了,到时候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吴阿婆虔诚地说:“盼着老天爷仁义些,给我们百姓一点活路吧。” 李母倒是看得很开:“人生下来就是要受罪的,该受的罪受完,死后也可以早登极乐。”
第32页 因为话题太过沉重,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又扯了别的话题,谈了开去。 第18章 雨肥梅子 李昕伊回景宁之后,特意抽出时间来去见吴肃。 其实也不算特意,他只是想见这个人,所以就去了。 他打听到吴肃一直在家跟着自己的先生学,于是就往吴肃家走。 走在路上的时候,有人好奇地望着他,还有人和他打了个招唿:“回来了呀。” 李昕伊通通微笑着点头回復,像是和他们很熟悉的模样。 等到了吴肃家的时候,他又犹豫起来,想要回去了。 乡村人家,想要见谁,在村口喊一声就行,总有热心的乡民愿意替人传话。 所以李昕伊也没有什么拜帖之类的东西,他甚至没有带上礼物。 这并不算失礼,提着礼物,主人家才要担心你是不是别有所图。 何况乡里人谁不知道李昕伊幼年丧父、家徒四壁,当年小可怜的形象深入人心。 “找阿肃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出现在李昕伊身后,他连忙回头,只见一个身穿宝蓝色直裰,头戴巾帽的男子,原来是吴肃的三叔。 “啊,叔叔。”李昕伊立刻回道,“我来找阿肃,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忙着。” 吴肃的三叔自从脱离了科考的苦海之后,生活得很是滋润,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沧桑感。闻言笑道:“那我去问问他,看他是不是正忙。” 说着把李昕伊迎进客厅,自己去找吴肃了。 吴肃来得很快,看到李昕伊显然是又惊又喜。 自从上元节分别后,两个人再没有长时间的相处了。 “心一,你回来了?”李昕伊光听这声音,就能感受到吴肃是真的高兴,更别说咧开的嘴角了。 “前两日回来的,回来后就想见见你。”李昕伊说得很直白。 刚下过雨,空气中还带着湿气,是六月中难得凉爽的时候。 两个人像曾经那样,并肩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李昕伊曾经经常放牛的地方。 溪滩边拴着好多水牛,吴阿公家的黄牛并不在其中。 淡紫色的芦苇花随着风轻轻飘洒,李昕伊伸手摺了一根狗尾巴草。 当两个人只剩下过去可以回忆的时候,这意味着两个人的关系也就如此了。 他没有开口说话,倒是期待着吴肃能说些什么。 “处州是什么样的地方?”吴肃终于开口了。 李昕伊失笑,“比景宁大一点的地方。马车快一点的话,一天就能到。” 吴肃说:“也是你在的地方。我总是想,等秋闱下场的时候,我去找你,你请我吃一顿饭。这么一想,我就愿意继续等下去,终能见到你。” 李昕伊听了,很有些感动,却不敢多想什么。他一向知道自己总是爱幻想,自作多情是不好的。 于是说道:“既然我现在回来了,你想要我请吃饭,那明日我在城里的酒楼里摆一桌酒菜吧。” 吴肃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总是这样隐晦而含煳的,像是心中有很多想法,但是到了嘴边就只吝啬于一两个字。 有的时候,李昕伊觉得这样的暧昧很可爱,可有的时候,又觉得那张好看的脸面目可憎起来。 “我是个疯子。”这个时候,李昕伊就会不自觉地想到。 李昕伊也不知道自己找吴肃说些什么,就是两个人,靠坐在一处,像是幼时亲密无间的样子,即使如今的两个人隔着宽阔的鸿沟,仍可以亲密地贴在一处。 李昕伊抬头,看见湛蓝色的天空染上了落日的余晖,夏天的日总是长的,想着新的连环画,想着要怎么画分镜。 吴肃问他:“你什么时候再画一幅画给我?” 李昕伊不爱别人向他无偿讨画,好像他画画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一样,随便画两笔的事情,付钱就太不值得了。 人们总是倾向于为那些不易得的东西买帐,假如李昕伊说,这样的画画起来很难,要一个月才能画好。要画的人顿时欢天喜地起来,仿佛占了什么便宜一般。 假如他不着急的话,一个月后往往会拎一袋土产,充作画钱。 假如要画之人着急,那他就不得不付出一定的画钱。相应的,李昕伊也会乖乖的每天画上两笔,差不多到期的时候,再把画裱起来。 于是人们就知道了,李昕伊作画是很慢的。 好看的画作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吴肃不是别人,他有时做了自觉满意的画,也想送给吴肃,可是人家既没讨要,送别人画是怎么一回事呢。 于是闻言也不生气,只是回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画?” 吴肃突然茫然起来了,他也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画。 好看的,熟悉的,亲切的,就是看上去很温暖的画。 “你画一幅黄牛给我吧。”吴肃最后终于想起来画什么,“就是吴阿公他们家的牛。” 最好能将放牛的少年也画上去,还有坐在树荫下的另一个少年。 “那一个月后你来我家取画吧。” 农家人的生活,总是既忙碌又悠闲的。 总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操心,可也就只有那么多的事情。
第33页 梅雨终于结束了,接下来将会是足有三个月的暑期。 即使如此,农家人还是高兴得很,景宁不缺水,这个时候种下晚稻,霜降之时就可以收了。 于此同时,因为梅雨而耽搁的婚丧嫁娶又可以选个黄道吉日,重新办起来。 婚娶是很重要的,这意味着新的家庭和新的生命即将到来。而且生活单调的时候,摆席面,闹洞房是难得的乐趣了。 闹洞房当然是一种陋习,闹得过火了很可能对新郎新娘造成极大的心理阴影。 但是就与人本性中都有恶劣的一面一样,除非你得到的绝大多数的力量的支持,剥夺别人恶劣的趣味,就等同于与这个人或者这个群体为敌。 李昕伊不得不参加同村的一个小伙子的婚礼,就像他阻止不了那些摩拳擦掌想去闹洞房的人的渴望。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吴肃也出现在了婚礼现场。 他们没坐在同一张桌上,因此只是远远地互相点头示意。 李昕伊又发神经地想,如果他也能在结婚时摆上这么一副喜宴,那么被闹下洞房又何妨。转而又想,两个男人结婚,闹起来会不会尴尬,以及会不会闹错人呢? 毕竟吴肃又长高了,看起来更瘦了。 和新郎敬过酒,又留下了随礼,李昕伊在众人起身去闹新房时,跟着起来,却掉头离开了。 走时瞥了吴肃一眼,他正在和同桌的人喝酒谈天,也不知在说什么,兴致这么高。 这次的婚宴,夫家算是大手笔,流水席摆了三天。 吴肃的父亲仿佛受了刺激一般,想要借吴肃娶亲,摆上五天的流水席。 自从和卫老先生合作以后,吴父着实又赚了不少。两年不到的时间,从浙闽到两广的茶路已经彻底打通了,下一个五年计划,吴父想提议将茶路拓宽到西南地区。 锦衣夜行不是吴父的风格,娶一个家世清白人家的女儿,再摆上五天的流水席,再长脸没有了。 吴父和吴老太太稍微透露了一点想给吴肃说亲的心思,毕竟吴肃十六岁了,再过两年就要行冠礼了,现在说亲也不算早。 吴老太太略一思索,问吴父道:“可问过肃儿的意思了?” 吴父哪里想过给儿子说亲还要问儿子本人的意思,但毕竟儿子是吴老太太的心头宝,他不敢忤逆自己的母亲,便说:“肃儿到底年纪还小,我像他一般大时也没有娶媳妇的心思。只是先问问母亲的意思,若母亲同意,我自会去问肃儿。” 吴老太太点了点头,道:“你当年娶肃儿娘的时候,我也是问了你的意思的。这娶亲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必先问过肃儿。否则肃儿不喜欢,娶过来也是害了小两口,以至于家宅不宁。” 吴父没办法,让人去把吴肃叫来,他觉得作为父亲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一时有些不快,见到了吴肃也没什么好脸色。 吴肃进来时,就看到父亲沉着一张脸,坐在圈椅上。又看到另一边的吴老太太,就知道今日不是日常训话那么简单。 于是向两位长辈行礼问好之后,安静地站在一处,垂着双手,表示做好了聆听长辈教诲的准备。 吴父面上满意,心里却有点儿不得劲。 吴老太太见孙子过来,招手示意他坐下,吴肃于是挑了东边离吴老太太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只见吴老太太满脸的慈爱,关怀地问道:“肃儿,你可有想过,今后想娶一位什么样的姑娘吗?” 吴肃没想到祖母会问这样的问题,茫然了一下。 他向来对姑娘没有什么想法,自然也没想过今后娶一位什么样的姑娘。 他下意识地想回答:“一切全凭祖母和母亲做主。” 但是看到坐在另一边的父亲,又改了主意。 其实他更想知道李昕伊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如果可以的话,娶一位…… 李昕伊喜欢的姑娘? 吴老太太耐心地等待着孙儿的回答,看着吴肃的脸由迷茫,转为清晰。本以为就能得到答案了,没想到那张向来沉稳平静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意外,随后像是要崩溃的表情。 吴老太太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 果然得问啊,这不,一问就问出来了。 第19章 斜晖脉脉 吴肃小时候也是个活泼爱笑的,眉眼弯弯,唇红齿白,谁看见了都要上去揉搓一下他的小圆脸。 可能是幼年时被热情的人们揉出了阴影,长大后的吴肃,越发地不苟言笑起来,端庄持重,和他的父亲像足了十成十。 吴父还是第一次看见儿子那张越发像他的脸上,露出了要崩溃了的表情。心里好奇起来,甚至盖过了对吴肃失态的不满之意。 他见吴老太太仍旧耐心地等着,并不催促,因此只好按下一丝急切,等着吴肃缓过神来。 半盏茶的时间过后,吴肃终于从崩溃中清醒过来了,却没有直接说自己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圣人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必先诚意、正心、致知。请祖母和父亲允肃儿多思量几日。” 吴老太太呵呵笑着,点着头,让吴肃先回去了。 吴父有些气闷,吴老太太开解道:“这孩子一向专注于圣贤之道,哪有一下子就开窍的,且多缓几日罢。”
第34页 吴父只能暂时放下说亲这事了。 吴肃回了去以后,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自己的婚姻大事。 一直以来,婚姻是结两姓之好,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不管娶来的是哪家的女孩子,母亲和祖母挑的,定然是贤惠知礼的女子。 娶过来后,举案齐眉,再给祖母生个重孙子或重孙女来,日子定然祥和而安宁。 但是他转而又想,齐家之道哪有这么容易的,否则也没有“祸起萧墙”、“同室操戈”这么一说了。 自己还不足弱冠之年,是否能担负起另一个人,甚至是好几个人的一生呢? 吴肃没有这个自信。 还有李昕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娶亲之事上想到这样一个人。 从他进学以后,不,还在更早的时候,他就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匣子来,里面收着李昕伊的几幅画,除了《猫崽戏花图》,其余的几幅花卉图是他从别处淘到的。 李昕伊的画很有他的个人特点,生动、逼真、美丽,像他的人那样。 他们是怎样生疏起来的呢,明明曾经如此交好又那么亲密。 距离李昕伊回来找他那天已经有二十日了,还有十日,吴肃想着,木匣子很大,《黄牛图》应该放得下。 所以李昕伊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如果他们能娶一对姐妹的话,成为连襟倒不错。 吴肃看着鼻子上粘着花瓣,拼命拿爪子洗脸的猫崽儿,仿佛透过狸花猫的眼睛,看到了另一边作画的人。 一边画,一边笑,还要克制着手不要抖。 成为连襟,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之时,他们还能再继续碰面,说上几句话,然后随意走走,像那天一样,靠坐在麻柳树下,他向他再讨要一张画。 “李心一真是既吝啬又小气。”吴肃忍不住想道,“只有画,不,连画都要亲自向他讨要。” 吴肃始终没有办法理清楚那种想要满足而不得的渴望,就像他知道,他们其实这辈子都没有可能成为连襟。 但是吴肃到底是好好思量了一番,隔日,他便去找吴老太太说了。 “孙儿昨日想了整整一夜,只是秀才的功名,谋生尚且为难,何况照料妻子和孩子。孙儿也不知,这读书要读到哪一日。功名富贵无凭据,孙儿想跟着叔父学做生意,攒些家底,也好娶亲。” 吴老太太没料到孙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先是震惊,随后又有些欣慰,到底是没疼错这个孩子。 她连忙道:“你要娶亲,家里难道还拿不出聘礼来?先不说你父亲,就是你祖母这里,这些年攒了不少金银,足够你们堂兄弟几个娶亲了,还能给你几个姐妹添妆呢。你不用愁这些,只消告诉祖母,你喜欢上了哪家的姑娘,我这就让人操办去。” 吴肃没让吴老太太带偏,又重新扯回话题道:“祖母,既娶亲,孙儿就是个大人了。若只是一味地读书,媳妇都要祖母和父亲帮着养,那孙儿才是枉读了圣贤书,不孝不悌呢。” 吴老太太心下纳闷,怀疑孙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这自古以来,成家立业,都是先成家,后立业。你父亲的生意以后总是会到你的手上,何必急着这一时半会儿的功夫呢。读书科考,才是正经。” 但是吴肃坚持。要照顾妻小就没办法读书,要读书就不能照顾妻小。如果妻小交给家里人照顾,那他就是枉读了圣贤书。 简直是个死循环。 吴老太太说得口干也改不了吴肃的想法,她只能叫来吴父和吴母。 两个人听说了以后大为震惊,不知道哪本书上的哪句话,让吴肃有了如此可怕的想法。 不过吴母一向温柔和婉,吴父信奉“一力降十会”,说不过就要硬来,还是吴母拦住了他有些发痒的双手。 几个堂弟堂妹们好奇地看着兄长的热闹,尤其是比吴肃小两岁的吴瑰,天天被他阿娘念叨着他哥哥怎样刻苦怎样出息,让他多学着点,而不是每天四处野。 吴瑰不能对自家的长兄如何,何况吴肃对弟弟妹妹们都很不错。想到接下来都能痛快地玩几天了,不由地越发喜爱起这位兄长来。 季时英既然作为吴家请来的西席,自然对吴肃的变化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在吴家上下殷切而沉重的期望下,他只能叫来吴肃,试图说服他,改变他的想法。 梧桐村起先也不是大半人家都姓吴,否则村名就叫吴家村了,哪里是梧桐村。 但是一宗一族起起落落的,现在吴家兴盛起来,别的姓氏就是或迁移或衰败了。比如李姓人家,可以说就剩下李昕伊一家了。 自从百年前出了一个英杰,屡次下西洋,摸清了航道之后,景宁的茶叶就越卖越好。吴家正是借茶叶发的家。宗族之内,彼此既合作又竞争。 季时英此时正坐在后花园的石凳上,看着吴肃泡茶。 高大的槐树遮挡住了大部分的日光,微风拂过,树叶哗哗作响。 只见吴肃烫过后,再用茶匙将茶叶拨入茶壶,随后冲上热水,待茶叶舒展开后,将沖泡好的绿茶倒入茶盏中,用双手恭敬地递给季时英。 季时英接过来,闻了闻绿茶的香气,贊了声“好茶”。 喝完后,吴肃又给他倒了一盏茶,一连喝了三盏茶,季时英摆了摆手后,吴肃才停下,给自己倒了一盏,慢慢啜饮着。
第35页 季时英等他喝完茶,才开口说道:“说说看吧,你是怎么想的。” 吴肃对自己的老师,很是诚恳地说道:“肃未及弱冠,不是娶亲的时候。” 季时英于是回道:“也不是让你现在就娶,先定下亲,弱冠之年再娶也不是不可以。” 吴肃说:“肃对女子,别无兴趣。” 季时英说:“成家之事,是身为人子的责任。不是兴趣与否就可以决定娶或不娶的。世上那么多男子,不见得个个都对女子有兴趣。可是不娶亲,无子息,如何对得住生养你的父母?” 上升到为人子的责任,吴肃无法反驳,只好往茶壶里冲倒热水,泡起了第二壶茶。 他给季时英的茶盏里倒满了茶,又往自己的茶盏里添了点。 放下茶壶后,吴肃说:“肃尚无生计,不能让父母养着妻小,是以不能娶亲。” 季时英说:“这有何难,既然是令尊令堂给的,就先拿着。等你有了功名,光宗耀祖之时,就是涌泉相报之日。” 吴肃说:“不知夫子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唱词: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可见这荣华富贵是要拿命抵的。” 季时英因为自己无妻小,也没入官场,劝起吴肃来总是底气不足。只是他父母去得早,家境清贫,日常只是攒些棺材本儿,过得自在而随意。 吴肃显然十分了解自己的老师,非常体贴地注意用词,避免人身攻击。 最后,季时英也只是说了句:“令尊令堂都是难得的慈祥人,你且珍惜罢。” 吴肃很领老师的情,于是泡了第三壶茶。 景宁最不缺的就是茶,季时英喝了满肚子的茶水后,离去了。想必是去给吴老太太一个交代了。 有老师亲自上阵,最后吴肃的祖父拍板了。 吴肃爱娶娶,不爱娶,他现在才十五,过两年再说。 过两年,又不知是怎么个光景了。 娶亲之事暂告一段落,一月之期满了,吴肃踩着落日的余晖,去了李昕伊家。 李母在门口捡着豆子,狸花猫懒洋洋地躺在石头做的矮凳上,夏天的时候,最是凉爽。另外三只猫崽长大了许多,在地上扑滚着玩。 大黄狗趴在李母的另一边,院子里芦花鸡正啄着石子。 唯独不见李昕伊,可见失宠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黄狗见过吴肃几次,之后看见他就不再有明显的敌意了。耳朵竖了竖,随后又耷拉下来。这几日有些热,它不爱动弹,以免体温高了有中暑的风险。 “阿婶。”吴肃唤道。 李母放下腿上的竹筛,起身道:“心一在里面作画呢,你坐会儿。” 说着朗声喊李昕伊的名字。 李昕伊正画分镜画得一脸焦躁,听见李母喊他,只得先放下手上的画笔。 一出来,看见吴肃,才想到他来是干什么的,连忙说:“你等会儿,我这就拿画去。” 李母倒了碗金银花泡的茶,端给吴肃,说:“今年刚晒的金银花,新鲜着呢,尝尝。” 吴肃双手接过,向李母道谢:“谢谢阿婶,这花茶闻起来真香。” 李母笑着说:“我去做晚饭,你晚上留在这吃吧。” 吴肃还没想好用什么话拒绝,李昕伊走了出来,手上拿着画。 “你看看,可还合你的心意?” 第20章 不速之客 吴肃说要黄牛图,李昕伊就真的跑去吴阿公那里,画了一张黄牛姑娘的肖像画。 画上的黄牛还是吴肃记忆中的模样,褐色的皮毛,琥珀色的牛角。它没有低下来吃草,而是顺着牛绳,看向牵牛的人。 吴肃也顺着牛绳看过去,那个牵牛的少年在画外面,笑吟吟地看着他。 倒是在牛的前方,有一个灰色的身影,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望向远方。青山如黛,乌云层层。离得近些,仿佛能闻到水润的,带着云烟之气的味道。 这一远望,一回顾,相得益彰,别有意趣。 “你画得越发好了。”吴肃真心实意地夸赞道。 “过奖了,当不得。”李昕伊下意识地谦虚道。 “真的很好。”吴肃又一次强调。 李昕伊才想起来这不是在墨泉阁,他不必客气地谦虚。 “你喜欢就好。”心里却想着放在箱底的双鱼玉佩。 这时,吴肃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放在李昕伊手掌上,自己却拿着画走出去了。 李昕伊愣了下,掌心握住还带着温度的环形玉佩,没明白吴肃是怎么个意思,连忙叫住他。 这边吴肃和李母道别后,已经走出去了。 李昕伊追了上去,拉住他的衣袖。 “等等,吴肃,这个是什么意思?”李昕伊捏着玉佩,递到吴肃眼前。 白玉质地,莹润光洁,玉上雕着蟠螭纹,旁衬捲云纹。绝不是什么随便的玉器。 吴肃看着玉佩,抿了抿嘴唇,最后道:“想送你,就送了。” “不是因为我送了你画?”李昕伊问。 “不是。”吴肃回道。 李昕伊不知道说什么好,吴肃朝他点点头:“天暗了,我先回去了。”
第36页 看着吴肃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李昕伊才捏紧了玉,往回走。 李母唠叨着:“这孩子,也不肯留下来吃过再走。” 李昕伊笑了下:“没事,阿娘,我正饿着呢,多出来的饭我吃就是了。” 李母道:“正是要吃个七八分饱才养生。今天算了,以后不许吃撑。” 李昕伊道:“是,阿娘。” 李家门前的梧桐树叶掉光的时候,皇帝驾崩了。 皇帝病得突然,一直被太后控制着。直到驾崩,他都没有留下任何遗诏。甚至连伪造的都没有。 皇位由谁来继承?这成了一个冲突的难题。 京城里风起云涌,最后“废太子”和“太上皇”结成了父子联盟,在镇朔大将军,宣府总兵施信,右副都御史兼兵部侍郎赵元未,司礼监掌印太监徐充等人的支持下,“太上皇”復辟,荣登大宝。 李昕伊只是一农家小民,每日安安心心作画,朝堂之事与他关系不大。 只是,卫首辅的落败意味着吴家之前投的钱,大半都落了水漂。 其实自从今年入夏以来,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已然不太乐观。 吴父已经连着两晚没睡了,据说卫老先生以谋逆之名被斩于菜市口,其门生和故交贬的贬,流放的流放。 吴父很担心自己的茶叶生意是否会受到影响,以及同为景宁县的举子,会不会遭遇圣上的厌弃。 可惜吴家在京城没有人,现在消息闭塞,什么都做不了,吴父恼恨不已。 本来秋闱是在今秋的八月,但是皇帝许久不露面了,今年的乡试是否能正常进行还是个未知数。 果然,一直到八月末,贡院的大门也不曾打开。 之后,皇帝就驾崩了。 吴父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好斗心”,每日托人奔走,希望能保住自己的家业,顺便打听圣上会不会有意向开恩科。 身为当事人的吴肃倒是淡定的很,每日只是照常读书做文章,一点也没有焦灼之意。季时英见了暗暗点头,能沉得住气,不浮躁,就一定会有作为。 赵元未有从龙之功,在“太上皇”復位之事上,功劳颇多,圣上欲升其为兵部尚书,入内阁。但是赵元未深谙“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自请外任。 皇帝刚登基,朝堂经过清洗之后,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但是赵元未执意外任,惹得皇帝非常不高兴,只封他一个参议,打发到浙江去了。 圣上到底是顾念旧情之人,不久之后,升赵元未为参政,理军务。 第二年春,圣上下诏开恩科,八月各省省城举行乡试,次年春在京城举行会试,广揽天下贤才。 三月末,墨泉阁管事刘诲来信,说赵大人在杭州府任职,他要去杭州府新开一个分阁。处州府墨泉阁的管事将由钱书替任。 刘诲在信上委婉地说道,他希望李昕伊能在空闲之时往杭州住上一段时日,或者寄一部分画作过来,邮费他来付。 李昕伊猜到在杭州府肯定不能像在处州府时那样,要求所有的文人墨客都将字画送去墨泉阁卖,墨泉阁从中抽取佣金。 甚至于赵元未未必能压得住地头蛇。 李昕伊想起这些日子作的连环画,是一段经典的三国故事“赤壁之战”。 景宁不是不能卖连环画,但是就他所打探到的行情,能给出的价格他都不太满意。 《西厢记》便宜卖,他就认了,但是《火烧赤壁》还要贱卖,他就真的不能忍了。想想这些日子他抓掉了多少头髮吧。 这个时代没有霸王防脱,无论如何,新作的钱必须要对的起他掉的头髮。 于是在给刘诲的回信中,他详细介绍了自己的新作,如果有新的合适的题材,欢迎刘诲给他提议。 刘诲的回信还没有到,这一日,李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三十左右年纪,头戴武巾,身穿战袍,骑着一匹体格健硕的黑马。 李昕伊大为奇怪,第一反应来者是要替文同知给他一个痛快的。 因为李母还在家,李昕伊只能壮着胆子迎了上去。 “阁下有何要事?”李昕伊强作镇定地看向来人。 来人下了马,回道:“这里可是李先生家?” 梧桐村姓李的人家只有一户! 李昕伊稳住自己的声音,凛然道:“小人正是李心一,这里是小人的寒舍。敢问阁下前来,可有要事?” 来人露出了一点笑容,道:“那就是了,某是奉赵大人之名特地来谒见先生的。” 李昕伊迷惑了,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得罪过哪位姓赵的大人。 但他还是说道:“那请大人将马拴在树上,随小人进屋吧。“ 见过礼后,李昕伊问道:“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来人说:“某姓方,名均,表字正则。先生可唤某正则便是了。” 李昕伊说:“当不起方大人一句先生之称。” 方均却说道:“赵大人命某前来,是想请李先生出山辅佐。” 李昕伊心想,他一个画画的,什么时候能用“出山”来形容了。 于是惶恐不安:“小人只是一介无名画师,无才无德,不知赵大人需要用到小人什么?”
第37页 方均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李昕伊,“这是赵大人命某亲自交给李先生的。” 李昕伊看到信封上笔势刚健的字迹,眼皮跳动了两下。 等到拆开信,扫一眼落款,终于想起了赵元未来。 赵元未在信中盛赞西湖之美,灵隐之妙,将杭州府各地的景色罗列了一遍。毕竟是进士出身,文采那是没得说的。 通篇看下来,简直把杭州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人间仙境。 要不是李昕伊上辈子就是杭州人,差点儿真的就被说动了。 绘画需要写生,需要美景的薰陶,杭州确实是个好地方。 李昕伊看完信,对方均微笑了一下,说:“方大人中午留在寒舍用餐吧,小人母亲宰杀了母鸡,正炖汤呢,方大人留下来用些吧。” 方均没拒绝,留下来和李昕伊一起用了午饭。 李母因是寡居之人,不方便见外客,自己躲在厨房里用完了午饭。 李昕伊心里有些不大高兴。 午饭后,李昕伊对方均道:“劳请方大人稍候片刻,小人这就给赵大人回信。” 方均点头应了,李昕伊于是回里屋给赵元未写回信。 家里的四只狸花猫以一种微妙的角度围住了方均,看起来只要方均稍有异动,猫爪子就能毫不客气地挥上来。 方均看得有趣,想上前摸一摸其中一只的脑袋,只见那只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了柜顶,虎视眈眈地盯着方均。 大黄狗寸步不离地守在厨房门口,李母就在厨房里。 方均只好无聊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 从外面看,李家的房子和别的屋舍没有什么不同。 黛色的瓦,青色的墙,小小的院子里是一洼菜畦,门外栽着棵梧桐树。 进来一看,里面也没什么不同。 按理说李昕伊是画画的,屋内好歹挂着一两幅自己的画作吧。但是没有,墙上光秃秃的,角落里还挂着一两件农具。 再看摆设,一张四方木桌放在西墙边,对面竖着木质的柜子,柜顶上一边蹲着一只狸花猫,算是难得的装饰了。 看得出来地面是打扫过的,但是角落处还是可以看见飘落的猫毛。 总而言之,这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农舍和农人,方均不太明白,为什么赵参政这么重视这个未及弱冠的黄口小儿。 第21章 南有嘉木 李昕伊写完信,将信递给方均,道:“赵大人的意思小人都明白,小人的话都写在信上了,劳请方大人将信交到赵大人手里。” 说罢,他拱了拱双手,道:“多谢方大人。” 方均接过信,想到赵元未的吩咐,本想再多说两句的,可是一犹豫,他已经走到门前,而李昕伊正摆出一副要送客的样子。 他只能咽下嘴边的话,心想既然要说的话都在信上了,多言无益,于是告辞,上马离去。 方均这一走,李昕伊立刻往梧桐树下走去。 果然,他种的猫耳朵草,有的叶子缺了一大块,有的被连根撅起。原本整齐的一片,如今已经不像样了。 李昕伊心疼地蹲下`身,捡起了叶子。 赵元未的邀请是一回事,但他去不去,什么时候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李昕伊是真的觉得自己无才无德,只会画两笔画。可是偌大的杭州府还会少一个画师吗?比他画得好的,比他年长且有声望的,实在太多了。 他不觉得自己在赵元未面前有什么特别的。 若说有交情,在处州的时候,他赵元未还不是想来就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过是看他年纪小,画得有趣,逗逗他罢了。 他还没有蠢到觉得人家是真的看重他的地步。 如果他想入官场,成就功名,当初早就赖在吴肃身边了,不管是作画还是读圣贤书。别说等知县上门来请了,他怕不是会自己拎着画向卫铮毛遂自荐。 可是赵元未毕竟是一省的长官,李昕伊不能驳他的面子。不管怎么说,人家派亲信来请他,这么大的脸面,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拒绝。 李昕伊又想故技重施,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李母看李昕伊这几日面带忧色,怏怏不乐。她多次问他,李昕伊都含煳过去了。 李母于是问起了前几日来的方均,他也用“在处州时认识的一个故交”来搪塞李母。 不是李昕伊不想说实话,而是他自己也在纠结着。 是退避三舍?还是勇往直前? 理智告诉他,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是某种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却让他忍不住想要逃离。 他不想去面对纷繁复杂的人与事,不想在对环境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手足无措,更不想成为上位者手上的一件不知用来做什么的工具。 他本能地想要远离所有让他感到不安的东西,像一个直觉灵敏的动物一般,提前感知到危机,随即远远地避开。 可是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就在于不管是哪个时空,这种愿望都是非常奢侈的。 这一日,李母要上山採茶。 梧桐村三面环山,而且大多是低矮的丘陵。山上常年栽种着茶树,这些都是人工种植的,每到清明前后,村中的妇人都会去採摘茶叶。 不过李母要采的茶不是这个。
第38页 梧桐村的东面有一座山,当地人叫它杨茅山。在梧桐村过世的老人都会选择把自己葬在杨茅山上。 每年的中元节,人们会在山上的坟前点一支蜡烛。到了晚上,烛火明明灭灭,满山的蜡烛似乎能把整座山都点亮。 在山顶处,有一株老茶树,据说已经生长了上千年。 对梧桐村来说,老茶树意义非凡。这么多年来,常有人上山采老茶树的叶子,据说能解百毒,延年益寿。 李昕伊自然不信这个,即使是最嫩的叶子,尝起来也带着苦涩。真要那么神,那岂不是早就被人采秃了,哪里还能活上千年。 李母要去採茶,采的就是老茶树的叶子。 李昕伊不放心李母一个人,就跟在里面身后,带着大黄狗,向杨茅山顶出发。 千年的老茶树当然不会孤零零地打光棍,周围全是他的子子孙孙,要想採到老茶树的叶子,就必须穿过茶林,最后爬上树去採摘。 老茶树粗壮且多枝桠,爬上去摘并不难。而且爬树这种活,怎么能让年迈的母亲上,李昕伊只能自己上。 按理说,爬树掏鸟蛋是农村的孩子最喜爱的活动之一,双手抱住树干,双脚一蹭,哧熘上去,分分钟的事情。 李母也是这么以为的,然后她就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双脚蹭啊蹭的,鞋子都蹭掉了,还没上去。 正想说一句让他别忙活了,她来时,李昕伊终于吭哧上去了。 李母于是低下头,想找一根趁手的树枝,好把竹篮勾上去,让李昕伊采一些顶端的嫩茶叶。 她这边树枝刚捡到手,那边,李昕伊却一脚踩空了。 李母:“……” 还好李昕伊眼疾手快,抓住了树枝,才没有直接摔下来。 只是十七岁的少年,正是骨骼发育的时候,已经窜到一米七个头的李昕伊到底没能回到树上。 只听咔嚓一声,树枝断了,李昕伊果不其然地掉了下去,幸好急中生智,没忘记双手护住头部,让肩膀先着地。 李母:“!!!” 李母抛下手中树枝,连忙走到李昕伊跟前,迭声问道:“儿子,摔哪儿了?哪里疼不?” 李昕伊摔得有些懵,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痛,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坐起来。 “阿娘,我没事,就是浑身痛。” “胳膊和腿还能动吗?”李母问道。 李昕伊小心地动了动腿,“主要还是疼。” 李母见儿子还算清醒,脖子还能立,嵴椎骨也没断,就道:“我下山找人来背你,你和大黄留在这等一会儿。” 大黄狗甩着尾巴,关切地围在一边,还用牙咬着他的衣服。 李昕伊想要抬手摸摸它的头,肩膀却传来刺骨的疼痛,他才意识到,右手臂可能脱臼了。 大黄狗见主人没反应,自己把李昕伊掉的鞋子衔了来,还有扔在一旁的竹篮。李昕伊于是换了左手,小心地伸过去,终于摸到了大黄狗。 约莫等了两刻钟,李母终于带着人到了。 李昕伊期待地朝声响处看去,然后,他就看到了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吴肃不是应该在准备秋闱吗?阿娘怎么会把他叫来?”李昕伊郁闷不已。 这边李母还在描述李昕伊是怎么从树上掉下来的,形象而生动,听得李昕伊恨不得摔晕了才好。 只听一个声音笑道:“人没事就好,我给他背下去吧。” 李昕伊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在,二十左右的年纪,面色棕黑,浓眉大眼。他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童大哥!”李昕伊终于想起来了。 “你怎么样,胳膊和腿还能动吗?”童章问道。 “右手臂好像脱臼了,左腿疼得很。”李昕伊回道。 “我看看。”说着就要来撩李昕伊左脚的裤脚。 这时,另一只手伸了过来,肤色白皙,指节分明。 是吴肃的手。 之前摔下来的时候,李昕伊的皮肤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擦得狠了,渗出了不少血水来,和着尘土,粘在了裤子上。 若是直接扯,少不得要带下些许皮肉来。可是此时不撕开的话,等完全干透就更难撕了。 李昕伊咬着牙,等着吴肃一把撩开他的裤腿。 孰料,吴肃却从腰带里,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来,直接割开了李昕伊的裤筒,露出摔得青紫色的膝盖来。 吴肃收回匕首,避开蹭破皮的伤口,小心地探了探李昕伊的腿骨,一边问道:“有什么感觉吗?” 起了满腿的鸡皮疙瘩。 还是吴肃摸到哪里,鸡皮疙瘩就起到哪里。 李昕伊尴尬地说:“腿应该没有断。” 就是被树枝扎了几个窟窿眼,裤筒被割开后,就很明显了。 “先别看了。”童章说,“既然腿没事,那就先下山把手臂接回去,大夫还在等着呢。” 在吴肃和李母的搀扶下,李昕伊伏到童章的背上,被童章背下了山。 “童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李昕伊还是第一次被人家背着,有些尴尬,于是没话找话说。 童章:“……” 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童章身上还背着并不轻的李昕伊,根本没这个喘气的功夫和李昕伊闲聊。
第39页 李母走在前头,清除山路上可能出现的枯枝,或者是长得过于茂盛的茅草。因而没听到李昕伊的话。 吴肃走在后头,盯着前面的人,并随时做好替换的准备。 闻言便道:“这段路不好走,先别说话。” 等到半山腰处,山路缓一些的地方,换吴肃背着李昕伊。 李昕伊:“!!!” 童章说:“还好杨茅山就这点高度,不然就我和阿肃两个人,还真的背不下你。” 这话真的太有歧义了,好像李昕伊多胖似的。 其实他就是长高了一点。 不过此时伏在吴肃身上的李昕伊,已经根本听不见童章在说什么了。 他觉得自己从树上摔下来后,可能摔到脑子了,有些晕乎乎的。 鼻尖充斥着吴肃身上的味道,也可能是周围松树林的味道,清新的,带着凉意。 身上传来吴肃嵴背的温度,也可能是他伤口发炎了,身子热了起来,暖暖的。 这一凉一暖,李昕伊更晕了,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何时下了山。 直到又被换到童章的背上时,才有些清醒过来。 然而李昕伊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清醒呢。 因为背着他的童章,实在是太显眼了,几乎所有看到的人都要问一句:“这是怎么了?” 然后李母就会解释:“摘茶叶时从树上摔下来了。” 村里人还是很善良的,没有当面调侃,还催着他们赶紧找大夫来看。 就算想笑也没有当面笑。 李昕伊:“……” 为什么他还没有晕过去。 第22章 花月之缘 李昕伊的腿多是皮肉伤,伤口虽然看起来很狰狞,但是养一养,除了留个疤,不会有什么大碍。 麻烦的是他的右肩膀。 李母请来的大夫是接骨的好手。据说曾有牛犊摔断了腿,在这位大夫的接骨术下,长大以后犁地耕作毫无障碍。 但是此时,这位大夫却说,虽然李昕伊的骨头年轻,癒合度好,可若是骨头长歪了,也是很有可能落下病根的。 他给李昕伊接骨的时候,还顺带摸了摸肩胛骨的地方,把李昕伊疼得眼前一黑,满脸的虚汗。 “就是这个地方。”大夫指了指李昕伊肩膀处,“摔裂了,看样子还没碎。” 李母有些紧张,问大夫道:“我这孩子是靠作画谋生的,他这手,以后可还能画?” 大夫摸了摸山羊须,沉吟了一会儿,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且看今后恢復得怎么样吧。” 给李昕伊上好夹板,又不可这般那般地嘱咐了一通,大夫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下挥袖离去了。 因为李昕伊是被人背下山的,当时好多人都看到了。 都不能走了,可见伤得有多重。 这些淳朴的乡人很难想像,以茶树的高度,和树下泥土的松软度,李昕伊要怎么摔才能走不动路的。 毕竟这么些年来,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摘茶叶,把自己摘伤了的。 于是有人就说了,怕不仅是摔了那么简单。 吴阿公听说李昕伊爬树的时候被蛇咬到了腿,在傍晚的时候和吴参一起,提着几斤猪肉来李家看望李昕伊。 得知李昕伊并没有被蛇咬伤后,父子俩松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能呢?”吴参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嘲讽。 吴阿公甩过去一个制止的眼神,道:“没被蛇咬到就是万幸。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好好养一养才是。”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李昕伊摔断胳膊以后,开启了他闲极无聊的养病生活。别看他胳膊还拴在脖子上,精神倒比前段日子的萎靡要好多了。 每日招惹狸花猫,玩弄大黄狗,一点也看不出晚上肩膀疼起来的时候睡不着的样子。 弄得李母的心肝儿猫狗看到李昕伊就躲。 李母也有些心惊,一再叮嘱李昕伊老实点,骨头长歪了可难办了。 李昕伊只好老实地坐下来,开始看几年前买的,家里至今还收藏的话本。 “哈哈哈哈。” 屋里传来一阵魔性的笑声。 李母听若不闻,只是会定时把煎好的药端进屋里,说一句:“趁着药性还在的时候赶紧喝,别被口水笑呛着,免得咳嗽起来肩膀更疼。” 李昕伊看了别有意思的话本怎么不能和李母分享呢? 于是一边喝,一边嘴上还要不停。苦涩的味道丝毫不影响他说话的兴致。 “话说金陵有名士,姓陆名方毓,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尤其是这相貌,啧啧,被金陵人贊为绝世佳公子。阿娘,你猜这位面目姣好的佳公子做了什么?” 李母向来好脾气,这会儿都忍不住了,道:“你肩膀还疼着,消停点儿吧。” 李昕伊不以为意,接着说:“秦淮河畔,有一位才艺名妓,唤做季湘君。音律诗词、丝竹琵琶无一不精通。而关键是此人有侠气,所交接皆当世豪杰。” 李母道:“这汤药还剩几口,利落些喝了吧。 李昕伊把剩下的药喝完,苦得脸都皱了起来。李母于是塞了几颗红枣干给他,李昕伊连忙塞进嘴里,还要接着说那未完的故事。
第40页 “经一个朋友介绍,两个人相识相知,并互相怜惜。阿娘,你猜怎么着,别看这两个人在金陵颇有佳名,却也都是身世可怜的主儿。” “阿娘?阿娘!我还没说完呢!” 不顾李昕伊的唿唤,李母端起空碗,起身便走。 大黄狗摇着尾巴,也跟在李母身后,毫不留情地走了。 李昕伊:“……” 这一日,李昕伊觉得自己的肩膀好一点了,就是痛起来不再那么难忍了。 他于是向李母打了一个报告,申请外出熘达一会儿,吸一吸五月清新的空气。 五月最好看的就是绣球花了,李昕伊原来也爱这种花。 酸硷度不同的泥土里,能开出不同的颜色的花,而且不管哪种都极为艷丽。 明明单朵看最普通不过,偏偏聚成球状就这么美丽。 李昕伊微微扯了下嘴角,继续往前走,没管周围偷偷打量他的眼神。 他是来找吴肃的,自从那天吴肃把他背下山后,他们又有一阵子没见过了。 嗯,送药来的几次不算,只是略略坐了一会儿,话都没说两句呢。 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万一吴肃忙着“破题、承题”等八股大篇,他去了,岂不是干扰人家? 但是感谢一下那日人家费力把他背下山总是可以的吧。 李昕伊这么想着,怀里还揣着他费劲从箱子里扒拉出来的双鱼戏珠的玉佩。 这玉佩妙就妙在,两条鱼是相互嵌合的,那么自然也可以拆开。 不过拆开的意义毕竟不怎么好,李昕伊摸了摸脖子前挂着的蟠螭纹白玉,决定把整的玉佩送给吴肃。 再拐个弯,前面就是吴家的宅子时,他看到了不远处挑着担子的童章。 他提高了一点声音,唤道:“童大哥!” “心一,你怎么出来了?肩膀好些了吗?”童章问道。 “我还没向童大哥道谢呢,那日多亏了你和阿肃。”李昕伊说。 “嗨,也是巧的,那日我刚出来,就看到李婶匆忙地从杨茅山上下来,神色慌张。还是吴肃主动上前去问的。”童章道。 “阿肃?” “对的,连郎中也是他叫人去请的,你该好好谢谢人家。”童章道。 李昕伊看他没有要把扁担拿下来的意思,也不多言:“那童大哥先忙着,我这就找阿肃道谢去。” “那你可要备份大礼。”童章开玩笑道,挑着担子走远了。 “是要备份大礼。”李昕伊喃喃,“不知道以身相许要不要。” 李昕伊去吴家找吴肃,吴肃出来得比他想像中的要快。 “你,你没在做文章吗?”李昕伊难得地结巴了一下,鼻尖又仿佛萦绕着松树那清凉的味道。 “一会儿再做。你,胳膊怎么样了?”吴肃看着李昕伊胳膊上的夹板,问。 “不怎么疼了。谢谢你那日背我下山,还给我请了郎中。”李昕伊真心实意地感激吴肃。 “这没什么,你有不舒服的地方要及时和郎中说。”吴肃说。 “嗯,我会的。”李昕伊点点头。 两个人干站着站了一会儿,彼此间都没有说话,吴肃也没有要请他进门的意思。 李昕伊从怀里掏出那枚前年冬天买的玉佩,递给吴肃。 “这个,你收下。” 吴肃接过玉佩,道:“好。” 见吴肃没说什么,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送玉佩,李昕伊轻轻地吁了口气,觉得一直压在心口的东西终于消失了。 他对着吴肃笑了下:“那你忙着,我先行一步了。” 说着转身欲走。 “心一。” “嗯?”李昕伊回头,见吴肃还站在原地,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那日骑着马来你们家的,是谁?” “嗯?”李昕伊睁大了眼睛,随即想起了方均。 他看着吴肃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原来藏着好奇啊。 于是道:“是一位在处州认识的朋友,邀我去杭州游玩。” “那你?” “我肩膀伤着呢,一时半会儿的也去不了,不过我听说西湖确实美得紧呢。” 李昕伊想起杭州,不禁有点怀念起来,想着哪一日真的要去一趟才是。 “嗯。”吴肃点头,表示贊同。 李昕伊突然想起那个还没说完的故事。之前没想起来就算了,现在想起来了,怎么也不能自己独乐。 他觉得吴肃在这里,是再好不过的听众了。 不过门口常有人来来去去,不是聊天的好场合,李昕伊就走到一边的石榴树下。 吴肃于是跟了过去。 李昕伊问:“阿肃,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吴肃挑了挑眉,然后道:“什么故事?” 李昕伊觉得吴肃挑眉的动作十分有趣,不过此时他顾不上在意。就把之前跟李母说的故事又跟吴肃讲了一遍。 “原来两人皆是父母早亡的苦命人,这些年单是把自己养活就吃了不少苦。” “两人既相知相惜,不久后便订婚了。订婚时,陆方毓取出自己最钟爱祖传的扇子,将扇坠解下来,送给了季湘君。”
第41页 “这不合理。”吴肃道,“既是金陵名士,又怎么娶得了秦淮名妓。” 李昕伊以为吴肃说的是“不合礼”,便道:“可见这所谓的名士,也不过虚名罢了。” 他接着说:“后头还有。他们既然约定了大喜的日子,季娘子就给自己赎了身,在秦淮河畔另租了一个小单间,每日绣些香囊和扇套,守着陆方毓送的扇坠子,只等陆方毓金榜题名之日,就是他们洞房花烛之时。” 吴肃见李昕伊毫无感觉地说着什么“洞房花烛”之类的话,自己倒是有些脸热。 他说:“陆方毓若真的金榜题名,多得是有人要给他说亲,哪里还轮得到这位无父无母的季娘子。” 李昕伊道:“正是如此。可怜这位季娘子,这些年的积蓄都花在赎身上面了。再说既是名妓,又正值青春年华,赎身哪里是容易的。不得已,季娘子还欠了金陵另一位公子的人情。” 说到这里,吴肃大约猜到后面的走向了,无非是“负心汉另娶富贵妻,痴心女却香消玉殒”的故事。 没想到,李昕伊却说:“阿肃,你猜最后两个人怎么样啦?” 吴肃:“古往今来,这种始乱终弃的故事多得很,倒也不算稀奇。” 李昕伊摆了摆左手,道:“才不是呢。他们后来在一个道士的点醒下,双双出家了。” 吴肃:“……” 李昕伊看到吴肃露出他预料中的石化了的表情,忍不住大笑:“想像不到吧!是不是很新奇!” 吴肃:“为新奇而新奇,无趣。” 李昕伊说:“那道士可是不一般,说出来的话是谶语。” 李昕伊嘿嘿地笑了下。 一个故事,仿佛瞬间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 吴肃问:“心一,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李昕伊不答反问:“你呢,你怎么想?”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起关于感情的问题。 第23章 山林野趣 五月的石榴花,正是开得鲜红的时候。 浓绿的枝叶衬得花像是要燃起来一般。 出于画师的职业习惯,李昕伊忍不住朝石榴花望去。 区别于画别的种类的花卉,比如玉兰花,画师要勾勒的是花与枝那亭亭玉立的姿态,尽量在画中赋予玉兰清雅高贵的品格。 但是画石榴花时,重在颜色的对比上。树叶越绿,花朵就要越红。 红得仿佛要烧起来,红得让人移不开目光,直教人感嘆,这世上怎么会有开得这么热烈的花。 有些画师比较清高,比如只肯画一些梅兰竹菊这样被文人们赋予高洁品性的植物。 满足那些想要用“不畏凌寒”这样的生活习性自比的文人的需求。 不管这些文人只是附庸风雅还是真的自觉不俗,但这给了李昕伊一个很大的创作空间。 他会根据花卉原本的特性,强化一下后,在画中竭力表现它们的“不俗”品性,用以迎合市场。 毕竟好看的植物可不止梅兰竹菊。 比如玉兰花的素雅、石榴花的热烈、山茶花的艷丽,在李昕伊的画笔下,所有的花似乎都是雅致的,高贵的。 说起来,这也是一种绘画的技巧。跟线条的勾勒、色彩的运用有很大的关系,再有就是场景的选用了。 李昕伊一旦进入创作模式,他是很忘我的。 至少吴肃喊了他好几声,李昕伊都没有听见。 直到吴肃上手捏了他的肩膀一下,李昕伊终于回过神来。 这些日子一直侧着睡,他的左肩酸麻的很,下意识地“呲”了一下。 “疼?”吴肃问。 “没有。”李昕伊说。 “那个道士的话你不要信,都是无稽之谈。”吴肃说。 “那——什么不是无稽之谈呢?”李昕伊反问。 吴肃只是本能地认为“分离聚合皆前定”不对,至于为什么不对——反正就是不对。 李昕伊也没真的想得到什么答案,于是说:“那我不信就是了。” 李昕伊走后,吴肃走进家门,只见吴老太太笑吟吟地看着他,看样子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吴肃上前一步,向自己的祖母行礼。 吴老太太问:“是李家那个孩子吧?你怎么不请人家进来呢?” 吴肃:“他肩膀还伤着,不适合在外面待太久。” 吴老太太于是说:“我看你俩刚才在树下就嘀咕了好久。” 吴肃道:“孙儿在劝他不要乱跑,安分地在家中静养。” 吴老太太:“……” 见孙子不想说,她也不勉强,于是提点道:“你们也许都听得不耐烦了,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永远别对自己说谎。说谎的人是可悲的,他们对自己不诚实,那么自然也不会相信别人说的话,永远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 吴肃迟疑了片刻,对祖母说道:“有个道士说:分离聚合皆前定。肃儿困惑,还请祖母解惑。” 吴老太太道:“这可不是道士说的,是僧人说的罢?” 吴肃道:“肃儿不清楚这神道之事,只是觉得这话怪异。”
第42页 吴老太太说:“前世今生,我们凡间人哪里能看得透、说得破呢?只是这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你且记住本心,莫要怯懦不作为就是了。” 吴肃说:“孙儿谢祖母教诲。” 吴老太太爱怜地抚了抚吴肃的肩膀。 时间很快就到了七月,吴肃需要收拾行囊前往杭州府赴试。 同行的还有景宁的其他生员们。 只要中了举,那么权力的大门就将在你面前打开。 只要中了举,不管你曾经有多落魄,从今往后都能挺着腰杆走在马路中央。 底气十分足了! 李昕伊也想跟着去,毕竟处州离杭州挺远的,与其一个人驾着车赶路,不如和吴肃同行。 何况,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认识一个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和他去旅行。” 李昕伊和吴肃算是从小认识,在那段只能放牛的时间里,都是吴肃陪着他。 吴肃话不算多,可是很愿意和他说。 有些关于经史子集的东西,即使他不懂,吴肃也不嫌弃,仿佛只要他认真地听着,一边微笑一边点头,吴肃就能得到很大的满足。 他很感激自己在吴肃这里略微“特别”的待遇。 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 掰弯一个直男,尤其是在这个礼教森严的古代社会,对李昕伊来说是很罪恶的。 一直以来,李昕伊已经尽力避免和吴肃见面,控制自己对吴肃的感情,减少和吴肃接触的机会。 是吴肃,找他要画,给他送药,还背着受伤的他下山。 李昕伊想,他愿意维持这样一种社会主义兄弟情。 喜欢却只能忍着的痛苦他愿意独自承受。 就这两年,等吴肃一成亲,他立刻带着李母离开梧桐村。 或者干脆和吴肃绝交,再不和他往来。 哪个时空没有几个爱好龙阳的,他总是能找到爱人的。 毕竟人生这么长,谁还没个黄昏恋了。 李昕伊打定了主意,就去找李母了。 彼时,李母正在厨房给猫做鱼吃。 这鱼是李昕伊去溪滩边,用竹篓子篓上来的。这种竹篓是专门用来捕鱼的,直径细,但是长度长。 只要在上游处,找一个水流比较急的地方,将竹篓的口逆着水流的方向,固定好,再用绳子拴在一边的树枝上,防止竹篓被水沖走。 溪水和小鱼苗们会穿过竹篓里的缝隙,但是大一点的鱼就会被卡住,留了下来。 只要傍晚时分将鱼篓固定在水中,第二天一早就能收穫很多的小鱼。 至于大鱼,那是比较难捕获的。而且一般大鱼都会生活在比较深的河水里,溪水的下游可能会有,然后就是池塘里养的。 李昕伊去捞鱼,纯粹是被吴参带的。 吴参最近不知怎么的,一改往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忙碌,反而整日闲在家里。 和李昕伊吊着胳膊在家里养着不一样,吴参的闲,是上山下河,摘枇杷,钓螃蟹的惬意与自在。 李昕伊非常羡慕,在夹板被取下来后,就强烈请求吴参在“畅游山林”时也带他一个。 吴参是一个仗义人,也不嫌李昕伊这条什么都不做,关键时刻还要拖后腿的尾巴。 甚至在他给人摘果子,收山货的时候,也会分点报酬给李昕伊。 李昕伊也不矫情,他知道吴参给他就是想给,不管李昕伊收不收他都不会放在心上。既然如此,那他肯定要收。 有来有往,友谊才能长存嘛。 李昕伊觉得吴参这人心胸很广,行为作风也很大气。以他有限的人生阅歷来看,吴参绝非一般人。 只是他不明白,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甘于待在一个买办的手下,替他跑腿干活。 不过,他不是一个会挖别人心里的东西的人,因此也只是疑惑了一瞬,很快就被吴参的操作吸引了注意。 “这样能行吗?”李昕伊有些怀疑。 “过一会儿我们再来看吧。”吴参道,也没有被置疑的不悦。 一个时辰后,他们回来了。 陶罐子简直被烧成了碳色,周围全是干草灰。 吴参捡了根树枝拨了拨灰,随后包了片叶子揭开陶罐盖子。 瞬间,肉香混合着蘑菇的鲜香,扑鼻而来。 “这香味,我给满分。”李昕伊夸道。 吴参嘴角弯了一下,把整个陶罐子端了出来。 李昕伊看着这锅兔肉汤,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他才知道,当年自己和吴肃两个人,也没人带,每日只知道读书和放牛,到底错过了多少有趣的东西。 他想着等吴肃乡试后,必须带着他重新来一次野炊。 虽然野炊什么的不稀奇,但是吴参手艺好啊。 李昕伊小口小口地喝着肉汤,想着,加上吴参这个电灯泡也不是不能忍受。 李昕伊自从开始画画以后,家里已经不像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那般揭不开锅了。至少每日和李母吃顿肉也不是什么难事。 因而,用鱼篓捞上来的小鱼,就有些鸡肋了。 这些小鱼每条大约有拇指长,要养大至少还要许多年。 如果直接剖鱼吃的话,拇指长的鱼,内脏恐怕都占了一半。这鱼剖完也剩不下什么,别说还有鱼鳞要刮呢。
第43页 可如果内脏不清理,直接煮——苦胆破了,连锅都沾满了苦味,就更不能吃了。 所以只能便宜狸花猫们了。 为此,李昕伊觉得非常不满。 他弹了下狸花猫的脑袋,很快收穫了小猫“爱的一挠”。 李母见了,就道:“做什么欺负猫,被挠就那么舒服?” 李昕伊不雅地撇了一下嘴角,随后郑重地说:“阿娘,我想去杭州府,和阿肃他们一起去。” 李母正把锅里的鱼往碗里盛,听到李昕伊说的话以后,愣了一下。 有一条鱼从锅铲上滑下,掉到灶台边,又滑到了地上。 两只守在一边的猫凑近了,闻了一下,随后不感兴趣地喵一声。 李母于是继续盛鱼。 “怎么想到要去杭州?” 第24章 正山小种 李母养的四只猫咪,除了小黄的毛色比较显眼外,其余三只猫的毛色都是棕褐色的虎纹状。 但是要区分它们也不难。 小黄是最会撒娇的猫,因为毛色浅,长得萌,它是全家最受宠的,因此也特别的粘人。相应的,脾气很温顺,同时特别挑食。 刚才闻了闻鱼后就不感兴趣地“喵”了一声的就是小黄。 最不挑食的猫是小黑。狸花猫乍看起来,都长得相似,但是小黑因为比较胖的缘故,身上的虎纹都比别的猫多,看起来黑了一度。 它是最懒的猫,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冬天能晒到太阳,夏天可以遮阴,就可以趴上一整天。不管李昕伊怎么撸它的毛,小黑也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随后就又合上了眼睛。 即使是最生机勃勃的春天,对面有毛色鲜亮的小母猫在一边晃,小黑依旧是坐如钟。这让李昕伊万感佩服。 那个对花粉过敏又不长记性,特别活泼好动的猫叫小白。 李母说小白刚生下来的时候,虎纹不明显,以为是只小白猫,没想到长大后倒是和它的兄弟们长得相似了。 就是太能闹腾了点,不像只猫,倒像是小狗崽了。 至于那只动不动就挠人的猫,就是生下小黄、小黑和小白的母猫,名字叫做阿翠。 阿翠当然不是绿色的,李母之所以给它取了个人名,是因为它是最通人性的。李昕伊几乎都以为它成了精。 李母有些迷信,认为猫有灵,轻易得罪不得。 当初阿翠带着它的三个孩子躲在李母家时,浑身狼狈,李母收留了它。 虽然它后来在李母家常住了,但是依旧野性难驯。 与其说它是李母养的宠物,不如说它是在和李母搭伙过日子。 每隔一两日,它都会抓些麻雀、田鼠等小动物扔在厨房门口,有一次它甚至还咬死了条小蛇,把李母吓得心脏都跳出来了。 因为阿翠最有灵性,因此李昕伊最喜欢捉弄它。 比如此时李昕伊捡起掉在地上的小鱼,吹了吹上面粘着的灰,撕掉一点鱼皮后,拎着鱼的尾巴,在阿翠面前晃。 阿翠自然不会理这种无聊的人,眼神都不带动一下的。 李昕伊很习惯阿翠的高冷,仍坚持不懈地晃啊晃。 另一边,小黄注意到了不远处晃动的鱼,走到李昕伊身边,用头和背轻轻地蹭着李昕伊,发出了又软又萌的声音。 李昕伊注意到了,作势把手上的小鱼往小黄嘴边递。 这时,阿翠勐地扑上来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不过李昕伊要更快一步,或者说他压根就没准备把小鱼给小黄吃。 阿翠扑了个空,小鱼掉到了小黑的面前。 于是它懒洋洋地吃掉了鱼。 能成功捉弄到阿翠是件不太容易的事,至少十次只能成功三次。 李昕伊于是得意地笑出了声。 阿翠愤怒了,在原来的抓痕上,又给了李昕伊一爪子。 李昕伊:“……” “阿娘!阿翠挠我!”李昕伊向李母告状。 李母没理他,却说:“你既然要去杭州,那就要早做准备。” 说着,李母将鱼分到猫碗里。 “我明天做包子,你送些给吴肃他们家。既然要跟人家一起走,少不得送点心意。人家是正经去赴考的,你可不要随便添麻烦。”李母嘱咐道。 李昕伊:“我知道了阿娘,绝不会给阿肃添麻烦。阿娘的包子明日做什么馅呀?豇豆炒茄子可好?最好再放些肉丁。” 李母道:“哪有茄子包包子的,你少乱出主意了,要送人的包子,哪里能胡乱做的。” 李昕伊于是说:“那我去寻阿肃,求他带上我一起走。我还从未去过杭州,正好去见识一下。” 李母说:“那你快些去罢,人家兴许晚饭吃得早,晚了可就打扰人家做晚饭了。” “我知道了阿娘。” 自从李昕伊从树上摔下来以后,李母的唠叨程度直升了好几个水准。 事事叮嘱,时时提点,仿佛李昕伊一摔就摔成了个智`障儿童。 虽然从树上踩空的行为确实挺智`障的,但是智`障就不要面子的吗 李昕伊走在通往吴肃家的小路上,这么多年了,这条路还是原来的模样。 当他们还只是纯真的少年的时候,他几乎天天找吴肃一起玩。说是玩,其实就是换个地方继续学习。
第44页 再之后,吴肃去了城里,他则开始了绘画的工作。彼时,他尚未察觉到自己对吴肃的“不轨”心思。 察觉之后,他就主动减少了跟吴肃的接触。仅有的两次中,其中一次,他送吴肃玉佩,结果连他们家门都没进去。 至于另一次,他门倒是进去了,可是吴肃人都没在家。 李昕伊突然感觉古代的通讯真是太不方便了,本来一个电话,几句微信,或者一个视频的事情,现在还得亲自找人面对面谈。 虽然李昕伊还挺期待的。 这次李昕伊进去吴家门了,是吴父接待的他。 李昕伊受宠若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体面了,有些不安地等着吴父开门见山。 “听说你之前在山上摔下来了?现在好一点了吗?”吴父问道。 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给李昕伊端了盏茶,李昕伊双手接过,并低声道谢。 “谢吴叔挂心,郎中说晚辈这手臂恢復得不错,只是接下来的一年里都要静养,不能劳累过度。”李昕伊道。 吴父说:“尝尝这茶,产自福建,当地人称之为正山小种,泡出来的茶,色泽红浓,滋味醇厚。” 李昕伊掀开茶盖,果然茶水的颜色是红的。 “真是红的!”李昕伊诧异地说道,“晚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能泡出红色茶汤的茶叶,而且香气也很浓郁。” 吴父满意地笑着说:“尝尝看。” 李昕伊尝了一口,紧接着又喝了第二口,然后道:“滋味确实不一般,好喝得紧。” 吴父于是说:“你待会儿带一些走,也让尊堂尝一尝。” 李昕伊连忙推拒道:“谢谢吴叔,这茶叶太珍稀了,吴叔的好意晚辈心领了,但是这茶叶真不能要。” 吴父道:“你不要见外了,我们家肃儿自小爱和你一起玩,我也算是把你看成了半个侄子,不过是包茶叶,算不得稀奇之物。” 李昕伊坚决不肯收:“如此色泽鲜亮,滋味醇厚的茶,晚辈当不得这份馈赠。” 吴父于是作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来,李昕伊这才接受了这份礼物。 同时也做好了吴父提条件的准备。 “听肃儿说,你绘图颇为得心应手。”吴父道。 李昕伊心想,果然来了,便说:“得心应手说不上,只是晚辈学识不佳,只能靠这门手艺讨生活罢了。” 吴父道:“过两日我们家肃儿要去杭州府赴试,正好,有一批茶叶要送往杭州去。只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买卖不好做,就想要个醒目的标识。不知你能不能画个图,最好显眼一些。报酬是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李昕伊道:“肃弟才学过人,定然桂榜有名了。” 吴父呵呵笑着:“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不等李昕伊接话,吴父道:“只消和茶相关,雅致一些,独特一点,也不难吧?” 李昕伊面上一副沉思的模样,实则腹诽不已。 做设计最怕遇见外行人,只有一个模煳的概念,只知道这里不对,那里不好,但是让他具体说一些要求吧,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抽象又抽象的形容词。 雅致?独特?不难的话吴家会找他来做吗?不过是看他年纪小,好说话罢了。 李昕伊有些不满,他是来找吴肃的,结果却跟吴父说了这么多话。 眼看天色渐晚,在拖下去就要留在吴家吃晚饭了,那就更难说话了。 李昕伊:“吴叔,晚辈只是会照着样子画几朵花,却是不懂得什么叫标识。今日天色已晚,吴叔若是不着急的话,晚辈去跟母亲商量一下,明日再来跟吴叔详谈。请吴叔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 吴父:“既然如此,那就留下来吃顿便饭吧。我让人把肃儿叫过来,你们也好交谈交谈。你们小时候如此亲密,长大了倒是不怎么来往了。” 李昕伊有些心动,但是还是忍着拒绝了。 他站起身,“谢吴叔邀请,我也很久没和肃弟畅谈过了。只是母亲一人在家,用餐难免孤寂。晚辈过两日想跟着肃弟一块儿去趟杭州府。古谚说,天上天堂,地下苏杭,我也想见识一番。” 吴父于是不再劝,将油纸包好的正山小种递给李昕伊,然后送他出门了。 李昕伊很郁闷,绕了这一圈,居然还是没见到吴肃。 “啊,这无趣的古代生活。” 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此起彼伏的都是家里的大人在唿唤外面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李昕伊回到家时,太阳已经有小半落在山的后头了。 狸花猫们已经用完了它们的晚餐,而大黄狗还在进食。 李母看到李昕伊回来了,就去把焖在锅里的饭菜端出来。 “这是什么茶?”李母拆开那包红茶,问道。 “红茶,叫正山小种。”李昕伊回道,接着把自己到吴家之后发生的事情都跟李母说了一遍。 “你都收了人家的茶,那就只能答应了。再说都是邻里邻舍,给谁画不是画。” 李昕伊没办法跟李母解释,商标的设计有多麻烦,除了商标,宣传册子画不画?广告海报画不画?
第45页 何况就是包正山小种,又不是大名鼎鼎的祁门红茶。 尤其是,他很不喜欢这种被设计的感觉。 当然,今天没见到吴肃,也是他烦躁的根源。 还有他那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花的爱情。 “啊,人间不值得。” 第25章 蔬菜包子 第二天一大早,李母就起来了。 打水,浇菜,准备一整天的活计。 平常李昕伊也会帮着做些活,但自从上回从树上摔下来以后,李母只让他坐着养伤,一些力气活一概不用他沾手。 空了的时候就教他做针线、缝袜子。 说是锻鍊一下他手的灵活度,养伤别养废了。 李昕伊却觉得,李母是担心他手伤后画不了画,好歹学点针线,也能养活自己。 好像有哪里不对。 放了一晚上,面团已经发酵得差不多了。 一会儿只要将面团反覆摔开、揉开,差不多有劲度的时候,再一个个揪出面团,擀出面皮就成。 接下来就是制作馅料的功夫了。 包子好不好吃,面皮不能有硷味儿,馅料才是味道的关键。 理论上来说,馅料用什么食材,完全取决于个人爱好,只要你喜欢吃,没什么不能放的。蔬菜水果、海鲜山货,美味来源于实践。 但是,这次的包子,不是只有李昕伊和李母两个人吃的。 于是他只能乖乖地将竹篮里的豇豆、茄子、黄瓜、丝瓜等一併拎到井边,还拿了把菜刀,顺便给两个瓜削皮。 每到这个时候,李昕伊就格外想念番茄这种魔性的蔬菜。 清晨时分,太阳还没露面。 这是夏天时分最令人感觉舒服的时刻了。 农人们习惯于天不亮就起来耕作,等到日头升上来的时候,他们再扛着锄头回家吃早餐。 有的人会在早餐后继续回田里劳作,有的人则会留在家里,养蚕、纺布、织麻。等太阳升得再高些,就可以晒玉米粒、晒麦谷、晒豆黍了。 总之,他们既悠闲又忙碌。 此时,已经有三位妇人坐在井边洗衣服了。 “哗哗哗”、“刷刷刷”,动作整齐而一致。 提着竹篮准备洗蔬菜的李昕伊,也只能硬着头皮凑上去。 “哟,李小子啊,侬来洗菜啊。”一位秦大婶看到李昕伊,打了个招唿,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嗯,来洗菜。”李昕伊做出一副很腼腆的样子。 “侬说话不能这么轻的,她耳背,这么轻听不到的啦。”说话的是秦二婶。她们的丈夫是本家 李昕伊:“……” 他该怎么接呢? “李小子啊,侬说话得大声一点啊,硬气一点,不然小姑娘看不上的啦。”秦大婶说。 李昕伊:“……” 只要吴肃看得上就行。 “侬上次买的胭脂怎么样了啊,小姑娘接受了没?”秦二婶问道。 李昕伊:“……” 胭脂的事情过了这么久了,居然还没完。 他装作没听见,用吊桶提了一桶水,专注地洗他的蔬菜。 这些蔬菜都是李母刚摘下来的,又嫩又新鲜,非常漂亮。 “李小子长得这么俊,有哪个小姑娘不爱的。”秦二婶道,用眼神瞄了一直都没说话的秦三婶一眼。 “长得俊又不能当饭吃,男子就要有男子的模样,娘娘腔腔的成什么样子。”秦大婶的嗓门很敞亮,语气中全是不满。 李昕伊没忍住,皱了下眉头。 这位秦大婶应该是在影射秦三婶的儿子——秦虎哥 秦虎哥也是梧桐村的名人儿了,别看他名字里带着“虎”,但虎哥从小就喜欢往头上戴花,穿颜色鲜艷的裙子。 大人们有时很无聊,会给一个男孩子打扮成女孩子。 孩子小的时候叫可爱,长大以后就叫娘娘腔。 李昕伊越想眉头皱得越紧,心想,可去你的吧。 这时,从头到尾未发一言的秦三婶站了起来,从井里吊起了一桶水,走到秦大婶面前。 秦大婶:“???” 只见哗啦一下,一整桶水全被浇到秦大婶的头上。 真是透心凉,心飞扬。 大清早就目睹了一场妯娌互撕的大戏,李昕伊始料未及。 他悄悄地给自己往后挪了挪位置,以免被误伤到。 “王萍飞!侬疯啦!” 秦大婶完全没料到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女人,居然一爆发就来了个大的。 夏天的衣衫都薄,这一桶水浇下去,秦大婶算是“曲线毕露”了。 但她此时已经气炸了,完全顾不上了,伸手就去撕扯秦三婶的衣服和头髮。 井边撕架多危险啊,李昕伊见这两个妇人越闹越上劲儿,连忙劝道:“婶子们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嘛。” 旁边的秦二婶看着像是劝架的,实际上处处煽风点火。 “大嫂,侬说话也太不中听了,衣衫都湿了,火气消一消吧。” “三妹,在外人面前,大嫂也要面子的啊,怎么能泼水呢。” 说着伸出手,拍了拍她们各自的肩膀。
第46页 只是秦大婶和秦三婶正在互相撕扯中,除了自己,就是对手。 然后她们都伸手把多出来的手推开——秦二婶就掉井里去了。 李昕伊:“……” “有人掉井里啦!” 秦大婶和秦三婶这扯头髮撕衣服的,阵势弄得很大。 这边秦二婶刚掉进井里,那边迅速就有人支援了。 众人纷纷上前,只见秦二婶拼命地攀住井壁,还没有沉下去。 她们于是迅速地将吊桶放下去,再合力将秦二婶捞了上来。 李昕伊目瞪口呆。 秦家的兄弟们已经被叫回来了,现场堪比菜市场,李昕伊听得脑门疼。 井水暂时是不能用了,他只好抱着篮子,回家继续洗。 洗完菜,刮掉皮,接下来就是把这些蔬菜切成丁。 李昕伊一边机械地切着蔬菜,一边把刚才发生的事跟李母说了。 李母听了,仍然一脸平静地揉捏着面粉团。 这让李昕伊觉得自己有些八卦。 “阿娘,你怎么都不说一句?”李昕伊问。 “这有什么好说的。”李母道。 “那个秦大婶说话太不中听了,然后被泼了一头的水。还有秦二婶,一个劲儿的挑事情看热闹,结果把自己看到井里去了。至于秦三婶,小时候把儿子打扮成姑娘,长大了却不让别人说他娘娘腔。”李昕伊道。 “有很多可以说的。”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李母道。 切完了蔬菜后,李昕伊把蔬菜丁装进盆子里,然后将之前割的腊肉从水里捞出来,开始切肉丁。 李母把剁好的姜沫、蒜沫和小葱洒进蔬菜盆里,然后打了三个鸡蛋进去,将馅料均匀。 李昕伊切着腊肉丁,问李母:“阿娘,你对秦虎哥是怎么个看法?” 李母愣了一下,没有说话,拿过一边的擀面杖,开始擀包子皮。 “阿娘?” “能怎么看?他自己要走这条道,就要做好被人说的准备。” 李昕伊沉默了。 即使李母再像他前世的他的母亲,但她也是在这个时空里实实在在生活着的人。 有些话不能随便说,有些事情也不能随便做。 虽然李母最终都会包容,但是李昕伊不想轻易伤她的心。 过了一会儿,李母说道:“我儿子要是个娘娘腔,我就把他当女儿养。” 李昕伊:“……” “阿娘,您儿子顶天立地是一条汉子,您想要女儿的话,就只能过继了。” 他怎么就娘娘腔了,这个必须反驳。 说完,他惊觉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顿时坐立不安。 媳妇没有,女婿倒是可以有,一个女婿半个儿。 幸而李母也没提什么养媳妇的事,只说:“养你一个就够费心了,不管你要弟弟还是妹妹,都自己养。” 李昕伊干笑了一下:“阿娘说的正是。” 包包子是个技术活。 擀好面皮以后,只见李母左手托着皮,右手拨入馅,左手掌一转,右手掐着褶子一捏,前后不过十秒钟,一个精巧玲珑的包子就成形了。 “阿娘,您手好巧啊!怎么做到的!”李昕伊赞嘆道。 “您这手艺开包子铺都成。” 李母把竹蒸笼架到锅上,李昕伊随后将包好的包子一个个放进蒸笼里。 李昕伊问:“不用给包子点上硃砂嘛?” 李母道:“点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干嘛?” 李昕伊于是安静如鸡,默默地去灶台烧火。 锅里的水已经开始咕噜响了,蒸汽开始瀰漫。 “一会儿上人家家里,嘴巴勤快点儿,该喊什么喊什么。” 李昕伊乖乖点头。 李母想了想道:“该硬气的地方寸步都不能让,不懂就去问你吴参哥。” “哎呀,阿娘你别替我担心了,我能处理好的。包子是不是熟了?” 李母掀开锅盖,李昕伊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夹了一个。 “好吃!阿娘,你也尝尝。” 李母尝了一口后,将包子一个个夹出来,放在盘子里。 “你给吴肃送过去吧。”李母指着其中一个盘子道。 “现在?就这五个包子?” 李母一抬手,李昕伊迅速端起盘子往吴肃家走。 五个包子送不出手? 端着盘子走在路上很奇怪? 到人家里就为了送包子? 李昕伊表示,这可不是普通的蔬菜馅的包子,里面全都是他和李母的心意。 别说菜是他洗的,他切的,就因为洗菜他还被迫目睹了一场家庭伦理大戏。 真是太不容易了,必须底气十足了! 李昕伊敲开了吴肃家的门。 吴肃应声而出,诧异地看着举着五个包子的李昕伊。 “我做的,尝尝?”李昕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第26章 七月初七 李昕伊说:“阿肃,你去杭州的时候,我也同去可好?” 吴肃此时在吃李昕伊带的蔬菜包子,闻言不小心噎了一下,顿时两颊涨得通红。
第47页 李昕伊连忙给他倒了一杯茶,道:“再好吃也要慢一点。” 吴肃喝了一杯茶水后,才顺过气,问:“你肩膀上的伤好啦?” 李昕伊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早好啦,跟没摔之前一样,可灵活了。” 说着甩了甩自己的右手,“郎中都说没问题啦。” 吴肃于是伸手按了下李昕伊的右肩。 李昕伊猝不及防,没忍住闷哼了一声。 “这就是早好了?”吴肃怀疑地看着李昕伊。 李昕伊尽量让自己笑得真诚些:“本来是好了,但是昨晚上没睡好,从卧塌上摔了下来,摔青了皮肉。” 吴肃道:“你以后睡前该把自己绑起来罢?连睡觉都不老实。” 李昕伊道:“不用绑,睡地上也使得的。” 吴肃连着吃了两个包子,才停住了筷子。 李昕伊说:“我会驾车,能烧火做吃食,有长途出行的经验,能在路上照顾你,带上我真的不亏的。” 李昕伊又说:“反正我总是要去的,到时候一个人远行,岂不是更不安全?我们同行,也好互相照看。” 听到这里,吴肃算是同意了,道:“七月十五一过,十六日早上就走。车马不用准备,你自己带上贴身的衣物和盘缠,直接来我家。” 李昕伊这下真的露出了诚挚的微笑:“阿肃,谢谢你,你既有德又有才,德才兼备,一定能桂榜提名的。” 吴肃不自在地轻咳了一下:“我们之间,不用言谢。” 这时,吴管家过来了,对两人道:“请李公子挪步,老爷正在中厅等候呢。” 吴肃诧异地看了李昕伊一眼,李昕伊小声地说:“就是一些作画方面的事。” 然后就跟着吴管家出去了。 吴肃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看着桌上剩下的三个包子,于是将包子端去了厨房。 “麻烦婶子午后再热一下,我好当点心吃。” 厨娘接过盘子,道:“除了包子,少爷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没有了,谢谢婶子。” 吴家中厅。 互相见过礼后,李昕伊说:“吴伯,晚辈昨晚苦思了一番,自认为才疏学浅,当不得吴伯的高看。” 吴父道:“哎,贤侄不要过分谦虚了。你作画的技艺可是有目共睹的,这标识要画起来也并不难。” 李昕伊并不想和吴父扯皮,有这点功夫还不如多画几张,于是就道:“既然不难,晚辈不妨试它一试,还请吴伯详细道来。” 吴父说:“贤侄可画茶树、茶叶、制茶、泡茶等系列流程的画,好让客人们了解我景宁的茶比之别处,有何不同,又有何雅意。” 李昕伊于是用手蘸水,在几上简单画了几笔,只见一盏冒着热气的茶盏跃然而上:“只是这些?” 吴父点了点头道:“只是这些。” 距离七月十五还不到半个月,李昕伊开始正式忙碌起来。 他太长时间没有碰画笔了,握笔感觉都生疏了不少。 等提笔蘸墨在纸上游走了一个来回后,才渐渐地找到了之前作画的那种感觉。 李昕伊以前绘画偏重艺术性,而且相对较自由。现在第一次给吴家画商业性的画,就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拘束,以及创作的局限性。 而且他没有太多画商业画的经验,想到商业画第一反应是安迪·沃霍尔和他的波普艺术。 但是显然,农耕文化与工业文化是两个文化模式,不能一概而论。 李昕伊愁得头要秃了。 头秃之下,他还是决定按照原来的创作习惯去画。 先画出来,再决定怎么改吧,否则永远也拿不出成稿来。 这边,吴肃自从答应李昕伊,同意他跟着一道去杭州以后,也开始忙碌起来了。 以往他只在意文章要如何做,主考偏爱什么样的风格,立意是要沉稳还是激进。 每回临考前,他都要和季夫子,以及乡间几个同要准备科考的读书人,一起谈论商议。 按照规定,过了童生试,吴肃是可以进县学读书,准备参加更高一级的考试。 不过,也不是每个秀才都会进学。 有些秀才自认为天资有限,童生试录取后,就去开童蒙馆,招揽学生了。 也有些秀才,比如吴肃这样,家里请了西席的,自然不必和别的秀才挤在一起,争取夫子的教导了。 尤其是吴肃并不喜欢和那些酸腐之人打交道。 这并不是说秀才就等于酸腐,那岂不是把吴肃自己也骂进去了。而是有些人他功利性过强,张口八股,闭口文章。 但凡和科举没有半点关系的一概不谈,除了圣贤书一概不读,反倒是将旁人的策论背了个十遍八遍。 吴肃非常腻歪这类人,可偏偏这类人自觉身份高人一等,你若是没有功名,便用一种酸得不行的口吻自以为是地进行嘲讽,仿佛他才是真正的文曲星转世。 所以像吴三叔这般中了秀才就去打算盘的,那真是清流中的特立独行了,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些虚名,依旧像以前这般行事,即使只是个帐房先生,他那手算盘功夫,也是帐房先生中的翘楚了。
第48页 吴肃拒绝进县学,吴家人也不难为他,吴肃得以继续跟着季夫子学习。 偶尔碰上个值得相交的,也不用偏颇的态度待他们。 总之,吴肃的日常基本与那些俗世生活绝缘。 所以,吴肃一改往常沉溺学习,不可自拔的模样,反而在意起了吃穿用度,这让吴家的妇人们大感意外。 “阿母,天气炎热,路上可要多备些藿香、冰片才好。” 吴母一脸无奈地说:“这些自然是会备齐的,你哪次出门,我没让人备上呢?” 吴肃点了点头出去了。 第二天午后,下了一场阵雨,吴肃又过来了。 “阿母,夏季多雨,路上可要多备些雨具和换洗的衣物,还有姜片。” 吴母一颗慈母心:“这些自然是要备上的,你且宽心罢。” 夏夜正是蚊虫肆虐的时候,吴肃的后脖颈不小心被蚊子咬了一口。 吴肃:“阿母,驱蚊膏?” 吴母:“……” 吴母还没说话,吴父先忍不住了:“出行在外本就有各种不便,以往也没见你如此娇气,你是不是要把整个家都背上?” 周围一下子鸦雀无声。 吴老太太道:“这可是乡试,肃儿紧张些也是正常的。再说了,该备的就是要备齐,否则病了怎么下场?” 吴母圆场道:“肃儿年纪也不小了,正是要多歷练的时候。老太太莫担心,该备上的我都吩咐好了,别说是去杭州,就是去金陵都使得的。” 吴肃也觉得自己这几日是不是紧张过头了。 季夫子劝他这几日且放下书本,多练些拳脚功夫。一是赴考之路难走,体格健壮才有精力。二是借着练拳脚放松一下心情,以免太紧张了影响发挥。 这一日,李昕伊带着自己作好的画,来找吴父。 然后就在小花园里看到吴肃扎着马步。 吴肃一看到李昕伊,立刻起身。 李昕伊好奇:“你怎么扎起马步来了?” 吴肃道:“这两日随夫子练些拳脚功夫。” 李昕伊不知道季夫子居然还会拳脚功夫:“那你练出来了吗?” 吴肃说:“夫子说过两日就要启程了,只让我扎马步,等乡试回来后再教我拳法。” 吴肃看着李昕伊手上拿着画,问:“你这次画的什么?” 李昕伊于是展开手里的画,一幅是晒干的茶叶与泡出来的红茶。 另一幅是一片茶园,茶叶绿意盎然,苍翠欲滴。 吴肃赞嘆道:“很是好看。” 接着又说:“我父亲在书房呢,你可去书房找他。” 这边吴管家已经上来迎接了。 于是吴肃继续扎着他的马步。 等李昕伊回来,路过小花园时,吴肃在扫地。 李昕伊好奇道:“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吴肃说:“夫子说第一天扎马步最多半个时辰,再然后用半个时辰扫地。” 李昕伊有些诧异:“那扫完之后呢?” 吴肃说:“打太极啊。” 李昕伊:“……” 古代的教学方式他真是不懂。 李昕伊会一套军体拳,有些犹豫要不要教给吴肃,但是想了想,说不定人家夫子教的咏春拳呢,他这个外行还是别误人子弟了。 其实跆拳道也不错,就是压腿太疼了。 这几日他和吴肃见面的次数都多起来了,李昕伊忍不住暗暗搓起小手,是先上手撩呢,还是先问清人家性向呀。 嗨呀,真是好难选择。 七月初七,是七夕。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本来这个节日和李昕伊没关系。 他一没情人,二不是女孩子,乞巧节再热闹,他也没几本书可以晒。 李母在家给他晒衣服,顺便收拾行囊。 李昕伊在一旁拿着狗尾巴草逗猫。 “今日七夕。”李母道。 李昕伊点了点头,寻思着送点什么礼物给吴肃。 自从上次他送了包子,吴肃也收了之后,他现在看见什么都觉得可以拿来当做礼物。 李昕伊看着正用爪子拨着狗尾巴草的小黄,觉得送一只狸花猫也不错。 又粘人还会撒娇。 这边阿翠威胁地喵了一声。 于是李昕伊放弃小黄,改逗阿翠了。 “今日七夕。”李母又强调了一遍。 李昕伊说:“是七夕啊,怎么了?” 李母说:“我教你针线吧。” 李昕伊有些傻眼:“不是,阿娘,您之前就教过啦,我现在穿针引线很顺手的啊。” 李母道:“会绣花还不够,阿娘我今日教你,量体裁衣。”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昕伊:“我不会绣花的啦,我不会。” 吴肃:“愁死人了,什么都想带上。” 李母:“儿子不娶媳妇,针线只能自己动手啦。” 第27章 启程远行 李母也没想一天就能教会李昕伊做衣裳。 因此,量体裁衣的教学要从缝袜子开始。 李昕伊有点想学小黄撒娇。
第49页 李母道:“不想学,你就娶个媳妇过来吧。” 李昕伊难以置信:“不是,阿娘,就算我娶媳妇过来,媳妇也不一定会缝袜子呀。” 李母说:“你媳妇不会,那就你学。” 李昕伊有点想学阿翠挠人。 袜子,又叫足衣,就是用棉做的长筒袜,一般袜长到膝盖,袜筒处有绳子,往后一系,袜子就牢牢地包住小腿了。 特别暖和。 就是有点少女。 李昕伊前世是见过男孩子、女孩子穿长筒袜的,一般搭配小裙子或者小短裤,配上小皮靴,特别的洋气。 但是跟李母学习做的袜子,就跟洋气没有一点关系了。 李昕伊以前放牛时是不穿长袍的,这样一双腿就要露在外面。 李母曾经想让李昕伊将袜子穿在裤筒外面,被李昕伊死命拒绝了。 因为太丑了! 自从穿越以来,李昕伊是能接受的都接受了,不能接受的也接受了。 他可以放牛,可以卖画,可以经常被阿翠挠,但是唯独不能接受袜子外穿。 所以李昕伊偏爱穿靴子,黑色缎面,白色靴底,方头长筒。 其实也不太好看,但是勉强凑合了,至少可以完整地把袜子塞进去。 李母给李昕伊的是一段黑色的棉布,她已经事先剪裁好了,李昕伊只要照着成品的样子缝制就可以。 李母道:“我是按照你脚的大小裁的布,所以你缝坏了、缝丑了都是你穿。” 正打算随便戳两针的李昕伊:“……” 李昕伊试图学习小黄:“阿娘,我要给吴叔他们画的茶叶还没画完,夜晚挑灯,就又要浪费灯油钱呢。” 李母一脸不在意:“这点灯油钱,你阿娘不至于出不起。” 李昕伊试图学习阿翠:“阿娘,你不担心我眼睛熬坏了啊?” 李母不担心:“你不怕坏了眼睛娶不上媳妇,那你就继续熬。” 李昕伊不怕娶不上媳妇,他怕自己嫁不出去。 于是乖乖地跟着李母缝袜子。 七月中旬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那就是中元节,又称,盂兰盆节。 因为李父去得早,所以任何有关祭祀的节日,李母都会认真地过。 给李父上一炷香,再敬三盅酒,李母自己先絮絮叨叨地说着近年来的发生的一切事情,然后请求李父在天保佑他们娘俩,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顺顺利利。 之后,李母又会把李昕伊拉过来,给他一柱香,让他跪在牌位前,和李父说说话。 其实和李父说话这种事,李昕伊自穿越过来就没少干。 元日、上元节、清明节、中元节。 每年的这四个节日里,李家的牌位前都会摆满了各种食物,蔬菜、粉面、肉类,什么都有。 按照李母的说法,这是要请李父还有老祖宗们吃的。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上元节摆的算早餐,清明节去坟前摆的叫点心,现在中元节摆的是午餐,元日前的年夜饭,那自然是晚餐了。 李昕伊穿越过来的时候,李父就已经去世了。他没有见过李父,但是这么些年来,每年四次单方面交流,多少也有点感情了。 尤其是想到另一个时空的李爸,也算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天人永隔了。 所以李昕伊说话,也格外地带有一种真情实感。 “阿爹,我和阿娘一切都好,除了前不久我从树上摔下来了。您可别嘲笑我,阿娘已经狠狠地笑过我了,她现在依旧把我当作弱智儿童。 您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吗?保佑我和阿娘下半年顺顺利利吧,您也要顺顺利利的。” 说着,给李父的牌位三鞠躬,然后插上香。 “爸,你儿子现在过得很好,你和妈都要幸福。” 李昕伊想是这么想,但是心里依旧很难受。 他不是一个喜欢自找麻烦的人,他常常劝自己不要多想,毕竟已经离开了原来的时空,再难受也于事无补。 但是就允许他一年难受这一次吧,也许以后渐渐地就忘记了,谁知道能难受多久呢。 因为要祭李父、祭李家祖先,李母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摘菜、洗菜、煮菜了。 青菜、芹菜、丝瓜、南瓜、芋头、粉丝、莴笋、茭白、竹笋、鸡蛋、猪头肉、猪肝、小鱼干。 丰富程度堪比年夜饭。 李母说要不是因为就只有她和李昕伊两个人,她能做更多菜。 这话是真的,以前李昕伊放牛的时候,家里没有太多闲钱,七月半的时候,李母也会尽可能地做上一桌的菜。 虽然没什么荤腥,也没有小鱼干,那也是一桌的菜。 李昕伊虽然有些眼红死魂灵比活的人吃得还要好,但是毕竟死魂灵一年才只吃四次,李昕伊再弱智也不至于跟它们计较。 可那是一桌的菜啊,李昕伊数了数,八个菜盘子,两个人吃,怎么也吃不完吧。 八个菜,李母当然不打算一餐就吃完的。 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鸡肉卷这种食物,不管是老北京鸡肉卷还是墨西哥鸡肉卷,总之都是把肉与蔬菜一同卷进面粉皮里。 李母做的吃食和鸡肉卷没啥差别,都是把蔬菜一样样排在面粉皮里,然后这么一卷,这么一裹,齐活儿了。
第50页 七月半以前,家家户户都要做这样的吃食的,要好的人家有时还要互相赠送,仿佛要比较一下,我家的是不是比你家的好吃。 一口咬下去,你能同时尝到八道菜混合的味道。 想想还是很美味呢。 这种吃食并不暗黑,尤其是,它和鸡肉卷并不相同。 它在吃之前,还要在平底锅上煎一会儿,等表皮又酥且脆的时候,一口咬下去,那真的是香气四溢啊。 从理论上讲,你可以往面皮里塞各种你喜欢的蔬菜水果和肉食,然后你就可以同时尝到那种混合的美味。 李昕伊就曾经幻想过榴槤、番茄和三文鱼刺身的搭配。 就只是想想而已,李昕伊发誓。 七月半过后,李昕伊和吴肃就要启程出发去杭州了。 李昕伊这几日夜里激动得很,半点也没有之前远走处州时的无奈和不舍。 因为是跟着吴肃一起走,李母也没有准备太多的东西。 只帮他收拾了平日里常穿的衣物,还有常用的画具。 出发前一夜,李昕伊看起来就想带着他的行李朝吴肃家奔去。 李母有些没眼看,但一些该嘱咐的话,她还是要再说一遍:“不要给人家添麻烦,嘴皮子利索一点,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别人。” “哎呀,阿娘,我都十七岁了,不是只有七岁。” 李昕伊虽然自嘲自己像个弱智儿童,但其实他对自己的智商还是很满意的。 不知道为什么给了李母一种他很弱,非常需要别人照顾的错觉。 嗨呀,有点气。 李母讲话毫不留情面:“既然十七岁了,那就要做十七岁的人该做的事。你稳重些,我也好少担一点心。” 李昕伊拥抱了一下李母,道:“阿娘莫要为我担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李母有些发愁,明明小时候像是个少年老成的,为什么越长大越欢脱。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第二天天气晴好。虽然就在鬼节之后,但黄历上说,宜出行。 李昕伊虽说要吴肃一起出行,然后提升彼此间的好感度。 但是他从没幻想过此行就只自己和吴肃二人。 然而在吴肃家,李昕伊看到背着行囊的另外两个年轻人时,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憋闷感。 尤其在听说这两个年轻人昨晚在吴家住了一宿后,李昕伊更憋闷了。 我的四十米大长刀呢? 不过好在是没有别人了。 吴家此次准备了三辆马车,两辆马车载人,第三辆马车载行囊。 李昕伊有些好奇行囊里有哪些东西,需要用一辆马车去装。 不过眼下这个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实现了和吴肃两个人,面对面共处一个空间的愿望。 嗨呀,真的是有些激动呢。 马车其实还算宽敞,就是车轱辘转着让人感觉有点颠。 可以看出来是已经做了减震的设计。 比这个还颠的驴车,李昕伊也不是没坐过。 李昕伊这几夜之所以没睡好,是因为他在思考,当和吴肃两两相对时,话题应该怎么开启。 要怎样起承转合,才能真正引出自己想说的话。 以及吴肃喜欢什么类型的,他要用怎样的小伎俩,让吴肃更喜欢他。 他不求长久,只争朝夕。 李昕伊想这想那,一整晚都没睡,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晕车。 “这可真是太滑稽了。”李昕伊忍着想要呕吐的感觉,想道:“实在是太滑稽了。” 这边吴肃看到李昕伊满头的冷汗和苍白的脸色时,吓了一跳。 这样的李昕伊,他还是第二次见到。 “怎么了?”吴肃一脸紧张地问道,同时掏出手帕为李昕伊擦额角的汗,“哪里不舒服?” 李昕伊没有心思感受吴肃为他擦汗的触感。 “你别动,我只是晕车,让我晕会儿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昕伊:嗨呀,真的好气。 没有评论的作者一脸落寞。 第28章 出行首日 看到李昕伊这面色苍白,额角流汗的模样,吴肃立刻掀开车帘,和车夫打了声招唿,于是马车停了下来。 这边一停车,那边立刻就有人下车,来询问吴肃发生了什么,怎么马车停下来了。 马车停下之后,李昕伊就感觉不那么想要呕吐了,只是有些尴尬。 来之前李母嘱咐来嘱咐去,让他不要给人家添麻烦。没想到刚出发,马车就因为他停下来了。 李昕伊恨恨地想,难不成这杭州他还去不得吗? “公子?”来人站在马车边询问道。 吴肃掀开车帘,光线从外面进来,李昕伊忍不住偏过头去看。 只见外面立着一位十二岁左右的少年,垂手仰面,圆圆脸,乌眼珠,看上去十分精神。 “去拿点提神醒脑的药囊来。”吴肃吩咐道。 少年动作麻利,手脚勤快,很快就拿来一袋药囊。 李昕伊接过,举着药囊闻了下,很清新的味道,于是问道:“这是什么?味道好闻得紧。” 吴肃将擦汗的手帕收回袖中,随口道:“不过装了些提神醒脑的东西罢了。”
第51页 他更关心的是李昕伊晕车的问题。 李昕伊嗅着药囊,道:“我没什么大碍,咱们还是赶路吧。” 吴肃看起来还有些不放心,说:“我让采荷陪着你,不堪忍受的话就先回去吧。这路上还有的颠呢。” 李昕伊就怕吴肃说这个,而且晕车这种小事,算不得什么,晕着晕着就习惯了。 “真的不要紧,哪有因为晕车就不坐车的了。况且我是真的有要事才要去杭州的,真的没什么不堪忍受的。” 吴肃这才没有再劝。 李昕伊不想看着吴肃的俊脸,还时时一副想要呕吐的表情,太毁形象了。 主动坐到马车前头,和车夫坐在一处。 阳光很烈,地上干得很,马蹄与车轮过处,灰尘滚滚。不过比起晕车的感觉来说,已经好太多了。 李昕伊眯着眼睛闻了闻胸前的药囊,完全没了半点旖旎的心思。 景宁多山,准确地说,浙西这边都是山。 即使是官道,有些地方还是很不好走。 可见“世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句话不是空话。 临近正午的时候,吴肃示意车夫,一行人于是下车,走到树荫底下歇息一会儿。 采荷从马车上下来,又是给吴肃他们拿小马扎,又是拿水囊和干粮的。 李昕伊默默地走在吴肃的身边,几个人围坐在一块儿,啃着面饼,喝着水。 天气热,面饼不好放,本来也就只准备了两天的份量。等下路过小城镇时,还要补充些水和干粮。 车夫们没和吴肃他们一起坐,反倒第一时间将马拉至阴凉地方,给马儿餵水餵食,并查看马蹄铁的磨损状况。 李昕伊啃完手上的面饼之后,就开始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吴肃吃得斯文,因此也慢。他咽下嘴里的东西,问道:“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李昕伊笑了下,他此时全身上下都是鸡皮疙瘩,尴尬出来的。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尴尬,就是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是不恰当的。 他有些后悔,与其和陌生人相处,他还不如单独出行呢,至少自在些。 不过这话他不能说,只道:“我去那边转一下。” 说着起身离开,往另一边走去。 夏日的蝉鸣吱吱,李昕伊听得心浮气躁。 不远处,车夫正在给马儿餵食,只见他从一个布袋子里取出麦麸,只手捧着,放在马儿前。 马儿安静地嚼着,车夫于是又抓出了一把。 李昕伊看得有趣,主动上前,和车夫交流起了关于养马的事。 不管什么时代,马都是昂贵的动物。 “只给马餵麦麸吗?”李昕伊问道,同时伸手摸了摸马的鬃毛。 这是一只健壮漂亮的母马,额头上有块小斑点,但是丝毫不影响它的美丽。 李昕伊注视着它温柔的大眼睛。 “吃些麦麸,马才有力气跑啊。”车夫说道。 李昕伊很喜欢这种感觉,和车夫说了会儿话,又看着马儿一点点吃掉麦麸,他身上的鸡皮疙瘩已经消掉了不少了。 “我可以餵它吗?”李昕伊问。 车夫示意他自己从袋子里抓,李昕伊于是抓了一把,走到另一个车架前,餵了起来。 吴肃他们已经吃完了午饭,此时正在彼此交谈着什么。 李昕伊轻轻地抚摸着马的脖子,侧眼看过去,吴肃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 给马儿们餵完食后,三个车夫开始聚在一起吃他们的午餐。 李昕伊不好凑过去,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吴肃送的玉佩,朝吴肃那边走过去。 采荷此时正在烧水。 李昕伊看着从小火炉到烧水壶一系列完整的煮茶设备,有点佩服这种高雅的饮茶爱好。 明明吃面饼时,可以用白水就着,吃完之后,却要喝起茶来。 见李昕伊走过来,吴肃停下了和另外两人的交谈。 “说起来,我还没有给你们介绍过。”吴肃起身,揽着李昕伊的肩道:“这位是我自小到大的好友,名唤李心一。绘画是一把好手。” 接着又向李昕伊介绍另外两个人。 “这位是沙湾镇的林豫谨,字佩灵。” 李昕伊看着眼前这位清秀斯文的男子,连忙拱手,唤道:“林兄。” 林豫谨也回了个礼,道:“李兄。” 两个人很快就称兄道弟起来了。 那边,一个头戴葛巾,容长脸,同样斯文清秀的男子向李昕伊拱手道:“在下焦若柳,字琼枝,也是沙湾镇的。” 李昕伊回礼,道:“焦兄。” 互通姓名以后,几个人又相互报了年纪。 林豫谨和焦若柳都已经取字了,一个刚满二十,另一个二十一。 不过吴肃和李昕伊两个人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七岁半,都还没有字,于是林焦两个人分别用吴兄弟和李兄弟来称唿他们。 相应的,吴素和李昕伊两人则分别唤他们佩灵兄和琼枝兄。 接下来就是一阵商业互吹了,没什么营养,但都是彼此相互熟悉的重要方式。 在听完吴肃对林豫谨和焦若柳两个人的夸赞以后,李昕伊连忙跟着吹了一把。
第52页 然后就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被这个新成立的小团体接纳了。 这倒是值得高兴的,总比被排斥的好。 李昕伊感觉到了些许安心。 第29章 我会娶妻 蝉还是肆无忌惮地欢叫着,仿佛在用生命吶喊着夏日的来临。 午后的阳光很热烈,四个人围坐在树荫下,各自手上都捧着一卷书。 车夫们并不和他们坐在一块儿,稍微保持了点距离,正打着瞌睡。 采荷,就是那个圆脸乌眼的少年,正在一旁烧着水。过了一会儿,水壶就咕咕作响,水烧开了。 只见少年麻利地取出一套茶具,仔细地烫了杯,又添了茶叶后,泡了一壶茶。 夏日喝热茶,李昕伊其实是拒绝的。但是采荷既然递过来了,他只能微笑着和众人一起慢慢品着。 没想到一盏茶下肚,体内的热气随着汗液的蒸发而消散,李昕伊这才感觉到了喝热茶的妙处。 确实觉得凉爽了很多。 身体舒服了,话匣子也打开了。 “咱们这一路得走多久?”问话的是焦若柳。 林豫谨道:“我依稀记得,上次一个货郎说起过,他从景宁到杭州,走货只用了十五日。咱们这还坐着马车呢,会更快些罢。” 焦若柳有些愁:“我这夜里做着梦,总是自己赶不上秋闱。贡院大门关得紧紧的,主考官告诉我刚好晚了一步。” 这个梦生动形象,一回忆起来,焦若柳更忧心忡忡了。 吴肃宽慰道:“只要天气晴好,十日之内总是能到的。再说万一来不及,我们就弃车骑马,两人一骑,总是能赶到的。” 吴肃又道:“若不是因为七月半,我们就可以早一些出发了。既然都拜过了老祖宗,想必他们也能保佑我们一路平安。” 李昕伊觉得嵴背麻麻的。 林豫谨噗嗤笑道:“琼枝兄这是惧考罢,日有所思,也有所梦。想必是上一次秋闱没考过,生怕这次再考不过,辱没了自己的神童之名呢。” 焦若柳冷不防被揭穿,有些恼羞成怒。 他收起书本,锤了林豫谨的肩膀一下,对吴肃他们说道:“你们莫要听他瞎说,他昨晚还说这次乡试考不中,他就要被逼着娶他表妹了,愁得很呢。” 林豫谨正揉着肩呢,没提防,老底一下就被掀开了,气得大叫:“我把你当兄弟,你就这么揭我老底。” 几个人哈哈大笑,吴肃道:“我们也是你兄弟,说一声有何妨。” 这下换林豫谨郁闷了:“你们难道就不会因为被逼着娶亲而发愁么?” 这话一出,几个人瞬间沉默了。 焦若柳看气氛不太对,道:“表妹还不好么?知根知底,两小无猜,总比盲婚哑嫁,娶一个陌生的女子好。” 林豫谨不能说自己表妹的坏话,也没办法解释自己的困窘:“不是那么回事儿,就,就是不太想要娶亲。” 焦若柳制止道:“你可慎言吧,这话传出去可就是不孝了。” 吴肃说:“佩灵兄少年心性,不过谨慎些也是应该的。” 林豫谨不以为然,他又不会到处去说。 焦若柳见李昕伊始终沉默,以为他年少,对娶妻之事不感兴趣,于是强行转移话题道:“李弟这厢去杭州,是准备做什么?” 李昕伊道:“有个朋友邀我去杭州,我想着杭州既有人间天堂的美誉,走这么一趟也是值得的。正好阿肃要去科考,就请求他捎上我一块儿同行。” 林豫谨有些好奇:“肃弟多次提到过你,说你颇有才学。既然如此,为何不去考它一考呢?有了秀才的功名,赋税都可以免去不少。” 李昕伊似笑非笑地看了吴肃一眼,道:“阿肃过誉了,我少时家贫,仅有的才学,全赖阿肃教我。他想往自己脸上贴金,也要问我同不同意。” 林豫谨和焦若柳两个人忍不住大笑。 李昕伊道:“写字看书还使得,科考可是不够用了。再说我志不在此,就不去花这个功夫了。” 林豫谨抚掌笑道:“我看肃弟形容,似乎颇为遗憾呢。” 吴肃行事为人一向一板一眼,让人挑不出太大的错儿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遭人取笑。 焦若柳见吴肃有些不太自在,道:“李弟是个豁达人。这世人啊,总是看不透,为功名所累。若能跳出去,放开心胸,那确实不必再遭这个罪了。” 吴肃道:“咱们一会儿还要赶车,路上颠簸看不得书,趁现在有空闲,还是多看几眼罢。” 林豫谨道:“正是这个道理。” 几个人停下了交流,重新拾起手上的卷册。 除了李昕伊。 他来时只想着,既然和吴肃在一块儿,可以说什么话,能够做什么事。 除了一些画具和几本和绘画有关的小册子,他也没带什么可以拿来消遣的东西。 他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上的小册子,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不远处,采荷正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只见他浇灭炉火,又将一应器具搬回马车里。 李昕伊没有上前帮忙,抢别人的活算怎么一回事呢? 他任凭自己放空思绪,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看着起伏的群山,看着溪涧奔腾的流水。
第53页 他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喜欢吴肃了。 也许所谓的喜欢其实是自己的臆想,他太过孤独了,想要紧紧抓住一个人,想要消散心里莫名的恐惧。 李昕伊微微侧了侧头,那个人即使只是坐在小马扎上,嵴背也是挺直的。 他的右手举着书册,袖子滑落下来,露出白皙而有力量的手腕。 他的目光是那么的专注,书中的世界,一定充满了智慧之语,给人带来心灵的感悟和启发。 吴肃不再是当年那个依赖他的那个少年,如今的他成熟而理智,广阔的未来正铺在他的脚下。 他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可这又如何呢?他会有更多的朋友,他们喜爱他,常傍在他身侧。 唯独不能是自己,一个思慕自己的朋友,觊觎自己的朋友的龌龊之徒。 李昕伊觉得自己的胸口闷得厉害,心想自己一定是太久没有画画了,这才有空闲胡思乱想。 他没办法让自己再安稳地坐下去了,于是起身走到一旁。 走到了马儿跟前,就是那匹额头有着白斑的栗色母马。 因为少时常与黄牛为伴,他对这类动物们很有好感。他喜爱它们的温驯,欣赏它们的美丽。 他摸了摸马的脖颈,母马轻轻地打了个响鼻。 这边的动作很轻微,却没想到惊醒了正靠着树根睡的车夫。 那个壮汉几乎是立刻掀开眼皮,站起了身,看向他,目光如炬。 李昕伊吓了一跳。 壮汉见是李昕伊,似乎松了口气。 李昕伊于是离开马的身边,走了过去。 “梦中听到有响动,以为是有人盗马,吓到你了吧?”壮汉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不,是我的不是,我不该擅自过去摸马。天太热了,你再睡一会儿罢,马有我看着呢。”李昕伊说。 “不睡了。”壮汉伸了个懒腰,道:“我看你很喜欢马,想摸就摸一下吧,它们都很温顺。” 李昕伊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人无趣得很,马儿也要歇息的,我不去打扰它们了。” 壮汉虽然爱马,但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把“打扰”用在马身上的,心里纳罕道,真是个怪人。 李昕伊无所事事地蹲在一个树荫底下,看着一只他叫不出名字来的飞虫从一朵小花,飞到另一朵小花上。 那小花,比他小拇指的指甲盖还要小,蓝白颜色,估计也没什么香气。 但是这只小飞虫却很欢乐地,蹭遍了每一朵花瓣。 突然,李昕伊浑身当然肌肉僵硬了一下,他差点没平衡好自己,那就要跟无数看得见看不见的昆虫们亲密接触了。 是吴肃蹲在了他的身边。 “在看什么?”吴肃问道。 他的声音已经脱离了少年时的清朗,也没有正在发育时的青春期男孩的公鸭嗓。 光听这声音,李昕伊就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 离得太近了,李昕伊想道。 他悄悄往一边挪了一个拳头的距离,然后顺势坐在了草地上。 希望没有压到那只飞虫。 “为什么一个人蹲在这里?我以为你不高兴了。”吴肃也坐了下来,丝毫不在意草汁沾上了衣衫。 “没有,就是你们都在读圣贤书,而我若在一旁无所事事的话,怕影响到你们,毕竟马上就是秋闱了。”李昕伊低下头,揪了一根草茎,细细把玩着。 “是不是不太舒服?”吴肃问道。 李昕伊蓦然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得透透的了,还有一种后知后觉的羞耻感。 “这一带路都不太好走,等过了处州,往东阳那边去,路会好走得多,届时我们会走得快些,你怕是还要再忍忍。”吴肃道。 “我不要紧的。”李昕伊匆忙说,仿佛担心吴肃要劝他回去,“我很好,并不感到颠簸,何况还有你的药囊呢。” 李昕伊从怀里摸出那个药囊,“这个很好用。” “李心一!”吴肃的语气有些沉重。 “啊?”李昕伊困惑地看向吴肃,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叫他。 吴肃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目光沉沉。 “你不要这么惶惑。”吴肃说,“我们自幼这么亲近,你想的,不想的,都可以告诉我,我有哪次没有依你。你不要这么惶惑。” 李昕伊愣愣地看着吴肃的手掌,裹住了他的手腕。 肩背处隐隐有些疼痛,很快,蔓延至全身。 这是一种细密的疼痛感,从每一道骨缝,每一丝筋络中蔓延开来。 但是这种疼痛并不让李昕伊觉得难受,反而令他感觉到了充实。 仿佛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感受,于是用疼痛,让自己记住这一刻的欣喜。 “我没有惶惑。”李昕伊说,“我只是,无所适从。” 他轻轻动了一下右手,吴肃很快放开了。 “佩灵兄和琼枝兄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佩灵兄活泼,琼枝兄周到,你不用和他们见外。”吴肃道。 “他们都准备要娶妻吗?”李昕伊问道。 吴肃似乎是被李昕伊的问题逗笑了,但是他很快就想到不是每个人都能娶妻,于是道:“这个看老天安排的缘分吧。”
第54页 “那你呢?”李昕伊看着吴肃的眼睛,“你也会娶妻吗?” “嗯?”吴肃困惑于李昕伊此时的问题。 李昕伊于是再问了一遍:“你也会娶妻吗?” 吴肃突然想起了自己当年有个想和李昕伊成为连襟的念头。 他听见自己说道:“我会娶妻。” 作者有话要说:  吴肃:我会娶妻。 李昕伊:你再说一遍? 吴肃:内子就是你啊。 第30章 尊重不同 小憩了一会儿,一行人上了马车。车夫驱起缰绳,车轮向前方滚去。 李昕伊依旧坐在车夫身边。其实适应之后,他已经不那么晕了,想到身后的吴肃,嘆息声悄然溢出。 吴肃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是他还是情绪低落,又认为这份低落毫无道理。 即使是在后世,相恋的人也会受到世俗的压力,或者分开,各自转身成家生子。何况是这个如此重视子嗣的时代呢。 娶妻?只要能娶得起的男子,别说是一个妻,另有几个妾侍也是完全合理的。 这么一想,李昕伊更郁闷了。 李昕伊想起来自己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来了一个插班生。 和大部分健康的孩子不同的是,这个男孩子耳朵上戴着助听器。 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些耳背,老师们为了照顾他,特意让他坐在讲台附近,但是这无形之中,更拉远了他和同学们之间的距离。 后来,是在校长,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的建议下,他才重新回到同学们的中间。 李昕伊一直记得那个校长的话:“请尊重每一个和你不同的人。” 那个时候还小,李昕伊其实记不太清了,只知道校长说了很久。 从众,合群,随大流。 其实大多数人都有从众的心理,尤其是独立思考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如果有人树立了标杆,有人建立了规则,那么选择遵从,隐藏在人群的中间,既轻松又安全。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是如此的。有些人是不愿,有些人是不能。 所以不要拿自己的想法去随意评判他人,就算要评判,也请摆出事实,列出证据。 李昕伊以为自己不记得了,其实那个老人的话就像一颗种子,埋在他的心里,并渐渐生根发芽。 在他发现自己的性取向异于常人时,在他发现自己有这许多很难改的缺点时,他都会忠诚于自己的内心,并尊重自己的不同,而不是把同性恋视为难以忍受的人生污点,从而自我折磨。 他索性放开了吴肃娶妻不娶妻的念头,这是吴肃自己的选择。 他想,既然他要娶妻,那么朋友势必是做不成了。 本来从他对吴肃抱有不纯的心思开始,朋友就已经做不成了。 既然如此,绝交前总是要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的。 打定主意后,李昕伊就计划起了表白的事。 说是计划,其实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但是这个念头让他非常兴奋,他觉得埋藏在血液里的疯狂的因子都在这一刻涌出来了。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坐在车架前,李昕伊忍不住想像起来在一起以后的事情: 不管做什么选择都可以提前商量,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可以肆无忌惮的拥抱,可以随时随地的亲吻,彼此之间有着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们都是对方的独一无二。 越是想像,李昕伊就越有不顾一切的渴望。 至于吴肃拒绝了,两个人顺利绝交的可能,在这一刻,李昕伊是万万想不到的。 或者即使想到了,那么有所选择,就必然有所失去。这是不得不承受的事情,谁都不能避免。 人生,不正是由一个又一个的选择叠加起来的吗? 因为这个念头,李昕伊前所未有地乖巧起来了。不搞事,不惹事,连车也不晕了。 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只有吴肃,有些奇怪这个人怎么转性了。但是赶路毕竟是很件辛苦的事情,他很快就抛开了这个疑惑。 有时候赶不上在宵禁前进城,那就必须得在外面夜宿一宿。 幸好是在夏日,还有吴老太太准备的驱蚊药膏,也不怕蚊虫的肆意叮咬。 尤其是吴肃想着李昕伊格外怕蚊子咬,又另外准备了一整盒。 这个决定是非常明智的,因为野外的蚊虫不仅多,而且毒辣,几个人恨不得药膏抹上好几层,因此消耗得也特别快。 “哇,阿肃,你这个驱蚊膏真好用,这个不便宜吧。”林豫瑾一边往头脸处涂抹,一边道。 焦若柳道:“知道不便宜你就省着点用,谁都没有你脸大。” 林豫瑾放下驱蚊膏,有些不服气:“谁脸大了?不信就比比。你们都看看,我和琼枝比,哪个脸大?” 李昕伊听见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这种“吾孰与城北徐公美”的再现感,真的很可乐。 焦若柳忍不住想捂脸,林豫谨依旧伸着脖子,仰起脸,等着公正的评判。 平心而论,焦若柳的脸容长而瘦削,林豫瑾的脸精緻而丰满,所以比较表面积的话,其实很难判断谁的脸比较大。 吴肃笑着道:“驱蚊膏我备了很多,不用担心不够用。即使真的不够,等进城了,咱们可以去药堂採买。”
第55页 话是这么说,但是真的药堂里有没有这种驱蚊膏还是两说。 林豫瑾不想再继续承受焦若柳的视觉攻击,于是帮着去捡柴火去了。 夏日天黑得早,一行人为了赶路,一直走到天黑方才停下来修整。 车夫们餵马的餵马,捡柴火的捡柴火,采荷正在准备晚间的吃食,李昕伊在一旁帮忙。 今晚上要炖汤,采荷取出不少干货来,李昕伊在一旁帮着用水清洗。 吴肃忍不住隔着火堆朝李昕伊望去。 自从那日在树下和李昕伊谈过以后,他并没有觉得李昕伊真的向他敞开了心扉,反而觉得这个人他越发地看不透了。 自然他没有这个本事,一眼就能看透对方再想什么。 可是李昕伊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啊。 在他过去的所有记忆里,一直都有这个人,从他开始记事起就陪伴在身边。他以为他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他们现在还没娶亲呢,没有第三个人、第四个人横亘在他们中间,也能生分了吗? 吴肃其实很少有这样的念头。自出生起,他一直就备受父祖的宠爱。 从来都是他想做什么,而少有被拒绝的。这让他非常的自信。 即使因为李昕伊的出现而让他有太多的不确定感,但是这种仿佛要形同陌路的预感,还是第一次让他如此不安。 李昕伊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两个人四目相望,柴火噼啪作响。 “还有一会儿。”李昕伊说,“很快就下锅了。” 晚餐还是吃饼,饼能充飢,而且有汤就着,还算能入口。 李昕伊啃饼啃累了,就直接将饼泡在汤里,泡软了,嚼起来就容易多了。 他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的,但是林豫瑾就离他一尺近呢,自然眼尖地看到了。 “这样吃好吃一点吗?”林豫瑾问道。 “嗯,会软一点。”李昕伊道。 “那我也试试。”林豫瑾说。 李昕伊还没来得及阻止他,林豫瑾就把一整个饼扔进汤里了。 其实这种食物怎么说呢,喜欢的人觉得好吃,不喜欢的就会觉得面饼都泡发了,一点香味都没有,还影响到他喝汤。 果然,林豫瑾露出一副不小心咬到花椒的表情。 李昕伊忍不住想捂脸。 这边焦若柳已经喝完了一碗汤,又去锅里盛了一碗,看到林豫瑾一脸纠结的表情,以为这货又要作妖。 “怎么了?这汤这么鲜,你赶紧换换你脸上的表情。”焦若柳说着,在林豫瑾身边坐了下来。 “确实鲜啊,真的是别有滋味。不是我说,琼枝兄,你试没试过把饼泡在汤里的吃法,泡得这饼啊,也格外地鲜。”林豫谨竭力推荐。 焦若柳怎么会没吃过汤泡饼,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林豫瑾想干嘛。 于是道:“这有什么稀奇的,鲜的话你赶紧吃完,也别总是让采荷收拾碗筷,一会儿你主动点,帮着把碗洗掉。” 林豫瑾这下真的露出了便秘一样的表情,此时汤已经有点凉了,他也不管什么滋味儿,喝粥一样的把汤泡饼喝完了。 全程不用三分钟,李昕伊忍不住想伸大拇指。 “真别说,还挺有滋味的。”林豫瑾回味了下说。 李昕伊一时竟然分辨不出这是正话还是反话。 之后林豫瑾果然接过他们几个人的空碗,要帮着采荷一块儿收拾碗筷了。 从李昕伊这个角度看过去,两个人互相推就了一番,之后林豫瑾就留下来帮着收拾了。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李昕伊好奇地问。 焦若柳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远庖厨是指不杀生,收拾碗筷还是使得的。” 李昕伊问:“琼枝兄和佩灵兄也是自幼相识的吗?” 焦若柳道:“嗯,一同开的蒙,一起进的学堂。其实当时学堂里的孩子有很多,只是到最后,也就剩我和他了。” 李昕伊有些羡慕,志同道合不外乎如此吧。 再想想他和吴肃,少时就是因为要走的道路不同,中间才隔了那么久未见。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昕伊:呵,一辈子的兄弟情 吴肃: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稍微解释一下:李昕伊不觉得男男之恋有什么不容于世的,他觉得所有的不同都应当得到尊重,当然他也尊重别人不认同他的感情,不过这不影响他向吴肃告白。(爱你们,mua一个) 第31章 狂风唿啸 林间多野兽,绝大多数动物都会和人类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但是不排除有几只迷煳的、饿昏的、胆大的动物跑到林子外面来。 因而虽没听说这一带有什么山匪出没,但是晚上的轮流守夜也是必须的。 车夫们白天要赶车,所以守夜的任务就落在了李昕伊他们五个人的身上。 正巧李昕伊满腹心事,直接睡也睡不着,于是自告奋勇,今晚上半夜由他来守。 吴肃说下半夜他来守。 反正接下来的路还长着,他们也不一定每晚都能找到投宿的地方。 余下的几人也不争抢,各自铺起蓆子去睡了。 李昕伊于是一个人坐在一边,看着噼啪作响的火堆出神。
第56页 夜晚的夏季,凉风习习。即使一旁燃着柴火,李昕伊也没有感到很热。 离开了林立的高楼和随处可见的水泥街道,夏夜也变得温柔起来。 李昕伊曲着双膝,无意识地低着头,用树枝在地上戳戳画画,很快,一朵山茶花的轮廓跃然而上。 即使有些日子生疏了画笔,但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已经化为潜意识里的本能了。 揉了揉脖子,李昕伊抬起头仰望星空。 据说星辰会给予每一个困惑的人以启示,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读懂它。 李昕伊蓦然想起这句话,那个时候他还不懂得,有些话好听好看但就是没用。他也真的傻乎乎地试图去读懂来自星辰的启示。 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一个人静坐着,任凭思想转悠到每一个不曾注意的角落。 很快,时光就飞熘过去了。 子时左右,吴肃醒了,起身过来替换李昕伊。 这种用生物钟辨时的能力也是李昕伊穿越后训练出来的。即使没有更夫打更,稍微凭感觉猜想一下,也能大概了解到此时是一天中的哪个时分。 误差可以控制在一刻钟以内。 李昕伊此时还很精神,他看着吴肃强忍着呵欠,但是没忍住,最后匆匆掩了一下嘴角,终于把呵欠打出来的模样,可爱得有点想上手。 他也明白睡到一半强行起来的感觉有多难受,有些感动地说:“我还不困,你再睡会儿吧,我白天还可以补觉。” 吴肃摇了摇头,道:“说好的一人负责上半夜,另一人负责下半夜。你快些去睡吧,再不睡就天亮了。” 李昕伊于是不再拒绝他的好意。 吴肃又道:“你睡我的蓆子吧,别再费神去准备铺盖了。” 听到这话,李昕伊差点左脚绊右脚。 吴肃躺过的蓆子!吴肃枕过的枕头!吴肃盖过的薄被! 上面还留有吴肃身上的松树枝味道的清香。 “我要不要礼貌性地硬一下?”李昕伊有些不着边际地想道。 但其实他已经好多天没有睡踏实过了。出发前翻来覆去,出发后颠来簸去,几乎是刚沾上枕头,李昕伊就失去意识了。 第二天,李昕伊是在颠簸的车厢里醒过来的,刚睡醒,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你醒了?”吴肃说着递给他一方沾湿的帕子。 李昕伊顺手接过,捂在脸上,他睡得头脑有些发沉。 “现在什么时候了?”李昕伊问道。 “辰时了。”吴肃回道,端过一个茶盏,让李昕伊漱口。 随后又递过一个空茶盏,让李昕伊把漱口水吐到空茶盏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地不能再自然了。 淑过口后又拿帕子擦过脸终于清醒过来的李昕伊:“!!!” 内心里有如狂风唿啸而过,一时有些不能接受自己以这样一个形象出现在吴肃面前。 不仅睡懒觉,还睡得四仰八叉,把吴肃挤到一个小角落里。 而且醒来后蓬头垢面,让心上人给他端水漱口。 尤其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睡觉磨不磨牙,打不打唿噜,有没有流口水。 李昕伊觉得自己最好先炸为敬。 吴肃收好茶盏,又递过来一个油纸包。 李昕伊心如死灰地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两个白生生圆滚滚的包子。 见李昕伊诧异地望过来,吴肃道:“看你正酣睡着,就没叫醒你。包子还热的,你赶快吃了罢。” 李昕伊认命地咬了一口,蔬菜馅儿的,内心土拨鼠尖叫:“不!请死命地摇醒我!我没醒来前不要停!谢谢!” 不是李昕伊大惊小怪,实在是这边的人都很看重作息。 李母够宠李昕伊了吧,不管什么季节,只要天一亮就里摇醒他。 同样的,天一黑就逼着他赶紧睡。白日里睡觉是会被耻笑的。 所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圣人的警世恆言骂的就是白天睡觉的懒货。 以前的形象如何,李昕伊不管,但是他很快就要表白了,不想在最后的相处中留下不佳的印象。 李昕伊一脸平静地吃完了包子,吴肃问道:“你还要不要坐前头去?” 李昕伊摇了摇头。 他和吴肃的相处总共就剩这几天了,等吴肃乡试考完,他就找个机会把该说的说了,然后了结这段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的缘分。 推开一点车窗,向外看去,大同小异的青山绿水黄土路。 李昕伊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问道:“我们现在到哪里了?”李昕伊问道。 “刚出处州城。”吴肃回道。 李昕伊点了点头。 然后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很有点相顾无言的味道。 李昕伊在心里催促着自己赶紧说点什么,然而越是催促,越是想不到话题。 当时临出发前,李昕伊写了很多他想对吴肃说的话,以及想对吴肃做的事。 他全都写在几张小纸条上,自谓之锦囊妙计,其实是怕自己忘了。 然后他果然忘了,所以现在要当着吴肃的面把小纸条拿出来吗? 等等,小纸条被他藏到哪里去了? 吴肃其实也并不像他表面上这么云淡风轻、恬淡如菊的模样。
第57页 至少他心里是真的想说点什么的。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像小时候那样,靠在一起,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什么想法都可以说,什么东西都能分享。 “心一。”吴肃轻轻唤道。 “嗯?”李昕伊抬眼看他。 “刚才路过处州城的时候,我就很想问你,你在处州时都是住在哪里的,又去过哪些地方。只是你一直都在酣睡,直到我们出了城。”吴肃垂下眼帘,看起来很是遗憾的模样。 李昕伊心里再次土拨鼠尖叫,但是面上还是维持了平静的神色。 “我啊,”李昕伊说道,“住在南街,附近有商贾、有贩夫走卒,什么人都有。我要画画,基本上不怎么出去。除了卖画的时候,会借房主人的牛车,去西街的墨泉阁卖画。” 吴肃正听着,然而李昕伊却停住了嘴。 其实是李昕伊正觉得自己这样的表达平淡而无趣,事实上他在处州的生活本来也没多有趣。 见吴肃很有兴致的模样,李昕伊接着道:“我在卖画时,结识了墨泉阁的少东家,此人姓赵,当时是处州府的知府,如今已经是杭州府的参政了。” 李昕伊抬头看了吴肃一眼,低声道:“正是此人写信邀我去杭州的。” 吴肃说:“是么。” 李昕伊只觉得从早上起来开始,自己做什么都不对,话也说不利索。 他已经放弃自我治疗了。 其实是李昕伊想多了,吴肃并没有认为李昕伊是在炫耀什么。 如果他真的想用自己认识什么知府参政,他们关系如何如何交好来给自己脸上贴金,那就不会等到今天他问了才说出来。 他看着李昕伊因为羞恼而泛红的双颊,再一次抓住他的手腕,像前两次那样。 第一次抓他手腕时是无意识的,当时只觉得他的手腕比起寻常的少年而言要纤细许多。 轻轻一握就抓住了,好像握住了李昕伊整个人的命脉。 事实上李昕伊在被抓住手腕时,也确实一下子就安静了,像是一个被按住七寸的灵活的小蛇,终于乖顺了起来。 “你在恼什么?”吴肃轻轻地问道,人也凑近了一点,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些蛊惑的意味。 “恼我自己。”李昕伊仿佛真的被蛊惑了一般,望向吴肃的眼睛如同轻轻一捏就碎了的琉璃,清澈透亮,却也轻薄易碎。 “为什么要恼?”吴肃问道,想要通过这两颗琉璃似的眼珠,望进李昕伊的心里去。 “我怕,怕我还在你身边,就已经失去你了。”李昕伊的声音几不可闻。 要不是吴肃一直盯着他看,真的稍一走神就要错过李昕伊的回答。 李昕伊也看着吴肃的眼睛,这一刻,他很有种冲动,扑上去,抱紧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想进小黑屋,所以明天继续 第32章 旅途风波 李昕伊强行扯回自己的视线。 再看下去,他可能真的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太孟浪了会吓到吴肃的,他想着,同时感嘆于对视的效果,也太神奇了吧。 下次真的表白的时候,可以设法营造一个能够对视的氛围。 至于吴肃,他其实听到了李昕伊在说什么,但是他所理解的意思和李昕伊所想要传达的意思完全是两回事儿。 他以为李昕伊是因为彼此要走的路不同,未来身份上也会有所差别,甚至越走越远,最后不得不互相疏远了而忧心忡忡。 面对这种可以预料但是很难改变的事实,他也很难过。 但是不管未来如何,至少当下,他们是坐在一起的。 见李昕伊是真的很忧虑的模样,吴肃想着,可能做艺术的,心思要纤细敏感得多。 于是他宽慰道:“我一直都会在,你不会失去我的,永远不会。” 这话给人以一种广阔的遐想空间,尽管李昕伊知道吴肃的意思一定非常正且直,但他还是以一种探究的目光看了过去。 吴肃的眼神温和而包容,于是李昕伊明白了,他的好兄弟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李昕伊既松了一口气,又感到莫名的失落。 吴肃终于得到了李昕伊的心里话,也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放下了对李昕伊情绪的挂心,态度一下子变得轻松而且随意起来。 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好像回到了从前,那最开始时,最好最亲近的朋友。 李昕伊有些苦恼,他一直在思考他的小纸条,究竟被自己塞到哪个小角落里。 此番出行,他一共带了三个包裹。 其中一个是褡裢,他可以贴身携带的,里面装的都是些零碎的东西,乱七八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往里面塞了些什么。 另外两个稍微大一点,其中一个装着他的衣物,另一个装的是画画有关的东西。 一般来说,最有可能放小纸条的地方就是他贴身携带的褡裢了。 在吴肃没注意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从里到外地检查过一遍了。 有用布包裹着的彩泥塑,一个非常容易碎的小玩意儿,吴肃送的。 有两本小画册,虽然线条粗糙,印刷模煳,看起来粗制滥造,但是瑕不掩瑜,里面的内容出乎意料的有趣。
第58页 猜测纸条很有可能会夹在画册里,当着吴肃的面,李昕伊只能尽量若无其事地一页页翻着。 “车上颠簸,看书伤眼睛。”吴肃见李昕伊飞快地翻完了一本,又要去翻另一本时,终于忍不住提醒道。 吴肃都发话了,李昕伊会逆了他的意思吗? 当然不会。 李昕伊于是放下了画册,重新翻着他的褡裢。 褡裢里还有两张木制书籤,是李昕伊自己做的,只完成了一半。后续还要抛光、打蜡什么的。 但是他现在右手还不能过度使用,也就不知道这两张书籤什么时候才能送人。 零零碎碎的东西还有很多,李昕伊还是没找到他珍贵的小纸条。 吴肃看着李昕伊像只土拨鼠一样,翻翻捡捡的,又一次忍不住打断他了:“你的右肩恢復得如何了,一直也没见你上药,真的好些了吗?” 李昕伊顿了顿,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褡裢。 开始抬手解自己身上的衣衫。 吴肃吓了一跳,他也没明白为何心脏会莫名快了几拍,只能归咎于李昕伊出牌太不按常理了。 夏日的衣衫都薄,李昕伊两下就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露出了大半边白皙的嵴背,以及蝴蝶骨上的淤青。 成长中的少年,身躯总是有些瘦削的。吴肃忍住了想要伸出来摸一下的手,但是没忍住,让喉结动了一下。 和之前一言不合就脱衣服一样,吴肃还没来得及发表感言,李昕伊就又把衣服穿上了。 吴肃于是眨了下眼睛,速度太快,刚才是不是眼花了。 “没什么大碍了。”李昕伊说,“就算是断骨也早就接回去,长好了。” 吴肃清了清嗓子,道:“没事儿就好。” 俗话说,朝霞不出门,是很有道理的。 到了傍晚的时候,云层已经很厚了,即使雨还没落下,但是夜里一场大雨仍然是可以预见的。 就看它什么时候落下了。 荒郊野外的下着雨,人可以躲马车里,但是马可不行。而且万一马病了,接下来的出行就会成为问题。 一人行道上都没怎么休息,车夫驾着马车飞快地行驶,尽量在雨势来临前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公子,前面有个村庄,我们在那里歇一下吧。”车夫回头说道。 李昕伊掀开车窗盖,不远处果然零星点缀着一些农舍。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乌沉沉的,怕是要来一场又疾又迅勐的暴雨。 他们一行人有八个,三个车夫各驾一辆马车。考虑到一户人家可能住不开,于是三辆马车分成三组,各自寻找人家投宿。 李昕伊自然要跟着吴肃,采荷也认为照顾自家少爷义不容辞。 既然吴肃这组有四个人,林豫瑾和焦若柳只得分开,各自和车夫组队。 分组结束后,车夫来到一户看起来面积比较大的农舍前。 李昕伊跟着吴肃下了马车,林豫瑾和焦若柳则去了另两户人家。 没多久,另外两户人家的门打开了,李昕伊看到他们连人带马车都进去了,唯有他和吴肃两个人还立在门外。 而李昕伊已经闻到空气中湿润的气息。 “这马上就要下雨了,我们要不要换一扇门来敲?”李昕伊话音刚落,雨就落下来了。 采荷之前从马车上抽出了两把油纸伞,撑起了一柄,另一柄递给李昕伊。 李昕伊顺势接过,然后揽着吴肃的肩,和吴肃共撑一顶伞。 采荷:“???” 李昕伊装作没有看见。 采荷只得去和车夫拼伞。 门终于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女娃。 很瘦,脸色和她的头髮一样枯黄。 “你们?”她疑惑地看向他们。 采荷独自撑着伞,主动上前一步道:“这位姐姐,我们是路上的旅人,下了大雨,想在你家里躲避一会儿,可以吗?” 雨越下越大,一柄油纸伞根本撑不住两个人。 李昕伊就差把吴肃搂进怀里了,但是衣摆和鞋袜还是以不可抗拒的速度湿着。 女娃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李昕伊他们放了进来。 这个村庄很小,农舍也不是连在一起的,相互之间都隔着一点距离。 车夫选择停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的房舍要比相邻的大上一些。 但是等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不是一般的萧条。 女娃让车夫把马车赶进中厅,自己去了厨房。李昕伊和吴肃互相对视了一眼,也跟着进了厨房。 中厅一般用来会客,但是这家人的中厅很空荡,里面连个家具都没有。 倒是在厨房,李昕伊才看到了桌椅。 女娃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条长凳,上面落满了灰。 接着又说水壶里有水,可以直接喝。说完就离开了厨房。 李昕伊没去碰那个水壶,倒是采荷,像是渴了,从碗柜里拿了一个碗出来,正准备倒时,李昕伊突然伸手打断了他。 采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李昕伊只是略微地摇了下头。 吴肃见状,没有说话,采荷于是把碗放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撑着身子出现在厨房门口。
第59页 李昕伊吃了一惊,女娃搬着一把软椅,跟在老汉的身后。 老汉扶着椅子,艰难地坐下了。 这个模样,谁见了都有些心惊肉跳,好像这个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去另一个世界。 老汉自称姓钟,年纪尚不过五旬,只是几年前得了一场怪病,然后就一下子衰老了,一直也没治好。 现在活着全靠女儿照顾。 李昕伊这才知道女娃已经十四岁了,不,也许称唿为少女更恰当一点。 少女看起来十分的营养不良,钟老汉说,女儿是他捡来的,并非亲生。 李昕伊一脸黑线的地往钟小娘子那边看,只见她像是没听见似的,脸色分毫未变,显然是早就知道的。 厨房开始升起了火,钟小娘子准备做晚饭。 吴肃看了采荷一眼,采荷立刻站了起来,跟在少女身后姐姐长姐姐短的帮着打下手。 吴肃关切地看着钟老汉,问道:“老伯可有请郎中来看过?” 钟老汉道:“怎么没有,只是郎中看了,也没诊出什么来,说我一切都好,让我多吃些补药。” 吴肃奇道:“这可有些匪夷所思了。” 钟老汉嘆息了一声,道:“谁说不是。我家境也曾算殷实,可这些年为了治我这怪病,什么延年益寿的药都吃了,为此,来家里能卖的都卖掉了,但病就是没见好。如今我老汉也算是看开了,活一日是一日,可是苦了我这女娃子。” 柴火不够了,钟小娘子于是从外面抱了一堆柴火来,有一些被雨淋湿了。 采荷正切着菜呢,少女面无表情地将湿了的柴火丢进灶膛里。 动作非常之迅速,他甚至都来不及阻止。 瞬间浓烟滚滚,从灶膛里瀰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李昕伊忍不住咳了一声,对钟老汉道:“这烟太呛人了,要不咱还是出去避避吧?” 钟老汉摇了摇头,示意李昕伊把前后门和窗户都打开。 客随主便,李昕伊只能去开窗门,采荷非常机灵地把潮湿的柴从柴火堆里捡出来丢到一边。 钟小娘子蒸了一整锅的饭,李昕伊看得眼角直抽抽。 用过饭后,采荷主动帮着收拾碗筷。 钟老汉瘫坐在竹椅上,道:“我这女娃娃,勤俭和勉,老汉我不是自夸,在我们葛家村中,绝对的独一无二。” 李昕伊没有贬低钟小娘子的意思,但是出了葛家村,她也是独一无二的。 吴肃道:“今夜真是多谢老伯款待了,下着雨,我们无处可躲,只得叨扰了。” 钟老汉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反而问:“你们可有娶妻?” 李昕伊这下不仅眼角抽抽,嘴角也开始抽搐了。 他抢在吴肃前头道:“我自小就定了娃娃亲。”说着取出一直挂在脖子上的蟠螭纹玉璧,“这是我那未过门的媳妇送的信物。” 吴肃看着那块熟悉的玉,额角跳了一下。 李昕伊道:“媳妇是家里的小女儿,因此娇宠些,家里人打算再留两年。正好我也可以趁着这两年,多挣些彩礼钱。” 吴肃知道李昕伊在撒谎,但是他不会在外人面前戳穿他。 钟老汉于是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吴肃。 吴肃自小到大,还没撒过一次谎。尤其是他有一位能一眼鑑定别人是否撒谎的祖母。 吴肃紧张地说道:“我还未成亲,此时去杭州赴考,也是为了搏一个功名。有功名在身,家里人也好说亲。” 李昕伊看到钟老汉的眼神都亮了,不动声色地清了下嗓子。 吴肃道:“虽说还未成亲,却也有一位自小青梅竹马的妹妹。只是她家里尚未同意。我只有得了功名,才好娶她。” 钟老汉虽有嫁女儿的想法,但也没有饥渴到看见一个男人就想嫁的地步。 而且他自信自己的女儿是最好的,不愁嫁,这才放过了他们。 钟老汉说自己早年家境殷实应该不是假的,因为后院空着好几间屋子。 钟小娘子领着他们穿过庭院,打开了其中一间,瞬时,灰尘扑面而来。 地上也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虽说看不真切,但是踩上去还是有感觉的。 临窗有个大炕,但是没有床。 “后院都没人,你们自己随便挑一间睡罢。”说完就走了。 留下剩下的四个人面面相觑。 李昕伊并不信吴肃真的会撒谎,他一路上都在想着吴肃青梅竹马的妹妹。 他疑心是不是自己不在梧桐村的两年里,吴肃寂寞之中又认识了新的妹妹。 他在脑海里一个个排除可能的人选,但是到最后也搜检不出这个妹妹是何方神圣。 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 屋里都是灰,几个人即使在野外露宿过一晚,这样的环境也没办法住人。 采荷去找扫帚,车夫去拿抹布,李昕伊和吴肃两个人把马车里的铺盖抬过来。 四个人就这么将就着挤了一晚。 睡是睡不好的,就算能睡好也睡不着。尤其是李昕伊还是第一次和吴肃挤一个被窝。 要不是场合和气氛不太对,不然这样的零距离还真是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雨到后半夜就停了。 李昕伊只觉得自己刚眯了一小会儿,天就亮了。
第60页 地上还是潮湿着,但短时间内是不会再下雨了。 吴肃留了一些钱作为答谢,同时还送了两味补药给钟老汉。 “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就是些补气健脾的补药,希望老伯福寿延年。” 钟老汉笑眯眯地接受了,那边林豫谨和焦若柳也出来,于是一行人继续上路。 李昕伊眼底发青,一看就是没睡好的模样,倒是吴肃,依旧神采奕奕。 李昕伊说:“你昨晚睡得倒好。” 吴肃点点头道:“也还行。” 李昕伊忍住撇嘴的冲动:“那我补觉了。” 吴肃点点头,给李昕伊让出位置。 他也不客气,闭上眼就会周公了,仿佛之前那个因为睡迟了想要爆炸的那李昕伊和他不是同一人。 吃午餐的时候,几个人终于可以面对面交流昨晚的投宿经歷了。 “我和你们说,昨晚上留下我的婆婆,人可好了。我一进门,她就给我倒姜茶,还问我为什么一个人赶那么远的路,听说我是去下场科考,她还为我杀了一只下蛋的母鸡,让我好好考,祝我金榜题名呢。我怎么推迟不受都没用。”林豫谨像是憋了好久的样子,一口气说了完了,心情畅快。 焦若柳道:“人婆婆一个人过,说不定就靠这母鸡下的蛋维持生计呢,你就这样吃了人婆婆下蛋的母鸡?” 林豫谨不服气地说:“我又没有白吃。我走之前给婆婆钱了,她可以去集市重新买一只啊。” 焦若柳笃定道:“婆婆肯定没收你的钱。” 林豫谨挠了下头:“婆婆确实不要钱,但我临走的时候还是偷偷把钱塞到柜子里了。” 见李昕伊和吴肃两个人始终沉默着,林豫谨好奇地问:“你们呢?昨晚上怎么样。” 焦若柳道:“就那样呗,谁还跟你似的,吃人家下蛋的母鸡。” 吴肃幽幽地道:“昨晚上,我们四个人挤一张炕。” “一张炕?”焦若柳难以置信,“那么大屋子只给你们睡一张炕?他们家人很多吗?” “不多。”李昕伊接话道:“只父女两人。空的屋子很多,就是都积上了灰,没办法睡。” 林豫谨有个疑问:“炕是什么,你们为什么不睡床?” 焦若柳又想捂脸,吴肃解释道:“炕类似于用砖头砌的床,就是底下可以用柴火烧。冬天冷的时候睡在上面,会很暖和。” 李昕伊说:“床应该是被卖掉了。那家主人生了一种怪病,一夜就能让人衰老的那种。” 焦若柳道:“怪不得刚才采荷说要来取一些党参。” 采荷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也插嘴道:“昨夜好大的雨,主人家毫无待客的道理,地上脏得站不了人。公子不愿意打扰别人,我们这才只能挤一块儿。且那炕也不大,我们只能横着睡。倒是李小公子,一直扒着我们公子不放,早晨时叫了好久才醒。” 李昕伊猝不及防,被点了名。他也不恼,反而朝着吴肃嘿嘿一笑。再上车时倒是不好意思再睡了。 本来远行就很艰难,即使车夫都是老把式,景宁到杭州也来回走了好多次,哪里的面饼大而厚,哪里的面馆可以只喝汤不买面,他都一清二楚。 但是路上要出一些状况,比如天灾人祸,也是难以避免的。 这一日,李昕伊他们又遇到了麻烦。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出城的时候,不小心和一辆迎面而来的马车相撞。 性格温驯如小栗马,受惊以后,车夫还安抚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 而另一边的高头大马,则直接发狂了。 车厢里大概坐着某位女眷,李昕伊能听到尖锐的惊叫声。 幸好守卫反应快,一个将马与车分开,另一个制止住发狂的马。 李昕伊惊吓之余,忍不住感嘆,这就是“非机动车”的麻烦之处了。 其实李昕伊他们完全是受了无妄之灾,他们规矩安静地等守卫盘查完毕,然后出城,是对面的马车莫名其妙地沖了过来,撞了他们。 尽管如此,在确认自己和吴肃都没有受伤以后,秉着人道主义的关怀,李昕伊和吴肃下了马车,想要确认对方有没有伤到。 然而,马车上的人还没下来,一群披着甲,护卫模样的人赶到了。 乡下人李昕伊第一次有机会碰上被一群护卫围住的场景。 他上前一步,挡住身后的吴肃,问其中一个人道:“阁下这是要做什么?” 不过没人回答他。 那边,从马车里出来两个侍女模样的女孩,扶着两位女士上了轿子。 经过李昕伊身边时,轿子停了下来,轿帘推开了一点点,里面传出一个属于少女的清脆的嗓音:“都查清楚点,一个都不许放过。” 然后李昕伊和吴肃两个,连同马车和马车夫,一起被请到衙门里喝茶了。 这一次采荷没和他们一起,所以非常幸运的地避免了这场无妄之灾。 在衙门里,李昕伊不仅和吴肃分开,还要反反覆覆地回答各种重复的问题。 “姓李,名心一,十七岁,无字,处州府景宁县人氏。” “七月十六日从景宁出发。”
第61页 “和吴肃什么关系?同乡。” “为什么要去杭州?应朋友之邀。” “哪位朋友?”李昕伊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赵元未扯进来。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进来,手上拿着一封信,对审讯的衙役耳语着什么。 然后,他就被请到偏厅,这次是真·喝茶。 没一会儿,吴肃也到了。见李昕伊关切地看过来,他安慰似的微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没事。 这一次,下令让护卫围住他们,疑似护卫长的人过来了。 此人身长九尺,相貌堂堂,而且肌肉强劲,长着一脸骑士范儿,这让李昕伊忍不住想开脑洞,这位和那个少女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李昕伊当然全无依据,但他就是很愤怒,而且压了很多丝火气在心里。 上一次年少气盛,说出走就出走。这一次无论如何得先忍着了,然后再细细商量着怎么办。 出乎意料的,护卫长也没有为难他们,只是再次问他们同行的人都有谁,从哪里来,路上经过了哪些地方之类的问题。 然后就放李昕伊和吴肃他们离开了,连同被扣押的马车,还有一包以示安抚的茶叶。 林豫谨、焦若柳和采荷早就在衙门口守着了,看到李昕伊和吴肃全须全尾地出来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人没事儿就好。”焦若柳道。 林豫谨则上前挨个搂了他们一下,李昕伊悄悄指了一下车夫,意思是你还漏了一个。 林豫谨犹豫了一下,然后真的准备上前时,焦若柳拉住了他的衣袖。 而采荷,早就眼睛鼻子通红,看起来很是哭了一会儿。 吴肃取出一方手帕,安慰道:“莫哭了,我没事儿。” 李昕伊本来就压着火气,这下看到莫名很有cp感的一幕,整个人都要炸了。 然而脑海里始终盘旋着自己要不要也哭那么一通的念头。 他们现在已经走到诸暨了,路上平坦而宽阔,马车轮子转得飞快。 吴肃看出李昕伊情绪低落,以为他还没有从那场突如其来的拘禁中缓过神来。 他下意识地拉住了李昕伊的手,揉捏着他的手腕,安抚道:“那应该是场意外,总之我们没有被卷进去,那就是万幸了。” 李昕伊被吴肃的动作拉回了神,他发现吴肃对他手腕有着莫名的兴趣。 皓腕凝霜雪? 他被自己雷了一下,其实他也觉得自己手腕过分纤细了,然而他长肉只长肚子不长手腕,也是没有办法。 吴肃于是学着林豫谨的样子,伸手揽住了李昕伊,轻轻地搂了他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十二点之前。 第33章 初到杭州 比起前两日的走走停停,后面的行程几乎是片刻不歇。 越是往北越能感受得到繁华,至少路平坦了许多,以及夜晚不再需要露宿野外了。 第十日,他们终于走进了杭州城。 古代繁华的城市正式展现在李昕伊的面前。他眼睛都有些看不过来了,只能盯着着车窗外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能看一点是一点。 即使是吴肃,此时也不住地朝外看着。 乡试的日子在八月初六、初八、初十这三天,满打满算,距离科考的时间不过十余来天。 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杭州府向来人口稠密,人流量大。即使是在寻常日子,旅店空余的房间就不多,更提此事正值三年一度的乡试时候了。 “不好意思,小店客满了,还请几位公子另觅他处。”掌柜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走出客栈,林豫谨忍不住抱怨道:“这是第四家旅店了,仍旧是满的,我们该不会因为没处住只能被赶到城外吧。” 焦若柳拍了他的后背一下,不满道:“你少乌鸦嘴,这才第四家,没看到这条街上一排的旅店吗?” 吴肃说:“我们再问问看吧,如果到酉时我们还问不到,就去城外宿上一宿,明日继续问,总是能问到的。” 顶着“总是能问到”的希望,一行人分头沿着街道走,终于问到了两间空着的客房。但是他们一行人共有八人,所以还得继续问。 酉时之前,他们一共问到了四间房。 找房子期间,车夫们一直表示,他们可以睡通铺,没必要再给他们另找房间住。 但是吴肃怎么可能同意,从景宁到杭州,这漫长的路程中,几乎全靠有往来行走经验的车夫们掌舵,他们都没怎么休息。 吴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车夫们睡通铺,于是决定八个人,两个人一间暂时将就一下,明日还要继续找房子。 勉强安顿好以后,几个人聚在一起,商讨明日行程的具体规划。 相处向来和谐的四个人这一次终于在如何规划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林豫谨认为住客栈方便,而且一个时辰里就订到了四间房,那么明日再花一两个时辰找房,食宿问题就能得到完美的解决了,接下来就能安心地备考。 林豫谨道:“而且客栈里肯定有不少前来乡试的士人,彼此之间互相沟通交流也方便。” 焦若柳嫌弃地说:“谁要跟你交流,有这个空闲还不如多看几眼圣贤书。”
第62页 吴肃道:“客栈里鱼龙混杂,来往的多商贾侠客,万一惹上事端就很麻烦了。何况我们身在异乡,更不应当分开,而是彼此照应。就算有了麻烦,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因此吴肃建议找个短期租赁的院子,大家住在一起,也方便些。 焦若柳觉得林豫谨太活泼,而吴肃又过于谨慎。虽然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但是最终决定住在哪里,他都没有意见。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客栈离贡院不够近,怕夜里再做噩梦,影响他考试发挥。 焦若柳道:“你们不觉得近一些更有安全感吗?” 林豫谨把刚才焦若柳的嫌弃重新甩回去,嘲笑道:“不如你直接卷着铺盖睡贡院门口吧,这样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了。” 焦若柳做出深以为然的模样点了下头,道:“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林豫谨道:“你真是没救了。” 几个人互相说服不了对方,于是看向一直沉默着的李昕伊,等着他投出决定性的一票。 李昕伊忍住搓胳膊的冲动,道:“你们做什么都看着我?” 怪渗人的。 林豫谨好哥们似的搭着李昕伊的肩,吴肃微笑地看着他,焦若柳则目光中透露着一丝威胁。 李昕伊的求生欲迅速被激发出来,无论哪一个选择都不能选。 肾上腺素狂飙的结果是,他有了新的建议:“我之前说过,此次来杭是应朋友之邀。不如我去问问那位朋友,看他是否有空置的房舍,不如我们去借住一段时间。” 此话一出,吴肃首先收起了微笑,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 林豫谨倒是有些好奇这位朋友是谁,问道:“那你这朋友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用哪一行当谋生?” 焦若柳拿手轻轻地搭在林豫谨肩上,实则用力地捏了他一下。 林豫谨迅速晃了下肩膀,甩开焦若柳的手,目光中透着好奇。 李昕伊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回答道:“我这朋友姓赵,名昀,字元未。松江府人氏,如今住杭州,任浙江参政。” 林豫谨听到后面几句,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这下焦若柳露出了一丝兴味来,他问道:“这等政要,李兄弟是怎么结识的,可否为我们引荐一番?”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但是李昕伊觉得他是认真的。 吴肃抬了下手,示意讨论暂时先停下来一会儿。 他总结道:“天色不早了,今日我们暂时歇息一下,明日再分头行动。麻烦琼枝兄和佩灵兄驾走一辆车,去贡院附近查看一下,是否有可以住店的旅舍。我和采荷则去附近寻找可以短期租住的房舍。心一你去造访赵大人,让方叔驾车带你去。现在我们先用餐,明日申时,我们在此处碰头,到时候再商议怎么办。” 众人都表示没有异议,这样大家的想法都能照顾得到。 不过在用餐前,还有分房的问题需要解决。 李昕伊有些紧张,既憧憬着和吴肃两人睡一晚,又不敢真的和他距离太近。 其实李昕伊的内心时常充斥着矛盾。比如有时觉得吴肃相貌俊美,他不能更喜欢他了。但有时李昕伊又会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喜欢自己的朋友,为什么要吃窝边草。 失去爱人的同时,还会失去一个真挚的朋友。 李昕伊也不是故意要如此,他时常觉得茫然,恍恍惚惚的不知道一颗心该怎么安放。好像穿越时空的那一刻,出于对过往的眷恋,他的部分灵魂没能跟着他的意识一同过来。 没有了归属感,这个世界太大太空,吴肃就成了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 李昕伊这一想就想出了神,等他再回过神来时,房间已经分完了。 飢肠辘辘的,众人正要下楼用晚餐。 他不好意思追问,到底和谁分到了一间,否则万一问起来为什么会走神,他都找不到说辞。 希望一会儿他的室友能主动提起来,再把他领回去。 晚餐用的很简单,奔波了这许久,终于可以休息了。比起食物来,好好睡一觉的诱惑更大。 出于养生,吴肃没叫不好消化的肉食。 等小二上菜的过程中,李昕伊各种挑起话头,拼命暗示:“也不知道床铺大不大,希望两个人睡不会太挤。” 林豫谨道:“还好吧,我反正瘦,不觉得挤。” 吴肃道:“再挤也就一晚,明日就能换住处了。” 焦若柳说:“我只要有个床能睡就成,终于不用在马车上补眠了。” 小二上菜有些慢,李昕伊不死心,道:“那我们谁留下,谁去街对面的客栈呢?” 林豫谨道:“我都行,看你们。” 焦若柳也表示无所谓。 这时,小二端着热汤过来了,嘱咐道:“几位客官小心烫。” 李昕伊终于闭上了嘴。 喝过热汤暖过肚子,又食了一碗饭果腹以后,众人就起身,去马车里拿自己的被褥和衣物。 李昕伊默默地抱着被子,装作无意地跟在林豫谨的身后,就要往外走。 右脚刚迈出门槛,左肩就被人按住了。 回头,是吴肃诧异的目光:“他们都过去了,你抱着被子要去哪儿?”
第63页 李昕伊默默地收回跨出去的右脚,望着前面四个人的背影:“采荷呢?” 吴肃不解:“采荷跟方叔一块儿呢,怎么了?” 李昕伊窘,一时找不到话说。 吴肃以为李昕伊是想住对面的客栈,就道:“那边的客房是比这边的要大一些,但是这家客栈的陈设要更精緻。” 见李昕伊没说话,吴肃又道:“我睡相尚可,不会挤着你的。” 吴肃还在说着什么,但是李昕伊已经听不见了,满脑子都是吴肃说话的回音。 “睡相尚可……尚可……挤着你……挤。” 心里土拨鼠尖叫:“不!你想怎么挤,就怎么挤!千万不要和我客气!” 李昕伊强自按捺住,方才冷静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o^^o) 第34章 宿于逆旅 李昕伊一路跟着吴肃上二楼,迈步到走廊上。 木质的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但是都没有自己心脏跳动的响声大。 “吱呀”一声,吴肃推开了房门。 李昕伊顿了顿,跟着走了进去,吴肃才把门关上。 房间不大,入眼是一架木质雕花屏风,东边靠窗立着一张矮桌,和一条凳子。 绕过屏风,另一侧是一张架子床,床上有顶架,四角安立柱,床面两侧和后面装有围栏。 没什么雕花,四周围着幔帐。 李昕伊稍微幻想了一下躺进去的感觉,两个人就能成为一个世界。 他激动得手发抖,这确实在太考验人性了。 吴肃将抱着的蓆子和被子放到床上,开始铺床。 李昕伊先是坐在凳子上,看着吴肃忙碌,脑内浮想联翩。 后来勐的回过神来,帮着把衣服挂好,免得生了褶皱。 吴肃铺完被子,看到心情仍未平復的李昕伊,以为脸色苍白是太过疲惫的缘故,便道:“一会儿小二会送些热水过来,你且洗洗乏,早些睡吧。” 李昕伊点点头,最近遇到的高能太多,血槽已空,土拨鼠都叫累了。 吴肃话刚说完,房间门就被敲响了。 他走过去打开门,只见两个伙计抬着一只空的浴桶,之后又提来了两桶还冒着热气的热水。 李昕伊盯着浴桶,又一次想出了神。 吴肃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真的没事儿吗?” 李昕伊摇摇头,他确实很累,但是更兴奋,问道:“我们俩谁先洗?” 吴肃本来是想让李昕伊先洗的,洗完赶紧睡。但是转而想到,太累了洗澡伤身,明日再洗也是一样,就说:“你去休息,我先洗。” 李昕伊眼神一亮:“那我帮你搓背吧。” 吴肃哪里要他搓背,摆了摆手,让他赶紧坐着歇一会儿。 李昕伊有些失望,转而想着,就着吴肃用过的水洗也不错,于是乖巧绕过屏风,脱下外袍,坐床上去了。 隔着屏风,又隔着幔帐,其实根本看不到吴肃洗澡,李昕伊也做不出偷窥的事,他要看,只会光明正大的看。 但是水声哗哗,刺激着李昕伊的神经,他既累又困,愣是没有睡着。 终于水声停了,李昕伊靠着围栏,几乎都睡着了,但是穿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他,接着是门吱呀开启又关上的声音。 脚步声响起,吴肃披着一头湿润的长髮过来了。 水珠顺着头髮滴落到白色的里衣上,瞬间晕出一小片透明来,李昕伊又不困了。 吴肃用帕巾擦着发梢,见李昕伊清醒着还未睡着,便道:“水还热着,快过去洗了罢。” 李昕伊脚步轻快,跳下床,扯下头巾,就要绕过屏风去洗澡。 想了想,回头对吴肃道:“你能不能帮我搓澡。” 吴肃换了方干燥的帕巾擦头髮,闻之手停顿了下,道:“今日太晚了,你随意洗洗,把身上的沾的尘土洗掉。要沐浴就过两日吧。” 李昕伊得到回答,也不失落,洗澡水还等着他呢。 结果出来一看,水是只剩了一桶,但是浴桶也同样是空的。 他将里衣脱下,挂到屏风上,随后迈进浴桶里,用水瓢舀着水,再抓了一把澡豆,洗干净油腻腻的长髮,又把身上的灰垢搓干净。 等一桶水用完,澡已经洗得差不多了。 他换上干净的里衣,望着浴桶里呈灰色的洗澡水,尴尬之情,难以言表。 假使吴肃没倒掉洗澡水,他也没办法洗啊,暗恋使人脑壳痛。 李昕伊打开门,唤来值班的小二,两人一同把浴桶搬出去。 关上门,李昕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吴肃还没有睡,见李昕伊过来,就拿起干净的帕巾,要帮他擦头髮。 李昕伊乖顺地背过身去,乌黑的头髮已经长到腰了,这还是李昕伊偷偷剪过的结果,扯过身后的头髮,拉过胸前就是一剪子。 入乡随俗没问题,但是头髮长,掉几根就像是掉了一整地,每日清理头髮都觉得艰辛无比。 果然,吴肃问了起来:“你发尾很齐整,是不是剪过了?” 李昕伊点了点头,但他的头髮还在吴肃手里,立刻被扯得头皮一痛。
第64页 “先别动。”吴肃低声道。 李昕伊于是不动了。 “以后不许剪了。”吴肃说。 有了上次的体验,李昕伊这次点头的幅度小了很多。 说是这么说,但剪还是要剪的,偷偷剪。 不然没有烘发机,找不到柔发剂,头髮非常容易打结,而且还不好洗。 顶多下一次剪的时候注意一点,参差不齐的,就看不出来了。 吴肃的动作很轻柔,生怕扯掉一根头髮。即使有头髮掉下来,他也耐心地一根根收好,拢到帕子里,递给李昕伊。 李昕伊不解:“这掉下来的头髮给我做什么?” 吴肃道:“收着,以后放棺材里。” 李昕伊吓了一跳,但是吴肃的表情很认真不似作伪。 寻常人每日都会掉一些头髮,更别说他这种每天都要愁画什么,怎么画的画手了。不用手抓头髮就算好的了。 这么一算,假如他能活到六十七岁,五十年,头髮能攒到多少! 一箱子够不够? 见李昕伊呆愣愣的样子,吴肃没忍住笑了出来。 “哄你玩儿的,不用放棺材里。” 李昕伊恼羞成怒,他刚才是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每天都把掉了的头髮捡起来,以及捡起来后放哪里。 他作出一副勐虎扑食的样子,朝吴肃扑了过去。吴肃连忙伸手挡住,李昕伊于是抱住他的胳膊,整个人压在他的身上。 吴肃却灵活地一个转身,反捞住李昕伊的手腕,将他按在床头。 李昕伊不服气,觉得自己的男子气概受到了挑衅,双腿却不安分地乱踹。 吴肃再抬起右腿,压住了他的膝盖。 李昕伊终于挣脱不开了。 一顿翻滚后,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李昕伊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长大以后,这双不笑似桃花,笑起来像弯月的眼睛更吸引人了。 他看着吴肃的眼睛,原本沐浴后显得红润的脸颊此时更红了一些。 李昕伊有满肚子的话想要说,但没等他说些渲染气氛的话,吴肃就已经放开了束缚住他的手脚,拉过薄被给他盖上。 “有些热。”李昕伊说。 “那就盖着肚子吧。”吴肃熄灭桌上的灯,躺到李昕伊身边,“夜里会冷起来的,多少盖一点。” 李昕伊没有反对,说:“要不要我睡另一头?” 吴肃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侧过身背对着李昕伊,声音含煳:“那头是床尾,睡那头做什么?” 李昕伊还没有回话,就传来了吴肃平静而沉稳的唿吸声。 “竟然一秒入睡。”李昕伊有些佩服。 过了最困的点,反而睡不着了。 他也侧过身,背对着吴肃,悄悄地往后挪了些,稍微挨着吴肃的嵴背。 到了这一刻,他和身后这个人,在这个有限而又半封闭的空间里,彼此相互依靠。 他们是认识了很久的兄弟,彼此信赖的朋友,却又比友谊更多了一分亲近。 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到好处的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o^^o),今后开始日更,时间中午十二点,或者晚上十点之后。我尽量定一个准确的时间范围。给读者大大们比心了,感谢你们的不离不弃。(作者专栏终于有头像啦,疯狂暗示ing) 第35章 次日行程 从景宁一路走来,路上还算顺利。 虽然偶有小麻烦,但比起遇上真正的劫匪,这些麻烦都不算麻烦。 更何况吴肃自始至终都在照顾着他。 包括第一次投宿,李昕伊说要和吴肃一块儿,吴肃也不反对,甚至于后来四个人挤一张炕上,吴肃还要反过来要安慰他。 旅程不易,这个道理他懂。 可他就是很开心,吴肃一次次的在他耳边嘱咐。 吴肃在外一直表现出成熟冷静的君子模样,只有他知道,小时候的阿肃,经常会因为脾气急躁,而受到吴父的数落。 那个时候,李昕伊还在适应穿越后的生活,优越感还很强,安慰他道:“不要因为别人的否定而削弱对自己的自信,即是那个人是你的父亲。” 现在回想,他恨不得掐住当初装十三的自己。 重新回到十岁的年纪,再一点点慢慢长大,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时光仿佛真的慢下来了,他有了大把时间可以思考,可以创作。 摸着良心说,穿越对他而言并非是一件幸运的事,尤其是他自认为他在原来的世界里生活得很好。 和男友分手不要紧,首付没攒够也不要紧,亲戚那边经常有人说闲话都不要紧,要紧的生活的态度,和对未来的规划。 他有这个自信,可以越来越好。 但是一夕穿越,这是他没办法改变的事。 倒霉的人总是会遇到“突如其来”与“飞来横祸”,天要降一口大锅,那真的是挡也挡不住的心酸。 即使他没了从前豁达的性格,甚至变得胆小了许多,有时莫名惶惶然不安而没有归属感,但是他的自信依旧在。 比起一些出身更艰难的人而言,他已经够幸运的了。 那么命运赐予他的别的礼物,他既然不能拒绝,就只能接受。 能够喜欢上吴肃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也是很快乐的事。
第65页 在这个静谧的夜晚,李昕伊似乎想通了很多,从前纠结着的事情,终于放开了一部分。 他悄悄地回头看了身后的吴肃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吴肃已经转过身来,侧对着他。 此时,到半夜才悄然升起的下弦月,从窗口洒下一丝银辉。 李昕伊分明看到,那光也落在了吴肃的身上,在他的眉眼处打下了一层阴影,既闪亮,又魅惑。 他的心脏又跳动起来了。 幸而此时已经很晚了,伴随着更夫打更的声音,他终于闭眼睡了过去。 等李昕伊再睁眼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条件反射似的朝身边望去,吴肃已经不在了,薄被叠得整齐,放在床尾,枕头上似乎还残留着吴肃身上的气息。 松树枝的味道,好闻得紧。 他偷偷地在枕头上轻嗅了一下,随后做贼似的,快速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临窗的矮桌上,又是两个圆滚滚白生生的包子,餐碟下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吴肃留下的刚劲的字。 “方叔和马车都在楼下,记得申时前回来,别忘了把包子吃掉。” 李昕伊忍不住唇角上扬,不仅是因为吴肃走之前留了字,还因为这些字很白话,读起来就像是吴肃亲自在耳边说的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收好纸条,找出随身携带的褡裢,将纸条夹在他的速写本上。 说是速写本,其实就是日记本,或者称之为“月记本”更为恰当。 李昕伊只有在憋得慌想要吐槽,或者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比如“两只猫打架”这种事情,就会写在纸上。 但是毛笔毕竟是毛笔,即使李昕伊已经非常熟悉这类写字工具了,可他的字,依旧只能算是不难看,风骨什么的是万万不要想的。 以画代写就是非常好的记录方式了,而且用炭笔就不用担心滴墨,日后翻阅起来,也很有趣味性,不必担心留下不能直视的黑歷史,还要恨不得放火堆里烤了才好。 因为在之前一直都在奔波的路上,李昕伊已经很久没有把它拿出来了。 这下他准备夹小纸条时,终于找到了他神秘失踪的“锦囊妙计”——李氏追夫的二十四法。 目前还只连载了四条“追夫法”,不过只要勤于思考,重于实践,胜在总结,“二十四法”升级为“三十六法”也未可知。 不管怎样,锦囊妙计能找到就是很好的事了。 李昕伊急着出门,没时间一一细看这四条“追夫法”,就想找个地方存放一下。 可他又担心像上次那样忘记存放的位置。 灵光一闪,李昕伊想起了他之前一直挂在胸口处的药囊,吴肃送的,洗澡时被放在褡裢里了。 随身携带才是最明智的做法,李昕伊于是解开绳子,将药囊里的药材倒在桌上,再将写有数字的四张纸条塞进锦囊里。 看着桌上碎落的药材,李昕伊不捨得丢弃,只好又把纸条掏出来,将药材重新塞回锦囊里,然后再放上纸条。 这么一耽搁,大半个早晨就要过去了。 匆匆洗漱过,带上拜帖,以及从景宁带过来的要送给赵元未的特产——吴父亲情贊助的茶叶,红绿茶都有,精緻的包装,包了好几包。 嘴上还叼着一只包子,李昕伊以一种华丽又好笑的形象出现在方叔跟前。 在大堂里坐了许久,方叔显然已经打听清楚赵大人的府邸在何处了。 看到李昕伊滑稽地从楼上下来的模样,方叔也没做出什么表情,只是替李昕伊提着礼物,好让他终于能空出一只手来吃包子。 这次的包子是红豆馅的,很香甜。 车轮子转起,李昕伊终于将另一个包子也吃完了。 肚子饱了,他才有心思,去思索起拜访赵元未这事来。 其实在原先的设想中,他是打算在杭州转一圈,既可以採集创作素材,又能凭藉天时地利人和与吴肃达成“游山玩水”的成就。 然后山清水秀之地,再快速地表个白。有美景加成,成功率可能会高一些的……吧? 至于赵元未,他只需要跟他打个招唿就行。 如果赵大人需要他画什么,短期且不麻烦的活他就接,至于长期的,看表白之后,他心情如何吧。 不管是夙愿得偿的激动还是意料之中的打击,可能都不会接。 即使赵大人是一个不好拒绝的大人物,但是李昕伊相信,总会有办法的。 这是之前的设想,但是现在,他也想帮忙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毕竟比起个人感受,吴肃他们的乡试更要紧。 赵元未既然也是一方大员,房子显然不会少,就是不知道拿什么条件去换了。 不管什么条件,先提了再说。 临近中午的时候,李昕伊才走到赵大人府邸所在的街口前。 这一条街上住的都是杭州府里非富即贵的人物。 无论是格调雅致的建筑,还是行走着的马车和轿子,都不是李昕伊所能招惹得起的。 李昕伊道:“方叔,我们找个地儿歇歇脚,喝口水再过去吧。” 方叔于是调转马车,在附近一处卖馄饨的摊子前停下。 李昕伊下车,方叔将车停到另一侧的槐树底下。
第66页 “店家,来两碗馄饨。” 摊主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面庞清秀,脸上带着笑意。 “客官要大碗还是小碗?”摊主问道。 “一碗大的和一碗小的。”李昕伊说着看了方叔一眼,“有小菜吗?” 摊主正盛着第四碗馄饨,另一边,一个身材健壮的男子端着托盘过来,将四碗馄饨端走。 李昕伊这才注意到,除了几个坐在摊位上的食客,还有不少竟是站着或者蹲着的。 生意这么火爆吗? 摊主盛完馄饨,才对李昕伊回道:“有滷肉滷豆腐和凉菜,客官要哪种?” 李昕伊想了想,道:“滷肉和凉菜吧。” 摊主又在下新一锅的馄饨了。 “客官稍等,很快就好。” 李昕伊于是走开一点,和方叔一块儿站在槐树底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o^^o) 第36章 拜访赵昀 摊主说很快就好,于是没多久,李昕伊就等到了两碗热腾腾的馄饨,以及两碟小菜。 正好有一位食客吃完了起身,见没有人要抢上前的意思,李昕伊和方叔两个人就坐在了长凳上。 馄饨很好吃,滷肉和凉菜给得也很实在。 李昕伊很想和摊主谈一下,他对这个忙成陀螺仍然面带微笑的男子很有好感,而且出于一种敏锐的直觉,摊主可能也和他有着相同的性向。 吃过之后,李昕伊和方叔立即起身,给接下来的食客让位置。 之前端着托盘一身肌肉的健壮男子走了过来,给他们结算:“馄饨二十五文,滷肉三十五文,凉菜二十文,合计八十文。” 李昕伊掏出荷包,付了钱。 “您这馄饨味道好极了。”他夸奖道。 男子略显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纹来。他点点头,随后继续忙活了。 方叔已经在车前等候着了,不过李昕伊觉得现在就去拜见赵元未有些过早,万一人家正在用午餐,他现在过去就太尴尬了。 他对方叔道:“方叔,刚用过饭,腹中饱胀,我在这附近走走消消食。” 方叔作为车夫,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李昕伊于是熘达到了马路的另一头。 见四周没人注意他,他微微扯开一点衣领,将胸前的药囊拉出来。 李昕伊本想一次性拆完所有的小纸条的,但是细想又觉得,“锦囊妙计”之所以称为“妙计”,还因为它的神秘感和恰到好处的效用。 而且用一招拆一招,一共才四招,用完以后还得想,自然要省着点用了。 捡起数字为“一”的纸条拆开,只见上面用炭笔写着:“创造属于你们的小暧昧。” 李昕伊一头黑线,这种乍一看很有道理,但是操作起来没什么用的话,真的值得用“妙计”来称唿吗? 但是放在嘴里咂摸久了,又觉得也不是没有可操作的余地。 何谓小暧昧?那自然不是在宿舍楼下摆蜡烛,当街下跪送玫瑰,举着扩音器大吼某某某我爱你,一路尾随人家,却只为送巧克力。 这种招摇到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且带有一定表演性的招数,九成以上都是要失败的。 剩下的一成要么就是已经确认过心意了,撒狗粮欺负单身狗。要么就是使招的人是个帅或美的,招摇起来倍儿有面,那就不会尴尬和羞恼了。 所以小暧昧就是尽可能地在对方面前刷好感度,等到能感觉到双方对彼此有点暧昧,这个时候表白一下,就能水到渠成。 而不会集齐好人卡,或者被打上“骚扰”的标籤。 李昕伊和吴肃一路过来也不是没有过暧昧,眼神对视过了,手腕抓过了,连觉都睡过了。 可他们之间依旧是纯纯的兄弟情。 至少吴肃是这么以为的。 所以操作的最关键就是,让吴肃感觉到,他也是有“性吸引力”的。 少年人的魅力,一个是纯,另一个是真。 当然,略微有些单薄的身体,雌雄莫辨的容貌,也是吸引人的关键。 李昕伊对自己的颜值还是有点自信的,皮肤好,眉眼俊,少年感强。 且他都十七岁半了,吴肃只比他小半岁。按照虚岁算,可以算成年了,即使做什么也不算违背道德。 他家前门住着秦大伯一家,有个女儿,比他大两岁,十六岁时就出嫁了。现在孩子都能到处跑了。 所以,以古人早婚的习惯,他就更应该做些什么了。 李昕伊转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他肤色白皙,开始绘画之后就长期处于内室,而很少晒太阳。 透过皮肤,依稀能看到底下青蓝色的血管,具有很强的“性暗示”的意味。 他捏紧了掌心,这半个月在杭旅居的时间至关重要。 没有外人的干涉,只有他和吴肃两人。在这种情况下他都没能让吴肃喜欢上他,那就真的只能放弃了。 理清思绪之后,李昕伊爬上马车,对方叔道:“我们现在出发吧。” 方叔于是驾起马车,往来时的路上走。 他们很幸运,没有白跑一趟,此时赵元未正休沐在家。 李昕伊并不知道赵元未什么时候休沐,休沐时会去哪里,他只是纯粹来碰个运气。
第67页 若是运气不好,他就去墨泉阁守着,总是能蹲到人的。 李昕伊递上拜帖,没等多久,赵府的人就要带着他往里走。 方叔觉得自己一介车夫,并不想进去体验不自在,李昕伊只得自己拎着茶叶,迈进了赵府的大门。 为了不表现出自己没见识的模样,李昕伊只能微微垂着双目,仿佛对周围那些低调奢华的陈设见怪不怪。 其实他心里已经在尖叫了。 如果不是认识赵元未,他这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见识一番。 虽然见识完了,他也还是既买不上又用不上,但用作绘画的素材也是用的一种。就像寻常百姓难以住进豪宅,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对难得的事物产生兴趣。 赵府的人将他迎至中厅,李昕伊于是挑了距离门口最近的圈椅坐了。这样他就可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了。 有婢女给他上茶。 李昕伊观茶色,闻茶香,细细品。他并不是在装模作样,而是在通过比较,来评估吴父友情贊助的茶叶所带来的价值。 李昕伊的唇舌还算敏锐,他仔细地品味完后,就决定待会儿要亲自给吴肃泡一杯茶了。 婢女见李昕伊喝完了一盏茶,于是又给他添上,道:“赵大人很快就来,还请李公子稍坐一会儿。” 李昕伊点点头,一边喝茶,一边思考着一会儿要和赵元未说些什么。 又一盏茶过后,赵元未衣袂飘飘地走进中厅,阳光似乎还在他身上残留着影子,李昕伊甚至觉得眼睛有些刺着痛。 他连忙放下茶盏,起身向赵元未见礼。 赵元未向他回了礼,然后在主位上坐了。 李昕伊也跟着从门口,挪到了他的左手处。 婢女上前给他们倒茶。 赵元未道:“一年多未见,也没见你长高一点。” 李昕伊到嘴边的寒暄,硬是给咽了回去。甚至还有些难以置信,怀疑刚才那个步履有力、面目坚毅的形象只是他眼花了后的结果。 他强自微笑道:“两年未见,赵大人可能不记得草民的身长了。” 赵元未哈哈笑了出来,李昕伊才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打趣。 身高是李昕伊的一个痛,可能是年少时营养不良,外加缺乏健身,李昕伊即使后来一直不忘补充蛋白质,算上鞋高,也才一百七十二公分。 他只能安慰自己,身高还能再长,可赵大人招惹不起。 赵元未道:“确是许久了。你这一路过来可还顺利?” 李昕伊露出一个真切的笑来:“路上还算太平,足见赵大人治辖有方。就是在出诸暨城时,被人拦了一下。” 赵元未说:“诸暨?” 李昕伊简略说了一下自己的遇上的事,道:“当时那马突然发狂,将草民等人骇得不轻。而随后,草民就被带到衙门细细审问。所幸,最后还是放过了我们。” 赵元未若有所思,李昕伊低下头端起了茶盏。 赵元未道:“以后出行,还是要小心些才是。” 李昕伊放下茶盏,点头称是。 “赵大人这茶清香馥郁,滋味醇厚,可是不一般。” 赵元未道:“西湖龙井,产自西湖湖畔的秀山峻岭之上。滋味尚可。” 李昕伊差点呛着,这等名茶还滋味尚可? 他将自己带来的茶叶从木匣子里取出来。 只见两个精緻而圆润的白色瓷罐映入眼帘。 他一一掀开罐盖,一只盛着绿茶,另一只装着红茶。都是新茶,在白色罐壁的映衬下,颜色鲜亮。 木匣子里还放着两根茶匙,李昕伊拾起一根,轻轻地翻了一下上层的茶叶,清香扑鼻。 “赵大人,这是我们景宁产的高山云雾毛尖,可能比不上西湖龙井这样的名茶,但是也别有一番滋味。” 李昕伊又指着另一罐茶道:“这是产自福建正山的红茶。” 赵元未道:“红茶?” 李昕伊说:“是用新的制茶工艺制成的,泡出来的茶色红浓。这一罐红茶,是用嫩毫和毫尖精制而成,赵大人若是感兴趣,草民为大人泡上一壶。” 赵元未有了兴趣,于是前往茶室。 茶室里泡茶的一应器物俱全,他熟练地操作起来。 其实他泡茶这一手还是临时跟着吴父学的,花哨的技艺暂时还不太会用,但是能不出差错就很圆满了。 很快,第一泡完成了。 李昕伊将茶倒入品茗杯中,请赵元未喝茶。 赵元未喝了几口,道:“倒是不错。” 李昕伊试探地问:“草民的乡人打算来杭州售卖茶叶,赵大人以为如何?” 赵元未很直接地说:“不太容易。” 连西湖龙井都说滋味尚可的人,李昕伊不打算和他辩论,反正茶叶送出去就好了。 回到正厅,李昕伊正式问起赵元未此番将他招至杭州,是有什么要事。 赵元未把人叫过来,当然是有计划的,不过他暂时不打算和他透露。 反而问道:“你这次能在杭州住多久?” 李昕伊算了一下,回道:“一个月左右吧。” 赵元未点点头,说起了墨泉阁在杭州的经营之艰难。
第68页 “你有空就去墨泉阁一趟,刘管事很是想念你。” 李昕伊答应了。 眼看在赵府待了许久,正经事还没说上一件,李昕伊也就不管不顾了。 “赵大人,草民仗着胆子,想有一事请求赵大人。” 赵元未挑了挑眉,道:“何事?” 李昕伊撕掉脸皮不要了:“草民想问赵大人借一处别院住。” 赵元未似是有些惊讶,不过随即道:“也不用别院那么麻烦,我这里用不少闲置的屋子,你若没地方住,可以过来。” 李昕伊涨红了脸,这辈子还没这么尴尬过。 “不是草民,是草民同乡的人。下月就是乡试的日子了,草民想问赵大人借一处离贡院近些的别院。若赵大人不方便,就当草民妄想了。” 赵元未道:“这倒没什么不方便的。我要问问管家,别院里是否有人住着。” 婢女起唤管家,赵元未问道:“那你们现在住在何处?” 李昕伊道:“草民等人住在咸福客栈。” 赵元未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管家很快就过来,不仅如此,他还拿了份小册子。 册子上的应该是赵元未的房产,但是李昕伊管住了自己的视线。 管家道:“有三处别院,只有南坊街处的曲岭园,三娘出嫁后,一直闲置着。” 赵元未道:“那就曲岭园吧,你让人打扫一下,明日就可以搬过去。” 管家点头称是,随后退下了。 李昕伊感激不已,对赵元未道:“大人救草民与水火,草民感念于心。” 赵元未摆摆手道:“举手之劳。我不要你的感念,你有空多给墨泉阁画几幅画就成。” 李昕伊道:“草民谨遵赵大人吩咐。” 任务都完成了,李昕伊也不多留,道:“草民叨扰许久,这就告退。” 赵元未让管家送他出去。 第37章 选择住处 赵府门外,方叔和他的小栗马在墙角的槐树下。 见李昕伊出来,他也不多问,驾着车又重回客栈。 李昕伊身心俱疲,很想就这么睡一会儿,但是吴肃还没有回来,李昕伊就去对面的客栈找焦若柳和林豫谨。 他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门没锁”。 推开门,只见林焦二人果然都在,而且丝毫不顾君子“慎独”的形象。 焦若柳歪坐在椅子上,一只胳膊向后搭着椅背。而林豫谨则瘫倒在床上,假装自己是一条咸鱼。 李昕伊看着他们好像肾虚过度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这是,被狐狸精吸走了精魄?” 要是往常,林豫谨肯定要跳起来反驳,证明自己生龙活虎。 但是此时,他双眼放空,盯着床帐道:“差不离了吧。” 焦若柳也是一副目光呆滞的模样。 李昕伊其实觉得自己也差不离,但是刚才赵元未同意借他房子时的兴奋劲儿还在,于是说:“我这边倒是有个好消息。” 林豫谨听到了,立刻从咸鱼翻身为淡水鱼:“你找到房子了?” 李昕伊一点头:“算是吧。” 焦若柳把胳膊从椅背上放下来,直起身子问道:“在哪里,说来听听。” 李昕伊没被他们的期待打动,道:“还是等阿肃回来再说吧。” 林豫谨“切”的声音只发了一半儿,就因焦若柳的眼神而把另一半的声音咽了回去。 他觉得自己被哽到了:“李兄弟,话说一半可不好。你要嫌累,等阿肃回来,我们替你说了就是了,这样吊人的胃口可是要挨揍的。” 李昕伊正要表演一番“威武不能屈”的时候,吴肃推门进来了。 他看起来也是风尘僕僕、满脸疲惫的模样。 “采荷呢?”焦若柳说着连忙起身把唯一的椅子让给他,自己坐在林豫谨身边。 “我让他去歇息了。”吴肃也不客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李昕伊给吴肃倒了一杯凉茶,自己斜靠在墙边,三个人都等吴肃开口。 接连灌下了两盏茶,吴肃才顺出了气。 他回头,才看见李昕伊斜靠在墙边,于是指着一张矮几道:“心一坐矮几上吧,别离那么远。” 李昕伊看着这方小几子,怀疑道:“真不会坐塌了吗?” “真不会。”焦若柳道,“佩灵都坐了好几回了,他那么重都没塌,李兄弟坐上去就更不会了。” “谁说的。”林豫谨不服,“说不定已经被我坐坏了,别说李兄弟了,三岁娃娃坐上去也要塌。” “心一你坐近些。”吴肃道,随后他就问起众人来:“大家都说说这一日来的收穫吧。” 焦若柳道:“我和佩灵天刚亮就出门了。将贡院附近,方圆十里中的客栈都问了一遍。我们问了三十二家,其中有二十八家都满了,剩下的四家客栈中,空余的房间也才一间。其中有一家在我们还在问的时候,就被别人抢先了。” 林豫谨补充道:“这附近的客栈都满了,我们马不停蹄地奔走了一天,实在是无甚收穫。”
第69页 吴肃点点头,看向李昕伊:“心一,赵大人那边怎么说?” 李昕伊没敢把身上的重量都压在矮几上,用腿撑着有些辛苦,只能悄悄地扶着桌腿。 见吴肃看过来,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赵大人同意将他在南街坊的别院借给我们暂住,还说明日就可以搬过去了。” 吴肃沉默了一下,不知为何,他在刚才甚至希望李昕伊说他忘了或者没好意思提出来。 他于是说起了自己这一天的收穫。 “据客栈掌柜说,城北这一带多居民区,有些人会将自己闲置的房子租给别人住,尤其是那些前来赶考的士子们。于是我和采荷这一日都在城北寻找可以短期租赁的房舍。” “掌柜为我介绍了一位牙行,他带我看了好几家。看过之后,我选了两家。一家在北巷,有四间空着的厢房,不仅有床还有榻,陈设也很好,只是要和主人家一起住。另一家空置的房间倒有六间,而且是和主人家隔开的,只是距离贡院有些远,房舍有些老旧。” 最后,吴肃道:“你们怎么看?” 就私心来说,李昕伊觉得现在住客栈就挺好,不必和房主人磨合,除了隔壁住着两位车夫,平日里就只有他和吴肃两个人。 就连焦若柳和林豫谨都要隔着一条街。 抛开私心来说,无论住哪里他都听吴肃的,所以李昕伊没有回话。 焦若柳也沉默了,从地图上看,南坊街显然离贡院更近。 只是,那用的是李昕伊的人情,在吴肃开口前,他不方便表态。 林豫谨见大家都默不作声,于是低下头,揪着床帐玩。 吴肃看向李昕伊,问道:“心一,你怎么和赵大人说的,他为何会同意借别院?” 李昕伊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吴肃并没有怀疑他的意思。 毕竟人情是他花的,日后万一要还的,也是他。 更别说李昕伊并不参加乡试,这份人情纯粹是因为他们。 李昕伊道:“我没怎么说,直接问的。” 于是将他和赵元未的谈话都说了一遍。 吴肃问:“他只说墨泉阁画不好卖,让你多画些画?” 李昕伊点头:“确是如此。” 吴肃皱了下眉头,有问:“那你走之前,他还说了什么吗?” 李昕伊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他说刘管事很想念我,让我去墨泉阁一趟。” 吴肃这下眉头皱得更紧了,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烦闷,他近乎于克制不住自己,问道:“你和赵大人认识多久了?” 李昕伊掰着手指头算了下:“算起来有四年了,不过中间有两年未见。” 吴肃对焦林二人道:“我们明日去城北看一下那两处房子吧,都已经和主人家说过了,早些搬过去也好。” 焦若柳和林豫谨奔波了一整天,都没找到可以住的地方,自然是没有不同意的。 且不说咸福客栈距离贡院着实远,就是昨夜他和林豫谨睡一处,就扛不住。 林豫谨这个人睡相极其恶劣,仅昨夜一夜,他被不知道被他的“神来一脚”踹得醒了多少回。 若是还要和林豫谨一起睡,那么他宁愿睡地上。 林豫谨看着脚下灰扑扑的地板,同样觉得,住城北也比住客栈好。 虽然他晚上睡觉要习惯性地蹬腿,可是每蹬一次,他就要被焦若柳掐一次,一晚上下来,腿都被掐成青紫色了。 只有李昕伊觉得遗憾,毕竟他真的难得舍掉一次脸皮,如果他们住城北,那他就白辛苦了。 他劝吴肃道:“阿肃,要不我们还是考虑一下南坊街吧?也不是白住的,到时候送些值钱的礼物也行啊。” 见吴肃没有反应,李昕伊又跟林豫谨说道:“佩灵兄,据说南坊街很热闹的,不用等集市,也常有各类糕点糖果卖。我们既然都来杭州了,不去尝尝,不是很可惜吗?” 林豫谨被说得有些意动,但是他很快就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李昕伊只好和焦若柳说:“琼枝兄,南坊街可是离贡院很近的,只隔了两条街。而且听赵府的管家说,那个别院可是闹中取静的好去处,有了机会却不去体验,不觉得遗憾吗?” 焦若柳只是摇了摇头,用眼神瞄了下吴肃,示意他不能做主。 要是别的事情,他和林豫谨两个,场面话总是要说上几句的,绝不至于一言不发。 不过现在涉及到的是他们从未接触过的大人物,那就不得不慎重了。 和李昕伊认识也才十多日,一开始他觉得这就是一个略微腼腆且有些寡言的少年人,但是一路走来,他也把他当成了朋友,而不仅仅只是吴肃的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就更不能以一己之私,让朋友陷入两难之地。 吴肃道:“今日大家也累了,我们下楼用晚饭,然后早些歇息吧。” 看着他们几个有些蔫的模样,吴肃于是加了一碗肉羹。 李昕伊中午刚吃了馄饨,对面食类的食物很有兴趣。他不要饭,只点了碗凉拌的宽面,一口口地吃着欢。 因为在外面,也没人盯着他们是否规矩,他们几个人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了。 林豫谨奇道:“我发现心一吃面条都没有声音的,这个很难做到啊。”
第70页 李昕伊终于捨得从他的宽面中抬起了头,有些困惑:“声音?什么声音?” “就是吸熘吸熘的声音啊。”林豫谨说着嗦了一下嘴。 李昕伊愣了一下,没发现焦若柳偷偷地掐着林豫谨的腰,“这个要有汤才会发出声音吧,我这是凉拌的面。而且这面条那么宽,很难吸熘的吧。” 李昕伊吃的宽面是真的宽,大概有一拇指宽,其宽度几乎可以和陕西的裤带面相媲美了。 林豫谨被勾起了兴趣,李昕伊于是夹了一段给他。林豫谨吃了一口,直唿好吃,明天他也要点,都没注意到焦若柳掐他的手劲儿又重了一点。 第38章 往事前尘 吃过晚饭后,李昕伊和吴肃回对面客栈,焦若柳和林豫谨两个则直接上楼。 李昕伊跟在吴肃身后,脑子里来回闪过许多事。 一会儿是小纸条,一会儿是馄饨摊的摊主。接着又想到了南坊街,还有吴肃的乡试。 他忍不住嘆了口气。 可随着越来越近的客房,一种莫名的情绪又悄悄爬满了他的心底,他几乎已经不能思考了。 吴肃关上门之后问道:“今日还洗澡吗?” 李昕伊不假思索地道:“要洗的。” 当然要洗了,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可能还要犹豫一下。 但是现在是睡在吴肃的身边,他决不允许自己身上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万一熏着人家了,自己不知道,吴肃又不会说,那真的是太尴尬了。 还是和昨日一样,吴肃自己洗一桶水,李昕伊洗一桶水,洗完后,吴肃替他擦头髮,然后吹灭灯,窗户开着,整个房间被笼在一片星光里。 区别于昨日,这一次吴肃并没有急着睡。 不仅如此,他可能还会失眠。 吴肃稍微侧着身子,看着李昕伊,叫他名字:“心一。”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躺着,离得极近。 李昕伊甚至觉得,吴肃眼里也有一片星光,比窗外的还要好看。 怕被迷失在这样一片星光里,李昕伊连忙垂下了眼睫,稳定心神以后才重新对上了吴肃的双眼,回道:“阿肃,怎么了?” 吴肃没有说话,反而极轻地嘆息了一声。 “你只说觉得你傻。”吴肃说着,轻轻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李昕伊被吴肃猝不及防地操作弄得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吴肃此刻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只是“傻”这个形容词,还是第一次落到他的头上。 李昕伊有些不服气,他转过身子,让自己侧趴在床上,手肘撑起了一点,用尽量威胁的目光瞪着吴肃:“阿肃,你最好解释一下傻的意思,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可惜在吴肃的眼里,他瞪得圆熘熘的眼睛,有点像铜铃,既滑稽有好笑,一点威胁感都没有。 吴肃看着头顶的床帐,解释道:“你用自己的人情,让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获益,不是傻是什么。” 李昕伊这下真的有些生气了,他问吴肃:“什么叫不相干的人?你们难道不是我的朋友吗?” 吴肃抬手,按住李昕伊的肩膀,让他乖乖躺下来。 吴肃道:“之前县太爷来找你,结果你一个人躲到处州去了。现在为了我们,你还亲自上门找赵大人。我是怕你有了委屈却碍于面子不说。” 李昕伊学着吴肃的样子,翻过身,也看着顶上的床帐。 李昕伊说:“委屈谈不上,我也不会用人情来要挟你们。顶多你们日后飞黄腾达,多记着我这个小画师一点好。” 他对吴肃说:“赵大人和县太爷不一样。当初独自离开,是因为那时我还小,初出茅庐,我怕县太爷要我做什么。而我不愿意的话,反而会惹来麻烦。而且我更怕,自己年幼失怙,万一被有心人做了筏子,那真的是哭天喊地也不会有人理我。” 吴肃说:“你知道么?我一直因为自己不曾信你而愧疚。因为我护不住你,害得你孤身一人远走他乡。好几次我都在梦里听见你在哭喊,求人救救你。” 李昕伊道:“你也太小看我了,今时不同往日,我李昕伊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一碰到麻烦就躲起来的人了。” 他接着道:“我在处州其实并没有吃苦,反而因为潜心作画而认识了一些朋友。在我租住的地方,后门聚集着好多野猫。我知道它们并不属于我,可我每天都会餵些东西给它们吃,假装自己有好多的猫。它们真的给了我很多慰藉,让我度过了最难过的开始。” 吴肃问:“你之前说县太爷和赵大人是不同的,怎么个不同法?” 李昕伊道:“其实我对县太爷并没有什么恶感,虽然他这个人在景宁一直没什么作为,除了喜爱揽钱以外,表面上仍然是一副爱民如子,礼贤下士的做派。而且他揽钱是为了孝敬卫老先生的。他只能算是卫老先生养的忠实的猎犬吧。” 吴肃问:“那赵大人呢?” “赵大人啊。”李昕伊说,“他也是个喜好揽钱的人,他揽钱也是以权谋私。比如他在处州开了墨泉阁,卖的是字画。而且他一卖,就要求别人不能卖。只要他看上的画师和画,那就必须只能在他的墨泉阁那里卖。除非他看不上你,那你就可以得了批条自己卖。”
第71页 “他这么一操作,即使有些人并不想被抽取一部分卖画的钱,但是想着能得到墨泉阁的认可,能够卖得更好,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吴肃说:“这未免霸道。” 李昕伊说:“确实霸道。不过赵大人也是很有分寸的,他只在字画上霸道,米粮盐铁什么的一概不参与。不过说是这么说,他参与没参与的事,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吴肃说:“这字画上的利润,未必比米粮少。” 李昕伊说:“财不露白,我们外人也不知道。” 吴肃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熘熘的:“他肯借你别院,你们的关系倒是好。” 李昕伊说:“我一介草民,怎么敢和大人关系好。我觉得他对我的和气,像是在通过我看什么别的人。” 夜色给了李昕伊不少吐露的勇气:“我只是靠自己的直觉来判断的,所以不一定是真的。但是在墨泉阁卖画的这许多人中,也确实只有得了赵大人的青眼。现在他还亲自派人给我送信,让我来杭州。” 李昕伊侧过身问道:“阿肃,你说,假如真的有那个人存在,他跟赵大人有什么纠葛呢?” 吴肃突然抬手扯下床帐,遮挡住窗外的星光。 他没有回答,道:“月亮都升上来了,不早了,快些睡吧,有话明日再说。” 李昕伊不满,本以为可以彻夜长谈,推心置腹,没想到这么快就不聊了。 他闭上眼睛,想着什么时候再聊一次,没想到立刻就睡着了。 倒是一旁的吴肃,过了许久方才睡去。 第39章 往别院去 第二日,李昕伊睁开眼睛,发现吴肃正睡在他枕边,即使眉头微皱,也不减他的英俊。 反而因为这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样子,而差点心跳过速,血液倒流。 李昕伊捂了捂自己的胸口,一直过了很久也没有缓过来。 非常想亲他,非常非常想。 怕吵醒吴肃,李昕伊没敢动一下,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还在做梦,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 疼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反而开心地咧了咧嘴。 李昕伊目不转睛地看着吴肃,目光从眉毛流连到眼睫,最后又重回到眉毛。 熟睡着而毫不设防的模样,真的非常想上手捏一下。 李昕伊捻了捻手指,没能忍太久,又挪了挪屁`股,在他还想伸一伸腿的时候,吴肃终于动了一下眉头。 李昕伊吓了一跳,不敢动了,但吴肃还是醒了,不禁有些遗憾。 可还是专注地看着吴肃一脸迷茫地揉着额角,继而清醒过来,又恢復到往日的略显严肃的神态。 吴肃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几时了?” 李昕伊眨了眨眼睛,答道:“卯时了。” 吴肃起身披上外衣,又仔细地整了整头巾,道:“洗漱一下,我们去吃早饭吧。” 李昕伊恋恋不捨地下了床,将薄被叠好,换好衣服后,跟着吴肃下楼。 夏日清晨,天微亮时,人们就开始忙碌了。 沿街有很多早点铺,此时人头攒动,热闹中满是烟火气。 在这样的场景中,李昕伊突然有了一点归属感。 吴肃看了眼街上的早点铺,问道:“你想吃什么,我去排队,人太多了,你就在这里等一会儿。” 李昕伊不想再吃包子,也吃腻了饼,道:“粽子吧。” 吴肃道:“早晨吃粽子不好克化,粥配煎饼,怎么样。” 李昕伊点头道:“行!” 他站在人群外面,看着吴肃挤进热闹的人群中买早点的身影。 这时,在一群嘈杂的声响中,一个音调比较高的少年的声音格外突出。 这声音他连着听了十多日了,绝不会认错。他往前方走近了一些,这一次听清了。 “能不能换种味道啊?我已经连着吃了三天了。” 接着,另一个声音回答道:“三天怎么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还饿着,想吃都吃不到呢。” 李昕伊这下确定了,他看了眼吴肃,队伍还长着,于是穿过人群,果然看到林豫谨和焦若柳两个人,正在另一家早点铺里坐着。 李昕伊道:“琼枝兄,佩灵兄,早啊。” 林豫谨回道:“李兄弟,早啊。早点吃过没?阿肃呢?” 焦若柳把隔壁的小马扎搬过来给李昕伊坐。 他坐下后,回道:“阿肃去买早点了。我在那头就听见佩灵兄的声音了,你们吃的什么?” 林豫谨道:“菜包和葱卷。” 李昕伊坐了一小会儿,觉得有些尴尬,起身道:“快排到阿肃了,我先过去帮着拿一点,一会儿客栈见。” 林豫谨咬着包子,用胳膊肘推了一下焦若柳:“哎,你觉没觉得他们感情很好啊?” 焦若柳没好气地一把推开他的手,道:“这还要觉没觉得,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林豫谨有些羡慕:“听说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不,是竹马竹马,难怪感情那么好。” 焦若柳不知道说什么,道:“你不是不喜欢吃吗?那豆浆给我喝。” 说完不客气地喝掉了林豫谨碗里的豆浆。
第72页 林豫谨大叫:“不是豆浆,是葱卷啊!” 这边,已经排到吴肃了。他拿出准备好的食盒,让店家给他盛了碗粥,又要了两个煎饼、两个葱卷和两个红薯。 李昕伊走上前,对吴肃道:“我刚才看到琼枝兄和佩灵兄了,我们要不要过去和他们一起坐?” 但是周围有些嘈杂,吴肃没听清,走到稍微清净一点的地方时,李昕伊又重复了一遍。 吴肃道:“不用了,我们直接去咸福客栈。” 在路过隔壁铺子时,李昕伊拉住吴肃,用手悄悄地指了一下。 从这里看过去,林豫谨和焦若柳两个人好像在争吵着什么。 李昕伊有些奇怪,因为林豫谨虽然说话坦诚而直率,但其实一直还算有分寸。 而焦若柳总是一副管着他,不让他多说多错,可其实最是纵容他。 两个人在这么喧闹的环境里还能吵起来,他也是佩服。 未免尴尬,他拉着吴肃的衣袖就往前走,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咸福客栈并不供应早餐,所以李昕伊他们在大堂里吃,掌柜不仅没有拦着他们,反而问他们要不要来点凉茶。 客栈里的茶并不是免费供应,吴肃谢绝了掌柜的好意,自己打开食盒,和李昕伊两个人捡着自己爱吃的吃了。 都是一式两份,李昕伊也不要葱卷,所以只吃了煎饼。 快速吃完后,没多久,他们就等到了林豫谨和焦若柳两个人。 林豫谨先走进来,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和焦若柳拉开了距离。 往常他们都是坐一边的,这次他坐在了李昕伊身边。 焦若柳选择了另一侧。 四个人坐定,小二又过来要给他们添茶。 李昕伊也算是明白,为什么这家咸福客栈这么有名了。 吴肃道:“过了一夜,你们的想法还是没有变吗?” 焦若柳道:“东西已经收拾过了,随时都可以搬过去。” 李昕伊:“……” 吴肃道:“若是我们去南坊街借住呢?” 林豫谨:“!!!” 焦若柳道:“都可以。” 吴肃说:“那我们去南坊街吧。” 李昕伊有些惊讶,他用一种亮晶晶地眼神看着吴肃,像是一个渴望得到橱窗里鲜亮礼物的小孩。 明知道那份礼物并不会属于他,但是依旧会有渴望。 现在橱窗打开了,有人告诉他,“试试看吧,万一呢?” 林豫谨瞬间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和焦若柳置气的事情,他欢快地说道:“我去找方叔和采荷,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李昕伊道:“那我去把曾叔和郑叔叫过来吧。”说完也起身离开,留下吴肃和焦若柳两个人。 他们走了以后,吴肃才揉了下自己的额角,苦笑道:“希望我这么做不是错的。” 焦若柳宽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何况如果赵大人真想要做什么的话,何必等到现在呢?” 方叔和采荷他们过来了。 听到吴肃的解释后,一向沉默的他开口道:“把你们送到南坊街后,我和小曾要回景宁了,小郑会留下的。” 吴肃愣了一下,不解道:“方叔为何这么急,难道是家里来了书信?” 可是不对呀,他刚写了报平安信回去,这个时候怎么会寄信过来? 方叔道:“具体情况不知,老爷只是吩咐我们到了杭州就即刻返回。” 一听是吴父的意思,吴肃就无话可说了。 “本来昨日就要走的,只是看着少爷一直在为住房的事奔波。既然少爷已经安定下来了,那么我们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吴肃道:“既然如此,那郑叔不妨也一同回去吧。” 方叔道:“他是老太太的人,可以留下。” 气氛骤然尴尬起来。 吴肃问:“采荷你呢?跟方叔一起回去吗?” 采荷眼眶都有些红了,李昕伊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没了往日的活泼。 但他们都不是吴家人,没有资格掺合这等家务事。 采荷似乎要哭了,看样子也是不得不走的。 李昕伊只听说孩子要高考,全家一起陪着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家长让陪同的人不走也得走的。 不过方叔和曾叔两个,本来就不是吴肃的人。 甚至连採荷也不是。 吴肃瞬间恢復了镇定,道:“那就麻烦几位叔伯帮忙一起把箱子抬到马车上吧。” 南坊街是个很有名的地方,赵府的别院会选在这么喧闹的地方,他们也是没想到的。 但是等到了地方,才知道,只要关上门,外面的喧闹都与之无关。 别院很大,而且显然一直有人在打理。 进门,先是一个很大的庭院,墙边栽种着丹桂和木槿,接着是正厅,后面是厢房。 别院的人看到他们,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 管家出来招待他们,“除了正房是以前小姐的闺房以外,后面的厢房都打扫干净了,都可以住。” 李昕伊道:“既然是闺房,那我们几个住进来会不会有些不太方便?” 管家道:“小姐出嫁已经十余年了,别院里一直都没有人,你们不必忧心。”
第73页 李昕伊向管家道谢。 管家道:“如果你们有随从之人,可以住在后罩房,或一侧的耳房。” 李昕伊道:“我们没有随从。” 李昕伊问:“那别院里有多少人?” 管家说:“不多啦,就几个老人还在。” 李昕伊问:“那厨房,我们可以用吗?” 管家道:“都可以,你们随意。” 李昕伊道:“多谢老伯。” 正房后面是四间厢房和两间耳房,他们一行刚好五个人,每人一间,倒不至于住到后罩房里去。 吴肃指着后面的山问:“这后面是什么山?” 管家道:“吴山。” 焦若柳感嘆道:“怪不得这里是最繁华之地,却也能有一片静谧。” 林豫谨也跟着夸赞:“确实是个风水之地了。” 林豫谨很自觉地走进最西的一间厢房,焦若柳其次。 李昕伊于是住东厢房,吴肃在他隔壁。 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人住了,即使打扫得很干净,也还是带着尘封很久的气息。 李昕伊放下东西,不自觉地就要往隔壁走去。 分明是一样的陈设,但是因为吴肃在的缘故,李昕伊就觉得这里温馨多了。 “怎么了?”吴肃问道。 李昕伊有些不好意思,以前住客栈是没有办法,现在却不能开口说:“阿肃,你介意我和你一起睡吗?” 但是委婉一点的话还是可以说的。 李昕伊问道:“阿肃,你不觉得这屋子很大很空吗?” 吴肃拉开另一把椅子,让李昕伊坐下。 他回道:“还行吧,我家里的厢房也是这么大。” 差点儿忘了吴肃也是土豪二代。 “不过空,确实,都没有什么人气。” 李昕伊暗示道:“那你晚上一个人睡,会怕吗?” 吴肃失笑,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那你怕吗?” 李昕伊道:“怎么可能……也就是有一点点点怕吧。” 怕吴肃不信,他还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示意真的只有一点点。 吴肃道:“怕也不要紧,我们都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o^^o) 第40章 杭州生活 住进赵府别院以后,李昕伊开始认真作起了画。 在他看来,他也就画还值一点钱了。 李昕伊从来不算天赋型画手,他所凭藉的也就只有前世学习、今生融合的那些线条和结构上的技巧。 以及超过时代的审美和大胆的尝试。 好的画作不一定是美的,它还可以是丑的或者猎奇的,只要它真实,能给人带来共鸣。 这几日,吴肃、焦若柳和林豫谨他们一直都在别院里做最后一个阶段的冲刺。 所以李昕伊自告奋勇地承包了他们的营养餐。 别院里自然有负责採买的人,李昕伊也不请人代劳,只说希望一同前去。 李昕伊初来杭州,人生地不熟的,负责採买的老伯也没有拒绝。 于是他就兴沖沖地出发了。 负责採买的老伯在别院里生活了一辈子了,以前人多的时候,他是每日都要忙碌,别人也羡慕这活里的油水。 哪儿想到,一夕之间,家不復家了呢? 老太爷过世了,老爷蛰伏了一段日子,现在好了,他又可以挺直腰板了。 就算挺不起来,那气势也不能丢。 其实现在这别院里就他们几个老傢伙了,别院里也有好多个夏日没有人来避暑了。 除了逢年过节的,他也没什么要买的。 他每日去街上,因为这是他的工作,他能做一辈子,直到老了,做不动了为止。 李昕伊做的菜,只有家常菜,幸而吴肃他们也不挑。 南坊街正是繁华,李昕伊又去得早。在採买老伯的推荐下,他爽快地买了蔬菜和肉类,甚至还有时间买早点。 厨房里熬了粥,米也是问厨房借的。 李昕伊打算午后再去米粮店里买米。 一早上收穫颇多,相比之下,採买的老伯反而只提了几根新鲜的莲藕。 李昕伊没有不该好奇地瞎好奇,问人家怎么出门一趟只买了莲藕,他只是礼貌地邀请别院里的老人们共进晚餐。 意料之中的,老伯拒绝了。 “我们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你们只要住的高兴就行。” 李昕伊虽然遗憾,却也没强求。 回到厨房,小粥的清香已经盈满了整个屋子。 他盛了三碗,又将买来的米糕、葱卷、煎包等早点一一给吴肃他们送去。 做完这些,他才回房间吃自己的早饭,并且自我感觉十分贤惠。 他想去吴肃房里和他一起吃的,但是想到乡试在即,还是觉得别太心急了。 而且李昕伊自己也需要潜下心来画几幅画。 之前在家里的时候,他也有留下一些画作。 但是,可能是心境的缘故,他始终不太满意。 赵元未既然特意嘱咐他去墨泉阁一趟,那么他还是需要再练练笔,找一找手感的。 他是靠画花卉画出了些名堂来,一直以来,也是那些花,才让他的画增色不少。
第74页 但他不是只会画或者只能画这些植物们。 想要随心所欲地画一些别的东西的念头已经很久了。 李昕伊是那种只要一沉浸在画中就会忘记世界的性格。 尤其是,这一次,他试图在画中创建一个富有想像力却又不乏真实的世界。 他几乎是全然忘我地画着,自然忘记了厨房里还有他早晨才买的菜。 等到他画完了一个部分,放下画笔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已经过了午时了。 贤惠不了半天,他就原形毕露了。 他瘫坐在圈椅上,盯着自己写的小纸条看。 横看竖看,他都觉得,纸条上的“妙计”不太适合自己。 他小时候喜欢男孩,长大了喜欢男性,没体验过喜欢女孩子的感觉。 之前他觉得,女孩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像水一般柔和。 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是自然而然的。 可是如今他觉得,不如等他画完了这幅画再继续贤惠吧。 “心一。” 吴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昕伊抬头,吴肃正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一碗白米饭和两盘还冒着热气的菜,以及一碗银耳莲子羹。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田螺少年。 “都还热着,方才要来叫你吃的,看你正在画着,就给你送过来了。” 李昕伊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昨天刚自告奋勇,今天就啪啪打脸了。 “你做的?”李昕伊问。 吴肃很想点头,但,事实是,还真不是他做的。 “郑叔说,他以前给大厨做过学徒,是他做的。” 李昕伊这才想起自己买早点,甚至忘了给郑叔也带一份。 李昕伊拾起筷子,道:“太多了,你还要再吃一点吗?” 吴肃摇了摇头。 李昕伊于是端起饭碗来吃。 不过吴肃也没走,看着李昕伊吃饭。 他还是第一次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莫名想起了自己在家时,经常蹲在一旁看自家猫狗进食,也能看得目不转睛的样子。 因为吴肃在一旁看着,他没好意思剩菜,硬是全都吃完了。 吃完后吴肃要收拾碗筷,李昕伊连忙抢在他前面,自己来。 在去厨房的路上,吴肃问起李昕伊画作的事。 “我看你今日画的不再是花卉了,可是有什么新的想法了?” 李昕伊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吴肃就已经注意到了。 他也不隐瞒,道:“确实不是花卉了,我画的是梦。” 吴肃问:“梦?” 李昕伊点头,他向吴肃解释道:“就是求不得,人生八苦中的一个,白日里体验不到,只好在梦里显现出来。” “其实也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厨房里,焦若柳坐在一边泡菜,林豫谨正忙活着洗碗。 李昕伊正要帮着一起洗时,焦若柳将泡好的茶递给他。 他只好也跟着坐下一起喝。 四个人又坐在了一处,话题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乡试。 李昕伊不走科考这一路,之前也没了解过相关的信息。 但是他也是从题海里走过来的人,特别能从情感上理解他们心中的焦虑。 他们中只有焦若柳三年前考过一次,于是给他们分享上考场以后的注意事项。 李昕伊也在一旁听着。 听完后,林豫谨哀嚎道:“我肯定考不上的!我只能回去成亲了!我三年后再来吧!” 虽然林豫谨一向性格活泼直率,也因而,在场的人都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他心中的恐惧。 李昕伊一方面很同情,另一方面却不自觉地规划起来《梦》系列的第二幅作品。 不管怎么说,科举这条路确实残酷。 李昕伊有些担忧地看向吴肃。 吴肃道:“佩灵兄,还未发生的事情,为其发愁是不值当的。还是等考完再说吧。当下只有先准备妥当了。” 李昕伊又看向焦若柳,却不小心被吓了一跳。 这个向来和颜悦色的人,此时不仅满面寒霜,而且怒气沖沖。 “你可劲儿地哭吧!哭完了就高中桂榜了!” 说完,拂袖而去。 李昕伊摸摸自己的小心肝,想着,果然还是吴肃最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o^^o) 第41章 墨泉阁里 焦若柳离开后,剩下的三个人面对面而无言。 李昕伊道:“我去看看焦兄。” 说着也跟着离开了。 林豫谨在焦若柳这一通发作之时,就已经愣住了,此时也只是垂着头沉默着。 吴肃坐在一旁,给林豫谨倒了一杯茶,道:“喝下这杯茶,别和焦兄置气了。” 林豫谨接过来,苦笑了下:“我怎么会和他置气呢?” 吴肃道:“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我们大家也好帮着想一下如何解决。” 林豫谨喝了一口茶,静默了一会儿,道:“我和琼枝不一样,他自小聪敏好学,三岁能诵诗经,五岁能解周易,有神童之名。后来有算命道慧极必伤,他才慢慢敛了锋芒。” 吴肃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林豫谨道:“我和他幼时便交好,他以前不似现在这般,做什么都极看重规矩,他那时最是胆大,什么能尝试一番。”
第75页 他像是回忆着什么,随后道:“我和他不一样,我自幼就极笨,这些年来,全靠他一直帮着我。我们小时候就说好了,无论以后去哪里,路都要一起走。” 林豫谨笑了笑,道:“但这次乡试之后,大概就是分别的时候了。年少的时候无知懵懂,长大了才知道,路只能自己走。他大概是恼了我吧。” 吴肃道:“还没到最后的时候,总是会有办法的。” 林豫谨道:“他其实比我大一岁,本该早些娶妻的。但是他家里早些年出了一点事,直到现在也不提这事。可是我这一次回去,是真的必须娶妻了。” 吴肃给林豫谨续茶:“婚姻大事,自古由不得人。” 林豫谨道:“你大约也听说过,我家里人有意于舅家表妹。但是我从来拿她当亲妹妹一般,一想到要娶自己的妹妹,心里便膈应得慌。” 吴肃道:“不妨和尊堂大人解释一番,只要亲还没定下来,换件亲事也不是不成。” 林豫谨道:“父母只说我年少心性不定,根本不愿听我多说什么。” 说道这里,他不由地问起吴肃来:“那你呢?很快也要加冠了,亲事可说定了没?” 吴肃见林豫谨不像刚才那般消沉,终于放下了一点心。不过他并不想谈自己,道:“说过一点,但祖母说这事还可以慢慢商议。” 林豫谨八卦道:“那你可有什么中意的人?” 吴肃收拾桌上的茶碗,不答反问:“佩灵兄有中意的人吗?距离乡试可就剩七天了,有这个功夫,不妨多背几篇策论。” 这边,李昕伊追了出来,焦若柳并未回到厢房,他于是又去后院。 吴山别院因为长久都没有人住了,后花园里,只栽种了些耐活的灌木。 他看到焦若柳坐在石凳上的身影,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落寞和寂寥。 其实他能看出来,刚才焦若柳的发作,与其说是真的怒火上头,不如说,是有意表现给林豫谨看的。 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焦若柳对林豫谨有一种奇怪的掌控欲,希望不是他想多了。 李昕伊上前,坐到焦若柳身边,看着前方的青山。 清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即使是夏日,也并不感到炎热,反而觉得气爽。 两个人默默地坐着,李昕伊想着还未完成的画,终于开口道:“焦兄刚才那一怒,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他故意夸张了说法,焦若柳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 李昕伊道:“焦兄向来最是明事理,这么一顿发作,想来是别有深意。” 焦若柳终于受不了,道:“别阴阳怪气的了,想问什么直说罢。” 李昕伊伸手,折了一根灌木枝,道:“琼枝兄,别说佩灵兄只是你的朋友,就是你的兄弟,你也不该过度干涉的。” 焦若柳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只是,希望他能更好。” 李昕伊道:“希望一个人好,本质上是没错的。但是用管制的方法,却有可能得到反的效果。” 焦若柳侧了身子,看向李昕伊,道:“你今日说话,怎么这么……” “不中听?”李昕伊接话道:“忠言逆耳,不是吗?” 焦若柳侧了回去,没理他。 李昕伊道:“人们都这样,总觉得自己有义务给别人忠告,开头总要说上一句:你别怪我说话不中听,我这人讲话直。” 他将试图将手上的灌木枝重新插回去,漫不经心地道:“其实世上这么多醒世恆言、警世通言、喻世名言,圣人的话都听不过来了,谁还要听你说话,不过是仗着关系给你面子罢了。” 焦若柳嗤笑:“你哪来的那么多感慨。” 李昕伊笑着说:“说句玩笑话,焦兄别和我认真。” 焦若柳起身,道:“我要回去了,你自己小心,这里可能有蛇。” 李昕伊腾地站了起来,呵呵道:“是嘛,那赶紧走吧,别干扰到人家。” 说话间,自己已经快步往前走了。 路过厨房,没见吴肃和林豫谨两个,于是自己也回了房间。 粗略估计一下,状态好的话,可以把剩下的画补完,晚上也不用睁大眼睛,挑着灯继续画了。 这幅画的灵感,一直以来就有的,存在心里,很少拿出来。 但是,再不拿出来,也许以后就没有拿出来的机会了。 李昕伊看着眼前的画,一半是亮光,另一半是阴暗。 喜爱是亮的,独占是暗的。 第二日,李昕伊就带着他刚画好,还未装裱的画去了墨泉阁。 比起在处州,杭州的墨泉阁要气派多了。 以前也不是不气派,多少还低调些。 现在不管是一砖一瓦,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的高雅。 李昕伊拎着他的画,从马车上下来,看到樑上的牌匾,顿了顿,还是走了进去。 同一年前相比,刘管事圆润了许多,看来杭州这个地方,养人。 两个人寒暄了一会儿,李昕伊从木匣里将他留下来的几幅画展示出来。 一共有七幅。 前面两幅是花卉,一幅是雨后的玉兰,另一幅是湖上的睡莲,都是冰清玉洁,好看雅致的花。
第76页 刘管事点点头,道:“这花的姿态,颇为优雅”。 中间四幅,画的是景宁的山水,比较别致的是画上的人。 山水画中,一般还会在画上题诗。有画亦有诗,相互映衬,意境就出来了。 李昕伊不敢卖弄诗词,于是他的画中就只有山水,以及山水里的人。 然而正是这人,让这画灵动了起来。 第一幅,是两个孩童在摘野果,一个在树上摘,另一个在树下捡,小小的身子,颇有童趣。 第二幅,是两个少年赤着脚,在河里捞鱼。一个弯着腰找鱼,另一个捧着鱼笑弯了眼,无忧无虑的快乐,仿佛透过纸面传达而来。 第三幅,依旧还是少年,坐在一个亭子里,对着棋盘互弈。 关于弈棋的画,刘管事看了不少,但是这幅画,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要悔棋,另一个按着他的手腕,不让他悔。他疑惑地往下看,果然落款处有四个字:“落子无悔”。 刘管事失笑,又去看第四幅。一叶扁舟,一人倒坐在船头,另一人支着桨。青山环绕处,绿水悠悠。 倒是这幅画,真的画出意境来了,两个人在小舟上,任凭水流飘荡,往更广阔的天地去。 刘管事道:“这四幅画一组,足以夺人眼球。” 接着就是第七幅,李昕伊昨日才画的画。 刘管事留在脸上的笑容在看到这幅画时,不禁僵了一下,好久才缓了过来。 他忍不住看向李昕伊,又忍不住看向画。 “这画上的……” 李昕伊接过话,道:“是我自己。” 画上的是李昕伊的自画像,但又不是肖像画。 画上的人,仰着脸,脸部线条扭曲着,髮丝纷飞,一副既痛苦又欢愉的模样。 他身上缠着蔷薇,藤蔓上的刺穿透了身上的皮肤,留下了道道血痕。 他的脚下是一朵硕大的月季,颜色鲜红,层层叠叠的花瓣,似乎要将人都裹起来。 刘管事看得眼皮一颤,挪开视线,这才发现背景是深蓝色的夜空,头上是点点星光。 李昕伊道:“并非是我要画自己,而是这人脸,想来想去,还是参照了我自己的模样来画。” 刘管事想说,这根本不是人脸是谁的问题。 但是,最终,他还是委婉地说道:“这画也太大胆了些,怕是和我们墨泉阁素来的风格相悖。” 李昕伊认识了刘管事三年多,头一次听说墨泉阁还有风格。 刘管事道:“其他的六幅画,按照前头的条约再加三成,这是赵大人的意思。” “至于这幅……”他又看了眼画,发现没有落款,道:“您还是拿回去吧。” 李昕伊把那幅《梦》收起来,放到木匣子里,合上盖,道:“赵大人说你许久不见,颇为想我。我以为你是想念我的画,原来竟不是么?” 刘管事带人走进内室,合上门,有小厮进来送茶,又退出去,留下他们两个人。 刘管事看着几上的木匣子道:“你手上的这幅画,不是不能卖,只是……” 李昕伊问:“只是什么?” 刘管事道:“只是太过放`盪了。” 李昕伊嘴里的茶差点儿喷出来,他掏出手帕,揩了揩嘴角,道:“还请刘管事明示。” 刘管事却是不肯再说了,他此时有更重要的事要和李昕伊说。 作者有话要说: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髮谁家翁媪。 第42章 准备乡试 刘管事放低了声音,和李昕伊说:“听闻,你近日住进了曲岭园里?” 李昕伊不明所以,点头道:“承蒙赵大人垂爱,已是在别院里住了几日了。” 刘管事道:“赵大人仁爱,但既受了恩,就不能不感念于心,可是有这个道理?” 李昕伊道:“正是如此。自幼,我母亲常和我说,这人和人,生来就没有谁欠了谁之说。咱本是不识,因了际遇,相识一场,母亲要我牢记,和他人交往,必得以心换心。赵大人的仁爱,我定铭记于心。” 李昕伊叨叨了一长串,讲他幼年失怙,寡母艰难将他养育大的事情,满怀感念、声情并茂地说了一遍,说到李母因为常年做针线,坏了眼睛时,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落下了眼泪。 刘管事很感动,然后打断了他,道:“乡试之后,赵大人意欲召集群贤,准备明年的万寿之礼。你既然早来了一步,我也就多透露一些。当今圣上过往的一些事迹,想必你是清楚的。这万寿礼,需得避开那些忌讳。赵大人想要一些吉祥、喜庆、寓意好的图,届时,将会有几位画师来画这些图,我说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李昕伊沉思了半晌,随后道:“当今圣上,过往有哪些事迹?” 刘管事愣了一下,随后用万分复杂的眼神看向李昕伊。 李昕伊又道:“烦请管事说得明白些,这画师画图,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下刘管事的眼神就不是复杂了,而是明晃晃的“你是不是智障”。 但刘管事还是尽可能地说明白了一点,道:“当今圣人和先帝之间的事,在坊间也不是什么秘密,你自可打听一番。至于这画师……”
第77页 刘管事不知李昕伊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当初一个机灵聪慧的孩子,变成如今这番痴傻的模样,连画的画都变得不堪直视。 他接着说道:“你这些日子且安心住别院里,届时赵大人会派人向你传信。” 李昕伊站起身,朝刘管事做了个揖,道:“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刘管事送他出去,看着李昕伊上了马车,轱辘声淹没在喧嚣声中。 回到墨泉阁,想了想,还是提笔写了封信,让人送去赵府。 李昕伊抱着木匣子回到别院里,在迈过门槛时,他抬头看了看头上挂的牌匾,欣赏了一会儿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梦》还未装裱,他也不急着将画挂出来,此时,他已经在构思第二幅画了。 一半是亮光,另一半是阴暗。 有了画第一幅画的经验,李昕伊也不像昨日画得那么急了,他心里已有素材,落在宣纸上的线条也很随意。他甚至漫不经心地想着,究竟是牡丹好看些,还是月季好看些。 画了两笔后,他就放下画笔,去厨房了。 昨日答应的做饭却没有做,今日,李昕伊决定要在吴肃面前露一手。 他会做的菜不多,一个是他学做菜,本就是为了果腹。另一个是因为,可以搭配着做的菜,实在是比较有限。 他之前给吴阿公放牛的时候,每日常吃的也就那几种,土豆和番茄就不说了,这一对万能的搭配这个时候尚未传入中国。 其他能吃的菜中,他能接受的不多。 有些时候,为了表现自己不挑食,以及没得挑食的时候,他都不会表现出自己对某一种食物的喜爱。 但是能够自己做饭的时候,李昕伊不打算为难自己。 李昕伊爱吃什么呢? 豆腐。 当然豆腐本身也好吃,还因为豆腐的气味不太重。 像什么萝蔔、胡萝蔔、芹菜、丝瓜,那个味道,他从来就没有习惯过。 别看卖萝蔔的商贩吆喝什么“萝蔔赛过梨”,那些吆喝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厨房里已经备好菜了,是李昕伊从墨泉阁回来后,拜託郑叔去买的。 用豆腐能做出什么菜呢? 豆腐汤、豆腐脑、油炸豆腐、香煎豆腐、麻婆豆腐、红烧豆腐。 非常之多了。 选了两道菜之后,李昕伊看着剩下的莲藕、竹笋、莴笋叶、丝瓜,嘆了口气,莲藕与竹笋凉拌,莴笋叶炒肉,丝瓜做成汤。 顺便他去看看,从家里带来的干货,还有没有剩下的,香菇也好,木耳也好,混着丝瓜一起做成汤,味道也好闻一点。 李昕伊找到了香菇,木耳已经没有了,他还收穫了一包干胡椒。 胡椒可是个好东西,除味去腥全靠它了。 李昕伊做了一桌的菜,即使有郑叔帮着烧火,他还是觉得比画了一天的画还要疲惫。 而且夏天做饭真的很热,油烟还熏。 李昕伊不是个娇气的人,但是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一点习惯的时间了。 幸好吴肃他们三个都很捧场,对李昕伊做的菜进行各种夸赞。 林豫谨还说要为这些菜赋诗一首。 李昕伊哭笑不得:“只是一些家常的菜,郑叔做的菜可比我做的好。” 焦若柳道:“我们这些人都习惯了君子远庖厨,你这菜做得确实是好。” 他说着指了指那道丝瓜汤:“既鲜又香。” 李昕伊不自觉地看向吴肃,吴肃说:“笋也很脆爽。” 他们后来果然把菜扫荡一空。 不管李昕伊是不是真的做得好吃,就沖这份捧场的心意,他也愿意以后继续做。 几个人帮着把空盘子收拾进了厨房。 吴肃和焦若柳负责刷碗,李昕伊和林豫谨坐在一旁嗑瓜子。 碗碟碰撞声都掩盖不了嗑瓜子的那一下。 比起葵瓜子,西瓜子不太好嗑,但是掌握了技巧以后,还是可以一边嗑瓜子,一边唠嗑的。 李昕伊说起了他一上午去墨泉阁的经歷。 “刘管事说话含煳又含煳。”李昕伊说着,捡起一颗瓜子嗑着。 林豫谨吐出瓜子皮,问道:“他说了什么?” 李昕伊道:“让我好好感谢赵大人的仁爱。” 他说着,抓了一小把瓜子。 吴肃正在刷锅,闻言立刻看向李昕伊,手上还抓着丝瓜络。 吴肃问道:“什么意思?” 李昕伊说:“好像是万寿节寿礼一事,要请一些画师来画吉祥、喜庆、寓意好的图。” 林豫谨问:“这是要你来画的意思吗?” 李昕伊摇摇头,道:“不见得,反正乡试结束的时候,他们还会派人来知会我的。” 林豫谨琢磨着“吉祥、喜庆、寓意好”的这几个字的意思,瓜子都忘了嗑了,道:“龙凤呈祥啊,福寿齐天,寓意多好。” 李昕伊说:“这些事自有人去操心。对了,刘管事还说,当今圣上有些过往是需要避忌的,你们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焦若柳将洗干净的碗摆放进橱柜里,听到李昕伊的问话后,顿了顿。 林豫谨知道一些,虽然当年发生那些事的时候他还小,但是那种人心惶惶的感觉,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第78页 “当今陛下御驾亲征的时候,被鞑虏俘获咧。” 这说话声很轻,要不是和林豫谨离得近,他差点儿都没听到。 李昕伊默了,他对这事毫无印象,只知道去年政权更迭过,毕竟年号都换了。 那应该就是他穿越前的事儿了。 他突然变得心情很不好,对于这段奇异的宫廷政变史毫无兴趣。 但是林豫谨还想说,他只能坐着,继续嗑瓜子。 吴肃和焦若柳洗完锅碗,也坐了下来。李昕伊于是把剩下的瓜子分给了他们,几个人都嗑着瓜子,听林豫谨说。 “我听说,当年京城被围,皇帝被俘,人人自危,都以为江山要完了,我们都得当亡国奴。还是咱们先帝,当时的景王,第一个起身,号令群雄,进京勤王。后来鞑虏被镇压驱逐,景王欲意退位让贤,但是太后不肯。据说景王和景王妃鹣鲽情深,太后挟持了景王妃,景王才不得不即皇帝位。但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景王妃没过两年就仙逝了。先帝悲恸不已,虽然景王妃没当过一刻的皇后,但死后却是以皇后的规格下葬的,最后还进了帝陵。” 李昕伊虽然不知道那一段歷史,但是政变还牵扯到女人的戏码,他无论如何都是不信的。 这边林豫谨还要说景王妃有多倾国倾城,先帝又有多情深似海,李昕伊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提醒道:“咱们先说当今圣上的过往呢,先帝这段先略过。” 林豫谨接着道:“鞑虏生性狡猾,他们败走京城以后,并没有立刻放了圣上,也没做出大逆不道的弒君之事。而是在渭城一个小镇上,将当今圣上放下了。圣上从鞑虏手里逃脱,路上经歷了九九八十一难,在贤德之人的护送下,终是回到了京城。先帝见到颜色憔悴、形容枯藁的当今圣上,据说泪流满面,心痛无比,命太医务必治好圣上。没想到圣上这一路奔波,却是熬坏了底子,这一养病,就养了八年。先帝由于案牍劳累,终于撑到当今圣上病好,才驾崩了的。” 李昕伊有些困惑,就算当今圣上养病养了八年,但是圣上的皇子,也就是太子,应该也是有继承权的。就算八年前,太子还年幼,但是八年后,三岁的娃娃都十一岁了。而且他可听人说,前段时间太子妃病逝,当今圣上正在全国挑选良家子,要为太子选妃呢。 那么,太子无论如何,都到了可以即位、甚至可以亲政的年纪。 李昕伊把他的困惑问了出来:“那前太子,要如何自处呢?” 焦若柳道:“先帝子息薄,先皇后又去得早,太子始终只有一位,就是当今圣上的长子。” 李昕伊又问:“那当今圣上,真的是养了八年病吗?” 焦若柳嘲讽地笑了下,道:“先帝死后,可没进帝陵。” 这话一出,他们几人都沉默了。 乡试在即,他们也没再谈,很快就各自回去温书、写文章了。 李昕伊在画他的自画像。 虽然说每个人对自己的脸才是最为熟悉的,但其实,由于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这种熟悉,没有办法落实到每一根线条上。 李昕伊上一张《梦》中的人脸是扭曲的,所以并没有什么参考价值,这一回,他还得对着模煳不清地铜镜,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脸画下来。 平心而论,李昕伊长得还成。五官也还算齐整,就是面部线条有些偏柔和,这让他少年感很强,而且看起来不太男人。 就目前来说,他还能接受自己这一副少年人的长相,就是希望以后脸长开了,脸部线条硬朗一些,最好像吴肃那样,比较有英气,能给人以信任感和安全感。 想到吴肃,李昕伊就没心思继续画下去了。 他看着纸上的人脸,光着头,还没来得及种头髮。 但他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去找吴肃去了。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吴肃正忙着好好学习的时候打扰他,于是到了走廊上,他又转过身,回来了。 他看到在小几上被他随处一扔的纸条,连忙上前把纸条收好。 纸条上的字是“展现贤惠的一面”,他已经做到了,于是团了一团后,扔进了纸篓子里。 想了想,他还是把锦囊里的第三张纸条抽出来了。 看到纸条上的字,他又被自己雷了一下。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写下这些东西的,出于对那个时候的自己的尊重,他还是选择了执行。 将纸条扔进纸篓里以后,李昕伊起身去找吴肃了。 带着目的,他这次有底气了许多,至少站在走廊上,不会有想退回去的念头。 窗门都是开着的,李昕伊站在门旁,悄悄地为自己做心理暗示。 “就聊一会儿,高考时都还有课间操呢,聊个一刻钟的天,权当给阿肃放松了。” 李昕伊正在考虑迈左脚还是右脚时,吴肃走出来了。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李昕伊嘿嘿笑道:“不做什么,你怎么看到我的。” 吴肃指着开着的窗户道:“这么大的窗,想不看见都难吧。” 李昕伊跟着吴肃走进去,吴肃给他倒了一杯水。 吴肃问:“怎么了,是不是墨泉阁那边,还说了什么?”
第79页 李昕伊摇头:“那边没什么事儿,左右也不过是些画上面的东西,不怎么要紧。” 吴肃不认同地道:“这可是要给圣上的寿礼,出不得一点差错,你可要重视起来,不该担的责任不要去揽,轮到你的活儿也别不放在心上。” 李昕伊连忙发誓自己一定会重视,吴肃这才作罢。 眼看就要冷场,李昕伊问起吴肃的文章之事。 吴肃于是把这些日子做的文章给他看了。 到了这个地步,李昕伊已经看不懂什么了,但是不妨碍他藉此多夸几句,什么文章立意深刻、文采斐然、笔力锋健之类的美溢之词,像是不要钱似的蹦了出来,只把吴肃夸得不好意思了。 吴肃道:“我知你的意思,但是再夸下去就太过了。” 李昕伊道:“不管怎样,阿肃在我心中是最好的。” 吴肃把文章收好,又重新放了回去。 李昕伊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吴肃夸他“也是最好的”。 想到自己打扰了有一会儿的时间了,于是藉口自己的画还只画了一半儿,意犹未尽地回去了。 倒是吴肃,看着自己做的文章,自己都没发觉嘴角已经弯了起来。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从八月初六下午开始,李昕伊就在忙碌了。 乡试的日子在初八,但是他们初七就要进考场,而且一考就是三天。连着要考三场,合在一起就是九天,李昕伊想想都要为吴肃心疼。 考试期间,他们的吃喝拉撒都要在考场里面解决,所以,必须得准备一些不易坏又能饱腹的食物,还有水,以及一些生活用品。 第43章 熬碗补汤 吴肃他们要去考试,东西很多都是早就备好的。 除了干粮和水需要现做以外,旁的也不需要李昕伊多做准备。 其实馒头、烧饼、年糕之类的食物街上也是有卖的,但是出于对某种卫生状况的担忧,李昕伊还是决定自己做。 毕竟是乡试,人一紧张免疫能力就会下降,肠胃也可能跟着受累。 所以食物的准备还是需要谨慎一些。 尽管吴肃自信自己只需一天、最多一天半就能答完第一场的考卷,但是李昕伊还是给他准备了两天多的食量。 吃不完不要紧,考试时千万不能饿着。 号房环境简陋,李昕伊准备的都是去了水分的面饼,切成块状,可以留到第二天吃的,方便些。 除此之外,防中暑、能止泻的药丸也要备一些,虽说不一定用得到,但是就怕遇上意外,影响考试发挥。 “贤惠”二字做到这个地步,李昕伊成功地感动了自己。 林豫谨在一旁看着有些眼红,对焦若柳道:“同是竹马,怎么你就没有人家的细緻呢?” 焦若柳没理他。 李昕伊笑着道:“准备这些没费什么功夫,我另外还备了两份,琼枝兄和佩灵兄不必和我见外。” 考生们需要提前一天进入考场,进去之前,还需要全身检查一遍,是否夹带的文章之类的东西。 所以吃完午饭以后,几个人就出发了。 马车上一下子坐了三个男子和一应用具,即使再宽敞也显得有些逼仄起来。 李昕伊于是并不跟着去,只在门口祝福了他们几个后,就看着他们离去了。 他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周围一下子显得安静而空荡。 其实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也是一个人安静地画着画的,不过那时他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吴肃和两个朋友都在。 第三场考试正是中秋的时候,考完后,月亮应该还是圆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喝酒赏月,从此再不復有相聚之时。 李昕伊从纸篓里重新捡起之前扔掉的纸条,展开铺平,上面就写了两个字:“知己”。 不是红颜或者蓝颜这种带着暧昧模煳的字眼,而是最为情谊深切的朋友的意义。 他大概能理解自己当初写下这两个字的心情。 没有那些阴暗的独占的心思,而是最真挚的,发自内心地尊重并且欣赏一个人。 这样他便可以放开心中的执念,并且对下一段感情有所期待。 可惜如果能放开并且不执着的话,就不是执念了。 展开药囊里的最后一张纸条,薄荷清凉的味道轻轻地飘散着。 纸条上写着:“路还长着”。 这就是无话可说时的一句感慨罢,不论是不急着和吴肃坦白,徐徐图之,还是被拒绝之后莫心生绝望,会有新的转机也未可知。 都适用,也都没用。 李昕伊捂着脸,低低地笑着,茫然而无措的时候,竟然把自己随手写的玩意儿当成了指南。 他这是有多没自信呢。 在过往的一些模煳不清的记忆里,他似乎也追求过别人。 或许也称不上追求,就是会刻意地制造一些交流或者相处的机会,恰到好处的关心和帮忙,彼此有意的就试着相处一番。 从学习到工作,相处过的大约有三个人,面目都已经模煳了,可李昕伊记得,他们都是和善并且内敛的人,无一例外。 和善则不会拒绝他的接近,内敛则朋友不多。 原来他的不自信从来都是有迹可循的。 而吴肃是不一样的,他本能地信任他,从不会去分析他有着什么样的性格,也不会试图去看透他。
第80页 他什么样子他都喜欢,都能接受。 但吴肃什么想法,李昕伊心里没有半点底,他自觉这些日子自己蹦跶得欢,可是吴肃的反应都很寻常。 那么,就再尝试最后一次吧,喝完这杯酒,从此不再相见。 李昕伊觉得胸口发闷,他也没心思作画了。 看着外面的天色,李昕伊竟然觉得时光变得凝滞了起来,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他不想在街上闲晃,就想去一个清静的地方待着。 放空思绪,问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净慈寺在西湖南岸,南屏山上,驾着马车从别院过去,天黑之前就能回来。 听说李昕伊要出去,郑叔就去马厩,给马套上马车。 李昕伊本不想麻烦他,但是郑叔表示,少爷明日就要开场考试了,他也去寺庙里,替老太太捐些香油钱。 从小门进去,正殿就是大雄宝殿,殿内供奉着释伽牟尼佛像。 李昕伊对佛道没有什么研究,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之前给人画菩萨像时,密密麻麻的头髮,画得他眼睛都要瞎了。 虽然这么想对佛祖有些不敬,但是李昕伊对于宗教一事基本敬而远之。 其实在西湖边走两圈,也是可以放空一下思绪的,尤其是在他看到善男信女们跪坐在蒲团上,有的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有的默默淌着眼泪一下一下地磕着头。 李昕伊迟疑了一下,这时,有一个小沙弥朝他走过来,他连忙合了合掌,低了低头,小沙弥也向他合了合掌,并将他领进殿内。 看着佛祖慈眉善目的模样,李昕伊低下头拜了拜就起身了。 另一旁的郑叔捐了一些香油钱,两个人就准备离去了。 这时,之前那个小沙弥叫住了李昕伊。 “施主请留步,住持大师有请。” 李昕伊指了指自己,小沙弥点点头。 李昕伊看向郑叔,郑叔示意他在外面等着,于是李昕伊就跟着小沙弥,往另一边的静室走去。 能主持净慈寺的,想必不是一般的高僧,李昕伊不敢怠慢,该有的礼数一点都没少。 跪坐在蒲团上,李昕伊静等大师说些什么玄而又玄的话。 没想到,高僧竟是问他,为何只在正殿停留。 李昕伊于是如实地说了,他有一个朋友明日就要开考了,给佛祖进香祈福,保佑他能高中桂榜。 大师的鬍鬚已经白了,眼角与额头的皱纹让他看起来非常的苍老,而投过来的目光却带着某种洞悉和瞭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陈设与环境的关系,李昕伊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看透了。 不知道别人得见高僧时是什么心情,反正李昕伊觉得非常不舒服。 他没有什么问题要问这位大师的,来这方宝剎也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好在大师很快就收回了他的目光,并让小沙弥送他出门。 临走前,大师道:“施主还欠人一份功德,还完后便可自行归去。” 李昕伊听得莫名其妙,但还是躬身行礼道谢,然后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立秋之后,天气就开始渐渐变凉。 荷花已经枯了,留着根茎和叶子,立在湖面上。 对面,是雷峰塔,那个传说中关着白娘子的地方。 李昕伊问过别人,你可有听说过白娘子和许仙在断桥上的故事。 被李昕伊拉住的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被突然搭讪,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问起了这个故事的起因和发展。 李昕伊告诉他,曾经有一条蛇,因为爱慕一个名为许仙的男子,而化身为貌美的女子,和他在断桥上相遇。 男子听了大笑,道:“竟有将女子比作蛇的,蛇丑陋而女子貌美,这个比喻不妥。” 李昕伊耐着性子将剩下的故事说完了,并询问这位男子,之前可听说过这样的故事。 男子道:“这等稀奇的故事,在下不曾听说过。不过小兄弟莫要轻信这等鬼怪奇谈,这个故事并非是讲人妖殊途,而是丑陋与美貌并不堪配。快快忘了罢,免得遭尊堂家法。” 男子说完就消失在人群中了,李昕伊却很怅然。 分明是同一个人,看到的却是两片湖。 跨越了时空,他早就回不去了。 八月初十日,吴肃他们匆匆回来了一趟,沐浴休整一番后立马回到了贡院。 李昕伊早就为他们准备了干面饼和糯米圆子。 圆子可以在晚上吃,但是面饼可以放到第二天。 考试果然很消耗体力,李昕伊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脸色,无一例外都带着一点憔悴。 平日里有事没事最爱嚎上两句的林豫谨,看上去也蔫耷耷的,全然没有了那点活力和精气神。 李昕伊本来没想熬补汤什么的,一个是怕虚不受补,或者肠胃不好适应。另一个是担心自己手艺不好糟蹋食材。 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李昕伊算了下时间,十三日的时候,吴肃还能回来一趟。 李昕伊决定去街市上买鸡,顺便向大厨们学做鸡汤。 这个时候的鸡都是散养的土鸡,肉质什么的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杀鸡这个步骤。 割刀放血看着容易,操作起来却很有障碍。 即使这鸡双脚被绑在木桩子上,但是它翅膀还能动啊,扑腾扑腾的,尘土飞杨。
第81页 明明被卖的时候还如此的乖顺。 李昕伊忍不住想道:“郑叔还做过帮厨呢,他做鸡汤应该会更鲜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架空哦,明日继续(o^^o) 第44章 藕粉桂花 李昕伊最终还是按住了鸡翅膀,准备下刀。 下刀前,他磨了好久的刀,确认足够锋利之后,才动的手。 不过由于没把握好力度,鸡脖子不小心被他割断了,鸡血撒了一地。 看着地上飘着的鸡毛和鸡血,李昕伊嘆了口气,舀上几勺烧热的水,开始拔鸡毛。 扯下长的,还有短的。 而短的鸡毛又特别不好拔,李昕伊烦躁地又浇了勺热水,热气中氤氲着腥味,他的双手被泡得通红。 尽管他的动作还算麻利,但是要等到一整只鸡都处理干净,从内脏到鸡血,大约午饭时间都要过去了。 幸好郑叔拯救了他。 都是“麻利”,但也是有所区别的,李昕伊看着郑叔几乎是三两下的,就将鸡毛除干净了,然后开始处理鸡爪。 李昕伊近乎恭敬地将断了的鸡头给郑叔递过去,又是三两下的,鸡头上的鸡毛以及鸡冠就处理完了。 李昕伊非常敬佩,拾起地上的鸡毛,将浪费了的鸡血也沖刷干净,嘴上还要说着夸赞的话,一路跟着郑叔去了厨房。 其实他是想要自己去煮这碗鸡汤的,不然也不会一大早就去买食材。 今天是十三日了,晌午时分吴肃他们就会回来了。 可惜自从郑叔接手了这只鸡以后,他就连颗鸡头都捞不到了。 不对,鸡头还是他递过去的。 李昕伊麻木地给灶膛塞上柴火,他自觉自己这个门外汉大约没有接手这只鸡的资格了。 李昕伊小的时候,家贫,肉都很少吃。 后来挣得一些钱,能吃肉了,但是下蛋的母鸡是捨不得杀的,除非有客人来或者逢年过节的时候。 只是李母从未喊过李昕伊帮着一起杀鸡,基本上就是拎着鸡的翅膀,就能像郑叔一样利落了。 所以其实杀鸡,也不是什么门槛太高的事。 临近中秋,街市上的店铺十分热闹,卖新酒,卖蟹螯,自然石榴、梨子、栗子也少不了。 李昕伊都买了一些,就算不自己吃,也能送人。 他们在别院里叨扰了近一个月了,该给主人家送的礼物也必不可少。 吴肃他们都忙着科考,这些事只能李昕伊自己琢磨着。 赵大人、刘管事、别院里的管家,还有之前一直都在照顾他们的採买与厨娘,都得送上一份。 李昕伊有些发愁,可以给别院里的老人们送些时令的吃食,给刘管事送新酒和月饼,给赵大人送什么礼物呢? 正中午的时候,吴肃他们几个都来了。 李昕伊去厨房将鸡汤端来,汤里放着几味补气的药,用菌菇的味道中和过,他事先尝过,几乎尝不出药味来。 但也只是几乎。 林豫谨就第一个尝出来了。 “这里面放了什么?我怎么觉得有股药味儿。” 李昕伊解释道:“加了一点黄芪。” 焦若柳道:“有么?我都没尝出来。” 李昕伊心不在焉地道:“煮的时候放了一点,已经捞出来了。” “再过两日就是中秋了。”李昕伊道,“我们,要怎么过?” 林豫谨这才反应过来:“今日已经是八月十三啦,我们中秋回不去啦。” 焦若柳道:“听说中秋夜里,西湖边可以游湖赏月。” 李昕伊问:“不用夜禁吗?” 焦若柳道:“中秋这天不用,苏堤上热闹得很。” 李昕伊看向吴肃:“阿肃,你去不去?” 吴肃喝完碗里的最后一点汤,闻言抬头道:“嗯,那就一起去罢。” 李昕伊道:“那我备些小食和新酒等候你们。” 带上最后两天的干粮,吴肃他们很快就回到考场里。 李昕伊一个人默默地收拾着厨房。 这时,老管家找到厨房,告诉李昕伊,有客人来访。 他顾不上收拾剩下的碗筷,匆匆擦了擦双手,就跟着老管家来到前厅。 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李昕伊心里疑惑,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女子,头上还戴着帷帽。 隔着距离,李昕伊做了个揖,问:“敢问姑娘上门是有何事?” 女子站了起来,万福还礼,道:“是关于作画之事。” 李昕伊并不走近,挑了张距离最远的椅子上坐下,道:“请姑娘道详细些。” 女子道:“我和姐姐仰慕李先生已经很久了,贸然上门只是向李先生讨一张画。” 李昕伊微微皱了下眉头,回绝道:“感谢姑娘和令姐的高看,您想要画可以去墨泉阁,私下里我是不接画的。” 女子听说后,不满地道:“之前倒是没听说过李先生有这等规矩。莫不是看我和姐姐是女子,才不肯画的?” 李昕伊道:“李某不过是一介小小的画师,没听说过才是正常的。” 女子站了起来,道:“那么请李先生记住自己的话。”
第82页 说完后道了个万福,起身离开了。 李昕伊直觉这个姑娘出现得古怪,但是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占据着他全部的想法,于是也没管这个奇怪的女人,继续回厨房刷碗了。 他得趁这两天画幅中秋夜宴赏月图,然后还要去买月饼和桂花酿,以及送给赵大人的礼物。 忙得很呢。 一晃就到了八月十五。 最后一场考的类似于关于时事政治的策论,即用经学理论对时事政治发表见解和议论。 主要是要把握批评的度,而且尽量做到有理有据,至于是否能入主考官的眼,完全看运气。 李昕伊看过邸报,他对这个时代的土地制度和税赋制度其实是很无语的,但是包括李母在内,他认识的很多人都有着很强烈的小农意识。 有田,能吃饱,基本上就没什么追求了。 习惯的力量是很可怕的,比如李昕伊最开始十分受不了没有抽水马桶也不能淋浴的生活,以及出门在外也必须带上尿壶。 但是习惯以后,这些就不算什么了。 只要忘掉过去的那些便利,接受没有网际网路,近乎封闭的生活,也不很难。 也许一千年以后,人们甚至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排泄了呢? 所以他不愿意去思考这些,假装一切都是正常的。 他从没想过要凭藉一己之力去改变什么,歷史总是会按照它既有的轨迹去走的,他这个小小的蝴蝶,还是安静些,不要随便扇动翅膀了。 只是都过了晌午了,吴肃他们也依旧没有回来。 李昕伊对郑叔道:“咱们不等了罢,我们先用饭。” 未时,吴肃没有回来。 申时,林豫谨和焦若柳回来了。 一直到了太阳几近西斜的时候,吴肃终于回来了。 李昕伊倒了杯茶递过去,道:“我差点要去贡院找你了。” 吴肃微微低下头,看着他道:“路上经过一家糕点铺,卖的藕粉桂花糖糕,凝结如胶,色泽晶莹,想着你们必是爱吃的,就买了一些。” 吴肃打开食盒,李昕伊看着这几块点心,道:“才六块,我们五个人可不够分。” 吴肃道:“这有何难,切成十二块,让你多吃两块罢。” 一旁的林豫谨和焦若柳都笑了起来。 李昕伊这才意识到吴肃是在打趣自己。 他道:“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多吃一点,我少吃一点,糕点让我当晚饭,岂不皆大欢喜?” 林豫谨道:“哪有这么好的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藕粉和桂花也能做成糕点的,我必然也要多吃几口,好跟别人吹嘘。” 李昕伊道:“佩灵兄怎么知道我没有更好吃的小食?这南坊街,最不缺的就是零嘴了,小心吃太多,脸更圆了。” 这话一出,林豫谨嗷地叫了一声,就要来捏李昕伊的脸:“李兄弟,我竟然不知道你也有牙尖嘴利的一面,快快把真面目都露个完全吧。” 李昕伊躲着林豫谨的手,向吴肃求助道:“阿肃救我!佩灵兄带了照妖镜!” 林豫谨嘿嘿了两声,道:“阿肃也救不了你了。” 焦若柳伸手按住林豫谨的肩膀,道:“我们还是先用晚饭,等一会儿人多了,人挤人,就没心思赏月了。” 李昕伊道:“那我得和阿肃拴在一起,人多了,万一把我挤丢了可怎么办?” 吴肃对李昕伊说道:“我会看着你,不会丢。现在先开饭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明日继续(o^^o) 第45章 西湖夜游 月亮还没有升上来,但是天色已经变成深蓝色了。 西边的天幕下,落日的余晖还剩些橘红色,被群山遮挡着。 几个人提着酒壶和食盒,马车已经架好了。 老管家笑呵呵地送他们出门。 李昕伊问道:“老伯不去吗?听说西湖畔热闹得很,有画舫呢。” 老管家在杭州住了几十载,什么没听说过,反而给李昕伊他们介绍了别处的景致。 “你们去得太晚,若是去得早些,可以沿着十锦塘,乘船从里湖渐渐向西行,从锦带桥直至望湖亭,那里的风光才热闹呢。” 老管家说着又嘆息了一声,“不多说了,你们自行去看吧,有的看哩。” 出城门的时候,有一些早一步出城的人已经回来了。 轿子、马车、行人,人声和鼓乐声相交织,到处都闹哄哄的。 李昕伊把车窗帘放下,跟对面的焦若柳说道:“看样子我们今晚出去,明早才能回来,得在城外宿上一宿。” 焦若柳也看到了,就道:“是我记岔了,只是以西湖的光艷,我们去了也未必想回来。再说今晚月色甚美,在外头看一晚上的月亮也挺好。” 李昕伊回头看了他一眼,吴肃道:“这城外也有寺庙,有酒楼,有风月之处,不必担心我们无处可去。” 说到风月之所,林豫谨很感兴趣,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去过。有句词怎么唱来着,哦,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你说我们是否也去参观一下。” 焦若柳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冷哼了一声,林豫谨不说话了。
第83页 李昕伊接口道:“风月之处不是不能去,得看是什么时候去和为什么而去。其实佩灵兄你去了以后就知道了,美色、美酒、美乐都是用钱堆砌而成。有识之士少有直接奔着美色去的,毕竟人之美、景之美……” 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总结自己这番话,随口道:“取之不尽,皆是虚妄。” 焦若柳教训道:“李兄弟比你小这么多也比你知事,风月处,销金窟,你有多少金能够销的,把你卖了都不够。” 林豫谨委屈地说:“我就这么一提议,又没说要单独去。” 焦若柳又道:“你还听艷词,你上次藏在床底下的闺怨诗,后来怎么处理的,你是不是忘了?用不用我帮你记起来?” 林豫谨反驳道:“哪里艷了,明明很清丽的,你不要一棒子打死好不好。” 焦若柳听到后,装出来的生气又真了几分,道:“你年纪小,不懂得这种伤春悲秋之词的危害之处。走之前夫子怎么说的,这种词能把人的精气神都磨掉,以后不许听,也不能唱了。” 林豫谨最烦焦若柳仗着比他大一岁,就来教训他,忍不住提高了嗓音道:“夫子说了什么我比你记得清楚,我没看艷情词,我没看。” 焦若柳越发地生气:“等回去,我就和你父亲说去,小小年纪就又看起了闺怨词。”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曾经的过往,林豫谨服软道:“不是闺怨,算了,我不看了,你别说了。” 李昕伊全程看着车窗外,假装自己不存在。 不知道是不是刚考完试的缘故,几个人心里憋着的压抑还没消散完。 等到林豫谨被训得没话说了,他才打圆场道:“照我说,其实睡船上也不错,我也听过一句词,唱道:午梦扁舟花底,香满西湖烟水。我从听到后就心心念念,也要来西湖上睡上着么一会儿。” 林豫谨像是完全不记得刚才还和焦若柳争吵,笑着接过话道:“这词我也听过,下一句便是:急雨打篷声,梦初惊。这雨要落下了,我看你也睡不成了。” 李昕伊看着窗外面的月亮,刚从东边升起,大而亮,圆而黄,好似一盘煎饼。 他指着月亮道:“这等清风朗月的时候,下雨就煞了风景了。” 马车行驶到西湖边,远远地就能看到几艘画舫停在湖边,还有几艘还漂在湖面上。 走近了,还能看到画舫上,人们穿着整齐而又漂亮的衣裳,乐声夹杂着嬉笑打闹的声音。 找一处僻静处停下,几个人从马车上下来,正好走过来一群人。 这些人头戴高冠,衣着鲜亮,身边带着美人,身后跟着僕从。 李昕伊好奇的看着,有车马来迎接他们回去,几个人互相告别以后,就各自离开了。 陆陆续续的又有人下船,管弦琴瑟之声还在细细地响着。 林豫谨悄悄地拍了下李昕伊的臂膀,低声道:“刚才经过的那两个女子,你看到了没?” 李昕伊刚才一直在看男子,倒是没怎么注意女子,不过他还是回道:“我看到了,怎么了?” 林豫谨压低了声音道:“那是一对双生子,一左一右地伴在前面那个公子身旁,你说,这可不就是坐享齐人之福嘛?” 李昕伊觉得“齐人之福”这个说法有些不太妥当,正想回一句时,林豫谨已经被焦若柳拉走了。 他疑惑转头看向吴肃,吴肃道:“郑叔说他晕船,就不跟我们一起了。我看前面有一艘空船,我们去问问看。” 李昕伊顺着吴肃的视线看过去,是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里面灯火通明。 他看着有些心动,突然很想体验一番,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唱南曲,丝竹管弦之声咿咿呀呀。 然后,他就看着吴肃走到一叶小舟前,和船夫商量了几句之后,就向李昕伊招手。 他走过去,就听吴肃说道:“说好了,一共两艘船,我们四个人,两个人一艘,在湖面上转一圈就回来。” 从这个角度看画舫,能看到船上搭着露台,台上真的有伶人在唱曲。 有人坐在船头,一边喝酒,一边听曲,画舫慢悠悠地行着。 因为喧嚣声渐渐地轻了起来,这点咿咿呀呀的声音,传入人的耳朵,更为清晰。 林豫谨和焦若柳已经上船了,船家一撑长篙,船就向前驶去。 吴肃道:“他们已经先走一步了,我们也去吧。” 等上了小舟,李昕伊才发现,其实乘小舟的远比坐画舫的人多。 刚才就经过一叶扁舟,船上有三个人,唱着不成腔调的曲子,行远了。在宽广的湖面和夜色的映衬下,就像是一圈斑驳的小光点。 月亮已经由黄色转变成银色了,李昕伊看向船头,那里挂着一盏灯。 偶尔风会吹来点咿咿呀呀的声音,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四周寂静得很。 李昕伊打开食盒,问道:“阿肃吃月饼么?” 吴肃垂着头,看水中的月亮,低声道:“我不吃。” 李昕伊于是问船家:“老伯,吃月饼么?” 船家撑着桨,笑着说道:“老汉不吃。” 李昕伊看着手上的月饼,放了回去,自言自语道:“那我也不吃。”
第84页 又过了一会儿,李昕伊问吴肃,道:“吃藕粉糖糕吗?” 吴肃抬头,看悬在天上的圆月,回道:“我不吃。” 李昕伊于是问船家:“老伯吃藕粉糖糕吗?桂花味道的。” 船家朗声笑道:“老汉不吃。” 李昕伊自言自语道:“那我是要吃的。” 说着就咬了一口糖糕,出乎意料的清甜而不腻。 李昕伊吃完了一个,却没有再吃了。 空气又安静下来,清风吹来时,连咿咿呀呀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吴肃取出酒壶,给自己和李昕伊都倒了一杯。 清甜的桂花酒,回味却醇厚。 吴肃举杯道:“这几日承蒙你照顾了,多余的话不说,这杯酒敬你。” 李昕伊也举杯,道:“提前恭喜阿肃桂榜提名。” 说着仰头喝下。 吴肃喝完了酒杯里的酒,又倒了一杯给李昕伊,道:“承你吉言,我再敬你一杯。” 李昕伊仰头喝下,举着空杯道:“我们之间,不必见外。” 一连喝了三杯,吴肃道:“是啊,我们之间,本不必见外,只是今后,却不一定了。” 李昕伊心里咯噔了一下,手却不可控制地抖了起来。 他放下酒杯,捏了捏指尖,冰凉冰凉的。 他强笑道:“那是自然的,阿肃以后就是文曲星,是官老爷了,自然以后就不一定了。” 李昕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啜饮着。 绵甜爽净,桂香扑鼻。 吴肃没理会李昕伊故意曲解他意思的话,道:“这些日子我没有太多闲暇去思索,但是现在越想越觉得自己冷落了你。你一个人坐着时,有时无端哂笑,有时却形容哀戚,问你时你也不肯说,举止神秘,脸色暧昧。” 李昕伊看着吴肃在月光下越发俊逸的眉眼,说不出话来。 吴肃接着道:“你当然无须把所有的事都跟我说,本来这也是你自己的事。只是……” “你我分道在即,是我把你带出来,终归是放不下你,如今这里只有你我,船家也定不会说什么,你且说出来,我能帮你想的,一定能帮你。” 李昕伊控制不住绞紧了双手。 吴肃又道:“你若真心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只盼你不要过于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多出去走动走动,若你一旦出不来了,伤的不仅是你自己,还有我们这些关怀你的人。你若不愿意听,且当我多嘴了罢。” 李昕伊抓住吴肃的手,看着他修长而有力的手指,低声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本来也是想告诉你的。” 虽然这一刻比他料想的早了太多,他本想着,再过两天,找一个湖光山色的地方,阳光朗照的时候,他把心头的想法,用漂亮的方式说清楚。 他为此还打了腹稿,怎样说,才能把他的心思说得正大光明,又婉转隐晦。怎样说,才能能让吴肃不要错愕,不会误会他是那种喜欢娈童的无耻之人。 但是这一刻,李昕伊突然觉得,这些腹稿都不重要了,阿肃如此关心着他,那么他就将心里一直藏着的,都说出来。 吴肃见李昕伊垂着头,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就开门见山地道:“那好,你告诉我,你究竟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李昕伊:“……” 作者有话要说:  註:“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引自韦庄《菩萨蛮》,“午梦扁舟花底,香满西湖烟水,急雨打篷声,梦初惊。”引自杨万里《昭君怨·咏荷上雨》,西湖景色参考张岱《西湖梦寻》,人物观点不代表作者观点,作者说她都是胡诌的。谢谢,今晚十二点前继续。 第46章 倾慕之心 吴肃看着李昕伊错愕的面庞,道:“你莫要小看情之一字给人的烦恼,你一旦陷进去了,轻易再出去不得。” 吴肃以为李昕伊还是不信,于是就说起了他之前在学堂里认识的一个人。 “此人名叫胡柴,当年你退出学堂后,他才来的。刚来学堂时,几乎只认得些许个字,不过他读书尤为刻苦,常拿着书来问我不识得的字,天性聪慧,很多字我只要说一遍,他便能记得。直到后来我去卫老先生那里求学。” 李昕伊现在不想听吴肃如何夸赞别人,忍不住打断他,道:“我知道胡柴,和我一样自幼失怙,不过他后来考中了秀才,进的县学,乡人中夸他的非常多。” 吴肃接着道:“胡柴中了秀才以后,他的母亲非常高兴,这时,里长的外甥有个女儿,青春正好,有意许给胡柴为妻,双方家长都点头同意了,连嫁妆和聘礼都准备好了。” 李昕伊再一次打断了吴肃,道:“我知道这位——里长的外甥家的小姐,她儿子周岁礼的时候我还去过,可这与情之一字有何关系?” 吴肃也不在意,他问道:“那你是否知道,胡柴在他儿子周岁后不久就离世了呢?” 李昕伊算了下时间,惊讶地道:“是我从古茶树上摔下来的那个时候,那时我整日在家养伤,难怪我竟然一点都不知。” 吴肃道:“胡柴在他进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夫子家的小姐。这位小姐尚未及笄,性格天真烂漫,却颇为明事理,胡柴和她交情颇深。”
第85页 李昕伊道:“即使这位小姐尚未及笄,胡柴也应当避嫌。” 吴肃接着道:“胡柴不知自己对这位小姐情根深种,等到他母亲给他定亲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心有所属,不过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李昕伊诧异道:“既然胡柴倾慕夫子家的小姐,那他就不应当和里长家的小姐成婚。” 吴肃道:“胡柴也曾和自己的母亲谈论过婚事,不过他既不肯说自己倾慕谁,又不知道他所倾慕之人对他是何等的心思,内心焦灼之下,他就病倒了。” 李昕伊道:“那他的身板也太脆了吧。” 吴肃没理他,继续说:“胡柴病得很重,身子一下子就熬干了,但是婚期是定好的,无奈之下,郎中给他下了虎狼之药,病能好,只是有损于寿数。” 李昕伊道:“这无异于饮鸩止渴,都病了还要成这个婚,这是嫌命太长吗?” 吴肃道:“胡柴新婚前一晚,带着酒来找我。他心里太闷了,又无处可说,这才找到了我。我看着他形销骨立的模样,一边喝酒一边哭诉,只说自己心里太苦了。所有人都不在意他怎么想,只是想要他生下一个孩子罢了。” 李昕伊心想:“我难道心里就不闷吗?我还没和吴肃一边喝酒一边哭诉呢。” 不过死者为大,念头只在脑海里闪过了一瞬,他重新举起酒壶,给自己和吴肃都倒了一杯。 听了一段这个悲伤的故事,李昕伊的忐忑已经消散了许多,他慢慢地喝着甜饮一样的酒,听吴肃说完最后的结局。 吴肃道:“一夜里,我和他共饮了两坛酒。破晓之时,胡柴说他只是心中抑郁,说出来后,就好过了许多。天亮了,路还长着,他会忘了曾经的那个倾慕之人,好好过活。都过了两年了,我以为他真的能够忘了过去,好好过活。他死后我去胡家祭拜他,有人说他是失足落水了,有人说他是故意投湖的。我有些难过,我最终还是没能拉住他。” 李昕伊将酒杯递过去,对吴肃道:“若他心存死志,你就是使劲儿地拉,也是拉不住的,这不是你的错,只能说,命运作弄人罢。” 吴肃接过酒杯,认真地看着李昕伊的眼睛,道:“你既然已经听说了胡柴的故事,所以,现在可以坦白了吗?” 李昕伊笑了一声,道:“你真的要听吗?万一你也拉不住我,你会更难过吗?” 吴肃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道:“我会帮你,不管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我都会尽我所能的帮你。如果我帮不到你,那我也会让你不用娶你不喜欢的姑娘,我会让你自在。” 闻言,李昕伊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他真诚地对吴肃说道:“我不是胡柴,我也不会成为胡柴。我阿娘素来疼我,我家里也没有家产要继承,谁也不会逼我娶亲的。再说了,天地间这么广阔,我还看不够。所以假使心上人对我无意,那我就会换一个人倾慕。弱水三千,最终总是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瓢的。” “既然如此,阿肃。”李昕伊看着吴肃,认真地道:“你确定要听我说吗?” 吴肃从李昕伊的眼神中,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好像只要打开了这个盒子的盖子,一切都会变得完全不同。 他的直觉在吶喊,想要他摇头拒绝,拒绝这个蛊惑人心的提议。 可是有某种渴望在攫取着他的理智,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回答:“你说,我听。” 李昕伊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吴肃,随口道:“阿肃,我的心上人没有别人,一直是你,从来都是你。” 月亮已经升到了天穹之顶上,在广阔的湖面上撒着银辉。 不远处有灯光点点,仿佛在昭示着,这个中秋之夜,游湖的还有许多人。 李昕伊捞了一把水中的月亮,波光荡漾处,月亮碎了,随后又恢復到白玉盘的模样,皎洁无尘。 见吴肃一直都没有回过神来,李昕伊后知后觉地有点尴尬,他一杯一杯地给自己倒酒喝。 虽然他早就知道吴肃对他大约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的,但是在他表白以后一直也不说话,连个好人卡也不发一张,是不是也太过分了啊。 李昕伊有些气闷,早知道他就不应该掏心挖肺地说什么弱水三千,这一瓢不行还有下一瓢。 吴肃不是说要帮他追姑娘吗?那帮他追自己,自己掰弯自己,岂不是很有趣? 不过李昕伊心里也就是这么一想,真要让吴肃自己掰弯自己,那他还是捨不得的。 虽然他不看重子息,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是吴肃却不一定。比起他这个外来者,吴肃才是真实地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他对这个世界有归属感,那就必然不愿意做一个叛逆者。 吴肃不说话,李昕伊就去找船夫说话。 “老伯,你尝尝这块藕粉桂花糖糕。我知道老伯大约是不稀罕这点吃食的,只是这路上不知道要行多久,吃一块,也好补充些力气。” 船夫笑呵呵地接了,道:“不远了,今晚上风向好,一路行来都没怎么逆风,到断桥处我就把你们放下,你们自行上岸,岸边还有的是热闹哩。” 李昕伊咬着嘴里的糕点,问道:“黑灯瞎火的,老伯也不怕迷路了吗?”
第86页 船夫哈哈地笑了,好像李昕伊说了什么好笑的话,道:“我如今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在西湖上漂了快三十年了,就是闭着眼睛也知道哪里是哪里,哪里会迷路呢?” 李昕伊羡慕地道:“真好,可以看尽三十年的湖光山色,想必对西湖的光艷,也是了解了十成十吧。” 船夫道:“我和你们不一样,船与桨与湖,是我吃饭的饭碗。我只知道饭碗好不好用,却不在意它好不好看。” 李昕伊点头道:“老伯是个明白人。” 船夫朗声笑道:“我不明白,我也很高兴自己不明白,每日在西湖上往返,我快活。” 没多久,船便靠近了湖岸。 李昕伊和吴肃从船上下来,断桥边果然摆设着酒席。 李昕伊结过帐,船夫告诉他,天亮时,他们若要回对岸,还可以再来找他。说完后,船夫就离去了。 李昕伊看向灯火阑珊处,宾客们开怀畅饮,说着不知道哪朝哪代的故事。 艺人们唱着小曲儿,为这些文人雅士们弹奏助兴。 李昕伊搜索了一圈,也没找到焦若柳和林豫谨,索性就不找了。 他拉着吴肃的衣袖,找了一个空的位置坐下。 许是之前在船上喝了不少酒的缘故,也许是因为终于把放在心底的话说给吴肃听了,李昕伊此时一点也没有被拒绝的伤感,反而觉得心底透亮,有种莫名的兴奋,并且无所畏惧。 李昕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对吴肃道:“阿肃,坐。” 见吴肃似乎有些犹豫,李昕伊于是扯着他的袖子,硬是让他坐下了。 明明之前喝了一整壶的酒了,但是坐下以后,他还是想要继续喝。 畅快,舒服,而且高兴。 “来,阿肃,你也喝一杯。” 吴肃接过酒,对李昕伊道:“你已经喝了不少了,少喝一点罢。” 李昕伊任凭吴肃拿走酒杯,笑嘻嘻地说:“这不是我们的酒,确实不应当随便喝。” 吴肃只觉得心中发苦,很想大醉一场。 李昕伊心里头很清明,但是就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他斜靠在吴肃身上,轻而又轻地小声道:“阿肃啊,你知道我喜欢你,喜欢了多久吗?” 吴肃摇摇头,李昕伊于是掰着手指头算,可惜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看上吴肃的,算不出来。 李昕伊于是换了个问题,道:“那阿肃,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你,却不告诉你吗?” 吴肃摇摇头,喝下了杯中苦涩的酒。 李昕伊笑着道:“你傻呀,为什么非要弄个明白呢?你就是不问,过两天我也会主动和你说的,你就不用背负上,我们因此而绝交的责任了。” 吴肃被口中辛辣的酒呛到,咳了又咳。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李昕伊,捞着他的肩膀,硬是让他坐了起来。 “绝交是什么意思,心一你说清楚点。” 李昕伊此时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忍了许久还是没能忍住,泪水从他的眼眶奔涌而出。 他还想要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来:“就是我们此生,再不要相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明日继续 第47章 肩儿相挨 李昕伊说完这句话后,整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趴在吴肃身上,咬着吴肃肩膀的衣服,将自己的眼泪鼻涕全部都涂了上去。 这种行为使得吴肃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都咽了下去,任凭这个半醉不醉的人借着酒意撒酒疯。 过了一会儿,感觉身上的人平静下来了,吴肃拍了拍李昕伊的嵴背,示意他从自己身上下来。 没想到这一拍,李昕伊又开始哭了起来。 哭累了就休息一会儿,然后继续哭,循环往復,就这么持续了一个时辰。 吴肃本来也没打算今晚能睡一觉的,但是眼看天快亮了,身上这个人似乎已经打起了酣,他觉得肩膀发麻,环顾四周,已经有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撤了。 也有人躺在小舟上,让小舟躲在荷叶底下,自己酣然睡去。 但水边毕竟湿气重,吴肃将李昕伊放下,自己松了松浑身僵硬的肌肉,甩了甩胳膊,然后去找船家。 他按照之前船家提示的信息去找人,正好这个五旬的老人在浅眠之后正醒着,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补渔网。 月亮在西边的角落里悬挂着,东方露出一点浅蓝色。 吴肃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在这样昏暗的地方补渔网的。 见到吴肃,船夫将渔网放下,去屋里拿了斗笠,道:“这是准备要回去了么?” 吴肃拱了拱手道:“天还未亮,就来打扰老伯,还请老伯谅解。” 船夫摆摆手,道:“我年纪大了,也睡不了多久了,不算打扰。” 吴肃回去时,李昕伊还在睡着,侧趴着蜷缩在露台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无辜的稚童。 吴肃伸出右手,从李昕伊的左手臂下绕过,搭在他的嵴背上,左手扣住他的腰臀,一把将他扛在肩上。 李昕伊睡熟了就是一副雷都打不醒的模样,一直到天色大亮,他们回到了南岸,李昕伊依旧没醒。 郑叔一直在原地等着他们,看到吴肃扛着李昕伊的模样后吃了一惊。
第87页 “这是怎么了?” 吴肃小心地将李昕伊抱进马车,从马车上下来后,他对郑叔解释道:“只是略微了些酒,睡沉了。” 他又问起了焦若柳和林豫谨两个人,郑叔说他们两个人还没有回来。 等了一会儿,太阳都从东边升起来了,李昕伊终于睁开了他哭肿的眼睛,只觉得双目刺痛,喉咙干渴,兼而头疼,四肢酸麻,可以说是各种不舒服了。 等到略微清醒一点后,心口又开始痛了起来,随即想到昨夜酒后的失态,真的是又羞又恼。 这等酸爽的滋味一齐涌来,李昕伊只有一个念头。 要是天能塌下来就好了,这样就不用去面对尴尬的现实。 李昕伊闭上眼,抱着头,在车厢里滚来滚去。 他以后,要怎么办呢? 这边,李昕伊还在打滚,皮肤和毯子接触的触感让他感到了一丝真实,那边,吴肃掀开车帘,提着早饭过来了。 “先擦把脸,漱个口,早饭我给你买来了。” 李昕伊接过沾湿的手帕,擦掉脸上干了的泪痕和眼角煳着的分泌物,漱了口,沉默地吃着吴肃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早饭。 “琼枝和佩灵两个人还没回来,我们再等半个时辰,若是还等不到,我们就先回去。” 李昕伊不敢看吴肃的表情,只是点头。 吴肃似乎嘆了口气,随后下了马车。 两炷香时间后,焦若柳和林豫谨两个人终于回来了。 李昕伊听到说话声,探过头去看时,林豫谨刚好掀开车帘,上了马车。见到李昕伊哭丧着脸的模样,吓了一跳。 “李兄弟,你这是遇见鬼了吗?” 李昕伊将手上的油纸叠好,随口道:“我这是遇见了你。” 林豫谨毫无形象地把自己的重心都靠在车厢上,道:“你肯定是一夜未睡,眼睛都熬红了。我也差不多,宴席上好多都是刚考完乡试的士子,喝了一夜的酒,又唱了一夜的歌,我都要累傻了。” 李昕伊喉咙还是肿的,因此没有回话。他昨夜又吹了风,伤感之下,邪风入体,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一回去,他可能就要躺下了。 接着吴肃和焦若柳也上来了,众人启程回去。 吴肃依旧坐在李昕伊身边,来时他们是肩挨着肩,回去时还是腿依着腿。 可李昕伊却觉得自己和吴肃隔着千丈远。 李昕伊回到别院时,他就觉得自己应该是烧起来了,脸颊烫得他有些疼。 其实他浑身都很疼,下马车的时候,甚至站都站不稳了。 林豫谨捏着他的肩膀想要扶他一把,但是李昕伊腿一软,就要往地上栽。 还是吴肃眼疾手快,一把捞起了他。 但是此时,李昕伊已经没了意识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还是得断网。明日再补上剩下的部分,抱歉。 第48章 南瓜甜粥 吴肃看着李昕伊烧得通红的面颊,按照郎中的嘱咐,将沾湿了酒水的帕巾拧至半干,轻轻地擦着李昕伊的脖颈、胸膛、手臂、大腿还有脚心。 林豫谨和焦若柳两个人一个在厨房里煎药,另一个在烧水,两个人都被李昕伊突如其来的高烧吓了一跳。 李昕伊病中昏迷着,吴肃给他餵药,有大半是餵不进去的,但是吴肃很有耐心地餵着,能餵一点是一点。 林豫谨小声感慨道:“这病得也太突然了些。” 焦若柳轻轻推了他一下,对吴肃道:“郑叔熬了粥在厨房,我们去端过来,你也吃一点。” 两个人重新回到厨房,将锅里煮好的甜粥盛在碗里。 焦若柳对吴肃说道:“这餵粥还是我来吧,你也忙活了半天了,歇一会儿。” 吴肃沉默地摇摇头,只是接过粥,吹凉了餵给李昕伊。 焦若柳看了一会儿,把林豫谨拉了出去。 林豫谨有些不满,道:“李兄弟还病着呢,你就把我拉出去。” 焦若柳道:“既然人家还病着,你又帮不上忙,在里面碍手碍脚的做什么。” 林豫谨不解道:“我怎么碍手碍脚了,粥不是我端过来的?” 焦若柳没办法解释,只好说:“一会儿赵府的人必是要来探望的,咱得做好接待的准备。” 林豫谨道:“我们住的还是他们家,有什么好接待的。” 说完,林豫谨凑近了小声道:“你不觉得,阿肃和李兄弟之间,像是有了什么矛盾吗?阿肃把李兄弟气病了?” 焦若柳没理他,道:“你少胡乱想些没影的事,他们之间的事还轮不到我们掺和。你还是赶紧收拾收拾东西,择日我们就回景宁了。” 然后他就撇下林豫谨,回房间了。 林豫谨追着道:“你这人真没意思,且不说阿肃他们也是我们的兄弟,单这李兄弟还病着呢,你就说要回去,也太没人情味了吧。再说了,我们杭州城还没转过一圈儿呢,就……哎,你别推我。” 林豫谨话还没说完,人就被焦若柳推了出去,挡在了门外。 他敲了敲门,在门外道:“你这人今天是怎么回事,谁还惹着你了?”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焦若柳低声道:“你小声一点,李兄弟还病着,你这生怕自己不够吵是不是?我昨天一夜没睡,现在很累了,你莫要打搅我。”
第88页 说完,就又关上了门,独留林豫谨一个人干瞪眼,生着闷气。 东厢房里,吴肃餵了半碗的甜粥,见李昕伊实在吃不下了,才将剩下的半碗粥自己吃了,也不在意会不会过了病气。 他摸了摸李昕伊的额头,还是有些烫,将泡在冷水里的帕巾拧至半干,搭在李昕伊的额头上。 昨夜一夜未睡,吴肃却觉得自己没什么睡意。 他将手伸进被窝里,探了探李昕伊的里衣,还是干的,不需要再换。于是支着手,看着李昕伊泛着红晕的脸颊。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这个人,看他齐整的眉毛,淡色的嘴唇。他当然知道李昕伊是好看的,眉眼秀气,人也可爱,还画得一手好画。 在他的印象中,李昕伊就像他的兄弟,年少时是哥哥,现在则像个弟弟。即使他们并非亲兄弟,但是吴肃觉得,他们之间胜似兄弟。 却是从来没有想过,李昕伊会对他有别的想法。 吴肃只觉得自己思维非常的混沌,想了一会儿就觉得头开始疼。 比起这些理不清的问题,当务之急还是要让李昕伊尽快地退烧。 算了算时间,吴肃又开始第二轮的用酒给李昕伊擦遍全身。 细白的脖颈,略显单薄的胸膛,不算硬实的手臂,笔直的大腿,白皙的脚心。 吴肃突然觉得有些心浮气躁,他之前听说有稚童生病发热,没能得到及时的治疗,万幸最后退烧了,醒来以后却病傻了的案例。 若是李昕伊也病得傻了,他要怎么向李母交代呢,不由地忧心忡忡起来。 混沌间,吴肃累得趴在了李昕伊床脚处,打了个盹。 睡梦中,吴肃梦见李昕伊病好后,却是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别的人了。 他焦急地跟李昕伊解释,自己和他自小一块儿长大,确实是最好的朋友了。 李昕伊一脸戒备的表情让他很难过,不得已,吴肃只得说起了李昕伊喜欢自己的事。 他看着李昕伊脸上的表情由戒备转化为疑惑,最后终于想起来的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原来是你,我们今后再不相见了。” 说着竟是撇下了吴肃,拉着赵元未的手,随后越行越远。 吴肃伤心不已,好似又回到了十岁那年,不小心摔进了溪水中,被呛得难受的时候。 吴肃心下奇怪,因为他从未被溪水呛过。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睡梦里。 于是就这么醒了过来。 吴肃醒过来以后,立即伸手探了探李昕伊的额头,总算是稍微降了一点温度。 这才为他重新换了块帕子捂着。 梦里的种种似乎还歷歷在目,那种呛着水的窒息感还挥之不去。 人却是清醒了很多。 他想起了在船上的时候,李昕伊说,如果心上人对他无意,他就会换一个人倾慕。 他还说,他们此生,都不要再相见了。 虽然最后一句话是在酒醉之后说的,但是酒后吐真言,吴肃不能不重视。 他又想起了当年李昕伊一言不发,独自一人跑处州去,连个信都不送上一封,当下,心里便难受得很。 胸闷,喘不上气来。 他心里好像放着一桿秤,左边是李昕伊这个人和他的心意,右边是他自己的感受和他家里人的期待。 他没敢让这两边的东西上秤,不管是哪一边更重一些,都不是他所能轻易取捨的。 而且无论是轻是重,都不是他取捨的理由。 那么,他自己的感受是如何呢? 吴肃细细回想了一番当天夜里的情景,其实是不敢相信的,他觉得李昕伊应该是在跟他取笑着玩。 可是之后,听到李昕伊哭,他又觉得很难过。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哭,偏偏这个人又是趴在他身上的,他真的是手足无措。 可笑他之前还说,自己会帮他,不管李昕伊最后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他都会帮他。 那么假如最终李昕伊找到了他毕生的挚爱,从此与自己再无纠葛。吴肃又觉得自己不能接受。 而且别的男人和李昕伊,他会待他好吗?不欺负他吗? 吴肃不确定。 男人打自己妻子的太多了,李昕伊娘家就只有李母一个老妇人,兄弟就只有自己,若是有人欺负他,吴肃肯定赶不上帮他。 吴肃快要愁疯了。 可是就这么同意并且接受李昕伊的心意呢? 自己家人那边,祖母肯定会不高兴的吧。 他完全没有把握,能够让李昕伊不受自己家人的伤害。 他们之间没有未来的话,那可要怎么办呢。 这真的是吴肃第一次想这么多又想这么长远的事情,他一向是惫于思考自己的。 有那么多的问题需要去想,那么自己的想法就不免被搁置在一边。 现在这么一个状况,可真的是进退两难了。 这时,门被轻轻地敲了一下,吴肃回过头,是别院的老管家。 他连忙站起来,问道:“老伯来是有什么事?” 老管家道:“主人家那边来人了,说是来探望李先生的,现在就外面。” 吴肃跟着老管家出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个侍卫模样的人。 两个人互相见了礼,侍卫道:“鄙姓方,应赵大人之意,来探望李先生。”
第89页 说着将手中的药递了过去。 “这是赵大人特意嘱咐让某送来的山参,待李先生病好后用服。” 吴肃道:“他现在还不能见风,赵大人的好意我替他领了,方大人不妨去前厅喝杯茶润润喉。” 方均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久留了,这便告辞。” 吴肃道:“我送方大人。” 晚饭的时候,吴肃只快速地吃了两口,就又回去守着李昕伊了。 郎中说只要天亮之前能退热,这病就能好起来。 吴肃不管懈怠,更是尽心尽力地照料着李昕伊。 独留林豫谨和焦若柳两个人吃着晚饭,连郑叔都去厨房煎药去了。 有了白天时候被推出门外的插曲,林豫谨也懒得跟焦若柳说话,自己吃完饭就将空碗端去厨房去洗了。 没一会儿,焦若柳也过来了,他问道:“你东西收拾了没有?” 林豫谨没好气地道:“你爱什么时候回去什么时候回去,我反正是要跟阿肃一起走的。” 焦若柳被哽了一下,他拉住林豫谨,低声道:“你是真没看出来还是跟我装傻呢?” 林豫谨也愣了一下,也低声道:“我装什么傻?” 看样子是真傻了,他低声嘆了一下,把林豫谨拽出了厨房外。 焦若柳环顾了四周,确定不会有人,才对林豫谨道:“这话我就只跟你说,你要是透露出去了,可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林豫谨也被激起了好奇心,连忙道:“我这人向来口风紧,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事情,你快点说。” 焦若柳道:“你是真的没看出来吗?李兄弟和阿肃的关系有点非同一般。” 林豫谨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道;“什么叫非同一般?” 焦若柳却是不肯再解释了,要回厨房把剩下的碗洗了。 林豫谨很快就反应过来,拽住焦若柳的衣袖道:“这不可能,他们分明和我们一样,只是自幼一同长大的交情罢了。” 焦若柳回头,道:“咱俩也是一同长大的,但是你会时时留心,处处留意,看我需要什么,想用什么,又是杀鸡又是做饭的,替我着想么?” 林豫谨无语地看着他:“你想多了吧,而且你也没有怎么关心我啊?你就只会凶我。” 焦若柳道:“别说在路上的时候他们俩的黏煳劲儿了,今天若是换我躺在床上,你恐怕是要任凭我自生自灭了吧?” 林豫谨笑道:“我哪有如此薄情,别说我了,阿肃也是会给你请郎中的。不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快回景宁了?” 焦若柳道:“且不说住在这里的每一日都需要钱,就看李兄弟烧成这个样子,估计他们两个也是没有谈妥的。我们不妨早一步出行,将……” 林豫谨插嘴道:“将他们两个丢下?焦琼枝,你还说我薄情,既然他们两个没有谈妥,那我们就更不能走了。” 焦若柳道:“牛不喝水还要强摁头吗?你要真想帮他们,就少给他们添麻烦。我去洗碗了,不跟你说了。” 林豫谨气闷,悄悄地在他身后比了一个手势。 李昕伊第二天就退烧了,就是还昏睡着,没有醒,不过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要是再继续烧下去,那就麻烦了。 焦若柳看着吴肃面色憔悴,眼睛里都是红血丝,说:“阿肃你先去睡一会儿,这里有我和佩灵看着。 吴肃点点头,自己回房补眠了。 林豫谨道:“我们还是问问阿肃的意思吧,贸贸然就说要走,也太突兀了些。” 焦若柳道:“明日再说吧。” 李昕伊退烧了,吴肃心头担忧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他几乎是沾上床就睡了。 起初睡得很熟,后来就又做了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天夜里,似有若无的桂花香里,船在水里悠悠地盪着。 李昕伊没了病中时的苍白,看起来活泼了许多。 他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梦里似乎又回到了他讲胡柴的故事的时候,他听见自己问道:“那么你现在可以说自己喜欢哪位姑娘了吗?” 李昕伊笑着看向了水面,只见他们的小船四周的水面上,一朵朵荷花竞相盛开。 李昕伊笑嘻嘻地道:“我不喜欢姑娘啊,我喜欢的是好看的男子。” 却见荷花上,隐隐浮现出一个面容俊秀的男子的模样,李昕伊笑着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随后李昕伊和这个神秘男子一起消失了。 吴肃吓了一跳,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已经日上中天了。 他来到李昕伊房里,李昕伊已经醒了,正坐在床头喝着粥。 看到吴肃出现时,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喝着粥。 焦若柳见状,迅速拉着林豫谨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立个日更的目标,没做到就请狠狠地骂我。 第49章 等我半年 李昕伊喝着粥,看着吴肃一点点走近,心里只觉得尴尬的很。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么他大概也还是会说出来的。 只是在说出来之前,他会用更多的行动明示暗示,这样就算是被拒绝,心里也会好受一点,而不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就烧了起来。
第90页 不过他又觉得自己已经暗示的够多的了,哪里能想到吴肃居然一点预感都没有呢? 封建主义好兄弟也没有他这种好法吧。 这么一想,李昕伊不由地更尴尬了,有种媚眼抛给瞎子看,完了还要详细描绘一下媚眼的形状。 碗里的粥已经快要喝完了,他仍然低着头,一点点慢慢地喝着。 粥喝多了,嘴里会有一股淡淡的酸味。 他想吃点什么别的东西压一下,比如,绿皮的橘子。 吴肃没有坐在李昕伊身边,而是隔了一点距离,坐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 而绿皮的橘子就在桌子上,也不知道是谁买来的。 李昕伊突然就很想尝一尝这种还未完全成熟的橘子的酸味。 他问吴肃:“阿肃,你想吃橘子吗?” 吴肃正想着怎么开口呢,闻之道:“哦,我不吃。” 李昕伊道:“那我想吃,你帮我剥开吧。” 吴肃这才看到桌上的橘子,于是依言将橘子皮剥开一点,连皮带肉的递给李昕伊。 床边有张矮凳,于是吴肃就坐了下来,看着李昕伊吃着带酸味的橘子,脸都酸得微微皱了一下。 他好奇道:“有这么酸吗?” 李昕伊于是掰下来两瓣橘子,送到吴肃的嘴边。 他问道:“酸吗?” 挺酸的,但是吴肃却说:“还可以。” 李昕伊道:“那剩下的就都给你了。” 吴肃接过剩下的橘子,自己慢慢地吃了。 “心一。”吴肃将橘子皮放在一边,看着李昕伊还带着苍白的面容,道:“我之前,其实从未想过,你会对我有这样的感情。我……” 李昕伊打断了他,这样的说辞,在他的预想之中,可是他并不想从头到尾地听一遍自己被拒绝的理由。 “你现在知道了,那么你的态度呢?是拒绝还是接受?” 吴肃道:“我一直在想,也许是因为我们自幼便在一起,你对于我有着不一样的期待,所以你未必真的如你所想的那般喜欢我。” 李昕伊摆了摆手道:“我心里清楚的很,自己怀揣着什么样的喜欢。” 说完他突然弯腰凑到了吴肃的颈边,轻轻地吻了一下,随后又直起身,若无其事地道:“想把你脖子咬断的那种喜欢。” 吴肃:“……” 看着吴肃呆愣的模样,李昕伊像是完成了什么恶作剧一般,得意地笑了起来,道:“骗你的,我才捨不得呢。” 吴肃嗔道:“你以前就爱同我闹着玩,我有时都分不清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昕伊不以为意,道:“以后你就不用纠结了,我不会再同你闹着玩了。你这次回去,家里人也会给你说亲的吧。” 吴肃按了按自己的额角,嘆息一声,道:“大概会吧,这样的事也不是自己能主的。” 李昕伊噗嗤一声笑了:“你之前还说要给我做主呢,大有我看上哪家的姑娘你就要帮我找媒人的意思。” 吴肃怅然:“我现在做不了啦。” 李昕伊道:“总归会是个好姑娘的,长辈们亲自相看过,就不会有什么差错。而且你这么好,哪家的姑娘会不喜欢你呢。” 吴肃自嘲道:“那是你看我,自然觉得我哪里都好。以后会如何,谁能知道呢?” 李昕伊说:“要是有酒就好了,我们可以趁此大醉一番。” 吴肃道:“且不说你还病着,上次你一喝醉就抱住我哭,以后可少喝一点罢,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般,没把你扔在地上。” 李昕伊道:“我也只和你在一处才敢多喝的,仗着你我的交情,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吴肃想起李昕伊喜欢男子的事,还有之前两个怪诞的梦,就有些忧心忡忡。 最后,他还是问道:“你就非要喜欢男子吗?” 李昕伊笑着,道:“那是自然啦,我若喜欢女子,又怎么能看上你。” 吴肃有些局促不安地道:“我之前听人说,你应该是没尝过女子的好处,若是尝过了,那定然也会喜欢女子吧。” 李昕伊这下真的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你尝过女子的好处了?之前佩灵兄还说要去风月之处尝鲜呢,莫非你们趁着我病了的时候,自己偷着去了?” 吴肃窘然道:“没有的事,你病的时候,我们忧心都来不及呢,哪有心思去想别的。” 李昕伊道:“那日在断桥处,也有美貌的歌姬唱着曲儿,我问你,你可有心动地想要搂住她的欲`望?” 吴肃向来是个君子,自然是没有的,道:“歌姬弹琴唱曲,那都是为了助兴。我怎么能为了一己之欲去独占她呢。” 李昕伊瞭然:“那就是说如果抛去那些德行操守,还是会有一亲芳泽的想法咯。” 吴肃反驳道:“就算是抛弃德行操守,我也没有那种想法的。” 李昕伊懒得和他辩驳:“反正我就是看见好看的女子无动于衷,可是看见好看的男子,总是会想要结交一二的。” 吴肃顿时有了某种危机感,他说道:“可世上的男子终归是要娶妻的,你就打算这样没名没分不清不楚吗?”
第91页 这还是李昕伊第一次听到吴肃说这么不客气的话,且不说他还没男友,直至现在心悦之人也就一个吴肃。 他顿时冷下了脸,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纠缠不清的。而且世上娶不起妻子的男子多得很,不需要娶妻的更是数不胜数,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吴肃也是诧异自己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有些该说的话,他还是想趁此说个清楚。 “娶不起妻子的人家贫,不需要娶妻的人孑然一身,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确定要和这样的人搅和到一起去吗?” 李昕伊冷笑:“我也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中的一个,我有什么好嫌弃的。” 吴肃道:“你别这样说自己,你不替你自己想想,你就不能替令堂想想吗?你们李家就只有你一根独苗,你捨得让你们家里绝后吗?” 李昕伊这下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了。 他漠然道:“我母亲她都知道的,她并不强求我一定要留个后。所以你也不用替我操心这些没影的事了。我现在只喜欢你,没有喜欢什么旁的人,我也没有想做哪家人的男宠,也不是看上谁好看就会喜欢谁。我会过好自己的日子的,你有这个心,不妨多替你自己想想。我病好的差不多了,趁这几天日子好,你们早些回去吧。我说以后再不相见说的是真的,并不是同你闹着玩。这些日子你照顾我,我都记在心里。以后你有什么要用到我的地方,我也绝不推辞,算是还了这些年你对我的心意。今生若还不了,那就来世再结环衔草,你真的不用替我忧虑,我能画画,我也不会饿死。” 吴肃听到李昕伊这近乎诛心的话,心都要碎了。 他握住李昕伊的手,李昕伊也没挣脱开,任凭他握住。 “心一,你看着我。” 李昕伊闻言看着吴肃漂亮的眼睛,褐色的眼眸,他看了还是会忍不住沉溺进去。 “你还记得我们最初是怎么认识的吗?” 李昕伊回想了一下,道:“是在学堂里的时候,夫子教我们念弟子规,我念不出来,挨了夫子的戒尺。后来你说你会教我。” 吴肃摇了摇头,道:“不是这个时候,还要更早一点。” 李昕伊再想不出来了,他穿越过来的时候,原身就已经辍学了,关于原身的记忆,他真的没有记得多少。 吴肃道:“那是我刚进学堂不久的时候,同窗们都取笑我生得胖,下学的时候,有一个人拿石子砸我,同窗们都无动于衷,还跟着一起取笑,只有你护着我,捡起石子,砸了回去。还说以后要见一次砸一次。” 李昕伊尴尬地笑了一下,这段往事是原身做的,和他本人毫无干系。 吴肃接着道:“后来他们不取笑我了,可也不和我说话。只有你,毫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你带着我玩,看刚生下来的小猪崽,听我念书,给我讲稀奇古怪的故事。” 李昕伊抽出了被吴肃握住的手,不自在地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那个时候大家都小,也不太懂事。现在,咱梧桐乡里,谁不愿意主动和你说话呢?你有那么多的朋友,琼枝兄,还有佩灵兄,也不差我一个。” 吴肃的眼睛骤然红了:“有你这么没心肝的么?什么叫做不差你一个,我真正放在心上的朋友,我视作兄弟一样的人,从来就只有你一个!” 李昕伊仿佛噎住似的,没有说话,默默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吴肃似乎缓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道:“现在你说以后再不相见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李昕伊也红了眼眶,低声道:“我能怎么办呢?我也不是故意要喜欢你的,我只是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 吴肃也沉默了,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李昕伊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忽然一亮,他抓住吴肃的手,凑近了后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期待地问道:“我这么做你有什么感觉吗?” 吴肃抽回手道:“没,没什么感觉。” 李昕伊暗骂自己的异想天开,黯然道:“那个,我有些倦了,先睡一会儿,你自便吧。” 说完就侧着身子,背对着吴肃躺下了。 吴肃站起身,对李昕伊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李昕伊没有回答他。 在即将打开门的时候,吴肃道:“如果你愿意等我半年,我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覆。” 吴肃说完就离开了,李昕伊却像是听到平地惊雷一般,立刻坐了起来。 他摸着自己跳得飞快的心脏,有满足,有欣喜,有歉疚,还有心疼。 世上怎么可以有这么好的人,而这样的人却偏偏叫他遇上了。 不管吴肃最后如何答覆,就沖这句话,他等他半年,不管最后的答覆是什么,他都觉得值得了。 李昕伊突然又觉得有些后悔,如果知道最后是这样的结果,之前他追求吴肃的时候,要更积极主动一点才是。 这样半遮半掩的,吴肃怕是没怎么感受到被人追被人疼的滋味吧。 他可真是亏大了,自己要不要继续追求他呢? 他觉得自己又当又立的,也是很不要脸,麻烦都交给吴肃解决,而他自己则只要坐着等结果就行。
第92页 这么一想,李昕伊觉得自己做得不地道,应该要共同分担压力才是。 可想起刚才吴肃说的“没什么感觉”,李昕伊又觉得丧气的很。 吴肃可能只是捨不得他这个兄弟,未必是真的对他有意思。 可是一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却对美貌的歌姬毫无半点想法,吴肃应该也不很直吧。 难道是有什么隐疾不成? 李昕伊觉得,若爱人是吴肃的话,即使只能柏拉图之恋,他也甘之如饴。 就这么胡乱想着,李昕伊终于睡着了。 林豫谨和焦若柳,最后决定八月十九就启程回景宁。 李昕伊由于之前答应了给赵元未画万寿节的礼物,要推迟几日回去。 吴肃很不放心,甚至还说要陪着李昕伊,结果被他给拒绝了。 “我一个人在这里不要紧,横竖还有赵大人呢。再说我这么大一个人了,哪里需要处处有人陪着。” 吴肃没见过赵元未,自然也谈不上信任他,只是他想着赵元未毕竟需要李昕伊为他画画,那一时半会儿,想必不会出什么差池。 而且他只问李昕伊要了半年时间,现在必须先回去和家里人商讨娶妻之事,不然他宁愿厚着脸皮留下来陪着李昕伊。 吴肃道:“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你千万自己小心,天黑之后就不要到处乱走了,不要喝太多酒,注意别吹着风着凉,夜里睡觉要关上窗户,早上一定要用早餐,还有不要随便剪你自己的头髮。” 唠唠叨叨地足足说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李昕伊一一保证,绝对不惹事,乖乖的不剪头髮,吴肃这才放过了他。 临走之前,众人又集资买了些礼物,送给别院和赵府的人,这才驾着马车返程了。 其实如果可以,吴肃想把郑叔留给李昕伊作伴的。 但是郑叔毕竟不是他的人,吴肃没有这个资格命令他什么。 看着李昕伊越来越小的身影,他才惆怅地收回视线,嘆了口气。 再抬头的时候,吴肃才发现林豫谨和焦若柳两个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交头接耳的。 “你们在讨论什么?” 这话一出,林焦两人迅速没了声音。 焦若柳低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道:“我们刚才在说,这马车载我们三个人好像有点挤,我们要不要起车马行再租一辆车?” 林豫谨拿手肘推了焦若柳一下,焦若柳又反推了过去。 吴肃诧异道:“挤吗?那一会儿我扔掉一些不重要的东西就是,再租车的话倒是不用了。” 林豫谨道:“我也觉得不用再租一辆了,琼枝他自己浑身长刺,才觉得挤的。” 焦若柳瞪了他一眼,磨着牙道:“你才长刺,你浑身都长刺。” 林豫谨才不怕他:“我就长刺了,你别挨着我啊。” 两个人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闹了一会儿,过了好久,林豫谨才道:“阿肃,我看你,似乎很是不舍的样子。” 吴肃道:“总是有些放不下心的,心一那个人,生活得太粗糙了,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 林豫谨笑道:“是吗,那的确是要放不下心的。” 心里却想着:有吗?怎么他就看不出来?所以两个人是和好了吗?那又为什么要分开呢? 想是这么想,林豫谨没敢问,而且焦若柳还在一个劲儿的掐着他呢。 最后只道:“听说杭州有北高峰,有灵隐寺,还有许许多多值得一去的去处。如果有下次,我一定要去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明日继续。 第50章 绘画这事 送走吴肃以后,李昕伊转身往回走。 天渐渐地凉了,他抬头,看到天空格外地悠蓝又高远。 别院还是他刚来时候的样子,寂静得很,听不到什么欢笑声,也没有人坐在窗台下,读着一卷书。 李昕伊想要换一个地方住。 本来住在别院里也是因为吴肃,现在吴肃回去了,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也并不合适。 得找牙行,问问房屋租赁的事,随便找个市井小屋,有热闹气的地方住着。 他数了数自己带来的钱,加上一部分墨泉阁还未结的帐,就算他暂时再不作画,省吃俭用一些,也足够生活好几年的。 他不由地感到了庆幸,庆幸自己的一技之长可以暂时地养活自己。 将钱重新藏好,李昕伊洗了洗手,将他耽搁了好几天的画继续画完。 画了这么些年,他作画的笔法比起最开始的稚嫩而言,已经成熟了许多。 花有千百种姿态,叶也有。它们当然都是美的,只是作画者要首先察觉到这种美,才能将美完完全全地呈现出来。 这种美不完全是线条,而是一种意境,李昕伊称之为想像力。 比如雨中的花和雪中的花,长在山崖上的花和生在水里的花,採花的是蝶还是蜂,是稚童还是老者,都需要想像力才能勾勒出来。 李昕伊有时都会为自己笔下的线条而惊异,只感觉在作画这一条路上,可能永远都没有尽头。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野路子似乎走到了瓶颈,好像有什么是欠缺的,可他捉摸不透。 世上没有一片相同的叶子,自然也没有一朵相同的花。
第93页 李昕伊每一次下笔,都会尽量地让花瓣和叶子舒展一些。他做不到让叶子打着捲儿,又或者是让花朵枯萎着。 他作画有太多顾虑。 连着画了三天,李昕伊挑了几幅自觉满意的画,准备去墨泉阁。 临出门时,他才发觉,自己并没有马车。 看着门前通向远处的路,他想,难不成自己要靠双腿走过去吗? 在别院里绕了一圈,李昕伊终于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了正在修建枯枝的老管家。 “老伯。”他作了个揖,道:“想请老伯借一借马车。” 老管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道:“那你跟我来。” 李昕伊感激不已,跟着老管家来到了马厩。 马厩里养着两匹马,都上了年纪,但是可以看出被照料得很好。 老管家找饲马者问了几句话,饲养马的也是一位老人,满是褶皱的脸上带着不满的神色。 老管家夸了夸他和他养的马,饲马者才又得意了起来,仿佛回到了过去,处处离不得他养的马的时候。 李昕伊看着这匹不知有几岁的马,看着它被套上了马车。 他摸了摸马的鬃毛,无端地觉得,马似乎也是很得意的样子。 李昕伊于是也高兴了起来,仿佛和老人们一起,看到了他们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样子。 饲马者几次确认了他真的会驾车,这才放他养的爱马出了门。 马车走得很慢,李昕伊却也不着急,他很喜欢慢悠悠地行走在街道上,从喧嚣声中经过,沾染了一丝热闹的气息,便也觉得没有孤寂了。 他想着自己的画,想着有人说,他喜欢他的画,是因为画中的灵动带给他惊喜,他能感觉到,每一幅画都有他内在的生命力。 可也有人说,他就是喜欢这一幅画,希望李昕伊能再给他画幅一模一样的画。 如果世上有两幅画是一模一样的,那么其中有一幅画,必然是赝品。 即使李昕伊自己是作画之人,但有些线条有些弧度,就只能是那个时刻画出来的,再要刻意地去描摹,不仅费时,而且终归失了那一份自然。 他只画了一次,再有人求时,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了。 也有画师就是靠复制赝品谋生的,越是高明的画师,复制出来的赝品就越是逼真,价格就越是高昂。 李昕伊是一个自我的人,让他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全心全意地模仿别人,他自认为自己做不到。 更别说每位画师都有自己的作画习惯,形可以模仿,但是□□却不能。 来到墨泉阁时,李昕伊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某两幅画正挂在显眼处。 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向他的朋友点评他的画。 李昕伊来找刘管事,伙计说刘管事还在库房,让他等一会儿。 他只好随意地走了几步,看着这些挂起来的画。 “他也就只能画这些艷俗的花了,即使是那雅致的兰花,让他画着也不会有半分的高雅出尘。” 李昕伊骤然听到有人在点评自己,于是悄然走近,即使知道没什么好话,也不由自主地想听听都能说什么。 那位年轻的男子显然说到兴头处,不仅唾沫四溅,而且手舞足蹈了起来。 “你看这牡丹的叶子,太宽大了。你见过哪朵牡丹的叶子是这样的,而且这颜色,太艷了,不像画,倒像是老太太锦被上绣出来的花。” 男子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总结道:“俗气之至,难登大雅之堂。” 他的朋友道:“我观这幅,《轻舟已过万重山》,这名取得好,意境也足矣,是同一人所绘,可见并不是如你所想的这般俗气之人。” 那个男子冷哼一声:“这种山水图多得很,形似神未至罢了。而且哪里是他画得好,分明是引用了青莲居士诗作的缘故。” 李昕伊打量了一下说话之人,面白,着锦,手指细腻无茧,没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 他想走开一点,却听这个人还要说。 “前几日,怡翠居里的阿雪姑娘作了一幅墨兰图,当真是极雅又极美,当时还有一种黄蝶飞过来,误以为是真花,你猜怎么着,竟是那墨中还有兰花的芳香,闻着就让人心醉。” 他的朋友问:“阿雪姑娘,是哪个阿雪?” 男子道:“就是花映雪啊。” 听话的人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来:“是她啊,不过她的画算不上高明,只会从旁枝末节上譁众取宠罢了。倒是她那个姐姐,画来的画有几分真意。” 男子倒是第一次听说,问:“我竟不知,阿雪姑娘原来有个姐姐?” 朋友道:“你初来杭州,却是不知,那阿雪姑娘本就是两个人。花映雪有个孪生姐姐,名叫花彻雪,虽说相貌不及她妹妹,却也是个清丽之人。” 男子笑道:“也不知哪个有福的人能同时收下她们姐妹两个。” 朋友道:“怡翠居要放过她们姐妹,哪里就是这么容易的。” 李昕伊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正此时,刘管事终于从库房里回来了。 看到李昕伊,连忙招唿他进了内室。 李昕伊将手上的画递过去,刘管事一一展开看了,没再有上次这般怪诞又大胆的画,于是面上露出了满意之色,将画收下了。
第94页 刘管事道:“月末的时候,麻烦李先生再来一趟,我们将帐结清。” 李昕伊点点头,道:“昨日,我收到了赵大人的来信,说是三日后,吴山别院里要办一次宴席,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管事道:“既然是赵大人的意思,李先生就不用管了。宴会的事,自然会有人来操办,先生只需在别院里安坐着,到时候跟着一起出席就是。” 李昕伊道:“既然赵大人要举办宴席,那我还住在别院里就太不合适了。我回去就收拾收拾,找间旅舍先住着。” 刘管事忙道:“李先生不必如此着急,这宴席就是为你们操办的。” 李昕伊不解:“我们?” 刘管事解释道:“还是那个要在万圣节上送寿礼的事。这事儿本来不该由我来说,赵大人举办宴席,请的就是画师,然后共同商议作画之事。” 李昕伊恍然:“竟是如此么?” 刘管事道:“我既然说了,那就不妨透个底。赵大人想将一首英雄史诗画作画,献给当今圣上。” 李昕伊诧异:“英雄史诗?” 刘管事自觉说得够多的了,已经仁至义尽,就准备端茶送客,他还有很多事要忙的。 李昕伊识趣地道别,走出了内室。 出来时,之前那两个年轻人已经不在了。 李昕伊一直在琢磨着“英雄史诗”这四个字,心里纳闷,歷史上那么多英雄,到底是哪一位英雄的事迹能得到赵元未青眼的。 还是史诗呢。可惜他读书少,对于这方面确实是不太懂,还是回去以后好好翻一翻杜少陵诗集吧。 上了马车,李昕伊突然不想回别院里,就驾着马车四处走一走。 他对杭州城不太熟悉,不过有一点,他方向感好,不管在哪里,只要去过一次,那么短时间内就不会忘记。 这与他少时差点走丢了的经歷有关,从此以后,他就会不自觉地,记着来时的路。 李昕伊想到上次去赵府时,经过一家馄饨铺,想到铺主人和他的兄弟。 正巧他无处可去,想着能吃一碗馄饨也不错,就驾着马车,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等李昕伊到的时候,正值饭点。 馄饨铺还是那样热闹而忙碌,李昕伊将马车停在一边,只要了一碗小碗的馄饨。 馄饨还是鲜美的味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吃着却感觉难过了起来。 像是令人窒息的孤寂,但又好像不是。 有两个挑夫走了过来,面容黝黑,肌肉却很壮实,只见他们放下身上的担子,走进铺子里。 回来时却各自拿了一个大碗,像是饿急了的样子,也不怕烫,很快就唿噜完了半碗。 这家铺子的馄饨其实已经很实在了,馅料也给得很足,但是李昕伊觉得如果饿极了,吃馄饨是不顶饱的。 很快,就看到他们各自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四张整齐的大饼,各自分了两个,就着剩下的馄饨,大口地吃着。 李昕伊突然觉得之前的难过有些可笑,大家都在很努力地生活着,再艰辛也不会放弃。 相比起来,他这个因为带了前世的记忆,今生才生活得不那么艰辛的人,更应该满足才是。 他连忙低下了头,继续吃着碗里的馄饨,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o^^o) 第51章 一场宴席 泪水掉落在馄饨汤里,李昕伊吓了一跳。 悄悄地擦去眼泪以后,他看着碗里仅剩的两个馄饨,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吃。 重新抓起勺子,这时,有人轻轻地碰了他的肩膀一下,李昕伊抬起头,是铺主人。 他转头看向四周,之前坐在一旁的两个挑夫已经离开了,周围少有的空了一点。 铺主人带着歉意地笑了一下,道:“我看你一个人坐了许久,是馄饨有什么问题吗?” 李昕伊连忙道:“不是的,馄饨很好。原来我坐了许久吗?打搅你做生意了,我这便走。” 铺主人制止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昕伊也察觉到自己反应过度了,于是重新坐下来,将剩下的两个馄饨吃完。 铺主人道:“我看你心事重重,你若没有个说话的人,不妨和我说说。” 李昕伊没有把自己的心事说给陌生人听的习惯,于是藉口道:“我离家许久了,有些想念家里人。” 铺主人也感慨道:“确是如此,出门在外久了,就格外地想念故乡的山水。” 李昕伊和铺主人说了几句话后,就付帐离开了。 回到别院,果然别院里一反之前安静的模样,开始热闹起来了。 来了许多人,李昕伊到的时候,就有人将马车上的盆栽往里面搬。 长廊上有人在挂灯笼,陌生的侍女们端着托盘走过,他甚至觉得连门匾都光亮了起来,焕然一新。 李昕伊安静地回到自己暂住的东厢房,也不出去,只是自己一个人看看书,又或者作作画。 时间一晃就是三天。 这天早上,天微凉的时候,李昕伊就起来了。 从衣箱里找出最得体的衣袍穿了,再去老管家那里。 老管家年纪大了,骤然要举办个宴会肯定力不从心。作为别院的管家,他一定是闲不下来的,自己能帮着做一点就是一点。
第95页 茶室里,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闻了闻茶叶的味道后,道:“这罐茶叶陈了,得换一罐今年出的新茶。” 老管家道:“这是明前的龙井,就算是去年的茶了,味道也尚可,就不必换了。” 管事道:“老伯你都年纪一大把了,舌头早就不灵了,这味道尚不尚可你说了不算。” 说着指使小厮道:“换云雾毛尖。” 李昕伊进去的时候,正看到老管家脸色难看地走了出来。 老管家诧异道:“先生怎么过来了?快去前厅坐着吧。” 李昕伊笑道:“我在别院里也算住了一个月了,现在正是忙着的时候,我哪里能看着你们操劳,而自己坐在一旁歇着呢?” 老管家道:“这些活都是我们该做的,先生要真想帮忙,就去前厅帮着一起招待客人吧。” 老管家都这么说了,李昕伊只得去前厅。 已经有人来了,他看到赵府的管家正在接待两位来客。 一个一身嫩粉色,另一个一身紫蓝色。 原来是两位女子,看着她们走到屏风后面,李昕伊到底还是没有进去,自己躲到小花园里,看着池塘里养着的锦鲤,在水里欢快地游来游去。 等到他再回前厅时,里面已经坐着五六位客人了。 快速地打量一番后,他挑了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着。 有侍女前来上茶,李昕伊心想,云雾毛尖,景宁也产这种茶叶,只是没有卖出名声来。 在座的宾客里,他一个也不认识。 不由地想起了坐在屏风另一侧的两位女子,再联繫那日墨泉阁里听到的闲言碎语,能绘画,想必就是阿雪姐妹了。 李昕伊默默地坐着品茶,听旁边人寒暄。 这时,一个人在他身边落座,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圆领长袍,也是一个英俊的青年人。 只听他问道:“这茶这么好喝?” 李昕伊侧头看他,回道:“还不错。” 侍女上茶,他喝了一口道:“确实还行。” 这人自我介绍道:“鄙姓柳,单名一个瑶字。你怎么称唿?” 李昕伊回道:“我姓李,木子李,柳兄唤我李昕伊便是。” 柳瑶道:“你看着确实比我小,唤我柳兄也不算占你便宜。可有字?” 李昕伊回道:“未加冠,无字。” 柳瑶笑道:“哪里人氏?我看看咱们是否可以攀个亲,我是富阳人。” 李昕伊回道:“我家住处州景宁。” 柳瑶道:“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才能生养出你这样标緻的人物。” 李昕伊道:“我算不得标緻,柳兄过贊了。” 柳瑶道:“你太谦逊了。” 桌上摆着几碟干果和蜜饯,看着就很香的样子,李昕伊有些想尝一尝。 却见柳瑶凑近了一点,低声问道:“你可知道赵大人请我们来是做什么的?” 李昕伊略微知道一些,不过他还是摇摇头道:“我三天前才收到的请帖,却是不知。” 柳瑶道:“据说赵大人想要请人来作画。就是不知道是怎样的鸿篇巨制,需要我们这么多画师前来。” 李昕伊问道:“在座的都是画师么?” 柳瑶诧异道:“你不认识他们吗?” 见李昕伊点头,他才低声指点道:“那边那个,一身白衣,自以为仙风道骨其实脏兮兮的叫魏绍。他旁边那个五大三粗的,叫祝珑,玲珑的珑,可惜人与名不太合。他右手边的这位叫赵灿,其实他还挺惨的,小妾纳了三个,但是没有一个生下了儿子,家里天天鸡飞狗跳。” 李昕伊勉强能记住人名,却不爱听八卦,只得道:“他们可有号?就是在落款处留下的名号?” 柳瑶冷嘲道:“他们既算不上什么名家,谁还会记这些又臭又长的名号,能记得名字就不错了。” 李昕伊道:“我来的时候,看到屏风里面坐着两位姑娘,你可有听说过她们?” 柳瑶道:“那应该就是花彻雪和她妹妹了,没想到她们也来凑这个热闹。” 李昕伊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得说:“在座的都没带女眷,她们既然过来,会不会于她们的名声有碍?” 柳瑶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低声笑了一会儿道:“你以为她们是什么人?名声这种东西,用的时候好用,不要的时候也简单得很。你等着吧,等赵大人一来,她们肯定就会迫不及待地出来的。” 接着又陆续来了几位客人,直至巳时,赵元未才姗姗来迟。 他一来,花厅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向他行礼。 果然如柳瑶说的那样,里面的两位女子也出来了,脸上未着面纱,道了一声万福,又退回至屏风内侧。 赵元未在上首处坐了,摆摆手让大家都坐下,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后,赵管家才出来。 他身后跟着一排侍女,都端着托盘,托盘上摆着纸笔。 赵管家让人将纸笔一一递给在座的各位画师,道:“烦请各位先生在两炷香时间内,将纸上的字绘作图。我们好酒好菜都备着呢,绘完以后,就怎么畅快怎么来。”
第96页 有人笑道:“鄙人早饭都没吃饱,就是想留点肚子来宴席上多吃一点的。赵大人请放心,鄙人定将竭尽全力。” 众人都笑了起来,李昕伊看过去,说话的人就是那个祝珑。 柳瑶嘲了一句:“粗鄙。” 侍女们将桌上的干果和茶盏都收走,只余下笔墨纸砚。 李昕伊看着纸上的字:“元将军朝者,东阳人也。少则好兵,事太`祖……” 这是一位名为元朝的将军的生平。 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这位将军一生戎马,少时随太`祖起兵,战功赫赫。官拜骑都尉,后又远赴北疆,击鞑虏,保边民。死后,太`祖封其为大将军。 他不由地困惑了起来,刚才赵管家说,要他们将纸上的字绘成图。 元朝将军当然是一位值得人们敬佩的将军,可是他都不知道这位将军长什么样。 而且这位将军一生都在征战,从江南,到江北,甚至北疆,都曾留下他征战的身影。 所以,这要怎么画? 李昕伊一直将自己定位为没什么出息的画手,画画花,或者画画山水,也就差不多了。 这种场景宏大的画面,他觉得自己想像力贫瘠,真的画不出来。 而且就两炷香时间,李昕伊看了看香的长度,撑死了也就两个小时。 可真要交白卷,他又觉得怪没面子的。 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柳瑶已经在下笔了。 李昕伊不由地焦躁了起来。 他看了看纸张,是裁好的熟宣,一共有三张。 是要他画三幅画的意思吗?他不知道。 因着不知道将军长什么样,李昕伊只好自由发挥了。 征战戎马的将军,面色一定是坚毅的,而且能在残酷的战争里活下来,那一定是武艺高超的。 所以身形挺拔,肌肉健而有力。 就是不知道这位将军用的是什么武器了,李昕伊瞄了一眼纸上的字,善骑射,那就得拉着长弓了。 身上一定是穿着铠甲的,大将军的铠甲,看着就得威武。 身下还得骑着战马,一定得是膘肥体壮的千里马。 恍惚之间,李昕伊觉得自己笔下的人物,好像是真的存在一般。 想了想,他在将军的眼皮上又画了一道细线,这样看起来,俊美得更有人情味了。 接下来的部分,就更难画了。 李昕伊想把江南与塞北的风光融合在一起。 这样,他就只需要画一幅画就够了。 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战争场景,必然是将军带着他的兵,和敌军作战。 可以在城墙上,可以在峡谷里,也可以在荒漠中。 想了想,李昕伊觉得,不妨画敌军仓惶逃窜,将军在背后射击敌人,我方将士追敌军。 远处是荒漠,近处是小桥与流水。 就这样吧,他已经尽力了,画面的中心就是这位元朝将军的英姿,他周围的一切都只是陪衬。 放下笔后,李昕伊终于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啊少年的留言,作者说她会继续努力的,朝着欢乐与沙雕继续迈进。另外更新时间改为中午十二点啦,爱你们哟(o^^o) 第52章 荷锄邻人 两炷香时间到,侍女们前来将画收走,立刻就有小厮将画板抬进花厅。 侍女们将画一张纸钉在画板上,赵元未起身,看着众人所作的画。 过了一会儿,他示意在座的各位来看看彼此所作的画。 李昕伊跟上前,排在柳瑶身后。 第一张画是魏绍所作,看起来笔法老道,画风成熟。画上的元朝将军眉头微皱,不怒自威,剑锋指出,所向披靡。 第二张画是祝珑的作品,他的画有着和他的人不相符的细腻,李昕伊甚至能看清战场上小兵卒脸上的神情。 第三张是赵灿画的,画上面的是元朝将军凯旋的场景,百姓们隔街相簇,欢欣不已。可以想像,元朝将军究竟打了怎样一场胜仗。 因着后面有人在挤,中间的几幅画,李昕伊都只看了一眼,每一张画上的元朝将军长得都各不相同,有养着长髯的,也有满面横肉的。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元朝将军并没有留下他的肖像画。 目光在触及花彻雪的画时,李昕伊微微停顿了一下。 连着两幅画都是她的作品,第一幅是元朝将军近身相搏时的飒爽英姿,第二幅画的是战场上的厮杀,但是观画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到元朝将军的身影。 李昕伊佩服她的手速,她是唯一一个能在两炷香内画两幅画的人。 再后面的就是她妹妹花映雪的画了,却听到柳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悄声耳语道:“这位估计就是画美人画惯了,一时握不住笔。” 李昕伊看过去,却见画上的不像是常年征战的将军,倒像是刚上战场的小兵卒。 脸上过于圆润的线条和头身比例,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而这位少年正一箭射倒了敌军的主帅。 颇有点荒诞的意味,像是戏剧舞台上的夸张风格。 李昕伊还想看柳瑶画的元朝将军,但是柳瑶已经拽着他回到座位上了。 看完了画,侍女们将早就备好的酒盏和菜餚都端上来。
第97页 赵元未给自己倒了酒,举杯道:“感谢各位远道而来,我敬你们一杯。” 立刻就有人道:“赵大人客气了,能得到大人的邀请,才是我们的荣幸。” 喝过酒后,气氛一下就活跃开了。 赵元未又喝了两杯酒,就离席了。 李昕伊甚至赶不上和他提,自己想要换住处的事。 好在赵管家还没走,李昕伊就向他提了这事。 赵管家表示他会和赵大人提,让李昕伊安心待在别院里等信儿。 一转眼就是三天,算算日子,吴肃他们应该已经回到景宁了。 半年时间,李昕伊需要熬过九月、十月、冬月、腊月和正月,才能看到二月的尾巴。 既期待又焦灼。 吴肃回到梧桐乡的时候,乡里人都知道吴肃参加秋闱回来了,纷纷问他考得如何。 现在还不到放榜的时候,吴肃只能回答道:“感觉还好。” 乡人们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顺便还要夸奖他一番,仿佛非常笃定吴肃一定能上榜。 吴肃一一向乡人们道谢,然后向家中走去。 家里人对吴肃的回归都表现得很是热情,尤其是吴老太太。 当下就要求今日厨房里必须多准备几道吴肃爱吃的荤菜。 晚饭的时候,还要不停地给自家孙孙夹菜。 说他消瘦了不少,看着吴肃连吃了两碗饭后才作罢。 吴老太太道:“晚饭只要吃七成饱就够了,过于饱食则不宜于养生。” 吴肃乖巧地道:“都听祖母的。” 碗筷都撤走以后,吴父终于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他的冷脸。 “还未放榜,鹿鸣宴都没参加,你怎么就回来了?” 这话一出,空气迅速就冷了下来。 吴老太太才发觉,道:“正是呢,马上就要放榜了,你若是错过了鹿鸣宴,可就给长官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了。你有什么事,这么着急着回来?” 吴父道:“我不管你有什么事,你都要赶在放榜前赶回去。这过两天就是九月了,你也别坐马车了,就骑马,明天一早就回去。” 吴母道:“我得赶紧吩咐厨房做些干粮,天气凉了,我再去挑件厚的衣裳给你带上。” 吴母说着就去准备了,吴老太太对吴父道:“还是你机敏,我老了,都不记事了。” 吴父道:“母亲这是老当益壮。” 家里的小辈在长辈的劝告下都回去就寝了,留下的只有吴老太太、吴父和吴三叔。 吴肃道:“我这次回来,是想和祖母还有父亲商量一件事的。” 吴父沉声道:“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折腾地赶回来。” 吴肃道:“假如我能考中孝廉,我想谋个缺。” 吴老太太道:“肃儿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肃道:“我只是觉得,纸上得来终觉浅,而且进士一途,终究是难,不如趁年富力强,多干些实事,也好在祖母面前尽孝道。” 吴父冷哼一声道:“等你真的能中举再说吧,现在倒是想得多,回去歇着,明早天不亮就给我回去。” 吴肃应了声:“都听父亲的。” 吴三叔在经过吴肃身边时,低声说了句:“三叔支持你。” 吴肃微微弯了嘴角。 这一夜吴家好多人都没睡着,厨房的灯亮到夜半。 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在郑叔的陪同下,吴肃启程出发了。 吴母因没能让吴肃多带几件棉衣,而挂心不已。 吴父道:“就两件衣服,他有钱还不能上成衣店买去啊?” 吴母瞪了他一眼,举着一片衣角道:“你看看这针脚,能是成衣店里的衣服比得了的?” 说罢就扭头回了屋。 吴肃有心在出发前去沙湾镇见林豫谨和焦若柳一面。 林焦两个人是邻居,正好也顺路,但是他去的时候,门是紧闭的。 有邻人扛着锄头经过,吴肃问起来的时候,邻人反而诧异道:“他们考试去了,我从未看到他们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丢了半章稿,又抱着汤婆子不想撒手……明日继续。 第53章 乙科放榜 那个扛着锄头的邻人对吴肃道:“这几日,他们家门都是紧闭着的,敲了门也没有回应,有人说是投奔亲戚去了。” 邻人还要赶着去田里,说了两句后就走了。 吴肃无法,只能牵着马离开了沙湾镇。 骑马就要快上许多了,因得了吴老太太的殷殷嘱咐,两个人星夜兼程,第四天就赶到了杭州城,并在之前住过的旅舍里歇下了。 掌柜的之前见过他们几面,看到风尘僕僕的吴肃,显然还记得他。 “小店刚空出两间上房,客官倒是来得巧。” 吴肃松了半口气,问掌柜道:“不知现下桂榜可有放出?” 掌柜笑眯眯地道:“还不曾,这桂榜得逢寅日或辰日才放,客官还要再等两天。” 吴肃剩下的半口气也松下来,道:“感谢掌柜的告知。” 掌柜道:“客官无需客气。” 吴山别院里,李昕伊已经临摹了好几幅前代名家的人物画了。
第98页 有《簪花仕女图》、《洛神赋图》等,他临摹的也是摹品,但即使是摹品,也花了他不少钱。 李昕伊觉得自己需要拜个师,不能再走野路子了。 跟画有关的理论书他全买了,像是谢赫的《画品》、顾恺之的《论画》。 能买到这些书也并不容易,李昕伊即使看不太懂,也只能按照“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的学习方法,一遍遍地读着,试着去理解它。 “要是吴肃在就好了。”李昕伊忍不住想道,“也就不用只能看懂一个大概。” 赵府那边始终没有传来李昕伊想要的回应,赵管家倒是送来了一封信,说是九月初九,赵大人要请他们去南屏山一游。 九月初七,庚辰日。街上很热闹,早有人守在一旁,坐等官府的人贴榜。 即使家里并没有人此时下场的,也要挤在一旁看上一眼,万一有认识的街邻得上天垂怜,化身为文曲星,他也好套个近乎。 真到这个时候了,吴肃也紧张得很。 他坐在茶馆里,附近显然有好多人同他一样,正等着辰时放榜。 据说今年当今陛下下召,各省录取的名额会有所上涨,就是不知道浙江能有几个名额了。 时间悄然划过,吴肃不知不觉中已经灌了不少茶水了,和所有人一起,都在等这一刻。 放榜了! 好像在同一瞬间,人声鼎沸中有人大声喊道:“肃静!” 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有人在唱榜:“第一名,蒋藉,处州府青田县人氏。第二名,许祐,金华府浦江县人氏……” 每唱到一个人,人群里就要骚动一回,一直唱到第四十个人都没停。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终于唱到第八十个人:“第八十名,刘啸,处州府龙泉县人氏。” 官府的人唱完榜就离开了,余下的人瞬间涌上前去,有不敢相信自己中举了的,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后瞬间癫狂了起来。 也有不敢相信自己没中举的,从第一个名字看到最后一个名字,确定真的没有自己的名字后,也癫狂了起来。 还有看到与自己同名的人上了榜的,癫狂完后勐然发现,榜上的人并不是自己,大喜大悲之后彻底地昏厥了。 中举的人自然前程似锦,没中的人决心三年后再来。 郑叔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很是高兴地道:“是第五十六名,老太太一定高兴得很,我这就去传喜讯。” 吴肃微笑地点点头,他自然也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籍贯的,待人群散了一些后,他走到乙榜跟前,一个个地往下看,寻找着林豫谨和焦若柳的名字。 从前往后,又从后往前,看了两遍,确定是真的没有他们两个。 他环顾四周,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悲伤难以自抑。 在重重身影中,他看到了李昕伊。 正穿着一身湖色的衣裳,静静地站在茶肆前,不知道看着他看了多久。 第54章 松烟古墨 四目相对之时,李昕伊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就走,只是脚像是生了根一般,他一动也不能动。 吴肃走到了他跟前,开口道:“我考中了。” 李昕伊拿出自己准备的礼物,道:“盒子里装的是松烟墨和砚台,恭喜你了。” 吴肃接过礼物盒子,笑了下,道:“你倒是相信我。” 李昕伊也跟着笑了下,道:“你若是没中,我就祝你再接再厉。” 他说着又想到了什么,道:“刚才唱榜,我没听到琼枝兄和佩灵兄的名字。” 吴肃也露出一个遗憾的神色来,道:“我来回看了两遍,确实没有他们。” 李昕伊四处张望了一下,道:“也不知他们两个人有没有来,不过,你不是已经回景宁了吗?还是你根本没回去?” 吴肃道:“回去了,又回来了,现在住在咸福客栈里。” 李昕伊道:“那你明日是不是要参加鹿鸣宴?” 吴肃道:“大约吧,听说请帖会送到下榻的旅舍里。” 李昕伊点点头:“那就好。” 一时间,空气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李昕伊道:“我画还未画完,先回去了。” 吴肃出声道:“等等,心一,我还有些话想说。” 李昕伊看着吴肃的眼睛,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道:“那你说吧。” 吴肃拉着他的衣袖走进了茶肆里,道:“我们进去说吧。” 两人叫了一壶绿茶,和一碟松子。 茶香氤氲中,李昕伊低头慢慢地剥开松子壳。 吴肃问他道:“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约定吗?” 李昕伊略微回想了一会儿,道:“记得,你说以后你中了进士做了官,就把我接来,去做你的宾客。” 吴肃笑了笑,道:“若是按照之前乙科只录四十个人来看,我这次秋闱就是要落榜的。” 李昕伊疑惑地看着他,吴肃继续说道:“但是这次秋闱,浙江加录了四十人,就是因为圣上想要自己的人去顶缺。” 朝堂上,当今圣上忌惮先帝的事不是一个秘密。 凡是由先帝一手提拔的臣子,如今罢免的罢免,发配的发配。
第99页 而之前曾被先帝罢免的臣子,则被召回京城,重新任职。 邸报上写了好多老臣们热泪盈眶,恨不得万死以报圣恩的话。 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少数几个人还能在朝会上,站在某个并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等着哪日圣上想起他们来,也将他们发配到苦寒或者暑热之地。 这些人心中肚明,圣上不喜欢他们,即使他们随时都愿意表忠心,并且尽可能地尽心尽职,圣上也不会信任他们。 而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之人,等到会试一结束,多的是有才之士想要肝脑涂地地为陛下效忠的。 李昕伊对朝堂上的事并不敏感,他看了邸报上的字最多只会感慨一句,“不管是什么时代,政治都不是头脑简单的人能够玩得转的。” 相比之下,吴肃则要敏感多了。 也许是之前在季夫子的教导下,读了两年的《史记》与《资治通鑑》后的成果,吴肃心里有一桿秤,来衡量什么样的天子值得效忠。 当今圣上八岁即位,太皇太后摄政。十二年后太皇太后驾崩,圣上亲政。又过四年,鞑靼来犯,圣上御驾亲征,不幸被俘。三个月后,先帝即位。又八年,先帝驾崩,圣上復位。 如今,距离圣上復位就又过去了三年。 吴肃对李昕伊道:“我前些日子在邸报上看到,松阳县县令想要辞官,向处州知府汇报将县令之位让给县丞,不过被拒绝了。邸报上说,一县之令,必须是举人或举人以上的出身。” 李昕伊看着他,道:“你想去做这松阳县县令?” 吴肃点头道:“对。” 李昕伊有些着急了,道:“那进士呢?你不准备考了吗?而且你以举人的身份,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小小的县令,或者某个穷乡僻壤的知府。你自幼便熟读诗书,寒窗苦读十余载,如今既中了举,更要向前走才是。” 吴肃笑着道:“我可不算是寒窗,而且并不觉得读书苦。” 见李昕伊带着责备的目光看着他时,吴肃终于收起了不合时宜的玩笑,正色道:“心一,你还记得我的老师是谁么?” 李昕伊回答道:“不是那位季夫子吗?” 吴肃摇摇头,道:“还有卫老先生,我毕竟在他门下进学过,他也是我的老师。” 李昕伊沉默了。 吴肃道:“卫老先生是两朝元老,更是先帝的肱股之臣。我作为他的弟子,即使只是外门弟子,也会被圣上所不喜的。” “其实早在两年前,我就做好了准备。我三叔也是秀才出身,如今在景宁,说起帐房先生的名字,必然有我三叔的名字。” “季夫子也是举人出身,他教导我的这几年,时不时地就有人想要请他去书院里任教。只是夫子他有自己的选择,他时常说以天下之广阔,何愁没有容身之地。他教导我,不要被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拘束了自己。” 李昕伊道:“可是有了进士的出身,说句大不敬的话,圣上百年之后,你也有机会得到新帝的重用的。而且……” 他压低了声音道:“而且圣上之前病了八年,又整日为国事操劳。你尚不足弱冠之年,以后路还长着,何至于自毁前程呢?” “进士并不好考,但是仍然有很多人考中了进士。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多一次机会,放弃就太可惜了。” 吴肃偏过头,看着窗外的桂花树,道:“可你不是说,半年后,就再不同我相见了么?而且这半年,还是我向你讨来的。” 李昕伊笑着道:“你何至于担心这个,我总是要先把你的前途放在心上的。相见不相见的,都只是一时的气话。你我相识了那么久了,哪里是想不见就不见的。” 吴肃也笑了,道:“那你以后再不许说这样的气话了,你不知道我惴惴了有多久。” 李昕伊道:“那我以茶代酒,向你赔罪。” 吴肃道:“说这话就太见外了。” 喝完了茶,李昕伊道:“我明日一早还得去南屏山,就先走了。” 吴肃道:“那我后日来别院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怀念那个能日四千的自己。 第55章 南屏山上 李昕伊和吴肃告别以后,回了别院。 吴肃想要送送他,李昕伊拒绝了。 他道:“别院和客栈是两个方向的,天色不早了,你不必送我。” 吴肃于是不再坚持。 他回到咸福客栈以后,果然收到了由掌柜的保管的请帖。 掌柜待人一向是亲和的,这下看到吴肃,笑容更是真切了几分:“申时时分,有官差来报信,说贵人中了举,真是可喜可贺呀!” 吴肃笑道:“掌柜的无需客气,我们同喜。” 掌柜道:“可不是同喜?贵人一来,我这小店也沾上了喜气。” 有伙计插嘴道:“官差来报时,掌柜的可是替贵人赏了不少赏钱。” 掌柜不满道:“和贵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伙计低下头,转身离去了。 掌柜道:“没多少钱,再说了都是喜事,我能多沾一点还来不及呢。”
第100页 吴肃拱手道:“多谢掌柜的心意。” 说着摸出了两块细丝银锭子,掂量一下,共有十两重。 掌柜的只收了一块,剩下的一块推了回去,道:“能得贵人下榻,是小店的福分,求也求不来的。贵人有任何需求,只管吩咐。” 吴肃没把掌柜说的客气话当真,于是道:“掌柜的太客气了,和以前一样就好。” 掌柜道:“贵人谦逊了。” . 南屏山离别院不远,信上只说辰时在净慈寺前汇合。 李昕伊一大早就去了南屏山。 正是深秋,菊花开得正好。 他到的时候,花彻雪正从小轿上下来。 李昕伊朝她点头示意,于是转过头去,看一旁盛开的菊花。 颜色多种,形状美丽。 没一会儿,柳瑶也到了。 看到他,李昕伊连忙朝他拱了拱手。 柳瑶回礼道:“你来得倒早。” 李昕伊道:“也就早了一步。” 接着又陆续到了三位画师,除了祝珑,剩下的两位李昕伊面熟,却没记得他们的名字。 这一次赵元未也来得早,他到后,众人一齐朝他行礼。 赵昀道:“都来了,我们先进去吧。” 住持早就在一旁候着了,见赵大人来,忙将人引进寺院里。 李昕伊自觉年纪小,和柳瑶走在最后。 和上次在别院里参加宴请的人相比,这次来的人要少很多。 算上赵管家和侍卫,一行人也不过十来个人。 住持带着他们走进了一间宽阔的禅房里。 侍卫们在外面守着,赵管家在和住持商议着什么。 这是一间向阳的禅房,採光很好。 侍卫抱来一个木匣子,将里面的捲轴取出,在长案几上展开。 赵昀道:“你们都走近些,都仔细看一幅这个画卷。” 李昕伊凑近了看去,画里的是一个少年成长为一个将军的过程。 从少年学武,青年上战场,被俘后仍不降,到最后惨死。 死后,皇帝封他为大将军,妻子和儿子都得到了恩荫。 众人看了画后,纷纷赞嘆道:“栩栩如生,确是一幅好画。” 祝珑感慨道:“男儿何不带吴钩,大丈夫马革裹尸因如是。” 赵昀道:“若是由你们来画,这样的画可能再画出?” 众人沉默了半晌。 这既是个挑战,也是个机遇。 有人率先道:“愿为赵大人尽心竭力。” 于是众人齐声道:“愿为赵大人尽心竭力。” 赵昀呵呵笑道:“好!那日宴饮之时,便知道各位都是丹青妙手。不过你们也不必担心,我请了归卓归老先生牵头画这幅画,不日就能来杭。归老先生是谁,想必你们比我清楚。接下来的几个月,就要请你们在这禅院暂住了。” 如果说之前,众人对住在禅院这事还有犹疑,一听归老先生也要过来,顿时喜不自胜。 赵昀说了几句后就离开了。 他一走,几个人就活络开了。 祝珑笑着道:“能得归老先生指点几句,那可真是难得的福分了。” 其他几人也应和着,期待地道:“也无需指点,能看几眼归老先生作的画,让我即刻出家我也愿意。” 这话一出,大家都哈哈笑了。 另一人道:“你这头髮剃了就剃了,连累阿雪姑娘的一头青丝被削掉,那就是罪过了。” 然后几个人又笑了起来。 说笑间,赵管家进来了,看着这气氛和乐的样子,也笑眯眯地道:“看样子,诸位都是彼此熟识的了?” 柳瑶道:“略有耳闻,不算熟识。” 赵管家道:“那不如趁此,大家都相互介绍一番。” 祝珑道:“在下祝珑,江阴人氏,别号青彤子。” 他身边一个面色棕黑,说要出家的人道:“在下余靖,兴化人氏,号沧空道人。” 那个面白而脸长,拿花彻雪调笑的人道:“在下周梓,宁海人氏,别号苍水山人。” 这边,柳瑶道:“在下柳瑶,富阳人氏,无号。” 李昕伊也跟着道:“在下李心一,景宁人氏,无号。” 花彻雪道:“小女子花名彻雪,泉州晋江人氏,人称阿雪姑娘,便以此为号。” 赵管家道:“既然都报过了家门,那就算是熟识了。归老先生不日就会来杭。老先生一来,咱这就得开工,画具和颜料都已经备齐了。既要在这禅院里暂住,从明日起,衣食住行就都在这里,有缺什么的,不方便的都可以提。现在,素斋已经备下,咱们先去吃斋饭吧。” 作者有话要说:  註:“男儿何不带吴钩”引自李贺《南园十三首》 晚上还有一更,莫等。(昨日食言了的作者躺平任嘲) 第56章 呦呦鹿鸣 吃过素斋后,赵管家道:“在这寺院的日子,诸位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和这位钱管家提。” 钱管家是位略胖的中年男子,闻言起身,朝各位拱了拱手。 钱管家道:“请诸位先各自回去收拾东西,酉时之时,我会在这里等着你们。”
第101页 李昕伊和柳瑶走出净慈寺,雷峰塔还矗立在湖的对面。 李昕伊是驾着马车来的,仍旧是那匹上了年纪的骄傲的栗色马。 他朝柳瑶道:“你住在哪里,我驾车送你回去?” 柳瑶道指了指不远处的柳树下的马道:“我骑了马,更何况我住得也并不远。” 李昕伊回头,看着大门紧闭的寺庙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要住在这里。” 柳瑶笑道:“这有什么想不到的。” 李昕伊和柳瑶并肩向前走着,道:“这么说你早就知道?” 柳瑶忙道:“我可没这么说。我说的是,谁能想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不知道才是人之常情。” 李昕伊摇头:“你这说了和没说一样。” 柳瑶道:“那可不,最有道理的话,就是最没用的话。” 李昕伊并不想和他谈玄,问道:“既然归老先生要来,那还要我们做什么?” 柳瑶道:“这就不是我们所能揣测的了。我猜估计是老人家眼神不太好了,那些费眼还有上色的活计,都需要人来干。” 李昕伊又道:“他真的能传授我们如何画画吗?” 柳瑶道:“这你可就想多了,不过就算不能传授,日后若赵大人能允我们吹嘘一番,以后画的画,价格也可以涨一些。” 说着,两个人就到了停放马车的地方。 李昕伊拱了拱手,道:“柳兄,酉时再见。” 柳瑶回了礼,上马走了。 李昕伊驾着马车,并没有立刻回别院,反倒是来到了咸福客栈。 一下马车,伙计立刻上前来迎:“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李昕伊道:“都不是,我找人。” 伙计问道:“先生找谁?” 李昕伊还没回到,掌柜的看到李昕伊,放下手上的帐本,走过来道:“吴贵人在二号房呢。” 说着对伙计道:“还不快送李先生上去?” 伙计于是将李昕伊引至二楼。 “李先生,就是这里。” 李昕伊从怀里摸出了几枚铜钱来。 伙计接了,笑着道了声谢。 李昕伊看着紧闭的房门,敲了敲,里面很快就响起了脚步声。 “咔哒”一声,门开了。 看到李昕伊,吴肃露出了高兴的模样,道:“你怎么来了?快些进来吧。” 李昕伊走进去,看着这眼熟的陈设,想起了一个月前自己计划着表露心迹的事。 明明才只过了二十来天,但是却像过了许久。 他接过吴肃递来的茶杯,道:“你昨日说要来别院找我,但接下来我得在寺院里住一阵子,所以就先过来找你了。” 吴肃诧异道:“住寺院?做什么要住那里?你……想出家?” 李昕伊失笑道:“我可没有这等佛缘,住寺院是赵大人的意思,据说我们还能在那里见到归卓归老先生。” 吴肃听说过归老先生的名头,但是并不感兴趣,问道:“是哪里的寺院?” 李昕伊回道:“净慈寺。” 半晌后,吴肃问道:“那你要住多久?” 李昕伊道:“寺院是个清修的地方,我们一共有六个画师,不会让我们打扰太久的。人多,画起来也更快一些。” 吴肃低头喝了口茶,随口道:“是么?” 说着,想到了什么,道:“深秋天凉,又靠着山,要是入冬了,可难捱的很,我这里有件棉衣,是我母亲缝制的,厚的很。你先拿去吧。” 李昕伊不要,道:“厚的衣裳我都带了,你的棉衣是令堂给你缝的,我怎么能要,再说你的衣服太长了,我也穿不了,你快收回去吧。” 吴肃道:“你素来怕冷,这衣服你拿上,太长了就挽起来,或者剪掉一些。这是我的心意,你也要拒绝吗?” 李昕伊无法,只能收下衣服。确实如吴肃说的,很厚实,看着就很暖和,仿佛带着阳光的气息。 他不由地小声问道:“那你穿过这件衣服吗?” 吴肃没听清,道:“什么?” 李昕伊低下头,摸着衣服道:“没什么,这棉衣好厚啊。” 吴肃道:“今年刚做的,我还没穿过呢。” 李昕伊有些遗憾,道:“不说我了,你不是去参加鹿鸣宴了吗?我来的路上还想着,万一你不在,我岂不白跑了一趟。” 他很感兴趣地问道:“说说看,鹿鸣宴是什么样子的?” 吴肃道:“宴席上有青年才俊,也有耄耋老者。也不很热闹,就是知府大人很能喝,所有新科举子的敬酒,他都喝了,一直也没醉,还说要再唱一回《鹿鸣》诗呢,倒是内外帘官们,喝了几杯就不肯再喝了。” 李昕伊问道:“《鹿鸣》诗?怎么唱,你唱给我听听吧。” 吴肃似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看着李昕伊期待的眼神,他还是唱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李昕伊鼓掌道:“好听。”
第102页 吴肃道:“那我教你唱吧?” 说着又唱了一句“呦呦鹿鸣”。 李昕伊连忙道:“以后再学罢,我一会儿还要回寺院里呢。” 吴肃问道:“这么早?” 李昕伊点头,道:“你什么时候回乡?” 吴肃想了想道:“父亲说来年开春就要来杭城卖茶,让我多接洽几家店铺。” 涉及到生意的事,李昕伊不好多问,只道:“店铺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是你若需要帮忙,我别无二话。” 坐了一会儿,李昕伊就要回去了。 吴肃道:“好好画,早些回来。” 李昕伊点点头。 回到别院,李昕伊将早就打包好的箱笼搬上马车。 老管家知道李昕伊是赵大人的客人,听说他要去寺院长住,就让人帮着驾车,送他过去。 李昕伊很是感激,拿出一坛菊花酒来。 “九九重阳,必少不得菊花酒。本想和老伯月下畅饮的,只能等到今后了。还请老伯万望保重自己的身体。” 老管家笑着道:“谁还想着你的酒,快些出发吧,莫要误了时辰。” 马车在南屏山下停了,李昕伊一个人提着箱笼往寺院里走。 有沙弥引着他前去就寝的地方。 房间很大,东西两边是三人通铺,只在北边的角落里还架着一张床。 放下箱笼的李昕伊有些不知所措。 沙弥合了合掌道:“施主请自便。” 而后就离开了。 李昕伊一个人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门就被打开了。 来人是祝珑、余靖和周梓三个人。 看到室内的陈设,几个人显然也有些惊讶。 李昕伊回想了好一会儿,也不记得这几个人的别号。 接着,柳瑶也来了。 不过他并没有跟着愣神,很自然地选了东边临窗的通铺,打开箱笼就开始整理铺盖。 李昕伊于是过去,将铺盖铺在他旁边。 另外三个人则只好选择西边的通铺了。 没有人去看北边角落里的架子床。 花彻雪是最后一个到的。 女孩子的东西总是格外多一些,她带来的五个箱笼很快就把原本宽大的地方挤得没个落脚的地方。 酉时,钱管家来了,可能是微胖的原因,眼睛总是略眯着,嘴角略上扬着,不笑也像是笑模样。 比起赵管家,钱管家像是要好说话得多了。 祝珑道:“钱管家,我们五个男子挤在一起没什么,但阿雪姑娘毕竟是个姑娘家,她再和我们挤在一起,就太不合适了吧?” 钱管家还是笑眯眯的样子,道:“安排你们住在一起并非赵大人的意思,这是归老先生的嘱咐。也是归老先生说,他要来宝剎住上一段时日,才把你们安排在这里的。若非归老先生的人情,你们只怕是得睡在外面的野地里呢。” 听到这个解释,祝珑瞬间没了声音。 钱管家道:“每日的三餐,厨娘都会做好。日常的洗漱,也会有人负责。但是只一点,不许打扰到大师们的清修。若大师说你们扰到他们了,不管是不是,都只能睡在野地里了。” 看到众人紧张的模样,钱管家满意地道:“厨娘将饭菜做好了,现在先去用饭吧。” 因为借用的寺院里的锅和厨房,所以并不能见荤腥。 看着桌上绿油油的菜,即使是李昕伊这种并不馋肉的人,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由地感到头疼。 回到寝房,众人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想到架子床上还要躺着一位姑娘,几个男子都感到一些不自在。 倒是花彻雪,一副没什么感觉的样子。 “劳驾,能帮我把床往这边挪挪吗?” 李昕伊于是放下手上的东西,走过去,帮着把床往外挪了挪。 “这样就行了,多谢。” 周梓道:“你一个姑娘家图什么呢?别等年老色衰,赶紧找个人嫁了才是正经,做什么和我们这几个男人一起画画呢?” 这话问得不客气,花彻雪也没用好话回答:“我要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横竖爹娘都死了,也没人管到我。你有空就多管管你自己的媳妇吧,你不在家,小心她偷汉子。” 周梓气得脸都绿了,上前就想举起手抽耳刮子,余靖眼疾手快,拉住他道:“快消停些,你想打扰到大师清修连累我们都被赶出去吗?她也是赵大人请的客人,今后还要一起合作呢,大丈夫度量要大一些,拿出苍水山人的风度来。” 周梓这才勉强冷静下来。 柳瑶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沧空道人莫不是哄孩子哄惯了?一句话就能哄得周先生怒气全消。在下可是十分佩服,想向沧空道人讨教一二。” 周梓听柳瑶话里话外都是在嘲讽他小孩子脾气,一时气得脸涨,张嘴似乎就要骂人。 祝珑喝道:“都安静!” 这声音浑厚有力,李昕伊吓得心脏抖了一下。 这时门被敲响了,李昕伊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钱管家。 此时的他已经收起了和气的神色,看起来格外地严肃和冷漠。 他进来后,也没有说什么责骂的话,道:“戌时以后,禁灯禁夜谈。若有人掌灯有人吵闹,你们会知道惩罚是什么的。”
第103页 已经是戌时二刻了,众人也不顾没收拾好的箱笼,各自上床睡了 。 最先睡的是祝珑,唿噜声惊天动地。 可怜李昕伊还认床,翻来覆去一个晚上,第一次觉得时间这么难熬。 直至天快亮了,才勉强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註:“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引自《小雅·鹿鸣》(为了十二点的队形,所以昨晚并没有更,作者再次躺平任嘲) 第57章 禅房花木 第二日天将亮时,李昕伊就醒了。 本来他也睡得并不踏实,一阵一阵地说话声让他心头烦躁不堪。 因缺眠,头钝钝的疼,发了一会儿愣才意识到自己人在何处。 心下一激灵,立刻坐起身来,这才发现,屋里就柳瑶还在整理被子,其他人都出去了。 李昕伊揉了揉眼睛,道:“早啊,他们都去哪里啦?” 柳瑶坐下穿着鞋,回:“不早了,再晚一点,早饭就没了。” 李昕伊连忙起身穿衣服,草草地叠了被子,道:“你等等,我们一起去。” 去厨房里,其他人都在。 灶台上还剩两个馒头和一盆粥,李昕伊和柳瑶盛了粥,馒头则一人一个分吃了。 没一会儿,钱管家来了。 “归老先生今日就到了,你们先去画室等着。千万勤勉些。” 众人都应是。 李昕伊飞快地将最后一口馒头塞嘴里,又喝完了最后一点粥,然后去画室里等着了。 画室就是昨日赵昀带他们来过得那间禅房。 今天再来的时候,已经多了不少的东西。 立在正中的是长案,几乎占了半间屋子。 地上摆了不少箱子,余靖悄悄地打开了一点,众人看过去,都倒吸了一口气。 是整箱的矿石颜料。看着颜色,应该是赭石。 周梓打开了旁边的箱子,是贝壳粉,用扇贝壳磨的粉。 有一些箱子是锁上的,还有一些打开了,里面却是密封的瓷罐。 另外还有绢和纸,笔和墨,众人看了一眼后就不再随意动了。 各自找地方或坐着或站着。 良久,余靖终于嘆道:“这得是多少钱啊。” 大家都是画画的,自然知道若论上品,颜料、绢纸、笔墨能有多贵。 但是这会儿,没人想着这事,众人满心满眼的都被即将到来的归老先生占据了。 祝珑趴在窗前,看外面的动静。 可惜,连个叽叽喳喳的麻雀声都没有,外面安静得很。 其实自从赵昀说归老先生会带着他们一起画时,整件事的意义便不一样了。 能够在归老先生的身边跟上几天,那能学到的东西,可能胜过自己摸索好几年的经验。 归老先生少年成名,人物山水,佛道花鸟,工笔写意。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而且归老先生生性不羁,爱云游。少年时因善画被召入宫廷,跟随诸多名师学画。但最终还是离开了樊笼之地,在山野之中寻自在。 通常人们都是在知道哪里又出了归先生的画后,才知道他又游歷去了哪里。 最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归老先生的消息了,没想到他竟能被赵昀请动,更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能有机会直接接触到这位声誉斐然的大家。 几个人有些坐立不安。 周梓道:“你们猜,归老先生长得什么模样?” 祝珑道:“老先生的声誉和他的模样又没关系。别人看我都以为我是打铁的,谁能想到我是拿画笔的呢。” 余靖道:“我觉得到了归老先生这样境界的人,已经不能用俗世的标准来看待了。你们看过那幅《八十六神仙卷》没?” 柳瑶嗤笑道:“咱们哪里能见得着真迹?” 余靖也不恼,道:“真迹自然不是寻常人所能见的,但是坊间有人流出摹本来。那神仙就跟马上要升仙似的,分明是静的,看的却像是要动起来,非神笔根本办不到。” 周梓也跟着嘆道:“若是原本,那神仙应该已经升仙了吧。” 一直安静着的花彻雪道:“既是神仙,哪里还需要升仙。” 她质疑道:“再说了,神仙之作,哪里是能临摹的了的,你说的《八十六神仙卷》,怕不是杜撰的吧?” 柳瑶澄清道:“《八十六神仙卷》确实是归老先生所作。” 祝珑也点头道:“此画颇为有名,当年章皇帝爱不释手,自言百年后会将原本带入皇陵。现在应该已经飞灰湮灭了吧。” 周梓嘲道:“妇人就是头髮长见识短,回家奶孩子侍奉相公才是正经,出来就只能丢人现眼。” 花彻雪闻言脸涨得通红,但是确实是她没见识了,抿着嘴也不说反驳的话了。 李昕伊知道这个世界很多男子都看不起女子,他无意去扭转这些人的刻板印象,但是毕竟都是一个团队的,开没开工,气氛不宜太僵。 见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圆场的意思,他道:“以前总是可惜归老先生的摹本都难能一见。现在没想到还能有这等机遇得见真人。只要看得到归老先生拿着笔,就是在纸上画一条线,那也是真迹了。”
第104页 这话一出,众人都展颜。 确实如此了。 在期盼中,归老先生终于来了。 这天难得的好,天朗气清,阳光普照。 刺目的阳光下,李昕伊没有看清归老先生的真容,突然身上一重。 原来花彻雪因为太激动,想尖叫又只能忍着,生生把自己憋晕过去了。 李昕伊勉力扶着,却又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只得撑着她的肩膀。 随后看向四周,想找个人帮忙一起扶着。 但是所有人都在看向归老先生的方向。 李昕伊也看过去,一个非常英俊的老人似乎携带着七彩祥光而来,令人见之而忘俗。 一时间,他也忘了手上还撑着另一个人的身子。 手一松,“砰”地一声,阿雪姑娘就脸朝下栽了下去。 这个声音惊动了归老先生,以及老先生身边的赵大人。 还是余靖为人机警,求生欲望强,迅速将花彻雪拖走了。 赵昀道:“妇人体弱,日头一晒就晕,已经派人去看了。老先生这边请。” 归老先生这才收回目光,往大雄宝殿走起。 上过香,拜过佛,归老先生来到画室。 花彻雪在被拖走的时候就已经清醒了,幸而她只是晕倒,而没有做出太令人尴尬的举动,因而所有人都在一旁候着。 看着画室里的陈设,归卓笑着道:“赵大人有心了。” 赵昀道:“归老先生能来,晚辈感激不尽。” 归卓道:“他们几个就是我要的人?” 赵昀道:“是的,都是按照老先生的意思寻来的人。” 归卓于是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来,对他们道:“都自我介绍一下吧。” 能在归老先生面前留下名号,这是何等的荣幸。 祝珑站在最前面,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想好好介绍一下自己,然而嘴像是被什么东西封住一般,最后只吐露了六个字:“学生江阴祝珑。” 于是剩下的几个人也只能按照这个模板来报名号。 “学生兴化余靖。” “学生宁海周梓。” “景宁李昕伊。” “富阳柳瑶。” “泉州,花彻雪。” 看到花彻雪,归卓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女子好啊。” 归老先生毕竟年纪大了,虽然外表并不能看出他今年究竟几何了。 但是这个人歷经四朝,以后的时光剩下的必定是不多了。 众人也不耽搁时间,绘画作业很快就开始了。 刚开始的工作还是比较简单的,一个就是磨粉,装袋。 还有一个是调胶,将磨好的颜料粉和胶水按照一定的比例调好。 但是接下来,李昕伊他们就忙得连饭都吃不上一口了。 这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被安排在一间寝房里睡通铺。 因为方便归老先生随时喊人。 “这个颜色要抹匀,用刷子多刷几次。”归卓指着画上男子的一片衣角道。 祝珑连忙道:“是!” 说着连忙用刷子沾了颜料,在这片角落里用刷子反覆刷。 贝壳粉染色比较难,但是颜色不会氧化和脱落。 祝珑于是耐着性子将颜色抹匀。 这边李昕伊在勾勒一个女子头上的牡丹花饰。 同时衣服上的莲花纹饰,足足有三四十余朵细而精妙的花等着他去画。 余靖擅长画马,所以五米长的捲轴,约百匹的马都将由他来画。 周梓擅长画山水和花草,柳瑶擅长调色,他们各有各的分工。 至于花彻雪,因为她速度快,效率高,手指细。 所以调胶的活儿都是由她来做。 至于归卓,只做了一件事。 点睛。 相处了三天以后,李昕伊看归老先生,不再觉得他身上有光。 就觉得是年轻时候英俊,老了依旧英俊的名家。 但是老先生的点睛之笔真的不是虚假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只见归老先生用毛笔,沾上刚磨好的墨,在空的眼眶里轻轻地点上一点。 美貌的女子顾盼神飞。 英勇的将士不怒自威。 原本静态的画卷,瞬间就灵动了起来。 李昕伊看着完工的画,真正意识到,画是有生命的。 归老先生从来没有说过关于绘画的理论,但是李昕伊却能从他的一举一动中察觉到他对绘画的态度。 他并不是在画画,他是在创造一个世界。 除了眼睛,整幅画几乎都是由李昕伊几个人拼凑而成的,画风并不统一。 但是怎么拼凑,如何拼凑,用什么拼凑,却全都是在归老先生的指点之下完成的。 尤其是最后的神来之笔。 让原本的画瞬间提升了好几个的档次。 确实可以担得起精妙二字了。 四天三夜,李昕伊简直无法想像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仿佛所有的心神都被画给拴住了。 吃过几口饭,睡过多长时间的觉,则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不仅是李昕伊,其实祝珑他们也是如此。 还记得他们第一个晚上住在一起的时候,还要相互讽刺上几句。
第105页 而今沾上枕头,就连洗漱也顾不上了。 即使祝珑依旧鼾声如惊雷,却没有人再在床上翻来覆去了。 李昕伊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了。 柳瑶和周梓还在睡梦中,祝珑和余靖却都不在。 他下床穿上鞋,小心地推开门。 一阵风拂过,带着凉意。 李昕伊坐在台阶上,看着前面的院墙。 偶有僧人从旁经过,他们看到李昕伊也并不感到惊异。 仿佛他并不存在。 但是李昕伊从画中感觉到了。 他的的确确是存在的,并且从绘画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在这个深秋时节,在西湖畔的禅房外。 他看到了自己。 第58章 孤山种梅 李昕伊本想向归老先生讨要一张签名的。 毕竟在这机会千载难逢,得了签名也能留作纪念。 然而转念一想,归老先生随便画条线可能就价值千金。 他只能忍痛放弃这个念头。 李昕伊回到寝房时,柳瑶抱着被子在发呆,而花彻雪正在整理她带的五个大箱笼。 他于是也坐到柳瑶旁边,道:“他们都走啦,你也别愣着了。” 柳瑶回过神,问:“什么时候了?” 李昕伊道:“太阳已经落山了。” 柳瑶道:“我饿了,你饿不饿?” 李昕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本来不饿的,被你说饿了。” 柳瑶于是对花彻雪道:“阿雪姑娘,你饿不饿?” 花彻雪站直身道:“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去厨房看看,应该还有剩的。” 李昕伊和柳瑶一起去厨房。 粥还有剩的,不过都凉了。 李昕伊去烧火,柳瑶热粥。 柳瑶道:“这些日子就和做梦似的。” 李昕伊塞了根柴道:“梦再长也是要醒的。” 柳瑶道:“差不多了,你不用再烧了。” 李昕伊于是站起身,道:“把咸菜也倒进去吧。” 柳瑶照做,道:“粥有点多了,一会儿你多吃点吧。” 李昕伊点头,道:“行。” 天色彻底暗下来了,只余灶膛里的火苗还在跳动。 李昕伊点亮油灯,昏暗的厨房终于亮了一些。 柳瑶盛粥,李昕伊去洗筷子。 柳瑶对李昕伊说道:“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李昕伊道:“以前怎么过,以后就怎么过吧。” 柳瑶道:“也是,只要画着画,就不至于饿死。” 李昕伊问:“那你呢?” 柳瑶道:“我想跟着归老先生学画。” 李昕伊惊讶了一秒,而后道:“挺好,我支持你。” 这下换柳瑶惊讶了,道:“我以为你会说我异想天开。” 李昕伊确实觉得柳瑶异想天开,不过嘴上却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柳瑶道:“跟着归老先生画画的感觉,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拿着画笔随心所欲地画着,是一种无拘束的畅快。” 李昕伊很明白这种物我合一,浑然忘我的感觉。 但是想要再次回到那样的境界,却是很难了,除非有老师指点着。 他道:“之前赵管家说,归老先生会在杭州留几天,你可以趁这段时间,求老先生收下你。” 柳瑶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李昕伊也笑了,问道:“那你之前是跟着谁学画呢?” 柳瑶起身收拾碗筷,道:“外祖教过我一阵子,后来他老人家过世了,我又跟着一个老乞丐学。” 李昕伊真诚地道:“祝你马到成功。” 柳瑶拍了拍李昕伊的肩,道:“谢了。” 第二天,余下的几人也各自告别了。 李昕伊拿出一小包茶叶,对柳瑶道:“朋友送的茶叶,希望能帮到你。” 柳瑶愣了一下,看着茶包哭笑不得:“这点茶叶能做什么?” 李昕伊正色道:“别小看这点茶叶,是还未张开的嫩芽叶制成的,当贡茶也使得的。” 柳瑶觉得李昕伊在吹牛,但是感动于他的真心,还是收下了,道:“空了写信来。” 李昕伊道:“你也是。” . 李昕伊离开寺院后,先去了一趟墨泉阁。 “我找刘管事。”他对伙计道。 伙计将他领到内室,这次刘管事来得很快。 李昕伊朝他拱了拱手。 刘管事回礼道:“李先生来了?请坐。” 李昕伊点头,道:“是的,我准备回景宁了。” 没一会儿,有小厮抱着个木匣子过来。 刘管事道:“这是今年卖画所得的明细,烦请李先生核对一下,是否有误。” 李昕伊核对了一遍后,道:“都没问题。” 刘管事笑着将木匣子递给李昕伊:“这是银钱。” 李昕伊知道里面有多少钱,但是掂了一下重量后,还是真心实意地笑了,道:“麻烦刘管事了。” 刘管事道:“李先生客气了。”
第106页 李昕伊小心地装好钱,看了眼墨泉阁的牌匾,离开了。 . 吴肃这两天有些疲惫。 和新结交的朋友们交际,以及留意是否有转让的店铺占据了他不少的精力。 和朋友们的交际不外乎饮茶、喝酒、吟诗、谈论。 区别在于昨日在茗香园,今日在怡翠居,明日要去万春楼。 至于店铺,吴肃觉得与其在江南这一带卖茶,不如将吴家的茶路铺到关外去。 不过因为十二年前的那场无妄之灾,让长辈们依旧对关外的那群强盗们心有余悸。 因此当他看到李昕伊时,吴肃真的是松了一口气。 他对郑叔道:“阿伊来了,店铺的事,郑叔您做决定就好。” 郑叔于是自己走了。 李昕伊看着穿戴得格外齐整的吴肃,道:“你忙的话,我过一会而再来。” 吴肃拉住他道:“不妨事。” 说着带他来到一家茶楼里。 李昕伊知道这家茶楼,他看着吴肃领了牌子,在侍女的带领下走进一间雅间。 李昕伊道:“什么茶非得在雅间喝?” 吴肃道:“好茶。” 没一会儿,侍女送上一壶茶。 吴肃给李昕伊倒了一杯,道:“你尝尝看。” 李昕伊依言尝了一口,眼神亮了一下。 吴肃打开茶壶盖,道:“你再看这茶叶。” 李昕伊看过去,只见银色针条状的茶叶在茶壶里上下浮沉。 李昕伊问道:“这是什么茶?” 吴肃道:“雪芽,很难得。” 李昕伊于是又尝了口,道:“确实别有滋味,称得上是极品了。” 吴肃道:“你觉得这样的茶我们能做出来吗?” 李昕伊道:“我们的茶是绿色的,只能做出绿芽。” 吴肃笑道:“最顶级的雪芽,又叫银针,是贡品。” 李昕伊点点头,道:“制茶的工艺繁复,能做出银针来,想必是费了好一番功夫的。” 吴肃道:“如果说我也想去学制茶,你觉得好不好。” 李昕伊不太明白,道:“你想去学制茶,那就去学吧。” 吴肃道:“我是说,我不想去上京赶考了,学做制茶,一两茶卖千金。” 李昕伊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吴肃笑道:“你觉得我做不到吗?” 李昕伊迟疑道:“这个术业有专攻,学起来需要时间。” 吴肃不再谈论这个话题,给李昕伊续了杯茶道:“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 李昕伊道:“画完啦,我来是想把衣服还你的。” 说着将包袱递给吴肃,道:“我准备回景宁了,想阿娘想念得紧,不知道她一个人是否安好,今日来是向你来告别的。” 吴肃道:“这么快?你不是说要准备在寺院长住的吗?” 李昕伊解释道:“我们人多,画得也就快。” 吴肃沉默了一瞬。 “明天就走吗?” 李昕伊道:“一会儿我去面见赵大人,明日就走。” 吴肃道:“你若是不着急的话,不妨和我一起走吧。我过两日也要回去了。” 李昕伊犹豫了一下。 吴肃接着道:“你家里有急事?” 李昕伊摇头。 吴肃道:“那你不想和我一起回去?” 李昕伊摇头。 吴肃道:“那你就留下吧。” 李昕伊道:“我得去见赵大人了,他今日休沐。” 吴肃指了指茶壶,道:“先将茶水喝完吧。” . 李昕伊想起四月的时候,赵昀特意让方均送信给他,请他来杭州。 七月的时候,他依约来了。 现在九月,他又要走了。 没来的时候,心心念念的想着。 来了,就又想着回去。 他阿娘还在景宁,梧桐乡是他家。 杭州城,也许有一日他还会经过这里,也许并不会。 李昕伊来找赵昀就是向他告别的。 赵昀送了他一小匣子的珍珠,颗颗有拇指指甲盖大小,不大,却也不小了。 李昕伊不敢收。 赵昀解释道:“这是答谢礼,这几日你们辛苦了。” 李昕伊认真地道:“能和归老先生相处几日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赵昀不再说什么,将珍珠塞进李昕伊怀里,就让管家送客了。 赵管家将李昕伊送到门外,道:“赵大人说李先生尽管在别院里住着,以后想来时也可以随时来。” 李昕伊谢过赵管家,还想将珍珠分给他一点。 赵管家哪里能要,连忙将人送上马车。 看着马车驶离了赵府,这才返身回府。 咸福客栈已经没有他们刚来时那般拥挤了。 李昕伊本想问掌柜,离二号房近一些的房间有没有空的。 但是吴肃并没有给他询问的机会。 直接将李昕伊的箱笼搬去了自己房里。 李昕伊借的别院的马车,这会儿正向车夫答谢呢。
第107页 等他答谢回来时,吴肃带着他上楼,非常自然的模样。 李昕伊想了想,还是直接说道:“隔壁应该还有空的屋子。” 吴肃道:“应该吧。” 然后他说:“你要不要躺下来歇会儿。” 李昕伊摇头。 吴肃道:“那我要出去一趟,你去不去?” 李昕伊点头。 下楼的时候,有人来找吴肃。 李昕伊没见过,但他看起来却是和吴肃熟识的模样。 隔了点距离,李昕伊忍不住悄悄打量了一番。 是个帅哥,还是一个风度气质俱佳的帅哥。 那人走后,李昕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问吴肃道:“这是哪位公子?气度不凡啊。” 吴肃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道:“同科的举子,长州高家的旁支。” 李昕伊:“……” 莫名看懂了吴肃眼神中的意思,他摸了摸鼻子道:“我们走吧。” 一路上,吴肃很直接地向李昕伊传达了他的想法。 “这些江南大族最是规矩多,当朋友可以,别的想法最好不要有。” 李昕伊没有别的想法,道:“吴举人,我们到了。” 吴肃看了一眼牌匾,走进店铺内。 没一会儿,郑叔也过来了。 李昕伊站在店铺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有商贩推着小车,碾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响音。 却是一头驴脖子上的铃铛声,叮铃叮铃。 吴肃从店铺内走出,李昕伊问道:“我们还要去哪儿?” 吴肃道:“高家公子约了去孤山,你去不去?” 李昕伊问:“你刚才不还说江南大族最是规矩多么?” 吴肃道:“那是人家里的规矩,我只是想问游孤山你去不去?” 李昕伊道:“孤山处士,梅妻鹤子,早就想去看看了。” 吴肃道:“你竟知道这个?” 李昕伊冷哼,道:“我知道这个很奇怪吗?” 吴肃笑着道:“不奇怪。” 第59章 求而得之 吴肃中举的消息传回家里,吴家人俱是欢喜不已。 就连吴父,也难得展露出一副喜悦的神色。 一家人对季先生感谢不已,因吴肃还未归家,所以谢师宴还未办,只是包了厚实的红封,并上等的茶叶,以及三十年的状元红,感谢季先生的栽培。 与此同时,上门说亲的媒婆也多了不少。 一直以来,就有不少人家盯着这位吴家长孙。 虽然吴肃少时话不多还胖,但是看在吴家家境殷实的份上,也不是没有人想和他说娃娃亲的。 只是吴老太太认为孩子养大不容易,要是家里人没看护好,一不小心夭折了,平白无故让自家孙孙担上克妻的名声,不划算。 只等吴肃长大了再说。 等吴肃再长大一些,大家发现他虽话不多,但却是性格确实难得的沉稳。 而且聪明好学,学堂里的蒋夫子曾断言:此子以后,必有才学。 这回吴肃中举的消息传来,大家更是认为夫子果然高瞻远瞩。 向来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局面,到了吴家人这里,反了过来了。 吴家人既是高兴又是为难。 都是大方贤惠的好姑娘,选择太多也很难办。 吴父和吴母之间难得出了分歧。 吴母喜欢娴静温柔的,贴心。而吴父喜欢活泼大方的,能干。 不过他们都不知道吴肃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之前也曾旁敲侧击问过一回,但是吴肃的回答含煳不清,大约他自己也并不清楚,意中人该是什么模样。 幸而家中还有老太太,吴老太太就一个意思,虽说挑的是吴家的孙媳妇,但也是要和吴肃白头偕老的。 等吴肃回来,让他自己选择他喜欢的姑娘。 还在杭州的吴肃并不知道这些,此时他正和李昕伊,还有同行的另两位士子游孤山呢。 宋时,这里住了一位隐士——和靖先生,结庐种梅,这里就成了风雅之处。 既来了杭州,自然就不能错过这里。 李昕伊走在吴肃身边,听他们谈论诗词。默不作声,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模样。 不过他既不知潜溪先生是谁,也没读过高太史的诗。 后来他们终于谈到了和靖先生。 “可惜还不到梅开之日,桂香浮动也颇美。” “若是能在此处定居,与三两好友,每日饮酒作诗,才算得上美。” 于是大家一齐笑了起来。 李昕伊看着吴肃微笑的侧脸,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在岛上走了一圈,另两人想要坐船,于是就只吴肃和李昕伊两人,沿着十锦塘走去。 之后又来到了断桥上。 李昕伊对吴肃道:“一个故事,就能让这座桥变得与众不同。” 吴肃问:“什么故事?” 李昕伊道:“求而不得的故事。” 吴肃笑了笑,李昕伊见吴肃没问,于是就主动开口道:“西湖之美天下盛名,有个人便翻山越岭,从漠北之地一路向南行,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西湖畔。就是这里。”
第108页 吴肃点点头,道:“然后呢?” 两个人走过断桥,李昕伊继续道:“这一日正值清明,由下了雨,这个人无处躲雨,正巧,一位美貌的公子经过,将伞借给了他。从此这个人便对这位俊美的公子念念不忘了。” 李昕伊道:“此时民风开放,女子穿男装之风盛行。这个人既不知道这位公子其实是个姑娘,又不知道如何将借来的油纸伞相还。这人也是个痴人,就抱着伞,日日守在这断桥上。终于有个人问他为何日日守在这里,他说借了伞无处还。” “借伞的姑娘听说了这个痴人,就让人告诉他,伞送他了无需还,痴人却不肯,仍然日日站在断桥上。后来官府也听说了这件事,就将痴人赶走了。” 吴肃道:“这又是你杜撰的吧?” 李昕伊道:“我又没什么文采,哪里就是杜撰的了。” 吴肃道:“就这样痴人就走了?” 李昕伊道:“我随口说的,其实故事还有后续。原来这痴人其实并不是人,是漠北之地的雪狼所幻化的,自然也十分英俊。他被官府赶走后,就带着伞,亲自去找那位借伞的姑娘。一来二去两人相知相守,雪狼想带着姑娘回漠北,可惜这位姑娘留恋江南的繁华,迟迟不愿离开。” “雪狼无奈,他不能在人间逗留太久,只能自己离开。正在这时,有道人发现了雪狼的踪迹,觉得他祸害人间,想要将他收伏。” 吴肃这回是真的感了兴趣,问道:“那雪狼是否被道人收服了?” 然而他们此时已经走过了断桥,这个故事却没有说完。 李昕伊道:“我也不知。不过这天看起来也要下雨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上了马车以后,天果然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将整个城市织入雨帘中。 李昕伊身上的衣服既轻便又好看,就是薄了点,一阵风颳过,他打了一个喷嚏。 吴肃见状,道:“你靠过来一些。” 李昕伊看过去,吴肃一手揽过他的肩头,像是小时候那样,两个人肩并着肩。 又抓住他冰凉的手道:“怎么不多穿一点。” 李昕伊说:“刚才还走出汗来呢,这天变得太快。” 吴肃帮着他暖手,道:“为什么要和我说雪狼的故事?” 李昕伊抬头看着他。 吴肃捏着李昕伊的手,直到暖和了一点,才放开道:“你以前就爱和我说些奇怪的故事,以前我没多想,现在总是忍不住想你说这些是什么个意思。” 李昕伊道:“一个故事,就能记住一座桥。我多说几个故事,你就不会忘记我。” 吴肃作势捏了他的脸一下,触手的肌肤柔软,他有些不自在地放开,道:“你就是不说,我也不会忘的。” 李昕伊笑嘻嘻地道:“那可不一定,你现在可是吴举人了,等来年开春甲科上了榜,那就是吴贡士了。多少家中有女儿的人家盯着你呢,等你娶了妻生了子,哪里还记得我。” 吴肃道:“就是娶了妻也不会忘了你的。” 李昕伊道:“等到那时,我就忘记你了。” 吴肃道:“那怎么办?” 李昕伊道:“那你也忘记我,这样就公平得很。” 良久,吴肃道:“我说过,你说的话我都会当真。所以我不会娶妻,你也不要再说忘不忘的话。” 李昕伊这下真的好奇起来,认真地打量他道:“你刚才还说要娶妻的。还是说,我就这么重要?” 吴肃无奈地道:“不说这个了,你那雪狼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李昕伊不肯放过他:“你之前不是说要我等你半年吗?怎么变卦得这么快?” 吴肃道:“你饿不饿?想吃什么?吃面好不好?” 李昕伊道:“我不饿。” 说着摇着他的肩膀道:“快些解释你为什么变卦了啊。” 吴肃被晃得头晕,抓住他的手,捞在怀里。 “那你先把雪狼的故事讲完。” 李昕伊这下终于安静下来了:“真的?” 吴肃道:“我何时欺骗过你?” 李昕伊说:“你昨日还说自己过两日要回家学做一两千金的茶,今日却和那位长州高家的旁支说过两日要上京赶考。吴举人,你的这两日可真忙啊。” 吴肃解释道:“两日是虚指。先回家再进京,回来以后学制茶,并不冲突。” 李昕伊道:“怎么说都是你有理,反正你想变卦就变卦。” 吴肃道:“我若娶了你,你难道就不是妻了吗?” 李昕伊以为自己耳鸣,或者臆想过了头,“刚才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吴肃却是不肯再说了,道:“雪狼的故事还讲不讲了?” 李昕伊早就忘记什么雪狼不雪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自己讲到哪里,道:“那个道人名叫苦兮,虽然只修行了几十年,但他天生根骨佳,又修行刻苦。更难得的是,他师从青海道人,颇学了一些本事。他要收伏雪狼,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做足了准备。” “不过雪狼也是自幼就开始修行,漠北冰天雪地,环境恶劣,雪狼一族却能在那里生存,可见并不一般。苦兮道人是为收伏雪狼而来,斗法时难免束手束脚。而雪狼却是为了保护自己和活下来,斗法时怎样活命怎样一来。一时之间,苦兮竟奈何不了雪狼。”
第109页 “苦兮已年过半百,若修为再不精进,百年之后只能身陨。收伏雪狼是他修行的重要机缘。他和雪狼斗法而落了下乘,终于惊动了青海道人。” 说到这里,李昕伊停了下来。 吴肃看着他,道:“怎么不继续说了?” 李昕伊道:“太长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不如你先和我解释一下,你为何变卦吧?” 吴肃脸色一变,正巧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传来了郑叔的声音:“少爷,路被阻住了。” 吴肃打开车门,一阵冷风颳了过来。李昕伊连忙找出伞来,两人一起下了马车。 天色阴沉沉的,又下着雨。 李昕伊给吴肃撑着伞,看到眼前的场景时,万分惊讶。 地上躺着三个人,雨水不仅没有沖刷掉血迹,反而更让它蔓延开来。 吴肃拍了拍李昕伊的胳膊,低声道:“你先回马车上,这里有我和郑叔。” 李昕伊没走,反而拉着吴肃躲到一边。环顾四周,这条路上空得很,除了他们,此时竟没有任何人。 “怎么办?”李昕伊问道,“我们怎么报官?” 吴肃道:“得先看看人是不是还活着。” 李昕伊心里害怕,但还是道:“我去,你在这里等着。” 吴肃拉住他,郑叔上前挨个儿探了探鼻息,回头道:“都没气儿了。” 第60章 离开杭城 遇上这样的事,三个人都始料未及。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报官。毕竟这件事太不寻常了。 吴肃拽着李昕伊的胳膊,两个人一同上了马车。 正在这时,一小队官兵过来了。 作为目击者,吴肃他们三个连同马车被一起请去了官府。 因吴肃是今年新科的举子,因而几个人只是被盘问了几句后,当晚又被客客气气地送了出来。 街上没什么人,郑叔将马车行驶出了骑马的速度,终于在宵禁之前赶回了咸福客栈。 栗色马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郑叔心疼它,餵了不少好料。 走了一天又受了惊吓,李昕伊疲惫不已,连吃晚饭的心情都没有了。 但是等躺在床上,李昕伊又无比清醒,只好起身穿上鞋子,下楼去找吴肃。 吴肃和郑叔都在,见到李昕伊下来,吴肃道:“你既然下来了,也吃点吧。” 李昕伊点头,要了一碗粥吃着。 几个人又谈起了关于死去的那三个人。 李昕伊道:“我们到时,显然他们已经死去多时,为什么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郑叔道:“也可能是有,只是躲起来了,否则官府不会来得这样快。” 吴肃道:“别想太多,这事与我们无关,我们明日就回景宁。” 李昕伊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回房间后,他还是忍不住对吴肃道:“就这样死去了三个人,实在是太奇怪了。” 吴肃道:“或许是斗殴,也可能是寻仇,不管如何,都不是我们能沾染的。” 李昕伊明白吴肃的意思,他也没有要沾染的意思,只是骨子里还有点人道主义精神在作祟。 不过他连这三位死者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这点所谓的人道主义精神就有些可笑了。 李昕伊从箱笼里取出被子,吴肃看了他的被子一眼,道:“你这被子太薄了,一会儿盖我的。” 李昕伊愣了愣,爬上床,将他和吴肃的被子换了过来。 吴肃洗漱过后,吹灭了蜡烛,上了床。 今夜风大,窗户紧闭着,但还是能听到外面的雨声。 李昕伊躺在里面,小声道:“我还以为你以后都不愿和我靠在一处了呢。” 吴肃闭上眼,没说话。 李昕伊又道:“你今日为什么变卦呀,你不是说要我等你半年吗?” 吴肃道:“明日还要赶早呢,早些睡。” 李昕伊道:“你不想听苦兮道人和雪狼的故事了吗?” 吴肃笑了声,道:“快些睡罢,免得明日起早了头痛。” 又过了一会儿,李昕伊道:“我觉得这被子还是有些薄。” 吴肃嘆了口气,将自己的被子拉过去,盖在李昕伊的被子上。 李昕伊有意想将自己的被子分给吴肃一点,却被吴肃连人带被都抱住了。 李昕伊这下一动也不敢动了。 没过一会儿,吴肃就听到了一阵平缓的唿吸声。 他收回自己的胳膊,黑暗中,他看不清李昕伊的脸,但却能感受到他在身边的温度,真是令人感觉奇异。 李昕伊大约是累着了,一晚上都睡得很老实。反正他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了。 吴肃见他醒来,道:“我们要走了,给你买了早点,一会儿去马车里吃。” 说着,就将床上的被子抱走了。 李昕伊愣着神,直到发现鞋子怎么也穿不进去时,才意识到自己将鞋子穿反了。 他几乎梦游一般跟在吴肃身后,爬上马车,三人离开了杭州城。 看着城门越来越远,李昕伊才收回自己的脑袋,有些闷闷不乐地咬着吴肃买的早餐。 李昕伊道:“我还是觉得昨天遇上的事不一般。”
第110页 吴肃道:“你看到城门口上贴的通缉令了吗?” 李昕伊自然是看到了,道:“是那几个劫匪做的?” 没等吴肃回答,他又道:“哪里能这么快就寻到嫌犯呢?” 吴肃哭笑不得,道:“能被贴在城门口的穷凶极恶之人不是最可怖的,真正可怖的是正大光明地想让人死,而那人却不得不死。” 李昕伊被吴肃说得浑身发毛,道:“那也不能将律法视为无物吧?” 吴肃没与他纠结人情与律法的问题,只是道:“若死者只是普通人,那倒没什么。若其中有一人身份不一般,我们就是离开了杭州城,也会立马被人叫回去的。” 李昕伊道:“既然我们什么也做不了,那就祈祷吧?” 吴肃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李昕伊诧异:“那我能做什么?” 吴肃道:“读书啊,学习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昕伊认真道:“你认真的嘛?” 吴肃学着他的样子,问:“你认真的吗?” 李昕伊点头,吴肃也跟着点头。 李昕伊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祈祷,你读书吧。” 看着李昕伊一脸正经的样子,吴肃忍不住笑了出来,而且一笑就停不下来了。 李昕伊不知道吴肃为何突然发笑,看他笑得那么开心,只好也跟着笑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都因对方傻笑的样子而乐不可支。 不知道是不是李昕伊的祈祷有用,一直过了萧山县,也不见有人追过来。 吴肃终于放下一点心来。 本来赶路是极其枯燥的事,但是吴肃竟觉得只他们两个人,只每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心里也会莫名觉得畅快。 有时甚至不需要说话,只看着李昕伊这个人,就会想世上为什么会有这般可爱的人,不论是亮晶晶的眼睛还是红润的嘴唇,还有对他那点似有若无的依赖,都甚合他的心意。 吴肃虽然未经人事,但是这种奇特的感觉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却很清楚。 不过他此时还不能给李昕伊回应,他看着李昕伊柔和的侧脸,心道:“再等我一会儿,无需太久,就一会儿。” 路上又下了几场雨,等进入了金华府,天气才好一些。 天气一好,李昕伊就想找点事做。 他屁`股都坐得发麻,挪了挪怎么放都觉得不对劲的腿,对吴肃道:“你莫要看坏眼睛了。” 吴肃以为李昕伊又是要问他变卦不变卦的事,于是不理他。 李昕伊道:“我有很多的故事,你想听哪个?” 吴肃仍旧垂头看他的书,道:“哪个都不想听。” 李昕伊按他肩膀:“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吴肃终于合上了书本道:“是你说的太长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李昕伊也不介意道:“那等我们回到景宁之时,岂不是刚好能说完这个故事?” 吴肃递过水囊,道:“那请李先生先润个喉吧?” 李先生于是接过来喝了一口水,开始和吴肃说那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故事。 他们这边气氛活泼欢快,在梧桐乡的吴家人却忙碌起来了。 吴肃还在杭州时就寄了封书信回家,算算日子,再过四日吴家的举人就要还乡了。 吴家人的请柬已经发了,乡亲们也很捧场,一场谢师宴比婚宴都还要热闹。 不过这的的确确是场喜事,吴肃中举,梧桐乡里的人都骄傲得很。 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就和自家的子侄一样,对有些人而言,吴肃比那些不成器的子侄还要亲近呢。 眼看着谢师宴的排场越来越大,吴三叔觉得太张扬了不好,忍不住劝吴父道:“咱们阿肃还是要考进士的呢,这宴席既是为了谢师,就不宜太热闹了。” 吴父不以为然地道:“我心中有数,这样的排面不算什么。” 吴三叔还要说,吴父却摆摆手,正好有人来拜访吴父,吴父转身走了。 吴三叔无法,只好去找吴老太太说去。 吴老太太年轻时就是个性格热烈且张扬的,现在年纪大了,更是喜欢热闹。 她对吴三叔道:“肃儿能中举,这是天大的福气,排场再大请的也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不必太过谨慎了。” 吴三叔道:“可是肃儿很快就要上京赴考的,这个时候低调些才好。” 吴老太太笑道:“那我们就更得摆得热闹些了,庆贺咱们肃儿扶摇直上、鹏程万里。” 跟自己的母亲与二哥都说不清楚,吴三叔也很无奈。 他已经尽力了,说多了别人会以为他别有用心,只好作罢。 李昕伊和吴肃刚回景宁,就见方叔牵着马,立在城门口。 原来是接吴肃的。 吴肃道:“咱们既然住得近,你回去后记得来找我。” 李昕伊故作不解,道:“故事已经讲完了,我找你做什么?” 吴肃还要再说话,外面方叔过来了,道:“可算是到了,老太太叨念了许久,就怕你们赶不上呢。” 吴肃下了马车,问:“什么赶不上?”
第111页 见到吴肃身后的李昕伊,方叔笑道:“李先生也在。是这样的,老太太摆了宴席,庆贺少爷中了举呢。” 吴肃皱了皱眉,道:“我们回去再说。” 方叔牵着马,本意是想让吴肃骑着马回去,他道:“老太太惦念得紧,少爷要不要骑马回去?” 吴肃道:“不用,我们先送阿伊回家。” 方叔这得自己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马车一侧。 李昕伊家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大黄狗兴奋不已,抬起前爪就往李昕伊身上扑,在他身上留下好几朵灰色的梅花爪印后,尾巴摇得飞快。 李母听见大黄狗的叫声后,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李昕伊也是喜不自胜。 她招唿吴肃道:“阿肃也来啦,中饭在婶母家里吃吧。” 吴肃还没说话,李昕伊替他道:“阿肃家里也等着他回去呢,他现在忙得很,咱们过两日再请吧。” 李母想着确实是这个理,于是不再坚持。 吴肃却道:“婶母邀请,我是一定要来的。不过现在确实得先回去拜见祖母和恩师。” 李母笑着道:“路上慢走。” 小黄、小黑、小白和阿翠都在,李昕伊伸出手爪就想摸摸它们,除了一如既往懒的小黑,其他三只猫都对他敬而远之。 李昕伊摸着小黑光滑油亮的猫,道:“我走了这许久,小黑想不想我呀?” 小黑:“……” 它起身,趴到另一张矮凳上睡去了。 大黄倒是真的想他,一直围着李昕伊转悠。 李母道:“别摸猫啊狗的,快去换件衣服,洗洗手吃饭了。” 李昕伊应了声,进屋换衣服去了。 第61章 行止得宜 吴肃中了举,吴家人要摆宴席的事,李母也是知道的。 吴家人送了不少请柬,一户一张,说是让所有人都过来,但李母一直寡居,这样热闹的场景她是不去的。 但是现在李昕伊回来了,李母就把请柬递给李昕伊,道:“娘收到请柬,明日的宴席你去。” 李昕伊接过,看着请柬上的字,点点头道:“好。” 李母于是去将她新做的衣裳拿过来,让李昕伊试穿。 深蓝色的棉袍,式样简单,但是针脚细密,十足的耐穿。 李母笑道:“衣料厚实,大小也刚好,穿着最合适了。” 李昕伊穿了一会儿就将衣服脱下,道:“阿娘以后别再做衣服了,劳累又伤眼。” 李母道:“我不做,你哪有衣服穿?” 李昕伊道:“您不是教我量体裁衣了么,以后我自己做。” 李母听着李昕伊的大话,笑了笑,没有反驳他。 李昕伊将自己带来的箱笼打开,一样样的拿出他从杭州带来的东西。 “阿娘,这是西湖藕粉,这是龙井茶叶,这个是杭绸,您摸摸这料子。” 李母摸了摸道:“我们这样的人,哪里穿得了绸缎,你买这东西做什么。” 李昕伊笑着道:“阿娘您想穿就穿,不想穿也可以卖掉换钱。” 李母嘱咐道:“杭绸就算了,藕粉和茶叶记得送一些给吴阿公他们。你不在的时候,吴参来了好几次。” 李昕伊愧疚起来,半蹲在李母身前,捧着她粗糙的手掌,将脸埋了进去。 他有些闷闷地说道:“阿娘,儿子不孝。” 李母安慰他,道:“你大了,自然是要离开阿娘的,哪有孩子一直依附着父母的。” 李昕伊道:“当然有,儿子都是要和父母过一辈子的。” 见李昕伊还是蹲着不肯起身的样子,李母道:“天就要黑了,你还去不去你吴阿公家?” 李昕伊这才抬起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然后道:“来得及呢,我这就过去。” 李母看着李昕伊离去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嘆了一口气。 · 李昕伊来得不巧,吴阿公约了人钓鱼去了,在家的只有吴阿婆和吴参,以及吴参的妻子。 不过两三个月未见,吴参就不是以前的孤家寡人了,他已经有了妻子。 对此,吴参解释道:“是早就定亲了的,最近才完的婚。” 李昕伊道:“我来得晚了,没能在婚礼之时祝贺吴二哥。我回去就补个红封来,祝贺吴二哥新婚大喜。” 吴参连忙拉住他道:“婚礼已经过去了,而且你连喜酒都没吃上一杯,哪里就能要你的红封?” 他看着李昕伊手上提着的东西,问道:“你这一趟回来,都带了哪些好东西?” 李昕伊道:“也没有多稀罕,就是觉得新鲜,就想带过来给阿公尝一尝。我不在家的时候,阿娘多亏有阿公还有二哥你的照看了。” 吴参笑着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哥,这就是哥应该做的。咱不说客气话,你这趟回来,应该不走了吧?” 李昕伊想到几年前狼狈离开的场景,不由地想笑,他道:“想去一趟京师。” 吴参讶异:“京师?你要去京师做什么?” 李昕伊道:“不做什么,就是想看看天子脚下的风土人情。”
第112页 吴参不贊同地道:“本来这话不该由我来说,只是你先是去了处州,后又去了杭州,虽没在家,但是即使回来也就是几日的事。可你现在要去京师,这一路得走多久。你不能总在外面漂着,心得回到家里来。” 李昕伊笑道:“我只是这么一说,也不一定真要去。我以为二哥你会贊同我多出去看看呢。” 吴参道:“你也不小了,翻年就二十了,一直也没个着落。这样不好,要不我让你嫂子帮着留意一下?她娘家那边认识好几个待嫁的姑娘。” 李昕伊有些尴尬,道:“我翻年才十九呢,二哥莫要给人胡乱添加岁数。这事我阿娘会帮着留意的,就不劳烦二哥了。大哥呢?还在外面走商吗?” 吴参想起自家大哥一年时间有大半年都在路上,也嘆了口气道:“大哥两个月前来信说,冬至前会回来。” 李昕伊没再说什么,又和吴参谈了几句明日吴家要举办的宴席的事,就离开了吴阿公家。 · 第二日,李昕伊一大早起来,穿上李母新做的深蓝色的棉袍,就去找吴参。 他去时,吴参正在吃早饭。见李昕伊来,忙指使着妻子给李昕伊也盛一碗。 李昕伊摆摆手,道:“我吃过了才来的,嫂子不必麻烦了。” 吴参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李昕伊道:“还不是我阿娘,生怕我起迟了惹人笑话,还担心我嘴笨说不来话。阿娘说二哥是个稳妥的,让你多牵扶我呢。” 吴参笑道:“不过是吃点酒,哪里有需要牵扶的地方。” 总算等吴参吃完了早饭,两人一起走去吴肃家。 吴肃家此时热闹得很,正厅里坐着吴父和吴三叔,正陪着客人说话。 李昕伊拽住吴参的胳膊道:“这会儿是不是太早了些,我们要不迟一点再过来?” 吴参道:“你看正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了,哪里就早了?” 李昕伊站着不肯动,道:“二哥你自己去吧,我出去转一圈再来。” 吴参笑话他道:“你莫不是生了怯?都是认识的人,就算不认识,咱们过去聊上几句就熟识了。” 吴肃也在正厅里陪着说话,远远地就看见李昕伊和吴参在外面拉拉扯扯的。 因两个人离得远,旁人以为这两个在说什么私密话,竟没人上前打扰他们。 吴肃坐了一会,实在坐不住了,于是藉故走了出来。正巧让他看见李昕伊往回走的样子。 吴肃心里有些复杂,吴参见吴肃出来,就要和他攀谈。 但是吴肃此时眼里只有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心不在焉地道:“抱歉,失陪一会儿。” 李昕伊一边往回走,一边自我唾弃。他确实是胆怯了,心中有愧,甚至于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做不到若无其事地走进吴肃家里,装作寻常而又平凡的青年人,送上最真切的祝福。 吴肃终于追上了李昕伊,喊他的名字:“阿伊!” 李昕伊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越走越快,最后竟跑了起来。 吴肃:“……” 他顾不上自己的行止得不得宜了,只得也跑起来,然后一把抓住李昕伊的手臂。 李昕伊吓了一跳,见是吴肃,才松了一口气,道:“你怎么在这里?” 吴肃喘着气道:“那你又跑什么?” 李昕伊看着吴肃涨红的脸,觉得分外好笑,道:“你衣服皱了,头髮也散了。” 吴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样,道:“都来了,做什么往回走?” 李昕伊不答,只说:“你这样子不成,我给你束髮,替你更衣吧。” 吴肃带着李昕伊,从侧门进去,一路来到东厢房。 这不是李昕伊第一次来到吴肃的卧房,但是看到屋内的陈设,他还是有种自己来到吴肃的私人空间里的感觉。 吴母早就为吴肃准备了好几套新做的外袍,他随意挑了件竹青色的,但是瞥到李昕伊身上的衣服,又将竹青色换成了宝蓝色。 扯下头上的髮带,吴肃端坐在铜镜前,道:“来吧。” 李昕伊拿起梳子,给吴肃梳头。 吴肃的头髮又粗又密,披散下来的时候都可以垂到腰际,他费了一点功夫,才将吴肃的头髮扎成一束髻。 看着铜镜里自己的面容,吴肃道:“老师的意思是提前为我加冠,还赠了我表字。” 李昕伊问道:“什么字?” 吴肃道:“子谨。老师说君子谨于言而慎于行。” 李昕伊道:“子谨,恭贺你中举。” 吴肃站起来,看着李昕伊认真道:“那我也赠你表字可好?” 李昕伊笑着道:“我要字做什么,喊我名就好,没什么不方便的。你耽搁了太久了,前厅的人都在等你呢。” 吴肃也知道这个时候离不了他,只能道:“宴席结束后我来找你,你不能再跑了。” 第62章 知慕少艾 吴肃走后不久,李昕伊也来到了正厅,随便选了一处坐下。 “真是年少有为啊。”有人道。 “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小子要是有吴举人的一半稳重,我就是做梦都要笑醒了。”又有人说道。
第113页 “他们家的小子个个都争气,你可是羡慕不过来的。”另一人笑着说。 李昕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即使他不想听,周围人的声音也还是钻入他的耳朵。 吴肃过来了,宝蓝的颜色衬得他身材修长,面如冠玉。 吴肃又走了,一举一动之间,端方大气,颇有君子之风。 席间也有和李昕伊攀谈的,但是大多数人看他年纪小,又未加冠,以为他是代替自己家中的长辈前来的,因此也不怎么和他说话。 李昕伊倒落了个清静,仿佛他参加宴席真的只是来吃酒的。 就这样,就着周围人对吴肃的夸奖声,等宴席结束后,他已经有些醉了。 吴参看着李昕伊格外红润的脸颊,有些愧疚,李昕伊本来是指望他“牵扶”一下的,结果直到宴席结束后,他才想起他来。 吴参搀着李昕伊的胳膊,想要带走他,无奈李昕伊虽然有点微醉,嘴里也一直嘟囔着“这就走”,但是身子却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最后,李昕伊道:“吴二哥你先走吧,我头有些晕,让我缓缓。” 吴参无奈,眼看着宾客们都走完了,再留下去就太不像话了,只好轻声哄道:“这里太闷了,我们去外面透透气吧。” 李昕伊听了,觉得确实很闷,就站起来要往外走。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喝醉了,反而是有点兴奋,又有点飘飘然。 吴参不满道:“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合里喝这么多酒?” 李昕伊没听清,耳朵就要往吴参嘴上贴,这才听清了后面两个字。 他口齿还是清晰的,就是说得有些慢,一字一句地说道:“不多的,我只喝了两杯,还剩下半壶酒呢。” 好在李昕伊酒品还可以,除了迟钝些,走直线没问题。 吴肃送走客人以后,就来找李昕伊。 不巧的是,他又看见李昕伊整个人往吴参身上贴的样子。 之前他们两个拉来扯去的时候,他还只是心情复杂。这会儿已经是有些气闷了,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走到李昕伊跟前,道:“我有话和你说。” 李昕伊一看到吴肃,眼睛都亮了。 吴肃对着吴参点头示意,拉着李昕伊就要往外走。不过李昕伊一时没站稳,趔趄了一下,吴参连忙扶住他,道:“他似是喝多了酒,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吧。” 李昕伊只是大脑迟钝了些,理解能力没问题的,连忙道:“只两杯,没多喝。” 吴肃看了吴参一眼,拉着李昕伊走了。 李昕伊本来只是微醉的,但是吴肃拽着他的衣袖,一路往东厢房里走。 这么一通走下来,又吹了风,李昕伊原本只醉了两分,等停下来时,已经醉了五分了。 吴肃看着李昕伊喘着气的样子,眼神不由地柔和了起来,他闻着李昕伊身上的酒气,道:“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他看到桌上摆的橘子,于是剥了橘子皮,递给李昕伊道:“你先吃点橘子,我去给你倒碗蜂蜜水来。” 吴肃回来得很快,李昕伊刚吃了橘子,蜂蜜水就来了。 喝过蜂蜜水的李昕伊并没有完全清醒,只是坐直了发着愣。 吴肃给李昕伊剥着第二个橘子,若无其事地道:“你和吴参,很熟吗?” “吴二哥?”李昕伊想了想,一字一句地道,“他人很好的。” 吴肃:“!” 他下手略重了些,不小心剥到了橘子肉,汁水四溢,眼看这个橘子废了,吴肃只好又换了个橘子剥着。 “那你喜欢他吗?”吴肃问道。 李昕伊歪着头思考了一会,然后认真地道:“挺喜欢的。” 吴肃:“!!” 又一个橘子剥烂了,他只好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和桌子,暂时放过了那些无辜的橘子们。 吴肃这下看着李昕伊的眼睛,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李昕伊点了点头。 吴肃松了口气,正要还想继续问时,就听李昕伊接着道:“不喜欢。” 吴肃:“……” 他不和喝醉的人计较。 事实上,吴肃也在宴席上喝了不少的酒,他按了按额角,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种说不出的可笑来,像是四岁的孩童才能做出来的事。 他沉默了半晌,看着李昕伊通红的面颊,道:“老师说上京宜早不宜迟,最多两天,我就要走了。” 李昕伊听清了他的话,脑中有许多扯不清的思绪,分明有很多话想说,到了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吴肃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你同我一块儿去么?” 李昕伊自嘲道:“我去京师能做什么?” 吴肃也不知怎么回答,最后道:“你也累了许久了,在我这里躺一会儿么?” 李昕伊摇摇头,道:“最近路上不太平,你出门记得多带些人。” 吴肃道:“我会的。” 又过了一会儿,两人无话,李昕伊正想提出告辞时,吴肃道:“我等会儿去沙湾镇见一见琼枝兄和佩灵兄,你也一起去吧?”
第114页 李昕伊想起他们两个人,之前在杭州城里受他们两个人的照料颇多,但是真要见他们,他却觉得没什么话好说的。 见李昕伊摇头,吴肃难得露出了一点失落的神色,因为只是一闪而过,因而迟钝的李昕伊并未发觉。 李昕伊道:“那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 这话说起来竟有了一些诀别的意味在里面,吴肃不爱听这类的话,只当没听见,道:“你好好休息,我隔日就去你家。” 李昕伊不再说什么,离开了吴肃家。 吴肃自己呆坐了一会儿,想到今日宴席来了许多人,昔日的同窗以及许久没走动的亲朋都来了,也不见林豫谨和焦若柳的身影。 想来是并不想见他了,那么又何必上门讨嫌呢。 吴肃想着,又去找吴老太太去了。 吴老太太正坐在花厅的圈椅上,手上绕着一圈佛珠,嘴里叨念着佛经。 吴肃走过去,坐在吴老太太身边,道:“祖母在念着什么呢?” 吴老太太见是吴肃,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道:“《金刚经》,人老了,就爱念些佛经上的谒语。” 吴肃认真地道:“祖母没有老。” 吴老太太笑着,没有反驳吴肃的话,只问道:“你难得来找祖母,可是有什么事?” 吴肃在心里犹豫了半晌,而后道:“宴席上的时候,我听祖母说起了舅公家的表妹。” 吴老太太似是回忆了一会儿,道:“不仅有你舅公家的这位表妹,我这边和你父亲还有几个人选。” “我和你母亲看中了好几家。”吴老太太说着捏着手里的佛珠,对吴肃道:“你去唤你母亲过来,我们正要问你呢。” 吴肃正想说话,吴老太太只挥手示意吴肃,让他去将吴母唤来。 吴肃无奈,只得去找自己的母亲。 吴母正在厨房,和吴三婶一起清点餐具。见吴肃过来,惊讶道:“肃儿有什么事?” 吴肃道:“是有些事想和母亲还有祖母商量。” 吴母看向吴三婶,吴三婶道:“这里有我就够了,大嫂只管自己忙去。” 吴母于是随着吴肃来到花厅。 吴老太太道:“咱上次勾画的册子还在么?” 吴母马上意识到这个勾画的册子指什么,道:“还在呢,我这就去取来。” 吴肃难得的红着脸沉默着,吴老太太见状道:“这有什么值得害羞的,正是要现在说清楚明白了,将来才不会后悔。” “祖母说的正是。”吴肃点头道,“孙儿正是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才想来问祖母的。” 吴老太太放下手中的佛珠,看着吴肃。 吴肃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一字一句地道:“孙儿有意中人了。” 吴老太太诧异道:“什么时候的事?” 吴肃道:“在杭州城的时候。” “可是哪家的长辈看中你了?”吴老太太问道。 吴肃不擅于说谎,而且在吴老太太面前,他也做不出撒谎这种事,道:“不是长辈,是平辈。” “那你们可有私定终身?”吴老太太接着问道。 吴肃摇了摇头,道:“因还没和家里说起过,所以不曾有。” 吴老太太松了一口气,终于道:“那是哪家的姑娘,哪里人氏,姓甚名谁?” 吴肃虽然早就知道这个问题逃避不了,但真的到这个地步时,他还是并不想贸贸然地说出李昕伊的名字。 这时,吴母携着一卷册子过来。 “母亲,都在这里了。”吴母道。 吴老太太这时却没了兴致看册子上勾画的名字,只是看着吴肃。 吴肃道:“可以给儿子看一眼么?” 吴母笑道:“快拿去吧。” 吴肃接过来,展开册子,只见上面记录着好几户人家的姑娘,姓甚,家中排行第几,甚至连性格和外貌都有记录,非常详细了。 他匆匆浏览了几眼,又将册子合上。 吴老太太嘆了口气,指着册子对吴母道:“肃儿有看上的姑娘了,咱算是白忙活了。” 吴肃有些窘迫,不知道该说什么。 吴母有些惊讶,忙不迭地问出了和吴老太太一样的问题:“哪家的姑娘?芳龄几何?你们怎么认识的?” 吴肃道:“就是普通人家的,比我大半岁,很早就认识了。” 吴母嗔怪道:“既是早就认识,为何不早说?” 吴肃道:“也是最近才确定自己的心意的,以前并未曾想过这些事。” 吴老太太道:“比你大半岁,这年纪就有些大了啊。” 吴肃忙道:“他自幼没了父亲,母亲偏宠一些,因此就在家中留得久些。” 作者有话要说:  merry christmas! 第63章 很喜欢你 吴母道:“年纪大些不妨事,但就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你也要告诉我们名姓,我们才好相看啊。” 吴肃明白吴母的意思,道:“确实是好人家的,只是我不方便透露名姓。” 吴老太太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不解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不说我们怎么和对方家里商讨迎亲的事宜?”
第115页 吴肃嗫嚅了下,道:“我暂时……不想成婚。” 吴母和吴老太太互相对视了一眼,吴母道:“你如果不迎娶人家,那人家要是嫁了别人,你要如何自处?” 吴肃低着头,愁眉不展。 吴老太太见状道:“你既中了举,前途不可限量。不是我自夸,想嫁你的姑娘能从家门口排到溪滩边上,你不一定非得只看上人家。” 吴肃摇摇头,道:“他是不一样的。除了他,我不会再看上任何人。” 吴母道:“既然是肃儿你喜欢的人,那就一定有过人之处。我们也不是古板不同情理的长辈,反而是你最亲近的人。你有什么苦恼,不能和我们说的呢?” 说到动容之处,吴母甚至红了眼眶。 吴肃只摇了摇头,道:“老师命我这两日也不能忘记勤勉,我先去温书了。”说着向吴母和吴老太太行了礼,告退了。 吴母看着吴肃离去的背影,忧心忡忡地道:“既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又比肃儿大了半岁,等肃儿赶考回来,那孩子怕是早就嫁人了吧。” 吴老太太道:“那孩子若是同意,肃儿早就请我们下聘了。这缘分之事不好说,且等肃儿赶考回来再说吧。” 吴母道:“肃儿和他父亲一样执拗,就怕他非那女孩不娶,若那女孩嫁了旁人,肃儿就能做出打一辈子光棍这样的事。” 吴老太太道:“他既要做官,就不会不娶妻的,你且放宽心罢。再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吴母嘆了口气,转而就把这件事跟吴父说了。 吴父听了以后,眼睛都瞪大了,当即就要找吴肃过来训斥。吴母连忙拉住他,道:“天都黑了,肃儿忙了一天,你去打扰他休息做什么?” 吴父道:“你听听他说的都是什么话?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他挑三拣四的地方?” 吴母秀眉一竖,冷道:“这么说你当年娶我也是长辈的意思了?那你之前说什么对我一见钟情都是哄我的?” 吴父涨红了脸,想反驳又不好意思,不反驳又怕吴母生气,这一着急都忘了刚才说要训斥吴肃的话,忙道:“这哪里是哄你的,都是我掏心挖肺真心实意说的话。” 又接连说了许多的好话,吴母的眉头才渐渐放下。 . 之前喝的蜂蜜水以及吃的橘子像是起了效果,让李昕伊保持着一种既兴奋又清醒的状态,使得他回家以后,一直追着猫狗玩闹,或者戏弄家里的芦花鸡。 芦花鸡是李母的宝贝,向来过得滋润,每日都能下六七个蛋呢,结果现在被李昕伊撵得鸡毛到处飘。 李母心疼道:“你撒什么疯呢,可别把鸡吓坏了。” 李昕伊反省了一下自己,确实觉得刚才的行为过分了,示好着要去揉揉鸡头,结果母鸡飞快地扇着翅膀,“咯咯”地叫着逃离了李昕伊的魔爪。 李昕伊被李母赶进了卧室,他只好铺开宣纸,又磨了墨,准备开始作画。 之前与归老先生一起作画的经歷还歷歷在目,除了那种心无旁骛、忘我的境界以外,一种回归自然,浑然天成的作画方式也让他获益匪浅。 对现在的李昕伊而言,任何作画技巧都是次要的,最首要的是得先去画,勤勉地画个三五年,等若有所悟以后,再去学什么谢赫的“六法论”,以及其他名家的绘画理论,一点即通。 李昕伊一画就画到了傍晚,晚霞漫天,漂亮的色彩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了进去。李母在厨房高声喊着李昕伊的名字。 “就来!”李昕伊应道,放下了手上的画笔。 “天都黑了,再作画就伤眼睛了。”李母嘱咐道,说着夹了鱼眼睛给李昕伊,“吃这个明目。” 鱼目能不能明目李昕伊不知道,但是他看着白色的鱼眼珠,觉得要下咽着实有些困难,道:“我记得阿翠就挺喜欢吃鱼的,我分一点给它吧。” 他举着筷子,向阿翠招手。阿翠“喵”了一声过来了。 李母没好气地道:“鱼目补心又益气,你不爱吃给我罢。”说着夹走了鱼眼珠。 李昕伊讨好地夹了鱼肚子上的肉给李母,并不反驳李母的“鱼目补心益气”理论,道:“阿娘也多吃些。” 李母道:“今天宴席上都吃了什么?怎么喝了那么多酒?” 李昕伊道:“就喝了几口,那酒初尝时味道偏淡,但是回味醇厚,后劲很足。喝的时候不觉得,喝完以后就上头了。” 李母道:“你爹以前也爱喝酒,每日都要打上三两酒回来喝,你不给他喝,他还要生气呢。” 李昕伊很少听李母说起过李父,笑道:“是么?不过酒喝多了伤身。”然后向李母说起了宴席上的菜。 “阿娘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就去厨房讨一些好吃的带回来给阿娘尝尝了。”李昕伊道。 李母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道:“我还缺那一口吃的么,你可莫要做出这种讨嫌的事来。” 李昕伊道:“我没做呀,倒是有人做了呢。” 李母正色道:“不管别人有没有做,你自己要行的正端的直。”
第116页 李昕伊忙点头应是。 晚饭后,李母洗碗,李昕伊给大黄狗还有阿翠们餵饭,一边道:“阿娘忙活一天了,这两口碗就我来洗吧。” 李母拒绝道:“你洗碗太费水了,用不着你。” 李昕伊道:“今日不洗,明日我也是要洗的。” 李母没理他,动作麻利地将两口碗洗净擦干,塞进碗柜里,道:“你总是要离家的,哪里能一直陪着我呢。” 李昕伊道:“阿娘为何这样说,儿子会一直陪着你的。” 李母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说着又道:“你说要洗碗,将狗盆和猫碗都洗了罢。” 李昕伊无奈,只好为自家的猫猫狗狗洗碗。 李母坐在一旁看着李昕伊,道:“我听你吴二哥说,阿肃就要进京赶考了,你是怎么想的?” 李昕伊不解,对李母道:“我没有怎么想啊。” 狗盆里不知粘了什么东西,用指甲都抠不下来,李昕伊只好拿了丝瓜络,用力地刷它,道:“希望阿肃金榜题名吧,这样我们梧桐乡也能称作是进士之乡了,多有面子。” 李母道:“你不想和吴肃一起上京么?” 李昕伊终于将狗盆刷干净了,回道:“我去京城做什么,我在家里很自在啊。还是说阿娘你嫌我了,要赶我走?” 李母微微嘆息了一声,没有答话。 李昕伊将猫碗也刷赶紧了,又倒了点清水,供自家宠物渴时饮用。 芦花鸡们已经进窝了,鸡食是早就餵过的,李母举着油灯,确认了六只母鸡都在,这才回了屋。 李母举着油灯进来时,就看到李昕伊衣服也没脱,只坐在床沿上发着愣,她奇怪道:“你怎么不点灯?” 李昕伊笑了笑,起身将凳子拖过来,道:“费油。” 李母摇摇头道:“我不坐。我来就是问你被子是不是薄了点,要是觉得夜里冷,就将厚被子拿出来盖。” 李昕伊道:“还好,不冷。” 李母道:“明日天晴的话,就可以将被子拿出来晒了。” 李昕伊点头,道:“好的。” 李母看着灯下自家儿子略显失落的模样,终是坐在凳子上,轻声道:“和吴家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李昕伊瞬间如遭雷噼一般,石化了,干笑道:“吴二哥吗?他挺好的,二嫂也很贤良淑德。” 李母道:“我问的是吴肃。你是我儿子,你一举一动我哪里不知晓。那个泥塑,和你脖子上挂的玉佩,都是他送的吧。” 李昕伊艰难地转动了下脖子,看着李母。灯光下,李母的半边脸陷在阴影里,李昕伊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心脏快速地跳动着。 过了许久,李昕伊终于哑着声道:“是的。” 李母也不是要探听自家儿子的秘密的,道:“你早些睡,明天起来才有精气神,别一副萎靡的样子,男孩子也要多打扮自己,干净清爽才讨人喜欢。” 李昕伊愣愣地道:“阿娘说的是。” 李母继续道:“我不管你喜欢谁,要嫁谁还是要娶谁,反正你爹走得早,这么些年来咱娘儿俩相依为命,谁也管不到你。你只要做个端端正正的人,既不作奸犯科,又能照顾好自己,就足够了。” “阿娘。”李昕伊看着李母,这次他终于看清了母亲的神情,鼻头一阵酸楚,泪水从眼眶里掉落下来。 他忍不住扑倒在李母膝盖上。 李母抚着李昕伊的头髮,道:“你也快到弱冠之年了,咱们也不兴加冠那一套,明日我给你做个帽子吧,天冷了,你戴上也暖和些。” 李昕伊脸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笑着,道:“都听阿娘的。” 李母道:“地上凉,还不快起来。” 李昕伊于是坐在床上,低声回答李母之前的问话,道:“阿肃没那么喜欢我,而且他家里也不会同意的。” 李母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道:“你还小,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什么情情爱爱的,都不及好好活着重要。不过每个人都必然会经歷这么一遭,是你的最终都会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无用。” 李昕伊道:“我知道了,阿娘也快些睡吧。” 李母临走前,道:“你也别太愁了,我看的出来,阿肃那小子很喜欢你。” 第64章 茉莉香片 虽然当天晚上,吴父被吴母拦住了,但是第二天一早,吴肃就被叫进了吴父的书房里。 对于自己的儿子,吴父向来是不假辞色,道:“听你母亲说,你私下里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了?” 吴肃道:“母亲并没有这么说过,还请父亲慎言。” 吴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一变,冷哼了一声道:“你已经是个举人了,季先生既然赠了你表字,那你就应当谨言慎行,万不可与人私相授受。” 吴肃道:“谨遵父亲的教诲。” 吴父面色缓了一缓,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已经有了功名,不好过分落他的面子,因此道:“婚姻之事,自有长辈做主,你只要安稳地进京赴考就是了。”
第117页 吴肃道:“我目前并未有成婚的意思,而且祖母也已经同意了。” 吴父听见前半句话,眉头就要皱起来。又听到后半句话,只好强行将眉头舒展开,一时间,眉毛像是要打结的样子,严肃又滑稽。 吴父道:“你的婚事我自会和你祖母商议,你且回去温书罢。” 吴肃行了个礼,道:“谢父亲体谅。” 吴肃一走,吴父就放下手中的各类繁杂的琐事,去找自己的母亲商谈了。 “母亲,肃儿说他不想成婚?”吴父望着自己捻着佛珠念着经的母亲,有些不敢相信。 吴老太太道:“肃儿就快及冠了,等他中了进士做了官,你就是强求他娶妻,也鞭长莫及。” 吴父道:“那不若我们这就给他订一门亲事,等明年抽空就让他们完婚。” 吴老太太看着他,眼神带着凉意,看得吴父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吴老太太道:“肃儿是他们这一辈最有出息的,别看他年纪小,行事向来张弛有度。和你不一样,他最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既不想娶,你又何必与他结怨。” 吴父不满道:“他是我儿子,我是他父亲,儿子哪有与父亲结怨的?” 吴老太太摇头,不欲与他多说,只道:“我年纪比你大,你却比我煳涂。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肃儿的亲事你不许插手。” 吴父完全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面对自己的母亲,他的神色中不由地露出一点无助来。 看到吴老太太脸上坚毅的神色,吴父终是明白了自己真的不能插手,他恭敬地道:“都听母亲的。” . 不知道是否因为李母的宽慰,李昕伊觉得自己的心境开阔了许多。 具体表现在他在绘画时多了许多的灵感,在作画时,常有奇思妙想,令他心痒痒的,想要尝试一番。 吴肃来找他时,李昕伊正在作画,听到李母喊他时,他只能留恋地放下了画笔。 他一转头,就看见了吴肃那张让人既爱又恨的脸。 吴肃见他在作画,感兴趣地道:“你画的什么?”说着就要上前看他作的画。 李昕伊挡住他前进的脚步,道:“看一眼十两银子。” 吴肃伸手摸出了自己的荷包,数了数后全都递给李昕伊道:“五两三钱,给个折扣,买下你的画可好?” 李昕伊夸张地道:“什么样的折扣能让一幅价值两百两的画只卖五两三钱?” 吴肃看着他道:“凭你我之间的交情。” 李昕伊略不自在地别开眼道:“我们之间哪里有什么交情。” 吴肃一挑眉:“没有吗?” 李昕伊不接他的话,问道:“你要喝什么茶?茉莉香片喝不喝?” 吴肃道:“客随主便,都好。” 李昕伊于是给他泡茉莉香片,道:“是自制的茶,略粗糙了些,但胜在香气浓郁,颜色鲜亮,滋味醇厚。” 吴肃只是面带笑意地看着他,把李昕伊看得脸色微红。他专注地泡着茶,假装没注意到吴肃在看他。 于是吴肃越发不加掩饰地盯着他看。 李昕伊给吴肃倒茶,道:“尝尝看,滋味如何?” 吴肃尝了一口,赞嘆道:“兼有绿茶的清香,又有茉莉的芬芳,这是怎么做的?” 李昕伊答道:“就是将绿茶与新鲜的茉莉花拼合后反覆熏制而成的,总共也只得了这么一些。” 他说着将罐子里剩下的茶叶递给吴肃看,道:“可惜茉莉花不够多,熏制起来也麻烦,不然就可以多做一些。” 吴肃道:“你若是不介意,就将这香片赠予我一些,我去和祖母提一提,也去让工匠试着去做这一类的香片茶。” 李昕伊于是找了一个空瓷罐来装茶叶,对吴肃道:“其实不止是茉莉花,像桂花、玉兰花等也可以尝试着做成香片茶。” 吴肃接过瓷罐,道:“我这次来,也有东西要送你。” 李昕伊诧异地看着吴肃递过来的小匣子,问道:“这是什么?” 吴肃不答,只道:“打开看看。” 李昕伊只得打开来,只见小匣子里装着一支白玉簪子,通体温润,细腻无瑕。 李昕伊不解道:“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吴肃道:“束髮。” 李昕伊拾起玉簪,道:“这簪子太贵重了,不说我根本用不上,就是用上了也要时刻担心它会不会掉下来。一掉下就碎了。” 吴肃毫不在意地道:“不会掉的,碎了就换一根。” 李昕伊不想收这髮簪,道:“这簪子碎一根我得画好几张画才能补回来。放我这里也是无用,你拿回去吧。” 吴肃送了就没想过要收回来,当然也没想过李昕伊会拒绝,道:“不用几张画,就刚才那画,半张就够了。” 李昕伊有些哭笑不得,刚才说一幅画两百两的也是他,见吴肃殷切地模样,只好收下了。 吴肃满意道:“那你喜欢金簪还是银簪?或者金镶玉?” 李昕伊无奈道:“都不喜欢,你有钱就好好收着,拿出来败是什么道理?”
第118页 吴肃乖巧道:“好,都听你的。” 李昕伊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觉得没什么不对的。他想到自己屋里还未完成的画,就想赶客,道:“我还有些事要忙,就不招待你了,你自便。”说着就要走。 吴肃拉住他的手道:“我来是有事和你说的。” 李昕伊只好重新坐回去,抽回自己的手。吴肃昨天也说有事要和他说,结果说了什么他一点也没印象了,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吴肃认真地道:“我喜欢你,很喜欢的那种。祖母已经同意我暂不娶亲的事了,我既已有了功名,以后做个能治理一方的小官,或者去天子脚下做个小吏,抑或像季先生一样去书院任教,也不是太难的事。我明日,最迟后日就要进京赴考了,你愿意和我一同去吗?” 李昕伊只觉得信息量太大,大脑一时负荷不过来。他的脸颊发烫,耳边嗡嗡地响着,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就往外走去。 吴肃懵了,他满心以为李昕伊不说扑到他怀里,也该是喜笑颜开的样子,没想到竟然一言不发地就走了? 所以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吴肃没有细想,连忙追了出去,但是他左看右看,也不知道李昕伊朝哪个方向去了。 李昕伊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此时的他不仅脸颊发烫,而且几乎是全身都在发热,嵴背都出了薄汗。他直到他走出来后,外面的风一吹,才觉得稍微冷静了一点。 但是这还不够,李昕伊胸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爆炸,现在的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放肆地尖叫。 第65章 收之桑榆 吴肃是在溪滩边上的一棵柳树下找到李昕伊的。 “你过来了,坐罢。”李昕伊看着吴肃,拍了拍身边的地方。 吴肃依言,挨着李昕伊,坐在了石头上。 柳树的叶子早就落尽了,只余光秃秃的树枝垂着。 因靠近溪边,风有些大,吴肃看着李昕伊有些发红的脸道:“风大,湿气也重,早些回去吧。” 李昕伊却觉得风吹得正舒适,将他心头上的迷雾都吹散了,道:“只坐一会儿,不妨事的。”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李昕伊侧过脸,看着吴肃道。 吴肃与他对视,道:“我何时与你说过假话?” 李昕伊点点头道:“我得在家陪着我阿娘,因此并不能和你一同上京。” 吴肃沉默了许久,只是看着不远处奔腾的溪水。 李昕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觉得周围的景色不无萧瑟之意,于是也变得感伤起来。 “我会再等你一天,若你改变了心意,就过来寻我,我在家里等着你。”吴肃说完,不等李昕伊答话,就离开了。 李昕伊看着吴肃离去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迷惘来。 但是那身影突然折返回来,吴肃重又来到李昕伊跟前,伸出右手道:“水边湿气重,和我一同回去罢。” 李昕伊笑了,搭上吴肃的右手,让他拉他起来,两个人手携着手。 晚季的稻子已经收了,冬小麦也刚播下了种子,田间就只有稻草人还忠心耿耿地立着,农人们似乎都在家中躲着闲。 李昕伊任凭吴肃拉着他的手,也没把手抽出。手心上肌肤的触感让他身体有些发热,没一会儿就出了汗。 “我手上有汗,你放开罢。”李昕伊道。 吴肃拉着他的手没有松,笃定地道:“你在紧张。” 李昕伊不说话了。 两人此时正走在田垄上,周围是一大片桑叶地,四周密密麻麻的都是桑树的枝桠。 李昕伊正要往前走,吴肃却站住不动了,于是李昕伊被拉了回来。 “怎么了?”李昕伊诧异道。 吴肃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李昕伊闻言,瞬间就涨红了脸,他结巴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道:“不,不可以。” 吴肃像是有些失望,嘆息了一声,重新拉住李昕伊的手,继续往前走。 李昕伊心跳如雷鼓,看着吴肃的越发俊逸的侧脸,只觉得头脑发晕。 然后他像是被吸引住了,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将嘴唇贴在了吴肃的脸上。 吴肃愣住了,李昕伊只觉得自己要烧起来了。 . 李母见李昕伊通红着脸颊,似乎还冒着汗,关切地道:“天气冷下来了,热也不能脱衣服。” 李昕伊回道:“我知道了,阿娘。” 他关上卧室门,扑到床上,扯了被子就开始打滚,从床尾滚到床头,再从床头滚到床尾。 直到撒完疯,才拿了篦子,将凌乱的头髮梳得整整齐齐,打开了卧室门。 李母正在给做鸡食,将不吃了的菜蔬剁碎,拌了米糠,看到李昕伊面带笑意的样子,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李昕伊摸了下脸颊,道:“阿娘在做什么,我帮您。” 李母道:“马上就完了,你别来添乱。” 李昕伊乖乖拖了张矮凳,坐在一边,看着李母将鸡食倒在陶盆里,芦花鸡们“咯咯咯”地舞着翅膀,争前恐后地过来了。
第119页 “一会儿鸡吃完,你将陶盆拿进来,顺便将鸡屎铲了。”李母吩咐道。 李昕伊忙点头应了。 但等鸡刚吃完,李母就又回来,自己动手将陶盆拿进屋里,三两下的,又将鸡屎铲去。 李昕伊呆坐着,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阿娘根本不需要他做什么。 “阿娘,我们晚饭做什么?”李昕伊问道。 李母道:“面团已经发酵过了,晚上,阿娘给你扯面吃。” 李母动作麻利,将面团搓成条,用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再左右捏着一拉,薄而不断的面片就可以下锅了。 李母道:“面粉还剩一些,咱们明日吃麦虾吧?” 李昕伊给灶膛里塞上木柴,闻言点头道:“好。” “阿肃说,他后日就走。”李昕伊道。 李母道:“这么着急?” 李昕伊道:“春试就在明年的二月,这个时候出发已经不算早了。” 过了一会儿,李昕伊道:“阿肃说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去。” 李母问道:“那你去不去呢?” 李昕伊反问道:“阿娘希望我去吗?” 李母道:“这是你的事,你自己决定。” 李昕伊道:“我也不知道。” 锅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响声,李母道:“去拿碗来。” 李昕伊去拿碗,李母道:“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回绝他,犹豫什么呢?” 李昕伊道:“阿娘,你是过来人,不嘱咐我几句吗?” 李母道:“你阿娘一辈子都在家里,哪里也没去过,没什么见识。” 李昕伊道:“那阿娘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李母笑道:“哪里也不想去,你再不吃,面就涨了。” 晚饭后,李昕伊又磨了李母好一会儿,李母也不肯松口,最后道:“我想你娶妻,你肯娶么?” 李昕伊道:“阿娘你肩膀酸不酸?我给你按按。”说着就要帮李母按肩。 李母拂开他的手道:“我去洗碗,你自己去外面消食吧。” 李昕伊道:“我来擦碗。” . 这两日,来吴家拜访的人就没断过,都是来见吴肃的。 吴肃见过一部分后,很快就不耐烦起来,躲起了懒。 因为吴肃还未及冠,这些人也不恼,各自带着礼物去找吴父了。 但因为其他人都在忙碌着,吴母忙着赶制吴肃的冬衣,吴三叔忙着研究吴肃带来的茉莉香片,吴老太太则专心于佛典,一时间谁也没注意到吴肃竟没在家。 吴肃觉得自己不能真的等在家里,想了想还是来到李昕伊家里。 李昕伊奇道:“你怎么过来了?” 吴肃道:“我过来看看你。” 李昕伊道:“看我有什么意思?” 吴肃道:“看你好看。” 李昕伊:“……” 过了一会儿,吴肃道:“我送你的玉簪你怎么不戴上?” 李昕伊道:“这里就我和我阿娘,我戴来给谁看?” 吴肃道:“那你现在戴上,给我看。” 李昕伊道:“你留下来吃中饭么?” 吴肃点头道:“当然,我前日就和婶子说了要来吃的。” 李昕伊道:“鱼和肉没有,只有麦虾。” 吴肃道:“客随主便。” 但是李母得知吴肃要留下来吃午饭,就吩咐李昕伊把鸡逮住,她要杀鸡。 李母已经在烧水磨刀了,李昕伊看着羽毛蓬松的芦花鸡,想到他昨日只是想摸摸鸡头,就被李母给拦住了。 现在李母要为了吴肃杀鸡。 李昕伊看着吴肃道:“一会儿你去撵鸡,等它跑过来,我就去抓鸡翅膀。” 吴肃长这么大,向来衣衫整齐,举止有方。但李昕伊既然有张口了,他就不想让他失望。 李昕伊指着一只鸡冠格外红艷的鸡道:“就那只,你撵它。” 吴肃环顾四周,捡了一根长一些的木柴,依言驱赶那只鸡冠红艷的鸡。 但是这只鸡不仅鸡冠红艷,鸡腿也格外灵活,李昕伊连根鸡毛都碰上。 于是他将目光移到一只看起来吃得多长得肥的鸡上,对吴肃道:“阿肃,那只鸡看起来笨笨的。” 吴肃于是将木柴对准了这只看起来有些笨笨的鸡,朝李昕伊这边驱赶着。 但这只鸡跑得甚至比刚才那只还快,用实力证明了人不可貌相,鸡也不可以的道理。 李昕伊再次无功而返。 接下来他们要抓了几次,有一次好不容易抓住了,但是鸡腿一蹬,就从李昕伊身上熘了。 吴肃道:“这样不成,我来抓鸡,你驱赶它。” 这次他们终于抓住了一只看起来受了过多惊吓的鸡。 李母磨好刀,见院子里飘落了不少鸡毛,瞪了李昕伊一眼后,拎着鸡走了。 李昕伊笑了笑,将吴肃身上沾的鸡毛捡掉,道:“幸好没沾上鸡屎,我去烧水。” 李昕伊来到厨房,李母果然训斥他道:“哪有让客人捉鸡的道理,也不怪人不喜欢你。”
第120页 李昕伊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乖乖地接受李母的训斥。 水烧开后,李母去院子里拔鸡毛,对李昕伊道:“你去陪人家说说话,这里用不到你。” 李昕伊在灶膛里塞了足够的木柴后,去客厅时,吴肃坐着,像是在发愣。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沾上鸡毛的。”李欣怡道歉,“还是香片茶?” 吴肃好脾气地笑道:“这有什么的?” 李昕伊给他泡茶,道:“是我没规矩了。” 吴肃正色道:“你无需为这样的小事向我道歉,永远也不用。” 李昕伊笑笑,道:“我阿娘会做这样的香片茶,你若有需要,可以向她开口。” 吴肃道:“那就先谢过了。” 空气中瀰漫这茉莉香片的清香,吴肃道:“你的想法还是没变吗?” 李昕伊道:“我阿娘说,她用不到我。” 吴肃疑惑地看向他,李昕伊道:“你明日走时,来我家里接我吧。” 第66章 儿行千里 吴肃笑了,笑意从眼睛一直蔓延到嘴角,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李昕伊看了一眼就觉得受不了了,强行别开眼,防止自己一个按捺不住,就扑过去了。 但是在吴肃看来,李昕伊像是不好意思起来,羞红的耳朵青涩又撩人。 他心里痒痒的,想要亲一亲,只是厨房里鸡汤的香味让他清醒了一点,最终只是捏了捏手指。 李昕伊略坐一会儿,就要去厨房帮着李母一起做饭,因而对吴肃道:“我房里有书有画,你都可以看,我先去厨房了。” 吴肃道:“需要我帮忙吗?” 李昕伊连忙道:“你可是贵客,坐着就好。” 吴肃对李昕伊的卧房很感兴趣,而且李昕伊都应允了,他不去看看就太可惜了。 李家就李母和李昕伊住着,房子不大,不过后来李昕伊请工匠来修整过,另闢了块空间用作画室,并在东面和北面都开了窗,因此光线很足,很亮堂。 对吴肃而言,只这里是李昕伊工作和休息的地方,就有足够的吸引力了。 他想,以后和李昕伊住一起,也一定要准备这样一间画室。 他没去动李昕伊还未完成的画,穿过小门,来到画室对面的卧房。相对而言,这里要昏暗许多,可也更加具有私密性。 他翻了翻书架上的书,有游记,有方志,有笔记,还有话本,很杂。 吴肃想到,怪不得李昕伊总有许多的故事可以说,以后有时间,一定要让他多说几个故事。 吴肃看到案桌后面的椅子了,但他还是坐在了李昕伊的床上。 之前在旅舍的时候,他也曾和李昕伊同床共寝过,其实那时,他就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寻常,像是心里有些空,想要有什么东西来填满。 只是当时以为临近乡试有些紧张导致的,现在想来,应该就是想抱一抱躺在身边的这个人。 不止是那时,更早的时候,李昕伊坐在溪滩边的柳树下一字一句地读着诗书时,又离开家不知去向何方时,他就想抱一抱这个对他而言独一无二的少年。 只是轻轻地抱一下,感谢他在他身边,离去又回来,从此不再走了。 “阿肃。”李昕伊的声音将吴肃从深思中唤回来。 “唤我子谨。”吴肃道。 “好吧,子谨。”李昕伊觉得这个字念起来有些别扭,道:“午饭好了。” 吴肃伸出双臂道:“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没等李昕伊做出回答,吴肃直接将他圈在怀里。 李昕伊有些莫名其妙,拍了拍他的背道:“午饭好了,先去吃饭吧。” 吴肃只好放开李昕伊,又捏了捏他的脸,道:“走吧。” 午饭后,李母对吴肃道:“婶子有些话想要同你说。” 吴肃道:“婶子请说。” 李昕伊想知道李母要说什么,但李母不由分说就将他赶去厨房洗碗去了,还嘱咐道:“多洗几遍,洗干净些。” 李昕伊知道这是不让他听的意思了,于是抱着空碗去了厨房。 洗到一半他还是有些好奇,探过头时,才发现李母居然把正厅的门都关上了。 李昕伊洗完了碗,对蹲着的大黄狗好一通搓毛,才给它和四只猫餵食。 “寻常人家的猫和狗一天只餵两顿。”李昕伊看着大黄狗一副饿狠了的样子道:“咱家既然餵了三顿,你们就更应该乖乖地陪着阿娘,都听清楚了没?” 猫和狗都忙着进食,谁也没理他。 李昕伊觉得还是猫毛更油光发亮,撸着也更舒服一点,于是蹲下来摸着小黑的毛。 小黑脾气好,摸舒服了还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在厨房门口蹲了好一会儿,正厅的门终于开了,李昕伊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对李母道:“碗都洗过了。” 李母对李昕伊道:“去送送阿肃。” 吴肃用眼神示意李昕伊,于是他将吴肃送到门口。 “你和阿娘都说了什么啊?”李昕伊觉得自己有些抓心挠肝地想知道。 吴肃又露出了那种让李昕伊想要眩晕的笑来,真怀疑这傢伙是不是用了什么狐媚之术,以前也不见他笑起来还有这等效果。
第121页 吴肃将李昕伊拉到门板后,轻吻了一下他的唇,道:“我走了。” 李昕伊这下是真的眩晕了,靠在门上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等他走到门口时,吴肃的身影早就消失了。 李昕伊回到正屋,对李母道:“阿娘刚才和他说了什么啊?” 李母道:“你既然明日就要走,那就赶紧把行囊都收拾起来。” 李昕伊道:“我才刚回来,东西都还装着没取出来呢。” 李母道:“那正好,都不用再装一遍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李母将李昕伊唤醒了。 李母嘱咐他道:“路上多警醒些,凡事小心,不可随意吃旁人递的东西,不可喝未烧开的水。衣服多穿一些,莫要着凉了,小心水土不服。” 李昕伊道:“阿娘,您上次也说过一样的话,我都记得的。” 李母道:“这些干粮你拿好,天冷了能放得住,我就多做了些。” 说着她又忍不住道:“你别只顾着自己,也要把心思放在人家身上,多看顾他一些……罢了,你自己拿定主意,说多了就要嫌我话多了。” 李昕伊笑着道:“阿娘难得与我说几句话,我怎么会嫌呢,盼着阿娘多说几句才好。” 李母道:“你自己再检查一遍,要带的东西是不是都带上了?” 李昕伊道:“没有漏的。” 临到离别,总是分外感伤。他捨不得李母,但是年纪大了,也做不出依偎在母亲怀里这样的事,只能拉着她的手道:“阿娘您一人在家才要小心呢,留给您的钱您一定要捨得用,我拜託吴二哥他们多照看您。” 说着他又难过了起来,红着眼眶道:“您是我母亲,我还要拜託旁人照顾您,这可真是太不孝了,我还是不去了罢。” 李母拍了拍李昕伊的手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趁着你阿娘身子骨还硬朗,更要多出去走走。等阿娘真的老了,你就回来陪着阿娘,可好?” 李昕伊闷闷地道:“阿娘不会老的。” 李母笑道:“莫要说些孩子气的话,阿肃说什么时辰出发?” 李昕伊道:“辰时。” 李母道:“那你去屋外守着,莫要让人空等。” 李昕伊想说离辰时至少还有两盏茶的功夫呢,但是看着李母认真的神色,他还是乖乖地去屋外的梧桐树下守着了。 吴肃来的时候,就看到李昕伊蹲在树下,不知道在做什么,一旁的大黄狗在他身边绕来绕去。 “阿伊。”吴肃唤道。 李昕伊抬头,见到吴肃,直起身道:“你来啦?东西都收拾好了。” 车夫下了马车,是李昕伊从未见过的脸,吴肃吩咐他去屋里拿行囊。 李母走出来道:“厨房正煮着点心,不急的话吃一些再走吧。” 吴肃道:“还有人等着呢,若是寻常肯定就留下来吃了,现在却是不方便。” 李昕伊从锅里盛了碗甜汤,自己喝了一半,剩下的递给吴肃。 吴肃看看李昕伊,又看看李母,终是接了过来,将剩下的甜汤喝尽。 “阿娘,儿子这就走了。”李昕伊道。 李母上前将李昕伊歪掉的衣领整理齐,低声道:“照顾好自己,不用忧心家里,你好好的,阿娘才会好,明白么?” 李昕伊点头:“明白的,儿子会尽快回来。” 李母道:“你去吧。” 一阵风吹过,带下了一片梧桐树叶,叶子快落尽了,但是来年春天,一定能重新长回来。 坐在马车上,李昕伊看着越来越远的村庄,对吴肃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吴肃捏了捏他的手道:“会很快的。” 第67章 江宁书院 吴肃对李昕伊道:“老师给了我一封手书,我们得先去江宁书院。” “江宁书院?” 吴肃道:“老师求学时有一同窗好友,姓蒋,在江宁书院任教授。老师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得到这位蒋教授的一些指点。” 李昕伊道:“那再好不过了。” 赶路的日子既辛苦又单调,吴肃有些歉疚地道:“再忍两日,很快就到渡口了,到时候我们就弃马车,乘船过去。” 李昕伊道:“马车里只你和我,我只觉得高兴,并没有什么需要忍耐的地方。” 吴肃握着他的手道:“我一定能中前三甲的。” 李昕伊笑着道:“我信你。” 话虽这么说,但是李昕伊确实不太舒服,整日昏昏沉沉的,连话都懒得说了。 吴肃见状道:“你靠着我吧。” 李昕伊虽然瘦,但身上的分量也不轻,道:“不用了。” 吴肃不听他的拒绝,直接将人揽在怀里。 李昕伊带着点戏嚯的口吻道:“君子举止有方,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吴肃道:“抱着内子,不失体统。” 李昕伊转过头,纠正他道:“是外子,外子!” 吴肃不和他在这样的小事上争辩,敷衍地道:“那就外子。”
第122页 . 到了南京,李昕伊想寻一间客栈住着,但是吴肃却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外面,道:“你暂扮作我的书童,我不会真的让你做事的。” 这样的角色扮演突然戳中了李昕伊,他觉得有些刺激,于是道:“小人都听公子的。” 看着一秒进入角色的李昕伊,吴肃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道:“那我们进去吧。” 吴肃于是就在书院里住下了。刚开始时,李昕伊真的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书童,磨墨洗砚、端茶送水,有模有样的。 白日里吴肃跟着蒋教授学习经纶,李昕伊则在外间的茶房里守着茶炉。夜里吴肃挑灯夜读,李昕伊就陪坐在一旁,随手画着画,维持手感。 天气渐渐地冷了,吴肃拿出了一个汤婆子,递给李昕伊,道:“还不到冬月,没到烧炭的时候,你灌些热水,暖暖手罢。” 李昕伊道:“我一个书童,拿着汤婆子算怎么回事?再说了,我也不冷。” 吴肃道:“这边湿气重风大,让你多穿衣服你又不肯,伤风了怎么办?” 说着又捏了捏李昕伊的手,道:“手心冰凉,还说不冷。” 李昕伊只能收下了。 蒋教授的弟子和学生们很多,平日里也常有人手持经捲来寻求解答的,来茶水间讨茶喝时就看见李昕伊了。 李昕伊并不是真的书童,看着容貌气质也不是一般的书童可以比的。 有一人见到李昕伊,惊讶了一下,初看还不觉得,越看越觉得别有一番味道,见他手上还拿着汤婆子,轻佻地道:“是不是手冷?我手可暖和着呢。” 李昕伊看了看来人,眼底青黑面色发黄,虽是一副风流样,看着却弱不禁风。他不欲惹事,只装作没听见,拎了茶壶就走进里间。 谁想到,第二日,那人又来了,却是专门来寻李昕伊的,“你主人是谁?我请他把你让给我可好?” 李昕伊猜到,这人是将他当作娈童了。这可真看得起他,他虽然一副少年模样,却实实在在是个男相,无半点女子模样。 他心里膈应得慌,也不守着茶炉了,直接起身回到了寝房。 吴肃出来时就没看到李昕伊,回到住处才看到李昕伊有些闷闷不乐地在纸上画着什么,关切地问:“怎么了?” “白日的时候,有人将我当成了娈童,说了些不干净的话呢。”李昕伊眨了眨眼睛,放下画笔道。 吴肃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问道:“是谁?” 李昕伊哪里知道那人是谁,道:“住在这里到底不方便,我还是去客栈住吧。” 吴肃道:“那我和蒋教授说一声,要走咱们一起走。” 这下换李昕伊反对了,道:“这怎么能行?就是几句话罢了。明日我把耳朵堵上,或者干脆不出门去,就什么事都没了。” 吴肃起身就要往外走,李昕伊忙拉住他道:“你要去哪里?” 吴肃回头道:“让他们把嘴巴放干净些。” 李昕伊摇摇头道:“你别去。” 吴肃看着李昕伊,忽然捧着他的脸,用力地亲了过去。 与之前那次只是轻轻一吻不同,这次吴肃吻得有些急,还有些凶,衔了李昕伊的舌头吮了又吮,只把他亲得气喘吁吁,面颊通红。 吴肃用拇指擦了擦李昕伊湿润的唇,又抱着他低声道:“你快长大一些吧。” 李昕伊埋在吴肃的怀里,口鼻间满是眼前这个人的味道,只觉得自己快要醉死过去了,又觉得浑身都烧得慌。 他推开一点眼前的人,笑道:“我是元和十一年三月的,比你还大一些呢,你忘了么?” 吴肃道:“没忘,明年的三月,你就满二十了。”说着又捏着李昕伊的脸道:“可惜皮太白,脸太嫩,你要多晒晒太阳,这样才老得快。” 李昕伊拍了拍吴肃的爪子,想让他放过自己,吴肃却又凑过去,认认真真地亲吻着他。 又吻了许久,李昕伊只觉得嘴唇发麻时,吴肃才放过他。 李昕伊知道吴肃的意思,南人好南风,尤其好娈`童。今上重登帝位以后,特别宠爱一个名叫马良的大臣,这事也不是秘密。 因而上至士大夫,下到贩夫走卒,南风越发成了风流之事。 李昕伊生得唇红齿白,又常年生活在室内,尤其细皮嫩肉,即使年近二十,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还有十五六岁少年人没有的沉稳。 “最多再过十日,我们就进京。”吴肃道。 李昕伊道:“有人和我们一同上京么?” 吴肃道:“不用管他们,有谁欺负你了,你要告诉我。” 李昕伊笑道:“告诉你,然后让你替我撑腰么?” 吴肃道:“那是他们眼瞎,虽然你生得好看,却实实在在是个画师,岂把你当做那等腌臜之人。明日起,你就安心在这里为我作画,好不好?” 李昕伊道:“不好。我明日就要去南京城里走一走,看一看风土与人情,不然你以为我跟你来是做什么的?” 吴肃看着李昕伊仰着脸,一副骄傲又得意的样子,只觉得心里像是有一根羽毛,挠了又挠,终于还是忍不住,在那张嫣红的唇上亲了又亲。
第123页 . 第二日一早,李昕伊要出门,吴肃将自己的斗篷拿了出来。 李昕伊道:“现在就穿斗篷,也太奇怪了些吧?” 吴肃道:“不奇怪,就是奇怪也比伤风了要好,你穿着,不许脱下。” 李昕伊发现,自从吴肃同意了和他开始交往以后,整个人都变得强硬了起来。可是偏偏这种强硬让他心里暖得不行。 他轻轻地在吴肃脸上吻了下,暧昧不清地道:“只让你脱,如何?” 吴肃:“……” 他拉过李昕伊,在他唇上亲了一大口,才道:“我让车夫随你一同去,只在周围转转,不要走太远,别理故意搭讪的人,不要吃太多东西,天黑前必须回来。” 李昕伊再三保证了之后,才终于被放行了。 南京,古称金陵,南直隶首府,是个锦绣繁华之地,李昕伊嚮往很久了,现在终于可以四处走一走,只觉得心情大好。 “你听说了没,又有三个人死了,就死在衙门口。”一个人道。 李昕伊刚走进茶肆,就听到有人在说。他莫名想起了之前在杭州时,倒在他们面前的也是三个人,于是挑了不远的茶桌旁坐了。 “怎么回事?这是第三起案子了吧。”又有人道。 周围都安静下来,众人都屏息听着。 那人又道:“听我那个当仵作的表兄说,这三个人皆是被利器所伤,但他们在被伤之前就已经死了,并且死因不明。” “真的假的,莫要吓唬我们。”一人道。 表兄是仵作的那个人又道:“这事哪有假的,坊间有人说是这是上天不满了,对当权者示警呢。” “噫。”众人皆发出了鄙夷的声音,一人道:“应该只是寻仇吧,又或者是盗匪见财起意,被人发现后,才动了杀心。” 又有人道:“你不知道,这三个人一个是米粮店里的伙计,一个是打更的更夫,还一个是官府的衙役,三个毫无干系的人,却偏偏死在了一处。昨夜里王小娘子的哭声幽幽怨怨,我到现在还瘆得慌呢。” “王小娘子是王根的媳妇儿吧?” “可不是,开春嫁过来的呢,丈夫是衙役,她家里人逢人就道攀上了一门好亲。谁知,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众人唏嘘的同时,又有了丝危机感。这随随便便就死了三个人,兇手没抓住,也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李昕伊听了一会儿,又喝了两盏茶,留下了足够付帐的铜板后,就离开了。 这一回,他再没了之前那种惬意的心情。 也许是他运气好,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是难得的太平之日。之后虽然有过极突然的宫廷政变,但是国家并没有如何动盪,天子也并不昏庸。 可如今遇上了这种将尸体抛到衙门前的挑衅行为,让他颇为不安。 第68章 十里秦淮 李昕伊回到江宁书院,将在茶肆里听说的事与吴肃说了。 吴肃沉默了半晌,道:“不过是道听途说,莫要当真。” 但是李昕伊再说要上街的时候,吴肃却是不许他再去了。 “你在外面闲逛,我这一颗心总是要替你担着。总共不过这几天了,暂且忍耐一会儿,等我们上了船一路到京城,有的是你看的。现在不妨多作几幅画吧,水上颠簸,再要作画可就难了。” 李昕伊本想说“谁要你担着心了”,但是转念一想真要这么说也太不知好歹了些,也就答应他不再出去闲逛了,只每日坐在院子里画着画。 眼看着就要进入冬月了,腊梅都已经吐出花骨朵了,吴肃终于对李昕伊说道:“我明日在酒楼里点了桌席面,请上了蒋教授和几位同窗,感谢他们这些日子的照顾。等吃完了席面,我就陪你在这南京城里转转。” 吴肃又露出了那种李昕伊想要眩晕的笑来,他低下头道:“我在附近的茶肆里等你。” 吴肃低头吻了吻他的唇道:“你等我,我们晚上在秦淮河上游船。” 吴肃定的席面就在秦淮河边上的一座酒楼里,楼里衣香鬓影,楼外游人如织。 即使是八月半的西湖,也没有秦淮河的热闹。 吴肃请的几位同窗也是和他一样要进京赶考的,明日他们将一同出发,从长江沿着运河北上。 有人记得李昕伊,见吴肃独自前来,还问起来了,道:“你那个书童呢?怎么没随你一同来?” 吴肃笑笑道:“看到他就想起了我那还未通的经义,就没让他过来了。” 那人笑了起来,道:“还有你吴子谨不通的经义?哪里不通?一会儿教授来了,我帮你问一问。” 吴肃道:“就是还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一会儿我自己问就是了,就不麻烦王兄你了。” 被称为王兄的人道:“说起来你那书童的模样和气度,倒是非同一般。” 吴肃不愿与旁人聊李昕伊,只道:“他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情同兄弟,也颇有才华,自是不一样……老师来了!” 吴肃说着连忙去招待蒋教授,那人也赶紧跟上,他们这边师生相宜,其乐融融自不必提。 李昕伊人就在上次去过的茶肆里坐着,车夫姓张,也跟在李昕伊身边,两个人就面对面坐着喝茶,听旁边的人讲话。
第124页 却是在讲之前三个死去的人被抛尸衙门事件的后续。 李昕伊因为吴肃那句“道听途说”的评论,对这些话是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我那个仵作的表兄说,那三个人可能会些内家功夫,不是寻常人。”一个身着灰色短褐的人道。 “真的嘛?这会不会内家功夫也能被查出来?”他身边穿着深蓝布袍人道。 “怎么不能?你又不是仵作,你不晓得其中的厉害之处。”刚才那人道。 “谁要整天和死人待在一处,也不嫌晦气。”深蓝布袍又道。 “你们莫要带歪了话题,快说回那死去的三个人。”旁边有人不满道。 “我那表兄和我说啊,这三个人可能不是无缘故就横死街头的,很可能是在为那些人办事。”灰色短褐道。 “那些人”是谁?李昕伊正疑惑着,旁边那些说话的人却一同禁了声。 “不可说,不可说啊。”又一人感嘆道,接着他们就开始聊起了别的事了。 “都冬月了,北方一粒雪都没见到,明年怕是要旱啊。”深蓝布袍道。 “怎么说?”旁人道。 “我小舅子是做行商的,运些粮食和酒。前些日子回来时,说今夏,山东炎热的很,入了秋,也是一滴雨都没下。大旱之后就是蝗灾,现在他正准备去安徽,买明年的米粮呢。”深蓝布袍又道。 “这是真的吗?你可莫要在这里危言耸听。”旁人道。 深蓝布袍道:“我和你们说假话做什么?罢了罢了,我还有活计要干,今年的帐还没算呢,年底了,该清一清帐了。” “张叔,我们午饭吃什么?”李昕伊问车夫道。 车夫道:“少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一介粗人,没什么忌口的。” 李昕伊于是叫来茶博士,询问起南京城里最得宜的小吃。 茶博士不是南京人,但也在南京生活了一段日子,道:“这里好吃的东西可太多了,客官既然第一次来,我一定要推荐虞记的馄饨,皮薄汤鲜。如你喜欢吃鸭,那盐水鸭和鸭血粉丝汤一定不能错过,保准你吃了以后满嘴生鲜。” 茶博士口舌巧,两句话就说得李昕伊口水都要滴出来了,他一下就把吴肃去酒楼招待客人的事忘记了,在茶博士的指点下,两人去了虞记馄饨。 果然是有口碑的老店,里外都是人,大家都喜欢在冬日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好让人从头到脚都暖起来。 “李兄弟!” 一只手掌拍上了李昕伊的肩头在,只把他吓了一跳。 他连忙回头看,只见一个高个子戴着毡帽的青年人,他细细一看,竟是柳瑶。 “许久未见,竟然在这里碰上了柳兄。” 柳瑶在李昕伊对面坐下,道:“不过个把月,还不算久。你怎么会来南京城?” 李昕伊笑道:“柳兄来得,难不成我来不得?都说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箫鼓,昼夜不绝,我来看看。柳兄你呢,为什么而来?” 柳瑶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道:“你猜猜看我为何而来?” 李昕伊道:“让我猜?莫不是因为归老先生?” 柳瑶拍着手笑道:“你果然明白我。”说着又若无其事地道:“归老先生已经同意我做他的弟子了。” 李昕伊刚夹住一只馄饨,闻言筷子一松,馄饨掉在了衣摆上。他也顾不得掉了的馄饨,忙问道:“这是真的?归老先生真的同意了?” 柳瑶道:“那还有假,还是老先生想吃馄饨了,才让我来的。” 李昕伊真心实意地道:“那真是恭喜柳兄了。” “既然得知归老先生也在这杭州城,那我一定要去拜访他老人家。”李昕伊道,“还请柳兄带路。” 柳瑶道:“归老先生不是讲虚礼的人,如若你真的要去拜访他,不如带上画去,也好请他指点一二。” 李昕伊高兴地道:“还是柳兄想得周到,我这就去拿画。” “还是柳兄有魄力,说要拜师,不过一两个月,就真成了,可见有志者事竟成的古话乃是真理。”李昕伊夸赞道。 柳瑶不好意思地道:“归老先生不是古板的人,而且非常平易近人,可能是我刚好投了他的眼缘吧。” 李昕伊想起了那几天没日没夜画图的日子,归老先生根本与平易近人毫不沾边,道:“你可是他唯一的弟子,寻常人焉能与你作比。” 也是巧得很,归老先生入住的客栈,就在吴肃宴请酒楼的隔壁。 其实是这一条街上都是些酒楼茶肆客栈饭庄,一座座沿着秦淮河密密地排列着。巧的是李昕伊同柳瑶一起去拜访归老先生时,刚好碰上了吴肃同蒋教授以及同窗好友们从酒楼上下来。 柳瑶正同李昕伊谈论着一会儿去面见归老先生时需要注意的地方,吴肃也正同几个同窗之间闲谈着,因此两个人只是远远地对视了一眼,就擦肩而过了。 “咦,子谨,刚才那人不是你的书童么?”王远对吴肃道。 吴肃不自然地笑了笑,道:“王兄怕不是看错了吧,我也看到刚才那人了,不过是略有些相似的人罢了。”
第125页 王远道:“我没看错,那人的眉眼与你的书童长得近乎一样。” 吴肃道:“若真是我家书童,岂会对我视若无睹?” 王远一想,也对,于是感嘆道:“世上真有长得一模一样却毫不相干的人,真是奇哉怪哉。” “什么奇哉怪哉?”有人听见了王远的感慨,感兴趣地问道。王远于是把刚才看到的同那人说了。 “可真是巧啊。” 吴肃的心神却被擦肩而过的李昕伊带走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李昕伊去哪里,做什么去了,不是说好了在茶肆里等着的么,他什么时候回来。 直到有人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 “子谨?子谨?吴子谨?”王远唤道。 吴肃低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道:“王兄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画船箫鼓,昼夜不绝”来自《儒林外史》 第69章 枣泥红豆 王远道:“老师说他要拜访一个友人,让我们几个自便,我们要去长春园,你去不去?” 吴肃不太想去,但王远已经架着他的胳膊道:“今日是我们在南京城里的最后一日,这大名鼎鼎的长春园,错过就太可惜了,子谨也一起去罢。” 吴肃推託不得,只抽出胳膊道:“去就去,拉拉扯扯做什么。” 王远带着笑意松了手。 吴肃本以为这长春园不是酒楼大约也就是青楼,却没想到竟然是南风馆。 当他看到几个妖妖娆娆的男孩故作姿态地朝他们走来时,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王远看吴肃浑身僵硬,低声在他耳边道:“子谨专注于治学,辛苦之余也要来轻松一下,为兄带你来尝尝鲜。” 吴肃惊讶了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却说浑身僵硬的不只吴肃一人,有个人当即一言不发掉头就走,众人回头一看,是方正。 方正人如其名,不及弱冠却为人古板,话少存在感也弱。王远一拍额头,心道自己竟忘了这么一个人,忙撇下吴肃追了过去。 他们几个人说话间,两个妖娆的男孩就已经走过来了,一左一右攀住方正的臂膀。 方正冷汗都出来了,两张樱桃红的小嘴不知嘟囔着什么,自己的臂膀却被攀得越发紧了。 王远给了他们银钱,一左一右才放开了方正,一个清朗而带着甜腻的嗓音嗔道:“这位相公好不识趣。” 等走出了好一段距离,方正才冷着声音说道:“我原以为几位都是蒋教授的门生,品性端正,好学勤勉,都是值得相交的人,却原来是我看错了!” 王远心中不以为然,但碍于这几日相处的情面,解释道:“你是运气不好,才碰上两个年纪大了的小倌缠上身,寻常并不会有这样的事,方兄莫要生气了。” 方正刚想说:“那两个人男不男女不女的,这种腌臜的地方就不是他们这种清白的人应当来的。” 但是鼻尖蓦然闻到一阵让人不适的香粉味,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尤其是衣袖上全沾上了香粉,想也知道是刚才那两个小倌蹭上去的。 他拍了拍衣袖,香粉四散,他打了一个喷嚏,顿时就想当街把外衣脱掉。最终只是跺了跺脚,也顾不上和王远说话了,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他们这一行原本有五个人,出了这事,另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也跟着告辞了,只剩下吴肃和王远。 吴肃算了算时间,李昕伊已经上去有一阵子了,他想去一楼大堂坐着等上一会儿,正要和王远告辞,王远却又拉住了他。 “你不会也以为我来南风馆就是品行不端了吧?” 吴肃笑了笑,道:“怎么会呢?我还有事,先不与王兄说了。” 王远暧昧不清地道:“你和你那个书童,也是有点那个事儿吧?” 吴肃不笑了,严肃道:“王兄请慎言,莫要随便编排子虚乌有的事,还有,他是我的兄弟,请你说话放尊重些。” 王远赔罪道:“是我说话口无遮拦了,你莫要生我的气,我不过是因为他看你的眼神情意绵绵的,才问出来的。既然没有,那我也得提醒子谨一句,平日里也好多注意一些。” 吴肃看着王远,看着他风流多情的眉眼,突然明白了什么,忍着怒意道:“我兄弟不是你可以肖想的人!” 说完就拂袖而去,却不知道背后王远看他的眼神,才叫一个露骨。 吴肃想到李昕伊爱吃些糖点糕点之类的小零嘴,又买了不少,才到客栈大堂里坐着等着。 李昕伊和柳瑶下来的时候,正看到他垂首坐在角落里,手上不知拿着什么东西,西边投过来的阳光照射到地上,映出了一副孤寂的剪影。 “柳兄请留步。”李昕伊道。 柳瑶道:“那我就不送你了,你到了京城记得给我来信。我师父说再游歷些日子,他也要回京的,到时候咱们又能相见了。” 李昕伊道:“我一定会写信的。” 柳瑶笑道:“那我先回去了,你自己路上小心。” 吴肃看着李昕伊和那人分别,才走上前道:“买了枣泥糕和红豆糕,香甜的,尝尝。” 李昕伊接过,棕红色的枣泥糕切成四角菱形,热气中氤氲着红枣和红豆的清香。他咬了一口道:“怎么都是红色的?”
第126页 说着举着枣泥糕道:“你要不要也尝一尝?” 李昕伊的本意是让吴肃再拿一块儿,吴肃却就着李昕伊咬过的那块糕点上又咬了一口,道:“红色的看着颜色鲜亮,闻着也香。” 李昕伊红着耳朵,将剩下的一口也吃了,含煳地道:“太甜了,腻得慌。” 吴肃吃了一口就没再吃了,看着眼前这个嘴里说着腻,却一刻也没停下来吃的这个人,笑了起来。 李昕伊看着只剩了两块的红豆糕,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吴肃道:“要不要喝杯热茶解解腻?” 李昕伊摇摇头,道:“不是说要去河上游船么?等夜风吹起来,就太冷了,我们现在过去吧?” 吴肃自然没有不依的,就去码头问停靠的船家。 李昕伊看吴肃朝他招手,于是走了过去,听吴肃说道:“船家说如果我们过半个时辰再来,刚好能看到灯亮起来。” 吴肃说着探了探李昕伊手心的温度,道:“水边到底湿气重,一会儿天黑了,就更冷了,咱转一会儿就上岸吧?” 李昕伊看着吴肃道:“都听你的。” 吴肃笑着道:“走吧。” 因着天还亮着,灯也没点,河上的船并不多,歌女们也还未开始这一天的作业,繁华的秦淮河有种忙碌前夕的静谧感。 李昕伊道:“和你一同来的同窗们呢?刚才看你们,像是有事要忙,一转眼,怎么就又回来了?” 吴肃本能地不想说起刚才的煳涂事儿,不过他也不是会说谎的人,琢磨了会儿措辞,这才开口道: “王远兄说在南京城里的最后一日,要逛一逛有名的园子,我推託不得,只好跟着去了。却不知那园子其实是个南风馆,惹怒了方正兄,众人这才散了的。” 李昕伊笑了笑,没说话,吴肃看着李昕伊,问道:“你去客栈做什么?刚才随同你的男子,是你的好友么?” 李昕伊道:“他是归老先生唯一的弟子,我去客栈就是去拜见归老先生的。” 吴肃“哦”了声,没说话了。 太阳还在西天边挂着,却很难让人感觉到它的温度,吴肃道:“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见李昕伊颔首,他才吩咐船家,一路往回走。 吴肃想了想,又道:“我真不知道那是个南风馆,不然我肯定找了藉口推託的。”他说着又想起了王远,顿时心情不好了。 李昕伊道:“若不是有人发怒了,你也不会这么快就能脱身吧?” 吴肃道:“那你分明看见我了,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 李昕伊道:“你不也一样么?再说了我又不认识你那些同窗,我凭什么站在他们面前,你又要怎么介绍我?兄弟还是书童?” 吴肃像是被人堵上了嘴,说不出话来了。 船停在岸上,车夫守着马车立在一边,李昕伊看也不看吴肃一眼,径直上了马车。 吴肃没进车厢,坐在车夫身边。 “生口角啦?”张叔笑道。 吴肃回头看了看紧闭的车门,对张叔道:“是拌了几句嘴。” 张叔感慨道:“年轻人呢,气性不免大些。” 吴肃道:“等他消了气儿,我再哄哄他。” 张叔道:“天冷,马车就走慢些啊。” 吴肃问道:“日中的时候,他都吃了些什么?” 张叔道:“去虞记吃了碗馄饨,李少爷惦记着吃碗鸭血粉丝汤呢。” 吴肃道:“那正好,咱们去虞记吧。” 李昕伊原只是想使个小性子的,他想感受一遍吴肃对他的包容和在意,好让内心不那么焦虑不安。 当他沉着脸上马车时,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刚才甩脸色给吴肃看,不禁感慨自己真的是闲太久了,想到客栈里归老先生对他说的一番画,以及对他的画的指点,于是做了决定。 可当车轮都开始转动了,吴肃也没上马车,他推开车窗刚想喊人时,却发现吴肃坐在前头…… 更生气了。 马车在虞记的对面停下,这家老店还是一如既往热闹,人多。 “你不是说想喝碗粉丝汤么?” 吴肃用又轻又温和的嗓音对李昕伊说道,原以为会看到一张冷脸,但是看到的却是一张笑靥。 “你怎么知道?”李昕伊微笑道,“我还想说,让你也来这里尝一尝呢?” 气氛和乐融融的样子,好像两个人不曾发生过争吵。 “我们进去吧?”李昕伊说着,没等吴肃,率先进去向老闆要了两碗馄饨。 “对了,张叔你想吃什么?”李昕伊问张叔道。 吴肃道:“各样都来一些吧,吃不完就带走。” 李昕伊于是每样都要了两份,几个人排队等着。 吴肃看着李昕伊,想问一句:“你不生气了吗?”却又觉得这话问起来怪怪的,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70章 屡试不爽 吴肃在书院里落榻的单间有一张矮床和一张矮塌。 矮塌给车夫睡了,吴肃和李昕伊挤在矮床上,反正他们之前也不是没挤过。 但是在南京城里的最后一晚,李昕伊说他要睡矮塌,让吴肃和车夫挤一挤。
第127页 吴肃难得皱了眉头,对李昕伊道:“我们明早就要赶路,到时候有许多地方都要辛苦张叔,他不能睡不好,你莫要使小性子了。” 李昕伊环顾了一圈道:“那我睡长桌上,这样就碍不到你们了,你们谁都能睡个好觉。” 车夫觉得尴尬,悄悄躲到外面去了,吴肃看着车夫离去的身影,道:“你到底是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李昕伊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对了,忘了与你说,我明日不和你一同去京师了。” 吴肃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他勐地抓住李昕伊的右手臂,道:“你为何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你做决定前就不能和我商量一下?” 李昕伊觉得右手臂被握得发疼,连忙用左手拍打了几下,但是吴肃的力气像是恨不得捏碎了他的骨头一般。 “你先放开我!”李昕伊叫道。 吴肃收了力,但手还是按在李昕伊的肩膀上,目光也紧紧锁住他。 李昕伊觉得没那么疼了,但也挣脱不开,于是软了声音道:“我们先坐下说。” 吴肃拉着李昕伊,自己坐在椅子上,又让李昕伊跨坐在他腿上,两个人面对面,挨得极近。 李昕伊觉得这个姿势有些羞耻,不肯坐:“我要坐在矮凳上,你放我下来!” 吴肃道:“我只是想让你离我近些,你说完了我自会放你下来。” 李昕伊又挣了两下,发现挣脱不开,于是消停道:“你要我说什么?” 吴肃道:“在河上的时候,你为什么生气?” 李昕伊道:“为了你去逛南园。” 吴肃道:“我不知道那是南风馆,而且我们还没进去,就出来了。” 李昕伊垂了头道:“要不是与你同行的人生了气发了怒,你也不会那么快就回来的。” 吴肃哭笑不得,道:“那以后我一定问清了地方再去,这种南园青楼绝不踏足,如何?” 李昕伊道:“我又没说不让你去。” 吴肃微松了口气,道:“你说你不去京城了,是赌气随口一说,还是下定了决心不去的?” 李昕伊沉默不语,吴肃抬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 李昕伊不自在地撇过了头,道:“我想跟着归老先生学两日画。” 吴肃道:“若只是两日,我等你便是,也不是非要明日就走。” 李昕伊摇摇头,又过了半晌,他看着吴肃道:“我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身份?” “心上人。”吴肃缓缓道。 “那你肯把我介绍给你的同窗,你的老师知道么?我们以后能成亲么?” 吴肃看到李昕伊的眼里似乎闪着泪光,心中忽然疼得厉害,他用力抱住李昕伊,终于是明白了他心中的不安。 李昕伊却不给他抱,用力地挣脱开道:“你别碰我!” 吴肃道:“可以,你说的这些都可以,明日一早,我就将你介绍给同行的同窗们。但是成亲的事得会试过后,若中了进士,我就给家里修书一封。若没中,我就亲自去和我父亲说,我娶你。” 李昕伊听了这话,终于搂了吴肃的脖子,咬住他的肩膀,避免哭出声来。 但他的身体还是一颤一颤的,像是高兴到了极点,又难过到了极点。 不管吴肃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管他是否真的说得出做得到,他却是实实在在地感谢他说话的这一番心意。 不过吴肃是不是常说,他从不撒谎? 李昕伊将眼泪鼻涕全都抹在了吴肃的衣服上,也顾不上自己发红的眼睛暴露在吴肃的面前,严肃地道:“明年二月就春试了,正是要紧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许说。” 吴肃伸手抹去了李昕伊脸上的泪痕,嘆了口气道:“要说的也是你,不说的也是你,你怎么变得这么快?” 李昕伊道:“你之前不还说不喜欢我的么?现在非要我坐你腿上,你不也变得飞快?” “我现在可以下去了么?” 吴肃终于放手,让李昕伊坐在矮凳上,但还是得让他面朝着他。 “我可从来没说不喜欢你,你莫要冤枉了我。”吴肃道。 李昕伊趴在吴肃的膝盖上,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吴肃不肯答,道:“你明日还要去归老先生那里么?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李昕伊摇了摇吴肃的膝盖,道:“你先回答我,不然我就去投奔柳兄,然后再不回来了。” 吴肃听不得“再不回来”这样的话,闻言就要挠李昕伊的痒痒,道:“你可真是……抓了我的软肋就来威胁我,以后这样的话,我看你敢不敢说,看你敢不敢!” “哈哈哈,痒!”李昕伊拔腿就想跑,但吴肃快了一步,用小腿锁住了李昕伊的大腿,左手扣住他的双臂,右手就开始挠痒痒。 “我错了,哈哈哈,不敢啦不敢啦,哈哈哈,吴大哥饶了小的吧。”李昕伊身子敏感,几乎全身上下都是痒痒肉,怕痒得很,连忙开口求饶。 吴肃虽然知道这一招屡试不爽,但是怕李昕伊笑岔了气身子难受,几乎在他一讨饶时就松了手。
第128页 他伸手将李昕伊抱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像抱紧一个孩子那样抱住了李昕伊,道:“往后不要说什么离开不离开的话了。咱们自小就认识,这都过去十多年快二十年了,何时分开过?休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李昕伊挣了一下,没挣脱开,他早就发现吴肃比他有力量的多,按理说都是握笔的,这力气差了那么多,让他觉得有些没面子。 吴肃抱了一会儿,就松开了手。李昕伊道:“其实也不是没分开过,我记得景和五年的时候,你去了景宁,我去了处州,这一分开,就是一年多快……” 李昕伊没说完,吴肃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看着李昕伊惊讶的眼神,吴肃缓缓地凑近了他,随后吻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李昕伊既觉得莫名奇妙,又觉得好笑。吴肃看着李昕伊带着笑意的眼睛,又吻了吻他的眼睛。 又过了一会儿,见吴肃还是没有松手的意思,李昕伊不得不探出了舌尖,舔了下吴肃的手心,果然,吴肃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缩回了自己的手。 李昕伊“哈哈”地笑了两声,见吴肃的神情有些不对,连忙就要从吴肃膝盖上下来道:“外面更深露重,张叔怕是会冻着了,我这就唤他进来。”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吴肃揽着他的脖颈,又按住他的后脑,就是一顿勐亲。 比起之前全凭本能的亲吻来说,吴肃这一次的亲吻要有技巧多了,足足过了一炷香多的时间,李昕伊被亲得大脑缺氧,腿都软了,倚在吴肃怀里气喘吁吁。 他凑近了吴肃的耳朵,“呵”了一口气,软声道:“说,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吴肃正在平復自己越发激动的身体,哑声道:“晚了容易着凉,去将张叔唤进来吧。” 李昕伊道:“张叔身子骨可比我壮实,你不怕我着凉啦?” 吴肃的声音还有些不稳,道:“你披上我的披风。” 吴肃的披风早就取出来挂在屏风上,本来是打算晚上游船的时候给李昕伊披的,李昕伊披了披风,坐在矮凳上,唤道:“肃哥哥。” 他满意地看着吴肃身上的变化,道:“啊,是子谨哥哥,说一句喜欢人家就有那么难么?” 吴肃像是在忍耐着什么,道:“你口下,留情吧。” 看着吴肃因自己而激动的模样,李昕伊觉得自己再看两眼,怕也是要升天了,于是匆忙转身,去寻张叔去了。 当晚两人一人一被躺在床上,像是避免之前令人发窘的事,彼此间还隔了点距离。 李昕伊也不是不分场合的人,毕竟屏风外面的榻上还响着张叔的唿噜声,他低声道:“这几日路上不太平,之前衙门前都能死上三个人,更别提在水上了。咱得和他们一起走,可不能落了单。” 吴肃侧了身,对李昕伊道:“可你不是说要跟着归老先生学两日么?” 李昕伊笑笑道:“柳兄给了我归老先生的拜帖,说归老先生最多两个月就能启程回京师。我算了算日子,正好是二月以后,三月之前。” 吴肃还想再说什么,李昕伊却截了他的话道:“跟归老先生学画哪里是要人老先生手把手教的,而是拿了画,能得到一番指点已然是走了鸿运的,那我岂不是更应该趁机多画上几幅画?” “好啦,今日也是累了,咱不说话了,明日还要赶路呢。”李昕伊说着就转过身,背对着吴肃,自顾自地睡去了。 吴肃分明觉得李昕伊的话里有漏洞,同时又觉得那个柳兄,叫什么柳腰还是柳枝的,对李昕伊也好得过分了些吧,这是别有用心还是不怀好意呢? 但是吴肃真的累了,白日里又是宴请又是游船,晚上还要跟李昕伊交流感情。一个个想法冒出来缠绕在一起,吴肃终于抵不过困意,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尽力了,再甜就齁了(⊙v⊙) 第71章 西州图经 甲子月癸酉,宜嫁娶,宜出行。 风有些大,但天气还算晴好,李昕伊还是扮做了吴肃的书童,和众人一起拜别了蒋教授,一路向北而去。 吴肃自从昨日被李昕伊这么一套又气又闹又撩人的组合拳打下来后,一时半会儿地还没消化完全,他一路上鞍前马后,半点儿也不敢怠慢。 不像是个准备赴考的士子,像是个把人往心尖上宠的纨绔了。 李昕伊又生气了,把人从甲板上拉进船舱里头,道:“现在我才是你的随从和小厮,你这样子算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断袖分桃吗?” 吴肃不解,又有些委屈,道:“你之前晕车,现在晕船,我总要细心一些,免得你难受。” 李昕伊嘆气道:“你的同窗正在讨论文章吟诗作赋呢,你和我厮混在一起也忒不像话了,你离我远些,我就舒服了。” 吴肃道:“我这些日子跟着蒋教授学了不少做文章的技巧,以及在考场时应当避忌的地方,该讨论的都讨论过了。我现在就只盼着你能少生些气,多愉悦些。” 李昕伊道:“文章的事我不懂,但我知道作画时,不宜过分自得和自满。我现在时常有犯呕的感觉,想必面生菜色,确是不想出现在你面前,你快放我一个自在吧。”
第129页 李昕伊都这么说了,吴肃哪里还有不依的,他想亲一下李昕伊的唇,却被避开了,只亲到了脸颊,他嘱咐道:“万一不舒服了,就喊我。” 李昕伊推他的胸膛,催促道:“你快些走吧。” 甲板上,王远和另两个同窗坐在一处,有小厮跪坐在一旁烧茶。吴肃看他们像是在谈论着什么谈得正欢,不想去打扰,于是转身向另一侧正独自坐着看书的方正走去。 “方兄在看什么?可愿与我一同分享?” 方正看了吴肃一眼,亮了亮书的封面后道:“《徽州方志》。” 吴肃过来,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想想心事。 他一直生活得简单,父亲虽然严厉,但有慈爱的祖母和母亲爱护他,家中的弟弟妹妹也很尊重他,叔叔和婶婶也没有不和气的,他的日常似乎只是读书,考功名。 中了举后,他对于会试的考试也还是有些忐忑的,想着凭举人的身份,只要运筹得当,做个地方小官也不很难。尤其是跟着蒋教授学习了一阵子以后,他是越发地成竹在胸了。 虽然蒋教授也批评他,大丈夫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他走到这一步更多的是凭藉他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似乎总也满足不了的求知慾。 这其中的差别也很明显。比如对吴肃而言,进士做不成,那么能中三甲的同进士也是无碍的。 可对大多数士子而言,同进士,如夫人。中了第三甲,还不如直接落榜,三年后再来,说不定能得个进士及第和进士出身。出身不一样,官运就是截然不同的。 吴肃觉得,能得一碗饭,能得一人心,对目前的他而言,似乎就已经够了。再有就是去那些个顶有名的藏书楼转一圈,或者去翰林院纂修史书。 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也忘了思绪发散到哪里了,就又想起了李昕伊,只觉得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可爱。 以前就觉得他很神秘,想知道他大脑里都在想些什么。现在他对着他又笑又嗔的,更活泼了,也更真实了。 他回头朝船舱那边望去,也不知道他好受了一点没有,箱子里的药囊就放了三五个,怕是不够用,等一会儿到了码头,得去药铺里买几味药回来。 方正故作专注地看着《徽州方志》,但眼角的余光一直往吴肃身上撇。 他想起自己出门前,大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合群一些,就是不合群也要装得合群一点,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可也不能一言不发。 要不是当年大哥为了救自己而跌下了山,也不至于跛了腿,和科考无缘。为了大哥的期望,他也必须出息起来。 看到吴肃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失笑的,方正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怠慢了人家的缘故,开口道:“我还有一本《西州图经》,你要不要看?” 吴肃正琢磨着自己和李昕伊的亲事问题,冷不防听见一个又细又轻的声音,疑惑地转过头来。 方正咽了咽口水,板着张脸,粗着声音道:“我有一本《西州图经》,你要不要看?” 吴肃吓了一跳,怀疑自己如果回答“不”的话,可能就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他连忙道:“劳驾,多谢!” 方正于是起身回到船舱,拿了卷书返回甲板,道:“给!” 吴肃双手接过,向他道谢。 方正道:“我字纯一。” 吴肃愣了下,随后反应过来道:“我字子谨。” 方正有些硬邦邦地道:“我知道。” 吴肃看着这卷《西州图经》,就猜到这应该是册不易得的书。等他展开看了看时,才知道是本珍稀之物。 他看了看正专注地看着《徽州方志》的方正,也就不扫兴说些场面话了,承了方正的好意,很快就将这卷薄薄的书册看完了。 方正道:“我祖父说,西州图经的最后几页是有图的,可惜散轶了,只剩这残卷。” 吴肃将书册卷好,用绳子繫上,还给方正道:“即使散轶了,也是难得一见的珍惜善本,快些藏好,莫要让旁人见了眼红。” 方正不以为意地道:“在看重它的人眼里,这就是珍贵之物,否则不过是和话本一样一文不值的东西。可惜这书册不是我的,不然你喜欢,我就送给你。” 吴肃不以为然:“有价值的宝物,不管在哪里都是有价值的,它的价值取决于它自身,而不取决于拥有它的人识不识货。” 方正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有些新奇,又觉得说得颇有些道理。 吴肃看着方正歪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又多说了两句:“就算这书册是你的,也没有我说喜欢就要送我的道理。 我喜欢,是因为我在看到它时心中欢喜,感慨于世上还有这许多不曾见过,也未曾听说过得事,却不是因为自己是否拥有它。 所以送书,大可不必,我既看到了,就不会再忘了。” 方正笑道:“你这个人有意思,和我交个朋友吧!”他放下手中的书,朝吴肃伸出了手。 吴肃也笑道:“你要是为了这两句话就要和我做朋友,那我得说,这话最初可不是我说的,也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刚巧突然想起来,这才多嘴了两句。”
第130页 方正道:“自然不是因为画,而是因为你的人品。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方正说着朝甲板另一侧瞥了一眼,道:“那一日他们竟要去那等腌臜的地方,都是些不人不鬼,不男不女的妖怪,他们也兴趣盎然,真是煳涂至极。” 吴肃也不喜欢那些看起来比女子还要娇媚的男子,不是因为他们不伦不类,而是因为这些人为着生存,又或者只是为着金钱,而放弃身为男子的尊严,做些卖笑卖皮肉的生计。 眼看这些南风馆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他只觉得心情复杂。而且他看得出来,去逛园子的人本身还是喜欢女子的,因而那些小倌们都是照着女子的装扮,梳头抹粉的。 吴肃道:“我其实,是个断袖。” 方正惊得连《徽州方志》都拿不住了,书本掉在了地上,吴肃要替他去捡,方正匆匆忙忙地抢先拾起书本,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吴肃嘆了口气,也没往心里去,看着已经过了快一个时辰了,李昕伊应该消气了,才慢悠悠地朝船舱里走去。 运河河道窄,又多用于漕运,听说山东境内好几处河道又淤塞上了,于是众人决定先走水路,等过了江淮一带,再改行陆路。 路上还算风平浪静,一路到了济宁,众人才下了船,准备歇息半日,再寻人去车马行租几辆马车。 王远道:“我们一行人,既是同乡,还有可能是同年,相识一场不容易,我们更要互相关照关照。” 众人都点头应是,王远低声道:“我又多给了钱,才从船家那里打听得了,那几处河道不是真的淤塞了,而是有人刻意在拦截。” 见大家都露出了惊异的表情,王远满意地道:“我们既进京赴考,就不宜太过张扬,免得劫匪以为我们颇有钱财。我们得有命在,才能享得了日后的富贵荣华啊。” 因着王远的这一番话,他们没有租马车,只租了两辆牛车和一辆驴车。 李昕伊想说,劫匪既然要劫财,哪里还管你乘坐的是什么车呢,还不如请几个镖师护着才是。 他将吴肃拉到一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其实他也没真正赶过远路,都是年幼的时候偷看了几本侠义故事,里边就有镖局镖师走镖的传奇。 吴肃宽慰他道:“劫匪来劫,必是为了求财,咱分出一部分金银备着就是了。给了钱,他们不会要我们的性命的。” 李昕伊听了吴肃的“宽慰”,只觉得更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今天天狗咬太阳了,然而云层厚得跟棉花似的,半点也看不见。 第72章 家学渊源 租来的车到了,接着就是商定谁和谁一起坐,又坐上哪一辆车的问题。 王远带的人多,除了两个近身服侍的小厮以外,还带来了两个粗使的壮汉杂役。“我这边人多。”王远道,“让他们和你们挤在一起也不合适,我就吃个亏,坐驴车吧。” 王远率先上了驴车,另外两个举子是同乡,据说七拐八拐的还有点亲戚的关系,他们两个就自然地坐上了牛车。 剩下一个方正,以及一个替他浆洗衣裳的小厮,就不得不和李昕伊他们坐一起了。 自从那日在甲板上,吴肃和方正坦言自己是个断袖以后,方正见了吴肃都要绕着走。 即使是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一定要坐在离吴肃最远的位置上,弄得吴肃哭笑不得。 吴肃和方正除了那日说了几句话以外,也没有更多的交情了,吴肃于是也就随他去了。 方正上了牛车,始终低着头,也不说话。 李昕伊没想到吴肃已经将他们的关系说出来了,觉得自己一个书童,吴肃都没开口,他也不好和他搭讪。 李昕伊不仅晕车还晕船,已经做好了昏睡一路的准备了,只让吴肃警醒点,一有情况就要叫醒他。 吴肃哭笑不得:“我难道还会把你丢下吗?你都在想些什么?” 李昕伊道:“我若醒着,还能帮你一把。要是昏睡着,就要拖你后腿了,到时候怕不是会求着你把我丢下。” 吴肃伸手揉他的脑袋:“快些停下吧,少发挥你那过于丰富的想像力。要不要枕我腿上睡一会儿?” 李昕伊拍开头上的手,道:“还有旁人在呢,少动手动脚的。” 吴肃不以为然:“这有什么?” 李昕伊和吴肃之间的对话都是压低了声音的,方正并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隐约听到了“旁人”两个字,顿时心下就不痛快了起来。 他做惯了局外人,又深恨自己总是被“边缘化”,即使心里不痛快,他也只是冷着脸,并不会把自己的心事说给别人听。 牛车走得慢,路程又漫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劫匪就会出现,李昕伊心里焦虑,晕车的毛病都好了大半。 “你不困?”吴肃关心道。 “这个时候哪里还睡得着,指不定我们有命去,却没命回呢。”李昕伊忧心忡忡地道。 吴肃安慰他道:“你别怕,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死了,我就陪着你。就算去地府,咱们也不分开。” 李昕伊:“……”心情有些复杂。 吴肃这个情话技能点亮得真是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他都不知道是要捧着自己心口感动一番,还是戳着吴肃的心口让他不要不分场合地说些不吉利的话。
第131页 李昕伊想了下,道:“我就算死,也会护着你,让你好好活着。但你若死了,我还活着,我就会连你的份一起,努力活下去。” 吴肃:“……”他也心情有些复杂。 “所以,最好是我们都好好活着,别死在贼人手下。”李昕伊道,“你有山东地界的地图么?” 吴肃摇摇头道:“什么东西是我有,而你没见过的?再说地图这样的东西,不是寻常百姓能见到的。” 李昕伊有些失望,这时,方正突然出声道:“我有。” 李昕伊有些尴尬,要不是吴肃突然说什么一起死这种不合时宜的话,他也不会把方正这个大活人给忘在了一边。 尴尬完后,李昕伊就用力地瞪了吴肃一眼。 方正抽出一张羊皮卷,递给李昕伊道:“就这个。” 李昕伊展开羊皮卷,这上面不仅有山东地界的地形图,还有附近南直隶、北直隶,以及河南的交界地区。 “你怎么会有这样宝贵的东西?”李昕伊惊喜地道。 眼前这张地图不仅线条清晰,标记明确,连比例也很科学。 方正有些得意,但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沉了沉脸后,道:“家学渊源。” 李昕伊赞嘆道:“原来是书香世家,难怪这一身的气派。” 只是地图上标记得再明显,他也不知道匪窝会在哪里啊。 “你在困惑什么?”方正见李昕伊愁眉不展的样子,出声问道。 李昕伊回道:“我在想,既然这路上有匪冦,他们会在哪座山上?我们若能知道匪冦的具体位置,就能避开他们了。” 方正道:“这有何难?只要路过附近的村庄,问一问里面的村民就是了。而且王远不是说匪冦会在运河边守着么?那么这些劫匪住的地方就不会离运河太远。” 李昕伊这下是真的佩服方正了,“你怎的这样的聪慧!难怪年纪轻轻的就能中举,想必若是想要,状元也是唾手可得的。” 方正听得脸红:“哪里,不才愚钝,当不得如此的夸赞。” 李昕伊道:“我姓李,名心一,取自《荀子·劝学篇》里的’用心一也’,是个画师。兄台怎么称唿?” 方正奇道:“我叫方正,字纯一。” 李昕伊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我的名里有’一’,你的字里也有,可不就是缘分了。” 吴肃不是心胸狭隘爱吃醋的性子,但是听着心上人赞不绝口地夸别的男子,还说什么缘分不缘分的话,就是圣人,心里也不免要泛一点酸气。 “前面就有一个村庄。”吴肃道,“我让张叔带我们过去问问。” 李昕伊打开车窗门,外面是一片荒了的农田。 张叔和王远等人打了招唿,就往那个村子驶去。这个村子不大,外围断断续续地立着一圈黄色的土墙。 张叔下了马车,王远让自己的两个粗使僕役也跟着一起过去。 这个村子太平静了,连个狗叫声都听不到,更别说出入的人影了。李昕伊有些着急,也想跟着张叔一起去,被吴肃拦住了。 “我们人多,在外面守着,里面的人才会有所忌惮。且相信张叔吧。” 李昕伊凡事亲力亲为惯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行颇有不妥。 吴肃笑笑,又捏了捏他的手指,示意他别放在心上。 一炷香时间都没到,张叔他们几个就回来了。 “里边没人,一个人也没有。”张叔道。 李昕伊看着王远那边,他那两个杂役也是摇着头。 “妇人和孩子有没有?”李昕伊问道。 张叔道:“一个活的东西都见不到,我看那灶台,都积了厚厚地一层灰,冷了很久的。” 吴肃问道:“活的没有,死的东西有没有?” 张叔道:“只余了些搬不动的家什。我看着不像是劫匪洗劫,倒像是全村人一起干干净净地搬走了。” 李昕伊转头对吴肃道:“眼看就要天黑了,天寒地冻的,我们去村子里住上一晚吧?” 吴肃没回答,问王远道:“王兄觉得如何?” 王远道:“那我们就住一晚吧。” 村子里果然如张叔说得那样空空荡荡,天色一暗下来,整个村庄就静谧得有些令人发憷了。 即使是村长家,没几间可以住人的屋子,但也没有人说出要分开的话。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请个镖师呢?没有镖师,有嚮导也好啊。”李昕伊有些想发脾气。 吴肃还没回答,方正道:“请镖师就太显眼了,而且以我们这样的籍籍无名,还不至于有镖师愿意送我们去京师。” 李昕伊不解道:“你们进京赶考,也不说让几个孔武有力的护院陪着?” 吴肃道:“你就是太紧张了,这南来北往的人多着呢。谁会对我们不利?快些歇息吧,明早天不亮就要赶路。” 几个人在路上辛苦惯了,五个人挤一张炕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觉得难得有个可以遮风的地方。 “阿肃。” 李昕伊悄悄地戳了吴肃一下,他想说,这一幕像不像他们之前在乡试路上,第一次睡在炕上的场景。
第132页 但吴肃只是搂着他,胡乱吻了下他的面颊,又接着吻了他的唇,就疲惫地睡去了。 李昕伊却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他好几天没洗头也没洗澡了,连漱口也只是草草的。 吴肃居然也不嫌弃。 “这附近应该有匪寇。”第二天一早,方正就对李昕伊说道,“这是我思考了一整晚后得到的结论。” 吴肃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想听些批评的意见,毕竟我只有你们。 第73章 仁和医馆 方正说出自己的想法道:“村庄四周有农田,但是村民却任凭这良田荒着,也要集体离开这个世代居住的地方,这是为何?” 不等吴肃和李昕伊回答,方正又接着说道:“说明他们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一个是村里不能再住人了,另一个是他们有了更好的去处,而这个去处,一定离这个村庄不远。” 李昕伊道:“假设村民们都去了离这里不远的地方,那为何还要举家搬迁?留一两个人守着,还可以把这里作为哨所,有异常时还可以回去通风报信呢。” 李昕伊说着摊了摊手,道:“我们可是安稳地住了一晚上,啥事也没有。” 方正道:“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想。正常情况下,每个村子里都一定会有老人和小孩。即使年轻人愿意搬迁,但是老人们在一个地方住惯了,就是死,也宁愿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所以,能说动他们一起搬……” 方正接着道:“只能说明,他们要搬的地方,离村庄不远。” 见李昕伊和吴肃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方正心里有些满足。他已经不是那个无足轻重的多余人,他现在有两个听众了! 吴肃偏过头,用袖子掩了一个呵欠,道:“天快亮了,我去叫王远他们,咱们还是快些动身吧。” 李昕伊点头,道:“那我去井边打个水,睡得头晕,借冷水醒醒神。” 两个人于是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方正的小厮名叫夏河,是个瘦弱而苍白的少年人,见主人的脸色有些不好,越发显得瑟缩。 方正也没骂他,道:“你也去井边给我打些水来。” 夏荷拿了盆子就要出门,又转过身来:“要,要烧开吗?” 方正道:“不用。” 井却不是枯井,打上来的水也还清澈。没烧开的水不能直接饮用,但是拿来洗个脸却是可以的。 夏河一个人抱着个木盆子,离井边远远的,有人见他站得远,于是走到他前头去打水,他也一副毫无反应的样子。 李昕伊嘆了口气,将自己水罐里的水分了一点给他。 夏河像是受到了惊吓,拿着木盆的手一直在哆嗦。李昕伊见状,只好停下了倒水的动作,夏河匆匆忙忙地抱着盆子跑开了。 李昕伊摇摇头,抱着水罐往里屋走,却见厨房里的烟一团团地往外散着,他还以为哪里失火了,急急地就要去找吴肃,却见吴肃咳着呛着地从厨房里出来。 “这边!”李昕伊将吴肃拉至一边,急道:“里面怎么了?” 吴肃又咳了两声道:“没事,就是柴是湿的。王远大概是想煮点热水,结果点不着火,问我要个火摺子。我看这是湿柴,就说这柴不能用。结果他的一个小厮抢了火摺子就往柴上丢,这才弄出来阵阵浓烟。” 李昕伊无语:“那王远和他小厮人呢?” 吴肃道:“还在里面呢……” 李昕伊刚想将怀里的水罐放下,却见吴肃晃了晃身子,面色发白,跌坐在墙角下。 李昕伊:“!!!” “我没事。”吴肃道,“大约是昨天一晚上没睡,脑子嗡嗡地响着。” 李昕伊把吴肃扶进牛车里,又将叠好的褥子展开,盖在吴肃身上,道:“我去和方正还有王远说一声,这就带你找郎中。” 吴肃想说自己没什么事,但是天旋地转的,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昕伊下了牛车,迎面走来方正和他那抱着被褥的小厮夏河。 李昕伊急忙道:“阿肃不太舒服,我要带他去寻郎中,你知道这附近地界哪里有么?” 方正也是吓了一跳,看着李昕伊焦急的神色,还以为情况多不好呢,忙道:“这乡间郎中不好找,但是找个懂医药的却不难。子谨到底怎么了?” 李昕伊也顾不上找王远了,道:“他头晕得很,站也站不住了。” 说着,对张叔道:“张叔,劳烦你驾个车。” 方正道:“你若信得过我,我和你们一起去,多个人,多个帮手。” 李昕伊道:“多谢你了。” 夏河抱着被褥哆哆嗦嗦,方正拿过被褥道:“你坐前头。” 夏河的声音细若蚊吶,“好,好的。” 李昕伊和方正一上牛车,张叔就挥着鞭子,驱着这头母牛撒开蹄子向前走。 李昕伊看着面色苍白的吴肃,又探了探他的额头,没起烧,也没出冷汗,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方正见李昕伊一副忧虑的样子,开口道:“他应该真的只是一晚上没睡,太过睏倦了。”
第133页 李昕伊道:“我就躺在他身边,昨晚上他分明刚沾上炕,就睡去了。” 方正道:“你傻啊,这等陌生的地界,哪里就能真的酣睡了。我昨晚上睡睡醒醒,心头上也是不安,就看到他靠坐在墙上,守了你一宿。” “真的只是因为一宿没睡?”李昕伊不敢相信。 方正道:“我说这个假话做什么?” 李昕伊心下感动,又觉得暖心,假如吴肃现在醒着,他一定会主动凑过去,奉上一万个真·么么哒。 李昕伊道:“还是得寻个郎中看看才好,这很快就到二月春试了,万一不小心在考场上也……呸呸呸,不管怎么说,小心无大错。” 李昕伊不怎么信任中医,在他的印象里,除了颇有名望的杏林圣手,其余的郎中大夫的水平,大约也和那个将风寒当做风热,治死了原主父亲的庸医相差不远。 可惜他不懂医,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医疗设备,希望吴肃只是因为赶路太疲惫所以才昏睡过去的。 李昕伊想起了方正说的“守了一夜”的话,觉得自己非常有义务维护吴肃的君子形象:“阿肃他为人热心,又极富责任感。想必是见我们一个个睡得昏天黑地,所以才主动守夜的。” 方正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道:“凌晨的时候,熟睡的就只有你,我们几个都醒着呢。” 这话说得李昕伊哑口无言。 方正道:“吴子谨早就和我说了,他是个断袖。” 李昕伊:“……” 他转头看着吴肃即使面色苍白,也依旧俊美的脸,心道自己这么替他遮遮掩掩,生怕坏他半点名声,结果这个傢伙竟自己主动跑去和别人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断袖! 方正看着李昕伊脸色变了几变,到最后竟变得有些兇巴巴的,于是小心地道:“其实断袖什么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再说了你又不是那些下等的娈童。就是那南京城里,南风馆可比青楼多。” 他说着又想起了上次差点儿被骗去南风馆的尴尬经歷,终于闭口了。 李昕伊笑了笑,没说话。 方正想起自己之前绕着吴肃走的样子,难得觉得不好意思,道:“我与男色一道并无兴趣,并非是’党同伐异’……” 说错了成语,方正脸色爆红,含煳道:“其实就是怕你们也要我去狎玩男妓。我之前被人骗过,我当然知道吴子谨不是这样的人,但一朝被蛇咬……” 李昕伊和方正说着话,眼睛却一直关注着车窗外面。可怜的母牛已经尽它所能撒开蹄子跑得飞快了。 “前头看起来是个镇子,里面应该有郎中。”李昕伊道。 方正掏出羊皮地图,找了找位置道:“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前面就是梁山了。” “梁山?”李昕伊诧异地问道。 是梁山好汉的梁山,还是被逼上梁山的梁山? 方正点点头道:“你知道这个地方?” 李昕伊摇摇头道:“那你知道吗?” 方正道:“好像是因为会通河才发展起来的,据说这里的人多的是肌肉壮硕,能扛能搬的好手。” 李昕伊很少生病,感冒了也是自己买了枇杷干叶煎了吃。一直也没留意过,于是他问方正道:“那你知道一般医馆会在什么地方吗?” 方正道:“一般医馆药堂都是会开在一条街上的,这镇子看着不大,找人问问就是了。” 李昕伊忍不住想拍额头,自己真的是急傻了。 说话间,牛车就已经停下了,李昕伊朝外面看去,“仁和医馆”与“仁和药堂”两个牌匾并肩而立。 他连忙打开车门,张叔立在车旁。靠着方正的帮助,才扶着吴肃,让他趴到张叔的背上。 第74章 细枝末节 吴肃大概是真的累狠了,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也没醒。 倒是坐堂的大夫,看到李昕伊这样一副焦急的样子,还以为病人得了什么急症,忙让人拖了躺椅来,将人放在躺椅上。 “他这是怎么了?”大夫问道。 李昕伊道:“今天早晨的时候,他被烟燻着了,咳了一会儿就昏迷了。” 坐堂的大夫是个头髮发白的老人,但却精神矍铄,面色红润。闻言重复了一句,“烟燻?”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细细地把了脉,然后翻了吴肃的眼睑,道:“吸入的毒气不多,按理说不至于昏睡到现在的。” 老大夫接着道:“我写张清热解毒的方子,你们去隔壁抓了药来煎,再给他餵下一剂去。不多时,应该就能醒了。” “毒气?”李昕伊疑惑地看了方正一眼。 方正道:“请问大夫,是什么样的毒气能置人昏迷的?” 老大夫头也不抬地道:“很多。不过只是昏迷而性命无碍的话,约莫是夹竹桃这类不甚厉害的东西,。” 他写完了方子,就递给李昕伊,道:“这里一共有四剂药,今日吃两剂,明日吃两剂。他要是还没好,你就再带着他来找我。” 竟是连个医嘱都没有,老大夫就去给其他的病人问诊去了。
第134页 李昕伊还想再问几句,但是他看着大堂,有像是摔断了腿的人哎呦哟地叫唤着疼的,还有得了咳疾捂着手帕疯狂咳嗽的。 他只好蹲下来,摸了摸吴肃苍白的额头和脸颊。还好,没起热。 张叔拿了药方就去隔壁药堂抓药去了,李昕伊对方正道:“劳驾方兄,帮我扶一下阿肃。” 方正不解道:“你想要干嘛?” 李昕伊道:“我们去牛车里,这里病人多,我怕吵着他。” 方正无奈,还好牛车停得不远,李昕伊只是看着瘦,这点路还是背得动的。 “郎中的意思是,今早上那湿了的柴是夹竹桃的枝叶,所以熏出来的烟有毒?”李昕伊疑惑道。 方正道:“也不一定是夹竹桃,郎中只是说这毒于性命无碍。” 李昕伊看着仁和药堂,张叔应该还在里头煎药。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忘掉的人,道:“既然是烟的问题,那当时王远也在里面。” 方正虽然对王远印象不好,但同行了这么久,也不希望他出事,道:“他身边有四个使唤的僕役呢。” 李昕伊道:“阿肃昏过去前和我说,火摺子就是王远的小厮抢过去仍在那湿柴上的。” 方正道:“真要出事,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了,希望只是我们多想了。” 李昕伊微嘆了一声,吴肃还在这里躺着呢,他也不能赶回去。说起来,真有什么事,还是王远连累了吴肃,这笔帐不能不算。 他拉过吴肃的手,和自己对比起来,吴肃手指甲的颜色不是正常的浅粉,而是略深一些,他有些难过地放在嘴边轻吻了一下。 方正也看到了李昕伊的动作,还是没忍住开口道:“他应该只是手冷,你替他捂捂,颜色就会淡回去的。” 李昕伊这才发觉自己手心里满是冷汗,手指也冰冷。于是他将吴肃的手笼在自己宽大的袖子里。 “张叔怎么煎药煎了这许久也不见得回来?”李昕伊探头看着外面的仁和药堂。 方正看着外面有些畏缩的夏河就有些生气,道:“你怎么也不去药堂里搭把手,傻站在这里干什么?” 说着对李昕伊道:“我去看看。” 李昕伊忙道:“一路上尽是麻烦方兄了,本来就过意不去,还是让夏河去吧,那孩子吓得直哆嗦呢。” 方正气道:“我从不打骂糟践小厮,也不曾短过他的吃穿,他一直也是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生怕路上随便一个人就能吃了他似的。” 李昕伊道:“虽畏缩了一点,却也是忠心可靠的人。” 夏河刚走进药堂里,没一会儿就又出来了,手上提着药包,跟在张叔身后。 李昕伊扶起吴肃,让他半靠着自己坐着。张叔则一手端着药碗,另一手舀着药汤餵他。 只是吴肃牙关紧闭着,李昕伊只好捏着他的下颌,试图让他张一张嘴,但是好像他越捏,吴肃牙关咬得越紧。 方正见了,再一次忍不住开口道:“他这是难受才咬紧牙关的,你亲一下他,应该可以让他放松一点。” 李昕伊:“……” 张叔闻言背过了身,方正也转过去头,认真地观察着外面的景色。 李昕伊深吸了一口气,身边这两个人存在感太强了,让他有些发窘。不过他此时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转了转身体让吴肃靠在车厢壁上,自己两眼一闭,就吻上了吴肃的唇。 只是闻到了吴肃身上的气息,他的身体就自发地有了习惯和记忆,略张开嘴,像是等着谁深吻一样。 吴肃没反应,他才睁眼,笨拙地亲着吴肃的唇缝。他不好让别人等太久,再说了药凉了药性就没了,于是心一横,就又往深里吻。 这一回,吴肃总算是松口了。 李昕伊红着脸抹了抹吴肃的唇,道:“他松口了,张叔快端药来。” 这一次餵药就顺利多了,一碗药汁总算是一滴不漏地餵进了吴肃的嘴中。 “餵了药后,多久能醒?”李昕伊问道。 方正道:“郎中说,不多时,这药里有些提神醒脑的东西,我猜也就半盏茶功夫吧。” 李昕伊好奇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方正略得意地笑了笑,但随后神色又黯然了起来,轻轻道:“如果你信我,子谨他会好的。” 张叔去还人家药碗和汤匙,这一次夏河学机灵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张叔身后。 李昕伊以为方正不会说了,但方正却开口道:“我知道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李昕伊刚想说点什么,方正又继续道:“你也看到了,我是个顶无趣的人,好听的话也说不了几句,却爱得罪人,曾经吃过亏,后来就轻易不敢与人交流了。” 李昕伊道:“方兄不要妄自菲薄,你热心,又帮了我们这么多,我和子谨都视你为真朋友的。” 方正苦笑道:“就算一时和我交了朋友,也维繫不了太久的。自小到大都是如此,昨天还是朋友,几天后再见面时,能说的却不过几句客套的话,再过段日子,连客套话也没了。” 方正道:“你道我为什么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即使你们都不爱与我说话,我也能知道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只要细心一些,再结合这个人的性格,不敢说百分百猜中,十之七八总是没问题的。”
第135页 他说着,就又露出了那种似得意似落寞的复杂神色来。 李昕伊也心情复杂,他大概能明白方正为什么维繫不住和朋友的关系了。 他委婉地道:“你也会和别的认识的朋友说这些吗?” 方正摇了摇头,道:“他们不会问我为什么知道那么多,我只和你一人说过。” 李昕伊安慰他道:“朋友之间的感情确实需要维繫,但是这些都是自发的,而不是刻意的。也许他们本来也不是你的朋友。” 方正看起来难得吐露心声,李昕伊怕他尴尬,于是扯开话题道:“你那个小厮,名叫夏河的,为什么会这么胆小?” 方正解释道:“他自小就没了爹妈,他祖母养了他几年,后来又几经辗转,才来到我家,是家里一个僕役的亲戚。他人胆子小,人畏缩,连三四岁的小孩都能扔着石头欺负他。我见其可怜,才让他近身随侍的。不过他虽然笨,干活还算麻利。” 李昕伊道:“他还小,心志是可以磨砺的。我原先也是个胆小的人,也不能叫胆小,就是生怕麻烦找上门来,能躲则躲的性格。后来,” 他看着吴肃略有些红润起来的面颊,笑道:“后来就不躲了。虽然我依旧不喜欢麻烦,懒得处理麻烦事,不过我发现,让麻烦变得不麻烦,或者是不把它当成麻烦,那么麻烦找上门来时,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方正听得有些头晕,他能理解李昕伊的意思,道:“等夏河到了年纪,给他配门亲事,他有了担当和责任感后,就能硬气起来吧。” 李昕伊点点头,他虽然一直和方正说话,但是也时刻注意着吴肃的神色,此时见他皱了皱眉,连忙替他揉着太阳穴,低声唤道:“阿肃,阿肃。” 吴肃只觉得眼皮子沉得很,耳边总有人在说话,可一句话都听不清,这令他有些烦躁。 李昕伊见吴肃要起身,上前扶着他的肩膀,道:“慢一些,小心头晕。” 吴肃想开口,却觉得嗓子发疼,无声问道:“有水吗?” 李昕伊道:“有的,有的。” 牛车里基本上什么东西都还在,包括空了的水囊。他下了牛车,本想问仁和药堂讨些白水,又见街对面开了家茶肆,于是就朝对街跑去。 等他将水囊灌满往回跑时,吴肃已经捧着碗在喝了。 张叔道:“少爷既然醒了,那就再去医馆,让大夫瞧瞧吧。” 吴肃全身乏力,不想劳动大家,道:“我没什么事,已经好多了。” 李昕伊拎着水囊,道:“你昏倒得突然,我们都为你揪心。这医馆就在面前,也就是两步路的事。” 吴肃于是点点头,道:“那就去瞧瞧吧。” 张叔要背他,吴肃拒绝了,自己慢慢地下了马车,朝医馆走去。 坐堂的老大夫见了他,笑道:“你醒得倒早,伸出手来让我瞧瞧。” 吴肃乖乖伸出右臂让大夫切脉。 “有哪里不舒服吗?” 吴肃道:“四肢有些乏力,走了两步好一些了。喉咙发疼,头晕脑胀。” 大夫道:“心悸吗?有没有想呕吐的感觉?” 吴肃摇摇头。 大夫道:“小子命大,没事了,回去将药喝了,然后多补补就行。年轻人,没什么病是扛不过去的。” 李昕伊:“……” 第75章 粥与争吵 吴肃问老大夫:“我只是被烟燻到了一点,就开始耳鸣目眩。是不是那个烟有问题?” 老大夫点头道:“这种烟毒性算轻的,放烟的人并不想置你于死地,要是换个心狠的……” 老大夫不说了,摆摆手做出驱赶的样子道:“你们没事就赶紧走吧,后头还有人在排队等呢。” “走吧。”李昕伊低声道。 “王远兄他怎么样了?”吴肃问道。 李昕伊低下了头,道:“走得急,不曾问过他的情况。不过院子里应该还有一半多的人,他不至于无人照顾。” 吴肃喝过药后,精神不大好,走了一会儿便觉得身子发虚。 李昕伊看他额头上细密的冷汗,掏出手帕就要替他擦,被吴肃顺手接过去了。 “你是不是很累,太阳正好,我们去那边,”李昕伊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粥铺,“正好喝点热粥,大夫说过的,要补一补。” 吴肃道:“我没事,我们现在回去吧。不知道王远兄怎么样了,我一出来就晕倒在外头,他应该直接晕在里头了。” 李昕伊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当时根本没想到是烟的问题,吴肃一倒,他魂都没了一半,哪里还记得王远这个人。 方正道:“大夫刚才说了这烟毒性不重,想必性命无碍,说不定已经醒了,否则我们就在医馆里直接遇上了。” 吴肃点点头,张叔正在给母牛餵精料和水。 李昕伊提了水囊道:“阿肃你要不要喝些水润润喉?现在水还是温的,再过一会儿就冷了。” 吴肃不知道镇子离村里有多远,不方便在路上和太多水,拒绝道:“我不渴。” “仁和医馆距离村子有多远?”他问道。
第136页 李昕伊收回水囊,道:“用牛车赶路,大约是一个时辰不到的距离。”他说着就想掰开手指算一算速度乘以时间。 方正道:“约莫三十里路。” 李昕伊觉得牛车实在是走得慢,于是提议道:“过了这地界,咱将牛车还了,换马车吧。等进了北直隶,就不会遇上这些居心不良的贼人了。” 吴肃没说话,闭着眼靠坐在车厢上,他还没从半天的昏睡中清醒过来。 从进了这无人的村子,他一直小心,甚至还在屋外布置了陷阱,一直到天亮也没个动静,还以为就安全了。 没想到这么突然就中了招,甚至都没和贼匪们碰上面。 吴肃抬头看着依旧有些紧张的李昕伊,问道:“阿伊,你和方兄,你们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吧?” 李昕伊摇头,“没有,路上平静得很。” 吴肃推开车窗门,对张叔道:“张叔,在这里停一下。” 张叔依言停了车,问:“少爷有什么要吩咐的?” 吴肃将钱袋子递他,道:“你去附近看一下,有没有马或者马车,租一辆过来。” 张叔道:“那我去去便来。” 对上李昕伊有些困惑的脸,吴肃笑了下,道:“我想喝点粥,你想吃什么?” “方兄呢?” 方正道:“我觉得粥不错,养胃养生。” 李昕伊道:“那我们去粥铺吧。”他率先下了牛车,举着胳膊就要扶着吴肃。 吴肃却不接,自己下了牛车,等站稳后,才若无其事地拉着李昕伊的手,走进粥铺里。 这个时候正是过了早餐时间又没到吃午饭的尴尬时候,铺主人道:“就白粥还温热着,客官要不再搭配两碟小菜,配上粗面馒头?” 李昕伊看向吴肃,吴肃道:“粗面馒头就算了,就来点热粥和小菜吧。” 说着看向方正,方正又看向夏河。 夏河还是第一回 遇上四个人都瞧着他,等着他回话的处境,窘迫得恨不得立刻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方正暗道自己傻了,连忙道:“我们也一样。” 吴肃对铺主人道:“那就四碗热粥、四碟小菜,麻烦了。” 李昕伊环顾着粥铺内的陈设,低声道:“我们还没问,这附近是否有贼匪呢?” 方正此时却不敢再说自己的猜测了,他克制住了自己过于丰富的想像力,见夏河还在自己身后傻站着,拉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还不快坐下!” 夏河人瘦,个子还矮,完全没有一个十四岁男孩应有的身量。因此只是屁`股略挨着长凳,缩在一边。 没过多久,铺主人就端着热粥和小菜过来了。 吴肃道:“咱们先吃,吃过后再研究一下接下来的行程。” 李昕伊和吴肃都是南方人,这一路自南而北走来,都习惯了盛饭的碗小巧玲珑,都认为自己有着能吃两碗饭的好胃口。 却是没想到,这北方的碗要大上许多,粥也干得很。 “这也太实在了吧。”李昕伊心道,他看着面无表情吃着粥的吴肃,不知为何生了不能被比下去的幼稚心理,就着咸菜和酸豆角,一口口地吃着。 方正也是胃口极好的,再加上他没吃早饭,此时也饿了,一碗粥根本不在话下。唯有夏河,对着比他脸都大的碗,有些欲哭无泪。 他自小难得吃饱,后来更是飢一顿饱一顿的,直到跟在方正身边后,才终于体会到何为饱腹感。按理说半大少年正是胃口大的时候,但夏河经常只能吃半碗饭,剩下的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方正看着夏河一小口一小口抿着米粒的样子,只觉得他这个样子颇为丢人。趁对面都在低头喝粥,将自己的碗和夏河的碗换了过来,低声道:“就这么一点,必须吃掉。” 夏河难得的咧了咧嘴,目光里满是感激。 喝过了粥,吴肃看着他们道:“贼匪劫道,一劫过往的商人,二劫落单的旅人,三劫落魄的士人。商人富,旅人势孤,而士人虽落魄,但是好面子,总有几件装门面值钱的东西。” “而我们,”吴肃道,“出行三辆车,而且行为颇为低调,就算匪人要劫我们,那也是不成气候的小团体。看他们连用的烟都是毒性不强的,想必也不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之徒,只是想求财而已。” 吴肃接着道:“我原想着直接回去,与王远他们会合。但是担心这帮劫匪是穷得连枚铜板也不放过,直接回去风险太大。所以你们在镇子里等着,我和方叔坐牛车回去。” 李昕伊当即就提出了反对:“你留下,我和张叔去。” 方正猜测,他们两个要么都去,要么留下来一个,就看谁性格硬,谁愿意退一步迁就对方了。 方正侧过脸看到还在碗底夹米粒的夏河,就觉得他实在是蠢得可爱,“就剩这一点,别吃了,跟我到外面去。” 夏河是个性子软的人,但在粮食上面却固执得很,细声细气地道:“让我吃完!” 方正于是让他抱着碗,坐外头吃去。 粥铺主人正忙着,再过半个多时辰,第一批客人就要来了。他见夏河捧着碗坐在门槛上吃,就只嘱咐道:“莫要将碗给弄摔了。”
第137页 方正看着他几乎要将脑袋埋在碗里,觉得很好笑。 大概是之前忍着不发散思维有些憋着了的缘故,他突然想逗逗夏河:“铺主人说你不要把碗给摔了,不然就将你卖了赔碗钱。” 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么一点粥,夏河怎么就吃了那么久。 方正板着脸,清了清嗓子道:“我说让你别吃了,你怎的不听我的?你这么不听话,信不信我真的将你卖了赔碗钱?” 夏河将碗底的最后一点汤汁喝尽了,将空碗交给铺主人,回来后,道:“少爷要卖夏河早就卖了,何必等到现在。” 方正倒是真的诧异了,他以为夏河又会哆嗦着撇下碗底剩下的一点粥。 夏河道:“祖母走了以后,我有段日子连这么一点粥都吃不上,时常感到饿。后来有人哄骗我吃地上的土,树上的叶子。姑母见我被哄骗着拔了草茎塞嘴里,这才可怜我,让我做工,我才渐渐地吃到了饭。” 夏河笑了笑,道:“其实那些东西我早就吃过了,有些能吃,有些不能。我命大,吃了也没生病,拉了肚子就好了。” 方正却是不忍再听了,他知道夏河大约是过过苦日子的,却是不曾想过是什么样的日子。 “好了,我不卖你就是了,别跟少爷卖什么惨。”方正转头看向粥铺里面,那两个人还在争吵,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吵的,就是三个夏河加在一起,也没有吴子谨的身子健壮。 “少爷。”夏河的声音依旧是细细的,好像是不敢放开了喉咙,生怕自己的声音吵到别人。 方正这才注意到夏河的脸很白,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夏河的时候,分明又黑又瘦小。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脸变白了,衬得眼珠又黑又亮,细长的眼睛看着都比以前大了一点。 “少爷要卖夏河就卖,夏河没什么顾虑的,只盼着少爷能自己……” 方正突然就不爱听这样的话,打断他道:“好了,没说要卖你。” 李昕伊和吴肃终于吵完了,也不知道两个人谁妥协着后退了一步。方正道:“夏河人瘦胆子小不顶事,让他留在这里吧。” 第76章 八卦气息 张叔驾着马车回来了,却是两匹马套着的马车。 他解下其中一匹马的绳套,对吴肃道:“我见集市上有人卖马,就上前打听。那卖马的人说,这两匹马自幼一同养大,离了谁,另一个就不吃不喝。我若要买就得一同将它们买下。又送我车当做添头。” 张叔说着,就钱袋子递还给吴肃道:“这两匹马都有一定年纪了,一下子买两匹亏得很。但是我问过价钱了,去租一辆马车,算上押金和定金,价格也相差不多,于是就自作主张,将它们买下来了。” 吴肃接过钱袋子,看着这两匹棕色的马,道:“辛苦张叔了,你做得很好。” 张叔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道:“少爷别怪我自作主张就好。” 吴肃对方正道:“方兄和夏河就乘牛车,慢慢地走。距离村子三里地的地方,阿依说有个小树林,你们将牛车放下,再找一处僻静处躲着,天黑之前,我会在那里等着你们。” 方正皱着眉头,不能理解吴肃这般安排的道理,却听吴肃又说道:“我和阿伊驾马车,张叔骑马跟在身后,咱这就出发。” 其他人都有些疑惑,却又很自然地相信着他,于是各自骑马的骑马,乘牛车的乘牛车。 “你坐里面去,我来驾马车。”李昕伊道。 因着之前李昕伊已经后退了一步,吴肃这次没有坚持,只是上了马车后,还留着半扇车门没关。 “天冷有风,你刚还病着呢,快把车门关紧了。”李昕伊对吴肃说道。 “哪有你吹着风受着冻,我一个人坐后头暖和的道理。”吴肃回道。 “那能一样吗?你快把车门关上,我一说话就得吃上满口的尘土。算了,”李昕伊手上抓着缰绳,另一手就要去关车门。 吴肃却挡着不让他关,道:“这日头正好,我晒晒太阳,你别挡着光了。” 李昕伊抬头,确实阳光正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那你戴个厚一些的帽子,披上披风,小心邪气入体……”李昕伊话还没说完,吴肃先把披风给他披上了。 “别说话了,不是说会吃上满口的尘土吗?”吴肃道,“你心疼我,难不成我就不心疼你了?” “你……”李昕伊想说什么,又觉得之前在粥铺里的争吵让他有些口干,只说了句,“你往我后头坐一点。” 马车到底比牛车快,半个多时辰以后,他们就走到小树林的附近了。 这片树林虽不大,却生在土坡之上。贼匪要劫路,这片林子是很好的藏身之地。 吴肃让李昕伊停下马车,对身后的张叔说道:“张叔,劳烦你骑马去村子里打探一下,看看王远兄和其他两位同窗是否都在,记得小心。” 张叔道:“这个不难,我快去快回。” 李昕伊嘆道:“我觉得王公子他们几个不会在村子里等着的。早晨我走得急,出来时也顾不上和他们说一声。他们见我们没有缘由就匆匆走了,不会生怨也会生了嫌隙,往后也不会再一同走了。”
第138页 吴肃道:“这个都不重要,只要他们平安,就算分开走也没什么。怕就怕贼匪知道我们要回来寻他们,把人扣下了。我们人生地不熟,也难找到人帮忙。” 李昕伊还留存着一点有困难就报警的习惯,道:“那我们去报官吧,青天白日朗朗干坤,平白无故走丢了三位举人,官府一定会受理的。” 吴肃道:“就怕狗急了跳墙。之前南京府衙前被人丢了三具尸体的案子,知道我们离开时,也没听说案件有什么进展。贼人也许并不想杀人,但是他们并不是不能杀人。” 李昕伊恨道:“这些贼人也太无法无天了,一个个的都视律法为无物,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吴肃也嘆息道:“还不是因为圣上宠人宠得太过。” 李昕伊敏锐地感觉到了八卦的气息,悄声道:“是不是那个叫马良的臣子?” 吴肃惊讶,也压低了声音:“你怎么知道?” 李昕伊得意地笑了,然后道:“我听茶馆里面的人说的,这不重要,你快说,圣上怎么啦?” 分明四周都没什么人,吴肃还是凑近了低声道:“先皇下葬的时候没入皇陵,这个你是知道的,因为这件事,圣上和大臣们闹得非常不愉快,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后来大臣们渐渐地就不说了。” “只是,这马良也是个胆大包天的,他竟然要圣上给先皇追封为帝,把先皇的灵柩抬进皇陵,让先皇的牌位入享太庙。然后圣上同意了!” “坊间有人传,先皇在天有灵,这马良是被人附身了。据说这个马良的侧脸长得还和先皇还有点像。” 竟还有这样的事!李昕伊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只觉得信息量太大,让人有些不好消化。 “这是真的吗?”李昕伊不敢相信,这世上哪有这么诡异的事,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好吗? “是真的,因为圣上想要,”后面几个字,吴肃更是压低了声音,“改立太子。” 李昕伊想要惊唿,被吴肃一把堵住了唇。 “立储之事可不能妄议,现在京城里鱼龙混杂,到处都是浑水。”吴肃嘱咐道。 李昕伊唇上还残留着温润的触感,但此时不是亲热的时候,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道:“远的有汉武帝,近的有隋文帝,这废长立幼,改立太子,国将动盪啊。” 吴肃道:“蒋教授曾隐晦地提到过,太子是圣上的长子,歷经三朝仍是太子,而且他年富力强,膝下还有三个男孩,地位轻易动摇不得,所以即使是动盪,也只是一时的。” 李昕伊道:“我们根基太浅了,就像浮萍一般,微风轻轻一吹,我们都能伤筋动骨。” 吴肃道:“但是浮萍自在,能看遍这世上的风景,而且只要一小片土,就能生根发芽。这世上没有家族庇护,只能靠自身生存的人太多了,我们不过是其中的两个。” 吴肃说着认真地看着李昕伊的眼睛道:“相信我,我们会有根基的。” 第77章 夹竹桃枝 马蹄声响起,李昕伊和吴肃转过身去,原来是张叔回来了。 “张叔,可有打探到什么?”吴肃问道。 张叔下了马,道:“都打探清楚了,王公子他们都还在村子里,只是双手都被缚在身后。我去村子外围瞧过了,算上守在村口的,一共也就三个贼人。我见到的两个人都是庄稼汉模样的装扮,另一个只瞧见了后背,但是看着并不壮实。” 吴肃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里面有两个贼人的?” 张叔面色有些复杂地道:“因为王公子叫嚷声太响亮了,骂得也难听,我在土墙外头都能见里头的声音,但我还是翻了墙确认过了。” 吴肃点点头道:“将马套上车,我们走吧。” 套上车后,李昕伊坐进马车里,有些担忧地道:“三个人就能将王公子捆起来扔在地上,咱们就这么过去,什么准备也没有,这太草率了吧。” 吴肃取出手帕,将李昕伊脸上沾着的灰擦去,道:“一会儿去井里打些水,将脸擦一擦,都是灰。” 李昕伊正和吴肃说要紧的事呢,吴肃却只关注这些细枝末节,不满道:“你嫌我,那刚才为什么亲我?” 吴肃笑着又上前亲了亲他的唇道:“不嫌你,喜欢还来不及呢。” 李昕伊夺取手帕,煳在吴肃脸上道:“你脸上也有灰,我也替你擦擦。” 吴肃抓住他的手道:“你不用紧张,且听我解释为什么这么做不草率。”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紧张?其实刚才张叔说听见了王公子的叫嚷声,我就更不紧张了。”吴肃道。 李昕伊点头道:“确实奇怪,而且你好像很笃定,仿佛这一伙贼人并不会要我们的命。” 吴肃笑道:“当然不会,因为我们来就是去送钱的。” 李昕伊睁大了眼睛,“送钱?难不成他们将王公子绑起来,就是为了等我们花钱将他们赎走?” 吴肃道:“其实这些都是道上不成文的规定,我也是听家里的长辈说起的,即使请了镖局的镖师一路护送,碰上比较难啃的骨头,也是要主动留些钱财给这些山匪。”
第139页 李昕伊道:“可是我们并没有请镖师啊。” 吴肃道:“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不请镖师的缘由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意思是,像咱们这样的小鱼小虾,前来劫道的也是不成气候的山匪。” 李昕伊不满道:“可是我们凭什么要将自己的钱财平白无故的送给别人啊,而且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不如咱们去报官,带上官兵,将这一群贼人一网打尽。” 吴肃摸了摸李昕伊的头道:“你以为他们凭什么只留了三个人等我们呢?就算官兵前来,他们也会说自己是良民。这个村子没有一个人住,也不见官府有人过来查人口查户籍,可见官府早就自顾不暇了。” “而且我们并不知道村子里是否有陷阱?或者他们再点一次烟,那咱们这一回就得全都栽在这里。” 李昕伊难过地道:“都是我的缘故,要是我不提在村子留宿就好了。” 吴肃道:“这天寒地冻的,他们是算准了我们一定会留宿的。还记得王远的小厮不?是他抢了我的火摺子将烟点燃的,所以就算你不提,别人也会提的,註定要吃上这么一个亏,想开些。” 李昕伊问:“王远的小厮?这是新收买的叛徒还是贼人一早就留下的卧底?” 吴肃想了想道:“小厮应该是被收买的。王公子下了船到济宁后才又买了两个小厮,应该是我们被人盯上后才收买的。” 李昕伊只觉得脑壳疼,这弯弯绕绕的不是很懂:“我是真的不明白。” 吴肃道:“我们下车吧。” 李昕伊抓住吴肃的手道:“等等,你既然要送钱财,你有多少钱?我这里还有一些钱,可以凑一点。你之前还买了马和马车,钱花得够多的了。” 吴肃笑道:“钱够的,你不放心的话,一会儿我将剩下的钱交给你。” 李昕伊并不想要他的钱,只道:“好吧,反正这是我的钱袋,你拿着。” 吴肃没接,道:“别担心了,走吧,我们一起进去。” 李昕伊和吴肃进去的时候,守在村口的人看了守着马车的张叔一眼,既没说话也没拦着他们。只是像个木桩子似的站在村口处。 “我们进去了还能出来吗?不是都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李昕伊小声道。 吴肃没回答,只是轻轻地握了握李昕伊的手,示意他安心一些。 王远的声音已经有气无力了,并不能听清他在喊什么,倒是旁边有人抱怨道“还不快闭嘴”。 李昕伊心情有些复杂,但是他不想跟在吴肃的身后,只想站在前面保护他。 在村长家的正堂屋,有一个身穿蓝白色长袍的青年人坐在圈椅上,手上还捧了本书。他旁边则坐着一位身着短褐的壮汉,靠坐在一边打着盹。 见吴肃和李昕伊进来,他也不站起来,只是放下书本,面无表情地道:“终于来了。” 他身边的壮汉已经醒了,此时还是歪坐着,一副不想站起来的模样。 青年人拿书本在茶几上用力一敲,壮汉终于懒洋洋地站起了身。 “我来了,所以你们将我的同伴都放了。”吴肃道。 青年人用目光示意壮汉,壮汉转身往里屋走,李昕伊于是跟了进去。 王远被绑着,靠坐在地上。他的四个僕役却只有两个还在,另外两个不知道去了哪里。 另一边还绑着江大公子和江小公子,两个人都姓江,李昕伊于是用大小来区分他们。 见壮汉并不上手来替他们解绑,李昕伊只能问道:“壮士可有刀吗?” 王远的状态看起来非常不好,面如金纸,很憔悴。 他看到李昕伊时目光亮了一下,听到李昕伊的问话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来,“李昕伊,你想干什么?” 壮汉看了李昕伊的身板一眼,“要刀没有,自己的刀自己用。” “李公子。”江大公子发话了,“我们从南京一路到济宁,又路遇这等事,也是患难的交情了。你救我们出去,我们一定会用重金酬谢。” “李公子,人在做天在看,你要做了坏事,是会有报应的。”江小公子道。 李昕伊无奈,看到房屋角落里似乎有一个大陶罐,还盖着一个盖子,总算是找到了锋利的东西。 他捡起陶罐盖子,用力往地上一砸,盖子碎成了三块。 见李昕伊拿着碎陶片走向自己,王远想着自己这一生都在读书做文章,连个貌美才高的妻子都没娶到,聪明伶俐的儿子都还没生,不禁悲从中来。 他的身子经过毒烟燻和长时间的叫嚷,已经很虚弱了,两滴泪还没流完,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李昕伊:“……” 他不过是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也没有当英雄的情结,只是低调不解释,这人怎么就晕过去了。 “李公子,我们都是举人,以后中了进士,那也是要造福国家和百姓的,你不能帮着贼人助纣为虐。”江小公子道。 陶片虽然尖,但也不算锋利,李昕伊蹲下来,看着绑着王远手上的绳子,可能还要割一会儿。 一个个割太累了,他将另外两片陶片分给这两位江公子,道:“都拿着,自己割了绳索。”
第140页 江小公子哭了,道:“虽然我们家并不富裕,但是麻雀再小也是肉,你放过我们吧。” 李昕伊无奈道:“我是来给你们松绑的,都在想些什么呢?” 江小公子一旦哭起来就停不下来了,眼泪水跟决堤似的,哗啦啦地往外涌。听说李昕伊是来给他松绑的,泪水流得更欢快了。 好不容易把王远手上的绳子割断了,李昕伊累出一头汗,又帮着江大公子松了榜,对于哭成个泪人的江小公子,李昕伊本能地后退了三米远。 大概是毒性还残留在身体里,几个人的身体都很虚弱,壮汉并没有把这几个没半点功夫的人放在眼里。 “你们这么多人,怎么就会被他们三个人用绳子绑住的?”李昕伊对低声哄着江小公子的江大公子道。 回想起过去两三个时辰的屈辱和尴尬,江大公子脸上闪现一抹阴郁,道:“人多有什么用,比不上贼人一人武力高强。” “那你们为何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莫不是和贼人互通,谋我等家财,好让我们对你感激不尽?” 李昕伊诧异地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王远已经从晕眩中清醒过来了,只是清醒的第一句话听了就让人生气。 “你少含血喷人!还不是你一大早就要点什么烟,害得阿肃中了毒晕了过去,我还没跟你算帐呢,你倒先往别人身上泼脏水。” 王远愤怒了,或者说他一直处在愤怒的状态里,“我泼脏水?那火摺子还不是他吴子谨的?说不定我的小厮就是他收买的!” 李昕伊真想把王远扔进洗衣机里,好快速甩干他脑子里进的水,“小厮是你买的,火摺子是你问阿肃借的,要点菸的也是你,捡夹竹桃枝的也是你,害我们丢了钱财还有可能丢命的都是你!不信你问问江公子,你别想抵赖!” 王远气得双目发红,两耳嗡嗡地响。怒气上涌,怒过了头,还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痰,然后两眼一黑,又晕过去了。 李昕伊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吐出一口心头血来,顿时安静如鸡,一句话都不敢讲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现场演绎安静如鸡_(:3」∠)_ 第78章 和和美美 这边李昕伊和王远正在争吵,那边的壮汉听得一清二楚,只觉得他们争吵起来的样子颇为可笑,道:“你们争起来的样子,像极了偷糖吃被大人发现的小娃娃。” 李昕伊听着这个形容就来气,但是他不想和绑匪吵架,吵赢了也打不过他,半点成就感都没有。 江小公子抽抽噎噎的,看着快哭完了的样子,李昕伊于是又问起了江大公子,他们被绑的具体细节。 “我那时在,”江大公子给江小公子擦完眼泪,道:“在给阿绛擦脸,贼人就进来了。” 壮汉噗嗤道:“别一口一个贼人说得那么难听,李公子你想知道,我说给你听好了。” 壮汉得意地道:“这个村子呢,以前是我们住的,后来我们不住了,像你们这样的人就来了。既然住了我们的房子,总要给钱的吧,你去客栈挤一间小房间都要给掌柜的钱呢,我这么一大个村子给你住,你哪有不付钱的道理?” 李昕伊道:“给钱就给钱,但你们也不能绑人吧?你看都把人王公子绑晕过去了。” 壮汉道:“他是被你气晕过去的,这个帐,我们可不认。我也不是想绑人,而且绑人这种粗鲁的活,我们也不爱做,还不是你们这些公子都不肯给钱吗?” 李昕伊悄声问江大公子,“你们给钱了没?” 江小公子打着哭嗝道:“怎么没给?我们的盘缠全都给他们了,还不是他们嫌钱少。” 壮汉又是一声噗嗤冷笑,道:“这么一点钱,你们也好意思说是盘缠,我看你们衣着华贵的样子,只这么一点钱,想骗谁呢?再说了,你给了,他可没给。” 王远王公子真是命硬体格好,眼见着晕了两次,现在又醒了过来,见壮汉看着他,立刻闭上眼睛,装作自己还在晕着。 壮汉冷笑道:“你们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我们也知道你们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别看你们外面穿得简单朴素,里面可穿不了我们这种乡下人才能穿得粗布衣裳,一个个的,里衣可精细着呢。” 李昕伊侧过头去看王远身上的衣服,小心地扒开一点外衣,还真的是,真的穿着绸布做的里衣。不过他也能理解,粗布衣服确实穿着难受。 李昕伊问道:“王公子他给了多少钱?” 壮汉道:“就几十贯钱,他是打发要饭的吗?我们搜遍了他带的包袱和行李,真的是半点儿真金白银都没见着。” 李昕伊道:“可能是路上把钱花掉了,也可能是里衣是问别人借的,他可能真的没钱。” 壮汉道:“他有钱没钱我不管,反正我们必须拿到钱。” 李昕伊道:“你看,剪羊毛的人都知道,只有羊肥了羊毛长的才能剪到更多的羊毛,我们既然一个个地都是贫穷的正在赶考的举子,壮士你有好生之德,为人义气良善,放过我们兄弟吧,我们有钱的话一定会给你的,如果你想要王公子的里衣,我也可以扒下来给你,只要你不嫌弃,而且洗一洗也是可以穿的。”
第141页 壮汉嫌弃道:“你别说废话了,扶着你的兄弟们去炕上坐一坐,地上凉,小心别挨冻。” 李昕伊高兴地道:“还是大哥您懂得多,我们这种只知道死读书的手不能扛肩不能提的,竟是一点生活常识都不懂,全靠大哥您提点了,我这就扶他们起来,大哥要不要帮我们烧点热水?” 壮汉不满道:“你还真把我当你的下人一样使唤了?” 李昕伊道:“哪能呢,这不是不知道哪根树枝有毒吗?而且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怎么能认出来树枝有毒没毒的,我毒着自己没事,但是你们不能拿不到钱啊。” “行吧。”壮汉道,“我去烧水,你们都安分些。” 李昕伊疯狂点头,道:“安分的,最安分不过了。” 等壮汉出去,江小公子不满道:“你怎么和贼人都能说那么多废话?往日我们和你说话时,你都不愿意多说一句的,和贼人你就有那么多话要说,我都怀疑是不是你和贼人暗通款曲了。” 李昕伊道:“不会用成语就不要乱用,亏你还是个要上京赶考的举子呢,这读书的水平还不如我呢,我就是爱说话怎么了?我们花钱赎你们还买不着好,真是吃饱了撑着的。” 江大公子道:“你别理阿绛,他年纪小不懂事。从你刚才和那人说的话中,我听得出来,贼人只是要钱并不想要命,而你们有钱,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昕伊道:“我可没钱,至于阿肃有没有钱,他没和我说,我怎么能知道?你且照顾好江小公子吧,别到时候又哭哭啼啼的。” 江小公子道:“还不是你吓唬我,不然我怎么会哭,我以为你是贼人的帮凶,来杀我们的。” 似乎是想到了刚才的恐惧,江绛又红了眼睛,李昕伊真是怕了他了,道:“行了,不管怎么样,你们到时候记得还钱就是了,谁的钱也不是大风颳过来的。” 江大公子道:“这个你放心,钱是一定会还的。” 李昕伊道:“那你看着一点王公子,我去外面看一看阿肃。” 江大公子点点头,李昕伊于是走到堂屋进去,原本两人一坐一站,现在两个人都坐下来了,还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李昕伊走到吴肃身边,想站在他身后。吴肃却一把拉过他,将他抱在怀里。 李昕伊吓了一跳,只好用眼神瞪着吴肃:“你想干什么?” 吴肃笑了笑,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李昕伊没忍住,舔了舔唇,脸颊却一点点的染上了红色。 “阿伊,我和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赵公子。”吴肃道。 李昕伊从吴肃的怀里退出来,行了个礼,道:“见过赵公子,赵公子安好。” 赵公子点点头道:“尝一尝我带来的茶,别有滋味。” 李昕伊向赵公子道谢,又被吴肃拉进他的怀里,他心里疑惑,于是乖顺地喝着这香片茶,确实别有滋味。 赵公子道:“真是羡慕吴公子,有这样一位贴心的房中人,我的那位啊,要是有你的一半乖顺,我就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赵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吴肃道,“价钱再减一些。” “吴公子。”赵公子道,“这笔买卖并不划算,我们都是朝不保夕的人。而且今天是我和你谈生意,我那个兄长这两日吃坏了肚子。” 赵公子笑了笑,道:“我这个人斯文,不爱那些粗鲁的活计,若今日是我那个兄长来,你现在就不能安坐在这里,和我谈条件了。” 吴肃道:“若是一般的买卖就算了,但这事事关人命。钱你都拿走了,我们哪里有这个命走到京城。价格再减一些,我们就交你这个朋友,以后也绝口不提秋后算帐之事。我们都是举人,中了会试就是一步登天,和我们交好并不算亏。” 赵公子嘲讽地道:“我不管你们能不能中进士,等你们秋后想起来要算帐,说不定我尸骨都寒了,所以尽管来,我是半点不怕的。” 吴肃道:“你们何必赶尽杀绝?捕鱼人都知道抓了大鱼要将小鱼扔回河里,等小鱼养大了之后再抓回来。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赵公子是个明白人。” 过了许久,赵公子道:“钱我留下两成,够你们走到京城的了,车我也不要,你们都带走。” 吴肃笑着举起茶杯,道:“我果真没有看错,赵公子不是一般人,也非池中物,这杯茶我敬赵公子,祝赵公子日后和心上人,和和美美。” 赵公子苦笑着嘆道:“他性子最是桀骜不驯,看我不高兴了他才高兴。不过你们都娶妻了没?” 吴肃道:“他家婆娘走得早,只剩一个儿子,由寡母照看着。我的亲事要等到会试过后再说。” 赵公子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没再说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註:“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吕氏春秋·义赏》,另外各位大人们请系好安全带,作者要……加快完结的速度,准备开新文了,所以若是觉得剧情太仓促什么的,还请多包涵,原谅则个~ 第79章 后会有期
第142页 回到马车上,李昕伊有许多的困惑不解,想要让吴肃解释一下,但是看着吴肃满脸疲惫的样子,他满嘴的疑问也只能都咽下去。 张叔把王远和两位江公子请上了马车,小厮和僕役则坐上了驴车。他们驱赶着耕牛,去三里外的小树林找方正和夏河两个人。 “你们总算是都来了。”方正道,“王公子他们可都还好?” 李昕伊道:“都还好,没受什么皮肉伤,一会儿去仁和医馆,让大夫诊诊脉。” 方正见几个人都好好的,总算是松了口气,道:“我心里不安,正要带着夏河去寻你们呢,你们也不说让我守在这里做什么,想动又不敢动的。” 李昕伊瞥了眼吴肃,带着点气道:“阿肃这是想当英雄又怕连累无辜呢,方兄不用替他担心。” 吴肃用嗔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反驳,道:“我们还是早些出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说得正是。”方正道。 马车上,吴肃闭上眼睛,靠坐在车厢壁上,道:“想问什么就问,别自己和自己生气,气到了你,心疼的可是我。” 李昕伊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槽多无口”正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想了想,他决定还是由浅入深,一点点慢慢问,“你不是说你从不说谎的么?张口就是我死了婆娘还多了一个儿子,闭口就是气到了我心疼的是你,吴子谨啊吴子谨……” 李昕伊想不到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他:“你什么时候学到的油嘴滑舌?” 吴肃笑了,道:“就这么一点事,值得大惊小怪么?” “我是从不说谎。”吴肃道,“但这次遭了贼人的暗箭,送出去这许多钱,面子里子全都没了,我还不能说个谎吗?再说了你生气我心疼,这可是句大实话,再真不过了。” 李昕伊奇怪道:“他干嘛要问咱们有没有娶妻?” “那个壮汉,穿短褐的,”吴肃道,“是赵公子的心上人,妻子走得早,有一个儿子。现在他的心上人貌似要再娶,两个人正争吵着呢。” 李昕伊由衷地道:“吵得好,让他们做这种打劫的缺德事,也不怕损了阴德。” 吴肃道:“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算了,别说他们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命还在就好。” 李昕伊想到王公子的话,有些难受地道:“我去给他们松绑的时候,他们都在怀疑是你把贼人给引过来的,还和贼人做了不可告人的交易,就是为了谋他们的钱财。” 吴肃沉默了许久,道:“这事我会和他们说清楚的,到时候就分开走吧,免得路上多生事端。” 李昕伊点点头,道:“咱们现在都在山东了,进了北直隶离京城就不远了,分开走也好。” 李昕伊一想到白送给贼人的钱,就觉得心肝肉无处不痛,但他还是觉得要问清楚送了多少钱,他才好计划要肉痛多久,于是问吴肃道:“你到底给贼人送了多少钱啊?” 吴肃对李昕伊解释道:“没有很多,其实我付给赵公子的钱,还包括这进京路上赵公子帮我打点其他山匪的钱,意思我们是给了过路钱的,他们可以不用再劫我们了。” 李昕伊听得有些发愣,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山匪之间还能互相打招唿的。 吴肃道:“太平时候也会有山匪的,但是好歹还讲些道理,若是世道乱了,钱都是自己的,哪里还能分出一点给别人。如今我只希望京城不要乱起来,这样百姓们还能有点活头。” 李昕伊好像理解了一点,道:“这是不是就和剪羊毛一样,既要羊的羊毛,那就不能杀了羊,羊还活着,就有羊毛可以剪,羊若是死了,就没有羊毛可以剪了?” 吴肃道:“若是山匪不杀人,那么即使我们知道这路上有匪徒,那也会走这条路,这样他们就能拿到钱,若是我们都不走这条路了,换了别的路走,他们也要换一条路。山匪们要活下来也不容易,随时得提防着朝廷的剿匪。” 李昕伊问道:“朝廷剿匪是真的剿吗?” 吴肃道:“有的是假的,可也有的是真的,这个不好说,毕竟大家都厌恶着山匪,所以,如果不是没有了活路,谁还要去做这个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活计。” 李昕伊心情复杂,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有句老话说得好,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他想到了那个壮汉,真的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这满脸横肉的汉子居然是赵公子的心上人,这口味可真奇特。 李昕伊道:“赵公子说他的心上人,是看到对方不高兴自己就感到高兴,这个倒是有趣得很。” 吴肃道:“哪里有趣了?” 李昕伊道:“比如说一个人吧,明明非常喜欢你,却要做出惹你生气的事,你觉得他是为什么?” 吴肃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道:“这个,我倒是看不出来他喜欢我。你会这样做吗?” 李昕伊道:“我没这个习惯,不过我猜,会这样做的人一定是希望他的爱人能多在意他一点。所以我猜,赵公子的心上人应该也是喜欢着他的,那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说要娶妻?”
第143页 吴肃抹了一把脸,道:“可能是想娶了吧,或者给孩子找个娘什么的。好了,你要是没问题了就让我睡一会儿吧?我现在很累了,让我歇一会儿再和你说,可以吗?” 李昕伊连忙点头,道:“那你要不要枕在我腿上睡?” 吴肃摇头道:“不用了,我眯一会儿就好。” 一个多时辰后,几个人回到小镇上。下午的时候,集市就已经不热闹了,等他们到的时候,集市正要散了。 “牛怎么办?”李昕伊看着牛有些发愁。 两辆牛车一辆驴车都是在吉顺车马行租来的,当时预订租一个月,定金押金花了不少钱,几个人平摊的费用。 现在吴肃买了马和马车,这下子有些不好分配了。 吴肃道:“谁租的就给谁,我们就在梁山镇分开走吧。” 仁和医馆的门还开着,老大夫还坐在大堂里给病人们看诊。 “一样的症状,付了诊金抓了药煎了吃,吃上两天,药到病除。”老大夫说着拿了笔快速地写着方子,“药房在隔壁,下一位。” 王远看了他们一眼,最后抽出自己头上的木簪子,不知道按了什么机关,里面是空心的,他抖了两抖,从里面滚出两颗碎银子来。 李昕伊:“……”真是长见识了。 两位江公子大约是真的没钱了,江大公子立刻说自己身子没什么大碍,让大夫给江小公子瞧病就成。然后也在江小公子的腰带的夹层里,取出一片银叶子来。 李昕伊抬头看了吴肃一眼,吴肃朝他轻摇着头。 分开的时候,王远道:“欠你的钱我会还你的,希望你真不是那等小人才好。” 李昕伊张口就要怼,吴肃捏了捏他的手,对王远道:“王公子路上小心,别再轻易找了小鬼的道才是,这回可没有同伴有这个钱赎你回去了。” 王远阴沉着脸,坐上了驴车。 江大公子拱了拱手道:“一路平安,我们后会有期。” 吴肃回了礼,道:“祝君金榜题名,后会有期。” 方正道:“我和夏河还是跟着你们吧,希望你们不嫌弃。” 吴肃道:“当然不会,多个人多个伴,就多一份照应,我病倒的时候,多亏了有你。” 几个人说了几句话后,又上了马车,继续向前行。 李昕伊有些担忧道:“出了这样的事,真的是互相看着都觉得尴尬。可当真的分开时,还是觉得有些怅然,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吴肃道:“你在担心什么?” 李昕伊道:“当然是盘缠啊,他们不是说自己的钱全都被贼人给抢走了吗?那可路上要吃要喝,又要住店什么的,可怎么办?” 吴肃感到好笑,道:“我们在路上行走,哪里能不藏好钱?你刚才也都看到了,他们并不是真的身无分文。而且就算真的全都被抢走了,他们也能安然无恙的。” 李昕伊奇道:“你怎么对他们这么有信心?” 吴肃道:“你莫要想太多了,也莫要担这些无谓的心,只需要把心放在你的肚子里,我们会一路平安走到京城的。” 第80章 雪里红梅 李昕伊虽然知道这句话问出来不好,但是在吴肃面前,他也没有必要刻意装模作样。 “山匪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回来赎王公子他们的?”李昕伊问道。 吴肃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举子吧,日后进了官场抬头不见低头见,结仇总是不好的。” 李昕伊点头道:“原来是这样的么。” 吴肃道:“一般情况下,同伴都会鼎力相助的,否则当他人有难时,你袖手旁观,日后等你落了难,别人也会站在一旁看你笑话的。” 李昕伊道:“我明白了。” 不管在哪里,每个人都会遇上各种各样的事,区别于有的人不惹事也不怕事,有的人就怕事不惹他,还有的人遇见事都躲得远远的。 李昕伊判断了一下,自己应该是属于第三类人,看着好像生活很平静,其实只不过是躲避着不敢承担责任罢了,好像什么事都与自己无关,然后也就真的和这个世界断了联繫。 他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吴肃,又觉得自己难得勇敢一回就得到这么一个可心人,怕是要用光自己下半辈子的运气了。 “你看着我笑做什么?”吴肃被李昕伊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发热,热气蔓延到手指,在书页上捏出了一个手指印。 李昕伊移开了目光,转头看向车窗外。 就像吴肃说的那样,也许真的是因为赵公子都打点好了,这一路上都走得非常顺,别说山匪了,连只山猪都没见着。 其实还没入京时,李昕伊就已经感觉到了北方的冬天与南方的不同。南方虽然说湿了些冷了点,但是多穿件衣服捧了手炉也就能习惯。 但是来了北方,感觉一阵风吹来,自己就要被吹跑了,而且那风真的是刮到脸上跟刀子似的,生疼。 步入了腊月后,有陆陆续续地下了几场雪,只下了一夜,出门的时候雪都能盖到脚腕了。李昕伊真的是很久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王叔笑着告诉他,这样的雪若是下个三五天都不停,到时候积雪就有膝盖深了。
第144页 李昕伊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雪景是很美,但是雪天也真的冷啊,不仅冷,还很干。 他不禁怀念起了前世自己的那些个瓶瓶罐罐了,别说是什么精华水保湿乳,就是来一瓶大宝都比现在什么也没得抹要好。 吴肃看他冻得通红的鼻尖,道:“这里的风真的是又硬又冷,你的脸都被吹红了。” 李昕伊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想了想又觉得有些傻,拿了条头巾半遮住自己的脖子和脸。 吴肃道:“我听说这里的人入冬时都会用一些搽脸的油,我让张叔上街去买一些回来。” 李昕伊笑道:“光有油怎么够,还得要一些脂粉来,这样才能抹得面颊红润有气色。” 吴肃笑着揉他的脸道:“都听你的,脂粉也要。” 李昕伊想要脂粉做什么呢?他只是越看越觉得吴肃好看,想在他脸上抹一些艷丽的颜色,肯定光彩四射。 入京的时候,方正说他在京城有认识的故交,是他父亲的朋友,还邀请李昕伊和吴肃与他一起上门拜访。 李昕伊想,在别人的嘴里,这大约是一句客套话,但是从方正口中说出来,他应该是真的在邀请他们。 他们分手的时候,李昕伊对方正说道:“纯一兄,以前我的老师常告诫我们,不能用臆想的东西去代替真实。我们需要大胆的猜想,可我们更需要小心求证。我一直都记得他的话,现在我把话转送给你,谢谢你这一路的照顾。” 方正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记得了。多谢你,你们保重。” 李昕伊道:“你也是。” 李昕伊以为他们会先住客栈,然后再去寻一间屋子租着,但吴肃却说,他要去国子监。 “国子监?”李昕伊重复道。 吴肃点头,道:“我带了蒋教授的手书,所以入国子监是没有问题的,二月份就会试了,你不要担心,好吗?” “哦。”李昕伊闭了嘴,跟在吴肃的身后,随他一同来到这个时代的最高学府,并扮演一名南方来的举子的书童。 李昕伊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自己总要担着心,好像自己有一双硕大的羽翼,能把吴肃护在自己的身后。 但是他李昕伊有什么呢,无才无貌,更无权无势。他并不能护着吴肃,连吴肃生病的时候,自己也只能心急如焚地去求大夫,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他看着正在和同窗讨论着文章的吴肃,等吴肃入了仕,在他面前就是诡谲的官场。他没什么人脉,也不能提前为他打探朝中的消息,让他小心地避开那些个陷阱和旋涡。 他都做了什么?他又能做什么?一次次地缠着吴肃,让他替自己解惑? 他虽然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快十年了,这十年里,前段时间在放牛,后段时间足不出户的在画画,最近则追着吴肃,吴肃去哪里,他也就去哪里。 没有见识,也没有能力。 当某些东西或者某些事情超出了他的认知,他会困惑,会不解,为什么事情的走向是这个样子的,而不是他想像中的样子。 却从来不曾想过,如果事情是这个样子,他能够因此做什么,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他终于发现了,当他躲避着困难,做事只凭直觉的时候,他也因此而失去了筹划一件事情的能力。 国子监里的红梅开得正好,与白墙黑瓦正是相配,分明是一幅可以入画的场景,李昕伊却想着:“太晚了,来不及了。” 关于前世的东西,李昕伊很多都记不清了,只断断续续零零散散地记着一些,他也很少会刻意去回忆。 但是此时此刻,在这个梅香四溢的地方,他却想起了一张醉醺醺的脸,和那张脸上怎么也遮盖不住的痛苦的表情。 “阿伊,你不懂。他们也许曾经相爱过,但那也是在我母亲可以让他事业更上一层楼的时候!现在我外公不行了,他就是拼着要断了一条臂膀也要和我母亲离婚,为什么!因为还有别的人能给他续上手臂,甚至还能塑个金身。” “他们多相爱啊,二十三年来,每天三个电话,出门必带回礼物,下厨煲汤,样样都行,甚至和我母亲一次红脸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我母亲说,她不怪他,是她没本事没能力继续照顾他,换别人来照顾也好,他好好的,我也就好好的……” 李昕伊记得那个素来乐观开朗仿佛没什么事不能解决的人,第一次这么失声痛哭。他既替他难过,又觉得茫然的很。 李昕伊伸手摘了一朵,白的雪,红的梅,真的好看。捏碎了的时候,也香得很。 “这里的梅花不能动!”有人提醒道。 “不会动的,谢谢你。”李昕伊笑了笑,伸手擦去眼角的泪水。 第81章 积水成渊 春试在即,吴肃这几日都忙得很,每日不是看书写文章,就是和几位同窗讨论做文章的事。 李昕伊有的时候会陪坐在他身边,有的时候也会自己躲一个安静处,做自己的事。 他近日收到柳瑶的信,说是归老先生想回乡祭祖,要年后才能上京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在京城待多久,就算是不得不和归老先生擦肩而过,他总要争取一点时间,把自己的作品集奉上,请老先生指点一番。
第145页 只有知道自己哪里不足,才好在这个地方多下些功夫。 上次他去拜见归老先生的时候比较仓促,老先生只说他画的内容和手法没有太多的问题,需要改进的地方是结构。哪里该密,哪里该疏,画出来的画又是想给哪类人看的,这些在作画的时候都需要考虑。 能成名的大多是有天赋的,若天资寻常的人想要在画上留有一席之地,那就只能多思考多尝试了。 李昕伊想起一开始自己尝试着画画时的场景,就是想把一幅画画好看了,让人赏心悦目就行。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想在画上有所精益,只是好看远远不够。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瓶颈期的缘故,李昕伊的画除了最开始的突飞勐进之后,后面的进步就慢了许多。当然他作画也是有自己的习惯和结构的,但是若能得到名家的指点更上一层楼,那么假以时日,他也一定不是个籍籍无名的人。 和世上绝大多数的东西一样,作画也是需要耐心循序渐进的事。李昕伊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是真的觉得时间不够了,春试就在二月,三月之前肯定就会放榜,若是吴肃中了进士……吴肃这么每日辛苦地求学,进士是肯定能中的,那他呢? 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想要突破瓶颈期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一日又是一个雪天,年关将至,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人们对新年的期盼,这种期盼是热闹的,沖化了不少寒冷带来的瑟缩。 李昕伊在屋里收拾着自己这几个月留下的画作。这几个月他似乎都在赶路,画得好的画卖掉了,留下的几幅有些是问题比较明显,没有扔掉是提醒自己相同的毛病不要再犯。有些是没画完的,思路断了,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上的。还有些是画给自己的,既不准备卖,也不打算送人的。 其中他就看到了自己画的一幅自画像,色彩浓艷,乍一看,只觉得一种迫切地想要挣开束缚,飞上天的中二气息扑面而来。李昕伊想起自己画好的时候是挺感动的,觉得自己画得不错,还想请墨泉阁的管事评估一下画的价值,现在再看却觉得满满的都是尴尬。 原来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恣意的时候么?李昕伊回想了一下,可能只是一时的情绪宣洩,如果这画的作者不是他自己,他愿意给出更高的评价。 这画当时他是命名为《梦》,一幅是黑夜,另一幅是白昼,就像一个梦境的正反两面,一个是逃脱,另一个是希望。 李昕伊看了一眼窗外,吴肃可能又到晚上才会回来了,他就想把剩下的“白昼”部分画完,算是对当时恣意的自己的一个交代。 反正这画也是送给自己的,李昕伊就只管随心而作。什么是梦呢,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和渴望,这是李昕伊自己对梦的理解。 恐惧什么?又渴望什么?清醒着的自己是不会如实回答的,但是没了意识的时候,这些礼教之外的东西,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李昕伊一画就是画到了天黑,只在中间歇息的时候吃了午饭,其余的时候尽是坐在画布前涂抹着,直到吴肃带着一身冷气进屋来。 “阿肃晚上想吃什么?”李昕伊放下画笔道。 吴肃呵着自己的手,觉得暖乎了就抓了李昕伊的手放在手心里捂着,道:“不是烘着暖炉了么,手怎么还这么冷?” 李昕伊不好说是因为自己握了一下午的画笔,被吴肃捂了一会儿后才发现自己手冷得和冰坨子似的。 吴肃道:“得烧点热水泡泡手,泡松快了才不会生冻疮,不然开裂了又痒又疼的,可折磨人了。” 李昕伊道:“那我们一起去泡手,你还没说想吃点什么呢?” 吴肃道:“吃点热乎的吧,暖胃暖身,我总担心你会冻着自己,这个冬天太冷了。” 吃晚饭的时候,李昕伊问起了吴肃接下来的打算,道:“阿肃中了进士以后就当官吗?那是留在京城好,还是外放的好?” 吴肃道:“都不好说,等考完以后再谋划吧。” 李昕伊用公筷从锅子里夹了两片肉到吴肃面前的碟子里,道:“我看书上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说得很有道理,若是不考虑清楚了,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可怎么好?” 吴肃于是也给李昕伊夹了几叶白菜,道:“手忙脚乱不要紧,就怕时局乱了。现在京中就是一潭浑水,里面什么东西都有。只是当今圣上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力有不逮,就怕什么人都能够走到前面来蹦跶了。” 李昕伊放下筷子,道:“那你们这些举子会有什么危险吗?要是被没长眼睛的人碰上了可怎么好?” 李昕伊有些生气了,“你别拿这些话来搪塞我,气节是什么?不过是面对不平的事不折腰罢了,大丈夫有气节,小丈夫就没有吗?我又没说要拦着你,你实话实说有这么难么?” 吴肃沉默了一会,让张叔帮着把桌上的热锅都撤了,将李昕伊拉进里屋,两个人一块儿坐在床尾。 李昕伊还是拿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吴肃,吴肃道:“这事不是你想像中的那般,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昨日,我们在读书的时候,有人传信说,到时候考场上可能会发生一些事情,让我们这些举子装作没看到就成。”
第146页 “什么信?”李昕伊睁大了眼睛。 吴肃嘆道:“信纸在老师那里,现在大家都在私底下里议论着,看样子这场春试是没办法好好考了。” 李昕伊问道:“你们能判断出来是谁写的信么?” 吴肃道:“有人猜是太子的人,也有人说可能是别有用心想要另立储君的人,这事还没有大张旗鼓弄得众人都知道,所以还不一定。” 李昕伊惊疑地道:“京城已经这么乱了吗?” 吴肃安慰他道:“不管事情最终是怎样一个走向,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我都会好好的,你放心就是。” 李昕伊嘱咐道:“那你上考场写文章的时候一定要留个心眼,不管出什么事了都要先保重好自己。” 吴肃应道:“我会随机应变的,就算春试黄了,来年也会补恩科的,你只要安心地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李昕伊放不下心来,他只觉得难过得很。有些事情知道了难过,不知道也难过,他搂住吴肃的脖颈道:“我是个没见识的,以后的路太难走了,我帮不了你什么,但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在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吴肃也伸手抱住李昕伊道:“想太多了伤神,不用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难过。天大的事情都是小事,蚂蚁一样小的事。” 李昕伊有些闷闷地问道:“那什么事是大事呢?” 吴肃笑道:“积土成山,积水成渊,许许多多的小事,混在一起就是大事了。” 李昕伊拍了一下吴肃的肩膀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跟我谈玄。” 吴肃笑道:“不谈玄的话,那就谈情说爱吧?” 李昕伊:“……” 他松开揽着吴肃脖颈的手,道:“你看你的书,我作画去了。” 吴肃一把拉过他,指着窗外道:“天都黑了,小心灯火闪着眼睛。”说着抓住李昕伊的手道:“手这么冷,你明日再画,今晚先睡觉。” “好哦。”李昕伊回道。 第82章 今夕何夕 雪下了两日,第三日就晴了。 李昕伊终于将他的《梦·白昼》画完了,但即使是画完了,他也没能从中挖掘出自己所恐惧或者是渴望的东西,这幅画貌似也没有别的意义了,他忽然有些难过。 或者他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地画些大家都喜闻乐见的东西,这样看画的人开心,自己也开心,而不是试图去通过表达某种情绪,并希望得到别人的共鸣。 所以什么样的画才是有价值的呢?李昕伊很疑惑。虽然他在创作,可是却觉得距离艺术好遥远。 也许前世的时候,他应该修一门美学的,学习美的艺术,美的哲学,或许今日的他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惑了。 他不知道别的创作者会不会有他这样的感受,觉得自己正在制造一大坨的垃圾,即使有观众会和他说,我觉得你画得特别好,我愿意出高价买你的画,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和自己的画都是垃圾,不值得。 这好像是一条无止境的路,有的人走在上面感到的是快乐,有的人感觉到的确是痛苦。 李昕伊丢下自己的画笔,心道:“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这一日中午,吴肃早早地回来了,不仅如此,他手上还提了一坛酒。 “梅花酒。”吴肃笑着道,“带着一股冷冽的梅花香,想必你还没喝过,特意带来给你尝尝,这种酒不烈,你可以放心地多喝两杯了。” “从哪儿买的?”李昕伊接过酒罈,道:“怎么这么一大坛酒?好重!” 吴肃笑着道:“朋友送的,你觉得身子骨冷的时候就热一壶,喝完了就舒服了。” 李昕伊道:“既然有酒,正好张叔今日从集市上提了野山猪肉,咱们是烤着吃了,还是切成片放热锅子里烫了吃?” 吴肃笑道:“烤着吃香,烫了吃鲜,怎样都好,你决定。” 李昕伊于是问张叔,道:“张叔想怎么吃?” 张叔道:“其实野猪肉红烧了吃也是很有滋味的。” 李昕伊有些为难:“那怎么办?好难选哦。” 吴肃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你抽个签,剩下的两个签放明天抽。” 李昕伊于是按照吴肃说的办法,抽了三根枯草根让吴肃选,抽到最长的烤着吃,抽到最短的烫了吃。 “最短的!”李昕伊笑了,“我们今日还是吃热锅子。” “阿肃啊。”李昕伊对吴肃道,“你有没有遇到过觉得自己的文章做得很不好的时候?” 吴肃给李昕伊夹了片肉,道:“当然有啊,别说是以前,就是现在,也常会有文章做得不好,被老师从头批评到尾。” 李昕伊瞬间就忘了自己之前想问什么,道:“老师这么严格吗?” 吴肃笑着道:“老师严格了,我才知道自己文章的问题啊,改了就好了。” 李昕伊又问:“那你觉得写文章有意思吗?” 吴肃道:“你先吃,把我夹的肉都吃完了,我就告诉你。” 李昕伊点头,道:“我吃着呢,你快说。”
第147页 吴肃道:“写文章通常需要先破题,再思考起承转合,除此以外,文章的立意也很重要,言辞之间是稳健还是激进都是根据题目来的。” 李昕伊道:“你说得简单些,太复杂了我听不懂。” 吴肃道:“先吃饭,吃完了你想怎么问,我就怎么说。” 李昕伊这才察觉到吴肃都没吃两口,光顾着自己问了,“啊呀……食不言寝不语,我记得的。” 吴肃道:“天寒,风一吹汤就凉了,不是让你不要说话。” 吃过饭后,吴肃帮着李昕伊一起收拾餐具,道:“怎么突然问起文章的事来了?” 李昕伊道:“就是想问问,你写文章时,会不会有怀疑自己的时候,比如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样没意义的事?” 吴肃道:“我觉得意义这件事,是人赋予的。” 李昕伊期待地问道:“怎么说?” 吴肃道:“意思是,只有当你觉得做这件事有价值,那么它就是有意义的。当你觉得做这件事没价值,即使对别人而言它是有意义的,但是对你而言并没有。” 李昕伊道:“那要是对别人而言这件事没价值,但是又有可能伤害到其他人呢?那它是有意义的吗?” 吴肃道:“看你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说了。如果伤害到的是坏人,那就是有意义的。伤害到的是无辜的人,那它就是罪恶的。” 李昕伊道:“那意义真的很主观,仿佛随时都可以变化。” 吴肃想了想,道:“也不能这么说,比如先人留下的智慧,能够造福子孙后代,甚至能够一直流传到千万年以后,那它一直就是有意义的,不会再变,即使有短暂的变化,也不能掩盖其中真正的价值。” 李昕伊摇摇头,道:“不行,你这样一时可以变,一时不能变的,就不能说得清楚明白些吗?” 吴肃道:“这有什么难分辨的,如果一件事情有价值,那么对受益者而言就是有意义的。” 李昕伊放弃和吴肃沟通了,收拾好厨具以后,他带着吴肃来到自己作的画作面前,道:“你觉得我作的这幅画有价值有意义么?” 吴肃看着李昕伊的画,良久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李昕伊有些忐忑地看着吴肃,道:“怎么样?你说句话呀!” 吴肃面色复杂地看着他,目光中似乎闪烁着什么,是疼惜吗?李昕伊在心里摇头,原来自己真的画得这样糟糕吗? “你直说就行。”李昕伊道,“我不会家暴的,你放心大胆地说。” “你很孤寂吗?”吴肃问道。 李昕伊摇摇头,不解道:“你不是就在我身边吗?我有什么好孤寂的?” “你觉得……”吴肃不知道用什么词来表达,突然转了话头道:“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接受你,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吗?” 李昕伊欣喜若狂,拼命点头。吴肃愿意说了吗?他看了这幅画就愿意说了吗?他忍不住想拍大腿,这幅画太有意义了,也太有价值啦!还有什么好质疑的! 李昕伊拉着吴肃的手,让他坐在圈椅上,自己拉了一张圆凳子过来,要不是地方不对,他真想托着双腮请吴肃将他的恋爱史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说下来。 吴肃看着李昕伊这副阵仗,有些想扶额。他不是不能说,就是太难为情了。 李昕伊看着吴肃,觉得可能是气氛不够的原因,站起身来道:“你是不是渴了?我去倒杯茶来!要不还是倒一杯酒来吧?” “不用了,我不渴。”吴肃拉着李昕伊的衣袖,道:“你坐下。” “我坐下了。”李昕伊乖乖地坐下道,“郎君请说。” 吴肃蓦地红了脸,虽然他行事周到,一举一动都很有礼节规矩,看着就是个很有气度的,但其实他骨子里带着一点冷清。也就是他对物的兴趣要远大于对人的兴趣。 对于吴肃而言,他宁愿整日与书为伴,去享受获得知识的乐趣。 李昕伊总有问题问他时,他一点也不会感觉不耐烦,因为他自己也常有各种问题没能得到解答。所以他希望李昕伊能得到答案,而不是像他这般,总是被各种问题困惑着。 除了这个感情上的问题。 吴肃从小就能感觉到,身边人对待感情是很含蓄的。很多情感,大家都是宁愿做出来,却很少把它挂在嘴边。 他是第一次在李昕伊的嘴里听到说“喜欢”这两个字。他还记得那个秋风带来桂花方向的夜晚,记得眼前这个人双目熠熠,那一夜月朗星稀,眼前这个人却比那明月还要耀眼。 那个时候,他脑海里想了很多,但是没有一句话是能够说出来的,整个人如喝醉了酒一般,飘飘然又熏熏然。 当真是不知今夕何夕兮了。 第83章 平安顺遂 吴肃道:“我和你说过,我喜欢你的。” 李昕伊听了很高兴,道:“我记得的,这辈子都不会忘。” 吴肃问道:“那你相信我的心意吗?” 李昕伊道:“我相信的,我也很感激,所以你现在快些说吧。” 吴肃道:“可是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第148页 “哎呀,这样的小事就不必问了,你快些说吧。”李昕伊催促道,非常双标了。 吴肃道:“因为你是独一无二的,而且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就这样?”李昕伊显然有些失望。 吴肃点头:“就是这样,现在换你了。” 李昕伊道:“那要是哪一天,你发现还有许多人都和别人不一样,那你会不会喜欢她们啊?” 吴肃道:“不管一个人有多平庸,他也和别人不一样。就算是双生子,也能看出性格的不同来。你问问题之前就不能动下脑子吗?” 李昕伊道:“果然,你现在就觉得我不好了,以后指不定要怎么嫌弃我呢。” 吴肃本来是有些伤感的,现在硬生生地被李昕伊的话给气笑了,道:“我当然会包容你,不止是现在,以后也会。你想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想要试探但是又生怕碰到了底线,我就会不喜欢你了,想要放弃你了,是不是这样?” 李昕伊嗫嚅道:“还不是因为我说什么你都回答好,一点也不嫌我烦的样子,老是宠我。我总害怕哪一日你嫌我了,也不肯说出来,直接就将我打发了,我都不知道要上哪儿哭去。” “李昕伊,你看着我。”吴肃道,“凭你对我的了解,你觉得我是那种宁愿委屈了自己,也不肯委屈了别人的人吗?” 李昕伊依言看着吴肃,这几个月,他几乎每一日都能看到眼前这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情人滤镜的缘故,他看了两眼后双颊就开始发热,仿佛要陷进那双乌眼珠里。 李昕伊道:“别人是不会,可你不是说我和别人不一样的吗?那我要怎么判断啊?” 吴肃扶着自己的额头,感觉有些头疼,真想要让李昕伊改掉这个多疑多思的毛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前提也是得李昕伊自己愿意改,否则以他的敏感,很容易伤感情。 吴肃道:“不管你信不信,能喜欢你而且被你喜欢,我觉得非常荣幸。” 心脏就在这一瞬开始疯狂跳动起来,李昕伊说不出心里头是什么样的感觉,脑内好像在放烟花,他甚至连吴肃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夭寿啦……”李昕伊心道,“他什么时候在嘴巴里抹了蜜?不行,我也得去补个情话大全的课了。” 眨眼就到了二月,气温开始回暖,李昕伊和吴肃商量着,要去附近的寺院里上几炷香,向菩萨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吴肃道:“你不求我金榜题名?” 李昕伊道:“我只求你平安顺遂。” 吴肃笑了下,临考前,李昕伊反覆检查了三遍,“不能有花纹,不能有夹层,不能有纸张之类的东西,都检查过了,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吴肃看着李昕伊忙前忙后的样子,拉了他的手,凑过去吻了下,道:“放心吧,再妥帖没有了。” 李昕伊问道:“被子这样厚够了吗?我听说贡院里又阴又潮,你要不要再带一床毯子?” 吴肃道:“不用了,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李昕伊点头。 吴肃进场准备殿试的时候,李昕伊和张叔两个人坐在附近的茶馆里等候着。 眼看着日头渐渐地偏西,接着天色渐渐变暗,茶馆要关门了,吴肃也没有回来,李昕伊就有些着急了。 “张叔。”李昕伊道,“阿肃怎么还没出来?” 张叔站起身,道:“我去外面问问看。” 当天色黑下来,而里面的人还没有出来时,周围顿时骚动起来了。李昕伊这样的寒门举子没有门路的只能在外面干着急,而往常能够出入宫闱的贵族亲眷这个时候也进不去了。 李昕伊完全没想到事态还能有这个走向,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到处都乱糟糟的。 吴肃还没有出来,他就不能离开,虽然看起来就像要出什么大事了,但是只要没走到最后一步,一切都有转圜的机会。 他看着张叔那不苟言笑的脸,心里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当务之急是要先保护好自己,这里到处都是人,要发生踩踏事件也容易得很。 “张叔,你带钱了吗?”李昕伊大声问道。 见张叔看过来,他道:“我们去那边的酒楼上,站得高才能看清楚。” 张叔于是带着他挤出了人群,这才发现,酒楼看着离得近,其实还隔了两条街。 “怎么办?”李昕伊看着张叔问道。 张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已经挤出来了,再挤进去就要困难得多了。 没一会儿,外面来了一队持着火把的卫队,看着都像是行伍之人,正在驱赶守在宫外的人们。 挤在宫门口的人散了许多,但也还有几个人死也不肯走的,非得守在这,嘴里还嚷嚷着自家先祖的官位职位。 一出出闹剧在眼前接连展开。 天将亮的时候,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天子驾崩了!” “张叔,张叔,你听到了什么?”李昕伊连忙回头问张叔。 张叔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拉着他朝皇宫的方向跪下了。 “阿肃还在里面!天子驾崩了,他该怎么办?”李昕伊惨白着脸看着张叔。
第149页 张叔道:“我们只能等。” 天光大亮,宫门口到处都有官兵把守着,谁也无法随意进去,更不能出来。 一夜的心急如焚令李昕伊心力交瘁,他突然觉得周围安静得很,仿佛在看一出默剧,所有人的行动都慢了缓了。他听不见声音,只能看到拉长了的影像。 他穿过了许许多多的影像,好像藉此看到了之后的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飞机上。 “旅客们……飞机还要滑行一段时间,请在座位上坐好……” 李昕伊随着人流走出飞机舱门,前面是一条狭长的通道,他记得自己办了託运的,得把行李取回来。 他随手将口袋里的手机取出来,即使在夜半时分,也还是会有人给他发消息。 他挑了几条能回的先回了,剩下的明天再细看。 “早。” “早。” 李昕伊昨晚上只睡了四个小时,虽然平时也睡不到六个钟头,但是可能是长途飞行的缘故,他感到格外地疲惫。 喝了好几杯咖啡了,还是困得直打呵欠。 这一日与寻常的每一日都很相似,自从他毕业后来到这家公司,除了最开始手忙脚乱的适应期,现在的他已经很能适应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了。 但是看到穿过玻璃投射到他桌前的光斑,他还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小李,这边来一下。”有同事道。 “好。”李昕伊站起身,走过玻璃窗前,他不经意地朝右边的地板上看了一眼,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没有影子! “怎么了?”有路过的同事看到他挡在过道上,诧异地问道。 李昕伊惊惧不已:“我没有影子!” “影子?这是什么?浪琴新出的表吗?”同事只是随口一问,很快就走了。 李昕伊又问了好几位其他的同事,但是大家都没听说过“影子”。 问到最后,他自己也困惑了,可能是看了哪部电影听来的专有名词吧,他后来上网查过这个名词,原来是一位音乐剧演员的名字。 其实没有影子,也并不影响人们的生活,大家还是过着和前一日相差不多的日子,没有突如其来的灾祸,没有猝不及防的打击,生活就已经够幸福了。 但是第二天,有快递员上门,送来了一大箱的东西。因为写着领导的名字,几个同事准备将箱子搬到领导的办公室里去。 没想到这一日领导来得早,吩咐说箱子不用搬了,直接将快递拆开,一人领走一本,记得写报告,他明天要来检查。 在或期待或抱怨的神色中,快递箱打开了,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两大摞书:《高等数学:线性代数与概率统计》 李昕伊吃了一惊,连忙看向周围的同事们,但是没人脸上带有奇怪的表情,仿佛看到的不是一本高数书,而是一本成人童话。 他打开书,书的目录还是正常的:行列,矩阵,线性方程组…… 不对,他根本没学过高数,不应该对这些专业名词有什么印象的。或者他学过,只是他忘记了? 他分明觉得有很多地方不对劲,又觉得自己好像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这让他很不安。 下班回到家,刚走到玄关处,厨房就有人走了出来,道:“你今天回来得倒早,我煲了鱼汤,最是鲜美。” “什么鱼?”李昕伊笑道,“鲫鱼还是鲤鱼……” 李昕伊习惯性地就要抱住眼前的人,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阿肃!”他喃喃道。 “怎么了?”那人笑道,“怎么突然叫我的名字?” 李昕伊突然很排斥和眼前这个人接触,摇头道:“你是阿肃?不,你不是。” 他越发地相信自己的判断,“你不是阿肃。”李昕伊一步步地向后退着,“你不是他,别想骗我!” 那人却没有走过来,脸上也没了笑意,面无表情地道:“我当然不是他,不过你也别想回去见到他。” 李昕伊激动地道:“你知道什么!这里是哪里!你究竟是谁?” 那人冷嘲道:“你以为这是哪里?” 李昕伊崩溃地道:“你们这些刽子手!毁了我第一次的生活,还想毁我第二次!你们就不怕遭天谴吗!” 那人道:“你清醒一点,你都已经死了两次了,毁掉你生活的是你自己,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李昕伊摇头,道:“是,我确实不记得曾经都发生过什么,但你却骗不了我,我从来没有哪一刻放弃过自己,不管在哪里,不管在什么时候,不到最后一刻,谁也别想夺去我的生活。疾病不可以,灾祸不可以,至于你,更不可以!” 那人像是听到了极可笑的言论,嗤道:“生活?你管这种为了挣一口饭吃,拼死拼活的日子叫做生活?你只是活着而已,你的存在于这个世界而言没有任何裨益,你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你,包括你自己都忘了你自己。” 李昕伊道:“你听说过存档吗?就是玩游戏时,系统保留的进度和数据。你可以让所有人都忘记我,但是你无法抹去我的存在。至于我的存在是不是有意义这件事,你说了不算。”
第150页 李昕伊笑道:“你要是寂寞的话,就找别人陪你玩儿吧,我有人了,就不陪你了,后会无期。” 他走出小区,拦了辆计程车。 “师傅,去萧山国际机场。” 第84章 三年之后 三年后,吴府偏厅。 林公子将茶盏里注满茶,递给李昕伊,问道:“您是怎样得到吴大人家的认可的?” 李昕伊接过茶盏,道:“林公子泡茶的功夫真是赏心悦目。” “不过是博风雅的玩意儿罢了。”林公子话头一转,道,“还请李先生慷慨相授,我愿以重金相酬。” 李昕伊摆摆手,道:“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林公子客气了,其实……” 李昕伊想了想,道:“其实是子谨同家里人说的。你如果想知道,他过两日就休沐了,你去问他就是。” 林公子道:“我与吴大人并无私交,烦请李先生代为传话。” 林公子以为李昕伊不太情愿,道:“本月十五日,我父亲宴请了几位在绘画上颇有造诣的先生,正好我这里有两张请帖,请李先生务必要来。” 李昕伊道:“其实我也问过子谨好多回了,但他不愿说。既如此,那我就再问他一回罢,你且等我的消息。” 林公子行礼道:“晚辈多谢李先生。” 吴肃今日回来得比往日早些,李昕伊亲自迎他进门,又是替他宽衣解带,给他换上宽松的衣服,又是端茶递水的,非常勤快了。 吴肃很高兴,亲了他一口道:“你今日怎么这么好?” 李昕伊不答话,有侍从端了点心进来,他道:“点心放桌上,你们出去时关上门。” “阿伊今日是有什么话要问我的?”吴肃抓住李昕伊的手,放到嘴边吻了吻。 “先洗手!”李昕伊瞪他。 给吴肃擦过了手,让侍从将水盆端出去,他才拉着吴肃坐下了。 李昕伊道:“今日,林家公子上咱家门了,坐了半个多时辰呢。” “哪个林家?”吴肃抓着李昕伊的手,像是非常喜欢的样子,捏了又捏。 “礼部尚书家。”李昕伊道。 吴肃皱起了眉,道:“那个花花公子?他来找你做什么?” “他说本月十五,林尚书要宴请几位画师,他给我送了拜帖。”李昕伊道。 “就这事?”吴肃看着李昕伊,亲了亲他的嘴唇。 李昕伊将吴肃推开一点,道:“当然不止。他不知从哪里听了咱俩的事,让我问问你,怎样才能让他爹娘接受他从外面带来的人。” “你和他什么时候有了交情的?”吴肃搂着李昕伊,还是想亲他。 李昕伊只能让他亲了一下,低声道:“就只见过两面。可能是认识的人都不大靠谱,这才问到了我这里的。” 吴肃笑了下,道:“那就让人送帖子去林府,请他过府一叙。” 李昕伊试探道:“他说和你没什么交情,我估计他是有些怕你。而且你素来公务繁忙,不如你告诉我,我帮你回他,怎么样?” 吴肃不答,反倒紧搂住李昕伊,道:“你我好四五个时辰没见了,你就不想我吗?” 李昕伊:“……” “才几个时辰,你是来跟我说笑话的吗?”李昕伊心里好笑。 “不是笑话。”吴肃道,“是真心话。” “阿肃。”李昕伊有些严肃地对吴肃道,“我在同你说正经事呢,你认真一些。” “林公子那点事儿咱明日再说,”吴肃亲了亲李昕伊的耳根,道:“这个时候,就别让旁人的事败坏兴致了。” 李昕伊知道吴肃想干嘛,但是错过这次机会,他可能再也没法亲口听吴肃说他出柜的经过了。他也不是就要刨根问底,他就是想心疼心疼眼前的人。 李昕伊道:“你一直都不肯说,我哪里放的下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此时我正和你好着,你自然觉得我千般万般好,那要是哪一日我人老珠黄了,你再娶个娇妻美妾回来,你让我上哪里哭去?我干脆,吊死在你脖子上好了。” 吴肃:“……” 虽然听着是挺伤心的,但是看着李昕伊说着子虚乌有的事情,还真的把自己眼睛一点点地说红了,他莫名地就想笑。 他这一想,还真的笑出了声来了。 李昕伊见了,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上嘴在吴肃的下巴上咬了一口。 吴肃嘆道:“别把死啊活啊的话放到嘴边说,不吉利。你要想听的话我就说给你听,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你听了,不要觉得难过,都是值得的。” 正是初夏,天亮得早黑得晚,但其实时候已经不早了。 李昕伊道:“我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都在灶上热着呢,我们先去吃饭吧,凉了伤胃。”李昕伊道。 “我觉得……”吴肃话只说了半句。 “什么?”李昕伊疑惑地看着他。 “我真的饿了。”吴肃笑着道,“我能先吃你吗?” “什么?”李昕伊正要开口,却被吴肃吻住了。
第151页 今日天热,李昕伊穿得略薄了一些,然后也不知道吴肃怎么做到的,三两下就将他的衣服剥掉了。 李昕伊:“……”吴肃是不是私下里偷偷练习过了? 他看着吴肃那双含笑的眼,里面有包容,有喜爱,还有珍惜,心头一热,身上也热了起来,他伸出双臂环住吴肃的脖子,抬头吻了上去。 …… …… 侍从们进屋收拾床褥,李昕伊假装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简单地沐浴后,就拉着吴肃吃饭去了。 用过晚饭后,两个人坐在院子里餵蚊子。吴肃就将他出柜的事情简单说了,道:“那次宫变的事吓坏了母亲和祖母,如今只要我好好的,她们就别无所求了。” “你父亲是不是打你了?”李昕伊的眼睛还红着,就要去拉吴肃的衣服,检查他的后背。 吴肃揽住李昕伊的胳膊,道:“都过去好久了,早就好了,只不过是一顿打而已,这里蚊子太多,我们先进屋去。” 李昕伊还要去看,确实没什么伤痕,就几道抓痕,可能还是他自己抓的。 “那子嗣呢?我不能让你后继无人,绝了香火。”李昕伊道。 吴肃道:“我想去育婴堂领养一个孩子来,但是父亲可能会让我过继弟弟的孩子。” “阿瑰的孩子?”李昕伊想起吴家三叔的孩子,是个聪明机灵的。 吴肃摇头道:“不是阿瑰,是我幼弟,说是我上京的时候有的,怕影响我科考,就没同我说,后来又是国丧,又是新帝即位的,等一切都安稳了,才写信告知我的,他如今应该也有三岁了。” 李昕伊回乡的时候听李母说起过,他以为是吴三叔的孩子呢。不过,这差了二十岁的弟弟,差不多可以当儿子养了吧。 李昕伊安慰他道:“人丁兴旺是喜事儿。” “祖母说,她只要还在,就不会让我受委屈,让我自己也争气些,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了,父亲就逼迫不了我。”吴肃笑了笑道,“他现在有了幼子,照看还来不及呢,哪里还顾得上我。” “阿肃。”李昕伊将头靠在吴肃肩上,道:“我陪着你。你要愿意的话,我扮演你的儿子,你的兄弟,你的妻子,只要你愿意,我都可以做到。” “你傻不傻。”吴肃哭笑不得,道:“你就是你,能有你,我就觉得满足了,哪里捨得让别人分走我的注意。我整日忙得很,日后只会更忙,抱抱你的时间都不够呢。” “过段日子,咱们把阿娘接过来吧,她一个人住着,到底让人放心不下。”吴肃道。 李昕伊闷声道:“我阿娘的事你不用管。” “怎么了?”吴肃问道。 “这事我还没同你说。”李昕伊将头埋在吴肃颈窝里,道:“等过些日子,我能接受了,再告诉你吧。” . “这太突然了。”吴肃捏着吴参寄过来的信纸,又仔细地看了两遍,还是不敢相信,“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也要提前和你说声啊。对方是什么人?” “就是咱们乡里的一个猎户。”李昕伊直起身子,却还是低着头道,“你应该对他有印象的,五大三粗,性子古怪,怕女人,怕小孩,唯独只能和男人说几句话。谁多看他两眼,他就要发怒。” 吴肃道:“我明日请人帮忙,去梧桐乡里走一趟,或者安排人盯住他,他要敢对你阿娘不好,我有一百种手段让他乖乖听话。” 李昕伊本来心里难受,听了这话后更难受了,“这么些年来,我和阿娘相依为命,却是通过别人的口中得知她再嫁的,这叫我怎么受得了!” “阿伊。”吴肃道,“你听我说,可能这就是阿娘的意思,你也知道,这个年纪再嫁,也就是请人喝杯酒的事,并不好将声势闹大了。可能,她也觉得并不好同你直接说。过段日子我请个假,我陪你回乡吧,咱见见阿娘,把事情说开了。” “我不去!”李昕伊对吴肃道,“你忍心看着阿娘要抛弃我,去和别的男人过一辈子吗!” 吴肃看着李昕伊的眼睛,道:“可阿娘为了你,耽误了这么久才再嫁,你为了她这些年的含辛茹苦,回去一趟不过分吧!” “我就是过分了!我就是不去!”李昕伊强忍着泪,道:“连你也要逼我吗!” “阿伊。”吴肃心软了,抚着他的后背,轻吻着他的面颊,道:“不去了,不去了,咱不去了。” 过了许久,李昕伊道:“半年。半年后我自己回去,不用你陪我。” 李昕伊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卧室,“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吴肃哪里放得下心,只是隔了几百步,看着李昕伊走出正院门,去了书房,又在院子外转了一圈,最后在鲤鱼池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了。 “石头凉,别坐太久。”吴肃看着李昕伊落寞的样子,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让他开心一些。 “阿肃。”李昕伊看着池子里红黑两色的鲤鱼,道:“池子太小了,鲤鱼要养不下了。” “那就请工匠把池子挖大一些。”吴肃道。
第152页 “不怕坏了这宅子的风水吗?”李昕伊道。 “那就请个风水先生来,问问他大池子挖在哪里才合适?”吴肃道。 “我以为阿肃懂风水的。”李昕伊道。 “略懂个皮毛而已。”吴肃道。 “阿肃啊,”李昕伊歪头看着吴肃,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真的很想哭,“我只有你了。” 吴肃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柔情,“我也真的爱你。”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大人们的捧场,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可能还会有一个番外,然后再将新坑的文案奉上,希望能看到各位大人们的身影。相逢即是缘,我们还会再相见哒。 第85章 番外(一) “阿正小心!”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满脸惊慌地拽住了弟弟的衣袖,但可能是衣料太滑了,他没抓住,弟弟还是跌下了山坡。 “阿正!阿正!”众人都是八`九岁大的孩子,年纪最小的方正才六岁,年纪最大的方宇过了年才十一,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这一带都是长长的草茎,稍微猫一下腰就能不见一个人。 也不知道方正摔倒在了哪里。 “大家都去找找,这边都是草,一定要找到阿正。”说话的十岁大的孩子就是方正的大哥方信,是他带弟弟出来玩的,弟弟找不到了都是他的责任。 “要不……我们还是把爹娘叫过来吧,让他们把这边的草割了,这样也能快点找到正弟。”方宇毕竟年纪大,开口说道。 “宇哥说得对。”方信道,“小孩子都随宇哥去找爹娘,剩下的留下来找阿正,大家都快些。” 认为自己不是“小孩子”的都留下来了,一时间愿意陪方宇回去的竟然一个都没有。方宇嘆了一口气,快速地离开了。 方信扒开长长的草茎,终于在天黑前看到趴着的方正,当即开心得眼泪都出来了。 方正应该是摔晕过去了,方信叫了他好多声,他也没反应。他看到不远处举着火把的大人,心里又是开心,又是自责,连忙拖着弟弟的胳膊,就要把弟弟拉起来。 但是因为草太长了,方信没注意下面是空的,一脚踩空了,整个人跌下了山坡。 方信没有方正的好运,没有长茅草作为缓冲,摔在了实地上,断了腿。 小孩子腿骨头长得太快,断了的骨头最后接回去了,然而不知是接骨的时候出了一点偏差,还是在养的时候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方信病好了,腿却跛了。 “我家信儿是要科举做官的呀!” 方家祖父中了进士,却一直郁郁不得志,早早地告老了,回乡教导方家子弟。可方父中了举以后就止步不前了,一家人的全部希望都放在了方信方正兄弟俩身上。 方信小小年纪天资聪颖,祖父甚为看重,现在他腿跛了,这辈子就与科举无望了。 方家遍请郎中,但是一个个的都说治不了。“除非将骨头敲断再接一次。”只有一个年轻的郎中提出了新的办法,“但是得经验丰富的接骨老手才做得到。” 这件事如同一件乌云一样笼罩在方家的头上,那段日子方正记不太清了,他唯一记得的就是母亲的眼泪,还有那句责备:“你长兄的腿是因为你才跛的!” 方正和他长兄不同,他不是一个天资聪颖的人,甚至于还有些不开窍。 唯一的优点就是记忆力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引经据典的没什么问题,但是要他说出自己的观点,根据问题举一反三却难得很。 这让方家祖父又气又嘆。 “这要是个蠢笨的,我也就不指望他了,可是偏偏……”方家祖父很痛苦,“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你怎么这么不开窍! 方正也不知道自己的少年时光是怎么过来的,祖父的期许,母亲的眼泪,兄长的宽慰,还有父亲遗憾的眼神,他每日只是读书写文章。 方正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也许只是为了弥补长兄的遗憾,让方家头顶上的乌云不要那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阿正!阿正在家吗?”一个清脆的嗓音问道。 方母很喜欢眼前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回道:“在呢,他在西边的书房,婶母给你拿个糖糕,你吃了再去找他吧。” “谢谢婶母。”周蔚拿了两块道,“我给阿正也拿一块。” “好孩子,快去吧。”方母笑着道。 “阿正你要吃糖糕吗?”周蔚将糖糕递给方正道。 “谢谢阿蔚,但是我还在写文章,还剩最后一个问题了,糖糕你自己吃吧。”方正头也不抬地道。 “方宇他们明日要去竹园挖竹笋放风筝呢,你去不去?”周蔚咬着糖糕道。 “我还有三篇文章要写,四本书要读,去不了了。你要是挖到了竹笋,也送我几个。”方正道。 “你可真没意思,文章写不完,书也读不完,就去一下午,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周蔚道。 见方正还在犹豫,周蔚道:“你要是不去,我以后再也不找你玩了,竹笋你也别想要。”
第153页 “那好吧。”方正妥协了,“明日什么时辰?” 周蔚笑了,笑容明媚,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明日未时,不见不散。” 方正为了要去竹园挖笋,晚上熬夜将两篇文章写了,第二日才朝祖父回话。 “祖父,孙儿只剩一篇文章要写,书也是读得很快的,请祖父允了孙儿,孙儿回来后一定继续苦学不辍。” 方祖父却是挥了挥手,道:“你去吧,祖父没有要拦着你。” 如果祖父指责他玩物丧志,那他说不定铁了心地要去跟着周蔚去竹园挖竹笋了。但祖父却只是挥挥手,他心里一下子就歉疚起来,觉得自己浪费了大好的时光。 方正心里既纠结又难受,第二日周蔚来找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副丧着脸,临走时眼睛还粘在书本上不肯离开。 “你祖父不让你去吗?”周蔚问他道。 方正摇了摇头,道:“祖父说不拦着我。” 周蔚一下子高兴起来,道:“那你还犹豫什么,我们快走吧,方宇他们等急了呢。我和你说,那竹园里有好多的鲜笋,园主子让我们随意挖呢,就是挖完以后得把坑填上。” “到时候我来挖,你帮我填坑。”周蔚认真嘱咐方正道。 见方正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周蔚也觉得没意思,只是拉着他的手,朝竹园走去。 说是竹园,就是一片长满了竹子的林地,外围的北面是一道土坡,东西两面修了栅栏。园主人是方宇的族伯,小辈们要来挖笋,只要打一声招唿就行了。 “方正,这个锹还有这个篮子你拿着,风筝挂树上,等挖到了笋,我借你放一会儿。”周蔚道。 “我们来比赛吧,比谁挖得多,怎么样?”有人提议道。 “这个好。”周蔚觉得很有意思,道:“只是比赛不能没有彩头。这样吧,就比两炷香时间,我们两两组队,挖得少的人要把笋给挖得最多的人,大家觉得怎么样?” “可以,我去家里拿两根香,你们在这里等我。”那人道。 “方正,你一会儿先别填坑了。你去找笋,哪里有笋尖冒出来,或者你觉得哪里踩得硬的,你就告诉我,我来挖。千万得找准一点啊,如果我们挖得最多,他们挖的笋就都是我们的了。要是我们挖得最少,那就白挖了,你一定要争气。”周蔚道。 此时方正的脑海里还残留着祖父挥手时的模样,间或掺杂着一些书本上圣人的话:“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因而只听到了周蔚的最后一句话,条件反射地回答:“我一定会争气。” 周蔚很满意。 比赛正式开始了,周蔚一直在催促道:“方正,快!那边有没有笋,你去找找看。” “不是这里,是那边!哎呀,都没笋,你怎么让我来挖。” “方正,把篮子拿过来,接着笋,快一些啊。” 方正几乎头晕脑胀,竹园里到处都生长着竹子,地上也都是枯枝落叶,还有笋生长出来的细竹,一不小心就容易被绊倒。 他周蔚心里急,他一直都是有些骄傲的人,这次的彩头既然是他提出来的,他就希望自己能拿到。赢了就能得到所有人挖的笋,输了就连自己挖到的都得白送给别人。 “阿正,我知道拉你来竹园你有些不太情愿,但是只两炷香时间,我们要是能拿到他们挖的笋,你就可以回去继续写你的文章读你的书了。所以现在,争气一点行吗?”周蔚几乎都用恳求的语气和方正说话了,这还是第一次。 方正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有了之前的磨合和周蔚传授的找竹笋的经验,这一次他们两个人配合得非常默契,尤其是后面的时间里,几乎是周蔚一喊,方正就挖,周蔚再把笋捞出来,方正提着篮子和锹挖下一个。 “时间到!都停下!”负责计时的小伙伴非常敬职地喊道。 “方宇,时间到了,你手上的那个竹笋不算,快放下。”周蔚眼尖,出声制止道。 “你哪只眼睛看到这个竹笋不算的?我都挖出来了,就差放到篮子里了。”方宇反驳道。 “不算就是不算,说好了两炷香的,你多一个也是多。”周蔚道。 “周蔚你这个人,真他娘的事儿!”方宇气道。 “就你会骂人?你要是再惹我,我就骂你祖宗。”周蔚不甘示弱。 “都少说两句,阿宇那个多出来的竹笋先放一边,我先将剩下的竹笋都数一遍。”负责计时的小伙伴道。 “我就是不算这一个,我也挖得比你多!”方宇踢了一脚自己装竹笋的篮子,篮子撞到了方正脚边的篮子,乍一看两厢对比,方宇篮子里的竹笋看起来确实是比方正的要多。 “一双,两双,三双……七双半。你用石头在地上记一下。” “六双半。” 记完了其他几个篮子,记数的小伙伴来到方正身边,问道:“哪个篮子是方宇的?” “这个。”方正道。 “方宇十一双,记一下。” “这个是你们挖的?” 周蔚有些神气地道:“就是我们俩挖的,你好好数一数,看谁挖得多。”
第154页 “周蔚这边十一双半。” “不可能!”方宇不敢相信,“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挖得比他周蔚多多了。” “你的眼睛长脚上吧?”周蔚嘲讽道,“比赛就是比谁挖得个数多,又不是比谁挖得大。” “好啦,你们的挖的笋都是我和方正的了。”周蔚很开心地道,“一会儿我请家里人帮忙将笋都搬回去,晚上可以来我家里喝竹笋汤啊。” 方宇道:“我辛辛苦苦挖来的笋你想带走,想得倒美,你自己和自己玩儿吧,我不奉陪了。” 第86章 番外(二) 方宇不肯将自己辛苦挖来的笋当彩头送了,“你们一个个的,小小年纪就这么贪心,我自己挖的,你们谁也别想拿走。” 因为方宇年纪最大,个子也最高,有脾气软一些的小伙伴就劝道:“都是各自辛苦挖的笋,本来比赛也是闹着玩的,我们将坑都填了,放风筝去吧。” 也有一些人因为方宇的祖父是方家族长,自觉或不自觉地就会让他一把,便不和他争这个口舌了,于是应和道:“那我们就放风筝去吧,那边的山坡空旷,我们去那里,周蔚,你也一起来啊。” 周蔚心里不高兴,便指责方正道:“我要是也姓方,就去向族长告个状讨一个说法。你这人可真没劲。” 周蔚拿了风筝,就找别人一同玩了。方正看着他们说笑的身影,又看着篮子里的竹笋,自己默默地拿了锹子,将竹园里挖笋留下的坑填了,再拖着锹子回家。 “你个贱人生的脏东西,干活不好好干,竟然偷老娘的东西吃!我打死你!”一个尖锐的叫骂声响起,刺耳又难听,引起了方正的注意。 他转头看过去,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孩子正蜷缩在地上,周围有三四个人围观,那个打骂的妇人更来劲了,觉得扫帚尚不能平息她心中的恼火,找了根更粗的柴火棍就要打人。 “罗大娘子消消气,你这一柴火棍下去,这孩子就没命了。”有妇人心软,劝说道,“你教训两下让他长长记性也就是了,真要闹出人名来就麻烦了。” 这个妇人一出声,余下的看客们也不好不说话,一个个劝道:“打两下就算了,这孩子看着瘦得很,怕是一口气喘不上,明天就该没了。” “这是哪家的孩子?”有人好奇地问道,“他爹娘呢?” “就是那早死的夏长贵家的儿子夏河。”有知情人道。 “哎哟,那他不就是罗大娘子的侄子吗?”那人道。 “夏长贵是后母生的,和那罗大娘子本就不是一个亲娘,她能收容夏河就已经仁至义尽了。”知情人道。 “算了算了,这年头能吃碗饱饭就不容易。”那人道,结束了这场对话。 方正人小身量也不高,站在后头也没人注意到他,就将身边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下来。回家后,他就去正房找祖父谈话了。 “请祖父安,孙儿回来了。”方正朝祖父行礼道。 方祖父正拿着一幅大字凑近了看着,闻言瞥了方正一眼道:“既然回来了就看书去吧,别耽搁了。” “祖父。”方正道,“孙儿一直都是一个人在看书习字,一个人难免会有懈怠的时候。过些时日孙儿就准备下场考试了,因而想请求祖父为孙儿请一个书童,监督孙儿温书。” 方祖父闻言抬起了头,有些诧异,道:“这又是谁家子弟读书的时候带了书童?” 方正道:“是方宇。” 方祖父听说是方宇,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他道:“我明日就去问问,看哪家的孩子愿意做你的书童吧。” 方正道:“孙儿已有看中的人选了。” 方祖父道:“哦?” 方正道:“孙儿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个孩子和孙儿一般大,是个聪明伶俐的,叫做夏河。只是他自幼没了双亲,现在被寄养在村西的罗家。” 方祖父道:“哦,姓夏。那明日就让你父亲去罗家要人吧。” “谢祖父。”方正道,“孙儿一定刻苦勤读,不负祖父和父亲的期望。” 方祖父挥了挥手,道:“你去吧。” 晚间的时候,方母听说方正要往家里领一个孩子回来,瞬间心里就不乐意了:“这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什么猫猫狗狗,不喜欢了就可以打发出去。你们谁能够洗衣做饭,拿什么养活一个外人?” 方父本来心里也是不贊同的,自己家里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并不想多一张嘴吃饭。但是方母的话却让他有些伤自尊,道:“父亲也是做过京官的人,京城里那些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哪一个不是僕婢成群,前唿后拥的,一个书童算什么?” 方母张嘴就想嘲讽回去,但碍于方祖父的面子,到底把话咽回去,道:“若要真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接过来陪正哥儿读书也不失为一件善事。只是我今日听说那孩子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家里面就是少了一块瓦,我也要将他打发出去。” 方正道:“请母亲放心,我一定会管住他的。” 夏河经常会想,万一姑母也不要他了,他一个人该去哪里。
第155页 小的时候,他陪着祖母去镇子上赶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行乞的人。祖母告诉他,没了双手做不了活,或者是没了双脚走不了路,这样的人就会去行乞。 他记得祖母说的话,他们这些手脚健全的人,一定要站着讨生活,绝不能跪着求别人的施捨。 夏河想,要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比起饿死,他觉得投湖也不错,好歹死之前,能喝个水饱。 “餵!”有人叫他,夏河转过头去,只见是姑母的儿子,就是他的表弟道:“有人来找你。” 表弟说完看都没看他一眼,走了。 夏河心里困惑,这个时候,有人来找他,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刚才被姑母打了几棍子,身上还有些隐隐作痛,缓了缓,他才起身朝前屋大厅走过去。 当他正准备进去的时候,他的表弟又走了过来,只是面上仍是一副很难看的样子,叫他道:“你跟我过来。” 夏河不明所以,但是因着寄人篱下,他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是乖顺地跟在表弟的身后。 表弟从柜子里拿了一套他穿过的衣服出来,“你赶快换上,再去井边洗脸梳头。麻利些,别叫客人等急了。” “这是准备要卖掉我吗?”夏河冷静地想道,动作却不停,按照表弟的要求换了衣服洗了脸,他看了看自己就快露出脚趾头的鞋子,心里有种悲凉般的寂静。 “有什么可怕的呢?”他想道,“吃些苦受些罪也没什么,昨日姑母还在厨房里哭泣呢。祖母说了,只要是人,就算是能吃饱穿暖,也会有不如意的地方。” “夏河,快过来。”罗大娘子露出一个堪称慈祥的笑容来。 “这个孩子,就是贪玩,大家都在等你呢,你这个时候才过来。”罗大娘子责备道,又对身边的中年男子说道:“这孩子模样看着瘦,干活却是有一把力气,是个勤快能干的。我那个弟弟去得早,要不是这样,他也不至于小小年纪就这般的可怜。” 罗大娘子说着就抹起泪来。 她身边的中年男子却并不买她的帐,夏河没见过他,却直觉地觉得眼前这个人看起来要温和得多。这样的眼神他这些年来见得多了,他们总是怜悯他,给他一个馒头,或者送他一件不要的衣裳。 夏河有时候想,可能自己真的非常可怜吧,若是没有这些人的接济,自己也活不到现在。但是这并不能让他喜欢这种被怜悯的感觉,即使这种怜悯意味着温暖和饱腹感。 他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只是听眼前这个中年男子说道:“那么,你就跟我走吧。” 夏河跟在他身后,心里满是困惑。他要他做什么呢?他什么也不会,为什么问姑母要他? 他回头看了一眼姑母的家,其实心里还是很不舍的。虽然姑母脾气不好,但是他就她一个亲人了。 “你要听少爷的话,少爷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你一件也不要做,都听明白了吗?”中年男子一改之前的温和,有些严厉地说道。 “听明白了。”夏河温顺地道。 夏河这才知道,这个中年男子是方家的管家。他要去给方家的少爷当书童。 “我可以读书习字了吗?”夏河想道,心里隐约有些期盼,却又自嘲自己的痴心妄想。 管家先带着夏河去洗澡换衣裳,表弟的衣服虽然看起来不十分旧,但是大小却不合适,尤其是肩膀和咯吱窝,被磨得有些疼。 “少爷平时卯时作戌时息,你得跟着他,照料他的衣食起居,你能做到吗?”管家道。 夏河点点头,“能。” 照料方正的衣食起居并不难,尤其是方正是个没太多要求的人,他只要按照管家的嘱咐去做就行了,但也仅是如此,日常的时候还是呆愣的像块木头。 他低头看着已经不会露出脚趾头的鞋子,心里还泛着一丝不太真实的感觉。 换了种方式生活,夏河也并没有觉得多开心,仿佛这样的日子与他往常的日子相比,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他想起祖母告诉他的:“人总是贪心的,没有的时候想着有,有的时候,想着要更多。” 祖母病逝前那两三个月里,每日都要和他说好多话,一句又一句,将自己这些年悟到的全都说给孙儿听。她自己照顾不了他了,就希望用这些话来陪伴他,好让他少受些折磨,少些痛苦。 他还记得祖母已经病得看不清东西了,却还是要他重复着她说的那些道理。 夏河其实并不能理解其中大多数的话,只是饿着了,累着了,委屈了的时候,就把祖母那些话放心里回忆一遍,仿佛祖母宽厚的拥抱还在。 第87章 番外(完) 方正大多数时候是顾不上夏河的,他自己学业繁忙,很快就要院试了,他有太多书要看,太多的笔记要写。对于木头桩子一样的夏河,他甚至都没和夏河说上几句话。 日子如水一般地滑过,方正中了秀才。这算是意料之中的,但是方家人显然都很高兴。 “秀才是第一步。”方父有些激动,“接着是举人,然后就是进士。接下来的路会越来越难走,你不能懈怠,需勉力往前走。” “是,父亲。”方正道,“儿子谨记父亲的教诲。”
第156页 这一晚方家头上的乌云淡了一点,连方信回家来了,一回来就去方正的屋子里寻他。 “弟弟。”方信道,“恭喜了。” “哥哥!”方正看到方信时目光亮了一下,他向来濡慕自己的长兄,看到方信时忍不住扑到他怀里,“你回来了。” 方信道:“听说你中了秀才,我就跟师傅告假,回家来向你道贺。” 方正道:“不过是个秀才,哪里值得哥哥特意跑一趟。” 方信道:“我还带了你爱吃的滷肉,这家饭庄的滷肉味道最为鲜香,你一定爱吃。” “哥哥。”方正有些难过地红了眼眶。若不是因为他,以哥哥的天资,何以去做个帐房先生的学徒。 方信看着弟弟难过的模样,有心想安慰他,冷不防地看到墙角处站着一个人,吓了一跳。 “这位是……”方信疑惑。 “是我的书童夏河。”方正道,“哥哥,我们去正厅吧。” “你什么时候有了书童?”方信问道。 “那一日经过村西口,看到他被人打。又听说他没了父母。他这样瘦,怕是活不到第二天。我就去求祖父,将他领回了家。”方正道。 方信听了,有些唏嘘,“是个可怜的人。” “哥哥。”方正道,“我小时候常常想,都是因为我的过错……我每年都去寺庙里烧香祈福,都没有什么成效,我想一定是我善事做得不够。” “傻弟弟。”方信笑了,道:“哥哥现在过得很好,有些事情,都是命该如此,不是我们人力可为的。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要朝前看才是。” 夏河隔了一点距离跟在方正的身后,这是管家要求的,跟在少爷身边,随时准备听候差遣。 方家兄弟俩的话他都一字没落的听见了,心里却没什么太多的感觉。祖母说了,别人的好他应该记着,应该报恩,但不能强求别人一直待他好,这是不应当的。 “那么别人对我不好才是应当的吗?”小时候的夏河不能理解,就去问他的祖母。 祖母是怎么回答的呢?夏河突然记不清了,“好不好,应当不应当的,都随它去吧。” 自从方正中了秀才以后,周蔚就不再找他玩了。其实从那日的竹园挖笋事件后,周蔚就不怎么来他家了,他也去周家找过周蔚,周蔚也只是阴阳怪气,爱答不理的。 方正虽然性子沉闷了些,但也是个少年人。少年人没有不爱玩的,方正看着夏河,觉得他也不是没有玩伴,这不是有一个现成的吗? “你会点什么?”方正问道。 夏河愣了一下,随后开始回想自己都会些什么,道:“割草,砍柴,烧火,做饭,餵鸡,放牛,还有针线。” 方正打断他道:“我不是问你这些,你会玩游戏吗?” 夏河不会,他空闲的时候大多会想着下一顿饭怎么解决,也很少会有人邀请他玩游戏。 “算了。”方正道,“你不会玩也没关系,我教你吧。” 方正说着取了一张纸,道:“填字游戏最简单,先玩这个吧。” “我不识字。”夏河道。 “你不识字?”方正道,“好吧,那就翻花绳吧,虽然没意思,但是我看书看得眼睛疼。” 方正在匣子里翻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根粗线绳,将绳子的两端打上结。 方正道:“你两只手撑着这圈绳子,然后翻过来。” “对,就是这样,现在换你来了。” 夏河看着方正白皙的双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又粗又黑的手,道:“少爷,夏河不会。” 方正:“……” 他默不作声地将绳子随意地团了团,扔进匣子里。想了想,又在匣子里翻找着什么。 夏河也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难受得很,他以为方正要发脾气了,或许会像暴躁的姑母,又或者是阴沉着脸的姑父。 方正翻出一套木籤,道:“那我们就玩抽籤吧,虽然咱们才两个人,但是两个人也有两个人的玩法。” 他在二十四根木籤上都重新画了符号,道:“这套木籤是周蔚送的,不过他那个小没良心已经不和我一起玩儿了。” 方正道:“这个符号是笑的意思,你要抽到了就笑一下。这个符号是击打的意思,抽到的人打一下自己的膝盖。” “都明白了吗?”他说着将木籤放在木籤桶里。 这些符号简单易懂,夏河看了两眼就记住了,道:“都看明白了。” “我先抽一个。”方正摇了摇木籤桶,掉出来一根木籤,“是哭。” 方正已经很长时间没哭过了,还真想不起来哭要怎么哭,他看着夏河,道:“这样吧,我抽到的签子算你的,你抽到的签子算我的,怎么样?” 夏河哪里会说不,点头道:“都听少爷的。” 方正道:“刚才那根签子不算,我再抽一次。” 方正捡起掉出来的木籤,道:“是笑。夏河,你笑一个。” 夏河已经很长时间没笑过了,他唯一快乐的日子是跟着祖母过的,一时间真忘记了笑要怎么笑。他道:“那要不夏河哭给少爷看吧?”
第157页 “笨。”方正道,捏着夏河的两颊,往两边拉,“你笑起来比哭还要丑。” “啊?”夏河的脸被方正捏住,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笑会比哭丑。 “祖母说过,夏河笑起来好看的。”夏河闷闷地道。 方正觉得自己捏人家脸的事有些不妥,想了想道:“有空的时候我教你识字吧。算了,我先教你握笔,然后你自己学着描红。” 在方家的日子久了,夏河发现,自家少爷是个非常温和的人,他觉得少爷板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比观音殿里的菩萨还要亲切。 至于方正,和夏河相处的时间长了,也能从夏河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察觉到他的喜怒哀乐。比如对他唿来唤去让他去做什么的时候,夏河会很高兴。比如一整天都忙着看书习字而没用到夏河时,他就会有些沮丧。 在方家的日子久了,夏河发现,自家少爷是个非常温和的人,他觉得少爷板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比观音殿里的菩萨还要亲切。 首先造反的是胃,夏河的胃口一向不好,方正请了郎中开了一副又一副养胃的药,也只是让他从半碗的饭量变成了一碗。接着是膝关节,阴雨天的时候就要发作,预知风雨的能力比身为司天监监正的方正夜观天象还要准。 夏河过世的那日也是一个阴雨天,不过到那个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太到疼痛的感觉了,不只是疼痛,其余的感觉也都钝钝的。 “夏河十二岁就跟着少爷,陪着少爷从秀才,到举人,再中了进士,又进了司天监。”夏河话说得很艰难。 “少爷也许忘了,但夏河一直都记得……记得那木籤,也记得那碗粥。”夏河似乎想起了那些过往,扯起了嘴角,像小时候方正双手捏着他的双颊那样。 “夏河愿来世,结环衔草,再报,再报……”夏河终是没有说完最后一句。 方正看着夏河苍白的脸,此时一阵风吹过,捲来了湿气和凉意。他转过头,不知是谁打开了窗,外面雨雾蒙蒙。 “真冷啊。”他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