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凉风云》 第一章 五公之乱一 秦建元三年(367年)夏,长安未央宫西苑。 将属吏留在沧池岸边等候以备召问,能够直入禁中的老臣吕婆楼穿过禁卫进入渐台,听取汇报后苻坚忧色顿消,燕太宰、录尚书事太原王慕容恪或已病逝,虽然此事尚需时间印证,但以苻坚对吕婆楼为人的了解,其亲自入见的态度显然是对这消息极具把握。 别看年过半百的吕婆楼不甚起眼,却是侍中、太尉,还是另一位侍中王猛的举主,而王猛在苻坚登位后也将吕婆楼长子吕光举为贤良入仕,侍中虽只是加官散职,但权限在当时相当于宰相,在江左晋廷同时代的人物里,在世时进位侍中最着名的有王导、谢安,闻鸡起舞的刘琨死后被追赠侍中,刘琨内甥温峤在晋明帝时也官拜侍中。 此外,王猛还兼着司隶校尉,这是监督京师和周边地方的秘密监察官,蜀汉丞相诸葛亮在张飞死后接任这一职位,而张飞则是出兵伐吴时加领的司隶校尉。这表明其职能并不局限于监察内部,也说明苻坚对王猛信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王猛担任此职则是六年前从进封太尉的吕婆楼那接手的。 秦皇始四年六月(354年),初次北伐的晋荆州镇将桓温因伐秦战事不利和缺粮退兵,献哀太子苻苌紧追到潼关,被独自殿后时人称之“今樊哙”的晋军猛将邓遐射伤,同月苻坚的父亲丞相苻雄在雍城平叛时病逝,十月苻苌平定雍城随即箭疮突发病逝军中。 秦国刚刚摆脱因桓温北伐带来的亡国之危,马上又因太子苻苌的死陷入一场新的生存危机,景明帝苻健以“三羊五眼”之谶等事造势铺垫,于次年(355年)年初立苻苌同胞弟嫡次子苻生为太子,期间强皇后提议立嫡幼子苻柳,苻健没有答应,到了六月中旬仅三十九岁的苻健病逝。 仔细算算,苻生从被紧急册立到继位也就半年左右,加上天生独眼的缺陷为人向来敏感多疑、自尊好强,而苻健临死前下诏任命了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楞、左仆射梁安、右仆射段纯、吏部尚书辛牢八个主要的顾命大臣,但同时又交代苻生:“六夷酋帅及大臣执权者,若不从汝命,宜渐除之。”从而埋下了祸根。 二十岁的苻生在苻健病逝当日继位,因改元寿光引致群臣谏阻,苻生怒叱之后又纵使亲信追究议主,立时处死了八辅政大臣中的右仆射段纯,少主和老臣因权力制约发起的第一次相互试探便因苻生的暴烈失去控制。 大将强怀在桓温伐秦时战死,先主苻健未及封赏其子强延便病逝,强怀之妻樊氏遇见出游的苻生跪在道边泣诉请封,却惹怒苻生被杀,多好的一个作秀机会就这么反向操作了,就算苻生本意是想限制母族外戚,也不该选在刚继位这个时候。 又因中书监胡文、中书令王鱼进言“星相预示三年内国有大丧,大臣戮死,应以贤君为榜样精修德行来化解,惠和群臣以致太平”,登位不到三个月的苻生却针锋相对,他以顺应天象为由,数日后先是杀死妻子梁皇后,继而捕杀左仆射梁安(国丈)、太傅毛贵(梁皇后舅父)、车骑将军梁楞(位同三公,级别高于同样有主管京师防务职能的卫将军和前、后、左、右将军),苻生与大臣们在这一回合交锋中的回应更加激烈。 同年十二月,丞相雷弱儿因为经常在朝中公开斥责苻生的亲信赵韶、董荣,这不就是在打苻生的脸么,于是雷弱儿在被构陷后连同九子二十七孙一并被诛杀,雷弱儿的另一身份是南安羌首领,他的死令羌族各部产生叛离之心。 至此苻生与大臣之间的冲突已至白热化,他肆意杀戮大臣且株连甚众,八辅政大臣最终无一幸免,又征发三辅百姓修治渭桥,军咨祭酒、金紫光禄大夫程肱以妨害农时规劝被杀,因盗贼将袭长安的谣言苻生下令抓到传播之人全部剖胸剜心,苻生母舅左光禄大夫强平亦因劝谏被凿破头顶而死,不久强太后便因忧惧哀伤病逝,苻生的残暴不仁、赏罚不明令朝臣人人自危,朝野上下人心尽失。 后赵建平四年(333年),氐羌豪贵徙民东迁分别屯驻枋头和滠头,至后赵太宁元年(349年)石虎死后苻洪率众西归,苻生、苻坚都是在这期间于关东出生度过童年,并随父辈在后赵首都邺城居住接受过良好教育,但因性格差异两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苻坚自幼早慧备受祖父苻洪宠爱,他的堂兄苻生恰好相反,因天生独眼不为亲长所喜。氐酋世家出身的苻生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受到讥嘲总是强硬反击被认为性情顽劣,苻洪曾以苻生的独眼缺陷打趣却被顶撞,再加上又正为石虎忌惮,苻洪害怕苻生的性子会招祸,于是命苻健杀掉苻生,而苻健没有抗拒真的准备动手,还是苻雄在旁劝止才作罢。 秦皇始四年(354年)苻雄病逝后,苻坚袭爵东海王,因祖父苻洪和父亲苻雄在后赵都曾获授龙骧将军,伯父苻健也将此职授予苻坚作为勉励,深受感动的苻坚“挥剑捶马”,士卒看见后对他十分佩服。寿光三年(357年)苻坚与堂兄苻黄眉、大将邓羌联合击败并擒杀从河东进图关中的姚襄,还迫使其弟姚苌率余部归降。 苻生继位前,掌握部分禁兵和长安驻防兵的宗室卫将军苻黄眉、前将军苻飞便与之交好,苻生继位后也加封苻黄眉为广平王、苻飞为新兴王,之后苻黄眉与苻飞、邓羌因劝阻苻生杀国舅强平受到猜忌被外放,也许是过于高估了自身实力以及与苻生的交情,苻黄眉在擒杀姚襄后向苻生邀功被叱责又遭当众羞辱,之后心怀愤懑以叛乱未果获罪被苻生赐死,并株连了一大批宗室。 归降的姚襄部将薛赞、权翼感到忧惧,私下劝苻坚效仿商汤灭夏、武王伐纣之故事,掌握部分禁兵的领军将军强汪、御史中丞梁平老等人也劝苻坚取而代之。 当时苻生虽不得人心但尚有诸弟分封在外镇守,苻坚自认实力不足去向吕婆楼求教,吕婆楼当即于私室内为苻坚引荐了王猛,两人不仅一见如故,更如当年刘备拜访诸葛亮为隆中对所叹服一样,王猛对天下兴废事的见解被苻坚视若珍宝,当即倚之为谋主言听计从。 第二章 五公之乱二 苻健立国时吕婆楼便是元勋之一,被任命为散骑常侍,而早在曹魏时便因汉末十常侍之故合散骑、中常侍为一职,并由士人取代宦官担任,有规劝谏议、记录备问、随行扈从以及审理诏狱等职能,到魏晋时散骑常侍是直接向皇帝负责的机密要职,并与侍中共平尚书奏事,可以理解为年资不够但又分担部分或代理宰相职责,其实也是两汉魏晋以来皇帝为了抑制相权的产物,典型的职低权重。 苻生继位后,吕婆楼进封侍中、左将军,看似大权在握完全没有投靠苻坚的必要,结果却截然相反。秦国在苻坚登位前仍是胡汉分治,简单来说就是汉人维持原有制度,胡人则按各自部族传统进行统治,汉军多为征兵,少量降兵和募兵为终身制,而胡人部族则是全民皆兵,家属随营聚居以供应军粮。其中屯驻京师的称作中军和营户,镇守各地的则称作外军和镇户,宗室、亲贵、大将出镇地方往往带着一定数量镇户。 秦国由氐族建立,但高层并不局限于氐族,氐族以定居农耕生活为主,善田种、植桑麻、兼蓄牲畜、于平地筑板屋聚居等习俗表明汉化程度较高,核心军事贵族有苻、强、梁、吕等略阳氐酋世家。 晋八王之乱后各部共推苻洪为首领自保于乱世,强、梁二姓先后在苻健、苻生在位时成为后族、外戚,吕姓祖上则是汉初诸吕之乱的幸存者因避难迁徙融入氐族,吕婆楼年岁与苻健相仿,青少年时期至三十岁都是东迁枋头后度过,且作为贵族人质安置在邺城,受关东先进文化影响的这一代人和他们的子侄辈,相继成为秦国建立和壮大的基石。 也就是说,苻氏是各略阳氐族世家出于共同利益推举出来的首领,可苻生的所作所为不仅在苻氏内部引发不满,也失掉了强、梁两家的支持。面对取得内部大多数氐族酋帅支持的苻坚所发出的邀请,吕婆楼作为利益共同体也只能选择加入,对立面就只剩下苻健诸子:苻生的直属力量和他藩封外镇的弟弟们。 秦寿光三年(357年),在吕婆楼私下表态拥戴苻坚,并推荐王猛为之谋划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长安城内先后传出现以太白犯东井的星相和苻生梦见大鱼食蒲为根由的歌谣,其中“东海大鱼化为龙,南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等句直指家住洛门之东的东海王、龙骧将军苻坚,却是利用苻生的多疑来了个完美的灯下黑。 人心不附的苻生此时空有尖利爪牙却耳目不明,他虽然明白有大臣暗中推波助澜却无从探究,恐慌之下愈发的暴虐、滥刑,却适得其反愈发不得人心,左右侍者和宿卫都遭到一定程度的渗透。六月某日,苻生自继位与大臣强硬对抗时起,可以信任的人越来越少,心中惧怖与日俱增的他唯有依赖滥饮来入眠。 当夜,侍婢中便有人将苻生“阿法兄弟亦不可信,明当除之”的话传给宫外的苻坚知晓,苻坚庶长兄清河王、后将军苻法得到转告后立即与梁平老、强汪临时召集数百勇士潜入平日较少使用的云龙门,苻坚则与吕婆楼率领麾下早已预备下的三百余精锐喧嚷着跟进,当值的宿卫没怎么抵抗便投向苻坚一方,跟从着一道杀进宫将尚且醉卧不醒的苻生活捉。 临时起意的政变异常顺利且伤亡甚微,苻法就是再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不对劲了,梁平老、强汪、吕婆楼这些大臣都是苻坚的支持者,他手下几百人都是临时聚集缺少甲械,其中还混杂着梁平老和强汪的手下,苻坚领着三百多精锐却推让他来做秦国之主。苻法稍作思忖便冷汗直流,那传信侍婢所说内容,恐怕是专为谋他这个熟知云龙门部署的后将军入局而设,于是以庶出为由连连推辞。 苻法正让着呢,苻雄嫡妻、苻坚之母苟氏便赶到了,口头上以众心未服为由顾虑苻坚难担大任,实则暗示众臣支持苻坚忽略掉苻法这个选项。苻坚随后在群臣劝进下即位,更高明的是以功业不足为由自降帝号,只如苻健称帝前那般称大秦天王,既顺理成章削去苻生诸弟王号,也在这场延后爆发的叛乱中取得主动。 此时的苻坚才十九岁,再怎么少年天才,阅历积累也受年齿限制,远未达到窥破人心的地步,能成功夺位并在之后稳固势力多赖王猛之谋,而一切的转折点则始自向吕婆楼问计那一刻。 苻坚登位后改寿光三年为永兴元年(357年),将袭自苻雄的东海王降位为公由苻法承袭,并如苻健在位时信重苻雄那般,加封苻法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等职,但五个月后(357年十一月)苻法便被苟太后的姑表兄卫将军、左仆射(有纠弹百官之权)李威依法治罪,期间苻坚未有阻挠,只在苻法被赐死时与之诀别,据说哭到吐血,嗯,好一出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满满都是套路。 同年秋七月,割据并州但称臣于秦的冀州牧张平降晋为并州刺史,据有新兴、雁门、西河、太原、上党、上郡六郡,冬十月张平部侵入秦国境内劫掠,苻坚任命苻生同胞弟晋公苻柳为都督并冀诸军事、并州牧,率部前往蒲阪镇守,这地方位于河东又夹在西河、上党之间,而张平在秦、燕、晋三国之间摇摆,苻柳空有一堆虚名高位除了倚靠长安别无他法。 到了十一月又发生一件大事,燕国南进将都城从蓟城迁到邺城,次年燕主慕容儁便下令全国州郡检查户口,计划每户仅留一丁,其余全部征发以凑集大军150万灭秦、晋统一天下,好在两年后计划未及完成便在邺城病逝。 秦永兴二年(358年)春正月,苻坚亲自出兵讨伐张平,邓羌率五千骑兵为前锋驻军汾上,张平派出养子张蚝领兵抵御相持十余日,两人都是有万人敌之称的猛将。 三月,苻坚率主力抵达铜壁,张平也倾巢而出迎战,张蚝大声呼喊着匹马在秦军阵中反复冲杀四、五次,苻坚悬赏命勇士活捉张蚝,随军出战的吕光率先冲出将张蚝刺落马下,邓羌随后将其生擒,张平在军队大败溃散后因惶恐降秦。 九月,燕司徒慕容评奉慕容儁之命攻打张平,张平麾下三百多壁垒中近半降燕,受苻坚逼迫的张平率部众三千南奔平阳,再度联络燕国请降,却被苻坚追击打败。 这些后赵遗留下的割据势力,因在秦、燕、晋三方之间的摇摆不定,在随后十数年时间里一直是引动战事的根源。 而苻坚在讨灭张平之乱后,便开始施行与民休养生息的政策,直到秦甘露七年(365年)夏南匈奴右贤王曹毂、左贤王刘卫辰叛秦,期间虽有因小规模叛乱出兵,却没有需要大规模征发的军事行动。 经由王猛主政,明确赏罚、革新吏治、诛杀不法贵戚豪强等举措的落实,秦国因北方政权更迭战乱频发而消失的法度得到恢复,国力也开始复苏生聚,重新充实起来的仓廪亦足以应对即将爆发的叛乱。 第三章 五公之乱三 秦甘露七年(365年)初,因为关中有震感传来,苻坚宣布大赦并改年号为建元。 三月,燕太宰慕容恪、吴王慕容垂攻克洛阳,暂时取得对中原的控制权,继而以慕容筑为洛州刺史镇守金墉城,慕容垂领兵前往鲁阳坐镇荆州方向,慕容恪则向西进据崤谷、渑池,关中为之惊恐,苻坚亲自率军前往陕城防备。 而在正月,叛代的刘卫辰再次降秦,可到了七月,又与曹毂叛秦。 其实早在四年前(361年),因割据野王的吕护在燕、晋之间来回倒戈,双方围绕洛阳在中原展开连绵战事。而同一时期,刘卫辰亦是在秦、代之间反覆无常,早先他在杀死侄子自立为匈奴铁弗部首领后降秦,又因与秦国的边境摩擦,在求娶代王拓跋什翼犍之女后叛秦附代。 秦国西面是张氏凉国、白马氐杨氏建立的仇池国、西迁的鲜卑慕容部建立的吐谷浑,北边是鲜卑索头(因编发习俗得名)部首领拓跋猗卢建立的代国,东部是慕容氏鲜卑首领慕容皝建立的燕国,南方是永嘉南渡后定都建康的晋国。就这么个被敌对势力四面环绕的态势,别说没事都要时刻戒备,碰上燕军大举进入河南,朔方一带又发生叛乱,不早做准备的话肯定做不到迅速动员军队做出反应。 秦建元元年(365年)八月,曹毂、刘卫辰叛乱后仅一月,亲征的苻坚便在同官川击败拥众两万余越杏城南侵的曹毂,又迫其投降并迁徙部众六千余户安置到长安,刘卫辰也在木根山被前去讨伐的邓羌生擒。 长安附近本有大量中军驻扎,但在增兵秦、燕边境以及苻坚亲征后,兵力已抽调过半。而击败曹毂、刘卫辰后,苻坚又在九月率军巡行朔方以威慑诸胡,于是苻生幼弟征北将军、淮南公苻幼率杏城镇兵于十月趁机袭击长安,却被留守的护军将军李威击败后杀死,而辅佐太子苻宏留守的还有王猛,苻坚更时常告诫苻宏:“汝事王公,如事我也”。十一月,苻坚还师长安,封曹毂为雁门公、刘卫辰为夏阳公,仍命二人各自统领原来的部落。 而在苻幼反叛之前,苻生七弟汝南公苻腾已于秦甘露六年(364年)谋反被诛。苻坚夺位后,没有立即对苻生诸弟进行削弱,因为不论是登位前,还是在登位后,苻坚本人的志向都不局限于割据关中和统合北方,他的目标一直是混一天下。 基于这个目标,作为秦国核心统治力量的氐人人口却太少太少,胡汉对立的情形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扭转的,在达成融合之前苻坚所能依赖的只有氐人。一旦下令全面清除异己,那么势必在苻氏内部株连一大批人,所以苻坚不仅拒绝了王猛除去苻生诸弟中手握重兵者的建议,在叛乱平定后的处置上也相当克制。 但事态的发展并未如苻坚所愿,登位后他虽然重用王猛,但两人在施政理念上却是略有分歧的。王猛主张以重典治乱先恢复秩序,再革新制度从根源整治,作为施德政的前提条件,苻坚则是以身作则,减膳撤乐号召群臣节俭与民共休戚,由上至下缓缓改革。 事实很快证明,苻坚的举措不过是一厢情愿,一个国家法度不立、吏治腐败,他所施行的仁政根本落实不到百姓头上。于是以枋头西归之人聚集的长安西北门户始平县为起始,王猛明法严刑,剪除不法豪强和与之勾结的奸吏,又革新官吏考核制度作为督促。 而在这个过程中,与王猛庭争狂悖失言的姑臧侯樊世、酗酒行凶的已故强太后之弟特进、光禄大夫强德先后被论罪处死,尚书令仇腾、丞相长史席宝也因暗中谗害王猛遭贬斥,再加上此前苻法之死,苻生诸弟的心态哪里还能稳的住。 或许这就是一个顶级谋士的厉害之处了,苻坚不满二十便夺得大位,多少会有些志得意满产生的骄心,迫切想要证明自己亦是年轻人的通病。而王猛在意见相左的情况下,不仅做了实事表明他判断的正确,又照顾了苻坚的情绪。 苻坚看到王猛的施治成果后感慨说:“我到今天才知道天下是有法度的,天子是尊贵的”,主动成为王猛的坚实后台,而大局也被王猛一步步牵引着,按照他最初的设想方向发展。 苻幼举兵奔袭长安之前,曾秘密联系晋公苻柳、赵公苻双一同反叛,二人未及响应,苻幼便已兵败被杀,获悉此事的苻坚隐瞒下来没有公开,也没有进行追究。苻坚的仁慈本意是不想将有限的氐人口数浪费在内耗之中,就算苻双是他同胞弟弟,可一旦涉及权力的争斗亲情又算的上什么。 作为同一屋檐下长大的亲兄弟,苻双对苻坚的熟悉程度显然是苻幼所不及的,他会因为苻幼的传信而心生动摇,只能是其中内容对他产生十分大的触动。 苻坚的隐而不问反令苻柳、苻双更加不安,为了自保又串联了魏公苻廋、燕公苻武,秦建元三年(367年)秋因消息再次走漏,苻坚征召四公入朝。四人本就心疑哪里敢去,于是在十月同时发动叛乱,苻双据上邽、苻柳据蒲坂、苻廋据陕城、苻武据安定,相互约定共同讨伐长安。 而苻坚这边早早得知四公共叛的消息后,直到第二年(368年)正月才正式出兵,看起来似乎要凉的感觉,实际上却是利用中间这几个月时间行缓兵之计。 一边下令给雁门公曹毂让其派人去燕国朝贡,打探慕容恪病逝后的燕国内情,而曹毂的身份也使这个举动的意味十分微妙。曹毂是南匈奴右贤王有叛秦前科,又有六千多户部众被迁置在长安附近,通过曹毂、燕国、四公之间可能发生的消息往来,便能验证燕国是否会介入这次叛乱顺势伐秦,而曹毂所部在最恶劣局面出现时或可当做奇兵。 另一边苻坚遣使传谕四公,劝他们就此罢兵各安其位,并承诺一切如故不做追究,还以啮梨作为信物表示同心同德。这些举动对四公形成误导,他们自认为占据优势,于是全都拒绝了苻坚。 第四章 五公之乱四 面对四公东、西夹攻长安的态势,东线苻坚派出了王猛、邓羌进攻蒲阪的苻柳,杨安、张蚝进攻陕城的苻廋。 这几个人里王猛是苻坚谋主,邓羌、张蚝被称作万人敌,杨安则是仇池王子,在其父王杨国被叔祖父杨俊政变杀害后投靠秦国,杏城、木根山之战中在同官川打败并斩杀曹毂之弟曹活。可这些名臣猛将都没急着进攻,两军距蒲、陕三十里设垒坚守,担心逼迫过甚,使得苻柳、苻廋据城降燕引来重兵。 西线则是主动进攻,分别派后将军杨成世进攻上邽、左将军毛嵩进攻安定。秦建元四年(368年)三月,西线平叛军队出兵仅一月,杨成世便被苻双部下苟兴击败,毛嵩也被苻武打败,杨、毛二人都败逃而回。 而在秦国的外部态势上,先来看北方的代国,秦国的手段是把时降时叛的游牧部族安置在长城沿线,作为与代国之间的缓冲,这些进入边墙内耕种的部族春来秋走,仍保持较大的独立性。 秦甘露二年(360年)六月,拓跋什翼犍皇后慕容氏(慕容皝之女)病逝,降秦后率部进入关内定居的刘卫辰与秦云中护军贾雍不睦,于七月前去代国参加葬礼同时求娶代王之女,十月乌桓独孤部、鲜卑没奕干各率部众数万降秦入塞安置,次年(361年)正月因再次发生边境摩擦刘卫辰叛秦附代。 秦甘露五年(363年)十月,拓跋什翼犍征敕勒大败高车部,俘众万余人,获牲畜过百万。秦甘露六年(364年)十一月又大败没歌部,夺得牲畜数百万头。 于是,害怕被吞并的刘卫辰在秦建元元年(365年)正月叛代降秦,七月又与曹毂叛秦。十二月曹毂、刘卫辰之乱平定,苻坚在放还刘卫辰后,遣使结好代国。秦建元二年(366年)夏五月,代王拓跋什翼犍以燕凤为使者朝觐苻坚,获赐甚厚。 到了秦建元三年(367年)十月,秦国四公同叛之时,拓跋什翼犍率部从国都盛乐城西击朔方。为了渡过尚未完全封冻的黄河,拓跋什翼犍下令以芦苇编成粗绳拦阻河中冰块,再将苇子散布其上,待夜间气温下降冻在一起后如同浮桥。没有提防的刘卫辰来不及召集部众,丢下大半部众逃奔秦国,此后直到秦国出兵灭代,期间近十年刘卫辰数次遭到代国攻打,甭管有事没事都是他挨揍。 不过燕、代虽结有姻亲,却也不是一直和睦,拓跋什翼犍率部去揍女婿刘卫辰之前,便与燕国因争夺敕勒生出龃龉。秦建元三年(367年)二月,燕军长途奔袭漠南敕勒,途经代国时肆意掠夺破坏,八月拓跋什翼犍便挥师云中,燕平北将军、武强公慕容埿弃城而逃,镇威将军慕舆贺辛战死。 秦国西面,张氏凉国自(秦皇始三年,353年)张重华病逝后便陷入内乱,两年后(355年九月)李俨在陇西起兵自立恢复晋朝年号,但又率辖下郡县在凉、秦之间反覆。 秦建元二年(366年)十二月,羌人敛岐率略阳部众四千家叛秦投靠李俨,而同年取得晋朝册封的张天锡(363年杀死侄子张玄靓僭位)趁势从金城、白土、仓松三个方向出兵会攻李俨。 还是这一年的七月,王猛与杨安、姚苌率军两万余众扫荡荆北诸郡,而桓温在加领扬州牧之后,已经向东移镇至姑孰,此时受桓温指派都督沔中七郡(魏兴、新城、上庸、襄阳、义成、竞陵、江夏)的是他的三弟桓豁,桓豁在战略预判上完全不是王猛对手被耍的团团转,先率军支援南乡又追到新野,秦军却转道安阳(不是河南那个)掠民一万余户北还。 秦建元三年(367年)二月(四公共叛的八个月前),王猛汇同秦陇西太守姜衡、南安太守邵羌、扬武将军姚苌等部共一万七千余人讨平敛岐。 到四月时,李俨已经在葵谷被张天锡打败,退守枹罕后派侄子李纯向秦国求援,苻坚令前将军杨安、建威将军王抚率两万骑兵与王猛合兵救援。王猛派邵羌继续追击并在白马擒获敛岐,留下王抚镇守侯和、姜衡镇守白石,自己则与杨安去救李俨,在枹罕以东大败前来迎战的凉军杨遹部,俘虏、斩首共一万七千余。 凉、秦两军相持城下,但张天锡很快便因王猛的一封书信撤退,回到姑臧不久便立宠妃焦夫人所生长子张大怀为世子。张天锡当时才二十一岁,本就是政变上位,领军在外又吃了败仗,对姑臧老家哪里能放心,轻易便被王猛说动。凉军退走后李俨据城不出,于是王猛身着白衣仅带数十亲随乘车前往城下请求会面,骗开城门后拘捕了大意的李俨,之后苻坚以卢水胡酋帅彭越为平西将军、凉州刺史镇守枹罕,加封李俨为光禄勋、归安侯。 再看东面,燕国在攻克洛阳(365年)夺取司冀后国力已经强过秦、晋,之后继续进攻兖州,又在秦建元二年(366年)攻取鲁郡和高平郡,向南侵入竞陵被太守邓遐击退。秦建元四年(368年)时,晋大司马桓温已经获加殊礼,位在诸侯王之上,燕太宰慕容恪病逝(367年)的消息也被各方确认,桓温正计划再次北伐,通过击败燕国的声望回朝领受九锡,以达成篡晋的野心。 所以四公共叛时,秦国虽然四面环敌,但实际上需要重视的只有燕国。慕容恪病逝后,燕国由太傅慕容评和太后可足浑氏共同摄政,也没有采纳慕容恪死前推荐慕容垂掌军的建议,反而让不满十岁的慕容冲担任大司马。秦国四公共叛不久,苻廋便据陕城向燕国请降,希望能派兵接应,秦军得到消息后,直接放弃崤函,聚兵退守华阴。 面对如此良机,燕范阳王慕容德上疏建议分两路出兵,由皇甫真从并冀方向进军蒲阪、慕容垂从洛阳方向支援陕城,再由慕容评在邺城集结大军作为后继一举灭秦,朝中大臣也多数表示赞同。但慕容评却以击败秦国并非易事、需要保持国内稳定等理由拒绝了,并且没有发起任何针对秦国的军事行动,不论是忌惮慕容垂,还是出于防备晋、代,这个结果都太过奇怪。 而且当时燕国国内,正由尚书左仆射悦绾针对国库空虚进行改革,主要内容是查点鲜卑贵族迁置到封地内的荫户,使之重新向朝廷纳税。经清查,超过二十万户百姓被放还郡县,这大大损害了权贵利益,秦建元四年(368年)十一月悦绾暴毙于任上,邺城却流传说是慕容评派人刺杀,悦绾一死新政也无疾而终,燕国财政雪上加霜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 没有燕国介入,秦国四公之乱便如秋后的蚂蚱,秦建元四年(368年)五月,面对示弱不攻的王猛,苻柳渐生轻视之心,以世子苻良留守,亲自率军二万渡过黄河进击长安,却被王猛派邓羌领精锐骑兵七千夜袭,已出蒲阪百余里的苻柳大军前后脱节难以调动,大败后仓皇撤往蒲阪,途中被王猛亲自率部截杀再度惨败,苻柳仅带百余人逃回蒲阪。 西线上,苻坚将原本调集长安防备燕国的部队抽调,命宁朔将军吕光、武卫将军王鉴、将军冯翊郭将、翟傉等人率领中军和镇兵精锐三万余人再次出兵。四月,苻武、苻双以苟兴为前锋乘胜进军榆眉,王鉴想要速战速决,吕光则认为苟兴不久前击败杨成世士气正高,应待其粮尽后再出击。二十天后苟兴粮尽退走,诸将又担心有诈,还是吕光判断苟兴是回师攻打榆眉以就粮,劝说众将尽快追击,随后大败苟兴,又趁势击败苻双、苻武,俘斩共计一万五千余,苻武弃守安定与苻双逃去上邽。 七月,吕光、王鉴等人攻克上邽,苻双、苻武被杀,王鉴分兵驰援陕城。 九月,王猛、邓羌攻下蒲阪斩杀苻柳,与王鉴、张蚝在陕城会师,于十二月攻克陕城生擒苻廋。 第五章 王猛拜师 五公之乱从头到尾,秦国苻坚一方处处先知先觉,了解过事件始末后更让人有种迷雾环绕,隐约察觉什么关键之处但又说不出来的朦胧。 苻腾谋叛被杀,苻幼偷袭长安兵败身死,再到四公串联叛乱,谋反这种机密中的机密,三次都玩笑般提前走漏了消息,甚至后两者更像是在钓鱼。四公同叛之前,秦国虽然暂休兵戈,但小范围、单一方向的军事行动从未停止过,西、北、南三个方向的外部势力,或臣服、或休兵,或受牵制、或被扫荡,燕、晋又相互制约,外部态势似危实安。 当然,这也可以说是秦国为了平定北方的阶段性目标所做的先期准备工作,可敛岐叛秦投靠李俨引发张天锡前来攻打,那四千余家羌人此前却是姚弋仲(姚襄、姚苌之父)旧部,在王猛麾下随同讨伐的姚苌一到,这些羌人便全部投降了。而苻坚在得知慕容恪病逝后,派曹毂出使燕国朝贡,其副使西戎主簿郭辩却逐一结交燕国公卿,甚至在游说皇甫真不成反被举报后,还能得到燕主慕容暐、摄政慕容评的回护安然返回秦国,向苻坚报告:“燕朝无纲纪,实可图之,鉴机识变,唯皇甫真耳”。 曹毂投降后麾下六千多户部众(多为头目)被迁置长安,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家小,他在出使燕国回来后没多久就病死了,此前与刘卫辰叛秦时替他屯兵马兰山又出战同官川的都是弟弟曹活,年老的曹毂已经不耐长途奔波,为秦国出使燕国窥探虚实既出于回报苻坚的厚待,也是在为子孙计较。而在曹毂死后,其长子曹玺被封为洛川侯领贰城以西两万众,幼子曹寅被封为力川侯领贰城以东两万众,再看看时不时被岳父割韭菜的刘卫辰,这待遇差距再明显不过了。 秦建元二年(366年),王猛于七月出兵扫荡荆北诸郡时,桓豁才派督护桓罴协助江夏相朱序在南郑讨平司马勋之乱不久,等于说是被王猛抓到了荆州晋军部分兵力被抽调的空子。从敌国势力范围内打探到确切的军事情报,然后及时传递回来,这绝对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更意味着有一个完整的情报网络。到八月秦军掠民万余户北还,桓豁从支援南乡到移屯新野一直处于被动,这表明王猛所部秦军将领在选择行军路线时对周边地理极为熟悉,两万多秦军一个多月达成既定目标,撤退时还裹挟着上万户百姓,大部分时间都在行军扎营,这个组织能力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更仿佛是选了个软柿子来练兵。 诸如此类的事并不止这些,从打击不法贵戚豪强、监察官吏,到襄助军事行动、探听敌国内情,苻坚登位后的秦国情报系统,与苻健、苻生在位时简直是天壤之别。这些改变确实是在王猛成为苻坚谋主后显现,但吕婆楼、王猛也只是加以完善,一切的起始则是已经灭亡的后赵。 王猛本贯北海郡剧县,但在他出生时割据青州的曹嶷已经被后赵讨灭,石勒、石虎都沿用了汉赵的徙民政策,将被征服地区的人口迁往统治中心襄国、邺及其周边以便控制。王猛幼时也因此随家人迁居到邺城以东的魏郡,因家境贫寒十来岁便开始贩卖簸箕维持家计,这也成了他人生转折的起始。 由于后赵实行胡汉分治,导致各族之间矛盾重重,邺城周边可谓是鱼龙混杂,但作为都城监督力度也不是寻常州郡能比拟的。小贩生涯让王猛练就了远超同龄人的机变、干练,因此入了官府中人的眼,成为最底层的兼职耳目。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贩,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对寒门出身的王猛来说又何尝不是机遇,不仅得以识文断字更拥有了与年龄不符的广博见闻。 石勒在世时,后赵的情报系统大致分为两个派系,其中之一是由降附士族组成的君子营,但早在石勒以张宾为谋主时便已初具雏形,以名宦望族的关系网为基础延伸而来。另一支则始自石勒屯兵葛陂准备进攻建业时,十八骑之一的郭黑略所引荐的和尚佛图澄,通过沙门以各地佛寺为基站辐射周边。 但张宾在石虎奉石勒之命攻灭曹嶷的一年前便已病逝,代为右长史的程遐水平和张宾相比就有些尴尬,但程遐却是石勒太子石弘的母舅。等到石勒死后石虎夺位,随着程遐、徐光等人被诛杀,君子营这一系被牵连甚广,而佛图澄在这之前便已倒向石虎,之后更被石虎奉为国师,王公贵族皆不称名而以大和尚称之以为礼敬。 王猛被纳入后赵情报系统时,已经是石虎掌权,他自然也就属于受信重的佛图澄一脉。好学上进的王猛做底层耳目没多久便受到看重,从魏郡长途跋涉渡过黄河去洛阳贩簸箕,这要真是做生意肯定血本无归,与其说是卖簸箕倒不如说是在向佛图澄展示王猛这块未经雕琢的美玉。佛图澄在后赵弘扬佛法、推行道化,所经州郡建立佛寺有八百九十三所,他初到中土时本想在洛阳建立寺院,却赶上刘曜攻陷洛阳,见王猛时年已一百一十岁的佛图澄在弟子陪同下正亲自在嵩山附近勘选庙址。佛图澄弟子众多,多一个少一个并无所谓,王猛所表现出的优秀特质也不过是值得投资而已,可王猛却因佛图澄的厚赐得以摆脱为生计劳碌奔波,专心致志的将时间用于深造提升自己。 永嘉四年(310年),西域人都称之已经得道的佛图澄来到洛阳弘法,他重视戒学平生“酒不逾齿、过中不食、非戒不履”,知见超群、学识渊博并热忱讲导,能诵经数十万言且善解文义,未读中土儒史时便能与诸学士辩论疑滞,而且还没人能辩赢他,两年后投效石勒时佛图澄已经八十一岁。 佛图澄的本意是依附权贵进行传教,只不过当初更看好石勒而已,结果为了博得重视出谋划策,副业搞得几乎盖过了主业。当时天竺、康居名僧佛调、须菩提等人不远万里跨越沙漠来向佛图澄求学,中土名僧释道安、竺法雅等人也跋山涉水来听佛图澄讲说,其门下受业追随者常有数百,前后门徒加起来有近万人,都不用刻意去打探,情报就通过这些人汇聚过来了。 而君子营的残余力量在石弘被迫禅位遭幽杀后,则归于时任司隶校尉的石韬执掌,直到石韬担任太尉与太子石宣日省尚书奏事专管刑赏后,又由侍中徐统继任司隶校尉。 第六章 草付臣又土王咸阳 后赵在石虎夺位后,没过几年便废杀其太子石邃,之后立石宣为太子,又以石韬制衡石宣,从继承人选择上已经埋下了祸乱的根苗。 佛图澄、徐统这种掌握大量情报资源的人,自然早早看出了苗头,但他们在后赵身居高位,享受着既得利益,想要完好无损的脱身出来实无可能,只有通过迂回的方式提前布设闲棋冷子,来达到预留后路的目的。 大和尚佛图澄年事已高,自身安危早就置之度外,他更在意的是弘法理念能够有所传承,但同时也希望众多弟子中有人能如他当年投效石勒一般,再度辅佐霸主以为佛道庇护。 而徐统就不一样了,作为侍中、司隶校尉他摆明了是石虎亲信,想要谋求自保也没办法表露出太过明显的政治倾向,所以受到这种限制的他不用去主动招惹,便有太多人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为秦国建立奠定根基的苻洪在石虎夺位时自立依附凉主张骏,但在遭到讨伐后又再度归降后赵,在雍秦士民和氐羌部族十多万户迁徙关东后成为其中首脑人物之一,连性情残暴的石虎对手握重兵的苻洪也是以厚遇来拉拢。此时继慕容廆后自立为燕王的慕容皝已得江左晋廷册封,并数次击败石虎的讨伐大军割据辽东定都龙城,又东破高句丽、灭宇文部鲜卑及夫余夺取辽西,为后继的慕容儁入主中原打下基础。 为了引苻洪为强援,徐统与之结交又不能太过火,于是将视线瞄向了被苻洪宠爱的孙子苻坚身上。燕、赵昌黎之战石虎大败而归后,冉闵曾劝石虎秘密诛除苻洪父子,石虎虽然没有听从,但心存忌惮便命人暗中散播“草付臣又土王咸阳”的图谶流言作为试探,又加封苻洪使持节、都督六夷诸军事、冠军大将军、西平郡公看其是否有骄心。 恰在那时出生的苻坚便因图谶得名,到苻坚八、九岁时,因石宣与石韬不和愈演愈烈,后赵的危乱之相越发明显,有感大变将至的徐统开始谋划后路。徐统刻意与幼时的苻坚数次偶遇,夸赞苻坚相貌不凡有霸王之相,叹息说看不到那一天到来,勾起好奇后通过古之豪杰故事诱导苻坚向学,终引来苻洪注意得以会面,以给苻坚聘师为名暗中联系。 王猛当时也以游学为名来到邺城拜访恩师,年迈卧病的佛图澄大限将至,经过多年讲说,其佛道理念后继有人没什么好顾虑的,唯独因后赵行将动荡对弘法的影响而有小忧。在旁侍奉的王猛已学有所成,经过后赵情报系统的历练,谨重刚毅、气度非凡就如锥处囊中,即便因出身贫寒被前来探病的显贵所轻视,也表现的坦然自若。赶来拜会佛图澄的徐统见到这一幕,对王猛生出爱才之心,于是辟请王猛担任功曹,但同样预见后赵将乱的王猛没有回应,在向老师拜别后便离开邺城,前往华阴隐居避乱。 次年(后赵建武十四年,348年)八月,石韬与僚属在东明观(邺城东)聚会后夜宿佛精舍时被石宣派人刺杀,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尚未事发,石宣又计划在石韬丧礼上弑杀石虎。石虎因司空李农劝阻未往,又因丧礼上石宣不悲反喜的举动生疑,遂以杜皇后(石宣、石韬之母)哀伤过度病危为名将石宣骗入宫中扣留,石宣属下建兴人史科以为事泄向石虎告发,于是石宣被囚受到刑虐。佛图澄拖着病体前往谏止,却因石韬死于东明观见疑无功而返,随后石宣被石虎以残忍手段杀死,其妻、子九人亦被杀。杜皇后被贬为庶人,石宣侍卫、宦官数百人被车裂,东宫卫士万余人全部谪戍凉州,一年后这些人因途中受尽虐待,行至雍城时在高力督梁犊率领下起义,并迅速发展到十余万人攻出潼关,后赵在关中的统治因此被削弱,成为秦国建立的有利条件。 当然,整件事也有颇多疑点,因为早在石韬被杀前,太史令赵揽曾警告石虎,宫中将有变乱发生应该加强戒备,石虎却没当回事,石韬死后赵揽反受怀疑被杀。实际上,后赵的两支情报系统都已经陷入混乱,尤其是在佛图澄、徐统有了预谋后路的打算后,下面的人也各有计较。君子营包括但不局限于司隶校尉所属,于朝官中牵扯颇深,内部为拥立一事产生分歧相互倾轧,更有不少人想要重归晋室,而沙门一脉也因佛图澄行将就木没有足够精力投入,如吴进者也有不少表露倾向参与到拥立之事中。石宣、石韬争权对立冲突加剧,亦有这些人分边站队的原因,申钟、石璞等拱火之人背后的影子却是石遵、冉闵,而暗地里挑唆石宣除掉石韬的内宦赵生,又与后宫有关联。 九月,石虎立年仅十岁的石世为太子,其母刘氏成为皇后。 十二月,一百一十七岁的佛图澄病逝,第二年(349年)五月称帝不到半年的石虎病亡,而在石虎死去的前一天,刘皇后(前赵刘曜小女儿)矫诏杀受石虎遗诏辅政的石斌以张豺专权,徐统自感无力阻挠大势也难以在倾轧中幸免,于是提前服毒自尽以保全家人。没办法,苻洪当时刚在荥阳讨平梁犊,正在率军返回的路上,远水救不了近火。 而隐居的王猛继续向学于同为佛图澄弟子的释道安,也通过沙门获知天下事,寻找能一展所学的明主。晋永和十年、秦皇始四年(354年)二月己丑日,桓温亲率步骑四万从江陵出兵伐秦,此时王猛正在犹豫归晋还是投秦,因为汉人的身份他更加认同晋国。四月,桓温在蓝田打败秦太子苻苌等军,其弟桓冲亦于白鹿原击败秦丞相苻雄军,随后桓温继续向长安进发驻营灞上。 当时三辅郡县纷纷遣使向桓温表示归降,沿途的关中百姓自发备置牛酒迎接晋军,上了年纪的老人痛哭着感慨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官军!”而这次北伐后面的发展,可以用宋代诗人陆游的一句诗来概括,“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第七章 纵谈天下大势 石虎掌握后赵大权后,形貌黑丑的释道安游学到邺都(335年),其远见卓识深得佛图澄认可,成为弟子后常代师讲说,遇到辩难亦能游刃有余的一一作答。佛图澄门下弟子虽然众多,但很多人只是人云亦云,又或以结交权贵谋职为目的,对得到赏识的释道安十分嫉妒。借着佛图澄在各州郡建寺弘法的机会,释道安时常远行问学修业,行迹遍布并冀兖豫,年少时的王猛就是在这期间被他发掘。 桓温第一次北伐进至灞上,仍对晋室抱有幻想的王猛做麻衣短褐打扮,混在主动犒军的关中百姓里观望军势,其实就是当民夫,十天半个月的脏活累活干下来,挤在大通铺里沾几个虱子也不是啥稀罕事。对于晋军举动王猛感到疑惑,但也印证了他早有预料,却又最不愿看到的那个猜想。于是,王猛选好时机直接去大营求见桓温,大庭广众之中扪虱而谈,既是在验证此前的判断,也通过言行举止评测桓温心性,看看有无劝其改变心意的可能。 结果桓温虽对王猛礼遇有加,又任其为督护,实则是束之高阁。王猛一介外来寒士,空降到桓温直属部队中做督护,与其说是监军倒不如说是被监视。日常里一举一动都落在亲校兵士眼中,王猛也只能做应声虫和传声筒,没人会听从出自他的命令,加上早已看破桓温留敌自重的盘算,没多久就借故离去。 伐秦时桓温四十二岁正值壮年,治下有八州之地,自行募兵调配资粮,其枭雄之势已成。早在晋永和七年(351年)十二月,桓温因再次拜表请求北伐未得回复,率军五万顺流而下至武昌而止,建康为之惊恐不安,对流露出不臣之心的桓温,朝廷不仅没法随意征调,还得装鸵鸟般对其加以笼络。 在桓温伐秦约半年前(353年七月),秦司空张遇,鄠县刘珍、夏侯显,池阳孔特,雍城乔秉,司竹胡阳赤,霸城呼延毒等三秦名宦、望族便已串联起兵反秦,并向晋朝请兵。桓温出兵时,秦军在关中正来回奔波平乱,又有陇西王擢攻陈仓、梁州司马勋出子午谷进行策应,局势一片大好。 可桓温驻营灞上后便停滞不前,秦国因此缓过一口气来,苻雄趁机调集七千骑兵突袭子午谷将司马勋击退,五月再次于白鹿原与桓温交战,晋军此役伤亡上万人,到六月桓温以战事不利和缺粮撤兵,将各路队友卖了个干净。 但这也说不上意外,符合桓温此前的作风,晋永和三年(347年)桓温伐蜀灭成汉后声威大震,建康为了抑制他推出殷浩组织北伐,但殷浩几次北伐都徒劳无功,又猜忌降晋的姚襄与之结怨。晋永和九年(353年)冬,殷浩率七万大军北伐欲收复洛阳,反被打前锋的姚襄在山桑伏击大败而回,桓温伐秦前刚借这事再次上疏将殷浩扳倒。 从石虎死后诸子夺位后赵大乱,晋朝决定趁机恢复中原、关中,到桓温伐秦不利退兵,绝好的机遇却因内部勾心斗角而错过,而秦国击退桓温后,在关中才算是站稳脚跟。 石虎死后仅一月(349年五月),石世便为石遵所杀,因冉闵进言,苻洪被削去都督雍、秦诸军事一职,于是在枋头遣使降晋决意西归。同年十一月石鉴又杀死石遵,苻洪在枋头聚众十余万,而身在邺城的苻健等氐羌豪贵人质能够突破关卡出奔枋头会合,多亏了徐统生前双方共同预设的布置。 但苻洪因长子次子被石虎暗害、遭图谶流言陷害等事,与君子营势力(后赵降附士族)早有过节,即便与徐统建立联系,也因其利用苻坚接近的手段,以及胡汉对立的社会背景,对这些士族并无多少信任,仅出于利益合作。 东迁枋头时期,雍秦迁出士族和氐羌豪贵在吸取关东文化的同时,不少人也被后赵关东降附士族的偏安、妥协思想所影响。苻洪决意西归时,首要谋臣是出自安定豪门的主簿程朴,是否称王乃至战略理念两人都发生重大分歧。程朴因此引发苻洪不满被杀,之后,东迁的士族和氐羌仍合作西进关中,但双方关系却趋近破裂。 苻洪自称三秦王后,军中显要职位多为氐羌豪贵和胡化汉人担任,天水赵俱、陇西牛夷、北地辛牢等人仅以从事中郎入幕,也不怎么被苻洪重视。又因为诈降的羯将麻秋建言,“趁冉闵、石祗相持于中原,先取关中稳固根基,再东出夺取天下”,苻洪便以麻秋为军师将军,随后就被其设宴毒杀。 苻洪死后,麻秋未及吞并其部众,便被苻健擒获杀死,并听从姑臧人贾玄硕建议,暂去王号、尊奉晋廷,以收取关中士庶之心。因雍秦士族的支持,苻健西进关中立国时,长安附近以及三辅郡县迅速归降。但时任左长史、军师将军、中书令的贾玄硕也犯了和程朴相同的错误,以刘备只称汉中王之故事,谏劝苻健只称秦王。这与苻健想要称帝的心思不符,亦说明两人战略构想、施政方针的出发点都截然不同,苻健便遣人检举贾玄硕,以私通司马勋的罪名将其连同诸子全部杀掉,再加上苻健随后称帝,雍秦士族因此再度与秦国离心。 桓温伐秦时,长安周边可以说是兵荒马乱,王猛入桓温营中相见,窥破其心思后还能全身而退,若是事先没安排后手的话,没等到他结识吕婆楼,坟头草就几尺高了。苻健在立国之初就下令,减赋缓刑、崇尚节俭,并废除后赵时不便于百姓的苛政,为了查验政令实施的实际情况,专门派遣亲信外出巡视听取民意、访求人才。 时任散骑常侍的吕婆楼便是在奉命巡行的途中,结识了拒绝桓温后正准备返回华阴的王猛,因程朴、贾玄硕的先例王猛没有立刻接受吕婆楼出仕秦国的邀请,但已生出通过吕婆楼来进一步了解苻健为人的心思。 王猛在决定去见桓温前,便已发信邀请在陆浑避乱的释道安前来商议,在华阴二人交流了对桓温的看法。释道安也认同王猛的判断,认为晋朝内乱频生、南北士族矛盾难以调和无力恢复中原,而新的霸主仍会出现在北方,并决定返回邺城观望有南进之意的燕国形势。 第八章 道安入秦 苻健在击退桓温后,仿刘邦约法三章之故事,安抚关中大姓、仕宦豪杰之心,又通过崇尚礼法、推崇儒学,缓和了与雍秦汉人的矛盾,更难得的是苻健勤于政务不修宫室,又开通关市招徕商旅,逢遇灾荒减轻百姓负担,注重恢复民力。 从这些德政上,已对晋朝死心的王猛认为苻健值得辅佐,于是投靠吕婆楼协助其访查三辅,一边加深对秦国君臣的了解,一边等待被推荐的时机。哪知风云变幻,苻健、苻苌父子相继死去,秦国落到了性情暴烈的苻生手里,王猛这一等就是三年。 慕容儁在晋永和八年(352年)击灭冉魏后,抛弃晋朝旗号自称燕皇帝,至苻坚发动云龙门之变(357年六月)的同年十一月,燕国迁都于邺意欲大举南下。释道安正受武邑太守卢歆之邀讲经,四十五岁的他获知此事后再次前往邺城,与弟子居住在早有布置的受都寺。 但北方经过连年战乱,已是田园荒废、旱蝗交替、盗匪遍地,慕容儁又计划征发大军攻灭秦、晋,根本没空搭理释道安。燕国从上至下的情势,对佛图澄遗留下的弘法事业都相当不利,于是他只得率众离开河北,分批前往王屋女林山,渡过黄河重新回到陆浑。 直到慕容恪攻克洛阳(365年三月),燕军又继续在河南扩张,而洛阳失守前,司马昱与桓温在洌洲会面命其移镇姑孰筹备伐燕,但因晋哀帝司马丕不久后驾崩作罢。又因慕容恪进据崤谷、渑池,苻坚亲自率军前往陕城防备,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此时仕秦的王猛虽然得到苻坚信任重用,但秦国困于关中国力也不如燕国,又正值五公之乱前夕。释道安掌握的沙门势力通过王猛暗中对秦国多有襄助,对秦国情势却不是很看好,加上襄阳名士习凿齿写信邀请他南下弘法,于是带着同学(曾一同师事佛图澄)、弟子数百人前往投奔。 习凿齿曾在桓温幕府中历任从事、西曹主簿、别驾等职颇受信重,但在桓温野心显露后,习凿齿先在奉命出使建康窥探时懈怠被降职为户曹参军,之后又几次帮亲友谋取显职,故意触怒桓温离开幕府出任荥阳太守(356年),又在燕军进入河洛夺取荥阳(363年)前去职归乡,与释道安书信交往多年。 桓秘(桓温四弟)在桓温流露不臣之心后也持反对意见,时常与鼓动桓温的桓冲(桓温五弟)争执,被桓温闲置心中怨郁。习凿齿与桓秘是多年好友,互相明白心意,回到家乡后寄书桓秘,信中追思诸葛亮、庞统等古人风采,与其共勉说“彼一时此一时,焉知今日之才不如从前,百年之后,你我二人不会被后人视为平庸的刘表。”什么都没点破,但作为知己,一切尽在不言中。 释道安率众南下至新野时,苻坚派胞弟苻融为使者来追,苻融从小聪慧早成,身材修长相貌英俊,连天生独眼脾气暴烈的苻生,都因喜爱苻融器度才貌常让他陪伴身边。而且苻融文武双全,善于骑射击刺,有能敌百夫之勇,未满二十岁便有宰辅大臣的声望,简直就是苻坚加强版。在苻坚登位后,苻融跟随王猛学习为政之道,更在吕婆楼、王猛之后出任司隶校尉,以明察善断着称。 苻融还有过目不忘、过耳成诵之能,聪明善辩、惊才绝艳、下笔成章,时人把他与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相比。释道安七岁学五经,十五岁转学佛法,在邺城代佛图澄讲说时,解答过诸多疑难问题,亦有“漆道人,惊四邻”的美誉。可一番交谈过后却是释道安心悦诚服,苻融通晓经传在佛学上也有独到见解,如秦主之弟这样的显贵都有如此水准,那么秦国对文教、佛学的重视便可见一斑了。 于是释道安答应率沙门势力为秦国效命,但没有就此前往长安,而是命同学竺法汰领弟子四十余人去扬州,又命同学法和入蜀,自己则率弟子慧远、慧持(两人是兄弟,姑姑尼道仪住在江夏)等四百余人前往襄阳,住在岘山南习家池旁的白马寺。次年以清谈杂糅老释的南方佛教首脑人物支遁病逝,释道安遣弟子慧远去阳口,命竺法汰入建康,双方一直维持书信往来。释道安亲自居中于襄阳,将依托沙门势力的情报网络辐射开来,为秦国源源不断的传递消息。 秦建元二年(366年),乐尊和尚云游至敦煌三危山下大泉河谷开石窟供佛。同年七月王猛与杨安、姚苌出兵两万余扫荡荆北诸郡,八月掠民万余户北还。次年(367年)二月,王猛与姜衡、邵羌、姚苌率军一万七千余先平敛岐之乱。四月,大破凉主张天锡军,俘斩一万七千余,修书一封说其退兵。随即一袭白衣轻车简从,诈开城门智擒李俨,夺取枹罕。赶上释道安向秦国证明沙门势力价值上交投名状,桓豁、张天锡这亏吃的一点不冤,要不是秦国内部不稳,这俩人早被追谥了,李俨之流完全是搂草打兔子,顺手的事。 释道安另一同学竺法雅在高邑立寺,训诱僧众百余人,游西域复返的康法朗在中山传法有门人数百。后赵兵部令徐忡之女比丘尼安令首,从佛图澄和净检尼受戒,石虎掌权时立建贤寺及五精舍,随从出家者二百余人。净检俗名仲令仪是徐州人,其父曾为武威太守,居洛阳时受戒,创建竹林寺,东汉末年徐州牧陶谦的老乡笮融便在下邳修浮屠寺、九镜塔。 本土的道教此时教义还不够完善,魏晋以来又流行道教的终末论,加上各地托名道教的起义此起彼伏,因此被统治者所忌惮。晋八王之乱后,北方动荡不安,时人皆感人生无常,精神缺乏寄托,加上统治者利用佛教戒恶修善、六道轮回理念来安抚各族百姓,于是佛教得以流行北方,如佛图澄这般从西域进入中土弘法的僧侣为数众多。而且胡人政权频繁更迭,被杀怕了的降附士族以妥协换取生存空间,厌苦避世情绪极为普遍,加上后赵灭亡中原大乱,很多人为避乱遁入佛门,后赵君子营一脉的情报网络残余也就此并入佛图澄留下的北方沙门势力。 于是,在秦国五公之乱全面爆发后,燕国面对灭秦良机却毫无行动,除了内部上层权力争夺外,更多的是这些降附士族的厌战、消极所致。随着慕容儁病逝(360年),他那个征召150万大军的计划虽然没有完成,却成功引发了关东士庶的反感。围绕许昌、洛阳地区,燕、晋在中原连年交战,燕国国力一直处在疲劳状态,没有得到休养生息,看似军势强盛的燕国就像一根紧绷到极限,即将断裂的橡皮筋。 第九章 取名吕隆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生于心,显于身。 恐惧源于未知,其中神秘又让人好奇,小时候大人总是会严厉告诫,别摸电门、别玩火、别下河沟之类的。但随着年龄增长,童稚无畏时一样样全都试过,但到再大一些,经历年老长辈的过世,知道了什么是死亡,再听人说起那些意外事例时,逐渐为幼时的无知感到后怕,但过后又会侥幸当初只是疼了一小下。 我是谁?我从哪来?我到哪去? 脱离了肉体,也就没了视、听、嗅、味、触这五感,精神所能感受到的只剩下黑暗,如同那无边无垠的宇宙深空。 没有大脑作为载体,几乎全部记忆都不复存在,没有头颅、躯干、四肢,更不能接收和表达,假如有所谓的精神残留,那么也只是一段依托于某些强烈情绪被磁场记录的片段。 又因为磁场的千变万化,跟随着运动又或丢失能量来源,这一段微小如尘埃的波动,几乎等不到与被记录时完全相同的磁场再现,从此再无开启的机会。 这些波动绝大部分都会在漫长的黑暗和等待中渐渐停滞、深眠,但其中总有那么一两个意外,在不断运转的宇宙中跨越时间、空间,又极度幸运的被频率相符的载体吸引。 他不知道维持这个状态多久了,从迷茫到坚定,从失望到希望,他重复着自问自答:“何所归?何必问……”他这短暂的波动一直活跃着,他习惯了没有光、没有痛、没有声音、没有味道,不用呼吸,不会饥饿、疲惫,直到这些感受重新出现,莫名的似曾相识让他陷入呆滞。 秦建元三年(367年)夏六月,长安城内的吕氏宅邸,吕婆楼四子吕宝喜得麟儿。 “小娃儿怎么没有气息?”稳婆轻轻拍打着新生儿,旁边打下手的仆妇急切问道,头次生产又年少的卫氏又痛又累,想要抻着脖子去看,却因虚弱无力难以动弹。 他能感受到这具幼小躯体内,另一股正哭闹着的能量,小家伙在娘胎中等了十个月,一朝得见天日却被突然出现的他挤到了一边。可他已经失去五感太久,连怎么呼吸都需要回想,好在新身体的本能反应帮了大忙,他顺着这新手教程进行掌控。 升级为母亲的卫氏才十六七岁,没有足够的奶水,孩子被仆妇抱给她看过,在怀里象征性性的奶了两口,便由一旁早就准备着的乳母接过。 饥饿驱使着他吮吸,期间也夹杂着他无意识的舔舐,另外那个只知哭闹的小家伙还没意识到失去了什么,感受到身体传递的满足后先一步陷入沉睡,随即便如熟透了的果实般从这具身体脱落,这一幕让他迟迟不敢睡,四周打量着分散注意却越发迷糊,全靠便溺不受控制带来的不适硬撑。 他眯缝着眼睛打盹,恍惚中听到一个洪亮欣喜的老年男声:“乖孙儿,就叫你阿隆可好。”他,襁褓中的吕隆下意识的缩了缩下巴便昏昏沉沉睡去,吕婆楼和旁边的一家老小都十分惊喜,相互分享着确认不是看花眼。 将将二十岁的吕宝和长兄吕光一样不喜读书,但不同的是吕光好歹在邺城官学和枋头公学都混过日子,吕宝却是出生没多久就随家人西归关中,吕婆楼那会又忙着访查三辅,直到苻生登位在家的时间才略多一些,等到拥戴苻坚夺位又忙碌起来。少时的吕宝跟着三哥吕延、王猛次子王皮天天胡混,在长安官学的豪贵子弟中是典型的左耳进右耳出,一上课就等放学,放了学就跑没影。因着苻柳、苻双、苻廋、苻武四公共叛前,秦军调集精锐防备燕国介入,吕宝才开始在中军里任职,赶上儿子出生领了假回来,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吕隆满月时吕宝还抽了空回来,过百日前便随大军开拔去了华阴,不久四公同叛呈东、西夹攻长安之势,周岁时吕宝跟在王鉴军中与吕光等部攻打上邽,之后跟着王鉴驰援陕城,军队调动途中两次路过长安,都没能进一趟城回家看看。 等到父子再见面,已经是秦建元五年(369年)春三月,吕隆都会叫人满地跑了。那段超出六感的经历渐渐被吕隆淡忘,他平日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不怕生,见到久未归家的吕宝第一眼,便认得上去叫阿耶。娇妻乖儿虽让吕宝不舍,但他只是借着公务回的长安,没待几天就匆匆返回军中。 四月庚戌日,桓温亲率步骑五万,与江州刺史桓冲、豫州刺史袁真自姑孰出兵伐燕。 释道安应习凿齿邀请前往襄阳后,每年讲放光般若经两遍,不断创立新解,刻意宣讲思想上能与玄学相互融通的大乘般若学,主动适应东晋朝野崇尚玄学的风气,与大批清谈名士讨论本末、有无、体用等玄学主题,与前往建康的竺法汰等人书信沟通,由此渐渐导向江东玄风,习凿齿将释道安的弘法活动称为“玄波溢漾”,并向谢安极力推荐释道安。 当然,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习凿齿去信与桓秘共勉时,追思诸葛亮、庞统等人,又何尝不是在自比卧龙凤雏。十多年前,习凿齿便在桓温显露不臣之心后离开其幕府,这样一个深谋远虑的人,故作平庸归乡只是假象而已,实则是与建康朝廷众臣一同拖桓温后腿,延缓、阻挠乃至破坏其借北伐获胜威势篡晋。 早在去襄阳之前,释道安的名声就已经传遍东晋,不光是佛学上的声望,更是佛图澄死后北方沙门势力的首脑人物。习凿齿请释道安南下弘法,是为借助北方沙门势力人脉,通过沙门与关东世家建立往来,既为建康朝廷助力也暗中掣肘桓温北伐。慧远本姓贾,出身雁门楼烦的仕宦之家,少年时与卢谌(卢毓曾孙,卢毓是卢植幼子)之孙卢嘏(卢循之父)同为书生,后来因南渡未果才在二十一岁与弟弟慧持拜释道安为师落发为僧。 就连桓温的谋主郗超,亦常与竺法汰讨论般若学,通过其与释道安往来,还曾遣使送米千斛,多次写信拉拢。而在襄阳,替桓温出任荆州刺史的桓豁,镇守襄阳的朱序都与释道安有所往来,或请其讲法、或供奉用物,各种大开绿灯的提供支持,只为与释道安所代表的北方沙门势力拉近关系,服务于桓温的第三次北伐。 习氏在荆襄历史久远、树大根深,再隐秘的举动也没法不留痕迹,除了习凿齿隐约察觉释道安暗中效力于秦国,其他人全被蒙在鼓里。 释道安背后的的北方沙门势力,多为想要南渡避乱却无力南渡的庶族,也包括一部分次级士族。这些人在北方还能维持中小地主身份,在胡人政权中也多有出仕,一旦南下就会失去这些利益和特权,沦为普通百姓甚至赤贫人群,祖逖、苏峻、陶侃就是例子,因南渡较早以流民帅武力得到任用。 第十章 建康襄阳长安 也就是说,释道安所代表的北方沙门势力,在北方胡人政权和东晋朝廷中,虽然更倾向于后者,但出于自身利益在南渡后难以得到保证,在暂时观望天下形势的同时,又跟各方势力保持不同程度的妥协、合作。得以在秦、燕、晋短暂相持的这段时期内,成为各方出于不同目的,而争相拉拢的对象。 最关键的是,燕国的统治政策严重侵犯了这些次级士族和庶族的利益,佛图澄依托后赵建寺近九百所,即便受石勒、石虎重视,但落实到各州郡出钱出力还要靠这些人,释道安这些师事佛图澄的中土名僧也大多出身这些家族。佛图澄就好比一个百年老字号招牌,没道理说佛图澄一死,就让这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的招牌倒了,释道安作为师事佛图澄的弟子中名气最响亮者,自然也就接手了这摊子势力,继续作为这些家族的代言人。 释道安带着大批通晓儒学、佛法的知识分子,这些人多为官宦子弟是当时的社会精英,先是居住在地处嵩山起脉洛阳西南的陆浑,洛阳被燕军攻克后又南下襄阳,要是能够投靠燕国哪还用费这劲。 这些人背后的家族想要南渡避乱,也不愿意在东晋江北防线上当炮灰,目的地是相对安稳的江南。各自还有众多依附人口,不仅渴望获得大量田宅,还希望出仕高位庇护家族,这些诉求全都与掌握江左政权的权贵利益相冲突。 而在东晋政权这边,内部也是矛盾重重,皇室与权臣,权臣士族内部,南渡士族与本地士族,顶级士族与次级士族,士族与庶族。 尽管有这么复杂的利益冲突,但这些人都同属东晋这家公司,在他们的认知中只是为占股多寡讨价还价而已。桓温却是不断吞并,在成为大股东后仍不满足,不仅要当董事长还想借壳上市将公司变为私有,于是其他股东被迫暂时缓和矛盾,桓温也就成了众矢之的。 晋太和四年(369年)三月,桓温第三次北伐出兵前,邀请徐兖二州刺史郗愔、豫州刺史袁真、江州刺史桓冲一同出兵。 郗愔是晋太和二年(367年)因庾希救援高平及鲁郡不力被弹劾免职后受桓温推荐,桓温所觊觎的是郗愔部下军队,这些流民帅军队是郗愔的父亲郗鉴镇京口时所组建,就是后来的北府兵前身。 全然不知桓温谋算的郗愔回信,表示愿意与桓温共辅晋室一同出兵,郗愔长子郗超是桓温谋主,早就知道桓温心思,于是截获原信毁掉,另外伪造一封信件给桓温。郗超在信中以父亲郗愔名义,借口年老多病将乞骸骨,劝桓温并领徐兖二州。桓温得信大喜,当即改任郗愔为会稽内史,自己兼任徐兖二州刺史,将郗愔部下军队吞并。 郗超进入桓温幕府,是在晋永和四年(348年),桓温因平蜀之功进位征西大将军时。而习凿齿因江夏相袁乔多次在桓温面前夸奖其才干,在晋永和二年(346年)就被升迁为西曹主簿,到晋永和十二年(356年)故意激怒桓温去刚收复的荥阳担任太守前已是别驾,无论随军还是留守都执掌机要。 晋升平四年(360年),谢安应桓温之邀任其司马,谢安早知桓温野心,此举乃是另有目的。 因为两年前(358年),先是豫州刺史谢奕(谢安长兄)病逝,谢万(谢安弟弟)升任豫州刺史。次年(359年),谢万与郗昙(郗愔之弟)兵分两路北伐燕国,谢万率军入涡颍准备支援洛阳,郗昙因病退回彭城,谢万却误以为郗昙是因燕军兵强而退,于是仓促下令撤退,导致士卒自行溃败,许昌、颍川、谯郡、沛郡等郡县也相继陷落,单骑狼狈逃还的谢万被废为庶人。 对于王、谢这些高门,司马氏皇族是既利用又防备,碰上谢万大败这事,正好顺势削弱。谢氏的权势因此受到严重威胁,已近四十岁的谢安自然没法再优哉游哉的高卧东山,他入桓温帐下其实是胁迫朝廷重用谢氏。整日谈论桓温得意功绩,吹捧的桓温心花怒放,实际上却是各种出工不出力,一梳头就是小半日这种把戏玩的贼溜。桓温出于野心,当然希望争取到谢氏的支持,当局者迷的他光顾着拉拢谢安,却忽略了被利用的可能。 晋兴宁元年(363年)桓温进位大司马,以王坦之为长史、郗超为参军、王珣(王导之孙)为主簿(时年十四岁),谢玄(谢奕之子)此前与王珣同时被辟为桓温掾属,之后转任桓豁麾下,而郗超与谢安、谢玄叔侄关系恶劣,相互深恨之。 王、谢这种顶级门阀,真要铁了心投靠桓温,郗超也就可以靠边站了,好不容易被桓温重用,自然护食一样生怕地位被取代。晋升平五年(361年)桓温再次准备北伐,谢安借着谢万病逝以奔丧为名离开桓温,朝廷很快就任他为吴兴太守,之后就进位侍中,又升任吏部尚书、中护军,令谢氏重回到权力中心。 直到晋太和四年(369年)出兵,数年时间里桓温多次准备北伐,都遭到来自建康的阻挠,按下葫芦浮起瓢,没完没了的内耗。 这就便宜了释道安所暗中效力的秦国,连发现端倪的习凿齿都故作不知,反而为其与谢安接通关系。因为此时的桓温已获加殊礼,位在诸侯王之上,又驻兵姑孰,建康近在咫尺。经过郗超伪造书信之举后,京口的流民帅军队也被桓温纳入麾下,和姑孰一东一西对建康施压。这时候要是再拒绝桓温的北伐之请,不怕他直接引军进逼建康吗?毕竟桓温早干过这种事,只能答应让他出兵。 此前,桓温第二次北伐收复洛阳(356年),虽然不久便撤兵南回,司隶、豫州、青州、兖州等地也再次失陷,但他个人的威望却得到提升。而且桓温之所以没能保有北伐成果,并非军队战力不济,更多是出于政治考量,担心长期出兵在外,朝中反对势力趁机发难。 燕国在中原地区的统治谈不上稳固,桓温的用兵风格又很谨慎,第三次北伐看起来胜算极高,这恰恰是建康朝廷中大部分人所不愿意看到的。于是释道安在向建康传递北方态势的同时,也不断从希望桓温北伐失败的东晋众臣那里获得情报,他们以为这些情报会流向邺城,却没想到是去往长安。 第十一章 小儿何多虑也 东晋太和四年(369年)夏六月,长安,吕宅。 “阿颔、阿颔,你阿母找你呢!”十二岁的吕纂连声唤着堂弟小名催促,他是吕光庶长子,身形紧实稍显黑瘦但高近七尺,已经比得上一般成人。 因为吕婆楼给起名时,吕隆在襁褓中颔首的意外之举,家中便以小字阿颔称之。 而圆润的吕隆正蹲在马厩外,望着僮客们照料一匹匹大马,对空气中的异味毫不在意,他的外祖卫平正在吕家作客,随从进出的车马不少,受马儿们雄健身姿吸引,吕隆顿时化身小跟屁虫。 吕宝三月借着军务返回长安曾短暂归家几日,六月既逢吕隆两岁生辰,卫氏也发现再次有孕,加上桓温伐燕的消息传来,得信的卫平便赶来小住。 卫平约莫四十,身材颀长肤色白皙,蓄着短髯正值壮年,是河东卫氏的远支,父、祖只做过乡县小吏,到后赵时已是庶族,俗姓卫的释道安是他堂叔。 “阿兄,我也要骑马。”同龄的孩子还在学话,吕隆已能做出简短清晰的表达,只不过平时不怎么活跃,年少的吕纂阅历有限,也没意识到这点。 “哈哈,你还没马腿高咧,你外家阿翁都等半天了,快跟我走吧。”吕纂继承了吕氏兄弟的传统,喜弓马不好读书,跟着吕他、吕方两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叔父整日飞鹰走狗。 为了引年齿尚幼的吕隆说话,亲朋时常借故逗弄,见吕纂只当他玩笑不做搭理,便绕去侧面抱大腿耍赖,吕纂却敏捷的弯腰探手,将他捉离地面揽进怀里。 “阿颔可不要尿我一身哦,哈哈哈……”身高臂长的吕纂又调侃两句,将小三十斤的吕隆放下,看起来并不怎么吃力。 “阿兄欺吾未壮。”吕隆并不羞恼,而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好好好,阿颔很快就长大了哈。”吕纂随意应付着眼前的小烦人精。 卫平已在吕宅住了几日,比起自家的人丁单薄,吕氏子孙满堂的景象让他颇为艳羡。吕婆楼是武官之首的太尉,自燕散骑常侍李凤于六月初入秦求援,吕家门前可谓车水马龙,眼见秦国将要动兵,卫平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不久前,吕光内弟黄门侍郎石越已奉苻坚之命出使燕国,秦国的出兵意向已经明摆着了,剩下的就是和燕国谈条件。战事一起,大军调动,各方各面的人手都会稀缺下来,卫平正琢磨着通过姻亲吕家,迁转个能混到功勋的职位。 借着释道安、王猛的路子,卫平举家迁入关中已有六载,先为司隶校尉部从事负责与释道安的文书往来,四年前将女儿嫁给吕宝后,又迁往始平做主簿。魏、晋时主簿作为长官亲吏权势颇重,常参机要总领府事,习凿齿为桓温主簿时,时人曰“三十年看儒书,不如一诣习主簿”。但始平经过王猛治理,境内西归豪贵哪还有敢再行不法的,卫平的主簿履历自然就平平淡淡。同为吕氏姻亲的石氏也居住在始平,卫平把自己所知的消息与石氏分享的消息一合计,便觉得这是个赚取功勋的良机,借着探望女儿、外孙的机会来长安活动。 “乖孙儿,快来阿翁这,阿翁给你带了好些有趣玩意呢。” 卫平并未只在吕宅闲居,数日间常外出访友,联络感情探听消息,顺带捎回些风车、泥人、拨浪鼓,吕婆楼忙于军务早出晚归,两人这些天都未有机会长谈。 “外翁外翁,讲古讲古。”吕隆对那些玩具似乎没什么兴趣,主动抱着卫平的手要听故事。 “阿耶,叫我说中了吧。”怀上第二胎的卫氏还未满十九岁,看到父亲拉拢小儿未能得逞,笑起来不免天真流露。 抓周试儿的习俗此时已经流传开来,可吕隆周岁时在众人注视下却一物未取,任凭亲长引诱他自岿然不动,四仰八叉的酣睡。 “那你要听什么故事?”卫平与外孙相处才几日而已,其以往举止都是家信中记述,讶异吕隆不同于寻常小儿,便出言相试。 “外翁还没讲,我怎么知道呢。”吕隆带着憨气的回答出乎卫平预料,这种机变完全不该出现在一个两岁孩童身上。 “阿颔有急智啊,长大后想做什么呢?”卫平继续询问吕隆的志向。 “及吾长,阿母、外翁亦长,非吾愿也。”吕隆略想了一会,慢条斯理说道。 简短的话语令卫平再次感到意外,这小儿显然是知道人会老、会死,是这个年岁所不具备的见识。 “可阿颔终归会长大的,这是世世代代的常理啊。”卫平心中被勾起了一丝对自身的感怀。 “是啊,我也知道的。”吕隆小手一背,连连点头,故作沧桑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小孩子哪里需要想这些。”卫平抚摸着吕隆的小脑瓜笑道。 卫平看似孱弱书生,但那肤色是天生的,他本人也是马上刀弓俱精,不然也没法率僮仆保护家小,途经贼匪遍地的陕洛迁居关中,加上多年来能被委以机要,更非庸碌之辈。 吕婆楼对这个亲家的才能亦是了解,早在卫平登门时便猜到来意,但军中出征多以氐羌、各胡部兵马为主,各家酋帅自统所部,就算安插到吕氏部属中也只是个闲职。 于是,吕婆楼先后修书给长子吕光、镇枹罕的凉州刺史彭越,沟通过后邀卫平前往枹罕出任长史,对当地卢水胡进行笼络和抚慰,协助彭越防备凉国,以免秦国出兵关东时后方生乱。 七月,卫平离开长安赴任后不久,燕国迫于桓温压力派散骑常侍乐嵩再次来秦国求援,答应割虎牢关以西之地换取秦国出兵,此时桓温接连取胜已进至枋头,而燕国一方慕容暐、慕容评也迫不得已启用慕容垂为将。 苻坚与群臣在朝堂上公开商议是否援助燕国,他以十五年前桓温伐秦至灞上燕国未施援手,且燕国并非秦国藩属为由,并不倾向出兵,对燕国使者进行战略欺骗。私下里则采纳王猛建议,决意出兵救燕,合力击退桓温,再趁燕国疲敝灭之。 八月,苻坚先派出左将军苟池会合镇守陕城的洛州刺史邓羌,出步、骑二万经洛阳前往颍川驻扎,威胁桓温退路坐观成败,然后遣散骑侍郎姜抚出使燕国报信。 第十二章 桓温兵败襄邑 (369年)七月,枋头。 桓温率军先至稍作休整,慕容垂随后率军抵达,燕、晋两军在枋头沿河对峙。 吴王慕容垂正带着亲从巡查各处营垒,身材高大的他在人群中极为显眼,自十三岁跟着四哥慕容恪攻打宇文部至今,勇冠三军且从无败绩,他的出现使低落的士气得到极大安抚。 燕军此前连连战败,连皇帝慕容暐和太傅慕容评都心生动摇,想要放弃邺都逃往旧都龙城,主动请战的慕容垂可以说是临危受命,却依旧不被信任。 从少年时起,慕容垂因屡立战功受到父亲慕容皝看重,被兄长慕容儁视为对自身地位的威胁。慕容垂原名慕容霸,年少时喜欢打猎出游,曾在一次打猎时坠马磕掉了牙齿。慕容儁即位燕王之后,拿这件事奚落作为报复,以效仿先贤郤垂夬(缺)的理由让他改名,不久又因缺字触犯谶纬,省去夬部以垂为名。 前燕光寿二年(358年),慕容垂的王妃段氏(先段妃)因傲慢惹怒可足浑皇后,被其指使宦官中常侍涅浩以巫蛊事诬陷段氏及吴国典书令高弼,慕容儁也想借此机会处置慕容垂,于是对段氏施以严刑。段氏为了不连累慕容垂,始终没有屈招攀扯,被活活打死在狱中,慕容垂这才得以幸免。 之后出任平州刺史镇守辽东,慕容垂续娶小姨子(后段妃)为吴王妃,可足浑皇后又逼迫慕容垂将之废黜,将妹妹长安君嫁给慕容垂,慕容垂虽不敢拒绝,却表现的十分不快,可足浑皇后也对他愈发厌恶。 而桓温此次北伐的向导段思,就是慕容垂的舅子,在先段妃死后出奔到东晋。 两军主帅都有着丰富的军事经验,用兵老练且谨慎,不约而同的以前哨发起小规模接触。 桓温所部一路北上都是坐船沿水路行军,六月进军到金乡时,因天旱水浅运输不易,派毛穆之从巨野泽凿河道百余里,连通汶水、清水,引入黄河作为粮道。由于这条人工河道水量不丰,后勤运输仍旧吃力,桓温谋主郗超提出建议。一是趁胜速战速决,全军弃船上岸携带干粮轻装疾进,绕过重兵防守的据点直扑邺城,使燕军来不及坚壁清野,就食于敌。二是原地筑垒囤积兵马粮草,待到明年再发动进攻,这样准备更充足也能避过秋冬枯水期。两条建议都不合桓温心意,北伐只是他用来提升威望的手段,太过冒险不是他的风格,过于求稳长期不在荆、扬坐镇,他又对朝中可能出现的掣肘心存顾虑。 于是桓温沿水路进至枋头后,虽然距离邺城已经不是很远,却没有水道可以继续利用,而战事还将持续数月,进入秋冬来时的水路便没法再走,出于稳妥他命令走谯郡、梁国一线的豫州刺史袁真攻打石门,凿通睢水与黄河作为另一条后路。 之前桓温进驻武阳时,阳平人前燕兖州刺史孙元起兵响应,到达枋头后为了制造声势吸引更多追随者,他派出了熟知北方人物、地理的将领进行迂回。担任晋军向导的段思受命率部哨探,却被慕容垂掌兵后提拔的悉罗腾生擒,后赵降将李述随后接手了段思的工作,领兵绕路袭击燕军侧后,又遭遇悉罗腾和染干津拦截被当场斩杀,晋军在前哨交锋中接连遇挫,燕军则利用这期间对战场的短暂遮断进行了分兵。 桓温此时仍未察觉到不对劲,而从段思那里得到晋军偏师情报后,慕容垂集中所率的大部分骑兵约一万五千,交由弟弟慕容德率领前往石门阻击袁真,他本人则留在枋头待分兵之举被桓温发觉后牵制其主力。 慕容德额头饱满有日角隆准之相,个子比慕容垂还要高半头,前秦五公之乱时他曾上疏提议出兵,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袁真早年曾随庾翼北伐,在汝南、寿阳一线镇守多年,也是屡历战阵的宿将。慕容德与刘当率一万兵驻扎在石门,利用骑兵机动优势对袁真施压,迫其分出大量兵力戒备无法全力通运,又遣李邽领五千兵去袭扰晋军粮道。八月苟池、邓羌率前秦援军二万抵达颍川,袁真彻底陷入困境,而桓温受慕容垂牵制也无法支援。 袁真顶着压力硬撑到九月,士卒疲惫不堪,军粮耗尽却仍未能开通漕运。慕容德派慕容宙率一千骑为前锋发起反击,慕容宙以二百骑引诱晋军追击,自率剩余骑兵分三处埋伏,杀伤大量晋军。 而在枋头,随着入秋降雨减少,水位下降,桓温已无法原路返回。石门无法开通,军粮将尽,发现前秦援军,种种不利之下桓温只得焚烧船只,从陆路退兵。桓温以毛穆之留守东燕,经仓垣撤退,因慕容德用人畜尸体污染水源,晋军沿途只能掘井获取饮水,可以说是疲于奔命、人心惶惶。 前燕诸军发起追击,慕容垂认为晋军虽败,但主动撤退仍保持秩序,又有猛将邓遐率精锐断后,不如放缓速度,让晋军误以为燕军主力未到,加快撤退速度组织散乱后再大举追击。 慕容垂领八千骑兵缓缓跟随,慕容德率四千骑兵提前赶至襄邑阻截,晋军加快行军速度后,慕容垂也提速追赶,桓温在襄邑被追上遭夹击后大败,损失近三万。退至谯郡,桓温又遭遇苟池所率的前秦援军伏击,被杀伤近万人。 十月,桓温撤退到山阳收拢溃兵,耻于大败的他将责任推诿给了未能开通石门的袁真。袁真当然不愿意背这黑锅,慕容德那一万五千骑兵可是桓温漏过来的,于是向朝廷上表申诉。可朝廷畏于胁迫,不但不敢追究桓温,还命侍中罗含带着牛酒前往山阳犒赏,又任命其子桓熙为豫州刺史。心有不甘的袁真据寿春降燕,直到太和六年(371年)才被平定,而为桓温殿后的邓遐与袁真是同乡加表亲,也受到桓温猜忌被寻了个理由免职,没几年就郁郁而终。 同时,燕国以燕、秦缔结友好为名,相继派散骑侍郎郝晷、大鸿胪梁琛出使,探听秦国是否有对燕动兵意向。郝晷曾为徐统故吏,几次奉命登门辟请王猛,因此算是旧识,出使途中看到秦国大治,而燕国却内政混乱,因此暗中表露了依附王猛的心思,并泄露了很多燕国内情。梁琛的从兄梁奕则是在秦国任尚书郎,于是苻坚派梁奕在家中接待梁琛,梁琛以诸葛瑾出使蜀汉不与诸葛亮私下会面一事为由,拒绝前往梁奕家中相见,但在公馆之中却通过刻意对燕国的美化,隐隐暗示了大量情报。 十一月,晋军刚一退兵,慕容暐就反悔了,拒绝割让之前向秦国求援时许诺的虎牢关以西之地,前秦以此作为出兵名义,开启了攻灭前燕的序幕。 第十三章 王猛巧施金刀计 慕容垂大败桓温后威名大振,辅政的慕容评对慕容垂更加忌惮,战后慕容垂几次为立功将士请求奖赏,慕容评却因私废公拖延不报,两人为此数次发生争执,嫌隙也越来越深。 太后可足浑氏也十分厌恶慕容垂,就跟慕容评暗中计划杀掉慕容垂,却因谋事不密为慕容恪之子慕容楷和慕容垂舅父兰建得知。两人将此事告知慕容垂,劝他先发制人,因为没有足够把握除去慕容评和在外掌兵的慕容臧(慕容暐庶长兄),自身安危又迫在眉睫,慕容垂听取了长子慕容令的建议,以出游打猎为名,微服离邺准备逃往旧都龙城据险自守。 慕容垂一行到了邯郸时,其六子慕容麟因生母出身低微不受宠爱,将此事告发。慕容评得知后向慕容暐进馋,下令给慕容强率精骑去追,慕容垂在范阳派慕容令断后迫退慕容强。慕容令又建议,前往龙城自保一事已经泄露,不如投靠秦国,于是慕容垂下令分散匿迹返回邺城,躲藏在石虎的显原陵。 见暂时安全的慕容垂心存侥幸,慕容令故意请求带骑从数人去诛杀慕容评,慕容垂见状明白了长子的苦心,下定决心出奔秦国。(369年)十一月,慕容垂率部西行至河阳,斩杀把守渡口的官吏,渡过黄河经洛阳投秦,随行的有段夫人(后段妃),儿子慕容令、慕容宝、慕容农、慕容隆,侄子慕容楷和舅父兰建,以及郎中令高弼,只将王妃可足浑氏(可足浑太后之妹)留在了邺城。 苻坚对慕容垂前来依附十分高兴,亲自到郊外相迎,就好比官渡之战时曹操对许攸那般礼遇有加。其实按照战略游戏将人物数值化,苻坚能力只能排在中上,很有些名实不符(王猛死后昏招频出),每当王猛与其意见相左,虽然从未直言谏争,但都要多费些事迂回达到本来目的,从而顾全苻坚颜面,也算是王猛的自保之道。 对于慕容垂的投靠,王猛就持反对意见,以慕容垂过往判断其并非久居人下之辈,建议苻坚不要养虎为患。苻坚则出于千金市骨的政治目的,想要以此向天下人展示他的王者胸怀,封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宾都侯。燕国情势败坏已然不是秦国对手,又因毁约送上了出兵借口,慕容垂作为灭燕战略中的不利因素,虽说是主动来降,但一时间内难以验证其真伪,最简单的应对方法就是直接杀掉。 仍是(369年)十一月,苻坚派王猛、梁成、邓羌等人率步骑三万余出兵,十二月开始攻打洛阳。 临行前,王猛向苻坚请求,以慕容令担任参军充作向导,又以问计名义前往慕容垂府邸。慕容垂自然不敢得罪身为秦国重臣的王猛,设宴款待为之践行,宴中王猛借酒意向慕容垂索要信物,作为招揽其旧部的凭借,慕容垂既迫不得已也没有多想,随手将腰间金刀交给王猛。 王猛在取得信物后,在洛阳指使早被其收买的慕容垂亲信金熙,拿着金刀去给慕容令传递伪造的慕容垂口信。大意是出奔秦国是为了避难,如今遭到王猛猜忌安危难料,而慕容暐对前事心生悔意,他已经动身逃往燕国,仓促间来不及落笔,于是派金熙带贴身金刀为信物来传讯。慕容令再怎么优秀,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虽然心存疑虑但事涉机密不敢声张也没法去求证,在犹豫了几日后,他便率领旧部诈称出猎,逃奔了驻军在石门的慕容臧。 王猛随即将慕容令叛逃的消息传回长安,慕容垂惊慌失措下没敢上疏辩解选择直接出逃,但在蓝田便被追兵堵住押回了长安。但事情却没朝着王猛的预料方向发展,苻坚不仅没有治罪慕容垂,反而好言劝慰安抚其心,待遇也一如之前。 而逃回燕国的慕容令,被流放到了沙城,心有不甘于是密谋施行投秦之前的策略,向东夺取龙城。慕容令招揽了受贬谪到沙城戍守的数千士卒,杀死军官孟妫夺取指挥权,城守涉圭假意降附,慕容令率军东进袭击威德城,杀死城守慕容仓,继而召集兵力准备攻打龙城。结果慕容麟再次告密,将消息出卖给了镇守龙城的慕容亮(慕容暐之弟),事先得知的慕容亮闭门坚守,诈降的涉圭又趁机发动偷袭。慕容令被迫独自骑马逃走,在薛黎泽被涉圭擒杀,慕容亮得知后反而杀死涉圭,为慕容令收尸安葬。 十二月,得知秦军进攻洛阳,慕容暐派卫大将军、乐安王慕容臧率军十万援洛,却被王猛来一出经典的围城打援。利用慕容臧急于救援洛阳却疏忽防备,王猛派梁成等人率精兵万人,轻装奔袭石门,大败燕军先头部队歼敌上万。 次年(370年)正月,得胜后的王猛写信劝前燕洛阳守将武威王慕容筑投降,慕容筑深感畏惧于是献城,此时退驻新乐城的慕容臧再次率军前来救援,在石门突破秦军阻击,就晚了那么一步。 拿下洛阳后,王猛派邓羌、梁成攻击进驻荥阳意图反击的慕容臧,利用慕容臧的急躁冒进,梁成再次击败燕军,斩首三千余。锐气尽失的慕容臧被迫退回新乐,王猛以邓羌镇守金墉城,又任命掾属桓寅为弘农太守代替邓羌戍卫陕城,然后还师长安。 到了这一步前秦仍然在进行战略欺骗,让前燕君臣产生错误判断,认为秦国攻燕目的只是夺取慕容暐之前许诺的虎牢关以西之地,并没有大举进攻燕国的意思。燕国也不是没有明白人,尚书左丞申绍就识破这一计策,建议慕容暐向河东增兵,提早备战防范秦国吞并,但没被采纳。 前秦在攻取洛阳后,就开始了下一阶段的战争准备,以长安为中心进行士卒、甲械、粮秣的大规模调集运输。吕宝也得以回到长安,但因备战的缘故大多宿在军营,负责后勤、兵力调配的吕婆楼也干脆住进了官署。 四月,苻坚命王猛为主帅,统领杨安、张蚝、邓羌等将,调集步、骑六万余人攻打燕国,制定好具体的战略计划后,秦国备战节奏再次加快。 六月的长安城中,将满三岁的吕隆明显感到了气氛的不同,但碍于年纪也只能整天无所事事,卫氏年前又生下一子取名吕超,还在休养恢复没有精力看顾长子。由于时常出入马厩,吕隆染了跳蚤痒的不胜其烦,一日他趁着照看的僮仆没留意,躲进祖父吕婆楼的书房,操起裁信小刀将本就只有几撮毛的小童发型刮成了秃瓢。恰好快到端午,吕隆被捉着去熏苍术、洗艾汤,才安然度过小虫纠缠。 六月乙卯日,苻坚在灞上为王猛送行,将关东方面全权委任给他,又心有忧虑的反复交代作战计划。苻坚让王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取壶关、上党作为前沿,继而直扑邺城,他会督促后备水路并进供应粮秣,扫除王猛的后顾之忧。 苻坚虽然决意出兵灭燕,但事到临头却信心不足,王猛看出这一点后却没有过多宽慰,因为他知道说的再多也无法打消这种忧虑,不如直接以战果来安定苻坚的心思。 第十四章 王猛潞川破燕 旁人不明底细,对王猛请派逃奔秦国的慕容垂长子慕容令为向导,并不会觉得有多奇怪,但在苻坚、吕婆楼等掌握军机秘要的秦国高层眼中就完全是套路了,释道安在陆浑待了快十年,王猛与其半师半友,而且从拜师佛图澄到隐居华阴,也几次途经洛阳。 况且慕容垂得知慕容令逃回燕国后,惶恐中也不过是逃离长安,还被追兵赶上押回,在苻坚心中跟击败桓温时那个镇定自若的慕容垂反差太大了,完全算不上威胁。 苻坚给王猛交代的这条进军路线,出兵前已经商议过无数次,其中一段就是当年释道安与数百弟子分散撤离到王屋山东麓,接着渡河南下陆浑的路线。而释道安早在石虎掌权后曾游学至薓(人参的参)泽、飞龙山、恒山等地,换句话说就是太行八陉大半他都走过。 自孟津进入河内,北上不远便是轵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但战争初期趁燕国缺少防备,拿下沿途险要关隘后就能凭借地利转为防守方,迫使燕国前来进攻。虽然从战略计划上来看有着种种优势,但险要的地势也是苻坚担心的地方,一旦战略被识破,燕军不计损伤倾力夺回要隘,将秦军堵在山里,那麻烦就大了。 (370年)六月中,王猛在灞上向苻坚辞行后,立即前往军中赴任,秦军六万余步、骑从四月开始便已陆续朝洛阳方向调动。王猛赴任后不足一月,便亲率秦军主力于七月攻至壶关,进军极其迅速,同时令杨安率偏师北上晋阳,吸引燕军为壶关方向分担压力。 燕军直到八月才以邺城中军和周边临时征发的部队,诈称精兵三十万以太傅、上庸王慕容评为将支援壶关、晋阳,又遣宜都王慕容桓屯驻沙亭集结后续部队作为预备队,而参与击败桓温的慕容德,却因慕容垂出奔秦国受牵连免职。年初前秦夺取洛阳时,慕容臧也是率十万精兵救援,先后两次被王猛派梁成击败,燕军所谓的精兵从人数到战力都是水分十足。 燕主慕容暐在援军出发后,也是因胜败难料心中忐忑不安,于是把曾经出使过秦国的近臣李凤、乐嵩、梁琛招来,询问秦国军力、情势。这几个人要么怕说的话不中听会触怒慕容暐被处置,要么就是暗中准备或者已经投靠秦国,都在为自己做打算而不是一心为公,自然不会实情相告。 李凤睁眼说瞎话,告诉慕容暐秦国弱小不是燕军对手,王猛才干也不如慕容评,无需多虑。乐嵩、梁琛也不靠谱,说胜负在于战略决策,无关兵力多寡,秦军远道来犯必然主动寻求交战,只要谋划得当就能取胜,说了一堆空泛毫无用处的废话。梁琛出使秦国时,在郊外打猎的苻坚曾就地设立行宫,让随行百官作陪接待,还曾命太子苻宏与其相见,此时一通空话讲下来顿时引发慕容暐怀疑,于是将梁琛逮捕入狱。 结果没多久,秦军八月中就攻下壶关,擒获上党太守、南安王慕容越,周边郡县纷纷降附,如此迅速的进展令燕国上下大感意外。杨安那一路也开始攻打晋阳,因晋阳兵多粮足久攻不下,王猛以屯骑校尉苟苌为壶关守将,带着一帮猛将和少量精锐前去支援。 到达晋阳后,王猛采用穴攻之法,深挖地道通入城内,以猛将虎牙将军张蚝率先登勇士数百人潜入夺取关门迎秦军入城,于九月中攻克晋阳,抓获并州刺史、东海王慕容庄。救援壶关、晋阳的慕容评两路都没赶上,等于是原定的作战计划被全盘推翻,一时拿不定下一步主意,加上对秦军战力心生畏惧,只好驻军潞川倚仗地势防守。 王猛任命前禁将军毛当(苻坚所置四禁将军之一)留守晋阳,于十月中回到壶关率主力进抵潞川,与燕军隔岸相持。慕容评认为王猛孤军深入,后勤供应困难,打算据河坚守拖延时日以疲敝秦军。可王猛从燕军隔岸扎营的举动便看出慕容评的心思,派游击将军郭庆率五千骑兵趁夜间规避燕军哨探离营迂回,经水浅处涉渡到对岸,隐匿踪迹走小路突袭了燕军侧后,烧毁大量辎重火光远在邺城都能看到,慕容暐为此惊恐。 燕国近十年间,几乎年年交兵,国力早已疲弱不堪,国库早就空空如也,连官员俸禄都拖欠,若非部落兵制部分军粮由营户供应,恐怕连军队开拔都做不到。就算如此邺城作为大本营,后勤压力也是极重,任由慕容评拖下去,燕军的供给搞不好要先于秦军掉链子。 而且慕容评不思破敌,反倒派人围山堵水,以此向打柴取水的军民征税敛财,燕军士卒全都心怀怨愤没有斗志。消息传到邺城,慕容暐遣侍中兰伊前去斥责,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作比,告诫说家国一旦丧亡敛聚再多财富也没用,并催促慕容评尽快决战。慕容评无奈之下,将积聚如山的财物分赏给士卒,同时被迫再次改变作战计划,遣使向秦军下战书挑战。 十月下旬,大战一触即发,前秦将帅却闹了小矛盾。王猛的指挥风格是依托情报分派任务,麾下将领往往会有莫名其妙的感觉,不到目标达成根本不清楚所接军令意义何在。 十月壬戌(二十一日),王猛派徐成侦查燕军阵列,以验证慕容评是要决战还是另有目的,要求中午返回,结果徐成到黄昏才回营。王猛此前虽然也有领军作战,但在军中的威望远比不上这些亲自冲锋陷阵的大将,能够指派他们完全是依赖苻坚的方面委任,加上担负主帅职责压力也不小。因此要以失期之责杀死徐成明确军法,邓羌站出来向王猛求情,认为徐成是他的部将,愿意为徐成担保一起戴罪立功,王猛却不同意。 于是邓羌回营擂鼓聚兵,佯做出一副要火并王猛的姿态,其实意在提醒王猛注意军心,燕军人数占优,王猛对所发军令又不加以解释,底层将士心存疑虑,难以全心全意投入战斗。明白邓羌心意后,王猛亲自当众赦免徐成,邓羌也前往中军向王猛请罪,王猛顺势宽恕安抚军心。 十月甲子(二十三日),王猛获知燕军士气低落,下令在渭源(不是甘肃那个)布阵,召集士卒誓师表示决心鼓励士气。士气因此高涨,将士皆破釜弃粮,踊跃争先。因见燕军人多势众,王猛希望邓羌所部能率先突破,起到引领战局的作用。 慕容垂虽然出奔到秦国,但母族兰氏掌握昌黎兵权,在燕国仍然有不少人身居要职,侍中兰伊便是其中之一,佛图澄、释道安又在邺城经营多年,燕军急于决战,又缺乏斗志,以及部分部署都被泄露。邓羌等将领对此虽有一定猜测,却不知晓详细内情,作为高级将领还要当工具人,当然会心生不满。 于是邓羌回复王猛,要求担任司隶校尉,但这是直接向君主负责的职位,他也知道王猛没这个权限,只是借此要求得知此战的关键情报。由于王猛没有答应,邓羌面色不快回到所部指挥作战,不久秦、燕两军开始接触,王猛见邓羌部没有发起突破,赶紧派人来问询,邓羌却在帐中睡觉不予理会。 俗话说上边一张嘴下边跑断腿,燕军前后阵列人数接近二十万,是秦军四、五倍之多,即便是邓羌这种有万人敌之称的猛将,对这种正面列阵决战也是没有必胜把握。邓羌能扎在战线上,就已经是对主帅王猛的信任了,出于负责他当然不肯孤注一掷的发起冲击,以免陷入围攻引发全军崩溃。 为了不错失破敌良机,王猛亲自骑马赶到邓羌军中,将机要情报告诉邓羌,并答应将司隶校尉所属的军情工作交给他主管。早就养足精神气力的邓羌这才明白王猛所下军令目的,心情舒畅之下与张蚝、徐成等人饮酒共勉后出战,几人横枪跃马各率部属突阵,四次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地,燕军死伤数百,到日中时全军溃败,被俘斩五万余人。 秦军乘胜追击,燕军死伤、降附者多达十万,主帅慕容评单骑逃回邺城。作为后援的慕容桓,听闻败讯后不仅没有前往邺城,反而带着万余人撤退到内黄。 十月丁卯(二十六日),秦军未做过多休整,分出主力继续东进,包围燕都邺城。得知战报后,苻坚是既兴奋又着急,生怕节外生枝,传令王猛建立围城营地就地休整,等待后续部队到达再合力攻城。 十一月,苻坚以侍中、太尉、护军将军、左仆射、建宁郡公李威辅佐太子苻宏负责长安留守事务,命阳平公苻融镇守洛阳,亲率十万大军赶赴邺城。 第十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前秦建元六年(370年)十一月,苻坚率援军前部到达邺城,接过攻城总指挥的位置,此前行至安阳时,王猛曾前往谒见,主动消除出征在外造成的君臣疏离。 苻坚以细柳营故事中周亚夫不出营门迎接汉文帝,问王猛为何在紧要关头撇下大军前来,王猛先强调君臣之别表示接驾是应有礼节,又以燕军连败没有战意已是垂死挣扎劝苻坚无需多虑,并提及苻坚对全局的重要性劝其坐镇后方,一通无形马屁过后才流露本意为邓羌求情。 王猛的迂回方法再度见效,于是在即将攻破燕都获取大功的前夕,邓羌被苻坚以牵制北方燕军的名义派去攻打信都,算是对其在潞川之战时质疑主帅王猛的小小惩戒。王猛在苻坚到来前,就已将重心转到了联络城内上,以金刀计时收买的金熙为主和兰建、高弼一起联络慕容垂旧部及兰氏部属,又通过佛图澄、释道安的人脉以建贤寺和东明观联系燕国朝臣。自王猛率秦军抵达邺城后,周边原本盗匪横行的情形立时好转,而且他严明军纪禁止士卒侵犯百姓,附近燕民奔走相告为之欢庆。 建贤寺由比丘尼安令首创建,石虎时随从出家的次级士族男女便有二百余人,安令首从佛图澄受戒,其父徐忡仕后赵为尚书外兵郎,位虽不高但职权极重,掌外兵军事负责发召征兵等事,与后来担任后赵司隶校尉的侍中徐统亦属同族,邺城内外亲旧颇多。 丁丑日(十一月初六),撤退到内黄的慕容桓见秦军势大,不敢前往邺城救援再次跑路,撇下征发来的杂兵只率五千余鲜卑部族兵逃往龙城。次日夜间(十一月初七),前燕散骑侍郎扶余蔚率五百多扶余、高句丽及上党丁零的人质,打开邺城北门迎秦军入城。 仓皇之下,慕容暐与上庸王慕容评、乐安王慕容臧、定襄王慕容渊、左卫将军孟高、殿中将军艾朗等人率千余侍卫逃出,可出了邺城后几人逃散,慕容暐身边仅剩十余骑。因桓温北伐和秦军攻打,燕国连续进行大规模征发,应役的百姓心怀恐惧、怨愤多有逃亡,难以归乡者便沦为盗匪。分别在高邑、中山立寺传法的竺法雅、康法朗早在秦军攻燕时,便已通过门徒弟子笼络其中勇健者为秦军哨探,邓羌北上信都后也与之建立联系。 慕容暐等人逃至显原陵附近的福禄,沿途连续遭遇盗匪一反常态的袭击,这些人并非普通的乌合之众,甚至还拥有弓弩等制式军械,明显有坞堡主的私兵混杂其中。由于连日奔逃辛苦不堪,众人在名为福禄的坟岗休息时,被二十余手持弓箭的盗匪突袭,孟高自觉逃生无望,主动冲入包围,高呼“男儿死矣!”想要擒杀敌首,却因疲惫脱力被击倒后射杀。 同时,奉苻坚命令在邺城外游弋的郭庆,通过抓获的逃散侍卫得知慕容暐逃跑的消息后,也率部循迹追击。慕容暐等人因孟高拼死掩护得以逃脱,不敢再继续按原定计划北上蓟城,转道荒凉偏僻的沙丘从东北方向前往旧都龙城。逃至高阳,慕容暐与慕容臧、慕容渊被郭庆部将巨虎(后因避唐讳改为巨武)擒获,慕容暐仍傲气不肯受缚,呵斥说哪里来的无名小卒也敢捆天子,巨虎针锋相对直言自己奉诏讨贼不知哪来的天子,然后将慕容暐绑缚押送回邺城报予苻坚知晓。 郭庆率部继续往龙城追击,因龙城无兵慕容评不敢久留,逃入高句丽被拘捕送回。先一步逃来龙城的慕容桓火并了镇东将军、渤海王慕容亮(半年前给慕容令收尸),吞并其部下及守军后逃向辽东,而辽东太守韩稠已经上表降秦,无法入城的慕容桓便调兵攻打韩稠。未及克城,郭庆部将朱嶷率军赶到,本就临时统合的这部燕军顿时溃乱,慕容桓丢下军队继续跑路,却没能走脱被朱嶷擒斩。 十一月辛巳日(初十),苻坚在城内基本肃清后进入邺城王宫,随着出逃龙城的慕容暐等人陆续被追擒、杀死,前燕各州州牧、太守及六夷各部首领也相继献上降表。前秦夺得一百五十七郡,户数二百四十六万,计约九百九十九万人口,慕容儁当初征发150万大军以灭秦、晋却未能完成的计划,统计来的数据却成了秦国统治燕境的基础。 慕容垂跟随苻坚进入邺城后,与留在邺城的亲人相见,感于遭遇皆面色悲戚涕泪长流。又见到降附的燕国公卿大夫和旧时部属,慕容垂此前出奔秦国时这些人不肯为他进言也不愿追随,想起当初上门相求却无人支应的窘迫,他不禁心生不快。高弼在慕容垂麾下任职多年,曾与先段妃一同受诬遭受拷打始终未有出卖之举,在慕容垂被迫投靠秦国时也是不多的坚定追随者之一,他劝慕容垂不计前嫌,对这些燕国降人施以援手,作为倚仗以待将来,万一世事转折便能成为助力。慕容垂听取了高弼建议,但作为掩饰也纾解怨愤更是试探,他在一年多后向苻坚进言请求杀死慕容评,苻坚没有同意只是贬慕容评外任范阳太守,同时把前燕诸王也派遣到边郡任职。 游击将军在当时隶属中军,是名义上执掌宿卫的中阶军职,属于苻坚的嫡系人马,郭庆因擒获慕容暐立下殊勋,被苻坚加封为使持节、都督幽州诸军事、幽州刺史、襄城侯镇守蓟城。而在潞川之战立下大功的邓羌,却因阵前抗命之举被打发到一边,灭燕赏功时也仅是功过相抵,啥都没捞着。事后王猛几次为邓羌求情,渐渐扭转苻坚心意,时隔一年后才加封邓羌为镇军将军赐位特进。 而整个灭燕之战中,吕婆楼跟随苻坚负责具体军务布置、实施,其长子吕光跟从王猛出征,但暗中受命于苻坚担负监军之责。事后吕光以从征之功获封都亭侯,职位却一直不高不低,直到吕婆楼故去才被重用,这既是苻坚善于驭下的体现,也是对吕光所施与的惩戒。吕光入仕是经王猛举荐,王猛力保邓羌,出于职责吕光并未隐瞒不报,但也依照世情随同举主王猛表态。 十二月,苻坚将慕容暐等燕国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及其附从的鲜卑人四万余户(五十余万人)迁往长安,封慕容暐为新兴侯,暂时在尚书台任职。 苻坚暂留王猛镇守邺城,安抚燕国旧地人心,并恢复秩序休养民力,自己则率军先一步返回长安,慕容暐等燕国皇室宗亲也随行。 (371年)正月,苻坚回到长安,百官随太子苻宏前往郊迎,入城时长安百姓几乎都跑去凑热闹,车马队伍回宫所经官道路过吕氏宅邸。将要四岁的吕隆跟在几个僮仆家的小子后面,顺着梯子骑在墙头上,本想观望苻坚风采,视线却被同在秦王车驾上的美丽少女所吸引。 女孩唇红齿白约莫十三四岁,是慕容暐之妹清河公主慕容姝,身形高挑纤美,有着辽东鲜卑人肤色白皙、高鼻深目的特点,一举一动都似有韵律令人迷醉。直到被家仆从墙头抱下,吕隆才从对女孩美貌的感慨中回过神来,因印象深刻这一幕在脑海不时浮现,正常人哪里能想到一个四岁孩童会因女子引发相思,于是吕隆的发呆落在不明就里的旁人眼中,就成了一副略显迟钝的样子。 第十六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前秦攻破邺城后,苻坚为安抚降附士族,以感念石虎对其祖父苻洪的恩义为名,命王猛为石虎收尸厚葬。 慕容儁病逝的一年前(359年),因身体抱恙,在蒲池设宴招待群臣,席中谈及周太子晋,联想到早逝的长子慕容晔,不禁潸然泪下又感慨自己已经鬓发半白。不久后又因夜里梦见猛虎撕咬臂膀,慕容儁认为是石虎阴魂不散,就派人去掘安葬石虎的显原陵,结果石虎尸体并不在墓中,于是慕容儁又下令悬赏百金搜求。 邺城女子李菟曾为石虎宫嫔,后赵灭亡后逃散到民间,她向慕容儁告密说出石虎尸体被收葬在东明观。尸体因保存完好,僵直而未腐烂,慕容儁踩着尸体怒骂“死胡,竟敢吓唬活天子!”,又一件件列举石虎的残暴行径,鞭打尸体然后投入漳水,尸体漂流到紫陌桥下倚在桥柱不走,直到王猛派人前来收敛。 而被慕容暐下狱的梁琛,苻坚进入邺城后将他释放,仅命其去中书省当着作郎,对于这种爱惜名声却又暗地里损公肥私的士人,实在是不待见。深知苻坚性格的王猛没有为此去犯颜直谏,而是通过奏请提醒苻坚安抚燕国降附士族的重要性,将梁琛任命为丞相主簿,领记室督,以示看重。 早在石虎死前,佛图澄病重将逝,魏县一个乞丐因常穿麻襦布裳,市人不知其名便以绰号麻襦相称,这人乞得米谷不食,倒在大路中央,宣称是喂给天马,因举止狂放不羁言辞非同一般,被地方官下令拘捕送去见石虎。 佛图澄提前告诉石虎,邺城东边二百里某时将解送一个不同寻常之人到来,请不要将他杀死。到了佛图澄所说日期,麻襦果然被送到,石虎好奇的询问,麻襦什么话都没说,只说了一句“陛下当终一柱殿下。”石虎不明所以,将麻襦送去见佛图澄,两人以禅机妙语交流,旁人全然听不明白。麻襦被石虎遣人送还后不久,病重的佛图澄圆寂,麻襦也不知所终,后来石虎尸体被慕容儁下令抛入漳水,卡在桥下石柱处,人们都说“一柱殿下”的预言应验。 所谓的麻襦,则是佛图澄初至洛阳时结识的隐士王嘉,因不愿出仕后赵,私下依附于佛图澄为其助力。因石韬之死,后赵乱象显现,石虎亦对沙门生疑,佛图澄因病对门下势力逐渐失去控制。王嘉不得不伪装成异人与之相见,追思以往并警示现状,佛图澄回以自身时日无多,佛法后继有人但俗世基业只能听之任之,两人的禅机之语堪比黑话,除了释道安等真才实学之辈,普通人听了只会一头雾水。 两人作别后,王嘉随即离开后赵,撇下在太行山东阳谷的隐居之所和数百徒众,前往长安避乱,于终南山结庐隐居。门徒追寻而来后又隐遁至倒兽山,苻坚登位后听王猛说起曾派人数次征召,王嘉都没有答应出仕。 石虎死后,后赵大乱,帝位一岁三易,之后冉闵诛灭石氏,受连累者众多。没落士族出身的释道安对这些人多有庇护,李菟便是其中之一,却为一己之私出卖了庇主,释道安乃至佛门为此不被慕容儁待见,被迫与同学、弟子数百人离邺南下避难。东明观本就是石氏出资所建私苑或者说私寺,石虎迁都于邺城后,王室常在此设宴聚会、赏景游玩,其中还有专为佛图澄讲法所修的佛精舍,石韬便是因饮宴夜宿于此被刺杀。王猛安葬石虎抚慰降附士族的同时,也诛杀李菟等人,并整肃沙门查验徒众身份真伪,收捕犯法作乱却托庇其中的奸恶之徒,作为震慑。 佛图澄投靠石勒后,为了取得信任,在出谋划策之外,也曾数次故作神异。 在襄国时,因环绕城池的堑壕水竭干涸,石勒问佛图澄解决办法,佛图澄答“今当敕龙”,石勒以为是在说笑。但佛图澄却一本正经的解释,“水泉之源,必有神龙居之,今往敕语,水必可得”,当时襄国护城河虽有数处水源,但因干旱日久,干枯后地上裂开的缝隙犹如一道道车辙。佛图澄与弟子数人来到泉源旁,坐于绳床上烧香祷告,连续三日后开始出现微小水流,一条长五六寸的“小龙”也随水而出,随后水流变大不久便将堑壕注满。 这一年(327年),年仅十五岁的释道安转学佛法,其家所在的常山扶柳毗邻滏水就在襄国东北,两地之间便是滏水注入的大陆泽(也称巨鹿泽)。佛图澄借神异之名修治水利,既恢复堑壕水位取信石勒,又落实利于乡绅地主,得到这些没落士族的信任和依附。 (328年)刘曜亲率精兵击败石虎杀其部将石赡(冉闵之父),继而攻打洛阳,石勒打算亲自率军抵抗,左右文武都劝他不要亲自去。石勒拿不定主意,就去拜访佛图澄听取建议,佛图澄说佛塔相轮上的铃声告诉他秀支替戾罔、仆谷劬秃当这句羯语,意思是军队出征,刘曜必擒。 实际上石勒已经决意亲自出征,只是认为没有足够胜算,想要找人说服自己罢了。在谋士借着佛图澄预言劝谏出兵后,石勒留下长子石弘和佛图澄留守襄国,亲率步、骑直扑洛阳。两军交战时,石勒依据佛图澄门下势力所传递的消息,准确找到刘曜中军所在,全军夹击生俘刘曜。佛图澄在永嘉四年(310年)来到洛阳,本想建寺传法,却因刘曜攻陷洛阳而功亏一篑,随后隐居在附近乡野直到永嘉六年投靠石勒。而刘曜被擒时,佛图澄提前得到鸽信通知,以麻油胭脂调合涂于掌心做观望状,然后告诉石弘刘曜已擒,时人为之惊异。 石虎掌权将要迁都于邺之前,一日里与佛图澄同坐于襄国中堂上谈论经法,佛图澄突然惊道幽州发生火灾,并取酒向幽州方向喷洒,装模作样好一阵后,才笑着对石虎说幽州的火灾已经扑灭。石虎当然不信,于是遣人前往幽州查验,使者返回后报告,两人谈经那日大火从幽州四方城门烧起,忽然从南方飘来黑云降下雨水浇灭火势,雨中还能闻到酒气。石虎这才知道佛图澄所掌握的能量,从此礼遇佛图澄更甚以往,奉为国师尊称大和尚。 而佛图澄自投靠后赵时起,便倡导佛教慈悲、戒杀的教义,先后规劝石勒、石虎少行杀戮,后人评价说佛图澄入邺而石虎杀戮减半。 前秦建元七年(371年)正月,苻坚回到长安后没多久,下令迁徙关东豪杰及杂夷十五万户于关中。将统称为乌桓的各部杂夷安置于冯翊、北地二郡,将丁零翟斌所部安置到陕洛之间的新安、渑池一带,所有因战乱被迫迁徙的流民,准许回到原来的土地。 之前迁徙鲜卑人来关中的命令便让氐人权贵不满,一听还要迁徙更多的人来关中,连关中士族也加入到反对派之中。但畏于苻坚新近吞并燕国的威势,这些人不敢明目张胆的反对,将注意打到了随苻坚先行来到长安的燕国宗室头上,而燕国贵族也因为心怀不安,急于从苻坚这里取得定心丸,便打起了联姻的主意。几方势力暗中推波助澜之下,长安城中一时间传起了童谣,“一雌复一雄,双双入紫垣。” 第十七章 兴兵西陲 朝野间的些许微词,苻坚起初并未在意,对于慕容姝、慕容冲姐弟,他也另有安排,太子苻宏已年将十五,与这对姐弟年龄相仿,姐为妃弟为侍从,正好抚慰拉拢燕国降人,但(371年)正月里王鉴、张蚝却传来败绩。 东晋太和四年(369年)十月,桓温伐燕大败而归后,将战败的责任甩锅给了袁真,袁真对此心生不满据寿阳暗通燕、秦两国,慕容暐遣使去册封的路上袁真病逝。次年(370年)二月袁真死后,其部下陈郡太守朱辅拥立其子袁瑾,接替建威将军、豫州刺史的职位安稳人心,并向前燕求援,此时洛阳已被前秦攻克。四月桓温麾下水军督护竺瑶等人在武丘击败来援的燕军二万余人,八月移镇广陵的桓温率军二万余攻打袁瑾,拿下南城后继续修筑工事围困寿春。前燕左卫将军孟高率骑兵前往救援,刚到淮河以北未及渡河,便因前秦再次攻燕被召回。 前秦攻克邺城后,苻坚派王鉴、张蚝率军救援袁瑾,被桓温部将桓伊联合谢玄在寿春西北的石桥击败,桓石虔随桓伊迎战缴获战马五百余匹。桓石虔是桓豁庶长子,未满十六岁便随伯父桓温伐秦(354年),当时曾骑马突入重围,将快要被秦军俘获的叔父桓冲救回。其勇猛为三军所叹服,患疟疾的人只要一听桓石虔来,大多都吓的汗流浃背,使得疾病无药自愈。 不久后桓温攻破寿春,将被俘的袁瑾、朱辅以及宗族数十人送往建康斩首,袁瑾妻女被赏赐立功将士,依附于袁氏的数百乞活军被活埋。豫州也就此落入桓温之手,立下功勋的桓伊被委任为西中郎将、豫州刺史,桓石虔则接替邓遐(袁真同乡兼表亲)担任竞陵太守。早先袁真与桓温关系密切时,曾送歌伎阿薛、阿郭、阿马给桓温,其中的马氏便是桓玄(桓温幼子)之母,桓玄出生时正值桓温伐燕大败而归。 王鉴、张蚝兵败消息传来后,前秦西陲也开始不稳起来,凉国张天锡蠢蠢欲动,仇池国新继位的杨纂也主动断绝往来,因其叔父杨统起兵争位,陷入内乱才无暇东顾。 再加上迁徙鲜卑和关东豪杰引发朝野不满,长安城内谣言四起,苻坚只得召王猛回朝。 (371年)二月经过苻坚与王猛等大臣商议规划,前秦调整战略重心到西南方向,同时将部分关中籍贯的文武官员,调往关东任职既为安抚也是限制。 苻坚以魏郡太守韦钟(京兆韦氏)为青州刺史,中垒将军梁成(略阳氐族梁氏,镇北大将军、朔方侯梁平老之子)为兖州刺史,射声校尉徐成(安定郡人)为并州刺史,武卫将军王鉴(武都郡人)为豫州刺史。 又调左将军彭越(卢水胡酋帅、镇枹罕)为徐州刺史,太尉司马皇甫覆(安定乌氏人,皇甫真堂侄)为荆州刺史,屯骑校尉姜宇(天水人)为凉州刺史,扶风内史王统(秦州略阳匈奴,王擢之子)为益州刺史。将这些在本贯拥有大量部曲,是当地望族,又掌握兵权的将领或外调,或升职,以胡汉之别相互制衡。 皇甫覆与父兄一直在前秦出仕,西戎主簿郭辩随曹毂出使燕国时,便曾以这层关系试探在前燕任侍中、太尉的皇甫真。而皇甫真当时虽然举报此事给慕容暐知晓,但在王猛攻入邺城后却主动降附,王猛也称赞其通权达变,皇甫真随苻坚入关中后,被任命为奉车都尉。灭燕之战中,吕婆楼作为后方主管,因年近花甲精力大不如前,也只是挑个头,细务多赖皇甫覆等人筹策、分担。 接着以宗室秦州刺史、西县侯苻雅为使持节、都督秦晋凉雍四州诸军事、秦州牧,前仇池国王子吏部尚书杨安为使持节、都督益梁二州诸军事、梁州刺史,为接下来的军事行动,提前进行准备工作。 苻坚又重新设立雍州,以庶长子长乐公苻丕为使持节、征东大将军、雍州刺史,作为名义上的主帅配合军队镇守蒲阪,威慑关东新降之地。而此前为了安抚刚平定不久的关东六州,苻坚就授予王猛便宜行事之权,负责简拔关东人才担任各郡县守令,此时正好由尚书台补发正式任命。 苻坚虽然厚待慕容暐,封其为侯又署任尚书,但这都只是空领俸禄的虚衔而已,怎么安排这些燕国宗室,苻坚一直没拿定主意,迁往关中也是依循后赵徙民都城的旧例,防止这些人在关东不安分。这些鲜卑贵族没有了原先的待遇,暂时又没得到妥善安置,附从部众也还在后续迁徙过程中,生活水平顿时一落千丈,一时间又未得到任用,心中都惴惴不安。 而反对徙民的氐人权贵和关中籍文武,眼见反对一时无效,便将这群失势的鲜卑贵族当做软柿子,以流言蜚语污蔑被苻坚带入别宫的慕容姝、慕容冲姐弟。长安士庶受上层风气影响,相关的闲言碎语很快就到了举城皆闻的地步,什么某日某时苻坚与这对姐弟做了啥事,街头闲谈中都能说的有鼻子有眼,其实都是人云亦云毫无根据。 鲜卑贵族一方面为此感到愤怒,另一方面对一些心眼活泛之辈来说却是正中下怀,慕容氏兴起时就是武力吞并和联姻笼络两种手段并行,辽东公孙氏、辽西段部、昌黎兰部、渤海高句丽两处高氏都是这么被绑上了战车。当初为了笼络代王拓跋什翼犍,慕容皝先后将妹妹、女儿(拓跋珪祖母)嫁过去,如今前秦势大以女子联姻稳固地位算是最快捷、省事的手段了。这流言一闹也算是个提醒,嫁给太子哪有嫁给太子他爹来的稳当,于是前燕太后可足浑氏与慕容垂这对仇家,一时间竟如事先约定好了一般分头推动此事。 处于流言漩涡中心的那对姐弟,却没人在乎他们的意见,年仅十二岁的慕容冲对此深感屈辱,因而胸中愤懑难平,将这一刻整个长安城对他散发出的恶意都深深铭记于心。 (371年)三月,东晋益州刺史周楚病故,仇池国内杨纂与叔父杨统正在闹内讧,与鲜卑贵族联姻这团糟心事暂被苻坚搁置。趁着机会难得,苻坚派苻雅、杨安、王统、徐成、羽林左监朱彤、扬武将军姚苌发步、骑七万前往讨伐,桓温所任梁州刺史弘农杨亮亦遣督护郭宝、卜靖率千余骑助杨纂抵御。 第十八章 攻灭仇池、总角之交 前秦出兵七万攻打仇池,东晋梁州刺史杨亮仅派千余骑相助,看起来这也太不给力了,实际上杨亮可以说是倾全力相助,但力量有限实属无奈。 梁州之称始于三国,曹魏灭蜀汉后,将其故地分为益、梁二州,各领八郡,西晋太康三年将梁州治所移到南郑,成汉据有梁州后,所辖地区已经缩小许多。 桓温攻蜀灭亡成汉后不久,当时的梁州刺史司马勋从西城移镇汉中,但原本降服的成汉旧臣起兵叛乱,一度占领成都,直到东晋永和五年(349年)才平定这场持续两年的叛乱。 但在这场叛乱发生同年的(347年)十二月,随桓温征蜀的督护萧敬文叛变,攻陷涪城自称益州牧,直到东晋永和八年(352年)才被桓温派司马勋和周抚(周楚之父)平定。 周抚在桓温攻蜀数年前,就已经接替毋丘奥(毋丘俭之孙)担任益州刺史,在征西将军庾翼指示下与成汉交战,后随桓温伐蜀留守益州,前前后后算下来,到病逝(365年)时在蜀地镇守近三十年。之后其子犍为太守周楚,监管梁、益二州,(366年)与朱序平定司马勋之乱后,被拜为益州刺史。 东晋太和五年(370年),广汉人李弘自称成汉末帝李势之子,以宗教聚众起事,此后东晋治下道教起事,首领多假托李弘之名。陇西人李高也诈称成汉开国皇帝李雄之子,并攻破涪城驱逐杨亮,九月被周楚分别派儿子周琼、周诗讨平,次年(371年)三月周楚病逝,杨亮几乎就是个光杆司令了,是又缺兵又缺粮。 而同一时间,在北方的代国,辅相长孙斤谋反作乱,率人刺杀拓跋什翼犍,年仅二十五岁的代王世子拓拔寔亲自搏斗将其诛杀,自己也因胁肋被刺伤而死,约半年后拓拔寔遗腹子拓跋珪出生。 前秦用兵于仇池的同时,还在兖、徐一带佯作攻势,向南袭扰兰陵等地,吸引桓温注意力。而桓温因第三次北伐大败,声望受损难以完成以伐燕功勋领受九锡的谋算,正在谋主郗超建议下图谋废立恢复威势。 杨纂的祖父杨俊,也是杨安之父杨国的叔父,东晋咸康三年(337年),杨安的祖父杨初杀死堂兄杨毅自立为仇池公。东晋永和十一年(355年)杨毅之弟杨宋奴买通内侍杀死杨初,杨国率左右杀死杨宋奴自立,一年后(356年)又被杨俊杀死,杨安便是这时投奔到前秦。东晋升平四年(360年),杨安派内应投毒杀死杨俊,杨纂之父杨世继位,分别向秦、晋称臣。东晋太和五年(370年),杨世病故,其子杨纂继位后,与起兵争位的叔父杨统内讧。 前仇池国杨氏出自白马氐,本姓令狐,由杨茂搜在清水立国,在其死后两个儿子杨难敌、杨坚头依照习俗号为左、右贤王分领部曲,因前赵、成汉先后相攻才没有发生内耗。到(334年)杨难敌死后,其长子杨毅继位没几年,家族内部围绕权位几十年里仇杀不止。 (371年)四月,杨纂率部众五万前往鹫峡抵抗前秦大军,秦军先至与杨亮所派精骑率先接触。双方为争夺峡口有利地势于峡中激战,晋军人少不敌,而碍于地形双方大军都没办法展开。杨纂前军随后也被击溃,裹挟着全军败退,折损一万五千余人,杨亮所遣督护郭宝、卜靖皆没于战阵。 前秦甘露四年(362年),经王猛主政,秦国对军事装备的重视更甚以往,苻坚召集冶炼工匠五千二百余,革新冶炼技术、统一甲械制式,于当年铸宝刀一柄献上,铭曰神术。而仇池本就国小民少,又内斗不休,国力日渐疲弱,军备远远不如秦国,在这种狭路相接的添油作战中根本不是对手。 杨纂兵败鹫峡后,秦军在主帅苻雅指挥下继续进兵,闻听败讯的杨统在武都率先开城投降,收拢溃兵回到仇池的杨纂自觉没有胜算,畏惧之下自缚出降,被苻雅送往长安,前仇池国自此灭亡,苻坚随后封杨统为南秦州刺史,以杨安都督南秦州诸军事镇守仇池,效忠秦国十六年的仇池王子,重回故地却已物是人非。 五月,吐谷浑之主辟奚得知仇池被灭,遣使向前秦献马千匹、金银五百斤,苻坚因此封其为安远将军、漒川侯。同年,辟奚的长史西漒豪强钟恶地与司马乞宿云共谋,当着辟奚的面诛杀了他在国中专横不法为国人厌恶的弟弟,辟奚当时因惊恐躲到了床榻之下,之后因惊吓过度而病故。辟奚之子视连继位后,七年间未饮酒打猎,军国大事悉数由部下处置。这其实是一种无言的表态,吐谷浑当时已经有尚白、复仇的习俗,但在钟恶地等人治理下吐谷浑日渐兴盛,又时常进言经世济民之道,视连才最终放下私仇。 灭仇池后,苻坚又将敦煌人常据和五千余凉兵放还,这些人是五年前王猛在枹罕击败张天锡时所俘,遣返的同时又派着作郎梁殊、阎负相送。梁、阎二人原为苻柳参军,苻生在位时就曾出使姑臧劝前凉向秦称臣,当时的凉主张玄靓年仅六岁,国政由张瓘等大臣把持,梁、阎二人晓以利害、软硬兼施,舌战群儒说服前凉称藩。 王猛也奉苻坚之命修书知会张天锡,凉州今时的国力已不如往日,而秦国既平关东,接下来就要集重兵于河西,让其好自为之。前秦攻仇池前,张天锡畏于兵威,先是筑坛杀牲与麾下将领遥向东晋盟誓,然后派使者分别向东晋朝廷和桓温送上表章、誓书,约定夏天一同大举进兵伐秦。被王猛这一吓,加上仇池被迅速攻灭,张天锡恐惧不已,连忙遣使向前秦称藩谢罪,苻坚则顺势册封将其稳住,继续扫平西部,并为下一阶段平定梁、益做准备。 为配合王猛书信威吓前凉,借着送被俘凉兵归国,苻坚派王统攻打陇西鲜卑。陇西鲜卑也称乞伏鲜卑,包括乞伏、斯引、出连、叱卢等部,统主一直由乞伏部世袭。原本游牧于漠北,前秦苻健、苻生在位时逐渐南下,乞伏司繁在父亲死后接任部落盟主,将部落迁徙到度坚山,与陇西汉人杂居。 王统在上邽休整集结后出兵度坚山,所部刚参与攻灭仇池士气高昂,乞伏司繁召集部众三万余骑在苑川抵抗,苑川在汉勇士县境内,因此也叫勇士川。乞伏部这些骑兵多为部民,逢战全民皆兵囊括老幼,远达不到三万骑应有的战力。而王统暗中分兵突袭了度坚山,迫降陇西鲜卑留守部落五万余人,消息传到苑川,乞伏司繁麾下部族兵听闻妻子儿女已经投降,顿时失去战心自行溃散。乞伏司繁只得向王统投降,苻坚接到战报后十分高兴,封乞伏司繁为南单于留居长安,以其从叔乞伏吐雷为勇士护军安抚部众。 因苻坚厚待,乞伏司繁在长安获赐的宅邸,刚好与吕氏相邻。吕隆年龄尚幼,与其同岁的乞伏乾归(乞伏司繁次子)也是闲人一个,而刚六岁的乞伏国仁因特别照顾,和吕纂一样每天都得去太学报道。 前秦自建立时起,就仿照中原旧制兴立太学,苻坚自甘露四年五月亲自视察太学,考评诸生经义与博士论讲后,除出征在外,形成每月都会去太学一次的制度。还下令太子、公侯百官子弟全都就学,四禁、二卫、四军中长期宿卫的将士也都从师学习,每二十人配备经生一名,负责教授诵读音调和断句。后宫中亦有学官,专门教授妃嫔,宦官、宫女中的聪慧者还会被选去向太学博士学经。 四岁正是什么都好奇的年纪,长安也远比度坚山繁华,第一次出远门的乞伏乾归满心都是探索的欲望,爬高钻洞简直是个皮猴。吕隆也总是趁家人不注意偷爬上院墙,独自望着官道发呆,希冀着那个漂亮小姐姐再次出现。两人时常相遇,一来二去就成了小伙伴,又因为各自家中境遇,不知不觉的互相依赖。 乞伏司繁被留居长安,心中可没有面上表现的那么欢喜,天天都想着回到陇西掌握部众,对几个尚不能分担思虑的儿子自然而然的忽视。吕婆楼年纪渐长精力不济仍忙于军务,身体眼见着消瘦佝偻起来,对儿孙也没什么管束。吕光暂时在长安掌握中军,实际上却是被半闲置,三十岁过半奔四十的人了,仕途不上不下也是压力山大。吕隆的父亲吕宝频频随军外调,几个月也不见得回长安一趟。年纪相仿的几个小叔父和堂兄是一伙,自己整日里尚且没玩够,哪来工夫带上几个小的,吕弘、吕超几个更小的,吕隆也不稀罕跟他们玩。 第十九章 王猛之虑、歪点王皮 前秦降服陇西鲜卑后不久,太尉吕婆楼卧病归家,丞相王猛也因抱恙告假,从五公之乱时起,二人忙于任事,一直没好好歇息过。如今稍微安闲了个把月,紧绷的精神状态松懈下来,之前积累下的毛病都跟着发作。 人一病就容易变得脆弱,不管内心有多强大,情绪上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禁不住的多思多虑。坐在庭中树下,晒晒太阳看看书,这种闲适和惬意王猛已经许多年未曾体味过了,他突然惊觉自己可能看不到天下重归一统的那天,可在秦国有谁能做他的后继者?谁还能像他一样规劝苻坚?吕婆楼、梁平老都年已迟暮,苻融足够优秀,但宗室的身份限制了他,他或许会不赞同兄长苻坚的想法,却不会抗拒来自天王苻坚的命令。 王猛不是第一次来吕宅,但自从以宰辅身份执政秦国后,这还是他十年来第一次来吕家,平日与吕氏的往来都是由长子王永代替。王永一向好学,年纪轻轻便以品行高洁为人称道,被王猛留在家中应付各路访客,有恶少年之称的次子王皮给他拘在身旁侍奉,驾着骡车扮做寻常士人父子造访吕宅。吕光虽在长安,却没有因私废公,早晚探视过老父后,仍每日按时当值,此时是吕德世带着吕纂迎客。 吕德世是吕婆楼次子,在京兆任职,是少府的冶监丞,一听老爹累倒了,第一时间告了假。吕德世兢兢业业干了十年,才从典事做到监丞,作为家中老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向来唯唯诺诺惯了,但老实人也有野望。九卿之一的少府卿吕德世羡慕归羡慕,却从没抱过指望,那不是光凭本事就能坐上去的位置,而且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能耐,可顶头上司的监令换了好几个,始终都没轮到他。论资历,吕德世从甘露三年就进冶监做事,又有个太尉老爹做靠山,没立下过什么大功,却也从没出过纰漏,怎么升职总是轮不到他。 王皮明年就将行冠礼,吕纂虽然只比他小五岁,却得老老实实的叫叔父,尤其是在正式场合。王家四个儿子,老三王休洒脱豪放有英雄气,老四王曜机智权变,王永聪慧好学正人君子一个,唯独王皮让人看不透。 吕纂的弓马骑射不仅在同龄人中算是佼佼者,就连吕他、吕方两个年龄稍长的小叔父也有所不如,平日里他没少为此把得意挂在脸上,却从不在王皮面前翘尾巴,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落在四岁的吕隆眼中就是堂兄有点怕王皮。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行事毫无顾忌的王皮就是那种不要命的。王永做人太过板正,自己给自己上了条框,成败都在不出格,王休、王曜也差不多,只不过是选了不一样的模子,而王皮却总有非同寻常之思,这点最为王猛所喜,也是最担忧的。换句话说,就是一个人的行为举止,大多都有章可循,但王皮却从不受这些规则约束,家中考校时一些想法连王猛都觉得心狠手辣,大有毒士风范,却又不善谋身,或者说是不留余地,压根不考虑身家性命。 “你不是秦王的元从之臣,将来入仕受我余荫,在主上面前天然就矮一头,若心意相悖,你该怎么去规劝其回心转意?那时你就算搭上性命,恐怕也无济于事。” 王猛与吕婆楼在室中长谈,王皮以解手为借口摆脱了与另有所思的吕德世客套,来到吕氏庭院中漫步,不由回想起父亲的提问。 正值盛年的苻坚在北方一家独大,已初具霸主之相,灭仇池、降服陇西鲜卑、稳住吐谷浑和前凉,前秦从长安和武都分东、西两路压迫汉中,只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能发兵梁、益夺取蜀中精华之地。王皮扪心自问,老爹说的确实在理,他将面对的是一个功业已成的君主,想要让其如初遇出山辅主的老爹般言听计从,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人的欲望都是得陇望蜀般不断滋生,照着眼下的形势,要不了十年,前秦便会彻底平定北方。那时,以苻坚的性子,必然会将目光瞄向江南,冀图在有生之年灭东晋混一天下,成就不世之功。这样的诱惑没几个人能按捺的住,可成败却着实难料,王皮行事无忌,为的是证明笼罩在父亲盛名之下的自己,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碰上走向不受控制的事,他也会因无能为力觉得难受。 “王家二叔,你家驾车的马好高啊,就是长的有点怪。”吕隆第一次见到骡子,瞅着王皮有空,发动了孩童特有的为什么攻势。 骡子由驴、马杂交所生,繁殖力极差,生命力、抗病力强,性情温顺易驾驭,肢蹄强健耐粗饲,体型高大耐力持久,可使役二十至三十年,是极好的役用牲畜,秦汉之前仅被当做稀罕物供权贵豢养赏玩,魏晋时仍未形成规模。氐、羌、鲜卑、匈奴等族群惯有蓄养牲畜的习俗,王猛早年混迹于市井,中年之后才功成名就,早就认识到骡子在军用和民用上的价值,身为宰辅用骡车出行也是为了在秦国推广这种优质役畜,但效果却不见多少。 “嚯,那叫骡,是驴、马所生,载货耕田都好使着呢。”给王皮引路听差的年轻僮仆笑着纠正吕隆。 “王二叔,你是不是也有心事啊?”吕隆注意到了王皮的走神,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这种情绪叫作迷茫。 “噢?你个小童,又知道什么叫心事?”被勾起了好奇的王皮,从思忖中回到现实。 “阿母说每个人都有心事,发呆就是在想心事啊。”吕隆翘着鼻尖,一副我都懂的样子。 王皮明年就二十岁了,加冠意味着真正成年,也是定立志向的时刻,父亲的问题却让他一时陷入困惑。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啊,本无拘束的王皮被王猛一言拉入框架而不自知,反苦苦思索着解决之道,直到被吕隆的无心之语点破。 “那阿颔也有心事啰,不如说给我听听。”王皮暂时搁置烦恼,生出了逗弄之心。 “嘿嘿,我才不告诉你。”吕隆心底浮现出那个美丽的身影,在害羞的促使下故作顽皮。 正是吕隆这无意的调皮举动,将王皮从王猛用言语所设的陷阱中拉出,王皮忽然察觉,父亲所问别说难到了他,恐怕连父亲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面对越来越强势的苻坚,臣僚规劝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弱,反而是赞同一声强过一声,再怎么谏言,也要君王采纳才是,要是打定主意不听,说的再多也是无用。 第二十章 八德二阙慕容暐 前秦建元七年,七月夏秋之交。 就在吕婆楼、王猛生病的时候,新任豫州刺史不久的王鉴病故,又赶上宗室权贵反对迁徙鲜卑人来关中,而关东也需要有人去坐镇。 于是借这个机会,苻坚先将原本镇守洛阳的苻融调往邺城主持大局,苻融文武兼备,又随王猛学习为政之道多年,继王猛之后出镇冀州再合适不过。然后再把朝中几个唱反调最凶的宗室委以重任外调,使他们打消疑虑认为是正常调任,苻坚以堂兄北海公苻重出任豫州刺史,镇守洛阳,苻重之弟行唐公苻洛出任幽州刺史,镇守蓟城。 苻重、苻洛兄弟之父是在后赵时死于石虎暗害的苻洪诸子之一,幼年失怙的经历使得二人总以坚强一面示于人前,但性格却没有展现出来的那般强硬,很多时候的坚持反而是出于卑微。二人年龄与苻坚相仿,待遇就差的远了,苻洪在众多孙辈中最宠爱苻坚,苻健、苻生在位时二人也不受重视,尤其是在另一位堂兄苻菁不满苻生继位,率兵闯宫夺位未遂被杀后,日子过的愈发艰难,到苻坚继位后才逐渐得到任用。 洛阳是前秦东出关中的门户,彻底交到苻重手里,无论于私于公,苻坚都不能完全安心,于是派了忠直、持重的吕光随苻重出镇,任其幕下长史。 苻洛就厉害了,长得威猛雄壮,且膂力过人,能骑上性情暴烈的奔牛强行驯服,所用强弓射出的箭矢能洞穿犁镜。用这样骁勇的猛将镇守辽东,足以威慑边夷,对政治敏感度不够的人来说,苻坚的任命完全是正常操作。 曾经的前燕皇帝慕容暐却迅速判断出了苻坚的真正意图,别看自慕容恪死后,慕容评摄政燕国与可足浑太后共同掌权时,前燕的一波波操作简直辣眼睛,但那多少有着君臣相互制约的无奈,慕容暐或许治国一般,但对权力的掌控却是相当到位。 自古以来摄政辅佐幼主的大多都没好下场,苻生的八辅政大臣存活率可是0,在谋国和谋身之间要找到一个平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而年轻的君主不够强势就只能先隐忍自保,手腕不行又弱势的就忍成了透明人、橡皮图章,但慕容暐在忍耐的同时,也抓住机会推出母亲可足浑太后参与摄政分权,让辅政的慕容评、慕容恪、阳骛、慕舆根没法轻易绕过他。 早年的慕容评也是一时名将,却会收敛锋芒取得慕容儁的信任,而不是像慕容垂一样被猜忌。但随着权势的增加,慕容评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谋身上,尤其是在悦绾之死一事后,身处谣言漩涡中心的他愈发当局者迷,努力表现自己不是野心勃勃。哪怕是潞川之战这种国家危亡关头,慕容评掌握二、三十万大军兵权,想的最多的也不是怎么打赢战争,而是优先考虑怎么不被慕容暐怀疑,或许兵力上的巨大优势让他根本没料到会战败。 慕容恪自十五岁领兵后,一生鞍马劳顿直至壮年病逝,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准备打仗,甚至可以说是累死的。这也是慕容恪的选择,他在军中的威望足以自保,不到迫不得已,都一心做事尽量不卷入权力斗争。慕容恪因为母亲高氏不受宠,十五岁前一直被慕容皝忽视,只有慕容垂和母亲兰淑仪善待他们母子。慕容垂因先段妃受诬一事,被慕容儁借故打压时,与其关系亲近的慕容恪就没有过多出手相助。 阳骛从慕容廆起,辅佐前燕四代君主,最后还得以善终,有句话不是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能够历数朝而不倒的人物,简直就是人精了,他的谋身方法总结起来就是不恋权不谋私,只做分内之事。 只有慕舆根,不满前燕政由太傅、军由太宰的局面,妄图挑唆慕容暐以争权。可慕舆根平时就因慕容暐年少,而未给予年少君主应有的尊重,到了关键时候也只是一心利用。于是慕容暐没有像母亲可足浑太后那般轻信于慕舆根,反而以拒绝下诏的方法令其暗中举动暴露,使其被慕容恪联合慕容评诛杀,而那时慕容暐才十岁而已。 慕容儁病故前,在蒲池宴请群臣,提及已故太子慕容晔,询问对其的评价。司徒左长史李绩(当时的司徒是阳骛)曾任太子中庶子,评价说献怀太子有至孝、聪敏、沉毅、疾谀喜直、好学、多艺、谦恭、好施八德。当时慕容儁已病了许久,猜疑更胜以往,一个噩梦就把石虎挖出来鞭尸,臣僚自然要拣好听的说。但李绩夸归夸,马屁却没拍对路数,慕容儁设宴目的是给慕容暐铺路,让九岁的太子有更多机会展现在群臣面前,于是又问李绩对慕容暐的评价。李绩先夸赞慕容暐年幼聪慧,已初具慕容晔八德之姿,接着又指出其有两个不足之处,过于喜爱游猎和丝竹之乐。 慕容暐与已故兄长慕容晔都是慕容儁与可足浑氏所生,李绩作为曾经的太子属官,在朝中本该是支持慕容暐的一派,但因为李绩这次不偏不倚的评价,所流露出的中立意味,不仅让慕容暐心中不服,更从此生出厌恶。慕容暐继位后,慕容恪多次请求任命李绩为右仆射都被拒绝,慕容暐反以此事作为交换,告诉慕容恪国家大事都可以交给其处理,但李绩的任命必须由他独裁。 实际上,这却是一次权力博弈,慕容恪等人虽有辅政之权,甚至也能自行辟请掾属,但朝臣的人事任命权,慕容暐始终牢牢抓住不放,并通过此事表明这是他的底线。慕容暐又因为年纪小说话不被大臣重视,往往通过母亲可足浑氏来发声,他却避开火力居于幕后。至于李绩,不过是牺牲品罢了,事后外任章武太守郁郁而终。 慕容暐通过前秦宗室出镇,揣测出苻坚心意后,就授意母亲可足浑氏如此这般行事。作为亡国之君,慕容暐不适合上蹿下跳,更深知苻坚厚待于他,目的是行王道以仁义告于世人,私下里该有的督查没有丝毫放松。 随后可足浑太后就以思念儿女的名义,邀请被苻坚安置在别宫的慕容姝、慕容冲姐弟归家相聚,这在前秦君臣看来也是正常操作,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但恰恰是这不值一提的细微动作,成为改变慕容氏在前秦处境的起始,而这一次交换中被牺牲的,则是清河公主慕容姝的终生幸福。 第二十一章 凤皇亦是笼中鸟 前燕在慕容廆时,就十分注重贵族子弟的教育,西晋永嘉元年(307年),迁都于大棘城自称大单于后还专门设立学校,当时学校又称庠序,因在城东得名东庠。 慕容廆任命通熟经学的大儒刘赞为东庠祭酒,不仅命世子慕容皝等贵族子弟师事于刘赞学儒,自己一有闲暇,也亲自过去听讲。 东晋咸康七年(341年),慕容皝派大臣阳裕、唐柱在柳城之北、龙山之西营造新都,新城修好后与旧城一并称作龙城。一年前慕容皝就已自称燕王,曾遣使去建康求假燕王玺绶,迁都龙城后东晋因道远无法控制他,只能答应他的请求派人册封。 而在龙城,慕容皝也修建了一座能容纳千余人的学宫,仍命名为东庠,令慕容氏和世家大臣子弟进学,甚至还亲自讲学考试,进行人才的选拔,以选中者担任近侍官吏,已经有科举制的雏形。 东晋永和六年(350年),提前一年拣选精兵二十余万的慕容儁率燕军进取中原,攻占蓟城后再次迁都,两年后灭亡冉魏,彻底占领后赵中原旧地,称帝并迁都于邺城。 慕容儁以军事征服的手段快速取得中原之地,原有的人才培养速度填补不了人才匮乏产生的空缺,又出于笼络地方士族达到稳固统治的目的,于是考核选拔人才的方法沿袭回魏晋之制。后来又因廷尉监常炜的进言,以天下丧乱未得安宁,非凡之才不可能全都德才兼备,因此降低私人德行方面的要求唯才是举,只在不违孝道上做最低要求。(359年)又在邺城显贤里设立小学,用来教授贵族子弟,但此时慕容儁已在病中,此举以培养继承人为名,实则是将接受教育的贵族子弟置于控制之下作为人质。 (360年)慕容儁死后,群臣立即推举被慕容儁托孤的慕容恪为帝,慕容恪以国家已有储君,越过太子继位有违他的志向节操为由回绝,慕容暐这才得以继位。 慕容恪掌握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夺取帝位并稳固统治,来这么一出就是为了要挟慕容暐的支持者,确保得到摄政大权。慕容恪虽有慕容儁的临终托孤,但谁能保证慕容暐继位后,其支持者不会推翻这一决定,尤其是慕容暐当时年仅十岁,极易被人操纵。 但慕容暐却明白了慕容恪的本意,继位后作为交换,任命慕容恪为太宰、录尚书事,又以李绩一事阐明底线所在,将国家大事的处置悉数委任给慕容恪,年虽幼弱政治手腕却颇为老练,作为回报慕容恪也甘做周公鞠躬尽瘁。 慕容暐受群臣要挟继位,难免就显得平庸暗弱,为了坐稳帝位,天赋专精也大多点到了邺都政治交锋的勾心斗角之中。至于由摄政大臣们负责的,前燕对内的统治维护和对外的军事扩张,慕容暐大多都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至于人才的培养,慕容暐就更顾不上了,就只能靠前面几代人留下的老本,亲信近臣都有人暗通前秦,心机上他有一定城府,驭下用人方面就差太多。 前秦发动灭燕之战时,因为疏于军事,慕容暐对前秦国力的了解尚且停留在慕容儁时代,详细情报事到临头才找来出使过秦国的近臣咨询,但又能迅速从李凤、乐嵩、梁琛三人的相似回答中,判断出梁琛言行可疑将其收捕下狱,心思细腻可见一斑。 慕容暐到长安后被安置在洛门之东,就在苻坚登位前的旧居附近,可足浑太后、同母弟慕容泓与其同住,其余宗室则居于别处。 “静姿、凤皇居于宫禁,多日不能相见,想煞阿母了。”可足浑氏孩子生了快半打,却仍风姿绰约,在一对久未相见的儿女面前,寥寥数语便尽显慈母之态,但从她和慕容垂的过节便知其心胸狭隘和冷酷无情。 “吾家新入长安,得秦王厚遇,为氐人贵戚所嫉,因遭恶言中伤,宗族中人无不心怀惴惴。”与慕容姝、慕容冲姐弟稍叙别离之情后,掌握主动的可足浑氏便将话题引向这次会面的真正意图。 “秦王正当盛茂之年,姿容瑰伟、气度恢弘,又是一方雄杰,实为今时良配。”话一说开,可足浑氏一改先前的慈母形象,流露出咄咄逼人的气势。 “母亲,这是阿兄的意思吧?满长安的人都在诋毁我与阿姐的名节,你们不想着怎么襄助,却只想着自保吗?” 小字凤皇的慕容冲快要抑制不住胸中的怒火,十二岁的他继承了慕容氏大高个、好相貌的基因,加上母亲可足浑氏的美貌,容貌俊秀又因年少,给人一种雌雄莫辨的中性美。 慕容冲九岁就做了大司马,当然只是出于名义上的,所以这不是他第一次被人操纵了,对母亲和兄长的为人早有了解,却禁不住因为最亲近之人的利用而更加愤怒,前燕皇室这个出身赋予了他远胜同龄人的心智成熟度,可这种愤怒他仍就难以平复。 “凤皇切勿任性,我等亡国宗室,身处他乡暂时得安,终是朝不保夕,联姻也是无奈之举。” 已经十七岁的慕容泓从旁劝导,他在五岁时就与几个月大的慕容冲被父亲慕容儁分别册封为济北王、中山王,自从慕容暐继位后,直到前燕被前秦攻灭,他以年长一直被兄长当做第一继承人。 “七兄!你可知我与阿姐平日居于秦宫,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伶仃孤苦、无人可倚,若不是为了家族,何须做此笼中之鸟!” 慕容冲的不满溢于言表,可令他失望的是,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辞也没在兄长和母亲的脸上换来丝毫怜爱之情。 “阿母、兄长,你们的心意我已明了,想来此事也由不得我,我应下就是了。阿弟也无需多言,阿姐面薄,待回到别宫,还需凤皇提请联姻并说服秦王。” 慕容姝满心忧伤,面上却一片平静,论心智成熟她还要强过慕容冲,从被苻坚安置于别宫那一刻,与苻氏联姻就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哪里有她置喙的余地呢? 第二十二章 知慕少艾、政治婚姻 作为一个胸怀大志的君主,苻坚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治国平天下上面,他的权力足以支撑搜罗美女,可他却没有这么做。苻坚既不是见一个喜欢一个,也不是过分看重爱情的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完全不是他的风格,此时他的后宫不过寥寥数人,一只手便数得过来。 苻丕、苻晖、苻宏、苻熙、苻睿都生于苻坚登位前,正妻苟氏是他母亲的内侄女,生下后来的顺阳公主和太子苻宏姐弟,苻丕等四子分别为苻坚的三个妾侍所生。氐人的丧俗如何、丧期是多久还真不好说,但苻雄死后苻坚肯定没有像袁绍那般长期服丧,不然他承袭东海王的三年里,也不会有这么多孩子诞生。 发动云龙门之变登位后,苻坚忙着稳固地位,之后清扫积弊、励精图治,哪还有工夫去扩充后宫,连原有的几个妻妾都难免冷落。直到五公之乱平定后,国势日渐强盛,才新近宠幸一个张夫人,于攻灭前燕不久前生下幼子苻诜。 苻坚登位至今的十四年间,仅苻睿之母生了平阳公主,再就是苻丕之母所生的苻琳,而且两人都生于他刚登位不久后。年少得志的苻坚也曾陷于温柔乡,可在树立远大的目标后,立刻展现出了强大的自制力,仅凭美色很难打动他。 慕容氏姐弟回到别宫后,迫于无奈又心怀愤恨的慕容冲开始了表演,他并没有摆明车马向苻坚禀明本意,而是利用自身的俊美姿容以心计在太学和秦宫中兴风作浪。 苻黄眉被苻生诛杀时,不少宗室受牵连而死,历任太尉司马、陇东太守、建节将军的苻敞便是其中之一。年纪上苻敞虽比苻坚大一轮,但论辈分却是苻坚族子,苻坚登位后为遭苻生冤杀的大臣平反昭雪,追赠苻敞右将军、凉州刺史,并以其长子苻同成为嗣袭封。 苻敞死后,小女儿苻桐作为遗腹子出生,因为自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的面,年龄又比兄长们小十几岁,感情上名为兄妹实如父女,在家中备受宠爱。 异国贵族、美貌少年、居于别宫这个组合所产生的神秘感,几次远远的窥视后,很快就让十三岁的苻桐对慕容冲由好奇进而心湖中生起涟漪。 苻坚长女十六岁的顺阳公主苻蓓已经嫁给下辨氐酋杨壁,次女平阳公主苻蕾只比苻桐小一岁,年龄相仿的二人是感情极为要好的闺蜜。苻坚在后宫中亦设有学官,不仅妃嫔、宦官、宫女在此受学,公主及宗室之女也在宫中学习。慕容姝在别宫安顿下来后,就与公主、宗女一同进学,慕容冲则每日与太子苻宏前往太学,偶尔也会驱车来迎阿姐。 日常不经意间的称呼里,慕容冲的小字凤皇没多久就为众人所知,加上苻坚与慕容氏联姻之意表露的极为明显,苻蕾没少拿凤栖梧桐来挑逗闺蜜。但在小姐妹说笑戏耍的同时,苻蕾同样对慕容冲生出好感,不同的是她有意的去克制,知道她的婚事迟早会如顺阳阿姐那般,被父亲用来笼络臣僚。可情爱这个东西,往往在不知不觉中激发,越是刻意按捺就陷的越深,爆发的那一刻也就更加汹涌、猛烈。 苻桐仲兄苻登身材壮硕,勇猛威武,为人大度、气概豪迈不拘小节,颇受苻坚看重,年龄稍长后又能折节向学,以谨慎忠厚为人称道。苻登起初为苻坚侍卫,后来统殿中兵担任殿上将军,迁羽林监后正赶上五公之乱,随王鉴、吕光等人攻克上邽后,与毛兴留守被其任为长史。攻灭前燕之战时,苻登随军抽调至长安加扬武将军,仍率中军作为预备队,如今才二十八岁就被苻坚任命为长安令。 而有忠诚、正直之名的吕光,刚随苻重去外镇做长史,仕途跟苻登简直没得比。长安是前秦都城,苻登作为长安令,统揽京畿之内一应行政、司法、民生要务,小事专决大事禀奏。迁入长安的鲜卑贵族如何安置,苻登就是直接负责之人,满城谣言四起也是他最先面临压力。苻重、苻洛出镇后事态稍有改观,但没多久便复发,连本来受到敌视的鲜卑人都参与其中,有意联姻的苻坚一直不明确表态,仅凭苻登这个长安令根本压制不住。 偏偏这个关头,慕容冲又蹦出来添乱,前燕宫廷中的权力斗争烈度远高于前秦,慕容冲在漩涡最中心长大,又有母亲可足浑氏这个榜样在前,尚未过多接触,仅是略施小计便引得苻蕾、苻桐二女心生爱慕。 当然这仅仅是知慕少艾,少年人情窦初开,对美好事物的一种向往、迷恋,但也足以表明慕容冲容貌的杀伤力了。其实这也是慕容冲最后的不甘,宁愿由他来与苻氏联姻,也不想最喜欢、最亲近的阿姐嫁给年纪大了二十岁的苻坚。 但无论是长安城内鲜卑贵族的推波助澜,还是秦宫内慕容冲的稚嫩手腕,在王猛看来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慕容氏兴起后击败段部吞并辽西,为了巩固统治几代人都与段氏联姻不绝,前秦吞并燕国与慕容氏联姻再正常不过,在苻坚已经有主意的情形下,王猛觉得没必要事事参与,免得留下过于恋权的印象(你在教我做事?)。可王猛所没想到的是,苻坚故意拖延了半年多,就等着看有谁跳出来,你说他想清除异己吧,偏偏又手段温和,只是把反对者调去外镇,直到建康传来大事,才终于告一段落。 寿春之战后,伐燕失败的桓温为重立威权,听取谋主郗超建议,决定效仿伊尹、霍光废立皇帝。东晋太和六年(371年)十一月,桓温带兵入朝,威逼褚太后废除司马奕的帝位,诬称司马奕不育,三个儿子都是宠臣与后宫私通所生,将冒充皇子建储为王。褚太后只得集百官于朝堂,下诏废帝,之后桓温亲率百官至司马昱府邸迎其入朝,拥立为帝,改元咸安。 而在长安,苻坚得知桓温擅行废立之举后,评价桓温早先伐秦败于灞上,如今伐燕又败于枋头,十五年内两次大败,使国家军事力量衰败,不反思过失罢免职务向百姓谢罪,反而为一己之私罢黜君主,六十老叟如此举动,有何面目容于天下? 同时为安燕国降人之心,苻坚终于做出决定,纳前燕清河公主慕容姝为妃,原本他是打算将其嫁给太子苻宏,但最终因为氐人宗室和鲜卑贵族闹出的风波,还是改变了主意,况且这一举动政治意义大于个人好恶,慕容姝在他后宫中就是个漂亮的装饰品。因为此时苻坚最宠爱的妃子,却是幼子苻诜之母张夫人,在之后三年中与其先后生下苻宝、苻锦两个女儿。 第二十三章 凤飞平阳、道明京兆 通婚在当时是最简捷的融合手段,可在苻坚纳前燕清河公主为妃后,苻氏与慕容氏并未加大联姻力度,只此一桩也没有后续,所起到的安抚效果转瞬即逝,西迁关中的鲜卑人甚至没有得到妥善安置。 出身前燕皇室旁支的慕容永,同在迁徙关中之列,其祖父慕容运是慕容吐谷浑、慕容廆之弟,前燕文明帝慕容皝叔父,他本人则与慕容儁、慕容恪、慕容垂是同辈族兄弟,到达长安后因贫困潦倒,只好与妻子在长安城内卖靴为生。 随着燕国鲜卑贵族陆续迁徙到达,这个时期的长安,也是非常的有意思,过去是帝王的,现在是帝王的,以及将来是帝王的,足有数十人云集于此,六位帝皇丸什么的弱爆了。 在姐姐慕容姝成为苻坚妃子之后,慕容冲仍与其一起居于别宫,小孩子争宠般霸占着阿姐,无可奈何的任性之举。苻坚却没在乎,也不屑于这种幼稚,国事耗费了他大量精力,虽有理想作为支持,但整日里枯燥繁琐的政务、人事,甚至是围绕权力的明争暗斗,都令他身心俱疲,哪还有时间去迁就年龄跟女儿差不多大的慕容姝。 苻坚身具远大志向,自制力不差,更是一方帝王,后宫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劳累后做短暂休息,并放松精神的地方,沉沦于肉欲或者情爱,就是适得其反了。苻坚后宫中有温顺贤惠的苟皇后,有倾情于他的宠姬张夫人,慕容姝再漂亮,他也不会上赶着热脸贴凉腚,那等于是自寻烦恼。 而且这本就是政治婚姻,甚至这个结果还违背了苻坚一开始的初衷,做出这个决定让他颇有被胁迫的感觉,人前做足姿态之外,私下于慕容姝除了对美人的赏心悦目,感情上真的说不上待见。 苻蕾、苻桐对慕容冲虽心存爱慕,却都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去接近,原本年龄相仿的同学慕容姝,眨眼间成了小妈。这种变故令二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怎么面对慕容冲暂时还是个问题,但也正是在这样的困惑中,二人对极具吸引力的慕容冲也就更加向往,完全是一种因美好事物所产生的纯粹情感,简称初恋。 前秦建元八年(372年)二月,王猛举荐关东名士入朝,苻坚以清河房旷为尚书左丞,其兄房默、同乡崔逞(崔琰五世孙)以及燕郡韩胤为尚书郎,北平阳陟、田勰、阳瑶(阳骛之子)入中书为着作佐郎,唯独郝略做了清河相。 对于这个结果,一众关东士族在呵呵之外,更想说橘麻麦皮。前几人里面,品秩才四百石到六百石,职位最高的也就是负责尚书台庶务的尚书左丞,是个重要又不重要的尴尬职位,着作佐郎更是修书的冷衙门,这群饱学之士明显不会满意,可形势比人强,没奈何啊。 前秦表面上一手以礼相邀,可另一手就武力相胁,清河相秩二千石,明晃晃顶到家门口现管,一副你敢不答应就立马收拾你家族的姿态,哪个敢不应召。至于燕郡、北平,别忘了前不久刚出镇蓟城的幽州刺史苻洛,那可是能驯服奔牛的超级猛男,拒绝征召的后果请自行脑补。 郝略能做清河相,就不得不提跟其同族的郝晷,人家可是跟王猛有旧,前燕灭亡前趁着出使秦国的机会,暗中依附了王猛,把燕国情报泄露了个底掉,王猛的封爵就是清河郡侯。 而在关中,王猛把女儿嫁给了京兆韦罴,其同族韦钟前不久才由魏郡太守任青州刺史,早前则是担任(列曹)尚书,尚书台可是王猛的地盘。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唐代出了三位宰相的京兆韦氏小逍遥公房,就是韦钟之子韦华的后裔。 同时,因为苻坚对燕国宗室既不放心,又不笼络的态度,慕容垂也开始了他的小动作。慕容垂向苻坚进言,以慕容评是燕国奸佞为由,劝苻坚杀掉慕容评收取燕国人心。苻坚的应对是令慕容评出为范阳太守,前燕诸王也悉数补充到边郡任职,范阳这又是反对迁徙燕国鲜卑贵族到关中的苻洛治下,苻坚这是生怕苻洛在幽州太闲了,特意给他加担子。 苻坚有此任命,不全是慕容垂的试探导致,王猛也为苻坚对燕国宗室的不当安置谏言,因为关东的稳定与否,会影响到秦国下一步在梁、益地区的战略成败,只想着拿燕国宗室当筏子引蛇出洞,反而忽视了国家最高层次的大方略。 但王猛的做法却不同以往,相比之前事事拿出详细解决方案,甚至会在意见不一致时,通过制造既定事实强行引导事态走向。可在经历病休后,王猛颇有天不假年之感,开始有意的听任苻坚独自把控方向。 在外任的前燕宗室中,也不知苻坚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慕容冲任为平阳太守,慕容冲面上礼仪无缺,心中却是倍感寂寥。能够从别宫脱身,对慕容冲来说就如摆脱牢笼束缚,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可想到阿姐的处境,他实在开心不起来。 回到慕容暐宅邸,打点行装也不过数日,将要离开长安时前燕宗室中人前来送行,慕容冲闷闷不乐的样子,却引发了堂弟慕容凤的不快。 前秦灭前燕之战中,慕容凤之父慕容桓屯兵沙亭为慕容评后继,可慕容评被王猛击败后,慕容桓不仅没有回援邺城,反而撤退到内黄。之后又退去龙城,火并杀死侄子慕容亮,再度逃往辽东城,被追至的秦将朱嶷所杀。 可不论旁人眼中的宜都王慕容桓再怎么庸碌,在慕容凤的心目中,慕容桓却是身形伟岸的父亲,是最疼爱他的人。出于喜爱,慕容桓每次吃饭都会带慕容凤一起,慕容凤见到菜肴竟有百品之多,以外间尚有百姓吃不上饭,劝说不要铺张浪费,慕容桓因此对慕容凤更加赞赏。 慕容桓被杀时,慕容凤年仅十岁,往日里和父亲相处的情形历历在目,从那时起他就暗中立志复仇,与迁徙关中的鲜卑、丁零豪杰主动结交。可一个天性善良的少年,此时不过十一、二岁,心眼比慕容暐这一家子差远了,性子也是直来直去不懂掩饰。 慕容凤平日的不安分早被察觉,为苻坚执掌机密的权翼念他年少不知轻重,亲自警告他不要刚开始显露才能,就学他父亲逆天行事。慕容凤却因权翼提及父亲,受激之下怒火中烧,态度强硬的反驳。 事后,权翼向苻坚进言,就平日获取的情报,评价慕容凤气度慷慨有才能,却一心报仇难以任用。苻坚却以为小儿年少,一时钻牛角尖,没太当回事。 权翼早年追随姚弋仲,后赵徙民东迁,形成氐人为主的枋头集团和羌人为主的滠头集团,权翼便是后者中的重要谋士。姚弋仲死后,部众归于姚襄,权翼任其参军,后来姚襄败死关中,权翼、薛赞归附前秦,与时为东海王的苻坚交好。苻坚发动云龙门之变时,权翼、薛赞亦有参与,与王猛同为苻坚心腹,王猛所兼司隶校尉,苻坚在位时仅有吕婆楼、王猛、苻融、权翼担任过。 慕容冲离开长安去平阳赴任,前燕宗室谁来送行都没毛病,唯独慕容凤来就有问题了,被他父亲慕容桓杀死的慕容亮,却是慕容暐、慕容冲的异母兄弟。说白了,慕容凤只是趁着宗室中人聚集,跑来结交志同道合之辈的,直脾气的他看到慕容冲萎靡不振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凤皇、凤皇,我今日才发觉,跟你同名是一种耻辱!” 十二岁的慕容凤锋芒毕露,就如一把无鞘利刃,他的当场发作在旁人眼中完全是莫名其妙。 “无谋蠢蠹!自取灭亡尚且不知,你也配称凤皇!” 心中郁闷、不痛快的慕容冲,正一肚子火没处撒,这下子一点就着,早就看不惯慕容凤的无脑作死,扑过去就要动手。 “小儿辈都且住手!”若非旁人拉扯,剑拔弩张的二人已经打作一团,却被另一个不速之客出言阻止,却是新上任的京兆尹慕容垂。 不少鲜卑贵族对前燕之败不明就里,稀里糊涂之间就做了亡国之人。桓温伐燕时,燕军屡败国势危急,是慕容垂主动请命,领军在枋头大败桓温,不久却被迫出奔秦国,在这部分人心中都有一种想法,如果慕容垂当时尚在,何至于今日在长安相聚。但在慕容评这些掌握实权的燕国高层心中,却是认为慕容垂做了带路党,对其深为嫉恨,又因其受苻坚重视,情绪不敢有所流露。 苻坚将慕容垂放到京兆尹这个位置,简直就是将他放在火上烤,看似受重视,实际并没多少信任,这也是苻坚的一贯作风,行王道阳谋。迁来关中的鲜卑贵族,得知慕容垂做了京兆尹,怎么都能跟他搭上关系,只是正常安置就够他头大了,更明摆着观察他是否别有意图、会不会借机笼络人心。 这对慕容垂来说,是危机,也是考验,如果他的表现令苻坚满意,那么得到的待遇会更加优厚,处境也会随之放宽松。 第二十四章 初恋破灭、汉中通道 慕容冲去了平阳,长安城中最为此失落的人有三个,苻蕾因为封号多少还能存有几分幻想,苻桐却因无疾而终的初恋而郁郁寡欢,另一个则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太子苻宏。 太子难当,世人皆知,太懦弱无能不行,过于表现、证明自己也不行。苻宏因为嫡子身份,刚出生不久就成了东海王世子,苻坚登位后尚不满两岁的他顺理成章受封太子。前秦灭前燕时,十四岁的苻宏已经当太子十二、三年,打从他记事起,就是无数的礼仪、典章,稍有丝毫差错,就会受到侍从官规劝,甚至报予苻坚知道。 苟皇后性格温和,对于苻坚的意愿,哪怕再怎么心有不满,也从不会违抗,一向奉行礼制,苻宏即便向母亲诉苦,也得不到什么慰藉。慕容冲的出现对苻宏来说,原本毫无少年人应有活泼的人生,就如同十分压抑的黑白世界,因为一个突然转学来的同桌恢复了色彩,加上慕容冲的刻意接近,两人迅速就变得无话不谈。 苻宏与慕容冲在熟络起来后,一起在太学的日子里,可以称得上是出则同舆、入则同席。二人的年纪刚进入青春期,开始对男女的生理差别产生萌动,往返太学的形影不离,渐渐生出一种异样的感情。简单来说,就是慕容冲的美貌把尚未碰过女人的苻宏掰弯了,二人虽然尚未发生点什么,但懵懂中苻宏却渴望与慕容冲朝夕相处。 苻宏碍于太子身份,平时总有一堆人跟着,宫中又禁令森严,无法与慕容冲相见,分开时心中似有猫挠一般。慕容冲年龄比苻宏略小,对这种畸变之爱的体味远没有那么强烈,借着太学中有限的相处时光,反而说起了对姐姐清河公主婚事的猜测。 “永道,秦王将我阿姐安置在别宫,应该是对婚事有所安排,说不定你会做我姐夫呢。” 慕容冲起初接近苻宏,只是想探听些消息,但随着二人感情的升温,他渐渐生出离间其与苻坚父子关系的念头。 “说来我都没正式见过你阿姐,论起情谊,反而是凤皇更与我相契。” 苻宏尚未加冠,却因身份尊贵早早取字,他见慕容姝还是率臣僚迎灭燕的父亲回朝时,在车驾上远远望见,顾惜慕容冲感受的他没有提及这一幕。 “与我家同出昌黎的兰部,为我父祖所降所并的段部、宇文部,都是世代姻亲,想来秦王也是如此考量吧。”慕容冲继续引导着话题。 “父亲自有筹谋,哪里是我所知道的,即便真如凤皇所说,又岂知不是你娶苻氏女呢?”苻宏正迷恋于慕容冲,对其所说不以为意。 况且,自云龙门之变后,苻坚对于外戚就再没那么信任了,转而行以制衡之策,中军之内有远近宗室、新老外戚、大小豪酋之分,其中又有荫庇者和战功升迁者之别,再不是苻健、苻生时的一家独大或几姓共掌。 同为略阳四大氐酋的强氏,先被苻生打压,又被王猛针对,虽然仍掌握部分中军,势力却已大不如前。至于梁氏,主支几乎被苻生灭门,如今的梁平老不过是庶支分家,又一直被苻坚派到朔方镇守,在朝中的影响力着实有限。 苻健在位时因与谋主贾玄硕意见相左,使人告其暗通司马勋,将贾玄硕的几个儿子与其一并杀死。苻生在位时,与爱妻登楼望远,梁皇后指楼下一人向其询问官职姓名,却是贾玄硕同族,尚书仆射贾玄石。贾玄石仪容秀伟,素有美男子之名,而苻生天生独眼,因此心生妒意,当即解下佩剑命卫士取贾玄石首级。不久卫士割贾玄石首级复命,苻生将贾玄石头颅放在梁皇后手中,说你喜欢就送你好了,又怕又悔的梁皇后伏地请罪才被饶过。 可这件事在苻生心中就如扎了根刺,之后梁皇后数次流产,更惹来他生疑恼怒,于是以应天象为名亲手杀了梁皇后,并诛杀梁氏及其姻亲毛氏,却不知梁皇后几次流产都是因为他的饮酒无度所致。 苟氏在前秦是新兴的外戚集团,是苻坚的母族和妻族,出自与略阳郡毗邻的汉阳郡。而苟氏在汉阳又有氐酋李氏为姻亲,苟太后在朝中对姑表哥李威的倚重甚至更胜于苟氏,苻雄在世时就与李威交好,苻坚也以父礼待之,王猛对待李威也如兄长一般。因为这些缘故,引来苟氏族人不满,风传苟太后有染于李威,一如前汉吕太后与辟阳侯审食其的暧昧。可实际上,无论是曹毂、刘卫辰叛秦,还是五公之乱,又或是苻坚亲率大军赴邺,受命辅佐太子苻宏留守长安,第一人选从来都是李威。 娶了苻坚长女顺阳公主,与苻氏结亲的下辨氐酋杨氏,其所在的武都郡又与汉阳郡相邻,几个氐酋世家从姻亲到地理都是环环相扣的关系。而杨壁这个女婿,还是苻坚从臣子樊世那里抢来的,樊世是随苻健入关中的元从旧臣,因功受封姑臧侯。樊世为人狂傲,向来藐视汉人朝臣,与一心废除胡汉分治的苻坚不对路,在苻坚登位第二年他就因廷争失仪,怒而当庭殴打王猛,并失言惹怒苻坚被杀。当时樊世之女与杨壁已有婚约,为了安抚下辨杨氏,刚登位的苻坚将长女许婚,但顺阳公主苻蓓年仅四岁,杨壁却比苻蓓大一轮还多,这桩婚事直到苻蓓十六岁才算完成。 下辨再往东南,就进入梁州在曹魏时旧治所在的沔阳境内,顺汉水继续往东就是西晋时迁治所在的南郑。是不是很熟悉,这就已经是汉中郡范围了,因为战乱等缘故,梁州治所先后迁于西城、苞中、城固。而下辨以南,顺阆水南下,在沔阳西南又是入蜀的要道葭萌关。 汉中东北方向去往长安,就是因魏延奇谋而为世人所知的子午谷,其间秦岭所属的终南山西高东低,谷中山势险峻难以通行,多悬崖绝壁,栈道无数。桓温伐秦时,时任征虏将军、西戎校尉的司马勋曾走此道出兵长安响应,却遭遇苻雄率七千骑兵突袭,不敌后直接退走至女娲堡,道途之恶劣使得补给困难,一旦出奇兵失败就将面临后勤断绝的窘境。 而除此之外,就是褒谷、斜谷、骆谷,傥骆道、褒斜道、子午道、连云道,统称为三谷四道,以当时的交通条件没有哪一段是好走的。与苟氏、李氏、杨氏所控制地域相比,稳妥系数远远不如,这么一看的话,对于苻坚这个有一统天下志向的君主,这三家就显得极为重要了。 第二十五章 嫁祸苻洛、苻登背锅 有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谣言传的多了,难免会有人相信,甚至拿谣言当作事实。 前秦建元八年(372年)六月,出镇冀州的苻融受到有司弹劾,理由是擅自兴办学校。而几个月前苻坚就下诏,关东之民学通一经、才成一艺者,所在郡县以礼送之,在官百石以上,学不通一经、才不成一艺者,罢遣还民。苻融的举动,完全是在响应苻坚号召,却遭受纠弹,明显是有人在搞事。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按照当时的制度,宫城内的监察有御史中丞,之外的则由司隶校尉负责。此时王猛不仅担任丞相,还兼着中书监、尚书令、司隶校尉,三独坐他一人就占了俩,苻融随他学政多年,虽无师生名分实际却相当于弟子,可对于苻融被弹劾他也是无可奈何,因为这次搞事的人在按他所制定的规矩玩。 八月,苻融受参之后,所派的渤海郡蓨县人高泰(北齐奠基者高欢的高祖父)到达长安,作为代理人为他申辩。其实苻融这会已经被揭发检举两个月了,冀州牧却还当的好好的,派人去长安也是走流程,以示遵从秦国的法度。 高泰在前燕曾任尚书郎,前燕灭亡后多次被留镇邺城的王猛辟请,却都拒绝出仕。这次应苻融所请来长安,王猛便向高泰询问缘故,高泰作为地方代表,阐明苻融的作为有利地方,不仅没有受到嘉奖却反遭弹劾,长此以往就没人敢为朝廷出力了。按照流程,王猛以高泰言之有理,免除了苻融罪名,并将高泰举荐给苻坚。苻坚见过高泰后,听取了他关于广搜具有真才实学之人的建议,认为他的见解虽简明扼要却辞简理博,因此拜他为尚书郎。高泰却再次婉拒了任命,只是表达了回冀州任职的意愿,苻坚只好答应。 再来看看这次搞事的主谋,苻坚将前燕宗王外任边郡,唯独慕容垂做了京兆尹,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合称三辅,都是中二千石。 枋头之战中随慕容垂立下大功的慕容德,也被任命为张掖太守,可这会张掖还在前凉治下,慕容德到哪去当这个太守?几年后张天锡归降,慕容德可以去上任了,却又被免职。 同样是枋头之战时,慕容垂领兵后所举荐的前燕尚书郎悉罗腾,曾在与桓温的前哨战中,先后生擒担任晋军向导的慕容垂舅子段思,击斩后赵降将李述,入秦后担任三署郎。三署指的是五官、左、右中郎将,这三中郎将是九卿之一光禄勋(汉武帝前称郎中令)的属官,三署郎则是三中郎将的属官,是掌握宿卫的中阶军官。 苻坚用慕容垂旧部执掌一部几百人的宿卫,表面看算是表达信任的一种方式,但宿卫将士又不是鲜卑本部兵,悉罗腾真要有异动也指挥不了,跟王猛当初在灞上见桓温被任命到直属中做督护是一个意思。 就像高泰拒绝入朝,仅在本贯周边任职一般,燕郡的平氏兄弟,除了平睿担任宣威将军,平幼、平规、平翰都在出镇幽州的苻洛麾下任职于州署和地方。 而平氏兄弟与兰氏有旧,慕容垂元配妻子先段妃受诬死于狱中后,得以幸免的他出任平州刺史,镇守辽东城。汉献帝时公孙度割据辽东时自称平州牧,曹魏时曾短暂从幽州分出昌黎、辽东、玄菟、带方、乐浪五郡为平州刺史部,西晋武帝咸宁二年时又以这五郡重置平州。慕容垂出镇平州时,曾受兰氏举荐任用平氏兄弟,不久就因慕容儁病危召他还邺,但与平氏兄弟却结下情谊,且不为外人所知。 枋头之战后,可足浑太后与慕容评密谋除掉慕容垂,被慕容垂舅父兰建得知,后兰建随慕容垂出奔前秦,但三个弟弟兰堤、兰汗、兰加难,以及慕容垂的两个同母妹的丈夫兰审(兰建之子)、宇文陵仍留在前燕。 慕容垂成为京兆尹后,采纳谋士高弼建议,通过平规唆使苻洛遣人依律告发苻融。高弼同样是渤海高氏,出自高瞻这一支,高瞻的叔父高隐就是前面提到的高泰祖父。 永嘉之乱时,担任尚书郎的高瞻还乡与叔父高隐率数千家北徙幽州,因时任幽州刺史的王浚政令无恒,转而依附于王浚妻舅平州刺史、东夷校尉崔毖(崔琰曾孙)进入辽东。崔毖不满大量流民归附慕容廆,不顾高瞻劝阻,游说宇文部、段部、高句丽共击慕容廆。三方联兵被慕容廆利用嫌隙离间击败后,崔毖畏惧之下率家族、亲兵数千逃亡高句丽,高瞻随众投降,慕容廆敬重他的才能几次相请,却被他托病推辞。 弹劾苻融不过是个幌子,慕容垂当然知道不会有结果,但高弼提议的这次小动作,意在祸水东引,将苻坚、王猛视线引向幽州的苻洛,一次、两次、三次……苻洛远镇边地,与朝中的信息传达并不是即时的,消息传递但凡有点延误,君臣间埋下的怀疑种子就会迅速萌发成长。 清朝宋荦有句形容官场的话,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苻登从履新长安令开始,就被前燕鲜卑贵族的问题搞的焦头烂额,倒不是说政务有多难处理,而是苻坚并没有明确态度。 俗谚说破家值万贯,一搬三年穷,前燕鲜卑贵族如慕容永这般的,尚且要与妻子卖靴为生,那些依附于显贵的普通鲜卑人境遇就更不堪了。游牧部族有畜牧传统,倒不至于饿死,但也不能不吃主食,还得换取食盐、布匹、铁器等生活必需品。可大量鲜卑人的到来,使得长安左近牲畜价格猛跌,牧养的畜群时常侵害农田,氐人汉化较深,魏晋以来转习农耕,也有蓄养牲畜,长安周边又多是中军家属的营户,两族因为利益接连不断的发生冲突。 苻登作为长安令,在处置这些事务的时候,只要不是太过分,没可能不偏向氐人,反而偏帮鲜卑人。毕竟苻坚只说安置,怎么安置、安置到什么程度却没交代,那么操作空间就大了,甚至可以说是故意用待遇的不同,使底层鲜卑人与鲜卑贵族离心。 再加上妹妹苻桐因为思慕于慕容冲,变得整天郁郁寡欢,苻登身为兄长对鲜卑人的感观愈发下降。慕容垂早就发现了前秦安置鲜卑人的消极,出任京兆尹后他借着苻坚重启听讼观,遣人暗中笼聚因苻登处置不公而心存怨愤的鲜卑人,于长安城北焚起狼烟诉冤。 事情一下子闹大了,苻登又能怎么办?难道把责任推给苻坚?当然是老老实实承认处置失当。于是抗下这口黑锅后,苻登被贬黜为狄道长,一县人口万户以上为令,不足万户为长,从中央到地方品秩肯定略有下降,但还是做县令。 第二十六章 诛除庾氏、王谢掌权 桓温行废立事后,开始大肆清除异己,司马昱受桓温牵制,不过是个傀儡,又害怕如司马奕那般被废黜,整日坐立不安,不久就忧愤成疾。 东晋咸安二年(372年)七月甲寅,病重的司马昱为召桓温入朝辅政,一日夜间连发四道诏令,桓温都推辞不至。此前拥立时,司马昱就封桓温为丞相,留其在京师辅政,被其辞让后还镇。回到姑孰后,司马昱又派了王坦之征召桓温入朝辅政,仍然被推辞。 真的是人越老胆越小,桓温十五岁假扮吊客混入丧庐,手刃仇人为父报仇,此时重兵在握,却不敢轻入建康。说桓温没那个贼胆吧,他又时刻惦记着篡位,废立之后夺位倒不敢了,司马昱活着的时候请他摄政不敢去,反而指望司马昱死的时候禅让。 司马奕还没被废位时,曾赐武陵王司马曦羽葆鼓吹,许其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司马曦并未接受,却也说明其受重视程度远胜旁人。而关键在于司马曦才略一般,唯独喜欢习武练兵,可这却犯了桓温忌讳,他就是靠着手中兵权成事,自然也提防着别人玩这一手。 于是,桓温以聚纳轻剽、包藏亡命为由将司马曦父子削职,勒令返回封地。尚未成行,桓温又逼迫新蔡王司马晃出首,诬称与司马曦父子、殷涓(殷浩之子)、庾倩、庾柔等人谋反,收于廷尉后向司马昱请旨诛杀被拒,最终司马曦、司马晃被废为庶人,殷涓、庾倩、庾柔等人被诛。 桓温的妻子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是东晋第二位皇帝司马绍与皇后庾文君所生嫡长女,而颍川庾氏也由此作为权臣、外戚控制国政。晋成帝司马衍、晋康帝司马岳都是司马兴男的同母弟,晋穆帝司马聃为司马岳之子、晋哀帝司马丕与废帝司马奕则是司马衍之子。 被桓温诛杀的庾倩、庾柔则是庾皇后三兄庾冰之子,庾冰在司马衍临死前为巩固庾氏权位,以策立长君为由一手促成司马岳继位。庾冰之女庾道怜又是废帝司马奕皇后,只是在司马奕继位当年就已病逝,受桓温逼迫废帝的褚太后则是司马聃之母。 多年前庾氏得以上位,是被司马绍推出来对抗王氏,当时王导执政,王敦等王氏中人遍布朝中、方镇,势大难治。后因王敦之乱,以及司马衍继位,庾冰长兄庾亮取代王导执政,推行法治以树立权威,诛除了图谋作乱的南顿王司马宗,其党羽逃亡至苏峻处。庾亮命苏峻送还被拒绝,随后又征苏峻入朝,苏峻担心被加害,联络了对朝廷心存怨恨的祖约(祖逖胞弟),一同起兵讨伐庾亮,最终攻入建康。 苏峻之乱平定后,庾亮人心尽失,只得离开中枢出镇豫州,并在陶侃(陶渊明曾祖父)死后代其出任征西将军,兼领江、荆、豫三州刺史。庾亮死后,其幼弟庾翼接任荆州刺史镇守武昌,都督江、荆、司、雍、梁、益六州诸军事。 而庾翼与桓温关系友好,相约一同安定天下,他曾向司马衍举荐桓温,说桓温有英雄之才,不应视作常人对待,要像周宣王时的方叔、召虎那般委以重任。可庾翼死前,却在病中上表请以次子庾爱之接任荆州刺史,此时庾氏已经两任荆州,朝廷也怕尾大难掉有违抑制王氏的初衷,再加上王氏的阻挠,且庾冰死后掌权中枢的何充也反对庾翼的请求。 为了缓解对立,调和各方意愿,与庾氏有亲旧,又是司马氏女婿的桓温得以出镇荆州,为了显示自己和庾氏不是一条心,桓温旋即将有庾翼之风的庾爱之及其兄长义成太守庾方之罢免徙往豫章。 何充的母亲是王导之妻的妹妹,妻子是明穆皇后庾文君的妹妹,侄女何法倪则是司马聃的皇后,有这么几层关系,他自己也想上位,却被庾氏压着一头。直到庾冰死后,何充才趁着庾氏没人够资历的空子独掌大权,不会让庾氏继续执掌荆州重镇,威胁到他在中枢的权位,于是援引桓温作为盟友,可他自己没干两年就病死了,掌握了荆州的桓温就此一步步坐大。 庾爱之被罢免后,桓温以征虏将军刘惔监沔中军事,代替庾方之担任义成太守。桓温的这个举动除了打击庾氏,同时也拉拢盟友,因为刘惔之妻是庐陵公主司马南弟,他跟桓温是连襟,其妹又是谢安之妻。 司马氏皇族一边倚靠士族门阀,一边想着制造所谓的平衡,而在各家士族,则无不想着怎么利用司马氏这块招牌,为自家谋取最大好处。从抬高外戚庾氏压制王氏,继而以桓温打压势大的庾氏,桓温难制后又重新重用王、谢,危机暂时消失后马上挑动王、谢内斗,东晋从建立伊始就陷入从无休止的内耗。 桓温诛除异己时,逼迫新蔡王司马晃出首之人,就是被襄阳名士习凿齿引为知己的桓秘。庾冰的几个儿子里,庾倩、庾柔被下狱论死,庾友因为儿子娶了桓秘之女求情得免,庾蕴饮毒身亡子孙幸免,庾希、庾邈则逃入海陵陂泽,得到表兄青州刺史武沈暗中供应粮饷。 东晋咸安元年(371年)六月,庾希与武沈之子武遵在沿海地区招聚渔民、掠夺船只,次年桓温发现其行迹后派军队前去搜捕。庾希等人却趁夜间攻入京口,召集囚徒发放兵器,称是奉密旨诛除桓温,先被逃跑到曲阿的晋陵太守卞耽征发乡兵二千击败,退守城池后东海太守周少孙奉桓温命令前来征讨,攻克京口擒获庾希等人送至建康斩首。 庾氏受诛后,面对桓温的威势,时任侍中的谢安远远见到桓温,也会俯首遥拜,并以曾在其幕下任职旧事,将二人关系称作君臣。至司马昱死后,群臣因畏惧桓温,竟无人敢拥立太子,等待桓温来决定,尚书仆射王彪之站出来反对,十岁的太子司马曜才得以继位。 但这样的结果,所有人都害怕桓温不满,再带兵入朝来一次政变。于是褚太后提议让桓温摄政,又是王彪之阻止,仅以谢安征桓温入朝辅政,赐羽葆、鼓吹,武贲六十,桓温没有接受也不入朝,因为此时的他已经身感不适。 第二十七章 大品般若、土断禁区 释道安入襄阳时,走到新野派竺法汰及其弟子二十四人沿长江东下建康,当时正值晋废帝司马奕继位。而驾崩的晋哀帝司马丕,因为虔信于天师道,为求长生断谷饵药,最后服食金丹身亡。 其实自东晋第二位皇帝,二十六岁驾崩的司马绍开始,他的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五位皇帝里,除了被废的司马奕活的稍久一点,其他四人同样短命,司马衍死时二十一岁,司马岳二十二岁,司马聃十八岁,司马丕二十四岁。 释道安到襄阳后,腿疾尚未严重到不能行走的习凿齿立即前去拜访,二人此前虽未谋面,却已通过书信往来神交多时。入住襄阳白马寺后,释道安主动适应东晋朝野崇尚玄学的风气,每年讲放光般若经两遍,宣扬与玄学相互融通的大乘般若学。 其实在释道安之前,建康已经有人讲说般若学,此人叫作竺法潜,出自琅琊王氏,是王敦、王导族弟。竺法潜十八岁出家,师事于中州名僧刘元真,二十四岁开始讲说法华经、大品经,因解义精深又善于表达,前去听讲之人常有数百。 大品经也叫大品般若,三国时颍川朱士行西行至于阗,得到般若经梵书正本,遣弟子送到洛阳,后来译为放光般若经,与之前译出的光赞般若波罗蜜经,在品目开合上略有不同,内容大同于大品般若,不过大品般若经被完美译出,则是后来的鸠摩罗什之功,到了唐初又由玄奘重译。 竺法潜仪表魁伟不凡,气度庄严大方,司马睿、司马绍、王导、庾亮等人都礼敬于他,常有往来。司马丕继位之初,多次遣使者到其隐居的剡山相请,他只好从命前往建康暂居,于御筵上开讲大品经。 这些短命皇帝的死,与东晋朝堂上的权力斗争关联甚深,可谓是风云诡谲,琅琊王氏在王敦之乱后权势受到削弱,苏峻之乱后庾氏兄弟也相继出任地方。 司马衍临终前,司马丕、司马奕兄弟一个刚满周岁一个尚在襁褓,庾冰建议由司马岳继位,成为接受遗诏的辅政大臣,旋即却由中枢外任江州刺史镇守武昌,另外四个辅政大臣则分别是何充、司马昱、司马曦、诸葛恢。 何充、诸葛恢(祖父诸葛诞,司马睿是诸葛诞曾外孙)与庾氏、琅琊王氏、谢氏互有姻亲,司马昱是桓温好友,司马曦背后则暗藏着太原王氏的影子。 王导死后,琅琊王氏的领军人物,一个是曾密告司马绍王敦将反的王允之,另一个是善于周旋、联合谢安对抗桓温的王彪之。 司马衍死前,琅琊王氏与外戚庾氏的冲突已是异常激烈,王导之子王恬守丧三年期满,仅被任为豫章太守。而豫章当时就是个贬谪流放之所,王允之因此对执政的庾冰不满,自请卸任江州刺史转授王恬,他肯定是没这个权限的,况且这么做也是在否定朝廷的权威。可碍于琅琊王氏的权势,中书监庾冰不得不服软,任命王恬为吴郡内史,但也顺势拿下王允之的江州刺史,改授卫将军、会稽郡内史,让他们去跟江南本土士族碰撞。 比起兄弟庾冰的弯弯绕,庾氏兄弟中行二的豫州刺史庾怿更为直接,派人送酒给王允之,对头送礼物来,王允之没理由不怀疑,找了只狗一试竟是毒酒。司马衍得到王允之密报后大怒,斥责说大舅已乱天下,小舅也要这么做吗?庾怿得知后,于事发次月饮鸩自杀,六月初五司马衍驾崩,八月彭城王司马纮死,十月甲午日王允之亦死。王允之到建康后担任卫将军,没有接受会稽郡内史一职,前任卫将军就是司马纮。 这个时候庾冰对朝廷中枢已经失去了掌控,庾怿、司马衍、司马纮、王允之的死都是非正常死亡,他虽然还不清楚是遭了谁的算计,却意识到这整件事背后是一个庾氏无法抗衡的庞大利益联合。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庾冰为了不把自己也搭进去,只好匆匆布置后出镇地方,为庾氏保存力量。 庾怿要杀王允之,政治手段之外还有暗杀,公然送毒酒简直蠢到家了,但事发后人证物证都对他不利,简直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加上皇帝外甥的怀疑,他为了保全家族只好自杀。司马纮则是被人利用,以他宗正加散骑常侍的身份,在司马衍身边离间其与庾氏外戚的关系,直到事发前他才察觉不对,装作疯病罢职归家称病不出,却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至于晋成帝司马衍,早在咸康二年(336年)十五岁时就颁布壬辰诏书,禁止豪族私自将山川大泽占为己有。咸康七年,也就是司马衍驾崩的一年前,他又下令土断,将南迁的江北世族编户,得罪的人实在太多。 再看王允之,不仅琅琊王氏的政敌想弄死他,连家族内部也有人想他死,王敦之乱前他告密,王敦死后他和父亲王舒派人将前来投奔的王含、王应推入长江溺死。作为对比,当时王敦病死,沈充、钱凤等人战败身死,王含、王应父子也兵败逃亡,王敦举兵后王彬与其关系不佳,可听闻王含、王应可能会来投奔,却暗中备下船只接应。以当时的宗族观念,对于王舒、王允之父子的行为并不赞赏,反而会深为厌恶。 司马岳继位两年后驾崩,不满两岁的司马聃继位为帝,十八岁死于建康宫显阳殿。显阳殿这个地方就很有内涵了,因为一句何不食肉糜,而为世人熟知的晋惠帝司马衷,就是死于洛阳显阳殿,当时掌权的司马越在司马衷死后没有大举缉查,因此被怀疑毒杀司马衷。更早些年头,汉宣帝时,广陵王刘胥以绶带自缢而死,死于长安汉宫显阳殿。 而身为司马岳妻子、司马聃母亲的褚蒜子,二十岁成为太后,一生三度临朝,扶立六位皇帝,称制近四十年,最后病逝于起居的显阳殿。褚蒜子的母亲谢真石是谢鲲之女,谢鲲的兄弟谢裒生有六子,分别是谢奕、谢据、谢安、谢万、谢石、谢铁。 谢石之妻是诸葛恢小女儿诸葛文熊,其出嫁时诸葛恢已逝,王羲之去谢家看新妇,诸葛文熊仪表严肃、端庄安详,仪容服饰光洁整齐,王羲之见其有诸葛恢遗风,感叹说我嫁女儿时也就做到这样罢了。 诸葛恢长女诸葛文彪嫁给庾亮之子庾彬,庾彬死于苏峻之乱后,改嫁陈留郡圉县人江虨(侨姓士族济阳江氏),江虨博学多才以善于围棋着称,任会稽王司马昱国相。 诸葛恢次女(诸葛文豹)嫁给了羊忱之子羊楷,羊楷族侄羊贲之妻为南郡公主,羊贲与桓温、刘惔(谢安大舅哥)为连襟。 诸葛恢兄长诸葛颐年方弱冠,才名就得到司马睿赏识,在司马昱做琅琊王时任其国相。在东晋,如果没有明确册立太子,琅琊王就相当于太子,司马昱与异母兄长司马绍一样,因幼时聪慧深为司马睿宠爱。只不过司马睿死的时候司马昱才两岁,司马绍又有王导、庾亮、温峤、桓彝(桓温之父)、阮放等人支持,王敦阴谋废黜太子司马绍,后来举兵作乱被挫败。 司马岳、司马聃父子的死暂且跳过不谈,司马丕之死的起因跟他父亲司马衍差不多,一样是因为土断。其主旨是划定行政区域边界,依此为凭按实际居住地编户,令寄居的迁徙户口落户。因执行日期(364年三月一日)的天干地支,也被称作庚戌土断或庚戌制,次年司马丕就因丹药中毒身亡,死前一月其皇后王穆之(出自太原王氏)亦死,但这一制度直到桓温死后才罢止。而清查户口时,彭城王司马玄(司马纮之子)因查出隐匿五户,被收付廷尉,既是搂草打兔子,也是杀鸡骇猴,更有父债子偿。 令司马丕感到绝望和恐惧的是,这帮子士族为了利益可以说是毫无底线,执行庚戌土断之前,司马丕与侍妾曾有一子,养在同母弟琅琊王司马奕府第,由二人生母被尊为太妃的周氏抚育,但小皇子很快夭折于不明死因,周太妃也因愧疚不久后病故。颁布庚戌土断后司马丕就开始服食丹药,并加桓温为大司马,毒性发作后无法听政视事,崇德太后褚蒜子再次摄政。 司马丕在死前仍企图下绊子,一心给士族门阀制造麻烦,他先是任命桓温为扬州刺史,又派人让其入朝担任丞相,桓温有野心但不敢入朝,只是借机进驻赭圻筑城,与司马昱在洌州会面后,才移镇姑孰筹备北伐。 王穆之为后三年无子,与司马丕的感情谈不上多好,可在了解到司马丕的死志后,性情外柔内刚的她先于其病逝。已故穆帝司马聃的皇后何法倪,则是寄身心于青灯古佛,在婆婆褚蒜子的庇护下度过了这段动荡时期,一直活到篡位的桓玄兵败。 而被桓温所拥立的司马昱,在位不到一年就病逝,其妻王简姬被追尊皇后,也是出自太原王氏。早在永和四年(348年),二人长子司马道生被幽废,王简姬忧郁而死,其族叔王承被推许为东晋第一名士,族兄王述因袭父爵蓝田侯亦称王蓝田。 论辈分,王穆之的父亲王蒙是王简姬族侄,与王述之子王坦之同辈,王穆之算是王简姬族孙,王穆之的侄女王法慧又是司马昱太子司马曜的皇后,王法慧终日以酒浇愁,二十岁就故去。 竺法潜隐居剡山时,高僧支遁也到剡山沃洲小岭立寺,支遁二十五岁出家,精通老庄,佛学造诣也很深厚,研究道行般若,提出即色本空的思想,创立般若学即色义,为当时般若学六家七宗之中即色宗的代表人物。 可这些都不是重点,支遁幼年流寓建康时,同王蒙、殷融等名士往来,备受赏识。竺法潜与王敦、王导同辈,作为琅琊王氏硕果仅存的元老级人物,一举一动都受到各家士族关注,支遁放着支山寺不住跑去剡山,说好听的是切磋学问,其实就是受太原王氏委托,去盯住竺法潜。 司马丕继位后,邀请竺法潜时,也邀请了支遁,但在那之前,得知支遁要去剡县,任吴兴太守的谢安、会稽内史的王羲之先后发出邀请进行拦截。支遁最后实在躲不过去了,途经会稽时与王羲之会面,受邀住到了灵嘉寺,稍后又得其资助在石城山建栖光寺,去山阴讲经传法,明明近在咫尺却兜了一圈才到剡山。 司马聃死前,王、谢两家甚至使出了进入桓温幕府任职的绝招,以逼迫朝廷的方式来达到目的。何充死后,司马昱就已总理朝政,到司马奕继位后,再度受封琅琊王,并进位丞相、录尚书事。 可此时历仕元、明、成、康、穆、哀、废七帝的司马昱已经无力阻挠桓温了,说到底他只是善于清谈,以及和稀泥,书法也有一定水准,搞政治就是七窍通了六窍。士族出于利益压制皇权,皇帝不甘心解除了权臣身上本就脆弱不堪的束缚,不想权臣没心思去跟其他士族血拼,而是笼络其他士族将视线瞄向了皇位。 在剡山师事于竺法潜的弟子中,竺法友博通众典,随竺法潜学习阿毗昙经,一夜时间便能咏诵。竺法蕴善于经文解义,并能将佛理与玄学相合,最擅长讲解放光般若经。康法识不仅佛法精深,还以草书和隶书着称,师从王羲之的康昕工隶书、善画,与义兴太守羊欣齐名,但与康法识各自模仿王羲之的草书,竟不分高下。竺法济幼时便才华过人,文采不凡,着有高逸沙门传。 竺法汰奉释道安之命来到建康后,住在朱雀门外的瓦官寺,瓦官寺位于小长干,往东就是朱雀航,以及王、谢高门所在的乌衣巷。竺法汰身高八尺、风姿可观,本贯东莞郡,春秋时为东郓,莞为西汉时所改,原属琅琊郡,东汉末至建安初所设。 竺法汰在建康受司马昱所邀,讲放光般若经,司马昱亲至听讲,王侯公卿莫不毕集。这时候司马丕已死,在位的是其弟司马奕,进位丞相的司马昱带头翘班,这就能看出东晋朝廷中的大概风气了,跟同一时期主政前秦的王猛、前燕录尚书事的慕容恪相比,简直就是个渣渣废。当然,有士族高门掣肘,有权臣压制,司马昱除了和稀泥,什么也做不了,司马奕更是在做了六年傀儡后被废位。 竺法汰到建康前曾在阳口短暂停留,期间曾与桓温会面,邀请名僧集会,令弟子昙一驳斥荆州沙门道恒的心无义之说,双方引经据典道恒仗着口舌之利不肯屈服,释道安弟子慧远赶到后设难相问,道恒才败下阵来,心无义的传播至此停止,竺法汰所代表的则是般若学六家七宗之一的本无异宗。 第二十八章 王谢联手、表面兄弟 王坦之出身太原王氏,弱冠时与郗超并称,时人谓之: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 司马奕被废黜后,朝中形成王彪之、谢安、王坦之联手抗衡桓温的局面,司马氏完全顶不住了,他们是不得不站到台前。司马氏指望世家斗权臣,世家又分边下注顶着司马氏与权臣互殴,权臣则把司马氏当成挡箭牌对世家一手打一手拉。 土断可以说是世家的逆鳞,谁碰谁死,皇帝也不例外,可桓温却将这一政策维持下来了,代价就是那几个短命皇帝。司马绍继位之初能够平定王敦之乱,离不开世家的支持,可他同样看到了世家对于皇权的侵害,于是开始了改革,也就是加强集权、削弱世家,结果呢?原本得到众多名士支持的他在位三年人就没了。 庾氏兄弟头铁不服,在司马衍继位后再次触碰这个禁区,庾亮原本在朝中强势到王导都要暂避锋芒,结果一碰土断立马内外交困、众叛亲离。苏峻之乱爆发,庾氏瞬间被打回原形,被迫外任去经营地方。 可安分没几年,庾氏兄弟又闹腾着北伐,生怕别人不知道在打啥主意,不就是想凭借军功压制朝野,继而推行土断提升威望重掌中枢,这能让你干成才怪了。几兄弟先后被拖后腿,北伐不仅没起色,还相继或郁愤、或劳顿死于任上。暗藏坏水的桓温却趁机冒头,庾氏外戚和世家你来我往,小皇帝司马衍被拥着当裁判,桓温则像个局外人似的,一心闷头割韭菜、薅羊毛。 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谢氏三方虽然合作,却是时局所迫,绝非是铁板一块。竺法潜在剡山隐居时,太原王氏命支遁去监视,琅琊王氏、谢氏两家拦阻,真正出钱又出力的是王羲之,谢安只是写几封信做做场面。 三家好不容易拖垮了庾氏,司马聃却没按他们的剧本演,而司马丕一继位就将司马岳、司马聃过继到父亲司马衍名下以正法统,又延请竺法潜出山,摆明是不想当傀儡。琅琊王氏当然万般愿意,幻想着重现早年王氏执政时,家中子弟全都占据内外高位的盛景,可另外两家能同意才怪。况且司马丕也只是虚晃一枪,从未明确表态要让竺法潜执政,目的仅仅是挑动世家矛盾,将水搅浑达到自保,同时看看有没有机会获利。 司马丕的行为不能说不聪明,但他忽略了几位前任的下场,对于世家来说聪明的皇帝远不如平庸的皇帝,哪怕是装傻都行。缺乏硬实力的司马丕,其挑动世家相斗的手腕很快就被看破,还自以为将世家玩弄于鼓掌之上,作死般的又重提土断。 就好比在玩抢座位的游戏,大家都在遵守规则绕圈,司马丕却一边煽动一边暗戳戳的往座位那边靠,结果剩下的人立即达成一致,直接一起把他挤出局,可不甘心的他在出局前一手造就了最壮最能抢的桓温。 王羲之代领会稽内史是捡的王述的空子,王述因母丧归家治丧守孝,王羲之向来轻视王述,因其声誉、名望超过自己感到忿忿不平。王羲之声称要前往吊唁却没有前去,到了王述家门前,却门都不入就离开,以此凌辱到门口迎接的王述,二人嫌隙因此加深。王述除服后,出任扬州刺史,命人检举王羲之治下疏漏,王羲之被迫称病辞职。 桓温二次北伐大败姚襄、收复洛阳,隆和元年(362年)反复无常的吕护再次降燕后受命进攻洛阳,由此拉开前燕大举南下的序幕,燕、晋两军围绕许洛之地连年交战。兴宁三年(365年)慕容恪、慕容垂攻下洛阳,执杀率孤军死守的沈劲,这一年释道安南下襄阳,服食金丹的司马丕毒发身亡。 王坦之身为王述之子,人设上与王羲之乃至整个琅琊王氏,关系都不可能处得好。况且王坦之本人也是心高气傲之辈,早年江虨任仆射时选拔官员,打算以他为尚书郎,然而他却说自东晋建立,尚书郎都只用次等人才,怎么能让他出任这一职位。 司马昱病重,临终前下诏让桓温摄政,并效仿刘备托孤,说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王坦之得知后大怒,手持诏书入内,在司马昱面前撕毁,迫使司马昱下令修改诏书,改以桓温辅政,摄和辅一字之差,效果却是天壤之别。 王述曾任王导属官,聚会时每到王导讲话,其他人都争相赞誉,只有末座的王述泼冷水,王导因此对王述十分赞赏。事实上,两个人都是老阴阳人了,真要赞赏还会把人安排在末座?王述之父被时人推许为中兴第一名士,王导、卫阶、周顗、庾亮都得往后稍,他王蓝田可是吃个水煮蛋都能心气不顺。 司马昱死后被安葬在钟山之阳的高平陵,桓温次年(373年)二月以拜谒皇陵的名义带兵入朝,建康流言四起说他入京是要诛除王谢并篡晋,毕竟有之前诛除庾殷行废立的前科。 此时的皇帝司马曜年仅十一岁,朝廷掌控在二王一谢手中,三方能够联合是谢安在中间起到了黏合的作用,当时谢安与王坦之率百官到新亭,迎接桓温时拜于道侧。朝中有位望的大臣都惊慌失措,但桓温仅以卢悚入宫案将尚书陆始收付廷尉,已经病发的桓温来到建康是强撑病体,在建康待了不足半月就返回姑孰。 司马昱病逝后的次月,彭城人卢悚自称大道祭酒,聚拢信徒八百余家。十一月,趁着司马昱出殡下葬,卢悚遣弟子许龙至吴县西柴里,想要迎接被废为海西公的司马奕,却被司马奕拒绝。于是卢悚率众攻打宫城北部的广莫门,并诈称海西公还朝,从云龙门冲入殿廷内夺取武库甲械。游击将军毛安之入宫,与左将军殷康、中领军桓秘一同反击,将卢悚及其徒众数百人杀死。 吴县就是吴郡陆氏的本贯,发生这种事桓温当然是直接找地头蛇陆氏问责,当时还有吴国内史刁彝、御史顾允带兵监管司马奕。刁彝在桓温死后就升任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但出镇广陵的次年就死于任上,一般来说官员死后追赠都会加一级,但他死后只追赠本官。 吴中四姓,顾陆朱张,但顾氏老早就倒向了桓温。在褚裒(褚蒜子之父)北伐失败惭恨而死后,桓温上书请求北伐,朝廷推出殷浩抗衡桓温,殷浩也就成了桓温最想除去的竞争对手。之后殷浩与降晋的姚襄不睦,导致北伐失败,顾悦之上表弹劾殷浩,与朝臣中的殷浩故旧争论,为桓温逼废殷浩出了一把力。 顾悦之的儿子就有名了,是有三痴之称的着名画家顾恺之,他在桓温幕府中担任参军,桓温死后他去墓地拜谒,作诗云: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 第二十九章 谢氏联姻、桓温忌惮 卢悚起事中有几个细节,引起桓温的怀疑,因此不仅陆始被收付廷尉,担任中领军掌二卫、骁骑、材官诸禁兵的桓秘也被免官,受命闲居于宛陵。 桓温之所以生疑,一是被废为海西公的司马奕有大臣带兵监管,受卢悚指派的人居然能见到司马奕。二是卢悚对于没能接到司马奕似乎早有准备,在没能取得关键的大义名分情况下,仍按照计划率徒众强行闯宫,几乎是在故意求死。三是卢悚率部还玩了一手声东击西,在北侧的广莫门鼓噪,从南侧的云龙门突破并且直取武库,整个过程行动迅速极有目的性,更让桓温觉得有内应。 陆逊的后人主要是陆抗这一支,先后死于西晋伐吴和八王之乱,陆始的曾祖父是陆逊之弟陆瑁。陆始的父亲陆玩曾被王敦以军令威逼任其长史,王敦之乱平定后,陆玩等属官受到弹劾险遭免官禁锢。时任尚书令的郗鉴同意禁锢,丹阳尹温峤上表为陆玩等人申辩,最终温峤的意见被司马绍采纳,陆玩等人才得以幸免。 苏峻之乱时,苏峻攻入建康后强迁年幼的司马衍至石头城,陆玩与其兄长陆晔留守宫城。苏峻之乱平定时,二人成功说服苏峻部将匡术献上宫城苑城向讨伐军投降,因功分别被封为兴平伯、江陵公。 后来,王导、郗鉴、庾亮在半年内相继逝世,陆玩进位侍中、司空。早在担任尚书令时,陆玩就两次推辞开府,成为三公后再次谦让,在司马衍劝说下才无奈从命。陆玩在任命司空掾属时,所任之人多为寒素有行之士,从不以名位高低纠人之失,又虚心招引接纳后进,许多仕官之人都因他受惠。 陆玩死后,朝廷追赠太尉,赐兵丁千人,守冢人家七十家。到了司马曜在位的太元年间,曾经的功臣待遇普遍被削减,曾经执政的何充等人守冢人家都只剩六家,而陆玩不仅陪先帝陵墓而葬,朝廷还为其特设兴平伯官属守墓。 这么一个处处谦辞礼让的人,在司马睿南渡之初,与王导书信往来时写道:“仆虽吴人,几为伧鬼。”起因是王导为与南方士族联姻向陆玩请婚,陆玩当时回绝说,小土丘上长不出松柏般的大树,香草和臭草不能放在一起,他虽然不才却不会违背伦常开这样的先例。王导收回请求后,并没有放弃,之后又邀请陆玩作客,陆玩因为王导招待的酪饮感到不适,才有了前面那封回信。伧子、北伧在当时是对南渡北人的蔑称,相应的南渡北人也将南人称之为貉奴。 看起来是南北差异导致,实际上陆玩在司马睿称帝前,就任其丞相参军,后来屡次升迁并进位侍中,但当时是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他很快就称病辞职。陆玩的兄长陆晔在司马绍病重时,与当时的司徒王导、尚书令卞壶、车骑将军郗鉴、丹阳尹温峤、护军将军庾亮一同受命担任司马衍的顾命大臣,并入殿统领禁兵值夜,遗诏中还加陆晔散骑常侍、录尚书事,对其可以说是极为信任了。 陆玩之子陆纳担任吴兴太守时,在履职前到姑孰向桓温辞行,当时在座的就有王坦之、刁彝,宾主尽欢而散。不久,陆纳就入朝担任左民尚书,升任太常后,又调任吏部尚书,加奉车都尉、卫将军。而陆纳刚入仕不久时,接受由临海太守升任建威将军、会稽内史的王述辟请,出任建威将军长史,之后才一路迁转并外任吴兴太守。 陆纳这一手堪称绝妙,眼见铁杆保皇党陆氏与桓温打得火热,谢安顿时坐不住了。谢安当时几次登门拜访,陆纳却从不特意筹措招待,为的就是故意吊胃口,好让谢安开出更高的价码。 结果陆纳的这步好棋,就如当初谢安前往桓温幕府任职胁迫朝廷一般,同样是在逼迫谢安做出让步,却被侄子陆俶横插一脚,导致先机尽失。陆俶是陆始之子,他对叔父陆纳的盘算没敢多问,加上谢安是朝中重臣,招待粗陋有失待客之道,于是陆俶私下置备酒宴所需。等到谢安再次来访,陆纳仍然仅以简单的茶果招待,陆俶却命人摆上准备好的珍馐盛宴,谢安离去后陆纳大怒,提杖将陆俶狠揍了一顿。 卢悚起事中,殷康与桓秘一同平乱,身为左将军的他名义上归中领军桓秘管,实际上他的背后却另有人在。殷康与被桓温逼废的殷浩是堂兄弟,庾氏被诛杀的时候殷浩之子殷涓也一同被杀,这样一个人被放在典京师兵卫事的左将军一职,怎么可能是无意之举。 殷康是陈郡长平人,其妻谢僧韶是谢尚次女,谢尚跟谢安是堂兄弟,还是褚太后母舅。谢尚长女谢僧要嫁给了庾亮的儿子庾龢,小女儿则是嫁给了琅琊王氏的王茂之。王茂之的父亲王胡之是王廙次子,王廙是王导的堂弟,哥哥王旷是王羲之的父亲,弟弟王彬则是王彪之的父亲,王茂之的妹妹又嫁给了谢安的侄子谢朗(谢安次兄谢据之子)。 谢尚之妻袁女正是袁耽之妹,袁氏本贯陈郡阳夏,与谢氏同为陈郡世家,袁耽另一个妹妹袁女皇则是殷浩之妻。 苏峻之乱时,袁耽为王导参军,受命去石头城游说苏峻部下路永,让其带司马衍出奔,投降以陶侃为首的讨伐联军。路永答应后,虽因苏峻守卫森严,最终未能成事,但乱事平定后袁耽还是因功受封秭归男,拜建威将军、历阳太守。 咸康元年(335年),因石虎南巡至长江沿岸,十几个探骑进入江北的历阳境内。袁耽的上报中却没有标明骑兵详细数目,导致朝中恐惧以为后赵大军来攻,以王导为大司马率众抵御,分兵戍卫南岸各处要隘。 很快事实被查明,之前的调动被悉数罢止,但朝廷可谓是颜面尽失,于是以上奏轻率虚妄将袁耽免职。但不管怎么样,升任大司马的王导赚大了,不久就辟请袁耽出任从事中郎,可袁耽却很快因疾去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 袁耽曾祖袁涣为东汉司徒袁滂之子,曾因汉末战乱流寓江淮,初为袁术所用,后投吕布,吕布被灭后转投曹操,袁涣与程昱、曹仁一同被评价为勇冠贲育(贲育指孟贲、夏育)。 袁耽为人放达、不拘小节,长相俊秀又有才能,对樗蒲之类的博戏也颇有心得。而年轻时的桓温家贫又好赌,一次输了不少被债主追讨,无法可想的桓温去找居丧中的袁耽帮忙,因怕袁耽为难只请他姑且一试。 袁耽爽快的答应后,换了衣服把帽子揣在怀里跟桓温去找债主对赌,债主知道袁耽名气却从未谋面。双方每局赌注高达十万钱,袁耽把把获胜赢钱过百万,每到他掷骰子都旁若无人般大声呼喝,甚至把怀里帽子丢向桓温债主,并问你可识得袁彦道了吗?袁耽因为与桓温意气相合,又因两个妹妹都已出嫁,曾向桓温叹息:恨不得再有个妹妹能嫁你! 卢悚起事时,袁耽的儿子袁质早已娶了谢安侄女为妻,通过这桩婚姻,谢氏与同样出自陈郡的殷氏关系又近一层。 王述提拔过陆纳,女儿王荃是谢万妻子,谢万的女儿又嫁给了王导的孙子王珣。当然最出名的还是嫁给王凝之的谢道韫,前者是王羲之次子,后者是谢安长兄谢奕的长女,而这些还只是谢氏联姻网的一小部分。 第三十章 想赢怕输、利刃无形 俗话说三岁看老,一个人后天成长再怎么转变,性格中的一些特点却会保留下来。就拿桓温来说,他年轻时好赌,随着入仕并渐渐位高权重,行为上变得收敛,但行事风格上仍有着赌徒的特点。 心存侥幸者,赌徒是也。简单来说,就是想赢怕输。 十八、九岁时的桓温还没什么本钱,做什么都敢拼敢博,为报父仇手刃仇敌,后来领军作战也经常持刀上阵。 北伐前秦、前燕时,桓温已经算是功成名就了,但遭逢战况危急,他作为大军主帅却跑到前线冲杀,甚至还数次受创,就像输急眼了的赌徒拿性命押注,指挥水平实在令人难以恭维。 桓温的这两次北伐,都是先胜后败,伐秦时驻军灞上坐失良机,伐燕时对峙枋头犹豫无断。抛开桓温北伐的政治目的不谈,仅仅套用赌徒的心理,这些举动就很好理解了,大把筹码在手的他还想继续赢却又怕输。 桓温为人轻率的一面也是他赌性的延伸之一,跟他做了连襟的刘惔喜好清谈,与司马昱、殷浩、谢尚、王蒙、王述、孙盛(孙资玄孙)等人时常聚会。刘惔自视甚高,与桓温交谈时,曾评价司马昱清谈技巧只是二流,他自己则是一流。 一次王导与殷浩辩论,在场的还有桓温、王蒙、王述、谢尚,一直谈到三更。席间,王导拿着麈尾感叹说:刚才的交谈,竟然到了不知义理源流的地步,辞喻上却不分胜负,正始年间王弼、何宴谈玄时,可能也就这样了。 第二天早晨,桓温跟人谈论这件事,讥讽王蒙、王述不懂装懂,说道:昨夜殷、王二人的清谈堪称佳妙,谢尚同样不觉得冷寂清静,我也深受启发,回头看到王蒙、王述,就像是身上插着漂亮羽扇的母狗。 桓温跟太原王氏无冤无仇,做这样的评价未免有些得罪人,起因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为受到王蒙摆布而不自知的刘惔出头。 刘惔少年时家贫,与母亲寄居京口,编草鞋糊口谋生,虽然住在荜门陋巷,却怡然自得。刘惔起初名声不显,唯有王导对他十分器重,为人所知小有名气后,被时人先后与袁乔、范汪相提并论。 而王蒙年轻时放荡不羁,稍长后有所克制、约束,才有了风雅潇洒之名。王蒙与刘惔齐名又是好友,当时刚入仕的他正担任王导的掾属,时人将他比作袁涣,将刘惔比作荀粲(荀彧幼子,善谈玄理)。 再后来,刘惔与王蒙同为司马昱谈客,受到尚为会稽王的司马昱倚重,二人俱受上宾礼遇,并称入室之宾。 实际上,为人傲气的刘惔却是个容易被人左右的人,或者说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他曾与王蒙到殷浩家清谈,离去的时候二人同车而行,他对王蒙说殷浩的言论真不错,王蒙却说他落入殷浩言语所设的迷雾中。等到殷浩到刘惔家清谈,辩论时落入下风,只好说些虚浮的言辞遮掩,等到殷浩离开后,刘惔就贬低说:一个田舍儿,还硬要学人谈玄。 因为桓温对王蒙、王述的讥讽,刘惔反应过来事情的蹊跷,但出于高傲心中领情,面子上却有点下不来台。因为都娶了公主,桓温有心拉近关系,主动上门拜访,刘惔因为前面的事装病避而不见。桓温察觉后,打算开个玩笑缓解气氛,于是用弹弓打刘惔的枕头,结果刘惔因为泥丸散碎在床褥上,怒而出言讥讽桓温的行伍出身,桓温恨恨而去。 后来,隐居十年屡次受征辟皆未就任,被时人比作管仲、诸葛亮的殷浩得到褚裒举荐,被征召为扬州刺史,推辞数月才接受任命。时为镇西将军的谢尚写信给殷浩,推荐刘惔主管会稽郡,殷浩在回信中嘲讽刘惔:刘惔标同伐异,堪称打抱不平的仗义侠士,他不是常说州郡长官的位阶降低太多,你还为他奔走做什么? 庾翼死后,辅政的何充推举桓温出任荆州刺史,刘惔向同为辅政的司马昱进言阻挠,未被采纳。桓温被任命为荆州刺史后,刘惔也出任义成太守、监沔中诸军事,桓温率军入蜀讨伐成汉时,大多数人都不看好,只有刘惔认为桓温能够成功。当有人追问原因时,刘惔回答说:以樗蒲博戏可以看出,没有必胜的把握,桓温是不会出手的,克蜀之后他怕是要专制于朝廷了。 宁康元年(373年)七月,桓温在姑孰病逝,二月就已经病发的桓温带兵入朝短暂停留,拜谒简文帝司马昱陵墓,处置了卢悚入宫案后便回转姑孰,之后就病势加重,卧床不起。 病中,桓温逼迫朝廷给他加九锡之礼,多次派人催促,联合抗衡桓温的王彪之、谢安、王坦之见桓温病势沉重,就以袁宏所撰写的文章不好为由,令其修改拖延时间,直到桓温病逝,锡文都没能完成。 袁宏与袁乔是族兄弟,二人同为袁涣玄孙,也是袁耽族侄。 袁乔在桓温二十三岁出任琅琊内史、加辅国将军时,就被延请任其司马,八年后桓温任徐州刺史,再次请他担任司马兼领广陵相。后来袁乔随桓温出任荆州,在桓温决定攻伐成汉时赞成并力劝,他还提议以精兵轻军速进,领兵二千作为前锋。战争开始后,袁乔又反对分兵,主张集中兵力一战而胜,这才有了成都外笮桥附近的决战。在平灭成汉不久后,袁乔便因病去世,桓温对此极为哀伤、惋惜。 袁宏则有一时文宗之名,不仅文笔精妙,更以才思敏捷为人称道。袁宏年少时,其父临汝令袁勖去世后家道中衰,因为咏史诗受到谢尚赏识,被辟请为参军入仕。后来,袁宏担任桓温的记室,在其北伐时奉命作露布,靠在马上提笔疾书,顷刻间就写成多达七页纸的北征赋。这么一个文坛大手子,写个格式有定例的锡文,居然会写几个月之久,这当然不简单了,后来谢安担任扬州刺史,四十九岁还只是个吏部郎的袁宏随即升任东阳太守。 袁宏在桓温幕下任职时,曾写过一篇东征赋,在赋末称颂渡江南迁的名流,却故意漏掉了桓彝和陶侃。同在桓温幕府,与袁宏并称袁伏的伏滔劝说,让他补叙桓彝,袁宏却笑而不答,性格刚正不阿的他从不曲意奉承,因此虽受桓温礼遇却不得升迁,而他更以跟伏滔并称为耻。 伏滔担任桓温参军,每逢宴饮集会,桓温都会让他一起,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会说话你就多说点的那种人。在桓温伐燕大败后,平定寿阳袁真之乱时,伏滔因献着论正淮二篇,以功迁永世县令、封闻喜县侯。而不甘为桓温背锅的袁真,也是陈郡阳夏人,和袁宏等人同为陈郡袁氏。 桓温死后两个月,王彪之升任尚书令、谢安升任尚书仆射、王坦之升任中书令、丹阳尹,三人共辅幼主。而卢悚起事时,带兵看守废帝司马奕的吴国内史刁彝,同时升任为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 次年,镇守广陵的刁彝死于任上,随后王坦之继任出镇广陵,一年后又死于任上。随后,因谢安举荐,郗超背书,在桓豁麾下担任征西将军司马、领南郡相、监北征诸军事的谢玄被征召还朝,三十二岁被拜为建武将军、兖州刺史、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 谢玄到任后,广募劲卒勇士,京口、广陵的流民帅军队纷纷应募,彭城刘牢之、东海何谦、琅琊诸葛侃、乐安高衡、东平刘轨、西河田洛、晋陵孙无终等人以骁猛应选。太元四年(379年),谢玄加领徐州刺史镇京口,而京口在东晋也称北府。力挺谢玄的郗超,自其祖父郗鉴开始,家族在京口经营多年,谢玄能在短短几年内组建出北府精锐,离不开郗氏的大力支持。 第三十一章 桓温病逝、苻坚嫁女 桓温一死,虽然说不上树倒猢狲散,但桓氏的权势也大为削弱。桓温在病重时,以幼弟桓冲代领部众,其他几个兄弟,二弟桓云已经故去多年,三弟桓豁在他移镇后代为掌握荆州,四弟桓秘能谋善断却备受忌惮不得重用。 桓冲出生那年,正逢苏峻之乱,桓彝死守泾县遇害,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大十六岁的长兄桓温,自然而然代替了他心目中父亲的形象。 在桓温一生的征战中,桓冲通常是作为副手,领一路偏师配合作战,北伐前秦、前燕时都是如此。 桓温幕下谋士众多,能独当一面的却屈指可数,其中早故的袁乔善谋断,中途离去的习凿齿长于治乱、谋身,晚于前两者入幕的郗超则是以权谋着称。 而形成鲜明对比的桓豁、桓秘二人,桓秘的才能得到习凿齿认可,与之相比桓豁在个人能力上稍逊一筹,可最终被桓温放心安排接手荆州的却是桓豁。原因就是桓豁能拎得清自己,换言之就是没野心、更听话,他年轻时就曾拒绝王导辟请。 因为桓温娶了司马兴男,与公主的母族庾氏间接成为姻亲,苏峻之乱后庾亮被迫外任,之前一度被压制的王导再度掌权。王导辟请桓豁为秘书郎时,庾亮正谋求北伐,这种举动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当时,桓温的谋士辅国将军司马袁乔也被王导辟请,同样没去上任,随后又受到朝命征拜为尚书郎,直到王导死后,才被出任徐州刺史的桓温再度延请为司马。 桓豁在桓温死后的短短几年里,先后升任征西将军、征西大将军,这份堂堂正正的阳谋出自朝廷,或者说是来自王坦之、王彪之相继死后掌控中枢的谢安,真正目的是分化桓豁和桓冲。这种计谋是明摆着的,可桓豁没有被触手可及的权势所迷惑,先后两次用拒绝开府的方式表明态度,维护了桓氏内部的团结。 在一个家庭中,长子最受重视,幼子最受宠爱,排行在中间的次子多少会有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关注不够就只能自谋出路。同样是被王导以朝命拜为秘书郎,桓秘却答应了,这个举动被庾氏误解为桓氏释放的政治信号。桓温娶公主后仕途一帆风顺,庾氏是出了大力支持的,可因为桓秘的个人举动,已是琅琊内史的桓温在仕途上陷入蹉跎,直到八年后协助庾翼北伐,才外任徐州刺史成为方镇重臣。 道安受习凿齿之邀入襄阳前,有感于苻融劝说,决意为前秦效命,走到新野时派了同学法和入蜀。当时,自桓温灭成汉后负责平乱,留镇蜀郡三十年的益州刺史周抚去世,早有割据蜀地之心的司马勋自称梁益二州牧、成都王,在汉中起兵反叛。 时任宣城内史、辅国将军的桓秘都督梁益二州征讨军事,江夏相朱序被桓温表为征讨都护前往成都救援周楚(周抚之子,父死后监梁益二州)。次年,镇守荆州的桓豁也派督护桓罴进攻梁州治所南郑协助平乱,不久后前秦王猛就趁机率军南攻荆州,在南乡、新野连续调动急于救援的桓豁,最后成功掠民北还。 桓温向东移镇之初屯驻的赭圻就在宣城郡西北,卢悚起事后桓秘被罢去中领军一职闲居的宛陵,就是宣城的郡治。 已经进位大司马的桓温当时加领扬州刺史、录尚书事移镇姑孰,桓冲代掌江州刺史坐镇武昌。这些都刺激着桓秘,他一心想要建立功勋,与兄弟比高下。可越是如此,桓温越不放心桓秘外任,因为移镇姑孰后的他需要一个安稳的后方。在司马勋之乱平定后,桓温干脆以酬功为名,让桓秘入朝为散骑常侍、中领军,监视朝廷中枢动态,总归是亲兄弟,远比旁人值得信任。 可越是有才能的人,往往性格上的缺陷也越明显,桓秘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强过桓豁、桓冲,却迷失于功业之心,太过在意于个人的成败,忽略了自身权势实际来源于家族权势的稳固。桓温在平蜀后野心渐渐流露,但瞻前顾后直到病死也没能篡晋,这在桓秘看来非常不可取,他连王导布下的饵都敢吞,在几个兄弟里胆子比粗莽早逝的桓云还大。 卢悚起事一案过后,桓温将桓秘罢职,让他在曾经任职的宛陵闲居,这个处置说重也重,毕竟官职被一撸到底,但比起被收付廷尉的陆始,就轻的更像是一种保护了。身为中领军的桓秘事先并不是毫无觉察,甚至可以说是故意纵容宫廷防卫的疏忽,他想要利用这次变乱促使桓温带兵入朝,直接逼迫幼主禅位。 当时带兵入宫支援的游击将军毛安之,其兄毛穆之在桓温伐燕于枋头退军时留守东燕郡殿后,毛安之与后来成为桓温谋主的郗超,早年都是在司马昱担任抚军大将军时被辟请为掾属入仕。不同的是,郗超在桓温平蜀后升任征西大将军时入幕任职,此后一心追随桓温,毛安之则留在司马昱麾下,一直负责建康兵卫,司马昱死后凭借兄长的关系暗中倒向桓氏,这也是桓秘的底气所在。 桓秘的观点就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别拖泥带水,但最终也没有得到桓温采纳。而继领桓温部众的桓冲,桓秘深知其性格,向来处处模仿长兄桓温,桓温该有的缺点桓冲也都有,而且因为长期担任副手,性格上更为保守。桓秘能够预见到,家族现有的权势在桓冲领导下,只会一步退、步步退,在个人野心的促使下,他联合桓温长子桓熙、次子桓济,密谋在桓温病危时杀掉赶来探望的桓冲。 由于机事不密,桓冲提前得知桓秘等人的阴谋,直到桓温过世派人将桓熙、桓济擒下,才出席丧礼。此后,桓秘这个激进派被彻底排挤出家族权力中心,被安置在桓温墓所附近的守墓人田庄,寄情于田园山水。 前秦建元七年(371年),苻坚出兵攻灭前仇池国,周楚在前秦出兵前就已病逝。同年,桓温带兵入朝废立皇帝,到桓温病逝的三年里,梁州刺史杨亮面对前秦的小规模侵扰,顽强抵抗却屡战屡败。 杨亮本贯弘农华阴,是东汉太尉杨震之后,曾经归附姚襄,桓温二次北伐时,在伊水之北击败姚襄,于是杨亮投奔桓温。桓温询问姚襄的为人,杨亮评价姚襄器宇轩昂,是小霸王孙策那样的人物,气势上还更胜一筹。姚襄极得人心,当时几次惨败,每次都能聚拢部众再次兴起,百姓也扶老携幼前往投奔,被桓温俘获的部众听说姚襄受重伤的传闻,无不向北流泪,不过杨亮却没有旧主姚襄的本事。 桓温病重的消息很快就通过沙门势力由建康传至长安,苻坚将十四岁的女儿平阳公主苻蕾嫁给了仇池国宗室杨定,前秦一旦决定进攻蜀地,大宗补给还得依赖水运,阆水两岸的氐族世家就成了拉拢的对象。 杨定出自杨难敌这一支,是出自杨坚头那一支的杨安族弟,其祖父杨宋奴是第三代国君杨毅之弟,早年杨安的祖父杨初杀死杨毅僭位,十八年后杨宋奴以姑表兄梁式王为内应杀死杨初,旋即被杨初之子杨国杀死。 杨宋奴死后(355年),其子杨佛奴、杨佛狗逃奔前秦,杨佛奴就是杨定之父,二人入秦后分别被封为右将军、抚夷护军。仅仅一年后(356年),杨国被叔父杨俊所杀,杨国之子杨安也投奔了前秦,杨氏在立国前,与苻氏同为略阳氐族世家。 前秦建元九年(373年)夏,苻坚将女儿嫁给杨定,但在去年年末,镇守朔方十四年之久的重臣梁平老病逝,边境的鲜卑、匈奴对他感情深厚,又敬又惮。 梁平老死后被追谥为桓侯,有万人敌之称的名将邓羌继其之后出镇朔方,迫于前秦这个北方新生霸主的威势,代王拓跋什翼犍再次派燕凤为使者入贡长安,前秦的战争机器开始加速转动。 第三十二章 彗星现世、窦冲教射 前秦灭前燕之战结束后,总管后勤的吕婆楼大病一场,之后精神头就大不如前,身体隔三差五的出点小毛病,于是没多久就上了乞休表。 苻坚虽然极力挽留,仍让吕婆楼挂着太尉职衔,但实际上因为身体状况不甚乐观,吕婆楼每月前往台省点卯的日子屈指可数,僚属只好轮番带着公文到吕氏宅邸汇报。 时值八月,伴随着春麦的开镰收割,天气已逐渐转凉,自苻氏在关中立国,二十多年来吕宅只是简单的翻新、修整,大致的布局仍是前堂后院的汉时样式。院落将厅堂和居室分开,成员按照长幼、远近围绕着家主居住,平面上并不拘泥于规则的形状,各功能区间外观结构紧凑,内部又足够宽敞。 南北向的吕宅实际上是一座坞壁式的庄园,规模堪比一座小城,与其他权贵的宅邸一同拱卫着宫城。吕宅东、西两侧各有一处马厩,西侧的略小些,但多了一处可供练习骑射的小校场,厨卫、圈舍、田庄都集中在北侧,依附生存的僮仆都住在田舍,沟渠从位于宅邸正中的水井向四周蔓延,将大宅分成一块块的院落。 “阿颔,快看这边!”中庭西侧的小望楼上,乞伏乾归兴奋的拉拽着吕隆,“窦大将教你阿兄习射呢!大星有啥看头!” 所谓的窦大将先是亲自执弓示范,又仔细指点吕纂名为怀中揽月的速射之法,让望楼上的乞伏乾归羡慕不已。乞伏乾归和吕隆都才六岁,既没有进学也没有人指点骑射,他爹乞伏司繁正面临苻坚考验,处在能否回到陇西掌握部众的关键时刻,对几个儿子愈发的忽视。 不过二人正是不知愁的年纪,或许也会有些小孩子的烦恼,但长大后回想起来只会觉得蠢萌到好笑。乞伏乾归渴望被亲长关注,吕隆痴迷于慕容姝入长安时的惊鸿一瞥,这种情感就好比幼儿园时最喜欢的漂亮女老师。 望楼附近的院墙下是几株不知多少年头的粗壮石榴,花季过后陆续结出青色的小疙瘩,天空中一颗大星曳着长长的尾巴。这颗大星从四月初现,几个月来明晃晃的横扫天际,哪怕是在晴朗的白天,借着屋檐下阴影手搭凉棚,稍微寻摸一下就能找到。 此时的关中主要还是种谷子,也就是被称作粟的小米,前秦攻取梁、益之地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等到十月谷子收获粮秣更加充足,士兵和役夫才会因为官府征发大量聚集,既能避过农忙时节,转冷的天气也能减少疫病流行。 乞伏乾归提及的窦大将是武都人窦冲,已故武卫将军、豫州刺史王鉴的部将,两人除了上下级关系还是同乡。灭燕次年,王鉴奉命救援寿春大败而回,不久就死于伤病,窦冲也因此被打上了作战不力、失陷主将的标签,是吕婆楼主张调查确认,差点被直接论罪的窦冲才免受冤屈。如今征伐梁、益在即,又是吕婆楼举荐窦冲出任方面,率先进入汉中以为先导,于是甚为感激的窦冲在临行前登门拜谢。 王鉴救援寿春不利,却依然以拓地之功升任豫州刺史,因为他是苻坚的嫡系,早在云龙门之变就是苻坚的拥趸。王鉴的老上司是邻郡的汉阳人李威,李威又是苻坚母亲苟太后的姑表哥,深受信任执掌宿卫,在朝中一直力挺王猛。 王猛如诸葛亮治蜀一般,在前秦推行廉政、法治,而苻坚继位之初,李威和苟太后为了确保苻坚的地位,坐罪将其庶长兄苻法论死,李威支持王猛施政,也有防止被翻案的缘故。 当时因为苻法的死,苻坚的拥戴者就发生了分裂,列曹尚书中掌管吏部、负责领选的仇腾,苻法的丞相长史、行太子詹事席宝,对此就极为不满,成为王猛在朝中的政敌。 但与政争失败被诛杀的樊世、强德又有不同,相比前两者的一味反对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仇腾、席宝针对的是为王猛撑腰的李威,并不是反对王猛的施政。名目也是现成的,苟太后并未临朝称制,却通过李威整死了苻法,虽说是按照章程,却难免有干政之嫌。 后来,王猛因为一岁五迁被仇腾、席宝炮轰,完全是躺枪,被抓着不合常例的由头不放,借此来攻讦前任尚书左仆射李威。最后更闹出了辟阳之宠的风闻,表面上苻坚被彻底惹恼,但最终的结果,二人却是被保了下来,保他们的是谁不言自明,而苟太后从此再未有过勾连朝臣的举动。 仇腾被贬为甘松护军,席宝被黜为白衣仍代长史,与强氏交好的梁平老在樊世被诛时就已出镇朔方,此后虽开府封侯但戍边十四年至死再未还朝,梁平老离开长安不久,强太后(苻健之妻,苻生之母)的另一个弟弟强德就被王猛依律收捕处死。 如今因为对前燕降人的安置,前秦朝中再起纷争,夺取梁益二州,既有趁桓温病逝东晋难以顾及的原因,也不乏通过战争来转移国内矛盾。 灭前燕之后,前秦这几年来堪称流年不利,才从前几年局部的蝗灾、地震、旱灾缓过劲来,又开始年年死大臣,先是王鉴,随后是梁平老,如今吕婆楼也缠绵病榻,看起来时日无多。 但这还不是结束,接下来的两年里李威、王猛、苟太后相继离世,这些人都是当初拥戴苻坚夺位的元老,是苻坚能够掌控朝政的重要臂助。 这些重臣的相继故去,使得苻坚对前秦朝野的掌控力度大为下降,一时之间也没有很好的接替人选,只好提拔宗室、外戚乃至前燕降人,结果引发各种内争。 在乞伏乾归的拉拽下,吕隆只好答应他的请托,出面引着他前往西院。可一路上以及到了小校场,吕隆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自从看到这颗大星后,他就开始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昨夜里他就梦见门牙脱落,那种感觉让他似曾相识。 身居汉中前线的东晋梁州刺史杨亮察觉到了前秦的种种不对劲,无奈兵微将寡更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派儿子杨广领兵袭击仇池,企图搅乱前秦的计划。 可杨广却被镇守仇池的前秦大将杨安轻松击败,这一败导致东晋在沮水一带戍垒的守军全数弃城溃逃,不过杨亮也因此判断出秦军将要大举进兵,立即撤出沔阳、放弃治所南郑,一直退守到磬险城。 杨亮是被桓温表为梁州刺史,这相当于分掉了镇守梁、益多年的周氏权柄,在前秦的军事压力下,才与镇守蜀地数代之久的周氏勉强合作。 自周访升任梁州刺史在襄阳推广务农,练兵抗衡王敦为起始,到其子周抚追随王敦起兵,获赦后接替毋丘奥为益州刺史,随桓温攻蜀后留守。 再到周抚死后其子犍为太守周楚监梁、益二州,平定司马勋之乱后接任益州刺史、督益宁二州,周楚之子周诗则担任梓潼太守。 周氏几代人在蜀地积累下的底蕴,远不是杨亮所能比拟的,当初陇西李高作乱攻破涪城,杨亮失守梁州,就是周诗出面平定。 前秦建元九年(373年)八月,杨亮撤守磬险后不久,六十一岁的吕婆楼也因背痈病逝,从最初小片的疱疹发展为缠腰龙,最终死于破溃引发的感染。 乞伏司繁不知得了谁的指点,主动上表请去南单于封号,被苻坚任命为镇西将军、督讨西胡诸军事,讨伐率部攻掠陇西的鲜卑人勃寒。 勃寒降附后,乞伏司繁终于得偿所愿,得到苻坚许可回到勇士川统领本部,不过包括三个儿子乞伏国仁、乞伏乾归、乞伏益州在内的家小仍然留在长安。 第三十三章 梁益易主、元旦大朝 杨亮父子的败退确实引发了连锁反应,此时前秦的战略部署尚未完成,镇守仇池前线的杨安却没有坐失良机,迅速派兵进入汉中郡,拿下因晋军弃守而兵力空虚的诸戍垒,从而开启了一场闪电战。 前秦建元九年(373年)八月到十月,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沮水以东、褒水以西,这一段汉水的北岸各处要隘,包括沔阳在内,全数落入秦军手中。 得知杨安打通仇池到沔阳一线后,长安的苻坚也迅速做出调整,以益州刺史王统、秘书监朱肜率军两万进入汉中,退守磬险城的杨亮引巴獠土兵万余拦阻,双方在青谷交战,杨亮再次被秦军击败,逃奔到西城设防。 而在另一路,苻坚则以前禁将军毛当、鹰扬将军徐成领兵三万,从上邽、武都一线,在杨安的配合下进攻剑门。杨亮兵败青谷后不久,东路的王统夺取磬险、城固,朱肜攻克南郑。西路,徐成也拿下剑门,与其会师的杨安继续进军,攻打梓潼。 曾经帮助杨亮平定李高之乱的周诗此时已经病故,继任的梓潼太守周虓(也作周飏)是其兄长周琼之子,藩镇起家的桓温对久镇蜀地的周氏自然不会毫无防备,除了表杨亮为梁州刺史分权之外,周琼也被弄到留守荆州的桓豁麾下任东夷都尉。 周虓一面在涪城坚守,一面却在这种紧要关头,派步骑数千护送母亲、妻儿从汉水前往江陵,不久就被朱肜截击俘获,周虓随即开城请降于杨安,十一月都没过完,梓潼就已全郡陷落。 早在九月杨安进攻汉川地区时,杨亮就已经遣人向荆州的桓豁告急,但因为此前杨亮屡败于秦军仍能坚持,桓豁对杨亮的请援并没有足够的重视,导致了对前线形势的误判,直到周虓投降才派出江夏相竺瑶率军救援梁、益。 梓潼郡被攻陷后,秦军并未止步,继续攻入相邻的广汉郡,广汉太守赵长随即战死,还在来援路上的竺瑶获知这一消息后,只得引军退走。 益州刺史周仲孙陈兵于绵竹抵抗朱肜,周仲孙的父亲周光是周抚之弟,他与周楚(表字元孙)是堂兄弟,论辈分周虓则是他的族孙,桓温废立后清除异己时,攻克京口、擒获庾希等人的东海太守周少孙亦是其兄弟。 周仲孙本是宁州刺史、督宁州军事,桓温在表杨亮之后,考虑到周氏在蜀地的威望,又表周仲孙督梁益,以削弱周抚一系、分化周氏内部。 秦、晋两军在绵竹并未僵持多久,探知毛当所率大部即将赶到成都,周仲孙立即弃守,率五千骑兵逃奔南中。 梁、益二州因此被前秦轻松攻取,邛、莋、夜郎闻讯全都降附,苻坚随即任命杨安为益州牧镇守成都,毛当为梁州刺史镇守汉中,又调姚苌为宁州刺史屯驻垫江,以王统接任南秦州刺史回镇仇池。 梁、益二州之所以会这么快失守,前秦虽说早有筹谋,但因为晋军弃守沮水诸戍垒溃逃,与既定计划是有所出入的,由于提前发动攻势,一些部署都没有到位。 所以更多的原因还是在于蜀地的老传统,自东汉末年刘焉割据益州时起,东州人与蜀地豪强、大族就尿不到一个壶里。无论是刘璋、刘备在位,还是诸葛亮、姜维北伐,大部分决策都是东州人和蜀人内争导致的结果。 因为交通条件的限制,入蜀不容易,出蜀就更不容易,东州人在蜀地没有根基,全凭武装力量的压制来保证既得利益。可军队只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在蜀地这个相对安稳的环境下,要不了几年就废掉了,没有相应的武力作为支撑,东州人在蜀地很快就会被排挤出去。 而与东州兵相比,世代居于蜀地的豪族地主武装就更废,好不容易在内争中占据上风赶走旧有的东州势力,马上就会有新的东州集团趁虚而入,本土势力军事实力比不过,就只能再次投降归附。桓温灭成汉时一战定胜负,前秦夺取梁、益也是摧枯拉朽,周氏镇守蜀地数十年经营下来,反而一代不如一代。 周虓降秦后,苻坚只打算委任他为尚书郎,从太守到尚书郎,换谁都会不爽,周虓自然拒绝仕秦。也别说什么周虓忠于晋室之类的鬼话,真要誓死效命,守涪城兵力不足的时候,他就不会干出抽调几千步骑护送家人逃离的事。 前秦的元旦大朝会上,苻坚问周虓与东晋的元日朝会相比如何,周虓厉声叱骂:犬羊相聚,何敢比拟天朝!而在此前,与苻坚相见时,周虓就叉着腿箕坐以氐贼称呼,大臣们以周虓的出言不逊,屡屡向苻坚请命将其诛杀,苻坚却依旧厚待周虓。想博取忠臣之名?满足你就是了,挨几句怼换个宽厚仁慈的名声,苻坚也不亏。 前秦太史令张孟以大星出尾、箕,长十余丈,经太微,扫东井,四月始见,及秋冬不灭,向苻坚建言驱除前燕降人。 古人观测日月星辰,将周天分为十二等分,与地上的国、州相对应,以天象变化占人间吉凶。尾宿为东方青龙七宿第六,为青龙之尾,箕宿为东方最后一宿,为龙尾摆动所引发的旋风,分野上尾、箕同属幽燕,都主凶兆。 而三垣之一的太微垣,象征天子的宫廷,五帝御座,十二诸侯府,外屏代表九卿。彗星侵入太微犯东井更是不吉,轻则意味死大臣、发生内患,重则预示君主败死、国家灭亡。 因为井宿所象征的分野就是雍秦,井宿为朱雀七宿之首,分为八星,星相明亮表示国富民安、天下太平,色变则反之。 苻坚并未听取张孟的谏言,先不说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听,苻坚本就大力推崇教化,请名士讲习儒学,严禁老庄和图谶,对所谓的预言、征兆之说更是一向厌恶。 梁、益二州失陷后,杨亮、周仲孙就被追责免职,桓温的继任者桓冲将毛穆之表为益州刺史、建平太守,其子毛球为梓潼太守,以守卫巴郡,父子二人进军到巴西郡时军粮不继,只好退守巴东。 周虓之父周琼也取代杨亮,出任梁州刺史,前秦建元十年(374年)初,窦冲向周琼诈降被东晋任命为东羌校尉,随后以安定皇甫钊、京兆周勋等人为内应谋取汉中以东,周琼秘密探知后设计诱杀皇甫钊、周勋,但也意外受伤不久后病故。 第三十四章 鱼羊食人、攻讦慕容 以彗星天变为由,前秦朝野围绕着都城长安开始了新一轮敌视鲜卑热潮。 先是太史令张孟以星象谏言诛除前燕宗室不成,紧接着是苻坚胞弟,镇守邺城的阳平公苻融上疏,奏章中称前燕为东胡,曾跨据关东六州,秦国入主燕地是劳师征伐兼并所得,而不是对方倾慕仁义主动归附。如今对前燕宗室亲近信任,让这些人入朝履任要职,势力压过功勋旧臣,有养虎遗患之虑。 苻坚依旧不听,以传达朝廷命令的方式告示朝野,他志在混一六合,夷狄亦应视作良善百姓,又劝说苻融打消疑虑,应存包容之心,就好比经常挂在嘴边的修德禳灾,假使能够不断提升国家实力,面对外患又有何惧? 通过这次表态,苻坚打消了朝野对他大举任用前燕降人的部分疑虑,更公示了他并非受到谁的蛊惑,而是对前秦未来的大方向有着明确主张。在这一轮的政治宣传中,苻坚从道德到舆论都占据上风,再加上不久前攻占梁益取得大胜,这才凭借威望将朝中的风波暂时压下,但前秦国内各族利益的冲突仍就存在。 前秦建元十年(374年)三月,建宁郡公李威病逝,苻坚此前几次亲征,李威都曾辅佐太子苻宏留守长安,是苻坚最为信任的大臣之一。 同年冬,十二月,就发生一件“被意外化”的事件,有人闯入禁中,在渐台以西的明光殿,大喊道:“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事后逃匿无踪,苻坚下令彻查,却毫无线索。 掌握宫禁的李威才死去没多久,就发生这种事,令苻坚觉察到对禁卫的掌握力度大不如前。而策划这一行动的人,简直就是在用近乎公开打脸的方式来告诉苻坚,我这次能在你的禁中搞事,下一次就能取你项上人头。 奉命调查此次事件的是秘书监朱肜与秘书侍郎赵整,这二人都是苻坚亲信,一番调查过后却没有去还原真相,而是借机再次向苻坚请求诛除前燕降人中的鲜卑贵族。 明面上看,在前秦受到歧视的鲜卑人似乎才是受害一方,但在朱肜、赵整查探到的各种蛛丝马迹之中,似乎与部分直接掌握宿卫的前燕降将有牵扯,而这些中下层的鲜卑族军官又多是慕容垂旧部。 虽然这有可能是一种嫁祸的手法,毕竟这些能够调查到的痕迹都十分明显,而京兆尹慕容垂在安置被迁徙关中的鲜卑人时,在依循律令的同时对关中各族的利益也多有触碰。但最终,朱肜、赵整的调查到此为止,二人从自身的政治倾向出发,借机谏诛前燕鲜卑部大,即慕容氏贵族首领。 而在已经发生的事实和查探到的线索之外,背后的真相更令人意外,因为这事真就是慕容垂一手策划,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又或者说是贼喊捉贼。 朱肜是经王猛举荐,得到苻坚信任后,参与灭仇池、攻取梁益,分别建立功勋。赵整则出自略阳赵氏,与天水赵氏是大宗小宗的关系,前秦建立之初为拉拢关中的汉族地主,赵俱、赵韶、赵诲等天水赵氏子弟都入仕任官,后两者更是苻健亲自为苻生选取的太子属官。 但天水赵氏成也苻生败也苻生,在苻坚发动云龙门之变夺位后,作为苻生的坚定支持者,以赵韶、赵诲为代表的天水赵氏受到清算,赵氏在前秦朝中的势力迅速衰落。出自略阳小宗的赵整入仕后,以前事为深刻教训,并立志改变前人导致的赵氏奸佞幸臣形象,时常对苻坚规劝进谏。 枋头之战后,功高遭忌的慕容垂出奔前秦,因其在鲜卑人中的威望,王猛当时就主张将其除掉,免留后患。灭前燕之后,前燕宗室被迁往长安,王猛也对苻坚重提旧事,此时前秦军队中的主力是氐、羌、匈奴等胡部,内部尚且有着利益纠纷,户口数目也远不如鲜卑人,不将前燕降人中富有威望的首脑除去,对鲜卑人的统治就始终会隔上一层,正应了那句: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在安置迁徙到关中的鲜卑人方面,前秦君臣没少为此费心费力,可来自前燕的鲜卑人不会就这么轻易的忘却亡国之仇与背井离乡之恨,尤其是生活水平的下降,以及在关中遭受敌视的困顿处境,从上到下都难免会去追思曾经的辉煌,去回忆曾统合各部人马于辽东崛起、吞并幽燕、南向中原争雄的先代慕容氏明主、贤臣,而随着对主持安置的慕容垂的念好,也将心中隐藏着的部分希望寄托于这位曾击败桓温的鲜卑英杰。 心存大志的慕容垂采纳谋士高弼建议,交好前燕宗室,提升在鲜卑部族中的声望,收拢人心以暗中积蓄实力。同时又借助关中各族对鲜卑人的敌视,趁着执掌禁卫的重臣李威之死,通过在宿卫中担任三署郎的悉罗腾等旧部炮制出“鱼羊食人”一事,将这种由利益冲突导致的对立情绪彻底引爆。 慕容垂刻意布局将嫌疑指向自身,而奉命查探详细内幕的朱肜、赵整出于各方面的考虑将问题复杂化,反而如慕容垂与高弼事先所料,没有将其认定为幕后主使,只是出于政治倾向趁机对他攻讦。而为了伪装出心中忧惧的态度,慕容垂授意继娶正室段氏(先段妃之妹)入宫,前去探视已嫁予苻坚为妃的清河公主,请求慕容姝念于亲缘能够代为向苻坚好言。 段氏是慕容垂已故元配先段妃之妹,姐妹二人的父亲则是辽西段部鲜卑首领段末波。先段妃之死虽有其脾性高傲得罪可足浑皇后的缘故,还有慕容垂被兄长慕容儁猜忌的因素,因此他对于先段妃被拷打至死也不肯攀诬的情义常存感念。 慕容垂因为内心中的种种复杂情感,对于长相肖似其姐的继妻段氏,慕容垂在十分珍视的同时,在将其视作先段妃代替的同时,也会因当初未能尽到保护之责,每当思及先段妃之死、妻舅段勤之死、继娶段氏后受迫废妃迎娶可足浑皇后之妹,以及嫡长子慕容令的死心中愧疚,有时甚至因此难以面对这位后段妃。 对于降附者,苻坚一贯仁慈,他想要借此收纳天下人心,所以对于王猛等人诛除鲜卑首领的建议并不认同。慕容垂出奔到前秦后,因王猛所施金刀计,在得知嫡长子慕容令逃归前燕后,忧惧之下亦从长安出逃,在蓝田被追兵赶上押回,苻坚不仅没有追究还予以宽慰,灭前燕后更委以京兆尹的重任。苻坚此举固然有考验慕容垂忠诚的意味,但同样也显示出了足够的重视。 因为迎娶慕容姝为妃的政治意义远大于个人好恶,即便年少貌美,可在苻坚看来也不过是个缺少共同语言的小女孩。所以在苻坚一掌就能数过来的后妃之中,慕容姝实在谈不上得宠,也就是考察内宫所设学官时,才有些简单的言谈。 可是及至后段氏连日入宫探望慕容姝,苻坚每次都派来侍从传命赏赐,对慕容垂和前燕宗室传达出的安抚不言自明。如此几番下来,确认了苻坚的态度,慕容姝才让近侍回返时传话请见。 第三十五章 段氏同辇、赵整歌谏 长安内、外城,还有周遭郡县,近日里以“鱼羊食人”一事为引子,与迁徙而来的鲜卑人有关的冲突事件频发,朝堂上大臣们接连谏言驱除鲜卑令苻坚压力倍增。 但苻坚还是坚持了一直以来的态度,那就是以仁义治天下的主张,贯行王道、教化。也借着慕容姝的请见,苻坚在宫中召集了一次家宴,以此由内向外来表示对鲜卑人的抚慰,更希望宗室大臣们能率先放下成见。 这些都是苻坚仁慈的一面,不过作为新生的北方霸主,他也有着狡诈权变的一面,在云龙门之变、苻法之死、诛杀樊世、贬谪仇腾和席宝等事件中都有所展现。 而作为臣子,朱肜、赵整可以出于政治倾向,调查到想要得到的线索便给出结论表明态度,但在向苻坚汇报时却不会做出如此偏激、失职的举动,方方面面的可能在上疏中都有详细列出。而兼掌司隶校尉部的王猛也不是毫无作为,一个有着强势政权作为支持的监察机构,一旦全力运作起来,那真就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慕容垂的阴私动作虽然处置的足够机密,可是出将入相的王猛也不是才识短浅之辈,师从佛图澄的他从年少时贩簸箕就在后赵踏足情报这一行当,在前秦又担任司隶校尉十数年。王猛的调查方式与朱肜、赵整搜集线索再推断的作法截然相反,而是以谁得了最大好处就最有嫌疑为基准,先确定目标再查找线索来辅助验证。 于是,慕容垂遣继妻后段氏连连入宫探望清河公主的举动,落在王猛这种老情报人员眼中,反而成了明显的狐狸尾巴,即便他找不到任何有力线索,可这种情形下有时候完美反而意味着瑕疵。 王猛将他的调查结果报知后,苻坚对慕容垂虽然起了疑心,但因为王猛的判断过于主观,心中仍存有保留。能够驾驭一干能臣猛将,看似英明神武的苻坚也不是毫无缺点,平日里他显露最多的就是好饮,贪杯误事的例子无论历史上,还是现实中都可以说是屡见不鲜。 家宴过后,苻坚就趁着酒兴,一如当初灭前燕后回转长安入城时那般,与慕容姝同车游览宫苑。苻坚其实并未喝醉,却佯作醉态,邀请陪同慕容姝赴宴的后段氏也上车同游,这种极为失礼的举动就是他对慕容垂的又一次试探。 有过被废去妃位经历的后段氏,在性格上要比姐姐先段妃隐忍的多,否则在妃位被受封长安君的可足浑氏取代后,也没法在仰人鼻息的处境下坚持到随慕容垂一同出奔前秦。 转瞬间,后段氏就明白了所面临的问题,面对苻坚的醉酒无礼,她所作应答的与否,将意味着丈夫慕容垂此后在前秦的境遇。 这几乎是个无解的题目,只要前脚后段氏与苻坚同车,后脚这一幕就会传到宫外,整个长安城乃至全天下都会知道,慕容垂为了自保连妻子都献给了大秦天王苻坚。 这样一来,慕容垂在前燕降人的心目中,自会是名望受损、号召力下降。 可如果拒绝,察觉到苻坚疑心的后段氏可以确定,她的丈夫慕容垂就算不会被立即诛除,也会因为失去信任被监管、软禁。 苻坚对后段氏的邀请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那么一瞬,而这一瞬过后,后段氏先其他人一步回过神,她向苻坚递出了手掌。在慕容姝惊诧的神情中,后段氏借力敏捷的跃上辇车,坐在少女侧后与醉意全消的苻坚间隔开来。 而车驾周围,随行的侧近臣子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秘书郎赵整第一个走上来,挡在车驾的正前方,临时作歌以为谏阻,高声唱道:“不见雀来入燕室,但见浮云蔽白日。” 赵整虽然好作谏言,却也不是不知变通,他十八岁就入仕为黄门侍郎。而作为近臣,也是要在未央宫中的三阁学习的,赵整因为博闻强记又善写文章,性情、人品、才学在一干近臣中都极为出众。 转为秘书郎后,赵整不仅是明面意义上的皇家图书馆管理员,更要辅佐统着作官、掌三阁图书的秘书监参与国家的书籍校对、学术研究、出版、宣传等事。再就是近侍有时也会负责一些君主直接交代的特殊任务,如奉命审理诏狱,记载、收藏秘密文件,灭前燕后不少受征召的关东名士就在秘书监下的着作官编修史书。 赵整作歌之举及时又隐晦的阻止了后续发展,相当于给了苻坚一个台阶,浮云蔽白日之语出自汉诗行行重行行,但他所表达的意思结合前句跟原诗所说的字面意思就完全不同了。 赵整是以代指的比喻谏言苻坚,你难道看不见雀儿这样的小鸟占据燕巢,只关心遮住太阳的飘荡游云吗?意在重申诛除前燕宗室之意,因为苻坚对慕容氏诸王皆委以方镇要职,这些人占据国家高位引发了朝中各方不满导致内争,他不仅不听谏言,反而因眼前琐事一叶障目。 总结下来就是,你要是能听我的,把占据国家高位的前燕宗室都杀了,慕容垂这点事也就不算事了。可一直以来,苻坚的做法都是颁行仁义示于天下,明显不会采纳诛除前燕诸王的谏言,但他还是借赵整歌谏这个台阶,停止了先前的邀后段氏同车而游的行为,立即肃容向赵整致谢,并且让后段氏下车。 虽然事情的发展到此为止,但后段氏毕竟还是上了苻坚的车辇,此事终究是传了开来,从长安向外辐射生成各种版本的流言,到最后根本没人关注同在车辇上的慕容姝。 而慕容垂先赚后赔,但总的来说还是利大于弊,至少因为后段氏的选择,慕容垂在敌视他的王猛尚且在世时,再次逃过一劫。可是与苻坚同辇一事发生后,慕容垂对既是小姨子又是继妻的后段氏,再怎么觉得珍视、敬重、感激、亏欠、愧疚,为了维持这个声望受损的人设让苻坚放心,夫妻间也只能故作疏远。 第三十六章 邓羌平乱、吕氏多子 长安之所以会生出这些乱子,不光有重臣过世,职位交接、更替导致的混乱,还因为才攻取不到半年的梁益之地发生反叛。由于就近从长安出兵支援蜀地,包括宿卫在内的中军将士,人事任命和各军调动都十分频繁。 前秦建元十年(374年),李威在三月病逝,五月就传来蜀人张育、杨光起兵击秦的消息,不仅聚众逾二万,还向东晋遣使称藩请兵。 而在前秦北部的朔方一带,去年曾遣使入贡的代王拓跋什翼犍再次攻打女婿,铁弗部首领刘卫辰不敌南逃。秦、代暂且相安无事,因为接替梁平老镇守朔方的镇军将军邓羌此时已被召还长安,作为主帅领兵五万入蜀平乱。 此前因周仲孙弃守,奉桓冲之命率军救援的毛穆之、毛球父子未至而梁益已失,加上军粮不济只得退屯巴东郡,作为反击前秦的桥头堡。起兵反秦的张育聚众反叛后不久,就自称蜀王更改年号,与巴獠酋帅张重、尹万等人率众五万余进围成都。 东晋方面这一次是难得的反应迅速,荆州方面曾奉桓豁之命,在前秦攻取梁、益二州时救援梓潼的江夏相竺瑶被委以益州刺史,与桓豁庶长子、东晋猛将、威远将军桓石虔引军三万攻打垫江。 前秦方面,攻取梁、益二州之后,率部驻屯在垫江留守的宁州刺史姚苌不敌败走,退守至广汉郡东南的五城县。 可叛军内部,由于张育与张重等人争夺大权,发生内讧相互举兵攻打,直到七月也没能取得任何进展。而邓羌的平乱大军已经赶到,与镇守成都的杨安取得联络,内外配合大败叛军,张育只好同杨光率残部退守绵竹。 紧接着秦军分兵,邓羌率大部前往支援姚苌,八月在涪西迎击晋军并取胜,竺瑶、桓石虔只得回屯巴东。 杨安则率成都原有兵力,以及邓羌留下的援军一部,清剿、追击残余的叛军,九月在成都以南击败张重、尹万,斩首二万三千余级,张重战死。 随后,回军的邓羌又在绵竹阵斩张育、杨光,蜀地乱事基本平定,益州重新被前秦掌握。 而在长安,灭前燕后迁徙关中的鲜卑人此前本就没能得到妥善安置,又因为突然发生的战事,攻占梁益后前秦本用来安抚的资源偏斜向邓羌的平乱大军,天气转凉后西迁的鲜卑人与关中各族冲突程度加重。 这才给担任京兆尹的慕容垂利用种种漏洞,在不久后的冬十二月,暗中促成鱼羊食人事件,进而引发了一系列相关的后续。 “阿兄、阿兄,等等我——”吕宅北侧的田庄上,吕超追逐在吕隆、乞伏乾归身后,落下稍远的他生怕追不上,于是急切呼叫。 “胡奴儿,加把劲,再跑快些!”乞伏乾归手上拉着吕隆,笑嘻嘻的回应吕超,却没一点要慢下来的意思。 将满五岁的吕超身高已超过一米二,整个人肉墩墩的,长的远比同龄孩子高壮,他继承了母亲卫氏的白皙肤色,加上头发生来就黑中夹杂着淡黄,因此得了胡奴这个小字。 吕氏从汉初至今的经历,先是融入氐族,又重新汉化,这一过程中与氐、羌、匈奴等部都有通婚。 吕超的相貌不类父母,反而是与祖母,也就是吕光、吕宝兄弟已故的母亲李氏相若。 李氏的家族也是略阳诸氐部的一支,源自白马氐,与建立成汉的巴氐李氏、李威所属的汉阳李氏同源,但亲缘上已经十分疏远。在前秦统治层的氐族酋帅世家之中,其家族势力远逊于苻、强、梁、吕等姓,比起次一级的杨、苟、毛、李等姓也是略有不如。 而且吕婆楼之妻李氏还有着一部分屠各血统,屠各即匈奴休屠部的别称,如今的张氏前凉都城姑臧,就是曾经的休屠王城。姑臧于西北偏安一隅,在八王之乱爆发后一度成为关中汉人的避难所,又有西域丝路带来的商业繁荣,而同一时期北方的大城市长安、洛阳、邺城都被战祸波及,此时的姑臧已经超越前面三者成为天下最繁华的大城。 从东汉到西晋,又经历八王之乱和前赵、后赵,这期间的无数变乱,杂居并州、凉州、关中等地的屠各部,与胡汉各族都有融合,在三秦之地有着不少望族。 比如镇守仇池的南秦州刺史王统,就是出自略阳的匈奴屠各人,其父王擢曾先后为后赵、东晋、前燕、前凉效力,桓温第一次北伐被击退后,才率部众降入前秦。又比如桓温北伐前秦时,响应前秦司空张遇,呼应晋军起兵反秦的霸城呼延毒,在桓温退兵时率部众万余南归东晋。 吕超尚且年幼,还分不清是非,平日里总是跟屁虫一般追随在吕隆身边。吕隆和同岁的乞伏乾归最为要好,对于吕超这个小弟自是有所忽略,吕超却仍是乐此不疲的追逐阿兄。 自从在吕宅西侧的小校场开了眼,乞伏乾归天天撺掇着吕隆往田庄上耍子,僮客家的娃子与二人摔跤、斗草,但打闹归打闹,也会因为等级的差距不敢阻拦,常常把牧放的牛、马教给二人骑耍,也亏得是运气好,没惊了牲口闹出祸事。 而小胖墩吕超行动跟不上兄长,有时就会被落在庄里,偶尔将鸡崽、鸭崽捉起来玩,手上又没个轻重,常有被他捏死、摔死的。吕超却仍以为是好玩,不知道犯了过错,僮客们也不敢拿他这个少主如何,只得报给庄头了事,私下言谈里都对他深为厌恶。 年已十七的吕纂被叔父吕德世一番好哄,带着家书去了洛阳,一心以为能在他爹吕光麾下统兵,走的那天脸上满是难掩的兴奋。 吕德世虽然能力一般,为官多年却也练就了不俗的判断力,长兄吕光不在长安任职期间,家中对外的交际应酬多由他来出面。 赶上朝中大臣连连请诛前燕宗室,吕德世颇感长安局势风云诡谲,而吕纂平日最喜结交公侯,与各家年轻的子侄后辈纵情声乐,为了防止言行不够谨慎的侄子惹祸,这才将其哄骗去了洛阳。 如今长安吕宅中,第三代里年纪最大的是吕光庶次子吕弘,九岁的他身形瘦小,个头仅与吕超相当,比吕隆更是矮了一头,因为已经发蒙入学,言行举止与家中其他兄弟截然不同。但也因为这一点,开始读书识礼的吕弘心生傲气,愈发显得与家中兄弟格格不入。 还有刚满六岁的吕绍,他虽是吕光嫡子,却上有长兄下有幼弟,说话轻声细气,给人以文弱的印象,总是扯着母亲石氏的衣角藏于身侧,显得有些怯懦。 吕绍之下还有两个兄弟,比吕超小半岁的吕纬因为开口稍晚,和家中其他孩子相比稍显迟钝,冷热有时都后知后觉,常常因受了凉拖着鼻涕泡,有点憨头憨脑。将将两岁的吕覆是吕绍胞弟,因为年龄较幼,性情尚不明显。 再就是吕宝的三子,吕隆、吕超的胞弟,尚在襁褓中未满周岁的吕邈,奶娃子一个。 第三十七章 王猛病故、苻坚白头 张育之乱时,王猛身体的情况就不大好,积劳成疾的他强自支撑着,从全局上统筹前秦各项军政的规划、实施,再如早先那般亲自领军出征,他自觉已是有心无力,这才请苻坚将镇守朔方的邓羌召回。 可驰骋疆场二十余年无一败绩的邓羌,也已经是壮士之暮了,他骁勇善战又有帅才,兼具掌郡理政之能,却因为不是苻坚的嫡系,如今能镇守一方已然是极限了。 深受苻坚信任的重臣里面,有总揽全局、保障后方之能的李威、吕婆楼都已故去。比起前两者,权翼战略眼光不差,理政方面稍有逊色,但他早年在滠头时就是姚弋仲、姚襄父子的重要谋士,如今亦是年齿长矣。 而苻坚虽也能力不俗,但他作为一国君主,要亲自过目的事务实在太多,个人精力有限没法兼顾各方各面。又因为封建君王的局限性,极易在权力中迷失自我,进而忘却登位时的初衷,全然醉心于建立超迈前人的功业,青年英明老来昏聩的事例,在史书上更是常见。 在苻坚的心腹重臣之中,王猛和前面提到的这些人都不同,在他的全力辅佐下,前秦才得以完成从割据政权到北方霸主的转变,说他是前秦的无冕之王都不为过。 前秦的开国之君苻健在立国之初,国力尚且弱小的时候,就不满足于割据关中,心存一统天下之志,甚至为此杀掉意见相左的首要谋臣贾玄硕。 当时的前秦周边皆敌,被前凉、前仇池、吐谷浑、前燕、代国、东晋所包围,内部又有地方望族举兵反叛,桓温第一次北伐时,仅以一地藩镇之力,率四万主力就差点打下长安。 桓温退兵后,前秦丞相苻雄、献哀太子苻苌、景明帝苻健在一年内相继病逝,这时的前秦立国才五年而已,制度完善什么的就别指望了,与其说是一个国家,倒不如说是一个部落联合,大臣们各自拥有数量不等的部众、私兵,新继位的苻生急于掌握大权,导致了残酷而惨烈的内争。 直到在苻坚、王猛这对君臣的掌控下,前秦才逐渐有了国家的雏形,国力日益强盛超越周边强敌,才拥有了统一北方乃至天下的可能,而其中具体的规划,多是出自王猛之手。 时间来到前秦建元十一年(375年),勉强撑过冬天之后,王猛就已是卧病不起多时。数月以来,苻坚不仅亲自前往南、北郊,在宗庙、社稷庙为王猛祈福,还将身边的近臣分别派出,前往各地的名山大川为其祈求神明庇佑。 夏六月,王猛病情看似略有好转,实则是回光返照,为其诊疗的医官每日都会将脉案上陈,苻坚明知不可能,心中难以接受之下仍抱有一丝期望,为此甚至下令特赦,死罪以下或免或减。 苻坚登位后,王猛从掌管诏命的近侍郎官,到畿县地方官,再到进入台省,理政掌军监察中外,不到十年便执政长安革新气象,早已是实际上的前秦宰执,及至灭前燕之后加封丞相,不过是补上个更高的名分罢了。 知易行难的道理众所周知,苻坚虽然少有大志,但在不满二十岁就登上王位的年纪,就算心智早熟优于常人,能力也着实有限。是吕婆楼于私室中所举荐的王猛,真正给苻坚指明前路,又亲自示范该如何从细务入手,从国家战略的高度为他打开了新的层次拓展上限,之后一改前秦的险恶境地,真真是扶危定倾、兴国安邦。 但是前秦最大的缺陷就是立国时间不长,王猛有限的执政期间虽然为前秦的强盛打下根基,可这一切都还在修修改改的完善过程中,并没有形成全面、系统且明文规定的制度或法令,随着他的死亡有很大可能会人亡政息。 深知这一切的王猛在弥留之际仍在忧心国事,尤其是苻坚为他颁布的特赦,这种行为他虽然内心感激,却跟他所竭力推行的法治相违背。 本就超出律令限制的封建君主,如果总是随意打乱国家的正常法令,律法的约束力就会下降,尤其是上行下效的特权阶级。 王猛自知病重将死,于是趁着精神尚可上疏致谢,同时佐以劝言,由于十分了解苻坚性格,以一个言辞恳切的臣子、知己发出请求,希望苻坚以古时明君圣王为榜样,酌古参今时刻心怀谨慎,这就相当于遗表了。 七月,王猛病危,苻坚亲往探视,问询遗言。 “景略啊景略,你我君臣相知十数载,如今天下未定,为何这么快就要离我而去啊——” 身材魁梧的苻坚捉着王猛瘦骨嶙峋的手掌,在其床榻前失声痛哭,同样身材高大的王猛缠绵病榻数月,每日进服汤药多过水食,此时形销骨立已然瘦脱了相,加上双眼半睁半闭神志昏沉,回想到当初臧否天下事时意气风发的王师,眼前这样的情形令他实在悲痛难忍。 寝居之外候命的王家众人悲伤自不必言,侍立在苻坚身后的太子苻宏,与侧后的王猛长子王永都是满面忧戚,对面则是小心侍奉的医官。 门口处,两岁的垂髫小儿王镇恶意外闯了进来,趁着外侧厅堂内的父母因悲伤分神,他晃晃悠悠的走过来又爬过门槛,扒在样式和木料都很朴素的屏风旁观望。虽然对大人们的举动十分不解,年幼的王镇恶却也察觉到了这哀伤的氛围,张开嘴跟着哭了起来,只是他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就在这时候,气息微弱的王猛睁开眼睛,苻坚见了赶紧询问后事。 “晋虽僻处吴、越,却是华夏正朔、人心所向,臣没之后,愿不以图晋为急务。唯上下安和,亲仁善邻,以义利相胜,缓缓谋之。鲜卑、羌虏降附之辈,国仇家恨难消,早晚必为祸患,宜去其首脑,散其部众,渐次除之,以便社稷。” 对于苻坚的哀痛,王猛亦是心心相印,未能辅佐知己和明主成就大志便中道离去,他心中又何尝不悲切,泪水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溢出后落下。 王猛略作停歇后,还是无法将急促的喘息控制下来,拼尽全力猛的提起一口气,对苻坚说出最后的忠告,言罢便昏厥过去,不论众人如何呼唤,医者如何施救,也再没能醒过来。 王猛死后,苻坚亲自参与装殓,追谥武侯,仿照汉代霍光的旧例,带着太子苻宏为其治丧,几次前往拜祭都涕泣难抑。 此时苻坚之母苟太后的身体情形也不是很好,在王猛病逝数月后,也于同年故去。 对苻坚来说,继王鉴、梁平老、吕婆楼、李威之后,又是一次二连重击,这种打击不仅是情感上的,更是事业上的。因为王猛和苟太后都是苻坚最坚定的支持者,是他能够稳固朝局的重要臂助,由于悲伤、思虑过度,年仅三十七岁的他鬓发全数转白。 第三十八章 受赐入学、人有潦倒 王、吕两家的情分非比寻常,但缔结下这分情谊的吕婆楼、王猛都已过世,吕氏在苻洪时就奉苻氏为首,在氐酋世家中故旧颇多,与王氏这种文臣出身,权势纯粹依附于苻坚的家族不同,吕氏有一定独立性又不是宗室,在前秦的护军制度下,军头受到防备乃至打压几乎是必然。 三十八岁的吕光仅是将军长史,单独统领一支本部人马,在豫州刺史、北海公苻重麾下已经五年没有晋升,而且这种跟主官相互防备、制衡的情形还将继续下去。 素有操行洁美、好学之名的王永则因为父荫和苻坚欣赏,四年前刚一入仕就被任命为扶风太守,取代因为攻伐仇池转任益州刺史的屠各人王统。 王永出生在王猛游历邺城时,也就是说他在现代人大学刚毕业,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就做了一郡长吏,这在前秦的官二代里面也是佼佼者。 等到两年前,前秦攻取梁、益二州,王统这个空头的益州刺史可以坐实了,却又被转任为南秦州刺史,镇守仇池,再后来他又转任秦州刺史驻上邽,而接任南秦州刺史的则是苻坚的大女婿杨壁。 而王永此后在三辅之一的扶风,做了十一年太守,虽说是畿内州郡,可距离长安近足够安稳,也意味着就在苻坚眼皮底下,凭着王猛的情分,就是苦劳也够他升迁了,这都升不了职,就算谈不上虎父犬子,能力有限、名不副实是肯定的。 前秦因为丞相王猛、苟太后接连病故,十月又发生日食,这一年苻坚都没有对外用兵,而是忙于维护统治,加强对内部的掌控。而在当时,崇尚儒学对前秦来说是最直观的手段,还能促进氐、羌、匈奴、鲜卑等族汉化。 苻坚这一次对儒学的下令推广,进一步拓宽了受学范围,作为官员之子,八岁的吕隆、乞伏乾归,七岁的吕绍,六岁的乞伏益州、吕超、吕纬也被囊括其中,受赐提前进入太学,从师受学成为官学生。 前秦暂歇兵锋,稳固内政的举动却急坏了一人,那就是去年平张育之乱时,又一次遭到拓跋什翼犍攻打的刘卫辰。 刘卫辰是匈奴铁弗部首领,曾求娶代王拓跋什翼犍之女,他所统领的部众在朔方郡、五原郡、云中郡一带游牧,也会进入长城南下越冬,在前秦和代国都挨过毒打。 由于刘卫辰向来在秦、代之间反复,八年前的冬天,他被拓跋什翼犍渡过黄河突袭,部众给掳走六、七成,带着剩余的族人从云中郡向西逃窜,直到进入朔方郡前秦境内。当时前秦正值五公之乱,苻坚只是派人对刘卫辰好言相劝,又遣兵护送他回到五原郡,帮助他戍守地盘。 刘卫辰这几年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部众人口、牲畜数量刚有所恢复,再次引来岳父拓跋什翼犍的关注,趁着前秦向益州出兵平乱的机会,又给割了韭菜。 再次率部逃脱,向南进入到前秦境内后,求援的刘卫辰赶上王猛、苟太后病故,这等待长安回信的一年,过的是忧心如焚。 太学在未央宫以南,紧挨着昆明渠,往西是社稷庙,再往西南就是阿房城。前秦沿用了汉宫作为皇宫,前赵、后赵时都有过修缮,从宫城以北的吕宅出发,这条上学路线一来一回三十里都不止,就算有车马作为代步,也意味着必须早起,或者是考虑住校了。 吕隆这种年岁尚小的官员子弟,还算不得是太学生,要先在国子学里过渡,经过几年的学习和考试之后才能升级。 秋冬入学的吕隆,每天早上都要穿过西市再向南绕行,一同进学的家中兄弟都在摇摇晃晃的驴车上打盹,只有他精神满满观察沿途的摊贩,到了老师开讲的时候才开始犯困。 吕德世无子,只有两个女儿,趁着侄子们进学,他送了家中子侄辈每人一双革靴,但这钱却是走的族中公账。 当时骑马来吕宅送靴的高个鲜卑汉子名叫慕容永,他面长目狭,略有风霜之色,头戴慕容部特色的步摇冠,右手拇指戴着虎骨韘,看起来远不止他自陈的二十六、七岁。同来的还有慕容永六岁的长子慕容亮,他安静的坐在马背上,眼中虽流露着好奇却没有四处张望,作为前燕宗室旁支他也获赐入学。 起初,慕容永接送了几趟,认了路之后,慕容亮就独自骑马上下学了,家中大人迫于生计导致的无奈之举,落在其他不知内里艰辛的同学眼中,却成了一边倒的对能够骑马耍子的艳羡。 太学、国子学虽然管饭,伙食水平也就那样,不过可以花钱开小灶,加个鸡腿、水煮蛋或者换成面条、胡饼,没有特别夸张的东西,即便有条件自备,可太子苻宏也在太学,苻坚还定期来视察,所有人都得收敛着些。前秦从上到下提倡简朴,连苻坚和宫中后妃都是如此,衣摆都不会为了铺张而过长。 卫氏私下给吕隆、吕超各准备了一个小钱袋,每日回家后往里面补足到十枚小钱,供两个儿子改善伙食。 吕超每天都花的一文不剩,从那个异常俊美,梳着道童髻的女孩手里换成胡饼,除了自己吃一个,剩下的都发给围在旁边的同学,他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是尚且心思单纯。 胡饼女孩苻馨才十一岁,却因为经历,心智已是极为成熟,她住在附近守庙人聚居的村寨里,家中只有一个寡母,料理胡饼由她用筐拎来太学贩卖,以补贴生计。 从姓氏上就能明白,这个家境贫寒的女孩出身前秦宗室,她的祖父便是前秦于关中开国时屡立战功的苻菁。 苻菁与苻坚同为苻洪孙辈,其父在后赵时因石虎猜忌遇害,苻洪死后,苻菁辅佐叔父苻健进兵关中,率偏师从孟津入河东,走轵关陉渡过黄河,与主力会攻长安。 苻菁先是在渭北生擒杜洪部将张先,前秦立国后进封卫大将军、平昌王,执掌苻健、苻苌的宿卫,之后奉命与苻雄略地关东时,救援张遇在颍水大败东晋安西将军谢尚。 可是献哀太子苻苌病故后,苻健改立苻生为太子,不久就患病不起,时为太尉的苻菁以为苻健已经病死,带兵攻入东宫,意图杀死苻生夺位,苻生因为在苻健宫中侍疾逃过一劫。 转攻东掖门的苻菁,遇上强撑病体露面的苻健,随其反乱的部众惊恐自溃,他也随即被擒获处死。苻菁家小被之后继位的苻生几乎杀尽,只十岁的长子逃来社稷庙,被守庙老军藏在村寨中,娶妻生下苻馨后不久,不到二十岁就病死了。 苻生在位时,苻黄眉因受羞辱而谋乱事泄被杀,云龙门之变后苻坚登位,顺手就给曾一同擒杀姚襄的苻黄眉平反昭雪,受株连而死的苻敞之子苻同成、苻登也都受到提拔任用。可苻菁叛乱时,苻健还没死,苻坚既没义务,也没必要去给他洗白,所以这一脉如今不仅没了官爵,还面临绝嗣。 第三十九章 前秦长安、尴尬会面 苻坚经由王猛等人辅政,不到二十年间,前秦国势大盛,关中秩序安定,农业生产恢复,又在疏通沟渠、招纳流民、减租减税、奖励农桑等政令的影响下进一步提升,工商业活动也因此兴盛。 前秦沿用汉宫,苻坚又崇尚汉学,此时的长安颇有复古意味,随着从战乱中逐渐恢复、扩大农业生产,集市也重见起色,只是承平时日尚短,繁华程度远不及前汉盛景。 长安西北,雍门内的孝里市,是长安九市之一,也是吕隆往返太学的必经之路。孝里地处西市外侧,在城内没什么跟脚的商贩都是在此叫卖各式货物,早晨入城日暮出城。里、市都环以高墙,设有里门、市门,由吏卒、市令管理,方便宵禁的实施,每逢开市满眼喧哗热闹,可以说是人不得顾,车不得旋。 汉长安城并非规则形状,为高8米、下宽16米的版筑土墙,东墙长5940米,南墙长6250米,西墙长4550米,北墙长5950米,北为北斗形,南为南斗形,因此被称作斗城。东西南北各有三座城门,上建门楼,下分三道,城门还建有砖石暗渠将积水排入护城河,各宫之间架设飞阁与地面复道连接,彼此往来,外人不能见。 从西汉到前秦,期间因朝代变迁,这十二个城门的名称也有所更改,但原本的名称还是流传下来。西面从北向南依次是雍门、直城门、章城门,南面自东往西为覆盎门、安门、西安门。 北面从西到东分别是横门、厨城门、洛城门。苻健在位时,因为西虏乞没军邪派儿子入朝奉侍,于是在洛城门稍东一些的位置,新开了一道平朔门,并设来宾馆用以怀柔远方之人。 东面由南至北为霸城门、清明门、宣平门,宣平门意为宣告太平,西汉时出征得胜之师多经此门入城,所以叫作宣平,苻坚灭前燕后回返长安,就是由此入城。 吕宅就位于洛城门西南、宣平门大街北侧,就是在临街的院墙上,三岁的吕隆第一次见到位于苻坚车辇上的慕容姝,对面就是尚冠后街,再往西则是东、西两市的分界线厨城门大街。 吕婆楼生前官居太尉、侍中,居然没有住在北第或东第?吕婆搂为苻氏效力,已经是苻洪再次投降石虎并徙民关东之后,他与年龄相仿的苻健都是氐部中的后起之秀。苻健在关中立国称帝后,有功的宗室、外戚、大臣封了一堆,之后袭爵东海王的苻坚尚且住在洛城门大街以东的里坊,何况只是担任散骑的吕婆楼。 北第是指未央宫北阙外豪门贵族所居的甲第,北阙是臣子朝见奏事之处,距离宫门不远就是直城门大街与横门大街交汇的路口,直城门大街也称藁街,街对面就挨着北第戚里。 从西面的直城门进来,藁街北侧由西向东为桂宫、戚里、北宫,北宫南面不远就是武库,武库南面、未央宫东掖门外不远就是京兆尹官署和东第尚冠里,尚冠里之南就是汉时权臣霍光的宅第,再往东穿过安门大街就是长乐宫,长乐宫西南则是刘邦的高庙。 “叔明,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主动出声招呼的是名中年男子,身着深衣大氅,头戴弁冠,个头超过一米九,长得高大雄健,面相极富威严。 时值午后,慕容永带着自家部曲沿沣河向南出猎牧马后回返,正准备前往便桥东的交道亭市,将解割出来的部分生肉就地贩售,却凑巧遇上了眼前的熟面孔。 年尾天气转寒,苻坚下令开放山泽,与百姓便利,长安周边最负盛名的皇家林苑莫过于汉时上林苑。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出入其中,东起蓝田,北濒渭水,南沿终南山而西,有八水绕长安之称。 “元则,你,唉——” 自去年冬十二月一别之后,慕容永就刻意对眼前之人避而不见,他领着一干上门投靠的旧有部众在长安本就谋生不易,却因此人欺瞒平白担了干系,近一年时间过的小心翼翼,随时准备事发受到牵连而跑路。 去年的鱼羊食人一事,如果说慕容垂和高弼是幕后设谋的首脑,悉罗腾是前沿具体执行的监督者,那么眼下这个喊住慕容永的威风大汉就是居中联络人手、完善部署之人,前燕故太原王慕容恪之子慕容楷。 枋头之战后,慕容楷追随叔父慕容垂出奔前秦,因为是名将慕容恪的儿子,加上言谈、仪表都很不凡,苻坚赏识其才华,将他任命为积弩将军,领积弩营宿卫。 慕容楷所部管辖范围就是在长安城西墙的雍门、直城门、章城门以及建章宫一带定期轮换,作为中高级将领利用麾下亲兵名额,从城外旧部之中安排生人混入宫禁并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在主管宿卫的大臣李威病逝后的混乱时期。 至于怎么安排人手进出城门,慕容楷自然就想到了在西市卖靴的慕容永,利用人流繁杂的集市掩藏首尾极为方便。前燕迁徙到关中的底层鲜卑部众境遇窘困,不明就里的慕容永抱着能帮就帮一把的心态,答应下慕容楷的托付,助其将几个旧部接入送出。 几日后,桂宫明光殿发生的事流传出来,慕容永才察觉不妙,送去城外徙民聚落的那几人也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慕容永并不介意参与到此事中,但被利用和主动加入就完全是两回事了,慕容楷乃至其身后的慕容垂分明是不信任他,心向前燕降人的他虽然不会从中作梗,却也没有主动贴上去的想法。 前燕奠基者慕容廆曾被晋朝册封为辽东郡公,其弟慕容运(慕容永祖父)也被封为西平郡公,如果慕容运想要争位,部落制度下的慕容部鲜卑早就分崩离析了。往后数一千多年,努尔哈赤还因为争权,将想要自立的弟弟舒尔哈齐幽禁致死。 所以说,在慕容氏内部,慕容运这一支的声威也是极其显赫的。但前燕灭亡,一干宗室到了前秦,就又不一样了。 最为苻坚重用的慕容垂,当初受猜忌出奔,起先是打算前往龙城据城自守,而慕容永的伯父慕容强曾奉命率精骑追赶,一直追到范阳才被断后的慕容垂长子慕容令迫退。 更早些时候,慕容儁在位时,慕容永的父亲,时为中军将军的慕容虔与抚军将军慕容垂,护军将军平熙一同进军塞北,攻打敕勒大胜而还,俘斩十余万,获马十三万匹、牛羊不计其数。 因为这份耀眼的军功,向来对慕容垂不满的慕容儁被勾起心中旧时忌恨(早年慕容垂更受慕容皝宠爱),隔年就借着皇后可足浑氏与慕容垂妻子先段氏不睦,进而暗中遣人诬告巫蛊之事为由头,想借此牵连慕容垂,将先段氏和高弼下狱拷问,先段氏因此死于狱中。 而作为一同出征北疆的同僚,又是执掌宿卫得到慕容儁信任的禁卫大将和宗室重臣,面对请托慕容虔却始终没有答应出面求情。 如今,慕容永入秦后潦倒的与妻子卖靴谋生,自然也没面子去求担任京兆尹的慕容垂,好在过得虽不富裕,但也还有能力接济前来投靠的穷困部众。 第四十章 各执己见、槐市异人 慕容楷的相貌太显眼,再加上只矮他半头的慕容永,两人停在道路当中如同鹤立鸡群。慕容永情知是避不过去了,于是让随行的部曲先过便桥往集市上去,二人则牵马来到沣河岸边寻了个僻静处叙话。 “叔父当知机事不密则害成,前番之事,有所隐瞒,还请阿叔宽宥。” 慕容楷表字元则,这昂藏伟岸的汉子说起软话来却也毫无阻碍,他比慕容永年长五、六岁,论辈分却是其族侄。 “我等燕人远徙关中,正该同心同德,韩非子功名篇有云,一手独拍,虽疾无声,叔父志趣非常,何苦离群索居?” 为了说服慕容永,慕容楷可说是引经据典,他不仅长相类父,平时也将父亲慕容恪视为榜样,可模仿终究只是模仿。慕容恪幼年因母亲高氏不受宠,一直被慕容皝忽视,却能潜下心来读书习武,十五岁时才得到认可,统兵出战击溃后赵大军,可以说是一鸣惊人。 对于慕容楷的说辞,慕容永不置可否,他在短暂的沉默后,组织好言语才开口。 “武宣皇帝在大棘城设立东庠,令贵胄子弟皆从刘祭酒(平原刘赞)习儒,文明皇帝迁都龙城后复立学宫,每月临观、考试优劣。我家子弟因之得益,进而英雄辈出,故太原王更是其中佼佼者,有这些英杰效命辅佐,景昭皇帝才能进军中原,迁都于邺后也有效仿魏武唯才是举。” 听到慕容永称赞先父,慕容楷不免追思往事,脸上流露出崇敬之情。 “如今苻天王尊孔崇儒,大兴经学,长安英才云集,秦国行将大盛,纵有衰败之日,以秦王年齿推算,也当是十数年乃至二十年后,届时我等年已迟暮,家中后辈子侄恐也无人再记得前时之燕了。” 话及于此,慕容永不仅为前燕的灭亡,更为自身劳形于生计,不能一展所长而感伤莫名。 “昔日潞川一战,王景略率师六万伐燕,景茂(慕容暐)、季衡(慕容评)君臣发兵三十万尚且不敌,如今去国入秦,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兼之部众离散、资财乏匮,尔等之谋几无胜算,元则你又何必以巧言来游说我。” 慕容永出生时正值前燕文明帝慕容皝故去,慕容儁袭位后,带兵攻取蓟城、灭亡冉魏、占领中原、称帝建制、迁都邺城,由于屡战屡胜威风一时无两,进而生出骄心,想要穷兵黩武在短时间内一统天下。 但在那一连串的胜利之前,慕容儁的进取中原战略虽然得以落实,却也不是没有质疑的声音,当时执意于据守龙城、割据辽东的人也不在少数,慕容永的童年就是留在龙城度过。 孤掌难鸣之语上接人主之患,由于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慕容永之前自然洞悉了慕容楷的断章取义,此时更点破其背后另有主谋,认为去年冬天的事并不全是为了前燕徙民的利益诉求,毕竟慕容楷当初是追随慕容垂逃离前燕,这层关联是明摆着的。 慕容楷一直在为慕容垂笼络前燕遗臣遗民,他脸上略有惭色,却是一闪即逝,心里头的主张也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动摇,二人各有坚持,谁也不会接受对方的观点。 而慕容永在应对时所展现的态度中,认为即使秦国有变,他支持的对象也是代表前燕嫡脉的慕容暐,而不是将有限的力量再度分裂。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慕容永这一支与慕容垂的旧时过节,只是往事亲身经历者都已过世,再没人能说的清其中的是非。 慕容垂妻子先段氏被下狱时,慕容永之父慕容虔明面上虽然拒绝上书求情,私下里却单独面见了慕容儁,也因此连个封爵都没能捞到。慕容永的伯父慕容强奉命率精骑去追出奔的慕容垂时,因为敬佩其功勋,怜悯其被猜忌的处境,也是手下有所留情,不然在被慕容麟告发、左右多有离去的情况下,逃跑路线败露的慕容垂哪里能够脱身。 时人称为贤相的王导,尚且有伯仁因我而死之愧,可慕容垂不知内中曲折,作为当事人的慕容儁、慕容虔、慕容强、慕容令先后故去,今时再去分说也是徒劳,反倒另添烦恼,况且这么做也不是慕容永的人设。 慕容永平素少言寡语,性情深沉,与人交谈也甚少表露出内心想法,为人极为持重。这样的人说好听点是坚定、顽强,说不好听就是顽固、执拗,根本不是慕容楷三言两语所能打动的。 二人最后虽维持了面上情分,好言作别,实际却因理念分歧,几近于不欢而散。 慕容永与慕容楷相逢时便已是午后,一番耽搁后时间临近慕容亮下学,于是他调转马头往城南去太学外迎一迎大儿子。 王猛死后,权翼被任命为司隶校尉,早在云龙门之变时,苻坚就将权翼、薛赞、王猛视为心腹,这种信任与同样受到信重的李威、吕婆楼、强汪、梁平老等人又有不同。 后四者对于苻坚来说,都是关系亲密的朝中重臣,可以倚为柱石。几人中能力最强的王猛出将入相,身兼数职,既能制定大略,又能力行实务,苻坚与其亦师亦友。 而权翼、薛赞,就是能为苻坚处置隐秘,如同股肱般的臣子。又因为权翼与苻氏同样是出身略阳郡,苻坚对其的信赖程度,比起同掌机要事务的太原人薛赞,还要多上几分。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苻坚虽然举止温和有礼,对权翼也非常信任,可有王猛作为比较对象,这就如同珠玉在前,对于接手职权的他来说很难再做超越。 于是权翼谨守王猛在世时所行的法度,一如汉时的萧规曹随,可他毕竟追随过姚弋仲、姚襄父子,对于王猛死前所提出的铲除鲜卑、西羌降附贵族的建议还是打了折扣,加上苻坚一直以来对降附者的宽仁,接任首领的扬武将军姚苌屡屡统兵出战。而入秦之后,先封宾都侯、冠军将军,再领京兆尹的慕容垂名位上高出许多,却数次受到针对和考验。 太学在长安城南,西周时天子所设大学名为辟雍,历代因此沿用这一别称。四年前,也就是灭前燕的次年,苻坚延请精于礼记、仪礼的高平苏通、长乐刘祥,为此特设两个祭酒,二人皆为年高博学的名儒,分别主持东庠、西亭。 前秦文教盛行,诸经皆置博士,唯独因为乱世礼乐散缺,找不到能够讲解之人。后来打听得知太常韦逞的母亲传习了音读,于是苻坚为照顾老人,就地在韦逞家中设讲堂,请其八十多岁的母亲宋老夫人,为太学生讲解传自韦逞之父的周礼,称呼宋夫人为宣文君。 而且每个月的初一这天,苻坚都会带着百官亲临太学讲论,长安因此经学复兴,恢复并传承了在东晋都已经失传的太乐礼制。 前秦文化事业的兴盛,使得太学附近也重新出现槐市,长安城东南多生槐树,早在汉代就因为太学生对书籍的需求,进而在太学旁形成读书人聚会、贸易的集市,后来因战乱随着太学解散而消失。从学生们互相交换、买卖各类书籍,拓展到笔墨纸砚、笙磬乐器、家乡特产,以及交流学习心得。 吕超每日的十文零花钱都换了吃食,跟同学一道大饱口腹之欲,他的身材本就比同龄人高壮,这下子更是朝着横向发展。其实吕超吃的并不多,毫无心计的他只是喜欢这种热闹氛围,尤其是分发糕、饼时被围绕在当中的那种感觉。 除了胡饼,苻馨在新黍收获时,还会卖些制作更精细,价格也贵上几分的糜子糕,不过这种小吃却是仿制版本。 由陶甑蒸制的饼糕有着悠久历史,西周时就已闻名于关中,周礼所载的复古叫法是糗饵、粉餈。由糯米、黍米捣粉,内裹、外沾豆屑蒸成,合蒸曰饵、饼之曰餈,西周时专供王子食用,往后逐渐发展为甑糕。 汉武帝所凿昆明池就在旧时镐京,地处沣水、潏水之间,位于阿房城西南。引池水东出的昆明渠,过河池陂以北后分为两支,一支向北汇入渭水。一支向东流经虎圈之南横越灞水,与通向黄河的三百里漕渠相接,为漕渠上源。 吕隆和胞弟吕超不同,开始识字断句后,他最喜在槐市逗留,虽然还如前几年一般多思多虑,却也学会了隐藏心思,通过一本本书籍开启并认知新的世界。 仿佛与生俱来的天赋,吕隆对于授学博士所教的经典,往往稍作点拨就能够闻弦歌而知雅意,但他却从未在人前有所表现,反而常常在学室精舍内补觉,一到考核又能轻松过关,师长和同学都为此大惑不解。 吕隆入学后不久,就在与伙伴们逛槐市时,发现一处奇妙的摊位。书市并不是每日都有,七到十日才聚散一次,除了各地流传的不同版本古今经学典籍和各家注解,还有天文历算、兵书战策、文法字理、医药百工等各家书籍,还时常有人公开讲学、辩论。 而那位令吕隆好奇不已的摊主是个八旬老者,每到书市都骑头关中大驴由南而至,一支杉篙一卷芦席和一筐书笔纸砚,身着麻衣短褐头戴笠帽,找棵槐树将杉篙一竖、席子一铺就开始写写画画,旁若无人般自得其乐,杉篙上挂着赁书的悬帜,有如酒家的旗望。 老者代人抄写的生意甚少有人光顾,筐里的书也不售卖,交付抵押之物便可拿去观看,约好时日看完归还便可退回抵押,相当于分文不取,与其说是做生意,倒更像是来晒书、采风的。 旁人对那几十卷书只是当作杂录笔记、志异怪谈、神话传闻,看个稀奇,图个乐呵,吕隆却因为其中所描述的贯月槎、沦波舟等时人视为荒诞不经的幻想,于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生动且仿若真实过往的场景。 第四十一章 怀柔之政、忘年之交 前秦以推崇儒学、礼制的方式,从思想、文化上促进北方各族融合,但这不是短期内就能达成的。相对应的,见效快的手段就是将大型的胡人部落散为小部,重新划定区域管理。 苻生在位时,因内部权力争夺,将苻健临终前所选的八位辅政大臣先后杀掉。太师鱼遵是冯翊人,丞相雷弱儿是南安羌豪酋,尚书令梁楞、左仆射梁安是安定郡人,吏部尚书辛牢是北地郡人,司空王堕、右仆射段纯都是京兆人,司空毛贵是武都氐酋,这几人或是当地望族,或是豪酋世家,他们的死导致各族离心、地方动荡。 苻坚政变登位后,为这些人昭雪、追尊,以礼改葬,还将各家幸存的子孙量才任用。以分设护军的方式,将不稳的胡人部落抽丁拆分,安置到长安周边,划归郡县管辖。 比如在扶风设有安夷护军、抚夷护军,在冯翊设有和戎护军、宁戎护军,其上又设冯翊护军,归于右护军之下。 从安、抚、和、宁这类称呼中,不难看出苻坚对待异族的统治方式,是以怀柔、抚慰为主。而在前凉,哪怕是在张氏内争,国势渐衰的情形下,官称上依旧硬撑气势,针对前秦所设的不是平虏护军,就是讨虏护军。 右护军统和戎、宁戎、鄜城、洛川、定阳五部护军,其下有匈奴屠各,上郡肤施黑羌、白羌,凉州诸郡塞北内附的西羌、卢水胡、鲜卑、月氏、粟特、苦水胡,为方便管理打散在各郡的部族,还兼治冯翊郡的夏阳县。 其中听从命令的酋大有十二家,但其实远远不止,如氐羌杨氏、李氏、雷氏,西羌钳耳氏、夫蒙氏、儁蒙氏、瓽氏、荔非氏、骑氏、同蹄氏,卢水胡盖氏,龟兹帛氏,匈奴王氏、张氏、董氏、曹氏、郝氏,鲜卑干氏,其他还有爪氏、揭氏、讳氏、斡氏等等,甚至是来自大秦(罗马)因而改姓的秦氏。 所辖范围自渭河向北,涉及京兆、冯翊、扶风、安定郡、北地郡、上郡,甚至是黄河对岸的西河郡、平阳郡、河东郡,然后又归于司隶校尉部。比如右护军下的蒲子北掘令、阳河蕇督,所治之地就在河东蒲子县附近,前赵刘渊曾短暂迁都于此。 活跃在金城到安定一带的鲜卑破多罗氏,其首领没奕干率部众数万降附前秦,被苻坚安置到塞南,授安定北部都尉,以羁縻的方式进行管理。差不多同时降附的铁弗部刘卫辰也是一样,他请求入塞耕种,却是春来秋走,与云中护军贾雍生出龃龉,在前秦、代国之间两边倒。 直到五公之乱结束,有趁机叛乱被讨平的,如平羌护军高离之乱、屠各张罔之乱、右贤王曹毂与左贤王刘卫辰之乱。有才具有限被迁转贬谪的,如平叛不利的后将军杨成世、左将军毛嵩,因定界不明、处事失察致辖下部大从叛的右护军郑宏道、扶风太守苻飞。 苻坚也趁势对长安京畿的中军和外地的镇兵进行整编,安插嫡系、提拔有功之臣,将苻健、苻生这一脉在中军内的遗留势力以较温和的方式清除。 中军除了原有的左、右卫将军,领军、护军,其下的骁骑、游击、中垒、武卫、积弩、射声等营,又置前、后、左、右四禁将军,统京师驻兵,亦率军外出征讨。并在前、后、左、右将军的基础上,以中、镇、抚、冠为四军将军。 以苟辅为冯翊护军,辖和戎、宁戎、铜官、土门四部护军,郑宏道降为冯翊护军司马,王统任扶风太守,广武将军苻飞龙为抚夷护军,苻飞转任征西大将军、左司马,给调去管行政、后勤了。 苻飞与苻生要好,有关羽、张飞之勇,被封为新兴王,曾任左卫将军、前将军,因谏阻苻生杀国舅强平被贬为扶风太守,云龙门之变、五公之乱他都没有异动。 灭前燕后,以苻雅为秦州牧,又复置雍州,以苻丕为刺史镇守蒲阪,再次划分界域。大量鲜卑人被迁徙到关中,重新分派、编户、任官,建立戍垒定居,部大皆有官职,以流官从属逐步取代世袭依附。 前秦各族杂居,出于利益诉求的不同,吏民思想难以统一。作为对应的举措,则是崇儒尚礼、推广佛教、摒弃玄风、禁绝图谶、抑制豪商。王猛在世时认为左道惑众,劝说禁止谶纬,苻坚为此曾杀太史令王雕。王猛死后,苻坚特诏崇儒,禁老、庄、图谶之学,又下令杀了执意不听,依旧在三阁读谶的尚书郎王佩。 吕隆在太学附近槐市结识的赁书老者,就是曾依附于佛图澄为其助力,如今隐居在倒兽山的王嘉,他十七、八岁时就与初至洛阳年近八十的佛图澄结交。后赵大乱时,王嘉来到关中隐居于终南山,太行山东阳谷的徒子徒孙找来后,又迁至京兆渭南县倒兽山,因为王猛、释道安的推荐,苻坚数次征召,他都没有答应出仕。 王嘉除了编写小说,还能预言未发生的事。佛图澄病重将死前,所掌握的势力由于归属问题,外人难以接触,王嘉曾化名麻襦与其相见,说石虎当终一柱殿下,后来慕容儁掘石虎墓并鞭尸,最后投入漳水,尸体漂流到桥柱边不走,因而应验,直至前秦灭前燕后,才被王猛派人收殓。 苻坚下令禁老庄图谶,吕隆在王嘉地摊上看到的书中内容,却有不少都是以图谶的方式来记载,其所作牵三歌,就类似唐代的推背图。而且王嘉隐居关中二十多年来,以预言大师的人设在三辅各地的坞堡拥有极高人气,氐、羌上到部大下到平民都争相邀请。 当然王嘉所谓的预知未来,离不开察言观色和话术,还与他那些追寻而来,辗转效命于前秦的旧时弟子所带来的消息灵通有关。 但除此之外,就是王嘉远胜常人的直觉,在与佛图澄交流过后,他接受佛教的说法称之为心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第六感。第六感这种东西,可以说是完全唯心,不合于逻辑,但有时候又奇准无比,偏偏还说不出来为什么。 王嘉所作的书中内容,旁人看的一头雾水,吕隆却能看懂,比如凭借脑海中画面,指出与贯月槎、沦波舟的描述差异之处,以及一些谶语预测中一语带过,未能叙述完全的细节。 吕隆的观点让王嘉耳目一新,认为他身具佛教说法中的宿慧,时常以旧时之作与他交流,有时作了新谶也会讲给他听,询问有无启发,二人因此成了忘年之交,就像王嘉与佛图澄结交时那样。 自年少时起,王嘉就因超常的感知,加上丰富的想象力,说的话难以被时人所理解。佛图澄则是因为长寿,从西域来中原时,知交好友都已不在人世,唯有以弘法作为精神支柱。 佛图澄知见超群、学识渊博,且阅历丰富,王嘉的疑问在他那里总能得到解答,初至洛阳弘法遇挫的佛图澄也因此走出消沉,更因对方的预言有所觉悟,开始寻找可以依附的霸主,作为弘法事业的庇护。 看见吕隆,王嘉就如看到童年时的自己,不同的是对方小小年纪,在人前却是藏拙守愚,又极为自然。吕隆每次去书市都与同伴一起,但明面上却是那种推却不过,显得没主意被硬拉来的,实则内里最欢喜的就是他。 而且王嘉怎么也猜不到,吕隆长相清秀,外曾叔祖却是他的另一好友,有着漆道人之称的释道安。 第四十二章 冠镜喉舌、乱世净土 前秦建元十一年(375年),十月,尚书郎王佩坚持读谶,对苻坚禁图谶之学的明令和告诫不以为然,随后被杀。 而在此前,王猛、苟太后相继过世,痛失辅弼的苻坚下令偃武修文,暂停扩张,关心民间疾苦以稳固权位。 可杀王佩时,正值发生日食,封建君主专制时代,为巩固自身权力,宣扬自己是天子,提倡君权神授,祭天乃至传国玉玺上所刻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就是明证。 汉代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之说,大意就是君主是上天所选,一旦犯了过错上天也会降罪,灾异天象就类似示警方式,相当于为限制君权所留下的后门程序。 王佩可以说是正好撞枪口上了,在苻坚因为重要臂助人物病故,权力发生动荡的时候,拿日食结合谶语传播夸耀,成了杀鸡骇猴的典型。 恐怕王佩至死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以谶语结合天象吓阻苻坚限制其权力,说起来就如大人平时故作夸张吓唬小孩,但性质上却大有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威胁到国家安全。 而将此事报予苻坚知晓的人,则是王佩在郎官中的前辈,出身安定郡的黄门侍郎程宪。程氏是安定豪门,因割据关中战略惹怒苻洪被其所杀的谋主程朴,苻生在位时先后遇害的军咨祭酒程肱、太医令程延,同胞兄弟三人被称为程氏三杰。 差不多二十年前(356年二月),晋王苻柳参军阎负、梁殊奉苻生之命出使前凉,二人不辱使命,成功说得凉王张玄靓归附。 实际上,被拥立的张玄靓当时年仅六岁,真正把持凉州军政的是权臣张瓘,阎、梁二人对其游说时为彰显国中人才,评价程肱清素刚严、骨鲠贞亮,与国舅强平、陇西牛夷并称。 可几乎是在阎、梁二人游说前凉的同时,程肱也因苻生征发三辅之人修建渭桥,以妨害农时上疏劝谏,惹怒苻生被杀。而当时关中由于常有灾异发生,程肱的谏言中不乏爱民事神、勤政禳灾之类的话,因此触怒正与大臣激烈争夺权力的苻生。 王佩、程肱这两桩事虽有不同,但死因却是如出一辙,都是死于限制君权。 自程氏三杰相继过世后,安定程氏在前秦朝堂中的地位被大幅削弱,苻坚夺位后为苻生杀害的大臣平反,程宪为了重振家声,也接受征辟入仕。 程宪与抱有同样目的,都担任过黄门侍郎的赵整不同,二人虽然都以谏臣闻名,但赵整多以苻坚个人过失进谏,往往当面直言,又因博闻强记,规劝时经常旁征博引,认为君主些微不当的个人好恶、小事,都可能引发严重后果。 与如同苻坚冠镜的赵整相比,程宪的谏言多在朝堂上进行,早在十年前(364年),他就曾因富商巨贾赵掇、丁妃、邹瓫等人乱政进谏。 这些大商人资藉豪富,通过花钱收买宗室王公换取举荐,被争先推举甚至成为封国的三卿(郎中令、中尉、大农尉)人选。程宪以这些商人并无担任三卿的才能,上疏苻坚请其进行干预,苻坚随即下令追究相关人员,凡是征召、选拔不得当的宗室、勋戚全都降爵,并就此将全国官吏的选拔归为吏部尚书的职能,而时任吏部尚书的正是王猛。 很显然,苻坚、王猛这对亲密无间的君臣又一次钓鱼成功,而上疏将此事在朝堂上引爆的程宪,所扮演的角色就相当于是苻坚的喉舌。 除了对官吏选拔的改革,还顺带对宗室进行了削弱,将平阳、平昌、九江、陈留、安乐五公降爵为侯。 因为宗藩势大难制,远有汉景帝时的吴楚七国之乱,近有宗室干政的八王之乱。而前秦因为护军制度,本就有军镇雏形,宗室勋戚出镇地方所率军队的家属会一同随行,也就是镇户,具有极强的依附性质,对于通过政变继位的苻坚来说,削藩自然是很有必要的。 由于苻坚夺位后只称大秦天王并未称帝,宗室王爵自动降等转封为公爵,当然没有引起什么警觉。随后苻法、樊世、强德等人的死,每一件也都是依法论罪,由上至下进行震慑,以根除豪强残害百姓之举,看起来有理有据。不像苻生诛除异己大臣,不经审理确凿有罪,就随意构陷杀戮。 而程宪进谏后,以五位闲散的宗室被降爵为引子,在这番试探过后,汝南公苻腾率先发难,隔年苻幼偷袭长安,随后就是包括苻坚胞弟苻双在内的四公共叛,五公之乱其实也可以理解为一次削藩之战。 事后的处置方面,苻坚也是极为宽仁,要知道谋反作为危害统治的重罪,在古代都是遇赦不赦,可五公之乱的参与者除本人外,附从之人都没受到株连,子嗣也得以幸免,还分别袭爵得到任用。 前秦的统治根基之一就是氐人,尤其是在枋头成长起来的新生一代,一旦大肆株连,杀戮过多,基层的官吏就会直接断层,短时间内几乎没可能再培养出这么一批来。 唯一例外的只有乱军之中被王猛下令诛杀的苻柳父子,毕竟他是苻健嫡子,献哀太子苻苌、废帝越厉王苻生的胞弟,强皇后曾提议立为太子之人。 因收受好处推举豪商任官遭降爵的五公之中,那位平昌公就是当年苻菁企图自立带兵闯宫败死后,其逃入社稷庙的长子苻衡。苻坚登位后,为安抚宗室,将苻生在位时受株连的宗室复爵,因守庙老军庇护得以幸存的苻衡,就是在此时得以袭爵。 苻生死后,苻衡的身世也就无需再保密,渐渐为人所知,庙中因油烛、祭品、焚香等物供应之故,与之前提到的豪商常有往来。几方一拍即合,协力运作为苻衡复爵之事,作为回报他先娶村寨中的乡邻女郎为妻,又循例举荐出资相助的商贾任官,着实过了一段好日子,在太学中卖胡饼的俊俏少女苻馨就在这之后出生。 苻衡被降爵后,苻坚下令禁止滥引富商为卿,跟着又发生五公之乱,牵涉到卖官鬻爵不说,这些豪商在反叛中也没少干怙乱之事。于是因为忧惧,年仅弱冠的苻衡不久就染病亡故,早先那次破家灭门的逃亡经历后,因惊吓生出的梦魇一直都纠缠着他。 可这样的丧乱,自八王之乱后时人屡见不鲜,无论贵贱在精神、肉体都痛苦不堪,加之灾异频生,魏晋以来道教的终末论因此广为流传。政权更迭频繁,市井小民艰难乞活,高门仕宦亦是朝不保夕。 就是这样一个最坏的时代,人人为之绝望的时代,生活在前秦长安的吕隆,却因为贤君名臣的治理、亲长的爱护,犹如身处世外桃源,仿佛所有时势的动乱都不存在一般,而丞相王猛之死彷如锁匙,开启了前秦由兴盛到衰败的转变。 第一章 关东名士、新平过往 前秦灭前燕之后,将战略重心转向西南,先灭仇池,威慑吐谷浑、前凉称藩,降服陇西鲜卑乞伏部,又夺取梁、益之地。 当时,苻坚召王猛入朝升任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以曾随其学习为政之道的胞弟阳平公苻融留守邺城,坐镇关东。 苻融在冀州效仿王猛施政,开设学宫,整顿治安,在他任职期间,盗贼止息、路不拾遗,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此前,慕容垂与谋主高弼设计,通过任职于幽州的旧部平规,挑拨离间镇守幽州的苻洛与镇守冀州的苻融。 以擅自兴办学校为名,苻洛联络朝臣纠劾苻融,出于无奈苻融派主簿李纂前往长安申诉。谁知走到半途中,李纂就因忧思过度,加上舟车劳顿,染病身故,随后才发生屡次不应征辟的渤海名士高泰前往长安为苻融申辩一事。 苻融都督司、冀、幽、豫、并、青六州时,在其麾下任职的关东名士为数众多,可谓是人才济济。 担任地方郡国守相者,比如清河相郝略、齐郡太守崔逞,以及先后任职河间相、济北太守的申绍。 与郝略同族的郝晷是王猛旧交,郝晷曾任前燕散骑侍郎,桓温第三次北伐时,于枋头之战期间出使前秦,谋求两国缔结友好,却私下将前燕情报透露给王猛。 申绍也曾在前燕任官,做到尚书左丞,慕容评专权时,曾上疏革新政治,未受采纳,他与族兄申胤并称二申。申胤在枋头之战时,与封孚、悉罗腾一同受到统兵抵御桓温的慕容垂提拔,做出晋军必败的判断并分析原由。 封孚有外总机事、内参密谋之能,加上自幼聪明机敏,为人宽和有礼,时人称许他为士君子。 出身鲜卑人的悉罗腾,既能制定军事决策,也能领军前出作战,枋头之战中燕、晋两军沿黄河对峙,在双方前哨相互试探时,他先是生擒晋军向导段思,又击斩率部绕行燕军侧后的李述。 而申绍在仕秦后,除了担任河间相之外,还加散骑兼任绣衣使者,与尚书郎房默同为苻融的佐官别驾。与之类似的是,东汉末年群雄并起,袁绍在夺取冀州后,以名士沮授、田丰为别驾,其中沮授就是加将军衔监护诸将。 房默出身清河房氏,与弟弟房旷并称二房,房旷受王猛举荐被任命为尚书左丞。同为清河望族的崔氏,在前秦仕官较为出名的除了崔琰的后人崔逞,还有崔琰从弟崔林的后人崔宏。 如房默、崔逞这样的,是郎官出外任职,这种制度沿袭自魏、晋,既增添地方官的历练,也监察地方、寻访人才。 崔逞在前燕时就以文才着称,官拜黄门侍郎兼着作郎,负责撰写国史燕记。 有冀州神童之称的崔宏,则是在经过苻融的严格选拔后,被任命为阳平国侍郎兼领冀州从事。 那时的崔宏年仅十三、四岁,还是个将至花季的少年,在处理公务以外的时间,最大的爱好就是醉心于书法。 崔宏的书法传自父亲和祖父,他的祖父崔悦在书法上兼习卫瓘、索靖的草书之妙,崔悦的三个姑姑分别嫁给了刘琨、卢志、温襜,所以他跟刘群、卢谌、温峤都是姑表兄弟,同样喜好书法的卢谌则是学习钟繇的楷书。 石虎病死的时候,仕官于后赵的崔悦在关中担任新平相,之后中原大乱,因受波及被新平人杀死。前燕慕容暐在位时,崔悦次子崔潜(崔宏之父)以才学过人、擅长草隶闻名,入仕为黄门侍郎。 前秦灭前燕之后,崔潜之弟崔液仕秦被任命为尚书郎,但他以父仇不共戴天为名上表,不愿留在关中,请求回到冀州。苻坚心生怜悯,为此禁锢新平籍贯的士人,还将新平的城墙挖去一角,作为羞辱。 因为与范阳卢氏有着姻亲关系,崔宏与卢谌之孙卢邈同辈,卢邈的一个女儿嫁给了封孚的族侄封恺,封氏与渤海高氏都是蓨县人,封恺的儿子封伯达南渡黄河后改娶房氏,这些关东士族之间的关系环环相扣,绝对称得上是错综复杂。 崔宏虽然年少,但在冀州任官时被苻融敬如上宾,视作密友,时常虚心请教。因为处置各种事务从无拖延,崔宏的才干渐渐传到苻坚耳中,于是征召他入朝为太子舍人,他以母亲患病为由,不肯就任,职官被降为着作佐郎。 再后来,淝水之战后没过几年,苻坚败死新平,崔宏避乱于齐鲁,被翟钊、张愿挽留,有识人之名的太原郝轩为此感叹说:“这个人啊,遇到这样的时机,不因此扶摇直上,却跟小人一起飞升、沉落,岂不是可惜了!”可谁又能知道,崔宏那精彩的人生尚未正式开启,还处在好比前菜的阶段。 前燕太原王慕容恪的次子慕容绍,枋头之战后并未与兄长慕容楷一起追随慕容垂出奔,而是在前燕灭亡后才随慕容暐等慕容氏宗族降服入秦,他也在苻融麾下任职,品秩略次于崔宏,任阳平国常侍。 其他王猛亲自举荐者,还有由尚书郎升任大鸿胪的燕郡韩胤,任着作佐郎专掌前秦国史编撰的北平阳陟、田勰、阳瑶。 苻融亲自选拔上来的州府官吏,其中比较有名的还有新兴张卓、辽东夔腾、阳平路纂。前赵建立者刘渊就是新兴郡匈奴,夔腾则与追随石勒起事的十八骑之一夔安为同族,路纂祖上是西汉名将路博德,其曾祖父路嘉为晋安东太守。 苻坚禁锢新平人,除了笼络以清河崔氏为代表的关东士族,也有借着崔悦之死联想到自身的缘故。当初桓温北伐时,关中大族串联反秦,苻坚的父亲苻雄就因四处奔波作战,在率军平定雍城叛乱时过于劳累,伤病交加死于军中。 雍城在东周时代曾是秦国都城,而新平郡的郡治就与其所辖范围毗邻,关中大族反秦时,追随雍城乔秉的有不少都是新平人,苻坚再怎么宽仁,因为苻雄的死心中还是有着疙瘩存在。 王猛在世时,劝苻坚禁图谶,以左道惑众罪名所杀的太史令王雕就是新平人。而王雕所作的谶语,目的明显是在谋求解除禁锢,只是一没选好时机,引来了力求关中稳定的王猛的敌视,二则是忽略了苻坚悯于孝道的心理。 事后苻坚心生懊悔,又觉得王雕罪不至死,这件事做的有些矫枉过正了。新平人当然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不仅出仕遭受禁锢,在朝中更没有了分量足够的大佬。只是前秦国势逐渐强盛,再兴风作浪就是作死,于是新平籍士人拿王雕之前所说谶语为由,策划了一桩所谓的祥瑞,并献玉以为应谶,苻坚也以此为台阶,追赠王雕官职,主动缓和与新平人的关系。 第二章 燕赵壮士、苻崇赠金 由于苻融在冀州开建学宫、振兴儒学,漳水之畔的邺城为此士人云集,来自燕郡广阳的公孙表就是其中之一。 公孙表十四、五岁就离家游学来到邺城,慕名拜访崔氏学习书法,加上举止谈吐有胆有识,遂与年龄相仿的崔宏、封恺结交。 又因苻坚在关中尊孔崇儒,自从前秦甘露四年(362年)五月视察太学,之后每月亲临太学一次,形成考第、论讲的制度,长安经学日益兴盛。 王猛死后,苻坚为稳固统治,下诏兴学,身在冀州的公孙表虽然尚未出仕,但能够不事生产外出游学,自然不会是家境贫寒,家中也有亲朋、长辈在幽州为官,再加上沿途秩序安定以及通过崔宏拿到的州府推荐,于是来到长安,师从于太学中的博学硕儒。 来到长安求学的公孙表年仅十五,且不说冀州到关中一路跋山涉水,经王猛、苻融治理后的冀州,治安好转也只是相对而言,乡野之间并不是绝对安全无虞的。只带几个伴当就敢轻车简从外出游学,除了少年公孙表的意气风发,还有幽燕边郡这个成长环境所赋予他的满腔豪侠气概。 骨子里流露着慷慨之气的公孙表为人外向,处事果断有魄力,又不拘小节,在长安也很快结识到了新的朋友。 慕容凤与公孙表同岁,因前燕灭亡时其父慕容桓为前秦将领朱嶷所杀,因此矢志复仇、重兴燕国,是同辈鲜卑、丁零有才识者之中的首脑人物。 苻崇年齿比公孙表略小,继承了父亲的豪爽,待人诚恳。其父苻登是苻坚族孙,此前任长安令时,慕容垂、高弼暗中指使燕地鲜卑徙民,趁苻坚亲临听讼观时于城北聚集烧狼烟鸣冤,苻登以处事失察被贬为狄道长。 仇池宗室出身的杨定年龄稍长于前面几人,两年前又迎娶平阳公主苻蕾,成为苻坚的二女婿,在几人之中更成熟些,但也成熟的有限。大概是祖辈同为略阳氐人之故,杨定长相上的一些特征与苻坚颇为相似,他身材矫健雄壮,眼神幽深、熠熠生光如同星夜,眉须浓密使得相貌极富威严,借用形容孙权、桓温的话来说就是方颐大口、碧眼紫髯。 这四人年龄相差不大,性格上也有着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胆识过人、性情直爽。只是公孙表很快也发现,新结识的这三人虽然都与他相善,但却分属两个圈子,不相往来甚至还抱有敌意。 远离乡土的慕容凤,时常邀请公孙表,间接了解燕地事务,心中暗自追思已故的父亲,席间作陪的往往还有其弟慕容凯。慕容凯与兄长朝夕相处,观念上也受到影响,虽然尚未有慕容凤那样偏执、强烈,但因为长安各族对燕地鲜卑人的敌视,复仇的念头也在心间逐渐滋生、壮大。 苻崇是旁支宗室,杨定则是驸马,不仅性格相合,阶级属性也一致,因此关系格外融洽。苻崇之弟苻弁、苻尚、苻宗,杨定堂弟杨盛,也属于这个小圈子,而不是以亲缘从属于同在太学从师学习的太子苻宏。 苻坚虽然早在登位之初就确立苻宏为太子,但他此时正值盛年,灭前燕后又复立雍州以庶长子苻丕为刺史镇守蒲阪,并加使持节、征东大将军。人生无常、世事难料,皇权内争太过残酷,稍微有点远见的人都不会这时就开始站队。 苻丕出镇不仅成为太子苻宏的潜在对手,也分去了镇守关东的苻融一部分权力,可苻丕头上又有都督秦、晋、凉、雍四州的西县侯苻雅。 苻雅为人敦厚、谨慎、有智略,性格刚强、勇敢,在前秦宗室之中以廉洁无私和将才着称。 苻生在位时,苻雅就已经是右卫将军,五公之乱前后,曹毂、刘卫辰反叛,苻坚率军亲征,当时李威升任太尉,配合身兼中书令、京兆尹、司隶校尉的王猛辅佐太子苻宏监国,苻雅则接替李威兼领左卫将军、尚书令。 灭前燕后,苻雅又加卫大将军,担任主帅攻打仇池国,除了前面提到的都督四州,还担任秦州牧治上邽坐镇西陲。而这样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在处理军政要务之外,却还能时常关心民间疾苦。 苻雅早在做尚书令时,得知他品行的长安贫困之人常常聚集在他的府邸外乞讨,他则乐善好施来者不拒,甚至到了哪天没有救济贫困之人,就会浑身不自在的地步,当然这也是一种明哲保身的权变之举。 八岁的吕隆受赐入学已有小半月,这一年的秋冬之际,因为十月份发生的日食,朝堂上的争论也波及到了太学,博士、弟子为此各持己见议论纷纷,他们这些年龄较小的国子生也被迫停课数日。 尚书郎王佩读谶被杀,尸首尚在厨城门大街东、西两市的交汇处示众,受此震慑朝野间的争论渐渐平息,太学随即复课。 不用上学的这几日,吕隆反而浑身别扭,最不喜约束的乞伏乾归也是一样,对新环境的好奇,盖过了他们对背书的恐惧。 六岁的吕超则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领着一群新结识的小伙伴,去找漂亮小姐姐苻馨买胡饼。 与同龄人之间交流的增加,吕超也变精明了不少,知道惦记兄长荷包里的那十文钱了,总能寻着借口拽吕隆一起去托底付账,他尚且放不下面子拒绝那些混吃混喝的泛泛之交,却又表达不上来什么是面子。 恢复上课的这天,没有住在太学中的人都赶了早,至少要赶在太子苻宏之前到达,这些大多是官员子弟,按照父辈交情相互之间也都熟稔,许是同窗分别数日勾起了谈兴,闹哄哄的场面分散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 观察力敏锐的吕隆却发现,苻馨被一个面相稚嫩的高个子少年叫出人群,看样子是早就相熟之人,没说几句就硬塞过去一个钱袋转身就走,看那钱袋垂落的样子明显分量不轻,此外他的视线中还有几对同样注意到此事的贪婪目光。 第三章 中山之狼、红颜祸水 后赵天王石勒在襄国称帝时(330年),丁零首领翟斌入谒朝见,受封句町王。 丁零亦称狄历、赤狄、敕勒、高车、铁勒,最早生活在北海(贝加尔湖)附近,东汉进攻北匈奴获胜后,部分丁零人的游牧地域逐渐南移,与中原汉地交流往来。三国时,一部仍在贝尔加湖以南游牧,称北丁零,一部迁徙至阿尔泰山附近,进入西域,南与乌孙、车师,西南与康居为邻,称西丁零,翟斌的家族就是西丁零的一支。 丁零这个称呼来自匈奴人,早先自号狄历,春秋时称赤狄,与汉化较深的匈奴、鲜卑、氐、羌等族相比,丁零人的习俗更加原始,以渔猎游牧为生,甚至仍旧茹毛饮血。 留居在贝加尔湖的被称作丁零,南迁进入中国北方的诸部,活动范围西至阿尔泰山、额尔齐斯河上游,东至大兴安岭以西,分布在漠南、漠北、河西走廊以及宁夏。 魏、晋以来,鲜卑逐渐兴起,占据南匈奴旧地,生活在阴山一带的丁零人也逐渐鲜卑化,塞外各族称其为敕勒,又因其使用高轮大车,鲜卑人称其为高车,前燕和代国都曾征伐敕勒,甚至还为此发生冲突。 攻灭前燕之后,苻坚迁燕地鲜卑、慕容宗室和部分关东豪族至关中,原居中山的丁零翟斌所部也被迁到新安、渑池。 为了对丁零人施加影响,翟氏子侄后辈也获赐来到长安读书,但因为自小到大所接触的保留了诸多原始部落习俗的成长环境,他们所信奉的是弱肉强食,浑身上下都溢散着掩藏不住的狼性气质。 尤其是翟斌的两个侄子翟真、翟成,二人都已三十多岁,价值观早已成型,内心里对太学中所教授的经典不屑一顾,只当是在做质子,才尽力完成课业以结交贵胄。 限于生活水平和医疗条件,古代平均寿命短,幼儿夭折率高,所以普遍早婚早育,甚至历朝历代统治者还亲自下令,规定适婚年龄,越是战乱频发导致人口严重下降的时代,男女婚龄就越小,游牧民族就更不用说了。 比如陇西鲜卑乞伏部,吕隆好友乞伏乾归的祖父,前任首领乞伏傉大寒,年龄只比苻坚稍大几岁,死去时年仅二十一岁,其子时年六、七岁的乞伏司繁(乾归之父)继任部落首领。 乞伏司繁成年前,国政皆委于堂叔祖乞伏吐雷,一如其祖父乞伏述延年少继立时以叔父乞伏轲埿为傅委以执政的旧例。而意味乞伏司繁成年的标志,则是其长子乞伏国仁的出生,那时乞伏司繁才十四、五岁。 述延之父利那与轲埿,还有吐雷之父祁埿,三人是亲兄弟。利那死后,祁埿接任首领,祁埿死后首领之位又交回给述延,部落内部极为团结。 翟真、翟成厌恶前往太学的另一原因,就是翟真之子十六岁的翟辽,与子侄辈做同学难免有些尴尬。按照其部落中的习俗,娶妻生子的翟辽身份上已是成年人了,他的儿子翟钊都快两岁了。但在阅历方面,翟辽因实际年龄的限制,不像父亲和叔父懂得伪装,他如天空般纯净的浅碧色眼瞳里是毫不掩饰的野性、贪婪和暴虐,视旁人如视猎物。 即便再怎么早熟,翟辽也还是个少年人,哪怕已经有妻子,可部落习俗赋予他的不是责任,而是去占有更多,通俗的说就是只要养的起老婆孩子,想娶几个都行。 好在翟辽没有因爱美之心丢掉理智,打听到苻馨是前秦宗室出身,他也只是表明爱慕。丁零人是父系社会,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不内婚,平时的习俗中,女子如同父亲或者丈夫的私财,而翟辽打量苻馨时,就好像在看囊中之物,这能让性格独立的苻馨有好感才怪。 连连遭拒的翟辽却不认为问题出在自身,加上同为中山丁零的鲜于乞从旁撺掇、挑拨,加上对苻崇赠金之举的误解,嫉恨迅速充满他的内心。 翟辽的打算是直接走官面手段买票上车,根本用不着被强行降智,文明人怎么会强抢呢,这也是他自负的地方。翟氏丁零部众不过数万,首领翟斌在前秦的官位不算高,地位却相当于一方小国君主,作为其主要支持者的兄弟、子侄各自拥有一定数量部众。 由叔祖翟斌出面,为翟辽向苻氏请婚,以一个落魄宗女作为笼络的代价,根本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毕竟翟氏第三代男性里,翟辽的年龄最大,而翟斌年长的儿孙都已早逝,殁于石虎死后的内外变乱以及跟前燕、代国的战事之中。 再参考前面乞伏部有关首领交接的过往,翟辽当然有被翟斌拉拢的资格,除非翟斌不顾家族延续,违背当时的常理清洗内部,强行将首领之位传给儿孙。翟氏不过是所在部落中势力最大的,一旦实力衰弱有机可趁,鲜于、斛律等部自然不会错过。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但对于漂亮女人,只要有合适的观众和舞台,一个人就能充当多面手演出不同的戏份。得益于自身的美貌,苻馨从小就享受着额外的优待和奉承,加上落魄的境遇,年龄虽小,心理却不是一般的成熟。 当初苻坚、王猛君臣为了找借口削藩,下令宗室封国各置三卿,除郎中令外,僚属可自行任命,之后生出宗室为了财货滥引富商为卿一事,从而占据名分大义。苻馨的父亲得豪商资助,先因此复爵,再由此被降爵,五公之乱期间忧惧而死,可那几位富商虽然受到一定惩戒,却因为在五公之乱中早早脱身而保全了性命和部分身家。 不是实封,对职官不满,出卖封国官爵又挨罚,汝南公苻腾率先谋反被诛,这之后赵掇、丁妃、邹瓫等富商就开始转向。这些人的生意不止囊括麦豆茶酒油盐、锅碗纸笔针线钉剪这类日用杂货,还或明或暗的垄断着长安与周边地区的大宗贸易。 此时来自西域的商旅,过玉门关进入河西,大宗货物必经姑臧和长安,因为这两个大城才有足够的吞吐量,以重农、法治为施政主张的王猛也只是抑商而不是禁商,针对的是豪商巨贾那些损公肥私的行为。 来自西域的大部分货物,如香料、铜料、精铁、玻璃、宝石,都要经长安再卖往关东、蜀地、荆楚、江左,交易来的陶瓷、茶叶、丝绸、漆器则会再次经过长安,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赵掇等人反复斟酌得失之后,最终献出大半财产得以保全家族。 当时正值释道安与同学、徒众南下襄阳,经苻融在新野追上游说,之后答应为前秦效命,以弘法之名将情报网拓展到蜀地、荆楚和江左,关中名僧乐尊也在此时前往敦煌,以开凿佛窟为名坐探前凉,最初资助的来源就是赵掇等人舍掉的财货。 毕竟五公之乱时的前秦,处在对外扩张前的对内调整阶段,内政军备、赈灾平叛之外,恢复、完善驿传系统就已经让财政见底,很难再挤出稳定获取境外情报方面的开支。 苻衡死后,苻馨作为女孩自然无法袭爵,潦倒和美貌,让她在小小年纪就心智早熟且极具主见,十一岁的她早已了解身世并开始盘算未来。苻馨的童年不是给庙祝打下手,就是挽着篮子在太学卖糕饼,她的母亲在一段公侯夫人的生活之后,已经无法接受改嫁村汉下田谋食的生活,在亲朋的接济下,拾起出嫁前的手艺,终日忙碌母女二人才勉强维持生计。 随着渐渐长大,姿容俊秀的苻馨当然不满足这种生活,她将对太学中贵胄子弟华服美食、田猎出游的艳羡深藏心底,将无往不利的美貌化作武器之一。也正是伴随着年龄渐长,苻馨扮做童子赚些补贴的活计也没法再继续了,即便庙祝心善不提,听到旁人争议的她也找借口主动推却,这件事也让她愈发感到紧迫。 经常往来太学,苻馨凭借美貌总能旁听,不仅是博士们所教的学问,还有许多额外的见闻。比如朝堂政见、官员家世、权贵交际,况且有宽仁之名的苻坚与僚属每月都会亲临太学,单冲这一桩就值得苻馨经营。 王猛死后前秦朝野之间的变化,当然不是她一个小女孩能品出来的,但太学中各种风闻的变化却是她能够接触到的,敏锐的她察觉到变局即将到来,并视为改变自身命运的契机。 利用同情扮做童子打杂的这些年里,供应郊庙所需物事的商贾她全都熟识,通过透露太学中的相关见闻,将父亲苻衡死后双方断绝的利益往来重新维系起来。再通过商贾的人脉,将所谓的苻馨之母借贷一事传到年少的苻崇耳中,而不是他那位才升任司马不久的伯父苻同成,这一手极具针对性,否则就是另一个结果了。 翟辽的示爱对苻馨来说可谓是自投罗网,苻崇的赠金举动更是水到渠成,只差最后一道保险。而吕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胞弟吕超时常去买胡饼的举动,即将给他接来一口堪称童年阴影的大锅。 第四章 明堂较射、巫觋少女 郊庙的庙祝非僧非道,而是巫祝,古代事鬼神者为巫,主祭祀者为祝。前秦沿袭前制,以太史令掌三辰四序,三辰即日月星,四序即春夏秋冬,观测天文、修订历法、卜筮吉凶以备政务咨询。 苻健入关中立国时,曾命人起卦占卜,得泰、临之卦。当时天象为群星夹银河两侧向西流动,占卜者解释为百姓西返的征兆,起初迁往关东时部众少,如今西归关中追随者众多,将两个中等卦象强行解释为大吉。 实际上,当时苻健虽在潼关击败割据关中的杜洪,却还算不上决定性胜利,他还在等待率领偏师由轵关渡河进入三辅的苻菁那一路进展,于是采用占卜的方式坚定部下兵众信心并鼓舞士气。 桓温北伐前秦退兵后,苻健在杜门外起灵台,杜门即覆盎门,因汉宣帝刘询的杜陵而得的别称,也因为南面不远就是杜、鄠之间的下杜,又叫下杜门,还因为是长安南墙东侧第一道城门,也叫端门。 灵台就相当于国家天文台,自东汉以来,太史令不再撰史,专管天文、历法,还有专门的属官灵台丞,灵台再往西就是安门大道东侧的一系列礼制建筑,包括祭坛、庙祠、太学等等,也就是郊庙。 这就相当于用太史令分走了巫祝关于天象、占卜方面的最终解释权,防范有人以此妄言祸崇、蛊惑人心,苻坚下令禁学图谶也是这个意思。 苻馨给庙祝打了几年下手,太学中教授的儒家五经就包括周易,耳濡目染之下,占卜解卦极为拿手,再以美貌相佐,辅以模仿自各色商贾的话术,她也可以算作一个另类的神童了。 吕隆的忘年之交王嘉在三辅地区极具人气,就是因为他预言大师的人设,胡汉各族为此都对他十分推崇。这时本土的道教尚未完善,佛教传播也没那么广泛,换句话说就是,巫卜谶纬在民间的市场占有率还很高。 古代称女巫为巫,男巫为觋,而在匈奴、鲜卑、丁零这些游牧民族,巫觋也就是萨满,相当于部落中的智者、神明代理人,最常规的操作就是占卜、祈福。 而苻馨以郊庙执役童子的样子出入太学,最初是无意之举,留意到众人的反应之后,她才维持了这个事鬼神者的形象,保持一定的敬畏、距离和神秘,同时也是鲜明的个人特征。 太学每年春秋两季有乡射礼,射箭作为六艺之一也是学习内容,更是在此接触先进文化提升素养的胡族生员为数不多的强项。 由于学习进度的不同,生员以年龄长幼分为太学生和国子生之外,还分为不同的级别,也就是说翟辽跟苻崇平时根本难得碰面,突然出言相激,邀约比试射艺,虽然令人惊诧莫名,可这个举动并不算出格。 既是比斗自然就有彩头,颇有侠气的苻崇没有将苻馨之母借贷的事告知长辈,而是自己解囊相助。看到赠金一幕的翟辽就是欺苻崇拿不出彩头,既落其脸面也能立威,只要有这场失败打底,再见面时气势难免会矮一头。 苻崇不动声色的答应下来,随即请了意气相投的杨定、公孙表救急,这一动又引来了老对手,慕容凤也呼朋唤友参与进来,为早就有意进一步交往的翟辽助力。 其中就有燕郡王腾、辽西段延,前者是前燕旧臣王寓的孙子,慕容皝称燕王后王寓历任太仆、长史,后者出自辽西段部鲜卑,与慕容氏有着重重姻亲。 这下子整件事就变了味,成了关中人与燕地徙民较劲,各族旧有的矛盾也显露出来,公孙表虽然受苻崇相邀,但情感上却是倾向于关东人的,夹在当中颇感为难。而杨定看似沉着的下令调动部下,以免场面彻底失控,可经验的欠缺和慌神,让他忽略了激化事态的可能性。 前秦驸马杨定年纪虽轻,却身兼尚书、领军将军之职,他派人去调动的就是辖下驻扎在杜县附近的长水营。当值的胡骑司马王腾并未从命,这个王腾是武都人,其父王鉴是苻坚嫡系,曾任武卫将军、豫州刺史,此时已经亡故。 王腾尚未介入其中,反而能冷静的思考,擅自调兵前往郊庙一带干系重大,就算事出有因责任也不是杨定担得起的,他赶紧派出骑士将事情转告长安令,又命人去安门大道等候消息,同时在营地集合部曲以备万一。 至于太子苻宏的安全,反而无需担忧,他虽在太学读书,却自有宾客伴读、卫士随从,更有单独的课室。 苻登被贬为狄道长后,接任长安令的是安定郡人徐嵩,他的父亲徐盛、叔父徐成都是前秦高官。 潞川决战前,时为军中裨将的徐成出营侦查,归来失期,差点被紧张过度的主帅王猛杀掉,同郡的邓羌力保之下才被赦免,前燕覆灭后历任射声校尉、鹰扬将军、并州刺史,随军灭仇池、夺取梁益。 徐嵩为人刚正不阿,处事却很老练,在立即召集人手赶去弹压的同时,还让佐吏分别向京兆尹、台省报备。赶到太学时,对立双方正互相讥嘲,借着手下丁役排开人群吸引双方注意力的时机,徐嵩截断谩骂开口抢过话题。 前秦太学的教学模式类似于领读加小班制,名儒、博士各自教授一批太学生,这些太学生又各自带班。只要进度跟得上,完全可以去串好几门课,分班也很随意,志趣相投者往往聚集在一起,但每月都会进行考核以评定等第。 吕隆所在的国子学,就位于明堂辟雍附近,听闻有人在射场比试,督导课业的太学生丢下一帮子面面相觑的学童,率先赶去看热闹了。 之前授课时,苻馨就早早来到吕隆兄弟所在的精舍,此时由她而起的争端已经发作,可她却没办法凑到近前,必需有人带她入场,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因为封建时代,祭祀场所对女子十分的不友好,随着身体开始发育,苻馨扮成童子打工已经有点扎眼了。这时因为比试,场面异常混乱,苻馨大可以混进去,可只是作壁上观并非她的目的,她想要成为焦点,而这就需要一个由头了。 吕隆平日里看起来有点没脑子,都是好友乞伏乾归在拿主意,连小弟吕超都能变着法蒙他零花钱,这些都一一落在了苻馨眼中。 之所以不是别人,第一是因为相貌,吕隆的面孔兼具氐人的棱角分明、汉人的柔和线条,以及来自屠各血统的高鼻梁,再就是遗传自母族卫氏的白皙。其次是吕隆上课要么走神要么瞌睡,考试总能轻松过关,让他蒙上了一层神秘感。最后则是家世,时人重门第、分嫡庶,其父吕宝是吕光胞弟,吕隆是吕宝嫡长子,是吕氏第三代嫡出子侄里最年长的。 不过这种事也因人而异,比如吕纂作为吕光庶长子,此时年已十八开始出仕,其表字为永绪,绪为丝头,有起始、功业之意,足以看出吕光的重视。 苻馨再怎么早慧,也只是对成年人的模仿,可以说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吕隆下意识的对友情、亲情的享受,是没有兄弟姐妹、朋友的她在这个年纪所难以理解的。 但苻馨还是得手了,没了监督的国子生们也去围观,她拉住吕隆,请求带她一起。苻馨似乎很着急,手上略有些冰凉,指肚结了茧有些硬,再加上美貌和主动相求。这些都无法让吕隆生出拒绝之心,这是他第一次撇开家中兄弟和好友乞伏乾归,一个人单独行动,最后为了安抚苻馨,他背起女孩从明堂外的环状水沟穿过,赶到时已经是长安令徐嵩安抚生员情绪的尾声。 “你既姓鲜于,可是故扬威将军、齐郡太守同族?”徐嵩的手段就是夸耀参与者家中尊长的往昔功绩,办法虽然简单,可能够将这些人的门第了如指掌,这就不简单了。 “正是先大父。”对于祖父鲜于亮,鲜于乞的情感很是复杂,一方面是为丁零出身的鲜于氏提升了门第,一方面则是他的父亲并非嫡出。 鲜于亮是范阳人,中山郡在两汉魏晋时,常被置为藩王封国,曾数次将周边郡县并入、分出,涿郡的一部分就曾被划入中山,而范阳前身是涿郡,曹魏时因置范阳国所改。 苻坚出生那一年(338年),段辽向石虎诈降,遣使请求出兵接应,石虎派出鲜于亮和麻秋率军相迎,在密云山被十六岁的慕容恪领兵伏击大败。 当时鲜于亮因为落马,步行难以逃脱,于是干脆端坐在原地,被燕兵包围后喝骂,却不乞降而是高声相对。慕容皝遣人迎接,见鲜于亮魁梧雄壮、胆气不凡,一番交谈后将他任命为燕王左常侍,并将崔毖败走高句丽时留在平州的女儿嫁予他为妻。 为报知遇之恩,鲜于亮时常摧锋陷阵以为前驱,随慕容皝征高句丽时,驰赴敌阵一往无前,所向皆靡。慕容儁率燕军大举南下进军中原,鲜于亮与慕容恪担任前锋,攻克蓟城以先登之功威名远扬。 诸如此类的夸耀,经徐嵩之口缓缓道来,加深了生员之间的了解,也化解了原本的冲突气氛。但堵不如疏,徐嵩这招只能治标,也说不上完美解决。同时,吕隆发觉之前明明紧张不已的苻馨,此时目光却不在场内的任何一人身上,似乎在等待还未出现的某人。 第五章 左部贵人、妄图阏氏 王猛的死虽然让苻坚悲痛不已,暂缓扩张转而施行一系列稳定权力的举措,但前秦统一北方的脚步仍然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从台省中枢和边境州郡的官员补充、派遣,就能让政治嗅觉敏锐的大臣得出正在进行战争准备的判断,从而各自告诫、叮嘱家中的惹祸精近来不要搞事,毕竟外攘之前必定是内修。 再就是各种物资的调集,豪商巨贾对此也是最先察觉的,苻馨时常出入太学,又与商贾有着联系,也就间接获知了这些关于时局的分析、判断。 “河谷岚烟外溢,聚而不散,香娃儿,午后要起风咯。”翟辽与苻崇较射这天清晨,习惯早起观望云气的庙祝见到苻馨时如此说道,这跟巫卜无关,而是得自老人家数十年来的阅历。 老庙祝的好心提醒,让感激之情在女孩心中闪过,可为了家计她必须去贩卖糕饼,即便是刮风下雨,她暗自坚定决心,哪怕成为权贵后立刻死去,也不要如现下这般庸碌平凡。 十个多月前,铁弗部首领刘卫辰又一次被岳父代王拓跋什翼犍击败,向南逃出朔方,进入前秦境内,七年间招集、兼并恢复的部落人口又被掠去大半。 铁弗部出自南匈奴,是西晋以来,北方人对父为匈奴、母为鲜卑的匈奴部族的别称。刘卫辰是前赵宗室,他的高祖父刘去卑,是南匈奴单于于夫罗之子,与刘渊之父刘豹是兄弟。 南逃入塞后,刘卫辰向前秦求救,可当时张育、杨光据蜀叛乱刚被平定不到半年,领兵入蜀平乱的正是继梁平老之后镇守朔方的邓羌,隔年王猛、苟太后相继病重故去,前秦内部尚且不稳,又何谈出兵救援。 前任并州刺史徐成早在夺取梁、益后就率兵留镇蜀地,如今的并州刺史是苻健、苻生时期的老将范俱难。范俱难与苻飞、邓羌、彭越、徐盛都以骁勇、权略着称,是关、张之流的猛将,但他们都不是苻坚嫡系。 前秦戍卫朔方是防备后套地区的游牧部族,并州刺史、云中护军则是防备前套的代国。 刘卫辰率部在塞南待了半年,使者派了无数,都没能等来救兵,他只好继续南下,来到咸阳西北,汉时的甘泉宫一带。刘卫辰此前受苻坚册封,先后为左贤王、夏阳公,自命不凡的他尚未分清现实,还想重现昔日汉宣帝在甘泉宫接见呼韩邪的旧事,苻坚却将他晾在一旁置之不理。 而随后出现在刘卫辰营地西北、东南两侧的,则是率兵形成包夹态势的抚夷、三原两护军所部,这下子他就老实多了,只带少量随从亲自前往长安求见。 前赵末帝刘曜称帝后迁都长安,自然免不了修缮礼制建筑进行祭祀,刘卫辰到了长安却不敢住进平朔门来宾馆,而是在凤栖原北搭帐居住,更没少去郊庙一带祈求保佑。这种姿态当然不受苻坚待见,即便刘卫辰故技重施,参加王猛、苟太后葬礼,表露依附之意,仍未或许觐见,只是命大鸿胪韩胤与其虚与委蛇。 太学中接触的多了,苻馨也知道不少历代典故,其中就有呼韩邪入长安朝觐自请为婿一事,和亲匈奴就是她为自己选定的未来,去到没有人知道她过往的地方,去做那铁弗部的大阏氏。 长安令徐嵩的一番劝解过后,时间已经来到午后,令人颇有凉意的阵风沿着昆明渠展开,顿时让这些热血上头的太学生清醒不少,即将发展成斗殴的冲突,也回到了原本的较射上来。 可谁来做这个评判胜负之人呢?东、西两位祭酒来自关东,徐嵩则是关中人,一时之间他也被烦到头大。 “不想今日竟有巧遇,不如就由我这塞上远客来做评定,诸位意下如何?”云色晦暗,眼见将有雨雪,出游亦未能缓解压力的刘卫辰思及心事悻悻而归,内心难以平静下来,就准备来郊庙拜上一拜,却赶上太学中人声鼎沸,于是不期而至的他顺势解围意图结好各方。 刘卫辰骑白马、戴金冠,瘦长脸、浓眉大眼、鼻梁高直,四十岁的他皮肤呈现出塞外特有的沧桑,抬头纹、法令纹都很明显,颜值不低却难敌岁月。 “阿颔,我听人说,长安城里也有一座甘泉宫呢,是始皇帝的高祖母宣太后诱杀义渠王之处,项王入咸阳时焚毁,高帝所建桂宫就在其上,要是能去看看就好了。”苻馨牵着吕隆的手,故意从执鞭在手的刘卫辰身旁走过,老庙祝早几日就告诉她,这位左贤王要来南郊秋祭,让她留神莫要冲撞贵人。 一年之中,匈奴人有三次较大的祭祀,分别在正月、五月、九月。五月的大祭最为隆重,祭天地、祖先、鬼神,正月祭参加的多为部中首领贵族,九月祭庆贺丰收、祭拜天神,以历法来算,则是在秋分前后,有点类似中秋。 “阿颔,族祖将王侍郎弃市次日,又派使者去槐市请王翁做大官,请他入宫言未然之事,可王翁连檄书都没看,真羡慕啊。”吕隆糊里糊涂的听着,完全不明白苻馨要做什么,几个身位远的刘卫辰却不动声色的竖起了耳朵。 苻坚自己就是以谶纬成事的高手,禁谶纬就是为掌握最终解释权,王雕当初进献的谶言,其实可以视作对前秦未来战略的一份规划。只是其中部分内容有些过于激进,而且那时苻坚刚政变上位不久,如“徙汧、陇诸氐于京师,三秦大户置于边地”这种建议好是好,就是不合时宜,跟王猛的战略更是有冲突。 “阿颔,我听往来的商贾说,官仓从去年秋天就开始增加屯粮,他们都说要有大战了,不知是西征凉国,还是北讨索虏,我去问王大祝,他也说不知。”吕隆已经察觉出来,苻馨这些话似乎不是说给他听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道理再浅显不过。索虏则是其时北方人对代国鲜卑的蔑称,因为拓跋等部有编发结辫的习俗,与之类似的还有称前燕慕容氏治下各部为白虏,而髡头的宇文部则是语言、习俗皆不同于鲜卑诸部。 而在关中,王姓同样是大族,只是比起琅琊王氏、太原王氏就差远了,按照此时的门第划分,也就相当于次级士族,甚至只能算作地方豪强,有王佩这个血淋林的教训,老庙祝哪里还敢多嘴。 第六章 庙祝王施、五校出身 老庙祝名叫王施,出身京兆王氏,后赵徙民枋头时家族就奉苻氏为盟主,苻坚讨灭割据并州的张平之后,王施就为家族计退居闲职,给同朝仕官的兄弟子侄让路。 苻生在位时所杀八辅政大臣之一的司空霸城王堕,与王施为远房同族,王堕为人博学,才能出众,还精通天文谶纬,是苻洪时就效力的大臣,与京兆杜氏为姻亲,王堕被杀时,其外甥洛州刺史杜郁也受到株连。 前秦攻枹罕之战,起初是西羌敛岐聚略阳羌人四千家叛乱,并向在陇西一带割据的李俨称臣。 自信爆棚的李俨设置州郡、任命官吏,与之前为臣属关系的前秦、前凉断绝关系,引来前凉张天锡派兵攻打,李俨不敌又向前秦请援。 于是统兵讨伐的王猛在击败敛岐后,顺势救援枹罕,先后设计令张天锡退兵并诱捕李俨。张天锡退兵后,李俨拒绝秦军入城,王猛白衣轻车简从邀其会面,趁其不备开城相迎,后续秦军随即入城,李俨到长安后被苻坚任为光禄勋、归安侯。 王施的族弟王抚时为建威将军,作为军中将佐从征于王猛麾下,并在羌酋敛岐被击败后率部镇守侯和。 敛岐只是名,省略了尚未汉化的羌人姓氏,此战之后为凉州刺史镇守枹罕的彭越,其麾下有一部将金城人俱难,也是只称名而略去姓氏,这个俱难出自陇西鲜卑,并非是苻健、苻生时期的老将范俱难。 还有前燕覆灭后,率部攻掠陇西的鲜卑人勃寒,也和前两者一样,而就是为平定勃寒之乱,苻坚才拜寄居长安的乞伏司繁为将,回到勇士川镇守。 西汉武帝时先后置河西四郡,即酒泉、武威、张掖、敦煌,金城郡是汉昭帝时所置,因此也统称为河西五郡。 金城郡的范围在青海湖以东,前秦时这一带有乙弗、契翰、折掘等陇西鲜卑部落,分别从属于秃发和乞伏这两个大部。 秃发这个叫法是拓跋的演变,与代国拓跋氏同源,东汉末年因秃发匹孤与拓跋力微两兄弟对立,匹孤率部自塞北迁于河西,形成秃发部,而拓跋力微就是代王拓跋什翼犍的高祖父,与之类似的则是作为吐谷浑和前燕奠基者的慕容吐谷浑与慕容廆兄弟。 曹魏邓艾为镇西将军都督陇右时,又迁徙秃发部数万人至河西陇右雍、凉二州,与汉、羌、卢水胡等族杂居,其地东至麦田、牵屯,西至湿罗,南至浇河,北接大漠。 西晋代魏后不久,秃发匹孤的曾孙秃发树机能在西平乐都反晋,先后击败杀死秦州刺史胡烈和牵弘、苏愉、杨欣三任凉州刺史,一时间威震天下。 秃发树机能纵横凉州近十年,最终先败于猛将文鸯,后被马隆以三千五百选锋为主力讨平,因为偏箱车阵和磁石阵,马隆堪称用兵正奇结合的典范之一,却被同时进行的西晋灭吴之战掩盖了锋芒。 老庙祝的子侄辈里,以王显、王亮二人最为出众,二人皆为郎官起家,王显年龄稍长,此时已从中郎积功为强弩将军,掌中兵强弩营,王亮则任尚书郎、长乐国常侍,为苻坚庶长子苻丕近臣宾友,辅佐其镇守蒲阪。 王显曾任的中郎就是三署郎中的资深者,是五官、左、右中郎将的属官,而三中郎将又是光禄勋的属官。尚书郎也与之类似,初入尚书台者称郎中,满三年者才称侍郎。 前燕灭亡后,入仕前秦的关东六州之人,入长安任职者无一不是地方名士,不少人在前燕时就已经是高官厚禄,可按照王猛革新后的前秦制度,一朝之间却要从头熬资历,按当时的魏晋风气,这些名士当然不肯屈就卑官。 如渤海高氏、清河崔氏这类出仕胡人政权的世家,在兵威催逼下入仕仅为家族乡党自保,并没有真正去悉心效命。双方的观念难以统一,自然谈不上君臣相得,既然不被苻坚信重,如高泰、崔宏这样的才士,也就谋求留任地方,并不热衷于去长安任职。 而随着苻坚进入壮年,前秦也不可能出现第二个王猛,王猛主政讲求法治、重农,打压不法贵戚、豪强,苻坚就施以仁德、兴学重教,令仕宦倾心。 这说明苻坚对王猛重用归重用,但在权力制约上并非毫无防范,王猛死后前秦盛极而衰,挥霍完二十年革新政治的积存,之后就轰然崩塌,这期间苻坚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随着前秦内部,与燕地鲜卑为主的各族矛盾滋生到不可调和的地步,苻坚广施仁政的对象,也不再局限于仕宦贵族,而是扩大到寒门庶族和平民百姓,并延续王猛打压权贵、豪强的政策。 而且在亦师亦友的王猛死后,苻坚驾驭着前秦接连取胜,灭前凉、灭代国、夺取襄阳,至淝水之战前苻坚已是骄矜自大,只碍于仁主的设定,没有大义名分灭晋,朝中更没有人能够约束于他,灭前燕时王猛就已经很难再复制先斩后奏的强项行为。 早在云龙门之变后不久,苟太后与姑表兄李威合谋,坚持将违反法度的苻法论罪处死,也因此让苻坚失掉了对母亲的敬畏,更为他开了眼界,原来还可以这么玩。 这之后苟太后能够用来威慑苻坚的,也就是另一个儿子苻融,甚至因为母子关系的恶化,也拉低了侄女苟皇后在苻坚心中的印象,攻灭前燕后,关中各族与燕地鲜卑徙民对立情绪严重,宫内同样受此影响。 苟太后受宗室贵戚所请,劝诛前燕宗室无果,自是满心别扭,在苻融出镇冀州前,深夜私下出宫去给小儿子饯别,虽然没有造成什么恶劣影响,但苻融到冀州后总是心神不宁,隔三差五就通过驿传遣人问候苟太后是否安好,甚至有时一日连发两三封信。苻融深知兄长苻坚为人,随侍苻生亦面无忧色的他,竟为此慌了神。 苻坚的嫡系就是中兵,确切的说是云龙门之变时追随他起事的少壮勇士和倒戈的宿卫,这些人在他继位后升任将校,为他掌握二卫、四禁、四军的中兵,也就是禁军宿卫和京畿卫戍部队。 正因为这个缘故,苻坚在位期间,除了王猛,晋升最快的就是中兵将领。出征四方虽然极具风险,可一旦立下功勋,就能加官刺史镇守一方,有了这样的履历,就意味着作为一军主帅统兵出征。 比如武卫将军武都王鉴、中垒将军略阳梁成、射声校尉安定徐成、屯骑校尉天水姜宇、胡骑司马王腾(王鉴之子,明堂较射之事不久后升任长水校尉)、领军将军略阳清水杨定、前禁将军武都毛当、前禁司马毛盛,这些中兵将领不是元从之臣及其后辈,就是宗室姻亲。 从这些变动不大的官职名称就能看出,他们掌握的军队,相当于汉时的南北军。西汉之初,北军属中尉,南军属卫尉,一个负责城北一个负责城南,北军中尉即执金吾。 东汉光武帝刘秀年少未发迹时,到长安游学,途经新野听说有美女叫作阴丽华,于是心生向往,在长安看到执金吾走过,因壮阔的场面发出感慨:“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东汉初,将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八校尉减并为五校尉,省去中垒,胡骑并入长水,虎贲并入射声,置北军中侯监五校,不再有南北军,三河五校的五校就是这,时人称为五营,魏晋时改北军中侯为领军,管理五校。 而在江左的东晋,因为与二卫、四军职权重叠,以及内争、财政匮乏等诸多原因,五校职位渐轻,一度缩减营兵编制。到晋哀帝司马丕在位时被罢去,南朝时成了如散官一样的勋职,作为不再领兵的侍从武官,用来安置贵戚。 前秦也有着类似的变化,方向却恰好相反,并非是闲职,苻坚以降人贵胄出任中兵将领,如冠军将军慕容垂、积弩将军慕容楷、前禁将军李辩(李俨之子),以示信重兼作抚慰。 但这样一来,作为苻坚嫡系的中兵将领里面,也出现了不满的情绪。前秦以护军制度管辖胡人部落,胡人全民皆兵,但除正卒外,大部分都是随营聚居的营户,中兵亦是如此。 相较镇守一方的外兵各护军部,中兵内原有的胡人部落被打散、重编的更为彻底,营中将佐随走随换,不再是仅奉苻氏为统主,实际却依附于各部豪酋的世袭部曲。可因为制度革新的时间才十来年,原先的各家酋大在中兵里仍有着不小的号召力,尤其是与苻氏同为略阳氐酋世家的强氏、梁氏和吕氏。 强氏、梁氏在苻健、苻生时先后成为后族外戚,桓温北伐前秦时,在蓝田附近的白鹿原两次大战,秦、晋两军各有胜败,前秦方面死的一多半都是中兵。 第一次交战秦军败绩,时为淮南王的苻生在晋军阵中往来冲杀十多次,要知道他可是有着天生独眼的缺陷,前秦大将强怀就死于此役。 因为桓温在灞上驻兵不前,攻陈仓的王擢、出子午谷的司马勋等于是被卖了,这两路策应之师在半月左右的时间,先后遭遇苻雄率精锐骑兵突袭后不敌溃退。 第二次交战晋军大败,死伤过万,战到紧急关头,身为主帅的桓温都亲自操刀上阵。 秦军方面,付出的代价不仅是大量战马累死,丞相苻雄也因为疲劳、伤病,战后一个多月就病逝在军中。 强怀的舅子就是前秦立国时有大功的樊世,苻健未及加封其子强延就病逝,苻生继位后,强怀之妻樊氏守在御道旁请封,却惹怒苻生当场被杀。 苻生在位时为了与大臣争权,不光是强、梁两家外戚,连苻姓宗室也杀了不少。 苻坚继位之初,樊世因不满王猛的改革,与其庭争失仪,对苻坚出言不逊,被论罪杀死。随着王猛、邓羌诛除不法贵戚、豪强,又杀了一批,重臣梁平老为此出镇朔方,至死都没有返回长安,作为回报、安抚、质子,其子梁成执掌中垒营。及至五公之乱期间,因平叛不利等缘故,贬谪了一批,平定过程中又死了一批。 这些空出来的中兵职位,在苻坚提拔政变起家的嫡系后,又形成苟氏、李氏、毛氏、杨氏这些新旧混杂的勋戚,苟氏、李氏分别是外戚后族,毛氏是梁氏的姻亲,杨氏则是苻坚的两个女婿,下辨氐酋杨壁是护军将军、仇池宗室杨定是领军将军,祖上都是略阳氐人。 而吕氏在中兵之内地位超然,高阶将校一个都无,但中低层军官成堆,历经苻洪、苻健、苻生、苻坚,都没有受到政争株连。吕婆楼是王猛举主,苻坚继位后又长期担任司隶校尉、太尉,如王猛、释道安、卫平、石越、窦冲这般的亲戚故旧数不胜数,也因此备受忌惮。 吕光二十加冠就得到王猛推荐入仕,先为美阳令,后为鹰扬将军,从征讨伐并州张平,将猛将张蚝刺落马下,可此后二十年都蹉跎于仕途,吕婆楼病故后仍然被压制,仅在镇守洛阳的北海公苻重麾下任郡府长史就有近十年。 吕隆的父亲吕宝更不用说了,只在中兵内做个资深百夫长一般的小军官,因为从征、外调在军中服役,一年兜兜转转几个来回,难得有归家的时候,这显然也是不正常的。 吕德世的冶监丞也是三年之后又三年,超过十三年履历的冶监次官,心态上他已经彻底躺平了,手下工匠五、六千人,算上家属足有数万人之多,放出去做个州郡长吏,经验也是足够了。 第七章 兑亨利贞、云赫连天 吕氏在前秦的关系网规模,远远不及东晋的王、谢两家,但因为世代作为酋长部大,在以胡人为主力的军中颇具威望,对君主权威的威胁性却更强。 同样的,王猛死后,他的几个儿子也受到压制,直至淝水之战前,才相继与旁系宗室一同到河北燕赵分任方面,替代之前叛乱的近支宗室,用以稳固后方。 王猛自五公之乱开始统兵出战,数年之间征讨四方无有不胜,更兼具覆亡前燕的灭国大功,在军中的声望同样不低。王猛自己也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潞川决战取胜之后,留下大军围攻燕都邺城,只带少数人马前往安阳,迎接亲率大军作为后继的苻坚,以示敬畏并将主持破邺的功绩让出,而苻坚当时口头上责怪内心里却十分满意。 灭前燕之战从征的吕光,战后虽因功获封都亭侯,但负有监察诸将职责的他却与主帅王猛一起力保曾阵前抗命的邓羌,因此失掉了苻坚信任。 王猛受命全权率师伐燕,在潞川与数倍于己的燕军对峙,心理上的压力也是很大,否则也不会因为徐成失期归营,抓住这点过错就要杀将立威。 邓羌与徐成是同郡乡党,还是其老上司,作为久经沙场的宿将,他更看出主帅王猛的心态出了问题。于是邓羌在营中故意做出信心百倍的举动,几次抗命来点醒王猛平复心境,以自己的方式向其展示,主帅镇定自若,士卒才不会紧张加剧。 战后处置,有王猛力保,邓羌只被小小惩戒,吕光受此牵连几近十年未得重用,作为事件起始的徐成反倒未受责难,还被接连提拔,可见五校出身的优势有多明显。而同为重臣之后,王腾、王显的仕宦经历比起年长的吕光,则要亨通、顺遂许多。 从各自的角度上来看,连苻坚在内,谁都没有错,但总要有人为此负责,吕光为人忠直才被任为监军,只是他这种忠却不合那个时候的苻坚心意。 明堂较射最终取胜者,却是燕地来的公孙表,边郡出身的他犹擅骑射,少年就外出游学,途中更不止一次与盗匪见仗。 翟辽虽射猎经验丰富,却顶多只经历过几次部族争斗,苻崇、慕容凤就更如温室花朵,射术虽胜于常人,比起来却还稍逊一筹,而有常年军阵历练的翟真、翟成自持身份,并未下场与这些子侄小辈竞技。 作为评定者的刘卫辰,本意就是消弭争端结好各方,所以也是好人做到底,将所骑金羁白马当成胜者彩头相赠。 较射得胜的公孙表一时大出风头,成为一众少年里最耀眼者,这种人生中的得意快事哪怕再过上许多年,恐怕也是难以忘却。 陈王曹植白马篇中有云,“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嗯,后面就有些不应景,好在没人不开眼的去吟唱,落评定者刘卫辰的脸面。 不仅是匈奴,氐、羌、鲜卑,以及北方其他游牧民族,大多都尚白、喜金饰,各族杂居的边地也受到影响,如辽西公孙瓒、南安庞德,都有白马将军的别称。 早在三国时,慕容氏首领莫跋护曾追随司马懿讨伐割据辽东的公孙渊,因功受封为率义王。当时北方汉人流行戴步摇冠,就是一种有摇曳、悬垂饰物的帽子,莫跋护也很喜欢于是模仿起来,族人见了称他为步摇,由于那时当地发音与慕容近似,传播开来以后,族人渐渐以此作为部落名称。 及至前燕时期,步摇冠早已演变成慕容氏的特色之一,贵族部大自是戴金、银、宝石,普通人就多用皮、布,饰物顶多也就是穿几个打磨光亮的石子、铜铁片。如今国灭入秦,大部分前燕贵族都招摇不起来了,如慕容永这般潦倒至卖靴谋生的,所戴步摇冠更是极其朴素,徒有相似的外观形制而已。 较射之事过后,天色转昏已近日落,按照现在的算法,大概三点多不到四点的样子,吕隆任由苻馨牵着手跟从在其身后,而女孩追随的则是带着扈从前去寻老庙祝借宿的刘卫辰。 也是赶巧,刘卫辰寻着王施时,这老庙祝正和王嘉在亭舍饮酒闲话。王嘉虽然隐居在倒兽山,却是为了在特定的时节观星,并不是常年住在山上。 平日里,王嘉多是住在临近的蓝田,起居自有一群令他烦不胜烦的徒子徒孙追随侍奉,这些人都想通过他在长安求仕,加上其在三辅地区的人气,用度也有豪族抢着供奉。 王嘉的名气,刘卫辰来到长安后也有所耳闻,如今偶然遇上可谓难得,于是就请其一道为自己占卜。 前秦在前赵早时旧都河东蒲子县附近设有阳河蕇督,其实在关中有八水环绕的长安,周边适宜水草生长的水边、河谷附近也都设有蕇督。其职责就是在水草丰茂的季节进行采集,包括芦苇、蒲草、蓍草、葶苈等,用来供应军中草料、伤药、匠作等用途。 诗经中《秦风·蒹葭》一篇里的蒹葭就是指芦苇,蒹是形容没长穗,葭则是新生的,苍苍、凄凄、采采则是分别形容芦苇长势的各种姿态。 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的“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所提到的就是蒲草。 蕇督的蕇就是指的葶苈,炮制成药材后有祛热、消肿、利水的作用,芦苇、蒲草、蓍草分别有清热解毒、止血、治跌打损伤的功效,也都对疔痈肿痛有一定效果,在当时就是消炎药的替代品,军中必备的几样草药。 而蓍草除了药用,还是一种占卜所需的道具,古代占卜用龟甲叫卜,用蓍草叫筮,合称卜筮。 大致的方法就是以五十根蓍草茎作为占卜道具,其实就相当于算筹,抽取一根后将剩余四十九根随意分作左右两堆,再从右手这堆取一根置于左手小指间。 然后四根一组以右手分数左手里的蓍草,接着用左手分数右手里那堆,然后按照余数规律,左手所余蓍草置于左手中指、无名指之间,右手所余置于左手食指、中指之间。 左手指缝里的蓍草数量非五即九,剩下的去掉余数就是四十四或四十,这样就算作一变。 接着再用这剩下四十四或四十根蓍草,继续之前的操作两次,三变所得结果与四相除,就是一爻,而一卦有六爻,也就是说要演算十八次,才能得到一个卦象,再按周易中每卦六爻的爻次标记下、上。 为了更快捷,就诞生了一种比较简单的筮法,五十蓍草取一,余下的四十九根分握左右,右手抽一,夹在左手小指中,然后右手分数左手,八根一组,余数加上左小指夹的那一根,一至八分别对应八个卦象,一次即得下卦,再重复一次得到上卦,两次就是一个完整卦象。 不过看过就算了,不用当回事,这个操作具有很强的主观性,筮法玩的六,千术也是六的飞起,这种人洗扑克想发你啥牌就发你啥牌,马戏团的塔罗牌也是同理。 吕隆此前从没见过占卜,觉得新奇也就在一边安静围观,王嘉本就闲来无事,正跟精通天文、图谶、巫卜的同好者王施交流心得,被勾起兴致自是应允为刘卫辰占卜。 王嘉和王施都精通占卜,没多久就一个得了中孚、一个得了旅卦,蓍草卜具并不止这两副,在王施身边耳濡目染多年的苻馨也在旁另开一卦占算,精致的面容和熟练的手法引的刘卫辰在席榻上频频侧目,她却得了一个损卦。 三个卦象从表象来看都是下下,都是有警诫之意,皆有劝人以诚信立身之意,可谓不谋而合。刘卫辰向来在秦、代之间左右摇摆,说他反覆无常都算好言语了,显然卜卦的老少三人都是假借卦象对其进行规劝。 刘卫辰纵横塞上多年,自兄长死后,杀死侄子自立为铁弗部首领至今,这十数年来他的为人准则里从来就没有诚信二字,王施、王嘉、苻馨三个显然是对牛弹琴。 这信奉弱肉强食,以狼性为信条的匈奴首领只在意卦象凶吉,心中不快顺着阴沉的脸色渗透而出,对几人的劝诫全然没有听进去。 在场者里唯一的老实人吕隆却感到疑惑,明明是三个不同的卦象,怎么会有差不多的卦辞,他拿过苻馨占卜的蓍草,趁着几人分说的工夫,也模仿着先前几人的操作,随便占了一卦。 这种随手而为的举动反而得了占卜真意,所得卦象更是令王嘉惊奇不已,先前三人的卦象都是人为的,吕隆这一卦才真是占出来的。 吕隆得的是一个兑卦,有亨通、贞正之意,兑为泽,也通悦,即以坚贞端方来得到喜悦,卦象上上堪称大吉,但说的还是诚信,这东西刘卫辰明显是没有的,简直把脸都打肿了。 当然这些都只是表象,六感远超常人有预言之能的王嘉,却通过一些微小的外在现象,看到了不同的东西。 吕隆占卜时,墙上跃下一只米粒大小的蜘蛛,他下意识的挥手一扑后,小蛛落至苻馨发髻,转瞬不见,除了王嘉有感,旁人都没有察觉,或者说是并未当回事。 兑为泽,与蜘蛛都有阴柔、诱惑之意,作道童之相的苻馨为刘卫辰占卦,其行若巫,又是少女,正好相应,大有以柔克刚,化兑为夺之意。吕隆卜卦时的率性真诚,则与贞正端方之喜相应,那一挥手仿若送别,气运也于不觉中转赠。 更玄学的是,十月的长安,太阳落山时,天色受云气阻碍,本多为黯淡。可因为吕隆这一大吉卦象,使得刘卫辰大喜过望,来到亭驿外向天作拜,长舒胸中阴霾。 就是这几个眨眼间的工夫,已在落山的夕阳恰好穿透浓厚的云气,映出漫天金赤霞光,其时云气赫赫,接连天际,壮阔的景象令人赞叹。 俗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而擅观天文的王施早间望河谷云气后,还与苻馨叮嘱,将要起风,或将有雨,此时这老庙祝也是看的呆了。 第八章 战略欺骗、军兴荆北 天子威严,帝王心术,剥去这些神秘的包装,君主也跟普通人一样,并没有三头六臂。 律法、军队,这两者才是封建权威的最大倚仗,“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对一个封建王朝来说,律令制度关乎寿命长短,军队则是稳固政权的基石。 而在前秦,部落军制的影响短时间内难以去除,苻坚所掌握的中兵,占大多数的普通士卒都没有完全脱产,这注定他们要依附于掌握着土地的人。王猛的改革,只是让这些士卒依附的对象,从原先的酋帅部大、士绅地主,变成了这个国家土地名义上的最高所有者苻坚。 其间每一项政令的落实,都需要执掌军政事务的太尉吕婆楼支持并配合,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作为政策的实际执行者,其在底层中兵心目中的权威,甚至还要高于作为统治者的苻坚。 再加上吕婆楼举荐王猛,促成云龙门之变,对苻坚有佐命之功,还长期担任司隶校尉,曾负责监察内外,对于苻坚,就如同眼看着一个人从光腚娃娃到长成,这份熟稔并不是君臣之别能够抵消的。 更通俗的说,在熟知根底的吕婆楼面前,苻坚的君主威仪,就如皇帝的新装里那件不存在的衣服。 王猛和吕婆楼都是苻坚的心腹重臣,也都足够自我警醒,没有因为大权在握而迷失,对于苻坚也是愈发恭敬,这种恭敬明显有表演的成分,但苻坚却欣然接受。 不同的是,在名叫前秦的这家公司中,王猛就好比一个获得期权激励的ceo,权力完全依赖于董事长苻坚的授权,而吕婆楼却是拥有一定股权,且在董事会有着不低影响力的合伙人,即便表现的再顺从,他和他背后的吕氏部曲也有不受控制的可能。 前秦建元十二年(376年)初,王猛过世半年后,苻坚以怀柔、兴学等方式缓和了国内各族矛盾,稳定了政权,也完成了战争准备。 这一年除夕过后不久,苻坚下诏分遣侍从郎官出长安巡访各地郡县,目的是避免人亡政息,维持已故丞相王猛的改革成果,同时也是一种战略上的欺骗。 王猛临终时曾劝苻坚,短时间内不要图谋灭晋,而应以稳固内政,弥合国内各族间的裂痕,作为近期目标。 此后,苻坚亲自为王猛装殓,带着太子苻宏为其治丧,仿照汉代霍光旧例,极为隆重。不久后因为日食,苻坚再次下诏兴学,并扩大贵族、官员子弟的入学规模,诏书中提到“今天下虽未大定,权可偃武修文,以称武侯雅旨。” 说是要遵循王猛嘱咐,偃息兵戈,实际上长安周边的几个大仓场,少府下属的匠作各监,粮秣、军械全都在不停调集、整备。 可这期间却出了两件事,略微阻碍了苻坚的原定计划,一是去年十月的那次日食,二就是苟太后的病故。 日食引发的舆论被苻坚以禁绝图谶、振兴儒学的方式强行压制,以尚书郎王佩被杀一事画上句号。 而苟太后及其背后的苟氏外戚,虽然是苻坚的有力支持者,但早在十八年前论死苻法一事后,苟太后勾连大臣干涉朝局算是犯了大忌,导致母子关系出现裂痕。 五公之乱,苻坚胞弟苻双参与其中,兵败后被苻坚亲信王鉴所部杀死,母子隔阂进一步加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苟皇后也受到连累,而一年前苟太后姑表兄重臣李威故去,苟太后只有将另一个儿子苻融作为倚恃。 这就是作为合伙人的悲哀,因为站在苟太后的角度,她的作为是在为儿子稳固地位,拉拢苟氏外戚效忠用命,但在苻坚看来母亲的做法却会损害他的权威,十分忌惮出现两个领导核心格局的可能。 为王猛大办丧事,备极哀荣,随后下诏提及遵从其嘱咐停止战事,苻坚一举两得的战略欺骗极为到位,东晋、前凉、代国全都为此疏忽了戒备。 前秦先以中兵为前锋先发,在除夕过后军兴荆北,除夕此时已经是节令习俗,加上尚未完全开春,晋军方面完全反应不及。更令东晋方面恐惧的是,随后的军事情报表明,前秦以长安、洛阳、邺城等大城和军事要塞为中心还在进一步动员兵力。 苟池以左将军衔作为主帅,其下是王显、苻谟、苻鉴、王兖等将领佐吏,将兵两万余人,经商洛出武关,与十年前王猛统兵南攻荆州的旧事如出一辙,而这依旧是战略欺骗,同时也是对荆北地理的一次大型侦查。 桓温北伐前燕时,苻坚应前燕求援之请,曾命苟池、邓羌率步骑二万进驻颍川,威胁晋军侧翼,桓温在襄邑大败于慕容垂之手后,又被苟池在谯郡拦截,折损过万。 苟池这个左将军不过是名义上尊贵,实际职位与出自京兆王氏的强弩将军王显仿佛,这一次能够挂帅出征捞取没什么难度的军功,也是在苟太后过世、苟皇后受冷遇的情形下,苻坚对苟氏外戚的一次安抚。 苻谟是苻坚从弟,出身远支,是曾拥立苻洪为首领的苻光、苻突之后。苻鉴是苻坚堂叔,出身旁支,是苻洪之弟苻安的儿子。王兖是新平人,与早年因禁谶纬被杀的太史令王雕同族。 十年前,梁、益二州尚属东晋,在蜀地素有威望的周抚去世后,司马勋在汉中起兵反叛,桓温、桓豁先后从荆州方面派朱序、桓罴率兵支援周楚平定司马勋,叫王猛抓到空隙。 如今,桓温已经去世三年,其弟都督荆州的桓豁亦是苟延残喘的老病之躯,梁、益二州更是纳入前秦版图,接掌桓氏的桓冲政治上全然不是谢安对手。 桓温死后,谢安为防接掌兄位的桓冲干政,提议由褚太后再次临朝听政,获得信重。 年幼的司马曜继位后,出身琅琊王氏的新任尚书令王彪之作为辅政之一,将此当作争夺胜利果实的大好时机,自然不愿出现这种局面,于是因为出言反对,就此被尚书仆射谢安联合中书令王坦之、司马氏皇族和江左世家一起架空。 司马曜的皇后王法慧出身太原王氏,她的姑姑王穆之是再次推行土断的哀帝司马丕的皇后,而司马曜继位后被追尊为皇后的嫡母王简姬,也是太原王氏女。 王简姬是王坦之、王蒙的姑辈,王蒙则是王穆之的父亲,王法慧的祖父。 第九章 积毁销骨、前凉末路 桓温死前病重时,逼朝廷为其加九锡之礼,撰写锡文的吏部郎袁宏曾在桓温麾下任职,因多次冒犯不得重用,而他少年起家入仕时却是受谢尚征聘,于是答应谢安、王坦之修改锡文拖延时间,多年不得晋升的他在桓温死后随即出任东阳太守,短短三年之后,于前秦再次攻打南乡这一年病死在任所。 东阳郡属扬州,三国时东吴所置,因为地处瀔(谷)水之东、长山之阳而得名,治所就在长山县。袁宏得到这个任命时,扬州刺史还是刚刚接任兄位的桓冲,谢安却已开始布局谋取扬州,东晋时的扬州治所就在建康,桓冲一旦长期入朝,威胁远不如出镇在外。 桓温病重后就以幼弟桓冲统领部众,此举令其长子桓熙不满,于是和二弟桓济、四叔桓秘合谋计划杀掉桓冲,却被桓冲察觉,遭到收捕后分别被禁锢、流放。 桓氏内部因权位交接引发动荡,接掌兄位的桓冲只能通过获取朝廷承认,来稳固自己的地位,因此不得不与掌控中枢的谢安等人妥协。随后就是一步退,步步退,在朝野内外舆情的影响下,两年后就解任扬州刺史,由谢安担任。 作为补偿,桓冲被加徐州刺史,从建康上游的姑孰,转镇建康下游的京口。北府兵此时尚未组建,但作为其前身的京口兵众,却自郗鉴为始已有郗氏近三代人的经营。 桓温北伐前燕时通过谋士郗超设计,谋取其父郗愔所任的徐兖二州刺史,就是为了掌握这支流民帅为主的精兵,枋头之战桓温在襄邑大败损兵数万溃逃而回,桓冲想要恢复桓氏实力,明知是诱饵也不得不因其肥腴丰厚而应下。 但在这之前,谢安说动王坦之,以外戚担任方镇旧例,由其接替卒于任上的刁彝,可次年王坦之就病死。刁彝、王坦之、袁宏,一个个死的怎么就这么寸,他们的死因除了本身的性格因素,都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刁彝少年时曾为父报仇,斩杀仇人以首级拜祭亡父后自首,被视作孝行得到宽宥,说是豪迈壮烈也不为过,而少年时的桓温也曾为父报仇,刁彝因此得其信任。 可升任徐兖二州刺史,出镇广陵前,刁彝任吴国内史,负责看守被桓温废去帝位的司马奕,卢悚起事前,所派来联络的弟子,却能越过重兵见到废帝司马奕。 因为司马奕的父亲,成帝司马衍曾应刁彝上书,为其父刁协恢复名誉,有这重恩义在,被谢安、王坦之等人说动并非难事,何况还有本贯吴郡的陆氏参与。 因敬重厚爱陆纳,王述为建威将军时,曾将他引为长史,谢安为了联合陆氏,几次前去拜访,曾为桓温座上宾的王坦之、刁彝都与他是旧识。 袁宏在桓温麾下任职多次令桓温不快,同僚伏滔劝他曲意迎合,他却反而以跟伏滔并称为耻,可见其性格倔强,可这样一个人终因仕途坎坷磨去棱角。 王坦之则是有名的自负和急性子,弱冠出仕时曾视尚书郎为次等人才担任的职位,还曾当着病重的简文帝司马昱的面发脾气拒绝奉诏,并将其托孤桓温的诏书撕毁。王坦之的父亲王述就是那个留下吃鸡蛋典故的王蓝田,从小对他极为宠爱、娇惯,时常将其抱坐在膝上,到王坦之三十多岁时,儿女的年纪都可以议亲了,父子间仍是如此,于是被称作膝上王文度。 王坦之死后,桓冲出镇京口,加徐州刺史,受命将北中郎将府并入他掌握的中军将军府。可随后不到半年,谢安就在朝中提议,由王蕴为徐州刺史镇守京口,并劝说两次上书辞让的王蕴仿照褚裒旧例接受任命。 王蕴是王蒙次子,司马曜皇后王法慧之父,妹妹王穆之是已故哀帝司马丕皇后,另一个妹妹是谢琰之妻,谢琰则是谢安的次子。 谢琰的两个姐妹,一个嫁给了琅琊王氏,王导的孙子王珉,一个嫁给了太原王氏,王坦之的三子王国宝。而早些年前,王坦之的父亲王述,与王彪之的堂兄王羲之不睦,几乎势不两立。可最终经谢安从中斡旋,三家合作拖到桓温病死,为东晋续命成功,只是这脆弱的联盟随即破裂。 让王蕴出镇京口不过是谢安的权宜之计,因为王蕴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平日里经常因为喝醉倒卧不醒,不过他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任官时施政向来宽和简约,反而得到百姓好感,而他的女儿王法慧同样喜好饮酒,豪饮无度,四年后年仅二十岁人就莫得了。 在前秦攻打南乡,以及后续的军事行动威胁之下,明显不靠谱的王蕴上任不到一年就被重新征拜入朝,改任尚书左仆射、丹阳尹。次年(377年)十月,在桓豁麾下为征西将军司马的谢玄,受到叔父谢安举荐,回朝任兖州刺史出镇广陵,广募劲勇组建北府兵。 迁车骑将军,都督江、豫二州的历阳、淮南、庐江、安丰、襄城、寻阳六郡,被明升暗降的桓冲从京口回镇姑孰,虽然随时可能出兵威逼建康,但也仅仅是可能。桓冲对建康的威胁紧迫程度,远不如其长兄桓温在世的时候,又先后解任扬、徐二州刺史,桓温在世时尚无法随意掌控朝局,接任兄位的他更是难以比肩。 恰恰是这个时候,桓豁又被加拜为征西大将军、开府,为了家族力量不被分裂,他连连向江左朝廷上书辞让。 就在东晋内部还在来回争论的同时,苟池已经率军于三月攻克南乡,并迫降山蛮三万户,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宛城方向有镇守洛阳的苻重以吕光等人出兵南下牵扯。东晋方面,丢失梁、益二州后,屯驻在巴东的毛穆之、毛球父子所部也被垫江方向的秦军牵制,尚在集结中的荆州晋军却还没判断出那一路是主攻方向,只得严加戒备等候探马侦查详细。 而前秦这边,此时才展露真正的战略目标,苻坚一面以苟苌为将,统毛盛、梁熙、姚苌等人出步骑十三万至西河,一面命曾出使过前凉的阎负、梁殊再次去姑臧,下诏征张天锡入朝,如有不从,就立即出兵。 这里的西河不是指西河郡,而是指后套、前秦朔方以南,呈南北流向的这段黄河。 五月,又命回朝的苟池接任总领后方的苻雅为秦州刺史,与河州刺史李辩、凉州刺史王统集三州兵马作为后续部队。 此时的前凉,早已不复张骏、张重华父子统治时期的盛景,张天锡宠信杀张邕时有功的敦煌刘肃(张大诚)、安定梁景(张大奕),将二人赐姓张氏,收为养子,代其参与政务,他自己则沉溺于酒色。 枹罕之战后,张天锡因王猛之计退兵,回到姑臧后立长子张大怀为世子,不久前却将其无故罢黜,改立宠妾焦夫人所生次子张大豫为世子,招致国中臣民愤怨。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凉州鸱苕,贼寇消,鸱苕翩翩,怖杀人。” 八王之乱后,刘渊起兵,督护北宫纯奉张轨之命两次援救洛阳,都是率不足千人的精锐以少胜多,重甲大盾铁骑纵横,令世间传唱起凉州大马的威名,可如今的前凉军队里,早已没了这支精锐的踪影。 第十章 前凉乱象、一月灭国 二十年前(356年),时为晋王苻柳参军的阎负、梁殊出使前凉,成功令六岁的凉王张玄靓归附前秦,实际上专断前凉军政要务的是拥立幼主、自封凉州牧的权臣张瓘。 为了说服张瓘及其盟友、佐吏,阎负、梁殊到达姑臧正式递交檄书时,一一分说大义名分、天下形势、两国地理、军势强弱,以及评比国中的贤臣良将。 当时张瓘与宋混、宋澄两兄弟联合,在杀死张祚后,一同拥立张玄靓不久,而张祚废张耀灵自立,也不过两年就落得身首异处(355年)。 张瓘刚掌握大权不久,前凉内部尚且不稳,出言威胁也是放不下面子嘴硬,在听过阎负、梁殊的分析后,畏惧前秦出兵,于是操纵张玄靓称藩。 阎负、梁殊回到前秦后,因功受封尚书郎,约一年后(357年),苻坚发动云龙门之变,废杀堂兄苻生即位。 如今二十年过去,两人的职位还是尚书郎,郎官考满三年就可称侍郎,二十年老郎的履历实在是令人唏嘘。 因为入错阵营,又有所坚持,从意气风发不负使命,到蹉跎大半生时光,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这样做是否值得?俗话说千人千面、百人百性,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性格和原则,旁人的评说并无法完全还原。 前凉权臣张瓘在阎负、梁殊出使后不到三年(359年),就与宋氏兄弟矛盾丛生,相互猜忌,被宋混等人以其欲废主自立为由起兵攻灭。 宋混以宋澄主政不到两年(361年),又被张玄靓祖母马太后引张邕攻杀灭族,命其与张天锡一同辅政,仅仅两个月后,令国中怨恨的张邕就被张天锡消灭。 而这位马太后,早先的情夫就是张祚,她儿子张重华就是因为发现母亲与庶兄张祚私通,不知该如何处置,二十六岁就郁郁而终(353年)。 前凉哀公张耀灵、前凉冲王张玄靓都是张重华之子,张天锡则是张重华的异母弟弟。 张天锡专政前凉的第二年(363年),马太后去世,不久他就消灭国中政敌,杀张玄靓自立,并遣使去建康请封,三年后(366年)获得东晋册封。 其时前秦正值五公之乱发作,曾为苻柳参军的阎负、梁殊,身份一下子就尴尬起来。 苻柳是苻苌、苻生胞弟,苻健的嫡幼子,太子苻苌病逝后,因为苻生天生独眼,且性格执拗、强硬,强皇后曾提议立苻柳为太子。苻健最终坚持立年长的苻生为太子,可苻柳就此占据了名分优势,对政变上位的苻坚来说,苻健诸子始终是一种威胁,所以王猛等人一直都劝他诛除苻健诸子,而平定五公之乱时,也唯独苻柳被王猛率军杀死所有子嗣。 苻飞曾与苻生交好,在苻生继位后获得加封,因为给强平求情而拂逆苻生心意,经常擅杀大臣的苻生杀掉舅舅强平后,对他却不敢轻动,只是贬为扶风太守。这样的宗室重臣,苻坚继位后也服了软,在扶风太守任上安分守己,五公之乱后又自解兵权,才得以善终,阎负、梁殊这样的普通僚属又能有什么作为? 如今前秦国势强盛,十数万大军逼压至前凉国境,苻坚征张天锡入朝的诏书又措辞强硬,阎负、梁殊作为使者前去传诏,其中凶险远远超过二十年前那次出使,没有丝毫斡旋、转圜的余地,这些都是二人心知肚明的。 可阎负、梁殊这一次还是接受了使命,二十年前可以说他们是出于忠诚,现在显然不是。最好的年华都蹉跎于案牍之间,再有什么意气也都消磨殆尽了,若不是早年那次出使,一世近乎庸碌无为。所以此次出使,对二人来说,既可谓是解脱,也算是求仁得仁,至少得以在名节大义上获得升华的机会。 前秦建元十二年(376年)秋七月,阎、梁二人又一次来到姑臧,城中景致与往昔并无太多不同,令二人彷如置身幻梦,可前凉的王位所有者和文武臣僚,却因为残酷的内争不知换了多少茬。 张天锡召集国中僚属商议,众人虽对大兵压境感到恐慌,可对前秦的真正实力却不知详情,倚仗南北流向的西段黄河作为天险,加上境内兵力全面动员,再招引西域诸国和北方匈奴作为援兵,认为如此就能令前秦大军无功而返。 “孤意决矣,言降者斩!” 于是张天锡觉得有了底气,命人将阎负、梁殊擒下,绑缚在营门上。 “射而不中,不与我同心者也。” 张天锡被不肯屈服的阎负、梁殊所激怒,又下令让兵将用弓箭射杀二人,以此来断绝士卒投降的可能。 事后张天锡生母严夫人,对他哭诉:“秦主一州之地,横制天下,东平鲜卑,南取巴、蜀,兵不留行,所向无敌。汝若降之,犹可延数年之命。今以蕞尔一隅,抗衡大国,又杀其使者,亡无日矣!” 张天锡却没有将母亲的话当一回事,而是遣其龙骧将军马建率国中精兵二万前往边境抵御前秦大军。 可前凉君臣哪里知道,张天锡获得东晋册封的同年,前秦名僧乐尊和尚就已到达敦煌开凿石窟供佛,距今已是十个春秋。 而在那之前,继承佛图澄弘法之志的释道安率徒众南下襄阳,为师从王猛学政的苻融打动,于是决意为前秦效力换取庇护,在新野命同学竺法汰入建康,同学法和入蜀,通过前往各地弘法的北方沙门势力,天下情报源源不断汇入长安。 佛图澄本姓帛氏,来自西域,当时的龟兹王族姓白,也译作帛,因为两字当时相通,而进入中原的龟兹人因为跟从王姓,大多都姓帛。 七岁出家的鸠摩罗什,就出生在龟兹,他出身天竺望族,精通大小乘经论,名声不仅遍传西域诸国,更因往来丝绸之路的商旅传扬,在汉地亦十分有名,张天锡杀阎负、梁殊时,三十四岁的他正值壮年。 龟兹也有石窟,比起乐尊和尚在敦煌开凿的第一座石窟,年代要更加久远,但这并不出奇,佛教就是经西域传入中原,石窟艺术的传入就如矿石伴生一般,而且早在晋武帝太康年间,龟兹王就曾遣子入朝奉侍。 经历了二十多年内争的前凉,除了姑臧等西域商路必经的大城,早已是国力凋敝、疆域收缩。 而乐尊和尚开凿石窟这些年来,利用商路的繁荣,通过人员、物资的往来,早已将其境内虚实、地理要冲查探详细,并作成图籍。 河西四郡由西向东,依次为敦煌、酒泉、张掖、武威,其地处黄河以西,为两山夹峙,即河西走廊,金城郡则是在武威郡以南。 张天锡杀死使者拒绝入朝的消息传回,八月,梁熙、姚苌、王统、李辩等人就率前秦军队从清石津(今甘肃永靖以北)渡河,迅速拿下河会城(今兰州以西),守将前凉骁烈将军梁济投降。 梁氏是雍、凉望族,在安定、略阳、武威等郡都有分支,梁熙与其弟梁谠并称二梁,都以文章清雅秀丽着称,时人评价说:“关东堂堂,二申两房。未若二梁,环文绮章。” 二申是指魏郡申氏的申绍、申胤,两房则是指清河房氏的房默、房旷。 随后,苟苌率主力从石城津(今兰州以西)渡河,与梁熙等人会合后,攻克缠缩城(今永登以南)。 前凉方面,受命领兵抵御的大将马建这时才弄清,前秦军队的规模是他的五倍还多,加上小城简陋不足倚恃,于是心生畏惧,率部从杨非亭(今永登以西)撤往清塞城(今古浪境内)驻守。 张天锡得知前线消息后,以其亲信征东将军敦煌常据统兵三万前往洪池岭(今天祝西北乌鞘岭)驻守,遮蔽退守后整顿恢复的马建所部,他本人则亲率五万余众驻兵在金昌城(今永昌以北)。 洪池岭在清塞城以南,两地都在前凉都城姑臧东南方向,可张天锡所在的金昌城却在姑臧西北,是西晋名将马隆所筑。 一边指望前方将领以少敌多顶住压力,一边却把大量兵力留在后方的自己身边,张天锡对麾下诸将都不放心,况且这些临时征召起来的军队,装备、训练、后勤也都十分匮乏。 张天锡杀死使者已经决意抵抗,可到对敌之时,前凉内部却还有臣子或建议投降、或猜忌统兵大将。 驻军金昌城后,安西将军敦煌宋皓就建言说他昼查人事、夜观天文,发觉秦军难以匹敌,不如投降,这种时候张天锡也生怕激起兵变,只好将其贬为宣威护军,不作严惩。 广武郡(治所即今永登)太守辛章则诋毁退守清塞城的马建,说其出身行伍,粗鄙不识忠义,必然会叛投前秦。 此时的姚苌已经是步兵校尉,从降将出身积功升至中兵嫡系,他奉主帅苟苌之命,以三千选锋甲士为前驱,绕过被前秦主力困在洪池岭的前凉常据所部,直接进逼清塞城。 几天之后,得知后方消息的马建失去战心,率所部万余人主动出降,余部尽皆溃散。 困守洪池岭的常据得知后路被切断,又没有援军到来,坚守数日军粮不继,只得引军下山突围,随即被苟苌击败。 “吾三督诸军,再秉节钺,八将禁旅,十总外兵,宠任极矣。今卒困于此,此吾之死地也,尚安之乎!” 乱军之中,常据落马,其部下董儒让出坐骑,却被拒绝,他脱下头盔,朝着姑臧所在方向稽首作拜,随后拔剑自刎,其副将军司席仂也被秦兵杀死。 十年前,前凉张天锡亲自领军,进攻割据枹罕的李俨,那时常据就是从征的统兵大将之一,却为领兵来援的前秦王猛击败,以多敌少、以逸待劳还大败而归,一直令他耿耿于怀,视作耻辱。如今再次惨败,令常据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前凉不是没有敢战之人,却总是因为战场之外的因素而战败。 八月末,前秦大军主力进据清塞城,张天锡派凉国司兵赵充哲领兵拒敌,两军在赤岸(今武威东南)大战,前凉军队惨败。 赵充哲阵亡,所将四万余众,战死、被俘三万八千余,周边都是缺少人烟的荒滩,加上溪流深沟阻隔,溃败后的凉军根本无处可逃。 张天锡因为杀死使者没有退路,亲率剩余凉军出金昌城迎战,结果城内旋即发生叛乱,他只得丢下不到三万后续强行召集来的步卒自溃,只带数千骑兵逃回国都姑臧。 第二天前秦先锋到达姑臧城外,当时这座大城以商业繁荣着称,城墙防线对于剩余的凉军来说太过广阔,更没有足够兵力作为预备,城内吏民也缺乏抵抗意志。 于是张天锡出城请降,随后被苟苌送去长安,苻坚封其为归义侯,如前燕慕容暐一样拜为尚书,赐第安置,凉州各郡县尽数向前秦投降,张氏前凉就此覆灭。 前秦灭前凉之战,秦军率先集结主力驻兵西河后,八月迅速渡河拿下并稳固据点建立补给线,又通过与凉军连番决战取胜,使前凉几乎没有反应、喘息的时间,这才能一个月时间拿下姑臧,灭亡前凉,虽然战前准备足有一年之多,但毕竟是灭国之战,周边政权无不为之战栗。 第十一章 梁吕不睦、代国内患 前凉国主张天锡投降后,苻坚任命从征的中书令梁熙为凉州刺史,镇守姑臧并抚定其余郡县。 梁氏本贯安定郡乌氏县,东汉时为桓帝所诛的跋扈将军梁冀,就是出自这一族。 乌氏县与关中四关之一的萧关相距不远(都在今固原东南),这一带地处边郡,向来是胡汉杂居。 萧关依托六盘山山口险隘而立,六盘山山脉是泾河的发源地,还是关中平原西北方向的天然屏障,其南段别称陇山,又是渭河平原与陇西高原的天然分界线,陇西郡就是因在陇山之西而得名。 古代以西为右,所以又称陇右,天水郡就是汉武帝时从陇西郡分出一部所置,三国曹魏时又分陇右置秦州,因秦邑得名,其后几次省罢、复置。西晋时,将秦州治所从天水郡冀县迁到上邽县,并改曹魏广魏郡为略阳郡,以临渭县(今甘肃清水西南)为其郡治,前赵、后赵、前秦都沿用这一区划,而且前秦苻氏就出自略阳临渭氐。 秦汉之际,匈奴击败大月氏,占据河西,向南联合羌人,成为西汉的大威胁。 汉景帝时,研种羌首领无弋留何率部归降,被安置在当时的陇西郡狄道、安故、临洮、氐道、羌道五县。 汉武帝时,霍去病两次出击河西,为切断匈奴和羌人,先后设置河西四郡,并从内地大规模迁移人口实边。 东汉末年,与西羌的战事更是持续数十年,各族之间因为利益,今岁通婚联合,来年分道扬镳乃至敌对,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西晋八王之乱后,因国力衰微,匈奴、鲜卑、羯、氐等族相继建立政权,河西与中原的往来一度被迫断绝。 及至前秦时秉承周礼、崇尚儒学,北方边郡本就胡汉习俗交融的地域,已逐渐胡化的汉人又重新汉化。吕光就是其中代表性人物,东迁枋头时期,少年的他就好弓马而不喜读书,与同样性情正直,却文采出众的梁熙可以说是格格不入。 少年同窗,这种人生三大铁的交情,却因为一个是得过且过、不求甚解,一个则学业有成,经常代师授课,因早先的种种误解,吕光与梁熙之间的关系早已是水火不容。 吕婆楼故去后,吕氏在前秦中兵内的威望并未减少,但相比士卒对老太尉的敬重,对作为其长子的吕光则是更多了几分畏惧。不过每当底层士卒闲谈时,一说起最值得信赖的人,必然是苻坚、王猛、邓羌和吕光。 苻坚在苻雄死后袭爵东海王,苻健加封他为龙骧将军以作勉励,由于苻洪、苻雄在后赵时都曾担任此职,这个官职在前秦一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尤其是在苻坚即位之后,更是成为不轻授于人的最具荣耀的将军职位,直到淝水之战前才被苻坚授予深受信重的姚苌。 苻坚、王猛带领前秦走向强盛,对外战事更屡屡取胜,邓、吕二人在军中都以勇猛、长于计略着称,为人又正直、宽和。在士卒们看来,跟着既能带头冲阵,又会动脑子打仗的人作战,不仅轻松,还能减少很多无谓的伤亡。 再加上时值乱世,秩序败坏,人心难测,行若禽兽者举目皆是,讲原则的厚道人实在太稀有了。而且苻坚高高在上,王猛已经病故,邓羌则是迟暮,唯独吕光正值壮盛,不仅身兼父子两代人在军中的声望,弟弟吕宝、吕他、吕方更常年在中兵内担任中下层军职。 文臣武将在当时并非泾渭分明,出将入相才是常态,吕光宽厚持重又有勇略,得王猛举为贤良入仕,以美阳令起家,且颇有政绩得百姓爱戴。转迁加领军职后,吕光几次从征,讨并州张平时,刺其义子猛将张蚝落马,与邓羌一同生擒。五公之乱时,继杨成世、毛嵩兵败后,王鉴听取吕光建议,二人先败苟兴、后破上邽,杀苻双、苻武。灭前燕时,吕光负责监察诸将,却与举主王猛一同力保违令的邓羌。 美阳(今陕西武功西北)属三辅之一的扶风,枋头东归的氐、羌人口,都安置在畿内各州县,犹以始平(今兴平东南)为最,早年吕光在美阳的良好政声,就是因为中兵及其附属营户的分驻、调动传播开来。 苻坚亲征张平时,张蚝往来冲杀,数次出入前秦兵阵,苻坚以重金悬赏,命兵将活捉张蚝,吕光随即在马上以矛槊击落张蚝,这一战绩令其武勇在从征的中兵士卒当中留下深刻印象。而张蚝之后得到苻坚厚待,常受命跟随左右,以勇猛在军中和邓羌都被称作万人敌,更是从侧面衬托了吕光的勇力过人。 苻双是苻坚胞弟,其部将苟兴曾是苟氏外戚中的杰出者之一,宗室出外镇守,所令外兵、镇户,同样出自中兵、营户。王鉴若非采纳吕光的计策,即便最终获胜也将是一场苦战,能够轻松取胜减少士卒的劳顿、伤亡,中兵之内关于吕光的好感又增添几分。 王鉴为人猛鸷,性情爽直,擅治军而不恤士卒,用兵好疾进奔袭、穷追猛打。“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这段出自史记·孙子吴起列传的话,在有着循环往复特点的历史中屡屡上演,王鉴不过是其中之一。 桓温北伐前燕失利归国,诿过于未能开通石门漕运的袁真,袁真不满于是据寿春反叛,暗与前燕交通。袁真病死后,其子袁瑾向前燕求援,其时前燕被前秦攻灭,于是王鉴受命与张蚝援救寿春,领兵由邺城南下疾趋赴战,被桓伊、桓石虔、谢玄联合击败,次年转任豫州刺史的王鉴就因伤病、抑郁死于任上。 当时前秦以王猛为帅发兵伐燕,先克壶关再下晋阳,潞川决战大败燕军,随后围攻邺城,慕容暐出逃被擒投降,前燕覆灭。 前秦军队接连取胜士气虽盛,心态却也因此有所骄怠、松懈,即便有苻坚、王猛严令约束军纪,但在后勤压力之下,聚拢的大军很快又暂时分驻各地州县恢复秩序。出征的中、外各军相当于进入整歇,这个时候出兵救援寿春,又是冬天,士卒当中一片埋怨、诉苦,而且随王鉴南下的援军里还有部分降卒。 慕容暐此前曾派兵救援寿春,半途因前秦出兵伐燕,又紧急下令召回,这些士兵勉强充作向导。骄傲自满的王鉴急于赴战,本就低迷的士气更是不堪,与其同郡的部将窦冲看在眼里,建言劝阻却未被采纳。 前秦灭前凉之战前,拓跋什翼犍在盛乐病重的报告就已传至苻坚案上,但出于难易考量,苻坚仍决定先伐凉州。虽说前秦在云中南部设有云中护军,防备前套、监视东面的代国都城盛乐(今内蒙和林格尔北),但这次及时又具体的情报,并不是来自探骑。 拓跋鲜卑自拓跋力微率部迁居于盛乐,至拓跋什翼犍之末已逾百年,这座名义上的都城为南北长、东西窄的五边形,南北两侧都是广阔的平地,城墙高不足两丈,往东约八十里就是产盐的战略要地参合陂(今内蒙凉城西)。 拓跋什翼犍的长兄拓跋翳槐病故时(338年),遗命在后赵为质的他为继任者,他被四弟拓跋孤主动交换回国即位代王的次年,在参合陂与诸部大人集会,商议定都于灅源川(桑干河下游川地),争议数日未决,经其母王氏劝说后放弃。这之后,拓跋什翼犍面对后赵的压力与前燕联姻,才在盛乐旧城以南修了现在这座新城,但依旧过着逐水草而居的迁徙生活,并非长期驻在盛乐。 拓跋什翼犍先后娶了慕容皝的妹妹和女儿为后妃,因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燕、代之间的沟通多由往来草原的胡商安屈转达。安氏祖上是来自安息的粟特人,是东汉时入朝奉侍的安息王子安世高后裔,西晋末年为避战乱从洛阳来到辽东定居。 到慕容暐在位时,安屈官至殿中郎将(尚书台殿中曹属官,皇帝亲信),与同郡公孙眷交好,前秦灭前燕后,公孙眷在邺城做宫娥的妹妹被归入长安掖庭,安氏在草原上的消息渠道也为前秦所用。 前秦灭前凉时,连战连捷,军中士气由此高涨,于是苻坚决定顺势再伐代国。但这一次却是攻心为上,因为安氏的完善情报,前秦对代国内情的了解极其详尽。 前燕灭亡次年(371年),代国辅相长孙斤刺杀拓跋什翼犍,世子拓拔寔将其格杀后,也伤重不治。此后代国世子之位悬而未决,除了死去的拓拔寔之外,拓跋什翼犍还有八子,一旦他病重过世,争位祸乱就在眼前。 当时代人将代国以外的归附者都称作乌桓,拓跋什翼犍因四弟拓跋孤换质之举,曾承诺分其半国。于是在即位代王的第三年(340年),二十岁的拓跋什翼犍将新附乌桓分为南、北两部,以弟弟拓跋孤为北部大人,以几岁大的庶长子拓跋寔君为南部大人,代为监察。 拓跋什翼犍明显将分半国的事偷换了概念,而且等到拓跋孤死后,其子拓跋斤也未能继承这份土地。于是,当拓跋什翼犍病重,对国中的约束力下降,心存怨愤的拓跋斤就怂恿拓跋寔君早做打算,而年近四十的拓跋寔君为人愚顽、行事轻率,在国中以残暴知名。 苻坚作为一时英主,又有诸多贤才辅佐,加上确切的情报佐证,前秦预测到代国的内乱,不是什么难事。前秦所要做的,不过是利用攻灭前凉的赫赫兵威,从战略上对代国进行碾压,出兵伐代的消息一经传出,足以作为最后一根稻草,去压垮代国内部濒临动荡的局面。 第十二章 两路伐代、海东三国 前秦出兵伐代,做了两手打算,拓跋鲜卑虽然建立政权定居盛乐,但仍保持游牧习俗,一击不中就有远遁漠北的可能。 所以灭前凉后,前秦一方面大举向代国进兵,中兵主力迅速侵入其疆域,作为后续保障的征召兵通过完备粮道不断蚕食。另一方面,前秦的制度比代国更加优越、完善,即便是在代国国土上进行的战争,后勤能力也是优势一方,源源不断的补充最终转化为兵威向代国施压,迫使其不稳定的内部生出变乱。 拓跋什翼犍十八岁继位为代王那一年(338年),苻坚刚在邺城出生,当时的北方霸主是石虎掌握下的后赵,刚结束人质生涯回国的拓跋什翼犍,迫于压力流露出亲近后赵的想法,一度计划在灅源川定都。 灅源川所在的桑干河下游川地(今河北怀安、阳原一带),再往东就是涿鹿之战后黄帝“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所在(今张家口),前秦时属于幽州地界,其东南的广宁郡(今宣化)东与上谷郡治所沮阳县(今怀来境内)相邻。 前燕覆灭后,前秦名义上据有关东六州,但前燕留下了不少烂摊子,想要从这里出兵南下伐晋,必然会遭遇重重阻力,士民各种不配合,甚至发生州县皆反、叛附东晋的事。 可是从关东六州出兵伐代,反应就截然不同,因为先秦两汉以来,幽、冀二州一直都是抵御游牧民族的最前沿,胡汉势力犬牙交错,复仇和利益的驱使足以让两地士民举双手赞成。 前秦自王猛主政之后,完善了包括官员选拔、考核在内的,从中央到地方的制度,汉军在前秦中兵内的比例也开始增加。但在没有设立护军的远地州县,类似于郡兵的地方部队,实际上只是定期轮换的徭役,因为前秦对于关东六州做不到如臂使指,这只是相互妥协后的无奈之举。 而这一次伐代,是前秦在攻灭前燕数年来,以对关东六州施行的休养生息政策为基础,在河北中原地区,第一次尝试着进行大规模征发汉民为主的胡汉各族。再配合作为主力的幽、冀二州镇兵,号称大军十万,以幽州刺史苻洛为北讨大都督,统兵从东路攻打代国,深得关东士民之心的冀州刺史苻融则坐镇后方。 在关中,平定据蜀叛乱的张育、杨光之乱后回朝的镇军将军邓羌被任命为西路主帅,统率所部中兵沿黄河北上伐代,尚书赵迁、李柔,前将军朱肜、前禁将军张蚝、右禁将军郭庆率部从征。 两年前邓羌率军入蜀,协助镇守成都的杨安平乱时,接替他担任并州刺史镇守朔方的范俱难也接到出兵命令,自后套向东与邓羌在前套以南会合,加上关中各州县征发的军民,对外宣称步、骑二十万。 前秦在伐代之初的战略,是计划从东、西两路多线施压,增加尚在游牧部落联盟向封建国家转变中的代国的反应时间与应对难度,促使因拓跋什翼犍病重而世子之位未定的代国内部生变。然后,由邓羌与苻洛合兵,以两年前被拓跋什翼犍再次击败后逃入塞南并数次请援的铁弗部首领刘卫辰作为向导,伺机决战于盛乐,迫使中枢因内争陷入混乱的代国投降。 前秦伐代的三十万军队,只是纸面上这么一说,实际作战的主力还是其氐族本部和各族胡人占多数的中兵。伐代的东、西各路兵力会合后,用作决战的主力部队在八万人左右,超过半数是从长安开拔的中兵,剩下的就是来自幽、冀、并三州的镇兵。 这些主力之外的,就多是临时征发来的乡勇民壮,有一定程度的组织度和军事训练,但水准就参差不齐,并没有随主力部队一同行动,他们的主要作用是维护后方粮道,沿途建立兵站,对其中大部分人来说,也就是去家乡邻近的州县服役数月。 在古代,大量丁壮聚集,不论是军役还是劳役,一旦缺乏有效的组织管理,后果往往是灾难性的。 两汉三国时,丹阳兵赫赫有名,李陵进袭匈奴因援兵不至,面对八万匈奴骑兵围困,竭力死战后被迫投降,五千丹阳兵只剩四百余撤回关内,匈奴人为之丧胆。 东汉末年,关东州郡牧守联合讨伐董卓,董卓焚烧洛阳宫室,挟天子西迁长安,曹操独自引军西进,在荥阳汴水被徐荣击败后,因部曲损失惨重,与夏侯惇等人前往扬州拜托周昕招募丹阳兵,可回途中却因粮饷不济,夜间发生叛乱,曹操也险些被杀死。 诸葛恪为平定丹阳山越,募集丹阳兵数万,当时已经称帝的孙权,忌惮他手中兵权,任命其为丹阳太守时,以重礼封拜。 晋灭吴之战时,吴军主动渡江迎战,时为丹阳太守的沈莹率丹阳兵数次冲击晋军阵列,晋军严整不乱,沈莹退却时,所部却因发生混乱,被晋军击溃。 前秦伐代,抽调幽州镇兵作为东路主力,其实也是以攻代守,通过主动进攻来免除边患。 幽州西有代国,东有高句丽、百济,前燕慕容皝在位时,曾率军讨伐高句丽,当时担任先锋的就是慕容垂,那一战高句丽先王墓被掘,都城丸都遭焚毁,被掠去人口五万余、珍宝无算,连故国原王高钊生母周氏也被掳走,直到十三年后前燕慕容儁在位时大举南下,为与高句丽和解才将周氏送还。 枋头之战同年(369年),因为百济吞并了南方的马韩残余部落,又将夹在其与新罗之间的伽倻(弁韩)纳为臣属,高钊趁机率军入侵百济,却遭到全力反击。(另外多说一句,百济与伽倻的天然界限就是智异山。) 前燕灭亡次年(371年),百济近肖古王扶余句的长子,即后来的百济近仇首王,率军一路反击到平壤,败退至此困守的高钊城破后被杀,其子高丘夫继位,也就是高句丽小兽林王。 那时候,前秦正在稳定刚攻取不久的关东六州,就派出使者前往高句丽缔结友好,同行的还有苻坚所遣高僧,并携带佛经、佛像,将佛教传入高句丽。高丘夫也不想在与百济敌对的情形下,再与前秦为敌,于是双方结好,而受苻坚影响,他也在高句丽建立太学、推广儒学,还将佛教作为国教,其时高句丽人称之为“海东佛法之始”。 在前秦与高句丽结好的同时,扶余句却是派出使者取得东晋册封,早在前秦五公之乱期间,百济已经和新罗联盟对付高句丽。而且百济的领土范围几乎囊括朝鲜半岛临近黄海一侧的全部,通过对原乐浪郡西侧精华地带的掌控,在当时主导着大部分渤海湾贸易,以及中、日、朝之间的海上贸易。 西晋时,因八王之乱,天下板荡,前赵刘渊称帝时(304年),曹魏名将张辽之孙张统凭据乐浪、带方两郡,与高句丽连年交战。张统的父亲张虎曾随司马懿平定辽东公孙渊,之后又从征高句丽、留镇辽东,张统也因此在辽东出生、长大。 晋怀帝司马炽被前赵刘聪杀死后(313年),经乐浪人王遵劝说,张统率治下民众千余家,归附于曾受司马炽册封的慕容廆,慕容廆为此重设乐浪郡,任命张统为太守,但此时的乐浪郡大部分都已被南下的高句丽侵占。 前秦丞相王猛病逝的同年(375年),百济近肖古王扶余句也过世,其太子近仇首王继位,当年就遭到高丘夫趁丧伐国,次年前秦灭凉伐代,高丘夫再次出兵攻打百济,前秦这才能从容抽调苻洛及其麾下部分幽州镇兵。 第十三章 驰猎练兵、角抵相戏 “阿颔、阿颔,快些起了,昨日是谁缠着阿耶说要去看驰猎的?再赖床不起,阿耶可就带你乞伏阿干去了,事后若是寻我哭闹,却是你自己的过失喔。” 长安吕宅,吕宝、卫氏夫妇所居偏院正屋内,却是吕隆、吕超、吕邈三个小儿鸠占鹊巢,昨夜三兄弟一起缠着耶娘顽闹,如今正四仰八叉的在床上酣卧,吕宝则是夜里趁小儿熟睡与妻子卫氏换寝于别室,此时催促长子起床没有丝毫不耐,反而一脸笑谑的逗弄。 早前因为张育、杨光据蜀叛乱,晋军也自巴东向垫江发动攻势,苻坚以邓羌率军入蜀平乱,并支援坐镇成都留守蜀地的杨安,吕宝所部就在受征调的中兵序列当中,那之后随军出征离家超过一年半的时间,夫妻、父子之间多时未见。 其时前秦新取梁、益二州不久,驿传尚不稳定,军报以外的消息往来要通过葭萌关以北的阆水粮道,再经沔水至汉中才能中转发往长安,即便吕宝出身权贵又是军官,也没办法经常寄信回家。 由于受到征调离开长安,吕宝时常与妻儿分别,这次回来后吕超和吕邈都有些认生,只有吕隆一如既往的欣喜高呼阿耶,并亲昵的抱住手臂、大腿,两个胞弟才有样学样的跟上前,只怯怯的叫着阿耶却不敢亲近,若没有吕隆带头纠缠,吕宝想要弥补父子间的疏远可没这么容易。 吕宝出征时小儿子吕邈还不满周岁,刚开始冒话口齿尚不清晰也没什么记忆,此时却已将满三岁,每日黏着母亲和两个兄长,吕宝这个归家的阿耶,就如突然闯入他生活的陌生人。 而只比吕隆小两岁的吕超,与吕宝生分的原因除了分别日久之外,还因为阿耶在家时,经常揍他的深刻记忆。吕超在父母眼中远不如兄长吕隆乖巧,早先他更年幼些的时候,行止全凭好恶,尚且分不清是非,在田庄上嬉耍时,不止一次将庄客豢养的鸡鸭幼苗弄死,庄上的吕氏徒附报上来后,难得回家一次的吕宝为了确保教诲的效力,通常都是一顿打。 邓羌平定蜀地叛乱,稳定局势回朝后,随其平乱归来的这数万中兵进入休整,与长安各部宿卫、禁军进行轮换,吕宝也因功升任都统,前秦灭凉伐代之际,负责编练后备士卒。 都统一职魏晋以来并不常设,在依袭前朝旧制的前秦也很少见,甚至不是正式编制,只是一个临时性职位。吕宝这个都统与别部司马有些类似,品秩相当,统兵人数不固定,但也有不同。 别部司马是有上级建制的,一般都是作为某某将军的府署将官,就好比所属某部的独立团。都统这个编制则是完全没有统属的独立团,所接命令直接来自作为中枢机关的台省。 因为与前凉、代国的战事,早在这年年节之后,吕宝就成为负责训练预备部队的中下层军官之一,麾下的士卒每隔数月整训完成,就调换一拨继续编练,多时千余人,少时仅五、六个百人队,而因为都统一职的性质,他之后的迁转、调动充满了不确定。 前秦中兵编制沿袭自北军五营,又是氐族所建立的北方政权,向来重视骑兵、甲士,马上尤重骑射、击刺,马下则是重甲选锋、大盾强弩,即便是缺少战马的东晋,选拔精锐时亦是如此。 吕宝的主要练兵手段就是集兵驰猎,长安地处关中平原,又有八水环绕,周边支流众多,沿河尽是平野,而狩猎自古以来就具有军事性质,是类似军事演习的练兵方式,汉武帝就曾在上林苑行猎练兵。 苻坚崇尚儒学,恢复周礼传继,而射是周礼六艺之一,乡射之礼也随着太学复兴而在前秦重现,并向地方学校恢复推广这一古礼,作为选拔人才的辅助,成为制度。吕隆虽然只是年纪尚幼的国子生,但每隔旬日亦有专人教导习射,而吕氏作为军事贵族,子弟、部曲尚武成风,家中习练射术更是极为平常。 前秦大举进攻前凉时,丢失南乡后谨守各地防线的东晋才反应过来秦军真正目的,随即从荆、豫、扬三州,西、中、东三条战线上发起反击,作为对前秦攻凉的掣制。在桓冲的调遣下,西路是遥领兖州刺史的朱序、江州刺史桓石秀、荆州督护桓罴,依托荆襄水军优势分别率军袭扰沔、汉二水沿线,中路是豫州刺史桓伊率其部下兵众进逼寿阳,东路则是淮南太守刘波以水军入淮、泗威胁青、徐。 东晋的攻势以骚扰为主,是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但由于秦、晋之间战线漫长,前沿各地纷纷告急之下,前秦国中兵力一时也是吃紧,长安中兵正卒、更卒之外的余丁,以及降附的各部族也相继接到征发。 吕隆随父亲去观看围猎时,吕宝这个受命练兵的都统麾下,新一批受到征调的部大就包括姚苌的同母幼弟姚硕德,还有前燕宗室旁支的慕容永。 其时张天锡投降,前凉覆灭,东晋闻讯后进袭的各路兵马尽数退却,可前秦没有就此罢手,而是将动员起来的兵力用于攻打代国。为了防范拓跋鲜卑逃亡漠北,使得战事持续时间延长,长安作为大后方之一,自王猛死后调集物资、编练后续部队的举动,一直没有停止。 吕宝奉公命驰猎练兵,但为了亲近父子关系,就带上了年齿稍长的吕隆、吕超两子,以及宅邸相邻且与儿子年岁相仿并交好的乞伏乾归、乞伏益州兄弟。而已经十一岁的乞伏国仁,却只能用羡慕的视线目送两个兄弟,因为乞伏司繁回到勇士川镇守,留质长安的子嗣中他是嫡长,出城受到一定限制,而且他还要在府中僚属辅佐下担起交际的责任,不比两个弟弟那般自在。 男孩小时候大多都对武事感兴趣,姚硕德、慕容永也都各自带了不少家中子侄来增长阅历,其中就有姚兴、慕容亮。姚兴是姚苌的长子,比吕隆大一岁,慕容亮则是慕容永的长子,与吕隆之弟吕超同岁,出生略早几个月。吕隆与姚兴、慕容亮三人都是国子生,是早就相互认识的太学同窗,只是平时交际不多。 吕隆虽比吕超年长两岁,个头上却只高几公分,乞伏益州与吕超身材相若,亦是小胖墩一个,慕容亮则继承了慕容氏特有的大高个,比这群孩童中年龄最大的姚兴还略高一线。 慕容亮牵着平日往返太学代步的三岁马,姚兴肩上挎着小弓一般的弹弓,乞伏乾归腰上别着把装饰多过实用的小匕首,吕隆身旁则跟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关中细犬,是他去年跟庄客要来狗崽亲手养大,如今一岁多刚长成就已高过他的腰腹。 一众孩童满以为能实现平日里对游猎的畅想,于是各自都做足了准备,结果却是被父辈们留在外围营地,各自好一通郁闷,但很快就因为新玩伴的出现扭转,一起模仿着军中练兵之戏分拨阵营玩起了角抵。 第十四章 吕氏内眷、代祚将终 吕宝与卫氏生长子吕隆时,一个刚二十,一个才十六、七,即便是古人心智早熟,也无法令阅历超出年龄的限制。 由于所属中兵调动,吕宝不时随军队外出,得空居家时要么化身媳妇迷,要么就是跟亲友、同僚宴饮。卫氏也因为青春年少,心性未定,好游乐,此外还另有缘故。 其时吕婆楼之妻李氏已故去多年,吕宅各院财计由吕光之妻石氏总管,但因为出身之故,辅佐其主理实际事务的却是吕德世之妻王氏,卫氏则因为吕宝是吕光同母弟,担负起了官员女眷之间的应酬往来,对吕隆的管束也就有所忽略。吕光仕官在外,家中交际多是在长安任职的吕德世支应,吕婆楼病故后仍旧是如此。 吕光之妻石氏是苻坚近臣之一石越的姐姐,其家并非是以国为氏的西域石国后裔(因为石国一称要到隋唐时才有,魏晋时称作赭时,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也不是出自关中的三陇石氏,而是作为后赵国族的羯人。 不过石越这一族跟石勒、石虎并没有什么血缘,而是父辈以部曲身份随从石氏,加上部分羯族血统就跟从姓石,后追随苻氏从枋头西归关中落户于始平郡。随着后赵成为过往,这支石氏自然也就行情暴跌,自山顶跌落谷底,从后赵国族变回别出匈奴的羯胡小部帅。 儿时的吕隆并没有因为缺少来自父母的限制,就野的没边了,他也经常在没人管的时候于田庄、厩舍、街上与同龄孩童嬉戏,只是结交乞伏乾归之前,更多时候他都是独自玩耍,却也能乐在其中,就挺佛系的。吕超就不一样,他属于特别害怕孤独的那类人,时刻都在主动的脱离这种处境,性子逐渐变得有些蛮横。 前秦灭前凉后,赶在入冬时攻打代国,不是没有原因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自然规律,牲畜越冬会脱膘,所以十月开始正值转场、宰牲的时节,再加上代王拓跋什翼犍病重停驻在盛乐,这种机会实在太过难得。 氐、羌、鲜卑、匈奴都有畜牧传统,但氐人早在东周、秦、汉就已逐渐转习农耕定居生活,羌人分布广泛,各部发展水平不一,大多都是部落制,除了融入汉族的以外,与鲜卑、匈奴一样仍是游牧为主,少量从事农业生产。 前秦为了伐代,分别在关中、关东调集了大量战马、驮畜,再加上动用的军队、民夫,仅是粮秣的供应,对其国力就是一场不小的考验。 长安之所以不断编练预备队,就是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变化,而吕隆和一众小伙伴却因为在军中任职的父辈,近距离满足了对军旅、对战争的好奇和幻想,对于其中险恶、危机丝毫不觉。 近的来说,由于选在秋冬驰猎练兵,相当数量的战马因脱膘被汰换,即便有茶酒盐铁、绢布钱粮等赏赐弥补,受到征发的各部仍有怨声。 长远来看,前秦建元十二年(376年),苻坚先是在正月除夕过后出兵荆北,虚晃一枪后立即在西段黄河沿线集结重兵威胁前凉国境,并派使者诏征张天锡入朝,七月使者在姑臧被杀,八月秦军渡河进攻,不久张天锡不敌投降,九月凉州初定,随后又马不停蹄的发兵代国。 这个速度快的不免让人惊呼,而且刚灭一国,镇之以静才是正常操作吧?稳固政局、安抚百姓不需要时间的吗? 堡垒往往最先从内部被攻破,前凉的覆灭也是如此,是凉州大姓、望族的一次联合倒张,张重华之后前凉历经二十多年的内争似乎仍无尽头,让各家忍耐、厌烦到了极限,而相邻的前秦却是蒸蒸日上,能够提供更强力的庇护,以及更多的利益,那么打不过就加入好了。 率先在河会城投降的梁济出自安定梁氏,前秦这边从征灭凉,又被苻坚委任为凉州刺史镇守姑臧的梁熙,也出自安定梁氏。 而且张天锡投降后,前秦任命的凉州官吏也多是本籍有名望者,例如以金城赵凝为金城太守,高昌杨干为高昌太守,敦煌索泮、宋皓分别为凉州别驾、主簿,治中苏膺、敦煌太守张烈为尚书郎,陇西彭和正为黄门侍郎,这些前凉官吏摇身一变,无缝衔接般出仕前秦,如西平郭护一般起事抗秦者,也旋即成了这些人的投名状。 原为前凉西平太守的赵凝出自金城赵氏,其祖上是西汉名将赵充国,而赵充国本是陇西上邽人,后来才迁徙到金城令居,金城赵氏等于是天水赵氏的分支。 前秦灭前凉之战,在赤岸之战阵亡的凉国司兵赵充哲,也出自金城赵氏,赵凝为西平太守时的主簿郭黁,曾以鲜卑折掘部献驽马一事借卜筮卦象劝说:“东军当至,凉祚必终。国家将亡,不可复振。”郭氏是西平大族,张天锡投降后,起兵抗秦被杀的郭护与郭黁为同族。 赤岸之战,赵充哲将兵四万余,在其阵亡后,凉军被俘斩三万八千余人,一是因为地形荒凉兼之沟壑阻碍无处可逃,二是因为大部分凉军士卒都是各家大姓部曲,赵充哲能指挥动的只有自己那一营亲兵,各家将佐约束部曲在赵充哲奋战而死后随即下令投降。 赵充哲明知结果却依然力战至死,凉军士卒淡漠的静观主将战死,这怪诞的一幕与张天锡的降表被一同报知长安,苻坚因感其忠追赠官职并厚葬,还赐其子赵盛之入太学为国子生。 前秦立国之初,为拉拢关中汉族大姓,天水赵氏一度在朝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赵韶、赵诲更是作为苻生亲信与其辅政大臣王堕、雷弱儿等人针锋相对,云龙门之变后苻坚即位,赵韶、赵诲都被论罪处死,而在此之前,二人的堂兄赵俱就因堂弟为苻生肆意诛杀大臣、清除异己而忧愤成疾病故。 之后以黄门郎入仕,好为歌谏的赵整,出自天水赵氏的略阳小宗。吕光的小妻赵氏就是赵俱之女,赵韶、赵诲参与苻生诛杀毛、梁二姓外戚时,赵俱就已料到祸事不远,于是通过缔结姻亲将家小托庇于吕婆楼。 赵俱死后不久,苻坚废杀苻生即位,论罪诛杀包括赵韶、赵诲在内的苻生亲信二十余人,虽然没有祸及其家人,可随即毛、梁二姓得到平反重用,赵姓却已不在前秦重臣班列,同年年底吕光小妻赵氏为其生下庶长子吕纂,吕氏也因此受到毛、梁二姓之中一部分人的敌视。 而在吕氏家中,吕德世之妻王氏同样不待见吕光小妻赵氏,王氏是霸城王堕的侄孙女,王堕是被苻生所杀的八辅政大臣之一,因苻生亲信董荣谗害而死,家小亲族亦多遭牵连。事发时王氏已与吕德世议亲,相当于订婚,其父兄全都遇害,她则逃到吕宅藏匿才逃过一劫,赵氏的两个堂叔父与董荣同为苻生亲信大臣,在王氏那自然没有好脸色。 王氏与吕德世生有两女,长女吕桃小字樱子,小女吕碧小字蓼子,西汉时樱桃用来祭祀先人,东汉时更用作赏赐官员,生吕桃时吕德世还想着建立功勋成为重臣,生小女儿时就已经心态躺平,指望青出于蓝了。 吕桃年已十八,嫁给了京兆王氏远支的王显,刚生下一子王彻,小字满聪儿,吕碧年方十二,尚未及笄。 前秦建元十二年十月,灭前凉后不到两个月,从西路伐代的范俱难,自长安北上的邓羌,与东路途经晋阳而来的主帅苻洛在西河郡以北、太原郡西北的岢岚会师。 第十五章 裹挟卫辰、铁弗往事 前秦几路伐代军队说是在岢岚会合,实际上只是将帅级别的碰面,相当于分派实际作战任务的军事会议,而会师的也主要是苻洛的东路主力,以及负责向导被迫前来的铁弗部人马。 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刘卫辰了,即便他存有异心,表面上也得像个乖宝宝。因为邓羌、范俱难统率数万精锐,正从东南、西北两个方向隐隐挟制于他,威胁他本部所在的悦跋城(今内蒙鄂尔多斯市东胜区柴登镇城梁村),一如他当初率部众逃入塞南朝觐长安请援时,奉命率部包夹的抚夷、三原两护军部。 悦跋城西侧不远就是秦始皇并吞六国后所修的直道,其前身就是秦汉时的驿站、戍垒,直道以熟土掺碱夯筑,沿途寸草不生,悦跋城只不过是云阳(今陕西淳化西北)至九原(今内蒙包头)段直道的一部分。 而云阳就是抚夷护军辖地,三国曹魏时,司马懿镇守关中,以云阳置抚夷护军,管理迁徙自武都的氐人,前赵、后赵、前秦都复置这一官职和区划。 范俱难虽称汉姓,却是陇西羌人,早年率部随南安羌部大酋雷弱儿一同归顺自称三秦王的苻洪,在苻健立国后受任安远将军,与时为前将军、新兴王的苻飞,建节将军邓羌,立忠将军彭越,建武将军徐盛并称,皆以骁勇权略着称,是如关羽、张飞一般的万人敌。 如今二十年多年过去,范俱难也已是壮士迟暮,早年间斩将搴旗、先登陷阵落下的旧创不时发作,他比邓羌略小几岁,老态却更胜几分,年轻时高大雄健的身材也变得枯槁佝偻。接任并州刺史驻守朔方这两年来,严寒和病痛交相侵袭,令范俱难愈发觉得岁月不饶人,这次伐代他是强撑身躯带病出征,相比老病死于床榻,他更愿意枕戈待旦没于军营。 按照出征前的战略部署,范俱难这一路是偏师策应,负责的是九原到云中一线,所以并未赶来与苻洛会合,只是派了部将负责沟通。 前秦时的朔方,沿置于后赵所设区划,隶属并州。 前赵刘曜称帝时(319年),定都长安,于高平县(今宁夏固原境内)置朔州,得名于汉武帝所置朔方之州。同年,石勒称王建立后赵,在汉时朔方县(今内蒙鄂尔多斯杭锦旗北)亦置朔州。 当时,接受晋朝册封的首任代王拓跋猗卢,及其义兄弟刘琨都已故去,而促使二人结拜的起因之一,就是永嘉四年(310年,刘渊死于八月)十月在雁门起兵响应白部鲜卑叛乱的铁弗部刘虎(刘卫辰祖父)。进入西河郡的白部鲜卑与刘虎联合,一同进攻刘琨所辖的新兴、雁门二郡,刘琨则向拓跋猗卢求得援兵二万骑击破刘虎与白部鲜卑。 在此之前,为表示结交诚意,身为晋朝并州刺史的刘琨已将儿子刘遵送去拓跋部作为人质,战后刘琨与拓跋猗卢结拜,并为其上表请封为代公,也因此与都督幽州的王浚交恶。当时代郡隶属幽州,而出身太原王氏的王浚已有割据之心,通过嫁女与段部鲜卑结盟,并上表为女婿段务勿尘请封为辽西公。 刘虎兵败后退守肆卢川(今山西忻州与原平之间川地),之后经岢岚继续向西渡过黄河,逃入朔方归附前赵。此后二十多年里,刘虎不时渡河入侵代国西部,直至去世(341年),其长子刘务桓(刘卫辰之父)继任首领,才遣使与代国和睦,迎娶拓跋什翼犍之女为妻。 拓跋什翼犍时年二十一岁,一年前(340年)刚把几岁大的庶长子拓跋寔君、曾承诺分予半国的弟弟拓跋孤,分别任命为名义上的南、北部大人,监察新附乌桓,长女尚不满五岁,而名义上成为他女婿的刘务桓却是三十好几,年龄比他大一轮还多。可因为东、南两面后赵、慕容鲜卑的威胁,拓跋什翼犍只得答应这桩婚事,嫁女也只是说起来好听,实则是送出的人质。 刘务桓与拓跋什翼犍和谈的同年,代王妃慕容氏(慕容皝之妹)病逝,为了维续燕、代之间的羁绊,正兴兵讨伐宇文部、高句丽联军的慕容皝将女儿嫁给拓跋什翼犍稳固后方,但直到三年后(344年)宇文逸豆归被击败,拓跋什翼犍才派长孙秩将慕容氏迎接到代国。 而十六年后(360年),已经杀死侄子自立为匈奴铁弗部首领的刘卫辰,参与代王妃慕容氏(慕容皝之女)葬礼,求娶拓跋什翼犍之女来稳固地位,获许后迎娶的就是作为其父刘务桓遗孀的拓跋夫人,其实这位拓跋氏当时也不过二十四、五,只比刘卫辰稍长几岁。 刘务桓病故时(356年),正值桓温第二次北伐,与围攻洛阳的姚襄交战,其弟刘阏陋头以年长依匈奴习俗继任首领,随即叛代,但不久又因兵势不敌,转而向代国请降,其朝三暮四之举导致部众离心不断叛离。 其时在代国为质的刘务桓长子刘悉勿祈(刘卫辰之兄),取得拓跋什翼犍支持,于是返回朔方争位。临行前,代王妃慕容氏告诫刘悉勿祈,要他小心弟弟刘卫辰,因为通过往来草原经商的安氏打探,慕容氏已经察觉到刘卫辰与庶女拓跋夫人的关系不同寻常。 刘悉勿祈回到朔方后,在各部落支持下,驱逐了叔父刘阏陋头。刘阏陋头东渡黄河逃入代郡,在平城(今大同西北)以东遇袭,余部四散,他也不知所终。拓跋猗卢为代王时,以汉时平城县为基础修建平城,作为代国南都。 继位首领三年后(359年),不到三十岁的刘悉勿祈突然亡故,刘卫辰随即杀死年幼的侄子,自立为铁弗部首领,之后在前秦、代国之间摇摆。 正是因为铁弗部与代国之间的这些前尘往事,前秦伐代时才会以刘卫辰为向导,为了确保他不会有变,也进行必要的控制,除了范俱难那一侧以军势相逼外,从长安北上的邓羌分兵沿黄河两岸进军。 西岸关中这一侧是右禁将军郭庆所部,沿途夸耀兵威,震慑归治于夏阳(今韩城)的北方诸夷部落,进逼悦跋城东南,保障侧翼。东岸河东一侧,则是前将军朱肜、前禁将军张蚝两部,镇军将军邓羌也在这一路统领全局,目的与西侧一样,只是震慑的对象变成了河东大族,北上沿河封锁云中盛乐以南。 东路统率幽、冀二州镇兵为伐代主力的苻洛继续北上,攻雁门马邑(今朔州境内)和代国南部,意图是切断盛乐与平城、新平城两地之间的联系。新平城也是拓跋猗卢为代王时所筑,位于灅水之阳的黄瓜堆(也称黄花堆、黄花城,今山阴县东北,应县以西),西北通向盛乐,东北通往平城,三城互为支援、钳制周边。 第十六章 河东世家、拓跋北逃 代国都城盛乐一带是拓跋部的地盘,平城、新平城周边则是白部、独孤部的势力范围,以二城作为缓冲归于分辖新附乌桓的南部大人治下。 代国的鲜卑人将归附的各部落都称作乌桓,独孤部就是其中之一,前赵靳准之乱(319年),在时为前赵都城的平阳(今临汾尧都区)尽诛刘氏,掘刘渊、刘聪陵墓,同年刘曜在长安称帝,石勒亦在襄国建立后赵。而残留在并州北部的匈奴遗民,一部分形成了独孤部,另一部分逃入山中融入当地的部落被称作稽胡,屠各、宇文、沮渠、贺兰、铁弗等部也与之类似,都是匈奴后裔形成的新部落。 白部鲜卑原居白山(今大兴安岭一部,内蒙赤峰以西),也因此得名,加上白为素色,也称素和部。前赵时,白部鲜卑已驻牧于并州东北部的雁门、新兴两郡,与雁门一带的铁弗部都依附于前赵刘氏,后来双方联兵攻打晋朝并州刺史刘琨,被拓跋猗卢遣拓跋郁律率援军击败后,铁弗部逃入朔方,白部再次降附于拓跋部。 而在晋阳(今太原)以北地区,一些小部落又依附于白部鲜卑,其中有两支契胡部落,一支因为世居尔朱川(今山西西北朱家川,流经神池、五寨、保德),遂以居住地为氏,称尔朱部,另一支在新平城西南,马邑县(今朔城区)北,称侯骨部。 契胡与羯人同源,后赵石氏是因为分散到上党武乡羯室(今山西榆社),才称羯胡,契胡最早是汉时从北匈奴分化出来的一支,前赵刘氏则是东汉时内附的南匈奴后裔。 地域歧视直到现代都多多少少的存在,魏晋之世尤其重视门第,羯人一直都是整个鄙视链的最底端之一,除了被中原人士看不起,还被别出于匈奴的其他各部欺压,所以尔朱、侯骨两部才宁可依附于鲜卑,也不投向同样出自匈奴的铁弗部和独孤部。 而在当时的河东大姓之中,汾阴(今山西万荣)薛氏也是类似的遭遇,东汉末,沛国相县人薛兰与张俭、檀彬、褚凤、张肃、冯禧、魏玄、徐干并称八俊,在吕布麾下时,于巨野被曹操所杀,其子薛永随刘备入蜀,蜀汉灭亡后,薛氏作为豪强家族被从蜀地内迁至河东,作为外来者,在所难免的受到中原世家排挤。 其实在曹魏、西晋时,薛氏几代人一直都担任二千石高官,却还是被蔑称为河东蜀薛,不仅不能与一流高门相提并论,连二、三流的次级士族也与之划清界限。 河东世家里,安邑(今运城夏县)卫氏卷入西晋皇室与外戚的争斗,八王之乱前夕就已衰落。闻喜裴氏在曹魏至西晋时,与琅琊王氏同盛一时,时人好比论品评人物,将两家杰出之人对比,有八裴八王之称,但八王之乱及永嘉南渡以后,裴氏也已大不如前,与解县(今运城盐湖区解州镇)柳氏都已经跌落为次级士族。 永嘉之乱时,北方大族大多数都选择了一部分人留守乡梓,出仕胡人政权,一部分人南迁。裴氏侨居于寿阳,柳氏则侨居于襄阳,因为地处长江防线要地,多以边将作为入仕起点。 也就是一度与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结盟抗衡桓温的太原王氏,勉强挤进了东晋的权力中枢,但与前两者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河东有表里山河之险,薛氏因为受到其他世家蔑视,所以并未南渡,但历经前赵、后赵,直至前秦伐代时,一直都是凭河自固,拒不出仕,聚族筑坞壁而居,以部族武力割据一方,不效命但也不反对。而且这么做的并不止薛氏一家,当时的北方,尤其是函谷关以西的河东、弘农、三辅可以说是坞堡林立,胡汉各族皆是如此,比如苻坚之所以看重隐士王嘉,就是因为他对三辅各地坞堡主的号召力,而薛强作为河东大姓薛氏的首脑人物之一,也是前秦重点拉拢的对象。 薛氏在薛永之孙薛懿之后分为南、西、北三房,西房的薛强是薛懿曾孙,王猛尚未入仕前秦时,二人就是志趣相投的好友。桓温第一次北伐驻军灞上时,王猛身着短褐进入军营拜见,扪虱而谈旁若无人,期间就推荐了薛强。薛强随即从商山赶去会面,但他认为桓温空有大志而无法成就功业,于是很快离去,走时还劝王猛一起。前秦立国后,苻健在裴氏堡(今垣曲古城镇东南)侨置幽州(353年),与击败冉魏占有河北大举南下的前燕连连交战,薛强为此避居到商山。 此后河东屡次被战祸波及,桓温第二次北伐(356年),姚襄在伊水兵败后逃至平阳,又被张平击败,与其约为兄弟达成和睦,随即驻兵北屈县(今吉县北),不久就渡过黄河进军关中,后败死于三原。而张平当时向东晋称臣,据有新兴、雁门、西河、太原、上党、上郡六郡大部,壁垒三百余,胡汉人口十几万户,与前秦、前燕为敌,反复无常。 苻坚继位后,信重王猛,在其推荐下,派胞弟苻融专程去征聘薛强,遭到拒绝。没过多久,苻坚亲自领军讨伐并州张平,进入河东后只率数百骑从亲卫,来到薛强壁垒下请求会面并邀其出仕,再次被拒绝,麾下诸将请命攻打,苻坚约束众人叹说:“须吾平晋,自当面缚。” 就是为了防御张平,苻坚以晋公苻柳镇守蒲阪(今永济),五公之乱时又是王猛统兵攻破蒲阪,杀苻柳及其妻、子。 除了嫁女与铁弗部缔结姻亲,拓跋什翼犍对待其他前来依附代国的大部也是一样,铁弗部刘虎占据朔方后,东渡黄河侵犯代国西部(318年),被时为代王的拓跋郁律(拓跋什翼犍之父)击败,刘虎堂弟刘路孤率部众投降,娶了郁律之女,创立独孤部。 刘路孤死后,其子刘库仁继任首领,不仅是拓跋什翼犍的外甥,还娶了拓跋氏宗女。 前秦建元十二年(376年),十月会师之后,各部伐代军队开始进攻,代国南部东、西两侧,分别从属于白部、独孤部的小部酋帅无力抵御,纷纷告急,率部北走。 此时,盛乐的代王拓跋什翼犍却做了一个备受争议的决定,将外甥刘库仁任命为南部大人,代替因病无法亲征的他作为主帅,这对其庶长子拓跋寔君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妙的政治讯号,因为拓跋寔君从几岁大时开始,担任南部大人足有三十六年。 拓跋什翼犍因为旧时箭疮复发,头痛到连普通行走都异常艰难,更别说是骑马领兵作战。十二年前(364年)的冬天,拓跋什翼犍率部征讨代国西部的反叛部落,随后逐走与之暗通的刘卫辰,其时右眼被流矢射中,因治疗不善患处时有发作,也就是旧伤口感染导致的发烧和一系列并发症。 除了被临阵撤换的拓跋寔君,拓跋什翼犍又以已故第二任王妃慕容氏所出嫡次子拓跋翰统领宿卫。其实在前燕灭亡之后,慕容氏所出嫡长子拓拔寔就很是尴尬了,作为世子他缺少足够的支持,拓跋什翼犍为他选择的妻子是贺兰部首领贺兰野干之女。 贺兰野干的妻子是拓跋什翼犍的另一个女儿辽西公主,两人的女儿嫁给了拓拔寔,又生下了拓跋珪。也就是说,辽西公主既是拓跋珪的姑姑,也是他的外祖母。 贺兰部与独孤部一样,在代国都是鲜卑人口中的新附乌桓,而这两部的得势,也是得益于前秦灭代之后的任命。 也正因为嫡子缺乏有力支持,前秦灭前燕次年(371年),拓拔寔因诛杀谋反的长孙斤伤重不治后,拓跋什翼犍才没有再立世子。 拓跋什翼犍不光是出于对第二任王妃慕容氏的宠爱而爱屋及乌,更因为拓拔寔、拓跋翰都才能不凡,远胜于愚昧、残暴的庶长子拓跋寔君。拓拔寔性情宽和,为人仁孝,长孙斤刺杀拓跋什翼犍时,他挺身而出与之搏斗,左腋季肋部被刺伤。拓跋翰的才能更胜于兄长,十五岁就被授命统领精骑二千,几次统兵随从征讨敕勒部落,号令严明,每战必克。 撤换南部大人、命拓跋翰掌握宿卫,这两个任命难免让拓跋寔君觉得继位无望,行狗急跳墙之举。拓跋斤在其父拓跋孤死后,由于没能袭封北部大人而心存怨愤,一直都以拓跋寔君支持者的形象在其身边进行挑唆,只因世子之位空悬,拓跋寔君希望尚存而未能奏效,如今拓跋什翼犍的这两个任命一出,彻底打消了拓跋寔君所抱有的幻想,暗中召集部曲准备政变夺位。 时机也很快到来,十月末,刘库仁率代国南部集结的各部主力约十万部众,南下与邓羌所部交战,没有选择去救援消息不明隐隐陷入苻洛军势围困的平城、新平城。 牧地在盛乐东南方向的白部鲜卑有反叛前科,从上到下出工不出力,反正损失的也是尔朱、侯骨这种外围附从部落的利益。独孤部就不一样了,盛乐拓跋部牧地西南,沿河都是刘库仁的地盘,而且在刘卫辰几次被击败后,西岸也隐约成为他的势力范围,毕竟论起关系来,刘库仁还是刘卫辰的叔父。 刘库仁部的动向先在云中武泉县(今托克托黑水泉村)以南被范俱难所部向东渗透的侦骑发现,北面的郡治云中县(今托克托古城镇)此时仍在代国掌握,西南方向黑河口的黄河对岸则是前秦云中护军辖地(今准格尔旗北)。 于是刘库仁率部继续向南朝浑河北岸行进,尚未完成南岸就已经有小股前秦军队出没,但凭借对前套地区黄河两岸的熟悉,以及沿途小部落的策应,他迅速向西渡过黄河,直接攻向悦跋城,意图通过控制秦直道来切断前秦军队的后勤,还设想着为以后争夺朔方打个前站。 这个意图被经验丰富的邓羌识破,原本就是监视铁弗部、保护侧翼的郭庆先一步率军进驻悦跋城,而这也不是前秦军队第一次帮助铁弗部守城。八年前时值五公之乱期间(367年冬季),拓跋什翼犍又一次率部攻打刘卫辰,利用苇草在夜间巧渡黄河,那时苻坚就曾派兵护送南逃入塞的刘卫辰回到朔方,并助其戍守。 实际上刘库仁的战略意图并未完全失败,浑河南岸的邓羌与朱肜、张蚝也紧跟着渡河,但为了避免被截击,向南绕行了一段距离,因此时间上有所延后,而郭庆兵力有限只能先确保悦跋城这个据点。所以刘库仁以兵力优势,一度完成了切断前秦军队补给线这个目标,并围困悦跋城。但仅仅几天后,邓羌、范俱难分别率军从东、北两面赶至,秦、代两军大战于石子岭(今鄂尔多斯西南,乌审旗北)。 兵力上刘库仁仍旧占据少许优势,又比前秦军队多休息了几天,于是选择主动迎战,但其麾下都是战力参差不齐的部族兵。前秦一方的参战主力则是常年戍边的并州镇兵,河套地区的附从部落兵,以及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长安中兵精锐,再就是一路北上时受大军震慑奉调从征的北方诸夷部兵,这些部族大多都还抱着跟随大佬在富庶的前套抢一波的想法。 刚升任南部大人的刘库仁此前顺风顺水时,还能勉强约束提调,但两军进入决战后,他根本无法维持有效的指挥,两军接触、交战不足半日,就转变为代国单方面的大规模溃败,败讯传回到盛乐后,病中的拓跋什翼犍无法亲征,又不放心交付本部兵权,于是率部众往阴山以北避难。 第十七章 疑心初生、凤皇展翅 “大都督,广宁郡传马告急,吾弟仲度已自军都县率戍卒前往下洛县固守,当早作决断,以免首尾不能两全。”秦军马邑大营,作为部将从征,并担任军司的平睿正在北讨大都督苻洛牙帐内例行汇报。 平睿陪同苻洛,刚结束巡营,面目狭长、膀阔腰圆的他身着铠甲,外穿一领内嵌皮毛的宽大文士长衫,他言辞中提到的仲度,是指担任幽州治中的二弟平规。而军司这一职位,按主将授意调兵、指挥,并署理其他军务,位在副将之上,相当于参谋长。 邓羌、范俱难两路会攻,在石子岭击败冒进的刘库仁已近一月,拓跋什翼犍闻讯率部北走,东路主攻的苻洛在平城、新平城一线围城打援的计划自然无法继续。 “伯明的忧虑,我也明白,可如今的形势,继续向北进兵,虽然能解广宁危急,可索虏受迫过甚,必然越阴山向北逃窜,这次伐代也就前功尽弃了。” 苻洛面色微黑泛红,唇角起了燎泡,坐在主位案前手里下意识的揉捏马鞭,他早年以雄勇得名,曾坐制奔牛、射洞犁耳,虽心急如焚却尚能克制情绪,劝解平睿的同时,也是在安抚自己内心的焦躁。 “此前秦王灭凉,曾遣偏师攻晋之荆北以为佯动,使得张氏疏于戒备。仲度在此番书信中提及,以东军是否亦为惑敌之用相问,大都督意下如何?” 平睿外貌粗豪,却是以才名入仕,且前燕未灭时就曾任职于州郡,此时不过寥寥数言,却成了崩溃苻洛心中犹疑的最后一击。 蓟县是幽州治所,苻洛作为刺史,想要维护统治离不开燕地大姓的襄助,蓟县平氏就是其中之一,虽然与南面邻郡涿县的范阳卢氏相比,名望有所不如,但算上渤海高氏,三家都是田氏代齐后,来到燕赵的姜姓公卿后裔。 前燕慕容儁在位时,平睿的叔父平熙担任护军将军,曾与时为抚军将军的慕容垂、中军将军慕容虔一同北征敕勒,平睿、平规也是在慕容垂任平州刺史镇守辽东时拣拔入仕。 魏晋时高门士族往往不愿出任武职,视之为浊官、卑职,即便出任也认为是屈尊纡贵,降低身份有损名望。但平氏久居边郡,直面胡人侵扰、豪强相争,家族也因此崇尚武力,不比卢氏世为显宦,以经学、书法传家。 “秦王与我是血裔兄弟,委以边镇、总率师旅,足见信重,纵有隐瞒,也是为免机事不密。” 苻洛口头上强行解释,内心里却已经开始动摇。 “伐代的机遇始自安氏胡商谍报,消息是大都督命人传于阳平公,其后秦王令幽、冀二州提前数月调备兵马、积聚粮秣,燕赵吏民皆知将要兴兵,只不明征讨目的,羁縻胡部畏惧之下多有北徙,纵有诈称冬防,如何称得上机密?” 平氏兄弟早就将筹码压在了慕容垂身上,眼见苻洛心中起疑,自不会错过这个离间良机。 “索虏北窜,于诸部酋帅中信望大失,我军虽未竟全功,亦斩获丰硕,今占据上风,且暂缓进兵,以应时变,伯明勿要复言。” 苻洛满心烦躁,但对于战局的判断还是清醒的,再聊下去也于事无补,而平睿也知道言多必失,况且怀疑的念头一经生出,也不是那么容易打消的。 适逢牙门卒进来通传,二人的交谈也就随之翻篇,却是平阳长史段随督粮来到,正等待谒见。 段随表字子和,在时为平阳太守的慕容冲麾下任职,却不是出自辽西段部鲜卑,而是出身京兆段氏,但也不是前赵时强行迁徙到都城附近的豪强家族。 苻生继位之初,八辅政大臣之一的右仆射段纯,因谏止同年更改年号,惹怒苻生被污蔑为议主随即遭杀害。京兆段氏也在当时成了刑家,而且因为苻生在位,不被牵连已是万幸,为免因仕途断绝导致家族衰落,段随这一支避居平阳曲沃,伺机改仕前燕。但没过两年,苻坚政变继位,顺手给段氏平反,十三年后又在王猛等人辅佐下将前燕攻灭。 可京兆段氏本就不是苻坚嫡系,一部分族人又迁离关中,家族声誉虽然得到恢复,却基本断绝了重新进入权力中枢的可能。前秦虽然也有徙民于都城周边安置的政策,灭前燕、前凉后都是如此,但对待士族却比较温和。以高泰、崔宏等人为代表的关东名士之所以不得重用,就有拒绝将家族迁往关中的缘故,当然也是因为这些世家不看好北方胡人政权能够长期维持。 再比如曾为姚襄旧部的薛赞,在姚襄败死关中,姚苌被迫归附前秦后,他与权翼一同交好苻坚,成为参与云龙门之变的心腹。但论起受信重的程度,薛赞就要比权翼逊色一些,因为缺少来自家族的支持,他虽出身太原郡,可河东哪有第二个薛氏?薛赞是北房庶支,如出身卫氏远支的释道安、卫平一般,是出了五服的那种,门第观念严重的家族中嫡庶分别极大,庶子也就相当于高级家仆,薛氏北房又选择了南迁,而且这一迁就迁到了会稽诸暨,整个东晋时期都名声不显。 像薛氏这种在曹魏、西晋历任高官,还几度出任河东、上党太守的家族都受到排挤,段氏这种新外来户就更不用说了,连个吏职都混不上。直到慕容冲被任为平阳太守,为了不至于被本地世家牵着鼻子走,将年少时就在长安有才名的段随提拔为一郡佐吏中最为重要的长史,而段氏的关中出身也令慕容冲得到长安方面的信任,不似其他出任州郡的前燕宗室,往往上任不久就被吹毛求疵遭到罢免。 而随着掌郡日久,慕容冲也渐渐积累下了一些政治资本,平阳曾是前赵都城,留居的六夷小部酋帅不在少数,与同样是胡汉混居的长安相比,没有那么多权力争夺引发的冲突,对鲜卑人的敌视也相对少一些。更关键的是东倚太行、西傍黄河的地理优势,平阳西南是黄河、汾水之间的皮氏县,南岸就是汾阴,而平阳南面的翼城与附近的曲沃、绛邑、新绛都曾是春秋时的晋国都城,其间就是轵关陉的西侧关口,南下就是闻喜、安邑。 第十八章 吹笳思亲、大龄宗女 平阳西门,城上传来悠悠乐声,那旋律如泣如诉,城内、外的巷陌、原野上,行人无不为之驻足,胡汉各族的年青女郎更是频频扭项遥望城头,似乎这样就能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 慕容冲在城头吹奏的胡笳五弄,是已故晋司空刘琨被前赵军队围困于晋阳时仿四面楚歌之故所作,曲调悲凉、凄婉,令人伤感,胡笳的笳在汉时作葭字,而葭就是初生的芦苇。 相比刘琨那时简易的卷叶胡笳,慕容冲所用的长管胡笳更精致,截取直径三公分左右、长约一臂的芦苇制成,音色不如取材简易的卷叶笳清亮,而是与箫、埙相类,但更加低沉、呜咽。 自两汉至魏晋,传自各族胡人的吹管乐器都被汉人统称作胡笳,如短管胡笳演变成的筚篥,音色与唢呐、风笛相仿,亮、彻程度稍逊。还有长不过一掌的羌笛,起初多用禽、兽骨骼制成,声音压抑又尖利,乍一听,让人心烦意乱,因为它原本是高海拔地区的羌人在放牧时用作相互联络、驱赶小兽,往后才发展为乐器。 有句话叫作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而受制于交通的不便,古代的信息传播速度十分缓慢,魏晋时北方的官方语言与汉时中原官话相同,也就是洛阳正音,东晋迁都建康后洛语与中古吴语结合,在南方形成金陵雅音。 前赵、后赵、前燕、前秦这些北方政权治下,更是胡汉杂居,除了各地方言不同,各族之间又语言不通,唯有音乐的交流能摆脱语言限制。而胡笳除了作为乐器,早在秦汉时就在塞北、西域被用作军事,前秦军队底层,就有一种手掌长的芦苇管,相当于哨子,作为旗帜金鼓的补充。 来到平阳的四年多时间,慕容冲每隔数日就会登西城吹笳,平阳人都知道他是在想念长安的亲人,但在乐声传递的情真意切之外,这也是一种刻意而为的作秀。 赴任平阳时,慕容冲年仅十三岁,身为亡国王子,又与亲人分离,也没有按惯例加军职,处境可想而知。 一次例行设筵请召郡内望姓,平阳当地士望也只是出于礼节与会,几乎无人看重慕容氏这个冷灶。 席间应酬宾主往来皆言辞虚伪,年少的慕容冲心中哀愤难抑,又不能胡乱发作,于是称故离开中庭,感怀之下独自来到后园,吹笳稍作排解。 “使君既已入臣,自固尚且不暇,安得为此招祸宗族之失?”席间独坐边角,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段随循着胡笳声寻来,一言就令慕容冲震惊不已。 听取段随的分析后,慕容冲与之把臂还席,他虽然年纪稚嫩,可因为家族遗传,身高已经与成人无异,数日后就上疏长安,举段随为尚书郎、平阳长史。 作为利益交换,出身平阳霍氏的前长史霍安时也被荐去蒲阪,在新设的雍州出任别驾,并以霍氏子弟任官于平阳郡北部的永安县,永安县春秋时古称霍邑,不过却是因附近的霍山得名。 段随能取得慕容冲信任,不光是适逢其会的寥寥数言自荐,还因为同样受排挤的处境,以及当时社会背景下被举荐者和举主的绑定。被拉拢的霍氏也好不到哪去,作为老牌的河东世家,无人不知冠军侯霍去病、博陆侯霍光,可从东汉到魏晋,将门出身的霍氏都没能缓过气来,一直名望不显。 举主和被举荐者的绑定,汉时就已经存在,东汉至魏晋时已发展为一种与师生关系类似,却更加密切的人身依附关系。而背叛举主,对个人、家族的声望惩罚也是难以接受的,相当于自绝仕途,违背的是占据当时社会主流的价值观念。 “主公可常登西城吹笳,以寄思亲之情,秦王得闻此事,必不以主公为患。王司徒功略震主,今进位丞相,正当谨慎立身,纵有所疑,亦不至复有辅国参军之事。” 出任平阳长史后,段随就为慕容冲献上自固之策,通过展现对亲情的重视,令长安方面因手握关键人质而消除猜忌。辅国参军说的是慕容垂长子慕容令,指王猛以金刀施计反间,谋诛出奔到前秦的慕容垂一事。 慕容冲虽然照做,内心里却是有所抗拒,对这种利用亲人的手段感到耻辱,而在郡府中他权威有限,段随有感于势单力孤,又引荐了蒲子人韩延作为助力。 论起家世,韩氏在河东的历史,能追溯到战国七雄之一,曾以平阳为都的韩国,祖上是西汉开国功臣韩王信的孙子韩婴,但因罪失爵后就一蹶不振。 东汉末到曹魏、西晋时,韩氏南阳房兴起,世代显宦,被贾充辟请为掾属的韩寿,曾祖父是曹魏司徒韩暨,韩寿以姿容俊美着称,娶了贾充小女儿贾午为妻,贾午的同胞姐姐就是晋惠帝司马衷皇后贾南风,而平阳望族之一的襄陵贾氏在八王之乱时也已衰落,韩氏南阳房也因司马伦诛杀而覆灭。 长安北第戚里,袭爵颍川公任职秦国司马的苻同成年届四十,本就因这一年从头到尾的军事行动忙得不可开交,更因为小妹苻桐的婚事忧心忡忡,鬓发都为此出现丝丝斑白。 主持后方的尚书令苻雅病倒,加太尉的杨安在成都镇守,中书令梁熙镇抚姑臧,虽然有中书监、尚书台分摊,但整个后方的战备规划、训练组织、人事管理,一时间都压到了他这个相当于总参谋长的司马身上。 慕容冲出任平阳太守时(372年),十四岁的苻桐将要及笄,及笄意味着到了结婚的年龄,但家中提前数年议亲定下婚姻也是常有的事,而一年前(371年)为征伐仇池,苻坚将次女平阳公主苻蕾许给杨定。 苻蕾比苻桐小一岁,都对容貌俊秀、温柔平和的慕容冲心生恋慕,但随着婚事的订立,苻蕾渐渐放下了这份感情,两年后(373年)与杨定成婚,二人感情极好。 苻同成作为长兄早知苻桐心意,却并未把这种儿时之事当真,加上出于宠溺也没有早早为小妹议亲,而单方面感情太过投入的苻桐在慕容冲离开长安后一度抑郁成疾,婚事也因此拖延了下来。 苻坚因母亲苟太后之故,与苟皇后虽相敬如宾,感情上却有所疏远,后宫中近些年来张夫人得宠。苻坚长女顺阳公主苻蓓三岁时就与年长近二十岁的杨壁订亲,出嫁时庶出子女都只比她小几岁,年龄差距加上她性情要强,二人分歧极大,几乎是相看两厌,只勉强维持表面的和睦。 苻蓓年长苻桐三岁,也是十四岁(369年)出嫁,苻坚的两个女儿都做了早婚表率,这对宗室出身的苻桐极为不利。 而前秦伐代出兵前,就来到长安朝觐求援的刘卫辰,请婚也得到苻坚许可,虽然只是敷衍、拖延,但随着拓跋什翼犍北逃的消息传回,未能一举灭代的苻坚为了安抚刘卫辰,很大可能会将此前的许诺变现,而年已十八的宗女苻桐因为大龄很难逃过筛选。 第十九章 代国部大、丧钟将鸣 代国最精华的部分,在盛乐、在云中、在前套,但这一带能与代国掰腕子的势力还有前秦、铁弗部、独孤部。 前秦大军来攻,拓跋什翼犍临阵撤换南部大人,但对刘库仁的任命中,却未提及镇守新平城、总管南部,这也是刘库仁没有选择去救援平城、新平城的另一原因,总结下来就是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拓跋什翼犍的代王之位承袭自父兄,其父拓跋郁律是拓跋猗卢的侄子,在拓跋六修之乱后继任(316年)。 拓跋部在定居盛乐的首领拓跋力微死前,其长子拓跋沙漠汗从西晋为质归来,深受汉文化熏陶不为部中所喜,在塞南被各部大人矫命杀害(277年),年已百岁的拓跋力微因后悔不久就患病故去,死前各部因畏惧追责而四散。 十几年里,拓跋沙漠汗的弟弟拓跋悉鹿、拓跋绰与幼子拓跋弗相继被拥立为首领,直到另一个弟弟拓跋禄官继任首领后(294年),将拓跋部治下划为东、中、西三部进行分封,局面才勉强稳定下来。 拓跋禄官自领东部,中部、西部分别交给拓跋沙漠汗之子拓跋猗迤、拓跋猗卢统领,在叔父、兄长、侄子死后,拓跋猗卢总管三部,之后协助刘琨,获得晋朝册封,成为代王。 拓跋六修是首任代王拓跋猗卢的长子,拓跋猗卢晚年偏爱幼子拓跋比延,正值壮盛的六修已威胁到其父猗卢的地位,因此想要废黜六修母亲的王后之位,以便册立比延为世子。算上之前几次被羞辱,拓跋六修忍无可忍,兴兵反抗杀死幼弟拓跋比延和父亲拓跋猗卢,随即又被镇守西部的弟弟拓跋普速根杀死。 拓跋普速根继位一月不到就亡故,其子刚出生不久的拓跋始生继位,八个月后夭折,拓跋郁律是前首领拓跋弗之子,还曾率兵救援刘琨,击败反叛的白部鲜卑与铁弗部刘虎的联军,在部中威望不低,随后被拥立为首领,五年后(321年)又被伯母惟氏政变杀死。 这过程是不是似曾相识?刘卫辰成为铁弗部首领,几乎用了与拓跋郁律相同的模板。 惟氏是拓跋猗迤的妻子,拓跋禄官死时(307年),拓跋猗迤已经亡故,他与惟氏的长子、继任中部大人的拓跋普根成为首领,但同年就早逝,随后统领西部的拓跋猗卢成为首领。 拓跋郁律继位时,东、中、西三部已经经过拓跋猗卢的统合,郁律的继位虽存在重重疑点,但他兵强马壮,继位后更击败占据朔方的刘虎,收服刘路孤,前凉的张茂也遣使来入贡。惟氏担忧拓拔郁律为彻底吞并中部,谋害自己的儿子,于是先下手为强。 拓拔郁律被杀后,支持他的各部酋帅也遭到清洗,被杀的部大人多达数十,惟氏随后扶植次子拓跋贺傉继位,但各部大人都不服调度,拓跋贺傉无力改善局面,只得迁都到东木根山(今内蒙兴和西北),依托险要筑城自守(324年),不到一年就病死。 随后是惟氏的小儿子拓跋纥那继位(325年),两年后遭到后赵石虎的攻打,败走并迁都到大宁(今张家口),威望大损不说,还侵占了东部的贺兰部牧地。 而当时的贺兰部首领贺兰蔼头又是拓跋郁律庶长子拓跋翳槐的舅舅,贺兰蔼头号召各部拥立拓跋翳槐,拓跋纥那只好继续东逃投奔宇文部。 宇文逊昵延的妻子是拓跋禄官的长女,其子宇文乞得龟继任首领后,附从于后赵石勒与慕容廆为敌,被慕容部联合拓跋部、段部打得惨败(325年)。宇文乞得龟虽然出兵支持拓跋纥那,却遭贺兰蔼头击败(329年),没几年就被其东部帅宇文逸豆归夺位(333年)。 拓跋翳槐继位后,为了取信、请和于后赵,将嫡母王氏(乌桓人)所出的二弟拓跋什翼犍派去做人质。六年后(335年),拓跋翳槐因跟贺兰蔼头失和,将其杀死,导致各部叛离,拓跋纥那趁机从宇文部返回,再次被拥立为代王。 拓跋翳槐逃奔后赵,两年后(337年)在后赵派兵保护下回到大宁,各部重新归附,拓跋纥那逃去前燕。为了摆脱后赵控制,拓跋翳槐随后将都城西迁回盛乐,仅一年后就病死(338年),在后赵为质的拓跋什翼犍奉遗命回国继位。 实际上,拓跋翳槐死后,众臣就开始重新选立新君,拓跋什翼犍同母弟拓跋屈不得认同被杀后,又企图拥立其四弟拓跋孤,拓跋孤亲自跑去后赵换质,拓跋什翼犍才得以回国继位。 拓跋什翼犍继位代王后,为了安抚、拉拢贺兰部,将妹妹嫁给了贺兰纥,后来又把女儿嫁给其子贺兰野干,并任命其为东部大人,统辖上谷(今怀来)以北,濡源(今滦河)以西。 对于南部,拓跋什翼犍起初是通过庶长子拓跋寔君代掌,在拓跋寔君年纪渐长后,转而扶植独孤部,刘库仁的母亲也是拓跋什翼犍同母妹妹,更有势力不弱却不甚顺从的白部鲜卑吸引矛盾作为平衡。 北部被拓跋什翼犍交给了曾许诺分以半国的拓跋孤,但这个北部经过分割已经极为有限了,在黑河上游,阴山以南(今呼和浩特以东,阴山大青山段以南),而他的本部就是原来的西部和中部,盛乐到参合陂一带。 在将大部分兵权剥离后,拓跋什翼犍将乌桓出身的庾和辰任命为中部大人,庾部是拓跋部的附从部落,姓氏汉化前相当于牧圉部。庾部在庾和辰的父亲那一代就已经为拓跋什翼犍效力,最初是其母族乌桓王氏的附从部落,世代负责畜牧,地位虽然不高,却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所以在刘库仁战败后,代国并没有完全失去抵抗能力,拓跋什翼犍控制的本部还有着相当的战力,只是他自己因病无法统兵出战,也不放心将本部兵权委任。 拓跋什翼犍的处境,可以参照美剧权力的游戏中,无法再骑马领兵的马王,他刚率部众迁徙到阴山下,刘库仁的败讯就已经被图谋政变的拓跋寔君、拓跋斤散播到阴山以北的敕勒部落,这些此前战败归附的部族随即反叛,劫掠、袭扰依附于代国的部落。 其实拓跋什翼犍暂避锋芒的打算是应对前秦攻势的最佳方案,但他的明智在一部分部落大人看来,却是软弱的表现,而且作为首领却患病不能亲征提供庇护,又因刘库仁战败被认为识人不明,他往昔征战积累的权威和威慑迅速跌落到临界点。 而且正值冬季,拓跋什翼犍却打算继续反向向阴山以北迁徙,牧草的缺乏将导致大量牲畜死亡,况且十一、二月也是传统的宰牲季节,正是各部部众忙碌的时候,拓跋什翼犍因此遭到各部从上到下的反对。 恰好前秦的军队在击败刘库仁后就停止了进攻,主攻代国南部的苻洛更是后撤到马邑,令代国君臣对局面生出偏于乐观的错判,而迫于来自内部的压力,拓跋什翼犍决定返回盛乐,也正是这个决定为他敲响了丧钟。 拓跋孤为人宽和,换质让位更证明了自身才略,在部中声望极高,石虎也对他十分赏识,被任命为北部大人后不久,就骤然过世,死在了后赵,其子拓跋斤之后也一直没能继任北部大人。 拓跋寔君、拓跋斤已经准备动手,拓跋什翼犍却要打道回府,二人未能按计划利用反叛的敕勒部落在北迁时将本部兵力分散,回途中更忧惧计划败露,为免夜长梦多,于是决意提前发动。 第二十章 燕凤使秦、代国惊变 长安北城东侧平朔门内,来宾馆代国来使下榻馆舍。 “权公,今日缘何有暇亲至?” 王猛病故后,接手其职的权翼在前秦虽无丞相之名,却掌握机要实权,燕凤对他的来访淡然相迎,心底却是各种揣测,一定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前秦发大兵攻打代国后,曾几次朝觐苻坚的燕凤临危受命,再次出使长安谋求斡旋。燕凤深得拓跋什翼犍信任,在刘库仁受任南部大人的同时奉命南下,刘库仁兵败石子岭时,日夜兼程的他就已住进来宾馆,但一直没能得到谒见苻坚的机会。 燕凤的安然自若,是因为代国实力尚存,只要能缓过这个冬天,无论是代王拓跋什翼犍病愈,又或是册立继承人进行权力交接,将战事拖延到来年乃至更久,并不是没有绝境翻盘的可能,而前秦迫于后勤压力,也不可能将战事无休止的进行下去。 可是在代国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就算拓跋什翼犍可以率部远遁阴山以北,暂避前秦锋芒,将战争演变为旷日持久的僵持,只是代国自身也会因精华牧地的丢失陷入各部内争,崩溃的速度也许比前秦更快。 “子章博学多闻、腹载五车,昔年代王因征聘遭拒,调重兵围代,以屠戮乡梓迫卿出仕,而我主秦王珍惜才士、善待降人、不害无辜,仁名远播,子章当知良禽择木而栖。” 权翼年近五旬,身材已经发福的他不仅是前秦的尚书右仆射,在王猛病逝后还接掌司隶校尉,是苻坚最信任的心腹重臣之一。 而燕凤通览经、史,擅阴阳、谶纬,与拓跋什翼犍亦师亦友,还是已故代世子拓拔寔的师傅,所得信重犹如王猛之于苻坚,只因代国的部落政治,汉臣出身的他虽然才华出众,却也无法越过各方部大执掌兵权。 “权公知我宗族在代,又何必以此相试?我还是来时那番话,秦王灭代国虽易,平代国却难,当存续拓跋氏遥制代国以安定北方,否则塞上数十年间将再无宁日。” 燕凤三言两语就将权翼的笼络婉拒,转而将话题引向此行目的,将代国的窘困处境关联到前秦北方安定,以此进行斡旋。 前秦经苻坚、王猛主政,近二十年生聚后,所爆发、展现出来的潜力和雄心,天下有识之士都看在眼中,攻灭仅剩的凉、代两国一统北方,下一步大战略的目标必然是偏安于江左的晋室,从而使天下重归于一。在这样的前提下,一旦大半军力被拖在边塞,用来抵御游牧部族的袭扰,哪里还有余力南下。 拓跋鲜卑所建立的代国,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封建制国家,大半规制仍然是部落联盟那一套,东、西、南、北分置部大这种划分,就相当于清朝后金时期的八旗制度,而等到二十多年后拓跋珪建立北魏,仍然存在八公听政的形式。这种多头政治下的代国,割据一方已经是弊端诸多,与已经初步完成封建制革新的前秦相比,国力竞争上远远不如,战争的胜负毫无悬念。 回到前秦大规模进攻代国的当下,无论身在盛乐的拓跋什翼犍,还是全权出使长安的燕凤,目的都极为明确,只要能停战,条件可以慢慢谈。这对有远见的代国君臣,最后底线别说是再次入贡称臣,哪怕是去国号、接受约束失去一定的独立性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拓跋氏能继续存在就行。 而对前秦来说,与其扶植野心勃勃的刘卫辰,导致铁弗部在前套一家独大,真不如雪中送炭,拉一把统治力行将崩溃的拓跋氏,将其收为附庸,间接控制代国鲜卑各部。不过这也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新的代国国主,不再具有拓跋什翼犍一般能够威服各部的声望,要完全依附于前秦来维持自身统治才行。 燕凤曾几次出使前秦,风度、学识极得苻坚欣赏,将其晾在来宾馆,对请见置之不理,当然是在等待前方局面的变化。 如今前秦由重臣权翼独自造访,显然是转机出现,而这个新局面又不是前秦所期待的,于是才想通过私下的游说,在燕凤正式谒见前达成一致。 燕凤虽然想要为代国、为拓跋氏保留更多的自主,但战场上打不赢,谈判桌上又怎么可能争取的到?而且在燕凤于长安等待谒见的这段时间里,代国内部又发生了惊天巨变。 前秦的暂缓进兵让面临穷途的代国得以喘息,可代国上下却没把握住这个机会,反而因为世子之位的争夺,发生了残酷的政变。 拓跋什翼犍率部返回云中盛乐宫之后,因为车马劳顿、心力憔悴,病情再次恶化卧病于床榻,虽还没到无法处置政事的地步,却也将宿卫的兵权临时交给了三子拓跋翰。 拓跋翰是已故世子拓拔寔的同母弟,都是已故的小慕容王后所出,他自十五岁掌兵时起,就以号令严明为人称道,才能远胜庶长兄拓跋寔君。接手盛乐宫守备的拓跋翰,立刻召集了四弟拓跋阏婆等年长兄弟,各自分派任务,日夜全副武装,环绕代王所在庐帐加强戒备。 拓跋阏婆的母亲是小慕容王后的媵妾,原是其侍女,因陪嫁之故被宗室收为养女,拓跋什翼犍的九个儿子里,除了庶长子拓跋寔君,慕容王后所出嫡子拓拔寔、拓跋翰,另外六个儿子都是慕容氏媵妾所出。 “阿干,如今慕容氏诸子执掌宿卫,大王立谁为嗣不问可知!若非畏惧阿干,何必挎弓着甲日夜提防?彼等为去忧恐,必将伺机发作,阿干当早做防备。” 拓跋斤急了,宿卫换防,此前为政变所设的布置暴露出来是迟早的事,于是急匆匆赶到拓跋寔君所居帐中。 依照鲜卑人的部落习俗,在嗣君之位的争夺中,拓跋寔君以年长占据法理优势,可说是立于不败之地。况且,就算刨除拓跋寔君幼时仅从名义上担任南部大人的时间(由长孙仁代掌),再到被临阵任命的刘库仁所取代时,他实际处治南部事务的时间已近三十载,麾下亲附的部众数量,就是将慕容氏所生诸子的部曲都合在一起,跟他比也还差得远。 而在前燕尚未灭亡时,拓跋什翼犍对慕容氏所生诸子也是有所忌惮的,代国与前燕一直就阴山一线南、北高车各部的控制权,数十年里或明或暗的交战、对抗。拓跋什翼犍虽然宠爱王后小慕容氏,重视其所生的两个嫡子,可这并没妨碍他与前燕之间因利益之争相互攻伐,若非前燕在战略上选择大举南下争夺中原,两家还有得斗呢。 除了担任南部大人的拓跋寔君和代国世子拓拔寔,身为老三的拓跋翰十五岁才因随父从征高车开始领兵,如周公一般摄政前燕的慕容恪也是十五岁才得到慕容皝注重,被授予兵权。而在前秦灭前燕次年,代国内部就因战略方向、嗣君之位等争议出现动荡,发生辅相长孙斤谋乱一事。 拓跋寔君在听取了拓跋斤的游说后,亲自前往查看,果然如其所说,听命于慕容氏所生诸弟的卫士披坚执锐,设置了重重防备,连他也难以靠近代王所居庐帐。拓跋寔君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等于是被隔绝在外了,即便拓跋什翼犍仍未确立世子,死后轮到他继位的机会也很渺茫了,于是不再有任何迟疑,在拓跋斤的误导下当夜就发动政变。 出于才干的限制、性格的缺陷,拓跋寔君的能力并不足以支撑他成为一个优秀的首领,又或是一个能被委以方面的部大,但作为一个督兵作战的将领却是不在话下。拓跋寔君经营代国南部多年,自是不缺争位的本钱,也就是兵权,再加上堂弟拓跋斤的部众,及其对拓跋什翼犍本部的暗中拉拢。 所以,哪怕是在云中盛乐宫,跟从、倾向拓跋寔君的兵力也强于慕容氏所出诸子,仅这一点就让局面倒向本就占上风的他。最为关键的是,代王本部有不少部大、部帅都是从拓跋翳槐在位时期活到现在的老家伙,都是经历了无数次内部斗争的人精,他们在这次政变中并没亲自率部参与,而是选择了保持中立,可是在兵力对比悬殊的双方来说,这已然是一种变相的表明立场了。 拓跋翰等人不能说对拓跋寔君完全没有警惕,可加强盛乐守备主要针对的还是前秦军队可能发起的突袭。 前秦方面,担任北讨大都督的伐代主帅苻洛,率幽、冀二州镇兵一部退驻马邑大营,主持对新平城的压制,并保护漕运,主力则阻断、围困代国南都平城。刘库仁兵败后,前秦迅速恢复了对黄河河东一侧沿河的控制,猛将张蚝所部作为前锋从云中护军辖境向东渡过黄河,率部逼近到代国云中县南境的古渡口君子津(今托克托县南、清水河县西北榆树湾村),骑兵由此进袭盛乐可以说是朝发夕至。 拓跋翰等人完全没想到,在这种强敌压境的急迫情形下,率先发作的居然是内患。由于兵力悬殊,拓跋翰、拓跋阏婆、拓跋寿鸠、拓跋纥根、拓跋地干、拓跋力真先后被杀,只有排行第九的老幺拓跋窟咄幸存,他因年幼尚不满十岁,未参与到世子之位争夺中而逃过一劫。 政变当天夜里,慕容氏所出年长诸子被杀后,趁着盛乐城防尚未完全落入拓跋寔君控制,他们的妻儿在部众护卫下逃出盛乐,出奔至前秦军营投降。而代王拓跋什翼犍,则是在所居大帐内,遭心怀怨愤的庶长子拓跋寔君和侄子拓跋斤弑杀。 次日,张蚝率军趁乱赶来攻打,拓跋寔君由于弑父之举,尽失各部人心,前秦军队到达时,盛乐的代王本部部兵已尽数自溃,张蚝所部毫不费力的进入门户大开的代国国都,白捡了个大漏。 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的拓跋寔君、拓跋斤被堵个正着,一夜混乱过后,他们仅剩的部属正值倦怠,也失去有效的组织,无力抵抗的二人随即被张蚝所部生擒。代国内乱的消息也经由军报传回长安,因为与前秦君臣战前的既定计划大相径庭,这才有了权翼去见燕凤的那一幕,为的是询问代国相关的内中详细情形,以备苻坚即将进行的战后处置和随之到来的召问。 第二十一章 存续代国、分置两部 明白燕凤的态度后,权翼也就不再隐瞒,将代国发生的大乱告知,并向其询问此事与代国各部落的牵扯,也就是前因后果,作为处置代国的参考。 而通过燕凤的娓娓道来,前秦君臣这才了解到代国这场政变的内幕,以及拓跋寔君迅速被擒的原由。 拓跋什翼犍的代王本部成分复杂,其主体来源自拓跋禄官在位时期所划分的中、西两部,拓跋猗卢在位时统一三部略作整合,拓跋郁律、拓跋翳槐父子在位时贺兰部在东部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因此又分割、吸纳、扶植了一部分原属于东部的部落。 及至拓跋什翼犍继位代王时,部中的强力部大已经威胁到君权,甚至联合在一起强行干涉首领继任者的抉择。于是,当时的拓跋什翼犍先是倚借后赵,在后赵式微后又与前燕缔结姻亲,其次是仰仗母族乌桓王氏并提拔这一系的小酋帅,再就是通过对内、对外联姻实施拉拢、分化,以政治手腕进行削弱。 代国南、北两部的划分就是当时的内争结果,那几年里虽然未动干戈,其中转折却也是惊险万分。经过拓跋什翼犍继位之初重新进行的势力划分,代国的内、外处境都大为好转,各方势力暂时得到一个近乎完美的平衡。 当时代王的本部驻牧于盛乐,东、西两个方向分别是贺兰部、铁弗部,通过分封、联姻等手段达成和睦、缔结盟约,西南方向则是另一姻亲独孤部居中,将南面白部与西面铁弗部的联系切断。 东南方向,不仅有拓跋猗卢时期所修的平城、新平城,还有白部、莫那娄部、达奚部、可地延部等大小部族,驻牧于周边地区并担负戍卫职责,战时依托这两地的城垒进行补给、续航,相互往来驰援,还起到分割代郡加强控制力的作用。 而且乌桓王氏的势力范围,就在代郡东部与幽州西部广宁郡的交界地带,自拓跋猗卢援助结义兄弟刘琨取得晋朝册封,历经前赵、后赵、前燕交替的数十年混乱。代郡的汉族地主在笼络、胁迫下也不得不正视实力不如人的现实,陆续托庇于代国,代国南部鲜卑部族、乌桓王氏、代郡汉族地主由此又成为代国东部、南部与盛乐之间的缓冲和隔断。 南部设立之初,名义上的部落大人是当时将将三岁的拓跋寔君,一个幼儿自然是没有能力去管理的,于是就由其母族的部大长孙仁暂代。 这个长孙氏是东汉末年七分国人的索头鲜卑首领拓跋邻兄长的后裔,拓跋什翼犍时期亦称作拔拔部,又因为其族先祖是东汉初的索头鲜卑首领拓跋推寅的长孙,所以两个称呼同时存在,直到北魏孝文帝推行汉化的时候才正式改姓长孙。 前燕灭亡次年谋乱、导致世子拓拔寔重伤身死的辅相长孙斤,就是这个拓跋氏出了五服的支族强力部大之一。还有十三岁就担任拓跋什翼犍近侍(相当于人质)、后来追随拓跋珪的长孙肥,也是出自这一族。再就是本姓拔拔的宇文陵,宇文部自西晋时就与拓跋部关系亲近,两族时有通婚,他这一支就是如此。宇文部为前燕击败后,部落也被分散迁移,宇文陵早年也因此入仕前燕,前燕灭亡后他与部众又被迁到关中,安置于安定郡。 至于北部,得到拓跋什翼犍分以半国许诺的拓跋孤,他在被授任为部落大人时还未回到代国,没多久便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后赵,而他的儿子拓跋斤当时年幼无法治事,只继承了父亲的少量旧部,后来更一直被伯父推脱,始终未取得正式任命,所以北部分出来又等于没分,仍然是拓跋什翼犍通过亲附部落间接掌控。 前秦大规模用兵代国,拓跋什翼犍临时任命刘库仁为南部大人统兵御敌,带走的一多半酋帅都是拓跋寔君的拥护者,同时又将庶长子召回盛乐,直接将其羽翼剪除大半,而类似举动早在长孙斤谋乱之前就开始了,拓跋什翼犍一直在刻意的分割拔拔部。可即便如此,代国大乱发生时,年近四十的拓跋寔君的随行部众,以及在盛乐的拥护者,在对慕容氏所出诸弟的部属发动袭击时,仍旧压倒性的达成了目的。 再就是鲜卑的风俗习惯与匈奴类似,兴盛匈奴的冒顿自立时就是以鸣镝弑父,拓跋寔君的弑父之举在代国鲜卑各部看来,并不是不能接受,他之所以人心尽失,是因为拓跋什翼犍太得人心。 拓跋什翼犍有着娴熟的政治手腕,在他继位之前,代国内斗不休,之前的首领鲜少有善终的,完全可以说是内政混乱,而他不仅恢复了国内秩序,更营建出安稳的外部态势,使代国真正成为割据一方的诸侯。 除此之外,拓跋什翼犍也极具人格魅力,他先后数次攻打铁弗、高车,屡屡大胜而还,兵威之下国中各部酋帅无不衷心信服,在处置犯错的臣子时他也相当宽容。当初征讨西部与刘卫辰暗通的反叛部落时,拓跋什翼犍的一只眼睛被射中,部下捉到射箭之人请命严惩,他却以各为其主的理由赦免,此后十数年直至前秦灭代,刘卫辰很难再如其父、祖时一般东渡黄河袭掠代国西部。 得知代国变乱后,燕凤正式谒见苻坚之前,除了经权翼之口转述,详细为前秦君臣分析了代国情形,更诚恳的请求苻坚存续代国,扶助已故世子拓拔寔之子留在代国继任国主,也就是年仅五岁的拓跋珪。燕凤为了打消苻坚疑虑,又力主将陷入混乱的代国重分为两部,交给刘卫辰与刘库仁代管,二人多年来沿河争夺牧地、部众向来不睦,如此正好三方相互制衡。 在前秦攻打代国的战争中,刘卫辰的铁弗部不管自愿与否,都是作为带路党的角色出现,代国人对他的痛恨远在前秦之上。而刘库仁虽然打了大败仗,在代国人心里却是一个反抗外敌的抵抗者形象,而他又是拓跋什翼犍亲自任命的统帅,老代王哪怕已经故去,其权威依旧是深入人心。 燕凤的建议当然是权宜之计,而拓跋珪迟早会长大,但在此之前,想要留在代国境内,并活到成年真正坐上王位,不如暂时做个虚君,以此避开最激烈的前几轮权力争夺,还不用前往长安为质。在当时,这无疑是绝妙的办法,对后来拓跋珪能够再度振兴代国一事来说,燕凤的斡旋堪称是扶危定倾。 苻坚被燕凤的诚挚,及其所描绘出的远、近利益所打动,他自己就是政变上位(云龙门之变的本质是上层冲突,君臣争权,苻生为人残暴多疑、擅杀大臣,招致勋贵集团厌弃),在继位之初更经历了同族兄弟的一系列背叛(五公之乱),对内部叛乱可谓是深恶痛绝。加上苻坚自年幼时起,就深受汉文化熏陶,又在前秦大力推行由部落制向封建制转变的改革,所以他对拓跋寔君的弑父杀亲之举十分不齿,在善待代国降附贵族的同时,唯独要求将拓跋寔君、拓跋斤押送长安,将二人在西市处以车裂之刑。 另外,苻坚也并未全盘接受燕凤的提议,而是留了一手,在答应将拓跋珪留在代国的同时,也要求把代国变乱中幸存的拓跋什翼犍幼子拓跋窟咄,以入太学进修的名义送来长安,并且没有扶立新的代国国主。 这对当时的前秦来说,相当于上了双保险,因为无论刘卫辰与刘库仁谁想更进一步成为代王,又或拓跋珪与拓跋窟咄成年后谁想继任代王,前提都是要取得前秦的支持。 而为了笼络、扶植刘卫辰与刘库仁,尽快使代国恢复稳定,更加深联系并进一步施加影响、控制,苻坚也决意同铁弗部、独孤部联姻。 第二十二章 卫辰再叛、库仁尊王 苻坚以黄河为界,将代国分为左、右两部,消息确认后,以匈奴左贤王自矜的刘卫辰顿时怒了。 前秦为刘卫辰新划定的地盘,就是黄河的几字以内,秦长城和汉长城之间,同时还新任了五原郡太守,管理从代国夺得的黄河北岸的云中以西地区,将刘卫辰完全包围限制住。 因为除了北面,在刘卫辰所部以悦跋城为中心的周边地区,西面是前秦朔方郡镇戍范围,南面战国、秦长城一带属于上郡,是前秦延塞五护军(和戎、宁戎、鄜城、洛川、定阳)治下各亲附部族的驻牧地区,东面则是前秦云中护军辖境,这让刘卫辰怒不可遏,他觉得自己被针对了。 可是站在前秦的角度,自五公之乱之初,刘卫辰与曹毂趁机举兵反叛战败,逃亡后被邓羌于木根山生擒,那时起,苻坚就再没将这个反复无常之辈当作对手了。前秦当时只是将刘卫辰扶植起来,作为与代国之间的缓冲势力,以便腾出精力对付前燕。如今前秦降服凉、代,统一北方,若非为了安定边塞,根本不会有刘卫辰生存的空间。 相比识时务、实心降附的曹毂,刘卫辰就是头喂不熟的恶狼,稍微恢复些实力就左右摇摆,在真正具备强大实力的苻坚、拓跋什翼犍眼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在前秦攻打代国之前,刘卫辰又又又被岳父拓跋什翼犍击败,老巢悦跋城都不敢呆了,又又又率部逃入塞内,向前秦求援。如今代国内乱、群龙无首,苻坚为刘卫辰恢复了领地,甚至还打算与之联姻,绝对是破格的优待了,可这位自觉立下大功的左贤王却不满足,更心生怨恨。 前秦新任命的五原郡守由秦直道北上赴任,途经悦跋城时,传达了苻坚对代国处置的诏命,刘卫辰觉得为前秦打工十多年,到头来地盘不仅没扩张,反而还缩水了,于是大怒之下杀了五原郡守,再一次背叛前秦自立。 另一边,独孤部首领刘库仁则是喜出望外,因前秦的册封,他得以统辖几乎是代国在黄河河东一侧的全部精华地带,出于感激和维护自身统治的法理来源,他直到为前秦战死,都献上了足够的忠诚。 拓跋什翼犍被弑后,发动政变的拓跋寔君被之后赶到的前秦军队生擒,车裂于长安西市。按照法理,能够继承代王之位的,一个是老代王仅存的小儿子拓跋窟咄,另一个就是已故世子拓拔寔的遗腹子拓跋珪。可面对前秦的兼并,这两个人选除了占据名分大义,都因为年幼无法履行部族首领的职责。 照着古装剧里演的套路,下面就该选出摄政人选了,可拓跋什翼犍在王后小慕容氏故去之后,没有再立后,他的母亲王氏也早已故去,年长诸子又都死在同一场政变里。而其他姻亲里,关系最近的合适人选,就是势力范围临近盛乐的刘卫辰和刘库仁,这就相当的尴尬了。 还有一点不同于中原封建王朝的,就是代国还处在部落联盟向封建国家转变过程中,在选择继任首领时,各部有实力的部大是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所以说,别看刘库仁只是获许暂时代管,只要他能消除拓跋什翼犍的遗留影响,或者干脆继承其政治遗产,有极大概率在拓跋窟咄、拓跋珪成年前就继任国主。 即便是这种最完美的可能性,刘库仁也不过是前秦的附庸,可对他来说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在此之前,这些对他来说都只存在于没有丝毫希望的幻想中。 铁弗部与独孤部都是匈奴后裔,两部的首领还同出一源,论起家族辈分,刘库仁还是刘卫辰的族叔。但按照两人与拓跋部的姻亲关系,两人又是平辈,刘卫辰是拓跋什翼犍的女婿,刘库仁则是老代王的外甥。 从这一点来说,拥有一半拓跋氏血脉的刘库仁,在这场代王遗产的争夺中显然更具优势。而且在拓跋什翼犍死前不久,还把他从代国南部下属部大,直接提升为南部大人,异军突起的他在大乱后的代国,话语权上升到举足轻重的地步,但骤然上位,还打了大败仗,刘库仁的威望稍显不足,因此迫切需要前秦的外部支持,这些都是苻坚大力扶植他的原因。 前秦出兵攻打代国时,已是建元十二年(376年)十月,代国变乱也发生在同年年末,次年接到前秦任命后,刘卫辰反叛向东渡河,攻击已经率代国大部归附前秦的刘库仁。 刘库仁凭借自身占据的名分大义,以及前秦的支持,暂时获得了统治代国各部的名义,实际控制了原属于代国盛乐本部、南部、北部的大半地区,也获得相当数量部族的认可。就连担任东部大人的贺兰野干,也选择了与其和睦,暂时达成一致,其女贺兰夫人也带着儿子拓跋珪离开贺兰部,主动返回了盛乐。 作为回报,刘库仁也以礼相待,将贺兰夫人、拓跋珪母子隆重迎还,并给予符合其地位的供奉,以此招抚变乱中离散的部族,在与各部部大议事时,也从未提及废易之事。不能说刘库仁没有野心,但比起狂妄自大的刘卫辰,他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名分和实力上的不足,进而通过对代国封建正统法理的维护,来确保对代国各部的统治权,甚至也是防备前秦可能在将来转而扶植拓跋窟咄的针对性后手。 因为刘库仁对拓跋珪的善待之举,代国东部部族在贺兰部表明态度后率先安稳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相比刘库仁和刘卫辰,贺兰部的牧地距离盛乐太远,实在是鞭长不及,中间又有代郡东部阻隔,代国治下这一地区的胡汉各族都更倾向于盛乐。 前秦分置刘卫辰与刘库仁两部,本意是维持原属代国地区的势力平衡,以此来达到安定边塞的目的。可刘卫辰直接反了,还东渡黄河进攻刘库仁控制的地区,等于将合理统合代国各部族的名义送给了对方,简直蠢到家了。 于是,喜出望外的刘库仁以抵抗刘卫辰入侵为名,统合各部、扩充实力,就算是搪塞前秦,这借口也说的过去。 除了麾下颇具实力的独孤部,刘库仁顺理成章的接管了原属代王本部,即在政变时经历了一场大溃乱的中部、西部所属部兵。同时为了安抚内部,又任命拔拔部部大之一的长孙嵩为南部大人,任命乙旃部的叔孙建为北部大人。 在拓跋寔君未成年前,长孙嵩的父亲长孙仁就曾代管过南部,而北部在拓跋孤死后,拓跋什翼犍虽然没有再任命北部大人,却一直是由乙旃部代管。 乙旃氏与拔拔氏相类,两者都是拓跋氏的支族,东汉末年,索头部鲜卑首领拓跋邻七分国人,以其叔父后裔统领征服的高车乙旃部,也因此亦称作叔孙氏。 叔孙建的父亲叔孙骨年幼时双亲早亡,是拓跋什翼犍的母亲王氏将其抚养长大,他在代国的地位等同拓拔氏的王子,后来能成为乙旃部部大之一,也离不开这层关系带来的支持。 至于东部,还是贺兰野干为东部大人,双方若非提前缔结约定,贺兰夫人怎么敢主动携子回到盛乐。一番任命下来,刘库仁暂时取得仍旧心向拓跋氏的各部首领认可,随即召集各部部兵抵御刘卫辰的攻打,通过唾手可得的军事胜利来稳固自身地位,顺带还能消除老代王遗留在各部上下心中的影响力。 第二十三章 谋臧不从、许谦谋国 前秦完成对代国的初步兼并后,伐代大军大部班师,年过花甲的老将范俱难病殁于归途中,一脸欣慰的死在军营里,亲眼看到代国降附的他完整经历了前秦从关中立国到统一北方的全过程,更仿佛看到了天下太平的曙光。 燕凤因以往几次的出使,才能本就为苻坚赏识,如今又是听取了他的安边之策,才得以波澜不惊的吞并代国,虽然其本意是出于存续代国及拓跋氏,但这份忠诚令他在苻坚心中的评价再次拔高。 所以,当燕凤以回报知遇之恩的名义,请求回到盛乐教导拓跋珪,苻坚再次召见了他,一番简捷的交谈后就答应了。 对一个正常人来说,大概率是越缺什么,就越渴望什么,苻坚继位时年仅十九岁,在这前、后经历了血亲的接连背叛,其中甚至包括他的同胞弟弟。因此苻坚对于忠诚之人,哪怕效忠的对象并非是他,也会表现的极其赞赏,往往给予格外的宽待。 燕凤不仅是辅弼代王左右的谋士,更是多次出使前秦的老资历外交官,在谒见苻坚时,通过其对拓跋寔君弑父害亲行为的痛斥,他敏锐分析出这位大秦天王的性情倾向,此后几次被召见时都针对性的旁敲侧击,为拓跋氏代国的延续极力争取。 盛乐距离长安,路途之遥远远不止千里,燕凤的策略再好,代国内部若是无人配合,局面的演变绝不会如他所想那般。 刘卫辰在战略上的鼠目寸光,从其往昔反复无常的行径就能看出来,而刘库仁从小到大在代国默默无闻,跟二十出头就杀侄夺位自立的刘卫辰一比,还真不一定强过多少。 刘库仁初次显露名声,却是匆匆上任南部大人,随后打了一场败仗,与他之后统合各部所展现的手腕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不夸张的说,刘库仁接受前秦册封后,迎还少君、安抚各部的表现,给世人的感觉,就如拓跋什翼犍还活着一般。 若说刘库仁一场大败之后,榆木脑袋突然开了窍,可这之后他的操作又开始拉胯了,那么这中间堪称灵光一闪的表现,又是怎么来的呢? 这就不得不说,一个优秀的谋士是多么重要了,就拿前秦苻氏举例来说。 苻洪率部西归时,其主要谋臣是安定三程之一的程朴,在因意见不合杀死程朴后不久,就被新降后倚为谋主,实际上却是诈降的麻秋设宴毒杀。 苻健立国时,同样是意见不合,杀了谋主贾玄硕,随后发生了张遇、刘晃联合关中大族叛乱,还向东晋请援引来桓温北伐,太子苻苌、丞相苻雄在御敌平叛过程中,先后因伤病、劳累亡故。 苻坚就更不用多说了,没有王猛的辅佐,经苻生统治几近崩溃的前秦,别说统一北方了,能不能维持都成问题,而王猛病故后的前秦,就如回光返照一般。 并不是说这些当时的豪雄人杰,缺了谋士出主意就不能成事,但不同的人考虑问题时,都有不同的局限性,侧重点也不一样,这时就体现出一人计短,二人计长的好处了。 刘库仁新任命的南、北两部大人,十八岁的长孙嵩勉强能管事,叔孙建却是个只有十一岁的半大孩子,而且这二人只是各自部族中的小部大之一,没有一言而定的权力,被抬到高位凭借的是父辈威望,本身并不能服众,只能采取各部合议的模式,处事效率拖沓迟缓,一时竟让攻入云中的刘卫辰占据上风。 这显然是刘库仁的刻意为之,目的也很明显,各部合议难决定论,只能来问他的意见,这能维持他对各部的掌控力,并潜移默化的施加影响。 可这却是刘库仁的自作聪明,为其设谋之人早就料到了此番变化,甚至还正中下怀。 拓跋什翼犍最信重的汉臣,除了其左长史燕凤,就是出身代郡东部的蔚人许谦。 蔚县在商、周时称作代国,秦、汉时称作代郡隶属幽州,三国、西晋时因辖地广阔以及封国之故进行了分割。 燕凤在权翼口中得知代国变乱后,了解到拓跋氏本部溃散殆尽后,他本人继续留在长安斡旋的同时,也以游说代国内部为名,通过书信联络了许谦襄助。 许谦年少时不拘小节,以文才出众得名,更精通天文、图谶,与燕凤是志趣相投的至交好友,还一同受命教导世子拓拔寔。但不同于燕凤的被迫出仕,当时已经沦为寒门的许谦一家,是为躲避战祸主动归附的代国,因此被拓跋什翼犍当作典型来嘉奖,入仕代国之初就担任郎中令,还兼掌记室。 不过也因为拓跋什翼犍的优擢,使得身为汉臣的许谦遭到国中鲜卑贵族嫉恨,使人告发其盗绢二疋,意思就是他贪污了两匹丝帛。拓跋什翼犍一听就明白是各部酋长不满他信重汉臣,因而迁怒并构陷于许谦,但他出于维护统治却不能轻易惩处使这些部大离心。拓跋什翼犍只好将此事留中不发,通过燕凤向许谦传话,表示清楚他的冤屈,但无法为其恢复清白,感到惭愧并请求谅解。时人极重名望,尤其是汉地仕人,但许谦却对拓跋什翼犍的做法表示了理解,没有为此生出隔阂,反而感激这份信任,君臣融洽更胜往昔。 拓跋什翼犍遇弑后,刘库仁接受前秦任命,代国名义上被兼并,但就像前燕灭亡后的关东六州一样,各地官员、酋帅并没有大变动,只要上表降附就能留任。 刘库仁纵使是代国王族近亲,但此前也不过是南部治下实力较强的部大之一,甚至独孤部都可以说是拓跋什翼犍一手扶植起来的,不管是阻断白部与铁弗部的联系,还是限制拓跋寔君的势力,都因此使独孤部上下深深打上老代王的烙印。 许谦作为老代王最为信重的汉臣谋士之一,在国中大乱后携家人避居到独孤部,自然得到正陷入困境的刘库仁笼络,在听其讲述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尊王攘夷两个典故后,当即以师礼拜请许谦为之谋划,毕竟当初也曾随燕、许二人学习过一段时间,自觉有些许情分。 可在许谦心中,则是感念拓跋什翼犍、拓拔寔父子,全力配合燕凤,暗为拓跋珪谋国。 而刘库仁在任命南、北部大人时,也觉得长孙氏与叔孙氏都是拓拔氏支族,更深受老代王恩遇,所以并未全然听取许谦建议,转而选择了具备名分却年少幼弱的长孙嵩、叔孙建。 这就是消息延迟、不对等的缘故了,身在长安的燕凤先一步知道了苻坚的联姻打算,知道他这边难以阻挠,在献上分置两部的安边之策时,得其书信告知的许谦一点就透开始配合,一边让刘库仁为稳固地位而庇护年幼的拓跋珪,一边利用刘库仁的私心从盛乐一侧破坏可能的联姻。 一旦苻坚以宗女联姻刘库仁,有前秦作为独孤部后盾,拓跋珪即便能安稳成年,代国这一摊子以后也没他啥事了。 但这存在一个前提,那就是刘库仁在代国内部的威望不足以统合各部,这才值得苻氏与之联姻,以前秦的外部支持作为其助力。可经过采纳许谦的策略,刘库仁一扫之前战败的颓势,大有重新黏合代国各部的势头,这就让苻坚迟疑了。 而趁着苻坚的犹豫,燕凤上表请求归代,一方面表示心念故主恩义,要回去祭奠老代王、教导年幼的拓跋珪汉学。另一方面,则感谢前秦对代国拓跋氏的保全,表示自己更熟悉代北的人员、事务,也明白前秦的底线,可以将苻坚的要求传达给刘库仁,并对其进行督导。 苻坚对代国处置的忧虑,燕凤全都说到了点上,这还怎么好拒绝,心怀旧主更令人赞赏,于是就准许他返回,还让其顺带传达封赏诏命,来坚定刘库仁抵御刘卫辰的信念,但原本提到的联姻一事却暂时未提。 燕凤作为将代国分置两部之议的提出者,从中得了天大好处的刘库仁在其返回盛乐时以重礼相迎,得知秦王苻坚诏命内容后,迫不及待的邀约燕、许二人于私室细谈。 “君侯,可知前事之失否?” 许谦主动引起话头,同时也为燕凤讲述其出使期间,所发生一应事宜的概略。 刘库仁此前率代国余众归附前秦,受封为凌江将军、关内侯,勉强能被称作君侯,此次燕凤带回的诏命中,虽被升授广武将军,却只是杂号将军,获赐旌旗、鼓鼙、伞盖这些诸侯仪仗,意味着他统合各部的举动得到前秦承认,却又没有正式的加衔。 作为不喜读书的差生,得到来自昔日师长的尊重让刘库仁觉得骨头都轻了二两,所以虽急于询问有关苻坚诏命的详细分析,但受过一些汉学教育的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到奉茶结束,只是心中所想都挂在了脸上,被看了个分明。 “未从先生之策,吾深悔矣!还望二公大度,不吝襄助。” 人都是相互尊重,听到许谦的敬称后,刘库仁也就放下了身段,主动承认过失并请教。 而经燕、许二人分说,刘库仁得知前秦一方竟有意联姻,只是忌惮自己势大难制而打消,心中更添了几分懊恼。 于是许谦趁机建议,自请为使以入贡为名,前往长安为刘库仁游说以达成联姻,实际上却是观望统一北方后的前秦国势,也酌情为拓跋珪聘娶苻氏女,作为其成年后在刘库仁手下自保的护身符。 第二十四章 陇西暗潮、司繁自误 与老谋深算的燕凤、许谦相比,刘库仁自知于智略上不如远甚,之所以能在半信半疑的情形下听取二人建议,其信任基础就是对方家小都避居在独孤部。 这在当时的北方胡人政权治下,可以说是一种常态,前赵、后赵、前秦都曾迁徙被征服地区的各族人口至统治核心区域安置,也就是国都及其周边郡县。 前秦灭前燕后,关东六州才士无法被苻坚尽入彀中,隔阂就在于归附、出仕的关东名士缺乏认同,没有将家族迁往长安的打算,加上关中世家的排挤,自然无法得到重用。 比如说魏晋时在中国北方首屈一指的高门清河崔氏,后赵石虎末年,刘琨内侄、清河崔悦在关中新平担任守相,因当地反乱为郡人所杀,前秦灭前燕夺取关东六州之后,苻坚为了笼络关东世家,在征召崔悦的子侄辈入仕时,不惜禁锢新平籍贯的士人。 可就算苻坚做出这些让步,崔液、崔宏叔侄还是先后拒绝入长安为官,而在已经迁徙前燕宗室及其徒附于关中的前提下,前秦为了稳定关东地区,没有再强迁当地世家。 刘库仁接受前秦册封,受命统治原属代国在河东一侧的区域,安抚流散的民众,而在河西一侧,原属代国的统辖范围,随着蜿蜒的阴山两侧,沿汉长城直抵凉州。 但实际上,拓跋什翼犍在世时的代国,对河西的控制力十分有限,不提阴山南、北的高车和鲜卑部落,光是铁弗部就足以令其烦扰,刘卫辰几次被击败,最惨的时候部众几乎尽数被掠,远遁后却总能再次兴起。 如今代国被前秦吞并,刘卫辰不满所受待遇反叛,轮到苻坚来头疼了。这种情形就如同顽疾加身,而且还不是光擒杀刘卫辰就能解决的,想要一劳永逸,几乎没有可能,而往后一千多年中的历朝历代,直到明、清都存在类似的边患。 前凉张天锡投降后,前秦再度大规模用兵代国,虽然最终完成吞并,大致统一北方,却也导致国中出现动摇。 魏晋时,君主用人有个承自两汉的特点,哪怕是备受信赖的重臣,也往往是权重职卑。在当时,进位侍中,就相当于进了内阁,有宰执之实,却不具备丞相的名分。 刘库仁受封后的官职就是如此,虽有诸侯之实,正式名分却相差甚远,而相似的,在陇西地区,被前秦授予官职,以维系羁縻统治的大部首领,还有没奕干与乞伏司繁。 没奕干是鲜卑破多罗部首领,附秦后受封安定北部都尉,被安置在塞南,拥有部众数万,多为陇西鲜卑与匈奴别部混杂,对内、对外都因此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活动范围以牵屯山(今宁夏隆德县东)为据,西至金城、东至安定(今榆中—隆德—平凉—泾川)。 乞伏司繁就不一样了,他在降附后,先是受封南单于,不久就取得苻坚信任,获授使持节、都讨西胡、镇西将军,相当于所部军政大权一把抓。 原因也很简单,和刘库仁、没奕干的主动归附不同,乞伏司繁却是跟前秦干了一仗的,可以说是凭本事博来的厚待。 或许是部落规模的差距所致,不似内斗激烈的慕容氏、拓跋氏,乞伏氏内部极为团结,乞伏部算上各依附小部,整个部落联盟至前秦苻坚时只有五万余人,地盘也只是度坚山(今甘肃靖远县西)至勇士川(今甘肃榆中县东北)一带,临战却能召集出三万多骑。 哪怕这些部族兵大部分都是甲械简陋,可一旦溃散、流动,导致地方糜烂,抚治的代价不仅高昂到前秦难以负担,还会在地理上阻断与凉州的交通,西域商路可是前秦财政的重要补充。 凉、代两国不存,作为缓冲带而存在的没奕干、乞伏司繁两部,处境其实与刘卫辰相仿。 乞伏部的南面,紧挨着前秦河州刺史所辖,河州治所枹罕以南,又与甘松护军辖境相接,就好像两个人背对背互相倚靠,一侧对着乞伏部,另一侧对着吐谷浑部。 而破多罗部所据的牵屯山南面,不远就是一向驻有重兵的上邽,也是前秦的秦州治所所在地,上邽以西的略阳郡是包括苻氏在内的氐人豪酋老家,安定郡东南,郡治安定县(今泾川县北)与新平郡西北部接壤,新平郡东南部相邻的云阳(今陕西淳化西北),又是安置、管辖氐羌各小部的抚夷护军治所。 鲜卑与匈奴虽然习俗相近,但毕竟不是完全一样,没奕干所部两族混杂,各部、邑、落在驻牧时的划分却又泾渭分明,加上素来受到周边前秦几处区划治所驻军的有力监控,在前凉、代国覆灭过程中,即便前秦抽调秦、河、凉三州兵力,也因重兵驻临河西,此后未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前秦攻凉,于西河沿线集结步、骑十三万,这种武力威慑之下,乞伏部即便是陇西鲜卑大部落之一,部中上下也是战战兢兢。 当初,乞伏司繁降附前秦时,就是效仿呼韩邪故智,携子朝觐苻坚后却被留居长安两年多,直到他主动上表请去南单于封号,这才得到苻坚赏识得以回到本部,几个儿子仍留在长安为质。 乞伏司繁在长安获赐的宅邸与吕氏相邻,吕隆和乞伏乾归也因此成为童年好友,而因为吕婆楼与王猛、王猛与吕光之间的两层举主关系,王、吕两家交情深厚,子侄辈往来密切如同一家人。 而给乞伏司繁支招的人,就是经常在吕宅出入的王猛次子王皮,有王猛这个出将入相的顶级谋臣父亲作为榜样,他可以说是受教良多,由于并非长子,他因思维开阔不流于俗,最为王猛所喜。 虽因政务繁忙,王猛对几个儿子的管束并不多,但灭前燕之战前,他在略南乡、攻枹罕、破苻柳、金刀计等事件中展现出的谋略,令时值少年的王皮大开眼界。 前秦攻枹罕之战,羌酋敛岐以略阳部众四千家反秦,向割据枹罕的李俨称臣,成为战争的导火索,李俨为此与凉、秦绝交,引来前凉攻打后,转向前秦求援。 这些羌户都是姚弋仲的旧部,在姚襄进军关中战败身亡后,姚苌被迫投降,这一部人马也被迁到略阳安置。 王猛奉苻坚之命率军讨伐,点了王抚、姜衡、邵羌、姚苌为将从征,王抚就是郊庙庙祝京兆王施的族弟,时为建威将军掌前秦中兵一部,姜衡是陇西太守,邵羌是南安太守,二人都是陇西名士,在胡、汉各族都有很高的声望,姚苌则是在父、兄之后继任了部族首领。 这样的组合之下,追随敛岐反叛的部众不等交战,刚一听说是姚苌打先锋,就直接主动跑来投降,羌人叛乱随即平息。 乞伏司繁能够回到勇士川,与枹罕之战的起因几乎如出一辙,勃寒部袭掠陇西,为这前秦从长安出中兵不值当,不如传令附从的部落出兵讨伐。 可陇西鲜卑的另一个大部,秃发部就驻牧在青海湖以东的金城郡,其本部所居的廉川(秃发乌孤时筑廉川堡,今青海民和县西北),廉川位于湟水与浩门河交汇的夹角地带,也是河湟谷地最精华段之一,与居于勇士川的乞伏部几乎就是以黄河为界。 勃寒这种仅以首领之名作为部族名号的陇西鲜卑小部,面对乞伏、秃发这两个大部,向来只有依附的份,劫掠周边一方面是牧地发生干旱,另一方面就是乞伏吐雷的指使。 乞伏司繁被苻坚留居长安时,他的从叔乞伏吐雷被任为勇士护军,吐雷的父亲祁埿在司繁的祖父述延年幼时,曾接掌过首领之位,祁埿死时又将首领传回述延,有鉴于此,前秦的任命显然是想对乞伏部进行分化,却因为其内部的团结而未能生效。 西晋泰始年间,河西、陇西连续几年大旱,就因安抚不利导致秃发树机能叛乱,连杀秦、凉二州刺史,纵横西北近十载才战败身死,可秃发部依然实力强劲,堪称河西鲜卑诸部之首(今甘肃河西走廊和青海湟水流域)。 能够与之分庭抗礼的乞伏部,也不是什么善茬,秃发树机能之乱——八王之乱这期间,乞伏司繁的曾祖父乞伏利那,先在乌树山击败吐赖部,后在青海湖以南的大非川(今青海共和县西南)击败尉迟部,共吞并部众三万余,就连现居的勇士川,也是乞伏述延时击败拥众二万余的莫侯部才占据的。 秃发部是河西鲜卑之首,乞伏部是陇西鲜卑之首,两者的首领名号都是经过几代人的兼并才得来的,两部之间也并非井水不犯河水。 但自从石勒攻灭刘曜,受甲械完备的大军震慑,秃发部和乞伏部都安分了许多,前秦攻前凉顿兵十数万于西河,相当于给两部回放、复习了一遍,这才会出现两部暂时以河为界互不侵扰的态势。 勃寒部作乱,离得最近的就是乞伏部,而这本就是颇有小聪明的乞伏司繁为了回到本部,通过从叔、师傅乞伏吐雷自导自演的套路,只是恰恰聪明反被聪明误,苻坚始终没有任命下达,直到他经王皮几句话点拨,才用上表自请改易的方式得到认可,并或许回到勇士川平乱、镇抚。 只是这套路的结尾过于谄媚,反而留下了令人心疑的漏洞,如今三年过去,这隐患最终成为了乞伏司繁的催命符。当时乞伏司繁获封重职,从叔吐雷亲自带人迎接,还没回到勇士川,勃寒就投降了,于是他再次上表,以此鼓吹前秦在陇西鲜卑各部族的威望,可他却会错了意。 苻坚的厚遇是建立在乞伏司繁前番举动展现的配合与忠诚之上,勃寒之乱平息后的鼓吹如同马屁拍在马腿上,当时王猛还在世,苻坚深受其影响,这种浮夸之风在前秦朝堂尚无生存的土壤。 时至今日,前秦于同一年之内,连续发起对凉、代两国的兼并,前秦没有了外部掣肘,在心中有鬼的乞伏司繁看来,自然就到了内部算旧账的时间。 再加上之后不久,刘卫辰于后套再度叛秦,受此影响,西套以南的乞伏部乃至陇西鲜卑各部酋帅中,也有不少人滋生出野心,并因此相互串联。一时间,陇西暗潮涌动,乞伏司繁却首鼠两端,迟迟不做反应,这种妄图两头讨好的不作为,传至苻坚耳中随即被视为背叛。 第二十五章 遣使嘉赐、暗度陈仓 陇西鲜卑勃寒作乱时,前秦正用兵于蜀地,夺取了东晋的梁、益二州,次年蜀人张育、杨光起兵叛乱,直至年底才彻底平息,但隔年王猛病逝,苻坚一边稳固内政,一边也暗中调集兵马准备攻打前凉。 前凉降附后,又紧接着调兵攻打代国,大事一桩接一桩,勃寒向乞伏司繁投降后,苻坚当时并未深思,只出于稳定局势的考量,命其镇守勇士川安抚陇西鲜卑各部。 但这几年里,获授使持节、都讨西胡诸军事、镇西将军的乞伏司繁却凭借手中全权,颇有点狐假虎威的势头。之后更趁着前秦大军屯驻西河,以及连续吞并凉、代两国的局面,或笼络或逼迫,召集各部落首领会盟,大肆扩张势力,威望一时无两,这就触及了前秦底线,引来长安的关注。 张天锡投降后前凉灭亡,前秦攻凉军队一部分,配合镇守姑臧的梁熙安抚各地,一部分临时加强通往凉州道路沿途亭驿的维护、戒备,而苟苌、毛盛、姚苌所部中兵主力,则以休整名义退驻至天水、陇西二郡,实际却是防备没奕干与乞伏司繁有变。 在乞伏司繁回到勇士川之前,前秦对乞伏氏内部的分化之策未能奏效,手段不好过于激烈,只得在周边地区加强监视。 因迁徙至长安的前燕鲜卑人趁苻坚亲临听讼观,在城北焚烧狼烟诉冤,时任长安令的苻登以失察被黜为狄道长,而狄道(今临洮西南)就在勇士川西南方向。 前秦攻取梁、益时,因东晋梁州刺史杨亮主动进攻后败退,汉水北岸各地要隘迅速陷落,有如摧枯拉朽。窦冲此前奉命从仇池潜入汉中地区,可还未及建功,战局就突生巨变,秦军接连攻克南郑、剑门。次年,为谋取汉中以东,窦冲奉命向取代杨亮的周琼诈降,却因内应皇甫钊等人被诱杀而功败垂成,之后转任至勇士川东南方向的豲道(今武山西北)。 狄道西面是河州,豲道东面是秦州,两州的治所枹罕、上邽分别驻有镇兵,没奕干安抚部内未有异动,压力就全落在了乞伏部身上。 勃寒作乱前后数年间,陇西乃至关中都不时发生干旱,乞伏司繁却借机进行部落兼并,这一举动明显不利于前秦在当地统治的稳固,若是放任自流,一旦反乱就有割断凉州之危。 处置乞伏司繁是必然的,但如何进行却令苻坚为难,对方的权力来自他的信任,如今信任不再,贸然免职改易,反倒会引发激变。 王猛在前秦的地位可说是独一无二,在其病故后,平素总是富家翁形象的权翼升任尚书右仆射,接掌司隶校尉,难免会有人质疑。可在给苻坚收拾因轻信乞伏司繁而造就的烂摊子时,权翼这个和蔼胖老头所展露出的手段,证明了他为何能与王猛同为苻坚心腹。 前秦攻代之役,刘库仁迎战兵败,拓跋什翼犍率部逃亡阴山之际,苻坚有意以新胜威势再召乞伏司繁入朝,权翼却谏言反对。 “司繁昔日来降,非势穷,乃从众意也,此呼韩邪故技耳。其人有小黠,畏威而不怀德,君上前既纵之归部,此番急召其还都,尔必忧恐加害而不至。” “不若趁其无备,遣使嘉赐,兼探虚实,待北方事毕,再做计议。” 当初乞伏司繁在勇士川率部投降,主要是因为度坚山老巢被秦将王统偷袭得手,导致其部下兵众忧虑妻儿安危,从而士气低落。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一战之力,可乞伏司繁却通过主动投降,反而在部众濒临溃散之际,为自己博得了相当高的认同。 权翼十分了解苻坚的性格,此前他数次利用职权回护姚苌,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但苻坚知道后却不以为意,反而赞赏他这种怀念旧情的举动。 攻取梁、益二州时,东晋梓潼太守周虓在守城之际,却抽调步、骑数千护送母亲、妻儿出逃,结果遭遇前秦军队半路拦截被俘,他也随即开城投降。从周虓这行为来看,简直就是废物点心,投降后的他拒绝前秦官职,每次面见苻坚时不仅箕坐,还以氐贼直呼,苻坚为此很是不悦,但始终都以礼优待。 不得不说,苻坚的这个特点,其实也是他的缺陷,对于表现出忠诚特质的人,哪怕才能一般还敌视他,他也十分的礼遇、厚待,甚至是轻信。 苻登年少时,为人雄勇、粗豪,行事毛躁又疏忽,并不为苻坚注意,加冠后却顿改前非,表现的恭谨忠厚又好学,因此得到苻坚看重,先后被任为殿上将军、羽林监,也就是负责宫廷宿卫。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苻登被贬到狄道,即便有政争牺牲品的原因,但跟他的粗心也不无关系。 表面上看,权翼反对苻坚召乞伏司繁入朝,因为对方有可能在忧惧之下选择直接起兵,而作为替代的建议则是遣使虚与委蛇,等到代国战事结束再行处置,以免两面树敌。 实际上,就算乞伏司繁应召入朝,依照苻坚的性子,也不过将其再次留居长安,绝不会有生命危险,权翼正是料到这番情形才反对,从前秦的国家利益考虑,他更想一劳永逸。 权翼知道苻坚所想,绝不会明确同意杀乞伏司繁,可如果事情已成定局,却也不会再追究后事,所以才出了这么一个拖延之策,不过在使者的人选上,就有很多做文章的余地了。 在建议得到苻坚采纳后,权翼随即起草文书,并遣亲信往陇右传予苻登,同时也带去字面意思之外的口信。说实在话,王猛的金刀计最终虽未能置慕容垂于死地,但其计略环环相扣,谋划谨慎周密,堪称天衣无缝,而且先造成既定事实的做法,在前秦着实是开了个不好的头,不仅其爱子王皮以为榜样,权翼等熟知苻坚脾性的臣子,也各有仿效。 作为苻坚心腹重臣之一,权翼此前与担任殿中侧近之职的苻登并不陌生,对其成年后的性情变化,也都看在眼里,同样懂得揣摩君心,又是没有利益冲突的年轻宗室,平素还善于交际,有雪中送炭的机会,又有什么理由不提携一把呢? 如果仅是犒赏乞伏司繁,为了表明重视,宗室或重臣里随便选一人前往都是可以的,但要效班超杀匈奴使者故事,所选之人必得有出奇制胜的谋略和随机应变的能力。 依照权翼本来想法,都有权变、多智之名的苻雅、邓羌最合适不过,但二人不仅位高权重,攻代之役中又各自担负重任,这才想到了好为奇略,恰好近在狄道的苻登。 而且思及苻登性格粗疏的缺点,权翼为了万无一失,又把熟悉陇右的窦冲调作其副手。窦冲本就是武都人,又在附近的豲道任职,对陇右态势可谓是了然于胸,胆大心细又能随机应变,否则攻蜀时也不会被王猛、吕婆楼看中,作为率部先期潜入汉中郡的人选。 第二十六章 司繁殒命、窦冲还都 武都郡地处秦岭、巴山与黄土高原、青藏高原的交接带,东接雍、梁,南通巴蜀,有“秦陇锁钥、巴蜀咽喉”之称,是春秋战国时秦人的发祥地,也是氐人、羌人活动的核心地区,其治所下辨(今甘肃成县西北)就是苻坚长女之婿驸马杨壁的老家。 苻洪自枋头率众西归至苻健立国关中时,武都与邻郡南安、陇西、天水等地的氐、羌部族纷纷归附,十五、六岁的窦冲也与族人骑马赶去投奔,一心想要追随氐人最出众的豪杰。 建立前仇池国的杨茂搜死后,其子杨难敌与杨坚头分屯下辨、河池,兄弟内斗,导致国力日益衰弱,此后几十年间国中内争不止,早已不得人心。 武都一带白马氐势力最强,杨氏虽然出自白马氐,却是在齐万年起兵反晋时重返仇池,此前居于略阳清水,而略阳临渭氐的苻氏同样出自武都白马氐,因此在仇池国氐人中有着不低的好感和认同。 窦冲高七尺有余,也就一米七出头,在猛人扎堆的前秦将领中相当一般,跟同时代慕容氏八、九尺的祖传大高个更是没法比,但他身材健壮,四肢比例也很好,显得腿长、臂长,而且射术精湛,驰射时能在马上左右开弓。 至受命为苻登之副,同去乞伏司繁部中颁赏,年近四十的窦冲为前秦效命已经二十余载,若非因为是武都人,恐怕也不会得到去邻郡南安当都尉的机会。 苻健在位时,窦冲还是个不满二十的青葱少年,轻生重义尚游侠,桓温北伐关中退兵后,赶上苻生继位,又经历了三年国政混乱的日子,懵懵懂懂度过云龙门之变。苻坚夺位后重用王猛,十多年里关中大治,没有倚仗的窦冲只是个小军官,好不容易凭本事得到同乡王鉴看重、提携,又因为王鉴援救寿春战败,连累他被追责,而保下他的吕婆楼很快病故,他终于品尝出权势的美妙滋味。 经历了这么多的坎坷,窦冲已经不再做梦成为大英雄、大豪杰,他现在只想向上爬,满脑子都是立功、做大官。 而苻登在经历父亲苻敞被杀一事后,对权势的理解更胜于窦冲,否则也不会有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从一个鲁莽粗汉变的稳重好学,显然是冲着苻坚的喜好而做出的改变。 乞伏司繁借前秦所授名位,扩张自身势力,可这毕竟不是竖旗造反,权翼表面派苻登、窦冲去嘉赐安抚,暗中却交代二人效仿班超杀匈奴使者一事,破坏乞伏部对陇西鲜卑各部的兼并,挑拨其与各部之间的矛盾。 豲道是南安郡治所,因为是边郡才设有都尉,但东汉、魏晋以来,奉车、驸马、骑三都尉早已不是要职,多数时候都是用来安排宗室外戚的闲散职务,窦冲这个郡尉更是品秩在中下的虚职,豲道长才是他的实权官职。 先接到命令的窦冲与苻登会合后,前往勇士川的一路上,二人相谈融洽,实则各有想法。 苻登主张缓策,先用不均的赏赐挑起各部对乞伏部的嫉恨,再借着安抚与各部酋帅结交私谊进行笼络。当时的陇西部分地区才经历了干旱,各部落都受到一定影响,入冬后颇为艰难,乞伏司繁趁机兼并,各部多有怨憎、不满。 窦冲口头上赞同了苻登的方案,内心里却倾向于快刀斩乱麻,直接弄死乞伏司繁,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因为一行骑从与役夫不到百人,乞伏司繁自然没什么戒心,前秦在年尾的这波赏赐,有之前的干旱作为前提,并没有值得意外的地方。甚至可以理解为一笔前秦对陇西鲜卑各部的援助,只不过要经乞伏部进行分配,可实力决定一切,就算吃独食,乞伏司繁看出弊端也不在意,毕竟县官不如现管。 苻登的主意确实不错,各部酋帅闻讯后,不顾天寒地冻的时节,纷纷赶到勇士川就是想着能分一杯羹,但主动权落在乞伏司繁手上,顿时一片怨声。各部酋帅缓过神来后,一部分找上苻登诉苦,另一部分则向乞伏司繁摇尾乞怜,瞬时间变作泾渭分明。 而这种情形对另有筹谋的窦冲来说,可以说是正中下怀,苻登的举动拉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向担任辅弼颇有智识的乞伏吐雷也认为不过如此。 氐人尚白,鲜卑人亦尚白,趁着各部贵族集会宴饮、献礼,窦冲将来时就已备下的礼物赠予乞伏司繁,一匹雄骏非常的白马,又以曾在长安吕宅教导其子乞伏乾归射术,作为谈资迅速拉近距离。 别看乞伏司繁光儿子就生了五个,年纪却只有二十五岁,酒酣耳热又见猎心喜,不顾窦冲与从叔吐雷一个假意一个真心的劝阻、拉拽,当场就上马体验了一把。 打小骑马的乞伏司繁骑术极佳,当然有显摆的资格,虽说喝了点酒,但当时的酒度数不高,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问题出在被窦冲下过药的白马,用的是产自其家乡武都郡南部山野,不常见但也不罕见的乌头。来途中,窦冲就一直亲自给马小剂量的喂食,只要不遛马,几乎不会有症状显露。 乞伏司繁喝了酒反应远不如平时,白马奔跑后进入亢奋状态,随即毒性发作,不适、紧张加剧了对陌生人的敏感、畏惧,前蹄一软就将其跌了出去。 而关键在于,当时木制的高桥鞍虽然已经很常见,双边马镫却还没有普及,仅是置于单边作为上马的辅助,一些北方部落也有简易环套形制的皮、布双边软镫,不过跟坚硬质地的双镫没有可比性。 另外,魏晋、十六国时马蹄铁有经西域传入,但一直没能在北方普及,反而是同时期东北的高句丽山城地区有所应用,中原地区广泛应用是在元代。 由于仓促坠马,乞伏司繁摔落时没有及时的保护动作,腰胯部的髋骨、椎骨多处骨折,头部也伤的不轻,数日后就死于持续高烧导致的并发症。 乞伏吐雷虽然有所怀疑,可始终没能找到证据来验证,因为窦冲所赠白马事发时反应并不激烈,既不是发狂难制,事后也没有中毒倒毙迹象,很难看出是否被做了手脚。 将苻登、窦冲软禁扣留数日后,乞伏司繁就不治身亡,乞伏部对陇西鲜卑各部的控制力大幅下降。几乎是同一时间,因前秦军队暂缓攻势,返回盛乐的拓跋什翼犍遇弑,凉、代塞上地区都陷入动荡不安。 乞伏吐雷也顾不上追究,之前没有立即杀掉苻登、窦冲,此时就更不能了,只能将二人放还,压制内部不稳,以护军身份代为上表长安以示顺服。一同传回长安,汇报详细的密奏表章里,窦冲与苻登统一口径,整件事成了两人共同的策划。 通过分摊功劳,窦冲为自己换取到了迁转长安执掌中兵的机会,而得了名的苻登,不过是给担任秦国司马的兄长苻同成写封推荐信罢了,就此成为宗室里又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为了稳定凉、代一线塞上的不稳局面,苻坚默认已经发生的事实,没有对权翼及其以下诸人进行追责。 作为对乞伏部的安抚,苻坚将乞伏司繁留在长安的长子,十一岁的乞伏国仁送回勇士川,由乞伏吐雷辅弼继任部落首领,使持节、都讨西胡事、镇西将军等职也维持不变。 而苻坚虽然没有明示,心里却对权翼的自作主张存有芥蒂,不久之后,他就下令征召在冀州邺城镇守关东的胞弟阳平公苻融入朝,拜为侍中、中书监、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太子太傅、宗正、录尚书事,并代替权翼兼掌司隶校尉。 第二十七章 县邑多废、渠渎嬉闹 前秦兼并前凉、代国这一年(376年),从先期的人员、物资调集,到连续的大规模出征,长安各部中兵乃至宿卫都进行了抽调,不仅军事贵族为主的氐人权贵纷纷抱怨,为了维护驿道、输送粮秣,一批批的征发下,参与劳役的百姓也是疲惫不堪。 前凉张天锡在入秋后投降,苻坚对主动归附的凉州郡县都按堵如故,降官也大多都予以留任,但也下令将豪族大户七千余家迁徙到关中。 几年前,前燕灭亡后,就曾因为慕容氏宗室在内的十数万户关东徙民,引发了关中胡、汉各族的强烈抵制。 为了加强对新兼并地区的控制,将这些人口迁徙到关中,自然要划分土地安置,贵族还要授予官职,短期内也不能自给自足,从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对关中地区原本秩序下的生产生活形成了冲击,直接侵犯了各族各阶层的利益。 对前燕鲜卑贵族的敌视,只是最具代表性的体现,实际上,这是作为前秦统治核心的关中贵族,对关东以及其他被征服地区士庶的防备心理。 西晋灭吴之后,仅过了十余年,就发生八王之乱,天下为此再度分崩离析。因为统一的时间较短,不仅胡、汉各族之间缺乏认同感,东西南北各地域之间也是一样。 截至前秦统一北方,关中、中原已经割据混战超过半个世纪,如果从东汉末年算起,那就更加久远了,这中间不知流了多少血,又结下了多少仇恨,年复一年由此生出的矛盾,再加上最直接的利益冲突,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弥合的。 苻坚有混一之志,为此能够包容,可国中享受着既得利益的勋戚贵族,大多数的目光都如同燕雀,只盯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至于百姓,自苻坚继位,关中十几年都未再经历大战,生活日益富足,可前燕徙民到来后,冲击到原本安定的社会秩序,打破了这份世外桃源般的宁静生活,将民众记忆中关于乱世的恐惧再度唤醒。 兼并凉、代次年,关中各地虽然治安尚可,但与王猛、邓羌一同打击害民豪强时相比,已经有所不如,即便人口有所恢复,可抛荒的地区仍比比皆是。 前秦在三辅所设各部护军下辖的一些地区,原有的人口在八王之乱后的几十年战乱里,早已化作枯骨,无民可治只能废县,分拨而来的内附胡部和强迫迁徙的远地豪强,在这些荒废的县域中就如同沧海一粟,仍然达不到重新设县的标准。 秦、汉鼎盛时期,人口万户以上的县,县官称令,万户以下称长,汉以后尺度逐渐放宽。经历东汉末年、三国两个时期后,辖下的人口可以说十室九空,到西晋之初制定律令、法度时,千户以上的县,县官就能称令,如果是州郡治所则只需要五百户,不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才称长。 可以想象一下,一县之地,破败的县邑城垣内,不到百十户人家,往来交通的道路杂草丛生,出了驿舍,沿途几十里再不见人烟,“百姓夷灭,郡县俱废”,这种荒凉在史书上的记录极为简括,却让人看的揪心。 关中平原又称八百里秦川,向来农业发达、人口密集,可是饱受多年战祸带来的破坏后,连三辅京畿地区都不乏这般景象,其他地方又能好到哪去?各地豪族大多都率领徒附占据险要,筑坞堡以自守,并始终都维持着私兵,拒绝放出隐庇人口,抵制集并户籍、恢复城邑。 乞伏司繁的死讯报至长安赐第后,因筹办丧祭发生的变化,当即被相邻的吕氏得知,吕光在洛阳,吕德世、吕宝各因督造军械、操练士卒,亦都不在城内,只能由九岁的吕隆出面,由管事陪着前往吊问并递上拜帖,几日后吕德世结束轮值回家,吕隆又陪着叔父前去正式祭吊。 除了回勇士川继任首领的乞伏国仁,司繁其他诸子仍留居长安为质,只能由家人设祭,朝着远方遥遥拜奠。而从来人透露的信息中,得知乞伏司繁之死颇有蹊跷,又不能回乡参与父亲的丧礼。 乞伏司繁回到勇士川后,其长子乞伏国仁在旁人辅佐下,担负起长安赐第的迎来送往,几年历练下来,心智远比同龄人成熟,十一岁的他在离开长安时,叮嘱弟弟乾归谨言慎行,并如他一样担起责任,九岁的乾归心中有悲伤、有疑问、有恐惧、有不满,却全都只能憋在心底,对苻登、窦冲,对苻坚,对前秦全都生出恨意。 “阿乾(gàn),姚博士央他幺叔置了张新弓,一早就邀人放课后去渠渎射鹁鸪,你也一起去罢。” 吕隆虽是在询问乞伏乾归意见,但不待其回应,就将人搂抱着朝外走去,平时都是乾归拉着他嬉耍,如今其父亡故,原本活泼的好友变得一整天都沉默寡言。 苻坚恢复太学和地方各级学校,注重人才培养,可老师的数量却不足,因此在孩童居多的国子学,博士多由学业出众的太学生充任,时常上午点卯、授课结束,下午自己还要赶去另一头听讲,国子生的午后课业谈不上繁重,全凭自觉,去留自便。 姚兴的眼睛很有特点,黑眼珠比例大于常人,直视过来时幽谧有若深渊,小小年纪就给人一种庄重沉稳、不怒自威的感觉。 国子生学舍里,吕隆得过且过,姚兴勤勉好学,对比鲜明的二人,都从未因学业考校发过愁,但授学的一众博士皆偏爱后者,时常命姚兴代为领读,一来二去就被小伙伴们以“姚博士”戏称。 学业优劣导致的对比,难免令孩童之间产生隔阂,一听讲就低着头打盹的吕隆,从来不是被嫉妒的对象。而姚兴则是时常主动招朋引伴,无论学舍内还是学舍外,都是一群同龄人之中的焦点,并没有与同窗们生分。 这种对交际的擅长,除了性格使然,更多的还是来自家庭传承,童年的姚兴深受其父影响。姚弋仲子孙众多,儿子就有四十二个,姚兴的父亲姚苌在其中排行二十四,少年时任侠放荡,不务正业,但为人大度,善于结交朋友,在家中与众兄弟的感情也都极好。 太学位于长安城南,附近就是昆明渠上段,自东汉以后时有淤塞、漫溢,前赵、后赵在修缮长安宫室时,都顺带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治,苻坚继位后为加强农业生产,改善水利,数次下令疏通长安周边沟渠。 两侧除了自然形成的洼涝,还有临近聚落为了灌溉,自行挖开引水的浅沟,一些旧时废弃的水沟积年累月浸润后,水草也跟着扩张过来,形成了许多芦荡一般的沼地。每至秋、冬,这些遍布水草的平原湿地,就成了野禽的觅食之地,鹁鸪就是斑鸠,外形与鸽子相似。 吕隆、姚兴所在的这个国子生小圈子里,最近又添了新成员,来自金城赵氏的赵盛之,因为吕光小妻赵氏的关系,论起来还是远房表亲。 这一年,获赐入太学的赵盛之十一岁,其父是前凉司兵赵充哲,数月前战死于灭凉之役,苻坚感念其忠下令厚葬,赐其子嗣入太学。赵盛之尚未从丧父的哀痛中走出,又并不情愿的来到陌生环境,初入国子学的他一个朋友也没有,悲伤、思乡与委屈交杂于胸,他时常忍不住偷偷躲起来闷声哭泣。 “阿乾,往昔玩耍,数你兴致最高,这几日怎么一脸丧气,唤你亦无理睬。” 一干小伙伴来到苇子茂密的草甸,交际手腕尚且幼稚的姚兴看到乞伏乾归闷闷不乐,无意间将其霉头触了个正着。 因战事征调,姚苌几兄弟都外出统兵,家中交际相应减少,姚兴还不知道乞伏乾归丧父之事。 姚苌此时已经进入中兵为将,前秦中兵家属形成的营户,就安置在长安周边,与鲜卑徙民利益冲突最为直接,即便乞伏氏出自陇西鲜卑,可姚氏作为中兵将校,为了不引发同袍反感,双方走得并不近,都把家中孩童间的交往作为缓和,但并未过多看重。 乞伏司繁谈不上是个好父亲,但留居长安的两年,至少算是时常陪伴,而在他返回勇士川镇守后,乾归几兄弟就变相成为留守儿童,吕隆也因父亲吕宝时常出兵在外,而这相似的处境,将儿时的二人迅速拉近。 刚经历失怙的乞伏乾归十分情绪化,姚兴的无心之语让他瞬间炸毛,一言不发就冲了上去,拳头连连挥落。 因为吕纂之母赵氏的亲戚关系,赵盛之来到长安后,两家也有往来,与吕隆等吕氏同辈子弟以表兄弟相称,他跟乞伏乾归虽不甚熟,却也因相同的遭遇互有同情,姚兴的话也让他红了眼圈。 无备的姚兴被乾归骑着打,莫名其妙挨了几下狠揍,身旁与其相善的几人随即助拳,又将乾归掀倒乱锤,同病相怜的赵盛之忿忿出手,近前的吕隆也被不问青红皂白的波及,吕超见到阿兄势弱,立马冲进人堆里推搡,本是出来野游的一群小伙伴,跟兽崽一样闹的满地乱滚,凉飕飕的北风中,被殃及的枯黄芦穗漫天飞舞。 第二十八章 泾水新渠、压制豪望 苻坚继位后励精图治,关中局势日渐稳定,可灾异却不受人力控制,东晋、前秦治下的南、北方都是一样,地震、日食、彗星、旱涝等自然灾害在这段时期可说是此起彼伏,鲜少有连续的好年景。 兼并凉、代,前秦一年内接连发动两次战役,关中人力、物力尽皆疲敝,而苻坚一向严令禁止军队屠城、洗掠,作为安抚和补偿,犒赏加重了财政负担,接连大战后本就不算充裕的国库出现匮乏,可关中坞堡林立,赋税征收一直不尽如人意。 为了充实仓廪,挽救干旱、洪涝造成的损害,新一年元日大朝时,苻坚就流露出修治关中水利的意思。但为了平息百姓因去岁连续服役而生出的怨气,同时也预防几年来关中连续旱涝可能出现的粮荒,苻坚没有选择再次从民间征发劳役,看起来暂时还在犹豫。 不久后,正月七日,魏晋时也称人日,南、北大部分地区都会吃七菜羹迎新,而忌讳吃去年采收的剩菜,苻坚在宫中与群臣宴饮,又同往西阙登高。 正月登高的习俗由来已久,但一说到登高,今人更多是想到九月九重阳,以及秋风萧瑟、秋日肃杀之类的形容。 古人将天上星宿与地上的国、州对应,宫室的修筑也有相应的讲究,而西方七宿的象征是四象之一的白虎,淮南子中记述为凶神,在五行学说中代表秋季。 前秦沿用了汉未央宫,西阙楼观一如汉时画有白虎,白虎之所以代表秋季,是因为西方咸池三星主五谷,而五谷又是在秋季收获。 苻坚同群臣在西阙登高,言谈中提及对秋季收成的忧虑,顿时引发了一片共情,而这早在他与权翼等心腹的预料之中。 受邀赴宴的无一不是上层权贵,哪一家门下不是田庄、徒附无数?谈及关中近年来旱涝无常,这些公卿贵戚在席间大倒苦水,更趁势向苻坚请求,由朝廷予以赈恤。 “此前为平凉、代,国家赀财亦窘,今北方初定,然关中水旱不时,自当预备荒年以为长计。” 对于国中贵族的请求,苻坚的回应模棱两可,但明显是胸中已有成算。 刚才抖机灵的一众贵族中,不乏政治嗅觉敏锐者,有人已经意识到宴无好宴,大概率一开始就是套路,却碍于席间礼仪,无法明着阻挠,只能眼睁睁看着尚未反应过来的朋党出言问计,这些贵族出于侥幸和占便宜的念头,尚不知已经落入套路。 “君上欲效郑国、白公故事,营治关中渠堰,唯虑民力疲敝,以致百姓嗟怨,纵发籴仓国用,劳役亦恐不足。” 因乞伏司繁之死,权翼擅自行事令苻坚不满后,他迅速展现自身价值进行挽回,设计了如今这一幕,从公、私两面为其排解忧患。 一年之中,连续两次大规模征发劳役,纵然有所补偿,再想征发民夫进行治水这样的大工程,也是相当难了。可这些贵族却动心了,国家出资修治关中渠堰,必然要对郑国渠、白公渠等旧水利进行疏浚维护,而这些权贵的庄田都在附近灌溉最便利的地方,把名下隐庇的徒附在春播前借出修渠,得利最多的人是他们,还不用他们出粮食。 这些率先将徒附借出的权贵,自以为聪明,实则这一借却是再无返还,被卖了还在帮着数钱。 宴后,与会贵族往来商议,也意识到了此事中可能存在陷阱,但已然是骑虎难下,而宗室大臣里,在中兵素有威望的老将苻雅、苻飞,率先出面进行了配合,随即引发了连锁反应,有心反对的人也再难串联抵制。 而苻坚随即下令,从常平仓拨粮,至此治水一事已成定局,前秦国中,自王侯以下,包括世家大族、巨贾富商,先后将奴仆借出,光丁壮就有三万余人。 从正月中至春季结束,两个半月的时间里,先疏浚长安周边的三辅河道、渠渎,后开泾水上源,凿山起堤,修成泾水渠,关中百姓因得水利之便,进而民心归附,无不感念苻坚恩德。 郑国渠、白公渠年久失修,最先动工疏浚。郑国渠自仲山引泾水向西到瓠口,利用西北微高、东南略低的地形,沿北山南麓引水向东,注入北洛水,全长三百余里。利用泾水含泥具有天然肥地的特点,不仅被用以灌溉,还能降低耕土层的盐碱含量改良土壤,灌溉土地四万余顷,关中因此成为沃野,为秦国兼并关东六国打下基础。 白公渠修建时是在汉武帝暮年,距郑国渠竣工使用已经一百多年,因缺乏维护,效益大不如前,于是在郑国渠以南再凿新渠溉田,引泾水,自谷口至栎阳,注入渭水,全长二百余里。 先在长安北面修治这两条旧渠,这里面也是有说道的。前秦时的渠渎沿线,北侧,由西向东,分属抚夷护军、三原护军、铜官护军、土门护军,南侧,分属咸阳、京兆二郡,有中兵和营户驻营屯聚。修河丁壮聚集,无事都要防范,何况一群借出徒附的权贵即将吃闷亏。 这几部护军都是中兵将领出身,本部主力也出自中兵,治下要么是收拢的流民,要么是归附的胡部,跟借出徒附的权贵、豪望富贾,根本不是一路人。 长安北面的渠渎疏浚完毕,不光占据良田的权贵们得利,临近的老百姓也得了好处,加上时值春耕,为了应对可能的旱情,秋天能有个好收成,到了修治长安南面的昆明渠、漕渠时,沿途许多百姓都自发的加入。 苻坚、权翼等人的谋算,此时则是图穷匕见,连借口也是现成的。常平仓的粮食原本足够数万豪富僮隶治水所用,但现在又有数万老百姓主动参与就不够了,总不能让人干活又不给饭吃,反正人都借了,干脆就再借点粮食,等秋天国家收了粮赋再还。 这些借出徒附的权贵,原本还能串联起来抗衡,大不了不往下修了,可郑国渠、白公渠维护完成后,并非所有人都得了好处,庄园在长安以南的贵族不甘心吃亏,于是内部就发生了分裂,最后只能相互达成妥协,明知道前面有坑,也得含着泪再借出粮食。 漕渠长三百余里,横越灞水,直通黄河,前秦立国之初多段通航受阻,王猛执政时整顿关中治安,恢复各地驿站,但漕渠也只是部分维持水运,此时才借机对全段进行修浚,并且顺渭水向东,一直疏通至王猛曾隐居的弘农华阴。 这下好了,长安南、北、东三面的水利都进行了维护,西面也不能不管,继续借粮继续修。 长安有八水环绕,北面不远就是渭水,往西沿渭水上溯至雍城以南河段,依次是咸阳、始平、扶风三郡。自白公渠引入泾水的谷口,向西北上溯至鹑觚,分属扶风、新平、安定三郡。 鹑觚县始置于秦始皇时,当时太子扶苏与将军蒙恬率兵北上屯边,修治驰道,见当地塬高水浅,有意筑城,就用铜觚盛酒设祭,恰好有鹑鸟飞落到觚上,令人觉得稀奇,于是就以鹑觚为县名。 泾水流经鹑觚后,东南穿过新平郡,其治所漆县在前秦时设为新平县,泾水在此成为两地界河,河水比上游更加浑浊,这也意味着携带的泥沙增加。苻坚以数万豪右徒附在此开凿新渠,凿山起堤,通渠引渎,使附近的山梁坡地、盐碱滩涂,得到便利和改善。 修建泾水渠,新平人受益良多,于是郡中大族趁热打铁,炮制了一桩祥瑞。新平人借着前些年王雕被杀前所说的谶语,向长安献玉,称由渠中出,苻坚也以此为台阶,顺势解除了对新平郡士人的禁锢。 王猛死后,苻坚的耳根子软了不少,兼并凉、代,连续的军事胜利也让他逐渐虚荣、自大,徙民关中导致秩序下降,可他只是借着泾水渠的修建,延续王猛在世时的压制豪强政策,这就有点药不对症,对关中秩序的恢复并未起到关键作用。 乞伏司繁死后,陇西鲜卑各部略有不稳,鹑觚西北部与安定郡治所安定相接,北部隔着泾水原属义渠、泥阳、弋居三县,春秋战国时为义渠戎国,三国时马超、杨秋曾在此割据,十六国前秦时三县已经数次废弃、重设。 安定、鹑觚、三县之间的交界处,分别有红河、清水、泥水自北向南汇入泾水,多重区划交界,沿河汊流众多,颇有几分边荒集的意味。总之,前秦在此难以维持有效的管辖,直接决定这里秩序的另有其人,是获授安定北部都尉,行以羁縻的破多罗部首领没奕干。 如果把安定郡看作前秦对陇西鲜卑的第一道防线,那么新平郡就是第二道防线的最前沿,苻坚前些年杀王雕、禁锢新平士人时,前秦的战略方向是关东,如今初定北方,想要再进一步消灭东晋,内部首先要维持稳定,而凉、代边塞内外的各家大小胡部,就是前秦能否抽调关中兵力南下的关键。 陇西,秃发、乞伏、破多罗三部势力最大,好在互不统属又各自忌惮,勉强维持平衡,与吐谷浑联系的可能,也早被前秦断绝。 代北,原本苻坚属意独孤部刘库仁与铁弗部刘卫辰分治东、西两部,如今刘卫辰起兵反叛,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其进攻的方向却是东部的刘库仁,也算是个乐于见到的局面,唯一值得顾虑的事,就是断绝前套南、北,防止陇西鲜卑与铁弗部产生联系。 直到泾水渠修成,苻坚也没有返还借来的徒附,而是在修治新渠的同时,沿途编户新设军屯,拨给耕牛、谷种,就地屯田,并招徕流民、亡户,以期生聚,重设郡县。 作为补偿,各家已经入仕的年轻子侄,都进行了相应提拔,前秦统一北方的过程中,对旧有官吏多是留任,但各地官员仍旧严重缺乏。而这些年轻世家子,大多都是从苻坚每月亲自考察太学开始,这十余年来新成长出的人才,虽然仍有门阀世家垄断特权的隐患,可至少是经过多次考试选拔的合格官员。 第二十九章 远国来朝、道厚大言 西晋末年,八王之乱期间,各地内迁胡族接连趁机举兵,至前秦统一北方,近八十年间天下板荡,无论士庶都未闻太平久矣。 长期的乱世,百姓流离失所,北方胡人政权更迭频繁,就连垄断上层仕宦特权的高门望族,也不免卷入导致家族衰亡,当时流行的道家终末论就是以此为温床。 这些世家大族主导着对经传的解读、注释,因此形成了垄断,如弘农杨氏在华阴就有私学,王猛当初隐居,选在华阴并不是随意为之。这些高门士族教育程度普遍较高,在当时可以说是社会精英,但这些人虽然学识高、眼界广,却也看不到天下太平的可能,因此不少所谓的名士都产生绝望、避世的心理,还有的则放荡形骸、及时行乐,也可以说是畏难。 苻坚借着修泾水渠,巧妙削夺了部分被豪望隐庇的人口,但也擢升了大批世家子,看起来好像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实则不然。 当时不论在前秦,还是在东晋,如果不是为了维系家族权势,世家子都不大愿意出来做官,即便入仕也更倾向清贵闲职,方便纵情游乐,而外任地方、担任武职,都被视为浊流、卑官。 还有更夸张的,如王坦之,初入仕时,连尚书台的郎官都不愿做,直截了当的回绝说,尚书郎档次太低配不上他。又如谢安,受征召后,三番五次的推托,迫不得已赴召,也只干了一个多月就请辞,直到兄长谢万因过被免为庶人,已经四十岁的他才为了家族出来仕官。 前秦治下的世家,也好不了多少,自苻坚继位后,关中豪望经王猛多次打压,风气稍好一些,但好清谈的空泛风气仍旧存在,而前燕灭亡也没几年,关东世家尚未彻底融入,顶级门第出身者不愿入长安任官,次级士族出身者入朝后又难得显职。 通过开凿泾水渠,苻坚先是巧借豪望徒附削其爪牙,之后擢升多为郎官的关中世家子去外地任官,既让这些新生代的人才进一步历练成长,也避免受家族影响在长安的政争漩涡里沉沦,还能加强对新近兼并地区的控制,可以说是一举数得。 春末,泾水渠接近完工,前秦兼并凉、代的消息自去年末传出后,幽州辽东郡相邻的高句丽,朝鲜半岛东南部的新罗,邛、莋、夜郎等西南夷部派来入贡的使者这时才到达长安。 王猛病逝同年,百济近肖古王扶余句也过世,与前秦交好的高句丽小兽林王高丘夫随即以报父仇为名,趁机出兵攻打百济。 新继位的百济近仇首王扶余须,四年前为太子时,领兵在平壤杀死了高句丽故国原王高钊。 而且近肖古王在位时,百济就与东晋取得联系,称臣纳贡,获授镇东将军、领乐浪太守。此外,百济当时凭借对朝鲜半岛西侧的控制,还主导着渤海湾贸易,与日本也有贸易、往来,在朝鲜半岛南部,马韩残余部落被其吞并,伽倻是其臣属,新罗则是其盟友。 百济近肖古王死后,至前秦统一北方,高句丽与百济三年四战,局势反复如同拉锯,但都已是后继无力。 当时受天灾影响的不仅是前秦、东晋治下,海东三国的高句丽、百济、新罗也同样自然灾害频发,干旱、洪涝、饥疫、地震此起彼伏,民间已经到了易子相食的地步,各方都已经没有能力继续征伐,暂时进入了和平对峙,各自将目光转向内部,进行赈济、恢复,稳定统治。 百济因受东晋册封,明面上不方便派使者联络前秦,只好由盟友新罗出面转圜,与高句丽一同入贡长安,双方都想停战,但出于各自利益,没有台阶可下,都不能率先发起和谈,只好通过前秦的从中调停,作为停战和睦的名义。 邛、莋、夜郎等西南夷,也就是三国蜀汉南中地区,往来道路崎岖,难以通行,与前秦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遣使入贡更多还是以此为名组织贸易,同时结个善缘,互不为难罢了。 前秦与西南夷的朝贡贸易,除了施加影响外,也获得了大量犀皮、象皮。而早在灭前燕后不久,苻坚就下令在阿房山陆续栽植梧桐、竹子数十万株,泾水渠修建时,又任命熊邈为将作长史、领将作丞,制作了大量舟舰、攻守器械模型。 通过这些行为,苻坚心中的筹划,明眼人稍作留意就能判断出来。 春秋战国时,长江流域的楚国、吴国、越国,军队都大规模配备犀皮甲,南方作战水军必不可少,对水军来说,犀兕象皮所制的甲胄远比铁甲更合适。 汉代上林苑中就有许多梧桐种类,阿房山也有不少梧桐,苻坚下令扩大栽植,并非是无中生有,而梧桐籽实能够榨油,水战的火船、火箭,桐油都必不可少,此外也用于制作矟杆,前秦作为北方政权,精锐骑兵在中兵里的比重相当高,主要兵器就是马槊。 竹子生长速度快,成材速度在北方远超其他树木,而且始终保持挺直,无论作为建筑材料,还是制作箭杆,性价比都很高。汉武帝时治理黄河,东汉光武帝时讨伐叛军,都曾在淇园大规模伐竹。 而熊氏在荆、豫二州交界的南阳郡也是源远流长的望族,熊邈在后赵时,就是将作功曹,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专业技术人员。 古时候,工匠给王公贵族打造器物,总是喜欢炫技,极尽所能的加以奢华的纹理、装饰,这一点几千年都没变过。 苻坚下令制造的舰船、器械模型,也被工匠镶金错银,可在内心逐渐膨胀的他,思绪已然飘至对天下统一后的遐想中,没有立即予以遏制。而风气从来都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苻坚、王猛此前在国中所推崇的简朴,就在诸如此类的微小疏忽中,逐渐败坏。 前秦统一北方后,奢靡之风在长安悄悄复燃,于宗室中最先扩散开来,比如被苻坚称作“吾家千里驹”的族侄苻朗,从小就勤奋好学,对经史典籍总有不俗的见解,深受汉文化熏陶,但当时流行的玄风也学了个十足,日常饮食极尽追究享受,为人潇洒豁达的同时,也颇有几分恃才傲物。 “自王景略死,秦之法度,日益松弛,今岁以来,又重以奢侈,祸殃必不远矣。此前图谶所言,不久必有应验,父王不妨早做打算,结纳英才以承天意,时不可失也。” 时年二十三岁的慕容农向来敏锐,他在察觉到前秦法度和长安风气的变化后,在家中向其父慕容垂进言。 自枋头之战后,慕容农随父出奔前秦以来,一直以前燕时的吴王旧爵相称,始终认为是暂时寄人篱下。 慕容农言谈中所提到的谶语,就是四年前,前秦攻取梁、益二州后发生的天文异象。 当时彗星自尾箕出,经太微,扫东井,自当年春末至秋冬,慧尾始终可见。而在长安,正值关中各族与前燕徙民敌视最激烈时,太史令张孟以此对照星相分野,在朝中进言,说十年后燕当灭秦,二十年后代当灭燕,顺带请求诛除前燕慕容宗室,苻坚并未理会。 “以尔之才,天下大势,尚未能辨也。” 年已五十有余的慕容垂摸着胡子,脸上因儿子的表现露出欣慰笑容,历经磨练的他已十分谨慎,即便是在自家府邸中,也没有将这个话题过多延伸下去,转而考校其他,指点需要改进之处。 慕容垂诸子中,慕容农排行第三,其长兄慕容令为王猛金刀计所骗,回到前燕后不受信任,遭放逐后起兵被杀,而他仲兄又天生痴傻,因此他虽是庶出,但在名分上已是诸兄弟中最年长者,自然渴望得到父亲更多的认同。 对于慕容农的小心思,慕容垂心知肚明,也乐于见到儿子的成长,其见识虽胜于同龄人,但也过于倨傲,尚有许多不足,至少在他看来,眼下的前秦只是有衰落迹象,远未到将有大变的时刻。 第三十章 吴楚要冲、京口之争 荆、扬地区江河湖泊众多,有如星罗棋布,地理特点造就了水运便利这个天然优势。 桓温北伐前燕时,大军由水军舰船运载,从长江以南的姑孰出发,北上直抵黄河以北的枋头。这是因为江、淮之间有邗沟,黄、淮之间则有鸿沟,分别连通其间水系,桓温进军至金乡时,因天旱水浅,还曾命冠军将军毛穆之自巨野泽掘运河三百里,引黄河入汶、清二水。 而在淮南郡的寿春,向南有芍陂、淝水、巢湖,巢湖是江淮重镇合肥的天然屏障,与长江之间则有濡须水连接,合肥更是素有“淮右襟喉,江南唇齿”之称。 自西晋灭吴以来,南方水师经过近百年发展,无论战船种类,还是攻守器械,都比之前进步许多。大舰有平虏、金翅、青龙等型号,中、小船型则有蒙冲、斗舰、走舸等,还有拍舰、水舫、水车等数类特殊功能战船。 大舰也称楼船,一般建有三层重楼,高达十数丈,船只四面又有女墙防护,置有弩窗矛穴,甲板装有人力抛石机,在水面上居高临下,既能远攻又能近战,船后往往还曳有走舸数艘作为跟进。 由于地理因素,以及战马的缺乏,东晋的军队主力多为兼习水战的步军,骑兵占据的比例极低,一万人里也就一、二百骑,一旦离开水路补给线,要么困守孤城,要么军粮不继,往往陷入被动,几次北伐先胜后败,军事层面的败因都与此有关。 魏晋时的军制,普遍都是世兵制,也就是军户,分籍不与民户同列,不准与民户通婚,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即使年老或伤残也不能退役,仍需从事后勤之类的劳役,户籍世代不得更易,因此也被时人称为兵家。 因为长期的战乱,军户兵役、劳役负担沉重,导致大规模逃亡,或为流民、盗匪,或依附于豪望大族,托求隐庇,充当僮隶、私兵,世兵制也就逐渐衰败,征发来的兵员身形羸弱,也缺乏训练,士气、战斗力都极差,因此就出现了募兵。 比较知名的,如东汉末年,灵帝所设的西园八校尉,就是招募壮丁而成。再如东晋时赫赫有名的北府兵,就是谢玄出镇广陵时,招募骁勇之士组建,其士兵多来自郗鉴镇守京口时,所组建的流民帅军队。 前秦泾水渠在灭凉、代次年的四月末大致修成,苻坚本打算与民休息,强化内政,减轻干旱造成的损害,增加农业产出,为将来的战略预先积储。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同年七月末,自桓温向东移镇后,代其镇守荆州已有十余载的桓豁病逝,这对前秦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灭前凉同年,春三月,前秦就曾派兵走商洛道,出武关再次南攻荆北,不仅攻克了南乡,还降服山蛮数万。 不论是自均水过武当,走沔汉水路,还是自东南入新野,从陆上攻樊、邓,南乡都是如桥头堡一般的重要据点。 因此在前秦灭前凉时,桓豁就派了桓罴、桓石秀、朱序,利用水军优势,向上游袭扰沔汉沿线,缓解前凉压力的同时,也企图夺回南乡,但前凉国中贵族的迅速投降,导致这一战略未能奏效。 而在建康,桓温死后,其幼弟桓冲接掌其位,原本为了对抗桓温而联合的王坦之、谢安、王彪之,随即分道扬镳。 新帝司马曜继位时年仅十一岁,对辅政大权的争夺顿时陷入白热化,若非尚对坐镇姑孰的桓冲存有忌惮,早就互有嫌隙的三家绝不会轻易达成妥协。 王坦之出身太原王氏,从小被父亲王述娇惯,向来自恃才高,目中无人,因此率先出局。简文帝司马昱病逝前,曾仿效刘备托孤,下诏以桓温摄政,王坦之得知后,夺诏入见,当面发怒将诏书撕毁,足见其性情之偏激。 为争夺辅政之权的主导地位,作为外戚的王坦之天然占据上风,谢安却不计一时之得失,跳出盘外出了妙招,他上表请曾经在穆帝、哀帝时临朝摄政的褚太后再度垂帘。 当时三人虽同掌中枢,名位却有高下之分,王坦之为侍中、中书令、丹阳尹居首,王彪之为尚书令看似次之实为居末,谢安为侍中、尚书仆射、中护军看似居末实则居中,可局面很快就被深谋远虑的谢安扭转。 王坦之出于加强太原王氏与皇家的联系,请以族侄王蕴之女王法慧嫁予司马曜为后,司马曜的生母是发迹前曾被宫女称作昆仑奴的李陵容,他仅在名义上以追封为简文帝皇后的王简姬为嫡母,与太原王氏并无血缘关系。 王坦之提议的这桩婚事很快定下,但因司马曜尚幼,婚期进行了延后,可随即因王彪之出面反对褚太后临朝,二人被谢安架到了火上。此前成帝继位之初,庾亮以外戚身份辅政时,专决政事,一反王导时的宽和,后引发苏峻之乱,有这样的先例在,王坦之和王彪之争夺辅政大权的难看吃相,很快就在朝中被针对。 谢安则继续火上浇油,给王彪之上眼药,在朝中逢人就说:“朝之大事,众不能决者,咨王公无不得判。” 好家伙,朝政诸事决议,要是成了王彪之的一言堂,那小皇帝、摄政太后和无所作为又好指手画脚的朝中诸公又置于何地? 王彪之为了自辩,只好上书告老,王坦之和褚太后也怕把琅琊王氏逼到桓冲那边去,赶紧给他加护军将军、散骑常侍进行挽留,予以直入禁中之权,以示信任。 东晋制度大多沿袭了曹魏,护军隶属于领军,年资重的才称将军,资历不够则称中护军,王彪之当时都六十八岁了,这加衔纯粹是个安慰,加散骑却不拜侍中,与另外两人的差距一目了然。 毕竟胁迫皇室这事也是有先例的,自成帝司马衍下令土断,康帝、穆帝、哀帝在位期间,这一政令也维持下来,主要内容就是废除侨置郡县,将隐庇的侨民编户,以增加税基、兵源。结果呢?要么死的不明不白,要么服食丹散求死。 而当时的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在干啥?哀帝司马丕继位之初,王坦之、谢安、王珣等三家子弟,早已纷纷入职于展现出不臣之心的桓温麾下,其幕府中自习凿齿回襄阳闲居后,好不容易混出头的郗超差点地位不保,你们搞事别搞我啊,而哀帝司马丕的皇后王穆之就是太原王氏女,可为了家族利益,太原王氏毫不犹豫的放弃了女儿,选择站在世家这一边。 简单来说,就是皇帝、权臣、世家各有矛盾,相互利用,结果皇帝把局面玩崩了,两头受气。 也正是因为这些世家的表现,当时打算南下入晋的释道安才为苻融打动,借沙门掩护,自己坐居荆襄,分别遣同学、弟子,西入巴、蜀,东入江、扬,暗为前秦查探消息。 桓温死后,桓氏内部也因桓秘、桓熙叔侄企图谋杀桓冲,刚经历了一场变故,正在稳定内部、权力过度的阶段,而前秦则乘机进攻蜀地,夺取梁、益二州,荆州的桓豁压力大增,又联系桓冲在江、扬东线发动攻势以分摊压力,对于建康的政争既力有不逮,也无暇兼顾。 趁着桓冲回镇姑孰,掌握中枢的三家又围绕着京口,开启了新一轮明争暗斗。此前桓温北伐前燕,以郗超之计谋得京口兵权,枋头之战大败而还后,移镇广陵,为挽回声望,先后诿过袁真,擅行废立,诛除殷、庾,虽令朝中畏惧,但由此引发的乱子也是一桩接一桩。 前秦则不断兼并扩张,对江左的威胁日益增加,京口的重要性也就越发凸显。 上游的荆州,襄阳居沔汉之中,水路上通汉中,下抵武昌,北岸不远又是淯水与汉水交汇处,可从水路北上南阳郡治所宛城。 京口在建康以东,传马朝发夕至,对岸江北就是广陵县,这里是邗沟连通长江处,也称中渎水,当时因广陵郡临海,这条水道沿途人烟稀少,沼泽遍布,不时发生淤塞,碰上枯水期,水军都玩不转,下船走陆路大规模进入,那就是自讨苦吃。 再就是开头提到的合肥,自濡须水北上,入巢湖经合肥,由淝水至寿春入淮,上游有汝水、颍水,下游有涡水、泗水,颍水可至许昌,泗水接连彭城,从江淮到黄淮,大半个中原都囊括其中。 而从北方南下,一旦突破濡须口,得以进入长江,下游的建康与长江中游就会被割裂开来,桓温当初移镇姑孰,正是以此威胁北面的建康,濡须水汇入长江处的东岸就是姑孰所属的于湖县,与南面的芜湖县同属丹阳郡。 三家争夺京口兵权,其实在桓温死后就开始了,当时作为各方妥协,以吴国内史刁彝,出任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镇守广陵,卢悚起事时,负责看守废帝司马奕的人就是刁彝。 刁彝早年曾为父报仇,因经历相似,得到桓温赏识,最终却未得重用。吴国内史是刁彝当时看守司马奕时出任的职官,其实就是临时来当个牢头,吴郡是陆氏的大本营,他一个北人又家族衰败,根本没实力叫板,其本官与之后拖延为桓温写锡文的袁宏一样,都是尚书台下的吏部郎。 而谢安自哀帝时离开桓温幕府后,至桓温病死,担任吏部尚书已经十年有余。桓温死后不久,袁宏随即升任东阳太守,他在桓温幕府中长期不得志,但少年入仕之初却是受谢尚提拔,早已打上了谢氏故吏的标签。 刁彝之子刁逵、刁畅、刁弘都不注重名誉,都亲自经商营利,广置田产多达上万顷,蓄奴数千人,而且为了搞钱毫无节操,赌档、放贷也是寻常,而且还纵容手下设局诓人参赌。刘裕年少时就被刁逵坑过,后来刁逵追随桓玄篡晋,被起兵讨伐的刘裕所杀,家中子侄无论长幼,几无幸存。 刁彝死后,王坦之以外戚身份,在京口兵权的争夺中占据优势,仿照此前庾氏兄弟、褚裒出镇的先例,出任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镇守广陵,可兵权到手却也离开了中枢,率先出局。 桓温死前,入建康吊拜简文帝司马昱时,当时三家联合抗衡桓温,王坦之与谢安率百官在新亭郊迎,桓温设宴相邀,暗地里命部曲于隔壁埋伏。 王坦之因此前撕毁司马昱以桓温摄政诏书一事,心中十分害怕桓温当场翻脸,于是向谢安问策。王坦之的儿子王愉,在哀帝司马丕死后,娶了桓温之女桓伯子,司马奕被废位时,双方也曾有过联合。 谢安从容回以:“晋祚存亡,在此一行”,随即陪同赴宴。 二人察觉是鸿门宴后,曾当着司马昱之面怒撕诏书的王坦之,席间惊慌失色,紧张到汗流浃背,手中笏板拿倒了都未察觉。 谢安却能维持镇定,神态自若的说:“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壁后置人邪?” 一句话就让桓温笑着撤去伏兵,因为谢安敏锐的抓到了关键,不仅放下身段,谦称自己,尊称桓温,还抬高吹捧其为诸侯。 桓温虽然手握重兵,甚至擅行废立,但与王谢这种顶级门阀比起来,桓氏还是略有逊色,而他早年因行伍经历,一度被这些高门子弟蔑称为老革,因此始终渴望得到这些顶级门阀的支持和认可。 可由于根本利益上的冲突,以及对土断政策的维持,已经从次级士族转变为藩镇军阀的桓温,与想要维系对江左政权主导地位的王谢高门,注定走不到一起。 而在成功化解桓温带兵入朝的危机后,原本齐名的王坦之、谢安,可以说是高下立判。王坦之向来高傲,急躁、欺软怕硬、固执的性格,更是与父亲王述如出一辙,经此一事后心中本就生出郁结,后来又因出镇丢了辅政之权,更是郁郁成疾,次年就病死在任上。 第三十一章 谋局谋人、北府兵立 王坦之病故后不到两个月,王猛也在长安病逝,东晋、前秦分别有宰辅丧,边境短暂的维持了一段和平。 同时,桓冲为了与朝廷缓和关系,主动将掌握京畿的扬州刺史让出,谢安悠游半生,旁观了江左政治历来的变幻,他深知人心易变,对桓冲并不完全信任,只是暂时与其达成一致。 王坦之死后,谢安在朝中一家独大,老朽的王彪之根本不是对手。因早年的王敦之乱,琅琊王氏一直深受皇室忌惮,加上此前王彪之反对褚太后再次临朝,更是加深了嫌隙。 桓冲将扬州刺史让给谢安,表面上看,谢安也投桃报李,将北中郎府并入中军将军府,为桓冲加徐州刺史,出镇京口。 实际上,谢安比桓冲更明白,此举对皇室的冲击,秉政大臣与外藩权臣达成默契,绝对会引起新的变动。 结果也正如谢安所料,两个多月后,小皇帝司马曜就迎娶王法慧为后,其同母弟琅琊王司马道子,也迎娶太原王氏女为妃。 二人的异母姐姐新安公主司马道福,也几乎是在同时,嫁给了琅琊王氏的王献之,司马道福原是桓济之妻,在其参与谋杀桓冲,争夺兵权失败被流放后,与之和离。 王献之是王羲之与郗璿的儿子,原配妻子是比他大一岁的表姐郗道茂,也是郗超堂妹,因司马道福下嫁,王献之被迫休妻,郗道茂之后投奔伯父郗愔,郁郁而终。 皇室一边借重太原王氏,一边也通过琅琊王氏,既笼络桓冲,又以郗氏的矛盾,限制其对京口兵权的掌握,就好像在天平上小心翼翼的增减砝码。 哀帝司马丕死前,桓温向东移镇,再行庚戌土断,与世家的短暂合作彻底破裂,但双方此前,自成帝司马衍下令土断后,却是多有联姻合作,桓冲原配妻子王女宗,就是王导的孙女。 洞察人心的谢安,只用小小的利益分化,就将这次联合化解。自苏峻之乱以来,建康宫室多有毁坏,于是谢安以此为由,向褚太后提议整修宫殿。王彪之为首的一干大臣出于私利,却以应对前秦威胁为由谏止,令小皇帝司马曜和褚太后不喜,再度与皇室结怨。 而谢安独自决定修缮宫室,并自掏腰包支援,献纳部分钱粮,新殿规模、方位都符合制度。而修造过程中,因为发放酬劳雇佣流民,也没有引发应役民夫的怨言,更为不久后组建北府兵,提前树立了口碑。 次年元日大朝,已婚的司马曜,以十四岁的年纪元服,褚太后归政结束临朝。谢安也加中书监录尚书事,虽然握有秉政大权,但却没有直接掌握的兵权,地位并不稳固,所以东晋内部的政争仍在继续。 竺法汰奉释道安之命东入建康后,就住在距乌衣巷不远的瓦官寺,不仅与襄阳的释道安维持书信往来,与支循、王珣、谢安、郗超等显要都交游密切。 同年,前秦春克南乡,自夏至冬,又吞并凉、代,完美利用了东晋无暇他顾的空当,而谢安也因为前秦统一北方带来的压力,进一步掌控建康朝政。 因前秦攻克南乡,又以重兵伐凉,谢安遂以江北防务为名,加桓冲车骑将军、都历阳、淮南、庐江、安丰、襄城、寻阳六郡军事,回镇姑孰。空出来的京口兵权,谢安并未急功近利,而是以国丈王蕴为徐州刺史,出镇京口。 王蕴嗜酒如命,却有自知之明,镇将无能被问罪,殷浩、谢万就是先例,因此他几次辞让,才在谢安劝说下,以外戚出镇旧例接受任命。以王蕴出掌京口,不过是谢安的权宜之计,他很清楚王蕴没有军事才能,一旦江北有事,不用他开口,朝中怕死的公卿贵族就会求着他换人。 当时,桓冲为了配合桓豁在沔汉沿线的攻势,也自寿春向淮泗地区袭扰前秦辖境,但不久后,就因前凉灭亡而撤兵。 隔年七月,桓豁去世,荆州作为桓氏的大后方,又是面对前秦威胁的最前沿,于公于私桓冲都没办法坐视不理,谢安也顺势而为,朝廷为此将长江中游全权委任给桓冲,迁其为荆州刺史,持节镇守江陵,并以其长子桓嗣为江州刺史。陛见后,年少的司马曜在西堂为桓冲践行,谢安为了表示尽弃前嫌,也亲自送行至溧洲。 桓冲到任时,荆州也因为旱涝正值饥荒,于是以前秦势盛,上表请求移镇,从江北的江陵,移至江南的上明筑城,并请求朝廷每年支应军粮三十万斛。这可以说是回到荆州就翻脸了,但随即前秦以苻丕、苟苌、慕容暐等人为将,督兵十万余大举入驻南乡,迫于形势,建康方面只得应允桓冲的要求,但只作为临时条令,一旦年景好转,就停止供应。 谢安随即在朝中重提京口的重要性,给王蕴假节,全权负责建康沿江防务,但很快就因为前秦攻打襄阳,同时以兖州刺史彭超进攻淮南,与荆州互相呼应,导致局面恶化。 东晋为此,先后加谢安为骠骑将军、司徒,都被他辞去,反而上表为衰亡的勋戚后代请封,在朝中得到群臣赞赏,认为他执政宽仁,可与王导在世时相比。 同时,因京口无良将镇守,朝中为此议论纷纷,而谢安则在升任中书监后,于此时再度进位侍中,并拜假节,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诸军事。谢安获得兵权后,随即就举荐侄子谢玄为兖州刺史,出镇广陵,负责江北防线,他本人则坐镇中枢,总管后方,进行统筹调派。 谢安以谢玄为将时,朝中不少大臣都予以质疑,认为他此举是谋求私利,以自家人掌握外镇兵权,从而稳固自身地位。与谢安一向不和的郗超,却在此时站出来辩解,以他曾与谢玄在桓温麾下共事,知道谢玄的才能,极力为其作保。 因为堂妹无故被休,郗超对闷不做声的琅琊王氏极为不满,桓温当初废立皇帝,他就是谋主,对皇室也没有太多敬意,桓温死后不久,他以母丧归家守孝,虽在京口却未追随桓冲。 为谢玄声援后不久,郗超也结束守孝,随即获得朝廷起复,召为散骑常侍,授临海太守,四十出头正值壮年的他以病辞让,于同年年底病逝。 郗超为人极重亲情,为母守孝期间,因饮食过简,导致长期风寒不愈,而他又担忧自己死后,父亲郗愔悲伤过度。于是在临终前,郗超将当初为桓温谋取京口兵权时,仿效父亲郗愔笔迹代作的信札交由门客,嘱其在老父悲痛难抑时呈上,其后果然被他料中,因丧子哀悼成疾的郗愔看到信札后大怒,从而病愈。 另外,郗道茂的亲弟弟郗恢,其妻谢道粲是谢道韫之妹,与谢玄同为谢奕子女,而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则是王献之的兄长。 当谢玄到任广陵后,有谢氏之前修筑宫室时建立的信誉,再加上于流民帅中素有威望的郗氏支持,立即开始招募勇士、选拔士卒,组建北府兵。 而同年末,年迈的王彪之也于初冬病逝,谢安在东晋朝中暂时没有了说话够分量的掣肘,成为实际上的唯一宰辅。 第三十二章 北军差异、关西悍卒 桓豁病逝时,正值夏季三伏天,所以前秦得知这一消息后,并未急于发起进攻。 同样是受到旱涝影响,但关中的情形却比荆州要好不少。 自春秋战国至秦汉时期,因农耕开垦对森林植被的破坏,黄河流域在较为安定的两汉初期,时常发生决口,洪水泛滥。 到了十六国时,北方胡人大举南下,黄河流域的大片耕地被转变为牧地,部分植被的恢复,使得水土流失有所改善,时值乱世,黄河反而长期安流。 而气候方面,因逐渐变得寒冷、干燥,作为北方政权的前秦,想要派兵南下,军中士卒最先要面对的就是水土不服。 当时的长江流域,要比关中暖和不少,比如在益州东部的巴西郡,就还有犀牛活动。三国时,张飞曾任巴西太守,镇守郡治阆中,阆水的支流潜水,当时也称巴水,其所贯穿的巴西郡宕渠县,就有犀牛群落。 西晋时,由益州分建宁、云南、兴古三郡,再加上交州的永昌郡,由南中地区改设而来的宁州,因开发程度低,多原始植被,更是犀牛、大象的乐园。 江南地区,属扬州的豫章、会稽两郡,也有大象时常出没,曹冲称象,就是孙权进贡而来。野生的象群在两晋时,仍活跃在长江中、下游,甚至是长江以北的江淮湿地。 前秦的中、外军和护军制都仿效自魏、晋,包括氐族在内,以各族胡人为主的各军,本质上还是世兵制下的军户,但由于军事贵族的身份,在地位、待遇上都有保障,士气、战斗力普遍高于晋军,可素质与募兵组成的北府兵一比,就有所不如了。 封建时代,当兵被视作贱业,自秦汉时起,民间素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在东晋,位极人臣的陶侃、桓温,都曾因行伍生涯遭鄙视,以边将武职入仕,门第也会被视为低人一等。而在汉化程度较高的氐人宗室中,不少年轻一辈也受此风气影响,在接到出外镇守的命令时,往往托辞不受。 攻打襄阳前夕,关东方面,在邺城坐镇的苻融被征召入朝,镇守蒲阪的苻丕奉命进驻南乡后,苻坚并未再调动幽蓟的苻洛,而是以苻朗为镇东将军、青州刺史。苻朗到任后谈玄、悠游是一样不落,虽然政声尚可,可接受任命前,却曾数次推辞。 前秦自苻坚继位后,愈发推崇儒学,倡导汉化,后来形成每月亲临太学,考问对策,等第为上者,往往鱼跃龙门,得到拔擢任官,比如灭前凉时,以吏部郎出任军司的段铿就是其中一员。 但在朝中,这些苻坚亲自选拔的大臣,即便出身世家,仍被视为幸进之辈,在主持革新的王猛死后,这种势头也愈演愈烈,不少曾经参与云龙门之变的苻坚嫡系中兵将校,也对这些后起之秀有所排挤。 此外,敌视以前燕宗室为主的降人、外来户,在长安乃至整个关中,无论朝野,支持这一主张的都大有人在。如河东、弘农、三辅等地,仍有不少世家豪强,自恃武力依险自守,拒不接受征召,软硬不吃,令苻坚也十分为难。 灭代国时,苻坚曾以苻洛为北讨大都督,将关东幽、冀二州兵十万余,作为东路主力,所以在召苻融还朝主政后,于情理上,苻洛似乎是接手坐镇关东的合适人选。 可苻坚却派了苻朗这个心向汉风,在太学中又考第优异,可谓是投其所好的年轻宗室前往关东,不久后还加都督青、徐、兖三州军事,骁勇善战的苻洛仍然留在幽州镇守。 原因就出在军制引发的问题上,前秦以宗室出外镇守时,往往带着私人部曲和一部分中兵,以及随行的家属营户,成为相应的外兵、镇户。这种形式的军队与将领之间,本来就有很强的人身依附性质,而这些随军驻扎的营户,除了身份较高的正兵家属外,还包括很多承担杂役的俘虏。 苻洛在镇守幽州、攻打代国时,因边郡人口不足,无法承担大军杂役,一直都是以俘虏充当营户随军,这些人有的是燕、代两国的败军、降卒,有的则是虏获的鲜卑小部落,完全依附于将领,相当于清代八旗制下的包衣阿哈。 被苻坚寄以厚望的苻朗,镇守广固城时,对苻洛这一套也是有样学样,而且还受关中敌视鲜卑人的风气影响,所部镇兵里的底层营户,多是强征来的胡人民户,更以鲜卑女奴作为“肉唾壶”,对关东六州的“燕地鲜卑”可说是厌恶至极。 广固原属齐郡广县,八王之乱后,齐郡治所临淄日渐衰败,前赵时,曹嶷入青州在广固筑城割据,将广县并入临淄,迁治于广固。后赵时,石勒派石虎讨伐曹嶷,攻陷广固后坑杀军民三万余,因石勒新任的青州刺史刘征劝阻,才留下男女七百余口。 齐郡南面就是东莞、琅琊,与西南方向直面黄淮水系威胁的兖、徐防线,相对来说则算是二线、后方了,否则苻朗纵有闲情雅致,也没机会借巡行各地的名义游山玩水。 前秦军队以中兵为骨干,各军正兵只数千人,下辖的营户则数倍于此。灭凉、代两国时,连续的大规模征调,宿卫和长安卫军以外的各军,都已是师老兵疲。而且攻打代国,由于是在冬季用兵,后续集结的预备队,行装也都是北方作战所需。 简单来说,十六国时的北方军队,行装上没有太大的区别,穿的是羊皮袄,行军住的是羊皮帐篷,铺的盖的还是羊皮,前秦中兵也是如此。棉花此时刚经西域传入,进入内地大量种植是在宋末元初,当时可供填充被褥的只有木棉,难以大规模供应军需,其他草絮又不足以保暖。 这种以应对北方寒冷天气为主的装束,每到夏季,即便驻扎在长安,士卒也因炎热抱怨不已,世兵制下换装一般都是自理,除非赶上特殊目的导致的出征,才会由国家承担换装。 因此在桓豁死后,前秦没有急于在夏季发起进攻,而是利用整个秋季征调、集结,入冬后才开始合攻襄阳。而且负责主攻的部队,考虑到水战,才征调了镇守蒲阪的苻丕所部,又以隶属宿卫下的一部新组建的中兵从征,进行补充、加强,这之外还大举征发了前燕鲜卑徙民。 除了士卒对气候的不适应,大军南下,人畜汇集,荆州刚经历了旱涝,选在冬季用兵,也能降低爆发时疫的可能。 北方胡人政权下,并非没有成规模的水军,只是在与步、骑的整体比例中,占比极小,其素养与东晋的水军相比,就如同选修课和必修课的区别。 前秦的水军大多属于劳役性质,而不是东晋那种专精水战的步卒,如长安有汉漕渠直通黄河,连通关东漕运,在蒲阪至陕城这段黄河,分别有蒲津渡、风陵渡、大禹渡、茅津渡,赖以谋生的船工、水夫数不胜数。但水战不光是会操纵船只、懂水性就行,苻丕麾下从蒲阪南下荆襄的水军,虽然经过了强化训练,完备了甲械,可在战斗意志上仍然是畏战的役夫。 关中自古以来尚武成风,战歌无衣一直广为流传,班固在汉书中就记载秦地“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故秦诗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赤壁之战后,曹操进兵关中,曾传令诸将“关西兵精悍,坚壁勿与战”。秦地有着久远的军事传统,自春秋战国至魏晋,历来有农闲时组织训练的习俗,因此秦人对“长矛”极为擅长。这个长矛,说的不光是五、六米的长兵,还有军阵的意思。 苻坚修泾水渠时,收得关中豪望富户僮隶数万,其中丁壮就有三万余,事后并未将这些人口放还,而是编为军户,沿着新修的泾水渠就近屯田。 决意趁桓豁病故的机会攻打襄阳后,又从这三万余屯卒里精选勇锐,得了通熟水性、战阵的选锋三千余,置于左右卫下,由武卫将军苟苌统领。 苟苌之前,执掌武卫营的是王鉴,王鉴原为李威下属,曾参与云龙门之变,极得苻坚信任。但救援寿春袁瑾时,王鉴兵败而归,武卫营也损失惨重,随后一部被带去豫州转为镇兵,一部回转长安补充,但战力已远不如前。 新补入武卫营的这三千人中,不少人原是长安城内各家豪贵门下的奴仆,其中也有吕氏的部曲。长安城北的吕宅,位于长安城内、宫城之外,内有田庄,外有坞壁,如同一座城中之城。 吕婆楼于苻坚有佐命之功,他在世时,吕宅豢蓄的私兵,并不惹人注意。可吕婆楼去世后数年,吕光也未能升任中兵将校,加上长安勋贵一直以来都存在不小的反对声,苻坚也有意识的对城中贵戚进行削弱,毕竟当初云龙门之变追随他闯宫的主力就是贵族私兵。 武卫营新卒中,有一人唤作吕阿豺,他出自陇西鲜卑小部落,因部落屡遭兼并,本无姓氏,原为苻双部将苟兴帐下的骑卒。前秦五公之乱时,吕光随王鉴讨伐叛军,先后击败苟兴、攻克上邽,阿豺作为战俘被充为营户,随军驰援蒲阪,以勇力补入正卒,成为亲兵,之后因为养伤就留在长安吕宅娶妻生子。 吕隆获赐为国子生入太学读书,随侍的仆僮吕大就是吕阿豺的儿子,吕大与吕超同岁,吕隆与其名为主仆,却情同兄弟,就连元服也是一起。 第三十三章 卫辰败逃、凤皇入都 就在前秦为进攻襄阳做准备的同时,代国被分置为东、西两部后,所引发的冲突也进入尾声。 代国灭亡后,刘卫辰因分到的利益太少,一怒之下起兵攻打获许代管盛乐地区的刘库仁。 可刘卫辰明显高估了自身的实力,前秦灭代国前,他几次被拓跋什翼犍打的惨败,部众被掳走、溃散大半,一直没能恢复,给前秦当了带路党后,才趁机收拢了些部众。 而刘卫辰渡过黄河向东袭掠的举动,反倒成为刘库仁统合内部的机遇,当时他已经与各部达成初步妥协,将拓跋珪母子迎回盛乐,统治名义上也得到了前秦的支持。 但此前代国未灭时,刘库仁受命统兵迎战前秦却大败而归,骤得高位的他仍面临不少的质疑,所以迫切需要一场军事胜利来证明自己,提升个人的声望。 此时黄河以东的代国西部,已经不同于刘卫辰父祖那时,沿河各部皆与铁弗部沾亲带故,不光给铁弗部通风报信,还出兵跟从袭扰代国。拓跋什翼犍几次大败刘卫辰后,沿河的匈奴小部酋帅没有不怕的,但这些游牧部落打不过,却是可以跑的,因此他选择了既往不咎,这些小部也在他的恩威并施下,人心彻底倒向代国。 代国在黄河以东的部分,主要是云中、雁门、代郡,云中郡在前套的黄河外侧部分,西有黑水河,南有中陵水,都是黄河支流,中陵水下游南岸又有树颓水。 刘库仁所能掌握的就是云中盛乐、平城、新平城这一圈范围,但只能说是勉强听命,代国被兼并前,他的独孤部就在云中郡南部、雁门郡西北,紧邻着黄河东岸,最初是被拓跋什翼犍用来阻隔铁弗部与白部,防备两部再次联合。 本就不得人心的刘卫辰,率部进入黄河以东后,急于扩张、裹挟,又毫不区别的掳掠,当刘库仁召集各部讨伐时,沿河流散的匈奴小部落纷纷响应。 拓跋什翼犍死时,代国内乱,拓跋氏本部相互攻杀、溃乱、逃散,刘卫辰没想到刘库仁能够迅速稳定局面、招徕流散,更低估了对方出兵的反应速度。 当刘库仁领军来袭时,刘卫辰甚至都没能收拢部众,就被迫仓促接战。 代国灭亡后,前秦以九原县为治所,重设了五原郡,撤军时因老将范俱难病故,邓羌再次出任并州刺史回镇位于后套的朔方,分割、镇抚因凉、代两国灭亡后,失去限制的沿塞鲜卑部落。 刘卫辰杀死途经悦跋城北上赴任的前秦五原太守后,趁着消息未及扩散,打了个时间差,从北面的五原郡留戍镇兵、东面云中护军所部之间穿过,由曹魏时就已废弃的云中县以西的上游渡河,一路向东掠夺人口、牲畜。 迅速集结起兵力的刘库仁,则由盛乐向西南方突进,企图将刘卫辰所部驱赶、包围在河岸附近的川地。 只是这一次,刘库仁犯的错误,与之前石子岭大败如出一辙,他的战略设想很完美,唯独忽略了麾下部族兵为主的军队的执行力。 刘卫辰仓促迎战败退后,反应却不是刘库仁设想的那般,占据渡口撤回对岸,而是果断丢下未收拢的部众,直接断尾求生逃亡西北方向的阴山。 此时前秦方面已经知悉了刘卫辰再度反叛,五原、云中护军两地已经进入戒备,下辖的胡族部落也开始在黄河另一侧游掠,刘卫辰就算没有判断出刘库仁的意图,也不会选择原路撤回对岸。 刘库仁急于立威,眼见刘卫辰不敌,自然不肯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带着本部人马衔尾追击。刘卫辰则率残部且战且逃,一路溃败,他与刘库仁都是南匈奴后裔,还是同族,此时却是相互煎迫。 双方一追一逃,越阴山向西北,足有一千多里,最后刘卫辰部众尽失,撇下妻儿才死里逃生,身边仅剩十余随扈勇士。但这对刘卫辰来说,还不是最惨的一次,大约十年前,他被岳父拓跋什翼犍巧渡黄河突袭,几乎是只身匹马逃出。 追的有些上头的刘库仁,当然不甘心就这么让刘卫辰跑了,于是大肆搜捕,驻牧在附近的库狄部,也被以藏匿刘卫辰的名义讨伐。库狄部战败后,被刘库仁迁徙至塞南,安置在桑乾川,也就是新平城与马邑之间,其下游西南方向,就是依附于白部的侯骨部、尔朱部。 刘卫辰几乎败亡,这却不是前秦想要看到的局面,而以刘库仁使者为名入贡长安的许谦,因燕凤此前在苻坚面前的推崇,一时间成为出入宫阙的上宾。 拓跋什翼犍的王后小慕容氏,是慕容暐的姑姑、慕容垂的妹妹,许谦作为已故代世子拓拔寔的老师,自然不会错过这层人脉,毫不避讳的次第拜访了慕容暐、慕容垂。 前燕宗室在关中遭孤立的境遇,许谦从返回代国的燕凤口中已有了解,但真正来到长安后,才发觉这种敌视的规模,无论朝堂、民间都远超他的预计,拓跋珪作为慕容氏的外甥,想要暗中为其谋得与苻氏联姻,几乎难如登天。 而且通过慕容暐与慕容垂分作两方,各自笼络势力的举动,许谦也看出这对叔侄并非和衷共济,反而因家族内部主导地位的冲突,隐隐在暗中相互提防。不仅如此,二人的拥趸里,也是山头林立,彼此争斗,好不热闹。 陇西鲜卑首领乞伏司繁暴亡,刘卫辰再度叛秦,泾水渠的修建,刘库仁击破刘卫辰尽吞其部众,以及桓豁病故后苻坚有意动兵于荆襄,凉、代两国灭亡前后,这一连串的变故,使得长安朝野再度风起云涌。 有人想抽身事外,作壁上观,如许谦,他既知事不可为,就按下心思,再做打算。也有人想跻身其中,浑水摸鱼,如慕容氏叔侄,前秦统一北方,势头正盛,不管将来如何,如今行锦上添花之举,博取苻坚信任,为自家谋利总是没错的。 慕容垂麾下,有高弼、兰建、慕容楷等人为之筹谋奔走,作为慕容氏嫡支的慕容暐就尴尬了,他虽颇有智术,谋略却非其所长,识人方面更是一塌糊涂,前燕未灭时,他的心腹近臣要么颟顸无用,要么倒戈做了内鬼。 慕容暐能够倚借的人,一个是慕容评,可随着年纪的增长,其一改早年的智略过人、骁勇善战,不仅贪腐无能,又嫉贤妒能,前燕灭亡后,因慕容垂进言,被苻坚任为范阳太守,实则是附廓,置于苻洛监管下,也算是安度晚年了。 至于另一人,就是慕容暐的母亲可足浑氏,虽然足以信赖,却是典型的用脑子换了颜值,其人既无远谋,又无自知之明,一番弄权却是自食恶果。 因关中对前燕徙民的排挤,二人在笼络旧部时,可以说是事半功倍,但双方都很谨慎,并不触及苻坚的底线,只维持一个抱团取暖以求自保的外在印象,而且二人的隐约对立,也消除了苻坚的部分戒心,一如后赵时分别东徙枋头、滠头的氐、羌。 慕容垂的谨慎是因为前半生在这方面吃了太多的亏,慕容暐则是因为曾经的前燕君主身份,身边向来存在一定程度的监视。 当然,这种监视是非公开的,慕容暐入长安后,被苻坚任命为尚书,作为经常入宫的上品朝官、台省官,进出宫门、殿阙,宿卫、礼官的查验属于正常流程,他在台省的上司和下级中,又多是苻坚心腹,若非得到厚待,那些关中出身的郎官们,分分钟就能找出事由整他。 人在遇事不决时,难免会找人商量,前燕灭亡时,慕容暐从邺城出逃,身边的亲信,只有庶兄慕容臧与孟高、艾朗两个宿卫将领,孟高在保护他逃奔龙城途中战死,艾朗随他一同被擒,这三人都不以智略见长。 前秦灭前燕之战,起初,慕容臧领军十万余众,救援在金墉城守洛阳的慕容筑,到达荥阳后,被王猛以梁成率万余精锐拖在了石门,两军虽互有胜败,但慕容臧却在损兵万余后率先后撤,退回黄河以北的新乐城,慕容筑因援军不至,被迫开城投降。 慕容暐的母亲可足浑氏,对身为庶长子的慕容臧本就不待见,前燕灭亡后,也经常因援洛不利一事,将国家败亡归咎在慕容臧头上,对其多有怨言。 这样一来,慕容暐的几个庶出兄弟纷纷与他疏远,除了被慕容桓杀死的慕容亮(与慕容永之子同名),慕容臧、慕容涉来往渐少,慕容温则是跟慕容楷走得近,暗中成为慕容垂的支持者。 能够被慕容暐信任的兄弟,就只剩下慕容泓、慕容冲这两个同胞弟弟,可前燕宗室入长安后的次年,就被苻坚分散任命到外地,但相比其他人获授的远郡,慕容泓、慕容冲则要好的多。 慕容泓为北地长史,前秦时的北地郡在长安北面不远,东、南、西、北四面分别与土门、三原、抚夷、铜官四部护军的辖区相接。 慕容冲十三岁出任平阳太守,因听取段随的一系列自固之策,得以打消苻坚戒心,至淝水之战后起兵时,在平阳经营势力长达十余年。 慕容冲采用段随之计,吹笳思亲初见成效后,从此将其视若辅弼,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此后,慕容冲在段随建言下,每逢节日,母亲、兄、姐诞辰,都会遣人置办大量节礼送入长安,供其日常花用,为此甚至挪用公帑,平阳豪望与镇兵将领联名上表揭露,苻坚仅是传令告诫,未做严惩,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前秦灭代国时,段随极力主张,哪怕倾尽府库,也要为大军输送粮秣,平阳世家再度阻挠,慕容暐所传信札中,却提及苻坚在私下对慕容冲此举多有赞赏。 前秦灭代国后,修建泾水渠时,慕容冲任满回长安述职,段随则以平阳长史入长安上计,陪同在旁为其谋求留任,这也是出身京兆段氏的他,阔别多年后重回故里。 京兆段氏出自天水上邽,一支在杜陵,源自西汉名臣段会宗,一支在新丰,源自东汉末期“凉州三明”之一的段熲,而段熲又是段会宗的堂曾孙。 被苻生所杀的尚书右仆射段纯,与段随都是新丰段氏,灭前凉时出任军司的段铿则是杜陵段氏。 前秦用兵襄阳前夕,身边缺少谋士的慕容暐,趁着刘库仁遣使入贡,慕容冲回都谒见,分别向许谦、段随问计,但出于亲疏和信任程度,所表露、侧重的内容又有深浅之别。 因段随的计策,慕容冲与本就是他无法拉拢的平阳世家、镇兵不对付,小节有亏,却忠勤于王事,取得了苻坚信任。但慕容冲小小年纪就外出守牧一方,少年人心志未定,极易受到蛊惑,因此被苻坚暂留于长安,观察其心性、反应,并不急于放其回郡连任。 第三十四章 许谦献计、段随荐士 平阳郡位于黄河东岸,南面是河东郡,北面是西河郡(曹魏时割太原郡所设)、太原郡,东面是上党郡,隔黄河则是上郡。 前赵刘渊在离石起兵反晋,先都于离石北部的左国城,之后向南迁都于平阳。离石在东汉时为西河郡治所,三国曹魏时羌人、匈奴南迁西河,占据西河郡西北部,于是郡治向东南迁到了兹氏,西晋时改称隰城(今汾阳)。 当初姚襄进兵关中,就是从平阳郡的北屈县西渡黄河,然后南下进据杏城、鄜城。杏城有桥山,也就是史记所载的轩辕黄帝陵寝,汉武帝在元封元年,曾亲率十八万大军前往祭祀。 杏城南面,前秦设有宜君护军,往北,依次是洛川护军、鄜城护军、定阳护军,沿途也是北上九原的秦直道。 而奢延水自横岭流向西南,也叫无定河,在上郡东北部汇入黄河,对岸就是平阳北屈的西北部。 上郡北部,秦直道西侧,有圁水(芦河)从无定河南岸汇入,北岸向西上游百十余里,就是西汉时所筑奢延城,后来赫连勃勃在其旧址筑统万城,奢延在东汉时就已废县,段熲曾在其西北的奢延泽袭破内迁的东羌。 早在春秋时,就有白狄在雍州北部活动,后来东迁,其中的鲜虞氏建立了中山国。内徙进入上郡、塞内的西羌部落,也因分布在白狄故地这一缘故,以及从地理上偏东作为划分,被称作东羌、白羌。 前秦肤施以北,本就驻牧有一些内迁的鲜卑部落,前燕灭亡后,一部分徙入关中的燕地鲜卑也被安置于此,而关中秦地向来将鲜卑人蔑称为白虏。 前秦灭代国时,从关中出发的西路军,北上时沿途震慑、征发各部落,其中就有奢延羌胡宿勤部小酋帅宿勤崇,肤施燕地鲜卑首领高盖。 高盖本是辽东郡人,他的祖父高诩在慕容廆时为郎中令,慕容皝继位后,高诩出为玄菟太守,后以军功封汝阴侯,拜左长史,从征宇文逸豆归时,中流矢而殁。 郎中令也称光禄勋,起初掌宫殿门户宿卫,侍从皇帝左右,秦始皇时赵高就兼任此职。因其为九卿之一,位高权重,汉武帝以来逐渐削弱,品秩从中二千石先后降至一千石、六百石,官署也从禁中搬出宫外,所掌宿卫兵权,三都尉从中分出,三中郎罢去宿卫职责,改由中领军掌握。但到魏晋时,仍然是上品朝官,非皇帝亲信不得任,还掌握着少府的部分宫廷供御事务。 苻坚继位后不久,以侍中、中书令、京兆尹王猛,御史中丞邓羌彻查害民乱政的公卿贵戚,先后杀樊世、强德等不法权贵二十余人,因此与掌握中兵的部分勋贵发生对立,在王猛的举荐下,他以光禄大夫任群升任光禄勋,以朱肜为羽林监,整肃禁中,才得以放心安卧。 宿勤崇、高盖作为参事率部从征,被发往东路苻洛麾下,这种小官在军中多如牛毛,二人又没有过硬的背景,因此粮秣领用不仅排在最后,也是最差的一等。从平阳压粮北上马邑的段随,以职权顺手为二人补足粮草,因此有了交情,从此一直维持往来。 按制来说,慕容冲在平阳早就任满,但十六国以来,政权更迭频繁,这一制度已经渐渐荒废,而前秦连续兼并诸国,为求内部稳定,对原有官吏也多是予以留任,以免骤然改任引发动荡。 而且平阳作为前赵旧都,先是靳准叛乱,屠灭刘氏并挖掘陵墓,后是刘曜攻入平阳尽诛靳氏,称帝迁都长安,并效仿刘渊、刘聪徙民于都城地区,平阳人口户数因此减少大半,重要性也有所下降,但由于依山傍水的地理优势,流散在周边的胡部又陆续迁入,这些豪酋才是慕容冲笼络的主要对象。 “许公远道来朝,秦王以嘉宾之礼相待,予入关中数载以来,所得恩遇无有可比肩者,然与公相较,亦羡之多矣。” 慕容暐的新兴侯府,在洛城门附近,与苻坚为东海王时的旧邸不远,自入长安以来,一向少有宾客造访,如今许谦主动投刺后登门拜会,他虽颇为感慨,却也没有放下提防。 “君侯贵为国戚,位列清要,元逊如何能比?我不过是一国灭来降的无用之辈罢了。” 许谦哀叹着感怀自身,看似嘴上客套,实则是直接打脸,慕容暐幼年继位,长于深宫,只知以权术控制臣下谋求自保,对庶务接触较少,被言语一激,就落入套路。 此时的慕容暐已经二十七岁,平时看起来彬彬有礼,言谈不俗,为人却仍相当的感性,或者说容易情绪化。当初李绩在慕容儁面前,评价九岁的慕容暐不如已故的兄长慕容晔,结果被他厌恶,到死都再未得重用。 “代王得贤才,而不能用,虚悬嗣君之位,以致祸生肘腋,国家败亡亦非君之过也,公今既食秦禄,当不复言此,令君以为然否?” 微有怒意的慕容暐迅速予以反击,却也没有失去理智,言辞中对前燕旧事只字不提,十分谨慎,反而不咸不淡的以许谦旧时官职讥刺。 代国未灭时,燕凤、许谦深得拓跋什翼犍信任,二人一个是左长史,一个是郎中令,又同为世子的老师,皆为心腹重臣,但代国本质上仍是部落联盟,虽循魏晋制度,官职实权方面却有很大差异,许谦作为汉臣,手中缺乏兵权,代国内乱时根本无能为力。 “燕、代昔为唇齿,本该守望相助,奈何却以龃龉交恶,先后为秦国并吞。” 许谦对慕容暐的冷言不以为意,开口就是重料,见慕容暐听得燕之国号,面色微变,故意使坏一般,略作停顿。 “故世子寔,慕容王后所出嫡长,君侯之姻表兄弟,秦王前依燕子章之计,分置代国,王子窟咄、王孙涉圭,年皆暗弱稚子,仰赖于苻氏鼻息。” 见成功勾起慕容暐心思,许谦心里也就稳了,扯两句闲篇,稍作舒缓。 “当今天下,秦、晋二分,相持之势,必不能久。谦于时务并无远略,惟愿保全先主骨血,以全君臣恩义,而王孙涉圭以年齿尚幼暂居盛乐,早晚必入长安,燕、代二宗辅车相依,自当同舟共济,未知君侯意下?” 许谦在惊人之语过后,反而含蓄了起来,但隐约表露出结党连群之意。 “许公太过客套,涉圭与我乃是嫡亲叔侄,且满饮此杯,再详说塞上风物。” 慕容暐越席而起,亲自给许谦添酒,自以为意会了话中隐晦,丝毫不提拓跋窟咄作为示意,他一开始就有心请教,在酒宴摆下后就已将仆隶尽数屏退。 在许谦的刻意攀附下,慕容暐隔三差五就邀其过府宴游,与慕容垂也维持往来,夹在中间巧舌如簧,既不做和事佬,也不维持中立,两边都觉得他向着己方,反而都不以为忤。 不过许谦也知道,这种事纸包不住火,不是长久之计,随即以曾应苻洛之邀为名前往幽州。 不过理由方面,许谦却是向苻坚进言,以自己入秦后备受礼遇,却未有尺寸之功,因此主动提出去幽州,为苻坚跑腿传诏,也是应高句丽和代百济出面的新罗两国使者所请,令苻洛督兵至和龙,促成高句丽与百济的和谈。 春末泾水渠建成,远邦使者朝觐长安,而在农忙过后不久的初夏,慕容冲自平阳入谒,这是他第二次入长安,段随也作为属吏以上计为名陪同。 为归家的慕容冲接风洗尘,慕容暐就不似对许谦那般谨慎了,因依附关系,段随也在家宴之中。 “我以弱龄守平阳,初时遍观郡府,竟无一人可为心腹,唯段公以诚待我,智略谋虑,皆为我计议,足以托为师友,阿兄言辞间多有踌躇,有所疑者,尽可咨问。” 庭院轩榭中,兄弟二人推杯换盏,段随在平阳不得志,依附于慕容冲才获信重,主从关系紧密,非同寻常,因此才毫无避讳的在慕容暐面前推荐。 “若无使君以肺腑相交,特加殊礼,我于郡中,止一抱牍老吏耳。君侯乃主公胞兄,同气连枝,祸福与共。倘遇不决之事,三人之思,或有一得,纵不足用,亦能评衡利弊,文和冒昧,请君察谅、审度。” 段随以臣仆的谦逊姿态回应,却是家族衰落后的阅历所致,俗话说船烂还有三千钉,前燕灭亡后,随慕容氏徙入关中者多达十万家,凭其首领地位,就足以在前秦世代显贵,此时雪中送炭,所得回报也最为丰厚。 慕容暐与许谦交游时,曾得其只言片语,引触龙说赵太后为例,劝他效仿幼弟慕容冲,勤于王命以保全家族,否则空有秦王厚遇,图遭朝野嫉恨。 而慕容暐仍有顾虑,身份尴尬的他,害怕冒然参与朝中事务,引来苻坚怀疑,因此拿不到主意,这才又向段随请教。 段随先肯定慕容暐的想法,认为他确实身份特殊,不宜轻动,但可以遣慕容泓、慕容冲出面,二人位在州郡,行事要自由许多,于是效仿冯谖为孟尝君所设狡兔三窟之策。 慕容氏兄弟三人分处朝中、京畿、外郡,慕容暐出入台省、常在君侧,又有清河公主在内宫为妃,为首,慕容冲经营地方,为援,慕容泓常驻畿内,为辅。 慕容泓所在的北地郡,旧时辖区因羌胡侵夺,加上屡遭战乱,多次迁徙,曹魏、西晋时,才由寄治变为实土,内徙重设于渭北。 曹魏以左冯翊的祋祤县,侨置为北地郡治所泥阳县,西晋至前秦都依循前制,实际所领只有泥阳和富平两县,而原先的泥阳在新平郡以北,与相邻的义渠、弋居都已废弃,前秦时将这一带合称为三县故地。 西晋时,北地郡户数不满三千,至前秦时,历经天灾、战乱,更是人口稀少,因此将部分前燕徙民安置于此,充实人口。 由于慕容泓在北地郡缺少爪牙,段随就举荐了之前北上督粮结识的高盖、宿勤崇,前秦灭代国后,二人就听取段随建议,率部赖在军中,蹭着长安中兵一同南返,最后才留置在洛川护军辖境东南,二人以前就隶属于上郡肤施周边这几部护军之下,如今不过是从北部迁到南部,经秦直道向南,至北地郡附近的铜官护军,沿途亭驿完备,二百余里地骑快马旦夕可至。 第三十五章 刘库仁入觐长安、段文和假作问亲 段随为慕容暐兄弟荐士,只是为其留条后路,万一事有危急,有个从长安出逃的接应之处,这不是什么远见,只是血淋淋的教训。 苻生继位后,八辅政大臣之中,段纯最先被杀,之所以如此,背后却是其他七人为首的大臣将其放弃、抛出,内部也在争斗的他们尚未意识到,或者说低估了苻生的暴烈,企图以此来与新君达成妥协,而段纯死后,其右仆射之位,随即由苻生亲信赵韶出任。 作为权力斗争中落败家族的幸存者,段随无疑有着深刻的反思,可即便有此前车之鉴,位卑言轻的他也没有实力去改变什么,除了感叹无能为力,也就只有做些提前自保的盘算,当初迁往河东,如今为慕容氏规划,都是这样。 慕容冲以任满回长安述职,也是听从段随计较,除去在长安任职的慕容暐、慕容垂,其他被苻坚外任地方的前燕宗室中,只有慕容评、慕容泓、慕容冲没有被因故免职。 慕容评为范阳太守,治所涿县就等同于在苻洛坐镇的蓟城眼皮下,慕容泓为北地长史,北地郡周围遍地护军,慕容冲为平阳太守,则是循段随之计,与当地世家、镇兵将领不和。 这个策略短时间内并没有问题,可苻坚迟早会因此生疑,与世家、镇兵不对付,却能稳定郡内,任职数年都没被迫弃职,内中明显不似表面显露的这般简单。 所以段随才建议慕容冲,主动入谒长安,向苻坚这个姐夫适当的诉诉苦,以此换来支持、信任,乃至小觑,再有段随这个京兆出身的平阳长吏从外协助,从而谋取留任。 只是段随为慕容冲的这番谋划,却因为他赴任平阳前,一段少年男女间的情愫,导致横生波澜,险些坏事。 前燕灭亡后,宗室徙入关中,苻坚本有意以清河公主配太子苻宏,因此将其安置在长乐宫以北的明光宫别殿,为了安慕容氏之心,又以年仅十二岁的慕容冲陪伴其姐。 只是没多久,苻坚就察觉以清河公主为太子妃,不利于统合关东使之长治久安,而朝中对前燕宗室屡次喊打喊杀,长安也是满城流言,于是一面自纳清河公主为妃,安抚慕容氏,一面将前燕宗室外任,稳定朝野。 苻坚在宫中亦有设学,命博士教授宫人,慕容冲姐弟因此结识了尚未嫁给杨定的苻坚次女苻蕾,以及故颍川王苻敞的遗腹女苻桐。 苻敞是苻坚从子,其祖父是苻健、苻雄庶长兄,在后赵时,因石虎忌惮苻洪,遭到暗害。 苻健在位时,苻敞曾为太尉司马,与其出身相若的还有从叔苻菁、苻黄眉,时为太尉的就是苻菁,苻健病重时,苻菁意图闯宫杀苻生自立,事败被杀。 云龙门之变发生前,姚襄进兵关中,为苻黄眉、苻坚、邓羌联兵擒斩于三原,苻黄眉以功邀赏,却遭苻生羞辱,因此在公开场合常有怨愤之言,苻生得知后,命亲信以谋反构陷,并大肆株连宗室,苻敞也因此被杀。 苻蕾、苻桐都对容貌俊美的慕容冲心生恋慕,但随着慕容冲赴任平阳,以及时间的推移,苻蕾十四岁就嫁给了仇池宗室杨定,这段懵懂时的心动也就渐渐放下,而苻桐却一直记挂,甚至相思成疾,耽误了议婚。 慕容冲第二次入长安时,苻桐已经十九岁了,当时的婚嫁年龄,是男十六、女十四,她的婚事已经是长兄苻同成心中最大的忧虑。 刘库仁大败再度叛秦并进攻盛乐以西的刘卫辰后,几乎尽吞其部众,还俘获其妻儿,但也意识到事情有些糟糕了。 这等于是违背了前秦将代国分置为两部的初衷,即便事出有因,但如今刘卫辰败逃后,刘库仁等于一人掌握东、西两部。如果算上与原属代国的各部族妥协所换取的支持,名义上从属于刘库仁的统治范围,比拓跋什翼犍活着的时候也不差了。 可拓跋什翼犍在世时,尚能维持一股绳的代国都不是前秦对手,如今各部都暗有自己的算计,刘库仁在前秦支持下,才勉强掌握代管名义,他还没因一时的胜利,就膨胀到自认为能够称王,于是他在燕凤建议下,也决定前往长安朝觐,来打消苻坚疑虑。 刘卫辰当初入长安求援,曾向苻坚请婚,为安抚其心,当时得到应许,随后因王猛病故,以及攻打前凉,拖延下来。灭代国前,刘卫辰旧事重提,又以遴选宗女为由,再度推迟,其中所展现的态度,也是导致其不满的另一原因。 被俘获的刘卫辰之妻是拓跋什翼犍之女,两个儿子刘右地代、刘直力鞮也就是老代王外孙,刘库仁不仅与刘卫辰同族,又是老代王的外甥,与之在血缘上里外都连着亲,他也只能带回盛乐软禁,作为奇货以待将来。 加上刘卫辰败逃,刘库仁如今一家独大,其妻也出自拓跋宗室,为了加强对代国的影响,苻坚虽有意联姻,可宗女之中,年龄太小的并不合适。 刘库仁将要来长安朝觐的消息传出后,担任秦国司马的苻同成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时之间却又无计可施。 婚后的苻蕾,却不比少女时那般羞怯,为了闺蜜苻桐,她直接请曾经宫学中的同窗,如今已是苻坚妃子的慕容姝传话,让慕容冲剖明心意。 已经十八岁的慕容冲,外表丰神俊朗,可自从入关中以来,时刻都有朝不保夕的危机感,再回忆起初至长安时,周遭全是带有敌意、轻蔑、鄙夷的目光,唯有苻桐那小鹿般清澈,又总是慌忙躲开对视的眼神,这才发觉那份被自己忽略在心底的好感。 而在段随眼中,这却是意外之喜,有着相当多的操作空间,假设慕容冲娶苻氏女为妻,好处固然多,还能取信于苻坚,可在慕容氏内部、燕地徙民之中,也会同时引起反感。 所以段随建议慕容冲,暂不出面,由他这个佐吏登门,先稳住苻同成,以免婚事不成受其针对,影响到留任平阳。 此时的前秦朝中,侍中、阳平公苻融受召,回朝迁司隶校尉、中书监、录尚书事,但尚未接任。 侍中、右仆射、司隶校尉权翼,因乞伏司繁之死见疑,迁为司徒。 中书令梁熙灭前凉后留镇姑臧,尚书令苻雅新近病故,守尚书令苻丕、京兆尹慕容垂各自督兵奔赴荆北,中书侍郎薛赞因事受累,已多年未有升任。 左司马是老将兼宗室的苻飞,因派系缘故,只是占个位置养老,管些闲杂。 这样一来,实际担任司马的苻同成在中兵接连调动,军役、劳役大规模征发,即将攻打襄阳的关头,就显得极为重要了。 简单来说,世兵制下按军府、护军兵户籍册,征发服役,军赋收支,组织训练,纪律纠察,战备计划,都是苻同成的职权范围。 平阳有镇兵留守,段随即以军务为名,私下拜访苻同成,与会时,隐晦流露为慕容冲问亲的意思,却又一副婚事未定,关中厌恶鲜卑由来已久,不好让令妹受风评波及,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态度。 对当时为小妹婚事担忧、焦虑的苻同成来说,段随的到访简直就如黑暗困境中的指路明灯,趁着苻坚尚未决定人选,将苻桐嫁给慕容冲,既解其心病,此后也能时常重聚,要是远嫁代北,恐怕就是兄妹再难相见的生死离别了。 第三十六章 青梅别竹马、愿为三署郎 初入国子学时,八岁的吕隆就扎着总角了,如今他已满十岁,又是提前束发,戴一折上巾,身高已有六尺(取一尺为23.1公分),皮肤白皙,面容俊美。 正常来说,古时孩童的发型,九岁前是垂髫,九岁后为总角,男十五束发,女十五及笄,二十加冠元服,可不论贵贱,这个标准总是因为各种缘故导致提前。 “阿颔,我后悔了。” 国子学精舍附近的箭场里,苻馨略显不安,与身侧的吕隆轻声诉说心事,同时挽一柄三十斤(取一斤为223克)的练习弓,一箭发出,在十五步(取一步为1.3米)外的方形木靶上留下一个白迹,箭矢无锋镞,而是沾了白灰的裹布,只是因为分心偏离正中许多。 已经十三岁的苻馨,比吕隆还高半头,仍作执役童子打扮,梳着两个总角,身材匀称,眉眼清秀,英气不凡,乍一眼看上去,只以为是哪家的美少年。 自从明堂较射一事时,吕隆背负苻馨过后,通过私下向吕隆学习射箭,二人关系迅速熟稔,如青梅竹马一般。 “如果可以嫁给阿颔就好了。”苻馨偏头看向比自己还美的吕隆,不觉的有些恍惚。 前些时日,曾助苻馨父亲袭爵的富商赵掇,遣其妻登门,却是受辽东安氏请托,相看再过一、两年就能嫁人的苻馨。 自拓跋窟咄入太学,苻馨见识过这位远国王子后,时常悔不当初,若非苻坚厚赐,那异邦小王也不过穿着羊皮氅,一身腥膻气,这和她想象中的王庭用度完全不一样。 “可惜你是吕氏嫡脉,娶妻之事,怕是连你耶娘都不得自专。”再次射出一箭,正中靶心,苻馨心底自嘲,脸上淡淡哂笑,拇指上已经勒出红痕。 “阿姊,给你用这个。”为免苻馨伤到手指,吕隆将自己所用的牛角韘递了过去。 “憨头,韘决都是依个人尺寸所作,我就算戴上,也不合用。”苻馨有着明亮的双眸,此时笑的眼睛微眯。 “待我归家,再讨个韦韘,明日来给阿姊。” 韦韘就是皮革所制的韘,制作起来比较简便,一边说着,吕隆本想去摸怀里的钱袋,到东边不远的槐市现做个新韘,可手抬到半途才想起,钱袋一早就给了胞弟吕超,只得随手扯了根狗尾草,用来测量苻馨的指围。 “阿颔,我要去宫中的学官了,大概直到嫁人,都没法子再来太学。”原本欢快的气氛,随着苻馨突然的告别,瞬间变得有些哀伤。 “你一定要平安的快快长大,然后来娶我,阿颔,我不想被嫁到塞外去……”手中的弓矢掉落在地,苻馨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既惧且悲的抱着吕隆肩膀,低头呜咽起来。 两手抓着衣角,吕隆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就像瞬间变了哑巴,嘴唇张了又合,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苻馨并未哭许久,只是心中情绪压抑不住,又无人可以倾诉,哭了不到十息(三、四十秒)后,她就缓了过来,解下皮韝(套袖),长舒口气,转身离去。 “阿姊不想嫁,那就不嫁,任谁来说都不听!”反应过来的吕隆,话语中满是稚气。 逐渐远离的苻馨止住脚步,侧过脸来摇了一摇,不知是回应吕隆,还是为他的幼稚叹息,随即头也不回的走出视线。 入夏后,渠渎两侧,野草疯长,自那日话别后,苻馨真的再未出现在太学,吕隆原本平静的内心,如船行过后一般,波纹层层荡开,久久难以平静。 宽逾一丈的支渎上,乞伏乾归与吕隆两脚相抵,躺靠在一艘狭窄的小舢板上,身上各自盖着一顶苇子编制的大斗笠。 这只平头小船配一支竹篙,仅能载两、三人,附近的村人平时栓在渠渎岸边,供日常里往返交通、运载杂物,此时却被这两个小子顺来玩耍。 “阿乾,如果我想请主上帮忙,要怎么做呢?”在吕隆想来,管他什么学官,还不都是听帝王家的指派,阿姊的事只有秦王的许诺最管用。 “等明年升为太学生,大王每月来考第对策,你若能名列前茅,必然拔擢为郎官,入值台省,常侍左右。” 乞伏乾归披发结辫,束一条额带,他的注意力放在两侧坡甸草丛,寻找可能被惊起的野禽,回答时显得漫不经心。 自从兄长乞伏国仁返回勇士川继位,留在长安赐第的乾归在僚佐、家臣的督促、辅佐下成长了许多,但也孤僻了不少,常伴身侧的朋友就只有吕氏兄弟了。 “你还不知道我?通读背诵已是勉强,那些经义学问,还有时政策略,我哪里答得上来哟?” 听了好友的建议,吕隆更加懊恼,几近绝望,考校成绩靠前的他虽有些天分,却是进了学舍一坐下就打瞌睡,每次都是临时抱佛脚。 “那也容易,以你家的门第,再过上三、五载,就该召你为三署郎,宿卫宫门,只要武艺超群,必能入值殿中。” 斗笠遮掩下,乞伏乾归脸上却是促狭的笑容,身心许久没有过这般轻松惬意。 “这也太久了,还有更快的吗?” 吕隆却是想到了携子归家探望的堂姐吕桃,三年以后,会不会又多个小外甥啊? “自然是有的,两眼一闭,只管去梦里拜求好了。” 再抑不住的乞伏乾归,坐起来两手扶着船舷,大笑不已,小舢板也为此来回摇曳。 丛生的野草被清风来回撩拂,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二人突兀的嬉闹动静,破坏了安宁的自然情境,十数只野鸭窜入空中振翅高飞,弓弦撒放声也紧跟着传来,羽箭、泥丸飞出一片,可结果却是毫无斩获。 当时的华阴以西,有水草繁茂的华泽,每到春、夏,成群结队的野鸭在此聚集,上游的长安,周边八水环绕,又多渠渎,也是野鸭结群栖息的场所,只是农耕活动较多,没有华泽那么集中。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久才来?大伙等的手都生了……”率先拨开杂草露面的姚兴,一看毫无所获,就选择顾及多数人的面子,开始撇锅。 两、三人高的草丛中,转瞬间喧闹起来,来人纷纷从中探出脑袋,只望见空荡荡的水面,最后一点期待也破灭了,于是接连发出失落的叹息。 “姚兴儿,你还好意思说这?平时一个个尽吹嘘自己是神射,临阵却都是不中用的。” 乞伏乾归站在船上先啐了一口,然后跃上岸来,瞪着隐约为一众孩童首领的姚兴,丝毫不假颜色。 “你待如何?” “揍他!” 这番话将岸上的小伙伴全都囊括在内,几乎是指着鼻子骂废物了,本就因为射猎失手而不快的众人,霎时间将矛头对准了乞伏乾归。 “且把弓矢拿来,阿颔,让他们知晓,什么叫作绝技。” 趁着众人犹疑,乞伏乾归一把将姚兴手中的弓夺下,又从旁人腰间随意抽来几只羽箭,一脸期待的递给刚撑船靠岸的吕隆。 姚兴所用的是一柄竹制单体弓,弓弦是麻线绞合,上箭处穿缀着革带,却是用来弹射泥丸,对孩童来说,已经是相当高档的玩具。 而看到那几根制作粗劣的箭矢,吕隆对同伴们接连射失,也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乞伏乾归递来的几支羽箭没一根合用,箭筈(扣弦的卡槽)带着毛刺,箭羽也是随性沾附,箭杆两端粗细、轻重不一,还因仓促制作导致干燥后弯曲,箭头都是捡来的石片,又或只是简单的削尖。 踩倒一片杂草席地而坐,吕隆并不理会其他人的催促,持弓搭箭估计出合适长度,然后要来乞伏乾归的匕首,重新刻削以调整羽箭。 吕隆的这门手艺,学自已经编入武卫营的老兵吕阿豺,约莫半盏茶(五分钟)的工夫,在同伴们的耐心耗尽前,他才起身回到舢板上。 吕隆戴上斗笠遮阳,任由乞伏乾归将小舟推离岸边,他将羽箭搭在弦上,以持弓的左手扣住,待船只漂流出十来步后,右手摘下斗笠旋着抛向另一侧的渎岸,随即并不开满挽弓待发,野鸭再度惊飞的刹那,一箭迅疾飞出,射落其中一只绿头雄鸭。 不远处躲在草丛间的小伙伴们,红彤彤的脸庞满是灰渍,脑门上沁着汗珠,全都紧盯吕隆的每个动作,屏着呼吸比自己亲手射猎还紧张,直到野鸭被羽箭贯着翅膀坠落,才一起欢呼着奔出。 吕隆摘下斗笠的瞬间,光线由暗到明的变化导致瞳孔收缩,对于常人来说,因光线刺眼造成的条件反射,眼睛微眯,又或者扭头、眨眼,并不利于观瞄施射。 可在吕隆眼中,那一霎的感受却大有不同,空气就如水面一般,泛起无形的圆环状波纹,但却不是扩散,而是集中于一点,仿佛一张收拢的网,将他注视的目标锁定,在整体的感知上,有种灵魂出窍,瞬间飞到野鸭近前,又退回到躯壳的毛骨悚然。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感觉极其敏锐,稍有刺激就会导致肾上腺素分泌,使得反应速度再上一个台阶。 众人兴致高昂,就着支渎的流水将野鸭洗剥,骑马者返回到拴马处,取来鞍袋中备下的柴草、盐巴,待用铁片敲击燧石引燃艾绒、柳絮,架起火堆当场烤炙。 若非吕隆射中,一伙人恐怕就要唉声叹气的四散归家了,可出力最大的他在野鸭烤的焦糊后,却是碰也不碰。 姚兴等人虽感到奇怪,却也只以为吕隆此举是为谦让,野鸭个头本就不大,众多伙伴分起来,不过尝上一小块,好不好吃都无所谓,更多的是对前所未有的体验感到新奇罢了。 只有最为要好的乞伏乾归知道,吕隆从来不吃自己杀死的猎物,二人往日在吕氏的田庄上玩耍,如果凑巧碰到宰杀禽畜,吕隆倒也不怕,还能凑在近前,睁大眼睛从头看到尾,只是被他看到宰杀过程的禽畜,也是一概不吃。 有一次,赶上槐市附近的佃客杀鹅款待王嘉,吕隆也在场,他的这番反应,令王嘉大为惊异。 王嘉在少年时,就与佛图澄结识,跟承其衣钵的释道安也相交甚厚,还曾先后为二人奔走效劳,因此对佛教的了解远超常人。 王嘉在询问后得知,吕隆既不知何为净肉,也从未听闻佛法,为此愈发觉得他有宿慧。 第三十七章 河东前事、利惑人心 前秦在平阳,很早就派驻了镇兵,苻生继位后(355年),以宗室苻产为平阳太守。 只是次年(356年)八月,姚襄在伊水之北,败于第二次北伐的桓温,之后北渡黄河逃入河东,又计划进兵关中,在平阳攻破匈奴堡杀死苻产,随其出镇的余部也被尽数坑杀。 不过此时的平阳,不仅处在前秦、前燕争夺之中,还有夹杂在二者之间割据并州的张平。 苻产兵败被杀时,镇守蒲阪的苻柳曾引军去救,却为姚襄击败后退却。 因为几乎是在同时,前燕皇帝慕容儁以慕舆长卿为将,率精兵七千入轵关进攻河东,在裴氏堡攻打前秦侨置的幽州刺史强哲。 而在陕城以南的卢氏县,前秦侨置的青州刺史王朗,也遭到东晋将领刘度的攻打。 当时,苻生分别以苻飞率军救卢氏,邓羌率军救裴氏堡,没过多久,刘度主动退兵,邓羌则击破并擒获慕舆长卿,斩首甲士二千余。 姚襄占据平阳后,襄陵的前秦并州刺史尹赤率众投降,因此缘故,天水尹氏在苻坚时遭到禁锢,到淝水之战前才解除。 与尹赤同族的尹纬,早年不得入仕,后来为姚苌谋划自立,有立国之功,又辅佐姚兴扫平苻登。 张平此时割据并州,占有西河、太原、新兴、雁门、上党、上郡六郡,他自然不能容忍进犯自己地盘的姚襄,于是出兵与姚襄交战并取胜。但张平在得知姚襄只是暂据平阳,准备进攻关中后,就与之约为兄弟并停战。 隔年(357年)四月,姚襄自平阳郡北屈县向西渡河,进据杏城、鄜城,五月败死于三原。 六月,前秦发生云龙门之变,苻坚继位,去皇帝号,称大秦天王。 七月,苻健在位时曾向前秦称臣的张平,改向东晋称臣,受封并州刺史,与前秦、前燕为敌,十月入冬,张平就开始进攻蒲阪的苻柳。 第二年(358年)开春正月,苻坚亲自统兵,前往讨伐张平,冯鸯以上党郡投降前秦。 三月,前秦军队在晋阳西南的铜壁大败张平,其养子兼麾下猛将张蚝,被邓羌、吕光生擒,张蚝与部曲三千余户被徙往长安,张平被迫投降。 同一时间,南下的慕容儁攻陷冀州,东晋则派谢奕、荀羡北伐,与前燕交战。 六月,于前秦、前燕夹缝中生存的张平,仅率三千部众逃奔平阳,被苻坚追击打败后,再次向前燕请降。 九月,前燕却分别派了慕容评攻打张平,阳骛攻打东燕的高昌,慕容臧攻打濮城的李历。张平、高昌、李历都曾是后赵大臣,又都先后降燕、降晋、降秦,各自割据一方。 阳骛攻黎阳不克,冯鸯逃到野王投奔吕护,高昌逃到颍川邵陵,李历自白马逃奔荥阳,余众全都投降前燕。 原先从属于张平的三百余并州壁垒中,约三分之一投降了前燕,于是慕容儁以右仆射悦绾出任并州刺史。 这之后,在悦绾的笼络、安抚下,张平的部将诸葛骧等人又陆续率一百三十八壁垒投降前燕。 一年半后(360年),正月,慕容儁在邺城大阅军队,随即病情加重亡故。 六月,代王拓跋什翼犍王后,慕容儁之妹病逝,七月刘卫辰入代参加葬礼,求娶拓跋什翼犍之女。 又一年后(361年),二月,吕护在野王吞并高昌残部,随后投降东晋,还打算偷袭邺城。吕护原为冉闵部将,七年前(354年)在鲁口被慕容恪击败,败逃至野王割据河内。 张平也趁机再度与前燕为敌,先后杀死前燕平阳太守段刚、督护韩苞,雁门太守单男,但自己也在不久后病亡。 而计划败露的吕护在野王被慕容恪、傅颜围攻,八月战败后,南逃东晋,十月又投降前燕。 至此,西河、太原、上党为前燕掌控,新兴、雁门则分属代国、前燕,前秦仍在河东控制蒲阪,在弘农控制陕城,但拿下上郡,还在平阳控制着蒲子。 时间拉回到前秦攻打襄阳前夕(377年),慕容冲作为前燕宗室嫡脉,凭借先辈的旧日余威,在平阳勉强有那么一点号召力,可毕竟是落魄了,在前秦统一北方的威势下,也只能借着各种名头,暗地里偷摸的积攒点家底。 前秦自立国时起,就牢牢钉住蒲阪,除了这里渡口众多,又靠近轵关陉西侧关口,乃是进攻关中时极具地利的要冲外,还有一点就是东面不远的解县盐池。 不过前秦在吞并前燕,拿下关东六州,势力范围东至辽东、渤海,又从东晋手中夺取梁、益二州,占据巴蜀精华地带,池盐、海盐、井盐算是凑齐了,况且雍、凉本也产盐,名义上算是掌握了北方民生的经济命脉之一。 渤海湾沿线历来是产盐要地,春秋战国时期,齐国能够称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对外出口食盐获取大量财富。而在巴蜀,不只产盐,还盛产铁,比如蜀郡临邛,只是自八王之乱后战祸不止,又有僚人侵扰,连县境都被迫东迁,产能自然也就跟着下降。 蒲阪虽然还有一部分连通关东漕运的功能,但是前燕灭亡这几年来,前秦对关东地区的消化并不彻底,连基本的官员替换都还在缓慢的进行,远远尚未完成,一是怕引发逆反,二则是可以担任基层官员的人才严重缺乏。 平民之中不是没有人才,却没有足够支撑成长的资源,展现能力的舞台也几乎没有,再就是缺少推荐介绍的人脉关系。王猛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家境连寒门那种中、小地主都不是,毫无根基的底层贫寒人家,哪怕以现代人的角度去看他的经历,依旧会感到传奇、不可思议。 关东的中原地区,自八王之乱以来,鲜少有太平的时候,如今正处在恢复期,暂时还没有输送赋税反哺关中的能力。 慕容冲与平阳世家、镇兵都不睦,但他起初赴任时,也带去了一部分鲜卑徙民,只是数量并不多,而且从中少量招些亲随还行,招个几百人就太过显眼了,可想要掌握郡府实权,手里就必须要有足以与郡中镇兵、世家部曲相抗衡的武力。 而利用平阳的交通便利,慕容冲在段随指点下,不光任由周边的胡族徙入,还主动以招徕流散的名头邀请西河、太原,乃至新兴、雁门的胡族南下平阳定居。 当然,仅仅是口头上的许诺,并不足以引诱这些小部酋帅心动,可从安邑过来的池盐,就是实打实的好处了,人离不开,那些畜养的牛马羊驼更离不开。 自前秦攻打代国,到代国内乱后被兼并,这段时间里,代国出来的盐几乎断绝。 光是盐利这一点,想要暗中募集部曲的慕容冲,与不想割肉的平阳世家,就不可能达成一致。 利润方面,只要回报率足够高,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商贾,敢于得罪平阳世家与慕容冲合作。 就说长安的赵掇等人,当初贿赂前秦宗室,买来封国三卿之职,用以提高身份地位,当时苻坚正以王猛改革吏制、打压豪强、建立法治,这些富商的盘算自然落了空。 可罚钱、申斥再怎么不留情面,性命却是用身家保了下来,这些豪商常年往来关中商路,垄断大部分西域和中原地区的进出口贸易,对权力的获取虽被限制,但之后资助乐尊和尚去敦煌开凿石窟,实则暗为前秦打探前凉虚实,凭此功绩仍旧活跃在长安朝野。 辽东安氏则更胜一筹,不只是在辽东经营草原商路,在慕容氏几代人都被任为亲信,获许出入殿中,负责前燕与代国之间的斡旋。且安氏在西晋末年迁往辽东避乱之前,在洛阳已经繁衍一百多年,最初就是入侍的安息王子,如今在前秦仍维持着在上层的宫廷路线。 第三十八章 纵横平阳、争相聘问 而在平阳及其周边,因慕容冲打破了当地世家对周边商业活动的垄断,平民百姓也获利良多。 郡治平阳县西临汾水,北面、上游是杨县,也叫杨氏县,得名于西周杨侯国,南面、下游分别是襄陵、汾城、新绛、曲沃,襄陵得名于晋襄公陵墓,汾城南部至新绛,就是轵关陉西侧隘口。 新绛往东是曲沃、故绛、翼城,曲沃南面是绛邑,绛邑南临涑水,西面、下游是闻喜,越过涑水向南就是垣县。 涑水在闻喜流向西南汇入黄河,闻喜南面就是安邑,安邑向西就是解县、蒲阪,涑水在蒲阪以东十里形成张扬泽,冬夏积水,湖波淼淼,时有盈耗。 安邑是河东郡治所,北部有禹王城,也称古安邑,春秋战国时为韩、赵、魏三家分晋后的魏国国都。 河东盐池也称解池,传说是蚩尤战败被杀,身首肢解异处,流血化作盐卤,又因夏禹在此定都,解盐也被称作大夏之盐。 自管仲在齐国提出官山海政策,由国家对盐和铁实行专卖,齐国迅速累积财富,为齐桓公成就霸业奠定基石,因此自管仲之后,历朝历代对盐课都极为重视。 封建时代,山海之利,盐铁居首,官府垄断经营,寓税于价,征税的同时又让百姓感觉不到征税,避免了直接征税引发的民怨,是非常高明的财政方式。 西汉之初,为休养生息,开放盐铁,放任民营,因此许多商人因经营盐铁而富比王侯。汉武帝时,以桑弘羊实行“笼盐铁”,不光盐铁经营收归官府,酒也列入其中。 汉昭帝时,因盐铁官营制度引发广泛的不满,在霍光主持下,各地推举儒生,与朝廷官员围绕盐铁官营存废问题进行大辩论,史称盐铁之议,在长约半年的讨论后,罢除了酒类专卖和部分地区的铁官。 东汉时取消盐铁专卖,改行征税制,三国、两晋恢复专卖,前秦在苻健时,开放关市吸引远方商旅,苻坚引用王猛改革后,则实行国家专卖。 可是在崤函以西,弘农、河东,乃至三辅,司隶校尉部监察范围,诸多豪强据险自固,与前秦的统治若即若离。 蒲津渡下游,涑水过蒲阪汇入黄河,上游是汾水在皮氏汇入黄河,皮氏对岸是韩原龙门,旧称少梁的夏阳,涑水、汾水之间是汾阴、猗氏、稷山、闻喜。 稷山得名自稷王山,相传上古时后稷在此出生,后来又在当地山中教导民众稼穑。 皮氏向北就是北屈、蒲子,蒲子春秋时为蒲邑,得名于曾隐居蒲子山的尧王帝师蒲伊子,三县都属平阳郡,壶口就在北屈境内。 三晋有表里山河为屏,而平阳郡倚霍太、吕梁二山,内居汾水之畔,于中段把控上下,西临黄河,东濒沁水,交通雍、并,素称重镇。 王猛执政实行革新后,前秦实行盐铁专营,平阳豪望却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河东大姓,虽多有南渡,但也分出族人留居乡梓,除了筑坞壁自守,拒不接受征召,也凭借武力组织行商,把持盐利又用以维持部曲。 苻坚向来仁慈,在长安打压豪强、勋戚也只是对内,对这些态度模棱两可的汉人世家,则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慕容冲与之作对,可以说是做了苻坚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平阳郡为司隶校尉部所辖,司隶校尉不管郡中行政,却有监察内外之权,慕容冲的举措,苻坚也不是毫无所闻,但通过司隶校尉部属吏的监察参与,他只是觉得种种变化仍在掌握。 慕容冲以段随主政下的平阳,表面与苻坚的宽简之政相合,实际上却将王猛所推行的法治尽数更易,从向长安负责,改为依附于平阳郡府,或者说是慕容冲私人。 简单来说,同样是推广儒学,倚仗世家,来维护统治,王猛在世时是作为工具来利用,并以荐举赏罚、选官标准加以限制。而失去王猛辅佐后,苻坚如同手足受制,反被工具操纵,虽废除胡汉分治,却不能弥合矛盾,一味的宽仁而不立威,又或者说他一厢情愿的认为,凭借统一北方的声威就足够使国中各方势力敬畏。 平阳此前,因为世家与前秦的面和心不和,在世家出身的郡吏宽纵下,控制专卖,损公肥私。 而慕容冲依循段随之策,一边用利益从长安引入豪商代理专营转嫁矛盾,另一边还是以利益迫使镇兵加强对各地道路、关市的监察,破坏其与世家的联合,而商业活动的繁荣,在衣食住行各方面激增的需求,又让平民从中获利。 慕容冲倚赖的段随,代理平阳专卖的商贾,要么出身京兆属于勋贵集团,要么与前秦有着深厚的利益捆绑,加上兼并代国后,河套、陇西地区的动荡,使得接手司隶校尉的权翼,注意力并没有过于关注河东。 商贾们以为慕容冲年少貌美,就刻意设法迎合,不光敬献财货,还以美姬相赠。慕容冲则是来者不拒,毫无顾忌的一概收下,又从这些年轻女子中选拔侍女,习练骑术陪同游猎,作为亲随,于是贪财好色的名声经平阳世家之口,渐渐传至长安,成为又一层保护色。 想要组建私兵,就要招人屯田,平阳比起关中,耕地条件稍逊,但丰沃的川地也有不少,可慕容冲在段随辅佐下,即便从世家手中夺回部分官田,却没有流民投奔,只能转而招揽胡人。 而除了商人馈赠,慕容冲也通过采买、雇佣,豢养侍女多达数百人,其中能够骑马的毕竟只是少数,其他则大多是以歌舞、美色娱人,她们大多出身低微,入郡府前眼界十分有限。 况且慕容冲尚未弱冠,就已是牧守一方,他姿容俊秀,又没有婚配,于是这些少女们,反而幻想翩翩,沉迷于他的风姿仪貌。 对于侍女中不能骑马者,慕容冲在郡府置蚕房、织场,购置蚕种、机杼,以这些妙龄少女织造绢帛,市面上因为世家私铸的恶钱难以遏制,丝织品虽然不便小额交易,但作为铜钱的代替也有一定的流通,他这一举动变相促进了平阳的手工业,对自行其是的坞堡经济形成冲击。 而闲置的官田,又被以较低的田租,佃给因植桑优待,接受招徕的山中逃户,但大部分人口还是作为荫族、荫户,聚居在世家的壁垒周围,因为没有能力进行清查,又要依赖世家稳定地方秩序,这种隐匿等于是变相得到了法律认可。 所以剩下的荒置官田,慕容冲一部分用来安顿随自己出镇平阳的鲜卑镇户,一部分则用来吸引、招纳胡部,以供职奉公的方式羁縻,待利益牵绊加深后,面对来自世家、关中镇兵的排挤,只能依赖于郡府。 平阳世家虽掌握武力自守,拒绝前秦征召,却也不敢攻杀慕容冲这个多番作对的郡守,如今北方统一,形势逼迫之下,只能选择输送粮赋的方式,低头妥协,虽然只是按照明面的户数,但在长安方面看来,这却是一个良好的开始,慕容冲所谋求的留任也就水到渠成。 慕容氏在前秦是亡国宗室,虽受厚遇但处境尴尬,出于维系家族禄位的各方面考量,慕容冲选择将个人感情压在心底,配合段随的拖延、斡旋,最终放弃与氐族宗室出身的苻桐缔结婚姻。 为了缓和与苻同成的关系,避免单纯利用导致的敌对,以及慕容冲自身的意愿,段随通过与辽东安氏的利益交换,为苻桐逃过远嫁塞外的命运,但也因为议婚不成的风波,再度延误了适婚年龄。 灭前燕时,安屈同郡友人公孙眷之妹,为邺城宫娥,慕容暐率文武投降后,公孙氏被归入长安掖庭。 安氏除了与前燕慕容氏、代国拓跋氏、辽东公孙氏分别交好外,还与同样是粟特后裔的康氏交情颇深。 康氏出自西域康居,康居西南与安息接壤,东南与大宛为邻,汉代时康居王子康乘入朝,在西域都护府所在的河西待诏,就此定居繁衍。 魏晋时,康氏一支内徙颍川,晋武帝时康居国曾遣使贡马以示友好,西晋末年为了避乱,康氏从颍川迁往辽东,后来首领康迁率部归附慕容儁,受封归义侯,前燕灭亡后又被徙入关中。 拓跋什翼犍在王后小慕容氏死后,渐渐重用世典畜牧的庾部,并拔为中部大人,取代安氏主导盛乐的供御事务,及至前燕灭亡、世子拓拔寔亡故,失去凭依的安氏在代国的境遇越发艰难,因此在拓跋什翼犍病重时,安氏通过商队将消息传递给了镇守幽州的苻洛。 康氏入长安后,又与中山翟氏交好,翟氏出自康居东北的西丁零,明堂较射一事时,翟辽就觊觎苻馨美貌。 因刘库仁入朝,为破坏苻桐被赐婚的可能,慕容冲授意段随,请安氏出手将此事搅黄,苻同成为了小妹不被远嫁,只得暂时放下此前被利用的屈辱,再次进行配合。 在安氏从中串联下,已经六十七岁的翟斌亲入长安,为孙辈向苻同成聘婚。 时值攻打襄阳前夕,慕容暐采纳许谦、段随建议,以胞弟慕容泓出面,上表请命发燕地徙民从征,以获取功勋感谢苻坚厚待,同时消弭关中上下各阶层的不满。 暗中争夺家族主导地位的慕容垂,同样不甘寂寞,也为嫡出的四子慕容宝,向苻同成请婚。 而加上此前的慕容冲,司马、颍川公苻同成的府邸上,出现三家争相聘问的情形,最终引来苻坚派人过问,介入调解。 而属意于慕容冲的苻桐,看似温婉怯弱,实则性格刚强,又有主见,事态扩散难以收拾后,她并未如好友苻蕾一般恼恨,而是看破三家争相聘娶的内幕,知道他们都只是假意作态。 于是,苻桐私下请兄长苻同成全数拒绝,却也因慕容冲阻挠她远嫁的心意,从而收获些许安慰,愈发难以从这段感情中摆脱,这也导致她此后多年未嫁。 慕容宝是已故的慕容令胞弟,同为慕容垂元配妻子先段氏所出,此时已经二十二岁,虽尚未娶妻,却已有了四岁的庶长子慕容盛,以及刚出生不久的庶次子慕容会。 作为慕容垂嫡子,慕容宝在前秦的待遇也相当优厚,被任命为太子苻宏的侍从官,以太子洗马出任万年令。 万年县在高陵以北,北地郡所属的富平以南,西面是三原护军辖境,东面则是下邽,北地长史慕容泓所任职的侨置实土泥阳就在富平西北。 高陵县位于泾渭之会以北,长安东北,是秦孝公时所置,得名自县南一道塬体高隆的土山,古人有“大阜为陵”之说,并非是埋了帝王。 曹魏时,将阳陵并入高陵,阳陵埋着汉景帝,地处泾渭交汇夹角,位于高陵西南。 前秦攻打襄阳,苻坚出于平衡势力的考虑,慕容暐与慕容垂作为燕地徙民首领,分别接到南下任命,慕容垂为慕容宝求娶苻桐,只是横插一脚,成不成则另说。 叔侄间为了缓和关系,由慕容宝娶了慕容暐义妹孟氏,孟氏是为保护慕容暐而死的孟高之女,当时在慕容垂看来,为嫡子迎娶忠臣义士遗女,正好收拢故燕人心。 不过后燕建立后,慕容宝却依照家族传统,与段部鲜卑联姻,立段氏为正室,而慕容宝与孟氏所生的女儿,后来因为成功手铸金人,被拓跋珪立为皇后。 第三十九章 龟兹舞乐、燕地宫娥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这首剑器行,是有诗圣之称的杜甫,在唐代大历二年,于夔府别驾元持家中,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有感而作。 剑器舞也叫剑器浑脱,而浑脱舞源自大秦(东罗马),经丝绸之路传至西域,再传入内地,又称泼寒胡戏,成为当时入冬时节进行的一种风俗。 每年十一月,人们穿胡服、骑骏马、戴兽面,成群结队泼水嬉戏,追逐欢乐,跳着浑脱舞,唱起苏摩遮,场面壮观火爆,唐中宗也曾亲往洛城南楼观看。唐玄宗继位后,下诏禁断此俗,这种在中原蔓延成势的歌舞游乐活动逐渐绝迹,民间却仍有留存,从十一月改到七月初,成为驱鬼消灾的民俗。 龟兹乐、浑脱舞,此前就有流传,只是唐代最为流行,之后也没有因诏令完全被禁绝。 浑脱即革囊、皮袋,以整张剥下的动物皮革所制,既用作渡河的浮囊,也可用来盛水、酒、奶。制法、形状类似的人浑脱,就是小型动物的整张皮革制成的囊形帽子,戴浑脱帽表演的舞蹈也就被称为浑脱舞。 而苏摩遮,也作莫、幕,曲调源于龟兹乐,在唐朝时盛行,但北周以前就已随着西域乐器一并传入。实际上,苏摩遮也是高昌语中浑脱帽的叫法,出自波斯语的音译,起初是当地人因炎热泼水索寒,为了避免冷水浇到头上,就戴上涂了油脂的浑脱帽。 说起龟兹舞乐,就不得不提到吕光,淝水之战前,他奉苻坚之命出征西域,攻灭龟兹,将龟兹乐带到凉州,后凉灭亡之后,龟兹乐再度传入中原。 但在此之前,西域舞乐就已在中原流行,比如琵琶,秦、汉时有一种圆形带有长直柄的乐器“秦汉子”,弹奏时向前弹出叫批,向后挑起叫把,后来西域传来了梨形音箱的曲颈乐器,有人将两者结合改进,出现了新式的琵琶,演奏也从横抱变为竖抱,从拨子弹奏改为五指弹奏。 东汉刘熙在《释名.释乐器》中记载“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后曰把,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当时的胡人,因为是骑在马上弹琵琶,所以横抱弹奏更为方便。 王导玄孙,南朝王僧虔所撰《技录》中,有一则关于琵琶的故事,提到“魏文德皇后雅善琵琶”,这里的文德皇后就是曹丕皇后郭女王。 而直柄琵琶也叫作阮咸,得名于阮籍之侄,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因为他善奏此乐器,所以得名至今。 龟兹乐除了琵琶,还有竖箜篌、羯鼓、筚篥等多种乐器,龟兹琵琶七调起源于印度北宗音乐,印度一称始自玄奘,此前被叫作身毒、天竺。前秦至后秦时的西域名僧鸠摩罗什,他的父亲出身天竺望族,母亲则是龟兹王女,吕光攻打龟兹时,与其为敌的龟兹王白纯,就是鸠摩罗什的舅舅。 龟兹舞乐的传入,归纳起来就是四个字,上行下效,从来都是仓廪实而知礼节,一个挨饿受冻的普通人,为了糊口整日奔波忙碌,哪有这种闲情逸致。 前燕自慕容儁决意进军中原,大举南下,迅速的扩张就已滋生大量弊端。慕容暐继位时,年仅十岁,国政尽数委于辅政大臣之手。慕容恪在世时,治事还算清明,但也只是压制,并未完全改善,待其病故,慕容垂遭受排挤,慕容评与可足浑太后掌权。短短不到三年时间,前燕政治的腐败愈演愈烈,国库空虚又导致赏罚不明,刚刚成年的慕容暐刚有意改革,前燕就灭于前秦之手。 而在慕容皝被东晋册封为燕王,随后迁都龙城,复立东庠学宫,击败宇文、高句丽联军,攻入丸都焚毁宫室,迫使故国原王高钊称臣,威望在辽东一时无两。 西晋末年为避乱举族迁入辽东的安氏,就是在这一时期为前燕效命,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在分辨时事一道上,时为家族首领的安屈可以说是深得祖上精髓。 安屈的先祖安世高,本名清,原是安息国太子,但他在继位时,因叔父势大,就以自幼信奉佛教为名,在父亲丧礼结束后,将王位让给叔父,从此一心向道。时值东汉桓帝在位,安世高以奉侍为名,只身前往洛阳,博览典籍,翻译佛经,得以保全性命,后来中原动荡,他又前往江南,名为游历实为避祸,最后安然卒于会稽,自保之道绝对是顶级。 安屈避祸辽东时,结好当地望族,与公孙眷为友,互以兄弟相称。这就如同当初举家迁居沛县的吕公,主动与时为亭长的刘邦交好,简直是如出一辙。 公孙氏是幽州望族,人们一提起来,首先想到的必然是出身辽西令支的公孙瓒,这位东汉末年群雄之一的白马将军,而忽视成就与其不遑多让的公孙度。 公孙度是辽东襄平人,与董卓部将徐荣同乡,受其举荐出任辽东太守,随后中原乱起,他趁机割据一方,东伐高句丽,西击乌桓,一度越海占据东莱诸县。 公孙度的儿子公孙康,也曾大破高句丽,陷其国都,置带方郡。公孙度的孙子公孙渊,在魏明帝曹叡时,击败前来讨伐的毋丘俭等人后,叛魏自立为燕王,被时为太尉的司马懿率军平定。 司马懿包围襄平,昼夜强攻,公孙渊粮尽,突围时战死。司马懿入城后,下令屠杀十五岁以上男子七千余人,公孙渊以下所置官员一律被斩首,又杀死公孙渊部将毕盛及其部属二千余人,然后收集尸首筑为京观,在洛阳为质的公孙晃也与妻子一同被曹叡赐死。 自此之后,至西晋末年,公孙氏渐渐衰落,但在幽州,仍不失为地方望族,只是家族声威与前时相比,可以说是一落千丈,不然也不会与远来避祸的胡商安氏称兄道弟。 慕容皝受封燕王建制,慕容儁南下中原称帝,前燕在当时威震北方,但也因为领土扩张过速,在慕容儁死前,由于妄图征发百万大军统一天下,穷兵黩武,百姓凋敝,遍地盗匪。 安氏首领安屈在辽东不光与郡望公孙氏交好,还早早投效慕容氏,通过前往代国送嫁,获许经营草原商路,为了维系与前燕皇帝的私人关系,又或者说是宫廷影响,还进献美人入宫,大走上层路线。 这些安氏进献的美女,从小习练龟兹舞乐,在慕容暐在位时成为宫娥入宫奉侍,其中就包括安屈好友公孙眷的妹妹公孙荣。 石勒在襄国称王建立后赵,此地西依八百里太行,东、南有洺水、滏水层层环绕,汇入汪洋浩荡的大陆泽。 而在地利之外,襄国又是自汉武帝时起,最大的铁官所在地之一,直到唐宋其产量都排在前列。 此外,魏晋时,南、北方都流行青瓷,胎、釉各具特色,襄国就是北方主要产地之一,北朝晚期更因白瓷的创制,形成南青北白的格局。襄国往南是邯郸,北面依次是中丘、真定、曲阳,分别是河北四大名窑所在。 安氏除了开辟草原商路,贩运盐、铁、牛、马获取重利,还凭借出身优势往来雍凉,继续涉足世代经营的以安息香为主的西域香料。除宗教、医药用途外,中国自古以来就流行焚香、熏香,出土文物中,汉、晋的博山炉就是焚香所用,从宫廷、贵族到民间的一般生活,从提供芳香的舒适环境到驱除蚊虫,无论弹琴、煮茶,还是飨宴、野游,都是必不可少之物。 后赵时,石勒、石虎叔侄皆尊奉佛图澄为国师,这位出自龟兹的西域高僧,以神通力吸引王公贵族崇信,又利用宗教力量安定人民,为推行佛教,在其与弟子所经后赵州郡,建立佛寺八百九十三所,安氏商队随从奔走获利颇丰,一扫迁居后的颓势。 安氏世居洛阳,佛图澄初至中土弘法时,就曾前往拜会获得资助,只是不久后赶上刘曜进攻洛阳,安氏北徙辽东避祸,佛图澄则隐居洛阳乡间,也结识了年少时的王嘉,此后他吸取失败教训,转而依附霸主传扬佛教。 后赵大乱覆灭后,安氏投向了前燕慕容氏,一个能搞钱、会来事,又不求显职懂得分寸的下属,自然得到慕容儁的信重。慕容儁当时初登王位,正谋求南下,建立威望,佛图澄死后,手下依托沙门建立的情报网,一部分就掌握在安氏手中。 枋头之战前,慕容暐以左仆射悦绾推行改革,清治积弊,核查出隐户二十余万,朝中公卿利益受损,为此视之为仇敌,数月后悦绾就因病暴毙于任上。 当时,前燕朝野风闻此事是太傅慕容评所为,正在平定五公之乱的前秦,派了曹毂、郭辩为正、副使来到邺城打探虚实。叛乱首领之一的苻廋据陕城向前燕请降求援,前燕范阳王慕容德上疏,推荐以皇甫真、慕容垂为将,分别救援蒲阪、陕城,却未被采纳。 几乎是在同时,安氏进献的美女也进入了邺城宫中,其中年长者十六、七,年少者仅十三、四,而慕容暐也才十八岁,担任其殿中将军的安屈,显然是在打枕头风的主意。 前燕宫中为太后可足浑氏掌控,慕容暐的皇后也出自可足浑氏,是他母亲的堂弟可足浑翼之女,与其是表兄妹关系。已经能够亲政的慕容暐,在王权上自然不甘受到母亲的约束,想要通过安氏进献的宫娥加强自身对后宫的影响、控制。 但慕容暐所不知道的是,因为他下令悦绾进行改革,作为亲信的安屈已经因利益的偏向,以及对前燕时局的不看好,生出背离之心,分别与前秦、代国暗通。 悦绾的死就与安氏脱不开干系,这位能臣起初只是过于劳累而病倒,经过调理已经有所好转,却因为通窍、醒神的焚香中被人加了料,不明不白的暴卒,由于他之前清查隐户牵扯甚广,负责调查的官员,也只草草了事,不愿冒险深究。 第四十章 待以诸侯、雁门巨富 前秦建元十三年(377年)盛夏,击败刘卫辰、内徙库狄部的刘库仁自盛乐至长安入觐。 为了款待这位来朝的“东单于”,苻坚命人在未央宫沧池附近设宴,宫中提前数日开始布置,资浅位卑的宦侍、宫娥自晨间凉爽时起,就分别拿着捕网、艾草束,三五成群的在岸上驱赶蚊虫、鸟雀。 六十多年前,前赵刘聪以平幽州之勋,加封已经势大难治的石勒,一连串官职中就有东单于的称号。 如今,前秦在一年之间,接连攻灭凉、代,其势头在时人看来,称得上是无可匹敌。 可就是这种形势下,将代国打崩了的苻坚却放弃彻底吞并之举,转而扶植了独孤部首领刘库仁,使之以一方部大掌领各部,而在其击败刘卫辰后,已是名义上的代国主宰。 毫不夸张的说,此时的刘库仁,在代国灭亡后的半年多时间里,迅速趁势崛起,成为新的塞北之王。 虽然在势力、名位上,刘库仁都和当年的石勒没得比,但却是从小部首领,一跃成为诸侯,对秦王苻坚的感激可想而知,再加上为了维护自身统治的法统来源,刘库仁在淝水之战后,无论形势如何败坏,也始终未曾叛离前秦。 枋头之战后,天下形势骤变,短短数载之间,前秦灭前燕吞并关东六州,又灭前仇池国,紧接着降服陇西鲜卑,夺取梁、益二州平定蜀地,再灭前凉、代国,统一北方,而边境上,吐谷浑称臣,高句丽、新罗、西南夷各部入贡。 这种局面,在臧否天下、品评人物成风的当时,在那些所谓的有识之士们眼中,前秦与东晋的形势,仿佛就是西晋灭吴之战前的翻版,距离天下再次一统似乎已经不远了。 “君侯,远来劳顿,沿途可还顺遂?” 长安城外,东北十里亭驿,许谦作为陪同,与尚书赵迁、秘书郎赵整一起郊迎入觐而来的刘库仁。 苻坚此时已是北方霸主,亲自迎接显然不符地位,加上有意对刘库仁敲打,派权翼这样的重臣去,也不合适,这才派了从征灭代有功的赵迁,以及近臣赵整。 “此番行止,民间安定,盗匪绝迹,商贾盈道,上邦大国之治,胜塞外远矣。” 刘库仁的话并不完全是逢场作戏的吹捧之词,亦有对前秦国势强盛、安定的真心感慨。 “刘侯,还请精简从者,约束部曲,随我等入城,城外亭舍自有行人安顿。” 赵迁与刘库仁并非第一次见面,代国内乱后降附,就是这位从征的尚书,在张蚝之后前往盛乐,迅速进行接洽、处置,二人之间打过交道,勉强算作熟人。 自苻坚继位前后,赵俱、赵韶、赵诲兄弟三人,或病故,或伏诛,此后十数年来,天水赵氏在朝中的大旗就扛在了赵迁肩上,而作为苻坚近臣的赵整,则是出自旁支的略阳赵氏。 赵迁言辞中提及的行人,并不是路上行走之人,而是九卿之一大鸿胪之下的属官,大鸿胪也称典客、大行令,负责礼宾事务。 受命在城外接待、安置刘库仁随行部众的行人有两位,都是原籍河东的士人,一个是郝稚,出自太原郝氏,与鸿胪丞郝晷、清河相郝略为同族。另一个,则是出身河东裴氏的裴慬,西晋末年,这一支裴氏入凉州避乱,前凉灭亡后,裴慬与叔父裴诜将家小迁回河东,居于解县洗马川,并在前秦入仕。 因关中连年天旱,苻坚下令修治水利,作为缓解、应对,泾水渠刚大致修成,人员、物资的征发、调度,可以说是自王猛改革以来,对前秦基层官员组织能力的又一次考验。 而刘库仁赶在此时入觐,自发响应修渠的百姓正陆续返家,一路上秩序井然的情形对他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再生不起与前秦为敌的心思。 当初在悦跋城附近的石子岭,刘库仁以逸待劳,占据先机和兵力优势,却被邓羌、范俱难等人合击打的大败,那并非是战略上的失误,而是在阵线接触后,难以对麾下各部形成有效的指挥,因此他在亲眼看到前秦的底层组织调配后,对比之下体会更加深刻。 “许公,秦主以外藩侯王之礼待我,令人深感厚遇,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可代国初定,今次远来,盛乐虽有燕公留守主持,仍不免忧思,还请为我分说长安详细,以期早日北还。” 为表隆重,迎接团将刘库仁从厨城门引入,厨城门连通直道,位于长安城北正中,可入城后却向东绕了回去,最终仍安置在平朔门内的来宾馆,一番寒暄将使者送走后,他顾不得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迫不及待的问策于许谦。 迎接的几人里,赵迁是受降代国时的旧相识,赵整是代表苻坚的亲信近臣,许谦则是近来受到看重的代国降臣,这样的安排都是为了让刘库仁宽心,可这并不能让他完全打消顾虑。 “君侯但可安卧,静心坐待,旬月之内,必有佳音。” 春夏交接之际,高句丽、新罗遣使朝觐长安,既是朝贺、贸易,也是请前秦居中调和,使海东三国达成停战,而许谦已主动请缨前往幽州传诏,作为脱身之策,只因迁就正在休整的高句丽、新罗联合使团,加上避过暑热,才约定在入秋时动身。 “此中有何缘故?” 刘库仁看许谦一脸从容,心中也安定不少,反而被其勾动好奇之心。 “凉州张天锡降秦,不久,晋廷遣中书王寻之入荆州,为监军使者。君侯道途跋涉,有所不知,半月前,桓豁上表,请以部将毛穆之、朱序分监沔、汉军事,并镇守襄阳。” 许谦身在长安,近来又极受苻坚看重,常伴左右以备顾问,消息十分灵通,而因为身在襄阳的释道安,江左但有风吹草动,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长安,而许谦本就是顶级谋士,结合这些佐证,对天下大事走向的判断,可以说是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 “???” 刘库仁的脑子没能转过弯来,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以我之见,桓朗子必是命不久矣,而秦主早有混一天下之心,若趁机向南用兵,为保北疆无事,君侯自可无恙。” 见刘库仁仍是一脸的费解,许谦不再多说,直截了当的道出判断。 “果真如此?” 刘库仁惊喜万分,但眉眼之间转瞬过后重现忧色,而他心中所忧,许谦一眼就已洞彻。 去岁冬末,苻登、窦冲奉命去乞伏部传诏,曾受封南单于的乞伏司繁随即在部中暴亡,而在这之前,乞伏司繁率部降附后,被留居在长安两年。 这是刚刚掌握代国大权的刘库仁所无法接受的,离开盛乐入觐长安,他就已经冒了天大的风险,真要是滞留在长安,几年后再回去,尚处在部落联盟制度下的代国也就没他的位置了。 刘库仁入觐长安,不光风险大,收益也同样巨大,做出这个决定有他自己的考量,并不全然出于燕凤、许谦的建议。 在心理上,刘库仁也早有准备,可一路上随着越来越接近长安,他的心境也在不停的变化,如今身处前秦统治最核心之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说是毫无畏惧,那纯属说瞎话。 “君侯且在馆舍将息待诏,余事数日之内,莫氏便可探知。” 长安此时是中原有数的贸易大都市之一,刘库仁此行还打着朝贡名义,进行避税贸易,而为他打理这一摊事务的人,就是世居雁门繁畦,代代经商以致家资巨万的莫显。 莫显并非汉人,而是鲜卑莫那娄氏,但汉化较深,他的父亲莫含,早在刘琨任并州刺史时,就被征辟为州中从事,专门打理边塞夷狄相关的事务。 刘琨为坚守晋阳,与拓跋猗卢结为兄弟,引以为援,为其请封为代王,这几桩事都有莫含从中奔走联络,后来拓跋猗卢向刘琨索求句注陉以北之地时,还求取莫含到国中担任属官。 莫含起初并不情愿,在刘琨以为晋效力、抗击胡寇的大义劝说下,才答应入代国任官,官至左将军、关中侯,举族在桑乾川以南筑垒聚居,世人称为莫含壁,因位于新平城以南,莫那娄氏也因此成为代国南都的镇戍部族之一。 拓跋什翼犍时期,莫含之子莫显被任为左常侍,时常参与军国大事,还与外戚乌桓王氏、世典畜牧的鲜卑庾氏,并为国中巨富,王氏、庾氏的豪富,来自与拓跋氏的亲近关系所带来的权力,而莫那娄氏则是世代掌握边塞贸易,千丝万缕的牵扯,迫使历任掌权者都不得不重视,与经营草原商路的辽东安氏也一向有着往来。 第四十一章 宫中飨宴、席间诸事 长安,宫中飨宴。 古人崇拜天象,以星宿对应分野,于是喜过重日,如正月正、二月二、三月三、五月五、六月六、七月七、九月九,这七重吉庆节日,起源极早,相应习俗在民间也很普及。 刘库仁入觐长安,正值端午过后不久,任平阳太守的慕容冲,也在此时以上计入朝。在兄长慕容暐的赐第稍作休憩后,慕容冲在还都次日就入宫拜谒,第一站就是姐姐慕容姝所在的明光宫别殿。 慕容暐的府邸在洛城门内侧以东,向南就是明光宫,只隔着一条宣平门大街,皇后所居的北宫在明光宫西南方,中间隔着安门大街,而北宫西南,越过直城门大街,才是未央宫所在。 前燕清河公主慕容姝只是居住在别殿楼阁,如同一只养在笼中的名贵鸟雀,并非偌大的明光宫主人,加上苻坚甚少来此,直至苟太后故去,这里的冷宫名头才被南面空置的长乐宫取代。 发生鱼羊食人事件的明光殿,在未央宫沧池以西,跟明光宫距离甚远,长安城外,章城门以西的建章宫,宫里也有一沧池一渐台,即太液池与池北的凉风台。 平阳公主苻蕾嫁给杨定后,就住在北第的驸马府,而以杨定执掌禁军的领军将军这一重身份来看,住在临近武库的东第要更为合适,可实际上挨着武库的却是京兆尹府衙的慕容垂,苻坚关于内外、亲疏的制衡防备,由此便可推断一二。 慕容姝不得苻坚宠幸,可因政治缘故,在个人待遇方面却是不差,心境上也十分的安然、闲适,慕容冲外出任官后,她在宫中也并不显得孤独,不光有苻蕾、苻桐这样的宫学同窗为伴,还有公孙荣等原先邺城宫娥里的旧相识作陪,一众闺蜜闲时便在苑中悠游作戏,比起在家中仰赖于并无几分怜爱的母亲、兄长鼻息,显然要好过许多。 慕容冲比刘库仁早至长安半月,特意赶着端午来的,晚到的刘库仁虽然错过,但为了迎接他,苻坚特意设宴接待。 苻坚继位后,力行节约,减省宫人,如今一月之内,宫中两次大宴,不光只是食材、饮品的采办,还有其他方方面面,从炊具、食器,到案席、觥筹,再到仪礼、舞乐,禁中人力不足驱使,上下人等忙得团团转。 宫宴当日。 慕容冲以此为由,早早入宫,想尽可能的多陪伴打小最为亲厚的阿姊,但也已是临近午间,不想正赶上公孙荣与慕容姝话别,更差点遇上自他还都后,最想见也最怕见的那人,于是匆匆忙忙的扭头就走。 作为辽东安氏的合谋者,对公孙荣的远嫁离去,慕容冲早有预料,其原本就是被安氏与公孙氏联手献入慕容暐后宫以期固宠,若非前燕灭亡,此时的公孙荣恐怕已成为他的小嫂子之一,当然他名义上的嫂子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他母亲的堂侄女可足浑氏。 慕容冲回到长安的这些时日里,慕容暐、慕容垂、翟斌三方,汇聚在司马、颍川公苻同成府邸门前争聘一女的好戏也已上演,内秀、聪慧的苻桐早已看破这出闹剧,因此连日躲入宫中小住,只在苟皇后、慕容姝两处往来,而慕容冲一直对她避而不见,一是惭愧不安,二是尴尬难堪,不知如何应对。 慕容垂、慕容暐这对不睦的叔侄,是苻坚用来平衡、掌控前燕降人的两个标杆,而部众被安置在洛西的新安、渑池一带,原本无足轻重的中山丁零翟氏,此时因为时局的变化,地位也重要了起来。 前秦灭代国后,拓跋氏的崩溃,令阴山南北,此前被拓跋什翼犍以武力压制的敕勒各部蠢蠢欲动,苻坚将代国分置东、西二部,扶植代理人上位控制漠南,而非直接吞并,其中原因之一,就是不想陷入被塞北游牧部族袭扰的战争泥潭。 前燕、代国覆灭,没有了两国连年北讨的掠夺,短短十数年间,敕勒各部加快兼并,迅速联合壮大,成为北方继匈奴、鲜卑之后的新威胁。 而灭代的主帅苻洛,以关东幽、冀镇兵主力,牵制代国南都平城、新平城一线,为邓羌、范俱难的偏师在悦跋城战胜刘库仁,创造了极为有利的前提条件。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拓跋氏随后自己内部发生变乱,一番自相残杀后本部溃散,各部群龙无首,就此投降,让原本只是渡河打先锋的张蚝,立下率先引军夺据盛乐的大功。 苻洛这边就像蓄满力道的一拳挥了个空,但事后了解到其中详细,即便不得不接受现实,心中也多少有些恼火、怨气。 之后,邺城镇守关东的苻融受召行将还朝主政,苻洛满以为坐镇关东六州的重任,会由身为宗室重臣的他来接手,可苻坚却只字不提,反而派了年纪轻、辈分小、资历浅的苻朗前往临淄任青州刺史,随后加都督青、徐、兖三州。 这就更让苻洛不满了,而紧接着,长安朝廷不说予以安抚,反而还要派他督兵去辽东和龙,驻屯边境以为警示,为受天灾影响陷入对峙的高句丽与百济、新罗之间调停战事。 行唐公苻洛很不爽,相当不爽,而他的嫡亲兄长就是镇守河洛一带的北海公苻重,此时东晋方面荆州镇将桓豁将死,苻坚有意趁机夺取襄阳。 这种战事的规模,不亚于此前出兵灭国,所以必然是长安中兵精锐尽出,如此,关中空虚,最怕的就是内部生乱,所部驻在新安、渑池一带的翟斌,自然也就有了被拉拢的价值。 苻洛的抱怨引起了苻坚忌惮,倘若苻洛并非宗室,苻坚大概率会下旨加官赏赐进行安抚,可他自己就是由宗室政变上位,他的仁慈从来是对外而不对内。 苻重拥有征调洛州兵的权力,这个洛州不单是指狭义上的洛阳,还有周围的宛、许、荥、颍等地,而他作为豫州刺史,与东晋争夺前沿的小半个豫州,也归其统属。 不过从河洛想要轻易进入关中也是不易,洛阳北面的金墉城,向西还有陕城,崤、函二关以及潼关,其间的城池、关防,守相、镇将都是由长安方面任命。 可为了攻打襄阳,苻丕麾下的蒲州兵,其中以漕兵为基础的水军被大举抽调,缺乏水军呼应,陕城一线的防御也因此变得薄弱,尤其是对内情熟知的“自己人”。 于是苻坚派近臣黄门郎石越为将入洛,干脆把洛州镇兵精锐也抽调一空,往鲁阳关居中集结、屯驻,随时准备南下,越宛城入新野作战,并作为偏师扫荡处在前秦、东晋争夺之中的豫州方向,以保护主力侧翼。 之所以派石越去,除了其本身才干之外,还因他是吕光正妻石氏的弟弟,二者是郎舅姻亲加至交,说服起来难度较小,且吕光时为苻重长史,从说服同僚将吏到调用士卒物资,由上到下都能给予极大的支持。 况且,吕光在苻重部下,也不是那种空头幕僚,而是直接掌握一部镇兵的实权大将,一旦发生紧急状况,甚至可以越过苻重,直接调动大军。 吕光出身略阳氐酋世家,是故太尉吕婆楼长子,再加上往昔功勋,他在来自长安中兵,主要由氐人组成的洛州镇兵当中,威望甚至还要高于宗室出身的苻重。 席间。 枋头之战,桓温北伐前燕大败而归,十四岁的公孙荣作为美人,被长兄公孙眷通过好友安氏,献入慕容暐后宫,哪知前燕迅速倾覆,如今八年过去,被归入长安掖庭的她,却是被苻坚赐给慕容姝,成为侍奉女官。 依照几家筹谋,公孙荣与一干擅长舞乐的前燕宫人将在宴席上献舞,因此并未穿着行动不便的襦裙,而是一身简练却又风姿绰约的胡服样式。 长安是西域商路进入中土,经姑臧后的又一贸易大都市,加上当时佛教在北方更加盛行,社会各阶层从衣食到起居行止,都深受外来文化影响。 主舞的公孙荣与一众献舞宫娥皆是飞仙髻,下着膝裈、胫衣和蔽膝半裙,上着窄袖宽口的对襟上襦,领口、袖口都有彩绣,裙上有莲纹,不仅鬟上扎有“鼠皮”,手里也拿着“鼠皮”浑脱,舞蹈动作模仿日常汲水、采撷时的行止。 裈其实是不外穿的内衣,膝裈就是及膝的有裆大裤衩,胫衣就好比两截套在腿上的裤管,以绑带扎系在膝上,或者像吊袜带一般系挂在大腿或腰肢处,让人不禁想起欧洲中世纪的穿着。 而公孙荣等宫人,手足皆戴彩绳,下着丝履,所穿胫衣动作时隐约显露脚踝,有着宽阔敞口,如同喇叭裤,衣料上的莲花纹饰,随着佛教的传入兴起而流行,“鼠皮”实则是被统称作貂鼠的貂、鼬、狸之类皮毛。 盛乐虽是代国都城,可与长安一比,那就是远离经济、文化中心的边陲远地,刘库仁此前的人生里,哪里见识过什么精致的舞乐,席间不由为宫娥们的身姿倾倒,虽仍保持清醒除非礼仪必要并不敢多饮,但多看几眼主舞的美人却无甚大碍。 西苑。 吕氏作为勋贵,也在受邀之列,吕光不在京中,赴宴的吕德世、吕宝都不是显职,只列在远离中席的位置。 不在核心区域也有其好处,列次席间的都是中下层官员,没有贵宦在场,在座者反而没有太多拘束,气氛更加高涨,不像中席,还设有酒正监礼。 吕隆已满十岁,也按照官宦人家惯例,随家中长辈出席类似场合,以增长阅历,但他跟着露了个脸,没多久就离了席,趁着难得入宫的机会,来到苑中与苻馨见面,宴上缺乏人手,身为宗室的苻馨也担任了引路的女官。 吕隆上身着褶,下身着裤,头戴平上帻,这是自战国赵武灵王倡导胡服骑射,改革服饰以来,逐渐形成的武家常服——裤褶服。 褶即短身上衣,裤褶一称始自三国孙吴之初,当时叫作袴褶,是军中便装。而东晋时,随着永嘉南渡,裤褶服在南方快速流传并被采纳、接受,江左士庶都流行裤褶服,军中士卒着裤褶被称作急装,文臣武将也普遍如此装束,以为常服,只在较正式的场合加礼服。 平上帻也叫平巾帻,算上介帻,三者系出同源。帻巾裹额自古有之,王莽时改做成硬顶,覆罩头部,之后演变出顶部呈介字形状的介帻。东汉时,用一种平顶帻巾作为戴冠时的衬垫,称作平巾帻。西晋末,平巾帻又演变出前部半圆平顶,后部升起呈斜坡状的尖顶,只罩住发髻的小冠。而褶裳宽大,帻冠窄小,也在当时被视作风流时尚。 第四十二章 远嫁人选、好友重逢 未央宫的御苑,虽然称作西苑,实际却不在西侧,而是环绕沧池,在整座宫殿布局的西南。 自苻馨进入宫中学官后,吕隆与之已有数月未见,他不过小小年纪,尚且不识何为情窦。 国子学里没有女童,苻馨的出现乃至平日里的行为,自然而然的引起年幼男孩们的好奇,而吕隆看似与之关系最善,倒不如说是因为性情里流露出的某种特质,而被女孩不知不觉的看重,又刻意接近。 但对于吕隆来说,这种童年友伴的关系,最为纯洁真挚,全凭个人喜恶,没有过多的利益掺杂。 即将与好友重逢,吕隆心中充满喜悦,他不止一次想象过这种情形,有一肚子要说的话,可临到头来,却只闷声傻笑,不知从何说起。 受邀参与宫宴的官宦,大多数都不是独自赴宴,随行的还有各家子侄,有不少人都是头一次。 赴宴者的名单,早在开宴前数日,就由受邀的各家回应报至宫内,并照此提前安排宫娥、宦侍引路,不光出于礼节,也是实际需求,除了引人入席,一番宴饮之后,也为那些离席解手之人指引去处。 苻馨作为宗室之女,又在宫中官学受教,还是与远方豪酋联姻的后备人选,本不该她来轮上这差事,可谁让她家中败落,又无男嗣袭爵,在宫内既无权势,也无根基,这才受了指派,心中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得暗自忍耐。 在不识内幕的旁人眼中,苻馨入宫中学官,只当是受了宗家抬举,实则她是学习礼仪等待出嫁,说得更现实些,就是与代国酋大和亲的候选者,对一个十三岁的女孩来说,这样的命运实在过于残酷。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进得宫来,苻馨才从旁人口中了解道,苻蓓、苻蕾作为国君的女儿,命运也没好过多少,姐妹二人都是在十四岁,分别嫁给了武都杨氏氐酋首领。 因为将与好友再见,吕隆满腔欢喜,可他在苑中等了许久,也不见苻馨身影,却等来了一番意外的对话。 “幼娘阿姊,对不起,嫁去代国的人本该是我,我……对不起……” 纵是面容悲戚,也难掩苻桐的明丽,泪珠滑落的脸庞,犹如雨后愈发鲜艳的花朵,同为宗室之女,因兄长苻同成身居显职,她的待遇与苻馨相比,可谓判若云泥。 “阿桐,此事绝非因你而起,都说人生如行棋,可女子却难得自专,在上位眼中,你我尚且算不得棋子。于私来说,这也不坏,总归不必老于宫中。” 因在家中行末,公孙荣小字幼娘,她轻叹一声,上前拉住苻桐手臂,轻声开解好友胸中郁结,她在一众彼此交好的闺蜜中年齿最长,这一年已经二十二岁,自邺城来到长安数载,连慕容姝这般天下少有的绝色,亦不能吸引有着雄心壮志的苻坚,几乎是旬月难见一面,颜色远逊的她又能如何呢?如今趁着时局变化,出宫远嫁盛乐,有家族倚为后援,倒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慕容暐、翟斌、慕容垂分别为家中兄弟子侄向颍川公府上问聘,苻桐为此躲入宫中,以侍奉苟皇后的名义小住。 可这次与往常不一样,无论是在皇后居所,还是宫中学官,亦或是好友慕容姝住处,都有宫人私下议论此事,面对重叠如浪潮一般的流言蜚语,本就心事重重的她迅速被冲垮心防。 自苟太后通过表兄李威论死苻法,苻坚虽默许了母亲的做法,却也忌惮这种程度的内、外朝联合,只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母子关系日渐恶化,尤其是在苻融出镇关东之后。 而在苻坚宠爱张夫人以来,随着李威、王猛、苟太后相继病故,苟皇后顾及丈夫忌讳,更为了护持日渐年长的太子苻宏,除了每年的亲蚕礼外,再鲜少出现在外朝诸臣面前。 只是修泾水渠的这一年,亲蚕礼举行之前,作为陪祀的宗室女眷,唯有苻桐得了加封,获授为宁阳县君。 当时众人并未多想,只以为是酬苻桐兄长之功,灭凉、代两国时,宗室老将苻雅病故,苻同成继之总领后方,统筹财赋,调拨兵马钱粮,称得上劳苦功高,而去岁末,苻登奉诏出使,抚定陇西鲜卑诸部,亦有勋绩。 代国降附后被分置为东、西两部,苻坚早有以宗女联姻,安抚刘卫辰之意,只待其接受被打压的现实,就提出此事进行补偿,可刘卫辰直接反了,婚事自然也就作罢。 紧接着,倚借前秦支持的刘库仁,先兴兵立威,将刘卫辰远逐至阴山以北,又大肆封赏,对内笼络诸部,并迎还拓跋珪,以执政名义代掌权柄,缓和矛盾,与各部达成妥协,完成了对自身统治的维持。 事情发展到这里,苻坚分置代国的初衷,可以说是完全失败了,不仅没有出现刘库仁、刘卫辰争权对峙,分裂鲜卑、抗衡敕勒的局面,还使得溃散的代国各部隐约再度联合。 而有名义继承拓跋部执掌代国的拓跋窟咄、拓跋珪,都还太过年幼,即便与之联姻,也没可能立即掌握权力,对国中施加影响。 不过刘库仁的主动朝觐,却让陷入死角的苻坚发现,这个拓跋部崩溃后形成的部落联合,还十分的脆弱,于是再度生出了联姻的心思。 加上桓豁的病故,苻坚决意趁机南下,迫切需要稳定北疆,这一年里的刘库仁,运气简直逆天。 前秦伐代之际,代国内部因嗣君之位争夺而矛盾重重,刘库仁连自己都意外的,被拓跋什翼犍加封南部大人,统兵迎战大败而回,继而代国内乱爆发,拓跋部崩溃,各部相继降秦,他又得到苻坚青眼,成为“东单于”,待到刘卫辰再度叛秦,更趁势而起,名义上统合各部,一跃成为诸侯。 “阿颔,你知道么?从大父忧我年少骄横,恶了那藩侯,反而不美,于是另选年长宗女远嫁。” 不知何时到来的苻馨,附在吕隆耳边,悄悄的倾诉,熟悉的气息吹动耳鬓,让他抑下猛然扭头的惊讶。 “他们都以为我家,还是平昌王府,我阿耶在世时,复袭爵禄,收受巨贾之贿,亦是锦衣玉食,可我自幼为谋家计,贫贱至以鬻卖饵餈为业,哪敢有半分骄色?” 苻馨看着不远处毫无察觉的公孙荣与苻桐,暂且摆脱远嫁命运的她,在感到庆幸的同时,也生出一丝丝的不甘。 吕隆亦步亦趋的跟在苻馨身后,也不插话,就那么静静的听着,他眼中的世界仿佛停在这一刻,心中因等待生出的焦躁,一瞬间安宁下来,连穿过女孩发丝的光线,都分毫可见。 随着苻馨、吕隆的离去,察觉到的苻桐才转过视线,看着二人的身影,因为同在宫学的缘故,她瞬间就认出了苻馨,而吕隆的形貌打扮,却让她想起了几年前初遇时的慕容冲,不由的眼前迷离陷入恍惚。 第四十三章 梦幻泡影、西府之兵 “阿冲!” 与慕容冲相熟者,皆以其小字凤皇相称,唯有苻桐一人例外,吕隆的身影让她陷入记忆,数日里脑海中流连的都是与慕容冲初识的情形,甚至到了夜有所梦的地步,常常是呼唤出口,才惊觉是梦幻虚妄。 而在当日宴上,苻同成因为小妹的婚事,对慕容冲心存怨气,却也不敢多饮,以免当众失态,于是落在旁人眼中,就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位次在苻同成侧近的人,却是灭代国后,在朝中日渐受到重用的慕容暐,他好歹也曾是一国之君,亡国入臣以来,在朝野屡遭排挤,也有一腔怨愤,却不敢在人前流露分毫,面上时刻维持笑脸。 宴席过后不久,苻坚就将宫人辽东公孙氏赐予刘库仁为妻,以其讨逆、扬威之功迁为振威将军,厚赠财货,礼遇与苻姓公侯等同。 刘库仁在盛乐已经有妻子,可在当时,双方却都默契的没有提起,苻坚意在混一天下,需要北疆无事,而刘库仁通过远逐刘卫辰、内徙库狄部,迅速整合各部又主动朝觐,已经摆出了足够的筹码和态度,再者他也需要前秦的支持,以震慑代国内部仍不服顺的部落,稳固自身统治。 振威将军一职,虽居上品,位高秩重,却仍是杂号散官,东汉末,刘备入蜀,后与益州牧刘璋反目,出兵围困成都,刘璋主动开城出降,刘备将其迁往南郡公安,奉还振威将军印绶,以及成都宅邸的财物。 抛开这些虚名,刘库仁虽在逐走刘卫辰后,名义上执掌代国,在前秦的爵位却只是一个虚而无实的关内侯,这就可以看出苻坚对他在名位上的限制。 就拿刘卫辰来说,五公之乱时,他伙同曹毂叛秦,败逃后被俘,苻坚下令将其放归,都虚封了个夏阳公。 之所以有这样的对比,只能说是苻坚霸主之势已成,在收买人心这一点上,已经不再像早年间那么慷慨和迫切了,尤其是在夺取襄阳后,更是因处死降将、讥讽名士,大坏此前千金市骨的形象。 同年夏末,刘库仁入朝后不到两个月,刚完成一系列婚嫁礼仪,迎娶公孙荣入赐第,东晋荆州镇将桓豁病故的消息就传至长安,前秦国都的气氛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时值末伏,感于战机难得,苻坚再度下诏,催促胞弟苻融还朝录尚书事,同时从蒲阪调庶长子苻丕率军入都守尚书令,另以尚书慕容暐、京兆尹慕容垂、武卫将军苟苌、扬武将军姚苌辅佐、配合,征拔包括燕地鲜卑徙民在内的关中各郡府兵陆续开往荆北,又遣黄门郎石越入洛,集结苻重麾下精锐,往鲁阳关待命。 洛阳,吕光府邸。 “许久未见,大兄近时可还安好?” 自郡府面见苻重述命完毕,石越就来到姊丈私第,一番洗沐休整,结束议事下值的吕光也正好归家,只因其身旁还有一人同行,他只得压下心思暂作寒暄。 “元度无需见外,此亦吾家姻表,州中别驾、弘农杨文度,月前已为永绪聘定杨氏女郎。” 吕光止住出迎见礼的内弟石越,双手分别把着石、杨二人手臂,简单做了介绍,来到正堂落座,郎舅久未相见,说起长安家事一时间喜笑颜开。 三年前,执掌宫禁宿卫的太尉李威故去,同年岁末,宫中就发生了鱼羊食人一事,朝野局势波澜诡谲,主持长安吕宅的吕德世,为免好与公侯交游的侄子吕纂惹祸,就将其诓到了洛阳,吕光对这个庶长子十分看重,为其取表字为永绪。 如今,吕纂已年满二十,正式加冠元服,吕光又为之与弘农杨氏议定婚约,将其交在担任豫州别驾的准岳父杨桓手下历练。 弘农杨氏自两汉时起就是世代名门,东汉末年,更是与汝南袁氏并称四世三公的大族,但西晋末年,惠帝皇后贾南风联合楚王司马玮发动政变,诛杀以外戚身份专权的三杨,即杨骏、杨珧、杨济兄弟三人,并夷灭三族,杨氏经此一劫权势大衰。 自前秦灭前仇池国,至夺取梁、益二州,东晋方面屡战屡败的前任梁州刺史杨亮就出自弘农杨氏,其高祖父就是被曹操所杀的丞相主簿杨修。 桓豁故去后,桓冲接掌荆州,因前秦势大,他从北岸的江陵移镇至南岸的上明,同时将杨亮从西城招来担任谘议参军。 西城是魏兴郡治所,三国曹魏时,曹丕取曹魏兴盛之意,改西城郡为魏兴郡,隶属荆州,仍治西城县,西晋时郡治虽屡有变更,但永嘉之后又移还西城。 杨亮早先从属于姚襄,姚襄败于桓温之手后,他就顺势投靠,虽是出身弘农杨氏这样的名门,可是既不属于东海王司马越一系僚属,也没有赶上南渡的第一波次,自然是没能吃到辅佐司马睿建立东晋的红利,再加上此前依附胡族的经历,因此无论南方本土士族,还是南渡士族,都对较晚南渡的这支弘农杨氏十分排挤。 而为了改善这种处境,从援救仇池,到据守汉中,再到退据磬险、西城,从主动出击到退守孤城,杨亮以三个儿子杨广、杨佺期、杨思平为将,本部兵马不足,就召集巴獠土兵,可还是节节败退。 凭借这股拼劲,杨亮父子在东晋好歹挣得立锥之地,却忽略了前秦治下留在弘农的族人处境,杨桓就没有河东薛氏那般的家族武力作为底气,只能选择接受征召,入仕前秦以保全家族,为此更放下名门身段,与半胡化的军事贵族吕氏联姻。 自吕婆楼死后,吕光虽屡次立下功勋,却一直未能进入中兵任职,吕氏因此一副势头渐衰的样子,杨桓绝不会料到,他与吕氏联姻的决定,却是在价位最低的时候,投资了即将反弹的潜力股。 襄阳失陷时,因桓冲坐拥大军七万余众,却在上明逡巡不进,于是朝中派左卫将军张玄之入其幕府,以咨谋军事的名义监军督兵,桓冲这才一边继续找借口继续拖延,一边表举杨亮复任梁州刺史应付了事,趁前秦内部发生叛乱,遣杨氏父子率军进屯巴郡伐蜀。 桓冲赴荆州之前,司马曜、谢安先后为他送行,可他一到荆州,就以当地旱涝交替发生饥荒为由,向建康索要军粮三十万斛,事后,坐视襄阳失陷,朝廷问责,他又上疏以解职要挟。 桓冲常年追随长兄桓温,性情深受影响,可以说将桓温后半生的谨小慎微学了个十足。 早年的桓温,尚有博徒孤注一掷的热血上涌之举,伐蜀攻灭成汉时,他听取谋主袁乔建议,孤军深入、直取成都,此后固步自封,再无开拓进取的锐意、决断,三次北伐都是瞻前顾后导致功败垂成,继袁乔故去后成为桓温第二任谋主的习凿齿,不惜自污也要离开其幕府,就有早早看透这一点的缘故。 前秦精锐尽出,发兵数十万南下荆州,攻势浩大汹涌,南乡、鲁阳、南阳等数郡先后沦陷,可这并不是桓冲最主要的顾虑。 桓豁临终前,通过监军的中书王寻之上表建康,将沔、汉防务分别交予部将毛穆之、朱序,前秦夺取梁、益二州后,杨亮一路退守到西城,毛穆之退屯巴东郡,如今以毛穆之监沔中军事,又以朱序为南中郎将、梁州刺史,并监沔中军事守襄阳,与其说是防备前秦,倒不如说是逼迫桓冲早下决断。 沔、汉其实是古时汉江上、下游的不同称呼,此前因谢安权谋,桓冲让出徐、兖二州刺史,当时已经病重的桓豁料到自己死后,朝廷为了摆脱桓氏武力挟制,必然会以性情极肖桓温,威势却远远不如的桓冲接掌荆州。 而桓豁镇守荆州多年,几次亲自领军与前秦交战,跟王猛也曾交过手,从来没占到半点便宜,对前沿形势败坏的了解远在桓冲之上。 桓豁提前布局,就是抓住桓冲的性格弱点,迫其在接手荆州后,不要一头扎进襄阳,而是依托水路优势在外部施以援手,以江州为后方,依靠荆、江、扬、豫诸州支持供应,缓缓经营并恢复防御。 可桓豁到底还是低估了桓冲的保守,在经历了桓秘与桓熙、桓济叔侄密谋刺杀一事后,桓冲对家族内部就已不再信任。 主持建康朝政的谢安为了稳住桓冲,在其前去接管荆州的同时,还以其长子桓嗣出任江州刺史镇守寻阳。 桓温第二次北伐时,击败围攻洛阳的姚襄,可没过几年,前燕开始大举南下,燕、晋两军在洛阳拉锯交战,洛阳最终失陷。 在此期间,桓温以北伐为名,先以水军入驻合肥,又在赭圻筑城屯兵,时值哀帝司马丕驾崩,北伐作罢。 琅琊王司马奕继位后,司马昱前往洌州与桓温会面,随后桓温移镇姑孰,而朝中也由褚太后提议,再次封司马昱为琅琊王,司马昱虽未接受,却也没拒绝,在东晋,琅琊王几乎是太子的代名词。 而在桓温移镇姑孰的同时,桓冲也奉命平定在江州作乱的姚襄旧将张骏,并实际到任掌握江州近十年。 桓豁死后桓冲接掌荆州,又以桓嗣接手江州,谢安主政的建康会有这样的任命,为的就是配合桓豁临终前的表荐,让桓冲自己掌握退路,迫其往东面的夏口方向移镇,居中维系晋军在江汉水路的优势,伺机进援襄阳。 可算计来算计去,桓冲还是固执的先去了江陵,毕竟当初他随桓温第一次北伐,就是由此地出兵北上关中,再者桓氏兄弟接连出镇荆州,数十年的经营扎根,十分熟悉当地的人情、地理,更可以说是大后方,面对前秦的入侵,按理说不可能不出死力。 可是桓冲到达江陵,才发现实际情况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自桓温向东移镇后,以桓豁代掌荆州,而桓豁为了更好的抵御前秦,将防务重心北移至襄阳,十多年下来,江陵城防驰废,府库空虚,加上当时荆州正处于旱涝灾后导致的饥荒,条件无法满足大军屯驻。 况且江陵地处江北,南有大江阻隔,东、西、北三面,又隐隐被桓豁遗留的部属包围。 毛穆之、毛球父子屯兵在地处要害的巴东鱼复,位于江陵以西上游,朱序镇守的襄阳则是在江陵北面,要不是前秦灭前凉时攻下南乡,使襄阳无法再轻松通过沔汉水路上溯支援西城,难以补充兵马粮草的杨亮也不会放着郡守不做,跑去响应桓冲的招揽充任幕僚。 鱼复一称源自西周时的鱼复国,后属巴国,秦惠文王时以巴国之地置巴郡,汉武帝在此设江关都尉,掌巴郡军事。蜀汉时,将鱼复改为永安,刘备出兵伐吴,兵败夷陵后退屯白帝城,就是在永安托孤,西晋时恢复鱼复旧称,桓温伐蜀时也是由此溯流而上。 江陵东面,汉水对岸的竞陵太守是桓豁庶长子桓石虔,桓温北伐前秦,两军第二次在白鹿原交战时,晋军失利损失惨重,若非年不满十六岁的桓石虔乘马冲入乱军救回桓冲,恐怕是当场就要凉了。 桓温第三次北伐大败而归,诿过于袁真,桓温麾下有今樊哙之称的猛将邓遐,与袁真既是同乡又是表亲,也受到猜忌遭免职,没几年就郁郁而终,所以此时的桓石虔可以说是东晋方面在荆州为数不多的猛将了。 而在江汉水路交汇处的夏口下游,桓豁次子桓石秀时任西阳太守,与其治所一江之隔的南岸就是武昌。桓温第一次北伐前,曾率大军顺流东下,逼迫朝廷许其北伐并废黜殷浩,当时就是顿兵于此。 而在鲁阳以东,时为东晋西中郎将、豫州刺史的桓伊就率部驻在淮阳,通过汝颍水系的纵横河网,直接威胁鲁阳,一旦突破就可顺水路直下南阳,经新野入樊、邓二地,更可渡汉水至南岸的襄阳。 可在桓冲眼里,他所看到的却是另一种可能,同样是从淮阳经汝颍水系,不过却是朝着东南方向,进入淮河到达寿春,接下来就是向南经芍陂、淝水,再从合肥向南经巢湖、濡须水入大江,对岸就是一片空虚的姑孰,纵有桓嗣在寻阳确保后路,可当后路的后路都被截断时,桓冲、桓嗣父子远在荆、江二州,照样是鞭长莫及,到时就只能在荆州跟前秦南下大军死磕了。 所以桓冲在看不到自己想要的局面,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保证,最终选择了放弃襄阳,保全手中实力。 桓冲的想法看似十分离谱,可这个判断却没有丝毫低估,此时的北府兵刚开始组建,虽然有许多流民帅老卒打底,但毕竟新近成军,尚未显露威名。 淝水之战,北府兵以少胜多,为世人所熟知,可在此之前,却少有人知道东晋还有一支西府兵。 桓豁在荆州的征西将军府,桓伊在豫州的西中郎将府,都可以称作西府,而且也继承了一部分后面要说的这支西府兵,这里要说的西府兵,却是源自率先举起东晋北伐大旗,最终因功受忌,忧愤而死的镇西将军祖逖。 祖逖死后,胞弟祖约继其部众,后与同为流民帅出身的苏峻联合,以讨伐外戚庾亮为名,起兵反叛攻入建康,同年遭温峤、陶侃联军讨伐,苏峻战败身死,祖约逃入后赵,被石勒诛杀。 但参与苏峻之乱的流民帅部曲,战败被俘后也不是全数被杀,不少人在投降、被俘、倒戈后又先后被重新编入晋军。例如中途脱离叛军的桓宣所部,以及应桓宣之请赶去救援的毛宝所部,毛宝被攻打桓宣的祖涣、桓抚大败,大腿被箭矢刺穿血流不止,他却为阵亡将士大哭后才包扎,之后连夜带兵再度去救桓宣,极得流民兵拥戴。 苏峻之乱后,庾亮离开中枢外镇芜湖,陶侃死后,他趁着石勒新故不久,上疏北伐,进号征西将军,移镇武昌。 陶侃死前,派子侄陶斌、陶臻,分别与桓宣、李阳进攻樊城、新野,连续击败后赵荆州刺史郭敬,桓宣趁机收复襄阳,并奉陶侃之命留守。 陶侃死后,桓宣与毛宝随庾亮北伐,庾亮以桓宣都督沔北、镇守襄阳,后赵以骑兵七千渡江,分三面掘地道攻城,又是毛宝奉庾亮之命赶去解围,随后桓宣渡江反击至南阳才退军。 数月后,石鉴、石闵、夔安、李农等将奉石虎之命,率军五万余来袭,沿沔汉水路北岸向下游进军,李农为竞陵太守李阳击败,只得掠民七千余户北还幽冀。 后赵名将张貉引骑兵两万余攻打西阳邾城,晋军在邾城失利,庾亮未能及时来援,毛宝突围时与六千余士卒一同于江中溺亡,庾亮为此悲恸不已,不久也成疾病故。 而在此时的北方,石虎正与段部鲜卑、前燕交战,与东晋的战事,双方很默契的暂时不了了之。 桓豁死前,与建康书信往来,对前秦出兵可能所做的预判,就是参考的后赵当年来袭的路线,屯兵巴东鱼复,堵着前秦由夷陵道出蜀的毛穆之,就是毛宝之子,镇守襄阳的朱序则是朱焘之子。 庾亮死后,其弟庾翼接任征西将军、荆州刺史,仍镇武昌,时人将庾亮比作丰年美玉,将庾翼比作荒年之谷。 庾翼到任后,谋求再度北伐,先后遣使与燕王慕容皝、凉州牧张骏联络,约定一同进兵,盟友天南地北难以交通,计划也中途泄露,看起来有点白日做梦,结局注定失败,但最终还要看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不是没人劝阻,可庾翼通通不听,几次上表请求,最终朝廷忌惮其麾下合兵四万余众,准许他北伐。此时的桓温,因为娶妻南康公主,成了庾氏的姻亲,自然是跟着摇旗呐喊,在当时是为数不多赞同庾翼北伐之人,二人还约定一同平定天下。 可庾翼未及出兵,就先考虑排除异己,他先是表荐桓宣为梁州刺史,催其赶赴丹水发动攻势,又命琅琊内史桓温率军入临淮拉扯东线,自己则提兵经夏口入据襄阳,然后下令在所掌州郡大肆征发役夫、驮畜。 庾翼在荆州搞得民怨沸腾,他却扎在襄阳再不挪窝,因为他当初就是为了移镇襄阳,北伐就是个幌子,真正目的其实是以襄阳为据点伐蜀,又提前猜到朝廷不会答应他移镇,这才打了个折扣,先移镇安陆,再来个计中计,以此达成所愿。 原本镇守襄阳的桓宣,却给庾翼以势逼走,被迫去进攻丹水城垒,反被后赵守将李罴击败,毫无意义的折损人马不说,回到襄阳又被庾翼贬去戍守襄阳南面的岘山。 值得一提的是,岘山下不远就是习家池、白马寺,释道安受离开桓温幕府的习凿齿之邀,与同学、弟子数百人入襄阳,就是在白马寺落脚。后来徒众云集,白马寺狭窄不足使用,释道安又受邀前往檀溪,以清河张殷的宅第为基础,改建成檀溪寺,又由于使用贵宦所献铜料万斤铸丈六佛像,时人亦称之为金德寺。 桓宣回到襄阳后不久,当初他镇守襄阳抵御后赵进犯,曾与毛宝一同赶来救援的王愆期,正担任南蛮校尉镇守江陵,因病乞休。 庾翼见桓宣还算听话,事后也没到处抱怨,就准备补偿他一下,于是任命他为镇南将军、南郡守,前去江陵代替王愆期。桓宣也已是老病之躯,还要顶替对他有救援恩义的王愆期,这一下更是心中惭愧、郁闷,导致病情加重,没能赴任,一月不到就病故了。 同年,康帝司马岳驾崩,死前听取何充建议,以年仅一岁的司马聃继位,其母褚蒜子则以太后身份第一次临朝,并召庾冰入朝参与辅政,这已经是两年内,换的第三个皇帝了,岁末,因病辞让的庾冰病故。 两年前,迁豫州刺史、西中郎将的庾怿,以谋杀江州刺史王允之事败,遭皇帝外甥斥责,庾怿都没有上表自辩,就饮毒自尽,而成帝司马衍也在不久后驾崩。 桓宣死后次年,庾翼也因朝中生变,家人亡故,身心憔悴从而一病不起,最后死于背疽感染导致的并发症。 庾翼赴外镇后,原本在朝中参与辅政的庾冰,因为支持弟弟北伐,在其移镇后出外代掌武昌,而在庾氏兄弟相继出外后,康帝司马岳病重,在朝中主导辅政的庾氏盟友,中书监何充却与庾氏兄弟因帝位继承人选出现意见不合,双方由此发生对立。 庾氏兄弟觉得甥孙血缘较远,早晚因猜忌生出祸患,想要扶立长君,由司马昱继位,而何充却力主襁褓中的司马聃继位,在庾翼死后,何充凭借拥立之功,更是推举桓温上位,取代庾氏出镇荆州,掘了庾氏的根基。 作为庾氏甥婿的桓温到任荆州后,也迅速翻脸,先后将妻族表弟庾方之、庾爱之二人废黜,然后流放去了豫章。伐蜀的准备工作,庾翼死前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果子成熟却让桓温给摘了,桓温出镇荆州不到两年,就出兵伐蜀攻灭成汉,由此起飞走上权臣之路。 桓温出身龙亢桓氏,桓宣、桓伊则是铚县桓氏,都是出自谯郡,只是分支不同。桓宣的祖父桓诩,曾任义阳太守,魏文帝时,设义阳郡,治安昌,不久废置,西晋复置为郡国,治新野,之后又移治复阳。义阳郡东扼两淮,西控江汉,向来是江淮河汉之间的战略要地。 庾翼死前,先是回镇夏口,接着故技重施,又想移镇乐乡,结果被朝廷下诏拒绝。庾翼自知命不久矣,只好先表荐长子庾方之为建武将军,吞并桓宣的部曲,镇守襄阳,以征西参军毛穆之任建武司马,进行辅佐。之后,庾翼又表荐次子庾爱之为辅国将军,并接任荆州刺史,同时请以征西司马义阳人朱焘为南蛮校尉,率军千人屯戍巴陵。 襄阳、夏口、巴陵、武昌,这就是庾翼死前依托水路所设计的近乎完美的防线,其中唯一的破绽,就是夏口与襄阳之间相距略远,这也是他想要移镇乐乡的原因。 乐乡在竞陵郡治所石城西北,北面分别是樊城、安昌,扼控水路,渡江就可居中截断襄阳、江陵,还能作为夏口上溯襄阳的中间站。 这也是前秦攻打襄阳前夕,桓豁在临终前,想要照抄并完善的布置,在他看来,沔汉江淮之间,掌握所有关键节点的守相、镇将,不是桓氏子弟,就是桓氏部属,如今万事具备,远胜庾翼当年的谋划,就等着桓冲居中掌舵,可世间哪有这么完美的剧本,桓豁死前回光返照的幻想与当年的庾翼如出一辙。 第四十四章 调兵遣将、合攻襄阳 灭凉、代两国后,间隔不足半载,前秦再兴大兵,且动员规模更甚以往,从前秦建元十三年(377年)盛夏,一直持续到岁末。 前秦进攻襄阳,光是从关中进入荆北的在籍兵卒,前后的数量就超过二十万,这也意味着沿途征发的役夫数目不少于此。 年初修泾水渠时,苻坚以灭国兵威,从三辅地区的勋贵及豪望富室手里,强征各家仆隶合计数万,以此来代替疲于劳役的关中百姓。水利修成后,又将这些隐庇人口编为军户,得丁壮三万余,隶属于长安中兵,其中不少人原本就是贵族私军,这一次也被调入南下的作战序列。 八月末,桓豁死讯传至长安未及旬月,苻坚就接连下达调令,以征东大将军、雍州刺史、长乐公苻丕拣选蒲州精锐入都,迁征南大将军,并守尚书令,担任名义上的主将,另以灭前凉时担任前军主帅,时为武卫将军的苟苌作为副将,再加派尚书慕容暐从征辅佐,以蒲阪镇兵、武卫营中兵、燕地徙民和豪望隐户组成的府兵,合计步、骑七万余,编为南下主力。 紧接着,召还镇守成都的右大将军、益州牧杨安,取代皇甫覆为荆州刺史,率先进入荆北,整编樊、邓两地兵马打先锋。 皇甫覆出身安定皇甫氏,他是在前燕灭亡后,由太尉吕婆楼司马出任荆州刺史,如今,则是还朝改任大鸿胪。 前秦从关东,调青州刺史韦钟,改任梁州刺史,整备兵马进逼西城,牵制侧翼。 东晋方面,在杨亮父子被桓冲召入幕府后,守备重担就全都落到了魏兴、晋昌二郡太守吉挹肩膀上。 前秦攻陷梁、益二州后,桓豁就表荐了冯翊莲芍人吉挹,出任魏兴太守,当时梁州刺史杨亮从磬险城退守魏兴郡治所西城,于是建康方面又加授吉挹晋昌太守,节制汉中郡以东,上庸、新城二郡以西。 接替韦钟之人,就是被苻坚赞为“吾家千里驹”的苻朗,以乐安男出为镇东将军、青州刺史。 戍守汉中的镇西将军、梁州刺史毛当,则是入为右将军,与强弩将军王显,领军将军苟池,京兆尹、冠军将军慕容垂,步兵校尉、扬武将军姚苌,各率本部所属长安中兵诸军,以及三辅各郡县府兵,合计步、骑九万余,作为第二攻击波次,分别扫清襄阳北岸戍垒和外围郡县。 驸马杨定由尚书、领军将军迁为左仆射,灭前凉时,从征的中书令梁熙留镇姑臧,任凉州刺史,被顶替的凉州刺史姜宇转为宁州刺史,接替当时随军灭凉的姚苌镇戍垫江,由遥领转为实任。 姜宇出自天水姜氏,东迁枋头时期,年未弱冠就已附从苻氏,亦曾随苻坚参与云龙门之变,在灭前燕之后,接替立功升迁的苟苌担任屯骑校尉,属于由中兵将校起家的苻坚嫡系。 另外,奉命前往洛州调兵的黄门郎石越,加号征虏将军,镇守洛阳的苻重自然不甘心被抽调精锐,还无从参战立功,白白损失实力,于是他表面答应调兵,实际却以各种理由拖延。 苻重不是不知道石越是吕光的小舅子,但在他看来,出身显赫的吕光,入仕多年来屡有功勋,却受到压制难以出头,只能随他外镇,担任军府长史,对长安朝廷绝不会毫无怨言。 可苻重只看到吕光好用,却忽略了其家世、威望对上位带来的威胁。而洞悉这一点的苻坚,认为吕氏父子在长安掌军多年,一旦进入中兵任职,很容易就能得到中、下层将士的拥戴,从而凭借直接统兵的地位将君主手中的兵权架空,一旦有事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苻坚这些年来,一直在提拔嫡系将校,与新旧外戚制衡,又掺入降附将领,共同掌握中兵,反而刻意忽视吕光的能力,避免其凭借家世在朝中升迁过速,早早的就赏无可赏,既是打压揉搓,也是对其心性的磨砺和考验,至于产生的效果,那就见仁见智了。 且不管苻重接到调令后的阳奉阴违,吕光本就掌握一部兵权,又是其佐吏中地位最高的长史,而洛阳的镇兵还大多是来自长安中兵的氐人军户。 又由于苻重军府佐属,与州佐属职权有所重叠,吕光以长史总领诸事,其下权势最盛者,就是刚与其约为姻亲的豫州别驾杨桓。 如此一来,洛州钱粮兵马的调集,完全具备了将主官苻重绕过的可能,而事实上,吕光也是这么做的,一方面全力配合支持小舅子石越,一方面以遵奉长安调令,已经支应钱粮、开拔人马的事实,让苻重即便不满也无可奈何。 石越从长安入洛时,虽然加将军号,可随行的本部人马,只有从胡骑营调拨的百十骑而已。 前秦依循魏晋制度,胡骑隶于长水,长水营虽是前秦中兵五校之一,地位却是一言难尽,只屯戍京畿,鲜少出外征战,同样的定位侧重又不如射、弩诸营,逐渐沦为向中兵各营输送补充人马的所在。 就拿屯骑营来说,苟苌任校尉时,先是随王猛参与灭前燕之战,在王鉴死后升任武卫将军,武卫营此前救援寿春折损较重,整编后又留戍在豫州一部人马,于是苟苌就从屯骑营抽调人马补充,而屯骑营的空缺又从驻扎在长安杜县的长水营抽调进行补充。 不久前,前秦出兵灭前凉,姚苌迁步兵校尉,受调率部从征,继苟苌之后出任屯骑校尉的姜宇,率所部中兵入蜀,接替姚苌任宁州刺史戍守垫江,与屯驻在鱼复的东晋益州刺史毛穆之、梓潼太守毛球这对父子对垒。 这次外调之后,长安的屯骑营基本只剩下空壳子,兵力补充又是从长水营拉走半数人马。自东汉初,将北军八校省并为五校,此后胡骑并入长水,也就是说,长水校尉之下辖有长水、胡骑两个司马,但实际兵额还是一个营,调补人马去兄弟连队,首当其冲的必然是不受待见的胡骑营。 与长水营类似的还有并入虎贲的射声营,但因为射、弩诸营的存在,前秦的射声营反而获得了更多出外征战的机会,例如灭前燕之战过后,徐成回朝升任射声校尉,不久又率部先后参与灭前仇池,夺取梁、益二州,之后留镇广汉绵竹。 胡骑司马王腾,在前秦也是官二代了,其父是前任武卫将军王鉴,五公之乱时曾与吕光并肩作战。胡骑营的大部补入屯骑营后,王腾就以练兵有功,再凭借家世出身,以及明堂较射一事应对得当留下的好印象,直接升任长水校尉。赶上将要入洛调兵,又是故交的光杆将军石越来求助,王腾就把胡骑营剩下的百来人底子,拨给石越作为倚身亲随。 在洛阳吕光私邸,石越也没跟姐夫客气,开口就要兵马万人,而吕光也知道小舅子作为苻坚近臣,这一次除了明面上的调兵南下,暗地里肯定也带着考察洛州诸将僚吏的任务,所以丝毫没打折扣,拨给石越的将士全是出身关中的军事贵族,以及氐人为主的镇兵精锐。 不仅如此,吕光还在私邸邀宴各军的统兵将佐,介绍给石越熟识,其中最主要的有两人。一个叫作齐当世,年四十余,经验老道,另一人名唤徐洛生,三十过半,正值壮年。 齐、徐二人久戍洛阳,且兼习水战,辅佐石越掌军,可谓是易如反掌,更没有抗令的顾虑。 齐当世出身氐酋世家,本是扶风美阳人,与西晋末年在关中起兵的氐、羌首领齐万年为同族,吕光入仕之初,就是得王猛举荐,以美阳令起家,齐当世与吕光不仅是同僚、上下级,还是一路跟随的亲信、至交。 徐洛生出身安定徐氏,乃是徐盛族弟,苻融受召还朝后,苻坚以苻健时就已成名的老将,建武将军徐盛出为冀州刺史,其弟就是留戍蜀地的射声校尉、鹰扬将军徐成,其子徐嵩时为长安令。 此时,前秦各路南下兵马刚开始集结,石越所部只是偏师,想要南下参战,首先就要突破宛城这个最大的阻碍,否则后勤不济,作为出发地的鲁阳还有可能被桓伊所部从水路突袭。 桓温第一次北伐时,自江陵出兵,取道武关至灞上,中途却是由水军运载,从襄阳过均口,而至南乡,其重要性不必多说。 南乡郡是曹操夺取荆州后,分南阳郡以西所置,前秦灭前凉时,曾佯攻荆北,攻克其郡治南乡县,这意味着南乡郡大部沦陷。但此时南阳郡的治所宛城仍在东晋控制下,想要走汉淯水道南下襄阳,此路暂且不通。 而鲁阳位于汝颍水系分支的滍水岸边,距离宛城三百余里,前秦军中骑兵比例较高,在这一段陆路占据上风。可难点在于,这段距离足以令宛城的晋军提前预警,前秦如果不能迅速攻克,那么淮阳的桓伊就会从水路来援,袭扰、断绝秦军后路,到时连鲁阳都难以撤回。 主攻方向的襄阳,局面也十分相似,前秦作为渡河攻击的一方,因为无法彻底掌控水路,断绝外援全力围攻,只好将大量兵力部署在外围,用于防备侧后,明明兵力占优,却被东晋灵活的战术牵着鼻子走,战争从一开始就陷入僵持。 第四十五章 朝局战势、制衡牵制 桓冲入荆州驻镇后,随即从江陵移镇上明,又向朝中索取每年三十万斛军粮。 此时的建康,皇帝司马曜年仅十五岁,两年前,三辅政之一的王坦之出镇广陵病故在任上,去年,褚太后虽然下诏还政,但军政诸事的处置大权,依旧掌握在另外两个辅政大臣谢安与王彪之的手中。 桓豁病逝时,七十三岁的王彪之也已病重,卧床在家时日无多,于是自桓温死后,筹划数年的谢安,终得以独自把持辅政权柄。 历经六帝的褚太后,与谢安是甥舅关系,此前能够第三次临朝听政,就是出自谢安的提议,她的母亲谢真石是谢安的堂姐。 面对桓冲咄咄逼人的种种请求,或者说是胁迫,谢安一一给予允准,但也不是全无保留,军粮供应至丰年而止,同时趁机以侄子谢玄出镇广陵,谢玄到任后,随即以流民帅武装为班底,开始组建北府兵。 桓豁死后,为应对前秦在沔中一带日渐增加的威胁,桓冲出镇荆州,其子桓嗣又随后前往江州坐镇寻阳,来自建康上游姑孰的军事压力大减。 司马曜的皇后王法慧之父王蕴,原本受命镇守建康下游的京口,这一任命的背景,源自桓温死后,其世子桓熙,与弟弟桓济、叔父桓秘设谋,诛杀桓冲不成反被废黜、流放,接掌桓氏的桓冲为了稳固地位,与朝中缓和关系,几年内因形势所迫,先后让出了扬、徐、兖三州刺史。 王蕴嗜酒如命,却有自知之明,经常饮至烂醉,好在从不对政务胡乱指派,反而受到百姓的赞誉,由此可以见得,当时的底层民众对统治者的要求是多么的低微。王蕴能够镇守京口,全凭外戚身份,他本人并没有军事方面的才具,这也是在王坦之死后,谢安加领扬州刺史、兼任丹阳尹所回报的利益交换。 如今,谢玄接替王蕴,却没有直接进驻京口,而是驻镇在江北的广陵,就是为了不引起朝中忌惮。而谢安为了补偿王蕴,不仅将丹阳尹让出,还由朝廷下诏,征其入朝拜为尚书左仆射,加散骑可直入宫中,这不仅是在经营实力对抗桓冲,也是为了在组建北府兵的同时,让小皇帝司马曜安心。 桓豁病逝次年(378年),二月,前秦经过半年的准备,大军陆续从长安开拔,由二十四年前桓温北伐驻兵灞上的进兵路线,逆向南下荆北,自商洛道出武关进入南乡,配合早已提调樊、邓之兵在沔北袭扰数月的先锋杨安,正式对襄阳发起攻势。 前秦军中,不少将领对这条路线的沿途地理都很熟悉,十二年前,王猛初次领军,就是率杨安、姚苌等将攻入南乡,在新野打了个时间差,戏耍了前来救援的桓豁。 两年前,春三月,为麻痹与东晋私下往来的前凉张天锡,前秦佯攻荆北,一举攻克南乡,降服山蛮三万余户,有了这些土着的附从、向导,这一次攻打襄阳可说是如虎添翼。因此在大军行进的途中,即便接连出现军士水土不服而稍显疲态,但自主帅苻丕到底层小卒,精神上并无大战前的紧张,士气仍十分高昂。 “此番南征,军势虽众,然去岁关中水旱不时,我军粮道恐难持久,我意分拨重兵,日夜攻打,以期早日克城,阿舅可有教我?” 苻丕率师七万,二月自长安灞上出兵,三月中至南乡,四月屯于樊城,大军入驻杨安所部提前备下的营地,开始掘壕夯土,增筑土垒,加固营寨,他自己则是前往副将苟苌帐中私下交流寻求支持,作为他的嫡母苟皇后的堂亲,称一声舅父也是为了缓和气氛。 作为苻坚庶长子,苻丕三岁受封长乐公,十四岁遥领雍州,十七岁在僚吏的辅佐下出镇蒲阪,开始尝试着独当一面,如今,二十四岁的他已经是南征主帅。 在苻丕的心里,未尝没有争取大位的心思,但他也明白,自己今时的地位,不是苻坚有多么看重,而是源自对太子苻宏威势的打压。 苻宏是苟皇后所出嫡子,比苻丕年幼两岁,云龙门之变后苻坚自称大秦天王,册封诸子时,以年仅一岁的苻宏为太子。 二十年匆匆如白驹过隙,苻宏也在灭凉、代两国的同年加冠,年齿日壮,苻坚在攻襄阳这一年,刚满四十正是春秋鼎盛,可朝中早已出现两头政治的迹象,苻丕就是苻坚推出来分担压力的挡箭牌。 桓温第一次北伐退兵后,苻雄、苻健先后病死,苻健死时三十八岁,苻雄死时三十四岁,有这样的前例,前秦朝中大臣难免早早向太子苻宏示好。 苻坚自继位以来,直到灭前燕时,期间几次亲征,都是以重臣辅佐太子苻宏留守长安,他所倚重的中兵,近半数掌握在外戚手中,这还是多次平衡后的结果,如果不是感受到了压力,他又何必进行这些人事变动。 冯翊护军苟辅,武卫将军苟苌,攻襄阳时由左将军迁为领军将军的苟池,这还没算上中、下层的军官、部曲,以及同样掌握部分中兵的苟氏姻亲,世为汉阳氐酋的李氏,有这些人在,苻宏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当然苻坚也没有废太子的想法,他只是不想自身的权威过早的流向苻宏。 “吾众十倍于敌,糗粮山积,但稍迁汉、沔之民于许、洛,塞其运道,绝其援兵,何患不获。今大军新至,士卒罢敝,多杀将士,急求成功,此下策也,永叙幼习兵法,不必以此相试。” 对于占据兵力优势的前秦来说,攻克襄阳的难点,不在于城防的攻守,而在于己方粮道的保障,以及如何断绝对方的援军。 苟苌随军征战多年,既跟从过王猛,也独自执掌过数万大军,自然是明白此战关键。 而苻丕从小聪慧好学,博综经史,苻坚与他谈论军略几次夸赞,许其师从邓羌学习兵法,所以他绝不是毫无战略眼光的蠢人。 二人之所以如此,只是相互表态罢了,苻丕提议急攻襄阳,即便达成,他在朝中早已是位居超品,除非让他做太子,否则升赏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而急于攻城显然会导致麾下外征中兵大量伤亡,进而得罪这些中兵将校。 苻丕之所以如此,意在摆明车马的告诉苟苌,他没有笼络麾下从征中兵将校的心思,自然也就没有觊觎太子之位的野心,而苟苌也就相应的建议他缓攻,等待其他方向的偏师完成对外围晋军的牵制,稳稳拿到南征功劳,不必过多顾虑。 第四十六章 慕容垂强袭南阳、石越巧渡汉水 沔水发源自秦岭南麓,流经沔县至汉中始称汉水,即《尚书.禹贡》所载“嶓冢导漾、东流为汉”,不过魏兴西城至南乡武当一段也称沧浪水,在流经襄阳后又称襄水。 前秦建元十四年(378年),四月初夏,苻丕奉命攻襄阳,驻兵于江北的樊城,与南岸的襄阳城隔江对峙。 樊城所在的北岸,淯水汇入绕过襄阳的汉水,使得流向由东折向南的汉水在入弯前的流速进一步减缓,于是在二水交汇处,以及襄阳城所在的南岸,都因泥沙淤积形成了大小不一的江渚。 其中最有名的,当属解佩渚,一说是在襄阳城西,为西汉刘向《列仙传》所载,周朝人郑交甫游汉江遇仙奇闻之地。另一说,则是东汉末年,荆州牧刘表在襄阳万山别馆,与有过目不忘之能的同乡王粲以围棋复盘打赌,服输后解腰间玉佩相赠之地。 东晋襄阳守军在这些江中沙洲上,分别立有规模不等的水寨,又辅以小股部队往来穿梭,少则数十,多则百余,相互为援,不敌则退往别寨,几处合兵反攻。 前秦想要突破江面,进抵襄阳城下,建立围城据点,首先就要占领并肃清这些江中沙洲,否则就要面对来自各处江渚水寨与襄阳城内守军的袭扰、反击。 江中沙渚连绵成岛,芦苇遍覆其上,内里暗藏沟汊,襄阳外围的东晋水军分乘小船,依据地利堪称神出鬼没,而城中守军依据城外探报,不时出击,对水军不占优势的前秦造成极大困扰。 苻丕入驻樊城后,杨安率军北上,负责邓、穰、新野一线对南阳的防御,因为此时南阳郡的治所宛城仍为东晋控制。 湍水流经穰城,在新野汇入淯水,又在襄阳县东北与泌水交汇,然后继续向南汇入汉水。淯、泌二水交汇处以东,此时也是东晋的控制区域,隶属于义阳郡西部的旧治安昌,自安昌南下,距离竞陵郡治所石城,陆路不到三百里。 襄阳城虽然是在汉水南岸,襄阳县却是在樊城东北,位于北岸汉、淯水道交汇处。 樊、邓地区,东、南、北三面都被水路环绕,但作为前秦先锋的杨安,无愧其未尝一败的名将之称,面对东晋依托水军优势所采取的灵活战术,稳稳占据樊城,岿然不动,直到苻丕率主力到达。 襄阳城外到江北,水面宽逾千米,西去上游,南岸江渚扎堆,江面却也更加宽阔。由于无法彻底控制江面,苻丕的七万大军分散在北岸诸垒,陷入与晋军对江中沙洲的反复争夺。 苻丕麾下的水军抽调自蒲阪,兵将虽然通熟水性,但在编入水军进行训练之前,大多都只是漕运相关的船工、役夫,所以与东晋水军相比,除了舰船方面的差距,兵员素质远不如兼习水、陆作战的晋军专业。 水军不占上风,前秦只好以步、骑两军的数量优势从陆上发起压制,石越率洛州精兵万余,出鲁阳向南穿过滍水,屯于鲁阳关,与杨安所部一北一南,以掎角之势使得宛城形势告急,牵制以淮阳为本据,伺机进援的东晋豫州刺史桓伊所部。 为了分担江北上游的压力,慕容垂、姚苌、苟池、毛当、王显等前秦将领,率后续的九万步、骑抵达南乡后进行了分兵。 苟池、毛当、王显各率本部中兵,辅以步卒,合计四万,由南乡顺水直下,经丹、淅二水交汇后的均水入汉水,驻营于武当县,调兵经酂、阴二县向下游接过戍守任务,加强对北岸的控制,为樊城的苻丕分担压力。 而慕容垂、姚苌二人,则调集精锐五万,自南乡向东,在郦县渡过湍水,攻向了南阳郡治宛城。 这波攻势看似凶猛,实际却是大张旗鼓,目的是吸引守军注意力,真正的杀招却是从鲁阳关倾巢而出的石越所部万余精骑。 石越率骑兵自淯水上游,趟水而过,与慕容垂、姚苌约期攻城,由于二人所在的城西声势浩大,又利用兵力优势提前对外围进行了切割,断绝了晋军对城外的侦骑,迫使宛城晋军将有限的兵力侧重于西墙。 对宛城的攻势开始后,石越所部骑兵趁机突袭了缺少守军的薄弱面,因为事先准备不足,只能以临时赶制的简陋器械蚁附,这对城外有着堑壕的宛城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威胁,但却足以打乱城中守军原有的防御计划,而慕容垂、姚苌则集结精锐在城西猛攻,首尾难顾之下宛城迅速失陷,没能坚持到桓伊赶来救援,东晋南阳太守郑裔城破被俘。 慕容垂、姚苌攻下宛城后,简单休整、恢复防御,就集结大军南下与苻丕会合,而石越却是从麾下洛州兵中,选拔出五千兼习水战的骑卒,凭借在宛城周边搜集的船只,人马乘船率先由淯水南下。 苻丕率军进驻樊城后,几个月来徒劳无功,军势规模、部署也逐渐被晋军侦知,失去了突然性,又没有足够的船只,无法通过强渡发挥兵力优势,东晋襄阳守将朱序也就没有做出应对突袭的预案。 石越的五千精锐乘船从淯水入汉水,通报樊城大营的同时,也在江口大洲上放马下船,让战马略作调整,随后渡至南岸,自襄阳城东登岸后迅速突袭夺城。 晋军事先未作防备,朱序惊惶之下退往中城设防,襄阳外城失陷,水寨的百余舰船都未及焚毁。事先约定的火光、狼烟发出后,北岸的苻丕紧跟着调兵发起强渡,秦军赶在入秋前,终得以在南岸立下大营。 这个时期的汉水,直接灌入襄阳城西的檀溪,东汉末年,刘备乘的卢跃马檀溪,从而逃脱追杀,一直为人津津乐道。 而释道安以张殷宅邸改建的檀溪寺,名气就要小的多,檀溪寺位于襄阳城西南,两地相距不足十里,檀溪寺北去江边的溪口亦不过五、六里。 释道安效仿其师佛图澄,选择霸主依附,以换取弘法庇护,受习凿齿之邀南下襄阳途中,为苻融追上说动,在新野分别遣同学、弟子入巴蜀、下扬州,依托佛门暗中为前秦传递东晋消息,在苻坚统一北方的过程中助力颇多,如今已是第十三个年头。 襄阳外城失陷的同时,释道安以弘法为名,再度分遣弟子、徒众前往各地躲避战祸,实则将探查网络进一步铺开。 释道安到襄阳后,习凿齿、桓豁、郗超、谢安、王珣、桓伊等东晋名士、将相,都先后与其有着密切的联系。 后赵时,佛图澄先后受石勒、石虎信重,在各地州郡建寺近九百所,其中超过半数的选址,都是释道安亲自勘察,而他代师讲授也得到认可。 所以在佛图澄死后,除却吴进等弟子钻营庙堂,参与了储位之争,释道安作为其弘法事业的继承者,则是接手了这部分依托于佛寺存在的无形势力。后赵灭亡后,前燕南下中原,迁都邺城,可慕容儁对佛教不仅兴味索然,还有打压之意,这才有了释道安率同学、弟子数百人南下一事。 释道安南下后,这个以佛寺为点,连结而成的网络依然存在,如竺法雅、康法朗、安令首这些与他都曾师事于佛图澄的同学,有不少都留在了北方,这些人出身次级士族,考虑到南渡后的窘迫,选择留在北方或者出家避世,以家财、地产建寺隐居。 而东晋有着大量的南渡士族,在北方也还留存有分支,并维持一定联络,佛图澄、释道安师徒在后赵时期建立的旧寺,以及释道安南下后分遣同学、弟子前往各地所立的新寺,取代并满足了前秦、东晋双方都无法通过官方驿站所企及的功能,再加上那些托庇于佛门的士族子弟,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消息网。 前秦灭前燕,吞并关东六州,苻坚为了维护统治,摒弃魏晋以来的清谈玄风,进一步推广儒学、佛教,佛图澄在后赵时期兴建的佛寺网络得到恢复,南下襄阳的释道安凭此在东晋也成为朝堂势力与地方藩镇争相拉拢的香饽饽,并不只是为前秦传递消息。 石越突袭夺取襄阳外城后,在释道安派遣下,慧远赴江陵,转道上明,慧持先往江夏,与姑姑尼道仪一同前去建康,慧永则是去了寻阳。 释道安将张殷所献宅邸改建为檀溪寺时(373年),东晋长沙太守滕舍之也将他在江陵的宅邸捐出改为佛寺,还请释道安遣人来做寺主。 于是,释道安就派了弟子昙翼去江陵,管理这所长沙寺,桓豁病逝,桓冲驻镇荆州,昙翼与寺中徒众就随同桓冲移镇,在上明立寺居住,淝水之战后,昙翼才率众回到江陵,重修长沙寺。 昙翼统领长沙寺时,年仅十六岁,刚师事于释道安不久,他本是羌人,俗姓姚。那一年,前秦出兵夺取梁、益二州,昙翼的叔父姚苌新任宁州刺史,就率部屯驻在垫江。而东晋方面,奉命入蜀救援的毛穆之、毛球父子,则是因为军中乏粮,从巴西郡退屯至巴东鱼复。 慧远到上明后,就居住于昙翼新修的上明寺,二人分别管领东、西两院。慧持奉姑姑尼道仪入建康后,入住东安寺,在居于瓦官寺的师叔竺法汰引见下,与王导之孙王珣相交莫逆,还受其所请,为僧伽罗叉所译《中阿含经》进行校阅。 慧远与慧持是亲兄弟,俗姓贾,少年时一同依附释道安出家,慧持为人俊逸、豪爽,身高八尺,而王珣却是身材矮小,能够得到对方器重,抛开复杂的政治背景,也足以证明他不凡的交际能力。 慧永是河内人,俗姓潘,十二岁出家,他到寻阳后,与陶范为友,居于庐山西林寺。 陶范是陶侃之子,他有一个从孙名叫陶潜,此时刚满十三岁,正因去岁庶母过世,尚未走出悲伤,远没有后来自号五柳先生时的潇洒出尘。 西林寺建于释道安南下襄阳后分遣同学、弟子弘法的第三年(367年),由陶范献出宅邸所建,请来竺昙现担任寺主。 竺昙现曾在后赵仕官,与释道安一同师事于佛图澄,慧永十二岁时,就是奉竺昙现为师出家,后来又师事于释道安学禅。石虎死时,后赵大乱,帝位一岁三易,竺昙现、慧永师徒,与释道安、竺法汰等人早在佛图澄死后,就离开了作为风暴中心的邺城,几人当时正在恒山建寺弘法。 这师徒几人,都属于西晋末年八王之乱中政争落败家族的幸存者和旁支,释道安俗姓卫,他的从侄卫平就是吕隆的外祖父。 第四十七章 秦军困顿、晋军颓势 前秦建元十四年(378年),冬十二月,襄阳城。 自七月中,石越率军自淯水顺流而下,突袭南岸立下营寨,苻丕、慕容垂等人先后率部会师,秦、晋两军在襄阳城下已相持近半年。 前秦的十数万军队并不是毫无作为,襄阳上游,以守为主,防备南岸的晋军依托江中沙洲,潜入北岸沿江湿地后发起的袭扰。 下游,则是主攻方向,秦军以汉淯二水交汇处的大渚水营,配合襄阳城东的南岸围城大营,将襄阳以东分驻晋军的大小江渚逐个肃清。 但襄阳外城失陷后,朱序退守中城,城南的岘山却仍在晋军控制,准确来说是位于襄阳城东南五、六里的岘首山,这使得在襄阳城东扎营的秦军必须分兵设防,无法集中全力攻城。 西晋时,羊祜曾都督荆州,坐镇襄阳筹备灭吴,他最喜登岘山远眺,吟歌饮酒,因受百姓爱戴,死后于岘首山脚为其建庙立碑,称堕泪碑。 岘首山东临汉江,其间险狭处称凤林关,孙坚追击黄祖时,就是在附近中箭身亡。 岘首山也称下岘,在其西侧,就是被称作上岘的万山,两山夹峙,万山北临汉水,其间有柳子关,扼控自西而来的秦巴古道,是东进襄阳的咽喉要隘。 被称作中岘的紫盖山则位于襄阳城西南方,位于檀溪寺以南五、六里,山势蜿蜒向西,北麓是通往中庐的必经之地。 襄阳上游、万山北侧,汉水江面更加宽阔,南岸江渚连绵,难以清剿,城西地形狭窄,被山、水、城、关四面包夹,即便立营也易受袭扰,不利于大军长期驻扎,因此没有成为前秦的重点进攻方向。 已经失陷的襄阳外城,只是中城的城墙、壕堑之外,由市集发展而来的聚落,并没有像样的防御设施作为凭恃。 石越以五千人登陆南岸、攻陷外城,胜在突然,而朱序的无备,前提是秦军在后续部队到达后,以兵力优势封锁北岸,使得襄阳的晋军未能及时得知宛城陷落的消息。 朱序虽然退守中城,可在面对外城以东日渐增多的秦军时,心中仍然底气十足,除了驻扎在岘首山的桓戎分担了一部分压力,还有西城、鱼复两个方向对秦军的阻滞,而岘首山没被攻下,江陵方向的晋军就可以随时北上增援。 桓戎出身铚县桓氏,此前担任东晋新野太守,在前秦大将杨安的侵袭下,失地后退到江南屯于岘首山,以期戴罪立功,他早年曾随父亲桓宣先后驻守过襄阳、岘山,他的曾祖父桓诩担任过义阳太守,新野郡是在西晋末年由义阳郡中分立出来。 而朱序就是义阳平氏人,他的父亲朱焘在庾翼麾下任司马时,与桓戎的父亲桓宣颇有交情,两家可以说是几代人的故交。 驻守鱼复的则是毛穆之、毛球父子,毛穆之曾在庾翼麾下任参军,与朱序的父亲朱焘是同僚,两家同样是旧交。 西城守将是领魏兴、晋昌二郡太守的吉挹,杨亮父子被桓冲召去上明入其幕府任职后,西城的防御就已是摇摇欲坠,前秦以韦钟入汉中担任梁州刺史,苟池、毛当、王显等人将兵进驻武当,西城东、西两路遭到断绝,陷落已进入倒计时。 鱼复方向也是经过数次拉锯,前秦夺取梁、益二州时,桓温刚死不久,东晋因为梁州刺史杨亮、益州刺史周仲孙各自弃守,桓冲调毛穆之、毛球父子入蜀救援巴郡,却因军中缺粮,前秦宁州刺史姚苌又从成都方向进抵垫江,二人只得放弃继续向南进兵,被迫从巴西郡退回巴东郡。 巴郡与巴西郡、巴东郡合称巴、三巴,与蜀郡合称巴蜀,治所位于江州县,垫江位于江州以北。 前秦夺取梁、益二州次年,蜀人张育、杨光起兵反秦,遣使向东晋称藩。 东晋方面,竞陵太守桓石虔与江夏相竺瑶联兵三万奉命攻蜀,戍守垫江的前秦宁州刺史姚苌兵寡不敌,率部撤退到成都郡东北、广汉郡东南的五城,五城县得名自汉代所置五仓。 当时,杨安镇守成都,遭叛军首领张育、杨光与巴獠酋长张重、尹万引军数万围攻,形势危急时领军入蜀救援的邓羌赶到,先与杨安配合击败发生内讧的叛军,随后又汇合姚苌,在五城东南方向的涪西,大败桓石虔、竺瑶,迫使二人退回巴东。 竺瑶出任江夏相时,接替的就是朱序,当时因钱弘等人聚众作乱,朱序迁为吴兴太守,前去平叛。 而一声“桓石虔来了”,就能将患疟疾者吓得病愈的桓镇恶,此败之后也是沉寂数年。 朱序守襄阳时,苻丕久围无功,于是前秦在梁、益、兖、豫、淮南等地,从东、西各线接连发动攻势,对东晋前沿进行牵制,桓石虔也被调任南平太守离开前线,南平郡治所作唐与桓冲移镇后的上明都在江南,中间就隔着由公安分置而来的孱陵、江安。 江陵在桓冲移镇后,守将是由淮南太守迁为南郡相的彭城人刘波,刘波表字道则,他的祖父刘隗在东晋建立之初官拜御史中丞,进位侍中,封都乡侯,之后出任丹阳尹,与尚书令刁协一同受到元帝司马睿倚重,抗衡琅琊王氏等门阀势力,以加强王权。 刘隗的伯父刘讷,与石崇、陆机、陆云、刘琨、潘安、杜育、左思等人并号金谷二十四友,为西晋顶级名士。 王敦之乱时,就是打着“清君侧”旗帜,以讨伐刘隗、刁协为名,起兵攻打建康,王敦入建康攻至台城后,司马睿派兵保护刘、刁二人出逃。 刁协逃出建康不远,未及过江就在途中被随从所杀,割去首级向王敦请功,他的儿子刁彝后来报仇,以仇人首级在刁协墓前祭拜,得到有相似经历的桓温赏识。 可刁彝真正得到重用,却是在担任吏部郎时,投靠了筹谋抗衡桓温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谢安之后。 刘隗则是出奔到后赵,王敦之乱平息后也未返回东晋,石勒病故时,后赵发生内乱,刘隗时为石虎的长史,随从讨伐石生,在潼关被石生部将郭权击败,与担任石虎前锋的石挺一同战死。 刘隗死后,他的儿子刘绥、孙子刘波仍留在后赵仕官,到石虎死后,刘波才归附东晋。 枋头之战后,桓温诿过于豫州刺史袁真,引发寿春之乱,袁真病死后,其子袁瑾被拥立继任豫州刺史,向前秦求援,桓温自广陵出兵讨伐,苻坚派王鉴、张蚝救援,被桓伊与桓石虔、谢玄联合击败。 桓温攻克寿春后,桓伊由淮南太守迁为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刘波接任淮南太守驻寿春。 桓石虔由南顿太守迁为竟陵太守,接替与袁真同乡兼表亲的邓遐。 谢玄则是从桓温幕府转任荆州,在桓豁麾下任司马、南郡相,在谢安独掌辅政大权后又被征召入朝,出镇广陵组建北府兵。 而接替谢玄,出任南郡相的又是刘波,从这两次的任命,不难看出刘波在东晋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 庾翼死前,表荐朱焘为南蛮校尉,率兵千人戍巴陵,来保障接任其荆州刺史之位的次子庾爱之的退路。 朱焘赴任时,妻儿一同随行,其妻韩氏随丈夫长期屯驻巴陵,积累了不少军事方面的经验,朱序从小也是耳濡目染。 巴陵北临长江,西连洞庭湖,南依芙蓉江、汨水,是西晋灭吴后,分下隽西部所置。 上游,江北是州陵,得名于西周时的小诸侯国,春秋时州国为楚国吞并。 西晋灭吴,杜预平定荆州,将南郡的江南部分改为南平郡,分孱陵置江安,又分江安置南安,南安以西就是南平郡治所作唐。 下游,分别是蒲圻、下隽、沙羡(音同移)、武昌,东吴时,孙权将武昌分为左右两部,以吕岱为右部督,辖武昌至蒲圻。 赤壁之战就发生在蒲圻西部,蒲圻得名于蒲圻湖,意为生长蒲草的岸边,东吴时属沙羡。 下隽在巴陵东北,始置于西汉,因隽水得名。 夏口位于江北,是汉水汇入长江处,因汉水自沔阳以下古称夏水而得名。 沙羡在江南,治所位于夏口城以南的涂口,因涂水得名。 东吴孙权依黄鹄山筑城,隔江面对夏水入江之口,以此得名夏口城。 沙羡往东是鄂渚,其中大小湖泊相连,鄂渚再往东就是孙权所立陪都武昌。 西晋灭吴后,重设因沙羡侯孙壹降魏后废弃的沙羡,从涂口移治到夏口城。 苻丕攻襄阳同年,荆州水、旱、时疫交替,桓冲入镇荆州后又征兵、发劳役,人口流散,沙羡再度废县,与东吴时旧治涂口以南的沙阳合并,沙阳县治所位于沙阳洲,地处蒲圻湖以北。 桓冲在江南的上明集结了七万大军,却不敢去救襄阳,而在江北的江陵,刘波只有八千兵,反接到命令被迫北上救援。 自江陵北上襄阳,要经当阳、长宁、乐乡,还要北渡蛮水,再经宜城,继续北上走岘山东侧,一路跋山涉水不说,出凤林关就是直面前秦在襄阳城外的数万大军。 蛮水也称鄢水、夷水,鄢是古称,位于宜城西南,与宜城东南的鄀,分别曾是春秋时楚国的陪都和都城。后来,因为夷水的夷,与桓温父亲桓彝的名字同音,遂取蛮、夷同义,改称蛮水。 秦军因为岘首山的晋军桓戎部,分遣侦骑在山外,昼夜轮番监视整个下岘,刘波这八千人失掉出其不意,哪里还是去当救兵?完全是去送死。 东晋有水军优势,刘波到了乐乡完全可以上船由汉水溯流北上,乐乡不远就是竞陵郡治所石城,找水军帮忙运兵,完全不是问题。 实际上,光这八千人马,以及相应规模的补给,如何输送并掩藏行迹,对于当时的水上运力就是个大难题。 由于江北淯水流域的樊、邓、新野、宛城等地,当时都已被前秦占据,于是竞陵郡北部相邻的义阳郡就成了新的前线,桓石虔却从竞陵改任南平,带走了不少精锐,石城、乐乡两地自顾不暇。 更糟糕的是,朱序丢掉襄阳外城的时候,泊在水寨的百余船只也被前秦俘获,如果只是走舸一类的小船,那完全不值一提,可这些都是大舰,最差的也是艨艟这等用来突击的中坚舰型。 反观秦军,在襄阳俘获的大船,配合石越从宛城带来的船只,全力用于运载,一次就能摆渡七、八千人,再辅以汉淯水道交汇处的大渚水寨,这才使秦军控制了襄阳以东的水面。 而襄阳城西侧,因为南岸江渚众多,其间汊道复杂,大船进去转向不便,秦军换乘小船,水上散兵式的作战能力又不如晋军。 这还有襄阳以西地形狭窄、淤湿,既不适合大军驻扎,也不方便北岸供应补给的缘故,可一旦决定不计损失的合围襄阳发动强攻,秦军也不是没有肃清上游的能力。 第四十八章 鏖战襄阳、两军疲极 襄阳中城,城墙西北角。 “氐寇城下新败,近来士气靡靡,城防要害,我已命军士巡看,天寒风疾,阿母但且归家将歇。” 因担忧母亲安危,一听军士来报,朱序就立即赶来西北城上,劝韩氏下城。 “昔汝父戍巴陵,兵止千人,地处荒蛮,遇事为士卒先,吏士皆视若兄弟子侄,每日殚诚勤谨,尚且有如临渊履冰。今氐酋兴兵十万来犯,敌众我寡,汝不以死志守城,驭下妄作威福,而寄望于外援,致有城下之失、西墙之溃,倘有再三,援兵即至,吾家上下业已填冢!” 在守城的态度上,韩氏对儿子很不满,却没有拒绝受儿子指使,近身搀扶的孙子。 当着一众士卒,深知母亲脾性的朱序没敢上前,他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怕老妈越说越火大,顺手再给自己两下,那可就太跌份了,于是使眼色让十八岁的大儿子朱略、十三岁的小儿子朱谌顶上前去。 石越突然登陆南岸时,正值六月末、七月初的雨季,虽然立下营寨,之后面对襄阳城内与岘首山两处晋军的反击、袭扰,不得不维持一定规模和强度的骑兵使用,来压制骑兵稀缺的晋军。 秦军战马对粮草的消耗,使北岸后勤转运的压力大增,马蹄连日浸泡在泥水里,角质软化使得可用于作战的战马数量不断下降,伤马只能留在营中休养,等待马蹄恢复,其实赶上雨季,就算钉了马掌,情形也好不了多少,况且魏晋时马蹄铁还未普及。 从苻丕率军到达樊城,除了石越趁着季夏雨季水位上涨,自淯水突入汉水奇袭南岸,秦军除了清剿下游江渚,整个夏天再无像样的攻势。 入秋后,秦军不断加固南岸大营,但碍于输送补给的能力,襄阳城外只维持不到三万人的规模,且其中半数人直到入冬,都在充当劳役,没有投入作战。 在襄阳城东十里,秦军耗时近半年,掘壕平地、负土版筑、夯实高台,硬是将临时的简易营地增筑为壕堑环绕的土城,襄阳外城未及逃离的民户,则被强制徙往北岸,转道南阳迁入洛阳、许昌,以充实当地因士庶南渡以及连年战乱导致的户口空虚。 自西晋末年以来,洛阳周边屡遭战火摧残,八王之乱到后赵灭亡,这期间约六十年稍远暂且不说,后赵灭亡到前秦攻襄阳的近三十年间里,围绕洛阳发生的大战就有数场,先是姚襄因为与殷浩结怨,背离东晋后北归,入据许昌围攻洛阳,引来第二次北伐的桓温,双方在伊水北岸交战,姚襄败走河东,桓温收复洛阳。 前燕未覆灭时,因南下中原战略,与东晋在洛、许一带连年交战,慕容恪辅政之初,分别以慕容垂镇守蠡台,护军将军傅颜率骑兵二万南下巡行至淮河北岸威慑东晋。数年后,稳定河北的慕容恪亲自将兵南下,与慕容垂合攻洛阳,俘杀以五百兵死守孤城的晋将沈劲,西进崤山、渑池,威震关中。 桓温第三次北伐时,担任裨将的邓遐先在黄墟大胜,前燕下邳王慕容厉单骑逃走,所率二万步、骑尽溃,随后继续西进的邓遐又与朱序在林渚大胜,击败燕将傅末波所部。 在这之前,傅末波与慕容垂等人联兵八万迎战桓温所率约五万主力,燕军败绩后各部分散,慕容垂退屯枋头与晋军隔岸对峙,慕容暐再遣近侍乐嵩为使入长安向前秦求救,许割虎牢以西之地为酬。 东晋豫州刺史袁真受邀一同出兵伐燕,率军攻克谯、梁二郡后,西进至荥阳东北,受命开通荥口石门漕运,与前燕范阳王慕容德所部相持,反复争夺,而奉命援燕的前秦邓羌、苟池所部也自洛阳绕向荥阳以南,进屯颍川。 前秦灭亡前燕后,洛、许周边与东晋仍一直存在边境摩擦,驻镇淮阳的桓伊,通过汝颍水路能够向西威胁鲁阳,而鲁阳以东,下游同在滍水岸边的还有分别隶属于南阳郡的叶县、颍川郡的昆阳,昆阳再往东北依次是襄城、许昌,淮阳的晋军缺少战马、驮畜,无法远离水路补给线攻击许昌,袭扰沿岸却不成问题。 而前秦在统一北方之后,下一步的大战略是蚕食、消灭东晋,这就要利用汝颍水路作为南下大军的补给输送干道。迁徙人口充实洛、许,能够恢复沿途郡县的农业生产,缓解后勤压力,也加强对当地的控制,属于提前进行的准备工作。 这也是苻丕、苟苌进攻襄阳时,在战术上选择放缓节奏,稳妥合围,不急于攻城的原因之一,但他们却忽略了前秦在战略层面上的难题,那就是十数万兵马调动出征,一年多以来仅粮秣用度已是天文数字,这还不算每战需要发下的赏赐和抚恤。 因为苻坚自从任用王猛主政以来,严令各军禁止劫掠、屠城,前秦沿袭了魏晋以来的世兵制、护军制,军户籍册分立于民户,父死子继,打仗是义务,没有军饷,士兵积极性普遍不高,再禁掉作为外快主要来源的抢掠,损失只能由国家府库发放赏赐补足,进而维系士气、消除不满。 前秦攻襄阳时,荆州连续发生水、旱、时疫,关中同样洪涝、旱灾频发,苻坚下令修治旧有水利,又新建泾水渠,就是应对举措。 在这个推崇出将入相的年代,苻丕、苟苌在战略眼光上的缺乏,意味着他们将来即便入朝辅政,也很难获授录尚书事。当然,这与二人的身份背景不无关系,前者是苻坚诸子中最年长者,后者则是苟氏外戚,屡立战功的中兵大将,太子苻宏的支持者。 苻丕此前获授守尚书令,却只是出于统筹荆州战事的需要,有权参与尚书台决策,无权一言而定,况且未拜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等职衔,也足以表明这个任命是临时性的。 前秦建元十四年(378年),季秋,大雨。 时值九月末、十月初,秋冬过渡时节,已临近枯水期,却阴雨连绵,三岘溪流爆发,檀溪发生山洪,汉水水位上涨倒灌檀溪,襄阳城西北角连番受浸,马面发生崩塌。 古时气候虽然逐渐转寒,但魏晋之时巴蜀、荆襄地区远比后世温暖湿润,三国时张飞曾任巴西太守,与襄阳纬度相近的巴西宕渠,直到唐代,都有犀牛出没的记载。 桓温第一次北伐时,水军自襄阳入均口,进抵南乡,其时,途经襄阳城北,汉水中有“蛟龙”为害。这所谓的蛟龙,大概率就是历史上在江淮河汉都有分布的扬子鳄,古代被称作鼍龙、猪婆龙。 时人称之“今樊哙”的军中第一猛将邓遐,持环首刀下水肉搏,斩蛟为数截而出,这可比缠斗三日夜才成功斩蛟的周处猛多了。 当然,周处斩蛟之时,早于邓遐近百年,当时江浙地区的气候也更温暖,食物更是充足,鳄鱼体型自然就更大。同时期的东吴,治下的广陵郡、豫章郡,都有大象出没的记载。 魏晋时,广陵郡境内,丘陵众多,水网密布,有着大量沼泽湿地,航道较浅的邗沟在隋代以前经常自然淤塞,东海郡以东,郁州仍是海中列岛,其中的花果山就是《西游记》中所述原型,清代康熙年间才因海岸扩张,与陆地连成一片。 东汉末年,北海名士朱虚人邴原,曾率家族入海避居于郁州,邴原与同乡管宁,以及官至曹魏太尉的平原高唐人华歆合称一龙,华歆为龙头,邴原为龙腹,管宁为龙尾。 而周处的家乡吴郡阳羡,地处古称震泽的太湖之畔,为上古九泽之一。《尚书.禹贡》中记载“三江既入,震泽底定”,三江即松江(吴淞江)、浙江(钱塘江)、浣江(浦阳江)。 古时的太湖水域比起现在要宽阔许多,洞庭东山原为湖中岛屿,因在太湖洞、庭二山以东得名,隋时东山岛相隔陆地三十余里,清末时已与陆地相连,成为半岛。 前秦攻打襄阳前后这两年,荆州水旱交替,涨水也比往昔更厉害,若不是朱序的母亲韩氏加固城防,关羽“水淹七军”之事怕是要重新上演。 正史中,关羽并未蓄水决堤发动水攻,而是秋雨连绵十数日,导致汉水暴涨,驻营樊城以北低洼处的于禁、庞德等人全军没于水中,幸存的余部被困,关羽顺势乘船进攻,白捡个大便宜。 此时的襄阳城是夯土城墙,属于没有包砖的土垣,最怕长期被水浸泡,七月石越趁雨登陆南岸之际,因为连日阴雨,襄阳中城西北角就有过一次小规模坍塌。 朱序当时率军驻营于外城水寨,其母韩氏冒雨登城查看后,因为没有足够丁壮,亲率家中百余婢女,召集城中守军与百姓家的女眷,赶在秋冬交替前,在中城西北角内,斜着加筑了一道长二十多丈的新墙,与发生崩塌的西北角形成一座三角形的瓮城。 秋雨时节来临前,释道安再度分遣弟子至江陵、上明、江夏、寻阳、建康,他所居住的檀溪寺,位于襄阳中城西南,相距不过五、六里。中城西北角马面处,曾出现坍塌一事,释道安亦密告与石越知晓,秦军前次奇袭得手,就多赖他的传讯。 吕光之父吕婆楼是王猛的举主,二人参与策划了云龙门之变,一同辅佐苻坚,废杀苻生继位,此后王猛又成为吕光的举主。 而在后赵时,释道安发掘了少年时的王猛,引荐其一同师事于佛图澄,二人亦师亦友。 王猛与好友薛强在灞上拒绝桓温招揽后,邀请当时避居在洛阳陆浑的释道安到华阴会面,交流过后王猛决意仕秦,接受前番奉命访求三辅人才的吕婆楼辟请,却恰逢苻健病故,才暂时作为宾客蛰居在吕婆楼家中,静观时局变化。 石越年幼时,在邺城就与苻坚相善,家族随苻氏西归关中后,其姐十四岁就嫁作吕光正妻,但直到二十九岁才生下嫡子吕绍。 五公之乱前夕,前燕攻克洛阳,释道安南下襄阳,中途为苻融打动,决意为前秦效力,他的从侄卫平此时已携妻儿迁入关中数载,将家族托庇于已在前秦拜司徒、录尚书事的王猛,进太尉的吕婆楼也为四子吕宝聘娶卫平之女为妻,所生长子即小字阿颔的吕隆。 吕婆楼、王猛相继病故后,两家子弟都受到一定压制,渊源颇深的卫平在西套河州也多年未有迁转,南征襄阳恰逢石越得到任用,这几家闲置的资源顿时集中倾注。 如此重重脉络之下,才造就了秦军在季夏、季秋对襄阳城的两次奇袭,七月石越夺取外城扎营后,迅速接应北岸秦军增兵加固营地,十月趁秋雨季节水位暴涨,以前次俘获的晋军大船为先,冒雨溯流至城西,在汉水倒灌的檀溪口,再次发动突袭。 天光晦暗,昼如日暮,密雨似白线,飞快落地激扬起万千水汽,方圆数米视线已不可及,随着呼啸的疾风,雨幕时骤时疏,偶尔停不了一刻,就再度滴滴点点的落下,转瞬即化作瓢泼,灰蒙蒙的云层不时传出的沉闷雷鸣,心脏抑制不住的跟随着悸动。 连续数日的大雨,河道雾气弥漫,再加上帘幕般的骤雨,天然的遮蔽下,秦军迎着汹涌洪峰,冒船覆人亡之险,在守城晋军察觉时,已直接乘大船搁浅檀溪登陆,又以敢死选锋顶着矢石,紧贴到被洪水泡软的墙根下,将曾坍塌过的襄阳中城西北角掘倒。 雨中两军弓手相互攒射,弓弩筋弦大半受浸而废,秦军出动骑兵掩护,在城东也发起攻击,分散晋军精力,城中箭矢消耗一空,秦军战马伤损同样激增。 冷兵器时代,突破后的堵口战斗,最为残酷,拼的就是看哪一方精神率先崩溃。城墙倒溃后,又冷又疲的秦军士气勃发,甲士一拥而入,却发现如入瓮中,退守内城新筑城墙的晋军则是奋起反击。 新墙修建仓促,拆去城内屋舍取材,高只六、七米,但于秦军而言,却是难以逾越的险隘,蚁附攻了一阵后人手折损不断增加,又突破无望,只得下令退出城外,依托搁浅船只赶制器械,冀图再次强攻,可军心已是不堪。相反,晋军士气高涨,秦军要忌惮的不光是守城晋军反击,还有上游江渚水寨小股晋军的袭击。 更现实的问题,就是秦军满以为能够突袭得手,出击的船只空间更多用于运送士兵、战马,除了随身干粮外,没有额外运载军粮。襄阳守军后续的反击,也没有强攻檀溪口,而是自北侧走水上火攻。奇袭城下的秦军眼见失利,即使拖延下去,后续补给因为涨水,短时间内也难以调拨,为免船只遭焚陷入绝境影响围城大局,于是选择毁弃搁浅大舰,余众登船直接撤往北岸。 前秦进攻受阻,虽然在城东接连发起攻势,可劲头却一次不如一次,军中士心日渐颓丧。而进入冬季后,同样出现水、旱灾害的关中,在夏、秋两季收获后勉强维持的后勤,也随着各地库存粮秣见底,输送至樊城的军粮,批次也逐渐延期。 秦军以多敌少,却因为各种限制难以尽出全力,使得两军气势此消彼长。入冬后,在岘首山晋军的配合下,朱序屡屡带兵出城袭击,秦军全面收缩,退回城东土城凭河坚守拒不出战。晋军因为兵少,反而无可奈何,慢慢习惯这种节奏后,以寡敌众所致生理、心理上的双重疲惫都爆发出来,加上跨年进入正月年节,将吏、士卒由上至下也跟着懈怠起来。 第四十九章 后方生乱、淮北之战 前秦建元十四年(378年),十月,前秦攻襄阳大军再次发起攻势,破中城西北角,却为内里新筑的夫人城所阻,徒增伤亡而不克,无奈后撤。 而同一时间,在长安,西域大宛国使者朝觐,献上汗血马,苻坚以敬慕汉文帝拒退千里马的故事为由,令诸臣作《止马之诗》,然后将马送还。 去岁之春,灭凉、代二国后,前秦统一北方,四野震动,高句丽、新罗、西南夷各部都派出使者入贡长安。 历来的大一统王朝,无不是威服四夷,远国来朝,边陲藩邦的朝觐、纳贡,自是看到中原再度出现霸主,数十年来的割据战乱将要结束,这让当时新修泾水渠的苻坚愈发的得意。可这之后,信心满满的苻坚发兵襄阳,兵力几乎十倍于守军,却止步于城下近一年而未有寸进,无疑是打了脸,令天下人对前秦真正的实力生出质疑,因此十分不快。 王猛病故前,曾叮嘱苻坚,在稳定国内之前,不要急于进攻东晋,可恰逢镇守荆州的桓豁病逝,荆州接连发生天灾,实在是天赐良机,只是攻襄阳以来,秦军在夺取宛城后,很快就陷入难以破解的死局。 苻坚此时四十岁,为君多年,历经诸事,已不再是云龙门之变后,被一众亲信拥护继位时,那个年仅十九岁看似为人老成,实则限于阅历的懵懂少年。不过,为君已二十载的苻坚,仍有着理想化的一面,他渴望证明自己,向已故的如师友般的重臣,朝中文武百官,全天下的黎庶,不认同氐人王朝的世家门阀,乃至作为对手的江左东晋政权的君臣。 大宛国献马一事,起自凉州刺史梁熙,他在此前派遣使者入西域,向诸国宣扬苻坚威德,可以说是一手策划了此事,奈何苻坚正为襄阳战事不利而烦恼,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前秦灭前凉时,梁熙以中书令领兵从征,之后就留在武威镇守,由中枢重臣转为封疆大吏,除了本身才具过人之外,也有其在关于胡汉各族的政治主张过于狭隘,不合苻坚心意的缘故。 苻生在位时,梁氏内有梁皇后,外有梁楞、梁安、毛贵,八辅政占据其三,控制着尚书台、长安禁兵,作为外戚在君臣争权的过程中惨遭屠戮。苻坚继位后,任用王猛等人革新弊政,诛除横行不法、害民乱政的公卿权贵,与旧派勋戚严重对立,出身梁氏又支持苻坚夺位的梁平老为此外镇朔方,至死都未还朝。 梁熙是典型的士人,为人博学多才,居官清正节俭,但他自少年时在枋头、邺城就以文采而小有名气,与不喜读书整日飞鹰走马的吕光交恶,而在关东学习成长的过程中,后赵石氏的作为,也造就了他对胡族极差的感官。 在当时,氐人高层积极接受汉文化,而吕光这般家中世代担任氐酋,胡化后的汉人军事贵族,反而不重经学,颇有点读书无用的意味,与梁熙这种自诩正统的汉人世家子相互鄙夷。 可如今的前秦,正处在吞并的过程中,军事贵族远比台阁清贵要吃香,中枢宰臣也更重能统军者,况且吕氏在前秦又是勋臣中的佼佼者,在中兵内拥趸众多。出镇武威后,在凉州世家对旧主张氏弃如敝履的情势下,身为杰出之士的梁熙眼光才得以跳出局限,终于发觉自己在朝时虽受看重,境遇却不上不下的原由。 可在梁熙的观念里,他对苻坚的讨好,就如王猛当初安阳接驾一般,属于维护君主权威的臣道,骨子里仍是傲上矜下,自命不凡。简单来说,梁熙在苻坚心目中的地位,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永远达不到王猛的高度,所以他在台省时,与胡族大臣的不合,就显得有些双标,更不利于苻坚一直推行的胡汉融合政策。 梁熙促成大宛国遣使入长安献马前月,七月奉命自汉中出兵的梁州刺史韦钟,两个月里连战连捷,将东晋魏兴太守吉挹围困于西城。为此,苻坚设宴与群臣聚饮,大概觉得不日就将攻克襄阳,下令不醉不归,并让秘书监朱肜担任酒监,督促满饮。 秘书侍郎赵整以直言规谏着称朝中,四年前,因“鱼羊食人”一事,苻坚在宫宴过后为试探慕容垂,邀其妻后段氏同辇,被赵整拦车谏止。而赵整此前与朱肜受命调查此事,曾向苻坚进言,请求诛杀鲜卑首领,这说明他的政治立场是对事不对人。 眼见苻坚得意忘形,赵整再次出言规劝,但却顾及苻坚颜面,作《酒德之歌》一首,迂回谏言。苻坚也是一点就透,听后当即明白了其中暗藏之意。苻坚觉得赵整顾全大局,既没有让自己难堪,也为其上司朱肜解了围,因此十分高兴,让赵整将此歌当场誊录下来,以此作为宴饮时的禁戒,再有类似情形,只出于礼节小酌三两杯,不再提倡滥饮。 结果一个月后,以为襄阳之战稳操胜券的苻坚就被打脸了,先是巴西郡人赵宝在凉州起兵反秦,自称东晋西蛮校尉、巴郡太守。前秦豫州刺史、北海公,镇守洛阳的苻重,也据城自守发动兵谏,抵制长安下达的调令。 赵宝起兵之地位于武始郡南方,甘松护军辖境东部,东北、东南两个方向分别是仇池、武都二郡, 武始郡是前凉张骏分陇西郡狄道所置,石勒俘杀刘曜时,长安大乱,张骏趁机进军至狄道,收复凉州南部,又设武卫、石门、侯和、漒川、甘松五部护军屯戍。 前秦灭前凉仅两年,夺取梁、益二州刚满五年,灭前仇池国也不过七年光景,从河西到陇西,心存不满者大有人在,要是让赵宝席卷起来形成串联,甚至能向东分别威胁到天水、汉中,截断长安与凉州、蜀地的交通,前秦对西城、鱼复的进攻自然也就维持不下去了。 好在周边的前秦官吏反应迅速,狄道长苻登、甘松护军仇腾、河州长史卫平,受羁縻统治的安定北部尉没奕干,称臣的吐谷浑首领视连也遣西倾山钟羌各部出兵相助,于是赵宝之乱旋生旋灭,本以为能利用已经到来的寒冬,却在各方围攻下没能拖到来年。 苻重的反叛就更有意思了,他与镇守蓟城的幽州刺史、行唐公苻洛是亲兄弟,可这时候能够支持他的苻洛,正亲自督兵驻扎在和龙,促成高句丽与百济、新罗和谈。再者,石越自鲁阳关出,率精骑万人南下,这都是苻重麾下的洛州兵。 没有人呼应,兵马又不足用,这样再来看苻重所谓的叛乱,完全可以看作是政治诉求没有得到满足,因而在耍脾气、闹情绪,所以事后苻坚对他的处置也是不痛不痒,去职留爵,遣去老家略阳反省。 说到洛州兵,指的是洛阳及其周边地区的军队,苻重虽然镇守洛阳,实则是豫州刺史,洛州刺史则另有其人。 五公之乱平定后,邓羌获授建武将军、洛州刺史,镇守陕城。灭前燕之战初时,前秦夺取金墉城,王猛留邓羌镇守,以麾下司马桓寅出任弘农太守,代邓羌戍守陕城。前燕覆灭后,邓羌战功卓着,升官晋爵,洛州刺史由邵保出任,仍镇守金墉城。邵保是南安太守邵羌的堂弟,王猛平羌酋敛岐之乱时,邵羌曾率兵一同讨伐。 苻重叛乱前,凉、代两国初定,乞伏司繁暴卒,没奕干颇识时务,于是陇西鲜卑的异动被扼杀,前套、西套都趋于稳定,后套则有邓羌戍守朔方,由此河套地区对关中的军事压力暂时消失。 分统代国东部的刘库仁朝觐,没有来自前套的代国鲜卑威胁,冀州、陕洛又无事,作为屏藩的平阳暂时失去原有功能,太守慕容冲也因此在入朝后被留置长安。 苻融受召还朝录尚书事后,苻洛想要继其之后入镇邺城,类似的,他的兄长苻重也想离开权力处处受限制的洛阳。而彭超提议进攻淮河以南获许后,守金墉城的邵保被征调,苻重自诩宗室重臣,又是豫州刺史,此次进兵,他的老对手东晋豫州刺史桓伊,所驻镇的淮阳也在攻击范围,可他却不在出征序列中,这能忍住不生气才怪。 不管是交流、沟通的不足,又或误会了意图,错估了地位,苻坚的命令下达后,苻重显然是无法理解,因此据城自守,封闭周边关卡、道路,不让受到征调的邵保所部军队南下,以此来抵制、要挟苻坚,企图取代彭超,全权负责征讨淮河以南。 可是苻重高估了自己在军中的声望,苻坚都没派兵来对峙,只是一道命令传来,灭前燕后被委任到苻重军府,担任其长史已有八年的吕光,随即将苻重收捕并掌握洛阳镇兵,以槛车将其押送到长安,这与沿途游街也没啥区别了,其实也是消除苻重在中兵、镇兵内的影响力。 当然,事情的起因,还要回到襄阳的战事,苻丕、苟苌率主力四月到达樊城,二人力求稳扎稳打,因此进展缓慢,于是后续到达南乡的秦军分兵,慕容垂、姚苌攻南阳,苟池、毛当、王显屯武当,石越与慕容垂、姚苌配合拿下宛城后,顺淯水南下突袭,才有了七月突破南岸一事。 这之后,通过驿传公文,一直关注荆州战局的兖州刺史彭超,受到宛城之战及后续发展的启发,自其镇守的濮阳上表,请求攻打彭城的东晋沛郡太守戴逯,并再派持重的大将领兵攻打淮河以南,与攻打襄阳的苻丕在东、西全线形成策应,就如围棋劫争之势,使晋军首尾难顾,为将来攻打建康做准备。 这种立足于全局的战略眼光得到苻坚欣赏,于是加彭超都督东讨诸军事,又为其增兵,调后将军金俱难、右禁将军毛盛、洛州刺史邵保,合步、骑七万进攻梁郡淮阳、临淮郡盱眙,也就是梁、谯、徐、泗这一线。而在西线,北面是梁州刺史韦钟出汉中攻西城,南面是宁州刺史姜宇自垫江攻鱼复。 可苻坚对形势的预料却过于乐观,原本攻襄阳是集中力量于一点,如今东、西全线进攻,钱粮的消耗成倍增加。而后方生乱,各地兵马调动又是一大笔支出,襄阳更是从年头打到年尾,仍未攻克。前秦中、外兵调遣,光是赶赴各处前线的正卒、辅兵就出动了近三十万,不仅将灭凉、代后,所剩无几的积储消耗一空,结果还得不偿失。 前秦在十月秋雨时节,趁洪水暴涨突击襄阳,企图一举破城,就有赵宝反秦、苻重兵变的缘故。后方生乱的消息传来,本就连日阴雨,导致后勤输送延期,苻丕、苟苌再无法维持求稳的心态。 而在襄阳攻克后不久,苻坚也抓着淮北战事失利的由头,一面严惩了彭超、金俱难等人,一面给其他将领升职加薪。除了安抚情绪之外,苻坚也是为了甩锅,毕竟当初彭超提出建议,他在点头同意时,可是闻言大喜,因为全线进攻也是他那时的想法。 而东晋方面,却还在内耗,去岁谢玄履任广陵,开始组建北府兵,王彪之又病故。桓冲已经入镇荆州,却不愿坐看谢安独揽辅政后再掌兵权,于是表荐驻屯巴东鱼复的毛穆之,以其为宿将,军事经验远比谢玄丰富,遣其往姑孰,以谋求取代谢玄,为桓氏掌握建康下游兵权,留其子毛球驻守鱼复。 桓冲之妻是王导孙女,王彪之则是王导族侄,其父王彬是王导堂弟,王彪之曾与王坦之、谢安联合对抗桓温,但桓温死后,桓氏经历内乱实力有所削弱,加上王坦之外镇,于是王彪之转与桓冲合作。 当时,建康朝中因为辅政之权的争夺,导致先前联合的三家分道扬镳,而促成褚太后临朝的谢安得到大义名分支持,占据上风,又利用司马曜聘太原王氏女为皇后的机会,迫使性急、傲慢、色厉内荏的王坦之以外戚旧例出镇广陵。 王坦之因失权,名望又被谢安盖过而忧虑成疾,镇守广陵两年就病故于任上,桓冲为争夺徐州刺史所掌握的京口兵权,不惜解任无法实际控制的扬州刺史,以掌握京畿的名分、要职作为交换,却被谢安耍了一道,刚得到任命不久,又被改为加督江、豫二州六郡,仍镇姑孰,而京口则由国丈王蕴加徐州刺史镇守。 所以桓豁死后,桓冲入镇荆州前,哪怕司马曜、谢安接连送行以示安抚,他仍是到地方后立刻翻脸,又是要钱粮,又是表荐部将,始终屯兵上明保存实力,直至襄阳失陷也未由其驻地北派一兵一卒。 石越登陆汉水南岸后仅一月有余,得到苻坚回复的彭超,立即率军进攻彭城。受前秦大举进兵的影响,谢安再次选择与桓冲妥协,由于桓豁病故前表荐毛穆之监沔北军事,因此为他加假节,迁为监江北军事,镇守广陵。 自东晋建立以来,赏罚不明极其寻常,朝廷由上到下都是死气沉沉,内斗内行、外战外行,不是刀架到脖子上的最危急时刻,从来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敢于守孤城的将领难得有好下场,因此临敌弃守、自溃逃散都成了常态。 约四十年前,出镇武昌的庾亮,以毛宝、樊峻为将,率精兵万人,共守江北的邾城,后赵名将张貉率骑兵二万来攻,邾城迅速告急。可接到毛宝的求援后,庾亮在武昌却错估了形势,没有及时派兵去救,而邾城内指挥不统一,一个月不到就被攻破,毛宝率众向南突围,与近六千守军,一同溺亡于长江中。 事后不久,庾亮因北伐梦想破灭郁郁而终,先后追赠太尉、永昌公,而死于国事的毛宝,却差点因为追究陷地战败之责遭夺爵,最后念在他于平定苏峻之乱时立有大功,才未加深究,却也不予追赠,且二十年后才恢复其州陵县侯的封邑。 那时侯,正值桓温受封南郡公,因州陵隶属南郡,才为袭爵的毛穆之改封为建安侯,这已是庾翼死后,毛穆之与江虨、朱焘、袁真等人合谋迎桓温入荆州的第十五个年头。 期间,毛穆之随桓温灭成汉、北伐收复洛阳,此后又随同北伐前燕,引汶水入黄河开通漕运,而大军撤退时,他更率部留守在河北的东燕郡,充任殿军,大小战事、政争都经历了无数。 所以夹在桓冲、谢安争斗中的毛穆之,不想重蹈其父毛宝守邾城的覆辙,桓冲留在姑孰的兵他调不动,广陵听命于谢氏的北府兵也是一样。于是,毛穆之选择上疏辞让,谢安看似投桃报李,将他迁为右将军、宣城内史,镇守姑孰,仍假节。毛穆之却十分清醒,以驻地位处江南,又在建康之侧,主动辞让,并拒绝假节,免除桓冲起疑心的可能。 宣城内史是桓温、桓冲之父桓彝的旧职,毛穆之因为与哀帝司马丕的皇后王穆之同名,避讳而称字为毛宪祖,又因桓温母亲孔宪,再次改称小字为毛虎生。而毛穆之的谨小慎微,又或者说谁都不得罪的性格,也造就了他一生的成败,先后在桓温、桓豁、桓冲兄弟麾下征战多年,仍只是一部将。 不过相比同为桓温爪牙,北伐前秦退兵时也担任过殿军的邓遐,毛穆之显然更知进退,拿得起放得下。 毛穆之辞让官职后,东晋以谢玄为将,自广陵出兵去救戴逯,谢玄趁机下令在附近州郡再度征发南来流民,充作民夫,挑选士卒,又命何谦率一支偏师游弋于淮、泗二水之间,佯作救援彭城的态势,这也是北府兵建立后的首战。 第五十章 襄阳陷落、解围彭城 彭城历史悠久,相传帝尧时,封彭祖于此,建大彭氏国,地处华夏九州之一的徐州。 前秦攻淮北之战时,彭城周边局势犬牙交错,分属秦、晋控制区域。 西北方向是下邑、丰县,北面是小沛、薛县、峄县,不过峄在东晋时废县,被并入兰陵。 东北方向就是吕县、兰陵,东面是下邳、郯县。 西面是萧县,西南是相县、蕲县。 南面是楚汉决战之地垓下,西南是睢陵、取虑、下相。 垓下再往南就是位于淮上的当涂,晋室南迁后,在江南侨置当涂,因临姑孰溪,又名姑孰,为建康西南屏藩,长江水路津要,桓温与司马昱在洌洲会面后,就自赭圻移镇于此,准备第三次北伐。 淮上当涂旧地在东晋末年改置为马头郡,与其相对的淮河南岸,上游是寿春,下游则是古县钟离,东晋时称燕县,境内有凤凰山,明朝初年朱元璋将治所迁往凤凰山之阳,遂称凤阳。 萧县与彭城近在咫尺,前燕灭亡后,为前秦所有,往西是芒县、临睢、谯县、苦县、淮阳,东晋豫州刺史桓伊就率部驻守在淮阳。 下邳当时仍在东晋治下,谢玄率军支援彭城,自广陵出兵北上,走中渎水道,经樊梁湖入破釜塘,驻兵于泗口后,派何谦领兵于淮、泗之间游弋,佯作向西北救援彭城。 秦、晋两军围绕彭城,在外围再度形成对峙,直到襄阳方向的战事分出胜负,受此影响双方才各自进一步动作。 泗口位于淮阴北部,即古泗水入淮之口,南宋初年,黄河南泛夺淮入海之前,水流清澈,也称清口,由此向上溯流可途经下相直至彭城,沂水尚是汇入泗水的支流,流经下邳。 下邳上游,郯县、兰陵分处沂水东、西两岸,再往上游则是琅琊,此时为前秦控制区域,琅琊太守高平人徐攀的父亲徐统,后赵时为侍中、司隶校尉,苻坚继位后,为报年幼时的相面之恩,于是提拔徐攀为官。琅琊北面是东莞,东莞再往北就是广固城,前秦青州刺史苻朗的驻地。 汉初三杰之一的兵仙韩信就是淮阴人,东晋建立后,最年轻的刺史荀羡,二十七岁就拜领北中郎将、徐州刺史,假节镇守京口,殷浩北伐时,荀羡先后奉命移镇淮阴、下邳。 荀羡十五岁时,正值成帝司马衍在位,因为与元帝司马睿之女寻阳公主年龄相仿被选为驸马。由于不想与皇室联姻,荀羡选择逃婚,在遭追还后,被逼着成亲,拜为驸马都尉,然后就真香了,这也是后来他年纪轻轻就获授刺史的原因之一,此外还附从于褚裒、殷浩、王羲之等人,共同对抗桓温。 荀羡的姐姐荀灌就是灌娘救父一事的主角,二人的父亲荀崧则是荀彧玄孙,时值西晋末年,任平南将军的荀崧被围困在宛城,十三岁的荀灌率十数名勇士突围出城,到达襄阳向南中郎将周访求援。宛城之围解除后,荀崧因感念解围情谊,答应了周访的提亲,将荀灌嫁给了其长子周抚。前秦攻梁、益二州时,在涪城向杨安投降的周虓,就是周抚曾孙。 荀羡镇淮阴时,认为淮阴地处要害,却“无地屯兵”,于是在秦汉故城以南约一里处,营建新城,又在破釜塘以东的石鳖城屯田,石鳖城是邓艾所筑,为其屯田故地。 三国时,曹魏为了对付东吴,在东南前沿屯田积储军粮,作为太尉司马懿掾属的邓艾奉命前往巡查,着《济河论》建议疏通漕运、实行军屯。邓艾在此地修白水陂,东西长三十五里,与破釜塘相连,称白水塘,开水门八道用以灌溉,设屯所四十九处。 樊梁湖得名于上游自西岸汇入的樊梁溪,东岸是高邮,因秦始皇灭楚国后在当地筑高台、设邮亭而得名,明朝洪武初年始称高邮湖。 破釜塘即洪泽湖,隋朝末年炀帝南巡江都,途经此地,因久旱遇雨,始有洪泽之称,唐时才称洪泽湖。 被围困在彭城的沛郡太守戴逯,出身谯郡铚县,与铚县桓氏的桓伊同乡,与出身龙亢的桓温同郡,因此在桓温势大时获得任用。 与戴逯类似的,还有同样出身谯郡的丁穆,前秦攻襄阳时,丁穆时任顺阳太守。 而攻打襄阳的前秦后续部队到达南乡后分兵,苟池、毛当、王显等人统兵四万南出武当,沿途攻击,往樊城会合。 西晋末,将南乡郡改为顺阳郡,下辖酂、顺阳、南乡、丹水、武当、阴、筑阳、析八县,以酂、阴、筑阳三县为顺阳王封地,治所设在酂城,因是顺阳国都城,亦称顺阳。 汉初三杰之一,名列功臣之首的萧何,册封酂侯,食邑八千户,东汉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邓禹,也曾受封酂侯,食邑万户。 东晋成帝年间,又复称南乡郡,因为在永嘉年间,作为顺阳国都的郡城没入汉水,县治被迫迁徙。 到丁穆任太守时,新的顺阳城不过是座不足凭依的小城,于是被秦将慕容越轻易攻破,但丁穆被俘虏到长安后,始终拒绝仕秦。 至前秦梁州刺史韦钟攻破西城,东晋魏兴太守吉挹自杀不成,被俘后绝食而死,苻坚为此长叹:“周孟威不屈于前,丁彦远洁己于后,吉祖冲闭口而死,何晋氏之多忠臣也!” 周孟威即周虓,前秦夺取梁、益二州时,遣步、骑数千护送母亲、妻子逃往江陵,途中被秦军截获,于是开城投降,但拒绝出仕,曾数度当着苻坚之面呼为氐贼。 只是与丁穆、吉挹相比,周虓的操守要差得多,他从投降前,就骚操作一堆,之后抓住苻坚看重忠诚这一点,在作死边缘疯狂试探,狂刷声望。 慕容越原是前燕上党太守、南安王,前秦灭前燕之战中,王猛攻克壶关将其俘虏迫降上党郡县。前燕灭亡后,慕容越改仕前秦,在中兵三署下担任郎将,负责清河公主所居宫室宿卫。慕容越虽然职位不高,但苻坚对其信任程度,远胜于那些被外任远郡守相的前燕宗室,而在淝水之战后,他也是为数不多的未参与慕容氏复国之人。 东晋最为显着的特点是门阀政治,士族与皇权共治,即“王与马、共天下”。但真正进入权力中心的士族,就那么几家,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而这几家之间,时而联姻,时而争斗。 戴逯、戴逵兄弟,师从于名儒范宣,戴逯有志仕途,振奋家声,戴逵却终身不仕,唯独好画,与当时同样擅画的顾恺之并列,工于人物、山水,还善于鼓琴、雕塑,范宣起初认为绘画无用,后因戴逵所作《南都赋图》赞叹不已,还将侄女嫁给戴逵。 范宣是陈留人,博学多识,尤善“三礼”,陈留位于谢氏所居陈郡阳夏以北,陈郡也称陈国。东汉末年,各州、郡起兵讨伐董卓,陈王刘宠就率军驻扎在阳夏,袁术称帝后,因与陈相骆俊有隙,遣张闿将骆俊、刘宠谋杀,曹魏时,曹植也曾受封陈王。 阳夏以南就是淮阳,淮阳、谯县之间的苦县,两汉时曾隶属于淮阳国,而淮阳国就是由陈郡改置而来。 范宣虽然先后数次拒绝征辟,但作为当时名儒,受到郗鉴、殷羡、庾爱之、范宁等人推崇。魏晋时流行清谈玄学,老、庄之学大行其道,范宣却以讲授儒学为业,从不涉及老、庄。殷羡之子殷浩,曾向范宣咨询礼制有关的问题,他旁征博引,阐述自己的观点,其中许多引用的内容,在当时都临近失传。 而丁穆之妻周氏,则是出身汝南安城周氏,与周虓同族,安城周氏自周抚时起,几代人父子兄弟相继镇守梁、益二州,同时也是抗衡桓温阵营中的一员。 桓温死后,其指定的继任者桓冲声势远远不如,对于这些曾经附从外围的桓氏部属,接掌兄位的桓冲提供不了足够的利益和庇护,因此“不能用”,只能坐视他们被谢氏拉拢过去,刁彝、袁宏、戴逯、丁穆都在其列。 与袁宏并称袁伏,曾任桓温大司马参军,深受其礼遇的伏滔,在桓温死后,也只是转任桓豁麾下为征西参军、华容令。 范宁出身顺阳范氏,他的父亲范汪曾为庾亮佐吏十余年,庾翼死后桓温入镇荆州,范汪任其军府长史随同伐蜀,灭成汉后,却因几度拒绝桓温表荐,为其嫉恨。 桓温第三次北伐时,故意命令时为徐、兖二州刺史的范汪引军出梁国,然后借口失期将其免职。桓温当时权倾朝野,范汪有意和解,于是前去姑孰拜访,桓温虚席以待十分高兴,可范汪却顾忌名声,见面后借口儿子葬在姑孰,前来扫墓,令桓温大失所望,再生过节。 因此,直到桓温死后,范宁才出仕为余杭令,他的妹妹范盖嫁给了王坦之,王坦之的长子王恺袭爵蓝田侯,次子王愉之妻桓伯子是桓温女儿,范氏所出三子王国宝之妻则是谢安的女儿,王坦之的妹妹王荃又是谢万之妻。 而对于初掌大权的谢氏来说,被困彭城的戴逯,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救是一定要去救的,这关乎谢氏在姻亲盟友中的信望。 谢玄驻兵泗口之后,想要派遣使者潜入彭城,告知戴逯援军已至,稳定城中守军士气,于是自新建的北府军中选拔勇士,年不满二十的田泓主动响应请命前往。 前秦兖州刺史彭超率其本部镇兵及军户世兵万余人南下,越金乡至小沛,于前秦建元十五年(378年)八月开始进攻彭城,长安中兵及洛州各地镇兵此时正在集结,尚未到达淮北战场。 而十月时,由于豫州刺史苻重封锁洛阳周边关卡发动兵谏,虽然遭吕光收捕迅速消弭,但金俱难、毛盛、邵保等人所率后续七万步、骑进抵淮北的时间也被延迟。同时,在襄阳,石越再度率所部洛州兵趁涨水突袭襄阳,攻破西北角,却为新筑的内瓮城所拒。 十二月时,因苻丕率军十数万,顿兵襄阳而久攻不克,在朝中遭御史中丞李柔弹劾,御史中丞为三独坐之一,苻坚任用王猛之初,整治不法权贵,邓羌就曾出任此职与王猛配合。 李柔此前为尚书,曾随军伐代,并非不通军务之人,临阵干涉军前事务,对战事产生的负面影响显而易见,但他出面弹劾苻丕,实则是作为苻坚喉舌,因为荆州、淮北两地战事,长安中兵抽调一空,苻丕坐拥十数万大军在外,自然为苻坚所忌惮。 因此,苻坚虽然没有赞同李柔之请,将苻丕召还下廷尉狱,却也命其戴罪立功,遣黄门郎韦华持节前往樊城大营传诏,严责苻丕、苟苌等主要将领,并赐仪剑与苻丕,同时也传口信说:“来春不捷,汝可自裁,勿复持面见吾也!”韦华出身京兆韦氏,其父韦钟时为梁州刺史,正率军于西城围攻东晋魏兴太守吉挹。 谢玄率万余北府兵进抵泗口时,已经是次年(379年)二月,此时襄阳城外,秦军自元日后各路兵马轮番猛攻襄阳而不克,久战势颓进入休整,但外松内严。东晋襄阳守将朱序则趁机屡屡率军出战,虽有小胜却令守军疲惫不堪,而由于苻坚严令,苻丕等人一面筹划新的攻势,一面加紧对城内的挖角。 同时,东晋冠军将军、南郡相刘波,奉驻兵上明的桓冲之令,率援军八千北上,却畏惧秦军兵势,在襄阳外围逡巡不进。 朱序时为东晋南中郎将、梁州刺史,进入二月后,其部将襄阳督护李伯护,因为援军始终不至,丧失信心,有意内应,于是秘密派儿子到秦军营中传口信表示投降。二月末,苻丕完成对汉水以南的增兵,各路大军会攻襄阳,李伯护倒戈,开城门引秦军入内,擒获无防的朱序。 镇守后套朔方的邓羌也在此时病逝,苻坚以张蚝继任并州刺史,前往朔方戍守。 三月,西线战场南路,新拜右将军的毛穆之自姑孰回到巴东鱼复,统兵三万进攻巴中,以期走秦巴古道救援吉挹。曹叡继位之初,司马懿与曹真伐蜀,就是自西城南下,翻越巴山进至朐忍,并攻克汉丰。 为了保护大军侧翼,毛穆之遣部将赵福、袁虞等人率水军万人,溯江而上,绕过秦军重点防御的垫江,登陆进攻巴西。而驻兵垫江,与晋军对峙的前秦南巴校尉、宁州刺史姜宇,则命部将张绍、仇生等人率军五千前往阻击,两军在南县交战,晋军新卒居多,不敌败绩,死伤七千余。 毛穆之被迫再次退还巴东,未能成功救援吉挹,但蜀人李乌聚众二万叛秦,响应毛穆之,围攻成都。苻坚只得从洛阳调吕光率军入蜀平乱,又以庶次子平原公苻晖刺豫州,镇守洛阳。李乌之乱平息后,吕光接替姚苌,升任步兵校尉,终于得以进入中兵任职。 四月,负责牵制西线北路晋军的韦钟攻克西城,守将吉挹欲自杀,为左右所阻,被俘后绝食身亡。吉挹死后,其麾下参军史颍逃归东晋,带回吉挹临终前亲手所书遗表,使其获得追赠益州刺史。 而在东线战场,请命前往彭城传讯的北府军小卒田泓,到达城外后,企图潜水进入城中,但在城下被巡查的秦军抓获。彭超知悉后,下令厚赐,想要收买田泓,命他告诉守军:“南军已败”。田泓假意答应,到达城下后,却朝着城中大声呼喊:“南军垂至,我单行来报,为贼所得,勉之!”随即被看押的秦军乱刀刺死,但守军却由此振奋,并感念田泓的牺牲,对秦军倍加仇恨。 彭超当时屯粮于小沛和彭城之间的留城,留城春秋时为留国,秦始皇时置县,西汉时为汉初三杰之一的留侯张良封地,因为谢玄命何谦在淮、泗一带大张旗鼓,彭超兵少担心后路被断,于是退军返回留城,何谦趁机进抵彭城,接应戴逯所部南撤,彭城随后就被卷土重来的秦军占据。 第五十一章 南军之望谢幼度、淮阴城北师尽溃 前秦攻克襄阳后,金俱难、毛盛、邵保等将所率七万人陆续到达淮北,毛当、王显也率军二万自襄阳东来会师,晋军方面谢玄寡不敌众,率军退回广陵。 因秦军重兵来犯,迅速攻至淮河以南,毛当、王显与彭超、金俱难等人会师,攻克盱眙。之后彭超亲自引军六万,与金俱难围困樊梁湖北岸的三阿,又以毛当、毛盛为偏师,率骑兵二万进逼堂邑。 东晋以征虏将军谢石率水军进驻江北,在堂邑西南的涂中设防,另以右卫将军毛安之、游击将军司马昙之、淮南太守杨广、宣城内史丘准联兵四万进驻堂邑。 谢石是谢安之弟,其妻诸葛文熊是东晋“中兴三明”之一诸葛恢的小女儿,诸葛恢的祖父诸葛诞是诸葛亮族弟,此时的北府军中,谢玄部将,任北府军督护的诸葛侃亦出自琅琊诸葛氏。 毛安之是毛穆之的弟弟,为毛宝次子,简文帝司马昱亲信,宿卫将领。 司马昙之是东晋河间王,为司马懿之弟司马孚的后裔,皇族宗室。 杨广出身弘农杨氏,其父杨亮时为桓冲咨议参军,驻守江夏安陆,桓氏部属。 丘准出身吴兴乌程丘氏,属于三吴士族,在毛穆之上疏辞让官职返回巴东后,接任宣城内史。 至(379年)六月中旬,秦军先后攻克下邳、淮阴、盱眙,戍守堂邑的毛安之等人闻讯后,四万晋军因为惊恐不战而溃。 三阿是东晋侨置幽州所在,守将田洛是北府军将领,幽州刺史,典型的朝里有人好做官。作为谢玄部将,此前随其前往泗口救援彭城的何谦、高衡,一个是后将军,一个是东莞太守,北府军新建不过一年有余,这些将领官衔之高不禁令人咂舌,如毛穆之征战多年,再次回到巴东领军时,也才因为桓氏与谢氏的政治交锋被拜为右将军。 建康对岸,江北就是堂邑,堂邑西南是涂中,东面是广陵,广陵北面的高邮、平安,距离三阿不过百余里,因此在毛安之等人溃退后,建康也为之震动,接连增兵南岸沿江戍垒。 堂邑晋军溃退后,谢玄作势西出广陵,往堂邑迎战秦军,实则再次以何谦为前锋,北上救援田洛,解三阿之围的同时,自率主力入樊梁湖,从三阿东侧绕过,进至三阿以北的白马。 白马得名自白马塘,为邗沟古道一部分,始自吴王夫差北上争霸,凿河通漕,南宋时因黄河南徙,才逐渐成湖。 樊梁湖西北,与甓社湖相连,甓社湖又北接津湖,东汉末年,陈登为广陵太守时,征民夫凿马濑沟,使津湖直通白马塘。 白马塘再往西,就是石鳖城、白水塘,白水塘又与破釜塘相连,西南就是盱眙。 谢玄发挥晋军水路机动的优势绕行侧后,意图截断秦军与淮阴的联系,就此抢占主动,划定对己方有利的战场,背倚水面舰船提供的庇护,由进攻转入防守。 秦军由于大部分骑兵都集中起来派去了堂邑,而谢石的舰队自涂中,由西向东顺流而下,却不上岸,秦军偏师自恃机动优势,存有吞吃之心,为此被吸引、阻截在堂邑,与主力的联系被割裂开来。 留在三阿围城的秦军主力步卒居多,兵种单一,臃肿难以调度,没能及时应对晋军的机动,后路被断更是让本就补给出现问题的秦军士兵慌了神,高层将领之间的冲突又导致指挥的混乱。 自古以来,守江必守淮,可前秦这次进攻淮北,意外的突破了晋军江淮防线,直入淮南,到达江北,一路势如破竹,毛安之等人的不战而溃,更是令晋军看起来不堪一击,这让秦军将领的心态也发生相应的变化。 简单来说,就是膨胀了,南军之前的不堪表现,使得攻入建康、俘虏晋室君臣成为可能,简直唾手可得,这梦幻般的“良机”,让秦军将领有些上头。 由于接连取胜,秦军主帅彭超忽略了此战最初的目的,从最初由东线战场牵制晋军,被胜利冲昏头脑,变成了盲目的进攻,从淮北打到淮南、江北,这一路的补给线逐渐拉长,依托于中渎水道运输军粮。 也就是邗沟,由于年久失修,且航道较浅,容易淤塞,两岸又多沼泽湿地,不利大规模军队进入。平时,大段水道都是以堰坝控制,不怎么流动,魏晋时黄河尚未南侵夺淮,邗沟流向是自南向北,进入夏季后,由于落差、降水导致流速变急,向南逆行事倍功半,而广陵北上淮阴,走水路却只需四、五日。 秦军进入堂邑时,已经是六月下旬,进入台风季,再者广陵郡由于滨海,海陆冷暖空气剧烈冲突,在夏季形成温高湿重的雷雨天气,谢玄早在二月救援彭城时,就已有了诱敌深入的想法。 而且由于谢安独掌辅政大权,又提拔谢玄掌握建康下游京口兵权,东晋朝中各方势力对谢氏的掣肘也十分严重。前有桓冲不顾襄阳危急,遣毛穆之回姑孰企图取代谢玄,后有朝廷以毛安之、司马昙之、杨广、丘准等人联兵进驻堂邑,谢安也只能无奈妥协,换取弟弟谢石掌握朝廷水师进驻涂中,威胁攻堂邑秦军的侧背。 前秦大军压境,东晋前线却事权不一,谢玄从泗口回撤广陵,也有挟寇自重的意思,而且返回时还撤离了沿途的军民,使得北府军实力得到扩充。等到下邳、淮阴、盱眙接连失陷,晋军屡屡败绩,唯有谢玄的北府军敢于出击,还在彭城让秦军吃了哑巴亏,被江北晋军各部士卒视作“南军之望”。 盱眙失陷,进驻堂邑的四万晋军惊恐自溃,不战而退,毛安之、司马昙之等人自然也就失去对麾下军队的控制,谢玄却迎难而上,从广陵西出,迅速收拢、整编堂邑溃卒,然后救援三阿。 两相对比之下,晋军士兵当然更愿意跟从能打胜仗的将领,于是在收编部分溃军后,谢玄的兵力再度扩张。从救援彭城时的万余人,经过征召流民、收拢南撤军民、整编溃军败卒,迅速暴涨到近五万人,不过有战斗力的仍是以流民帅军队老卒为核心的两万余人,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此时晋军前线的指挥权完全为谢玄掌握。 前秦方面,唯有金俱难、王显等寥寥数人尚且保持几分清醒,在毛当、毛盛率二万骑兵趁盱眙之胜,急袭堂邑惊溃晋军后,金俱难即以军粮不继劝主帅彭超就此退兵。 俱难并不姓金,这么称呼是为了与范俱难做区分,他是金城人,出自河西鲜卑,原为彭超兄长彭越的部将。范俱难则是陇西羌人,早年为南安羌大酋雷弱儿部下。 前秦灭前燕后,苻坚委任关东六州牧守,当时镇守河州枹罕的彭越,由平西将军、凉州刺史,迁为左将军、徐州刺史。 彭越出自安定卢水胡,二十多年前,前秦立国时就已成名,与苻飞、邓羌、徐盛、范俱难并称,苻健在位时,为前秦国中大将。王猛平定敛岐、李俨之后,又以彭越在枹罕镇守多年,其家中世代都是卢水胡大酋,在安定、湟中、临松等地胡部中都颇有声望,可以说是一呼百应。 将彭越委任到关东,实际上也是为了淡化其家族在陇西、河西的影响,削减其实力,毕竟他不是苻坚的嫡系。金俱难就是彭越改刺徐州时,由枹罕镇兵转入长安中兵任职,统领彭越麾下被分割后迁徙到长安的部曲。 前秦攻灭前凉、代国时,彭越病逝于徐州刺史任上,当时苻洛统率幽、冀二州兵马,主持伐代,兖州刺史梁成率部从征,之后职务又转回中兵,留守秦、代边境。 而彭越死后,留下的政治遗产,被他的弟弟彭超与部将金俱难分别继承,彭超封关内侯,迁广武将军,继梁成之后出任兖州刺史,镇守濮阳。 而金俱难则是升任后将军,管理长安北部,渭北到安定南部的卢水胡诸部屯戍事务,但他出身陇西鲜卑小部,作为彭氏的代理人,威望并不足以服众,只能倒向苻坚。 这种情形,与代国降附被分置为两部后,凭借苻坚册封,取得东部统治法理的刘库仁颇为相似。 自先秦两汉以来,卢水胡以彭卢戎遗民为主体,又广泛吸收匈奴、月氏、赀虏、杂胡、秦胡、羯族、氐羌等部族,然后统称为卢水胡,东汉时经常作为附属接受征召,讨伐西域、匈奴,部分首领因此接受册封而汉化。 严格来说,彭越死后,因其政治遗产的划分所生龃龉,彭超与金俱难之间本就有一定矛盾。在彭超的角度,金俱难不过是他家私属部曲出身,应该无条件服从才对,而不是讨好苻坚,窃据高位。 其实这在胡人政权中十分普遍,因为国家从上到下的制度尚处在对汉族文化的效仿、学习、完善之中,还没有彻底的封建化,传统的部族文化受到系统的汉文化冲击,可各族首领仍留存着旧时部族会盟合议的习俗。 谢玄命何谦率军救援困守三阿的田洛,仍是解围彭城时的老套路,三阿为水路环绕,陆路进出仅有西北方向,且地形狭窄,进入夏季后,周边多湿地,遇雨泥泞,秦军虽然占据兵力优势,却因为战场条件不利,大部队无法展开。 再加上秦军补给线要从彭城到淮阴走水路中转,此时因为季节导致邗沟水文变化,后方军粮供应也出了问题,秦军占据彭城后,彭超所命留守兖州治中徐褒,已经为此事传信来报。 谢玄此前撤回广陵时,将沿途本就人烟稀少的聚落尽数征召、迁徙,而秦军因苻坚严令禁止屠城、劫掠,近十万大军征伐敌国,由于进军过快,事先准备的船只和民夫数量都不足,后勤运力已经跟不上了,哪怕稍有些许挫败,都可能在数万人的大营中引发连锁反应。 三阿城下,彭超再次选择了保守,就如之前在彭城围攻戴逯时那般,下令围城的秦军后撤。 而何谦则是趁着秦军没反应过来,利用信息差,成功将搭载援军、器械、粮秣的船队送入水门,值得一提的是,进入三阿的援军将领就是有过被围经验的戴逯。 随后,何谦率本部人马借着夏季的急流,由水路迅速撤向白马,与谢玄的主力会合。 几个月前在彭城为戴逯解围,谢玄就通过彭超的反应,敏锐的察觉到对方心理,以及临阵时的用兵特点,这次仍派何谦护送戴逯进入三阿,既是救援田洛,也是挑动彭超的心态,充当诱饵。除非彭超在受激后还能忍耐,就此退兵,否则无论猛攻三阿,还是调兵追击何谦,都是落入谢玄算计。 由于三阿晋军得到增援,秦军此前的围攻算是白费了力气,士气随之低落,再继续围攻也是难度大增。 于是,金俱难再次劝彭超就此退兵,话语中也不怎么讲究礼仪了,以襄阳战事已经结束为由,而秦军在东线饮马江北,已经超额达成任务,毫不让步。 而此时的彭超,指挥心理为谢玄窥破,又被刻意激怒,已经是强行忍耐着,告诫自己不要因怒兴兵了。 金俱难规劝时,所提及的理由,彭超也认同,可其措辞却十分强硬,还总是以苻坚的上命来压人,每次议事时更当着下级将领评议他这个主帅的过失,一点面子都不给,经常让他下不来台。 双方早就有过节,彭超这下再难抑制怒火,加上灭国之功的诱惑,于是他拒绝退兵,与金俱难针锋相对,不管对方说什么他都反对,完全听不进去。 其他高级将领中,毛当、毛盛、王显都是矮一辈的后起之秀,毛当、毛盛在三人中年纪稍长,又是同族,一起领兵去了堂邑。邵保文武兼备,为人持重,资历也够,倒是能从中说和,却又留守在淮阴,戍卫屯粮之地,这是入夏后秦军为应对水文变化而构建的前沿枢纽。 至于王显,因为太过年轻,介入主帅与高级将领的冲突,帮谁都为难。王显出身京兆王氏,其妻是吕德世长女,在王、吕两家资源加成下,入仕起点也高,此时不过二十二岁,已经执掌中兵强弩营,以他的官职、家世,履历也不需要再“镀金”,虽未表明态度,可心中却是倾向自淮南撤兵。 王显学识不俗,曾为苻坚侍从,轮值禁中顾问左右,统军练兵也有家传,颇受信重,绝非草包。只是限于年纪,缺少实战经验,此番领军外征参与攻打襄阳,随后支援东线战场,都是在家族亲故提携下,按部就班的经受历练。 六月底,金俱难劝阻无效,又逢谢玄进据白马,顺风顺水运用火船,截断秦军来自淮阴的漕运补给,彭超一面派信使联络留守淮阴的邵保,将军粮改运至盱眙,再往三阿中转,一面却因为两军人数对比陷入犹豫。 秦军在三阿自彭超、金俱难等将领以下约六万人,但实际上来自中兵、镇兵的精锐十分有限,如来自长安中兵的王显,虽然麾下七、八千人,但核心战力只有强弩营二千余人,其余都是征召的军户兵,以及随军的营户兵。出征时,军中只需为这些人供给粮、盐,偶尔发放衣装,兵器、甲胄、马匹都需自备,由于大多数都是贫户,不少人都是扛根杉篙一类的长杆来应役,只能打打顺风仗,一旦陷入困境往往引发营啸,堂邑惊溃的四万晋军亦是如此。 白马的谢玄所部晋军有三万余,其中北府军骨干的流民帅军队约两万人,这些人平时屯戍的地方就在江北,可以说是切身利益所在,不得不拼命,加上谢安掌权后,不吝高官厚禄,钱粮、甲械也大开方便之门,优先给予补充,除了缺少战马以外,士卒的平均战力略高于秦军,剩下万余人则是挑选自各部溃军的精壮,接受北府军整编后,皆有雪耻之志。另外还有两万左右羸兵,留守在广陵及北上途中的各处堰坝,进行休整的同时也预防万一,要是北府军战败,就能在接应撤退后立即执行毁废任务,令秦军无法利用水路追击。 由于秦军之前分兵,集中两万骑卒急袭堂邑,此时在三阿的主力没有足够的骑兵,无法进行有效的遮蔽和压制,迫使晋军进入己方预设的战场,三阿秦军虽然人数占优,反而陷入被动。 金俱难部将,骑督、后军司马都颜,所部千余临时凑集的骑卒,最先与晋军接触。前往白马观晋军兵势并企图袭扰、迟滞,途中与北上会合谢玄的何谦遭遇,在白马塘以西被水陆两面截击,当场阵亡。 骑督为魏晋时统率骑兵的中级军官,中、外兵各军之中大多都设有此职,相当于品秩中下的杂号将军。东汉末年,孙坚讨伐董卓,董卓以胡轸为大督护、吕布为骑督,统兵攻打。三国时,成济与兄长成倅受司马昭心腹贾充指使,刺死魏帝曹髦,成倅当时的职位就是骑督。 晋军小胜,士气提振,谢玄又通过俘虏,确认秦军没有大部骑兵配合,并得知秦军乏粮,于是改变计划,全军攻向三阿,与守城的田洛、戴逯内外合击,形成反包围。 秦军方面,金俱难又一次提议退兵,可彭超仍是犹豫不决,他寄望于留守淮阴的邵保,成功向盱眙转运军粮,以及毛当、毛盛所率二万骑兵能够及时回援,从而扭转战局。 可谢玄的三万人,配合田洛、戴逯的两万人,秦军的兵力优势已经不明显,而彭超面临两面夹攻,至七月初,仅仅坚持了不到十日,就因断粮导致全军崩溃。 秦军重新组织后,随即退往盱眙就粮,谢玄会合田洛,紧跟着进抵石梁,东北方向是三阿,西北方向则是盱眙。 石梁城在商周时古名卑梁,春秋时为吴国边邑,东晋时城池建于商代古城遗址之上,地处石梁溪南岸,下游向东连接樊梁溪,汇入樊梁湖。 谢玄不给秦军喘息之机,与田洛、戴逯合兵,率五万晋军进攻盱眙。彭超为了保护退路和漕运,被迫迎战,秦、晋两军在城北君川交战。 彭超跑路到盱眙时,已经不再存有侥幸,决意撤军,于是以适应邗沟较浅航道的一种平底舫船,并列作为桥梁,迅速架设临时浮桥,意图退往淮北。 却为谢玄察觉,以参军刘牢之率军自水面突击,一举烧毁浮桥,直击要害,秦军士卒因后路再次被断,兵无战心,心中惊惧,争相逃亡,而来自淮阴的运粮船队,失去接应后也被谢玄督护诸葛侃、单父令李都领军破袭。 彭超、金俱难只得入破釜塘退往淮阴,秦军大败后,士卒争相登船,溺死者不计其数,六万大军连败之后已经折损近半。 晋军取得兵力优势后,谢玄反而没有急于在水面上以快船追击,只是下令缓缓尾随,集结各部调整攻击次序。 秦军留守在淮阴的邵保,在派往三阿、盱眙的运粮部队接连损失后,所部兵力不足五千,接应彭超、金俱难等部败兵后,士气如传染一般,也变得人心惶惶。 这种情形下,秦军由于船只运力不足,彭超等人认为分批摆渡撤退,极易引发营啸,于是在淮阴再次并船修筑浮桥。 秦军此时一心想着撤回淮北,毫不遮掩意图,很快就被晋军侦查得知,并派出小股水军拖延建造进度。 短短几天后,此时已经是七月中旬,趁着淮水夜间大潮,谢玄以何谦、诸葛侃为将,率晋军水师船队发起火攻,秦军被迫接战,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浮桥被毁,逃生无路。 仅王显因为家学渊源,精通天文,提前设防,率本部二千强弩营精锐溃围后,护着几乎只身逃出的彭超、金俱难登船,退至淮北,秦军余众约四万人一夜尽没,邵保也在乱军中被何谦麾下士兵杀死。 败讯传出后,毛当、毛盛随即率军北归,晋军骑兵稀缺,无力拦截,只得乘船望尘目送。 彭超、金俱难回到淮北后,分别上表长安,作出陈述,因屡劝不听金俱难自觉不忿,一并告发彭超指挥失当。苻坚获悉经过后,罕见的在朝会上发了火,即刻下令以槛车押送彭超还都,下廷尉狱,同时削去金俱难官爵,贬为庶民。 彭超不欲受槛车入京之辱,于彭城待罪时,自尽于狱中。三年前,彭超任兖州刺史之初,曾在濮阳城南,为邓艾庙立碑,立志效仿其灭蜀一般灭晋,最后却落得相似的下场,至死仍心中不甘。 前燕灭亡后,范阳涿县人郦瑛作为降官仕秦,吕光在洛阳收捕据城兵谏的苻重后不久,奉命入蜀平李乌之乱,郦瑛也由苻洛麾下被调任为蜀郡太守,其子郦绍在淝水之战后,跟从慕容垂,为后燕濮阳太守,郦绍的曾孙郦道元作《水经注》时,就记载了彭超于邓艾庙立碑一事。 第五十二章 中兵最贵、洛阳兵变 彭超、金俱难在淮阴大败之后,标志着因襄阳战事引发的前秦攻淮北之战结束。 都督东讨诸军事的主帅彭超在获罪后自尽,作为安定卢水胡的大酋,自兄长彭越调任关东,就意识到苻坚对彭氏的削弱,主动提出进攻淮北,就是希望用军功改变现状,可惜功败垂成,反造就了谢玄与北府军的威名。 同样承担战败责任的金俱难,虽遭贬斥,却只是削爵为民,仍有官职在身,就如苻坚继位之初,以诋毁王猛为由,被贬为白衣,却仍领丞相长史的席宝。 席宝出身安定临泾世族,淝水之战后,姚苌在新平弑君,席宝的族子席衡,随太子苻宏投奔东晋,因理念冲突,未同去江州,而是依附沙门留在襄阳。至席衡的玄孙席固时,经几代繁衍已是襄阳望族,侯景之乱爆发后,观望时势,称臣于在江陵即位的元帝萧绎,之后归附宇文泰,历仕南梁、西魏、北周。 而其他参战的将领,苻坚新下达的任免,则让人难免觉得意味深长。 引二万骑卒袭堂邑的毛当、毛盛,突破晋军涂中水师封锁,率军北还后,前者出任徐州刺史,镇守彭城,后者继任兖州刺史,镇守湖陆,而唯一保全部属从淮阴成功撤退的王显,则迁为扬州刺史,屯戍下邳。 秦军在淮阴溃败时,王显也折损了四、五千人,可这些人都是无足轻重的军户、营户,军户来自青、徐、兖各州郡县,营户则是襄阳之战产生的徙民、战俘,他所保全的却是两千余强弩营中兵。 苻坚战后的任命,三个刺史都出自中兵将领,而在他们头上,又以镇东将军、青州刺史苻朗相互制衡,为其加都督青、徐、兖三州诸军事。 与麾下氐人镇户多、势力大的苻重、苻洛不同,苻朗虽被苻坚赞为吾家千里驹,出镇关东时随行部曲却是兵微将寡,实权方面相应受限。 及至苻重、苻洛接连叛乱,被委任方面的苻朗在任上原本就读经谈玄,登山涉水,故作自在,受此影响后更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其实以苻坚待下的宽厚,彭超被押还长安廷尉狱后,大概率能够活下来,甚至继续得到任用,槛车入京的过程,对彭氏在卢水胡中威信的削弱,才是苻坚目的所在,而彭超也明白这一点,只得以自杀来保全家族声望。 苻坚想要加强集权,使得国中上下再无掣肘,然后一举灭晋,此番处置,过于急切,留下了许多本能避免的隐患。 淮阴这次大败,折损最重的还不是彭超所部兖州兵,他麾下直属不过万余人,其中主力是随彭氏出镇关东的卢水胡部曲,余众则是兖州各郡县的军户。 后续从襄阳战场赶来东线支援的毛当、王显,折损的也不是营中精锐,真正损失惨重的是关中、陕洛所出的七万兵。 这七万人中,毛盛率部万余与毛当合兵去了堂邑,氐兵死伤不多,而因为水网阻隔,金俱难和邵保战败后,所部溃卒无法渡河北逃,尽数阵亡、被俘。 苻坚兵变继位后,为分禁军兵权,新置四禁将军,典型的位卑权重,而前、后、左、右将军的权力被分割、取代,地位看似显赫,却沦为散职、加官。 折损兵马中,从属于金俱难的部曲占据多数,他时为后将军,所部虽属中兵序列,但部曲却非各营精锐,而是普通的屯兵、戍卒。其中大头是分割自彭氏的卢水胡部众,以及部分陇西、河西被乞伏、秃发两大部族兼并后残存的鲜卑小部,再就是一部分燕地鲜卑徙民,合计三万余。前秦延续了前赵、后赵的徙民都城政策,此时的长安,胡、汉各族杂居,辖于周边郡县与护军之下。 洛州兵约两万,抽调自陕城、丰阳、宜阳、金墉城,淮阴战败时,洛州刺史邵保阵亡,这支兵马自然也是尽数溃散。 早在襄阳之战开始前,自前燕灭亡后,被徙置渑池、新安的丁零首领翟斌就已被召入长安留居,目的显然是防备丁零人趁虚作乱,可没想到家贼难防,率先叛乱的却是苻重。 不同于之前随石越南下襄阳的那万余洛州兵,出自氐人、安定汉人世家,邵保带至淮南的洛州兵,部分出自陇西羌人与汉人世家,更多的则是陕洛本地的汉人世家部曲,其中代表就是弘农杨氏、荥阳郑氏。 只能说苻坚急于削弱、消除国中反对他南征灭晋的声音,战后处置所显露的嘴脸太难看,可氐人人口有限,使得苻氏的统治根基十分薄弱,为了维护统治基础,自苻坚继位,宗室哪怕谋反,也不会大肆株连。苻氏内部的政治冲突,外臣置喙,苻坚大可置之不理,但两国交战其间各有胜负,一旦赏罚不明,就会加重胡汉对立,导致积压的矛盾爆发。而在王猛死后,因苻坚维护统治的需要,此前革新的成果正一点点的败坏。 毛当、毛盛、王显自从奉调抵达东线接受彭超指挥,无论胜败都已是一体,可大军战败后,一点连带责任都不追究,反而各自迁任刺史,甚至金俱难也只是削爵,戴罪留职。与之相比,待罪自尽的彭超、阵亡未得追赠的邵保,明摆着是在打压非嫡系的胡、汉望族,难免令人心寒。 前秦攻克襄阳后,继邓羌病故不足二月,荆州刺史杨安也病逝于任上,苻坚只得从秦、代边境召还中垒将军梁成,迁为荆州刺史,调配中兵万人及所属营户,镇守襄阳。这部分营户,外调后将改称镇户,并非地位低下的战俘,多为受调中兵的家人,相当于最底层的军事贵族,在屯戍时还会分给土地,也是正卒阵亡后的补充来源。 而在灭前凉、代国时,苻雅、范俱难先后病殁,再算上王鉴、吕婆楼、李威、王猛,短短数年之间,前秦连丧大将、宰辅,这些人无一不是苻坚所倚重信赖的有力臂助,他们的亡故使得苻坚对国中上下的控制力大幅下降。 苻坚急于灭晋,一方面固然是对国家实力的自信,一方面也是豪赌,企图通过对外战争,达到统一思想、转移矛盾的目的。在这个过程中,通过战时状态,苻坚才能确保对兵权的掌控,为此提拔在关中没有根基的前燕鲜卑贵族,制约氐人勋贵,又将汉人世家作为平衡,不致内部冲突激化,而汉臣内部,又有关中、关东之争。 王显所在的京兆王氏,就属于关中汉人世家,与杜氏、韦氏、段氏,时为京兆四姓,家族成员位列前秦公卿,而河东的裴、薛、柳三家,或衰败,或据垒自守,或南下投晋侨居边地沦为次级士族,还未有唐代关中四姓的名望。 京兆王氏本居霸城,苻生在位时,司空王堕、中书令王鱼各居显位,又与杜氏为姻亲,自苻洪西归时起,已效力苻氏三代人。在卷入君臣争权,身为八辅政之一的王堕被苻生杀死后,王氏与国中勋贵一同抛弃滥杀大臣的苻生,拥护苻坚发动云龙门之变。此后,王施、王抚兄弟亲附于苻坚,王鱼死后,为集中家族资源,王施主动退居闲职,又与吕氏联姻,使得兄弟子侄得以进入中兵任职。 而在关西,汉臣则以安定郡的几大世家为首,如梁氏、胡氏、皇甫氏、邓氏,其中梁氏在东迁枋头时期就附从苻氏,因苻生皇后梁氏成为外戚,又与武都氐酋世家毛氏为姻亲,遭苻生杀戮前,前秦朝中其亲旧居半。 胡氏始自西汉,魏晋时胡遵、胡奋父子追随司马氏,胡奋之女被司马炎封为贵人,因此成为外戚,之后又参与灭吴之战,极受信任,前秦苻生时,胡文任中书监,与八辅政中的外戚大臣梁楞、梁安、毛贵为党。 皇甫氏以军功兴起于东汉,皇甫棱、皇甫规、皇甫嵩皆为名将,族人多居二千石,为当时名门。前燕未灭时,皇甫典、皇甫真兄弟分仕秦、燕两国,以太宰辅政的慕容恪死后,受其提拔的皇甫真随即由司空、中书监进位侍中、太尉,多次谏言针对前秦。而前燕覆灭后,皇甫真入秦任奉车都尉,只居闲职顾问左右,其侄皇甫奋、皇甫覆却接连升迁,襄阳之战前,曾为吕婆楼司马的皇甫覆由荆州刺史入朝出任大鸿胪。 邓氏为东汉开国功臣邓禹后人,前秦汉人军事贵族,邓羌戎马一生,历经大小战事无数,而未尝一败,国中品评名将皆以其为第一,此外又与同郡汉化较深的氐酋世家徐氏相善。 胡、邓、徐三家在临泾筑垒比邻而居,犹如唇齿相依,而临泾以西,乌氏、朝那二县相邻,梁氏与皇甫氏世代交厚,又与凉州河西诸姓往来密切,两个小集团内部因为军功、经学之争稍有分歧,但在对外时又能抱成一团。 再就是陇西,以苻氏为首的前秦核心统治集团,分列略阳、天水、南安、武都几郡望姓,胡汉交错杂处。 作为前秦国族的氐人大姓,杨、毛、李、强、苟几家都与苻氏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姻亲关系。 吕氏在略阳长期与氐族杂居,世代担任酋大,习俗也渐渐胡化,好在氐人汉化较早,秦汉时就已逐渐转入农耕,东迁枋头后,氐人上层积极接受关东更先进的汉人文化,至前秦立国关中,吕氏又恢复汉俗。 在淮阴阵亡的邵保,则是南安汉人,与从兄邵羌皆为郡内名士,而雷弱儿、范俱难、姚苌也都出自南安羌豪酋世家,皆为同郡乡党。 天水姜氏在前秦也属于外戚,早在东迁枋头时期便已附从于苻氏,苻健的母亲就出自略阳姜氏,苻坚继位后对姜氏也多有倚重,亲信者如陇西太守姜衡、散骑侍郎姜抚、宁州刺史姜宇。 天水赵氏更不必多说,云龙门之变后,赵韶、赵诲作为苻健为苻生亲自选定的左右辅弼,虽然遭苻坚论罪赐死,但赵氏很快就重新取得信任,恢复了在朝中的势力。出身天水大宗的赵迁,伐代国时以尚书从征,在邵保阵亡于淮阴后,继任洛州刺史、镇守陕城。出身略阳小宗的赵整,时为秘书侍郎,极得苻坚信任,鱼羊食人一事时还曾负责诏狱事务。 至于关东,汉人世家虽多有入仕,与前秦却是面和心不和,更因为曾是前燕故地,而自慕容廆时就设立学校,在上层鲜卑贵族中推行汉学,因此各地望姓与慕容氏的关系更近,即使苻坚灭燕后,将其宗室王公、贵族百官及附属十数万人徙居到长安,慕容氏在关东,尤其是河北,仍有很高的影响力。 在这些最具代表性的世家望族之外,还有许多略次一等的家族,实力不相上下,只是名位有所差距。 关中三辅地区,自两汉魏晋以来,有着许多由氐、羌、匈奴、卢水胡等胡族内迁后形成的聚落。 西晋末年,匈奴人郝散、氐人齐万年先后在上党、扶风起兵反晋,围攻郡县治所,蔓延周边持续数年,叛乱平息后,时为山阴令的陈留圉县人江统作《徙戎论》,提议将氐、羌迁出关中,将并州匈奴部落发还本域,未被采纳。 因为叛乱过后,关中胡族的人口数量仍然具备威胁,江统的提议很可能刺激各地胡族再次反叛,而且时值八王之乱,争夺权力导致激烈内耗,这些胡部反而成为参与政争的西晋宗王们拉拢的对象。 江统之子江虨,在苏峻之乱后,娶了庾亮之子庾彬的遗孀诸葛文彪,与谢石做了连襟。司马昱在被桓温拥立前,仍为会稽王时,其王相就是江虨。 石虎死后,后赵大乱,石闵篡权建立冉魏,后赵地方官员纷纷拥兵割据,同时,苻洪率众西归关中,途中为诈降的羯将麻秋毒杀,苻健继承父位后,继续西进,与占据长安的杜洪交战。 杜洪出身京兆杜氏,他的舅舅就是王堕,其弟杜郁受王堕牵连同为苻生所杀,而杜洪本人则是在前秦立国时,遭苻健击败,逃离长安后,被部将冯翊羌酋张琚杀死。 类似的接受汉化并改用汉姓的三辅胡族还有许多,就连苻氏也是如此,其家族先辈原居武都,只称名而无姓,后因家中池塘生有竹形蒲草,才改姓蒲氏,曹魏时迁至略阳临渭,家族世代担任部落小帅,掌管占卜、祭祀,苻洪率众自枋头西归时,称王祭神,以所得“草付应王”谶文,对照苻坚背上相类的草书纹记,依此改姓苻氏。 前秦建元十四年(378年),十月末,初冬,洛阳。 因吕光庶长子吕纂娶妻,豫州长史私宅,一场婚宴正在进行,与会宾客主要是陕洛各地镇兵将佐,还有部分洛、豫二州属吏。 此时,石越二度突袭襄阳城未果,而彭超请命进攻淮北或许后,由濮阳率军南下,开始进攻小沛、彭城,作为后续部队自关中开拔的中兵,与丰阳、陕城的邵保所部镇兵会合,行经洛阳,却因苻重禁绝伊洛要道,无法通过。 对于以建康为都的东晋来说,固然有长江作为天堑,但出于堆砌防御纵深,往往都是守江必守淮,建立综合防线,避免千里江防将有限的军力分薄。淮南到江北再到建康上、下游沿江戍垒,自西向东大致为四道纵线,分别是寿春——合肥——姑孰,钟离——涂中——石头城,盱眙——堂邑——燕子矶,淮阴——广陵——京口。 同样的道理,对于长安也是一样,面对关东方向,平阳、蒲阪、陕城三地由北至南,也有着相似的地位,无一不是河渡要津。 由于襄阳、淮北的战事,前秦关中到陕洛的兵力抽调大半,蒲阪、陕城防御空虚,更无余力支援北部边境,所以在战争期间,苻坚将来朝的平阳太守慕容冲,渑池、新安丁零首领翟斌,统领代国东部的刘库仁,全都找借口留置在长安。 苻坚猜到有人会聚众反叛,因此早早做出防范,只是没有预想到,宗室兼方镇大将的苻重,向来受到倚重,竟也趁机作乱。 洛阳作为西晋都城,自八王之乱以来,屡遭兵燹,城池荒废,因此防御重心逐渐转移到了曹魏时就作为军事要塞经营的金墉城。 金墉城始建于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叡时扩建为军事堡垒,仿邺城三台,由三座小城组成,北宽南窄约为梯形,四面城垣共计城门十六座,城墙最厚处逾二十五米,最薄处亦有十余米,南据洛水,北靠邙山,濒控黄河,为魏晋时控制河洛地区的军事要地。 河洛地区也与江淮防线类似,除核心的洛阳之外,西至潼关(华山、崤山、邙山),东到开封(嵩山),南及汝、许(伏牛山),北达安阳(王屋山、太行山、漳水)。孟津对岸的轵县,就是轵关陉起始处,而轵关是连通三晋到洛阳的要隘,其险峻“高峡夹峙”、“关当孔道”。 枋头东南、濮阳西南,位于此间的滑台也是东汉末年以来的战略要冲。洛阳以东,荥阳成皋又有虎牢关,与金墉、碻磝并为河南四镇,除碻磝外其它三个都在河洛境内。 东汉末年,黄巾之乱爆发,灵帝以何进为大将军,统禁军镇守京师洛阳,又在周边置八关都尉,守卫函谷、伊阙、广成、大谷、轘辕、旋门、孟津、小平津八关。 因此地形为盆地的洛阳,周围要塞依山势环绕,雄关林立,形势险固,但却有前提条件,那就是守军完备、粮秣充足。 枋头之战后,桓温诿过袁真,袁真据寿春投燕,同时前秦攻灭前燕,苻坚随即以王鉴、张蚝率军救援寿春,却为晋军桓伊、桓石虔等人击败,回师后王鉴迁为豫州刺史,不久病逝于任上,这才由苻重继任,镇守洛阳。 吕光以苻重长史随其一同赴任,驻守洛阳已近七载,为吕纂娶妻举办婚宴时,吕光已经四十一岁,他弱冠入仕,文武兼备,屡立功勋,却因家世、才具被苻坚压制,多年不得重用,升迁还赶不上降将出身的姚苌。 彭超开始进攻淮北后,石越第二次突袭未能得手,襄阳战事再次陷入僵持,十数万大军聚集在苻丕麾下长期接受调派,对权柄极其敏感的苻坚有点不放心了。 于是,苻坚起意亲征,想要自率大军前往樊城,拿回庶长子手里超过安全线的兵权,同时命令刚还朝的苻融回到关东集结将士攻打寿春,另以镇守武威的梁熙调集河西精锐作为后续,随他前往襄阳主战场。 苻坚这个临时起意,更多出于政治目的,对于当时的战况来说,不能说没有作用,但仍是个弊大于利的馊主意。所以苻融、梁熙都紧跟着上疏劝止,认为时机不到,不宜大规模出兵攻打东晋。 前秦趁荆州水旱交替进攻襄阳,实际上三辅地区也连年水旱不时,农业减产,支应襄阳战事已经是竭尽全力,发兵淮北更是掏空仓底。 苻重在洛阳镇守多年,前岁眼见弟弟苻洛担任伐代主帅,心里有所触动,更高估了自身在苻坚心中的重要性。此时苻重以为机会来了,在苻坚意图亲征被大臣劝止后,他上表自请出任东讨大都督,取代彭超主持进攻淮北。可是,步入中年且诸子年齿渐壮的苻坚,此时连亲儿子领重兵在外都不放心,又何况苻重这个看起来颇有野心,还掌握方镇的实权宗室。 不管是忧心战事,还是忌惮兵权旁落,总之苻坚在回绝苻重的书信中,遣词十分严厉的予以告诫,这使得双方误会加深。 未能达成所愿的苻重随即召集属吏,下令封锁洛阳周边关隘,截断通往长安的水陆交通,而准备前往淮北战场的七万大军被迫滞留,无法按原计划从洛阳沿途取得补给。 军粮不足,以及对苻重意图不确定导致的迟疑,金俱难、毛盛、邵保等人无奈之下,只得率军退到陕城就粮,这个举动把长安方面吓的够呛,还以为这七万军队倒戈了。 为了避免被苻坚误认为参与叛乱,诸将只得就地弹压大军按兵不动,并与长安方向沟通来洗清嫌疑,因此拖延了半月有余。 这时,吕光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长安兵力空虚,洛阳兵力更是有限,而凭借吕氏在中兵内的人脉、威望,哪一方能争取到吕光效命,就能通过其游说陕城的七万大军,从而迅速打破平衡。 此前灭前凉、代国时,受权翼暗示,窦冲与苻登前去勇士川颁赏时设谋,通过一场意外,令有所异动的陇西鲜卑首领乞伏司繁暴亡。 这件事虽然见不得光,但窦冲还是凭此机遇被调回长安,只因为权翼的擅权令苻坚不喜,才未能得到后续的提拔,如今苻融受召还朝主政,权翼被取代后,窦冲想要升迁更是机会渺茫。 窦冲初为王鉴部将,朝中追究救援寿春战败的责任时,武卫营已由苟苌执掌,王鉴已经病故,其为人猛鸷,平素对待士兵十分严苛。而窦冲与王鉴同乡,又是其一手提拔,就成了武卫营氐兵吏卒归罪的对象,为此受诬下狱差点被论死,幸得吕婆楼复核勘验,才查明真相得以脱罪。五公之乱时,吕光就曾与王鉴一同平叛,交情甚厚,卖窦冲人情,不过举手之劳,换来其依附,好处却不止一桩。 苻重作乱的消息传至长安,窦冲很快就意识到机会来了,于是向苻坚请命,前往洛阳游说吕光。 苻坚此时也需要拖延时间,就答应了窦冲的请求,但他并不能确定,此时的吕光是否还如二十年前,随他征讨并州张平时那般,一声令下就率先出阵。 第五十三章 冯翊道徒、智擒苻重 由于苻重兵变,截断洛阳周边交通,预备前往淮北的七万军队,退返陕城就粮后滞留当地。这之中既有中兵,也有洛州兵,为免卷入叛乱,保险起见只好原地待命。因为事前准备不足,一时间,陕城至函谷关下,堪称人满为患。 元末明初诗人唐珙《韩左军马图卷》中,“长河冻合霜草干”与“中军饿守函谷关”两句用在此时也极为应景。 窦冲请命入洛,走陆路显然不利于掩藏行迹,至于水路,更是难走。 苻丕任征南大将军之前,常年镇守蒲阪,因此在挂帅攻打襄阳时,将蒲州水军抽调大半,留下的水军还要维持沿河军事防御,以及关东往关中的漕运。 魏晋时气候转寒,苻重兵变时,虽只是十月下旬,但黄河已开始流凌,而在陕城东向河道峡谷,本就有相传大禹治水时以神斧劈就的人、神、鬼三门,此时乘船入洛,风险极大。 《三国志.魏书.文帝纪》中就有记载,黄初六年(225年),魏文帝曹丕亲率大军至广陵故城,临江观兵,夸耀武力以震慑吴国。平阿人蒋济时为尚书随行,以水道将有阻塞,不利行军,作《三州论》劝谏,但曹丕不听,结果数千艘战船因为河道结冰无法前行。 当时正值东汉——南北朝寒冷期,《资治通鉴》中记载,东晋成帝司马衍在位初年,渤海湾北部,平州肥如、昌黎、平郭沿海,连续三年冬季封冻,冰上可供车马乃至数千人的军队往来。 为了出人头地,窦冲决意冒险,出长安后的第一站,他来到渭北的万年县。此时的万年令是太子洗马慕容宝,可窦冲要寻的却另有其人,在主动向苻坚请命前,他去蓝田拜会了隐士王嘉及其弟子,以吕氏故旧的联系换得支持,再往万年邀当地望姓寇氏襄助。 冯翊万年寇氏是寇恂(东汉开国功臣,云台二十八将之一)后代,东汉末年为割据汉中的五斗米道首领张鲁治下豪宗,后来张鲁主动归降曹操,受到宽待并嫁女于曹氏子,其麾下徒众数万户被北徙,充实到邺城、长安、洛阳等地,五斗米道也因此在北方由上至下、或明或暗的传播开来,又称天师道。 寇氏因为是徙户,与蜀汉灭亡后被迁到河东的薛氏类似,在三辅遭到当地衣冠望族的歧视,其家世代信奉天师道,西晋末年以来,在万年、下邽聚众筑垒,联结乡里,为当地强宗。北宋时,促成宋、辽订立澶渊之盟的宰相寇准,就是这一族后人。 自西晋末年以来,各地叛乱者多有借道教名义起事,因此遭到统治者厌恶。而在后赵之世,来中原弘法受挫的佛图澄,投效霸主换取庇护,先后辅佐石勒、石虎这对叔侄,在朝中被尊为大和尚、国师,于各地建寺近九百所。 为此,天师道在北方受到压制,但佛图澄并未利用权位在后赵境内禁绝道教,与世代信奉天师道的冯翊寇氏也就结下善缘。王猛年少时为释道安推荐,师事于佛图澄,后来隐居华阴,评析率军北伐驻兵灞上的桓温,就是借助寇氏在三辅的宗教势力,在徒众中扮做运粮民夫混入桓温军营。 不过前秦时,因为信奉天师道的缘故,寇氏在仕途上难得高位,主要的三支分掌族中权柄。寇登自苻健时起,历经五公之乱至今,一直担任蒲津监。寇明留居万年,聚众自守,把控当地渭河北岸,被推为垒主。寇修之为天师祭酒,三辅天师道徒众首领,结交豪望勋戚。 佛图澄病重后,化名麻襦的王嘉预感后赵大乱将起,本就是陇西人的他回到关中,借天师道之名隐居于终南山(位处秦岭中段)。苻健立国之初,王嘉的弟子张靖率先追寻而来,仿效秦始皇时“长人见于临洮”,即十二金人故事,在家乡新平宣称“苻氏应天受命”云云,以为祥瑞,结果讨好苻健不成,反遭怀疑用心被关入牢狱。 同年,因大雨不止,黄河、渭水泛滥,之后又起蝗灾,趁着百姓自发迁徙的混乱,王嘉旧时徒众得寇氏之助陆续迁入关中,反过来也扩散了天师道在三辅的影响力。而且,蒲津监寇登还出面假作巨人木屐、足迹上报朝廷,为张靖圆谎,苻健多方顾虑之下,以此为台阶将张靖赦免。 与吕隆同窗的寇赞、寇谦兄弟就是寇修之的儿子,窦冲入洛游说吕光时,十一岁的吕隆已经升入太学,与十五岁的寇赞、十三岁的寇谦成为同窗,寇氏因为循家族传统信奉天师道,名后通常加一之字,俗名寇赞之、寇谦之。 时人重家讳,即避免与父、祖名讳相同,而作为天师道标识的之、道等字则无需避讳,所以用这些字眼来取名极为常见,如王羲之、王凝之、王蕴之,三代人皆是如此。 前秦灭仇池国后,将其宗室迁徙到关中,作为安抚,苻坚庶长子苻丕聘娶杨氏女为妻,加上杨氏祖上也是略阳氐人,曾在陇右定居,很快就融入勋贵阶层。而在普通的仇池氐人眼中,更将苻坚视作威名赫赫的豪杰、首领,远强过只知内讧的杨统、杨纂叔侄,因此有着很强的认同感,不似前燕慕容氏那般潜藏着强烈的复国情绪。 苻丕之妻,即为前仇池末代国君杨纂之女,他以征东大将军、雍州刺史、长乐公在蒲阪镇守时,麾下僚属分为三个系统,在军府、州府之外,还有其封国官员,如军府左司马杨膺,州府左长史杨辅、右长史王亮,长乐国侍郎姜让。 杨膺是苻丕妻兄,也就是大舅哥,杨辅则是杨统之子,虽为杨膺族叔,却因父辈嫌隙延续,两家互不对付。王亮出自京兆王氏,为建威将军王抚之子,姜让出自天水姜氏,为陇西太守姜衡之子,这二人相当于由长安委任、配属,意在加强对宗藩的监控。 西晋末年,白马氐首领杨飞龙无子,于是以外甥令狐茂搜为养子,杨茂搜继任首领后,为避齐万年之乱,率部回到仇池立国,死后长子杨难敌继位,依族中习俗与弟弟杨坚头分领部曲。 前秦时分为五支,实为同族,分别为杨难敌、杨坚头两兄弟的后代,最早逃来的是杨佛奴、杨佛狗兄弟,二人的父亲杨宋奴是仇池第三代国君杨毅之弟。 杨难敌死后,杨毅继位不久,杨坚头长子杨初叛乱杀死堂兄杨毅夺位,杨宋奴成年后又谋杀杨初,但夺位失败,被杨初之子杨国所杀,之后杨国又被叔父杨俊杀死夺位,其子杨安也逃来前秦。 前秦灭仇池时,先后投降的杨统、杨纂叔侄,前者是杨俊的少子,后者是杨俊长子杨世的儿子。 深受苻坚信重的大将杨安,与娶了苻坚次女的杨定,以及杨纂、杨辅、杨盛,为同辈族兄弟。而娶了苻坚长女的杨壁,血缘则远的多,要追溯到东汉末年的白马氐首领杨腾的次子一脉,杨腾也就是杨飞龙的高祖父。 仇池、武都二郡毗邻汉中,巴郡、汉中本就是五斗米道起源之地,氐人又向来崇奉鬼神之说,也受到一定影响。陈寿在《三国志.张鲁传》中就记载张鲁“以鬼道治民,自号师君”,作为仇池国统治阶层的杨氏与天师道关联颇深,尤其是与其他几支同族关系一般的杨安。杨安常年在外领军,又子嗣不丰,其妻妾为此随寇氏学道,若不是淝水之战后前秦国中变乱,两家已经结为姻亲。 杨安奔秦时,元妻及儿女未能逃出,在仇池遇害,先至前秦的杨佛奴、杨佛狗已居高位,他在最为惶惶、落魄之际,受到苻坚厚遇,此后一生忠心效命。灭仇池后,苻坚善待杨统、杨纂,杨安也没有丝毫抱怨,他大半辈子尽在戎马倥偬中度过,继娶后所得的几个儿女也都年幼夭折,只养活一个女儿,因出生时以素锦包盖,就取了小字帛儿。 襄阳攻克,杨安病逝时,杨帛儿才十三岁,尚未及笄,她幼时即受家中女眷影响,诵读道书、打坐练气,还曾在国子学与前秦国中贵族子弟一同受教。寇谦之、吕隆相继升入太学后,杨帛儿也改为去往宫中学官,由于父荫待遇与宗女等同,并兼修礼节,与苻蕾、苻桐等人为友。 通过一层又一层的人脉关系掩护,窦冲才得以避过苻重耳目,由蒲津入河东,再由孟津入洛阳,秘密抵达吕光私邸。 随即,吕光遍邀宾客,为其庶长子吕纂举行婚宴,宗族尽在长安的他根本没得选。吕光年少时虽不喜读书,但也接受过完整的儒学教育,无法像铁弗首领刘卫辰那般,为了逃出生天,能做到丢下妻儿、族人,每每近乎匹马亡命。 因为襄阳战事,身为冶监丞的吕德世,正因公务外派到骊山,督查矿石采运。 《魏书.食货志》中记载,“世宗延昌三年春,有司奏长安骊山有银矿,二石得银七两,其年秋,恒州又上言,白登山有银矿,八石得银七两,锡三百馀斤,其色洁白,有踰上品。诏并置银官,常令采铸。” 北魏太和十七年(493年),孝文帝拓跋宏从平城迁都洛阳,并大举改革。北魏延昌三年(514年),时值宣武帝元恪在位,次年,冀州僧人法庆宣称“新佛出世,除去旧魔”,以大乘教为名聚众起事,这位大概就是《边荒传说》里以十住大乘功称雄的竺法庆原型。 淝水之战后,前秦国中变乱,出于家族联姻,杨帛儿被迫嫁给吕隆,而寇谦之则在错过这桩姻缘后,沉心于天师道,一生未娶。 后秦大乱,刘裕第二次北伐前,寇谦之结束隐居,出嵩山,自称天师,前往北魏京都平城推行新道,被太武帝拓跋焘奉为国师,又应其建议改元“太平真君”,并受邀亲往“玄都坛”受符箓,此后北魏历代皇帝继位,都要“登坛受箓”。 寇谦之革新后的天师道也吸收不少佛教义理,且寇氏早年曾受后赵国师佛图澄恩惠,他本人并无排佛之意。但拓跋焘崇奉天师道后,受到崔浩等人挑拨,于是下诏灭佛,杀各州僧人、毁佛像,并禁止百姓信佛,史称“太武灭佛”。 与执意灭佛的崔浩分道扬镳后,寇谦之自感年事已高,以拓跋焘名义在平城桑乾川以南、南都新平城以西的恒山脚下,修建静轮天宫,太武灭佛十年后(448年),寇谦之死于未建成的静轮宫,至北魏太和十五年(491年)方才修成,即玄空阁,后世改玄为悬,称悬空寺。两年后(450年),奉命纂修国史的崔浩以“尽述国事,备而不典”被拓跋焘诛杀,并尽戮其族,又两年后(452年),饮马长江,使刘义隆落得仓皇北顾的拓跋焘,时年四十五岁为近侍宗爱弑杀。 书归正传,骊山为秦岭支脉,传说中女娲在此“炼石补天”,显然远古时期人们就知道这里有矿了,周幽王在此留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秦始皇陵也建在骊山脚下,周、秦、汉、唐都在骊山围绕温泉修建宫室。 之所以称作银矿,只是因为富银,银矿石中往往还有金、铜、铁、锡、铅、锌等元素伴生,骊山的矿石开采自秦、汉以来就时断时续,并不是在北魏南迁统治重心后才新发现的。 自苻坚任用王猛改革以来,前秦除了在骊山设冶官开矿,在长安北面的三原、铜官护军辖境内,也设有冶官,分别制陶、采煤,在长安城西北,更是集中工匠五千余,打造规格统一的甲械。 吕德世出公差,吕宝仍为都统在长安周边负责练兵,吕延、吕方在洛阳吕光麾下为将,吕他时为中兵将佐在苻丕麾下从征襄阳,长安吕宅迎来送往的日常事务,就落在一群妇孺肩上,期间每逢宾友登门或回访旧交,都是暂由吕光庶次子十三岁的吕弘出面。 吕光为解苻重疑虑,以吕纂娶妻为名,修书邀长安亲族与会,信中还言及为子侄辈与河洛望姓议亲,老宅众人觉得婚期十分仓促,大多抽不开身,难以赶去洛阳,更不知吕光、窦冲所谋计策,只得由家将吕阿豺以私兵护送吕光妻妾石氏、赵氏,携吕弘、吕隆、吕绍、吕超、吕纬几个年岁稍长的子侄兼程赴洛,旬月即至。 朝中有人为此说于苻坚,言吕光将反,思及年少时在邺城的同窗之谊,与窦冲离京时的分析,苻坚暂时选择相信吕光,一面当众表示“长史吕光忠正,必不与之同。”一面传命吕光立即逮捕苻重,槛车送来长安,这也意味着其对吕光的最后通牒。 前秦建元十四年(378年),十月末,吕纂婚宴当日,吕光以取来长安妻子,稍稍取信于苻重,更假称将去信吕德世,率骊山数万矿徒袭据潼关,以包夹之势胁迫陕城大军倒戈。但苻重赴宴时,仍有百余亲兵护卫,随时可遣骑从传令郡府、武库、仓场,及城中关防,调集甲卒来援。 洛阳吕光宅邸中,僮仆私属并未武装起来,面上亦无紧张、慌乱,任有军职的吕延、吕方不仅没有异动,还为侄子婚宴告假,苻重及其卫士的警惕性也随之下降。实际上,知道婚宴真正意图的人,不足一掌之数,保密做到了极致。 吕光、窦冲自然是主谋,杨桓则是最关键的一环,前去迎亲的吕纂也被蒙在鼓里,一众人都没想到,后队僮仆所抬妆奁中,所谓的陪嫁财货尽是甲械。 至午后,新人礼成,随着酒宴正式开始,负责具体行动的数十名吕氏私兵武装到位,但也只有作为部曲督的吕阿豺,在婚宴当日才被吕光临时告知,这些来自长安的老宅私兵身家性命都依附于吕氏,忠诚毋庸置疑。 暮色降临,宴席将散时,与会宾客尽已醺醺,吕光此时才下令发动,苻重的防备已然降到最低,其麾下护卫也已懈怠,有骑士奉命欲突围调兵。吕阿豺率甲士成功拦截,但受创十数处,事后伤重不治,吕光以此功绩为其子吕大赐名吕元,又取字玄伯,仍与吕隆为伴,同入太学受教。 事后,吕光控制赴宴将吏,凭借军中威望,在以杨桓为代表的河洛望姓支持下,迅速接管洛阳周边军队,迫使亲附于苻重的军队投降,至十一月中彻底控制局势。 同一时间,巴西郡人赵宝在武始以南起兵,响应东晋,欲攻汉中。前秦攻取梁、益二州时,被迫投降的梓潼太守周虓,趁机将洛阳兵变一事,以密信传与桓冲,又找机会逃离长安,结果在汉中泄露行藏被追兵擒获,但随后就得到苻坚赦免。 而寇氏因协助窦冲秘密入洛、为吕光往来传递消息,在前秦攻淮北之战结束后,寇修之也获授东莱太守,到任后与喜好玄、道的苻朗过从甚密。这对寇氏来说是自然是提升,但对于其另一重身份,三辅地区的天师道首领来说,这又是一种削弱。 苻坚自继位以来大力推广儒学、佛教,攻克襄阳后,下令将习凿齿、释道安送来长安,极尽礼遇,更以昔日晋灭吴后,“平吴之利,在获二俊”之语,将二人比作陆机、陆云。 以沙门势力暗助前秦多年的释道安随即入驻五重寺,其地位于潏水之畔,距长安城南七十余里。在统一北方的霸主苻坚庇护下,释道安的道场聚集徒众数千,亲自主持译经传教,至苻坚遇弑同年,亦圆寂于五重寺,数载之间,共译出大、小乘说佛经十四部一百八十三卷,约百余万言。 此时的习凿齿双腿患有风痹,行动不便,而苻坚因夺取襄阳,取得消灭东晋的先机,已经有些飘了,当众宣称,“今破汉南,获士裁一人有半耳。”将跛足的习凿齿称作半人,朝中官吏自上及下,多有以此戏言,苻坚此前的礼遇自然是白费了,不久后,习凿齿就以足疾称病返回襄阳。 早在桓温以权臣霸府行废立事之际,多年前借故离开其幕府的习凿齿,就撰写了《汉晋春秋》,以记述自汉光武帝至西晋愍帝时的正统法理,来限制桓温篡晋的野心。 其中,将三国鼎立时的西蜀刘汉,列为正统,以上承东汉皇位的曹魏为篡逆,还认为直到司马昭平蜀,汉朝才算是灭亡,而随后兴起的晋朝,又印证司马炎有炎兴之义,刘禅有禅让之兆,以此宣明皇位不能凭强力夺取。 但巧合的是,习凿齿书成后,观点传播开来的同年,就对外宣告罹患足疾,成为残废之人。自长安回到襄阳后,习凿齿考寻古义,进一步详细论述晋承汉统之事,淝水之战后,至临终时仍为此留下遗表上疏建康。 北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消极承认曹魏的正统性,南宋朱熹作《通鉴纲目》再度挑起正统之论,成功改变依西晋陈寿《三国志》尊曹魏为正统的旧制,尊蜀汉为正统,《三国演义》亦受习凿齿观点影响,雄才大略的曹老板就此成为戏剧里的白脸曹贼,而身为异族君主的苻坚,在后世也多为人记作淝水之战的败将。 第五十四章 兔死狐悲、傩面少年 前秦建元十五年(379年)二月,苻丕攻克襄阳,俘获晋将朱序,与为秦军内应的李伯护,一同被送往长安。 此时在洛阳以东战线,彭超率兖州兵进攻徐州,苻重之乱已经消弭,自关中、河洛、襄阳出发的数万后续部队即将先后会师淮北,毛当、毛盛所率骑兵一度进至与建康隔江相对的堂邑,饮马江北。 形势一片大好之下,苻坚不仅对入朝的襄阳名士习凿齿,颇为轻慢的以“半人”相称,还以降将李伯护不忠,杀之示众,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大约半年后,彭超所部近十万军队会在淮南被谢玄率北府军大败。 将习凿齿礼遇至长安见面后,苻坚在给各地方镇的文书中,以其跛足称为半个才士。不管是玩笑也罢,绝其叛秦归晋的后路也罢,在习凿齿的角度来看,苻坚的行为已经称得上是冒犯、不尊重。 这又涉及到南、北不同的习俗以及地域歧视,比如东晋建立之初,王导为子侄向吴郡陆氏请婚,以期通过联姻南方士族,从而打开缺口,却被陆玩拒绝。之后陆玩拜访王导,王导以酪饮招待,事后陆玩上吐下泻,在给王导的回信中说:“仆虽吴人,几为伧鬼。” 这差不多是对着和尚骂贼秃了,其中固然有陆玩的性格使然,但当时的背景,南姓北姓相互攻击,北伧南貉之类的歧视性蔑称十分寻常,而习俗上的差异更是加重了这种对立。 随着南乡、顺阳、穰、邓、新野、樊城、宛城、襄阳、西城等地相继落入前秦之手,出武关的秦军可以入丹水过武当、均口,再入汉水过酂、阴,直抵襄阳,更可自襄阳以西绕过晋军在襄阳以南的岘山防线,经秦巴古道威胁巴东毛穆之父子所部晋军腹背。 不久后,前秦兵势顺汉水而下,自襄阳向周边扩张,威胁当阳、江陵。 下岘的桓戎经凤林关撤往乐乡,取道竞陵石城前往江夏安陆,与同样因失地被免官的杨亮会合。 原本救援襄阳却始终在外围逡巡不进的刘波,则是率部自宜城、当阳,退还江陵,但因为人心浮动,导致军士、民众逃散,只能龟缩不出,任由城外秩序失控。 位于巴东鱼复的毛穆之若非凭借险峭的地势,被秦军从东面的夷陵、西面的垫江首尾包夹,几乎成为孤军。 而桓冲依旧在上明聚众自守,一副待时而动的样子,实则割据一方,坐观成败。 早在襄阳失陷之前,朱序因为桓冲的援军始终不至,这才屡屡亲自带兵出城反击,以提振守军士气,困守近一年时间,他并非毫无怨言。李伯护的背叛,朱序初时尚觉愤慨,但稍过些时日,作为俘虏来到长安后,又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至少对东晋算是个交代,也没有累及老母、妻儿。朱序心中有亲情牵挂,对前秦不合作,但也不反抗,而李伯护的死让他兔死狐悲,生出逃亡之意。 前秦军队围攻襄阳几乎一整年,而当时的荆州本就接连爆发水、旱、时疫等灾害,面对秦军入境的军事压力,接掌荆州的桓冲主动放弃江陵,移镇到上明。 而桓冲自从入镇荆州,就以抵御秦军为名,除了向建康索要军粮,还于各地大肆征集丁壮、粮秣,东晋治下的大半个荆州都失去原有秩序,平民得不到有效赈恤,因饥饿逃离聚落流亡,为求活沦为盗匪,更将时疫传播开来。 要知道自桓温伐蜀,桓氏兄弟接连掌握荆州已三十载有余,可以说是其势力的大后方和根基所在,桓冲之所以如此作为,显然是面对前秦的军事压力,并没有必胜把握,哪怕将荆州彻底败坏,也不惜代价,一切都以扩充自身实力为先。 李伯护被杀后,不仅习凿齿称疾还乡,朱序也寻机出逃,想要趁着苻重叛乱平息后,河洛一带各处关卡将佐调换造成的疏漏,取道洛、许,逃去仍在东晋控制下的淮阳。 结果潼关、函谷关都叫朱序蒙混通过,可到了伊阙以西的宜阳,他却发现洛阳所辖各地关防的严密程度与之前大不一样,只得躲入时为州中僚佐的友人夏揆家中。 苻重兵变后不到半年,在吕光的处置下,洛州各军就已完成整备,秩序井井有条。而吕光对洛阳的掌控力度,更令苻坚忌惮,于是将其调回长安,领军入蜀平李乌之乱,又以庶次子平原公苻晖接掌豫州,镇守洛阳。 朱序逃离长安后,与其有旧的夏揆就成为怀疑对象,不久就遭到拘捕。夏揆原是荥阳苑陵人,秦、汉时为新郑,先后隶属颍川郡、河南郡,桓温第三次北伐与前燕交战,担任前锋的朱序、邓遐在林渚大败傅末波,林渚就位于苑陵西南。 不过早在这之前,随着前燕大举南下,慕容恪攻陷洛阳,并以慕容垂等人重点经营,于是夏揆也被迫迁徙去了宜阳,他与朱序相识是在桓温第二次北伐,击破姚襄、收复洛阳之时。 当时桓温自鲁阳北上,以水军进逼许、洛,与姚襄在伊水北岸交战,姚襄战败后由孟津北渡,逃去阳乡,杨亮、夏揆等归附于姚襄的河洛仕宦投奔桓温,而朱序也不过是从征的帐下吏,二人可以说是相识于微末,此后二十余年通过沙门佛寺,一直维持着通信。 “君上追捕朱序如此急迫,不知其有何罪?” 夏揆被送到长安后,苻坚命赵整讯问朱序去向,他并没有一味的为自己开脱,而是展开了迂回的话术。 “朱次伦孤守襄阳,大军顿兵城下,兵将多有折损,国族勋贵欲其死者,不可胜数。而天王必欲得之,既非有怨,亦非为平将士之恨,乃独爱其才,视之为贤佐也。” 前秦军队攻打襄阳,战事持续几近一年,各部精锐轮番上阵,关中、蒲州、洛州等中、镇各军氐兵精锐都死伤不少,因此中下层将士对朱序等守将恨之入骨。 李伯护被杀,就有苻坚顺从军心,平息怨愤之意,宗室苻重起兵作乱,大将邓羌、杨安又接连病逝,而苻丕奉命主持攻打襄阳,统领十数万大军,麾下氐兵就有数万,不好生安抚难免再生祸乱。 说白了,李伯护也是倒霉,他内应倒戈时,秦军攻襄阳快一年,守军已经坚持到了极限,而围攻的秦军将士即将收获破城大功,他却降了,还抢了首功,于是就犯了众怒,从征将士都因同袍亲友死伤而怨恨他,既然要降为何不趁早。 “朱序前为晋臣,坚守襄阳乃其职也,与秦为敌,亦各为其主。君上今欲得天下,当以宽宏示人,为国中怨愤而忌恨勇士,徒使其逃归,以资敌国,何其不智。文业向有谏士之名,理应为君上进言,细说此间利弊。” 从长远的利害考虑,对朱序的处置确实如夏揆所说,于是赵整答应他的请托,并向苻坚回复。同时,朱序也为连累夏揆,主动表明身份,被收捕后送至洛阳苻晖处,此举更是受到苻坚赞赏,不仅没有被追究逃离之罪,予以赦免后又授其为度支尚书。 夏氏出自姒姓,为大禹后裔,其治水成功后,受封于颍川及南阳,之后建立世袭制的夏朝,商汤灭夏后,将夏桀流放于南巢,至周武王灭商后,巢伯、杞侯两支夏禹后裔以外未得封者,遂以国名为氏。 另外,李伯护的死,还触动了一人,那就是前秦荥阳太守扶余蔚。 扶余蔚出身高句丽北方的扶余国王族,扶余国王城有东、西两处,西晋太康六年(285年)扶余(王城位于今吉林省吉林市龙潭山)西部遭鲜卑入侵灭国,次年在晋武帝派兵帮助下复国。后赵末,扶余向西迁都(王城位于今长春农安),北魏皇兴四年(470年),在南部高句丽,北部勿吉的夹击下,再度灭国。 前秦灭前燕之战时,扶余蔚尚且是前燕散骑侍郎,正是他纠集扶余、高句丽与上党丁零在邺城的人质五百余众,趁夜打开北门,迎纳秦军入城,使得慕容暐弃城逃往昌黎,半途被擒。 相似的经历,扶余蔚怎么可能不多想,为了在前秦朝中谋求臂助,又与慕容暐一系有过节,自然就搭上了慕容垂。 前秦建元十四年(378年)十一月。 时间退回到吕纂迎亲之时,也是吕光设计收捕苻重当日。 吕光比苻坚大一岁,东迁枋头时期,十岁的他在邺城与同为略阳籍贯的玩伴游戏,常做战阵之戏,因为用人合理,同伴们皆推举他担任主帅,对其深为叹服。 当时石宣、石韬争斗已至最激烈境地,石虎即将称帝,后赵大乱之相已现。 这些出身略阳,被迫留居在邺城的质子,家中大多都是氐族酋豪,其中就包括苻洪最喜欢的孙辈苻坚,吕光在这些发小中的人望一直延续到成年,这也是他遭到苻坚忌惮的原由之一。 为了方便,杨桓早已经将女儿送来洛阳宅邸,吕纂迎亲当天,堂弟吕隆、吕超走在队列之首。 这一年里,吕隆、吕超哥俩个头猛窜,在与太学一众同学角抵游戏时,可以说是无敌的存在,与姚兴都以性情豪爽得到同龄人的拥戴。仲夏过后,年满十一岁的吕隆身高已近七尺(约一米六),而比他小两岁的吕超,只矮不到半头,还更壮几分。 依照二人年齿,身高显然还有成长空间,曾经教习吕氏子侄射术的窦冲,作为早已成名的军中宿将,身高也不过七尺有余。在相熟的亲友看来,吕隆、吕超兄弟光从身材的远景上就已初具猛将之资,甚至足以比肩有着九尺大高个遗传的慕容氏,可谁能想到,这两兄弟属于长个早的范畴,往后都没到八尺高。 华夏自古以农为立国之本,为了祈祷丰收,驱鬼逐疫,无论朝野亦或贵庶,都很重视祭社。 而由于荆州接连发生水旱灾异,又爆发时疫,秦军攻克南阳郡治宛城后,又从樊、邓迁徙民户北上,充实洛、许,徙户与当地百姓都颇有怨声,为了安抚民心,社日的祭祀活动也越发隆重。 社日所祭之神,即远古以来的原始崇拜,一为土地神太社,一为五谷神太稷,合称社稷,常被用来代指国家或朝廷。 魏晋时,社日一般在春秋两季,分别在仲春、仲秋两个月的吉日,统称为春祈秋报。但有时也不止两个,甚至由朝廷明令,于腊日、元辰在各地郡县增办祭祀活动。 仲春即春分,为春季起始,仲秋即秋分,后来演变为中秋节,腊日、元辰则分别是腊八、元旦。 吕纂婚礼时,仲秋社日刚过不久,城内节庆气氛浓郁,凑热闹的百姓比肩继踵,更因吕隆俊秀的相貌一路跟随围观。 身高堪比成年人的吕隆缁撮束发,迎亲开始后走在最前开道,戴上头生双角、四目怒睁、呲牙咧嘴的凶恶傩面,围着类似披肩的黑熊皮,上着玄衣,下穿朱色裙裳,手执锤、钺形状的桃木杖,扮做方相。 还有四个从者次之,分持由桃木、芦苇所制的弓、戟、戈、盾,即用来辟邪的桃弓苇戟,同样傩式装扮,由吕超、齐难、徐炅、吕玄伯充任。年长于吕隆的吕弘,个头比吕超还矮不少,虽说没能参与,嘴上说着不在乎,心里却十分艳羡。 吕隆本不欲出这个风头,无奈吕超、齐难等人闹着去看新妇,他拗不过几人,只得应下,而吕光出于暗中的筹谋,也未加阻挠,反而由着这些子侄辈折腾,正好打消苻重疑心。就如吕隆被初至长安的慕容姝触动心弦一般,陪同来到杨氏宅邸迎亲的吕超,将堂嫂杨氏身穿吉服的样子深深刻印在心中,久久不能忘怀。 方相氏是《周礼》中所载的驱逐疫鬼之神,魏晋时为时人普遍信仰,例如庾翼患背疽病逝前,就因为在如厕时,看到类似方相之物,心中由此忧烦不安。以方相氏驱疫的大傩仪式,可以追溯到商周时的宫廷傩祭,汉代的宫廷大傩,还会择选童子作为侲僮,在唐朝成为军礼之一,还在奈良时代(710-794年)以前,由中国传入日本。 时年十三岁的齐难是齐当世之子,十二岁的徐炅则是徐洛生之子,齐当世原与苻健同名,为此避讳才改为以字行世。 徐洛生是家族随苻氏自枋头西归时,因出生在北洛水畔而得名,其子徐炅后为吕光部下,淝水之战前夕随之出征西域。 前秦攻打襄阳时,齐、徐二将辅佐石越掌军,由鲁阳关南下荆州,屡次苦战皆有功勋,齐当世更因染上痢疾亡故,而吕光拘捕苻重稳定洛阳时,两家也出力颇多。齐难的妹妹齐荻娘比吕隆小一岁,面相早熟,小小年纪便明媚动人,属于从小到大容貌变化不多的那种,苻重被擒后吕光出于酬谢,为吕隆与其定下婚约,这再次引发身形瘦小的吕弘嫉妒。 吕隆、齐荻皆有美貌,亲长都以佳偶称之,吕隆倒没什么感觉,但女孩心理成熟较早,当时又流行早婚,而吕隆的颜值、家世都让齐荻满意,于是愈发爱慕。 可好景不长的是,淝水之战后,前秦陷入分裂,慕容垂、姚苌等人先后自立,齐难、徐洛生迫于自保率部依附于姚苌。而吕光回师姑臧时被拒入关,擒斩梁熙、梁胤父子,前凉张氏旧僚趁机在河西聚众起兵,并迎立张天锡之子张大豫为首领。 张大豫自称凉州牧,改元凤凰,重建前凉,但不过数月,就被吕光麾下明光二将彭晃、徐炅击败,逃至广武途中为郡人所擒,送于吕光处遭斩首。 但随后姚苌弑杀苻坚的消息自关中传来,彭晃、徐炅随即背叛吕光,与割据西平的康宁、袭占酒泉的王穆遥相呼应。趁着几人尚未联兵一处,吕光率先击败徐炅,然后力排众议,以吕隆留守,又亲率大军击破彭晃,此后扫平河西,占据凉州,建立后凉。 当时关中战乱,吕光正妻石氏、嫡子吕绍随吕德世逃入仇池,于是吕光一度以侄子吕隆作为继任者,有心世子之位的吕弘为此深恨之。 直至吕绍来到姑臧,吕光为消除此前影响,哪怕吕宝为其攻打西秦乞伏乾归时战死,他也未提拔吕隆,直至病重时才授其北部护军,加封显职,以平衡势大的吕纂、吕弘。 而吕隆来到吕光麾下之前,以三署郎资深者及家世,入选五千少年都,参与了淝水之战,战败后与苻坚车驾失散,护卫其宠妃张夫人与慕容暐会合,才得以安全返回长安。 彼时,吕隆因为晚归,被误传死于乱军之中,与之定下婚约的齐荻,已出于家族联姻需要,改为嫁与姚兴为妾。 这之后,回到长安的吕隆为家族计较,娶了并不喜欢的杨帛儿为妻,在他追随苻坚前往五将山后,吕德世举族随太子苻宏从长安突围,但没有一同前去东晋,而是以仇池杨氏的关系,留在下辨依附于杨壁。 当时慕容冲在阿房称帝,进攻长安,城中粮荒,无法坚守,苻坚、苻宏先后出逃。于是长安沦陷,慕容冲纵兵大掠,杨安这一支是苻坚死忠,阖家遭难。杨帛儿悲伤过度,有了出世的想法,此后起字玉真,专修天师道。 吕光死后,嫡子吕绍继位,数日后,吕纂就在吕弘挑拨下,发动兵变迫吕绍自尽。没过两年,吕超为吕纂戏言忧惧,率先在宫中伏击,亲手刺死吕纂,随后拥立胞兄吕隆。 这时的凉州,已是一片乱象,吕氏也如当年的张天锡一般,被凉州大姓抛弃,无力抵御南凉秃发氏和北凉沮渠氏的攻打,更因为天灾乏粮,接连爆发旱、蝗、鼠疫,吕隆只好向姚兴请降,后凉由此灭亡。 吕隆降附于后秦,以凉州刺史主动内迁入朝,随同东迁长安的部曲超过一万余户,吕超获授安定太守,在外领兵,隔绝灵、原、兰、鄯,遥制河西,实力不降反升。 但吕氏兄弟再想要发展、扩张,也因为缺少钱粮、人口而难如登天,此时的关中精华之地,在三辅农耕区,在连接西域商路的河西四郡,陇右(高原)、西套(平原)、河湟(谷地)、高昌(绿洲)等地要到安史之乱后,才逐步超越河西走廊。 第五十五章 忠诚难得、五木之祥 西晋末年至十六国时的战乱,比起东汉末年的群雄割据、相互攻伐,有过之而无不及,长期的秩序混乱,导致人心思安、畏难,加上政权、时局又更迭频繁,仕宦者多是明哲保身为先,以附从当权者来换取对家族的庇护,这就使得其忠诚十分有限。 后赵末,石虎近臣,官居侍中、司隶校尉的徐统,因预感到将生大乱,都不免为自身和家族的安危早做安排,他先后为苻坚、王猛品评扬名,来结好苻洪、佛图澄,最终为了避祸服毒自杀,可妻小、族人还是多被卷入而丧命,只有被送回老家高平的幼子徐攀逃过一劫,至苻坚即位,为报旧恩,授其为琅琊太守。 后赵大乱时,已经七十多岁的姚弋仲请降于东晋,不久亡故,其子姚襄续统部众,秘不发丧,自滠头率部曲六万户南下,攻克并掠夺隶属阳平郡的阳平、元城、发干三县,然后驻兵于西南濒临黄河的河渡要津碻磝,整顿改编部曲。 当时,姚襄以太原王亮为长史,天水尹赤为司马,略阳权翼、太原薛赞为参军,以略阳伏子成、南安敛岐、略阳黑那、略阳强白分别为左、右、前、后部帅。 随后,姚襄率部南下河洛,欲入关中,与已经以长安为都,建立前秦的苻健交战。姚襄由于不敌,败退到荥阳,这才为其父姚弋仲戴孝发丧,但并未将灵柩下葬,仍寻机进兵关中。 不久,姚襄在洛阳麻田再度为前秦军队击败,危急时坐骑中流矢而死,幸得弟弟姚苌相救,才逃过一劫,之后军资难以为继,只得向名义上所属的东晋归降。数年后,姚襄败死于三原,亦是因战马失蹄被阵斩。 姚苌后来曾与兄长作比,自承不如之处,其中提及姚襄“董率大众,履险若夷,上下咸允,人尽死力。”姚襄屡屡战败,却总能收聚溃众再度兴起,除了善于笼络人心的智术,更是这种身先士卒的魄力所致。这样一个有事真上的首领人物,与作为大军统帅却闻风而逃的殷浩,又怎么可能合拍。 东晋将姚襄所部安置到谯城,他却指派弟弟代替赴任并充作人质,看起来十分谨慎,可转头他自己就单骑渡过淮水,到寿春与时为东晋豫州刺史的谢尚会面。谢尚也十分率直,撤去扈从卫士,着幅巾常服与会,二人素不相识,却性情投契,一见如故,成为当时美谈。 此后,东晋以殷浩北伐,与前秦交战,欲抑制攻灭成汉后逐渐势大难制的桓温,可殷浩先后两次都大败而归。 东晋永和八年(352年)二月,谢尚、姚襄随殷浩北伐前秦,由于谢尚安抚不力,导致后赵大乱时归降东晋的张遇反叛,叛军盘踞许、洛之间延阻了晋军军势,苻雄、苻菁又率秦军步骑逾二万及时来援,与谢尚所部战于颍水诫桥,晋军伤亡一万五千余人,惨败崩溃。 自将大部以为后续的主帅殷浩闻讯后,竟直接逃回了寿春,姚襄被迫抛弃辎重,一路轻装撤退,并护送谢尚回到芍陂。因为对战败负有主要责任,谢尚去职待罪,将掌握的军权悉数托付给姚襄,足见两人关系之密切。 当时正值褚太后第一次临朝,她与谢尚是甥舅关系,为此下达特令,只作降职,并未深究。后方的殷浩听闻谢尚败绩,本该派兵支援、接应,可由于他率先逃跑,导致姚襄所在的前军没有机会重整,只能狼狈撤退,双方由此结怨。 东晋永和九年(353年)十月,张遇在关中与望姓串联叛秦,重臣梁安、雷弱儿又阴奉苻健之命私下接触东晋假意投降,于是自信满满的殷浩聚兵七万,再出寿春北伐前秦,命姚襄所部为大军前导。 与殷浩不和的姚襄却看出端倪,不认为能够取胜,更不愿当炮灰,于是率部前出到山桑设伏,反过来一举击溃殷浩所率主力,随后叛晋自立,入据许昌,围攻洛阳,东晋这一次的北伐也就沦为闹剧。而在此之前的一年里,殷、姚二人之间早已势成水火,殷浩对姚襄先后数次派兵袭击、遣人刺杀,双方仇隙已深,难以化解。 而前面所说的那些姚襄部下,太原王亮在姚襄遭殷浩排挤,叛晋北归时,病故于洛阳,死前他曾建议姚襄放弃许、洛四战之地,返回河北,而姚襄却想占据洛阳为基,再从河东入关中。尹赤早在姚襄第一次入关中失败时,投降前秦被委以并州刺史,但在姚襄与桓温交战,兵败伊水北岸,逃入河东后,尹赤举襄陵之众归附,又与余者都在姚襄败死于三原后,跟姚苌同时降附前秦。 期间曾从属姚襄的弘农杨亮、荥阳夏揆,在其兵败伊水后,则转投了桓温,前燕大举南下,洛阳失守后,夏揆又为慕容氏效力,至前秦灭前燕,再次改换门庭。 都说不以成败论英雄,可品评对比时,却又难免以其成败作为衡量标准,这些姚氏曾经的部曲分属胡汉各族,但都折服于姚襄的个人魅力,即便转投他处后,对旧主也从无恶言,被人问起,更将之比作孙策,只奈何时势四面皆敌,难以施展,或赞叹、或唏嘘,这一点极为难得。 杨亮投奔桓温后,因出身弘农杨氏得到接见,被问起姚襄为人,他在回答时说“神明器宇,孙策之俦,而雄武过之。”后来杨亮出任梁州刺史,他以子为将,在汉中为东晋抵御前秦侵攻,数次败于秦军之手,却仍有勇气魄力发起反击,而他的三个儿子也因年少时受到姚襄影响,统兵作战勇猛强悍,但只有次子杨佺期“沈勇果劲”,不似两个兄弟杨广、杨思平性情蛮横粗暴。 淝水之战前,桓冲对谢安、谢玄叔侄并不看好,认为必败,哪知不久后,谢玄就以少胜多,击溃前秦大军。桓冲顿感失言,从而羞惭不已,年近六十的他一向有服用五石散的习惯,为此长期有疾在身,心情不好导致发病后久久不愈,于次年年初病故。 同时,谢安则乘胜主持北伐,为东晋尽复黄河以南地区,桓氏在中、西两路亦出兵配合,攻克洛阳,杨佺期在收复梁、益二州时颇有功勋,之后被任命河南郡太守,并负责戍卫洛阳。此后,杨佺期以洛阳为据,先在陕城以南的皇天坞击退窦冲,又西进湖县攻入潼关,俘斩数千而还,数败秦军,颇有姚襄的气度。 忠诚有诚信、尽职、服从之意,一直受到儒家文化的推崇,可是在五胡十六国这样的乱世,说是礼崩乐坏也不为过。原有的封建秩序受到严重破坏,连世习经传的高门大族,都出现不少粗暴的赳赳武夫,即便当时士大夫阶层流行清谈、玄风,可为了家族延续还是得回归务实,而有才无德之辈比比皆是。 苻坚尊孔崇儒,恢复太学,广建乡学,就是为了在经历长期动乱的北方恢复文明礼乐,以求维护统治,达到尊卑有序,远近和合之目的。因此前秦虽为氐族建立的政权,但文教礼乐,比之时为正统的南朝晋室,毫不逊色还犹有过之。 致力于恢复典章制度的苻坚,向有仁慈之名,臣下哪怕有所冒犯,但只要真诚恳挚,他都十分宽容,即便能力不足,也给予优待。 可是襄阳之战时,早在前秦夺取梁、益二州时被俘,一直被苻坚待以宽仁的周虓,不仅暗通桓冲,事泄后又从长安出逃,在士卒将其追获后,苻坚以其对晋室的忠诚为由,予以赦免。 周虓曾数次当面辱骂苻坚,还与桓冲暗中传递书信,透露前秦虚实,这样的人都赦了,几乎同一时间,却杀了李伯护,这就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东汉末年,汝南平舆人许靖,与从弟许劭,都以品评人物成名,共创月旦评。但俗话说的好,同行是冤家,二人因为意见分歧并不相投,许劭担任汝南郡功曹时,就抑制许靖,使之不得录用。 至颍川颍阴人刘翊做汝南太守时,许靖才获荐出任计吏,负责察举郡内孝廉,之后又以此为跳板,在前往洛阳上计时得到赏识,入朝任尚书郎。 不久后,董卓专权,以吏部尚书周毖,与当时已经负责领选的侍郎许靖,一同举贬官员,淘汰昏庸,提拔才士。 而正是在许靖建议下,提拔了颍川籍的荀爽、韩融、陈纪等人担任公、卿、郡守,同为颍川人的韩馥由尚书外任冀州牧、张咨为南阳太守,又以侍中刘岱出为兖州刺史,孔伷为豫州刺史,张邈为陈留太守。 而这些人到任后,纷纷反叛,组织地方军队,联盟讨伐董卓。董卓为此将周毖斩首,许靖的堂兄许瑒时为陈国相,正与孔伷合谋讨董,许靖畏惧之下,逃去投奔孔伷,就此开启了堪称传奇的跑路避难之旅。 在孔伷死后,许靖先后依附于扬州刺史陈祎、吴郡都尉许贡、会稽太守王朗、交趾太守士燮,都受到礼遇、款待。在躲避战乱的途中,许靖时常收留救济亲族、同乡,孙策东渡长江时,不少士人都逃往交州,许靖也是其中之一,但他坐在江岸上指挥若定,等到家人、同族以及从者都登船出发,才最后一个离开。 后来因为刘璋遣使相召,许靖入蜀为官,刘备与刘璋反目进攻益州时,许靖时为蜀郡太守,治所就在成都。至刘备包围成都,许靖欲缒城出降,却因事泄未果,刘璋因益州失陷在即而焦头烂额,也就暂缓了对其的惩处。 刘璋投降后,刘备以许靖背主,对其轻慢,也不以任用,在曾为刘璋臣属,却暗投刘备劝其图取益州的法正劝说下,刘备才效仿燕昭王厚遇郭隗一事,优待并启用许靖。 刘备早年实力有限,曾先后依附于公孙瓒、陶谦、曹操、袁绍、刘表等诸侯,前半生可谓颠沛流离,对于忠诚的认知想来更为深刻,临终托孤于诸葛亮之举,也是被传为君臣相得的佳话。 俗谚有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魏晋时频繁更迭的政权,长期的封建割据,连绵不断的战争,品评人物的标准不再局限于道德风范,转向外貌、气度,魏晋风流由此诞生。 主流阶层的士大夫们价值观都歪了,上行下效,社会风气自然跟着败坏,这还怎么跟官员强调忠诚。苻坚在前秦摒弃清谈、玄学,自上而下发起改革,令公卿贵族子弟全都就学。可苻姓宗室内部,还是不免出现苻朗这般反其道而行之者,在研习经传,接受汉家文化的同时,也效仿当时名士,兼习玄风。 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相比樊世那种粗犷暴烈的氐族勋戚,甚至敢在朝堂上指着君主毫无顾忌的破口大骂,苻朗这样的人威胁反而小得多,苻坚也就顺其自然了,更将其赞为“吾家千里驹”,委以方镇要职,以树立促进汉化的榜样。 前秦统一北方,通过政治、军事手段,耗时不过十余载,快速的兼并扩张,导致中枢、地方都有大量的降将存在。如何缓和各族矛盾,推行制度革新,将征服所得尽快消化,前秦君臣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苻坚的怀柔政策,就出于这一目的,与其急于求成,不如镇之以静,可他最终还是迷失于混一天下的不世功业。 慕容垂十三岁奉父命掌兵,勇冠三军,在前燕国中早有盛名,枋头之战大败桓温,更是名扬天下。慕容恪死后,对内平定五公之乱的苻坚,就生出伐燕之意,当慕容垂被迫出奔前秦,苻坚亲自郊迎,对追随其投秦的子侄也多都给予厚赐。 其中慕容垂长子慕容令,与慕容恪之子慕容楷,二人才华最为苻坚喜爱,前者被委为王猛麾下参军随同伐燕,后者获授积弩将军,执掌一部中兵宿卫。而当时年仅十四岁的慕容垂第四子慕容宝,也以形貌雍容、长于文辞得到赏识,成为太子苻宏的属官一同受学,任太子洗马,十八岁未及加冠又得授万年令。 慕容宝为先段氏所出,先段氏被慕容儁皇后可足浑氏以巫蛊相诬死于狱中之时,慕容宝尚不满三岁,因此幼时在家中倍受父兄怜爱、宠溺。 慕容宝姿质雍容,并不是说他心宽体胖,长相富态,而是指他小小年纪,就有温文尔雅的仪态,遇到大场面从容不迫,配合慕容氏家族遗传的高大身材,显得极具威仪,气质大方出众。 不过慕容宝虽然气度不凡,又颇有文采,却因幼年失恃的经历,表面外向,内里十分敏感、怯弱,任万年令后,他一年之中,大多数时间都留在长安城内,如非必要,很少去渭北的官署打理政务。 由于前秦朝野对前燕鲜卑贵庶的敌视,慕容垂更为盛名所累,想要韬光养晦都很难,苻坚对他厚遇非凡,但也不是完全信任。可是慕容宝就不一样了,与父兄相比,他的才能顿显平庸,但也有其独到之处,那就是善于交际,且极擅察言观色,玩樗蒲掷骰子更是没有能匹敌的对手。 少年时的慕容宝,来到长安后,痴迷于樗蒲,常带着随从属吏韩黄、李根等人与公侯子弟饮酒博戏,玩乐之外也以此来拓展人脉。 这个不起眼的辽东襄平人李根,在慕容垂建立后燕时,不过官居黄门侍郎,但他的六世孙李弼,却是西魏八柱国之一,李弼的曾孙辈中,最出名者莫过于隋末唐初群雄之一的李密,唐德宗时的宰相邺县侯李泌,则是李弼的六世孙。 与早年因樗蒲欠下刁逵社钱三万,倾家荡产无力偿还遭乡人鄙夷的刘裕相比,慕容宝的际遇就是另一个极端。不过嘛,也难说不是祸福相依,门第沦落性情粗莽的刘裕在如此落魄情形下,仍有雄杰气度,否则也不会得到王导之孙王谧的赏识,出面帮他还赌债。 当然,王谧之所以会帮刘裕,其中又有千丝万缕人情联系。刘裕的老丈人臧俊曾为东莞郡功曹,东莞与琅琊两郡相邻,但与王氏的门第差距如天壤之别,明显无法打动王谧出手相助。 与臧俊有旧的是同为东莞人的竺法汰,前燕摄政太宰慕容恪攻下洛阳俘杀沈劲时,竺法汰随释道安南下襄阳,途中在新野奉命率弟子二十四人前往建康,入住于小长干的瓦官寺。竺法汰在建康得到司马昱赏识,每次讲法,王公贵族云集与会,由于形象很好,风度不凡,所讲《放光般若经》又契合玄风,与王珣、谢安、郗超都有交往。 刘裕欠下巨额赌债无力偿还,其发妻臧爱亲托求兄长臧焘出面,找上竺法汰谈起旧谊,请其代为从中转圜一二。竺法汰来建康,本就是奉释道安之命,走上层路线暗中为前秦探查江左情势,帮同郡旧交家的晚辈一把,对方眼中的麻烦,他卖个情面就能彻底解决,由此既能得名,又能向中下层渗透,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 由此,通过竺法汰与琅琊王氏的交际,才引出王谧为刘裕还债一事。而刘裕的不俗气度也得到王谧另眼相看,在其劝勉下,刘裕在心中立下出人头地的大志,在长女出生后不久便投身北府军,以期建功封爵。 樗蒲有骰子五枚,因此也称五木之戏,骰子做成上黑下白,其中两个黑面刻有犊,白面刻有雉。游戏时,掷得全黑为卢,采为十六;二雉三黑为雉,采为十四;二犊三白为犊,采为十;全白为白,采为八。这四种被称为贵采,后世诗文中,常以卢雉来泛称需要掷骰子的博戏。 慕容宝每与人樗蒲,事先总是理正衣冠,然后故作严肃,一本正经的起誓:“都说樗蒲隐有神异,岂是虚妄之语?假若今后能得富贵,就让我连续掷得三个卢。”语毕三掷,总是连得三个卢,然后若有其事的凭空作拜,再向众人收取赢来的赀财,被称之为五木之祥。 当然,为了维持往来,慕容宝总是将赢来的钱财又变着法子或赏或赠,以不那么突兀的方式送还,达到原本的交际目的。 吕光庶长子吕纂与慕容宝年龄相仿,在太学中不喜读书,只爱与公侯贵胄结交,仗着出身武家,弓马娴熟,常与众人飞鹰走狗为乐。志在交游的二人志趣投合,素来相善,要不是“鱼羊食人”一事发作,吕德世有感于长安局势变幻莫测,为免吕纂招祸上门,将其诓去了洛阳,他与慕容宝就差磕头拜把子了。 显然,慕容宝生性聪敏,但在后天的境遇里,却没将这份天资用于正途,成年后与才能卓着的叔伯父兄相比,也就愈发庸碌。 前秦建元十五年(379年)三月,仲春。 吕纂婚礼、收捕苻重过后,陕洛地区军务整备,吕隆也就滞留在洛阳过了除夕,直到次年仲春,才随受召还都的伯父吕光回到老宅。 这是吕隆第一次出远门,且一走就接近半年,此时的长安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未及他感受与亲人、好友重逢的喜悦,又第一次尝到因为别离的心痛滋味。 第五十六章 无赖子来朝、起家期门郎 前秦建元十五年(379年)三月,仲春。 吕纂婚礼、收捕苻重过后,陕洛地区军务整备,吕隆也就滞留在洛阳过了除夕,直到次年仲春,才随受召还都的伯父吕光回到老宅。 这是吕隆第一次出远门,且一走就接近半年,此时的长安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未及他感受与亲人、好友重逢的喜悦,又第一次尝到因为别离的心痛滋味。 那个不请自来之人,就是打着前秦夏阳公旗号,再度朝觐长安的铁弗首领刘卫辰,他在平朔门来宾馆外卑躬请罪,之后又重提苻坚伐代时许下的联姻承诺,当时长安朝野的议论中,人皆视之为无赖子。 灭代国后,刘卫辰因不满前秦处置,杀死途经悦跋城北上履新的五原太守再次叛秦,却被初步重新整合代国各部的刘库仁击败,之后抛妻弃子远遁阴山以北,库狄部也受他的连累被刘库仁击服,内徙桑乾川。 刘卫辰这次来朝,时机选的极妙,原本因襄阳战事,被苻坚找借口留置长安近一年的刘库仁、慕容冲、翟斌,在襄阳攻克后已经各自返回驻地。 而就在苻坚纠结如何处置刘卫辰时,秦军在淮南大败,折损数万人,为了平衡塞北前套地区的均势,隔绝河套对关中的军事威胁,苻坚不仅扶植刘卫辰为西单于,统领前套黄河以西各部族,仍驻悦跋城,还以宗女苻馨妻之。 次年(380年),苻馨随刘卫辰北去悦跋城,又一年后(381年),十七岁的她生下一子,已经四十六岁的刘卫辰,恢复领地又老来得子,且年轻的新阏氏不仅貌美,还精通占卜,正投其所好,刘卫辰遂以昔日于长安郊庙同观连天云气之事,同时庆贺部族再兴,为此子取名勃勃。 刘卫辰至长安时,淮北战事正在进行,前秦艰难拿下襄阳后,为了安抚军心,苻坚先在长安杀降将李伯护,又论功升赏,而石越凭借出彩的表现,由之前入洛调兵临时加官的征虏将军,转为太子左卫率,仍兼郎官,由黄门郎转为入值尚书台,许其出入禁中。 这个任命相当微妙,苻坚通过赋予兵权,加强苻宏势力的同时,更是以近臣进行监督。 攻打襄阳期间,苻丕作为主帅,统率十数万大军,其中半数都是中、镇各军氐兵,战事陷入僵持后,一度令苻坚心生疑虑,甚至产生亲征以拿回兵权的想法。 统一北方的苻坚这时正当壮年,但他的伯父苻健与父亲苻雄都是不到四十岁就英年早逝,朝中僚属难免对其后继者提前下注。况且苻坚的几个儿子也都年齿渐长,在他每月率百官考察太学的定制下,接受名儒教导,如今一个个都开始显露才具。 太子苻宏常年受教于太学,品性、气度、学识深得百官认可,而正值壮年的苻坚不欲过早移交权力,于是先后以宠爱张夫人,派庶长子苻丕出镇、领军的方式,转移矛盾、分担压力,但在苻丕于军中建立一定声望后,又担忧苻宏无法抗衡,于是为其充实卫率。 太子卫率秦、汉皆有之,晋武帝司马炎代魏后不久,即以嫡子司马衷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晋惠帝,册封的同时还置中卫率,但很快又分割为左、右二率,后来又加前、后二率,成都王司马颖为太弟时又重置中卫,如此为五率。 前秦制度承袭魏晋,太子的侍从属官虽不少,且多是如李嵩、席衡、慕容宝一般的权贵子侄,但涉及直接掌握兵权的太子卫率却徒有其名。 李嵩是已故太尉李威的侄子,他的姐姐则是太子苻宏的正妻,不过慕容冲攻长安时,他却没有随姐夫突围南下襄阳,而是投靠了曾经的同僚小老弟姚兴。席衡是席宝族子,席宝因攻讦王猛被贬为白衣,却仍领丞相长史,实为苻坚心腹之一。 当时苻坚刚继位,位置都还没坐稳,而苟太后与李威联合,将苻法按律论死,依据就是王猛所推行的法制。对苻坚来说,这既消除了威胁,也生成了新的威胁,于是他以席宝、仇腾为喉舌发声,明里随便寻了些毫无根据的罪名中伤王猛,实则意在针对支持王猛改革的李威,对内宫与外朝的勾连发出警告,比起动辄滥杀大臣的苻生,二人的政治手腕有如云泥之别。 苻坚十六岁袭父爵东海王,获授龙骧将军,挥剑捶马收服士卒之心,开始统军掌兵,十九岁时参与政变废杀苻生,受群臣劝进即位天王。而前秦攻克襄阳这年,太子苻宏已经二十三岁,苻坚一方面忌惮长子苻丕在军中的威望迅速提升,另一方面也意识到,再这么继续抑制储君势力,这太子恐怕就要养废了。 魏晋时以左为尊,吕光收捕苻重平定洛阳兵变后,被召还长安,担任太子右卫率,右率的营兵兵额大约只有左率的六成,且左率石越还是吕光的小舅子,要知道,石越能在襄阳之战建立功勋,多赖入洛调兵时得到吕光鼎力相助,不过二人向来友善,又是姻亲,这事问题不大。 可更有意思的是,潜入洛阳游说吕光,传达收捕苻重命令的窦冲,事件平息后论功,被拔为殿中上将军。 前秦的这一职位效仿自晋之殿中将军,隶属中兵,统领殿中宿卫,经常在君主跟前出入、照面,但地位又在中兵各营的营将、校尉之下。与太子卫率相比,殿上将军看似级别不如,但作为经常在苻坚面前刷脸的实权中兵将领,往后升迁远比太子卫率更容易,毕竟太子没继位,就只是储君罢了。苻登被贬离长安任狄道长之前,就曾经担任此职,之后转迁羽林监、长安令,在鱼羊食人一事前后的风波中,代苻坚受过而遭贬谪。 窦冲原是王鉴的同乡兼部将,王鉴带兵严苛,士卒对其不喜,但也不敢违背,只是将怨气埋藏心间,救援寿春战败归来不久,王鉴病死,旧时矛盾加上新败怨气,这些氐兵的情绪彻底爆发,平时附从于王鉴的窦冲就成了发泄的对象,被构陷下狱,险被论死。 王鉴是前任武卫将军,早年为李威部下,参与了云龙门之变,而窦冲在王鉴执掌武卫营时得到提拔,也就同样成了为苻坚掌握中兵的嫡系将校,但他之前的坎坷境遇,事涉中兵内部职位变动导致的权力博弈,不单是王权与宗室、外戚、勋贵的争夺,更有胡汉各族矛盾,以及由后继者人选产生的纷争。 所以,苻坚当时并未冒着可能失去氐兵军心的风险,过度关注窦冲,而是任其受诬下狱,如今窦冲的名字再度出现于视线中,这才在赏功时给予超拔,作为补偿。 在石越、窦冲所得升赏都高于自己的这种情形下,吕光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淡然接受任命,自攻灭前燕后调任洛阳已有八载,许多亲朋故旧闻讯后都赶来拜见,其中难免提及右率任命一事,在言谈中为此抱不平,吕光则一概不不予回应。 而这些来访的达官贵人中,不乏吕光儿时的好友,可他仍然口风严密,没有丝毫怨愤的情绪,因为他心内明白,这些人同样也是苻坚的发小,甚至还有人暗中受命前来试探。 结果正如吕光所判断的那样,这确实是苻坚所设的考验,而吕光的安之若素,苻坚扪心自问,觉得做不到如此,之后对吕光的态度也就越发的敬重,很快就为其加授破虏将军,调拨中兵命其统军入蜀平叛。 襄阳失守后,为救援困守西城的东晋魏兴、晋昌二郡太守吉挹,毛穆之率军三万余进攻巴中,被前秦宁州刺史姜宇所部击退,当时蜀郡人李乌聚众两万余,围攻成都以响应晋军。 毛穆之虽然退还巴东,但仍对秦军形成牵制,而姜宇兵力有限,没有余力回援成都,于是只能由长安派中兵入蜀。 前秦在成都北面的广汉郡,原本是有射声校尉、鹰扬将军徐成率中兵一部留驻,但因为巴西郡人赵宝在武始郡以南起兵反秦,向东晋称臣,武都、仇池两地同时告急,就近的徐成奉命率军北上,支援驻守仇池的南秦州刺史王统,加强当地防御,可随后李乌又发动叛乱,令秦军措手不及。 再加上蜀地叛军对道路的刻意破坏,绵竹到涪城一线的秦军勉强保境自守,亦无余力恢复交通为成都解围,而汉中的大部秦军当时正随梁州刺史韦钟围攻西城,面对后方突然的叛乱,同样是空虚无备。 吕光率军离长安后,向西南进发,由始平郡鄠县前往汉中,经汉中古道入蜀,至南郑一路南下,最后驻兵于巴西郡平州县稍作休整,同时派信使去垫江联络姜宇。 前秦建元十五年(379年)四月,韦钟攻克西城,吕光所部约二万人到达蜀地,他只分出大半营中兵,以一千五百甲士与营户、辎重留在平州江口,由胞弟吕宝、长子吕纂为将策应姜宇,佯作援军主力。 而吕光自己,则率大部中兵精锐八千余,只携带数日粮秣,急趋成都,发起决战,迅速寻得李乌的叛军主力并击溃,这与桓温平定蜀地时,其谋主袁乔提出的战略如出一辙。 吕光这支军队下属的营户,并不是由战俘、徙民构成。一般来说,十六国至南北朝时期的营户,就是奴隶、仆役,不仅承担耕屯、畜牧、匠作等杂务,作战时除了这些辅兵的工作外,有时还要被迫当炮灰,与清代八旗制的阿哈和包衣阿哈类似。 而拨给吕光入蜀平乱的军队,属于氐族为主的中兵,却是前秦护军制下的另一种营户,他们大多都是氐兵正卒的亲属,其背景为底层军事贵族,被分有土地的同时,也要承担军事义务,地位略高于普通民户。 说好听点类似军役贵族,实际等同于需要自己种地的府兵,又因为氐人部族的从属关系,即便是已经编入军籍、别立户口,隶于军制管辖的长安中兵,已经初步从私属部曲中剥离,但士卒与担任将帅的酋豪仍存在一定的人身依附关系。 相当于后备的氐人营户也被征召,意味着前秦因为多线作战和内部叛乱,除了几支轮值宿卫的部队外,中兵几乎调派一空,长安有着大量徙民,氐兵的大量外调,令原有的平衡降至临界点。 氐人营户又自诩国族身份,为承担杂役感到不满,但吕光的个人威望与吕氏的家族势力相叠加,足以进行压制。另外,吕宝升任都统后,在长安左近负责练兵,自伐凉灭代至今,已近三载,作为普通将校统率数千人马已是其才具极限,但这次平乱他却有着特殊作用。作为“后备”的氐人营户,不少人都在吕宝手下编练过,再算上与他们相熟的亲友邻里,借助下级军官的服从,这支临时征召后组建的部队,才能达到有效的组织。 襄阳之战后,邓羌、杨安相继病故,此时前秦国中将领,称得上合格的方面统帅,于辖制数万军伍之外,兼有理民之能者屈指可数,吕光文武兼备,在洛阳治理军民多年,又没有涉及政争,这点最是难得。 其实只考虑平叛的话,因枋头之战闻名天下的慕容垂担任主帅更具优势,稍稍给他一点机会,就能一展所长,就如不久前的宛城之战,只可惜出于分化前燕鲜卑的定位,苻坚对其并不完全信任,更愿意将之当成装裱过的字画用来展示。 在蜀地叛乱平息之前,三月时,得到李乌响应的晋军毛穆之部救援西城,以部将赵福、袁虞率水军为先,西向溯江而上,却在南县被秦将张绍、仇生击败,晋军因为缺粮再次退还巴东。而西城失陷,吕光分兵时,时年六十多岁的毛穆之正卧病在床,且已无法视事,不久后就因病重过世。 毛穆之的病完全是劳累所致,从前往姑孰,返回鱼复,再到去救襄阳、西城,近半年的时间里,一多半都在奔波跋涉,不累出病才是怪事,而细说起来,这事还要怪到桓冲头上。 去岁(378年)末,桓冲为了与谢安争夺京口兵权,在前秦派军队进攻淮北时,对正遭围攻的襄阳不管不顾,反而调毛穆之前往姑孰,以期取代谢玄掌握新组建的北府军。 毛穆之费力劳心,好不容易两不得罪,除夕时都在回程赶路途中,可回到巴东鱼复没几天,就接到桓冲命令,率军去救困守襄阳的朱序。 毛穆之的援军赶到时,襄阳已经失陷,接着他又回师鱼复,仓促征发军民、扩充部曲,去救援被围在西城的吉挹,由于新兵太多导致战败退还巴东郡西部,然后一病不起。 巴东郡治所位于鱼复,鱼复以西是朐忍,朐忍西南为南浦,西北为汉丰。 而吕光率军入蜀后所驻的平州,位于巴西郡,周围是由巴西郡分置而来的宕渠郡三县。 平州西北是汉兴,南面是宕渠,东南是宣汉,宣汉东部即与汉丰接壤,宕渠西南就是隶属巴郡的垫江,也是秦军姜宇所部屯驻之地。 六年前(373年),前秦攻蜀,夺取梁、益二州之役中,秦军势如破竹,两个月内连克汉中、剑阁、梓潼。当时,东晋方面,梁州刺史杨亮败退、广汉太守赵长战死、梓潼太守周虓投降、益州刺史周仲孙弃守,而毛穆之、毛球父子临危受命,领军入蜀救援、反攻,就是由汉丰攻入巴西郡,终因粮草不济退还巴东。 汉丰地处秦巴古道要害,其地“西通巴渝,东望湖广,北接三秦”,后世称之为“巴夔西土之喉衿,襄峡上流之唇齿”,司马懿与曹真伐蜀时就曾攻克此地。 平定李乌之乱后,范阳涿县人郦瑛由关东调任益州,任蜀郡太守,郦瑛仕秦后原在幽州任职,苻坚将他调任成都,其实已经起意以苻洛改镇益州,但苻洛在平氏兄弟挑拨下,却加深了与苻坚的误会,不久后在和龙起兵反叛。 叛军主力溃散后,吕光随即派人传示郡县守令,布告安民,只诛祸首,令从叛、裹挟的汉民与賨、僚部落在按期回归乡里,则既往不咎。不久,蜀人李乌在被秦军追击时,于逃亡途中被麾下杀死,乱事遂平。 成都北部至绵竹、涪城、剑阁的交通恢复后,徐成率部返回广汉郡,五月末,受召还的吕光已回到长安,取代率军临时驻扎荆北稳定地方的姚苌,升任步兵校尉,营下二千余将士来自襄阳之战获得升赏的悍卒,入仕二十余载,始得入中兵任职。 又一个多月后,七月中,彭超等人于淮阴大败于谢玄之手,作为偏师的毛盛由堂邑撤兵北还后,出任兖州刺史,驻镇湖陆。 但同年冬,因苻洛在幽州欲叛,苻坚将毛盛召还长安,任为镇军将军,另以姚苌调任兖州刺史,其留居长安年十三岁的嫡长子姚兴也被授为太子舍人。 与姚兴同窗的吕隆,早在春末随伯父吕光自洛阳返回长安后,就进入太子卫率为营卒,十二岁就充为执戟、期门,位比郎官。 期门,即期诸殿门之意,为汉武帝时所置护卫禁军,选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郡良家子担任卫士,地位近似郎官,皇帝出行时执兵器随从护卫,汉平帝时改称虎贲郎。 姚兴、吕隆祖籍分别是南安、略阳,后赵时家族作为羌、氐酋豪都有迁往关东的经历,都是在长安出生并度过少年时光,从国子学至太学都是同窗,又几乎同时入仕于太子苻宏麾下,且家族在前秦同为武家勋贵,两家说不上过从甚密,但如吕宝与姚硕德、姚兴与吕隆都私交甚笃,昙翼更是师事于道安,昙翼是姚襄之子,道安是吕隆曾外叔祖。 陇西、南安、汉阳、天水、略阳五郡,自河州枹罕至扶风汧县之间,由西向东几乎是一字排开,天水郡由陇西郡分置而来,汉阳、略阳二郡又析分自天水郡,南安郡则是从汉阳郡中分出,民俗地理方方面面都有着密切关联。 第五十七章 义士过往、改值宫苑 吕隆自洛阳回到长安时,正值开耕,沿途农人顶着初春的寒冷,身着短褐躬身忙碌。为了御寒且遮挡雾水,外罩一件苎麻、茅草又或蒲草编制的袯襫,即蓑衣,而定居、汉化不久的胡人,以及从燕代、河套、雍凉等地边郡徙入的胡化汉人,则是一年四季穿羊皮袍袄。 这些人大多是自耕农,经过王猛在前秦推行打击豪强、剿除盗匪、革新吏治等措施后,除了沿袭魏晋成例的赋税和徭役外,所余收获尚能自足,相比依附于坞堡豪强的佃农,生活要宽裕一些。 即便如此,一件麻襦对于民户来说,已是值得珍视的家庭财产,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年代,所有需要耗费劳力的产物,在平民眼中都算得上贵重物品。 而苻坚继位以来,对农业极为重视,因地制宜广置军屯,为在关中恢复生产,每年孟春正月都亲自躬耕籍田行祈年之礼,更下令表彰努力营田的官吏、平民。 可关中的乡望土豪并不甘心失去对附从人口的控制,自前秦立国时起,就一直进行着抵制,对于赋税劳役也不怎么配合,至苻坚一统北方,三辅境内仍有不少豪望据垒自固。 桓温第一次北伐驻兵灞上,源于张遇、刘晃谋刺苻健,并与关中大族串联反秦,向东晋请兵。桓温出于保存实力,迁延不进,坐失战机,导致功败垂成,撤兵时,参与起兵反秦的霸城豪族呼延毒率众万余随其南下归晋。 桓温撤兵时,苻苌一路追击到武关,才被殿后的猛将邓遐逼退,随晋军南走的关中豪族部曲有跑掉的,自然也有没跑掉的。 其时有一少年名唤呼延平,被俘时因前秦急缺人力在关中恢复生产,并未遭到株连清算,只被编入中兵所属的营户了事。 二十年后,因为鱼羊食人事件,关中胡汉各族与燕地徙来的鲜卑人发生激烈冲突,此时的呼延平已到中年,虽出自关中大族,在乡间没有势力,在朝中没有靠山,于是被推出来平息风波,判处死罪。 早在灭前燕后不久,苻坚分别委派前燕宗室出任远郡守相,其中以慕容纳为广武太守,慕容德为张掖太守,由于所治尚为前凉辖境,因此并没有实土。 那会正值前秦灭凉伐代的前夕,王猛的病逝虽然造成些许推迟,但统一北方的战争准备,仍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早在前秦五公之乱时,二十出头的慕容德在前燕朝议建言时就极富远见,因此得到慕容垂的赏识。枋头之战,慕容德出任征南将军,配合担任主帅的慕容垂,一同击败第三次北伐的桓温。 苻坚灭前燕后,以慕容暐、慕容垂二人的矛盾,来平衡前燕鲜卑降人势力,慕容德向来远见卓识,为官清廉,性情谨慎,又不愿看到家族内部的分裂,选择放下个人成见,站在曾将他免职的慕容暐这一边。 也是在慕容德的建议下,呼延平才得以免除死罪,全家随军迁往秦、河、凉三州边境。慕容德曾被慕容垂比作东吴的吕蒙,对于前秦攻伐凉、代的战略布局,自然早有察觉,他因此提议移民充实边郡,进行军屯以缓解将来大战时的后勤压力。 可此举却触犯了以安定梁氏、武都苟氏、陇西李氏、匈奴屠各王氏等为首的三州大族利益,河西各家势族早已厌弃张氏无止境的内斗,暗中联络三州大族倒向前秦,攻伐前凉几乎就是作戏一般走个过场,有这些势家倒戈带路,秦军根本无需担忧补给,反而是军屯的设置,让这些大族原本协议瓜分的土地、人口受到损失,于是不久后,前秦灭前凉之战发动前,慕容纳与慕容德兄弟先后因事去职。 前秦建元十五年(379年),六月,转眼间已至仲夏,吕隆以期门郎入太子卫率已有数月,他满以为能就此摆脱太学课业,可中兵内外值宿将士,每二十人就配经生(汉称博士)一名,负责教授诵读音句,而他作为公侯百官子弟,轮值以外仍需前往太学受业。 此时天气转热,农夫下田疏浚沟渠灌溉,往往只着犊鼻裈,浑身晒的黝黑,而吕隆等勋贵武家子弟,脱得光溜溜只剩下犊鼻裈,却是为了方便角抵游戏。 这日正逢休沐,苻坚自阿房山游猎,归途临时起意,往太学视察,自前秦甘露四年(362年)五月亲临太学考第诸生经义,并与博士论讲,形成每月来太学一次的制度,十数年间风雨无阻,从未间断。 “此儿身量颀长,进退有度,不知是谁家子侄?” 苻坚到时,吕隆连胜数人,声势正壮,他凭借气势,压迫上前,双手擒住新上场对手慌乱挥来的胳膊,猛的向怀里一拽,攻守一体,脚下探入对方双足间隙,然后手上劲道一松,借着巧劲将对手绊倒。 不待随行的从骑回应,不远处响起的马蹄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却是数匹未着鞍具的健马急奔而至,几名牧奴骑行落在后面懒散的呼喝,丝毫不见焦急之态,反倒像是在故意驱赶。 “太子仪卫在此,何人冲犯车驾!” 吕隆反应极快,从围观同伴处夺过两柄手戟,迅速朝着来袭奔马掷出,一击马腿一击面门,当先奔马悲声嘶鸣着倒下,其余健马自向两侧避让,伤马还欲挣扎,却被冲上去的吕隆拾起手戟斩入脑中。 众人之所以在此角抵嬉戏,本就是与慕容凤为首的小团体相约赌斗,等了一上午都不见对方踪影,就知道会生出些幺蛾子,因此暗自做了些安排戒备。慕容凤此时年将加冠,自是不屑与一群孩童厮混,双方因为家境出身相互敌视,与之交好的鲜卑、丁零贵族子弟,也一同站到了对立面。 至于吕隆,去了趟洛阳,莫名多了个未婚妻,回到长安,青梅竹马的苻馨又即将远嫁,分别在即他却无力改变,心中颇有些戾气,远不比往昔那般温和。 “此都统吕宝之子,太子率下期门吕隆,是否唤来相询?”左右随侍近臣中,自有熟识吕氏子侄者,苻坚一听是吕氏子,顿时没了兴趣。 “永道可在学舍?” “适逢休沐,太子并未在此。” “那便罢了,今日行猎,正有些困乏,那吕氏子……”苻坚稍作沉吟,“调入积弩营,令其好生向学。” 吕隆那俊美的姿容,让苻坚不由的联想到苻宏与慕容冲少年时生出的异样情愫,于是下令将吕隆调离太子卫率。 第五十八章 适时之变、不复再见 有些事,不论是有所希冀,还是想要回避,它所发生的时机往往就是那么凑巧。 慕容纳在慕容皝诸子中排行十三,年齿略长于排行十六的慕容德,二人同为慕容皝侧室公孙夫人所出,相比其他同父异母兄弟,关系相对来说更亲密一些。 慕容氏诸燕时期,家族数代遗传极其稳定,多出俊男美女,且身材魁伟。慕容廆身高八尺,慕容皝高七尺八寸,慕容儁身长八尺二寸,慕容恪十五岁就已长到八尺七寸,慕容垂十三岁即超过八尺,任偏将屡次充当先锋,勇冠三军。 慕容德年未及加冠,尚不满二十岁身高就已达到八尺二寸,且额头饱满,前额中央有日角月纹,在魏晋时流行的谶纬、占星、风水、相术中属于大贵之相。前燕未灭时,每次讨论军国大事,慕容德所提出的意见都颇有见地,且极具远略。 而一母同胞的慕容纳,与才能杰出的父祖兄弟相比,就变得不怎么起眼了,七尺六寸的身高也不及弟弟慕容德。 不过这得看跟谁比,慕容纳一米八的个头,在当时已经极为出众,又长年在东庠师从名儒受学,接受过良好且系统的教育,可无奈的是,无论身高还是学识,都被平辈兄弟的耀眼光芒所遮盖,而他的性格又十分内敛。 但慕容纳的儿子,慕容超完美继承了家族基因,身长八尺,腰带九围(一围取11.5厘米,九围约现在的三尺多一点)。慕容超身材高壮、长相英俊,年幼时正好赶上前秦崩溃,少时经历诸多磨难,仍能举止大方,奋发振作,后来被无子的慕容德从长安接回,立为太子继承了南燕。 而在眼下,因为前些时日,入朝的刘库仁获赐迎娶公孙荣,慕容纳、慕容德两兄弟与母亲公孙夫人,以及正于太学游历的公孙表,作为辽东公孙氏在长安为数不多的长辈、亲族,各邀亲眷、友人出席凑数以免场面过于冷清。 这也是在安抚灭前凉时,被迫去职的慕容纳、慕容德,可若是二人心存不满,在人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怨言,参与婚礼的宫中属官自也不会视若无睹。 前秦此时一统北方,吐谷浑、西南夷诸部称臣纳贡,高句丽、新罗、百济遣使修好,河西鲜卑中最强的秃发部尚在兼并小部,陇西鲜卑中没奕干、乞伏部都已降附。 而在长安以北,秦直道连通的河套,这个与草原游牧民族的缓冲地带,苻坚分别在黄河东、西扶植了出自匈奴后裔的独孤部首领刘库仁与铁弗部首领刘卫辰,如此作为,自是为了腾出力量,南下灭晋。 前秦国势盛极,慕容纳身处都城长安,感观远比在外郡时直接,入秦已有六载的他决意放弃前燕降服时,所保留下来的体面,不再以前燕王族的身份自统部众独立于制度之外,而是以接受编户、出任流官为始,赶着天下归一的势头,彻底成为前秦的一份子。 而趁着刘库仁婚事,苻坚安抚被从凉州免官的慕容纳、慕容德,慕容纳上表自请解散部曲,编为民户,而拒绝他提议的慕容德就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时间处境无比尴尬,被慕容垂抓住机会成功笼络。 表明态度后的慕容纳随即得到任用,转往凉州刺史梁熙麾下,作为苻坚直属部下协助梁熙,相当于寄骑、与力。 前凉灭亡之后,梁熙留镇姑臧进行抚治,精力主要放在河西四郡,玉门关以外的高昌,委当地人杨干为太守,与河西鲜卑诸部势力交错的西平、金城,则是依托当地大族金城赵氏、西平郭氏,也就是分别以同族赵充哲、郭护为投名状的赵凝、郭黁这对搭档。 而张天锡的旧部中,未明确与河西世家一同投向前秦的,彭和正、苏膺、张烈都迫于大势受召入朝,梁熙出身的安定梁氏,如天水赵氏一般,在河西分支众多,又任用索泮、宋皓为佐,这二人都是敦煌豪门大族出身,在前凉覆灭后豪右七千余户被徙关中时,却早早得到安堵如故。 这样一来,河西四郡迅速恢复秩序,而梁熙也就此成为河西世家首脑,这对于扩张过快的前秦来说,利在边郡稳定,弊在河西四郡与关东州郡一般,并没有真正被消化,仅仅只是附从。 儿时同窗、多年近臣的旧时关系,得以维持苻坚对梁熙的信任,但河西世家在前凉灭亡时的表现,却让苻坚十分膈应,因此在关中户口缺乏的同时,仍然徙户至陇西、河西,于河道沿线实行军屯,另一方面则是往河西的官衙里掺沙子,正逢其时的慕容纳只不过是其中一员。 慕容纳得到再次启用的同时,也成了收服前燕宗室的标杆,苻坚以此事来展现信任、宽仁,允其奉母携妻上任,无需留家小于长安为质。 两兄弟并未分家,理念上的分歧,也没有影响到亲情,因此不欲在长安这潭深水中久待的慕容德,也随兄长一同赴任凉州。 此时的凉州,以与长安、洛阳、邺城并列天下大城的姑臧为中心,河西其他郡县就如卫星般环绕,张掖郡本就是汉武帝分武威郡而置,取“张国臂掖”之意,所领八县之地,在西晋时就只剩下四县,至南北朝时西魏改称甘州。 慕容纳、慕容德这次外任,才实际进入凉州所属的河西境内,二人到姑臧后,不久即被梁熙派往慕容德此前曾挂名太守的张掖郡任职,在治所永平县担任郡吏。 只是与实心任职,以求改善处境的慕容纳不同,慕容德不过是想以此跳出长安这个满是政治博弈的漩涡中心,眼光长远的他认为前秦只是盛极一时,将来如何还需观望,但这种需要时间来证明的判断,在当时并不被慕容纳认可。 ———————— 刘库仁、翟斌、慕容冲各自回转后,刘卫辰再次来朝,并卑辞请婚,苻坚思忖数月,始加授其西单于,督河西(与河东相对)诸胡部,仍驻悦跋城,以宗女苻馨妻之。 桂宫西南,从太子卫率转入积弩营禁军的吕隆,一脸汗水灰渍的等在角门外,趁着轮值时午间短暂的换休空当,他才能凭借宿卫腰牌来到此处,只为了能见苻馨一面。 孩童时的感情没有利益掺杂,喜恶分明,无比真挚,身高不弱成人的吕隆虽已入仕,却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宫城无特许不可随意纵马,因为还要赶回建章宫,吕隆披甲执胄,由直城门而入,一路疾奔至此,汗如雨下,满身尘土。 建章宫在新莽末年毁于战火,此时属上林苑,积弩营就驻在左近。 射、弩诸营皆为前秦中兵精锐,所着两档铠不惜用料,下摆直至膝下,腿部正面防护加强,重量也相应增加,而因为穿戴方式,两档铠的受力主要在肩背,不过这对擅使弓弩的健卒来说,并不成问题。 可吕隆尚未成年,这一身皮铁相夹的铠甲,重量接近他体重的三分之一,近二十里路的奔走,体力消耗几近极限。 因东汉十常侍之乱的缘故,魏、晋并散骑、中常侍为一,改以士人充当。 角门当值的供奉官王强,却是识得吕隆家世,问清缘由后,于是遣从人去宫中寻人。 王强自诩霸城王氏,却不过是依附的汉化羌人,出自冯翊大荔的钳耳氏,自称王子晋(周灵王之子)之后,其子王守贵后秦时在吕隆外甥王满聪麾下为城门吏。 姚襄败死关中后,随其自关东返回的羌人就留在大荔李润堡聚居,这也是继统父兄遗众的姚苌根基所在。李润堡属冯翊护军治辖,自姚氏以下,钳耳氏与雷氏、瓽氏、夫蒙氏并列羌中大族。 苻馨自入宫学以来,因其家世,母系以外,并无亲朋往来,闻讯惊喜不已,来到角门看到汗透甲衣的吕隆,更是感动。 “我的命数已定,阿颔亦难违抗家族,如今分别在即,只盼各自安好。” 苻馨此时已经被选定为嫁予刘卫辰,也知晓吕隆与齐氏女订亲,除了感叹有缘无分,其他都无能为力。 止住将要分说的吕隆,苻馨将赶来相见时手中所携包裹打开,却是一条金玉为饰的腰带。 “这是我祖父为平昌王时获赐的金带,阿颔的心意我已明了,而上命无有转圜,今以此物相赠,徒为留念。” 金带玉饰下方,有着带勾的垂绦,用来挂载刀匕、囊、佩等物件,玉带最早出现于战国时代,由胡人骑士传入,至隋唐时称蹀躞带,蹀躞意为小步疾走。 平昌王即苻菁,他随苻健入关中时,擒获张先,平定三辅,之后大破谢尚,抵御桓温,击溃凉军,可谓战功赫赫,却在苻健病危时,政变失败被杀。 “阿颔,倘若有那么一天,大秦挥师北向,你一定记得来寻我。”看着手捧玉带无语沉默的吕隆,临别时,苻馨忍着泪水,一字一顿。 前秦此时统一北方,苻坚却在重重顾虑之下,不仅赦免了刘卫辰此前诸般过失,还下令强化其统治法理,为其站台撑腰,为的就是缓解河套地区对关中的军事压力。 假使前秦成功消灭东晋,自会调转矛头清理刘卫辰,而如同和亲的苻馨,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个早慧的女孩,在自己被选中,随侍苟皇后“学习礼仪”这段时日,早就通过所知看到了这些可能。 苻坚先后为刘库仁、刘卫辰赐婚,都是为了消除代国、拓跋氏残留的影响。 刘库仁是拓跋什翼犍的外甥,此前的妻子是拓跋氏宗女,而刘卫辰年轻时为了夺位,迎娶的拓跋夫人,既是拓跋什翼犍之女,也是其父刘务桓的遗孀。 况且两人都有已经年长的儿子,想要赢得帐帷内外的权力斗争,从而施加前秦方面的影响,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 公孙氏是辽东大族,刘库仁意在借力钳制代国以东的贺兰部,可公孙荣与长兄公孙眷感情其实一般,要是兄妹情深,她也不会被送进慕容暐后宫。前燕灭亡后,公孙眷入仕前秦,为幽州刺史苻洛麾下,而苻洛此刻已隐约将反,但好歹还有意图拓展草原商路的安氏父子助力一二。 至于苻馨,那就真的是孤身外嫁,即使有着众多随行的从人,其中却没有谁真正在意她的意愿。 而这一别,苻馨与吕隆再未相见,近四十年后,后秦姚兴病故,死前下令诛杀吕隆。 次年,刘裕北伐,姚泓投降亡国,又因留镇建康的股肱之臣刘穆之病故,刘裕被迫回转,留下王修、王镇恶、沈田子等人辅佐十一岁的次子刘义真共守长安。 同时,曾归顺姚兴,受吕隆回护,后叛离自称夏王的赫连勃勃,听从谋主王买德建议,趁刘裕东返,奉母南下关中,夺取长安。 其时,苻馨已是胡夏太后,赫连勃勃此举不过是借苻氏以为大义名分,其大军到达鄜畤西北,旧时苻坚所设长城县以西时,筑城留母居此,自统大军入长安,此城遂称夏太后城。 第五十九章 降为车骑、麻襦隐士 作为政变登位者,苻坚自不会忽视对这方面的防范,除了承袭前朝旧制的各营,又新设四禁将军,进一步分割长安中兵将领的兵权,细化内、外城职责范围,其内部又分属不同派系相互制衡。 积弩营驻于毁废多年的建章宫附近,巡防范围止于章、直二门之外,当值军士腰佩竹木签牌,辖区之外的不同规模调派,除诏命外还需佐以旗帜、令牌、兵符、旄节等。 而吕隆为与苻馨会面,是在当值期间,擅离防区又披甲入禁,幸好被供奉官王强巧妙拦在桂宫外,否则惹出事端,就算其家世显赫,也不会仅是降职这种不痛不痒的处置。 短短旬月之间,吕隆先从太子仪卫,转入外城禁军,又从郎官贬为车骑,加上为苻馨之事烦恼,让所属什伍的队率十分头大,既不能视之为普通小兵,又怕其再生祸事,干脆帮忙告假,让他归家暂歇些时日。 长安城防分内外两重,桓温第一次北伐时,军次灞上,苻健提前下令坚壁清野,自将羸兵六千守内城,为苻苌、苻雄、苻菁等人增派精兵三万,并在城南扎营守外城,最终击退了坐失良机的桓温。 车骑一称源自秦、汉,即轻车、骑士的合称,不过车兵在春秋后期就随着战争的发展,以及作战方式的改变等因素,逐渐由盛转衰,西汉时车骑就已用来指代骑卒。 吕隆回到家中后闷闷不乐,此时已经进入(379年)八月,秦军于淮阴大败一事在长安扩散开来,在前方待罪的主将彭超也于一月前自杀于狱中。 能够被轻轻放过,吕隆也是沾了亲戚们的光,前秦连丧能够委任方面的统兵大将,本被苻坚抑制的伯父吕光得到启用,领兵入蜀平定李乌之乱,堂姐之婿王显因为用兵警觉,淮阴之败后升任扬州刺史,麾下强弩营禁军随之调为外兵,屯戍下邳。 这年的二月,吕隆自洛阳返回长安不久,有“万人敌”之称,且一生未尝败绩的并州刺史邓羌病逝于朔方,仅仅两个月后,新任荆州刺史杨安,四月在襄阳病故,七月中自杀的彭超虽因贪功冒进招致大败,但统兵能力与战略眼光都是有的,再算上战死的洛州刺史邵保等将领,这对身为外族政权,扩张过速又缺乏人才的前秦可谓是伤筋动骨。 更严重的是天灾还在继续,持续一年的襄阳战事,再加上东、西两线的策应,数十万规模的兵马调动,使得关中到河洛一带的官仓存粮几乎见底, 苻坚再一次宽赦刘卫辰,加授其西单于,可赐婚宗女却未立即进行,而是遣其北上收聚亡散的部众。这番操作,就好似验看货品成色一般,倘使刘卫辰无力再号令朔方胡部,那自会被弃若敝履。 而刘卫辰在笼络人心这方面,也真的是有一手,要知道他此前在苻坚、拓跋什翼犍、刘库仁手中数次败亡,不止一次的降附、反叛、败逃,最惨的时候甚至是匹马逃窜,连妻儿都被俘获。 刘卫辰获得敕封后,即从秦直道北上,赶赴骢马城,骢即毛色青白相间的骏马,也称青骢。骢马城位于无定河中段南岸,也就是今天的横山、榆林、米脂三地正中间,北周武帝初年,于此地置银州。赫连勃勃称夏王,筑统万城为都,其地就在骢马城上游北岸,后来胡夏为北魏所灭,改称统万镇、夏州。 十多年前,苻坚改元建元(365年),亲率大军北上平乱,之后又由骢马城入朔方巡行,震慑、安抚诸胡,而被戡平、降附者,就是一同举兵叛乱的匈奴左、右贤王,刘卫辰与曹毂。 年代相近,同样败而复振的经历,刘卫辰却与深得部下爱戴、敬重的姚襄不同,反复无常的他更擅长威逼利诱与狐假虎威。 隔年(380年)开春,实力恢复的刘卫辰再入长安,正式迎娶受封为定阳县君的苻馨。 却不知当这般消息传至盛乐,刘卫辰此前被俘的正妻拓跋氏,与儿子刘直力鞮将会作何感想。 这位拓跋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她原是刘卫辰父亲刘务桓的遗孀,刘卫辰兄长刘悉务祈的死她也脱不了干系,作为拓跋什翼犍之女,她与刘库仁又是表亲,所以被俘后受到善待,与刘卫辰所生的儿子更是奇货可居。 二十多年前,刘务桓死后,其弟刘阏陋头继为铁弗部首领,背叛代国,拓跋什翼犍随即扶植长期在盛乐为质的刘悉勿祈回到河西,争夺首领之位。刘悉勿祈临行前,代王妃小慕容氏曾告诫其警惕刘卫辰,只是未得重视,驱逐刘阏陋头之后不过数月便过世,死因可疑。 其时前燕称雄幽、冀,代国亦割据前套、云中,安氏、庾氏、王氏都是辽东至草原商路主要参与者,小慕容王妃极得拓跋什翼犍宠爱,不光掌握代国宫内事务,所提意见也多数得到采纳,通过商人们传回的消息,早就听说继庶女拓跋氏与刘卫辰过从甚密。 只不到半年光景,刘卫辰就超额达成任务,以秦主所授名义,招集河西各部入塞耕种、居住,短短数月便有数万人来到塞下依附。 之所以会有这般景象,除了苻坚继位至今二十余年的仁名信望,也有天时恶劣的缘故。 魏晋南北朝正值寒冷期,前秦灭前凉、代国后,攻打襄阳前,苻坚与心腹重臣权翼等人设计,收王侯、豪望、富户门下僮隶三万余,修治关中水利,减少水旱不时造成的影响。 可连续大战带来的消耗和征发,使得才缓过口气的关中再度被勒紧了脖子,彭超兵败淮阴后不久,关陇地区更是发生严重的饥荒,朝中力主再起大兵攻晋的声音也为此平息下来。 不光是前秦所处的北方,东晋方面,这些年也是天灾频发,短时间内双方都无力再发动大战,于是默契的将目光暂时转向内部治理。在这之前,海东三国就已受灾严重,纳贡于前秦的高句丽与联盟敌对的百济、新罗,共同遣使来到长安,请求前秦介入调停,而苻坚则命苻洛督兵至和龙,以促成海东三国和谈。 时间来到前秦建元十六年(380年),元日大朝后不久,在洛阳任上封关自固、要挟中枢的苻重自去岁被槛车入京后,这一年来反省的相当不错,苦于缺乏方面大将的苻坚于是将其重新启用。 同时,苻重之弟,时为幽州刺史的苻洛不满此前灭代时的封赏,在属吏平氏兄弟的挑唆下颇有自立之意,于是苻坚任命苻重为镇北大将军,出镇蓟城,意在缓和双方关系,尽可能以和平手段来解决内部矛盾。 襄阳之战后,释道安被迎到长安,此前客居襄阳弘法,暗为前秦探听东晋朝野消息,十数年来虽功勋卓着,奈何作为中间桥梁的王猛死后,苻坚这位年纪渐长的雄主对他始终隔着一层。 王猛的成就离不开释道安早年的慧眼识珠,佛图澄死后,失去庇护的二人互为师友,扶持前行。而苻坚与王猛一见如故,不仅将其当作心腹、臂膀,更视为师长,深信不疑。 可释道安与苻坚之间,就差点意思了,释道安虽下注在苻坚身上,可是,师事于佛图澄,经历了后赵衰亡过程的他,仍对前秦的未来存有疑虑。 尤其是在王猛过世之后,入长安以来的沿途见闻,明明人口渐旺,郡县平定,可在释道安心中,这种莫名的危机感,依然难以平复。 而苻坚对释道安表面十分重视、礼遇,却不完全信任,简单来说就是敬而远之。释道安入住五重寺已有数月,苻坚与之相见屈指可数,纵有会面也是命人召请,并不亲往。 一向为苻坚所重视的太学生们,听闻释道安来到长安,多有慕名前往求教、依附者,几乎如同当年佛图澄在邺城时的景象,这也是苻坚幼年最为深刻的记忆之一。 苻坚虽然明令诸生,凡有疑难皆可向道安请教,但作为君主,在其内心中,却对这些未来的预备官吏倾向身为沙门领袖的道安,感到十分不喜。而意识到这一点的释道安也不在意,只是逐渐减少讲经,将整理、翻译经书作为日常,甚少主动外出,以及与公卿往来。 不过因为母族卫氏的亲眷关系,唯独吕隆例外,可他既不信佛,也不在意这位此前从未谋面的外曾叔祖是否博学多识,每每前往五重寺问候,也只是代母亲尽些晚辈心意,这番情形落在那些慕名前来的太学生眼里,简直是入宝山而空回。 “你家长者真个选的好景致,此间风物闲美,我这俗夫亦欲建一茅舍长居。” 出言之人身着麻布所制的短衣下裳,脚穿木屐,头上以细枝随意绾作椎髻,一手摘下笠帽呼扇,一手拄竹杖,杖头系挂着一盛水葫芦,腰间还别着双麻履,身材干瘦,须发蓬乱,一脸皴皱倍显沧桑,活像个老丐,却又不似常见的流民乞儿那般两眼满是麻木呆滞,反而行止矫健,精神矍铄。 前秦延用后赵时修复的汉宫,太学位于长安城南,昆明渠渎之畔,因苻坚兴学崇儒,槐市亦复现于世。辟雍西南为阿房山,东南为凤栖原。凤栖原东北为乐游原,东为少陵原,向南则是潏水之畔的樊川。樊川东南即是五重寺所在,两地之间唐代改称神禾原,其北有一绝龙岭,传说为商朝太师闻仲战败后自刎之地。 “石公不受俗礼拘束,往来好不自在,有若神仙中人,真让我羡慕。” 吕隆口中的石公,乃是王猛同乡发小石垣,幼时都随父辈由北海迁居魏郡。王猛年少时为谋家计,在邺、魏周边往来贩售竹木草编,偶遇释道安得到赏识,荐给了正在嵩山建寺选址的佛图澄,石垣随王猛一同前往洛阳,也得了一番造化。 洛阳之行,石垣虽未拜入佛图澄门下,却得到当时化名麻襦的王嘉青眼,由此改变了原本的命运轨迹,如今更是越过师兄张靖,成为继王嘉衣钵者,即麻襦隐士。 时为华阴令的徐子平,亦以师礼事于石垣,淝水之战后前秦崩溃,慕容暐之弟慕容泓在华阴聚众反秦。徐子平被迫弃官,入山学道,修行着书。奉命征讨的苻睿过于轻敌,不听姚苌劝谏,执意进军华泽截击,大败战死。次年,慕容冲进逼长安,徐子平随太子苻宏南下,于武当山砂郎涧钓台下隐居十余年,死后被称作徐真君。 石垣追随师父王嘉入关中后,常在三辅、陕洛左近出没,居无定所,不娶妻妾,不营产业,一身破衣烂衫,受了施舍也都转赠穷苦人家,每遇丧葬,就拄杖前去吊唁,不论寒暑,总是在到处旅行流浪,不惧道路险阻、猛兽威胁,甚至同一时间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而且还有一双夜视眼,黑暗中取物清点,与白昼无异。 之前窦冲由寇氏协助自河东秘密入洛,游说吕光擒拿苻重,就是石垣从中负责具体的奔走联络,吕隆也由此与之相识,更得其传授手搏之术,返回长安后,凭此与同窗角抵游戏,无有不胜。 “若想学我,那也容易,只怕你舍不得华服美食,名爵利禄。” 寺外门廊下,石垣随意的坐着,脱下木屐,刮去沾附在屐齿两侧的湿泥,一些泥点被他顽闹般甩到吕隆身上。 “这有什么舍不得,我如今只是个车骑小卒,平日里衣食亦不求精细。” 对于衣上的泥渍,吕隆并不在意,寻常与同窗嬉闹,归家时都跟泥猴似的,十二、三的年纪,最受不惯约束,想法也是天马行空,不着边际。 “你却还一脸怏怏,宫禁那是能乱闯的吗?要不是王供奉仔细,你这会子,脑袋怕是要悬在都门上咯。” 石垣瞧着吕隆一脸不服,不把闯宫犯禁当回事,于是嬉笑着规劝、教导。 “再者,你为了总角时的女玩伴违反禁令,若让齐氏娇娘知道,将来有得你好受。” 前秦攻襄阳之战,齐难、齐荻兄妹的父亲齐健虽染疫病故,可二人还有同族叔父齐午作为倚靠。齐午也是原籍扶风美阳,西晋末,齐万年起兵被平定后,齐午的家族迁至九嵕,九嵕山有着“虎踞渭北,气掩关中,九梁拱举,一峰独秀”之称,北有泾水逶迤,南有渭水萦带,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后来就选在此地。 齐午此时已是苻丕心腹之一,任军府右司马,他的女婿杨膺,则是苻丕正妻杨氏的兄长。这再次表明了吕光的缜密,他因收捕苻重之功,回朝升任太子右率,却以侄子吕隆联姻齐氏,虽不是两头下注,却也是在留后路。 不过吕光入蜀平定李乌之乱后,回到长安不久就转任步兵校尉,随后苻重、苻洛兄弟在幽州自立,吕光再次挂帅平叛,吕隆也收到征辟,侍卫苻坚左右。 至于齐午,后来的下场十分不妙,这也是齐荻后来嫁给姚兴为妾的主要原因。 前秦崩溃时,慕容垂起兵攻邺,与苻丕相持。由于缺粮,且为避免多方树敌,苻丕选择与东晋方面的北府军联手。 苻坚当时尚且在世,可关中局面同样恶劣,无力支援关东,孤军在外的苻丕为谋出路,生出投降打算,于是授意心腹杨膺、姜让,暗中联络东晋谈判有关降附的事宜。 哪知随后形势剧变,慕容冲攻破长安,苻坚出逃五将山为姚苌弑杀,太子苻宏率众南下投奔东晋。 对身为苻坚庶长子的苻丕来说,原本遥不可及的帝位此时唾手可得,也恰恰是在这个时间点,他之前暗中向东晋上降表的事泄露了。 氐人上层权贵汉化较深,多倾向于投降东晋,比如苻宏、苻朗,关东世家亦是如此,而关中地区,尤其是中、下层将校官吏,为自身乃至家族利益,则是群起响应为苻坚复仇。 苻丕为了迅速挽回,取得继承苻坚遗产的大义名分,诿过于杨膺、姜让私下改求援为降表,并意图绑架他投降东晋,随即将二人处死,齐午亦受牵连。 之后作为苻丕心腹的齐午彻底失势,苻丕为取得王永、张蚝支持,委以宰执大权,才得以在晋阳称帝,不过皇后却仍是杨膺之妹,太子也是杨氏所生长子苻宁。 而眼下,犯错后在家休假的吕隆来到五重寺,却是为了一桩家事,他母亲卫氏上面还有两个兄长,如今却是大舅家的表哥卫隆景娶妻扶风马氏之女,来信相邀前去河州枹罕观礼。卫氏无暇亲往,准备指派无事在家的长子吕隆代为前往,临行前也询问作为卫氏长辈的释道安,有无需要捎带的书信、礼物。 第六十章 危机潜藏、儿时情谊 看到眼前十二、三岁的吕隆说自己并不追求锦衣玉食,石垣禁不住为对方的纯真发笑,他脸上笑的很开心,心里却又感到悲哀。 “你生来富贵,所谓疾苦止于粗衣粝食,岂知小民为谋糊口,碌碌终日仍不免饥困,纵如此,尚且忍耐,只以大势纷乱,惶惶无定,才有‘亡无日矣’之叹。” 亡无日矣,说得是将要灭亡,可以理解为一种危机感。 对普通人来说,就如击壤歌中所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可百姓真的不羡慕帝王吗?当然是羡慕的,只是差距太大,自知是白日做梦,而生存赋予的压力却近在咫尺。 这属于被无视的危机,即便知道了,也当没看见。举个例子,每个行当都有所谓的职业病,知道有害还从事相关工作,那不是傻,而是生活所迫。与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后才发作的病痛相比,赚不到钱一家子就要饿肚子的现实更加迫切,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才是常态,就像一重无形枷锁,却又是大多数人主动选择戴上的。 提到魏晋,总会第一时间想到名士风流,实际上这却是个比烂的时代。汉末三国群雄割据,已经是天下大乱,西晋短暂统一,紧接着又是八王之乱,进入十六国大分裂时期。总听人评价西晋在大一统王朝中不值一提,可是跟当时前、后的乱世一比较,是不是觉得好多了?所以桓温北伐驻兵灞上时,才会有年过七十的老者感叹:“不图今日复见官军!” 释道安来到关中,才察觉在前秦盛极的势头下,潜藏着巨大的隐患,而先他一步入长安的王嘉、石垣,也看出来了,奈何无力改变,所以几次拒绝了征辟。 王猛在前秦推行改革时,阻力极大,多少权贵对他喊打喊杀,要不是苻坚信任,以及外戚重臣李威、举主吕婆楼力挺,早被苻健一系余留的勋贵们弄死了。王嘉、石垣没有这样的背景,入仕也是闲散,平白受人拘束,反不如在野随心交游。 吕隆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可以说是前秦立国关中后,才成年、出生的这两代贵宦子弟的缩影,未经筚路蓝缕之苦,根本想象不到其中的艰辛。自觉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满以为国家大事不过如此,手到擒来,实则想当然,被视若儿戏,过于理想化的苻坚也包括在内。 随着苻洪、苻健时期的名臣大将接连过世,再加上如同股肱的王猛病故,苻坚在伤感之余,始觉时世之艰,不知不觉,步入中年的他已是鬓发中白。一面是老之将至且父辈寿数不长,一面是连失宰辅导致其对国政的掌控遭到削弱,灭前凉、灭代国、攻克襄阳,一连串的军事胜利带来的威望,并未能改善苻坚的处境,军中宿将邓羌、杨安等人的故去,淮阴又大败一场,使得军队也渐渐失控。 加上天灾的影响,前秦内部又有叛乱,至淝水之战时,仅仅三、五年间的有限积储,并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用兵。苻坚亲征更像是在赌,赌自己一定能赢,凭借灭晋的军事胜利,来压制、统合军中派系,结果一败涂地。 前秦连续兼并周边数国,光是关东的并、冀、幽、青四州,就数倍于关中,有兵数十万的前燕都不是对手,国中上下难免会轻敌松懈。兵心骄,还可说士气高昂,将心骄,就是自取灭亡之道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彭超在淮阴为谢玄率北府兵大败,晋军借水路地形的便利,灵活穿插,占得主动。秦军几番应对都是临时改变计划,也没有事先估算败退的方案,一次失利之后,来不及调整又被追着决战,后面滚雪球似的跟着连连败绩,这几乎是后来淝水之战的预演。 石垣不营产业,居无定所,亦无妻小,更不受赠施,当时天灾、战祸频发,他在途中每遇丧葬,并不忌讳,总是主动去吊问。他吊祭的不光是途中遇到的丧者,也在一桩桩一件件令人感到麻木的世事中,提前为时局尚安的前秦吊祭。他哭不够警醒的统治阶层,哭茫然无措的百姓,更哭自己的渺小无力。 种种行为就算是发生在现代,也会有很多人不理解,大概率会以为是行为艺术,又或者觉着类似持戒的苦行僧。 可在当时,这不过是一个有远见者,既无力改变世道,又不甘如大河东流所携泥沙般被大势裹挟的无奈之举。 在三辅、河洛一带,无论贵宦还是黎庶,都将貌似既通晓过去,又能预知未来的“麻襦隐士”视若神仙人物,每每遇见,无不奉若上宾。 后赵末年,帝位之争引发大乱,至前秦立国这段时间,王嘉、石垣师徒二人各自以麻襦形象行走,以致传言中的麻襦,能同时出现在相隔千里的异地,更随着以讹传讹,成为带着神秘色彩的奇闻异谈。 虽同样出身贫寒,少年时际遇相类,王猛与石垣却各有所学,成年后的为人处世也大不相同。同样一件事,说话做事的方法不同,起到的效果也不一样,有人讲话好听会奉承,令人无有不从,而有的人直言快语,一番好心却惹人不快。 王猛积极入仕,寻找值得辅佐的君主,竭尽所能,欲求变乱世为治世,亦为成就功业,最后鞠躬尽瘁,积劳成疾,在北方即将统一的前夕病故。 石垣则是走中下层路线,在游离于统治之外的乡聚、坞堡中赫赫有名,吊祭亡者不过是一种取信方式。 正经说话做事,旁人只道寻常,并不在意,而假托神异之名,却是事半功倍。 佛图澄自西域初到洛阳弘法时,好不容易筹建了一所精舍,却赶上刘曜、石勒、王弥会攻洛阳,白忙一场。自此之后,佛图澄一改之前的布道方式,先以卜算取信于郭黑略,之后又被推荐给石勒,辅佐霸主,寻求庇护。 王嘉极好观星,时常寻找高山筑庐而居,每次进山,少则旬月,多则数月,常人不知内情,还以为他是寻访仙人,求习练气长生之术,一而再的解释没人信,反被人觉得是编瞎话,他也就厌得去辩解。 “先生忧怀黎庶,为何隐于乡野,犹作壁上观?” 夏秋之交,野外花木繁茂,兽类活跃,正适合田猎出游,姚兴等少年也蹭着吕隆与释道安的远亲关系,想要一睹“漆道人”、“印手菩萨”的尊荣,以满足胸中的好奇。 姚兴在一众同龄好友当中,向来自居首领,他见地位相仿的吕隆被奚落,既暗爽又为之不忿。 平日里,与吕隆形影不离者,一是乞伏乾归,一是吕玄伯。 乾归的兄长乞伏国仁回到勇士川继任首领,此时尚未有子嗣,他作为乞伏部的重要人质留居长安,随着年齿渐长,每日出城前往太学,往返都需报备签押。 而吕玄伯,则是因为其父阿豺在洛阳擒拿苻重时战殁,正在家中守孝,谢绝娱乐、交际。 这二人未曾同行,巴不得时刻跟在兄长左右独占关注的吕超则雀跃不已,同胞兄弟虽亲近,但因年齿相差,总归是存在些许代沟。不过吕超也有要好的伙伴,却是与其同岁的姚恢,姚兴的祖父姚弋仲子嗣众多,姚苌在其中排行二十四,姚恢只比姚兴小几岁,却是后者的从子。 姚氏亲族人口众多,首领姚苌以下,并非人人都有才具,足以为官受禄。其中有衣食富足者,自然也有家用贫匮者,姚恢即是那家境差的,平素虽常得姚苌接济,但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年纪,可以说是一动就饿,两餐制根本无法满足,饿肚子上课也是常有。 在国子学内,吕超常以零用买得胡饼与同窗分食,这种天性纯真,不求回报而缔结的友谊,更甚于血缘羁绊,姚恢记刻在心间,年长后亦不曾忘却。 后秦末,姚兴病故,死前下令诛杀吕隆,其太子姚泓继位,因之前争位结怨吕氏,于是命令统军在安定监察镇抚的姚恢杀掉安定太守吕超。 因顾念昔日情分,姚恢拖延良久,吕超得知后,为保全好友自尽。随后姚恢自解兵权孤身入觐长安,却还是遭到姚泓怀疑,次年,他趁着赫连勃勃南侵,刘裕北伐,返回安定,尽起镇兵,自称建义大将军,叛攻长安,同年兵败身死,却也为后秦的灭亡敲响了丧钟。 南安羌酋出身的姚氏,在陇西原本颇有威势,可后秦时,出关中西向,在雍凉的统治却极为薄弱。凉州世家一直以晋室为正朔,对前秦、后凉、后秦纵有降附也是貌合神离,雍州却是姚氏自作自受。 姚苌屠新平,于五将山弑杀苻坚,与苻登在陇西交战杀戮甚众,姚兴曾杀王统、王广、毛盛、徐成、苻胤等籍贯雍凉的前秦降将。 姚泓继位前、后,奉姑臧归降的吕氏兄弟分别被杀,后凉大饥时,姑臧斗米值钱五千,百姓多有饿死,二人坑杀城中大姓取粮,遭到西州世家厌恨,却极得庶民拥戴。 “羌儿既读史,多少或有所得,何尝事事借鉴?” 王猛竭尽心力都做不到的事,石垣自问无那般能耐,苦笑着叹气。 姚兴身高与吕隆仿佛,但略瘦一些,正在长个的他面孔狭长,一对双眼皮下,眸子有若夜空,鼻梁直挺,两颊削立,衬的颧骨有些突出,羌人血统赋予他的米白肤色极为显眼,奈何身旁却是白玉般的吕隆。 而在姚兴身侧,却是其嫡母虵氏所出的女儿,也是其唯一存活的子嗣。小字素柰,年方十一的姚苹儿,梳着垂髾双环髻,眼睛如同两汪反光的水波,她借着兄长身躯的遮挡,目光不时瞄向吕隆,并非爱慕,而是平日里常听兄长提及而引发的好奇,她脸庞白中透粉,稚嫩的就像新结出的苹果,人如其名。 姚兴生母孙氏早故,当时尚在襁褓的他毫无印象,而虵氏将他视若己出抚养长大,因此他对虵氏极为尊敬、孝顺,对姚苹儿也极为宠溺、爱护。 孙氏是姚苌在冯翊大荔所纳妾室,祖上为曹魏侍中孙资同族,晋惠帝时,孙资之孙,孙楚出任冯翊太守,孙氏之祖随从赴任就此落户,孙楚故于任上不久,八王之乱爆发,五胡相继崛起,这脉支族随之没落,只得以联姻求取庇护。 虵氏家中则是氐族酋大,居于上郡北部,与云中交界地带,隶属前秦右护军下的冯翊护军管辖,而云中护军因位处边境,有独立的事权,归长安直辖。 姚兴、吕隆等少年,都是在长安出生长大,这段时间恰恰是前秦从五公之乱,到逐渐兴起,并统一北方。自桓温北伐关中失利撤兵,至淝水之战后前秦崩溃,期间近三十年,长安都未遭战火席卷,这些乐土中长大的少年,虽勤修文武艺,但对危机却没有足够的敏感度。 第六十一章 世族私兵、欲往陇西 前秦淮阴之败后,这时的长安,慕容宝二十四岁,姚兴十三岁,乞伏乾归和吕隆同为十二岁,几人虽因父祖辈余荫,各有职衔在身,实际上,却都有一重相似的身份,即质子。 与同时代的其他胡人政权相比,前秦从部落联盟到封建制的过渡,算是做的很不错了。这其中,有氐人定居,转习农耕较早,因此汉化较深的缘故。也因为后赵时东迁枋头的经历,贵族阶层在关东学习到更为先进的汉文化,至苻坚推广儒学时,也是从关东礼聘名儒。再就是苻坚继位后,任用王猛主政,从文化、制度两个方面不断推行改革的功效。 可即便如此,仍未能完全消除苻洪、苻健时代部落联盟制度的残留影响,长安城内,对君权最直接的威胁,就是各家宗室、外戚、勋贵的私兵。当初的云龙门之变,苻坚能够成功废杀苻生,倚借的就是这股力量。 这些私兵大多由酋帅的亲族、部众转变而来,不同于一般的门客、隐户,人身依附性质更强,几乎没有被收买的可能,这也是当初樊世这种随苻健立国的老资格功臣,敢于在朝堂上拳打王猛、怒叱苻坚的底气所在。 而苻坚继位后,先是新设四禁将军,统一北方时,又征发豪望富室僮隶修泾水渠,将贵族私兵纳入前秦中兵系统,种种收缴、分割兵权的手段,也只是将这些兵卒人身依附的对象,换一个较为可信,又或者不可能被其他派系相信的人选罢了。 慕容垂时为冠军将军、京兆尹,其子慕容宝以太子冼马、万年令,侍从苻宏左右。慕容楷为积弩将军,其弟慕容绍则以阳平国常侍,在苻坚胞弟苻融帐下。这当然有人质的意味,但也安抚了灭前燕后被迁入关中的鲜卑人,还对慕容氏内部进行了分化。 兄长姚襄败死后,继任首领率众降附前秦的姚苌,此时也是如此。吕光自蜀地平定李乌之乱回朝后,代替外调的姚苌补了步兵校尉的缺,麾下营兵除了襄阳之战和入蜀平乱的有功将士,还有吕氏私兵最精华的部分。从征襄阳的姚苌,则是在彭超兵败淮阴后,率麾下营兵从荆北前往湖陆出镇,外任兖州刺史,其子姚兴也随之获授太子舍人。 前秦国中,与外族降将出身的慕容垂、姚苌相比,吕光的处境要好的多,其父吕婆楼于苻坚有佐命之功,他本人文武兼备,又是苻坚在邺城时的发小,只是因为王猛的缘故,自灭前燕后被抑制数年。 都说苻坚对王猛视若心腹、倚为股肱,但这种信任却是逐步建立起来的,苻坚继位之初地位并不稳固,他所面临的问题与苻生没什么两样,通过放权给王猛以整治不法贵族为始,逐步收回权力、树立威信。 这个过程中,王猛得罪了大批氐人权贵,自身权柄与安危全都取决于苻坚,要是信任稍有动摇,就会落得和晁错类似的下场。而王猛也十分明白这一点,大权在握的同时,并没有因此忘乎所以。执政前期整肃朝纲时,令苻坚感叹“吾今始知天下之有法也,天子之为尊也。”后期挂帅攻打前燕时,王猛得知苻坚亲征将至,暂缓攻击潞川决战后岌岌可危的邺城,不仅将破城之功留待苻坚抵达,还亲自赶去安阳接驾谒见,苻坚这才放心在前燕覆灭后进封王猛为丞相。 丞相制度从诞生时起,权力就是仅次于皇帝的存在,秦、汉之时,丞相一职的权力达到顶峰,几乎与皇帝平起平坐,一旦丞相沉迷权势生出叛心,威胁也是最大的,比如纂汉的王莽。 吕氏与苻氏同样出身略阳,家眷又都在长安,吕光的兄弟子侄不是在军中任职,就是在太学中受教,因此限制相对来说要少的多。至吕光请命领军平苻洛之乱时,数月前因过被贬出太子卫率的吕隆,刚从河州枹罕参加表兄婚礼回到长安,就被再次召入禁中,充作苻坚的亲随侍卫。 王猛尽心竭力辅佐苻坚,开创了前秦统一北方的局面,有他在,苻坚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也无需直面朝堂中的各种攻讦,而李威、吕婆楼、王猛等重臣接连病故后,苻坚对朝堂的掌控连续遭到削弱,朝中各方势力的矛头也都汇总而来,指向他这个原本地位超然,相比丞相可谓悠哉的大秦天王。 前秦的丞相是能够开府的,不论是苻坚的父亲苻雄,还是苻坚的庶兄苻法,担任丞相时都有着自行任免属官的权力,也正是因为这样,云龙门之变后与朝臣往来频繁的苻法,才会被苻坚的母亲苟太后忌惮,最终被坐罪论死。 王猛死后,前秦丞相系统下的外朝,与苻坚心腹近臣组成的内朝因胡汉、地域、对晋战略分歧等矛盾出现割裂。 内朝即汉武帝时为削弱相权而设立的中朝别称,由武职第一的大司马与畿内掌兵将领、侍中、常侍、散骑,以及位次中常侍,加官给事中、尚书等职的诸吏组成。前秦制度沿袭自魏晋,两晋又沿袭了三国时的官制特点,太尉、大司马迭置。而苻坚继位时去帝号,只称大秦天王,国中仍置太尉,与苻健在位时相比,不置大司马,仅置国司马。 之所以如此,与不置丞相是一个道理,王猛死后,苻坚另一心腹,右仆射、侍中权翼兼任司隶校尉,实际上接掌了宰执大权,但没有丞相的名义,也就意味着无法开府,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对乞伏部的处置上,权翼只不过稍有擅权,即被苻坚迁为司徒,明升暗降,从邺城召回苻融录尚书事代替执政。 王猛人虽然死了,但在作为丞相的他身后,却遗留下一股庞大的势力,又因为苻坚几乎不会再置丞相,这股力量也随之分别为三人继承。 作为王猛的长子,王永是排在头号的继承者,可他品行虽佳,为人勤奋,才具却有限,王猛对他的评价只是守户之犬。 再就是曾学政于王猛的苻融,可他的缺陷就是作为苻坚的胞弟太过耀眼,苟太后在世时又对这个小儿子宠爱有加,长期镇守关东亦令苻坚忌惮。 第三人则由王猛举荐入仕的吕光,因为举主的关系,吕婆楼、吕光父子与王猛相当于绑定在一起,所以在苻洛发动叛乱时,吕光才能够凭借两家在军中的威望请命挂帅。苻坚当时也的确没有更好的人选,至少吕光的勇猛、谋略以及最重要的忠诚,此前已数次得到证明。 前秦建都于前赵、后赵都有修缮过的汉长安城,吕氏在城北洛城门内的宅邸,内有田庄,外有壁垒,与城垣内面积就达数十平方公里的整座汉长安城相比,微不足道。但放在现在,面积却也远超一般的商品房小区,大约百十来亩,十来个标准足球场大小,这也不算啥,连明朝藩王府邸的一半都不到。 同样支持苻坚政变取代苻生的梁平老,出镇朔方时,不仅开府,还被册封郡侯。这已经是魏晋时仅次于郡公的异姓功臣封爵,当然,前秦朔方位于后套边地,以郡立国,其职也就等同于太守,而且除了镇兵、胡人部落,少有人才,正常情况下也没谁愿意去边郡担任掾属。 吕氏凭借宅邸上的田庄,随便假借僮仆名义,就能在长安城内轻易养上几十上百甚至更多私兵。不要觉得这点人太少,当初的云龙门之变,除了苻法聚集的数百壮士,苻坚所凭借的也不过是三百余精锐私兵,其中半数以上都来自吕婆楼麾下。 长安城外,自八王之乱以来,连年的战祸使得人口不是迁徙就是死亡殆尽,田地荒芜,不少县域都因此废弃,形成坞堡林立的局面。 桓温北伐关中撤兵后,前秦当时危如累卵,苻健为此效法刘邦,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才得以维持统治。 至苻坚继位,一直都没有能很好的解决,仍是设置护军统辖,只能通过崇儒尚学,广建庠序的办法来缓慢施加影响,以怀柔的方式对胡、汉各族豪强建立的坞堡进行羁縻管理。 但这种方式见效缓慢,加上天下尚未太平,豪强坞主多是积蓄私兵武力以自保,养兵又需要更多的田地产出,还要想尽一切办法逃避赋税、徭役。 释道安来到长安后,逐渐聚集数千徒众,翻译、校正、抄写经书,就算不是完全脱产,要养活这么多人,也需要大量田地。其所驻五重寺位于樊川东南,潏水之畔,沿河的上好土地也作为日常供养所需被一同封赐,附近豪强为此打起了商量。 倒不是为了争夺土地,此时的关中,缺人不缺地,主要的纠纷在于各家份额多寡,通过租佃五重寺的土地,隐匿户口,豁免赋税与徭役。 而作为外来者,释道安想要在三辅招聚徒众弘法,也需要这些豪强坞主的支持。道安在襄阳所驻的檀溪寺,由清河张殷所献宅第改建而成,也能供上千徒众云集讲席,但对于南渡的清河张氏来说,此举既能逃避东晋的土断政策,又能得到一座可以传承的家寺,可谓是名利双收。 释道安入关中后,当年应习凿齿之邀,由陆浑南下襄阳途中,被他派去蜀地的同学荥阳人法和,也来到长安入驻阳平寺。二人自新野分别,至今已经差不多有十五年了,道安此时年近七十,能与故交重逢,纵使修习佛法多年,亦难抑制喜悦之情,相叙近午才作罢。 吕隆在寺内招待宾客的别馆等到午后,才得以会面,与他一道来拜谒的少年们早耐不住性子,结伴出寺去了附近原上游玩。姚兴见到客室内成筐的名刺,脸上流露出艳羡,初时还好奇的翻看,勉强陪了一阵,顿觉乏味,遂与姚苹儿去了精舍参观讲法。 名刺即古代的名片,也称名帖,在纸张尚未发明、普及的年代,常以竹木制成,类似单根的书简。这种竹简样式的名刺战国就已出现,西汉开始普及,兴起却是在东汉末年,魏晋至六朝时期最为流行,正式拜访前投递名刺成为当时士大夫阶层的时尚之一。 三国时,曹魏大将夏侯渊的五子夏侯荣,年方七岁就能作诗文,有过目不忘之能,被称为神童。文帝曹丕听说后召见夏侯荣,在场宾客百余,都随身携带名刺,上书官爵、乡里、姓名、表字,而夏侯荣迅速浏览后,随机抽选进行交谈,无一认错,人人为之称奇,因此留下遍谈百刺的典故。夏侯渊于定军山阵亡时,夏侯荣也在军中,因不愿逃跑,拔剑冲入蜀汉军阵中,战死时年仅十三岁。 其时道安新至长安不久,寺内各处都在兴建,并无甚可供观瞻的景致,代道安讲经者,是其初到襄阳入驻白马寺时,亲自剃度的弟子僧富。僧富出身河内山氏旁支,永嘉前就已迁居陈留高阳,其父曾做过后赵的蓝田令,族祖山涛为竹林七贤之一,因山涛之妻的缘故,与颍川韩氏素有姻亲。 永嘉年间,山涛之子,山简为征南将军镇守襄阳时,常在城南白马山下的习家池饮酒,醉后仿效郦食其,自呼“高阳酒徒”,习家池也因此被称作高阳池。时人为之作歌:“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莫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着白接篱。信手问葛疆,何如并州儿。” 习凿齿由荥阳太守离任时,尚是少年的僧富随之来到襄阳,数年后,道安率同学、弟子南下,年方弱冠的僧富,随习凿齿前去听讲《放光般若经》,深受触动当即拜道安为师出家。 不久前,对苻坚忠心耿耿的大将杨安,于夏初在襄阳病逝。因仇池国内政变,家族中人几乎全数被杀,杨安从一国王子仓皇出奔至前秦,此后虽再娶妻妾,可膝下除了杨帛儿之外,再没有活到成年的子女。只有一个当年尚在襁褓,被杨安救出带到长安的外甥,一直视为养子,改姓后起名杨邕。 可杨安病故时,尚有一年幼亲子,数年后,才因慕容冲攻入长安而夭折,所以此时已经二十三岁的杨邕处境无比尴尬。在舅舅兼养父死后,已经成年的杨邕主动离去,来到潏水南岸距离五重寺不远的田庄附近筑庐别居,守孝的同时刻苦向学,为了照明时常入山樵采富含油脂的松枝代替烛火。 杨邕身长八尺,雄武不凡,僧富后来与之偶遇,见其谈吐优雅,不似乡野樵夫,知其家世后,遂以衣食资助,在其除服后,又通过道安举荐入仕。其后,入仕仅一年多的杨邕,就因为杨安的余荫,被拔为宿卫将领,每月考察太学的苻坚对杨邕并不陌生,只是在没有名义的情况下,不好轻易干涉臣子家中有关名爵继承的私事。淝水之战时,杨邕以卫将军之职,作为苻坚的亲卫将领随从南征,兵败回到长安后,前秦行将崩溃,杨邕也就此出家,法号昙邕。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卫隆景的婚期在七、八月间,正是螽斯活跃之时,道安不能亲往,于是作一手札,以一篇螽斯作为长辈的祝福。商周时期,蝈蝈和蝗虫被统称为螽斯,这首录入诗经的民歌通过对蝈蝈种族兴旺的颂扬,来寄托企盼多生子女的祝愿,成语螽斯衍庆就由此而来。而传说中治水的大禹,他名字里的禹,即禹虫,也就是蝈蝈,还是大禹氏族的图腾,后世以禹虫的习性崇拜来祭祀大禹,巫觋所作禹跳就是模仿自蝈蝈的跳步。 第六十二章 陇坂通道、边郡荒蔽 自长安西行前往河州,吕隆等人的第一站,却不是作为门户的始平郡,而是苻健在位时以长陵城为治所的咸阳郡。 泾、渭二水在长安城的东北方交汇,成为天然分界线,将沿河地区一分为三,古人以山南水北为阳,除咸阳之外,附近还有美阳、云阳、弋阳、泾阳、池阳,内迁的泥阳,以及战国时曾是秦国都城的栎阳。 秦献公时,为收复河西之地,将都城由泾阳迁到栎阳,之后的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图强,在军事上逐渐压制魏国,时为秦都的栎阳由此闻名。 而在同样为了收复失地、向东扩张的秦灵公迁都泾阳之前,秦人的都城则是定居近三百年的雍城。 曹魏、西晋时期,都将雍城划为扶风郡领县,雍县以南,春秋时为西虢,为秦武公所灭,设为虢县,战国时秦在此置陈仓,东汉时废虢县,并入雍县。 陈仓以东、郿县以西,杜阳岐地之南,则是秦国的另一旧都平阳。 杜阳县西汉时隶属右扶风,西晋时废县,西南归雍县,东北归漆县,属扶风郡。 漆县在前秦时改称新平,为新平郡治所,淝水之败后前秦内乱,苻坚在新平为姚苌部下捕获,因拒绝禅位要求,被缢杀于县南佛寺中。 释道安的同学法和,自蜀地入长安后,所驻阳平寺,就位于平阳。 襄阳之战后,道安被送来长安,法和遂前往五重寺与其会面,正巧遇见吕隆因卫氏表兄婚礼一事前去问安,简单攀谈后得知其稍后将往河州,就请求与吕氏搭伴一程,返回阳平寺。 法和回到阳平寺后,除译经弘法,仍负责沟通梁、益二州消息,并维系通往蜀地的道路,这是道安预先安排的后路之一,假若前秦生变,麾下沙门徒众就可经汉中入蜀避难。 与约定同行的法和汇合后,一应车马、礼品、人事等杂务的相关安排,自有吕氏门下的管事吩咐僮仆去忙碌,护卫则是私兵加上庄客的组合,吕隆只名义上为主,实则以头面人物,负责拜访沿途的吕氏故旧。 自咸阳渡至渭北,继续向西,先后经过始平、槐里二县,西汉名将冠军侯霍去病之墓就位于始平西侧,霍去病墓西面不远即是汉武帝茂陵,茂陵西北侧还有那位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之墓。吕光正妻石氏的娘家就居于始平,吕隆的外祖父卫平举家迁入关中后,也在始平当了数年主簿。 槐里位于始平西南,其西北方向二、三十里处,即安史之乱爆发后,杨贵妃香消玉殒之地——马嵬驿。 再往西,就到了同属始平郡的武功县,武功县为战国时秦孝公所置,得名自武功山,其山北麓流出的斜谷水亦称武功水,治所原在渭水南岸,东、西分别与盩厔、郿县为邻,东汉明帝在位时,将治所迁到渭河北岸的故斄城。斄与邰同,商周时为古邰国国都,秦孝公在此改置斄县,东汉时废县。 然后就是吕光入仕之初,经王猛举荐,担任过县令的美阳,美阳县治所位于武功西北,其西南方向则是郿县,为旧时孟西白三族后裔比邻而居之地。美阳早在汉武帝时就划归扶风郡管辖,曹魏、西晋时未有变动,前秦亦循前制。 法和的家乡在荥阳郡,青年时在邺城师事于佛图澄学法,期间与道安一样,都曾奉师命在后赵境内奔走,选址建寺,后来又一道从洛阳陆浑南下,途中为孤身赶来挽留的苻融说动,接受前秦招揽,道安继续率同学、弟子前往襄阳,法和则领命入蜀,依托沙门势力,在前秦夺取梁、益二州的前期筹备中,传递了不少重要信息。 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年齿只比道安略小几岁的法和,如今也已年过花甲,如太行、王屋,恒山、嵩山这般的名山大川,都曾留下足迹,局势变迁也多有亲历,阅历丰富,为人又低调、谦逊,短暂的一段同行,一言一行都让吕隆受益良多。 在美阳与郿县交界处,法和与吕氏众人道谢后作别,与随行的十数名弟子,循南路向西,前往平阳,吕隆则循北路向西,经岐地,前往雍城。 至此便到了关中平原的西侧起点,再继续向西,道路就开始不好走了。 后赵时,石勒在灭亡前赵、夺取秦陇之地后的次年年初,自称大赵天王,行皇帝事,半年后改元正式称帝,时为建平元年九月(330年)。同年,在原属扶风郡的汧县设陇东郡,不久撤除,次年改以陈仓汧水以西部分辖地划归汧县,仍属扶风郡,前秦沿用。 汧县为关陇大道要地,也是丝绸之路南大道进入关中平原的必经之地,位于雍城西北,地处汧水与岍山之间,且西出关中后地势逐渐走高,对岸西北侧就是秦襄公迁都的汧邑。 秦始皇西巡,视此为秦之西门,汉武帝登陇首,在此置大震关,因而素有“秦都汉关”之称,张骞出使西域,玄奘西天取经,皆是由此西出。 陇首,古称陇山,也作小陇山、陇坻、陇坂,还是泾、渭、汧之间的分水岭,其间沟谷众多,加上河流主、支脉络交错切割,导致地形破碎,梁峁谷坡,此起彼伏。 吕隆在雍城稍歇后,就是从汧县,走陇关古道,行至老家略阳歇脚,再北经平襄县进入陇西郡。 淝水之战后,前秦国中生乱,苻坚败亡,陇西鲜卑首领乞伏国仁自称大将军、大单于,建立西秦,数年后早亡,其弟乞伏乾归继位,改称秦王,其时苻登、姚苌、姚兴、乞伏乾归先后交战于陇西,平襄县也在动荡中废弃。 汉武帝时,为开通西域,选定关陇道为西进主要路线,为确保这条道路的通畅,分陇西郡置天水郡,置治所于平襄,领平襄、冀县、成纪、獂道等十六县,沿途“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五十里一寨。”“驿马三十里一置”,道路良好,交通便利。三国时,诸葛亮北伐,就曾在此用兵,直到近代,都是往来关陇的通道。 东汉明帝时,天水郡就只剩下八县,又从陇西郡拆分了三县划入,合计十一县。 曹魏、西晋时天水郡还有六县,至前秦时,就只有三县了,再到赫连勃勃的胡夏时,仅领有清水一县。 过了平襄县,伴随吕隆同行的家族部曲精神状态都紧绷了起来,问过从县境里亭雇请来作为向导的假率及其麾下老边兵,才知道此间虽属陇西郡辖下,却已是郡府无力管理的无法之地。 自西晋末年大乱以来,平襄、狄道一线虽然尚属郡县管辖,但城池之外法度早已不存。平襄北部,已经是鲜卑破多罗部的势力范围,其首领正是接受前秦羁縻统治的安定高平人没奕干。 由于没奕干受封安定北部尉、骠骑将军,原属陇西鲜卑,后脱离乞伏氏的他趁机迅速扩张,劫掠吞并周边部落,势力西至金城,东至安定,安定县时为安定郡治所,东南与新平郡接壤。 其实出了平襄县境西界,就已经进入了陇西郡的狄道县,可是西晋时,曾经“右拒西羌,左护咸阳”,下辖二十一县的兵家必争之要郡,辖下就只有襄武、狄道、临洮、首阳这四县了,而且四县人口一共才三千户出头,就这个人口基数,征兵、养兵都相当困难。 这里提到的临洮,就是东汉末年,乳名桃儿的凉州军阀董卓的老家,如今的临洮却是当时的狄道。枹罕位于狄道以西,狄道东南是首阳,首阳南与东南分别是临洮、襄武。 前秦以枹罕为河州治所,将陇西郡隶属其下,而此时的陇西只有三县。 一路上,吕隆也撞见几个在边界上来回藏匿的小型胡部,都是些部落兼并的失败者,所骑之马连鞍具都无,亦无铁甲,有心劫掠,面对弓甲精良的私兵,又无力施为,如狼群般远远追蹑数日,寻不着机会,十数骑由喧嚷到沉默再到遁去,竟也相安无事。 到了狄道后,得知是河州长史卫平的亲族,驻扎在此的州兵将领拨出一队军士随行,状况就好了很多,在大部兼并之下,周边仅存的小部,活动范围也随之被压缩,为数不多的几处牧地所在都被确定方位,并非无胆劫掠军队,只是忌惮事后被大举报复。 第六十三章 河州舆图、犬牙交错 河陇地区的部落兼并,与前秦统一北方,不断并吞别国的过程,在本质上没太多区别。 甚至因为统治地域的迅速扩大,前秦对新占土地的统治都称不上强力,多依赖于降附贵族与地方豪望,委任以方面的留守大臣也以抚治为主,力求恢复秩序、生产,以及西域、草原商路的畅通,对当地的胡、汉大姓也十分优容。 在这番前提下,以枹罕为治所,辖晋兴、金城、陇西三郡的河州,就成了前秦控制河陇的重镇之一。 枹罕以北为金城县,得名自西汉名将李息所筑金城,意为坚固之城,西北、东南两面,与凉州治所姑臧,北秦州治所上邽,距离都在六百余里。 由金城县沿黄河北上,约千里,至西套中部,即秦朝所置北地郡的治所富平。富平故城以西,则是西汉时所筑典农城,东汉时因为与西羌的战事,北地郡三次内迁,最后一次本想向西回迁,却赶上黄巾起义爆发,最终还是迁到了左冯翊。 典农城位于西套黄河西岸,由西南至东北依次为南典农城、上河城、北典农城,皆为西汉上河典农都尉冯参所筑。 魏晋南北朝,时人称南典农城为胡城,称上河城为汉城,北典农城则以其外形得名吕城。 由于阶梯状的地貌,城周地势天然高出,虽紧挨黄河,却不易受水患侵扰,加上灌溉取水方便,周边的胡部,也将吕城叫作饮汗城。胡夏赫连勃勃时,改作丽子园,利用水陆运输的便利,在此驻兵屯粮,北魏时依此设怀远县。再后来,西夏李元昊称帝建国,以此为都城,称兴庆府。 此时的河州治所枹罕,处在一个极其微妙的境地,东面是仅存三县,人口凋敝的陇西郡。北面的金城郡,经过历代多次分割亦只有三县,好不到哪去。西面的晋兴郡,则是前凉开国君主张轨为西晋凉州刺史时所置,只有晋兴、左南两县。 金城东南、枹罕东北,为金城郡榆中县,这三地之间还夹着一个中孚,北魏时改作勇田。 榆中东北部,就是陇西鲜卑统主乞伏氏屯戍的勇士川,苻坚遇弑后,乞伏国仁在此筑勇士城为都,建立西秦。 前凉张骏时,以枹罕东面的狄道为治所,将晋惠帝时所设的狄道郡改置为武始郡,中孚当时尚未从中分出,北魏改为勇田后成为武始郡治所,直至隋文帝时废郡,将勇田县划归由金城郡改置而来的兰州,兰州之名则源自其城南的皋兰山。 去岁(378年)冬,巴西郡人赵宝,趁前秦大举南侵,就是在武始郡起兵,自称晋臣,意图在狄道以南、临洮以西袭扰拖延,待到来年开春,再向东突破,威胁南秦州治所仇池,以及仇池南面的武都,结果周边前秦将吏反应迅速,未及来年旋即将其平定。 枹罕南面属甘松护军辖地,其驻地位于临洮以南,西北方向的西倾山东端诸羌部落,则从属于吐谷浑,而吐谷浑此时又称臣于前秦。 被苻坚授以南单于、镇西将军的乞伏司繁暴亡后,为笼络、稳定、分化陇西鲜卑。司繁长子,在长安为质的乞伏国仁,回到勇士川继任首领之位,当时年仅十一、二岁,如今尚不满三年。 而勇士护军,仍是国仁的从叔祖乞伏吐雷,又以辅弼为名,代掌部中要事。 这并非没有先例,乞伏部前几代首领,都是二、三十岁早亡,乞伏吐雷的父亲乞伏祁埿,就曾在堂弟乞伏述延年幼无法任事时,直接被推为首领。只不过待述延年齿稍长,且有子傉大寒之后,祁埿又将首领之位让渡,述延、傉大寒父子,即乞伏国仁的曾祖父与祖父。 另外,乞伏国仁的叔父乞伏步颓所部也有些不安分,可随后数年间发生的事迹表明,吐雷、步颓二人都忠心耿耿,一系列对立的异样举动,不过是在作戏,以此蒙蔽周边负责监视的前秦官吏。 枹罕西北,南属黄河北岸的白土,北属湟水南岸的允吾。后凉时,吕光以金城郡白土县为治所,置三河郡,三河之名来自附近的金城河、赐支河、湟河。 金城河即黄河金城段,赐支河来自羌人对金城上游段黄河的称呼,湟河亦是指黄河,而不是湟水。前凉张骏时,曾置湟河郡,筑湟河城为治所,属凉州,前秦沿制,西北方向二百余里,就是西平郡的治所西都县。 白土城建于东汉安帝在位期间,由于时间久远,城墙生满苔藓,从远处望去,呈青黑色,因此也被叫作黑城。 白土城东侧约六十里,有一左南津,附近就是以此得名的左南县,左南城再往东约一百四十里,即羌人所筑石城。东汉延熹三年(160年)春,时为护羌校尉,与皇甫规、张奂并称凉州三明的段颎,率汉军及湟中义从羌胡,大破联合犯边的西羌诸部,曾分兵击破石城羌部。 而允吾,其县境相对的湟水北岸,在西晋末年的凉州刺史张宜重设枝阳县时,与允街、浩门一道被划入新设的永登,即永远五谷丰登之意,又与东北方向黄河支流,丽水流域之间的枝阳、令居,一道从金城郡分出,合并为广武郡。 浩门即西汉所置浩县,前属张掖郡,西汉昭帝时改属金城郡,东汉光武帝建武十一年(35年),名将马援出任陇西太守,曾在此击败先零羌,次年浩门、允街改属陇西郡,不久金城郡收复,又划归金城郡。 允街置县于西汉宣帝神爵二年(前60年),故城位于丽水西岸,县境西侧与浩门相接。南侧下游是枝阳,北侧上游是令居,令居再往北就是武威郡的仓松。 仓松西汉时称苍松,东汉改为仓松,十六国后凉改称昌松,设为昌松郡治所。仓松东面依次是揟次、魏安,西北即武威郡治所姑臧。武威郡东南部的这三县,都始置于汉武帝时,前凉张寔称王后,才改朴环为魏安。 在允吾西北,上游方向,湟水北岸支流浩门河汇入处,再往西不远,相距约四十里就是晋兴县,县城附近的廉川,时为河西鲜卑秃发氏所据,倚之称雄湟中。前秦灭亡次年(395年),其首领秃发乌孤在此筑廉川堡,短暂作为都城,不久后向西迁往破羌乐都,建立南凉,乐都源自羌语音译来的雒都谷。 沿着湟水继续上溯,向西进入西平郡,至青海湖东岸,依次为破羌、安夷、西都、临羌,前秦灭前凉后,这些地方虽然纳入统治,但在军城、墩堡之外,却是为秃发部及其从属部落控制。 西平郡是在东汉末年由金城郡分置而来,隶属凉州,前凉所置晋兴郡,又是从西平郡分地设立,但自魏文帝曹丕受禅称帝至司马炎建立西晋,出自拓跋鲜卑的秃发鲜卑就开始由阴山、河套地区沿黄河迁入雍、凉,活动范围“东至麦田、牵屯,西至湿罗,南至浇河,北接大漠”。 浇河在西都县以南,县治在黄河南岸浇河城,分为东西二城,呈掎角之势,后凉吕光以此为治所,置浇河郡。而西都县以北,则是同属西平郡的长宁县,西晋永嘉五年(311年),张寔返回凉州,代替因风痹卧病的父亲张轨,由姑臧出兵,经石驴山南下占据长宁,讨伐在西平叛乱的曹祛,由此建立威望,逐步接手父职主政凉州。 秃发本是拓跋的异译,在西晋建立后没几年,河西、陇西连年大旱,时为河西鲜卑首领的秃发树机能,不满西晋秦州刺史胡烈的暴政,起兵反晋,掀起了近十年的叛乱,史称秦凉之变。 秃发树机能兵败被杀后,诸胡部联军土崩瓦解,秃发部降附于西晋,继任秃发部首领的秃发务丸是树机能堂弟,而务丸的曾孙就是南凉建立者秃发乌孤。 而就在叛乱平息,秃发部转入蛰伏,对内休养生息,对外结好、不事战争的这段时期,慕容廆与庶兄慕容吐谷浑不和,吐谷浑率部众循着秃发部当年的路线,迁入河陇地区,不久后又正值八王之乱爆发。 其时,河间王司马颙、成都王司马颖叛乱,刘渊建前赵、李雄立成汉,相继割据一方,张轨以部将北宫纯率凉州精兵三千入洛保卫天子,又遣司马宋配出兵击败在凉州反叛的秃发树机能旧部若罗拔能。 此外,融合敕勒部落的乞伏鲜卑,于西晋建立之初,也在天灾影响下迁入陇西,与秃发部控制下的部落因争夺牧地,冲突不断。 魏晋南北朝时,漠北胡部被称作敕勒,北朝沿用鲜卑人的叫法,称之为高车,而南朝将其中内迁者称作丁零。 慕容吐谷浑就是趁着其他势力无暇兼顾的连续空当,率部迁入河陇,越枹罕入甘松,自洮水西南,西达白兰山,南至昂城、龙涸,逐水草设庐帐而居。 吐谷浑死后,其长子慕容吐延继位,后在昂城为羌酋姜聪刺杀,中箭坠马伤重不治,死前嘱其长子叶延守住白兰。叶延继位后,在沙洲慕克川建城,由此以祖父的名字吐谷浑为族姓及国号,苻健建立前秦的同年,叶延去世。 叶延的儿子碎奚在前秦灭前仇池国后,遣使献马、贡金,取得苻坚册封,为前秦安远将军、漒川侯。 慕克川城位于芒拉曲汇入黄河处的东岸不远,而在西岸不远,即大非岭与大非川。大非川西南方向,依次为乌、蓝、白三海,白海以西又有星宿海。慕克川城北面下游,陇羊峡西侧即良非川,薛仁贵兵败大非川十年后,黑齿常之在此反击吐蕃,精骑突袭取得大胜。 乞伏部是来到河陇地区后才有的称呼,由南迁的鲜卑与敕勒部落融合形成,得名自西套的乞伏山,即贺兰山东北段直抵黄河处,位于典农城以北。 传至第三代首领乞伏利那、第四代首领乞伏述延,中间因述延年幼,由乞伏祁埿摄政时,正值永嘉末年、前赵内乱、石勒亲赴洛阳决战并擒杀刘曜。 前凉虽乘机崛起,但自张轨去世至张骏继位(314-324年),十年里换了四任君主,期间内有京兆左道术士刘弘假托天师道聚众谋乱,其同乡阎沙、赵仰分别为张寔帐下督、牙门将,密谋后将张寔刺杀(320年)。对外,先后几次抽调精兵,千里入洛救援,得不偿失。且晋愍帝死后,司马睿在建邺登基称帝(318年),不过消息传至凉州后,张寔并未使用东晋年号,这意味着前凉的割据自立。 同时期,原为西晋南阳王司马模部将的天水成纪人陈安,背叛前赵,在上邽自称雍、凉、秦、梁四州州牧,凉王,氐、羌各部归附,拥众十余万,不久后退守陇城,战败身死。其人慷慨,善慰士卒,死后陇上人思之,作壮士歌为念,即《陇上为陈安歌》。陇城其时隶属略阳郡,在治所略阳东北约九十里,为西汉天水郡陇县故城。 而乞伏利那在这个时候,正在争夺陇西鲜卑内部的主导权,先是从高平川向西南出兵,越过麦田一带,在襄武乌树山击溃吐赖部。继而沿黄河一路向西追逐,因牧地、部落遭侵夺,河西鲜卑尉迟部聚众反抗,与之大打出手,乞伏部败其首领尉迟渴权,一共夺得丁口十余万。 这支尉迟部出自鲜卑,与秃发部差不多同时迁入河陇,而非西域于阗国的塞种尉迟氏,前者读作浴池,后者按照发音,更接近卫恰、卫家。 高平川即略阳川北段,向北流经西汉时的安定郡治所高平县故城,为黄河支流,也称清水。 早在西晋泰始年间,也就是司马炎称帝之后的前十年(265年12月-274年),乞伏部第一代首领乞伏佑邻就已经率部从西套乞伏山继续南下,并渡过黄河,趁着秃发树机能叛乱,迁徙到了高平川,击败、兼并了鲜卑结鹿部。 麦田位于高平西北,城西濒临流向东北的黄河,西境还有度坚山,北面有无孤山,南面有西汉安定郡祖厉县故城。祖厉川流经祖厉故城西侧,向北蜿蜒在麦田、祖厉之间汇入黄河,也称苦水。 乞伏部第二代首领乞伏结权,赶上八王之乱,继续向东南方向扩张了一波,东拓至牵屯山。牵屯山在安定郡乌氏、都卢一带,空桐山以北,至唐朝,空桐始作崆峒。 前赵光初三年(320年),即前凉张寔遇刺同年,刘曜部下解虎、尹车,联合巴氐酋大句徐、库彭等人叛乱,事泄被杀,引发关中之乱。巴氐归善王句渠知,被推举为首领,建国大秦,自称天王,改元平赵,氐、羌、巴、羯诸胡响应者达三十余万,虽然在得到安抚后大多数被招降,但各族二十多万人从安定、雍城一线被东迁长安,用以充实户口。 乞伏部第三代首领乞伏利那,正好遇上这个空窗期,东部军事压力大减,向西对河西鲜卑部落发起兼并。 可好景不长,因为乞伏利那不久后早亡,而其子述延尚不足三岁,于是利那的堂弟祁埿在推举之下代掌部政。这十余年时间,乞伏部的统主之位并不稳固,对外兼并陷入停滞,期间石勒攻灭前赵,关陇震恐。而石虎废杀石弘纂位之前,还从雍、秦二州迁徙士民及氐、羌胡部合计十多万户,分别安置于枋头、滠头。受此种种影响,乞伏部在这段时间向西迁至勇士川,以暂避锋芒。 乞伏述延依旧寿数不长,死时年仅三十余岁,其子傉大寒继位时,苻健已经夺取长安建立前秦,并击退北伐的桓温,傉大寒心生畏惧,率部迁回到麦田东北部的无终山,没几年后同样早亡,死时不过二十出头。 乞伏傉大寒死后,其子司繁继任首领,将本部迁到麦田西部的度坚山,至此,经过数十年的迁徙、扩张,这支以乞伏部为统主的部落联盟,从属胡部分散遍布于陇西,并与周边郡县的汉人杂居,终被称作陇西鲜卑。 直到前秦建元七年(371年),苻坚大将屠各人王统,自上邽出兵攻打乞伏部,将乞伏司繁主力吸引到苑川对峙,另外分兵偷袭度坚山得手,迫使乞伏司繁的军队不战而溃,无奈降附。 前秦连三辅都做不到完全掌控,对远郡就更加无力,在河陇,只在姑臧、枹罕、甘松、上邽、仇池等几个紧要之处派员、驻兵,大多数郡县的维系都是委任当地归附的豪望。 西晋时曾经搅乱凉秦十年之久的秃发鲜卑,被压缩控制在西平郡,东南西北四面,前秦凉、河二州,及称臣从属的吐谷浑、乞伏部,在河湟边境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和平,部落攻伐导致的冲突,也都尽量控制规模。 陇西鲜卑名义上的统主乞伏部,并不比秃发部的情形好多少,前秦南、北秦州,河州,甘松护军,再加上破多罗部,同样被围了个严实。 高平川、牵屯山,这些乞伏部旧时的牧地,已经被没奕干的破多罗部占据,在勇士川以东,双方也不时爆发冲突。 可破多罗部北面,还有在前秦扶植下再次兴起的铁弗部刘卫辰,而数次反叛的刘卫辰,又被前套的独孤部刘库仁,后套的前秦朔方镇,从东、西两面包夹。 细数下来,真可谓是环环相扣,但这种微妙的平衡十分脆弱,见不得一丁点火星,其中任意一处出问题,都可能造成雪崩。 第六十四章 河首之地、武都参狼 枹罕县始置于秦朝,当时的治所位于罕羌侯邑,早在殷商被推翻,周朝建立后,将生活在罕幵谷的西羌罕与幵两部联盟首领封为罕幵侯,后世称罕羌侯,其所筑大古城就位于罕幵谷口,呈正方形,四面城墙长度都在250米左右。 第一代罕羌侯死后,其弟继任,在城东新筑小古城,两城之间仅一墙之隔,由此得名双城。慕容吐谷浑率部西迁时,至陇西后,就曾在此停留。 东汉灵帝中平元年(184年),即黄巾之乱爆发的同年,枹罕、河关群盗首领宋建,湟中义从胡军头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在凉州联合先零羌叛乱,胁迫名士边章、韩遂入伙,并推举二人为首领,攻杀金城太守陈懿,起兵后连败夏育、盖勋、皇甫嵩、董卓、陶谦、张温、周慎、孙坚等将,一度拥众至十余万。 其中的宋建就是枹罕人,但他并未同边章等人以诛杀宦官为名入寇三辅,而是自称河首平汉王,聚众于枹罕,割据长达三十年。至于边章、北宫伯玉与李文侯,都在两年后被韩遂发动兵变杀死,独掌军权。 河首即黄河之首的意思,古人以为羌人口中的赐支河即黄河源头,附近的积石山也被认为是《尚书.禹贡》中记载的“导河积石”所在,南朝宋范晔编撰的《后汉书.西羌传》中就有“滨于赐支,至乎河首”之语。 河关县为西汉所置,位于积石山西北,黄河南岸,原属金城郡,东汉时改属陇西郡,西晋时废县,至晋惠帝时复置,隶属狄道郡,十六国时再度废县。《水经.河水注》引用《汉书.地理志》记载“汉宣帝神爵二年,置河关县,盖取黄河之关塞也。” 东汉献帝建安十九年(214年),魏公曹操麾下大将夏侯渊接到抚夷将军姜叙的求援,自长安出兵,以张合督步骑五千走陈仓为先锋,自押粮草衔尾进发。 此次出征,夏侯渊吸取前次救援凉州刺史韦康不及,与马超交战不利撤还的教训,为免延误战机,短暂军议后,开春自陈仓抄近路迅速出兵。 张合先至略阳郡,在临渭以南击败马超,夏侯渊到后,再迫退驻兵于显亲县的韩遂,又避开兴国城垒,进逼长离川畔诸羌营屯,一路烧杀掳掠,迫使韩遂军中羌兵因忧心家小而动摇,不得不赶来救援。 两军于是野战,韩遂军大败,夏侯渊随即回师,于略阳县稍作休整,随即乘胜围攻兴国城,兴国氐王阿贵被攻灭,百顷氐王杨千万逃走依附马超。 姜叙表字伯奕,天水冀县人,其族弟姜囧,表字仲奕,曾为郡中功曹,姜囧之子就是三国演义中的天水麒麟儿姜维。 姜叙的表弟杨阜时为凉州别驾,韦端、韦康父子先后任凉州牧、凉州刺史,对杨阜有知遇之恩。 其时,凉州治所在冀县,被马超围攻八个月,韦康因援军不至,为保全百姓开城投降,事后马超毁约,命杨昂杀害韦康,凉州士民为此愤慨,姜叙、杨阜、赵衢、梁宽、赵昂、尹奉、庞恭等故吏暗中联络为韦康复仇,抵抗、驱逐马超。 姜叙起兵反抗马超前,驻守历城,于卤城起兵后,马超急攻不克,转去历城,抓到并杀死姜叙母亲。这个历城,南距仇池约一百二十里,北距卤城约百里,城南十余里有建威城,诸葛亮第三次北伐时的建威之战就发生在此处。淝水之战后,苻坚遇弑,他的女婿杨定,率族人部曲逃到陇右,以历城为治,后来改作建安城,城南有建安川向东流经,也称漾水。 赵昂之妻即王异,夫妻二人坚守祁山三十天,九出奇计,终得夏侯渊来援解围。 姜叙起兵的卤城,即春秋时的秦国都邑西垂,亦名西犬丘、西城,秦昭襄王时置为西县,西汉属陇西郡,东汉属汉阳郡,西晋改作始昌县,位于西汉水北岸,冀县以南,仇池以北。 卤城东北距上邽约九十里,西南约三十里即祁山,诸葛亮北伐时曾在此筑营垒,西汉、东汉时都在卤城设有盐官,流经附近的西汉水也被称作盐官河。 诸葛亮第四次北伐退兵时,张合奉司马懿之命,追击至木门谷膝盖中箭阵亡,俗称峡门的木门道就在卤城以北,相距约八十里。 兴国城为东汉初平年间(190-193年),略阳氐帅阿贵所筑,取振兴家国之意,位于略阳川河畔,西面距离略阳城约二、三十里,其所部万余人,因此也被称作兴国氐。略阳城即西汉天水郡街泉县故城,东汉时废街泉,改置为略阳。 而十六国西秦时所置的兴国郡,治所则是在叠兰城,位于枹罕以东,狄道以西。叠兰城东北约五十里,为西汉所置大夏县故城,前凉所置大夏郡治所。 显亲县原是东汉显亲侯窦友的封国,由成纪县划地所置,其子窦固死后国除,县制却保存下来,西晋时改称显新,十六国时复名显亲,治所位于略阳县以西,冀县东北,临渭西北。窦友兄长窦融的曾孙,即领兵大破北匈奴,勒石燕然的窦宪。 夏侯渊攻克兴国城后,又率军北上安定郡旧治高平,击溃当地的屠各匈奴,抄掠粮谷牛马。同年(214年)十月秋末,曹操传令讨伐宋建,夏侯渊率张合、张既等将自兴国城出兵,仅月余就攻克枹罕,随即屠城。 在此之前,建安十六年(211年)初,曹操以夏侯渊行征西护军,督徐晃攻打占据大陵反叛的太原人商曜,月余时间即克陷营屯二十余处,商曜被杀,大陵遭屠城。 大陵即春秋时的晋国平陵邑,三家分晋后为赵国大陵,赵肃侯十六年(前334年)、赵武灵王十六年(前310年),史书记载父子二人都曾巡行大陵。西汉时大陵置县,东北为太原郡治所晋阳,西南为三国时曹魏移治后的兹氏县,西晋将兹氏县改为隰城县。 曹操所作《蒿里行》一诗中,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人断肠。”作为结尾,彼时人到中年的他,尚且为军阀割据混战造成的破坏感到哀伤,可不久后攻打徐州,却下令屠城报复。该感伤时感伤,该狠的时候还是狠,此时热血尚存但已经踩坑多次的曹操,在利益衡量面前一点不纠结。 屠枹罕之后,夏侯渊分兵,命张合率偏师,平定枹罕西北方向的河关县。而张合在拿下河关后,北渡黄河,继续朝着西北进军,最终汉军越过湟水,一直打到青海湖以东,临羌、西都二县以北的小湟中。 河西诸羌部落迫于兵威尽数归降,持续多年的陇右乱事至此平息,夏侯渊因此得到曹操褒称,“虎步关右,所向无前”。 因夏侯渊屠城之故,枹罕城由罕羌侯邑所在的双城向东北迁移,新城地处大夏河西岸谷地,南北长1400米,东西1200米,后世之称就是取濒临大夏河之意。 此后一百五十余年,除却政权更迭导致的改旗易帜,枹罕城都固若金汤,直至前秦建元三年(367年),王猛一袭白衣,轻车简从,以身做饵赴会城下,诈开城门擒获李俨,将枹罕纳入前秦治辖。 枹罕城海拔在2000米左右,虽说海拔3000米才会出现高原反应,但对于一直生活在长安的吕隆来说,已经有些许水土不服。关中的渭北高原,海拔还不到800米,而渭河以南,长安所在的平原地区,海拔也就在300-400米之间。 自陇坂一路行来,随着海拔的不断上升,在吕隆身上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小解次数增加,加上沿途不时汲取生水饮用,又偶尔导致腹泻,接近两个月的旅途下来,出身权贵之家向来衣食富足的他却瘦了一圈。 (379年)七月末到枹罕时,正值末伏,整个三伏天都在赶路,着实不轻松。 好在所经不是山间就是河谷,只要负责驮载人、物的成队骡马不出问题,日间都是按照它们的节奏走走停停,这样做是为了避免驮畜的体温过高。途中,除必要的短暂歇息外,基本不会长时间的休整,至于众人因天气不适应产生的小情绪,受到的重视倒要排在这些驮畜之后。 比起以河洛为中心的中原地区,陇上的气候本就凉爽一些,即便魏晋时的气候正转入寒冷期,温暖湿润程度仍超过后世。 吕隆前往枹罕的时间,也恰在雨季,离开城邑、驿亭进入郊野的大多数时间,为了行动方便,他都会换下裤褶服,仿照常在马队往来的庄客,换上短褐,挽起袖子,不着绔,只穿一件犊鼻裈,光着两条腿。 这般遇上雨水泥泞,下马步行时也不至太狼狈,随行的吕氏私兵与庄客,眼见吕隆既无傲慢、娇气,也从未胡乱指挥、瞎折腾,于是众人对这个吃得一样辛劳的美少年,自然而然的生出好感。 此时正值立秋前后,出身武都的毛兴时任河州刺史,家中世代担任酋豪,去岁率军急袭堂邑饮马江北的毛当、毛盛,就是其同族兄弟。 东汉末年,武都氐王杨仆在延康元年(220年)七月率族人内附,被曹丕接纳,允其居于汉阳郡。不过毛氏并非白马氐,而是出自参狼羌,武都自夏、商时期就有氐人居住,参狼羌在秦汉时分布于武都郡塞内外,亦称武都羌。东汉时的名将马援,为陇西太守时,平定陇右羌人叛乱,在武都作乱的参狼羌亦被讨平归降。 东汉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刘备攻克汉中,武都与雍州的联系遭阻断,于是曹操放弃武都郡,迁徙当地汉民、氐人至关中,分散安置在扶风、天水两郡边界处,以及右扶风的小槐里城,而被曹操派去负责徙郡小槐里的人,就是前面提到过的杨阜。 小槐里位于槐里县以西,与武功县东部交界处,也作西槐里城。后秦时,姚苌死后,其太子姚兴就是在槐里称帝。 经历这次迁徙后,西晋初年,武都郡所辖的下辨、河池、沮、武都、故道五县,一共才三千户。 西汉时,武都县治所位于仇池山东麓,东汉改作武都道,西晋末年废县。东汉末年,白马氐首领杨驹率部徙居于此,杨驹之子,即前面提到的百顷氐王杨千万。 百顷山为仇池山别称,也称瞿堆,同时期的蜀郡江原人常璩在《华阳国志.汉中志》记述“武都郡有瞿堆,百顷险势”,《水经.漾水注》中也提到“汉水又东南径瞿堆西,又屈径瞿堆南,绝壁峭峙,孤险云高,望之形若覆唾壶,高二十余里,羊肠蟠道三十六回,《开山图》谓之仇夷,所谓积石嵯峨,嵚岑隐者也。上有平田百顷,煮土成盐,因以百顷为号。山上丰水泉,所谓清泉涌沸,润气上流者也。汉武帝元鼎六年开以为武都郡,天池大泽在西。” 汉武帝元狩六年(前117年),李广征西,所置武都郡,治所在羌道,元鼎六年(前111年)开西南夷,另置武都郡,治所位于武都道,之后又改道为县。 天池大泽即古汉水上游河道壅塞,自然形成的山间湖泊,这使得河道深度增加,水流速度减缓,水运更为便利,也是韩信暗度陈仓、夺取关中能够一次成功的关键。 而诸葛亮七年里五次北伐,都没能攻入关中兴复汉室,最终病亡五丈原前线,除蜀汉与曹魏国力差距外,也有自然条件变化的缘故。 汉初吕后二年(前186年),武都道大地震,导致古汉水上游与中下游水路交通中断,至东汉中期,原来的天池大泽相继消失, 杨千万死后,其孙杨飞龙继任首领,晋武帝司马炎在位时,杨飞龙接受册封,以代理征西将军的名义,率部落迁回到略阳。 杨飞龙死后,其外甥兼养子杨茂搜继任首领,时值西晋末年,为避齐万年之乱,杨茂搜率部四千家从略阳回到仇池,占据武都、阴平二郡,自号辅国将军、右贤王,受部众拥戴称王,史称前仇池国。 神话传说中,伏羲就出生在仇池山,以及《山海经》中记载刑天与黄帝争位,头颅被砍掉后,所埋葬的常羊之山,亦是仇池山。而《山海经.大荒西经》中记载,炎帝后裔形成互人国,氐即互的讹误。 另外,氐人善于养马,因此崇拜马神,早期以白马为图腾,神明形象为额间有第三只眼。这一习俗最终被融合进道教,成为“马王爷三只眼”的由来,而同样三只眼的二郎神,后来在武都也极为流行。部分氐人在年幼时,就会如打耳洞一般,将额头中间划开,放入一颗石珠,待年纪渐长后,从远处看去如同眼睛一般,这种古老的习俗一直延续到上世纪初。 近几年,前秦关中接连水旱不时,期间灭前凉、灭代国、攻打襄阳和淮北,战事不绝,军民苦于服役,多有怨言,于是授命各地郡县增办社日祭祀,以激励士气民心。 吕隆去岁赴洛阳时,就在仲秋社日后不久,到枹罕时,又恰逢立秋,氐、羌诸胡祭火,禳灾、庆贺丰收,又因为河西有蝗灾发生,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仍令河州官员忧心不已,刺史毛兴以自家世代豪酋的威望,召聚诸部与会隆重大办,调解、赈济因灾异导致的冲突,同时也意在震慑。 苻坚废除前赵、后赵以来的胡汉分治,仍实行徙民都城的强干弱枝政策,这也无可厚非,历朝历代都是这般。 也因此,中兵禁军与远郡镇兵的实力对比差距极大,随着前秦的不断扩张,中兵各营及其下营户,陆续跟着将领出征、外任,原来的营头又不断抽调聚集在关陇的丁壮训练补充,只不过远逊于苻丕出镇邺城、都督关东之时的规模。 这有些类似明初随藩王就藩的护卫,正军之外,其全家老少也要随行,落户当地。 关中土地肥沃,兼具四关之固,本就是天府之国,从桓温第一次北伐算起,二十多年未遭战火席卷,没人愿意从这样的乐土,去往西晋末年以来,纷乱不休的关东。 中兵下的普通氐户,再不济也相当于军役贵族,各家分配有负责耕种、畜牧,由战俘转化来的营户。随禁军出征,暂时驻守,属于正常调动,无话可说,长期随将领外镇,抱怨之外也无可奈何,可是迁为外军,落为镇户,回陇右老家也就罢了,去关东?东迁枋头、滠头的记忆尚未淡去,不光氐人,胡汉各族权贵,除了慕容氏为首的燕地鲜卑,都不乐意。 苻洪、苻健时,毛、梁两家就已是显官重臣,又互为姻亲,苻生时的八辅政大臣,毛贵、梁楞、梁安就是其中之三,其皇后亦是梁安之女,后因君臣争权,皆死于苻生之手,使得两家转而支持苻坚。 苻坚重用王猛以来,与旧勋贵逐渐冲突,即便如此,两家权位却未有影响,梁平老出镇朔方十余年,逝于任上,梁谠、梁熙兄弟皆为内、外朝重臣,毛当、毛兴、毛盛皆为禁军统兵大将,且毛兴之妻为苻氏宗女,因此在陇右氐人中威望极高。 如今,梁熙镇守姑臧为凉州刺史,梁平老之子梁成接替病逝的杨安,赴襄阳任荆州刺史。同时,毛当为徐州刺史镇守彭城,毛盛为兖州刺史镇守湖陆。而明年,苻洛在幽州起兵叛乱,毛盛调还长安禁军任镇军将军,在苻洛被吕光平定后,梁谠前往蓟城任幽州刺史,诸州无一不是重镇,足见毛、梁两家权势。 梁熙之子梁胤,此时就在枹罕,受父命前来,一是为毛兴壮声势,二则有意再度联姻,不过毛兴爱女毛姣婧此时尚未及笄,结亲之意并没有挑明,只当是让丈人先考察下女婿。 在长安时,梁胤、卫翰、梁成、梁云、徐嵩、王永、王皮、苻阳等人年齿相近,又曾是太学同窗,就如吕隆、乞伏乾归、姚兴一般。 第六十五章 禁军划分、翩翩公子 在邺城坐镇关东的苻融被召还长安之后,录尚书事并总领外朝,内朝与外朝之间的矛盾暂时得到缓和。 梁熙初入仕为郎官,负责修史,灭前凉后,从中书令外任凉州刺史,镇抚姑臧,由内至外。 吕光则是受王猛举荐,以美阳令起家,如今积功入中兵任步兵校尉,由外至内。 两人在东迁枋头时期曾为同窗,因理念分歧导致相互看不顺眼,却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梁、吕两家关系的恶化,还要等到苻洛之乱被戡定,因朝中权争,内、外朝矛盾激化所致。 吕光平幽、冀后,并未久留,随即押送苻洛,率军还朝,长安却是派了梁熙之兄梁谠出镇蓟城,任幽州刺史。 但一年多时间,梁谠就病故于任上,随后的接任者,则是吕氏的政治盟友王猛的长子,已在扶风做了十一年太守的王永。 作为平叛主将的吕光,仅由步兵校尉转为骁骑将军,从征的窦冲,仍为左将军,统殿中兵。 前秦依循魏晋制度,骁骑将军与步兵校尉品秩相同,在禁军中的地位却略高于负责京师戍卫的五校,与领军、护军、左卫、右卫、游击合称六军,负责宫廷宿卫。 前秦设置的殿中上将军,负责殿中侍卫,位在五校之下,此外同属前秦中兵禁军序列的还有二卫、四军、四禁。 强弩将军王显,积弩将军慕容楷,就隶属于二卫之下。时为京兆尹,冠军将军的慕容垂,为中、镇、抚、冠四军之一。前秦攻襄阳、淮北,先后率部外征的毛当,即四禁之一的前禁将军,他的前任张蚝则是接任并州刺史。 西晋沿袭了曹魏所置的左军将军,又陆续设立右军、前军、后军,以为四军。苻健、苻生在位时,以前、后、左、右将军为实职掌握四军。 经过王猛在前秦改革吏治,重建法度,“始知天子之为尊也”的苻坚当然知道赏罚不明的危害,碍于旧勋贵与宗室施加的压力,不得不如此。 继位已有二十多年的苻坚,仍未能完全消除苻健一系的势力,且氐人人口有限,一旦株连太广,难免动摇统治根基。 早在五公之乱,吕光就与王鉴一同斩杀了苻双、苻武,平定幽冀,又杀苻重,生擒苻洛,苻健一系残存的宗室、勋贵,虽不敢为叛逆张目,私下里却多有同情,对吕光十分厌恶。 骁骑将军、步兵校尉在魏晋时,尚且同属四品,但官秩不同,前者为二千石,后者次之为比二千石,在二千石之上,还有真二千石、中二千石。 自汉武帝设中垒校尉,分割中尉权力,禁军的兵权越往后的朝代,就越是细碎,而京师直属中尉,汉时还有另一个称呼,执金吾。 前秦或者说魏晋时的京师禁军,其职能都沿袭自原本互为表里的中尉、卫尉,从整合到细分的过程,就好比把已经切作片状的菜蔬,码成垛,再切丝。 由于旅途劳顿,且一路上饮食单调,进入河州又连遇阴雨,到了枹罕的吕隆精神一松,一个长觉醒来,两肩上都发了痈肿,好在并未出脓,只是稍感倦怠。 即便如此,卫平家中上下都是忧心忡忡,唯恐吕隆肩背发痈之处破溃并发高热,于是将筹措婚娶的僮仆抽调大半,四下延请医者诊治。 卫平次子卫翰(通干),因与梁胤同学,从前就刻意结交,梁熙出镇姑臧后,他也凭此人脉,出仕为凉州别驾。此番同来枹罕,卫翰除了归家探亲,还带着特殊任务,却是以蝗灾为由设法斡旋,说动毛兴、卫平,使河州尽可能多的援以粮谷、牛马,用于恢复生产。 河西诸郡农业依托星点分布的绿洲,水源来自高山融雪,姑臧有谷水,张掖有弱水,酒泉有禄福水,敦煌有冥水支流氐置水,若非灾异,自给有余。 但原由出在前秦甘露七年(365年),当时有震感的不止关中,陇上、河西亦有地震,这之后,沿山麓渗入地下的雪水,部分受阻改道,再加上水旱天时无定,原本围绕水脉灌溉的良田,在干燥气候下,迅速化作荒漠。 更可怕的是伴随旱季到来,爆发概率不断上升的蝗灾,魏晋南北朝气候逐渐转冷,与之对应的则是处在温暖期的东汉。 拢共195年的东汉,史书有记载的蝗灾38次,平均下来,大约每5年一次。 西晋八王之乱期间,北方连年旱、蝗,归附曹操后,被分作五部安置的南匈奴,所在的并、冀北部更是重灾区。 至永嘉之乱期间,北方再度爆发大规模旱、蝗,永嘉四年(310年)五月,“幽、并、司、冀、秦、雍六州大蝗,食草木,牛马毛皆尽。” 随后的宁平城之战,包括四万甲士在内的十万余晋军主力被歼灭,西晋也由此进入灭亡倒计时,时为汉赵军队统帅的就是建立后赵的石勒,战后由于军中乏食,部分俘虏被屠杀当作军粮。 而凉州这次夏蝗,能够平息,全靠春季迁徙而来,正处在繁殖期的椋鸟群。不过,这还只是个开始,河西地区此后数十载,不仅政权频繁更迭,战祸之外,连年旱蝗饥疫。 后凉麟嘉二年(390年),西都县以北爆发蝗灾,吕光亲率吏民灭蝗,赶在羽化之前将蝗虫捉尽,还能将损失控制在较小范围。 后凉神鼎元年(401年),吕超杀吕纂,拥立吕隆,改元神鼎。史载“时萤惑犯帝坐,有群雀斗于太庙,死者数万。”所谓的真相,却是成群椋鸟被蝗灾吸引,连续进食大量羽化后腹侧变红的飞蝗,毒素摄入过多致死。 卫平此时也不过是河州长史,大儿子卫整并未出仕,留在身边掌家,小儿子卫翰自谋出路,去凉州做了别驾。父子品秩相差无几,若以州郡等次上下作比较,老子还要低儿子一头,这让卫平情何以堪。 就如挂名灵台丞,在长安郊庙享清闲的庙祝王施,当初主动辞让出实权职位,家族资源得以集中运作,使族弟王抚以汉臣身份进入中兵领军,子侄辈的王显、王亮也因此受益,入仕后皆得显职。 作为西迁而来的中落家族,卫平即便嫁女于吕氏,出仕后可以凭借的资源仍是有限。卫整之子卫隆景,能够结姻扶风马氏,除了卫平在河州担任要职,还沾了吕氏在长安握有兵权的光。 这次联姻,也是卫平为了补偿长子一脉,早年为避祸乱,家族颠沛流离,卫整才未能出仕。卫隆景婚后次年,就带着妻子前往长安,与妻弟马僧虔,同以着作郎入仕。 卫翰出仕姑臧后,与其父卫平就此进入了冷战状态,谁也不愿辞官成全对方,他这次与梁胤同来枹罕,正愁找不到理由缓和父子关系。得知外甥吕隆肩背发痈,卫翰遂授意梁胤以探病为名登门,届时他就算游说失败,也能免得被老父棍棒教育,毕竟碍于外人在场,卫平也不好发作。 梁胤出身世家,又熟读经典,吕隆与之相见后,只觉其风范天然,举止洒脱,仿若史记中所描述的平原君一般,“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吕光不喜读书,受其影响,其庶长子吕纂也是如此,昔日进学,虽也熟读成诵,却不会费心精研。吕氏本就是世居陇右的边郡豪强,常年受混居的胡人风气影响,已由汉人渐渐胡化,变得崇尚武力,且时值乱世,对族中子弟的文化培养,更是缺乏重视。 往日吕隆在太学,也只是凭着天赋压过同龄人,学习上并不怎么用心,整日里与同伴以射猎、角抵等事相互嬉戏。 如今,稍稍年长几岁,年方弱冠的梁胤,借着询问苏、刘二位祭酒近况,将话题缓缓展开,辞令得体,不乏风趣,还兼顾众人。言谈中,所涉用典吕隆虽都知道,其中详细乃至出处,囫囵吞枣般读书的他早就忘了个干净,自记事时起,素以俊美容貌为人称道的吕隆,第一次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第六十六章 文化交流、孟秋火祭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作为出身参狼羌的武都氐人首领之一,毛兴在周边相互联合的诸胡部中所拥有的权力,甚至还要超过身在长安的大秦天王苻坚,除了统帅军队之外,还负责征税、审判等行政事务,更身兼主持大型宗教活动的大祭司——释比。 羌人的释比往往是酋长兼任,这种文化源自对自然和祖先的原始崇拜,婚丧嫁娶、占卜医药,都离不开,而各个氏族的知识与历史的传承,也是由释比师徒之间的口耳相传来完成。 这一年的立秋火祭,因为雍凉地区连续发生的灾异,被格外重视。祭祀当天,毛兴身着大领博袖的黄、黑、白三色麻布礼服,头戴由五瓣山尖形牦牛皮组成的山形冠,手里是头羊皮做的皮鼓,穿上这套具有高贵、庄重及神秘象征的装束,就意味着他获得与神、鬼沟通的职能,即神明的代言人。 肩背痈肿好转的吕隆,耐不住身边亲长与僮仆的连番念叨,都劝他参观祭礼,也好彻底祛除病秽之气,只得赶来凑个热闹。 实际上,吕隆疾愈这事,却是自姑臧徙来枹罕的医家诊治精湛的缘故。 并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吕隆仅是遵从医嘱,佩戴填入蒲黄的香囊,多在庭院散步走动,日常饮食中,增加了正当季的甜瓜、蕹菜,听得他一头雾水的内热外湿之症,没过几日,肩背上的肿痛就已消退。 甜瓜即香瓜,蕹菜即空心菜。汉初,故秦东陵侯召平种瓜于长安青门外,青门瓜、东陵瓜,亦指甜瓜,辛追夫人、海昏侯刘贺两座汉墓中,也都发现甜瓜籽。 能在荒凉的边陲军城寻得良医,这其中的渊源,又与西晋末年至前凉时,南、北方文化的交流有关。 前凉太祖张轨,曾为同郡朝那人皇甫谧的门生,皇甫谧的曾祖父即平定黄巾的东汉名将皇甫嵩。皇甫谧少年时,安定皇甫氏已逐渐衰落,他随叔父徙居新安,时值战乱,嬉游度日,至二十出头才发奋读书。皇甫谧四十余岁时,因患风痹,遂钻研医学,并撰集了《针灸甲乙经》,被誉为“针灸鼻祖”。晋武帝司马炎数次召皇甫谧出仕,都被他婉拒,后来还着有《笃终论》,来反对当时所流行的厚葬风气,死后也遗训子嗣,择不毛之地,将其简礼薄葬。 皇甫谧的另一门生,京兆长安人挚虞,与潘岳、左思、陆机等人并为二十四友,也是西晋“太康文学”时期的代表人物之一。 永嘉之乱时,皇甫谧的儿子皇甫方回,前往荆州避乱,在府城外避人独居,以养蚕耕种为生,极受南方士人敬重。平定杜弢起义时,陶侃被王敦表为荆州刺史,在职期间曾多次前往皇甫方回隐居的地方拜访,都极尽礼遇。不久后,王敦听从参军钱凤建议,在陶侃前去谒见时,将其扣押并降为广州刺史,以从弟王廙为荆州刺史。而王廙到荆州后,大肆诛杀陶侃任命的将佐,向来被陶侃敬重的隐士皇甫方回,也被其找借口杀害。 王廙的侄子,其兄长王旷之子,即世称王右军的王羲之。 与皇甫谧、皇甫方回父子为同族的皇甫典、皇甫真兄弟,皇甫真先后受到慕容廆、慕容皝、慕容儁、慕容暐四代人任用,直至前燕灭亡,归顺前秦。皇甫真的兄长皇甫典,则是在关中出仕苻坚,皇甫典之子皇甫覆,又是吕隆祖父吕婆楼任太尉时的故吏。 王猛初次领军时,与杨安、姚苌等人率众二万南攻荆北,此时桓温向东移镇,其弟桓豁代掌荆州履新不久,因先后调派朱序、桓罴率部协助平定汉中的司马勋之乱,导致沔北地区兵力空虚。于是,在已经南下襄阳一年有余的释道安情报支援下,王猛先攻入南乡郡,再佯作进攻新野,从丹水南岸、郡治南乡县西南的安阳掠民万余户北还。 西晋太康十年(289年),改南乡郡为顺阳郡,东晋咸康四年(338年),又改回南乡郡。王猛掠取民户的安阳,位于汉水北岸,再往西不远就是楚文化的发源地——郧阳,因地处汉水中段,楚国在此置汉中郡,秦破楚后,汉中之名才北移。 郧阳在汉水之北,为古郧子国之地,屈原在此写就《离骚》、《天问》、《渔父》等名篇,孔子亦是在此听孺子唱“沧浪之水”歌而有感怀,南岸有武当山、神农架。 当时的关中,屡遭战乱,民户匮乏,前秦在渭北所设诸护军,就是民户不足,将土地用来安置徙居长安的胡部,划分各方部伍,实行军事管制。诸胡大多不擅耕种,三辅又坞堡林立,抗税拒役时常有之,即使是素有粮仓之称的关中,仍然供给不敷。 而被王猛掠取到北方充实三辅的民户,多为各地逃入郧阳山区避难的流民,青壮男女占据大半,还有不少医者、工匠。当时最出名的流民群体,要属黄河南北的乞活军、江淮前沿的流民帅,这些难民集团由于缺粮,流动就食,所到之处,扰乱地方,多遭排斥,各地官吏又无力赈济、安置,进而形成恶性循环。 陶侃参与平定的杜弢起义,起因就是巴蜀流民逃难到荆、湘,屡遭官吏、土民侵害。西晋永嘉五年(311年),湘州刺史荀眺,欲以叛逆为名杀尽流民,流民约五万家被迫反晋,推举时为醴陵令的蜀郡成都人杜弢为首,攻打长沙,后来南破零陵、桂阳,东侵武昌,杀死诸多晋朝官吏。期间,杜弢几次想要投降都被拒绝,即便后来司马睿接受他投降并大赦,但前线的晋军将领为获取军功,仍对杜弢所部穷追猛打。 自西晋永宁元年(301年),张轨出任凉州刺史,到任后剿灭盗匪、戡平叛乱,远离战乱的西北地区成为乱世之中的庇护所。同年,赵王司马伦废晋惠帝自立,许昌的齐王司马冏、长安的河间王司马颙、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联合起兵讨伐,中原陷入战乱,大量流民来到姑臧。 出身河东裴氏洗马房的裴诜、裴慬叔侄,家族早年为避祸乱来到河西,至前秦灭前凉,才返回故乡,居住在解县洗马川,并入仕前秦。 东晋永和三年(347年),豫章人俞归奉命出使,长途跋涉来到姑臧,册封张重华继任凉州刺史。哪知张重华正谋划称王,不接受东晋诏书,经俞归劝说才暂时搁置此事,仍用西晋愍帝司马邺的建兴年号。 永和九年(353年),前凉与刚在关中立国的前秦围绕上邽连续交战,同年张重华亦病故,其子张耀灵年方十岁,继位仅一月即遭伯父张祚废黜,两年后(355年)被杀,随后张祚遣兵攻打河州刺史张瓘,反遭攻杀,张耀灵庶弟张玄靓被立为凉王。 东晋升平三年(359年),宋混杀张瓘。 升平五年(361年)九月,张邕杀宋混,十一月,张天锡杀张邕。 东晋兴宁元年(363年),张天锡杀张玄靓,称凉州牧,派司马纶骞去建康请封,并护送已经在姑臧耽搁了十六年的俞归返回。而俞归将这些年在凉州的见闻,记述为《西河记》,一并带回了建康。 纶骞朝觐建康的这年,撰有《玉函方》、《肘后备急方》、《抱朴子》、《神仙传》等着作的葛洪卒于罗浮山,其妻鲍姑精通艾灸,亦在同年故去,二人皆为当时名医。还是这一年,春夏之交的四月,小名寄奴的刘裕出生于京口。 葛洪的叔父葛玄,即灵宝派的祖师,而据《抱朴子》中记述,葛玄是以左慈为师。 东晋太和元年(366年),纶骞带着册封诏书返回姑臧,亦从江左带回不少名士着述。 当时,袁崧、羊昙、桓伊,皆善音乐,并为“三绝”。袁崧与谢安同乡,曾将旧歌《行路难》润色,每饮至酣醉,都会纵声高歌,旁人听闻皆因共鸣而涕零,另作有《歌赋》、《酒赋》、《圆扇赋》。羊昙是谢安外甥,亦以歌喉动人着称,少时即受谢安喜爱看重。出身铚县桓氏的桓伊同样擅长高歌,兼具作曲之才,吹笛更是被时人称为“江左第一”。 另外,袁崧每逢出游,喜欢让左右从人作挽歌,时人将其与好在书斋前种植松柏的山阳高平人张湛并称,谓之“湛屋下陈尸,崧道上行殡。” 张湛所撰《列子注》,其中引用何晏《道论》、《无名论》中内容作为根据,又主张佛玄合一,为魏晋玄学代表人物,其所撰《养生要集》的部分内容,南朝齐、梁时期,被创立茅山宗的陶弘景引用于其所作《养性延命录》中。 前凉灭亡时,因张天锡出降,姑臧未遭兵灾,城中寓居的避乱士族,多年来留存的典籍与学术着作得以保全。其曾祖父张轨入凉州时,就建立学校,征召贵族子弟入学,春秋行射礼选拔才士,此外还鼓励私人讲学,不同地域士人带来的学术流派,在此相互碰撞、融合,又促进了当地的本土文化。此外,前凉自张轨时起,就开始铸造铜佛,张骏时更是大造佛像,加上西域番僧入中原弘法前,多在姑臧停留,因此又有北方佛都之称。 火祭在枹罕城南的空旷河滩上举行,午后才正式开始,金角与铜鼓一经奏响,气氛瞬间变得肃穆,一系列的仪式、乐舞、竞技,都是为了取悦神明,这一切源自古人对自然的未知、恐惧,进而形成原始崇拜,并一代代的传承下来。 戴着有驱蚊功效的蒲草笠帽,吕隆与从人在外围的土坡上,兴致勃勃的点评,周围是不断发出欢呼的狂热人群,击鞠、角抵、驰逐、竞射,人仰马翻甚至伤亡的出现,亦无法停止人们的热情。 击鞠即马球,曹植《名都赋》中所述“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描写的就是打马球的场面。角抵源自春秋时期,魏晋南北朝称相扑,可扑、打、踢脚,以扳倒对手取胜。驰逐即赛马,竞速之外,骑手各持无箭镞的弓箭在马上相互阻挠。竞射即传统射礼文化的延伸,除了射击靶垛静物,还有射击鸟兽的弋射比试。 随着时间的流逝,日暮时分,巨大的篝火燃起,无数趋光的昆虫被耀眼的火光吸引而来,傩舞则将祭祀推向高潮。与吕隆在洛阳时,扮做方相的傩戏略有不同,鼓声之外还多了羌笛作为伴奏,只是他并不觉得这笛声多么悠扬悦耳,只是嘈杂令人心中烦闷,实际上他的感觉并没错,羌笛起初就是羌人围猎时用作惊扰猎物。 第六十七章 褰裙逐马、左右驰射 火祭这日,层出不穷的竞赛,病恙初愈的吕隆只看了个过瘾,而河州刺史毛兴的掌上明珠,刚满十一岁不久的毛姣婧却玩了个痛快。 与其年岁相仿的几名侍婢费尽口舌也拦不住,没多久就将最初目的忘记,反被毛姣婧纵马驰骋的身姿引动,各自骑马追随,临时扎掖在腰间的褶裙,被风卷得蓬乱。这些少女都是周边部族豪酋的女儿,也相当于进献的人质,毛姣婧若不是女儿身,那这些伴当就会是各蕃落的健儿来充任。 用作驰逐的马匹,都是尚未完全驯熟的烈马,可在一众参与者中,一名来自啖部的少年在无鞍的马背上却显得游刃有余。这眼睛环圆的少年,本是夺魁的热门人选,却自发的追随在毛姣婧后方护持、拦截,同样实力不俗的数名少年,在他的干扰下,接连失误落马,待重新上马追赶,已是落后太多。 啖部虽与毛氏一般被当作氐人,实则是源出于羌的巴地賨人,古称板楯蛮,先代以渔猎为生,因条件恶劣,以篝火烤炙猎物为食,没有锅钵一类的器具,遂以啖为氏。小说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七擒孟获,所平定的南蛮各部,在古时被蔑称为獠,亦记作僚人,至唐、宋以后,濮、巴、賨都被称作僚人。 此时年方十五岁的啖青,弓马远胜于同龄人,性子却不争强好胜。氐、羌、巴、賨诸族的文化中,向来敬重勇士,崇拜豪杰,而年近五旬的河州长史卫平,因在马球比赛上大显身手,被啖青在内的一众陇上少年艳羡不已。 马球古称击鞠,至东汉末年时,贵族阶层中已是风靡,但盛行却是在唐、宋、元三代。关东世家子出身的卫平,年轻在邺城时,就熟稔这项运动,无论后赵,还是前燕,除四时围猎外,北朝军中多以此来训练骑兵,徙居都城的大量胡、汉军事贵族中,马球好手颇多。 自前凉张氏内乱,政变迭出,河西、陇上皆为之动荡,贵宦们站队自保就已耗尽精力,哪里还有闲心去击鞠,几十年下来擅长此道者寥寥无几。恰好卫平又是左撇子,马背上两手皆能施射,打马球时旁人需要勒马转向,他则是球杆左右挥击,更为便捷的同时也显露了精湛的骑术。 古人以左撇子为不吉,吕隆不仅遗传了外祖父卫平的这一特点,还出生在端午恶月,再加上其母卫氏与其父吕宝又是政治联姻,因此吕隆即便是长子,母亲卫氏对其亦不甚亲近。 苻健立国之初,与前凉张重华围绕上邽交战,争夺秦州,前秦先胜后败,直到击退北伐关中的桓温,先后降附东晋、前燕、前凉的原后赵西中郎将王擢投降,前秦才再次夺取上邽,那时被任命为秦州刺史的上将军啖铁,正是啖青的父亲。 苻坚上位不久,平羌护军高离在略阳叛乱,领兵前去平叛的苻侯是苻坚祖父苻洪之弟,于进军途中病逝,全赖啖铁与邓羌合力平定叛乱,稳定了局势。只是啖铁作为苻健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在五公之乱以后,也是渐渐淡出,只在陇上边郡担任闲职,以武都氐豪酋知名。 张重华病逝同年(353年)五月,王擢为其攻打上邽,击败前秦领军将军苻愿,既是宗室又是外派的中兵将领,逃还长安的苻愿为此获罪,再未获重用,其父正是苻侯,毛兴则是其妹婿。次年五月,王擢响应北伐的桓温,与汉中方向的司马勋一同攻克陈仓,被杀的前秦扶风内史毛难,与不久后被苻生所杀的八辅政之一毛贵同辈,为毛兴同族叔父。 而在前秦灭前仇池,夺取梁、益二州后,苻坚任命为南秦州刺史,镇守仇池的王统,正是王擢之子。而且王统此前的官职,由王猛长子王永接任,又恰恰是扶风内史,因为前面这几桩旧怨,在相当于武都氐大本营的仇池任官,简直是煎熬,好在苻坚不久就察觉了人事任命上的失误,将王统调去上邽,改以女婿杨壁镇守仇池。 再后来,苻坚遇弑于五将山,王统、王广兄弟本与杨壁、杨定、毛兴联合向身在晋阳的苻丕遣使,结果因王统被封为秦州牧,王广从成都北上与兄长合兵,跟毛兴在陇右内讧。其时,卫平召集私兵在外夜袭王广,协助守城的毛兴将其击败,可毛兴欲乘胜进攻王统时,又被部族兵将所杀。 北魏孝文帝时,被封为成都郡侯的王真保,即王擢另一子王陵的曾孙。王真保弱冠时,被时任秦州刺史的吕罗汉选拔入仕,这个吕罗汉虽是略阳籍,却非略阳吕,祖上出自敕勒的叱吕氏,其祖父吕显,在前燕塞北之战时,败降于奉命北征敕勒的慕容垂、慕容虔、平熙。 吕隆河州之行数月后(380年),苻洛在前燕旧都幽州和龙反叛,苻坚先是遣使劝降,意图和平解决。 调解失败后,苻坚才答应主动请命的吕光,另以左将军窦冲为辅,调拨中兵为主力的步、骑四万余,前往关东讨伐,但名义上的征讨大都督却是苻融,作为先锋的约三万冀州兵,则归出身枋头豪右的右将军都贵统辖。 苻洛之兄苻重,自洛阳兵变后被吕光槛车送至长安,才重新获得任用不久,亦在蓟城起兵响应叛乱。同年五月,两军决战于中山,吕光以四万破十万,生擒苻洛、兰殊,追斩苻重。 而吕显作为被苻洛强行征发的幽州小部豪酋,战后归附于吕光,率部随从至关陇。淝水之战后,吕光仍滞留西域,吕显则在慕容泓、慕容冲兄弟各自起兵攻打关中时,率部至荥阳追随慕容垂,回到关东,做了后燕的河间太守,后燕灭亡又投降北魏,得其保全的州中百姓都对其交口称赞。 吕罗汉年少时,以擅射闻名,随任职秦州的父亲吕温在上邽期间,参与平定氐人杨难当之乱,受时为镇将的元意头之邀,在西城楼上连续射杀二十三名杨部将士。而杨难当,则是杨盛之子,杨盛的兄长杨定,即苻坚另一个女婿。 第六十八章 未央凶地、羽林少年 显阳殿,长安、邺城、洛阳、建康皆有,宫室所在方位却略有不同。 洛阳宫城的显阳殿始建于曹魏时期,命名沿用长安汉宫内的昭阳殿,西晋时继续沿用,至北魏方改作显阳殿。 邺城的显阳殿则是后赵石虎下令修建的九华宫正殿,为皇后起居所在,殿后还专门建有浴池,以沟渠连通。 建康宫原为东吴苑城,东晋时扩建定名,南朝宋、齐、梁、陈沿用并修缮扩建,也称台城。 建康宫显阳殿的方位与洛阳宫类似,都位于作为正殿的太极殿北侧,而在洛阳宫显阳殿以北,那条西侧连通千秋门,约五、六米宽的狭长深巷,即永巷。 长安汉宫的显阳殿,位于椒房殿东南,椒房殿与周围诸殿之间的巷道,即最初的永巷,自吕后关押戚夫人于此,往后就成为幽禁妃嫔、宫女之处,汉武帝时改作掖庭。 掖庭令下属的暴室,原为织作染练的宫中作坊,取暴晒之意,但宫女生病,后妃有罪,亦常幽禁于此。 永巷,暴室,再加上隶属于少府的居室,汉武帝时改为保宫,三处皆为当时宫中监狱所在。 椒房殿北通宫城内廓北司马门,再往北才到宫城外廓的北阙,加上长安外城,统共三重城墙。 椒房殿往南过长秋门,门内不远即沧池东流沟渠,西侧为石渠阁,东侧为天禄阁,西汉储存文档、图籍之处,王莽时被改作铸币场。 再往南,就是通往宣室殿的金马门,因宦者署门外的铜马而得名,为待诏之处,宣室殿以南,即未央宫前殿。金马门北侧,西面是侍臣值宿所居的承明庐,东面为宦者署,汉武帝时改服制尚黄,始称黄门署,亦作黄门寺。 东汉时,光武帝推行宫中使役需净身的政策,原本在宫门内给事的郎官,黄门郎也由太监充任的小黄门取代。 前秦兵败淝水后仅月余,慕容垂、慕容泓、慕容冲相继起兵,随着战争爆发,前燕灭亡后被徙居关中的鲜卑人,或主动离去往投自立的西燕、后燕,或在关中随后爆发的仇杀中殒命。 至前秦建元二十一年(385年)五月,慕容冲麾下军队越外城南墙攻入长安,又被守军依托宫城击退,负责防守长安的禁军,因为此前的数次战事,经过大量折损与补充,已经是城中各家所出丁壮充任,西燕士兵在城南东第一带的暴行,使得已不受苻坚控制的中兵彻底失控,自发对城中的鲜卑人展开报复行动。 宫城内,仅存的千余鲜卑妇孺,虽被集中在掖庭,却受庇于居住在椒房殿的苻坚皇后苟氏。可当兵乱发生后,这千余人被杀红眼的士兵尽数驱赶出来,一并杀死在显阳殿外,苻坚妃子前燕清河公主慕容姝也没能幸免,于殿中缢死。 紧接着,负责城西防务的苻坚女婿杨定,出城反击被生擒,觉得禁军已经不可靠的苻坚,只得下诏给勤王援军,约期在初冬一同进军,自己则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依图谶出奔五将山。 随行人员只有张夫人,其与苻坚所生幼子苻诜,苻诜胞妹两位小公主苻宝、苻锦,再就是吕隆在内的数十亲信郎卫。 在五将山遭姚苌部下骁骑将军吴忠所部围攻时,箭疮未愈的苻坚再次将佩刀神术交给吕隆,命他独自突围,并以此作为信物召还吕光。 苻坚出奔遇弑,太子苻宏认为长安已不可守,带着母亲苟皇后,太子妃李氏,以及宗室、外戚、官员数千人,合城中贵宦私兵,得千余骑,率众溃围南下,降附东晋。 不久后,慕容冲攻克长安,欲寻阿姊尸身安葬而不得,遂纵兵大掠,死者无算。 —————— 前秦建元二十年(384年)十二月,长安,新兴侯府邸,当慕容暐从前来传诏的吕隆口中得知,苻坚只下令处决两名祸首,接连被叔父、亲弟、堂弟坑陷、利用的慕容暐并未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心中反而如释重负般的轻快。 一年前淝水兵败时,受命为平南将军、别部都督的慕容暐,就屯戍在前秦新克不久的淮南要冲,寿春。 也正是因为苻坚的这份信任,慕容暐在大军败溃之时,没有立即撤退起兵自立,而是选择护送与苻坚车架失散的宠妃张夫人返回长安。 慕容暐并非舍不得长安的妻儿与族人性命,前秦灭前燕之战,邺城城破之时,他就曾抛下一切,只带数十扈从与慕容评连夜出逃。 回溯初闻淝水败讯的情形,说动他率军北还长安者,也是这长相俊美的少年郎卫,其木讷而坦率的辞令,慕容暐已经记不得十分详细。 唯独对一句“男儿今死于此”印象深刻,念头每每划过,一位浮现而出的故人身影,都会令慕容暐眼角抑制不住的湿润。 十多年前,从邺城逃奔和龙途中,护卫慕容暐而死的孟高,赴死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慕容暐死后不到一个月,慕容冲随即在阿房宫称帝,前秦、西燕在长安外围反复争夺,由于乏粮以及慕容冲刻意纵容,其麾下将士肆意掠夺、杀戮。后秦主姚苌则是趁机在渭北攻城略地,迅速扩张势力,并攻向秦州。 苻坚继位后任用诸多贤臣耗费三十年时间治理,才重现富庶景象的关中,再度出现大片的无人区,三辅百姓为此愈发仇视鲜卑人,各地的坞堡主相互联合,纷纷出动私兵、宗党,进行报复性质的仇杀,长安城内亦爆发对燕地鲜卑徙民的屠杀,并很快扩大到包括陇西、代国在内的所有鲜卑人,而此时对军队失去掌控的苻坚根本无力制止。 此前西燕士兵攻入南城,苻坚披重甲在显眼处督战,所在之地遭到针对,飞矢覆盖如雨,箭镞虽不能完全穿透,却也令其受创十余处,浑身浴血,击退敌军后随即晕厥,执盾护卫的甲士更是死伤惨重。 —————— 淝水之战前夕,苻坚下令征召诸州郡年岁二十以下的良家子,得轻骑三万余众,暂属羽林郎,至大军南下攻打东晋时,拣选其中骁勇者五千余,以为少年都从征,令年仅十八岁的秦州主簿赵盛之为少年都统,加建威将军。 这种实领一部兵权的超拔,苻坚几个亲儿子的待遇也不过如此,就以吕隆的父亲吕宝为例,自其调转长安,任练兵都统数年来,手下兵丁最多时也不过千余人。 这些脑袋里充满英雄幻想,渴望功勋名望的少年,自入长安后,大多数人每日闲暇间的讨论,无不是如何在灭晋之战中立功受赏,然后衣锦还乡,唯独忽略了战争的残酷,仿佛将要发生的只是一场盛大的节日游行。 由于堂兄吕纂母亲赵氏的关系,吕隆还得向年长他两岁的赵盛之称一声表兄,且二人又是太学同窗,在当时显然都不具备统兵五千的能力。 前秦建元十六年(380年)四月,结束河州之行,吕隆回到长安没几日,正值吕光率军前往幽、冀平叛,其嫡子吕绍病弱,作为吕光胞弟吕宝嫡长子的吕隆,立即被告知假期结束,复职为三署郎的同时,并点名让他在春蒐上执戟左右,这场围猎相当于大军开拔前的检阅加誓师。 围猎以古礼举行,苻坚乘战车而行,担任执戟郎的吕隆,手执全长近三米的吉金大杖,随从车驾以为仪仗。 这吉金大杖,为长柄上装有钝头青铜棱套的晋殳,为车之五兵的一种,其长柄的制作工艺与槊杆相同。秦汉以后,车兵逐渐被骑兵取代,殳这种兵器也随之淘汰,说书人艺术加工出来的金钉枣阳槊,其原型大概率就是锐殳。 少年都建立时,吕隆虽才十五、六岁,可凭借年资,已经是有着比四百石俸禄的侍郎,可手下无兵无将,只是个光杆侍卫。以吕隆的军事贵族出身,以及祖、父两代人在中兵内的影响力,这支北方各州郡世家子组成的部队,即使他再有机会,也不可能出任主官,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苻坚征召三万多良家子为羽林,并不是因为这些人有多能耐,看重的是他们的世家、豪强出身,为了南下灭晋,前秦全境动员,号称百万大军。 为了人力抽调一空的后方能够维持稳定,最为直接的办法就是收取人质,入羽林郎兼有太学生定期授学,又相当于官员种子,显然利大于弊,这人质做得。 但这些都是远景,苻坚当时最直接的目的,却是为了这三万多良家子自备的数万匹战马。 第六十九章 阴阳兵法、远徙氐户 前秦在淝水之战前,征召二十岁以下良家子,得羽林郎三万余,同时也获得战马数万匹,战马数量的水分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最终通过选拔进入少年都的仅轻骑五千余。 早在前秦攻淮北之战,毛当、毛盛集中二万骑兵饮马江北,东晋调集至北岸堂邑的数万守军出于惊恐,闻讯自溃。而在盱眙、淮阴一线,率领主力的彭超、俱难连败于谢玄北府兵之手,作为前出偏师的毛当、毛盛沦为孤军,只得摆脱谢石率领的涂中水军,之后全师北还。 毛当麾下的大部分骑兵是在襄阳攻克后,随其一同调来支援东线,长途行军到达淮北,紧接着奔袭淮南、江北,主力大败后摆脱阻拦撤退,最后退回到彭城,才算进入休整。 从三月份到达战场会师,到七月份接到长安的传令入驻彭城,期间约半年左右,都在连续行军作战,换算成公历时间,春夏之交的江淮地区,随着时间推移,气候也越发不利于骑兵作战。 非战斗减员有多少,战马和其他驮畜的折损比例,很难从章句有限的史书中找到答案。但可以确定的是,连续的机动作战,甚至是脱离粮道的突袭,纵然保守估测,战马的损失也在千数以上。 堂邑的四万晋军被惊溃,毛当的部队凭借缴获就食于敌,但撤还到彭城时,已经进入梅雨季节,倘若再多被拖延几天,因马蹄角质潮湿变软而废掉的战马会更多。毕竟马蹄铁在当时受限于生产力,虽有流传,但并未普及,军中的马鞋多以皮革、竹、木、藤条编织物制成。 前秦灭前凉、吞并代国之后,将河西走廊与河套纳入势力范围,与灭前燕后夺取的幽州、辽东在北方连成一片,这几处都是适合繁育战马之地。尤其是在张掖郡,汉时的旧治所删丹县,有着霍去病建立的马场——大马营,这个大马即汉武帝时引进大宛马后培育出的凉州大马。 但这样的马也只是良马、健马,真正的军马还要经过骟马和脱敏训练,进一步增强战马的耐力,克服其野性,以及对响声、障碍的畏惧,不过这些达不到军马标准的役畜也能对军队的机动进行很好的补充。 苻坚征召三万羽林郎,命太学生为之授学,本就有意作为南征灭晋后的部分基层储备官员。而精选出的五千少年都,又于苻坚三年前春蒐后设立在渭城的教武堂,由通晓阴阳兵法的太学生教习,传授南方作战需要注意的事项,达到培养基层军官的目的。 关于阴阳兵法的解释有很多,有说是指兵阴阳家,有说是指阴谋、阳谋,但都太过含糊。还有说其中的阴是指《周书阴符》,即西汉时就已流行的太公兵法,阳则是指《孙子兵法》,仍是牵强。 所谓的阴阳兵法,大概率只是针对性的补强,比如南、北方在天文、地理方面的一些常识性差异,晴、雾、风、雨、霜、露、雷、电等天象的预判,金鼓旌旗的识别,敌我数量的评估。 少年都中虽不乏吕隆这般父、祖皆掌兵的武勋贵族子弟,但更多的还是来自北方各郡的良家子,他们平日里虽也弓马娴熟,田猎、任侠游乐嬉戏,但对军队中的一切都还很陌生。 淝水之战时,少年都也从征至淮南,隶属于时任卫将军的杨邕麾下,主要的任务是作为苻坚中军与各军之间联络的信使,擎着三辰小旗往来奔走,传令四方,由于中军的序列方位,使得少年都没什么机会真正履行探马的职责。 —————— 前秦建元十六年(380年)七月,吕光已率军生擒苻洛,斩杀苻重,平定幽、冀叛乱,还朝升任骁骑将军。幽州方面,苻坚另派了同样有东迁枋头经历的侍中梁谠为幽州刺史,前往蓟城,以镇抚关东。 同时,又从幽州分置平州,以和龙为治所,外任吕光妻弟石越为平州刺史。 苻坚将胞弟苻融从关东召回长安后,授其录尚书事执掌外朝,改以庶长子苻丕出镇邺城,配氐户三千,分属其军府左司马杨膺、右司马齐午,并以此为始,陆续抽调关陇氐人十五万户,由宗亲分领,散居各地,如古之诸侯屏藩关中。 苻丕离开长安时,苻坚亲赴灞上送别,前往邺城的氐人镇户亦与亲朋告别,沿途尽是恸哭的哀声,作为陪从官员的赵整,持琴弹奏作歌为谏:“阿得脂,阿得脂,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苻坚却并未放在心上,也不怪罪,只一笑了之。 紧接着,苻坚又任命其他两个儿子,苻晖出镇洛阳,苻睿出镇蒲阪,同样各配氐户三千。还向河州治所枹罕,并州治所晋阳,各配属三千氐户。 同年末,苻坚以许昌为治所置东豫州,将毛当从彭城调任,另从冀州调都贵镇守彭城。 此前,苻洛作乱时,都贵率冀州兵三万为前锋,可直到由长安出兵的吕光、窦冲在中山与叛军决战,以少胜多,他都“不动如山”,最终无功无过。而两军决战中山的同时,石越则是率所部屯骑营,会合苻融自邺城派出骑兵后一共万骑,由东莱乘船北上跨海四百余里,奇袭攻陷和龙,斩杀了苻洛任命的留守平规。 —————— 从河州回到长安的这小半年时间里,已经十三岁的吕隆过得十分烦闷,与齐荻的婚约、苻馨远嫁铁弗部、担任宿卫所受的约束,这几桩关乎他的事都由不得他做主,且原本与他亲密无间的乞伏乾归,自先往洛阳、再赴河州的这一年里,关系也疏远了起来,他却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作为苻坚的侍卫,吕隆平时的职责是宿卫南侧西掖门,由于苻坚不会经这里进出,所以吕隆在春蒐的典礼后就再没见过这位大秦天王,哪怕是远远望见其仪仗的机会都没有。 吕隆的直属上司是时为冗从仆射的清河人光祚,属于前燕灭亡后接受苻坚征召的关东士人,妫姓陈氏后裔,先祖田光向燕太子丹推荐了荆轲,事败后为秦始皇得知,后人为避祸遂改称光氏。 而出身县吏的乐安人光逸,则是投奔了同时位列“江左八达”、“兖州八伯”之一的名士胡毋辅之,随其依附于东海王司马越,永嘉后早早过江避乱。司马睿称晋王时,军咨祭酒胡毋辅之病故,遂以光逸补任,称帝后任命其为给事中。 在江左毫无根基的光逸,已是寒士中混的好的,可曾几何时,他为博出头,赶赴“八达”聚会,为守门僮仆阻拦,不得已只能脱下衣帽,将头探入狗洞窥视、叫嚷,胡毋辅之察觉后,才被喊进门共饮。而当时庭院内所谓的名士,数日毫无作为,散发裸袒,昼夜酗酒,其中的谢鲲即褚太后外祖,亦是谢安伯父,桓彝即桓温之父。 第七十章 盛名虚士、不问出身 军师这个称呼,东汉已有记载,袁绍为冀州牧后,就曾请卢植为军师,其弟袁术亦曾强迫马日磾为军师。 而军师祭酒则是曹操因对郭嘉格外欣赏,在东汉建安三年(198年),特设此职以示礼遇,祭酒即首席之意。至西晋时,因为避司马师名讳的缘故,才改作军咨祭酒。 出身寒微的光逸,在司马睿称帝不久,继其荐主胡毋辅之死后出任军咨祭酒,这在重视门第出身的江左,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那段时间他所发挥的作用没人能顶替。 胡毋辅之先投司马越,司马越死后,南渡投靠时为安东将军的司马睿,开始在其军府中担任军咨祭酒。而胡毋辅之的前任,则是出自琅琊王氏的王澄,但王澄赴任途经豫章时,却被其族兄王敦命麾下力士在宴中扼杀。 王澄的兄长即王衍,其在宁平城送掉西晋最后一副家当,包括四万甲士在内十万晋军全军覆没,在被石勒俘虏后,不仅推脱自身责任,为了活命还劝石勒称帝。 王衍被俘后的表现虽然不堪,但也不让人意外,因为早在八王之乱爆发前,他一直都毫无担当,才干还是有的,只是天赋全点歪在小聪明上。在中原大乱,大厦将倾时,王衍可以说是毫无作为,一味的损公肥私,为家族扒拉好处,为亲弟王澄、族弟王敦分别谋得荆、青二州刺史,再加上他身在朝堂,如同狡兔三窟。 被王衍寄予厚望的王澄,则是年少成名,但大多是王衍为其经营出来的人设,实际上,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简直就是个草包。 王澄在当时的名气,还要盛过王敦,兼具一身好皮囊,身为世家子却以力大着称,因为没啥战绩,大概率也是吹出来的,身边还豢养二十名执铁马鞭的卫士,由于王衍的缘故,家族资源倾斜堆砌,素为王敦所惮。王敦、王导的身高与之相比,都很一般,放现在来说,很难跟山东大汉这个词眼联想到一起。 王澄在荆州刺史任上,却将王衍为其筹谋的一手好牌打个稀烂,到镇后日夜纵酒,不理军政。 北面,流民首领王如率部由沔、汉一带进逼襄阳,王澄不能应对,反诿过于下属,以粮草供应不足为名,杀长史顶罪。 南面,湘州刺史荀眺因部下进言,而欲杀尽巴蜀流民,流民惊恐,数万家一时俱反,推杜弢为首领,攻破郡县。王澄仍是不管不顾,与亲信日夜饮酒,投壶博戏,还被人吹捧说是胆子大,又杀富户抄掠财货,于是州中上下无不对其离心。 等到杜弢上表司马睿请降,王澄假装接受,转头就派兵攻打,将巴蜀流民重新逼反,之后却又无力讨伐,内部也因为他的倒行逆施,出现叛乱。 可即便如此,王澄不过落了面子,又从荆州刺史调任,仍能被司马睿召去建康,担任军咨祭酒。 显然,王澄清奇的脑回路,大概率跟首席谋士不适配,出主意不行,做决断也是一塌糊涂,但司马睿需要的是其家世、名望,为将来称帝增添筹码,而这正是王敦忌惮的。 早些时候,王衍曾品评天下士人,以王澄为第一,庾敳第二,王敦第三。同是琅琊王氏,可家族之中也分远近亲疏,王敦向来高傲,眼看酒囊饭袋的王澄也被捧作名士,位列尚在他前,这口气怕是忍了好些年。 王敦都起意要杀王澄了,王澄路过江州还主动找上门去炫耀,他是蠢吗?并不是,而是在家族中,在仕途上,他习惯了周围人的赞美、恭维,根本意识不到问题所在,自然察觉不到危险,也就不知道害怕。 胡毋辅之是泰山奉高人,其高祖父胡毋班为东汉末年名士,八厨之一,这里的厨,指的是能以财济人,时人称之为“海内珍奇胡毋季皮”。 只是在东汉初平元年(190年),时为执金吾的胡毋班,奉董卓之命前往关东,携带诏书劝解联军,却被袁绍指使王匡杀死。王匡不仅也是泰山郡人,还是胡毋班的大舅哥,后来兵败于董卓,返乡募兵,被胡毋班的亲族与曹操合力攻杀。 早年间,胡毋辅之的父亲胡毋原,因为有练兵之才,得到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举荐,做了太尉长史,但到胡毋辅之入仕时,其父已亡故多年,家中一向清贫。 为此,胡毋辅之主动放弃州郡佐官的机会,反而从代理繁昌令这种高门视为浊流的庶务官起家,但也历练出了善于识人于微末的眼光,为人还不爱摆架子,在他举荐的人才中,既有县吏出身的光逸,还有驺卒出身的王子博。 放到现在,胡毋辅之的才能主要体现在人才中介,或者说是猎头,而作为军师这样的谋士,明显超出他的专业范围,所以依附于他的光逸,才是隐于幕后的真正智囊。 由于出身寒门,光逸做过县吏,因缘际会得到胡毋辅之的赏识,却引来县令嫉妒,借故将他训斥免职。在胡毋辅之帮助下,光逸被举为孝廉,担任本州从事,但根基浅薄的他,并不被重视,不久他就弃官而走,前去投奔胡毋辅之。 这之后,胡毋辅之将光逸举荐给了时为太傅的东海王司马越,可光逸因为出身太低,直接被无视。直到一次闲暇宴饮,司马越询问胡毋辅之有无人才举荐,光逸再次被提起,这才被司马越下书州县,得到召用。这一连串的坎坷遭遇,成为光逸领悟良多的宝贵阅历,对于一直赏识他的胡毋辅之,更是有着非比寻常的感激,心甘情愿在背后为其出谋划策。 光逸早在做县吏时,就有急智,且胆大心细,更难能可贵的是,既放得下脸面,又能守住底线。 自东汉末年,曹操作《求贤令》,唯才是举,曹丕称帝之后,也以此作为国家选拔人才的基准,并纳入《九品中正法》。 与曹操同乡的丁斐,自陈留起兵就前去投奔,但他为人贪财,多次犯法。建安二十一年(216年)随同伐吴的途中,丁斐以权限之便,用自家的瘦牛私下替换公家的壮牛,被人揭发后夺职下狱。曹操曾开玩笑问丁斐,你的官印哪去了,丁斐也戏谑的回答,说是拿去换饼吃了,不久后,曹操就为其恢复官职,听用如初。 乱世之中,个人的品行底线被不断拉低,丁斐这样的,已经是矮子里面拔将军了。永嘉之乱后,西晋灭亡,衣冠南渡,东晋时期的那些所谓名士,一桩桩辣眼睛的事迹里,人品上有坚持的实在太少,正因为他们人品差,所以在勾心斗角稳固自家权势的同时,又希望依附于己的人才都能坚守底线,总之是相当的矛盾。这些名士作为当时的精英阶层,并非不知道上行下效的道理,只是习惯了宽以律己,严以待人。 在以滥饮、服散、清谈、纵情享乐为风度的江左,为了求得上位从而选择不做人的大把,可就算能够俯下身段,给如同王、谢这般的顶级世家充当门下走狗,人家还不一定收呢,江左的清贵要职,方镇实缺,安置他们自家子侄,门生故旧都不够,家族成员内部的资源争夺,都到了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地步。 相比五十年前为东晋效力的同族前辈光逸,接受前秦征辟的光祚,作为关东士人来到关中后,虽然也受到歧视,但直接从苻坚近臣起家,如果不是淝水之战,前途将是一片光明。并非前秦朝野不存在顽固的保守势力,如苻坚继位之初,反对超擢王猛的苻健一系旧臣,可在苻坚、王猛这对君臣联手的改革下,仍做到了用人不问出身。 但随着李威、吕婆楼、王猛、杨安、邓羌等人相继病故后,苻坚对中兵的控制力下降,苻健一系的外戚世酋、勋贵旧臣组成的保守势力再度抬头。 前秦建元十六年(380年),受彭超、俱难兵败淮阴的启发,苻坚二月时就有意设立教武堂,最初打算连各军将佐都要就学,但遭保守势力反对。在心腹大臣秘书监朱肜的劝谏下,苻坚才改变初衷,缩减规模,只以中兵各军少年郎卫入学,并与原先值宿禁卫的授学省并在一起,借着春蒐讨伐苻洛的大军开拔的兵威,才将这件拖延了两个多月的提议落实。 当然了,如果排除前秦在选贤任能上的一系列努力,也有世家看不上,不来投靠的缘故。汾阴薛氏,由于是蜀汉灭亡后,才举宗迁来河东,并非世居当地的土着,即便在曹魏、西晋时,家族中几代人连续出任高官,甚至就在乡里不远的河东、上党做太守,在河东依旧遭受歧视,被蔑称为蜀薛。 可就是薛氏这种不被其他世家认同的门第,虽未南渡,面对苻坚的辟请也数次拒绝出仕,只以地方武力强宗,在汾河以南,距汾阴县城八十里处,于山上筑城自保。 薛强垒立于孤山之半,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东、西、南三面多为近乎悬崖般的陡壁,北面小路歪斜崎岖,双马不得并驰,且东、西还有二涧夹流。苻坚亲率大军讨伐割据并州的张平时,军队北上曾行经汾水,在山下请与薛强会面遭拒后,左右将士气的要攻山。当时的苻坚心中虽也不爽,可面对这种险隘,真的是无可奈何。 薛氏当时主要的三支,西宗的薛强掌汾阴宗族,在桓温第一次北伐驻兵灞上之前,就与王猛有着深厚的交情。 而起初与王猛、权翼并列,同为苻坚心腹的薛赞,太原人的他出身薛氏北宗,云龙门之变以前,就是苻坚心腹,可因为宗族的拖累,后来慢慢掉了队。苻坚即位后,薛赞在前秦做了多年的中书侍郎,也只是看着显贵的光禄大夫,至前秦长安陷落,凭借曾经的情分,投奔了旧主姚襄之弟姚苌。 南宗始祖为薛雕,其玄孙薛安都,早年起兵反叛北魏,南下投奔刘宋后,还参与了元嘉北伐,晚年又降归北魏,这一支大多也随之迁回北方,在南朝者寥寥无几,薛安都的六世孙即唐初名将薛仁贵。 第七十一章 便桥大操、终南棠棣 前秦,长安西北约四十里处,西渭桥。 西渭桥始建于汉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年),因与长安城便门相对,也称便桥、便门桥,至唐代,又称咸阳桥。 唐初,突厥兵临渭水,唐太宗与颉利可汗就是在这里达成和议,杀白马立盟,史称渭水之盟、便桥之盟。 后世桥废,明嘉靖年间,冬春以舟为桥,夏秋船渡,成为秦中第一大渡,即长安八景之一的咸阳古渡。 由长安西去,无论经褒斜、陈仓等诸道进入巴蜀,亦或过陇坂出西域,西渭桥几乎是必经之地,因此在许多古人诗赋中,也是常被提及的送别之处。 比如杜甫《兵车行》中的“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又如王维《送元二使关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西渭桥北岸就是渭城地界,向北不远就是其县治。 前秦建元十九年(383年)正月,苻坚以去岁赴长安朝贡的车师前部王弥真、鄯善王休密驮各率本部为向导,命吕光持节征讨西域。 苻坚亲自在建章宫为吕光践行后,正是在西渭桥,吕光与送行至此的吕氏亲旧一一叙别,并为嫡子吕绍、侄子吕隆分别取字永业、永基。 临行之际,当时已经四十六岁的吕光,放下杯盏,抚着左肘旧伤,在子侄面前感慨道:“此去域外,恐不复见终南之棠棣。” 仅仅不到九个月后,苻坚兵败淝水,消息断绝的吕光刚带兵走出数百里的沙漠,到达焉耆国。 吕光自幼好田猎武事,成年后身长八尺四寸(约一米九八),即便近些年来多俯身案牍,平日里挽弓执槊,以为消磨,从未间断。 吕光二十一岁时,随苻坚征讨并州张平,将单马往来冲阵、无人能制的猛将张蚝刺落,但左肘也被击伤,伤愈后不时复发,筋络结节,曲张成团,形成印痕般凹凸不平的肉瘢,征西域时愈发严重,肉印有如巨霸二字。 棠棣是一种灌木,秦、巴山间多有分布,也作常棣,《诗经》中就有《常棣》一篇,诉说周人兄弟之情,曹植《求存问亲戚疏》中亦有提及,“中咏棠棣匪他之戒,下思伐木友生之义”。 —————— 眼下,正值建元十六年(380年)仲秋,自苻坚设立教武堂,不久又与值宿郎卫授学省并,已半年有余。为察验成果,受学的中兵少年郎卫,除当值、病号,尽数会集于此,进行阅操。 参加演练的中兵,都是值宿宫城的禁卫,分作左右两部,以日晷、漏刻计时,于西渭桥北岸轮流攻守。 西渭桥两岸多为湿地,枯、丰时节各有不同,仲秋水流由丰转枯,细土沉淀的河床边缘逐渐裸露,滩涂深入岸上数里,除了苇地、泥淀,还有满地人头大小扁状卵石的石滩,将操演选在此地,正是为了模拟之前淮北之战的地理。 杨定、慕容楷、杨邕、姜飞、彭晃、俱石子、强延、王咏、杜进、康盛等会操军将,皆为前秦青年将领中的精英,划分部伍,各领职守,依照方位次第列阵,一切都还井井有条。可不久后,部伍进入选定为战场的河滩湿地,开始攻守相持,各军相继乱作一团,全数拉胯。 因淮北之败,彭超自尽,俱难被贬为庶民,但两家子弟仍多有任用,俱石子即俱难之弟。而作为卢水胡世酋的彭氏,族人更是遍布关陇,凉州彭济,河州彭奚念,新平彭沛谷,贰城彭晃,皆是各有部众数万的豪酋。 苻洪之母,苻健、苻雄之母,都出自姜氏,苻坚废杀苻生即位,姜氏仍是倍受信重的外戚。 强氏为苻健后族,强延之父强怀,原是苻生做淮南王时的部将,阵亡于桓温北伐关中之役,却赶上苻健病逝而未得封赠。强延母亲樊氏为姑臧侯樊世族侄,加上自恃亡夫有功,在苻生继位后拦道上书请封,时值君臣争权的档口,被苻生视作凌上,于是引弓杀之。 为此,强延虽然身具强、樊两家勋旧血脉,与苻健一系却几无恩义可言,又经苻坚一手拔擢。在王腾外任并州刺史,并以宗亲身份配属氐户三千,北上镇守晋阳后,强延继之代掌长水营将。 王咏为王鉴之子,明堂较射一事后,其兄王腾因处置得当,不久苻坚即以宗女赐婚,娶了已故的西县侯苻雅之女为妻。而王咏在兄长出镇晋阳后,入值宫禁,一年后加授弋阳太守,淝水之战时与梁成同守洛涧,被刘牢之麾下北府兵阵斩。 杜进出自京兆杜氏,其父杜郁在兄长杜洪死后,投降进入关中的苻健,获授洛州刺史,后因结怨赵韶,又是苻生八辅政之一的王堕之侄,遂遭谗杀。吕光小妻为赵韶族兄赵俱之女,奉命出征西域时,杜进亦在领兵从征之列,西征军队至高昌,传来苻坚亲自南征的消息,吕光欲驻兵等待调令,杜进却催促进军。其时,吕光的态度若稍微强硬一些,将帅必将失和,这对一支即将赶赴域外作战的军队来说,将是毫无疑问的灾难。 康盛的家族为康居后裔,西晋末年跟随使团来到洛阳,时人称之为粟弋,冉魏时,其治下胡汉矛盾激化,于是尽倾族中财货,追随苻洪、苻健自枋头西归关中。 这些人无不是名臣名族之后,可作为值宿军将,哪怕是外城闲置的建章宫,宁可任用前燕宗室,也没有吕氏成员的位置,简直是防备到了极点。 前秦的长安中兵,按照职责,分为三个部分,宿卫、城防军、京畿部队。 而这三部兵权,又因为相互制衡,被分割的支离破碎,所以苻坚才能倚仗勋戚提供的数百私兵甲士,成功政变上位。而吕氏在长安城内的私兵,不仅人数多,苻坚以开泾水渠的名义,征发长安豪望富室僮隶,之后择精锐编入中兵各营,余者转为扶风、安定屯军,吕氏先后交出的兵甲、马铠也有上百具之多,遭受忌惮无可厚非。 更重要的一点,吕氏是久与氐人杂居的胡化汉人,氐人眼中的吕氏是汉人,汉人眼中则以吕氏为氐人,如此看似左右逢源,却始终根基浅薄,为自保选择豢养精锐私兵,也为此愈发的被防范。 仅是这样也还罢了,苻氏早年本就是以巫觋为业,从一部首领渐而威望远播。苻坚也是凭借苻洪、徐统编织的谶纬之言,自幼揽聚人望,对其中的益害,有着清醒的认识。 而吕光,目有重瞳异象,苻坚即便信任,也多少会有疑虑,因为难说有人利用这一点搅弄风雨,更何况人心易变,就算吕光此前一直忠诚,可将来却是未知,谁又敢保证呢? 再者,苻坚、吕光都是东迁枋头后出生,并在邺城度过童年,儿时于邑里游戏,同辈群童素来推吕光为主。今后的姚兴,对吕隆的观感,也与此颇为相似。放现在,就应了那句,既怕兄弟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 乞伏司繁暴卒距今已有四年,其中的蹊跷之处,在乞伏氏的长安赐第中早已不是秘密,尽管留驻的将吏多次下令禁言此事,以免招惹祸患,可族兵、仆隶私下里以为闲时谈资,屡禁不止,尚且年幼的乞伏乾归心中,就此深埋下一颗仇恨之种。 乞伏司繁亡故时,正值前秦灭出兵攻打代国,作为陇西鲜卑统主的他这一死,联兵作乱塞上的可能是没有了,陇西鲜卑脆弱的联合内部却也动荡至几近分崩。苻坚只得允许时年十一岁的乞伏国仁回到勇士川,并支持其继位首领,通过维系乞伏氏统主地位,间接对陇西鲜卑施加影响,这使得留在长安为质的乞伏乾归,成为长兄之下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无法再随意出城。 好兄弟吕隆的陪伴,帮乞伏乾归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可随着进入少年时期,两人的人生也渐渐走上不同的道路。 自由有限的乞伏乾归,仍然按部就班的生活,做着努力表现出无害的质子。而吕隆,则在好友艳羡的注视下,涉足军旅熟悉武事,平日里无事不谈的分享,成为乞伏乾归平复心中烦躁、焦虑的良药。 但很快,这种谈不上平衡的依赖就被打破了,在家族的安排下,初入仕途的吕隆开始历练处事。 东赴洛阳、西去枹罕,残酷的兵乱,荒凉的边郡,吕隆大开眼界的同时,也终于知道,原来长安以外的世界并不是那么美好,回到家的他带着一肚子疑惑和忧虑,想要与好兄弟诉说,迎来的却是冷淡且生分的面孔。 而一整年的分别,经历了父兄一去不回的乞伏乾归,被迫在他最厌恶的期盼和等待中度过。只有吕隆这一个朋友的乞伏乾归,分别的每一天都在经历从希望到失望,最终在心中自说自话的多疑声音中败下阵来,认为自己遭受了背叛。吕隆返回长安后不久,两人虽重新热络起来,但乞伏乾归的心中,已经生出了裂痕,始终再难如童年那般真挚。 这样的情形,就好比一个关系很好的初中同桌,由于班级或座位调换,分开一两个学期,再做回同桌时,各有成长,曾经的默契已经不见了。 第七十二章 五方部伍、容止雅重 魏侯罃二十六年(前344年),秦国以卫人公孙鞅出使大梁,劝魏侯称王,魏侯罃虽有意,却也知晓其间厉害,同年发起逢泽之会,摆出周天子仪仗,自称夏王,试探诸国反应。 魏侯罃即魏惠王,因其在位时迁都大梁,亦作梁惠王,但他正式改元称王,则是在逢泽之会十年后,与齐国国君田因齐“会徐州相王”。 而逢泽之会次年,因韩侯之前拒绝会盟,反而向齐靠拢,于是魏出兵攻打韩之南梁。韩求救于齐,得到出兵允诺,奋而与魏战却屡败。魏、韩两军皆疲之际,齐国出兵,以十年前桂陵之战围魏救赵之故技,直取大梁,迫使魏军回援,两军战于马陵,魏军败,主帅太子申被俘。 马陵之战次年,齐、秦、赵先后攻魏,秦以卫鞅为将,开启第五次河西之战。魏侯罃先是亲自率军反击,被卫鞅击败,后以胞弟公子卬将兵迎战,两军对峙。 卫鞅早年曾在魏国任职丞相中庶子,公子卬则拜时为丞相的公叔痤为师,二人因此相识结为好友。卫鞅以约定疆界平息兵戈为名,致信邀公子卬会面,实则预先埋伏精锐甲士,将赴会的公子卬俘获,随后击破失去主将的魏军。 东线,魏亦败于齐,魏侯罃只得遣使割让部分河西之地,向秦求和,卫鞅凭借战功获封商於之地十五邑,始称商鞅。两年后,秦孝公去世,商鞅被诬谋反,逃亡至魏,被拒入,只得潜回封邑,不久起兵败死。 关于马陵之战,或是古籍中的寥寥数语,或因传说延伸出各种故事,就如减灶之计。可实际上,古代战争中,斥候也是后勤的一部分,减灶也就骗骗门外汉。 为了规避迟滞敌军的侦查,军队对细节的常识性处理,普通人就难以想象。比如行军途中,留下的人畜粪便都会尽可能掩埋,因为斥候是真的会去挖粑粑,通过辨识成分和消化程度,对军队的规模和补给状态做出判断。 而庞涓是什么人,他在魏国拜将时,至少是在桂陵之战前数年,且跟孙膑师出同门,桂陵之战时已吃了一次大亏,马陵之战时更不是主帅,将狂妄自大、轻敌归纳为败因,纯粹是外行的想当然。 —————— 前秦军队主力是集中在长安的中兵,中兵之中战力也分几等,有值宿禁中的精锐,亦有屯戍畿内荒废县邑恢复生产,隶属诸护军的军屯兵户。 参与会操的少年郎卫,皆出自值宿禁卫诸营,郎官是品秩,隶属各军值守宫禁是实职。如积弩营,一部当值,一部轮值,一部驻营休沐,一部完成基本训练的补充兵卒,一部缺额,缺额则是近期被抽调,跟随宗亲外镇,转为镇兵。 武卫、屯骑、长水三营因战损、抽调,多为新召兵卒,参加会操的少年郎卫也最多,其中更有不少出身宗室、外戚。 这些少年约两千人,都曾在太学、教武堂受学,显然是被当作未来的基层将吏培养,亦不乏如吕隆这般的勋贵之后,哪怕没有战功,只凭吕婆楼余荫,按部就班熬上十几年资历,也能做到郎将、尚书,又或外任镇城、郡县守令。 四十里(汉制),在不需要急行军的正常状态下,正好卡在古代军队一天徒步行进的上限附近。长安到便桥属于境内,加上秩序相较安定,撒出的斥候,就是做做样子,但也自有章法,放松的只是精神状态。 第一日,东海公苻阳奉诏持监兵旗入营观军,一干青年将校只用半日,就将参加操演的两千人临时编为一军,又按职责、方位细分为五部,分执五色旌旗,并由长安令徐嵩、匠作丞熊邈、冶监丞吕德世分别置备所需粮秣、车船战具、甲械等所需一应事务。 苻阳为苻坚庶兄苻法之子,时任九卿之一的大司农,自东汉末年之后,其管理财政收支的职能已被剥离,只负责仓廪,即国家粮食储备。 云龙门之变后,苟太后为维护苻坚地位,联合李威将苻法论死,苻坚心有亏欠,对苻阳向来厚待。 苻法死时,苻阳仅两、三岁,此时年纪在二十五、六,与慕容楷相若。两相比较,有兼人之勇,为人率直,能得军心的苻阳更具将才,而作为当时名将慕容恪、慕容垂子侄的慕容楷,所长却在抚治军民,军事天赋反而一般。 监兵即白虎,早在先秦,四方、星象、五行就被用作军旗,至东汉末,三国东吴时起,四象逐渐拟人化,并有了名字。而魏晋南北朝时,随着佛、道流行,四象、六丁六甲也都被吸收为护法神。 孙恩之乱时,谢道韫之夫王凝之为会稽太守,叛军将至,王凝之不急于组织防御,反而设案拜神,起乩请鬼神襄助,结果屁用没有,城池很快就被攻破,他也死于逃亡途中。 侯景之乱时,巴陵之战,宇宙大将军派出麾下精锐兔头兵肉搏攻城,其兔头面甲实则代表丁卯神将,意图在相应的甲子旬内克城取胜,结果死伤惨重,并无效果。 第二、三日,午间休息,朝暮集兵,列队排阵,作九十人小阵熟悉编制,不做其他训练。每部四阵,一阵在前为选锋,其他三阵以品字形置于其后,所余四、五十人为骑兵,前出游弋如斗虫之触角,合为三才之阵,三日午后一应补给运至,各部分领。 第四日,清晨开拔,前部先行,沿途每六十步放一人,以旗语传讯,当天午后全军至便桥南岸驻营,置望楼、堑垒。 然后,然后就开始拉胯了,少年人没长性,起初的新奇过后,枯燥的阵列和行军,不断消磨意志和体力。四十里路走完,疲惫袭来,两千人到便桥时,全数灰头土脸,再无之前的精神头,若非军法约束了天性,怕是早就如散放的羊群一般。 —————— 由于姚苌参与了攻襄阳之役,姚兴在那之后的一整年里,都是同龄人围绕的焦点,平时只是仿作军旅嬉戏的少年们,对真正的战事充满了好奇,经由同样满脑袋幻想的姚兴那漏洞百出的讲述,仿佛就能亲临战场。 而数月前,吕光将步骑四万余入冀州讨平苻洛,不光少年们将簇拥对象改为吕隆兄弟,吕氏宅邸的门槛都差点被蜂拥而来的投刺官员踩烂。 姚兴起初尚有些不快,别了几天苗头,自个倒先按捺不住,比其他小伙伴更积极,专侯在吕隆下值后回家的路上,就为了打探所谓的第一手消息。吕隆正为乞伏乾归的莫名疏远而烦恼,本无心理会,终是架不住伙伴们喧喧嚷嚷的热情,些许苦闷也在嬉笑顽耍中消解、淡忘。 自入国子学,年少聪慧的姚兴就很有野心,意在成为同龄人中的首领,可无论他怎么表现,同伴们更喜欢跟随长得好看又好说话的吕隆,可他也看的明白,耳根软的吕隆并无相争之意,总被看不惯他出风头的乞伏乾归强拉着帮手。 吕隆姿貌俊美,这不单是形容长相、身材,还是对其举止、气质的概括。 十三岁的吕隆正在长个,但两颊上仍带着婴儿肥,皮肤光润白皙,他从小就不认生,因为自记事起,虽只十来年的有限阅历,却已见过无数的大人物、大场面。 常人看来,或许会觉得吕隆徒有其表,稍显迟钝,但对他来说,则是这些场合再熟悉不过,自是从容淡定,且优渥的成长环境,亦难令他为些许得失而情绪起伏。 当然,以今时的眼光来看,这就是个身高一米七、肤白微胖的初中少年,毕竟魏晋时的审美比之现在区别不小,这一点流传下来的画作就能证明,可以参考顾恺之《洛神赋图》中的各种人物。 与吕隆同时代的顾恺之,以善画闻名,年轻时曾在桓温幕府做过参军,他的画技起初师法卫协,而后自成一绝,而与张墨被时人并称画圣的卫协,又师于善画龙、虎、马及人物的曹弗兴。 而北朝的画风则传自南朝,当时的石窟以及贵族墓葬,保存下来的佛像、壁画既有胡汉交融的豪放,又兼具南朝风采。 第七十三章 弱干强枝、渭上私斗 前秦自王猛主政后,随着选拔制度的革新,底层官吏的待遇也有所提升,为拉拢寓居关右的士人,外地官吏若是返乡探亲,除假期外,还发给传符,期间的沿途食宿,皆由地方驿传提供。 冀州广平人麻思,与毒杀苻洪的麻秋同族,又与早年居于魏郡的王猛为邻县旧识,流寄关中数载,至王猛执政始得效用,为其属官任司隶从事。后因母亲亡故,麻思请求返回关东安葬,王猛亲拟书信,发给传符,令沿途亭驿为其照章安排车马食宿。 广平郡以西就是后赵初时的都城襄国,西南、南面与魏郡相接,东南、东边挨着阳平郡。 这原本是善政,可难免有人钻空子,吃拿卡要,损公肥私,王猛在世时,监察尚严,如今武侯已逝,贵宦带头违禁,而无人收治,法度、风气渐坏,认真做事的不仅无功,反倒有殃。至于指望官吏们带头讲良心?时值政权频繁更迭的十六国乱世,有良心的却是做不得大官。 而钱粮更不可能凭空出现,此时的地方赋税,大多掌握在拥有私兵部曲的豪强、垒主手中,郡县官员找这些大户求告,大户又向下转嫁、盘剥。 前秦治下的关中,胡汉各族混杂,许多县治久经战乱,人口凋敝,城池荒废,苻健立国至苻坚统一北方期间,陆陆续续徙来人口恢复生产。结果就是一县之地,族类甚至能有十几种,语言、口音各不相同,若不推行汉化,相互之间日常交流都是难题。 便桥会操时,已经进入秋忙,抢收完大豆、谷子的农人,来不及歇上几日,又赶在变天前,来到渭河岸边湿地,割取大量的芦苇,作为过冬的燃料储备,苇絮还能填充被褥。 而水衡令下属的三辅佐吏也四散而出,巡查河渠、陂池的同时,也监收合适的苇料,集中运至各郡县专设的仓场存放,由役夫、徒隶在冬季编作草袋,以备来年水丰时节治河防汛。 八水环绕、沟渠纵横的长安周边,更是勘察重点,渭桥南岸,少年郎卫驻营这一段,为都水参事郭抱所辖,这位出身冯翊名门的汉官与麾下有限的数名差役,此时正焦头烂额,只好率领从人来到营前借马向长安县报信。 临时营地的东南方,不过数里地就是沣水,沣水在此折向东北,形成一处河湾。此处沣河东岸上,则是西、南两面临河的一座大丘,有豪强据此筑垒,其族中遣佃客、僮仆来渭水割采苇子,却撞见渭水上游北岸各家趁水枯河床裸露,来南岸掘泥取石。 渭河北岸的这些垒主,遣人就地取材,目的是在庄上筑胸墙巷道以限制骑兵,代价却是以邻为壑,而南岸各家自是不愿为此受水患威胁,于是呼唤人手赶来拦阻,一场私斗眼看就要发作。 畿内郡县,皆有官吏治辖,长安周边又有中兵各营驻在,泾渭之汇以北,依次有三原、铜官、土门、抚夷四部护军治所,看似重兵环绕,实际上却不是这么回事。 秦汉时,一县有民万户以上县官称令,东汉末年三国以后,西晋初,户口过千县官即可称令。 治所在冯翊夏阳,统五部护军的前秦右护军,辖区南起洛川,北至肤施,东达定阳,这么大一片地盘,因为挨着北方边境,才给配了三百常备兵,再加上军府下属的佐吏一百五十人,却要管理分属五部护军的七千户杂胡。纸面上乍一看,估摸怎么也有数万人,可打散部落分驻地方以后,这点人真的太少太少。离开诸护军治所,走上二、三十里,都再难看到扎堆的烟火气,传个令都要翻绕几座梁岇。 无事时,定居的诸胡以及胡化的汉人牧户,也屯垦耕种,按期纳马、驼、牛、驴等畜,以及皮、角、筋、羽等物。一旦有战事,长安来人传檄征召,就要按军府籍册从这些军户里抽丁成军。之后的北朝,则是干脆的一刀切,重又恢复分治,汉人种地,胡人打仗。 中兵禁卫,尤其是宿卫诸营,无令不可轻动,郭抱正是知道这点,所以事态虽急,却也没指望这两千多少年郎卫出营震慑,只提借马,而不使诸将为难,报信之余,也暂留军营倚为庇护。 此时名望较着的郭氏有五支,太原、冯翊、西平、颍川属虢叔后裔,为姬姓郭氏,冯翊、西平两支郭氏皆出自太原。中山郭氏属郭国后裔,为任姓郭氏,曹魏文德皇后郭女王即出自此族。 诸郭之中,最为世人熟知的人物,无疑是因三国故事而有鬼才、奇士之称的颍川郭嘉,与其同族的郭图则是在袁绍麾下效力,魏晋之际,这一族遂以多出智囊、策士而闻名。 前秦五公之乱时,苻坚命匈奴右贤王曹毂亲往邺城朝贡,实为掩护作为副使的冯翊郭辩,而郭辩到达邺城后逐一拜访公卿,刺探前燕虚实,其带回长安的讯息,是促成苻坚图谋前燕战略的重要一环。当时与王鉴、吕光一同平乱的郭将,亦出自冯翊郭氏。 至于西平郭氏,则始自郭友徙居陇西,其高祖为西汉开国功臣阿陵侯郭亭。魏晋时之所以有盛名,则是曹魏明元皇后出自此族,这位曹叡病重时所立的郭皇后,其堂弟郭德早先被过继给曹叡已故表侄甄黄,甄黄冥婚之妻即曹叡爱女,未满周岁早夭的平原公主。曹叡死后,甄德作为执掌宿卫的曹魏外戚,在司马氏兄弟辅政时被极力拉拢,先娶司马师之女,继娶司马昭之女,成为晋武帝司马炎的姐夫,极为显贵。 前秦灭前凉时,劝张天锡西平太守赵凝投降,以精通老、易,善长占筮知名的主簿郭黁,梁熙奉苻坚之命镇抚姑臧时起兵败死的郭护,都出自西平郭氏。 这场突发的渭上私斗,其中一方与当年的五公之乱还有些干系,今时的苟氏外戚诸人当中,苟苌、苟池、苟辅三人才能声望最着,而十多年前,则是被称作苟氏千里驹的苟兴一人独占诸宗鳌头。 但在五公之乱中,苟兴却跟随苻坚胞弟苻双,与苻健诸子一同叛乱,当时若非吕光识破其策略,任凭性急的王鉴率军疾进,胜负怕是难料。 而沣水东岸这座壁垒,即五公之乱平息后,被迁来的苟兴同族,两家垒主一是其堂弟苟荣,一是其亲弟苟平。 王猛、吕婆楼在世时,前者来访探看,谈及苟兴,说其有统帅大军独当一面的天赋,又评苟苌等人无事尚能任之方镇,有事则缺乏机变,只能做一郡守相。 二人之所以聊起此事,起因是都觉得前秦将领青黄不接,而国中西羌、鲜卑两族势力日益强盛,才俊辈出。 彼时离坐榻不远的吕隆虽年幼,却清楚记得,王猛似在试探吕婆楼,询问苟兴下落。 苟兴兵败后,王鉴即刻率军进击上邽,作为副手的吕光追剿残兵、打扫战场都只草草应付,更未在乱军之中寻到苟兴尸首,与此前的胆大心细截然不同。 旁人或许会认为吕光是不想错过攻破上邽的大功,王猛曾在吕宅为门客,后来又亲自举荐吕光入仕,对此事看法自是不与常人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