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的传说之浣纱遗梦》 第一章 女人的战争1 公元前493年夏历六月,骄阳胜火,炙烤着位于东海之滨的吴越古国,草枯木焦、铄石流金。几千年前的人们和大自然走得近,天人感应,大自然的脸色直接影响着人类的情绪,这样火盛水囚的天气人是很容易犯火发脾气的,这不,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在弹丸之地的古越国就发生了两场战争。 一场是男人间的战争,地点在槜李,就是如今杭嘉湖平原上嘉兴一带,这就是历史上着名的槜李之战,互相为敌的双方做了几千年好邻居的吴王和越王,如今两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吴越两国的国君阖闾和勾践全披盔戴甲粉墨登场,穿箭雨、冒矢石,舍身忘死,视万金玉体如粪土,就渴望拿下对方,迫使对方称臣。可见这场战争的规格之高。 另一场是女人间的战争,地点在越国都城郫中西面五十里外的浣纱溪边,对阵的双方是夷光和郑旦,两人都是越国浣纱溪边的浣纱女,夷光家在浣纱溪的西岸苎萝山下,这里的村民全姓施;郑旦家在浣纱溪的东岸金鸡岭下,这里的村民多姓郑。施家和郑家只是隔了一条宽才几十米的浣纱溪,浣纱溪不是什么大江大河,就在每年的梅雨季节发大水时水量大点,可以漫漫无际淹没两岸的田舍,而一般时候,最深处水也就两个成人身高,浅一点的地方才上脚背,可以赤脚过溪,对岸人家往来如邻居串门。同饮一溪水,两村按说也是有千年历史的好邻居,婚丧喜事,争相往来,可是因为两村同时出了一位千年一遇的绝色美人,论容貌身材气质又难分高下,这麻烦就来了。 起因在浣纱溪边的茶馆里。 那时的浣纱溪两岸古木参天,浓阴蔽日,树荫下隔着溪水开着两家茶馆,供过路的行者、贩夫、樵客、渔翁、走卒歇息解乏,溪东那家挂着“郑”字旗幡,是金鸡山下郑姓人开的;溪西那家飘着“施”字旗幡,显然就是苎萝山下施姓人开的了。现在正是三伏大热天,种田的嫌田水热,行路的嫌脚板烫,摇船的手起泡,赶车的嘴冒烟,人人都往阴凉处藏,于是茶馆就闹热了,大家聚在树荫下喝茶茗酒,一边还能欣赏溪水里浣纱女们浣纱的倩影,聆听她们委婉动听的《浣纱曲》,神仙不换的生活。这首《浣纱曲》不知流传了多少年,也许和浣纱溪一样古老吧!浣纱女们口耳相传,不断改进,竟成名曲,到后来还成了诗人常用的曲牌名。其词曰: 浣纱溪水清又亮, 妾在溪边浣纱忙, 郎站山岗等嫁妆。 浣纱溪水清又亮, 大王恩德比水长 生儿替王守四方。 人美曲妙,浣纱溪上似乎飘着仙气,把野老村氓们送到了天上的瑶池仙境。 煞是一道绝美的风景!妙的是无论观众还是演员,大家都是这道风景的组成部分。 可惜,人是不知满足的动物,一会一个花招,水涨船高。眼福有了,耳福有了,还想口福。你就不能吧嘴巴闭上吗?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的人最易祸从口出。 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不!应该是“闲人自忧之”更确切。 起初,大伙的话题还在国家大事上,大王勾践已经带着军队北上和吴国打仗去了,胜耶败耶?忧国忧民,讨论一下国家大事是应该的。可是后来慢慢走了题,从帝王将相慢慢谈到朝代兴衰,夏朝、商朝还有西周的灭亡都和美女有关,于是就谈到祸国的美人,于是话题一转,转到了不远处浸在溪水里浣纱的浣纱女身上去了。嘴巴又一滑,就把夷光和郑旦扯上了。夷光和郑旦才十三四岁年纪,清纯得就像茶馆后面池塘里正盛开的荷花,一尘不染,身上还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故事发生过,有的只是美丽的容貌和婀娜的身段,难免一比,那么谁更美一点点呢? 别忘了夷光是施姓人,郑旦是郑姓人,这个话题本来就很敏感,简直是禁忌,一旦触犯,必然伤了两村人和气。 当时就有苎萝山下施姓人捷足先登,在“施”字招牌的茶馆里说夷光更漂亮,在飘着“施“字旗帜的茶馆里自然施姓人强势,郑姓人弱势,等于是仗势欺人。这不,消息一走漏,火点起来。金鸡山下的郑姓人自然不干,从对岸茶馆里跑过来声援,当场反击,认为郑旦更漂亮,而且进一步强调,要论浣纱溪边第一美非郑旦莫属。既然脸面撕破,矛盾公开化,那就不用讲客气,用不着再为了一点邻里之情把意见藏着掖着。双方越争越是不服气,争到后来,干脆不讲真理讲蛮力,谁的嗓门最响谁最有理。最后,光是嗓子响也不顶用,不得不动手动脚,于是茶馆里拍桌打凳,你推我搡,沸反盈天。 一道十全十美的好风景被这些村氓野夫扯个七零八碎。 本来没有直接利益关系的外地人可以公正表态的,可眼下问题升级成宗族、族群问题,谁也不敢站队了。这是得罪人的事。 事涉自己的声誉问题,当事人夷光和郑旦却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她们只知道那边很热闹,小姑娘天性好奇很想上去凑热闹,看看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可又不敢,怕耽搁了手头的活,晚上回家交不了差事,被老娘骂上半夜,还可能被老爹打个半死。只能十分不情愿继续蒙在鼓里。 当时浣纱溪两岸浣纱女是最辛苦的,负担最重,政府要的赋税全在她们手里,个个都是家里的顶梁柱,而民风依然是重男轻女,大热天了,男人可以乘凉,她们必须浸在水里浣纱,理由是脚下溪水很凉快可以抵消头上烈日,除了寒冬腊月,其它时候都是赤脚浸在水里的,因此浣纱女的脚比一般人要大,且更强壮,要不然她们双手和腰动作时就没办法保持身体平衡。还被当风景欣赏,其实她们哪里能算是仙子呀?简直跟女奴差不多…… 茶馆里好戏才开头。 到底谁更美?事情没办法收场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问题不能再成为历史问题,就这么羞羞答答悬而未决,把人活活憋死,必须分出一个子丑寅卯来。 请双方都认同的权威人物来做评判乃理智之举。 此人非亭长暨胤莫属。暨胤是浣纱溪两岸几十个村落的最高行政长官,不但能干,而且做事也确实公正负责,视偏袒和推诿为地方长官的最大耻辱,但他这人也有一个很严重的毛病,那就是重男轻女,幸亏这件事情上不是男女之争,是两个女孩子之争,要是男女之争,他一定是站在男的这边的。所以请他来做夷光和郑旦两个美人的裁判官,应该是天作之合,没有瑕疵。 于是双方争吵的主战场从施家茶馆转移到了亭长稽胤的家。 稽胤听说有人要请自己决断“公务”,还挺有信心的。国有战事,而他这个亭长闲了半个夏天,心里发毛,正要想有所作为,来了''公务“正好,他自信浣纱溪两岸没有他稽胤解不开的结,凭他的智力和威望,随便一决,定然风平浪静。可当他听清楚是请他裁决夷光和郑旦谁是浣纱溪边第一美女的时候,自信心跑到了九霄云外,马上把他难住。 见稽胤傻乎乎没有马上作出裁决,冲突进一步升级。 苎萝山人发狠了,如果夷光胜出,以后大家就叫她西施,让整个越国人都知道浣纱溪最美的人儿出自西边苎萝山下的施姓人。 金鸡山人当然不肯示弱,跟着发誓,如果郑旦胜出,以后大家叫她东郑,让天下人都知道浣纱溪边第一美人出自东边金鸡山下的郑姓人。 或者是西施,或者是东郑,只能有一个名字被传扬,不共戴天。 双方其实都是在向暨胤施压,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无论哪一方都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稽胤见双方势同水火,更难开口说话,可情势所迫,他不得不表态。可怎么表态呢? 不是他不熟悉下情,而是太熟悉下情。浣纱溪边的一草一木他稽胤都了如指掌,两个小美女摆在那里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稽胤是整个浣纱溪两岸人家的家长,家有女儿初长成,“长”出的不是欣喜,而是满满的麻烦。其实在此之前,两个小姑娘惹出的麻烦已经让他头痛不已,刚才这些人进门时他也恰好在筹划对付两人的妙招,只是尚无良策。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世上的美女哪位是省油的灯?这就是暨胤重男轻女的原因。 先说夷光,四天前刚刚有人到暨胤这里来告状,说是夷光砸破了人家的脑袋,撞坏了人家的马车,还顺便把人家做小生意的摊位给端了。稽胤不信,夷光只是一个浣纱的小姑娘,哪有这么大的破坏力?后来经人解释,才明白所以。 五天前,夷光的父亲一大早挑着柴担去郫中城外卖柴,粗心大意忘了带竹水筒,临近中午,还没回家,夷光的母亲急了,这大热天的,一个人能几个时辰不喝水吗?于是就把正在溪边浣纱的夷光叫来,给她父亲送竹筒。夷光是孝女,老父有难自然不敢怠慢,背着竹水筒往郫中赶。到郫中有几十里山路,在城外见到父亲时夷光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大概是找到父亲时有点激动,她情不自禁地把戴在头上的斗笠取了下来,斗笠是连着面纱的,斗笠一旦取下,夷光等于是素面朝天、风光全露。他父亲明知要闯大祸,但因为唇焦舌燥,正捧着竹筒往身体里灌注琼浆玉液,要腾出双手来阻止女儿这个动作已经来不及。 果然,祸事立即发生,站在夷光对面不远处的两个手执长戈守城门的军士首先遭殃,瞪直眼睛傻在那里,魂飞魄散,忘记了大王交给他们守卫都城的神圣使命是监视坏人而不是欣赏美人。而夷光尚毫无知觉,竟为了让湿漉漉的长发在风中快点干起来,很有韵味地摆摆脑袋,顿时一头秀发风中飘逸。这就不是传说中的仙女下凡吗?两位守城军士因为魂被收走了,手无搏鸡之力,握在手上的沉重的长戈不由自主脱了手,一只砸在城门口的一个摊贩头上,小摊贩被砸破头,当即鲜血直流,可这小摊贩竟浑然不觉,因为他此时也抬头看到了夷光的脸,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另一支长戈倒向城门,此时城中正驶出一辆坐着贵人的马车,一位雄赳赳的壮汉驾着车,长戈砸在马儿的脑袋上,马儿吃痛受惊,登时横冲直撞起来,如果驾车的车夫能及时勒一下缰绳,或许是能控制住的,可偏偏驾车的壮汉也抬头看到了不远处长发飘飘的仙女夷光,也忘记了自己该处理的当务之急。任由马车像战车,把城门口的几家摊位冲个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夷光的父亲一看大事不妙,整个城门口像遭受强盗洗劫一般,这些损失是他一个卖柴的樵夫能承受得起的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拉了女儿连忙走人,这满满一担柴也不要了,权当是对受害者的一点小小的补偿。 第二章 女人的战争2 夷光父女一走,众多受害者终于回过神来,这才知道我的头破了,他的脚折了,马车的轮子不翼而飞,而损失最惨的是小摊贩们,一天的吆喝全泡了汤。众人鬼哭狼嚎、互相埋怨一番后,追究事情的责任,两位手执长戈的守门军士无疑是重要责任人,但人家是大王的人,你能让他们赔偿损失吗?不可能!进一步追究,自然就追到小美人儿夷光身上。不知道夷光是何许人,但他父亲斫柴佬是大家都认得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于是就告状到亭长稽胤这里,请稽胤秉公定夺。稽胤听完申诉,不知道怎么处理此事。有心要处罚斫柴佬父女,可人家女儿夷光干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吗?小美女只是甩了一下漂亮的脑袋上的秀发而已呀!算犯法吗?说不上。稽胤是个负责任的人,事情是一定要处理得的,至于怎么处理,他斟酌一番,终出妙招。 什么妙招?让夷光快一点嫁人!在稽胤的观念里,“人间美女像天上仙女”这种说法是异端邪说,欺世谎言。人间女人就像花儿,盛开时色香俱全,确实值得一看,令人心动,但是一旦过气衰败,要多丑有多丑,能和青春永驻的天上仙女比吗?所以他从经验出发,认为女人一旦嫁人,生下三男四女的,仙女也变成黄脸婆,再不会让好色之徒神魂颠倒,惹出无限是非来。 他马上付诸行动,悄悄为夷光物色到了婆家,是他稽胤的远房内侄,大名计倪,家住郫中城内,大王近邻,如今正在跟父亲计屠学杀猪。樵夫的女儿配屠夫的儿子,这是你樵夫家捡了多大的便宜?而且这个准屠夫是京城大王脚下的准屠夫,黄金地段,前途无量。 稽胤把自己的决定对夷光的父母一说,施家父母都有点不情愿,刚刚把女儿养大成人,自己还没看够,就要给人家做媳妇,实在不甘,可人家媒人是亭长,能拒绝吗?苦恼半天,最后提出一个要求,要夷光父女先去“看人家”,要是这计家真如亭长说的殷实厚道,夷光去了不会受苦,那就这么定了。否则…… 稽胤听了当然满口答应,他心里有小算盘,计家开着肉摊,要侍候一个樵夫还不容易吗?只要有五斤猪头肉入肚,三斤糯米酒润喉,这施家老儿还会有反对意见吗?屠家再不堪,猪下水还是有的,油水还是足的,到时施樵夫连巴结还来不及。 哪里还有什么“否则”?这亲事铁定了。 第二天一大早,夷光父女一个肩挑柴担,一个怀里抱着一束麻布,直奔郫中而去。相亲、生意两不耽误,父女一路有说有笑很开心,一点不像是被人逼亲的样子。 到了郫中城中,施樵夫耍了一个小聪明,你亭长不是说计屠家厚道殷实吗?让我略施小计试一试。人家为了骗自己女儿入彀,一定是严阵以待,不能堂而皇之明访,必须趁其不备暗访。施父把夷光指使到东门卖布,自己则把祡担歇在南门计屠卖猪摊前,把盛水的竹筒藏了起来,直着嗓门不管不顾吆喝起来。 喊了一阵,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再看站在门口的计屠的表现,不但不端来水喝,还不断朝这边皱眉头,一副厌恶的嘴脸。施父大失所望!这算是厚道人家吗?你家的水是天上的琼浆吗?竟然如此抠门,女儿以后进了这家的门定遭磨难。当时心就冷了。 等夷光卖完麻布过来,见父亲就站在计家肉摊前,以为双方已经进入相亲程序,不敢马虎,急忙取下了头上的面纱,来个甜甜一笑。 计屠的儿子计倪正低头在案板上砍猪脚,只觉前头亮光一道,抬头看时正好和夷光打个照面,瞬间魂儿到了哇爪国,可是他的双手还在机械地做着砍肉的动作,右手抡刀,左手送肉,这不,右手的砍刀就直直往左手手背上砍下去。幸好计屠站在旁边挠痒痒,手中拿根“不求人”,见状没了魂,急忙伸出“不求人”往案板上一插,只听“咔嚓”一声,计倪的左手算是保住了,但计屠的“不求人”已经砍成稀巴烂,砍刀也缺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夷光一露脸,计屠家两件宝贝一毁一伤,计屠心痛万分。这根“不求人”乃是计家传家宝,用会稽山下的玉竹做成,镶金嵌玉,精致无比,就这么毁于一旦,而更让计屠心痛的是那把用黑曜石打磨成的杀猪刀,锋利无比,本是屠夫家的“吃饭家伙”,现在伤势不轻,“屠夫世家”的招牌怕要不保。 计屠气急败坏,要施家父女赔偿损失,双方出现口角,才知对方身份,竟是自己的堂舅子稽胤介绍来相亲的施家父女俩,乃是应邀而来,全无责任,只能哑巴吃黄连。 计屠吓得后脊梁直冒冷汗:儿子才看了对方姑娘一眼,就差点把一只手给剁了,要是娶进家门来,说不定什么时候把脑袋给剁了。祖传的宝贝算是毁了,但和儿子的性命相比不算回事,就当买一个教训吧! 这门亲事万万不能答应。 而夷光的父亲也正中下怀,这么抠门的人家能结成亲家吗?于是双方一拍即散。 夷光第一次相亲,就因为双方家长反对,途中夭折。稽胤让夷光快点成黄脸婆的计划没有成功。夷光依然还是稽胤的心病。 再回过头来说说另一个美人儿郑旦。郑旦和夷光相比,其惹是生非的能量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更令稽胤担忧。如果说夷光惹祸还有点身不由已,那郑旦肇事简直就是故意为之,那副我行我素、与尔何干的气势令人心惊肉跳。 美女分三个档次,其一曰倾家,其二曰倾城,其三曰倾国。稽胤深信这话。 其实这话也不是稽胤发明的,是最近从勾嵊山上传下来的。原话也不是这样的,原话是:美女能悦人,其一曰悦家,其二曰悦城,其三曰悦国。因为越语和楚语方言有别,容易出现讹音。而稽胤很愿意把楚语的“悦”理解成越语的“倾”,肆意篡改,且认为更恰当。 在浣纱溪的上游,有个叫勾嵊山的大山,这里近来隐居了一位名扬天下诸侯的大剑客,天下人不知其名,只知道其自号风湖子,于是大家都叫他风湖子。这“美女悦人”的话就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 风湖子是楚国人,自幼学得一手好剑法,年轻时仗剑出游,足迹遍天下,不但走访过中原诸国侯伯们的宫殿,什么东夷、南蛮、西羌、北狄的地盘,他都游历过。他自称平生两大爱好,第一爱好是品宝剑,第二爱好是赏美女。 当时中原大小诸侯之间有一种攀比的风气,西周时是比谁家根正苗红,和周天子的祖上谁走得更近;到了春秋初年,秦国和楚国强大起来,这两个国家是后来者居上的暴发户,没有经过周天子的册封就自称王、自称公,就算后来补封了,也是他们又骗又吓逼迫周天子的缘故,他们跟你比根正苗红不是亏大了?所以他们要跟你比谁更阔,比谁更强,这不,比剑之风就兴盛起来。 当时金属稀缺,且所有称得上“宝”的剑都是合金铸成,需要技术高超的工匠把几种金属巧妙组合,方能发挥出超越原材料几百倍的性能。可以这么说吧,那时的“上工”不但是铁匠,还是科学家、艺术家,这样的人才凤毛麟角,地位不得了。很多诸侯国就算耗尽全国的财富也不一定能炼出一柄好宝剑,据传欧冶子铸造当世第一名剑湛卢宝剑时,为了找到原材料,方圆数里的整座赤堇山开采殆尽,几十里长的若耶溪为之干涸断流,还是没有把剑成型,最后用三百不曾被女人玷污的童男为他鼓炉,祈请天上的神仙给他看着火候,欧冶子则把自己的鲜血洒在熔炉里,这才侥幸成功。听着就让人心惊魄动,这场面需要多大的成本?不是倾国之力绝不能完成。而这些宝剑也确实没有辜负世人的期盼,能量惊人,相传当年晋国联络其它诸侯国攻打楚国,把楚国都城郢围了起来,眼见楚国寡不敌众,就要被诸国瓜分,楚王发怒,亲自提着巨阙宝剑上城墙御敌,巨阙宝剑断金切玉,所向披靡,把登上城头的敌人杀个落花流水,站在城下观战等待分赃的诸侯都给吓傻了,世上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神器呀?一时惊慌失措,阵脚大乱,楚王趁机带兵杀出城去,把诸侯赶出了楚国,楚王因为有巨阙宝剑护身,转败为胜。 所以一把上好的宝剑是一个诸侯国财富和力量的象征。只要国君手上有一两把着名的宝剑,列强还真不敢轻易冒犯。 宝剑是需要行家鉴定的,而风湖子正是其中的大行家,自然就被各家诸侯像供奉圣人一般供奉着,风湖子凡游历到一个地方,当地诸侯无都是亲自迎接,盛情款待。款待的目的自然是请风湖子鉴别自家的宝剑价值几许。鉴宝是要付报酬的,风湖子也很好说话,他索要的报酬很新颖,他不接受诸侯们的金银宝贝,只要求能欣赏大王们宫中养着的着名的美女。而且只求眼福,不需要美女们献身,如果美女赏脸,在自己眼前走几步路,顺便来一点美女们自以为很个性的表演,那风湖子对她们主人的服务将更周到,除了鉴宝,还会透露一些绝密,比喻在什么地方可以弄到炼剑的原料,在什么地方能找到铸造名剑的名匠之类。 有些小诸侯风光不再,他们被楚国、晋国、秦国、齐国这些列强压榨得濒临破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手里照样有几件祖传宝物,也有宝剑急切需要得到名家指点,希望能重整祖先的辉煌,但苦于宫中没有像样的美女,于是邀请风湖子时就有点羞涩,但风湖子可以降低要求,没有现成的美女,过去的美女也行,只要看过美女,风湖子一样可以给你鉴宝。所谓过去的美女自然就是祖上传下来的美人画像了,这些小诸侯别看眼下都是破落户,但祖上都干过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自然都曾经拥有过名扬天下的美女。比喻说杞国,是夏朝大禹的后代,其宫中就藏着夏朝大美人妺喜的画像。再如宋国,是商朝商汤的子孙,宋国的宫中藏着商朝大美人妲己的画像。 正因为风湖子实在太好说话,他的一身绝技“价廉物美”,他才得以观尽天下名剑,赏遍华夏美女。 当时名满诸侯的五大名剑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钧,他都鉴赏过,且熟知其性能特点和历史渊源,还有欧冶子铸造的龙渊、泰阿、工布三大宝剑,还有干莫邪夫妻铸造的、以他们夫妻名字命名的雌雄双剑,也是说来如数家珍。 至于和美女们的邂逅,那就更是数不胜数,怕一起话题,说上一千零一夜也说不完。只能暂且不表,以后有机会自会透露一二。 当时名动天下的美女有两个品种是比较公认的,那就是秦姬和越女。秦姬生活的八百里秦川大地,地貌雄伟,气象恢弘,产出的美女自然也带着烈性;越女生活的东海之滨,那里是水的天下,水是智慧之兆,养出的美女之秀气自然天下无双。若论风湖子的剑侠性情,自然更中意于秦姬,但越女既然敢和秦姬可以分庭抗礼,一定有它的魅人之处,或许只是对那些莽荒之地涉猎不多,自己没感知到而已吧。 这时的风湖子年事已高,少年时代的万丈豪情已经被岁月消磨殆尽,他有意归隐山林,静待生命之光的熄灭。埋骨何处?自然是美女荟萃之地,不是秦国就是越国。秦国最好的地方是骊山脚下,他几乎已经挑好了结庐之地,可想想又不甘心,不去越国走一趟,怎么就能肯定骊山脚下就一定是自己最佳的温柔归宿呢? 就抱着这样的念头,风湖子在吴越槜李之战发生的前一年来到了越国,他从现在的富阳这边过钱塘江来,首选目的地是勾嵊山,当时位于越中的勾嵊山和会稽山齐名,皆入天下名山之列,会稽山下的大部,筑有越王的离宫,供越王和大臣们夏天避暑;勾嵊山山上筑有越王的别宫,供越王秋冬时节狩猎专用。 事情格外凑巧,风湖子到勾嵊山那天正是九九重阳节,风湖子风尘仆仆游览了山顶越王的别宫下来,走在下山的路上,正好和上山的郑旦迎面相逢。九九重阳按越国风俗,是儿孙们探望长辈的日子,郑旦的外婆家在勾嵊山半山腰上,有个叫义门的地方,今天她是大老远看望外公外婆来的。 山道弯弯,风湖子和郑旦蓦然相遇,就一霎间的功夫,风湖子如遭雷击、如丧考妣、浑身僵直、面如死灰。 怎么回事?因为郑旦太美了。风湖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能让他起这种剧烈的情绪变化的,除了绝世宝剑就是绝世美女。 风湖子本来遇到美人,总是感觉像喝了人参汤一般百骸舒畅,如置身瑶琳仙境,为什么见了郑旦竟然感觉悲从中来,惆怅万千呢?风湖子的直觉,这个小姑娘身上一定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至于什么大事情,暂时一无所知。 风湖子只管痴痴看着郑旦,全忘了礼仪,简直像淫贼。让对面走着的郑旦心里很不爽,要不是看在他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的份上,说不定她就会捡起山道边的石块砸他个头破血流。 郑旦在两人擦肩而过时忍不住狠狠白了他一眼,扬长而去。留下风湖子站在那里丧魂落魄半天。 见了让他心动的美女必须给予评论,这是风湖子给自己立下的规矩,否则就是对美人和造物主极大的不敬。 风湖子给郑旦的评语是:妲己不敢媚,褒姒不敢傲,滕玉不敢娇,可以和弄玉同上凤凰台。 整整二十五个字的评语送给一个美人,风湖子平生第一回。 妲己是商纣王的宠妃,以“媚”闻名,“媚”走了纣王的江山;褒姒是周平王的宠妃,高傲得难得一笑,周平王为了博她一笑,烽火戏诸侯,西周给她笑没了。这两位美人都是古人,风湖子只见过她们的画像,而滕玉是当世大美人,滕玉是吴王阖闾的女儿,风湖子几年前见过她们。滕玉是吴王阖闾的公主,长得太美,被吴王家族娇宠的不得了,要月亮摘月亮,要星星摘星星,不能受一点委屈。有次阖闾和她开玩笑,把自己才夹了两筷子的一条鱼送到她面前请她品尝,滕玉感觉受了极大侮辱,竟自杀身亡。阖闾伤心欲绝,吴国人为了安慰他,杜撰出一段神话故事,说滕玉并非自杀,而是被天上神灵邀请,驾鹤西去,到天上做茉莉花神去了,等过了一段时间,自会下凡看望父母亲人——滕玉活着时酷爱茉莉花,身上插满茉莉花,浑身上下都是芬芳的茉莉花香,做茉莉花神确实也是名至实归。至于弄玉,她是秦穆公的掌上明珠,几个美人中只有她是风湖子没见过的,据说弄玉极美,可惜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不贪恋人间烟火,后来竟然坐着凤凰和夫君萧史一起到天上做神仙伴侣去了,丢下爱她疼她的父母徒留人间,望断苍穹。仙子真容是随便给人看的吗?秦国王室牢记秦穆公教诲,打死不给,无论你风湖子想尽办法耍尽计谋,全没用。没见过弄玉的真容或遗像一直是风湖子的心病,现在见到郑旦,他感觉自己的心病已经痊愈了,因为郑旦和风湖子想象中的弄玉形象一模一样。 第三章 女人的战争3 风湖子给郑旦的评语通过勾嵊山附近的山民,慢慢传到了稽胤耳朵里,稽胤不但没高兴起来,反而更加忧心仲仲。稽胤蜗居越地,没见过外面的大世界,见识有限,他不知道滕玉是谁,也不知道弄玉是谁,但妲己和褒姒他是知道的,乃是两个亡国的女人呀!风湖子的话被诸侯们奉为神圣,无疑是金口玉律,一定不会错,现在郑旦和两个亡国的女人挂上钩,岂能让人坦然?令人后怕。 再看郑旦的表现,她确实显露出一个亡国女人的苗头,身后总是跟着同村的一群后生仔,像仆人或者卫兵一样,跑前跑后、嬉笑打骂,郑旦听之任之,竟没一点反感的表现,有时反而挺陶醉其中。她还常常故意没事找事,颐指气使,把这群年轻人弄得晕头转向,忘记礼法。男女无别,简直回到了原始母系社会,严重威胁着地方的风气。 稽胤眼里,美女是制造社会不稳定的重要因素,稽胤对付美女没有别的办法,唯一的招数就是让她们早点嫁人,早点生儿育女,早点成为黄脸婆,对男人没吸引力了,其危险程度自然陡降。 稽胤见这群年轻人中有一个名叫黑夫的小伙子,和郑旦走的似乎更近一点,于是故伎重演,依然像对付夷光一样,希望把郑旦早点搞成黄脸婆。他撺掇黑夫的父母,快去郑旦家提亲,要是迟了,小心被别村人抢走;又做郑旦父母的工作,女大不中留,留着家有祸。郑旦年未及笄,才十四岁,他稽胤就说女大不中留的话,让郑旦很反感。 稽胤身为亭长,在浣纱溪一带算得上德高望重,许多白胡子老太公见了他都是争先作揖打躬的,可在郑旦才不管你德高或者望重,她的心中自有一杆秤,犯我者、烦我者必诛。暨胤撺掇父母让她早点嫁人,郑旦明显感觉暨胤这老头子没怀好意,从此见了稽胤,她只给你白眼,有时甚至指使手下那些愣头青背后给他飞石头片子,吓得暨胤见了郑旦就不得不护着自己的后脑勺,恨不能脑后长眼。 显然,让郑旦早点变成黄脸婆的计谋也没有成功。 郑旦因为要和暨胤唱对台戏,行为更放肆,暨胤心惊胆寒。要是郑旦真的像妲己和褒姒一样干出倾城倾国的祸事来,他这个亭长一定也将名载青史,不过不是流芳百世,而是遗臭万年。他稽家千百年来都是清白人家,如果姓氏被玷污,他稽胤如何面对地下的列祖列宗? 稽胤越想越怕,几乎是日不甘食,夜不安寝了。 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夷光和郑旦本来就是稽胤一直驱之不去的心病,生怕出事。现在好,施姓、郑姓两家人为了两个丫头片子闹上门来,果然要闹出大事来。 大王在前线领兵打仗,吉凶未卜,后方急需安定团结、同舟共济,共克时艰,总不能为了两个女娃子坏了安定团结的局面,让全力对敌作战的大王有后顾之忧。必须解决好这个问题。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民事纠纷,而是政治问题。 这群村氓只会意气用事,不会考虑后果,作为亭长的稽胤高过他们的就是有政治头脑。 可是怎么解决? 正是考验自己的时候。 暨胤这么想着的时候,血往头上涌,胆气上来了。人这种动物很奇怪,只要胆气一上来,不再前怕狼后怕虎,快刀斩乱麻,做事就会很利落,事情也会迎刃而解。 如何解决?成立评选小组。组员从外地德高望重的长老中挑选,级别一般不低于亭长。对进入评选小组的成员上追五代,旁查六亲,不能和浣纱溪边郑姓人和施姓人有任何亲戚关系。 评选小组成立后,又成立监督小组,郑姓人和施姓人各选一位,监督评选小组的工作,必须做到他们的完全的公开公正。 暨胤这一招很厉害,双方再无话可说,乖乖配合工作。 戏台已经搭好,锣声一响,选美大戏正式开场。 大王正带着三千越国男儿在檇李和南下的吴王阖闾的部队打仗,前线胜负未定,后院不能起火,选美简直是政治任务,一定要公正,公正得让人不能有异议,这样才能顺应民意,平息民怨。 评委们自觉身上担子不轻,对眼前的工作十分认真,他们有组织有纪律地轮番躲在苎萝山和金鸡山的树丛中正背侧观察溪边浣纱女们的一举一动。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评委们从脚趾头比到头发丝,经过三天“货比货”,评委会终于有了重大发现:郑旦生性高傲,个性使然,难得一笑,所以她的脸是冷的,欣赏久了,会有雪中赏梅的感觉,除了感受一种凛冽的美,还有一种入冬万物霜天的寒意,美虽美,这冷冷的感觉可不妙。而西施相反,她生性爱笑,这种笑是一种别有风味的笑,不像马大哈张开大嘴全面开放,家底儿全露;也不像闺中千斤抿嘴而笑,决不露齿,乔柔造作纯属闭关自守。这是一种浅浅的露齿笑,亲切却又保持触手不可及的距离。因为笑,西施的脸看起来是暖的,看久了会让人产生清明踏春、隔河赏花的遐想。西施是鲜艳的立春节,郑旦是冷艳的冬至日。鲜艳胜冷艳,春天总比冬天感觉好,除非你不太正常有“挨冻癖”。最后也就冬天和春天这么一点头发丝般的差距,评选小组有了定论:浣纱女中应该是西施最美,郑旦第二。 评选小组的工作经过监督小组确认,没有猫腻,完全公正。 千呼万唤始出来,浣纱溪畔的美人排行榜一出,人们口耳相传,比风的速度还快,男女老少皆知。 金鸡山下的人不得不低头。 世上只有“西施“,再没有”东郑“一说了。 只有一个人不服,自然就是位列第二的郑旦。她做梦也没想到那些躲在山上鬼鬼祟祟的老头子原来在干这样的勾当:选美。 她有许多的理由认为选美不公,至少能找到两条。其一,她那些天心情不好,因为暨胤这糟老头多管闲事想让自己早点嫁人,心情不好自然要影响形象呀!其二,她不知道那些偷偷摸摸老头子们的身份,以为是老而不尊,心怀叵测,曾经上山训斥过他们,这不,无意中就把评选小组的人给得罪了。 郑旦越想越恼火,西施有沉鱼之美,我郑旦同样有羞花之貌,干吗厚此薄彼?性格刚烈的郑旦初生牛犊不怕虎,才不买狗屁民主的账,她再没有心情浣纱织布,当即招罗手下那般愣头青,要找评委会要说法。事情差点闹大,幸亏被抠鱼佬父亲拦住了。 抠鱼佬是个忠厚人,自己抠鱼为业,人生价值比浣纱溪里的鱼鳖还差一个档次。不是吗?每回拿鱼鳖到市上叫卖,顾客们第一眼一定先看鱼鳖长多大的个,绝不会先看你抠鱼佬长什么样。他从没想过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现在女儿位列美人榜榜眼的位置,别人看自己的目光全变了。现在有人来买鱼,一定先和自己打个招呼,再看鱼鳖的大小,再问市价,而且对方杀价起来一点不凶。一个抠鱼佬能混到这样的份上还有什么不满足?第二名够了!这还得感谢祖上积德,感动老天送来天上玉女做自己女儿!不过抠鱼佬知道女儿高傲,凡事争强好胜,不能把自己的心满意足对女儿说,他得另找借口。毕竟是村口小集市的商海里沉浮过的买卖人,忠厚中还是带着一份圆滑。 抠鱼佬父亲权威发话了,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争强好胜,最像你娘,凡事不知前后进退!西施位列美人榜第一,你屈居第二,固然委屈了你一丝丝,但西施不是外人,她是你的好姐妹!姐妹好,不等于你好吗?再说了,你们这么好的姐妹,怎么能为了你吃了一点点小亏而撕破脸呢?人家会怎么说你郑旦?你小鸡肚肠、你翻脸不认人……反正这世上骂女人的脏话都可以往你身上泼。” 父亲的话说了一箩筐,但郑旦只听进去一句话:小鸡肚肠!郑旦最恼火有人说她小鸡肚肠。她是胳膊上能跑马的人,怎么能被人骂小鸡肚肠?使不得!所以终于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愤怒没爆发。不过心里的那种疙瘩还是留下了,第二天和姐妹们一起溪边浣纱,虽然装出往常一样的表情,但毕竟多了一个“装”字,看起来就很不自然。于是,冷艳的郑旦比以前更冷了。 现在让我们把焦点对准西施。西施被评审小组列入浣纱溪畔美女榜第一名,且得到绝大多数人的拥护,当然很开心,世上那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是最漂亮的?听说是自己的笑征服了评委会,西施于是不断地笑。反正这笑出在自己脸上,不用本钱也不费劲,还能给自己带来好心情,为什么不笑呢?不断笑着的西施比以前更美,如果说以前她的笑只是让人们感觉这世界不错的话,那么现在她的笑简直把人送往天堂!西施比以前更暖人了。 曾经持过反对态度的金鸡山人现在彻底服了,西施像是来还债的,见脸是笑;郑旦则像是你欠她债似的,对你冷若冰霜。世上的人都想做债权人,不想做债务人呀!西施最美乃是名至实归。 不过西施没有笑多久,就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她的后背上时不时有两道寒光射到,穿透衣服,直达骨髓,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坏了!我怎么把她给忘了?”西施不用转身,就知道这两道寒光来自何方!当然是闺蜜郑旦的眼光。美女榜一出,郑旦就换了一个人。过去的郑旦刀子嘴豆腐心,做事风风火火,现在外向型一个人变内向型了,突然看你一眼,像利刃划过,稍纵即逝,令人心惊肉跳。 西施是冰雪聪明的姑娘,一点就通。都怪自己得意忘形,忘了闺蜜水深火热。西施万分后悔,自已太自私了。美人榜算什么?唾沫织成的谎言,梦一样虚幻,怎么比得上“老同”之间的友谊天长地久呢?可是大错已经铸成,不是自我埋怨的时候,该尽快采取行动,弥补自己和郑旦间不知不觉出现的裂痕,千万不能失去这个“老同”。 郑旦的眼神传达出她的内心骚动,随时可能为了一点生活琐事给你猛然一击,从此十年的“老同”将形同陌路。西施为了躲避致命一击,拼命寻找补救措施,可取悦她让两人间的友谊长存的锦囊妙计在哪里? 美人榜出炉后,闻讯赶到浣纱溪畔看当地第一美女西施的人络绎不绝。浣纱女真的成了浣纱溪边的一道亮丽风景。西施知道,每一道射向自己的敬仰、羡慕之光,对郑旦来说无疑是射向她心里的一支毒箭。郑旦正在经受着煎熬。为什么一对生死之交的老同要受外人眼睛的挑拨呢?终于,她有了一个好点子:浣纱溪的所有姐妹们从现在开始穿一样的木屐,着一样的裙子,梳一样的发型,蒙一块一样的面纱,让游客们看不出浣纱女们的真容,不知哪一个是西施,哪一个是郑旦。从此外人只能看到她们天生的大大的光脚和婀娜的身姿,除此以外秘不示人。阳光普照,人间无私,每个浣纱女不管丑妍,都待遇一样,接受同样钦羡的目光。 西施的计策确实拯救了郑旦,让郑旦好受不少,她藏在心底的利刃暂时归库。却没有达到预期的赶走游客的目的。因为游客和美人间隔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西施有了一种神秘美。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美更能撩拨人心、令人神往,所以游人不但没减少,而且出现不断增长的趋势,人潮人海。人是宝,当地百姓看到商机,岂容错过?那时越王勾践尚没有设立建设部,打仗忙,根本没空闲探索笔杆子、官印子的许多妙用,老百姓建房不用审批,于是,溪边凭空飞出无数的茶馆酒肆,混沌摊,水果店,为远道而来的游客“访美”提供后续能量。苎萝山、金鸡山夹着浣纱溪,旅游业大旺。 西施的美名本来只是局限于浣纱溪两岸,现在因为蒙纱的缘故,带了神秘色彩,要知道“越人好鬼魆”,越人的血液里有与生俱来的神秘基因,对神秘之物格外感兴趣,于是越传越远,东到会稽山,北到钱塘江,南到东白山,往西传到了勾嵊山一带。 天高皇帝远的勾嵊山下不就是郑旦的外婆家吗?郑旦的母亲的娘家就在紧贴山下的一个叫义门的地方,当地山民颇有化外之民的丰采,民风强悍,一触即发。无论男女老少,个个争强好胜,稍有风吹草动,人人皆兵;略有一点委屈,铤而走险。历代越王南征北伐,这里是兵库,从这里征调的兵丁,几场仗打下来,论功行赏,勾嵊山人除了身首异处战死疆场的,只要还能喘气都能做百夫长、千人将。所以尚武的勾践很喜欢勾嵊山人。当地人也以此为荣,被勾践大王娇宠惯了,常常把勾践当邻居大哥,不把他的王法当回事。听说自己的外甥囡郑旦因为和西施才一根头发丝的差距而屈居美人榜的第二,顿时人心骚动,气势汹汹起来。那些二十岁左右的愣头青最喜欢发飙,不就是一根头发的差距吗?趁月黑风高,派人摸到苎萝山下,把西施的人头取来,不就是我家外甥囡比她高一截了吗?说干就干,耽误了时间,我们的宝贝外甥囡一定会被活活委屈死。 勾嵊山虽说是尚武村,但真正有决策权的并不是这些愣头青,一定是智勇双全的长老们。果然,长老听不下去,他发话了,提醒大家这是比美,不是比武,能用杀人放火的阴招吗?你们这样鲁莽从事只会害了我们的外甥囡,外甥囡不但争取不到美人榜的第一名,反而会博得妒忌的恶名,遗臭万年。要想真的帮她,得用用脑子。 这位自称老夫的长老自然就是风湖子了。风湖子因为郑旦的缘故,在勾嵊山下定居下来。风湖子预感郑旦绝非等闲之辈,以后一定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他要静静守在她周围看着,印证自己的预感。可他此时已经进入暮年,风年残烛,不知道人生之烛什么时候突然熄灭,极有可能等不到郑旦一飞冲天那一天,于是就请人在勾嵊山下挖了两口水井,暗喻这两口井就是自己的眼睛,长存世间,看着、等着郑旦建功立业。 请人挖井需要出工钱,当时的勾嵊山民不习惯用越布这种铜钱,认为铜钱这东东太玄乎,不实在,喜欢以物易物,风湖子出的工钱是两张牛皮,因此戏称这两口井为鸱夷双井,鸱夷就是牛马的皮。没想到随口而出,却很有深意,人的肉体只是皮囊,不过百年,唯有精神永存,千秋万代,就像这两口永不枯竭的水井,这个名字还颇有深意。风湖子挖的鸱夷双井已经过去两千多年,至今尚存。 风湖子本是外来户,要被强悍善斗的勾嵊山人接受不是易事,但风湖子有绝活,他把一柄龙渊宝剑舞得风雨不透,百十来人根本近不了身,好武的勾嵊山人视作神明,当即被勾嵊山人尊为长老,当地本来就有几位贤德长老,因为风湖子的出现这些人威名大幅下滑,现在风湖子是长老中的老大,公称“太公”,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其他长老只能甘拜下风。 第四章 女人的战争4 难道太公有什么妙计让我们的外甥囡反败为胜? 愣头青们聚拢到太公身边,仰首期盼,仿佛久旱盼甘霖。 风湖子捋着飘在胸前的长髯不慌不忙,大发理论。 “美女是天生的吗?美女是靠父母给的一张脸、一个身段就成的吗?错!一个真正的美女是要靠后天培养出来的。老夫周游列国,见过大大小小的诸侯选美女的场面,那才叫选美呀!浣纱溪边那些村夫野氓懂几个问题,孤陋寡闻全无见识,他们也有资格评选美女吗?真令人笑掉大牙!这是践踏美女两字!老夫本来可以付之一笑,懒得管闲事。但现在他们伤了我们的外甥囡,逼得老夫不得不出手。好!老夫接招了。老夫一定要把我家外甥囡培养成天下第一美!” 愣头青们面面相觑,对风湖子太公的理论目瞪口呆。美女不就是天生的吗?那脸蛋、那腰身,一颦一笑,楚楚动人,摄人魂魄,纯碎天生。什么时候还能像养猪仔一样养出来?能养出来吗?简直是匪夷所思。见愣头青们像鸭子听天雷一般稀里糊涂、一点不开窍,风湖子觉得在这班出脱子孙面前玩学问实在没有多大情趣,只好把自己的底牌露出来。 “老夫要把外甥囡培养成天下第一剑客。美女加剑客,那是什么?那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美。这是真理,天下诸侯都认同的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西施凭一张脸蛋称美有什么用?中看不中用。而我外甥囡郑旦美女加剑客,既中看又中用!” 大家这才知道太公的真实意图。美女不只是用来看的,更要能派上用场呀!这点山里人也一样有体会,人人家里都有女人呀!家里养着中看不中用的女人,这是男人最倒霉的事儿。高!高!高!大家不得不佩服太公见多识广、高人一等。通过把郑旦培养成剑客这种迂回的手段打败西施,最后实现梦想。真是诡计啊!既然是诡计就千万不能泄露,一旦泄漏,将全功尽弃。于是众人歃血为誓,为了帮外甥囡实现她崇高的“天下第一”的目标,绝不泄漏勾嵊山人的这个秘密。 主意就这么定下来了,风湖子亲自担任外甥囡郑旦的剑术师父,这是现成的,但不现成的是剑客需要一把青铜宝剑。青铜宝剑在那个年代跟今天一百克拉钻石一个价,是只有诸侯才有资格享受的高级奢侈品。风湖子已经豁出去,他愿意把自己视作性命的龙渊宝剑送给外甥囡郑旦,但问题是他的这把龙渊宝剑是楚王送的,有过辉煌战绩,名气实在太大,天下谁人不识君?要是送给郑旦,风湖子身份一定藏不住,勾嵊山人的诡计也一定败露。没办法,只好给郑旦另外铸造一把。风湖子见识过高人铸剑,略通铸造之道,可以胜任铸工,但两千五百年前的勾嵊山一带并不产铜,今天的璜山铜矿沉睡在地底下睡意正酣,要找青铜炼剑必须集整个勾嵊山人之力,把珍贵的“越布”收集起来。 当时越国流通的货币“越布”是青铜铸的,铜的质量虽很差,但铸一把中看不中用的“看剑”倒也不是问题,但越布太稀少珍贵了,有许多山里人一辈子没见过,估计这把剑铸成的时候,也就是勾嵊山人集体破产的时候。但为了外甥囡能出人头地,破产就破产!不就是忍饥挨饿吗?没吃的,勒一勒裤带;没穿的,破衣服多打几个补丁。 于是勾嵊山人开始倾家荡产收集越布! 这些玩命收集到的越布经过风湖子几天没日没夜的努力,中看不中用的青铜剑终于铸成,风湖子神不知鬼不觉隐居到金鸡山对面的白洋山上。紧接着勾嵊山人借着“看囡”的名义,把宝剑送到郑旦手上,反复叮咛该如此如此,不该如此如此。 郑旦为了美人榜的事正在烦闷,虽然西施用全体浣纱女蒙面这一招让自己好受了一些,但没有改变人们的观念,人们的观念里西施就是比你郑旦漂亮。现在外婆家送来一把宝剑、一条诡计,无疑是雪中送炭。管他什么阴谋阳谋,只要能打败西施,都是妙计。 郑旦一拿到宝剑,就摩拳擦掌想苦练剑术成为一个美女剑客。但梦想虽好,却马上遇到了现实问题。浣纱溪里的浣纱女都是穷苦人家出生,在温饱线上挣扎,要靠浣纱织布养活家人,每天起早贪黑忙活,哪有功夫练剑术?郑旦想成为剑客,代价实在太大,一定得丢下浣纱织布这门吃饭行当,让家人养活自己。她的抠鱼佬父亲肯答应吗?抠鱼佬每天关心的是家里的米缸有没有空,可没多少非分之念,更没有帮女儿争夺天下第一美的浪漫情怀,要是知道女儿想脱产练剑成为剑客,不打死她才怪! 怎么办?困难虽然泰山压顶,但郑旦求胜心切,主意已定,百折不回,只要能拿下西施,不管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要用——她身上更多的是母亲从勾嵊山携带来的遗传基因,有包藏祸心、坚忍不拔的壮士情怀。如果她得到的基因更多来自于抠鱼佬父亲,那她这辈子还真没多少戏了。 这天计划定当,郑旦趁西施和浣纱女们低头浣纱的时候,突然站起来,向全体姐妹们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 郑旦:“姐妹们,吴王阖闾一心要灭我越国,他的部队就要打到浣纱溪来了,大家说,作为越王的子民,我们该怎么办? 这真是一个非常严肃得没有边际的问题,浣纱女们做梦都没有听见过,当然更没思考过。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的,哪有心情思考?大家面面相觑,心中隐隐感觉到了其中的份量,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一起把目光投到西施身上。西施自从荣登美人榜之首后,无形中已经成为几十个浣纱女的精神领袖。可是还没等这个精神领袖发话,一个脸上黄毛尚未褪尽的小丫头浣纱女不知深浅,贸然开口了。 “哪有怎么样?那是大王和他的大臣们的事。不管我们越国谁做大王,我们这些浣纱女不还是照样浣纱织布吗?” 郑旦隔着面纱瞪了一眼小丫头,突然言辞恳切,慷慨激昂起来。那神情很有点像两千多年后觉悟很高的铁姑娘,或许她郑旦就是铁姑娘们的鼻祖或者先驱。 郑旦喝道:“错!等吴王占领了我们越国,我们就是亡国奴。我们还能在浣纱溪边安心浣纱吗?” 小丫头不服,语出惊人:“要是不让我浣纱,太好了。我不想被累死,我想做做亡国奴!” 浣纱女都以为郑旦这回一定被噎住了。这天底下还有比浣纱更累的活吗?可她们太小看了郑旦,要知道郑旦可是有备而来的呀! “不让你们浣纱织布,是因为吴王为你们准备好了更好的差事。” “什么差事?总比浣纱强吧!” 郑旦冷笑着说道:“吴王已经给他的部队将士发话,等攻下越国,越国所有的女人都归他们所有。看上了谁,谁就倒霉。家里父母得备上嫁妆乖乖送过去。倘若不答应,全家遭殃,先斩后奏。这话我是听北边逃难来的人亲口说的,绝对不会错。当年吴国打下楚国郢都的时候,城里所有女人都被吴兵糟蹋了。” 郑旦的话信誓凿凿,其实连她自己也不信,因为她自从会走路起,就在溪边浣纱,至今没出过浣纱溪方圆十里范围。简直是满嘴谎言。 不过效果还是不错,浣纱女们吓得集体起立,忘记了手中的活儿,面如土色,手足无措,好像吴兵就在身边,正要把她们一个个往马车上拖。 西施也不列外,因为郑旦以前是从来不说假话的,谁会料到今天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突然放出冷箭,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西施本来已经吓坏了,可是那个黄毛丫头不识趣,还要火上浇一把油。她拉了拉西施的袖子,提醒道:“西施姐,你是浣纱溪边第一美,等吴兵到了,第一个看中的一定是你,你得早点做好准备呀!” 西施被触到痛处,泪眼哗一下流下来了,啪嗒啪嗒滴落在脚下清澈见底的浣纱溪水里。西施本是一个孝顺囡,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死活,而是家里父母的安危。吴兵就要来了,爹娘一定不肯把自己往火炕里送,不送就得死。怎么办呀? 所有浣纱女中都吓傻了,只有郑旦不畏不惧,冷静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自然是诱敌之计,等着西施上钩。西施此时已经六神无主,哪里会料到亲如姐妹的郑旦的狼子野心?所以对郑旦的话是一百个相信,只是对她那种无动于衷的表情很有意见。 西施:“就要大祸临头,你怎么能像没事人一样?快想想办法呀。” 郑旦:“我急什么?吴兵一到,最先出事的一定是你这美人榜上的第一美。我位列第二,还早着呢!我们应该听听西施有什么好主意。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对对对!” 郑旦的话激起了浣纱女们的同感,西施不但貌美,而且心巧,她该拿出好主意的。所以争着附和郑旦的提议。 西施直摇头:“我真的没注意了。等吴兵来了,我就去那边山崖上跳水!至少保证我爹我娘没事。” 众浣纱女吓得目瞪口呆。 郑旦冷笑:“窝囊!这也叫主意吗?你死了,你爹你娘会没事?馊主意!” 西施急得顿足不止:“我就只剩这个馊主意。现在看你的!” 众人把目光集中在郑旦脸上。 郑旦:“我要去练剑术,成为剑客。吴兵来了,要是敢看上我,我一定叫他们身首异处、有来无去。” 浣纱女们眼睛一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前面的一丝曙光。 小丫头却不满起来:“你有了剑术可自保,我们怎么办?” 郑旦笑起来:“等我练成了剑术,我一定把你们都教会,等我们浣纱女都是剑客的时候,看谁敢动我们姐妹们的歪主意?” 吴兵到来的世界难题瞬间破解了,浣纱女们齐声喝彩。 剑客的梦想何等遥远?但浣纱女们整天低头在溪边浣纱,毕竟见识浅短,看到梦想,就以为已经变成现实。 西施高兴得一把拉住郑旦的手,像捞到了救命稻草。 西施:“太好了!真是好主意!郑旦,你快去练习剑术吧!祝福你早点成为剑客!帮我们姐妹脱离苦海。” 郑旦马上换上一脸为难的神情,踢了一脚脚下沉重的装满纱料的竹篮子。 郑旦:“可……可我要浣纱呀!我爹要是知道我不务正业去练剑术,非打死我不可,” 西施马上领会了郑旦的意思,现在轮到西施慷慨激昂了。 西施:“姐妹们,郑旦要去练剑术拯救大家,她的活怎么办?” 众人齐呼:“我们帮她干!” 西施跟进一步:“可是她爹不让她练剑术呢!” 众人应和:“谁要敢泄漏秘密,小狗!” 郑旦大功告成,而且天衣无缝,和众人一起皆大欢喜。郑旦喜欢的是阴谋得逞,西施和浣纱女们喜欢的是从此有了梦想,将要成为剑客,不怕吴兵来欺负。 从此以后,郑旦一早起来,只要把纱篮子往溪边一放,就可以轻轻松松到白洋山顶找风湖子学习剑术。苦的是浣纱女们,以前自家的活儿就很辛苦,现在要分担郑旦的活儿,更是累得背佝偻眼发黑。幸亏有“剑客”的梦想支撑着,总算没有累趴下。其中最卖力的自然是西施,因为西施是浣纱溪第一美女,荣誉有了,责任也随之而来。她有责任成全郑旦,实现从浣纱女到剑客的蜕变。现在美丽的西施连笑的时间都没有了,所以从郑旦上山练剑开始,她干脆不笑了,只知道低头浣纱。仿佛多浣一篮纱,郑旦的剑法就会跟着提高一个层次。 眼看勾嵊山人的阴谋正在按照风湖子编写的剧本演进着,有条不紊,就等最后的美女比拼大逆转。可天下本没有如意算盘。就算神算子也有动错指头的时候。 俗话说得好,只有一个人知道才叫做秘密。如果有两个人知道已经不叫秘密,如果是几百、几千号人知道呢?那简直就是路头路脑到处可以捡到的垃圾信息。郑旦的外婆家勾嵊山人,人多势众,本来就难以守住秘密,更加上当地人横行天下、肆无忌惮惯了,口出无遮,不要说王法国法敢议,连勾践大王夫妻的私生活都敢当话题乱说一通,哪里藏得住风湖子的什么锦囊妙计?于是,郑旦学剑术是为了能打败西施的勾嵊山最高机密,从神仙都查不出的渠道泄漏出去,沸沸扬扬传散开来。 这一传二传,就传到了越国都城郫中东南面很远的一个叫大部的山窝里,这里是会稽山的腹地,山高林密,土地肥沃,一条山溪沿山而下,绕村而过。是标准的背山临河、藏风得水之地。古越人刚从深山老林下来,踉踉跄跄走上文明之路,对风水宝地的追寻自然眼睛亮亮的,不会错过,所以越人在大部的开发很早。 这大部是西施母亲的娘家,直白点说,西施是大部人的外甥囡。当初外甥囡西施被评为浣纱溪第一美女的时候,大部人乐开花,很是自豪。不是吗?我们大部山清水秀,风水这边独好,上古有人传下话来,说这里是美人窝,许多人还不信,现在终于得到印证。不过,他们也听说了位列美人榜第二美的郑旦不服输,还想和西施一争高下,所以早就对郑旦的外婆家勾嵊山人防着一手,怕他们狗急跳墙使坏。没想到还真给料着了,勾嵊山人竟然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暗算我家外甥囡,欺人太甚!她郑旦有外婆家帮着,我家西施就没有外婆家罩着吗?好!你们勾嵊山人既然敢出招,我们大部人也不是吃素的,我们接招就是。 大部这块地方古越先民定居较早、开发较早,自然文明程度比处于穷山恶水间的勾嵊山人稍高一点,但他们的所谓文明的标志也就那么一点:知道离自己家几十里、有个叫郫中的地方,那里城墙巍峨,庭院深深,住着越国大王,大王家藏着一个神圣不可犯的王法,王法有魔法,像苍天一样罩着大家,谁都跑不了,所以不能乱来,乱来就要砍头。正因为懂王法,这里的人不尚武,喜欢动脑筋,很有经济头脑。大部这地方土质深厚,矿物质丰富,漫山遍野长满了五颜六色的野果,大部人采集了各色野果,晒、焙、碾磨、发酵、储藏等,经过几道复杂的工序,制成五种颜料,用来给丝线和麻线染色,竟然制作出了五色云锦。这些云锦运到中原各国都城中出售,大受欢迎,供不应求。可惜那时候货币流通有问题,货币奇缺,要不然大部人个个是百万富翁。但就是这样,大部人生活还是挺富足的。他们知道之所以能过上好日子,是因为手中有编制五色云锦的秘方,这是条财路,万万不肯指点给人。秘方传媳不传女,因为娶来的媳妇是自家人,嫁出去的女人将是别家人。 现在为了成全外甥女西施,他们决定把秘方传授给西施。 我家外甥女不但有绝世容颜,还有济世绝活。你剑客算什么?不就是能多杀几个人吗?我家外甥女的绝活能养活许多人。 于是也借着“看囡”的机会,把五色云锦的秘方传授给西施,并且反复叮咛,该如此如此,不该如此如此。 双方明争暗斗揭开序幕,而且不仅仅只是郑姓和施姓两村人的事,连各方的外婆家都参与进来,事态明显扩大了。 都是集体行动,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就隔了一层薄薄的鲁缟——世上最差质量的烂布,只要伸手一捅即破。 暨胤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本来组织选美只想平息争端,没想到反而火上浇油。一旦群体事件发生,大王怪罪下来,自己将是第一个砍脑袋的。 暨胤现在梦里都在祈祷千万不要有人捅破这层鲁缟,使矛盾公开化,可是他可能如愿吗?当然不可能。 捅破鲁缟的是一个混小子。 这个混小子不是别人,正是暨胤老婆的远房侄子,大名计昵,就是西施曾经相亲过的那家屠夫的儿子。 第五章 女人的战争5 屠夫和樵夫因为互相看不起对方,暨胤精心策划的一场相亲会不欢而散。可是屠夫的儿子计昵不干。他对西施是一见钟情,见父亲自作主张坏了自己的好事,气急败坏,不惜断绝父子关系,收拾包裹被铺离家出走,一个人寻访到了浣纱溪边,在苎萝山上寻一块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搭起一间草棚子,安家落户,没啥念想,就指望每天能多多看上西施姑娘一眼。 可是他很失望,西施自从和郑旦比美胜出后,感觉很对不住郑旦似的,动员全体浣纱女,每个人都带上了面纱,且一样的打扮,让溪边的行人看不清每个人的真面目,防止“比美”这样的事件再次发生,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样,计昵空忙乎一场,守在浣纱溪边,依然不能每天看上西施一眼。 计昵给憋急了,为了能分清众多浣纱女中谁才是西施,心生一计。 每天一大早,看见浣纱女们出门来到溪边,他就会站在山上大喊:“西施姑娘,天下最美!”。 他观察浣纱女们的表现,表现异常的一定是西施。他就可以隔着一层薄纱看见心上人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西施就算有准备也不行,冷不防有人喊你的名字,谁会无动于衷呀!为此计昵很得意,总算能每天见到西施姑娘了。 可是他不知自己犯了大忌。 计昵的每天一喊惹恼了郑旦,听在耳朵里,心里像有骨针在扎般难受。简直是阎罗爷手下的黑白无常在声声催命。 郑旦此时不能和西施闹翻,她的浣纱活全让西施她们顶着呢!只能来软的,如法炮制,她撺掇黑夫也学计昵样,每天上苎萝山对面的金鸡山山顶一喊,就喊“郑旦最美”,一定要喊得比计昵响,不能惊天至少要动地,隔溪叫阵,打击计昵的嚣张气焰。 黑夫不敢违拗郑旦,大着胆子喊了几个早晨,但马上就打退堂鼓了。为什么?毕竟夷光的西施名号已定,比郑旦美已经成了浣纱溪两岸的定论,黑夫这么做明知在故意捣蛋,自然心虚,心一虚,喊出的声音就怪怪的,一点不自然,就像寒夜里有人在弹寒噤。不像计昵的声音,是从心里面发出来的,情深意切,中气十足,听着让人动情。而黑夫的“寒噤”只会让人起鸡皮疙瘩,惹来行人们的嘲笑,这让黑夫下不了台,一张黑脸变得比往常更黑,像刚从炭窖里扒出来。黑夫惧怕郑旦,又不敢公然拒绝,勉强支撑了三个早上,到第四天再受不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背上一捆草鞋到郫中城中卖草鞋赚越布去了。那时的越国已经有自己的货币,青铜铸成的小小的刀形币,十分精致好看,见着就眼馋,而且什么东西都能换,黑夫最爱。 郑旦当天没听到金鸡山上黑夫的嘶吼,而对岸苎萝山上计昵的“猫儿叫春声”依旧,一打听,原来黑夫见势不妙,已经溜到郫中城发财去,自己又成了孤家寡人,没娘要的孩子,顿时恼羞成怒,也顾不得找白阳山上的风湖子练剑,背顺手拿上一把竹剑直接上了苎萝山找计昵算账。 计昵是屠家子弟,猪下水养肥的身体,宰杀两百斤重的大猪不需要帮手一个人就能全搞定,这郑旦不识好歹打上门来,还拿着竹剑耀武扬威的,不是浑身骨头痒痒,想找人擂几下?他见郑旦身子挺单薄的,怕真擂了要出事,于是早早打定主意,只轻轻推她一把即可,给她个“坐屁墩”,让她知难而退。谁知计昵大大低估了郑旦的实力,郑旦虽然跟着风湖子才学了半个月的竹剑,但她天生是个剑客,悟性极强,身体协调能力极佳,把竹剑舞得神出鬼没,计昵伸出的手掌还没够到她的身子,计昵身上已经挨了十多剑。亏得是竹剑,要是铜剑、铁剑,计昵已经死过十回。计昵遍体是伤,痛不可挡,拼命忍住不喊,毕竟和姑娘家打架还要喊痛,有点丢面子,何妨意中人西施就在山下溪边呀。郑旦见计昵狼狈不堪还是逞强不求饶,恶火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竹剑一下点在了计昵的肋下肝脏的位置,即准又狠,这下痛入骨髓,计昵终于忍不住,知道今天遇到大麻烦了,保命要紧,不顾脸面地呼天抢地大喊“救命”。 西施和一帮浣纱女正站在溪水忙活,听到头顶小山上有人喊救命,大吃一惊。光天之下有人打劫不成?这本不是姑娘家该管的事,但浣纱女们仗着人多势众,穿上木屐,拿上捶衣棒,冲上山去救人。 西施跑到山上一看见阵势,几乎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故事。计昵衣衫不整躺在苎萝丛中喊救命,郑旦脸色铁青用竹剑在威逼计昵。还说什么呢?明显是郑旦醋瓶子打翻,把那层薄薄的鲁缟撕破了。 郑旦见计昵的大队救兵到了,不好意思继续对计昵施暴,却仍然不知理亏,也不知悔改,若无其事站起身,拿竹剑拍打粘在身上的枯草叶。 郑旦:“这么不经打,原来能耐全长在嘴巴上了。以后不许你信口雌黄乱喊,不然我见你一回打你一回!” 西施恼了。 西施说:“郑旦,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郑旦冷笑:“我就是这个意思不是很明显吗?,他喊着我就心烦。这是给天下人一个警告,有我郑旦在,就不许有人说你夷光是天下第一美。” 西施顿足道:“你错了,郑旦,我告诉你,我从五天前开始已经不叫夷光,而是叫西施了。我就是比你郑旦美!亭长大人已经公示,告知这里的所有人。你不服不行!” 郑旦:“亭长大人的话不能算数!这老头子眼花了,连走路都成问题,他的话能信吗?如果你叫西施,我就叫东郑!以后你也别叫我郑旦,到今天为止,已经没有郑旦这个名字。” 郑旦话音未落,旁边的浣纱女们扑哧一声笑开了。 浣纱女甲:“谁敢叫你东郑呀?只能你自己叫自己。没法,亭长大人已经告示过大家了,你不能叫东郑。你要叫,只有一个人偷偷在床上叫。” 浣纱女乙:“郑旦,你算了嘛!愿赌服输,你是美人榜上第二名,已经不错了。我们这里还有许多姑娘不服呢!” 一群浣纱女七嘴八舌,都对郑旦不利的,或讥刺、或嘲笑,郑旦就算再长几张嘴,也对付不了。她开始气急败坏狡辩瞎扯了。 郑旦:“这回比美你夷光一定是事前知道的的,每天穿着新衣服,早就准备了一百个媚笑取悦那些老头子。可我却我一点不知,没有半点准备,连头发都没好好梳理过,能不输吗?所以我就不服。这些野夫村氓懂得什么叫美吗?他们的话不算数。你有胆量就跟我再比一比。” 西施:“怎么比?只要你郑旦不怕出丑,我西施当仁不让!” 郑旦见激将法有效,天阴转晴,又兴奋起来,有第二场比美就等于第一场比赛结果是无效的。她就要西施这句话呀! 郑旦:“好!这是你说的话,你们大家都听到的。我们要再比一场,要是耍懒,你是小狗,她是小狗,你们都是小狗!” 郑旦确实不善于吵架,她怎么能把所有浣纱女当敌人呢?不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众浣纱女自然看不下去郑旦的嚣张,争着起哄。 浣纱女:“比就比!西施,别怕,我们都帮着你,西施必胜!郑旦必败!” 西施给激火了,郑旦蛮不讲理太可恨了。她怎么忘了这些天是谁给她浣纱?她轻轻松松去白阳山上脱产练剑,其他人给累坏了,她不知感谢,还要恩将仇报。 西施:“郑旦,以前我还一心让着你,给你留足面子,从今天开始,我不想让了。我们就比个你死我活,不分出高下决不收兵!行吗?” 郑旦跳起来,说:“当然行!我就等着这一天。” 双方现在彻底撕破脸了,不比不行。 可是怎么比?谁敢做裁判?还能劳驾暨胤吗? 稽胤显然不愿意组织第二次比美大赛,一次已经把他整得够呛,还敢再来一次吗?不是拿自家老命当儿戏?打死也不敢轻举妄动。 评比过程中他一直心惊肉跳,好容易躲过狼窝,没想到又入虎穴。不干了,坚决不干。 正在双方都苦恼不能一决雌雄的时候,刚刚从都城郫中卖草鞋赚越布回来的黑夫给她们带来了好消息。 比吧!比吧!只要你们有能耐! 郫中城中已经贴出告示,大王要选出越国最美的少女。 不是浣纱溪的第一美女,而是整个越国的第一美女。 正是心想事成,西施和郑旦都很开心。 真是时势造英雄,时代呼唤美女登台亮相了。 越国从古到今,从来没有过选美这样的怪事,要不是这回意外发生,西施和郑旦将继续浣纱下去,而稽胤又占着亭长的位置不走,他的阴谋一定得逞,两个小美女不出半年一载,一定在他的暗算下迅速嫁人变成相夫教子的黄脸婆,白白糟蹋浣纱溪边的美女资源,造物主的鬼斧神工尽付东流,踪影全无。虽不能说历史将失去精彩纷呈的吴越争霸史,但可以肯定至少将会失去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六章 男人的战争1 越王下令,越国要选出全国第一美,给西施和郑旦一个出人头地的好机会,是因为远在五百里开外的槜李,吴越双方两军厮拼已经分出胜负。 西施和郑旦势同水火,摩拳擦掌准备一搏。 她们太单纯了,哪里知道越王勾践选美其实是心怀叵测,另有图谋。 先不说出战场上的胜负,还是先说说吴越檇李之战的起因。 天下人都道吴越两族是天生的冤家对头,有道是“风雨不同舟”。就像两个有深仇大恨的人,最怕大风大雨天里坐在同一条船上过河,生死关头,不是互相帮助求得共生,而是你想谋我,我想谋你,一旦有突发事件出来,推一把、踹一脚,杀人于无形之中,不用怕惹上官司会偿命。 其实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完全是有人在灌输国家民族仇恨意识。吴国的立国之君是吴太伯,吴太伯是周文王姬昌的大伯,甘愿把王位让给兄弟,是商朝末年有名的仁义之人,仁义治国的家训传家,向来倡导以德服人,从不张扬武力强取豪夺。越国的立国之君是大禹的后代无余,远离京城,千里迢迢来会稽山给祖先守坟,一守就是几千年,无怨无悔,也是讲仁义两字的主,同样不主张攻伐杀戮。所以从商朝开始,两族一同生活在东海之滨这块远离文明中心的蛮荒之地,一直是和睦相处、互帮互助的好邻居。 为什么突然在春秋后期双方反目成仇、势不两立?而且一结仇就是两千年,至今尚有人说闲话。 实在是当初中原大国的阴谋。 吴越之间的仇恨是中原列强挑起来的,是中原列强争霸的副产品。 春秋后期,当时争夺中原控制权最强大的两个国家是北方的晋国和南方的楚国。晋国老牌诸侯,家底殷实,暮气横秋,目空一切;楚国得势新贵,后来者居上,常想出人头地挣得一席地、分得一瓢羹。一个要压制,一个反压制,利益所关,爆发战争就必然了。 晋楚国家打了近两百年的仗,兵连祸结,没有宁日。苦了夹在中间的一众小国,小国国君们忙于思考站队问题,焦头烂额,谁都近乎不得,又谁都得罪不起,正如《左传》上记载的“牺牲玉帛,待于两境”,胆战心惊取悦双方君王,稍有侍候不周,兵锋即至,玉石俱焚,社稷不保。两个大国吞并加掠夺,越打越强,而小国被搜刮殆尽,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七十年中郑国无辜遭受战争灾难七十多次,宋国四十多次,哀鸿遍野,国不成国,而相比那些彻底消失的诸侯国,他们尚能守着供奉着祖宗排位的祖庙还算是侥幸的。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小国国君们病急乱投医,竟想出“弭兵之盟”的馊主意来,以为可以借一纸文书来约束大国的强取豪夺。他们一起推荐宋国出面协调,又不惜血本用重金贿赂晋楚两国当政的大臣,希望晋楚双方能达成“弭兵之盟”。这不是与虎谋皮吗?世上没有比抢夺更赚的买卖!可见这些小诸侯实在够绝望,好比行将溺毙的人捞到一根稻草以为能当救生艇用。果然,停战协定墨迹未干,双方又因为一些似是而非的小问题,怒发冲冠,撕碎协议,烽烟再起。“弭兵之盟”,形同虚设,频繁的战乱依旧,且渺渺无尽期。 中原诸国生灵涂炭,但吴国和越国地处东海边陲,远离中原主战场,本可逍遥事外,争霸战和他们没啥事。可惜晋楚之间的纷争愈演愈烈,不断升级,只要是华夏九州中人,谁都别想做局外看客。有人想出了“制敌妙计”,这妙计无非就是“联吴抗楚”或者“联越制吴”,这不,硬生生把他们也拉入到中原争霸的世纪大漩涡中去。 第一个想出“制敌妙计”的晋国大夫巫臣,他替晋国国君晋景公出主意,要想制服楚国必须“联吴抗楚”,吴国在楚国的大后方,如果能和吴国结盟,等于是在楚国的后院放一把火,你楚国南蛮子再凶狠总得先灭自家后院的火再走上战场吧!巫臣原是楚国的大夫,因为和楚王室闹矛盾,楚王把他家族给灭了,仇深似海。巫臣逃亡到晋国安身,一心想着报仇,公元前584年,巫臣争取到了晋景公的支持后,开始实施复仇计划,和儿子狐庸一起率领一队战车从今天的山西出发,跨越万水千山来到了东海之滨的吴国,开始训练吴人的车战之法。车战法是当时最先进的战法,四匹马拉着的一辆大战车,后面紧跟三十位带甲之士,战车负责冲阵突进,步兵跟进杀伐,有点像后世的坦克战。一个国家能组合多少辆这样的战车,是衡量国力强弱的唯一标志,所以有万乘之国、千乘之国之说。只有掌握了车战法,你才算跨进文明国家的行列,有资格走上战场攻城略地,享受掠夺的快感,否则你只能算是任人宰割的蛮夷之邦,只能忍受被掠夺的痛苦煎熬。 巫臣在楚国做了十多年大夫,对楚国实在太了解了,这招“联吴抗楚”的“制敌妙招”直接点在了楚国的死穴上。从此楚国的对手不但是北方的晋国,还有东方的吴国,甚至吴国对它的威胁更大、更直接。这吴国本是楚国的属国,奴隶待遇,受尽了楚国的欺凌,一旦有高人相助,懂得车战之法,有能力和楚国一决雌雄,自要复仇,它像是一个怒火中烧的愤青,从此年年主动和楚国开战,有时甚至一年要开打七次。楚国在两条战线上接招,疲于奔命,应接不暇,焦头烂额,国势日衰。 形势如此严峻,楚国的国君们本该见招拆招、励精图治,却出人意外地还是不知反思,暴发户脾气一点没改,依旧刚愎自用,蛮横无道。巫臣教会吴人车战之法六十年后,楚王故伎重演,又来一次自毁长城,因为楚平王的“夺媳为妻”荒唐之举,把仗义执言的忠臣伍奢一家给灭了,只有伍奢的次子伍子胥不甘俯首就戮,孤身一人逃到吴国。伍子胥一身血海深仇,罄南山之竹难书,捶胸顿足,如癫似狂,来到吴国后,想方设法结交吴国公子光,雇凶杀人、装疯卖傻的事全干,没有尊严、没有道德全无所谓,最后目的只有一个,报仇。 如果说巫臣只是一柄泄愤的利剑的话,那伍子胥简直就是一阵来自复仇之神的漫天箭雨。巫臣是百年一遇的旷世奇才,而伍子胥乃是千年一遇的不世奇才,远胜巫臣十倍。巫臣只是给楚国制造了绕绕不断的麻烦,受皮肉之苦,而伍子胥直接要你命来了。 公元前522年,伍子胥入吴十六年后,终于帮助公子光夺得了王位,是为吴王阖闾。时机成熟,伍子胥和《孙子兵法》的作者、好友孙武一起带着强大的吴军水陆并进,杀向楚国,十五战十五胜,打得楚军溃不成军,兵锋所指,摧枯拉朽,直接攻下了楚国都城郢都。郢都建城两百多年,从来没给外敌占领过,伍子胥和孙武一起创造了奇迹。此时离伍子胥入吴已经过去十六年,伍子胥的仇人楚平王已死,但伍子胥并没有因此而饶过仇人,把楚平王的尸体从坟墓中挖了出来,亲手鞭尸三百,直至尸首化为齑粉,尚不解恨,又开始收拾来不及逃走的楚国君臣家眷。如何收拾?《左传》的记载有点文雅,“吴入郢,以班处宫”,含糊不清。而《谷梁传》的记载就完全明朗化了,“君居其君之寝,而妻其君之妻;大夫居其大夫之寝,而妻其大夫之妻”。意思就是吴兵进入郢都后,吴国君臣按照对等原则,把楚国君臣的妻子们全部公然给“妻子”了,而且决不是“露水夫妻”,一待就是经年。每天有敌人的大床睡觉,有敌人的妻子侍寝,有敌人家藏的美酒助兴,神仙的日子,都懒着不想走。楚国君王大臣的家眷落到这般地步,普通百姓何能幸免?繁华一时的郢都天翻地覆,顿时变成人间地狱。楚王子孙们真正尝到了先王栽下的苦果,尊严全无,脸面丢尽,而且连累全体楚国人遭遇奇耻大辱。 伍子胥报完仇后又开始报恩,寻找当年救助过自己的渔夫和漂母的后人,不惜万金相赠,不管这些人贱命薄之人能不能承受泰山压顶般涌来的横财之重。估计最后结局也是财散人亡。 伍子胥快意恩仇,不择手段,凡是想到的报复、报恩手段全用上了,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是在“倒行逆施”。 眼见如此的羞辱,楚国的臣民们终于坐不住了,楚国朝野本来大部分同情伍子胥的遭遇,痛恨平王的无道,希望伍子胥能复仇成功。现在伍子胥报仇过当,人心马上开始逆转,开始一致痛恨伍子胥的暴行。冤有头债有主,你找平王报仇没有异议,但不该牵连无辜。如今家被占、妻被辱、国被毁,这样的耻辱,只要是男儿没人能承受。 第一个行动起来的人是楚国大臣申包胥,他本来只愿意做一个看客,冷眼旁观楚王和伍子胥之间玩的一报还一报的戏法。楚平王抢儿媳、乱伦理、宠小人、杀忠臣,无道至极,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遭仇人鞭尸三百这样的下场罪有应得,但你伍子胥不该把自己的仇恨无限扩大化,泛滥成灾,竟然“以班处宫”,让全体楚国男人蒙羞。吴军攻入郢都时,申包胥本来是躲在山中避难的,听到了吴军在郢都的所作所为后给激怒了。如果说楚平王是暴君的话,你伍子胥就是暴徒,都是祸乱天下的恶煞,两人已经没有多少区别。申包胥派家人向躺在仇人费无忌卧床上享受复仇快感的伍子胥公开宣战:你有本事毁了楚国,我一定有本事拯救楚国。申包胥出山了,他早就规划好,步行向远在天边外的秦国求救。楚国君臣无道,仗势欺人,得罪的天下诸侯实在太多,郢都被占,天下诸侯都在幸灾乐祸看楚国灭国的好戏,没谁站出来说公道话。不能怨人家无情,只能怪自己以前没积德。普天之下,只有北方遥远的秦国是楚国君臣没有得罪过的,只能寄希望于秦国国君来主持正道、救苦救难。申包胥身无分文,也没有任何理由请秦国出兵帮自己,唯一的资本就是自己的满腔愤怒和冤屈,一点不输于当年出走吴国的伍子胥。他像苦行僧一般作践自己,干脆丢掉鞋子,赤着一双脚,一步一踉跄走在郢都通往秦国咸阳的漫漫旅途上,走得双脚起泡,血流如注,身后留下了长长一串血脚印。为了鼓动尚处于蒙昧和犹豫状态的国人奋起反抗,他一边走,一边嘴巴还不闲着,疯子一般滔滔不绝控诉伍子胥在郢都的暴行。 申包胥去秦国一定要路过楚国一个叫苑的地方,这样就唤醒了第二位处于蒙昧状态的人,这人叫文种,官拜苑令,是苑地的最高地方长官。有了第二位,就一定有第三位,第三位被唤醒的人名叫范蠡。这范蠡是苑地三户人,虽无官无职,却是当地一个大名士,很有学问,天文地理政治军事医术都有很深造诣,难能可贵的是他还精通当时世界上一门最先进的学问——阴阳五行学说。这门当时最前沿的学问解决了当时世界上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能熟练运用这门学问的都是大家。所以范蠡虽只是一介布衣,苑令文种对他敬重有加,刚到苑地上任,就亲自登门拜访,从此五天一小聚,十天一大聚,成为莫逆之交。“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伍子胥带兵攻打郢都的消息早就知道,只是不知道伍子胥进入郢都后干了什么。两人在路边草亭听了行者申包胥的哭诉后,不禁怒发冲冠、拍案而起,伍子胥眼里无人欺人太甚!你找平王报仇师出有名,但不该“以班处宫”,祸及无辜。于是两人急忙把申包胥请到文种的衙门,找个清静地方共商复国大计。三人都是楚国的顶级人才,脑瓜好使,不出一个时辰,一个复国计划浮出水面,且马上分工完成、付诸行动:申包胥继续北上,向秦国讨救兵,解楚国眼下的燃眉之急;文种和范蠡则东进,“联越制吴”,你晋国不是玩“联吴抗楚”害惨了楚国吗?如法炮制,以牙还牙,让你吴国也尝一尝后院起火的滋味。申包胥讨救兵只能解一时之难,不是救国的根本之计;而文种和范蠡的“联越制吴”不能马上见效,但一旦成功,乃是百年大计,可以解除楚国的心头大患。三人定下的复国大计远近兼顾,缓急具备,可以说已臻完美。 计议定当,各忙各的。不说申包胥依然一步一个血脚印哭诉着去秦国讨救兵,我们只说文种和范蠡联袂直奔越国的国都郫中,实施“联越制吴”计划。 第七章 男人的战争2 吴国自从掌握了车战之法后,国力空前强盛,这就难免趾高气扬,不把以前的难兄难弟放在眼里,而且进一步堕落,向穷邻居要保护费,这保护费在国家之间得换一种称谓,美其名曰进贡。你越国君臣只有过年过节献上你的贡品,才能王依然是王,臣依然是臣,农夫依然有田种,村姑依然能织布。不然战车滚滚,不把你碾死也把你吓死。越王自然不敢反抗,只能照单全付,满足吴王的要求,就这样,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事实上越国从勾践祖父这代开始慢慢也就成了吴国的属国。 范蠡和文种到郫中时候,越国的国王是勾践的父亲允常。允常是贤君,爱民如子,他不满吴国的压榨,但自知国弱,一旦抗衡,先遭殃的一定是百姓,所以他甘愿臣事吴王。 正当吴国和楚国交战之际,听说楚国有贤人来访,允常又高兴又害怕。贤人来了,自然高兴,贤人是宝库,嘴里吐出来的是金玉良言,自己相当于捡宝人,问题是有人在虎视眈眈看着你捡宝,正好找到借口把你洗劫个一无所有,能不让人害怕? 允常不敢明着得罪吴王,楚国来人用意太明显了,不就希望危难之际有人拉他们一把吗?可越国太虚弱,就怕伸手拉人的时候把自己给拉到深渊里去。吴国连强大的楚国都被他们打败,灭了越国不是举手之劳?可他又生失去和贵人交谈向贵人求教这样的好机会,思忖再三,决定派太子勾践来国宾馆和两人相见。 文种见出面的是太子勾践,很失望,怕“联越制吴”因为允常的胆小谨慎而遇阻碍。范蠡却很兴奋,他从勾践这个纹身男身上看到的是另一面,勾践鹰目狼背,声音低沉如虎豹低吼,绝不是一个肯随便臣服于人的角,不像慈眉善目的允常,前怕狼后怕虎,很可能“联越制吴”听不进允常的耳朵,却能被太子勾践接受。太子勾践是明日之星,而“联越制吴”之计本来就是拯救楚国长远之计,不是救命药,而是养身药,不争一时半刻。 于是范蠡为了能争取勾践,搬弄三寸不烂之舌,把中原诸国的现状分析得头头是道,当然不乏夸张之词,目的只有一个,让眼前这个愣头青接受自己的观点。范蠡的算计中,胡弄一个血气方刚的愣头青还不是小菜一碟?只要多用激将法就是。当然,他不能说出“联越制吴”的主张,现在的楚国已经国不成国,说这样的话等于是哀求勾践,效果可能适得其反。范蠡和文种口口声声表示次番来越国见君王的目的是想干一番天大的事业,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虚度一生,理当奋发有为,而且他们想创造自己的人生价值,有能力“帮助”越国能摆脱吴国的欺凌,打败无道的吴国。 勾践一直不吭声,就听范蠡说个天花乱坠,直到临末有意无意说了一句话,却让范蠡铭记终身,对这个纹身男刮目相看。 勾践说:“先生说了这么多,无非一个意思,那就是当今周王式微,无力领导诸侯,以致礼崩乐坏,弱肉强食,天下大乱。时代呼唤贤人出世,假如有一天我越国能称霸,我一定号令天下诸侯尊周王为主,抑强扶弱,还人间一个公道。” 范蠡大吃一惊。这是一个断发文身的愣头青说出的话吗? 勾践的前半句话马上说出了天下大乱的根源,周天子无能。第二句话开出了治乱药方,能出一个霸主,主持公道,恢复礼仪,还天下太平。言简意赅,这是一个简单的能糊弄的愣头青吗?就算当时大名鼎鼎的圣人孔丘站在这里,也说不出更高水准的话了。而当时的孔丘正在几千里路外的鲁国曲阜收徒授道,徒三千,士七十二,忙个不亦乐乎,哪有时间跋涉千山万水把自己的观点告诉勾践太子呀?这样的理念纯碎为勾践个人所有。 范蠡和文种对勾践心生敬佩,感觉此人可以辅佐,并成就一番事业。 他们自以为对勾践评价够高,其实还是没有把勾践看透,换句话说,勾践的政治才干根本不下于文种和范蠡。是文种和范蠡自以为是,看不起蛮邦,以致走了眼。 勾践乃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他早就知道了两位楚国来客的用意,什么“帮助”?“求助”还差不多!嘴巴里满是仁义道德,不就是楚国面临灭顶之灾,想让越国扛一把吗?但是双方目前是有利益共同点的,让越国强大起来,收拾不可一世的强吴就是双方的利益共同点。 但接下去呢?一旦越国强大起来想做霸主,势必和楚国也有一争,那时候你范蠡和文种会帮谁?总不可能舍弃祖国,帮我越国吧?三尺幼童也懂得这个道理。 勾践看到的不是几年后的故事,而是几十年后的故事。越国要称霸,能跨过楚国这道坎吗?到时你们一定是帮楚国对付我越国,而且像现在对付楚国一样阴险毒辣、不择手段。 勾践为什么要强调“平抑天下”,目的就是安慰文种和范蠡,到时我越国强大了,一定不会欺负你们的祖国,只有让你们放心了,才能拿出你们的真本事帮助越国强大。他这是对范蠡和文种许下了空头支票,至于能不能兑现,天知道,到时就得看本王的心情了。 勾践多么狡诈!他想把两位来自文明之邦的贤人蒙在鼓里。 而范蠡和文种浑然不知,还颇欣赏勾践的快言快语。 于是,在这样的勾心斗角中,双方一拍即合。事实上,这次会面,双方达成了联合起来对付强吴的无书面协定。 为了避免引起吴国主意,两人都被勾践低调任命为下大夫之职,名曰下大夫,但职权却比上大夫还大,文种被安排在王宫中管理内政,献计献策,制定法令,处理政务;范蠡则奉命在会稽山深处叫大部的地方操练越国士兵,教授车战之法,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越国的乌合之众掌握当时的先进战法,别把两军打仗和两村械斗混为一谈。 越人械斗是行家,打仗才开始有概念。 就在越国厉兵秣马准备和吴国决一雌雄的时候,吴国从楚国撤兵了。吴国撤兵的根本原因是申包胥的苦肉计起了巨大作用。申包胥的苦肉计不但博取秦国的同情,派出战车千乘帮楚国复国,而且他的一路宣传,像凝合剂,凝聚起楚人的爱国热情,同仇敌忾奋起反抗。伍子胥的堕落,让正义之师变成不义之师,不义之师打不了硬仗,就算你有孙武这样的大军事家帮你运筹帷幄,也回天乏术,吴军和楚秦联军才一交锋,就吃了入吴以来的第一次败仗,楚地狼烟四起,眼见如果不尽快撤兵,将陷入楚人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让你尸骨无收。伍子胥只好下令班师回国。 楚国总算保住社稷不亡,从此这个南蛮子终于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君王的荒唐行为开始收敛,励精图治,最后死而复生,几十年后还是挤进战国七雄的行列。 伍子胥带着大军刚回吴国都城吴大城,也就是现在的江苏吴县,来不及解甲,就听到了一件令人感觉不那么舒服的事情,吴国的边境小镇上有个叫宿甲的地方发生一起群体事件,当地一个亭长的家被越人给洗劫了。事端是吴越两国的养蚕女引发的。吴国的一个养蚕女越界偷采了越人的桑叶,被越国的养蚕女发觉,双方口角,口角不过瘾,动起手脚来,互有伤势,后来双方的丈夫加入战团,接下去是两个村子械斗,到最后两国基层地方政府插手,武器也由木棍、农具演变成刀枪剑戟,越人人多势众,结果越界杀进了吴国亭长大人的办公场所——亭长的家。这件事本来小事一桩,以前在两国边境这样的事也常发生,可是伍子胥却从中发现蹊跷,怎么越人有胆量拆了吴人亭长的家呢?吴强越弱,不但反映在两国国君的交往礼节上,还发生在小老百姓身上,越人见了吴人总得退让三分,吴女越界到越人地里采几把桑叶,越人最多表达一下不满,不可能把事情闹大,现在竟然兴师动众拆了吴人亭长的家,不简单,定有背景,于是暗中派出探子打探内幕消息。 吴国和越国实在挨得太近了,探子上午出发,晚上就回来通报消息。探子密报,越王最近招收了两位来自楚国的贤人文种和范蠡,正在图谋不轨。越王已经作出了和吴国争强的国策,上行下效,下面的百姓就自以为得风就有雨,见霜就有雪,不知道国家要强大起来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越人站起来了,再不肯忍辱吞气,这不,长久压抑着的恶气终于爆发出来,过去吴人犯下的恶加倍奉还,直接过界把吴国的亭长家给端了。 伍子胥不但是军事家,还是战略家,十年前初到吴国时,就预料吴越两国在中原争霸这种大环境下必有一战,为什么?吴国和越国之间没有天然的屏障,两国“道路相同,风俗相近”,虽有钱塘江、太湖之阻,但当地人谙熟水性,涉水如飞,走江湖如履平地,表面上的国境线等同虚设,怎么可能各自为国呢?要是邻国为敌利用,做敌帮手,大军朝发夕至,必然是心腹大患! 文种和范蠡想到的“联越制吴”之计,伍子胥十年前就预防着。只是当时他向楚平王报仇心切,而越国也实在太落后,没成气候,所以他全力对付楚国,把越国的问题暂时搁置起来。搁置并不等于放弃,他对越国的关注始终是睁着眼睛的,从来就没有闭上过。 现在和楚国结下的恩怨暂时告一段落,该是收拾越国、打理后院的时候,一听越国竟然敢招罗楚国的精英人才为已所用,更是感觉事不宜迟。事态严重,必须趁这些精英人才来不及在越国发挥作用的时候,快刀乱麻予以解决。于是,急忙向吴王阖闾强调了事情的严重性,请求火速发兵灭越。吴王阖闾正为和秦楚联军交战打了败仗而懊恼,一听越王图谋不轨,正可以找他出气,于是马上答应了伍子胥的请求,从楚国撤回的大军尚来不及和几年没见的妻儿团聚片刻,就立即回师南下,剑指越国都城郫中。这是的大军事家孙武已经离开吴国,退隐山岭。孙武大概是忍受不住世人对他在楚国的暴行的嘲讽,感觉再和伍子胥合作下去,很可能背上千古骂名,伍子胥是不在乎的,可孙武很在乎,他要着书立说呀!所以当时吴国伐越的大军除了孙武缺席,其余都是伐楚的原班人马,吴王阖闾、丞相伍子胥、太宰伯嚭一个不缺。他们在楚国尝到了“按班处宫”的滋味,也想在越国如法炮制。 这时越都郫中刚好发生一件天大的事,老越王允常病故,太子勾践继承王位。越人又要给老王办丧事,又要给新王张罗上位仪式,郫中城中乱作一团。 听到边境急报,吴国的战船余皇号已经停泊在五湖(也就是今天的太湖)越国的码头上,吴王阖闾和相国伍子胥、太宰伯嚭从战船上下来,带着千乘战车浩浩荡荡杀奔越国郫中而来。 如此阵势,能让日月变色。 越人惊恐了吗?不!从勾践到朝中大臣,一直到下面的普通百姓,不但没惊恐,反而是个个义愤填膺。 因为吴国犯了一个大忌,不该在人家国丧的时候落井下石。 当时的习俗,国家死了国君,乃是天降大凶,已经十分倒霉,作为外人,你只要乖乖应顺天意、看着老天爷发怒降灾就是了,不能跟着起哄,说不定老天爷顺便也会把怒气发到你的头上。所以此时出兵是大大的不顺,是天下公认的不义之师。 伍子胥为人处世确实到了乖张的地步,敢于逆天而行,根本不理睬天怒人怨、仁义道德这一套。 伍子胥自以为对付越兵,就像雄狮斗疣猪,疣猪必死无疑。 哪里知道眼前这头疣猪是公疣猪,而且正处于发情期。这个时候的疣猪疯狂无比,他的獠牙可以将任何企图靠近它的动物开膛破肚,如果老天爷有肚子的话它也敢捅,你狮子算什么? 遇到强大的敌人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遇上已经疯狂的敌人。 眼下的勾践就像一只疯狂的疣猪,见吴国趁国丧时发难,完全把越人当林中兽类对待,顿时气急败坏,来不及换麻衣丧服,只是在父亲允常的灵柩前叩完三个响头,就急令在会稽山练兵的范蠡带兵出山,又在都城郫中附近招集了所有能战之士,气势汹汹北上吴越边境迎战。 勾践一时愤激,根本不考虑吴越两国的实力差距,鱼死网破最理想,身死国亡乃天数。 当时的越国没有大战的准备,除了范蠡带的兵有点战力,勉强可以一战,其它越兵乃是大王振臂一呼招罗起来的,有人刚刚从农田里爬起来,手里拿的是石铲、石锄,甚至许多人没有兵器,只好在路边砍下大毛竹,削尖了头部聊充长戟。而面对的敌人乃是刚刚打败了强大的楚军的天下第一劲旅,战车滚滚,衣甲鲜亮。使用的乃是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和装备。 明白人见了当然知道凶多吉少! 范蠡和文种就是明白人。 第八章 男人的战争3 槜李之战不仅仅是吴越之战,某种角度看也是两个楚人之间的战争,大名鼎鼎的伍子胥和名不见经传的范蠡之间的首度交锋。 范蠡自知份量,越是这种时刻,越是需要清醒的大脑。他必须发挥出自己知己知彼的优势。 范蠡的优势在于他对伍子胥很熟悉,从人物经历、性格特点到排兵布阵、战术运用,全都了如指掌。而伍子胥对范蠡却是只闻其名,其它一无所知。 从这方面来说,范蠡占有优势。 再看双方军队的优劣。 吴国的优势在于士卒训练有素,久经沙场,有战车之利,武器精良。但也有不足,伍子胥手下的士兵是当时天下第一精兵,训练出一个合格的士兵投资不菲,而且士兵手上武器都是标准化的,比喻说弓箭手吧,弓必须是檀树做的,不会变形;弓弦必须是羊肠做的,韧而坚固;箭头一定要是青铜,有分量才有准星。所以他的部队不可能人数无限膨胀,弓箭手更是屈指可数,百里挑一,檀树、羊肠、青铜都是紧俏物质,资源有限。 越国的优势在于人多势众,人数上占优势,而且上下同心,都是被对方逼出来的亡命之徒,士气高涨。弱点是这是一批乌合之众,是一支疯狂的部队。疯子一样的部队短兵相接一点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人家给不给你短兵相接的机会。这是范蠡第一担心的。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要有远攻的武器,当时远攻的唯一武器就是弓箭。 既然伍子胥的部队是天下第一标准化部队,我范蠡反其道而行之,用非常手段武装自己的乌合之众。他让人采集杂木做弓,檀树很稀缺,成材太慢,但杂木漫山遍野都是,杂木除了品相难看会极易变形,硬度、韧度却一点不属于檀木。又采集山上苎萝的皮做弓弦,苎萝皮虽然没有羊肠的韧劲,但有利之处是来得容易,东南沿海一带漫山遍野都是,弓弦扯断了马上可以换一条,断多少换多少,应有尽有。苎萝皮做弓弦,当时确实是越国独创,其它诸侯国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过,以前只知道苎萝皮是用来织布的。箭簇更不讲究,把山上的毛竹砍下来,剖开削尖,箭头、箭杆、箭羽不分家,全有了。范蠡赶制了大量简陋不堪的弓和箭分发下去,越人拿在手里,感觉武装到了牙齿,上天去和天兵天将打一仗也不怕。 当时越国有个本土的带兵的将军,名叫石卖,是个勇士,脑子也不错,别出奇想,命手下从会稽山山溪边抓来许多五步蛇,挤取蛇毒,涂在这些毛竹箭头上。五步蛇是越地最可怕的毒蛇,相传被这种蛇咬了,人只能走五步路,到第六步时就已经命赴黄泉,可见其毒性之烈。 如此一来,越兵人人都是弓箭手,虽然手中的弓箭简陋得贻笑大方。 就这样,吴国的精兵良将和越国的乌合之众在两国国境线的越国一侧,叫做槜李的地方相遇了。 准确说,应该是吴国大军已经在槜李等候多时。吴军是从北方下来的,占据了原野西北方的仅有的几个小土丘,静等越军到来。伍子胥选择这里作为两军交战地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槜李这地方地势平坦,很适合车战,自己又事先抢占了制高点,一旦战车启东,居高临下,四匹高头大马为前道的战车可以肆意奔驰,所向无敌,除非你也有战车抗衡,否则很难想象有其它的方法阻挡战车的冲撞。 制高点已经被先到的吴军占据,从南方北上的乌合之众的越军只好在靠近东南方向的平原上,你推我搡挤满了好大一片旷野平地。 伍子胥站在小土丘上看到对方阵势,很满意,现在我们大军是居高临下,占有地理优势,一旦战斗打响,可以势如破竹。心里对范蠡的蔑视油然而生,原来只是一个志大才疏、不懂排兵布阵的书呆子而已。 范蠡站在土丘下,举目远望,感觉也不错,为什么?这是正是盛夏时节,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刮的是浩浩荡荡的东南风,也就是说大风是从越军阵地向吴军阵地吹的。对不起,伍相国,你虽然占有了地利,但我越国大军占有了天时,也不算吃亏呀! 天时、地利,双方各占一利,现在该看“人和”。 土丘上,吴王阖闾站在战车上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湛卢宝剑,这是大军发动进攻的信号。 本来这样的进攻命令该是三军总指挥伍子胥发布的,可是阖闾刚刚伐楚归来,从楚平王的墓中得到了这柄给平王当陪葬品的湛卢宝剑,据当时和风湖子齐名的一位相剑大师薛烛宣称,谁要是得到了这柄天下第一名剑,谁就是天下霸主,阖闾很想告知天下人,自己就是湛卢宝剑的主人,自己即将成为天下霸主。要宣布这样的声明,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时机了,他不想浪费这个好时机,所以他越俎代庖,举起湛卢宝剑,不但向自己的部队发出进攻命令,更是向天下人宣告我阖闾大王就是天下霸主。 大王军令已下,吴军的战车顿时排山倒海一般从山坡上冲下来,势不可挡,后面紧跟的是手持长枪大戟的步兵队伍,喊杀声震耳欲聋。 越军从来没打过大仗,没见过这样吓人的阵势,要在以前,这些乌合之众一定作鸟兽散,但今天不同,一方面是因为吴国欺人太甚,趁越国大丧时发难,把人赶尽杀绝,不得不令人义愤填膺,舍身一搏;另一方面,范蠡的预防工作做得好,赶往战场的一路上,他们反复叮咛过部队,吴军会有这一招,这样的阵势已经在越军官兵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仿佛已经习以为常。越军不慌不忙,按照早就定好的计划办事,放下手中武器,拿出土制弓箭,也不用瞄准,闭上眼睛朝天放竹箭就是。 竹箭的威力本来是不能跟铁箭、铜箭相提并论的,杀伤力差远了,但现在情势完全不同,越军人多,每人都有一把这样的土弓,一下子上万张土弓齐发,等于下起了竹箭雨,射程范围内,绝对没一样目标能躲过一击。还有最重要一点,当时的季节刮的是东南季风,这季风在平野上无遮无挡,浩浩荡荡、洋洋洒洒,越军站在上风口,竹箭借着风势,威力倍增。冲在最前面的数十趁吴军战车先遭殃,马身上插满了竹箭,成了刺猬,血流如注,倒翻在地挣扎,阻挡了后面战车的冲锋道路。最惨的还是那些挨了毒箭的战马,石卖手下只有一千多人,不算多,但可怕的是他们手中的竹箭乃是沾过五步蛇的蛇毒的,人和马一旦被他们的毒箭射中,一时死不了,却痛苦不堪,鬼哭狼嚎,如狂似癫,不但不再往前冲,反而转身往身后狂奔,这是大忌,会乱了自家阵营! 越国的土弓厉害,吴国的弓箭手也不是吃素的,吴军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劲旅,见前面战车吃亏,后面的弓箭手马上跟进,和越国大军隔阵互射。吴国的弓箭手虽然人数不多,近千号人,但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弓箭又精良,檀弓、青铜箭簇、羊肠弦一丝不苟,一般情况下出手命中率五成以上。可惜现在天时不利,刮的是逆风,不但准星大打折扣,而且射程也被大大缩短。越兵的竹箭像大网一般把你兜个严实,但吴兵的铜箭只有臂力特别出色的,才刚刚能射到越军阵营的前沿。 站在小土丘上的伍子胥大惊失色,这时才感觉眼下遇到真正的对手了。他太轻视范蠡,以为只是一名楚国的不上场面的落魄才子,去帮越国的忙只是沽名钓誉而已,没想到还真有两下子。得怪自己贪功冒进、急于求成,伍子胥现在开始后悔不该在眼下夏天里伐越,最恰当的时候应该是冬天,那是西北风盛行,自己的部队在上风口,那就天时、地利全占了,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眼下只能见招拆招。伍子胥急忙命令战车停止进攻,战车后面的步兵上前支起盾牌保护战车,躲避越军的箭雨,原地待命。 伍子胥这样的安排是有算计的,他没有命令战车后撤,一方面是不想在乌合之众的越军面前丢脸,给他们长气;一方面就是想给越军压力,让你不断放箭,你的箭总有放完的时候,伍子胥直到现在还没想到越兵放的箭是竹箭,天下各大诸侯国的军事教科书上“竹箭”两个字早就消失不见了,只有原始人才会使用,诸侯国的士兵早就不会使用、也不屑使用。他更没有想到越国次番出征,越国大军的背后跟着长长的牛车队伍输送战争物资,其中数量最大的就是毛竹,毛竹车后面跟着善于制作竹器的篾匠。要把这么多的竹箭射完,等的时间一定够长。 伍子胥还有一个更大的期盼,那就是等从大海上刮来的源源不断的东南风能休息一下、稍停片刻,能让处于下风口的吴国弓箭手发挥出威力,那时就是收拾这帮乌合之众的最佳时机。 见吴军突然停止冲锋,稍稍向后移动一点后,待在原地不动。勾践有点得意,他本来次番出征,就是找吴王阖闾拼命来的,说白了,就没想活着回去,打胜仗是不可能的,打败仗有点不甘心,最好的结局就是找机会和阖闾一决雌雄,两个人同归于尽。现在见吴军气馁了,一副被动挨打的架势,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他心生希望,或许还真能打胜仗,感到这吴兵也并不是像传说的那样所向无敌、势不可挡呀。 只有范蠡看破了伍子胥的老谋深算,看出了战场上即将来临的危机。 老天爷给越军的好时光并不多,一旦东南风减弱,吴军的弓箭手有了用武之地,必定阵前躺下一批越军的尸体,吴军将踏着这些尸体发起一轮凶悍无比的进攻。越军的竹箭正在远远不断从队伍后面运上来,但终究有用完的时候,用完的时候就是大军遭灭顶之灾的时候。 唯一的办法就是越军尽快主动发起进攻,打乱吴军的阵脚。 范蠡急忙向勾践献策,分析敌情,请求决断。 勾践毕竟不是糊涂人,只是打大仗的次数不多,临阵经验不足。这时方回过神来,明白吴军并不是怯阵,而是在等待机会出现,当场吓出一身冷汗。 他当即下令前面的越军收拾起土弓,操起家伙主动进攻。可是看看那边吴国战车铜墙铁壁一般挡着,战车上的士兵手持长戟严阵以待,你进攻方不知何处下手,不就是鸡蛋碰石头? 勾践马上想到了办法,自由报名,组织敢死队,什么鸡蛋碰石头?只要鸡蛋多,照样能把石头砸开,就是要碰。一旦能在吴军的铜墙铁壁上撕开一道口子,后面的大军将马上跟进,越国就可能打胜仗,否则,等吴军缓过气来,越军必败无疑,一旦打败,后果不堪设想。吴军在楚国“按班处宫”的野蛮行径将在越国重演,不但是国家的耻辱,也是每个越国人的耻辱,是每个敢死队员的耻辱。 第一队五百人的敢死队呐喊着冲向吴军的战车,可是不出一刻钟,除了躺在吴军战车下几百具尸体,只有一半人逃了回来,而吴军的战车阵纹丝不动。 勾践马上组织第二波敢死队进攻,结果还是一样,敢死队死伤一半,吴军毫发无伤。 勾践急了,又是第三波进攻,还是没有能给吴军的阵营造成哪怕一丁点的伤害,反而惹得站在土丘上吴王阖闾和他手下将军们的一阵哈哈大笑。讥笑! 勾践很没面子,此时的他宁可剔自己身上的肉,也不想被吴王阖闾嘲笑。 看着第三波敢死队员溃败下来,勾践暴跳如雷,指着这三批敢死队的几百幸存者大骂。 勾践对退回来的敢死队员怒目相向,发作:“你们既然号称是敢死队,就是存心一死的,怎么敢贪生怕死逃回来?” 大王的话让这些幸存者无地自容,是啊,既然是敢死队员,怎么能见死就躲开呢?哪不变成怕死队员了?众人众口一词,甘心受大王勾践军法处罚。 勾践很想把这些贪生怕死之徒的脑袋砍下来,可是越国穷,请不起铸剑名家,也找不到上好的青铜合金,所以他的青铜宝剑质量不够好,生怕杀了这些人后刀口起卷,那就杀不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吴王阖庐了。于是冷笑道:“本大王的宝剑是用来斩杀吴王的,不能因为你们的缘故坏了我的宝剑,速去阵前了结,不是被吴人杀死,就是自我了断。” 这些敢死队员已经感觉无地自容,此时更不犹豫,急急如闻赦令,再次拿起武器向吴军的战车发起飞蛾扑火般的进攻。其实已经不算进攻,而是主动请敌人屠戮。因为明知人家铁甲武士站在战车上,手持长戟,和你保持着距离,只有他能杀你,你却没有办法伤他。几百敢死队员蜂拥而上,跑到吴军的战车前几乎是站着等死,就等着战车上的吴兵的长戟刺下来。因为人多,前面的人挨到了吴兵的长戟,后面的人轮不到被杀,实在等不及,干脆自杀,纷纷拿起手上刀剑狠狠往自己脖子上用力抹,生怕一下子死不了。 一瞬间,吴军战车前血柱喷溅,溅得战车上的吴兵一脸血,还溅得战车前面的战马睁不开眼睛。 吴兵虽然久经沙场,但这样惨烈的场面从来没见过,战场上杀人不稀奇,稀奇的是人家等着你杀,一点不还手,一直杀到你心里发慌,脑瓜发懵。那些战马更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满世界都是血腥气,吓得扬起前提嘶鸣,没命狂奔。战车上回过神来的驭手想拉缰绳稳住战车已经来不及,何妨这时的驭手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双手。 吴军阵营最前面的战马失去控制,全往后面跑,前面战车和后面的战车自相碰撞,自我伤亡,阵营大乱。 勾践和范蠡做梦都在等着撕开吴军战阵的缺口,现在看到这一幕,岂容错过? 勾践把他的劣质宝剑往头顶一举,一声怒吼,数万越军全线进攻。 这是越军的进攻很容易,只要跟着前面往后乱窜的吴国战车就行。吴国的战车现在成了越军的战车,为你越军冲阵开道。 这样的进攻很配合乌合之众的越军的口味,大家都没有阵法,乱杀一通,跟部落械斗没啥差别。对吴军而言,这样的战法是教科书上没有的。 吴军兵败如山倒,也就不到半刻钟的时候。 伍子胥站在土丘上大惊失色,可是天性好强的他还不肯接受事实马上认输,要逞一夫之勇。他把吴王阖闾的安全交给身边的太宰伯嚭负责,自己带了吴王手下的贴身战车卫队冲下土丘,希望能挡住溃散下来的败兵,转败为胜。 第九章 男人的战争4 有道是兵败如山倒,就算你伍子胥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神人一般的号召力,此时你的声音也已经被淹没在溃兵的哀嚎声中和得胜者的欢呼声中,没人能听到你的声音,战前所有计划布置都成虚设。 伍子胥只有站在战车上呆若木鸡的份儿。 这边伍子胥束手无策,那边越国大军上下可是忙得不可开交。 最值得一说的是越国的本地大夫石卖,石卖名为带兵的将军,可是不太会打仗,但他带兵抓过盗贼,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也是乡野捉蛇高手,知道抓蛇拿七寸。所以他从越军进攻开始就盯上了敌阵后面土丘上吴王阖闾的战车,阖闾因为得到了湛卢宝剑,一心想成为天下霸主,形之于言,表之于行,特别命人在自己的御车上设置了高大宽敞的金色华盖,与众不同,特别好认。阖闾的战车在什么地方藏不住,石卖人高马大,这杭嘉湖平原又一平如砥的,他只要稍稍踮脚一看,马上看到。石卖铁了心,带着手下千把部卒不管死活往阖闾的金色华盖冲击,就是要“蛇拿三寸”,势比登天,却事在人为,还真的让他达到了目的,他一番猛冲,竟然和阖闾近在咫尺。本来石卖是不可能接近阖闾的,吴军虽败,但阖闾的护卫车队都是精兵悍将,一定会把三军主脑保护好好的逃命。关键是伍子胥接受不了失败的事实,一时激愤,把阖闾的护卫车队带走去阻拦败兵,只是让太子伯嚭带着他的部卒保护阖闾,太宰伯嚭的部卒怎么能和大王的卫队比呢?虽然想拼命保护阖闾不受伤害,但经验和能力都不济。石卖的手下刚好相反,保护自己的能力不行,但进攻的能力绰绰有余,要知道他们全是亡命之徒,一旦走上战场,就是诸暨木柁,只有一个想法,不是立功受赏光宗耀祖,就是横着躺到马革裹尸。 石卖带着所部士卒杀到阖闾的战车前,阖闾大王毕竟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王者,一点不怯阵,挥舞手中的湛卢宝剑带着手下迎战。湛卢宝剑享誉天下,断金切玉,威力惊人,冲到阖闾战车前的越兵倒下一大片,没有一个是肢体完整的。石卖见靠近不得阖闾,急了,他本来还想活捉阖闾的,立不世奇功,眼见阖闾有湛卢在手,难以达到目的,于是恶向胆边生,命令手下用土弓射。一时越军的竹箭像夏天的阵雨一般飞向阖闾的战车。阖闾手下的将士自从伐楚归来,丰衣足食,狠狠发了一笔横财,戴在头上的盔、穿在身上的甲都很精良,不是铁甲就是青铜甲,或者是厚厚的牛皮,竹箭根本射不到他们精心保护的要害之处,但手上、腿上是没有重甲保护的,难免会挨上几箭,这些伤看似不惹事,完全能熬一熬,哪知竹箭上是煎着五步蛇蛇毒的,一刻都熬不得。护卫的吴兵凡是挨上一下的,无不痛倒在地,鬼哭狼嚎。失去护卫,石卖终于能杀到阖闾面前。此时的石卖手中那柄粗制滥造的青铜剑已经砍得卷了刀刃,被他丢在一边,捡起地上一把死去的士兵丢下的一把石制大刀向阖闾扑去,这把粗笨的石刀竟然一半是黑曜石成分,阖闾的湛卢宝剑竟然伤不得它。石卖顿时信心大增,凭着一身蛮力挥舞石刀乱砍乱砸,阖闾本来好武力,曾经请过大剑师学过剑法,精通剑术,完全可以利用石卖的蛮力,三两拨千金,一剑刺死他,可惜此时他的大腿上也中了两支毒箭,痛得他牙关紧咬、大汗淋漓,剑术自然大打折扣,竟然被石卖的石刀打中了右脚脚趾头,脚趾头被打烂,穿在脚上的一只屦掉在车下,阖闾再忍不住,大叫一声“痛也”,手中的湛卢宝剑捏不住跌落在战车下。阖闾顾不上王威,抱着脚趾头咧嘴獠牙大呼小叫,他的战车也受惊吓,往前没命狂奔。石卖想追上去把阖闾彻底了结,可惜石卖有点分心,他朝掉在地上的吴王之屦和那柄宝剑多看了两眼,毕竟躺在地上的宝剑能断金切玉,乃是绝世之珍,还有那只屦,虽然不过是用苎麻编织的草鞋,但那是吴王之屦,价值不在屦本身,而是其名气,把这只屦送给越王,说不定能得到一千户食邑。就这样私心杂念一上脑,错失良机。伍子胥带着阖闾的护卫队赶到,挡在石卖前面,拼死保护阖闾,石卖功亏一篑。 石卖当时还不知道地上躺着的是湛卢宝剑,甚至等伍子胥保护着阖闾跑走后,他先捡起了地上的屦,再去捡宝剑。捡起宝剑细细一看,上面赫然刻着“湛卢”两字,湛卢宝剑乃是天下霸主之剑,天下诸侯国只要有点身份的人都知道大剑师薛烛许下的魔咒。石卖这才幡然醒悟,为什么自己牺牲了这么多部下,才得以靠近吴国阖闾,原来阖闾有此宝护身呀!石卖内心狂喜不止,他像一只被喂饱的猎犬,已经没有饥饿感,不再对跑在前面的猎物产生兴趣。要知道他的部下手上有毒箭之利,是吴人最畏惧的克星,可是因为石卖害怕湛卢宝剑和吴王之屦得而复失,护宝要紧,于是命令手下停止进攻,让伍子胥有了喘息的机会,可以保护阖闾飞快撤退。 缴获了湛卢宝剑,吾心足矣,石卖于是把吴王之屦送给了自己的副将灵姑浮,有这么大的收获,大家分一调羮。灵姑浮是个好后生,石卖有心招他为婿。把功劳送给他,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越军对吴军穷打猛追,一直追杀到五湖南岸的码头上,也就是今天太湖靠近浙江湖州的岸边。 五湖上停着吴国的大批战舰,伍子胥和伯嚭指挥卫队把阖闾第一个送上一艘叫余皇的指挥舰上,也不管后面大群逃兵的死活,火速命令战舰驶离码头。余皇号虽然高大巍峨,但上面有近百人的划桨手,又升着大大的风帆,此时浩浩荡荡的东南季风不再是吴军的克星,成了救星,风吹帆鼓,正好帮阖闾逃命,不用半个时辰,大船已经驶离南岸,进入太湖的深水区,和后面的越军追兵隔了一段宽宽的水面,逃上船的吴军这才缓过一口气,而来不及上船的只能束手就擒,成为越国的俘虏和奴隶。 杀红了眼睛的越军没有舟楫之利,追到太湖边再不能前进半步,只能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吴王阖闾逃过一劫,空有满腔斗志,也只能跺足捶胸,徒唤奈何。 伍子胥和伯嚭刚刚喘上一口气,侍候阖闾的寺人慌慌张张跑来通报噩耗:我家大王怕是不行了。伍子胥大吃一惊,在越军重围里救出阖闾时,他查过其伤势,只是左脚大拇指被砸烂了。战场上不要说脚大指砸烂,就是整条大腿被砍断,只要止血及时,也不会送命。这伤根本不在致命处,军中医工处理伤口后也说没大事,怎么可能丧命呢?伍子胥和伯嚭急忙赶到阖闾床榻边,这时的阖闾已经不成人样,全身浮肿,头大如缸,七窍出血,气若游丝,见了伍子胥只能说一句“寡人的湛卢宝剑!”就睁着双眼极不情愿的一命呜呼。伍子胥见多识广,一眼看出这是五步蛇蛇毒攻心的症状,这才幡然醒悟,害死阖闾大王的不是被砸烂的脚大指,而是插在大腿上的两支竹箭,这两只竹箭箭头上被人淬过蛇毒,杀人于不经意间。吴越地方多五步蛇,当时吴军常要在野外作战,军士被五步蛇所伤是常有的事,五步蛇奇毒无比,比眼镜蛇更可怕,但每个军中医工药箱里都是备着解药的,只要发现及时,迅速用药,可以保命。可谁会料到穷途末路的越人会狗急跳墙在箭头上淬蛇毒?这是每个中原诸侯国的“王师”都不屑于干的卑鄙勾当,毫无道德底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世人不耻。而越国号称东夷,是没有经过文明熏陶的野蛮人,他们怎么知道中原文明之邦的规矩呢? 吴王阖闾或许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纵横疆场几十年,大小见仗百余仗,可谓是久经风浪,没想到竟然会在小阴沟里翻船。当时全军上下人人都以为和越人打仗,不就是三根手指捏田螺,轻而易举,谁料结果竟是大败输亏,而且阵前死了大王,付出吴国立国以来最为惨痛的代价。 晚了!完了!伍子胥后悔莫及,无地自容。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要是当时自己和王的卫队没有离开阖闾大王,还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吗?要是当时就识破越人的阴险毒辣,马上给大王上蛇药,或许大王就能绝处逢生。大意!太大意!伍子胥想来想去都是阖闾大王对自己的天大的恩情,言听计从,帮自己报了杀父之仇,而自己竟然以怨报德,铸成不可饶恕的大错,让他送命。越想越愤激,心一横,就上前摘下阖闾挂在卧榻靠背上的属镂宝剑,要自我了断。吴王的属镂宝剑也属于当世十大宝剑之一,它有一个特别的作用,臣下犯了大罪,国君念其功高,不忍灭其族,于是赐其属镂宝剑作为暗示,请他自尽,以避免家族受牵连。如此,国君不背滥杀的恶名,臣下不受灭族的大难,皆大欢喜。所以属镂宝剑是洗忧之剑。现在伍子胥看见属镂宝剑在眼前,认为自己罪已及死,不等大王下令就自作主张了。 幸亏伍子胥进来时还有一个同伴伯嚭站在一边,见势不妙,一把抱住伍子胥死死不放。 伯嚭道:“请相国大人三思而后行。现在大军遭新败,士气低落,大王已薨,新王未立,正是需要你这个大忠臣力挽狂澜、中兴大吴的时候,你怎么能不负责任一死了之?你这样做不是太私心了吗?你若一死,将背上奸臣误国的骂名!” 这伯嚭乃是当时当世名嘴,他的话逻辑性非常严密,要是谁能找出其中的破绽,说明此人的思维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可以混迹诸侯国靠嘴巴吃饭了。伯嚭和人言语交流,很善于利用对方的弱点,这不,他一句“你将背上奸臣误国的骂名”,就一下击中了伍子胥的要害。伍子胥忠直一生,以此为傲,最怕人家骂其奸臣,这一下刺激,马上令混沌状态的伍子胥清醒过来,是啊,伯嚭这位老同乡说得对,大王已死,大军新败,吴国朝内朝外一团乱麻,诸王子要争位,中原诸国虎视眈眈,正是需要自己这位相国大人稳定乾坤的时候,怎么能图自己的一时痛快、一死了之呢?该逆势而上,奋发有为。 伍子胥痛心疾首于阖闾之死,心无旁骛,没有弄清楚伯嚭的真实用意。其实,伯嚭这话救伍子胥一命是其次,真正要救的乃是自己的小命。大王阖闾战死,要是依法办事,伍子胥第一责任人的话,他伯嚭就是第二责任人,伍子胥若罪及死,他伯嚭自然也得死。可是他伯嚭不想死。所以伍子胥万万不能时,他若一死,都得按法论罪,自己性命一定难保。伍子胥要是活着,他伯嚭就再没有死的理由。 你说这伯嚭的心计有多深沉!伯嚭和伍子胥一样,都是来自楚国的亡臣,甚至两人的出生都大同小异。伯嚭的祖父伯州犁跟伍子胥的父亲伍奢一样也是楚国的大忠臣,其忠直传家累世,甚至比伍子胥的家族更悠久,已经在楚国享誉忠直美名两百年。直到伯州犁这辈时,楚国的所有忠直家族遇到大危机,原因是楚平王不喜欢铮臣,铮臣的胡言乱语有伤王者自尊;他只喜欢佞人,佞臣曲意逢迎,能维护王者的威望。于是忠臣们接连遭殃。伯州犁因仗义执言被灭族时,孙子伯嚭恰好不在郢都家中,逃过一劫。伯嚭后来像伍子胥一样历经磨难逃到吴国,通过伍子胥的引荐,担任吴国太宰一职,成为阖闾第二宠信的大臣。伯嚭和伍子胥家里都遭过灭族之灾,各自心灵遭受过巨大创伤,都属于创伤性人物,只不过病态表现却完全相反,伍子胥变得更忠直,忠直得简直顽固不化,像一柄利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见妖即斩,不知道妖性也是人心的组成部分,你能把人都杀完吗?太不近人情;而伯嚭相反,开始适应潮流,他痛定思痛,感觉自己要是继续走祖先们忠直的老路,说不定还会有灭族之灾在前面等着自己,所以他的性格慢慢开始蜕变,变得像流水一样柔弱不堪,他总能顺着大王的心思说话行事,从不忤逆,从不显露自己的锋芒。慢慢,他的锋芒开始消散,而他的为人处世的圆滑也几臻完美。 伯嚭的话完全顺着伍子胥的性格,如春雨润物无声,天衣无缝,伍子胥不得不顺从。 于是伍子胥放下手中的属镂宝剑,放回原处,传令战船升起白旗白幡给驾鹤西去的阖闾大王送行致哀,三军将士全体脱下战袍披麻戴孝为阖闾护灵,自己亲自跪在余皇号上呼天抢地嚎哭,似乎是在挽留对自己有天大恩宠的阖闾大王远去的亡灵。 伍子胥的嚎哭震天动地,令人毛骨悚然,能传到了十里开外,自然被站在岸边余恨未消的越军闻知,细细一听,方知是阖闾死了,顿时全军欢天喜地。 我哭豺笑,豺哭我笑,自然之理。 越国大军中只有一个人高兴不起来,此人就是越王勾践。 不是因为吴王阖闾之死让他高兴不起来,而是担心范蠡和文种的接下去的去留问题,让他高兴不起来。 这次槜李之战,出人意料地大胜兵强马壮的吴国,范蠡和文种自然是第一大功臣,没有文种的庙堂神算,准备了大量的土弓,仅凭越国这班乌合之众,绝对不能阻挡住吴兵的战车势不可挡的进攻;没有范蠡的临阵决断,抓住战机,一鼓作气,可能兵败如山倒的就是越国大军。勾践打心眼里对这两位楚国来宾敬佩有加。 可是不能被胜利冲昏头脑,这两个楚国来的人才为何而来勾践心里一清二楚,不就是为了救他们的祖国——楚国而来的吗?现在他们的目的可以说已经达到,吴国已经被打败,从此不会对楚国构成威胁,现在吴国国君阖闾已经被越人杀了,吴国的第一大敌人不再是楚国而是越国,楚人已经成功地转移了吴人的注意力,范蠡和文种成功了,他们圆满完成了君王交给他们的任务,他们有理由衣锦还乡。若是能回到楚国,他们一定是楚王的宠臣,楚王给他们的赏赐一定能让他们和他们的子孙荣华富贵一百年。 要是范蠡和文种此时卷了铺盖走人,我们越国怎么办? 接下去,倒大霉的是越国。吴人要寻仇的是我们越国,是我勾践大王。自家大王被杀,可不是儿戏,吴越两国已经结下深仇大恨,吴人必然会来寻仇,而且有伍子胥这位令人魂飞魄散的复仇之神相助,足以让人日不安食、夜不安寝。伍子胥的复仇手段之暴力、残忍,举世难有其匹,要粉碎他复仇的阴谋,越国急需要人才。 所以必须要让范蠡和文种留下来,帮助越国对付伍子胥,而且一定要让他们责无旁贷留下来,死心塌地为越国服务 第十章 男人的战争5 可是怎么留住人才不让他们跑回老家,却是一个大问题。越国太穷,不能和楚王比富,把半个越国赏赐给他们两人做封地,可能还不如楚王赏给其宫中一把宝剑更有诱惑力。为此勾践绞尽脑汁。 拿什么献给你,我的人才? 必须要是楚人没有、只有越国特有的宝贝。 越女!越女就是越国特有的宝贝。 越女之美天下独占鳌头。 那就在越国选出最美的两位少女献给这两位远道而来的有功之臣。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勾践毕竟是草野走出来的奸雄,想到这里时,突然心中生出杂念,不觉走到歪路上去:为什么要选两位呢?物以稀为贵,既然是最美的少女,只能有一位,就选越国第一美。这个第一美给谁?当然是给立功最大的范蠡。文种么,暂时靠边站,你文种离立下不世奇功还有一点距离,给你一点继续发展的动力,等你立下了第一功的时候,再享受如此的殊荣。如此一来,范蠡和文种两人之间一定会生间隙,不再像以前那样哥俩一对,铁板一块,勾践想插足其中很难。两人若生间隙,必会争风吃醋,争着取悦于自己这个大王,那时候自己太主动了,懊恼时玩点小倾斜,开心时玩点小平衡,这两个来自楚国的才子再无自主权,完全可以听凭自己驱遣。 心里主意打定,勾践不动声色,当即派出心腹信使,前去都城郫中城中宣布前线大捷的消息,同时给自己的夫人姒姜寄去一份私信,请她在大军得胜凯旋回到郫中前,迅速选出越国第一美少女,并把人留在宫中好生调养,等自己回到郫中自有用处。 吴国大军被打败,狼狈逃上停在太湖边的战船远遁,丢下大量的武器、辎重,越人照单全收。越人第一次收获到了如此丰硕的战果,恍如梦中。越军中大多是农夫,有播种才有收获是惯性思维,能这样不劳而获得到许多珍贵的青铜武器、礼器、用具,还有大批精装的战马,不就是置身宝山?满眼是宝,不拿白不拿,对这些淳朴的庄稼人来说还真有点不习惯,甚至感觉羞愧,这毕竟是人家丢下的东西,不属于自己辛苦劳动所得,心里揣揣不安,伸手时颇有点不好意思。但人性中有一种掠夺、侵暴的兽性的遗存,这种兽性被先圣讨伐过,因而耻于见人,平时被藏着掖着,怕见阳光,现在不拿白不拿,拿着拿着,人性转变成兽性,不劳而获变成习惯。而且希望这样不劳而获的事情能经常发生,没有机会发生就制造机会。 石卖夺得阖闾的湛卢宝剑,躲在暗处细细品味,爱不释手,本想偷偷占为已有。因为战前勾践没有想到过会打大胜仗,所以就没有宣布一切缴获要归功的战场纪律,石卖这样作为不算犯规。可是现在他很生气,大王把这次胜利的功劳全归在范蠡这个楚蛮子名下,三番五次表扬范大夫的足智多谋、未雨绸缪,让自己这个本土大夫很没面子。为了收获王的宠幸,石卖忍痛割爱,当着所有将士的面献上了湛卢宝剑,石卖此举确实博人眼球,引万众注目,竟成檇李之战最后的锦上添花之作。“湛卢湛卢,天下霸主”这句创自大剑侠薛烛的顺口溜,因为炒作得当,当时在中原诸国广为流传,饭后茶余常常作为美谈题材,越人僻居,说不上妇孺皆知,但还是有许多成年人听说过这句谶语。当得意忘形的勾践忍不住在大军面前伸出鹰爪一般坚硬的大手举起湛卢宝剑的时候,一时欢声雷动。越人已经要疯了。“湛卢湛卢,天下霸主”的欢呼声此起披伏,响彻云霄。 越国大军在战场上大发横财,得意忘形,不堪入目,不说也罢,让我们跟着勾践的使者去郫中城少留片刻。 勾践派出的信使快马加鞭,把前线胜利的消息传到了都城郫中,前线大军的生死存亡关系着郫中城几乎每户人家,父母妻儿无不望眼欲穿等待着消息,一旦战败,吴国大军杀进来,郫中必然遭吴军洗劫,吴军强大而且残暴,有楚国郢都的前车之鉴,郫中许多人家已经开始打理包裹、收拾被铺,做逃难的准备,民心惊恐之弦紧绷,似乎能听到渐渐撕裂的咔咔声。现在听说打了胜仗,不用逃难,包裹解散,被铺回到床上,家人相拥而泣,邻居举额相庆,郫中城举城狂欢。信使除了沿途向老百姓传送前线捷报以外,还有一个额外任务,将一封刻在竹简上的书信送给勾践夫人姒姜。越夫人姒姜刚刚还为前线传来的捷报笑得合不拢嘴,手舞足蹈,盘算着如何庆祝这场意料之外的大胜,一看到这只竹简信,心里咯噔一下,手硬脚僵。竹简上只有短短七个字:速选越国第一美。当时的书信乃是用刀刻在竹片上的,一刻一划的,很不容易,所以只能长话短说,尽量简约,能让收信人懂个大概就行,不像后代,可以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倚马千言。写和刻的区别就在这里。 这七个字,字字如刀扎心。娰姜的第一感觉是夫君勾践大王变心了,或许打了大胜仗不知道怎么庆祝,竟想到得意忘形要图谋换老婆逞淫乐。不然选什么美? 明摆着是寻欢作乐! 姒姜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越俗男尊女卑,确实有一种不良之风,田舍翁只要遇到丰收年多收三十石米,就会让家里黄脸婆分屋别居,另换新妇同床共眠。姒姜想到自己为前线打仗的丈夫担惊受吓,每晚必焚香祷告,请求神佑,以致寝室皆废,衣带渐宽,形销骨立,没料到最后自己的虔诚感动神灵、祷告功成,却落得弃妇的下场,顿时火冒三丈,越想越懊恼委屈,要找地方发泄,于是拿起竹简就向使者掷去。 姒姜是会稽山下部族首领姒君的女儿,她的家族是上古大禹的直系后代,其远祖太公是夏帝少康的小儿子无余,少康中兴夏朝,收拾残局,要重新打出祖先大禹的牌子,于是命令他的小儿子无余带着老婆孩子举族南迁,来到会稽山下的大禹陵给先祖守墓,这一守就是千余年。这个家族恪守千年誓言不变,无怨无悔,其忠诚实在可嘉。姒姜秉承家风,是个忠贞贤惠的妻子,对丈夫的事业倾尽全力辅佐,但出生高贵,性格刚烈,难免有极强的自尊心,一旦感知丈夫一时得势要肆无忌惮起来,忍不住就发脾气:你小子勾践挂着我姒家牌子上位,还真把自己当大王了! 勾践的高祖无壬称越王的时候,为了让越地百姓信服,自称是大禹的后人少康的鬼魂附体,从天而降乃是“为民请福于天,以通鬼神知道”。无壬也确实有两下子,精通“鸟禽语”,能指挥山野上的禽鸟帮助人们耕田、播种、捉虫、收获,和人类同劳作,同享受丰收的成果,互惠互利,皆大欢喜,时称“鸟田”。可惜后来无壬的后人失去了对大自然的敬畏感,私心太盛,只想禽鸟劳作时来出力,却独吞丰收后的成果,于是禽鸟心灰意冷,和人类的合作告终,鸟禽语也随之失传。当时鸟田只有越国特有,乃是天降祥瑞于越的征兆,“越人好鬼魆”,无壬有如此神通,自称越王自然没人反对,人人接受。 可是无余直系后代乃是守着会稽山下禹陵的姒君部族!姒君家的谱系有千年历史,记得明明白白,容不得你无壬造假,现在突然出现两家直系后代,这不矛盾吗?也好办,就当无壬是大禹的精神的传承者,姒君是大禹血脉的延续着,岂不两全其美?真正的大禹后人姒君乃忠厚长者,仁慈为本,自然不会来跟你无壬争嫡系、抢王位,不过双方还是达成了海枯石烂的君子协定,从无壬开始,历代继位的越王必须娶历任姒君的女儿为妻,精神和肉体合为一体,这才是真正的大禹后人。 从无壬传到勾践,也就一百二十年,才五代越王,没想到这勾践就要背信弃义违反君子协定,把姒君的女儿抛在一边,另娶“越国”第一美为妻。姒姜自小耳濡目染最看重诚信两字,最看不起的不守承诺的小人,面对小人是不用讲客气的,所以就不顾体面,当着使者的面大发脾气,举止失当。 幸亏这个使者是勾践的心腹,对勾践的心事洞若观火,见夫人这般表现,知道夫人心生误会,不小心把醋瓶子打翻了,也顾不上脸上挨了一简,热辣辣的痛,赶忙上前,把大王选美的目的作了如此如此一番解释。 明白了丈夫的一番苦心全是为了留住辅国的人才、为了越国的振兴,这还真是天大的事情,姒姜这才转怒为喜,自己只考虑丈夫会不会被人抢走,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太短见。如今时间急迫,必须要在大军回郫中时选出第一美女,耽搁不得,姒姜马上变得很能干、很会办事。来不及对使者道个歉,急忙行动起来。 要是一般性的选美,姒姜自以为完全可以一个人主持下来,只要向全国发下选美的告示,请佳丽们来郫中城聚会、在自己面前走一圈,凭自己眼力,谁最美还不是一眼能看出来?现在不是那回事,选美负担着留住振兴越国的重任,选美不仅仅是选美,还别有用意,姒姜就不敢私自作主了。 姒姜要办好这件事,必须要找越国最聪明的人拿主意。所以她一面命人在东西南北城门口贴出越国选美的告示,一面派人去找整个越国最聪明的人。 能当得起越国最聪明的称号的人,非神巫无杜莫属。无杜年逾耄耋,在勾践和姒姜眼里,他的智慧和他的年纪一样,世间稀有,是越国镇国之宝,就跟后代的国师什么的差不多。 第十一章 神巫无杜的命运之眼 此时的无杜正躲在越国王宫的后院密室里,他奉越夫人姒姜之命预测这次大王出征的吉凶。 那个时候,每逢国家有大事即将发生,必要请国师占卜预测。当时中原诸国文明程度很高了,有专业化的人员分别用蓍草和龟甲来占卜预测,蓍草和龟甲视为神物,用蓍草预测称为占,乃是将一捆蓍草拿在手中不断仂,慢慢仂出八卦中的某个卦,最后根据《周易》中已定的彖辞以定吉凶;用龟甲预测称作卜,是将龟甲钻孔后放在火上烧,看龟甲开裂后的裂缝形状如何,以定吉凶。越国很落后,这些中原文明之邦的先进的预测技术还无人会用,依然停留在原始的巫术崇拜阶段。无杜用的预测术就是巫术,也称“祝由”,跟后世未开化地区巫婆神汉们用的“圆光术”大同小异。无杜的整个预测过程看似繁复,其实原理很简单,用现代科学解释那就是抑制人的意识,激活人的潜意识,让人的潜意识来预测未知世界。 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纯理性,后者纯感性。 无杜先是喝下少量的“消魂散”,“消魂散”是一种致幻剂,是用越地山间地头到处都是的马寻树、莨菪子、菖蒲等十多种植物根据配方熬制成的,方子掌握在历代神巫手中,千百来不断改进,传到无杜手上时,药性固定,需要怎么样的效果,已经能被使用者熟练控制。无杜通过不断重复念叨连自己也不明白意思的咒语让自己神魂颠倒,此时“消魂散”药性开始发作,双管齐下恰好将自己引入一种半梦半醒的梦幻状态。此时人的意识已经模糊,潜意识却空前活跃,这就到了自己期盼的和神沟通的最佳状态。无杜站在满满一木盆水前发呆,这些水取自会稽山的深山老林里,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至今没有被人污染过,被视为“太渊之水”,仔细观察水面,他渴望的被预测的未知世界的图像就会在水面上浮现,据此判断吉凶。其实这些水面上的图像只是自己的潜意识里闪现的虚幻之像。现代科学有个比喻,人的意识是牢头,潜意识是囚犯,平时囚犯被牢头管着动弹不得,现在牢头呼呼大睡不管事,囚犯焉有不破门而出、到自由世界逍遥片刻之理?可惜越人断发纹身,宁愿相信这些潜意识不是“囚犯”,而是“神示”。 无杜是勾践最敬重的神巫,以前每遇国家大事需要预测,百不失一。可是这次却遇上大麻烦,无论无杜怎么用功,渴望出现的“神示”始终没有出现。一直等了十天,而且加大了“逍遥散”的用量,大到他的弟子担心他再不会醒来,就算如此,木盆里的水世界依然只是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破碎乱象。无杜心慌意乱,难道神已经把他抛弃? 那边越夫人姒姜挂念着远方征战的勾践大王,心急火燎在不断催促要预测结果,无杜走投无路,最后只好冒险一试,放弃使用“太渊之水”,改用“后天之水”。要知道这是有违师尊,“后天之水”充满俗世的邪念淫欲,会给自己惹来祸事,但事已至此,越夫人再在声声催命,他不能再墨守成规。他命弟子分别从浣纱溪、钱塘江、太湖三处地方要来“后天之水”,放置在三只木盆中。 很奇怪,这回无杜进入梦幻状态后,水面上出现了清晰无比的图像。第一只木盆装的是浣纱溪的水,水面上出现了苎萝山、金鸡山,以及一群穿着简陋的浣纱女浣纱的画面,小姑娘们赤脚泡在溪水里一边浣纱,一边还唱着曲子,显得很快活。其中的一位小姑娘长得特别漂亮,抬起头莞尔一笑,令人心旷神怡。见到美人儿总是开心的,无杜感觉不错,可是这样的美人儿跟自己要预测的战场上的胜负有什么关系吗?应该没关系! 无杜接着看第二盆木盆里装着的来自钱塘江的水,画面依然十分清晰,画面上再次出现了这位特别漂亮的小姑娘,不过这时的小姑娘身上穿的已经不是简陋的麻衣葛裙,而是锦绣华服,锦缎上绣满了清雅的茉莉花,简直仙女下凡,光彩照人。小姑娘已经脱胎成大美人。大美人正缓缓走上一只停靠在钱塘江边的大木船,显然是要出行了,后面跟着一群送行的人。这群送行的人突然在大美人面前跪了下来,无杜有点惊诧,可是接下去看到的一幕更让他魂飞魄散,因为在一群跪下送行的人当中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竟然是大王勾践!这位大美人竟然能让堂堂越国国军君跪在她面前,这是怎么回事?无杜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什么不祥之兆?只能希望从第三只木盆了有答案。 第三只木盆装的是太湖之水。这时浮现在无杜眼前的还是这位大美人,不过现在这位大美人身上穿的不是光彩夺目的锦绣华服,而是素衣。素衣美人和一位男子坐在一条小船上,男子划桨,美女弄棹,向着太湖深处划去。男子的背影无杜感觉有点眼熟,他会是自己认识的人吗?无杜希望这个背朝自己的男子能转过脸来,自己能看清他的脸庞。等了很久,无杜感觉身上的消魂散的药性将要消退,自己又要回到人的世界,那就再没有机会。就在无杜行将苏醒的最后一刻,男子终于转过脸来,无杜大吃一惊,这个男人竟然是楚国的贤人、越国的大夫范蠡! 药力消失,无杜从半癫狂状态回到人间。这些图像还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意识复活了,他必须从这些图像中用有意识的分析思考来推断吉凶。 无杜越是分析判断越是心惊肉跳。 最可怕的是从钱塘江水里看到的图像,大王勾践竟然向一个低贱的浣纱溪边的浣纱女下跪!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明摆着吗?勾践大王有一天将是臣僚,这位浣纱女将成勾践的主妇。 勾践大王断发文身、野心未泯,自从登上越王的宝座,就以为天下唯她独尊。他的膝盖是轻易能跪下的吗?就算见了镐京的周天子,勾践也不一定肯屈膝称臣,何妨是一位浣纱溪边的浣纱女。要是让勾践知道了日后有这么一天,依他平时骄纵的性情,一定会马上杀了这位浣纱女,而且很有可能这个浣纱溪的所有浣纱女都将难逃一劫,以绝后患。 这位浣纱女竟能让越王勾践屈膝跪拜,一定是王者之妻,这个王者一定比勾践大王更厉害,他会是谁呢? 第三副图像显示,这位浣纱女的丈夫应该就是范蠡,那么很明显了,这位比勾践大王更厉害的王者就是范蠡。 而范蠡眼下是大王的宠臣呀!难道将来有一天范蠡会篡位,取而代之,让勾践成为臣僚,而他成为越王? 无杜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越想越怕,不知道如何对越夫人说预测结果。能说吗?要是让大王知道,必然在越国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许多人将遭灭门之祸。 无杜读过先圣上古五帝的仁义之书,有好生之德,他不希望流血事件事情发生,所以最好是管住自己的嘴巴。可是如果不对越夫人说出神示结果,有违自己的职业道德,自己毕竟是越王诏令过的越国神巫,对国君勾践的王位有看护的使命。怎么办呀? 正在无杜拿不定主意胡思乱想的时候,姒妫的婢女阿颦找上门来。这阿颦跟西施一样也是苎萝山下施姓人,长得奇丑,却自以为天赋异禀有个性美,只是无人识得而已,特别喜欢皱眉弄眼的,博人眼球,所以宫人给她取名阿颦。阿颦刚出生时,父母战场上为救先王允常而死,她成了烈士的遗孤,被允常开恩留在身边管吃管住管玩,因此忘了根本,得便卖乖,自以为就是王的女儿,为人处世就很有点嚣张,允常死后她的靠山到了,姒姜本来可以教训她的,但看在她是烈士遗孤的份上不忍下手,阿颦的胆子就更养大了,常常干出肆无忌惮的事情来。 越国无人敢对神巫无杜无理,只有阿颦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无杜曾经很生气,但他是个有操守之人,一旦心生魔念,马上换一种思路,把阿颦的无礼之举当作是自己修炼道德必须要过的一道坎,如此一平衡,心平气和,就和阿颦相安无事。 阿颦见无杜神不守舍的样子,以为无杜装神弄鬼好几天了还是没有结果,羞于见越夫人,就露出满脸讥刺的神情拍了拍无杜的肩膀。 阿颦说:“老人家别担心,你的神灵来得太迟,他的话已经背时,大王已经打败吴人,将要得胜回朝。所以你就别瞎忙碌,现在夫人想见你只是因为越国要选出全国第一美。” 无杜一听说大王已经得胜,越夫人将不会追究占卜的结果,暂时不用纠结心中天大的秘密,暗中松了一口气,对阿颦也就客气起来。 无杜对阿颦笑笑,说:“谢谢,谢谢!老夫这就去见夫人。” 无杜刚要走,阿颦却拉住了他的袖子。 阿颦说:“你老人家是越国见识最广、知识最渊博的人,这次选美你一定是评委,我有事求你帮忙。” 无杜不解地看着阿颦,说:“姑娘是夫人跟前红人,有事吩咐就是,哪来什么求不求的?” 阿颦得意起来,说:“原来你还是蛮知趣的。好,那我就吩咐你做事了。这次越国选美,我阿颦也要报名参赛,定能一飞冲天,独占鳌头。希望你把你的那一票投给我,我想过了,评委也就三个人,夫人、你,还有一个一定是籍养大人。籍养大人是我的死对头,一定不肯投我一票的。如果你能答应我,我再去夫人这里赔上一百个小心让她选我,我就再不理籍养这熊人,反正我就是二比一,越国第一美非我莫属!” 阿颦无貌无德,如此人才竟然也要玩鹤立群鸡称越国第一美,越女甲天下的牌子一定不长久了,无杜差点笑出声来。但他知道不能跟阿颦纠结,不然不把你累死也一定把你气死。无杜急于脱身,只好对阿颦连连作揖,说:“好说!好说!小菜一碟。这忙我一定帮。” 无杜是从来不说谎的,就算现在也没说谎。这“帮忙”分两类,一曰“正忙”,一曰“倒忙”,无杜没有向阿颦交代是帮“正忙”还是“倒忙”,所以他没有撒谎。 支开了阿颦,无杜走在进,心里却沉重起来。他有种预感,这个神秘的浣纱女一定会来参加选美大赛,而且结果一定是夺得越国第一美的称号。根据水面上图像的预言,这个神秘女人将和范蠡发生关系,以后对勾践大王构成威胁,逼迫勾践俯首称臣。越国从此天翻地覆。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应该远远避开她,不让她和范蠡、和大王发生任何的联系呀!可是预言就是预言,大王为什么突发奇想要举国选美?仿佛冥冥中有一条线一定要把这个神秘的浣纱女和大王联系起来,太可怕了。这个秘密目前为止只有无杜一个人知道,作为神巫,越国的智者,社稷的庇护人,他有责任斩断这条神秘的线,打破魔咒,不让他们之间发生联系,如此预言中的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浣纱女还是浣纱女,大王还是大王,范蠡还是楚国的贤人、越国的大夫,谁都不许跨越雷池半步。 无杜想到这里时,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把“神示”告诉越夫人姒姜,让越夫人找个借口,打消大王选美的念头,远离灾祸。 为了社稷福祉,无杜已经豁出去,宁可泄露天机、改变天意、得罪神灵,也不能让这个浣纱女脱下粗布衣、穿上锦绣华服。 无杜到越夫人住的姒君居时,籍养大人还没到,隔墙无耳,正是说话的好时机。于是无杜从头至、尾原原本本把“神示”告诉姒姜夫人,请她能想办法打消大王选美的主意。 无杜说得郑重其事、惊心动魄,没想到姒姜听了后只是抿嘴一笑,连连摇头。 姒姜轻描淡写说道:“无杜大人多虑了!现在前线战事已定,我们越国打了胜仗,这是大大的吉利,你竟然看到不祥之兆,可见你神巫大人也有被神遗弃的时候。既然神示不准,那就别当回事。这次举过选美,大王是有深意的,乃是为了留住范蠡大夫这个大人才。这是大王的国策,怎么能轻易改变呢?大人放心吧,没事,你担心的这种祸事一定不会发生在我们越国。” 无杜争辩道:“这个神秘的浣纱女真的将会是我们越国的灾难。” 姒姜不高兴了,她本来脾气就刚硬耿直胜似男儿,现在见无杜顽固不化,就忍不住抢白他。 姒姜说道:“你见过吗?你这不是空穴来风吗?或许我们越国根本就没这么一个女人存在,全是你杜撰出来的也未可知。我想,既然这个浣纱女有你说的这么美,那她一定会来参加选美比赛,到时你要是真的在人群里发现有这样一个人,我们再想办法应付也来得及,用不着大惊小怪!” 姒姜显然是轻视了无杜的能力,无杜神颓气丧,这是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神示是不是准确,这个可怕的浣纱女真的存在吗?或许压根儿无其人。夫人已经动气,不能硬耗,既然首要目标没有实现,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无杜说道:“既然夫人执意如此,就当无杜杞人忧天。不过还是恳请夫人暂时不要把这回的神示告诉大王的好,免得大王多心,要是大王一时起了疑心,怕要引起血雨腥风。也算是夫人恩泽苍生,给百姓留一条生路。” 无杜确实是得道之人,爱惜生灵,说着这话的时候,忍不住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因为这次预言失真姒姜本来还想半真半假奚落无杜几句,见无杜说得如此动情,竟然潸潸泪下,她才明白无杜今天表现反常的真实用心,不禁对无杜的忠义和仁义肃然起敬。无杜的忠义表现在没有把看到的“神示”隐瞒不报,作为神巫替越王的服务很到家,知无不言。他的仁义表现在爱惜生命,珍视造物,没有把百姓的生死置之度外,就连一个卑贱的浣纱女他也肯伸出柔弱的羽翼加以庇护。知夫莫若妇,姒姜对勾践的性格脾气太了解了,桀骜不驯,唯我独尊,对付自己的敌人毫不手软,要是让他知道在越国疆域里有位神秘的浣纱女对他的王位构成威胁,就算是空穴来风,他一定会不惜一切手段灭了她,灭了她的家族,甚至祸及整个族群。姒姜如此一想,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不能掉以轻心。 姒姜于是说道:“请无杜大人放心,我知道什么话该对大王说,什么话不该对大王说。就这样吧,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对任何人都别提起。” 两人协议达成,恰好第三位评委籍养也到了,籍养是允常的弟弟、勾践的叔叔,勾践出征檇李,把国家大事全付托给籍养处理。籍养很耿直,听说勾践要选美,当时也以为勾践有私心,想竭力阻止,一听竟是留住贤能的国策,当然也就没意见。于是三人商定,两天后越国选美大赛在夫人的姒君居举行。越国的大军正从檇李回来,因为是满载而归,一定需要几天的行程,必须在大军凯旋进城前完成大王下达的任务,选出第一美人,给范蠡大夫一个天大惊喜。 第十二章 越女争锋1 姒姜将选美的诏令告示越地,当时越国大胜吴国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越人第一次有了国家意识,国内爱国热情空前高涨。以前越国是弱国,每年都要向吴王纳贡,向吴国缴保护费,常受吴国欺凌,越地人对羸弱的越王失去信心,民心乖离,散沙一盘。有许多僻远部族甚至不认同越王的权威,我行我素,独立特性,每年应该缴纳的赋税能拖则拖,能赖则赖,白白的米粮宁愿喂自家的看门狗,也不愿养大王的战马。现在不同了,越王大败吴国、威震天下,这才是真正的“王”啊!许多部族就怕一时疏忽损失接近王的机会,争先恐后归附于他的大纛下,商量如何准备一份厚礼去郫中城给凯旋的越王贺喜。现在的越王勾践真成了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王者。听说大王要选美,远到瓯越,近在王几,纷纷响应。大家也不去追究其背后的动机,天真地以为这是王城庆祝活动的一部分,家里只要有女儿还没婆家的,略有三分姿色,自家看着又顺眼,无不打扮得漂漂亮亮,雇车觅船送女到郫中城中一搏。志非必夺,重在参与,万一侥幸,光耀乡里。 越国选美前一夜,各地赶来的佳丽齐聚郫中城外。因为郫中城有规矩,东西南北四座大门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开着的,寅时开东门,卯时开南门,辰时才四门全开。寅时也就是现在的北京时间三点到五点,许多人生恐错过报名机会,半夜没到就来到城下站着,等着王城开门,要不是越夫人有令,不是郫中城市户口的不许留在城里过夜,也许郫中城两天之前就人满为患,影响王城的日常运行。这些佳丽也就十四岁到十八岁这档年龄段,平时帮着父母操持家务、打鸡骂狗、牧猪放羊、采桑养蚕、缲丝浣纱,辛苦非常,难得出远门来王城,难得有漂亮衣服上身,此时一身鲜亮、心情愉快,不放肆一些更待何时?更何妨眼前的一般年纪的人都是即将上演的比美大赛的对手,难免互相暗藏敌意,这些豆蔻年华的少女天性尚烂漫,没有圣贤礼仪的管教,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没学过含而不露、害人于无形的把戏,很自然会把敌意表露出来,于是互相打量,指指点点,损人利己,而且稍有摩肩擦踵,就叽叽喳喳争个不停、吵个不休。 籍养见这般阵势,生怕出事,带了许多武士半夜就站在城门上张灯巡视,武士们操戟持弓,虎视眈眈,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满以为足以镇住这些小丫头片子,让她们能安静一点,谁知竟吓不倒她们,丫头片子们依仗人多势众,依旧我行我素,把王家武士当自己保镖。 可见越女貌美不假,教养尚欠一截也是不争事实。 整个郫中东门外比菜市场还闹热,一墙之隔的城里人都没法睡觉,于是也早早起来,等着美女进城。城里城外热闹非凡。 东方旭日初升,就在即将开城门的那一刻,人群更焦躁。就在这时,只听通往城门的大路上传来一声嘹亮的驴叫声,驴儿肺气比人足,盖过了人群的噪杂声。大家吓一跳,抬眼望去,只见大路边的野地里走上来一男一女一驴,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男的长得黑溜溜,不足以引人瞩目,驴子养得虽肥壮,但总比不上马儿雄壮,更不稀罕。博人眼球的是骑在驴儿背上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身黑色的缎子衣裙,腰间扎着绿色的丝绦,秀发盘在头顶,更衬托出一双秀目明亮、深邃如天上星辰,脸上罩着一层寒霜,像刚从天上的广寒宫下来,冷冰冰的,就算骑在一脸猥琐的小毛驴上也气势迫人,可见如果座下不是毛驴而是姜子牙的四不像,那是什么气象?小姑娘干净利落、神态高傲,很像是一位尘外剑侠,而仔细端详,她的背上确实背着一柄青铜宝剑,宝剑是插在木制的剑鞘中的,只能见剑柄,剑柄上雕刻着古色古香的凤鸟的图案,和整个剑鞘的凤鸟图案浑然一体。这柄宝剑不是尘世之物,这个人更不像是俗世之人。 不用说,这是浣纱溪边、金鸡山下的郑旦姑娘隆重出场了。 为了准备今天比美大赛,郑旦和她的幕后推手风湖子已经卯足了劲,立志一战成名。郑旦当初想法简单,只是想争一口气,战胜西施,捡回脸面,经过风湖子点拨,这才醒悟。这次选美意义远远不止此,只要夺得第一名,不但光耀乡里,而且名扬天下,甚至连几千里之外的周天子和各大天下诸侯的酒宴上很可能出现郑旦的名字和事迹,到那时万众瞩目,定能不负天地造化之功,助你干出一番大事业来。这是百年一遇的好机会,一个姑娘家花季岁月也就那么几年,如白驹过隙,而如果没遇到机会,长得胜过天仙终是芳香一囿,在一亩三分地里静静绽放、静静凋零,最后默默归于尘土,不能芳香弥漫天地间,恩泽普施天下,真是天大的浪费,辜负天地造化之功。 郑旦听了风湖子的话,胜读十年书,脑瓜马上开窍,浑身上下热血沸腾,壮志凌云。很可惜这是比美,不是比武,倘若是比武,郑旦一定能让对手尝尝一剑封喉的滋味。 风湖子之所以隐居勾嵊山,把它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地,本来就是想找机会成就郑旦的,现在天赐良机,怎么肯轻易放过?风湖子甚至认为这次郑旦非夺冠不可,因为他潜意识里感觉到冥冥中有股力量正在把自己一眼看中的美人苗子郑旦推向历史舞台中央。他曾是天下美女的欣赏着,现在人老了,反而变得不甘寂寞,从美女欣赏者转化成美女制造者。他自觉必须成全郑旦,才能算不虚度此生。所以这老头子也是豁出去了,把自己的宝贝、那把名扬天下的龙渊宝剑送给了郑旦。这龙渊宝剑乃是无价之宝,光是取材就毁了一座大山,冶炼更不用说,烧光一座原始森林的木材,取尽十条溪流的太渊之水,这仅仅是本身物质成本,还不包括工匠高超的工艺水准、发生在这柄宝剑背后的人文故事,其艺术价值和历史文物价值还要翻上数倍。这样的无价之宝足以换来整条浣纱溪两岸所有村落、市集、田地的所有权,风湖子疯了,完全不考虑郑旦这样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是否能担当这样国之重器,这不是怀璧夜行吗?要是碰到懂行的劫宝的歹人,会给小姑娘带来性命之忧。让天下诸侯们知道了,就算派出一支部队来抢夺都是值得的呀! 而郑旦也是求胜心切,只求效果,不怕危险,还真敢光天化日之下背着这样的无价之宝招摇过市。 宝剑美人两全其美,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座下的小毛驴。本来郑旦想好要骑一匹大白马的,自己一身黑衣,如此黑白分明,对比强烈,视觉效果最佳。可惜她的朋友黑夫不争气,说好的这匹白马他会想办法借来,可是到了时候,大白马不见,只牵回来一头小毛驴。越人喜欢养牛,牛管用,不爱养马,马精贵,所以整个浣纱溪也就暨胤家有大白马,可是暨胤是个怕事的,知道郑旦的用白马的目的,帮着郑旦等于就是损着西施,他吃足了两个小丫头的苦头,宁愿躲得远远的,小姑娘长得有多少美就有多少烦心事,要是相貌平平,有这么多烦心事吗?他才不想在两个族姓之间制造不平衡,所以找个借口,把大白马送到一个亲戚家藏了起来,你们去好好较量吧,此事与我无关,千万别惹上我。 没有大白马,郑旦霸气大打折扣,不过小毛驴也行,虽有美中不足,可是利用好了,可能缺点变优点。还真是,这不小毛驴一叫,果然把大家的目光转移过来。 风湖子对郑旦的形象是进行了私人定制的,郑旦的父亲是不管事的,郑旦的外婆家的人审美观俗不可耐,都以为外甥女郑旦要改掉自己孤傲的性格和冷峻的表情,从西施身上学一点乖,取长补短,意思就是要磨掉“冷“字,才能取悦大众、争取观众、打败西施。风湖子力排众议,认为就是要突出郑旦身上的“冷”字,不但不能“磨掉”,而且要无限张扬,在“冷”字上做足文章,风湖子毕竟是行家,他认为郑旦之美遗世独立,决不能跌落尘埃哗众取宠,因为要取悦于人而强装欢笑,像看门狗一样,摇头摆尾装乖,乞求主人的怜爱。郑旦之美不需要别人施舍,而是让观众俯伏,让他们不敢仰视。这就是风湖子理想之中的霸气之美。“冷”是主旋律,“侠”是完善主旋律的重要手段,是阶梯,如此渐臻完美,美得有独特的境界。 郑旦没有辜负风湖子的期盼,果然霸气摄人!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强大气场一下子镇住了只知道描眉抹粉的佳丽们。这些本来还在叽叽喳喳的佳丽此时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只是盯着郑旦看,仿佛在凡间发现了神仙洞府。而当郑旦冷峻的目光扫过她们脸上时,她们不敢和她的目光碰撞,无一不是迅速低下脑袋,不由自主俯首称臣,大气不敢出。 站在城头上的维持秩序的籍养很惊讶怎么突然下面没有声音了,低头朝下面一看,原来是侠女到了,气势如虹,光彩迫人,简直跟城门口的那群丫头们是两个物种,一个是天上飞的鹤,一个是地上跑的鸡,暗中惊叹,忍不住也看呆了,幸亏郑旦没有朝城墙上看,不然,和籍养来个眼神交流,还真不知籍养有何反应,或许籍养也会俯首称臣。这些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丫头们刚刚还像骄傲的小公鸡一样目中无人地扑腾翅膀想超越同类飞上天去,现在从天上下来的白鹤不约而至,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哪只鸡还有信心在白鹤面前扑腾翅膀装嗲呢?人家本来就是天上来的,你还只是招首弄姿假装会飞。 郑旦的出现,沉着打击了这些丫头片子的嚣张气焰,丫头片子们已经够惨了,大眼瞪小眼,花容失色,没想到接下来的一幕会让她们更加无地自容。 郑旦座下的小毛驴正想发出第二次鸣叫,却突然哑了声。原来不远处传来一阵清亮的歌声,曼妙如天乐,令人心旷神怡。驴儿通人性,自感自己的鸣叫声不及这些歌声美妙,只能硬生生闭嘴不吭声,低头走自己的路。 “浣纱溪水清又亮, 妾在溪边浣纱忙, 郎站山岗等嫁妆。 浣纱溪水清又亮, 大王恩德比水长 生儿替王守四方。” 这些美妙的声音唱的正是《浣纱曲》。 随着歌声上来的是是一群浣纱女。八个人开道,载歌载舞而来,四个人台花轿紧随其后,她们抬着一顶敞篷的花轿,轿子里坐着满脸含笑的仙女。仙女浑身披稠着缎,华丽非常,绣满茉莉花的五彩锦缎似天上云霞冉冉飘动,天地一下子明亮起来。长长的秀发飘洒在肩头,稍一顾盼,仙女散花一般,芳香四溢。 自然是西施姑娘上场了。今天西施的出场设计不是一个人的创意,而是所有浣纱女集体创作的成果,是所有浣纱女殚心竭虑的杰作。西施身上的一身锦绣哪是一个浣纱女置办得起的?都是东一件、西一件,几十个浣纱女拼凑的。 这些浣纱女恨透了郑旦的飞扬跋扈,一定要帮西施挣得越国第一美女的称号,把郑旦比下去。这些浣纱女也确实有恨郑旦的理由:大家帮郑旦脱产学剑术,为她缫丝、浣纱,忙个昏天黑地,累个腰酸背痛,就盼望郑旦有一天学会剑术,再传授给大伙,“一剑封喉”,听着就来劲,从此天下没人敢欺负世上最卑贱的浣纱女,没想到这郑旦言而无信,剑术学成,不但不肯教她们“一剑封喉”的绝招,反而挟技自重,不但挟技自重,还挟技欺人,把能给大家带来欢笑、又挺好玩的一个西施的粉丝计昵刺得差点断气,岂有此理?本来说好郑旦学剑术是防杀人放火的吴兵的,现在吴兵没到,多出一个杀气腾腾的女罗刹来。你说气人不气人?后来她们知道了,郑旦背后有一个叫风湖子的老头子暗地里帮着、撑着,你还请客师了,更恼火,所以一定要帮西施打败她,让她尝尝恩将仇报的滋味,不能让她得到越国第一美女的称号。 这些浣纱女的审美观怎么能跟风湖子比?风湖子走过的桥比她们坐过的路还多,吃过的盐比她们吃过的饭还多。浣纱女只知道把所有漂亮东西往西施身上堆,本是大忌,换作任何一个姑娘家一定物极必反、俗不可耐,但偏偏放在西施身上,竟然件件都是恰到好处,西施天生丽质,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化神奇为更神奇,什么装饰在她身上都像是天成地设,浑然一体。 真是歪打正着,人算不如天算,风湖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精心设计竟然输给这些乳臭未干的浣纱女。 和郑旦出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郑旦的霸气令人窒息,让人无法直视。而西施带给人的感觉完全相反,她坐的花轿所到之处,如和煦春风骀荡,炎热消退,凛冬不再,令人说不出的舒畅惬意。西施的目光很温柔可亲、活力十足,像微风扫过静静的水面,就算是一潭死水,此时也变得波光粼粼。丫头们不但不躲避她的目光,反而纷纷迎上去,和她目光交流,情感互动,感觉其中难得的人情暖度。 小丫头们的热情被点燃了,哪里控制得住?忘了身份,忘了今天来王城的目的是比美,而不是赏美,忍不住鼓起掌来,欢呼雀跃。把掌声送给了自己的劲敌。 很显然,西施身上有一种令人心服口服、春雨润物般的王者风范。 豆蔻年华的少女们本来都是小鸡肚肠,最会嫉妒同类的,现在原始本性无形之中竟被无形地洗礼了,小丫头们兴奋得满脸粉红,眼睛发亮,来自体内的洪荒之力让她们不再自惭形秽,角色转换,主角变配角,心甘情愿,她们的掌声清楚表明,西施柔柔的王者风范压倒了郑旦烈烈的霸王气势。 如果这些只有感觉、没有理性的黄毛丫头是评委,郑旦已经输了一阵。 连郑旦的驴前走卒黑夫都已经感觉出来。他本来牵着小毛驴很神气给郑旦引路,此时忍不住盯着西施的轿子队伍发呆,还身不由已朝浣纱女们献上谄媚、讨好的笑。 郑旦发觉自己的气场被西施夺走,本来够恼火的,现在见黑夫挺不争气,向敌人献媚,长敌人威风,损自家志气,心里真是五味杂陈,骑在小毛驴上攒足了劲一脚踢在黑夫屁股上,郑旦是练过剑术的,黑夫虽然人高马大,却经不起这一脚,痛得獠牙咧嘴,差点嚷起来。郑旦一把夺过黑夫手中的缰绳,管自驾驴独行,把黑夫直接给遗弃在大道上去迷茫。 第十三章 越女争锋2 城下风光无限,不要说城门口的人看得如醉如痴,就是站在城头上的籍养和他的王家武士们也看呆了,忘了此时已经过了寅时十分,该开城门了。 直到越夫人姒姜派阿颦来催促,这才记起还有开城门这码大事。 城门缓缓打开,本来在城门口等得不耐烦的佳丽们现在不敢进城了,让出一条大道来,似乎在等着西施姑娘的轿子队伍进城,她们才敢进城。 只有郑旦不理会这一套,依然趾高气扬赶在西施面前独自驾驴进城。郑旦眼睛朝天,不想看任何人一眼,似入无人之境。 一直到西施的全套人马进城后,佳丽们才一拥而入,跟在西施的后面像是啦啦队,前呼后拥。西施的花轿瞬间被淹没在人群中。 如果风湖子在这里的话,西施这种强大的亲和力实在令其三思,人间美色该是如何一种存在方式、如何一种表达方式才是正确的? 选美的地方是王宫前面的空地上新起的一座大亭子,亭子建在一个高高的土台上,号称越秀宫。 土台分两三层,第一层是观众位,第二层是美女比拼的舞台,最上一层是评委席。越夫人姒姜和神巫无杜早就在亭子最高一层里盘腿而坐,恭候多时,他们的旁边还有一个位置空着,显然是留给另一位评委籍养的。籍养完成大开城门的任务,急忙赶到越秀宫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完成下一个任务。 其他人都在过快快乐乐的节日,只有神巫无杜对这次选美是有心事的,这些佳丽们一进城,他就坐在高台上长着一双眼睛四处张望,细细辨认着台下每个姑娘的面容。那个装着浣纱溪水的木盆里出现过的浣纱女真在在现实世界中存在吗?让他心惊胆寒。 人实在太多了,加上无杜已经上了年纪,老眼昏花,暂时还令人心安,没发现那张脸。 等到西施的花轿到了土台下,西施从花轿里款款而下,无杜才看清西施的脸,无杜一下子从坐的地方直接蹦了起来:就是她! 这个小姑娘正是自己在木盆里看到的哪位神秘的浣纱女! 预言中的第一幕已经被证实,越国确实有这样一位绝色的美女存在。那么预言中的第二幕,越王勾践跪倒在她的脚下俯首称臣这一幕会被证实吗?看来也一定会被证实。 无杜想到这里时,吓得浑身颤抖个不停,额头汗如雨下。 这个女人有如此能量是祸?是福?能让大王下跪,一定是祸不是福。 无杜的心里像两支军队在混战,乱作一团。幸亏越夫人和籍养都很忙,他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小姑娘来参加选美大赛,怕要忙个三天三夜,如何了得?正在烦恼,没有时间也没有闲心来察觉无杜的异常表现。 籍养走上高台宣布选美步骤和评选程序,选美分三个步骤,比容、比能、比德。谁能两场胜出,谁就是越国第一美。第一场比容的主评委是神巫无杜,越夫人和籍养两人为辅:第二场比能的主评委是籍养,越夫人和无杜为辅;第三场比德由越夫人姒姜一锤定音。当然,此时的越国古风尚存,原始民主意识根深蒂固,台下的观众不能没有发言权,要是大家赞同裁决结果,可是用掌声表示;倘若认为不公,可以喝倒彩,提醒评委们,裁决有失公正,必须解释。这些其实都是几天前的选美公告中早就明文告知的,籍养现在只是强调一下而已。 籍养宣布完步骤和程序,开始高声吆喝。 “参加比赛的姑娘走上第二层土台,自报家门。其它闲杂人员一律退到土台下面去。谁敢不听号令的,牛鞭侍候。” 话音未落,土台上的闲杂人员怕吃牛鞭,潮水一般退下去,整个土台空无一人,只留下空荡荡的土台泛着黄黄的新土。 籍养静等片刻,奇怪,竟然没有一人来上台报名。 虎头蛇尾,刚刚才火热朝天的,群情涌动,跃跃欲试,怎么突然没人参加比拼了? 西施是谦虚,想等其他人上场后自己再上场。郑旦是因为她座下的小毛驴有点惹事,需要找个地方暂时寄一寄,这小毛驴是人家半爿家产,要是弄丢了人家索赔,足以让郑旦家倾家荡产,她的抠鱼佬老爸非和她拼命不可。本来拴驴这事黑夫可以完成的,可她一时恼火一脚把他踹了,黑夫既害怕有感委屈,躲得远远的,再不敢来朝面。郑旦一时气恼赶跑了黑夫,现在比赛临近,小毛驴无人看管,后悔莫及,怎么说必须找到他呀! 至于其它众多佳丽早就没了信心,有西施这样仙女一样的美女在场,还有一个剑侠一样的郑旦虎视眈眈的,你上去比美不就是献丑吗?越人有谚语“明知出丑,不如歇手”,深入人心,大家不约而同已经转换角色,选手变成看客,一大早来王城纯碎看热闹。 浣纱女们求胜心切,早就等得不耐烦,不断催促西施上场,西施见实在拖延不得,这才慢慢走上土台,风情万种地向越夫人姒姜坐着的高台弯腰施礼。 “苎萝山下浣纱女西施见过越夫人、各位大人!” 西施这回选美是有备而来,这样的见面动作是经过无数次演练的,自然极为优雅得体,颇为养眼,令人舒服。更加她的声音如乳燕初啼,莺莺呖呖,太悦耳了。越夫人和籍养顿时笑颊粲然,急忙向西施微笑点头回礼,很为自家越国有这样的美人儿而志得意满,家有宝贝,谁不开心?只有无杜后脊梁一阵阵发毛,越来越感恐惧。现在不但神秘女人的面容对上号,连她的籍贯也和预言中的一样:苎萝山下浣纱溪边的浣纱女。西施!西施!像刀刻一般深深留在神巫无杜的大脑里,西施究竟会给越国带来什么?杜喉咙梗塞了,一言不发,脸色煞白。 籍养这才明白,难怪在场的这么多佳丽没人敢上场一试高下,正如圣人说的,太阳已经出来,你还举着火把给谁照明?老天已经下起了大雨,你还在浇菜灌园,不就是装疯卖傻?已经明摆着西施就是本次选美大赛的越国第一美人。 西施孤独地站在那里空自玉树临风,等了好一会无人敢应战。这选美太简单了,缺少悬念和波折,观众颇有点失望。籍养只好站起来礼节性地催促台下佳丽能给点气氛。 “有没有人敢和西施姑娘一决高下?既然无人应战,我只好宣布……” 籍养话还没说完,西施急忙阻止。 西施说道:“能不能请大人稍等一下?有一个人还没露面呢!” 籍养一脸疑惑,反问西施道:“你怎么知道有人没露面?” 西施说:“因为我和此人有约在先,我们要一比高下。我想她现在一定有事耽搁了,还是恳请大人给她一个机会。要不然,她会仇恨我一辈子。” 籍养忍不住笑起来,这姑娘不但容颜绝伦,更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他不能拒绝这样善良的姑娘的请求。于是点头同意了。 籍养说道:“好吧,就听西施姑娘的,我们大家都等她一炷香时间。如果超时,就当她已经弃权。” 籍养命人在高台上插上了一炷香。 西施确实为郑旦争取了宝贵的时间,郑旦东张西望,走街串巷,终于在一家小酒肆里找到正在借酒浇愁的黑夫,把拴小毛驴的麻绳丢给他,也来不及道歉,就飞快赶到越秀宫。 此时插在高台上的那柱香已经烧到底,郑旦恰好赶上。 郑旦站在人群后面高声大喝:“我要和她一决胜负!” 大家都在等着这一刻,人群哗一下让出一条通道来,郑旦现在真的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侠,浑身上下透着一个“冷”字,一双秀目如寒夜天上星光,她怀里抱着风湖子送给她的龙渊宝剑旁若无人、一步步走上土台。 郑旦向越夫人合着双手作揖,就像一个身怀绝技的侠客,不肯自落身份,也不想让别人说自己无理,显得不亢不卑。 郑旦说道:“金鸡山下浣纱溪边剑客郑旦见过夫人。” 郑旦如此冷峻的礼节是姒姜没有想到的,她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礼,热不得,冷不行,傻在那里。 郑旦只对越夫人行礼说话,而越夫人姒姜身边的无杜和籍养,在她眼睛简直就是不存在。无杜和籍养心里虽然不满,但郑旦身上的冲天侠气似有魔力,无形中慑服了两人,竟然默默接受了郑旦近乎无理的高傲。 郑旦的见面仪式也是经过风湖子精心设计的,风湖子就是希望达到这样的效果。郑旦之美实在太独特,不能恳求人家的怜爱而说你美,,而是要强迫人家接受你的美。只能这么办。 越夫人姒姜傻了一阵,终于还是不知道对郑旦该怎样回礼。 姒姜只好抬了一下右手,说道:“既然郑旦姑娘已经到了,又愿意和西施姑娘一决高下,那就开始吧!” 第一场双方比容,也就是谁长得身材曼妙,面容娇好。两人天赋丽质,简直找不到瑕疵,就算真有瑕疵,众人眼里反成特色。只能说给人的感觉,只是各有千秋,西施还是暖,郑旦还是冷,冬天大家喜欢暖,夏天大家开始怀念冷。说西施美,感觉郑旦委屈了;说郑旦美,感觉对不起西施。左右都是违心,真是天大的难事!无杜对西施心存芥蒂,存心让西施落选,让她远离越国王宫,永远做一个卑贱的浣纱女,别和大王、范蠡扯上关系。可是这样的念头才在心里闪过,就感觉自己有违天意,将遭神人共诛。无杜实在抵抗不住神的魔力,只好乖乖站起来很勉强地宣布:“比容,西施胜!” 下面观众鸦雀无声,这是大家需要听他解释的表示,如此巅峰对决怎能没有评语?这评委这么容易做吗?无杜给出的理由是四个字:天意难违。 对美的认知确实需要引导,无杜玄乎的评语虽然只有他自己了解,但“越人好鬼魆”,玄乎有市场,台下终于响起热烈的掌声,越国百姓认同了无杜玄之又玄的结论。 第二场比能,比技能。两人已经在自报家门的时候点名各自的技能,西施是浣纱女,其技能自然是浣纱绝活;郑旦自称是剑客,其技能就该是“一剑封喉”的绝招。 西施先上场表现浣纱绝活。在这一行里,西施虽然心灵手巧技高一筹,但很难让大家耳目一新,当时的越国几乎家家种麻养蚕,只要是女孩子家个个都是浣过纱的,你要“浣”出视觉效果来,登天还难。这是西施的弱项。可是难不倒浣纱女们,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精心设计了一个方案,就是把西施外婆家送给她的染五色彩锦的秘方用起来,浣纱的同时染色,有点像变魔术,果然非同凡响。西施在土台上做着浣纱的动作,其实却在给素缎染色,才一会儿功夫,西施手中的素缎成了像云霞一般灿烂夺目的五色丝绸,把她整个身子都笼罩在霞光之下,西施真的成了仙女。下面的观众都是此中行家,人人识货的,这些五彩云锦要是能运到中原各大诸侯国的都城去,一定是被王室成员买断的,你开的价就是一口价,根本不会跟你讨价还价。西施不但貌美,而且还是摇钱树,谁能娶她等于把财神爷请到家。这技能才叫技能,能创造财富,包你这辈子吃喝不愁。 轮到郑旦表现剑术了。郑旦因为输了第一场,这第二场比能要是再输,直接下课,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她是憋着一口气表现自己的剑术的,把风湖子教的看家功夫全用上了,特别是许多华而不实的花招,这些花招实战没用,但博人眼球骗骗人有奇效。当时的剑术圣地在中原,越人开化未久,懂剑术的人凤毛麟角,就算会那么一两下子的,此时也在檇李前线,郑旦乐得糊弄一下他们。所以风湖子在设计这套剑术时,不考虑实战性,观赏性是第一的,也是唯一的,所以特别好看。郑旦舞到酣畅时,下面观众已经看不到她的身体,整个人被包裹在一片剑光中,全体观众目瞪口呆。 籍养站起来做出裁决:第二场比能,郑旦胜。他给出的理由是西施的浣纱绝活虽然能给创造巨大财富,要在过去天下太平的尧舜时期,功在第一。但现在形势不同了,现在吴国兵强马壮,要把越国整个给吞并了,毁灭越国的社稷,让越人做亡国奴,越国上下人人自危,生死未定,财富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抢走了供敌人享用?这时候更需要尚武,人人是剑客,吴人岂敢来犯?据他判断,郑旦的剑术已经出神入化,定能把入侵的吴兵杀个落花流水,她的剑术乃是当时之宝。 籍养的话振振有词,说道大家心坎中,迎来阵阵掌声。观众认同了他的裁决。 双方一比一平,最后决战的时刻到了,比德,谁胜,谁就是越国第一美。 第三场比赛是比德,郑旦先上场。郑旦因为赢了第二场,信心大增,第三场比赛是决胜局,她志在必得,一上场就卯足了劲。只见她拔剑在手,高高举在头顶,丹田运气,一声娇喝,真气通过手臂,传到龙渊宝剑剑身上,只听宝剑呲的一声,光华四射。龙渊宝剑平常看,跟别的青铜剑相比,也就是样子好看一点,深藏不露,外行人一点看不出来,现在有持剑人的真气贯注剑身,这才露出真面目,宝剑就是宝剑,通体熠熠生辉,刺得台下的人睁不开眼睛来,这种气场岂是寻常青铜剑可比的吗?作为闻名天下的剑客,风湖子精通吐纳之功,要是现在持剑的是他,龙渊宝剑的剑光直接就能让人退避三舍,现在持剑人是郑旦,她的吐纳之功不够火候,但也足以让人惊心动魄。郑旦用尽全力,把所有功夫都运出来,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已经香汗淋漓,湿透衣裙。郑旦直到感觉自己心虚气喘,头昏眼花,这才收剑入鞘,向越夫人行了一个抱拳礼,退到台下去。 第三场的主评委是越夫人,郑旦真希望越夫人能慧眼识宝把赞成票投给自己,所以万万不能冷落她。 接着轮到西施上场表演贤德。这群浣纱女已经紧张得面色通红、大气不敢出。平心而论,郑旦的表演太精致,西施能超越她吗?谁都没把握。大家紧张,西施却很泰然,按照原定计划行事,丝毫不慌乱。她从一个浣纱女手里接过一跟松明枝,用火镰点燃,然后静静走到台上盘腿而坐,微闭双眼,一脸恬静,手上的松明枝仿佛也被西施的神情感染,静静燃烧,火苗不偏不倚。 台下观众一脸茫然,顿时鸦雀无声。 不仅台下无声,坐在最高处的越夫人和籍养、无杜都是目瞪口呆,傻坐在那里。 直到过了一炷香时间,越夫人才面色凝重地站起来,对西施说道:“请西施姑娘下去吧,现在本夫人要宣布最后一场比赛的胜者。” 西施急忙站起来退到台下。西施外表看似平静,其实内心还是很紧张的,毕竟她和郑旦的荣辱在越夫人嘴边挂着,要是郑旦胜了,以后她和一群浣纱女就惨了,郑旦这人得理不饶人,她这张刀子嘴加上手里的龙渊宝剑不是闹着玩的,就等着她来修理吧! 西施真的很紧张,从台上退下来时慌不择路,竟然和郑旦站在一起。她当时还没发现,直到听见有人鼻孔出气哼了一声,一抬头,才看见郑旦得意洋洋站在旁边。 郑旦冷笑着说道:“这回你输定了。神仙也没办法救你。” 西施不服气,回嘴道:“不见得!我想神仙要救的是你。“ 郑旦说:“你还不信?我们两个下台时,越夫人朝我笑了一笑,对你只是皱眉头。我看得清清楚楚。胜负不是很清楚了吗?” 西施不甘心抢白道:“越夫人朝你笑是在笑你太天真无知。” …… 下面两人在暗中斗嘴,上面越夫人迟迟没开口,显然也在进行剧烈的内心斗争,下面等的观众开始骚动,显然等得不耐烦,越夫人姒姜不得不表态了。 姒姜说道:“郑旦姑娘剑光凛凛,威惊四座,她表达的是武德,也就是霸道之德;西施姑娘烛光幽幽,波澜不惊,她要说的是文德,也就是王者之德。霸道之德功在一时,不能长久,郑旦姑娘就算剑术高超,也只能支撑半柱香时间,这让本夫人想到自周天子迁都镐京以来,天下霸主风起云涌,有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之流,他们虽然曾经威服诸侯,称霸天下,但是都不长久,少则几年,多则十多年,风流云散,这就是讲武德的结局。天下只有文德,也就是王者之德才能福泽连绵不绝,少则几百年,多则上千年,比如大禹之德,夏朝享国一千多年,商汤之德,商朝享国八百年。所以,本夫人犹豫再三,还是认为王者之德比霸者之德更胜一筹,所以判定这场比德西施胜出。不知两位大人是不是同意本夫人的评判?” 显然越夫人对自己的判断也是犹豫的,她回过头去征求籍养和无杜的意见,有规则在先,如果两人都反对姒姜的评判,那就只能推倒原判,改判郑旦胜;如果有一人支持越夫人,结果只能维持原判,西施将胜出。当然,籍养和无杜不能徇私枉法胡乱说一通,需要有被大众接受的理由。 可见当时刚刚从蛮荒世界走向文明社会的越国确实够民主的,真话难听,文明就藏在人性中,是人性中固有的一种品质。反而是今天,我们的文明已经走过两千四百多年,却还有人坐在主判席上明目张胆玩权力寻租,搞暗箱操作,自以为很聪明,哪知道自己走在从人退化成古猿的。 由此可见文明也是可以倒退的,不只是往前走一条路。 见越夫人征求自己的意见,籍养毫不犹豫站起来,连连摇头,表示不赞同姒姜的主张。 籍养说:“王者之德虽然比霸者之德长久,但作为当权者应该审时度势,才能决定最终走什么“道”。现在我们越国真受吴国欺负,从先王开始,我们每年向他们进贡,越国最珍贵的宝贝大王自己舍不得享用,都给了他们,吴王阖闾依然不放过我们,亲率大军要灭了我们越国,这次我们虽然打了大胜仗,但吴国依然强大,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越国危若累卵,此时讲王者之德有什么用?我们就应该讲武德,人人尚武,谁敢来侵犯就揍他。王者之德不是我们现在该弘扬之德,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越国强大到可以和其它诸侯平起平坐,到那是再来讨论王者之德不迟。所以我认为夫人的评判不合时宜,臣籍养欣赏郑旦的霸者之德。” 越夫人点点头,籍养坐下去。无杜站起来。 此时西施和郑旦紧张得粉脸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来。两人也顾不得勾心斗角,打口水仗,注意力全在无杜身上了。 西施本来以为胜券在握,心中窃喜,没想到籍养会突然踹上一脚,人仰马翻,现在只能看无杜的一票投给谁。西施忍不住双手合十,祈求无杜千万要投自己一票,老天保佑。 郑旦则刚好相反,本来已经绝望,就像溺水之人没了指望,现在籍养力挽狂澜从后面托了一把,她马上看到陆地就在眼前,自己有绝处逢生的可能,忍不住紧紧握住剑柄,心里在一百遍威胁无杜:你这老小子,一定得把你的一票给我,否则,把你砍成肉酱! 第十四章 越女争锋3 无杜溜了溜白胡子,满含深意地笑着对姒姜说:“西施姑娘有王者之德,仁义为怀,是越国的大幸,大王的大幸、夫人的大幸。无杜还有什么奢求?” 无杜原来一直担心眼下的西施是以后越国的大麻烦,因为整个越国只有他无杜请求神示时看到过的一个可怕的画面:勾践大王跪倒在西施脚下。这是僭越、是谋逆呀!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人必是凶险、阴毒之人,现在见西施兰心蕙质,心怀王者之德,可见自己看到的画面是真,而自己根据画面预测的结果是错误的,错怪西施了,或许这幅图另有解释。而郑旦杀气腾腾反而更有可能干出忤逆之事。所以他豁然贯通,把胜利的天平倾向西施。 而姒姜也从无杜的满含深意地眼神中马上想起了几天前无杜对自己说过的那个可怕的神示。姒姜不知道无杜在神示中看到的是西施还是郑旦,只知道是浣纱女,这个浣纱女很危险,可能会伤到大王。西施像是会谋逆篡位的人吗?不像!那么郑旦呢?有这种可能。现在见无杜如此鲜明的站在西施那边的暗示,说明无杜看到的神示中出现的浣纱女一定是郑旦。姒姜被彻底误会了,因为误会,她选择西施的决心已经定了。但不能在这么多臣民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心迹呀! 姒姜说道:“还是请无杜大人明示,并把你的理由告诉大家。” 无杜说道:“无杜赞成夫人的评判,西施姑娘的王者之德胜过郑旦姑娘的霸者之德。因为王者之德像天上的太阳,普天之下万物生长不能一天没有它。霸者之德像天降大雨,大旱之岁虽然视作甘霖,但碰上大涝之年,雪上加霜,助纣为虐,倾家荡产,人变鱼虾,为祸不浅。” 无杜说罢,心情愉快回到自己座位上。 姒姜庄严宣布:“本夫人宣布,越国选美,西施胜出!西施是我们越国的第一美女。” 下面观众拍手高呼,表达对越夫人公正性的集体认同。 郑旦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哗哗直流。太憋屈了,自己准备这么充分,师父风湖子曾经口口声声赌咒,只要按照他说的做,一定大功告成,而最后的结局竟然输了。怎么办?一万个怎么办。 这世界很现实,人人嘴巴上赞美王者之道,骨子里个个崇拜霸者之道。现在有谁还会关注失败者郑旦的眼泪?全体的目光都投向了胜利者西施。 现在的西施因为被越夫人亲赐“第一美”,只是让人越看越美,像美玉一般无暇。而郑旦功亏一篑,总会迎来许多挑剔的目光,看看她郑旦为何败下阵来,而且一定能找出瑕疵。 浣纱女们欣喜若狂,终于愿望实现了,她们一起抬起西施就走,她们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赶快回到浣纱溪边,把胜利的消息带回家乡。这在当时有种说法,叫衣锦还乡。如果出名了不回家乡见乡亲们,就像是衣绣夜行,穿着好衣服走夜路,无人欣赏,有什么意思?所以她们心里是一万个快点走。 没想到却被越夫人拦住了,越夫人本来是要身边侍女阿颦去传令的,把第一美西施留下,可是阿颦不知什么时候没踪影了,后来才知道这个丑姑娘本来还雄心勃勃要争取第一美的称号,已经做通了无杜的工作,就等着向夫人陪好话走后门,没想到一见西施的面,把她吓得差点蹦起来,这个世界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美人儿?不可能呀?就算找到最高明的石匠,也雕刻不出如此的脸庞,如此的身段!可西施就活生生站在那里,她马上又臊死了,感觉和西施这样的美女不能生活在一片天空下,太难受了,于是羞于见人,转身跑进王宫的膳食房,一头钻进镬灶口,再不肯出来。这叫姒姜哪里去找自己的侍女呢? 越夫人姒姜只好自己出面,把西施拦了下来。 西施当初还以为夫人只是向和自己说几句话,马上就会放行,没想夫人的意思是要她留在王宫中,不许回家。西施吓得脸都绿了,没想到为了和郑旦比一口气,惹上麻烦事来了,连忙跪下求饶。 西施说道:“请夫人放我走吧,我向父母只是请了一天的假,现在就得回去,已经耽搁了一天的活,晚上还要把白天没干的活抢赶出来。请夫人格外开恩。” 众浣纱女也争着附和道,七嘴八舌。 “对呀!我们都是这个样的,家里只许我们请一天假。” “要是织不出布来,大王这里就交不出赋税。我爹会坐牢。” “我爹会打折我的腿!” “我娘会罚我跪洗衣板!” …… 姒姜很可怜这些浣纱女,才十三四岁上下年纪,就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于是笑笑说:“其他人都回去吧,就西施姑娘留下。本夫人没有礼物送给你们,就托你们给家里捎一句话,今年浣纱溪两岸的赋税全免了,请家里给你们做一套新衣服。就说是我越夫人姒姜说的。” 众浣纱女自然欢喜雀跃,这档年纪的小姑娘没有比穿新衣服更高兴的事情了,今天来一趟王城给西施助阵,太值了!但愿大王年年举办这样的盛会。只有西施开心不起来,明明拿到了全国第一美,却不能马上回家亲口告诉父母,告诉邻家阿嬷,告诉站在村口等着消息的乡亲们,不就是穿着新衣服走夜路吗?但越夫人执意如此她有什么办法呢?但愿夫人别把我留太久。 万人皆喜我独忧。 郑旦站在不远处看着喜不自胜的浣纱女和光彩照人的西施,心里五味杂陈。然而很奇怪,她心中的愤怒不见了,有的只是淡淡的哀伤。她很想和西施说几句话,向她表示祝贺。可是她不敢靠近她,毕竟她和西施还有浣纱女们的成见太深了,一定会遭她们误解的。 这时,被她赶走的黑夫已经回到她身边。黑夫对郑旦被西施击败很是歉意,觉得自己也有一份责任。现在看见西施那边众星捧月,郑旦这里孤花自赏,正好趁虚而入,挽回自己在郑旦心中的不良映像。 黑夫说道:“让她们高兴一时吧!今年败了,明年可以重来,看谁笑到最后。西施虽然美,一旦嫁了老公,还不马上变成黄脸婆?” 郑旦哭笑不得,说:“那我就不会变成黄脸婆?” 黑夫直摇头,说:“那你可以暂时等着不嫁人呀!至少让西施先嫁人,那时越国第一美的名号非你郑旦莫属。” 郑旦说:“要是西施也不嫁人呢?占着第一的位置不走,我该怎么办?要让我熬白头?” 黑夫笑出来,说:“放心吧,西施马上就要嫁人,而且她要嫁的人是个楚国人,名叫范蠡。由不得她,大王早就决定了!” 原来黑夫刚才在酒肆里借酒浇愁,无意中听到了王城中的风言风语,大王这次选美是虚,给范蠡找老婆是实。 这本是越国王室绝密,连范蠡本人也不知,怎么会民间先开始流传?得益于越夫人身边有张大嘴,她就是阿颦。阿颦自仗功臣之后,飞扬跋扈,又常要在人前抬高自己的身份,可是她缺少资本,人丑,地位又不高,只是夫人的侍女,怎么才能让人看重?只能炫弄王宫中帷幕闺密之事,越夫人常要指派她出宫去市中买些针头针脑的,只要她在王城中转一圈,王室秘密全成了许多酒肆茶庄掌柜们的囊中之物。掌柜们也舍得出钱卖这些秘密,且是互相竞争,人都有偷窥欲,这些秘密颇能招徕顾客,掌柜们囊中秘密的多少决定了你顾客量大小。为此,阿颦不但收益颇丰,也确实人前红场,受人奉承拍马,成了掌柜们争夺的香饽饽。她自以为貌比天仙也是情有可原。 郑旦做梦也没想到这次大王选美藏着这么个大阴谋,着实痴呆了半刻钟。 郑旦问道:“你知道这范蠡长什么样吗?” 黑夫说:“听茶店里的人说,人是长得仪表堂堂,就是年纪大点,三十好几的人了。不是老牛啃嫩草吗?” 郑旦说:“年纪不是问题,只要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英勇盖世,那也配得上西施的。你怎么能说老牛啃嫩草呢?你这人就是俗气!有许多英雄因为要干一番大事业,都是耽搁了婚姻大事的。要原谅他们。” 无形之中,郑旦已经为西施在考虑了,黑夫当然也听出来。 黑夫摇头说:“可是这范蠡在楚国早就有了老婆儿子,他儿子都能娶媳妇了。” 郑旦大吃一惊,说道:“你的意思是说,西施是给他这个楚蛮子做小老婆的?” 黑夫点头:“事情不是明摆着吗?所以我看西施这回虽然夺得第一美称号,其实一点不值得,黄花闺女给人家做小,亏大了。这些丫头片子全蒙在鼓里,还欢天喜地的。我们还是回家等着看热闹。走吧!” 郑旦睁大眼睛呆在那里了,良久,脸上蒙上一层怒气。 黑夫好奇起来,说道:“怎么,你又不高兴了?西施给人家做小老婆你不高兴?” 郑旦白了一眼黑夫,急忙掩饰道:“我当然高兴。她处处跟我作对,我就是想看着她落到这般下场。” 黑夫急忙奉承拍马,谄笑着道:“这就对了。你师父风湖子不是说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郑旦没有选上第一美,不是坏事是好事。现在西施的祸事到了,你可以袖手旁观,你可以冷眼相看,你要真是高兴还可以拍手称快。” 郑旦看不惯黑夫那种没骨气的嘴脸,很有点不耐烦,不想再跟黑夫瞎扯,越扯心情越糟。于是一纵身坐上驴背,说:“走吧走吧!废话少说,管好你的驴绳。” 郑旦骑着小毛驴出城后,走到半路上,突然对黑夫说:“快,我们回郫中城去,这事不能这么算了,我的去救西施一命。” 黑夫吓一跳:“你怎么又变卦了?西施管你什么事?你们不是仇人吗?” 郑旦狡辩道:“西施得了第一美称号,还给人做小老婆。那我郑旦怎么办?我不如她美,只能给人家做丫头片子了。简直欺人太甚,我们大家都被大王耍了。你说我这话有道理吗?” 黑夫见郑旦想打抱不平,暗暗叫苦不迭,说:“姑奶奶呀,谁敢说你的话没有道理呢?他不是欠揍吗?” 郑旦得意道:“好,既然我的话有道理,我们马上回去救她一救。” 黑夫说完,牵过小毛驴等着郑旦骑上去。 郑旦连连摇头,说:“不行!我们不能走!大王欺人太甚,西施蒙在鼓里,一定要受委屈,我们以前相好时发过誓的,姐妹有难拔刀相助。她不能上当的,我要去告诉她实情!” 黑夫吓得脸都白了。 黑夫说:“越夫人就在她身边,你不想活了?” 郑旦白了他一眼。 郑旦说:“我有这么傻吗?我趁她身边没人的时候告诉她这个大阴谋就是了。” 黑夫看了一眼郑旦,说:“可是你这一身打扮太显眼,剑客一样,一定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郑旦说:“你不是瞎吹你身上有用不完的越布吗?现在刚好派上用场,去给我买一套行头来。” 黑夫这才笑出来。 黑夫说:“你一直看不上我身上的越布,现在终于想到了它们。好吧,黑夫遵命就是。” 黑夫今天进城本想庆祝郑旦夺冠的,所以带上了他的全部家当、他积攒了一年多的越国货币——越布。 第十五章 男人间的勾心斗角 从越国边境到都城郫中,步行也就两天的行程,除了过钱塘江要花点时间,其它都是陆路,一马平川,越王勾践的大军本来早就到王城,可是越国大胜吴国,天大事情,不能鸟过无迹,所以勾践特别在吴越交界处的檇李停留了一段时间,目的就是耀武扬威,以前吴国欺负越国弱小,两国一旦发生战事,总是把战场选在越国境内,两军交战之地难免废墟一片,寸草不生,勾践引为奇耻大辱,今天终于可以向边境地区的老百姓炫耀大军从吴军手里缴获的大批战利品,用胜利果实告诉越国百姓从此不用向吴人俯首称臣、低头示弱。 上行下效,本来吴国和越国边境线上的老百姓比邻而居,有些地方甚至就只是隔了一道窄窄的田垄,风俗相同,互通婚姻,现在吴国兵败,越国边民趁机耍横,越过边界,把当地的吴国人赶得背井离乡,占有他们的田园、房子和家畜家禽。作为国王的勾践本该主持公道的,宣布私有财产的神圣性,禁止掠夺,可是他却听之任之,没有伸出正义之剑。见勾践得意忘形、欺人为乐,下面的将士自然更加肆无忌惮,他们忘记了这胜仗打得多么艰难,喝了边民的酒、吃了边民的饭后为了表示感谢之情公然向边境地区的越国老百姓灌输仇恨意识:以后和吴人交往,要是他们敢撩拨你们,就揍他个娘的,揍不过人家就告诉大王,有大王给你们撑腰,大王大军一到,吴人丢盔弃甲,他们祖祖辈辈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产就是你们的。 勾践听到手下乌合之众这样没头没绪的漫天许诺,竟也笑而不答,藏而不露,显得游刃有余,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不就是明明承诺了吗?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是孙子几年前说的话,孙子因为帮着伍子胥打败强大的楚国,名噪一时。他的《孙子兵法》一书风行天下,被各大诸侯国中统兵的将帅视作圭臬。当时文字是刻在竹简上的,世人争相传刻,竹子价格暴涨,论斤两买卖比粟还贵,一时南山之竹告罄。孙子的箴言已经清楚地告诉大家,打仗是有关国家生死的大事,一个不小心会遭灭顶之灾,所以不能轻易开启战端。边境老百姓之间为了几片桑叶的小打小闹能成为两国开仗的理由吗?小心玩火焚身。现在看勾践的意思,不是怕打仗,而是怕无仗可打。真的是令人心惊胆颤。 这是槜李之战后勾践犯的第一个错误。 这天大军行到钱塘江边一个叫就里燕子亭的地方,正直雨后初晴。那时的钱塘江两岸还没有像样的堤埂,只要上游山区一下暴雨,众水汇聚,下游马上洪水滔天,河道一下子陡增数倍,有数里宽,勾践站在岸边看着大江东去波波澜壮阔的样子,望洋兴叹,豪情勃发,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突发奇想,把刚从阖闾手上抢来的湛卢宝剑拿出来,展示给所经之地前来贺喜的地方长老们欣赏。 本来燕子亭门前挂着灵姑浮献上来的那只带血的“吴王之屦”已经够威风,或许屦上除了阖闾的血,还飘着阖闾脚上的恶臭,但毕竟是战场上缴获的吴王阖闾之物,足以扬国之威,而勾践还嫌不足,还要把湛卢宝剑亮出来。 这把湛卢宝剑身世实在不敢恭维,本是野心勃勃的楚平王从某个败落的中原诸侯国国君手里抢来的,楚平王占为己有,死后还不忘霸业,此剑作为殉葬物埋在他的坟墓里,伍子胥打下楚国郢都后,掘开楚平王的坟墓鞭尸,顺手也把墓中的湛卢宝剑抢走,湛卢剑名气太大,伍子胥不敢销毁,也不敢私下占有,只好送给吴王阖闾珍藏,阖闾不嫌弃此乃人家墓中之物,爱不释手,可惜拿在手里余热还在就被越国大夫灵姑浮武力缴获。在湛卢宝剑身上不断发生着一连串的抢、盗等不义行为,毫无仁义可言,乃是不洁之物,作为王者本不该喜欢,就算个人真的不能控制欲望,也应该尽量低调,放在后宫密室中深夜欣赏片刻即可,怎么能公然示众?你这不是在向大众展示你的强盗行径吗?和原主人相比,恶劣行径有过之而无不及。 勾践这是这些天来犯下的第二个大错。 这剑连带着剑鞘都是稀世之珍,很可惜从吴王阖闾手中掉下时,剑鞘还挂在阖闾腰间,石卖只捡来宝剑,而没有抢来剑鞘,也就是说宝剑是在勾践手里,但剑鞘还在吴人手里,两者分家了,虽属憾事,但也有个好处,拿出来示人倒也是很方便,不用拔进拔出麻烦。“湛泸湛泸,天下霸主”,这句顺口溜普天之人无人不知,燕子亭地方的长老们见了这抢来的稀世之珍吓坏了,手忙脚乱,束手无策,只好惊恐万状地跪倒在勾践脚下,连呼“大王威武”,瑟瑟发抖。天下霸主是靠一次胜仗就能赢得的吗?这些长老自然不信。但大王暗中已经有这个意思,你有胆量不去迎合吗?天下霸主是中原各家诸侯梦寐以求的名号,谁想做霸主,谁将成众矢之的,只有不怕成为众矢之的、家底厚实的诸侯王才能荣膺,我们越国断发文身,没有受过圣贤熏陶,不是礼仪之邦,走路东倒西歪,说话颠三倒四,做事痞气未消,就算侥幸受邀参加诸侯盛会,你派去的代表的言行举止常被人当笑柄,吓得你不敢参会,现在竟然想主持诸侯大会了,简直匪夷所思。 地方长老每一个人都是智者,深谙“德不配位必有大祸”的道理,但看看勾践脸上志得意满、老子天下第一的神气,知道不能违逆,只能外表看五体投地,暗地里腹诽不小。 众人皆昏我独醒,最清醒的人是范蠡。 范蠡心里很不好受,他本来映像中的勾践是个有城府、有抱负的 君主,真没想到勾践大王这样肤浅。这人要是识字不多,看圣贤之书太少,虽有天赋,总是难免暴发户的坏脾气。有这种坏脾气的人,成功之前很优秀,为了实现目标契而不舍,百折不饶,可是一旦大功告成,马上就没有了方向感,像洪水冲垮堤坝,泛滥成灾,难以收拾。而勾践现在正处于后一阶段。 侥幸打了一场胜仗就忘记了自己的根本,要知道这场胜仗根本没动到吴国的根本,它的部队依然强大,国内依然还有战车几百乘,实力不容小觑,打下楚国让他们暴富,在檇李的这点损失相较与从楚国得到的战利品,简直九牛一毛。要说吴国最大的损失说白了就是吴王阖闾战死沙场,可是国王死了,换一个就行,只要不引起诸王子争权夺势,造成内乱,不能算损失,有时昏君换明君,简直就是有益无害,反而会让国家更加强大。 吴国死了阖闾大王只能算是丢了大脸面,让他们的部队抬不起头来,但一曲必有一伸,这个脸面他们一定做梦都想捡回来,到时候,真给他们机会,他们就要你越国付出百倍的代价。现在你已经被他们盯上了。本该小心谨慎,时刻防范,未雨绸缪,厉兵秣马,怎么还有时间得意忘形、麻痹大意呢?好像以后吴国真的成了你的手下败将一样,忘了人家只是一时大意败给了你,论实力你越国一班乌合之众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不行呀!范蠡必须要让勾践从云端下来,站在地面上,实实在在思考问题。 范蠡必须去找勾践谏言:他的目标不是打了一次胜仗,而是称霸天下。 范蠡去找勾践说话,此时因为大军正在渡河,人太多,渡河的船又是小舢板,短时间内渡不完所有的人和辎重,勾践就在河边的燕子亭里暂时歇脚。范蠡去亭子里见勾践,不想未见到勾践,先和文种迎面碰上了,文种刚刚从勾燕子亭里出来,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范蠡心中好奇,急忙把文种拉到僻静处,把自己想对勾践说的话对他叙述一番,征求他的意见。文种连连摇头,感慨万千。 文种说道:“勾践终于向我们发难。看来我们在越国呆不下去了。” 范蠡吃了一惊,问道:“槜李之战大获全胜,勾践的心情一直都是好极了,怎么可能对你发难?是不是你判断有误?” 文种摇头,说道:“当然他的话听来是十分客气的,他只是请我们快点把在楚国的家眷接到越国来,同享荣华富贵。你听出他的话中的深意了吗?” 范蠡是何等机智之人,怎么可能没领悟到这话中的玄机?为什么要把文种的家眷请到越国来?说是请来享福,其实是请来做抵押,要把文种的家人当人质。现在的文种一个人在越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或走或留,来去自由,一旦父母妻小带来越国,你就被牢牢绑在勾践的战车上,你还有可能得到自由吗? 当时的诸侯国之间勾心斗角不可收拾,常玩人质游戏。两国签订下条约后,最怕对方不履行协议,那个时代可不存在最高法院主持公道,毁约没有法律后果,最多是名声不是很好,但名声在重大国家利益面前算得上什么?如何保证双方的信用?互相用人质抵押无疑是好办法。最有分量的人质是国君们的儿子,也就是王子。谁要是敢贸然毁约,就有断子绝孙的危险。当时诸侯国之间事情太多,签订的条约不少,作为质押品的王子需求量陡增。你作为国君如果不多娶几个老婆,不多生一些王子,还真得担心签下条约后蓦然发现宫中已经没有王子作抵押,这条约签了也等于废纸一张。“错生帝王家”,这个时候的王子们还是够可怜的,幼小背井离乡,缺乏亲情,每天都在担心双方会不会毁约,性命不保,惶惶不可终日,难免心理畸形,一旦侥幸回国继承王位,成了国君,等于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在统治国家,这个国家能正常吗?有些不得父亲宠爱的王子更可怜,一被抵押出去就是几十年,在异国他乡娶妻生子,生下的王孙们只认他乡为故乡,哪里还有半点祖国情怀? 可见当时的华夏民族确实存在了巨大的道德危机、信任危机,圣人哀叹礼崩乐坏,一针见血。这种社会怪象已经成了恶性循环,不但在诸侯国君之间蔓延,而且一直感染到下层普通老百姓,民间的借贷拿老婆、儿女做抵押,所谓典妻、典子就是由此而来。整个社会重财、重物、轻义、轻信成了风气,当时的圣人不少,但极不健康的社会风气已经成燎原之势,圣人之教化尽管殚精竭虑,还是杯水车薪,回天乏术。 勾践用家属做人质这招明显是从中原诸侯国中学来的,你文种、范蠡要是敢对我越王不忠,你们两人就随时有诛灭家族的可能。你可以有大丈夫气概,不把个人生死太当回事,但你敢冒“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风险吗? 勾践向文种如此“施恩”,范蠡自然感觉事态的严重性,但看到文种心情有点糟,不想火上浇油。 范蠡点头,道:“我懂!越王的意思是想把我们和越国彻底绑在一起,真正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越王这也是好意,兄弟是不是已经打算把一家人都接到越国来?” 文种连连摇头,说道:“不可能!其一,我父母年事已高,住在我兄弟那边好好的,享受天伦之乐,安度晚年,我不能让他们受旅途劳顿之苦,稍有差错,我将后悔莫及。其二,就算我狠心要把父母接来,他申包胥现在一定不肯放行,当年我们和他是有约定的,他救楚国的燃眉之急,我们在吴国的后院放一把火,现在他的任务完成了,我们任务还只是完成了一半,虽然这个君子约定当时只有他申包胥一人知道,但现在他肯定向楚王汇报了,楚王知道我们有承诺,肯放我们的亲人走吗?他一定留置下来,逼迫我们完成任务,要是中途变卦,就会拿我们的家人做人质。” 范蠡不信:“你说这话有根据吗?眼下楚国劫后重生,君臣们又开始争权夺利忙个不也悦乎,或许早就把我们两人给忘记了。” 文中苦笑道:“前天离开檇李时,我收到了申包胥专程派自己的心腹传来口信,让我们在越国好好干,家里人的生活不用担心,他会派人料理好。” 申包胥说的话和勾践说的话一样客客气气,也仔细一想,一样虎视眈眈、杀气腾腾。 文种为人确实老成,思维缜密,处事老道,两句话一说,把眼下形势分析得一清二楚,范蠡一下被点明,顿时傻有点不知所措了。 槜李之战大胜吴国,是越国的大幸、楚国的大幸,难道却是范蠡和文种两人的不幸?现在他们想留在越国,勾践需要他们拿出诚意来,把家人都接到越国来做人质。他们想回到楚国去,对不起,暂时不行,你们还没完成任务,得信守自己的诺言,你们的亲人必须留在家乡做人质。 等于说现在范蠡和文种两人的处境是有国难奔,有家难回。 两人想到纠结处,真的是气急败坏。当初来越国时,只是凭着一腔救国的热情,没有考虑那么多,当时还挺天真的,以为糊弄一下勾践这样的愣头青不费举手之劳,现在明白完全低估勾践了智慧,勾践不但明白他们来越国的真实意图,而且也完全清楚接下来他们两人将走哪一步棋子。目的达到后找机会想留,没门!勾践太精明,也很冷酷、现实,只有顺着他才可相处,若有异心,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不会跟你空耗时间。 一旦把勾践这个人物认准,两人已经心知肚明,除非铤而走险,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继续留在越国,帮助勾践强大越国,抗衡吴国,这是大家都希望看到的结果。虽然目标和以前一样没有变,但跟以前不同的是勾践现在已经把话挑明,文种、范蠡和越国的合作有了前提,要继续下去必须拿出诚意来,把家安在越国,决不能脚踩两只船,而要死心塌地。 文种不禁愤激道:“勾践今天的表现我们都看到了,稍有战功飘上天去,一副暴发户嘴脸,胸无大志,实在不值得信任,把我们的家族押上去不值,迟早一天会跟着一起遭灭顶之灾。我宁愿还是现在就离开越国,就算楚王要追究我文种的过失,只能砍我一个人的头,不会连累我的家族。” 文种出生于楚国三户的望族,在楚国有一定名望,娶的妻子也是大户人家之女,家大业大,家里父母兄弟妻儿老小有几十口人丁,过的是有质量的小康生活。文种来越国真的是不为个人名利考虑,而是为了拯救危难之中的祖国。 范蠡明白文种的苦衷,文种是有名的孝子,有沉着的负担,但他还是不同意文种的观点,想说服文种打消一走了之的想法。 范蠡说道:“我们已经把勾践鼓动起来和吴国开仗,而且侥幸打败了吴国,可以说我们的越国之行成果不小。如果我们现在急流勇退,一走了之,不但没有帮人家,而且是害了人家。现在吴王阖闾被杀,吴越结下深仇大恨,吴国日夜想着报仇雪恨,恨不得把越人斩尽杀绝。我们两人在,或许还可挽回局面,如果不负责任一走,越国一定生灵涂炭。帮人反成害人,这是大不义之举,还请兄弟三思,望兄弟能不忘初衷,善始善终。” 文种是读过圣贤书,有道德操守的人,范蠡的话点在文种要穴上,文种的内心变得很不好受,扪心自问,确实有负罪感。一个是有天伦之乐的家,一个是对自己寄托者无限希望的越国。哪一方都牺牲不得。文种很苦恼,一个人最怕这样的痛苦选择,他忍不住大脾气。 文种说道:“你一心想让勾践称霸天下,何其荒唐?当时我们对勾践说这话,是要蛊惑他和吴国作对!难道我们真的希望他勾践成为天下霸主吗?哪我问你,一旦越国真的成了霸主,我们的楚国怎么办?你是不是让我们楚王拜倒在勾践脚下、任其驱遣?” 文种的话现在反过来把范蠡问倒了,范蠡一心只想越过强大,彻底降服横行霸道的吴国,还真没有想过越国成了霸主,哪自己的祖国楚国该怎么办?自己和文种在越国虽是高官,毕竟是客人,祖宗三代都是楚国人,楚国才是祖国。要是自己帮着勾践称霸,欺负楚王,祖国的父老乡亲还不把他范蠡和文种两人给骂死?以后叶落归根还有脸去见家乡的父老吗? 文种见范蠡呆在哪里,光长嘴巴说不出话,知道自己的话把范蠡难倒了,不觉笑出来。 文种用自嘲的口吻说道:“我们两人自以为有经天纬地之才,文蹈武略足以帮助某位远大志向的君王称霸天下。今天看来,我们只是两个胆大妄为、不知进退的蠢才,掉进泥淖里茫然不知,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却谈什么保国安民?实在可笑!” 范蠡说道:“兄弟说的话是不是太早了点?毕竟现在越王自保尚不足,谈什么称霸天下呢?” 文种说道:“虽说我言之过早,但只要我们继续在越王手下干下去,这样的问题迟早会摆在我们面前,需要我们做出选择。” 范蠡顿时感觉眼前一片黑暗,前途无望,整个人都在委顿下来。 第十六章 美女陷阱 范蠡说道:“既然如此,请兄弟明示,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文种冷笑道:“还能怎么办?越王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说明他的心里明镜一般,洞若观火,我们也用不着躲着、藏着,还是干脆对他说真话,我们可以帮助越国强大起来对付吴国,但我们有自己的底线,我们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楚国的利益。一旦越王要突破我们的底线,做出伤害楚国的事情来,我们和越国只能分道扬镳。” 范蠡吃了一惊,说:“如果这样直接对越王说这话,怕他马上会翻脸不认人。” 文种点点头说道:“要杀要剐随他决定,已经由不得你我。刚才他要求我把我的父母妻儿接到越国来,已经被我拒绝。我想他也一定要你做同样的事情,你准备着就是了。” 范蠡明白文种的意思,只能点头。 范蠡说:“我听文兄的就是了。你我既然是一起来越国的,理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异国他乡,举目无亲,最难得兄弟情深。有了范蠡这句话,文种欣慰不少,但想到突然间前途莫测,难免相对唏嘘。 这时在不远处的燕子亭里,走出勾践的内侍苦成,苦成是个寺人,三年前,勾践初立为太子,他就被阉割了专门服侍勾践床第秘事。他对勾践十分忠诚,这次上前线打仗,本来和他无关,可是他一心要保护大王,竟然也跟着来了。 苦成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显然在找人,一看到范蠡,急忙向他跑来,连连拱手作揖。 苦成道:“大王请范大夫亭子里说话。” 文种和范蠡交换眼神,互相心知肚明,想来勾践来要范蠡的人质了。也好,正可借此机会向勾践摊牌。 范蠡走进燕子亭,拜访越王的地方长老已经离开,只有勾践一个人正低头全神贯注观赏湛卢宝剑,范蠡进来的脚步声似乎没有惊动他,连头都没抬。范蠡明白这是勾践在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可惜此时范蠡心意已决,豁出去了,不管勾践是什么反应,按照既定方针实话实说! 范蠡道:“大王召唤臣下,臣下范蠡前来奉教。” 勾践依然注意力全在宝剑上,说:“原来是范大夫来了!快来看看,我在湛卢宝剑上发现了一个秘密。” 范蠡现在真的没心情跟勾践讨论湛卢宝剑,需要直奔主题,于是说道:“大王唤臣下来,应该不是来赏剑,而是来告知范蠡把留在楚国的家人接来越国,同享荣华富贵。” 勾践这才慢慢抬起头来。 勾践说:“范大夫误会寡人了,寡人不需要范大夫的家人做人质。” 范蠡吓了一跳,本来他想实话实说,没想到勾践抢先一步,直接挑明人质问题。也好,没有了遮羞布,就没有了难言之隐,什么心病顽疾一清二楚,打开天窗说亮话。 范蠡道:“可是大王已经对文大夫要人质了,大王总不会对范蠡格外开恩吧?” 勾践连连摇头。 勾践嘴角浮现一丝讥笑,说:“范大夫多虑了,寡人这招只对文大夫有用,文大夫是楚国望族,家大业大,又是一个大孝子,只要他的父母在这里,寡人不用怕他溜走。你范大夫就不一样了,你自由父母双亡,孤苦伶仃,连老婆都难娶到,一直到了三十岁,这才饥不择时、贫不择妻娶了一个抠鱼佬的丑女儿为妻,你对她根本没有什么感情,若有若无,这样的人怎么能做你范大夫的人质?所以寡人不敢向范大夫要人质。” 范蠡大吃一惊,这勾践太厉害了,把文种和自己的身世调查得清清楚楚,或许勾践连他们和申包胥私下定下的君子协定这事也知道吧!简直太可怕了!要是你还是把他当作断发文身的愣头青看,那栽跟斗的就一定是你自己。 范蠡面如死灰,心里彻悟,如果此时他还要说假话,等于是和勾践公开为敌,他不能与勾践为敌,于是准备彻底缴械了。 范蠡说:“大王睿智,洞若观火。臣下只能说实话,不瞒大王,三年前臣下和文种来到越国确实是心有杂念,就是想在吴国的后院挑起战端,拯救为危难之中的楚国。请大王恕罪。“ 勾践猛地站起来,左手紧握湛卢宝剑,双眼寒光闪过,咄咄逼人。 勾践冷笑道:“现在你们目的达到,吴国和越国已经结下深仇大恨,你们是不是想走人,丢下越国不管,回到你们自己的国家去,接受楚王的封赏?” 从来没看到过勾践如此模样,范蠡忍不住站立不住,退了三步,但他还是坚定地站稳了脚跟,面无惧色。 范蠡说:“大王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楚国是臣下的祖国,臣下终于有一天会回到楚国去,楚国埋着臣下的父母,乃是臣下的祖国。但眼下越国和吴国大仇未了,臣下范蠡和文大夫可以发誓,决不会一走了之。请大王明鉴!” 当时的人们十分相信有两个世界存在,一个是肉体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磨难,虽然一路上荆棘密布,但你只能不断往前走;一个是灵魂永存的世界,这是一个历经磨难后开始享受成果的世界,上帝正在作最后的审判,或被赏,或被罚,全处决于你活着时的功过。肉体的世界只是一个过程,只有灵魂的世界才是最后的归宿,最可喜的是在灵魂永存的世界里你可以见到祖宗八代,一家人团聚一起,其乐融融,当然前提条件是你没有做过对不起祖宗的事。人们更看重灵魂的世界,那里有亲人们的团聚,要是你埋骨他乡,你自然永远失去这样美好的团聚,岂不是千秋憾事。所以说,范蠡提出叶落归根,最后还是要离开越国,一点不过分,纯属正常。 但勾践依然不信,紧逼不放,道:“当今世界礼崩乐坏,全无信义可言,诸侯之间的誓约尚一钱不值,你和文种都是楚人等闲之辈,和寡人的越国本无瓜葛,如何能让寡人相信你们的话,把国事托付给你们?” 范蠡说:“臣下一介书生,一无所有,唯有小命一条可以担保。只要大王不称霸诸侯,不犯我楚国,臣下范蠡永将是大王的臣子。” 范蠡说完,睁着一双虎目迎视勾践的鹰目,毫无怯意。 勾践终于安静下来,点了点头。 勾践说道:“你们两位楚国来的贤人能帮寡人打败吴国,寡人心足矣。我越国僻处东海之滨,蛮夷遗民,怎么可能担当天下霸主的重任,欺负楚国?范大夫多虑了。寡人可以发誓,楚国永远是越国的兄弟之邦,我们只会互相帮助,不可能互相杀伐。” 勾践越说越激动,最后已经铿锵有力,激情四射,很有感染力。 范蠡跪倒在地,忍不住泪流滔滔,叩着头说:“谢谢大王体谅臣下的苦衷,但愿越国和楚国永为兄弟之邦。臣下愿意为越国强大粉身碎骨,决无怨言。” 勾践急忙上前扶起范蠡,也是鹰目蕴泪了,一边擦泪,一边苦笑道:“寡人终于等到了范大夫的肺腑之言,寡人之幸,越国之幸!” 两人忍不住拥抱在一起,百感交集,相对涕零。范蠡来越国三年,看似君臣之间亲密无间,其实各怀心事,互相利用,身近咫尺,心远天涯。现在终于因为双方都说了真心话,坦然相待,三年隔阂,一朝冰雪融化。 六月天,后娘脸,说变就变,正在两人说话的功夫,天上又来暴雨,钱塘江水陡涨,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杂物漂在江面上横冲直撞,势如奔马,大军不能过河了,只能等在燕子亭边。战事已定,也不急于回国,勾践因为和范蠡心魔解除,心情蛮好,想找点娱乐活动,干脆叫苦成把文种一起叫来,有当地长老送来的现成的美醪,上好的羔羊肉,正好煮酒论天下。 文种已经知道范蠡和勾践的唇枪舌战取得了理想效果,也很开心。理解万岁!一场危机消弭于艰难磨合中。 文种本是心情中人,一旦脾气发作,性格刚烈,行为偏激;一旦风平浪静,啥事都没有。举起酒杯,天下皆兄弟。 三人欢聚,两盅酒下肚,勾践先开腔。 勾践道:“今天寡人和两位大人冰释前嫌,感觉挺不错。我们不如从此就定下规矩,我们君臣之间绝不说假话,有话直说,有理必争。说错没有罪,不说才有罪。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文种和范蠡面面相觑。 文种仗着酒醒,先开炮,道:“那就请大王别怪文种无理,请问刚才大王对越国父老举着湛卢宝剑算怎么回事?这不是明着要想称霸天下吗?而大王刚刚还对范大夫许诺,越国绝不称霸。请大王能解释一下吗?” 勾践本来嘻嘻哈哈的脸顿时黯淡下来。 勾践说道:“寡人何尝不知我们越国要真正打败吴国,势必登天还难。寡人这么做,只是要提振越国将士的士气,激励越国百姓。寡人这么做其实也是无奈,要是越国百姓明白内情,知道越国远远不是吴国的对手,你想一想,会是如何一番模样?吴王阖闾已死,寡人现在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伍子胥恨不得将我越国寡人如果不长自家志气,越国一定完了。人民将四散逃难,国将不国。” 范蠡和文种大吃一惊,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勾践!鹰目狼背,像鹰一样凶猛,悄无声息,却常有致命一击。像狼一样狡诈,让对手捉摸不透它究竟在玩哪门欺诈术! 勾践见两人一脸惊诧的神情, 勾践说道:“也许天下人都以为我勾践狂妄无知,志大才疏。寡人很想让他们这么看,特别是吴国的伍子胥,他才是寡人最可怕的对手。他是复仇之神,一旦进入他的仇人名录,上帝也会发抖。寡人寝食难安,也许只有这么做,才能被他看轻,不把寡人当回事,一旦看轻寡人,就是寡人的机会来了,寡人一定会再次给他重重一击。当然,要实现寡人的目标,离不开两位大人的全力支持,望两位大人成全寡人。” 勾践说到这里时,举起来酒杯。 太有心计了!这是在天下人面前虚晃一枪,而自己两人自以为精通兵法,却没有看出半点破绽。惭愧!惭愧! 范蠡红着脸举起了酒杯,说道:“臣下误会大王深意,无地自容。如今茅塞顿开,愿助大王一臂之力!” 文种也跟着举起酒杯,说道:“厉兵秣马,决胜疆场是范大夫的强项,运筹帷幄,未雨绸缪是臣文种的本职,臣文种决不负大王重托。” 三人举杯一干而尽。 勾践酒量不怎么样,但心情放开,最喜欢鲸吞虎噬,举杯豪饮,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而范蠡和文种自诩斯文君子,喜欢慢嘬细品,所以他们两人喝酒还没入巷,勾践已经醉态烂漫。 勾践说:“这次檇李之战大胜吴国,范大夫功劳第一,寡人自然重重有赏。寡人国弱民穷,没有稀世之珍相赠,但我越国向来以出美女闻名天下,寡人已经令夫人选出越国第一美女,听说貌美如花,千百年一遇,寡人准备赏赐给范大夫为妻。所以,寡人还是希望不要把你在楚国的黄脸婆接来的好,休了更好。至于你文大夫,什么时候立了第一大功,寡人一定让你享受范大夫一样的待遇,我越国再来一次选美,把越国最漂亮的少女送给你。才子佳人,天下美谈。这样,越国就是你们的家,寡人再不用那你们的家人做人质。哈哈哈……” 范蠡大吃一惊,这回真的没想到。勾践还是念念不忘人质问题,虽然说的是真话,但太令人寒心的真话,杀伤力一点不比假话逊色。刚刚讨论完人质危机,又来美人计了。真是伴君如伴虎! 幸亏范蠡来越国有使命而来,对美女兴趣不大,越国本来就是美女之乡,随便找个溪流边的浣纱女你说她是第一美人也受之无愧! 勾践城府实在太深,他的话虚虚实实,已经不能太当真,只能见招拆招,什么越国第一美女?就当没这么一回事吧! 酒足饭饱,已经是半夜三更。 勾践被苦成侍候着就寝。 范蠡和文种一起走出燕子亭,回自己的营帐。 范蠡说:“大王已经下诏令,从此我们君臣之间只能说真话,不知兄弟怎么看?” 文种笑道:“这世上有些人天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有些人天生不会讲知心话,依兄弟看,勾践属于哪一类人?” 范蠡道:“要是我们把勾践看成是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我们就上他的当了。小弟宁愿把他天生不会讲真话的人。既然是天生的,情有可原。” 文种点点头。 文种道:“勾践要把越国第一美女赏赐你,我估计这会说的是真话,你千万小心,勾践心机太深,小心有陷阱。” 范蠡作揖道:“请文兄放心,一个美女怎么能撼动范蠡来越国的初心?更离间不了你们兄弟情深。” 文种说:“如此我就放心了。好兄弟,让我们好好睡一觉,天有不测风云,或许明日一早就能过河。” 文种说罢摇摇晃晃走了。 黑夜如磐,夜色中的钱塘江水涛声震天,势如奔马,像潜伏在黑暗中的怪兽,更令人心惊胆寒。 范蠡望着大江,一声长叹。 第十七章 东施作梗 勾践带领得胜大军回到都城郫中,迎接他们的不是夹道欢呼的入城仪式,而是人人披麻戴孝的哭丧队伍。 要知道此时勾践的父亲、先王允常此时还没下葬呢!允常的灵柩还在勾嵊山上停厝着。所以勾践回来,第一件要做的要紧事是安葬父亲允常。 要下葬,穴点的风水很要紧,影响到子孙百代兴衰。这种玄乎其玄的理论应该是远古祖先崇拜的遗存吧!圣人就怕你不尊重自己的先人,于是来这一套,以示死去的祖先们就算死了对后代还是有极大的影响力和利用价值。这种观点在尧舜时代就很风行,到春秋时期变得更玄乎。越人好鬼魆,自然更讲究,半点不敢马虎。 神巫无杜主张把允常的穴安在会稽山下的大部的一个山湾里,那群山汇聚,荟萃着会稽山的天然生气,可让子孙后代千秋万代、福禄连绵;公子祭养则主张建在离郫中不远的浣纱溪边、苎萝山下,山水相依,风景秀丽,定会代出贤人。两人在勾践的朝堂上争论不休、互不相让,勾践听谁的都有反对意见,一时恼火起来,父王英雄一世,堂堂一国之君,干吗要葬在山脚下,溪水边?就葬在勾嵊山的山顶上,此乃天成地设,让先王看着我们越国如何打败吴国,国富民强,天下来朝,不是更有气势吗?大家都吓得目瞪口呆,本来叽叽喳喳争论的人群鸦雀无声,大气不敢出。 自从圣人创立的风水之学风传神州,至此还没有人敢把墓穴按在上顶上的,这是“天穴”呀!春秋时代,人的宗教信仰还是有许多束缚的,敬天地、礼鬼神,乃是祖训,基本道德,人人该遵守的纪律,现在把人的坟墓建在山顶上,等于是俯视大地,傲视苍穹,使唤鬼神,何等气派!简直无法无天!只是看你这个人有没有福气消受,很可能连远在镐京的周天子也自觉没有这等福气,何妨你一个自封的小诸侯。要是消息传到周天子耳朵里,很可能给你一顶“僭越”的帽子,指使附近某个不甘寂寞的诸侯组织联军带着大队战车来拜访你一下。 怪不得所有人都吓一大跳。 但勾践拍案而起,心意已决,谁再要反对等于自讨没趣。轻则夺官,重则下牢砍头皆有可能。 只有范蠡和文种明白勾践的用意:他这是在向两人暗中施压,我勾践就是要称霸天下,不管你们两个楚国贵客如何反对我勾践称霸。真伤脑筋,刚刚勾践还在范蠡面前发过誓,决不称霸,话音尚在钱塘江上缭绕未消,马上又说话不算数,露出狐狸尾巴。这是明着针对范蠡和文种来的,所以两人更加不敢吭声,勾践正在火头上,生怕又招来生存危机。 就这样,勾践独断专行,把允常的坟墓建在了勾嵊山山顶上,此山也因此换名,原来的名字早就随风飘散不知所踪,只有王坟岗的名字传了下来,一传就是两千多年,至今尚存。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从勾践开始,把人的坟墓建在山顶上竟也马上被后世堪舆家吸纳、接受,依样画葫芦,成为一种颇有影响力的丧葬方法,美其名曰“缩葬”。对“缩穴”的论断是“主后跌断复起”,简单讲就是下葬后能让后代死而复生,从此轰轰烈烈。其实也就是从勾践的人生遭遇中得出的结论,勾践的人生不就是先“跌断”后“复起”吗?堪舆家之言根本不是事先预言,而是事后总结,以一概全,要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事后诸葛亮,堪舆家们糊弄人的本领确实是登峰造极。勾践要是复生,连他这个“缩葬”的始作俑者也一定吓一大跳,自己的无心之作竟成别人骗人钱财的经典案例。 按照周朝的礼仪,既然自称是一国之君,那么他死后,儿孙们起码要为他披麻戴孝、管住嘴巴不食荤腥守墓半年,可是勾践把这些规矩和纪律丢到了九霄云外,下葬当天,从勾嵊山下来回到郫中都城,就大摆筵席,犒赏前线大胜归来的将士们。从吴军手上缴获的财物换成钱可以买下整座郫中城,这样的犒劳九牛一毛。越人第一次品尝到拿命换来的累累战果,自然不能冷了大家的心,好好庆祝一番。 主帅们聚餐地是勾践的王宫前面新起的越秀宫的高台上,越秀宫几天前是为了选越国第一美而新筑的,西施的成名地,郑旦的伤心地,现在成了勾践和臣僚的欢宴地。百夫长、千夫长的座位排在越秀台的第二层平台上,数以万计的大兵只能在越秀台下的广场上盘腿而坐,就地起灶,传膳而食。 勾践酒到半酣,意气勃发,又要拿出湛卢宝剑耀武扬威,寺人苦成奉越夫人的命令悄悄凑到他耳边小语几句,勾践这才幡然醒悟,东忙西忙,心浮气躁,反而把正事给忘了!他不是请自己的夫人姒姜刚刚选出了越国第一美吗?听说千百年一遇的大美女,何不请出来佐酒助兴、让这些刚从战场归来的勇士们一饱眼福?于是马上命苦成告知越夫人,该是越国第一美女隆重登场的时候。 选美的目的本来就是要彻底拿下范蠡,为己所用,他要给立下第一战功的范蠡一个万众瞩目的重赏,让整个越国为之羡慕:这就是帮助我勾践建立不世功业的越王给的犒赏。 现在场面如此热烈,正是最见效果的时候。 此时的西施正被看管在姒姜的寝宫“姒君居”里走投无路。姒君居在勾践王宫的内院,和越秀台也就百丈距离,外面的喧哗声清晰可闻,更让西施哀怨满怀。 西施的哀怨满怀源自郑旦的“侠义肝胆”。 就在西施被姒姜单独留在王宫中的当天晚上,夜深人静,郑旦出手了,风湖子教的一身好功夫走正道一路崎岖,没给郑旦争来越国第一的美名,走邪路倒是一路顺风,飞檐走壁全不在话下,越王的后宫像进自家菜园子般自由。可是王宫里房子鳞次栉比,怎么找到西施对一般人来说是难事,但郑旦胸有成竹,她可以用嗅觉找到西施。这是浣纱女之间的秘密!当时浣纱溪边的闲人搬弄口舌,惹起西施和郑旦内讧,西施出主意,浣纱女全体蒙上面纱,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一招很见效,所有浣纱女一个样,婷婷聘聘,分不出谁是西施,那个是郑旦,蒙蔽了闲人的眼睛,但同样也让浣纱女互相之间要认错,也是麻烦事。于是想到了每人身上带一种花香,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嗅觉来认人。西施是茉莉花香,郑旦是栀子花香,其它桂花、薄荷、百合等等各取所爱。日子一久,各色香味几乎不是从衣服上发出的,而是每个浣纱女身体里本来就有的。 西施今天为了争夺粉丝、迷倒评委,在衣裙上熏的茉莉花有点过量,花香特浓,只要在门外嗅一嗅,西施是不是在里面明明白白。果然,就靠闻茉莉花香,郑旦摸到了西施的床前,半夜三更,把正在床上辗转难眠的西施吓个找不着魂儿。郑旦靠嗅觉找到了西施,同样,西施也靠嗅觉发现来人几乎是郑旦。 正是六月半的夏夜里,窗外月明星稀,照得屋里亮堂堂的,西施仔细一看,面前站着的果然是郑旦。 西施说:“你疯了,怎么半夜三根找到大王家来,是不是还想和我吵架?这里不是能吵架的地方。我声明,我今天不会跟你吵架的。你已经输了!” 郑旦说:“别狗眼看人低,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你那越国第一美人的名头我一点不稀罕,现在白送我也不想要。说实话我是来救你的。” 西施大吃一惊:“救我?” 大概是听出郑旦的声音里确实没有火药味,也就放心不少,安静下来。 郑旦于是把黑夫的情报抖出来,越夫人选美是虚、给范蠡找老婆是实等等叙述一番。 西施当即傻了,没想到一时冲动和郑旦较劲,现在惹祸上身,要嫁给一个三十五岁的半老头子,那比父亲的年纪还大,父母一定不答应。这范蠡家里还有老婆的,自己嫁给他只能算小老婆,多丢人呀!当时的越国普遍的婚姻是一夫一妻制,除非你是大王,要生许多准备做人质的小王子,那才情有可原。百姓眼里给人做小是会被人极端鄙视的,越人有句骂人话“小娘生的”,太恶毒,不但侮辱了本人,更侮辱了此人的母亲,奇耻大辱,足以成为受辱者掷地有声的杀人的理由。此时的西施恨透了郑旦,都是她惹的祸,让自己冲动起来,冲动是魔鬼! 西施说:“都怨你,一定要比美,现在我要倒霉了!” 郑旦一脸歉意,说:“我也是一时气头上才和你过不去,现在说什么道歉的话也晚了,不过我发誓,只要你有需要,我一定帮你。” 西施还真低头想了想眼下自己的“需要”,可惜每一个“需要”明摆着都是郑旦帮不了的,满是绝望,心一酸,眼泪不争气地下来了。 郑旦见西施只会哭,急起来,说:“哭什么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现在是跑的时候。快跟我走吧。我想过了,我们两人跟风湖子一起离开越国,让越夫人找不到我们,浪迹天涯,纵横四海,做剑侠去!” 西施说:“做剑侠去是很好,可我们的父母怎么办?谁去照顾他们?” 郑旦胸有成竹,笑起来说:“那没事,我们的父母可以拜托黑夫照看着。他都答应了。” 西施冷笑起来,说:“黑夫能信任吗?他整天只知道上山下河挣越布,连自己的父母都照顾不了,还能照顾我们的父母吗?算了!” 郑旦恼起来,道:“黑夫已经对天发过誓,会照顾好我们两家的父母。他要敢说话不算数,我会让他伸手没手,伸脚没脚……” 西施还是连连摇头。 西施之所以不想跟着郑旦走,除了不敢得罪大王和夫人意外,其实是她还没有绝望,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范蠡能长得能标致一点,身高八尺,风神俊秀,满足一下少女的虚荣心,虽然是半老头子,虽然是给人家做小老婆,虽然自己全是被迫的,但只要范蠡还是美男子,也是勉强可以在姐妹之间挽回一点面子的。既然损失不可避免,那就把损失最小化。 西施问到:“你什么都知道。那你说的范蠡长什么模样?” 郑旦连连摇头,说:“这位范蠡大夫不要说我们这些浣纱女平时见不到,就是常来郫中城的黑夫也没见过。说不上来。我看你还是别多问了,一个男人总害怕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脸,十有八九是丑八怪,听我的没错,除非你愿意嫁给他,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然就马上跟我出宫去,我能背着你翻过墙去,保证没人发觉。” 范蠡这个人现在变得又神秘又可怕,西施很想跟着郑旦逃之夭夭,可是明天越夫人派人追到家里去怎么办?一定会连累父母。西施是孝女,最怕牵连父母的事情发生。 现在西施唯一的愿望就是范蠡能长得帅一点,老天保佑,别让自己的脸丢大。 西施犹豫好一会,终于下不了定决心,说:“我不能跟你走,你还是快走吧!要是王宫里有人看到你半夜三更带着宝剑站在这里,一定把你当刺客,我和你都完了。” 郑旦见西施执迷不悟,顿时失了主意,西施的脾气郑旦一清二楚,只要是她拿定主意的事情没人能逼她改变,除非她的斫柴佬父亲拿起扁担砸下来,可惜斫柴佬太疼爱这个女儿,连女儿身上的毫毛都舍不得动一下,这就把西施给惯坏了。都真是无药可救! 郑旦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好吧,我马上就走。你再好好想想我的话有没有道理,明天晚上我再来看你,要是你明天改变主意了,我们明天晚上走也不迟。” 听说郑旦明天还来,西施急了,说道:“你怎么明天晚上还要来这里呀?不行!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郑旦一脸不屑,说:“发现又怎么样?郫中城中到处是墙壁,我翻墙比谁都跑得快。别为我担心。” 郑旦说完,像剑侠一样,拱手作别,转身就走,还真像剑侠一样来去如风。 郑旦这一鼓捣,西施这一晚算是不能睡觉了。整晚都在祈祷老天爷,一定要保佑让范蠡长得帅一点。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阿颦的来访,让她最后的一个愿望落空了。 阿颦现在不叫阿颦,现在她叫东施。要改名必须有越夫人姒姜的官方认可,那样才能被叫响。她在姒姜面前缠磨半天,终于得到姒姜的应允,阿颦,也就是现在的东施自然十分开心,西施、东施两个名字一字之差,外人听来以为是两姐妹,既然是两姐妹,妹妹这么漂亮,姐姐也一定差不到哪里去。阿颦,也就是现在的东施就是这么想的。 东施来拜访她的目的是切磋美容技艺。人的五官父母生就,要改变是有难度的,东施目前不存妄想,可是西施的皮肤那样的白、亮、通透,身材如此挺、柔、婀娜,岂能没有诀窍?东施是来学习取经的,只是她不肯降低身份,所以美其名曰“切磋”。 东施虚心求教纯属难得,没想到西施不买账竟装聋作哑起来,东施问了半天,这时的西施只是想着范蠡的模样,哪有心情切磋美容技艺?有时甚至答非所问。东施陪了半天笑脸,竟然一无所获,连皮肤保养的秘诀都无法偷窥一二,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要报复! 恰好这时西施小心翼翼向东施试探着打听范蠡大夫的长相,马上给东施逮住了复仇的机会。 东施说道:“你刚才说范大夫是个丑八怪,还真给你说中了。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丑的男人!身高不满五尺,獐头鼠脑,背是弓着的,走路时脑袋往前伸,一步一点头,像老母鸡啄米。哈哈哈……” 东施的描述其实不是返利的形象,而是文种的尊荣,东施来了一个偷梁换柱,所以说她虽然满口谎言,但是描述得太生动,一点看不出是造假。东施说的时候,为了追求视觉效果,还模仿文种走路的样子,逗得自己心花怒放,却把西施吓个面无人色。 东施的报复即快又准。 这不,彻底把西施的自尊打趴在地上。 貌丑、年纪大、家里还养着一个大老婆,眼见范蠡一无是处,怎么能做自己的如意郎君呀?西施要不是惦记着家里父母,连寻死的心都有。还被越夫人封为越国第一美女,西施宁愿付出八辈子在浣纱溪边浣纱的代价,让别人拿走自己头上的花冠。可是这是越夫人的决定,一家人性命捏在她手里,谁敢违拗?西施苦恼半天,决定去向越夫人求情,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越夫人能救自己。 第十八章 姐妹情深 送走东施,西施马上哭啼啼来见姒姜,一见面就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西施说道:“听说夫人要把我西施许配给范大夫为妻,夫人见谅,万万使不得!西施有苦衷。” 姒姜见西施这副样子、说这怪话,知道是哪个嚼舌的把秘密透露出去了,心里很生气,嘴上就很不客气了,问道:“本夫人确实要把你许配给范大夫,你说有什么苦衷,不妨说来听听。” 西施是有备而来的,自然对答如流,哭丧着脸道:“西施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要靠西施养老送终,所以要做我西施的丈夫的男人必须是倒插门的。请夫人三思,如果范大夫情愿做倒插门女婿,西施没有怨言,要是他不愿意,这门亲事只能好说好散,西施和范大夫无缘。” 西施虽然人少但点子鬼,这个理由逻辑严密,要是姒姜顺着她的思路,两难选择,绝对无解。你想一想,一个堂堂越国的大夫怎么可能做你一个斫柴佬的倒插门女婿?可惜姒姜是越夫人,越国的第一夫人,她怎么可能按着你的逻辑去思考问题呢? 姒姜连连摇头,说道:“这算什么苦衷?如果你和范大夫结成夫妻,难道还怕养活不了你的父母双亲?你明明是心里不愿意,找个借口推辞。明说吧,这事由不得你,女儿家婚嫁,有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哪有你说话的份?等范大夫一到,本夫人自然会告知你父母,让他们来祝福你们。现在快快回房去,哪有这么多怨言呀?你以后就是范大夫的夫人,得有兰质蕙心,仪态万方,不能像一个浣纱女那样,整天疯疯癫癫,说话做事我行我素的。本夫人已经为你请来楚国来的一个乐师,她是见过大场面的,可以教你宫廷礼仪。下去吧!” 姒姜下了逐客令,西施准备了半天的周密计划尚有一半没施展开来,只能尽付东流。 西施不愿束手就擒,像逃回家去,可是她被姒姜派来的人盯着,走不了。只能等到晚上郑旦来的时候,跟她一起逃走。西施现在开始认真思考郑旦的“馊主意”了,想想要嫁给范蠡的莫大屈辱,跟着郑旦一起去闯荡江湖、做一个侠客真是一个绝好的选择。只是对不起父母了,不过想想要真有黑夫真心帮忙照顾着,或许过得很不错。 西施现在不再祈祷范蠡的长相了,只祈祷白天快点过去,郑旦快点到来。 晚上,郑旦没有失信,月挂中天,如约而至。 西施的人生已经到了十字路口,已经抬脚往剑侠的路上迈出第一步,要是能如愿跨出第二步,她很可能将被挤出“四大美女”的行列,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拥有名不见经传的另类人生。可惜世事多艰,不如意事常常十之八九。 西施和郑旦的好事被人搅扰了,搅扰的人是外号“惹不得”的东施。 东施白天和西施切磋一番一无所获,知道西施颇有专利意识,明着是学不到她的美容绝活,只能剑走偏锋,一个字,偷!从西施身上偷学美容绝技。 东施对美容还是有功底的,知道女人美容有讲究,临睡前的美容功课十分重要,甚至比白天的化妆更重要,所以东施必须知道西施睡前做了什么美容功课。 这不,月亮才上柳梢头,本该是姑娘芳心暗动、柔情如潮的时辰,她却咬牙切齿,躲在暗处开始仔细观察西施的一举一动。一晃就是一个时辰,等月亮升上中天,万阑俱寂,西施的房间里油灯才点起,东施估计西施该做美容功课,正要往窗前凑,却突然看见那边墙上飘下一个黑影,直奔西施房中而去。东施魂飞魄散,以为王宫有剑客闯入要暗杀西施,想喊人求救,可是她的嗓子像是被树胶黏住了,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可是接下来的这一幕更让她惊奇,黑影轻轻敲了敲西施房间的门,里面的西施竟然乖乖打开了门,把黑影迎进门去。原来这天晚上,郑旦急于想知道西施的决定,提早一个时辰来,这才被东施撞见。西施的房间里没有传来打斗声,鸦雀无声,当然声音是一定有的,只是东施和那边有点距离,听不到。东施现在幡然醒悟,哪里是什么刺客,原来是西施的奸夫!东施的年纪比西施大四五岁,早过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已经到了情思泛滥的阶段,更加上平时接触的都是郫中城中的蠢妇莽汉,耳朵里塞满粗话脏话,见到半夜三更西施房里有人摸进去,第一反应自然而然就是情人约会,根本不会考虑第二种可能。 怎么办?现在西施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或者斩尽杀绝,或者放她一马。东施权衡利弊,觉得前者对自己更有利。当今越国,西施和东施并驾齐驱,名扬天下,如果西施不幸夭折,天下艳名不是就能被东施独占?中! 东施急忙跑到姒姜房中,把正在酣睡的姒姜叫醒,通风报讯。姒姜是上古贤圣大禹的后代,最看重女人的贞洁,闻讯顿时粉脸含怒,真没想到清水出芙蓉般的一个美人儿竟然是蛇蝎心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把情人带进王宫中私通,藏污纳垢,传扬出去,不要说越国老百姓会鄙视越王,本来就高高在上看不起越王的天下诸侯更会把越国往脚下踩了。还得了?东施是张大嘴,姒姜确实闪过一丝疑惑,但她马上联想到白天时西施竟然想拒绝做范大夫的红颜知己,简直匪夷所思,范蠡才貌双全,又是越国重臣,想取悦他的佳人遍天下,只有西施想拒绝。为什么?现在不是有了现成答案:西施早就有了意中人!真是色胆包天!姒姜越想越恼怒,当即叫来籍养,带上一群保卫王宫的武士悄悄赶往西施房中来。宫中出这样的大事,姒姜只想低调处理,生怕让外人知道有宫中丑闻,明天郫中城中一定流言蜚语满天走。所以她没让籍养点火把,借着月光走路;更严禁捉奸队伍喧哗出声,相互之间有话说,以打手势为主。 捉奸队伍赶到西施房门外时,郑旦和西施正好也开门出来,双方几乎撞脸,郑旦本来是走在前面为西施逃跑开路的,没想到一出门就看见月光下黑压压一群人悄无声息走过来,鬼魅一般,吓得脆脆亮亮一声尖叫,拔出背上的龙渊宝剑乱舞起来,不让这些鬼魅靠近。郑旦自仗有剑术,不怕任何人,就算你长得虎背熊腰或者满脸横肉,都不怕。可她怕鬼,就算这鬼像影子一样虚弱! 其实是双方都是吓一跳、吃一惊。 姒姜和籍养带人来本来是想捉奸的,没想到西施的奸夫竟然是一个声音脆脆亮亮的女娃子!这案子怎么判呀?而且这个女娃子轮廓似曾相识,等她一亮剑,就完全可肯定,她就是郑旦,越国唯一敢和西施一争高下的美人,说郑旦是越国第二名简直不忍心,有点残酷,她绝对有资格称第一的,只能怪规则如此,没有两人并驾齐驱的第一美! 现在不用怕家丑外扬了,姒姜命人点起了火把,十几支火把顿时把整个院子照成白昼,纤毫毕现。他们要捉的“奸人”不是郑旦还能是谁? 姒姜和籍养见状不觉面面相觑。 这籍养本来就对剑术非凡的郑旦非常崇拜,简直就是郑旦的粉丝,恨不得每天见到郑旦,人家又不是干什么坏事的,所以对郑旦来王宫深夜拜访不以为意。姒姜对郑旦也是青眼有加,她把郑旦是当孩子看,见她总是装出一副高傲不可近的模样,牛气冲天,挺有个性的,也很有意思,所以也不反对现在见到她。 姒姜这边的敌对气氛本来已经消弭于无形之中。只要郑旦和西施有所歉意的表示,承认错误,下不为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小姑娘嘛,只要心地正,干的坏事没捅破天,淘气一点无伤大雅。 谁知他们完全小看了面前的小姑娘。 郑旦见站在面前的不是鬼而是人,她就不怕了。收剑入鞘,一脸寒霜,傲视着姒姜和籍养,还有一群武士,哪有什么歉意的表示?甚至是杀气腾腾。看郑旦表情,仿佛不是她深夜闯进人家越王后宫,而是别人进了她的私密闺房。 只有西施吓得没了魂儿,躲在郑旦身后面如土色,要不是抓着郑旦扎在腰间的绿丝绦,早就吓瘫躺在地上。 众目睽睽,郑旦如此嚣张,反而把姒姜逼得下不了台。 要知道这是大庭广众之下,郑旦这副神情让姒姜的面子损得有点厉害,不把越王的后宫当回事,难道大王的后宫是你家的菜园子进出自由?传出去大失望族威严, 必须给王宫一个脸面,必须给郑旦一个教训! 姒姜喝到:“郑旦,你好大胆子,竟然半夜三更闯进王宫!还带着宝剑,是想图谋不轨吗?” 姒姜本来想把罪名加得重一点。马上把她吓到,这才好处理事情,没想郑旦根本不买账。 郑旦昂着头说道:“我要是图谋不轨还找西施干吗?直接杀人就是了,夫人应该懂得这个道理的,别吓人。我郑旦只是想把我的好姐妹西施带出王宫去。请夫人能够允准。” 姒姜说:“把西施留下是国家大事,哪是本夫人能作主的?你个小丫头劝你还是别管闲事!放下宝剑,听本夫人发落。” 郑旦说:“天下人管天下事,我郑旦就看不得你们强抢民女。西施是我姐妹,本人不许你们逼她做她不愿意的事情。” 姒姜哭笑不得,没想到人小茬子硬,遇到桀骜不驯的野妹子了,不知王法罩在头上,只知道凭天性好恶任意妄为。现在没其它办法和她好好说话,唯有最后一招:武力拿下!就向籍养使个眼色。 籍养知道姒姜的用意,大喊一声:“武士何在?拿下郑旦!” 众武士一声“诺”,中气十足,声音震得头上的瓦片发出嗡嗡声,凡是长着耳朵和眼睛的动物岂能不魂飞魄散?武士们操钩挺戈围上来,郑旦好像没长耳朵和眼睛的,神清气闲,拔剑在手,凝视待机,毫不示弱。 只是苦了郑旦身后的西施,围在郑旦身边左躲右闪,束手无策,只能发出揪心的尖叫声声。 姒姜见状,怕这些武士下手不知轻重,马上补充一句:“别伤到西施!” 众武士本来就忌讳郑旦手中的宝剑,寒光迫人,深不可测,很可能是断金切玉的宝贝,挨上一下非死即伤,所以没敢轻易靠近郑旦,只是用长柄的钩、戈远远撩拨她几下,试试宝剑的威力如何。现在又听到夫人下命令,不能伤到郑旦身边的西施,这等于就是下令停止进攻呀!武士们变得更蹑手蹑脚。郑旦虽是野妹子,性格原因导致她做事鲁莽,其实不缺机灵劲。一群训练有素的彪形大汉摆下这种阵势,自己虽能勉强应付自保,但身边有个手无搏鸡之力的和平主义者西施为累赘,胜算已经没有了,今天要想出去,只能超水平发挥,硬拼,就算血洒王宫也要把西施救出去,已经有了不惜一死的准备。现在,突然见姒姜投鼠忌器,“别伤到西施”,事情变得好办多了,不如再趁热打铁,添一点筹码,于是进一步威胁道:“我手中的宝剑是我师父风湖子送给我的,是天下闻名的龙渊宝剑,能断金切玉,凭我的剑术,就算你们没挨上剑刃,剑风所到五步以内,照样能把人砍成两截。所以只要我郑旦真的用上功夫,周围五步以内血肉横飞,没人能完身而退。请你们三思而后行,别责怪我没有事前警告。” 听说郑旦手中握的是大剑侠风湖子的龙渊宝剑,围着郑旦和西施的武士们急忙脱离接触,连连后退,撤离到安全区。五尺之外是安全区,无疑十尺以外就更安全了。尽量保持距离吧! 这些武士们暗暗庆幸,当时就疑心郑旦手中握的是宝剑,没敢轻举妄动,现在经郑旦一挑明,不但是宝剑,而且是绝世宝剑。龙渊宝剑不是虚有其名,是有过战功的,没遭殃真是大幸。 武士们提心吊胆,籍养更是吃惊不小。这些武士只是被吓着了,只有他完全相信郑旦说的不是假话,因为龙渊宝剑在风湖子手里,这是只有诸侯国的国君和少数贵族才可能知道的秘密,郑旦不过浣纱溪边一浣纱女,按常理根本不可能知道风湖子和龙渊宝剑是怎么回事,能把两者轻易扯上,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说的一切属实。 很明显,郑旦肯定和风湖子有关系,籍养不知所措,武士们没了进一步指示,不知进退,自然束手无策。 郑旦见这些人都怕了,心里得意非凡,从选美落幕就憋着的一口恶气,现在终于找到出口,能发泄一下了。 她说:“现在知道怕了吧?来呀!有种的来呀!哈哈哈” 现在她要闲庭信步了,而且不断做出挑衅动作,她走到哪里,这些武士们自然赶忙避开,生怕招上“剑气”。 郑旦的嚣张气焰终于把籍养激恼了,这是越王的后宫,自己肩负保卫之职,如此被欺负,宁可一死了之!招惹了风湖子又怎么样?大不了也是一死呀!籍养血气喷张,几乎失去理智,现在的郑旦在他眼里不是美女剑侠,而是冷面罗刹。 籍养大喊道:“持戟手退后,弓箭手准备!什么西施、郑旦,再敢无礼,格杀勿论!” 话音才落,早就在他身后的十多个弓箭手已经张弓引箭,就等着籍养一声令下。 郑旦不怕长戟利钩,最怕箭,能让你瞬间变成刺猬,现在轮到郑旦束手无策了。她很后悔把自己的底儿给漏了,吓人不成,反而把人家逼急,拿出绝活,乱箭射来,插翅难逃。 郑旦眼里,在场的所有人只有籍养算好人,选美时投她一票,这般恩情永生难忘。就算籍养有一脸横肉、一鬓虬髯,也都透着长者的慈爱、亲切,应该很好说话,万万没想到不知怎么把他惹恼了,同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原来籍养也不是什么好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现在落得落得黔驴技穷。 打虎亲兄弟,上阵好姐妹。幸亏身边有个西施在,西施急忙拦在郑旦身前,说:“请籍养大人息怒,请夫人高抬贵手。我们有话好说。” 籍养余怒未消,喝到:“无话可说!要活命就放弃抵抗、束手就擒,否则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郑旦心一横,也豁出去了,命可丢,气不能短,急忙把西施拉回到身后,和籍养针锋相对,也喝道:“要杀要剐随你们,要我们束手就擒没门!” 西施慌了,急得哭起来。 西施哭道:“郑旦你给我住嘴!夫人、籍养大人,别理她,请你们听我说。” 西施这时恨死了郑旦,真笨!为了争一口气,不惜赔上一条小命,你和籍养争什么呀?越夫人才是这里的主人,西施早就注意到。 一旁冷眼相看的姒姜见籍养和郑旦针尖对麦芒,正发愁不知事情怎么收场,现在见西施泪眼婆娑哀求,似乎看到了事情的转机。 姒姜说道:“等等!你们暂时稍安勿躁,西施姑娘既然有话要说,不知你想说什么?本夫人很想听听。” 西施急忙上前,说道:“只要夫人现在能放郑旦走,西施情愿留在这里,老死在这里也愿意。” 姒姜趁热打铁,冷冷地说:“把你留在宫中,空耗宫中的口粮,可不是本夫人的本意。” 西施马上听出了姒姜话里有话,姒姜是让她做她这辈子最不情愿的事,嫁给一个丑陋的老头子做小妾。不觉又清泪一行。但有什么办法呢?郑旦的生死系于一线,就在她唇边悬着。 西施说道:“请夫人放心,西施愿听夫人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姒姜听出了西施心中的满肚子委屈,很生气,范大夫哪点不配你了?好像你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姒姜诚心要让西施难堪,进一步逼问道:“请你把话说明白一点,这里许多人都听不懂。” 西施哭丧着脸犹豫片刻,终于跪倒在地说:“西施愿意给范蠡大人做老婆。” 姒姜追问:“不翻悔?” 西施现在已经放弃所有抵抗,就是因为要救看似张牙舞爪、其实处处碰壁的郑旦,答应道:“决不反悔。” 姒姜点头说:“这就对了!本夫人发誓,只要你听我的话,大王和我绝对不会委屈你。籍养大人,现在可以放郑旦走了!” 郑旦大急,伸手把西施从地上拉起来,说:“不行呀!你不能答应的,你会后悔一辈子。你不能向他们低头。不就是一死吗?” 两人为了救对方,都已经豁出去了。 难分难舍,纠结在一起。 第十九章 才子佳人 真是姐妹情深,越夫人和籍养都被感染了,恨不得把两人都放走。 只是这件事情很蹊跷,有点空穴来风的怪味,为什么在她们眼里范蠡竟然像魔鬼一般可怕?范大夫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应该颇有女人缘的呀!姒姜纵然贤能,还是猜不透其中奥秘。哪里知道这奥秘就在自己身后的东施身上藏着呢!东施怕挨上郑旦的龙渊宝剑,早就躲起来了。 见郑旦还要纠缠西施,依依难舍的样子,姒姜走到两人身边。 姒姜压低声音说道:“郑旦姑娘还是快走吧。要是这场面让大王碰到了可不得了,按照他的个性,只要有人胆敢私下闯他的王宫,就算是周天子,也照样按国法格杀勿论。他不但会把你杀了,还会追究你父母的责任,还会追究你们亭长大人的责任,说不定还会杀了他们。请两位行行好,就算帮我姒姜一个忙。” 姒姜说到这里,作揖赔礼,眼里闪动慈爱的泪光。 西施这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越夫人真是一位仁义的夫人! 郑旦没想到姒姜会这样的真心话,盯着姒姜的脸,傻在哪里。西施恼了,一脚踹在郑旦膝盖上,怒吼道:“还不快滚!听你的话总是惹祸!这辈子别想让我听你的话!” 郑旦揉揉膝盖,满脸委屈,一下子驯服了。 郑旦说:“好吧!请夫人遵守诺言照看好西施。我走了!” 郑旦大概没心情玩飞檐走壁了,转身怏怏走出院子,走远了,才见她悄悄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真是,原来野妹子也有可怜巴巴流泪的时候。 姒姜和籍养面面相觑,心想这事儿真怪了:郑旦这个野妹子无法无天,天王老子也不怕,谁敢动一下她的毫毛,拔剑可能杀人,怎么在西施面前竟然打不还手? 不知这西施凭什么能耐竟能降服郑旦。 …… 正因为有这样一段曲折的故事,西施才勉强答应越夫人愿意嫁给范蠡,可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这笔交易是在自己被胁迫的情况下和越夫人成交的,是笔不公平买卖,能有好心情吗? 西施简直是被姒姜逼着走上越秀台的。因为心情太糟了,她今天如论怎么使劲,就是笑不起来,明知今天是越王最开心的日子,自己应该笑。 西施的无限的哀怨就清清楚楚写在脸上,这怎么见人呀?姒姜急起来,先是好言相劝,后来连哄带骗,最后就省恫吓,就希望能看到西施的笑脸,西施也确实在尽力配合姒姜,可无论她怎么用功,就是抹不去她脸上的哀怨。姒姜心里“咯噔”一下,终于幡然醒悟,她发现了西施身上的一个大秘密:西施的脸就是她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她不会装假。换句今天的话讲,西施这人天生不会做表情,不会演戏,不能当演员。令人吓一跳,幸亏生在两千多年前,要是生在今天,尽管艳冠天下顶什么用?永远不可能成为粉丝遍天下的影视明星,或者着名主持人!哪来四美之首?只能默默无闻。 西施无限哀怨的脸让姒姜叫苦不迭。可有什么办法?改变不了呀!而勾践大王不知内情,只知道不断派人来催促。姒姜豁出去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了,只能上! 姒姜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不怕有效果,就怕出乱子,姒姜亲自出马,她比西施提前上了越秀台,万一有意外,大王脾气发作,滥杀无辜,自己可以左右局势。 勾践本来就是草头王,其实历代越王都都草头王,没有周天子颁发的任命书呀!春秋时期王室给的的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等,除了周天子,诸侯没有“王”的一说,所谓的楚王、吴王、越王之类全是瞎扯的自封的草头王,诸侯们称你王其实是讽刺你,草头王胡来完全是正常,不胡来才意外。勾践内外都是草头王,敢把周天子骂个狗血喷头,却有弱点,惧内!要得罪自己的老婆,他得多喝点酒壮壮胆。所以姒姜亲自把控局面,名至实归。 就这样,西施踩着木屐款款而来,脸上写满无限的哀愁。 突然。整个越秀台内外寂然无声,只能听到西施脚下木屐清脆的笃笃声,这些声音仿佛不是西施的脚踩出来的,而是天上飘来的。上万欢宴的将士屏息凝视,真是耳闻纶音,目睹仙容。 姒姜已经绝望地认为不可能出现的效果现在全出来了,西施成为全体将士们所有感官的焦点,满脸哀怨的西施甚至比笑着的西施更加风情万种,因此也更有聚焦效果。 鬼使神差,似乎老天爷就是要西施出名,今天西施的表情算是完全找对了展示对象。 西施的满脸哀怨仿佛在呼唤着人们的保护,她遭到了委屈,希望有男子汉能伸出正义之手相助一个弱女子、世上最漂亮的弱女子。 谁忍心拒绝这样的求助?特别是这些从前线刚刚回来、圆满完成保家卫国使命的男子汉们如今正斗志昂扬,自我感觉极佳。他们甚至正张着眼睛在四处寻找需要保护的弱者呢!西施的哀怨极大满足了这些英雄们的虚荣心,他们愿意为保护家乡的美女们的而战,他们也有能力打赢所有的美女保卫战。 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观众,就像能说这不是天成地设吗? 所以尽管现在西施的一身打扮很素淡,简直可以说没打扮,和比美那天的浓妆艳抹相比有天壤之别,但她的无限哀怨的表情其实就是最好的打扮,超越了所有最精心的“物质打扮”,升华成看似无意、其实极富有杀伤力的“精神打扮”,直接由内而外征服了观众。 其实最先发现奇迹的还是东施,在姒君居第一次看到皱着眉头的西施出来时,她就大吃一惊,西施今天微微皱着眉头的样子比平时笑颊粲然的时候更有一番风味,甚至比笑着的西施更美!绝了!原来这才是美容!西施总是藏着掖着,不肯透露,幸亏自己有一颗玲珑的心,善于发现。 东施收获不小,高兴得要跳起来。终于发现西施之所以美的一个大秘密:微微一颦能倾国! 东施转身往自己房间里跑,她不要做观众,她也要成为“焦点”,她要在镜子里试看一下自己“微微一颦能倾国”是否能胜过西施。 …… 不要说下面的将士激情被点燃,一身正能量灌注全身,就是坐在高台上的勾践和他的越国的大佬们也身不由己开始失态。其他人尚在自控,勾践是大王,无法无天惯了,自然第一个表现出怪态来。 勾践猛地站起来,喝道:“姑娘,是谁欺负你了?但说不妨,让寡人给你作主!看看谁敢欺负你!” 幸亏姒姜守在一边,姒姜瞪了勾践一眼,提醒他道:“大王是不是喝多了?西施姑娘是我越国第一美人,谁敢欺负她呀?” 勾践一呆,这才回过神来,拍拍自己后脑勺,自嘲道:“原来我真的喝多了。普天之下谁会欺负这样美丽善良的姑娘呢?除非这人疯了。” 勾践急忙坐回原位。 越秀台内外抱有跟勾践一样想法、想“冲天一怒为红颜”跳出来帮助西施的人大有人在,包括范蠡,不过范蠡之所以没有表露出来,是多亏了身边文种的提醒。 整个越秀台上,也就文种和神巫无杜算是有免疫力。其他人无不中招。 文种之所以清醒,是因为他这人长得实在太丑,从他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奇丑无比,丑得让他的心理出现扭曲,他天生对容貌俊秀的人有反感,所以他从来不会以貌取人,甚至刚相反,人家长得越漂亮,他的排斥感越强烈,马上没缘由开始怀疑人家是绣花枕头稻草包。所以西施一出现,他的神经就绷紧,警惕性提高,自然不会失态了。现在他很担心范蠡要出问题,偷偷一看,果然,范蠡的眼神大变,目不转睛盯着西施的脸,已经进入如醉如痴的境界。文种从来没见过他这般神情,急了,就怕他色令智昏,不遵守诺言,于是悄悄伸脚重重踩了一下范蠡的脚背。范蠡吃痛,忍不住朝文种扫一眼,文种责备的眼神马上唤醒了他的理智,急忙敛神凝气,拒绝诱惑。 文种咬着他耳朵说:“你没事吧?” 范蠡连连点头,说:“应该没事。” 文种急起来,说:“什么叫应该没事?你该做到绝对没事。越王居心不良,一旦中招,祸不可测。别忘了你我都是有使命在身的楚人。” 范蠡苦笑,黯然神伤,却说不出话,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了。范蠡隐隐感觉自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麻烦,这个麻烦来自西施是毫无疑问的。他之所以对西施一见钟情、如此倾心,西施的绝世容颜是一方面,但更有杀伤力的还是她写在脸上的无限哀怨。范蠡恍然以为这些催人泪下、令人动容的哀怨不仅是西施心灵冒出来的,也是自己的心灵深处涌出来的,这些无限的哀怨不只属于西施,也属于他范蠡。自己生平坎坷,在祖国怀才不遇,到了越国被越王猜忌,太憋屈了,有无限的哀怨希望能表达出来,而现在西施替他表达出来了。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自己能躲过这一劫吗?能!唯一的办法就是马上绝尘而去,躲得远远的,躲进深山老林里和猴子住在一起,从今以后不和西施见面,不发生哪怕一点点关系。否则,他难以抵挡春雨润物般的无形溶化。 此时的范蠡甚至开始怀疑人生,自己这辈子为了功名孤独地奋斗了这么多年,真的是自己希望过的日子吗? 所以面对文种的责难,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已经无法对自己的承诺负责到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不堪一击。 文种何等机智的人,见范蠡来个“黯然神伤、默然不语”,知道范蠡经不起美色诱惑要出事,他必须出手,可大庭广众之下,勾践就在对面坐着,他无法对面直谏,登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暂时把文种的焦躁放一边,回头再来说说无杜。 无杜之所以清醒,是因为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西施,还看到了几年后的西施,甚至几十年后的西施。王宫密室中看到的三个画面第一个已经兑现,无关痛痒,第二个画面是勾践向西施俯首称臣,这是越国将改朝换代、天翻地覆的神示,随便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千万不能让它发生!西施怎么可能代勾践而王呢?第三个画面显示范蠡和西施是夫妻,这就能想通了,代勾践而王的是范蠡,西施是范蠡的王后。要让可怕的预言无法实现,阻止西施成为范蠡的妻子是眼下可行的办法。从职业道德上来说,无杜有责任把这个可怕的神示告诉越王勾践,可是他心里很清楚,一旦告诉勾践,不要说西施和范蠡性命难保,还会连累许多无辜生命,无杜将是罪魁祸首。无杜内心十分矛盾,无论怎么处理这个可怕的神示,郫中城中都无法避免一场血雨腥风,相对于社稷颠覆、江山易主来说,西施范蠡被杀还算是损失最小的,但也足以让他无杜背上滥杀无辜、罪孽深重的骂名。思前想后,最后他决定告诉越夫人姒姜,姒姜仁慈、贤能,有好生之德,希望姒姜能和他无杜一起阻止悲剧的发生。阻止的第一部当然是釜底抽薪,千万不能让范蠡和西施结成夫妻。 …… 就在文种和无杜各自心怀鬼胎、揣揣不安的时候,西施给大家敬酒的仪式却没有止步,已经隆重开始。 第一杯是敬台下全体打了胜仗归来的将士。当西施面向这些杀人不眨眼的英雄举起酒盅的时候,奇迹发生了,所有的将士默默无语,不约而同,突然刷一下全跪倒在地。口中齐呼:“谢西施敬酒!” 这下可把西施吓坏了,不知怎么处理这场面。只能回头求助于身后的越夫人姒姜。姒姜心里叫苦不迭,知道有麻烦了,回头看高台上的勾践,果然,只见他腾一下从座位上蹦起来,脸一下子变得铁青,很显然,勾践很生气,这些将士是自己越王的部下,膝盖只能跪越王一个人,命令只能听越王一个人,现在竟然跪倒在了美人脚下,一副为了美人甘愿赴汤蹈火的熊样,我越王养着你们干什么?我越王威仪何在?知夫莫若妻,幸亏姒姜急中生智,急忙走到西施身边,举着酒盅对台下将士们高呼道:“越王万寿!” 西施毕竟也是机灵的,马上听出其中的奥妙,举着酒盅道:“将士们辛苦了,越王万寿!” 台下济济一堂的将士自然唯西施马首是瞻,齐呼:“谢西施敬酒,越王万寿!” 勾践这才脸色稍霁,但还是余怒未消。 姒姜知道气氛很重要,急忙对西施说:“第二盅该敬大王!” 勾践现在对西施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从原来的满怀爱怜,变成现在的极度不满和厌恶,西施竟然靠美色分享了他越王在将士们中的绝对权威。所以当西施向他敬酒的时候,只是出于今天场面上的礼节,还有就是惹着范蠡大夫的面子才勉强接受了西施的敬酒,草草了事。 第三盅自然是姒姜特别安排的、西施这次敬酒的重点,该敬的是这次槜李之战大获全胜的最大功臣范蠡。自然敬酒是名,让大家一起分享英雄美人初次见面的喜悦是实。 就在走上越秀台的那一刻开始,西施就在用眼角在寻找传说中的范蠡大夫,难道真有东施说的那么丑吗?但愿东施是胡说八道。西施在寻找越秀台上最丑的人,当她的眼睛飞快扫过文种脸上时,她的整个身子几乎僵硬住了,东施说的没错,世上真有这样奇丑无比的人,正端坐在越王勾践的对面,不是范蠡还能是谁?所以当听到姒姜说向范蠡大夫敬酒时,她的眼泪几乎要奔涌而出,拼命控制着。西施巍颤颤走到文种面前,实在不忍看他的老鼠一样的眼睛和那两片撅着能吊油瓶的嘴唇,几乎是闭着眼睛说道:“范大夫安康,民女西施向你祝寿!” 众人都呆住了,西施怎么有眼不识泰山,把范蠡和文种这两位越国的大名人给搞混了呀?他们哪里知道西施是浣纱女,说是坐井观天一点不过分,整天低头在溪边浣纱,难得进王城一次,就算进城,也是办完事回,来去匆匆,哪有机会敬仰王城中的大佬们尊容呢? 文种哭笑不得,连连摇头说:“西施姑娘认错人了,在下是文种,这位才是范大夫。” 西施大吃一惊,这才睁开眼睛仔细打量文种身边真正的范蠡大夫。 范蠡的容貌和文种简直是绝配,说文种的模样有多猥琐,范蠡的模样就有多潇洒,简直就是海有多深,山就有多高一样。文种身高不满五尺,常常佝偻着背,正如东施形容那样,獐头鼠目;范蠡则身高八尺,脊梁挺拔,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站在那里如玉树临风,特别是一双秋水一般明澈、古井一般深邃的眼睛目不转睛紧盯着西施,西施感觉一下子掉了进去,难以出来。 西施急忙避开了范蠡的目光,低下头,满面通红,脸上曾经感动所有人的无限哀伤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变得笑颊粲然了。 西施说:“对不起范大夫,民女西施认错人了。千万谅解。” 见西施向自己道歉,范蠡慌了神,这是女神的垂爱,当不起如此殊荣,他身不由主要下跪求饶,膝盖已经弯曲了一下,幸亏旁边紧靠着的是文种,警惕性很高,见他要失态,暗中伸手在他臀部一抬,文种比范蠡矮了一个头,动作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才把下垂的范蠡扶直。 范蠡惊慌失措,说道:“不敢!不敢!当不起呀!西施是神,范蠡只是人!” 范蠡手忙脚乱,拿起酒盅急忙一干而尽,似乎不是西施敬他酒,而是他敬西施酒。 第二十章 尘埃落定 看到范蠡如此失态,把勾践给逗乐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范蠡也有手忙脚乱、惊慌失措的时候,范蠡在他眼里几乎是完人,而勾践知道自己身上到处是缺点,所以特别希望看到范蠡身上的缺点,今天终于如愿了。这一乐,勾践暂时忘记了西施给自己带来的不快,草头王的直来直去的率性脾气又来了。 勾践道:“范大夫,这位西施姑娘就是寡人特地为你选的越国第一美女,今天把她赐给你为妻,意下如何?” 范蠡受宠若惊,说:“臣下范蠡自然愿意。只是不知西施可否愿意?” 西施的愿意已经写满粉脸,只是出于姑娘的天性,不得不要虚晃一枪。 西施说:“是不是请大王和范大夫问问我父母,不知他们是不是答应?” 勾践不悦了,硬邦邦地说:“你的父母敢违抗寡人吗?范蠡大夫刚才问的是你!你只要如实说出来就是了。你父母和你无关,那是寡人的事情。” 西施明白装羞不得,大王不买账,只能如实回答道:“西施愿意!” 西施说完这句话已经羞得恨不能钻地洞,姒姜很恼怒勾践的粗野,一点不体谅女孩子的自尊性,但眼下这么多人,不是跟勾践计较的时候,她急忙扶着狼狈不堪的西施走下越秀台,跑进王宫。 勾践面向台下上万将士说道:“大家看到了吗?这就是给寡人立下赫赫战功的奖赏,寡人的奖赏是我大越国第一美人。以后这将成为惯例,谁要想娶到全国第一美少女,这条是捷径。” 越秀台下面全体将士激情被点燃,这样的奖赏实在太刺激,于是齐声欢呼。 勾践站在台上仰天哈哈大笑。 越秀台上上下下乐成一片,觥筹交错,像过狂欢节。 却把文种和无杜两人给急坏了,虽然两人的想法不一样,但他们反应完全是一样的,这好事成不得! 无杜不敢把反对的理由直接告诉勾践,只能通过姒姜婉转传达,此时的姒姜已经陪着西施走下了越秀台。无杜急忙跟上去,把姒姜单独拉到一边。 见无杜神色很慌张,一反平时斯文模样,姒姜满脸疑惑。 姒姜笑道:“今天我越国将士们被西施倾倒,如醉如痴,难道无杜大人也不能免俗?” 无杜连连摇头,说:“无杜没这份闲心。夫人贵人多忘,你怎么能把我说的话当耳边风?这西施就是我在密室里看到过的那个浣纱女,神告诉我,她终有一天会让大王跪在在她脚下。她怎么能做范蠡的夫人?该让他做一辈子的浣纱女!” 姒姜一脸惊诧,埋怨道:“为什么不早说?选美那天看你的表现,本夫人以为神告诉你的那个浣纱女是郑旦而不是西施。现在怎么办?大王已经向大家宣布了,已经收不回来成命。” 无杜说:“一定要收回来!这是关系到大王的社稷江山,岂是玩笑?” 姒姜半信半疑,说:“或许无杜大人请来的神示有误吧?看西施不是那种女人,你看她连脸上表情都不会做作,太渊之水一般清纯,怎么会做僭越这种事?无杜大人是不是多心了?” 无杜焦躁起来,说:“夫人是怀疑我无杜请神的本领,无杜确实有几次请错了神,但这回不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是天大的事情,疏忽不得呀!请夫人尽快将祸事消弭于萌芽之中。” 姒姜满脸为难,沉吟摇头说:“本夫人如果现在突然去阻止这件事,不要说扫了大王的兴,还伤了范蠡和西施的心, 无杜见姒姜危急关头还是犹豫不决,只能孤注一掷,说道:“既然夫人如此态度,无杜已经没有选择,只能把神示告诉大王,请大王定夺。无杜虽有好生之德,但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请夫人见谅!” 无杜说罢,转身欲走。这下轮到姒姜焦躁了,要是无杜直接对勾践实话实说,范蠡和西施一定有杀身之祸。这是姒姜绝对不能接受的,没办法,还是听无杜的,将祸事消弭于萌芽之中,救两人一命吧。 姒姜只好命人把西施送回王宫中,自己跟着无杜重回越秀台。 这边无杜在姒姜面前巧舌如簧,软硬兼施,越秀台上的文种更没闲着。 文种见范蠡已经被西施的美色蒙蔽天知,知道现在对范蠡说什么都没用,只能霸王硬开工,亲自出马。文种借着敬酒的机会走到勾践身边,说道:“大王对功臣的赏赐令臣下五体投地,粉身碎骨无以为报,请大王受文种一敬,臣替范蠡谢过大王。” 勾践以为文种在吃范蠡的醋,这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文、范两人一旦出现裂缝,自然他这个大王驾驭臣僚的回旋余地大了许多。他瞟了一眼文种,笑道:“寡人也在等着文大夫立不世功勋,我越国多的是美人,只是不知道文大夫有没有艳福消受。哈哈……” 文种摇头,说道:“不过臣以为,大王此时此刻如此犒赏范蠡,颇为不妥当。” 勾践内心一震,目光如电,盯着文种问道:“不知文大夫为什么说这话?是不是认为我家越女配不上你们楚国才子?” 勾践的话太刺耳,内心的不满溢于言表,文种吓得打了一个寒颤,但事关重大,他不能退缩。 文种道:“大王误会了。臣下以为此时此刻吴国上下一定厉兵秣马,准备要报檇李一战之仇,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范蠡是我越国军中栋梁,负责操练战士,理当枕戈待旦,日理万机,他现在尚没有资本享受天伦之乐。” 勾践冷笑道:“你以为他娶了西施为妻,将妨碍他练兵的正事?不过一美女,问题会这么严重吗?” 文种点头道:“刚才范蠡见了西施时那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大家都看见了,还是过去壮志凌云的范蠡吗?臣下以为范蠡确实会沉溺于美色荒废大王交给他练兵的大事。” 勾践这才感觉文种的话有几分道理,不得不重新评估这件事情,但对文种的猜忌依然不减。,说道:“以文大夫的意思,寡人应该收回成命,不能让范蠡在我越国娶妻生子?” 文种感觉勾践对他的压力排山倒海而来,他很机敏,马上修改或者说降低了自己的战略意图,说道:“臣下不是这个意思,臣下只是建议,等范蠡训练出一支强大的部队,彻底打败了吴国后,才能接受大王的赏赐,把西施送给她为妻。” 这样的回答完全契合勾践的本意,他笼络范蠡的目的就在此。只是他很害怕在大功告成之前,不能控制范蠡,如果中途跳槽,强大越国的事业肯定废在半路。 勾践沉吟片刻,说道:“可是寡人已经向全体将士告示,有道是君无戏言。” 文种早就成竹在胸,说道:“此事好办,只要宣布将两人的亲事定在三年之后,不就成了?想来只要我们越国君臣协力,士民同心,定能在三年内打败吴国。那时的范大夫国事、家事双喜临门,才算圆满。这样,大王你也不算是言而无信呀!” 文种此时用心不良,他的真实想法不可告人,他的想法是等三年后,越国在他们帮助下一定能和吴国抗衡,等于是完成了对楚国申包胥的承诺,可以顺顺利利回楚国再见久别的父老乡亲。到时,你越王的西施美女给了也是白给,我们两人来去自由,反正不在你的掌控之中。 文种的话句句落在勾践心坎里,但勾践天性多疑,越是中听的话他的警惕性越高,正在他犹豫不决,姒姜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勾践说道:“文大夫言之有理,大王听他的没错。” 原来姒姜虽然答应了无杜的要求,要想方设法阻止范蠡和西施结成夫妻,可答应是答应了,却不知道怎么对勾践说,说真话肯定于心不忍,那要有人被砍头,而无杜又有他的人生哲学,从不说假话是立身之本,只能靠姒姜自己想办法。正是这样苦恼着重上越秀台,没想到很凑巧,正好听到文种对勾践说这番话,虽然不能彻底分开范蠡和西施,但目前这是最佳方案,长长三年,有足够的时间想办法拆散这对才子佳人。天赐良机,稍纵即逝,于是马上向勾践表态了。 勾践闻到:“夫人也认为文大夫的话有理?” 姒姜说:“世上哪个男人不好色,哪个女孩不怀春?姒姜当然担心这色、春两字像烈火干柴会坏了大王的事业。给他们三年时间可以平息一下乱情肉欲,实在高明。” 勾践这才点头,说:“好吧,就按照文大夫说的。明日一早,寡人令籍养告知城中军民。” 君无戏言。 人的私心杂念真和天上银河差不多宽,生生把范蠡和西施一对有情人隔成牛郎织女。 范蠡初闻勾践的诏令很有点不满,但在文种的监视下,他不敢发作,只能低头接受现实。 西施虽然当时也有点淡淡的失望,但她马上又开心起来。她太年轻了,以为看到希望,接下去马上会变成现实,哪里知道在残酷的人世间希望和现实根本就是两码子事。 三年之约,西施和范蠡的婚约尘埃落定。范蠡履行承诺,必须要在三年内为勾践训练出一支可以和诸侯争决胜于疆场之上的精锐之师。三年时间太短了,人家吴国从巫臣入吴起,将近百年时间,才训练出一支无敌于天下的战车部队,现在勾践给范蠡的只有三年时间,时不待人,范蠡知道耽搁不起,于是第二天就带着越国的乌合之众回到会稽山深处的大部全力以赴练兵布阵,传习车战战法。 西施则徇烂至极归于平淡,轰轰烈烈的选美大赛落下帷幕,依旧回到浣纱溪边,和以前的小姐妹们一起,继续她早出晚归的浣纱活儿。浣纱溪边沉寂了一段时间的《浣纱曲》再次响起。 一切都像从来不曾发生。浣纱溪里依然溪水淙淙,浣纱溪边依然鸟语花香,两岸百姓依然过着恬淡而艰辛的生活。只是有一段时间听不到苎萝山上西施的忠实粉丝计昵的雄鸡啼鸣般的赞美声了,因为得知西施被越王赐配给范蠡后,计昵很忧伤了一阵,美人呀美人,你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但后来慢慢想通了,爱过就好,何必要拥有呢?世上美好的东西多着呢,凡事要心想事成,恐怕连富有天下的周天子也做不到。想通后的计昵依然我行我素,每天依旧站在苎萝山上鸣叫赞美歌。 西施在越秀台上的惊艳亮相,让从前线回来的将士们有了惘然若失的感觉,这数万乌合之众,虽然打了胜仗狠狠过了一把做英雄的瘾,但是有得必有失,错过了郫中城中精彩无比的比美大赛,实在是平生憾事。 第二十一章 郑旦和灵姑浮 现在越国有数万不在选美现场的人在追访西施和郑旦比美这件事,西施如此之美,要不是神巫无杜鼎力相助,竟然差一点输掉比美大赛,这个竞争者郑旦也太厉害!西施已经名花有主,想象空间变得有限,剑侠郑旦自然成了大家热议的焦点人物。 西施的未婚夫是越国的大夫,越王勾践的大红人,自然没人敢生觊觎之心,但可以和西施之美一争高下的郑旦,如璞玉未琢,尚不知花落谁家,谁都有可能成为她的乘龙快婿。当然,前提是你很有勇冠三军的实力和自信心,方可以在百万军中取美人如囊中探物。 郑旦变得炙手可热。 郫中城比美后,郑旦不务正业、偷偷练剑的事情瞒不住,被她的抠鱼佬老爸知道,大发脾气,郑父生怕女儿成了剑侠绝尘而去、笑傲江湖,丢下家里的双亲玩潇洒,这不白白养她十多年了?于是逼迫她弃武从文,重操旧业。郑旦羽翼未丰,不得不低头,只好万分不情愿重新加入到浣纱女的行列中来。幸亏她现在和西施重归于好,姐妹们要拍西施的马屁,也就不能冷落她,众姐妹一笑泯恩仇,又和她成了死党。关键时刻,玩点小阴谋,帮她干浣纱活,让郑旦有时间去找师父风湖子继续圆她的剑侠梦——就算抠鱼佬不放心来查岗,所有浣纱女脚蹬木屐,身披长布裙,头上蒙着纱巾,能知道女儿有没有旷工吗? 追求郑旦和准备追求郑旦的人源源不绝而来,金鸡山下车水马龙,一时交通繁忙,本来这里进出的都是羊肠小道,现在道路不断被拓宽,有了可以供两辆马车交汇的双行道。来了这么多人自然要吃喝拉撒,客栈、酒肆、茶馆这些服务行业应运而生,穷乡僻壤的苎萝山和金鸡山一带竟成各色生意人聚集的墟市,热闹程度直逼王城郫中。 可是这些来追求郑旦、或者说准备追求郑旦的人很痛苦——当然是带着浪漫色彩的甜美的痛苦,因为所有浣纱女都是蒙着面纱的,被允许公开亮相的只是光脚踩在木屐上的婀娜的身姿,浣纱女浣纱做的都是舞蹈动作,一般来说身材都是一流的,确实看着令人深思翩翩,但不能见真面目,全方位了解,总是有隔靴挠痒之感。大部分人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只是不断听到当地人在谈论郑旦和西施比美时旗鼓相当,可是大家连她的脚趾头都没看到过,就算有人侥幸在浣纱女脱屐下河的瞬间看到了有某个浣纱女的脚趾头很美很美,但你能确定这就是郑旦的脚趾头吗?也许就是西施的脚趾头,又也许就是东施的脚趾头。这里补充一下,现在东施已经回到浣纱溪边,以西施为榜样,也做浣纱女了。东施求美心切,她立誓要成为一个像西施一样的美女,别无出路,只有放下架子、彻彻底底向西施学习,所以她主动放弃了在越王宫中吃喝不愁、耀武扬威的优裕生活,把家搬到苎萝山下老宅来。 这还幸亏越国地处东海之滨,交通闭塞,信息不畅,西施和郑旦的美名只在越国风传,行之不远,要是这样的人物出在周天子住着的镐京,或者晋国的曲沃,秦国的咸阳,齐国的临淄,鲁国的曲阜,楚国的郢都,那还了得?诸侯们的车马一定还要热闹百倍,诸侯们一旦比阔起来,排山倒海,啥事都能干出来。要是天下一直太平,说不定苎萝山和金鸡山一带不久就取代郫中成为越国之都,很可惜这样的美好岁月只是弹指一挥间,随即就被战乱毁灭了。当然这是后话。 抠鱼佬起先认为郑旦嫁个杀猪佬也是不错的,越地的风俗,女婿孝敬丈人、丈母是男人的基本素质,抠鱼佬一旦有个杀猪佬女婿,常常有猪下水下酒,此生何求?后来富商来了,贵家子弟来了,水涨船高,他的要求也高了,高到分不清东西南北,有人的身份吓得他头也不敢抬,哪里还敢作主,作主就要得罪人!许配了这家就要得罪那家,抠鱼佬敢得罪谁?左右全是顾客,以后没人向你买鱼。只恨自己只养了一个女儿。没办法,只能暂时放任自流、听天由命。 其中来的将军名叫灵姑浮,是石卖的副将,就是他缴获的吴王阖闾右脚穿的草鞋,现在这只“吴王之屦”还挂在郫中城门下,作为越过战胜吴国的铁证,被进城的人瞻仰着。 越国第一美被勾践赏赐给范蠡,灵姑浮嘴巴上不敢反对,但是心里还是五味杂陈,挺不是味。越国的第一美女被一个楚国人抢走,很伤越国本地男儿的自尊,灵姑浮公认为越国的第一美男子,理当配越国第一美女,遭此侮辱,黯然神伤,自诩风流倜傥的他现在连寻花问柳心的兴趣都没了。西施有主,试问天下哪个女子敢配我灵姑浮?后来听郫中城中观赏过选美大赛现场的人们说起,郑旦之美不输于西施,甚至有些人还认为比西施更有魅力。顿时一颗黯然神伤的心又被春风春雨滋润,重振倜傥风流,要会一会郑旦。 灵姑浮是石卖的副将,奉勾践之命,正在钱塘江上训练水军。这是文种的计划,越国想要战胜吴国,不但要有一只强大的战车部队,还得有一支强大的水军,吴越之地,水路纵横,河道密布,要取得控制权,离不开水战,这个重任就交给了石卖和灵姑浮。 浣纱溪过了苎萝山和金鸡山的窄道,河流变宽,到下游变成有几十丈阔水面的浦阳江,浦阳江是钱塘江的重要支流,从钱塘江逆流而上,战船可以直达浣纱溪,这样就给在钱塘江里练兵的灵姑浮来浣纱溪看美女提供很大的方便。外人看来逆流行船十分辛苦,但对灵姑浮来说,却不是难事,反而是好事,因为浦阳江有潮汛。 灵姑浮家在钱塘江边,谙熟水性,是钱塘江上着名的弄潮儿,每当农历月半,钱塘江入海口涨潮,涌上的潮水有几丈高,连绵数十里的水墙排山倒海而来,海水倒灌进河口,从钱塘江到浦阳江,潮水一直可以倒灌到浣纱溪一带。灵姑浮驾着一叶小舟乘着潮水而来,简直是御风驾浪而行,不费吹灰之力,从钱塘江练兵的地方到浣纱溪不用两个时辰,等过了时辰,潮水退去,灵姑浮又驾舟顺风顺水东归,同样不用两个时辰。所以钱塘江和浣纱溪虽然相隔几百里,其实来去能驾风驭水而行,仿佛近在咫尺。 可是郑旦是这么好见的吗? 别人为了能见到郑旦一面不惜赔上万贯家产。 灵姑浮自然没有祖传的万贯家产,但他有他个人的优势。首先他是战场上缴获了“吴王之屦”的战斗英雄,越人成群结队在郫中城门口仰视“吴王之屦”,其实就是在仰视他。其次,他还有归个人所有是的战利品,乃是一只衣钩,是吴军逃跑时遗弃的。而最重要一点,是他有越王勾践赐给他的一整条马后腿的胙肉。 灵姑浮把槜李之战中缴获的这只衣钩送给稽胤,这衣钩的功能相当于今天人们衣服上的纽扣,当时越国落后,只知道用布条或者麻绳打结系衣服,用衣钩系衣服是新生事物,绝对时尚,对稽胤来说当然是一份厚礼。稽胤生性正直,本来还不敢徇私枉法,后来听说挂在郫中城门口的“吴王之屦”竟然是灵姑浮缴获的,大英雄来向郑旦求亲,身为亭长脸上贴金,浣纱溪人家家沾光,连浣纱溪水都会笑出来。所以暨胤的正直被灵姑浮的衣钩拿下,人格被污染。 灵姑浮把一整条马腿请暨胤转赠给郑旦之父抠鱼佬。 要拿下抠鱼佬,本来只要亭长稽胤出面就行,亭长亲自给你女儿做媒是你家的荣幸,抠鱼佬不能不识抬举。还现在还有越王祭神用过的整整一条马腿的祚肉做聘礼,这规格更高得出乎想象,让抠鱼佬受宠若惊。 要享用到这胙肉很不容易。几天前越国大军过钱塘江时,大雨滂沱,过不了江,勾践担心是不是得罪了河神,于是在江边杀白马祭神求宽恕,越人不像中原那些大诸侯,拿牲畜祭祀后,把牺牲埋到地下滋养细菌或丢进水里喂鱼虾,暴殄天物。越人以为神闻到了清水煮肉的热气就算已经品尝过,留下的肉可以给人享用,而且吃了这些肉的人离神更近,是谓胙肉。勾践祭神后,把胙肉分发给将士们,灵姑浮因为献上“吴王之屦”,乃军中骄子,分到一整条马腿。不要说这条马腿的历史价值,但论肉的市值也足以“易妇”一打。越人是食草动物,吃肉是奢望。而这仅仅是灵姑浮的见面礼。 有肉能使鬼推磨,抠鱼佬穷得没志气,见肉眼开,不但答应双方素颜见面,而且胆大包天,直接把这门亲事单方面答应下来。抠鱼佬急于要吃肉,自不量力,仗着生养之功,忘记了女儿郑旦的独立特行、桀骜不驯,难免物极必反。 有亭长稽胤、老爹抠鱼佬这样的重量级人物里通外合,灵姑浮当然不用害怕见不到郑旦的真容。 暨胤和抠鱼佬接上头的第二天,暨胤和抠鱼佬就合谋出一条奸计,第二天上午,灵姑浮被稽胤违规偷偷带进村子,抠鱼佬假装患了心绞痛,叫老婆把正在溪边浣纱的郑旦骗回家,郑旦措手不及,中了埋伏,双方就这样见上面。 灵姑浮一见郑旦的素面,当即大惊失色,心想是不是越夫人搞错了?郑旦应该比西施更美呀!范蠡这楚蛮子自以为娶到了越国第一美,耀武扬威,哪里知道我灵姑浮将要娶到的郑旦才是越国第一美。灵姑浮整个人变傻了,英雄豪气顿消,忍不住膝盖发软,要跪倒在郑旦面前朝拜郑旦,这是大丢男子汉大丈夫气概的行为,有违越地风俗,越人重男轻女,向来不把男人好色当美德,只当笑料。 还算稽胤机智,伸手在灵姑浮后面一推,纠正了一下方向,灵姑浮原想拜郑旦的,现在侧了半个身子,像是在拜旁边站着的抠鱼佬这个未来丈人,这就天经地义了。 灵姑浮这个时候让他到钱塘江上弄八月十五的潮,一定没这个胆量,郑旦太美丽,人间太美好,如果不幸一死,这些全没了。 郑旦一见灵姑浮本来也是挺有好感的,灵姑浮她并不陌生,八九岁时跟着大人一起去钱塘江观潮,灵姑浮正是初出道的英俊少年,容貌英俊,浑身上下披着水珠闪闪发光,仿佛是天上下来的仙童,只见他驾着一叶扁舟,在比郫中城墙还高的浪潮中出没,吓得观潮的人尖叫不断,他却不慌不忙、游刃有余。那时的郑旦还是黄毛丫头,不识风情,只是感觉这哥哥太帅了,家里的亲哥哥要是像他一样帅,或者自己能变成灵姑浮的亲妹妹,她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如今情窦已开,扎根在自己记忆深处的灵姑浮当年可爱的形象又浮现出来,这个帅哥哥不是变成亲哥哥,而是情哥哥,满满的诗情画意,当然不反对。但是这样的念头只是在她脑子里闪了一闪,她马上又变了脸,变得对灵姑浮十分厌恶。 问题出在灵姑浮送来的那一整只马腿上。 她看见了灵姑浮送给她家的聘礼——那条马腿,顿时柳眉倒竖,浪漫情怀烟消云散。郑旦和风湖子练剑久了,身上沾染到不少风湖子的仙气,送个衣钩、贝壳这些小玩意来,礼轻情意重,还有些诗情画意,容易被她接受。送条马腿来,就像堵抠鱼佬的嘴,你灵姑浮太俗气,这不是作贱我吗?我郑旦在师父风湖子眼里可以和天下闻名的四大美女妲己、褒姒、滕玉、弄玉并驾齐驱,甚至有人说比西施还美,你怎么能把我郑旦和一条马腿扯上关系?无聊至极! 郑旦感觉自尊心被狠狠刺痛了一下。 要不是郑旦害怕父亲藏在门背后的木锤,很可能当场发作。 抠鱼佬为了得到马腿,大嘴说大话,但脑瓜也是精明的,要得到马腿的所有权,得提防着郑旦反水,所以做好了“万一”的准备。这个“万一”就是门背后藏着的木锤。 抠鱼佬的木锤形如捣衣棒,但更粗大结实,是用檀树桩做的,十分沉重。这个木锤本来是用来打大鱼的,浣纱溪和大海相通,海里的大鱼常常随潮汛而来,大的有几百斤重,水牛一般摇摇晃晃在浦阳江里招摇,力大无比,一旦撞到渔网上,不把它打昏,不要说吃不到鱼肉,连渔网也保不住。这样的木锤对付大鱼仿佛是神器,手到擒来,能收服大鱼,自然也能收服人,抠鱼佬一辈子抠鱼,视人若鱼,锤头砸鱼,锤柄揍人。郑旦十岁时人生第一回玩叛逆,被挨过一锤,沉甸甸的,能痛上好几天,从此一直见锤如见父,抠鱼佬只要拿起木锤郑旦就条件反射,浑身发抖。现在虽然长大,且学过剑术,但还是怕,就算白天不怕被砸,晚上你总得回家睡觉,抠鱼佬使出下三滥手段,趁睡熟时给你来一下,绝对不是玩的。 现在抠鱼佬见郑旦面露不悦之色,就不断拿眼睛瞟门后的木锤。这明显是严重警告。 郑旦怕遭抠鱼佬的木锤袭击,不敢和父亲硬碰,可又咽不下这口恶气,只能在灵姑浮面前客气一声,虚晃一枪,当天下午就离家出走,一溜烟跑到勾嵊山外婆家避难讨救兵。 勾嵊山外婆家对大名鼎鼎的外甥女视作掌上明珠,本来就对抠鱼佬这个女婿本来就不太满意,为人小气,做事猥琐,且胆小怕事,在外面和人相处怂得像虫,在家里对老婆孩子却凶得像熊,完全不合勾嵊山人的表里如一的率直脾气。只是惹于给勾嵊山挣来美名的外甥女郑旦的面才没开销他,现在见他做事完全过了界,干涉其鼎鼎大名的外甥女的亲事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个抠鱼佬有这样的美女女儿该烧高香才是,怎么还敢欺负她?当我勾嵊山没人了!当即收拾出一间闺房让郑旦住下来,一面派出一位能说会道的长辈带一帮耀武扬威的青壮年去教训抠鱼佬,动不动手看他表现,让他威风扫地是必须的。一伙人气势汹汹、明火执仗而行,难免不被路人关注。 这不,走到半路上遇到骑着驴子出门散心的风湖子。 风湖子因为郑旦按照他的设计去和西施比美,满以为马到功成,没想到竟然功亏一篑,这面子丢得太大了,甚至不敢和郑旦见面。真是又恨又悔,恨的是越国当政者审美观太拙劣,简直不知美女为何物。悔的是自己太大意、太自负,要是提前在郫中城中做点工作,会一败涂地吗?脱颖而出的一定是自己的弟子郑旦。 风湖子本来心情就很糟,一打听,郑旦竟然要嫁给一个越国名不见经传恶毛头小伙,心里窝火了,凭郑旦这般人物要是去中原诸侯国,一般国君的庶出王子还看不上,必须是有前途可期的嫡出王子才行。现在鲜花插在牛粪上,配一个弄潮儿,岂有此理? 不过风湖子做事不可能像勾嵊山人一样鲁莽,话不投机,拳脚相向。风湖子的理念是能用嘴巴解决的问题,决不用手脚帮忙。 风湖子沉吟一会,突然心窍大开,计上心来。 保护弟子郑旦很重要,义不容辞,出一出心中那口恶气同样也是必须的。何不一箭双雕呢? 他拿出长老的权威把这批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勾嵊山人赶回山里,他要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解决问题。 风湖子一旦打定主意染指俗世事务,他的办事能力有目共睹,谁敢说三道四?众人只好怏怏而回。 风湖子才不会找抠鱼佬的晦气,那不太降低身份了?他要找的是对得起自己身份的人,越国只有一人勉强可以让他屈节拜访,此人就是越王勾践。 第二十二章 风湖子的报复 就这样,风湖子一人一驴,直奔郫中城而去。甚至没带龙渊宝剑,这件宝贝现在郑旦手上,说好比美结束要归还给风湖子的,可是比美失败后,师徒两人都感到无颜相对,都在自责。郑旦自责自己不争气,风湖子自责自己太大意,整体设计出纰漏。所以师徒咫尺天涯。 这风湖子背上没背龙渊宝剑,侠士形象大打折扣,但其人格、气质太出众,侠气没了,仙气依然迫人。颌下雪白雪白的长胡子没有一点杂色,一直拖到肚脐上,仿佛有上百岁,脸上却很饱满,连一缕皱纹都看不到,且红光满面,真正是鹤发童颜。这样的形象是他长期练习吐纳功的结果,善于利用勾嵊山上富含负离子的新鲜空气。而越人不知养生之道,不知吐纳功为何物,白白浪费了优良空气,自然不可能出如此出彩的人物。所以风湖子进城很引人注目。越人好稀奇古怪的想法,一间风湖子,以为大王打了胜仗,神仙来王城贺喜。 自从和吴人媾仇后,文种就警惕着伍子胥会派出密探混进郫中来,所以命令守卫城门的军卒凡是看到可疑之人,必须向上级汇报。风湖子的形象引人注目,对老百姓来说是神仙,但对军士们来说属于可疑对象,所以他一进城,当即有管门的军卒飞跑给岗亭亭长,岗亭亭长一看,也觉得可疑,就直接去行人府找“行人”大人籍养。当时诸侯国之间人才流动十分频繁,人才是强国的关键,这道理国君们都懂,国君们虽然不一定会用人才,但还是在暗中使劲争取人才,特别设有一个叫“行人”的官职,专门负责接待别的诸侯国来的人才。越国不在人才们的选择中,很少有人才光临,但依然设置这样的机构。 籍养跑出行人府到街上一看,吓一大跳,这老儿不就是名满天下的大剑侠风湖子吗?风湖子不可能对籍养有印象,但籍养是认识他的,籍养在先王允常在位时,有幸去楚国做过一回人质,正是在郢都楚王宫中,见到了风湖子的丰采,当时楚平王对风湖子尊敬到几乎低声下气的地步,给籍养的影响深刻。籍养一见风湖子进城来,而且这是正在向路人打听去王宫的道路,本该安排仪式恭恭敬敬去迎接才对,这是大人才,可是他不敢,他已经联想到几天前把郑旦赶出王宫的事,郑旦已经承认风湖子就是她的师父,这风湖子很可能是替郑旦出气来的,该算账的人就是他籍养。籍养束手无策,急中生智,干脆矛盾上交,让大王去和风湖子打交道。籍养马不停蹄进王宫向勾践报告,这勾践正躲在密室中细细端详湛卢宝剑的秘密,可惜勾践对宝剑这码事太外行,光知道湛卢宝剑很珍贵,确实是天下霸主之剑,却不知道为何称作霸主之剑,正在苦恼,猛听籍养来密报风湖子来郫中,这不就是老天爷才能安排下的巧合吗?他几乎来不及穿鞋换衣,就敞着怀、稀拉着一双麻屣,到宫门口来迎接。 这时的风湖子的驴子已经到了王宫门口。风湖子还真跟神仙一样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似乎早知道勾践会来迎接,就坐在驴背上等着,不肯下地来。 勾践从来没见过风湖子,也从来没向暨胤打听过风湖子的外貌,因为勾践做梦也不会想到风湖子会来越国。 但贵人之所以是贵人,不在外表,而在气场,勾践出来才看一眼,就知道驴背上坐的就是风湖子。 勾践连连作揖,道:“风大侠大驾光临敝国,勾践有眼无珠,竟然没有到城门口迎接,真是罪不可赦。” 风湖子在驴背上回礼,说道:“大王言重了!没办法,人老了不值钱,别被人欺负就好了,怎么敢享受大王的贵宾待遇?” 跟在勾践后面的籍养知道风湖子话中的讥刺,无地自容。而勾践尚蒙在鼓里,还在继续献殷勤,说道:“风大侠千万别动,还是让勾践扶你下来吧!” 勾践说罢,伸出双手想把风湖子从驴背上扶下来。 风湖子连连摇头,慢条斯理说道:“大王既然要用贵宾的礼节来欢迎老朽,那干脆就正规一点,别玩得不伦不类。你脚上的屣不够礼貌,还是得换上履,头发梳一梳,别敞着怀,让老朽看到你乱草窝一样的胸毛。” 勾践面红耳赤,赶紧谢罪,乖乖到宫中脱下屣穿上履,换好衣服藏住胸毛,这才像模像样把风湖子迎接进宫。 这风湖子因为越国错待自己的徒弟郑旦,有眼无珠,心里有气,故意找勾践大王的茬,挽回自己丢失的面子。 而勾践因为心里藏着事,竟然也是低声下气忍受,跟当年的楚平王简直一模一样。 到王宫中两人分宾主席地而坐,籍养一旁陪坐,这勾践已经被风湖子撩拨得浑身焦躁难耐,只因为有事求者他,才忍声吞气,早就等得不耐烦,何妨他这人本来就是急性子,说话不善拐弯,只能直奔主题。 勾践:“勾践知道风大侠平生唯有两样爱好。今天光临敝国无非是为了美人和宝剑。先生来的真巧,这两样东西寡人都有,越国刚刚选出了举国第一美西施,十分悦人。勾践愿意侍候大侠,向大侠赐教。” 风湖子的怪脾气天下有名,要看美人,他才不管这个美人是王的女人还是王的女儿。 勾践其实心胸很狭窄,就怕风湖子主动提出来看自己的老婆姒姜,实在不愿意,可又不好拒绝,不如先下手为强,把西施推上前台去,让风湖子去欣赏西施。 勾践不知道风湖子的心病,他没赶上选美大赛,也没见过郑旦,更别说郑旦和风湖子的关系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提到美人就是西施,不就是在损郑旦一样吗?正好碰触到风湖子的痛处,更让风湖子恼火,但他是见过场面的人,不会将喜怒形于色,报复是必须的,而且一定是沉重的报复! 风湖子其实比勾践心胸更狭窄,孤傲得像一只荒原独狼。谁要是不小心冒犯他,不管你是王还是臣,瑕疵必报。 当然美人是例外的,美人乃人间至宝,有天生的权力对风湖子不尊,风湖子没有意见。 现在让我们看看他的报复手段吧。 风湖子连连摇头,说:“美人就不用看了,郑旦是老朽的徒弟,看过郑旦,老朽就不想看西施了。” 勾践这才如梦初醒,原来这才是风湖子心情不好的原因!勾践忍不住瞪了一眼一旁陪坐着的籍养,你们干的好事,现在风湖子把气出到寡人头上,寡人冤不冤?哪里知道籍养更冤枉,当初他是全力推荐郑旦的,是越夫人和无杜穿一条裤子,这才把郑旦刷下去。可是他籍养眼下敢对谁鸣冤? 勾践连忙起身谢罪,道:“原来郑旦是先生的高足,看来寡人的夫人和大臣们真是有眼无珠。不过这也是小事一桩,只要寡人现在下令,可以将郑旦列为越国第一美人。” 风湖子连连摇头,说道:“大王这么说等于侮辱老朽,天下美人乃是天地造化的杰作,众望所归。怎么能能靠走后门走出来呢?老朽若是徇私妄评美人,等于是篡改天意,必遭天谴。” 这下勾践有点弄不清风湖子找他的目的,满脸疑惑说:“既然如此,不知寡人能为先生效什么劳?” 风湖子说:“郑旦现在明珠暗投,正遭人欺负。请大王想想,郑旦这般人物,到了中原诸侯国,能换几座大城,现在竟然被你军中一个叫什么灵姑浮的军卒骚扰着,非要强娶郑旦不行。真是岂有此理?请大王能约束你的手下。” 风湖子把话一挑明,勾践的脸上满是凶光。 勾践骂道:“好个狗胆包天的灵姑浮!” 风湖子见勾践脸上露出杀机,感觉勾践若真要杀人,也很不妥,郑旦尚未出道,前途无量,先有男人为她遭血光之灾,命赴黄泉,这样的开头大大不吉利。于是说到:“灵姑浮虽然猖狂,但不明底细,纯是无意之举,还不至于死。” 勾践点头,对旁边的籍养说道:“传寡人诏令,郑旦是我越国美人,也是寡人的美人,不是谁想娶就能娶的,必须有寡人的诏令。我越国的美人是赏赐给那些给寡人立下大功的人,其它庸碌之辈无福消受。下去吧!” 籍养奉命急急下去传令。 风湖子这才站起来作揖道:“谢谢大王。现在大王已经给老朽办完事,老朽只能听大王吩咐了。” 勾践见四周无人,突然跪倒在地,说道:“寡人有幸得到湛卢宝剑,想请先生明示,寡人能不能成为天下霸主。” 风湖子急忙把勾践扶起来,说道:“老朽不能改变天意,但可以偷窥天机一二,请大王把湛卢宝剑拿来,让老朽过过目。” 勾践亲自把湛卢宝剑从密室里取出来,双手捧到风湖子面前。 风湖子抽出湛卢宝剑细细察看,全神贯注,时而皱眉叹息,时而点头赞叹,时而沉思不语,时而仰天长啸。显然已经进入境界,不知身在何处。 勾践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心惊肉跳。自己称霸天下的图谋能否实现,答案全在此刻。 足足有一个时辰,风湖子才开口说话。 风湖子说道:“老朽以为此剑的霸气已经过去,以后谁要是持有此物,必将遭灾。轻则亡身,重则亡家国。” 勾践大吃一惊,整个人冷了半截。但是他还不甘心,需要进一步验证,才能死心。 勾践说道:“可是几十年前大剑侠薛烛说过,谁能得到湛卢宝剑,谁就是天下霸主。” 风湖子点头说道:“薛烛的话没错,此剑确实有霸主之气。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五十年,此剑的霸气已经过去,以后只有灾难。大王要是不信,老朽可以指点一二。” 风湖子用手指顺着湛卢剑的细细的纹路摸下去,边指点,边说道:“此剑纹路细密,刚厉如爪,确实有冲天霸气。可是到了中段,突然出现了芝麻细粒的凹坑,这是大大的凶兆,必然妨主。以后虽然纹路依然有霸气,但是都不长久,接连出现眼睛已经看不到、只有手指才能微微有感的凹陷。这些凹陷乃是其主人称霸不成反遭杀身之祸的象征。” 勾践现在不感到冷,反而发热,浑身燥热难当,说不出话来。 风湖子继续下去,道:“此剑最初为宋襄公所有,宋国因此空前强大,称霸诸侯,后来霸气消亡,宋国衰败,此剑被楚平王巧取豪夺获得,还以为有霸气,最后称霸不成反落得被伍子胥掘墓暴尸、挫骨扬灰的下场。吴王阖闾从楚平王墓中得到此剑,还是迷信薛烛几十年的陈词滥调,以为此剑有霸气,结果没几年就在檇李之战中阴沟里翻船,一命呜呼。” 勾践面如土色,问道:“难道湛卢宝剑的霸气已经消失不成?” 风湖子摇头说:“还有几分霸气,不过它的杀气比霸气更盛。请大王仔细摸一摸,这条纹路看似流畅,但只要仔细摸,可以发现有一个细微的凹坑。如果老朽推测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话,这个凹坑应该是为它的下一个主人,也就是大王准备的,大王在三五年之内,必有大难。老朽为大王计,这把剑不能陪在你的左右了。” 勾践绝望了,说道:“难道勾践这辈子永远只能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弱国寡君,无缘成为天下诸侯的霸主?” 风湖子点头,说:“如果大王只是想从湛卢剑上得到霸者之气,那就这能是这个结果。” 勾践从风湖子的话中听出名堂,风湖子没有把自己称霸的大门关死。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 勾践一下子跪倒在风湖子脚下,说:“请先生明示,勾践称霸天下的雄心怎么样再能如愿以偿?” 风湖子见勾践第二次下跪求人,很有点不耐烦,也没伸手相扶,而是拂了拂袖子,说:“大王请起吧,有话大家还是坐着说。” 勾践遵命爬起来坐下,说:“请先生赐教!” 风湖子说:“湛卢宝剑的霸者之气已经过时,大王若想称霸天下,如今之计,只有再请名工,铸造一柄不逊色欲于湛卢剑的绝世宝剑。” 勾践闻言喜出望外,是啊,怎么就没有想到重铸一柄绝世宝剑呢?但是想归想,要付诸现实而是困难不少。 勾践说:“铸造霸者之剑需要当世名工,勾践不知天下名工现在何处?还有,我越国虽然疆域不小,但不知铸剑的原材料是不是能找到?请先生明示。” 风湖子笑出来,说:“天下名工,都在老朽肚子里,等会老朽给一个名录地址,大王按图索骥,只要肯出本钱,定能请到。至于原材料,老朽已经来越地有段时间,走过几个地方,都是灵山秀水,只要能搬开几座山,用干几条河流,一柄绝世宝剑的料应该没问题。” 勾线点头,对风湖子真是五体投地。 勾践说:“原来如此!我越国国弱民贫,帑中羞涩,但轮到山川河流,还是应有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谢先生如此抬举勾践,勾践一定不负先生厚望,马上命人请来名工铸剑,成就一番霸业。只是还有一个请求,等勾践宝剑铸成之日,还得请先生赏剑,指点其中奥妙。” 风湖子点头答应,道:“老朽现在隐居勾嵊山中,说来还是大王的臣民,只要大王到时候有吩咐,自当效劳。” 这风湖子实在得罪不起,他要报复越国君臣的有眼无珠,错待郑旦,竟然使出这样一个报复手段,实在不识轻重。那时候的生产力水平很低,开山取料浪费严重,这开山取铜在当时完全是世纪工程,劳民伤财,足以把你越国变成一片赤地,鱼米之乡变成人间炼狱。 幸亏勾践不敢把自己称霸天下的野心明目张胆表达出来,就连文种、范蠡这些重臣也一字不透,生怕一旦张扬,被中原诸侯风闻,派兵问罪,给你一个半路截杀,千秋功业扼杀在萌芽状态。所以他的铸剑行动也是尽量低调处理,只要能瞒住就千方百计瞒着。 于是,越国各地出现了许多奇怪的自然现象,各地都出现了“飞来峰”奇观。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低洼地,某天有人路过,突然发现陡然兀立起一座小山! 老百姓以为是神迹,焚香祈福不止。哪里能想到这是大王在暗中铸剑,开山取料所需,把长在某处的一座小山搬到这里来了。 勾践的诏令一出,把郑旦像国宝一样保护起来,灵姑浮像无头苍蝇一般没了主意,灵姑浮对郑旦一往情深,为了追求她已经色胆包天,甘冒砍头的风险,可是他的顶头上司石卖不让他冒险,一旦灵姑浮出事,作为长官自然要受牵连,也要掉脑袋。所以石卖派人就盯着灵姑浮不让他轻举妄动,特别是每月的月半,月挂中天,钱塘江来潮水的时候,灵姑浮形同囚禁,就算有弄潮绝活,只能当空摆设。灵姑浮消沉了一阵子,后来想通了,大王说过,美人是送给那些立有大功的将士的,没法,只能希望下一次吴越交战的时候,拿首功的是他灵姑浮。 灵姑浮被封杀,郑旦不怕抠鱼佬父亲的木锤,如愿回到浣纱溪边,依然和西施她们一起唱起了《浣纱曲》,过着蒙着面纱的快乐、神秘又无比艰辛的浣纱女的日子。 第二十三章 夫差的崛起 吴越槜李之战后,越人因为打了胜仗欢天喜地,那边吴人却惨了,打了败仗,死了许多将士,还不足为道,毕竟吴国这些年和楚国战事不断,大家都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关键是吴王阖闾给战死了,这才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吴国上下哀鸿一片,人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简直是世界末日到了。 最难受的要数相国伍子胥。阖闾对他有大恩,要不是阖闾,一个亡命天涯的罪臣怎么可能向堂堂楚王叫板寻仇?而且最后还如愿以偿!伍子胥的复仇创造了人间奇迹,而阖闾正是这个奇迹的资助人。伍子胥愿意用自己一百次死去换来阖闾的一次重生。 把阖闾的尸体运回姑苏城后,伍子胥就守在阖闾遗体边一刻不离,抱着尸体就是哭,最后哭破了嗓子,发出的声音完全变样,像饿狼在嚎叫;哭干了泪水,眼睛里最后流出来的已经是已经是血。就算这样,伍子胥仍然无法解脱内心的无穷愧疚,于是又想到了自杀。阖闾下葬那天,太阳还没有下山,一天没完,伍子胥已经三次拔出吴王阖闾的遗物——属镂宝剑要自尽,他痛心疾首自己没有保护好阖闾的安全,罪在不赦,可是自己身为吴国相国,职高位重,又功高盖世,吴国上至王室下到大夫将军,没有一个人敢跳出来审判他,于是就想到只能用自尽来惩罚自己。幸亏太宰伯嚭看穿了伍子胥的心事,派人时刻提防着他,这才没让他自杀成功。前几次自杀,伯嚭都是好言相劝,循循善诱,可等到伍子胥第四次拔出属镂宝剑要割喉时,伯嚭终于忍不住了,他不再赔小心,而是直接指着伍子胥的鼻子大骂起来。 伯嚭骂道:“你伍子胥还能算是忠臣吗?先王驾鹤西去,国人措手不及,人心惶惶,如果不早定新君,被坏人找到可乘之机,很可能有家破国亡之灾。这是先王愿意看到的结果吗?更何妨如今大仇未报,杀死先王的凶手仍然逍遥于世,你就想一抹脖子一了百了,你是这样报答先王的知遇之恩的吗?” 没人敢骂伍子胥,敢骂伍子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夏天的惊雷,振耳发聋。更何妨这伯嚭口才极佳,要不开口说话,一旦出声,必然洞悉对方的心理弱点,真正说到点子上。果然,伯嚭的震喝话不多,但分量不轻,终于唤醒了伍子胥的良知,让伍子胥想起自己的身份,不但是知恩图报者,更是吴国的相国,肩上担负着重整家园的在大任,阖闾留下的烂摊子必须由他伍子胥收拾;还将是一个复仇者,阖闾之死必须由他负责向越王勾践讨回血债,否则,阖闾算是白死了,他伍子胥就算如愿以偿步阖闾后尘去阴间地府陪他不寂寞,难道真有脸见阖闾这位恩人了?欠债没还清,还好厚着脸皮见人! 所以现在的伍子胥万万不能去见先王阖闾。 伍子胥接受了伯嚭的责难,放下属镂宝剑,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既然不能死,就得继续干活人该干的事。 第一步首先是要立新君,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阖闾有十多位儿子,都是伍子胥和伯嚭两人调教过的,一清二楚,可以说个个都是贤能之人。但伍子胥首先想到的是夫差。夫差虽然不能算是最优秀的,但绝对算是最有血性的。看危难之际的表现最能彰显人的本质品行。阖闾躺在灵堂里接受国人吊唁这些日子里,其它公子哥不是悲悲戚戚就是凄凄惨惨,从早到晚守在阖闾尸体边像走失了母亲的羊羔,不知所措,只会咩咩叫,只有夫差完全不来这一套,他哭过父王以后就不再悲伤,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咬牙切齿的仇恨。回到家里后命令搞卫生的最卑贱的奴隶每天天没亮喊自己的名字把自己叫醒,叫醒后马上补上一句“夫差,你忘记勾践杀死你父王的仇恨了吗?”,睡眼惺忪的夫差此时就会打个激灵马上清醒,跟上一句“夫差我决不敢忘记!”。 当时吴国的礼仪,有身份的人除了父母能直呼其名字,其他人是不允许的,那是鄙视你的表示,等于打你一个皮肉不痛心在痛的耳光。夫差就是要找到被人打耳光、被最卑鄙的人鄙视的感受!眼见父王被杀,而杀父仇人依然跟你站在一片土地上活着,还有比这更差劲的人子吗?夫差、夫差,就是最差劲的人!夫差使用激将法激励起自己的原始血性。 夫差的行为很极端,疯子一样,如此折腾,一连就是几个月,而且如果老天还让仇人勾践活着,很有可能经年累月这样继续下去,永不断绝。 伍子胥和伯嚭商量,从为君者的角度来分析,夫差不是最佳新君人选,阖闾活着时,夫差在父王眼里甚至找不到立体感,跟影子一样,公子中比夫差贤能的很有几位,可惜他们饱读圣贤之书,消磨了人性中的棱角,治国安邦可以,报仇却缺乏血性,因为圣人的书从来不把冤冤相报当作是人的一种美德。而眼下吴国的当务之急是要报国仇雪恨,不然吴国将失去凝聚力,民心涣散,分崩离析。这个新君不能光凭贤能就能胜任,还需要有特殊素质。经过比对,每天在家里嚎叫的夫差进入视野,而且一致认为夫差表现合格,铁骨铮铮、野性未泯,有报仇雪恨的潜质。于是就把夫差扶上了新君的位置。 伍子胥和伯嚭哪里会想到其实两人都上了夫差的当。夫差的铁骨铮铮的野性其实有一大半是装出来的。父慈才能保证子孝,一个父亲把自己的儿子当影子看,你还希望他是孝子给你报仇雪恨吗?可能性微乎其微。夫差和阖闾的父子之情差强人意,夫差之所以装出大孝的样子是得到了高人的指点,教导他装假的是吴国的下大夫,名叫逢同。逢同的祖先是晋国人,八十多年前跟着吴国的“车战之父”巫臣一起来到吴国,当时一众人很受吴王重用,给的官职上将军起步,上至相国。可是他们的后代却随着祖辈荣光的消退,渐渐被历代吴王冷落,到第四代时,逢同只得到一个下大夫的官职,连参政议政的资格都丢了,官小禄微,只够温饱,要是多生几个儿女,连养家糊口也难。逢同不甘心,想重铸祖先的辉煌,于是开始想方设法结交公子哥。阖闾的几个公子中出类拔萃的几个他是高攀不上的,人家懒得理你,只有结交想夫差这样没希望发芽的“枯藤老枝”,但逢同不泄气,只要是公子,是王的儿子,一飞冲天的可能性是永远存在的。 阖闾意外战死,死前又来不及留下半句遗言,立谁为吴王成了悬念,凡是公子都有可能成为吴王,不会“发芽”的夫差有机会“发芽”了。朝堂上下乱成一锅粥,仿佛天要塌下来。只有逢同不为所动,他太清楚了,现在吴国的大权就在相国伍子胥和太宰伯嚭几个人手中,特别是伍子胥,是核心中的核心,一句话有大半个吴国的重量。只要取悦于伍子胥,夫差就有“一飞冲天”的可能。 如何取悦于伍子胥是个难题。此翁软硬不吃,是一个刚正不阿的忠臣,眼里容不得沙子。要想用金银财宝去贿赂,一定行不通,就算给他整个世界他一定把整个世界砸碎。唯有一招可用,那就是精神贿赂,换句话说,就是在精神上取悦于他伍子胥。 于是就把夫差打扮成一个复仇者的样子。夫差勇武有余,斯文略逊,更加以前常被父王和兄弟们欺凌,胸中自有一股愤愤不平之怨气,现在使出浑身解数扮起复仇者角色,把对父兄的怨气化成对勾践的杀气,声色俱佳,惟妙惟肖,简直天衣无缝。伍子胥和伯嚭果然上当,而且是身不由已地上当的。 两人都曾经是复仇者,知道满腔的仇恨是什么样子,那种发自肺腑的愤怒是没有真实经历的人无论有多好演技都装不出来的。谁知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资质平庸的夫差竟有移花接木的功夫,把对父兄的怨恨装作是对勾践的仇恨,表演顺利过关。 伍子胥本来就是一个复仇者,对天底下所有的复仇者都有惺惺相惜的好感,他像一个复仇之神,恨不得将天下所有复仇者庇佑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夫差创造了奇迹,竟然让伍子胥这样一个缺情少感的铁血男儿对他产生了只有父亲对儿子才会有的情感,父子之情。夫差当然记起珍惜这份感情,但记住了逢同的忠告,对伍子胥不能物质行贿,要用精神行贿。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家里最卑鄙的奴隶不断羞辱自己。 就这样,天时地利人和,夫差十分顺利坐上了吴王的宝座。 要让伍子胥这等出类拔萃的顶级人物上当,实在不易。其实也是天意如此,国家陡然遭此大变,伍子胥愁肠百结、心乱如麻,人的理智和判断力自会大打折扣,一心只想着复仇,所有的问题都得为复仇让道。 当时朝堂上一个叫要离的大夫还算有点冷静,怀疑夫差有诈,不敢向伍子胥谏言,就去找伯嚭,伯嚭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有一颗八面玲珑之心,冷静下来后也感觉把夫差有造假嫌疑,立他为吴王有点草率,当时就向伍子胥商量。 没想到伍子胥却成竹在胸,说:“哪有怎么样?夫差能替先王报仇最好,若是有二心,让他逊位就是了。不管这么说,他能做到这一点,至少效果是有的,不管真假,还是能提振国人向勾践报仇雪恨的雄心!” 伯嚭连连点头,伍子胥的雄才大略和他的“八面玲珑”碾压得粉碎。伍员还是胜过伯子一筹,不得不服。现在伯嚭已经明白了,伍子胥根本没把夫差当回事,甚至没把他立为吴王当回事,成为吴王的夫差只是他伍子胥正在下的一盘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执局人还是他伍子胥。只要夫差能忠实执行伍子胥指定的复仇计划就行,管你有没有治国安邦的才能。志同道合最重要,若是换一个贤能的公子继承王位,他的治国方略和你们的复仇计划背道而驰,那就太麻烦了,等于伍子胥被绑住了手脚,再自由不得。伍子胥半辈子快意恩仇,若不能替阖闾报仇,不是急死就是气死。 可是伯嚭善于瞻前顾后,还是有点担心:现在夫差羽翼未丰,可以任凭伍子胥和我伯嚭摆布,可是一旦王位坐稳以后呢?毕竟他是君,你是臣,那时要是他要算总账,我们付得起利息吗?伯嚭把后脚伸得很长,深怕以后会夹了尾巴。 伍子胥做事向来极端,见伯嚭心中还有顾忌,干脆把夫差叫到吴国的祖庙之中,君臣三人在先王阖闾的牌位下面,歃血为盟,发下毒誓:三年之内必报大仇,若谁违反誓约、中途变心,人神共诛。 左史记言,右史记行。他们在庙堂歃血为盟这件事被右史记录下来,说过的话则被左史记录下来。两位史官把记录保存在国家档案馆里,以待日后验证。 这“人神共诛”这句毒誓很有嚼劲,看似像一般誓约一样是格式化的,但既然出自伍子胥之口,就不是那么“格式”了,此翁忠字挂在额头是在玩真的,要是夫差敢言而无信,放弃父仇不管,他伍子胥很可能让史官找出誓约,直接把你吴王给“弑”了,不忠不孝,留之何用! 夫差自然心领神会,听出了伍子胥铿锵誓约后面满满的威胁,但他不以为意,现在继承王位毕竟是最重要的。 夫差坐上王位后,伍子胥没有让他轻松,也加入到夫差的“呼名”游戏当中来。以前只是夫差家的奴隶敢叫夫差的名字,现在伍子胥也开始直呼夫差的名字了。每当君臣上朝相见或者散朝相别,伍子胥都会直面夫差大吼:“夫差!而忘越之杀而父乎?”,夫差自然不敢有异词,只能乖乖回答曰:“‘唯!不敢忘。”(引号里面的话是司马迁《史记》上的原话)。以此来提醒夫差别忘记誓约,同时也是激发吴国君臣士民报仇雪恨、誓杀越王勾践的雄心壮志。 当然,要复仇但是靠喊几句口号是不够的,必须要有实际行动,必须要有强大的实力。伍子胥谙熟复仇之道,自然不会马虎。夫差上位后,国家机器开始正常运转,伍子胥和伯嚭全力以赴开始强军之旅,力争打造一支和楚国争雄时更强大的吴军。 靠着这些年从楚国掠夺来的大量财富,伐木造船,造了三条和余皇一般大小的战船,余皇战船本来就是装吃水量天下第一的战船,让吴国的水军在长江上找不到对手,现在一下子有了四条,吴国的水军称霸海洋的实力也有了。又派人从北方购来大量马匹,制造战车,扩充车战队伍,吴国从百乘之国开始迈向千乘之国,槜李之战的损失马上追回来,而且更强、更精。 伍子胥立誓要让越国成为第二个楚国,让勾践成为第二个楚平王,就算躲进坟墓里,照样让其受鞭尸之苦,落得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所以如此强国行动还是感觉不足,又派出大量客商向中原诸侯国购买战争物资。其中最着名的例子就是向宋国的“洴澼絖者”(大概相当于越地的浣纱女之类)不惜百金购买“不龟手”。这种“不龟手”药涂在脚上、手上可以让你在寒冬腊月下河浣纱漂絮而不生冻疮,不被冻伤,简直是神药。在当时条件下,一旦在冬天里发生战事,将士们在野地里挨冻,两军还没开打,双方一定已经有一大半士兵因为手脚生冻疮导致行动受阻而失去战斗力,现在一方有了不龟手,战力再不会受影响,不就是凭空保证了成千上万战士的战力?没有不龟手这一方还打什么仗?干脆转身逃跑保命要紧,只是脚上既然生满冻疮,估计连跑也是跑不掉了。有如此神药,人家才出百金的价格真便宜,就是万金也值,伍子胥一定会买。可见这个客商既精明又爱国,为国家省钱,定是一个被伍子胥和夫差的“呼名游戏”激发起复仇欲望的忠君报国的好臣民。 在夫差上位的第二年下半年,其实吴国已经足够强大,比槜李之战前还兵强马壮的,只要不出现将骄兵惰的意外,完全可以凭实力打败越国。夫差很想马上开始履行杀勾践报父仇的使承诺,毕竟复仇是一柄悬在自己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着,缺乏安全感。何妨报仇这事儿不是人人都能干的,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剂,它会把你心头之伤慢慢抹平,夫差担心时间一长,自己鼓捣起来的心头之伤会被抹平,表演失真,给伍子胥看出破绽,很可能会被伍子胥赶下台去。可是夫差的如意算盘当即被伍子胥否决了。伍子胥老谋深算:凭目前吴国实力却能打败越国,打几个胜仗没问题,但我们的目的不是打败越国,而是要彻底灭掉越国。而且一旦开仗,就要一鼓作气达到目的,决不能败而不亡,伤而不死。让越国得到喘气疗伤的机会,那就麻烦了。就像豹子扑杀猎物前的身体动作,豹子把身体屈曲得越厉害,出手的力度和速度就越惊人。继续屈曲! 夫差真的很累了,每天遭受直呼其名的羞辱,但他立足未稳又不敢跟伍子胥争是非,只能硬起头皮硬撑下去。也奇怪,这一撑竟撑出奇迹来,夫差本来对父王阖闾并没多少感情,恨多于爱,现在假戏真做很长一段时间后,莫名其妙动了真感情,只要伍子胥一提起勾践的杀父之仇,真的感到有一股激情在胸中澎湃,憋着难受,就等着找到突破口一泻千里。 善于驾驭复仇情绪的伍子胥真的太厉害,他把一个没有仇恨的吴王夫差慢慢培养出仇恨情绪,成为复仇者。 吴国君臣像看准了猎物的豹子,为了致命一击,一直将身体屈曲、屈曲,一直屈曲了整整三年零五个月。 在这三年零五个月的“屈曲”中,吴国有了一支强大的水战舰队,有多艘余皇号一样的战舰。成了千乘之国,战车数量可以匹敌当时中原地区任何一个诸侯国。还有一个绝密法宝,那就是“不龟手”神药,要是那个诸侯国敢在寒冬腊月里和吴国交战,必败无疑。 第二十四章 夫椒山之战 而近在咫尺的仇敌越国君臣在干什么?勾践沉迷于开山取矿、铸造一柄真正的霸主之剑的美梦中,耗空国帑,收获民怨,挖空了几座山、干涸了几条河流后,还算收获不小,号称“勾践之剑”的越王剑终于大功告成,“勾践之剑”巧夺天工,勾践爱不释手,就等着风湖子来鉴赏,预测自己霸主前程。 范蠡和文种蛰伏在会稽山深处的大部训练越人的车战之法,虽然越人们终于掌握了车战的诀窍,但也仅仅拾人牙慧,到此为止,研究不出更先进的战法,原因在于范蠡也不是全神贯注在干这件事,现在他的心中有了牵挂,百十里之外的浣纱溪边有一位绝世佳人正守候着他的三年之约,或许此时此刻西施就站在苎萝山顶上向着东方望眼欲穿呢!每当夜深人静,本来他应该和文种一起纵论天下、或者和将士一起研讨战法的时间,现在他没心情了,只想一个人独处,一边漫步山间小道,一边吟咏爱情诗。诗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沉浸在对西施的无限思念中无法自拔。文种见状,心急如焚,前来劝解,我们是有使命的人,这西施是勾践的饵,不是你的菜。可是这时候范蠡已经听不进去了,反而认为文种吃不到葡萄就嫌葡萄酸,在嫉妒自己。两人难免相争一番,本来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兄弟,一条心,现在因为中间横亘着西施美女,两颗心越离越远了。 爱情正在改造着范蠡,文种明知前途凶多吉少,可这小子已经“重色轻友”了,你能奈何? 这三年多种,还有两位人物需要交代一下他们的所作所为,因为他们也是接下来吴越夫椒之战的关键人物,这两人就是石卖和灵姑浮,越国统领水军的两位将军。勾践令他们两人在钱塘江上操练水军,制造战船,时刻备战。两人确实很努力,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强大越国水军的工作之中。只是很可惜,后来两人开始闹内讧,反目为仇了,只是瞒着勾践大王不察下情,军中早就无人不知。两人结仇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叫阿阮的少女。阿阮是石卖的女儿,长得很美丽,当然跟西施和郑旦是不在一个档次上的,那天选美大赛阿阮也来参加了,可是她很有自知之明,一见到西施和郑旦如此风采,自惭形秽,赶紧隐身。阿阮是石卖掌上明珠,阿阮对风流倜傥的灵姑浮很是痴情,芳心暗许,非他不嫁。灵姑浮起初对阿阮也一直有几分好感,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如此这般的故事还是经常在两人间发生的。越俗粗陋,没有男女授受不亲之说,但既然走得这么近,又耳鬓厮磨的,在石卖看来,就是一对彼此情投意合的金童玉女,所以对灵姑浮很爱护,百般抬举,甚至在槜李之战时把“吴王之屦”这样贵重的战利品送给他,已经把灵姑浮当当作女婿看。谁知自从灵姑浮在越秀台庆功那天见了西施后,整个人就变了,变得十分好色,竟然还私下备着厚礼到郑旦家相亲,这等于发出宣言要把阿阮彻底抛弃、要追求郑旦去。石卖没想到这小子会这么不仗义的,目瞪口呆,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毕竟灵姑浮还没有上门提过亲,石卖还不能算丈人,无权强力干涉他的私生活,只能低声下气好言相劝,谁知灵姑浮色令智昏,公开表态非郑旦不娶,而且意志坚定,百折不饶。虽然后来勾践出面禁止灵姑浮追求郑旦,但大门没有关死,只要他灵姑浮立下赫赫战功,郑旦一定是他的。他训练部队这么卖力,其实谁都知道就一个目的,争取在下次和吴人的战斗中能立大功,娶郑旦。 这下你让石卖如何能接受?石卖父女感到双双被灵姑浮侮辱了,而且侮辱的很重,脸黯然、心绞痛,此仇不报枉走人间一遭!石卖不能公开对灵姑浮施加惩罚,只能公报私仇,瞅着灵姑浮的大脚给你小鞋穿,把灵姑浮这位越军水战的第一骁将调到岸上做监工去,专门负责打造战船,空有一身浪里白条一样的本领,就不让他下水。你灵姑浮想立大功娶郑旦,做梦去吧。 灵姑浮明知这是石卖对他的暗算,可有什么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能暗中诅咒,但愿石卖早点被吴人一箭射死,否则,自己真没出头之日,郑旦一定被别人抢走。 这就是石卖和灵姑浮两人的现状,可谓是水火难容、危机四伏。 吴国君臣同仇敌忾,越国上下各行其道,两国的实力本来就不在同一个水平上,现在相差更大了,一旦开战,结局可想而知。 公元前494年九月,所有伐越准备工作完成,伍子胥吹响了狩猎的号角:兵分两路,水路由伍子胥亲自指挥,余皇号为旗舰,舰队几十艘大船在吴国都城——阖闾大城附近水域集中,然后顺着已经疏浚完毕的人工运河——胥江驶向五湖,也就是现在的太湖,准备在五湖南岸的吴越边境登陆;陆路由伯嚭指挥,带领几百辆乘战车,从阖闾大城的胥门出发,沿着五湖东岸,渡过松江后,轰轰烈烈杀奔越国都城郫中。 一时百船竞流,战车滚滚,气势骇人。 伍子胥用兵确实很厉害,一点不输与同时代的孙武,他用兵的神奇之处在于善于根据敌我双方不同情况,采取灵活的战争策略,不被条条框框束缚,这回他没有遵循“兵贵神速”的原则,而是制造声势,大有讲究。 越国的地理位置和吴国不同,吴国一望无际是平地,而越国除了和吴国交界的领土是平地外,背靠江南丘陵,有茂密高峻的山岭,越国大军一旦想保存实力“上山打游击”,吴军战船、战车优势丧失殆尽,要消灭他们就难了。所以不能让他们躲在巢穴里,这就像打猎,只有敲锣打鼓、虚张声势把猎物吓出洞穴来,才能聚而歼之,道理是一样的。伍子胥不怕越人摩拳擦掌来战,就怕越人见势不妙会跑。 还有,伍子胥抓住了越人的弱点。越人不能被侮辱和撩拨,你拿他们当猎物看待,他们岂肯束手待擒?越人宁丢一条命,不输一口气,可惜忘了太硬了容易折的道理。越人虽然武器简陋,不善于排兵布阵,集体作战,但单兵素质是不错的,他们生性凶悍,百折不饶,顽强斗狠,不惜一死,所以用激将法逼他们来拼命,让他们作无谓的牺牲,总是能屡屡奏效。 虽然看似这次是吴国先发出战争檄文,但伍子胥最盼望看到的是还是“以静制动”的效果,最好是越人能来主动求战,来多少消灭多少,前赴后继,像填无底洞,那这场灭越之战的成功率就很高了。 要知道此时吴国的君臣最终目的不是打几个胜仗、侵夺一点土地完事,而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灭亡越国,将越王勾践为首的越王室斩草除根,让整个越国成为吴国的一部分。伍子胥是个倒行逆施的人,从来不会受集体共识束缚,才不信什么“灭国不灭祀”的仁义教条。 消息传到越国都城郫中,本来就好战的越人自然马上行动起来。不过,这次和上次槜李之战时已经有进步,以前是越王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然后一班乌合之众拿上武器前呼后拥上前线打仗,根本没有战前计划。这次不同,越人在范蠡和文种建议下,有了“庙算”,所谓的“庙算”就是大军采取军事行动前,由大王亲自主持,在祖庙里、在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举行高层会议,商量这仗如何打?有没有胜利的把握?如果没有把握,是战是和?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正如伍子胥所料的一样,越人不能被侮辱和撩拨,一旦被侮辱,那就是人定胜天,只相信自己能创造奇迹。你把他们当猎物,他们还真想把你这个猎手当猎物呢?你想打仗,我们比你更渴求战斗! 所以不管敌强我弱,这仗是一定要打的。 至于如何应战,却产生了两派分歧。一派是范蠡和文种为代表的以外来人口为主的防守派,主张以防御为主,坚守阵地,等摸清敌人底细、战机出现,一招制胜;另一派是当地越人为主的进攻派,主张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主动出击。这一派中又有石卖和灵姑浮两位水军统帅的计划最为大胆,甚至认为首先可以在五湖上打败吴军,乘势北上,现在吴国不是疏浚了五湖和吴都阖闾大城的水上通道胥江吗?战船通过胥江能直接到达阖闾大城,擒贼先擒王,一旦孤注一掷成功,拿下阖闾大城,不就大功告成?而这最大胆的计划正合勾践之意。以前吴越交战,吴国总是侮辱性地把战场开在越国境内,战火所到之处庄稼颗粒无收、田园夷为平地、庐舍化为焦土,越国百姓损失触目惊心、呼天抢地,现在能把战场引导吴国境内,让他们的子民也尝尝这般滋味,未尝不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而且一旦这个冒险计划成功,吴国都城被攻下,自己称霸天下的大业唾手可得,不用几十年殚精竭虑,“熬白了少年头”。 所以所谓的“庙算”其实纯属形式,其实质跟以前的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结果差不多。勾践这时越王剑在手,很嚣张,已经打过一次胜仗,感觉打胜仗也不是什么难事,不一定要请范蠡和文种帮忙,就把军权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不让范蠡和文种两人同享。而范蠡和文种两人也不敢争辩,毕竟自己也有很大的失职,曾答应勾践三年后建立一支强大到足以和吴国一争高下的战车部队,现在看现实情况,越国上下没有一点危机感,练兵事倍功半,不用说三年远远不够,就算三十年也未必能实现目标。两人还有什么脸面在勾践面前指手画脚?勾践不追究你的胡吹算是客气,眼前只能乖乖听命就是。 最后,勾践下达战争进攻命令,以石卖和灵姑浮驻扎在钱塘江上的水军为前军,在五湖上迎战吴国水军;勾践亲自率领郫中的王师为中军,做前军的坚强后盾,一旦前军告捷,全线进攻,一旦失利,勾践亲自和夫差、伍子胥决一死战;范蠡和文种则带领勾嵊山深处正在训练的车战部队作为后军,迎战伯嚭从陆路杀来的吴国战车大军,不要让吴国的战车抄了越国大军的后路。 三军任务分派完毕,各自行动。 这石卖和灵姑浮求功心切,带着越国水军近百只大小战船顺着纵横交错的江南水网越过吴越国界,一路过关斩将,一直杀到了五湖东南岸一个叫做椒山的地方,这是已经深入吴国境内,正好和鼓帆南下的吴王夫差和相国伍子胥带领的吴国水军迎面相遇,两军在浩瀚的五湖水面上首次交锋。 石卖和灵姑浮苦练水军三年,就等着这一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根本不在乎“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的战争规则,首先发起凶猛的进攻。吴国水军的船大,越国水军的船小,双方互有优势,越军的优势在于机动灵活,数量多,灵姑浮又谙熟水战,所以他采取了正确的群狼战术,十几艘小船围攻一只大船,理想的结果是小船靠上大船,全体战士登上大船,强力占领。可惜伍子胥早就有了准备,根本不给你小船四面围攻的机会,而是把大船直接停在湖面上,等着你的小船靠近,然后大船上全体弓箭手站在船舷上居高临下飞箭侍候。这时正是深冬季节,五湖上刮的是西北风,吴军射你越军正是顺风,箭借风势,威力倍增,而你越军要反击,逆风而行,射出的箭像风中羽毛一般不听使唤了。刚好和三年前的槜李之战双方位置优势互换,如今吴军是优势,越军是劣势。 伍子胥选择战争的时机选择得很准确,充分吸收了上次槜李之战的教训,如今大见成效,交战一个时辰,吴军几乎没什么伤亡,而石卖和灵姑浮的部下已经死伤累累,船毁人亡不少。 石卖和灵姑浮在钱塘江上三年苦练水战,还是懂行的,知道这样战下去凶多吉少,进不得,退已迟,只能被吴军慢慢消耗,必须尽快找到脱身之法。幸亏这时天色慢慢暗下来,在他们水战不远的地方有两座小岛,乃是五湖中的椒山两岛,如果能抢占椒山岛,就能摆脱眼前困境,苦守待援,等后面勾践的中军援军赶到,尚可择机再战。于是命令水军放弃和吴军大船的争斗,抢占椒山岛。 越军的作战意图瞒不过伍子胥的眼睛,可是这时的伍子胥却表现出仁义之师的宽容,穷寇莫追,放任越军到岛上避难。 越军水军狼狈逃亡,顺利登上椒山岛,安营扎寨,石卖和灵姑浮自以为侥幸脱身,谢天谢地,甚至感谢伍子胥有君子风度,没有斩尽杀绝。 他们哪里想得到伍子胥对付敌人从来是不讲仁慈的。之所以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其实是为了节省武器消耗、尽量减少自己的伤亡、更加彻底地消灭他们。 伍子胥现在不用追究战斗的胜负,因为胜负在两军相遇时已定。现在他要追求的是战斗的质量,他要把狩猎行动玩出精致来,不多浪费一支箭,不多伤亡一个兵,而取得的战果又一点不打折扣。 伍子胥早就料到这此灭越之战必是持久战,毕竟是要把一个国家武力征服,需要不停地毁灭、消化、毁灭、消化,直至所有人民放弃所有希望彻底降服于你,所以决不是打一场大胜仗那么简单,要做好长期战争的准备,所以现在吴国的每一个战士、每一件武器都很宝贵,那是本钱,要用在关键时刻,不能轻易损耗。 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伍子胥不肯轻易打消耗战,才让石卖和灵姑浮的越军在椒山上苟延残喘。 可是越军才脱虎口,噩梦又找上门来。整个晚上吴军的战船不停地敲鼓鸣金骚扰,石卖怕吴军攻上山来,命令全体士兵高度警戒,不能卸甲休息。越军守在椒山上提心吊胆,想睡也不敢睡,黑夜中,四周黑乎乎的水面上到处都是四处游动的吴军的船灯,还有惊天动地的呐喊声,那声势像是来了几十万人马能把这两座小岛连根拔走。越军绷着高度紧张的神经熬过一宿,第二天早已经精疲力竭。 如此一连几夜,椒山上的越军先是失去体力,后来渐渐失去斗志,再到后来,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支撑着他们才不至于倒下。 灵姑浮自忖这样苦守待援不是办法,大王的援军不知什么时候能到,而守岛的将士们就要崩贵,就主张趁夜色尽快分散突围,仗是输定了,能逃则逃,至少不会全军覆没。可是石卖却坚决反对,石卖心中怀疑这灵姑浮有了私心杂念,凭灵姑浮浪里白条一样的水性和出神入化的水战本领,要想自保孤身一人逃出生天不是问题,可是我石卖能走得了吗?外面吴军的战船比城墙还结实,要逃出去可能性微乎其微。石卖对灵姑浮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但不支持他向南突围逃跑,反而命令灵姑浮带领他的部下驾船向北进攻,既定计划不变,向吴国都城阖闾大城进攻。要是敢不遵军令,按军法处斩不饶。你灵姑浮敢存私心,他石卖有更歹毒的盘算:灵姑浮一旦向北进攻,吴军必然全力拦截,那时石卖或许有可能找到吴军包围圈中的破绽,借机逃命。换句话说,就是拿灵姑浮的小命,换自己活命的机会。 灵姑浮明知石卖公报私仇,下这样的命令等于是让自己和兄弟们去送死,可是将令如山倒,抗命一定死,左右无计,不如光荣地死在向敌人进攻的路上,不但男子汉大丈夫死得其所,还有一线活的希望,若真能杀出去,就是扭转了整个战局,以攻为守,吴军必然会全力去保护自己的老巢呀!灵姑浮已经抱定了壮烈赴死的念头,但接到石卖命令的他的部下想不开,这些人已经被伍子胥的疑兵之计弄得斗志全无,绝望之下又哭又号,深更半夜的,凄厉之声直达云霄,远远传到了吴军旗舰余皇战船上,反而把夫差吓了一跳,以为这是野兽发怒的咆哮,要爆发致命一击,就主张退避三舍,放过这群已经疯狂的越兵。可是伍子胥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这是越军绝望下的哀嚎,离死已经不远了。当即命令手下全副武装,防止越军作垂死挣扎。 果然被伍子胥料到,不出半个时辰,趁着岛上夜色掩护,灵姑浮带着他的手下登船向伍子胥的船队发起自杀式进攻。 这场面有点像槜李之战时越军敢死队的冲锋,同样悲壮,可惜时过境迁,伍子胥已经知道你越人最喜欢玩这一套,早有准备,不管你如何会玩命,现在一点没有作用。越军的小船刚接近吴军的战舰,那里灯火通明,你想靠夜色蒙混过关痴心妄想,余皇号上的箭雨铺天盖地招呼下来,那些带着铜剑簇的飞箭足以把牛皮盾牌和小船射成筛子,更不用说人的血肉之躯。越军敢死队连主将灵姑浮在内全军覆灭,灵姑浮本来可以潜水逃命的,可是他不想活了,他之所以英勇参战,本来只是想立下大功,把郑旦姑娘娶到家里,现在希望已经破灭,梦想成空,活着不如死去强,败军之将活着无脸再见郑旦的面,但若壮烈一死,或许会被大王表彰,让自己作为烈士永远活在郑旦的心中,不是死得其所吗? 灵姑浮的小船冲到余皇号脚下时,小船已经要沉了,灵姑浮身上中了数箭,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拿出弄潮儿的真功夫借着风浪跃上余皇号船舷时,几乎没有战力,但还是挥舞长戟和涌上来的吴兵纠缠一会,最后全身插满箭杆,他憋着一口气还是不肯倒地赴死,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伍子胥大为惊讶,如此壮烈赴死之人却心有余念,感天动地,顿生惺惺相惜之情,就阻止了手下人的屠戮,自报家门亲自上前问话,灵姑浮终于铮铮铁骨化为绕指柔,双眼垂泪,丢开长戟跪倒在伍子胥脚下,恳求道:“在下越国将军灵姑浮,斗胆向伍相国求情,请你善待越国美人儿郑旦。灵姑浮在九泉之下不忘相国恩情。” 原来只是这么点小恳求,实在不算回事,伍子胥甚至有点失望,小事大做,真的很想为灵姑浮做点比保护一个弱女子大一点的事呀!伍子胥点头答应道:“灵姑将军放心走吧,老夫念你是一条好汉,会善待你的美人儿郑旦。传本相国令,此番伐越,凡是遇到一个叫郑旦的姑娘,不许伤她一根毫毛,违令者斩!灵姑将军满意了吧?” 灵姑浮微微一笑,来不及说一声谢字,已经到地气绝身亡。 伍子胥这人行事乖张,常常玩倒行逆施,世人莫解,现在我们可以略窥一斑了,其实此人是胸有块垒,壮怀激烈,看不起人间俗世普通人的碌碌无为。作为一个因为暴君当道永远失去祖国的人,他的心只能永远流浪,没有归属感,唯有凭一腔英雄气支撑他傲立世间,英雄世界成了他最终的祖国。他有溢于言行的英雄情结,不是嘴巴说说,而是深入骨髓。所以一般庸人对他畏之若虎,只有不苟合于世英雄对其趋之若鹜,争着投入他的麾下。所以他一旦想干一些非法勾当,心甘情愿、甚至不惜送命来帮助他的人总是用之不竭。比喻说早年帮阖闾夺位刺杀吴王僚,刺客专诸就是他朋友;后来伐楚报仇,大军事家孙武还是靠他的面子请来帮忙等等无不如此。 今天他钦佩灵姑浮的英雄壮举,虽然灵姑浮是他的敌人,但英雄情结填平了敌我之间的鸿沟,灵姑浮要他帮的忙他算是帮定了。不过除郑旦之外,伍子胥不想放走敢和自己为敌的任何一个越人,包括眼前被困在椒山上的灵姑浮的战友们。 石卖站在椒山顶上,亲眼看着灵姑浮带着部下壮烈赴死,目瞪口呆。太惊心动魄,一千多越兵的进攻不用半个时辰就被吴军解决完毕,五湖湖面上又恢复原样,只有越来越强劲的西北风吹起的滔滔波浪。强大的吴军就像黑死的死亡深渊,再填进去几万越兵的生命照收不误。活路已经没有,因为越人刚从山上下来不久,人的使用价值不够重视,至今没有投降、俘虏之类的的概念,一旦上战场,不是荣归故里,就是马革裹尸,没有第三种选择,石卖真不知自己将是怎样一个死法。 石卖心里的疑惑伍子胥很快给了答案。 这天夜里伍子胥心里很烦闷,或许是死了灵姑浮这样的好汉,让伍子胥感觉到英雄世界里少了一个知己,他需要发泄一下情绪。之所以把越国的水军困在椒山围而不攻,伍子胥原是想把它当一个诱饵,让越王勾践、范蠡、文种之辈亲自来救,然而把他们一块儿收拾,现在见勾践的救兵一直没到,等得他不耐烦起来,于是决定马上解决眼前的椒山问题。而老天也很配合他的想法,后半夜刮起了更加强劲的西北风。伍子胥命令战船上的弓箭手向椒山上发射浸满松油的火箭,烧死这些已经成惊弓之鸟、瓮中之憋的亡命之徒。 椒山上没有居民,植被保持着原始风貌,一点没被人类垦荒造田破坏过,漫山遍野长的是富含油脂的松树,最易引起火灾。伍子胥进攻命令一下达,余皇号上的火箭雨过来,椒山顿成一片火海,火借风势,氧气充足,椒山真正成了“焦山”。大火是从山脚下开始的,绝望的越军慌不择路,不敢往船上躲,怕吴国大战船攻击,只知道往山上逃命,结果走上绝路,几千人的越国水军全部葬身火海,无一幸免。 第二十五章 浦阳江之战 伍子胥火烧椒山时,勾践亲自率领的越国主力部队已经渡过钱塘江。勾践率领的“中军”有战船和战车,水路两路齐头并进,江南地貌水道纵横,战船行动很方便,顺着河道走就行,战车就很累赘了,每当过河过江,越国没有足够大的船运载四匹马拉的战车,只能把战车拆解,等船运到对岸再把所有部件组装起来,很是麻烦。这样就耽搁了好几天行程。 真是五更时分,椒山上的冲天大火在二十多里外的地方都能看到,还有那数以千万计的惨烈的嚎叫声随呼呼作声的西北风飘来,令人毛骨悚然。 这样惨烈的场面只有在战争中能见到,只是不知道遭殃的一方是吴军还是越军。要是吴军,太振奋人心了,说明石卖和灵姑浮的前锋部队已经打败了吴国的水军,正在杀奔吴国都城阖闾大城。可要是越军呢?勾践似乎不敢想下去,石卖和灵姑浮必定是凶多吉少。联想到已经几天没有得到石卖和灵姑浮的消息,不是什么好预兆,勾践顿时如坐针毡。他急忙派下大夫皋如带一对人马去前面侦查情况,一边又命令大队人马原地驻扎,等待前线消息。 天亮后,前去侦查敌情的皋如终于回来了,不过他的一队人马已经不见,只有他一个人一匹马跑回来,丢盔弃甲,衣衫凌乱,已经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勾践上前想问话,皋如哪里还说得上话?只是拼命用手指着身后,原来跟着皋如来的还有吴国潮水一般涌来的战车部队。几十辆吴军战车带着凛冽的寒风,从天而降,震天动地杀到。 原来伍子胥火烧椒山以后,战船没有停留上椒山去欣赏战果,这点战果根本没放在伍子胥的眼里,吴军大队人马直接上岸,踏上了越国的土地,拉开又一场围猎行动的序幕。 吴军和越军的差距此时就显露出来,越军的水战部队和陆战部队是分家的,战船太小,装不下战车,两个军种只能各行其道,而伍子胥设计造出的大战船可以装下好几乘战车,而且还有特别的运兵船,那上面能装的战车就更多了。所以吴军的战车不用像越军那样过河过江要装了拆、拆了装,只要战船一靠岸,走板一搭,战车直接下船上岸投入战斗。可见伍子胥为这次“狩猎”行动事无巨细做足了功课,真正做到兵贵神速。 勾践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结果,吴军的战车来势凶猛,要阻止只能靠弓箭手的箭雨去杀伤对方,或者用自己的战车和对方硬碰硬。 槜李之战的越军正是靠箭雨阻止了吴军战车的攻势,可以如法炮制,可惜时过境迁,现在是冬季,杭嘉湖平原上刮的是西北大风,吴军从北面来,处在上风头,他们占据了天时地利。越军射出的箭事倍功半,对吴军几乎没有威胁,而吴军射出的箭却能事半功倍,对越军杀伤力极大。正和槜李之战是的形势相反,现在老天爷帮吴国。 见自己射出的箭雨阻挡不了吴军的战车,越军这边开始骚动,要乱阵脚。一旦阵势被吴军的战车冲破分解,越军只有被人家切瓜一样屠戮的份。勾践恼了,拔出越王之剑,跳上一辆战车,高喊着:“越王之剑,霸主之剑”,带头向吴军的战车迎面撞上去。 这个时候,勾践手上的越王之剑已经在越国制造出一些神话,神话没有多大新意,无非就是越王之剑将替代湛卢宝剑,成为天下霸主之剑,纯属舆论造势,但不断洗脑,三人成虎,相信的人越来越多。越人好神秘之事物,总希望看到奇迹的诞生。 越王之剑有魔力,将士们见勾践挥舞着越王之剑带头向吴军的战车冲上去,怯意消失了,高呼着“越王之剑,霸主之剑”,跟着战车一起冲锋。 吴军的战车是越国战车的两倍,本来两军车战越国是捡不到便宜的,但问题是眼前吴军的战车部队只是伍子胥大军的先头部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勾践的大军,他们只是追杀皋如的这队人马而来的,所以没当回事,只管拼命快马加鞭追杀,贪功心切,结果把跟着的步兵远远抛在身后几里路外。 春秋时期的车战之法是有规矩的,四匹马拉一辆战车,上面有驭手一人,武士若干,后面跟有三十多人的步兵配合战车上的武士作战。现在吴军的战车部队只有战车而没有后面的步兵的保护、配合,这就吃了大亏。 勾践率领战车拼死挡住了吴军战车的一波冲锋,双方的战车一旦僵持,吴军战车的优势就消失了,越军的步兵人多势众,一窝蜂而上,把吴军的战车围在中间,成了群狼战病狮,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住。 吴军战车队见势不妙,丢下前面几乘被困住的战车回头就跑,勾践已经杀红了眼睛,哪里肯放他们走?越王之剑一指,就要把这些漏网之鱼追回来,却被皋如拦住了,皋如带着勾践的战车驶向不远处的一个山包,举目远望,吓一大跳,只见下面几里路远的平野上尘土滚滚,几百辆吴军战车匀速前进,速度虽然不快,但气势如虹,所过之处草木碾碎,野兽亡命。 吴军的战车是眼下越军的十倍有余,而且这些战车都是有完整建制的,战车和步兵配合默契,一点破绽都别想找到。勾践吓出一身冷汗,要是凭眼下自己这点兵力和这样大规模的战车军团去硬碰硬,无疑是驱羊饲虎。 勾践这才明白皋如的意思:眼下该逃跑的不是吴军,而是自己。 勾践急忙下令全军往钱塘江边撤退,那里停着越军的战船,一旦上了战船就不用怕吴军的战车军团,希望宽阔的钱塘江水面能阻止吴军的战车洪流。 勾践带着大队人马迅速后撤,幸亏吴军采用的是伍子胥的步步为营的战术,不求快,只求稳,所以给了越军逃命的机会。伍子胥有点忌讳越人的野兽战术,这些战术不是出自教科书,简直是直接从野兽那里学来的,常常出人意料、匪夷所思,却总能取得成功。槜李之战就是最好的战例。对付这样的野蛮战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剑走正锋,步步紧逼,迫使对方跟着你的节奏,和自己比实力、拼消耗。 勾践的人马马不停蹄跑了一天一夜,终于撤到钱塘江边,急急上船,逃出了吴军战车的魔掌,自以为可以坐下来歇一口气,没想到吴军的余皇号战船几乎同一时间出现在钱塘江水面上,吴军的战船从钱塘江入海口方向来,真是涨潮的日子,余皇号带着一众战船乘风破浪杀来,要想跑显然为时已晚。 现在摆在勾践面前有两种选择,或者上岸和吴军的战车军团决一死战,或者就在钱塘江上和余皇号为首的吴国水军一争高下。 上岸和吴军的战车军团相拼,必死无疑;就算有一百个不情愿,也只能在江面上和余皇号拼个鱼死网破。 这天早上,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突然加剧,北风呼啸,气温骤降,几乎要把人冻僵。关键时刻,天不助越,双方战前准备工作的优劣马上体现出来,吴人从陈国洴澼絖人那里不惜百金买来的“不龟手”神药体现出价值来了。越军将士们冻得手足红肿开裂,许多人都拿不住武器,就算有些经冻的拿住了兵器,一旦使用起来,也难免不听使唤,失去准头。而吴军涂上“不龟手”神药后,就是天冷身僵动作难免迟缓,但拿住兵器根本不是问题,使用准信也能做到八九不离十,基本不是问题。 双方现实状况相差这么大,对越军来说这仗显然没法打。但关键问题是勾践不知道吴军手上有“不龟手”神药,以为我们拿不住兵器,你们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是南方人,都不经冻,还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勾践不知“已”,更不知“彼”,只顾命令将士们驾船往前冲,使用的还是“群狼战独狮”的战术,焉能不败? 双方的水战才一接触,胜负立判,吴国的水军一路杀来,势如破竹,越军望风披靡,连勉强支撑一下的能力都没有,只有不断往后躲避吴军的追杀。勾践起先还暴跳如雷,认为是自己手下贪生怕死输的仗,挥舞“越王之剑”杀了一批撤下来的部下,但渐渐也看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不是自己的部下怕死,而是人家吴军占尽了优势,等于是拿鸡蛋碰石头。勾践这才下令全体将士快速脱离和吴军的接触,能逃多快就多快,逃跑保命不但没有罪,保住了王家资产还是有功之人。 勾践带着越国水军逆着钱塘江败退下来,到浦阳江和钱塘江的交汇处的三江口时,调转方向,战船驶入了浦阳江。浣纱溪是浦阳江中间的一截,因为浦阳江流经苎萝山和金鸡山之见的狭弄时,江面突然变窄,所以称其为浣纱溪。勾践的败兵现在事实上是往浣纱溪方向逃命而来。浦阳江的江面比钱塘江狭窄许多,不利于余皇号这样巨大的战舰出入,稍不小心就要搁浅,勾践逃跑有方,选对了正确的道路,终于摆脱了余皇号这些大战船的末路追杀。但事情并没有完,吴国水军也有跟越国水军一样大小的袖珍战船,依然可以驶入浦阳江对你跟踪追击。而且这时伍子胥亲自率领的吴国战车军团已经横渡过了钱塘江,正顺着浦阳江向越国的腹地杀来,目标只有一个,追赶江中驾船逃命的勾践。 现在情况很明朗,吴国的水陆两路人马盯紧了亡命在浦阳江上的越王勾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你拿下,你勾践就算插上翅膀也难逃了。 让自己的臣民眼睁睁看着自家大王在自己的国土上被外人吴人无情追杀,没有比这更屈辱的。而这位越王几天前还举着新铸的宝剑对着臣民们大吹特吹“越王之剑,霸主之剑”。 越人常说一句话,叫做“倒霉倒到家”,典故就是从这里来的。 勾践的战船逆流而上,逃到浣纱溪,还是不能摆脱吴军的追杀。幸亏这里的河道夹在两座山中间,伍子胥的战车过不去,陆上的威胁暂时终止,但水中的威胁依然在。 伍子胥的战车军团只能绕着村道而行,这不是“鬼子进村”吗?这些战车军团的吴国将士有许多是经历过三年之前槜李之战的屈辱的,当初战败被越人欺负得够呛,大王阖闾战死,所有吴人都灰头土脸,现在风势逆转,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烧杀抢夺无所不为,就像三年前槜李之战后越人对付边境地区的吴国老百姓一样,这真是“光头杀人,和尚抵命”,吴军完全找错了对象,当时施暴的人正在浦阳江里挣扎,已经付出惨重代价,欠账已经在连本带息偿还,他们干吗还让苎萝山和金鸡山两地的老百姓无辜遭殃呢?天理不存。 那天的苎萝山下本来是沉浸在一片喜庆气氛中的,越国第一美女西施和范蠡大夫的三年婚约已经到期,范蠡大夫的迎亲车队随时可能进村来讨亲,才子和佳人绝配,这是村里百年一遇的大盛事,男女老少都在帮忙筹划西施的婚事,特别是郑旦和浣纱女们——补充交待一下,现在苎萝山下的施姓人金鸡山下的郑姓人已经冰释前嫌、恢复邦交,当事人西施和郑旦握手言和,旁人再折腾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大家现在讨论最多的话题是如何“敲诈”新郎范蠡大夫和证婚人勾践大王,制造出更多的喜庆气氛。这时的敲诈不能算敲诈,美其名曰“讨彩头”,这算是越俗吧。 勾践带着越军败退到这里时,喊杀声震天动地,远远传来,村里人起初还以为是迎亲队伍到了,后来听到了其中有凄厉的哭声,不像是迎亲队伍该有的动静,感觉情况不妙。几个身手矫健的小伙子急忙爬到苎萝山顶察看,小伙子眼力好,远远可见一支举着“吴”字大纛的战车军团正在追赶一支连战旗都不敢挂的船队——勾践怕自己的船上挂战旗会成为吴兵的众矢之的,早就扯掉了。吴“字旗怎么敢飘在越王的土地上?难道是吴人打进来了?一看前面逃跑的船上果然坐着越王勾践,这才知道大事不好、祸从天降,大王已经战败,吴国人杀进来,大王勾践和他的残兵败将正在溪江里逆流逃命。浣纱溪河道狭窄,乍一看,满溪江都是乱纷纷的船和人。 于是急忙跑回村里敲响了救埂锣鼓,救埂锣鼓本来只在汛期发大水要倒埂、大祸临头时才敢敲,现在是冬天不是夏天,哪来洪水?幸亏浣纱溪两岸的人已经成了条件反射,一听敲锣,暂不问青红皂白,先扶老携幼就往后山跑最要紧,就像野兽一旦遇到猎手,马上往森林深处跑一样,完全是自然反应。 西施、郑旦和一群浣纱女因为藏在西施的闺房里收拾嫁妆——十里红妆,动作慢了一点,再加上在村口遇到隔壁的瞎眼嬷嬷拄着拐杖不知所措,需要她们搀扶着逃难,而吴国的战车速度也实在快,简直是风驰电掣,这不,一群浣纱女刚刚跑出村,就被迎面而来的吴军堵在了山道上,左右两边都是高高的悬崖,插翅难逃。这些吴军本来立功心切,一心只想着溪水里逃命的勾践,只要能生擒越王勾践,加官晋爵,荣华富贵一生。现在眼前突然冒出一群蒙着面纱、身材窈窕、衣着鲜亮的越女来,顿时转移注意力、改变欲望。越女是天下有名的美女品种,和秦国的美女齐名,越王据为奇货,出口有定额,天下等闲小诸侯不和越王搞好关系都无福消受,现在有癞蛤蟆吃到天鹅肉这样的好机会,岂能错过?反正越王勾践就在溪江里,已成瓮中之鳖,谅他也跑不远。于是纷纷天下战车,把武器丢在战车上,嘻嘻哈哈围上来。 浣纱女们哪里见过这样暴力恐怖的场面?早吓得瑟瑟发抖,互相抱头哭成一团。只有西施和郑旦毕竟是经过选美大场面的,在越王宫中还和籍养手下的武士厮打过,胆气被培养了出来,遇到关键时刻一触即发,马上稳住了阵脚。 西施瞟了一眼郑旦,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看你的了!” 西施的意思郑旦心领神会,这是讨债来了,没有当初众浣纱女的全力支持,郑旦有可能学成剑术吗?郑旦曾经答应过,一旦剑术学成一定要保护大家。现在是履行自己诺言的时候。 其实西施最怕郑旦这个时候贪生怕死,来个飞檐走壁顾自逃命,把大家丢在这里,那就真的完蛋了。郑旦有这个本事,自己亲眼见识过。只是看她今天心情怎么样,要是心情很糟,她会做出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坏事”来。 幸亏今天没人得罪过郑旦,她心情很好,没有一走了之。不过郑旦此时也有她的难处。 郑旦对西施苦笑说道:“可惜我师父的龙渊宝剑不在我手里。要不然……” 这时,她身后的瞎眼嬷嬷突然发声了,说道:“别怕,湛卢宝剑算什么?我看跟大王手里的越王之剑一个样,都是瞎吹的,还不如我手里的宝杖实用。给!“ 瞎眼嬷嬷说完把手里拄着的拐杖胡乱塞给了郑旦。这拐杖是用附近白阳山上一种土名叫刺藤的老藤枝做的,坚韧无比,寻常刀剑一般砍不断它。郑旦虽然嫌刺藤杖太土,难比龙渊宝剑霸气,但眼下穷迫,只能将就一下吧! 郑旦挥舞藤杖,对着围上来吃嫩豆腐的吴兵就是一阵指东打西,动作飞快,几乎每个吴兵都挨了一下,看似蜻蜓点水,其实却痛入骨髓。刺藤一上年月,坚硬无比,而且满身都是凸起树瘤,最能伤人。 吴兵本来看着一个苗条的弱女子拿着藤杖当兵器,以为是瞎鼓捣,看着别有一番风味,还以为挺好玩的。现在吃到辣头,这才发觉玫瑰虽香,浑身是刺。纷纷转身去战车上取回兵器,这些兵器当中自然有弓箭。 郑旦是最怕弓箭的,见吴兵狗急跳墙,知道不妙,现在局面严峻,别无他法,只留下恐吓一条路。 郑旦大喝道:“你们这些无名小辈听着,本姑娘乃是天下闻名的大剑侠风湖子的高徒郑旦,你们要是敢暗箭伤人、以众欺寡,我师父风湖子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郑旦本意是想拿师父风湖子的大名吓一吓他们,或许能奏效也说不定。 西施和越女们明白郑旦话里恫吓的意思。当即七嘴八舌争相附和。 “对,郑旦的师父就是风湖子!” “风湖子在对面的白阳山上住过,他老人家就是在那里教郑旦剑术的。“ “你们要是不信,上山看看,他住过的茅屋还在呢!谁要敢伤害他弟子,他有本事灭你全家,一个都跑不了。” …… 越女们唾沫横飞,果然把吴兵镇住了。不过镇住他们的不是大剑侠风湖子,而是郑旦她自己的大名。吴兵不可能去害怕一个不着边际的剑侠风湖子,他们怕的是伍子胥的军法。 第二十六章 大祸将至 伍子胥在大军踏上越国土地时,曾经对全军上下下过命令:凡是遇到一个叫郑旦的美人千万不能碰,谁要动她一根毫毛,枭首示众。伍相国的军令谁敢犯?就是吴王夫差也得乖乖听令。 这些吴兵面面相觑,登时就怂了。怎么第一次来越国想干坏事就被捆住了手脚?还是有点不甘心,怕听错了,错失良机。当时吴国和越国两种语言沟通上是没有问题的,但还是略微有些差异,他们很希望自己听错了,所以要进一步求证。 领头的吴兵百夫长问道:“这位姑娘芳名叫郑旦?” 郑旦见对方被自己吓住,真的怯了,得意得恨不得把下巴抬到天上去,马上说道:“不错,本姑娘就是郑旦,风湖子的高足,如假包换!” 吴兵再不敢多一个动作,生怕伤到郑旦的一根毫毛。越女虽好,但要拿性命去交换,这买卖做不得。吴兵纷纷跳上战车,小心翼翼地驰过浣纱女们身边,然后快马加鞭,疾驶而去,连头都不敢回一下。已经耽搁了追赶勾践立功的正事,还不能快马加鞭去补回来吗? 越女们虎口脱险,拍着胸脯称侥幸。 从此自然对风湖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连把勾践大王赶得走投无路的吴人听了他老人家的名字都害怕,简直是神,比勾践大王还厉害。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开,吴兵在越地横行霸道要欺负越女,只要一说自己是“风湖子的弟子郑旦”,吴兵顿时像中了魔法一般立停,赶紧撤退。也幸亏郑旦和吴兵的这次接触是蒙着面纱的,吴兵没有见到过郑旦的真面目,鱼目可以混珠,因此救了不少越女。 后来有些越女自作主张,嫌风湖子的弟子太多,亲缘关系有点远,遇到吴兵改口说自己是风湖子的干女儿,或者亲孙女,外孙女什么的,马上遭殃,吴兵该干啥还是干啥。 这才让越女们慢慢醒悟,吴兵顾忌的不是郑旦的师父风湖子而是郑旦她本人。 可郑旦怎么会有让吴兵避之不及这么大的能量呢? 成为悬案,一直是谜,千年之谜。 谁会想到这是伍子胥在灵姑浮临死前许下的承诺。伍子胥快意恩仇,一诺千金,一言九鼎。 弄潮儿灵姑浮用一身英雄豪气、一脉绕指柔情给梦中情人郑旦支起了保护伞,鬼使神差地竟也保护了无数越女的尊严和性命。 伍子胥的水陆大军在浦阳江上夹击越王勾践的败军,越王勾践命悬一线,让我们暂时放一放。因为吴国和越国还有另一场甬地之战需要交代一下,甬地之战就是范蠡和文种从会稽山大部训练基地带出来的越国战车精锐部队和伯嚭从阖闾大城带出来的吴国战车精锐部队之战,在勾践和伍子胥在钱塘江上交战的前一天,这两支部队在越国一个叫甬的地方相遇,甬的地理位置在现在的宁波一带。 两只战车部队都是精锐之师,战斗按理说是非常激烈的,可出乎意料,风澜不惊,一点不夺人眼球。 双方相遇的第一天,各自试探性地打了一仗,因为不知对方底细,大家都没有全力以赴。打了一仗后,天色已晚,互有小伤亡,各自后退三里,安营扎寨,养精蓄锐,等待第二天再战。 谁知第二天北风凌冽,天气突然大寒,战马不肯听使唤,双方将士更缺乏斗志,只能继续安营扎寨,调养气力。 大风刮了一天一夜,天气越来越冷,越军将士有一大半已经拿不得冰冷的兵器,更上不得战马,只能在营地里四处生火取暖,一双双冻坏的手恨不得伸进火堆里。长官让他们去站岗放哨一百个不情愿,应付一下,马上跑回到篝火边,都没规矩了,随身带的兵器也敢乱丢。 看看吴国将士,虽然缩着脖子,也烤火取暖,但秩序井然,轮番值勤放哨,手里的兵器紧紧捏在手里,从不离身。甚至有好战分子不断驾着战车到越军营地外耀武扬威、辱骂讨战。 范蠡和文种心生疑窦,怎么回事呀?难道吴人皮糙肉厚经冻,越人细皮嫩肉不经冻?不可能!远远看见吴人手背上在涂抹这么物件,心生疑窦,要解开谜底必须抓俘虏。于是命人在小股吴军讨战时突然派大队人马杀出,来了一个突然袭击,很荣幸,吴兵措手不及逃跑时,从车上摔下一个执戟武士,没被摔死,成了俘虏。一盘问,方知吴人手中有“不龟手”神药,只要在手背、脚背、脸上一抹,不怕冻伤,可以保证战力不减。 范蠡和文种吓了一跳,要是此时伯嚭此时发出进攻命令,双方交战,吴人占尽优势,越军不败才怪。因为此时越军的战力因气候原因只能打半折。可是伯嚭为什么不主动发起进攻?一定是在玩什么花招。 玩的什么花招?一时难解。幸亏第三天结果出来了。 靠的是情报。 范蠡打仗是帅才,十分重视情报收集工作。而勾践、石卖这些人作战虽然勇猛无比,但只能算是将才,一上战场只知道抬头冲锋,低头杀敌,能把局部战斗打得很漂亮,但不能掌控全局。现在勾践刚愎自用,把范蠡晾在一边,帅才当将才用;而自己一个将才当帅才用,这战争越国不败才是奇迹。 在越国的三路大军出发时,范蠡就明哨暗探观察战斗动向。此时正好前来禀报军情:石卖和灵姑浮的水军已经在椒山上全军覆没;大王勾践的主力部队和伍子胥在钱塘江交战失败,此时正沿着浦阳江上游撤退。 范蠡恍然大悟,原来伯嚭之所以不进攻,是在玩一个“拖”字诀。伯嚭并不想打胜仗,只想把范蠡的越国的战车军团“拖”在这里,给伍子胥的主力部队赢得时间,歼灭勾践的越军主力,然后回过头来合力解决范蠡的战车军团。伯嚭已经完成战略任务。 伯嚭这招很狡猾,但也让人看到他的自私。眼前吴越两支战车军团兵力相当,谁都没有绝对优势,伯嚭清楚,要想打败范蠡,他唯一的优势只是老天帮忙,天寒地冻时,他有“不龟手”神药护身,可是这点优势足以打败范蠡吗?没把握!越人打仗,因为不怕死,常会制造奇迹,已经有槜李之战的先例。伯嚭思虑再三,觉得“不想有功,但求无过”最妥当。伯嚭这位曾经的青年才俊,因为家族遭遇了灭族之灾,从此学乖了、和世俗妥协了,一身棱角已经被抹平,常常动自保的歪念头,换句话说此人已经血性全无,没有了生命力——生命中最珍贵的洪荒之力。老天已经给你创造这么好的机会,可你错失战机,不是“天赐不受,反留其祸”吗?这种情况要是遇到伍子胥,他会不抓住战机向越军发起进攻吗?那是绝对不可能。只要有优势,必亮剑,这是一个战将的基本素质。伍子胥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这样的洪荒之力,个性张扬,决不向世俗低头。 范蠡和文种此时看到了伯嚭的骨子里,算是把他识透了。伯嚭有不亚于伍子胥的文蹈武略,当年在楚国是甚至比伍子胥才名更大,可他现在向世俗投降,变自私了。自私毁了他,对吴国来说,让这样一位失去生命洪荒之力的人才掌权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对越国来说,只要抓住他的弱点,就算他有不世之才,也已经不足为患。 范蠡和文种分析眼前危险的局势:在这里和伯嚭耗在一起完全是等死一样,大错已经铸成,而今挽救的办法只能是设法摆脱伯嚭,尽快追上勾践的败军去救驾,要是勾践遭遇不测,万事成空,越国一定完了。可是眼下勾践大王会逃到哪里去?逆着浣纱溪上,别无去路,唯一的目的地就是勾嵊山。那里有越王的离宫,有城堡,有几百军士在守卫。当地的山民彪悍好斗,和勾践的关系也很铁,如果逃到那里负隅顽抗,尽管吴兵人强马壮,怕一时也攻不下来。总的来说,不幸之中万幸,勾践的逃跑路线还是正确的。 思路理清,范蠡决定赶紧带战车军团回去救驾。可是眼前的伯嚭怎么办?要让伯嚭发觉,必定紧追不放,他不敢和你拼命,但可以和你耗。他的战车军团有不龟手神药,要追上你一支被冻得狼狈不堪、晕头转向的乌合之众不费吹灰之力。要让伯嚭,唯一的办法就是丢卒保车,留一部分人在这里,给伯嚭当诱饵。 这等于是玩空城计,守在这里的人风险太大,一旦被伯嚭察觉,发起全线进攻,实力悬殊,必死无疑。 范蠡想留下来,让文种带大部队去浣纱溪边救驾,毕竟自己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又久经沙场,在眼下百年一遇的大冷天里还是能拿的住手中宝剑,还能战几个回合。而文种已经冻得缩成一团,连走路都东倒西歪,没方向感了。 但文种外表窝囊,内心强大,坚持要守在这里,让范蠡带大部队走。救勾践大王的事情更重要,现在只有范蠡能救得了他,用兵打仗是范蠡的强项。文种去了作用有限,他的强项是运筹帷幄。 危难之际,最能见兄弟情深。两人现在几乎是在争着去死。可惜现在没有时间让他们享受兄弟真情,得当机立断。文种执意如此,范蠡无力回天,只好带大部队趁着夜色尽快远离战场,奔赴浣纱溪救驾。 范蠡的战车行到营地门口,却被后面跌跌撞撞追上来的文种叫住了。范蠡以为文种还要来和自己做最后的诀别,心里不觉凄恻起来,赶紧下车,没想到文种根本不是来玩诀别的,而是有要事叮嘱。 文种说道:“范兄到了浣纱溪,如果有机会,应该把西施姑娘带上车,一起去勾嵊山。我现在很后悔,当初要是答应你和西施的婚事,你范兄哪里用得着熬三年相思之苦?后悔莫及,害了你和西施两人不能享受夫妻之情,希望范兄能帮我了结这件遗憾事。” 范蠡心里一热,差点掉泪,兄弟情深,难以言表,只好连连点头。 范蠡带着战车军团离开用地,快马加鞭直奔浣纱溪,幸亏吹了一天一夜的北风慢慢停息,天空放晴,太阳露脸,和暖不少,被冻坏的越国将士也像接受光照的冷血动物一样,渐渐恢复元气,能甩开双腿跑路了。范蠡为了争取时间,把辎重留下,让战车脱离后面的步兵先行,这样没有累赘,战车可以轻装上路,用了两天多时间,他的战车率先赶到了浣纱溪。浣纱溪两岸村庄像遭洪水洗劫过一般遍地狼藉,所幸交战的两军人马已经远去,暂时恢复了平静。 范蠡马上找到亭长暨胤了解情况,得知勾践带着残兵败将已经在一天前离开浣纱溪,估计此时已经到了勾嵊山,范蠡松了一口气,只要到勾嵊山,败退的越军等于得到了喘息机会,不可能,正要上车走陆路赶往勾嵊山,突然响起文种叮嘱自己的话,急忙命暨胤带自己去苎萝山下见西施。 这是一对有情人的第二次见面,和第一次在越秀台上的见面转眼过去三年,简直要忘记各自的形容,所幸醒着难见梦里常相见。西施取下面纱,露出真面目。两人四目相对,恍如隔世。范蠡劳心国事家事,两鬓已经染上霜花,而西施已经完全长大成人,从豆蔻少女出脱成真正的荷花美女,更见风情万种、楚楚动人。 这第二次见面,本来此时此刻该在憧憬珠光流彩的“洞房花烛夜”,没想到却被金戈铁马念个粉碎。范蠡忍不住想要安慰她几句,可是身后焦躁不安的马儿嘶鸣声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也顾不得矫情了,还是实话实说吧。于是就把眼下越国的危机略作介绍,两人虽然没有行过合卺之礼,有违越地礼仪,但还是斗胆恳求西施能跟着他一起上勾嵊山。 西施听说范蠡想把她带走,眼泪突眶而出,把少女的羞涩全抛开了,睁着秀目盯着范蠡似乎不认识他似的。 西施说道:“范大夫,西施记得你说过,等你训练出一支可以和吴国打仗的队伍后再和我成亲,不知你做到了吗?” 范蠡面红耳赤,他当然听出了西施话里面的无限幽怨和满当当的责备,这三年你是怎么过的呀?你履行了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许下的誓约了吗?现在吴国已经欺负到你家里来了,眼见兄弟姐妹被肆意凌辱,作为一个保家卫国的男人,不知你有什么借口推脱责任。 虽然范蠡可以找到许多借口,越国是勾践大王的越国,范蠡已经失去在大王面前的话语权等等,但平心而论,你就真的没一点过错和责任吗?你沉溺于个人的情感之乡浪费了太多本该好好使用的时间和精力。 范蠡心潮澎湃,后悔莫及,神情黯然,忍不住跪倒在地向西施谢罪。 范蠡说:“事已如此,后悔已经没用。若能挽回败局,万事若能从三年前开始,范蠡情愿一死。只是眼下情况紧急,你西施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要说范蠡死不瞑目,所有越国男儿将无颜立于天地之间。你西施是越国第一美人,保护你是所有越国男人的责任。请西施姑娘能听范蠡一句话,上勾嵊山吧!” 西施摇头,说道:“范大夫错了,如今最该保护的是大王。还是请范大夫赶紧追上大王,保护他最重要。没了大王,谁给我们作主?我越国就真的没希望了。” 范蠡见西施这么说,知道西施决心已下,他无力改变她的主意。虎目一热,眼泪也下来了。 西施见了急忙上前,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又掏出一块自制的五彩染色的小丝巾亲手替他拭擦英雄泪。 西施安慰他道:“请范大夫放心走吧,只要你能救出大王,就是对西施的最好保护。时候不早,请范大夫赶快上路。” 范蠡润肠寸断,忍不住一把拉住了西施手上五彩小丝巾的一只角,不肯松手,西施明白范蠡的意思,脸一红,手一松,小丝巾落在范蠡手中。 范蠡问道:“不知西施姑娘眼下有什么打算?” 西施满面愁容,说:“我要和郑旦一起去郫中城中和越夫人守在一起。郑旦会剑术,那些吴兵很怕她,我们能保护越夫人不被欺负。” 西施的话突然提醒了范蠡。 范蠡点点头说道:“你的主意虽然不错,但是你们留在郫中不是长久之计。现在越国已经兵败,都城郫中必然难保,你现在和郑旦马上去郫中见夫人,就说是我范蠡说的,趁现在吴军尚在勾嵊山无暇顾及郫中,请她和籍养大人带上越王宫中所有人员、财物、粮食速去会稽山中的大部军营中避难。郫中和大部距离不远,才半天行程,那里地势险要,一人当关万夫莫开,每个隘口都筑有城墙,若有籍养大人带领的执戟武士守卫,一定固若金汤。” 原来范蠡在大部练兵多年,已经把大部建成越国最重要的练兵基地、是最坚固的军事堡垒。就预防着一旦都城郫中出事,可以迅速把国家机器搬到大部去,越王暂时可以在那里继续管辖他的国家。 西施一听说越国现在还有这么一块避难天堂,是吴兵侵犯不到的,顿时脸上多云转晴,露出了笑容。 西施学郑旦的剑侠的样子,抱拳作揖,道:“请范大夫放心,西施一定把你的话转达给越夫人。现在我们各有使命,你保护大王,我保护夫人,我们就此分手,各自上路。” 拱手作别,依依难舍。 西施和范蠡分别后,马上去溪对岸找郑旦,准备请她带上宝剑去郫中,去完成一个女剑侠此时该完成的使命。 第二十七章 铸剑之祸 郑旦此时不在金鸡山下,和一群浣纱女一起到了在离金鸡山不远处的白阳山,风湖子的草庐就搭在山顶的平地上。 郑旦和浣纱女们是来感谢风湖子的,她们以为是风湖子的大名吓走了吴兵,所以特地备了薄礼孝敬此老。浣纱女们穷虽穷,但手头有宝,只要瞒过爹娘,私藏一点丝料没问题,她们用这些丝料为风湖子赶制了一件暖心的外套,五色缎子,风湖子穿在身上年轻十岁,自然乐不可支。 吴兵路过浣纱溪追杀勾践,风湖子在山顶上全看到了,他只当看热闹,“春秋无义战”,不就是恩怨情仇,父子相承吗?让他们去狗咬狗吧,和我风湖子何干?风湖子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希望看到勾践狼狈逃窜的样子,这勾践夫妻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把自己最钟爱的弟子郑旦在选美大赛中刷下来,该让他们遭到报应吃点苦头。 风湖子听村里人说吴兵想欺负自己的弟子郑旦,很生气,一怒之下要下山去找伍子胥和吴王夫差讨说法,要求道歉和赔偿。后来郑旦上山来报喜,说吴兵一听到风湖子的大名,当场被吓晕,落荒而逃。风湖子这气才消了,反而洋洋得意起来,说明吴人对自己这位老前辈还是挺尊重的,不知者不为罪,绕过他们吧! 浣纱女送薄礼不是白送的,希望风湖子能收她们为弟子,学剑术。现在越王兵败,自顾不暇,不能保护自己的臣民,吴人必定要在越地胡作非为,难保不发生第二次这样的险情,学了剑术可防万一。 这些浣纱女实在年幼无知,风湖子的剑术天下独步,哪是靠一件五彩外套能换来的?所幸风湖子不好财,只好色,好而不淫,所以这些浣纱女的美色才是最大的酬劳,每天如果能有这么多美女相伴,香气扑鼻,少活十年不足惜,何妨是这些雕虫小技。所以当西施招上山来时,风湖子正在手把手叫浣纱女们摆架子,渐入佳境。 西施悄悄把郑旦拉到一旁,把范蠡托付的大事捂附耳细说一番,郑旦正在恼恨吴国人的横行霸道,一听说去郫中护送越夫人去大部避难,有这么重大的任务需要去执行,热血沸腾,当即答应下来。 救越夫人是重要机密,两人怕这些浣纱女一旦得知,口无遮拦,秘密变新闻满天飞,要是让吴人知道,或不可测,只能玩不辞而别。郑旦趁风湖子痴迷于花香阵中,头重脚轻,醉眼迷离,进屋偷了风湖子的龙渊宝剑,两人一前一后悄悄下山。 不说西施和郑旦到了郫中后,通报敌情,和越夫人姒姜一起,带上人马、财宝、粮食去会稽山深处的大部避难,让我们再把视线回到伍子胥和吴王夫差追杀勾践的头等大事上来。 范蠡所料确实没错,勾践在钱塘江上吃了败仗后,顺着浦阳江往上逃跑,目的地就是勾嵊山。勾践不但有勇,也是有谋的,有勇有谋,本是完人,可惜他这人年轻气盛,戾气太重,始终无法把“勇”和“谋”完美结合在一起,人一发热,就变得有勇无谋,关键实在是找不到两者的平衡点,所以眼下落得急急如丧家之犬的下场。现在人不发热,脑子就变得好使。勾嵊山上有他父王允常建的行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以前每年秋季,越王都会带着卫队去那里捕杀野兽,住上一两个月,既是狩猎,更是排兵布阵。如果能逃到那里,有天都坞要隘,有坚固的防御工事,就可以固守待援,不用怕被吴兵灭了。 勾践的如意算盘不错,可是伍子胥的战车军团速度太快,在距离勾嵊山天都坞要隘三四里的地方一个叫祀母山的地方差点被追上,幸亏历代越王对这里的山民有感情投资,春天青黄不接世送粮、冬天寒风呼啸时送衣,山民情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自然得拿性命去报恩,从山上推下数不清的巨石,挡住了伍子胥战车去路。吴军失去战车优势,全成步兵,彪悍好斗的山民就有机会搞偷袭。虽然战果有限,但对勾践来说已经是雪中送炭,争取了时间,让他的败军能摆脱吴军的截杀,逃往天都坞。 可是勾践的残兵败将却遇到怪事,在勾嵊山上迷了路,找不到天都峰要隘的所有,在山里转了半天,就是找不到天都坞的位置。这下危急了,当地山民虽然彪悍善战,可是要对付武装到牙齿的吴军就是鸡蛋碰石头,哪里是对手?勾践急忙派人去找当地山民来做向导,而这时一支吴军已经突破山民的阻挡,从山下杀上来,勾践的残兵败将已经瘪着肚子逃命三天三夜,明知是死,也只能使出洪荒之力和吴军战斗。正在危急时刻,从前面山腰上突然杀出范蠡的战车部队来,这可是一支生力军,还没在战场上流过血,才把冲上来的这支吴军杀得败回山下去。 原来范蠡一个时辰前就已经从陆路上了勾嵊山,只是和勾践的部队走的不是同一条上山的路,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怪事,在附近找了大半个时辰,就是找不到越王的行宫和天都坞要隘。本来这两个地方有石头砌成的堡垒,是很醒目的。正在发愁,突然听到下面有两军交战的喊杀声,急忙赶来支援,才救下勾践。 勾践从钱塘江一路逃到勾嵊山,眼巴巴等着有人来救驾,一直等了三天三夜,现在见范蠡从天而降,不觉百感交集,真是三天不见如隔三秋。他一把抱住范蠡,鹰目一眨两眨,眼泪哗哗直流。范蠡也很想安慰勾践大王几句,可马上改变了主意,眼下不是君臣抒怀的时候,伍子胥的大队人马就在山下,虎视眈眈、磨刀霍霍,得尽快找到天都坞要隘和越王行宫,才可凭借防御工事抵御伍子胥的大军。 这时,勾践要的带路的山民终于被找来,听说大王要向导,不是小菜一碟吗?山民来了好几位,当问及天都坞要隘的位置时,山民们懵了,领头的忙说:“大王难道不知道?天都坞两年前就被天神搬走了山头,搬到了三里外的独山边,现在当地人都叫它飞来峰。” 勾践和范蠡面面相觑,这算哪门子鬼事?竟然有天神跑到地上来把好好一座山搬走了山头! 山民见勾践疑惑的样子,连忙逢迎拍马,说道:“天神光临我们越国勾嵊山,乃是垂爱大王,大王以后必成天下霸主。” 经山民如此一点拨,勾践才况然大悟。 天都坞不是被天神搬走的,而是被铸造“越王之剑,霸主之剑“的工匠们搬到远处的。工匠们在勾嵊山里寻找铸造宝剑的原料,勘察了天都坞的石质,认为天都坞里面可能藏有上等青铜,于是就把天都坞给开膛破肚了,要隘就在山岗上,釜底抽薪,天都坞要隘当然得毁了。这项巨大的工程是经过勾践亲自认同的,可是因为日子长了,已经过去两年多,加上这次逃命丧魂落魄的,竟把这件事情给忘了。而范蠡实在冤枉,他对勾践开山取铜铸造宝剑这件事只是耳闻,付之一笑,不屑一顾,根本没想到勾践会玩到如此排山倒海般的严重程度,简直是做梦都做不到。 勾践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事只有他知道,现在若交代出来,等于掌自己的嘴,真是后悔莫及。为了这狗屁不是的“越王之剑”把本可保命的堡垒给毁了,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这辈子还能还能称霸天下吗?他恼怒自己轻信风湖子的满嘴胡说八道去炼什么霸王剑,眼下连性命、社稷都要保不住。要是现在风湖子在面前站着,一定把他剁成肉酱拿去喂猪狗。害人的风湖子不在,但害人的越王之剑就在自己腰间挂着呀!勾践恼羞成怒,借物泄恨,猛地从腰间拔出越王之剑,用尽全身力气往路边的一块顽石上砍去,他一心要把“万恶之源”的“越王之剑”给毁了,这些顽石都有矿石成分,坚硬无比,这一剑劈下去,越王剑必断无疑。没想到奇迹发生,一声惊天动地的撞击发生后,越王剑连缺口也没得一个,路边的顽石却赫然被劈成两半!“越王之剑”价高无贱货,用几座山几条河换来,还真是绝世宝剑!勾践本来是要毁剑的,没想到这剑如此威力,马上改变主意了,赶紧把越王剑插到鞘中。 一旁的将士和山民见到这番神奇一幕,纷纷跪倒在“刀劈石”四周,他们没有想到勾践砍下的这一剑是无限悔恨的一剑,还以为这是勾践在向山下的伍子胥和吴王夫差示威呢!众人高呼“越王之剑,霸主之剑”的口号不绝于耳,顿时山回谷应。 越人崇拜奇迹,今天勾践大王创造的奇迹,大家亲眼看到了,据此类推,那么天神搬走天都坞山峰的奇迹虽然没人看到过,但一定发生过。 只有范蠡不敢相信奇迹,他从勾践自怨自艾的表情上看出天都坞要隘的消失一定跟勾践有关系,所以他不相信什么天神搬山的奇迹,也没跪倒在“刀劈石”面前唱赞歌,而是在四处察看地形,苦思逃出困境的办法。形势很清楚,勾嵊山失去堡垒后已经守不住,必须尽快离开。撤退到都城郫中也不行,郫中城建在一马平川的白塔湖里,这是太平时代的都城,伍子胥的战车排山倒海而来,简直可以直接把它踏平。唯一的出路是大军马上撤往离这里有一天多路程的会稽山深处的大部,也就是自己训练战车军团的地方,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还修建有坚固的防御工事,足以抵挡伍子胥战车的进攻。 于是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勾践。勾践马上同意了。他现在像干了坏事失去信心的坏孩子,已经没了反对大人意见的信心,甚至暗中赶到庆幸,庆幸当初没让工匠们去大部勘察矿石,因为铸剑这事他是瞒着范蠡和文种两位敢于直谏的铮臣的,要不然,极有可能大部要隘也因为脚下有铜矿,半夜被“天神”搬走。 君臣主意一定,但要摆脱山下近在咫尺的吴军围追堵截成了难题。 恰在这时,越王剑创造的奇迹竟然还在继续。本来晴朗的天没有任何征兆刮起呼呼寒风,紧接着还飘起鹅毛大雪来,才一会功夫整个勾嵊山就银装素裹。 范蠡看见山道上厚厚的积雪突然心生一计,命令自己带来的战车军团往山下走,已经被吴军杀得胆颤心寒的越军再次受惊吓,伍子胥的大军就在山下寻找越军的下落,怎么敢往山下走?不知范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范蠡执意如此,只好硬着头皮驱车下山,一直走过好几个上山的三岔路口后,范蠡这才下令停止前进,命令全体将士面朝前慢慢往后退,连战马也得如此这般往后退。人能往后退,这马怎么能往后退呢?似乎难以做到,然而范蠡的战车上的战马却能做到,这是他在大部的练兵时特别训练出来的。当初训练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演今天这出戏,而是为了在战场上战局不利,被动撤退时派上用处。战场上撤退一方是后脑勺向着敌人的,会吃很大的亏,要是你在撤退时同时又能和敌人面对面,不就有优势了!真是基于这样的想法,范蠡在练兵是加入了这个特殊项目,所以一般部队做不到,范蠡手下的战车部队却转换自如,能轻松完成。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竟成迷惑敌人的绝招。勾嵊山上名气不小的“退马坡”就这样有了名字。 做完这些假动作后,虽然兵困马乏,但范蠡和勾践不敢滞留,在山民指引下,带着部队由西往东翻过勾嵊山,直奔会稽山而去。吴军太过强大,战车滚滚,所向披靡,两军胜负已定,越军唯一的机会就是靠,但愿会稽山下的大部要隘能阻挡伍子胥的战车洪流。勾践大王保存实力、延续国脉的愿望能否实现,只能看越军能不能守大部这个越国最后的堡垒。 伍子胥的战车军团解决了当地山民的骚扰后,也一直在寻找天都坞要隘的下落,很简单,勾践上勾嵊山就是想在要隘里躲起来苟延残息,找到要隘就是找到了勾践。伍子胥伐越这一仗已经准备了整整三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越国地理、城镇、要隘、军队驻扎情况等等都是派专人来刺探过的,勾嵊山上有越王天都坞要隘,要隘里有越王行宫,伍子胥一清二楚。谁知勾嵊山山高林密,范围广大,这样显眼的建筑竟能给藏起来。而当地的山民又全是勾践的忠实臣民,不肯透露真消息,只会制造假象,所以搜寻天都坞一时无果。他哪里会想到勾践会为了炼剑把自己的军事要隘给铲了呢?要隘早在一年前就不存在了。 伍子胥恼起来,干脆直接上勾嵊山的最高峰王坟岗。王坟岗上有勾践父亲的陵墓,也给它来个鞭尸三百,泄一泄胸中这口闷了三年的恶气,看你勾践还能藏得住! 王坟岗没有因为勾践炼剑被毁,原封不动保存着,又是整个大山区的最高峰,自然一找就找到。而且勾践派人建陵墓时把上山的大路都修好了,所以吴王夫差和伍子胥的战车前呼后拥直接就到了山顶允常墓前。这允常墓建在勾嵊山的最高峰上,把先王葬在天穴上,勾践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给敌人以震慑力,给臣民以自傲感,为他做天下霸主的鸿鹄之志造声势,所以整个陵墓建造得很有气派,确实有俯视大地,傲视苍穹,左右鬼神的感觉。一站到陵墓前,本来耀武扬威的吴兵也情不自禁给这样的气场给震惊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就连伍子胥也感到了巨大的震惊:越王勾践的称霸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小小越国,断发文身,民贫国弱,连说话都说不好,跟鸟叫差不多,更不用讲跟君子交往的礼节,天下诸侯们耻于和他们交往,其地位跟中原地区拥有几个小山头的部族长老差不多,每遇国际事务需要结盟处理,越王根本不可能接到请柬。但是卑微的他们就是有如此狂妄的野心,要称霸天下。伍子胥更坚定了当初来吴国时的判断,吴越两国只能有一国存在,不是吴国吞并越国,就是越国吞并吴国;自然也就更坚定了眼下必须抓住有利时机杀勾践灭越国的决心。勾践不除,必然为患。 伍子胥在上来前本想下令掘开允常的陵墓,亲手鞭尸,给自己的大恩人吴国先王阖闾报仇,可是一看到眼前的情景,他感觉这个命令不能由他下,而是应该让吴王夫差亲自来下。掘开堂堂一国之君的陵墓,侮辱其遗体,这是老天爷定下的十恶不赦之罪,大凶大恶,必遭天谴。当时的人像现代人信奉科学一样信奉着上天之手的存在,除了深仇大恨到你不怕被报复,我与尔偕亡!同时,这种行为更是对越国人极大的羞辱,在越人看来就算是结下了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两个国家的仇恨将千秋万代传、子子孙孙下去,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将对方彻底消灭,从此世上再无越国,只有吴国。现在让夫差来下这个命令,等于把夫差逼上了绝路,逼迫他和勾践、和越国结下深仇大恨,逼迫他不得不杀掉勾践、灭掉越国。 伍子胥从夫椒之战和钱塘江之战中,慢慢看出了夫差的一肚子坏水,这小子装神弄鬼假扮孝子,目的并不是给父王阖闾报仇雪恨灭越国,而是为了占有闪耀在不远处的吴王之位。 伍子胥是这么容易欺骗的吗?得让你付出代价来,让你假戏变真!不得不让你和勾践结仇,不得不让你按照我伍子胥的意思灭亡越国。至于此后怎么惩罚你,那是以后的事,但至少可以断言,你吴王的位置岌岌可危。 伍子胥猛然大喝一声:“夫差,你忘记勾践杀死你父王的仇恨了吗?” 伍子胥是趁旁人没有准备的时候大喝一声的,夫差一个措手不及,根本不给你冷静思考的余地。所幸这本是夫差在出国讨伐越国前每天必做的功课,已经成了条件反射,于是不假思索马上答道:“夫差我决不敢忘记!”。 伍子胥这才口气平缓地对夫差说道:“而今大王仇人的父亲就躺在里面,勾践让你背上不孝的罪名,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到了算账的时候。” 夫差一呆,明白伍子胥想让他做什么。但他实在不想这么做。这是掘死人墓,没有对死人的深仇大恨,谁会下这样的毒手?除了抱定“我与尔偕亡”的决心而不怕上天之手的惩罚,你得有铤而走险、甘愿下地狱的心理准备。 第二十八章 越国的穷路末途 允常和你夫差有深仇大恨吗?没有!夫差和允常有过一面之交,那是十多年前,允常去吴国给阖闾赔小心、送贡品,他还觉得允常是个忠厚长者,见了人总是憨憨的笑,这样的人你恨得起来吗?有道是伸手不打笑面人。这种无法无天、不计身后名的脏事只有你伍子胥曾经这么做过,让死去的楚平王遭受鞭尸之刑。你伍子胥除了解心头之恨得到了什么?只是骂名!是天下诸侯们戳着你的脊梁骨铺天盖地的骂声!诸侯们在朝堂上骂,老百姓在街头巷尾骂,圣人们写在书上骂,连带着把吴国也骂进去,坏了国家声誉。诸侯和老百姓的骂只是一时难受,被圣人写到书上,流传千古,等于是遗臭万年,我夫差可不能背上遗臭万年的恶名,以后和中原诸侯会盟见面的时候多没面子,到了九泉之下怎么见列祖列宗?夫差越想越不是滋味,但这话不敢对伍子胥直说,只能找一个借口拒绝他。于是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说辞。 夫差说:“请想过大人三思,一人做事一人当,寡人的仇人是勾践。寡人自会把勾践碎尸万段,但允常是无罪的……” 伍子胥从夫差话里听出了夫差对自己的不满,等于是否则了自己当年在楚国掘墓鞭尸的壮举,那是吴国的前辈君臣一起铸造的吴国有史以来最辉煌的时候,打败强楚,诸侯侧目。这小子也敢轻视,顿时怒气上来了。 伍子胥说:“你是不是怕背上我伍子胥一样的骂名?男子汉大丈夫横行于世,只要成就霸业,难道还顾得上妇人之仁、小人之口?” 夫差这下吓得不轻,连连否认:“寡人没有这个意思…… 伍子胥:“那你还在等什么?” 夫差后退无路,山穷水尽,心里一百个不愿,也只好下令全体将士下车,动手掘墓。 凡是国君的墓都是有墓道的,吴兵正在找墓道入口处的门,突然山下传来一声巨响,山上大树小树一起瑟瑟发抖,扑扑落叶,简直是地狱之门被恶魔踹开,后来才知,其实这是勾践的越王剑一剑破开了巨石发出的巨响。紧随着这声巨响,王坟岗上寒风凄厉,飞沙走石,又接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这是老天爷为吴人的倒行逆施发怒了吗?准备动手掘墓的士兵们吓得手脚僵硬,动弹不得,就算有“不龟手”涂着,也不顶事。全军上下只有伍子胥是不怕天神之怒的,他见手下将士干了这么点坏事就怕着遭天堑,很恼火,正要发作,山下跑上来一群残兵败将上来报讯,说勾践和范蠡的部队就在隔着几个山岗的某个山湾里。这些残兵败将正是被范蠡的援兵杀败的吴军一部,逃跑后四处寻找伍子胥报讯复仇,终于在王坟岗上如愿。 听说找到了勾践的下落,伍子胥就顾不得掘墓了,毕竟追杀勾践比鞭尸允常更为重要,于是一声呼啸,全部人马离开王坟岗,杀奔勾践最近现身的山湾。 伍子胥的大军赶到时已经不见勾践和范蠡部队的踪影,只留下杂乱不堪的无数人马足迹。伍子胥跳下战车仔细观察足迹,发现越军大大队人马是往南边的乌伤方向走的,也就是今天的义务方向,哪里有勾践的巢穴吗?伍子胥想不起来。难道勾践弃家奔命想逃亡到欧余山去?那里是越国的尽头,频临茫茫大海,等于天涯海角,再想杀勾践报仇就难了,必须尽快追上他!于是伍子胥一声令下往南直追,带头的吴兵有勇无谋,只知拼命赶路,一直追到了勾嵊山南麓尽头,才发觉万径人踪灭,上当受骗了。吴兵因为退马坡的误导,浪费了太多宝贵的时间,让勾践和范蠡的部队翻过勾嵊山,一路向东,安全来到了会稽山深处的大部要隘苟延残喘。 越夫人和籍养、西施、郑旦带着越王宫的人员和财宝、粮食是第一批到大部避难的人,后来陆续有残兵败将赶来,当勾践和范蠡到达大部时,令范蠡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文种的战车部队竟也同时到了,而且是所有部队里唯一没有遭到任何损失的队伍,人员齐全,车马完整。其他部队损失惨重都在七成以上,最惨的是石卖和灵姑浮的水军,全军覆没。 大难后兄弟相见恍如隔世,自然悲喜交加。 但范蠡心中疑惑不解,文种这点人马守在甬地和伯嚭玩空城计,按理说,一旦被伯嚭识破,必然进攻,大军掩杀,凶多吉少,为什么竟能全身而退?经文种细说,这才了解详情。又是伯嚭常挂在心头的一个“私”字,救了文种全军的命。 原来范蠡离开甬地,星夜兼程赶往浣纱溪救驾不久,伯嚭就发现了对方越军营地里大部队已经撤退,几乎已经变成一座空营,是他伯嚭立功的时候到了,可是他正要下令进攻,伍子胥派人送来的捷报也紧接着来了:越国水军全部消灭在夫椒之战中,越王勾践兵败钱塘江,如今正在逃往勾嵊山。伯嚭心思一转,马上改变主意,根据战况,如今的越国都城郫中就是一座没有多少人在防守的空城,不堪一击,勾践作战在外,他宫中的美女、宝贝不可能随身带,还留在宫中,如果自己能第一个攻进郫中城,不但这次伐越的最大功劳是他的,而且越王宫中数不清的美女和宝贝都将经他之手。这些美女和宝贝虽然最终要献给吴王,任凭夫差支配,按功论赏,各得一份,但他作为第一占有者,稍微做一点手脚完全是允许的,油水太大了。这私念一起,伯嚭才懒得理睬你文种的几辆破战车,弃之不理,直接指挥他的战车军团杀奔郫中城去。反而是文种想给郫中城守军一点准备的时间,主动在伯嚭大军后面发起进攻,希望能舍命拖住他,可是伯嚭只想着去郫中捡大便宜,宁愿让文种捡一点小便宜,丢下战车后头也不回直接走了。 伯嚭的私心救了文种的命,可见范蠡和文种两人当时在甬地时所料不错,伯嚭这人如此品质,对吴国来说,不世之才,有害无益;对越国来来,就算你有不世之才,也已经不足为患。甚幸!甚幸! 却说伯嚭的战车军团马不停蹄杀奔郫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这座越国王城。可是等他闯进越王宫,才发觉越夫人已经出逃到会稽山上去,不但带走了宫中的宝贝、美女,连城中稍有点财货的老百姓都跟着她一起避难去,他赶得气喘吁吁得到的几乎是一座空城。唯一的收获是挂在城门口的那只“吴王之屦”。这“吴王之屦”还是越夫人和西施她们走得匆忙,没上心,遗忘在这里的,要不然连这只破草鞋也没伯嚭的份。“吴王之屦”在郫中城门上挂的日子久了,已经变形变色,上好的麻绳开裂风化,模样丑陋。伯嚭起初没认出它,想烧了它,后来发现系屦的丝绦黄灿灿的,有金子成分,很眼熟,这才恍然大悟,越人大张旗鼓挂在这里的竟是槜李之战中吴王阖闾遗失在战场上的那只“吴王之屦”!是越人引以为傲的顶级战利品。那条黄灿灿的丝绦乃是伯嚭送给阖闾的,所以特别眼熟,此物曾是楚平王宫中之物,是伐楚的战利品,里面确实有金丝。 “吴王之屦”被伯嚭收复,成为这次攻下郫中最重要的战利品,算是给大失所望的伯嚭勉强一丝安慰。 几天后,夫差和伍子胥的大部队也从勾嵊山赶到了郫中,吴国的大军合到一处,现在成了越国王都的主人,伍子胥的第一目标实现了。但这样的武力占领是不够的,伍子胥的最终目标是要吞并越国,拥有这里的土地和人民,为吴国争霸天下所用。让越人认同吴王的统治,精神征服很需要。这精神征服可比肉体消灭更残酷,一点不比杀人放火逊色。精神征服的重点是要摧毁越人的民族、国家自傲感和自尊性,让越人的抵抗意志崩溃,其手段就是没有底线的羞辱,为了羞辱越人,吴国君臣放纵吴国士兵在越国都城中横行霸道,肆意蹂躏,刻意复制吴兵十年前攻入楚国王城郢都的故事——“按班处宫”:王睡王的女人,大夫睡大夫的女人,将军睡将军的女人。可惜不能如愿,越国君臣各自带着家眷已经逃进会稽山躲起来。 只能拿老百姓出气,有点扫兴。 伍子胥总结当年灭楚不成的经验教训,认为是没有把楚昭王和楚王室成员斩草除根,吃一堑长一智,这回灭越一定要把勾践的越王家族连底端,不给越国一丝复国重生的希望。 所以越国君臣藏身的会稽山大部这个地方是必须攻下的,勾践必须死,否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吴国大部队一旦撤退,勾践死灰复燃,还是越王,还是吴国的心腹大患,就等于这次精心筹划三年的战争全功尽弃。这么好的机会竟没有实现伍子胥一统吴越的战略目标,太可惜。 可是吴军空有强大的战车部队和水军部队,对大部这座越国最后的堡垒却束手无策。 大部在现在的赵家镇皂溪、丁家坞一带,背靠会稽山脉,三面环山,崇山峻岭怀抱着的一个大峡谷,谷中地势开阔,阶梯状分布着一块块平地,靠近山脚下还有一条几丈宽的溪流,名曰皂溪,从大山深处蜿蜒而出,有山有水,不但风景优美,更是驻军、练兵的理想场所。只有朝西有一个缺口,一条大道可通大山深处,成为内外交通要道。要道的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流水湍急的皂溪,吴军要攻下大部,千军万马不顶用,施展不开手脚,要进山必须规规矩矩从这个缺口排好队伍进去。 这个朝西的缺口,范蠡在此地练兵的时候就已经修筑好两道防御工事,第一道是高高的石墙,可以阻止敌军战车的驰突。第二道是箭楼,敌军一旦突破第一道防御工事,步兵上来,弓箭手和抛石手侍候,你想落得万箭穿心的下场还是被砸成肉酱的下场,不由你自己作主。 吴军是志在必得,大半个越国已经踩在脚下,只要拿下这块弹丸之地就大功告成,论功行赏,衣锦还乡,所以战斗愿望很强烈。 但越国君臣的斗志更旺,几近疯狂。吴军只想着衣锦还乡,越人想的是如何保命求生。正如越地谚语说的:蛇要田鸡的肉,田鸡要自己的命,岂有不拼死卖命的? 所以,吴军的战车军团第一波进攻连大部的第一道防线上也突破不了,丢下一些尸体和损坏的战车后撤了下来。 夫差急于成功,杀父仇人勾践就在山里面,这可是足足等待了三年的好机会,还想发动第二波进攻,却被伍子胥下令阻止了,伤亡太大,不能进攻,吴军眼下是在远离家乡的敌国领土上作战,兵员补充是问题,每死一个士兵、损一辆战车都是对部队的损耗,保存实力很重要。 哪怎么办?伍子胥和伯嚭都是谙熟兵法的,更加久经沙场,实战经验丰富,看到大部这样的地理环境,一番商量,马上向夫差献计:改变用兵策略,变强攻为“软耗”。把战车军团后撤到离大部要隘三里路外的一片平野上驻扎下来,杀猪宰牛,犒劳将士。猪牛羊都是现成从避难的越人家里取来的,马上到旧岁过去新年开头的时节了,这年末岁初,谁家不是猪肥羊壮准备着祭神祭祖?如今老百姓逃难躲起来,这些祭神祭祖用的猪牛羊带不走,正好孝敬吴军。既然我不能进来,那我就堵住你的门,让你也出不来,大家“耗”,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伍子胥和伯嚭的“软耗”战术确实点在了越军的死穴上,也是范蠡和文种最担心的。 吴军能耗,有吃有喝,能呆多久呆多久,可是越军不行,大部储备的军粮和越夫人从王宫中带来的粮食最多只能支持一个月,到时候几千人不想而死就只能啃山上的树皮。 范蠡和文种此时也看穿了吴国君臣的真实意图,并不仅仅是报槜李之战的仇,到越国来捞一把就走,因为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他们的险恶用心是要彻底灭亡越国。不把越国灭了,他们不会走。 见招拆招,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外要救兵。可是谁肯救越国?越王是草头王,从来没有被周天子赐封过,也没被中原诸侯国邀请参加过什么盟会,在他们眼里越国是流落在文明世界外的夷族,以蛇蛙鱼蛤为食、满嘴腥臊气的野人,谁肯为了救野人而得罪周天子的太伯的子孙? 唯一肯救援越国的只能是楚国。说到底,吴越之争是范蠡和文种来挑起来的,是为了拯救楚国而在吴国后院放的一把火。过去楚国有难,越国帮了一把,牵制了楚国,现在越国有难,楚国理当伸出援手。 范蠡和文种急忙找到勾践,请勾践定夺。 勾践自从钱塘江之战大败后,开始清醒过来,战车洪流滚滚,战船劈波斩浪,这才是吴国真正的实力,自己心存妄想,想用一柄越王剑和它过招争霸,简直是白日做梦。很后悔自己虚度了槜李之战后的三年时光,眼下国破家亡,社稷倾覆,自己又被困在大部,插翅难飞,只有等着吴人来宰割,很绝望,勾践这人野性未泯,生命力极强,一旦绝望,随之而来的就是冲动,不如杀下山和吴军拼个鱼死网破,就算战死也比待在山窝窝里憋死强。冲动之弦越绷越紧,要不是夫人姒姜常常去安慰他,很可能早就跳上战车冲下山和吴军换命去。姒姜的话让勾践心里有了顾忌,自己不能死,自己一死姒姜怎么办?自己的“越王之剑”怎么办?夫人姒姜带上山来的宝贝怎么办?不都到了吴王夫差手上?心里实在不甘。可是不拼命还有出路吗?憋闷! 突然听范蠡和文种来说,可以向楚国求救,心里又生机勃勃起来,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可是他生性多疑,不知眼下范蠡和文种这番出主意是想救越国还是救他们自己,需要试探一下。 勾践说道:“这个主意不错,只要能请到楚王的救兵,寡人愿意把湛卢宝剑送还给楚王,给他称霸的机会,以示寡人一片感激之情。只是不知派谁去见楚王最有效果?” 勾践的这个问题是范蠡早就料到的,于是当即答应道:“范蠡愿意冒险一试。在这里练兵实,我曾经派士兵在后山密林中开出一条小路直通山顶,山顶后面就是百丈悬崖,可以从悬崖上顺着绳子下去,这任务只有年轻力壮者才能胜任。风险极大,范蠡以前不敢试,但现在我军危在旦夕,只能冒险一试。”。 范蠡实话实说,哪知勾践心里一顿,这是他目前最怕听到的一句话。范蠡和文种两人都不能走,他们若想走,必有私心。 勾践冷笑道:“不如请范大夫在走的时候把文大夫也带上吧。吴国这次伐越,不过是想杀寡人、灭越国。两位是楚国人,此时本来跟你们没什么大关系,现在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寡人记挂着你们对我越国的启蒙开化之恩,不是你们不努力,而是寡人自己不争气,所以愿意在你们走之前送几件你们看得上的宝贝,能拿尽管拿,我勾践不富,但这些宝贝也足够你们养家糊口,反正这些东西留在这里最终都是吴王夫差的。” 范蠡和文种听了勾践的话,顿时浑身冰凉,原来勾践对他们还是有猜忌心。这还真是进来见勾践时没有考虑到的问题。 范蠡和文种此时的心情最好用后代唐人的诗句来形容,“我本有心对明月,可惜明月照沟渠”。或者老百姓的骂人话来出气,“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明明是冒险去请救兵,反而被怀疑见势不妙溜之大吉逃命,这个玩笑开的有点大了。士可杀不可辱,范蠡年轻气盛,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不就是一死么?你越人勾践视死如归,难道我楚人范蠡就是怕死鬼吗?伸手拔剑要想有所表白,却被文种按住了。因为文种抬头看到了勾践那双鹰眼里闪动着的泪光,勾践这人很吝啬自己的眼泪,跟他相处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他一滴眼泪,现在眼里闪动泪光,暴露了他内心的秘密:其实勾践并不是在羞辱他们,而是在试探他们。范蠡和文种来越国,勾践早就心知肚明,两人是为了自己的祖国楚国而来,帮助越国强大从来不是他们的初衷和最后的目的。文种此时才发现,他们来越国这么久,看似和勾践和他们君臣相得,其乐融融,其实从来不曾交过心。你没有把心交出来,怎么能希望别人把心交出来,完全信任你呢?所以说,那么勾践现在这样的疑问完全正常。以前这样不交心尚能相处,现在大难临头可就不行了,三人的任何一点私心杂念,都将会让大部玉石俱焚,惨遭灭顶之灾。 范蠡也抬头看见了勾践的泪光,他是何等机智的人,文种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到了,顿时也幡然醒悟,只是傻乎乎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 文种噗通一声跪倒在勾践脚下,泪如雨下,说道:“请大王放心,臣文种决不独自苟延残息,誓与越国共存亡。” 范蠡也急忙跪倒在地,发誓:“臣范蠡和文大夫是一个想法。” 勾践摇头,说:“寡人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发与我越国共存亡这样的毒誓?你们本来就是为了救楚国而来的,现在吴国已经放过楚国,专门对付我越国,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可以衣锦还乡,相信楚王也一定会重用你们,毕竟是你们帮他度过难关。” 范蠡连连叩头,说道:“当初吴越槜李之战乃是因为我们两人来越国而起,是臣下给大王惹来祸患,现在我们两人若明哲保身,为了活命丧失大义,不能为大王分忧,就是君子不齿的小人,还有什么面目活在天地之间?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文种说道:“大王,请让范大夫去楚国请救兵吧!文种愿为人质,范蠡若有私心,请大王治文种欺君之罪,就算大王不屑下罪,文种也以一死以谢大王。” 患难之时见真情。勾践、范蠡、文种君臣三人虽然相处多年,有君贤臣忠的外衣披着,但其实相互之间各有心事,各怀鬼胎,从来就没有真正走到一起,做到心合心水乳交融。今天,这个时刻终于算是姗姗来到了。 勾践擦了擦眼角上的泪花,从地上扶起范蠡和文种,说道:“谢谢两位楚国来的贤人能和寡人推心置腹说出真心话。要是我们能早一点把话说明多好呀!好,寡人答应范大夫,马上就去楚国请援兵。不过还是需要等一等,在范大夫临走前,寡人有一件未了心事必须完成。” 文种满脸疑惑道:“救兵如救火,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的?” 勾践说道:“这是很重要,不能再拖了,就是范大夫和西施姑娘的婚事,本来神巫无杜挑选的良辰美景就在今天,今晚是他们两人的合卺之夜,没想到我们越国会突遭大难,生灵涂炭、家破国亡,君臣狼狈如此。但不幸中大幸,我们都还活着,西施姑娘如今也在此处陪着夫人,正好完成这桩婚事,寡人和夫人愿意做你们的大媒。吴人虽然就在山下虎视眈眈,但眼下还不会来打搅这桩人间美事吧!嘿嘿!” 说到这里时,勾践看了一眼山下吴军的营寨,那里炊烟冉冉,不时传来酒足饭饱的吴军纵乐的欢笑声。 勾践冷笑起来,虽然是只落水的凤凰,但依然不失王者的霸气。 第二十九章 范蠡下山 当越夫人派人来找西施时,西施和郑旦正在行宫后院熬制神药。 神药的配方是神巫无杜的杰作。 无杜有一味神药,名叫“逍遥散”,是一种麻醉剂,人喝下去以后,看剂量大小,有不同的麻醉效果。本来无杜是用来给自己请神时用的,“逍遥散”能让他进入一种半醒半醉的奇妙状态,拉近了人和神之间的距离。没想到现在用在伤员身上,大见功效。轻伤员服药后,马上进入休眠状态,不吵不闹,睡上几天,伤口能迅速恢复;重伤员服药后,不知疼痛,任凭军中郎中给他开刀、止血、缝合,死人一样,而一旦药效过去人醒来,伤痛全消,手术过程像一场梦。只要部件尚在,断脚断手接上不是问题;就算真的丢了部件,动物的四肢也能借用,只是样子难看一点,功能基本能保证一二。 可见越人也是有绝活的,不只是吴人有宝贝神药“不龟手”。 无杜自然不会把这天赐一般的神药让普通人沾手,只有西施和郑旦才有资格接触到神药和配方。无杜不但会请神,也善相,他能看到西施和郑旦的未来,非同凡响。当初他对西施还是有顾忌的,她以后会让勾践大王跪在脚下呀!此人必有野心。可是人的仁心如太阳的光芒,是无法掩藏的,在这些天和西施一起收治伤员的过程中,他发现西施有一颗善良的心,对伤病员百般照顾,人家身上有伤,仿佛痛在她心里,跟着人家一起落泪。这样的仁义之人有可能干坏事吗?无杜原先的判断开始动摇,但愿自己得到的神示是误会,是自己对神不敬,或者干脆就是神弄错了。神把事情弄错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无杜这么想着的时候,感觉愧对西施,要补偿她,就变得格外信任她。 “逍遥散”有如此神功,简直成了万金油,需求量自然很大,西施和郑旦日夜熬制,比浣纱溪边浣纱还辛苦。 工作如此重要和辛苦,一般情况下西施不会擅离职守,但现在是越夫人姒姜派人来传唤,定然是大事,自然不敢马虎,急忙到姒姜的寝宫聆听教诲。 西施一听姒姜说勾践要把她和范蠡的喜事马上就办,不但开心不起来,反而一下子眼睛红了,差点急出眼泪。她惊慌失措,一下跪倒在姒姜脚下,连连叩头。说道:“请夫人见谅,天下父母养儿不易,儿女大婚对父母来说,乃是天大的事。西施的父母不在,怎么能背着他们成亲?请夫人劝劝大王,西施此时此地不愿嫁人。” 姒姜摇头,说道:“这件事恐怕本宫也劝不下来,大王心意已决,一定要把你们两人的事办了。” 西施坚持道:“圣人说过,婚姻大事说要媒灼之言、父母之命,现在没有父母之命,西施怕挨父母的谴责,万万使不得。” 姒姜叹了口气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家大王的口头语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越国所有的美人都是属于越王的,越王是所有越人的父母。所以他还是你父母的父母呢!请西施姑娘不要再固执己见。权当本宫和大王暂时充当一下你的父母吧!” 西施泪流满面,已经泣不成声,说道:“吴兵横行霸道,杀人如麻,西施的父母留在浣纱溪边吉凶未卜,我一人躲在这里苟且偷生,不能照顾他们,已经惭愧无比,无地自容,怎么还敢和范大夫行合卺之礼?请夫人三思,一定要劝说大王改变主意。” 姒姜见西施竟是大孝之人,大孝之人必是大忠之臣,只好实话述说道:“大王让你跟范大夫行合卺之礼,并不只是对你的赏赐,而是为了让你能负担起拯救我越国的重任。现在是国难当头的危急关头,范大夫是国家的栋梁,大王最怕范大夫此番一去不复返。如果西施姑娘能和他马上拜堂成亲,范大夫是重情之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必然对你有所依恋,如此就算他走到天涯海角也一定会回来。所以今天你一定要和范大夫成婚。” 西施一脸迷茫,姒姜为何突然冒出范蠡要“一去不复返”,什么意思?难道范蠡起了私心,丢下大家要顾自己逃命去?姒姜见西施迷惑,就把范蠡准备去楚国请救兵的事告诉了她。 原来如此!怪不得大王如此仓促下这样的诏令。想想范蠡此去楚国千里迢迢,不知要经历多少的风险,或许今晚就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西施心碎了。她心里有愧、有羞、有迷茫、有愤怒、有无奈,五味杂陈,人生第一次感觉没了主意,朝东方浣纱溪方向向父母遥遥磕了三个头,算是对父母赔小心。西施终于还是不得不“谨遵大王之命”。 范蠡听说西施因为父母不在身边,不愿意现在成亲,知道西施是大孝之人,他不忍伤她的心,打算向勾践谏言,尊重西施的意见,把三年之约往后推,却被文种拦住。文种说道:“大王生性多疑,现在心情不好,更是变本加厉,你还是不要拒绝他为好。一旦拒绝,大王必然怀疑你居心不良,好容易说服他去楚国请救兵,不能把正事给耽搁了。” 范蠡说道:“可是西施要是因此怨恨我一辈子,我一定会生不如死。” 文种思忖片刻,说道:“既然大王和西施你都不能得罪,我就教给你一个办法,你和西施可行合卺之礼,不要行合卺之实。” 范蠡听明白了文种的意思,那就是听勾践的,行拜堂成亲大礼,算是夫妻了;也听西施的,别过洞房花烛夜,因为没有父母之命,这离真正的夫妻还差一点点。 文种平生第一次出了个馊主意,简直就像一个酸腐书生在玩咬文嚼字,但眼下这种情况下,就算周朝的开国元老姜太公再世,除了出不关痛痒的馊主意,还能有什么锦囊妙计? 范蠡有自己的想法,此去楚国请救兵,千里迢迢,吉凶未卜,为了取得勾践的信任,被迫和西施拜堂成亲,已经对不起西施,怎么能又和她洞房?要是自己在路上遭遇不测,留下西施孤苦人间,自己将死不瞑目。成亲不洞房,也算将就之计。他一心只求自己的心爱之人永远美玉无瑕,永远光彩夺目。眼下,他要成全西施,还能做什么?能做的也就是别留给她累赘,仅此而已。 范蠡当即把文种的馊主意对西施说了,现在的范蠡对西施已经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如果以前只是对她形象的崇拜,那么现在已经变成对她人格的敬重,所以非常害怕得罪西施。 西施一听,满脸苦笑。 西施说:“我们越地的风俗,拜堂不洞房,夫妻多灾殃。这次去楚国请救兵,千难万险,你不怕被说中吗?” 范蠡连连摇头,也苦笑着说:“大王挑了这么个好时辰让我们成亲,已经灾殃多多,再多一点,关系也不大。” 西施说:“可是没人会相信我们拜堂没洞房。我还是没脸见父母呀!” 范蠡笑道:“请西施姑娘放心,范蠡一定会让大家知道就是。” 范蠡果然遵守自己的承诺,两人在越王的行宫中敬完夫妻交杯酒,西施就替范蠡换下五彩丝绸新郎官衣服,穿上了麻布短衣,肩上背上湛卢宝剑向大家辞行,准备连夜下山去楚国。 勾践惊讶道:“范大夫为什么如此匆忙辞行?虽然我越国危在旦夕,但也不差这一夜时间。范大夫尽可等明天一早出行。别辜负了今晚的良辰美景。” 范蠡说:“救兵如救火,若是臣留恋和西施姑娘的一晚良辰美景,因此耽搁了越国复国的大业,就算百死难赎其罪。只要越国得救,臣和西施每天都是良辰美景。臣不贪恋这一时半刻。” 西施连忙上前帮腔到:“范大夫言之有理,我们夫妻是一个想法。” 文种也帮腔道:“伍子胥在山下虎视眈眈,每时每刻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只有晚上下山,才不易被吴军发现。要是明天出行,又得耽搁一天的行程。” 勾践被震撼了,勾践完全明白范蠡对西施的一往情深,一片痴情,他正是抓住了范蠡的这个弱点,希望借此羁绊范蠡,没想到范蠡竟是如此胸怀,还有文种和西施表现都很抢眼,没有半点私欲。只有自己有点缺德,勾践忍不住脸红了,平心而论,自己的手段有点卑鄙,勾践这辈子也是第一回感觉问心有愧。 只有西施身边站着的伴娘郑旦想不明白,有点气愤,她悄悄在西施耳边嘀咕道:“你疯了!今天晚上你怎么能放她走?拜堂不洞房,夫妻多灾殃。浣纱溪两岸的人都这么说,你忘了?” 西施不能解释,只能哄她一下,说:“如今这句话背时了,我听神巫无杜说,现在时兴的是拜堂不洞房,子孙绵绵长。郫中人都这么说。” 郑旦不信,道:“还子孙绵绵长,我才不信!这次范大夫单枪匹马去楚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都没留下半点骨肉。你要抓住晚上的机会,给他留下种子的。” 西施见郑旦童口无忌似的,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很生气,很想踹她一脚,可怕引起别人注意,只能狠狠瞪她一眼。郑旦话一出口,也自觉自觉失言,赶紧低头讪笑,以示歉意。 西施心里有气,再不愿理睬郑旦。 勾践亲自把范蠡送到了山顶,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夫人姒姜和他们的女儿越姬,越姬是长女,这年才九岁。范蠡此番赴楚,目的是要激活楚国和越国之间的同盟关系,取得楚王的信任很重要,所以勾践准备让越姬做人质抵押在楚国。越姬才九岁,还不能嫁人,等于是白白送给楚人做童养媳。越姬世事未谙,在大部关久了,索然无味,听说要跟着范大夫去楚国的王城鄀都,很开心,以为是父王对自己恩宠有加,跟在一群大人背后还跑前跑后献殷勤。 大部后山山高林密、群峰陡立,连当地山民也极少进入,这里除了范蠡外,一众人都没来过此地。 半夜时分,众人来到一处悬崖峭壁上,此时皓月当空,照得大地一片银白,大家往悬崖下一看,吓得连连倒退。越姬年少好奇,也学大人的样子往下看,吓得一声怪叫,跑得比兔子还快,过了好一阵,还在瑟瑟发抖。 这悬崖有一百丈高吧,望下去简直就像俯视九泉之下的地狱。 郑旦是跟着西施一起来送行的,郑旦自仗有剑术会腾挪功夫,暗中盘算着找机会从这里下山去吴人的营地里骚扰一下,杀他个措手不及,替遭殃的乡亲们出出气。现在看到这般状态,腿都吓软了,怪叫一声,其表现和越姬差不多。还要想下去?这是多大的妄想! 看样子,除了在此处练兵多年、训练有素的范大夫,其他人很可能连想想、试试的胆子也没有,光是大脑里转一转,就会让你手脚酥软发麻,心里发虚。 前有强敌窥视,后是悬崖绝壁挡道,越国君臣士民要想从大部这个越国仅存的堡垒活着出去,看来只能靠范蠡的一双手、一张嘴巴了。一双手攀缘下山,一张嘴说服楚王。 越姬听说要从这里下去,哪里还肯答应?哭着嚷着不干,死死抱着母亲姒姜的腰不肯放手。现在她明白了,父王送她下山不是好玩,而是送死。 周围的人看着这凄惨场面,无人敢轻举妄动,只能默默站在一旁,声吞泪咽。 姒姜本来就心疼女儿,不想骨肉分离。这一走,自己心头肉,转眼变成人家脚下草。现在见女儿把自己当最后的救星,哭着哀求,顿时柔肠寸断,更不愿意女儿离开自己,也抱住了越姬不肯放手。 姒姜说道:“一家人要死要活就在一起,求大王改变主意吧!” 勾践虽然英雄气长,可是眼前母女情深,一副相濡以沫的样子,毕竟动了几分儿女之情,落下泪来。勾践深深自责,贵为一国之主,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保不住,还要靠她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去做筹码讨救兵,枉为男儿。这辈子若是有出头之日,不挣回这口气,天诛地灭。这么想着的时候,勾践的心肠又硬起来,擦干眼泪,按照既定方针办事。 勾践摇头说道:“不行!女儿必须跟着范大夫下山。她既然是我勾践的女儿,救我越国于生死存亡之际乃是天职。不能让她守在这里空耗军粮,无所作为。如今越国遭难,人民死伤无数,人命贱如草芥,为何我越王的女儿就能躲过一劫?女儿是死是活,上有天意。请夫人三思。” 姒姜见勾践心意坚决,知道回天乏术,只好松开了越姬,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串贝珠挂在越姬脖子上,母女一场,不知今后还能不能见面?就算相见了,也一定是十年、二十年后,还能相认吗?这串贝珠或许能当信物。 越姬还要哭闹,勾践发怒了,拔出越王之剑大吼道:“倘若再敢违抗父命,看我把你砍成两半丢下山去。” 越王宝剑的寒光在凄清的月光下特别令人胆寒,越姬终于被镇住了。虽然不敢哭,但还是吓得倒吸起。勾践亲自拿绳子把越姬绑在范蠡身上。 神巫无杜可怜越姬,从怀里掏出一瓶“逍遥散”,要给她来一点点,希望她能在稀里糊涂中度过难关。却被勾践一把打掉。 勾践教训越姬说道:“你给寡人睁着眼睛溜下悬崖去,不许闭眼。你如果能活着,要一辈子记住今天看到的情景。这就是亡国的下场。” 越姬现在对父王畏之如虎,只能茫然点头。看得西施也心酸了,就假装给范蠡整行囊,悄悄凑到越姬耳边说道:“没事。等下去时闭上眼睛就行。谁都不会知道。范大夫也一定为你保守秘密。” …… 范蠡确实是训练有素,面不改色心不跳,轻车熟路,二话没说,系好绳索,背着越姬凌空而下。 西施吓得面如土色,却不敢作声,生怕惊扰了生死系于一线的范蠡,只要稍微手头一松,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只能在心里一百遍祷告:“苍天佑我范郎,你可要千万小心!” 想来旁边的夫人姒姜正在为女儿如此祈祷吧! 等了好久,悬崖边上绷得紧紧的绳索终于松下来,传来了几下震动,这是范蠡安全着陆的信号。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要不是郑旦扶住她,姒姜和西施几乎瘫软在地,眼睁睁望着悬崖下范蠡成了米粒大一个点,消融在黑暗中。人真的太渺小了,范大夫这样高大英俊、智勇双全的人物,看似能叱咤风云,其实也只不过是天地之间一粒尘土而已。 西施这时才感觉到郑旦的话没错,范蠡此去确实太凶险,不应该让范蠡这么匆忙离开自己,夫妻俩至少应该有一夜鱼水情欢,或许老天睁眼,真能在临别之际替范蠡留下一儿半女的种子。 可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晚了。 西施的心中渐渐涌起一缕对范蠡的深深愧疚,暗中发誓,此生夫妻若有重逢之日,必定用千百倍的温柔善待自己的君郎。 第三十章 越人的绝望 话说范蠡下山后,背着越姬,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走小路、穿斜径躲过了吴军在各处设下的关卡。所幸越姬经历过磨难后乖巧不少,很配合范蠡,两人终于来到钱塘江边。这里离开伍子胥的大军有了距离,才可以放开手脚拼命赶路。也亏得五年前和文种一起来从家乡来越国时,走过这条路,还算熟悉,所以根据需要时而雇船北上,时而快马奔驰,不出三天,就来到了楚国地面。范蠡是楚国三户人,故国重游,感概万千,很有回家乡看看旧交的冲动,可是想到新婚的妻子西施、莫逆之交文种,还有越国的君臣士民此时命在旦夕,等着自己就拯救,这跨出去的脚步不得不收回来了,时不待人。 范蠡在越国消息闭塞,到了楚国才知道这时楚国和五年前的楚国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王都已经从郢地往北迁到了鄀地,王城已经不叫郢都而叫鄀都。郢在现在湖北省的荆州,紧靠长江,很明显楚王害怕吴人的战船乘风破浪随时会大驾光临,所以不敢在长江边建都,搬到了远离大江的鄀都,这里不但远离长江,而且离吴国也远不少。“敬而远之”,楚王是被伍子胥带领的吴国军队打怕了。 这可不是好兆头。 范蠡来到鄀都后,发现朝廷上的变化更大,一朝天子一朝臣,楚平王时代的大臣已经鸟兽散,现在的楚国是楚昭王的时代(楚昭王是个谥号,是其死后的称呼,不过为了区别于其它历代楚王,让我们暂时如此区别称呼一下无妨),楚昭王比父王稍微好一点,吸取伍子胥的教训,再不敢滥杀忠臣,不过重用小人的脾气还是改不掉。申包胥发现这个国家出了大问题,凭自己之才救一时之急没问题,但要解决根本问题竟是力不从心,干脆让贤,来个急流勇退,辞官不做,归隐山林,玩人间蒸发。 范蠡见申包胥不在鄀都,顿时急了,自己和文种当年去越国挑起吴越之争,目的是“联越制楚”,是和申包胥商量过的,其他人一概不知情,现在当事人不在鄀都,这个口头承诺是否存在成了悬念。如何是好?最好是找到申包胥,让他出面作证,可是申包胥已经人间蒸发,没遇到国难他是不会现身的,而要想进入楚地的名山大川找到他,无疑大海捞针,不耗费你几年光阴见得到他金身吗? 时间就是生命,越国只给他一个月的时间,过了一个月,就算有天庭派出天兵天将相救也已经来不及,范蠡知道耗不起,只能直接来到楚昭王的王宫前碰碰运气。 明知这番来楚国讨救兵已经凶多吉少,但就算有一线希望还是要尽力争取,要让越国免于灭国之灾,唯有硬着头皮见楚王。 当然,范蠡想见到楚昭王还是有绝招的,那就是他身上背着的湛卢宝剑。但形势不容乐观,得留一手,以防不测,他把宝剑藏存在鄀都城中一户屠狗人家的茅坑里,鬼不知神不觉。 果然,一听说有人来献湛卢宝剑,楚昭王亲自来接见。范蠡带着越姬进了楚王宫中,自报家门,亮明身份,把自己来意向楚昭王交代清楚。 楚昭王起先还担心献宝遇到李鬼,现在一听对方是范蠡,还有越王的女儿、一位戴着贝珠的可爱的小姑娘伴着,就疑虑顿消。小姑娘身上的贝珠乃是用及其珍贵的虎斑贝磨制而成的,价值千金,足以证明其身份的高贵,人又长的眉清目秀,水灵灵的,显然是一个美人胚子,只是还要好好调养几年,方能登堂入室,绽放光芒。拒收为不敬,当即就命人把越姬送到自己的妹妹季芈处安置下来。现在楚昭王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湛卢宝剑上,湛卢宝剑被吴王阖闾盗掘走后,现在确实在越人手里,槜李之战,吴越交锋,阖闾战死,湛卢易主,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故事。能有机会把先王的宝贝要回来,楚昭王当然高乐不可支,但障碍在于眼前坐着的人却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 这范蠡跟先王楚平王一样,也是伍子胥的仇人,槜李之战指挥越军打败吴军,还把吴王阖闾给做了,和吴人结下了深仇大恨。这是伍子胥梦里都想杀的人,要是伍子胥知道范蠡就在楚王的宫中坐着,按照此老的个性,或许会亲自率领他的战车军团前来问罪。范蠡遭殃不说,楚国照样不能脱干系。危险系数太大。 但湛卢宝剑的诱惑力也同样大,“湛泸湛泸,天下霸主”,楚国人至今还没有人忘记这句顺口溜。湛卢宝剑是楚国的传国国宝,被吴人夺走后,威风扫地,曾经让中原诸侯头痛不已的“楚蛮子”士气大不如前,萎靡不振,几乎不敢上前线打仗了。现在如果能物归原主,重整楚军的雄风将有希望。不仅如此,楚昭王还完成了自己一桩最牵肠挂肚的心愿,可以载入太史官的笔记,左史记言,右史记行,以后到九泉之下遇到历代先王的英灵不会被骂“出气子孙”,而是光宗耀祖有功。 楚昭王很想要范蠡手中的宝,可又不想做范蠡要求的事,这不,矛盾就出来了,解决矛盾的办法,楚昭王认为只能耍阴谋,骗哄拐齐上。 楚昭王说道:“吴国毁我先王之墓,此仇必报,寡人也正想出兵伐吴,现在越国遭难求救,伐吴的事看来势在必行。只是在伐吴前,寡人想先看一看范大夫手中的湛卢宝剑是不是先王的原物。毕竟自从湛卢宝剑丢失后,来冒充有此宝剑的人不在少数。” 楚昭王的狼心狗肺当然瞒不过范蠡,但范蠡实在是逼急了,明知是饮鸩止渴,也希望侥幸达成这笔交易。不过上当受骗的事是决不能干的,反而会落得徒劳无功,被人骗还没人轻视,这点他还是清醒的。 范蠡摇摇头说:“就是先王的原物,范蠡愿意用性命担保。只是越王临行前反复叮嘱,大王出兵吴国时,才能让其物归原主。范蠡不能辱越王使命。” 楚昭王见范蠡不上当,急起来,说道:“范大夫别忘了你是楚国人,出国才是你的祖国,寡人才是你的大王。胳膊往里拐,总得帮着自己人。只要范大夫肯交出湛卢宝剑,寡人照样给你大夫之职。眼下越国就要灭国了,在越国没有出路,希望范大夫还是回家来吧。” 范蠡还也急起来,说:“当初为了赶走吴国大军,申包胥和我们有君子约定,说服越王联合起来对付吴国,这才有吴越之争。现在越国有难,为了自己保命,弃之不理,这不是君子所为,乃是小人勾当。大王难道叫范蠡回到楚国做小人?小人得势,能做楚国大夫,楚国不就是成了小人之国?范蠡宁愿以君子自守,一辈子做一个失去了祖国的君子。请大王见谅。” 楚昭王被范蠡驳斥得无言以对,骗哄拐都失效,只好改变策略,用缓兵之计。 楚昭王说道:“既然范大夫执意如此,就请你在鄀都城中稍等几天,拜访亲旧故交解闷。待寡人去太史官这里查一查有没有申包胥和你范蠡签订君子约定的记录,倘若真有这个约定,楚国也是君子之国,有履行盟约的责任,寡人必然出兵救越。待有了结果,寡人会派人通知范大夫。” 救兵如救火,小孩子都知道这个道理,楚昭王难道不知?他就是想拖延时间,到时候吴国真的灭了越国,你范蠡成了丧家犬,还不乖乖把湛卢宝剑交出来?到时候你就得跪下来求我收下湛卢宝剑,才能给你个官做。楚昭王打好如意算盘,自以为现在可以摆架子,来了个拂袖而去,送客。 范蠡无功而返。 和楚昭王的这番交谈,范蠡还是有一点收获,那就是范蠡看破了楚昭王,除非出现奇迹,楚国不可能出兵去救越国。但这时的范蠡别无他法,既然楚昭王没有公开拒绝,出兵的门没有关死,抱着一丝希望只能等待。祈求楚昭王突然间雄风再起,要和吴国一争高下;或者他贪婪之心胜过畏惧之心,为了得到湛卢宝剑不惜和吴国一战。 这时的范蠡和当年去秦国请救兵的申包胥的处境几乎一模一样,只可惜自己遇到的是一个捞不起的怂包昏君,而申包胥遇到了一个有血性、有正义感的明君。 范蠡委屈得很想跑到楚王的门口大哭十天,可惜他现在连坐下来哭的时间都没有了。转眼间一个月时间就要到了,可以想象此时大部的越国正在经受怎样的煎熬。范蠡每想到这里浑身燥热,却又无可奈何,活着比死更难受。 而楚昭王做得很绝,他怕范蠡带着湛卢宝剑逃跑,下令守卫城门的军士对所有进出王城的人都要搜查,特别是那些腰间挂着剑的士人,都得没收佩剑上缴,等派人鉴赏是不是湛卢宝剑后方能归还。这诏令明显就是针对范蠡的,决不许湛卢宝剑流出王城。 这下范蠡算是彻底绝望,楚昭王已经铁了心不肯发兵救越。怎么办?彻底绝望后的范蠡反而冷静下来,湛卢宝剑决不能让楚昭王得到,可是自己又带不走宝剑,唯一的办法就是送人,送给谁才能发挥湛卢宝剑最大的作用呢? 范蠡每天在城门口徘徊,寻找湛卢宝剑的新主人。这天,这位新主人终于被他找到了。 此人叫鲍牧,是齐国的大夫,来楚国完成公干后正要回国复命,恰好在城门口遇到范蠡。范蠡对当时诸侯国的内政外交很有研究的,知道鲍牧这个人物,这鲍牧乃是名人鲍叔牙的后代,生意人世家,讲信用、重承诺乃是祖传,鲍牧此人还有一个特点,或者说是弱点吧,很有野心,觊觎着齐国的王位。当时的齐国虽然还是姜子牙的子孙做着王,但已经大权旁落,空架子一副,随时有被大臣篡位的可能。齐国想做齐王的大臣除了鲍牧以外,还有陈成垣、田常、监止等一大串,当然是这四人最有竞争力。这四人互相之间明争暗斗,闹得不也乐乎。 范蠡想,如果把宝剑送给鲍牧会有什么结果呢?他有可能、有能力劝说齐王出兵救越吗?不妨试一试,只要鲍牧肯答应就有希望,此人的信用天下闻名,至少比送给楚昭王打水漂强。范蠡此时不得不病急乱投医。 范蠡拦住了鲍牧的马车,求见鲍牧。范蠡也不是无名之辈,槜李之战已经让他名扬天下,所以鲍牧一听越国大夫范蠡有话对他说,自然不敢怠慢,一个有野心的人广交天下英雄豪杰是必须的,于是请范蠡到马车里说话。 范蠡清楚鲍牧身体里流淌着生意人的血液,用不着遮拦,就把用湛卢宝剑换救兵的这笔买卖一五一十做了介绍。 鲍牧果然有生意人生天的灵敏嗅觉,马上嗅出了其中巨大的利润。 “湛泸湛泸,天下霸主”这句顺口溜不只楚人会念,齐国人也是人人皆知。要是自己得到了湛卢宝剑,在齐国的号召力将大大提高,其他家族一定会被压服下去;而出兵伐吴救越呢?全是用的国家的资源,耗的是国库钱币,对自己损伤不大。何乐不为?但他是讲信用的人,一旦答应人家的事,就算丢命也要履行承诺,所以不敢贸然签约,只答应齐国会出兵伐楚,但不能约定日期,快则一两个月,慢则半年一年。 这真是远水救不了近渴!大部的越国军民哪里能支撑这么久?范蠡大失所望。但事已至此,夫复何求?湛卢宝剑还有比这更好的归宿吗?就算自己能带回越国,交到勾践大王手里,要是没有救兵,最后宝剑还是会落在吴王夫差手里。 只能画饼充饥,希望鲍牧运气还一点,能让齐国尽快出兵救越。 范蠡抱着最后的希望,把湛卢宝剑交到鲍牧手里。鲍牧得到湛卢宝剑后,不敢滞留,连忙出城,鲍牧是大国使者,城门口守卫自然不敢搜身,所以鲍牧顺利携宝出城后,快马加鞭,赶往齐国履行承诺。 可是范蠡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出城时被城门口守军搜身,搜不到湛卢宝剑,对不起,把身上的盘缠也给扣押了,要等待鉴定后才能归还。这明着是楚昭王的刁难,等你鉴定完归还一定是漫漫无期,而此时的范蠡已经归心似箭,就算要饭乞讨,也要回到越国去复命。 所以一个月期限刚到,当范蠡大夫站在会稽山下的悬崖脚下呼唤山上值勤的越兵放下绳索时,就完全是一个乞丐,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胡子拉碴,满头白发,哪里还有半点一个月前下山时的神仙风姿?那时候他可是越国的大夫、越国第一美人西施的如意郎君。 西施自从范蠡走后,每天都来山上守望,站在山崖上望眼欲穿,人都差点站成“望夫石”。现在士兵们从悬崖下拉上来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西施已经认不出他的模样,分别也就几个月时间,哪里会想到脱胎换骨,面目全非?直到范蠡百感交集,颤抖着喊一声“西施”,声音是熟悉的呀!西施之才发现眼前的乞丐竟是自己日夜思念的范蠡。顿时四目相对,泪如雨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相拥而泣。 听说范蠡正已经回来,竟然不是带着楚军从“前门”杀进来,而是从后门原路返回,勾践和文种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忙赶到山顶上来。 见到范蠡这副狼狈落魄的模样,这就是最好的“复命“,勾践和文种面面相觑,什么都不用说了,范蠡无功而返!楚王自私透顶,鼠目寸光,已经彻底怂了,任凭有深仇大恨的吴国横行霸道,竟不肯发兵救越。 但对范蠡此番楚国之行虽然折戟而返,却只有敬佩,没有半点责备,人家范大夫到了楚国完全可以全身而退,却依然回到这龙胆虎穴的大部来,这等于是主动赴死来了。他丢不下心爱的妻子,心爱的兄弟,苦难深重的越国君臣士民,忠义侠胆,感天动地。 只是可惜这样的忠义侠胆马上就要烟消云散,于是又全体黯然。 突然间,勾践哈哈大笑起来。上前一把抱住范蠡,说道:“原来楚山楚水不养人,害得寡人的范大夫消瘦不少。” 范蠡满脸惭愧,答道:“越山越水虽能养人,大王也只剩下一副铁骨铮铮。” 两人相视大笑。 勾践扫视一地的垂头丧气,脸上浮现出野兽般的桀骜不驯。 勾践说道:“我勾践死了又怎么样?我大越灭了又怎么样?寡人这辈子能结识范大夫和文大夫两位忠义侠胆、重情重义的贤者,甚幸!甚幸!范大夫,你这一路奔波够辛苦的,不知还有没有力气和寡人一同下山,和吴王决一死战?” 范蠡说道:“没事!臣范蠡躯体虽败,雄心犹在。愿和大王一起驾车杀敌。” 此时的大部粮食早就告罄,已经落到挖野菜、猎野物充饥的窘境。如果继续熬下去,连走路移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等山下的吴兵来收尸,所以不能再跟吴军拖下去,只能抓紧时间一战,虽然明摆着越国毫无胜算可言,但总不至于全军覆没,就算没人能逃出生天,至少也得让吴军付出一定的代价。 勾践点头,说道:“很好!传寡人诏令,把大部行宫中所有金银珠宝付之一炬,别让吴人得到一丝一毫,拿出宫中所有粮食饱餐将士,今天晚上寡人要和吴王夫差决一死战。” 勾践下罢诏令,看着范蠡和西施并肩站在那里,不觉一怔,心生愧意。 勾践说:“只是委屈了范大夫和西施,新婚之夜良辰美景只能昙花一现,转眼就要遭血雨腥风、刀剑加身之灾。寡人很是愧疚,但愿有来世,寡人定当好好补偿两位,让你们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范蠡苦笑道:“大王言重了,越国遭此劫难,范蠡难辞其咎,三年练兵,功亏一篑,还是没能强我大越,打败吴国,实在罪有应得。西施姑娘是无辜的,跟我们这些无能的男人一同遭难,羞愧万分,无地自容。” 要说西施对勾践大王和范蠡没有意见是不现实的,男人们负有保家卫国的使命,现在不堪一击,几天时间敌人就欺负到家里来,横行霸道,男人们是不是太不争气了?西施有无限的怨言,但西施心软,见两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在争着向自己道歉,落魄如此,心里本来那股子怨恨之气也消了,也只能礼尚往来陪客气。 西施说:“西施生为大王的臣民,幸甚!西施生为范蠡的妻子,幸甚!西施死无怨言。只是我家里的父母怎么办呀?” 西施这人就是不会说假话,前半句听着让勾践和范蠡挺受用,但后半句就不行了,说出西施的真心话,西施真的还不想死。家里还有疼着她父母,至今音讯全无,不知他们安康否?想起自己的父母,西施的眼睛忍不住就出来了,急忙抬起袖子遮住了半边脸。 美人的怨言,就是英雄的耻辱。在场的男人们丢人现眼啊!真的要钻地洞,唯有一死方能洗刷这般羞辱。 勾践说道:“以前大家都是为寡人而战,今天让寡人的部队为美人而战!大家意下如何?” 枭雄勾践的话点在大家心坎里,草活一秋,人活一世,还有比这更悲壮又美好的死法吗?于是争着表态,群情激愤,声震勾嵊山南麓。 “为美人而战!” “为西施而战!” 第三十一章 风湖子下山 却说籍养把越王诏令带进越王的行宫中,明摆着这是最后一战,再不战就没机会出心中的恶气,只能等着做吴军的刀下鬼。 姒姜找到正在料理战车的勾践,说道:“请大王也给我姒姜一把剑,姒姜也想杀敌。” 勾践连连摇头,说道:“你们女人就别下去丢人现眼了,损我越国男儿威风。都去山顶上跳崖吧!谁要是胆子小不敢跳,给条绳子上吊也行。寡人的宝剑要砍吴人的脑袋,不能滥用。请夫人做个榜样吧!” 姒姜愤怒,道:“这样窝囊去死不是便宜吴人了?我姒姜心里不甘。” 勾践馊主意不但被姒姜反对,西施和郑旦也跟着反对。以前勾践大王一说话,是没人敢反对的,现在勾践已经不再摆王者的架子,而众人又都大限在即,谁怕谁呀? 于是并没把勾践的话当王的诏令看待,四处寻找武器准备在大难来临之际做最后一搏,希望找个吴人做垫背的。 就在大部越国上下在做着最后一搏的准备的时候,双方部队对阵的中间地带出了怪事,这里几个月下来本是无人区,越人让吴人上山, 吴人不让越人下山,双方都是见人就杀,绝不留情。现在这个无人区突然有人出现了人,来人是从吴军的大营里出来的。 此人是一个白胡子老头,骑着一匹不杂一根白毛的黑毛驴出现在大家视线里。一边赶着毛驴缓缓上山来,一边嘴里慢条斯理吆喝着道:“在下风湖子,上山有话对越王说,大家稍安勿躁,暂停兵戈片刻,休要对老夫无理。” 这是怎么回事?守在第一道防线上越军摸不着头脑,紧忙报告勾践。勾践此时正在为手中的越王剑烦恼,今天晚上要不要带上越王剑去杀敌呢?越王剑威力无比,下山杀敌,必然会让吴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可这吴军实在太多,光凭越王剑是杀不完的,勾践不怕死,怕的是自己一旦遭遇不测,越王剑必然落到吴王夫差手里,到时这小子就会向天下诸侯炫耀,这份耻辱吃不消。最好是在大战前把越王剑毁了。可是越王剑来之不易,还没真正显示其威力,就给毁了,实在太可惜。越王剑是勾践的至宝,越看越爱,越看越下不了手。所以勾践很纠结。正在这样纠结的时候,听手下来报,说是风湖子找上门来。 勾践一时恼怒,当初就是风湖子建议自己开山炼剑的,害得劳民伤财,国家虚弱,国防松懈,士气低落。现在这老儿是来看越国的“好看”不成?于是在不良情绪影响下,几乎不动脑就传令,不见!请他原路下山,要是再在营地外喋喋不休罗唣,一顿乱箭侍候,让风湖子也为他的信口雌黄、坏我霸业付出代价。 得令的军士正要下去传令,却被文种拦住了。 文种没有跟着勾践和范蠡一同绝望,“难道越国就真的这样完了吗?”文种不信。天无绝人之路!老天让自己和范蠡两人千里迢迢来越国应该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可能就这么完事。只是他绞尽脑汁,想不到脱困的办法。但他的感官系统还是在不断运作寻找机会。现在风湖子突然现身,他下意识感觉有机会出现了,仿佛前面无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道缝隙,一道亮光。 文种的智慧是无孔不入的,只要给他抓住战机,一定会让这道带着亮光的缝隙不断扩大,最后撕下整个黑幕,眼前展现一片光明灿烂。 风湖子能够在两军阵前大摇大摆,显然是被吴王吴国君臣保护着的,这么说来,和吴王的沟通是有可能的,这就是带着亮光的缝隙。 他马上劝阻勾践道:“大王稍安勿躁,风湖子的嘴巴就是诸侯的耳朵,要是大王对他如此无理,以后他一定会到各个诸侯国去渲染,越王死得很窝囊,礼仪全无,穷凶极恶。大王总不希望诸侯们这样说你的身后事吧?” 文种的话点醒了勾践,此时的勾践抱着必死的念头,已经不考虑生前之事,更多考虑的是身后之事。他要作为一个壮烈赴死的英雄被天下人传唱,立不朽之名。就算亡国了,九泉之下见到列祖列宗也不算脸上无光。如果被风湖子这张嘴巴如此一污染,亡国亡族亡身还被人讥刺为狗熊,太不值! 勾践这才知道风湖子是天下喉舌,千万不能得罪的,差点闯祸,勾践吓出一身冷汗。 勾践为了身后之名不被污染,当即打肿脸孔充胖子,摆下迎接佳宾的架势迎接风湖子进入大部军营,接到宫中闲话。 大家这才知道风湖子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乃是为了救他最中意的弟子郑旦。 郑旦和西施瞒着风湖子离开白阳山时,风湖子正在传授浣纱女们剑术。这些浣纱女为了互相之间不会认错人,身上都是抹着不同花香的,练剑术必要舞动衣袖,浣纱女人多势众,白阳山上顿时花香阵阵,风湖子沉醉在众香国里做神仙不换,本来可以山中日月长,可有一天,东施脖子上端被臭虫叮咬,发痒难受,偷偷摘下面纱挠痒痒,东施的尊荣恰好被风湖子看个正着,原来竟有人滥竽充数!还不知有多少人跟东施一样在玩滥竽充数的鬼把戏!风湖子恶心得差点要吐,一腔柔情蜜怀随风而散,马上刹车要把全部浣纱女赶下山去。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爱徒郑旦不见了踪影。现在兵荒马乱的,不是一个女娃子横行天下的时候,要是郑旦出事,风湖子这辈子就没有收官之作,算白活几十年。急忙找人,浣纱女大多不知情,只有东施因为是西施的忠实粉丝,始终盯着西施的一举一动的,所以她看见郑旦和西施一起下山了。 风湖子找到西施的父亲斫柴佬打听,才知两大美女到郫中见越夫人去了。风湖子大吃一惊,郫中已被吴军占领,郑旦要是落在乱兵手里岂是儿戏?这些乱兵只知道寻欢作乐,哪里识得人间至宝?急忙到郫中城中找吴王夫差要人,这时的夫差已经鸩占鹊巢,住进勾践的越王宫,睡勾践睡过的床,喝勾践留下的美酒,只是有一点美中不足,那就是侍候他睡觉的不是勾践的夫人姒姜,听说姒姜不但是大禹的后人,还是越国的大美人。 风湖子的大名夫差当然如雷贯耳,自己要求着他的事情多着呢!所以对风湖子提出的要求不敢敷衍,认真对待,命人在城中四处寻找郑旦的踪影。一连数日,郑旦像人间蒸一般就是找不见,后来发出告示,有城中当地人贪赏金,告诉风湖子,郑旦跟着越夫人去大部了。大部正被吴军围攻,一旦被攻破,必然玉石俱焚,郑旦的性命更悬了。时间就是生命,风湖子驴不停蹄,赶到了大部堡垒外面的吴军军营,拿着夫差的令牌直闯军营,求见领军的伍子胥和伯嚭。 风湖子早年在楚平王宫中看过美女和宝剑,和伍子胥、伯嚭也算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三人结交时,伍子胥和伯嚭还是楚国的愤青! 两人一听说风湖子要寻找郑旦,乐得送这个人情给他,这郑旦不过就是一民间越女而已,放走她无关乎痛痒。当即就答应可以让风湖子带走。 吴国这方面已经一路无碍,现在就看越国大王勾践肯不肯放人给他风湖子这个人情。风湖子自仗给勾践看过剑,以为勾践会买他的帐,那知勾践此时怨天恨地,心神大乱,差点给他个乱箭穿心。幸亏文种及时阻止,才避免悲剧发生。 勾践回心转意,为了争取风湖子的“喉舌”能在自己死后发挥作用,也没多想,当即答应风湖子的要求,把风湖子乐得白胡子乱抖。 勾践没有多想,但文种是有心人,他在一旁边听边想。这一想就想出一个让越国死而复生的故事来了。 文种趁风湖子乐着的时候,叫郑旦陪着师父说话,自己悄悄把勾践拉到了越夫人姒姜的寝宫中商量大事。夫人的寝宫难道是商量国家大事的地方吗?姒姜很惊讶,自然勾践更恼怒,寡人老婆的寝宫是文种能随便进的吗?正要发脾气,文种却满脸认真,说道:“大王别生气,文种今天把你带到夫人面前,只是想请你听夫人说一段关于越国先祖少康的故事,这个故事可能连大王也未必听说过,只有夫人是一定知道的。” 勾践满脸狐疑,看看文种,又看看姒姜。 勾践说道:“岂有此理!少康是寡人先祖,他的事迹怎么可能寡人不知,反而是夫人知道呢?” 文种冷笑道:“因为大王并不是少康真正的后裔,而夫人的家族才是少康真正的后人。只有少康真正的后人才知道他先祖的这个故事。夫人见谅,不知文种的话是真是假?” 姒姜迟疑着点了点头,说道:“文大夫说的没错。” 勾践脸红了一下,越王不是少康真正的后人,这是只有越王王族和姒君部族才知道的秘密,两个部族之间各有所需,私下订立盟约,不然为什么历代越王都必须娶历代姒君的女儿为妻呢?不知这文种是如何掌握这个秘密的。不过,现在越国将亡,保护这个秘密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种好像有什么救苦救难的妙招,就算是馊主意,毕竟也算主意,很想听听。 文种不慌不忙,说道:“臣文种确实有妙计对大王说。不过在文种献计之前最好请夫人说说少康中兴的故事。这里没有外人,说出秘密不怕外人听到。不然计策虽妙,怕是文种开不得口、大王入不得耳。” 勾践无法,只好催促姒姜道:“既然如此,寡人洗耳恭听夫人的故事就是了。” 姒姜点头,慢慢说起了文种现在十分需要做铺垫的故事来。 姒姜讲的故事是她的祖先少康中兴夏朝的故事。 大禹的儿子启建立夏朝后,王位只传了三代,在帝相的时候,夏朝国都帝丘被一个叫寒浞的不法之徒攻破,姒姓被灭族,“寒浞代夏”,整个中原地区被强大的寒浞家族统治。相的夫人后愍侥幸逃出帝丘,生下了遗腹子少康,算是为姒姓留下最后的血脉。少康长大后放过羊,做过厨师,还酿过酒,生活艰辛不说,还要躲避寒浞家族的追杀。但是少康中兴夏朝的志向从来不曾动摇。后来有虞氏部族长老虞思敬佩他的志向,送给他两个女儿做老婆,送去的嫁妆是“田一成、众一旅”,也就一百亩田,五百人徒众,少康靠着这点家底起家,忍辱负重四十年,开疆拓土,最后打败了强大的寒浞家族,中兴夏朝成功,而且他所建立的夏朝疆域比祖先扩大了十多倍。大禹和启建立的夏朝其实只是一个部落联盟,而少康建立的夏朝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国家。 那么为什么少康中兴的事迹会秘而不宣,只是保存在其直系亲属记忆里,不被外人知道呢?不外一下几个原因。 整个事件少康使用了许多不可告人的阴谋,这些阴谋一旦传扬出去,惊世骇俗,人人自危,人间再没有信任感,历史将倒退,社会分崩离析,人类重新回到洞穴中去。这些阴谋如此可怕,传承历史的圣人们只好把这些阴谋密封起来,让其永不见天日。 少康中兴的故事因为涉及到寒浞这个人道德十分败坏,通奸、弑君、欺师灭祖、屠族灭祀,人类文明之初刚刚建立起来的道德堤埂惨遭大崩溃,为圣人所不齿,反面榜样会“误人子弟”,一旦被后人仿而效之,坏蛋一旦得势,又将爆发人类大劫难。所以寒浞其人其事被圣人一笔抹去,严禁记录在正统的历史书上,就像人类历史上没有出现过寒浞这个人物一样。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有人怀疑后愍怀的遗腹子少康是否真宗,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方称遗腹子,现在后愍是怀孕十一个月才产下少康,还能算是相的孩子吗?这多出来的一个月实在令人怀疑! 因为有这几个原因,圣人们处理这段历史是头痛不已,最后决定干脆对这段历史只保留四个字“少康中兴”,至于具体事实则滴字不漏,让其成为悬疑。当时的老百姓虽然知道点一鳞半爪的,无奈写历史的笔不在手上,所以只有靠传说拼凑事件,口口相传,必然是漏洞百出,难以服人,历史真成了传说。从夏朝到东周春秋时代,时间过去一千多年,连仅存的传说也已经风流云散。所以整个事件除了少康的嫡系家族以外,世人一概不知。可见圣人么为了达到“高台教化”的目的,把历史这扇大门管制得多么森严,曾经发生的事不让你现世就是能做到。 历史毕竟不是为了历史而“历史”,而是为了人类的健康延续而“历史”,少康的阴谋、寒浞的丑恶能让后人知晓吗?祸大于福,所以圣人此举做得很对。历史不能太真实,太真实会害死还活着的人。 文种让少康的后人姒姜讲这段历史,自然他是知道少康中兴整个过程的,不但知道少康耍了什么阴谋,而且知道寒浞此人有多么坏,以及少康是不是真的是大禹的直系后裔。 原来当时夏朝有一位史官,出于职业道德,不忍历史被湮灭,还是斗胆记了下来,只为自娱,不敢声张。他死后记录丢在国家图书馆的某个角落里,一直没被人发现,连历朝历代的王室图书管理员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李聃,也就是后世敬称为老子,任周朝的图书管理员时,有一次整理陈旧档案,无意中被发现了这段记载。时间已经过去一千多年,文字是在演化的,一般史官已经认不出这些文字,但李耳认得,他是周朝“守藏室之官”,对文字的演化过程一清二楚。李耳看了这段历史记载后,反复玩味,脑洞大开,看破人心,“道”行顿时突飞猛进,竟然一夜之间得道,李耳变成老子。但这段历史事件太凶险,他不敢张扬,只能当秘籍私藏起来。 文种少年时代周游天下,曾经到镐京拜老子为师学“道”,老子见文种忠厚,也想让他得道,就让他看了秘籍。哪知文种尘缘未了,没看破红尘瞬间得道,却掌握了许多死而复活的绝招,而且很想跃跃欲试。这可是老子万万不想到的,对文种自然很是失望,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老子后来看到天下诸侯“礼崩乐坏”,认为千年前寒浞作恶的历史要重演,不想做时代的牺牲品,于是骑着牛到函谷关外寻找世外乐土去了。 …… 勾践听完姒姜的家族故事呆在那里。文种要他听这个故事一定是有目的的,可是一时他无法将她勾践和少康对号入座呀! 勾践问道:“这个故事跟寡人有什么关系吗?” 文种说道:“当然有关系!眼下吴王夫差好比是寒浞,大王好比是少康。活着比什么都强。只要大王能保住性命,不愁霸业不成。” 勾践大吃一惊,紧紧盯着文种,说道:“文大夫是不是让寡人偷生?” 文种冷笑道:“不错!臣文种正是这个意思。不过偷生两字说得太文雅,不如说投降两字更贴切。因为眼下只有投降才能偷生保命。” 勾践跳起来,要不是姒姜拦住,他的越王剑就要出鞘砍人了。 勾践怒喝道:“我大越自先祖无壬立国以来,从来没有听说过投降两字,两军交战,胜则生,败则亡,从不苟且走中间道路。你让我勾践投降偷生,这是奇耻大辱。幸亏寡人知道你文大夫的忠义,不然,你文种定将遭灭族之灾。” 第三十二章 文种的枕中书 文种对勾践的恫吓置若罔闻,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拿灭族来吓人,继续侃侃而谈:“大王自以为是少康大帝的后代,难道就没有继承少康大帝忍辱负重、中兴祖业的遗风吗?你说的先祖无壬何足挂齿?只有你的先祖少康才功在天地之间。请大王以史为鉴,只要大王还能活着,臣对少康中兴所使用的所有阴谋阳谋烂熟于心,我们只要依样画葫芦,定能实现大王称霸天下的大业。” 勾践大吃一惊,盯着文种说道:“既然文大夫有这样的枕中书,为何到这时才告诉寡人。你应该早点说呀!” “枕中书”是当时的流行语,相当于今天的座右铭。枕中书是放在人睡觉的枕头里的,以便想到时随时翻阅;而座右铭则是放在人看书办公的案头上的,以便随时抬头、低头能见。两者放的地方不同,而作用是一样的。 文种苦笑道:“凡使用阴谋、阳谋都有前提条件,少康中兴用的是绝处逢生之计,大王自槜李之战后,志得意满,所以臣不敢开口。” 勾践不再焦躁,沉默下来。文种的话燃起了他心中久违的野心。自从钱塘江打败后,他一直以为此生玩完了,没想到还有希望中兴称霸。他的心眼开始活了。这是好兆头。有时绝望真是希望之母。 姒姜说道:“文大夫虽然言之有理,但怕行之不通。如今大王和吴王结下了血海深仇,他怎么可能放过大王呢?” 勾践也跟着附和道:“只要能让寡人活下去,寡人可以大破惯例去投降。只是吴王夫差和伍子胥、伯嚭这些人都把寡人看作眼中钉肉中刺,非除掉不可。肯接受寡人的投降吗?” 文种道:“事在人为。臣以为如今的吴国养着伯嚭,等于是养虎遗患。此人对吴国已经没有正面作用,只有反面作用。他这个人眼下就是为了灭亡吴国、中兴我越国而存在的。以前我们没法和伯嚭建立联系,现在风湖子突然出现,可以和他勾搭上了。此人极为自私贪财,可以用私人利益让他改变主意。” 勾践点头道:“我越国虽穷,但要收买伯嚭这点钱财还是绰绰有余。请文大夫进一步明示。” 文种说道:“让郑旦下山去,请她把宫中最值钱的宝贝送一些给伯嚭,大王还要把宫中宝贝的清单给他看,只要伯嚭能有能耐说服夫差双方签订和约,清单上的宝贝就全是伯嚭的。” 勾践大喜道:“太好了!文大夫的计策果然鬼神莫测。” 文种冷笑起来,说道:“大事成没成八字还没一撇。就算伯嚭有能耐说服夫差放我们一条生路,有伍子胥在一旁盯着,吴国提出的条件一定是万分苛刻,就要看你大王的承受力。” 勾践连连摇头,说道:“只要看到一线希望,寡人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就算让寡人献出手中的越王剑,就算把越国一半的领土送给吴王。寡人为了能重演少康中兴夏朝的故事,情愿舍小就大。请文大夫放心就是。” 文种看了看姒姜,道:“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姒姜说道:“本宫和大王是一条心。” 文种点头,说道:“那好,臣文种愿意为实现大王的中兴霸业,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不知大王和夫人愿意和文种歃血为誓吗?” 勾践和姒姜见文种如此肝胆侠义,一心想着越国的霸业,对文种感激灵体,还怕文种是“外人”不履行誓言,会半途而废,能“歃血为誓”最好不过了。 于是三人在越王行宫的密室中割破手指、喝过鸡血酒,立下了血誓。 哪知文种早就料到勾践要达到投降保命的目的其过程一定凶险无比,必然要付出常人难以接受的代价和牺牲,如果像勾践想象的那样,只要献上越王之剑和越国的一般领土就完事,简直是痴人说梦话。就怕勾践野性未泯,到时接受不了苛刻无比的条件,临时变卦,就会全功尽弃,能立下这个血誓,而且把姒姜也拉了进来,就是希望能让勾践大王能随时保持大脑清醒,收敛桀骜不驯的野性。 文种说服了勾践后,就得思考下一步棋,那就是如何和伯嚭这个越国的救星、吴国的灾星联系上。现在大家都被困守在大部,和外界是完全断绝交往的。 智者的妙计不是凭空能来的,而是善于抓住机会。 就在文种和勾践、姒姜在宫中密室歃血为誓的时候,那边郑旦和风湖子也没闲着。只是郑旦和风湖子师徒闹僵持了。风湖子满以为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郑旦一定感激涕零,马上会上他逃离虎穴,没想到郑旦竟然懒着不想走。因为郑旦感觉风湖子只把她一个人带走,太没面子,大部所有的人都将在今晚的大决战中鸡蛋碰石头,生死有命,只有自己一个人是被“走后门”活下来,要传扬出去,以后还怎么到外面去行侠仗义?自己或者死,或者凭湛卢宝剑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去。决不苟且偷生。 风湖子叫苦不迭,都怪自己把郑旦娇宠坏了,不识天高地厚。吴军兵强马壮,战车如林,凭你一把湛卢宝剑能杀出去吗?还没挨近,就先把你射成刺猬。 风湖子顿时没了主意。 风湖子心里一直有个梦想,要让郑旦的美名传遍天下,甚至名垂青史。世上靓女常有,但要想成为名扬天下、功垂青史的美人却凤毛麟角,为什么?千里马少了伯乐,还能想成为千里马吗?这靓女和美人的区别太大了,靓女只是昙花一现,死了拉倒,影踪全无;美人则不然,死后会被文人墨客添油加醋争先恐后润色,死了反而会比活着的时候更美,美得千秋万代、美得无边无际。世上男人皆俗不可耐,只知道享受最易凋零的美色,而不知道造就名垂千古的美人。他风湖子最痛恨一个“俗”字,他要让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世人,他风湖子不但会享受美色,更会造就美人。 他一直在给郑旦找机会,几天前去郫中拜见吴王夫差,发现这夫差并不如江湖传言那样只是一个纨绔公子,人不但长得英俊挺拔,而且眉宇间常有一股不平之气,和他交谈后,风湖子更是惊讶,夫差竟有称霸天下的雄心。风湖子的心动了,要是郑旦和夫差成就一段金玉良缘,郑旦身上的潜能定能发挥出来,到时帮助夫差成就霸业,雄视天下,这个千古美人不就立起来了? 郑旦得道,自己这个师父借她之风跟着上天。从此千古扬名,美哉美哉! 风湖子眼见大好机会来到,却不想郑旦茫然不知,还在中间作梗,急得如坐针毡。要是山下吴国大军擂响冲锋战鼓,大部转眼就会玉石俱焚,郑旦根本没有逃生机会,郑旦一死,自己风流一生,人生最后的收官之作、也是巅峰之作却化为泡影,真正是死不瞑目。 可是他的如意算盘又不能对郑旦直说,现在夫差是越人的仇人,自然也是郑旦的仇人,一旦说僵,反而不美。必须慢火煮小鲜,慢慢增加火候。 可要凭自己的能力说服郑旦下山登天还难,没办法,只能讨救兵。希望越王勾践能帮自己这个忙,劝郑旦改变主意。 风湖子有求于勾践,这对勾践和文种来说,等于机会主动送上门来。两人还苦于没有筹码和脾气古怪孤僻的风湖子做交易呢! 于是双方开始谈交易了。 勾践答应一定劝说郑旦下山,但有前提条件,风湖子必须先把越国的镇国之宝——太初之珠送给伯嚭,请伯嚭能说服吴王夫差接受越国的投降,保全越王勾践的生命。 让自己这个尘外高人做贿赂求人的俗事,风湖子当然恼火,要在往常早就拂袖而去,可眼下为了救郑旦,不得不俗一下。但他还是俗得有底线,只答应把太初之珠送到伯嚭手上,并把勾践求降的话传到,至于伯嚭是不是答应,与他无关。 见风湖子如此不负责任,勾践心慌起来,这太初之珠采自百米之下的东海海底,乃是两百年前姒君作为嫁女的嫁妆送给越王无壬的,是两族友谊永存的象征物,历代越王视为国宝。这样贵重之物要是打了水漂岂是儿戏?勾践用心险恶,知道没人敢在风湖子面前违反誓言耍滑头,不仅是风湖子有一把无坚不摧的侠客之剑,还有他的嘴巴比剑更锋利,把你背约的事情传出去,让你名声狼藉,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连你的上八代和子孙后代也牵连进去。所以只要伯嚭一旦答应风湖子,等于是和神做交易,不用怕伯嚭违反誓约。现在没有誓约,送这样贵重之物可浪掷不起。 勾践拿不定主意,急忙找文种定夺,文种冷笑道:“大王只管大胆把太初之珠送给伯嚭,一旦伯嚭接受,必然会尽力办事。” 勾践惊讶道:“文大夫不是说伯嚭极端自私吗?自私之人可靠不住呀!” 文种说道:“正因为他自私,所以他一定会非常守小人的规矩。所谓盗亦有道。君子有君子的道,小人有小人的道。君子的道是义,小人的道是财,要是他受了人家的厚礼而不给人办事,等于坏了小人的道,以后还有谁肯送贿赂给他?对他来说等于是断了自己一辈子的财路。” 勾践半信半疑,虽然很不舍,但想起和文种的血誓,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好接受让步。勾践自觉委屈,哪知风湖子比他更委屈,为了成全自己的收山之作,风湖子平时第一回违反自己的行为规则做事,所幸勉强守住了一点自己的道德底线。 风湖子下山找到伯嚭,很不情愿完成了自己的被动使命。果然如文种所料,伯嚭非常遵守小人的规矩。越人出的价钱高得出乎意料,伯嚭所料不及。这太初之珠白天看来没有啥稀奇,通体黑莹莹的,只觉温润可玩,到了晚上,就显出神妙来,能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放在斗室之中可当照明灯用。相传此珠诞生在人类文明肇始的太初之夜,这天夜里,天上七曜连珠,金木水火土五星和月亮、地球排成一条直线,天文奇观,圣人将这一刻定为甲子年、甲子月、甲子日,甲子时,人类从此告别愚昧,走向文明。如果传说属实,此珠就是像人一样有灵性的。 伯嚭爱不释手,哪里还肯转让所有权?伯嚭百感交集,在一刻钟里对太初之珠的前主人勾践的看法经历了三个层次,从最初的厌恶到心生怜悯,最后变成满怀感激。就算没有立下誓约,但勾践嘱托的事情是一定要办成的,不然,就是对财宝缺乏敬意,心里有愧。 勾践要想活命,困难重重,天下人都知道。但伯嚭的聪明才智本来就是为了解决人间困难而生的,只要他真的替勾践办事,没有过不去的坎。阻力无非来自夫差和伍子胥两人,那就一个个来吧! 伯嚭当晚就去郫中城中见吴王夫差。 夫差在郫中城中越王宫里睡勾践睡过的床,喝勾践留下的美酒,已经几个月,起初还有一点新鲜感,后来就厌倦了。毕竟越国都城郫中不能和吴国都城阖闾大城相比,无论规模还是繁华程度都有天壤之别,用现代人的话说,郫中只不过是一个人烟稀少的边陲小镇,而阖闾大城已经是国际化大都市,来自中原各国的使节和商人往来穿梭,每天新生事物层出不穷,而在郫中时间几乎是凝固的,一千年如一日,亘古不变,如果是一个隐士想修炼长生,做隐居地倒是不错,可夫差少年得志,正想有所作为证明自己,大好岁月耗损在穷乡僻壤真的是一种无形折磨。夫差思乡心切,很想回家看看。可是他的想法是不敢对伍子胥和伯嚭说,不杀勾践,不灭越国,不报父仇,决不收兵,这是三人在祖庙里发过毒誓的。没有办法,只能渴望伍子胥和伯嚭尽早攻下大部,结束战事,而后全心全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伯嚭突然来报告说勾践想派大臣文种来投降求和,大出意料,伯嚭也想尽早结束战事,和自己不谋而合。但他是君王,不能随意丢弃自己的承诺,否则有碍王威。 夫差于是说道:“勾践凶顽不羁,突然提出要投降,可见大部的越军已经实在支撑不下去。或许大军只要继续围攻下去,不用多少日子就可攻下大部。用不着接受勾践投降。” 夫差的话没有了在伐越前的血腥气,伯嚭料想勾践拜托的这件事八九不离十能说成,顿时信心十足,说道:“大王向孙武学过兵法,应该记得孙武说过,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此话极有道理,对我们来说,让勾践投降比杀死他,收获更大。勾践有虎狼之心,把他逼上绝路,必会拼个鱼死网破,有道是一人拼命万人莫当。吴国要牺牲许多将士不说,勾践必然会把王宫中的稀世珍宝焚毁一空,到时候我们就算攻下大部,只会死伤一大片还落得一无所获。如果答应和勾践议和,等于是拿这些稀世之珍去换勾践一条不值钱的命,何乐不为?我吴国这些年征战不断,消耗巨大,如果想争霸中国,正需要越国的财富充盈国库。” 夫差说道:“越国这种破地方,能有什么稀世之珍?寡人不稀罕。但寡人听风湖子说,勾践新铸了一把越王之剑,确实有霸主之气,所有者比成霸业。这把剑一定要想办法保护好,决不能让他毁了。” 伯嚭说道:“越王之剑在勾践手上,臣等空有千军万马难施援手。要让越王之剑完好无损归大王所有,别无他法,只有让勾践自己乖乖交出来。” 夫差点头同意伯嚭的观点,表示他已经搞清楚事情的得失。但还有一个台阶问题,需要伯嚭有好主意。 夫差说道:“可是勾践和寡人有杀父之仇,要是寡人不杀勾践,就是没报父仇,会惹天下诸侯耻笑。” 伯嚭对这个话题早有准备,答道:“先王死于越国大夫石卖之手,石卖已经在椒山烧成灰,此仇按理说已经报了。当然勾践也是难辞其咎,但大王想惩罚他,让他死不是唯一手段,还有一种手段可以让他活着比死了更难受,那就是羞辱,如果勾践不能忍受,就只能自己去找死。勾践还是死,这不是殊途同归吗?所以不必担心天下诸侯嘴巴里的唾沫溅到大王身上。” 夫差现在完全想通了,让勾践投降有百利而无一害。勾践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凭自己宰割。至于怎么宰割法,就需要开开脑洞了。人心之恶的大门打开,恶念纷至沓来,何愁没有羞辱他的手段?救活一个人不易,逼死一个人太容易。 夫差说道:“太宰言之有理!就按你说的做吧,就让文种下来说事情。” 夫差的工作做通了,还有伍子胥的工作要做,这才是最头痛的事情,也是最难过的一关。伯嚭需要在夫差和伍子胥之间制造出矛盾,自己才能玩个游刃有余。 伯嚭说道:“这件事干系重大,还是把最后的决定权交给伍相国吧!伍相国现在大权独揽,不听他的,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伯嚭点在了夫差的痛处,虽然自己贵为一国之君,可是在伍子胥眼里尊严全无,简直拿他当小孩子对待,动则声色俱厉,训斥有加,仿佛自己是窝囊饭桶。夫差的脸红了,心里的怒火呱啦啦燃烧起来,又怒又恨又羞,可是有什么办法?大臣们都听他的,三军将士更不用说了,唯伍子胥马首是瞻。自己无所作为,夫差想到委屈处,差点掉泪,赶紧转过身子。 伯嚭见目的达到,当然也怕惹火烧身,于是紧接着说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大王还是需要多方意见,总不能光听伯嚭一个人的意见。或许伍相国真有独到之见呢!” 夫差说道:“寡人明天亲自去大部,太宰即可派人请文种下来商量议和的事。寡人倒要看看伍相国有何高见。” 第三十三章 西施死里逃生 风湖子送太初之珠的任务完成,捎去的话也对伯嚭讲清楚,心里也很窝火,什么时候堂堂大剑侠成了给人跑腿的?他驴不停蹄,直奔大部要隘,现在是该催促勾践履行承诺的时候。 大部越王行宫中,文种和勾践起先没把郑旦当回事,不就是未经世事的浣纱小姑娘吗?跟她说大道理跟没说一个样,只能一骗二哄三恫吓,绝对拿下。谁知大跌眼镜,一个装红脸,一个装白脸,软硬兼施请郑旦跟着风湖子下山,郑旦始终不肯答应。他们完全看错了郑旦!郑旦是个辣妹子,你越跟她犟,她的脾气越执拗,理论到最后,简直不再讲理,就争一口气。勾践和文种急起来,已经和风湖子面前夸下海口的,风湖子面前谁敢违约?把此老惹毛了,很可能从中作梗,整个计划一定泡汤。只好向姒姜求援手。 姒姜很淡定,胸有成竹,请西施和郑旦到自己寝宫中小聚,备了几样小菜,又拿出一壶酒,三人碰了几杯后,姒姜开口说话了。 姒姜说道:“本宫现在有话要和郑旦说,西施你就睡一会吧。” 姒姜话音才落,西施扑通一声躺倒在地,声息全无。郑旦吃了一惊,夫人上的酒是村醪,很淡很淡,基本不醉人,浣纱女干的是体力活,喝一点村醪能解乏,所以个个都能来几杯,西施也不例外,她不可能就这点酒量呀!伸手想把西施扶起来,姒姜却阻止了她。 姒姜说道:“本宫在西施的酒里下了逍遥散,现在她已经死了,要到明天早上才能醒来,没事。” 郑旦奇怪,问道:“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姒姜面无表情,说道:“本宫知道你和西施情同姐妹,现在想给你一个任务,把西施带出大部去,让风湖子保护你们,以后千万不要让吴军知道你们的下落。我知道你和西施都不想离开大家,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郑旦急起来,说:“夫人,你为什么要跟大王和文大夫一个鼻孔出气?他们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女流之辈,难道上战场杀吴兵只是男人的事吗?我们女人照样行!” 姒姜一脸凄恻,黯然道:“你想的太简单了。上战场杀敌,只要你能抱定一死,做起来一点不难。可是你在战场上被打败了,还想在敌人的屠刀下苟且偷生,做起来就太难了。因为你以后要过的日子是活着比死了都要难受的苦日子,而且不知何处是尽头。” 郑旦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难道大王想要投降?跪在吴王脚下?怎么可能?大王不是怕死的人。” 姒姜点头,说道:“不错,大王就是想要投降!跪在吴王脚下。大王也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太简单、太痛快,有愧于越国百姓,有愧于列祖列宗。” 郑旦一脸茫然,说:“夫人,郑旦还是想不清楚这里有什么玄机。” 姒姜道:“说白了,就是大王想借着投降之名,为越国留下实力,等待日后重整旗鼓,报今日之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郑旦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有问题没弄懂,问道:“听说吴国的伍子胥和伯嚭都是十分厉害的人,大王能骗过他们吗?” 姒姜说道:“可能性很小。就算能骗过他们,你要付出的代价也是你无法想象和无法承受的。这是男人的战争,一旦打胜了,男人们可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可是一旦打了败仗,遭殃的却是女人们,家破人亡,惨遭凌辱。西施姑娘冰清玉洁,与人为善,给人美好,只要她在身边,越国的百姓就算亡了国,感觉美好就在身边,生活还是有希望的。要是一旦遭吴人玷污,本宫简直不能想象我们越人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郑旦你一定要跟风湖子下山,而且你一定要把西施带走,希望一直能保护好她,就算自己死了,也要保护好她。就算本宫求你了。” 姒姜说完,泪流满面,突然跪倒在郑旦面前。 郑旦吓得面无人色,急忙把姒姜扶了起来。 郑旦说道:“夫人别这样,郑旦答应你就是了,一定把西施带出大部。郑旦还有一个想法,既然吴人会对我们女人下手,难道就会放过你夫人吗?不如夫人也跟着我走。你也可以喝下逍遥散装死,我郑旦就是死了也要把你们两人带走。” 姒姜苦笑道:“不行!本宫是越王的夫人,只能陪着大王共存亡。就算死,也得死在大王身边。何妨本宫还有责任辅佐大王保存越国,强大越国。你能帮本宫保护好西施,等于帮了我越国的大忙,大王和本宫才能一心一意对付吴国。” 郑旦一脸哀切,默然无语,她可不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这是一个侠客的基本素质,现在夫人落难了,如此可怜,自己能一走了之吗? 姒姜盯着郑旦笑道:“你是不是还记着本宫的仇?三年前是本宫作主没把你选为越国第一美女。现在给你赔礼道歉怎么样?” 郑旦顿时满脸通红,连连摇头。要说郑旦对姒姜没有成见是不可能的,选美失利乃是郑旦这辈子的最大恨事。但现在姒姜这么对她说,情深意切的,郑旦心里的疙瘩瞬间荡然无存,此情此景,夫人真的太可怜了!郑旦的眼泪很不争气已经往上涌,她最不习惯在别人面前掉眼泪,会影响她的女侠形象,于是急忙低下头说道:“郑旦答应夫人所请就是了。” 听说郑旦要把西施一起带走,范蠡和文种这才想到越夫人姒姜的心思缜密,他们两人都大意了,竟没想到这步棋。不管是战是和,西施要是留在这里都是凶多吉少。若战,必死无疑;若和,吴人会放过西施吗?绝不可能!西施将成为他们羞辱越人最重要的道具。 范蠡亲手把西施抱到马车上,逍遥散的功能确实厉害,上了剂量后能让人的新陈代谢降到极限,抱在范蠡怀里的西施浑身冰冷,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完全就是死人一个。 但愿能骗过吴人的检查!可是万一出差错呢? 那就必然是假戏真做,大祸临头。范蠡想到了西施将遭吴人毒手,顿时柔肠寸断,泪如雨下。男子汉大丈夫用这样的手段保护自己的妻子,真是愧立天地间。不如把西施留在自己身边算了吧!夫妻要死一起死,要活一处活,无怨无悔。范蠡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样的想法很荒唐,可是情之所至,身不由已。要把西施留下来的念头始终挥之不去,让他怀抱着西施的身体始终不肯放手。 文种看破了他的心事,拍了拍范蠡的肩头,说道:“越夫人的大恩大德感天动地,你我这辈子只能以死相报。 等风湖子第二次来到大部时,大家已经为郑旦已经做好了动身下山的准备工作。 风湖子见马车上躺着蒙得严严实实一个人,很惊讶,问郑旦:“这是怎么回事呀?吴王只答应你一个人走的。“ 郑旦说道:“这是我的好姐妹西施,她死了,我要把她送回去。我们是一起出来的,她的父母要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定不会放过我。” 风湖子心生疑惑,伸手掀开被单,试了试西施的呼吸,确信是死人,这才无奈命车夫走人。 车子要过伍子胥的军营中穿过,伍子胥站在大营外来给风湖子送行,发现车上竟还躺着一人,顿时对风湖子拉下脸来。 伍子胥:“怎么回事?我们说好只放走郑旦一人,风大侠怎么能言而无信?” 风湖子生性高傲,连诸侯国国君都不敢得罪他,但现在是他伍子胥占理,两人都是言出必行,一诺千金的人物,确实是自己这方面有亏欠,让伍子胥抓住把柄,真是憋闷。于是答道:“伍相国见谅,我们确实有言在先,老夫只能带走郑旦一个人,但现在躺在车上的只是一个死人,老夫应该也不算违约。如果伍相国坚持认为不能带走一个死人,那就请你随便处置就是,老夫无语,情愿履约。” 伍子胥对风湖子的爽约很是恼火,你风湖子是个名人,应该尊重,但要是你借着别人对你的尊重而肆意妄为,就该对你毫不客气。这就是伍子胥的耿直,不要说令吴王夫差心惊肉跳,就算遇上鬼神,照样也是避开他绕道而行。 因为对风湖子没有信任感,此时伍子胥对郑旦是不是真的还是假的,也起了疑心,需要验证一下。 伍子胥盯着郑旦,目光如炬,似乎能把郑旦遮在脸上的蒙面纱看穿,问道:“请问这位郑旦姑娘,你和越国水军将军灵姑浮是什么关系?” 郑旦一呆,怎么伍子胥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来?既然不知虚实只好如实回答,事实上,自从和伍子胥朝面起,郑旦就对此老产生莫名的敬惧,还真不敢乱说话。 郑旦说道:“我和他没什么关系。只是在三年前他到我家里来提过亲,送来一条马腿做聘礼,想把我换走。自以为有一点弄潮的本事就了不得,太气人!被我拒绝了。” 伍子胥点点头,看来这个郑旦是真的,没问题。 伍子胥道:“郑旦姑娘很可惜错过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就是他临死前求情于老夫,老夫才下令任何人都不能动姑娘一根毫毛。现在灵姑浮被老夫埋在五湖南岸的语儿亭边,姑娘应该去看看他。虽然你伤了他的心,但灵姑浮还是对你一往情深,至死不忘,令人敬佩呀!” 郑旦大吃一惊,原来吴兵对自己能网开一面,不是师父风湖子的威名,而是灵姑浮对自己的一片痴情感动了伍子胥。几乎被遗忘的弄潮儿的英俊身影又浮现在自己眼前,令郑旦百感交集,神晕目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里郑旦在感动着,那边伍子胥毫不留情,又开始把注意力投向这具蹊跷的尸体上。他命手下的军中郎中检查是不是真的是死人。郎中掀开被单,看到里面竟然躺着的竟是一位面目如生的大美人,吃了一惊,伸手去试探鼻息和脉搏,动静全无,而且雪白的肌肤冷若冰霜,不但是死人,应该死的时间也不短了。郎中有点惋惜人间少了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要接受美人已经死了的事实还真有点不容易,于是就结结巴巴说道:“也许、也许是死了吧!” 伍子胥瞪了他一眼,拔剑喝道:“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也许的?既然是死人,就应该不会怕剑刺刀伤吧!” 郑旦大吃一惊,伍子胥这一剑下去,西施还有命吗?可是她正想出手却被风湖子拉住,动弹不得。风湖子虽然不知道西施是活着的,但他对郑旦实在爱之、疼之过甚,对郑旦的对头西施无形之中就没有好感,甚至有点仇视,让伍子胥伤害一下她的尸体未尝不可。 伍子胥举剑向西施身上刺去,就在剑尖将要触及西施颈部的瞬间,伍子胥突然惊呆了,他看清了西施的脸,太美了,美得让他想起了死在楚平王暴政下的自己的结发妻子,伍子胥的结发妻子也是个美人,两人感情很好,在楚平王灭伍家时遇害的,伍子胥一度痛不欲生。当然伍子胥的妻子不可能有西施这么美,可关键是他的妻子现在是活在他的思念中的,经过了想象的不断加工,越来越美,结果就美得跟西施难分高下,甚至没有什么区别了。 伍子胥恍然以为躺在面前的事自己的妻子! 等明白过来时,已经黯然神伤,两行清泪,一声长叹,伍子胥唏嘘不已,也为这么一位美人儿离开人间惋惜。轻轻替西施盖上被单,那里还有心情和风湖子斗嘴争气?连连挥手,道:“你们走吧!找个地方把人好好安葬了。” 郑旦长长舒了一口气,吓得真不轻,西施差点伤在自己眼前。 伍子胥一声放行,哪里还敢逗留,急急如闻赦令,跳上马车快马加鞭,直奔浣纱溪而去。 话说伯嚭和夫差都想接受勾践的投降,就剩下伍子胥是个绊脚石。伍子胥太耿直,伯嚭怯于和他打交道,只能夫差亲自出马。明知和伍子胥必有一场异常激烈的较量,但夫差感觉值得背水一战。夫差继位以后,伍子胥作为托孤大臣,其权力边际模糊不清,有点像太上王一般压制着夫差,不要说大权旁落,就是人生自由也得不到完全保证,夫差很恼火,可是以前伯嚭和伍子胥两人同心,一唱一和,夫差势单力薄,不敢交锋,只能装怂,现在伯嚭已经站在自己一边,君臣力量此消彼之,伍子胥成了孤掌难鸣,正是降服他的时候。把伍子胥和伯嚭各个击破,依次降服,自己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吴王。 抓住这件事情是个好机会,夫差可以在权力上毕其功于一役。 就算伍子胥有理,也不能顺着他的意志做决定,必须按照吴王的意志做决定。不是对不对的问题,而是最终话语权的问题,是非问题其次,权力问题第一。 吴王夫差在伯嚭的陪同下冒着鹅毛大雪来到了大部外面吴军的大营,派王孙骆告知伍子胥,准备和越国进行议和谈判。 伍子胥听说夫差是来和越军谈判的,大吃一惊。在伐越前,所有的作战计划中没有和越人谈判一说,就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灭掉越国,现在眼看大功就要告成,不能功亏一篑呀!急忙来见夫差。此时的夫差正在和风湖子拥炉闲话,相谈甚欢。 夫差把风湖子请来,是想让他当面验证越王之剑真伪,看其是否真的有霸主之剑的气象。越王之剑现在还在越王勾践手里,可是夫差已经认为是自己的囊中之物,都在估值了,可见在夫差眼里,吴越和谈已成定局。 风湖子因为要找机会撮合夫差和郑旦的美事,所以也很愿意接近夫差,顾不得在白阳山上欣赏浣纱溪里的雪景,一接到夫差派来的使者送来的请柬,不管天寒地冻,骑着小毛驴如约而至。 因为几天前郑旦离开大部时,伍子胥和风湖子闹过一点不愉快,这两人都是记恨的性格,所以再见面时双方都是余怒未消的样子。 伍子胥说道:“请风大侠暂时回避一下,老夫有国家大事要和大王商量一下,不敢叨扰大侠的清听,得罪了!” 风湖子算是被轻轻撞了一下腰,有点伤自尊,正要站起来回避,却被夫差拦住了。 夫差说道:“没事,风大侠坐着就是了。伍相国有什么大事但说不妨,风大侠不是外人,寡人或许还想听听他的意见呢!” 夫差这是对伍子胥的一个下马威,或者说是宣战书。风湖子是我请来的贵客,没有通过我,你怎么能对他无礼?你的话作废。 伍子胥当然明白夫差的意思,这是宣战书,夫差想从现在开始和我伍子胥分庭抗礼了。心里腾地窜起一股无名怒火。 你夫差小子什么时候长大了? 第三十四章 膝行求生 伍子胥想发作,但风湖子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此君的嘴巴就是公众舆论的导向、人间道理的喉舌,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谁有理,谁无理,马上昭告天下,以后就是中原诸侯会盟时的话题,天下百姓饭桌上的笑料。 不得不忍一忍。 伍子胥说道:“大王见谅,刚才王孙骆传话,大王要和越王勾践议和,此事万万使不得。灭越大功唾手可得,为何要轻言放弃?” 夫差冷笑道:“伍相国一个月前就说这话了,为何至今没有成功?” 伍子胥听出了夫差的意思,他是嫌和大部的越军相持的时间太长。当时吴国君臣定下的作战计划是要活活困死越军,避免强攻导致自己人马损失过大。用时间换回损失,夫差也是同意的,但现在不是责问他、互相埋怨的时候。 伍子胥说道:“这回一定能成功。臣这几天一只在观察大部越军的炊烟,现在只有生火取暖的篝火,似乎看不到做饭的烟火,可见大部越军粮草已绝,坚持不了几天。” 夫差摇头,说道:“越军不能坚持,我军同样也难以坚持。今天齐国王城临淄传来急报,趁我国内空虚,齐国大夫鲍牧正在调兵遣将,只等齐王恩准,就要带兵南下伐我。我军不能在越国继续耗下去。” 伍子胥说道:“此事老夫也有所耳闻。但鲍牧想伐我吴国,还没有得到齐王同意,他的人马聚集起来也需要一个多月时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灭掉越国,然后回师御敌,时间绰绰有余,何必这样杞人忧天呢?” 夫差摇头,态度坚决说道:“伍相国不要多言,寡人已经决定和越国议和,勾践的大夫文种马上就要到了。越国君臣已经被打趴下了,只要能保命,不惜代价。所以伍相国还是多想想如何能让勾践付出代价换命吧!” 伍子胥一听,夫差竟然背弃伐越前在祖庙里发下的毒誓,放勾践一条生路,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 伍子胥急道:“越王勾践罪在不赦,万万不能免他一死。” 夫差冷笑道:“既然是两国议和,哪里有把他君王杀了的?勾践如果能答应我们提出的条件,寡人以为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伍子胥实在忍不住了,不管他风湖子在一旁看热闹,勃然大怒,大喝道:“夫差,你忘记了自己的父王是被勾践杀死的吗?” 按照惯例,夫差马上应该回答,夫差不敢忘。 但这回夫差不干了。 夫差跳起来,也发作了:“我夫差心知肚明,不用你伍子胥教导。我父王之死,你伍子胥保驾不力,难辞其咎。我夫差可以不追究你的罪责,但警告你,从今天开始不许你公然叫寡人的名字,否则就是犯了欺君之罪!” 伍子胥吃了一惊,这真是狼子野心,现在夫差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来了,但他还是不甘心,说道:“你忘记是谁辅佐你登上今天的位置吗?” 夫差冷笑道:“你想借此要挟寡人吗?你现在对寡人不满意,是不是想弑君?你伍家素来以忠臣自居,你是不是异想天开,做一回弑君的奸臣,辱没你的祖宗八代?” 夫差敢说这话,已经豁出去了。这是冒着生命危险逼迫伍子胥选择,做忠臣还是奸臣。如果伍子胥想做奸臣,他死定了。但他经过反复衡量,觉得伍子胥不可能做弑君的奸臣。 今天,夫差敢这么嚣张,和风湖子坐在一旁很有关系,风湖子在冷眼旁观,估计伍子胥不得不有所收敛,一个臣子对君王无礼过甚,传出去对伍子胥名声不好。同时夫差也是借机摆威风,让天下人知道我夫差才是一国之主,大权独揽。夫差是有称霸天下的野心的,一个霸主如果连自己的臣子也摆不平,天下诸侯都不是省油的灯,谁肯服你? 夫差这番充满挑衅味的话点在伍子胥的死穴上,把伍子胥责问个哑口无言。 伍子胥这才怕了,自己家族世代以忠直闻名于世,现在如果脑袋发胀做一回欺君、弑君的奸臣,不但让列祖列宗的美名化为泡影,自己一辈子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建立的功绩化为泡影,而且将祸害子孙万代永远背上奸臣之后的黑锅。 伍子胥不得不冷静下来,因为再往前一步,就得把夫差废了,或者干脆一刀杀了,他就得做奸臣。忠臣的耿直和弑君的奸臣其实距离是这么近,就隔了一层鲁缟,一捅即破。可见这世上有许多奸臣还不真的是奸臣。 伍子胥扪心自问,自己确实对夫差有些过于严苛,严苛得不像是一个臣子对君王应有的态度。伍子胥委屈万分,但是泪水只能往肚子里咽。 还是多想想自己的过错吧!方能心平气和。 这么想着的时候,伍子胥还真以为自己有欺君之罪的嫌疑,忍不住双膝一软,玉树倾折,跪倒在夫差脚下。 伍子胥连连叩头道:“臣伍子胥对大王一片忠心可昭天日,所说所行全是为了吴国的利益、为了大王的江山永固。请大王明鉴!” 伍子胥说罢已经声泪俱下。 吴王没想到伍子胥也会掉眼泪,会下跪求饶,反而搞得自己不知所措,夫差的心变软了,伍子胥英雄盖世,一直是被他仰视着的偶像,突然来个屈尊降纡,不由自主会觉得受宠若惊。 夫差忙上前去扶伍子胥,说道:“伍相国有话好说,不必如此!” 这是的伯嚭刚刚从大营门口把来谈判的文种接进来,听到帅帐里面吵嚷声,显然是伍子胥不想屈从夫差,要逆天而行,急忙从帐外赶来增援夫差,一进来看见夫差要把伍子胥从地上扶起来,暗叫一声不妙,显然吴王对伍子胥动了隐测之情,事情要黄了,得赶紧加点柴火。 伯嚭于是说道:“伍相国稍安勿躁,以伯嚭看,如今大王英明睿智,不输于先王,已经能决断大事。凡事还是让大王自己作主最好,免得有人传扬出去,说我们吴国君臣尊卑不分,让我们君臣蒙羞。” 伯嚭的这把火烧得太及时,夫差陡然察觉,不能对伍子胥手下留情,否则此老又要倚老卖老、故伎重演,把自己这个大王压在身下。得抓住今天这个大好机会,彻底降服他。现在有伯嚭支持着,双方力量已经逆转,怕他什么呢?这么一想,双手才碰到伍子胥的袖子,他就急忙把手缩回来。 伍子胥只好狼狈万分自己站起来。 伍子胥此时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夫差会铁了心和自己过不去,原来伯嚭已经和夫差接上同盟了。 勾践若知,真得感谢伯嚭提供的售后服务值得信赖,本来事情可能要出轨,夫差可能会改变主意,听从伍子胥的规劝,将勾践置于死地,经伯嚭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纠正,再次上轨。 夫差说道:“伍相国的忠义侠胆寡人心知肚明,但此番和越国议和,寡人心意已决。不用牺牲我吴国将士珍贵的生命,却能把越国归我所有,何乐不为?伍相国还是用心想一想,怎么才能彻底降服勾践,让其这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伍子胥眼见大势已去,当时立血誓的伯嚭已经投靠夫差,自己已经孤掌难鸣。他有种冲动,拂袖而去,逍遥江湖,任凭你们去折腾,可是先王阖闾的遗训犹在耳边,他们能违约,自己不能违约一走了之。无可奈何,只能退而求其次。不能从肉体上消灭勾践,那就从精神上、物质上摧毁他。 伍子胥屈服了,说一边盘算他对勾践的另类摧毁,一边说道:“老臣谨遵大王之命就是!” 夫差大获全胜,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对伯嚭扬了扬手问道:“ 太宰大人,不知勾践的议和大臣文种到了没有?” 伯嚭连忙上前回话道:“越国大夫文种就在大营外跪着呢!就等大王发落了。” 夫差大喜,说道:“请他进来吧。听他怎么说,相国大人和太宰大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就是,不怕他勾践不答应。” 帅帐外跪在雪地上的文种被伯嚭请了进来。 文种为了表达对吴国君臣的敬意,不敢接受一个“请“字,他是直接跪着进来的,有个说法叫做“膝行”,就是用膝盖当脚掌走路。此时此刻的文种觉得只有这样作践自己的肉体,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文种的请降书十分简单,根据司马迁的《史记》记载,只有短短的八个字“句践请为臣,妻为妾”,有点像现代战争中的“无条件投降”。 夫差和伯嚭听了当然是满意的,这是勾践主动把自己放在砧上之鱼肉的位置,任凭吴国君臣操刀宰割。所以两人毫不客气依次伸出了宰割之刀。 夫差说道:“听说勾践有一把号称霸主之剑的越王剑,能断金切玉,能三丈之外伤人,现在勾践已经用不上,请让寡人看看此剑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般神奇。” 得到越王之剑是夫差今天的首要目标,他请来风湖子的目的就是要他鉴赏这柄稀世之珍。 文种连连称诺,这点损失是勾践和文种早就预料到的,对勾践来说虽是剔肉剜心,只能接受,这在预算之内。 伯嚭紧接着说道:“既然勾践愿把自己的夫人先给大王为妾,请文大夫上告勾践,今晚就把越夫人姒姜送回郫中,给我家大王侍寝。早就听说姒姜貌美如仙,不知房中术如何?” 伯嚭得到了勾践送的“太初之珠”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现在乐得借佛献花。为了取悦于吴王夫差,他主张重复当年吴军攻下郢都的故事,“王妻王之妻”。 伯嚭的这个要求勾践和文种也是早有预料的,吴军当年入郢时就有先例。只是文种万万没想到会是伯嚭提出来,毕竟勾践已经送给他镇国之宝——太初之珠,可见自己对伯嚭是个小人的评价还是给高了,正确的评价应该是奸人。小人还有小人之道,只有奸人常会不守道。文种想,越国如果侥幸过了这关,中兴成功,伯嚭估计会死得很惨。但此时万万不能表露出来,只能拼命作践自己,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摇头乞尾的狗,作为人怎么能忍受这般屈辱呢? 文种含泪道:“臣遵旨!” 夫差见伯嚭如此关心自己的夜生活,当然得遵循“礼尚往来”的规矩,于是补充道:“那就把你文大夫和范蠡大夫两位的夫人一起送下山来吧,让寡人的大臣们也能一睹风采。” 文种边磕头边说道:“吴王见谅,文种和范蠡的夫人都在楚国,相隔万水千山,恐怕来不了。” 伯嚭说道:“听说范蠡在越国娶了一个大美人西施为妻,号称越国第一美人。难道是我伯嚭耳听有误?” 文中说道:“此事属实。但是两天前西施不幸病故,已经被风大侠的弟子郑旦运归故里安葬。此事伍相国可以作证。” 伍子胥这才恍然大悟,一天前看到的那具美女的尸体竟然是范蠡的夫人西施。这事情是不是太蹊跷了?都怪自己一时心生阴恻之心,没有深问细究。要是知道那人是范蠡的夫人,绝不可能稀里糊涂把人放走。难道是风湖子在搞什么鬼?伍子胥看了风湖子一眼,说道:“人是被风大侠师徒运一起下山来的,请风大侠给个明示,那人可是病死的范蠡的夫人西施?” 伍子胥这一招很厉害,让风湖子把话说明,,等于是将了他一军。要知道风湖子是大名人,信义美名传,从来不说谎的,要是这件事情上他撒了谎,以后一旦被戳穿的话,一生英命不保,损失惨重,这是风湖子万万不能承受的,人固有一死,声望不能死。 风湖子很恼火伍子胥让他“明示”,他可以闭嘴不说,那无损于他的美名,可一旦开口说话,必须说真话,来不得半点假。 风湖子只能实话实说。 风湖子道:“此人确实是范蠡的夫人西施,至于是不是病死什么的,老夫也不清楚,还得问当事人。” 夫差和伯嚭没听出风湖子话里的玄机,自然认为运走的西施就是死人,没啥疑问。但伍子胥不同,他是很熟悉风湖子脾气的人,马上悟出了风湖子话中的玄机,反将一军!你伍子胥是验过尸体的,是当事人。风湖子没有承认西施死了,也没有承认她活着,模凌两可!难道那天的西施还活着?可是郎中是当着自己的面验过尸体的,人都成冰美人了,还能活着?伍子胥就算见多识广,学富五车,但不知道越人有“逍遥散”这款神药,所以此时也茫然了。 夫差一听范蠡和文种没有妻室,也就不能彻底羞辱他们的人格尊严,将其踩在脚下作贱,很是恼火,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把大部所有越国大臣的内眷都送下山来,犒赏寡人的大臣们。文大夫有没有异议?” 看到夫差又来了脾气,文种生怕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此时的他已经放弃了所有尊严,只求活保住越国。急忙说道:“臣文种遵命,文种即刻禀告越王,请他履约把宝剑和人送下山来。不知大王还有什么吩咐?我王一定照办就是。” 文种的卑颜屈膝让夫差和伯嚭很惊讶,夫差和伯嚭是聪明人,心里也有几分明白勾践保命有图谋复国的意图。但夫差想的是尽快得到越王之剑,至于你勾践真有本事复国吗?不相信,登天还难。这不是笑话吗? 伯嚭之所以提出这么苛刻的条件,是企图逼迫你勾践不能接受。我已经给你办事,收了太初之珠后可以问心无愧,至于你勾践不能接受,那是你的错,和我伯嚭无关。没想到文种竟然全部接受,伯嚭只能无话可说。 夫差说道:“只要勾践能答应这些条件,寡人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文种就等着夫差这句话,怕夫差要变卦,急忙谢道:“谢吴王不杀之恩。臣文种这就上山禀告越王,请他履约。” 文种正要“膝行”出帐,伍子胥突然上前道:“等等,臣伍子胥尚有话说。” 原来文种一味退让的表现让伍子胥疑心大起,夫差和伯嚭提出来的这些条件太苛刻,就算一般正常人也宁可去死,决不同意这些极端无耻的保命条款,难道人的生命真有这么贵重吗?难道一个人活着真有这么重要吗?何妨是勾践这样的奸雄。必有目的!一个阴险或者说伟大的目标支撑着他们忍辱偷生,这是明摆着的。勾践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商朝的复国者商汤,周朝的复国者姬昌,都不曾付出过这么大的复国代价,他们只是被当时的夏桀王、商纣王关了一阵而已,只有夏朝的复国者少康付出过这样的代价。难道勾践想效仿少康中兴的故事?伍子胥后背冒出冷汗。 可是夫差和伯嚭竟然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眼下要弃和谈杀勾践绝后患已经不可能了,吴王夫差已经发下话“寡人可以放他一条生路”,这风湖子就在身边坐着,他的嘴巴是天下第一毒嘴,有人敢在他面前言而无信,一定让你名声狼藉,无人敢跟你交往。 所以只有退而求其次,不给勾践复国报仇的机会。 伍子胥说道:“请大王明鉴,勾践狼子野心,这是在仿效少康中兴的故事,意图复国报仇。大王万万不能放过勾践。” 文种暗中大吃一惊,伍子胥确实厉害,终究瞒不过他的天眼,越国就是要仿效少康中兴的故事呀!不然干吗要付出这么巨大的代价?不禁吓得浑身哆嗦起来。怎么办? 没想到夫差很自觉给他解了围。 夫差说道:“这勾践村野匹夫一般,从来不读圣贤之书,哪知道什么少康中兴的故事?就算知道这个故事,勾践如此顽劣不化,修炼一百年,也不能跟少康这样的大贤人相比。伍相国多虑了。” 伍子胥很伤心,夫差和他离心离德了,看来只有用最致命的一招控制勾践的狼子野心。 伍子胥说道:“既然大王很相信勾践没有复国之心,臣请他勾践和大臣文种、范蠡作为人质,入吴为奴,永远不能回到越国。” 这招太绝了,你勾践还想复国报仇吗?你被当作人质押在吴国,想复国,下辈子吧! 夫差和伯嚭心中暗暗赞赏,姜还是老的辣,伍子胥以复仇之神威名被天下传扬,名不虚传。 釜底抽薪,太毒辣了! 文种暗叫不妙,必须找到对策,不能公然反对呀! 文种急中生智,说道:“敝国大王勾践和大臣范蠡、文种胆敢和大王为敌,罪在不赦,入吴为奴,以求赎罪,理所当然。但越人卑陋,不服王化,没有了越王的约束,怕成一盘散沙,连给大王的贡品都不能如约而至。请大王三思。” 文种这话还有潜台词,只有勾践能管理越国,要是没有了勾践坐镇,一旦越人作乱,夫差还是头痛的。越国毕竟已经见过几百年,越人有民族认同感,要是失去了自己的首领,让异族人来统治,短时间内很难驯服。 正在吴王夫差忧郁的时候,王孙骆上前发表意见。王孙骆也属于吴国的王族成员,是夫差子侄一辈中的佼佼者,本来也有希望角逐吴王的,可是伍子胥嫌他太过仁义,最后取消了他王位继承人的资格。王孙骆觉得大王和伍子胥、伯嚭对待越国君臣太过野蛮,有违天地之道,可是自己人轻言微,不能反对,只能稍稍缓和一下,于是说道:“以臣下之见,勾践必须入吴为质,但不必终身为奴,三年为期即可。三年为奴,足以磨灭一个人的锐气,足矣。至于范蠡和文种两人,臣以为可留下一人治理越国,一人跟随勾践入吴。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伍子胥还要反对,但夫差急于想得到越王之剑,不肯听他说话,早早做了总结道:“那就以王孙骆之见办吧!文大夫可以复命勾践,请他尽早履约,要是敢违背誓约,寡人一定荡平大部,到时就悔之晚矣!” 王孙骆心存仁慈的这句话,救了他的命。以后勾践灭吴,王孙骆因为说了这句话得以保命。可见善有善报,人不经意中做的善事常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文种领命,这才起身上车去大部向勾践复命。 第三十五章 臣为奴妻为妾 伍子胥心中怨恨难诉,眼见夫差和伯嚭情投意合,自己孤掌难鸣,情何以堪?志何以申?他向伯嚭要来了那只曾经挂在郫中城上的吴王之屦,此鞋就是槜李之战中勾践缴获的阖闾的麻鞋,伯嚭攻下郫中后,为伯嚭收藏,供在帅帐的案几上,放声大哭。 伍子胥看似在祭奠先王阖闾,其实是在向夫差和伯嚭发难,责怪夫差和伯嚭违背当年在阖闾灵牌下发下的血誓。 夫差和伯嚭自然感觉伍子胥的哭声比骂声更令人难受。 夫差无语,拂袖而走,回郫中去。今天晚上有越夫人姒姜侍寝,不能因为伍子胥扫了雅兴。 伯嚭安慰伍子胥说道:“现在勾践生死捏在我们手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什么时候都可以收拾他。” 伍子胥顿足骂道:“今日不除,怕以后就更没机会。” 伯嚭说道:“那我们走着瞧就是。如今是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伍子胥冷笑到:“我怕终有一天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后悔莫及。” 文种回到大部,向勾践和范蠡通报了吴国君臣提出的三点要求。 勾践泪留涟涟,一言不发。 文种说道:“臣文种无能,订下如此屈辱条约,如果大王认为不妥,文种愿意以死谢罪。” 范蠡也跪下来,说道:“如果大王不准,可以先砍我两人头颅,就说当年槜李之战时大王偏听了我和文种两人的妖言所致,向夫差谢罪。夫差要是还不肯放过大王,大王尽可一战以定生死。” 勾践说道:“两位贤臣原本是无辜的,越国之败责任全在寡人身上,如今寡人已经穷途末路,两位尽可以弃我而去,另谋高就。凭两位的才华在越国真的是委屈你们了,是寡人不识货,误了你们前程。” 范蠡泪如雨下,说道:“大王,事到如今怎么还说这些话?如今危难之际,正该我们君臣勠力同心,共赴国难。大王说这些话,让臣等无地自容。臣今天在此发誓,范蠡此生誓与越国共存亡。” 勾践摇头不许,道:“你我君臣一场,情融于血,寡人天生陋质,有幸结识两位楚国贤人此生无悔。寡人愿意成全范大夫,请你带上西施,一起离开越国吧,算是寡人送你的一份薄礼。请范大夫笑纳。” 勾践说到这里时,已经满脸绝望,范蠡和文种见状,者那真叫万箭穿心。 文种说道:“范大夫可走,但文种不能走。文种有少康复国的枕中书,到时还要传授大王。” 范蠡说道:“臣范蠡和文大夫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他不走,我怎么能走?请大王以后再不要说这样伤感情的话,臣和文大夫愿为复兴越国九死其身,赤心天日可昭。” 文种见勾践还要挖空心思弄手段试探两人的忠诚程度,有点不耐烦起来。说道:“以后大王还说这样没有信任感的话,干脆赐臣一死算了。臣等并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这时勾践的眼睛朝下,看见了文种外衣上膝盖处磨出的两个破洞,已经血迹斑斑,和雪水、污泥混在一起,肮脏不堪。这是文种在吴军营中“膝行”的成果,文种为了重演少康复国的故事,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士可杀不可辱,现在文种“可辱”,说明他这人的精神完全达到了超越生死的最高境界,如此才德双馨的大臣普天之下唯有勾践独有。勾践感动了,也明白此时玩虚的就是对两位贤人的最大侮辱。他们已经被吴人侮辱,自己怎么还忍心二次侮辱? 勾践说道:“两位大夫对勾践恩重如山,不用说了,日后自有厚报。那就让勾践实话实说吧,吴王只允许你们两人一人留在越国,一人必须跟着勾践入吴为奴。不知谁愿意留下?谁愿意跟我走?” 文种争着道:“还是文种陪大王去吴国吧。文种现在身无牵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担当此任。老天有好生之德,范大夫和西施新婚燕尔,若遭分离,必遭天谴。万万使不得。” 范蠡摇头不许,说:“论练兵打仗,范蠡自认不文种稍胜;论治国安邦,范蠡在文种面前甘拜下风。大王走后,越国更需要有治国安邦的人才,文种是不二人选。要是范蠡留在这里,反而会让吴国君臣心生疑窦,怀疑越国还想打仗,若借机发难,对大王大大不利。至于范蠡和西施夫妻厮守,眼下已经微不足道,怎么能和越国的安危相提评论呢?” 文种还有话说,但勾践已经定下主意。 勾践说道:“就听范大夫的,文大夫留在越国帮着寡人治国,范大夫跟着寡人一起走。” 文中一声长叹:“只是委屈了范大夫。” 范蠡苦笑道:“文大夫的担子也不比范蠡轻多少。” 勾践安排好范蠡和文种的职能,心里稍安。此时苦成带着一群大臣走过来。这些大臣人人垂头丧气,哭丧着脸,因为他们的夫人今天晚上就要去郫中城中侍寝吴国君臣。本来他们不愿意和自己的夫人见面,这可不是送自己的女儿出嫁,而是送自己的夫人出丑。不约而同躲得远远的,免得睹物伤情,情不自禁,冲动之下干出大王不让干的事情出来。可是勾践一定不许,命令苦成把他们一个个找出来,非要给自己的女人送行不可 勾践进宫时,姒姜带领众大臣夫人已经收拾好晚上去郫中侍寝的行装,就等着大王派人来送下山去。贵妇人们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只有姒姜面色惨白,一言不发。 勾践走到姒姜面前,说道:“夫人,寡人为你们送行来了。” 姒姜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说道:“谢大王。每次大王上前线打仗,都是臣妾给你送行;没想到今天臣妾让大王来送行了,臣妾无言以对,臣妾何德何能要享受这样的礼遇?” 姒姜的哀怨山高海深,那里能用言语表述,只能让你自己去体味。 勾践无地自容,说道:“夫人见谅,是寡人无能,是越国的男人无能。请夫人给寡人一个机会,让寡人重新做回男人。” 姒姜说道:“臣妾没有他求,只求能在保护好你们这些男人以后,能以一死洗尽耻辱。” 勾践大惊,说道:“万万使不得!夫人一死,寡人一定也活不成。寡人要让夫人亲眼看到越国重振雄风,打败吴国,否则死不瞑目。夫人一定要活着,为寡人活着!寡人也将为了你而活着。” 姒姜盯着勾践的眼睛,似乎在探究勾践的内心深处。很久,才低下脑袋,算是答应了勾践的请求。 勾践对身后的男人们大喝一声道:“都跪下,给你们的夫人送行!” 勾践话音未落,带头跪在了姒姜脚下。众大臣只好乖乖跪倒在自己的女人面前。顿时许多对夫妻跪在雪地上相拥而泣,依依难舍,场面凄惨。 送人的马车到了,众人纷纷上车。 勾践把苦成拉到一边,说道:“你跟着夫人去郫中,帮着夫人侍候吴王夫差。” 苦成吓得魂不附体,说道:“小人不敢!求大王饶过小人一命。” 勾践面若寒霜,低声喝道:“你敢不从,把你碎尸万段。把你看到的牢牢记在心里,一点一滴不许错过,有朝一日,寡人会让夫差百倍奉还。知道吗?” 苦成这才惊恐万状地连连点头。 第二天上午,勾践派文种下山给夫差送去了越王之剑,大部的越军撤防,吴军大军长驱直入,把勾践藏在这里的所有宝贝打包上车,扬长而去。 第三天吴国的大军启程北上,夫差和伍子胥、伯嚭在钱塘江边的语儿乡登上了余皇战船,只等西北风大作时,顺水东下。当时钱塘江和太湖没有河道相通,只能走海道,东下绕过钱塘江入海口,然后折道北上。 勾践和姒姜还有范蠡三人原本是步行跟在吴军后面的,这时前面的吴军登船完毕,丢下他们不理不睬,只好令语儿乡的亭长雇了一只打鱼的小船。小渔船无遮无拦,江面上寒风刺骨,人呆在上面非冻死不可,语儿乡的亭长还算机灵,急忙叫人在小船上张起一张苇席,能让人躲在苇席下躲避风雨,这就是江南水乡乌篷船的由来。 船到燕子亭,当地的老百姓纷纷扶老携幼前来送行。 语儿乡的对岸就是燕子亭,勾践和范蠡看到远处风雪交加中的燕子亭,顿时百感交集。三年前,槜李之战大胜吴国,在燕子亭里曾经接受当地百姓箪食壶浆款待。因为打败了吴王阖闾的大军、收获了大量的战利品而得意洋洋,不可一世,现在倾国之财加倍归还尚不足以满足吴国君臣的贪心,恨不得把整个越国搬到吴王的国库中去。前尘往事,想起来恍如隔世。 这些前来送行的父老都是当年箪食壶浆来贺喜的老面孔,看见当年霸气冲天的越王现在成了吴王的归虏,面目全非,一时悲从中来,哭声震天。 姒姜坐在小船上,见到当地的百姓如此依恋越王,顿时也动了感情。又见江面上觅食鱼虾的鸢鸟,来去自由,而自己贵为越国夫人竟不如它们逍遥自在,将遭囹圄之苦,悲不胜悲,于是敲着船舷唱起一首曲子来,这首曲子后来被记录在汉代人写的《吴越春秋》一书上,原曲很长,现在摘录几句以飨读者: “彼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翩翩。 集洲渚兮优恣,啄虾矫翮兮云间。 …… 妾无罪兮负地,有何辜兮谴天? 飒飒独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 …… 始事君兮去家,终我命兮君都。 终来遇兮何辜,离我国兮去吴。 妻衣褐兮为婢,夫去冕兮为奴。 岁遥遥兮难极,冤悲痛兮心恻。 …… 愿我身兮如鸟,身翱翔兮矫翼。 去我国兮心摇,情愤惋兮谁识?” 歌声凄恻,余音绕绕,听得连江上的飞鸟也忍不住凌空悲舞起来。 鸟儿尚且如此,人何以堪? 特别是歌曲中的一句“妻衣褐兮为婢,夫去冕兮为奴”,不就是唱给勾践听的吗?勾践羞愧交加,浑身燥热不安,恨不得跳进钱塘江中去,倾钱塘江之水洗刷自己的无尽悔恨。 范蠡见状,怕勾践一时冲动干出糊涂事全功尽弃,急忙上前解围,道:“请夫人放心,只要熬过今天,明天就是属于我们越国了。 勾践也乘机豪言道:“寡人一点不忧伤担心,寡人鹰击长空、大展宏图的强健翅膀已经准备好了。” 其原话是:孤何忧?吾之六翮备矣! 越夫人姒姜见两人这么有志气,沉而不沦,这才心怀稍安。 第三十六章 木渎客的请柬 伍子胥少壮时代是着名的神箭手,说他百步穿杨不为过,当年逃离楚国时,单凭一张弓,就吓住了楚国大将司马奋扬带着的一队楚军不敢靠近。现在虽然年老,体力亏损,但这带着怒火的雪耻一箭还是带着凌厉风声,石破天惊。 郑旦眼疾手快,急忙拔出龙渊宝剑相格,但箭来得太急,还是迟了一点,这一格只是稍稍改变了飞箭的准头,最后还是计昵挺身挡在西施前面,西施才逃过一劫。利箭深深扎进计昵的锁骨处,计昵连哼也没哼一声就摔倒在地,血如泉涌。一时岸上人群大乱。明知这一箭是射向西施的,这伍子胥也太缺德了,怎么忍心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下杀手?人群愤怒了,没有武器反抗,于是纷纷捡起江堤上的乱石砸向余皇号战船。 很可惜风太急,船行快,眨眼工夫,余皇号已经顺风东下,人们掷去的石块连它的船板都够不到,纷纷落在江中。伍子胥射出一箭后,只是看见岸上有人倒下,人群骚动,引起众怒,不过还来不及确认倒下的人是不是西施。 大船、小船顺风而下。西施不甘心,见伍子胥如此残暴,顿觉范蠡落在这样的人手里迟早难逃一死,不如夫妻两人死在一块,希望伍子胥再赏一箭,她什么都不顾了,往江堤下跑,还是想要追赶远去的吴国船队。郑旦急了,一把抱住她大喊道:“你是不是疯了?你还真愿意伍子胥把你‘妻子’一回吗?” 郑旦被西施的不理性行为逼急,忘了顾忌,口无遮拦,怎么能把吴国君臣“妻子”越国君臣妻子的事随口乱说?要是让越国老百姓知道了,大人们的脸往何处放? 文种和籍养、无杜等几个人越国大人物也是夹杂在人群中给勾践送行的。 文种本来藏头露尾的,不想现身,有道是君辱臣死,勾践落到这般地步,文种也有天大责任,所以羞于面对越国百姓。现在见郑旦“妻子“”妻子“的乱说,生怕小姑娘少不更事,把王家的丑闻兜出来,必须阻止郑旦信口开河,于是马上现身,和籍养一起把西施单独拉到一边劝解。 文种说道:“西施姑娘稍安勿躁。吴王夫差和伍子胥巴望着我们越国的君臣、贤人死光,我们决不能让他们达到目的。西施姑娘,算我文种求你了,别上他们的当。” 西施泪眼婆娑问道:“大王、夫人和范蠡现在是吴国的俘虏,生死一线,危若累卵,文大夫有什么妙招可以就得了他们性命?” 文种说道:“你们只要听我的,他们三人的性命安如泰山。只是还需要西施姑娘倾力相助。” 西施惊讶道:“我能帮什么忙?” 文种道:“现在我们越国最需要的就是你西施姑娘的帮助。吴越两国签订了盟约,天下皆知,大王和范蠡入吴为奴,过的是牛马不如的生活,夫差和伍子胥不能违约杀害他们,但可以折磨他们,不给衣食吃穿,让他们饥寒交迫而死。” 西施说道:“我们可以偷偷给他们送吃的喝的穿的,不能让夫差和伍子胥的阴谋得逞。” 文种说道:“对!我和籍养大人也是这么想的。但眼下越国的财富被吴人掳掠一空,还规定了每年必须进贡吴国的钱粮数额。我们甚至连大王在吴国王城里的开销也供不起,越人已经被逼到绝路上。唯一的办法只要靠我们自己开源节流,创造财富,度过危机。而西施姑娘手上恰巧有制作五色绸缎的绝活,这些五色绸缎富丽堂皇,派人运到中原去出售,必受诸侯们欢迎,能赚大钱。不但能养活大王,还能让越人都富起来。不知西施姑娘肯不肯把你的秘方贡献出来?” 西施说道:“这个秘方是我外婆家舅舅给的,虽然他说过千万不能外传,但如今国难当头,救人要紧,我一定去说服舅舅,把制作五色绸缎的技法告诉大家。” 西施很识大体,文种和籍养自然感激涕零。 籍养说道:“要是越国真能度过这次难关,西施姑娘就是最大功臣。” 文种说道:“太谢谢西施姑娘了。不过这门绝活还需要你小心守护者,只能局限在浣纱溪一带制作,就怕一旦流传开来,难免不被中原诸侯国的人偷走技术,这就等于断了我们自己的财路。” 西施连连点头,文大夫足智多谋,确实把问题想得很周到。 西施身上肩负着拯救一国苍生的任务,可以帮着勾践、夫人和范蠡脱困求生,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原来抑郁不安、生不如死的感觉如云烟般在风中消散了,人也振作起来。 大家这才把关注的目光集中到中了伍子胥一箭的计昵身上。尽管计昵是屠家子,皮厚肉糙,身形巨大,但伍子胥这一箭是复仇雪耻之箭,力道奇大,射中了计昵的肩膀,箭簇从计昵后背露出来,肩胛骨四分五裂,计昵当场就痛得晕过去。 幸亏有神巫无杜在。自从吴越开战后,越军伤亡惨重,神巫无杜身份自然演变,成了军中郎中,因为处理这样的伤员太多,变得很有经验。 无杜拿出藏在身上的神药“逍遥散”给他灌下,用青铜小刀去掉露出在后背上的箭簇,把箭杆拔了出来,敷上止血散,计昵总算转危为安,不过要想恢复行动自由,没有几个月的精心调养恐怕是不行。 西施见计昵为了自己的鲁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甚至差点丢命,后悔莫及。 自己的生命是计昵救下的,自己的尊严是夫人维护的,欠别人的太多,无以为报,那就善待自己的生命,珍惜时光,制作出更多的五色绸缎,替国家分忧。 西施和郑旦回到浣纱溪后,徇烂至极归于平淡,加入到浣纱女们的行列中,重操旧业。三年前,两人为了争夺谁是越国第一美人,把整个浣纱溪闹个沸反盈天,两人差点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现在想来仿佛春梦一场,徒留无限惆怅。 五色绸缎虽然珍贵无比,可是丝绸的原料是蚕茧,蚕是活物,从针尖大一个点养成比拇指还粗的大肥虫,周期长,产量得不到保证,难成规模,尚不足养活一国百姓。西施心灵手巧,别出心裁,把五色用在麻布上,竟然同样漂亮,而且别有一番风味,古朴另类,和富丽堂皇的丝绸各胜擅场。有些中原国的显贵吃惯了油腻想尝鲜,甚至认为比五色绸缎更珍贵,愿意出更高的价。 这麻布使用苎萝织成的,原料在越国大山坪地到处都是,浣纱溪两岸的浣纱行业这才成了越国的支柱产业,可以拿去换中原各个诸侯国的钱币不但可以应付吴国沉重的赋税,还能养活国人。只是如此一来,浣纱女们缫丝披麻,比以前更辛苦,起早摸黑,披星戴月,再没心情唱温婉动听的《浣纱吟》,那曲子太优美,唱得人直想流泪。反而是越夫人姒姜唱过的那曲《去吴歌》竟流行起来,有很多浣纱女喜欢唱,这曲子凄怨悱恻,能唱出自己心里盘结不去的哀伤。 简直是饮鸩止渴。 浣纱女本来是浣纱溪两岸最美的风景,长裙垂地,木屐声声,而西施和郑旦是这道风景中最撩人情怀的谜底,现在西施和郑旦都没了声息和脾气,这道风景等于名存实亡,难怪浣纱溪转眼间变得很冷清。就几个月时间,恍如隔世。一年前来这里欣赏西施和郑旦之美的远方来客还是车水马龙,摩肩擦踵,现在说不上访客销声匿迹,也是寥若晨星。两岸的茶馆酒肆、客栈旅舍因为没有生意纷纷倒闭。偶尔有猎艳的客人游玩到此,想在浣纱女中间找找西施和郑旦的背影,看到这样凄惨无趣的场面,自然会被感染,心情陡变,兴致勃勃而来,垂头丧气而归。 国破家亡,哀鸿遍野,民生凋零,意气消沉,越人总算品尝到了做亡国奴的下场。 苎萝山下笼罩在一片绝望之中,男人无雄风,女人不再温柔,连金鸡山下报晓的公鸡也大大缩短了打鸣的时间。 只有住在白阳山尖的风湖子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局外人,吴越之争才不放在他眼里,此老依然豪气不减当年,在雄心勃勃酝酿着一个计划:把郑旦推上历史舞台,完成此生巅峰之作。 就在勾践、范蠡入吴为奴的翌年三月,正是桃花盛开季节,风湖子收到了五湖深处洞庭山缥缈峰主人木渎客的请柬,请他一个月后的清明节去洞庭山上比剑。 风湖子接到请柬后,大喜过望,他已经进入耄耋之年,无意功名,郑旦青春年少正当时呀!不敢怠慢,急忙下山请郑旦放下手头的浣纱活,去山上练剑,准备在缥缈峰比剑大赛中一飞冲天,艳惊天下。 郑旦的父亲抠鱼佬对不务正业的剑侠风湖子本来就没好感,现在见风湖子要把家里主要劳动力叫走,去脱产准备什么比剑大赛,当然不肯答应。 风湖子早有准备,把十斤上好的黄铜掷在抠鱼佬的脚下,权当是郑旦浣纱的收入。当时的十斤黄铜都能顶一个浣纱女几辈子的收入,抠鱼佬见钱眼开,哪里还敢说什么废话?走吧!走吧!都够把女儿买走。 风湖子风流天下,却囊中羞涩,没有什么收入来源,这十斤黄铜是木渎客送来的一点聘礼,希望他不要冷了比剑大赛的场。可见这木渎客竟是一个富可敌国的人。 西施也不愿意郑旦去练剑,她已经见过两军鏖战的大场面,凭你一个人有最好的剑法顶什么用?都是人海战,战车滚滚,所到之处一切都化为齑粉,不如浣纱挣钱养人更实际。可是郑旦却坚决要走。 郑旦说道:“每天这么辛苦干活,为的是什么?文种大人说是救国,这样真能救国吗?我看一点没用。这样熬下去,非把大家拖死不可,不如学好了剑术,潜到吴王的宫中去,一剑把夫差的人头砍下,替大王和夫人报仇。把吴人杀怕了,才能让吴人知难而退,再不敢对我越国轻举妄动。” 西施明白劝不住郑旦,郑旦本来就是急性子,现在被逼到绝路上,已经想到铤而走险,最好马上能和仇人做个了断。 只好祝福她诚如所愿。 铤而走险,我与你偕亡!如今的越人谁不是这样想的呢?吴人欺人太甚,占了财富,占了土地(伍子胥信口开河,现在吴越的边界是钱塘江,而本来钱塘江是越国的内河),占了女人,还想在鹭鸶腿上剔肉,要你的血肉。 越人文明的步履才刚刚蹒跚起步,本来就野心未泯,不擅长忍耐,最不能被无限制压榨。 浣纱女们再次接过了郑旦手里的活,上回是上了郑旦的当,被骗的,这回可完全是自愿的。大家同仇敌忾,一直认为郑旦应该学好剑术杀了无道的吴王夫差。 第三十七章 石室牧马 伍子胥向西施射出致命一箭,幸亏计昵舍命相挡,西施逃过一劫。 余皇号走得快,伍子胥没有亲眼看到箭伤到了谁,但见人群乱作一团,想来箭无虚发,西施非死即伤。 死最解恨,若伤也可接受。一个男人身被残疾,影响不大,刀疤脸、独眼龙之类反而更显出男子汉的野性魅力;可要是一个女人身体带疾,眇其一目,断臂跛足,就算曾经是天下第一美人,这辈子也算完了。 勾践、姒姜和范蠡的小船拖挂在余皇号后面,伍子胥出手兔起鹘落,就那么一瞬间,几乎无人发现,但范蠡是留意着伍子胥一举一动的,还是看到了全过程。 虽说西施毫发未伤,只是虚惊一场,但也吓得身酥脚软。 三人站在船头惊魂未定,面面相觑。 以前只是耳闻,现在算是真正领教睚疵必报的复仇之神伍子胥的手段。 勾践忧心忡忡说道:“有伍子胥这样的煞星在,寡人的复国计划还可能成功吗?寡人现在已经死了半条心。” 范蠡对伍子胥恨得咬牙切齿,说道:“伍子胥虽然得意当下,但他身边危机四伏,只要伯嚭不死,臣范蠡一定有办法除掉伍子胥。请大王放心就是。” 范蠡这些天殚精竭虑,夜不成眠,慢慢悟出了吴国的致命死穴,那就是伍子胥和伯嚭之间的矛盾。两人都是吴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如果让他们之间的矛盾不断升级,不管孰胜孰负,对吴国都是重创。 善加利用,越国可以在他们矛盾的夹缝中求得生存。 伍子胥和伯嚭两人的性格决定了两人不可能妥协和好。 伍子胥是睚疵必报的人,快意恩仇,心胸狭窄,一日结仇,十年为敌。他自以为浩然之气可贯长虹,怎么可能放低身段与伯嚭和解? 而伯嚭是天底下第一机灵的人,早就看破红尘,不会像父辈那样再做仗义执言的铮臣,生存第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的性格转换、信仰改变是家族的几十条命换来的,刻骨铭心,根深蒂固,除非阎罗王驾到,已经没人能改造他。 伍子胥死守着忠臣的架子不肯放下来,志气可嘉,行为却不值得效仿。说白了,为君者,谁喜欢仗义执言的臣子?不等于束缚了自己的手脚、压缩了自己的空间?不等于鼓励臣子挑战自己的权威? 关键是阖闾和夫差统治下的吴国已经变了,阖闾的时代吴国尚处于创业阶段,阖闾就算很能干,也不得不虚怀若谷一下;而夫差的时代吴国到了巅峰时刻,夫差就算很无能,也必须要刚愎自用一下。常理之中。 伍子胥苦守信条,不知变通,他的结局只能步他父亲的后尘,被国君遗弃是必然的,至于是否遭杀身之祸,那就得看他的对手是否心狠手辣。 伯嚭虽然天性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但他的家族遭受过政敌囊瓦、费无忌之毒手,这些奸人和魔鬼一样邪恶,和魔鬼常打交道的人最后也会变成魔鬼,伯嚭仿而效之变得心狠手辣,也不是什么难事。 除非伍子胥能靠着吴王对他的信任一招拿下伯嚭,如果不能一招制胜,借以时日,伯嚭以柔克刚,必胜无疑。 现在夫差对伍子胥有这样足够的信任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一旦伯嚭得势,皆大欢喜,越国一定会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范蠡的分析虽然很有道理,但勾践感觉操作性不强,眼下自己君臣入吴为奴,人不人鬼不鬼,保命也难,要利用伍子胥和伯嚭的关系谈何容易? 勾践一脸凄惨,道:“现在伍子胥是操刀手,我们只是俎上鱼肉。范大夫说这样的话是不是为时尚早、言过其实?” 范蠡摇头,说道:“历史常常会惊人相似,当年夏桀在夏台囚禁商汤,纣王在羑里囚禁文王。夏桀和纣王都做过操刀手,可是结果都成了俎上鱼肉。这是为什么?因为商汤和文王表现很好,没有让对方找到下手的借口。希望大王能重演商汤和文王的故事,不要让夫差找到杀人的借口。” 勾践沉默不语,思考良久,才点头称是。 勾践说道:“寡人自会牢记范大夫的教诲。只是眼下寡人最担心的还是你范大夫。你现在是寡人唯一的依靠,你如果弃我而去,寡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范蠡急忙跪倒在甲板上,连连叩头,说道:“大王对臣范蠡有知遇之恩,范蠡粉身碎骨难以图报。范蠡虽是楚人,但情寄句越,此生无求,惟愿与之共存亡。” 范蠡终于说出真心话,生我养我的家国是楚国,不容人选择;但我的精神家园可以选择,那就是越国。穷则思变,人生必须思考,只有思考后人的精神境界才能升华。这几个月的人生裂变,显然让范蠡脱胎换骨,和刚刚来越国时判若两人,现在他真正是越人了。 勾践和姒姜急忙把范蠡扶起来。 勾践说:“你这么说,寡人就放心了。” 姒姜也紧接着说:“范大夫侠骨丹心,真是我越国的福音。” 越王夫妻对范蠡的表现十分满意,心情也大为改变。 这是好兆头,入吴为奴,苦日子还在后头,要是现在就愁眉苦脸,以后的日子将更难熬。 趁热打铁,范蠡感觉和勾践、姒姜约法三章的时候到了。 范蠡说道:“臣范蠡无理,请大王能听臣一言。” 勾践说道:“范大夫有话尽管说,寡人洗耳恭听。” 范蠡说:“无论吴国君臣如何侮辱大王的人格,请大王能在这两年内永远放弃铤而走险、鱼死网破的念头。” 勾践说道:“寡人谨记范大夫的教诲。” 范蠡转身对姒姜,说道:“臣范蠡无理,请夫人听臣一言。” 姒姜说道:“范大夫但说不妨。” 范蠡说道:“无论吴国君臣如何践踏夫人的尊严,请夫人永远不要有以死相抗、绝望轻生的念头。” 姒姜泪流满面,低头说道:“姒姜谨记范大夫的忠告。” 范蠡和勾践、姒姜的“约法三章”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厚着脸皮活下去。世上不怕死的人很多,但不怕羞辱、能在羞辱中坚持着生存的人凤毛麟角。 越国君臣三人在旅途上的交谈,事实上是对未来“为奴”生活遭遇的未雨绸缪。 很有必要,接下去三人的遭遇完全印证了这次谈话的重要性。 三位一体,风雨同舟,只要有一人坚持不住倒下,其他两人也必定崩溃。 吴国大军伐越大胜,王城阖闾大城举城欢庆,规模自然远胜三年前槜李之战后越都郫中的那次庆祝活动。阖闾大城毕竟属于世界性都市,住满了各大诸侯国的被质押的王子、各国使节,还有闻风而来的各国商人贩夫,以及前来寻求发达的。 安排吴王入城仪式的是大夫逢同,逢同是夫差王子时的患难之交,夫差上位后大得幸宠,他最有创意的安排是吴王夫差的战车入城时令勾践穿上圉人服饰给夫差驾车。各国王子和使节都被邀请来参加盛典,这里看到的每个细节都将被传扬天下。 越王将做吴王的车夫,这样的场面当然很能吸引眼球,消息传开,万人空巷,大家都想看看一个王者成了被侮辱的阶下囚是什么表情。 是绝望?是哀伤?是愤怒?是卑怯?是无地自容?是束手无策?是惊慌失措?是麻木不仁、面无表情?大家纷纷猜测,无非也就这几种表情。 结果让他们大跌眼镜。 越王勾践的表情竟然是憨厚!带着三分腼腆的憨厚,憨厚之笑! 这憨厚之笑把吴军在越国的烧杀抢夺登时轻描淡写了,仿佛吴军无罪,倒是勾践自己犯了错,对吴王夫差来个诚恳的道歉。 勾践带着腼腆和憨厚,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仿佛这天大的屈辱与己无关,像一个失忆人一样,无心无肺地驾驭着吴王的战车穿过人群进入了阖闾大城。 逢同这样的安排本来是被伍子胥、伯嚭授意,夫差首肯的,目的当然很明显,让勾践忍受不了屈辱,自我了断。本来设想勾践很可能过不了这关,没进阖闾大城前就会无地自容,来个触柱而死,或者投河自尽,万万没想到勾践会来一个憨憨之笑,不费吹灰之力就顺利过关。 勾践的表情看似无师自通,其实却是依样画葫芦。当前勾践之父允常来吴国进贡时,也是这副表情。勾践之师乃是父亲。 憨厚是最不是表情的表情,也是最有杀伤力的表情,最能激发人的同情心,这样厚道的人你也能欺负吗? 勾践绝对不是忠厚之人,这是范蠡心知肚明的,可是他却做出了无限憨厚的表情,蒙蔽世人,这样的人是干大事者,值得付托! 伍子胥和伯嚭的目的没有达到,也感觉很意外。因为在他们眼里,勾践跟上古时期的蚩尤一样,是个穷凶极恶之徒,无法无天,不服管教,无论怎么羞辱他、折磨他,都不为过,希望其他人跟他们也是一样观点。现在的勾践判若两人,不但不是蚩尤,反而是个忠厚长者,太令人意外。反而是伍子胥和伯嚭被玩个措手不及。 现场反应更是对吴国君臣不利。这些诸侯国的王子和使节开始用沉默来表达震惊,没人愿意发出哄笑声,只有互相之间小声的议论,最后大概是意见统一了,纷纷用转身离场来表达对施暴者的不满。 夫差、伍子胥和伯嚭犯了众怒,人家越王虽然战败被俘,但毕竟还是一方王者,你怎么能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去羞辱他呢?王者羞辱王者,等于羞辱自己,以后你的臣子、你的手下对你不敬就言出有据、师出有名了。 这些观众都是有身份的人,最怕不被别人尊重。吴国这种作法简直就是公然的礼崩乐坏、离经叛道、歪门邪说、斯文扫地。是在悍然挑战整个文明世界的秩序,令旁观者人人自危。 诸侯国王子和使节们不满吴国的愤怒表现和当时发生在鲁国的一起大事件有关。 几乎就在吴越开战的同时,鲁国发生了一件大事,刚执政鲁国不久的圣人孔子下令诛杀了同朝为臣的鲁国大夫少正卯,加在少正卯头上的五大罪名分别是: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 简言之就是八个字:异端邪说,蛊惑人心。 此事件当时轰动诸侯国,少正卯该不该杀这个话题成为天下诸侯争论的焦点,争论的热烈程度连吴越之战这样的大事件也遭冷落。孔子公认的圣人,最讲究“仁义”两字,怎么能把持不同政见者少正卯说杀就杀?不就是因为少正卯理论的粉丝超过了儒家学说的粉丝,以致让孔圣人狼狈不堪,他讲课的教室“三盈三虚”,多次坐满了人,又多次中途逃学,跑到少正卯那边去听课。 起初的舆情对孔子十分不利,为了争几个学生大开杀戒,这是妒忌杀人,徇私枉法!孔子的“仁义”核心说岌岌可危,将背上欺世盗名的千古骂名。孔子见势不妙,急忙派出由得意弟子颜渊、冉伯牛、仲弓、宰子我、子贡、子游、子夏、冉求、仲由组成的强大的游说阵容,到各大诸侯国做宣传工作,说明事情的真相,分析少正卯学说的危害性堪比洪水猛兽。经过弟子们的苦口婆心解读,人们这才渐渐明白异端邪说的危害性,孔圣人还是孔圣人,高瞻远瞩,“不知已乱治未乱”,阻止了一次人类社会的大崩溃。 孔圣人杀少正卯的罪名很抽象,其载于《荀子》一书中的五大罪状没一条是具体的,全是臆想的产物。为了防止少正卯的学说死灰复燃,危害世人,圣人们甚至没有留下少正卯学说的片言只语,让后人能略观端倪。 但我们至少可以判断,少正卯学说的核心是反人类、反社会的,属于人类社会的负能量,其众多的追随者可能就是少正卯利用了当时人们不满社会现实的负面情绪而不负责任地哗众取宠。 可见春秋后期虽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大家的言论都很自由,但前提条件还是必须你的学说是对社会进步有推动力的正能量。如果是负能量,还是不能“被自由”的。当时的人心虽然已经不古,但维护社会秩序的呼声还是很高。不然,孔子不可能杀了少正卯还能被人们视作圣人。 孔圣人杀邪教头目的事件余波未平,吴国君臣又在光天化日之下羞辱越国国君,无疑又是一股反社会秩序、反人类文明的负能量在蠢蠢欲动,难怪诸侯国的客人们不能接受。还幸亏人家是你吴国的客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然很可能现场直接出现嘘嘘声。 人心真的不古,要是此事发生在几十年前,豪气冲天的春秋几大霸主尚在,足以因此组织起一支联合国军,向你吴国兴师问罪。 吴国赢了排场和脸面,但勾践的“憨厚一笑”,反败为胜,让吴国输了更加宝贵的道德和舆论,得不偿失。 越王给吴王驾车的消息传遍天下,很被天下圣人不耻。 圣人能察微洞幽,马上从吴国君臣骄横的举动上预测出不久的将来,吴国定将祸害天下,而且吴国君臣逆天而行,得不到上天的护佑,一定会玩火自焚。 圣人的代表孔子在自己的课堂上对得意弟子断言:“伯嚭是为了灭亡吴国而生的。” 其实出馊主意的不只是伯嚭一个人,还有伍子胥。可是伍子胥是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复仇之神,谁要敢风言风语撩拨他,一旦发作,让你吃不了兜着。孔子虽然远在鲁国,也惧怕他三分。圣人的话总是简单而含蓄,当孔子在这样议论伯嚭的时候,其实已经包括了伍子胥在内。 后来诸侯间传闻伯嚭生病死了,弟子告诉孔子,孔子连连摇头,认为这一定是谣言。果然,没出一月,又传来伯嚭好好活着的消息。弟子惊叹老师未卜先知,请教此中玄机。 孔子笑着回答说:“其实这很简单,伯嚭是老天爷为了灭亡吴国而生的,现在吴国没有灭亡,伯嚭的使命没有完成,老天爷怎么可能让他去死呢?” 圣人能识破天机,弟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走完入城仪式,勾践三人被送往阖闾大城外的虎丘给吴王阖闾守坟,当时阖闾墓驻有部队,将士们骑的马需要人照料,勾践和范蠡因此还得到了牧马的差事。越夫人姒姜的差事是给守坟的将士作爨浣洗,就是下厨做饭,下河洗衣。 阖闾大王死于勾践之手,守坟官兵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只是碍于两国签订了条约,才没痛下杀手。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大冷天里,把三人丢在野外不给房子住。虎丘的阖闾墓离王城已经很远,四周是一片蛮荒之地,人迹罕至,只有狼群狐兔出没。三人无处藏身,只好在山上找了个山洞暂避风雪严寒,是谓石室。古人风雅,说山洞难听,说石室就顺耳不少。 不给住的房子,自然更不会给吃的。幸亏姒姜是给吴军下厨做饭的,只能偷偷把一些军士们丢弃的剩菜剩饭藏起来,带回石室给两个大男人填肚子。 堂堂一国之君养尊处优,沦落为荒原上的野人饥寒交迫,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勾践君臣“石室牧马”。 然而憨厚之笑赢得天下同情,因祸得福。旗开得胜,其乐融融,只要心里愉悦,最寒冷的巢穴也是温暖的居所。 这天范蠡用自制的一把土弓,到野地里猎狐,山洞里只留下勾践夫妻两人,姒姜趁机向勾践讨要“憨厚之笑”秘诀。 勾践笑着说:“当时在我眼里看到的不是吴人凯旋入城的场面,而是几年后我越国大军攻入吴国都城的场面。我看到坐在战车上趾高气扬的也不是吴王夫差,而是我越国大王勾践。” 姒姜流下泪来,说道:“大王和臣妾想到一处了。当臣妾侍候夫差的时候,臣妾也在不断设想,当夫差做我越国阶下囚的时候,我该怎么羞辱他。” 勾践说道:“你该把屎盆子扣在他头上。” 姒姜摇头说道:“不!大王太仁慈了。臣妾想好了,该逼他把臣妾撒的尿喝下去。” 勾践夫妻这样说着的时候,兴致勃勃,烦恼全丢。 可见逆境中求生存的人靠的不是坚强意志力,而是丰富的想象力。 勾践和范蠡饥寒交迫数个月,一直要到文种暗中派郑旦的粉丝、很会赚“越布”的黑夫和西施的粉丝、屠户之子计昵来到阖闾大城,才算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黑夫和计昵一起在阖闾大城开出了一家绸缎铺子,把越国浣纱女染出来的五色绸缎和麻布运来,卖给阖闾大城中的富人和天下客商,五色绸缎是好货,更加这两人都有从商经历,会做生意,大赚特赚,养活勾践夫妻和范蠡不仅绰绰有余,还有余钱到处行贿,打通关节,拓展勾践的生存空间。 第三十八章 吴国君臣的离间计 入城仪式没有打败勾践,反而被勾践收获了大量的同情目光,大大出乎吴国君臣的意料。 夫差这个时候志得意满,我行我素,还没把诸侯国的舆论和谴责放在眼里。 但伍子胥和伯嚭乃是老谋深算之人,感觉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吴国今后要挺进中原,做天下霸主是不二之选,如果你无法占领道德制高点,只知道凭借武力做凌霸,搞得天下诸侯人人自危,生怕越王勾践的遭遇落在自己身上,以后诸侯没人会提名你做霸主,更别说向你靠拢拥护你做霸主。 勾践不是憨厚之人,伍子胥和伯嚭心知肚明。哪他怎么会有如此精彩绝伦的表现?凭勾践断发文身之辈想的出来吗?一定是有人在幕后策划。不用说,此人一定就是同行的范蠡。 伍子胥和伯嚭对勾践还是认识不足,还是把他当上古时期的蚩尤看,凶残勇武有余,文蹈武略全无。要是知道“憨厚之笑”竟是勾践本人之作,包藏祸心,后患无穷,就算背天下恶名,也非杀他不可。他们还以为“憨厚之笑”出自谋臣范蠡的杰作。 解除范蠡这个威胁,开杀戒是下策,诸侯们已经对吴国的凌霸有所警惕,再不能雪上加霜,上上之策是让范蠡主动离开勾践,为吴国所用。 伍子胥和伯嚭政见各异,但在这点上认识竟是高度一致,应该给范蠡一个大夫的职位。 可是夫差不愿意,这范蠡是当年槜李之战的主谋,害死先王阖闾的帮凶之一,饶其不死已属万幸,再他个大夫之位,夫差不是要落个不忠不孝的骂名吗? 伯嚭说:“大王要是担心被天下人非议,那纯碎是杞人忧天。这不是不忠不孝,而是求贤若渴。当年管仲曾经暗箭伤人想射死齐桓公,齐桓公不但没有治管仲的罪,反而重用管仲,成就一番霸业。大王若是能用范蠡,乃是齐桓公再世,以后也必成就齐桓公一样的霸业!” 夫差不接受伯嚭的游说。 后来伍子胥发话了。 伍子胥说:“给范蠡高官厚禄是虚,离间他们君臣关系是实。这就是孙子兵法上说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勾践和范蠡一旦分道扬镳,勾践成了一匹夫,再掀不起大浪,大王这才算是真正征服了越国。拿出一个大夫的官职,获得一个国家的收益,何乐不为?” 伍子胥一旦发话,夫差可就不敢拒绝了。夫差对伍子胥的态度和对伯嚭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伯嚭真正像是自己的臣子,可以和他居高临下说话,懊恼时能骂则骂,开心时能赏则赏,一点不用顾忌。可伍子胥就不同了,只能顺着他,惹他不高兴,就算不给你来硬的让你下不了台,来软的照样够你喝一壶,拿出先王阖闾的“吴王之屦”在王城中找个显眼的地方大哭一场,边哭边称赞先王的美德,数落今王的失德,对夫差来说简直像是在经历地狱之火的锻炼,生不如死。 夫差只好答应给范蠡大夫之职,派大夫逢同捧着大夫的聘书去虎丘石室面见范蠡。 吴国君臣这一招“离间计”是勾践最害怕的,日里夜里都在严防死守,知道这一天终于会来,所以他和范蠡每当呆在石室,就在推演应付的策略,所以范蠡一接到逢同带来的聘用书,胸有成竹,应付自如。 这个时候说假话一点没用,最好是实话实说。身在敌营,真真假假,真真假假,保护好自己第一要务。 范蠡跟着逢同去见夫差,说道:“大王要用的人该是重信重义之人。越王对范蠡恩重如山,范蠡若是在此时此刻离开越王勾践另谋生路,等于逼迫范蠡做一个背信弃义之人,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怎么能保证对大王您就是绝对忠诚呢?这样的人行之于世,等于是行尸走肉,只会给人带来灾祸,不会带来福祉。请大王不要逼迫范蠡做这样的人。” 当时的吴国王城里是天下人才荟萃地,吴国正在兴盛期,急需人才,不像那些老牌诸侯国,官职世袭制度压制着出身低微的人才,人才只能外流。那些来自各个诸侯国的怀才不遇的才子削尖了脑袋拼命钻营,就想在吴国一飞冲天,从此名扬天下。现在给范蠡一个大夫做,越级录用,天赐良机,不但不知恩图报,还埋怨你吴王玷污了他的品行,岂有此理? 夫差本来就不愿意用范蠡,一听范蠡不想做背主之人,正中下怀,现在可以对伍子胥和伯嚭作交代:不是寡人不想用,而是返范蠡不识抬举。其能奈何? 伍子胥一听范蠡主动不要做大官,顿感事态的严重性。 范蠡并不是越国人,乃是楚国人,越国灭亡跟他干系不大,理当树倒狐猴散,另谋生路。去越国辅佐勾践,本身就是想寻求个人发达,实现自我价值。现在前途没了,但还是抱着勾践的大腿不放,显然对奄奄一息的越国还是满怀希望,还想中兴越国,做个名头更响、足以流芳百世的中兴之臣。 伍子胥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恼怒。如果说以前对越国君臣复国的狼子野心只是猜测的话,现在范蠡拒绝做吴国大夫,就是明目张胆了。 简直胆大包天! 伍子胥亲自找到范蠡,兴师问罪,想逼迫范蠡就范。 伍子胥说道:“范大夫拒绝侍候我家大王,还说什么越王勾践对你恩重如山。勾践财狼本性,刻薄寡恩,不知道他对你有什么大恩?” 范蠡答道:“臣范蠡在楚国只是一介书生,落魄江湖,一无所成。是越王勾践对我一见倾心,青睐有加,任命我为越国大夫,言听计从,把所有军国大事叫我处分。我范蠡从此一步青云,名扬天下。试问天下诸侯,除了越王,谁会对我如此信任和重用?越王对我范蠡恩重如山,一点不过分。” 伍子胥冷笑道:“范大夫的文蹈武略足以安邦定国,就算在万乘之国封相拜将也受之无愧。越国乃是边鄙小国,如此相待你是理所当然。老夫有幸和范大夫同朝为官,将是莫大荣幸。” 范蠡连连摇头,说道:“范蠡德薄才浅,但生性顽劣,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吴国有伍相国和伯太宰这些大人物在,范蠡就算为官,也难有出头之日,所以不想侍候吴王。希望伍相国还是不要强人所难。” 伍子胥见范蠡这句话完全是托词,不禁怒气勃发,双目如炬。 伍子胥喝道:“你范蠡文士风流,勾践给你官做,尚不足以为他死心塌地卖命,你我心知肚明。但他命人选出了越国第一美人西施,有沉鱼落雁之美,赐你为妻,这才是你对他不离不弃的真正原因吧!” 范蠡做梦也没想到伍子胥会把话题扯到西施身上去,顿时面如土色,这才是他最害怕的,西施是范蠡的要穴,伍子胥点在了他的要穴上。但尚有一线希望,但愿能可以摆脱困境。 范蠡打着寒颤说道:“伍相国说得不错,越王对范蠡的恩宠确实该加上这一条,越王把越国第一美人西施许配给范蠡为妻。只是很可惜,西施难逃伍相国百步穿杨绝技,一箭亡命,香消玉殒。伍相国如此绝情,令人胆寒,范蠡每想到当时场景,难免软肠寸断、五脏如焚。” 伍子胥狂笑道:“你别给老夫打马虎眼,老夫已经派人了解实情,知道有人替西施挡了一箭,西施至今还活着。” 原来黑夫此人虽是生意精,可惜城府不深,嘴巴没遮拦,只知道招揽顾客,大把赚钱,养活大王,为国解难,以致口若悬河,有啥说啥,他在吴国王城里召开的产品推介会上,为渲染五色绸的神奇,大耍噱头。 他说道:“这些无彩绸缎乃是我越国第一美人西施亲手缫丝、浣纱、染色的,每一块绸料都触碰过她的玉手,你们静心嗅一嗅,一定还能嗅到美人手上的余香呢!” 效果确实好,财源广进,但他把西施还活着的大秘密告诉了吴人,遗祸无穷。这不,西施还活着的秘密穿过阖闾达成的街街巷巷,还是传到伍子胥耳朵里,伍子胥现在拿来对付范蠡了。 范蠡吓得后脊梁直冒汗,有种大祸临头的直觉,人傻在那里动弹不得。 伍子胥死死盯着他不放。 范蠡一脸绝望,心神大乱。 范蠡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横行于世,敢作敢当,用不着拿我们身后的女人搅事。你伍相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总不至于干出君子不屑的勾当吧?” 伍子胥微微一笑,说道:“什么君子、小人?俗不可耐!乃是圣人杜撰出来骗人的欺世谎言。范大夫并非俗人,还是不要对老夫来这一套。老夫近来很欣赏老友孙武写的兵书,其中有一句话,记忆尤深:‘先夺其所爱,则听矣’。今天老夫很荣幸抓住了你范大夫的‘所爱’,希望范大夫能‘听’老夫一下。如此而已。” 范蠡已经被伍子胥控制住了命门,浑身乏力,差点要跪倒在伍子胥脚下。 范蠡说道:“如果西施活着,不知伍相国你想怎么样?” 伍子胥说道:“这话不该你问我,而是该我问你。不知你范大夫究竟想怎么样?” 范蠡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说道:“范蠡恳求伍相国放过西施。” 伍子胥说道:“西施的命运我在你范大夫手里,求老夫又有什么用?不如求你自己。” 范蠡头埋在地上,泪如雨下,连连叩头。 堂堂七尺男儿,突然间就这样溃不成军,不像是范蠡的风格。伍子胥恍惚间甚至怀疑脚下跪着的是不是范蠡。伍子胥忍不住心生阴恻。 伍子胥说道:“此事来日方长,老夫也不急于要范大夫表态。请范大夫三思而后行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老夫家的门随时为你开着,欢迎你范大夫大驾光临。” 范蠡痴情于西施,伍子胥早就已经看出来。“情之所至金石为开”,爱情的力量常能感动旁人,伍子胥对范蠡不是没有一点同情,甚至是深有同感。因为伍子胥曾有相似的经历,当年伍子胥的妻子被楚平王无端诛杀,伍子胥心无所依,落魄江湖,也经历过类似的生不如死的爱情折磨,也正因为有那场折磨,伍子胥才开始变得快意恩仇,水火情怀:对仇人冷酷无情,对恩人涌泉相报。 范蠡害死先王阖闾,算是伍子胥的仇人,本来对付他决不手软,但是范蠡对西施的一片挚情,唤醒了伍子胥深埋在心底的丝丝柔情,爱情之火死灰复燃,伍子胥同样心乱如麻,束手无策,以致莫名其妙下不了狠手。 现在下不了狠手,并不等于以后不会对他下狠手。 伍子胥并没有因为动了情感而失去理智。伍子胥明白自己已经在范蠡头上祭起一把利刃,范蠡从现在开始,定将夜不安寝、日不安食,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惦记着头上悬着的利刃、惦记着西施。 时间是最好的清醒剂,最好的疗伤药。 伍子胥稳坐钓鱼台,很想看看范蠡能经受多少个日夜的煎熬,而后终于扑通倒地,束手就擒。 第三十九章 金钩胡佬 缥缈峰在西洞庭山上,西洞庭山是太湖中最大的岛屿,而缥缈峰又是整个太湖中最高的山峰。 以前这是是吴越两国传统的国界线,现在吴国征服了越国,越王入吴为奴,越人再没话语权,吴越两国的国界线就只有吴国人说了算,整个太湖成了吴国的后花园,国界线也一直推到了钱塘江。 现在这里吴人、越人杂居,吴人成了上等居民,越人则属于下等劣民,由于两者面貌完全相同,本来无法分辨,只因为说着不同的方言,只要敢开口,马上泄露天机。 吴越虽然“道路相同,风俗相近”,但语言上差异十分明显。吴语呢哝,越语铿锵。吴语很适合小夫妻间说悄悄话,谈恋爱最好,你爱我爱说着如春雨润物,很好受;越语则擅长干活、训斥、打架、上战场,字字掷地有声,要是谈恋爱,说一些卿卿我我的话,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会感觉肉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本来越人在语言上的气势是胜过吴人的,可现在越人被打败,灰头土脸,中气不足,怕一说话就像打架似的会被吴人讥刺,干脆就很少说话,要说话也尽量压低嗓门。而吴人正扬眉吐气,高声谈笑,旁若无人。 当风湖子和郑旦坐的小船上了东洞庭山时,月亮湾码头上停满了小船,撑船的似乎全是吴人,满耳朵都是吴语呢哝。郑旦第一次出远门,听到吴人说话像唱歌一样悦耳动听,大为惊讶。这让她第一次感觉到做一个浪迹天下的剑侠是如此美妙。这开口奶吃得实在不好,顿时把学剑术杀吴王、替越夫人报仇的念头抛到了哇爪国。 两人上岸后,没走出十丈远,就有一辆四匹马拉的大马车迎面而来停在他们身边,从车上跳下来一位跟风湖子一样胡子垂挂到胸前的的中年男子,不过他的胡子跟风湖子不同的是从上唇挂下来的,把整张嘴巴都遮住了,估计说话、吃饭都很不方便。中年男子下车后对风湖子连连作揖,说道:“这位前辈可是风湖子风大侠吧?” 风湖子对此人的问话有点不满,风湖子名动天下,只要不是山野匹夫,凡是有点见过世面的人无人不知,一部长过胸部的白胡子就是最好的标记,是不是风湖子还用问吗?于是就乜着眼睛、捋着胸前的白胡子说道:“不知阁下是哪位?” 中年男子十分机灵,知道自己没认错人,也看出了风湖子的不满,就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两只金光灿灿、奇形怪状的钩子,一头钩在耳朵上,一头钩在胡子上,一边一只,胡子中分,露出嘴巴来,原来此人看上去气宇轩昂,像个大人物,嘴巴却长得奇丑无比,像鸟喙一样尖而突,大大影响了尊容,简直是猥琐不堪,所以想到上唇蓄胡子来遮丑。 中年男子笑着说:“现在风大侠应该认得我了吧?” 风湖子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金钩胡佬!” 金钩胡佬忙着作揖谢罪道:“风大侠见谅,你老的名气实在太大,有许多剑客在模仿你,养一部白胡子挂到胸前。就在你们来之前,已经有好几位白胡子大侠上山,虚张声势,害我白白作了许多的揖。我奉飘渺子的之命,只接风大侠一个人的。其他人才懒得管。” 风湖子点点头,问道:“你不是还有一个兄弟银钩胡佬,听说你们形影相随,从不分离的。” 金钩胡佬答道:“银钩胡佬奉飘渺子之令,去山北码头接芦荡客去了。” 风湖子一脸诧异的神色,说道:“据说芦荡客极少出来走动,能让他出山,飘渺子的面子真不小。” 金钩胡佬笑道:“能把风大侠请到,天下剑侠谁还敢不到?” 风湖子听着很受用,对金钩胡佬好感不少,就把郑旦介绍给他,说道:“这位是老夫的弟子东郑,以后她就是龙渊宝剑的主人。东郑,给金钩胡佬行个见面礼吧!金钩胡佬行侠仗义,在荆楚一带名气也不小。” 西施原名夷光,因为比美胜过郑旦,所以被美誉为“西施”。风湖子一直耿耿于怀,不认同越人的评选结果,所以他故意把郑旦改名成“东郑”,以示和西施分庭抗礼。 郑旦听风湖子的口气,知道金钩胡佬是个人物,不敢怠慢,忙取下头上的连着面纱的草帽,露出了素颜真容,对金钩胡佬做了一个屈身礼。 金钩胡佬只觉眼前豁然一亮,盯着郑旦的脸移不动眼珠子,目瞪口呆,魂飞魄散。直到挂着他耳朵和胡子的金钩铛铛两声掉在脚下的石板上,这才回过神来。金钩胡佬知道自己失礼了,连掉在地上的金钩也顾不得收拾,打躬作揖,连连道歉。 金钩胡佬说道:“得罪得罪!东郑姑娘绝世容颜,宛如天仙下凡。金钩胡佬白白活了几十年,今天算大开眼界。恭喜风大侠,出手果然不凡,得此高足,令人心慕不已。” 郑旦对金钩胡佬的失态有点恼火,但人家毕竟也是名头很响的剑侠,自己以后就要进入侠道,剑侠跟剑侠理当惺惺相惜,既然已经道歉,只好耐下性子不发作。 风湖子则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得意。他是故意让金钩胡佬看看郑旦的真面目的,他有“阴谋”在怀。至于什么阴谋,不急,留待下文慢慢交待。反正按照风湖子的感觉,此番带郑旦来缥缈峰开局不错,故事正在按照他设想好的线路演进着。 待郑旦戴上面纱后,金钩胡佬把风湖子和郑旦请上车,自己不敢靠郑旦太近,郑旦的存在让他手足无措,生怕又要失态,就把车夫赶下车,自己做御者坐前面,驾车急着往缥缈峰下赶。 比剑的地点是缥缈峰最高处的望越台。此台原本是吴王阖闾派人修筑,用来观察越国动向的,所以称为望越台,作用相当于烽火台,一旦看到南边越国有动向,可以早做准备。现在吴越的边境线到了钱塘江,相隔百里,这里的军事价值没了,但游览价值突显,站在这里,下面万顷碧波的太湖尽收眼底,望越台的军事设施移做了民用。 金钩胡佬没有把风湖子和郑旦直接送往山顶缥缈峰上的望越台,而是把马车停在了山腰上一片树林中,三人徒步穿过树林,举目远望,前面是一个山洞,洞顶山赫然凿刻着“林屋洞”三个篆书大字。洞门口戒备森严,有几个剑客模样的人在四周逡巡。离洞门口几十丈的地方,有一些精致的宫室依山而建,背山面湖,古木参天,眼下真是孟春时节,群芳争艳,花香十里,置身其中,恍如西王母住的瑶台仙境,如果仔细在林中寻觅,或许还真能找到西王母中下的那棵三千年才一结果的仙桃树呢? 金钩胡佬把两人领到一座精舍面前,交给一个服侍的下人后,转身想离去。 风湖子有点不解,不是说比剑在山顶吗? 金钩胡佬连连摇头,说:“不急!现在山上比剑的人不少,都是些俗物,赖得理睬他们,风大侠和东郑姑娘只管在这里好生休养,等晚上缥缈子来了,自会告知你们。” 风湖子很想吹胡子瞪眼,自己奉飘渺子盛情相邀,千里迢迢赶来,飘渺子作为主人竟不在家。这是待客的礼数吗? 然而风湖子还没开口责备,精舍里就传来了轻柔舒缓的乐声,这些乐声是用钟和磬敲打出来的,听着十分悦耳惬意。 乐声中两个仆役打扮的人捧着两只青铜觚出来,请两人享用。 青铜觚中不知盛着什么,一阵阵香气冉冉飘出,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郑旦以为盛的是村醪佳酿,此时赶路出了汗正口渴,因为第一次做剑侠,路上太兴奋,一直没喝过水,见有觚中物,无疑是久旱遇甘霖,也就接过毫不客气接过一干而尽。 没想到竟不是村醪,而是水,但不是一般的水,甘甜清香留在唇间,四肢百骸顿觉格外舒畅。郑旦一脸迷茫的神情,问道:“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神仙喝的琼浆?” 郑旦的天真让金钩胡佬和两个仆役忍俊不住。 风湖子喝下觚中物后,咂咂嘴,说道:“这是洞庭山上特有的‘吓煞人香’,原料是产自山中的槚树叶子,当地土人初春时采摘加工,封而藏之称为茶叶。享用时用瓦罐舀取山涧溪水煮沸,然后放进叶子少许,便成此物。此物十分稀有,以前是洞庭山君长进献商朝和周朝的贡品,周武王的弟弟周公当年还特别写过一篇颂文呢!如今王室衰微,尊卑全无,诸侯们也能享用,不过也仅仅限于吴王和他的大臣才能享用。” 郑旦很开心,说道:“师父的意思是我们今天尝到了天子和大王喝过的茶叶?” 风湖子点头道:“正是!相传上古时候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可见这茶不但芳香解渴,还能解毒,乃是无价之宝。” 风湖子的话让郑旦心花怒放,乐不可支,感觉做剑侠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的好行当。 金钩胡佬见“吓煞人香”能留住了两人,就道声失陪匆匆离去。显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活。 在两个仆役的导引下,风湖子和郑旦循着乐声进入精舍,里面的布置富丽堂皇,郑旦从来没见过,她虽然进过越王的宫室,但奢华和气派还是不可同日而语。飘渺子真是富可敌国,比越王还富有。 编钟和编磬挂在四面墙壁上,乐队在乐队队长太师指挥下敲击着大小不同的钟、磬,这些乐队成员大概音乐修养很高,全体成员沉浸其中,忘乎所以,如醉如痴,混混耗耗。 风湖子看着这场面,摇头叹息。 郑旦惊诧,问道:“这声音很好听,和我们浣纱女在浣纱时唱的《浣纱曲》差不多。师父为什么看上去不开心?” 风湖子说道:“礼崩乐坏!周朝奏乐有规矩,周天子为宫悬,乐器摆列于东、南、西、北四面;诸侯为轩悬,乐器摆列于东、西、北三面,空南面。现在他们的乐声只有周天子能享用。” 郑旦笑出来,说道:“这不是很好吗?我们有幸能享受天子的待遇,得好好谢谢飘渺子。” 风湖子苦笑说道:“要是这件事情发生在两百多年前,缥缈子该遭杀身之祸,他的缥缈峰也一定会被夷为平地。” 郑旦十分不满,说道:“大家都长着一样的耳朵的,为什么天子能听,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就不能听。周天子太不讲理,太霸道,怨不得下面的诸侯王和老百姓不肯听他的。要是有人想杀缥缈子,我第一个不答应。” 郑旦久居浣纱溪,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家的浣纱溪和外婆家的勾嵊山,任性率然,脑后有反骨,天生一个抱打不平者,属于未被教化的蛮荒遗民。一般读过圣贤书的酸迂文人听了她的话一定浑身针刺,只有风湖子听着很顺耳,郑旦的忤逆正中他的心怀。他今天用一些话撩拨郑旦,真是要激发郑旦心中忿然之气。 风湖子笑道:“缥缈子如此无法无天,可见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或者他就是想代替周天子,成为天下霸主。你喜欢他成为天下霸主吗?如果有机会,你会帮助他成就一番霸业吗?” 郑旦一脸茫然,实在听不懂风湖子话里含着什么意思。 郑旦说道:“师父大人见谅,这缥缈子想做天下霸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想跟师父一样,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享誉天下的女剑侠,游走于天地之间,行侠仗义。谁也管不住我,我行我素,唯我独尊,我想干啥就干啥。” 风湖子听了郑旦的话有点失望,不过他不想把话题继续下去。郑旦的脾气他太熟悉,一旦忤逆了她,被她拒绝,那就前功尽弃。要想实现自己的计划,必须顺着她的本性行事。 师徒两人坐在林屋洞外精舍的高台上,一边喝着“吓煞人香”,一边聆听者只有周天子宫中才能听到的美妙敲击乐,还能举目远眺山下五湖的万顷波涛的旖旎风光,上帝生活在天上凌霄殿里也不过如此吧。 不过这洞庭山的世界还是不能跟凌霄殿比。 大煞风景的是林屋洞下的大路上不断有“俗人”的骚扰。 这些俗人或是上山去缥缈峰上的望越台比剑的,或是在望越台上比剑输掉后下山去的。 缥缈子这次给给比剑最终优胜者的奖赏是一百斤黄铜,其价值可买良田千顷,或有墟市的乡镇一座。 如此厚赏,值得孤注一掷。人生能有几回搏?要想拼搏趁年少。当时的社会给年轻人发达的机会极少极少,缥缈子的百斤黄铜几乎就是百年一遇的好机会。 许多年轻人还是半年前听到悬赏后,抛下手里正经的吃饭行当,开始倾家荡产买剑、练剑的,你想要有剑术、人格上高档层次人才,怎么可能呢? 上山的满头大汗,大步流星,双眼喷射贪婪之火,生怕山上的一百斤黄铜被人抢走了。 下山的一半以上都是半死不活、横躺着被人抬下去的,能直着自己走下来的,身上也多带彩,不是垂头丧气,如丧考妣,就是满嘴喷粪,恨天怨地。 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利”即“刃”也! 这些人哪里有什么剑侠的丰采?都是唯利是图的俗世贾客而已。 听金钩胡佬的话真没错,都是俗人,不屑与之为伍。 估计在春秋时代,侠道和商道没有完全成熟,没有上升到一定的理论高度,大多数人尚不知什么是侠道、什么是商道,只是瞎子摸象,摸到什么是什么。 真正的侠者不会以侠自居, 以侠自居的人一定不是真正的侠客。 所以说,侠道和商道掌握在少数有灵性的人物手中。 听这些下山失意者口中的牢骚和不平,似乎山顶上有两柄宝剑横空出世了,其一曰苟残,其二曰吴鸿。 吴鸿不是直剑,而是弯剑,正确说应该是钩。据说持吴鸿剑的人铸剑时杀了自己的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将两个孩子的血洒在炼铜的炉子里,所以打造出来的弯剑通人性,只要主人呼唤儿子的名字吴鸿,这把剑飞出去后会自己拐回来。如此,剑的杀伤力大增。谁与之交锋,等于遇上了鬼。 当时的铸剑匠大多数不懂得青铜剑所用金属的配比问题,认为有人能铸造出锋利坚硬无比的宝剑有神秘的玄机,什么玄机?当然五花八门,其中被大多数人接受的看法,乃是铸剑师在铸剑时把自己的身体的某个部件加进去,给宝剑以人的灵性,所以能断金切玉,所向披靡。胆子小的铸剑师把自己的头发、指甲、几滴血加进去。胆子大的人就没底线了,苟残剑的主人据说把自己的小拇指截了,献血数盅。估计吴鸿剑的主人一定是试过用自己身上的血,结果不如意,于是走极端,为了那一百斤黄铜,干脆把自己两个儿子杀了祭剑。 看来和吴鸿剑比试的人,不是被吴鸿剑斗败的,而是被吴鸿剑的幕后故事吓坏的。 真是令人恶心!光听着也令人毛骨悚然。 郑旦心惊肉跳,心里顿时冷了半截,有了怯意。跟这样丧心病狂的人不是比剑,而是拼命。可是看看风湖子,依然是面色如故,不为所动。 郑旦心思缜密,师父是名满天下的大剑侠,怎么可能和这班血腥狂暴的凡汉俗夫为了一百斤黄铜而蝇营狗苟?哪他为什么而来?风湖子之所以放下身段,全是为了成全自己能鹤立群鸡,一鸣惊人。 如此一想,不觉对风湖子心生感激。也下定了决心,一旦和吴鸿剑主人比拼,不用讲剑道,直接一剑杀了他完事,让他到九泉之下陪两个儿子去。 这样的比剑,其实让人索然无味,连听乐和喝茶的雅兴也没了。不如睡觉。 师父两人面对山下的万顷碧波练起了吐纳功,吐纳功的原理是充分利用空气来强健身体、强健思维、天人合一。练功的人就算睡着也是用鼻子吸气,用嘴巴吐气,清气浊气上下分明,两人坐着吐纳一阵,慢慢也就睡着了。 一直睡到到了晚上酉时,才被金钩胡佬叫醒。原来缥缈子终于回山,正在林屋洞里等着风湖子和郑旦师徒大驾光临。 两人不敢怠慢,跟着金钩胡佬直奔林屋洞。 第四十章 风湖子之死 缥缈峰子确实是富可敌国。伸手不见五指的洞庭山上,他不用油灯、烛光,用的竟是夜明珠照明。 林屋洞洞口顶上悬挂着一个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发出黄绿色的荧光,虽然不是很明亮,但夜明珠下十丈范围内,就像是月半的满月下行路,保证不会磕磕绊绊。 郑旦只是觉得好奇、新鲜,但是风湖子却目瞪口呆,站在那里盯着夜明珠迈不动脚步。郑旦拉了拉风湖子的袖子,示意他往前走。风湖子回过神来,长叹了一口气说:“三生有幸!三生有幸!老夫今天终于看到了随侯珠。” 听风湖子说是随侯珠,郑旦吓一跳,轮到她目瞪口呆。 随侯珠、和氏璧,乃是当世两宝,天下无人不知。和氏璧是楚人卞和发现的,后来献给楚王,视为国宝。伍子胥攻下楚国都城郢,楚昭王逃出郢都时只带着传世国宝和氏璧和自己的妹妹季芈畀我,十七岁的楚昭王很可爱,危难之际前面怀里揣着和氏璧,后面背上背着小妹妹,却把太后母亲、王后夫人、还有满宫的美人和金玉珠宝留给吴人,在他眼里和氏璧和小妹妹最要紧,一点不能受损,可见和氏璧的价值。这随侯珠是与和氏璧齐名的天下至宝,一点不逊色于和氏璧。相传是前代随君因为仁义,被大蛇报恩获得,历代随君视作镇国之宝。如此贵重之物,应该是珍藏在随国国君的王宫中才对,怎么可能出现在吴国的地盘上呢? 这随国和楚国毗邻二句,说起先祖来可比楚王风光多了,乃是周朝的开国大将南宫适,随国是他的封国,立国时显赫一时,只是最近一百年来落魄了,南宫适的后代养尊处优,失去了进取心,结果在和强邻楚国的争斗中慢慢衰落,现在几乎成了暴发户楚国的附庸国。 郑旦越想越糊涂,问道:“这飘缥缈子是什么人?他手上怎么可能有随侯珠呢?那是随国国君的命根子。” 风湖子似乎有所醒悟,点头说道:“缥缈子就在里面,见了他自然明白。” 两人满腹孤疑,顺着弯弯曲曲的溶洞进去。洞道两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是一颗夜明珠,有浅蓝色的,有橙红色的,各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色彩互相映衬,照得整个洞穴里面成了颜色的河流,如同梦幻一般妙不可言。 郑旦顿觉心旷神怡,一种柔柔的情愫从心底漾起,漫流四肢百骸,似乎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毫毛都想诉说一种柔情,真奇怪,郑旦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致命的夜明珠之光,像伊甸园里的毒蛇一样,引诱郑旦品尝到了善恶之果,情爱之果。郑旦以前一心想做一个侠骨丹心的剑侠,从来不曾憧憬过爱情为何物。瞬间,她已经情窦初开,一旦生命赋予她的情爱之海掀起波浪,必将突破堤埂,势不可挡。 而郑旦自己茫然不觉,还感到这种酥麻麻的感觉很美妙的。 在金钩胡佬带领下,进洞百余步,终于见到神秘莫测的缥缈子。 缥缈子原本是坐在一张用夜光犀装点着的闪闪发光的席子上的,听了金钩胡佬的介绍,急忙从席子上站起来,迎上前来。很奇怪,在幽暗的光影下,连缥缈子的脸上也泛着一层金光。等走进了,才发现原来缥缈子的脸上罩着一张黄金制成的面罩,面罩极薄,就像在他脸上涂了一层膜。 缥缈子身长玉立,气宇轩昂,举止很斯文,却不知怎么的,身上洋溢着一股霸气,给人一种压迫感,忍不住俯首屈就与他。 郑旦还另有特别发现,缥缈子举手投足时飘来一阵极淡极淡的檀香,一般人察觉不到的,但郑旦能察觉。浣纱溪边的浣纱女因为要靠嗅觉来互相识,都有狗一般灵敏的鼻子。缥缈子身上的香味馨人心脾,郑旦不由自主心中一荡,整个人好像成了羽毛,要飘起来。 缥缈子拱手作揖,说道:“原来是风大侠到了,失礼失礼!” 风湖子以剑侠自居,心高气傲,进洞前还盘算着对缥缈子迟迟不露面的失礼行为奚落几句的,可见了洞里面这班排场,早就感觉到中气不足。他到过的诸侯王宫不少,就连周天子的宫中也没有这里一分的富丽堂皇,若要比富,人间已无对手,除非去和海龙王去比。而据当地土人传言,这林屋洞就是东海龙王用自己的身体钻出来的,这山洞是他往来五湖和东海的必经之地。风湖子恍惚间怀疑缥缈子或许就是东海龙王,所以不敢发飙了,收服不羁之心,待之以礼。 风湖子也忙着拱手作揖道:“我等是凡夫俗辈,终于能一睹仙驾绝代丰采,甚幸甚幸!” 缥缈子瞄了一眼风湖子身后的郑旦,说道:“我缥缈子听金钩大侠说,风大侠有一位女弟子,名叫东郑,有倾城倾国之貌,想来这位就是了,不妨请东郑姑娘取下头上的面纱让我缥缈子一睹神采。” 缥缈子的话轻飘飘的,但很倨傲,简直失礼之极,要在往日,要想用这种命令式的口吻让郑旦做事,郑旦一定给其加倍的报复,吃不了得兜着走!可是今天郑旦仿佛换了一个人,忍不住乖乖顺从,抬手想把帽子取下来。 风湖子见势不妙,赶紧拉了一把郑旦的手,这让稀里糊涂的郑旦顿时醒悟过来,她和风湖子早就有约定,不能随便摘下面纱。 郑旦只好放下手,说道:“请缥缈大侠见谅,东郑和师父有约在先,要我东郑取下面纱露露连很容易,不过不能靠你富丽堂皇的排场和你三寸不烂之舌,得靠你手中的剑。” 缥缈子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东郑姑娘是想比剑!好说好说,缥缈子请你们来,本来就是来比剑的呀!都怪金钩大侠把姑娘夸得天仙似的,让我心里一刻难待。既然姑娘要我用剑撩开你的面纱,缥缈子遵命就是了。来人,取我太阿之剑来。” 这太阿之剑是当年欧冶子、干将亲手铸造的两把名剑之一,还有一把就是郑旦背上的龙渊剑。两剑同时出炉,一问世就名满天下。 缥缈子接过侍奴手中的太阿之剑,拉开了架势。 郑旦也急忙拔出背上的龙渊宝剑,与缥缈子相持。 风湖子站在一旁对郑旦说道:“缥缈子想看你的真容,你就不想看他的真容?” 郑旦说道:“很想!” 风湖子点头道:“那就削掉他的黄金面罩。” 郑旦见师父对自己很信任,顿时信心倍增。 缥缈子突然一声长啸,挥剑向郑旦抹去,他要削掉郑旦的蒙面纱。郑旦冷笑一声,持剑相格,挡住了缥缈子这一剑后,同时守中带功,闪电般顺势剑锋一划,向缥缈子脸上刺去。 缥缈子急忙后退,同样快如闪电,这才躲过一劫。 缥缈子大吃一惊,连连摆手要求休战。 郑旦不明所以,只好暂停进攻,虎视眈眈等着缥缈子的解释。 缥缈子对风湖子拱手问道:“请教风大侠,这是怎么回事?在下手中的太阿之剑竟然不听使唤。以前从来不曾发生这样的事情。” 风湖子大笑道:“阁下手上的太阿之剑和东郑手上的龙渊宝剑乃是雌雄双剑,龙渊是雄剑,太阿是雌剑,两剑同出一山,又同时出炉,宝剑跟人一样有灵性,本是一体,虽遭分离,但感情尚深。雄剑气更足,雌剑情更深,这不,太阿剑见了龙渊剑,难免羞答答、情款款起来,你让她如何灵动起来?老夫很荣幸,终于见到龙渊剑和太阿剑在此相遇,可见阁下和我的徒儿东郑乃是有缘之人。看来龙渊和太阿是不能互相为敌的。” 郑旦已经情窦已开,对男女之间关系变得格外敏感,马上听出了风湖子画外之音,顿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缥缈子却不以为然,本来他还一心在美人身上,遐思翩翩,欲望旺盛,千方百计要一顾绝世美女的真容。现在输了剑术,自尊心遭打击,注意力被转移,欲望走了,戾气来了,心里很不甘心。堂堂缥缈峰主人竟然输在一个女娃子手里,以后怎么见人?他自以为剑术不输于对方,只是刚才太大意的缘故。 缥缈子道:“原来在下是输在剑上,而不是输在剑术上。谢谢风大侠赐教。不过在下只是输了一招,还有两招。我们缥缈峰的规矩是三招见输赢。” 风湖子说道:“算了,你们两人比剑就到此为止吧!让龙渊宝剑和太阿之剑互相为敌,勉为其难,等于是骨肉为仇。不如双剑合璧,将是故交欢聚,骨肉相亲,威力定会倍增。你们各自把面罩取下来,让对方见一见真容吧!” 风湖子的本意是想尽快结束比剑,尽快进入下一个议题。现在郑旦和缥缈子已经互有了解、互有好感,男欢女爱的,可以把关系更近一步。 没想到缥缈子却不答应。 缥缈子说道:“风大侠此话不妥。在下说过,一定要亲手取下东郑姑娘脸上的面纱。我缥缈子说话一言九鼎,怎么能言出无信?不行!在下要亲手揭开东郑姑娘的面纱。” 郑旦一听缥缈子如此张狂,对他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也怒了。 郑旦说道:“缥缈大侠言之有理。我也有言在先,不用你自己代劳,你缥缈子的面罩今天一定是我东郑揭开的。” 两人互不相让,势在一搏。 风湖子这才知道自己做游侠天下是行家,做媒人完全是外行。自己终身未追求过女人,对男女之间情感的细微变化一窍不通。刚才看着还是和风细雨挺宜人的,马上狂风暴雨陡降、天翻地覆。 只好退避三舍。 风湖子满脸不悦之色,说道:“既然如此,悉听尊便!” 缥缈子把太阿之剑丢给侍奴,喝道:“去我的鸠浅之剑来!” 侍奴呆在那里动弹不得。 缥缈子不耐烦起来,说道:“你没听到吗?” 侍奴巍颤颤说道:“主人,这鸠浅之间从来没用过……” 缥缈子冷笑道:“今天正好用一用。要是徒有虚名,某些人项上脑袋就保不住了。” 侍候转身去取剑。 郑旦小声问风湖子到:“师父,这鸠浅之间是什么宝剑?” 风湖子笑而不答,只是说道:“等会见了你自然知道。” 侍奴取来鸠浅保健,呈给缥缈子。 缥缈子正要从剑鞘中拔出宝剑,突然洞中一阵骚动,一群人直闯进来。 见有人敢打断自己比剑雅兴,缥缈子很生气,正要训斥来人,只见领头一人跑到缥缈子面前禀报道:“禀主人,芦荡客到了。” 这来禀报的人和金钩胡佬长得一模一样,连长长的胡子也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挂在耳朵和胡子上的是银钩。看来此人就是金钩胡佬的兄弟银钩胡佬,他是奉缥缈子之命去迎接芦荡客的。现在他陪着芦荡客进林屋洞来见缥缈子。 芦荡客是贵客,此人在天下侠道上只闻其名,从来还没人见过真容,缥缈子不知其虚实,自然不便发作,只好把鸠浅剑挂在腰间,上前迎接贵客。 芦荡客身材雄壮挺拔,一身渔夫打扮,穿蓑衣,戴斗笠,只是手上拿的不是钓鱼竿,而是一柄长剑。借着洞中夜明珠和夜光犀的微光,可见此人脸上一片黧黑,但是他露出外面的手背确实白白的,显然芦荡客也是藏头露尾的。 郑旦感觉此人的身形有点眼熟,可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暗中偷看一眼风湖子,发现风湖子脸上露出惊讶和不安之色。师父有什么发现?郑旦正要向风湖子发问,却见风湖子连连向自己摇头,示意稍安勿躁,多看少动。 缥缈子向芦荡客拱手作揖道:“久闻芦荡客大名,今日终能一会,甚幸甚幸!” 芦荡客上前直瞪瞪盯着缥缈子,显得无礼之极。 芦荡客沙哑着嗓门,冷冷说道:“飘渺大侠家大业大,视珠玉财宝如粪土,出手阔绰,竟然送老夫十斤黄铜做路上盘缠,老夫不敢不来呀!” 缥缈子听出了芦荡客话中的讥刺,心中自然是愤怒的,但人家是客,不便于马上把脸拉下来。只好假装没感觉出芦荡客话中的深意,说道:“一点小意思,不值一提。你来的正好,在下正要和风大侠的高徒东郑姑娘比剑,麻烦你做个公证人。” 芦荡客说道:“今天飘渺大侠为了能和风大侠的女弟子比剑,可谓是兴师动众,把家里的所有宝贝都拿出来。可见风大侠和东郑姑娘的面子真是够大的。风大侠何在?不妨出来一见。” 藏在人群后面的风湖子一言不发。 芦荡客转身环视四周,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风湖子。 芦荡客说道:“风大侠,别来无恙。” 风湖子上前说道:“难道老夫和芦荡大侠见过面?老夫老眼昏花,已经记不起来了。” 芦荡客迎上前来,嘿嘿冷笑。 他和风湖子四目相对,充满敌意。郑旦吓一跳,天下有谁敢在师父面前如此嚣张?这芦荡客难道名气比师父更大? 很奇怪,芦荡客浑身上下透着傲然。而风湖子脸上竟然难得见到了惊惶的神色。 芦荡客从怀里掏出一卷白娟,递给风湖子。 芦荡客说道:“这是老夫的一位故人托老夫送给你的礼物,请风大侠笑纳。” 风湖子接过“礼物”,抖开,原来白娟上面写着八个斗大的古篆:言而无信,欺世盗名。八个大字不知用什么材料写成的,在幽暗的洞中熠熠生辉。 现场所有人都看清了,大吃一惊,要知道所谓侠者,信义是根本,名声是生命。风湖子是江湖公认的大侠,享誉天下的美名就是靠信义支撑的,这方面被认为是天下剑侠的楷模。现在竟然被人诬陷“言而无信,欺世盗名”,这是断人后路的侮辱,比直接杀死他更残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芦荡客太过分,风湖子岂肯善罢甘休?两大剑客估计今天难免生死一战。 再抬头看风湖子,却是不发一言、面如土色。 郑旦见师父没了声息,急了,拔剑欲相帮,却被风湖子一把按住。 风湖子说道:“这是老夫和芦荡客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芦荡客傲然说道:“风大侠,是不是需要老夫对这八个大字解释一番?让天下人知道这八个字的评论没有冤枉你。” 风湖子摇头说道:“不需要!还是让老夫自己说。天下是非本来就难分,清中有浊,浊中有清,一旦唾沫横飞,清者变浊,浊者变清,更无是非。伍子胥,你确实是天下第一复仇之神。西施装死满过你,确实是老夫平生第一回没说真话,老夫当时知道西施是诈死。” 原来这芦荡客竟然是伍子胥,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伍子胥冷笑着说道:“老夫信守在灵姑浮死前许下的承诺,决不伤害郑旦姑娘。可是你风湖子竟然利用老夫的信任,借放走郑旦的机会,私下带走了西施。如此恶行,背信弃义,比没有讲真话更令人不齿。老夫说你欺世盗名是否有错?” 风湖子点头,说道:“你伍相国言之凿凿,老夫接受就是。老夫因为一念之差,坏了自己的终身操守。” 伍子胥进逼道:“堂堂风大侠,辜负天下人厚爱,如今该怎么向侠道上的同仁交待?” 风湖子大笑道:“不用交待,欺世盗名,与我侠道水火难容,老夫唯有一死而已。” 伍子胥大喝道:“哪你还等什么?人生谁无一死,难道你风湖子出了背上欺世盗名的恶名外,还想背上贪生怕死的骂名吗?” 郑旦急了,这是伍子胥在逼迫师父他老人家自我了断。 郑旦说道:“师父,别听伍子胥的!你没有言而无信,你没有欺世盗名!“ 风湖子笑道:“晚了!晚了!都怪你师父急于求成,剑走偏锋,以致意识操守毁于一旦。请后来者引以为戒。” 郑旦拉上风湖子欲走,说道:“我们走!马上回勾嵊山,不比剑。” 伍子胥大喝一声:“都让开,谁都不许阻拦,老夫要看看风大侠是如何走出去的。” 伍子胥的话字字如剑,直刺风湖子。 风湖子突然伸手朝三丈开外的缥缈子凌空一抓,只见一道寒光从众人眼前闪过,缥缈子挂在腰间的鸠浅之剑已经插在风湖子的胸口,还是兔起鹘落瞬间,有一道寒光眼前闪过,鸠浅之间又稳稳插进缥缈子挂在腰间的剑鞘中。 风湖子用缥缈子腰间的鸠浅之剑自戕,神不知鬼不觉,就算郑旦早有防备,哪里来得及阻止? 风湖子的剑术确实是出神入化,可惜如此一代剑术大师竟然为争一口气就这么自我了断,令人无限惋惜。 郑旦大怒,风湖子明显是被伍子胥逼死的。她拔出龙渊剑要和伍子胥拼命,却被垂死的风湖子一把拉住。 风湖子说道:“老夫尚有一口气存,想和你徒儿交代一下后事。老夫已经用血将自己的污点洗尽,希望你成全师父,不要去找伍子胥寻仇,污点上加污点,让师父死不瞑目。我们走吧!” 郑旦空有满腔愤怒,其能奈何?只好扶着风湖子往洞外走。 一直在旁观的缥缈子还没从如此迅猛的突发事件中回过神来,来不及判断孰是孰非,早就尘埃落定。见师徒两人形单影孤、可怜无助的样子,满面愧疚,风湖子毕竟是自己请来的贵客,却不料命丧林屋洞。那种拔剑问道、寻花问柳的闲情雅致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 他向金钩胡佬兄弟招招手,从洞中拿出两颗夜明珠交给他们。 缥缈子说道:“麻烦两位大侠帮着东郑姑娘把风大侠送到家,这两颗夜明珠算是给你们的酬劳。” 风湖子和郑旦坐着金钩胡佬兄弟的马车下山,还没到月亮湾渡口,风湖子就坚持不住,鸠浅之剑已经刺破了他的心脏,现在他的残存的生命能量只允许他说一句话。他有几十句话、好几个秘密要告诉郑旦,都很重要,可是只能说一句话呀,他沉吟半响,觉得许多话都是废话,也只有一句话很重要,于是就在车上对郑旦说道:“把老夫埋在鸱夷双井之间,老夫九泉之下将看着你名扬天下。” 风湖子说换这句话,就撒手人间。 第四十一章 缥缈子 林屋洞里,伍子胥和缥缈子怒目相向,势同水火。 两人沉默僵持片刻,伍子胥终于熬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缥缈子面前。 伍子胥说道:“大王见谅,罪臣伍子胥搅乱了你的闲情雅趣,罪该万死。” 原来缥缈子就是吴王夫差。 夫差见伍子胥认出了自己,干脆一把扯下了脸上的黄金面罩。 夫差说道:“伍相国是怎么知道缥缈子就是寡人?寡人就在缥缈峰上?” 伍子胥说道:“一个臣子若不能知道君王的行踪下落,就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臣子。” 夫差愤恨道:“你知道你现在干了什么?” 伍子胥道:“臣借刀杀人杀了一个有罪之人,除掉我吴国的心头大患。臣请大王治罪就是。” 夫差气急败坏道:“人已经死了,你再认错顶什么用?” 伍子胥昂着头支起上半身,说道:“伍子胥可以认罪,但是决不认错,大王如果以后还是干出如此荒唐的事,伍子胥还是要来仗义执言。因为大王的所作所为与你称霸天下的远大理想南辕北辙,实在荒唐。” 夫差说道:“谁说寡人荒唐?寡人发下英雄帖在缥缈峰比剑,只是为了招罗天下剑客为我吴国称霸天下出力。” 伍子胥摇头说道:“大王你铺张浪费、兴师动众,不是为了招罗天下剑侠为我吴国所用,乃是为了和风湖子的美女弟子郑旦见上一面,你经不住风湖子的诱惑,为了见美人一面,不惜动用国本。如此沉溺美色,已经酿成大错,所幸臣来得及时,才避免了大王的荒唐举动贻笑大方、贻笑天下。风湖子是罪魁祸首,身败名裂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夫差还想要强词夺理狡辩,但伍子胥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伍子胥继续说道:“大王,这隋侯之珠岂能轻易示人?乃是随国和我们签订秘密条约的质押之物,要是传扬出去,楚国多得是贤能之人,一定被他们识破,随国危险了,我吴国将失去一个灭楚的好帮手。这鸠浅之剑岂能轻易示人?此剑乃是越国的镇国之宝越王剑,得越王剑者得天下,妖言惑众,要是被中原诸侯和周天子知道,他们很可能找到借口、借机利用,一旦团结起来对付我吴国,我们吴国就危险了。大王,不知老臣的话是否在理?” 夫差这才无言以对。 伍子胥说道:“所以老臣以为,不能放走金钩胡佬兄弟走。这两人知道的秘密太多。除非此两人为我所用,不然人间将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夫差一脸无奈,说道:“那就按照伍相国的意思办吧!” 好好一场比剑盛事,又有美女剑侠点缀其中,就这样被伍子胥搅局,夫差意兴阑珊,当晚就离开缥缈峰,匆匆回王城阖闾大城。 这边伍子胥派人追杀金钩胡佬兄弟,却是迟了一步,金钩胡佬兄弟护送着郑旦和风湖子的遗体已经在檇李上岸,到了越国。 后来,金钩胡佬兄弟听说伍子胥追杀自己,既恐惧有恼怒,恼怒的是伍子胥草菅人命,非我所用即杀,恐惧的是一旦被复仇之神伍子胥盯住,九死一生。于是不敢在吴国王城附近露面,干脆在太湖上做起没本钱的买卖,劫掠客商为生。金钩胡佬成了太湖强盗的代名词。 郑旦靠着金钩胡佬兄弟的帮助,把风湖子的遗体运回勾嵊山下,埋葬在风湖子选定的越山脚下的鸱夷双井之间。 风湖子生前曾说过,鸱夷双井就是他的两只眼睛,他在九泉之下也将看着自己精心培养的爱徒郑旦名扬天下。 郑旦恨透了伍子胥,发誓非杀他不可。 伍子胥不但害死了师父,还破坏了郑旦无比神圣的初恋。要是伍子胥不露面,风湖子会好好活着,而郑旦很可能已经和缥缈子情投意合,成就一对神仙眷属。 郑旦暗中指使在吴国王城做五色绸缎生意的黑夫去洞庭山看过,发现那里已经人走洞空,缥缈子已经不见踪迹,像神仙一样消失在太湖万顷碧波中。黑夫上山后漫山遍野搜个遍,哪里有什么夜明珠照夜的事儿?黑夫认为郑旦说的遭遇全是瞎扯。很可能只是一场梦游。 郑旦百口莫辩,只有师父风湖子可以作证。缥缈子的真实身份也只有风湖子知道,但现在他老人见已经和自己相隔天壤,永远把秘密带走了。 郑旦很伤心。 郑旦现在成了浣纱溪边最美丽的雕像。 郑旦的哀愁像流淌了几百万年、还将流淌几百万年的浣纱溪,源源不绝。按照浣纱女们约定的规矩,来浣纱溪边,脸上是必须蒙面纱的,郑旦似乎忘了,连着竹制斗笠的面纱不知被她丢到哪里去。完全素面真容,不加一丝粉黛,明眸皓齿、衣袂飘飘、风姿绰约,就痴痴坐在溪边那尊着名的大石头上面哀伤。 不远处浣纱女们正在为了苦难的越国救亡图存拼命浣纱、缫麻,郑旦置若罔闻,仿佛与她无关。简直是见死不救。 没有了时间概念,任头上太阳东升西落,任脚下溪水潮涨潮落。她的一日三餐也要母亲抠鱼婆大呼小叫,她才会暂时离开那尊大石头片刻,而后又继续守在大石头上。 很可惜现在的越国国破家亡,没人有心情来这里寻觅美人的芳踪,要在几年前,有这么好的景致,消息比风还传得快,怕又要“车如流水马如龙”了。 父亲抠鱼佬不敢在女儿面前指手画脚,风湖子给他的十斤黄铜,一下把他砸昏头,现在还没醒来,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看看黄铜在不在枕头边,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女儿人小鬼大的,深不可测,或许又会碰上财神,哪里还敢得罪? 浣纱女们则是同情她,不想骚扰她写在脸上的哀怨无限的清静。她们不怕郑旦气势汹汹的凶相,那样会让她们同仇敌忾,就怕郑旦可怜巴巴的熊样,忍不住就想上去陪着她悲伤一阵。 大家都以为她这副悲伤失神的样子是因为她的师父风湖子死了的缘故,师徒情深,魂牵梦萦,临溪凭吊,寄托哀思,人之常情。 只有西施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郑旦一定另有隐情。 郑旦是不善于掩饰感情的人,爱憎分明,风湖子死了,她已经哭过,伍子胥是罪魁祸首,她也已经骂过,发誓一定要报仇。情感的大风大浪已经过去,为什么还是走不出来? 一定是有一种无法启齿的事情和情感发生过了,郑旦现在懵了,束手无策,不知如何表达和排遣、发泄。 难道郑旦的哀伤和一个男人有关,难道郑旦已经情有所寄、芳心暗托?很有可能!这方面西施深有感触,当年范蠡孤身去楚国讨救兵,自己的表现几乎和此时的郑旦一模一样,也是每天站在会稽山之巅遥望西天,差点成了石雕。 那种煎熬太难受,简直是生死一线,西施很难想象要是当时范蠡留在楚国不回来,她会如何度过余生?西施推己及人,越想越怕,她要帮助郑旦摆脱困境,走出生天。 西施想找郑旦说话,掏出她的心事。当然现在的郑旦遗世独立、天上游仙的样子,很难沟通,找她说话还是需要合适的机会,最好是她跌落尘埃、幡然醒悟自己还在人间活着的时候。 此时正值江南初夏梅雨季节,天气说变就变,这不,刚才还是阳光灿烂的,突然稀里哗啦下起阵雨来。浣纱女们都是天气专家,出门时看看门前屋后草叶上沾着的水珠子就能判断今天会不会下雨,颇能未雨绸缪,所以全副武装不怕雨打风吹,可是郑旦丧魂落魄,哪有什么准备?顿时在大石头上淋成落汤鸡,还浑然不觉。西施急忙跑上前,把郑旦拉了下来,两人合用一顶斗笠和蓑衣,这不,零距离接触,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那种亲热感就上来了。 西施正想借机介入,没想郑旦很主动,突然扑在西施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雨声很大,掩盖了郑旦的哭声,哭得西施柔肠寸断,也跟着掉眼泪。 郑旦边哭边说道:“现在我该怎么办呀?” 西施说道:“我也不知道。我陪着你一起哭吧。” 两人跟着雨声一起哭。黄梅雨季,老天陪着你一起哭,真是一个人发泄哀怨的好时候。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雨停了,两人的眼泪也差不多流干了。 西施说道:“你到底怎么了?你的魂被谁收走了?” 郑旦一怔,脸红了,知道西施猴子一般精明,已经被她猜中了心事,只好老实交代。 郑旦说:”我心里始终在念着一个人,白天黑夜都在想着他,我想把他赶走,可是怎么赶也赶不走。害得我整天啥事都干不成。” 西施笑出来,说道:“你喜欢上他了。你心有所属了,你想嫁给他。” 郑旦连连摇头,说道:“不是那样一回事吧?我和他还没见过面呢!怎么可能喜欢上他呢?你没搞错吗?” 西施懵了,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男人连面也没见过,竟然让自诩为浣纱溪第一美人的郑旦丧魂落魄,这是怎么样一个男人? 在西施追问下,郑旦这才把在洞庭山缥缈峰上如何邂逅缥缈子、并和他比剑斗气的过程交代一番。郑旦说道缥缈子时那种眼睛发亮、心神俱往的样子让西施心领神会,自己的判断没错。 西施说道:“我想不会搞错!一个姑娘有了心上人,就是你这副模样,魂不守舍,丢三落四。你就是喜欢上了缥缈子,虽然你没见过他的面。” 郑旦睁大眼睛:“你说的是真的?” 西施笑道:“我以前在挂念夫君范蠡的时候就是这样。” 郑旦惊慌失措起来,说道:“那我怎么办呀?” 西施说道:“是喜不是忧。恭喜我们越国第一美女,你终于找到心上人了。” 郑旦说道:“我不是越国第一美女,你才是。” 西施笑着说道:“我已经和范大夫成亲,今后不能说是越国第一美女。现在该把这个称号送给你。” 郑旦连连摇头,说道:“现在我对这个称号没兴趣,我现在不能有心上人,师父临死前嘱托我一定要成为名扬天下的人,在那之前,我不能心有旁骛,更不能喜欢上缥缈子。” 西施说道:“那你就快快成为扬名天下下的人,然后马不停蹄去找缥缈子。” 郑旦丧气了,叹息道:“哪有这么容易呢?现在师父没了,我不知道如何成为一个名扬天下的剑侠。” 郑旦担心的问题确实是个问题。 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呢? 要是现在身边有范蠡在多好?范蠡大夫足智多谋,一定有办法帮助郑旦成为扬名天下的剑侠。 郑旦说道:“我想过了,我要实现师父的遗愿成为天下扬名的剑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去吴国混进阖闾大城,找机会杀死吴王。就是有点可惜,我真能杀了吴王,自己一定也活不成,那样,我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缥缈子,真是一大憾事。” 西施大惊,说道:“吴王被伍子胥保护着,哪是你一个人能杀的?他手下的武士刀枪不入,没等你下手,先把你杀了。就算你真能杀了吴王,吴人岂肯善罢甘休?我们越人眼下遭受无尽的苦难,就是当年在槜李杀死了吴王阖闾的缘故。现在重蹈覆辙,吴人一定会把我们越国人全杀光。你把大王、夫人、范蠡,还有所有的乡亲都给害了。千万别打这个主意。这是大王该思考的事情,你千万别自作主张去瞎鼓捣。” 郑旦说道:“哪你给我出出主意,我怎么能实现师父的愿望?我想了又想,除了这样孤注一掷,已经走投无路。” 西施说道:“你不是说缥缈子也是大剑侠吗?他在剑道和侠道上一定有不少关系,要成全一个人举手之劳。不如千方百计找到他,让他帮助你成为大剑侠。你这不是一箭双雕吗?既实现了风大侠的遗愿,又让你得到日夜都在思念的心上人。” 西施的主意太妙了,还真是一箭双雕,一下子解决了纠结郑旦好几个日日夜夜的大问题,郑旦感觉神清气爽,转忧为喜。可是要具体操作,仔细一想,还是困难不少。 郑旦的脸红了。郑旦说道:“我很想见他,可又很怕见到他。毕竟我和他怒气相向比过剑。他要看我的真容,我也想解开她的面罩。” 西施急道:“你如此婆婆妈妈的还想做剑侠?你该当机立断,找到他告诉他实情,用真心换真情。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 郑旦想想也有道理,只好被迫让步,答应道:“好吧,等见了缥缈子,我一定实话实说。就说我喜欢他,希望他帮我实现师父的遗愿,成为扬名天下的剑侠。可还是不行,我怎么找到缥缈子呢?” 西施惊讶起来,问道:“你不是在洞庭山的缥缈峰见到他的吗?他不是那里的主人吗?” 郑旦满脸忧愁,说道:“我已经叫黑夫上洞庭山找过好几回,他回话说那里早就没缥缈子的踪影,只有望越台还在,但已经长满荒草,估计有好一阵子没人去过那里了。” 西施疑惑不解道:“你们的比剑大赛是被伍子胥搅乱的,缥缈子难道是被伍子胥赶跑了?” 郑旦说:“我也是这么想。伍子胥真不是好东西,他借刀杀人害死了师父,又把缥缈子赶走。此人和我有深仇大恨,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杀了他。” 西施垂泪道:“风大侠是为了救我出虎穴被伍子胥羞辱而死,也是我西施的仇人,我们一定要报仇。但是现在不是时候。现在还是找到你的缥缈子才是最重要的。你想一想,缥缈子离开缥缈峰后回到哪里去呢?” 郑旦摇头,说道:“要是我师父在就好了。” 西施安慰道:“别急,有缘千里来相会。只要我们有一颗期待的心,终有一天会找到缥缈子。” 郑旦完全认可西施的观点。 就这样,西施虽然没有解决郑旦的实际问题,但还是解开了她的心结,郑旦从此明白了自己行动的目标,那就是找到缥缈子。这对她来说,就是找到了治疗心病的心药。 郑旦终于从大石头上走下来,又风风火火加入到浣纱女的浣纱队伍中颐指气使。 除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一切似乎都恢复常态,浣纱溪还是昼夜不舍,浣纱女还是站在溪水中日夜劳作不息。 这边西施在安慰郑旦,排难解忧,自以为郑旦很可怜,哪里知道其实现在真正需要帮助的却是她西施。 因为伍子胥为了离间勾践的股肱之臣范蠡,已经把目光盯上了她,掐住了范蠡的咽喉要穴。 被伍子胥盯上的猎物几乎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这是一个手眼通天、技艺绝伦的猎手,盯上的又是一只涉世不深、弱不禁风的小兔子。 伍子胥和范蠡那番交谈后,正如伍子胥所料的那样,范蠡从此方寸大乱,全无主张,彻夜难眠,寝食俱废。西施比他的生命更重要,为了救西施,自己情愿死一百回。 现在伍子胥确实是抓住了他的要穴,求生不得,就死也难。 可是他又不能把心事告诉勾践和姒姜,一旦被勾践得知,其复国信念必将一溃千里,情何以堪?君臣来吴国的路上有生死之约,在完成复仇救国大业前,风雨同舟,永不言弃。 范蠡心急如焚,左右无计,真如热锅上的蚂蚁,开始怀疑自己还能撑多久。伍子胥和他摊牌之日就是自己的末日来临之机。 范蠡感觉自己已经坚持不住,几天之内,头发全白。伍子胥当年过昭关过百了头的故事重演,只不过以前的受害人成了今天的施害者,天道循环,角色转换。 勾践夫妻和范蠡现在就窝在一个螺蛳壳大小的山洞里,晚上一起睡觉,白天一起吃饭,谁睡觉时蹬了几下脚,谁饭桌上动了几下筷子都是一清二楚,范蠡可以假装吃饭,假装睡觉,可是他的满头白发不能掩饰,自然不能瞒过勾践的眼睛。 第四十二章 范蠡破局 在勾践再三追问下,范蠡只好道出实情。 自己最担心的祸事终于发生了,勾践不知所措,自觉大祸临头,扑通一声跪倒在范蠡脚下,含泪说道:“是要保住西施还是要复兴我越国,全在范大夫一念之间,请范大夫定夺。如今寡人和夫人的生死就在你的手里,范大夫,你万万不能让寡人失望。” 勾践虽然人跪在地上,磕头跪拜的怂样,但其实简直是逼迫和要挟,你范蠡必须遵守自己的承诺,千万不能做背信弃义之徒。 此时的勾践日夜梦想着复国,为了达到目的,牺牲一个西施算什么?断送你范蠡的婚姻算什么?就算后羿已经把最后一个太阳射下来,从此人间暗无天日、末日将至,他也不会放弃初衷,他已经在所不惜。就为了争一口气,“礼尚往来”,报仇雪恨。 姒姜泪流满面,愤愤说道:“伍子胥欺人太甚,已经把我们越人抽筋扒皮,不就是是吗?让他派人来收命就是。范大夫,你已经为了我们越国忍辱负重至此,实属不易,以后再用不着为中兴我越国委曲求全,还是带着西施离开是非之地。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你们的安身之所吗?” 勾践急起来,说道:“夫人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为了中兴我大越,你甘愿抛弃王后之尊严去侍寝吴王,西施算什么?她只是民间一女子,难道就不能牺牲吗?” 姒姜见勾践提起她侍寝吴王夫差的旧事,顿时委屈无限,也跟着跪倒在勾践身边,说道:“什么槜李之战,什么夫椒之战,什么浦阳江之败,其实都是你越王和吴王之间的那点丑事,为什么总要找我们女人的晦气?西施是个心理善良的好姑娘要是她遭吴人毒手,你们这下大男人还有什么脸苟且于世?” 勾践和姒姜穷极无途,已经出言不逊。两人都恨不得把这几个月里遭受的所有愤懑发泄出来。 勾践夫妻惊慌失措,反而让范蠡平静下来,这些天来日夜煎熬,看似束手无策,其实内心还是有收获的,心里似乎有了破解死局的妙手。 范蠡急忙扶起地上的勾践和姒姜,说道:“请大王和夫人快快起来,其实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勾践问道:“是不是派人把伍子胥给做了?寡人愿意划出半个越国的土地买他一死。只要他一死,就没人会想到这么阴损的毒计。” 范蠡摇头,说道:“伍子胥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还精于暗杀之道,吴王僚和太子庆忌父子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却都是死于他派出的刺客之手。在他面前玩这一套,无疑是班门弄斧。天下要他死的人何止千百?谁曾经成功过?连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伍子胥要是这么容易被除掉,他早就命赴黄泉。请大王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免得动而无功反遭其害。” 勾践问道:“哪怎么办?” 范蠡沉吟着说道:“天底下能杀伍子胥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吴王夫差……” 勾践说道:“范大夫的意思是离间夫差和伍子胥,让他们君臣自相残杀?确实是妙计。我们可以利用伯嚭和伍子胥的不和,用重金贿赂伯嚭……” 范蠡还是摇头,说道:“要离间夫差和伍子胥,让他们自相残杀,这是十年大计,不可能一蹴而就。伍子胥眼下在吴国地位如日中天、稳如泰山,动他不得。只有到他的人生走下坡路的时候,我们顺势而为,推波助澜,才能事半功倍,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我们现在要解的是燃眉之急,远水解不了近渴。” 勾践急起来,说:”如此说来,还是没有办法。” 范蠡冷笑着说道:“不!臣范蠡现在刚刚想到了一个主意,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渡过难关。不过要完成计划,必须得到文种的全力配合。” 勾践松了一口气,说道:“只要范大夫需要,寡人愿举国之力、全力配合。” 自从三个月前文种派黑夫和计倪来吴国王城落脚做五色绸缎生意,等于建立了联络站,不但解决了勾践君臣的生活问题,而且可以和管理着越国的文种消息互通,便利不少。 范蠡的妙计是要让伍子胥眼前离开吴国都城阖闾大城,范蠡手中有一张王牌,至今不曾动用。这张王牌乃是他用吴人视为国宝的“湛卢宝剑”换来的,现在该是利用的时候。 范蠡在楚国王城鄀都向楚昭王讨救兵不成,一气之下,把吴人尊为“霸王之剑”的湛卢宝剑送给了齐国大夫鲍牧,条件是齐国必须出兵伐吴。当时的齐国国政被鲍、栾、高、陈四大家族把持,姜子牙的后代、姜姓国君只是他们的傀儡,后来真正篡位代姜而王的田氏此时尚被排挤在权力核心之外愤愤不平。这鲍牧不但权高位重,而且他的家族秉承先祖鲍叔牙的家风,十分讲究信用,“言必行,行必诺”,把信用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因此家富业大,且深得民心。范蠡一点不担心鲍牧会失信,齐国一定会派兵伐吴,唯一不能确定的只是时间问题。鲍牧在鄀都收了湛卢宝剑时曾经答应,少则一个月,但最多不会超过半年,一定出兵伐吴。早就听说齐国在为伐吴做准备工作,可是眼看半年的极限时间将到,还是不见齐国出兵,必须派人向鲍牧催促一声。范蠡拟好书信,命计倪亲自去齐国都城淄博带给鲍牧亲览。书信是刻在竹简上的,只有八个字,但内容像笔划一般尖利:“湛卢宝剑可在君手”。 范蠡知道这八个字在鲍牧心中的份量,鲍牧就算赌上性命,也会出兵伐吴。 齐国一旦出兵伐吴,伍子胥或者带兵迎战,或者趁大战没有爆发前谋划去齐国和谈,无论怎么选择,伍子胥都将会很忙,一定把威逼范蠡交出西施这件事暂时放一放。 这样就给范蠡争取了更多应对危机的时间和空间。 范蠡预料伍子胥得到齐国伐吴的消息,会选择后者,那就是和齐国议和。因为吴国刚刚经历伐越之战,还没有做好和强敌齐国交战的准备。齐国是老牌霸主,民富国强,要不是国内有四大家族轮番执政,争权夺势互相消耗,说不定现在还是霸主。吴国的终极目标是想力压群雄,称霸天下,齐国是明摆着的绊脚石,两国必有一战,但现在吴国还没有做好交战的准备。或者说,吴国实现称霸天下图谋的准备工作才开了一个头,修筑在邗江边上的邗沟城才刚刚动土兴建,邗沟城在吴人的规划中是吴国向齐国开战的桥头堡,水陆交通要冲,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要是战事提前爆发,才完成不到一半的工程必将毁于一旦,之前投入的大量人力物力也将化为泡影,吴国称霸天下的计划将推迟数年,损失实在太大了,承担不起。所以和谈是首选。 派谁去和谈?必须让伍子胥亲自出马,这是范蠡的如意算盘。要完成这步棋,需要远在千里之外的越国摄政大臣文种的配合。让他做好伯嚭的工作,由伯嚭进言吴王夫差,派伍子胥出使齐国和谈,这样就把伍子胥晾在国外,可以暂时解除对范蠡的威胁。 做伯嚭的工作,必须真金白银开导。 此时的越国已经被吴国榨干殆尽,几代越王千方百计积攒下来的宝贝被吴王夫差悉数运到阖闾大城,占为己有,如今越国对吴国必须进贡的粮食和“方物”(也就是地方特产)占了几乎越人一年的收入。何来宝贝贿赂伯嚭? 但越国就是有宝贝。这就是文种的本事了。 留在越国的大夫文种在治理国破家亡的越国上表现出了卓越的才能,其核心就是发展经济。让西施拿出秘方来,大力扶持五色绸缎,只是一例,大量外销的五色绸缎解决了国人的生计问题。文种没有止步于此,他还动脑筋充分利用越国的独特资源:美女。 越女乃是天下美女名种,以灵秀见长。利用好了就是无价之宝,金有价,铁有价,宝石美玉也有价,只有美女是无价的。越女虽美,但是大都居住在穷乡僻壤,没见过什么世面,有山水之秀,而无明珠之慧,属于璞玉未琢,当然行之不远,王公贵族们的新鲜劲一过,弃若敝履,再无兴致。如果能加以调教,璞玉成器,秀外慧中,将大大延长美女的保质期,自然价格暴涨、炙手可热。正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文种在王城郫中一山之隔的会稽山北面(古人把山南水北称为阳,山北水南称为阴,以后这里就是山阴县治的初址)特地修筑了一座方圆百丈的土城,在土城上建了一座美女宫,越国各地选拔上来的美女轮番到美女宫中培训学习。请来的老师乃是镐京城中周天子宫里被淘汰出局的年长宫女,这些人年轻时受过圣人熏陶,谙熟宫中礼仪和贵人的举止,把越女们调教得个个能知书达理,直面圣人而无愧色。西施和郑旦都曾经在美人宫中培训过,天生丽质加上高雅的举止和得体的礼仪,无疑是锦上添花,越来越美。 山阴这块地方在吴越之战时是世外桃源,王城郫中、浦阳江一带凡吴军所到之处烧杀抢夺,哀鸿遍野,唯有这里吴军没有到过,还是一派祥和气氛,越人于是纷纷到山阴避难,一时村镇繁荣,墟市遍地。花香惹蝶来,山阴的繁荣吸引了天下诸侯国的关注,先是商人来经商,接着是士人来隐居,慢慢连王孙公子也慕名前来寻芳探幽,山阴县虽然地处东海之滨,中原人眼中的蛮荒之地,但酒香不怕巷子深,山阴的繁荣也像吴国的阖闾大城一样渐渐演变成天下都市。 文种不失时机,让土城里美人宫中培训的越女们到土台上登台亮相,或招摇过市,或掩袖半笑,名义上是让美人们能多见见人,长长见识,以后见了陌生人不胆怯,其实就是做广告,向天下富得流油的诸侯们推销越地美女。 效果很好,天下富人们娶越女蔚然成风,家有越女成为身份的象征,诸侯们更是以得到世上最灵秀的美女——越女的侍候而骄傲,富人和贵人们不惜大把撒钱来聘越女,雁过拔毛,收礼交税,自然充盈越国的国库。 这些招式是文种的独创。 文种还有跟人学坏的招式,也是值得一书的。 住在美人宫中的越女都是少女,是很宝贵的。越国除了这些宝贝,还有成千上万不再是美少女的战争寡妇存在,这些人丈夫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本来可以得到越王的抚恤金,可现在越王已经是亡国之君,连自己都在做吴王的奴仆,哪有力量来履行承诺?这些寡妇怎么活?有儿有女的,因为心存指望,有盼头,可以靠着梦想艰难活着,那些没有儿女又没有经济来源的寡妇怎么办? 文种认为这些寡妇也是资源,也必须利用起来。他利用寡妇的方式完全是看几百年前齐国国相管仲搞经济的样,关于管仲的事迹后人在《战国策》中如此记载到:“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让几百个女人在闹市中单户独处,有何目的?清朝学者周亮工在《数影》中一言中的:“夜合之资,以佐军兴”。拿女人卖淫的钱来帮助建立军队,振兴国家。文种如法炮制,离山阴土城四十华里的地方,有座孤零零的小山,名叫独妇山,文种把这些丈夫战死、无依无靠的寡妇养在山上,每人单独一个门户,“以游军士”是名头,“以游天下来客”才是实。 那些囊中羞涩、支付不起“美人宫”中聘礼的诸侯国访客,只能退而求其次,到独妇山去享受寡妇们的次等服务。这些寡妇虽然年纪大点,残花败柳,但也是越女,也曾经美艳如花过。 越国的寡妇漫山遍野,何止七百?其规模远远胜过管仲时代的“女闾七百”,自然其上缴国库的“夜合之资”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如此不良行为,“国人非之”是难免的,就算到了今天,往事如烟,吴越争霸之战尘埃落地,很可能还有人埋怨文种手段卑鄙,不把好好的越女当回事,竟然把人“物化”,其实我们扪心自问,我们落到文种这般地步会怎么办?越国落到国破家亡的地步,人命等同蚁命,亡国之君、亡国之臣、亡国之民,哪有什么尊严可言?只要能生存还有什么手段使不出来呢? 请卑鄙地活着吧。所有关于尊严、人道的粉饰只存在于温饱之后、存在于有安全感之后,所以生存永远是排在第一的。 像许多人非议管仲一样,文种遭越人的非议也属理所当然的,而且得到的报应也不仅仅是非议一下完事,会沉重地跟着你一万年。 确实,文种没有善待越女,而是物化越女,很伤阴骘,就算他做的一切不道德的手段都是为了帮助越国渡过难关。后来文种被勾践“飞鸟尽良弓藏”冤杀,下场凄惨,越地很少有人同情他、怀念他,但责怪他愚忠、恋槽的人却不少。反而是范蠡因为没有做过这些“非议”之事,全身而退,结局圆满,满载而归,大有人记得他,到处建祠堂纪念他。 不是文种复国的功劳不如范蠡,而是文种走在黑暗中,却把光明留给了勾践和范蠡。 越国虽穷,但依然有镇国之宝,美女就是越国最珍贵的宝贝。 文种接到勾践的指令,急忙在美人宫中找了两个越女令黑夫日夜兼程送往吴国王城伯嚭府中。伯嚭已经收过文种送来的镇国之宝太初之珠,而且也知道吴王夫差从越国凯旋时已经把人家家底搜刮殆尽,以为已经把越人榨干,没油水,没想到现在又意外得到两个如花似玉的越女,光彩照人,而且仪态优雅,知书识礼,不输于从镐京周天子宫中出来的女人,不要说侍寝,就是陪酒、陪谈也是一种莫大享受,论值一点不输于太初之珠,顿时惊喜万分,而且马上开始想入非非起来,人的贪婪之心永不会满足,得到了两个越女,就想着得到十个、二十个。世上宝贝,像卞和璧、随珠之类属于稀缺资源,天造地设,数量有限,而越女这种活宝贝是人造的,只要有人民,取之不竭。以前不屑一顾的亡国之臣文种在他眼里现在地位陡增,文种手头有丰富美女资源,必须交好。 伯嚭很聪明,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为文种办点事回报一下。想询问文种有何事相求?可是送宝的黑夫只负责送宝,至于送宝的目的一概不知,就算知道也不敢透露半分给伯嚭,有了上回把西施活着的秘密泄露出去的教训,黑夫如今变得很谨慎,打死也不敢逞口舌之利。 伯嚭得了宝,又不知送宝人的意图,心里痒痒的难受,只好把人家的好处暗记心头,等待以后找机会回报。 伯嚭应该算是有古风之人,知道受人之财必须替人办事。够厚道!从伯嚭以后世风日下,有许多人连奸臣伯嚭还不如,讹了人家的财还不给人家办事的,这种人已经和公然抢夺杀人掠货的强盗无异。 可惜伯嚭的厚道走在了斜路上,抛开自己效劳的主人和国家的利益于不顾,开始时刻关注和文种息息相关的事情,一旦找到机会,就会偏袒处理,给行贿者最大好处,想用这种方法报答文种的送宝之恩。 伯嚭认为这是遵循古道之风,对自己的表现很是自慰。 哪里知道其表现完全和吴国太宰之位背道而驰,他忘记了最大的恩人应该是吴王,吴国的利益高于一切才对。 所以自认为最守古道之人,其实是最不遵循古道之人。 第四十三章 伍子胥的制敌法宝 文种用两个越女做好了伯嚭的工作,引弓待发,那边计倪也不含糊,风雨兼程、披星戴月赶路,几乎同时也把范蠡的八字竹简顺利带进齐国王城临淄,送到齐国大夫鲍牧手上。 鲍牧收到竹简,明知这是范蠡在责备他没有遵守承诺,话虽说得很客气,可是对信义胜过生命的鲍牧来说,字字如箭穿心,八字书简简直就是催命符。 其实早在半年前,鲍牧就已经说服齐景公伐吴。甚至已经拟好了出兵的口号,打仗最怕师出无名,齐国出兵伐吴的名义很有正义感:严惩吴王纵容放任臣下鞭尸楚平王的恶行。说白了,就是要追究伍子胥鞭尸楚平王的罪行。伍子胥鞭尸楚平王跟你齐国有什么关系?简直风牛马不相及。可是在齐景公眼里却有关系,跟齐国的国情有关系。 齐国的国情是君弱臣强,那些羽翼丰满的强项之臣不把国君当回事,常常有觊觎之心。 齐国自立国以来,就谨遵先祖姜子牙的遗训,重用贤臣,给贤臣很大的权力。这本来是好事,用贤臣可以富国强兵,所以出了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齐桓公,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称霸天下,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可是随着历史的发展,祖宗之法一成不变,好事变坏事。以后世袭的国君贪图享受,不知进取,乐得把国家大事付托给臣下料理,自己躲在深宫兴欢作乐,以为大王是周天子代天而封的,永远是大王。而大臣也是世袭的,掌握着大权的贤臣之后照样手握大权,可是他们祖先的品质和才能不会被后代世袭,贤人出逆子,贤臣的后代变成奸臣、庸人,甚至不法之徒,比比皆是。这些祖先贤能的不法之徒掌控国之重器是可怕的,于是就出现了君弱臣强的尴尬局面。 齐景公在位五十八年,算不上明主,但在位这么久,傻子也变精,国家面临的大问题他是看到的,总想力挽狂澜改变这种局面。 而当时周王室“守藏室”发生的一次失窃事件,更印证他的担忧不是庸人自忧。老子李聃辞去“周守藏室之史”后,出关化胡,做他的先知去了,周天子的守藏室换了一位不太负责的官员看管历史档案,此人疏于管理,终于酿成事故。有位天下神偷混进守藏室,偷出来一些装在“金縢”中的机密文件。这些机密文件是几百年前周朝立国之初一些重要人物的言行记录,其中有一份档案记载了周公旦和姜子牙的一次秘密谈话,跟眼下齐国和鲁国的国运有直接关系。 在这次谈话中周公旦和姜子牙互相讥刺对方,因为齐国的治国之道是“尊贤而尚功”,周公旦断言,“后世必有篡弑之臣”,意思就是你的姜姓齐国日后一定会被权臣取而代之。而鲁国的治国方略是“尊贤而尚亲”,姜子牙反唇相讥,断言“后寝弱矣”,你的姬姓鲁国一定是被隔壁的齐国给灭掉的。 两人都是千古圣人,能料到千年后的大事,在五百年前就预料到了自己子孙的命运。 史官记录下来后“藏其册于金縢”,本来只是忠于历史,想让后人用历史的真实来印证两位圣人的预言是否应验。 千百年后,当人们回首往事,可当佐酒的佳话美谈一番,比较一下两位圣人谁更厉害。现在宝贝被提前泄露,等于打开了“潘多拉”之盒,哪有什么美谈佳话?只有无数祸事肇始。 此时“金縢藏书”的内容已经在齐鲁两国广泛流传。 齐景公越想越怕,姜姓人的齐国根据先祖的预言将被臣下取而代之,姜姓人社稷覆灭,自己死后“血食”无所,成为孤魂野鬼。为了避免悲剧真的发生,他必须有所作为。 所以别人家的闲事他也要管,不过他管别人家的事目的还是为了办好自己的事。他要杀鸡给猴看,警告自己国家的六大家族不要忘了老子是君,你们是臣,要是谁敢轻举妄动,老子一定不客气,你们看,寡人连别人家犯上的事情都在管,自家的事还可能马虎吗? 所以他伐吴的目的是为了警示国内的一些强项之臣。 鲍牧不仅仅是一个重信义的商人,也是一个很厉害的政治家,要不然,他不可能只是因为贪宝而接受范蠡送给他的湛卢宝剑,把范蠡付托的大事答应下来。他是看破了齐景公的心事的政客。他和齐景公一说即合。范蠡送来的湛卢宝剑只能当作是意外收获,不收白不收。 哪里会想到意外天有不测风云?齐国调兵遣将准备工作几乎完成,可惜天不如人愿,关键时候国君齐景公生病了,伐吴的事不得不停下来。 湛卢宝剑虽是稀世珍宝,可是要是因此坏了自己家族几百年来维护的“信义”两字,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鲍牧连死的心都有了。可是死也不能解决问题,时候到九泉之人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鲍牧收到范蠡的书简后简直如坐针毡。一时贪念,现在祸不可测。唯一的解决之法就是催促齐景公尽快出兵。可是人家大佬在龙体欠佳呀!于是他一面不惜花重金请郎中给齐景公治病,一面顾不得体面,在病榻前催促齐景公出兵。 鲍牧急于要清楚天底下的乱臣贼子,和齐景公英雄所见略同,开始还感动过齐景公的,差点要抱病上前线。可是鲍牧在朝中有个政敌,名叫陈成桓,同是齐国豪族,陈成桓得知鲍牧是因为湛卢宝剑的缘故和吴国过不去,这不是假公济私吗?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排斥政敌,于是偷偷在齐景公面前揭穿了鲍牧的险恶用心。 齐景公这才幡然醒悟,原来这鲍牧惩治乱臣贼子是虚,利用自己是真,差点上了他的当。对鲍牧很不满,当即打消伐吴的念头。 鲍牧不能说服齐景公出兵,被逼到绝路上,只好铤而走险,联络了和自己同穿一条裤的另外几家豪族,自己出钱组织部队伐吴。齐国的军队是你齐景公养着的,指挥不动,可是我手下有齐国最大的几家豪族,有钱有粮,可以自己组织部队。 鲍牧在齐国打出惩治乱臣贼子的招牌公开招兵买马,动静自然不小,消息传到吴国王城,吴王夫差年轻气盛,马上准备调兵遣将迎战齐人。此时吴国的国力因为伐楚、伐越的巨大成功而处于巅峰时候,正想找你齐国的不是,没想自己找上门来,正好! 可是吴王夫差的决定却被伍子胥否决了,主张派人和谈,化干戈为玉帛。伍子胥否决夫差的理由正如范蠡所料,就是吴国对齐国的大战尚没有做好准备工作,这吴国苦心经营的邗沟城还只是个雏形,连接长江和淮河的运河也才破土动工,一旦大战打响,吴国的水军优势尽失,运兵送粮的水运又跟不上,讨不到便宜,反而让自己称霸天下的计划延迟无数年。这叫心急吃不得热粥呀! 伯嚭也不想和齐人打仗,如今他只是想做一个太平太宰,和齐人打仗胜负难料,不确定性很大,对自己没好处。所以他也主张和齐人和谈。 见朝中两位大佬主张和谈,夫差只好让步。 君臣三人和谈的大方向确定下来,但是派谁去和齐人和谈呢?这个时候,文种送给伯嚭的两个美女派上了用场,文种送美女的目的本来就是要让伍子胥离开吴国,而伯嚭也很希望在朝堂上不要和伍子胥见面,伍子胥的仗义执言害已不少,害人也不浅,常常当着许多大臣的面让伯嚭下不了台。 文种和伯嚭在这方面利益高度一致。 于是伯嚭就第一个推荐当此重任者非伍相国不可。他的理由掷地有声,伍子胥和肇事者鲍牧乃是深交几十年的老朋友,熟悉鲍牧的脾气,一定能说服他更弦易辙。 伍子胥无法推脱,只好答应下来。其实伍子胥确实深知鲍牧的脾气,鲍牧这人朋友管朋友,公干管公干,绝对不会把两者混淆起来。他才不关你朋友不朋友呢!很可能战场上贴着脸拼个你死我活,一旦脱下了盔甲,放下了利剑,他又马上会和你喝酒论兄弟。鲍牧就是这样一个人,要想说服他,比登天还难。可是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如果连伍子胥都不能说服他,吴国还有谁能说服他呢? 这个担子非他伍子胥来挑不可。 于是伍子胥连想也没想,当即就答应下来。如果此时他能有点私心杂念,凭他的智商,很可能会识破伯嚭的阴谋。可惜伍子胥太忠直,忠直得以为伯嚭不会如此险诈,以为忠直是天下人都想达到的人生好境界。。 伍子胥就要出使齐国,但在临走前并没有忘记范蠡,忘记西施,也根本没有放弃拿西施做人质收服范蠡的计划,越国毕竟是他的心腹大患。他派人去石室窥探范蠡的举止,发现他终日坐在荒原上做一个入定者,满头长而乱的白发披撒到地上,遮住了半张脸,浑身上下瘦骨嶙峋,马上就要变成一堆白骨。跟他说话也不理不睬。要不是偶然站起来去招呼一下荒原上吃草的战马,很难相信这是一个还能喘气的活人。 这虽是一个未亡人,但显然离“亡”的时间已经不远。 来人密报伍子胥,伍子胥稍稍放下心。毕竟伍子胥的目标并不是西施,而是范蠡,现在见范蠡因为自己施加的泰山般沉重的压力而走向末路,就打消了马上采取行动彻底击败他的念头——伍子胥本来还想在出使齐国前解决好范蠡的问题的,拿西施做人质,拿下范蠡。现在见范蠡离死不远,就是坐等待死的样子,紧绷之弦下意识松了松,认为等自己回来再伺机而动也为时不晚。在伍子胥的计划中,他在齐国的时间不会长,最多也就两三个月。 真是天佑越国,范蠡和西施竟然能从这位天底下最厉害的猎人手里逃过一劫。 勾践夫妇和范蠡长长出了一口气,几乎有逃出生天的感觉。 伍子胥离开吴国,皆大欢喜,但伍子胥出使齐国并不是一去不复返,马上要回来,到时旧账还是要重算。范蠡暂时逃过一劫,但逃得过几个月,逃不过两年、三年吗?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趁伍子胥回到吴国前,勾践君臣三人能结束在吴国的奴隶生活,回到越国去,给伍子胥来个鞭长莫及。可是和吴王夫差签订的卖身契约是入吴为奴三年,度日如年的黑暗岁月遥遥无期。而且是不是真的三年期限到了能走人,还是需要看吴王夫差心情怎么样,他要是情绪恶劣为难你,留你十年、二十年,甚至终身为奴,你照样毫无办法。条约是强者约束弱者的,对弱者而言是画地为牢,对强者而言只是一纸空文。 怎么办? 只能祈祷夫差每天过得开开心心。 夫差在做王子时,为人十分低调、谦和,但低调并不是他的本性,是他的手段,自从做了大王后,特别是打败越国、将越王勾践俘虏回国后,他不需要掩饰,其刚愎自用、唯我独尊的本性就原形毕露。整个越国能和他谈论国家大事的就两个人,一个是伍子胥,一个就是伯嚭。当时吴国王室公认最有才华的人叫王孙骆,是夫差子侄一辈中的佼佼者,名气远播其它诸侯国,但在夫差眼里却只是跑腿听差的料。夫差和伍子胥言语龃龉时候多一点,和伯嚭心意相通的时候却不少。夫差喜欢和伯嚭谈论国事,但也不敢排斥伍子胥,理智告诉他,忠言逆耳利于行。 现在夫差周围少了伍子胥,说得上话的只有伯嚭,对勾践和范蠡来说形势很有利。文种伍子胥走后,在伯嚭身上的不断追加投资,以致把伯嚭胃口越搞越大,美女珍宝已经难以满足,干脆送土地。经过勾践同意,文种向伯嚭承诺,如果吴王能放勾践范蠡回国,可以把越国一个叫做甬的地方送给伯嚭做封邑,那里的土地和人民全给你。 这是一个莫大的诱惑。 伍子胥和伯嚭对吴国的功劳有目共睹,要是在其它诸侯国,一定会得到属于个人的封邑,但是吴国没有给功臣封邑的传统,吴国的创建者吴太伯德行太高,倡导的是王道,王道主张的是以德服人,君子应该以德感人,不能乱施“以力压人、以利诱人”的霸道。以力压人、以利诱人是对君子极大的侮辱。祖先有此规矩,历代吴王不能与时俱进,乐得循规蹈矩。可以赏你官爵,可以赐你美女、美玉、宝剑,但土地和人民是绝对不许你臣下拥有的。这样的用人制度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显得有点背时,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对人的驱动力一定是财富和土地,一个功臣,你有天大的功劳,只能你活着时享受,富贵昙花一现,不能恩泽后代子孙。光宗耀祖、恩泽子孙竟是一场梦。所以吴国王室对待功臣的做法公认为缺恩寡德,为人不齿。 文种押宝压得山大,不仅让伯嚭想入非非起来,甬这个地方伯嚭不陌生,吴越夫椒之战时他的战车军团就是在那里和范蠡文种的部队打过一仗,还僵持过一段时间。水陆交通要道,人民众多,土地广袤,资源丰饶,这种好地方,要是让自己去治理,不是夸口,不出三、五年,定能富可敌国。伯嚭的子孙以后就不用寄人篱下、做人家的臣僚,而是一个小国的国君。伴君如伴虎,不如自立门户。伯姓家族在楚国曾经差点要断子绝孙,没想到现在转机,在自己手上将发扬光大。 所以为了得到甬这块地方,伯嚭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但伯嚭是绝顶聪明的人,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千万不能利令智昏,更需要冷静。治大国如烹小鲜,要说服吴王夫差,也应该慢火细煨。如果一味下猛火,不但把美味烧糊了,还而引火烧身。 伯嚭和文种建立了契约后,伯嚭马上付诸行动。 从此,伯嚭开始向夫差进言越人的善举,不多,一天说不上一句,但也不少,夫差隔三差五就能听到出自伯嚭之口的勾践的善行:勾践又去先王墓前谢罪了、勾践把大王的战马养得很肥等等,这些话虽然不能马上改变现实,但有潜移默化之功,其危害程度在于钝刀杀人,给人慢慢洗脑,把观点强加于人,而当事人还浑然不觉,还稀里糊涂把别人灌输的观点鬼不知神不觉接受过来,认为是自己的观点。夫差对勾践的态度不由自主有了改变,不再把勾践当成是远古时的蚩尤一样穷凶极恶的化外之野蛮人,而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忠厚长者。忠厚长者因为误信人之初性本善,不能洞悉人性之恶,被人利用是经常会发生的故事。你只要去城中某个酒肆坐上片刻,这样的故事便会铺天盖地而来。 伯嚭在两千五百年前就掌握了给人洗脑的本事,你说此人要是没有心理阴影,离成为一个像孔子一样的圣人还有多少距离?孔子知道洗脑的危害性,因此不惜背恶名,杀了少正卯。伯嚭敢对夫差洗脑,罪不容诛,可惜吴国没有孔子一样的圣人,能充当半个圣人的伍子胥又不在,伯嚭尽可以肆意妄为。 夫差被不断洗脑,但是他的观点还处于量变阶段,文种给伯嚭的时间太少,火候不够,尚不足以升华到质变阶段,让夫差放弃惩罚勾践的立场。 夫差对勾践的宽恕仅仅停留在不让夫人姒姜去侍寝而已。但这也已经是很大的转变,要知道每次夫差派人来传姒姜进宫侍寝,对勾践和姒姜夫妻来说都是一次痛苦的煎熬,每一次都像是从地狱门口游历回来。是夜,勾践会跑到荒野上和狼群一起对天长嚎,狼群和他厮混熟了,把他当它们的首领,狼能从“首领”的叫声中判断出其情绪来,那是愤怒、哀伤的表达,于是也跟着一起愤怒、哀伤地嚎叫,经夜不息。吓得那些守陵的军士不敢出门,那些守陵的吴军竟判断不出许多的许多的狼嗥声中有勾践的声音,可见勾践的叫声和狼的叫声太像了…… 在放走勾践和范蠡的核心问题上,夫差始终不敢松口。这是吴国君臣定下的国策,岂能轻易改变?夫差在这点上理智还是清醒的。 伯嚭还在慢火细煨,他以为时间还十分充足,可是勾践和范蠡这边等不起。一旦伍子胥从齐国回来,故事重续,全玩完。 非常需要来一次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 可是这样的机会在哪里? 第四十四章 尝粪辨疾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伯嚭的进展太慢,勾践和范蠡等得心急如焚,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 按理说,伍子胥出使齐国应该办完事回来了,可是老天这个时候大概可怜起越国君臣来,竟然把伍子胥十分意外地羁绊在了齐国。 伍子胥为了阻止齐国的入侵,日夜兼程赶往齐国,可是他的行动还是慢了一点,此时鲍牧带领的几大豪族的联合部队已经越过边界,杀到了淮河岸边,这里是东夷和淮夷的地盘,这些地方的君长都尊吴王为王,属于吴国的附庸,宽泛点说,也应该算是吴国的领土。鲍牧在淮河北岸这里驻军不前,因为它已经达到了目的。他为了湛卢宝剑而伐吴的,现在他已经带着部队在吴国的土地上纵横驰突一番,就能算履行了承诺,可以心安理得把湛卢宝剑占为己有。至于伐吴的结果怎么样,双方没有约定,他才不管。其它豪族也很愿意及时止步,他们出兵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惩治乱臣贼子,维护世道公德,而是借机招兵买马、扩充私人武装,以后内讧时有本钱。来吴国走一遭,相当于沙场点兵,让自己的私家武装历练一番。 就在鲍牧就要回师的时候,伍子胥来到齐军大营,向鲍牧转达吴王要求停战交好的愿望。这正是你情我愿,正好给了齐军一个下台的台阶,于是鲍牧答应伍子胥一起去齐国王城临淄见齐景公签署友好条约。 鲍牧和伍子胥是年轻时的好友,交情颇不浅。二十年前伍子胥从楚国出逃时,鲍牧曾亲自相邀,希望伍子胥去齐国落脚发展,可是伍子胥逃亡是为了报仇,他站在大横岭上俯察北面的齐国,发现齐国地形披山带河,气象恢宏,其人民必定是安于现状,不知进取的,怎么可能为我伍子胥去报仇呢?于是就放弃了北上入齐的念头,往右转,直奔南面的吴国而去。从此一别,两人再没有见过面,故交再聚会,难免往事如烟,感慨万千,有许多话要说。到了临淄,签订好和约,公事办完谈私事,伍子胥在临淄滞留了几天,每天和鲍牧把酒言旧。不想就因为这几天的滞留,竟把伍子胥给羁绊住,齐国出了大事,当了五十八年大王的齐景公突然病故。齐景公年事已高,死了也正常,但不正常的是他死之前没有把继承人安排妥当,王子争位,权臣各为其主,结党营私,引起内乱,鲍牧家族自然也卷入其中。伍子胥本无意趟浑水,想及早抽身回吴国,可是鲍牧不肯放他走:当年你伍子胥有难的时候,我鲍牧倾力相助,没向你要丝毫报酬,现在我鲍牧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伍子胥怎么能见死不救、屁股拍拍走人呢?伍子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推辞不得,只好留在齐国帮鲍牧出谋划策。如此一来,伍子胥陷入齐国乱政泥沼,归期不可自控。 齐国内乱,几家豪族互相倾轧、非礼齐王的消息传遍天下诸侯国,自然也传到吴国,夫差心里很不安。虽然这是别人家的家务事,但你能说你的家里没有这样的隐患存在吗?这些惹事作乱的家族都是功臣之后,他们的始祖几百年前无一不是大名鼎鼎的国家栋梁、朝廷贤才,如今其子孙却蜕变成国之祸害。值得警惕呀!吴国以后会发生同样的故事吗?如果可能,那么最大的嫌疑一定出在伍子胥和伯嚭的家族中。自己该怎么防患于未然呢?夫差细细考察伍子胥和伯嚭的几个儿子,感觉只有伍子胥的长子武勋以后做乱国权臣的可能性有点大。武勋简直是其父亲伍子胥的翻版,一样的刚正不阿,一样的才华横溢,所不同的只是羽翼未丰,不像其父亲那样张狂。一段时间里,他常常把武勋叫到宫中言语试探、冷讽热嘲,搞得才是弱冠之年的武勋很紧张,以为自己干了什么蠢事惹来吴王关注,惶惶不可终日。想回家求解于父亲,可是伍子胥又远在齐国,不知归期几何。 夫差开始胡乱猜想,身不由已就开始心情不佳,心里有事,晚上就睡不好觉,天不亮起身,无所事事,只好借酒浇愁。这个时候正是春夏之交时候,各种病菌繁殖季节,夫差不小心得了伤寒,本是小病,夫差正当壮年,身强力壮的,喝一味白虎汤,出一身汗,浑身通泰。没当一回事,谁知他的病不但是遭了寒的缘故,还是病毒感染,按照古代的说法,就是“羊狗之疴”,病毒源自家畜,夫差不幸遇到了瘟病。 这种病本来最需要固本养阴,现在不断给他出汗降温,伤了元气,南辕北辙,反而加重病情,小病演变成大病,最后竟然躺在床上起不来。 这下急坏了一朝臣僚,在太宰伯嚭主持下,广请天下名医来阖闾大城给夫差看病,可惜伯嚭行军打仗、治国安邦是块料,给身体治病一窍不通,请来的名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伯嚭莫衷一是,只能任由这些名医把夫差当试验品,一点不见气色,最后连夫差自己也绝望了,心灰意懒,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人没死心已死,开始安排后事,思考接班人问题。 吴国的继位传统有别于中原地区,并不一定是父子相承,也可以兄弟、子侄相承,优胜劣汰,贤者上位,这是吴太伯传下来的规矩。当时王族中公认的贤者是王孙骆,所以王孙骆任下一任吴王无可争议。夫差虽然很不情愿,可是自己的儿子还小,如果霸王硬开工,必然引起内乱,被外人趁火打劫,姬姓社稷不保,只能接受残酷现实。拟好诏令,国不可一日无君,只等自己两眼一闭,就请王孙骆“棺前即位”。 消息传到勾践耳朵里,起先心中暗喜,自己的仇人要去见阎罗王,皇天有眼,恶人遭报。后来经范蠡一点拨,这才感觉大事不妙。夫差去见阎罗王,对越国来说是坏事,而不是喜事。夫差虽然曾经对勾践夫妻施加暴行,可是在伯嚭“慢火细煨”下已经开始转变态度,勾践复国之梦已经在漫漫黑暗中看到了前方的一丝曙光。如果让王孙骆为吴王,大事不妙,王孙骆是伍子胥的忠实粉丝,一旦上位,必然对伍子胥言听计从,而把持不同政见者伯嚭晾在一边,越国还有复国的希望吗?凛冬将至。 这夫差千万不能死,一定得让他活着。可是人的生死掌握在阎罗王手里,这阎罗王是另一个世界的主子,又不能派文种大夫去行贿他。 既然不能靠行贿救活夫差,那就只能靠自己的运气和本领救活他,虽然胜算不大,但勾践觉得应该冒险一试。夫差死活关乎越国兴衰,赴汤蹈火也得一试! 原来勾践的先人、越国的立国之君无壬是个能人,他带领族群在会稽山上做野人时,刀耕火种,风餐露宿,山中多瘴毒之气肆虐,常要爆发时疫,族中老少一旦被传染上,缺医少药,十不保一。无壬痛定思痛,慢慢摸索出一门独特的医术,其医术的核心道具就是粪便,通过看、嗅、尝病人的大便和小便来判断得了什么病,又用人和动物的粪便当药物专治寒症、瘟病。一粪多用,简直是把人的粪便的功用发挥到了极致。 粪便,是被人体排泄出去的无用之物,无论是人的粪便还是动物的粪便,走在文明前列的中原诸侯国的人视为至秽之物,除了底层老百姓用来给庄稼当肥料,一般人皆避之不及,只有化外之民的越人异想天开,视为珍宝。他们利用人的大便主要开发出两味后来传世的神药,一曰“金水”,一曰“人中黄”。这些金光灿灿的名字估计是后来有才、又斯文的人想出来的,越人粗朴直率,不善粉饰,不可能因为经过加工而忘记其出生,只知道直呼其名为“粪汁”和“大便”。以此来治疗时行大热,温病发狂诸症,常有神效。 勾践是无壬的直系子孙,言传身教,继承了先祖的绝技。可惜这门绝技搬不上桌面,人家要是知道你制药的原料是人的排泄物,岂敢轻易进口?勾践贵为越王,自觉掌握了这门技术也不光彩,人家传扬出去,你越王勾践能尝粪辨病,不知可曾有过尝粪的经历?堂堂越王尊严何在?简直引以为耻!所以从来不显霸,甚至恨不得全部遗忘。自从入吴为奴来到吴国虎丘这片蛮荒之地后,情况就不同了,这门“污秽”的祖传绝活不但不能抛弃,反而成了要活下去的续命法宝。这里条件极端恶劣,君臣三人一旦患病,吴人才不会管你死活,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只能等死,所以勾践未雨绸缪,在石室里定居下来之初,就四处搜集人的粪便和各种动物的粪便,驻守在这里的吴军,吃的不会给,穿的不会给,大便还是不吝啬的,任你取,于是制成了“金汁”和“人中黄”备着给自己三个人急用。 要是万一自己藏着的“金水”和“人中黄”能救活夫差,那就是老天佑我越国,如此巧合,绝非偶然,越国必定有后福。 勾践要尝粪辨病“效忠”夫差,也不是心想事成的,要知道勾践乃是罪奴,不可能见到吴国的大佬们的,他只能通过文种向伯嚭传话,表达自己的意愿。 伯嚭一听说勾践要给夫差“尝粪辨疾”,这种诊病方法闻所未闻,能有效?各路天下名医已经束手无策,要治夫差的病显然光明大道已经行不通,来一个歪门邪道,或许真能歪打正着也未可知。何妨尝粪辨病没有必要怕勾践包藏祸心谋害夫差,让自己有连带责任。于是不敢怠慢,急忙禀报夫差。 夫差奄奄一息,好比溺水将毙命之人,捞到一根水面漂着的稻草都是充满希望之草,当然愿意让勾践来一试。就算没希望,在临死之前能如此侮辱一下堂堂一国之君,也算此生无憾。这么羞辱人的主意,自己还想不出来,竟然是勾践自己提出来的。就急忙派人把勾践从阖闾的目的请到宫中来。 听说勾践要来给大王“尝粪辨疾”,一宫人全来看热闹。当然不能落下了宫中的太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行,越王给吴王尝粪辨病,足以永载史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要准确记载,不然就是对历史不负责。其他人是来看勾践耍猴戏,只有史官全神贯注,如临大敌。 勾践进宫还是摆出一副吴人熟悉的“憨厚之笑”,无心无肺、坦坦荡荡应对铺天盖地的而来的好奇、讥刺和不屑。可是他真无心无肺吗?不!他的眼睛游走之处,记住了宫中讥刺、嘲笑自己的每一张脸孔,并暗中发下了毒誓:不出十年,你们都将因为今天的无礼而失去两只眼睛。 他真坦坦荡荡吗?也不!勾践的内心跟初进阖闾大城时同样紧张,毕竟夫差的死活关乎越国的前途。 他“尝粪辨疾”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其投入和专注一点不逊色于身边的两个太史。 勾践的专注终于让看热闹的闲人也紧张起来,人家不是来耍猴戏,真的有两下子!盯紧了勾践、大气不出等着结果出来。 整个吴王宫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勾践嘴巴的砸吧声。 足有半个时辰,勾践放下了盛放着夫差恭物的铜簋,连嘴巴都不及擦一下,憨厚之笑突然演变成了灿烂大笑,他兴奋得完全失态,暴露出狂妄不羁的本性,幸亏伍子胥不在,而其他人又没有伍子胥的火眼金睛,注意力全在“尝粪辨疾”的结果上,不然这麻烦可就大了。 勾践在宫中庭院里对着夫差的寝宫大声喊道:“恭喜大王!大王之恙无事,臣勾践愿意拿臣夫妻和范蠡三人性命担保,十日之内,大王必能康复如初、行动自如。” 这夫差病急乱投医,是满宫中唯一一个对勾践抱着“痴心妄想”的人,正在病榻上支着耳朵等勾践的诊断,一听勾践说愿意拿命担保自己的病没事,这是他这些天听到的第一句满意的“人话”,一下子竟然能从病榻上支起半个身子来,连忙命人把勾践叫到病榻前问话。 夫差问道:“天下名医都说寡人已经不治,为什么只有你勾践说没事?寡人很想听听你的解说。如果只是胡乱猜测,意图取悦于寡人,那么你的好日子将不远了,寡人墓中还缺一位驭手,你有幸被寡人看 中。” 夫差的的意思是让勾践给自己殉葬,而且很可能是活殉。 勾践心中寒意顿生,马上清醒过来,搞清楚了自己在这里的真实身份乃是”罪奴“,自己太兴奋,已经原形毕露,暴露出桀骜不驯的野心。幸亏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集中在夫差的病情上,没有精力来关注。必须藏头又藏尾,回复到“憨厚之笑”的状态。于是他朝夫差憨厚一笑,说道:“臣的判断一定不会错。如果有丝毫差错,情愿带着一家老小去九泉之下侍候大王。” 于是勾践向夫差汇报了自己得出如此诊断的理由,其原话在古人的着作中记载如下:“下臣尝师事闻粪者,知顺谷味、逆时气者死;逆谷味、顺时气者生。今臣窃尝大王之粪,其恶味苦且楚酸,是味也,应春夏之气,臣以是知之。” 其话中道理今天人听来很深奥,但我们可以用现代人的话来说,就比较简单了。一言以蔽之:你夫差的肠胃消化功能还是正常的,你的病怎么可能是致命的呢?怎么可能没救呢? 夫差大喜,原本躺在病榻上只能支起半个身子,现在整个人都能坐起来了。夫差治病其实有一半是被名医误诊误药耽搁的,还有一半是被自己吓死的,身未死心先死,对活着没信心。现在信心被勾践激活,自然其病就好了一半。 一叶知秋,现在夫差对勾践的医术有了十分的信任,就要求勾践好人做到底,干脆把他的病彻底治好。于是勾践就推荐了自己随身带着的“金汁”和“人中黄”给伯嚭审核。 伯嚭曾经对勾践的用心有怀疑,两人是死对头,按常理说,勾践恨不得夫差马上去见阎罗王,不可能来救他的。现在见勾践只凭一张嘴巴三言两语就把一个频死之人从病榻上活起来,他的疑虑消了。勾践这人确实是个永远带着憨厚之笑的怂种,只要能活命,把什么屈辱都可以遗忘,什么恩怨都可以一笔勾销。这等小人,卑鄙得几乎可以忽略他的生死。所以对粪便做的“金汁”和“人中黄”叫宫人尝了后,甚至不问这药物的原料,就马上审核通过,自己亲手给夫差服下。 这“金水”由于埋在地下一年有余,已经气味渐消,甚至没有粪臭,只留性味。因此,服饮“金汁“夫差一点不困难。。 而“人中黄”就更没问题了,本来就经过甘草的处理,经日晒夜露,已经没有一丝臭味,甚至带着一点香味,其颜色也已经甘草相似,所以更容易入口。 夫差没有察觉这两位灵丹妙药是粪便制成的,否则有心理作用,怕药效要大打折扣,而且夫差还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喝下这种劳什子吗?堂堂吴王为了活命,甘愿食下越王勾践的大粪!传扬开来,贻笑天下。怕夫差会把满宫见证人全给杀死灭口,首当其冲是勾践,或许伯嚭也不能幸免。 勾践靠“尝粪辨疾”和“金汁”、“人中黄”两味神药救活了夫差,吴国朝廷上,除了王孙骆心里不痛快,其他人个个都对勾践感激涕零,再不敢对他的憨厚之笑报以鄙视。自然,夫差的感恩戴德表现是最强烈的,十日病愈期限刚满,他就下令在自己王宫中让出一个大大的院落请勾践君臣三人搬来居住,供给仆役侍女,驾车有驭者,膳食有庖厨。 第四十五章 周太子赐爵 夫差转危为安,乐不可支,现在轮到勾践痛不欲生。离开夫差的病榻回家后,勾践饮食俱废,东西吃不下去,而且见到食物就恶心反胃,总感觉自己的嘴巴里有臭味。范蠡和姒姜走马灯般轮番用清水为其刷口,井水泉水河水全试过,勾践还是感觉舌头和喉咙上有秽物,臭不可闻。用去的水足以制造一场水灾,怎么会冲不走嘴巴里的秽物?明显是勾践的心理作用,心理之“臭”当然用水解决不了问题,勾践和姒姜束手无策。还是范蠡有生活经验,在野地里采来了大量的岑草,岑草又叫鱼腥草,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多年生植物,石室附近到处都是,它的叶汁有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把叶片揉碎后,不但给勾践吃,而且他和姒姜陪着吃,勾践满嘴巴都是鱼腥味,而且身前身后嗅来嗅去都是鱼腥味,总算把秽物的恶臭掩盖、替代。遭受的苦难简直是死去活来走了一趟阎罗殿。 勾践石室牧马的经历告一段落,但勾践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的并不是搬离石室住进吴王的宫殿,而是想回到越国住进自己的宫殿。可是他又不敢对夫差直接说,生怕一个不小心被对方看破心事。眼看大事将成,千万不能关键时刻功亏一篑。所以还是故伎重演,贿赂伯嚭去找夫差说话。 吴王夫差对伯嚭转达的勾践的请求一点不反对,滴水之恩,还得涌泉相报,现在是救命之恩,让他依然去做越王理所当然,对他回越国的小小请求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一个人离乡背井久了,思乡心切情有可原。可是他考虑到自己大病初愈,身体尚没有完全复原,要是神医勾践马上回到了越国,自己旧病复发怎么办?到时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夫差称霸天下的志向还没有实现,当然对自己的生命很看重,高于一切。 夫差通过伯嚭给出回复,请勾践君臣三人再等上半年,自己的身体真的没问题时再放他走不迟。如今在吴国不再是罪奴的身份,好酒好肉相待,权当是来吴国做客。 伯嚭转达了夫差的旨意。勾践表面上连连谢恩,可是私底下和范蠡两人心急如焚。他们并不是吃不起“石室牧马”之苦,也不是经受不住吴王隆恩的考验,而是生怕伍子胥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在吴国现身。 伍子胥才不管你有没有救过吴王夫差,他一回到吴国,必然把你打回原形,而且通过西施来控制你范蠡、离间范蠡和勾践关系的决策一定不会改变。 为此范蠡暗中叫计倪监视阖闾城北门外的官道,一旦发现官道上出现伍子胥的车队,即刻来报。范蠡甚至暗暗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发现伍子胥进城,自己马上拔剑自刎。一边是自己的挚爱西施,怎么忍心让她落入魔手折磨?一边是越王勾践,两人订下了生死契约,怎么能背弃他做一个忘恩负义之人? 两难选择,不如一死求解! 伯嚭已经尽力,通过伯嚭游说夫差这一招不能再继续下去,怕引起老奸巨猾的伯嚭的猜忌,反而适得其反。 只能另找机会、另想办法。 就在夫差病瘥后没几天,阖闾大城来了一位贵客使者,乃是当今周朝天子周敬王的太子姬仁。姬仁名义上是奉周敬王姬匄之命来给夫差送任命书(夫差继承了阖闾的王位,但他的爵位继承还得过周天子赐封这道手续),其实真正的目的却是来讨债的。吴国这些年狼性十足,接连发动两场超大规模战争,阖闾在位时的吴楚大战,夫差上位后的吴越大战,把这两个诸侯国财富搜刮囊中,富得流油,可是对周天子却一点没表示,连吃剩的汤汤露露都无意施舍,自私至极。这两场战争都是得到周敬王支持的,吴楚之战时周敬王派出自己的卫队加入同盟军,尽管他的真实意图是追杀躲在楚国的自己的兄弟王子朝。吴越之战时,虽没有派出部队助吴,但得到了他的授权,夫差方才师出有名。你发了战争财,怎么能起码的收益税都不肯纳? 都怪周王室穷,穷得连王宫中日常开支也捉襟见肘,大批宫中技术人员下岗失业,老子辞职出关化胡就是最好的例子;穷得只剩下国之重器——九鼎还在,可是九鼎又不能换钱;穷得堂堂周天子已经落到跟他的名字“匄”(匄同丐)一样,要沦落为乞丐。不然他也不会屡次三番、低声下气来骚扰下面的诸侯。 人穷被讥,人富被嫉,就算天子也不能幸免。周太子姬仁带着他的使团穿的是破衣服,坐的是破木车,车轮呴呴作响,随时都有车崩人伤的可能,怎么敢太张扬呢?低调,尽量低调。 一伙人垂头丧气、悄没声息从阖闾大城北门进城,一般人一定不会注意,不就是一群猥琐的贩夫走卒吗?阖闾城中到处都是。可是却被范蠡注意到了。范蠡现在不用石室牧马,一有空就来北门转悠,望着门外的官道祈求不要出现伍子胥的身影。 范蠡发现这伙人虽然衣衫褴褛,但戴在头上的“冠”却十分鲜亮,一尘不染。这像是贩夫走卒吗?这种习惯只有周人才有,“冠”在他们眼里是最重要的装饰,穿破衣服没关系,但帽子一定要戴正,这叫“正冠”。于是上前打听,果然是周朝洛邑来的,而且来人竟然是周太子姬仁。 范蠡曾经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研究天下诸侯国之间关系,自然知道周朝和吴国那点破事,心里突然一亮,有了主意。 这天晚上,他命计倪和黑夫倾其店铺所有,给姬仁落脚的吴国国宾馆送去五色绸缎十匹,裁缝十人,现场量身定制,给这些周朝洛邑来的嘉宾做新衣裳。等到了第二天,新衣服差不多要完工,这才慢条斯理亲自去国宾馆造访姬仁。 这姬仁作为天子的使者千里迢迢来到吴国,担心的就是衣衫褴褛去见吴王夫差太显寒酸,堂堂周朝,还不如一个东海之滨诸侯国富足,想想也无地自容,现在突然有自称越人的富商送来量身定制的新衣裳,不费你一分钱,不就是雪中送炭吗?当然,姬仁是周太子,是周敬王膝下最聪明的儿子,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越人一定有要事相求,会让自己为难,可是还有什么比穿着鲜亮的衣服在夫差面前显霸更重要的呢?照收不误。当然在试穿着新衣服的时候,也在悄悄等待幕后金主的现身。 范蠡在国宾馆见到姬仁后,也不讲客套礼节,送上黄铜十斤,然后直接实话实说,请姬仁能做做夫差的工作,把勾践放还越国。 本来送人财物,求人办事就不是君子所为,没必要假装君子玩斯文,就扮商人谈生意。 姬仁听了范蠡的话,也是心里一亮,有了好主意。范蠡提出的要求不但没有一点让他为难的地方,而且给自己指明了一条抛砖引玉的妙计。自己本来送爵位给夫差是虚,向他要钱财才是实。可是大家都是君子,都是有身份的人,总不能直接像贩夫走卒一样直接伸手讨要,稍不合就争个面红耳赤。需要的是口才,但凡有口才的人,开头太重要,那是切入点。 现在范蠡的要求让他想好了一个绝妙的讨钱的切入点。 所以姬仁也很直接,二话没说,直接答应下来。两人临别前,姬仁还给范蠡一个惊喜,口头赐封越王勾践一个男爵的爵位。 周朝的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等,男爵虽然是最低等的爵爷,但对越王来说,无疑是鱼跃龙门成了龙。勾践本来只是自封的诸侯王,难听点说就是草头王、强盗王,如今有了周天子给的爵位,就等于是真正的诸侯王。 没想到十几套新衣裳、十斤黄铜换来一个爵位,要是勾践预先知道,国家虽穷,百倍其酬,决不皱一下眉头。入吴为奴三年,没想到翻身为爵爷,天意弄人。 姬仁这人很狡猾,他给勾践子爵的赏赐,并不仅仅是因为得到了越人的十套新衣裳、十斤黄铜,还有自己的目的,我们下面将会见到他的真实意图。 姬仁带着使团人员穿着崭崭新的五彩衣服一路招摇去吴王宫见夫差,反把吴人吓一跳。王城什么时候出现气势煊赫、下巴上扬、眼睛朝天看的周朝天使来,事先竟然一无所知。首先在气势上就摄住了吴国君臣。 姬仁今天之所以耀武扬威,不但是新衣服起了作用,还有范蠡送来的十斤黄铜。以前出使吴国,太穷了,回家的盘缠要想吴王要,你能在他面前昂首挺胸装大吗?不给你回家的盘缠让你乞讨回洛邑。现在有十斤黄铜,回家的盘缠不用担心,怕你个逑! 姬仁见到夫差后,两人隔着案几席地而坐。姬仁很刻薄,故意拿出周敬王的诏令放在自己面前的案几上,让夫差眼睛能看到,手却碰不到,先白白眼馋一番。把周天子赏赐夫差爵位的事情搁不谈,先聊空天。姬仁和夫差论血缘还是同宗兄弟,都姓姬,共同祖先是六百年前的古公亶父,六百年过去了,古公亶父的血缘已经稀释得找不到影子,只有用尖端技术到基因里找。而且必须保证在这六百年的漫长岁月里,不能有某个女人出轨,偷梁换柱。所以两人虽有同宗之称,却无兄弟之情。 论辈分,夫差是长房太伯之后,姬仁是小房季历(季历是周文王姬昌的父亲)之后,夫差年纪又大过姬仁,夫差胜出;论尊卑,姬仁是周朝太子,未来的周天子,夫差是诸侯王,是君臣关系,当然是姬仁胜出。如此一平衡,夫差认为旗鼓相当。而且夫差还有一点心里不平衡,当年要是先祖太伯不让位给文王之父季历,周天子就是长房一脉的。夫差在姬仁面前本没有臣下对主上的诚惶诚恐之色,向来是大大咧咧,现在见姬仁拿着爵位委任书却迟迟不给,明显是想耍噱头、玩要挟,更是恼怒,也不向姬仁问寒喧暖了,只是那眼睛直瞪瞪望着他。 夫差也在制造气场,迫使你这个穷困潦倒的周天子的太子“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姬仁当然明白夫差的用意,但他胸有成竹,不慌不忙,说道:“本太子奉父王之命出使贵国,车子还没到随国,就听说越王勾践尝粪辨疾,救了你吴王一命。这件事情太荒唐,本太子现在见吴王你一脸骄纵之色,更觉荒唐。” 夫差很生气,说道:“这件事情有什么地方荒唐了?勾践救寡人是理所当然,你难道指望着寡人一病不起,早早去见我们的先祖太公?” 姬仁连连摇头,说道:“天下人皆知,尝粪辨疾这种事只在两种特殊关系中发生,一种是儿子给父亲尝粪辨疾,乃是孝;一种是臣下给君王尝粪辨疾,称为忠。不知你们算哪一类关系?” 夫差说道:“当然算是臣下给君王尝粪辨疾。勾践已经答应做寡人的臣下,臣下给君王尝粪辨疾理所当然。” 姬仁冷笑起来,说道:“勾践是周天子的臣下,而不是你吴王的臣下。现在的越王勾践是我周朝的子爵,只对周天子称臣。你吴王把越王勾践当作是你的臣子,不知你意欲何为?” 原来姬仁早有主意,赐给勾践子爵之尊,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处。夫差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顿时不知如何回应姬仁的谴责,呆在那里了。姬仁已经把夫差的骄纵上纲上线,再发展一步,就是目无纲常,有篡逆之嫌,夫差虽然狂妄,但对“篡逆”可一点没有思想准备。 姬仁见夫差瞠目结舌的样子,已经摸清夫差的底线:夫差有称霸之心,尚无篡逆之胆。于是语气和缓不少,开始谆谆教诲道:“你吴王有称霸天下之心,扫荡强楚,降服越夷,本太子非常敬佩,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成全你的霸业。但请你千万不要忘记,你称霸天下的目的乃是改造这个礼崩乐坏的世界,维护我们祖先五百年前创建起来的社会秩序,督促天下诸侯共同尊重周天子。现在你目中无君无臣之别,只是仰仗自己的武力肆意妄为,对我周天子言而无信,说好的贡品没有兑现;对越王勾践残酷无情,睡了他的妻子,让他做你的车夫,现在玩出个尝粪辨疾病。天下诸侯都是看在眼里的,以后谁敢尊你为霸主?他们怕遭到勾践一样的命运。本太子一路走来,沿途经过的那些诸侯国,听到的都是对你吴王极为不利的言论。如此背信弃义、以强凌辱的恶劣行径,比楚王还野蛮,天子以后也不敢再支持你。你称霸之心还是下放下吧!免得画虎不成反类犬。” 姬仁的话终于击中夫差的要害,夫差这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就是称霸天下,要是这个梦想不能实现,人生于世不就是行尸走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自己只顾在勾践身上泄愤,慢慢已经超越边界,影响到自己霸者的人格问题。你的人格、德行被天下诸侯唾弃,损失难以估量。要成就霸业,武力虽然很至关重要,但还得有德行相配。只是靠武力南征北战,就是叫板天下诸侯,这些诸侯哪一个是省油的灯?要是他们联合起来对付你,不要说称霸,恐怕连你吴国也要保不住。 现在他领教到姬仁的厉害,把他逼急了,祸不可测。不说别的,就是把他刚才的话到沿途的诸侯国去复述一遍,足以让自己名声狼藉,永无称霸之日。现在的周朝成了天下青客,吃的百家饭,成事已经不足,但要坏你的事其能力还是绰绰有余。得罪不起。 夫差忍不住大汗淋漓,马上离席跪倒在姬仁面前。 夫差说道:“太子所言极是,都怪先王驾崩太早,夫差有失先人调教,差点酿成大错。现在夫差斗胆恳求太子赐教,该怎么行事,方能扭转局面?” 姬仁冷笑道:“很简单,首先,忠于天子。重拾信用,遵守承诺,把从楚国和越国得到的战利品分一半献给周天子。这是双方有约在先的,吴国必须履约,以示你夫差尊重周天子,信义重如山。其次,德行天下。善待越王勾践,不能将他拘押在吴国为奴,你们都是我周朝的臣子,只有亲疏之别,没有尊卑之分。如今恩怨已了,还是不要把他赶尽杀绝。” 夫差沉吟一回,说道:“太子所说很有道理。只是伐楚之战时,先王和周天子有约,只要能帮天子杀了周朝的叛臣王子朝,可以不要战利品,现在盟书还在,可以作证。所以伐楚之战就算了吧!至于伐越之战,夫差可以把一半的战利品送给天子。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夫差也是很机智的人,对姬仁的如意算盘心知肚明,只是怕他破罐子破摔而败自己的名声,才不得不有所妥协。伐楚之战的收获之丰,让吴国一跃成为天下诸侯中的首富,当然不能给,而且也有理由不给,你天子出兵本来就是心存私念,为了消灭自己的政敌王子朝呀!至于伐越之战的收获,乃是乞丐嘴里夺肉,少得可怜,甚至不足以补偿军费,给周天子几辆战车、几百个战俘,对国库来说无疑是九牛一毛,简直不能算损失。所以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姬仁自然答应,他的胃口本来就不大,也知道不能大,大了人家干脆一毛不拔,你还是一无所获。能有这样的收获已经算是万幸,可以回洛邑向天子交差。 真得感谢越王勾践手下的范蠡大夫。于是姬仁在告别夫差前不忘继续对夫差谆谆教诲道:“眼下的越王勾践对你吴王来说,还真是烫手山芋,留着他是个话题,有百害而无一益,诸侯们已经有了公愤。不如尽快让他回越国,免得又起什么风波。吴王要是能拿他当诸侯的礼遇送他走,本太子一定能让你恢复仁德的名声。” 夫差连连点头。 王孙骆有点听不顺耳,于是在旁边讽刺道:“不如明天就搞个宴席欢送勾践回国,到时还请太子殿下来喝一杯酒。” 姬仁和夫差听了,面面相觑,面露为难之色。 姬仁说道:“王孙骆的主意很好,善待勾践,可以给你家吴王增光不少。不过让本太子来给越王勾践喝酒饯行,于理不当,恕难奉命。” 夫差白了王孙骆一眼,说道:“不行!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勾践这张嘴巴是尝过粪便的,上下不分,人人都是避之不及,和他一起喝酒谁还有食欲?” 姬仁见夫差已经答应割肉,这才把放在自己面前的周天子的诏书交给夫差,夫差终于有惊无险继承了先王阖闾的伯爵爵位。 姬仁走后,夫差征求各位大臣的意见。如今朝中少了伍子胥这位专找麻烦的耿直之臣,朝中气氛十分融洽,君臣和睦相处,你好我好大家好,既然伯嚭没有反对,就没人提反对意见。 王孙骆本来想反对放勾践回越的,可是他自知自己在夫差心中的地位,因为曾经有过继位为吴王的可能,夫差已经对他“另眼相看”,对他像对待野心家一样谨防谨守的。王孙骆为了自保,只能保持沉默。 就这样,周、吴、越三方皆大欢喜,姬仁带着吴王赠送的十辆战车,三百多个越国战俘,满载而归。勾践君臣三人则拿到了吴王亲自签发的通关文牒,可以光明正大回越国。 第四十六章 伍子胥归来 这一晃就是两年多,虎狼为伴,蚁蝼是命,千难万险,竟能不死,还能活着回家与亲人重聚,天下奇迹。越国君臣三人捧着通关文牒,心中是何等滋味,怕是世上至今还没哪个民族能发明出一种语言来形容。就算老天爷也只能用电闪雷鸣、倾盆大雨这种很极端的方式方能释放心中块垒。 这种非人的生活只有心里变野兽的人才有可能熬过来,勾践的心里已经豢养着一只野兽,正在笼子里悄无声息蛰伏着,接下去就要看老天给不给机会放它出笼,让其兽性大发。拭目以待吧! 三人一拿到吴王的诏令,不敢在阖闾城中逗留片刻,生怕节外生枝,就匆匆登上了计倪在阖闾大城外的胥江上准备好的商船,乘风南下。 勾践夫妻和范蠡生怕伍子胥突然会在阖闾大城出现,又生变故,急急如漏网之鱼,乘船从胥江到五湖,然后一路南下。 他们的担心很有理,走得也很及时,就在三人离开阖闾大城后的当天,伍子胥带着使团也回到了吴国。只是勾践南下回越国,走的是南门,伍子胥从北方来,进的是北门,所以没碰上。 伍子胥人在齐国,但是远在吴国的勾践和范蠡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听到勾践给夫差尝粪辨疾的消息,当即感觉大事不好,勾践狼子野心,伍子胥心知肚明,夫差很可能要上当受骗,对勾践发善心,纵虎归山,急忙向鲍牧辞行。这个时候,齐国大局已定,鲍牧和田乞带领的鲍、田两大家族已经把原来掌控齐国国政的国惠子和高昭子赶尽杀绝,把齐景公立的继承人晏孺子也给谋害,两人拥立齐公子阳生为齐王,是为齐悼公,齐悼公只是傀儡,鲍牧和田乞成了齐国执政者,伍子胥帮助鲍牧争夺权力的目标初步实现,再接下去就该鲍牧和田乞一争高下,一山难容二虎,这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问题,需要待以时日,所以伍子胥执意回吴国,鲍牧也不好意思再强自挽留,临行送了伍子胥两对白壁,算作谢礼。鲍牧是生意人的后代,在这次夺权过程中,伍子胥出谋划策帮了大忙,请人帮忙,必付报酬,这样就算两清,双方谁也不欠谁的。以后有事可以继续合作,没有新账旧账,还是按劳计酬。 伍子胥星夜兼程赶回吴国,来迎接他的是儿子伍勋,从伍勋嘴里得知说夫差已经把勾践君臣放回越国,伍子胥顿足捶胸懊丧不及,自己快马加鞭还是来晚了一步。他想亲自带人去追回来,可犹豫一下,感觉不妥,吴王已经下诏,如果贸然把勾践和范蠡追回来,等于不把吴王的诏令当回事,有忤逆之嫌,还是必须先做好夫差的工作。于是命令儿子伍勋带人追赶勾践,不让他们逃出吴国,如果敢抗命,格杀勿论。自己则匆忙赶到吴王宫中见吴王。 伍子胥在齐国的所作所为早就有夫差心腹之臣逢同告知夫差,夫差对伍子胥不仅仅是不满,而且有了猜忌之心。你伍子胥帮着鲍牧夺权杀齐景公立下的太子晏孺子,助纣为逆,说明你这人脑后有反骨,难保以后不会在吴国故伎重演。所以得知伍子胥回来的消息,假装身体不舒服,没有去迎接,甚至没派手下大臣去招呼一下,目的就是给伍子胥一个警告,反思一下自己在齐国的所作所为。 伍子胥求见夫差,夫差托病不见,伍子胥等了半天没结果,怒了,时间不等人,勾践和范蠡已经在返越路上,一旦进了越国,要追回来就难了。伍子胥心急如焚,只好用计,命人在王宫门口放上一张案几,把先王阖闾大王的那只失而复得的“屦”放在上面,又要开始放声大哭,缅怀先王。缅怀先王说明今王的不是,明着让你夫差难堪一下。 夫差这才不得不出来相见。伍子胥拿先王的“屦”屡次施压,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可有什么办法呢?缅怀先王有什么错?理在伍子胥这里。 夫差说道:“听说伍相国在齐国大展身手,可喜可贺。寡人还以为你心里只有齐国没有吴国,没想到你还是想起寡人来了,一回来就这般大动干戈的,不知你想到了什么至理名言要传授寡人?” 伍子胥连连磕头,说道:“臣在齐国出生入死,如履薄冰,所幸老天不负有心人,齐国终于太平无事。臣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大王称霸天下的千秋大业考虑。请大王体谅臣的苦心。” 夫差冷笑起来,说道:“你伍子胥在齐国帮着鲍牧做弑君篡政的勾当,全是你一肚子私心杂念。你怎么能说为寡人做事?” 伍子胥说道:“大王要称霸天下,齐国的支持至关重要。以前齐国的国政被高昭子、国惠子把持,这两人和晋国的大臣赵鞅关系很好,互通声气,他们支持晋国做霸主。现在臣帮鲍牧和田乞赶走了高昭子和国惠子,代之执政的是鲍牧和田乞,他们愿意和臣结好,拥护吴国称霸,臣自信为大王称霸天下大业布下很重要的一步棋。” 做天下霸主是夫差梦寐以求的伟大事业,伍子胥看穿了夫差的心事,说的话完全扣在夫差的心弦上,夫差怎么能不感动呢?夫差的脸色和悦不少,但还是有气,夫差是明白人,要想糊弄他可不行,伍子胥事前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介入齐国内斗,没有半点私心杂念?现在只是公私兼顾,齐国政局变化趋势暂时还算对吴国有利而已。所以依然口气不善。 夫差说道:“原来伍相国在去过奔忙一年,还是做了一点对寡人有益的事,寡人只好心领了。只是你走后,寡人一直身体欠佳,满朝大臣为此殚精竭虑、焦头烂额,而你作为臣子竟然没有派手下来慰问一下略表忠心,这又作何解释?” 夫差的话让伍子胥很生气,自己已经够低声下气了,还是不被理解,忍不住呼一下站起来,抗声说道:“臣以为天下臣子对君王的忠心分两种,一种叫大忠,把国家大事放在首位,替君王分忧;还有一种叫小忠,把君王的日常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臣是吴国大臣,只行大忠,不行小忠。” 伍子胥的话理直气壮,把夫差憋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样子很狼狈,简直有点下不了台。幸亏这是伯嚭及时赶到了,正好替夫差解围。 伯嚭上前对伍子胥说道:“伍相国的大忠、小忠之说确实很有道理,但只行大忠,不行小忠,究竟不算是一个完美的忠臣。伍相国在齐国为国家大事操心,算是尽了大忠,但就算日理万机,安排一个手下来问候一下大王玉体,这点精力和时间还是挤得出来的吧?大王为人仁慈、宽宏大量,他的要求其实很低,不就是希望伍相国心里记挂着他吗?” 伯嚭的口才天下无匹,话一说出来,轮到伍子胥张口结舌了。伍子胥后悔莫及,扪心自问,确实是自己没有把夫差这个自己扶植起来的吴王放在心里,派个人来问候一下多简单的事情,而自己竟然大大咧咧忽略了,现在授人以柄。 伯嚭的话却让夫差缓过气来,内心的火气又上来,联想到自己生病那些日子里,自己心中的无边的绝望和一步步走向死亡时的孤苦无助,差点掉下泪来。又开始责备伍子胥,说道:“你伍相国是寡人的股肱之臣,寡人危难之际不施援手,反而是越王勾践,这个寡人脚下的罪臣,尝粪辨疾,治好了寡人的病。你堂堂相国情何以堪?” 现在夫差主动说道“勾践”这个正题上来,正是伍子胥渴望的话题。刚才被夫差一顿责备,自己气昏头,差点把勾践给丢了。 伍子胥说道:“好个尝粪辨疾!臣以为这是勾践处心积虑、心怀叵测。他尝大王的小便,乃是为了吃大王的肝,他尝大王的大便,乃是为了吃大王的心。而大王尚对他心存感激。他的目的就是想保住小命,为以后图谋复仇留机会。你们都上了他的当。” 伍子胥这几句话仿佛天上炸了一个响雷,令人耳鸣目眩,把夫差吓了一大跳。但是一旦静下来,思前想后的,就有点迷惑不解了。感觉伍子胥的话有危言耸听之嫌。 夫差说道:“他勾践是个忠厚长者,难道竟是个处心积虑、心怀叵测的奸人吗?寡人不信。你们都是亲眼看到的,都说说自己的看法。” 夫差被伍子胥吓坏,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于是征求几位臣僚的意见。这些臣僚中伯嚭当时陪在夫差病床前,被离和逢同是那天在尝粪现场的,两人开始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 被离说道:“伍相国的话也不是一点没有道理,臣看见勾践尝了大王的大小便后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满面峥嵘,朝天狂笑起来,和他平时战战兢兢的表现不同。臣以为勾践是不是一个忠厚长者实在值得怀疑。” 被离完全是站在伍子胥这边的,说的话也比较客观,这确实是当时的真实情况。 逢同是伯嚭穿一条裤的,伯嚭收了越人的不少好处,他自然也沾光不少,不能赞同被离的观点,何妨对勾践心存好感,就有了偏见,当然就不可能把人往坏处想。于是马上紧接着说道:“臣当时也在场,确实看到勾践朝天大笑,但他笑的是大王的病没事,完全能治,不像有些人希望的那样是不治之症。所以乃是开心之笑,不像被离大夫说的那样是狂妄之笑。” 倒底当时勾践的表现是“狂妄之笑”还是“开心之笑”?性质完全相反,前者暴露狼子野心,后者显示君子仁心。现在夫差不知听谁的。 夫差只好求助于伯嚭。 夫差说道:“不知太宰大人有何高见?” 伯嚭冷笑一声,不慌不忙说道:“按照伍相国的意思,大王命悬一线时候,勾践若是不闻不问、袖手旁观,他就是个仁义之人;若是尝粪辨疾、问诊送药,他就是个凶顽之徒。不知伍相国为何有这样不近人情的推论?实在让人不解。臣伯嚭愚昧无知,还是请大王自己判断。” 伯嚭的话无疑是在伍子胥心口上捅了一刀,他一心想得到文种许诺的甬这块风水宝地,已经下决心不惜得罪伍子胥也要救下勾践。 夫差仿佛醍醐灌顶一般领悟了,伍子胥这是在故意刁难勾践,为自己的不尽忠推卸责任!按照伍子胥的推论,堂堂一国之君的吴王之生死可以不管不顾,但作为罪囚的勾践必须安分守己。这是忠臣之言吗?夫差内心的怒火腾一下上来了。 夫差说道:“请伍相国稍安勿躁,不要为了勾践君臣的事骚扰寡人。勾践就算是你口中说的是个有狼子野心的人,寡人也决定要放他走。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救了寡人一命,他是寡人的救命恩人。” 伍子胥见夫差把门堵上,急起来,说道:“不行!放不放越王勾践乃是国家大事,并不是大王一个人的私事。勾践固然是大王的救命恩人,但他也是我吴国的心腹大患。望大王不要纠结于个人爱憎情感,要为我吴国称霸天下的大业而高瞻远瞩。请大王听臣一言,不要放勾践回国。” 伯嚭见伍子胥还不死心,一定要跟自己唾手可得的”甬“这块地过不去,很懊恼,忍不住揭伍子胥的陈年旧疮疤,说道:“当年伍相国为了报答自己的救命恩人芦荡渔夫不惜放弃楚国,班师回国,你还记得吗?难道你的救命恩人很重要,而大王的救命恩人就可忽略不计吗?” 伯嚭说的旧事发生在十多年前了,当时吴国大军占领楚国郢都一连几年不走,把藏在山中的楚昭王急坏了,派人出重赏,要是有谁能劝伍子胥撤兵,赏金一万,赐官大夫。最后一个渔夫的儿子领到了一万赏金和大夫的官职。伍子胥当年在出逃楚国时,被困湘江边,有一个芦荡渔夫帮他渡过大江,最后为了保守秘密自杀身亡,成了伍子胥此生必报的救命恩人。这个渔夫的儿子听到了楚昭王的悬赏令后,就去做伍子胥的工作,伍子胥二话没说,当即答应恩人的儿子马上退兵。当时外面风传是秦国来了救兵,吴军打了败仗,不得不撤兵,而真正的原因竟是伍子胥为了报芦荡渔夫的救命之恩而主动撤兵。伍子胥可以欺骗天下人,但骗不了伯嚭,伯嚭当年是协助伍子胥指挥军队的呀! 伍子胥被伯嚭点中要害,张口结舌。 伯嚭的口才真是天下一流,伍子胥远不是其对手。 伍子胥后悔莫及,全怪自己有眼无珠,错把白眼狼当忠犬看。当初伯嚭逃出楚国来投奔吴王阖闾,阖闾这人有先见之明,观察了伯嚭的言行举止后,认为其“鹰目虎步”,有豺狼之心,以后会祸国殃民,不肯收留。正是他伍子胥看在同乡又同病相怜的份上,力荐伯嚭,这才让阖闾高抬贵手,让伯嚭留在吴国,给他饭吃、衣穿、官做,而且这官越做越大,太宰职位不简单,是主管国家祭祀的,高贵、神圣,在所有大夫、将军之上,可以和相国大人平起平坐。现在伯嚭有太宰之尊,又有吴王的宠信,翅膀硬了,公然和自己叫板,伍子胥纵有噬脐之恨,又能奈何? 孔子说伯嚭是上天为了惩罚吴国而生的,真是一言中的。 伯嚭的文蹈武略在当时无人不佩服,但他扭曲的灵魂决定了他的社会价值,不会造福社会,只会带来危害,而且其危害程度随着地位的上升而不断加深加重,做一个普通人,只能危害一个家庭或者街坊邻居,尚在可控之内,现在做了朝廷重臣,整个国家都会被他断送。 伍子胥被伯嚭打得一败涂地,就算伍子胥在吴国朝廷上也有一批追随者,此时也没人敢帮他伍子胥说话,妄议夫差放走勾践有任何不妥之处。连他的忠实粉丝被离也劝他说道:“请伍相国心耐耐、气宽宽,就算现在大王放走了勾践,又有什么可怕的?现在的越国国库空空,穷得像个叫花子,所有军事堡垒被拆毁,所有城池对我吴国一面不能有城墙,国中女人当家,男人怂得只会照顾小孩,我们要收拾他还不是随时随地能做到的事情?不怕勾践还能兴风作浪。他没能力,更没机会。” 伍子胥见被离也说这话,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别看勾践现在蓬头垢面、低声下气,等到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时,你们都将成为他的阶下囚,你们将生不如死。” 被离见伍子胥听不进自己的忠告,只好闭嘴。 伍子胥成了孤家寡人,但忠臣毕竟是忠臣,就算战斗到只剩下一个人,依然还要战斗下去。 伍子胥几个深呼吸后,平静下来,他毕竟也是闯过大风大浪而不再和夫差、伯嚭斗气争理,而是开始发动迂回战,满足自己的合理诉求。 伍子胥说道:“大王一心要照顾自己的救命恩人,臣已经无话可说。但臣得知越国大夫范蠡的妻子西施尚活在人间,他范蠡必须履行当年在大部投降时的承诺,把西施送给我伍子胥行妻妾之事, 没想到刚才还高举高打、紧抓着吴国称霸大业不放的伍子胥竟然贪念起一个叫西施的美人来,如此素质,夫差顿时心生不屑。但伍子胥毕竟是对吴国有大功的两朝元老,他的要求不能不重视。何妨他的要求只是越国大夫范蠡的妻子西施,哪简直不算什么要求,不就是一个越国的美女吗?勾践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要照顾,范蠡算什么?你想怎么羞辱他与寡人何干?大胆享用吧! 夫差冷笑道:“原来如此。无妨,寡人马上派人去越国,让范蠡主动把夫人西施送来就是。伍相国是寡人的股肱之臣,这点要求一点不过分。” 伍子胥摇头说道:“怕没这么简单。当年勾践和范蠡为了保护西施,不惜冒背约丢命的风险,勾践舍得把自己的夫人送上,却单单不肯把西施献出来,可见西施在越人心中的地位。” 第四十七章 西施替郑旦分忧 夫差想起范蠡的执拗,宁可跟着穷途末路的勾践,决不肯为已所用,心里本来就窝火,如今听说他的妻子西施竟然金蝉脱壳、完好无损,人性中的邪恶一面水落石出,必须要范蠡付出代价,必须要报复他的狂妄。 夫差说道:“那就逼迫范蠡献出他的夫人西施来,让伍相国也享受享受越国第一美人的秀色,寡人么,只想日后饱饱耳福。” 伍子胥听到夫差这么说,知道他对自己有误会,把他伍子胥当成一个贪图享受的好色之徒,赶紧说道:“大王没有估出这件事情的份量。臣之所以要范蠡受这般耻辱,并不是想享受西施的美色,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图谋。勾践如果肯献出西施,他和范蠡一定会闹翻,越国君臣不和,互相猜忌,难成气候,我吴国可以高枕无忧,对大王和吴国来说,天大之幸。如果勾践和范蠡决意不献出西施,那么他们就是明目张胆背弃誓约,臣可以抓住这个借口,带战车军团再来一次伐越大战,彻底解决掉越国这个大麻烦。想来天下诸侯也无话可说,毕竟这是越国君臣违约在前,我们占理。” 夫差沉吟半饷,点头说道:“姜是老的辣,伍相国这一招确实厉害,无论勾践和范蠡如何接招,都对我们大为有利。寡人现在就派使者去越国要西施,如果勾践肯送来最好,若有半点迟疑,我们师出有名,这回伐越一定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 伍子胥摇头说道:“不用如此耗费时间。臣现在就带着余皇战船去越国要人,要不到人,可以直接动手,踏平越国。现在的越国弱不禁风,只要余皇战船上的那几十辆战车就足以生擒越国君臣。” 夫差点头,说道:“也好!那就请伍相国马不停蹄再辛苦一趟,带余皇战船上路吧!” 旁边站着的伯嚭急起来,他完全明白伍子胥的狼子野心,只要伍子胥带着余皇战船去越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管你勾践献还是不献西施,勾践和范蠡必然性命不保,灭越是伍子胥坚定不移的政治主张。范蠡死活跟伯嚭无关,但勾践是万万不能死的,勾践一死,越国并入吴国,自己梦想中的甬之地就泡汤了,这可是涉及自己根本利益的大事,必须义无反顾加以维护。于是上前说道:“伍相国旅途劳累,还是好好回家歇息。请大王恩准,臣愿意率领余皇战船去越国向勾践要西施。” 伍子胥瞪了一眼伯嚭,说道:“太宰大人说这话什么意思?范蠡的妻子西施乃是老夫的掌中之物,难道你想跟老夫争西施不成?” 伯嚭见伍子胥对自己很无礼,那就不用对他客气,实话实说吧。 伯嚭说道:“臣以为勾践一定肯把西施献出来,勾践为了保命,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妻子献给大王,怎么可能还会顾忌范蠡的妻子?臣担心的是伍相国灭越心切,就算勾践献出了西施,他依然还会大动干戈,除掉越国君臣,传扬出去,我吴国将失信于天下,大王将背上不仁不义的恶名,对我吴国称霸诸侯大为不利。” 伍子胥的如意算盘被伯嚭一言点破,令伍子胥非常恼火,喝到:“你太宰大人是不是得到了勾践的好处,总是千方百计保护他?” 伯嚭不示弱,说道:“我伯嚭要保护的不是勾践和越国,而是大王的名声。相国大人怀疑我得了勾践的好处,你有资格这么责问我吗?我伯嚭很想问问,你相国大人在齐国待这么久,连大王有病都没有时间派人问候,是不是贪图齐人给你的好处?” 伍子胥再次被呛住。齐国大夫临走前送给他白壁两对,就在车上,一查便知。伍子胥恨死了鲍牧硬送给他的那两对白壁,真是如骨哽喉! 伯嚭其实早就从逢同嘴里知道齐国大夫鲍牧送给伍子胥的那份厚礼,按理说伍子胥接受礼物也是很正常的,伍子胥是强大的吴国的国相,天下人谁不想拍他的马屁和他交好?本来不想说,但现在伍子胥自己不干净,还拿“礼物”来堵伯嚭的嘴就太不该,必须以牙还牙。 伍子胥恨死了这个口才远胜自己、又处处和自己作对的伯嚭,恨不得给他来个一剑封喉,永远闭住他的乌鸦嘴。可是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靠武力能解决,必须用智谋。伍子胥强自忍下一口气,对夫差说道:“臣对大王忠心可照天日。此番入越,臣可以对天发誓,不带一份私心杂念。什么西施美女的,臣毫无兴趣,臣愿意亲自把西施带来,送给大王。如果勾践愿意给人,臣决不私下用兵,臣只想让越国君臣自相残杀,绝我吴国后患。” 夫差还在犹豫。 伍子胥继续加筹码,说道:“勾践情愿把自己的夫人献出来做大王的妻妾,却一定要把西施保护起来,可见西施在勾践心里的重要性。勾践心思缜密,保护西施的目的是为了取悦范蠡,让范蠡死心塌地为他效劳。所以只要逼迫他们把西施交出来任我处置,一石双鸟,既能让越人尊严扫地,彻底放弃抵抗意志,更能让勾践和范蠡的联盟土崩瓦解,这是毁灭越国最有效手段,请大王明鉴。” 伍子胥说完,跪倒在地,泪如雨下,连连对夫差磕头。 伍子胥对吴国的忠诚令人感动,宁可背好色的骂名,也要离间越国君臣关系,毁灭自己的敌人越国。他甚至毫无色心,不惜牺牲自己应得的权利,把越国第一美人拱手相让,不由得把夫差也感动了。夫差急忙把他扶起来。 夫差说道:“伍相国的忠心令寡人汗颜,今天寡人也在相国面前发誓,寡人也决不贪求什么越国第一美人。一旦伍相国把西施送到吴国,寡人一定亲手宰了她。越人不是拿西施为荣吗?拿她当国宝吗?寡人要亲手毁掉越人的国宝,让越人彻底死了复国之心。” 伯嚭见状,也连忙表态,说道:“大王英明,不为美色所动,真乃天下霸主本色。西施若死,越国必乱,乱则必弱,我吴国坐收渔翁之利,这步棋真是妙不可言。” 伯嚭只想让勾践活着就好,至于西施死,越国弱,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越国不能强,只许弱,不然怎么肯履行送甬地的诺言呢? 君臣三人现在的意见高度统一,可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可是在伯嚭陪着伍子胥去越国的问题上,伯嚭还是不肯让步,他太知道伍子胥的本性,伍子胥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无法相信伍子胥的承诺。 决定权在夫差手上,夫差也怕伍子胥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个先斩后奏,让自己无端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心底里也希望伯嚭去督促伍子胥遵守纪律,既然伯嚭很主动,正好有借口忽略伍子胥的反对意见,于是就让伯嚭作为监军身份,上了余皇战舰陪着伍子胥一起入越。 吴国君臣之间的一番唇枪舌战,足足三个时辰,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幸亏伍子胥未雨绸缪,已经派出自己的儿子武勋带人先走一步去追赶勾践和范蠡。 此时勾践和范蠡的小船已经驶出胥江口,进入太湖。后面追赶的武勋离开他们大约三华里路的样子,太湖浩淼,一平如砥,相隔这么点距离,凭武勋年轻人的眼力,已经可以看见前面勾践的船。而勾践长着一双“鹰目”,视力天生胜过常人,更何妨是在逃难途中,时刻关注着背后的动静,怎么可能忽略后面气势汹汹的追兵呢?勾践夫妻和范蠡坐的是商船,本来是计倪和黑夫用来运送货物的,求载重量大小,而不是很注重速度,只有两个人划桨,势单力薄,而武勋坐的是战船,速度很重要,手下军士都可以做划桨手,众人划桨能开大船,何妨小船?所以说追上前面勾践和范蠡的船只是时间问题。而追上的地方一定就在太湖里。 勾践和范蠡几乎已经成了武勋的囊中之物。 可惜老天爷好作弄人,偏偏关键时刻有了意外。 而带来这个意外的人竟然是两天前还远在浣纱溪边浣纱的西施和郑旦。 几个月前,西施点破了郑旦的心事,告诉她整天病恹恹打不起精神的原因,乃是她已经爱上缥缈子。郑旦当初还将信将疑的,可是后来慢慢发现西施说的一点不错,自己白天黑夜眼前飘的都是缥缈子的影子,赶走还来,驱之不散,这才确信,自己真的爱上缥缈子了! 郑旦内心很痛苦,也很甜蜜,这种忽上忽下的奇怪的感情第一次侵袭这位美丽的少女的内心,让她手足无措,精力不济,每天来浣纱溪边浣纱,也是心不在焉,丢三落四,和以前风风火火、做事很有定性的郑旦判若两人。那些浣纱女虽然和郑旦貌似和解了,但以前的怨恨还有残留,现在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她为情所伤,难免狼心狗肺地要讥刺她几句。西施看在眼里,心里很悯惜她,可又有什么办法解决郑旦的心事?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缥缈客,让他和郑旦成其好事。西施情愿做月下老人,给他们牵线搭桥。可关键是这缥缈子不知是何许人,郑旦对缥缈子的真实身份一点不知,甚至连到哪里去找他都毫无线索。空有满腔热情,可惜毫无用武之地。 难道真的毫无线索?不见得!世上只怕有心人。 几天前,在吴国都城做五色彩缎生意的黑夫驾船来到浣纱溪装货,船靠在溪边吃饭时大家聚在一起闲聊。黑夫现在是见过世面的人,颇受众人尊敬,大家都想听他讲发生在浣纱溪外的奇谈怪事。黑夫是个喜欢炫耀的人,当然不会让听众失望,于是捡最惊心动魄的故事愉悦听众,讲起了太湖强盗金钩胡佬和银钩胡佬在太湖上杀人越货的故事。 讲者无意,听者有心。刚好被去溪边浣纱的西施听到了,西施心中一动,急忙到溪边找到郑旦,把郑旦拉到一边说话。 西施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有办法找到缥缈子了。” 郑旦大喜过望,问道:“太好了。快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西施说:“你不是说过,金钩胡佬和银钩胡佬兄弟算是你的朋友吗?而这两人是缥缈子的手下,你如果能找到金钩胡佬,不就是能知道缥缈子的下落了?” 郑旦说道:“不错。金钩胡佬帮我把师父的遗体运回勾嵊山,又帮我把老人家安葬在鸱夷双井边,我们确实算朋友,但现在金钩胡佬也像野鸟一样不知藏在哪个山旮旯里,哪里去找他?难道你知道他的下落?” 西施说:“听黑夫说,他现在在太湖上做强盗。还是个侠盗,既然是侠盗,总不会欺负朋友吧?” 郑旦眼睛顿时闪闪发亮,精神焕发,说道:“他当然不会欺负我呀!说白了,他也是我的粉丝之一,见了我大气不敢出,恨不得俯首称臣。西施,谢谢你提供了这么重要的情报给我。等找到缥缈子,我有厚礼相谢。” 郑旦话音未落,转身要走,要有所行动的样子,西施急起来,生怕她鲁莽,一把拉住她。 西施问道:“你这么急火火的干啥?” 郑旦说:“还能干啥?马上搭黑夫的货船去太湖,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金钩胡佬。” 西施摇头,说道:“不行!文大夫派兵守着着钱塘江上所有码头,对所有北上的船只都要严格检查,禁止越国美女走私到其他国家去,敢犯法者格杀勿论。你郑旦现在艳名远扬,也是越国的宝贝,他们怎么肯让你离开越国?还会连累黑夫他们丢性命。” 郑旦这才想起,如今的越国确实有这样一条法律。 郑旦恼起来,顿足骂道:“这丑八怪文大夫,怎么总是出馊主意?不行,我非得去太湖见到金钩胡佬不可。我什么都不怕。” 西施拉着郑旦的手不放,生怕她爱情至上,一不做二不休,干出犯法的勾当,到时候难以收场。 西施说道:“这也不能怪文大夫。现在吴人抢走了我们的财富,越国穷弱,老百姓饥困,朝不保夕,越女是能赚钱的宝贝,如果放任自流,财源枯竭,真要饿死许多人。你别急,静一静,仔细想想总会有办法。” 郑旦见西施还为制定出臭法律的文种说话,很生气,她盯着西施说道:“或许你也是胳膊往外拐,不忙好姐妹,帮着那个丑八怪的吧?毕竟这丑八怪是你家范大夫的好朋友。” 西施被冤枉,急得对天发誓道:“我真的是一心帮你的,要是我真能帮你见到缥缈子,让我做什么都愿意。老天作证,绝无半句虚话。” 郑旦是何等机智的人,见西施急得像要掉眼泪的样子,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盯着西施扑哧一声笑起来,说道:“你说的话真的还是假的?你真肯全心全意帮我?” 西施说道:“赤胆忠心,天日可鉴!” 郑旦这才放松下来,说道:“那我就有好主意了。你现在马上去郫中见文大夫,就说想去吴国都城见你的丈夫范大夫。你们夫妻这么长时间没见过面了,现在想见上一面天经地义。我呢,作为你的好姐妹,一路给你保驾护航。如何?” 西施面色微红,说道:“这是什么好主意?多不好意思。哪有小媳妇赶着想见丈夫的事情?” 郑旦恼起来,责备道:“你丢面子算什么?我都快丢魂了!” 西施沉吟一会,确实没有比这个主意更好了,只好答应下来。 当天上午西施就跑到郫中城中见上了文种,把想去吴国探望丈夫的想法对文种说了。文种没有多想,马上就答应了。范蠡陪着勾践入吴为奴,生死莫测,文种感觉对西施亏欠很多,现在她想去见丈夫自己不好意思回绝。另一方面,最可怕的对手伍子胥滞留齐国,不用怕西施落在他手里。西施还提出让好姐妹郑旦陪伴自己,一路上有照应,文种也满口答应。西施一个弱女子,路上能有个侠客一样的郑旦保护着,顺理成章,很能让人放心,就算西施不说,自己也得替她谋划好。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西施请求入吴乃是郑旦另有图谋,不然打死他也不会放人。 就这样,西施和郑旦化妆成贩布的小厮,登上黑夫的运货船,直奔吴国而来。 郑旦渴望在太湖上遇到强盗王金钩胡佬,没想到运货船到太湖上时,太湖上风景优美,太太平平,哪有什么强盗呀! 原来这金钩胡佬做太湖强盗,完全是吴国相国大人伍子胥逼的,乃是官逼民反。平时只是一个打鱼的渔夫,带着他的族人在太湖里捕鱼为生,只有当吴国的富商和官员路过太湖时,这才翻身一变,成了杀人越货的恶棍。金钩胡佬虽说是强盗,心中良知未泯,做的是侠盗,很守规矩,只对吴人进行抢劫,对其它诸侯国过往行商则秋毫无犯,有时太湖起风浪,船只遇险,他还能出手相助,简直像守护神。对吴人下手极其狠毒,女的全部占为己有,帮他发子发孙,男的一律净身出户,身上不着半缕。若敢反抗,格杀勿论。吴人因此对金钩胡佬恨之入骨,自然也对伍子胥腹诽满满,都是伍子胥惹来的事,现在让整个吴国臣民付出代价。 黑夫的运货船经常在这里出没,所有人都知道是越人的货船,金钩胡佬当然不会派人出来干杀人越货的勾当。郑旦一连问了好几茬人,有湖中的渔夫、有过往的客商,都是一问三不知。郑旦发愁了,眼看太湖走了一半,就要过洞庭岛,还是没有打听到金钩胡佬的半点消息,急起来,就责备黑夫信口雌黄、谎报军情。郑旦为了保密,没有把这次来太湖的真实意图告诉黑夫,黑夫不明所以,所以既害怕又委屈,害怕的是自己是商人,脚下的船板下装着财富,谁愿意遇到强盗呀?委屈的是太湖里确实有金钩胡佬这位强盗,可惜人家只抢吴人的财货,不是吴人金钩胡佬不会现身,自己又能奈何? 船过洞庭岛,还是没有一点太湖强盗的影子,连西施也急了,知道瞒不过黑夫,只能如实相告,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黑夫这才幡然醒悟,于是就把金钩胡佬只抢劫吴人的侠盗规矩告诉两人。 原来如此! 看来这金钩胡佬还真是见不到面了,郑旦和西施束手无策。 第四十八章 故人重逢太湖上 郑旦心里却有了歪主意,她从船舱里扯出一面五色彩缎,在上面用木炭写了一行斗大的字,亲自当旗帜一般挂到了船头上。太湖上风急,吹得旗帜完全舒展开来,上面黑色大字清清楚楚,一点没遮蔽:“金钩胡佬欠我金十斤,至今未还。” 郑旦和西施一样,本来是不识字的,后来在文种建造的“土城越娃宫”修炼了一段时间,不但能读圣贤书,还能写圣贤字,只是写出来的字东倒西歪,面目狰狞。 黑夫和西施看见了这涂鸦之作,吓得不轻。人家金钩胡佬做的是无本钱生意,富可敌国,怎么可能欠你一个浣纱女的钱?你这不是侮辱人家强盗王吗?要是把你当吴人一般对待,后果惨了。 原来郑旦是想给金钩胡佬来个引蛇出洞!这风险实在太大,做强盗的人还有好脾气的?两人看看郑旦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知道这位越国女侠客为了找到自己的爱情已经准备把一船人全给卖了,阻止她根本不可能,只好听天由命。 果然,太湖上的行船和渔夫本来快快乐乐各干各的事,现在看到船头上飘扬着的这几个字以后,纷纷作鸟兽散,避之唯恐不及,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如今半个太湖湖面上只剩下黑夫一条运货船,郑旦知道这些作鸟兽散的船当中一定有金钩胡佬的探子在内,金钩胡佬是个信义重于山的大侠客,怎么忍受得了如此无端侮辱?一定会赶来,于是干脆叫黑夫把船叫停,坐等人家送货上门。 大概等了一个时辰,该是金钩胡佬现身的时候。果然,在离开洞庭岛不远的一个小岛上,出现了几只小船,飞快向这边驶来。 郑旦发现前面远处有几只小船迎面而来,以为是金钩胡佬率领他的徒子徒孙大驾光临,急忙命黑夫划桨迎上去。 站在船后的西施突然尖叫起来,郑旦回头一看,原来后面不知什么时候涌出了十多只小船,一字排开,摆出了饿虎扑食的架势,气势汹汹而来,站在船头怒气冲冲的正是金钩胡佬,这位仁兄一年多没见,胡子长到了腹部,一对金钩挂在耳朵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金钩胡佬显然是愤怒了,顾不得尊容体面,金钩撩起长胡子,露出像老鹰喙一样尖尖的嘴唇,令人毛骨悚然。怪不得西施吓得尖叫起来。郑旦一看阵势不对劲,生怕金钩胡佬认不得自己,不知好歹乱杀人,赶紧钻到船舱里脱下男装,换上女装,亭亭玉立站在船尾向金钩胡佬远远招手。 原来后面追上来的人才是金钩胡佬,那么前面迎面疾驶而来的又是谁呢?西施不经意才瞄了一眼站在船头的人,突然面色大变。那人是范蠡!是自己早思暮想的丈夫!这时的范蠡和离开越国时已经判若两人,原来衣袂飘扬的一个白面书生,风流倜傥,如今面目全非,浑身黎黑,像刚从泥土里扒出来,活脱脱是村野田翁。人已经瘦弱的连骨架都发生了变化,就算妻子西施也根本认不出他来。被西施认出来的是范蠡拿在手里招摇的一块五色绸缎裁成的一块小方巾。这块小方巾是吴越之战时范蠡从西施手里要走的,也算是两人定情信物。入吴为奴两年多,范蠡人已经被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但这块小方巾依然被他保存得好好的,五色鲜艳。西施顿时眼泪哗一下涌出来,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恨不得马上跑到丈夫身边。西施已经激动得发不出声来,只能摘下头上头巾,跑到船头又蹦又跳,一个劲向范蠡挥手。 黑夫也认出了范蠡。黑夫在吴国为越国做生意时和范蠡见过几次面的,所以对范蠡的变化还能接受。他正奇怪怎么会在这里遇上范大夫,猛然看到范蠡身后还有越王勾践和夫人姒姜正在咬着牙、拼出老性命在划船,又看到后面有三只全副武装的吴人战船,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吓得怪叫起来:“不好了!大王逃回来了,吴人正在追杀他们!” 郑旦闻声,也顾不得迎接金钩胡老,赶紧从船尾跑到船头眺望,果然,前面有吴人的战船正在追杀大王夫妇和范大夫。吴人的战船已经挨得很近了,距离就在弓箭的射程之内,可是很奇怪,吴兵只是张弓引箭,却没有放箭射人。 形势太危机,要是吴兵真动手,乱箭齐发,大王船上三人一定性命难保。 西施心跳到嗓子眼上,回头央求郑旦道:“你不是剑侠吗?快想办法救救他们。” 黑夫已经绝望了,说道:“完了!完了!现在谁也救不了他们。” 船上还有几个划桨的越人,都是刚成年不久的有血腥的年轻人,初生牛犊不畏虎,越人打败后,当年上阵打仗的那一代人凋零殆尽,活着的也意气消沉,只有新长成的一茬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蛮有拼劲,生气勃勃的,所以文种特别挑选了这其中的佼佼者来干事。愣头青们见大王落难,危在旦夕,干脆不想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准备赶上前去用船桨和武装到牙齿的吴兵拼个鱼死网破。 只有郑旦还是冷静的,毕竟这是运货船上一拨人只有她是上过阵、见过真刀真枪的。 郑旦说道:“你们别急,眼下就算我们舍命一搏,还是救不了大王和夫人的命,眼下只有请金钩胡佬帮忙方能脱困。” 黑夫不信,说道:“你已经把金钩大侠得罪了,他正想收拾你,哪里还肯帮你?现在我们是腹背受敌……” 西施也埋怨道:“你还吹牛想做天下第一剑侠,怎么连这十多个吴兵都对付不了?” 郑旦说道:“要在陆地上,我只要一个人就能收拾他们,可现在在太湖里,我的挪腾闪避功夫全没用了,何妨这些吴兵手里还有弓箭在手。看样子这些吴兵只想活捉大王,没有想过要伤他性命,所以我们还是有机会的。听我的没错,把船停下,等金钩大侠的船上来。” 郑旦说话时不惊不吓,很有大将风度,平息了众人的惶恐情绪,何妨现在已经陷入进退无路的绝境,也只能听她的,于是赶紧收起船桨,等后面的太湖强盗赶上来。 郑旦恢复女儿身份很及时,怒气冲冲赶来的金钩胡佬显然认出了她。脸上的怒气转眼间变成喜气,紧接着又变成了气急败坏。 郑旦赶紧像侠客一样对金钩胡老连连拱手作揖,说道:“金钩大侠别来无恙,我东郑大侠恭候你多时了。” 金钩胡佬喘着粗气责备道:“东郑姑娘,你怎么能用这种方式羞辱我金钩胡佬?你要是对我金钩胡佬不满,可以用你的玉手扇我耳光,用你的玉腿撩我裆下,连你刺我一剑我也不会生气。现在你信口雌黄诬陷我欠你金十斤,赖账不还,这是天大的耻辱!让我金钩胡佬以后怎么做人?我还要在江湖上混呢!” 郑旦很生气,本来她对金钩胡佬还有一份的歉意,现在荡然无存。大敌当前,我们这些人都命悬一线,你金钩胡佬还是喋喋不休挂念面子问题,岂有此理! 郑旦气愤愤道:“本姑娘如果不杜撰出这个借口来,能见到你这位鸟嘴利牙的金钩大侠吗?我们这些人已经在太湖上游荡半天,就是没办法打听出你的下落。身为大侠,理当落地有根,光明磊落,怎么能做东躲西藏的缩头乌龟?你这不是存心为难我东郑吗?” 见郑旦生气,金钩胡佬马上气焰矮了一尺,变怂了。在金钩胡佬的眼里,郑旦就是天上仙人,自己“鸟嘴利牙”的,和她攀上同类,恍然有超凡入圣之感,他恨不得一辈子匍匐在郑旦脚下做她身边的奴隶。如此低身俯就,可主人就是不领情,一点不体谅自己的处境,很委屈,必须加以说明。 金钩胡佬说道:“请东郑姑娘见谅,我金钩胡佬落到这般藏头缩尾的地步都拜伍子胥所赐,这楚蛮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无缘无故突然要灭我的族。他是吴国的相国,一手遮天,杀人如麻,我惹不起,只能躲起来。请东郑姑娘万分包涵。” 郑旦见金钩胡佬言之有理,真有苦衷,这才心平气和。 郑旦说道:“本姑娘今天找你是因为遇到了一点麻烦,前面有吴兵想来截杀我们。这里算是你的地面,不知你肯不肯出手相助?” 金钩胡佬刚才一直在气头上,全部注意力都在郑旦身上,没注意周围的动静。就算眼睛看到前面有几条小船驶来,也没当回事,他是太湖王,在自己地盘上不是他去正眼看人,应该别人来主动关注他才对呀!现在见郑旦说起,这才抬头看了看前面,果然发现有四条小船正乘风破浪迎面而来,前面那条船油水不大,后面三只小船上可不得了,一位将军带着十五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这是一笔大买卖,看着就让人眼馋。 吴兵是当时天下装备最精良的部队,一个标准普通士兵的装备就抵过普通种田人家全部家当,而将军的装备就不得了了,瞧瞧他手中的宝剑,那是大户人家的一半家财。 可是拿下这样的猎物必须要以命相搏。 金钩胡佬以前是不怕死的,见财眼开,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现在东郑美女在眼前,这世界太美好了,很值得留恋,竟然打起退堂鼓来。 金钩胡佬说道:“算了,今天我金钩大侠脾气很好,不想跟人家过不去。这样吧,你们跟我走,我们人多船多,晾这些张牙舞爪的东西不敢轻易来招惹。” 一听金钩胡佬说这话,郑旦、西施和黑夫大惊失色,坏了!本来让金钩胡佬出面救郑旦只是幌子,救勾践夫妻和范蠡才是真。现在金钩胡佬要带着他们走人,不就是眼睁睁看着勾践和范蠡遭吴兵的毒手吗?可是又不敢亮明勾践和范蠡的身份,要是金钩胡佬起了歹心,把三人送给伍子胥做见面礼,不用说,伍子胥就算和金钩胡佬有血海深仇也一定会赦免他,两人一定顿失前嫌、握手言和。 黑夫急得跳起来,对金钩胡佬连连作揖道:“前面船上被追的三人是东郑姑娘的父母兄弟,金钩大侠一定要救他们一救,我们情愿把脚下一船的五彩绸缎送给你,这一船货送到吴国去,市值足足有二十金。” 金钩胡佬冷笑起来,说道:“本大侠最看不起信口雌黄者!东郑姑娘的父母和哥哥当年在安葬风湖子大侠时我都见过,会是这么一副怂样吗?你小子从现在开始别给我开口说话,否则我把你砍了喂湖里的王八。” 金钩胡佬最忌讳有人在自己面前撒谎,敢犯忌者那是必死无疑。当然郑旦是唯一的例外,她是他心目中的神人。黑夫靠金钩胡佬的“爱屋及乌”侥幸逃过一命。 黑夫的谎言被戳穿,吓得不敢吱声。 西施面露绝望之色,或许是急中生智吧,她突然脑洞大开,指着吴兵的船大叫道:“你们看,那位貌似将军的吴人不就是伍子胥的儿子吗?” 西施从来没见过伍子胥的儿子,甚至不知道伍子胥膝下有没有儿子,可天下的绝色美人都是天地精华,都有玄之又玄的灵性,这一瞎嚷嚷,还真歪打正着被她说中了,那位将军不就是伍子胥的儿子武勋吗? 金钩胡佬本来已经要掉过船头走人,听到西施这么一叫,一伙太湖强盗突然集体回头,死死盯着武勋不放。虽然这时双方的距离还有一箭之地,但是太湖强盗长年累月练就的贼眼胜过火眼金睛,简直能穿墙入木。 金钩胡佬喝到:“你们看仔细了,哪是伍子胥的儿子吗?” 金钩胡佬本人没有见过武勋,但他的手下有见过的。当即有人跳出来说道:“不错,这位小哥说对了,站在船头指手画脚的就是伍子胥的儿子武勋!” 西施女扮男装,强盗们都把她当男孩子看了。 金钩胡佬顿时咬牙切齿道:“太好了。小的们,今天就算要亡我金钩家族的一半子孙,也一定要把伍子胥的儿子弄到手。活的抓不到,死了也要。他伍子胥不是叫我金钩灭族吗?今天我先要给他伍家来个断子绝孙!” 伍子胥身世凄惨,他早年在楚国的妻儿和所有血亲被楚平王连锅端,伍家到了断子绝孙的边缘。武勋是伍子胥来到吴国后娶妻生的独子,是伍家的独苗,传宗接代全靠他,要是武勋出什么事,对伍子胥看说,比直接让他自己去死更难接受。自己死了下辈子可以重生,可儿子死了,伍家断宗绝代,他还有什么面目去九泉之下和父亲、哥哥见面?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有脸面开口说我伍家断子绝孙了吗? 伍子胥的这点家事在吴国人人皆知,这些和他结仇的太湖强盗自然烂熟于胸,这是仇人的命门呀!就算没有机会手刃伍子胥之子,每天躺在床上诅咒几声也是过瘾的。 所以听说眼前的人是仇人伍子胥的儿子,金钩胡佬连东郑这样的大美人也给忘了,人间的美好烟消云散。为了杀死武勋,不惜赴汤蹈火、同归于尽。可见人和人只见一旦纠结上刻骨铭心的仇恨,舍生忘死,理智全失,真的很可怕。 金钩胡佬手提长戟,一挥手,率领十多条小船饿虎扑食般围裹上去,一场恶仗在所难免。 勾践和范蠡的船已经来到眼前,见这般阵势不明所以,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动弹,一下和后面的追兵缩短距离,后面武勋的三条小船几乎近在眼前。 郑旦在后面急起来,大叫道:“这是金钩大侠和伍子胥的仇怨,与他人无关,你们快走开!” 郑旦这是明着在暗示勾践和范蠡,眼前的强盗是朋友不是敌人,勾践和范蠡显然听明白了,虽然已经精疲力竭,还是用尽最后的气力来一个冲刺,终于和金钩胡佬的船来个擦肩而过。金钩胡佬长戟一抬,放过了他们。 郑旦见勾践夫妻和范蠡三人已经进入安全区,胆子大起来,从背上拔出龙渊宝剑,跳到金钩胡佬的船上,也要加入战团。 金钩胡佬连忙阻止道:“东郑姑娘带着你的人避一避,此去前面缥缈峰三里的地方,有一条洞庭山暗道,可以直通你们越国。姑娘到了那里,要是找不到暗道,只要报出你的大名,自有人接应。” 郑旦不愿错过这场厮杀,毕竟学了一身本领,没好好干过一仗,这手痒痒的。 郑旦说道:“伍子胥把我师父逼死了,也是我的仇人。这仇我一定要报。” 金钩胡佬说道:“今天不行。今天是我金钩胡佬报仇的日子,我不想让别人来掺合,要是传扬出去,我金钩胡佬给自己报仇还要请帮手,以后别在道上混了。这样吧,以后遇上伍子胥本人,我愿意把报仇的机会先让给你。如何?” 郑旦无奈,只好说道:“好吧。只是请大侠遵守诺言,在本姑娘手刃伍子胥前,一定要让他活着。” 金钩胡佬当即答应了。 金钩胡佬如此通情达理,郑旦没法反对他,只好还剑入鞘,回到自己船上。 第四十九章 外生枝 勾践夫妻和范蠡的船摆脱吴兵的追杀,和黑夫、西施的船相遇,此时的勾践三人几乎已经虚脱,面无血色,倒在船里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毕竟用上吃奶的力气逃命半天,体力早就透支。西施和黑夫跳上船去接应,西施不管不顾,一下扑在范蠡身上紧紧抱着不放,生怕一个松手,心爱之人会不翼而飞。 范蠡摸着西施的秀发恍如梦呓,说道:‘西施,我范蠡从鬼门关转一圈,不知还是人是鬼?你千万不要嫌弃我。” 西施破涕为笑,安慰他:“范大夫是人,我们都是人。范大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西施愿意一辈子侍候范大夫。” 范蠡笑道:“西施姑娘愿意为范蠡生儿育女么?” 西施羞怯怯道:“西施早就准备好了。” …… 两人谈情说爱简直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 以前两人的爱情多半建立在精神的互相吸引,范蠡视西施为仙人,西施视范蠡为圣人。现在几年不曾谋面,心中的思念与日俱增,只能每天深更半夜在各自的梦境中与爱人幽会。如今世事多艰,生死皆存变数,那种飘渺的爱情令人不寒而栗,两人都在担心有意外发生而失去挚爱。这种害怕只有来一场灵与肉的融合才能烟消云散,于是两人蓦然有了性欲的冲动。爱情少了点诗情画意,从云端走下来,更接近于动物本性——雌雄交媾、男女好合。范蠡的愿望更迫切一些,两年多入吴为奴的屈辱生活,经历了灵魂和肉体的双重炼狱,死而复生,生而复死,让范蠡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人,是不是正常男人,他需要用挑逗美人儿来激发自己男人的本能,他需要有一场惊天动地的交合来证明自己还是不是一个铁血男儿。而西施是一个含苞未放的姑娘,两人早有夫妻之名,却多灾多难,至今没有行夫妻之实,尚稀里糊涂不知道这些来自潜意识中的私密,她只知道无条件顺从于眼前突然出现的梦中爱人。满足他,用全部的热情和生命满足他。 于是一个虎视眈眈、蠢蠢欲动;一个春水荡漾、柔情似水。 勾践被黑夫揉了一会儿胸脯,已经能说话了,见状顿时起了戒心,他瞪着西施喝到:“西施姑娘快回你的船上去。” 又对黑夫下令:“此地不宜久留,大伙快走!千万不要让这些强盗知道寡人身份。” 西施不明白大王为何如此绝情,人家夫妻久别重逢,恍如隔世,恨不得黏在一起,从此两位一体,永不分离。大王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西施满肚子委屈,可这是堂堂越王的旨意,谁敢不从?她泪眼婆沙看着夫人姒姜,向她求助。 姒姜自然看穿了西施的心事,但她没有同意西施的请求,只是满脸温情向西施笑了笑说道:“大王的话没错。西施姑娘不宜陪在范大夫身边。回自己的船上去吧。” 西施舍不得离开范蠡,低声问姒姜道:“夫人,这是为什么呀?” 姒姜低声说道:“百里不同房,同房不百里。以后你会明白的。大王是为你们好。” 西施没听懂姒姜的话,只依稀感觉这话和夫妻性生活有关,但西施的性知识来自浣纱溪边村妇田夫农忙时的“畈秧乱话”,她搜索一番,脑子里没这句话的影子,自然不能明白含义。真是白白急死人。 连夫人也在赶她走,西施就算有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好回到自己船上。 这时郑旦已经跳回到自己船上,西施悄悄问她这“百里不同房,同房不百里”是啥意思,郑旦沉吟一会,也不明所以,她在两性上比西施更没经验,从来没听说过。或许这是夫人借用了吴地的谚语,她答应西施等找到当地人,一定帮她好好问问。 郑旦艺高胆大,本想亲眼看到双方的战斗经过,万一太湖强盗不支,她很愿意助一臂之力。可是越王勾践归心似箭,坚决不让:金钩胡佬的复仇之火正在熊熊燃烧,城门失火最怕殃及池鱼。郑旦只好离开战场,根据金钩胡佬的指点,指挥着船夫们把船划向不远处的洞庭山缥缈峰下,根据金钩胡佬的指点,那里有一条暗藏的水道,可以直通越国。但愿能找到这条暗道。 他们没走多远,这边的太湖强盗和吴兵已经接上火。 金钩胡佬依仗人多船多,又熟悉太湖上的变幻莫测的风向水势,想一下子围上去把武勋那十多个人包肉馅,一锅端,可哪里想到这武勋虽然才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但他是将门之子,文蹈武略得自祖传,见到形势对自己很不利,毫无惧色,一声令下后,三条小船合在一处,呈稳定的三角形排列,采取守势,不管你从哪个方向进攻,只用手中的弓箭招呼你。 太湖强盗擅长对付商船,从来没想过要和正规部队打仗,他们手中的钩镰枪、短刀、绳索全是用来进攻的,没有像盾牌这样的防守武器,所以双方第一回合,有勇无谋的太湖强盗吃了大亏,有十多个缺乏临战经验的小喽啰中了箭,或死或伤。 金钩胡佬见状,心痛不已,肚里算账,照此下去,等冲到吴兵船前,一半子孙没了,不行!急忙命令暂停进攻。金钩胡佬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患得患失,最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他既想把眼下的十多个吴人生吞活剥,又不忍看到自己的子孙死伤枕藉,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要是金钩胡佬心肠狠一点,强盗们继续进攻,虽会有很大损失,但武勋和他的十多个兵士,一定将寡不敌众,命丧太湖。 金钩胡佬因小失大,命令子孙们和吴兵的船保持一定距离,拿起船上挡板、隔板所有能抵挡对方的箭雨的家伙,争取时间换空间,你吴人射光箭的那一刻,就是收拾你们、送你们上西天的时候。 可武勋是何许人?怎么可能上你的当?武勋一见强盗拉开了距离,采取围而不攻的战术,马上看穿了对方的如意算盘,马上叫士兵们不要轻易放箭,提高弓箭的使用效率,同时保持体力。 于是这本来很简单、胜负立判的遭遇战成了耗费心神的、复杂的持久战。 金钩胡佬认为自己必胜,太湖是自己的地盘,还有大批的徒子徒孙可以调用,这样围着就算饿也能把你们饿死。 武勋也认为自己必胜,自己是奉父亲之命而来抓捕勾践的,后面一定有援兵,说不定父亲此时已经带着大队人马杀奔而来。 双方就这样各自满怀信心地僵持起来。 不说太湖强盗和吴兵胜负如何,郑旦带着一伙人已经到了缥缈峰的山脚下,沿着洞庭山北面游走一番,根本不见有往南走、穿越洞庭岛的水道,四周渺无人烟,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人打听,大家都急起来。 难道是金钩胡佬骗人?郑旦懊恼起来,想起金钩胡佬临别时吩咐自己的话,只能对着岸上无人处大喊道:“有喘气的给我滚出来!在下是剑侠东郑,是金钩胡佬的朋友。要是还不出来打招呼,本姑娘只好拆他牌子,告知天下人,金钩胡佬不但欠我钱,还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很奇怪,郑旦话音未落,不远处水面上长满树木的两块巨大的山石竟然慢慢一左一右移开,露出一条水道,一伙操着长短武器、杀气腾腾的强盗悄没声息驾船出来,仿佛是从洞庭山里蹦出来。领头的那只小船上站着一位和金钩胡佬长得一模一样的胡子哥,两人唯一的不同是这位胡子哥的耳边挂的是一对银钩。 原来是金钩胡佬的孪生弟弟银钩胡佬! 银钩胡佬本来一副傲然,蓦然看见郑旦马上转换脸色,笑逐颜开,连连拱手,说道:“原来是东郑姑娘,别来无恙!你和我哥之间的财务问题解决了?” 见自己的吆喝奏效,郑旦高兴起来,也有模有样向银钩胡佬拱手作揖,说道:“那点钱算什么?我们是朋友,很久不见,开个玩笑而已。我们共同的敌人是伍子胥呀!” 银钩胡佬说道:“东郑姑娘这话讲得太有理了。我们是朋友,我们的敌人是伍子胥。这伍子胥害死了风大侠不说,还想灭了我们太湖双钩家族,真是岂有此理,这仇我们一定要报。东郑姑娘你说我这话对吗?” 这银钩胡佬应该比他哥更敬仰美色,见了郑旦,有说不完的话,低声下气,恨不得粘在她身上。要在平时,郑旦是很鄙视这样的男人的,可现在她急需得到太湖双钩兄弟帮助找到自己的梦中情人缥缈子,不能得罪他,不得不虚与周旋。 勾践刚刚逃出生天,惊魂未定,可不想在这里耗费时间。见两人聊个没完,急忙站起来打断他们的谈话,对银钩胡佬说道:“我们是越国商贩,家中遇到急事,急于赶回去处理,请这位大侠能借你的道一走,至于过路费,只要大侠开口,一切好说。” 银钩胡佬见有人打断和美人的交谈很恼火,乜斜着一对凤眼瞥了勾践一眼,说道:“我家开的这条水道只为朋友开放,而且只许走人,不能走货。所以你小子可以走人,但必须把货留下。” 勾践见能脱身,大喜,说道:“好说。这一船五彩绸缎运到吴国都城去贩卖可值二十金。在下情愿送给大侠。” 勾践此话一出,吓坏了一旁的黑夫,这一船五彩绸缎是去阖闾大城换粮食的,换来的粮食得养活郫中和浣纱溪附近上万口人,要是被太湖强盗讹走,这越人下半年的日子没法过了。越王勾践只知保自家性命,不知民生艰辛,狮子大开口,说送人就送人,不知今年得饿死多少人。 黑夫急得跳起来,口无遮拦说道:“大王明鉴,这船货是要去换粮食的,万万使不得!” 这下好了,黑夫情急之下口无遮拦,一声“大王”,如晴天霹雳,把勾践的身份一下子给暴露了。 黑夫后悔莫及,真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收回刚才的话,这不,吓得直接尿裤子。 强盗们则如闻纶音,欣喜若狂,纷纷剑拔弓张、操刀弄棍围上来。 银钩胡佬盯着勾践顿时面露贪婪之色,说道:“原来是越国勾践大王大驾光临。我们兄弟早就在合计着你回国的日期,准备到时和你好好聚一聚,没想到今天主动送上门来。” 勾践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几乎站立不稳。这是在强盗的地盘上,人家人多势众,要收拾自己不费吹灰之力。 真是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范蠡急忙上前扶住他,对银钩胡佬吆喝道:“大胆盗贼,你敢对我大王无礼吗?我越国虽然被吴国打败,国家贫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踏平你金银双钩的洞庭山这点能力还是有的。” 范蠡原本想直接震慑住银钩胡佬,哪知落水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银钩胡佬一点没把范蠡的威胁放在眼里。 银钩胡佬冷笑道:“想来你就是陪着勾践入吴为奴的越国大夫范蠡吧?” 范蠡点头说道:“不错!” 银钩胡佬阴阳怪气说道:“范大夫是明白人,应该知道伍子胥做梦都想除掉你家大王,只因为有吴王夫差和太宰伯嚭挡着,才不敢贸然出手。如果我们太湖双沟能投伍子胥所好,杀了你家大王,我可以断定,伍子胥一定会马上收回对我兄弟两人的缉杀令,还我们自由身,运气好的话还有可能给个吴国的将军做做。你说我肯放过你家大王吗?” 银钩胡佬此话一出,把本来就胆战心惊的全体越人吓得魂飞魄散:银钩胡佬不是要拘押勾践,而是要直接杀死他,去向伍子胥邀功请赏。 问题空前严重。 郑旦不管死活跳出来了。 郑旦本来一直在忍耐,她毕竟有私事求助于太湖双钩兄弟,只想交好他们,不敢得罪他们。现在见银钩胡佬口出狂言,竟然要和仇人伍子胥勾结起来,狼狈为奸,顿时气冲斗牛,再也忍不住,拔出背上的龙渊宝剑喝到:“你银钩胡佬真不是东西,刚刚还和伍子胥是仇人,现在要做他走狗了。什么太湖双钩?依我看不过是太湖双鸟!两只尖喙恶鸟!有种的跟我去岸上比个高下,你们兄弟两个一起上也行!” 银钩胡佬没想到郑旦会突然发作,而且蹦出的话咄咄逼人,毫不留情,每个字都带着刀来剑往的动感,顿时手忙脚乱起来。银钩胡佬虽然比他哥金钩胡佬更有城府,更善计谋,狡诈阴险,但同样也是享誉吴越楚一带的大侠客,侠者信义两字乃是性命,怎么可能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背信弃义、投敌求荣的勾当?他只是想抓住越王勾践这个沉甸甸的筹码做一笔交易。本来在正式谈这笔交易前,他是绝对掌握主动权的,越人已经吓破了胆,他指东打西、稳操胜券,现在郑旦突然蹦出来,杀气腾腾,搞得他人仰马翻。真是拳师遇到蛮师,被打个半死。看来不能玩狡计,踏踏实实做人办事、实话实说吧。 银钩胡佬对郑旦连连拱手道:“东郑姑娘稍安勿躁,我这是在跟你家大王开个玩笑。你不是也跟我哥开了一个不知深浅的玩笑嘛!这就叫礼尚往来。说白了,我银钩胡佬别无他意,就是想和你家大王做个交易,我可以放越王和你们所有人走,但有一个条件,希望东郑姑娘能在我家双沟山庄上逗留一天,陪我们兄弟说说话。当然,东郑姑娘是我银钩留下来的,你得多和我说说话。至于我哥金钩胡佬那里么,你只要招呼一下就行了。东郑姑娘、勾践大王,我的要求不算高吧?” 银钩胡佬对郑旦满脸赔笑,转过脸,面对勾践时却马上变换一副嘴脸,横眉竖目,那意思就是非让勾践答应不可。 没想到银钩胡佬对越王勾践一番装腔作势的恫吓,最后竟这么一个意思,让全体人松了一口气不说,对郑旦和勾践来说,恰好各自正中心怀。 郑旦来这里的目的是要通过太湖双沟兄弟找到梦中情人缥缈子,现在她还没机会向金钩、银钩兄弟求教,好不容易找到他们,怎么能轻言放弃呢?最怕越王勾践回去时把自己带走,对银钩胡佬的要求正是求之不得。 勾践的满意度自然就更高了,能回到越国依然做他的大王是头等大事,任何代价他愿意出,何妨其代价只是耗费郑旦一天的时间,这交易对银钩胡佬很有点不公,甚至怀疑是不是听错。 所以他马上接上去说道:“原来银钩大侠只是这么一点要求,实在不为过。没事,寡人答应就是,如果银钩大侠不嫌弃,对东郑姑娘青睐有加,不如寡人就把她赏赐给你,让她陪你一辈子。不知大侠意下如何?” 勾践不知道银钩胡佬为何把郑旦叫成东郑,生怕又要出变故,只好顺着银钩的口吻,把郑旦改成了东郑。 银钩胡佬听勾践这句霸气十足、掷地有声的话,一双本来长长的丹凤眼顿时变圆了,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激动得要喘不过气来。好像上帝突然降下谕旨,赐他仙籍,让他做长生不死、永远逍遥快乐的神仙。这可能吗?看看勾践,一脸谄笑,应该不是玩笑;回头看看郑旦,却见郑旦几乎委屈得要哭了。 郑旦这人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天皇老子不买账,其实她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脑后没有反骨。她可以不管死活和太湖双钩一较高下,却不敢和越王勾践分庭抗礼。 郑旦哭丧着脸哀求勾践说道:“大王,这、这怕不妥吧?银钩胡来鸟一样的人,我怎么能嫁给他?请大王绕过我吧!” 郑旦说完,跪在船上对勾践连连磕头。 第五十章 和太湖强盗的交易 西施见郑旦如此可怜,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急忙凑到姒姜身边低声虚张声势说道:“请夫人能劝大王收回成命。郑旦姑娘已经有了意中人,此人大号缥缈子,是行走江湖的大侠客,家里珠玉成堆,富可敌国,而且剑术高超,百步之外取人头颅如囊中探物。要是让大侠客缥缈子知道大王把他心仪之人赏赐给强盗,祸事不小。这些侠客都是有仇必复,有恩必报之人。” 郑旦竟然攀上了这样的高人,让姒姜颇感意外,但西施不是会撒谎的人。何妨她也感觉勾践做事太霸道,强人所难,不近人情,于是上前对勾践说道:“东郑姑娘已经有了意中人,乃是一位侠客,和东郑姑娘也算门当户对,所以此事不可鲁莽,还请大王三思而后行。” 勾践喝到:“寡人乃越国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越国的土地和人民都为寡人所有。东郑怎么敢不经过寡人恩准私下有了意中人?今天要不是看在银钩大侠面上,寡人先治你的罪!不行,东郑必须是银钩大侠的女人。” 勾践为了脱身拼命讨好银钩胡佬,甚至到了奉承拍马的地步,堂堂越王威风扫地。不过这也难怪,入吴为奴的屈辱生活让他面目全非,尊严全无,学会了只有下三滥人才常用的见风使舵、奉承拍马的烂招。 见姒姜改变不了勾践的决定,西施为了救好姐妹,只好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希望银钩胡佬能主动放弃,于是上前说道:“我越国乃是盛产美人的地方,只要银钩大侠有意,不怕没有中意的姑娘。东郑算什么?比东郑美的姑娘也大有人在,何苦要坏人好姻缘?若银钩大侠允诺,我们这里所有人愿意玉成你的好事。不知银钩大侠意下如何?” 西施这招很厉害,绕过越王勾践,进攻矛头对准了银钩胡佬。 西施盯着银钩胡佬要答案,银钩胡佬犹豫起来,他本来只是美人儿的忠实粉丝,勾践的承诺让他这个粉丝青云直上,竟然有可能成为美人儿的拥有者,他幸福得晕头转向,一直没反应过来,如此的机会怎么可能轻言放弃呢?西施开出的条件很诱人,越国的美女任他挑选,可惜他眼里东郑已经观止,再没有更高要求,砍他的头他也绝对不信这世上还有比东郑更美的姑娘,所以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坚决地摇头拒绝西施的条件。 见夫人和西施全帮着她,郑旦气壮起来,她站起来,不想跪求勾践改变主意。西施的话也暗示她,只有拿下银钩胡佬,才能自保。于是杏眼倒竖,瞪着银钩胡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副嘴脸,要孤注一掷抗争。她不敢和越王勾践理论,但收拾你个银钩胡佬还是绰绰有余。她指着银钩的鼻子喝道:“你太湖双钩算个狗屁!竟然妄想占我便宜!今天本姑娘实话实说,我的情郎乃是闻名天下的大侠客缥缈子,你小子不是亲眼看到我们比剑的吗?那是比武招亲!我们已经情投意合。你们兄弟两个不就是他马前走卒吗?你们敢和主人抢美人儿吗?” 郑旦此话一出,除了西施和姒姜还算平静外,全体震惊。 银钩胡佬和他手下的强盗们是道上的人,缥缈子对他们来说如雷贯耳,这位神秘莫测的人物是继风湖子和薛烛以后公认的天下侠道霸主,富可敌国,出手阔绰,他若要使唤你,可以让你一夜暴富;你若敢和他结仇,祸不旋踵,转眼让你倾家荡产或者身首异处,而且行事极为诡秘,神不知鬼不觉。这位掌管着别人穷通命运的侠道霸主的美人儿是你能觊觎的吗?银钩胡佬刚刚还在天堂里纵横驰骋的,马上跌落到地狱中瑟瑟发抖,脸色煞白,头大的汗珠顺着长长的胡子滴落下来。这回是真的懵了。 勾践和范蠡虽然不是此道中人,但他们在虎丘石室牧马时常常听到守王陵的将士的议论,知道这位缥缈子大侠非同小可,连伍子胥这样的大人物都要让他几分,甚至能自由出入夫差的王宫,没人敢阻拦。这样的人物已经不仅仅是侠道上的霸主,简直可以掌控一个国家的命运,特别是越国的命运。两人面面相觑,同样给吓懵了。 范蠡冷静下来后有点怀疑事情的可能性,他怕郑旦虚张声势,于是问道:“请问东郑姑娘可有半句谎言?” 郑旦想起无数个夜晚为了缥缈子而无法入眠、转辗反侧,而缥缈子竟然不管不顾、隐而不显,太令人伤心,都怪伍子胥害死了师父他老人家,不然根本用不着忍着这般苦难。心里爱恨交错,忍不住心一酸,泪水哗一下涌出来,她含泪说道:“绝无半句谎言,我非他不嫁,他也非我不娶。” 郑旦的话和现实有点差距,毕竟她连缥缈子的真容也没见过就爱上了他,甚至可以说郑旦其实爱上的是自己幻想中的缥缈子而已,根本不是现实世界里的缥缈子。或许爱情正因为如此的荒谬,才具有魔鬼般或者说上帝般永恒的生命力。 但郑旦说话时完全是真心实意,是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也就是说现实或许不真,但她的感情完全是真的,所以范蠡就算足智多谋、见多识广,也完全信任了她的话。 范蠡对勾践长叹一声,无言以对,显然是在暗示勾践必须改变主意。 勾践束手无策,现在银钩胡佬和郑旦姑娘两方面都不能得罪了,只好朝令夕改,再丢一次王者的尊严,对银钩胡佬说道:“既然东郑姑娘已经有了意中人,寡人不能强人所难。不过也不能委屈了银钩大侠,如果银钩大侠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它要求,寡人愿意尽力成全。” 言下之意就是希望银钩胡佬能放弃郑旦,另觅佳人。 银钩胡佬是非常圆滑之人,一番唇枪舌战之后,最后也明白自己想得到东郑姑娘只是一场被越王勾践诱惑起来的黄粱美梦,不可能实现,面对现实,明智之举就是赶快易辙改弦。他本来对郑旦就敬若神明,不敢得罪,现在她的背后还站着神秘莫测、威力无穷的缥缈子,更令他胆战心惊。于是忙着打哈哈道:“没事,没事!我银钩胡佬哪里敢娶东郑姑娘为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想都是对大美人的亵渎。我本来就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东郑姑娘能在我们双钩山庄呆上一天,陪我们兄弟说说话。我们兄弟蜗居在这个鬼地方,遇到的都是俗不可耐的土人,要是有东郑姑娘一样的仙人住上一天,或许能带来一点仙气。现在还是这个要求,希望大王和东郑姑娘能够恩准。” 勾践现在连这点小事情也不敢拍板,郑旦已经今非昔比。美女的妙处就在这里,她们乃化外之人,很难受地位、尊卑、穷富的限制,刚刚你还是她的主人,转眼间她变成你的主人,刚刚你见她还是衣衫褴褛、挨冻受饿的,转眼间她已经浑身锦绣,风光无限。现在的郑旦就是这样,因为和缥缈子的情人关系,变得连勾践都不能强迫,只能恳求。 勾践说道:“东郑姑娘,请你成全寡人,不要冷了银钩大侠的一片热心肠吧!” 郑旦余怒未消,脑子一根筋,干脆连这个小小的请求也不想答应。西施急起来,忙对她暗中使眼色,郑旦这才想起来,银钩胡佬让她留下不就是正中心怀吗?她在这里还有正事没办呢!于是就假装很勉强、委屈地答应下来,留在双钩山庄陪银钩胡佬一天,作为越王勾践走洞庭暗道回国的条件之一。 化干戈为玉帛,惊涛骇浪终于过去,眼下风平浪静。 那些强盗们开始往岸上搬黑夫货船上的绸缎,黑夫像身上挨刀一般难受,没了这“一百金”,越国的父老乡亲下半年怎么活?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只能冒死再次恳求越王勾践和银钩胡佬去谈判,放过这船货。勾践被他说动了心,既然银钩胡佬如此畏惧郑旦,不如高抬贵手,把货也要回来。却被范蠡阻止了。 范蠡说道:“眼前这些太湖强盗千万不能得罪,必须交好,以后每年都不忘送给他们一点财物。他们控制着外人不知的洞庭暗道,这条暗道以后对我们讨伐将吴国大有用处。眼前虽然会有越国百姓因为缺衣少食而死,但对我们灭吴兴越的复仇大业来说,这点牺牲不算什么!” 原来范蠡眼下虽然在逃命,但他始终想着日后如何杀回吴国报仇雪耻,沿途都在观察两国之间的地形地貌,寻找吴国的国防破绽,洞庭暗道的发现,让他欣喜万分,以后越国大军如果走这条暗道伐吴,可以直插吴国的都城阖闾大城,神兵天降,打吴国一个措手不及。 而事实也证明,范蠡很有远见,五年后,越国先后两次通过走洞庭暗道偷袭吴国,皆大获成功,第一次偷袭打败吴国,恢复了原来的越国疆域;第二次偷袭则毫不留情,直接灭了吴国。灭吴兴越,洞庭暗道功不可没。不过这是后话了。 范蠡已经被吴人的欺负给逼急,此仇不报枉为男儿!不惜饿死无数老百姓也要取悦太湖强盗,拥有这条秘密水道。勾践当然赞同范蠡的观点,在他眼里,越人的性命本来就视同粪土,只有为王命所用时才略有一点价值。 黑夫尽管满腹牢骚,但大王已经拿定主意,他能奈何? 西施和郑旦要在这里暂别,两人有点不舍,西施突然想起夫人姒姜给她的那句似懂非懂的两个“百里”谚语,挂在心里挺难受,就恳求郑旦去问问银钩胡佬是不是明白其意思。 现在郑旦和银钩胡佬因为互有所需,已经前嫌顿释,像没发生过那种事儿一样,又成好朋友。 银钩胡佬听了郑旦的话,又见她满脸认真的样子,捂着肚子几乎要爆笑出来,憋着气才忍住。 他说道:“东郑姑娘天仙一般人物,原来也难免红尘俗气。不知这话是哪个男人告诉你的?” 郑旦兰心蕙质,从银钩胡佬带着嘲弄的表情中猜出不妙,很可能跟男女私情有关,一张粉脸羞得通红,但已经为了帮西施解题而骑虎难下了,只能色厉内芮硬着头皮撑下去,希望用激将法逼银钩胡佬说实话。 郑旦说道:“我东郑有什么男人?这话当然是缥缈子告诉我的。我只是不知其含义,我看你半辈子闯荡江湖,见过不少世面,也不一定明白其含义。” 银钩胡佬听说这话是缥缈子对郑旦说的,高兴得手舞足蹈。 银钩胡佬说道:“我银钩胡佬终于知道缥缈子的一个大秘密,原来这位看似刀枪不入的大剑侠竟是一个软蛋!美人搂在怀里,却贪生怕死。不就是走了一百里路吗?就怕死不敢和心爱之人交合。我银钩胡佬就算夜行千里,照样能和美人行鱼水之欢。东郑姑娘,你真遇到大麻烦了。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我银钩虽长着一张鸟嘴可比他强多了……” 原来“百里不同房,同房不百里”竟是这样的意思!男女之间那点事儿竟然藏着这么大的学问,令人不寒而栗。两大美人无地自容,最委屈的还是郑旦,她为了西施出头解难释,无辜中枪,顺带着把心爱之人缥缈子也给侮辱了,气得瞪一眼银钩,丢下西施转身就跑上岸,找隐蔽角落去平息像受惊的小鹿般狂跳的芳心。 西施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现在终于明白夫人说这些话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丈夫范蠡。范蠡在吴国受尽屈辱,身心俱疲,消瘦成一副骨架,如今是不适合行夫妻之事的,否则会要了他的命。切记!切记!还真亏夫人提醒,要不然估量当时两个人情投意合、忘乎所以的状态,她西施很可能情不自禁闯下大祸。西施抹了一把冷汗。 西施是女扮男装的打扮,银钩胡佬自然把她当小白脸看,看见她和郑旦耳病厮磨的样子心生妒忌,拍了拍她肩膀嘲弄道:“小兄弟,看你这副身子骨,该学缥缈子的样,百里不同房,管住自己的性命。” 西施盯着银钩胡佬伸过来的魔爪般的巨掌吓得心惊肉跳,但她就算对银钩胡佬有一万分的厌恶,哪里敢有一份表示?最怕暴露身份,只能强自镇定乖乖说道:“谢谢大侠提醒。” 强盗们毫不客气搬走了黑夫的一船五彩绸缎后,正要搬开伪装、打开水道送勾践一行人走,却见不远处的水面上十多条小船飞一般驶来,金钩胡佬站在船头大喊道:“小的们,等等!” 正在太湖里和武勋带的吴兵玩持久战的金钩胡佬突然回来了,看他样子很狼狈,挂在耳边的一只金钩不见了,头发凌乱,上气不接下气,剑侠风采荡然无存。而他手下那些徒子徒孙更是急急如漏网之鱼,大气不敢出,只顾拼命低头划桨逃命。 金钩胡佬难道众不敌寡,带着百多号人的大部队竟然败给了臭乳未干的武勋率领的十多人的吴军小分队? 金钩胡佬带着一百多人的徒子徒孙把武勋的吴兵围在太湖之中,指望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收获,自以为胜券在握,谁知道他算计过头,错过了杀死武勋、报复伍子胥的最佳时机。 金钩胡佬本来打算僵持到天黑,吴兵的弓箭失去准星,再发动一场突袭,擒杀武勋,可是和吴兵的僵持不出一个时辰,没等来天黑,却等来了北面地平线上余皇号战船的身影。余皇号是吴国水军的旗舰,体量大,速度快,战力惊人,当年伍子胥、孙武伐楚,就靠它的纵横驰突,歼灭了威震天下的楚国水军,从此一举成名,简直和战神伍子胥齐名。天下诸侯甚至不敢把自己的都城建在大江大河边,就怕一旦吴人和你翻脸,余皇号战船直接开到你家门口,无法阻挡。连诸侯尚对尚胆战心惊,太湖强盗见了它当然就像耗子遇见猫,唯有远远避开、快快逃跑才是上上策。 金钩胡佬带着徒子徒孙脱离和武勋的接触,迅速撤退,但现在是武勋不肯放过他了,武勋见父亲大人的救兵驾到,咽不下被强盗欺负这口恶气,你逃我就追,痛打落水狗,而且紧追不舍。 幸亏洞庭岛北面水路犬牙交错,太湖强盗熟悉地形,东拐西弯,见缝插针,这才暂时甩开了武勋带的追兵。但暂时甩开追兵并不等于脱离险境,一旦伍子胥的余皇号战船和武勋的吴兵会合,得知儿子被强盗欺负,必然要报复,要是对洞庭岛和周围的水面进行大规模的清剿,生存几率几乎是零。最保险的办法只能是放弃洞庭岛上的全部家当,收拾细软金银珠玉,尽快躲进神不知鬼不觉的洞庭暗道中苟延残喘。 金钩胡佬上气不接下气赶到洞庭暗道入口处,发现“东郑”姑娘一伙人还没走,又急又恼,眼前的祸事都是“东郑”惹来的,很想对“东郑”发几句怨言,后来听说银钩胡佬已经和越人达成交易,不但送上直一百金的五彩绸缎厚礼,还有东郑姑娘勾留一天陪说话的特赏,顿时转怨为喜,浑身来劲,一边命人在暗道口恢复伪装,监视吴兵动向,一面命人给勾践带路,把越人送出暗道去。大美人东郑勾留一天时间很短促,必须抓紧时间和她说话呀! 勾践和范蠡一听说余皇号战船出现在太湖上,感觉事态严重了。余皇号是伍子胥坐镇的战船,它的出现说明此时的伍子胥已经回到了吴国,还真是凶险,按照时间推算,伍子胥进阖闾城的时候就是勾践三人离开阖闾城的时候,就留了那么一点点时间差供三人逃命,要是伍子胥先到一步,或者自己行动迟缓一点,三人很可能出不了吴国王城,终其一生被囚禁在吴国,永难有出头之日,回想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第五十一章 洞庭暗道 余皇号一定是为了追杀勾践君臣而来。 可勾践回越国是经过吴王夫差同意的,难道伍子胥回来后立马就说服吴王收回成命? 吴国出动余皇号战船乃是国家行为,没有经过吴王的批准,伍子胥是调动不了余皇号的。 如此一分析,吴王变卦这个判断完全正确。 吴王言而无信、反悔放人! 勾践和范蠡面面相觑。 勾践一脸凄然,低声对范蠡道:“吴王出尔反尔,派出余皇号战船来追赶,显然还想把我们抓回吴国去。不知范大夫作何反应?” 范蠡摇头,冷笑说道:“一已为甚,其可再乎?如果大王和臣第二次被吴王囚禁起来,必死无疑。别说我们已经经不起这番折腾,也表明吴国君臣铁了心要把越国君臣赶尽杀绝。臣以为再无退路,明知是死路一条,也只能拼死一搏。” 勾践点头,说道:“很好,和寡人想到一起了,如今我们君臣一心,必须尽快赶回越国做好大战前的准备。希望越国还有力量和伍子胥来一场最后的较量。” 主意打定,就催促黑夫和一种船夫快马加鞭,一定要在伍子胥的余皇号战船入越前赶到都城郫中。 洞庭暗道其实是一条极为复杂的水道,有时暴露在外是河流,岸边乱石嶙峋,树木参天,遮掩了河道,怪不得外人不能发现;有时消失在岩洞里,仿佛是地下河,还有许多的岔路。要不是有熟悉地形的向导带路,很可能迷失方向,进得去出不来。洞庭暗道如此隐秘,其主干河道却颇为宽敞,水也够深,虽然像余皇号一样的超级大船进不来,但一般战船顺利通过一点没问题。 范蠡在吴国受尽欺凌,报仇心切,离开阖闾大城后,虽然一路上在逃命,但时刻都在思考着破吴之策,苦于无计,焦虑不堪,现在发现了洞庭暗道的秘密,仿佛是雪中送炭,让他欣喜万分。 这真是老天爷送来的厚礼!越国若要想打败吴国,获得重生,必须让这条黄金暗道发挥关键性作用。吴越强弱差距实在太大,要想在战场上凭实力打败吴国,几乎没有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偷袭,从这里突出奇兵,直捣吴国王城阖闾大城,打他个措手不及。 所以这条路线一定要牢牢记住。 范蠡坐在船上凝神静心,准备默记暗道路线图。他突然心念一动,把身后另一只船上的西施叫过来,低声耳语一番,他知道西施天赋异禀,有极好的记性,一旦被她记住的事儿几乎不会忘记。所以也想叫她集中注意力默记洞庭暗道的路线图, 西施自从明白了姒姜给她的两个“百里”忠告的用意后,见了范蠡虽有满怀绕指柔,却又拘束又害怕,她对丈夫范蠡的爱意让她无力拒绝范蠡的任何要求,最怕一个冲动心一软,顺从丈夫来个“百里同房”,把自己心爱之人搞个非死即伤!所以情感上很想靠近他,理智却告诉她必须尽量离得远远的。眼下两只小船一前一后的,你想躲得最远也就伸手可及的距离。西施的心里痒痒的,真是难受! 现在见范蠡要自己记住暗道的进出行进路线,正好,可以全心全意干正事,免得因为无所事事而胡思乱想、心猿意马。 西施悄声问道:“范大夫怕记不住这里的道路?” 范蠡摇头说道:“不是!我是怕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这里的秘密会被我带进九泉之下,越国就永无出头之日。现在你若能替我守住秘密,我就不用怕了。” 范蠡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伍子胥的余皇号大船已经出动,剑锋所指就是刚刚从吴国逃出来的勾践和自己,吉凶未卜,生死难料。 西施大惊,说道:“范大夫怎么能这么想?现在我们已经逃出伍子胥的魔掌,难道还有什么不幸的事情会发生?” 范蠡笑着摇头安慰她道:“我只是说以防万一。我已经死过一回,你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放心吧,一定会没事。现在你回到船上去干正事最重要。记住,千万要记住这个秘密,以后定有大用。” 西施尽管内心忐忑不安,但听范蠡口吻,事关重大,只好回到自己的船上用心记录秘密。 洞庭暗道不但位置极为隐秘,而且走的基本是直道,路程也自然比船走太湖短不少,毕竟走太湖水道要绕过半座洞庭岛。出了洞庭暗道神不知鬼不觉就来到了松江,松江往右拐就是胥浦,沿着胥浦可以到钱塘江。胥浦是条人工运河,勾践入吴为奴后,越国实际上就是吴国的附属国,伍子胥动用越国的财力和人力,主持开凿了这条运河,所以称之为“胥浦”。伍子胥开凿胥浦的目的就是给余皇号战船开辟一条驶向越国的既快捷又方便的水道来,天下人人皆知,余皇号所到之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胥浦的存在标志着吴国已经能控制越国。 伍子胥无法说服夫差杀勾践灭越国,退而求其次,开凿胥浦,像一把匕首直插越国心脏,让越人不敢轻举妄动,也算可以“稍慰吾心”。 胥浦的最南端就是钱塘江。 如今的钱塘江不再是越国的内陆河,而是吴越两国的国界线,吴人把越国在钱塘江北岸肥美的一片平原掠夺走,这里是阡陌纵横、土地甘美的鱼米之乡,物产丰富,怪不得越人从此要担心饿肚子。 钱塘江边燕子亭一带有吴兵把守,勾践一伙人到了钱塘江后不敢走水路,直接横渡到南岸上岸,走陆路直奔都城郫中。 终于踏上已经分别了两年多的故土,勾践夫妻和范蠡悲喜交加,忍不住忘情地相拥而泣。真的没想到竟然能活着回到越国。钱塘江边的父老听说自己的大王回国,成群结队箪食壶浆前来迎接。这些父老乡亲就是当年槜李之战越国打败吴国凯旋回师时,牵羊宰牛来犒赏大军的那些人,现在显然是变穷了,牛羊五牲不见了,唯有一壶浊酒,一只猪头来迎接“吾王”。吴人开挖胥浦,动用的都是当地的人力财力,这么大的工程,在一年多时间内完成,哪有不被榨干累坏的?乡亲们虽然衣不裹体,浑身褴褛,食不饱腹,满脸菜色,但看到勾践大王夫妇安然无恙,还是脸上放光,奔走相告,齐声欢呼,仿佛大难中看到了救星。 吴国的奴仆,越国的大王,天壤之别,两年多的苟且偷生、奴颜婢色,勾践几乎已经不习惯接受众人的顶礼膜拜,一时受宠若惊,感动得手足无措,老百姓落到这般田地,自己还有资格称王吗?都有点迷茫,身不由己地像见了吴王夫差一样要对父老们点头哈腰。幸亏夫人姒姜站在身边,见勾践要失态,坏了王家尊严,急忙上前用力搀扶一把,勾践这才想起自己尊贵的大王身份依然是雷打不动。 越地的百姓太淳朴善良,虽然这位大王曾经带给他们灾难,还是热爱者自己的大王。但他们的热情中也隐藏着潜台词,希望大王能带领他们走出困境。 勾践目睹惨烈现状、回想往事,令人唏嘘。隔河相望,钱塘江北岸的燕子亭原来是越国的土地,六年前,那里的父老曾经因为槜李之战的胜利而欢庆鼓舞,箪食壶浆犒赏大军,如今燕子亭成了吴国的领土,那里的人民自然就成了吴王的子民,不知道他们现在对越王回国有何种感想?勾践想到这里时追悔莫及、无地自容。都怪自己身为越人之主,却尸位素餐、刚愎自用,不但害了自己入吴为奴,身为臣、妻为妾,还让百姓跟着遭殃!忍不住百感交集,跪倒在地,涕泪交加。 明明知道伍子胥的余皇号战船就在不远处,身后随时可能传来惊心动魄的刀枪磕击声、战马嘶鸣声,但此情此景,怎么忍心拂了父老的心?怎么能失了王家气度?必须在战略eu上藐视吴人,勾践作为王者的豪气又上来了,举杯把盏,猪头肉下酒,痛饮乡亲们的“洗尘之酒”。 这时站在钱塘江边小山丘上,已经能看到数里外胥浦上余皇号战船的身影,此地不宜久留,但勾践似乎还在藐视他们。 夫人姒姜见状不妙,急忙把西施和黑夫叫到面前,命令他们马上赶往郫中去通知文种,做好迎接大王、抵御吴人入侵的准备工作。 本来这事只要黑夫一人去就能完成,但现在西施不听自己忠告,上岸后又和范蠡黏在一起,情醉意迷,忘乎所以,很让姒姜担心。现在的越国强敌当前,百废待兴,正需要范蠡大展身手,力挽狂澜,要是他范大夫贪恋西施,弄个三长两短出来,越国休矣。 于是西施和黑夫只能先众人一步,赶往郫中报讯。 幸亏伍子胥次番坐镇余皇号来越国,乃是先礼后兵的安排。身边又有伯嚭监视着,不能明目张胆寻衅肇事、攻城拔寨,所以余皇号上只动用了四分之一的划桨手,行程不紧不慢。但就算这样,这余皇号也是速度惊人,只是比勾践他们驶入钱塘江才晚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或许能让勾践和范蠡组织起一支乌合之众坚守郫中,抵抗吴人的入侵。但当勾践和范蠡坐着老百姓的牛车来到白塔湖,远远看着郫中城时,大惊失色,如今的郫中城不但没有本来防守最森严的北门,连朝北的所有城墙也已经消失不见,固若金汤的郫中城成了一只畚箕。勾践和范蠡这才想起当年和吴王君臣签订投降协议时,确实有一条很有侮辱性的条款,是伯嚭提出来,夫差和伍子胥赞同的,越国必须拆毁国内所有城池朝北的城墙,越国所有城池、要隘对北方的吴国来说必须是不设防的。 本以为只是吴人虚张声势的警告,一座缺了一面墙的城池怎么算城池?秋冬之际不能抵御来自北方的寒风潇潇,春夏之际不能阻隔南方地区最易发生的洪水滔滔。何妨战事已经过去数年,恩怨已了,越人还得继续活下去。真想到吴人就有这么绝,非要把你越国收拾得不成人样,剥夺你越人所有反抗之本,永远把你踩在脚下。 怎么办?本来和伍子胥带来的吴军开战就凶多吉少,只是图一分侥幸,现在城墙的堡垒作用也没了,连这一分的侥幸也已经烟消云散。 勾践做不了主,穷途末路;范蠡同样愁眉苦脸,无计可施。 文种带着一城军民前来迎接,却带来一个重要信息,他刚刚收到了伯嚭派间谍传递接力送来的密函,竹片上面只有四个字:稍安勿躁。勾践入吴为奴后,文种靠越女和伯嚭搭上线,两人之间之间竹简书信交流频繁,文种曾经承诺伯嚭,等勾践安全回了国,就把越国的句甬之地给他做封邑后,现在该是履行承诺的时候。可是贪心十足的伯嚭没有直接来索取句甬之地,而是莫名其妙送过来“稍安勿躁”四个字,不知玩的什么名堂? 勾践看着文种递过来的竹箭一时摸不着头脑。 伯嚭没有说明为何要文种“稍安勿躁”,但据文种分析,伍子胥次番来越国不是打打杀杀,而是怀有某种特殊使命而来,他的这个使命可能对让越国很难接受,但是只要“稍安勿躁”,一定不会有大事。 勾践听了文中的分析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勾践眼前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生死,既然自己性命无忧,一切都好说。身为臣,妻为妾,土地被人夺走,城墙被人拆毁,如此的屈辱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范蠡眼前闪过一道光亮,他已经明白了伍子胥的来意,顿时面无人色,冷汗淋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伍子胥只是带着余皇号一船人马过来,船上有一支二十辆战车的部队,眼下越国已经没有军队,凭着武装精良的二十辆战车完全可以在越国土地上所向无敌,但这样规模的吴军进入越国,决不是灭国的阵势。最有可能性的就是他伍子胥心里还在惦记着范蠡心中的弱点——西施,拿西施做文章,用西施来羞辱自己,用西施来离间君臣,让越国君臣失和,堡垒总是从内部被攻克的。 范蠡内心充满绝望,看来这道坎是过不去了。越王勾践为了复兴大业,连自己的夫人都毫无怨言风送给夫差做妻妾,怎么可能怜惜西施呢?就算她是范蠡的女人。而吴人喜欢用女人来惩罚、羞辱、击败男人,范蠡是吴人眼中钉、肉中刺,对他的惩罚一定会加倍加在西施身上,西施将忍受如何的折磨?可想而知。范蠡念想到西施简要遭受的屈辱,五内如焚,趁勾践和文种还在商议对策,悄悄离开,去文种的大夫官衙挑来一匹好马,快马加鞭,从西门出去,直奔苎萝山而去。 姒姜为了隔离范蠡和西施这对久别重逢的患难夫妻,命令黑夫和西施到郫中城报完信后就速去苎萝山娘家,稍安勿躁,等丈夫范蠡养好了身体,再让他们夫妻同房。西施知道这是姒姜出于善意要保护好他们,只能老老实实接受。 所以西施此时应该回到了苎萝山下。 范蠡赶到苎萝山下时,黑夫和西施刚到浣纱溪边,正要分手。黑夫的家在金鸡山下,西施的家在苎萝山下,只是隔了一条小小的溪水。因为一船上等的五彩绸缎被勾践大王送给了太湖强盗,下半年老百姓的日子将十分艰难,黑夫和西施都急于要告诉乡亲们,早做准备,省着点吃、省着点穿,勒紧裤带准备过一个难熬的年。 两人刚分手,范蠡骑着马赶上来。范蠡和大白马都跑得大汗漓淋,喘不过气来,入吴为奴三年,过的是牛马不如的生活,营养严重不良,这点路程已经快把他累死。范蠡跳下马,只来得及说一句:“西施,别走!”下面的话就接不上来,一只手紧紧抓着西施的手不放,只会喘粗气。 西施回头见是范蠡气喘吁吁赶来,脸腾一下通红了,以为范蠡“久别胜新婚”,一会儿没看到自己,就忍耐不住大老远赶来想亲热一会。可有旁人在,黑夫还在附近呢!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是依然柔情万分,急忙给范蠡揉背缓气。 黑夫真没走远,看见范蠡拉着西施的手,气喘如牛,一脸惊诧,想回来问个所以。 西施连连摆手,狠狠说道:“没你的事!” 看见西施红红的脸,黑夫似有所悟。赶紧心领神会想避开。 范蠡已经能说话,却对黑夫招手道:“不!你也过来,我有话说。” 范蠡的脸看上去很严肃,甚至有几分愤怒,没有半点受情感煎熬而眼神迷离的模样。 黑夫不敢马虎,赶紧跑到范蠡身边。 范蠡把马缰绳交到黑夫手里,说道:“你如今骑马回郫中去,告诉大王和夫人还有文种大夫,就说范蠡和西施已经离开越国,归隐江湖,知遇之恩,只能来世相报,请大王不要找我们。” 范蠡此话一出,西施和黑夫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范蠡怎么突然辞职不干了?难道他和大王有矛盾吵架了?大王准备收拾他?一连串疑问搞得他们两人晕头转向。 黑夫说道:“范大夫,你怎么能撂下担子走人?现在我们越人被吴人欺负,已经没法活了。之所以还在忍辱偷生,就因为盼望着你和大王回来后,我们能重振旗鼓,打败吴国。” 范蠡连连摇头,双目蕴泪,说道:“范蠡只是一个凡人,怕不能做越国的救世主。请你代我向越王致歉。” 黑夫手牵缰绳,束手无策,这越国没有范大夫怎么行?他还想求范蠡别走,可看到范蠡蓬头垢面、可怜巴巴的样子,心软了,千言万语梗在喉咙,不知怎么开口。 范蠡恼起来,喝到:“还不快走?” 黑夫一个激灵,这些年他在给国家做事,大人们的责骂听惯了,知道有些问题是不能问的,只能无条件服从。 只好跨上马,急急如丧家犬般直奔郫中城报信。 范蠡大夫要带西施远走高飞,对所有越人来说,无疑是天将塌下来。 第五十二章 祭养送行 范蠡牵着西施的手直奔浣纱溪边。 西施惊魂未定,见范蠡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干着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情,有点生气,责怪道:“范大夫,到底出了什么事?把大家都搞得一头雾水。你应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是好事我们一起高兴,是坏事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范蠡摇头道:“这件事谁都解决不了。伍子胥次番兴师动众入越,乃是为了你西施一个人而来。他要把你掳去,逼迫你行妻妾之事。” 西施脑袋嗡的一声,以为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西施道:“范大夫,你、你说什么?” 范蠡咬牙切齿道:“伍子胥想和你同床共眠!” 西施现在听得清清楚楚了,她冷笑道:“这可能吗?我西施是你范大夫的妻子,怎么可能发生这样荒唐的事?” 范蠡说道:“现在吴国的余皇战船已经到了越国,他们的战车所向无敌,他们想干什么坏事,我们已经无力抗拒。伍子胥要倒行逆施,把你掳走,肆意妄为,大王敢说一个不字吗?” 西施说道:“听说伍子胥是一个大忠臣,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我愿意当面去说服他,请他改邪归正。” 范蠡哭笑不得,说道:“你真是太天真了。这和伍子胥的人品无关,这是他们吴人的阴谋,事关国家兴亡大计。唉!一时对你也说不清楚。” 西施说道:“我西施只是浣纱溪边一个浣纱女,低微贫贱,怎么和国家兴亡大计挂上钩?我不信。我要去劝说伍子胥,请范大夫放心,要是他执迷不悟,依然有欺我之心,西施愿意一死,成全我的贞洁,也不失你范大夫男子汉尊严。” 西施说罢,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来。 范蠡见西施以死明志,软肠寸断,西施太天真纯洁,如今吴越两国之间勾心斗角,阴谋诡计无不用其极,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出卖人性,丧尽天良。对她来说,这些荒诞之事只会在人的噩梦中昙花一现,她或许永远不可能相信这其实是自己正生活着的世界的现状。 西施的天真更加坚定了范蠡的决心,除非踏过自己的尸体,绝不能让伍子胥掳走西施。 范蠡说道:“伍子胥乃是天下公认的复仇之神,铁石心肠,哪里肯听你的劝说改变主意放过你?你若抱着这样的想法去见伍子胥,必死无疑。你若一死,范蠡决不偷生。范蠡今天面对浣纱溪、苎萝山起誓。” 范蠡说罢,拔出掖在腰间的匕首割破手指,鲜血滴落在脚下的浣纱溪溪水里,殷红的鲜血在清澈的溪水中化为炊烟、化为云朵、最后化为乌有。 西施急忙从解下头上的布巾,替范蠡包扎伤口。 西施说道:“范大夫,你千万不能死。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有治国安邦的大本事,你若因我而死,越国再无出头之日,西施罪孽深重。” 范蠡黯然摇头,说道:“唯有西施不死,我范蠡才能活着。” 范蠡此话虽简约,却是爱情的誓言,地老天荒、海沽石烂,此心不变,此情不改。西施正当春情荡漾的美好年华,马上想起了自己在山阴土城里接受培训时老师教授过的爱情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皆老。美好的爱情令人颤栗,令人无限向往,哪有不被打动的?顿时整个人都酥软了,倚在范蠡肩膀上才能站立。西施的内心充满阳光,这个世界是如此美好,就算有那么一点暗黑,但只要有心上人范蠡在身边,他就是太阳,这点暗黑迟早会被大阳的光明消灭。 西施说道:“范大夫,你和我谁都不能死,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恩爱一生,白头偕老。你能答应我吗?” 范蠡点头,说道:“我当然能答应。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对着浣纱溪发誓,不管遇到什么险境,我们夫妻一定要好好活着,恩爱一生,白头偕老。” 西施补充道:”就像这条浣纱溪一样, 夫妻两人当即跪倒在溪水边,对着溪水发下誓言、许下心愿。 两人发誓许愿的时候,不远处的浣纱溪里刚好有一直渔船悠悠划来,正要靠岸,站在船头的渔翁看见了两人一起拜水的恩爱场面,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听说范大夫和西施姑娘已经成亲,怎么还拜天地呀?简直太恩爱了,一定白头偕老。” 老翁是郑旦的之父抠鱼佬,抠鱼佬眼下是浣纱溪两岸最潇洒的渔夫,因为有风湖子给他的“十金”,脱贫致富,他现在不必以捕鱼为生,捕鱼成为他的业余爱好,捕上来的鱼只给自己享用,所以船上爨具齐全,柴米锅罐、油盐酱醋一样不缺。 西施见夫妻秘密行动被她撞见,羞怯一笑,忙回礼道:“谢谢郑伯金口。” 范蠡见了抠鱼佬的渔船,不觉心中一动,自己急于要救西施逃脱魔掌,心慌意乱,虽然走意已决,但是尚没有成熟的脱逃计划,怎么“走”是个大问题。现在见了抠鱼佬准备齐全的渔船,正是雪中送炭。 抠鱼佬正要把船拖上岸,范蠡急忙上前说道:“不知我们能不能借老伯的小船一用?如今正是暮春时节,我夫妻能泛舟江湖,忘却世间烦恼,也算人生一大乐事。” 抠鱼佬连连点头,说道:“范大夫入吴为奴三年,能虎口脱险,重回故国,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可见老天垂爱你们这对金童玉女,后福无穷。范大夫确实应该陪着西施姑娘好好畅游一番,有道是久别胜新婚呀!哈哈……我抠鱼佬的船上吃的喝的都有,你们尽管享用。” 抠鱼佬说罢,把船桨交给范蠡,急忙转身离去,生怕自己的存在打搅了这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 范蠡急忙跳上船,伸手想把西施接过来,西施却突然犹豫起来。 西施说道:“范大夫,我们真的非要离开越国不可吗?” 范蠡说道:“不离开越国,我们就没有活路。难道你不懂吗?快走吧,要是被大王的人追上,或者被吴兵发现,我们就走不了了。” 西施抬头望着不远处的苎萝村,那里是自己的家,那里有自己沉默寡言的老父亲,有自己患有眼疾、行动不便的老母亲,忍不住眼睛潮湿了。自己追求幸福一走了之,他们该怎么办? 西施说道:“不!我一定要回家去告诉父母。如果不辞而别,他们一定会日不安食夜不安寝记挂我。真要走,至少应该告诉他们一声,求得他们的祝福。不然我心神不定,前方必定有大灾大难等着。” 越人好鬼魆,果然不错,连西施这样心灵纯澈的姑娘也难脱窠臼。 范蠡无奈,正要从船上下来陪她去见施家父母,却见不远处有三个人急匆匆跑来。领头的是抠鱼佬,后面跟着的竟是西施的父亲斫柴佬和母亲瞽妪,两人像逃难一样,肩膀上都背着一个包裹,西施的母亲一年前因眼疾瞎了眼,只有些微的“走路眼”,一旦奔跑起来,背上还有一个包裹的累赘,自然是爬起跌倒,跌倒爬起,狼狈不堪。 西施和范蠡大惊,急忙迎上去。 西施道:“爹、娘,家里出了什么事?” 瞽妪一把抱住西施,道:“你快跟着范大夫走吧。刚才伍子胥派人来打听你的下落,大家都谎称你被他一箭射死了,可是这挨千刀的东施她想做浣纱溪边第一美人,心生妒忌,把你给出卖了。说你当年在钱塘江边根本没中箭,还好好活着,一天比一天水灵,还把你和范蠡大夫成亲的事告诉了他们。” 斫柴佬说道:“我们来就是想告诉你和范大夫一声,别管我们,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伍子胥找到你们。幸亏抠鱼佬告诉我们你们在这里,不然可把我和你娘给找苦了。” 范蠡怒不可遏,喝到:“我现在先把吃里扒外的东施给灭了!” 斫柴佬一把拉住范蠡说道:“使不得!吴人临走前发下狠话,要是从今后苎萝山人对东郑姑娘保护不周,就把整个村子夷为平地。东郑姑娘现在成了苎萝山下最风光的人。” 范蠡就算有冲天怒火,也只能徒唤奈何。如今的吴人就有这么嚣张,可以在你家里公然养奸,眼睁睁看着助纣为虐。 西施哭起来,父母年纪不小,母亲的眼睛还瞎了,没了女儿的照应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西施泪眼婆沙说道:“女儿走了,你们怎么办?” 斫柴佬说道:“我和你母亲准备搬到你外婆家去。苎萝山下出了东施,是施姓人祖宗八代没修德,现在她整天搔首弄姿,自诩为浣纱溪第一美女,真是恬不知耻,看着就让人恶心,这样的人我们惹不起,总还躲得起,一村人大多挽亲托眷想着要搬家逃离。” 西施对东施不感兴趣,要怎么臭美是她自个儿的事。她最担心的是父母要背井离乡,这把年纪了还要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更加下不了决心离开父母一走了之。 西施说道:“那我也跟着你们去外婆家。” 瞽妪连连摇头,说道:“万万不行。好女儿,你以前是我们苎萝山的骄傲,苎萝山出了你这样的美人,不但当地人人人脸上有光,连带着把你外婆家也带红。现在不同了,你走到哪里,吴人就会追到哪里,就会把灾难带到哪里。你不能去黄家店,那会害了你外婆家一村人。” 瞽妪的话很残忍,她其实已经暗示,现在的西施不是福星,走到哪里就会把幸福和快乐带到那里;而是灾星,走到哪里,哪里就会鸡飞狗跳,老百姓担惊受怕,朝不保夕。 瞽妪深知女儿的孝心,一定不肯为了自保而舍弃父母,于是就狠心用最恶毒的话逼迫西施远遁避祸。瞽妪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对女儿百般疼爱,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现在一个善良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假装邪恶,说出如此狠毒的话,不知要下多大的决心,也可以想象她自己的内心要忍受多少撕心裂肝般的痛苦。 见母亲说出这样的话,西施后悔莫及,都怪自己当年争强好胜,比美比出个越国第一美人来,现在好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不能报答,还跟着遭殃。 西施跪在地上,对父母连连磕头说道:“都怪女儿不孝,害得你们有家难回,离家投亲。女儿该死!” 瞽妪一把抱起西施,早哭成了泪人儿。 范蠡在一旁愤恨不已,都怪自己无能,身为越国大夫,自以为有安邦定国之才,没想到竟连自己心爱之人也保不住,还让西施一家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真是羞为堂堂七尺男儿。 这时候,远远可见苎萝山下有一群人奔出村子,有人朝这里指指点点。还有一辆马车驰出来。 难道吴兵又回来作祟? 斫柴佬见势不妙,要是让母女两个如此这样缠绵下去,哪里是头?迟早会落到吴人手里,必须快刀斩乱麻。于是喝到:“范大夫,如今你们已经是夫妻,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西施是你的人,得你说了算,请你带上她赶紧避祸逃走为妙。你们要是还不走,我们两老就在这里自我了断,让你们心里绝了念想。” 斫柴佬看似是对范蠡说的,但他的弦外之音是留给西施的。 西施自然是魂飞魄散。 瞽妪明白丈夫的意思,马上推开西施,叫丈夫把带来的两个包裹丢进小船里,说道道:“你们快走,要是迟疑不决,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真的不想活。这两个包裹带上,里面有你的新嫁娘衣服,到地方安定下来,马上换上。一个女孩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穿男人的衣服,那不吉利,要招祸的。” 这时的西施还跟去太湖时一样,一身女扮男装,还没时间恢复女儿身。 事已至此,不走已经不可能,也很不现实。 范蠡含泪向老人家们作长长一揖,拉上丢魂落魄、不知所措的西施登上抠鱼佬的小船,顺水东下。 正是钱塘江口海水退潮的时候,范蠡和西施挥桨弄棹,顿时船行如飞。 浣纱溪东下可达钱塘江,顺钱塘江入海,可以北上去齐国,也可以入长江(那时叫江或大江),溯流而上到楚国。 范蠡想好了,越国在吴人淫威下国弱民贫,已经没有指望,只有去齐国或者楚国寻求发展,这两个国家雄心勃勃也想做霸主,有可乘之机。就学伍子胥当年的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定要让吴国血债血还。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自己和西施还年轻,十年不算什么,富有青春,可以大干一场。 范蠡和西施害怕苎萝山下看见的那些马车是吴人的战车,要是被追上就麻烦了,所以拼命划船,浦阳江出了浣纱溪后,曲折北上,大概走了三十华里,到了一个叫大孤山的地方,远处的马车看不见了,两人松了一口气,可是转过一个江湾,却见前面的河岸上聚集着一群人正在翘首南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他们一见到范蠡和西施的船,突然喧哗起来。猜得出来,范蠡和西施就是他们正在等待的人。 范蠡和西施吓出一身冷汗,难道吴人在这里布下关卡守株待兔?这里的水道很狭窄,转圜不便,若有人把守,那真是插翅难逃。范蠡心生绝望,看来这关难过了。急忙一手抱住西施不放,一手操起船桨当武器,虎视眈眈盯着前方人群,用意明显:若想来抢夺西施,除非从自己的尸体上踏过去,要不怕死的就放马过来吧。 岸上有人从人群中出来,远远朝这边拱手作揖。范蠡定睛一看,原来竟是越国王室的族长、勾践的叔父、大夫祭养。 原来不是吴人,范蠡松了一口气,放开西施、丢下船桨。 不过见到祭养对范蠡来说并不是一件开心事。现在的范蠡最怕遇见的是吴人,吴人要夺走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人,无疑是煞星;其次就是越国的大王勾践,以及文种和祭养这些越国要员。自己是带兵的将军,临阵脱逃,羞愧难当,但为了保护西施,他已经把人生中许多重要的元素抛弃了,包括自己的尊严在内。蓦然相遇,现在躲避已经不及,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准备接受人家铺天盖地的一顿痛斥。为了保护心上人西施,死尚不惧,何惧责难? 祭养竟一点没有谴责他的意思,只是苦笑着说道:“范大夫别来无恙。你陪着大王入吴为奴,劳苦功高,就这么匆匆离去,令大王和一朝臣僚深感愧疚,特别命令祭养在此恭候大驾光临。” 祭养虽然嘴巴上抹蜜,但范蠡警惕性很高,说道:“不知祭养大人意欲何为?是不是要把我和西施抓起来,送到伍子胥的余皇号上去?” 祭养凄然而笑道:“范大夫误会了。我祭养不是来阻拦你们,而是奉大王和夫人之令来给你们送行的。按照大王的意思本来该送范大夫白壁一双,金一百斤,很可惜,现在大王的国库一贫如洗,已经送不起这些厚礼。只能送你夫人亲手编织的丝屦一双、大王亲手赶制的竹冠一顶,以作记念。请范大夫笑纳。” 第五十三章 夫妻之实 祭养一挥手,从人忙从马车上拿出一双丝屦,一顶竹冠,呈到范蠡面前。 如果祭养要强迫扣人,范蠡很可能怒目相向,不惜一拼,现在对方来一个“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范蠡登时面热心跳。但他是一个知道取舍的人,不能因为对方的迂回战术、虚情假意而上当受骗。于是急忙接过礼物,说道:“大王和夫人的情谊范蠡将时刻铭记在心,若有来生,必当重报。伍子胥狼子野心,非要害西施不可,这是范蠡不能接受的,范蠡只要尚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西施受辱。请祭养大人代我向大王和夫人谢罪,范蠡出于无奈,只能带着西施不辞而别。范蠡无能,不能再为大王分忧解难,祝愿大王和夫人身体康泰,心想事成,吉祥万福。” 祭养摇摇头,黯然说道:“范大夫这话我记着,至于能告知大王和夫人就不能保证。” 这是站在范蠡身后的西施突然发话,问道:“祭养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祭养一字一顿说道:“因为我不知道大王和夫人等我回去的时候是不是还活着。” 西施大吃一惊,问道:“不知郫中城中出了什么大事?还望祭养大人明白相告。” 祭养说道:“算了,道不同不为谋,我祭养不想说。我祭养奉大王之命出现在这里,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来给你们送行。刚才我和当地百姓闲聊,他们听说大王竟然没有厚礼给西施置下一份像样的嫁妆,心里也感愧疚,西施是我越人的女儿,嫁给范大夫这样的人物怎么能没有嫁妆?所以人人愿意出一把力。只是如今越人穷,送不出厚礼,只能略表一点心意,还望范大夫见谅。” 范蠡连连摇头说道:“无功不受禄,范蠡不敢收百姓之礼。” 祭养说道:“我们知道范大夫高洁,不取不义之财。这样吧,请西施姑娘穿上新嫁娘的衣服,让大家亲眼目睹越国第一美的风采,大家花钱看美人,就不能算是不义之财。西施姑娘,你是越人的骄傲,许多人还没见过你的绝代风华,现在要远走高飞,总不能让娘家人失望吧?” 祭养身后的当地百姓越聚越多,此时听见祭养此话,纷纷跪倒在岸上,齐声说道:“请西施姑娘满足大家的心愿。” 西施听出了祭养和老百姓内心的那份期盼和愤激,乡亲们对自己的关爱感天动地,就算石人也动心,心里的歉意油然而生,就在小船上脱下男装,从包裹里取出五彩华服换上,又戴上头饰,略施粉黛,马上成了新嫁娘的模样,亭亭玉立在船头上,光彩四溢,宛如水中仙子御水而来。 岸上的百姓看呆了。 祭养大喝道:“给新人的礼物何在?” 祭养话音未落,岸上的百姓一人一枚越布,向西施脚下抛去。这越布是越国流通的铜钱,每一越布重约一钿,微不足道,但看美女抛越布的人太多,而且源源不绝,不断从远远近近的村落里闻讯赶过来,小船上的越布堆成小山,再无处落脚,大多数越布滑落到江水中。江水纯澈如洗,俯首望去,满江底是铜钱,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钱池”。 从此,西施和范蠡停泊过的这个地方,当地人改其名为“钱池”。千年后,原来的地名早湮没无闻,“钱池”则名载野史,有流传万年之趋势。 小船载重量有限,满船铜钱,不但动不得,而且随时要沉没,西施在人间的苦难尚没有到头,总不能去做美人鱼,祭养急忙命人把范蠡和西施用船接到岸上。 范蠡这时才知中了祭养的“奸计”,悔之莫及。祭养开出一味“王不留行”,竟是假药。越王勾践怎么可能对你范蠡“不留行”? 这时黑夫也驾着马车气喘吁吁赶到,原来从浣纱溪开始一直在岸上追赶他们的竟是黑夫。勾践料定范蠡必然是走水路离开越国,所以派黑夫拦截上游,祭养拦截下游,除非你长出翅膀,否则无处遁迹。黑夫见祭养已经把范蠡和西施截住,松了一口气,下面紧接着要谈国家大事,急忙命手下士兵劝散了围观的人群。 西施上岸,走到祭养面前焦急问道:“敢问祭养大人,郫中城中出了什么事情?” 祭养默然无语,只是看了范蠡一眼,表示这个问题最好请范蠡回答。西施回头看着范蠡,范蠡同样黯然无语。 西施急起来,说道:“为何你们都哑巴了?” 这时旁边的黑夫忍耐不住,说道:“吴人的二十辆战车已经兵临郫中城下,谴责大王和范大夫违背誓约,罪不可恕,逼迫大王交出罪人治罪,不然就要将郫中夷为平地。大王和夫人已经无路可退,明知灯蛾扑火,也要背水一战,已经把全城百姓召集起来,准备拼个鱼死网破。” 西施大吃一惊,问道:“大王和范大夫入吴为奴三年,受尽屈辱,已经遵守誓约,怎么还能说他们罪不可恕呢?” 黑夫欲言又休,看了一眼范蠡,再不敢回答。 祭养在一旁冷冷说道:“吴人兴师动众来问罪虽然说用心险恶、手段毒辣,但也不是毫无道理。毕竟我们虑事不周,被他们抓住了小辫子,现在他们师出有名,要灭我越国易于反掌,而且错在我,不用担心被天下诸侯谴责。” 西施问道:“为什么说他们师出有名?” 祭养说道:“请西施姑娘请教范大夫,一问便知。” 西施瞪眼看着范蠡。 范蠡不敢和西施的目光接触,突然转变话题,对祭养说道:“我范蠡可以跟你们走,要杀要剐请自便,但必须放西施走人,现在就派人把她送出越国。” 祭养冷笑道:“不!范大夫错了,你可以不跟我们一起回郫中,你是楚国人,越国的贵客,想到哪里去没人会阻止你,但西施姑娘必须跟我们回去。西施姑娘若不回郫中,郫中城必遭吴兵屠戮,大王和夫人绝无生理,我越国完了。” 范蠡突然泪如雨下,哀求祭养道:“祭养大人明鉴,这是伍子胥的阴谋,西施落在他手里,正中他的奸计。” 祭养也落泪了,悲愤地说道:“我们不把西施交到他手里,那才算是中了他的奸计,他可以明目张胆大开杀戒,灭我越国社稷。范大夫,你不可能连这点道理也懂。” 西施现在算完全明白他们藏在话语背后的全部潜台词,吴人要找的就是她西施。现在他们在郫中城外耀武扬威,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伍子胥得到她西施。 西施面色惨白,心痛如绞,默然无语转过身子,走向江面。祭养大吃一惊,急忙跑上前一把拉住她,说道:“西施姑娘,你万万不能自寻短见,你要一死,郫中城中必将尸横遍地。我们越人虽然不怕死,但也要死得其所。” 西施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祭养,双目迷茫,说道:“祭养大人的意思是我们无论怎么做,都不能逃过伍子胥的算计?” 祭养点头:“正是!如今的越国弱不禁风、危若累卵,伍子胥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给他一个借口,要灭亡越国仿佛三个手指捏田螺,轻而易举。” 西施点头,又说道:“我西施生也不能,死也不能?” 祭养:“正是。” 西施点点头,不惊不慌,语气平淡地说道:“明白了。既然如此,请祭养大人上车,西施跟着你一起去郫中就是。” 范蠡满脸绝望之色,对西施说道:“西施,万万使不得。你若跟他们回到郫中去,必将遭受奇耻大辱。范蠡无能,不能救你于火坑之中,愿以一死洗刷这等屈耻大辱。” 范蠡取出腰间的匕首,祭养和黑夫见范蠡要自杀,吓得手忙脚乱,要上前劝解,却被西施拦住了,西施依然十分平静地对范蠡说道:“范大夫难道忘记了我们之间刚刚立下的誓言了吗?我西施不死,你范蠡就不能死。执子之手,与子皆老,你忘了吗?我们两人必须好好活着。西施愿范大夫遵守承诺。” 范蠡无言以对,一下委顿在地,泪如雨下。 黑夫虽然救人心切,希望西施快点去郫中城中救难救急,但是见了范蠡和西施夫妻情深、撕心裂肺,也忍不住心中酸楚,感觉做了对不起人家的恶事,愧对范大夫啊!跪在范蠡面前连连磕头,泣不成声。 祭养面对此情此景,唯有一声长叹。世事多艰! 范蠡为越国立下大功,大王把最美的越女西施赐给他做妻子,幸福无边,人人羡慕,没想到“福兮祸之所倚”,美人给你带来幸福,也会给你带来痛苦、痛不欲生。 悔不当初!要是当年不把西施赐给范蠡,范蠡用得着经历如此这般痛苦的折磨?如果西施只是一个浣纱女,被吴人侮辱,范蠡很可能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现在西施是范蠡的妻子,就完全不同了,寻死觅活,难道所有的越女都可受辱,只有你的妻子不能受辱吗? 祭养恼怒范蠡的自私,连大王的夫人姒姜也不能幸免于难,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把西施献出去?不就是你的妻子被吴人”妻子“一回吗?夫人姒姜还做过吴王夫差的妾。 祭养大大低估了伍子胥的险恶用心,伍子胥虑事深远,他并不只是简单地把西施“妻子”一回,从人格上消灭越国的抵抗意识,而是要借吴王之手杀掉西施,让越国君臣因为西施而内讧、君臣失和,堡垒从内部被分崩离析。 祭养生性忠厚,哪里会猜得透“大人之心”? 西施见范蠡无法自拔,心中一动,走到祭养面前,低声说道:“请祭养大人高抬贵手,给我们半个时辰的时间,成全我们夫妻,我们夫妻至今还没有洞房花烛夜,我很想对范大夫吹吹枕边风。” 祭养大吃一惊,三年前范蠡和西施就已经成亲,怎么到现在好没有“洞房花烛夜”?细细一想,还确实如此:两人成亲当晚,范蠡就千里赴楚讨救兵,回来后,人困马乏,来不及修养片刻,又求降吴国,入吴为奴,三年来,这对患难夫妻何曾有过短暂的相聚效洞房之乐? 虽然时间紧迫,西施必须尽快赶往郫中平息吴人燃起的战火,救人如救火,但祭养这时同情西施和范蠡的遭遇,就算天塌下来,此时此刻也有道义给他们一个短暂的两人世界。于是就命令所有军士从江边的芦苇荡里采下许多的青杆芦苇,用青杆芦苇在沙滩上围起一个小世界,带领士兵们持剑执戈在旁边守卫,请西施给范大夫“吹枕边风”。 没有人知道西施对范蠡吹了什么“枕边风”,已成千古之谜。 也许只有掠过芦苇荡的小麻雀略知一二,可惜鸟儿和人类的关系早在几千年前就恶化,以致再无法交流。 半个时辰过去,祭养令军士们撤去苇障。 发现西施和范蠡席地而坐,轻轻说着话,相敬如宾。 祭养上前催促道:“西施姑娘,时间已经不早了。请上路吧!“ 西施点点头,朝范蠡嫣然一笑,站了起来。 祭养最怕夜长梦多,迅速把西施扶上马车,前呼后拥,飞快朝郫中奔去。 丢下范蠡站在钱池边丧魂落魄,望着远去的西施泪如泉涌。 黑夫胆战心惊凑到范蠡身边,小心翼翼说道:“范大夫,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动身吧。大王和一城百姓都想见你。” 范蠡大怒,说道:“你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受辱吗?” 范蠡夺过黑夫手中的马鞭对着黑夫劈面狂抽。 黑夫跪倒在地,不避不闪,说道:“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黑夫被打死也情愿。黑夫无能,不能给范大夫分忧,受鞭不冤。” 范蠡闻言不忍下手了,自己穷途末路,竭浣江之水难洗耻辱,黑夫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去,筚路蓝缕、宵衣旰食,养活许多越国人,同是天下沦落人,怎么忍心在他身上出气?于是弃鞭在地,抱着黑夫放声大哭。 第五十四章 玩弄于股掌之间 祭养把西施送到郫中的时候,郫中城外的形势已经十分危急,城中百姓和吴军的战车正在对峙,战火一触即发。 率领吴军战车军团兵临郫中城下的是吴国大将徐承,伍子胥和伯嚭两人为防止不测躲在钱塘江里的余皇号战船上遥控指挥。这是两位楚国重臣的狡诈之处,向越人索取第一美女西施,对越人来说,太具有侮辱性,西施是越国国宝中的国宝,伤害她就是撼动越人的精神支柱,很可能会引起越人的拼死反抗。越人虽然已经战败,缴械投降,国中没有军队,但他们进入文明世界不久,原始野性未泯,一旦野性被激发,不计后果,一人拼命,万夫莫当,很可能会危及到伍子胥和伯嚭两位吴国顶梁柱的生命安全。所以让大将徐承当炮灰试探一下实在是高招,一旦出事,死个徐承对吴国伤害不大,但吴国可以找到彻底解决越国这个后顾之忧的理由。 徐承是徐国王室成员,是个大人才,论文蹈武略一点不逊色与孙武,完全可以和伍子胥、伯嚭并驾齐驱,可惜生不逢时,他生活的时代,徐国已经日落西山,君不贤,臣不忠,国土被相邻的鲁国、楚国、吴国蚕食殆尽,只留下彭城附近方圆百里的土地。而在几百年前,徐国曾有过叱咤风云的辉煌年代。徐国是夏朝的封国,有一千多年的建国史,论资历比任何一个周朝的诸侯国都要老,甚至比周王室的历史还悠久,所以他在周朝立国之初以前朝遗民自居,敢于和周天子分庭抗礼。周公旦的子孙建立了鲁国后,曾经不敢打开都城的东门,就因为害怕徐国搞突然袭击。徐国在徐驹王时代曾经和周朝作战,一直打到了黄河边,威胁到周朝都城,让周王室大大惊恐了一阵。到了徐偃王时代,附近有三十六个诸侯国臣服于他,和周穆王争天下,率兵攻打镐京,周穆王不得不大动干戈联络天下诸侯来平息这场战乱。就是这样一个强大的诸侯国,因为后代君主不知进取,到春秋末年竟然不堪一击,被后起之秀的吴国给灭了国,毁其社稷,从此历代祖宗再不能享受子孙们的供奉,成了游魂野鬼。吴王阖闾灭了徐国后,爱惜人才,从民间寻访到徐承,拜其为下军将军之职。 徐承练兵打仗很有一套,完全可以取代伍子胥和伯嚭,且深得吴王阖闾、夫差的赏识,引起了伍子胥和伯嚭的警惕。以前吴国的国政倚重他们两位来自楚国的亡臣,现在徐国的亡臣要来分一调羮,而且大有取而代之之势,心生忌意,伍子胥和伯嚭政见不一,但在对付徐承这件事情上利益是一致的,于是就想出一石双鸟之计,让徐承带着几百人打头阵,不管输赢结果如何,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徐承绝顶聪明,对伍子胥和伯嚭的一石双鸟之计岂能不知?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不能抗命,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尽量避免和越人的正面冲突,和平解决“西施之争”。 徐承希望和平解决,勾践和文种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眼下郫中城中百姓群情汹涌,老百姓本来对吴人的物质压迫已经恨心切骨,现在竟公开来索取国中第一美人西施,精神上来一个更大的侮辱,忍无可忍,唯有一拼,不图胜负,只求血洗耻辱,痛快一时。勾践和文种无法控制住局势,越国现在没有吃王粮的军队,只有守卫王宫的几十个士兵,而且郫中城没了北面城墙,无法阻挡四面八方闻讯而来增援的越人,靠几十个勾践的卫兵,哪里能弹压得住越聚越多愤怒的人群?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向危险的方向发展。 越人越聚越多,已经把徐承的战车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就等着冒出一点火星,瞬间成燎原之势、玉石俱焚。 一旦战事爆发,后面吴国的大军马上就会找到借口紧随其后而来,到时被惩罚的罪魁首当其冲的就是越王勾践,越国君臣以前为了争取复国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一炬。越人进入文明社会修炼尚浅,勇有余智不足,必然上老谋深算的伍子胥的当,断送勾践和文种的富国大计。 就在这样关键节点上,西施突然来到郫中城中,让徐承和勾践大大松了一口气。真真是皆大欢喜,双方的士兵操着各家的方言齐声欢呼。 西施坐的马车才进郫中城,就被老百姓围在中间,这些老百姓本来是围着吴人的战车想借机闹事的,现在转移了注意力,西施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大家聚在西施的座车面前呼天抢地、群情振奋。 西施的坐驾陷入人海中动弹不得,祭养焦急起来,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可是他也知道众怒难犯,只能寄于西施能说服她的粉丝们。 勾践和文种带着一群卫兵就站在城墙上,看见他们束手无策的样子,祭养明白,现在勾践大王对越人来说,已经威风扫地、虚有其名,真正的“王者”是西施,只有西施有能力让这群乌合之众放下武器、和吴人妥协;或者铤而走险、和吴人拼命。 祭养对西施说道:“请西施姑娘说点什么,安抚一下城中百姓,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一旦爆发冲突,我越国完了。” 西施突然对祭养产生了深深的怨恨,祭养为了保全越王勾践,已经把除了勾践以外的所有越人当成了不会思考问题、没有人间情感的工具。可是你能说他祭养错了吗? 西施含泪说道:“敢问祭养大人,你想让我说什么?” 祭养说道:“不管说什么,只要能帮大王渡过眼下这道难关,我越国就有救。” 西施点点头,登上车辕,对下面的老百姓们说道:“请各位父老乡亲稍安勿躁,西施次番去见伍子胥,一定不辱西施尊严,不辱越国大王尊严,不辱越国父老尊严。” 西施的话宛如莺语呖呖,但是中气充沛,掷地有声。 西施说这话完全是真心真意的。她这时已经下定了决心,见到伍子胥,以理服人,争取让伍子胥主动放弃夺人妻子的侮辱性行为。如果不成功,她就在伍子胥面前自杀。西施过于天真,对男人世界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一无所知,她误以为伍子胥是为了满足情欲、羞辱范蠡而下此毒手,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根本没想到这是伍子胥一心要灭亡越国的“国家大计”,伍子胥之意不在女人,而在制衡敌手,称霸天下。 围在西施车前的老百姓被说中了心事,蚂蚁尚有偷生的本能,何妨人类呢?只要有一丝生存空间,人总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没有被逼到绝处,何必和吴人拼命?但堂堂越王的尊严、越国的尊严竟然让一个弱女子去担当,情何以堪?顿时嚎啕大哭起来,人类的悲情是最容易被传染的,越人本来就有想哭的冲动,一旦这个阀门被发开,整个郫中城中顿时哭声震天。 怒胜思、悲胜怒,人的情绪会被神秘地转移。 就趁着人们的愤怒情绪被悲伤之情代替的短暂时候,祭养命手下为自己的马车开辟出一条道路来,把西施送到了徐承的吴军战车队伍中。 徐承很感谢西施的大义,西施救了越国不说,事实上也救了徐承手下几百号人。而这几百号人,在伍子胥的图谋中,是准备牺牲掉的。只有牺牲徐承手下几百号人,才能再次发动一场灭越之战。徐承可不想做伍子胥灭越大计中的牺牲品,他知道此地不可逗留,抓住机会,连忙命战车车队保护好西施的座车,飞快撤往钱塘江边。 余皇号战船上的伍子胥和伯嚭闻讯徐承顺利把西施带来,一喜一愁,喜的是伯嚭,勾践忍辱吞声把美女送到,两国之间化干戈为玉帛,文种答应给他伯嚭的甬之地马上就要到手;愁的是伍子胥,没想到范蠡会忍受这样的耻辱,竟然出此狠招还是没有把他逼反,他的灭越计划眼看暂时搁浅。 伍子胥当然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如此好的机会千载难逢,很可能稍纵即逝,必须紧紧抓住、充分利用,他很自信文明肇始、野心未泯的越人的忍耐力是很有限的,或许只要再稍稍加一点力,就可以达到目的。所以一听说西施送到,这位复仇之神心里已经筹划好了下一步行动计划,传令马上把西施带到自己面前来。 而此时的西施也急于见到伍子胥,她的目的当然是想说服他放弃奸人妻女的禽兽行为,否则,唯有一死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履行自己在家乡父老面前许下的三个“不辱”诺言。 西施心里存着这样的想法,表现在行为上自然就有一股凛然之气,好像来到这里不是受辱,而是作为使者来谈判的。心存一死,还有何惧?她干脆去下了脸上的面纱,直面所有吴国将士们。 这些吴国的将士这些年和越人打交道多了,对西施的美名已经不陌生,都知道乃是一位蒙着面纱、很难见到真颜的神秘美女。让这样一位神秘美人受辱,已经够委屈,一定是藏头不露尾的,没想到竟是素颜朝天,无遮无盖。真是眼福不浅,听说能见到美人的真颜,一船人兴奋不已,纷纷前来观赏。 吴人次番来越国,没有什么军事秘密,人人皆知乃是为了索取美女西施而来,无疑是保护伍相国来一次荒唐的艳游,心里充满了淫荡的欲念,很希望伍相国寻欢作乐达到目的后,恩泽手下,让所有将士在这片被征服的异族土地上来一次“各自寻找丈母家”的狂欢。 现在见到西施,淫欲之念烟消云散。这就是美女的境界:有些美女妖艳撩人只会让人起邪念,而有些美女光彩照人却能让人起善念、发天良。 西施被带到伍子胥面前,她直瞪瞪盯着这位让天下无数英雄好汉魂飞魄散的复仇之神,竟然没有一点惧色。伍子胥的长相威壮,振臂一呼,可以威服三军,天下英雄好汉无不为之折腰,可是现在站在面前的是一位手无寸铁的绝代佳人,伍子胥的特长派不上用处,两人如此近距离相见,不是西施惊慌失措,反而是伍子胥显得手足无措。 西施似乎是伍子胥的一个魔咒,见到西施总会让伍子胥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被楚平王杀害的妻子,这个念头总是挥之不去,让他很不好受。 西施说道:“西施久闻伍相国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间罕见的大圣巨贤。不知伍相国为何要辱没自己的美名、凌辱弱女子西施?西施已经是范蠡大夫的妻子,身已所许、心有所归。伍相国是人间楷模,若有不义之举,不知要背上多少天下人的骂名。” 西施说罢,脑子里浮现出丈夫范蠡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庞,不觉心如刀绞,眼泪情不自禁下来了。真正是梨花带恨,桃花含冤。 站在船上船下的吴国士兵本来就心生怜悯,不想看西施出洋相,现在见她如此凛然豪气,又楚楚可怜,不觉身不由主跟着哀伤起来,人头攒动的一船人突然哑然无语。有几个心里承受力差一点的,甚至偷偷抹起眼睛来,西施美女的天然国色、苦难命运,让他们想起了家中的父母妻儿,好像将要受辱的不是西施,而是自己的妻女。 吴人摄于伍子胥的威严,不敢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有伍子胥的儿子伍勋父子情深,不知天高地厚的很为父亲大人的行为和名声担忧。 伍勋突然跪倒在父亲伍子胥面前,泪水长流,对伍子胥说道:“请父亲大人放过西施姑娘吧!圣人说得好,三步之内,必有芳草。天下美女有的是,既然西施姑娘已经心有所属,何必要为难她?请父亲大人高抬贵手成全她吧!” 武勋不知道伍子胥的心事,他跟大家一样,以为伍子胥只是为了贪图西施的美色而一意孤行,绝对没有想到伍子胥这是另有图谋。 伍子胥长叹一声,对西施说道:“西施姑娘误会了。今天请你上船这绝非老夫本意。” 伍子胥此话一出,让西施大喜过望,她天真地以为伍子胥良心发作,要放过自己一马,哪里会料到其实伍子胥正在施行他的下一步计划。西施赶紧擦干泪水,在伍子胥面前跪下来说道:“如果伍相国真能放过西施一马,越人一定会感念伍相国的大恩大德,从此吴越乃是兄弟之邦,再无战乱。这是大人施恩泽与两国百姓。” 伍子胥摇头说道:“今天老夫带兵来向越王勾践索要西施美女,乃是因为当年越国君臣背信弃义,违背了两国订下的誓约,必须给予惩罚,否则天下信义何在?老夫已是耄耋之年,清心寡欲,只图顺遂天年,西施美女的天姿国色与我何干?今天请西施姑娘上船来,绝非我伍子胥所欲。” 此时的西施已经听出了伍子胥话中有话,伍子胥的话听起来顺耳适听,十分讲理,但其实已经暗藏杀机,随时给你来个一剑封喉。 西施颤声问道:“哪伍相国的意思是……” 伍子胥图穷见匕首,说道:“普天之下,没有一人能配得上西施姑娘的倾城倾国美色,唯有一人才是名至实归,他就是吴国大王。所以老夫此番入越,乃是为了我大王求美而来。” 伍子胥此话一出,一下就把西施和祭养给惊呆了。 西施惊呆是因为伍子胥把矛盾上交了,他是在明确告知西施,此事决定权不在伍子胥手上而在吴王夫差手上。所以你西施现在对伍子胥赔一万句好听话,也是于事无补。西施想说服伍子胥改邪归正的满肚子主意一点派不上用场。 祭养惊呆是因为伍子胥完全改变了初衷。当时说好的,西施只需在余皇号战船上陪上伍子胥几天几夜,被羞辱一场,算是履行了当年在大部时吴越两国签下的誓约,即可完事,西施还是可以回到范蠡身边的。现在伍子胥的意思明显就是要把西施掠走,到吴国去给吴王夫差做妻妾。 祭养惊慌失措,要是他没把西施带回郫中去,他都不知道如何去向越王勾践和国人交待。 祭养说道:“根据吴越两国在大部的誓约,西施还是范蠡大夫的妻子。请伍相国不要违背誓约。” 伍子胥冷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越国既然已经对吴国称臣,按理你们的土地和人民就都是我家大王的。现在我家大王来向你越国要一个美女,尚如此不痛快,还谈什么臣服誓约?勾践出尔反尔,是不是想挑起两国战端?” 祭养吓得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说道:“请伍相国暂停雷霆之怒,我家大王绝对无意挑起两国战端。” 祭养脑门上磕出血印来,伍子胥这才稍稍收敛怒色,说道:“我伍子胥一诺千金,从不会失信于人。可能是徐承将军派去传令的人有口误,以致双方有了误会。不过,送不送西施是你们的事情。请你祭养大人把西施带回去,等你们君臣商量好了,再做决定不迟。一天后再给老夫回信吧。” 伍子胥下了逐客令,祭养明知他心怀叵测,但百口莫辩,又无可奈何,只好带上西施匆匆下船,返回郫中。 第五十五章 苦成献胆 伍子胥的“善举”深得吴国将士的欢心,放走了西施,任其来去自由,以为他是仁义之人。这些一勇武夫只会打仗,哪里知道什么治国定邦大计?只有伯嚭和徐承心里很不痛快,只是他们明白伍子胥这是存心肇事:既然西施已经到了余皇号船上,管她情愿不情愿,带往吴国去就是了,越人能奈何?现在多此一举,把西施送回越国去再让她回来,不就是钝刀子杀人?往越人的伤口上敷盐,逼迫他们造反吗?一旦越人造反,对谁都不利,徐承必定是炮灰,伯嚭损失也很不小,文种答应的甬之地泡汤,只有伍子胥算是心想事成。伯嚭和徐承碍于伍子胥位高权重,将士们只听他的命令,故不敢作声,但心中对他已经是咬牙切齿。 人能忍受耻辱毕竟不是出于天性,纯碎是后天练成的一门求生功夫。现在伍子胥把球抛还给越人,就要看勾践君臣的接球手段。 伍子胥这招以静制动够毒辣。 祭养带着西施回到郫中时候,已是子夜时分,正是人安睡的最佳时候。但西施被吴人带走后,这样的深夜和白天无异,郫中城中越国君臣无人能安眠,大家都聚在越王宫中等着西施的消息。这时的范蠡已经在黑夫的劝说下回到郫中城中,虽然遭受了莫大的耻辱而萎靡不振,但他的理智已经回来了,有祸躲不过,逃避不是办法,必须强打精神活下去。 范蠡听说西施回来,第一个跑到宫门口迎接,勾践和姒姜带着越王宫中的臣僚紧随其后,大家看到范蠡急急如丧家之犬的样子后,纷纷止步不前,不用别人关照,都很知趣,毕竟这场奇耻大辱的主角还是西施和范蠡,先让他们夫妻相濡以沫吧。 范蠡紧紧盯着西施的脸庞,仿佛要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找到被伍子胥损坏的一点蛛丝马迹出来。 范蠡对西施是关心,可他哪里知道,他的唐突的关心恰恰触动了西施最敏感的神经。见丈夫像检验掌中明珠是否有瑕疵一样检验自己,屈辱感油然而生,走上余皇号那一刻起建立起来的不屈之堤几乎要坍塌,西施心中一寒,眼泪不由自主涌上来,本来要伸出双手和丈夫来个深深的拥抱,现在马上改变了主意,变成了深深一揖。 西施来了一个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但推远了两人间身体的距离,更有心灵的距离。 西施说道:“范大夫别来无恙。” 范蠡上何等机敏之人,马上感悟到了自己的唐突冒犯了美人,都怪自己心慌意,行为怪诞失去分寸,闯下大祸。急忙跪倒在西施面前谢罪道:“只要西施你能平安回来,往事云烟,范蠡不敢有丝毫怨怼。” 西施冷冷说道:“范大夫多虑了,西施信守承诺,没有给你范大夫、给大王、给我们越人丢脸。” 范蠡大吃一惊,听西施的口吻,伍子胥并没有羞辱西施,这怎么可能呢?伍子胥把越人视为第一大敌,亡我之心不死,难道强盗发善心了?不可能吧! 再看西施和祭养的神情,并没有如释重负的那种轻松感。 范蠡更加茫然了。 正在疑虑之际,祭养从马车上下来,长叹一口气,说道:“范大夫不要高兴过早,这件事情远远没有完结!伍子胥想让西施入吴。” 祭养此话一出,真是平地惊雷。 越人已经作出巨大的牺牲,付出巨大的忍让,其强度甚至已经让越王勾践对自己的国家失控,但吴人还是不肯罢休。 事态严重,勾践和文种和夫人姒姜到了现身的时候,姒姜亲自把西施接进宫中落坐。祭养于是就把伍子胥说的欲把西施献给吴王做妻妾之事细细向他们作了汇报。 众人面面相觑,原来吴人欲壑难填,不仅仅是辱人妻子,贪图一时淫乐,而是直接把别人的妻子占为己有,永久享用。 噩耗来得太突然,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勾践问道:“不知伍子胥想玩什么花招,还请各位大人指教。” 众人沉默不语,伍子胥的伎俩当然骗不了文种和范蠡这样的高人。文种盯着范蠡,希望他先发言,毕竟范蠡是当事人,他文种不好意思越俎代庖。可是范蠡低着头一声不吭,没法,文种只好仗义执言。 文种答道:“很明显,伍子胥要把西施送给吴王夫差只是借口,他本可以直接把西施带回吴国,之所以悬而待决,骨子里是想逼迫越人反抗,他可借机灭我越国。大王,万万不能上伍子胥的当。西施必须赴吴。” 勾践点点头,回头对范蠡说道:“不知范大夫如何看?” 范蠡泪如雨下,其实他在听完祭养的汇报之时已经洞悉伍子胥的阴谋,但他不敢说,生怕一旦点破,估量勾践的态度,他将永远失去自己的心爱之人。现在勾践逼着他表态,已经没有退路。范蠡跪倒在勾践面前,说道:“伍子胥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践踏,令人生不如死,臣范蠡情愿一战,血洗奇耻大辱。” 勾践冷笑道:“听范大夫的口吻,似乎不想把西施献给夫差?” 范蠡挺身站起,说道:“不错!除非大王把臣碎尸万段,不然不会答应大王把西施送往吴国。” 勾践点点头,不动声色说道:“寡人明白了范大夫的心迹。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姒姜泪流满面,说道:“大王三思,夫差和伍子胥禽兽不如,千万不能把西施送到吴国去,那等于是羊入虎口。令我越人脸面全无。” 姒姜的话还是有份量的,也确实说道了许多人的心里,众人本不敢表态,现在见姒姜这么说,顿时就有许多人点头称是。 勾践和文种成了少数派。 勾践盯着西施,问道:“不知西施姑娘有何话要说?” 西施已经从勾践的语气中听出了他的言外之音,入吴受辱、夫妻永诀将是必然的结果。这是自己绝不能接受的命运,但这恰恰是自己必然的命运。她的心死了,凄然而笑道:“大王可以让西施入吴,但吴王不会见到一个活着的西施。” 勾践一脸失望,黯然道:“寡人贵为一国之君,竟然不能左右一个越国美女的生死,你们都忘了寡人的身份了吗?或许现在只有一人能决定西施的去留,大家不妨听听他的故事,再发表意见不迟。” 越国最有权力的人物都已经汇聚一堂,难道把哪个有话语权的大人物给遗漏了? 文种奇怪到:“谁?大王想听谁的故事?” 勾践喝到:“寺人苦成。把他带上来。” 寺人苦成是服侍勾践睡觉的贴身奴仆,勾践夫妻入吴为奴后,他失业了,文种摄政,节源开流,苦成本应该遣返回家,可是他是一个被阉割过的残疾人,离开王宫就不能谋生。文种同情他,就额外开恩把他留了下来,改行成了郫中城里的一个打更的更夫。这时候正打更回来准备茶水小歇片刻,听到大王派人召唤,急忙赶了过来。 勾践见了苦成,一脸凄惨,说道:“三年前,夫人姒姜曾经在这里侍候过吴王夫差就寝,我等只有耳闻,不曾目睹。只有苦成是寡人派他去亲历其事的,现在请苦成把夫人当年侍寝吴王夫差的经历一五一十叙述分明。” 原来勾践把寺人苦成叫来竟然是干这事!众人都吓傻了。姒姜当即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幸亏西施眼快手疾,赶紧上前把她扶住。大王家的丑事是一个做臣子的能听的吗?底下臣僚,包括范蠡、文种在内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走不得,留不得,恨不得钻进脚底下的地缝里去。 苦成更是被吓蒙了,顿时涕泪交加,只顾着趴在地上求饶不止。 勾践怒喝道:“谁都不许走!都给寡人洗耳恭听着。苦成快说。” 苦成哪里敢开口?哀求道:“请大王绕过小人吧!小人情愿大王赐我一死。” 勾践喝道:“寡人令你现在不能死!你一个越国最卑贱的人,很荣幸,现在成了我们越国最有价值的人。寡人当年让你跟着夫人走,就是为了能有一天能听到你曾经亲身经历过的往事。快说吧!寡人和满朝大夫们都想好好听听。” 苦成见勾践这么说,知道这道坎已经过不去,不说不行,心里已经存了必死的念头,反而能平静下来,说道:“大王若想听小人说这段往事,小人有一个条件,请允许小人说完故事以后能自我了断。” 勾践点头,说道:“好!寡人答应你。” 苦成于是坐在地上,把当年自己服侍夫差“妻子”姒姜的经过细细叙述起来。 真正的奇耻大辱! 满堂臣子听得泪流滚滚。 苦成说罢,站起身来,一脸释然对勾践说道:“小人死后,请大王能把小人的苦胆能留在身边,小人料想,小人的苦胆定然与众不同,一定是硕大无比,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苦楚?小人只想让大王和世人记住小人的心里有多苦。” 勾践惨笑道:“寡人答应你。寡人要把你的苦胆挂在床前,每天晚上上床前都要尝尝其中的苦味。” 苦成从武士手中接过利刃一下剖开了自己的腹部,想亲手取出苦胆给勾践,可惜他对人体的内脏结构了解不多,不知道自己胆脏的准确位置,剖开肚皮后伸手一撩一下子没取到,顿时血流成河,剧痛无比,双手再难听使唤,显然已经不能心想事成达成心愿。苦成缩成一团,已经说不出话,只是面目扭曲、痛苦不堪地望着勾践,显然希望勾践能成全自己。 勾践对身边武士喝到:“给壮士来个痛快,拉出去砍了,如壮士所愿,把他的苦胆取出来献给寡人。” 武士们一拥而上,把苦成抬了出去。 勾践起身走到了苦成留下的一地血泊中,冷冷地望着满屋子臣僚说道:“如今苦成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不知各位有何高见?寡人言而有信,要是现在还有一个人反对西施入吴,寡人一定听他的就是。” 文种叹息道:“大王和夫人为了中兴越国,受尽耻辱,大王尝粪辨疾、夫人舍身事仇,感天动地。有道是君辱臣死,现在是看臣子们的时候了,我等几位虽有百死不折的报国之念,可惜英雄没有用武之地。范蠡大夫和西施姑娘恰好有这样的机会,越国中兴大业,全靠你们成全。文种无能,只能恳求你们大局为重,忍辱负重。” 文种跪倒在西施和范蠡面前叩拜不休,一众大臣跟着跪了下来,越王宫中顿时充满了脑袋磕地的咚咚声。文种此举有点画蛇添足,你文种的哀求算什么?在勾践和姒姜遭受的奇耻大辱面前只能算小菜一碟。 算你文种有面子吗? 所以,范蠡没有理会文种的哀求,而是上前拉着西施的手柔肠寸断,含泪说道:“范蠡无能,此生不能与你西施白首偕老,看来只能等来世了。但愿到了来世,你我还能相认,我们遁迹山林,过的是与世无争的生活。不知西施姑娘是不是和我一样的想法?” 西施摇摇头说道:“范大夫说错话了。西施想的跟你不一样。西施若是真的到了吴国,每天只会想什么时候你范大夫突然从天而降,带着越国大军打进吴国,把我从火坑里救回来。就算等上十年、二十年,西施心甘情愿。” 西施的话很平淡,但范蠡听出了其中蕴含的刻骨铭心的家仇国恨,男人的雄风大多是女人带来的,范蠡被激活了。本来范蠡见西施入吴已经势在必然,心中本已绝望透顶,感觉天已经要塌下来,整个人都怂了。现在一听西施的话,顿时醍醐灌顶,希望之星在心中冉冉升起。如今的耻辱不就是为了日后的报仇雪恨吗?没有绝望这码事,有的只是满满的希望。 范蠡振作起精神来,说道:“今天范蠡在你面前立下誓言,不用二十年,只要十年,范蠡一定把你西施姑娘从吴国接回来。” 勾践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还有什么说的你?越国的危机过去了。 这时抬着苦成出去的武士已经捧着血淋淋的胆进来,呈给勾践。 勾践把苦成鸡卵一般大小的苦胆端在手上,高举过头顶,拉着范蠡的手走到宫门外,对着北方那面空着的城墙大喊道:“伍子胥,凭你那么一点雕虫小技能离间得了我越国君臣吗?寡人的范大夫说了,十年之内,寡人的大军一定在你们的阖闾大城内耀武扬威!你是怎么对待越国的,寡人将加倍偿还。请你等着。” 苦胆上尚未凝固的血水滴下来,勾践满脸污秽,勾践抹了一把脸,把脸上的血水吞进了嘴巴里,满满的胆汁,虽然“苦”不堪言,但勾践竟没有皱一下眉头。 勾践大王确实是天赋异禀。 范蠡也愤激起来,说道:“今天范蠡面对苍天发誓,只要尚有一口气存,必破吴国阖闾大城,救回西施,手刃仇敌。” 勾践和范蠡都是言出必行、信守誓言的男子汉大丈夫,但勾践的誓言和范蠡的誓言却有矛盾之处,勾践的目的是要报复夫差,夫差所有对付过他勾践的手段有机会要加陪奉还,当然包括打败吴国后,一定要把夫差的夫人们羞辱一番。而范蠡的目的是要从夫差手里夺回西施,破镜重圆。 范蠡忘记了西施入吴后,将是吴王夫差的如意女人,如果勾践要报复夫差,那他对曾经的吴王的如意夫人西施一定也要下毒手,加倍奉还呀! 范蠡绝顶聪明之人,可是因为仇恨蒙蔽心智,竟然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埋下祸根。 这就是战争的可怕之处,把所有人都卷入仇恨的漩涡中,国家间的战争变成男人和男人间的仇恨,变成男人和女人间的仇恨、女人和女人间的仇恨,人性之善悄然退隐,人性之恶泛滥成灾。 西施入吴已成定局,大家都知道这是越人趋吉避凶的唯一办法。从理智上说,这一步棋很明智。 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情感,人毕竟是情感动物。 吴国大将徐承的战车已经奉命再次兵临郫中城下,西施明天就要跟着伍子胥的余皇战船北上,这最后的一晚对西施和范蠡来说,仿佛生死诀别,从此将天南地北两茫茫,情何以堪? 越王宫前面就是越女台,吴人攻破郫中后,大肆掳掠,到处破坏,只有越王宫和越女台,因为是吴王夫差驻跸的地方,竟然被完好保存下来。景物依旧,人事全非。这里是西施和郑旦比美,一举成名的地方,曾倾倒无数越人,也是西施和范蠡第一次见面一见钟情的地方,留下过无数美好的回忆,现在往事如烟,只能当美梦一场。 留着美好记忆的越女台如今成两人的断魂处,。 西施和范蠡站在越王台上泪眼相对,两人都感觉对不起彼此,所以各自揣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却都想安慰对方。 西施说道:“范大夫,对不起,明天西施就是吴王的人了。” 范蠡说道:“别这么说,受委屈的是你西施。苦海有边,忍耐是岸,只要熬过十年,我范蠡一定让你坐着花轿重回越国。你西施最后一定还是我范蠡的人。” 西施说道:“十年后,世事沧桑,你的心里真的还有我西施吗?” 范蠡说道:“我已经对苍天发誓,就算海枯石烂,范蠡对西施之爱依然如日月长久。只要越国不亡,十年之内,我一定会亲自把你从吴国带回来。” 西施点点头,说道:“我西施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说吧,到了吴国后,你让我干什么?兴越灭吴,西施愿意助你和大王一臂之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西施生性善良,现在显然被吴人的暴行逼急了,说出这样的狠话来。 第五十六章 哀事喜办 听西施的口气,她竟然是想做越国的卧底!范蠡吓得魂飞魄散。这吴国有伍子胥和伯嚭两位大人物在,他们是天底下玩弄阴谋诡计的祖师爷,你西施一个弱女子跟他们斗,不就是以卵击石吗?连半分胜算都没有。你西施的一举一动哪里瞒得过他们的火眼金睛?如果西施抱着这样的想法,此番去吴国无疑就是自杀。 范蠡连忙摇头,说道:“你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今日入吴,万分委屈你,你已算完成使命了,接下来兴越灭吴是我们男人的事情。你若稍有轻举妄动,让伍子胥和伯嚭看出破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你此番入吴,为防不测,一定要远离政事,切记!切记!” 西施有点不甘心,范蠡显然小看她了。她也有满腔仇怨,当然不想在越国君臣中兴越国的苦难历程中做一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 西施说道:“我西施就一点帮不上你们的忙?” 范蠡沉吟片刻说道:“范蠡只要求你做到一件事情。” 西施问:“什么事?” 范蠡一字一顿说道:“千万不要把洞庭暗道的秘密告诉吴人。”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保守一条暗道的秘密。原来自己才这么点作用,西施有点委屈,但也只能点点头,毕竟自己只是一个未经世面的浣纱女,他范大夫可是有经天纬地之才,他的话不会错。 就在两人说着悄悄话互相叮咛释放心中的愁苦的时候,越女台下钟钹齐鸣,笙箫喧天。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越女台下聚集起一支衣着鲜亮美女乐队,竟然开奏起越地的喜庆音乐——“越风”。“越风”不是越王祭祀时用的官方音乐,属于民间音乐,是越地有身份的人家结婚时才演奏的音乐,艺术形式非常成熟,不但有铙、钹、琴、鼓、瑟、萧、埙、笙等器乐,而且有专门的歌手弄喉,音调欢快,又带点淡淡的诙谐荡逸。 当时天下最高雅的音乐是镐京人的“国乐”,也就是大雅和小雅,是圣人们最爱听的,以致有些圣人能听到“三月不知肉味”的境界。而最淫荡的音乐是“郑声”,乃是靡靡之音,听着听着,令人身酥骨软,欲念横生,正所谓“郑声乱雅”,为肩负使命的圣人们所不齿。郑声不为圣人所容,但依然有顽强生命力,因为它有群众根基,深受民间老百姓的喜欢,民间有许多人同样能痴迷到“绕梁不绝,三日不去”的程度,可见民间高手的音乐欣赏水平不亚于圣人。 圣人有使命感,恨不得所有艺术形式都能负担起能高台教化的职能;老百姓不是这么想,只要能带来快乐就是天上来的纶音。 越风风格上和郑声很接近,只是没有郑声的名气大,其受当地老百姓的欢迎程度却相差无几。后来文种在土城的越娃宫中和独妇山上把这种音乐发扬光大,越地音乐几成靡靡之音,因为它的目的就是吸金,只要让人掉进喜庆、荡逸的温柔乡里,必然难以自持,就不怕那些慕名而来的诸侯国游客还能守住自己的钱袋子。 整个郫中城笼罩在失去西施的愁云惨雾之中,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些喜庆欢快的音乐呢? 哀事喜办,这是文种的主意。 西施入吴已经成为越国君臣救亡图存的国策,高度统一,连直接受害者范蠡和西施也只能黯然接受、无话可说,但下面的老百姓肯不肯答应,是个大问题。西施现在不只是浣纱溪边一个浣纱美女,而是越人心目中的一个象征美好的符号,或者说精神偶像,越人身外之物已经被吴人掠夺殆尽,只有藏在这个心中的符号没被抢走,所以这个精神偶像比自己的性命更宝贵,怎么能被吴人毁灭?勾践亲眼看到过越人为了阻止吴人带走西施,已经不吝生死,走到了挺而走见、武装暴动的边缘,自己这个越王根本无法控制局面。所以要说服这些“乌合之众”,不能简直马虎,靠大王的一个诏令效果甚微,必须玩一点政治权术。 文种于是想到了“哀事喜办”这一招。西施入吴,用文种的说辞来解释,不是吴国仗势欺人把越国的国宝——西施从越国掳走,而是吴王被西施的美色倾倒,慕名而来,不惜派出国之重器——余皇号战船来把西施接过去,迎亲场面宏大,给亲家翁留足面子。 这本是自欺欺人的招式,属于精神胜利法吧!但真的很奇怪,如此一粉饰,竟能令人释然,吴王不是抢夺,而是迎娶;强拆一对恩爱夫妻的人间惨事经过文种巧舌如簧粉饰,演变成嫁女儿的这样的喜事。家里养着好女儿,总希望有个好女婿能郑重其事、低身俯就把她娶过去,此家的好女儿成为彼家的好媳妇,从此发子发孙,无论娘家还是婆家皆大欢喜。 很荒谬,却极有效果。不但知道内幕实情的越国君臣觉得心里轻松不少,而且越国的百姓也不再闹事了,没有理由闹事,嫁女儿就算不舍,还是人生难得的一件大喜事。养女儿不易,女儿出嫁父母修成正果、苦尽甘来之日,理当庆贺。 可见精神胜利法并不是一无是处,对一个准备从毁灭中奋力爬起来继续活下去的族群来说,成了续命剂。 这就是宣传的力量。人类就是有这么奇怪,并不总是喜欢听真话,有时不但喜欢欺骗别人,还喜欢欺骗自己。 文种为了营造气氛,争取最佳效果,派祭养连夜把山阴土城里美女培训班中的美少女乐队拉到郫中城来。祭养带着乐队刚进城,恰好遇到范蠡和西施在越女台上难分难舍,于是停下脚步,来一番吹弹歌唱,祭养本希望给这个欲哭已无泪、撕心又裂肺的离别现场增添一点喜庆之色,冲淡一下哀愁,哪里知道效果适得其反,连演奏者都感觉喜庆之音反而更显其悲。 西施听着台下这样喜庆的音乐,心中顿时涌起无限的柔情蜜意,潸然泪下,伸出双手一把抱住范蠡,把脸埋在他胸口,依依难舍。真希望时间永远停滞在这一刻,没有过去,也不想要未来,就要夫妻相聚的此时此刻。 西施抱着范蠡不放,意思很明显,希望在两人临别前最后“夫妻”一晚,范蠡自然明白西施的意思,此时此刻,怎么能让心爱的人失望呢?他一手抹着西施的秀发,一手抚摸着西施的香肩,希望自己能雄风再起。可是他失败了,一个自以为可以安邦定国的男子汉大丈夫现在落到了连妻子也保不住的地步,打击太大,精神萎靡,似遭阉割,尽管怀拥香艳,情欲之火却再也没有燃烧起来。 世上最残忍歹毒的刑罚,不是大辟,而是用女人来惩罚男人,可以让男人不能成为男人,等于间接地把男人生理和心理都阉割了。人性最原始之恶无遮无掩。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吴人的目的达到了。 范蠡黯然神伤,说道:“对不起,我怕不行了。” 西施安慰道:“抱着我,范大夫,你一定行的。你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西施的身体里只能有你范大夫的骨肉。” 于是范蠡开始再次尝试,紧紧拥抱西施,恨不得两人相溶一体,希望情欲之火能快点到来,燃烧自己,且能燃烧出爱情的结晶来。可是时间太珍贵了,缱绻过久,他们已经错过了制造爱情结晶的良机。 勾践和文种神色惊慌,在一群武士簇拥下匆匆走上越女台来。看勾践和文种的惊恐不安的表情,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始料不及的祸事。而且这是和西施有关,因为勾践马上命身边武士几乎是生拉硬扯把西施带了下去,却把范蠡留在了越女台上。 范蠡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比西施入吴更大的祸事。可他万万没想到勾践和文种“脸上的祸事”确实是天大的祸事。 越人的厄运并不到了西施入吴这关算结束。因为伍子胥和吴王夫差的如意算盘,西施入吴为王之妾不是他们的最终结果,杀西施离间越国君臣才是最终目的。 消息是伯嚭透露出来的。就在越国君臣商定把西施送到吴国去之时,在余皇号上的伯嚭派人来求见文种,索要甬之地的地图和人口、物产簿册,用意很明显,讨债来了!说好的交易,懒不得,伯嚭为越国做了许多事,现在是收获的时候,越国必须交出甬之地控制权。文种心知肚明,不给是不可能了,如今越国的半条命捏在伯嚭手里。但希望跑出去喂狗的这块肥肉能利益最大化,于是他向伯嚭提出了最后一点要求,希望西施入吴后,伯嚭能保护西施,不要被伍子胥欺负。伯嚭一听傻眼了,吴王已经信誓旦旦说过要杀西施的,自己哪有办法保护西施呢?他怕文种找这个借口赖账,干脆实话实说,直接点明:啥事都可商量,这件事难办,因为吴王夫差要西施的目的不是她的美色,而是她的性命!西施踏上阖闾大城那刻,就是她命赴黄泉之时。 原来这才是吴人藏在葫芦里要卖的药! 文种慌了神,急忙找勾践大王如实相告,勾践也没有了主见,西施入吴,范蠡本来就拚死抗拒,差点带着西施亡命江湖,现在之所以接受事实,是因为范蠡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把心爱之人夺回来。可见他用情之深,天荒地老。西施若被杀,范蠡将失去指望,估计也难苟活,范蠡若亡,越国完矣,还谈什么中兴大业、报仇雪恨?这件大祸事瞒又瞒不得,躲又躲不掉,只能来找范蠡商量对策。 一听西施入吴后立马将成吴王的刀下之鬼,范蠡整个人都变傻了。 勾践心机颇深,见状冷笑着试探道:“西施虽曾是你的妻子,但从明天开始,她不再是你范大夫头上的光环,而是你脸上的耻辱。如果吴王杀了她,等于洗去你的耻辱,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范蠡闻言,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范蠡说道:“我情愿受辱,也一定要西施活下去。我曾经答应过她,一定要把她从吴国迎回来,我宁可丢性命,不丢信用。文大夫,我范蠡已经心慌意乱,没有分寸,还望你力挽狂澜能救她一命。西施何罪?不就是因为我们这些男人无能,她才遭吴人之辱。如果要让西施入吴,至少保证她不被吴王滥杀。西施若死,范蠡有何面目置身天地间?” 勾践和文种面面相觑。 范蠡的心迹已经表明,西施若死,他也不活。报仇雪恨这事他不干了。 勾践一脸绝望,就像范蠡不能没有西施,他勾践要复国,也不能没有范蠡相助。难道自己忍辱负重熬到今天,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难道西施还有救吗?除非此人有鬼神不测之谋!眼下范蠡已经方寸大乱,只有靠文种能出主意。 勾践说道:“事已至此,不知文大夫还有什么绝处逢生好主意?” 文种沉吟片刻,点点头,说道:“既然范大夫心意已决,一定要让西施活着,我等只有冒险一试。不过没有十分把握,只有一线希望,但愿吉人自有天相。” 听说文种有办法,范蠡来了精神。 范蠡追问道:“文大夫有什么好主意?” 勾践接上去催问道:“文大夫真能让夫差回心转意,放弃杀西施的念头?” 文种点头冷笑道:“有道是知已知彼,百战不殆。” 这话是当时的大军事家孙武说的,孙武和伍子胥政见不合,辞官隐居后潜心着述,他的《孙子兵法》问世后,抄录数份,送给以前同朝为官的知己好友检阅,伯嚭也得到了一份,阅后认为是奇书,就命人抄录一份,作为礼物送给文种,文种因此得以先睹为快。 《孙子兵法》确实是一部旷世奇书,为了达到战胜敌人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把人类拥有的已知能力发挥到极限。这样的书,本该列为禁书,只能被吴国的少数精英人物拥有,绝不外传,因为一旦被野心勃勃的天下诸侯们了解,只会让战争越打越残酷,最后把人类引向自我毁灭的绝境。可是伯嚭为了从文种手中得到甬之地,一点不为自己效忠的国家考虑,比痴情于战争艺术的孙子更加不择手段,假公济私,把它当礼物送给外人,而这外人又是吴王最致命的敌人。 文种阅后自我感觉是胜读十年书,这十年书是孙武帮他读的,孙武花了时间,而文种直接享受成果。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其中最经典的一句话,完全够得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的标准。 文种遵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原则,提出马上开始两大准对性行动,其一,命祭养和黑夫带可靠之人走洞庭暗道星夜赶往吴国,一定要在伍子胥的余皇号之前赶到阖闾大城,把西施入吴的消息告知城中居民,特别是居住在城中的诸侯宾客,一个不能漏。其二,请越王勾践和范蠡带领宫中武士带上捕鸟用的大网去郫中城外狩猎,一定要在天亮前完成活抓五十只仙鹤的任务。这些仙鹤将是西施娘娘的陪嫁品,跟着她一起到异国他乡的吴国去。 那时的越地一带,生态情况优良,像郫中这样的鱼米之乡,被中国人敬称为仙鹤的丹顶鹤还是常见的。 勾践和范蠡不知文种“两大措施”里藏着什么奥妙,竟然半夜三更去抓什么仙鹤。而时间急迫,文种来不及解释,只好傻人求傻福,病急乱投医,冒险一试。于是各自领命,分头行动。 这可是拯救美人西施的紧急行动,连勾践大王也亲自出马,谁敢马虎? 这天晚上,整个郫中城几乎是全民行动,五十只仙鹤可不是小数目,因为仙鹤不是会贱生能贱养的低等动物,精贵非常,这个数目,必须要全民动员,几乎得把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所有仙鹤家族一网打尽才行, 本来这个晚上对郫中人来说,定是个揪心揪肠的不眠之夜,因为人间像天仙一样的西施娘娘就要离大家而去。全民抓仙鹤救西施,正好损耗了大家的精力,平安度过了难关。 一连忙了两天两夜,文种需要的五十只仙鹤才扑腾着翅膀如数入库,文种把它们装进特别赶制的笼子里。 这天的下午未时,伍子胥约定的最后的期限已到,郫中城中喜庆的音乐铺天盖地响起来,顿时像是平地飙起一阵龙卷风,把郫中城四周的老百姓都吸引到漩涡中心来享受。 吴国大将徐承带领的战车方阵已经立队完毕,在前面开道,后面跟着的是有十多人抬的西施的花轿,这些抬轿的都是西施的小姐妹——浣纱女,当年是她们抬着西施去郫中比美,从此艳名天下,现在照样由她们抬着,把西施送出越国,却是命运未卜。花轿后面是勾践亲自率领的越国君臣耆老,个个衣着鲜亮,奉大王诏令,为了营造气氛,打肿脸面充胖子,把所有家当都穿戴在身上了。再后面就是郫中城中老百姓数千人,扶老携幼,人人不想落后,还真像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送女出嫁的送亲队伍。西施的名气在越国太响亮,眼看就要一去不复返,有许多未曾谋面的人都想抓住最后的机会一睹风采,不给自己留下终身遗憾,所以这支送亲队伍一路上越来越壮大,连西施远在百里外的外婆家的舅公舅婆都闻讯来给外甥女送行,更不用说途经之处的越人,队伍未出浦阳江,已经逶迤十里。去钱塘江的路上,有许多的沟渠湖泊阻挡,忙坏了前面带路的徐承的战车军团,徐承只好带领手下逢山开路,逢水搭桥。 送亲队伍到钱塘江边的余皇号战船停泊处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酉时,只见钱塘江畔人头攒动,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边际,几乎能把钱塘江给淹没了。 第五十七章 美人陷阱 伍子胥一天前已经听说越人“哀事喜办”的阴谋诡计,很生气,勾践狡诈,又一次玩金蝉脱壳之计,逃脱灭顶之灾,伍子胥不甘心,还想做最后一搏,没事找事,让余皇号远离码头,停在江心,故意不让西施上船。可见了眼下这般阵势,他不得不改变主意。伍子胥虽有鬼神莫测之某,但他毕竟是人不是神,还是判断失误,以为这么多越人聚集一处,是勾践这个落魄大王气数未尽,还有这么多拥趸,哪里知道竟是全凭西施之名。越人势众,自己力单,不能吃眼前亏,至少眼下不能得罪勾践,要是勾践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突然之间心一横,来个鱼死网破,很可能自己要吃大亏。改变主意为时未晚,还是让吴王夫差自己去解决“西施问题”,夫差已经答应过会亲自下令斩杀西施。伍子胥于是下令把余皇号停泊到岸边码头上,自己亲自下船迎接西施和越国君臣。 伍子胥刚令人把西施送上余皇号,突然瞥见了站在勾践身后的越国神巫无杜,顿时心里的怒火呼一下窜起来,当年在大部军营,正是这位神巫的“逍遥散”制造出西施已死的假象,让西施从自己眼皮下脱身,让自己上当受骗,坏了一世英名。伍子胥没见过无杜,只听闻过其名,他之所以一眼能认出无杜,乃是靠丰富的阅历练就的非凡的观察力。作为巫而神者,自有一番不同于常人的仙风道骨,哪里躲得过伍子胥的火眼金睛呢?要在往常,无杜敢坏伍子胥之名,必定难逃一死,但眼下不同,伍子胥不敢得罪越人。 伍子胥低声吆喝道:“你就是所谓的越国神巫无杜?” 无杜已经年近耄耋,已经和死神数度促膝谈心,早就看破生死,对伍子胥本无所惧,只是因为不想让伍子胥对越王勾践的计划节外生枝,才没有对伍子胥的吆喝不理不睬。 无杜不亢不卑地作揖说道:“老朽正是巫者无杜。不知伍相国有何指教?” 伍子胥冷笑着说道:“听说你有一种神药,名叫逍遥散,能让人昏睡数日数夜而不知生死。因此救活了许多阵前受伤的将士。不知肯不肯献给我家大王?” 无杜一听大惊,听伍子胥的口吻就是要没事找事呀!你如果不把这种重要的战略物质献出来,他很可能接下去会诬陷越人报吴之心不死,还想和吴国一战。越王勾践宁事息人的图谋将毁于一旦。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 无杜说道:“我越国已经臣服于吴国,凡我越国之物都赖吴王所赐,既然伍相国视逍遥散为宝,老朽岂敢藏宝而不献呢?请伍相国笑纳。” 无杜说罢,战战兢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陶瓶,递到伍子胥面前。 伍子胥知道眼前之物对作战部队的重要性,顿时气消了大半,伸出手一把夺过,照收不误。 这边伍子胥在教训无杜,伍子胥身后的西施正在上船,余皇号光船舷就有十多米高,人上船,需要走过长长的跳板,西施走到一半,突然转过身子,望着脚下许多亲人的泪脸,突然迈不开脚步,她不想走了。连接码头和余皇号的跳板很长很高,从地面望上去,西施像飘在半空中,稍个不小心,一定会来个仙女下凡,香消玉殒。 西施其实是想最后看一眼丈夫范蠡。可是范蠡在临走前一天晚上,已经被勾践囚禁在王宫中,由夫人姒姜亲自看管,不得前来相送。就怕关键时刻,两夫妻一旦动情,“生死契阔,与子成说”,闹出大动静来,场面将难以收拾。 勾践魂飞魄散,要是西施临阵变卦,或者突然产生殉情之念,从那里跳下来,还了得吗? 勾践急中生智,大喝一声道:“越国君臣给西施娘娘送行!” 勾践带头跪倒在江堤上,对着西施叩拜不止。 越王亲自给西施下跪,岂是儿戏?顿时整个江堤上所有人都矮了半截,给站在跳板上犹豫的西施叩拜起来。 西施泪水夺眶而下,就算心里有天大的委屈,但为了脚下数以万计的越国乡亲的生死,她必须作出理性的选择。 就算她不想为自己活着,为范大夫活着,也得为眼下的乡亲们活着。 西施终于擦干眼泪,稳定心神,走完了余下一半的跳板。 神巫无杜也是许多跪着给西施娘娘送行的人之一,他望着这非常熟悉的一幕,突然茅塞顿来,这个藏在他心里数年的谜底终于揭开。 越王勾践跪拜西施这一幕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六年前他在越王宫中请神作法,就在盆中的钱塘江之水中预见到了这一幕。不意外!一点不意外!勾践此生注定要跪在西施面前一回。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自己判断有误。他总以为西施让越王勾践跪在脚下是臣子僭越,大逆不道,西施和她的丈夫将会是乱臣贼子,将毁灭越国,代勾践称王。没想到西施和范蠡不但不是越国的毁灭者,竟然是越国中兴的大功臣。 无杜心中生出对西施的无限愧疚,误会她了。他很想对西施说声对不起,可是西施已经上船去,自己到了这把年纪,朝不保夕,这辈子很可能再不能和西施见面,无缘当面向她道歉。 于是,神巫无杜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就在西施坐着余皇号战船北上远赴吴国都城——阖闾大城的前一天,祭养和黑夫奉文种之命走洞庭暗道,提前赶往阖闾大城,所以当余皇号战船还在太湖上乘风破浪的时候,祭养和黑夫已经提前到达了阖闾大城,借着推销五彩丝绸的名义,把五彩丝绸的始作俑者、越国第一美女西施就要来吴国的消息迅速传扬出去。 遵照文种的嘱托,最要紧的是必须让诸侯国的使者们人人皆知西施入吴的消息,特别是齐国、晋国使者。因为这两个诸侯国有点特别,其它诸侯国都是国中的大王说了算,政出诸侯。只有晋国和齐国当政的不是大王,而是大夫,政出大夫。齐国当政的是大夫田成子,因为此人先祖是陈国人,所以又称陈恒;晋国当政的是大夫赵简子,此人是赵氏孤儿赵武的孙子,又称赵鞅。这两人都是人中龙凤,不知道比自己的主子要能干多少倍。田成子用“小斗进,大斗出”争取民心,大获成功;赵简之最先用郡县制改革封建制,成为社会改革的祖师爷,颇受国人敬仰。 天降奇才,政出大夫理所当然,贤者当立,代之而王应该也是顺理成章。 可惜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动物界是正道,但对高等动物的人类来说,不一定行得通。既得利益集团在被赶下历史舞台之前的反噬绝对不容小觑,有道是“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你没有绝招,齐王和晋侯可不会把权力拱手相让。 田成子和赵简之深谙其道,所以在代之而王之前必须做好舆论宣传工作,抬高自己的声望,同时把王的气焰压下去。 如何抬高自己的声望?赵简之和田成子同工异曲,赵简之是用武功说话,东征西伐,几乎一辈子都在打仗,光是攻打卫国就不下五次,拼命保住晋国的霸主地位。赵简之的兵威震动天下,天下人只知晋国有赵简之,而不知晋侯是哪位。 田成子走一条完全相反的路,用女人说话,向天下人炫耀自己拥有的美人的数量。简而言之,就是和天下人比美女。史载田常为相时,选择了齐国7尺以上的女子招入自家后宫,后宫嫔妃数以百计,而这个时候的齐王晏孺子狼狈得连老婆还没娶,夫人之位尚空缺着。田成子大气磅礴,没有把这些美女占为己有,让他的宾客和舍人随时出入后宫,和他的美女们自由来往,以致等到田常去世时,在他名下有儿子七十多人,鬼知道有多少不是假冒伪劣产品,但他就是有若谷胸怀把自己生的和不是自己生的儿子都归于自己名下,待遇地位完全一样。 两人同工异曲,结局如何,说出来可能让人咂舌不已。赵简之冲锋陷阵一辈子,呕心沥血,几乎是被累死的,名气争到了,却依然自身难保,临死前怕子孙遭祸,嘱咐儿子赵无恤一定要经营好晋阳城这个风水宝地,否则,赵家还是会重蹈覆辙,遭灭门之祸。而田成子风流潇洒,足不出户,几乎只是玩玩女人动动嘴,极少用兵,就手不血刃把姜太公吕尚留下的诺大一个齐国悉数收入囊中,自己毫发无损,安享天年。孰优孰劣,一清二楚。不过这是后话,我们议论这会儿,西施将要入吴,而他们两人还在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创业的途中。 两人的差别高下之处表现在田成子先知先觉,完全明白美女的价值所在,那是半边天,千万不能被忽视。而赵简之擅长文蹈武略,在这方面竟是后知后觉,但凭他的聪明,只要手下智囊团有一两位谋臣稍稍加以提醒,他自会不明幡然醒悟这个道理。 天下第一美女理当侍奉天下第一男人,妺喜之于夏桀王,妇好之于王武丁,妲己之于商纣王,褒姒之于周幽王,无不如此。以前天下第一美女只能为天子所有,如今世道变了,礼崩乐坏,这是一个时代将要诞生伟大变革的预兆。天子可以被诸侯取而代之,诸侯可以被大夫取而代之,权力在下沉,以致美人可以下嫁,也可被大夫拥有。 拥有西施的男人一定会在一夜间成为天下名人,有可能马上得到天下第一男人之称。 吴王夫差雄心勃勃,一心想称霸,做梦都想千古留名,按理说,西施是他的步云梯,不可能杀西施。西施的价值极有可能是被暂时茅塞未开的吴王夫差给忽视了,以致想干自毁“天梯”的糊涂事。但作为赵简之和田成子,绝对不可能忽视。 一个美女只有一个追求者时,她只是路边一朵伸手可摘的无主野花,手长手快者可得,而且不当回事;而当有无数追求者时,她马上会变成天上闪闪发亮的星辰,没有登天揽月术,还是不要自讨没趣。 这就是竞争带给女人的好处,西施需要这样的竞争,文种煞费苦心就是要挑逗起众人的争夺之心。 文种对西施的美色极有信心,只要在阖闾大城给她一个舞台,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一个华丽现身,被见多识广的诸侯的使者们评判为天下第一美一点没有问题。 到时候西施一定会成为天下诸侯觊觎的目标,而觊觎之心最强烈的一定是田成子和赵简之,因为他们想一举成名的愿望除了比好高骛远的吴王夫差略胜一筹,其他人根本不能比。 当时,西施的美名已经传遍天下,许多中原地区的人千里迢迢慕名而来,到当时还是穷乡僻壤的浣纱溪边,只想一睹风采,可惜西施怕惹是生非,总是蒙着面纱的,而且夹杂在一群浣纱女中,所以就算能看到西施一个脚趾头、一段小腿肚的人也是寥若晨星。这本是西施的无奈之举,没想到却收获意外惊喜,让她的美带有神秘色彩!一个冠绝一国的美丽的女人如果带有神秘色彩,那她对男人的吸引力几乎呈几何级增长,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抗拒。对女人吸引力也同样巨大:你男人只是看热闹,女人更厉害,她们是学门道。 西施入吴的消息一天之间传遍整个吴国都城——阖闾大城,男女老小都在谈论这个话题,谈着谈着,西施之美越传越玄乎,到后来西施是天上仙女下凡竟成共识,为了证明她的纯洁,直接把她父亲斫柴佬的“嘿咻”之功一笔勾销了,西施只有母亲而没有父亲,乃是她母亲在溪边浣纱时意外落水,结果吞下千年明珠而诞下她。男女交媾之事大家都在做,而且基本上都有结果,同样是男女交媾的产物,为什么西施会如此不同于众呢?一个低贱的斫柴佬有何能耐、又有何资格拥有这样的女儿?实在想不明白,人类无法解释这样的现象,只能托福神灵。整座城池渐渐焦躁起来,渴望着能尽快见到这位仰慕已久的神秘美人。 当余皇号战船还在太湖上乘风破浪,这边阖闾大城内可以说是万人空巷,无论男女老幼、富贵贫贱、行商宾客,一蜂窝聚集在胥江边的码头上,等着一睹西施美女风采。 晋国出使吴国的使臣名叫荀瑶,是晋国大家族知氏的后人,他和赵简之虽非同族,但他野心勃勃,要借赵简之之力谋取家族宗主之位,甘心做赵简之的忠实拥趸。齐国这回出使吴国的使臣名叫田豹,虽是田成子家族的远房支系,但这人宗族观念极强,如果田成子能代齐而王,田姓家族人人沾光,所以对田成子也是十分的忠诚。 荀瑶和田豹见吴人为了迎接吴王即将到手的美女西施,场面如此宏大,心里酸溜溜难受,吴王这般派头直接盖过了自家的主人。而在他们眼里吴王夫差只是一个臭乳未干、好高骛远的愣头青而已,他怎么有资格享受如此艳丽风光? 吴王夫差是在余皇号即将靠岸的时候带着一群武士来到胥江边码头的。夫差没想到会遇到这样隆重热闹的场面,初来咋到愣了一下,被阴谋算计的直觉掠过脑海,但静下心来后,马上释然了:就算有人玩阴谋又怎么样?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杀美人西施效果或许更佳,更能向天下人证明我夫差不近女色,乃是一个顶天立地干大事的大丈夫。 荀瑶和田豹对夫差虽满怀不屑,醋瓶子翻到,但人家是东道国的主人,出于外交礼节,也不能不去应酬一下,拍拍马屁溜溜须。于是两人一起上前去向夫差贺“得美”之喜。 没想到马屁没拍对地方。 夫差冷冷地说道:“什么越国第一美女?越国这种断发纹身之邦能有什么美人儿?就算有一两个看得上眼的,也是满嘴的青蛙鱼蛤味,在身边走过都让人恶心。” 夫差这是讽刺越人陋习未改,还是像野人一样见到什么吃什么。而作为文明人,非五谷六畜是不能碰的。 荀瑶和田豹闻言一头雾水,明显听出来夫差根本没把大名鼎鼎的美女西施放在眼里。既然你没把人家美女放在眼里,就没有必要用如此场面迎接人家大驾光临。荀瑶是个反应极快的人,他马上察觉出夫差这个愣头青还在云里雾里,压根就没有把无价之宝的西施的价值估量出来,这是多么好的机会! 荀瑶急忙说道:“大王如果不把西施放在眼里,不如送给敝国大夫赵鞅大人。他夫人去世多年,一直想找一位如意夫人为伴,此番我出使贵国前,赵大人也一直叮嘱帮他在贵国寻找。如果大王同意,赵鞅大人愿意拿大梁以东一百里土地相赠。” 荀瑶此举简直是拿糖果去骗小孩手中的宝珠!自以为夫差这人蠢笨如树桩,荀瑶的骗术一定会心想事成。田豹后悔莫及,只能恨自己脑瓜迟钝,错失良机,让荀瑶捷足先登。 没想到夫差不但蠢笨,而且顽固不化。 夫差摇着脑袋,杀气腾腾说道:“只能让你荀瑶大人失望了。夏朝亡于妺喜,商朝亡于妲己,前车之鉴,我辈岂能重蹈覆辙?我吴国绝不能亡于美人之手。” 田豹惊讶,问道:“难道今天大王来这里不是为了迎接西施美女?” 夫差哈哈大笑,说道:“今天寡人来是为了送她上西天。” 荀瑶闻言顿时回不过神来,不知夫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回是田豹机灵胜过荀瑶了。 田豹马上说道:“原来大王要杀西施!也好,我齐国田常大人愿意拿湛卢宝剑换取西施美女的遗骸。” 第五十八章 茉莉花神 田豹深知夫差爱剑如命,对吴人得而复失的湛卢宝剑早就垂延三尺,如果用湛卢宝剑去换一个美人的尸骸,应该问题不大。美女的尸体有什么用?田豹自有妙用,你想想,齐人竟然愿意用无价之宝的湛卢宝剑去换一个死美人,那么活着的美人在齐人心目中是个什么价就可想而知。天下美人闻讯,一定会齐聚到田成子门下,到时田成子的家里将香飘云外,他田成子要想不出名也难了。 夫差听到田豹开出这样的价,当然动心。这湛卢宝剑曾是吴国镇国之宝,要是能失而复得,重新回到吴国,乃是举国之庆,先王也可以在九泉之下安心做鬼。 夫差生怕田豹赖账,说道:“君子无戏言。” 田豹对天发誓道:“我田豹若违此言,定遭天殛。” 夫差暗中得意,此番来胥江边辛苦一番,出门时还嘀咕是不是太迁就伍子胥的摆布?小题大做,有损王的威严,心情郁郁不欢,没想到和荀瑶和田豹闲聊几句,收获满满。美人西施活着值钱,死了更值钱,竟然能把湛卢宝剑收入囊中,顿时块垒全消,心花怒放。 可见夫差直到这是还是一心想杀西施。 如此一来,无论西施是死是活,都有了下家。不管西施下场如何,吴王夫差都能狠狠捞一把。 文种的第一条计谋事实上已经失败了,兴师动众一番,还是没能改变夫差的主意。 幸亏文种为人处世极为稳重,他没有把救西施的所有希望完全寄托在祭养和黑夫身上、寄托在诸侯间的争风吃醋上,要不然这个筋斗真的摔大了。 他还有更更厉害的招式留着,有十成把握让夫差无法举起手里的屠刀。是什么厉害招式?离揭开谜底的时候已经为时不远。 余皇号战船在几万看客的期待中终于缓缓驶入胥江边的码头,最先下船的事伍子胥、伯嚭两人。 伍子胥见胥江边聚集起这么多人,顿觉得意外,喜庆气氛浓浓的,完全是吴王娶亲的氛围,心生不安,生怕夫差变卦,急忙走到夫差身前抗声提醒说道:“老臣谨遵王命把西施带来了,还望大王信守承诺,履行前言,快快处置美人。” 伍子胥这话是在催西施之命,夫差当然听出来了,这时的夫差杀西施的意志更加坚决,点点头对伍子胥说道:“伍相国辛苦了,下面的事情交给寡人办就是,一定不让伍相国失望。马上带西施下船!” 夫差要西施下船的命令传到余皇号上,本来鸦雀无声的江面上突然热闹起来,几十只大小不等的仙鹤从余皇号上起飞,翱翔在胥江江面上,仙鹤的叫声清脆嘹亮,宛如天上纶音。这些仙鹤本是被一个家族一个家族抓来的,上船后被单独关在笼子里已经几天,妻离子散,哀伤忧郁,现在突然被释放,顿时兴奋不已,丈夫找妻子,妻子找丈夫,父母追孩子,孩子追父母,在半天里乱作一团,热闹非常。 听说吴王传西施美女下船,江边几万人正屏息凝神等待着神秘的西施美女的闪亮登场,眼睛盯着连接船舷和码头的悬梯。这几十只仙鹤的现身格外突兀,叫声自然就格外刺耳,“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本是吉祥之兆,没想到风俗不同,吉凶颠倒,在吴人看来是大凶之象,岸边看热闹的人群如见鬼魅,阵脚大乱,没来由的争相践踏逃命。吴王夫差也惊得面无人色,差点摔倒,还好及时抓住了车轼,这才稳住身子,他站在车上抬头痴痴看着天上的仙鹤发呆,忘了逃命,差点被汹涌的人潮淹没。 幸亏夫差今天为了装气派,带来的武士众多,而余皇号上徐承率领的战车军团也随着伍子胥已经下船,在伍子胥的指挥下,铁甲尖兵,武力弹压,失去控制的人群才平静下来,聊作虚惊一场。 人们才站稳脚步,余皇号上突然飘来阵阵茉莉花香,十多位浣纱女从船上鱼贯而下,跪倒在夫差的座车面前,每个人身上插满了茉莉花,微风从江面吹来,顿时茉莉花的芬芳弥漫人群上空,令人心旷神怡。 众人期盼依旧的美女西施终于在悬梯上露脸,一步一步,袅袅婷婷,走下余皇号来。 西施的出现,在众人眼里乃是天地为之一亮。难道是老天爷今天因为西施的缘故而特别改变了一下脸色?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其实并不是眼前的天地一亮,而是人们心中的天地为之一亮。西施太美了,美得不染一丝尘俗之气,她整个人似乎就是一首咏叹人间美好的赞歌,满满的正能量。难怪人们以为是天地为之一亮,是老天爷特别垂青于她。这其实是把感觉当成了视觉,把虚幻当成了现实。 美人闪亮登场,按理说应该得到人群热烈欢呼,可是欢呼声却并不热烈,除了几个诸侯国的使者和宾客不受王法约束,忘乎所以吆喝了几声,所有吴人一概无语。吴人的反应很奇怪,西施的出现竟让他们突然哀伤起来,在场许多吴人开始唏嘘不已,甚至情商高的一部分人开始潸然泪下、偷偷擦泪。 这些潸然泪下、偷偷擦泪的人中就包括了吴王夫差在内。 根据礼节,西施下船后,要对夫差行见面礼。而夫差也应该送西施一点见面礼,像珰、珪什么的。 可是现在的夫差已经魂不守舍,当西施向他行礼时,他竟然毫无知觉,不但忘了递上见面礼,连举手投足的回礼也忘了,只是傻乎乎盯着西施的脸发呆。十足一个好色之徒,可能连夏朝的桀,商朝的纣都不如,至少这些前朝昏君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过如此的放肆。 其实夫差是被委屈的,西施的出现,引发了夫差的心理旧伤。 空间和时间仿佛在夫差眼里凝固了,一动不动。 夫差的失态,不要说诸侯的使者们,连夫差左右站着的人都感觉意外。 伍子胥这是正在人群的后面掠阵,生怕这些乌合之众再生事端。同时他还信心满满等着夫差的下一个石破天惊的举动——杀西施,没想到夫差迟迟不见动静,急起来,跑到夫差的马车前面提醒道:“大王,时候不早,快下令了结此事。” 大概是伍子胥的话让夫差醒过来,夫差回过神来,连连摆手,说道:“把西施送到寡人宫中,令人好生侍候吧。” 夫差说完,对伍子胥袖子一拂,就要坐车回宫。 伍子胥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拦住了夫差的车驾。 伍子胥说道:“大王忘记了自己的承诺了吗?西施留不得!” 夫差连连摇头,说道:“西施不能杀!她就是寡人的妹妹滕玉再世,寡人怎么忍心杀死自己的亲妹妹?” 伍子胥如坠云里雾里,说道:“请大王睁大眼睛看仔细,那是西施,不是滕玉。” 夫差见伍子胥还要纠缠,很不耐烦,喝到:“伍子胥,看在天下诸侯宾客的面子上,寡人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休要罗唣不休。带寡人和西施回宫!” 众人见大王无缘无故大发雷霆,很惊恐,大王发怒显然有原因,只是眼下不得而知。谁还敢多嘴?乖乖拥着夫差回宫。 只丢下伍子胥站在原地做沉默者,事发突然,他还没回过神来呢!不是说好杀西施的吗?现在突然来个“好生侍候”,大出意料。夫差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别人可以不管不问,但伍子胥必须想明白呀! 此时江面上的仙鹤已经各自家族团圆,载歌载舞、兴高采烈,在胥江江面上翱翔一番后,又向南方越国方向飞去。 而茉莉花的余香还在空气中绕绕不绝。 望着远去的鹤群,闻着茉莉花的余香,伍子胥终于醍醐灌顶,明白过来,自己上了越国君臣的当! 越人用仙鹤和茉莉花两大要素,唤起了吴王的痛苦回忆,控制住了夫差的情感,帮西施逃过劫难。为什么仙鹤和茉莉花对夫差有这么大的魔力? 事情得追溯到十年前,吴王阖闾在位时,吴国曾经发生过一件震惊天下诸侯的惨烈大事,名曰“鹤舞葬女”。 事件的起因是阖闾的女儿、夫差的妹妹滕玉的自杀。滕玉当时被誉为是吴国第一美人,就像眼下有人形容西施之美是“沉鱼落雁”,当时的人们赞美滕玉之美乃是“闭月羞花”,一点不逊色于西施。西施被越人盛传是她母亲在浣纱溪里沐浴时误吞珍珠孕体而生,滕玉则被吴人传说为天上茉莉花神降生人间。因为滕玉太喜欢茉莉花了,庭院里种的是茉莉花,闺房里摆的是茉莉花,身上穿的衣裙还是绣着茉莉花,就是吃饭也一定要在碗里加点茉莉花方能开胃。滕玉对茉莉花的痴爱引领了吴国一国的风尚,上至王族成员、公卿大夫,下到普通百姓、贩夫走卒,家家户户养着茉莉花,茉莉花花期有半年,开三次花,每当盛开之日,满城尽带茉莉香,举国若狂。大家把茉莉花当作是滕玉的化身,看到茉莉花开就想到滕玉公主,一般人很难见到公主本人,那么身边放一盆茉莉花,也就等于是见到了公主殿下本人,再不觉遗憾。 滕玉是吴人的骄傲,她像茉莉花神一样魅力无限,给人们带来无尽的芬芳和遐想,让人间变得美不胜收。吴人对这位仙子的蓦然光临似乎受宠若惊,又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接接待她她才会开心,只有给她潮水一般汹涌的爱。于是她被阖闾和夫人宠爱,被整个吴国王室溺爱,被士大夫阶层抬爱,又深受百姓的热爱。结果适得其反,这许多的爱把这位百年难遇的人间仙子的脾气直接给“爱”坏了。滕玉的脾气十分怪癖,是一个极端唯美主义者,眼里容不得进沙子,纳米级别的沙子都会影响她的情绪,所以情绪变幻莫测,高兴时见人就笑,才不管面前的人是宫里的厨子还是大街上掏粪的苦役犯,阳光普照,春风尽染,人人沾光;可是一旦生气,天崩地裂,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 更可怕的是她的生气常常是微风而起浪,别人根本不会料想到,给人来个措手不及。 而这就是她的死因。 阖闾灭徐国之战凯旋归来,吴夫人在家里摆了一个小宴给大王庆功。因为一年多没和自己的掌上明珠见面,阖闾兴高采烈之余开始得意忘形,想看看宝贝女儿生气时的模样,和她开了个国际玩笑:当着一家人的面把自己吃后只留下一截尾巴的鲈鱼递给滕玉吃。按照以往不成文的规矩,滕玉是不碰别人的残菜冷羹的,就是吴王夫妻也不行。她是天上花神下凡,月亮一般高洁,凡人的口液怎么能进入她的身体?一丝一缕也不行!滕玉接受不了这样的羞辱,一气之下跑到自己的闺房来了一个挥剑自尽。一个举世瞩目的大美人就这样辜负老天的垂爱、辜负世人的期盼,白白来人间走一遭,没有给世界留下半缕余香,唯一留下的只是人间无尽的哀伤。 滕玉香消玉殒,给当时蒸蒸日上的吴国一个沉重的打击,不要说阖闾夫妻痛不欲生,所有吴国人都感觉到日无光月无华,人间美好毁于一旦,做人变得一点没意思。甚至于改变了滕玉生前最亲近的几个人物的性格命运。夫差变得乖戾,阖闾变得残暴。本来还有一个吴夫人,按理说也会改变性格,可是她在滕玉自杀后不久,终日以泪洗面,不上一个月,抑郁而终,所以可以忽略不论。 夫差变得乖戾孤僻,他总认为妹妹滕玉是父王阖闾害死的,对父亲产生了深深的冤恨,父子离心,身近咫尺,心远天涯。滕玉死后,阖闾一度下令,禁止国人种植茉莉花,违令者斩,就怕自己睹物伤情。可夫差才不在乎王命,仍然在家里养茉莉花,以寄托哀思。夫差无法抹平心灵创伤,有一段时间夫差甚至想叛逆家族,离家出走,仗剑行侠江湖。要是阖闾寿终正寝,夫差绝对不可能登上王位,就因为阖闾意外死亡,这才给夫差一个上位的机会。一段时间的装疯卖乖,夫差如愿以偿成为吴王,但地位改变,并不代表他的心灵创伤从此痊愈,每当夜深人静,元神复位,妹妹滕玉就会在梦中出现,向他款款走来,令夫差扼腕叹息、潸然泪下,要是能让妹妹死而复生,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现在西施的突然出现,是现实中的滕玉向他走来,不再是梦,就算夫差曾经在伍子胥面前立下过血誓,哪又怎么样?活人难道被一句空话活活困死? 夫差这人确实是情商太高,高得妨碍了智商的发挥。 阖闾则变得冷酷凶残。滕玉死后,吴国百姓确实哀伤了一段时间,百工停业,民不聊生。可是哀伤欺一过,生活还得继续,老百姓该干啥还是得干啥,该笑笑,该乐乐,这让阖闾实在承受不了,于是心中生出一条毒计,要让这些寻欢作乐的人付出代价。他命人在阖闾城外为滕玉修建了一座奢华的陵墓,都城和大墓之间又修了长长的甬道,直通墓室。滕玉出殡那天,他安排了一个特别节目《鹤舞》,养鹤人指挥一群受过训练的仙鹤跳“鹤舞”,以吸引围观的老百姓,竟也是哀事喜办。“鹤舞”舞到哪里,老百姓也跟到哪里,等队伍进了甬道,阖闾突然命令士兵封死甬道,登时几千人被关在里面,活活给吴国的茉莉花神滕玉殉葬。当时的周朝已经明文禁止活人殉葬的陋习几百年,阖闾还敢这样做,冒天下之大不韪,可见他的报复之心多重、多毒,十足是一个变态。阖闾此举遗臭万年,人神共愤,天下诸侯谁还敢和你结盟?不但妨碍了自己称霸,遗毒难消,也影响了儿子夫差称霸。称霸天下不但要靠军事实力,还得靠众人的拥护。没人拥护,你只能称“孤”。 因为看鹤舞,几千人白白送命,所以在吴人眼里仙鹤不是什么吉祥之物,而是魔鬼的代言人。这就难怪余皇号上放出一群仙鹤,令全城百姓大惊失色,如见鬼魅,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十年前的故事重演。 这就是鹤舞葬女的典故。文种对吴国的研究工作做得十分精细,地理历史。人文故事、人物心理皆能了如指掌,要不出手,,一旦出手必有奇效,真的达到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境界。 本来伍子胥的智商计谋不亚于文种。 但伍子胥被勾践君臣的“哀事喜办”蒙蔽了双眼,放松了警惕性,铸成大错。要是在越人送嫁妆的时候留个心眼,不让这几十只仙鹤上船,刚才下船时不让西施和她陪嫁的浣纱女浑身洒满茉莉花香,吴王夫差就不会掉进越人早就设计好了的感情陷阱,西施必死无疑,现在这位被情商淹没了智商的夫差一定是把西施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昔日的吴国第一美少女滕玉了,哪里还舍得下手? 第五十九章 西施的窘境 西施不死,那他伍子胥的死期很可能就要到来了。 越人的韧劲总能让他们死而复生,勾践被逼到绝境,天下人皆以为非死不可,结果还是活了下来,他们不谋求尊严,只要求苟活着,他们对生命的另一番理解令人不寒而栗。眼下的西施也一样,看似弱不禁风,一阵秋风吹来就可能凋零,但伍子胥已经不敢藐视她了,这朵花儿有吴王夫差护着,日后很可能一颦一笑都是杀人利器。很可惜吴王夫差对此视而不见,而且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忠臣们的意见。伍子胥积极攻伐不成,只能消极防守,不能不对即将到来的大难有所准备。 忠直如伍子胥者,毕竟也有那么一缕私心。因为家族曾经遭受过灭族之灾,伍子胥最怕家族再次遭受这样的厄运。伍子胥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为了自己追求的事业而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可是为了追求自己的事业把整个家族都赔进去,以后九泉之下如何见自己的祖宗们?伍子胥那个时代迷信“视死如生”,躺在九泉下的先人是要靠活在九泉之上的子孙们祭祀生存的,是谓“血食”,要是没有后代子孙提供的“血食”,九泉之下的祖先们就全成了衣食无着的孤魂野鬼,也就是饿鬼,饿鬼只能靠乞讨或者抢夺度日,伍家祖先落到饿鬼地步,不可想象。事关重大,不得不瞻前顾后。伍子胥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少年时的血性已经开始消退,老年人的明哲保身难以避免。 伍子胥年少时根本不信”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一套因果报应的鬼话,到了现在这般年纪不得不信。伍子胥的家族毕竟也做过恶事,当年楚王子围(也就是后来的楚灵王)到郑国娶亲,伍子胥的父亲伍举随行,就曾经出过非常歹毒的主意,想趁迎亲的时候进入郑国都城来个突然袭击灭了郑国,幸亏被郑国的执政子产提前察觉,这才使伍举的阴谋没有得逞。人家把好好的女儿送给你做老婆,你不知感恩,反而要灭其族,这是大伤阴骘的事,必然遗祸子孙。难道报应到了?伍子胥越想越怕。如坐针毡。 伍子胥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得给伍家列祖列宗留下一脉香火,免得让自己和祖宗们做孤魂野鬼。 当晚,他就带着自己的儿子伍勋去吴国的国宾馆找田豹。 此时的吴国国宾馆热闹非凡,聚居在这里的各国使者们聚集在一起觥筹交错,都在议论同一个话题:西施之美。这些足迹遍布天下诸侯国的好事者们因为此生有幸见到了如此一位绝代美人兴奋不已。这样的美人几百年只能一遇,恰恰被自己碰上了,不能不说三生有幸,怎么能不用美酒佳肴庆贺一下呢?这其中,只有两个人不开心,那就是晋国使者荀瑶和齐国使者田豹。 吴王夫差不守信用,让荀瑶和田豹如意算盘落空。不是说好的吗?活着的西施归晋国赵简之,死去的西施归齐国田成子,现在夫差完全不把说过的话当回事,基本素质连街头小混混都不如。要不是今天身在在吴国都城,两人就算有不共戴天之仇也一定会联合起来对夫差痛下杀手。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冲天之怒也只能忍气吞声。和这样没信用的人还打什么交道呢?如此背信弃义之邦,一刻都不想呆,收拾行囊走人吧。 两人当晚就收拾行囊回国。 幸亏伍子胥早来一步,和田豹的马车在宾馆门口迎面相遇。田豹的眼里,吴人背信弃义,已经不值得和他们交往,就算吴王夫差亲自来访,他也不一定会下车相见。可伍子胥不同,伍子胥有恩于齐国的田、鲍两大家族,在刚刚结束的齐国大夫间的权力之争中,田成子和鲍牧之所以能打败其他家族而上位,伍子胥功不可没。田成子正在争取民心的时候,“有恩必报”的旗子不能倒,恩人伍子胥万万不敢得罪。田豹对自己的主子的心事把握很准,所以一见到伍子胥连忙下车。 宾馆里外人多嘴杂,伍子胥失去对吴王的信任感,脚踩两只船,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勾当,最怕被别人发现惹来麻烦,只想着速战速决。他让衣着鲜亮的武勋爬上齐人的马车,又把鲍牧送给他做酬劳的一对白壁交给田豹,告诉田豹,自己的儿子武勋和鲍牧的女儿玉珏有婚约,他打算让武勋现在就去齐国完婚,这对白壁就暂作聘礼。 伍子胥的话让田豹心里疑窦丛生,伍子胥和鲍牧有儿女婚约他怎么可能不知?从来没听说过呀!事情太过蹊跷,但田豹是一个善于观颜察色的精明人,从伍子胥略带哀求的眼神中,马上明白了伍子胥的真实意图,看样子吴王夫差确实难侍候,连伍子胥这样享名天下的大忠臣都有了贰心,要在吴国做“裸官”,还有谁敢和夫差这样的人打交道?正和自己此时此刻对夫差的感受合拍。于是不再多问,你语焉不详,我还想假装糊涂呢!高人观颜察色即能心领神会,只有庸人才靠嘴巴上喷唾沫表情达意,田豹可不想做庸人,他带上武勋连夜出阖闾大城,北上齐国都城临淄。 伍子胥的本意只是送武勋去齐国避难,并没强求鲍牧能把女儿嫁给武勋。他归还鲍牧的一对白壁,就是暗示鲍牧,他们的人情生意没有结束,还在继续,鲍牧需要鲍牧保护好故人的后人来偿还本来已经结清的这笔人情债。 鲍牧自然明白伍子胥的意思,结亲只是借口,收留才是重点。他这人也确实够仗义,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伍子胥此举等同托孤,可怜之至,他牢记着伍子胥的恩德,不但毫无二言收留了武勋,供给别墅、奴仆、牛马、田地,还不需要一份聘礼,倒贴嫁妆把女儿玉珏嫁给了他。 武勋从此成了齐人的乘龙快婿,开始过上了养尊处优的日子。武勋本来颇有乃父之风,是一个大造之材,要是生活在逆境中,很可能成就不输于伍子胥,可是因为老一辈把他像宝贝一样供奉起来,只给他一个传宗接代的任务,耽误大好时光,从此生生变成一个纨绔子弟。 伍子胥不能做到狡兔三窟,有两窟也算不错。唯一的儿子不在自己身边,伍姓有后,不怕灭族之灾,可以让他放手一搏,伍子胥是从来不认输的,他不甘心败在越人的狡计之下。 就在伍子胥忙着给自己留后路、把儿子送往齐国的时候,吴王夫差自顾不暇,正在自己的宫殿中心无旁骛痴痴望着西施出神。 夫差身长玉立、剑术高超,又很自负,本是一个意气风发、颇有男子汉气概的人物,可是此时此刻,却像一个走错了回家的路的小孩一般徘徊迷茫,就差没有哭出声音来。 都怪夫差这人情商太高,和妹妹滕玉的感情太深,蓦然被漫天的鸣鹤和馥郁的茉莉花香触动,情感受到莫名震撼,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眼前的美人儿究竟是自己的妹妹滕玉还是越人西施。他神情恍惚,从西施身上飘来的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令人陶醉也令人窒息,他的大脑因为缺乏足够的氧气,其控制功能受阻,始终不能集中注意力、像作为一个正常人思考。只是睁着一双迷茫之眼盯着西施,说不出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吴王夫差表情完全失真。 却把西施吓得够呛,此时的西施最怕夫差失去理智,变成只受欲望控制的野兽。 夫差把自己带进夫差的寝宫中,毫无疑问,这是吴王要和她行夫妻之实。这关如何过?西施在入吴的一路上绞尽脑汁,虽有万般托辞,但说到底纯碎是痴人做梦,操作性不强,于事无补。就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新兵想着临敌之策,也曾经想出一百个杀敌自保的狡计,可是一旦真的上了战场真刀真枪相见的时候,记忆全无,就凭着本能行事,是祸是福全凭老天爷恩赐。自己的丈夫乃是范蠡,她一百个不情愿和世上任何别的男人发生一丁点肌肤接触,那是对自己的爱人范蠡致命的伤害! 夫差不断向她投来的空洞之瞥,让她紧张得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毛骨悚然,手脚冰凉。夫差没有任何无礼之举,但他的注视就是鞭笞,西施就是受笞者;西施被吴人用最隆重的仪式接进王宫,不出一个时辰,但西施的感觉像过了一万年。 不能让夫差失去理智,肆意妄为,趁他还有人性的时候,主动出击。西施终于克服恐惧,打定主意,扑通一声跪倒在夫差面前,哀求道:“大王明鉴,小女子西施乃是越国大夫范蠡的妻子,已经不是处子之身,残花败柳,难上场面。有道是三步之内必有芳草,普天下有的是胜过西施的好女子,望大王能格外开恩,放我一马。” 西施太天真,她竟然搬出丈夫范蠡,希望夫差能够嫌弃她,因为她是一个妇人而不是一个少女。哪里知道正因为她是范蠡的妻子反而更能激发吴人的欲望!不但能享用美人,更能折辱仇敌。西施的贞洁观也显得很“泥土气”,女人的贞洁只有对穷人来说是稀罕物,一个穷人一辈子能娶上一个老婆已属不易,其贞操自然十分珍贵;但对富有天下的王者来说简直不屑一顾,女人的贞操像路边俯首可拾的野草,信手拾来,随手丢开,数量不重要,其质量才是第一的。绝世风采、优雅气质,珠玉之于尘土,一百个贞操女人也换不来美人的一片脚指甲。 幸亏夫差不在状态。此时的夫差心里没有杀伐之气、征服之欲,只有无穷的绵绵柔情。 但西施的话还是让云里雾里陶醉在自己情感海洋中的夫差终于醒悟过来,面前的美人儿不是妹妹滕玉,而是越人新送来的美女西施。这对夫差来说,只是淡淡哀伤了一会儿,马上云散天晴,振奋起来。同样是令人梦魂牵挂的美人儿,滕玉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只能享眼福,只能寄情,不能占有,那是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而越人送来的西施是自己的妻妾,从灵魂到肉体可以完全彻底占有和享用,完全是自己世界里的一个附庸。 夫差很想和西施成就夫妻之事,心里欲念骚动,可是他看到西施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像看到当年的妹妹受到委屈向自己哭诉求援,柔肠寸断的感觉蓦然升起,骚动的欲望也只能诗意花了。夫差心里没有杀伐之气,没有武力征服的冲动。这种奇怪的感觉连夫差自己也觉得奇怪,御女和杀敌是一样的,怎么能没有征服欲和杀伐之气呢?他心里有点不平,他的虚荣心上来了,夫差总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优秀的男人,风流绝代,天下还有女人还有不想和吴王交合的?他是女人们渴盼的良种马。他不信自己的魅力在西施面前会黯然失色,他要西施主动俯就与他,换句话说,他不想用强,他要西施自愿献身,方显自身魅力。 夫差于是说道:“寡人不管你西施曾经是谁的妻子,但眼下你是寡人的如意夫人。当然寡人不想强迫你,但愿有一天你会来主动哀求我。” 夫差颇有愤愤不平之色,丢下这句话,就甩了一下袖子,命宫中寺人把西施送往后宫安歇。 夫差继承王位后,住的还是先王阖闾的旧宫,西施在后宫的安歇之所正是以前滕玉公主的寝宫。 滕玉公主的寝宫在吴人眼里那是圣地,滕玉升天后,一直空着,只有满院的茉莉花争奇斗艳,仿佛是为天上的茉莉花神偶来人间专设的离宫,凡人是没有资格入驻的。除了侍候这些鲜花的花匠能偶尔进出,谁踏进那片圣地就是亵渎神灵。如今西施才来吴国,就被夫差安排住到圣地,可见西施在夫差眼中的位置,一句话,西施唤醒了吴人对已故公主滕玉的国家记忆,鬼使神差开始享受神人待遇。 被吴人视作神人的西施却无意做神,她的脑海里一直为如何保卫自己的贞操苦恼着。夫差稀里糊涂放弃了自己的权利,对西施来说,无疑是天落馅饼,求之不得。 西施如逢大赦。西施心里暗想,让我西施求你吴王夫差,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西施在入吴前,就被范蠡反复叮嘱,绝不能班门弄斧,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去干涉吴国国政,既然自己的身份不是间谍,就等于无求于人,让我死容易,让我求你夫差,绝对不可能。 西施打着如意算盘,为远在故国的丈夫范蠡守护者贞操而沾沾自喜。可她哪里知道,虽然她自己能做到洁身自好,可是从她入吴那刻起,就已经注定,她的贞操已经不被她个人所有,勾践把越国的存亡寄托在她身上,有过一回,就一定有无数回,不把她的作用最大化,不把她榨干,岂肯罢休? 西施要哀求夫差的事情马上来了,离西施入吴不出三个月,从越国传来噩耗,越国遭灾了。 越国遇到了十年一遇的旱灾,曾经是鱼米之乡的浦阳江两岸赤地百里,浦阳江不是断流,而是滴水全无,曾经烟波浩渺的江面如今能在河道里跑马,尘土滚滚。 本来越人还有点度荒的储备,就是黑夫运往吴国去换钱的那两船五彩绸缎,至少可以少饿死一些人,现在这两船价值不菲的绸缎被勾践当买路钱送给了太湖强盗,越人穷得家无隔宿之粮,只能眼睁睁挨饿。田野上的老鼠成了清算对象,老鼠成了富豪,打土豪分粮食,它们的粮仓被连锅端,不但以前偷走的粮食物归原主,而且老鼠肉也成了美餐。老鼠吃完嚼草根,草根嚼完啃泥土,越人啃的泥土名曰观音土,现代人叫高岭土,古人叫糯米土,本是烧陶瓷用的,外看像糯米一般白润,令人垂延欲滴。而其确实像糯米一样能解饥饿,只是人体对此物没有消化功能,吃多了只能被活活撑死。 越地一时饿殍遍地。 吴越两国如今只是隔着一条钱塘江,气候变化应该差别不大,可是很奇怪,老天爷心有偏向,越国那边水深火热,吴国这边竟是风调雨顺,阖闾大城的老百姓过的还是丰衣足食的好日子,施施然、怡怡然。西施要不是得到家乡来人捎来的消息,很可能一直蒙在鼓里。 给西施捎信是文种的主意。 第六十章 文种的九术 西施入吴后,吴越两国关系暂时进入了稳定期,吴国暂时不太可能再找越人的不是,该拿走的拿走了,该惩罚的也惩罚了,越人从物质到精神已经被剥夺得体无完肤。吴人对越人就像屠户对绵羊,本来屠夫要宰了吃羊肉的,突然发觉卖羊毛比吃羊肉更合算,而且细水长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那就暂时养着吧,待来年羊肉起价了,羊毛羊肉一起收。 越人当然不甘心做屠户手下的绵羊,他们要做吃人的狼。 敌人的松懈,就是自己的机会。 文种抓住机会,开始了蓄谋已久的复国计划。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一千多年前的夏朝曾经发生过“少康中兴”的故事,夏禹的五世孙少康被赶出朝廷后,流落民间,最后绝处逢生,重新夺回九鼎,登上帝位,再续夏朝辉煌。这过程很曲折,里面的阴谋诡计环环相扣,献美女、装孙子、挑拨离间、移花接木等等,层出不穷,一招狠似一招。文种将其总结并系统化,依次罗列出九大条款。只是因为实际情况的千变万化,具体实施时略有先后差别。因为共有九条计策,所以又称九术。越人的九术实施之初神不知鬼不觉,一直到中途,伍子胥才有所察觉,称其为“十年教训,十年生聚”之策。两者其实是一样东西两个称谓。 为了实施这个隐秘的九术计划,越人把越国的都城从郫中往东搬迁到了山阴。春秋时期,人们已经很崇尚风水之学,认为这是一门窥探天机的学问,族群的兴衰皆系于此,每个诸侯国的都城都建在靠山面水的风水宝地上,一旦这块风水宝地被敌国占领、掳掠、破坏过,就认为是老天爷向你发出警示,风水轮流转,这里的风水已经转向,必须另觅宝地才能发子发孙、国祚绵长。山阴的土城附近经过文种的数年经营,已经成为天下客商云集之地,勾践把都城搬到这里,也是举手投足之事,几乎不用什么耗费。 越人从三面环山、一面邻水的小天地——郫中搬出来,来到山阴建都,其实是野心勃勃。“处平易之都,据四达之地”,一旦有战事四面无险可据,天下人都可以来去自由,这得有多大的气魄!等于向苍天明誓,他们不再想做贪图一隅之安的野蛮人,而是力图改革开放,要和这个世界互通信息、打成一片,不是通过闭关自守,而是通过不断的竞争,为自己争来一席之地。 吴人很霸道,不允许越人建造四面有墙的完整的城池,就怕越人脑后有反骨,据城自守。越人应对策略更绝,既然不让建完整的城池,干脆不建城,把昂贵的建城费用用在国人的繁衍生息上,鼓励育龄男女放开手脚大生特生,越王重重有奖:生一个男孩,奖励酒两壶,狗一只;生一个女孩,奖励酒两壶,猪一头。猪自然比狗值钱,从奖励措施来看,勾践很鼓励老百姓家养女孩。这招实在是站得高看得远,男孩长大能上前线打仗,可以让国家强起来;但女孩的作用一点不能轻视,“越女天下白”,越国是产美女的国度,女孩长大后,为天下诸侯青睐,睁着抢购,能给国家带来大量的外汇收入,让国家富起来。 勾践不再是一勇武夫,只会靠手中宝剑说话,他从西施和越孺子身上看到了美女的力量。西施一个人叫停了吴人对越国的灭族之战,美女能小觑吗?还有越孺子,这个越孺子就是勾践的长女,那个可爱的扇贝女孩,三年前会稽山之战时被范蠡带往楚国讨救兵做人质,以后一直被楚人养着,楚人称呼她为越孺子。三年过去,越孺子长大成人,出落得风情万种,蕙心兰质,楚昭王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种自收,把越孺子收为如意夫人,越国和楚国的关系因此大为改善。作为女婿的楚昭王很想帮自己丈人越王一把,只是因为楚国眼下创伤未愈,自顾不暇,心有余而力不足。越孺子在外交方面发挥的作用完全不是那个男孩能替代的,不断在楚昭王枕边吹风,让越国不断得到楚国的物资援助。同样是美女的力量。 勾践把未来投资到人身上,颇有远见。不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在人身上的投资不是能迅速见效的,得给越人珍贵的时间。想得到珍贵的喘息时间,唯一要过的就是吴人这道关。 吴人不许越人建有防守作用的城池,越人如何应对? 越人几乎歇斯底里般疯狂,以后要不发生战争,一旦战场爆发,主动进攻,让战火烧在别国领土上。所以越人干脆不需要起防守作用的城池了。 越人从今往后不再需要城池御敌,不再被动防守,而是主动进攻,因为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你要攻击的是敌人的城池,自家城池成了无用之物。越地虽是不设防之地,但越人的观念让他们因此也成了最可怕的邻居,成了战争的发源地。因为它无险可据,只能靠进攻求得生存,一旦察觉周围有危险因素将威胁到自身,只能先下手为强,提前发动进攻予以解决。形势逼迫越人变得好战,吴人没有底线的欺负让越人醍醐灌顶,除了打败对手,“立霸王之业”,越人已经没有退路。 要想成为一个不知防守只会进攻的国家是不容易的,对人的素质要求极高,国界线不是用土墙垒成的,而是用人的血肉筑成的。国人必须时刻保持旺盛的斗志,使性好斗,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必须是常态。就算不能杀死对方,至少也让对方三天内摸不到自己的胆子藏到身体哪里去了。 不做被侵略者,就做侵略者,国家间没有和平共处一说,这也是文种“九术”的核心思想。 现在的越国奄奄一息,弱不禁风,当然不能把想做侵略者的狼子野心告诉别人。不然谁能饶过你?丛林法则,你还没成为侵略者之前已经先被强者别杀。 所以“九术”在目标没有实现时,是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九术的最可怕之处不在于计谋的巧妙险恶,而在于极端隐秘性。正如文种自己说的“戒口勿传,以取天下不难”。一旦被点破,见光死,别人有了警惕性,理智战胜欲望,一钱不值。 文种的复国大计——“九术”,在他这里叫做“箧中书”,意思是藏在箱底里的秘笈,基本秘不示人,除非遇到关乎国家命运的关键时刻。而这样的关键时刻一个人一辈子难得碰上,或许几代人都难得遇上。少康中兴夏朝成功以后,已经千年过去,“九术”就不曾被人使用过,已经淡出历史舞台,要不是文种博览群典,“九术”可以说已经失传。 “九术”落到勾践手里,被尊为“枕中术”,顾名思义,把计谋藏在枕头中,私密至极,珍贵至极。藏在枕头里,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方便,每天临睡前和每天起床时,都拿出来看看,温故而知新,几十年忘不掉。 勾践初读“九术”吓出一身冷汗,原来人间竟然还有这样阴险歹毒又妙不可言的害人计谋!幸亏文种为越国所用,“九术”为自己所有,要是早前为越国的敌人利用,越国真不知已经被灭亡过几回。 勾践从此对文种敬畏三分,现在君臣说话,勾践已经不敢当着文种的面颐指气使,甚至忘了君臣礼节,会不由自主地低声下气,好像自己只是名义上的王者,文种才是真正精神上的王者。对“九术”这门“厚黑学”自然也是奉为圭臬。 “九术”的第一术是对勾践而言的,只有短短六个字,“尊天地、事鬼神”。天地鬼神全上场,看似迷信,其实不然,真正的目的是要勾践放下身段,越自卑越好,千万不要把自己当至高无上的越王看,而是应该把自己当天地鬼神的奴仆待。勾践已经把“九术”当圣经,自然不敢马虎,身体力行。从此锦衣玉食从案头撤下去,换成粗茶淡饭,食肉动物成了食草动物;无彩绸缎从身上脱下来,变成短褐麻布,完全是野老村氓的打扮。睡的破床,盖的破被,连夫妻难得的苟且之乐也被节制,夫人姒姜住到宫女的房中,和她们一起浣纱织布,补贴家用。如此折腾自己,勾践还是觉得于心不安,生怕惊天地事鬼神不周。一天早上,勾践和大臣们熬夜商量国家大事的缘故,第二天睡过了头,勾践大惊失色,本来应该在天不亮时就醒来温习”枕中术“的呀!头上三尺有神灵,贪图享受,你勾践亡国亡家有资格享受吗?鬼神都看着,必受鬼神的严惩。他痛心疾首检讨自己的过失,觉得问题出在身下,睡在身下的破床太舒服,以后得睡在柴堆上,柴堆上睡觉可不容易,硬邦邦的柴杆子扎人,睡觉等于是受刑,你还可能睡懒觉吗? 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就这样隆重登场了——苦成自杀前取出了身体里的苦胆,一直悬挂在勾践卧室的房梁上,勾践每天用膳前都要舔一口,以示时刻不忘亡国亡家的苦难。这是勾践每天的必修课。曾有心怀叵测之人谗言,勾践尝苦胆不是为了励志,而是为了驱散满嘴的恶臭,他曾经给夫差尝粪辨病,从此夫差的便臭就永远留在了他的嘴巴里。勾践要是不把这种恶臭用苦味驱除,根本边没法吃饭。这简直是混淆视听,对勾践最恶毒的中伤。现在勾践不仅“尝胆”而且还“卧薪”,总不能把“卧薪”歪曲成身上痒得慌,靠柴杆子挠痒痒吧?这下谗言者无法自圆其说,谣言不攻自破。越人终于统一了集体认知,大王勾践“尝胆”跟“卧薪”一样,都是励志,为了振兴越国。 勾践如此折磨自己励志,是因为他完全迷信“九术”的神功。他已经落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九术”是他摆脱困境的唯一路径。 九术有“取天下不难”的神功,大王勾践身体力行,作俑者文种自然信心倍增,静下心来,有条不紊,依计而行。 本来九术的第四条才是“遗美女以惑其心而乱其谋”,可是吴王夫差主动向越国索取美女西施,自己上勾,打乱了“九术”的实施顺序,也乱了文种如意算盘,因为前面两条计策尚处于筹划阶段及还来不及实施。但文种的智慧足以见招拆招,见风使舵,他能灵活运用“九术”。既然第四条提前面世,那就顺其自然,尽量让其作用最大化。 西施入吴结局如何?越国君臣当时只知道吴王夫差没有杀她,而是把她养了起来。至于西施在夫差心中的分量如何,夫差是否为西施美色所惑,一概不知。三个月过去,是该试探一下的时候。试探需要有充足的借口,不能实话直说,只能旁敲侧击。越人遇上大灾年,对老百姓来说水深火热,但对文中来说机会难得,必须利用,文种找到了试探的机会。 文种的策略是让西施知道越国的灾情,没有任何行动暗示,就这么简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基于文种对西施为人的了解,西施是个孝女,家乡父老生死不可能不放在心上,得知父母乡亲在忍饥挨饿,一定会向吴王夫差求援。求援无外乎赈灾输谷。 要是吴国的赈灾谷子到了,说明西施在夫差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到了“倾国倾城”的地步,吴越是敌国,送来赈灾粮帮敌人,这需要夫差下很大的决心,克服手下许多大臣的阻扰。 要是吴国按兵不动,幸灾乐祸,等着越人被大批大批饿死,对不起,夫差视西施为草芥,那就麻烦大了,西施没有得到夫差的宠信,越国白白浪费了自己的第一美人。 果然被文种料到了。西施一听到越国遭灾、哀鸿遍野的消息,魂飞魄散。自己在吴王宫中锦衣玉食,父母在浣纱溪边朝不保夕,于心何忍?她想起年老的父母、善良的乡亲勤劳一世,做牛做马,最终还是落得枵腹终朝、奄奄待毙的绝境,万箭穿心,以泪洗面。她恨不得马上回到家乡和父母乡亲们相濡以沫,生死与共,可是自己一个小女子在天崩地裂的天灾人祸面前有多大的作用?还不如一头猪,猪杀了还能帮大家忍一时之饥。唯一的办法就是请求吴王夫差高抬贵手,放出赈灾粮。吴国这些年兵强马壮,对诸侯国大肆掳掠,国库中已经储备了足够国人享用十年的粮食,放越人一条生路不费吹灰之力。 当然求夫差的后果很严重,夫差和西施曾经有过默契,西施一旦有求于夫差,必须付出女人最珍贵的贞操。西施曾经暗中发誓,让太阳打西边出来容易,让她西施求夫差决不可能。可眼下她还敢把自己的誓言当回事吗?她的誓言曾经自认为重如泰山,可在无数条濒死的生命面前轻如鸿毛。 西施得到消息的当天晚上,就独自一人去见夫差,跪倒在夫差面前,低声下气。 西施说道:“越国遇到大灾,饿殍遍地,臣妾的父母、乡亲现在命悬一线。臣妾恳求大王高抬贵手,赈灾输粮,若是能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大王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山高水长,此恩难忘。” 夫差笑起来,他很得意,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鱼儿终于上钩了。这样的机会很难得,不能错过。他意味深长地盯着西施说:“美人儿终于想起求寡人了。只是越王勾践此人寡恩廉耻,寡人可不想做他的重生父母。本来寡人懒得管这样的闲事,现在美人儿开口了,有点让我为难。” 西施当然明白夫差的话中意思,越王勾践在夫差眼里不屑一顾,他只对西施有兴趣,现在他可以把西施玩于股掌之间。西施顿时羞愧难当,满面通红。但西施有胆量拒绝夫差的要求吗? 这个时候,不是西施肯不肯牺牲贞操的问题,关键是夫差肯不肯放赈救灾。夫差可以玩游戏,是与否一字之差;西施可玩不起,是与否天差地别,一旦夫差不答应放赈灾粮,天塌地蹦。 西施泪流满面,说道:“臣妾愿意侍奉大王一辈子。只要大王不嫌弃臣妾是越人就行。” 夫差见西施的满脸桃红,梨花带水的样子很可爱,妹妹滕玉的影子又回来了。他生怕故事重演,西施会像滕玉一样突然从眼前消失,从此留下终生遗憾。他太需要把西施搂在怀里,拥有她,让她永远开开心心伴在自己身边,所以当西施担心夫差不答应赈灾的时候,夫差同样在担心一个不小心,把西施给得罪了。因为妹妹滕玉就是这个脾气,极易冲动,一言不合,天翻地覆。他最怕西施也有世上美人常有的任性。所以趁着好机会,见好就收很重要。 夫差说道:“好吧,看在美人儿的份上,寡人现在就命人调集赈灾粮十万担,明日一早从水路运往山阴。不是说救灾如救火吗?” 十万担赈灾已经够越人度过灾荒,没想到夫差如此大度。西施的心中竟然涌出一股暖流。她很奇怪自己怎么可能对越人的仇敌也是自己的仇敌夫差会产生感激之心。可是现在不是扪心自问的时候,为了让十万担粮食能顺利到达越国,她必须有实际行动。 西施站起来,开始轻解罗衫。 第六十一章 神木妙用 这天晚上,夫差目的达到,终于能和西施同枕共眠,效于飞之欢。 西施在走进吴王寝宫的时候,对即将发生的尴尬事还束手无策,可是当夫差伸手搂住她的腰肢的时候,她闭上眼睛突然无师自通,为什么要作茧自缚?她可以把眼前的吴王夫差想象成丈夫范蠡,和她做爱的不是夫差而是范蠡。 这样的想法很奏效,西施和夫差第一次接触一点不缺少激情。因为在西施的心里压在她身上的不是夫差而是丈夫范蠡。人在潜意识里总是藏着无穷的自保之策,西施用想象帮自己度过了危机也算一绝。 夫差占有了她的身子,但她的灵魂永远属于自己的丈夫范蠡。 夫差也很满意,因为在他的世界里,还没有出现过一个女人敢于和他平等享受男女交合之欢的,全都是被迫或者只想无条件取悦于他的,说白了,男女地位不平等,这女人哪里敢放开手脚和你干那事? 而西施是第一人。 夫差很享受,看似贵为一国之主、御女无数,其实他夫差也是可怜的,尽管同床共眠过许多美人,竟然没享受过真正的夫妻之乐,今天是第一回。 吴国的赈灾粮顺利送往山阴。 越人能得到吴国的救济,除了西施以身相许取悦夫差,也有几分侥幸在内。要是伍子胥在阖闾城,一定死谏。伍子胥之所以送走儿子、把自己变成“裸官”就为了死谏。至少越国不可能得到这么多的赈灾粮。很荣幸,这个时候,伍子胥正在为天下无敌的余皇号战船开道。连接长江和淮河的运河邗沟已经挖通,余皇号如今可以从吴国都城直达淮河边,余皇号的战力天下皆知,淮河边上的诸侯国无不魂飞魄散。为了给余皇号提供补给,建立基地,伍子胥正在邗沟边筑邗城,做挺进中原、称霸天下的准备,远在千里之外,自然对赈灾越国的事一无所知。如今吴国的朝政夫差有绝对决定权,而伯嚭则发言权最大。越国的甬之地现在已经是伯嚭的地盘,根据伯嚭和文种的秘密协议,甬之地虽然名义上还是越地,但赋税收入全归伯嚭所有。如今越国举国遭灾,甬地同样是重灾区,老百姓没有收入还在源源不断死人,赋税无处可征,严重影响伯嚭的个人收入,夫差赈灾,伯嚭也是受益人,伯嚭自然是举双手赞成。伯嚭一旦拥护,朝中有人尽管心里反对,但谁还敢多嘴?伯嚭是个很记恨的人,和他唱对台戏,小心后果。 吴国的赈灾粮对越国来说,雪中送炭,功德无量。 吴王打断了你的双脚,让你成为瘸子,现在能送你一副拐杖,你除了感恩难道还能怀恨? 相较于不送你拐杖,任你自生自灭,立差距可不止十万八千里。 越国的老百姓可没有《礼记》笔下的”饿者“这般有骨气,不吃仇人吴王的“嗟来之食”,人要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骨气和尊严等吃饱穿暖了再说不迟。越地有许多老百姓开始感念吴王的恩德。 这可不妙!勾践本来还庆幸白白得了吴人的十万担稻谷,帮自己渡过难关,现在发现老百姓有奶便是娘,开始感念吴王的恩德,顿时心里五味杂陈。得人心者的天下,要是自己手下的老百姓把仇人夫差当恩人,自己的复国大业怎么办?他恨不得不要夫差的十万担粮食,可是又不敢当面拒绝这到手的救命粮,生怕饿得失去理智的越人会群起而攻之,造你越王的反。越国新都迁到山阴,正是立足未稳之际,政权弱不禁风。 勾践左右为难,犹豫不决,以致手里捏着十万担救命粮迟迟不下发到百姓手里,这可急坏了文种。老百姓在饿着肚子等吃的,卖儿鬻女,甚至易子而食,你勾践手里的赈灾粮不马上处理,等于是引火索,随时可能天崩地裂,找来覆国亡身之祸。 此时文种正带着三千木客在越国中部和东部的大山深处寻找珍玩奇木,准备九术中的第四术“遗之巧匠良材,使之起宫室高台,以尽其财”。三千木客乃是一支庞大的吃饭队伍,在越国大地上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辛苦无比,不喂饱肚子,何来气力完成使命?举国大灾,给木客们的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三千木客已经开始挨饿,精疲力竭,怨言四起,要不是刚好在越国东部天台山深处找到一对阴阳神木提振了一下士气,几乎就要践踏王法,一拥而散。这两个神树“大三十围,高五十寻”,用今天的度量单位,直径在二十米左右,树高八九十米上下,不折不扣的参天大树。阳木乃是一棵梓树,又名文梓,因为树身上有阳刻的古朴图案,所以称其为阳树;阴木乃是一个楠树,又名楩楠,同样是因为树身上有阴刻的篆书,所以称之为阴树。 这是天台山的镇山之宝!这样的大树本来就难找,而且还是阴阳两树一起现身,简直是天助大越。文种大喜,生怕这些神树会像神仙一样不翼而飞,急忙命人砍伐,三千木客轮番砍了半个月,才完成一半工程量。偏偏在这个时候山中断粮,勾践又在赈灾粮的问题上犹豫不决。要是救灾粮不到,这些本来就怨声载地的木客非生事不可,最怕他们一走了之,几个月的艰难苦恨将全功尽弃。文种不敢马虎,急忙回山阴做勾践的思想工作。 回到山阴后,文种文种提出了两点计策献给勾践,第一,向老百姓宣布,这粮食不是吴国无偿提供的,而是越国向吴国借贷的,来年越国有了收成,连本带利需要归还。十分利息,送来十万担,还他二十万担。第二,向老百姓解释,吴国之所以送来的赈灾粮不是老虎发善心从此不吃人,而是西施赔了许多好话后,夫差不得不答应。换句话说,这十万担粮食是越国的第一美女西施用身子换来的。 文种从舆论宣传上发动攻势,拨乱反正,解决了勾践的心病。 如此一来,吴王夫差赈灾的善举大打折扣,几乎被一笔勾销,帮百姓度过饥荒的功绩又回到了越王勾践的身上,以正视听。当老百姓得知自己吃的是西施的卖身饭的时候,对吴王只有恨哪有什么爱! 勾践转愁为喜,开始发放吴人送来的十万担赈灾粮。 文种出的两个主意仔细分析,简直是馊主意。十万担稻谷不是小数字,白给不要,主动要求连本带息归还,你不是死要面子、打肿脸面充胖子吗?再者,把十万担粮食说成是西施用身子换来的,对范蠡的伤害可不轻,西施是范蠡的夫人,夫人的卖身钱,不是在范蠡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吗? 文种是精明人,能出馊主意?当然不可能,他是棋高一着。 文种之所以要连本带息归还吴人的赈灾粮,其实他是心怀叵测,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这个阴谋要等几年后才会实施,这就是着名的“九术”中的第三计“贵籴粟稻以虚其国”。简而言之就是让吴人尝到放高利贷的甜头,放高利贷者能不劳而获,坐拥红利,谁还愿意干“汗滴禾下土”这样辛苦的实业?其危害足以让一个国家慢慢堕落,谁都想做不劳而获者。不断借,不断还,而后突然一个刹车,赖账!连本带利一笔勾销,让吴人血本无归。你能奈我何?无非刀兵相见,可惜彼时的越国已经羽翼丰满,厉兵秣马,收拾一个已经不事生产的堕落的国家轻而易举,且非常希望两国来生死逆转的一仗。而后来发生的实际情况是比烂账更可怕,文种把经过浸泡和水煮的稻谷当作良种还给吴人,你想一想,吴人用此等不会发芽的“良种”下田,这一年老百姓哪里还有什么收成?一定是个大灾年,颗粒无收。 这个阴谋造成的后果十分可怕,几十万担粮食只是小菜一碟。这叫舍得孩子才能套得住狼。 至于把救命粮说成是西施卖身得来的,那是因为此时的范蠡人并不在山阴,自从西施入伍后,范蠡报仇心切,奉勾践之命,再次回到了会稽山深处,开始悄悄训练越国的残兵败将。这是国家机密,除了越国极少数几个重臣略有所闻,一般人一无所知。范蠡两耳不闻山外事,低头只练雪耻兵。文种怎么嚼舌头都不会进范蠡的耳朵。 吴王夫差对越人欠下的累累血债,哪是十万担赈灾粮能了结的?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十万担赈灾粮未能阻挡越国的复国大业,文种的“九术”一点没有收手的意思。 文种从勾践手上得到了吴人的救灾粮,解决了三千木客的粮草问题,继续带着他们砍伐“镇山之宝”。 半年后,天台山的镇山之宝阴阳双木终于被砍下并运出大山,文种马不停蹄又带人顺水路运到了吴国阖闾大城,作为吴国赈灾的回礼献给了吴王夫差。 文种亲自撰写献词,大意如下:“东海役臣勾践,使臣文种,感谢吴王的赈灾义举,特献阴阳双木一对。此物乃是臣勾践建小殿时余下的,不足挂齿,望大王笑纳。” 一对阴阳木,文种为何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其实很有讲究。这是以小博大,让吴人继续堕落。 夫差肯出血给越国送来赈灾粮,说明西施在其心中的份量,这对越国来说,喜从天降。既然吴王情商很高,那就不断添油加醋、继续成全他吧! 一对阴阳木能闹出什么大动静?动静可不小,而且大有讲究。 此树乃是天台山的镇山之宝,不但体貌雄伟,而且树身上有天然的纹饰,古朴高雅,非常精美,是建造宫殿的极佳材料。 文种不惜成本,命人把镇山之宝运到了吴国都城阖闾大城,献给吴王可不是小动作。 这是暗示,如果吴王要建造宫殿,宫中的栋梁之材非此物不可。 文种摸透了夫差的心。 一个人得到了别人赠送的一双漂亮鞋子,别以为是福,而是祸。因为此人以后的麻烦就大了。漂亮鞋子需要漂亮袜子相配,漂亮袜子需要漂亮的裤子相配,漂亮的裤子需要漂亮的衣服相称,漂亮的衣服要有漂亮的帽子搭配。一身收拾得很漂亮,对不起,没完,还需要一辆雕阑玉砌的车子,还需要一座金碧辉煌的房子。多米诺骨牌效应。这是一个圈套,等着让你钻。 西施相当于是一双漂亮鞋子,阴阳双目相当于漂亮袜子,现在文种挑起了吴王夫差的欲望,让其不断膨胀,至于价值更加昂贵的漂亮衣冠、车子、房子就只能拜托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这是人的正常心理。除非你当时就拒绝人家送你的漂亮鞋子,早早止步,否则其结果难免是诚如他人所愿。 一切皆如文种所料。 吴王得到了天下第一美女西施,按照他的性格,这是人生重大业绩,不可能悄无声息、不事张扬,他需要别人来分享,当然不是分享他的美人,而是分享他的幸福感,让天下人知道自己正在享受这等艳福。 这也是当时天下有野心的几大诸侯们的共同心理,互相攀比,争抢噱头。除非你是小国,没能力守住这个美人,生怕被别人夺走,只能秘不示人。 可是怎么让天下人欣赏到你的幸福指数呢?光用嘴巴说说不行,一阵风就能被吹走,无法被历史记住,建造一座流传千古、风雨不倒的纪念性建筑是个好办法。 夫差其实早就有给西施建造一座宫殿的设想。 现在越人送来了一对神木,像催化剂,设想破壳而出,变成现实。 当夫差仰望这对阴阳双木时,大为震惊,当时的第一个想法是应该为这对奇木建造一个展览馆一样的建筑,供天下诸侯来访时瞻仰,当作炫耀的资本。阴阳双木完全有资格享受这样的殊荣,天斧神功,美轮美奂,真乃神木也。越人献上这样的神木,同样是一件历史性事件,完全值得载入史册。 可是这个初步想法只是停留了几秒钟,他的脑子飞快运转,思路被激活,又被一个更加大胆的计划替代,用阴阳双目为美人西施建造一座天下最精致的宫殿。美人和双木都是天赐神物,千年难得一遇,现在就让他们双美合璧,相得益彰。 用这两根巨无霸做宫殿的立柱简直是定海神针,不用说狂风暴雨、电闪雷劈,连天塌下来都能挡一挡。 夫差为自己脑海里的蓝图兴奋不已,急忙召集臣僚商量宫殿的位置、规模、费用等具体实施方案。当然他没有直接说要给西施建造宫殿,而是说想在姑苏山上建造一座姑苏台。有台必有宫,有宫必要主人,哪住的是谁呢?这些是幕后台词,隐而不露。大家心知肚明可矣! 可惜此时的伍子胥已经从邗沟回到都城复命,伍子胥的使命天生就是给夫差掣肘的,怎么可能让你夫差心想事成?伍子胥本来就对夫差给越人赈灾粮十分震怒,在朝堂上公开和夫差“廷争”,后来伯嚭帮腔,解释说这不叫赈灾,乃是越人籴粮,越人赔上了一倍的利息,让吴人狠狠赚了一比,何乐不为?国人个个喜笑颜开,恨不得越国常闹灾,如此下去,越人越来越穷,吴人越来越富,你伍相国为何要无事生非,闹得大家不开心呢?伍子胥这才理屈词穷,无话可说。理在夫差和伯嚭一边,不得不咽下一口恶气。 现在听说夫差要给西施用神木建造姑苏台,伍子胥感觉理在自己这边,自然要提出反对意见。可是他的反对还是挺有策略的。 他提出用越人送来的阴阳神木建造比余皇号更加巨大的战船——神木号。梓木和楠木都是造船的上好木材,何妨是如此难得的大料呢?完全不用拼接,整体成型。余皇号已经让天下诸侯惊恐万状,一旦神木号问世,吴国的战力成倍增强,试问天下诸侯有谁敢和吴王争锋? 普天之下的诸侯们下跪称臣吧! 伍子胥此话一出,震惊四座。吴国的国策乃是称霸天下,让吴王夫差继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三位永载史册的先哲后成为第四位天下霸主,号令诸侯,吴国的大夫们人人皆知。所以从吴国的基本国策出发,建造征战天下的战船自然比建造供养美人的宫殿重要多了。 这样的建议谁都不敢反对。现在轮到伯嚭和夫差理屈词穷,眼睁睁看着一脸正气的伍子胥无话可说。 这时送神木到阖闾大城的越国大夫文种尚在吴国的国宾馆里住着,还没动身回国。文种的口才当年在大部时伯嚭已经领教,很是敬佩。自己不行,只好请客师。伯嚭假装去茅坑出恭,溜出朝堂,登上马车,直接去国宾馆找文种,把自己遇到的麻烦做了简要叙述,请求找到反对伍子胥神木造船的说辞。 伯嚭找文种帮忙对付伍子胥,不能说伯嚭就是吃力扒外的叛国者。伯嚭绝顶聪明之人,宁为牛后不为鸡头的道理他是懂的,他不会站在弱小的越国这边。他的问题出在他太大意了,目光短浅,私心太重。在伯嚭看来,越国体无完肤、已经完全是吴国的附属国,永远不可能翻身。所以当前吴国最让他担心的不是吴越间的生死之争,而是他伯嚭和伍子胥间的权力之争。两人之间不存在我是你非,只存在你死我活。凡是你拥护的,我必反对,你反对的,我必拥护。为了打败对方,结党营私。伯嚭把人生和国家的主要矛盾认偏了,自然就是步步皆错,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文种本应该是吴国最可怕的敌人,而他现在竟把文种当自己的智囊朋友看。 第六十二章 姑苏台 文种听说伍子胥要用阴阳双木建造比余皇号更加强大的战船,吓得身子冷了半截,要是伍子胥的建议被吴王采纳,“九术”第五计就是弄巧成拙,没有让吴国破产,反而大大增强吴国国防,帮了夫差大忙。传到越国,勾践岂肯饶过他!不行呀,千万不能让伍子胥得逞。文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必须加以阻止! 幸亏这些年的历练,文种养成了处乱不变的习惯,稍作平静后马上有了主意。他向伯嚭献计道:“吴王以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为榜样,意欲称霸天下,实在是天下人的大幸。卑职略知这三位霸主的事迹,颇有受益,知道欲成天下霸主,德行为先,攻伐为辅。只有这样,一旦召集天下诸侯大会,才有人肯拥戴你为天下霸主,所以说天下霸主,乃是天下诸侯们仰首期盼的紫微福星,而非人人躲避的罗睺灾星。如今伍子胥反其道而行之,欲称霸主,攻伐为先,德行全无,余皇战船所到之处,诸侯们仿佛见到瘟神,避之唯恐不及。已经把恶名传到四面八方。如今不知悔改,竟然想出要建造比余皇号更可怕的利器,灭他人之国仿佛碾死脚下的蚂蚁,真不知天下诸侯会怎么看待吴王。卑职以为,狗急还会跳墙,把诸侯们逼急了,一定不会束手待毙,很可能联合起来对抗吴国。吴国再强大,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真到了那一天,吴王不是天下霸主,而是天下债主,群起而攻之,离覆国灭宗一定不远了。所以以卑职看,伍相国神木造船之举,看似能强大吴国,其实却是南辕北辙,越走越远。” 文种说罢,向伯嚭拱手作揖道:”不知卑职的说辞如何?是否能让伍相国放弃建造神木号的想法?还请太宰大人定夺。” 伯嚭对文种的话思忖一会,点点头,此话有理,但力度有限,只能算基本满意,文种的说辞就算不能驳倒伍子胥,至少能让吴王赏识。不能做天下霸主,等于是要吴王的命。 看来文种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也只能如此去敷衍一下。 伯嚭正想走,却被文种一把拉住袖子,他还有话说。原来文种还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文种说道:“卑职以为,伍相国之所以处处和吴王和太宰大人作对,很可能是心理不平衡的缘故。当今吴国兵强马壮,睥睨天下诸侯,伍相国总以为他的功劳第一,可是他却没有获得应得的报酬,连他唯一的儿子武勋到现在还没有半点功名。所以卑职建议,还是请太宰大人主动提出来,请吴王赏给武勋一个大夫之位,兼领下军偏将军。这样一来,伍子胥一定不会再和太宰大人为难了,也一定不会再提用神木造船的事情。” 伍子胥把儿子送到齐国去避难的事文种早就知道。越国贫弱,不堪一击,但雄心不小,复国报仇之念从来不曾放弃。要对付吴人,情报很重要,文种在越国都城建立有隐秘的谍报机构,间谍都是当年帮助勾践从洞庭暗道逃回越国的那些人。这些人知道洞庭暗道的国家级秘密,只能有两种结果,要不秘密处死,让其永远不能开口,要不提拔重用,利益捆绑,让其永远不会开口。勾践在“不会开口”和“不能开口”之间选择,当初的决定是要杀人灭口,让其永远“不能开口”,可是文种考虑到谍报工作的重要性,决定还是重用他们,让其“不会开口”。给他们官做,让他们回到吴国做间谍。这些人表面上看都是计倪和黑夫绸缎铺子里低声下气的伙计,其实都挂着响当当的越国下大夫之职的高官,受上大夫计倪和黑夫的控制。吴国君臣都是他们的监视对象,越人复国的最大的障碍来自伍子胥,伍子胥自然就是重点监视对象,对他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伍子胥暗中去见齐国使者田豹,田豹带着武勋去齐国,伍子胥自以为鬼神不觉,其实文种第三天就得到间谍的密报。轻了说,这是伍子胥对吴王有了贰心,重了说,伍子胥已经犯了叛国罪。这样重要的情报必须用在关键时刻,“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旦出招,就要给伍子胥戴上叛国罪,置其于万劫不复之地,决无死灰复燃可能。要是只是被“贰心”轻轻闪了一下腰,伍子胥还是有能力让越人吃不了兜着走的呀!所以如此重要情报不到关键时刻不能用。现在伍子胥想造船增强国防力量,文种被逼急了,权衡再三以后,决定还是用一用。不过要把握好分寸,尽量做到含而不露,隐而不显。也就是不把事情和盘托出,只给透点风,但让伍子胥胆寒一下。只有”白天不做亏心事“的人才能做到“半夜不怕鬼敲门”,现在伍子胥已经做了平生第一件亏心事,心正虚着,就会伯嚭追究下去,所以很可能会害怕得罪伯嚭,从而主动放弃用神木造船的念头。 伯嚭不明其中奥妙,还以为文种的这条计策才说到点子上。伯嚭是讲利益的人,骨子里都透着个人私欲。他完全把自己的价值观加到伍子胥身上,以为人心都是一样的。平心而论,是应该给伍子胥的忠义侠胆一点回报,吴国打了这么多胜仗,三军上下个个盆满钵满,只有伍子胥依然两袖清风,本份地领着官饷,非吴王赏赐不受。而且他伍子胥还是个半边户,一家老小全靠他一个人养着。给他儿子一个大夫之衔,偏将军之职,对伍家来说是大喜事,武勋不但能拿王粮补贴家用,而且从此走上政坛,前途无量。一定会博得伍子胥的开心,各取所需,从而放弃对抗,皆大欢喜,到这把年纪了,还总是像愤青一样,惹得大家都没好心情。 伯嚭拿定主意,来不及向文种道声谢谢,登上车急忙赶回王宫。 伯嚭“出恭”回来进宫时,伍子胥正站在朝廷上满面寒霜、理正词严教训满朝文武,当然主要听众还是高高在上的吴王夫差,他说道:“以前夏桀王起造灵台,商纣王起造鹿台,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不但耗尽国库,而且耽误百姓农作时间,违反天地阴阳,以致五谷不熟,民虚国变,其结果是夏亡于商,商亡于周。现在大王不吸取前代覆灭的教训,接受越国的神木,建造什么姑苏台,以后一定被勾践所害,国灭身亡。” 伍子胥字字严正,真理满满,没人能说他不对,但问题出在他说话时的态度和神情。态度和神情充满敌意,好像整个朝廷上除了他伍子胥是忧国忧民的忠臣,其他人昏昏耗耗,不是奸臣就是昏君。 夫差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如坐针毡,可是真理捏在伍子胥手里,夫差的一张嘴巴无用武之地,只能一肚子憋屈,忍气吞声。夫差后悔不已,其实姑苏台在前王阖闾时已经存在,不过规模很小。完全可以借着重建姑苏台名义,暗地里大规模扩建就行,干吗和大臣们商量呢?只要一纸王命,我行我素,谁敢抗命!现在画蛇添足,征求大臣们的意见,反而弄得自己狼狈不堪。伍子胥总是紧张气氛的制造者,连满堂臣子都在为吴王的狼狈而尴尬,却无法替君分忧。 正在夫差万分危难之际,他的救兵伯嚭姗姗来迟。 伯嚭并没有跟伍子胥硬碰硬,直接辩论姑苏台问题,而是采取迂回战术。他说道:“臣以为眼前建造姑苏台并不是摆在大王面前头等要事。现在臣等要关心的第一要务是给伍相国这样一个犒赏。伍相国劳苦功高,伐楚灭越,威震诸侯,又南开胥河,北挖邗沟,为我吴国千秋霸业奠定基础。这么大的功劳,朝廷早就应该有所表彰,可是时至今日,一直拖延不决,实在是臣等失误。” 伯嚭在朝廷上是有党羽的,其中最忠实的同党是逢同,逢同看出伯嚭的用意,于是忙上前做配角。 逢同说道:“太宰言之有理。但问题是伍相国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官不能再升,爵不能再尊。” 伯嚭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说道:“伍相国固然已经位极人臣,可是他的儿子武勋至今没有享受大王的恩赏。武勋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文武兼备,颇有乃父之风。臣以为,是到了为大王出力的时候了。臣提议,大王应该赐其大夫之位,到下军任个副将之职,让他去督造神木号战船。臣相信,只要经过这番历练,武勋日后定然是三军统帅之才。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伯嚭此话一出,满堂赞叹声,连吴王夫差也是连连点头。伯嚭的建议很一般,庸人也想得到,但其高明之处在于合时,帮助夫差脱困。 只有伍子胥大惊失色,心里在暗暗叫苦。把儿子送到齐国,是自己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有愧于吴王的事情。最怕被国人发现,做得极为隐秘,除了当事双方伍鲍两家外无人能知。现在伯嚭突然提出给武勋赏官赐爵,是不是伯嚭听到了什么风声,甚至已经知道此事?两人的关系已经势同水火,伯嚭若告自己是个裸官,有叛国之嫌,就算吴王不忍心下罪,伍子胥自己也觉得无脸见吴王。可是看看伯嚭的表情,似乎不是稳操胜券的得意模样,伍子胥这才稍稍安心。吴王给武勋赏官赐爵,一定要举行仪式的,夫差面授武勋面受,武勋在千里之外的齐国,如何参加受爵仪式?吴王若是答应给武勋官爵,纸里包不住火,伍子胥送儿子出国之事一定曝光于天下,伍子胥一世忠名尽付东流,从此身败名裂。要知道当时的天下,诸侯们都把伍子胥视作忠臣的楷模。此事一曝光,绝对是一大丑闻。所以万万不能让吴王答应下来。 伍子胥急忙上前对夫差说道:“大王仁德无边,对老臣的恩宠令人刻骨铭心,永世难忘。但臣有自知之明,知子莫若父,武勋年幼无知,不思进取,生性顽劣,才不堪大用。若赋以重任,有亡国灭家之祸。所以万万使不得。” 伍子胥说完,跪倒在夫差脚下连连磕头。 伍子胥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刚刚还是气势汹汹教训夫差,浩气如虹,如今低声下气恳求夫差,可怜巴巴。前后判若两人。 这就是人做亏心事的结果。心正自然气壮,心不正何来胆气浩? 夫差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对伍子胥还有不满,但毕竟也是惊魂未定,渴望马上和这位愤怒之神改善关系。所以顺势而为,扶起伍子胥,和颜悦色说道:“按理说,武勋得到寡人的恩赐是理所当然,但既然相国大人如此反对,寡人就不好意思强人为难。那就这样吧,等什么时候相国认为武勋堪当重任,可以担当督造神木号的大任,寡人一定量才录用就是。” 夫差松了一口气,伍子胥同样也是松了一口气。 伍子胥用神木遭造战船这么重要的事情就如此稀里糊涂不提了。 伍子胥还敢提此事吗?生怕伯嚭又要推荐武勋为国出力,去督造什么神木号。 伍子胥不提此事,等于这件事关吴国国防的大事就这么黄了。阴阳双木最后的用途诚如夫差所愿,建造姑苏台。 伍子胥的表现让大家都觉诧异,特备是伯嚭。难道武勋竟是不成材的纨绔子弟,害得伍子胥要摆出这么一副熊样谢绝给他官做,避免家族遭灭顶之灾?武勋在吴人的口碑中还是不错的,少年英俊,才华横溢,怎么突然成了不成材的纨绔呢?其中一定有问题。 伯嚭是个多疑之人,心里疑窦丛生,但眼下伍子胥改变主意,放弃用神木做战船是关键。其他问题都是鸡毛碎皮,不屑一顾。现在伍子胥主动缄默,再不提神木造船的事,说明他已经退一步。或许是伍子胥真的被王恩感动,真的动情了吧!愿意和解,理当皆大欢喜,别再和他过不去吧!所以这个疑问只是稍稍在大脑里停留片刻,就马上抛之脑后了。 伯嚭做梦也不会想到伍子胥之所以被迫放弃执念,其实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就算继续追究,伯嚭怎么可能想到伍子胥这样一个以忠臣传家为荣的人物,迫不及待做出送儿子出国这样的叛国之举呢?伯嚭有两个脑袋也不会想到。他更不可能察觉到伍子胥对强大的吴国会如此绝望,竟能早十年就做出预判,吴国一定会亡于越人手里,而且祸及子孙,惨不忍睹。 伍子胥回到自己家里后,老泪纵横,后悔莫及,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悄悄把阖闾的那只曾经挂在郫中城头上的屦烧了,伍子胥自知,从今以后,他已经没有资格用阖闾的屦去教训夫差,此屦已经完成历史使命,就让它灰飞烟灭吧。 他希望自己从此做个沉默者。可是他的祖传性格决定了他绝对不是一个优秀的沉默者。 夫差命逢同督造姑苏台,其规模是阖闾姑苏台的几百倍。建造姑苏台只有一个目的,昭告天下诸侯,是他吴王夫差得到了天下第一美人。没能力的只能羡慕仰视,有能力的就来争夺吧!吴王正想和你们一决雌雄,看看谁才是天下霸主。 这姑苏台在阖闾在位时的作用是烽火台,了望敌情,提防南方的越人突然袭击。现在吴越的边境到了钱塘江边,姑苏台的战略作用已经不存在。所以夫差花大力气重建姑苏台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为西施建造离宫——馆娃宫。 姑苏台和馆娃宫都在姑苏山上,相隔不远。 看似馆娃宫是姑苏台的附属建筑,其实姑苏台才是馆娃宫的附属建筑。馆娃宫是西施的寝宫,而姑苏台只是供西施登临远眺故国的立足之地罢了。 姑苏台高三百丈,宽八十丈,站在台上可以远眺方圆三百里范围内的湖光山色和田园风光,可见这样的工程耗资该有多大。“三年聚财,五年乃成”或许不是夸张,至于吴国老百姓“道死巷哭,不绝嗟叹之声”那就纯属杜撰。 吴国聚天下之才,国强民富,这个时候完成的运河工程——邗沟,其规模不知比姑苏台浩大多少倍,邗沟贯通了长江流域和淮河流域,两个流域,一线贯通,光是听听就吓死人,可吴人照样气不急脸不红完成了,姑苏台算什么?如果一个姑苏台就让吴人“道死巷哭”,未免吴人的眼泪也太不值钱了吧! 西施偶然登临之处造得如此气派,其居住的馆娃宫可想而知。只要夫差想得出来的,大监工逢同一定全力以赴完成。西施相传是莲花女神转世,莲花是离不得身的,于是在馆娃宫中开凿“玩花池”。西施思乡心切,常常半夜起来,对月临水垂泪,于是夫差又命逢同开凿“玩月池”,一面清水映出皎洁的月光相伴如花似玉的西施,月有伴,人有伴,相映成趣,借此聊慰美人寂寞之心。 夫差在姑苏上大兴土木,驰骋他的丰富想象力,当然知道伍子胥是什么感觉。老臣之心,必须安抚。可是伍子胥已经位极人臣,再不能加官进爵,给他儿子官做,又被拒绝。怎么办?扶持绞尽脑汁想不出良策,最后还是伯嚭献计,别让他闲着,闲着要来事,可以命伍子胥在姑苏山的东南方督造姑苏城。名曰督造,其实是把姑苏城赏赐给伍子胥,作为他的封邑。如此这般隆恩应该可以让这位扬名天下的忠臣稍安勿躁了吧? 第六十三章 郑旦行刺 伍子胥知道自己晚节不保,已经不能阻止夫差和伯嚭大兴土木,唯一能做的就是未雨绸缪,早做准备,为以后越人反攻倒算做一点准备工作。因此,在通往吴国都城阖闾大城的必经之路上建造一座堡垒式的城池非常必要,正和自己的图谋暗合,于是毫不犹豫答应亲自督造姑苏城。 伍子胥督造的姑苏城,同样大兴土木,甚至一点不输于逢同督造的姑苏台。当时的吴国国库充盈,粮食山积,伍子胥别出心栽,命人用糯米和鸡蛋搅在一起制成砖块,俗称糯米砖,用糯米砖建造城墙。这比夫差在馆娃宫中开凿“玩花池”和“玩月池”更花费钱粮。由此可见,姑苏城的建造是何等奢华。不过伍子胥用糯米砖可不是追求奢华,而是为日后遭难的吴人留一条生路。越人强大起来后,必然要来吴国报仇雪恨。越人要进攻阖闾大城,必须先攻下挡在道上的姑苏城。到时候越人兵围姑苏,城里一定会缺粮,缺粮的时候这些用糯米和鸡蛋制成的城墙砖都将成为美食,足以让守成军民支撑几个月。 伍子胥不愧是贤人,他的眼光虽然不能像圣人一样看到一万年,但十年、二十年完全是没有问题的。 夫差和伍子胥争着大兴土木,各取所取,也算相安无事。有人说,吴国正是因为这些规模不小的土木工程伤了国家的元气,从此开始人民困苦,国家空虚,其实不然,当时的吴国国库中光是粮食就可供国人享用十年,其他从各个诸侯国掳掠来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不可能这么容易破产。这些工程从财政上来说没有伤到吴国的根本,伤到吴国根本的是为了争霸天下开凿的那无数条运河。在伍子胥开通了贯通长江和淮河的运河邗沟后,吴国又马不停蹄接连开挖运河,把淮河和泗水、沂水、济水都贯通了,这些都是耗资巨大的超级工程。至于像胥河、吴水道、百尺渎、太伯渎这些局地运河简直算小打小闹。在夫差在位的那些年里,吴人像是一只勤劳的蜘蛛,为了实现霸王梦,编织出了一张巨大的水路网,网罗神州大地,把南到钱塘江、北到黄河之间的所有大江大河都给南北贯穿起来,后来有好事者统计,吴人一共连通了七大流域。如此巨大工程,就算倾天下之力也难以完成,而吴人在短短十多年时间里竟然大功告成。这是刀耕火种年代,直教人怀疑夫差和伍子胥有没有邀请外星文明参与其中。 把这么多天然河流贯通起来,目的就是为了给余皇号战船开道,南征北战,称霸天下。吴人称霸天下的信念是如此执着、付出的努力如此巨大,不得不令人动容。 简直想称霸想疯了。 或许也是钱粮财富来得太容易,大军一旦出征,别人家是国破家亡,妻离子散,鬼哭狼嚎、玉石俱焚,而吴人总是赚个盆满钵满。 所以姑苏台对吴国国力、民力来说不值一提。 它对吴人造成的伤害并不在物质上,而在精神上。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吴王好剑术,国人多剑瘢。 看样学样,吴王是吴人的物质之王,也是精神领袖,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楷模。 夫差带领他的族群走上了歧路。夫差尚不自知,自己英雄已经一世,风流只是一时,后果有这么严重吗? 夫差对西施的一往情深源自于对妹妹滕玉的怀念,一旦进入,一发不可收拾,他已经趟入情感之海,这里风景无独好,让他有羽化而登仙之感,他已经无法自拔。可是一个人追求追求美好事物有什么错?如果人类对美好事物的追求竟是人性中的一大弱点,人生天生是受磨难的,那么生活在人间有多少意义,也就一目了然。天上神仙贪恋红尘奔赴人间,简直是瞎了眼。 一言难尽! 或许就是从建造姑苏台开始,吴人从一个锐意进取、不断开疆拓土的族群蜕变成贪求享受的族群。开始从精神上走下坡路。 夫差是领路人。 这个领路人正在放飞心情,越走越远。 姑苏台本来是给美人西施望乡用的,家乡遭灾,亲人音信未至,只能无奈“登高望乡”聊寄情怀。但站在姑苏台上最多也只能望三百里,而西施的故乡浣纱溪还有上千里。姑苏台不能满足西施望乡的需求,于是夫差突发奇想,决定把太湖中的望越台再修一修。望越台在太湖中的洞庭山上,在原来吴越的国界线附近,西施若是能站在洞庭山上登临望越台“望乡”,西施和故乡之间的距离那就只有几百里,或许真的可以在天高云淡之际望见苎萝山下的浣纱溪了。 在命人重建望越台之前,夫差决定带着西施去望越台上巡游一番,望越台既然是为西施而建,西施的意见自然十分重要。 而这次跋涉千里的携美远游,夫差遭到太湖强盗的暗杀,差点亡命洞庭山。 刺杀吴王夫差的不是别人,而是郑旦,还有帮着她的一伙太湖强盗。郑旦是蓄谋已久,太湖强盗纯属被动卷入,乃是受害者。 越王勾践从洞庭暗道逃出吴国时,郑旦作为交换条件被金钩胡佬兄弟留在了洞庭山庄里。 郑旦另有目的,她是想从金钩胡佬兄弟这里要到自己的梦中情人缥缈子的下落。谁知这金钩胡佬兄弟心里也是一片糊涂账,他们曾经替缥缈子跑过腿,帮助缥缈子主办剑侠大赛,但对缥缈子的真实身份以及家庭住址一无所知,只是知道缥缈子是个大人物,家富万贯,精通剑术,主要落脚点似乎在阖闾大城里,和吴国许多高层人物保持着秘密关系,其它则一概不知。事实上,金钩胡兄弟连缥缈子是哪国人都不能确定,或许根本就不是吴国人。他们和缥缈子关系再简单不过,就是雇佣和被雇佣关系,缥缈子出一笔酬金,金钩胡佬兄弟跑腿,交往仅仅到此为止,再没深入一步。 郑旦大失所望。阖闾大城是吴国的都城,世界性都市,冒险家的乐园,天下诸侯国搏名逐利者多如牛毛,一拨一拨来,一拨一拨走,自然不乏藏龙卧虎之辈。这些人离乡背井到吴国来碰运气,属于投机者,成功了名扬天下,失败了灰头土脸,受人讥笑。因为有此风险,所以不敢用真名字示人,用的大多数是化名,今天逍遥子,明天退隐子,后天归隐子,到哪里去找一个化名缥缈子的人?几乎是大海捞针。 但郑旦下定决心要找到自己的意中人,既然知道缥缈子可能是阖闾大城的居民,也算是收获。只能希望缥缈子真的是吴人,那她找到人的可能性就大了,完全有可能某天在阖闾大城里偶遇缥缈子。于是就常常乔装打扮进入阖闾大城碰运气。 郑旦真的很可怜,其实她连缥缈子的脸也没见过,五官长什么样一无所知,只是目睹过他玉树临风般的身形、领教过他华而不俗的剑术,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仅此而已。神仙一样的人物自然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想想是这么容易,可是真要去找人群中的神仙,不比登天容易。 这样找人真的是太累了。 郑旦为了找到缥缈子,心神俱疲,近乎崩溃。可是她又不甘心无功而返,回到浣纱溪边去做一个浣纱女,姐妹们一定又要讥笑她。郑旦于是就在金钩胡佬的洞庭山庄住下来,隔三差五去阖闾大城撞运气。 真是两耳不闻世间事,眼里只有意中人。 后来从太湖上过往的客商这里得知西施被勾践献给夫差,西施已经坐着余皇号大船到了吴国。郑旦大惊失色,她是知道西施和范蠡夫妻感情的,那真是情投意合,如胶似漆,海沽石烂,如今夫差丧尽天良,活活拆散了西施和范蠡这对恩爱夫妻,这还有天理吗?郑旦本来就心情欠佳,闻讯怒不可抑,夫差恶贯满盈,自当神人共愤,打定主意要为自己姐妹西施报仇雪恨,刺杀夫差。 伍子胥的余皇号战船载着西施从太湖路过,郑旦曾经想半路拦截,救出西施,可是金钩胡佬不肯配合。金钩胡佬听到余皇号的名号早就魂飞魄散,望风而逃尚嫌自己的两条腿不够用,哪里还敢上船去抢人?郑旦孤身一人行动不得,只好放弃,眼睁睁看着余皇号扬长而去。 夫差迎接西施,胥江边万人空巷,郑旦也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郑旦亲眼看见西施泪眼汪汪走下余皇号,被夫差带走,郑旦心如刀绞,她有几次冲动要冲上前去和夫差拼个你死我活,大不了同归于尽,可是当时夫差的防守很严密,里里外外都是保护他的武士,而且这些武士浑身上下都是亮得发紫的疤癍,“吴王好剑术,国人多剑瘢”,这些疤癍只有长期炼剑才会有,显然这些武士都是剑道高手,知道自己根本接近不了夫差,只能咽下一口恶气,眼睁睁看着夫差带走西施。 后来郑旦想潜入夫差宫中行刺,可惜吴王夫差的寝宫不像当年郫中越王勾践的寝宫那么容易进入。越王的寝宫也就是一圈大户人家的围墙,只能阻止君子的步伐,连小打小闹的蟊贼也防不了,对郑旦来说,如履平地,来去自由。可吴王的宫殿就大不同,不但墙高三丈,而且四处有箭楼,岗哨密布,守卫的武士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剑拔弩张,蓄势待发。吴王为了称霸天下,东征西伐,到处树敌,有切骨之恨的仇人多如牛毛,防卫之森严列国诸侯之冠。郑旦窥探数月,找不到机会,只能望洋兴叹。 郑旦屡次找机会刺杀夫差,可是老天爷根本没给她机会。但她刺杀夫差之念始终不曾放弃。 西施入吴以后,郑旦寻找缥缈子的事反而放到一边,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爱情这码事儿终归是缘分,靠一个人强求不得。郑旦为寻找缥缈子身心俱疲,似乎已经认命。而刺杀吴王夫差成为她的头等大事,好姐妹西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度日如年,自己有责任把她解救出来。 夫差要带着西施来洞庭山的缥缈峰游山玩水的消息传来,真是天赐良机。 郑旦看不惯金钩胡佬兄弟畏头畏尾的行事风格,决定一个人单独行动。 郑旦这人只凭意气用事,我行我素,不为别人考虑。其实金钩胡佬兄弟还算够义气的,对郑旦百依百从,俯首帖耳。可是让他们去刺杀吴王夫差,那就不是“事儿”,而是“祸耳”!得多给他们几个胆子。太湖强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诺大的太湖是他们衣食父母,是他们的金饭碗,现在的太湖整个儿都在吴国境内,夫差是当仁不让的主子,刺杀夫差不就是砸自己的饭碗吗?砸饭碗还是说得轻的,后果直接就是断子绝孙。吴人岂肯罢休?到时余皇号战船一到,洞庭山上玉石俱焚,太湖强盗很可能连米粒大一点种子都不会留下。所以金钩胡佬不配合郑旦行动完全有自己的苦衷,他不像郑旦独来独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肩上负有家族使命。不把郑旦的阴谋向夫差告发,金钩胡佬真的算够义气。 郑旦单独行动,虽然势单力薄,也有某种优势,那就是隐秘,能打夫差一个措手不及。要是让太湖强盗参与,这些强盗明火执仗惯了,不会装假演戏,到时按捺不住满脸的杀气,很可能提前就被夫差的武士们发觉。现在郑旦单独行动,还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夫差带着西施在一群武士的保护下,从余皇号战船上下来后,直奔缥缈峰上的望越台。 一路没有任何异常。西施自从在胥江边艳惊天下后,吴人举国若狂,听说夫差带着西施来望越台,来看热闹的人摩肩擦踵。这些人大都来自阖闾大城,驾着私家船跟着夫差的余皇号而来,这些有钱人都是奔着看西施而来,为了再次一睹美人风采,可以不远千里、一郑千金。可惜夫差现在的心理和以前大不相同,以前他很希望天下人都能看到西施之美,并为之广为宣传,大书特书。现在却不这么想了,别人多看西施几眼,他心里面会有浓浓的醋意,好像自己拥有的美人儿被别人揩了油,他只想一人独占西施之美。所以他自己坐着没有遮篷的战车走在前面,西施则坐在四周遮着无彩绸缎的绣车紧跟在后面。不知美人不何时露脸,让远道而来的观众心里直痒痒。 等踏上去缥缈峰的山道,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当地人加入了迎驾队伍,亭长带领满脸淳朴的土人在道边扶老携幼、壶浆箪食相迎,满满的谄媚之情。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夫差陶醉在王者的荣耀中,更加春风荡逸,花香满陇,夫差的感觉完全是家的感觉,仿佛在自家的后花园里饭后散步,心旷神怡。 根本没想到人群中有人暗藏利器等待机会要将其碎尸万段。 郑旦在洞庭山上待了几月时间,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她挑选的行刺地点也极为精准,那就是在林屋洞前面的一段平道上。本来山道很有点陡峭,人和马车上来很费气力,体力和精力必须集中,到了林屋洞前面是平地,上山之人可以喘一口,整个人自然而然会松懈下来。而人一旦松懈下来再要集中体力和精力需要一段时间,而这就是郑旦出手的最佳时候。 剑侠只要瞬间的机会足矣。 也由此可见郑旦报仇心切,谋划之深。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兵家至理,无师自通。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都怪给夫差驾车的是晋国人、大夫逢同,而站在夫差身边护驾的是徐国人、吴国将军徐承。两人都非等闲之辈。 逢同的祖先百年前是吴国军队的总教头,教会了吴人车战之法。一辈子玩的是战车,战车就像是他身上的部件。逢同一身驾车术得自祖传,又历经战场历练,功夫也是非同小可,驾驶战车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夫差的座驾上了林屋洞,一车人正要喘口气,藏在人群中的郑旦突然腾身而起,越过前面看热闹的无数人头,剑锋直指夫差的咽喉。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吓坏了,只有御者逢同几乎没有惊慌,也没有丝毫犹豫,只是右手用力拉一下缰绳,稍稍偏离原来的行进方向,加快了速度直接往前闯去。 就这么一点偏差,几乎不被人察觉,但对郑旦来说却是大麻烦。她手中的剑已经不可能刺中夫差的咽喉,但凭借郑旦的身手,略作调整,尚有机会刺中夫差的胸口,让其一招毙命。可惜这样的机会又被站在夫差身边的徐承给破坏了。仓促之间徐承一拉夫差的袖子,挺起胸膛,挡在夫差面前,替他挨剑。 徐承太忠勇了!这位来自徐国的人才因为是夏朝遗民,线路不同,归降吴国后,被伍子胥和伯嚭几个楚国来的大佬压制,一身才华无处出售,后来侥幸被夫差发现,替他鸣不平,拔之于行伍之中,起用了他,这才官至上军副将。吴国此时有上中下三军,上军副将官职已经算位高权重。徐承感恩戴德,日思夜想要报夫差的知遇之恩,今天总算找到机会。 这些都市潜意识的行为,一般人极难做到,眨眼的功夫,人的意识根本来不及反应。人的潜意识都是自保为第一反应,而徐承竟然潜意识里都是舍身保驾,确实称得上甘心为君而死的忠臣。 第六十四章 绝代双姝 徐承身上穿着的是祖传的宝贝——天蚕丝青铜甲,是当年夏朝的中兴之帝少康赐给他祖上的,稀世之珍,外面一层是精炼的青铜,里面衬着天蚕丝,历经千年,还是坚不可摧。郑旦的龙渊宝剑锋利无比,这一刺,只是击破了外面的青铜甲,却无法刺穿坚韧无比的天蚕丝,所以没有把徐承洞穿,剑锋往上划过,徐盛的左锁骨一分为二,捎带着把他的半个左耳削飞。这一刺郑旦用上了毕身之功,全力以赴,所以伤了徐承以后,有股惯性,利剑和身子继续往前冲。夫差的战车后面就是西施的五彩马车,眼见收势不及,龙渊宝剑就要洞穿五彩马车,要是西施挨上,非当场毙命不可。郑旦吓得花容失色,没有把仇人夫差干掉,先把小姐妹西施给伤了,这场面可没法收拾了。她急中生智,一个鹞子翻身,硬生生就把龙渊剑收回,放过五彩马车,一连串的腾身动作,兔起鹘落,在大多数观众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身子收住,落到五彩马车旁的平地上。 就这么一耽搁,郑旦被分了心,错失良机,却给惊魂初定的夫差争取了时间。夫差本来就是一个很有造诣的剑客,反应奇快,此时已经拔出腰间的越王剑,跃出战车,直扑郑旦。夫差怒不可遏,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刺杀自己,胆大包天,出手都是必杀招,所以同样是眨眼的功夫,夫差和郑旦已经你来我往过了五招。 夫差和郑旦在洞庭山林屋洞里是交过手的,各自对对方的剑术颇有所知。再度交手,自然马上能感觉出来。五招过后,两人已经认出对方是谁,厮杀没法继续下去,都呆住了。 夫差盯着郑旦又惊又喜,说道:“原来是东郑姑娘!” 郑旦现在是当地采茶的村姑打扮,脸上依旧蒙着面纱,但夫差已经从她的剑术和身上飘着的特别的香味上认出了她。 夫差很惊讶,郑旦更惊讶,她顾不得遮遮避避,一把扯下面纱,一双秀目死死盯着夫差,面色惨白,说道:“原来你吴王夫差就是缥缈子!是这样吗?” 夫差哈哈大笑,说道:“寡人的江湖名号终于被东郑姑娘识破,甚幸甚幸!说明东郑姑娘和寡人还是非常有缘!” 郑旦的眼泪哗一下流下来。没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梦中情人竟然是对越人犯下滔天大罪、自己非杀不可的仇人吴王夫差。顿时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要不是手中的龙渊宝剑帮着她支撑一下,很可能就要晕厥在地。 郑旦此时已经手无搏鸡之力,要是夫差发起第二波进攻,一定无力招架,香消玉殒难免。幸亏此时的夫差心里的迷惑一点不少于郑旦。美女剑侠东郑在几年前和他林屋洞比武时,曾经有过瞬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双方似乎都心仪彼此,特别是郑旦恩师风胡子更处心积虑要成全一对“神仙侠侣”,但后来事发突然,撮合人风湖子很不负责任,为了维护自家尊严来了一个自我了断,从此两人分道扬镳,苦于无缘再次相会,一段风流韵事不得不随风飘散。 曾经的心仪之人怎么突然间对自己痛下杀手?夫差脑子里旋风般在转,希望找到答案。夫差是多情之人,旧情复燃,杀气早就收敛,心里满满的绮妮风光,一双屠龙手变成弄玉手。 两人瞬间都是百感交集,不知所措。 此时夫差的武士已经蜂拥而来,前后夹击,把郑旦围在核心,几十把利剑、几十张弓箭瞄准了郑旦,这些武士本来气势汹汹而来,对刺客绝不会有半分客气,可是等他们发现眼前的刺客竟然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正在和夫差两人大眼瞪小眼时,也迷惑了。再不敢轻易出手,生怕弄巧成拙。 只等大王一声令下,郑旦马上变成马蜂窝。郑旦就算有再好的身手,此时也已经无法施展。何妨此时她已经心如死灰,对人生充满绝望,或许唯有一死方能摆脱人间苦难。 徐承已经身负重伤倒在战车上起不来,但神智还是清醒的,见状很生气,仰起头对着众武士大喝道:“有人胆敢刺杀大王,杀无赦!还犹豫什么?” 幸亏驾车的逢同很会观颜察色,见夫差和郑旦这般神情,开始猜出两人或许有什么风流韵事,这是美人儿呀!不可再生资源,一旦杀了,没法复生,急忙阻止道:“等等!先把人抓起来再说。” 徐承发怒,说道:“这贱人明显是越人派来的刺客,凶险无比,万万不能手下留情。” 徐承一句“越人派来的刺客”,让夫差警惕性陡升,马上回过神来,说道:“千万不能让她跑了!拿下!” 听说是越国的刺客,夫差很想说出“杀了她”三个字,但面对如花似玉的冰美人东郑,真的是做不到。只能说出“拿下”两字。 夫差回过神,郑旦同样也惊醒过来。夫差要把自己“拿下”,令郑旦无限冤屈,心里毫无缘由地五味杂陈。她抹了一把泪,满面凄惨,握紧了手中的龙渊宝剑,咬牙切齿说道:“夫差,你想活捉本姑娘,休想。有种的你让手下出手吧,本姑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郑旦已经做了必死的打算,绝不投降,夫差手下的武士可不是吃素的,马上蓄势待发,眼看屠杀已经难免,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 “且慢!” 声音脆脆的,却太有震撼力,让夫差的武士们如闻纶音一般停住了动作。因为这是夫差的爱妃西施的声音。 西施本来坐在五彩马车里对外面的是不闻不问。郑旦刺伤徐承,靠近她的座驾时,西施蓦然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栀子花香扑面而来,这香味太熟悉了,是郑旦身上的花香!西施全身寒毛发炸,潜意识感觉不妙。既然郑旦到了,她今天一定是奔着夫差而来的,之前郑旦多次说过要刺杀吴王夫差。这个念头才闪过,外面瞬间传来兵器撞击的铿锵声,西施撩开帘子一看,恰好夫差和郑旦斗剑才罢,两人各自仗剑而立。西施顿时身子冷了半截,一切诚如所料,郑旦是来刺杀夫差的。可夫差身边武士如云,凭你郑旦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成功;就算成功,越人杀了吴王,伍子胥岂肯干休?正好借此机会完成他灭越的图谋。郑旦性命难保,越人的灭顶之灾不远了,西施越想越后怕。但她这些年来经历的危险事儿不少,有点“吓”出经验来,面对危险,恐惧没用,设法解除才是第一要务。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破解之法。 夫差的武士已经把郑旦控制住,郑旦又置之生死于度外,不肯放下武器投降,已经命悬一线。已经不容许她多做考虑。于是急忙下车。 西施瞪了满脸绝望之色的郑旦一眼,喝到:“郑旦,快把剑放下。有话好说。” 郑旦身陷绝境,势单力孤,本已绝望,身未死心先死,只求速死。突然听到好姐妹西施出来和她说话,心里一暖,刚刚止住的泪水又下来了。但她是个崛强的人,不是他人能随便说服的,于是冲口而出,说道:“西施你回车上去,刀枪无情,小心伤到你。此事与你无关,是我和缥缈子的恩怨。” 可惜西施根本不理睬她,飞快走上前,一把夺下了郑旦手中的龙渊宝剑,像小孩子玩家家一般,把剑藏在了身后,似乎生怕郑旦来抢夺。很奇怪,郑旦刚才和夫差斗剑,威风八面,可是在弱不禁风的西施面前,竟然被缴械后束手无策。 西施的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让夫差和一班武士目瞪口呆。他们哪里想得到西施会有如此奇怪的举动?郑旦是刺客,危险无比,要是夫差和武士有准备,随便怎么不可能让西施靠近她,有杀身之祸呀!西施给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可是更奇怪的是剑侠郑旦在西施面前竟像换了一个人,一身咄咄逼人的杀气化成羞涩可掬的绕指柔。 可以肯定两人不仅仅是相识,而且是情同姐妹,交往极深,一举一动完全看得出咿呀学语开始就是小玩伴。西施胆子不小,虽然仗着是夫差的宠幸,她可以颐指气使,可是还得讲究分寸,现在事关吴王夫差生死,不撇清她和刺客的关系,反而完全暴露两人间的情谊,就不怕夫差恼羞成怒,翻脸不认人?连她西施一起收拾。 确实凶险,西施是豁出去了,她心中的图谋一旦不成功,必死无疑,那就陪着自己的好姐妹郑旦一起赴死,死而无憾。 武士们见郑旦手中没有了杀人利器,扑上来要活捉郑旦,却被西施挡在身前喝住。 西施说道:“慢着!现在郑旦已经没有武器,不用担心大王的安全。都退下去,我有话说。” 武士们不敢行动,当然也不敢完全听从西施娘娘的吩咐,娘娘不能得罪,大王更不能冒犯,大王就在眼前,于是都把目光对准了夫差,请求旨意。 夫差对西施唐突之举,虽心里有气,但更多的还是敬服。西施,赤手空拳把剑侠东郑的剑缴了,完全不是靠武力,而是靠人格魅力。这样的人格魅力出现在一代绝色佳人身上,连神仙跪在她面前也不觉委屈,何妨凡夫俗子。夫差很想继续欣赏西施的“人格魅力”!现在危险警报解除,刺客东郑瓮中之鳖,他也迫切希望尽快揭开谜底,为什么这个曾经给他带来灵犀一点通的东郑姑娘会对自己起杀意,是充当越国派来的刺客还是另有隐情? 夫差对武士们挥挥手,说道:“都退下!寡人想听夫人有何话要说。” 西施说道:“大王明鉴,这位东郑姑娘乃是西施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她的心事我一清二楚。大王明鉴,郑旦今天要刺杀的不是吴王,而是缥缈子。” 夫差不解,道:“寡人当年的江湖名号就是缥缈子,寡人就是缥缈子,缥缈子就是寡人,有何区别吗?” 西施说道:“不!大王不是缥缈子,大王信义之人,一诺千金。而缥缈子乃是江湖浪子,行而无信,招蜂惹蝶,欠下一地风流债。他和东郑姑娘同心暗结,没想到在他眼里却是逢场作戏,过眼云烟。人家姑娘是痴情人,既然真情相许,此情自当生死不渝。日思夜盼,为了找到这位只见过一次面的情郎浪迹天下,现在蓦然见这位梦中情人已经情有所属,情何以堪?唯有一拼,方解心中之恨。东郑姑娘错在有眼无珠,误把浪子缥缈子当作自己如意郎!“ 西施的一席话颇有夸张之词,她为了救郑旦,迫不得已,用尽了浑身解数。但基本事实正确,说到了郑旦的心里,把一旁的郑旦羞得恨不得钻地洞。人家是一个姑娘家,把她的心事毫无保留说出来,情何以堪?但现在实在没有办法,不然,郑旦背上刺杀大王的罪名,灭其九族还难消吴人之恨,郑旦必死无疑,浣纱溪的百姓也将跟着遭殃,尸横遍野,越人也一定因此玩完,永无出头之日。而郑旦一意孤行,剑侠自居,自以为一人做事一人当,完全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西施的话,在一旁的逢同和徐承听来,不是云里雾里,也是似懂非懂。他们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夫差完全听懂了:郑旦今天突然大驾光临、大开杀戒,乃是为爱而来,因妒杀人。 郑旦是肇事方,但缥缈子对此富有重大责任,因为她欠下了美人的情债!美人因此讨债,不能说理直气壮,至少是情有可原。只是行为过于偏激而已。 美人的情感稀世之珍,美人的愤怒势不可挡。女人的妒忌之火胜过阎罗的地狱之火,阎罗的地狱之火有是非善恶之分,只会惩罚恶人,而女人的妒忌之火一旦点燃,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整个世界毁了在她们眼里也是不屑一顾。 夫差听罢顿时呆住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原来东郑行刺他乃是因情而起,没有任何政治目的,只有个人恩怨。还真是自己风流无度惹来的祸。 夫差沉默良久才说道:”夫人的意思是东郑姑娘乃是因妒杀人?她想杀的不是寡人而是缥缈子?” 西施见夫差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急忙下跪,哀求道:“正是!郑旦姑娘虽然行事鲁莽,但缥缈子有错在先,所以还请大王放郑旦姑娘一条生路。大王若是杀了郑旦,缥缈子难免在天下人面前博得薄情的恶名,让天下诸侯寒心。大王以后必然是天下霸主,臣妾愿大王能做一个有情有义的霸主。” 西施这是故意把夫差和缥缈子划出界限来,目的当然很清楚。西施不敢对夫差妄作评论,但对缥缈子这个看似虚幻其实真实的人物可以责备。西施为了救郑旦,连奉承拍马这套功夫都无师自通,说了一大堆违心话。可见西施和郑旦姐妹感情之深。 西施对缥缈子的谴责就是对夫差的谴责,只是口吻婉转而已。夫差何尝不知? 夫差无言以对,苦笑道:“东郑姑娘大逆不道,行刺客之事。难道夫人的意思是就这么放了她?不要说寡人的大臣们不答应,传到天下诸侯耳朵里,寡人的威名何在?连一个浣纱溪边的村姑都可以欺负寡人。以后郑旦若是行走江湖,播弄是非,寡人面子丢尽。” 西施已经看出了夫差的用意,夫差对郑旦不但没有恶意,而且旧情复燃,不想放走她,明显是意图占有。看来郑旦虽然逃过一死,但是要挣脱夫差的魔掌,登天还难。 西施的判断很准确。夫差确实对郑旦动了心。 夫差现在眼前站着西施和郑旦两位绝代佳人,已经令其神思恍惚。一般来说,美人们挨在一起争奇斗艳会有种不安全感,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一定会有姿色、风度高下之分,其中一人会略逊一筹而大打折扣。可是很奇怪,西施和郑旦站在一起,效果完全不同,互相毫不逊色。一个衣着华丽,雍永华贵;一个村姑打扮,冰清玉洁,竟然是互相映衬,双珠联璧,人间美色全收。 这夫差欣赏这如此美景,心猿意马,哪里还肯让郑旦走人?他只求这种心猿意马的美妙感觉常驻心间呢! 可是西施太了解郑旦的性格,是个宁死不屈的主,除非她愿意,否则不会屈服于任何强者的淫威,天皇老子也不行。夫差要留人,她一定不答应。 西施很苦恼,不知如何说服郑旦留下,而且也没有机会和郑旦单独相处说服她。 现在活着很重要,只要活着,以后定会遇到好机会,让她挣脱魔掌远走高飞,做个自由自在的剑侠。她略作沉思,终于有了主意,说道:“以臣妾之见,不如让郑旦暂时留在臣妾身边,大王放心,郑旦的宝剑在我手上,请大王收下,没了龙渊宝剑她就做不成剑侠。臣妾自会好好教导她面壁思过,向大王赔礼道歉。” 夫差大喜,说道:”夫人的主意很合寡人之意。终有一天,美人一定会心回意转,而缥缈子也会还了一段说不清道难明的情债。” 在西施的斡旋之下,郑旦终于死里逃生。 但是郑旦却不干了。她的自尊心遭受了重创。 郑旦本来就对西施的窝囊很不满,为什么要在夫差面前低声下气乞求。现在见西施要把她的宝贝献给夫差,哪里还忍得住? 郑旦喝到:“不行!要杀要剐全凭你缥缈子,但要我留下,休想!” 第六十五章 伍子胥的反击 可怜的郑旦实在太过单纯,至今还没弄清事情的严重性,只知一人做事一人当,哪知吴越关系紧张至极,牵一发动全身,牵连甚广,后果很严重。西施见状,急得脸上大汗淋漓。见郑旦说到做到,完全不怕死,拔腿要走人。西施不敢怠慢,急忙一把拉住她袖子不放,说道:“你我姐妹经年不见,你就如此绝情不能陪我说说话?你不怕孤单,我可最怕孤单。” 说这话时,西施几乎声泪俱下了。实在也是真情流露,西施背井离乡入吴以后,过的是香车宝马、锦衣玉食的生活,越娃馆里笙歌达旦,长乐未央,恍如置身瑶池仙境。可这样的生活不是她渴望的,她更追求简单的生活,夫妻厮守相敬如宾,侍奉父母身体康泰,邻里乡亲和睦共处,现在这一切远在天涯,所以她的心里其实非常寂寞。能有郑旦伴在身边,就算她只是稍作逗留,也是一种无法企求的幸福。 望着西施泪眼婆沙、几乎是哀求的神情,郑旦终于迈不动脚步。西施见状,不敢错失良机,急忙把郑旦的龙渊宝剑交给夫差,强拉硬扯,把郑旦弄上了自己的五彩马车。 刺杀吴王夫差是重大事件,因为西施的巧妙周旋,竟然像小孩子玩家家一般结尾,实在是天下奇闻。西施为了救郑旦殚精竭虑,功不可没,当然要是没有风流倜傥的夫差的“配合”也难成好事,夫差见了美女剑侠东郑,神思无限,魂不守舍,只是碍于场合,无法表达。 尘埃落定,好事继续。 夫差携美游玩五湖洞庭山,上缥缈峰,登望越台,心情大悦,豪气勃发。指点秀美江山,相伴人间绝色,顿时气吞碗里如虎,称霸天下的雄心壮志从来不曾如此的强烈。他有种冲动,要对着苍天发誓,一定要带着西施和郑旦去游赏齐国和鲁国的国界线泰山,楚国的云梦泽,秦国的函谷关,甚至直接去周朝的镐京王宫观赏神秘的大禹九鼎。只要成就霸业,还有什么梦想不可能实现? 夫差完全相信,自己将和两位百年一遇的大美人成就一段千古佳话,流传天下。英雄和美人从来都是人们茶后饭余津津乐道的话题,过去一万年是这样,今后一万年同样如此。 这般风流韵事,自古帝王唯有夏桀王和商纣王曾经享受过,其他人不是无能享受,就是不敢享受。。 夏桀之于妺喜,纣王之于妲己,无非就是远古时代帝王和美人之间发生的风流韵事,给苍白的历史之荒原平添几分亮色。可是后来的历史被别有用心者歪曲,几个冒牌的圣人为了巩固男权世界,恨不得把女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不断下猛药,制造出一种奇怪的舆论,认为商亡于妲己,夏亡于妺喜,西周亡于褒姒,女人乃是亡国祸水,万祸之源。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男欢女乐的风流韵事能有这么严重吗?完全颠倒黑白! 女人是家园的建设者,男人才是家园的破坏者。男人是这个世界的不安定因素,天生y染色体携带者,这种攻击性染色体唯有男人才有。男人天性就喜欢贩卖英雄豪气,以制造战争为乐事。 可是假圣人的谬论三人成虎,推之广之,谎言也成真理。 其实真正的圣人,比如说像周公旦,孔子丘,孟子轲就从来没有说过女人亡国的话。孔子说过一句“惟小人和妇人为难养也”,算是对女人最具侮辱性的重话,但离女人亡国论,差之千里。 所以说,夫差渴想和西施、郑旦共同成就一段千古佳话的愿望十分强烈,连夏桀和纣王的风流韵事相形见拙,西施和郑旦的美色不输于妺喜和妲己,而自己的英雄本色和功业也一定会在远古两位王者之上。 当时已经有冒牌圣人跳出来鼓吹“女人亡国论”,夫差并不是不知道,但他不是这种奇谈怪论的拥趸,他更愿意相信“英雄成败论”。 只看结局是悲剧还是喜剧,方能决定你是英雄还是狗熊,你制造的这段风流韵事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 但有多少人明白人性的陷阱?每个人都是乐观主义者,悲剧永远属于别人,喜剧最后归于自己。 夫差乐观地制造着他的风流韵事,苦的是替他挡了一剑的徐承,徐承很不幸,被挑断了锁骨,郑旦行刺造成的伤害由他一人独担。 夫差只好派人火速把他送回阖闾大城,请宫中太医治疗。 徐承的伤势需要手术治疗,手术治疗不能没有神药“逍遥散”。“逍遥散”世上第一麻醉剂,越人用来做接骨手术,连牛羊马的脚骨接在人四肢上都没问题,要治疗徐承的伤自然小菜不在话下。关键是这神药在伍子胥手上。徐承本来还“为王者讳”,不肯透露夫差的风流韵事,可是求助于伍子胥,伍子胥如此精明,受伤的经过就没理由、也不可能瞒过他。 得知夫差在洞庭山上遇刺,伍子胥如同捡到宝贝,这位对越关系上的主战派找到了开战的极好借口:越女郑旦根本不是什么因妒杀人,而是受了越王勾践的唆使,勾践乃是阴谋的幕后主使。郑旦的个人行为演变为越王的政治阴谋顺理成章。 越王勾践指使越女郑旦刺杀大王的消息在阖闾大城迅速传播开来,伍子胥成功地煽动起民族仇恨情绪。 伐越再次成为吴人讨论的话题,而且这次全体一致,没有任何人敢反对,连伍子胥的死敌、一贯主张对越国实行怀柔政策的伯嚭也沉默了。一旦伯嚭沉默,其手下众多的党羽就有了错觉,以为沉默就是默许,纷纷站到伍子胥的主战派这边来。吴人不等吴王下令,就迫不及待摩拳擦掌、厉兵秣马。 这是争取民心的最佳时候。谁主战谁就能得到民心。 等夫差游完洞庭山归来,人还没有回到都城,大战前那份骚动不安的戾气已经扑面而来。 新建的姑苏城是伍子胥的封邑,也是吴人对付越国的重要军事基地。这里的军民在伍子胥默许下提前开始行动,把在城池里定居或者做生意的越人赶出城,财产没收,不给衣服保暖、食物充饥,自然更不给生命保障。为了防止这些人反抗,动用军队弹压,一时姑苏城外的哀鸿遍地,一片凄惨。 夫差兴冲冲游湖归来,路过姑苏成,见这般场面吃了一惊,一问端由,竟然是伍子胥自作主张,行先斩后奏之事,要和越人开战。非常恼怒,这是伍子胥明目张胆对自己的权威挑战,郑旦行刺,已经被他这位寡人定性为因妒杀人,和他人无关,怎么突然跑出来一个政治阴谋?这是寡人的私事,缥缈子和东郑的情感纠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现在伍子胥当作是政治事件,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怎么牵涉到勾践头上去呢?这和勾践他们根本没有关系。 原想在姑苏城稍作停留,和伍子胥君臣欢聚一场,如今兴致全无,干脆来个“过你家门而不入”,没有进姑苏城,马不停蹄直接回阖闾大城。这是夫差发出的一个重要信号,寡人眼里没有你伍子胥,现在的夫差完全不是十年前的夫差,伍子胥处处掣肘,在他眼里已经成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反角。 最先察觉到夫差发出重要信号的是伯嚭。伯嚭之所以沉默,乃是老谋深算:夫差不在都城,他懒得和你伍子胥枉费口舌,“锅里不开汤罐滚”,主角不在唱什么戏?何妨当时主战之火已经被伍子胥点燃,民心所向,全民喊战,若是和伍子胥唱反调,不用伍子胥出手,逆民心而为,唾沫淹死人,不合算。 现在夫差来了,而且态度明朗,蔑视伍子胥的所作所为。伯嚭就不再沉默了,再沉默下去就成了伍子胥帮凶,也有可能被夫差蔑视。伯嚭是个没有远见、极端现实主义者,只为眼前而活着。在他心里吴王的恩宠远远胜过老百姓的唾弃,老百姓的唾弃能让你遗臭万年,但吴王的恩宠可确保你眼下荣华富贵,所以还没等夫差安顿下来召开御前会议,他就站出来反战。 伯嚭的党羽人多势众,如此一倒戈,吴国主战派声势大减。 伍子胥的优势在民间,伯嚭的势力在朝廷。于是形成民间主战,朝廷主和的格局。朝廷是决策者,自然最后的胜利归于夫差和伯嚭。 本来如果伍子胥和伯嚭站到一起,完全可以把夫差架空,出兵伐越。就算夫差不想伐越,但大势所趋,他身为吴王也不得不听从臣下的主张。现在伯嚭给了夫差坚实的基础,伍子胥撼之不动了。 在阖闾大城吴王宫中,伍子胥和伯嚭开始论战,各持所见互不相让,一个认为是政治事件,战争解决;一个坚持是大王的私事,低调处理。两人都是铁腕人物,大臣们谁都不敢得罪,政治事件可以发表意见,大王的私事可不敢轻易议论,只能暗中观察夫差的表情,见他脸上没有半分杀气,自然是反战的,于是大多站到伯嚭这边,主和派得势。 远在千里之外的越国莫名其妙卷入纠纷,又大难不死逃过一劫。 伍子胥得不偿失,而且通过私用军队驱散越民这个事件,给夫差留下极坏的影响。以前君臣主张不同,只是在朝廷上斗嘴,君子动口不动手,无伤大雅。自从把姑苏城赏给伍子胥作封邑后,为了护城,伍子胥必须有自己的军队,有了军队就有资本和你吴王分庭抗礼,如果被逼到绝处,甚至可以清君侧、换新主,扯起反旗。夫差对伍子胥很有成见,看啥都不顺眼,只有对他用兵打仗极为敬佩。要是伍子胥和自己战场上刀兵相见,他现在有城池有军队,自己有必胜的把握吗?完全没有把握!当今天下,谁敢和伍子胥打仗?夫差每想到这里,如坐针毡。后悔自己心太软,当时为了安抚这位前朝老臣,给了他姑苏城做封邑,如今尾大不掉,如痈附背。 夫差对伍子胥产生猜忌,忧心仲仲,伍子胥的日子更不好过,越人是吴国的世仇,如今西施和郑旦这两位来自越国的绝代佳人相伴夫差左右,日后一定养虎成患。他的危机意识更加强烈。 伍子胥是个行动派,不可能坐等危险降临束手待毙。他把儿子暗暗送到齐国,本来就是准备背水一战,和吴王夫差死磕倒底。这事当然没完。 既然灭越已经被夫差否决,退而求其次,只能在越人身上找对策。 越人有西施郑旦两大美人伴在夫差左右,夫差的情感世界几乎被越人占领,越人似乎占尽优势,但不要忘记物极必反的道理,越人的优势可以转换成劣势。女人天性里有个弱点,那就是妒忌,不然圣人孔子怎么会说“为小人喻夫人为难养也”呢?男人为土地而战,女人为男人而战,女人的占有欲一样可怕,她们为了占有男人的心,一旦燃起妒忌之火,拼个你死我活乃是常事。夫差的山头上如今养着两只虎,一山不容二虎,如果能让这对绝色佳人之间出现矛盾,形成两虎相争、一死一伤的局面,完全有可能。真是福兮福所依,祸兮福所倚。 可是伍子胥治国安邦是行家,现在大材小用去挑拨离间两个美人,实在是大材小用。幸亏天下阴阳两谋本是相通的,触类旁通,熬了一个晚上,伍子胥终于心生一计。 他已经在吴王夫差失宠,但对付越王勾践没问题,至少在勾践的羽翼还没有丰满之前是不成问题的。他派人送给勾践两百斤青铜,赏赐西施的家人,同时又向勾践讨取一物,乃是一个大活人的项上人头。郑旦刺杀吴王,理当诛灭九族,现在郑旦被赦免了,但郑旦的家人没有理由全身而退,勾践必须把抠鱼佬的人头按时送到吴国。 一赏一杀,天壤之别,让你们去好好消受吧! 伍子胥派去的使者当天就带着两百斤青铜去越国见勾践。 这时,郑旦刺杀吴王夫差失手的消息已经被文种安插在吴国的探子传到越国都城山阴小城。勾践和文种魂飞魄散,真是叫苦不迭,郑旦妇人之见,只图一时痛快,遗祸国人。越谚云“拳师碰到蛮师,一拳打死”,她的莽撞之举把文种这位阴谋大师精心设计的“九术复国梦”扯得支离破碎,你有最好的计划、图谋,现在都没用了,水中捞月一场空。吴人的报复必然接踵而至,勾践已经派人去通知藏在会稽山深处练兵的范蠡把部队拉出来,做好最后一搏的准备。 没想到范蠡的救兵没到,伍子胥派来的使者先到了。使者的要求很低,只是要郑旦之父抠鱼佬的人头,这有何难?简直是绝处逢生。一个抠鱼佬的项上人头,换来一个国家的苟延残喘太合算,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伍子胥此时在勾践和文种眼里不再是煞星,而是救星。 可是回过头来细想,抠鱼佬虽然是个小人物,但要贸然取他项上人头却也不易。当时的勾践正在收拢民心的时候,“卧薪尝胆”、“投醪河井”等亲民之举效果不错,国人对他的支持率呈现上升趋势。所谓“投醪河井”是勾践“卧薪尝胆”以后的又一大亲民手段。勾践把自己家里酿的美酒连浆带糟倾倒在山阴小城的河沟中、水井里,本该越王一人品尝的美酒如今要和全体越人一起分享。至今绍兴城中还有投醪河之名存在,可见此说不虚。人们要品尝王者之酒的美味只要喝河水和井水就心想事成,男女老少人人有份。只是不知这“美酒”被如此糟蹋,还有多少酒味?显然更多的是象征意义,一种心理暗示:既然“有福同享”了,那就要“有难同当”!勾践有难的时候也希望老百姓一起来分担。 勾践已经在山阴小城营造出很好的爱国氛围,可是伍子胥的使者又来捣乱。 如果因为仇敌吴人的无理要求而滥杀自己的臣民,胳膊往外拐,这是君子不齿的小人行为,就算受害人是微不足道的樵夫渔翁,必然会激起民愤,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勾践会有信任危机,勾践的支持率很有可能上升趋势不再,从此要开始走下坡路。 必须要冠之以名,且是响当当的“名”,让越人感觉不到自己是“下一个”。 文种想出一计,抠鱼佬不是爱财如命吗?那就给他一个“鸟为食亡,人为财死”的结局。 他把抠鱼佬召到山阴小城,告诉他,吴王送来两百斤“金”的赏金,却没有言明送给西施还是郑旦的家属,给越王出了一个难题。如今破题的唯一办法就是给抠鱼佬一个挑战,如果他能把这两百金一鼓作气、一步不歇挑到金鸡山家里,那就归他所有,否则,只能归苎萝山下的斫柴佬、也就是西施的父亲所有。 这山阴小城和浣纱溪边相距一百多里路,而且翻山过岭道路崎岖,两百斤重胆子,一路不歇,试问有几人能完成这样的壮举?文种看准了抠鱼佬的弱点,抠鱼佬的长项不在肩上,而在手脚上,要是遇到西施的父亲斫柴佬,功夫全在肩膀上,这道题目可能就要改了。文种需要的是百分之百的成功率。 抠鱼佬财迷心窍,看见熠熠生辉的两百金,对自己的实力作了误判,结果刚刚走进郫中城和山阴小城之间的山阴道,就倒在岭下的一棵大樟树下一命呜呼,活活累死。临时还死死攥着两百金担子不放。 第六十六章 郑旦的爱恨情仇 抠鱼佬为财而死,虽然旁人惋惜,但他自己一点不冤,死得其所,他是带着笑而死的。 一辈子爱财如命,临死前终于看到这么大一笔财富,此生足矣! 文种为了掩人耳目,没有说抠鱼佬是被金担压死的,而是被山中突然蹦出来的一只大老虎咬死的。老虎吃人怎么可能光是叼了一颗头就走呢?实在荒谬。但这座几百万年来一直无名无姓的山岭捡了个大便宜,因为盛传郑旦之父抠鱼佬是被老虎扑杀在这里,从此有了大名,虎扑岭。 就算抠鱼佬被老虎咬死不是事实,但虎扑岭大名一叫开,竟成定论。 没有任何异议,伍子胥送来的两百金归斫柴佬所有。 一场不是你富就是我穷的抉择,最后落得我家死人你家富,从此浣纱溪边的郑家和施家结上了世仇自不必说。 勾践和文种没有任何损失完成了伍子胥交待的使命,抠鱼佬毙命的当天晚上,勾践就命人砍下他的人头送往吴国。勾践还害怕伍子胥会鸡蛋里挑骨头继续找茬子,特别对人头做了保鲜处理,盛在一只装满石灰的樟木桶里,石灰在当时是极好的防腐剂,就算时值盛夏,保鲜一个月没问题。 伍子胥得到了抠鱼佬的人头后,也不敢怠慢,生怕这颗人头不够新鲜被人认错,马上命人送往姑苏台旁的越娃馆。并附言,非要当面请西施娘娘打开不可,否则,使者不能回来复命。 正好郑旦这天被吴王夫差邀请去阖闾大城的吴王宫中比剑,不在越娃馆中。 西施当着来人的面打开樟木桶,看到了郑旦之父抠鱼佬的头颅,抠鱼佬是她从小就认识的,何妨勾践的保鲜效果如此到位,顿时面如白纸。 或许是吴越大战大过惨烈,西施对这种血腥的场面见多不怪,很反常,西施没有害怕,反而显得格外的冷静。 西施对来人说道:“请你给相国大人捎话,缥缈子和东郑姑娘本是一对有情人,伍相国此举树敌不少,就不怕天怒人怨,被人报复吗?” 西施太了解郑旦的个性,此仇不报枉为剑侠。从此他伍子胥一定永无宁日。 伍子胥听到来人捎回的话后,颇为惊讶,这西施美人还真敢说,普天之下,敢和伍子胥构仇媾仇的人不多,伍子胥自己就是复仇之神。西施巾帼不让须眉,敢说出如此份量的话来,反而令他有几分敬佩。心里痒痒难受,很想和西施继续对话下去:我伍子胥已经是背水一战,非荣即辱,害怕什么报复? 可是越娃馆毕竟是吴王的后宫,现在的夫差恨不得把西施、郑旦捂着藏着,连男人多看几眼都要醋意大发,自己如果常派人进去说话,无端又要引起君臣不和。算了吧。 那就请你们把这笔账记着,日后慢慢清算下去。我伍子胥从来是向别人讨债的,还没人敢向我讨债。 伍子胥的敌人以前都是天下英雄豪杰,所向披靡,今天遇到了两位绝世美人做对手,套路有点陌生,又有何妨?伍子胥从来不认输。 伍子胥是个没有规则的人,不会被世间规则束缚,规则在他眼里没有遵守的义务,只有利用的价值。他只会利用规则去束缚人。“好男不跟女斗”是老辈子的忠告,伍子胥全抛在脑后,以致惹来杀身之祸。 西施收到了郑旦之父抠鱼佬的人头,心里忐忑不安。 郑旦以剑侠自居,剑侠崇尚有仇必报有恩必复,杀父之仇岂是儿戏?必然爆发,为了报仇,她才不管“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套,很可能直接操家伙跟吴王或者伍子胥拼命,那就等于是自杀。 幸亏郑旦手上那柄可怕的龙渊宝剑暂时被没收,她的剑术无法施展,成了涸水之鱼。 西施感觉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不能把郑旦的父亲抠鱼佬遇害的事告诉她本人。 西施亲手把装人头的樟木桶埋在了越娃宫的后院花园里。 西施的作法很理智,可是接下去事情的发展太过突然,不得不让她提前提前告诉郑旦。 郑旦被西施带进越娃馆才住了一个晚上,就被夫差派人接到阖闾大城的吴王宫中“一展身手”。 郑旦这回为什么如此顺从夫差?不得不敬佩夫差“御女有术”。 夫差对西施和郑旦还是颇有一番研究的。他知道西施外柔内刚,畏惧的是他吴王的身份,正因为夫差有吴王的身份,越国的命运掌控在他手中,西施才低声下气、曲意奉承。越国是控制西施的最好手段,要是听信伍子胥把越国给灭了,他夫差等于失去了掌控西施的唯一手段,西施既然无求于他,也将不再属于他。 而郑旦相反,郑旦一片少女痴情,看上的是剑侠缥缈子而非吴王夫差。剑侠缥缈子是她的梦中情人,吴王夫差是她的刻骨仇人。截然相反,却鬼使神差竟然是同一个人。所以他对郑旦的手段不能跟西施一样,西施因为有求于他可以屈服,郑旦心高气傲,乃是“富贵不能屈,威武不能淫”的角儿,她宁死不屈,不会求人,更不可能屈服。所以收服郑旦必须抓住她的心理弱点。郑旦的弱点在哪里?她是剑侠,唯一的爱好就是剑术。要让她去江边浣纱,站不到一个时辰腰酸背痛,要是让她炼剑,一个通宵不觉累,依然神采奕奕。 夫差为此在阖闾大城的吴王宫中举办天下剑侠邀请赛,用重金邀请当时诸侯国的大剑侠参赛,人数不多,寥寥十多人,但档次极高。受邀者享受的是诸侯们结盟时才有可能得到的待遇。 此时的夫差住在吴国都城阖闾大城,和西施、郑旦住的姑苏台相隔几十里路。阖闾大城是夫差料理国事的地方,而姑苏台是周末度假、修身养性的美人窟,一劳一逸,泾渭分明。可见夫差这人好色有之,淫荡实在谈不上。要不然,吴国称霸大业的巨大工程如何完成?只是因为历史总是成败论英雄,夫差最后国灭身亡,于是后人将原因归咎于他的宠幸美人、淫荡无道。 夫差为了制造氛围,派逢同带着十辆战车来姑苏台越娃馆中邀请郑旦参会,郑旦明知这是夫差为了取悦她使用的计谋、布下的陷阱,心里痒痒,脸上下不来,只能拒绝。可是天下剑侠大赛对她诱惑实在太大,勉强支撑了一天,坐卧不安,思想斗争剧烈,第二天实在抗拒不了,只能跟着逢同去了阖闾大城。 西施知道劝不住她,所以也没反对,只是临别时叮嘱她要千万小心,浅尝辄止,不能深入,享受眼福就行,不能参赛。参赛就要上当。 郑旦走上车启程前答应得好好的,可是十天后“衣锦还乡”来见西施,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身。 郑旦浑身上下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临走时那种嗒然若失的哀伤之情荡然无存,而且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让她看起来有一分羞涩、两分娇嗔,西施是过来人,有过“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销魂经历,这种羞涩和娇嗔只有初恋中的少女才有。而最令西施恐惧的是她的腰间竟然还挂着被夫差没收的那柄龙渊宝剑。 郑旦有无限的喜悦,需要有人分享,所以她给越娃馆里所有人都带来小礼物,送给西施的是一瓦罐怒放中的茉莉花,西施的最爱。 西施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对郑旦送的茉莉花无动于衷,只呆呆望着郑旦腰间的宝剑出神。她一脸苍白,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有话哽在喉咙里却很难吐出来。 郑旦对西施如丧考妣、有口难开的神情显然很反感。 郑旦说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和缥缈子之间发生了什么故事?” 西施无话以对,只能默默点点头。 郑旦犹豫良久,似有难言之隐,终于下决心,说道:“西施,很对不起,我知道现在的缥缈子是你的男人,我无论如何不该喜欢他,但他是天上的神,玉树临风,剑术天下第一,万人敬仰。我实在抗拒不了他。我喜欢上他了。” 西施的泪水哗一下流下来。 西施说道:“你怎么能这样?” 郑旦满面通红,几乎不敢和西施四目相对,说道:“我也不想这样。我们是好姐妹,生死与共,我不能和你争夺男人。可是我实在管不住自己的感情,真的很难受,后来我想通了,你的男人是吴王夫差,我的男人是剑侠缥缈子。我其实没有对不起你西施,我们喜欢的不是同一个人。你只管喜欢你的夫差,而我只喜欢缥缈子。” 见郑旦强词夺理,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西施哭笑不得,恼火起来,责问道:“可夫差和缥缈子是同一个人。你怎么能喜欢上吴王夫差?他可是我们越国的仇人!” 郑旦本来感觉欠亏西施不少,现在见西施口气不友好,也恼怒起来,说道:“既然夫差是越人的仇人,你为什么要喜欢他?为什么要做他的女人?” 郑旦显然是妒忌西施和夫差(对郑旦而言应该是缥缈子)的关系,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脑瓜子转不过弯来,连西施被迫和夫差发生关系这点情况都看不清楚,或者说是潜意识里不愿意接受。 西施只能实话实说,摇头说道:“我的男人不是吴王夫差,我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只有一个,他就是范蠡范大夫。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夫差。所以你喜欢吴王和我无关,但和越国关系太大了。你行行好,千万别做蠢事。吴王夫差对我们越国做的坏事罄竹难书,我们的大王做梦都想着要复国。” 西施这样说着,完全是哀求的神情,泪如雨下。西施已经把真心话说出来,风险可不小,要是这么刺耳的话让夫差听到,祸不可测。 郑旦见西施这般神情,同情之心回来了,两人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 郑旦说道:“请你放心吧,我喜欢的人真的只是剑侠缥缈子,不是吴王夫差。吴越之间那点破事和我无关,也和缥缈子无关。越王勾践刻薄无恩,我为什么要一直帮着他?” 仔细想想,越王勾践确实对郑旦不怎么样。浣纱女累死累活,从来没得到过越王的半点关心,越王只要他的赋税,连她们的死活也不放在眼里。 西施真的找不到有力的话说服郑旦,这是一个动了真感情的少女,撼山易,撼少女的真爱难。 西施沉默良久说道:“你知道什么叫做喜欢一个男人吗?” 西施用的是一个有经验的女人的口吻,虽然两人年纪一样,但西施是过来人,鲜花怒放,感情之事不是初来乍到。郑旦有点恼火,自己已经有了男人,西施怎么还能像老大姐一样的口吻和自己说话。 郑旦说道:“我当然知道,当我喜欢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我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当然了,这个男人也必须把他的一切也全部交给我。让我们两人一起享受彼此的世界,没有隐私,没有秘密。” 郑旦说的很投入,眼神闪闪发光,满满的诗情画意,一副心神俱往的样子。可把西施吓个魂飞魄散。郑旦身上有许多秘密是不能让夫差知道的。要是她和夫差一起享用彼此的秘密,越国将大祸临头。 西施说道:“难道你们已经分享了彼此的秘密?你已经把越国的秘密告诉夫差了?” 郑旦摇头说道:“那些破事和我们无关。我们是剑侠,我们只说我们彼此喜欢的剑术和侠客的事。” 西施稍稍松了一口气,事情还有转机。但依然惊魂未定,听郑旦的口气,她和夫差的关系已经密不可分,既然现在能彼此分享剑侠之间的秘密,日后难保享受彼此国家间的秘密啊!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是不会保留任何秘密的。 西施越想越怕,决定孤注一掷,让郑旦及时止步。虽然这会狠狠伤了郑旦的心,但这步棋眼下不得不走。 西施很不希望自己孤注一掷,两人是好姐妹,她明白自己在郑旦心里的份量,为了她西施的安危,郑旦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多次。 伤了郑旦的心就等于伤了自己的心。 眼下郑旦从阖闾大城带来送给她的那棵茉莉花还在身边放着呢!郑旦美好的心情伸手可掬,扑鼻而来的花香宛然就是郑旦浓浓的姐妹之情。而她西施马上就要作出很绝情的举动,于心何忍?郑旦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那种心花怒放的样子,感天动地,连老天爷也会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西施心乱如麻,但必须这样做,否则祸不可测。 西施站起来,说道:“你跟我来,我需要你看一样东西。希望能改变你的主意,别再执迷不悟。” 西施要带郑旦去的地方是越娃馆的后花园,想让她看到的东西自然就是伍子胥命人送来的郑旦之父抠鱼佬的人头。 当西施亲手打开樟木桶时,抠鱼佬的人头因为有生石灰的防腐作用,依然栩栩如生。不用说,郑旦马上就认出来此物的主人。 郑旦顿时天旋地转,委顿在地,浑身寒颤不定,面如白纸,气若游丝。郑旦和父亲的关系虽然很不融洽,两人一旦有龃龉,操刀动棍,水火不相容,但毕竟他是自己的父亲,生命之源,骨肉至亲,一旦天壤永诀,怨恨尽付东流,天伦蓦然而至,悲伤之情如决堤之水,纵横泛滥。 西施见郑旦如此模样,虽有心理准备,也是吓得够呛,急忙把郑旦扶起来。 郑旦一把打开西施的手,慢慢站起来,咬牙切齿问道:“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情?” 西施的目的是要郑旦认清楚谁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让她明白一个道理:石头不能当枕头,吴人不能做朋友。自信只要实话实说就能让郑旦回心转意。 西施说道:“这是五天前伍子胥命人送来的。是伍子胥派人去越国杀了你的父亲,带回他的人头。” 郑旦冷笑道:“撒谎!我父亲远在越国,在自己家里,吴人怎么杀得了他?” 西施惊讶,不明白郑旦是什么意思,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郑旦悲愤交加,涕泗横流,但她的思路却十分清晰,梗咽着说道:“不是很清楚吗?伍子胥害人之心不死,不能杀我,就株连我的父亲,拿根鸡毛当令箭,派人去越国要我父亲的命。可是没有越王勾践的命令,吴国使者敢杀人吗?是伍子胥开了口,勾践动的手、杀的人。勾践卑鄙,为了取悦伍子胥对自己人下手,卑鄙至极!此仇不报,郑旦誓不为人。” 西施大惊失色,郑旦该恨的是吴人,不是越王勾践呀!急忙替勾践辩护道:“就算这样,越王也是迫不得已。不然越国完了。所以你真正的仇人是夫差、伍子胥。一定是吴王夫差指使伍子胥下的毒手,夫差乃是罪魁祸首,他才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该恨的人。。” 郑旦冷静的摇摇头,说道:“不!吴王夫差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他也不会下这样的毒手。那些天剑侠们聚在宫中专心比剑,缥缈子和我不曾离开半步,他根本没和伍子胥朝过面。他把龙渊宝剑还给了我,我们已经发下海誓山盟,永结同心,此生不渝。执子之手与子皆老,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我已经是缥缈子的人了,他待你也算不薄,你为什么一定要我仇视缥缈子?西施,是不是你心里犯妒忌了?没事,你要是不服,我们可以放手一搏,再来比一回谁是天下第一美。当年在越女台上比美,那个臭老头无杜营私舞弊,让你赢了我,现在我不想再输给你。看看缥缈子最后属于谁?谁最后能得到缥缈子的人和他的心。” 郑旦此时的心里装满了仇恨,这个世界除了她挚爱的缥缈子,其他人都是她的仇人,连最要好的姐妹西施也不放过,旧事重提,成了冤家。郑旦伤心过度,几近疯狂,已经出现了人格扭曲的苗头。 西施大惊失色,郑旦的蛮横仿佛时光倒回,回到了当年两人还是豆蔻少女的时候,那时的她们在浣纱溪边翻脸视同儿戏,陌路相向,争奇斗艳。那段令人不快的时候过去了,后来两人重归于好。现在再次翻脸,难道还有握手言和的机会吗?或许此生不再! 第六十七章 姐妹陌路 西施本来想用这个绝命招让郑旦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哪里知道适得其反,没有把郑旦的情绪引到正道上来,走到了邪路上去。郑旦仇视伍子胥的同时,连带着把越王勾践稍上,现在连自己也不能幸免。 郑旦有如此多的仇恨,那她真的只有一条路可走,用整个生命去爱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缥缈子,就是吴王夫差。因为郑旦心里的仇恨铺天盖地,已经把她淹没,造物赋人有自救的本能,郑旦只能用爱情去救赎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完了!完了!西施被绝望笼罩,方寸大乱。 西施泪如雨下,跪倒在郑旦面前哀求道:“好吧!你可以和夫差永结同心,分享你们之间的秘密,但希望你千万不要把洞庭暗道的秘密告诉他!那是我的范郎答应接我回家的路,如果你告诉夫差,吴人断了这条路,等于我没有了回家的路。求你了!” 郑旦眼睛里也是泪光盈盈,良久,良久,不想和西施四目相对,不过最后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伍子胥的如意算盘只是实现了一半,他的意图本来是挑起西施和郑旦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从此蚌鹬相争,而他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西施和郑旦虽没有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但已经开始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从现在开始,两人已经不能说心里话,你防着我,我防着你,各自守卫心灵的疆域,即使难免的理礼尚往来,有的只是逢场作戏的客套,两颗曾经紧密联系在一起互相取暖的心已经渐行渐远。 西施和郑旦是一对生死姐妹,本该患难与共,死当同穴,谁料世事纷纭,瞬息万变,现在竟然形同陌路,变成冤家。 能左右人间情谊的,不是身体的距离,而是心灵的距离。两人现在算是尝到了身在咫尺心隔天涯的心酸滋味。关系僵到都不想看见对方的程度,但身处弹丸之地的越娃馆中,不见面是不可能的。而一旦见面,无法彼此直视对方的眼睛,难免手足无措,心慌意乱,那份难受,简值象经受酷刑。 西施和郑旦现在是吴王夫差掌中可以炫耀于天下的宝贝,是吴人甚至可以说是天下人时刻关注的焦点,一举一动,旁人洞若观火,在外人看来,美人间不睦只有一种解释:吴王夫差的魅力无限,伴在他身边的两大美人在争风吃醋! 在男女情感上,女人的占有欲丝毫不逊色于男人,一对亲姐妹同嫁一个男人尚要争宠排座次抢风头,何妨是一对异性姐妹呢?外人看来纯属正常。 其实他们只猜对了一半,猜对了郑旦的心事,却误会了西施的情感。 西施和郑旦紧张的关系有人欢喜有人忧。忧的是越人,自已人不团结闹窝里斗,被外人鄙视,脸面丢尽。喜的是夫差和伍子胥,伍子胥略施小计,离间了两大美人,目的达到,心中暗喜,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比他更得意的是夫差,夫差很有成就感,两人倾城倾国的美人因为爱自已而翻脸无情,割袍断义,可见自己在她们心目中的份量。不过夫差也怕事情继续发展下去,从心斗到嘴斗到武斗,郑旦是剑侠,受不得窝囊气,任其发展,很可能会一怒之下会杀了西施,或者西施含辱负屈,忍无可忍,同样会起杀心,来个暗中下毒什么的。如此两败俱伤,竹篮打水一场空,损失最大的还是自己这个怀宝人。必须控制住局面,让她们争而不斗,有醋不发,自己火中取粟,稳坐钓鱼台,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于是想出化解之法:让郑旦搬出越娃馆,住到阖闾大城的王宫中来,西施则依然为越娃馆之主。把你们生生拆开,只允许你们没有接触的心斗,隔空喊狠话。 夫差此举正中郑旦心怀。郑旦对剑侠缥缈子一往情深,对吴王夫差恨之入骨。其实缥缈子还不就是夫差?郑旦为了欺骗自己拼命要把夫差当作是一个虚无的人,赶出自已的情感世界,而把缥缈子当作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永远留驻在灵魂心里。她最怕剑侠缥缈子消失,吴王夫差回来,所以恨不得日夜伴在缥缈子身边,那就可以防止夫差回来。让她住进王宫去,伴在缥缈子身边,正是如愿以偿。 被爱情折磨着的郑旦出现了人格分裂症,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情感的扭曲怎么可能还希望她有个健康的心理呢? 郑旦的占有欲野火般蔓延,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因为她对缥缈子高山大川般的爱情,几乎把她的个人世界完全占据,她正用全身心爱着对方,自然也要求对方全身心爱着自已,心无旁鹜,全心全意。可是你把夫差这样一个风流剑侠和天下霸主这样双重身份的人束缚起来,让他把整个身心浪掷在你身上,岂有此理? 郑旦的要求太高,和夫差的矛盾自然无法调和。不过因为两人的爱情小宇宙正处于爆发膨胀阶段,这个矛盾暂时还没有显露出来。 两大美女,一个都不能少!夫差还想着一碗水端平呢!既然郑旦经常伴在身边,自然觉得亏欠着西施,需要补尝,所以他来姑苏台越娃馆相伴西施的次数相应也增多了。夫差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哪里知道西施的心中只有丈夫范蠡,她在夫差面前强颜欢笑,乃是舍命陪君子,正确说是舍命陪豺狼!每当和夫差同床共眠,西施只有闭上眼睛把身边的人想像成丈夫范蠡,自欺欺人,才勉强得以解脱。夫差不来越娃馆才是她求之不得的好事。 她和郑旦对夫差的态度完全相反。郑旦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西施是三日不见如奉大赦。 西施的苦衷只有郑旦知道,西施只有一个男人,他就是范蠡,西施曾对说起过。按理说郑旦不该把姐妹俩的私房话告诉夫差,西施会遭灭顶之灾呀!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已的女人在灵魂深处对自已来个桃代李僵、偷梁换柱?女人对男人的侮辱还有甚于此的吗?把人耍到家了!何妨这个被侮辱的男人是吴王吴差、未来的霸主之星? 但在可怕的爱情面前,人的智商不高过头顶就是低于脚底,痴情人常会失去理智,干出匪夷所思的蠢事。 夫差隔三差五去越娃馆见西施,郑旦不能忍受如此羞辱。有天醋意大发,和夫差有了口角,一怒之下就把西施的秘密和盘托出。夫差没当真,他是一个对天下美女颇有了解的人,以为只是女人间争风吃醋而已,傻子才会信吃醋女人的鬼话。不过心里还是留下了一丝阴影,开始暗中留意西施的一举一动。这一留意还真有新发现,西施的表现确实存许多可疑互处,特别是她的眼神,西施的眼神在夫差面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心灵闪光”,那种只有女人见了自己心爱之人才有的“闪光”。夫差开始有了戒备,不过也只能算是怀疑,或许西施本来就与众不同。情感迷案破案率不高,大多只能当作查无实据的悬案解决。 西施还是安全的。 但可怕的是这回的情感谜案无法成为悬案了,夫差半夜里抓到了确凿的证据。问题出在西施做梦了,在梦中清晰叫出了范蠡的名字!一个人可以管住白已约嘴巴、表情、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但管不住自己的梦,梦不是被人的理智控制的。要做什么梦,不是你说了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夫差这几天心里烦闷,夜里难以入眠,西施秘密被躺在身边的他悉数截获。 夫差大怒,他怎么能容忍身边的女人心里藏着另一个男人?真想拔出越王剑砍下美人头。可是看到酣睡中西施温柔可餐的酮体,手中的越王剑重如泰山,估计赐他天神夸父的神力也提不起来。 夫差气不打一处来,可是气又无出处,杀人又下不了手,无奈,只能不辞而别,半夜起床离开了越娃馆,回阖闾大城和郑旦重续旧好。 还是郑旦靠得住!真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要不是郑旦提醒,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夫差怎么可能三更半夜还醒着,去偷听美人的梦呓? 因为西施无意间的一句梦呓,西施失宠了,夫差宠幸的天枰向郑旦倾斜。 他要惩罚西施。如何惩罚?夫差小题大做,用上了吴国前将军孙武的《孙子兵法》。孙子认为打击敌人就要打在敌人的致命处,在他的《九谋》中对付敌将有“廉洁可辱,爱民可烦”之说,你西施不是要洁身自好吗?我偏偏要羞辱你!你西施不是很怜惜乡亲吗?我偏偏要对你的父老乡亲大开杀戒! 夫差完全拿西施这个弱女子当作对阵的敌军大将对待,可见男人的妒忌也一样可怕。 夫差太了解西施了,西施最致命的痛楚在越国,要惩罚面施最好的办法就是找越人的悔气,看你西施日后如果跪求于我! 当然这个时候夫差伐越的计划尚处于想象阶段,没有付诸行动马上发兵伐越。出兵打仗是国家行为,兵者生死存亡之地也,发动战争手续不简单。不仅需要王者的决心,还需要庙算,恳求祖先和鬼神的护佑,更需要大臣的支持、老百姓的拥护。 战前犹豫是必须的。 夫差正在犹豫阶段,不知如何找借口出兵,总不能因为美人西施的一句梦呓大开杀戒。 恰好伍子胥帮他下定儿决心。 伍子胥之所以再次提出伐越的主张,是因为他找到了范蠡的下落。 范蠡是越国的战神,曾经在槜李之战中以弱胜强打败过吴军。越王勾践要向吴国寻仇,离不开范蠡。所以只要盯紧范蠡的一举一动,就等于掌握了越国的动向。 可是范蠡在西施入吴以后,突然从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伍子胥派出的探子始终找不到范蠡的影踪,难道范蠡忍受不住夺妻的羞辱,自我了断或者万念俱灰、归隐山林? 不可能!伍子胥了解范蠡的为人,范蠡是个通达才子,不可能被“士可杀不可辱”这样的教条束缚,换句话说,范蠡身上没有自杀基因,羞辱只会激起他的愤怒或消沉。所以范蠡一定还活着!只是不知以怎样的方式活着,是困兽犹斗呢还是自我堕落。 西施入吴后,伍子胥当初的判断是范蠡有两个选择,其一,还是留在越国任大夫之职,有夺妻之辱,他一定会和越王勾践结上仇怨,从此君臣不和,窝里斗,越国的未来将在互相倾轧中土崩瓦解。这是伍子胥最想看到的结局。其二,范蠡对勾践失去信心,心灰意懒之余另谋高就,去别的诸侯国发展。范蠡曾经指挥越人打败过伍子胥率领的吴军,是天下诸侯渴望得到的人才,当时天下诸侯争霸,人才争夺战空前剧烈,人才乃是国家兴衰存亡的“枢纽”,只要范蠡自己愿意,可以去任何一个诸侯国做大夫,高官厚爵唾手可得,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可是时间过去数年,天下各大诸侯国的朝堂上没有看到范蠡的身影,唯一的可能是范蠡还在越国!既然在越国,伍子胥就必须知道范蠡人在何处,又在干什么。 伍子胥派出大量密探寻找范蠡下落,可是越国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伍子胥一直没有范蠡的确切消息。本来越国的这个秘密还会继续保守下去,无奈楚人申包胥好心办坏事,帮了伍子胥的忙,越人的复国图谋昭然若揭。 这个无意中忙了伍子胥忙的叫申包胥,就是十年前用眼泪和哀嚎搬来秦国救兵赶走吴人、帮着楚昭王收复郢都的那个楚国大夫。他救国有功,楚昭王回国后论功行赏,申包胥是第一功臣,“封之以荆五千户”,还格外施恩,想把楚国第一美女、自己最宠爱的妹妹季芈畀我赏赐给申包胥做儿媳,以表彰申包胥的不朽功勋。可是申包胥为人很低调,楚国复国后,来了个急流勇退,为国效命乃是天责,不能算功劳,封地、美人他啥都不要,只要清静,带着家人去浩淼无垠的云梦泽中修身养性。在秦国王廷外连哭十天十夜,喉咙已经哭破,需要补一补;眼泪已经流干,身子脱水严重,需要滋润滋润。身体是为国效命的本钱,只有养好了,才能备不时之需。当今天下,吴国强盛,颇有吞并楚国的野心,鬼才知道自己的祖国什么时候突然又遭难,需要自己的喉咙和眼泪发挥作用呢? 申包胥藏在云梦泽中隐居不出,不想侍候大王,楚昭王无可奈何,去烟波浩渺的云梦泽中找隐士,不是一件容易事儿,更加上当时的楚国已经站稳脚跟,像申包胥这样的忠臣义士不是最紧缺的人才,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也还行,既然没有燃眉之急,那就任其自然。 后来随着天下大势的剧变,越国被吴国收拾得国不成国,俯首称臣,吴国南方的威胁基本消除,腾出手来大挖运河对付楚国,一旦吴人称霸天下的运河工程完成,他们的余皇号战船随时可能出现在楚国的云梦泽中,国都沦陷的往事历历在目,很可能重演,楚昭王这才慌起来。 于是“联越制吴”的国策又死灰复燃。 重新提出这个国策的是楚昭王的夫人越孺子,也就是早年被范蠡求援时带往楚国的越王勾践的长女、那个胸前佩戴着贝珠项链的可爱的小女孩。因为十岁时就被楚人收养,所以楚人皆称呼她越孺子,颇有轻蔑之意。越孺子算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岁那年离开父母寄身楚宫,在人家屋檐下长大,看惯世态炎凉,却不失志气,她用行动证明自己不能被蔑视。十三岁那年初长成,被楚昭王宠信做侍妾,从此步步高升,西施入吴后没几年,她已经为楚昭王生下王子章,这个王子章就是后来的楚惠王。母以子贵,越孺子也从普通侍妾升级成楚昭王的夫人。 越国是越孺子的娘家,娘家遭难,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越孺子不断派人送钱送物到越国,接济娘家人。可是这样的接济毕竟只是个人行为,小恩小惠,杯水车薪,不能解决越国的根本问题。要解决越国的根本问题最好是两国结盟,把援助越国作为楚国的基本国策,个人行为升格为国家行动,质的飞跃,那规模就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了。 越孺子于是重新开始炒作“联越制吴”的国策。 楚昭王正为吴国的运河工程步步紧逼而束手无策,坐等待毙,听了夫人的建议,正中下怀:故事重演,在吴国的后院放一把火,让其有后顾之忧,对楚国来说,来自吴国的压力将大大得到缓解。现在越王勾践是自己的老丈人,哪有老丈人不忙女婿的道理? 可是想想简单,实施起来不容易。“联越制吴”不是新话题,十年前楚越双方就有这个“君子协议”。可是后来在越国遭难时,勾践被困大部要隘,生死一线,越国大夫范蠡向楚国讨救兵,楚昭王来个楚越联盟“查无实据”回绝了范蠡,不愿遵守“君子协议”,大大伤了越人的心。如今楚国有难,越人还会和自己结盟共同对付吴国吗? 只有靠巧舌如簧的谈判。 需要有能干且忠心的大臣去谈判。这个最佳人选自然就是申包胥,当年也是申包胥和范蠡签订君子协议的呀! 楚昭王不敢延宕,马上派人去云梦泽中找申包胥,几乎动用了半个郢都的人力物力,最后才在云梦泽一个偏僻的小岛上找到了申包胥。 第六十八章 孔圣人定乾坤 此时的申包胥经过数年的调理,喉咙已经养好,身子的脱水情况大大改善,浑身痒痒的,就等着再次为国出力,梅花二度,做别人做不到的救国大事。一听说楚王要自己去和越人结盟,这是国家头等大事,不敢马虎,马上就答应下来。坐上楚王为他备下的马车,带着金银珠宝慨然赴越。 楚人在越国是不太受欢迎的人,申包胥来到越国后,靠金银珠宝开道,才算见到了越王勾践。勾践一听申包胥的来意,很犹豫。楚国的援助对越国来说十分重要,但和楚国结盟,余悸尚在。楚昭王虽然现在是自己的女婿,未来的楚王就是自己的外孙,按理说,关系还挺紧密的,但楚人的不守信用是天下人的共识,他的这位楚王女婿不靠谱。当年要不是和楚人签订下联合抗吴的“君子协定”,越国就不可能和吴国结仇,正因为听了楚人的唆使,从此吴越干戈不断,国无宁日。后来自己兵败钱塘江、落魄会稽山上,命悬一线,楚人又坐山观虎斗,见死不救,最后自己落得国破家亡、差点抛尸异国他乡的下场。所有不幸都拜楚人所赐,怎么敢轻信申包胥的话呢?越人现在立足才稳、百废待兴,需要别国的援助不假,但更怕战争提前打响。要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听了信申包胥的话而惹火烧身,不就是亡羊未补牢,吃一堑却未长一智?被人家当猴子耍,死了是活该,不会被人天下人同情,只会被天下人嗤笑。 勾践患得患失,不想拒绝,又不敢答应,犹豫不决,这让申包胥如坐针毡。 申包胥临行前在楚昭王面前发过毒誓,不成功便成仁,楚越结盟不成,他就横躺着回家。 申包胥知道勾践是无法下决心和楚国结盟了,只能寄希望在文种和范蠡身上。可是文种去了瓯越,数月后才能回来。越国的两位重臣分工明确,文种主内,范蠡主外,有关两国结盟的大事范蠡比文种更有话语权。何妨对楚国的成见范蠡最有切肤之痛,他是最大的受害者,说服范蠡既往不咎,认清大势,是楚越结盟必须过的坎。 申包胥渴望马上见到范蠡,可是范蠡也不在都城山阴小城中,至于去向,无人得知。申包胥无奈,只好向勾践提出要面见范蠡一面,聆听范蠡的高见。 正好,勾践举棋不定,也想让范蠡最后来定夺楚越结盟之事,于是就让王叔祭养带申包胥去若耶山下的若耶溪畔秘密会见范蠡。 原来范蠡把自己的爱妻西施送出越国后,一直藏在会稽山脉若耶溪边训练水军,他报仇心切,发誓要在五年内重整越国军威,迎回西施,为了达到目的,过的是与世隔绝的生活。 勾践以为暗中带申包胥去见范蠡,绝对秘密,哪里知道早就有人盯上了申包胥。 楚国和越国都是吴国的大仇,对这两个国家的重要大臣伍子胥都派有密探监视。申包胥出使越国,是重大事件,自然有探子盯着。盯着申包胥的探子是个遒人,遒人是周朝设置的最低级的官吏,担负着上情下达、下情上达的使命,每天手摇木铎,奔走在天下市井和穷山僻壤之间,向老百姓传达朝廷的命令,同时又收集民间民歌民俗,上达天听。大圣人孔子之所以能编成《诗经》万古传颂,正是依靠这些遒人不辞艰辛、跋山涉水的收集之功。这些遒人干着神圣的事业,却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几乎以乞讨为食,而且随时有可能暴尸荒原,所以很受人们的敬重,把他们看作做德高望重之人厚礼之,从来不会对他们产生人格怀疑。 监视申包胥的遒人应该算是一个例外,已经“礼崩乐坏”了。他表面上看是镐京周王朝的官吏,其实已经被吴人收买,行走楚越之间,专门为伍子胥收集重要情报。根据情报的质量收受不等的赏金。 这个遒人暗中跟着申包胥从楚国来到越国,千里迢迢一无所获,几乎要打道回府。没想到就在即将放弃的最后一刻,有了惊喜,申包胥把他带到了若耶溪深处的一个大泽里,遒人不但见到了越人的巨大的水军训练基地,而且直接看到了范蠡。范蠡听到申包胥来访,出于礼节,自然要到军营门口亲自迎接。这不,被躲在山林中的遒人看个分明。 这个遒人收获满满,这两大重要发现足以让他的家族脱贫致富,从此不用世袭遒人之职,时刻担心遭暴尸荒原之灾。 遒人的情报当天晚上就快马加鞭到了姑苏城中伍子胥的相国府。 伍子胥大喜过望,这情报太有价值,越国君臣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伍子胥为找到伐越的最好理由欣喜若狂,夜不能眠。第二天天没亮就登上座驾直奔阖闾大城,把范蠡藏在若耶溪秘密练兵的消息在朝廷上公之于众。 伍子胥公布的消息在吴国朝廷上引起了地震。范蠡躲在若耶溪里苦练水军,其险恶用心彰如日月,就是不甘臣服,要向吴人寻仇。越王勾践额头低到脚背,尊严全无,原以为已经心灰意懒彻底躺平,没想到竟然是野兽在进攻前做的屈身动作,目的是倾力一扑,来一招蓄谋已久的偷袭。真是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以貌相!顿时朝堂上喧哗一片、义愤填膺,集体上书吴王发兵伐越,在越国羽翼尚未丰满之前扼杀之,彻底灭了越国,永绝后患。 吴人的愤怒呐喊声太合大王夫差此刻的心境。 夫差对西施的感情投入实在太大,几乎就是整个身心。有投入,一定想回报,万万没想到西施给他的回报竟然是梦呓中的一个名字:范蠡。夫差遭受重创,六内如焚,他的情商实在太高,感情受挫,连正常生活也受干扰,睡觉不香,食肉无味,连上朝廷和大臣对话也常常思想开小差,答非所问。 真是爱之愈深,责之愈切,他对西施已经恨之入骨,只想着用一场血肉横飞的战争来平息心中怒火,用越人的血来洗刷自己的耻辱。可是以前自己是竭力反对灭越的,现在突然变脸,出尔反尔,大臣们一定会向他索求理由。怎么向大臣们交代?总不能说为了一个女人而爆发一场国与国之间的生死战争,传出去贻笑大方,会降低自己霸主身价。夫差正绞尽脑汁寻找的开战借口,没想到竟然主动送上门来,突然间山穷水尽疑无路。 很感谢伍子胥跳出来帮他解决了难题。 夫差岂有含糊的理由?当即在朝堂上拔剑而起,发出雷霆怒吼,砍断座前案几发誓,誓灭越国。他马上命令伍子胥调集吴国人马,做好南下伐越准备。 既然越王勾践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给他一条活路不想走,那就成全他,毁他宗庙,灭其宗族,断其根苗,给他来个死无全尸,扬灰挫骨。 伍子胥和夫差关系一下子热乎起来,这对君臣冤家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情投意合过,反而把一直和夫差走得更近的伯嚭给疏远了。 凭伯嚭的圆滑,自然不会再坚持惯常的政治主张,也马上临阵倒戈。他也跟着夫差唱起了战歌,坚持认为伐越是最英明的决策。 西施的一句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梦呓闯了多大的祸,天知地知。 郑旦住在阖闾大城的吴王宫中,就在夫差身边,朝廷上的事迅速传到耳朵里,听说吴国要起兵越国开战,她也是拍手称快,求之不得。她恨不得手提龙渊宝剑加入伐越的吴国大军,手刃杀父仇人勾践和文种。这两人忘恩负义,形同禽兽,自己冒险刺杀吴王夫差,乃是替全体越人复仇的义举,没想到不但没有好报,还落得家破人亡的结局,父亲身首分家。如此大仇不保,被天下人嗤笑,枉为剑侠。 只有西施浑然不觉,她没有听到自己的梦呓。 西施独居在姑苏台旁的越娃馆里,还在为夫差的一去不返而暗自庆幸呢! 因为美人西施的一场梦,吴越大战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时的越国弱不禁风,根本不堪一击,一旦吴国大军压境,灭国是必然的事情。 夫差和伍子胥打着如意算盘,自以为决不可能失算。 很可惜,俗话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世上的事不由人、而是由老天爷说了才算。 关键时刻,一位圣人登上了历史舞台,不经意间帮了越国和西施的大忙。 就在西施梦见丈夫范蠡的几天前,远在阖闾大城万里之外齐国都城临淄发生了一起同样天翻地覆的大事件,把一位绝世圣人逼上了绝路,圣人不得不出手自救。 圣人有鬼神莫测的智谋,出手必然是大手笔,一旦出手必然是惊世骇俗、天翻地覆。他这一出手,了不得,不但完全湮灭了这场看似势在必然的吴越战火,而且彻底改变了当时天下诸侯国的生存状态。历史从此改变前进方向,因为掌舵人变了,天下霸主不再是吴王夫差,而是越王勾践。 这样级别的圣人自然只能是孔子。 孔子是大圣人,负不世之才,有道德操守,乃是天地间的良心所在,本不想引起天下大乱,可是有人不识好歹,直接威胁到圣人的切身利益,这就对不起你了。不得不修理你一下。 这个得罪孔圣人的肇事者是齐国的大夫,名叫田恒,他的祖先来自陈国,所以又有人称陈成恒。此人是春秋时期最大的窃国者,“田氏代齐”大业的奠基者,死后其后人尊称他田成子。 田成子的封邑比齐王还要大,半个齐国是他的,财富胜过王室,家里养的姬妾有几百人,而且都是身高七尺以上的美女,自己应付不暇,门客们乘虚而入,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有个规矩,生下的儿女都得归于他的名下。富得直冒油,还贪得无厌,他一直要都城临淄附近一块叫安平的地方做封地。当时的齐王齐悼公是田成子和盟友鲍牧一起扶植起来的,田成子叫他往左,他就不敢往右,田成子只要有需求,齐悼王没有舍不得给的。可惜下面的大臣不答应,特别是鲍牧,田成子的贪婪已经威胁到同盟者的利益,安平乃是京畿要地,田氏要是控制安平,等于掐住了都城临淄的咽喉,国家命运捏在田成子手里。这些大臣以鲍牧为首,竭力反对。这鲍牧以前和田成子结成同盟,两人曾联合起来灭了掌握齐国国政的高、国两大势力集团,扶植齐悼公上位。没想到这田成子心术不正,能有祸同当,却不能有福同享,胜利果实想一人独占,鲍牧岂肯善罢甘休?盟友渐渐变成了政敌。齐悼公三次下诏赐封,鲍牧为首的大臣们三次否决。田成子如意算盘落空,恼羞成怒,要报复自己的政敌们,如何报复?发动一场战争!动用被国家养着、属于国家财产的军队,去为他田成子争夺土地。 既然不能从齐王手里捞到油水,那就堤内损失堤外补,去找邻近几个诸侯国的晦气,在他们身上剔肉。 仗打输了,损失是齐王的,是国家的;仗打赢了,战果全归入他田成子囊中。何乐不为? 田成子明目张胆假公济私,招式很阴毒,可惜他把晦气鬼给找错了。他要找的晦气鬼竟是齐国的近邻鲁国。 鲁国虽然和齐国国力相差悬殊,只要齐国大军出动,不堪一击,但别忘了鲁国虽弱,但那是藏龙卧虎之地,国中有贤人在。 鲁国是孔子的父母之邦,孔子的历代祖宗都在这里葬着,圣人重迁,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故土,所以后代子孙也必将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要是齐国大军掩杀过来,所过之处必定是玉石俱焚、生灵涂炭、子孙罹难、祖坟不保,很可能连孔子自己都难逃一死。这还了得?中华文明的火炬还没有穿过隧道,就要熄灭在黑暗中。 田成子明火执仗挑起战争,就是为了索取和掠夺,贪得无厌,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他才不管你什么文明的火炬呢! 田成子伐鲁的消息传出来,鲁人惊恐不已,忙着逃难,只有孔子和他的弟子们临危不惧,迅速开始了抗齐救亡行动。 孔子知道这个时候找鲁哀公已经没有用处,圣人推崇的是王道,王道遇到霸道,好像秀才遇到兵。这个时候劝导鲁哀公用贤任能强大国家已经迟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只有靠自己的个人智慧,方有可能力挽狂澜。 他找来自己的几大弟子商量救亡之策,其中有颜渊、子路、子贡等等。老师学生躲在密室里闭门谢客一天,终于制订出一整套避凶趋吉的“阴谋”——乾坤大挪移。这里的“阴谋”不是贬义词,只是相对于“阳谋”而言,阳谋可以大路朝天走,阴谋则不然,一定要走林荫小道,人迹罕至之处最好。因为一旦曝光,一钱不值。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为了拯救自己亲爱的祖国,不管阳谋还是阴谋,只要顶用,无论手段有多卑鄙、行为有多肮脏,都属于正义之举。 圣人和他的弟子策划出来的“阴谋”改天换地,威力无比,却只需一个人去执行就足够。派谁去执行,孔子沉默不语。如此艰巨的使命,危险系数很大,生死系于一线,需要自愿。 颜渊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他的身上有孔子希望看到的理想人格。既然是老师平时得到称赞最多的人,关键时刻不能马虎,他第一个站起来请命。孔子一脸严肃,没有任何表示,颜渊是有名的“仁人”,道德操守几臻完美,这样的人怎么能玩“阴谋”呢?绝对不行。 颜渊只好知趣地退下。 于是子路站起来请命。孔子笑起来,子路是个急性子,“好勇力,志伉直”,忠勇双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其本色,玩两面派、煽风点火更是非其所长。 子路见老师摇头,只好愤愤不平退下。 孔子的得意弟子几乎挨了一圈,无人能胜任。 最后子贡站起来请命,孔子这才浑身轻松站了起来,宣布人选敲定,会议结束。 子贡是个全才,文武皆备,黑白通吃。让他去做官,不出数年,坐到了鲁国国相和卫国国相的位置上;让他去经商,不出数月,富可敌国。他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作俑者,是货真价实的“商祖”,而且“利口巧辞,善于雄辩,办事通达”,也是后来战国巧舌如簧的纵横家们的鼻祖。 子贡主动请缨,圣人的乾坤大挪移之计方可保无虞。 第六十九章 子贡的惊世邪说 圣人的厉害之处在于完成顶层设计之后善于用人,保证计划能顺利实施。 拯救祖国这样复杂、严峻的使命到具体执行阶段,需要手腕,非孔子之长,他亲自出马一定搞不定,可是对子贡来说,小菜一碟,胸有成竹、举重若轻。 子贡接受使命以后亲自驾驶一辆由两匹千里马拉着的轻便马车,开始了北上南下的行程。千里马去拉车,实在委屈其才。可是让一群有不世之材的圣人去给一位不图进取、只知醉生梦死的国君擦屁股,去挽留一个江河日下、必将覆灭的国家,就不委屈吗?良马圣人,彼此彼此!子贡心有不平,几乎是有意为之。 第一站是北上,会见肇事者田成子。 其实这个时候田成子带着齐军已经进入鲁国境内,而且顺利攻下了鲁国讙、阐两地。兵锋直指都城曲阜。幸亏子贡坐的是千里马拉着的马车,风驰电掣,不然祖坟被毁、子孙不保,孔子最担心的事情一定已经发生。 子贡和齐国大军在半路上相遇,田成子一听说孔子的弟子子贡到了,赶紧下车迎接。田成子早就有窃国之念,羽翼已成,但许多手续要补办,许多障碍要清除,要求着圣人的事情多着呢,得罪不起。圣人是天下人的精神领袖,站在舆论制高点,一旦口诛笔伐,一万年难翻身,连把后代子孙全害进去,不合算。何妨此时的他也急于要找圣人说话,人家亲自上门,岂不正好? 子贡的来意傻子也知道,当然是劝田成子退兵,田成子人精一个,自然一清二楚。所以他要先发制人,先堵子贡的嘴。 田成子说道:“先生一定是来责备我齐国以强欺弱、讨伐无罪吧?在下不妨实话实说,这回我齐国出兵伐鲁乃是师出有名。你们的鲁君枉为礼仪之邦的君长,言而无信,竟然赖婚,已经答应把季康子的妹妹季姬嫁给敝国齐君为妻,却一直拖延不决,不肯把新娘送来。后来敝国国君忍受不住如此羞辱,要出兵问罪,你们这才把季姬送来。人送来了,却没有奉上跟身份相符的嫁妆。真正岂有此理?这季姬乃是你们鲁国执政大人季康子的妹妹,尊贵无比。怎么能如此羞辱她,干这种连匹夫村氓都不齿的混账事情来?既然鲁君无情,就休怪敝国无义,在下奉敝国国君之命亲自带人来要这份嫁妆,给我家主母挣回面子。先生是圣人的得意门生,天下大道理都是你们定下的,你说这次敝国出兵是不是师出有名?” 子贡对这么未来的窃国者很不满,却又不能鄙视,子贡不是书呆子,是个善于变通的人,颇能与时俱进,当今天下礼崩乐坏、政出大夫,君子之道衰,小人之道盛,只有田成子这样的小人才会吃得开,不但老百姓被收买,还得到老天爷的佑护,所以对小人万万鄙视不得。不过他确实没有料到田成子身为齐国执政斯文扫地,如此厚颜无耻,会搬出这样一个出兵的理由来。 歪理必须用歪理破解,别忘了子贡乃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 季姬的故事是齐鲁两国王室的丑闻,当年齐哀公还是公子阳生时逃到鲁国避难,季康子把妹妹季姬许配给他为未婚妻,后来公子阳生回国继位,成了齐哀公,按理说,季康子该送季姬早点去齐国完婚,可是事情出了点意外。季姬红杏出墙了!季康子乃是被孔子所不齿、乱了鲁国国政的三桓之后,上梁不正下梁歪,养的妹子不正经原也在情理之中。季姬在齐哀公回国这段时间里红杏出墙,和自己的堂兄季鲂勾搭成奸,偷尝禁果破了身,早就不是黄花闺女。要是送这只破鞋去齐国完婚,被齐人查出来,祸深不可测。堂堂齐国的王后娘娘竟然是台“旧机器”,天下人嗤笑,齐王以后参加诸侯国聚会一定会被其他诸侯讥笑,尊严全无。齐王一旦得知真相,恼羞成怒,不要说季姬性命不保,很可能鲁国跟着遭殃,齐国借此兴风作浪,把你鲁国直接给灭了也是理由充足。你说这季康子哪里还敢把妹妹送到齐国去?季康子还是很为齐哀公的面子考虑的,但愿他能悬崖勒马,及早把季姬给休了。谁知齐哀公走火入魔,非季姬不娶,不惜发兵伐鲁要这双破鞋归齐。季姬无奈,这才硬着头皮把季姬送过去。这季姬辱伤风败俗,遗祸家族、国家,季康子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怎么可能还送像样的嫁妆给她?等于是被驱逐一样,把季姬逐到齐国,让齐人好好去修理她。没想到季康子的所有担忧都是庸人自扰,季姬这台旧机器不容小觑,旧有旧的好处,那就是轻车熟路、床第经验丰富,把丈夫齐哀公侍候得服服帖帖,享受着神仙般的美好时光。齐哀公不但没有杀季姬,还对她大加宠信,言听计从。就这样一个乱伦淫荡的妇人成了齐王的嫡室夫人,母仪齐国,堪称奇观。如此“母仪”,就不怕把齐国的女人都给带坏吗?姜太公吕尚的子孙、齐国吕姓王族的没落也可见一斑。 鲁国的丑闻就这样演变成齐国的丑闻,鲁人和齐人有身份地位的人都羞于说起这段往事,婆家和夫家都不光彩,有碍个人脸面,有损国家尊严,可偏偏田成子是个下三滥,最喜欢低级趣味的黄段子,把这面黄段子扯起来当自己出兵的旗子。要是孔子听了,一定无地自容,脸上难免青一阵白一阵,或许干脆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转身就走。但子贡不一样,这是一个阅历及其丰富的人,天下什么样的人都见识过,上至天子诸侯,下及隶卒贩夫,当然不会被田成子的厚颜无耻吓退。 子贡笑着说:“阁下原来是因此出兵伐鲁,理直气壮,可以称得上是正义之师。毕竟鲁国执政季康子有错在先,不懂于归之礼,坏了鲁国礼仪之邦的声誉。” 田成子一听子贡的话竟然是赞成自己来鲁国抢田夺地,当然是大喜过望,急忙补充说道:“在下兵临宝地,目标明确,就是要找鲁君和季康子的不是,让他们献上给季姬的嫁妆,两三座城池那是必须的。当然兵锋所指,刀枪无情,难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但在下已经在大军面前发下重誓,孔圣人是天下良知所在,任何人不得侵扰。要是有人胆敢进入曲阜孔圣人的住宅五百步以内,不管是谁,格杀勿论;有人胆敢在圣人的祖坟五十步以内砍一根柴,不管是谁,必遭刖宫之刑。先生,在下对圣人如此敬重,你应该满意了吧?” 子贡急忙站起来,对田成子行礼,说道:“阁下如此厚待恩师,在下就代为谢谢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家恩师不想无功受禄,愿意给阁下指一条明路发子发孙,聊作回报。” 田成子听说圣人要给自己一条明路发子发孙,不就是自己急需的吗?不敢马虎,当即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子贡于是说道:“鲁国小国寡民,城池低矮,根本不是齐国的对手,所以阁下次番领兵伐鲁,必胜无疑。但对阁下而言,打胜仗毫无益处,弊大于利,而应该去打败仗,对你来说才是利大于弊,好处多多。所以说,你找错了打仗的对手,你最该找的敌人应该是吴国,现在的吴国兵强马壮,有余皇号这样的超级战船,所向披靡,无敌于天下,你和吴人交战,必败无疑。而这才是你眼下最需要争取的结果。” 田成子一听这话,一下子从座位上蹦起来,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宝剑上,完全是要杀人的架势。你想想一位领兵打仗的将军,做梦都想着克敌制胜,捷报频传,怎么可能一心想着打败仗?你子贡不是明着在耍人吗?我田成子是你能耍的吗? 田成子一下子态度陡变,恶狠狠盯着子贡说道:“你子贡是孔圣人的得意门生,身份尊贵,一言一行为天下楷模,怎么能心怀叵测、用如此馊主意来害我呢?天下有谁不喜欢打胜仗,偏偏喜欢打败仗的?你这不是在害我吗?” 子贡对言辞很有研究,善于根据人的心理来增强自己言辞的说服力,这回他用的是“钓语”的技巧,子贡是这门技巧的发明者,后来被战国纵横家大用特用,常有奇效。“钓语”的目的是把听众的情绪激动起来。田成子的表现说明子贡实现了第一目标,田成子已经急不可耐起来。很好。 田成子已经凶相毕露,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但子贡胸有成竹,不慌不忙说道:“阁下打着齐君的名义领兵伐鲁,一旦打了胜仗,满载而归,齐君和他手下的大臣们必定趾高气扬、骄横跋扈,争着来想你要求战利品,私心杂念顿起,为了一己私利,马上和你分庭抗礼,你是吃力不讨好。可是你和吴国开仗,一旦前线打了败仗,举国惊恐,人人都有危机意识,私心杂念抛到脑后,必定出钱出力出人,举国之力来支援你,希望你在前线能反败为胜。你的政敌们不由自主会把权力交到你手里。这样你人在前线,却掌握了整个齐国的财力和人力,试问哪个大臣还敢和你分庭抗礼?你虽然在外面吃了败仗,但你在齐国得到了补偿,你成为了齐国的主宰,大权在握,谁还敢和你争锋?” 子贡的话如石破天惊,取得了巨大的效果。刚刚还气势汹汹的田成子完全傻呆了,子贡的话说得太精准了。田成子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开始静下心来认真思考子贡话中的深意。 但还用思考吗?田成子一定会跟着子贡的思路行事。 子贡完全看破了田成子这个未来窃国者的狼子野心,代齐而王是田成子毕身追求的梦想,对他来说,天下之事莫大于此。田成子伐鲁,只是率性之作,大国欺负小国,全凭任性,可以肆意妄为,玩游戏一样。如今战争性质变了,不是游戏而是动真格的,稍作变通,可以成为实现人生远大目标的重要工具。 当然要舍小求大。 对田成子这样智商的人来说,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给他实实在在的好处不可能和你达成交易。 子贡确实给田成子指出了一条明路,一条窃取齐王之位的秘密捷径。 按理说,圣人是不应该指这样的路、帮这样的忙,这是给窃贼提供了很好的行窃路线,宝物必失。要是让齐君的祖先姜太公知道了,一定会从九泉之下蹦出来和你孔圣人拼个你死我活,圣人欺人太甚,太不仗义。但对孔圣人和他的弟子来说,得罪姜太公已经无所谓,救自己的祖国鲁国才是最重要的,除了损人利己,把齐国作为礼物送给田成子以外,还有什么拯救自己祖国的办法呢?圣人实在是被逼着这样做的呀! 为了自己亲爱的祖国就这么“阴谋诡计”一回吧!只要下不为例。 田成子稍一沉思,就完全明白圣人给自己指明了一条窃国的捷径,只是圣人来得太晚,齐鲁之战已经打响,大错就要铸成,希望还有力挽狂澜的余地,能及时止损。于是改变脸色、放下身段,向子贡讨教,说道:“在下愚拙,刚才失礼了,还望先生多多原谅。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让我幡然醒悟。可惜先生迟来了几天,在下率领的大军如今在鲁国不在吴国,求胜容易求败难,大错已经铸成,不知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请先生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能继续赐教。” 子贡见田成子着急的样子,知道这笔交易基本不成问题,于是慢条斯理说道:“只要阁下当机立断,下定决心求败不求胜,且肯听从在下的建议,当然有挽回的余地。” 田成子见子贡有办法,恨不得对他行跪拜大礼。只要能代齐而王,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呀! 田成子说道:“只要先生肯赐教,田某人自当奉命行事,绝不敢有半分马虎。” 子贡见田成子说的是真心话,于是就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这个计划就是孔子和弟子们商量了一天一夜的成果。 子贡的计划是让田成子的大军驻扎在鲁国按兵不动,决不能一错再错继续去攻打鲁国都城曲阜。而由他子贡去吴国说动吴王出兵救援鲁国,如此齐国和吴国的大军自然就交上火。到时求败的愿望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实现。 田成子当即满口答应下来,且对子贡充满了感激之心。子贡一会北上,一会南下、风雨兼程不辞辛劳,救鲁不假,成全他田成子代齐而王才是重头!要是自己真有代齐而王那一天,以后下代子孙给自己建家庙、立宗祠的时候,一定在旁边给子贡建一座配殿,请子贡分享只有王者才有的百牢之祭。 得将此遗嘱封于铜匮之中。 当然了,求败也有极高的技巧,一定要败得不动根本,不伤皮肉,或者说只是佯败。要是败得一塌糊涂,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那就是本末颠倒。代齐而王是目的,打败仗是手段,打败仗是为了趁机把齐国的军政大权牢牢掌控在田某人手里。要是小命不保,那就折本折到家,千万别把代齐而王的本钱赔进去。 田成子是十分狡诈的人,别人的大脑想出的主意靠不住,自己的智慧才是最可靠的,他不可能完全听信子贡的话。取精华、去糟粕,去对自己有益的奉为圭臬,有害的弃若敝履。甚至认为只要能达到目的,执掌齐国六军大权,和强大的吴国交战,打胜仗也未尝不可。 顺势而为,看着办吧! 田成子的险恶用心在子贡面前不会表现出来,甚至十分友好地送给子贡白壁十双,子贡起先没有接受,君子爱财取之,挑起齐国和吴国的战事乃是为了拯救恩师的祖国鲁国,帮助田成子代齐而王只是副产品。后来田成子好说歹说,几乎跪下来恳求,子贡才改变主意,收下了一半礼物。子贡是个善于应变之人,不会固执己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财是自己和千里马跑出来的,收了也属正常,传到恩师耳朵里不至于骂自己是爱财如命的小人。于是带着馈礼,告别田成子,驾着千里马,又千里赴吴,去搬弄他的三寸不烂之舌。 第七十章 子贡妙计解死结 子贡告别田成子,又马不停蹄南下来到了吴国都城阖闾大城。 此时的吴国正在调兵遣将准备伐越,举国上下厉兵秣马,杀气腾腾。 吴王夫差一听到孔圣人的得意弟子子贡来访,同样不敢怠慢。夫差的志向比田成子远大多了,田成子只想着“代齐而王”,做一国之主,夫差却是想做天下霸主,号令天下诸侯,你田成子就算心想事成做了齐君,也得听他的号令。夫差的人生目标大,要求着圣人的地方当然比田成子更多,所以更想聆听子贡的谆谆教诲。子贡亲自来访,机会实在难得。他命令自己的侄子王孙骆带着国家仪仗队到阖闾大城郊外隆重迎接,而后自己站在王宫门口静候大驾光临。 子贡享受着诸侯般的待遇,等闲人应该头重脚轻,忘乎所以起来。但子贡不敢也不能,那边田成子大军驻扎在恩师的祖国,虽然说好了不能横行霸道,只等着吴军一到就打败仗,可是田成子这人太贪婪,说不定见财眼开,悄悄把鲁都曲阜给端了,先发一笔不义之财再说,那可就全功尽弃,白忙一场,回到家一定被老师责怪一番,必须不辱使命,尽快挑起吴国和齐国间的战争,防止夜长梦多。所以子贡一见夫差,也顾不上寒暄,首先发话,他说道:“在下有幸能拜访贵国,一路行来,只见行道之人操刀负戈、面带杀气,且成群结伙、行迹匆匆,不知国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夫差装出一副无奈的受害者的样子,苦笑着回答道:“敝国不幸,和断发纹身、不知礼仪的越人为邻,真是麻烦多多。最近接到探子密报,越王勾践狼子野心,深山练兵,想要对敝国不利。如此忘恩负义之徒,不得不教训他一下。这不,夫子来之前,寡人已经下了动员令,准备起兵伐越。” 夫差明白孔圣人和他的弟子们推崇的是王道,而非霸道。王道讲道德,随便以强凌辱乃是大忌,所以为了取悦子贡,争取得到圣人的教诲,夫差尽量装作是受害者的样子,好像毁人家园、夺人妻子、出兵伐越都是他的不得已之举。 子贡连连摇头,说道:“人人都说吴人身处东海之滨,孤陋寡闻,在下一直不信。吴人乃是周朝太伯之后,后代子孙个个知书识礼,睿智英纵,丝毫不孙色于中原文明之邦那班纨绔子弟。当年你的叔祖父延陵季子更是个大圣人,到我们鲁国观赏过礼乐,对各国礼乐的点评精彩绝伦、震惊天下,连恩师孔夫子也五体投地,曾经亲自向他请教过丧葬之礼。恩师曾经说过,吴人不简单,身在草莽,心怀天下,这是一个极有前途的诸侯国,是我大周朝的明日之星。可是今天在下游历贵国,又听了大王的一番话,顿时感觉非常失望,吴人原来果然如此,眼光短浅,故步自封,只图眼前利益,忘却肩负的不朽使命。失望啊!令人失望!这不是我想象中的理想之邦。” 子贡运用的是言谈技巧中的捭阖术,一捭一阖,有扬有抑,若赞若骂,夫差从来没有和这样技巧高超的言辞专家接触过,顿时心惊肉跳起来,他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受子贡如此责备。只好虚心请教。 夫差站起来,对子贡再次行礼,说道:“不知寡人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还望夫子明示。寡人早年丧父,失于调教,夫子的指点就是长辈的指教诲,寡人一定牢记于心。” 子贡见夫差一脸诚恳,知道自己的捭阖术有效果,夫差已经集中注意力聆听自己的分析,只要他肯听就好,接下去一定会接受自己要表达的观点,于是用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道:“大王有雄心壮志,一心想成为天下霸主,重振周朝,甚好!既然有这样的理想,就该放眼世界,时刻关注天下发生的大事件,然后择机而动。怎么能被一些家长里短的闲事分心呢?” 夫差一脸迷惑,说道:“夫子说的很对。寡人确实有称霸天下、重整周朝之心,也很想择机而动,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知机会在哪里?还望夫子明示。” 子贡说道:“现在天下诸侯见已经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件,齐人伐鲁,万乘之国的齐国侵犯千乘之国的鲁国。不知大王作何感想?” 夫差说道:“这是齐鲁两国间发生的战事,他们之间的事 与我吴国何干?” 子贡冷笑道:“不见得吧!现在齐国的执政田成子野心不小,一心想重整齐桓公的霸业,听说大王也有称霸天下之心,那么以后和大王争霸天下的必然是齐人。田成子现在伐鲁,是在为争霸天下做准备。大王想过没有,一旦齐国吞并了鲁国,鲁国的土地、人民、军队、战车都归齐人所有,齐人的国力将大增,对大王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齐人伐鲁对大王有没有关系?有道是:王者不绝世,霸者不强敌。大王一心想称霸,难道连这样的基本常识都不懂吗?” “王者不绝世,霸者不强敌”,是当时社会上流传最广的一句至理名言。那意思就是王者仁义道德为先,施人恩德,决不能做断子绝孙的坏事;而霸者就不一样了,以力压人,对敌人应该毫不留情,决不允许敌人任意扩充势力、增强实力,以免威胁到自己的霸主地位。 春秋后期,周天子式微,不能号令天下,天下诸侯群龙无首,无所适从。因为政治制度的崩塌,导致思想领域的混乱。倒底是用王道治理天下还是用霸道治理天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当时有许多知识界的精英人士看到了这里的市场很大,出头机会很多,纷纷开始研究王道和霸道,着书立说,争着想做“帝师”。集社会精英人士研究一番,最后因为孔圣人的横空出世,他的影响实在太大,以致破坏了正常的学术争论氛围,竟然最后没有定论,究竟是该走王道还是走霸道。本来按照大多数学者的见解,该走霸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自然规律,而且实际上有几个先知先觉的诸侯王也真是这样做的。可是圣人不许,孔圣人薄今好古,怀念着周文王、周武王还有周公旦时期天子大行王道的美好时光,不惜逆势而动,周游列国提倡王道,实在是害人不浅,难怪四处碰壁。 春秋末期,王道早就是明日黄花,只有霸道才方兴未艾,这是历史趋势,作为圣人太不负责,怎么能在政治制度上玩诗情画意?政治制度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需要有人一丝不苟去执行,半点浪漫不得。因此这个时候出现了怪现象,那些拿不定主意的诸侯王说的是王道,干的是霸道;或者一会儿干霸道,一会儿玩王道。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清,天下思想界一片混沌。只有那些顺应时代潮流、有独特主见的诸侯王才不会上圣人的当。 吴王夫差应该也算是明白人之一,他从来就不信什么王道,只图霸道。 夫差怎么可能不懂得““王者不绝世,霸者不强敌”这句话的深刻指导意义?正因为太了解这句话包含的深意,才让他如坐针毡。 如果任凭齐人吞并鲁国,不就是“强敌”吗?让自己的对手齐国变得更强大。 如今的齐人正在扩充自己的势力,第一个受害者固然是鲁国,但千里之外的吴国遭受的损失或许更大,因为已经威胁到了吴国称霸的百年大计。 要不是子贡及时提醒,梦寐以求的称霸大业很可能因为坐山观虎斗而功亏一篑。夫差很震惊,蓦然间对手下那班大臣产生深深的失望感,特别是伍子胥和伯嚭,有违自己的厚望。伍子胥、伯嚭是前朝老臣,托孤之臣,在吴人眼里宛然就是“帝师”,可是两位“帝师”不务正业,只纠结于个人恩怨,没有大局意识。齐鲁大地局势陡变,吴国有切身利益,怎么来提醒自己的不是这些臣子,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他国贤人子贡呢? 夫差震惊之余变得焦躁不安,子贡的话点在夫差的痛处。夫差最怕有人跟他争霸!尽管他自认为个人素质优秀,英雄盖世,霸主非他莫属,可是争霸乃是国与国的较量,与个人素质、个人魅力关系不是太直接。 夫差致力于称霸大业,很是下过一番功夫,对各大诸侯国都是有过专门研究。吴国要称霸,其对手无非是楚、晋、秦、齐、燕五个超级诸侯国,其它如宋、鲁、卫、陈、蔡、曹等小国,马前走卒而已,墙头茅草,风吹向哪里,他们就倒向哪里,不足为患。五个超级大国中,楚国已经被伍子胥收拾得体无完肤,正在疗伤过程中;晋国国内四大家族争权夺利,晋侯被架空,自顾不暇,称霸之心只能暂时搁一搁;秦国有争霸的雄心,可惜地理位置不行,被晋国挡在西边,不能过晋国这道关,英雄无用武之地;燕国的遭遇跟秦国差不多,也是天高皇帝远。所以唯一的劲敌只能是齐国。吴国倾国之力到处挖运河,把天下河流织成一张蜘蛛网,就是想把齐国这条大虫网起来。夫差对齐国的一举一动始终是密切监视。齐鲁开战的消息他早就知道,只是因为伐越之战即将打响,忙于战前准备工作,才一时大意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他当初还以为齐鲁之战好比两虎相争,必是一死一伤,对自己有益无害。现在经子贡一点拨,这才感觉问题严重,齐鲁相斗的结果不可能是一死一伤,而是大鱼吃小鱼,大大增强了齐人的国力,对吴国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益。 本来齐国和吴国从综合国力上来说,各胜擅场,互有优势。 齐国的优势在于祖宗留下的家底厚实,沃土千里,人民众多。 吴国的优势在于军事,在楚国亡臣伍子胥和伯嚭的帮助下,这些年四处征战,战果累累,既掠夺来大量财富,又训练出一支久经沙场的部队,还有余皇号之利。说吴国是诸侯国中的后起之秀或暴发户当之无愧。 双方若是在外交上打持久战,齐国树大根深,吴国熬不过齐国。 双方若是在战场上狭路相逢,毕其功于一役,还是吴国略胜一筹。 可如果现在鲁国被齐国吞并,齐国的国力将上升一个档次,吴国的军事优势基本丧失殆尽,你吴国想称霸,再去励精图治准备一百年吧。 夫差可等不了一百年,他只争朝夕,恨不得在自己少壮之年就能完成称霸大业。 原来齐国伐鲁的战役意义竟然如此重大,不用分说,必须避免这样的结果,不能让齐人的阴谋得逞。 而要让齐人的阴谋见光死,很明显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快出兵伐齐,援助鲁国。这个夫差马上想到了。现在的夫差也弄清楚子贡来来访的真正目的,夫子是向吴国讨救兵拯救恩师的故国。可是夫差一点不反感,毕竟双方殊途同归,利益一致。问题是眼前吴国出兵伐齐助鲁行不通,有越国这个后顾之忧。要是越人趁火打劫,在吴国大军北上后,在你背后捅上一刀,发动突然袭击,前方的吴军极有可能成为无家可归的丧家犬,岂是儿戏?想到附骨之疽般存在的越王勾践,夫差心冷了半截,伐齐救鲁太不现实,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子贡,只能婉转曲诉。 夫差迟疑着说道:“夫子的教诲寡人听懂了,夫子是想让我吴国出兵救鲁。其实,寡人跟夫子一样,很想出兵救鲁。” 子贡点头,说道:“正是!大王出兵伐齐救鲁,乃是上上之策,大有益处。不但阻止了齐国称霸天下的野心,而且拯救了仁义之邦鲁国,从此鲁人一定对你大王感恩戴德,而视齐人为仇敌,完全愿意为你的称霸大业助一臂之力,他们的战车以后将唯你马首是瞻。这一得一失简直是天壤之别。” 子贡的话让夫差再次兴奋起来,鲁国若能为己所用,何愁称霸大业不成?可是心里的症结还是没有去掉,越人是心腹大患,一个不小心,会酿成大祸,夫差沉吟片刻,终于主意打定,只能向子贡摊牌,说道:“寡人很想即可出兵,伐齐救鲁,可是越人怎么办?勾践如今卧薪尝胆,深山练兵,还和楚国暗中往来,这明显是摆着要向我吴国寻仇。寡人思虑再三,攘外必先安内,还是等寡人灭了越国回来,再出兵伐齐不迟。请夫子能理解寡人的难处。” 救兵如救火,如今齐国的大军已经打到鲁国都城曲阜城,鲁国存亡千钧一发,要不是子贡已经做好了田成子的工作,让他按兵不动等一等,说不定鲁国君臣已经成了齐人的阶下囚,鲁国已经不复存在。吴国只有尽快出兵,或许能让鲁国幸免于难。现在夫差决定灭了越国后再出兵救鲁,鬼知道你灭越得等到卯年卯月,这黄花菜早就凉了。夫差的患得患失,做事轻重不分,给子贡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夫差的致命伤。以后很可能因此败在勾践手里。高人交手,敌人会把你的弱点无限放大,你必须滴水不漏才可保无虞。 夫差说出这样的混帐话,换做别人,一定给活活急死,忍不住拂袖走人,幸亏站在夫差面前的是子贡,孔圣人的高足。 子贡早就料到夫差会说到越人复仇这件麻烦事上,这是他此番计划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在鲁国时就已经和恩师商量过,想好了对策,应付起来自然胸有成竹。 子贡说道:“越人的麻烦其实很容易解决,大王根本用不着劳民伤师大动干戈。只要大王叫你的臣子下一道诏令就能解决。” 夫差吓一跳,在吴人眼里,越人是天大的麻烦,是道过不去的坎,吴国君臣对越政策上争论了许多年没有定论,一直熬到现在,才终于下决心不惜举国之力要将其剿灭,没想到吴越死结在子贡眼里不屑一顾,只要一道诏令就能解决。难道圣人真有鬼神不测之谋不成? 夫差将信将疑问道:“请教夫子这诏令该如何拟写方能有如此神功?” 子贡笑着说道:“很简单,大王只要告诉越王勾践,吴国即将伐齐救鲁,请他能派出战车百乘,甲士三千,归于大王麾下,助大王一臂之力。勾践若是不答应,说明他真有叛逆之心,吴国这时出兵讨伐,师出有名,灭了他越国一点不冤,天下信服。若是应允,这百乘战车、三千甲士几乎就是勾践的全部家当,他的家当全在大王手里捏着,你就算逼着他叛逆也没这个资本和胆量了。大王放心吧,这件事情交给在下去办就行。人有求生本能,勾践不管如何粗鲁愚昧,避凶趋吉的道理还是懂的。在下一定说服勾践臣服大王,拿出他的所有家底助大王一臂之力。在下能保证大王的后院一定是安如泰山,你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北上和齐国争霸。” 子贡的主意差点让夫差跪倒在他面前。 圣人的主意果然是鬼神莫测,妙计安天下,嘴巴一动,寥寥数言,胜过千军万马攻城拔寨、血流成河。不用耗费吴人一兵一卒,毫无战争胜败风险,白白得了越人的一百两战车、三千甲士,这是一个中等诸侯国全部家底。更可庆幸的是勾践被彻底缴了械,从此没有枪杆子就没有政权,泥鳅翻不起大浪,吴国的后院应该再无战事。 第七十一章 祭养的让茶之恩 夫差心里所有的顾忌、担忧,因为子贡献上了釜底抽薪妙计而烟消云散。 因为焦虑着伐越这件事,夫差已经几天几晚睡不上觉。虽然吴越相比,实力相差悬殊,但夫差的人生导师孙武说过“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一旦有战争,不管大小,都是事关国家命运的大事。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胜负结局,常会出乎意外。明明胜利在望可伸手捞到果实,猛然风云突变,只能落荒而逃,甚至兵覆将陨;明明败局已定,突然绝处逢生,乾坤倒转。 这就是战争,确定性极差,结局神仙难料。 所以孙武拼命告诫将军们,两军对垒,千万要慎重慎重再慎重,那是你死我活的抉择问题,绝非儿戏。夫差是孙武的拥趸,他跟勾践一样也有枕中书,只不过勾践枕中藏的是“九术”,而夫差枕中藏的是《孙子兵法》,每天一读,孙武论兵法的所有至理名言,夫差早就烂熟于胸。 何妨越人的顽强斗狠自己是见识过的,他们没有教条,不守常规,别人国与国之战,总是城池争夺战,城池中有一家老小、祭祖的家庙,城池破了,国家也就亡了。越人别出心裁,才不管老小、家庙,他们会脚底抹油,跑到野外去守山头,城池争夺战变成山头争夺战。山头争夺战进攻一方的消耗是很大的。 吴人一定能灭了越国,对这点夫差信心十足。但要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他的心里却没有底。损失一定很大,这是毫无疑问的。大到什么程度?如果吴国因为这一战而元气大伤,要几年后才能恢复战力,这是夫差最担心的结果。吴国大军不能随便消耗,自己以后要靠它称霸天下,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现在“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就是《孙子兵法》中的“善之善者也”? 不仅是屈人之兵,而且直接把敌人的军事力量变成自己的军事力量,更是孙子用兵一辈子想追求的最理想效果:“胜敌而益强”,打败敌人。不仅没有伤了自己,而且变得更加强大。 夫差被完全说服了。为了表示感谢,第三次站起来对子贡行大礼,这回行的是跪拜礼,在夫差眼里,子贡这样的人物才是自己真正的“帝师”。 子贡的下一步是要去越国说服越王勾践,他怕时间拖得太久,等在鲁国的田成子不耐烦起来,违背承诺胡作非为,必须风雨兼程、速战速决。所以连夫差命人用“七牢”这样的盛宴来款待他,也不敢消受,登上自己的马车继续南下。 夫差亲自把他送到了胥江边的码头上,并且奉上一千金,给子贡当盘缠。 子贡没有享用“七牢”盛宴,对这一千金盘缠却照收不误。 子贡不贪财,但他有先见之明,劫富济贫,这一千金对吴王来说九牛一毛,对越人来说,很可能就是救命钱,大有用处。 人一旦有了同情心,总是站在弱者一边。吴人对越人欺压太甚,子贡此时对生活在艰难苦恨中的越人心怀仁慈,虽然夫差有一千金的施惠,本该“吃人家的口软,拿人家的手短”,但子贡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外面圆通,内心正直,还是衷心希望越国能躲过一劫,完成复国大业。 停止伐越,让夫差大大喘了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种轻松感出自肺腑,来自人的潜意识。夫差自从爱上西施,对越人的映象已经大为改观,西施总是那么美好,爱屋及乌,生她养她的浣纱溪仿佛也变得令人神往。要不是西施狠狠伤了他的感情,夫差真的不想找越人的麻烦,更别说灭其国。 其实夫差的潜意识早就开始反感伐越,只是他自己不清楚而已。 伐越之念的产生是因为西施半夜里叫出范蠡的名字,泄露了西施内心的秘密。夫差一时难以接受,这才下决心要惩罚她。 可是西施真的因此就应该接受惩罚吗? 不见得! 夫差是一个极重情的人,既然对西施产生了挚爱之情,那份情感绝不可能说没就没了,一定是藕断丝连。 这个时候夫差的心里开始平静下来,妒忌之情慢慢被理智替代,静下来反思自己的行为和西施的“不忠”,反而觉得自己有错在先,感情用事,行动鲁莽,而西施其实是情有可原。西施被迫入吴之前是有丈夫的,对丈夫缱倦情深,人之常情,反而更显西施的冰雪品质。假如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旦成了吴王的如意夫人,享受荣华富贵,接受万人景仰,早把原来的丈夫抛到了九霄云外,怎么还可能在夜半时分叫出丈夫的名字? 你夫差难道更喜欢水性杨花的女人吗?绝对不会!夫差对女人的苛求无与伦比,有些诸侯国献给他的美人看上去不错,可是失于调教。这些看上去过着饮风餐露神仙般生活的美女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对着一桌珍馐佳肴贪吃之相毕露,大快朵颐,饿死鬼投胎,夫差马上会大失所望,拂袖而起,从此你个美女这辈子别想再见到他。有些美女是管不住自己的下面,本来英雄美女好好喝着、聊着的,卿卿我我,她不合时宜会放一个臭屁,掺合在酒香茶香中,连美酒也被污染,诗情画意烟消云散,对不起,这些管不住下面的美女比管不住嘴巴的美女更惨,一辈子只能在冷宫消磨时光,除了口粮,连身上穿的衣服都要自己织。 夫差太唯美了,因此被他挂记着的女人少之又少,西施和郑旦是他值得为之动情的精华中的精华。 他哪里知道这西施和郑旦虽然出身低微,但得益于文种的“化民术”,在山阴土城中受过周朝宫廷大师严格专业的培训,应酬的对象就是天下诸侯。 感情之事不能强求,更不能抽刀断水,只希望西施能慢慢那回心转意。一旦西施移情于夫差,同样会忠贞不二。 夫差只能这样幻想着。 夫差此时来个大拐弯,已经拿定主意放下屠刀。 吴人现在需要的不是越人的头颅,而是流淌在他们身体里的鲜血:一百乘战车,三千带甲士兵。如此抽血,几乎连机体失血后能不能呼吸保命也是问题,还谈什么兴风作浪? 还能不能保命那是越人的事,与夫差无关。 吃肉变成了喝血。 吃肉不明智,涸泽而渔;喝血就变聪明了,以鱼养渔。 夫差因为子贡的点拨,一念之差,越人得以逃过一劫。 但夫差主意改变太突然,他和子贡的交谈突然而短暂,在千里之外的山阴小城的越人毫无所知。他们只知道几天前传来的消息是吴人马上就要杀过钱塘江来,所以举国惊恐,开始以家族为单位,扶老携幼南奔。只有不甘屈辱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才不肯南下,作散兵游勇状,枯等在江边,准备和南渡过来的吴人一较生死。 此时范蠡在若耶溪边练兵,越国都城山阴小城只有勾践和文种正在“卧薪尝胆”。 吴国突然要灭越,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勾践的卧薪尝胆和文种的阴谋九术都不是治国的特效药,不能马上见效,需要时间的发酵才能发挥作用。吴国突然出手,等于把越国中兴之翼折断、粉碎。 两人想不明白,夫差为什么突然出手要灭越。越国第一美女西施送给吴王为如意夫人总应该有点作用吧?难道西施在夫差面前失宠、或者被杀不成? 可是从吴国黑夫和计昵处传回来的消息是西施在姑苏台上好好活着,过的是花天酒地的好日子,每当酒饱饭足还常去姑苏台上举目远眺,欣赏姑苏胥江异国他乡的美景,西施的日子过得比他这个越王更风光潇洒。 这时的勾践正在卧薪尝胆磨砺自己的意志,穿得像乞丐,吃的是猪食,把珍馐佳肴放在案几上,供奉鬼神,自己只能看不能尝;把最华美的五彩绸缎挂在墙上,任其华彩褪去,自己只能看不能穿。这是提醒自己和越国子民,越王有锦衣玉食的条件,但是只要吴国不灭、越国不兴,他勾践就没有资格享受王者的待遇。其实光是看勾践的夸张表现,夫差就有一百个理由灭越。可是夫差却偏偏没有看到、听到,或者已经传到耳朵里,仍以为只是死里逃生的勾践的精神变态、自我作贱,不足为患。 既然西施过的是神仙一样的日子,说明夫差给他的待遇就是仙女的待遇,西施美女等于就是吴国对越政策的晴雨表,怎么毫无预兆可能发兵灭越呢?你夫差搂着人家的美女、喝着人家的美酒,却想着把这家人连根端了,岂有此理?勾践根本没有想到事情的起因回事西施半夜里梦呓,叫出了丈夫范蠡的名字,要是被勾践知道,西施的父母很可能遭受郑旦父母一样的遭遇。在勾践眼里,西施和郑旦,甚至是所有越人都主动负有振兴越国的国家使命,要是侮辱了自己的使命,只能接受越王最严厉的惩罚。 吴人突然备战,事出匆忙,勾践和文种都陷入束手无策的惊恐状态。 起初还怀疑消息是伍子胥炮制出来的,伍子胥唯恐天下不乱、吴越不争,就是想引起越人的恐慌。可是接下来的几天,事态渐渐明朗。每一个时辰就有探子急匆匆过江来,报告吴国大军的动态情况,显然再不能自欺欺人,伐越是吴国的国家行为,不是伍子胥的个人臆想。 短暂惊恐之后就是极度愤怒。困兽犹斗,放手一搏。逃跑已经不是可选项目,越人从深山老林出来进入文明世界才一百多年,正处于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的过渡阶段,不可能走老路再次回到石器时代,变成文明人的猎物。这是做人还是做野兽的选择,越人只能选择做人,因逃跑而活着比血战而死痛苦百倍。 于是勾践一面命文种连夜赶往若耶溪,把范蠡的三千人马、一百两战车拉倒山阴城来,准备和吴人一决雌雄。一面命祭养调集山阴城附近的老百姓把山阴城的四面城墙修葺完整。当时的山阴城严格意义上来说,还不是一座城池,他的北面朝向吴国的一方是不容许有城墙的,越人对吴人不能设防,现在吴人撕毁和平盟约,那山阴城就有资格成为一座真正的有防御功能的城池。 子贡赶着千里马风尘仆仆来到山阴城下时,人和马都累的不行。但马是千里马,尽管汗如雨下,架子不倒,依旧神骏,这人就不行了,帽子歪戴,衣衫凌乱,脚下的一只草屦连什么时候弄丢的都不知道,只剩下一丝喘息的力气。 子贡为了不辱使命、拯救恩师的祖国确实够拼了。孔圣人教出来的弟子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他看不起种田人,上下人等的分工过于明确,以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君子动嘴巴,可以口角生风,席卷千军万马,可是让他们动手,抓一只鸡等同擒虎。现在终于尝到轻视体力劳动的苦果了。 子贡伸手向站在城外指挥石匠们建造城墙的祭养要水喝。 当时建造山阴小城的石头是从东面的石宕山取来的,用料量很大,以致后来成了一个不小的湖泊,号称东湖。山阴城和东湖有点距离,石匠们来来往往运料,伙食不足,只能靠茶水补凑维持生命机能。喝冷水会伤五脏,所以茶水供不应求。子贡要水时,石匠们刚刚补充过水分,瓮底只留下一手背茶汁,大概够一个人喝,这还是石匠们手下留情,留给祭养的。要是被子贡喝了,祭养就要冒中暑的危险。正是夏历六月盛夏天,一个人中暑会有性命之忧。 可是祭养却还是把茶水留给了素不相识的路人子贡。祭养是个大忠臣,对勾践和越国忠贞不二,却长着一个不善于思辩的脑瓜。勾践卧薪尝胆、投醪河井等举动作为国策被万民颂扬,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上行下效,从职责上认定自己应该把享受让给他人。 哪想到正是这瓮底“一手背”茶水的谦让,子贡报恩,祭养得以大难不死,不过这是后话。 子贡喝上了祭养让给他的水,大为感动。越人璞玉未琢,可文明人却不断欺负他们,令人同情。子贡对他们印象本来就不错,现在喝了祭养让出来的水更是锦上添花。他决定要帮祭养一把。 此时的祭养正在为北面城墙要不要开门烦闷,吴人就要入侵攻城掠寨,这里是双方接触第一战,必然会全力进攻,没有城门对越人一方来说省事不少。可是作为越国的都城竟然没有一扇北门,大损国威,吴人一定会站在城下讥笑,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口气,那滋味可不好受。祭养斟酌再三,决定“中庸”一下,开门,但只开小门,可以让一个人勉强通过就行了。 祭养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子贡已经喝过水能说话了。 子贡笑着对祭养说道:“大人尽管把北门开大,大到中间可以让两辆战车交驰而过,两边步兵可以鱼贯而入。因为你们的山阴小城的作用不是用来防御敌人的,而是为了迎接从千万里之外凯旋归来的将士的。” 子贡此话一出,祭养大吃一惊。人家越人已经灰头土脸等着吴人来挨揍,还想指望大军凯旋归来?祭养初闻此话还是恼怒的,一肚子恶气正没出处呢!可是当他仔细打量说话人的时候,就不敢发作了。这时的子贡基本恢复正常颜色,君子特有的“浩然之气”又回到胸中,忍不住将“气”通过举手投足散发出来。祭养脑子不活络,只能说明他有意识欠缺,并不代表他的潜意识有问题,反而厚道人的直觉比机灵鬼的直觉更好使。祭养隐隐感觉出子贡身上那种摄人的气场,满满的是正能量,把附近那些这些石匠身上散发出来的负能量冲荡个稀里哗啦。这些石匠一直在抱怨,反正就是一个死字、一个拼字,还干吗搞什么建设呀? 祭养知道子贡有来历,不敢得罪,于是说道:“谢谢这位客人的金口吉言。可惜眼下我越国大难临头,吴人就要来灭国,几天之后这里就是死伤遍地、惨不忍睹的地狱世界。我等生是越人,死是越鬼,老天注定,劫数难逃。先生你可是无辜的,还是劝你及早离开是非之地为妙。” 祭养心生绝望,却想着一个素味平生的外乡人的安慰,子贡再次为之感动。子贡朝天哈哈大笑,说道:“这位大人,只要你现在能把我活着送到越王宫中,在下保证吴人决不会南下灭越,你们依然可以好好过你们的苦日子。” 祭养此时已经知道子贡绝非等闲之辈,只是不知道是哪路高人高人,忙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阁下让我带路去找敝国大王,总得带个名讳。” 子贡说道:“在下卫国人,复姓端木,字子贡。因为家师是鲁国人,所以我等和鲁国渊源颇深,也算半个鲁国人。这次千里迢迢从鲁国来,是来帮助吴国和越国弭兵的。” 第七十二章 圣人兴越 祭养这才知道原来是孔圣人的得意弟子到了。孔圣人和他的七十二高徒,天下人大半知道他们的大名。何妨祭养身为越国贵族,出使过不少诸侯国,也算越国外交的半部活字典,使者们谈论孔门七十二高徒,是个非常高雅的话题,有地位的人都想沾光抬抬身价,祭养虽说粗鄙,谈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长着耳朵,能听,岂有不知子贡大名的?祭养顿时喜笑颜开。圣人现世,能让天下清平,弭平小小的吴越两邦战事,纯属牛刀小试。 当即像捧宝贝一样把子贡扶到马车上,子贡两天两夜走了几千里路,除了一张嘴巴能喷唾沫,身体其它部件暂时失去了功能,只好祭养替他驾车,扶着他的身子,直奔越王宫。 勾践蜗居在深宫中,心事山重,已经两天没有出来见人,所谓心神不定,测字算命。伴着他的只有已经衰老成木乃伊一般的神巫无杜。无杜原是越国的土圣人,是人和神之间的使者,可是年纪一大,屡次占卜失验,答非所问,只是说些神神叨叨的话,越人以为他失聪了,不再相信他的话。从神坛上跌落下来的无杜被勾践在卧薪尝胆、厉行节约时精简出宫,栖居在会稽山东端的剡溪边靠施舍为生。现在的勾践病急乱投医、走投无路,求人不着只好求鬼神,突然想起他来,于是又把派人把他从山上接来,希望能指点迷津,寻求破灾之法。勾践的卧薪尝胆、文种的九术虽然有鬼神莫测之机,可惜尚没有形成气候,一旦吴人的滚滚战车碾压过来,必然烟消云散。黔驴技穷,人间已经没有活路,只能从天上想办法。 无杜盯着来自剡溪的太渊之水一天一夜后,似有神示,渐渐又迷糊起来,却没有告诉勾践破灾之法,醒来后一脸喜色,跪在地上祝贺勾践心想事成。 无杜其实没有进入神示的境界,他老了,心神俱疲,神已经离他远去,可是他这辈子守规矩,从来不说谎的,为什么要撒谎祝贺勾践呢?原来他记起了当年给西施占卜时,他曾看到过的三个画面。这三幅画面中最后一幅画面的角落里看到勾践一身王者的打扮,站在岸上望着西施和范蠡远去的船影发呆。 勾践依然是越王! 如果对西施的占卜结果是正确的,越国至少没有亡在勾践这位君主手里。 勾践不知道无杜的内心想法,只觉得失望。吴人的战车随时可能兵临城下,越人大祸临头,你怎么还说心想事成?看来无杜确实已经失聪。在他身上已经虽找不到活路,不过不等于无杜成了废物,无杜身上还有一宝,乃就是他的独门神药“逍遥散”。于是勾践就把他关在深宫中,炼制大量的“逍遥散”。勾践不指望吴国大军杀到后还能放自己一条生路,就算夫差再次放他一马,让他苟且偷生,他也不能再经受那恶梦般的磨难。夺妻之辱、石室牧马、尝粪辨疾,岂可再乎?不如去死!不如寄希望于下一辈子,一切从头开始更痛快。所以他需要大量的逍遥散,给自己准备,给夫人准备,给所有忠诚于自己的臣下准备,一旦战事失利,大势已去,服下逍遥散,快乐去天堂。 勾践已经连后事都在准备,一听说子贡来给吴越两国“弭战”,这份心情自然可想而知,见到子贡,勾践恨不得在他面前跪下来,眼泪不由自主噗噗之下。 越人为了复国历经千难万险,感天动地,总算老天不负有心人,救星到了。 原来越人的出路不在天上,而是在人间,只是掌握在圣人手里。 弭兵的条件是暂时借给吴人一百两战车,三千带甲士兵。圣人的算盘狠毒,把越人的家当盘算得清清楚楚。 勾践就算心痛这点勉强积攒起来的家当,但生死关头,只能舍弃。当即答应子贡,满足吴人的所有条件。 但此时的勾践经历了人生的许多磨难,老成多了。锐气已消,但韧劲十足,已经变得老谋深算。既然子贡大驾光临,千载难逢的极好的机遇,绝不能轻易放过。 为了取悦子贡,勾践把自己舍不得享用的鱼肉从供几上撤下来,搬到子贡面前,自己吃的依然是粗粝不堪的五谷杂粮;把自己舍不得穿的五彩绸缎制成的漂亮衣服从墙上取下来,给子贡披上,自己身上穿的依然是补了又补的百衲衣。 子贡为此大受感动。 子贡是孔子儒学的忠实执行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对吃和穿方面十分讲究。对食物、衣着的讲究反映出一个人的心理素质、精神内涵,勾践有这么好的食物和服饰,说明他根本不是天下诸侯眼中的饮毛茹血的野蛮人,完全是文明人,而且放着这样精美的食物不用,挂着这样精致的衣服不穿,精神世界更上一个档次,胸怀大志,为了实现理想懂得舍弃,更令人敬佩。 子贡有吃有穿,享受如此精致的生活,心情愉快,决定要成全勾践的伟业。 子贡和恩师孔子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才华横溢、心直口快,不像孔子温文尔雅,说话喜欢遮遮掩掩,春秋笔法,说一半隐一半,追求后味。孔子的形象极大影响了人们对儒者的好感,错误地认为儒者就应该带一点酸味。其实真正的儒者更像子贡,而不像孔子。 几年前,子贡和孔子一起参加鲁定公和邾隐公的朝会,见两位国君反常地一卑一倨,表现异常,马上断言这两位倒霉鬼结局凄惨,而且鲁定公会死在邾隐公的前面。结果子贡的预言宛如得到神示,完全正确,鲁定公当年就死了,至于邾隐公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两次被人赶下君位,最后离乡背井、客死越国。弟子的口无遮拦引起孔子的强烈不满,鲁定公死后,一段时间不和子贡说话,甚至抱怨鲁定公的死是子贡给咒死的,子贡是毒嘴。圣人不信怪力乱神,竟然一时气冲,也会暂时迷信一阵子。 眼下老师不在身边,子贡不受约束,完全可以自由发挥。勾践一要复国的雄心已经昭然若揭,既然有这么大的雄心,要求着圣人的地方一定不少。干脆把话点明,双方说话也就容易不少。 子贡说道:“大王对在下如此厚礼,一定是有什么疑难问题要不耻下问,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大王要灭吴兴越的图谋在子贡心里一清二楚,在下颇能助一臂之力。请大王大胆开口,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子贡快人快言,正中勾践下怀。自己的野心想瞒着圣人是不明智的,也是瞒不住的,除非你活腻了才跟圣人作对。很荣幸,如今这方面的担忧不存在,圣人的利益和自己灭吴兴越的计划高度一致,越国中兴简直就是拯救濒临亡国的鲁国的一剂回魂丹。大家都有好处,那就不客气了,大胆向圣人赐教。 勾践于是说道:“一百乘战车,三千带甲士兵乃是寡人回国后我节衣缩食勉强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当,如今被吴王夫差借走,此计甚毒,击中我要害,我越国变成一无所有,要再次积攒起这点家当又要重头开始。筚路蓝缕,前程漫漫,我越国要中兴,得等到何年何月?请夫子赐教。” 勾践说到这里时鹰目一眨,已经泪水盈盈,要哭出来。出兵助吴,理智上能接受,毕竟是保全越国的唯一办法,但感情上很难接受,自己卧薪尝胆、投醪河井,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和努力,好不容易积攒起这么点家当,说没就没了,情何以堪? 子贡冷笑一声,吴国借兵借车是自己的主意,救了他,还被勾践埋怨“甚毒”,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过勾践能实话实说、不善巧饰,倒也不失可爱。可见越人还是粗朴的,小农意识,目光浅短。只是自己不能跟他一般计较,否则会因小失大。 子贡说道:“大王只是感觉到了吴人借兵借车剜心剔肉,却没有认识到其实是好处多多。以前吴人的眼睛盯着越国的一举一动,生怕你有不轨之举,所以你让范蠡练兵,缩头藏尾。现在吴人以为越国无兵无车,已经不足为患,放松了警惕性,从此你可以放开手脚厉兵秣马。这是多么好的机会。” 勾践哭笑不得,子贡家里富可敌国,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子贡狮子大开口,把自己的诺大一份家当送给了夫差,虽是好意,救了越国,但同样救了鲁国。你子贡总不能一点没有损失?鲁、越两家现在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不能把全部损失转嫁到越人头上,越人本来就饥寒交迫过着日子。 圣人有才但太轻财。不能光靠思想活着,还得衣食养命。 勾践很想子贡能在财力上助自己一臂之力,子贡答应过要帮越国,圣人不能言而无信。于是略带怨怼地说道:“可是吴王夫差真的把寡人榨干了,寡人知道夫子生财有道,不把越人的这点家财放在眼里。” 子贡听出勾践的意思,怪自己心直口快,和人轻易交心,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如今人家跟你算经济账来了。子贡暗自叹息,自己还是差着恩师孔圣人一大截,要是孔圣人,春秋笔法,不把话说尽,半遮半掩,就不会落到这班尴尬地步。不过子贡有急智,很自信,可以见招拆招。 两人的心里都有一盘帐,大利益虽一致,小私心不能没有。 子贡此时已经知道勾践不是一个厚道人,而是一个锱铢必较之人。这样的人可以共患难,因为患难时候他要求着你,甚至会放下身段哀求你。却不能同富贵,因为目的达到以后,自我优越感膨胀,他会想起你过去的种种不是,想一人独享胜利成果。 入吴为奴的苦难日子已经把勾践的人格扭曲了。 不过对付这样的人,子贡也有一套。 他叫祭养把自己的行囊取来,拿出里面齐人田成子送的白壁五双,和夫差送的金两百,献给勾践。 这五双白璧和两百金,在勾践眼里就是战车和训练有素的武士。顿时眉开眼笑,对子贡感激零涕,连连作揖。 没想到子贡却泼冷水了,说道:“这五双白壁乃是大王朝见吴王的见面礼,吴王虽然答应只要越人肯出兵、出车,可以放弃伐越的打算,但在下以为,大王只是出兵、出车还是不够,必须亲自去吴国一趟,给吴国的北伐大军送行。大王不能空着一双手去见吴王,这五双白壁正好派上用处。只有这样,才能博得吴人的好感,彻底放弃对越人的敌意。” 勾践一听,猛然醒悟,太有道理了。出兵、出车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让吴王停止伐越,而是要彻底打消吴国君臣对越国的戒备心。要是自己花了这么大的本钱还是不能避免吴人虎视眈眈的监视,等于全功尽弃。只有借着给北伐大军送行的机会自己亲自去吴国见夫差,送上厚礼,才能真正造成越人已经彻底臣服的假象,博取吴人的好感。这才是事半功倍。 吴国是勾践的伤心之地,当年逃出姑苏前曾经发下重誓,再次踏上姑苏大地时,将是他带着灭吴大军报仇雪恨之日。看样子,这个誓言得有所改变。虽有遗憾,但物有所值。该担心的还是自己入吴的安全问题。 勾践说道:“夫子言之有理,但吴王出尔反尔,不仁不义,如果寡人到了吴国,他以为有机可趁,对寡人不利,怎么办?“ 子贡笑道:“大王放心,你的安全问题包在我身上就行了。” 子贡打了包票,那是圣人的承诺,重量可比泰山,勾践当然就满口答应了。虽然眼看到手的五双白璧又要不翼而飞,心里难受,但还有两百金少能安慰。 没想到子贡眼里这两百金也不是勾践的。 子贡说道:“至于这两百金也有大用处,正好做三千带甲武士去鲁国参战的盘缠。大王明鉴,这三千带甲武士虽然是去帮吴国打仗的,但吴人哪里会把他们当自己人看待?缺衣少食在所难免。要是这些越国好儿郎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被饥饿寒冷疾病折磨致死,那就太可惜了。望大王善待这些替国家赴难的勇士。” 勾践也只好答应了。 两人谈了半天,看似受益不少,但勾践感觉自己似乎到头来一无所获,颇觉惆怅。子贡看出了勾践的心事,他对勾践说道:“大王一定是在为损失的武士和战车忧郁吧?在下以为大可不必。大王虽有吴人之忧,却占有天时地利,可以说是身在宝山不识宝。如今楚昭王急于和越国结盟共同对付吴国,要是大王能答应,何愁这一百乘战车?三千带甲武士?这点家当对楚国来说,九牛一毛。” 这句话提醒了勾践。勾践因为人生坎坷、历经磨难,形成了愤世嫉俗的性格,对所有人都抱有无缘无故的敌意,楚国也不能例外,楚昭王的夫人是他女儿,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越孺子已经是楚人,别指望她能为越国做多少事情。他只知道埋头苦干、自力更生,子贡的提醒打开了他的天智,如果退一步,除了自力更生外能争取外援,不就是海阔天空、事半功倍? 子贡的话促成了不久后越、楚两国秘密同盟的签订。这个时候,出使越国的申包胥还在越国滞留,所以只要勾践能答应,盟约马上能奏效。 楚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是当时天下最富有的诸侯国。楚人要称霸天下什么都不缺,只是缺乏内部的团结。 而现在越国和楚国建立秘密同盟关系是最佳时期,不像以前有名无实,外面有申包胥运筹帷幄,鼎力相助,里面有越孺子不断吹枕头风,密切配合,楚国的资源源源不断运往越国,木材、马匹、皮革、兵器应有尽有。不出两年,越国已经拥有精良的战车五百乘,带甲的士兵一万多。国家军事力量空前强大,超过任何一个时期。不要说吴王夫差没有料到,就是勾践本人也云里雾里反应不过来,这是不是真正的越王的军队?有种懒蛤蟆已经吃到天鹅肉的感觉。不过这是后话,而他和子贡谈话这会,两国同盟关系八字才划出一撇,越国虚弱,不堪一击。 勾践继续向子贡求教,忧心忡忡向子贡道:“夫差这人忘恩负义之徒,做惯了过河拆桥的坏事。要是这次吴人北上伐齐得胜回来,趁得胜之兵南下伐越,又怎么办?到时寡人手中无兵可用,比现在更惨。” 子贡说道:“请大王放心就是。只要夫差这次和齐国交战,他夫差算是引火烧身,再也脱不开身子来对付越国。就算他有心伐越,但已经身不由已、无暇南顾。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越国一天天强大,束手无策、坐等待毙。” 子贡这人就是喜欢炫耀、心直口快,改不掉的坏习惯,这等于是把越国必将称霸天下的未来和盘托出告诉了勾践。能打败强大吴国的诸侯国必定是霸主,毫无疑问。 这可是只有孔圣人和他的弟子才知道的秘密,也是天下最大的秘密,他子贡竟然说出口。 勾践尚心存疑虑,天下明白人谁会“坐等待毙”的?何妨是吴王夫差!所以竟无受宠若惊之感,问道:“夫子何出此言?” 子贡说道:“请大王冷眼旁观就是了。在下至少能保证两年内,吴国的大军不能顺利凯旋回国。” 子贡见勾践睁大了眼睛不相信的样子,笑了笑解释道:“请大王原谅在下享用了你的美酒佳肴,在下有很长的路要赶,幸亏有你的珍馐美酒补充一番。有些话点到为止,多说无用,看着就是。见谅见谅!” 勾践问道:“夫子救鲁存越的使命已经完成,应该在越国多待一段时间,启蒙寡人的愚昧。为何急着要回去?” 子贡摇摇头说道:“在下的使命远远没有结束。吴国一旦打败齐国,在中原耀武扬威起来,必然引起诸侯惊恐。在下还得去晋国都城曲沃提醒一下赵鞅子,如果不抓住坐山观虎斗、以逸待劳的好机会,教训一番吴人,那就是他一辈子最大的憾事。” 原来吴国、齐国战事还没有正式开始,吴、齐艾陵之战尚没有打响,子贡已经为吴国准备了下一场战事,那就是晋国和吴国的黄池之战。既然夫差如此好战想称霸,那就让你战个痛快,痛快到感觉不到快感而只有痛苦。 第七十三章 郑旦复仇 不知道圣人们为什么要如此“厚待”吴人! 或许是替天行道吧?吴人做的恶事实在已经搅乱天下,不但给诸侯们造成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也造成了空前的道德危机,圣人们最看重的仁义道德一套规范被肆意践踏,对人类的伤害简直是全方位的。他们攻下楚国郢都,掘开楚平王的陵墓,鞭尸三百,大王睡大王的女人,大夫睡大夫的女人;他们俘虏越王勾践,令其入吴为奴,君为臣,妻为妾,让越王勾践来个尝粪辨疾,侮辱其人格。夺走了越国大夫范蠡的夫人、越国第一美女西施。最后还要不肯宽恕,要灭其国。至于被吴国灭掉的其它十几个小国,其悲惨状况更是罄竹难书,灭其国,断其种,上古圣人遵循的古风“灭其国,存其祀”荡然无存。 如果任吴王肆意妄为下去,人类文明的进程将嘎然而止。 天下兴旺,人人有责。既然老天爷已经对人类绝望、袖手旁观,圣人只好替天行道,出手澄清寰宇。 或许这就是吴人被圣人“厚待”的唯一的解释。 如此看来,子贡次番游走列国,煽风点火,引起天下大乱,不仅仅只有保存鲁国这点私心,还是有不可辩驳的公理,那就是替天行道,伸张正义。 子贡解决了勾践的心病,在越国的使命已经完成,下一站是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晋国都城曲沃,会见赵鞅子,最后请赵鞅子来收拾残局。不敢怠慢,孔圣人计划中的每一环都是环环紧扣,一环不能缺失,否则会虎头蛇尾,影响全局效果。 子贡勤于“师命”,置生死于度外,颇有鞠躬尽瘁之心,令勾践肃然起敬,子贡刚被祭养带到自己面前时,几乎只存下一口气,面无人色,幸亏吃了越王宫中供奉鬼神的珍馐佳肴才迅速恢复体力,如今又要马不停蹄赶路,对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孔圣人的弟子来说,完全是超负荷发挥,不留后路。勾践很想表达一下谢意,可是越国太穷,送不起贵重礼物,幸亏这时神巫无杜的“逍遥散”已经熬制完成,刚好可以送给子贡解乏使用。“逍遥散”是神药,无论白天如何累散骨架,只要晚上临睡前喝下一点“逍遥散”,麻醉安眠一下,包管你第二天神清气爽、精力倍增。 子贡要继续长途跋涉,得到“逍遥散”相助,如虎添翼。要不然真不敢肯定书生子贡能否完成使命,或许就半道夭折,来个壮志未酬身先死,华夏历史因此倒退几个世纪。 这么说来,小人物神巫无杜对改变历史走向同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子贡怀揣无杜的“逍遥散”登上千里马拉的马车,正要离开山阴,突然想起一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自己还欠着祭养的“一手背茶水”的人情呢!必须报偿。于是急忙下车,把送行的祭养拉到一边,对他叮咛道:“次番带着一百乘战车、三千武士去助吴的将军必然是阁下,阁下不要担心,大胆领命就是,此去吴国,阁下只要唯命是从,在下一定能保证你和你的手下毫发无损。” 祭养不信,这些越国的军事力量是大王的宝贝,视作生命,怎么肯托付给自己支配呢?就算真要自己带队去,那也是替死鬼的角色,吴人用越人打仗,打头阵、当炮灰的当然是越人,就算打了胜仗,越人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但子贡在越王勾践面前是圣人般的礼遇,他怎么敢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呢?唯命是从就是了。 子贡所料一点不错,祭养确实是这三千“替死鬼”的领队。 当文种和范蠡急匆匆赶到山阴来向勾践复命时,子贡已经离开越国再度北上。 范蠡和文种得知一百乘战车、三千甲士能换来越国的生存,一时接受不了,但思索良久,得其神髓,顿时领悟,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就是圣人和常人的区别,范蠡和文种纵有鬼神莫测之谋,也难免患得患失,因小失大。要达到孔圣人师徒这般无我的境界,难于上青天。两人对圣人的计谋佩服得五体投地。 至于派谁带着这一百乘战车、三千士兵去给吴国大军做炮灰,颇令越国君臣踟躇。 勾践的意思是派范蠡去,勾践骨子里还在心痛这点家当,一般人去不放心,只有范蠡去了,能随机而变,或许能绝处逢生,大难过后能带几个人、几辆车回来,也算给越国留一点火种。 范蠡也认同。毕竟这些战车和士兵都是自己在若耶溪边几年修炼的成果,有感情,更有保全他们的责任。挑这担子义不容辞。 但是文种却比他们想得远,提出另一种思维方式,要是范蠡带人去,这三千人包括范蠡在内,一个人都不会回来,吴王知范蠡是越王的股肱之臣,越国复兴的希望之星,又是自己的情敌,为公为私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会想着法子要让他战死沙场,反而会害了所有人有去无回。只有派个普通人去,才会被夫差轻视,或许会侥幸留一半人生还。 勾践一想,极有道理。范蠡带兵,不但害了范蠡本人,反而还会害了三千甲士性命不保。 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自己不能赔上这三千好儿郎以后又失去范蠡,那损失就真的是补了屋顶捅破天。 于是决定派祭养带人去吴国参战。是祸是福,能不能全身而回,就全看祭养的造化,已经有放弃他的打算了。 祭养得到王命,大感意外,没想到圣人真有先见之明,只能摸着后脑勺称惊奇。至于子贡保证过的“毫发无损”或许也不是一句空话,所以人人以为他这一去凶多吉少,只有他自己胸有成竹,处之泰然。 子贡得到逍遥散之助,精力充沛,可以放心大胆、无所顾忌能折腾。他去晋国的路上顺道去吴国再会吴王夫差,通报了越王勾践将带着臣下来为伐齐大军壮行的消息。 越王勾践君臣自投罗网,夫差不是没有闪过一个坏念头,趁机一网打尽、永除后患,给这些刁民来个有去无回。可惜这时吴国的舆论对夫差用兵不利。乌合之众的好恶转向总是股乱头风,越王来朝的消息已经传遍阖闾大城内外,吴国上下从士大夫到老百姓,对越人的态度慢慢改变,原来越人练兵不为复国,而是为了为己所用,这越人瞬间由敌人变成了朋友,能帮自己同心协力对付敌人的是真朋友。要是夫差对真朋友下毒手,他以后还可能有朋友吗?不但会令天下人寒心,吴人对大王的反感也会不由自主。这种负面事件日后若被敌人利用,唾沫淹死人,必有覆身之祸。所以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夫差马上对子贡表达谢意,是子贡不辞辛劳,最终促成了勾践的这次臣服之行。 子贡见夫差心情不错,就趁机进言,履行自己在祭养面前许下的承诺。 子贡说道:“在下刚从越过回来,看到越人的三千带甲武士奉命出征,助吴伐越,愁肠百结,自以为必死无疑,纷纷留下遗书,和家人永诀。山阴城中一片愁云惨雾,令旁观者柔肠寸断。不知大王作何感想?” 夫差不解子贡的用意,说道:“自古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何妨越人是自愿参战,理当尽力于寡人,做好死的准备理所当然。” 子贡冷笑着说道:“如果大王这样想,在下很为大王担忧。越人这点人马,在大王眼里不屑一顾,真的上阵打仗,也确实难以发挥多少作用。但大王如果能善于利用,这三千人马可以当一万使,当三万使。全看大王使用得当。” 夫差这回是疑惑不解了,三千人怎么能有三万人的用处?必须问清楚,于是说道:“恕寡人愚钝,还请夫子能教导。” 子贡说道:“越人的三千带甲士兵必须要保护好,绝不能让他们真的上战场,一则,他们的战力不值得信任,说是子弟兵吧,他们不是为了自己的祖国和亲人而战,一定不肯用命;说是雇佣兵吧,你吴王没有出过、也不会出一分钱,死了白死,也不能强求他们卖命。所以战力是在靠不住。二则,这三千越兵只是一个引子,是吴越双方的第一笔生意,大家都眼睁睁看着结果,一定得把生意做下去。只有给他们特殊待遇,让他们好好来好好回,才会让越人放心,以后只要吴王有召唤,随叫随到,兵源源源不绝。现在第一回就让他们全部死翘翘,以后吴国有事,就别想再请越人助战了。就算不得不来,也是心怀异志。” 夫差一听子贡的分析极有道理,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就答应对即将到来的三千越兵特殊对待。 这就是三千人变一万人、三万人的道理。按照子贡的逻辑推理下去,这三千人最终能换来整个越国的援助,三万还是保守数字!何乐不为? 因为子贡要报祭养的滴水之恩,后来吴、齐交战时,夫差果然没有把祭养和他的三千人当炮灰使,而是当后勤工作人员用,祭养在吴军军营中带着三千人做了一年的后勤服务,侍候吴兵无微不至,双方敌意全消,开始称兄道弟了。 祭养就因为有杯水之恩于子贡,转祸为福。可见圣人的嘴巴不但能横扫千军万马如卷席,而且能活死人,死活人,万万不能得罪。 万事安排妥当,子贡这才心安理得去晋国游说赵鞅子。 晋国执政赵鞅子是一个喜欢用武功说话的人,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战功,以霸者自居,却没有得到天下诸侯的认可,愤愤不平。如此强梁之人,当然不允许有人在自己家门口撒野,所以和子贡一拍即合,如果吴王的大军胆敢在晋国边境横行霸道,一定以逸待劳收拾他。 这真是圣人一出山,诸侯乱阵脚。 这就是春秋后期一起非常着名的圣人涉政事件。造成的后果是天下大乱,存鲁、乱齐、破吴、强晋、霸越。 就因为孔圣人为了保住自己的祖坟、保住已经日薄西山的鲁国,利用诸侯们的贪欲、野心等人性的阴暗面,对天下诸侯强弱势态进行了大调整,强弱、存亡大洗牌,让他们各归其所。 不管你承认还是否认,圣人就是无冕之王。 圣人出山的蝴蝶效应还在继续,而最不幸、最无辜的要数春秋第一忠臣伍子胥,他第一个成了圣人拯救祖国的牺牲品。 子贡来阖闾大城见夫差时,伍子胥和伯嚭都不在阖闾大城,伍子胥在邗沟城征调伐越的部队,而伯嚭在吴楚边境的甬地一带征集大军所需的粮草。 而当伍子胥指挥余皇号战船回到姑苏时,子贡已经踏上离开吴国去晋国的征程,一代忠臣和一代圣人擦肩而过,最终无缘相见相争。 伍子胥的战船才到姑苏城外停泊,就得到手下报告,说是大王已经改变主意,南下伐越变成了北上伐齐。 伍子胥当时正从余皇号上下船来,闻此消息,差点从跳板上栽下去。堂堂吴王、未来天下霸主,竟然朝令夕改,这消息太恐怖了,直接让伍子胥蒙了眼睛找不到门。这吴国和齐国怎么能轻易言战?从“公”上讲,越国这个心腹之患未除,要想直接和齐国叫阵,称霸天下,为时尚早,处置不当,首尾难顾,被齐国和越国前后夹击,吴国危矣。从“私”上讲,自己的儿子武勋就在齐国大夫鲍牧家里养着,等同人质,一旦两国交恶,武勋是敌国相国之子,凶多吉少。自己本来想留儿子一条生路,给伍家留一点传宗接代的种子,哪知竟是把他送进虎口! 就算鲍牧义气为重,肯拼死相救,但齐王肯答应吗?田成子肯答应吗?田成子和鲍牧之间因为权力之争已经水火难容,田成子很可能借此对付鲍牧,鲍牧自身难保,哪里还保得住武勋呢?要是齐国胜了还好,心情愉悦,志得意满,武勋或许能躲过一劫,要是齐国战事不利,齐人气急败坏,狗急跳墙,一心只想报复,伍勋必死无疑。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伍子胥不希望吴国能打败齐国。 但自己身为吴国相国,能咒自己的国家打败仗吗? 怎么办?伍子胥焦急火攻心,不知所措。 最好的办法就快阻止吴王的非理性行为,放弃北上伐齐的主意。继续他的南下伐越政策。 可是吴王夫差如今羽翼已成,已经不把伍子胥放在眼里了,要是无法改变夫差北伐的主意怎么办? 伍子胥回到姑苏城中,寝食难安。想不出一个公私兼顾的主意。作为吴国重臣,国家利益绝对不能损害:但作为家族唯一传人的儿子武勋也不能置于险境,伍家唯此一脉,可不能断宗绝代,让历代祖宗成为游魂野鬼。 到半夜时分,伍子胥终于下定决心,孤注一掷。他亲笔修书一封,命自己的心腹连夜出城送往齐国,一定要交到齐国大夫鲍牧手中。信中伍子胥不但直言告诉鲍牧,吴王将要掀起一场两国间的争霸战,请鲍牧转告齐王早作准备,免得到时吴国并从天降被打个措手不及,而且把进攻路线也作了描述。 伍子胥的信已经泄露了国家机密,看似卖国行为,但伍子胥是天下闻名的忠臣,各国诸侯把伍子胥当作忠臣的典范教育,要求臣下效仿,他怎么可能赶出卖国的勾当呢? 当然不可能。 伍子胥本意确实不是卖国,而是想借此要挟夫差,强迫他改变北上伐齐的主意。我伍子胥已经把吴国要出兵伐齐的消息提前告诉齐人,齐人已经以逸待劳等着你去送死,你还敢出兵吗?夫差是孙武的忠实信徒,深知“被以逸待劳”的害处,乃是兵家大忌,一定会取消这次行动。 对于吴国必须除掉越国这个心腹之患的重要性,伍子胥已经不知道对夫差建言过多少次,夫差的耳朵应该听得生茧,所以光靠嘴巴进谏已经没有作用,唯一的挽救办法就是付诸行动。让你夫差不得不改变主意。此举对伍子胥来说有风险,杀头的风险,但伍子胥送儿子去齐国避难本来就是为死谏创造条件,不怕!忠臣为谏而死,死得其所,因谏而死,千古留名。 伍子胥计划好了等天一亮就赶去阖闾大城,把自己已经派人送信给鲍牧的事情告诉夫差,要杀要剐随你便,灭我家族也无妨,反正我已经在齐国留下一脉香火。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夫差改变伐齐的主意。 这就是伍子胥想了半夜才下定决心的“孤注一掷”,确实称得上世上最经典的“孤注一掷”。 计划周密,可惜他的如意算盘因为郑旦的突然出手而全盘落空。 老天爷曾经厚待过伍子胥,让他成就一番臣子报仇戮君王的世纪伟业,可现在风向转了,老天爷已经放弃他,如果伍子胥没有自知之明,还想侥幸成功成就伟业,只会自取其殃。 伍子胥的死期已到。 他派心腹送往齐国的信没有到鲍牧手里,而是鬼使神差落到了郑旦的手里。 郑旦完全赞同夫差伐越的计划,只有吴人伐越,郑旦才能向勾践和文种报杀父之仇。可是夫差突然来了个朝令夕改,对报父仇踌伫满志的郑旦跟伍子胥一样,也失去了方向感。郑旦不知道出现了什么变故造成夫差不惜王者尊严来个朝令夕改。 郑旦如今生活在吴王后宫的深院大宅中,郑旦不知道夫差和子贡见面的事,这两人的密谈都是在夫差在宫中密室里举行的,连记录君王言行的左右史官都不能在旁,外人一律不知。 郑旦得到消息后的第一反应是伍子胥在使坏。 当今天下能改变了夫差主意的,唯有伍子胥。 郑旦顿时对伍子胥旧仇加新恨一起涌上心头,伍子胥、勾践、文种都是她的杀父仇人,作为剑侠,有仇不报是最大的耻辱,足以让你在江湖上寸步难行,一口气也难喘。郑旦之所以隐忍不发,本来想顺势而为,先算清勾践和文种的血帐后再来对付伍子胥的,现在这个计划因为伐越不成而化为泡影,伍子胥目中无人,骄纵强横,那先找他算账也未尝不可。当然最简单的报仇手段就是直接刺杀。 可她深知伍子胥也是外号芦荡客的剑侠,不但剑术高深莫测,而且擅长射箭,一旦弓箭在手,几十号人休想接近他。郑旦虽然对自己的剑术有很强的自信心,只要手中握着龙渊宝剑,可以上刀山下火海,但还是忌讳伍子胥的老奸巨猾,生怕一击不成,反而丢了本钱,白白送了性命,所以必须寻找最佳出手机会,来他个措手不及,绝不给伍子胥反击机会。 第七十四章 伍子胥的穷途末路 伍子胥这些年帮着吴国灭了许多临近的小国,自知树敌不少,那些被灭国灭族的小诸侯家破人亡,残留的门客中不乏亡命之徒,对失去的天堂颇多怀旧,恨不得将伍子胥碎尸万段。伍子胥心知肚明,自然他的自我防卫意识特强,防卫措施非常周密,风雨不透,相国府中的守卫都是侠客,江湖门道谙熟,守卫森严,人员进出设有令牌、口令,不经过三审五查,休想踏入相府半步。 就算郑旦有飞檐走壁的好身手,也找不到施展空间,一连三天窥视,连稍稍靠近伍子胥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其实前几天伍子胥并不在府中,正在千里之外的邗沟城调兵遣将准备伐越。 郑旦为父报仇心切,不达目的誓不休。三更半夜还要到姑苏城中来悠荡,寻找行刺机会。 她的落脚点是越人开的一家绸缎铺子,掌柜是黑夫的一位表亲,这位表亲同样是郑旦的崇拜者,在郑且面前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这些天夫差忙于北上伐齐的准备工作,很少和郑旦幽会小欢,郑旦更自由,可以整夜在外面游荡而无人查岗。 就在伍子胥回家的这天夜里她又来到相国府外窥视,熬到夜过三更,月上中天,伍子胥府中依然是警备森严,没有敬畏松懈的迹象,顿时兴味索然,正要离开,却突然见相府的后门动了一下,突然门户大开,一辆马车轮包棉,马衔枚,悄无声息驰出来,车上只有御者一人,神情紧张,行色匆匆。 郑旦突然心血来潮,何不来个偷梁换柱,把这个御者拿下,自己化妆成这个御者混进相国府中去呢? 郑旦尾随其后,在城中一个僻静的地方突然出手,拿下了御者,逼问进相国府的口令,可是这个御者是伍子胥的忠仆,见郑旦要对主人行不利,宁死不屈。郑旦见问不出口令,只好搜令牌,这一搜身不要紧,把伍子胥给鲍牧的密信给鼓捣出来。郑旦一看密信,竟然是伍子胥暗通齐人,通风报讯,顿时喜从天降,原来这伍子胥还是齐国的奸细,一个身居高位的叛国者、卖国贼!叛国者、卖国贼人人痛恨,下场毫无疑问是极刑,还用自己动手杀人吗? 郑旦蹲守相国府外无数个晚上,终于有了巨大收获,喜不自胜。 郑旦第一个想法是把这封密信送到夫差手中,借刀杀人,借夫差之手杀掉伍子胥。夫差这人可以允许臣下和他有不同意见,那是内部矛盾,但绝对不能容忍身边立着一个出卖自己的人,这是敌我矛盾。伍子胥不是惯常用借刀杀人这一招待人的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也尝尝“被”借刀杀人的滋味。 可是郑旦这些年经历了许多的磨难,品尝到了任性鲁莽结下的苦果,慢慢学会动脑筋琢磨一些弯弯绕绕。伍子胥这么容易除掉吗?伍子胥位高权重,连夫差也让他几分。平静下来后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事情太容易解决,反而变得束手束脚,决断不下。 郑旦一时拿不定主意,决定还是请救兵帮忙。她的救兵是当年浣纱溪边的忠实粉丝黑夫。黑夫这天恰巧就在姑苏城中,他和郑旦是少时玩伴,旧谊未忘,偶然还有来往。 当时文种派往吴国的间谍机构遍布吴国各大城池,黑夫和计倪是头领,他们两人因为保护勾践回国有功,被勾践封为越国大夫之职。但表面上还是在吴国做绸缎生意的商人。两人的间谍的大本营在阖闾大城的五彩绸缎铺中,伍子胥奉命修建了姑苏城,相国府搬到姑苏城中,伍子胥是越国的大敌,是文种重点监视的对象,所以黑夫在姑苏城中又开了一家分号,派人监视相府动静。这家绸缎铺子分号和伍子胥的相国府只是隔了一条街巷。黑夫的手下也在监视这相国府的,只是他们的目的是搜集情报,不像郑旦那样直接玩暗杀,所以不用想尽方法接近伍子胥。 郑旦连人带车回到黑夫的绸缎铺子,黑夫看了伍子胥的密信后,也觉束手无策,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现在的黑夫不再是泥腿子一个,而是越国的下大夫,手下有一班人要管理,办事有了官样。他的脑瓜使用起来虽然不及郑旦机灵,却比郑旦虑事周全。他知道一个道理,不能让郑旦出面把伍子胥的密信交到吴王夫差手里,而越人更不能出面,越人出面一定会让夫差起疑心,以为是在使离间计,陷害伍子胥。不但不能除掉越人的大敌伍子胥,反而引火烧身,给越国带来灭国的灾难。 如何让夫差拿到密信,还要让夫差感到和越人无关?这让郑旦和黑夫绞尽脑汁。 后来还是黑夫想到了一个最佳人选,此人就是吴国太宰伯嚭。 黑夫每逢节头节尾都要带上厚礼去伯嚭府中奉承拍马、联络情感,这是文种布置下来的重要任务,为此和太宰府中的人厮混熟了,知道伯嚭和伍子胥之间面和心不合,勾心斗角,有势不两立之心。要是伯嚭能出面交出伍子胥的叛国证据,夫差一定能相信,伍子胥的末日自然就到了。两人身居高位,都是吴国重臣。太宰管神事,相国管人事,地位相当,没有上下级关系。 主意打定,生怕夜长梦多,被伍子胥察觉信使被抓,黑夫带人连夜从姑苏城的水门偷渡出城,把伍子胥的信使和密信交到了伯嚭手中。当时的阖闾大城是天下最繁华的都市之一,天下富商云集,来往商贾摩肩擦踵,是个不夜城,不遇战事,城门日夜不关,居民商贾进出自由。反而是伍子胥的姑苏城像军事堡垒一样,防守森严,夜晚时禁止出入城门的。所以出姑苏城容易,进阖闾大城反而容易。 这伯嚭看着黑夫交给他的密信心里也犯迷糊了,这是真的吗?笔迹是伍子胥的毫无疑问,可伍子胥怎么可能做吴国的叛国者、卖国者呢?其中必定有原因。是什么原因?伯嚭心里疑窦丛生,翻来覆去斟酌推理,似乎感觉近年来伍子胥身上确实有点异样,可是一刹时又说不出异样在哪里。 必须找到原因,线索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伍子胥的心腹、那个比家狗还要忠、比石头还要硬的信使。 郑旦和黑夫没法撬开信使的嘴巴,但伯嚭有办法。 伯嚭家大业大,为了管理众多家奴门客,设有家庭公堂,私置刑具,专门对付触犯家法的卖主求荣之徒。要对人施刑,举手之劳。 伯嚭命人对信使严刑拷打。用的是官方常用的“五刑”,墨、劓、刖、宫、大辟,只是手段比官方更残忍而已,官方用刑有规定,“一罪不二罚”,有什么罪用什么刑,不能一罪数罚,对罪犯来说还有一点“仁义道德”。私家用刑就没有顾忌、不讲仁义了,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刑上加刑。 先从墨刑开始,用烧红的铜针在人脸上刺字,接着是劓刑,割去鼻子,砍断脚跟……五刑顺着次序而来。 伍子胥的信使对主人赤胆忠心,如果直接来个大辟,一命归西,他可能连哼都不会哼一声,可是现在不让你死,让你活着受罪。勉强挨到宫刑,已经死去活来。 痛入骨髓却又不让你死,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宫刑。 离最后一关“大辟”一步之遥,信使终于承受不住,不是怕死,而是怕死不了,死也要苦苦哀求,为了能快点超脱只能坦白交代:伍子胥暗中把儿子武勋送到了齐国,被齐国大夫鲍牧收养着,成了鲍家女婿。 其实这个情报黑夫都早就道,但他不敢说,生怕伯嚭起疑心,伍子胥被越人盯梢,伯嚭同样是监视目标。伯嚭要是察觉自己被人越监视,越人多猜疑、少信义,这同盟关系就要考虑考虑,会有断交的风险。现在从信使嘴里掏出来,黑夫一尘不染,越人和伯嚭的同盟关系毫发无损。 伯嚭恍然大悟,原来伍子胥身上藏着如此一个惊天秘密!怪不得每当朝廷提出要给武勋授公职的时候,伍子胥总是百般推诿,原来武勋其人早就不在吴国,在齐国做乘龙快婿。 伍子胥给自己留了后路,狡兔三窟,一旦得罪吴王,脚底抹油,另栖高枝。 伍子胥忠义之名享誉天下,全是操作,水落石出,竟然是一个随时可以改弦易辙、变换门庭的“裸官”! 这事要是上报吴王夫差,伍子胥当然必死无疑。 终于掐住了伍子胥命运的咽喉,惊喜之余,伯嚭开始静下心来,仔细考虑伍子胥的死活对自己有何关系,利大还是弊大。 伯嚭知道事关重大,生怕一个人虑事不周,于是连夜派人把大夫逢同请来密商。 逢同是伯嚭的心腹,此人出生贵族,因家道中落,穷困潦倒,后来追随伯嚭,借着伯嚭引荐,渐渐得到吴王夫差宠信,官也越做越大,从此对伯嚭感恩戴德,唯命是从,是伯嚭最得力的干将。所以伯嚭在他面前说话可以不用任何隐瞒。 逢同能和伯嚭同享秘密,受宠若惊,当然是殚精竭虑为伯嚭出谋划策。逢同不敢做主,只能提建议:伍子胥活着的好处一目了然,他曾是战神、复仇之神,有威震诸侯的武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要有他在,没有一个诸侯国敢犯吴国,他的战船厉害,他的复仇更令人魂飞魄散,只要是吴人都有安全感。但这是过去,现在不同了,伍子胥老矣!吴国人才济济,能替代伍子胥的大有人在,刚刚被吴王启用的徐国人徐承年轻有为,文蹈武略一点不输于伍子胥。一句话,伍子胥活着的好处可以被人取而代之。至于伍子胥活着给大家带来的危害有目共睹,至今还觉后脊梁凉凉的,简直是祸不可测,无庸赘述。 经逢同一点拨,这个问题几乎不用怎么斟酌,伯嚭马上拿定了主意:伍子胥必须得死! 伍子胥不死,伯嚭在朝堂上发言,永远有反对意见,稍不小心,船翻人仰,正如逢同说的,后脊梁凉凉的,这种味道很难受;伍子胥不死,越国永无宁日,自己的在甬地的利益始终存在变数,就像这次伍子胥力主伐越,甬地人民为了躲避战乱,十室九空逃难,今年的赋税算是完了。 主意打定,伯嚭带着逢同连夜进宫,求见吴王夫差。 伍子胥犯罪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全,人证是他的儿子,至今还滞留在齐国鲍牧家中,那是把伍家的根留在齐国;物证就是这封令人胆战心惊的密信,竟然通知齐人以逸待劳收拾吴军。 所以罪状毋庸置疑。 其实夫差很应该追究这些人证物证的出处,从而提高警惕性,或许会对伍子胥网开一面。可惜此时的夫差无法接受如此残酷的事实,已经心神大乱,急火攻心。 堂堂吴国相国竟是一个隐藏得极深极深的叛国者,匪夷所思,但证据确凿,铁板上钉钉。堂堂吴国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齐人能给出一个比相国还大的官?除非让你做齐王!可能吗?齐人自己还争抢着呢!可见伍子胥卖国不是为了做官,而是因为个人恩怨,他和吴王夫差的个人恩怨。 这是夫差的判断。 夫差对伍子胥的忠诚本来是不曾有过丝毫怀疑的,以前唯一受不了的只是伍子胥刚正不阿的个性,这种个性一旦失控,在伍子胥眼里世界上只存在“大道”,而不存在“大王”,常常把夫差弄个灰头土脸。但夫差顾忌太多,不得不忍之又忍。实在是伍子胥忠臣的名气实在太大,夫差要是弃之不用,后果很严重,忠臣和昏君水火不容,忠臣和明主鱼水效欢,和伍子胥不能相处,就是和忠臣不能相处,你将有名列昏君榜、和夏桀商纣做邻居的危险,所以不得不用。忠臣供奉不起,更得罪不起。 现在这个人人敬畏的忠臣成了卖国贼、叛国者,一定会让天下诸侯大跌眼镜,流言四起。不要管他伍子胥从此人间无立锥之地,遗臭万年,看看你夫差自己,这君王的脸上同样被唾痰,人家买你的家当,把你当猴子耍,你还把他当“亚父”尊重,贻笑天下。 水落石出,终于明白伍子胥对自己的恨到了何等地步! 但无论有多少不满和冤屈,你总不能用卖国、叛国这种极端方式来发泄对君王的仇视! 复仇之神果然名不虚传,玩到了极致。 伍子胥作贱着自己声望,也害了夫差的脸面。 那就只能用极端方式惩罚,你无情我无义。 此时的夫差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马上对伍子胥动了杀心。 唯有杀之而后快。 夫差越想越怒,控制不住,当即要派出手下的武士将伍子胥从姑苏城缉拿回阖闾大城,枭首示众。吴国大军就要出征,本来就要歃血祭旗,以前都是用牛马的血,现在不用杀马宰牛了,就让伍子胥的血来祭旗吧! 但是夫差的鲁莽之举被伯嚭和逢同阻止。 伯嚭认为此时不能如此惊动伍子胥,伍子胥刚刚从邗沟城回来,身边带兵,手中迈掌握着兵权,这“卖国”和“谋反”才一墙之隔,要是伍子胥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带兵造反,由卖国升格成谋反,吴国必起内乱。到时再平乱,代价太大。不如等他上朝面君交出兵权的时候再下手不迟。那时他赤手空拳,只能任人宰割。 逢同也趁机显能,提出观点,杀伍子胥必须考虑天下诸侯的反响。现在天下诸侯和吴国为敌的不少,就怕他们趁机兴风作浪,搬弄是非,造谣说伍子胥之死并非罪有应得,而是吴王为铲除异己捏造罪名,故意陷害忠良。所以对伍子胥的定罪一定要公开,摆证据依国法,在朝堂上当着大家的面处置,让伍子胥死而无怨,堵住诽谤者的嘴巴。 逢同这话看似冠冕堂皇,其实歹毒之极。他明知伍子胥是个视尊严和荣誉胜过生命的人,如今人证物证对伍子胥很不利,一旦夫差在朝堂上公开对他发难,伍子胥的荣誉和尊严将被众人踩在脚下任凭践踏,这对伍子胥来说,比遭受五刑更痛苦,甚至比“炮烙”和“菹醢”还痛苦。炮烙和菹醢之刑是商纣王发明的一种超越五刑之外的刑外之刑,比宫刑和大辟更残忍。强者易折!逢同不想让伍子胥一死了之,伍子胥本来就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死对他来说不是威胁,对他最大的伤害是人格上的羞辱! 逢同因为伍子胥在他升官进爵的路上不断阻扰,以致仕途进展缓慢,人生每个阶段要实现的目标被不断延迟,对伍子胥已经恨入骨髓,所以想出这个办法来收拾伍子胥。 两位的分析听上去确实周到严密,夫差只好强自暗按下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等第二天大臣朝会时再找伍子胥算总账。 这漫长等待的一晚将如何熬过,对他人而言肯定很艰难,五内如焚呀!很可能“一夜熬白头”,就像当年伍子胥过昭关一样。不过对夫差来说,尚好,他有美人相伴,可以寄情声色,有美人替他分忧解烦。 第七十五章 西施求情 夫差本来想找郑旦陪一个晚上,用美人手揾英雄泪,所以派寺人通知郑旦做好接待工作,好好放松一下,没想到他刚送走伯嚭和逢同,正想动身去郑旦住着的王宫后院,宫中管门的寺人来报,西施娘娘从姑苏台赶来,有要事求告。 西施主动求见夫差的次数屈指可数,夫差就算几个月不见她,西施也决不会有鱼雁暗通的撩人动作;而郑旦则不同,恨不得每时每刻黏在他身上,如果一段时间不见夫差的踪影,会毫不客气直接上门问罪。 两大美女风味各异,真是旖旎情事,风光无限。连夫差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更欢喜哪一种风味。本来是随心所欲的,但现在不行! 西施独居姑苏台中够寂寞的,夫差的怜爱之心顿起。时间是治疗心病的最好一味药,现在的夫差对西施的怨恨渐渐平息,从伐越到伐齐,对越人的愤怒也归于平息,他也很想见到久未谋面的西施美女。于是马上调转车头,到自己的宫中去静候西施天女下凡。 西施在越娃馆中过的是离群索居的生活,外面世界发生的大事在她这里总是后知后觉,她的生活节奏比人慢了一拍。当吴国朝廷上正在为伍子胥的生死煎熬着时,她还刚刚从越娃馆庖丁的嘴里得知,阖闾大城和姑苏城中突然车如流水马如龙,热闹非常,吴王夫差准备伐越了。西施正在惊恐,计倪派人捎来的密信也到了,计倪奉越大夫文种之命,请西施能助一臂之力帮两国弭战。 西施不想求夫差,这是世上她最不愿意做的事,但越国大难在即,父母乡亲、范蠡大夫、越夫人,这些人都是日夜思念的最亲的人,谁都不能失去。亲人们命悬一线,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是义不容辞。 所以也不顾脸面,急忙命人备好车驾,去阖闾大城求见夫差。 西施在吴王宫门外的官道上意外遇到了黑夫,黑夫刚好完成使命要回家,西施久居越娃馆,难得见到家乡人,一见自然不肯放过。两人交谈之下,西施才知道吴王夫差已经打消伐越的念头,准备北上伐齐,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自己白跑了一趟,现在用不着去面见夫差求情,正要命御者回姑苏台。这黑夫因为许久不见西施,难免多嘴多舌,又把郑旦获得了伍子胥和齐人私通密信的事悄悄告诉西施,黑夫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本是出于好意想取悦于西施:伍子胥活活拆散了西施和范蠡这对恩爱夫妻,西施一定对他恨之入骨,这回伍子胥难逃遭杀身之祸,西施岂有不开心的?没想到好心没办好事,反而让西施麻烦缠身。 西施闻讯大吃一惊! 范蠡在西施入吴前曾反复告诫她,万万不可和伍子胥、伯嚭这些权术场上高手斗法,这是以卵击石,必遭巨殃。冤有头债有主,对付夫差和伍子胥乃是越国君臣的事,他人莫出手。现在郑旦为报父仇,陷害伍子胥,就算开头取得一些小成功,但权臣的高明之处在于后发制人,郑旦得意于一时,日后一定祸不可测。 西施根本不信伍子胥会做叛国者,私通齐人。更不会想到郑旦有本事拿得到证据,很可能是人家为了陷害她而布下的陷阱。 必须要让郑旦尽快收手。 郑旦的个性西施很清楚,一旦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总是一往无前,不计后果,西施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妹因此走上不归路。 范蠡在临别时曾经发誓,一定会把自己从吴人手里夺回来,西施也深信范蠡一定能做到。到时越国君臣复国成功,大军凯旋,如果只有自己全身而退回到浣纱溪故里,乡亲们问起郑旦来,自己怎么回答?情何以堪?西施想到这里时,心里阵阵发凉。 不过西施自己也知道,现在她在郑旦眼里是情敌、是软骨头,关系势同水火,好心一定得不到好报,郑旦很可能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现在要救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在夫差面前做工作,把郑旦造成的“危害”降低到最低限度。 放过伍子胥就是给郑旦留一条后路。 郑旦毕竟曾是自己的生死姐妹,就算两人有误会,也绝不能看着她堕入深渊。 西施打定主意,又命御者调转马头直往吴王宫中去。 吴王宫中管事的寺人早就奉夫差之命在宫门口等着,见了西施的马车,急忙上前引路,把西施带进吴王寝宫。 吴王夫差对西施之恨本来一直耿耿于怀,他对西施一往情深,宠爱无加,建造姑苏台,上缥缈峰游赏,无一不是想取悦于西施,没想到依然没有得到西施的心,她竟然在半夜里喊出范蠡的名讳,说明美人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过去的丈夫范蠡。令夫差羞怒交加,愤懑难消,发誓再不想见到她。可是勉强熬了一个月,实在坚持不下去,现在亲眼见到了西施的面,仿佛久旱遇甘霖,那种无名之火竟然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款款柔情。 这就是深入骨髓的爱情吗?爱恨交杂,爱恨之情难以用言语诉说,唯有自己的心灵能感悟。 夫差发觉西施比一个多月前更可爱、可怜,忍不住龙骧虎步上前来,亲手拉着西施玉葱一般细柔的手指,把她从装饰华贵的马车上搀扶下来,轻拥香肩迎接进自己的寝宫。 西施心事重重,低着脑袋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和夫差礼节性地寒暄几句。 一直到了寝宫,西施才动作起来,突然跪倒在夫差面前,泪水雨下,对夫差说道:“臣妾刚才进宫时,听宫中人议论说伍相国犯了大罪,臣妾不知出了什么事,料想其中定有误会,斗胆恳请大王放他一马。” 夫差吃了一惊,西施真是哪壶不来提哪壶!半个时辰前他还在为伍子胥的事愤怒懊丧,见了西施,情绪转移,躲进了抱玉拥香的温柔乡里,暂时忘记世间烦恼,现在西施突然提起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就像被人推了他一把,把他从温柔乡里推了出来,心里很受伤。这是朝廷的国家大事,与你美人何干?你一个美人该超尘脱俗,不该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侍候好君王就行,干吗去干政蹚浑水?要是一般美人,夫差必给颜色,但她是西施,这些天的冷落已经对不起她,不能再让她伤心。 夫差说道:“美人为什么突然提起伍子胥来?伍子胥犯了法,而且不是小过失,乃是叛国罪,甘做卖国贼,按照国法,罪当灭族。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万万饶他不得。何妨这伍子胥薄情寡义之辈,处心积虑要杀了你,幸亏寡人没上当。寡人现在要惩罚他,不就是顺遂了美人的心愿吗,何苦要替他说清?” 西施当然不能直说是为了避免把郑旦卷入其中,只能另找借口。 西施摇摇头说道:“臣妾不信伍相国会犯叛国罪,他是享名天下的大忠臣,杀了他会坏了大王在诸侯心目中的声誉。伍相国虽然和臣妾有仇隙,但那是我们私下间的恩怨,希望不要因此左右了大王的公正、影响了大王的判断。” 西施的话很中听,宛如盛夏时节林间涓涓清泉流泻岩上苍苔,自然烂漫清凉,一直流淌进夫差的心田里,清润肺腑,让人火气顿消。夫差冷静下来,扪心自问,自己对伍子胥即将要施加的惩罚,难道就没有先入为主的厌恶感在作祟吗?伍子胥就算犯了大罪,但他对吴国的贡献天下人人有目共睹。 真要对伍子胥处以极刑,妥当吗?夫差心里开始瞻前顾后、忐忑不安。 要是西施继续把枕头风吹下去,伍子胥很可能躲过一劫。很不幸,紧要关头有人介入了,郑旦突然大驾光临,打破了西施的如意算盘。 郑旦从姑苏城中出来后,自以为这回伍子胥这回在劫难逃,杀父之仇一定能报,心情畅快,兴奋之情难以平息,于是又去阖闾大城热闹处疯游一阵。等回到自己的寝宫已是深夜,正要卸妆,突然接到寺人传信,说吴王要来她的寝宫过夜。郑旦吓一跳,幸亏自己归巢及时,没有耽搁好事。只好匆忙洗刷一番,脱下夜行服,披上女儿装,等着和夫差来个久别胜新婚。谁知左等右等不见夫差的踪影,心中恼怒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上门来要人。 到了夫差寝宫,发现门口停着西施的马车,一问御者,才知西施就在夫差宫中和大王说话。原来夫差旧情复发,又和西施好上了,这才把自己放了鸽子。郑旦心里满满的醋意,但她是堂堂剑侠,总不能作市井女儿俗态呼天抢地、装疯卖傻、争风吃醋。更加上目前本姑娘心情不错,不想坏了好心情,要发作也得等和夫差单独相处的时候!郑旦转身想离开,可是她的好奇心陡然又起,她不想发脾气,但很想知道夫差和西施在说些什么悄悄话。于是有转身,悄悄溜进了夫差的寝宫,躲在厚厚的帷幕里面偷听两人的谈话。 于是西施对夫差说的话全部进了她的耳朵。 郑旦根本不会想到西施这么做是为她郑旦在留后路,郑旦的第一感觉是西施在跟她作对,要放自己的杀父仇人伍子胥一条生路。顿时气冲牛斗,本不想吃醋,但现在醋要吃了她!这口恶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她一把撩起帷幕出现在两人面前。郑旦恨不得伸手去撕西施的嘴皮,你坏我大事呀!可惜她和西施从小一起长大,西施天生善良温婉,郑旦则是个闯祸的祖宗,西施总是护着她,曲意婉转,不知躲过了多少场人生小危机,所以她天生对西施有种敬畏感,一见西施的真容,伸到半空的手不由自主改变方向,伸到地上。 既然来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向西施学习。郑旦一下双手扑地,跪倒在夫差脚下,涕泗交加。 郑旦说道:“请大王给臣妾做主,你千万不能听西施的鬼话。这伍子胥是臣妾的杀父仇人,他矫改大王诏令,命越王杀了臣妾的父亲。臣妾早就想杀了他,只是因为伍子胥在大王眼里是吴国的忠臣、国家的栋梁,这才一直忍辱负屈,默默忍让。没想到伍子胥竟然是一个狼心狗肺之徒,忠义是假,包藏祸心是真。这样的人万万留不得。为私,这是为臣妾报仇,为公,这是为国家锄奸。无论为公为私,伍子胥都难逃一死。大王万万不能改变主意。你我都是剑侠,剑侠有仇必报有恩必复乃是行为标准,难道你不是以臣妾身为剑侠而荣、一定要羞辱臣妾吗?” 郑旦的一席话言辞凿凿,正义满满,如狂风暴雨,倾泻在夫差和西施头上,完全是让你们无处藏奸的气势。夫差是懵了,不知该如何作答。西施急起来,这郑旦还真是牛脾气,一条道走到黑。不知道自己在想方设法给她留后路。你让伍子胥遭灭族之灾,不知道以后别人如何收拾你。所以也不管不顾了,不惜在夫差面前姐妹公开撕破脸,说道:“大王三思,伍子胥就算行为失于检点,但只能算过失,不能算犯罪,不至于遭灭族之祸。郑旦言过其实。” 郑旦针锋相对,回击道:“不!除恶务尽,如果不把伍子胥一家人杀了,难消臣妾之恨,也难平吴人之愤。西施处处替伍子胥说话,臣妾疑心她得到了伍子胥的好处。” 西施哭笑不得,郑旦这是信口雌黄,脏水乱泼,这人怎么总是长不大,凡事不计后果呢?但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只能寄希望夫差还有一点理性。于是说道:“伍子胥忠义的名声在外,对他的处置一定要慎之又慎,一个不小心,大家都会落得残害忠良、遗臭万年的骂名。大王是首当其冲,臣妾等一定也难脱干系。” 夫差果然迟疑起来,这下郑旦急得要蹦起来,带着哭腔说道:“大家都想着给自己的亲人报仇,难道我的父亲抠鱼佬就不是人吗?就没有人替他报仇吗?他同样也是为人父者,他养儿育女付出的努力一点也不比别人少。伍子胥可以为自己的父兄报仇,大王可以为自己的父王报仇,为什么臣妾的杀父之仇可以弃之不顾呢?” 郑旦的话像一把匕首刺中夫差的心窝,心里已经平息下去的怒气又窜上来,其实伍子胥还有一条罪状,那就是私下矫诏,滥杀无辜。他竟然不经自己的允许,把郑旦之父抠鱼佬给杀了,抠鱼佬不管地位如何低贱,按道理说和夫差还有翁婿之谊。 两位美人在夫差面前整个面红耳赤,娇喘嘘嘘。夫差一旁看得目不暇接,真是又可爱、又可气、又可笑、又可恼。 西施是委屈,好心没好报,帮着郑旦却不被领情。郑旦是愤怒,西施胳膊往外拐,帮伍子胥说话。所以这是真的吵架了,前面说一些话还有礼有节,后面纯碎是个人情绪发泄。 夫差左顾右盼,举棋不定。两大绝世美人相拥左右,曾经让夫差引以为傲,自诩为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最有幸福感的君王,现在很不幸,成了负担,左右都不能得罪,顺了这位,忤了那位,伤了美人情,就等于伤了自己的心。本来只是想求片刻宁静、忘记伍子胥给自己造成的伤害,眼下显然成奢望。有些事是无法逃避的,摆在自己面前最严重的事情还是伍子胥的叛国问题,必须早早解决。 夫差被吵得心烦意乱,终于动了肝火,喝到:“你们都下去吧!此事事关重大,寡人自会处置。伍子胥有没有罪,不是西施说了算;对伍子胥怎么处置,也不是郑旦说了算。寡人面前只有国法。” 西施一肚子委屈,听到夫差下了逐客令,一点不含糊,转身就走。坐上自己的马车连夜赶往姑苏台。 郑旦心里焦躁难安,剑侠的傲气上来,也不想捡西施走后留下的便宜,转身也出了夫差的寝宫,姑奶奶今天也想独守空房。 两个美人负气离开,夫差这才有机会慢慢静下心来琢磨当下的国家危机。伍子胥有叛国、卖国的确凿证据,说是国家危机一点不夸张。如何处置,确实是考验自己的时候。西施的话不能全听,要是一个犯了叛国罪的人也能被赦免,乱臣可以横行,吴国必将在自己手里土崩瓦解;郑旦的话也不能全听,伍子胥功在社稷,吴国成为东方强国的中流砥柱,落得灭族的下场,必被国人议论,自己和当年杀了伍子胥父兄的楚平王有什么区别? 夫差心乱如麻,他虽然不小心气走了两大美人,但脑子里转的还是西施和郑旦留下的话,他的下一步行动已经难脱窠臼。 西施和郑旦两人主张之间有一个折中办法,堪称良策,那就是伍子胥得死,只要他肯自杀,他的家族可以保全。这样的处置对两位美人最公平,没有偏听谁,也没有冷落谁,分沾雨露,又各打五十大板,不偏不倚。 但要如此处置,必须有当事人伍子胥的配合,君臣双方要有默契。 夫差对伍子胥失望透了,买主泄愤,无情无义,这辈子不想再见到他;可以设想,伍子胥如果得知自己的罪行已经败露,也一定羞愧难当,一定也不愿见到吴王夫差。所以两人之间面对面沟通协商等于是互相受罪,需要一个跑腿的中间人。夫差想到了大夫被离。 伍子胥这人生性乖戾,平时和他能相处的大臣少之又少,只有和大夫被离意气相投,能说上话。被离做自己的信使最好了。 希望被离能劝说伍子胥自我了断,一了百了。 于是大夫被离被夫差连夜召进宫中。 第七十六章 伍子胥之死 夫差听进了西施的话,对伍子胥处置不当要落得遗臭万年的骂名,心里惕然。为了证明自己执法不失公允,不惜兴师动众,被离奉命入宫后,他又把左右两位史官都请到宫中来记录本次重大事件。 夫差当着史官的面宣布了伍子胥的罪证,又当着左史、右史的面把步光之剑交到背离手中,命他单枪匹马赶往姑苏城赐死伍子胥。 步光之剑是吴王诸多宝剑中最恐怖也是最臭名昭着之剑,它是专门用来赐人自尽的。多年前,槜李之战吴国败给越国,吴王阖闾殒命,伍子胥内疚不已,曾经想用此剑自杀以谢罪,当时被夫差等人夺下,没有自杀成,没想到今天情势逆转,夫差主动把自杀之剑交到伍子胥手上,让其实现未了夙愿。 步光之剑是吴国君臣之间残酷无情的默契,一旦认罪自杀,将不再牵连家人,可以避免灭族之祸。 这对伍子胥来说,已经是王恩浩荡。吴王这样处置伍子胥不是出于本意,而是害怕唾沫淹死人,遗臭万年,主意虽定,心里对伍子胥还是余恨未消,在送走背离前,对被离说道:“伍子胥有什么遗愿,尽管让他说吧。按照国法,这是灭族之罪,理当挫骨扬灰。但寡人的美人西施仁慈,一定要寡人心怀仁慈之念,寡人不忍伤美人的心,只好放他一马,赏他一个全尸,至于他儿子,寡人可以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 夫差这算是蔑视伍子胥的行为艺术,你伍子胥有大功于吴国算什么?你伍子胥贵为一国之相又算什么?不如我身边美人的一句话。当年你拚死卖命谏言要杀西施美女,西施不但没记恨,而且仇将恩报,在危难之际要救你一命。可见你伍子胥忘恩负义、刻薄寡恩到了何等地步,竟然不如一个女流之辈。 夫差用这种方式发泄对伍子胥卖国行径的蔑视和仇视。 被离接着这样一份尴尬差事,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到别人家里索要主人的命。吴王夫差若因此遗臭万年,作为具体执行者,他遗臭百年肯定是逃不掉了。 除了名声之忧,还有性命之忧。要是这个被索命者不是忠臣,而是奸臣,岂肯束手就擒?一定铤而走险,拼得一身剐,敢把你大王拉下马。到时一定先把你这个王的使者、你这个索命鬼杀了祭旗,然后刀兵相见。 伍子胥是忠臣,不可能造反,这样的担忧是多余的。 被离不但不想做索命鬼,反而想救伍子胥一命。 被离是忠臣,食君之禄,替君分忧,大王的命令不能违抗,但忠臣的性命也一样不是随便能害的。被离尚存侥幸之心,想救伍子胥一命。 被离不相信伍子胥会犯叛国罪,其中一定另有隐情。他必须让伍子胥亲口说出来,如果真是冤情,就算拼着一死,也要让吴王收回这柄令人闻风丧胆的步光之剑。 如果换做伯嚭的同党去执行,只要完成吴王的使命就算万事大吉,谁还管你伍子胥的死活呢?甚至落井下石,牵连他人。 被离自感责任重大,一刻不敢滞留,连夜赶往姑苏城伍子胥的丞相府。 被离一心相救伍子胥,可惜伍子胥根本不需要他的拯救,一听被离的来意,伍子胥面上一点没有惊讶之色,当然也没有惊恐之色,仿佛早就料到吴王夫差会派人带着步光之剑来索命。只是双手在不停发抖,但那也是因为愤怒所致,而绝非惊惧引起。伍子胥是复仇之神、愤怒之神,愤怒了一辈子,在生命尽头他拼命告诫自己不要愤怒,可是能做到吗?伍子胥在尝试改变自己。 看着被离一脸焦躁、急于想知道事件真相的样子,伍子胥压抑着心中的愤怒,苦笑着说道:“大王没有错,老夫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感谢大王宽恕,赐我自尽,帮我伍家免去了灭族之祸。” 被索命了,还得感谢索命者,滑天下之大稽。 伍子胥开始梳发沐浴换衣,为自己即将踏上的行程做准备。 被离急起来,说道:“卑职以为伍相国时被冤枉的。或者是另有隐情。若伍相国真是被冤枉的,卑职可以让大王收回步光之剑。” 伍子胥摇头说道:“老夫没有被人冤枉,普天之下还没有人胆敢冤枉老夫的。至于隐情,有那么几分。老夫几年前就已经把犬子送到齐国避祸,至于给齐国鲍牧送去密信,告知吴王即将出兵伐齐,是为了能让大王明白,吴国和齐国战端不可轻易开启,事有轻重缓急,我们目前最可怕的敌人乃是越人,吴越必有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趁现在越人羽翼未丰,赶紧下手,不然必为所擒。” 被离连连摇头,说道:“原来如此!伍相国这么如此糊涂?你怎么能用这么极端的手段逼迫大王就范?” 伍子胥凄然而笑,说道:“成者为王败为寇,老夫的计划若是成功,可以成就吴国百年霸业,也成全老夫忠良美名,既然老夫的计划失败了,就是名副其实的叛国者,甘愿受戮,没有什么后悔的。请你也不要在大王面前别作解释,自讨没趣。” 被离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代忠臣楷模走向自我毁灭。 伍子胥正要拿步光之剑往自己脖子上抹,突然想起什么,走到自己书房里,取来一个拳头大小的五彩陶缶说道:“听你转述大王之言,老夫之所以没有遭灭族之祸,竟是因为西施求情。这是大王在讥刺老夫绝情寡义,老夫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不能欠西施这个人情,请你把这个陶缶送给西施,告诉她,此物在她危难之际必有一用,但愿能帮她渡过劫难。” 被离不敢拒绝,只好老实答应下来,接过了陶缶。 伍子胥完成心愿,又要挥剑抹喉,被离突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这是吴王临走前特别嘱咐过的,如今心慌意乱差点忘记。于是一把拉住伍子胥的手,说道:“卑职临行前大王曾经嘱托,想问一问伍相国是否有什么遗愿。” 被离此话一出,伍子胥的脸色突然转红,压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愤怒实在控制不住,终于咆哮了。夫差你欺人太甚,实在无耻,我伍子胥有什么遗愿你夫差难道不知道吗?这不是明知故问羞辱人吗? 伍子胥大喝道:“请你告诉夫差,老夫只有一个心愿,老夫死后,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挂在阖闾大城的南面城墙上,老夫要亲眼看着越国大军是如何打进吴国都城的。” 伍子胥话音未落,挥剑断喉,一腔热血喷泉一样上冲,直接冲坏了屋顶,瓦屑四溅,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城墙,訇然坍塌。 被离回到阖闾大城复命,把伍子胥的遗言一字不漏告知吴王夫差。夫差大怒,本来还想假惺惺给伍子胥一个厚葬,给自己脸上抹粉,现在伍子胥死不悔改,竟然死了还在喋喋不休诅咒本王,那就只能不客气,命人把伍子胥的尸体装进马革缝制的鸱夷子皮里,丢到了波涛汹涌的东海里。 夫差自以为这是对伍子胥的羞辱,其实对伍子胥来说,天随人愿。伍子胥一辈子征战沙场,能马革裹尸,心安理得。把他的坟墓选在大海里,日夜能听到大海的咆哮声,完全和他的愤世嫉俗之情相契合,乐在其中。 从此伍子胥除了战神、仇神、怒神之外,又多了一个称号:潮神。 被离因为在伍子胥临死前没有做好他的安抚工作,带来了这么一个不吉祥的伍子胥遗愿,等于是借伍子胥之口表达内心的不满,被夫差剥夺了大夫之位,军前效力。 泱泱吴国,难道只有伍子胥一个人感悟到了越国必将中兴灭吴的国家危机吗?不见得!吴国当时人才济济,是天下人才汇聚的洼地。何妨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投醪河井的行为是那样的露骨,岂能无动于衷?只是许多人才因为被私欲蒙蔽了双眼,认为吴国的余皇号战船如此强大,而越人卑贱,泥鳅掀不起覆船的大浪,当务之急是如何争权夺利,谋一己之私,抢占个人利益的制高点,才无暇他顾,以致把吴国送往覆灭之路。 只有大公无私、心地正直的人才配看到真理,所以说真理只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在所难免。 水至清无鱼,人至清无徒,这些掌握着真理的少数人不容于世,难免孤独、绝望、暴躁、愤世嫉俗,伍子胥是最好的例子。 伍子胥托被离送出的陶缶如愿送到西施面前。伍子胥不但有万夫不当之勇,还有鬼神莫测之谋,他的临终预言可轻视不得,西施不敢马虎,小心收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伍子胥被杀惊动天下。不知吴国发生了什么大事,天下诸侯们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作何定论,于是把目光对准了孔子,看圣人怎么说。孔子一直缄默不语,直到后来诸侯间流传一则谣言,说是伯嚭也被杀了,他这才开口说话。 孔子说:“吴国还没有灭亡,伯嚭怎么可能死呢?” 言下之意就是伯嚭在吴国,就是为了亡吴而活着的,只有吴国灭亡了,他的人间使命才算完成,才可以一身轻松去见阎罗王。 又是春秋笔法,半遮半掩。 但一般人都能听出来,圣人这话很恶毒,应该是孔夫子一辈子说出的最恶毒的话。伯嚭的奸诈已经让圣人失态,乱了礼仪,可见孔圣人对奸臣伯嚭的仇视实在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这话要是不小心传到吴王夫差耳朵里,这伯嚭哪里还有活路?伯嚭有祸国之嫌,被灭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其实伍子胥之死,孔子和子贡才负有重要责任,他们是起因,伯嚭最多只能算帮凶。如果子贡没有驾着千里马出山,游说夫差放弃南下伐越,转头北上伐齐,伍子胥可能被吴王夫差冤杀吗?伍子胥一死,吴国危矣。吴国灭亡的后果是圣人和他的弟子策划好的。 圣人为了掩人耳目,竟把责任推到伯嚭身上。 圣人金口玉律,一锤定音,伯嚭这人遭祸了,其奸名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虽说伯嚭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圣人把所有罪孽都堆到他头上去,有失公允。伯嚭也是人类一员,一生坎坷,艰苦奋争,才爬到异国他乡太宰的高位上,不平遭遇造就了其“奸性”,而并非天生“奸性”。就算他真是天生“奸性”,也该拥有做人的基本权利,让其能公堂辩解。圣人定论一下,等于剥夺了他开口的权利。 伍子胥一死,吴国老百姓如丧考妣,伍子胥这些年来征战四方,杀得楚王不要娘不要妻,亡命草泽;杀得越王献上老婆,俯首称臣。天下诸侯闻风胆寒。他是吴国的金城汤池,失去他等于吴人自毁干城,以后不但得不到别国的财富,估计还得开门揖贼,自家财富难保。 越人则是皆大欢喜,君臣士民弹冠相庆。 特别是越王勾践,一听到伍子胥被夫差丢到东海里喂鱼,一下子轻松不少,腰杆子挺得笔直,从此诺大的吴国再没有要他勾践脑袋的人,本来去吴国觐见吴王好似涉足虎穴、胆战心惊,现在无后顾之忧,权当游山玩水。当即决定马上和文种、祭养一起率领助吴的一百乘战车、三千带甲士兵动身入吴。 考虑到范蠡对夫差有夺妻之恨,就怕范蠡夫妻情深、一时情令智昏按捺不住自己,作出非分之举,勾践想让范蠡留在国内,可是范蠡坚持要一起去吴国。 范蠡另有想法,吴国的灭越派伍子胥一死,越国复国的计划可以提前十年实现,眼看和西施的重逢不再是遥远的梦,他对西施的思念与日俱增。他必须抓紧做好迎接西施归越的准备工作,其中重中之重是保证洞庭暗道的畅通。从这条暗道出兵,能打吴国一个措手不及,其作用胜过千军万马攻城拔寨。这条暗道掌握在太湖强盗手里,不知许多年过去可还完好?他需要亲自实地考察一番,本来就想去吴国考察一番,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岂能错过? 于是越国君臣入吴兵分两路,一路是勾践带着大队人马走“官路”,另一路是范蠡带着少数几个心腹抄洞庭暗道捷径,走“私路”。 太湖强盗现在和吴王夫差已经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原因是吴人杀了金钩胡佬的恋生兄弟银钩胡佬。银钩胡佬惨遭吴人毒手,起因是郑旦的鲁莽之举,郑旦趁吴王夫差带着西施游赏缥缈峰的机会,自不量力,出手截杀,闯下塌天大祸,结果自己一点没事,转祸为福,找到了梦中情人缥缈子,也就是吴王夫差,却惨了太湖强盗们。 吴王带着天下第一美来游赏缥缈峰,乃人间盛事,能一饱眼福,人生一大乐事。洞庭山上的太湖强盗们自然不会放弃凑热闹的机会。本来他们只是像普通百姓一样站在人群中看稀奇、饱眼福的,不想肇事,后来不知怎么的见郑旦和吴兵动起手来,吴兵以众凌寡,欺负强盗们心目中的女神郑旦姑娘,顿时旧性复发、无法无天起来,不问青红皂白上前助战,和夫差的武士厮杀起来。这银钩胡佬实在是死在他的好奇心太重,他是伍子胥发过海捕文书要缉拿的罪犯,长着一副与众不同的尊荣,一眼就能被人认出来,吴王出巡到此,本来该躲得远远的,可是他竟然乔装打扮一番后也兴致勃勃挤在人群中争看美人西施。西施曾经在比美大赛中击败了郑旦,郑旦是他心目中最漂亮的姑娘,女神一样,人间怎么可能出现比郑旦更美的人呢?他不信,虽知风险不小,也一定要看上西施一眼,比一比倒底两人谁更美。光看热闹本来也没祸事,后来强盗们跟着郑旦和吴兵杀起来后,银钩胡佬见女神被犯,一时性起,完全不顾敌强我弱,也抄起家伙加入战团。 吴王的武士人多势众,更加久经沙场、武器精良,太湖强盗哪里是对手?斩鸡宰鸭般,被杀个落花流水。银钩胡佬目标最大,下场自然也最惨,被杀后还被吴兵枭首示众,挂在余皇战船船头上一路示众,直到姑苏城,在姑苏城头还挂了十天。 金钩、银钩兄弟情深,银钩被杀,金钩摧肺裂肝,悲伤欲绝,发誓要血债血还,找吴王夫差报杀弟之仇,可是强盗们毕竟势单力孤,和强大的吴国斗,简直是以卵击石,想如愿以偿只能把仇恨当遗产传给子孙万代,让子孙们去完成。 金钩胡佬为此日不安食夜不安寝,饱受煎熬,现在越国大夫范蠡突然出现,这是增援到了,而且不是一般江湖朋友之间的帮衬,而是一个国家的援兵,简直是大旱遇甘霖,千盼万盼就等着这一天!所以一听说范蠡大夫大驾光临,以为机会来了,越国要开始进攻吴国,当即命令洞庭山上所有的徒子徒孙都聚集到缥缈峰下,听候范蠡差遣。谁知结果有点不如人意,范蠡带来的消息是越国的反攻倒算时机还没成熟,八字才一撇,估计还要等上三五年才行。金钩胡佬虽然颇有失落感,但是至少看到了希望,不像以前无头苍蝇一般行动没有目的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妨只要等个三五年。 金钩胡佬生怕范蠡在向吴人寻仇的时候把自己给撇了,自己报仇雪恨的愿望落空,对范蠡待若上宾,敬如父母。岂 第七十七章 勾践君臣朝吴 范蠡抓住机会,建言金钩胡佬厉兵秣马做好大战前的准备工作,金钩胡佬当然唯命是从,范蠡于是留下了手下一位叫木大的水军头目帮助金钩胡佬训练强盗们的水战能力。太湖强盗熟悉水性,但不等于会水战,范蠡最担心一旦大战爆发,这些强盗恶习未改,战事稍有不利,两脚抹桐油,逃得比鱼儿还快,影响士气,必须让他们懂点纪律。不指望派上大用场,至少不要起反作用。 木大是石卖的儿子,石卖有五个儿子,木大排行最小。石卖本人和其它四个儿子在椒山之战中被伍子胥的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只有木大当时因为年少,跟在越王勾践身边听差遣,才侥幸躲过一劫。木大和吴人有深仇大恨,日夜想着报仇雪恨。木大跟着勾践参加过吴越钱塘江水战,当时勾践带领的水军几乎全军覆没,幸存者寥寥无几,每一个幸存者都是宝贝,只有他们才有水战的经验,而木大幼承家教,又有实战经验,自然是其中的佼佼者,被范蠡寄予厚望,当作左右手看待。范蠡留下木大,实在是很看重洞庭暗道中和太湖强盗,这是“暗器”,在即将到来的吴越之战中必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范蠡告别太湖强盗后,从洞庭暗道出来直奔胥江,走的是捷径,比勾践率领的大部队提早了半天到达姑苏城。姑苏城是勾践和范蠡约定的汇合之地,去阖闾大城朝见吴王必然要经过姑苏城。 姑苏城是天然的军事要隘,以后越人想进攻阖闾大城,此地是必经门户,必须要先攻克姑苏。本来伍子胥活着时,是姑苏之主,防守森严,对进出的越人特别警惕,都要严格盘查。伍子胥一死,越人派兵助吴伐齐,吴国民间和官方对越人好感空前,有道是患难时刻见真情,越人在关键时候帮着自己对付齐人,是真兄弟。吴越宛然成了互帮互助的友好之邦。当初伍子胥建造姑苏城,唯一目的就是用来对付越人,就像在北方建邗沟城目的是对付齐国一样,战略目的很明确,现在越人成了朋友,战略意义荡然无存,姑苏城也因此成了吴越民间交往的自由城池。 范蠡正好利用吴人疏于防范,在等勾践大部队到来的间隙,放开手脚查勘姑苏城的地形地貌,对它的城防有了全方位了解。 姑苏城是伍子胥督造的,依山傍水,有水门两,陆门四,后有灵岩山之固,前有胥江之利,若有重兵防守,很难攻克。除非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搞突然袭击。可是越人想搞突然袭击,几乎是不可能的,两国之间还隔着一个太湖,而太湖中的缥缈峰上建有吴王夫差的望越台,百里方圆尽收眼底,一旦两国交战,作用相当于烽火台,越人的一举一动逃不过吴人的眼睛,早在你越国军队渡过钱塘江的时候就被发觉了。 可见暗藏在缥缈峰下的洞庭暗道以后在偷袭吴国都城时有多么重要。 姑苏城就在姑苏山之下,而姑苏台就建在姑苏山上,号称有三百丈高,八十四丈宽,天上的凌霄殿一般。站在姑苏城头,举目远眺,确实可以看到西边云雾缭绕的山峰中的光彩耀眼的姑苏台。 范蠡百感交集,自己梦魂牵挂的妻子西施就住在姑苏台上,西施入吴转眼已经快十年,不知她可曾安好?两人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见过面,当时分别时范蠡曾经发过重誓,一定会把西施接回越国去,当时料想,也就三五年功夫,越国就能实现复国大业,自己带着数万越甲,车轮滚滚把西施接回浣纱溪边家乡。可现在快十年过去了,你范蠡在实现自己誓言的道路上走了多远?范蠡这么想着的时候,不觉浑身燥热,感觉自己真的很对不起西施,让她独守姑苏台,每天站在那里望眼欲穿,该是怎样一种滋味? 此时时刻,当自己抬头仰望姑苏台的时候,是不是西施也正站在姑苏台上望着姑苏城呢?只是她一定不可能认出站在这里的范蠡了。范蠡这些年劳神国忧家恨,年未老身先衰,不到四十的年纪,已经满头白发。而西施风华正盛,一定出落得比当初相别时更楚楚动人、风采绝伦。 两人如果侥幸仓促撞见,旁人一定以为是父女相会,而不是夫妻重逢。 范蠡远眺姑苏台,忍不住想入非非起来,有种强烈的冲动:上姑苏台去见上西施一面。生有何求,死又何妨?夫妻为见上一面,就算身化齑粉又有何惧? 上姑苏台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令范蠡热血喷张。明知这样的做法毫无理智可言,结局一定是凶多吉少,但这个念头挥之不去,范蠡被情感煎熬,真如勾践所料难以自控,只好命手下捆住自己的双脚,让自己行动不得自由,任凭灵魂张牙舞爪挣扎,才终于没有冲破理智的藩篱,闯下大祸。 也幸亏煎熬的时间不长,勾践和文种率领的大队朝见人马已经来到姑苏城外的胥江边,范蠡必须和他们会合,然后一起去阖闾大城。 这才算救了范蠡一命,同时也让西施躲过一劫。 要知道夫差虽然表面上原谅了西施对范蠡的一片深情,但骨子里还是耿耿于怀,要是得知范蠡私下上山去见西施,不管有没有见到,必定醋意大发,到时范蠡和西施的结局如何无人敢想象,很可能一起沉猪笼。 越王勾践带着范蠡、文种等越国重臣和大量礼物,还有祭养率领的一百乘战车、三千带甲士兵进入阖闾大城,受到吴国士民的隆重欢迎,这是帮着吴国伐齐的兄弟部队到了,乃兄弟也。 阖闾大城摆下的盛大场面和十年前勾践夫妻和范蠡入吴为奴时不相上下,只不过彼时勾践和范蠡是罪囚,而现在是贵宾,还有就是缺少了越夫人姒姜这个女主角,十年过去了,姒姜已经年老色衰,已经引不起夫差兴趣,要是姒姜也在朝见的队伍中,不知夫差作何感受。 施人恩惠可以忘记,给人耻辱万万忘不得。吴人把越人当贵宾接待,似乎已经忘记了曾经给越人的无尽耻辱,可是越人怎么可能忘记呢?勾践带来的越人都是笑里藏刀,远在千里之外的姒姜更不必说,躲在山阴小城的角落里,恨不得所有指甲都化成匕首,牙齿也变成匕首,要把夫差扯个稀巴烂。 夫差亲自站在王宫外迎接勾践的到来。 按照诸侯间的礼仪,诸侯来访,夫差该到城外迎接,祭天祭地,兴师动众一番。可是勾践毕竟是没有受过周天子册封的草头王,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传扬出去,夫差上下不分,会被贻笑大方,这个面子丢不得。 对勾践来说,吴王能在宫门外迎接自己,已经是受宠若惊。要知道十年前,他是作为罪囚,穿着麻衣,牵着夫差的战马进城的。其差距已经惊人之大。 勾践觐见吴王,他送上的厚礼除了子贡送给他的五双白璧,还有一千盆兰花。 兰花就是草,山间田头到处可见,怎么算得上厚礼?勾践的所作所为意味深长。 勾践知道自己卧薪尝胆、投醪河井动静太大,已经引起吴王夫差的警觉。卧薪尝胆可以激励越人忍辱负重、励精图治、奋发图强,可是对吴人而言,作用相反,那是一种威胁,一种敌对行为,是猛兽露出了吃人的牙齿。吴王一旦有戒心,很危险,随时可能发起伐越之战,把你越人赶回原始森林去做猴子,采摘野果为食。而事实上要不是子贡出手相助,吴国的大军已经要发起雷霆之击。勾践惊魂初定,自觉玩过了火,接受了子贡的教导,韬光养晦。在时机没有成熟前,千万别把伤人的獠牙和利爪露出来。为此他想到了送兰花这招。 送一千盆兰花是为了藏好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兰花是什么东东?乃是草中之主,老天爷专门为君子备着、为君子修身养心所用。兰花一年四季大部分时候普普通通、静静默默,跟路边乱草混在一起,很难分辨彼此。只有一年一度开花时节才突然芳香四溢,香飘云外。兰花虽贱,若不谙熟其习性,缺乏精心调理,休想等到其花开,休想闻到其花香。这正如君子的品行,所以兰花为君子所爱,是君子修身养性的最好伴侣。 送走子贡后,勾践再不敢提卧薪尝胆的口号,而开始大张旗鼓养兰花,在山阴城的西面山洼里修筑了一座亭子,特别命名为“兰亭”,在兰亭四周开辟出肥沃之地,把越国各地山上采集来的兰花移栽到这里,开始大面积培植。这回觐见夫差,别出心裁准备送给夫差的一千盆兰花就是从越国各地收集来的,动用的人力财力不菲,对本就捉襟见肘的越国财政又添一笔负担,但只要能改变吴王夫差对越人的成见,放弃伐越之念,完全值得。 不要说勾践这是在骗人玩虚,只是做给吴王夫差看的障眼法,没有意义,其实不然,虚的也会变成实的,在越人走向文明、融入中原文明的过程中越人养兰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越人在走向文明的旅途上荆棘丛生,只有历经千辛万苦,方成正果。吴越争霸是越人是下山做文明人还是上山做猴子的关键时刻,越人如果一味的卧薪尝胆,制造仇恨气氛,任凭原始野性泛滥,忽视品德的修炼,很可能发展下去,整个民族都变成杀人机器,以杀人报仇为务,野蛮人当道,造孽天下,当然也是行之不远。越人毕竟刚从山上下来,离野蛮人还不远,完全有可能走弯路。可是事实证明,越人后来灭亡吴国称霸江淮一带后,马上立地成佛,成了文明之师。除暴安良,扶弱济困,大受小诸侯和普通士民的欢迎。越人虽然不是真君子,但始终走在成为真君子的路上,不能不说勾践当时“种兰花以养君子之气”的倡议意义深远。 不过这是后话了。 勾践无论养还是送兰花,都是在明显暗示夫差,他这个断发纹身的草头王现在想做衣冠整洁的君子。君子信守承诺,与世无争,不称霸、不欺人,只求道德高尚。野蛮人是不可能懂得兰花的价值的,他们眼里兰花就是不屑一顾的野草,有时心里突然有了破坏欲,还故意踩上一脚,让其化为齑粉。只有追求君子道德的文明人才会喜欢养兰花,爱之如命。兰花是君子的标签。 夫差是从文明世界里来的人,更是聪明人,当然能领悟勾践送兰花表达出来的善意。勾践转变这么快难免令人心存疑虑,但此时的夫差就算看破了勾践的伪善,也只能接受,至少表面上接受。不管怎么样,勾践这个野蛮人现在有了要做文明人的态度,态度有时很重要,不管这种态度是自愿的,还是被逼的。越人的所有国防力量被悉数收缴囊中,你勾践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就是要逼着你勾践成为君子!所以只要勾践不再明目张胆、丧心病狂玩卧薪尝胆,而是大张旗鼓种植兰花修身养性,想做君子,对夫差来说无论真伪,都是可喜可贺,值得庆祝。 勾践在做戏,夫差配合着他也在做戏。接受了勾践送来的一千盆兰花后,夫差摆下太牢之宴回报越国嘉宾。 所谓太牢之宴就是酒席上牛、羊、猪三牲俱全,这在当时是只有被周天子册封过的诸侯才能享受的待遇,勾践只是一个自吹自擂的草头王,周天子的诸侯名册上根本没有他的名讳,是没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的,夫差竟然给予他这样的殊荣,足见这一千盆兰花的份量。 不过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夫差用太牢之宴款待越国君臣还另有目的,那就是对付情敌范蠡。 越国君臣,做梦也不会想到,其实他们这次来吴国觐见吴王夫差,有性命之忧的并不是主角越王勾践,而是配角大夫范蠡。夫差从越国君臣来觐见那刻开始就在谋划怎么除掉范蠡,他不打算让范蠡活着离开吴国。 范蠡和文种就算有鬼神不测之谋略,也万万不会想到夫差会有这样的阴谋,他们两人总是以为夫差最忌讳的对手是勾践,一旦勾践毫发无损,其他人一定不会有事。不是他们的智慧不及,而是因为事情的偶然性不是人的智慧可及的。他们怎么可能知道西施深更半夜躺在夫差身边时竟然叫出了范蠡的名字呢?这才是鬼神莫测!正是西施心里深藏着对丈夫范蠡的思念之情,大大伤害了夫差,这才给范蠡招来杀身之祸。 要不是另有图谋,夫差怎么愿意和勾践这个野蛮人同室用膳呢? 勾践曾经在夫差面前“尝粪辨病”,一看到勾践的嘴巴,那污秽不堪的一幕就会出现在夫差面前,在夫差眼里,勾践一身肮脏,嘴边始终有股大便的臭味,驱之不散,所以夫差极不情愿和勾践面对面用餐,更不用说撞爵干酒,他摆下太牢之宴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收拾范蠡,当然西施也必须教训一下。 夫差第一眼见到越国君臣,眼睛就迅速盯上了情敌范蠡,可是一看,几乎怀疑自己眼花了,大失所望,这家伙哪里有资格做自己的情敌?范蠡满头白发,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只有腰板还算挺拔,眼神还算明亮,但无法掩饰他已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小老头。“赖子讨娇娇”,这是吴越民间流传的一句俗语,夫差以前总以为这是一句笑话、瞎话,现在才知竟是真理。他百思不得其解,美若天仙的西施为什么会痴心爱上这样一位小老头。西施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上不了场面的情敌,真的让夫差兴意阑珊。 范蠡若是一个少年英俊的伟丈夫,夫差求之不得,夫差好胜心极强、自尊心极强,也喜欢在竞争中力压群雄获得没美人的芳心,那就不妨两人竞争一下。他会激发起男子汉的雄风,故意激怒范蠡,来个比剑、比箭什么的,趁机把范蠡这个情敌光明正大干掉,他是江湖上号称缥缈子的剑侠,一直秘而不宣,今天为了美人西施让大家见识一下自己剑侠的风采,未尝不是一件乐事。现在情敌是一个小老头,情何以堪?杀了他还怕污了自己宝剑。传扬出去,更是大失王家脸面。 夫差自尊心收到极大伤害,虽然不便发作,但自己的内心伤势如此,报复是必须的,他现在对范蠡的怒火反而稍稍平息了,开始迁怒于西施。 那就让西施感受一下王者之忿。 不是在肉体上消灭之,而是在情感上摧残之。让西施看看她日夜思念着的情人现在是怎样的真面目。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和英俊的吴王夫差比一比,谁更值得得到美人的青睐。 太牢之宴酒到半酣,宫门外突然飘来阵阵香风,紧接着传来佩玉琼琚、玉珰珠珥的轻轻磕击声,这是吴王夫差的美人们助兴来了。夫差好妒,他的女人必须浑身上下抹上香料,身体各个部位饰物一件不能少,嗅之有味,闻之有声,稍有动作,目标不小,防止美女们不甘寂寞干出偷偷摸摸的坏事。要是谁敢身上不抹香,不佩戴金银珠玉饰物,那就有想干坏事之嫌,格杀勿论。只有郑旦是个例外,郑旦以剑侠自居,我行我素,根本不理睬夫差对女人疑神疑鬼那一套,有兴致时披金戴银,没有兴致时素面朝天。夫差明知郑旦对自己这个缥缈子用情至深,不会干出丧风败俗之事,只好给其特别待遇,不加过问,听之任之。 第七十八章 夫差的图谋 越国君臣第一次见到这般场面,浑然不觉,但陪坐一旁的诸侯宾客熟悉程序,马上兴奋起来,这是宴会进入高潮的标志,吴王喜欢炫耀、喜欢摆谱,生怕天下人忘记自己得到了天下最美的女人,逢年过节总让她们公开露一下脸。夫差的虚荣对外人来说是种难得的特别恩赏,可以见到夫差藏在各处的美人们,特别是他藏在姑苏台上的西施美女,藏在阖闾大城王宫中的郑旦美女。都是望眼欲穿的美人儿,一辈子见过一回,此生足矣,于是都睁大眼睛往外看。 说是助兴,其实只是让大家抱一下眼福,走马看花、浮光掠影而已,吴王的女人们尊贵无比,可别想给你来个侑酒之欢。美人们只是袅袅婷婷在宫门外走一圈,让大家饱个眼福。而后惊鸿一瞥,远逝天际,从此不知又要等到卯年卯月才能再度见到。 夫差抓住时机,看看该是西施、郑旦在宫门外现身的时候了,急忙命伯嚭告知文种,越国君臣可以给吴王祝寿。 勾践得到伯嚭邀请,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带着文种和范蠡两位左臂右膀走到夫差面前敬酒祝寿。 夫差今天是有备而来,一身上下打扮得金碧辉煌,头上戴的是玉冠,上面镶嵌着夜明珠和黑珍珠;身上挂着胸坠,组成胸坠的是几百块大小不一的美玉,荧光暗蕴。坐在那里昂首挺胸,容光焕发,宛如天帝临世。而范蠡一身穿戴十分寒伧,像刚从庄稼地里走上来的老农满脸苍桑,佝偻着背低声下气给夫差大帝斟酒。 两人一比较,天神和乞丐之别赫然,高贵和猥琐高下立判。 夫差就是要追求这样的效果!敢问世上哪个美女会把芳心寄托在乞丐身上呢?这是暗示西施,你号称天下第一美女,要不是本大王提拔你于草莽之中,只能与这样的乞丐为伴,贫贱一生。现在本大王让你名扬天下,享受人间万般荣华,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看你以后还会在梦里乱叫范蠡的名字不? 西施浑然不知,她刚刚从姑苏台上下来,奉夫差之命来吴王宫中和宾客们来个惊鸿一瞥,满足一下吴王的虚荣心。因为姑苏台远离阖闾大城繁华之地,消息相对封闭,所以一点不知道越王勾践带着范蠡和文种来到了吴国。她排在十多个美人中间,轮到她现身时按照礼节该朝里面用膳的宾客转过脸来回眸一笑。可当她习惯性地转过脸准备向宾客们施以微笑礼时,看到了里面的一幕,大吃一惊,直接惊呆当场,哪里还笑的出来?只有豆大的泪珠如断线珠串,直滚而下。 号称天下第一美的西施美女这是怎么了?这些诸侯宾客看惯了美人之笑,只等着心荡神怡的感觉从天而降,今天第一回看到了美人之泪,领教了美人之悲,大出意外,原来竟是如此摄人心魂,催人泪下。吴王宫中顿时一片哗然,不由自主想知道西施受了什么委屈,很愿意仗义救美。 西施第一眼看到的是趾高气扬的夫差和笑脸逢迎的勾践,很惊讶,越王怎么可能出现在吴王宫中?紧接着马上看到了站在夫差身边穿着特别褴褛的范蠡的背影,当初她没有认出来,范蠡的变化实在太大,完全是一个小老头。可是当范蠡听到门外动静侧过脸抬眼往外看时,正好和西施四目相对,西施这才认出这位小老头竟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范蠡,范蠡浑身上下都变衰老了,只有一双虎目还时不时神光奕奕。西施百感交集,抹了一把泪想冲上前直扑丈夫的怀抱,可是她的脚步刚要往门里迈,大脑应急机制迅速激活,这一步可是生死分界线,这里可是吴王夫差的宫中,千万不能唐突,自己死了无所谓,会害得丈夫范蠡无辜丧身,命悬当场。为了范蠡,她不能迈出这一步。于是急忙收住脚步,低下脑袋,黯然退下。佯装一切都没发生。 范蠡蓦然见到西施,第一感觉是狂喜,忘记了自己身在龙潭虎穴,也想上前把妻子搂在怀里,仔细端详一番。西施的变化同样十分巨大,在越国时西施很少化妆,素面朝天,清纯如水。来到吴国后她是吴王最得宠的女人,素面朝天是不被允许的,有专职人员负责化妆,除了睡觉是能卸妆,其它时候必须浓妆艳抹,披金戴银。西施这样富丽堂皇的打扮更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神女。范蠡手中的铜爵不由自主滑落在地,慷锵有声。是这铜爵落地的声音将范蠡拉回现实中来,这里是吴王夫差的地盘,西施现在是吴王夫差的宠妃,不容置疑,夫差在用下三滥手段羞辱自己,范蠡怒不可遏,身不由已伸手去腰间拔剑,可惜抓了一个空,在进入吴王宫中时,所有兵器都被武士们收走保管。赤手空拳的范蠡也终于回过神来,要是自己胆敢在吴王宫中有什么轻举妄动,必遭巨殃。自己死了无所谓,但若西施跟着自己遭殃,死不瞑目。 为了西施还是忍一忍吧。所以范蠡也赶紧止住脚步,赶紧躲开西施死死不放的注视,弯下身子假装去捡地上掉下的铜爵。 众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都在天仙一样的西施身上,谁会理睬乞丐一般落魄的范蠡的举动?当大家不由自主顺着西施动情的目光寻找她的注视对象时,范蠡已经伏身案下,所以大家以为西施关注的对象乃是安坐在主席位上的夫差。 西施和范蠡夫妻目光相接、心灵交流的时间只有0.36秒,也就是佛家所说的一瞬。但这一瞬正如佛家所说,可以容纳“二十念”,足以惊天撼地。 无人能读懂西施的眼神。 当然,两个人必须除外。 一个是夫差。夫差后悔莫及,因为他在西施注视范蠡的眼神里没有如愿读出该有的鄙视、不屑、后悔、羞辱。西施的眼神里只有对范蠡刻骨铭心的关怀、怜爱、同情,还有无尽的哀伤、绝望。 夫差本想用“对比法”从范蠡手中夺回美人之心,谁知却是徒劳无功,反而惹出无穷烦恼,美人之心唯有灵犀一点通,可惜通着范蠡,没通着他这位吴王!堂堂吴王就算带着玉冠,挂着胸坠,尊如天帝,照样被“置若罔见”,好像不存在一般。 还有一个能读懂西施的是跟在西施身后的郑旦。郑旦反应极快,从西施眼里的绝望中马上领悟出其中玄机,这种尴尬场面是吴王夫差故意安排的,目的就是羞辱范蠡和西施,顿时侠义之心暴发,你夫差自号缥缈子,乃是剑侠,怎么能暗箭伤人做这种下三滥的坏事?夺人妻子已经很不该,怎么还能仗势欺人,作贱人家? 郑旦和西施虽然已经好几年不理不睬,形同陌路,但郑旦剑侠自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基本素养,并不因为和西施心存芥蒂而额外对待,必须为弱者伸长正义。 幸亏郑旦的龙渊宝剑不在身边,要不然门口站着的几个武士必定先遭殃,就算赤手空拳,郑旦还是不肯罢休,铁青着脸要进门去找夫差要说法。 西施见状急了,要想喝住郑旦,但大庭广众之下,发声是极不理智的,等于制造事端。只好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紧紧攥着不放。 西施的手冰冷剔骨,好像死人一般,没有一点热度。 郑旦感受到西施的体温,等于触摸到西施内心绝望的呼救声,西施太可怜了,她刚刚从地狱转悠一番,拼命挣扎着才勉强回到了人间,厅士不能受伤害,郑旦的心里突然间百感交集。 以前还吃西施的醋,以为西施和自己争着同一个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这个男人西施眼里是吴王夫差,自己眼里是剑侠缥缈子。面对爱情谁都有私心,亲姐妹也会结仇恨。真是罪该万死。这是吃的哪门子醋?西施对夫差根本没有感情,她的心全在丈夫范蠡身上,纵使丈夫低贱为仆,贫穷如丐,无怨无悔。西施之心昭然若揭。 西施真的太可怜了,不但吴王夫差在欺负她,强迫着她的情感和肉体屈服,连她最知心的小姐妹也在误会她、冤枉她。不等于助纣为虐?情何以堪!自己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 郑旦对西施一下子跳出无数个内疚,恨不得马上跪在她面前赔上一百个对不起。 所以本来要直面斥责夫差的郑旦只能服从西施的心声,生生咽下一口恶气。自己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义,但最后受罪的还是范蠡,夫差对自己无可奈何,但他可以捏软柿子,范蠡就是掌握在他手中的软柿子,该怎么捏完全随意,因心情而定,杀了他不比碾死一只蚂蚁更麻烦。范蠡是西施心中最挚爱之人,伤害他就是伤害西施,所以不能让范蠡受伤害。 郑旦投鼠忌器,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夫差当庭翻脸。 郑旦对勾践和文种视作仇人,她的父亲抠鱼佬之死伍子胥是主犯,这两人是帮凶,必须付出代价!但范蠡没有参与其中,郑旦恩怨分明,不在复仇之列,是郑旦心里该保护的好人。 夫差款待越人的太牢之宴因为人类有忍辱偷生的本性可以利用,淫威压人,总算没有发生意外,酒醉肉饱之后,顺利落下帷幕。但因为夫差无事生非,故意让西施和范蠡相见,已经暗潮涌动。宴会结束,各人归巢,哪里来回哪里去,但一来一去许多人的心情已经判若天壤。 夫差为情感所累,恶有恶报,徒增一肚子懊恼之气,他的情感伤痕累累,他不但把西施得罪了,连郑旦对他也产生了很深的成见和反感。缥缈子的完美形象从此在郑旦心中摇摇欲坠,将要从神坛跌落。夫差去姑苏台相会西施的次数更少了,而郑旦也不给他好脸色看,人间美色渐变索然无味。夫差伤心之余,唯有称霸天下的梦想能激发他的男子汉雄风,于是全力投身于伐齐救鲁、争霸天下的伟业中。 反而是越王勾践满载而来,最大的收获当然是获得了吴人朝野从君臣到士民的信任,老百姓很淳朴,只要是肯玩命帮自己打架的人不是亲兄弟就是拜兄弟,天经地义。信任是无形资产,可以看得一钱不值,但对善于利用者来说,价值无量。可以亡国、可以兴国,事关国家存亡。 西施和范蠡都收获了屈辱和仇恨。郑旦终于明白西施的心,从此和西施尽释前嫌,重归于好。西施劫难之余,也可说略有收获,姐妹俩终能说话了,可以稍慰于心。 范蠡自然伤得最厉害,对吴王夫差有了不共戴天之仇,以前认为伍子胥手段毒辣,夺走自已妻子西施,现在看来夫差更不是好东西,毒辣加卑鄙!真是“悠悠苍天,曷其有极?”,深不可测的苍天,这痛苦的日子何处是尽头?不如我与你“偕亡”!走出姑苏时,范蠡站在胥江边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把阖闾大城踏为平地,以泄心中之愤。 西施和郑旦姐妹重归于好,一起冷落吴王夫差,夫差情场失意,心情抑郁,不过很快补偿回来,“情场失利,战场得意”,战场上得意之事接踵而来。 就在吴国的大军正要从阖闾大城出发北上伐齐,夫差的侄子王孙骆收到了来自齐国大夫鲍牧的一封密信,鲍牧也像他的挚友伍子胥一样“通敌”了,他在密信中详细告知了齐国军队在双方边境地区的部署情况。王孙骆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齐人摆好架势,守株待兔等着吴国军队自投罗网。王孙骆不敢怠慢,也不敢肯定这封信的内容是真是假,急忙把信交到夫差手里,请吴王定夺。 夫差看了密信后,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齐国早就做好了准备,要不是鲍牧通风报信,自己的大军一旦贸然出击,凶多吉少,毕竟自己是劳师远征,而人家是以逸待劳。强龙难压地头蛇!夫差是把《孙子兵法》当作“枕中书”的,早晚温习两遍,谙熟兵法,深知被人家“以逸待劳”的后果,乃是兵家大忌。这可怎么办?难道按兵不动,放弃伐齐的计划?可是大军即将启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强自罢兵,如何向国人交代?吴王面子丢尽。而且如果再不出兵,鲁国危险了,必将落到齐人手里。夫差拿不定主意,只好召集大臣商量对敌良策。 夫差也像王孙骆一样质疑密信真伪性,鲍牧是齐国大夫,地位仅次于齐相田成子,他怎么可能出卖齐国呢?很可能齐国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部署,乃是使诈,虚张声势,让吴王知难而退放弃伐齐的计划。如果只是使诈,那就可以继续按照原计划行事。 可是他的怀疑被伯嚭否决了。 伯嚭说道:“臣以为鲍牧这封信千真万确。不过要说他是卖国行动,臣以为不妥,他其实是在救齐国。田成子想代齐而王,齐国人人皆知,而鲍牧是保王派,是田氏代齐最坚定的反对者。田成子想趁这次吴齐交战的机会把握军权,鲍牧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他不想齐国和吴国开战,就算真的开战,他也不想齐国能打败吴国,那样的话齐国真的没救,不可逆转落在田成子手上。所以对鲍牧而言,下策是吴齐不要开战,防止田成子乱中夺权,中策是齐国能战败,让田成子在齐国没有立足之地,上策是田成子能死于乱军之中,田氏从此群龙无首。鲍牧现在势力不及田成子,无力回天,只能通谍于吴国,这是他采取的下策。如果下策不成,吴齐之战打响,臣相信鲍牧会做我们的内应,帮着大王打败齐军。如果能在乱军中杀死田成子,那对鲍牧而言,就是心患得除,大功告成。” 伯嚭的才能要是不用来干坏事,全用在正道上,不失为国家栋梁之才。他的分析十分有道理,不得不让大家叹服。 夫差点头,问道:“太宰言之有理,现在齐国已经做好了准备,形势对我吴国十分不利,难道我们只能按兵不动吗?” 伯嚭笑了笑并没直接回答,而是向身后的徐承点点头,示意徐承来回答这个问题。显然对如何伐齐,他们两人早就有了计划。 徐承说道:“齐人摆下天罗地网,自以为铁桶江山,神仙难破,其实是王婆卖瓜自吹自擂。他们忘记了大王有余皇号战船之利,臣愿意率余皇号战船走海道,从海路北上入齐,在齐人的背后发起进攻,管教齐人首尾难顾。” 夫差大喜,说道:“这在孙子兵法上叫做出奇兵。真是一条妙计。徐将军不负寡人殷殷期盼。” 伯嚭脸上有点不好看,这条计策是他和徐承两人的“知识产权”,现在吴王全记在徐承名下。 徐承当然没有伍子胥那般狂傲又目中无人,他的仕途一路上来磕磕碰碰很不容易,学会了乖巧,见伯嚭面色难看,急忙说道:“大王过奖了。这是太宰大人的主意,臣只是代他发声,做太宰大人的传声筒而已。” 徐承此话一出,顿时皆大欢喜。伯嚭见徐承投靠到自己门下,当即全力支持徐承的计划。于是吴国君臣定下北伐计划,兵分两路,一路走海道,由徐承率领余皇号为首的吴国水军船队从海上出发。一路走陆路,由夫差亲自率领,胥门巢为上军将军,伯嚭为下军将军,夫差自领中军。前后十万大军,战车一千多乘,启程北伐。 第七十九章 艾陵之战 这上军将军胥门巢曾经是孙武的部将,跟着孙武打过许多胜仗,对孙武的《孙子兵法》颇有心得,也善于用兵。伍子胥当政时,因为孙武看不惯伍子胥的“倒行逆施”,来了个不辞而别,归隐山林去写《孙子兵法》。让伍子胥很恼怒,对孙武奈何不得,你就把恶气出在孙武的崇拜者身上,采取压制手段,一律不得重用。胥门巢也被降级使用,到姑苏城中做一个管胥门的百夫长,十几年没有长进。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难免怨怼,干脆自我作践,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胥门巢,意思就是准备这辈子把姑苏城中的胥门当窝巢了。伍子胥死后,胥门巢算拨开云雾见天日,被徐承推荐给吴王,夫差一面试,胥门巢对《孙子兵法》的研究精辟独到,和夫差很默契,当即破格大用,官拜上军将军。胥门巢对吴王感激零涕,恨不得马上能人尽其才,身尽其忠。 吴国十万大军水陆两路伐越,完全打乱了齐国田成子的部署。徐承的水军在余皇号率领下走海道绕过齐国的主力防线,从济水入海口进入齐国,那个时候济水和淮河都有入海口,不像后来黄河霸陵,把济水和淮河的入海口统统扫荡殆尽。徐承进入齐国国境后,带领吴军在齐军后面发起进攻,一连攻克了齐国好几座城池,所向披靡的余皇号眼看已经驶入淄水,威胁到齐国都城临淄,齐人大为惊恐,田成子只好命齐国三军统帅国书去迎战徐承,国书匆促应战,挡不住徐承的军队凶猛攻势,田成子又派自己弟弟陈逆(也叫田逆)率军助战,总算把徐承的水军赶出陆地,退回到余皇号战船上去暂避锋芒。 齐军喘息未定,前面的吴王夫差和上军将军胥门巢率领的陆路大军又到了,田成子只好命令齐军主力又调头迎战。 双方部队在齐国的艾陵一带相遇,两军展开恶战。本来吴国和齐国两军兵力相当,都是十万左右带甲之士和一千乘左右的战车,可这时候伯嚭率领的三万人的下军还在半路上,所以兵力上还是齐国占优。如果齐人依仗人多势众发起进攻,吴军人生地不熟,一旦采取守势很不利。夫差和胥门巢都是孙武的崇拜者,喜欢用奇谋,商量后决定以攻为守,置之死地而后生,主动向齐军发起进攻。七万人对十万人,按理说凶多吉少,要知道齐国在齐桓公时代称过霸,也是一支令天下诸侯侧目的劲旅,齐军的战斗力不容小觑。但夫差和徐承不这么想,他们认为为将者能把士兵的潜能给激发出来,七万人未必不能打败十万人。更何妨夫差后面还藏着杀手锏呢! 双方在艾陵的平原上展开车战,兵力暂时占优的齐军数度把吴军杀退,眼看着吴军就要崩溃,可是在夫差和胥门巢身先士卒的榜样作用下,几次起死为生,绝地反击,夫差成功地让自己的士兵发挥出潜能,七万人成功和十万人打个平手,吴军全体超水平发挥。 双方士兵从上午战到下午,精疲力竭,很想休息一下再战。此时吴军的中军大营里震天动地的战鼓声突然戛然而止,代之而起的鸣金声。那时候三军主帅指挥战场上千军万马厮杀靠的是两种工具,鼓和钲,擂鼓向前进攻;鸣金(敲钲)后撤收兵,凡战者都懂得这个道理,简单明了。 鸣金是收兵的命令!吴军主动鸣金收兵,让齐军大大松了一口气,正好可以歇歇。心念一动,憋着的一口气漏了,整个人自然松懈下来。哪里知道这是夫差的诈术,兵不厌诈!事先和将士们商量好,鼓声急停马上鸣金,不是收兵,而是更加猛烈的进攻。这样一来,齐军自然上当,刚刚松懈下来的身体又要在短时间内紧绷起来继续高强度搏杀,谈何容易?齐军被吴军杀个措手不及,阵脚大乱。恰在这时,夫差的预备队来了,伯嚭率领的三万下军赶到了,伯嚭的三万人是生力军,一旦加入战团,气势如虹,对精疲力竭的齐军来说是灭顶之灾。 这就是夫差最后的杀手锏。 他逼着七万人超水平发挥和十万齐军死战,目的就是能留下三万人的预备队,在齐军精疲力竭之际利剑出手、一剑封喉,最后解决问题。 齐军大溃,十万将士除了相国田成子和他弟弟田逆兄弟等少数几个逃脱,几乎是全军覆没,连元帅国书也死在乱军中。十万将士绝大多数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坐等待毙。吴国一下活抓了齐国有名有姓、有官有爵的大将六人,其它虾兵蟹将不计其数,战利品堆山叠海。 这就是吴齐艾陵之战,春秋时期规模最大、伤亡最惨的战役。创造的死亡记录一直要到战国后期,才被秦国和赵国的长平之战打破。 夫差取得这样的战绩前无古人,至今天下没有一个诸侯霸主做到过。齐桓公、秦穆公、晋文公、楚庄王等前代霸主无不相形见拙。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夫差赐死伍子胥后,最担心国人背后说他自毁长城,现在他用事实向国人证明,这种担心纯碎多余。“长江后浪推前浪”,“各领风骚三十年”,伍子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伍子胥威震天下诸侯,号称战神,他打了一辈子仗,就算把他的所有胜绩加起来,也不如艾陵一战战果丰硕、影响深远。 而名载史册的艾陵之战确实全程是夫差一个人指挥的。 夫差志得意满,打扫完战场,乘胜北上,一路上打着救鲁的旗号对齐国留下的烂摊子进行大扫除,夫差霸气冲天,许多被齐国灭掉的小国在他扶植下得以复国,失去的天堂要回来,这些小国感恩戴德,很愿意推拥吴国为天下诸侯盟主,但夫差看不起这些小国,国小言轻,他当前最需要的是听到的是战败国齐国和同盟国鲁国的声音。只要齐国和鲁国两个足够份量的诸侯国承认吴国的霸主地位,那么他一心追求的称霸大业基业已成。 齐国是大国,曾经的天下霸主,现在也有称霸的实力,要是他肯拥戴吴国为霸主,其影响力非同小可,可以说重于泰山。经过艾陵之战,齐人被打痛、打怕,夫差自信齐人一定会让自己心想事成,拥戴自己做霸主。 鲁国不是大国,但它名气很大,在孔子和他的弟子的炒作下,宛然成了乌托邦式的仁义之邦,是天下有怀旧情结的斯文人神往着的圣地。它的号召力同样不容小觑,从精神层面上来说,仅次于建都镐京的周朝。现在夫差对鲁人有起死回生之恩,相信鲁人一定会知恩图报,主动送来“盟书”推荐吴国为盟主,让夫差心想事成。 可是齐国和鲁国却一直躲着、拖着没有给夫差送来“盟书”。这让夫差有点恼火,太不知趣,于是继续进兵,在你们的国土上横冲直撞,看你们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直到夫差的大军到了泰山脚下,泰山是齐国和鲁国的分界线,北面是齐国,南面属鲁国,吴国大军兵锋指向何处那里必定遭殃,只要夫差一个念头就能决定,不给你们犹豫的时间,齐悼公的使者这才带着金银财帛和求和盟书姗姗来迟。 齐悼公成为第一个吴王夫差的拥趸,公开站出来表态愿意拥戴夫差成为天下霸主。齐悼公此举并不是齐人集体意愿,而是他齐王一个人的意愿。齐国虽然在艾陵之战中损失十万将士、千乘战车,但国内尚有带甲士兵几十万,战车一千多乘,还可以和吴国再战,绝对不会这么快低头服输,丧失国格人格。齐悼公把个人私利凌驾于国家共利之上,是居心叵测。田氏比王室更富有、更得人心,代姜子牙的子孙而王已成必然趋势,齐悼公不甘心拱手让贤,断送祖先姜太公的千年基业,要绝地反击,于是心生奸计,想借吴国这股外力来对付田成子!拍好吴王夫差的马屁,吴国就是他的靠山,借吴王之手来收拾田成子。 齐悼亡明明白白就是想狐假虎威。 齐悼公在百里之外的齐都临淄抛来了媚眼,夫差本来就是一个高情商的人,岂能不觉?夫差不但接受了,而且是感激涕零。从此对齐悼公另眼相看,“女为悦已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你能“容”,我就能“死”。夫差已经把齐悼公当自己的知己,他捧着齐悼公送来的盟书面对泰山发誓,一定要维护齐悼公在齐国的国君地位,绝对不让田成子代齐而王阴谋得逞。数年后,他遵守誓言,为此不惜千里驰援齐国王室,就像这次救鲁一样。 夫差只认知己,哪里知道这齐悼公却是一个抱不上树的庸才,害了他自己丢命不算,还害得夫差亡了吴国。这就是错认知己的下场。不过这是后话。 齐国的使者到了,而鲁国还是沉默着不表态! 夫差怒了,你鲁国要不是我吴国千里驰援,早就被齐国灭了,难道没有一点知恩图报之心?还称得上是礼仪之邦吗?于是就命令伯嚭带上五百乘战车前去曲阜向鲁哀公“问好”。伯嚭明白自己的使命不是“问好”而是“问罪”,所以去曲阜的一路上对鲁人很不客气,该抢就抢,该夺就夺,气势汹汹。 吴军上下对鲁人这个仁义之邦很是失望,吴人为救鲁和齐人开战,虽说大获全胜,但胜利是用牺牲换来的,吴人在战斗中也死伤两万多人,正在伤心呢!现在你鲁国得救了,却连吴人最起码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岂有此理?不给你脸色还不知道谁是爷! 由此可见,孔圣人和弟子们殚精竭虑、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保护的家乡其实一点也不美好,一点不像是礼乐最后的据点、道德最后的圣地。 而鲁哀公更不是东西,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势利鬼,跟其它诸侯国国君别无二致。 鲁国没有派使者来奉承吴王夫差,无非就是不服气吴王夫差做天下霸主。和礼仪之邦的鲁国相比,你吴国只能算是化外之民,还没有进入核心文明圈呢!就算吴国王室以前出过一个大贤人季康子的,曾经点评天下诸侯的礼乐而艳惊天下,但优秀的也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人都是对牛弹琴,一窍不通。鲁人除了藐视吴人的道德素质外,还有就是两国的等级问题,周朝的诸侯国国君分公、侯、伯、子、男五等,鲁国是周公旦之后,千年前封国之初就是公爵身份,现任鲁哀公虽然窝囊得很,但他的爵位依然是祖传的公爵,而你吴国国君只在几年前才被周天子匄封为子爵,现在到你夫差手里,也不过升了一级是男爵。这个爵位简直是抢来的,而且公爵和男爵能比吗?一个是国家级,一个是县处级。所以鲁哀公想来想去感觉不能丢这个面子,白白送吴国一个盟主之位。 这只是鲁国冷落吴王夫差的思想原因,还有一个更现实原因是此时的鲁国正在征服邻国邾国,战斗激烈,实在抽不出身。 鲁国国家弱小,和强大的齐国为邻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常受欺负,总是扮演被害者的角色,看上去很可怜,其实一点不值得同情。因为有时鲁国会改换角色,摇身一变成张牙舞爪的侵略者。凡事都得看对象。鲁国在强大的齐国面前低声下气,可是在比他弱小的邾国面前照样是耀武扬威。真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鲁国把比它更弱小的邾国当作它的属国加以欺负,自己以宗主国自居,每年都收管理费或者说是保护费,邾君每当觐见鲁君还需带上金银财帛以示孝敬。一旦宗主国有战事,在属国征钱征粮征军队更是难免。不然就要干涉你的内政,更换国君,或者直接把你灭了国。两国的隶属关系维持了几十年,到邾隐公即位,不想继续这种屈辱的关系。邾隐公是个愤青,不知天高地厚,鲁国的霸陵让他脑后长了反骨,要找机会摆脱鲁国的控制。齐国伐鲁,机会来了,邾隐公马上更弦易辙,投靠到齐国的怀里,齐国在前面挥拳,他在后面踹脚,帮着齐国收拾鲁国,妄想从齐人灭鲁的盛宴中分一瓢羹。 本来邾隐公的计划有可能成功,可是吴国突然出兵,把齐国打回老家去,齐人跑了,可你邾国跑不掉。邾隐公押错了赌注,到了输钱还账的时候。 鲁国死里逃生,点点恩怨牢记在心,找你邾国算账是理所当然。 当吴王夫差在泰山脚下等得望眼欲穿的时候,鲁哀公正忙着收拾邾国。可是这鲁国被“三桓”掏空了国本,它的本领全在嘴巴上,动手能力实在不敢恭维,围着邾城久攻不克。直到伯嚭大军赶到曲阜来找鲁哀公兴师问罪,还没把邾隐公捉拿归案。 伯嚭本来不想管鲁国和邾国之间那点破事,可是听说邾国是齐国的盟国,那就是吴国的敌人,这事就不得不管。伯嚭催动大军攻城,五百乘战车才动用一半,就把邾城拿下,邾隐公束手就擒。鲁哀公想宰了吃里扒外的邾隐公,可是伯嚭没有授予鲁国裁决的权力,一切权力归于吴王。伯嚭代替吴王夫差行霸主之职,邾隐公被废黜,提前退休,国君之位被他的儿子邾桓公替代。吴人的独断专行比镐京的周天子还天子。鲁哀公心里有气,可有什么办法。 吴人不但帮鲁国保住了国家,还降服了乱臣贼子,鲁哀公不想有所表示行不通了,于是决定用“五太牢”的礼节来接待吴国大军,一太牢是牛一头、羊一只、猪一匹,五太牢就是五头牛、五只羊、五匹猪。这对鲁哀公来说已经是拍着胸脯降低身份、厚礼相待。 可是鲁哀公所谓的厚礼相待对伯嚭来说是侮辱,天大的侮辱。 吴国大军为你鲁哀公冲锋陷阵、浴血疆场,死伤许多优秀的将士,终于让你鲁国死而复生,你只拿出五头牛、五只羊、五匹猪作为谢礼,而且这些谢礼还是用战车生生逼拿出来的,岂有此理? 伯嚭本来就是无事找事来的,就让你鲁哀公没有好日子过。他抬头看天,提出鲁国必须用一百太牢来犒赏吴国大军,否则大军原地安营扎寨,后果自负。 伯嚭不知礼仪,竟然狮子大开口,提出用一百牢劳军,把鲁哀公给吓坏了。就算周天子大驾光临,按照礼节,也只要十二牢就可以打发走。不是出不起这一共三百头牲畜,而是不敢出。鲁国礼仪之邦美名传扬天下,是花环也是负担,要是做出这样违背礼仪事来,斯文扫地,脸面全无,以后别想参加诸侯们的聚会,就算遨请你参加,你也抬不起头来和他们高台说教。这事传到镐京周定公的耳朵里,必定震怒,诸侯竟然享受比天子还高出数倍的待遇,这是在践踏他周天子的尊严,惩罚是必须的,轻则把你的爵位降级,公爵变子爵,重则剥夺你的爵位,把你贬为庶民。到时候谁都可以欺负你鲁国,不出三五年,你鲁国一定被诸侯们瓜分殆尽。 万万答应不得,一旦答应,下场就是亡国。 可是不答应就不能躲过亡国之灾,请神容易送神难,同样不行! 第八十章 十二牢之祸 就算明知伯嚭这是有意刁难你,你鲁哀公有胆量敢不听从吗?吴人攻下邾国才用了不到两百乘战车的兵力,伯嚭带来的余下三百乘战车还寸功未见,晾在一边虎视眈眈,就等着找到猎物来个饕餮大餐。攻下你的鲁国等于三个手指捏田螺,轻而易举,只要伯嚭号令一声,你鲁哀公就是第二个邾隐公。 鲁哀公答应不是,不答应不敢,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真是赶走了虎豹,又迎来财狼。 本以为孔子出手,“七十二士”齐努力,圣人“保家”的时候捎带着也“卫”了国,身为国君,可以享受免费午餐。没想到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免费的午餐,依然要付出昂贵的代价。 鲁哀公走投无路,只好继续找孔圣人求解。此时的子贡已经回到曲阜孔子身边继续他的学业,学海无涯,“活到老,学到老”,对子贡来说是必须的。他善于经商,但不想经商一生,他善于做官,但不想做官一生,一心只想成为老师一样的圣人,千古流芳。子贡一听说鲁哀公有此苦衷,当即自告奋勇向孔子要求,愿去说服伯嚭改变主意。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吴国这只财狼是子贡请进来的,现在要把它赶回去,还真是非子贡莫属。孔子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才,于是就答应了。 子贡一直看不起伯嚭的人品,又自仗在吴王面前做过“亚父”,对伯嚭很不客气,一见面就开始责备他的无礼,想先声夺人,一举拿下伯嚭。谁知伯嚭对子贡心里也是一肚子气,吴、鲁联盟对付齐国是你子贡的主意,你让吴王履行了承诺,却没有让鲁哀公尽他应尽的义务,你身为圣人高足理当“天地无私”,现在偏心太重有失公允。于是就没买子贡的帐,不过他在子贡面前不敢炫耀他的五百乘战车,只能有理说理,无理争理。 原来伯嚭要鲁国拿一百牢劳军,并不完全是肆无忌惮之举,他对鲁哀公“一百牢”的惩罚更非信口开河、空穴来风,而是有礼有节,有根有据。伯嚭毕竟是伯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会在鲁哀公面前说人话,因为鲁哀公是鬼;也不会在子贡面前说鬼话,因为子贡是人。人和鬼在他面前泾渭分明。 伯嚭说道:“贵国国君以为我们吴人卑贱,只能享受五牢的待遇,这是大错特错!实话对夫子说吧,我们大军路过陈国的时候,陈国的国君就用一百牢招待过我们。我们大王对陈国做的事不及对你鲁国做的事的十分之一,尚能享受如此待遇,为什么在你们鲁国待遇会大打折扣,一百牢变成五牢?按理说鲁君至少应该拿出两百牢来款待我们,老夫仅用一百牢还是客气的。你家国君实在是狗眼看人低。何妨你们用超出法定规格招待他人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五年前,晋国大夫赵鞅帮着你们鲁君打败了齐人,当初鲁君招待他的就是十一牢。怎么能说你们的最高规格是五牢呢?这明明是欺负我家大王呀!不知夫子做什么解释?” 伯嚭的一席话不但有礼有节,且充满愤愤不平之情,换作他人一定哑口无言,无法下台,可是子贡是后世纵横家的祖宗,嘴上功夫非同小可,刚好可以应付。 子贡答道:“陈国国君礼崩乐坏,鲁国国君不想看他的样,所以不能用一百牢招待你们吴王。晋国大夫赵鞅是个贪婪不法之徒,逼迫鲁君超规格接待他。我想阁下总不至于想步赵鞅后尘,也做个不法之臣吧?” 子贡言辞犀利,自以为一定能把伯嚭镇住,谁知伯嚭的反击反而把他镇住。 伯嚭说道:“夫子说陈国国君礼崩乐坏,可一个礼崩乐坏之人怎么比你家鲁君更知道感恩戴德呢?晋国大夫赵鞅贪婪不法,我家大王仁义为怀,贪婪不法之徒在贵国享着仁义之师无法企及的礼遇,实在荒唐,不知鲁国礼仪之邦的牌子还能挂多久。” 子贡现在的遭遇和前些年孔子遇到少正卯的遭遇惊人相似,如果斗嘴争辩说理,不是对手,孔子说不过少正卯,子贡也说不过伯嚭,只好认输。子贡是个预言家,他从伯嚭一张伶牙俐齿里预料到了其结局。事后回到曲阜见孔子,他的大嘴又管不住,在老师面前预言,伯嚭最后不会死在吴王夫差手里,一定是死在越王勾践手里,至于有什么奥妙,暂时保密,不妨等尘埃落定之时再想老师汇报。孔子这回和子贡的意见相同,竟然破天荒没有责备子贡的多嘴多舌。 伯嚭是吴国灭亡的罪人,是越国中兴的功臣,怎么可能不死于夫差之手,反而死在勾践手里呢?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子贡断定伯嚭一定会死在勾践手里,且等事情真的发生后,听子贡亲口解说为妙。这些自然都是后话。 眼下子贡见拿不下伯嚭,在鲁哀公和老师面前要丢面子,只好拿出杀手锏,登上他的那辆千里马拉着的马车星夜兼程去泰山脚下见吴王夫差,请他来压服伯嚭。 子贡对吴王夫差有“恩”,吴王曾经想尊其为“亚父”,再次登门造访,自然有面子,给一点优惠政策。但事关夫差的霸主身份的确认,夫差给他的优惠极其有限,最后经过子贡的反复劝说,才把太牢的数量降低到十二牢,其理由是是不能和周天子享受同等待遇,但比晋国大夫赵鞅子规格稍高一点是应该的。 夫差嘴巴上对鲁哀公的十二牢之宴不满,但心里其实已经很乐意。毕竟敲竹杠还要考虑人家能不能承受。一定要鲁国拿出一百牢,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吴王和鲁哀公来说都不是吉利之举,因此而成为众矢之的不太值得。能享受十二太牢规格的待遇,已经凌驾于天下任何一个诸侯之上,是天下霸主的规格,和周天子已经并驾齐驱,复有何求呢? 夫差一边享受着鲁哀公的十二牢之盛宴,一边检阅着齐国、鲁国、邾国、陈国、莒国、滕国等诸侯国送来的盟书,这些盟书基调一致,都推荐他吴王为盟主,忍不住心花怒放、沾沾自喜起来。盟主接下去就是霸主,或者说盟主只是霸主的另一种婉转说法而已。夫差似乎已经毕其功于一战,艾陵一战定乾坤,完成了从父亲阖闾开始就幻想着的霸主之位。 现在只等来自镐京周敬王处的一纸任命书,这霸主可不能自吹自擂,必须得到周天子的任命。周朝王室自从衰落破败、无力号令天下诸侯后,突然鼓捣出了一个馊主意,由诸侯们自己推荐霸主,最后由周天子下册封文书,并赐予祚肉、彤弓矢、车马作为信物,从此你可以拿着这些信物代天子号令天下诸侯,伐无道,扶孤弱。 这个馊主意让周天子最后风光一把,因为最后霸主的册封权在他手里。却不知遗患无穷,许多诸侯国本来民富国强、蒸蒸日上,只因为国君一个人野心勃勃想做一回霸主,穷兵窦武,四处征战,最后落得身亡国灭的悲惨下场。 夫差的霸主身份就差最后的形式——周敬王的册封,“祚肉、彤弓矢、车马”三样东西一旦到手,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天下霸主。但这事心急不得,周敬王太穷了,穷得让后世把他的名字“匄”(丐的异体字)当成了讨饭佬的称呼,你不给他足量的金银财帛,不要说“彤弓矢”和车马。他可能连祚肉都送不起,就算送得起祚肉,使者一路的盘缠一定是个沉重的负担,会让周敬王负债累累。 夫差决定回到吴国后再派伯嚭去镐京行贿周敬王,请他早点送来“祚肉、彤弓矢、车马”,完善最后的手续。 夫差这时思乡心切,急于回国。说是思乡,其实思念最多的还是西施和郑旦两个美人。这两位气质、风情天差地别的美人已经许久没见了,夫差思念之情如潮如涌。一路北伐征战,沿途许多诸侯国国君争着拍夫差的马屁,送来的各色美人不计其数,但在夫差眼里都是用金银珠玉、五彩丝绸装饰着的臭皮囊,怎么算得上是美人呀?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些美人不但没有让夫差移情别恋,反而更珍惜、更思念远在吴国的西施和郑旦。 夫差很想和她们一同分享荣膺霸主的喜悦。美人江山两不误,人生境界已经登峰造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生复有何求? 如果不在这个时候回家炫耀国人面前,岂不是衣绣夜行? 夫差人在鲁国,心早就飞到了吴国。恨不得马上能携手两大美人携手徜徉在姑苏台上,欣赏太湖上的万里春色。 哪里知道这“十二牢”是子贡给他挖下的又一个陷阱,你夫差有一张巨大的嘴,能吞下十二牢,可是你有容纳十二牢的肠胃吗?你能把十二牢的残渣顺利排出体外吗? 人常常不是被饿死的,而是被活活撑死的。 夫差不摔跟斗才是奇迹。 子贡出山,天下大乱。天下诸侯纷纷扰扰各自为利益而战,自以为洞悉秋毫,算盘蛮精,哪里知道其一举一动全在圣人的掌控中。 晋国和吴国之争是孔子和子贡救国计划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因为子贡的通风报信,晋国的晋定公和摂政大臣赵鞅早在吴王夫差带兵离开吴国那刻起,就在密切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当时的晋国权臣当道,即将土崩瓦解,跟齐国一样,只能靠对外用兵打仗来维系其统治。国君晋定公处境跟周天子周敬王差不多,徒有其名,几无实权。唯一的差别在于晋定公比周敬王手头宽裕一点,有钱财花天酒地,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末日之乐。晋国的国政从用弹弓弹人取乐的晋灵公开始,就开始权力移交,国政转移到下面几个大夫手里。近百年时间,中行、韩、赵、知、魏、韩等几大家族轮番执政。你方唱罢我登场,谁有能力谁上位,看似公平,其实残酷无比。这是一场家族间高强度的持久战,不但要拼爹,更要拼子孙。哪个家族因出了不肖子孙而败下阵来,轻则整个家族被逐出权力核心圈,沦为“皂隶”;重则遭诛灭三族之灾,断子绝孙。所以对下一代的培养和一族之长的挑选都十分慎重,事关家族的生死存亡。 在晋定公时,赵氏家族很荣幸出了位大贤人赵鞅,择优录用,步步高升,成为晋国的摄政大夫。 赵鞅是“赵氏孤儿”赵武的孙子,吸取了百年前家族灭族的教训,牢牢控制着晋国的军权。他控制军权的办法很绝,就是衣不解甲,带兵四处征战。天下之大,哪里有不平,哪里就能看到晋国大夫赵鞅的身影。赵鞅行侠仗义几十年,只是没有在吴人欺负越人时,给越人撑过腰。理由很简单,其一路途遥远、鞭长莫及,其二,吴越乃是东夷,化外之民也,思维方式和中国人不同,他们的是和非不是文明人能裁决的。 晋国是事实上的天下霸主,不但在诸侯之间做仲裁人、裁判官,在“黄父之盟”中还帮助周敬王姬匄打败政敌王子朝,确立了正统的周天子身份。这样的功勋天下诸侯无人能及,做霸主理所当然。只是当时的晋国自相倾轧、内忧外患不断,而国君晋定公又没有实权,对霸主之位不那么热衷,所以无其名而有其实。 但不热衷做霸主并不等于可以让贤。夫差带着吴军到中原腹地横行霸道,公然想做天下霸主,等于是在别人的碗里抢肉吃,是可忍孰不可忍? 吴人在艾陵之战中打败了齐国,强迫齐悼公献上金银财帛和盟书,赵鞅忍着。 吴人攻下邾国,行使天子的职权,把邾隐公赶下台,扶植他的儿子邾桓公上台,赵鞅也忍着。 最后吴人强迫鲁哀公用十二牢犒赏吴王夫差,赵鞅已经忍无可忍。这是吴人公然在跟自己过不去。当年赵鞅救鲁的时候,鲁国犒赏他的是十一牢,现在夫差要十二牢,一定要比自己多一牢,就是明着在藐视、欺负自己,向晋国这个事实上霸主挑战。 一个东夷蛮邦敢挑战中国王师,胆子大了点,必须接受严厉惩罚。 赵鞅在一个叫黄池的地方布下了伏兵。黄池是吴国大军离开鲁国、南下回国的必经之路。 赵鞅是春秋后期最着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戎马一生,治人治成精,打仗打成怪。他没有看过《孙子兵法》,而且也不屑于看《孙子兵法》。晋人是吴人的军事导师,当晋人用战车攻城拔寨的时候,吴人还没分清打仗和打架的概念。是一百年前晋国大夫巫臣帮他们厘清了两者的区别。现在这个徒弟要在师父面前耀武扬威,先让他尝尝师父常常用来对付忘恩负义之恶徒的“压箱术”。 要是他赵鞅能淡泊名利、放下国家大事,像孙武那样隐居深山着书,很可能后世流传的将是《赵简子兵法》。赵鞅的用兵之道看重实际效果,甚至不屑于和只讲理论的孙武并驾齐驱,而夫差之辈还把孙武当成偶像崇拜,这差距自然就大了。 赵鞅老谋深算,选择在黄池布伏兵,不但有“地利”的优势,更有“天时”的优势。 吴军携带者大量的战利品,急于回国享受,全军上下只有淫乐之心,没有斗杀之念。好比打虎,下山虎杀气腾腾动不得,上山虎肚子喂饱正想睡觉,是下手的良机。 赵鞅选择在这里伏击吴军,时机恰到好处。 两军在黄池“偶遇”,赵鞅派使者谴责夫差的十二牢之举礼崩乐坏,夫差以霸主自居,正在志得意满的兴头上,教训别人还差不多,怎么能忍受别人教训?双方打完口水仗互不服气,马上就刀兵相见动真个的。 晋军布下伏兵,“偶遇”是装出来的,完全是有备而来,以逸待劳。而吴军真的是“偶遇”,事先一点没有准备,只能仓促应战。 没有开战前胜负已定。 晋国在夫差的高祖父那里开始,就一直是吴国的盟友,吴人的车战之法还是八十年前晋国大夫狐庸手把手教出来的,如何布阵、如何进攻、如何防守,都是晋人的翻版,所以对吴人的车战之法了若指掌。 晋军的战车军团发起第一轮冲锋,吴军就抵挡不住,只能勉强保住中军统帅吴王夫差不受伤害。等到晋军的第二波攻击上来时,吴人只有保着夫差仓皇逃命的份。 吴军被打得打败,丢下从齐人、鲁人、邾人和沿途小诸侯那里得到的无数战利品落荒而逃。 赵鞅为了报复吴王的十二牢之辱,调集全国精兵强将布下伏兵,如意算盘是要全歼吴军,用夫差的血来洗刷“十二牢之辱”,同时警告天下诸侯,谁敢觊觎霸主之位,夫差就是榜样。晋军穷追猛打,不达目的不收兵。可是一方面吴人丢下的战利品太“丰盛”,引发晋人贪婪之心,一路疯抢,延误了战机,给了吴人逃命的机会。另一方面,当时吴人的水军就在黄池不远处的黄河上,黄河上停泊着徐承指挥的余皇号战船,余皇号战船硕大无比,战力惊人,所到之处,人人避水而走。晋人一看余皇号来接应,生怕吃亏,不得不停下追杀的脚步。 夫差死里逃生,转身环顾损失,不堪入目。不但战利品全被没收,吴军死伤逾万。 经历了大江大河的考验,没想到却在小小阴沟里翻船。骄兵必败真是千真万确。 第八十一章 阴谋无底线 夫差欲哭无泪,眼看称霸中原的愿望即将实现,可是因为晋国赵鞅斜刺里杀出,措手不及,落得全功尽弃。 万般努力,眼见毁于一旦。 夫差恨恨不休,可这个时候战车和甲士的损失太大,士气低落,要发起反攻报晋人暗箭伤人之仇,风险实在太大,一旦失利,旧伤添新伤,反而会赔上全部家当。 夫差现在才知道赵鞅用兵打仗的厉害,和自己的偶像孙武比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先回到吴国休整一段时间再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夫差不敢走陆路,坐上余皇号,仓皇回国。 夫差回到吴国都城阖闾大城,吴国朝野都知道大王在黄池打了败仗,不但一无所获,反而损折不少。吴王心情抑郁,就怕触动伤心事,所以争着避而不见。余皇号几乎是在冷风凄雨中孤独地驰入胥江的。吴国大军是在前一年的春初北上伐齐的,班师时已经是下一年的秋冬交替季节。一年半时间,本想毕其功于一役成就霸业,谁知最后的结果却是败其功于一役,白忙碌一场,令人唏嘘。 夫差回首黄池之败的经过,恍如春梦一场。怎么可能呢?人生刚刚进入巅峰,蓦然又跌入低谷。霸主的“彤弓矢”已经捧在手里,竟然连端在手里温热一下的机会都不给,转眼就不翼而飞。 而最对不起的还是两位美人。 夫差回国路上思念西施和郑旦心切,时间和距离消弭了对两位美人的不满,心里只有对她们绵绵不绝的思念。特别是郑旦,夫差北上时,郑旦已经有了身孕,吴齐艾陵之战后,吴军兵临泰山脚下,这时国内传来消息,郑旦已经为他诞下一位女儿。夫差虽说心里有点惆怅,他渴望的是一位英俊的王子,可以继续父母的衣钵,成为享名天下的剑侠,可是事实已经如此,只能接受。回头想想,要是这个女儿能像其母一样长得国色天香,或者想她姑姑滕玉一样倾城倾国,也未尝不是一件可喜之事。他急于想看看这位至今还没见过面的女儿,倒底是更像郑旦还是更像滕玉,特别备好了一份见面礼,见面礼是一面青铜宝镜,陈国国君陈愍公送的祖传宝贝。吴人帮助陈愍公复国,陈人感激不尽,把镇国之宝作为礼物送给了夫差。据说此镜本为商纣王的宠妃妲己所有,周灭商后,周武王得到宝镜,留给自己的长女太姬当嫁妆,太姬嫁给了陈人的先祖妫满。太姬和妫满是陈人的始祖太公太婆,宝镜自然成了陈国传国之宝。夫差得到宝镜后,命身边寺人小心收藏。 没想到黄池之战赵鞅半路击杀,强盗遇劫匪,这个收藏宝镜的寺人最后没有突围出来,估计是死于乱军之中,宝镜自然也就下落不明。 送给女儿的不是宝镜,只有一捧泪。更可恼之处在于每当和这个咿呀学语的小家伙相遇,总会想到那面丢失的青铜宝镜,更增人无穷恨意。 此时的郑旦已经从吴王宫中搬出来,搬到姑苏台旁的越娃馆,和西施住在一起,两个小姐妹旧缘重续,共同抚养小鸬鹚。小鸬鹚是郑旦女儿的乳名,当时圣人立有规矩,只有王子可以有正式名字,公主是不能有名字的,只能给个乳名,小范围使用一下。女人是男人的私产,归于男人名下,一旦有名,很可能喧宾夺主,淡忘了女人背后的所有者。郑旦在生下女儿的那段时间里,特别思念自己的父亲,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抠鱼佬赶着一群鸬鹚在浣纱溪里捕鱼的身影,驱之不散。真是奇怪,抠鱼佬活着时和郑旦父女关系紧张,无法相处,为什么死后却恋恋不舍起来?是父亲的鬼魂缠上了自己?干脆给女儿去了一个鸬鹚的乳名以辟邪。 小鸬鹚开始咿呀学语时,和西施关系特别亲,反而和母亲郑旦不那么融洽,郑旦让她往左,她偏往右,行事性格是母亲郑旦的嫡传。郑旦跟夫差一样,也希望生一个王子,可是老天偏偏送给她一个千金,心里总有种懊丧感。小鸬鹚天智机灵,竟然能嗅出母亲重男轻女的心事来,自然而然就和母亲疏远了。 越娃馆中因为有了小鸬鹚的存在,西施和郑旦不再寂寞,她们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外面的大世界寒风呼啸,她们的小天地依然和风徐徐。 夫差回到吴国自感功亏一篑,壮志未酬,情绪常常没来由的愤懑。吴王宫中的所有人都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整天都哭丧着脸,陪着他哀郁。就连夫差的爱子太子友也在随波逐流,太子友是个乐天派,心里本来没多少悲伤,却也装出欲哭无泪的样子来取悦父王,这更让夫差索然无味。于是他常来越娃馆中过夜,有娇儿美妻相伴,可以暂时忘记满脑子烦恼事。 可是娇儿美妻带来的欢乐没维持多久,夫差的感觉慢慢不一样了,一种强烈的孤寂感开始占据他的心灵,他发觉当自己面对两个美人儿时很尴尬,不管是西施还是郑旦,他都找不到话题,双方无话可说,常常相对默然,这真是悲催呀! 夫差在北上征战的过程中,有种强烈的欲望,要把自己一路行来的英雄故事添油加醋说给两位美人听,相信一定会让她们听得如醉如痴,神魂颠倒,直至拜倒在他这个大英雄脚下。 世上哪个美人没有英雄情结?郑旦只是不必说,只要讲起有英雄仗义行侠的故事总是能听得心神俱往、废寝忘食,一双含情脉脉的美目盯着你一刻不放,能让你销魂蚀骨,那真是一种享受呀。估计西施也不会例外,西施如果听到了这么神奇的英雄故事,还会去贪恋范蠡这个俗不可耐的老头子吗? 现在不同了,黄池一战,大败输亏,本来的英雄历险故事,变味了,变成无聊的笑话。 甚至害怕郑旦问起一路上的征战之事。西施平常时候对杀伐之事兴趣不大,但郑旦是剑侠,最喜欢听这种刺激性故事,就算失败故事,她也想听。 哪里知道这失败故事能从争强好胜的夫差的嘴里说出来吗?那是戳在夫差心窝里的毒箭。 后来为了躲避郑旦的追问,干脆不来越娃馆,因为来这里成了一种负担和刑罚。 称霸天下曾经是夫差自以为的最伟大的事业,天神一般降临人间,受万人敬仰。可是现在这种感觉正在渐渐淡去,另一种奇怪的感觉上来了,称霸天下只是为了能在美人说话时有个话题,可以让美人把你当英雄看,换句话说更直白,他夫差只是为了得到美人的青睐而在玩命干着称霸这桩英雄伟业。 他根本不需要全世界,只需要一个有心爱的美人相伴着、有可爱的女儿欢笑着的小天地。当夫差读懂自己的内心的时候,着实吓了一大跳。 夫差在拼命反抗这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理智告诉他,必须从这情感的泥淖中挣脱出来,美人算什么,一具臭皮囊而已,不过几十年,化为腐骨,与蚁蝼为伍,被虫蛇啃食;只有江山和英名是永恒的,可以流传千秋万代,与天地同寿,共日月争辉。 快丢开你的儿女私情干你的正事,否则,你夫差空有一身本事,满腔豪气,也只是人间等闲过客、一个虚度余生的昏君而已。 夫差想振作起来,可真要说到行动,夫差又迷茫了,不知从哪里迈开崭新的第一步。 往事如烟,本来可用美人的袖子来揾英雄泪,稍慰英雄心。可现在请美人来揾英雄泪竟成奢望。 夫差内心的痛苦和彷徨空前绝后。 哪里知道其实这个时候他急需关心的事情很多,根本来不及痛苦和彷徨,甚至是间不容发。因为他的身后有越王勾践在虎视眈眈。 就在夫差忍受着黄池之战失败而陷入短暂的行为迷茫期的时候,越人可一点不含糊,正在有条不紊做着复国的准备工作。 夫差北上伐齐前后也就两年时间,越国的军事力量突飞猛进,连勾践自己也没有料到,就这么短短两年多时间,越国褴褛筚路,已经拥有战车五百乘,带甲之士两万多。比以前阔多了。 如此成绩看似天上奇迹,其实全在人为。越人有振兴家邦的理想、有卧薪尝胆的韧功、有舍身忘死的拼劲,终于经受住了老天残酷的考验,现在老天爷已经回心转意,从一度遗弃他们变成很想成全他们。越人苦尽甘来,成功的大门正在徐徐打开。 物资上的充裕得归功于越国和楚国签订的盟约。范蠡和申包胥这回是动真格的,双方歃血为盟,对着天地赌咒发誓,一旦违约,有神人共愤之祸,所以说现在的楚越同盟才算是真正的同盟。 时势已经不同,执行的人也换了一茬。楚昭王已经英年早逝,继位的是楚昭王和越孺子的儿子楚惠王,当年被范蠡带进楚国的那位美丽的贝壳女孩现在成了楚国年轻的王太后。也就是说眼下的楚王是越王勾践的外孙,外孙和外祖父结成联盟,岂是他人敢离间的?何妨要对付的仇人还是共同仇人。所以无论是越国朝廷上还是楚国朝廷上,没有一个大臣敢反对这个盟约。楚国地大物博,马匹、木材、青铜,应有尽有,只要越人需要,无偿提供。楚人倾国之力来支援越人,大量的军用物质通过水路陆路运到越国来,所以越人短时间内能拥有五百乘战车的家当并不算稀罕事。如果越人能训练出更多的御者和甲士,战车的数量还可以迅速增加。 一辆战车的标准配置是三十五人。 士兵来源,得归功于文种治国有方,终见成效。越人因为战败,死于战场的青壮年人数不少,人口减少数量惊人,不过他们人口的增长更惊人。一方面是得益于勾践的生养政策,但更重要的还是靠文种的非常规手段,文种未雨绸缪,很早前就从各个诸侯国请来了生育援军,天下人都来援助越人生育,而且还是倒贴钱来援助,越国的人口还怕不膨胀吗? 文种在勾践入吴为奴时主持国政,为了给越国创造外汇收入,曾经在山阴城南面三十里处开辟独妇山安置全国的寡妇,供天下诸侯国行商游客纵欲享乐。这些卖春的寡妇有几千人,清一色是阵亡的越国将士的遗孀,年纪尚轻,生育能力强,在独妇山上住上十多年,无不儿女成串,这些人都是混血儿,没有父亲只有母亲,自然都成了名副其实、土生土长的越人,混血儿有基因择优录用的优势,长大成人后高大强壮,是做带甲武士的绝佳人才。 勾践和文种对这些混血儿没有半点歧视,和正统越人一样看待,完全是国人待遇。若有人胆敢嘲弄他们,严惩不贷。所以这些混血儿身体和心理都没有畸形发展,顺风顺水,健健康康成长。因为这些混血儿从小就只有娘没有爹,对他们的教育完全是娘做主,没有爹的干扰,一线以贯之,不走歧路,所以特别孝顺。万善孝为先,一个人一旦有孝心,那就完全上路了,必然是忠君爱国,既然忠君爱国,必然壮怀激烈、视死如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越王勾践要驱使他们当然是得心应手。 越夫人姒姜从吴国回来后就不能再生育,但她的母爱未泯,她只好把自己的母爱寄托在别的孩子身上,这些混血儿自然就是她的重点照顾对象,饥送食,寒送衣,宛如母子,感情至深。这些私生的混血儿因为有国母的关照,反而比洞房花烛后合法生下的孩子享受了更多特权,越人风气大开,开始挑战圣人的权威,公开宣扬“宁要野种,不可断种”。试想一下在圣人当道的时候,一般老百姓得有多大的胆量说出这样叛逆的话? 正因如此,如今的越军中,这些忠心耿耿、英勇善战的混血儿成为中坚力量,他们一百个愿意为母亲而战,为祖国而战,为越王而战。 有了这么一支死心塌地、无畏强大的军队,勾践开始忍耐不得,卧薪尝胆的日子已经太久了,日里夜里都在盼着扬眉吐气这一天。夫差铩羽而归的次年他就想和吴国开启战端。 这种心理很危险,当时的吴国依然强盛,余皇号所到之处,天下诸侯色变。没有必胜的把握,轻易去挑起战事,万一失利,将前功尽弃,所有之前的努力将尽付东流。一已为甚,其可再乎?吴人还会给你机会吗?这是生死一脚! 所以被文种劝阻了,文种请勾践再等一年。 为什么是等一年而不是等两年三年呢?文种有他的锦囊妙计,或者说是惊天阴谋。 这年的仲春时节,越地一直干旱,庄稼歉收。勾践心事重重,大战在即,急需军粮,老天爷怎么不帮忙,在关键时候遇到了灾年呢? 越人个个愁眉苦脸,只有文种乐呵呵的,脸上连一丝哀愁的皱纹都没有,世人皆哭他独笑,直令人怀疑此翁是不是像神巫无杜那样,患上了精神疾病,脑子不好使。只有越国的敌人才会觉得越国遭灾歉收不是坏事而是好事。 勾践不悦,很想在公开场合对文种来个拂袖而去以羞辱他。 后来经文种解释,方才翻然大悟,文种不但没有病,且脑子比任何时候都好使。因为这时的文种比他勾践更早进入和吴人的决战状态,脑子特别兴奋,妙计百出。 越人歉收之所以说是好事,因为可以名正言顺向吴人借贷更多的粮食,而不会引起吴人的怀疑。越人这些年不管收成如何,每年都想吴人籴粮,然后来年加倍偿还,决不拖欠,已经在吴人心里建立起很好的信誉。不过以前数量不大,十万担,二十万担是常事,最多不超过三十万担。今年如果夸大灾情向他们借贷三百万担,会拒绝吗?一定不会拒绝!吴人心里的贪婪之兽已经放出笼,眼睛里只看到的是明年给他们的六百万担粮,一心只想着不劳而获。 文种处心积虑十年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勾践现在明白了文种笑脸背后藏着的阴谋,顿时转忧为喜。不过他还是低估了文种阴谋的深度,勾践当时还以为借来这三百万担粮食后,马上翻脸不认账,两国开战,还用讲信誉吗?有借没还,气死吴人。 谁料文种的计谋比“有借没还”更歹毒十倍。 到了第二年,越国大丰收,照样按约如数还你粮,不过这些粮被越人深加工了:在水里侵泡一阵,再用慢火蒸煮一阵,再放在太阳下爆晒一阵,最后是装饰处理,抹上石蜡。如此处理下来,稻谷的个头大了一倍,重量增加一倍,亮晶晶充满生机,却是大而无当,中看不中用,活生生被阉割,永远没有了繁殖能力。 吴王夫差见到越人连本带利归还的稻谷,大吃一惊,以为越人的土地肥沃,培植出了超级稻米。有这样的超级稻谷,还怕老百姓忍饥挨饿吗?吴国的土地沃野千里,并不见得比越国差,照样能种出这些超级稻谷。于是下令,把越人还来的超级稻当作种子分发到各处,凡是吴王境内的所有土地都换种这种超级稻,为百姓谋福利,永绝吴人饥馁之苦。敢违令者以危害国家安全罪论处,五刑侍候。 第八十二章 越国的崛起之战 夫差自诩为“上马能领兵打仗,下马能治国安邦”的圣君,天下诸侯第一人,堪比尧舜。哪里知道其实他和他的臣子们差远了,只不过是一群衣着鲜亮的傻蛋而已,“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如果能让田野草泽中和稻谷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村氓好好辨认一下,用手掌搓搓,用鼻子嗅嗅,用舌头舔舔,然后自由发言,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 吴人用“超级稻”为种,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发芽,等来的结果只能是颗粒无收,来年哀鸿遍地是必然的结局。 如此阴毒之计,只有在不共戴天的仇人之间才会使用。 文种是“劳心者治人”,不用现场亲手制作害人不浅的“超级稻”,一声令下,转身离去,眼不见为净。干坏事的是“劳力者治于人”的“下人”。 不知道文种指挥什么人干的恶事,种田人是狠不下心干这等恶事的,他们知道稼穑的艰难甘苦,以心比心,情何以堪?宁可光天化日之下去杀人。或许干这恶事的人是越王宫中那几个遭阉割、心理变态的寺人,但就算是变态人,要下这样的毒手,也必须一边干活一边喊叫仇恨的口号、让自己的情绪始终笼罩在仇恨的迷雾中才下得了手。 人为制造的“超级稻”不知要饿死多少人,而其中绝大多数是无辜的人,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咿呀学语的孩子。 其实在春天稻种有没有出芽还是看得出来的,还有补救之法,挽回损失一二。可是吴人对越人这个好兄弟失去了戒备,尚心存侥幸:既然是超级稻,或许也有不同于众的超级个性吧?眼睁睁等着出芽,直等到贻误了补种时机。 吴人怨气冲天,要找吴王申诉,可惜此时的吴王夫差已经远在天涯,正在伤心之地黄池和晋国国君晋定公论资排辈争霸主之位。 夫差再次率军北上,难道忘记了伍子胥临死前还喋喋不休告知的越人之患? 其实夫差虽有“五谷不分”之失,但政治战略目光还是敏锐的,他从来没有忘记身后虎视眈眈的越王勾践,只是他另有想法。 当年勾践在子贡面前担心夫差北伐成功后会回师伐越,其实是有道理的,夫差当时北上前确实有这样的算盘,等霸主之位已确定,转身回来收拾勾践。谁让你卧薪尝胆了?狼子野心天下人皆知。 可他错在老天爷不肯帮忙,称霸不能遂愿。或者说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低估了对手的实力。 本以为北上称霸是毕其功于一役的事情,根本没想到会一仗紧接着一仗,绕绕不断头,从此陷入战争的泥潭无法自拔。 他虽然防着勾践复国的图谋,他也很想马上扫平越国永除后患,但此时的夫差称霸大业已经骑虎难下,对付越国已经有心无力。 和齐国、晋国还有久违的楚国的战争接连不断,这个时候就算要对越人动手,他也已经抽不出手,越国的中兴对他而言,已经无法控制,几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天一天强大起来。 夫差第二次亲率大军北上伐齐,是因为听到了齐悼公被弑的消息。 齐悼公是第一个拥立夫差为霸主的国君,夫差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知己,自以为欠着他很大的人情。哪里知道齐悼公只是利用他而已。齐悼公被杀更是咎由自取,坏在他为了保住自己位置,做墙头茅草,又滥用低级的政治阴谋,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惹祸上身。本来他就想借吴王夫差之手除掉田成子,重新控制齐国国政,夫差败走黄池,一去不复返,吴国这座靠山靠不住,不得不改变策略,他想在两大权臣田成子和鲍牧之间制造鹬蚌之争,能让自己得渔翁之利。于是就出卖鲍牧,把鲍牧送密信给吴王夫差的事告诉了田成子。鲍牧的那封密信是田成子艾陵战败的罪魁祸首,田成子差点丢了老命,得知真相,岂肯干休?当即和鲍牧翻脸断交,两位曾经的盟友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鲍牧之所以私通吴国,全是为了帮助齐悼公复辟,现在一腔忠心给狗啃了,勃然大怒,他这人跟伍子胥性格相近,他的忠义认国不认人,倒行逆施的事情很敢做,一怒之下杀了齐悼公,想在齐悼公的兄弟中选择一位国君。鲍牧的大逆不道点燃了齐国内乱的导火线,田成子正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呢!于是调动自己手中军队,大开杀戒。当时的田成子听了子贡的话,已经如愿掌握了齐国的军权,鲍牧的家族自然不是对手,结果鲍牧被杀,家族被灭。齐悼公的儿子壬上位,成为齐简公。 国君换了,那么吴王夫差手里齐人送给他的盟书还有法律效应吗?变成了一页废纸。本来齐国的大臣们就不赞同尊吴王夫差为盟主。 齐悼公的死让夫差悲愤交加,人生难觅一知音,自己唯一的知音被臣下弑了,岂同小可?据司马迁的《史记》记载,夫差在辕门外一直哭了三天三夜,他的父王阖闾死了也没这么悲伤过。抹干眼泪后是马上行动,夫差下令调兵遣将,要亲率三军伐齐,为齐悼公报仇雪恨。 当时伯嚭、王孙骆、徐承、胥门巢这些掌握着军权的六卿之臣都反对北上伐齐。大军不久前经历黄池之败,军心未收,元气尚没有恢复,怎么能轻易言战?何妨打出的旗号是为齐悼公伸张正义,这齐悼公昏庸无能,薄情寡义,被臣子弑杀不值得同情,更用不着因此兴师动众。国与国之交怎么能像人与人之交一样,凭义气用事呢? 夫差根本听不进六卿的谏言。齐悼公被杀,事件并不简单,影响深远。吴齐两国的盟书作废,这是齐人在明目张胆挑衅,齐人认为吴国被晋国打败,夫差已经威风扫地,不足畏惧,倒戈一击正逢其时。 此例绝不能开,齐人必须为他们的违约付出代价,不然像鲁国、邾国、陈国等小国一定会在后面跟风,而且已经有这种迹象,许多和吴国结盟的小国开始疏远吴国,向晋国投怀送抱、频送秋波。夫差有强烈的耻辱感,自己偶遇时运不济,一众诸侯们正在落井下石。必须给他们教训。 吴国君臣为开战之事争得不可开交,僵持不下的时候,晋国的使者到了,带来晋定公的邀请函。晋定公邀请夫差到黄池参加诸侯大会,商量出兵伐齐、严惩齐国乱臣贼子的国际事务。 齐国国君被乱臣贼子弑杀,天下震惊,诸侯们人人自危,害怕自己遭遇同样命运。必须有权威站出来主持公道、维持秩序,这本是周敬王的职责,现在周室衰微,诸侯们只好自救,公推出天下霸主来主持正义,统一行动步伐。 晋定公的邀请函欺人太甚,这个霸主还没有被大家推举出来,他已经以霸主自居。这不直接把你吴王夫差晾在一边? 而且晋定公选择的地点也很有暗示性和威胁味道。黄池是两国军队曾经“偶遇”的地方,吴王夫差的伤心之地,晋国赵鞅在那里留下了得意之作。 伯嚭和六卿们本来还有理由阻扰夫差率军北伐,现在连他们也感觉受到了极大侮辱,晋人欺人太甚,暗箭伤人,不知羞耻。晋国内政一团糟,几大家族之间互相攻伐,赵鞅刚刚和中行氏的内战才结束,战果很大,伤亡不小,晋国的强大已经成了昨日黄花,你们敢和吴人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战吗? 吴国君臣因为晋定公的傲慢无礼,变得同仇敌忾,参会伐齐的事情才定下来。 黄池之战是吴人的噩梦,日夜想着报一箭之仇,现在前帐未清,晋人又主动找事,那就前账后账一起请。 吴人被逼到绝处,不能被边缘化,必须站在世界舞台中心,北伐上争霸之事已经没法闪避,闪避就是装怂,装怂就是任人欺负,在弱肉强食、礼崩乐坏的时代,任人欺负必将亡国。 装怂不是夫差的个性,夫差只要还在吴王的位置上,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必须冒险一闯。 吴国这次参加黄池之盟,夫差深知事关重大、意义深远,几乎是倾国之力在安排这件事,率领的军队规模比两年前伐齐救鲁还庞大。不但队伍庞大,而且对全体将士的服饰、器仗都进行了更新换代。特别是夫差亲率的中军,有三万人,分成左中右三队,各一万甲士,护卫在夫差身边。中间的一万甲士一色白“皆白裳、白旗、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左边的一万甲士一色红“皆赤裳,赤 5ぜ住18煊鹬矰,望之如火”;右边的一万甲士一色黑“皆玄裳、玄旗、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 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豪华的军容,用钱帛堆出来的军容,向世人展示吴人的富足和武功。沿途闻讯来观赏的诸侯国百姓和士人万人空巷、堆山叠海。其中就有鲁国大名鼎鼎的史官叫左丘明的,也赶来看热闹,当时他的眼睛还没有失明,很荣幸欣赏到了这精彩的一幕,付之笔端,留在他的千古名着《国语》里,字里行间不难看出他的兴奋之情。左丘明和孔子是同时代的人,而且同居在曲阜城里,他比孔子小几十岁,是有名的正人君子,连圣人都对他极为佩服,只要是左丘明认为可耻的事情,孔子决不以为荣。左丘明有如此盛誉,可见他留下的描述不会有差错。 夫差如此安排“三色”,除了制造视觉效果,而且颇有象征意义。当时天下,五行之风盛行,白色是“金”的颜色,刚强肃杀之色;红色是“火”的颜色,热情和毁灭之色;黑色是“水”的颜色,财富和滋润之色。夫差在暗示天下诸侯,吴人能用这样的象征语言,是断发纹身的蛮邦“东夷”吗?吴人有利兵成为霸主,有激情成为霸主,还有财富成为霸主。 夫差的排场除了追求视觉效果,还追求嗅觉效果。 三军将士从植食动物变成了肉食动物,吃的东西都是从国内直供的,队伍后面有大量的猪牛羊等待宰杀,庖丁随军,随杀随吃。部队一旦驻扎下来用餐,炊烟升起,烤肉和煮肉的香味缭绕千里,沿途诸侯国人人垂延欲滴,嗅着肉香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折磨。 当时不要说诸侯国的军队是食草动物,就算国君和他的大夫们也不能做到每餐以肉为食,大多是以五谷为主,肉类为佐而已。吃肉和吃五谷的成本相差悬殊,一个吴兵的食物足以养活十个其它诸侯国士兵。 你晋人目中无人、口气强横,现在我吴人来了,敢来比一比吗? 吴王夫差的派头确实一下子慑服了参加黄池会盟的所有诸侯国,特别是发起人晋定公,直接傻眼。左丘明在《国语》中记载,“(吴)王乃秉枹,亲就鸣钟鼓……勇怯尽应,三军皆哗扣以振旅,其声动天地”。如此军容,简直和传说中的天兵天将一模一样,天下诸侯无不目瞪口呆,就连纵横天下几十年、战无不胜的赵鞅也不得不低头服输,感到现在和吴人起冲突,凶多吉少。 夫差梦寐以求的霸主之位几乎已经没有争议到了手,可惜他家后院起火了,不是一般的火,而是冲天大火。 就在夫差的大军在去黄池会盟的路上吃香喝辣的时候,吴国国内的老百姓因为超级稻骗局,上半年田地里颗粒无收,已经食不果腹。而两万越国甲士正在山阴小城外的小河边誓师出征。 勾践把藏在宫中的所有美酒排列在河边犒赏出征的将士,可是酒少人多,怎么办?勾践想出的办法是把美酒倾倒在河水中,河水潺潺,饮之不尽,将士们喝过了河水就等于尝到了越王犒赏的美酒。 今天绍兴城中一条历史最具历史意义的河流——投醪河就这么诞生了。 如此喝酒等挨到后面的将士们品尝的时候,估计河水里已经没有半星酒味,跟喝水没多大差别。但喝醉的人依然不在少数,他们醉的不是酒,而是越王夫差振兴越国的信念之酒。其意烈烈,焉能不醉? 这是越国大部之败后十余年的第一次和吴人的交战,所有越人的心里其实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但已经抱定冒死一战的决心,就不用在乎胜败,只要还有一口气,挺戈挥剑冲锋陷阵就是。 不能说吴人没有准备,其实他们的准备工作很周密。 夫差既然精通孙子兵法,谙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不会大意到无视西面的楚国和南面的越国的威胁,夫差在这两个方向上都派有重兵防守,西面有余皇号在长江上不断游曳,防止楚人轻举妄动。南面是太子友亲自坐镇姑苏城,又加强了洞庭山上的缥缈峰守卫的部队的兵力,密切监视越人的一举一动。 夫差虑事周全,没有给自己的对手可趁之机。 关键是吴人不知道洞庭暗道的秘密。 更可怕的知人不善用,夫差派年轻气盛的太子友留守吴国。太子友才到弱冠之年,也像夫差一样文武兼备,夫差让他留下来主持国政,本想给他一个历练的机会,百年之后可以托付大事。谁知这小子同样完全继承了乃父刚愎自用的个性,想在父王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好好表现一下自己的才能,竟然自作主张,把自己的大本营迁到了缥缈峰上,认为这里更靠近吴越边境,可以把越人的动向看得更清楚。自以为胆大艺高,哪知恰好自投罗网。 越国的大军化妆成奔走在吴越两国间行走的贩夫走卒,渡过了钱塘江和胥河,悄悄隐匿在洞庭暗道中,然后迅速改头换面起来。范蠡几年前就派越人木大在太湖中训练强盗们水战,现在终于到派用场的时候。在太湖强盗的帮助下,越军兵分两路,一路文种率领,收拾缥缈峰上的守军,让吴人成为失去眼睛的瞎子;另一路是主力,勾践和范蠡率领,直扑姑苏城,计划偷袭姑苏城成功后,直捣吴国都城阖闾大城,捣夫差的老巢。 太子友的眼睛一直盯着南面越人的动静,他的监视工作应该说也很负责,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脚下有一条暗道,越人可以走暗道绕到自己的背后偷袭。越军和太湖强盗如神兵天降一般突然出现在缥缈峰,把太子友包围在望越台上,两千多吴军将士包括太子友在内,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束手就擒。 文种偷袭成功,顺利拿下太子友,越人初战告捷。本来勾践和范蠡偷袭姑苏城也会心想事成,很可惜金钩胡佬带领的太湖强盗坏了事。 这些强盗因为吴王杀了他们的二当家银钩胡佬和许多兄弟,报仇心切,把文种反复叮嘱要遵守的纪律抛在脑后,攻上缥缈峰后就对吴兵乱砍乱杀起来。文种就算有一百双手,也只能护住太子友这个重要人质免遭屠戮之祸。太湖强盗不能杀太子友,就找夫差建在缥缈峰上的许多漂亮建筑出气。这些建筑是夫差当年为了取悦西施,花了很大的财力物力修建起来的,有随处可见的舞榭歌台,有弯弯绕绕上山去的百里长廊,大都是木结构,杀人放火是强盗们的强项,泼上松油后点上一把火,顿时缥缈峰上火光冲天,宛如白昼。 第八十二章 霸主功成万骨枯 缥缈峰是太湖周围数百里方圆最高峰,上面燃起冲天大火,几百里路外都能看到,不要说相隔不远的姑苏城。 强盗们这把火放得太不合时宜,这时的勾践和范蠡带领的大军离开姑苏城还有几十里路,这把大火直接就把偷袭计划给曝光了。 当时吴国的六卿之一的上军将胥门巢正在姑苏城中养伤,黄池之战中掩护夫差大军撤退,胥门巢身负重伤,一直在姑苏城家里养伤,因此没有跟着夫差去参加黄池会盟。 胥门巢一看到缥缈峰上起了大火,马上明白这是南方的越人起兵报仇来了,望越台本是烽火台,有敌情才会燃起狼烟,狼烟又直又高,很远都能看到,现在燃起的不是烟,而是火,且一片火海,还了得?估计驻守在那里的太子友已经遭到暗算,凶多吉少。胥门巢是忠臣,自然不会见势不妙,顾自逃命,只能强撑起大伤未愈的身子,迅速行使起自己上军将职责,上军将在六卿中仅次于中军将,在军中职位极高,大难临头,守卫姑苏城的将士都愿意听他的指挥。胥门巢一边指挥城里的军民做好守城准备,一边派出八百里快骑,飞速通报远在黄池的吴王夫差,请求千里驰援。 胥门巢是吴国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临危不乱,考虑问题周密之至,他在安排姑苏城城防的同时,在防守人员紧缺的情况下还是不忘抽出部分兵力守卫灵岩山上的姑苏台。一方面姑苏台是姑苏城的屏障,一旦失守,越人可以居高临下攻击,姑苏城必然难保;另一方面姑苏台上有吴王的第一美人西施住着,胥门巢不明白越人这次突然袭击的真实用意,必须提防他们乘乱抢走西施,在吴王夫差眼里,美人和霸主是人生两大主题,缺一不可。所以西施跟姑苏城一样,是不惜一切要保护的对象。 勾践和范蠡遇到这样的高手真算倒霉透顶,错失良机,对方的防守马上滴水不漏,无机可乘。 太湖强盗的一把火让偷袭变成了强攻,等君臣两人带着越军轻装疾行杀到姑苏城下时,吴军早就收缩兵力,龟缩在城中严防死守。 吴军当时驻守在姑苏城的兵力不超过两千人,加上城内的青壮力,也不出三千人,越军对他们有五倍的兵力优势,按理说可以摧枯拉朽,手到擒来,可是别忘了是谁建造了姑苏城,乃是大名鼎鼎的伍子胥。伍子胥在筑城时就预感到了日后越人的威胁,所以整座城池完全是为了防止南方越人的进攻而设计的,墙高池深不说,要接近城墙还必须穿过一片开阔地,吴军躲在高高的箭楼上不用露脸只下箭雨,越人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越人本来甲士人数就不多,损失不起,只好下令暂时停止攻城。 越军的偷袭部队都是轻装疾行的水军和步兵,重型装备和战车军团还在钱塘江南岸,只能等后面的战车部队渡过钱塘江方能开始强攻。 勾践和范蠡见偷袭不成,心急如燎,明知此时姑苏城中一定已经派人给夫差送信,夫差的大军必然会回师救援,有遭两面夹击的危险,但事已如此,还有什么办法?只能期盼自己的战车军团能比吴军先到一步,争得先机,拿下姑苏城,要是夫差的大军先赶到,越军将很被动,甚至有全军覆灭的可能。 双方的援兵都在和时间赛跑。 其实此时越军处境的险恶还是被勾践和范蠡低估的。 因为吴国的超级战船余皇号没有随夫差一起北上黄池,而是留在长江上游弋,防止楚国的偷袭。要是余皇号战船赶来增援,切断了越军的水上退路,越军腹背受敌,可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所幸这个时候楚国的大王是越孺子的儿子、勾践的外孙楚惠王,执政大夫是主张联越制吴的申包胥,在他们君臣的共同约束下,变得很守信用,遵守两国之前的秘密约定,在越军兵出洞庭暗道的同时,也对长江上吴国的水军发起偷袭,不宣而战,出奇兵火攻余皇号,把余皇号烧成人间地狱。余皇号是吴国国宝,伍子胥靠它建立不世战功,现在伍子胥冤死,余皇号也不想再为吴国卖命,伴着它主人一起灰飞烟灭,算是完成历史使命。失去了余皇号的吴国水军优势尽失,和楚国水军实力相当,打得难分难解,自顾不暇,当然就不能赶来增援姑苏城。 山外的世界乱成一锅粥,只有高居姑苏台上越娃馆的西施一无所知。此时郑旦不在越娃馆里,她跟着夫差北上黄池趁争霸的热闹去了。郑旦有英雄情结,好奇心重,又是剑侠,能亲眼目睹天下诸侯争霸的场面,对她来说少活十年都无怨无悔。而夫差的虚荣心也很重,要是能让自己挚爱的美人欣赏到自己在争霸天下过程中的英雄丰采,同样是人生至境,求之不得。所以郑旦一提出要求,他马上答应。夫差和郑旦好似一对神仙伴侣,联袂北上,把他们尚在咿呀学语中的女儿小鸬鹚丢给了西施照看。幸亏小鸬鹚和西施天生投缘,只要有西施在旁,对母亲郑旦一点没有依恋之情,更别说是难得一见的父王夫差,感情更淡漠。 直到胥门巢派兵来防守姑苏台,把西施看似保护其实是监护起来,西施才隐隐觉得出了大事,但她还是没想到是丈夫范蠡遵守十年前的约定,穿过洞庭暗道来接自己回家。直到越军在姑苏城下受挫,转而兵锋转向,攻打姑苏台,山下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西施和小鸬鹚站在姑苏台上能看到山下飘扬着的“越”字战旗,这才醒悟自己渴盼十年的范郎范大夫驾到了。 西施望着越国的战旗忍不住潸然泪下,十年了,整整十年过去了,浣纱溪里的水不知干涸了几度,苎萝山上自己栽下的苎麻一定已经遮天蔽日,人是物非,有多少记忆还能在岁月的长河中沉淀下来?除非有一颗金子一般永远不会腐朽的心。 西施几乎已经对曾经的期盼失去了信念,没想到范郎范大夫还是牢记着当年的誓言,今天披盔戴甲带着越人履约来了。 西施内心的波澜如八月半的钱塘江潮水,汹涌万里,能吞日月。 但当她终于平静下来后,马上为范蠡担心,范郎选对了时机,如今吴王夫差带着吴军主力北上争霸,国内空虚,来接她西施回家正当其时;可他却选错了地点,这灵岩山本来就陡峭,后来夫差重修姑苏台,台高八十丈,把这里建成了军事堡垒,一人当关万夫莫开,要想攻下来何其艰难?但愿范郎不要求胜心切,千万不要孤注一掷。现在的西施反而后悔有当年的誓约,很可能会威胁到范蠡的安全。 山下两军鏖战正急,喊杀声惊天动地,西施生怕吓坏了身边的小鸬鹚,想把她拉进到越娃馆中躲一躲。没想到小鸬鹚身体里流淌的是剑侠的血,天生不怕刀枪剑戟,不怕打斗厮杀,执意要站在姑苏台上看热闹。小鸬鹚已经会说话,正处于好奇心最重时候,希望能把这个世界所有的疑难问题一下子全贯穿到底,一锅端。 她睁着一双黑珍珠一般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西施问道:“他们是坏人吗?他们是来杀我们的吗?父王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西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能对孩子说真话吗?山下的这些人对小鸬鹚来说就是坏人,而对自己来说是亲人;他们见了小鸬鹚很可能会举起屠刀,灭了这粒仇人夫差的孽种,但见了自己一定是献上花环。现在小鸬鹚已经能把人分类,把西施归于“我们”的阵营,那种强烈的信赖感、依偎感令人痛入骨髓、五内俱焚。 西施只能紧紧抱着小鸬鹚泣不成声,说道:“小宝贝,放心吧,只要你姨在,谁也不能伤你一根毫毛。” 越国的战车军团赶到后,勾践和范蠡放弃了对姑苏台的围攻,全力以赴攻打姑苏城。胥门巢的守兵不多,穷于应付,眼看不保,幸亏得到了阖闾大城守兵的支援,这才得意苟延残息。吴人很明白,姑苏城是阖闾大城的门户,一旦不保,都城阖闾大城无险可据,必破无疑,所以倾城赶来增援。但就算这样,夫差留在那里的兵力还是太少,不及越军的四分之一,越人攻下姑苏城是早晚的事。唯一的希望就是盼望远在黄池的吴国大军能尽快赶来。胥门巢心急如焚,生怕派出的使者路上出意外,吴王没有及时得到信息,所以每隔一天就派出一位使者前去催促。 他哪里知道此时远在黄池的夫差比他更难熬,争霸之事到了紧要关头。 远在黄池的吴国大军在天下诸侯面前展示军容,耀武扬威,夫差亲自擂鼓,三军齐声呐喊,气势排山倒海、惊天动地,吓坏了各方参会的诸侯,谁敢和这样的雄师为敌?无疑自取灭亡。 本来夺冠呼声最高的晋定公先怂了,看看站在一旁的自己的臣子赵鞅,也是面色苍白,黯然无语。赵鞅一辈子决战沙场,是春秋时期战功最显赫的战神,一辈子没打过败仗,比孙子迈厉害,要让他低头服输可不容易,现在连他也产生畏惧之心,足见吴人厉害,实在惹不得,既然惹不得,留下的唯一选择就是拱手让贤,把霸主之位让给吴王夫差。 晋国的面子这回丢大了,毕竟晋定公是这次黄池会盟的发起人,自以为霸主之位如囊中探物,现在要拱手让人,面上实在挂不住,不知日后会遭多少人的讥笑? 周敬王派来的特使太子仁受晋人特邀而来,此时正站在晋定公和赵鞅身边,他随身带着的作为霸主信物的“祚肉”和“彤弓矢”其实就是晋人制作的,只是想借天子之手流转一下而已,现在见吴人如此霸气,还能“流转”到晋定公手上吗?本来称霸之事已经暗箱操作好了,没想到吴王夫差会突然插上一脚,顿时人仰马翻。太子仁吓得不敢做主了,他只是傀儡,做不了主,只能瞪着晋定公要主意。晋定公也没主意,他只能向臣子赵鞅求对策。 赵鞅还能有什么对策?其实所有人里面,最胆战心惊的还是他,他怕吴王夫差的报复。两年前就在此地,是他赵鞅带十万精锐,不讲武德,以逸待劳伏击了吴军。吴王夫差摆出这样的阵势,很明显,就是要报黄池之败的仇!只是苦于找不到交战的借口。毕竟天下诸侯云集黄池会盟,乃君子之盟,目的是推荐出一位有公信力的霸主,代天子行事。君子动口不动手,只有在互不服气,靠嘴巴已经不能解决问题时才懂付诸武力,用杀戮“最后解决”。如果你动不动就武力解决,不讲仁义道德,公信力何在?而赵鞅如果拒绝夫差的要求,等于给了夫差一个“最后解决”的借口。 赵鞅只能长叹一声道:“谋事不周,只能让竖子一夜成名。” 赵鞅已经放弃,吴王夫差的霸主之位再没有竞争对手。 太子仁素来和远亲堂兄夫差不睦,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也只能把祚肉和彤弓矢连同周敬王颁发的证书一起转让给夫差,成“竖子之名”。 本来当天就可以把这件事情搞定,吴王夫差称霸仪式结束,教训一下齐国的乱臣贼子田成子,替自己的知己齐哀公伸张正义,然后诸侯大会散场,各回各家。 夫差将抱着霸主任命书和美人郑旦携手归程,夜观繁星璀璨,日赏落英缤纷,嘴上不绝江湖旧事,耳边依稀卿卿昵哝,何其风流! 很可惜造化好弄人,老天爷一旦要坏你的事谁都拦不住。 霸主证书出了点小瑕疵。 因为太子仁手上带的证书上写的霸主名讳是晋定公,要改成吴王夫差就需要刀刻工匠重新制作一份,这就耽搁了时间。当天的授证仪式被迫推迟到第二天早上。而就是这么一点时差,形势陡转。 当天晚上,胥门巢派来的求救信使就到了。 一听说越王勾践夜袭吴国,活捉太子友,吴王的中军大营顿时乱成一锅粥。被越人抄了老巢了!眼下阖闾大城危若累卵,就靠着胥门巢的两千人马死守姑苏城顶着,一旦姑苏失守,家里的父母妻儿老小就是越人手里待宰的牛羊。 当年吴人是怎么对待越人的,现在人家将加倍奉还,决不会手软。 后果不堪设想。 一些意志薄弱的人已经开始哭爹喊娘。哭声是很会传染的,不逊色于瘟病,一旦在军中传染开,局势难以控制,祸不可测。第二天的授证仪式还能如期举行吗? 夫差十数年修为必将毁于一旦。 夫差大怒,亲自跑出帅帐挥动越王剑斩杀哭嚎的士兵们,直到血流满地,尸横一地,也不知杀了多少人,还幸亏这越王剑是当年越王勾践倾国之力打造的宝贝,换做其它宝剑,一定是废了。 这才稳住阵脚。 伯嚭、逢同、王孙骆这些大臣闻讯急急赶来,被越人抄了老巢还了得?一致劝说夫差连夜动身,驰援姑苏。救兵如救火,一刻都耽搁不起,很可能姑苏城的生死存亡就在这一刻钟里判决。 整个吴国军营所有人都主张马上动身回国驰援,只有夫差犹豫不决。夫差不是不关心自己的家小,甚至一得到急报,比所有人都心急火燎,其他人只是感觉收到威胁,而他夫差是实实在在已经遭受了重创。他的太子已经落在越人手里生死未卜,挚爱的美人西施就在姑苏台上,姑苏城若破,姑苏台马上遭殃,一缕芳魂已经悬于一线。 可是横亘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个久远的美梦,天下霸主,万古流芳。人活一世,不过百年,伟业和美名却可以永存史册,千秋万代被人传颂。 是走是留?夫差焦头烂额,犹豫半天,还是下不了决心。 夫差此人最大的弱点在于他不但是个狂妄的理想主义者,还是个变态的唯美主义者,凡事求完美。这些在平常时候看起来似乎是优良品质,但到了关键时刻全变成致命伤。 所以最后夫差的内心侥幸心理占了上风:胥门巢是吴国名将,不但骁勇善战,而且用兵如神,相信他有能力守住姑苏城争取时间。等到这里霸主称号尘埃落定,再回师驰援收拾越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夫差一宣布自己最终的决定,把所有等候着王命的将军们吓一大跳,这太疯狂了!救兵如救火,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一天一夜如何耗得起?想据理力争又不敢,夫差手上的越王剑还在滴血,谁要敢顶风谏言,下场很可能跟外面躺在血泊中的士兵一个样。 毕竟伯嚭是聪明人,何妨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脑子更加好使。他和逢同和王孙骆到外面一合计,决定让王孙骆向郑旦通风报讯,求她出面劝夫差改变主意。如今的夫差目空一切,只有两样东西还放在眼里,霸主和美人,希望美人的力量能抗衡霸主的诱惑。 郑旦住在中军后营中,轻易不出来和大家见面。在离开吴国前,夫差怕她剑侠旧性复发,多管闲事,影响三军士气,还会损害自己吴王威严,就和她约法三章,不得参与军中事务,不许干涉国家大事。郑旦一心想赶热闹,只能一一应允。所以前面帅帐里沸反盈天,她竟一无所知,就算听到一点动静,也假装不知情——既然不让管闲事,那就赖得管。可现在听了王孙骆的密告,吓得整个人差点蹦起来,什么约法三章?算个狗屁!姑苏城危在旦夕,夫差见死不救,这事还能不管吗?自己的女儿小鸬鹚就在越娃馆里托西施照看着,要是落在越王勾践手里,还可能活着见到她吗?郑旦和女儿鸬鹚相处一室时,小鸬鹚行为倔强,引得郑旦恼怒,看似母女感情不深;但是一旦分开日久,郑旦对女儿的思念如月夜的潮水,奔涌不息,人一落枕,女儿可爱的脸庞就浮现在眼前,赶也赶不走。 郑旦思念女儿心切,眼泪扑扑直掉。你夫差也太绝情了,小鸬鹚是我的女儿,同时也是你的女儿,明知小鸬鹚命悬一线,却还在做你的霸主梦。你怎么能如此薄情寡义? 第八十三章 西施和范蠡失之交臂 郑旦悲愤交加,越想越恼,心里连拼命的念头也有了,抹干眼泪,背上龙渊宝剑直接赶到中军帅帐去找夫差理论。管你什么约法三章! 夫差在帅帐中正在伤魂落魄、长吁短叹,看到郑旦杀气腾腾又眼蕴泪点的样子闯进来,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料到即将发生什么事,心里同样也是凄悲万分,在凄悲中还带着一份委屈:为何天下之大,没人能真正读懂我夫差的心事呢?郑旦是夫差心目中唯一的红颜知己,和自己最能心心相通,没想到今天也跟许多目光浅短的俗人一样不了解自己、还跟自己过不去。 夫差梗咽着说道:“美人儿稍安勿躁,寡人心里跟你一样难受,恨不得能长上翅膀赶回吴国去救亲人。可现在寡人不能答应你要求,天赋人寿,不过百年,如白驹过隙,唯有霸主大业,能千古流芳。孰轻孰重,你郑旦应该明白。寡人也是不得不有所取舍。寡人心意已决,请你还是免开尊口。快回去吧!” 听到夫差说这样的话,郑旦面如死灰,死死盯着他说道:“我问你,小鸬鹚是你的亲女儿吗?” 夫差惨笑着说道:“是我女儿又怎么了?至少小鸬鹚还活着。而我的太子现在就在越人手里,生死不知。其实我比你更想尽早回去。” 郑旦大怒,突然拔出龙渊宝剑一下抵在夫差胸口,说道:“哪你为什么不马上动身回国救人?你缥缈子还算是一个快意恩仇、情义重于山的剑侠吗?” 夫差身边的武士大惊,这大王最宠信的美人突然要行刺,还了得?哗一下围上来,要对郑旦动手。却被夫差连连摇手喝退。 夫差的眼泪也划一下流出来了,他垂着双手对顶在自己胸口的龙渊宝剑不做任何抵抗,对郑旦说道:“寡人不再是剑侠缥缈子,而是吴王夫差。美人要是后悔,现在下手不迟,寡人绝不还手。但寡人还是要对你说,寡人心意已决,请美人不要再劝。” 如果夫差也拔剑反击,郑旦很可能会和他以死相拼。可是夫差突然流下泪来,给了郑旦一个措手不及。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郑旦还是第一次看到夫差流眼泪,这眼泪仿佛有魔法,郑旦的心软了,手软了,全身都软了,龙渊宝剑已经把握不住,铿锵一声跌落在地。 郑旦跪倒在夫差面前,抱住他的膝盖泣不成声说道:“他们是你的孩子,你总不能见死不救。我现在宁愿代替我的小鸬鹚去死。求你了,快回去,想办法救救他们。” 郑旦的眼泪似乎也有魔法,夫差的“寡人之意”终于开始松动。 夫差说道:“寡人其实不愿忤逆美人之意,更不愿伤美人的心。那就这样,我们各退一步,不管明天早上周天子的霸主信物给不给寡人,大军明日午时一定回师驰援姑苏。寡人第一个要救的就是我的小公主小鸬鹚。” 虽然还是不能满足郑旦的要求,但看到夫差如此悲恸,郑旦还能说什么呢?夫差这已经作出巨大牺牲了。 只能这样妥协。 郑旦恍恍惚惚盯着面前的夫差,一种陌生感油然而生。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仿佛有神奇的变身术,转过身去是剑侠缥缈子,背影伟岸,举止潇洒,令自己心神俱往,芳心涌动;转过身来,突然又变成了冷酷的吴王夫差,不但面目可憎,而且手段残忍、性格怪癖,令人毛骨悚然。 她现在真的不清楚自己是爱着这个男人还是恨着这个男人。 姑苏来的使者引起的短暂骚动虽然被夫差迅速武力镇压下去,但还是被外人看在眼里,此人就是晋国大夫司马寅。 吴国就要夺走本该属于晋定公的霸主称号,晋人很不甘心,眼睛红着呢!吴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密切监视,很希望吴人出一点纰漏,把霸主称号夺回来。 司马寅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吴军大营发生了什么情况,但此人善于逻辑推理。既然吴军大营中那阵短暂的骚动是因为来自吴国的使者引发的,说明吴国国内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至于什么变故,其严重程度,却不得而知。 司马寅急忙把看到的情况告知晋定公,晋定公本来已经对晋国称霸这事儿死了心,现在听到司马寅来告知这样重要的发现,喜出望外,称霸之心又死灰复燃。但愿吴国国内确实发生了塌天大事,让你夫差首尾难顾。于是急忙把大夫赵鞅和周天子特使太子仁找来商量对策,最后决定玩“拖字诀”,把霸主授牌仪式拖着,试探一下夫差的心理底线。同时派出探子连夜赶往吴国,查明吴国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晋人的“拖字诀”妙不可言,击中吴王夫差的要害。要知道现在的夫差什么都可以损失,唯一不能损失的就是时间,越人勾践趁虚而入,大兵压境,吴国子民正在姑苏城头望眼欲穿等待自己的救援。 第二天天还没亮,吴王夫差就早早来到了诸侯会盟之地,等候太子仁和晋人的到来,一心想早点拿到周天子的证书和象征霸主身份的“彤弓矢”,然后尽快回国救火。谁知日上三竿,其它齐、鲁、邾、陈、郑、卫等诸侯都到了,独独不见太子仁和晋人的影子,不觉焦躁起来,可是又不知找谁理论。这黄池乃是宋、卫、郑、晋四国交界之地,在这里召开诸侯大会,是没有东道国的,四管四不管,谁都可以做主人,谁都可以不想做主人。 时间一秒秒过去,夫差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其实得怪夫差心慌意乱不在状态,他走眼了。晋人司马寅早就来到现场,就躲在不远处看热闹的人群中。司马寅仔细观察了夫差的脸色后,又悄悄离开,没有公开现身。 司马寅偷窥夫差脸色大有讲究,他这是想从夫差的脸色和表情中看出吴国国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他能发现吴国的秘密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司马寅会看相。 吴王夫差和他的臣子们、还有他身边的武士,得知国内传来的噩耗后,挂念家里的亲人安危,这晚上是怎么过的,可想而知,所有知情人几乎都一夜没合过眼。神思恍惚,精神疲惫,怎么可能不在脸上变现出来呢? 司马寅急忙把自己的观察结果和心得告诉晋定公和赵鞅。 司马寅说道:“吴人这次北上争霸,为了装气派,所有人都变成了肉食动物。一个人突然以肉为食,一定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现在我观察吴王夫差周围人的脸色,全是晦暗黝黑,眼圈带紫,而且眼神游离,不想前些天那样目光凌厉,气势逼人。这是内心受到煎熬,晚上没有休息好的表现。所以卑职认为吴国国内一定出了天大的事,昨天晚上使者给他们带来了噩耗。” 赵鞅问道:“以司马大人之见,只有发生什么大事,才足以让吴王和他的臣子一夜之间脸色全变呢?” 司马寅断言:“以卑职判断,吴国国内不是死了吴王最宠爱的美人,就是死了太子;不是死了太子,就是他们的世仇越人已经乘虚而入,攻入吴国的都城。” 赵鞅很佩服司马寅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连连点头。 见赵鞅已经认同司马寅的结论,晋定公大喜过望,说道:“如果司马大人判断准确,夫差就会急于回国料理国事,经不起耗,霸主之位还是非寡人莫属。” 赵鞅摇了摇头,说道:“未必如此。如果夫差单是死了美人或者太子,他完全可以秘不发丧,等着霸主之位尘埃落定后再回去办丧事。只有越人已经发难,国将不保,夫差才会放弃霸主称号,不得不回师救援。” 晋定公陡然而起的兴致又给浇灭了,希望还是有点渺茫。 司马寅也是一脸的为难,说道:“卑职可以料定吴人出了事,至于究竟出了什么事,臣非圣人,恐怕无能为力了。” 赵鞅冷笑道:“要探明此事也不难,大王现在就去见他一面,老臣在旁只要试他一试,自然水落石出。” 吴国君臣和一众诸侯从早上等到日到中天,还不见晋定公和太子仁出现,不要说急于完事走人的吴人,就是一众诸侯也有点等急了。 夫差曾经答应郑旦,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吴国大军必须在中午时分班师,现在已经一拖再拖,早过了午时三刻。真不知事后如何向她交待。 更可恨的是姑苏那边大概到了生死一刻的绝境,派出的使者络绎不绝,这些使者显然刚从战场上下来,伤痕累累,惊恐万状,脸上写满了报丧的神情。纸里包不住火,那些诸侯看见使者走马灯般出入夫差帐中,开始在私下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显然起了疑心,有几个甚至想拔腿离开是非之地。眼看要散场子,夫差恼羞成怒,在帐中一连杀了好几位报讯的使者,杀鸡惊猴,这才稳住阵势,诸侯们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太阳偏西,太子仁和晋定公才姗姗来迟。 晋定公一上台面就翻脸不认人,把昨天的承诺踩在脚下,不愿意把霸主之位让给吴王夫差,理由是他和夫差都是周朝先祖古公亶父之后,论起辈份来,比夫差长着一辈,小辈怎么能在长辈面前称王称霸呢?所以霸主之位,非晋国莫属。 晋定公不愿遵守承诺,要在昨天,夫差才不认你这个远亲,战场上刀枪排辈份。可现在心里有鬼,不敢和晋人动真家伙,只好有理说理。夫差的理由是晋定公虽然辈份比自己大,但自己是吴大伯之后,论房头,自己是长房,而晋人是周文王之后,只能算小房。 两人如此争来争去,太阳已经要下山,还是争不出结果。 那些小诸侯哪里敢站队呀!人家是超级大国,打个喷嚏,可以让你一国人一个不少全伤风感冒,只能装聋作哑。希望太子仁能站出来说话。可是这太子仁虽然偏向于立晋定公为霸主,可是他不知道夫差眼前遇到的是什么难题,也不敢轻易表态。生怕夫差狗急跳墙,嫁祸于他。 赵鞅在旁边一直冷眼旁观着,他看准了夫差已经心虚不敢真的动手,不如趁热打铁,直接把吴人吓退。于是虚张声势上前喝到:“君辱臣死!既然我家主公争不到霸主称号,我赵鞅作为臣子只有一死。虽然你们吴人兵强马壮、人多势众,我赵鞅还是愿意带一军人马杀入你阵中,不想求胜,唯求一死而已。” 赵鞅是看准了夫差无意和晋国交战的心理,这才敢大言不惭。 哪知道话音未落,夫差摘下越王剑猛拍在案几上,喝道:“你们不过是欺负寡人死了太子,急于回国治丧。晋人不讲仁义,寡人只好不讲礼仪,不就是多耽搁几天的事情吗?待寡人收拾了晋人再回去给太子治丧不迟。” 原来吴国只是死了太子,不是越人发难。这下把晋国君臣给吓坏了,吴国如果只是死了一个太子,还是有时间打了一仗后再回国给太子办丧事。 他们哪里知道这夫差使诈起来比他们技高一筹!从晋国君臣的表现中,夫差也估摸出他们在怀疑和试探,晋人已经知道吴国国内出了事,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要是得知是越人杀进了吴国这样的特大事件,这晋国君臣还会这么和善吗?早就露出獠牙要吃人。所以急中生智,虚晃一枪,谎称是太子死了。还真奏效,这些老奸巨猾个个上当受骗。 赵鞅就算有姜太公的智谋,也不会想到夫差会突来灵感,如此虚晃一枪。赵鞅急忙对太子仁使眼色,求他出面收拾残局。太子仁这才假惺惺出面劝和,同时宣布即刻赐给夫差霸主的证书和信物“彤弓矢”。 等霸主任命仪式完成,已经是月上中天。夫差把证书和“彤弓矢”收入囊中,哪里还敢丝毫停留?齐哀公的那点鸟事也不管了,日后找机会给这位倒霉蛋伸张正义。连庆祝活动都没有时间搞,当晚就偷偷收拾行装,带着大军仓皇南下去救援危若累卵的姑苏城。 晋国派去吴国的密探天亮时分带着越人偷袭的消息报到赵鞅处,赵鞅这才发觉上了夫差的当,气得暴跳如雷,吴王夫差虚晃一枪就把霸主的称号抢到手,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赵鞅派人到吴人驻地查看情况,得知吴人半夜里就已经开拔回国。赵鞅心有不甘,虽然不能砍你夫差的头,在你屁股上咬一口出出气也行。赵鞅派出战车军团对吴军来个尾随追击。吴军一心挂念着家中妻小父母,归心似箭,哪里敢和晋军纠缠,只能把大量的辎重粮草器械留给晋人,算给晋人一点回扣,自己轻装疾行狂奔。晋人一直追到吴国的邗沟城,赵鞅才鸣金收军,晋人虽然丢了霸主的称号,但收了吴人丢下的大量物质,满载而归,也算稍稍平了一口气。 吴国大军赶到阖闾大城时,越人刚刚在两个时辰前攻下姑苏城。事实上只要夫差一得到急报马上回国,姑苏还是能保住的,吴国一代名将胥门巢也就不会陨落,他的死对吴国来说真是灾难。 夫差用国之栋梁胥门巢和姑苏一城百姓的命去换霸主的称号一点不值。 姑苏城在越人的凶猛围攻下本来早就弹尽粮绝,城破人死,之所以能苦苦支撑数月,除了名将胥门巢卓越的军事才能,还得力于伍子胥当年建城时的深谋远虑。伍子胥有先见之明,在六年前就料到吴人会有这么痛苦、悲惨的一天。他在督造姑苏城时,下令城中的主要建筑所用木料必须是昂贵的柘木,而且许多地方都得裹一层青铜制成的“包头”,当时许多人不解为什么要如此排场,连吴王的宫中也没有这等豪华装饰。到姑苏被越人围攻时,才知道原来柘木和“铜包头”能派大用场,柘木是制作箭杆的上佳材料,而“包头”拆下后经过熔化锻造可以制作箭簇。这就解决了武器问题。还有就是伍子胥用糯米和鸡蛋清制作的城墙砖,当时也没有人能明白其中玄机,现在谜底揭开,这些糯米砖在守城军民饥饿时可以挖出来充饥。糯米城墙砖解决了姑苏城中一段时间内的粮食问题。 伍子胥一缕英魂不散,身死了还能和越人作对、恩泽吴人,吴人对他顶礼膜拜理所当然,很可惜夫差一念之差痛失护国干城。 没有了干城,夫差挨揍的时候到了。 勾践和范蠡攻下姑苏城后,兵分两路,一路勾践亲自带领,直扑阖闾大城,阖闾大城里遍地都是他勾践的仇敌,当年尝粪辨病的屈辱就在眼前,勾践做梦都在算计着如何收拾v那些目击者。一路范蠡带着,强攻灵岩山上的姑苏台,自己心爱的妻子西施就在姑苏台上,范蠡同样也是做梦都渴望着和妻子破镜重圆。 很可惜他们不能如愿。 越人本来的打算是出奇兵偷袭阖闾大城,因为攻陷姑苏城耗费了太多时间,给了吴王夫差回师救援的机会。 吴王手下有十万带甲士兵,一千多辆战车,虽然路途上被晋军追杀,损失了一些士兵和战车,但从数量上来说,还是远远胜过越国军队。先机已失,唯有见好就收。如果越军此时还是一味盲目进攻,很可能全功尽弃。 勾践和范蠡得到夫差救兵赶到的消息,被迫放弃攻打阖闾大城和姑苏台的计划,范蠡率领战车军团和西施相隔就山上山下的距离,几乎是伸手可及,可夫差大军已经迫近,只能垂泪相望,无奈放弃。 勾践和范蠡收缩兵力,退回到姑苏城外胥江边,和夫差赶来驰援的吴军主力隔着胥江,一南一北对峙起来。 第八十四章 嫁祸于人 双方都不敢轻易向对方发起进攻。吴军的优势在于人多势众,装备精良,劣势是人疲马乏,军心涣散,缺乏斗志。越军的优势在于士气高昂,斗志旺盛,劣势是人数远远不及对方,更加上计划只是偷袭,没有打持久战的准备,粮草、装备供应不及。 谁若失去理智抢先渡河发起进攻,必遭巨殃。 勾践为了激怒夫差干出不理智的事情来,命人把太子友押到越军阵前,想让夫差亲眼看到自己的爱子太子友人头落地的那一幕。 勾践的计谋很成功,一看到太子友将遭受屠戮之灾,吴人三军上下呼天抢地、顿足捶胸,哭声震天。太子友是未来的吴王,吴人的明日之星,竟然遭此厄运,跟天塌地陷有什么区别? 可惜还没等越王的刽子手屠刀举起,轮到越人悲催了。 吴王夫差不理睬勾践的激将法,他命人把祭养和他手下的三千“越甲”也五花大绑押到了吴人的阵前,每人身后都站着两名手持石斧的刽子手,你勾践要是敢对我太子动刑,我就对你的小叔和他的三千部卒下手。 这三千人的屠宰现场可比你一个人的刑场震撼多多。 勾践报仇心切,瞌睡打到船外面,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支三千人的战车军团被吴人控制着。 五年前吴国伐齐,祭养奉越王之命带着三千越甲助战,此后勾践就失去了他们的消息。当时越国君臣都以为这三千越甲已经被吴人当了炮灰,战死沙场。万万没想到他们竟好好活着,一直留在吴军中服役,几乎参加了吴国对外的每一次战斗,只是旗号换了,打出的是吴字大旗,成了他的吴王夫差的私有资产。 越人偷袭吴国的消息传到耳朵时,祭养和他的三千越甲也在夫差争霸行列中,干的是杀牛宰羊的后勤服务工作,夫差曾想把祭养的三千“越甲”押到野地里坑杀以泄愤,可是被伯嚭和王孙骆劝阻,这不是暴殄天物吗?现在这些“天物”终于派上用场。 看到祭养和三千越甲成了阶下囚,押到阵前行刑,轮到越人哭天抢地。这三千越甲的亲人们就站在江对岸,虽然有好几年没见了,但仔细辨认还是能认出个八分,兄弟父子久别重逢,无不泪流纷纷。就连勾践也忍不住掉泪了。勾践垂泪的对象是祭养,祭养入吴时正当壮年,多年背井离乡的生活,让他饱经风霜,已经双鬓斑白成了一个老头。祭养当年完全是扮演代王而死的角色,为国赴难,可是身为越王却忘恩负义几乎把他遗忘,太不应该。 怎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久违的亲人们被屠杀?吴兵不敢动,反而是越人开始蠢蠢欲动,要纵马过江去救亲人。 范蠡和文种见势不妙,一边整伤军纪,稳住阵脚,一边命人把太子友解绑,送回后营,好生侍候,千万不能虐待。虐待他就等于虐待自己的三千越甲兄弟们,夫差必定要用对等行为加以报复。 事情明摆着,勾践想杀太子友以泄愤的念头只能打消。勾践的心里十分难受,眼看着隐藏了十多年的仇恨的洪流可以势不可挡、一泻千里,却不得不关上闸门。 双方投鼠忌器,手里都有人质。 解决的办法就是签订盟约,互换人质,结束战斗。 吴王夫差提出的条件是双方各自收兵回国,然后互换人质。越王勾践答应了夫差的要求。可是在双方国界线的确定上有不同理解。夫差认为吴越分界线是钱塘江。可是勾践不认可,那是吴越现在的分界线,以前的分界线还应该北移到太湖南岸,那才是吴越真正的国界线。 钱塘江北岸到大湖南岸的大片平原沼泽是鱼米之乡,盛产稻谷和丝绸,财富之源,这是到手的肥肉,夫差当然不能轻易放弃。 双方争执不休,差点谈崩。 后来文种提出解决办法,土地物归原主,为越国所有,但出产的稻谷可作为贡品送给吴国。 夫差明白这是文种在暗讽自己,吴人傻乎乎用越人火中煮过的“超级稻”当种子,颗粒无收,已经贻笑天下,实在是吴人的耻辱。以后吴人还敢收越人的稻谷吗?还有脸面收越人的稻谷吗? 世人不敢嘲笑歹人的奸,却最善嗤笑愚人的蠢。 夫差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过他很有急智,马上开始反击,他宣称只要这块土地上的五彩丝绸当作贡品送给他,其它什么都不要。 制作五彩丝绸是西施的外婆家的独门绝活,其制作技法当嫁妆送给西施,从此流传于世。所以一提起五彩丝绸,就令人想起西施。五彩丝绸就是西施的代名词。夫差这也是在暗讽越人,越人连自己国中第一美女也没能力保护好,拱手送人,还逞什么强?这也是你们越人的奇耻大辱呀! 夫差为了用一句话挽回脸面,回击文种,不惜做出重大牺牲,归还了强占的越人的许多土地。 最后两国的盟约就这样在你嘲我讽和勾心斗角中签下来,各藏机关暗算,却装出皆大欢喜的样子。 只有两个人伤心之至,他们无论如何也装不出笑脸来。 一个是范蠡,一个是伯嚭。 范蠡笑不出来是因为他没有接回西施,夫妻团圆的愿望没有实现。 他原来想说服越王夫差,用太子友去交换西施,可是突然蹦出来祭养和他的三千越甲打乱了他的计划。祭养和他的部下遭遇太凄惨,为国赴难,默默无闻,离乡背井许多年,不知吃了多少苦,最后还要当着亲人的面被屠戮,实在不忍心。所以他在勾践面前无言了。只能在心里向西施说声对不起。他相信只要西施也在现场,亲眼看到祭养和他的三千越甲如此惨状,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虽然签订了和约,只要西施还在吴国,自己还有一口气在,这吴越之战就不可能结束,这场战争必须要打到西施返越才能算完!范蠡心中暗暗发誓。 伯嚭笑不出来是因为和约一签订,他在钱塘江边的那块被自己经营得很不错、财源滚滚的封地甬之地转眼就没了。伯嚭是聪明人,知道文种奉承自己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甬之地已经和自己缘分到头。 他心里一百个不甘心,他很想阻止吴王夫差在盟约上签字画押,可是他不敢。现在不是关心甬之地之得失的时候,应该把更多时间和精力投注到如何保家护命上来,是谓弃小保大。 伯嚭从夫差的脸上看出来,夫差对他极度不满,君臣朝会时夫差甚至不屑看他一眼。伴君如伴虎,吴王很可能要对他算总账了。 伯嚭非常害怕夫差不知什么时候会派人送来步光之剑,这把臭名昭着的自刎剑上曾沾染过伍子胥的血。心里越想越怕,甚至有逃离吴国、去其他诸侯国寻求发展的念头。可是到哪里去呢?他和伍子胥政见不合、互不相容世人皆知,伍子胥的忠臣大名响彻宇宙,凡是和伍子胥相处不来的人一定人格有问题,何妨伍子胥之死坊间流传是他伯嚭一手促成的,这奸臣的骂名无论如何是躲不开了。 伍子胥之死的反作用来了,伯嚭已经声名狼藉,天下没有一个诸侯国愿意接受他,接受他就是接受亡国之祸。曾经公认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能人伯嚭如今成了烫手山芋,谁都不敢接手。 天下之大,竟无他伯嚭容身之地。 伯嚭走投无路,越想越怕,惶惶不可终日。 伯嚭擅长明哲保身,他的判断很准确,早在夫差在黄池得到越人偷袭姑苏的消息时,夫差就有杀伯嚭之心。只是因为国难当头之际,害怕杀大臣会动摇军心,引起内乱,这才隐忍不发。 越人趁吴王北上争霸来个突然袭击,一夜之间凶相毕露。说明当年伍子胥当年的判断和主张完全是正确的,勾践不死,吴国必亡;而吴王刚愎自用,一直走在歧路上不自知,坚持认为勾践不足为患。伯嚭身为吴国重臣,不但蛊惑吴王在歧路上越走越远,而且想方设法构陷持正确主张的伍子胥。 伯嚭不死,伍子胥之死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吴王夫差。 现在吴越签订下和约,越军退走,人心初定,吴国朝野开始反思伍子胥被杀这状陈年旧案,伍子胥被杀似乎就是吴越两国强弱转向的节点。反思的结果自然对吴王夫差极为不利,民间传言难免添油又加醋、是非更简单、褒贬走极端,慢慢伍子胥在传说中成了一个白玉无瑕的完人,犯的罪都是奸臣伯嚭在吴王夫差授意下瞎编的,夫差的昏庸无能,忠奸不辨不言自喻、昭然若揭。 三人成虎,民意汹汹,夫差能感觉到吴王室座下的地面都在颤动,要平民愤,不得不杀人见血,既然自己还不想死,那就不得不找个替罪羊去死。夫差找的第一个替罪羊自然是伯嚭。 夫差吸取了一怒之下仓促逼杀伍子胥的教训,不敢一人作主鲁莽行事,找来公子王孙骆商量对策。 王孙骆一听夫差要杀伯嚭,大惊失色,连忙阻止。 王孙骆说道:“伍子胥和伯嚭是吴国的两大栋梁,大王偏听偏信容不下伍子胥,已经失去了一根栋梁,如今还要把国家唯一的栋梁也毁坏,臣以为吴国的大厦就要倾覆了。” 王孙骆的话讲得很重,吓得夫差顿时目瞪口呆。伯嚭此人虽然心术不正,但王孙骆说他是国家栋梁之材丝毫没有夸张,伯嚭眼下就是吴国不可替代的栋梁。曾经气势如虹、生气勃勃的吴国堕落了,“心术不正”和“国家栋梁”两者不再是水火难容,竟是和睦相处,只有“心术不正”方能成“国家栋梁”,要想成为“国家栋梁”,你就不得不“心术不正”。由此也可见,当时夫差治下的吴国不是一个健康国家,一个健康国家怎么能让心术不正的小人当道呢?而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当道。 伯嚭既然不能当替罪羊,这就让夫差为难了。 夫差说道:“可是伯嚭不死,难平国人之忿。” 王孙骆明白大王是在找替罪羊,替他自己开脱,心里阵阵恶心。忍不住就有了惩治一下夫差之心。 王孙骆说道:“大王要平民愤很简单,只要取了两个人的脑袋挂在城门上,万事皆休。臣只怕大王不愿意。” 夫差正为找不到比伯嚭更佳的替罪羊而烦恼,一听说王孙骆有办法解决难题,自然兴奋,不假思索问道:“人怨不平,国之大患。只要能平民愤,寡人决不包庇、纵容任何罪人,就算他是寡人最亲近之人。请你说出是哪两个人。” 王孙骆说道:“臣以为,大王只要把西施和郑旦两人的脑袋挂在城墙上,大王的江山可保万年。” 夫差闻言,勃然大怒,喝到:“你王孙骆胆子不小,怎么把寡人当作村野匹夫了?男人在外面吃了亏,回家找老婆出气,乃是懦夫行径。寡人七尺男儿,怎么会干这等下流勾当?寡人这次和越人开战失利,过失全在寡人身上,和寡人的美人们没有任何关系。何妨伍子胥被赐死,和西施、郑旦风牛马不相及,怎么能把罪责推到她们身上?” 王孙骆连连摇头,对夫差说道:“大王走眼了,西施虽然和此案无关,但郑旦难逃干系。伍子胥之死和郑旦不但有关,而且关系甚大。” 王孙骆于是就把郑旦如何发现伍子胥送给鲍牧的密信,又如何人赃俱获把罪证交给伯嚭的经过告知夫差。 夫差如遭雷击,魂魄聚散,僵硬在那里不知所措了。原来如此,郑旦不但和伍子胥案有关,且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现在明白了,她是为了给父亲抲鱼佬和师父风湖子报仇,才处心积虑收集伍子胥的犯罪证据。她的目的达到了,父仇报了,师仇也报了,却给他吴王留下一副烂摊子,自毁国之干城,落到如今这般民心涣散、国将不国的凄惨境地。都怪自己一时气头上,竟然没有静下心来,把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给梳理清楚,匆忙杀人定案,给了郑旦可乘之机。如今悔之已晚。 夫差回过神来忍不住长叹一声,要是王孙骆把他知道的伍子胥案幕后故事散布到民间,阴谋论必定甚嚣尘上,郑旦一定是受了越王勾践的差遣来离间吴国君臣关系、暗算伍子胥,郑旦就算死上一百回,也难泄吴人之愤。想到自己就要失去自己挚爱之人,夫差面色苍白,冷汗淋漓。 夫差说道:“郑旦和伍子胥有仇,才捅出天大的漏子。但她没有做任何伪证诬陷伍子胥,罪不至死。寡人愿下罪己诏,并给伍子胥以国士之礼重新厚葬。” 夫差几乎是在低声下气哀求王孙骆,他下“罪己诏”把伍子胥被杀的罪责担在自己身上,目的自然是保护郑旦,平息民愤。 王孙骆连连摇头,说道:“如今民怨沸腾,伍子胥惨死,民间人人以为是越人在耍阴谋,国人不见仇人的血怎么肯罢休?大王就算下罪己诏顶什么用?只有杀了西施和郑旦,才能挽回民意。愿大王以江山为重,美色为轻。” 王孙骆得寸进尺的相逼,把夫差逼得无路可走,不觉又恼怒起来。 夫差说道:“郑旦虽有过失,西施又有何错?当年寡人杀伍子胥的时候,西施还力劝留伍子胥一条生路。此事有大夫被离可以作证。你怎么能恩将仇报,让寡人背上滥杀无辜的骂名?” 王孙骆见夫差始终不肯松口杀西施,只能退而求其次,先除掉郑旦再说,日后再找机会收拾西施。不然过了一个晚上,夫差又儿女情长起来,舍不得杀掉郑旦,那就成水中捞月,一无所获。于是赶紧说道:“那就请大王尽快下令赐死郑旦,以平民愤。” 夫差迟疑半天,终于狠心点了点头。 夫差说道:“请给她一个全尸。她是寡人心爱的女人,寡人不忍心让她暴尸城头。” 王孙骆虽然得到的诏令只是杀郑旦,但是他想一劳永逸,把西施和郑旦同时除掉之心还是没死。所以在去越娃馆时,拿着鸡毛当令箭,玩了一个花招,没有直接找郑旦索命,而是去西施宫中宣布了吴王要赐死郑旦的诏令。同时假惺惺为夫差开脱:吴人哀怜忠臣伍子胥屈死,一定要吴王为他报仇雪恨,杀死郑旦和西施两个越女,实在是所有吴人的共同呼声,可是吴王不忍心一下子失去两大美人,迟疑再三只能两选其一,可让谁去死?左右为难,两人都是他的心爱。只能让卜者烧龟甲说话,最后龟甲的裂缝显示郑旦在劫难逃。 王孙骆的话假中有真,真中有假,玩阴谋玩到极致,他的目的很明确,是让西施代郑旦去死,你们不是生死姐妹吗?郑旦几次救过西施的命,现在是西施回报的时候。西施兰质蕙心,情深意重,很可能会代郑旦去死。王孙骆有如意算盘,只要西施一死,不怕你郑旦还能活着。西施是无过受死,郑旦完全是罪有应得。 王孙骆生性厚道,是一个讲仁义的人,本不是一个阴谋家,可是越人不断玩阴谋诡计算计吴人,最后玩到用超级稻害死无数吴人,他的心理不平衡了,为什么不能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像孔夫子是一个讲仁义道德的人,可一旦把他逼到家欲破国欲亡的绝境,还能不用搅乱天下的阴谋吗?人心之恶是被逼出来的,一旦走到绝处,好人也马上会堕落,变成歹毒的阴谋家。 西施果然上当,不过她是主动上当。西施是一个千年一遇的大美人,造物钟爱于她,同时给了她一颗远远超越寻常女人的玲珑心,岂能不知王孙骆想让自己死的阴谋? 之所以愿意上当,是因为郑旦实在不能死,她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小鸬鹚,小鸬鹚在王孙骆进来那会刚刚离开她的怀抱去院子里玩耍,自己怀里小鸬鹚的余温尚存,她怎么忍心小鸬鹚失去母亲成为没人疼的孤儿呢? 太恐怖了,不敢想象。 既然她和郑旦只有一人能活着,她愿意把机会留给郑旦,愿她们母女安康。 至于和丈夫范蠡的誓约,只能等来世履约。 第八十五章 郑旦之死 西施情愿选择自己去死。 想到死,西施的内心当然也有一番痛苦的挣扎,不过她很快平静地接受下来。她远在浣纱溪边生活的的父母这时都已经离世,只有一个心爱的范郎还深藏在心里,念念不忘,可是她也累了,范蠡履行十年前的承诺,带领越兵偷袭吴国,本指望能夫妻重圆,可惜老天不遂人愿,夫差的救兵突然赶到,浪费了一次很好的夫妻团圆的机会。吴人还会给他们第二次机会吗?几乎不可能!她和范蠡团圆的美梦看来只能在天国里兑现,而父母已经在那边等着了,那么去天国跟父母一起等着范郎不是挺好吗? 西施的内心在很短的时间里翻江倒海一番后,变得万阑俱寂,对于死看得很淡很淡,跟回越国浣纱溪老家探望当年的小伙伴没有两样,有点不安,却能处之泰然。 西施对王孙骆说道:“西施愿意代郑旦去死,不过希望大人能心怀仁慈,善待郑旦母女,别跟她们过不去。” 王孙骆一听西施情愿代死,大功告成,自然很开心,当即言不由衷却又声情并茂连连点头说道:“那是自然!大王一定不忍心一下子痛失双美。你一死,郑旦自然没事了。” 王孙骆在吴人眼里以厚道着名,厚道之人玩阴谋最易得手,西施就算有玲珑心,竟然没识破王孙骆的鬼把戏。或许是西施赴死之心很急迫,以致一颗玲珑心暂时蒙尘了。 西施起身走进寝宫,做人生最后一次出行准备,去天国见久违的父母可不能马虎,女儿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必须穿上最漂亮的五彩绸缎衣服,戴上最华贵的金玉玳瑁头饰,穿上最精致的香樟木屐……一切都很顺利,可等她去完成最后临门一脚时,却出了意外,伍子胥送给她的陶瓿不见了。陶瓿里装的是伍子胥临死前遗赠给她的毒药。西施害怕看到刀剑的寒光、鲜血的殷红,更厌恶吊死者的狰狞,所以她想饮毒自尽。伍子胥有先见之明,曾预言西施最后的结局在这瓶毒药里,今天全给他说中了。那就不要拂了他这位老冤家的一番好意,成全他吧! 不见了陶瓿,那就得换一种死法,非其所愿。西施奇怪了,她藏毒药的箱子很隐秘,越娃馆里除了自己,无人能接近。西施急忙找侍女查问,这才知原来被小鸬鹚翻箱倒柜拿走了,小家伙胆大包天,仗着西施宠爱,在西施宫中无法无天,想去哪里去哪里,想拿什么拿什么,没人敢阻止。最近似乎喜欢上捉蚂蚱,大概想用这漂亮的陶瓿装蚂蚱。西施吓得魂不附体,要是小家把毒药送进嘴巴,祸事不小。急忙向馆中奴婢追问小鸬鹚的下落,才知道刚刚被郑旦带走。 越娃馆建造得很宏大,西施和郑旦虽说同居一馆,但两人的住处相隔着一百多步。西施追到郑旦宫中时,发现郑旦一脸温柔,正给小鸬鹚梳发结辫,小鸬鹚破天荒很安静享受母亲的抚弄,老天长眼,小鸬鹚一切安康。西施很奇怪郑旦怎么想到突然给女儿梳头了,以前这一定是西施的活儿。不过现在顾不上这些鸡毛蒜皮了,她向小鸬鹚追问陶瓿的下落,小鸬鹚很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来交还给西施。 西施和郑旦之间没有什么秘密,伍子胥送陶瓿的事情郑旦也知道。郑旦见了陶瓿很吃惊,要知道这里面装的是剧毒之物,能让人瞬间毙命。可让郑旦更震惊的是王孙骆带着几个武士紧跟在西施身后。 郑旦的脑瓜灵敏,反应远胜常人,她眼睛一转,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呼一下站起来,一把抓过放在案几上的龙渊宝剑怒视着王孙骆,面色如霜,满腔怒火一触即发。 郑旦喝道:“伍子胥之死和西施毫无关系,是我郑旦设计杀了他,要杀要剐由我一人担当。你王孙骆为什么要祸及无辜?” 原来郑旦已经知道吴王下令要赐她死! 并非郑旦能未卜先知,而是纯属巧合。夫差害怕王孙骆赐死郑旦后,违抗王命割下美人的头颅去城墙上示众,郑旦是他的爱妃,是他夫差的私产,如受暴尸之辱,耻辱最大的还是他吴王这个美人所有者。所以王孙骆才奉命出宫,他想想不妥,又马上传命身边寺人去给郑旦收尸,提防郑旦的尸体被王孙骆拉到城墙上去当众羞辱。所以出现时间差,索命的无常没到场,收尸的小鬼先上门。当王孙骆还在西施面前耍诡计的时候,寺人已经来到郑旦宫中等着给她了理后事。 一般人在临死前都有超级灵感,何妨是郑旦这样有特殊气场的剑侠。郑旦马上从寺人的表情中看出端倪,稍一逼问,寺人只能如实交代大王的旨意。郑旦没把死当回事,她平静地接受了来自吴王夫差也是剑侠缥缈子的死亡通知,甚至不屑于掉一粒眼泪、不屑于问一声自己所犯何罪。 这个世界在郑旦眼里已经没有可恋之处。 她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祖国,现在连最爱她的男人也要她去死。 唯一牵挂于心的是女儿小鸬鹚,她才学会走路。不过既然有胜似母亲的西施在,她相信女儿一定能好好长大,所以这事儿也不值得牵挂了。后来想了想,觉得在临走前尽一下为母者的义务还是有点意义,于是就想到了给女儿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梳个头、打个辫。闲着也是闲着呀!不然如何度过自己生命中既短暂又漫长的最后时光?她派人抓来了正在草丛寻找蚂蚱的小鸬鹚,一边给她梳头打辨,一边等着死亡使者王孙骆的到来。 很奇怪,小鸬鹚从来不曾在母亲面前如此乖巧过,今天似乎也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住了,出奇安静,似乎很情愿陪着母亲走完她人生最后一段路。 郑旦等着的死亡使者王孙骆尾随者西施进来,而且西施一进来就急着寻找装着毒药的陶瓿,郑旦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王孙骆做事出格了。王孙骆不但要杀她郑旦,还想杀西施。 郑旦曾经视死如归,可现在她发现世上恶人太多,自己死得太窝囊,必须找到一点尊严做自己的棺椁,而且这副棺椁只能在王孙骆身上找到。 郑旦持剑气势汹汹逼问王孙骆,要是他敢言之不当,先取他狗头。这让自命清高的王孙骆很难受,既然王命在身,后台硬实,当然不甘示弱。 王孙骆说道:“色惑君王的妖妃,人人得而诛之。怪我王孙骆无能,只能让你们一个人上路。不过我王孙骆还是愿意网开一面,让你们两人自己选择是生或是死。” 王孙骆把吴国遭受的所有不幸全怪罪在西施和郑旦身上,虽然明白她们几乎都是无辜的,但找个假想敌出气总比找不到敌人报仇痛快点。正因为对两大美人抱着虚幻之中的刻骨仇恨,所以放出的话故意字字带毒。明知西施和郑旦是生死好姐妹,故意让她们来个“抓阄”定生死,活着的那位不是比死了的那位更难受吗?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两人都死路一条。 西施和郑旦都是人中龙凤,自然知道王孙骆按着什么心,布置着怎样的陷阱。 可就是知道他用心歹毒,你就是想不出应招,只能乖乖走进他布下的陷阱。 西施面色惨白,但已经想到了应招。她命宫里的奴婢抱走了哭闹着的小鸬鹚,对郑旦说道:“你有小鸬鹚,她还这么小,不能没有母亲关照。我无牵无挂,苟且地活在越娃馆里和呆在阴间地府有何区别?让我先走一步吧!” 郑旦连连摇头,说道:“小鸬鹚和你更亲,你才是她的娘,你一定要为她活着。你并非无牵无挂,家里有爱你的人在等着你回家。只有我郑旦才是无家可归之人。我曾经有过家,可我怂恿吴王伐越,想替我屈死的父亲报仇,现在越人把我看成是内贼荡妇。我曾经有过相爱的人,可现在这个人变了心,自己不敢露脸,却派人捎信来叫我去死,把我看成是害人精。西施,该死的是我郑旦,我郑旦已经没有活下去的一丁点理由。” 西施几乎能听到郑旦的内心爆裂的声音,一瓣瓣碎片的声音,她很想祈求上苍赐给自己一双圣手把郑旦这颗碎成颗粒的心修补好,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祈求。可惜这颗心碎裂的速度太快,甚至不给上苍一点故弄玄虚作沉思状的机会。 郑旦死了,身未死,心先死。 西施这才知道自己不能死,不为什么,只为了郑旦最后托付给她的小鸬鹚。就算世界即将毁灭,在毁灭前的一瞬间,只要身边还站着小鸬鹚,她西施就没有权利去死。 郑旦必死无疑,所以变得坦然自如。 西施再也不想死了,为了郑旦的女儿小鸬鹚,西施的生存欲望比什么时候都强烈。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此话不假。 此时最失望的是王孙骆,他现在才知道自己他的图谋不可能成功,因为有小鸬鹚的存在,西施和郑旦必有一人会忍辱偷生,而现在的结果是他最不想看到的,西施不想死,等于他白忙乎一场。 王孙骆递上步光之剑,这是吴国的传统,凡是吴王下令赐死的人,必用此剑。 郑旦拒绝了,她要用自己的龙渊宝剑了此残生。龙渊宝剑是师父风湖子送给她的,让她成为剑侠,让她爱上缥缈子。是风湖子造就了她,也是风湖子毁灭了她。让龙渊宝剑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十分合理。 王孙骆坚持要郑旦遵守传统,郑旦生气起来,说道:“我郑旦从来不是你们吴国人,为什么一定要我遵守你们的传统?我此身相许的是缥缈子,他是大剑侠,四海飘零,无家无国。吴王夫差跟我有什么关系吗?嘿嘿!我跟吴王有关系吗?实在想不起来。” 王孙骆无奈,只好悄然和一众手下退出郑旦寝宫,在大门外等待郑旦自裁。 西施是最后一个想走的,郑旦一把拉住她,把西施一个人留在里面。 郑旦说道:“告诉你个事情,洞庭暗道的秘密我从来没有对缥缈子说起过。” 西施问道:“你不是说你和缥缈子之间是不能有个人秘密的吗?” 郑旦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对他说。或许我太明白这条暗道对你的重要性,那是你回家的路呀!范蠡要走这条道把你接回家,我怎么能让不怀好意之人给断了呢?” 西施泪水再次涌上来,说道:“我知道你心底里永远是越国人,从来没有帮着别人欺负过家乡人。只因为越王对不起你,所以你很想忘记自己的祖国。我们是一起从浣纱溪走出来的,也应该一起回去,我不能一个人回去见当年的姐妹们。你等一等,让我去求求吴王收回成命吧!” 郑旦见西施泪水婆娑的样子不耐烦起来,抽出龙渊宝剑,一边用袖子拭擦着,一边说道:“你怎么还说傻话呀!你走吧,我要干正事了。对了,等有朝一日你能回到浣纱溪的时候,千万要带上小鸬鹚,别忘记告诉她,哪里是她娘年轻时浣纱常占的地方,哪里是她娘当年和姐妹们斗气吵架的地方,哪里是她娘的娘住的茅草棚。记住了吗?要是你忘了告诉她,那我郑旦真的是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西施已经不能发声,只能机械地连连点头。 郑旦唯一不能承受的就是西施的泪水,说道:“我要干正事了,我知道你见不得刀光剑影,见不得有人流血。走吧!走吧!” 郑旦边说边把西施推到门外,而后迅速关上大门。 郑旦自杀这一天,越地的栀子花一夜之间全部凋零,此后一整年不再开花。越人不知天上人间发生了什么大事,奔走相告,人心惶惶。后来郑旦被杀的消息从吴国传来,这才知道原来最喜欢栀子花香的郑旦竟是栀子花神,花神一死,花儿们伤心欲绝,自然要集体沉默致哀。 郑旦用龙渊宝剑自尽,一缕香魂渺渺茫茫不知归向何方。或许去了浣纱溪吧?越国虽是她的伤心地,但那清清溪水曾经倒影过她一生中最倩丽的身姿,是不是还有零星碎片可寻?当年一起浣纱的姐妹们可曾安好?要不就是去了勾嵊山下的外婆家,外婆家对她这个外甥女疼爱备至。外公外婆早就亡故,不知舅舅们过得怎么样?那里还有鸱夷双井,那是师父风湖子的两只眼睛,望眼欲穿等着她一飞冲天,名动天下,不知自己一生的表现师父风湖子可曾满意? 郑旦执念于做一名剑侠,仗剑天下,侠义人间,没想到最后连自己也保不住,世上最需要帮助和怜悯的竟是她自己。 令人唏嘘。 郑旦死后,吴王夫差尚念着一段旧情,没允许王孙骆给她暴尸三日的惩罚,而是把她埋葬在离阖闾大城十多里路的黄茅山下。郑旦是勾嵊山和浣纱溪的山水精华,如今成为黄茅山下的一钵黄土,游侠天下的万丈豪情只能与寂寞的荒草、暗淡的孤月为伴,令人感怀泣下。 夫差似乎也被一缕悔恨纠结,于是在郑旦的名字前面浓笔重彩加上了“爱妃”两字,立碑以铭。下葬时不敢兴师动众,只带着西施、小鸬鹚和几个贴身的侍卫去坟前洒泪祭奠,手捧黄土、泪落膝头,颇显一番有情有义的风尘侠义情怀。 在西施看来,夫差的夸张表现完全空高大假,令人恶心。跟市井村野里那些赌徒没两样,在外面输了钱,回家就找老婆撒气,往死里打,一旦老婆真没了,马上又哭鼻子抹眼泪,呼天抢地,人间情谊一地鸡毛。 如果这也算侠士情怀,那世上人人都能花几个越布买到。 西施现在敢于公然藐视夫差。夫差贪图郑旦留下的那柄龙渊宝剑,西施藏了起来坚决不给。西施不爱剑,什么龙渊宝剑、湛卢宝剑,都令她心惊胆寒,但她珍惜姐妹之情,龙渊宝剑就是郑旦的魂,以后要带着它回到浣纱溪的故乡,能给你夫差吗?她和郑旦一起从浣纱溪出来,如今郑旦已经埋骨异国他乡,以后回家的路只能她西施一个人独行,如何面对日后浣纱溪的姐妹们和乡亲们的追问?郑旦的龙渊宝剑大家都认得,看到它就等于见到了郑旦。 夫差得不到龙渊宝剑有点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这是西施主动向夫差挑起了报复战,不是用弓箭和刀剑厮杀,而是用眼神和尊严叫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