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俪人》 第一章 「敬谨亲王府四贝勒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喜棠格格愣住品茗的势子,呆望当铺掌柜的。「什么?」 「我是说,格格您府上这回送来的书里夹著一张信笺,上头写著这话,不知该怎么处置。」是要连书一起当掉,还是不小心夹带的? 「四贝勒是谁?」她又不认识。「这应该不是我家的东西。」 但她接过信笺瞥见上头的压角印,才蓦然领悟。 「啊,这大概是我额娘的娘家杂物,跟书本什么的混在一起了。这值多少钱?」 掌柜的努力压抑兴奋之情。「格格,这虽然是份满古旧的信笺,可是信上的用印,恐怕比信笺本身更有价值,您不妨回府仔细搜寻一番。」 「喔,好吧。」喜棠大而化之地将信笺随手一弹,飘向一旁少女的慌乱接应中。「钏儿,就交给你处理罗。」 她的懒散随意,看得掌柜的心惊肉跳。「格格,那信少说也有一、两百年的年纪,不能这么——」 「辛亥革命後,时局都变了,连三百年的大清也似乎不值钱,哎。」不过,管他的咧,各家王府照样庭院深深,关起门来过著一样的日子。「我要回去了。」好饿。 「是,是,格格慢走。」 行至华丽的厅堂门口,喜棠这才想起最重要的吩咐。「你可别把我来典当的事说出去喔。就跟以前一样,说我是来挑选些新鲜好玩的玩意儿。」 「当然。」一把年纪的乾瘦掌柜连连陪笑哈腰。「一切照老规矩,我会替您直接把银两转进户头里。」 「那就好。」私下典当古董古籍的事若给家人知道,那下一个被当掉的就会是她了。 一出宏伟的当铺大门,喜棠娇丽慵懒的贵气,立即攫住大街上众人的目光。她蓦然抬起晶灿大眼,悠悠远眺碧空中团团松软可爱的云朵。 热闹市街上的人们无不惊艳。多么有气质的干金小姐啊!粉雕玉琢,纤柔优雅,朦胧美眸似有千万个诉不尽的哀愁。遥望天际的恍惚容颜,彷佛即将开口吟咏伤春悲秋的迷离诗韵。 这是数代荣华才淬炼得出的倾城风采,是老天偏宠才造就出的绝艳神态。她只不过微微驻足,就美得像幅画,连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如此玲珑玉人儿,想必正神思飘荡在琉璃彩云的浪漫情怀中…… 好想吃肥软肥烂的炖蹄膀。 「格格,上马车吧。」始终在一旁恭敬沉默的老迈随从纽爷爷,一脸平和地淡淡说道。「您的肚皮太响了。」 「喔。」那就闪人吧。 主仆一票人从从容容,在大夥浑然失神、无心留意古怪的肚皮咆哮声之时,扬长而去,撩起众人无限倾慕之情。 真是娇巧柔弱,惹人怜爱啊。 返抵王府,喜棠一进自个儿花厅就甜甜娇唱:「大妞妞!你有没有想姊姊?」 一团影子欣喜地飞奔而来,直扑喜棠的怀抱,亲热得难分难舍。 「姊姊好想你喔。要不是今天非得跑当铺一趟,姊姊是绝对不肯跟你分离的。」 「汪!」大妞妞也是。 「哦,大妞妞!」喜棠像要融化了似地突然搂紧怀中肥肥的小哈巴,感动万分。「你为什么这么可爱呢?你害姊姊这么喜欢你,姊姊该怎么办?」 「格格,您可回来了!」几个嬷嬷闻声杀来,惊惶不已。「您是跑哪去了?府里出大事了却到处找不著您!」 「什么大事?」一人一狗眨巴著同样的乌亮大眼。「七哥决定请聚英班给太爷唱戏作寿吗?」 「我的小祖宗啊!」嬷嬷们慌得直跳脚。 「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迷迷糊糊的?」 「先别嚷了。咱们快替格格更衣打扮,叫丫头们传话去,说格格马上到!」 「这是怎么著?」喜棠愣愣地被架入内房,火速打理。「该不会又闹革命了吧?」 「您再懒呼呼地晃荡下去,咱们的老命真会被您给革掉!」 「别给她梳架子头,改梳如意头!幸好我先前跟我南方上来省亲兼借钱的表嫂串了些时兴的花样,这下可在格格头上派上用场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她是不介意这样被老嬷嬷们玩弄啦,只是被玩得有点没头没脑。 「格格,快!把手伸进袖管里!」 「可我想先吃点东西……」 「把手伸进去以後再说!」嬷嬷狂吠。 「喔……」好凶喔。 「格格,憋住气!」随即一团团白粉扑上喜棠的脸蛋,呛得她七荤八素。 「喂……」好过分喔。「你们再这样瞎搞下去,我真要生气了。」 一双老爪猝然箝住她肩头,几张老脸一片肃杀地瞪视镜中娇贵的反影。喜棠傻不愣登地直朝镜面眨巴大眼,难得见这群向来倚老卖老的嬷嬷们如此恭敬谨慎,没像往日那般恶形恶状,看来革命的威力还真是无远弗届哩。 「格格,您等的『机会』终於到了。」 鸡烩?「我不爱吃鸡,我想吃蹄膀。」 「董家的少爷们来了。」 这一句,可终於震醒喜棠糊烂的脑袋。 「既然来了北京,就好好儿住一阵再走。跟些小辈四处玩玩,也好同我多说些南方的新鲜事儿。」老太爷在晚饭桌上如是说。 华丽沉重的厅堂里,座上满满的一圈人,後头侍立一圈仆役,再後头则是来往奔窜的忙碌丫头,递茶递巾递水递菜,悄声穿梭。 席间最长的老太爷,不爱吃饭爱烟袋,迳自笑咪咪地吞云吐雾,悠哉闲串。 「谢谢太爷的招待。」戴著秀逸眼镜的男客乐道。「我也正想乘此机会好好逛逛北京——」 「只可惜我们时间有限,不便久留。」另一名男客冷吟。 「呃,喔,对……真是太可惜了。」眼镜大哥好失望。 「世钦,你净会欺负你大哥。」老手满是爱怜地假意谴责。「你们年轻人有的就是时间,哪会不便久留?」呵呵。 被诬陷为净会欺负人的董世钦,俊眸一瞟,眼镜大哥马上倾身补救。 「太爷,我说想留下来玩只是客套话,世钦说的却是实话,我们真的不能久留。这次上京,是专程来为您祝贺七十大寿,随即就得赶回上海了。」 「赶什么呢?」匆匆来去,多扫兴。 「有事业要顾啊。」眼镜大哥苦笑。「我们家不比太爷您家,有您在上头顶著,福荫家人。自我祖父两年前过世後,我们家这些小辈们就得自立更生,自求多福,没有闲情可以逍遥。」 「也难为你们俩了。」太爷含烟长叹。「在英国读书读得好好儿的,却突然被召回来当家,再也没空做公子哥儿们。」 「大概吧。」眼镜大哥嘿嘿笑,有些心虚。 显然他还是照过他的公子生活,根本没在用心当家。喜棠一边起劲地嚼著肥鸭,一边偷偷审视。 看来目前真正在当家的,应该是二哥世钦。留洋的,难怪脾气跟头羊似的,个性跟脸孔也一样地有棱有角,枉费父母给他生了副俊美绝伦的面容。 亏他还是个有名有号的实业家,竟会笨到如此糟蹋本钱。 蓦地,董世钦瞥来一道寒光,吓得喜棠差点喷出整口鸭肉肥油。他干嘛突然这样瞪她?难不成他听得见她肚里在嘀咕什么? 他以一种在商场上厮杀斗狠的慑人眼光死瞪著她不放。她没辙,只好非常专心地研究起碗里的每一粒饭,在桌前东夹夹西夹夹,忙碌地扫荡盘中余孽,彷佛忙到没空理他。 「世方,你留英回来後,一定对东方女子再也没兴趣了。」太爷故意哀得很感慨。 「不会啊,太爷。」眼镜大哥天真地往陷阱里跳。「事实正好相反,我看了愈多洋人,愈觉得东方女子最适合我。愈传统愈好,而且愈东方味的愈好。」欧洲近来最时髦的正是神秘的东方调调。 「那你就在我孙女儿中挑一个吧。只要你看上了,就让你娶回南方去。」 「玛法!」席间各房格格朝著祖父惊嚷,有的错愕,有的狂喜。 怪不得,在座的除了老太爷之外,都是孙女们,没一个伯叔爹妈在场。也就是说,老太爷决定用谁去和番就是谁了,做父母的没地方插嘴反对。喜棠嗯嗯嗯地闭眸嚼著南味烧鸭暗忖,对其中淡淡的玫瑰香神往不已。 「这……不太好吧。」董世方不好意思地推推鼻上眼镜,欲迎还拒。 「没什么不好的。」太爷沉下神色,也停下了猛吸不停的烟袋。「我和你家太爷同朝为官,亲如手足,可是儿子们不肖,竟然彼此为了利益闹得两家失和。现在我只能寄望你们这些孙子们,把两家的鸿沟补起来,将来才能安心瞑目。」 「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董世方顿时飘飘欲仙,被浪漫的期待给冲昏了脑袋。「我觉得,太爷的孙女们实在各具风姿,美若天仙,很难取舍。但若真要勉强选一个,我会选——」 「我!」 与董世方伸展的手掌完全不同方向的喜棠豪迈起身,笑容灿烂,吓得他斯文俊逸的脸上大冒冷汗。 「我说呃,我想选的人是——」 「当然就是我!」喜棠开心地向他保证。 董世方僵笑得几乎抽筋。她难道没看见他展掌展得多用力吗?她难道看不出他展的根本不是她的方向吗?是他的手有问题,还是她的眼睛有问题? 啊!他骇然大惊。该不会,是她的脑筋有问题? 不只董世方,在座的各房姊妹们也呆若木鸡,不敢相信。 「喜棠啊,跟你讲了几百遍,女孩子家要矜持点。」太爷无聊地随口念念,又咬回烟袋逍遥起来。 「我下次一定改进。」她皮皮地缩肩挤眼。 「没有下一次罗。」老太爷笑呵呵。 「等一下!」董世方豁出去地喝止。 「我、我并没有说我要娶喜棠。」 「没关系,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她可也读过好些先进的书,思想开明得很。 「我不想跟你谈感情,我想选的人也不是你。请你尊重我的选择、我自由恋爱的权利,否则这简直是在强逼我娶你,整个饭局像在给我下套儿。」 太爷手中的烟袋悍然拍上桌,惊动四座。最教人胆寒的,莫过於太爷凌厉的脸色。 「把你方才的话再讲一遍。」 糟糕,就算太爷有企图,也不该当场戳破。「我想……我说的应该够清楚了……」 「我人老耳背,你再大声讲一遍。」 死了,真的把老太爷给惹火了。这下可怎么收拾?说,等於自掘坟墓。不说,则是忤逆长上命令。怎会搞成这副局面? 一室死寂,在场的没一个敢出声,连仆役们都凝住了伺候的工作。 老太爷气在头上,场面更加沉重尴尬。 哎,看来她还是美梦无望。罢了,她早该学会认命,只是韧性太强,就是很难放弃。看,这回可出大糗了,一定会被各房传出去,笑翻北京城。 「玛法,您别这样逼人家嘛。」喜棠乖乖照著满人称谓唤著祖父。「世方大哥不愿娶我就算了——」 「婚事改由我承接。」 董世钦淡漠的一句,就聚拢了在场的几十对眼睛。 他既没有继续表态,也不曾观望一下众人,迳自优雅地享用美食珍馔。老半天後,才雍容气派地搁下碗筷,随意地微微掠手,下人们立刻俐落上前收拾。 待他以白巾拭妥嘴角,精锐的鹰眼才霍然上调,瞪得众人蓦然心惊。 喜棠更是好奇。她先前被他凶悍的气势盯得不敢窥他,这一细细观察,才发现这董世钦真有意思。他和他大哥都剪著时髦的短发,也都长袍马褂,可董世钦就是有股说不出的奇异魅力,让人觉得他是个欧洲绅士,只不过外头覆著中国的包装而已。连用膳,都像在吃西餐。 「就这么说定了。」 他的结论,同他的白巾一道淡淡搁下,全场呆怔。唯独老太爷,微有不悦地吞吐云烟,眯眼审度。 「太爷既然希望藉孙子孙女们的联姻,来改善两家僵持已久的交情。那么,谁来负责嫁娶都没有关系吧。」他冷道。 这个董世钦!喜棠真想替他鼓掌喝采。他真是老奸,不但识破太爷的诡计,还轻轻巧巧地堵死太爷的路,拿太爷的说辞来对付他自己。 联姻根本只是藉口,太爷真正想要的,是董世方长子的名分。 行二的世钦,就算娶了他的孙女且生了儿子,仍然算不得长房老大,有什麽用? 不愧是一代枭雄,佩服佩服。可是咧,她生性淡泊得很,又懒散透顶,这么认真而刚烈的古董铁汉,还是留给其他识货的女杰享用吧。 「玛法,您真是的,老爱作戏,胡开玩笑。您平日吓唬我们倒也罢了,可是别这么吓唬客人呀,人家会当真的。」喜棠甜甜地嗲声埋怨,制造台阶。 「就、就是啊。」别房的姊妹们连忙顺势呼应。 「原来如此。」董世方霍然舒坦下来,连鼻上眼镜也舒滑下来。「太爷只是说著玩的……」 「放肆!太爷岂是那种轻佻之人?」 董世钦这一威武低斥,再度弄拧了气氛。喜棠暗暗缩头缩脑,偷做鬼脸。看来这家伙是有意要和太爷杠上,绝不跟太爷的阴谋妥协。 「太爷既然有意藉联姻拉拢两家关系,做小辈的照办就是,怎可用玩笑话来污辱太爷的用心良苦?」 哇,这顶大帽子一扣,太爷根本下不了台,只能硬著头皮撑到底。 「晚辈在太爷面前失礼了。」董世钦起身郑重致歉,威风八面。「我代大哥向您赔罪。方才他指称您是说著玩的,太过冒犯,还请太爷见谅,勿跟小辈们一般见识。我们日後必定更谨言慎行,不敢再犯。」 太爷满肚子窝囊,却只能猛吸烟袋。他的计谋非但没施展开来,还反过来被箝制在董世钦的布局里。这小子,著实不可爱! 「迎娶之事,晚辈自会尽快处理,不使太爷担心。」 喜棠猝地被他调过来的鹰眼慑到,乌云笼罩。 「今後就请你多多指教。」他非常非常地有礼貌,狠狠吟道。 「啊!」她这才搞懂。「新郎换人了,可我还是得嫁去和番?!」 番人变脸。 完蛋!呃……她、她现在捂嘴,好像有点来不及呵…… 「三天後,劳你大驾,准备昭君出塞吧。」 ☆☆☆ 番婆深觉不妥,便邀番人隔日下午水阁小聚,假赏荷之名,进行谈和。 可喜棠左等右等一下午,太阳都快掉到屋檐底下,还不见董世钦人影。明明已经差人知会过他了呀,怎么会这样? 「说不定人家还在气头上。」随侍在侧的钏儿朝自己摇扇乘凉,顺便呵欠。 「这麽小心眼。」亏喜棠还觉得他满有男子气概的。一个愿意替兄长收烂摊、扛责任的大丈夫,竟为一句「番人」,就跟她小鼻子小眼睛。 「人家可是出洋留学的贵公子,被你讲成这样,他哪会再来?等著再被你羞辱一顿吗?更何况,人家是来作客,又不是来作奴才,凭什麽听你一句传唤,他就得速速来报?」 「哎呀!」对喔,她怎么没想到?「应该是我去拜见他才对。」 马上起身,打铁非得趁热。 「可是格格,你明明说今儿个下午要放我假的……」只因著董二少爷迟到,她的假期就得跟著泡汤? 「那你替我把点心什么的一道端去,然後就去见你的心肝赵老八吧。」 钏儿羞得急急嘘声,匆匆跺脚。这迷糊格格,平日懒散懒散的,却又常突然精得教人手足无措。 来到董家两位少爷和一干随行暂住的院落,冷冷清清,安安静静。 奇怪,人都跑哪去了?好歹也该留个人看守吧。 「喂!有人在吗?」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只有树声沙沙作响。 喜棠和钏儿在小庭园里互望老半天,也不知出什么事了。 「居然连个听差也没留下。」 「那……格格,我们还是走吧。」感觉有点怪怪的…… 「不对。」她不退反进,小心翼翼地探入屋里。「没有风,为什么会有树叶声?」 「不要啦,格格。」若不是钏儿两手捧著点心,真会赶紧拉住好奇的小人儿。 「怕什么,这可是我们家哩。」自家探险,格外有趣。「搞不好我们会成为某个血案的头号见证……」 她正乐在头上,没想到竟与偏厅里的董世钦对上眼。她吓呆了,他也怔住,满桌纸件顺势滑跌,流泄成一条小瀑布。 喜棠痴痴傻傻地僵愣著,忘了礼数,直对著董世钦猛瞧,浑然失神。他跟昨晚夜宴上看到的人完全不一样:工整服贴的西式发型此刻狂放地溃散著,像被人懊恼地爬梳了几百次。她这才看分明,他的头发天生带鬈的,看来好野。昨日严谨的长袍马褂也被西式服装取代,雪色衬衫外罩著小背心,紧绷著他精壮结实的胴体,勾勒出俊美的腰线,突显了宏伟的胸膛。而那一眼就可看出是上好英国料制的西裤,更展现了他强壮硕长的双腿。 喔,糟糕。她没想到他一改头换面,会如此更具杀伤力。心脏有些不堪负荷…… 「格格?」 「有事吗?」不只钏儿,连董世钦也感觉她不对劲。 「呃,那个……」怎么会有点呼吸困难?「我、我在院外叫了好久都没人应……」 「你哥哥们带大夥逛八大胡同去了。」他仍凝著翻阅中止的势子,一脸狐疑,不明白她突兀的存在。 「我……我在水阁等了你好久,想你是不是忘了……」 「忘了?」俊眉微蹙,魄力逼人,彷佛这话很是羞辱。 「就是呃,我一早差人跟你约的午後小聚。」 「可现在连午饭时间都还没到。」 她被他的义正辞严慑得方寸大乱。「啊!那……对不起,我搞错时间了!我马上离开……」 「格格!」钏儿忙低嚷。「现在早已申时末,太阳都下山了。」 那……他说什么午饭时间没到,是在暗示她他根本不想赴约罗? 「我再问一次,有事吗?」 为免承认自己的疏忽,董世钦乾脆强势主导,理不直但气很壮地威武恐吓。 喜棠尴尬地嘿嘿嘿,莫名其妙地乖乖赔笑。「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昨天的事。如果你不愿意谈的话,也没关系……」 她果然误会了。 打从一早得知她想约他私下谈谈,他就拚著老命赶紧处理所有要务,好腾出空档赴约。谁知道竟处理过头,害对方呆瓜似地等了一下午,特地前来探望却又劈头就挨骂…… 他本意并非如此,可这种事该怎么解释? 「坐。」 他心烦意乱地抱起圆桌上所有文件,找不到够大的地方安放,只好全丢往炕床上。 「这些是我家特制的点心,请慢用!」喜棠亟欲讨好地指使钏儿将美食呈上,铺满一桌面的精致花样。 「格格……」她跟赵老八约好的午後小聚…… 好啦好啦,先下去吧。 两个小姑娘叽咕叽咕地比手画脚,挤眉弄眼,看得他颇不自在。这样也好,等侍女退下了,再好好跟喜棠私下致歉。 真是,他怎会出这种错…… 困扰之际,他本能性地举杯饮尽,随即一怔,愕然凝望见底的清透玉杯。 「那个是还没闹革命前,太后赐给我家的厨子亲手做的,很爽口吧。」趁他心情好,再给他倒一杯。 他微蹙眉心,似乎想判断淡雅荷香之中,隐含的某种危险信息。该不会是他太反应过度了吧? 「另外还、还有我家饽饽房特制的水乌他,和其他王府做的口味都不一样喔。这个荷荷、荷叶饼,也很独到,我们家每年六月才吃得到,你来得正是时候呢,你快尝尝看!」 「凉掉了。」 「喔……」她难堪地傻笑,把他的怜惜误会成挑衅。 真糟,他好像对她真的很反感,摆明了不友善。怎么办?要先行撤退,还是硬著头皮继续下去?这事不能再拖了,他们後天就要带她回上海,筹备婚事。 「董二少爷,我们就乾脆把话一次讲开吧。」她豁出去了。 他原本正想婉言安慰她特备点心却苦等一下午的委屈,没想到被她抢了无机,让他没了致歉的余地。 她想讲开她和他之间的牵挂也好。毕竟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深深惦记著她。 昨晚夜宴上,看她面对他时的陌生和闪躲,还以为她完全忘了他是谁。原来她是矜持,不好意思在那种场合里叙旧情…… 「我想知道你在这桩利益联姻上,想得到的好处有哪些?」 他俊美刚棱的面容顿时凝结,半晌後,逐渐显现隐隐咬牙的抽动,以及森幽的冷睇。 喜棠状似公事公办,理智超然,实则桌下十指早扭成一团,凉凉发汗。 「你特地找我,就只为了谈条件?」 「呃……是啊。」 「这是我和你太爷该商议的事,你只要专心当你的新娘子就成。」 他每一字都说得很轻很柔很合宜,她却听得毛骨悚然。而且,她提的问题既合情又合理,他为什么却好像有点受伤的模样? 也许是她会错意了,但他看起来真的很挫折耶。正想更进一步仔细观察,却被他猛然仰头饮尽杯酒的势子吓到,连忙缩回拉长的颈子。 「你要谈的事已经谈完了。」 呃?居然对她下起逐客令。「我刚才提的条件一事……」 「我自会跟你太爷谈。」 少来,她才不要被排除在外。既然是用她的终身和番,就得给她应得的利益。「你有你的利益条件,太爷有太爷的,我也有我的啊。」 他咬紧牙根,捺著暴烈的火气猛灌佳酿,眼神浓浊,更加煞气逼人。 「你有什么条件?」 「我也没有什么很大的条件啦……」呵呵呵,笑得好呆。「只有……一小个。」 「说!」 倒空的翠玉酒壶被他连同这字一道重重拍上桌,震得她一缩,连口水都不敢吞,遑论瞄他一眼了。 「就、就是啊,那个,礼服的问题……」 「你他妈的迂回半天,要跟我讨论的就只是捞什子狗屁礼服?」 喜棠被他没辙的连连低笑惊呆了。他笑得太突兀,态度也转得太奇怪。 「礼服啊。」他惬意地仰头长叹,松松领口的紧窒。「管他中式西式、红的白的,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她绝不一身缟素地嫁出门,活像出丧。「我说的礼服不是指这个,而是——」 「一样的。」他慵懒而眼神挑逗地撑肘前倾於桌面上,朝她沙哑呢哝。「礼服就像礼物,最终的目的就是让人剥开它,看看里头包藏著什么好玩的东西。」 她听不太懂他的弦外之音,却被他撩人的魅惑搞得有些晕头转向。 「你的衣服里包藏了什么秘密呢,嗯?」 「没、没有啊。」喔……他再这样若有似无地笑下去,她就要含笑九泉了。 「小骗子。」他嗯声轻甩食指。「你刚进门时,我就瞄到你的底细了。」 天啊,这个是不是、就是、书上所谓的调戏?太可怕了,害她几乎融化——其实已经融得差不多了,只剩发软的身子还勉强撑坐在椅上,音容宛在。 「棠棠。」 一道鼻血滑下她唇前,她却呆酣得毫无所察。 「来。」 大手温柔地展在她眼前,继续施展男性的魔力,她却一动不动地僵坐著。 「你不是要和我谈事情吗?」长指再次朝她不断勾引。 对,要谈。但……不必靠他太近吧。 可是等她乍然回神时,自己已站在他魁伟的怀中,鼻尖顶著他胸膛,俏臀上还覆著两只不断抚揉的大掌。 这是在搞什么? 她惊醒地朝壮硕的胸膛猛力一推,却被一只巨掌轻巧地又倏地拉回,扑跌入怀。 情况不对,大大地不对! 「董二少爷!」 「叫我世钦。」他倾头吻著小人儿的脑袋顶上醇笑。「不然我要处罚你。」 「请、请你……」要命,怎么这个捆抱推都推不动?「请你好好地听我说话!」 「我有啊。」 拜托,他该不会是醉了吧?可那壶荷花酿酒力薄得跟茶没两样,哪醉得倒人?莫非,他这是在藉酒装疯? 「董二少爷,请你立刻放开我!」否则她就叫人。 「喔……你、完、了。」他好得意。 下一刻,喜棠便尖叫地被他一把扛上肩头,悠哉踱往内房。 「干什么?你若敢胡来,我就叫翻你这座院落!」 「真的吗?」他欣喜地压伏在摔入床榻的娇娃身上。「你可以叫到那种地步?」 「那、那当然——」不!她只是随口恐吓,但此刻绝不能示弱。「你若有本事,尽管动手,我保证叫到天翻地覆!」不把全宅子的人都吼来才怪! 「哇。」太崇拜了。「看来,我非得拿出全副本事不可。」 他豪迈地扯开自己胸前衣物,钮扣应声蹦落,暴露嚣张的雄健肌肉。 喜棠已经吓到三魂去了七魄,目瞪口呆,气息惊断。 「既然你要我尽管动手,」他开心地活动著十只长指,骨节喀喇作响。「那我就不客气罗。」 ☆☆☆ 「喂,你到底还要赖到几时啊?」 唔……搞什么,吵得他几乎脑袋爆裂。 「世钦,你这小子。」一阵暧昧笑声扬起。「我就奇怪你怎么不跟我们到八大胡同逍遥去,原来你是躲在屋里逍遥啊。」 「你小声一点行不行……」噢,他连自己的轻声细语都听来如雷贯耳,彷佛千军万马在他脑中大步行进,踏烂他的头。 「你该不会是沾到酒了吧?」本来一直在床畔取笑他的大哥世方倏地敛起笑容。 「我早就戒了。」他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起身,还是深感生不如死,哀嚎不断。「而且我一直都一个人待著。」 「那就好,可你的模样就像喝过酒的德行。」看厅里桌上隔夜的点心,的确没什麽酒的踪迹。「谁给你送来的点心?看来挺不错的。」 点心?世钦微怔。「什么时辰了?」 「早上十点多。」世方抓了块精巧小点入口,双眼登时发亮。「哪来的极品?」 「不是你叫人送来的早点?」 「我跟大夥逍遥一整夜,刚刚才吃饱回府的,哪有闲情替你叫早点。」 他不解,一片混沌的脑袋似乎有些诡异印象。 直到小心翼翼下床的刹那,他才从自己凌乱的衣衫震回意识,当场煞白俊脸。 「你今早心情不错嘛。」世方朝他奋发向上的男性吹哨致敬。 不对劲! 世钦霍然掀起被褥,整个人惊呆—— 血迹凌乱,壮烈非凡。 「我的妈呀,你『那个』终於来了吗?」 世方还来不及讥笑两声,就被失神的老弟头也不回地一拳揍倒,跌滚在地。 不是梦?他纵情驰骋一副雪嫩娇躯的记忆,是真实的?他放浪蹂躏一身丰腴细腻的感觉,也是真实的? 一大堆狂野的姿态与娇弱的挣扎,在他脑海中翻涌显现,几乎断尽他的气息…… 「二少爷。」仆人传唤。「喜棠格格有请。」 一道猛雷劈破了他的混沌。 是她?! 第二章 到了约定的东祠堂,世钦没见著喜棠,只看到钏儿一脸惊吓地朝他呆瞪。 「喜棠呢?」 「格、格格没来。她、只是差我来跟您传、传报一声,说是……」 「她为什么不亲自来说?为什么不约到厅堂去?」却教人躲在这种王府偏僻之处交涉。 「奴才、奴才不知道……」钏儿老远见他杀气腾腾,就已双腿发软。如今又给他连连重声咆哮,呆到只能颤颤发抖。 而且,董二少爷魁梧巨大,一站定她跟前,就堵满她的视野,连天也看不见。格格也真是的,这麽恐怖的差事,干嘛不找纽爷爷来做? 「她出什么事了?」 钏儿瑟缩。「您……不是应该比奴才还清楚吗?」 世钦凝著肃杀面容。「她现在状况如何?」 「奴才不是很清楚……」她跟赵老八也是混到七晚八晚才回府。「只听格格哀叹她身负重伤,下不了床了。」 凌乱的「血案」现场,立刻冲击他的脑门,画面惊人。 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还没过门,甚至根本不懂男人,就变成他酒後肇事的罹难者——虽不死亦不远矣。 「她要你跟我说什么?」 「格格交代,关於联姻的条件,您的回应……」 「除非我见到她本人,否则我绝不回应。」 「董二少爷?!」钏儿惊叫。「您上哪儿去?」 「跟她对质。」 「不行不行!」她拔腿狂追,狼狈拉扯。「格格不能见人,您也不能直接见格格。我去替您把人请出来,别直接乱闯!」 她若会出来见他,就不会派个侍女来跟他谈判。 他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 「董、董二少爷?」长廊上的家仆纷纷闪避,错愕不已。 「请别这样,董二少爷!」钏儿几乎是巴在他膀臂後头被拖著走。「你们快来人,他想闯到格格的院落去!」 「这……」仆役们没了头绪。「咱们快去通知老爷和福晋!」 「不能通知!谁都不准把这事传出去!」平日不动如山的慵懒老仆纽爷爷紧急喝制。 世钦凭著多年前的印象,就知道她住的蔷薇跨院在什么方向。 她完全不记得他了,他却一刻也不曾忘怀。夜宴那晚,她一出现,他就再也移不了视线。她还是一样小巧玲珑,甜美娇慵,甚至比以前的她更加令人惊艳,却天真依旧。昨日她亲自跑来找他,伫立厅门的刹那,他再一次失了魂。绕遇半个世界,看遍天下佳丽,唯有北京城重重深院中娇养著的玉娃儿,能教他牵肠挂肚。 对於联姻,他不在乎她原本想嫁的人是不是他,他宁可横刀夺爱,也一定要将她得到手。但不是用这种方法,不是为了方便他酒後乱性。 他把一切全搞砸了。 「董二少爷!别——」 世钦大步杀入蔷薇跨院,花厅里只有吓呆的侍女们,内房也无人,床褥整齐,炕上空荡,炕桌上却有残剩的点心,以及一杯熟茶。 「你是要自己出来,还是要我动手後才出来?」 全屋子的人,没一个敢对他这凌厉的自言自语有任何回应,全挤在一起哆嗦。 或许他的态度有些不妥,但……先解决事情後再补救。 「喜棠,出来!」 他的焦心呼唤,除了他自己以外,每个人听了都吓破胆,像给巨炮轰到。 她躲他,她竟然被吓到开始躲他。 世钦心一急,就开始动手抄家,仆役们哇哇叫,有的冒死阻止,有的快快弃主逃命,场面大乱。 「董二少爷,格格不在跨院里!」 「请住手!格格她……去二福晋那儿请安了!」 「董二少爷!」 这群恼人苍蝇围著他乱乱飞,让他的焦急转为恼怒。为什么说得好像他会对她怎样,防他像防土匪似的? 「喜棠!」 「格格不在,还是请您……」 他每个角落亲自抽查,连床底下也不放过,只差没把如孩童一般高的大花瓶给倒扣过来。蓦地,他越过七手八脚劝退的众矮仆头顶上,远眺到另一个可疑之处。 「董二少爷!」仆役尖叫。 「别这样!格格她——」 书柜门扉被霍然敞开时,滚下一堆书卷。数本册子顺势散落,其中几本,正跌趴在呆娃头上。 双方寂然互视老半天,几乎海枯石烂。 他没想到,喜棠会连这么窄小的地方也死命躲进去,而且还紧抱著她最贵重的家当——爱犬一只。一人一狗,两张呆脸,四只大眼,让他差点忘了自己是来找什么的。 某种无法解释的感觉,令他漾起极难察觉的微笑。 简直可爱得一塌胡涂。此刻的她,活像个装在大盒子里的洋娃娃,环著毛茸茸的小哈巴,一起瞠著乌亮双瞳朝他眨呀眨,给完全吓傻了。 只要她不怕他,他就心满意足。 「你做什么躲在这里?」 这声沉吟一出,不仅喜棠为之一缩,连世钦自己也怔住。明明心里颇为欣喜,为何话却重得像在兴师问罪? 「我……进来找狗。因为大妞妞她……跑进来了。」她有一眼没一眼地怯怯瞄他,又速速垂下。 「谢谢你差劲的藉口。」他暗惊,不知嘴上冰冷的回应是打哪儿来的。「如果你觉得已经将我敷衍得差不多了,能否请你出来谈话?」 「喔……」她不好意思地红著两团粉颊,乖乖出柜,像个等著挨骂的小顽童般,环紧爱犬杵在他跟前缩头缩脑。 她好小,小到似乎只要他呼一口气就能将她吹倒。他盼望多年,今日才终於能确实地与她面对面。可是他该如何碰触她的身体与心灵,才能极尽呵护,又不致被他的鲁莽所伤? 她还好吗?需要他什么样的弥补? 「你昨天究竟给我喝了什麽鬼东西?」不,他真正想问的是…… 「荷、荷花酿。」她原本就已羞到没脸见他,现在更被他吼到抬不起头来,埋首在大妞妞的狗毛里。 「你没事干什么拿酒灌我?」别……这也不是他真正想说的。 「我没有……那个荷花酿,薄到根本算不上是酒,我们家……都拿它当点心来玩的。」 他受不了地拧著鼻梁吐息,看得喜棠七上八下,心脏无力。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局面,只觉得自己快被他的男人味迷得厥过去。 通常女人都会如何面对跟她有了肌肤之亲的男人?她觉得自己好像中毒更深,由先前单纯的一见锺情,病入膏肓到晕头转向的地步。世钦不光是面目俊美而已,他一旦懒懒地神秘笑起,帅到足以杀死她一百次。他的唇也不光是发出浑厚醇郁的低语,一旦吻上她的嘴,强到足以杀死她一千次。 只有一件事除外——那太恐怖了,她没胆缅怀。 啊,大妞妞,她该怎么办?她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莫名其妙地、这么不可自拔地突然深深喜欢上一个人?这太奇怪,也太没道理了。而且,她暗暗迷得天旋地转的人,此刻正摆明了很受不了她………… 他受不了的是自己。 搞什么,他想的跟他问的,为什么一直差个十万八千里?他到底是因为担忧她而来,还是为了讨伐她才来? 该死!一团乱帐,愈扯愈烂。 「我们就事论事,先搞定问题关键。」重新开始! 喜棠肃然起敬,再度拜倒於他在商言商的另一种冷酷面目。 「你想尽办法私下约见我,又拚命迂回示好,甚至拿酒灌醉我。」 「那个……」不是喔,是他自己酒力不好…… 「你最终的企图,就是要与我谈条件。」 没有啦。她其实有大半用意,是希望跟他和好…… 「而且是不能公告他人的条件,是吗?」 「呃……」这点倒是没错。 「你的心机实在比我想像的还深。」 啊?他是这样看待她的? 「直接把你的条件开出来吧。」 「请、请问……」 正绝望地闭眸等待的世钦,微微睁开一条缝隙。双眉深锁,看来格外狰狞。 「我只是想问一下,就是呃……」 「你能不能别躲在狗後头说话?」他这人向来不苟言笑——从不跟狗说说笑笑。 「喔,对不起对不起。」她尴尬地嘿嘿嘿,赶紧把大妞妞搁到地上去。站回身子的刹那,才突然感到一股失去防备的恐慌,身前一无屏障。 「你想问什么?」 「一、一、一件、很很、很私人的、的、的事。」 他淡淡地朝周遭仆役们一撇下颚,就将在场的一干杂鱼全给扫出去,只剩两人对峙。 喜棠差点跳脚。现在不只大妞妞,她连助阵的旁人也给他清走了,怎么办? 她再怎么大胆,也不敢再和他单独相处。昨日惊世骇俗的记忆犹新,她没胆这麽快又面对类似情境。她是很倾慕他,但那是指有旁人在的安全场合。 现在该如何脱困? 「你要跟我谈什么私人的事?」 他站近她跟前的势子,慑得她寒毛悚立,面白如雪。 「我、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是不是认为我很现实?」 「怎么说?」 她一定是给吓到脑袋抽筋了,才会有种他好温柔的错觉……「因为,你一直在说我企图怎样、打算怎样、不惜灌醉你怎样怎样的,好像我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那又怎样?」这并不影响他对她的喜爱。 唔,他真的把她看得满恶劣的。「其实啊,关於我原本想跟你提出的条件……」 「就照你侍女传的话那样,我一概接受,完全办到。」 「啊?」钏儿应该已经告诉世钦,她不需要他的任何回应啦。 怎么她才决定放弃谈任何条件,他就反过来答应她任何条件? 事情怎么会弄得怪怪的? 她为了保有一段单纯美好的恋情,不惜牺牲掉她本想得到的好处,怎会变成世钦突然无条件投降,任她予取予求? 该不会……他是在暗示,他无意与她谈任何感情吧? 那他们之间,岂不只剩下交易了? 「你嘴巴张那么大做什么?」他蹙眉。 「呼吸新鲜空气……」 看她两眼一泡泪,他还以为她是要打个霹雳大呵欠。 「你的条件是什麽?」 她沮丧至极,垂头哀悼自己短命的恋情,什么都不想谈。 他根本不在乎她会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无论她要什么,他只有一句话:没问题。原以为这样可以讨她欢心,但情况竟与他预期的完全相反。 这其中出了什麽岔子? 两人各自沉默,对峙半天,世钦愈发感到自己的庞大与笨拙。既不适合这座小巧雅致的院落,对眼前娇娃的纤柔心思更是手足无措。 「可以坐下来谈吗?」 喜棠这才顿悟,她一直让客人罚站。「请、请自便,别客气。我来帮你倒杯——」 「不了。」他淡漠地按住她忙乱的小手。 他还在提防她啊……「这是茶,不是什么会灌醉人的怪东西。」 「我知道。」他专注盯牢对坐的落寞小人儿。「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让你受委屈,而是怕你受委屈。」 先前又是挨骂又是挫折的她,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突然走起好狗运了? 「我知道这事对你有些难堪,我仍得确实问清楚。」他不自觉地严厉握紧在他箝制中的柔荑。「我昨天伤了你吗?」 其实不需喜棠回应,看她骤然涨红的呆相即可明白,但他就是要一个具体的答案。 「喜棠?」 「我、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他捺著性子吐息,保持温和。「基於我们俩的婚约,我有义务告知你实情。我的酒品很不好,一醉就不省人事,甚至连自己干了什么都不清楚。现在只有你能告诉我,昨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我再问一次,我们昨天是不是……我的意思是……」 可恶,这种男女苟且之事,要怎么问才比较文雅?一旦文雅,又该怎么把事情确实厘清? 他受不了地又一次猛力爬梳浓密的鬈发,万分狼狈。 他妈的!「我是不是上了你了?」 她被吼得快快点头,一脸呆愣。 老天爷,他这只禽兽!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一次把事情谈开。」他重重吐息。「我为自己的恶行郑重向你致歉,我愿意为此负起一切责任。」 「不、不用负什么责任啊。我们、已经有、有婚约了,不是吗?」 「但那并不代表我就有权在婚前侵犯你。错就是错,我无法容忍自己拿婚约当藉口。」 「喔……」世钦此刻看来好帅喔。 「眼前有一项问题,我们必须合力解决。」他搁在桌上故作怡然的交握十指,紧绷得喀喇响。「我也承诺你,无论你的决定如何,我绝对帮你到底。」 她快被他的男子气概迷晕过去。有他这么动人的回应,教她去死都甘愿。 「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噼啪一声,喜棠的浪漫情怀顿时迸裂。「什、什么?」 「你还要这桩婚事吗?」 他这是什么意思? 喜棠的小嘴开开合合,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还有什么好说。他是不是上过她之後,觉得她不适任,所以打算解聘?那,他现在跟她谈的重点,是她的遣散福利了? 「我这么提议,是为了尊重你的意愿。」他暗暗清了清喉咙,强迫自己把话吐出来。「因为,昨天那件意外之後,或许,你会对我有些改观,不愿意下嫁我这种人。」 她不懂。世钦的意思,怎么老跟她想的差好多? 「你若仍愿意嫁我,我会很感激,也定会尽可能答应你提出来的任何条件。你若不愿意嫁我,想另觅更好的对象,我也会倾力协助。」 「协助我什么?」 「钱。」他的视线有力地钉入她双瞳。「纵使我无法还你童贞,我可以付出让你夫婿完全不在乎这点的价码。」 她傻眼。「你干嘛要这样?」 「赎回你的幸福。我不能让你的终身,完全牺牲在我一次的疏失上。」 吓死人了。她这辈子,还没被人看得这么贵重过。「万一人家狮子大开口呢?」 「开多少,我就付多少。」他不会拿她的幸福来讨价还价。 喜棠呆瓜似地僵坐著,半晌合不拢嘴。愈认识世钦,就愈发现他的不同面貌。而且,愈是发现,她愈是心动。 这种好货,不先下手为强,难不成还拱手送出去给人抢? 「你的答覆如何?」 「我、我觉得这样、就很好。」她原本也想学他那样,表现一下冷静雍容的气度,不料才优雅地颤颤啜了口茶,就呛得满桌都是。 「哪样?」他高度警戒地绕到她背後,温柔拍抚。 「我咳咳、不需要改变婚咳……」他的大手几乎烧烫她的背,害她咳得昏天暗地。 「你是认真的吗?」 她困窘地任小脸被他捧在双掌间,尴尬地闷咳著,深怕口水不小心喷出去。 「我希望你是慎重考虑过再回答我。」 被他这样倾头对眼地专注凝望著,她脑浆都沸腾了,还能慎重考虑个头。 可是,她真的从没见过这么有担当的男人,显得她过往周遭的家伙,全是富贵垃圾。虽然他对她的印象颇恶劣,虽然他如此关注她只是基於道义,她还是想跟他在一起。 柔软的小手怯怯覆上他双掌时,他微有错愕。凝睇他捧在手心的粉嫩小脸时,他更是不可置信。 天底下再也没有如此纯真可人的神情了。那份完全的信赖,完全的投入,让他充满了被紧紧依靠的踏实感。一时热血澎湃,激起胸中前所未有的震撼。 刹那间,他有股冲动,想深深地吻入她娇润的红唇,重重地传递他难以言喻的感受。但他的举止却激烈得连自己都吓一跳—— 他竟本能性地猛然抽手,打退她的碰触。 场面猝然难堪。 他在搞什么?他气恼地暗暗谴责自己,愠怒的神情却对著喜棠,像在谴责她的逾矩。 喜棠赶紧缩头,闪躲他的怒视,心里倒没什么反省的念头。 要激怒他,实在好容易喔。可是没办法,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很想亲近他。感觉起来,还真像她在乘机吃他豆腐。 呵呵,真不好意思。但陷入感情中的女人,好像都会愈来愈不要脸。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她连坐在他腿上剥葡萄喂他吃的蠢事都干得出来哩…… 「那么,」他暗咳。「事情就这么说定:婚约照旧?」 她羞怯地垂望鞋面点点头。 他极力忍下放心的叹息,板著俊脸,坚守硬汉立场。「为免节外生枝,我会尽快打理我们的婚事,细节我会亲自和你太爷洽谈。」 「什么节外生枝?」 他咬牙一阵子,才厌恶低吟,「我怕你肚里可能有了孩子。」 耶?孩子?「什麽时候放进去的?」 「就是昨天。」 愈说愈玄了。 「别再多想这些。」他也没空详细解释。「如果没别的事就——」 一只小手偷偷拉住他旋身而去的西装衣摆。力道虽然微弱,却直撼他的灵魂。 蓦然回首,就瞥见安坐在花凳上仰望他的羞涩容颜。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类困窘,只能一脸死相地公事公办。 「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但她不想让他这么快就走。「你要不要喝茶?」 「不要。」 「那……要不要吃点心?」 「谢了。」 「想不想看我家的古董收藏?」 「没兴趣。」 「可是你昨天在房里不就在检视我家的收藏纪录?」 这下他可终於完全转回身来。「你眼睛还真尖。」 「你想找我家的哪样收藏作指定嫁妆?」快快请坐,一起来好好聊聊吧。 他不想再耗下去挑战自己的定力,也不想拿她当探测内情的工具。「不劳费心,这事我自会处置。」 「喔。」好冷淡……但她就是不死心。「你看那些纪录可能只是浪费工夫,因为很多上头登载的极品,早已不在我们府里了。」 俊眉一蹙,害她心脏跟著一抽。 「没办法呀,王府日子已经大不如前,所以只好各自想办法开源节流。」变卖家当,省时省力。手脚俐落些,也就没人发现。 「现在府里剩下的大概还有多少?」他冷道。 「不到一半吧。这一半里头又有一部份是赝品,真品早就当掉了。」 「你真清楚。」 「是啊。」呵呵,很贤慧吧。 「通常只有作贼的才会明白有多少东西已经不在。」 喜棠笑容顿时冻僵,状甚冰清玉洁。 「你私下偷当府里的东西?」 呃啊…… 「你平日窝在家中,又没什么额外开销,拿那些钱做什么?」 「时、时候不早了,我想……」 「你是个人私自典当家产,还是另有共犯?」 死了。她没成功留住一个可谈心的情人,却留住了一尊铁面无私的恶煞。 「干嘛脱鞋子?」 「好像……进石子了……」 「少埋头打混,给我坐好回话!」 呜,他的正气凛然的确很迷人,但不包括用来对付她的时候。 他简直失望透顶,一肚子火。「为什么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我没有偷鸡……」倒有摸狗。「可我只摸大妞妞……」 「还敢顽皮!」他重喝。「你明知是错的事,你还去做,做了又完全不悔过。你的是非之心在哪?你对这个家的责任感在哪?」 讨厌,她是想找他情话绵绵的,现在却被骂到臭头。 「我还没娶你过门就发现你一大堆毛病,成亲之後该怎么处置?你又会用什么态度面对我和你的家?」 「你想太多了,我不会那样啦。」赶快卖可怜。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他愈来愈难以捉摸她的面目。「你在夜宴上公然促销自己,急著抢亲,又直接跑到我下榻之处陪酒兼独处,还乘机大开利益交换的条件,拿终身大事做筹码,现在则发现你私下典当家产,而且满不在乎。」 哇。「听起来……我好像满烂的。」真有意思。 他著实不愿接受事实,可这张纯稚娇颜底下硬是包藏著腐败心肠,教人又是心疼,又是愤恨。 「你希望我心地善良一点吗?」她说得像在问咖啡要加几匙糖。 他闭眸屏息,调节情绪。 「你需要好好的管教一番。」 「你要管我吗?」 「不然呢?」 「真的?」 他还以为他眼花,但,她确实是在开心。这是什麽奇怪反应? 「你真的要亲自管我?」 「你皮痒欠人揍吗?」他已经莫名其妙到火气四溢。 「可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我啊。」 她天真的雀跃笑容,怔醒他的思绪。 喜棠从来就不是家中重要的角色。父祖叔伯们妻妾成群,儿女满门,喜棠不过是众多人口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自小由看妈丫头们带,周遭不是闲散糜烂的少爷小姐,就是迂腐酸臭的老学究,只教之乎者也,不管为人处世。谁会管她死活? 她的少根筋也未尝不是老天的格外恩待,没有被污染得太彻底,也没有因此失去天真的本性。 他能苛责她什么?她不过是单纯地期待有人关注,不管是任何方式的关注,都能让她开心不已。 「是的,我会亲自照料你。」 喜棠专注地瞻仰他转而温柔的承诺,连奔回她脚边的大妞妞都无暇理睬。 「你的衣食住行,我会为你打点好。你的品德修养,我会一一指导。你这一生不会只是现在这个样子,你可以不断长进,变得更好。」 她好喜欢世钦这样跟她说话。「万一,我变得太好了呢?」 「那是变相的坏。」 「啊?」 「当人觉得自己够好了、太好了,不用长进了,那就叫骄傲。」 世钦好棒,每一句话都好有学问喔…… 「我走了,好好保重。」保重身子,也保重小小心灵。 喜棠差点在他大掌抚揉她脸蛋的刹那蒸散成水气,痴痴望著他远去的背影,老半天回不了神。直到大妞妞在她脚边哀鸣到快痛吠的地步,她才恍恍惚惚地把它抱回怀里,呆望早没了人影的花丛幽径。 「啊,大妞妞,姊姊真的没救了。」连每个叹息都软呼呼、甜蜜蜜的。 嗯,决定了。为了世钦,她非得用功不可,努力学习做个好妻子。原本她对成亲之事毫无概念,不过是尽男婚女嫁、传宗接代的本分罢了。现在却不一样了。她发现,婚姻中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她好像爱上自己的丈夫了。 从那天起,喜棠每日为做贤妻埋首奋斗,流著鼻血全力苦读……春宫图。 第三章 世钦与喜棠的婚宴,拖延了他原本返回南方的日期。一个北京、一个上海,两家不同声浪透过各式管道相互攻击,外加旁观者凑兴的贺电,喜棠府里电报收发的数量,几成全城之冠。 喜棠本家已是落败中的王府,门面却依旧风风光光。世钦深谙此道,大手笔地筹办北方婚宴。按满洲旧俗,女方家要大宴亲友吃肉,喜棠的家人席开三天,日夜不辍,不限亲友,都可上门大快朵颐。 女方豪迈大宴,男方买单——该喜棠家付的钱,全由世钦私下负担。 热热闹闹一场格格出嫁的好戏,办得喜棠只剩半条命。之後连休养生息个几天的机会也没有,就被世钦一行人拖入火车头等厢,一路杀往南方,赶赴夫家正式的大礼。 她不行了。 连日劳累,加上长途跋涉,她又坐不惯火车,睡不安稳。在火车上,她几乎天天上吐下泻,苟延残喘地度日。 「喜棠,来,把糖水喝下去。」 「不要……」放她瘫在褥上自生自灭吧。 「不行,世钦哥交代,你一定得不断地喝水。乖,起来。」 喜棠欲振乏力地望向同行的姊姊喜柔,勉强起身,却只拾得起脖子以上的部分。「姊……你可能要扶我一下才行……」 与妹妹同龄的喜柔虽然温婉细腻,却也是个没伺候过人的大小姐。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该如何一面端稳糖水、一面扶喜棠起身。 「糟糕,钏儿清理你的衣服去了,纽爷爷又在别的车厢午睡。」这下还有谁能帮忙?「这样吧。喜棠,你端糖水,我就可以空出手扶你起来。」 「好……」只不过她的手虚软似芦苇,哪撑得住整碗糖水?加上起身时的震颤,以及大妞妞的捣蛋…… 「啊!」 「大妞妞!」 两小姊妹尖叫成一团,为这场乱局增添优美旋律。 完蛋了,这全是甜的东西啊。」喜柔难过地甩甩被翻倒糖水溅湿的手,无助得快掉泪。「现在褥子、衣裳又得重新换一遍了。」 「没关系……这样就好。」喜棠她只要能躺下就行,其他什么的,都随便啦。 「喜棠,要不要叫世钦哥过来一趟?」看她这样虚弱,实在教人担心。 「不要,让他忙去……」 她知道世钦为了办妥婚事,推开不少正事。不仅上海天天来电话,电报也是一份接一份地发个不停,最後甚至连他的律师都亲自北上找他紧急洽谈。 还以为成亲後会更常和他在一起,哎。 「喜棠,来。」喜柔捧著精致的盒子。「你的朱古力糖。」 她虽然反胃到什么也咽不下,却还是好喜欢世钦送她的这盒漂亮玩意儿。小时候家中常拿到宫中赏赐的进贡洋糖,但样式千篇一律,不如世钦的时髦有趣。 「要贝壳的,还是娃娃头?」 「要叶子的。」她一脸惨澹地开心道。「姊,你猜,这里面会是什么馅儿?」 喜柔温婉地摇头苦笑。「我每次都猜错,它花样太多了。」 「对啊,实在太好玩了,我从没见过哪个点心可以变出这么多的花样。」 「你啊,一看到这些糖果,精神就来了。」 喜棠忙著小口小口品尝,没法子回话,但看她弯弯的双眸,就知道她有多享受。 「世钦哥真的好疼你。」喜柔坐入对座的软褥里。「可是这些就叫作爱情吗?」 「不然呢?」 「爱情应该……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存在才对。如果只是吃呀穿呀的,太凡俗了,没有爱情它特别的地方。」 「喔。」好前卫的思想。「这是泥果子馅的,跟我昨天吃的泥果子却不一样。姊,你真的都不吃吗?」 「我怕世钦哥生气。」 「不会啦,他才没那么小度量。」 「可我总觉得他看起来好严肃,像是连一粒灰尘都会惹他不高兴。」 「他只是皱眉头皱惯了,没有不高兴。」这次要吃什么形的呢?呵。 「喜棠,你觉得世方哥适合我吗?」 「他还没对你死心呀?」夜宴那天,他就想选姊姊做新娘,现在联姻的名目没了,他居然照样锲而不舍。「我就奇怪,他为什么极力建议你跟我们一起南下。说什么姊妹相伴好有个照应,原来是他自己想亲近你。」 「玛法也一直关照我,对他多下点功夫。」这个老祖父,顽强得令人佩服。「他愈是这么关照,我愈是对世方哥没兴趣。」 「太凡俗了?」哇,这颗好苦。 「何止凡俗,简直污秽。」没有爱情,只有利益。「我才不要一椿像买卖似的廉价婚姻,把自己弄得像个商品。」 喜棠猝然梗到,登时暴咳连连。 「怎么了,又要吐了吗?」吓得喜柔快快找盆子。 「没……咳咳!」慢慢呼吸,慢慢呼吸,稳下来。 「喜棠?」她怯怯观望。「还好吗?」 如果她和世钦像桩廉价婚姻,那世钦可买到瑕疵品了。「毛病真多……」 「快躺回去,我去叫医生过来!」这样下去不行的。 「不用,我睡一会就好。」咳到累毙了。 「可是你脸色很难看……」 渐渐地,她由假装听不见,昏沉得真的听不见。 她不喜欢姊姊方才的话,太刺耳,太像她和世钦的状况。不过这种事愈想愈令人发毛,不如睡觉,睡著了就什么都不必知道。 世钦家和她家说是世交,其实旧仇一大堆,早想藉机彻底翻脸。只有搞不懂状况的太爷,还在妄想拉拢小辈,好替落败的家业找到黄金靠山,继续奢华一百年。 世钦何其精明,一定早看穿这点。她是无所谓啦,只是遗憾世钦因此对她好像更加反感。哎,亏她还挺喜欢世钦的,这下情路可坎坷了。 偏她这会子又病得七荤八素…… 她跟世钦的八字好像不太合。不要紧,等她睡饱一点,再来想法子劝他回头是岸。毕竟他们这辈子都得一起过,他早点认命,快快喜欢上她,日子才会好过。 世钦为什么挨到了二十六才成亲…… 他好帅喔。好看到天下其他男人全成了咸菜乾…… 她一边昏睡,一边傻笑。窝在她怀里的大妞妞突然摇起尾巴,接著便被一双大手悄声抱起。大手轻抚熟睡的脸蛋,像在测她有无发烧,又像细腻的疼惜。发觉到她身上和薄毯上有著大片糖水湿渍,不禁逸出长长的轻叹。 大手慎重而细心地为她重新换上乾爽的衣物。更替之际,她忽然舒懒地翻身仰躺,娇憨梦呓,大方展现撩人媚态。 轻软的中衣掩不住她姣好的胴体,服贴地顺著她的每一寸曲线起伏。最让人口乾舌燥的,莫过於她微启的艳润红唇。丰盈小巧,柔软晶莹,诱人品尝。 吮啄她,像亲吻花瓣。娇嫩的触感,芬芳的气息,柔弱的回应,彷佛盛不住太沉重的热情。 这一吻,本来只欲蜻蜓点水地小啄一番,但回神之际,娇慵的睡美人早已衣衫凌乱,双颊绯红,虚喘连连。暴露的雪白身躯在窗外闪掠的阳光拂耀下,如象牙般细致,透著温润光泽。娇柔的乳峰在大掌不住的挤揉下,无助地绷著粉红珠玉,任粗糙的拇指忘情挑弄。 这是他等待已久的新娘,但醉酒那日的纠缠,他却难以拼凑出完整印象。 他依稀记得这盈满手心的饱满乳房,却不记得如此滑腻的肤触。他仿佛曾舔吮这纤弱的雪色颈项,却似乎不曾引发如此甜美的轻吟。 他究竟真的碰过她了,还是梦见自己曾与她云雨? 闷窒难耐的睡娃,不安地咕哝起来,似醒非醒地微蜷双臂,像个小婴孩,娇嫩可欺。 蹂躏她!直接扳开她双腿,尽情放荡一场。 突来的狂野念头与远处隐隐的人声,将现实与幻境交错一气。耀眼的阳光骤然闪过树林,一阵一阵地刺入眼帘,一片星花,白熟而目眩。 人声由此步入彼,往另一方向远去。而车厢内,悄然寂静,只有一个巨大身影安坐在熟睡的小人儿对面,淡漠守护。 她依旧一身整齐的脏污衣衫,依旧覆著浸有糖渍的薄毯。依旧是一只大掌怜惜地抚揉娇酣的脸蛋,依旧是一声长长的轻叹。 大妞妞眨巴著大大的晶亮黑瞳,蜷在雄健的臂弯中。窗外流金般的灿烂,灼灼闪掠。既是好风景,也是杀风景。 ☆☆☆ 「这是怎么著?」 「听说是新娘子水土不服。」 「哟,真不愧是北方来的土包子,城里姑娘不出门。」 「什麽水土不服,我看她这是打从心底就不愿嫁入董家。」 「或者是假装娇弱,实则拿乔?」 叽叽喳喳的低浅闲聊与讪笑,不断地隐约传来。喜棠实在是体力不胜负荷,虚脱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任由世钦抱她下宾士车,步入奢华洋房。 她听见自家同行者浩浩荡荡的嘈杂声,听见世钦淡淡吩咐的低语,机灵穿梭的众多仆役……跟在老家的感觉很像,只是,这儿有奇怪的回音,好像屋子很空荡。 「不要用手乱揉眼睛。」一阵沉吟冷冷警告。 可是她想看…… 「世钦,她是怎么了?」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悠哉逸来。 「她坐不惯火车和汽车,又不习惯长途跋涉,一路上一直又吐又晕,连医生开的药也全呕出来。」 「该不会是有了吧?」 世钦完全不回应这轻佻的浪笑,迳自抱她上楼。 「开玩笑的。」那人自楼下凉道。「不过你爹你娘和叔公都等著拿你算帐,你可得仔细你的皮罗。」 好个幸灾乐祸的家伙,真想看看他的嘴脸…… 「不要乱动。」 好嘛。世钦厉声斥责时很吓人,小声恐吓时也一样吓人。 「二哥回来了?不是应该晚上才到的吗?」 「二少爷,有您的电话。」 「大小姐要我们紧急通知您,她明天会回来一趟,请您空出上午的时间给她。」 「世钦,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带喜柔出去逛逛。」 「不、不用了,世方哥。我想先休息一下……」 一屋子热闹烘烘,吵得喜棠又累又不好睡,倒是世钦,定力过人,彷佛早已习惯蚊蝇小虫在身边乱飞乱叫,文风不动,恍若无闻,照做自己的事。 终於,喜棠被他小心翼翼地抱上篷顶大洋床,柔软的床褥当场惊醒她,骇然尖叫,七手八脚地急勾世钦颈项。 「怎么了?」活像快给溺毙似地环著他不放。 「这、这个床,会陷下去!」 「是会陷下去。」才松软舒服。 「我不要睡这个!」太可怕了。 他不解,何以她会慑得魂飞魄散。 「这简直像睡在水里,浮浮沉沉的,我不敢!」 搞半天……「你要睡北京老家那种硬板床?」 她的头使劲点到都快震出泪花,想来真的给这西洋弹簧床吓坏了。 世钦没奈何,思忖半晌,才把她抱往楼下办公用的书房。他们家向来过洋派生活,只有他书房里有张买来当做收藏的紫檀嵌螺钿弥勒榻,可以充当小人儿的硬板床。 这一趟下来,喜棠才看清了董宅。 西式大屋光是厅堂,就有两层楼高,虹形拱梯自楼上环抱至楼下。整栋宅邸雪白净亮,衬著落地大窗外的大片绿茵,蓝天白云,好似人间仙境,不像北京老宅般地厚重沉郁。她不曾见过西式格局的房子,但也感受到董宅的奢华非凡,处处显示主人家底丰厚,却呈现内敛简洁的风骨。愈是朴实,愈是潇洒俐落。 若她调查得没错,董家在扬州的老宅应该是长子世方的,而上海多数房产,则是世钦挣来的,他才是这屋子的男主人。哇……她真有眼光,一嫁就嫁到了好货。 世钦好优秀喔。 「二哥这是在搞什么,搬来搬去的?」远处一名青年见著一大票人急跟著世钦到处乱转,趴在楼上扶手怪叫。「不过娶个前朝古董,干嘛摆这么大阵仗?」 弄得活像供进了尊大菩萨。 「这里如何?」 娇贵小娃一被搁上弥勒榻,就舒懒得像只找到好窝的猫咪,悠然眯眼蠕动著,寻找最惬意的睡姿。 下人们全傻在一旁半侍半窥地,瞻仰世钦是如何板著铁面,任劳任怨,亲手为佳人调整绣枕,覆毯奉茶。 「把水喝完再睡。」 「不用了,我不渴……」呵啊。 「我不管你渴不渴,都给我喝下去。」 困得眼皮都睁不开的喜棠,可怜兮兮地任一只铁臂将她上身微微扶起,倚在冷酷的胸怀中惨然饮啜,活像被迫服毒自尽。 她委屈归委屈,饮水之际,还是忍不住偶尔抬眼偷瞄。 唔,世钦看来真的很不高兴。 她使劲地、认真地、勤奋地把整杯水仰头喝到彻底,得救似地大呼一口气,期待地望著世钦猛瞧,跟个等著主人称赞的小狗没两样。 旁人看了也好奇。不仅是二少爷一回来就一堆反常举止,连这新进门的二少奶奶也反常,与平日往来的各家名媛大相迳庭。 世钦冷睨这露骨的凝睇。意识到这场面有多少双眼睛正明的暗的旁观著,他咬牙抽动的面颊,变得格外刚棱无情。 「睡觉。」 喜棠才没那么好打发,马上卖可怜。「可是……」 「你如果要睡这里,最好乖乖守我的规矩。」他淡漠地将她塞回薄毯中,矗立榻边。「我的书房内严禁任何干扰,妨碍我处理正事。所以,请闭好你的嘴巴,否则我只能请你回楼上去。」 一想到那张载浮载沉的恐怖洋床,她立即抿紧双唇,怯怯保证。 很好,权威奏效。他正满意地回身打算处理一车车运进家里的各色行李,榻上娇客就嗯嗯啊啊地造反。 「干什么?」他不爽地自肩头斜睇。 「大妞妞……」 他压抑地吐了口气,大步踱向门外观望的喜柔,将她骇然环紧的那团毛球夺走,塞回喜棠怀中。 「还有什么事?」 喜棠恭敬地闭嘴猛摇头,不敢捣蛋。 世钦好凶喔。 见他毫不恋栈地转身就走,她只好没趣地搂著大妞妞再打个呵欠,眼皮沉得只剩一条缝。 她一点都不觉得世钦可怕,只觉得他太重面子了。让下人看到他宠她又怎样,铁汉也可以有柔情的一面啊。不过,这的确会在日後管教他们的事上有些麻烦。一旦下人们发现你也不过是个凡人,就会渐渐地不拿你当主人。 或许这就是她常被府里仆妇踩得扁扁的缘故吧…… 小人儿迷迷糊糊地飘荡到梦乡,却仍依稀传来遥远彼岸的隐隐交谈。 「……真的太莽撞。」 谁莽撞? 「所以她气到决定明早就来算帐。」 这声音跟世钦很像,不过没他的沉,也没他的缓,像转太快的唱盘。 「我先前还吓一跳,想他怎么会买个大娃娃和玩具狗搁在书房。」谁知这人和狗都是活的。 「我倒是觉得她很面善。」 这声音又是谁? 「你们怎么都跑进这儿来?」又一个好事的笑声加入。 「世钦自个儿门户大开,就顺道进来逛逛他藏了什麽贵重宝贝。」 「也的确难得,他向来不放没用的东西在书房里。」这会却自坏门规。 好过分,怎么拐著弯骂她没用呢?有话大可直说啊。 「你可别小看人家,这可是『千金』大小姐呢。」 她本想暗喜终於有人说公道话,却被後头接上的一片讪笑怔住,茫然不解。 「花了千金,买个中看不中用的玩具。世钦这趟北行,好像终於开窍了,懂得出去散散钞票,享受人生。」 「喂,请别再宣扬你那满脑子的腐败思想,小心你老头查封你的户头。」 「你们不觉得这娃儿很像『她』吗?」 这声沉吟一起,轻浮的嬉闹声顿时止息,化为凝重。 「你不说我还没发觉。怪不得,我总觉得她眼熟。」 她?指谁?为什么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世钦还是忘不了她啊。」 电光石火之际,喜棠赫然顿悟:世钦另有女人! 这念头令她一惊,就由梦中惊醒。撑肘起身一望,四下幽微,周围无人,只有大桌那头有著一盏明亮。 晚上了?这是哪里?什么时辰?她怎么了? 「作恶梦了吗?」 如丝绸一般软滑细腻的醉吟,镇定了她惶恐的心。 「世钦?」 他放下文件,淡然起身步向榻边,轻抚小人儿额头。「没有发烧,很好。既然起来了,就吃点东西。」 他怎么丢下她就转身离去? 世钦走向偌大书房的大门,开了条缝,也不知在对谁低声低语,一回身,便拧紧眉头。「你在干什么?」 鞋也不穿就爬下榻来。 「我以为你要走了……」 「我一大堆事没处理完,能走到哪去?」他没好气地撵她上榻。 「那万一你处理完了呢?你会不会在这里陪我?」 她太紧张,屋里也太黑,让她无暇识出世钦脸上掠过的一抹悸动。 「你多大了,睡觉还要人陪?」 这本是出於爱怜,可惜语气硬得像抱怨。 「可是我不熟这里,会怕。」连她怀里的大妞妞也瞠著大眼猛点头。 他向来不喜欢办公时有太多闲人在侧,倒忘了她从小就习惯有人在旁随侍。 「要我叫你陪嫁的侍女们过来吗?」 「我要世钦。」他比较高大,房子看来就不会那么辽阔阴森。 她不知道这话的暗示性,但他知道,也立即有了反应。 「别任性。」 「不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真怕这陌生之境,还是怕先前那个记不清楚的恶梦。 「礼成之前,你最好还是矜持点,别随便逾矩。」 要他陪她算哪门子逾矩?「你也太保守了吧。」 「是你过分先进。」开放的程度,足与欧美并驾齐驱。 「你好冷淡。」一次两次,她还能忍受,可是久了还是会令人落寞。 「你到底之前都过著什么样的生活?」还以为豪门深闺里养的,应该都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这么寂寞难耐?」 「你怎么知道?」太神奇了,他竟这么了解她!她是怕寂寞,所以总爱把自己的院落搞得乱烘烘。「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烦?」 「烦?」 「对啊,我就是爱闹爱玩,你却好像不太喜欢。」 「不尽然。」 她起初不解,世钦为什么走得那么近,後来才想到他可能是打算坐在榻边陪她聊天,马上开心地躺下。 「我实在不了解你。」 呃?她才不了解他。为什么不是坐在榻边,而是撑手俯至她身上来?这样彻夜长谈不是很奇怪? 「你对这种事为什么如此不在乎?」 哪种事?「为什么要在乎?」 「我家再洋派,也好歹有个礼数在。」礼未成之前就先行燕好,著实大胆。就算他们曾不小心逾矩一回,也是酒醉之误。可现在没了这项藉口,本性就愈见坦白。「我希望你再想清楚一点。你真的要吗?」 她无聊地叹息。「你真婆妈。」彼此聊聊天、作个伴儿也要深思熟虑。「给你弄得兴致都没了。」 [删除n行] 这种实地演练太壮烈了,她宁可看安安静静的春宫图…… 一阵叩门声轻悄响起,一名下人便捧著餐盘开门而入,动作稳当,甚是俐落。 「二少爷,您要的烂糊肉丝好了,只是来迟了些——」 「还好,与我估算的时辰一致。」 下人呆怔,喜棠也呆怔,只有世钦一人满意地微扬嘴角。 她一看那碗面目模糊的软烂泥沼,活像别人口里吐出来的。管他是什么上海风味的佳肴,她打死都不吃进嘴里去。但,世钦只冷起一张脸,她就乖乖地含泪下咽。 味道再好,口感依旧令她毛骨悚然。 「你这两天就多吃这些容易吸收的东西,才能尽快恢复体力。别忘了多喝水,免得你过度吐泻,造成脱水。」 这种烂糊再吃两天,她都要脱皮了,还脱水咧。 可是,世钦这么做是为著她的健康著想。为著这份心意,她甘愿冒生命危险吞灭世上任何垃圾。 当她形容凄惨地咽尽最後一口淤泥,白著小脸殷殷四望方才一直在旁边监工的世钦,却发现他早巳沉入大桌的文件里,继续钻营。 不会吧?才跟她这样那样,下一刻就立即衔接上热呼的膳食,再下一刻又扣回他原本著手的工作。 这就是他所谓的时辰刚好? 「世……世钦?」 「吃完了就躺下休息。」他连抬一下眼的时间也吝啬。 「你刚刚还跟我……怎么一逼我吃完东西就又……」 「你先小睡一会儿,等我处理好这批急件。两小时过後,或许可以再来一回。」这段时间,她储备体力,他打点公事,两全其美。「之後还可以睡四小时半,刚好起来赴我大姊早上的约见。」 喜棠羞怯的娇颜顿时冻结,噼啪龟裂。浪漫的婚姻美梦,给砸个粉碎。 两小时後,世钦清完公务,却发现娇妻已不在屋内,只见榻上一册春宫图及一纸留言—— 请自行解决。 第四章 他始终觉得,书房那夜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他很难想起,因为狂野的记忆总先一步烧毁他的定力,令他昂扬的欲望疼痛难当,遑论深究详情。 「世钦,有什么不对劲吗?」沙发中的一人忧心道。 「没有。」 「可你脸色很差。」脸皮绷到额角都快爆起青筋。 「钢铁厂的计画,我不建议往北跟现有的人厮杀抢夺。」他冷然扭转话题。 「那你怎么想?」另一人含住名贵烟斗,吞云吐雾。 「往南。」他不顾在场几名长辈拧起的眉头,迳自主导大局。「由越南进口设备,把冶炼重心放在云南。五叔的运输公司对这条路线也熟,西南物资几乎都是他的车队在跑。」 「有钱大家赚,而且都是咱们自己人在赚。」年近四十的五叔斜倚西式魁巍壁炉旁,笑著微啜晶润红酒。 华丽的欧风起居间内,一群男人在午後的小啜中反覆思索,世钦的秘书戴伦则沉默地飞快记录。 「这事还得再仔细掂量掂量。」老一辈的蹙眉道。 五叔轻噱,对这些仍旧长袍马褂的老东西与旧脑袋厌烦至极。世钦倒相当淡然,彷佛这些阻碍早在他的评估中。 「舅公说得是,这事确实需要再缜密考量。宁可失掉抢占西南钢铁龙头宝座的先机,也胜过仓卒行事後的连带亏损。」 龙头宝座四字,撩得长辈们心头发痒。 世钦也不跟他们多罗唆,邀请他们移至别间备好的牌桌,让他们自个儿去琢磨。 送迎之际,世钦冷不防瞄到别间的雅致厅堂内,女眷们一丛丛地各聊各的,独不见喜棠在其中。 「二少奶奶呢?」 「和喜柔小姐一道,被大少爷带出去玩了。」仆役恭应著。 又是这样。世钦平淡的冷静底下,愈见怒气奔腾。 「这个世方也真是的。」五叔闲散踱来,吞吐阵阵名贵雪茄香气。「人家喜柔都已经婉拒得这么明显,他却硬是不死心。」 结果是害惨被姊姊拉去垫背兼挡箭的喜棠,拖累一直渴望和新娘好好独处的新郎。 「你那媳妇也该教一教,不能由著他们这般胡闹。」 「喜棠是被拖下水的。」平日懒到连跑出去玩的力气也没有,勉强算是乖巧。 「你别再替她讲话。你光是在南方办的婚礼,就已经搞得全家一脸绿。」大夥原本就对他贸然娶亲的事颇感疙瘩,偏他还故意把婚宴搞得异常浩大,轰动上海,气坏自家人。 「婚宴这种东西,不管办得再妥帖,都会有人有意见。」 「你是嚣张到连没意见的都不得不有意见。不然你问你秘书戴伦,看人家一个外人有何感想。」 清秀寡言的二十出头青年,隐隐难堪。 「哪有人娶亲是你这种娶法。北方轰轰烈烈,南方热热闹闹,帐却全算在我们自家头上。她若家财万贯,皇亲贵戚也就罢了,一个衰败王府里的格格享这么大派头,我们到底有什么利益可抽?」 「为的是两家交情。」 「呿!我还巴不得早彻底断了跟他们的关系。」五叔傲岸地扬长而去。「你啊,聪明一世,居然在终身大事上胡涂起来。」 世钦静静杵在空凉的奢华壁炉前,状似思索,实则耐心等待。差不多等到五叔上车走人後,他才大步袭往楼下。 「备车!」他冷喝,周遭随从立刻行动。 「您傍晚和学会的人有约。」戴伦急急追上,淡淡而道。「现在出外找二少奶奶,会赶不及准时赴会。」 「那就取消。」 戴伦深知不必浪费口舌告诫他说「不如迟一下好了。」世钦对时间的要求严苛得近似残酷,但戴伦觉察到,世钦在喜棠的事情上,已在时间方面连连闪失。 先是自北京返沪的日期拖延,後是为了筹办大饭店豪华婚礼而把公事拖延,近日又为了多待在家中而推掉许多重要邀约。 老实说,戴伦自己对这个二少奶奶,也颇感不悦。 「需要我跟您一道去吗?」 「上车,把直系在北方的现况和胡先生裁兵理财的後续主张报告一下。」他头也不回地火速杀入车内。 戴伦斯文地长长吐了一口气。「是。」 ☆☆☆ 二○年代的上海,什么都教喜棠眼睛为之一亮,成天双瞳闪闪发光,活像小孩闯进玩具工厂。 摩天大楼,花园洋房,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美国的福特,德国的宾士,随意棍打中国黄包车夫的交通指挥——英国奴才红头阿三,据地为王的各处租界,以及挂牌声明她和大妞妞都可以不必进去的洋人公园。 买办派对、西式餐馆、西新桥街的大世界……这些大概只有世方哥自己感兴趣。她最爱的呢,是熙来攘往的洋装、鬈发、高跟鞋。最最喜爱的呢,是电影、戏园、冰淇淋。最最最喜爱的呢,是—— 「喜棠,帮帮忙。」 被过分热切的世方缠得头疼的喜柔,轻轻偷扯妹妹的衣袖,低声呼救。 没问题。她老神在在地把大妞妞朝百货公司门口滑下,它马上一溜烟地钻进去逛。 「啊!大妞妞,不可以进百货公司!」喜棠在街上假声惊叫。 「有狗进百货公司去了!」 「拦著!快揪出来!」 肥壮警卫忙成一团,根本抓不到机灵滑头的蓬软毛球,却把里头优闲的绅士淑女们吓著。 「哎呀,有狗!」 「在那儿,钻到玻璃柜子底下了!」 在百货大厅弹拨竖琴的优雅美人,被胡乱街来的小哈巴吓得弹身而起,手舞足蹈。 「快帮我把大妞妞抓回来呀!」喜棠忙向世方求援。 「你没事干嘛带狗出来?」他不耐烦地啧啧嘀咕,动也不动地杵在原处。 「世方哥,你快去救大妞妞。我怕它会被人欺负!」 喜柔这一细声哀求,楚楚可人,大英雄马上拍胸保证,速速杀进去抢救爱犬。 两小姊妹霎时交换了个眼神,便一个往对街奔去,一个往里头追去。喜棠一进百货公司,就暗叫大事不妙—— 这下大妞妞可成了革命党:能推翻的几乎全翻了,风云变色。 不必问它现在身在何处,只要听哪里扬起一片惊叫就可知晓。这大妞妞可不是一般的狗奴才,而是王府格格从小玩大的活宝贝。难得有这么一大票人陪著它凑兴,它乐得团团转,使劲蹦蹦跳跳,格外卖力地胡闹。 「我围住这边了,你们快堵住那头!」 各方绅士们狼狈地合力擒凶,围剿这团罪魁祸首。 「可困住它了!」 在外圈围观的众家淑女们放心叹息,拍拍吓到了的心口。 大妞妞呆呆环视周遭张臂俯身缓缓逼近的一圈臭男人,有些不爽。他们这是手牵手跳啥子怪舞啊? 「我数到三,就扑上它。它若闪开了,你们马上从旁补上,擒住它。」 「没问题。」 这群彼此不认识的男人立即达成共识。 「准备好了?一、二、三!」 「大妞妞——」 甜甜的呼唤,登时点亮它的双眼,开心一汪,便在各路好汉飞身而上的同时,由底下轻快钻溜,摔得他们七荤八素,哀嚎遍野。 「你这个小坏蛋。」喜棠欣然接住跃入她怀中的兴奋爱犬,惩戒似地搔它毛毛软软的下颚。「造反了,啊?」 「这只畜生!」世方抓著西装外套,气急败坏地冲来。「你为什么不看好自己的东西?既然看不好又何必带它出来?你为什么不乾脆乖乖跟它一道待在家里?」 她吊眼扁嘴,无辜耸肩。 「我已经受够你这没神经、没教养、没常识的迂腐白痴!你想耍笨,尽管自己耍去,干嘛要一直跟在我身边,阴魂不散?」 「董先生,您先别气,有话私下谈。」原本打算出来扣押肇事者的百货经理,一看清来人,马上婉言安抚。「快别在这儿让人看笑话了。」 「我还怕人看我什么笑话?这婆娘已经让我忍无可忍,老子豁出去了,今天非把她好好训一顿不可!」 「是、是。那么到我们的贵宾室如何?」 「她不配!」世方一古脑儿地炸开所有新仇旧恨。「她算哪门子贵宾?我在家看她已经看够了,我干嘛还跟她共处一室?」他气到头昏脑胀。 「可是,我们必须将整个一楼重新收拾……」 「叫她去收!她自己闯的祸,自己负责!」 「董先生?」经理大惊。他就这样走了? 耶?「世方哥?」不会吧。 「董先生,这位小姐她……你……」 世方哥该不会就丢她一个人在这里收拾烂摊子吧? 他不但走也不说一声,连看一眼也不看,真的就将她弃置在此,管她去死的。 喜棠傻傻僵住,在场的人也僵住,被这突来的转折搞得一头雾水。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眼前这身旗人装束的姑娘,正是整出乱局的元凶。 顿时,喜棠陷入凶恶的各方瞪视中,人单势孤,无处可躲。 大妞妞将脑袋钻入柔软的胸怀,逃避现实。人类的问题,交给人类去处理。 她也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哪里有她可躲的胸怀?哎。 经理肃杀地准备宣判,「这位小姐——」 「你是这儿管事的吧。」她抚著大妞妞慵懒道,反将一军。 经理暗怔,仍世故一笑。「是的。」 「那么,就劳你把受惊的客人都请去贵宾室。你这儿有多好的茶,就上多好的茶;有多细致的点心,就上多细致的点心。全记在我帐上。」 这番豪举,令经理有些错愕。「请问您是——」 「我?」她倾头一笑,娇艳逼人。「董家二少的新娘子呀。」 ☆☆☆ 世钦没料到,御驾亲征,四处寻妻,找到人之前会是先替一笔惊人开销背书。 他不是付不起,而是这帐来得太奇。 「二太太吩咐,今日一楼门面的亏损外,连带应有的营业额,全都算做她的。这份就是我们刚刚才列清的细目,请过目。」 她到底是怎么闹的?竟可以搞到一家百货大片区域歇业整顿。 「她只是进来追只狗?」秘书戴伦匪夷所思。 「是的,而且的确吓坏许多客人。但经她处置後,客人就算有抱怨,也没几人再挂在心上。」经理弯弯的双眸,盛满无尽喜悦。 「茶点之类的开销还说得过去,可这几大项的礼物是怎么回事?」戴伦冷冷追击。 「那是二太太交代,要我们送给受惊客人的致歉心意,由她亲自挑选的。法国蕾丝手绢两百二十六条,条条盒装并附上中英小卡;领袖定针一百零八对,对对——」 「好了,知道了。」戴伦轻声截断,以免世钦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看来这位北京格格,做起事来大刀阔斧,挥金如土。 世钦久久不发言,只坐在沙发内拧眉,严厉地审析墙上的海景油画,仿佛要在那浪漫与写实之间,搜寻可疑的线索。 百货经理一点也不担心此刻凝重的气氛,他太开心,也很放心。董家的二公子在商场上信用一向良好,票子也开得俐落,没什么好担忧。他虽一脸肃杀,但经理见多识广,知道他这人事情与感情泾渭分明,该付的,他绝对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她快乐吗?」 经理一时会意不过来,以为世钦只是在自言自语。「二太太挺悠哉的,出了这么大乱子还是气定神闲,没事儿似地和大家聊天。」宛如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跟她一起来的人呢?」他深瞅颜料浮凸的厚重白浪,层层铺叠在蓝色海面上。 「世方先生先行离去了。」 世钦终於望向经理,微眯俊眸。「就放她一人在这儿?」 「是的。」 他隐隐咬牙,抽动冷漠的俊容,却仍吐息如兰,不泄一丝火气。 沉思半晌,他优雅地抽出西装内夹的名贵钢笔,签字认帐。 「那么,你们已经派车送二太太回去了?」戴伦淡道。 「不,张先生带她去参加待会儿的天狼会聚会。」 世钦霍然抬眼。「哪个张先生?」 「就是您学会里的那位张丹颐先生,他也是今天被波及到的客人之一。他说傍晚您会到天狼会赴会,就领二太太去那儿等您了。」 戴伦暗暗替不动声色的世钦叫屈。白白搜寻了一下午不说,最後娇妻竟被死对头带走,恐怕他是冲煞到灾星。 「辛苦你了。」 「好说。」经理欣然回握世钦伸出的大掌。「二太太实在是位可爱的人物。若不是今日忙著和她结交的人龙排太长,我也很想像其他贵客那样,邀请她来参加我们自家办的派对。」 世钦不予置评,他对社交花絮向来不感兴趣。目前他全神贯注的,只有一件事…… 「世钦?」 「你不是通知说今儿个不能来吗?」 「怎么了?世钦。」 「你在找什么?」 他一火速飞车赶往朋友位於极斯菲尔路的寓所,就四下搜索。 「喜——丹颐还没到吗?」 众人一笑。「他张大少哪会是块准时的料。」 「等他到了,我们也差不多可以准备上桌吃晚饭了。」主人和乐地招呼著,顿觉世钦神色不对。「还好吗?」 他愕然回神。「有什么不对?」 「看你今儿个有些怪。」 近来他似乎常听到人对他说这句,但此刻他无暇深思原因。 「若不是知道你从不碰鸦片,我会以为你是犯瘾了。」主人莞尔。 或许,他真是犯了某种瘾。今天一天,他连喜棠都没见著一眼。更仔细追究起来,他几乎是自书房那夜,就没再与她独处过。忙完婚事忙公事,忙完公事忙家事,忙完家事忙杂事,收拾各样五花八门烂摊子。每日最终的期待,就是回到卧房探望他的小新娘,可她总有百般漂亮理由,大大方方跑到姊姊房里同寝。只留下一叠春宫册,请他自行解决。 连日的挫折,都快将他推下不知名的悬崖。 大门外隐隐传来的车门声,猝然攫住他所有意识。 「到了。这就是我们天狼会常聚集的地——世钦?!」 突然奔腾杀出的身影,慑得才下车的一票人一阵错愕。杵在世钦跟前的人,是被他凌厉的神情骇到;跟在世钦身後的人,是被他反常的举止搞得莫名其妙。 「怎么著?出什么事了吗?」其他下车的人戒慎道。 世钦站定在门口的刹那,就明白何以喜棠会和丹颐如此晚到。由大黑车上下来的其他天狼会成员,就可证实丹颐是顺道搭载其他人一同赴会。 这事他可以理解。他无法理解的,是自己陌生的强烈情绪。 他不曾面对过,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僵著凶煞的脸,试图厘清思绪。 车旁的喜棠转了转骨碌大眼,随即以贵妃醉酒的身段,优雅晕厥,软身倾跌。 「哎呀,嫂子!」 「快扶著她,别让她摔著!」 旁人尚在惊慌之际,一条健臂早窜往她後背,结实捞住娇软的小身子。 「世钦,还好你来了……」虚弱小手顺势揪住他前襟,微薄的力道更显无助。「我坐不惯车,头好昏喔。」 「你先扶嫂子进来休息吧,世钦。」旁人见状,立刻理解他先前的明显焦躁。「我们这就叫医生来。」 「我要回家……」语带哭腔,更见功力。 「快快快,别让她受凉。」女眷们细心地急急由屋内递来小毯子,覆上单薄纤躯。 「真是的,我竟忘了小嫂子今天整个下午都在外奔波,还领著她胡逛。」俊美高大的张丹颐懊恼地赶上前来,为世钦打开车门。「她一定是累坏了。」 世钦对他的诚恳向来持保留态度。抱著喜棠坐入自家宾士後座之後,只疏离地微微颔首,算是告辞。 张丹颐却在车门要带上之际,及时巴住窗缘,漾开那闻名遐迩的温柔笑靥。 「为了向你们致歉,下个周六,请务必光临我家的派对。」 世钦还以凌厉的冷瞪,他则回以暗暗勾起的一边嘴角。砰地一声,车门便被世钦狠手拉上,谢绝妖魔鬼怪的骚扰。 这两位美男子是有什么过节啊? 车子才走没多远,车内就传来森然低吟—— 「头低一点,省得他们全看见你这么快就复原。」世钦冷漠地直视前方。 「喔。」喜棠赶快缩好脑袋,两只大眼却仍好奇地伏在椅背上,朝後车窗偷看。 世钦居然看穿了她的装病。难不成,他刚才也是在陪她作戏? 车子渐渐融入繁华的市街灯海中,远离了方才的文人气息,切近了奢华的纸醉金迷。世钦并没有让车驶往董宅,别有目的地,而且暗暗叫司机走最壅塞的路段,让她开开心心地尽情看热闹。 他有能力办到的事,不需留可乘之机给别的男人献殷勤。例如:领她胡逛一下午的张丹颐。 她惊喜得连嘴都没空合上。一会朝东瞠眼赞叹,一会急指西侧叽哇喧嚷,一会又巴回椅背瞻仰渐行渐远的灯火辉煌。 「好棒喔,上海的晚上比白天还漂亮。」 抵达後,她攀在高楼的露天小阳台上向下方的整片灿烂酣呓,醉入滚滚红尘里。 「不要趴得太出去。」 她陶陶然到听不见屋内的一再警戒,只觉得自己正在夜空飞翔。 「进来,晚上风凉。」 一只大掌专横地将小人儿拎入屋内,悍然合上落地窗,阻断少女的浪漫幻想。 「你什么时候跟饭店订这间房的?」位置好得不得了。一开窗,就居高临下,俯望上海最繁华的夜景。 「这是我母亲家的产业。」 「哇。」真了不起。「难怪可以随你挑房间。」 房间虽大,却不如它连著的两个厅堂精采。这整间房看来真像整个家,装个四、五十人都不成问题,现在却只有她和世钦,以及俐落上餐的侍者。 「我要冰淇淋。」她开心娇吟。 「不准。」 小嘴委屈地垂下来,噘到足以挂油瓶。「那我要朱古力……」 「胃里没装满正餐前,你什么垃圾都不许吞。」 爱管闲事的冷血老妈子,藐视民主的暴虐独裁者! 气氛顿时僵凝。 安静的厅内,除了杯盘刀叉的进食声响外,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静得教人食不下咽。 但他不知该如何处理。他可以为了宠她,任她胡乱挥霍都不吭一声。他也愿意满足她的玩性,破例动用特权,拿最好的房间供她享受。他当然也可以顺她的意,给她想吃的花稍点心。但他不能不为她的健康当坏人,严格管制。她娇贵得连风一吹,都会折损稚嫩花瓣,他岂能不格外用心看顾? 结果如何?徒使场面难堪。 他要怎么做,才能讨好她?为什么一切努力总是愈搞愈砸? 一旁的侍者见世钦无奈使来的眼色,收完两人根本没吃几口的各道餐点,默默递上喜棠钦点的冰淇淋及朱古力。 「讨厌鬼。」 娇腻的甜甜抱怨,冻结了他的焦虑。像个等待判处的囚徒,霍然被一槌敲定了死罪。 他俩各据桌面两侧对坐,相互瞪梘。渐渐地,冰淇淋融为一碗汤,像在讥笑他徒劳无功的心意。 讨厌鬼。 他视而不见地冷睇冰淇淋化为一团的色彩,不再作声,也不再多想,就这么孤僻怔忡著。 这下换喜棠紧张了,连脚边的大妞妞也满眼不解。 咦?她特地跟他撒娇,怎么他会是这种反应?现在弄得好像她真的很讨厌他似的,害她後续的玩笑都没办法开。 「喂,你……说话啊。」 「说什么?」 好冷淡,都不顺便看一下她的鬼脸。「你没事发什么呆呀?」 「……」 「你是气我下午在百货公司出的乱子?」 不说话,应该就是吧。 「好嘛,我道歉。」她真的很认真在反省了。「你不要不讲话嘛。」 「何必惺惺作戏?」 啊? 「你的小女人娇态、跟我恩恩爱爱的德行,向来只在人前卖弄。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而已,你大可恢复平日私下对我的冷淡。」 「世钦?」他要去哪里? 「我要先休息。你如果还缺什么,尽管跟侍者吩咐。」 他为什么看都不看她一眼呢?「你要睡沙发?」 他也不回话,迳自脱下外套,松开领结。 世钦怎么这么禁不起玩笑?那些都是故意逗他的呀,钝家伙! 「你能不能别这样一板一眼,公事公办的?」实在杀风景,害她老是自讨没趣。「我跟你道歉,不跟你开玩笑就是。你这样会让我……」 她话中的焦急,使他备感厌烦。她到底还要跟他耍弄心机到几时?这种兜人圈子的把戏还耍得不够吗? 「我从小就嘻皮笑脸,胡闹惯了。也许你不习惯,可也用不著那么认真嘛。我不是真的要对你冷淡,然後在人前假装恩爱,而是……」 而是什么?他差点冲口而问,中了她撩拨人心的小诡计。所幸他正面对著沙发松懈衣装,才没让背後阴险的小人儿看穿他刹那间的动摇,再度藉机嘲笑。 哎哟,她到底要怎样才能把话讲明白? 「都是你欺负人在先,我才会想那样报复你一下的!」 「我欺负你?」 呃啊……刚刚才盼了半天,期望他回头。现在他完全回身面对她了,那副神情却让她巴不得他赶快再转回去。 「就是、书房那夜……你那样实在让、让、让我很生气。」 生气什么?他才是最呕的那一个,她有什么资格反过来委屈谴责?但他著实不懂她羞红的低垂小脸代表什么,这叫「很生气」? 「你就是因为这个『很生气』,所以故意私下对我冷淡、对外却假作恩爱给人看?甚至天天跟著你姊姊四处玩,想尽办法努力散光我的钞票?」 「没……没那么严重啦。」其实好像也差不多。「如果你真的这么介意,那……我闯祸的费用,我自己来付好了。」 顿时,一只巨掌大剌剌地展在她的身前,悍然讨帐,她才愕然想到一件事。 「呃,那个……」咳。没事好做,只好清清喉咙,顺便笑一个。 「你不是要付?」 「可是我没钱。」 俊眉狠蹙,吓得她暗暗缩肩。有一眼没一眼地偷瞄身前巨汉的阎罗相。呜,早知道就不该出手太嚣张。世钦虽是董家最会赚钱的一个,但听说也是最不花钱的一个。 明知这是他的弱点,她还拚命往里刨。现在可好,挖断自己生路了吧? 「你到底还要磨多久?」巨鉢般的大掌仍腾在半空等著,隐隐不耐烦。 「我……我说了我付不出来啊。」 「为什么?」 「我没钱嘛。」 「那,你只好付『本钱』。」 第五章 她不得不承认,世钦真的本领过人。 坦白说,她虽然不是第一次与他亲昵,可对於男女之事,她还是懵懵懂懂。天晓得,竟会如此花招百出,足令各家春宫册自叹弗如。 她裸著双肩蜷在被单里,痴痴傻傻地眺望落地大窗透出的蓝天。朝阳灿烂,打亮她酣倦红晕的娇态。 世钦一从浴室刮完胡子出来,就看见这副小人儿呆咬著指甲的模样,娇嫩无邪,晶润可人。先前凉水涤去的欲望,一下子又热烈昂扬。 「起来,别再赖床。」他刻意别过身抹乾湿发,掩蔽浴袍下的真相。 「喔……」 可她恍恍惚惚地「喔」了老半天,也不见任何动静,依旧好死不如赖活著。 「你若想好好逛一天,就快点去洗澡穿衣服!」别净逼他做老妈子。 「没有衣服可以穿……」 他回眸一蹙。 「衣服昨晚都被你撕坏了。」 是的,昨晚。一场莫名其妙的怒火,一场没头没脑的争执,由狂野的深吻结束,由他粗暴的撕扯拉开序幕。 他甚至没能撑到床上,就在隔间的墙壁前,紧紧压制著她,深深冲刺,急遽而汹涌地立刻攀上高峰。 他的新娘完全跟不上他的步伐,他只能不断地带领,引导她彻底开放。还未剥光她的衣物之前,他们又再一次地激越奔放。 看著她被他堆在腰际的裙摆,看著她被迫分张的雪白,看著其间娇润的色彩,比毫无遮掩的她更令他疯狂。 他决心放手一搏,拒绝再压抑连日来的折磨。喜棠倒在床尾,双腿仍挂在床褥外,就被他双臂分别勾住膝後,完全开敞,迎接他的到来。 他可以很清楚地在冲刺之际,饱览她无处可躲的小小悸动。他伫立在其间,三不五时地施以挑逗,一再验证著它有多喜爱他的折磨。 每回他一随意撩拨,她就会痛苦高吟地拱起背脊,不住扭动。被堆积在胸脯以上的衣裳,展现乳波荡漾,沉重地弹跳著,不胜负荷。 他极其细致地在脆弱的嫩蕊下功夫,尝试各样的凌辱。他几度试图温柔,却忍不住狂野的冲动。她承受不住太过老练的粗鲁,他只得施以引诱。他一面巨大地深入,一面胡乱搅扰赤裸的嫩弱。他感觉得到它微小的变化,听得到她崩溃的泣吟,看得到她无助的战栗。他不禁畅快地好奇著,她的极限在哪里。 他霍然掌握住她的女性,悍然内外夹攻,强烈地感受她激切的抽搐、高昂的呐喊。她显然被自己的反应吓呆了,又无力应付,只能随著他起舞。 他的手指始终不肯放过她,坚持与她的瓣蕊合而为一,强迫它习惯他的同在,随时回应他的指令。不管是他奔驰时,或他休兵小憩时,他都不忘它的存在。 这样的接触令她难受且难堪,但她有太多冲击不及应付,无暇顾虑这小小失土。 有时,他在她之内深深地逗留,邪恶地摆动。几番周游,彷佛准备罢手,却又倏地激切进攻,直到她狂乱娇啼,颤颤求饶,他才咆哮地尽情奔放自己,野兽般地嘶吼著极致的胜利。 很奇怪的是,他们之间的许多争执与矛盾,好像那时都消失了。但问题并没有解决啊,为什么会这样? 她每次如此深思究竟,就遭他干扰。他会恶劣透顶地挤捏她的酥胸,蹂躏她的丰满,挑逗柔嫩的乳峰,拿它当小玩意儿似地捉弄不休。她实在讨厌他这样,但居然推不开,太诡异了。 昨晚好几次,她难受得直想推走他的臂膀,可待她勉强睁眼时,竟看见自己的手正依恋地蜷在他肩上,似在鼓励他的无礼。 那只应该不是她的手。 「我们若再不出门,恐怕永远出不了门。」他感叹,无奈地褪下浴袍俯往娇嫩撩人的困娃。 「是你让我……」噢,要命。「起不了床……」 瘫在床上的小人儿呼吸困难地承住缓缓侵入的壮硕振奋,觉得早上的他似乎比晚上更难接受。 「被子……」 「还盖什麽。」简直碍事。 他边缓慢加重冲刺,边甩开娇躯旁的掩覆,吓得她失措惊叫。 「不要,现在是白天!」亮得教人丢脸。 「所以视野比昨晚好多了。」他撑掌在她头侧软褥上,边深入刺探边俯身观览。 她妖媚得令人屏息。雪嫩无瑕的肌肤,给朝阳映出珍珠般的润泽。象牙般的细致,烙著片片他尝过的印记。即使不碰触她饱满的双乳,仅仅瞩目,就美得令他心驰神荡。 喜棠被他瞪得无地自容,狼狈地伸手掩往他的凝眸,却遭他反制,被他伸长的双臂箝钉往她头顶上方,让娇艳的胴体拱起撩人的姿态,更加突显双乳的浑圆丰硕。 「你放手啦!」小脸急得涨红,欲哭无泪。 「谁教你不给我看。」 「哪有人会用看的!」用做的不就够了?「世钦,快点放……」 她骇然抽息,没想到他会同时在内从事颠覆。 他难得一笑,笑得甚是狂傲,充满男性的满足,拿他的阳刚展现昨夜未曾显露的另一项真功夫,逼得她急遽起伏。 这样太可耻了,什麽都看得一清二楚。比起昨夜,更教她惊恐。 「把被子还我啦!」 「你、作、梦。」 羞愤以及激情,将雪色玉体染上薄晕,粉艳妩媚,燃起他更深邃的烈火。 他百无禁忌地施展各样手段,让她无暇思索光天暴露的问题,忙著应付他的诸般捉弄。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公然展现那么浪荡的身姿,更没想到自己会被逼出那么低级的恳求,更没想到会发出那么不堪入耳的欢愉。 「喂,张口。」 一只巨掌箝住她咬紧下唇的脸蛋,勒索他应该享有的放肆娇吟。 她才不服。都已经丢脸丢到骨子里了,她非得挣回些许尊严才行! 不可思议地,世钦不逼她了,很温和地松手抚往她肩头,揉摩那份细腻。 他居然愿意顺从她的意见!喜棠喜出望外,诧异地凝视正躺在她骑骋之下的乖猫。可惜,她乐得太早。肩上的大掌使劲一握,便成为有力的箝制,压迫她承受他的强力冲刺。天真的女骑手顿时惊叫,十指抓住她身下的胸膛,结果只替自己得到更狂暴的回应。 这整栋饭店没被她叫垮,足见结构还挺牢靠的。 只是他俩绵延不绝的烈火,也差不多快把这顶层给烧了。 喜棠投降。 她瘫在浴缸里奄奄一息,感叹为人妻,太不易。怪了,以前在老家也没听闻会这样的,多半空闺冷落,闲得很。这是世钦太反常呢,还是留过洋的都比较禽兽? 不过,这还是成亲後第一次这么安心地跟他死赖在一块儿。平常家中人多事多顾忌多,争执斗气也多,都没办法和他好好儿独处。 他这趟安排,还真是跟她心有灵犀一点通。呵! 「泡够了没?快出来穿衣服。」他不耐烦地踱到门前轻叩。 她累到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伸长双手,可怜兮兮地讨抱。 世钦无可奈何,一脸不悦却心满意足地上前伺候。 衣裳是他趁喜棠入浴时叫人送上来的。珠色洋装,欧洲新款,由里到外,一应俱全。光是胸衣,就教她看傻了眼。 「这是什么鬼东西?」 「穿上就晓得。」他冷淡却又周到地亲手服侍,不想让任何外人瓜分他俩独处的宝贵时光。 「等一下!这个衣服太——噢!」 他环扣一拉上,勒得她差点断气。矜贵的酥胸,从未遭此折腾,在紧凑的两洼空间里,盈挺出大半丰乳,紧张耸动。 「这是什么下流无耻的怪玩意儿?」 「显然我太小看你。」尺寸不符。但,效果惊人。「手伸起来,我才能给你套上衬衣。」 「我才不要穿!」她受够了。 「是吗?我也很赞成你不要穿。」 这话暧昧得教她坐立难安。世钦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人前傲岸,人後冷著一张脸却什么话都讲得出来,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蓦地,一团阴影笼上心头。 「你好像很习惯跟女人接触。」她乖乖著衣,窃窃刺探。 「哪家少爷房里会没女人伺候。」 「只有这样吗?」 他沉默地替她自华服内撩出柔细长发,半晌後才冷冷低吟,「我荒唐过。」 「喔。」她心凉了一半。但她知道,这已经是他回答的底限了,不能再问。 这下子,心中压著的巨大疑惑,比身上时髦的衣装更令她感到紧迫。 世钦反倒似乎心情不错,亲自推来餐车,一一上桌布阵。暖煦宜人的午後,他俩盛装优雅地享用第一餐。开敞的大窗,拂来晴风,有阳光的气息,以及高楼之下遥远的喧嚣。厅里一角的唱机,兜转著淡淡的西方旋律。彷佛他们此刻在伦敦,在巴黎,或在义大利。 对喜棠而言,所有的好心情,早掉进十八层地狱去。 世钦荒唐过。 怎么个荒唐法?跟谁?在哪里?什么时候?为什么? 「你没有必要介意,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他说得轻松。她当然也不想介意啊,可她现下就是满脑子兴师问罪,连眼前豪华炫目的冰淇淋也变得冷淡乏味。 天哪,她竟然手心都冒汗了。干嘛紧张成这样? 男人有过风流帐,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阿玛不也妻妾成群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对劲。但这一刻她却强烈地感觉到,这事就是世钦不可以。她浑身每个毛孔都暴躁地抗议著:就是世钦不可以! 「喜棠?」 一只温柔抚来的手吓了她一大跳。定眼回神,才发觉她在与姊姊乘凉喝茶之际,胡思乱想得太深。 董宅大花园,花丛绿茵边,细致白桌椅,一杯午茶,半日优闲。 「怎么了?看你一脸严肃,怪吓人的。」喜柔担忧道。 「没、没有啦。」她局促一笑,急急颤颤地啜口茶。「发呆发过头了。」 「你跟世钦哥,还真是愈来愈投契了。」哎。 「有吗?」 「平日懒散的你开始变得认真,平日死板的他开始变得诙谐。不过,他的玩笑都好犀利,比不开玩笑时还骇人。」 姊姊说得没错,只是事实更糟一些。 上周到饭店外宿两天的事,听来是很浪漫,但问题并没有解决。他严肃地禁止她餐前乱吃冷食,她只玩笑地回句「讨厌鬼」,两人当场闹僵。她严肃地允诺自己胡乱挥霍的金额会照价赔,他马上回个令人笑不出来的玩笑:叫她拿「本钱」来赔。 最後虽然以激情收场,但危机仍在。他们彷佛步调不一致的两人,随时有绊倒彼此的可能。 那么,他所谓的荒唐经历呢?那是玩笑,还是说真的? 她一直急著想问清楚,既怕太过焦躁而坏事,世钦又成天忙公事,这几天还被父母召回扬州处理房产事宜,害她独守空闺,想问都没得问。好生失落…… 她是失落於问不到真相,还是失落於见不到他? 不会吧,才分别四、五天而已耶。可是…… 烦死了!什么都别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才最重要! 「喜棠?」 喜柔不解。何以妹妹一下子面色凝重,又一下子仰天哀叹。一下子垂头省思,又一下子大伸懒腰。 「好,恢复了!」喜棠欣然合掌,清脆一拍。 「你是怎麽了?」 「脑袋一时转不回平常的自己,不过现在转回来了。」 看妹妹调皮的笑靥,喜柔才怯怯地放心浅笑。「那就好,我还真怕你是中邪。」 「格格,那不叫中邪,而是中毒。」钏儿一面在大花园伺候她们晒太阳、喝午茶,一面叽叽喳喳。「中了欲火攻心的毒。」 「钏儿!」羞煞喜棠。 「喜柔格格,你要是看到喜棠格格身上的吻痕,包你吓昏过去。」她激动地以鼻孔喷吐热气,窃窃私语。「连大腿内侧都吻上好几个印。」 「坏丫头,不准你讲这些!」喜棠恼得扑在钏儿身後努力捂她的嘴。「姊姊不懂这事,你不可以教坏她!」 「你怎会这么想?以前在北京老家,各房女眷在一起谈的多半是那档子事,我哪会不懂?」她不禁莞尔。「而且,我也不是那么无知的闭塞女子,我知道男女之间的感觉的。」 喜柔这话才吓掉另两人的下巴。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姊姊,你……碰过男人吗?」 「怎么没有。」这事她倒还满坦然。「不过仅限接吻和拥抱而已。」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姊一向乖巧,长居深闺,哪有机会? 「就是你在百货公司闹事的那天。」 「你不是乘机开溜而已吗?」 「是啊。可是沿路逛回去时,遇到一票又臭又脏的痞子,围著我不放,真是受不了。」微微小啜一口英国茶,清清怪味犹存的记忆。 「然後呢,然後呢?」不要慢吞吞的嘛。 「然後他出现了。」 「谁?」 秀丽的脸蛋这才出现一抹羞怯,神情娇甜。「我心目中的那个人。」 「什么?」 「格格,你很钝耶!」连钏儿都懂了,她还呆头呆脑的。 「到底是谁嘛?」 「一位路过的大学生。」喜柔状似平淡优雅,却一下喝茶,一下摸杯碟,一下拉平昂贵的细白桌巾。「他见到我受困,就出手救我离开那票人。」 「把那些坏人打得稀巴烂?」 「不要把人家讲得那么粗野。人家可是学医的,规规矩矩的读书人,又不是流寇莽漠。」 「好嘛好嘛,不要生气。」喜棠赶紧巴向薄嗔的姊姊摇啊摇。「我不欺负你的如意郎君就是了。」 「然後你们就亲嘴了?」 钏儿这一问,又捣坏气氛。 「姊姊,不要生气!我代她跟你道歉,我跟你赔不是!」两只小手死命拉著羞恼的佳人,绊住她的起身势子。「别走嘛,我好想听你的浪漫情事。哪像我跟钏儿,对象都死相得要命,没一根浪漫的神经。」 「是啊,喜柔格格。」 等到七嘴八舌地安抚好喜柔的自尊,半个时辰後,话题才慢慢兜转回下文。 「我没有要他亲我的意思,而是……我们谈著谈著,不知怎地,就很自然地吻在一起了。」 那天下午的绿荫河堤,那天下午他们一同漫步的静谧鸟语,一切细节,她记得清清楚楚,魂萦梦系。 那就是她梦想中的人,她瞬间就确定那是她一直等待的人。所以他才能淡淡地就推开她的心扉,静静地就道出她不曾吐露的想法。 心与心的距离如此近,远超过知己二字所能及。当唇与唇的距离也如此近,她才明白,自己已悄悄丢了芳心,给他细细拾了去。 是他,就是他了。 她甚至感动到当场坠下泪珠。他既不慌乱,也不言语,只默默地、轻轻地,将她拥入怀里,借她一个温柔的地方低泣。 「哇,好美。」这个蛋糕太甜了。「厨子做的?」 「不是,人家送现成的。」钏儿偷吃时也觉得很腻。 「谁送?」 「早上有位姓张的客人,一来就跟大少爷在厅里打撞球,抽得一屋子烟。」臭翻天。 耶?「姓张?该不会是学会里的那个张丹颐吧?」 「好像就是他。」 「他来干嘛?」 「听说是来递帖子。」 姊姊喜柔认命一叹,深知心灵的感性分享,必须找对对象。否则再多的浪漫情怀,也只会被人拿去配茶吃点心。 「他递什么帖子,要成亲啦?」 「敢情你是完全忘了明天的周六派对之约。」这阵无奈笑声自花丛後方扬起时,惊动密谈中的小姊妹。 「你怎么躲在这後面?」喜棠不爽,理直气壮地护著躲到她身後的姊姊。「人家在这边讲女孩子的悄悄话,你窝在那儿贼头贼脑的,不觉得丢脸吗?」 「冤枉。」他苦笑投降,乖乖举掌。「我来董家常倒在这花丛後睡大头觉,可没料到睡到一半,你们就跑到这儿来摆筵喝茶,害我想出声都不好意思。」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狡辩。 「因为你们正一路说在兴头上。」 「例如?」 「世钦在你身上留下一堆吻。」 「喜棠!」喜柔骇然双手捂口,退开好几步。 喜棠还来不及害羞,就被他的下一句震住。 「看来他还是旧情难忘呀。」哎哎哎。 什么旧情?他跟谁的旧情? 「啊,你可别在意我的疯言疯语。」迷人的笑靥漾起无限魅力。「你是他现任的心肝宝贝,没什么好担心的。」 现任?这麽说,还有前任,甚至下一任? 「我保证世钦绝对是个专情的男人。」 「是啊,对每一任都很专情,是吗?」喜棠皮笑肉不笑。 「唯独对你特别热情。」 他这一眨眼调侃,像恶魔带钩的尾巴,扎入她心里,撩起百般疑惑。 「你跟世钦到底有多熟?」 「喜棠。」姊姊在她身後柔声拉制。「别跟外人问太多。」 而且这男子,散发的魅力太撩人,教人既悸动又警戒。 「我们是从小到大的死党,他去法国游历的时候,就住在我弟弟丹玉那儿。後来还是我和我妹飞去法国探亲,奉世钦妈妈的命,顺道把他抓回上海来的。你说,我们会有多熟?」 「世钦不是留英的吗?」怎会跑到法国? 「对呀,真奇怪。」呵。 为什么世钦都没跟她说过这些?他过去到底有几任荒唐的情人?她是不是也算在其中?难不成,他对她做的那些亲密举动,每一任情人都享受过?那她算什麽?世钦又用什么心态面对她? 感情实在好复杂……啊,烦死了,吃蛋糕啦。 「有些事,女人和女人谈是没有用的。」 他的醇语,像魔咒一般地飘荡在午後暖煦的风中,勾引纯稚的心灵。 「得先认识男人,才能明白男人要的是什么。」 可惜喜棠天生神经大条,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这样啊。」好像满有道理的。 「明天的派对,我等你。」 他漾起令喜柔与钏儿都不禁叹息的柔情笑靥,飘逸而去。 「格格!」钏儿拉著喜棠手臂猛晃,满眼痴迷地目送远走的背影。 「干嘛啦?」害她要送进口的奶油蛋糕差点抹到脸上去。 「上海果真是个危险的地方。」处处充满迷人的诱惑。连向来谨慎自持的喜柔都诧异,自己竟会如此易受撩拨。 「他真是大胆得好性格。」钏儿整个人都快融了。「格格,你觉得呢?」 「我觉得……」先把蛋糕嚼得差不多了再说。「他实在比不上世钦。」 「为什么?为什么?」快快招供! 「因为……」喔,她实在需要再喝口茶。「因为他选的蛋糕好难吃。」甜死人了。 四下顿时陷入死寂。钏儿和喜柔呆然发觉,自己似乎听不太懂这个星球的语言…… 第六章 「世钦、世钦!」 喜棠一早起床,听见世钦回到上海的消息,随便梳理一阵就急急冲下楼去。 她急到忘了矜持、忘了闲散,甚至忘了敲门,霍地推开书房大门,当场凝住了奔放的笑靥。 死了…… 「还不快把门带上!」书房内女子忿忿喝道,满含浓浓鼻音。「你要让下人一起看我笑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喜棠缩头缩脑地赶快遵命。「我没想到璋大姊你也来了。」 女子受不了地以高级丝绢掩住口鼻,偏过头去,不屑让这个「外人」观赏到她落泪的丑态。 璋大姊,就是很伟大的姊姊,乃董家「世」字辈的长女董世璋,现已嫁为中国银行副总裁的儿媳妇。不过豪门联姻,光景各异,喜棠约略知道她常为她家那口子的事跑回来向世钦哭诉。 照理说,大姊和世钦很亲,喜棠想探他隐私可以跟大姊多套套交情。不过,董家除了世钦外,没人对她的过门有好感,尤其是大姊,简直恨她入骨了,她哪会神勇到跟大姊这头母狮子套交情。 「有事吗?」 世钦低醇的呢喃撩回了她的心。 他正与大姊对坐在沙发内。窗外一片绿茵,阳光灿烂,把身处室内的他映得周身闪亮。她看不清他背光的容颜,却被光线勾勒出的俊美身形迷得晕头转向。 好奇怪喔。她只要一见到世钦,就感到好幸福好幸福、好满足好满足。这岂不是跟花痴没两样? 世钦一脸疏离,略微不适地调整了下坐姿,松弛霍然紧绷的欲望。 「我和大姊还有些事要谈。你先去吃早饭。过一会——」 「不用,我这就走。」大姊傲然捏起皮包起身。「你去应付她吧。」 什麽话,应付?很过分喔。 世钦慨然,不想对喜棠张口皱眉的怪相发表任何意见。 「融资的事,我会跟你姊夫再提一次。但我绝对声明,如果她家也想参与,瓜分我们的股权,我是一毛钱也不会替你讲情的。」 「姊,这不关喜棠的事。」毋需拿她像内贼般谴责。 「你不要替她澄清。你把租界区内几处房产都归到她名下的事,我全查得一清二楚。现在时局这么乱,不是军阀打军阀,就是政府榨我们。租界区是最保值的资产,情势愈乱飙价愈高,你却拿去孝敬她!」不是她天天在枕边咬他耳根的功劳还会是什么? 喜棠冤枉地伸指直比向自己大张的小口。 「姊,我跟你说过这事我自有打算。」他淡淡垂望自己交搭的十指。「我可曾让你的私房钱因此少了一分一毫?」 但她就是没来由地不甘心,绝不允许这「外人」叼走董家最肥的肉。 「我已经在爸妈那儿挨了他们整整四天的轮番炮轰,我们就别再为这事争执了吧。」 璋大姊一见弟弟冷漠的萧索,心都揪成一团,满腔悲愤尽融为疼惜。「我这是为你著想。」 「我知道。」 喜棠乖乖罚站,不敢罗唆,准备悄悄开溜。 「你到底有什么事?请快点说,我跟世钦还有别的事要商议。」璋大姊忽然礼貌地命令道。 「喔……」赶快把背後的门缝偷偷合回去。「我,就是那个……」 糟糕,她也不知道自己急急跑来是做什么的。只是一听到世钦回来,她人就飞下来了。 见她慌张无措的糗样,世钦一时怔住,忘了救她脱困。 她想见他吗?和他一样地想念他吗? 「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那就请你先离——」 「我们下午有约!」她急嚷。 璋大姊旧恨复发。「什么约?你还想拖著他去饭店浪费房间和时间?」 「不是。是那个……」忙乱之际,匆匆瞄掠大桌上的一叠信件。对了!「张丹颐请我和世钦参加下午的派对。我怕世钦忘记,特地来提醒他。」不好意思,其实她也忘了…… 「你想去?」世钦眯起冷眸。 「呃,大概吧。」 「什么叫作大概吧?」 他这凌厉一问,反把她给问倒了。这才傻呼呼地发觉,世钦脸色难看至极。 她也不是很想去啦。只是……世钦干嘛这么反应激烈? 「我……看你啊。如果你去的话,我就去。」 「我不去。」 她被这阴森的气魄慑得收颚猛眨眼,一头雾水。「喔,那我也不……」 「世钦!快快快,你有多少现金在手边?」大哥世方大步大嚷地由外厅一路杀往书房。「高家那几个难兄难弟,竞在牌桌上联手彻夜痛宰我,我非得在跑马场上狠狠地给削回来!」 门一推开,门内站的喜棠立刻被门板击往前摔,扑入世钦及时迎来的胸怀。 那一瞬间,世钦熟悉的气息令她心跳急剧,浑身发烫。 好奇怪,有人会在婚後愈来愈迷恋自己的丈夫吗? 「啊,姊怎么又来了?姊夫还是成天耗在小公馆里不回家吗?」世方哈哈哈地一屁股坐入法式扶手椅内,跷他的二郎腿,完全没看见任何「外人」的存在。 璋大姊受不了地撇眼扭头。这个大弟,像是生来专门和她作对。 「你先上楼去。」世钦不想让喜棠再当标靶。 「喔。那张丹颐的邀约……」 「我会差人通知他,咱们不克参与。」 「是啊,省得带著个破旧古董到处丢人现眼。」 世方的揶揄登时刺中她的弱点,倔起小脸。「什么破旧的古董?」 「姊,你说呢?」哈。 董家三姊弟一派西式装扮,只有她,一天到晚宽袍大袖、扎髻梳头。但她不过是习惯如此而已,为什么说她又破又旧?而且还是当著世钦的面说,破坏她的形象。 「我这都是京里老字号师傅作的衣裳喔。」连布料绣工都是一流的。 「她根本搞不懂状况。」世方朝璋大姊咯咯暗笑。 璋大姊迳自点烟,优雅吞吐,谁也没把喜棠放在眼里,当她不存在似地讨论著。 「我一直以为丹颐他妹才会是我的弟媳。」红唇吐雾,叹息中载满失落。「爸妈也向来拿她当儿媳般疼爱,现在却搞成这副局面,连我都感到自己心口像被剜掉一块肉。」 「外头都说,我们董家像株被摘掉顶上星星的耶诞树,光彩不再。」世方刻意望向世钦感慨。「现在张家成天排著大队人马,等著抢摘咱们不要的那颗星。」 世钦冷然以待,但他不用看也察觉得到,身旁小人儿的全然戒备,两只耳朵像猫似地抽尖。 「你要多少现金?」乾脆转回主题。 「你有多少现金?」世方答得更乾脆。 「如果我再开一次票子,你可以保证不再随便拿我的东西去典当折现吗?」他已经腻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掏腰包赎回被大哥任意典当的私有物品。 「如果你不再把我的钱扣得死死的,我很乐意举手发誓。」 「那么,我们分家吧。」 这话怔住世方,璋大姊连烟灰也忘了弹,愣愣任它崩落在丝绒裙面上。 「我这趟回扬州老家,就是为了和爸妈谈这事。」 世方不可置信地僵笑。「爸又没死,分什么家啊?」 「世方!」璋大姊暗呿。说的这是什么话? 「爸他早有意思把家产的事预先处理好,省得三姨娘、四姨娘带著儿女们继续作乱。我对名下产业的处置,别有打算,而且风险极高。为免几个兄弟姊妹的资产全被我拖下水,不如早早分家。」 「这说出去岂不成大笑话!」世方故意哈哈大笑,冷汗微冒。「哪有人父母健在就分家的?」 「这要问你多久没回去探望爸妈了。」 世钦一语,淡如轻风,犀利如刀,直直捅入世方要害。世方约略知道父亲近年身体欠佳,但到底不佳到啥地步,他也模模糊糊,反正有世钦时时回老家替他探访,不劳他费心。 世钦向来是个闷葫芦,作牛作马都不曾吭声。几时开始这么精刮? 不安的视线周游乱扫,蓦然掠过那个娇小艳丽的存在。 世方悠悠勾起一边嘴角。 世钦敢对付他,他就对付他的古董娃。 「分家的事,再说吧。」他惬意地拖吟著,懒散得很。「不过有一件事,我倒很赞同你的看法。」 本以为他说的是借钱的事,不料会轰然投下炸弹—— 「别让她跟咱们的熟友碰头,怪丢人现眼的。」 喜棠顿时栽入世方的陷阱,马上明白这话的恶毒含意。 世钦不愿带她赴张家的派对,是怕丢人现眼? 她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少了腕膊还是断了腿?出身卑贱还是行为不检? 「尤其是面对张家。」世方感叹得不得了,仰天萧索。「要是我,也不会想让一个腐旧世代的妻子抛头露面,更何况是在老情人的派对上。那种相形之下的遗憾,太伤人。」 世钦无力到懒得辩解。大哥这种一旦理亏、就马上转题胡扯的恶习,他早已承受多年,理都不必理。 他却一时疏忽,不察自己这反应看在喜棠眼里多具杀伤力。 世钦默认了! 他不肯带她出席人家的邀约,一怕丢人,二怕伤感。他心底原本想娶的不是她,只是碍於太爷逼婚,才不得不舍身成仁,替大哥娶她过门,达成联姻。 难道他对她就一点感情也没有?婚前如此,婚後也如此? 那个张家的小姐到底有多迷人?她自己又有多丢人? 「好了,你先上楼。派对的事我会推掉——」 「我要去。」 世钦蹙眉,审析她怪异的防备与转变。「你不是打算与我同进退?」 「你退你的,我是绝对会去。」 他这才意识到出了问题。「你不需要把大哥的话当回事。」 「我从不把路边的狗吠当回事。」 此话一出,全场愕然,半晌後世方才想到要发飙。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哎呀,没想到大哥竟笨到连人话都听不懂,还需要我解释。你好意思问,我都不好意思答呢。」 天真无邪的笑容,与她悠哉的辛辣产生莫大冲突,彷佛变了个人。 「你这是干嘛?」璋大姊淡漠斜睨,优美地薄吸一口烟。「人家做大哥的,说你两句也不行吗?况且,他说的都是实在话。」 「是啊,大哥说的实在不错,所以大姊你当听他的劝,别在熟人跟前露脸,省得丢人现眼。」 璋大姊猝地僵呆,瞠目结舌。 喜棠还怕什么。对自己丈夫的爱慕竟沦落为单相思,而且世钦还看她就备觉丢脸。这股恼火正憋得没处发,既然有人找死挑衅,乾脆就成全对方,给他死得很难看! 「自个儿的丈夫成天流连各地小公馆,花名满天下,你要不就看开点,要不就好好反省你自己。一天到晚带著鼻涕眼泪回门诉苦,多难看哪。」 「够了。」世钦隐隐不悦。 「的确够了。所以请两位估好自己作客的身分,别再放肆,徒惹笑话。」 「你懂不懂对兄长该有的尊重?!」世方乘势逞凶。 「等你搞懂了对女主人该有的尊重再说吧。」 她甜甜一笑,淡淡而去,不忘百无聊赖地打个呵欠,回头补眠。 书房内立即爆出哥哥姊姊们的痛斥痛泣与痛吠,令世钦深感疲惫。无语垂头,靠在门旁,捏紧鼻梁。 他习惯应付自己的兄弟姊妹,却没想过喜棠应不应付得来、习不习惯。喜棠说的每个字都没错,错在这种话绝对不宜说出来。但这是自家兄姊无礼在先,他能怪她什么? 本以为不带她住进老宅,与公婆为伍,可以避掉冲突。结果,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大哥大姊吵得一屋子乱烘烘,其他房的堂弟表妹也出来看热闹,加油添醋,吵得不可开交。 他却仍旧沉默,仍旧坐在原处。彷佛是与他们同一群的,又彷佛是与他们不同世界的人。 现在不是瞎搅和的时候,该想想张家派对之行的事该怎么解决。 他才正走出书房,打算召个机灵的随从与喜棠同行,就看见一个极不显眼的佝凄身影候在门边角落,恭敬上前。 「纽爷爷有事?」 喜棠带下南方的这名老仆,话少人小,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有如大宅里淡淡的一抹影子。 「请让奴才今晚同二少奶奶随行赴宴吧。」他甚是客气。 「我自有安排。」 「恕奴才斗胆,二少奶奶这回受的委屈太重,她的脾气,恐怕旁的下人处理不来。」 世钦从容带上里头一团鸡飞狗跳的书房门扉。「你伺候喜棠多久了?」 「三代。」 「你是她母亲纽祜禄氏那儿的家仆?」 「是,奴才随福晋一起嫁入王府,又随二少奶奶由王府嫁到此处,对二少奶奶再了解不过。」他极慢极慢的说话方式,磨人耐性,世钦却听得很舒坦。 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刚才不过是一场口角,为什么会说喜棠受了很重的委屈? 纽爷爷自幼侍奉代代公子小姐们,当然知道世钦此刻在思忖什么。但主子不问,他就不说,恭敬地闲闲耗著。 世钦拧眉凝睇乌亮的鞋尖许久。「张家的派对,就由你伺候喜棠去。我傍晚有个餐会,没办法同行。」 「是。」 鞋尖的一丝灰絮,隐隐约约地栖在亮皮上,惹动他的郁闷。不需为这点小事躬身处置,但心头被引发的疙瘩感受,又令他浑身不舒服。 「她就这麽想参加丹颐的糜烂派对吗?」世钦愕然,意外於自己不听理性控制的嘴巴。 「不,二少奶奶没那兴趣,她只是赌气。」 「大姊和大哥说话多半有口无心。」 「二少奶奶赌气的对象不是他们。」 世钦骤瞪老仆。喜棠翻脸的原因,是他? 「二少奶奶从小长在人多嘴杂的王府里,大小姐和大少爷哪斗得过她?」只是懒得显牙露爪罢了。 她到底在气他什么?「那也犯不著硬要赴宴。」 「二少奶奶非去不可,好做个了断。」 「了断?」 「二少奶奶不在乎的事,她就懒懒的,随性得很。一旦在乎起来,就会钻牛角尖,而且一路钻到底,把自己弄到人仰马翻为止。」 他不曾见遇喜棠这一面,但他强烈地感觉到,今晚不宜让喜棠单独赴宴。 「董事长?」秘书戴伦带著大批文件与公事包前来,没想到世钦会和一名老仆早候在书房门口。「对不起,我来迟了吗?」 「没。」但傍晚的餐会,他决定—— 「您傍晚餐会的事宜全备妥了,所有的常务董事也已确认过,今晚都会出席。」 世钦顿时被夹杀在其中。 他召开的餐会,他必须负责到底,毕竟他不是一天到晚只管谈情说爱的油腻小白脸。但喜棠怎么办?他放心不下,谁又能替他照料她? 不知怎地,他竟在这一瞬间想起先前她莽撞赶来的雀跃呼喊。 世钦!世钦! 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裏,他就是全世界,她生命中的唯一。而他还给她的,只有委屈? ☆☆☆ 张家祖上本是盐商,家底富厚,加上近年在房地产与纺织业的投资成果丰硕,使得这代小辈闲到只能无奈地散钞票,或是大家来比浪费的花招。 美酒、美食、美人、美景,把汾阳路上这栋花园豪宅衬如天上人间。塔松花园,雪丽喷泉,璀璨灯火将奢华宅邸化为广阔绿茵上的一丛碎钻,遥遥远远,熠熠动人。 张家几个公子哥儿们交游广阔,来宾各有来头,囊括三教九流。乐趣之一,就是比较比较彼此身旁最新女伴,相互监赏。 也有不好此道的清流之士,在开放的宽敞起居间内自成一国。 「访事员发电报来上海时我还不太相信,直到通信社把事情传开了,我才知道他们是玩真的。」 「没有用的,那些热情全是文人们的理想。」 「是吗?张熔西却跟蔡元培直接向孙中山挑明了,护法之事必须做一个结束,而且强烈反对北伐的主张。」 「世钦倒认为南北之间必定开打。」 「怎么说?」 「何不叫他亲自说?」 「世钦还没到吗?」 众雅士询望懒懒啜酒的家主,只见他悠哉晃著水晶杯中的极品。「世钦不会到,他早订好了傍晚的买办餐会,但他的新娘子会来。」 「你妹妹怎么办?」 和如意郎君的娇妻碰面,情何以堪。 「让她们碰个面也好,不然我妹永远不会死心。」张丹颐说得可轻松了。 「别再欺负你的宝贝妹妹,她已经够难堪的。」人人都知道她是董家内定的媳妇,怎知世钦自北京回来,会顺道带了份「土产」,砸坏众人美梦。 「丹颐,你为什么会知道世钦不来,可他媳妇会来?」女子一人赴宴,未免奇怪。 「我耳目众多。」 一旁女伴被他顽皮的表情逗得咯咯窃笑。 「八成又是世方抓著他大吐苦水泄的密。」哎,这对公子哥儿,天生活宝。 「世钦的媳妇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一名素雅精练的女子正色道。「那天学会聚会时,我还没看到人就听说被世钦带回家了。她好像体质不太好。」 「太细致了,过分娇养。」另一名当天也在场的学会人士闲吟。「打个比方来说,我若能餐餐吃到几个结实的饺子,就满足了。她嘛,大概要春天白牡丹蕊、夏天白荷花蕊、秋天白芙蓉蕊、冬天白梅花蕊,调以雨水的水、白露的露、霜降的霜、小雪的雪,才养得起。」 「这么难伺候!」旁人怪笑。 「你们瞧见她时就知道了。不然你们问问施密思,他当天还跟她同车到场呢。」 「no,no,no!别问我。」席间金发蓝眼的俊朗男子摇手讨饶,笑语中满含独特的腔调。「每个东方女子对我来说,都像个谜。」 「这不是东方或西方的问题,而是男人不屑於认真地去了解女人。」 甜美娇柔的回应,既突兀,又语带玄机。起居间内的骚人墨客纷纷转望,瞩目在门口伫立的纤小身影上。 「不好意思。没人招呼我,我就自己跑进来了。」 「欢迎,喜棠。」丹颐欣然大步上前,亲自迎接。「该不好意思的是我,竟没交代下人要特别通报一声。」 在座男士起立致意,女士们颔首浅笑,聊表欢迎。 众人无不诧异。 她的确如传言所说,矜贵娇弱。她慵慵懒懒地,似醉还醒,怀中环著一团毛茸茸,有著和主人一样可爱的脸蛋,以及晶亮大眼。 「这位是喜棠。而这位,就是那天大闹百货的元凶——大妞妞。」丹颐郑重介绍。 「来,打招呼。」喜棠宠溺地揉著小哈巴哄道。 「汪!」 全场傻眼,一时不知该如何跟狗打招呼。 最让人惊叹的,仍是那一抹奇特的绝艳存在。 如果南方是机灵与活跃,那她就是北方来的深邃与颓废。像末代王朝般地充满繁复之美,又淡淡的,什么都似无所谓。 唯一泄漏她底细的,是那双眼睛太亮、太清,不够混浊老练,缺乏腐朽气韵。 新与旧,中与西,慢与急,青涩与圆熟,单纯与世故,种种矛盾,在她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形成一道奇异的风景。 「这几位都是天狼会的成员,只是那天没机会向你介绍。」丹颐优雅而满意地一一详述,替佳人效劳。 「呃……请问一下。」 拉里拉杂的轮番引荐,被施密思的按捺不住给打断。 喜棠顺势抬眼,眺望这名巨大的洋人。娇丽的神情,慑得对方微微失神,手足无措。 「这位是约拿单·施密思,在『字林西报』工作,他在美国也是小有名气的撰稿人。我们都说他是美国派来咱们天狼会卧底的。」丹颐故作鬼祟地耳语。 「拜托。」别在这节骨眼上糗他了。「我那篇纯粹是想介绍东方的学术沙龙。」 「施先生有事吗?」 「噢,我是想……我对你刚才的话,很有兴趣。可是你能不能做更进一步的解释?」 「什么话?」 「为什么说男人不屑去认真地了解女人?我从没有不屑过。」 「你嘴巴上说没有不屑,心眼里却不屑得很。」 她说得既轻巧又俏皮,话锋却锐利无比。 施密思怔住。「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你这话的根据是什么?」 气氛隐然僵凝,旁人正欲上前打圆场,就被喜棠的悠悠笑语给挡了下来—— 「施先生,你很推崇进化论,你看不懂的地方,仍会很谦卑地表示尊敬。可是关於女人,你想不透的部分,就傲慢地埋怨说女人太难搞懂了。好像女人要笨得像张草纸,一看就懂,那才正常。」 冤枉。「我很尊敬女人的,我甚至赞美她们像谜!」 「那是很美很美的羞辱。」她妩媚假笑。 「你太偏激。」 「我只是有脑筋。」 施密思张口结舌。他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个东方传统的温婉女子,喜棠的确是,甚至比他母亲收藏的欧洲古董娃娃还娇丽可人,但那仅限於她不开口的时候。 她是前来应战的,何必手下留情? 「你的逻辑……挺不错的,这在东方很少有。」 「什么裸鸡?」洋人还给鸡穿衣服? 「逻辑。」丹颐好笑地暗咳掩饰。「就是孙中山译成的理则学。」 「名堂真多。」 这话更教人错愕。她究竟是前卫,抑或传统?是智慧,还是愚拙? 「嫂子,你读过进化论?」旁人忍不住好奇。 「叫我喜棠就可以了。」甜美无邪的笑靥引来更多倾慕。「世钦书房里有什么我就看什么。不过我是门外汉,不看门道,只看热闹。」 「你刚才的论点却很有门道。」一名男子诚心赞赏。 「会吗?」她只是一进门就听见一名洋人大发谬论,忍不住削他一顿。 「你应该常跟世钦一起来学会,大家对这类思辩都极有兴趣。」另一人积极邀请。 「我才不要参加你们的造反党团。」她对革命没兴趣。 「造反?」大夥啼笑皆非。 「天狼星主侵掠,表叛逆。你们这群天狼学会的人,不就摆明了自己很不乖吗?」 「没错,所以我们很欢迎颠覆性的思想。」 「得了,我想平淡作人。」 「你可知道天狼会是世钦命名的?」 丹颐坏坏的一句笑语,马上勾住她散漫的心。 「他才是最叛逆的一个喔。」 她无暇深思这个张丹颐为什么老在她和世钦间激起涟漪,没空去想他是友是敌。她只急迫地想弄清楚,世钦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她特地前来,也不是为了跟学会的人打照面。她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全是为了—— 「想不想见我妹?」 她愕然对上丹颐闲适而看似无害的笑眼。 呵! 「来,我造就带你去看。」 她毫不犹豫地速速上钩,切切追在丹颐後头,抛下一屋子的诧异与挽留。她不是来交朋友的,她也不怕丢了面子,她全心全意只想著一件事,装不进其他念头。 丹颐刻意带她切往豪华高敞的大厅中央,饮酒的、交谈的、旋舞著的,愕然停顿,目送他俩恍入无人之境的专注前进。 丹颐是他们所熟悉的,他的怪异,不足为奇。他们好奇的是紧紧追在他步伐之後的娇小佳丽。 「出什么事了?」 「不晓得。」 「丹颐要她去哪儿?」 「她是谁?宽袍大袖的,一点也不像丹颐平日交往的口味。」 喜棠根本没把这些话听进耳里,丹颐听得十分仔细,隐隐勾起嘴角。 他带她穿越一处又一处的富丽厅堂,踏遍拐弯抹角的条条西式长廊,直到一扇隐约飘荡细腻旋律的门扉前。 她认得这个旋律,世钦在饭店时曾放给她听。 不知为何,她心跳猛然加遽。是紧张,或恐慌,她不知道。 「曼侬。」 丹颐随声柔唤,开启彼此间的阻拦。屋内人在画架前翩然回首的刹那,喜棠重重摔八十八层地狱的阴沟里,连怀中的大妞妞也惊叫地被她松手滑滚到地上去。 喜棠深刻体认到一件残酷的事实—— 她输了。 第七章 她觉得自己像出闹剧,滑稽透顶。 为了怕被人笑是前朝古迹,她重金急聘上海几名顶尖的裁缝师傅改制她的老式衣物。她想尽办法在最短时间内,为自己打造出中体西用的外形。 她从未如此赌气,就为了挽回让世钦觉得她「丢人现眼」的污名。 可这一瞬间,她彻底泄气,完全扁平。 眼前的人,就是她一直耳闻的南方淑女,就是世钦家人一直引领盼望的儿媳,就是会令世钦後悔所娶非人的绝代佳丽。 曼侬……她连名字都与众不同。哪像自己,什麽鸟蛋喜棠,活像穷乡僻壤办喜事时随便抛撒的廉价赠品。 「这位是?」曼侬给她的呆相瞪到莫名其妙。 「世钦的那个人。」 美眸登时愕瞠。她知道世钦哥的那个人会来赴宴,但为何会跑到老远的後栋画室来,扰人清静? 「你又想干嘛?」曼侬略带谴责地瞥了哥哥一眼。 「介绍新朋友。」他无辜得很,一派天真。 曼侬艳丽的不悦神色,更让喜棠感到受伤。 她的美是文明的美,文学的美。齐耳的清汤挂面发式,齐眉的细致刘海,看来应该会像女学生般地呆气。可在她身上,却化为欧式优雅的风韵。像是世钦书房里杂志照片上的仕女,西方冷艳迷离的风情。辅以一身俐落的粗服,沾著颜料点染的美丽污渍,素净的脸,全然以艺术为自身性格的妆点,显得喜棠的盛装花脸,像个路边卖艺的。 「我哥老喜欢玩一些自以为高明的笨把戏,请别在意。」 她连声音都低低柔柔的,有如香颂,带著奇特韵律。 「很抱歉的是,我没办法留你在这个画室里。」此处既是她独处的圣地,此时也是她重要的创作期。「所以请和我哥一起回前栋的派对大厅吧。」 「哦,呃,当然!」赶快退步挤个谅解的笑容。可是,脸皮好硬,嘴角牵不太起来…… 「祝你玩得愉快。」 人家连一个敷衍的笑容也没有,疏离却很真诚有礼地,亲自上前带上门,隔开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她没有落锁。喜棠怔怔观察著。她与人保持距离,同时又很尊重对方人格。防君子,不防小人。 喜棠深觉自己虚伪的笑容,既扭曲,又丑陋。 一败涂地。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著丹颐回大厅的,毫无知觉地抚著搂回怀中的大妞妞,没有反应地面对各方迎来的寒喧,行尸走肉似地任丹颐领著,到处穿梭。 糜烂华美的乐团演奏著鸦片般的甜适旋律,几双不善的眼神虎视眈眈,蛰伏在人群中。 「你就是董先生带回上海的护身符吗?」 一句擦身而过的笑语,点亮喜棠的注意力。蓦然回首,就见到一名三、四十岁左右男子执起酒杯向她致意。 他的相貌与外形并不显眼,但他方才的招呼很怪异。 「难道不是吗?」他似乎有些诧异,却仍笑容可掬。「他为了要取得印玺,甚至不惜代替父母,亲自到北京王府登门拜访。」 什么印玺?「你是谁?」 「董先生商场上的朋友,我姓顺。」 喜棠快速瞥了下身旁正忙於与女客谈笑的丹颐,决定离席。 「很高兴认识你,顺先生,後会有——」 「希望你在董家不会过得太委屈。」 这诡谲的祝福止住了她的脚步,撇头扫他一记不悦的冷睨。「董家的事,不劳你费心。」 「我是为纽家抱不平。」他宽容地苦笑。 他怎么会知道她母家姓纽?更何况,额娘的家族早在汉化日深及革命的冲击下,归入汉姓。有的宗族按满语纽祜禄为「狼」的意思改为姓郎,有的直接取满姓改为汉姓纽,但这并不是外人都晓得的。他为什么会知道? 「我和董先生只是商场上的朋友,和纽家却有很远的交情。」 「多远?」 「远到建议你,别让他握有你的护身符,好试试他的真心。」 这人究竟在打啥哑谜?「你是——」 「董太太,请问一下你这衣裳是找哪位师傅做的?」一票女人忍不住上前搭讪。 喜棠登时皱起小脸。干嘛,又想讽刺她这身老行头什么?「不晓得。我找了一群,教他们按我的意思做。谁做了哪些功夫,我完全记不清。」 「是你教他们改的?」女人们怪叫,传嚷不休。 「她说不是师傅做的,是改的。」 「怎么改的?」 场面莫名地火热起来。 「不好意思。」其中一名勉强笑问。「我们注意你好些时候了,可还是看不明白你这衣裳不同在哪些地方。能不能请你说明一下?」 「等一会。我和这位顺先生……」咦,人呢? 「董太太?」 左右远眺,看不到什么,只见将她团团包围、来意不明的众家娘子军。 算了,不过是个怪人,管他说什么。 「董太太!」 催魂索命啊?逼得这么紧。她懒懒颓叹,「我不过叫师傅们学西服那样,收个腰,衣摆做些修改,袖口来点花样。如此而已。」 「哎呀,真是这样。瞧!」 「喂!」她们怎么在她身上摸索观察起来?当她陀螺似地左转右转。「你们……」 「见著了没?我就说这腰身收得好。」 「可我只听过西服有收腰,没想过大袄也能这样做。」 「这下终於找到解决之道了!」哈。 这群女人愈发嚣张,喜棠无力缠斗,乾脆走人。 「对不起,请让一让。」人墙搭得还真结实。「借我过一下行吗?」 「我们的路可以借你过,你能否也叫董世钦让条财路给我们过?」 喜棠没想到,杀出脂粉堆,外头还有一丛丛排队找麻烦的各路好汉。敢情大家先前都在观望,见到一个顺先生探路成功,大胆地就接二连三地拥上来? 她好烦,只想回家,搞不懂自己干嘛来参加这种自讨没趣的派对。 她应该听世钦的。可是她不甘心,她何必对一个觉得她丢人现眼的丈夫死心塌地? 「开玩笑的。」男士们举杯致歉,文雅中仍隐露江湖味。「大家只是为董世钦赚钱的手腕感到钦佩。」 「本以为他会以利益为考量,与张家联姻,没想到他竟出了让大夥跌破眼镜的奇招。可见这位商场英雄,不爱江山,宁爱美人。」 「害我狠狠输了一笔。」 众男士大笑。「下回打赌,记得『押』在她身上。」 这话极其暧昧,又狡猾得不留把柄。喜棠只顾抚弄怀中的大妞妞,佯装不懂,以探知世钦更多情报。她虽然不知道世钦到底多会赚钱,却明白这些江湖老板们亟欲与他联手却连连碰壁的怨气。 奇怪的是,这时本该出面的主人丹颐,只顾和众家美女寒暄,把她丢在一边。这个主人做得也太不得体了吧。 「敬董太太!」 呃? 「是啊。敬董世钦的江山美人!」 「你要多多努力,把董世钦拴在身边,好让我们能在商场上乘隙拣几个小钱。」 一杯高脚香槟不知何时竟递入她手心。可这种敬酒辞教她怎么喝得下去? 「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 「既然要谢,就得喝下去,不然太没诚意。」 令喜棠诧异的是,如此恶意大声怂恿的人,竟是丹颐。 「说得对,张老弟!」 「来!大家一起来敬董太太一杯,祝她和董世钦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一名胖汉举杯高呼,全场同乐,一同举起手中香槟。 不行,这绝不能喝!她表面平淡,内心急急麻乱。这杯酒摆明了是对世钦的羞辱,她才不要让世钦吃这闷亏。 远处起居间内的文人们闻声而来,见到喜棠深陷重围,赶忙支援。可是来不及。众人都已阔怀仰首,饮尽美酒,外加人群簇拥,让他们难以快步上前搭救。 「喝呀,董太太!」 「就是啊,不喝就太不领情了。」 「这可是大夥对你和董世钦的祝福,祝英雄美人,共享江山!」 「瞧,狗嘴也能吐象牙!」 一室笑闹。 「你不喝就是摆明了不给大家面子。」 丹颐说的这是什么鬼话?这文明的场合,怎会像传统筵席般地闹起酒来?但众人居然异口同声,附和起丹颐,甚至鼓掌激励,像在等她耍猴戏。 「喝!喝!喝!」 怎么办?环顾四周,找不到一处台阶可下。她个头太矮,也眺望不到任何帮手。 「喝!喝!」击掌的节奏逐渐加快,逼她入瓮。 大妞妞给吓得蜷蜷颤抖。十面埋伏,重重胁迫。 好吧,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要丢脸,她替世钦来丢! 她皱紧小脸,猛地闭眼仰头,灌下一嘴的空。 咦,酒呢? 众方的喧闹全静止了,连击掌吆喝的势子也僵在半空。人人错愕地望著喜棠身後冒出来的巨大身影,呆视他替喜棠饮尽杯酒的悠缓态势。 他淡然将空杯置回服务生的托盘上,拾起火亮冷冽的俊眼。 「谢谢各位的祝福。」 鸦雀无声,没人知道该回应些什么。就算想嘻嘻哈哈地马虎带过,也在对方凌厉的气势下不敢躁动。喜棠呆住,仰著小脸瞠目结舌,脑筋转不过来。 世钦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此? 「你居然赶过来了。」丹颐忍不住好笑。「不是说你傍晚有重要的餐会吗?」 「开完了我就直接过来。」但他省略几乎飞车肇事的部分。 「好!为你这份特地前来赴宴的心意,我敬你!」 旁人顺势起哄,以化解尴尬。 敬完丹颐,随即又来几名企图打交道的老板们,轮番致敬。世钦毫不马虎,一一回敬,喝酒像喝茶般,气定神闲。 世钦不是不会喝酒吗?那应该就是那个香槟不是酒,而是某种果汁罗?一群大男人拚命敬果汁,多奇怪。 「世钦兄,你到底是怎么得到在股市呼风唤雨的本领?」 「你上次又怎么知道那家公司的低价股可以放手买进?」手笔之大胆,令人咋舌。但其後股价飙高的收益,更令人震愕。 「我事先打探到他们董事会改组的风声。」一切热切询问,他都淡淡回应。 「你早听到风声所以才快手由汇丰银行取得低利融资,还是你其实别有打算?」 「你有计画加入炒买黄金和外币的行列吗?」 四面八方拥来的不知所云,听得喜棠昏头搭脑。她啥也不晓得,只晓得世钦一面回答,一面被人递来香槟,喝完一杯再来一杯。活像火车厢,一节挂一节。 还好世钦及时接手。要是她刚才喝下第一杯,恐怕也会这样被人灌到海枯石烂。 不知为何,她有点担心世钦。虽然他看来十分悠然,她仍隐隐不安。 喝这么多,他都不会想上厕所? 乌亮大眼骨碌骨碌转。随即,她连人带狗一起虚软地跌入世钦怀中。众人果然如她所料,立时大嚷。 「这是怎么了?」 「晕过去了。是不是人太多太闷了?」 「不好,她这老毛病又犯。」丹颐啧声摇头,两手交抱环胸。 「对不起……你们继续聊吧,可我得先……」 她八爪章鱼似地死攀著世钦不放,他们还能怎么继续? 呵呵呵,她轻轻松松,就把世钦拐跑。 正想在车上好好追间世钦一顿,就愕然发觉到他上车後全然不同的脸色。 「世钦?」 随著车行的震动,他铁青的面庞更添冷汗。 他怎么了? 「快离开大路,转到小巷弄里。」 前方司机一听世钦这飘忽的轻语,连忙行动。车势之猛,害喜棠跌往靠座,吓得司机右侧的纽爷爷假牙发颤。 车一找到阴暗角落,世钦便推门冲往壁沿,翻江倒海地猛烈呕吐,几乎跪地。喜棠惊惶得只能意思意思地扶持庞大壮硕的身躯,意外发现他浑身冰凉,微微发汗。 「世钦,你尽量吐,没关系。」她自己也心惊胆跳,却故作镇定地同他一道屈身,跪扶在他身侧拍抚他的背。「这里离张家够远了,你不必担心。等你觉得好些了,我们再上路。」 他难受至极,心头又不胜厌烦,头也不抬地一手推开臂膀旁的依赖。 「脏……」他不要她接近如此狼狈的他。 喜棠遵命,立即跳开,跑回车上去。他无力起身吩咐司机直接把喜棠载回家,但她应该可以揣测到他的意思。毕竟,她已不是第一次灵巧地摸透他的心思,假藉虚弱,拉他脱离难以应付的危急场面。 才正觉得肠胃的暴动缓和些,马上又来一波颠覆,吐到他胃液逆流,寒颤不休。 真糟,情况比他预料的更惨。刚才旁人递给他的,恐怕不光是香槟,有几杯应是烈酒。他不晓得,他全凭意志力吞下去的,无暇深思自己喝了什么。 寒凉的额头靠往墙面,顾不得脏污,他只想好好调息。可是,意识已开始涣散…… 「世钦,来。」 一杯不知哪里来的清水等在他眼前,他勉强顺势漱口,就又靠回墙面上。一阵寒寒窣窣,惹得他颇感不安,微微开眼,竟看到喜棠正拿件衬衫为他擦拭西装上的污秽。 「这样比较不脏了吧?」 她一脸开心,等著邀功的德行,令他错愕。 她辛辛苦苦找师傅改制的华服脏得一塌胡涂,从小被人伺候大的格格现在却跪在地上伺候他,接触连下人都不太愿意碰的秽物。 「你有好一点吗?」小小的软软的掌心贴往他前额,随著遥远的甜美回忆,沁入他心脾。 也是小小的软软的掌心,也是醉得生不如死的时分,一个抱著小布娃娃的大娃娃,玩扮家家酒似地宣判著—— 你该糟了,头都冰冰的。 「你自己站得起来吗?」她不确定有本事背他回车里。 如果你自己站得起来,就到我的院落吧,我替你看病抓药。 那时她几岁?五岁,还是六岁?他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像逮到一个新玩具似地,洋洋得意地把他拖回院落里,玩了一下午的「神农尝百草」,胁迫他吃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差点玩掉他的命。 我们明天再来玩。 当天晚上,他吐到家主快快延医,瘫在客房里奄奄一息,小人儿却还兴高采烈地攀在他床头邀请。天真到近乎邪恶,善良到近乎残忍。但,那双眼睛太可人,认认真真地把他收入眼底。 在那两瞳晶晶灿灿的明眸里,他是单独的个体。他不是哥哥姊姊们的附属品,他也不叫「世璋他弟弟」、「世方他弟弟」、或「世连他哥哥」。 世钦!世钦! 她像学到一首有趣的歌,不停地唱呀唱他的名,唤不腻。问她叫他做什么,她就会开心地咯咯笑,继续叫,彷佛这就是最好玩的游戏。 「世钦?」 蓦然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年少时至王府作客看到的架子床床顶,一时不辨他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要不要我请大夫来?」 原来是已经回到家了,现在正躺在为喜棠重新买过的硬板架子床上。西式花园大洋房,一进到他和喜棠的卧室,有如栽进另一个时空:檀木椅,架子床,临窗还有个仿似炕床的长榻。文房四宝,琴棋书画,挂了满墙,整间大房完全不复见起初布置的英国风镇。他常有种错觉,若向窗外一望,搞不好北京白塔就在眼前。 「什麽时候了?」他慨然起身。 「十一点多。你好些了吗?」 「什么好些了?」问得奇怪。 「你刚才还在路上吐得好严重,怎么一回来就好了?」害她担惊受怕得要命。 「吐乾净就没事。」 「喔。」好冷淡。人一舒服了,翻脸不认人。 「你去哪里?」 「我今晚去跟喜柔睡。」大妞妞,过来过来。 一团毛茸茸还不及摇尾奔去,就被只巨掌拦腰抱起。大妞妞最喜欢这个「姊夫」,他的手指总能搔弄得它浑身酥软,舒服透了。 它仰卧在他健壮的臂弯里,四脚朝天,等著他玩它的小肚肚。 世钦一向具有绅士风度,尊重「女士」的要求,逗得大妞妞不亦乐乎,气得喜棠双颊鼓鼓。 「把大妞妞还我!」 「请你尊重它的民主自由。」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大妞妞是我的!」 「我也没说她不是。记得走後把门带上,顺便叫个人上来帮我放热水。」 平时都不曾见他如此坏过,如今终於露出真面目。「要叫人伺候,自己去叫。希望你别忘记,我现在还在生你的气!」 照顾他是一回事,新仇旧恨又是一回事,少把两者混为一谈。 她正想上前抢回她的宝贝狗,不料他早懒懒散散地任它攀爬到他肩颈上,像团围巾似地圈在他颈际玩。 「放它下来!」这么高,教她怎么拿得到? 「你生我什么气?」 什么态度!倨傲得好像他才是该生气的那一个。「我才不要告诉一个觉得我丢人现眼的混蛋丈夫!」 「好吧,那就好好保守你这已经泄掉的小秘密。」他大步踱到门前,开门吩咐佣人,进来准备热水。回身时,莫名撞到急急追在他後头的小不点。「你干嘛?」 「我要大妞妞!」不把狗还她,教她怎么走人? 「你要跟姊姊走吗,嗯?」他故意宠溺地搔揉著脸旁的大妞妞,卖弄他俩的难分难舍。 大妞妞这个叛徒,重色轻友的女人!世钦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夺人所爱,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怒气当头,一阵警觉霍然扫过。 「世钦,你该不会还在酒醉当中吧?」 「酒都吐光了,还醉个头。」他边走回床畔边沿路丢自己脱下的衣物。 「可是……」不对劲呀。「你平常都很一板一眼、中规中矩的。」 「喔?」 唔,他这个笑容好邪恶,看得她热血沸腾,好像她做了个很有意思的提示。还是赶快救回大妞妞,速速逃离,以免连她也跟著大妞妞一块儿沦陷。 「那个,大妞妞从小就跟我一道睡的。如果她不跟我走,恐怕……她会彻夜睡不著。」所以,拜托快点把她的心肝宝贝还来吧。 「大妞妞,要不要跟姊夫一起睡?」 「汪!」小尾巴摇得可精神了。 「你听见了吧。」他无情睥睨。「听见了就请自便,恕不奉陪。」大爷要泡澡去也。 喜棠又呕又委屈,又不好意思在来回忙碌的下人面前跺脚,急得只能在房里走来走去绞手指。 他到底有醉没醉?他挟持大妞妞为「狗质」是在逗她还是玩真的? 她今天已经够烦的了。早上被大哥大姊炮轰,再被世钦的「丢人现眼」一说伤到小小自尊,下午赶著指挥众家师傅修改衣装,晚上历经派对浩劫,还见到令她愧为女人的曼侬…… 累积了一整天的冤屈,顿时爆发为泪势。 「董世钦!你给我说清楚——」 她杀进浴室拍门痛斥到一半,倏地转为尖叫,掩面大嚷。 「你不要脸!这裏还有人在,你怎么可以脱光光?!」 「废话。我不脱光,难道还穿西装打领带,洗人洗狗兼洗衣裳?」他百无聊赖地刻意站在澡缸旁伸懒腰,卖弄赤裸雄浑的魅力。 「你们还不赶快退下!」净在那里贼笑。这些下人,跟主人一样,鬼得很。 室内一干癞虾蟆全驱之别院後,她才惊魂未定地背著世钦急急嘘喘,火烧脸蛋。 天哪,吓死人了。她虽然和世钦已有夫妻之实,可现在这一刻她才惊觉,自己从来没有看过他——她都只顾著沉溺在他那张太好看的俊脸。 怪不得她老觉得世钦好重,原来他身上的肉那么多。可他的肉都硬硬的,不像市集摊贩暴露的那般软软的。最可怕的莫过於那个…… 世钦平日穿西装裤时,那里并不特别突兀啊。那……那个,是被藏到哪里去了?夹在大腿里面,还是西裤里别有安置它的口袋? 太诡异了,实在想不通。 「喂,你既然把我的人全赶跑了,请来负点後续责任。」 「什……什么?」她人是转过来了,脸还努力朝向原处。 「接一下大妞妞。」 小狗惊吠。 喜棠火速回头,骇见被抛到半空的大妞妞,连忙倾前展臂搭救。 千钧一发之际,她接住了狗,世钦接住了她,大夥一块栽在热水里,大眼瞪小眼。 喜棠疼惜大妞妞,疼到骨子里了,为搭救它而害自己惨跌水中时,不忘本能性地举高爱犬,省得又多一只落水狗。 「你要我把什么事情说清楚?」他淡道。 「什么?」 「你刚街进来时不是这麽问的?」 啊。「我这个妻子很上不了枱面吗?」 「先想想什么叫『你这个妻子』吧。」 她不懂,却任他接手抱过大妞妞,置回肩上。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糟糕?」 「你说呢?」他交臂枕在脑後,架著大妞妞,舒适地泡著,任湿漉漉的艳娃粗心大意地趴在他身上。 「你一开始对我提的成亲条件反感,後来又说我的品德有缺陷,需要调教——」 「省得你偷拿我的收藏典当。」 「後来你又莫名其妙地认为我过分大胆——」 「有吗?」 「你在书房榻上跟我呃……的那次。然後你又嫌我奢侈,跟我追讨我和大妞妞在百货公司闯祸的钱。今早又认为我是个带不出去的妻子,比不上你原本想娶的人——」 「你加太多油、添太多醋了吧?」简直荒腔走板。 「你是不是把我看成坏女人了?」她伤心追问。 「是啊。」 「为什麽还笑?」对她就这么没有感情? 「笨,真是笨。」 她怔怔眨著迷蒙大眼,呆看他惬意仰头扭转肩颈,放松舒懒的德行,丝毫不把她的难过放在眼里。 早知如此,她就不要喜欢世钦了。喜欢一个人,太伤心。事事努力,处处讨好,像个奴才似地连人带心,卑躬屈膝。结果呢?她的心意,对方全视而不见。一切付出,彷佛理所当然。她甘愿与他同喜同悲,他却认为这些毫无价值。她诚挚抛出的芳心,竟被他一脚踩在地。 她何苦受这些委屈?他又凭什么这样对她? 「对,我就是坏女人!怎么样?」大不了一拍两散,各走各的道。「你不喜欢就算了,谁希罕你?!你以为你什么东西,你又比我高明到哪里去?我若是个坏女人,你就是个烂男人!」 烂到连一颗真心都不懂得珍惜。 「说得好。」鼓掌鼓掌。 「你少跟我打哈哈!」她边气边哽咽,豁出去了,管他难堪不难堪。 「我没那个闲情,今天一整天,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从早被折腾到晚。」他无聊吟道,拿起一旁毛巾替她擤鼻涕。「还没擤乾净,再一次。」 她难过得一塌胡涂,气他气个半死。可他这平凡至极的举动,又害她感动得要命。 「其他人都是怎么当夫妻的?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很快抓到诀窍,我却到现在都还不晓得自己的丈夫在想什么?」 「你很快就会晓得。」 泪眼呆眨。「喔?」 後来……晓得是晓得了,可他隔天中午醒来时,竟宿醉到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世钦和昨晚的他,真是同一个人? 第八章 「你跟哪些人碰面,说了些什么话?」 「就你那票天狼会的朋友,还有个洋人跟我搭讪呢。再来就是——」唔,不是很想提那女人。「就是到大厅认识其他来宾,彼此聊聊衣裳什么的,然後你就出现了。」替她敬酒敬到吐。 「我在派对上都说了些什么?」 她叽哩呱啦地据实以告,听到什么就讲什么,听不懂的也照讲,天花乱坠。 「後来,旁边的人听你这么一说,也有兴趣了。就来问那些稻谷收割的情形。」 「交割。」 「喔。不过你却继续回答上一个人那个很好笑的问题。你就说了,若只砸下这么一点钱,玩玩就罢,说不上炒。所谓炒谷嘛,就是要稻谷够多才炒得起来。後面就有人抢著问啦,究竟稻谷收成要如何解毒。」她倾头攒眉。「世钦,是不是饭一旦下锅快炒就会有毒?所以每吃炒饭都很需要解毒?」 「解读。」 「唔。」他们对农业的兴致真高。「後来你就回答另一个人所提的洋行七叶谷。有会长叶子的稻谷啊?」 「企业股。」 「这样啊。你就告诉他们对洋行来的情报要审慎——我也这么觉得。洋人开米行,哪会安什么好心眼。对不起,离题了。你认为,特别是他们打算抛熟的迟谷——」 「抛售。」 「那什么叫迟谷?我听说过南方有时一年可收三次稻谷,最後的那一次就叫迟谷,对不对?」她也很有概念的哟。 「手上持有的股。」 「好吧。」她拿他没辙地耸肩撇嘴吊白眼。「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对那些人真有耐性,我却只忙著压下好几个呵欠,对他们感到烦。我很没爱心吧?」 她毫不在乎地坦然面对自己,与昨天爆发的自卑行径截然不同。 「不过丹颐也真是的,干嘛这么勤快地替你递酒?还怂恿别人敬你酒。他不是你的朋友吗?他应该知道你酒品很糟的事吧?」 「也许他需要我闹点笑话,熟络气氛。」原来是他。 「丹颐真是皮。」哎。 「可以说你真正赴张家派对的原因了吗?」 呃,不再兜圈子啦?「我……看热闹啊……」 「喜棠,我现在精神很不好,待会还有要事得处理。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我也不浪费你的口水。直接讲重点,行吗?」 好不容易有点夫妻间闲话家常的气氛,为什么要这样杀风景? 她明白,世钦还是在乎她,定要确知她心中的委屈。只是他不明白,差劲的表达足以毁掉一切美好的用意,惹出更大的怨气。 「你为什么去张家?」 「看曼侬!」 他皱眉,她怒目,不复先前好心情。 「我跟她被视为未婚夫妻,完全是旁人瞎起哄,我们彼此都没这个意思。」 「而你却跟她一起待过法国,听一样的音乐,说话也一样的口吻,甚至跟她用一样的画架。就算你对她没意思,你又怎么确定她对你没意思?」 俊脸冷然抽动。「你偷溜进我的储藏室?」 「我没偷溜,我是正大光明闯进去的!」不然哪会晓得他藏画藏笔藏颜料外,还背著她藏了什麽野女人。 「我希望你下次在这宅子里要闯任何地方时,先徵得我的同意。」 「你如果嫌我偷偷摸摸、贼头贼脑、品德低劣,那你干嘛娶我?去娶那个十全十美的曼侬啊!你如果觉得是娶了我之後才发现我比想像中还烂,那就把我打入冷宫,放逐到你任何一处不要的破寓所啊。你没听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你要我改,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可能!」 她发什么脾气?「我在谈的是我们俩的事,为什么要一再牵扯到曼侬?」 「是你自己一直要问我的!现在我全老实说了,你再来挑剔我的老实。我倒想问你,我有糟到那种地步吗?你对我就只会念念念,不准我这个不准我那个,你对曼侬却从来没有意见,还处处替她说话!」 小人儿气爆了,火力比他还旺,令他傻眼。 他不懂。他就是因为疼喜棠才会费心照料,切切叮嘱。他对曼侬毫无感觉,才对她个人一切全无意见。这有什么不对的? 「我替曼侬说话,因为人家是外人——」 「所以我这个内人就可以随便任你骂?」 他隐忍地咬紧牙根,维持冷静。「我何时骂过你?」 「你挑剔我的伤害力,比骂人更甚!如果你只是单纯地嫌弃我缺点太多,我无所谓,我反而会很开心,至少你还满关注我的。可你就是不能拿我跟别的女人比,而且还是跟你交情匪浅的女人!不管是家世还是才情还是教养还是品德,就连头发长短都不可以比!」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一时怒气攻心,差点掉泪。她才不屑哭给他看,沦为他的话柄。 仔细想想,他们的婚姻原就是基於交换利益,不是因为感情。是她自己昏了头,意乱情迷地整个人栽下去。光这一点,她就已经理亏,还有什么立场去跟人争宠? 「你这是做什么?」他无奈长叹。 她不明白他这是在说啥,直到他把她带到沙发上坐好,亲手替她擤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才知道自己早就败阵了。 真亏。只要世钦一对她好,哪怕只好那么一滴滴而已,她就会彻彻底底地降服,一点火气也没有,连原本的气魄也甘愿舍弃,拜倒在他的温柔里。 哎,喜欢一个人,简直是犯贱,乐作窝囊废。可是,真的好甜蜜、好幸福。就算集结世上最优美最丰沛的字句,也表达不出这刹那的满足。 世钦枯坐沙发内,搂著死黏他不放的泪娃,满是无力感。 他已经宠她到这种地步,她为什么还满肚子委屈?冷静跟她讲理也讲不通,看她掉泪就心痛。算了,乾脆什么也别说,免得一说就错。 「你为什么又不跟我说话了?」浓浓鼻音,可怜兮兮地娇嗔。 老天……「你还要我说什么?」 「是你找我过来的啊。」 「我们不要再谈了,行吗?」他几乎虚脱,不想再应付似要卷土重来的世界大战。 「你还好吧?」 「不好。」 「是吗?」那就好,不然她就没有报仇的乐趣了。他把她整得这么惨,不狠狠礼尚往来一顿怎么成? 她故作无心地更加偎入他怀里,枕著他的肩窝对他吐息。 「世钦,你昨晚说的都是真的吗?」 「坐好。」他勉强避开颈项上的娇吟暖息。「我说什么?」 「你说你并不讨厌坏女人。」 「什么坏女人?」他不安地发觉,娇软的小身子已经侧坐到他腿上来,纤纤双臂慵懒地揽住他的颈项,松松交握。 「这就对了。我认为的坏女人,和你认为的坏女人,好像不一样。」 「不要乱动。」以免剌激到已经绷挺难耐的欲火。 「我一直为自己的坏耿耿於怀,怕你觉得我懒散,又说我心机深,还嫌我奢侈浪费,更认为我带不出门。别人这么说我还无所谓,你这么说我,实在伤我很深。」 「喜棠,我等会还有急件要处理。」换言之,请收敛一点,此刻不宜纵欲。 她才不甩他,继续发嗲。「要不是你昨晚的坦白,我还真会一直伤心下去呢。」 「我坦白了什么?」 「你说我那些不叫坏,你还叫我应该努力变成另一种坏。」 愈听愈怪。「哪种?」 「看,这种啊。」 他差点当场血溅三步——鼻血。 喜棠一脸无辜的呆相,卖弄娇憨,两只小手牵著自己的大袄衣摆,高高撩在肩头上,不解地袒露毫无遮掩的丰乳。 「你说我的衣裳又宽大又俗丽,一大堆龙飞凤舞的刺绣看得人眼花,就算不穿亵衣也没人会发现,好像是真的耶。」 「把衣服放……」 「啊,这个怎么还没消退?」她烦心地以手指揉揉乳晕旁的一记吻痕。「都是你啦,能不能以後别在我身上舔啊咬的?饿了就叫人送东西进来吃嘛。」 「喜棠,把衣服……」 「世钦,你说,我是不是太肥了?」她好伤脑筋地咬著衣摆凝望他。「别人长得都秀秀气气的,小巧玲珑。为什么我却这样臃肿?」 「这不叫臃肿。」他竭力在眼前的豪放丰满中,保持清醒。「这也不叫肥。但你若再正餐不好好吃,一天到晚吃零食,小心营养不良,搞坏身子。」 她单薄到腰肢都快不及他的肮膊粗,吃东西还挑三拣四。 世钦这没趣的老古板,给他死! 「好吧,听你的就是了。」她俏皮地勾回他颈项,对著他的性感下颚承诺,浑然不觉丰硕的双乳正揉贴在他胸口上。「可是有些事我实在没法子听你的,因为我办不到。」 他极尽乎缓地吐息,明白她是在整他。他并不反对她这些妖媚可人的小把戏,但他待会有重要的公事要处理,只等秘书戴伦快快送来资料。以他目前身下的激昂状态判断,若是豁出去地放浪一场,恐怕…… 他叹息。「喜棠。」 「你说的,我真的做不到。」 「不管我昨晚说了什么醉话,你都不必当——」 「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她好生委屈、万分勉强地拉起他的大掌,牵进她裙底,搁在滑腻的臀侧上。 世钦的反应几乎是震惊。「你的……」说不下去了。 「是你叫我来找你时里面都不要穿的。」更正,这只是昨晚他向她胡串的狂野幻想。反正他酒醒了就什么都不记得,尽管掰。 他的自制力濒临崩溃。 娇嫩冰凉的俏臀现正顽皮地伏在他掌下,顺著他的抚揉不安地蠢动。 「不要这样啦,会痒。」她压住他的毛手,定在原地。「这样就好,别乱来。」 她惬意地继续侧坐他腿上,勾著他颈项撒娇撒赖,悠哉对望。 「我比较喜欢没有喝醉的世钦。喝醉的你好野,像个痞子,一点都不宠我,只会整我。」 「别再玩了,喜棠。」 「我哪有在玩,都是你在玩,还在我身上乱涂鸦。」 俊眸闪出警戒。「我涂鸦?」 「你不记得了吗?你还叫下人去储藏室拿你的颜料和画笔过来。」 不可能。已经从他生命中彻底尘封的画具,不可能再被他唤出来。「我画了什么?」 她这下反而不说话。抿著小嘴,斜眺远方。 「你别再跟我兜圈子!」他已然气急败坏,抓著她双肩威吓。 「好吧。」 她无所谓地改为面对面跨坐在他大腿上,抱起厚重的裙裾,全然开敞阴柔的秘密。 世钦震愕。在雪腻无瑕的大腿内侧极深之处,紧临她幽微之处,有一片花瓣,静静栖息。色泽之艳润,几乎是她女性嫩蕊的延伸。 他忘我地凝睇著,大掌抚著她腿窝,不断地以拇指摩挲那片不及周遭雪肤细嫩的油彩。 「洗不掉吗?」 她摇头。这下换她有些局促不安,情势有点不照她的脚本走了。而且,她本以为偶发的大胆会挺好玩的,可以吓到世钦。玩下去了才惊觉,她好像没自己预期的那么勇敢。 「你在干嘛……」 「这是在试色。」他一手继续摩挲那片油彩,另一手拨开她女性上的掩覆,暴露无助的真实嫩蕊。「这片油彩是在试著调出你的颜色,可是现在颜色不对。」 「因、因为现在是白天嘛……」要命,落地大窗的窗帘没拉上,要是此时有人打後院的绿林经过,她岂不给人看光了? 「不是因为白天的缘故。」 随便什么缘故都好啦。「你不要再摸那片颜料了。」那片色彩太接近她的敏感,几乎引起她无法控制的反应。 她不敢垂眼,所以一直怯怯盯著他,没注意到他是虎视眈眈著已然泛滥甜蜜的阴柔花蕊。 「这一定是我们做爱後才画上去的。」他沙哑沉吟,浓郁得充满危险性。 她惊呆。「你怎么知道?」 难不成他记得酒醉後的事,却跟她装傻? 「因为油彩的颜色不会变,你的会。」 他直接证明,伸指夹击赤露的脆弱存在,吓得肩上小手揪成一团。 「世钦!等一下……」太快了,不符她的预想。 他已经陷入某种诡异的执著,专注而奋力地捻揉,折腾无处躲藏的花蒂,强迫它随著他粗鲁的手指摆荡。但喜棠却比它早一步疯狂,失控地挺腰贴近他胸膛,战栗惊惶。他不让她贴近,另一只大掌扣在她肩头保持距离,以便他饱览指间微妙的变化…… 她不服,凭什么要随他主导大局? 因著这口怨气,俏臀开始不安分地载著他逐渐苏醒的亢奋兜转起来,揉摩著他们最亲昵接触之处。 世钦错愕。她从哪来的花招? 哼,想她婚前功课可也不是白做的,看他还能怎样拿她当笨娃耍! 「不行,你不能动。」她骄蛮抗议,把欲火攻心的他推靠回沙发椅背。「你不要搞错了。这是我的游戏,你才是我的玩具。」 他受不了地绷著浑身肌肉吐息,右臂一层,反手抓向自己肩後的椅背边上,闭眼认命。「听你的。」 她好得意,开始不得要领地在他身上驾驭,活像小孩骑木马。 痛苦煎熬之际,世钦有些想笑。他那遥远的北方的小小可人儿,抱著小布娃娃到处玩耍的大娃娃,成天迷迷糊糊玩起来却一肚子精怪的顽皮鬼,依然死性不改。 他甘愿顺她的意,陪她玩。即使会玩掉他的老命,他也只能认栽。 世钦,你来。 六岁小奶娃也敢对他这长她近十岁的大哥哥,指名道姓地使唤?不知是他在家中早被兄弟姊妹们使唤惯了,还是对她有莫名的好奇,他竟乖乖听她的,供她差遣。 你要回南方啦? 是,他的家乡在南方,只是一时被人遗忘在北方。现在他的身体在她百般折腾之下,已经康复许多,也该是回家的时刻。 你就不要回去了,留在这里跟我作伴。我养得起你。 那何不反过来,跟他回南方去,一起作伴? 你养不起我的。 他也好笑。小小姑娘,口气真大。 因为你不是长子,也不特别受宠,分不到多少家产的。 他怔住。一个矮不隆咚的小女孩,怎会说出如此世故的话?但她明眸清澈晶亮,一点俗世的污染也没有,天真得像在说童话。 你在这方面跟我一样,所以你可以向我多学学,开始自己攒私房钱。 好主意。他淡笑,有些敷衍的味道。 但是往後十年,他确实在往这条路上走,而且气势愈走愈旺。如今已不再是家里排行中一个若有似无的存在,而是这一辈中如活水江河的经济命脉。 他找到了在家族中的地位和分量,却失去了自己生命中的方向与梦想。 人生是无数选择题的累积,既然有所选择,就势必有所放弃。等他站在家族顶峰上向自己双手垂望,除了满身俗丽的荣耀,他一无所有,只剩一个破旧的小布娃娃。 送你,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喔。 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他? 有它代替我跟你作伴,你就不会孤车啦。 他并不孤单,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孤单,但他深爱这个幼稚又不值钱的小布娃娃。多年後,当他辗转听闻小布娃娃的主人,正处心积虑地想把自己嫁入另一个豪门,他不惜主动挺身,代替父母上京,藉祝寿之名顺道把她领回南方,做他的新娘。 结果她什么也不记得。不记得他,不记得她曾宝贝得要命的小布娃娃——现任宝贝已由大妞妞夺魁担纲。 唯一令他稍感安慰的,是她常常因为痴痴望著他发怔,而害大妞妞跌滚到地上。 堂堂董家二公子,竟沦落到与狗争宠…… 「喂!你怎么这么懒,动都不动,就我一个人在忙!」喜棠累到一肚子火。 「是你叫我不要动。」他深叹,明白她根本不晓得这对男人是多残忍的酷刑。 「可是……」小脸沮丧地皱成一团。「不好玩……」 「你要真那麽会玩,你才真的完了。」 她在他缓慢施压的挺进之上轻喘。「为、为什么?」 「因为我会拿枪追著你逼问,你是和哪个死男人玩过。」 「然後呢?」 「宰了他。」 「那你呢?」 「我怎么样?」 「和你玩过的女人又是谁?」 他略略一顿,原本仰靠在椅背上凝神闭眸的双眼,开了一条缝睥睨。但见她发髻松散,衣衫凌乱,双手直直撑在他腹肌上,使得双臂间的双乳分外拥挤。她倾著的不解娇颜,纯稚而无邪,与她此刻豪迈跨骑的英姿天差地别。 他忘情地抚摩起她分张的细腻大腿,喑哑呢喃,「你在乎吗?」 「嗯,很在乎。」她倾身伏上他胸膛,不安而无助地环住他颈顶。唇对唇,眼对眼,坦诚倾吐。「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些野女人是谁,可是我又不能不知道。」 「真矛盾。」他痴醉地一一抚掠黏在她脸蛋旁的秀发。 修长的手指抚至红润丰美的小嘴上,来回揉弄。她并没有乖巧地任他摆布,反而张口咬起他的手指,像小狗咬著最要好的朋友玩耍一般。 他不禁咧开笑容,她也跟著笑。她吻上他性感的双唇,他也跟著吻。 为什么世上会有这般如影随形的伴侣?为什么会有人与自己如此的有感应?许多超越言语表达的共鸣,日常生活中一再出现的默契,让平淡的人生充满奇妙的色彩,尝不尽的甜蜜…… 直到书房门外传来一阵急叩声。 「董事长,我拿资料来了。」 戴伦?! 喜棠吓得僵在世钦身上,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也不知道。书房四面开敞宽阔,毫无可躲避的暗角。除了面向庭院林木的落地窗,没有别的出入之处。他不可能赶喜棠由窗外逃出去,害她得绕过整栋大宅半圈才找得到门入内。更何况,她是他妻子,又不是情妇,何必鬼鬼祟祟成那样? 但现在的她根本见不得人,他也一样——尤其他还深深栖在她的娇嫩里,气势昂扬。 「董事长?」怎么没有回应? 「世……世钦,怎么办?」 「嘘!」 门把弹压的声响,霍然带进门外亮光,照得室内一片爽朗。 秘书戴伦怔住,世钦和喜棠也怔住,跟在戴伦身後的一大票部门经理也怔住。 整个地球陷入死寂。 第九章 「怎么了?」各部门经理望向戴伦。 「这……」他也不晓得。但人既然已经按董事长吩咐,全请到家里来,只能勉强撑住场面,先行安排。「你们进来吧。」 众人各持公事包,在书房内呈半弧状安排的座位上坐定,抽取资料的抽取资料,戴眼镜的戴眼镜。间或不同部门经理的交头接耳,进行最後的核对。 「叫厨子准备一下,今晚客人会在此用餐。」戴伦俐落地交代下人。「先上四杯咖啡、三碗茶来。不要六安茶,其他都可。对了,董事长人呢?」 「不在书房里吗?」下人微愕。 「你去找找,说不定他累到回房里歇过头了。」虽然这根本不像他会做的事。 「可是……」下人反而狐疑。「我一直在外头打扫,没见二少爷出来过,只有二少奶奶被叫进去,怎会不在书房里?」 「你去找就是了。」他对那位北京格格的事没兴趣。 带上门扉,他便坐下与众人一道准备待会的讨论资料。 「董事长事先声明过,在确切资料尚未搜证完全之前,我们不发布任何消息,也不作任何推测。无论对内对外,一概持保留态度。本次的召集内容,也仅限於在此处流通,在公司内亦……」 戴伦冷淡而清晰的话语,经理们提出的不同质疑,交错谈及的数据,逐渐白热化的争议,盖遇了隐隐约约的安心吐息。 现在该怎么办?喜棠以大眼眨巴道。 不晓得。世钦无言还以叹息。以目前情势来看,公司这些人一时三刻之内不会离开。换言之,他们被困住了。 困在哪里? 就在落地大窗旁的厚重窗帘里。虽说窗沿有段不算窄的宽距,足够两人站立,加上双重窗帘颇具分量,堪能阻绝窗角任何形影的存在。但,现在才下午三点,难道他俩得一直站这儿挨到大夥去饭厅用餐? 世钦咬牙思忖,只能豁出去,自己一人挺身而出。不管下属们会怎么看待他,至少喜棠不会跟著丢人现眼。 正打算从容就义,蓦地一只小手顽皮地揪住他胸襟,不准他出场独挑大梁。 放手,别胡闹。 胡闹的是你。小人儿娇媚地高高勾著他颈项,踮著小脚黏在他身前撒赖,舍不得他为她出卖尊严。 我去把他们支开,你乘机上楼回房去。 她只当没听到,嘟起小嘴勾引他亲吻。 喜棠!他差点恼到磨碎牙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在玩?! 看他愈生气,她愈得意。她好不容易逮著世钦,干嘛拱手让他的工作又把他给逮回去?会抢她男人的,不光是外头那些拉里拉杂的骚蹄子,他的工作也是她的劲敌。 她才不会驴到泣问男人:工作重要还是她重要——十大经典低能问答题。她大可在他的工作面前,炫耀她的胜利。 她没安好心眼地贼贼抓起他的手,放在她撩衣展露的丰乳上,邀请他蹂躏。 世钦内伤到几乎吐血。她到底有没有搞懂状况?是因为搞不懂而傻傻胡闹,还是因为她早就搞懂却刻意挑衅? 刹那间,灵光乍现。 一道从未有过的领悟,打亮他的心眼。 他怎么忘了,这个从小打混度日、迷糊懒散的娇娃,在六岁时就向他提出财务建议?他怎么疏忽了,她在北京王府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累积了多大的财富——他早暗中查清了她的帐户。 某种东方的狡诈的顽皮智慧,竟跟著他的新娘嫁进他的生活里,带来新的趣味。 他怎会到这时候才领悟过来? 喜棠微征。世钦干嘛笑? 渐渐地,他的大手愈发不安分,捧著他的丰硕、不断以拇指搓弄柔嫩顶峰也就算了,还搂起她的腰、吻起她的唇来。 这一吻还不是点到为止的吻,简直像世界毁灭前世上最後一个男人对世上最後一个女人的吻,吻到她站立不住,眼冒金星。 她从没想过人的舌头可以灵巧到这地步,像是活的,超越主人的控制。他大胆地深入品尝,从事颠覆。他吮噬她丰润下唇的力道,几乎弄痛了她。若非他有力的唇紧贴著她的,她真会一时惊骇而尖叫出声。 她开始反省挑逗世钦是否为明智之举。每次她以为自己点燃的是好玩的小蜡烛时,结果却引爆了战舰型的凶猛巨炮,把自己炸得灰飞烟灭。 她努力暗示他,要节制一点,他却在她唇中投入得浑然忘我。不但忠言逆耳,还陶醉地浅浅吟哦起来,吓得她魂飞魄散。 「陈经理有意见吗?」戴伦道。 「没有啊。」怎么核对到一半突然问起他的意见? 「我刚才好像听见你的声音。」 「不是我吧。」 「抱歉。」但他明明听到有人「嗯?」地质疑。「我们进行下一项,银号收益的部分。」 喜棠不敢再轻举妄动,连世钦的怪手探入她裙里揉捏起她的俏臀,她都不敢表示意见。但他微微曲膝,将他的壮硕亢奋贴近她时,她无法继续保持缄默。 董世钦!你敢—— 强悍的入侵直接挺进,喜棠准备不及,柔嫩深处紧紧地吸吮著他的阳刚,使得他更加灼烈。 他乾脆进一步将她压在窗边与壁面间的夹角,在重帘掩覆之中发动猛烈攻势。也许是对她重新认识所带来的喜悦,也许是危险的处境带给他新鲜的刺激,某种潜藏的叛逆野性全然爆炸。 他狂野地勾抱起她的滑腻左腿,吊在他臂弯里,让他可以不断地来回逼进她的紧窒,同时伸手深入他俩之间,急遽凌虐那娇柔的小小嫩蕊,惹她失控,放浪形骸。 喜棠惊惶地只顾双手捂唇,严禁出声,脆弱的女性全然沦入他的掌控,门户大开地任他玩弄。 他像是刻意卯上了,在她细嫩的易感上特别下功夫,时疾时徐,时缓时重,有时恶意拨乱,有时细细捻揉,激起她深处强烈的波涛,紧拥她生命中沉重的另一个存在。 她受不了地闷声抽搐,几度脚软到快跪瘫下去,却一再被他猛力顶住,承满他的胀痛与炽热。 终於,激情的声势还是掩盖不了。 「这是在搞什麽?!」席间一名秃头经理气吼。 喜棠浑身血液冻结,世钦却照样侵略。 被发现了? 啊!她的脚!被世钦勾抱著的那只左脚,腾在半空露到窗帘外了! 白痴世钦,还不快把她的脚放下来! 「你倒说说,这又是在搞什么?」另一名经理冷笑。 「事情既然已经抖开,你们就直接招认了吧。」戴伦低吟。 她才不要!她和世钦才是这里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凭什么要他们向这群不识相的客人们招认—— 「董事长就是因为知道干部中有人已经被收买,才会召集你们到这儿来。」戴伦久候不见笼头,情势又压不下来,索性自己来主导大局。 他跟著董事长学了几年本领,理当也能如董事长一般,英雄出少年。 「你这么说,岂不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另一人淡道。 「的确,在座的各位,并非人人都有被收买。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董事长已经得知公司内有人打算秘密地集体跳槽。」 「也该是敞开来谈的时候了。」一名经理缓缓摘下眼镜长叹,显然早已风闻。 喜棠不知该放心还是担心,已然七荤八素,快昏过去。 世钦哪会这么轻易放过她,支起她的小脸,便一面冲锋陷阵,一面熟辣吻吮,放手一搏。 窗帘後,熟焰高张;窗帘前,风云变色。逐渐激化的情势,内外交杂,众人争辩到无暇注意吵闹声中别有暧昧的娇嗔与低狺。 「戴秘书,你把话讲清楚!什么收买、什么跳槽,你最好讲明白!」一叠文件愤然甩上桌。 「不必因为露馅了就恼羞成怒。」旁的也有隔岸观火之人。 「我想有些话不是你一个做秘书有资格说的。」商场上打滚多年的老狐狸淡道。 「是的,所以待会董事长会亲自处理。」 「戴秘书,董事长这次之所以会出面召集我们,是不是对於暗中挖我们墙角的对象,他心中已经有谱了?」 「还是他从我们几件大案子竞标连连失利,怀疑起什么?」 「恕难奉告。」 「那你就叫董事长自己出来说!」有人骂道。「我在公司的年资几乎比他年纪还大,今天却怀疑我在里头作内奸。他今天摆的是鸿门宴吗?!」 世钦同时咬牙闷吼,在疯狂的节奏中,拧揉掌中丰润雪乳,疾速攀上高峰。 她失控地娇野扭动,贴著他雄健的身躯急遽起伏,蛇蝎般妖冶,烈火般激越。 「大家先别吵,有话好好……」有人出来劝和。 「我也是在公司为董家卖命一辈子。如果董事长有意见,大可直说,我不会死赖著不走。」另一人礼貌地起立。 戴伦急了,这下才明白自己一时逞强,越权发言,捅出多大楼子。「这事董事长自有定夺,我们不需太早下定论。」 「那你倒是叫他出来啊!」 「不要只拿个秘书来应付我们!」 「你们别吵……」 突然一个诡异的声响,凝住所有人气焰。 「什么声音?」 众人警戒地以目光四面搜寻,就在快瞥见窗帘边掉落一只奇怪绣鞋的刹那—— 「打扰诸位了!」 书房门扉骤然给推开,力道非常不客气,慑得人人调转视线,瞪向门口。 一只小手乘隙快快将绣鞋逮回帘後。 「二少爷有请诸位移驾,至二楼起居间议事。」 纽爷爷一副北方王府大管事的架式,疏冷而有礼得令人寒颤。不解释,不罗唆,话一交代完,躬身恭候在门侧,逼得人别无选择。 戴伦最後一个走出去,不忘狐疑地再跳望室内两眼。行经纽爷爷跟前,对那颗低垂的脑袋低问。 「董事长刚才人在哪里?」 等了半天,不见回话,他只得没好气地傲岸而去。 「死老头。」 人都上楼去了,纽爷爷才懒懒地挺起衰驼的腰杆。 「奴才告退了!」 他老人家对著空荡书房朗声叫道,带上门扉,便缓缓窝回角落抽他的旱烟去也。 「好家伙。」世钦微喘地以额贴在她汗湿的额头上,咯咯轻笑。「非给他重重打赏不可。」 「那我呢……」她虚脱地挂在他臂弯里,哀怨求偿。 「等我处理完公事,马上补偿你。」他埋首吻了她酥胸一记。 「谁要你这种补偿!」她气到朝欣然远去的背影忿忿丢绣鞋,却顿失手劲。结果,抛高的小鞋砸落在自己头上。 ☆☆☆ 世钦最近是吃错药,还是开窍了? 喜棠还来不及深思,就被突来的大事给吓倒。 喜柔姊姊秘密托钏儿捎个口信给她,约她在法租界的咖啡馆见。 「姊姊亲自给你的消息?」 「嘘!」钏儿急跳脚。「别嚷嚷,董家的人到现在都还不晓得喜柔格格跟大学生私奔的事,真以为如我们瞎掰的那样,在南京亲戚家游玩。」 「那个可恶的穷酸文人……」居然把她的姊姊拐跑了。 「格格,严重的事还在後头呢。」 「叫二少奶奶。」纽爷爷闲闲晾在一旁挖著耳朵咕哝。 「福晋被北京老家赶出来了。」 「额娘?!」喜棠大惊。这世上的事,除了世钦以外,她啥都不挂心,就挂心额娘。 「北京老家那儿传来的风声是说,老太爷和王爷接到喜柔格格的信,气都气疯了。管她信上说什么女儿不孝,来生再报,他们净都指著福晋臭骂,说这都是她养出的好女儿。」 「每次都这样。」喜棠嘟囔。「怨气没处发,就来骂额娘。」 「问题是,这回福晋没有哭。」 「耶?」 不只喜棠大愕,纽爷爷也拉长了耳朵。 「老太爷和王爷骂道,她若找不回女儿,就别回王府来。大夥本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哭著哀求他们原谅、或替喜柔格格连连赔罪。可她只应了声『知道了』,就收拾细软离开王府。」 喜棠欣然叹息。「额娘总算想开了。」 否则一个只会生女儿又不受宠的福晋,出身再高,也比一个奴才好过不到哪去。 「纽爷爷,你去一趟,把额娘接到我这儿来,由我来养她。」 「喳。」他老人家突然格外精神,一溜烟就不见人影。 「格格,你养得起她?」 「废话。我养兵千日,用的就是这一时。」 「喔……我明白了!就是……」 「二少奶奶,有客来访。」 主仆两人手忙脚乱地假装在聊时尚,董家佣人才不甩她俩,交代一声,也不等人回应就走了。 「喂,我又没说我要见客……」 「你就乖乖去吧。」钏儿没劲。 「我不要啦。那些太太小姐们天天上我这儿来参观我的衣柜,问东问西的,好累人。」 也不知道那些富贵闲人发的是什么神经,自那次丹颐家派对上,她身著修整过的传统旗服惊艳亮相,此後就成为各路仕女们竞相仿效探问的对象。三不五时上门问她又想出了哪些新鲜花样啦,袖管长变短、衣摆短变长,摩登样式如何融进传统的嵌与盘,缠得她烦不胜烦。一听见有客人来,她就急急想避难。 「而且我要去法租界跟姊姊碰头。」 「那就拿这理由推搪对方嘛。」 「好主意。」 可是整装下楼,一见来者何人,喜棠愣得忘了该怎么打马虎眼。 「冒昧前来,请多见谅。」 「哪、哪哪里。」她笑也不是,呆也不是,僵在原地。「呃你……我……那个,你请坐。」 「谢谢。」 「张小姐,您的咖啡。」佣人亲切笑道。「按老规矩,进口奶油,不加糖。」 她满意地举杯闻著,还以浅笑。「你们也是老样子,煮得很好。」 喜棠傻傻伫立,像个外人。 今日的曼侬一袭连身洋装,戴著低檐帽,质感极好,整个人像欧洲画报中走出来的优雅仕女。她只淡淡梳妆,就美艳逼人,害喜棠又有种沦为村姑的挫折感。 「董太太?」 「叫、叫我喜棠,就可以了。」 「你也请坐。」不必像个等著挨打的小学生般罚站。 「谢谢……」怪了,她是主人,主人为什么要谢谢客人的招呼? 曼侬极其淡雅地搁下咖啡杯。「我这趟来,是受我母亲之托,向你致谢。」 她傻眼。「为什么?」她又不认识曼侬的母亲。 「你不记得了?派对那天,你不是托我哥转送一份生日礼物给我母亲吗?」 「喔……」那个啊。「那天本来就是令堂的生日派对嘛。」 「那是我哥花天酒地的名目,也根本没几个访客放在心上。我哥他就是这样,所以我从不参加他办的任何活动。」 「世钦也不爱参加。」她谨慎地微声试探。 「是啊。」曼侬垂著令人叹息的浓密长睫,幽幽搅动杯中的白与黑。「比起我哥,我和世钦哥还比较投契。」 投契到成为董家的内定儿媳? 她想问,又不敢问。 「你送我母亲的红色衣料,虽然以现代的眼光来看,有点俗气,但她却感慨到哭了一整晚。还特别叮嘱我,一定要亲自上门,代她谢谢你。」 啥?喜棠差点得弯身去拣自己掉落的下巴。「只是一块料子而已……不过,它的确是挺细致的上等货。」送长辈的礼物,不能马虎。 「重点不在质料,而在於红色。」她的内敛中隐露落寞。「我母亲她……虽然是元配,地位却连个妾都不如。自古只有正室配穿红裙,她除了这唯一的一丁点尊严,其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你送她那块红色料子,让她很安慰。至少还有人记得她的存在,甚至记得她该有的地位、她被人忽略的生日。」 喜棠不知该看哪里,只好玩手指。 原来曼侬的母亲也是可怜人。她不想同情曼侬和她的家人,可是内心却充满感伤的共鸣。这样太危险,她会愈来愈没办法讨厌曼侬。那她岂不完了…… 「不光是我母亲,我也很佩服你的细心。」 「我没有很细心,只是因为我额娘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穿红裙,所以我才会……想送令堂这份礼。」 啊,笨蛋!她干嘛跟曼侬吐这些心事? 「你额娘不是元配?」 「她是侧福晋。大福晋早就过世十几年了,我额娘也当家操持十几年,却一直没有被扶正。从我阿玛和太爷的态度来看,我额娘再称职再贤慧,他们也不打算给她正名,她永远不配穿红裙。」 这使得喜棠不得不拿自己的婚姻做交易:一定要夫婿送一套红衣裙给丈母娘,认定额娘的正室身分。这也是她在婚前对世钦开出的唯一交易条件,但……若不是世钦一板一眼地忠於承诺,她差点一时因对他的迷恋而放弃原本坚持的条件。 奇怪,为什么她会因爱情而脑袋错乱到那种地步?为了丈夫而搁下亲娘?她是狼心还是狗肺啊,而且一点挣扎也没有…… 「不管怎么说,我都欠你这份情,因此今天特地送个东西过来给你。」曼侬悠柔低语,执起一块报纸大小的板子,剥开包裹在外的牛皮纸。「这是世钦哥在巴黎的最後作品,他当时热恋的情人肖像。」 喜棠冻结在沙发上。 该来的躲不过,她迟早得面对世钦的那段荒唐。但她不想看、不愿看、不要看!打死她都不屑看! 可是她的双眼却瞠得老大,几乎暴凸,黏上画板。 除卸掩覆的画板,载满美丽的色彩。金的黄的橙的粉的,还有不可思议的白,隐隐约约地融进所有色彩,又似独立出来。 那些全是寻常颜色,集结在画布上竟变得超乎寻常,令人赞叹。他彷佛将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全献给这一方天地,用尽所有的才华去讴歌他挚爱的佳丽。 她不知道世钦是天才或白痴。用尽这么美的色彩,却看不出他在搞什么名堂…… 「这个……是他的情人肖像?」 「很美吧。」曼侬心醉地凝睇画面。「百看不厌。」 「那……那个情人在哪里?」 「巴黎。」 「不是,我是说,这个画里面……哪一个是人类?」 曼侬错愕地瞪往喜棠,好像她突然变脸成猪八戒,妖怪现形。 喜棠勉强勾起嘴角,尴尬得很,可她实在很急著知道…… 曼侬回神暗咳,收敛失礼的神态,望著画面耐心诠释。 「世钦哥在留英期间的空档,跑去法国找我小哥丹玉玩。本来只是旅游而已,他却一头栽入了西洋绘画。我只能说,他的天分实在出乎我们想像,甚至令专攻洋画多年的小哥深感挫折。」 「喔。」那到底哪一坨颜料是他的情人?眼睛鼻子嘴巴在哪里? 「他……在概念上倾向抽象主义,笔法上却充满印象派风韵。这或许得归功於他出色的书法底子和对色彩卓越的敏感度……」 「人呢?」怎么看来看去,都看不见人? 「就是这个。」 戴著白丝手套的纤指,圈画著一块雪亮区域,喜棠立刻黏上去。看半天,不懂。拿远一点,眯著眼,不懂。把头侧过来看,不懂。侧过去看,不懂。索性把画板整个颠倒过来,还是不懂。 「他的情人到底长成什么样?」 曼侬无奈地吐了好长一口气。「像你一样。」 她这是在讽刺吗?「世钦在欧洲的生活很荒唐吗?」 「以一般人的眼光来说,或许吧。」她已无力继续对话。「好了。这幅画既然送到你手里,我也该走……」 「怎么个荒唐法?他有多少个情人?」她急急追问。 曼侬不知该如何应付如此庸俗的逼供,倦怠得只能直话直说。「他几乎跟每一位模特儿都有肉体关系,整天作画、饮酒、做爱、作画,像个画疯。他每画几幅就换一个模特儿,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个。」 那个贱骨头!「後来呢?」 「後来他和世方哥都被召回上海,董妈妈还下跪哭著求世钦哥浪子回头,别再碰画笔。省得像我小哥那样,被父亲撵出去。」 所有关於世钦的生活碎片,终於渐渐结成一个画面。 压抑而封闭的东方,到了西方就成了狂野的解放。但他终究还是得回到东方,这是他的根,他的血脉,他的归属,他的责任。他只剩灵魂可以放浪—— 一个醉後才得逍遥的狂人。 「原来世钦有两张脸。」一个醒,一个醉。一个规矩、一个叛逆。也许她早见识到他中规中矩底下潜藏的叛逆,只是因为不了解这层背景,才老是独自伤脑筋。 「再怎么才气纵横的天才,也不见得有一层抱负的环境。世钦哥就是一个被传统包袱扼杀的奇人,而我小哥则是勇於挣脱包袱却又不知前途如何的凡人。」 「他没有才华吗?」 「艺术这东西,很难讲。你生前没才华,可能死後被人奉为旷世奇才。又可能你生前被称作旷世奇才,死後不多久,根本没人记得你的存在。」 好深奥的绕口令。曼侬讲来舌头毫不打结,她却听得一脑子纠结。 「你喜欢世钦吗?张小姐。」 曼侬直视她良久,眼神迷离,却又坚定。 「我喜欢的世钦哥已经死了。」 喜棠呆愕。 「不过,有人却企图使他起死回生,恢复留洋时那个狂放洒脱的浪子。」 「谁?」 「我哥丹颐。」 他这么想替妹妹挽回世钦?他对他妹妹的情感,也未免太过浓烈。「他不是世钦的好朋友吗?」 「他是,但他绝对不是你的好朋友。」 好家伙,原来是张丹颐一直在扯她後腿,努力撮合世钦和他妹妹。她真笨,竟拿仇人当友人。 「我哥也是个麻烦人物。」白丝手套认命地垂挂著秀丽的蝴蝶缎带,雍容华贵,却无力反抗虚浮的命运。「我不太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可我隐隐约约知道,他……打算对世钦哥不利。」 「你替世钦担心吗?」对不起,请原谅她的小心眼。 「当然,但我更担心我哥。」纠缠交结的白丝纤指,衬得娇颜格外嫣红。「他从以前就捉摸不定,很教人担心。而且他很会记恨,却不会给任何人发现。虽然如此,他还是我……很重要的哥哥。」 喔……喜棠在心里暧昧地长长吟哦著,满眼小奸小恶,一肚子坏水。 「你要准备出门了吧。」车子都已候在门口。「那我也不多耽搁,告辞……」 「曼侬,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她漾开有生以来最狡猾、最可爱的友善笑容,仿佛她俩是多年老友。「我带你去见识我的前卫。」 曼侬立即被挑起兴致,又不好唐突表示。 喜棠多善体人意呀,直接向她解答,「我们去跟爱情的革命烈士们喝咖啡吧。」 第十章 租界区内咖啡馆,华洋杂处,充满不同的语言。来喝咖啡的东方人,完全不似西方人的优闲。盛重的打扮,盛重的妆点,盛重的举止,像做学问一般地严谨、专注、且傲慢。 临窗的位子固然有好风景观赏,但自己也同样成了风景给人观赏。 喜棠一行人低调行事,自然往深处落坐。 她以为,来者就只有喜柔姊姊和那不知好歹的死大学生,怎知会冒出另一个怪异的存在—— 「你不是派对上的那个……」 「我姓顺。」中年男子依旧笑容温雅,唇上浓密的小胡子修得颇富书卷气。 「喜棠,你认——顺叔叔?」姊姊喜柔诧异。 「请问这位是……」他有礼地朝曼侬颔首。 「我朋友,张曼侬。」有个外人在,谅他们也不敢把事情搞得太难堪。 曼侬自知是来看热闹的,除了微笑,一个字也不说。 「姊姊找我有急事?」 「这话……说来丢脸。但我和时嗣私奔时没想到的问题,现在一个个都冒出来。」 「十四?」喜棠皱脸。她还以为自己的名字已经够俗滥,这人倒跟她有得拚了。 「是这个时、这个嗣。」姊姊羞惭地在桌上急急指画。 「不,喜棠小姐说得对,他的确是十四。」 「我不是小姐。」早嫁为人妻了。 「你永远都是我们顺家伺候的小姐。」顺叔叔恭敬道。「顺家代代都是生来服侍纽祜禄氏的,特别是你这一支。」 打什么哑谜啊。「今天不是来谈私奔的後续吗?」 「没有後续。因为仆人的後代,永远不得跟主人联姻。」 「怪了。我看你西装笔挺的,怎么脖子上装了个腐朽脑袋?你何不剃头梳长辫算了。」 「喜棠。」姊姊已够为难,不想再惹人反感。 「你咧,十四?」有胆拐跑人家千金大小姐,现在却像木头人似地一声不吭。 温雅的青年郁郁寡欢,望向顺叔叔。得他颔首同意,他才敢开口。 「这事是我不对。我当初喜欢上喜柔,全凭著一份单纯的感情。可是当我知道彼此身分的渊源後,才明白我的这份喜欢,有多么不配。」 喜棠故意将态势摆得很不客气,精锐观测著这个大学生的反应。他是真心的,至少他眼底那份对生命彻底的绝望是假不了的。 本以为这学医的现代青年会很叛逆,不够定性,但看他对长辈的恭敬和顺从,嗯,不错喔。 不过,他既然抢走了姊姊,让他多难过一些也是应该的。 「那现在怎么办?」故意给他哎得很无奈。 「我是不会离开时嗣的。」姊姊喜柔温弱而坚定地宣告。「除非时嗣他坦白,他不要我。」 「你不要我姊姊,嗯?」用始乱终弃的眼神鄙夷他,给他死。 「没的事!」时嗣激切起身,震得杯盘叮当响。「我对喜柔……我……」 「坐下。」顺叔叔一句冷语,打散两人的可能性。 一对苦命情侣,被桌面硬生生地分隔在两岸。四眼迷蒙相望,根本不见他人存在。 曼侬感动得心头火热。本以为如此的浪漫情怀,只会出现在周瘦鹃等人的鸳鸯蝴蝶派杂志里。没想到故事里的是现实,现实里的就是故事。 「好,事情大致明朗。」喜棠正色搁下加满一大堆糖的变味咖啡。「十四跟我姊姊相恋。姊姊都已经抛下一切,死心塌地地追随,为了爱情背上不孝的罪名。请问你呢?你若抛下一切,跟我姊姊双宿双飞,你会背上什麽罪名?」 「不忠。」 这倒有趣。「你不怕对不起顺叔叔?」 「我只怕对不起对我恩重如山的主子。」 「你主子?」见十四一直痛苦地垂头,她只能瞥向顺叔叔。 「我们的主子与你同宗同族,算是远亲。」 极其遥远,又极其相近的血亲。 「别扯了。」她不是来聊族谱的。「既然你们顺家自称是我们纽枯禄氏的仆人,就该是你们听我的。」 「喜棠小姐打算如何处置?」顺叔叔问得甚是诡异,像在测探。 「放十四和我姊姊走吧。」她傲然下令。 「可是喜棠小姐,这会坏了主仆该有的规矩。」 「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喜棠端起架子料理大事的优闲气派,令人微怔。 不知那份迷糊娇憨的真面目,究竟为何。 「十四,你既然和我姊姊两心相许,你就得安养她一辈子,拿你对主人的忠心,去忠於你对她的感情。因为你此生此世,只剩这麽一个纽祜禄氏可以服侍。」 他震愕於这话後头的暗示。 喜棠暗喜。这家伙不赖,挺聪明的。不过咧,她还是得板著冷脸扮黑脸。 「喜棠小姐?」顺叔叔唯恐会错意。 「我以主人的身分,将你——十四,逐出家门。你再也算不得是我们家族的仆役。」 这道命令,既是解脱,也是放逐,狠狠切断了十四的归属。 被逐出世代承传的队伍,逐出平日也不觉得有何重要的零丁家族。这感觉,像被刀子深深割入。因为割得太深太急促,反倒将一切感觉凝住。 他和喜柔自由了。这是用与亲人恩断义绝换来的自由…… 十四高兴不起来,反而悲恸,痛到掉不下一滴感情。这时他才深刻明了,喜柔为了跟随他,得承受多大的内心煎熬。 顺叔叔往後靠入椅背,面色凝重。曼侬僵坐原处,一动不动。 可是喜棠并未停手,继续淡然追击。 「你们不能再留在此处。我们纽祜禄氏,或者我娘家、我夫家,以及一干亲戚,全是南北有头有脸的望族,留不得你们做话柄。」 「吾棠小姐,你已经将十四逐出家门——」 「我还要将他俩逐出国门。」 四座惊愕。 「你们马上收拾东西,细节由顺叔叔打点。欧洲也好,美国也好,你们就是不能留在中国。」 姊姊喜柔心意已决,所以处之泰然,任风吹雨打她都不退缩。十四则否,咬紧牙根垂头,极力不出声,却掉下连他都未曾预期的颗颗水光。 整个人生,彻底颠覆,从今以後,是条完全不同的路。 所幸,他走得并不寂寞,他握有掌中与他紧紧纠缠的小手。为了这柔软的小手,任何磨难,他甘愿承受。 十四深瞅喜柔,渐渐地,破涕为笑,喜柔却蓦然涌上泪意,激切啜泣。 面对未来,她不是不怕,也不是不曾後悔,却仍将一生系在这个人身上,他就是她唯一的希望。直到此刻,她才明了自己内心深处,原来始终恐惧於他会放弃她…… 一旁的曼侬起身绕过桌缘,搂在喜柔身畔,为她递上手绢,给陌生的她一个温暖而祝福的拥抱。 「姊姊约见我时,我心底就大致知道你们有什么难处。」喜棠递上一小箱巧致的朱古力盒。「这个拿去,做你们的盘缠、安家费,以及十四的学费。」 「这个?」姊姊喜柔眨巴泪眼。送她一盒糖果做盘缠? 「这可是世界通行、最保值的东西。」呵呵。 十四拧眉。「黄金?」 「是啊。」货真价实,沉甸甸的。 「我不能收这么——」 「少逞英雄。你有本事,就在国外继续把书读完,做个响叮当的人物,让我姊姊扬眉吐气,到时你再连本带利地还我。看在你抢走我姊姊的份上,利息方面我不会让你好过的。就算你——」 「喜棠!」姊姊喜柔尴尬地快快压下她比画的手指。 「就比照目前银行贷款利率来算,如何?」顺叔叔专心垂眸燃著雪茄。 「笑死人,我这可是上等黄金咧。」哪能拿那种廉价纸币跟她比。 「这样。」顺叔叔比个手势。 「不,这样。」她狠狠比回去。 「这样。这已经是我的底限了。」他好歹也得替十四讨个公道。 「与其那样,还不如这样!」哼。 「成交。」 「喜棠……」姊姊都快羞死。圣洁的爱情竟像市场买卖鱼肉般地讨价还价。 「你放心去谈你不食人间烟火的恋爱吧,现实生活,我来替你买单。」喜棠一脸节哀顺变,拍拍姊姊肩头。「我早存了些小钱,就是为这种不时之需。只是你这一需,真把我给弄虚了。」 「喜棠,你打算在上海买栋房子给额娘的事——」 「别担心,我已经事先存妥了,你没动到我的那笔金额。」房子还是可以买,只是会小很多。 「不是,我是说,世钦哥早就知道你有秘密存款的事。」 「啥?」小脸吓到变形。 「他连你预备给额娘买房子的事也早查得一清二楚。」不过姊姊喜柔现下不便说明自己就是泄密的元凶——是世钦哥私下抓她去逼供的,不是她的错。「可是世钦哥说,岳母的房子他早已过在你的名下了,他不会让自己的爱妻悲惨到得自掏腰包买地方给岳母住。」 「哎哟,死相!」她万分娇羞地推了姊姊一记,差点害她摔到地上去。「世钦最讨厌了,老是背著我胡说八道。」 「那么,请问喜棠小姐,对於我这个做叔叔的,你又打算如何处置呢?」不但丢了自己反对小儿女私奔的立场,还被迫丢了十四。 「你得了吧,我看这事你心里八成早就有谱。」否则哪会这么爽快放手。「但的确是该给你一些补偿。」 顺叔叔苦笑。「谢谢喜棠小姐。顺家自己也有投资事业,过得还挺顺遂,不需要你破费——」 「给你纽枯禄氏的传家印玺,如何?」 她说得太俏皮,以至於顺叔叔愣到被烟灰灼到了手,才愕然回神。 「你不是很想要吗?」甚至在派对上刻意向她搭讪。 「你知道……那印玺?」 「但我不必让人知道我早就知道吧?」嘿嘿。 他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你就这样赏给我?你不想想那可是董世钦的护身符?」 「别耍白痴了。他本来就是个人物,哪需要啥子乌不拉叽的护身符帮衬。」她的男人还没窝囊到那地步。「你有空再到董宅找我领赏吧。这里有没有朱古力蛋糕或热可可啊?我实在不喜欢喝这咳嗽药水。」她苦著小脸搅咖啡。 咖啡馆的角落里,笑声阵阵。 十四後来果真争气,在北美闯出了名堂。六○年代初期,透过各种管道竭力抢接出在座的一些亲友,险险避过随後爆发的十年文革浩劫。 不过那是後话,不多赘述。 待咖啡馆内这一小桌的人群散去,顺叔叔才缓缓步往装饰花坛後侧的那一桌,对一名戴时髦圆框墨镜的优雅男子伫立躬身。 「四爷,如何?」 绝俊的隐约容颜,淡淡扬起嘴角。 「她处置得很好,就照她的意思去做吧。」 「是。」 ☆☆☆ 喜棠近来连连挨骂,旁人不禁狐疑,自己服侍多年的世钦少爷最近是不是中邪了,居然会……当场骂人? 平时他就很少表现情绪,对属下有意见时,也多半是叫入书房私下提点,给人台阶,也给人面子。但凡事一碰上二少奶奶喜棠,他就完全走样。 「不止我们,连在扬州的爸妈听见了也变脸。」璋大姊跷著长腿,坐在书房弥勒榻旁优美地吸烟。 「都是世钦啦。」喜棠躺在榻上,一边含咬国外新进口的朱古力糖,一边翻阅礼拜六杂志,任大妞妞蜷在她肚子上打盹。「他就爱大惊小怪,害我丢脸。」 「你怎么不想想你害他丢多大的脸。」璋大姊慵懒地呼出缕缕白云。「他一听说你肚子疼、痛到整个人窝在床上发冷,想也不想地就抱著你火速驾车杀入妇产科,生怕你有个万一。结果呢?」 「好啦好啦。」别再提这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以後不会再空腹吃冰淇淋了啦。」 「真好。」哎。「世钦被你克得死死的,他自己却还不知道。」 「我哪有啊。」嗯,还是比利时进口的朱古力好吃。 「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告诉世钦,你跟他的『第一次』不是在北京老家,而是在这张榻上?」 「我干嘛告诉他?哪,你要不要吃?这个咖啡色的很甜喔。」 「你这样会害他一直内疚下去。」她拣了个小黑砖放入口里。 「我就是要他心里带点儿内疚,才会宠我宠得比较起劲儿。」 世钦在她北京老家客房里醉酒,醒来後衣冠不整,一床的血,都是真的。但她始终没跟世钦讲明,他们那次什麽也没发生,她也没失身。 本来差一点点就要失身了啦,可她就是好狗运,在醉鬼世钦将她剥得差不多时,才赫然惊见她正值生理期。他醉得一脑子糊烂,仍然很尊重女性,没有趁她「不方便」的时候霸王硬上弓。但她在那时就认定,自己已是世钦的人——看都给看光了,这也算是一种很亲密的肉体关系吧。 只是她想不通,世钦酒醒後为什么那么笃定他必是侵犯过她了?好啊,他既然要这样想,她就顺著他,将错就错,打蛇随棍上。虽然世钦因此误认为她有点随便,无妨。吃这点小亏,结果赚到大甜头。 「世钦八成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衣冠禽兽,竞把你的初夜搞砸成那样。」 「他是搞砸我的初夜啦。不过不是在我家,而是这榻上。」 「你真会利用他的内疚感。」勒索世钦更多的关爱。「不过我必须承认,这招的确有效。」 「喔?姊夫浪子回头了?」 「大概吧。」璋大姊不太自在地摆弄指间的长烟,双颊微红。「最近他都有回家吃晚饭,甚至常与我一同赴宴。」 「很好很好!」喜棠兴奋地撑肘坐起身子。「但你绝不能再犯以前那种兴师问罪的老毛病,一见面就逼供他。否则,他一定又会被你气回野女人怀里,好闪避你的唠叨。」 「我会尽量忍住。」为了使丈夫回心转意,她愿意做任何的努力。「只是,我心底仍然一大堆问号,真想问清他跟外头那些狐狸精的所有细节,问清我有哪一点不如人,问清——」 「我了解。」哎。「我明知世钦的荒唐已是过去的事,但我还是好想好想查清他那些旧帐。虽然知道了也没多大用处,我就是疯了似地好想知道。」 「这种事不是我们想知道,他们就会乖乖让我们知道。」 「所以啊,不能力敌,要以智取。」 璋大姊微蹙蛾眉。「你要怎么智取世钦?」 「灌醉他!」她双眼火亮有神地伸指斥道。「我渐渐发现,他有很多真心话和真性情,一定要在醉酒後才会显露出来。而且,他常常醒後都搞不懂也记不清自己发了什么酒疯。」 「真好。」红唇无奈地呼出缕缕叹息。「我就没你这好运。」 其实这好运风险挺大的,但喜棠多少也有点好面子,才不想泄漏自己老被醉鬼世钦整得昏天暗地。她还比较喜欢平日一板一眼的世钦,好压抑、好性格,而且常常被她整。多有成就感啊! 「都是妈给他下跪的结果。」教他这个做儿子的永不得解脱。「世钦这辈子最大的叛逆也不过是在欧洲小小自由一下,妈却吓得好像他开始杀人放火,宁可向他下跪也一定要他回复成她心目中的乖儿子。」 「世钦好像很怕激怒妈。」喜棠探问。「妈的身体到底有什么病,那么虚弱?」 「心病。她太了解世钦,就一直卖可怜来勒索他的关心。其实所有兄弟姊妹之间,她并不特别疼世钦,却要每个儿女都视她为最特别的。」 璋大姊和大哥世方都不买老妈的帐,觉得她的演技实在太烂。世钦则否,明知妈在作假,也耐心地顺她的意、听她的命令。 「真是吃亏的个性呀。」喜棠娇慵地瘫回榻上伸伸懒腰。「幸好他娶了我这个贤内助。」呵啊…… 「你算哪门子贤内助。」璋大姊冷睨。「你简直跟我妈一样,净会欺负世钦。」 「人家哪有……」大妞妞,快来替姊姊作证。咕叽咕叽!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还跟狗玩——」 「不好了!世钦出事了!」 一楼大厅冲来的惊喝,震到宅里优闲的人们。 世方一脸惨白,身後跟著几名公司亲信,急急将事情告知宅里家人。 「绑架?」众人大愕。「现在才刚过午饭时分,哪有人挑在这时候绑架?」 「不知道,戴秘书在世钦座车遭人拦截时好像曾经反抗,结果被枪托之类的东西打破头,现在人在医院急救,内脏也有些破裂。」 「被人踢破。」一旁凑兴的纽爷爷淡淡评道。 全家人慌成一团,不敢报警又不知该向谁求援。唯独喜棠,格外镇定。沉寂半晌,才幽幽开口—— 「今天下午世钦不是要亲自去竞标一块土地吗?」 世方狼狈而又不甘心地认同她的敏锐。「他是要亲自去没错,因为公司内似乎有不少人遭人收买,恐怕底价早已泄出去。」他只得御驾亲征。 「先前董事长还召开非常董事会,几个部门经理全被换下来,竞标对手收买的内贼几乎被一举铲光。对方可能怕董事长顺利抢下那块地,便出此下策。」在场的公司主任坦言。 「有说要多少赎金吗?」一名旁系表亲急问。 「有——」 「幌子。」喜棠淡淡放下怀抱的大妞妞。「对方不想把事闹大,所以就做做样子。最终目的,是要那块地。」 「现在该怎么办?」 她倾头懒懒一叹。「替我拨个电话给曼侬,说我请她和张妈妈喝下午茶,务必赏光。」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吃喝玩耍?!」世方急到大骂。 「是啊。你要是有本事的话,就去替世钦标下那块地吧,我要上楼换衣服了。」 登时场面大乱,没人再把她的话当回事,只吵著土地的事、赎金的事、挖角的事、安危的事。 喜棠却很看得开,照样悠哉。因为她早看穿,不必奢望土地会得标了。现在该想的是,世钦会被切下的是耳朵,还是手指,又该如何保住他的耳朵和手指。 因此,优雅富丽的花园午茶,她有点吃得心不在焉,不是挖了一匙蛋糕搅进茶里,就是执起奶油盅一口喝下去。 甚至,她还丢下客人半途离席。 ☆☆☆ 当喜棠出现在饭店房门口时,世钦一时怔住,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她首先发现他的下落。 「再过一段时间,你会更明白纽爷爷本领有多大。」她宛如女皇登基般傲然入内。 「你一个人?」他瞪著俊眼,亲手为她带上门扉。 「你一个人?」她瞪著大眼,直视奢华大厅内悠然沉坐沙发内的身影。 「嗨。」对方弯起醉人明眸,状甚亲切。 「这是怎么回事?」张丹颐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出绑架闹剧是你们俩主演的?」 「不,是真的。」世钦一头性感的乱发,衣装不整,凌乱脏污的衬衫扯落了好几颗扣子。壮硕胸肌若隐若现,撩人遐思。 丹颐安然小啜红葡萄酒,一派事不关己。 「戴伦情形如何?」世钦紧蹙眉心,彷佛冷静,却十指纠结。 「头破血流,肚肠被人踢烂而已。你呢?」她坐在蓬软的单人沙发内,成三人鼎立之势。 世钦深深埋首在爬梳乱发的双掌间,试图摆脱自身的疲惫,应付别人不断丢来的麻烦。 「中午我的座车遭人拦截,我警告过戴伦不要反抗,但他不听。」 「可是你乖乖与绑匪合作,所以毫发无伤,还可以跟丹颐一起在这里喝酒?」啊?! 「我只能大致告诉你,我和绑匪达成某种交易。他们只要有利可图,绑我也行,放我也行,差别只在於利益大小而已。」 「哪来的绑匪?」 世钦不语,丹颐悠哉啜饮,她马上怒睇罪魁祸首。 「是你?!」这个可恶的张丹颐? 「丹颐也是出於无奈。」他慨然拦住张牙舞爪的小怒娃,以免丹颐被扒皮。「他交友不慎,惹上青帮,硬逼丹颐让他们分一杯羹,进行围标,所以我才会遭青帮挟持。」 「我才不管什么青红蓝绿帮!张丹颐,你自己闯的祸,为什么要我老公替你收场?!」还嫌董家一窝专给世钦找麻烦的人不够多吗? 「没办法。」他闲适耸肩,懒懒饮尽小几上水杯内的清水。「世钦欠我人情,只好替他找个机会还。」 做小人还有脸理直气壮?! 「好了。」世钦乾脆将她拉入身畔,一臂环紧她的腰身与双手,牢牢扣押入座,省得她发狗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抓烂他的脸,也解决不了事情。」 「世钦欠你什么人情?!他不想娶你妹,也是他和曼侬的私事,你这外人起什么哄、操什么心?曼侬早就看淡了,也跟我讲明她对世钦不再有感情,你还替她报什么仇、讨什么公道?!」 「喜棠,你坐好——」 「你为你妹感到不值总有个限度吧?!」她气到几乎自沙发上弹起爆炸,轰烂饭店屋顶。「你还要为你妹嫉恨世钦到什么地步?」 「喜棠!」世钦烦到直想捂死她的嘴。「你先冷静下来,我再跟你——」 「你心疼你妹妹、保护你妹妹、就是要替她出这口怨气,我没话讲,你大可冲著我来。姑奶奶我吃饱坐著等你!可你凭什么迁怒世钦?!」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喜棠。」世钦咬牙在她耳边狠狠咕哝,却差点被她挣脱了铁臂的禁锢。 「我也心疼世钦、我也保护世钦、我也会替他出怨气!」不是只有哥哥会这样爱妹妹,妻子也一样会这样捍卫丈夫。「不信你就拨个电话回去,问问你的妹妹和妈妈现在在哪里!」 丹颐当场冷下狠眼,气焰阴森。「你挟持她们?」 「我一听世钦出事,就知道与你脱不了关系!」而且还是出於他妹的警告。 「你对她们怎么样了?」丹颐森寒地冷睇著,吐息如兰。 「就看你打算对世钦怎样!」她恶斥。 「我会对他怎样?」 「今天要不是你,他会被人绑架吗?」 「是他自己要出面干涉我的事,我还能怎样?」 「你要找死,也犯不著拖著世钦去替你收尸!」 「他就是得收。」丹颐隐然动怒。 「你们够了——」 「不管我闯了多大的祸,世钦就是得负责。这是他欠我的。」 「世钦从来不欠人什么!」 「他却欠我一份感情。」 「放屁,你妹根本不需要世钦的感情!」 「可是我需要!」 喜棠脑浆凝结。 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她完全转不过来。 这个……也就是说,不是曼侬苦恋著世钦,不得结果,所以丹颐这个做哥哥的就陷害世钦以替妹妹出口气了。而是…… 「你在中国,不能接受我的感情。到了欧洲,还是不接受。」丹颐俊美的冷脸满是怀恨。 「我不接受,与地缘无关。」他身心俱疲,好想直接入土为安。 「我也没有强迫你接受。但你为什么在我坦白後,态度完全改变,让我连你的友情也失去了?」 「我没有不要你这个朋友,我只是还没厘清自己该怎么面对你。」 「你觉得我很可笑吗?我的这份感情很丢脸吗?」丹颐扯起荒谬的笑容。 「我没有这样想,你也别离题——」 「是你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 妈的!世钦一掌重重打在桌上,震得人人心中一凛。 他立刻懊恼於自己的失控,烦躁得抓起水杯仰头猛灌,企图冲掉一切混乱。 他喝得太快,惊觉之际,连吐出来都来不及—— 「我到现在都还深爱著你。」 丹颐缠绵的低喃,幽怨而凄凉,听得喜棠小口大张,呆若木鸡。 「你给我的回应太残忍,我无法不报复你。」 世钦只忙著呛咳,想反驳都没法子说出一个字。 「他、他回应你什么?」 丹颐根本听不见其他的狗吠,一迳痴痴凝睇他情动多年的男子。「你为什么在巴黎跟那些母猪疯狂做爱、疯狂作画?你为什么宁可为这种货色倾注你的才华,却不肯为我画一张?」 面对丹颐伸来的萧索食指,喜棠呆到不知她「这种货色」该说些什么。 「这不关喜棠的事。」世钦捂口垂头,一脸痛苦。「我也不想再——」 「不关她的事吗?」丹颐苦笑。「你每一个模特儿都一个样儿,一定是黑发大眼小个头。我一看到你带回上海的新娘,马上就知道你为什麽总是找那样的模特儿作画、找那样的女人做爱。」 什么什么?她怎么都听不懂。 他想念她,深深思慕她,那个遥远时光、遥远北方的玉娃娃。单纯的恋慕,渐渐随著欲念成长,令他饱受内心煎熬。最下流的渴望,与最娇贵的憧憬,在画布上融为瑰丽而诡艳的幻境,令人望之目眩神迷——也令丹颐隐恨。 「尤其是你珍藏的那个破烂布偶。」 「它已经被你拔掉了脑袋,你还想怎样?」世钦淡淡低狺,气息险恶。 「可你还去珍藏那坨垃圾。」 「关你屁事。」 「什么布偶啊?」为什么这两个男人净在那儿打哑谜? 丹颐失声大笑,瘫回沙发内。 发什么神经? 「这就是你情有独锺的北京格格?」荒谬至极。「这就是你心底宝贝得要死的小情人?」 他又是一阵狂笑。世钦一脸凶煞,她则一脸痴呆。 「是,她自己小时候说了什么,她全都不记得,甚至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尽管笑,笑死最好。 她转瞪世钦。「你以前就认识我?」 「你甚至黏世钦黏得要死。」 「你为什么知道?」她鄙视丹颐。 「我就是知道。」他胜利地哼笑,不打算告诉她世钦多少次在醉酒後一再地炫耀往事,重述甜美回忆。 「你闹够了没?」世钦寒吟。 「你很感动吧。」丹颐的笑中渐露失落。「有人竟会为了你的安危追杀到这里,还拿我家人的性命来要胁。」 「我不想跟你谈我的心情。」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想跟我谈。」 丹颐悠然起身,潇洒地步向大门。 他虽然选择了不会有结果的恋情,却拒绝沦为被人同情的悲惨角色。世钦接纳他也罢,不接纳他也罢,起码他已经坦诚心境,没有什么遗憾了。 跨出房门的刹那,他却仍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但他不回头,绝不回头。他有他的傲骨,这份傲骨不容一个不懂他感情的人践踏。 「我不後悔自己喜欢上你。」他背对房内,向门板哑然低吟。「我也不会因为你的排斥,就停止继续喜欢你。」 蓦地,一只巨掌有力地扳过他,面对严峻的容颜。 「别在我身上浪费你的感情。」世钦无情道。 丹颐垂眸,自嘲一笑。「我高兴浪费,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我不可能对你有那种感情。」 这一句深深刺穿他最後的尊严。他一咬牙根,转身离去,却受制於仍箝在他臂上的铁掌。 「放手。」丹颐冷斥。 「你忘记一样东西。」 「什么?」 「我在巴黎时,忘了还给你的回应。」 一个沉重而有力的深吻,紧紧覆上丹颐错愕的双唇,丹颐怔忡半晌,任世钦专注而投入地拥吻著。他吻得何其激切、何其灼烈,让丹颐破碎的迷恋进发为灿烂的晶光,绝望深处乍见另一种新的希望。 「你那时给我的吻,我收不起,现在还给你。」 丹颐被他高超吻技慑得眼冒金星,无法言语。 「我们永远成不了情人,却永远都是朋友。」 世钦贴在他唇上呢哝。随即,一把推他出去,悍然闭门落锁。 一团软噗噗的抱枕,忿忿飘入他怀里里。 小人儿简直气炸了。 「你这个男女不拘、老少咸宜的滥情家伙!」她尖吼,火爆投掷枕头炸弹。 她为他的安危急到心乱如麻,还得一派自若地应酬各方,安定民心。结果咧?这个死没良心的,居然当著她的面跟别的男人又搂又吻,还情话绵绵! 「你不要脸!你忘恩负义!我要跟你离——」 声泪俱下的小小黄脸婆倏地被卷入精壮的胸怀里,惨遭世钦恶狠狠的深吮。小手小脚一阵疯狂反击,南拳北腿全部上阵。好一阵子过後,通通瘫挂,被妖怪世钦汲走所有力气,整一个人融成破布娃娃,挂在他臂弯里。 「怎么样?还要继续抗战吗?嗯?」再啄一下。 「好恶心……」 「你就忍忍吧,替我消毒。」他再次深入吻噬,品味娇美柔润的口感。 小脸皱成一团,虚软地努力扭头闪避。「不要……」 「我要。」把小脸扳回来。 「不要啦!你满口酒臭味,好恶……啊!」她骇然失色,这才发现重点。 世钦喝到酒了?! 「我也是刚才发现的。」他性致勃勃地挤捏她的俏臀,压她贴近他的欣然亢奋。「八成是丹颐在我的水杯里作怪,给我装满了伏特加。」 喜棠几乎休克。 她绝对要把张丹颐剁个稀巴烂! 「我刚一口灌下去时也吓了一跳,可是已经来不及吐出来。」他悠然搂著她顺道撩起她的裙摆,不觉愕然。「你穿这么多累赘?」 「你以为我是什么浪货?!」不穿亵衣亵裤出门,像话吗?「你上次也根本是在耍我,说什么这样去挑逗平常的你,一定可以把你整治得服服帖帖。结果咧?」反而是她被整得服服帖帖! 「只能怪你妖力太高强。」他推起她身前的重重掩覆,剥出娇媚雪嫩的两团丰乳,疼惜地捧著它们呵护。「瞧你是怎么欺负这对可怜的小东西,糟蹋在你那惨无人道的肚兜里。」 「走开!我现在没心情跟你搞七捻三!」她讨厌酒醉的世钦,一点都不像平日那般规矩。 「你翻脸还真的跟翻书一样。」他霍然将她抛上床榻。自己单膝跪在床边拉扯身上衬衫。「平常在我面前娇嗲得要命,我一喝醉了你就大摆晚娘脸。」 「要你管。」她没好气地从另一边爬下床。「既然你没事了就去竞标你的地,我回家继续招呼我的客人喝午茶。」 「怎么会没事呢?」他笑得可歹毒了,一把将她拦腰捞回来。「我们之间要算的帐可多了。」 「少来。」她不爽地挣扭著。「我才不要再任你摆弄那些丑怪姿态。」 「喔,是吗?」他闲适地替暴烈反抗的小人儿剥除层层身外之物。「瞧你上次鬼吼鬼叫的那副德行,我还以为你玩得很高兴。」 「可是我讨厌你酒醒後的死相,好像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忿忿一把抓去,扑了个空。「衣服还我啦!」 「没办法,我好歹也得维系点大男人的面子。」 「那我的面子怎么办?」怎么不想她每回面对他那副概不承认的死相有多难堪。 「你的面子很好啊。」他无辜地捏起她粉嫩双颊玩呀玩。 「干嘛啦!」小粉拳气得随处乱挥。 「那咱们来谈谈你的另一张面子,怎么样?」 他太过亲切的笑容吓得她毛骨悚然,赶快卖可怜。「人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私下玩股票玩得还高兴吧,嗯?」 「你怎么……呃我……」她僵笑到不知该先应付他的逼供,还是先处理被他高高分箝的脚踝。 「稻谷收割?洋行七叶谷?」啧啧啧。「我看你对农业的兴致也挺高的。」装傻的伎俩高明到令他肃然起敬。 「我……没有啦,我只是……随便玩玩……」 他日露歹毒凶光,倾身贴近,手指挟持著嫩弱的开张禁地。「我成天在外应付一堆尽想投资却搞不懂状况的门外汉,没想到家里就养了一只老奸巨猾的小老鼠,躲在我身旁偷偷探门道。」 「没有啊。」她颤颤抽息。「你的手可不可以……别……」 「我看你是玩上瘾了,赚到让人眼红。」 「我那是替纽爷爷筹措养老安家的费用……」呜,她实在讨厌死这种乱七八糟的姿态,什么都给他看得明明白白,好像他想玩什么、想吃什么,一切任君挑选。 「你替他赚到的那栋公寓还不够他住吗?」他指上狠狠拧捏,开始进行繁琐的严刑逼供。「你以为我会笨到不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招?」 喜棠哪是这么好欺负的角色!就算她看来好像常给人欺负,那也不过是她审度评量後决定给对方个面子才故作很好欺负。 想整倒她?她倒要他看看,最後是谁整倒谁! 「世钦,不要这样……」她痛苦地张腿娇吟,彷佛难以承受其间的折磨。「你这样,会让我……很想要你……」 原本就已慷慨激昂的男性,顿时更加意气勃发。 「少来。」他可没那么好拐。「你私下还在偷做古董交易的事又怎么说?」布局多到好像担心他随时会倒闭破产。 世钦这个大老奸,原来他平日没事都在查她的底儿。 「反正我闲著也是闲著嘛……」她慵懒无助地撑肘在身侧,挺起丰乳,仰颈吟叹。「我好喜欢你这样揉弄我……对。啊,世钦好坏……」 这死丫头,哪里学来的?差点逼得他奋然失控。 世钦当然不屑败阵,喜棠也没那么好惹,两人你来我往,斗得死去活来。他酒醒酒醉两张脸,人前人後不一样,她岂会输他? 结果,古今中外各家花招轮番上阵,淫声浪语娇嗲把戏悍然应战,外加黄金交易外币炒买房产投资的激辩,夫妻世界大战打得没完没了。自此,两人三不五时就相互开炮,战火绵延,连年不绝。 当国民政府北伐统一完成时,他们俩早在这短短几年内生出一窝八国联军。而且正再接再厉中,仿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真是普天同庆,薄海欢腾。 「这是普天不幸,薄海心疼。」大老爷他左拥右抱一票天真可人的宝贝女儿,叼著烟斗叹息。 看来,若非大老爷的儿子们又在学校调皮闯祸,就是夫人她又有了——近期之内,严禁房帏。 都结婚几年,老夫老妻了,还这么如火如荼地彼此交战,如热恋情人一般,未免奇怪。 「没办法,我要的就是这种怪人,谁教我自己也是怪怪的。」嘿嘿嘿。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