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楔子 (楔子) 腊月初八这天,张妈妈从人牙子那里买了一批孩子。 北京城里下了一彻夜的雪,天明时分才刚停下,积雪一直到小腿肚,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城里已经有人赶着骡车出门了,牲口呼出的白气,和人头顶冒出来的热气交织在一起,路边早点摊里咕嘟着豆腐脑的香气,若是在一大早买上那么一碗,淋上香喷喷的卤汁,保管一天都浑身舒畅。 年关将至,人牙子也不想留这么多货在手上,见张妈妈是老主顾,开价又高,往张妈妈手里塞了十几张卖身契。张妈妈子矮胖身材,看着是和蔼可亲的人,但和贩夫走卒们打交道的时日长了,哪里看不出牙婆的打算,她从里头挑出一张来又还给牙婆:“说好的买几个女孩,这个男娃儿我不要。” 牙婆直吸气,从身后瑟缩的孩子们中间拽出一个瘦小的,他看上去七八岁的年龄,瘦骨嶙峋的,只有一双眼睛很大,雾沉沉的像一片大海,牙婆子把他的嘴掰开给张妈妈看:“都是好孩子,沈府家大业大,留着这孩子以后套马也成,打发去庄子上粗使也成。” 张妈妈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头,其中一个低眉顺目的,而另外一个眼睛却乌溜溜地瞧着她,满是新奇神色。张妈妈叹了口气,对牙婆说:“府上不养闲人,这男娃能真的用上手还得过几年,沈府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也是做奴才的,您也别难为我了。” 牙婆粗暴的松开手,那个男娃被她的动作推得倒退几步,跌坐在了雪地里。牙婆咧开镶了金牙的嘴:“一个女娃一两银子,这个男娃算你一吊钱。” 张妈妈接连摆手,她选好的女孩子已经被管家一个接一个地送到骡车上,张妈妈说:“这男娃模样好,皮肉细腻,身单力薄,别说指望他做些粗使,看上去风一吹就倒了,你还是给他买点吃的养养身子要紧。” 等张妈妈带着身边两个丫头走远了,牙婆往雪地里吐了口唾沫,一脚把那男娃踢翻在雪地里:“本以为捡了个大便宜,没料到是个赔钱货,卖了大半年都没人要,早知道就该放任你死在河边。” 那男孩子吭也不吭一声,头上沾了满头的雪,只是天太冷了,雪花就像是一层霜似的笼在他发顶,他垂着头一言不发,那牙婆眼尖,突然看见男孩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忙拽出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枚金子做的印章,她如获至宝,眉开眼笑起来:“把你从河边救起来那天,找赤脚郎中开了两帖药,这几个月供你吃穿,拿这个勉勉强强抵了。”说罢就要去解,没料到素来沉默寡言的男娃突然疯了似的把她推开,一手护着自己的小金印,一边警惕地看着她,像是一头狼崽子。 牙婆没想到这孩子有这么大力气,险些被他推了个趔趄,登时沉下脸来:“小畜生,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对老娘?”说罢就去夺他脖子上的东西,紧接着就是一声痛呼,这个男娃竟然一口咬在她的虎口处,下口极狠,马上就见了血。 这显然是激怒了牙婆,巴掌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男娃蜷缩在雪地里,只护住自己脖子上的那个护身符,任由那些拳打脚踢像雪片一样落在自己身上。 “别打了!”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牙婆犹不解气,又踢了两脚才抬起头,眼前站着的是那个方才跟在张妈妈身后的小女娃,她梳着双环髻,粉雕玉琢的十分精致可爱,她指着在地上无知无觉的男娃说:“他,我买了。” 张妈妈在她身后止不住的叹气,到底还是从荷包里掏了钱,那牙婆见好就收,用鞋尖碰了碰他: “算你运气好。” 这男孩躺在地上无知无觉,脸色惨白,张妈妈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忍不住的摇头:“四姑娘,这孩子身子骨弱,冰天雪地冻了这么久只怕活不长。老奴今儿带您出来,已经是破了例,您又要带他回去,也不好和老太太交差啊。” 四姑娘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她年岁不大,五官尚未长开,只那双眼睛尤其灵动慧黠:“难不成让他在这等死不成,把他带回府上去,就说是我说的,有谁敢挑你的不是,尽管来找我!” 沈府这位四姑娘,确实有这么说话的底气,沈老爷任锦衣卫镇抚司指挥,她是长房嫡女,沈家一共有五个姑娘,三个都是长房所出,大姑娘嫁给太子做良娣,沈家和首辅大臣张德淮是世交,二姑娘和张德淮的独子定了娃娃亲,三姑娘是二房生的,往下数就是四姑娘。 四姑娘是沈老爷的老来女,如珠似玉地捧在手心上养着,加上嘴甜爱娇,全家人都把她当掌上明珠一般。就像今日这般溜出来玩,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 张妈妈本以为这个男娃会让四姑娘新鲜两天,没想到一回府四姑娘就把他抛在了脑后头。就这么过了四五天。 午后的阳光还暖些,积在屋顶上的碎雪在日头底下开化,雪水像是水珠子一样从檐下滚落,寂静的日子里听得分外清晰。 四姑娘就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玩,周围围着几个别的大臣家的女郎,一群孩子当中就属四姑娘生的最好,六七岁的年纪,像一朵将开未开的新荷,眸若星辰,两靥生花,丫鬟们准备了投壶、簸钱,四姑娘从秋千上跳下来,对着另外五六个女孩说:“你们谁要和我一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众人面面厮觑,她们其实不愿意和四姑娘玩,这个年龄的孩子还不懂遮掩自己的喜好,她们互相推脱了一下,终于有一个人大着胆子说:“你总是耍赖,我不和你玩!” 这句话简直捅了马蜂窝,四姑娘杏眸圆睁,伸长了手指,指尖都要点到她的锁骨窝上:“我还不跟你玩呢,我的那些小玩意儿也绝不会分给你!” 有了一个打头的,另外几个姑娘的胆子也大起来,她们确实羡慕沈四姑娘家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奇珍异宝,在她家能吃到冬天吃不到的荔枝、石榴,还有像宫里一样好吃的点心,但是四姑娘向来说一不二,娇蛮任性,她们总是被欺负。 四姑娘发现自己好像被几个女孩子孤立了,她转了转眼珠,突然手指一指:“喂!你来和我玩!” 刚经过垂花门口的男孩抬起头,他怀里还抱着一摞烧火的木炭,整个人的脸和手都抹得黑漆漆的,唯有那双眼睛沉沉如海,深不见底。四姑娘指着他又说了一遍:“喂!你是不是听不见本姑娘说话!我让你过来!” 他慢吞吞地把怀里的木炭放在墙边,走了过来。他穿着奴才们穿的粗布衣裳,在这样呵气成霜的天气里,他的身子都在微微发颤,四姑娘嫌他走得慢,一把拽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身边来,这双手冷得像冰块一样,四姑娘皱着眉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这个男孩子脏兮兮的像个小乞丐,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四姑娘还是装作很开心的样子说:“今天你就和我一组了!” 她从地上拾起一支箭:“你来投,如果投中了……”她环顾四周,指着桌子上的一盘点心:“这个就赏给你!” 周围几个女孩子吃吃地笑说:“暄和,你也太看得起他了,一个奴才怎么能投得中呢?” 四姑娘今天已经丢了一次脸,听到这话脸上挂不住了,她用精致好看的鞋尖碰了碰那个男娃的裤腿:“喂,你一定要给本姑娘投中!听到没有?” 男孩没说话,他用手比了比远近,轻轻一投,姑娘们低低的呼了一声,壶身颤了颤,竟然投中了! 四姑娘当即拍手叫好,而后耀武扬威地看着旁边几个女孩子:“看到没?本姑娘家里的奴才都比你们强!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孩抬起头看着她,这双眼睛让四姑娘觉得似曾相识,破月在她身后小声提醒:“姑娘,他就是那天您买来的那个小奴隶,刚养好了伤。只是像是个哑巴,一句话都没说过,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儿。” 四姑娘哦了一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笑嘻嘻地说:“既然是我把你买回来的,不如让我给你起个名,夫子今天教我《诗》的时候,我学了一句: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你就叫陶陶,有欢喜的意思,你喜欢吗?” 六七岁刚开蒙不久的孩子,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名字,男娃不点头也不摇头,四姑娘就当他是同意了,她说:“陶陶,那你以后每天这个时辰都来我这和我投壶,好不好?” 破月在一边吸气,她小心地拉着四姑娘的衣角:“姑娘,姑娘,这于理不合,要是让夫人知道了……” 暄和最讨厌别人用母亲压她,当即就沉下脸:“我说行就是行,你不许再胡说八道!” 四姑娘的脾气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若是稍有不如意,她们便少不得皮肉之苦,她便也不敢再多说了。 暄和扳回一局,心里十分满意,她伸出手摸了摸男孩冰冷的小手,对着弄影招了招手,弄影手上正拿着四姑娘的大氅,这件大氅是用兔毛做的,纯白盛雪,暄和把大氅接过来披在男孩身上:“赏你了,下次把手捂暖一点,本姑娘都被你冰到了。” “陶陶,你投壶真厉害,以后我都带着你玩。” 男孩抬起头,看着眼前对她笑着的小女郎,还有她背后辉煌煊赫的水榭亭台,滔天的富贵,耀眼得几乎晃了他的眼睛。 ※※※※※※※※※※※※※※※※※※※※ 很久没写文了,大家好久不见。 临时起意突然想开本书,存了十几章稿子。 我的坑品好像还可以,每个坑都填完了,请大家放心入坑! 开文这几天也许会发几个小红包给大家。 日更3000,v后双更,求收藏!!爱你们! 宠婢 宫漏沙沙,打更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紫禁城的深夜愈发寒冷凄凉。风声吹过长街,呼啸的声音宛若鬼哭。 过了中秋后,太子的病一日重过一日,东宫冷得像是陵墓,圈禁着这位承化年间叱咤风云的废太子,细算下来才知道,距离那场剧变,竟已过了五年之久。 承化七年,今上身体久病,囿于床榻,有人在太子宫中的槐树下,挖出人偶,天子闻之震怒,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巫蛊之祸,当年波及了一大群人,紫禁城也被从头到尾换了一遍血。 南书房的灯还亮着,皇上拿着司礼监批红过的折子,首辅大臣名叫张德淮,如今已然须发皆白,当年太子被废轰动一时,张德淮作为太子太傅,难免不受牵连。只是今上施行仁政,对待张德淮这样的几朝元老,也并没有痛下狠手,外放了几年后,今年年初又调回了京中。 议事之后已经过了二更,张德淮起身告退,皇上淡淡说:“老七,替朕送一送张大人。” 一直坐在阴影里的祁王缓缓站起了身子,张德淮忙诚惶诚恐:“臣怎敢让祁王殿下相送。” “当年张大人也曾为老七指点迷津,他也算是你半个学生,你自然受得起。” 张德淮下意识看了一眼这位盛朝上下,其名如雷贯耳的祁王殿下。 祁王不是在皇上身边养大的儿子,据说是一直养在宫外,一直到他十二岁才重新回到宫里。皇上又狠下心把他扔进军营里五六年,如今摄政多年,过了今年就满二十三岁了,皇上的这个儿子和其他几位殿下都不大一样,若表面上看,无非是冷清些,寡言些。可内里上是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楚。 张德淮跟在祁王身后半步的距离,出了南书房,月上中天。张德淮知道皇上是什么心思,太子早已被废,另有两位皇子被外放回封地,如今只有祁王出入禁中宛若无人之地,皇上是想给自己的儿子拉拢人心。 张德淮是个文人,骨子里有着文人的桀骜和清高,纵然太子已倒,他心里对帝师的位置已不甚向往,只怕是要让皇上失望了。 “夜深露重,张大人慢走。”祁王长着肖似皇上的脸庞,那双眼睛尤其锐利,张德淮对着祁王拱了拱手,走出几步之后,祁王突然开口:“今年除夕,让张季松回京过年吧。”张德淮的身子猛的一顿。 这位祁王殿下果然一击即中,张德淮当年被贬谪,唯一的儿子被发配到了岭南,如今他虽然已官复原职,可皇上不首肯,张季松便只能一直在岭南苦寒之地受苦。如今他们父子已经有五六年没见了。 张德淮转过身,对着祁王深深一揖:“儿孙自有儿孙福,张某早就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对这些已经不强求了。” 祁王知道他会这么说,他负手走到张德淮面前:“张大人应该听说了,季松的夫人今年刚给张大人生了一位嫡孙,张大人为国为民劳苦功高多年,也该到了含饴弄孙的时候。明日本王便会向皇上请命,叫季松带着孩子一起回京。” 祁王回到三希堂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更,用不了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晨雾已经开始朦朦胧胧地覆盖上紫禁城的汉白玉丹壁,他进了三希堂的门,正看见润意立在八仙塌前,把熏好龙涎香的朝服挂在紫檀木如意缠枝的大架上。 楚腰窈窕,纤细柔旎。 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见到是祁王,盈盈地跪倒行礼。 祁王挥退左右,阔步行至她面前,润意垂着眼眸,看着自己的视线内伸过一只手,这双手带着薄茧,一看便知是戎马倥偬留下的痕迹,拇指上那一枚翡翠扳指流光溢彩。她顺从地把自己的手搭在祁王的手上,而后抬起了眼睛。 祁王生得相貌堂堂,剑眉星目,下颌轮廓宛若剑削,身着玄色龙袍,金丝银线的交领,衬得他姿容高华,若论起来怕是京城内外也难有人较得一二,只是祁王是一个让人忽略容貌的人,他自由浑然天成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润意经年累月的熏香,身子上也带着三三两两龙涎的味道,她那双美目烛光流转,祁王说:“回去歇着吧,今日本也不是你当值。” 祁王嘴上这么说着,已经走到了紫檀木架前,抬起手,缓缓抚摸过朝服上金丝银线绣成的穿云破雾的飞龙。 皇权惑人当如是,亲兄弟整得像是乌眼鸡一般剑拔弩张,祁王牵动嘴角笑了一下,他对着润意招了招手,像是在唤猫猫狗狗:“你来。” 若说起来,润意和寻常豢养的猫狗也并无不同,润意是服侍祁王的人,至于怎么服侍又是另外一码事。 润意走到他身侧,一双缀着珍珠的绣鞋停在祁王的眼前,他满意一笑:“这鞋还喜欢么?” “殿下所赠,润意自然珍爱非常。”宠婢自然要有宠婢的样子,祁王要赏,润意自然欢欢喜喜地穿戴在身上。 祁王对润意的表现十分满意。润意是从他抿平的唇角看出来的,祁王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也只有身边的人小心伺候,才能从细枝末节里看出端倪来。这份眼力见儿是多年伺候攒下来的,外头御史台的士大夫们,用一包一包的银子送进来,只为能从他们这些身边人嘴里探出一丝一毫祁王的喜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祁王高兴的时候,唇角是抿平的,不高兴的时候,唇角会往下弯出几分弧度。润意给他倒了杯香片茶,祁王闻了闻味道,不露痕迹的皱了皱眉,润意说:“平日里喝惯了龙团,此刻天将明未明,正是通肺经的时候,还是喝些清淡的茶水润肺吧。” “聒噪。”祁王淡淡道,茶水撂在一旁的花梨木条案上,没有沾唇,他在楠木大椅上坐下,“张德淮的痛点你找得很准,当赏,你想要什么赏赐,说给本王听听。” 润意柔顺地在祁王面前跪下,下巴放在他的膝头:“润意只希望能长长久久地陪在殿下身边。”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流动着烛火的微光,当真担得起楚楚动人这四个字,祁王的手停在她发顶,倏尔拔了她的钗,鸦羽般的乌发像绸缎一样铺在润意身上。 祁王喜欢她的头发,润意不是第一天知道,所以姿态也格外顺服,祁王的手落在她的头发上,感受指尖如丝绸一般的触感。 摸着摸着,手便不老实起来。乌发往下便是修长如玉的脖颈,润意是宫里一等一体面有头脸的大宫女,颈侧的盘扣系得一丝不苟,祁王把盘扣一粒一粒的解开,欺身附在她耳畔:“这般赏赐你如何?” 他深知润意耳畔间最是敏感,果然轻轻几句话,羞得她颈侧耳根一片晕红,她推了推祁王,细声说:“还有半个时辰就是早朝了。” 祁王把她捞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楠木大椅上:“让那些老匹夫们等着。” 这儿是三希堂,自祁王摄政监国后,这里就是他处理政务的地方,三希堂南面挂着快雪时晴帖,王右军的手书他无数次赏玩,这里满屋子都是举国之珍宝,他转过目光,落在自己面前双颊绯红的润意身上。 她罗衫半解,美目流光,当真是屋舍明珠也不为过。 今日的早朝,祁王比平日里晚了半个时辰,到太和殿的时候颇为春风得意。 ※※※※※※※※※※※※※※※※※※※※ 男主动心前女主不会动心。 谋篇 润意平日里住在离三希堂不远的厢房里,她是祁王身边的女官之首,有自己专门屋子,祁王又额外拨了四个小宫女服侍她。 她回来的时候衣衫整洁,头发也被重新梳理过,故而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小宫女替她打水梳洗,润意让她们都退了出去。 此刻天刚朦胧着亮起来,润意把身子缩进水里,她脖子往上仍旧白皙盛雪,而自肩膀向下,满是大大小小的红色痕迹。 世人只道祁王殿下清心寡欲,哪有人知他究竟是如何搓磨她呢。 润意抬起自己的手,水珠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来。祁王并不喜欢她,润意心里很明白这一点。宫变已过去,太子被囚禁在崇政殿整整五年,她们一家的血海深仇一日不报,她就得日复一日地继续留在这里。 世人只知宫变那日,京中风云轮换,沈家被指控夹带宫中消息,阖府上下惨遭灭门之祸,大厦轰然而倾。而亲历者不得不亲眼目睹多少惨剧。嫁给太子为良娣的长姐投缳自尽,首辅张德淮为避祸,亲手解除了张季松和二姐的婚事,二姐在狱中病亡。府中男丁全部枭首示众,女子充入贱籍为奴。 暄和是被人救下来的,在她即将被卖入红袖招的前一天夜里,她不知道那人用了什么手段,只是三天之后,她便成了尚衣局最末等的小宫女润意,救她的人临走时留了一句话给她:“想要复仇,就在这宫里活下去。” 为着这一句话,她苦苦撑着,宫中有供宫女上升的考试,她狠下心来终于一步步走到了六局女官之首,阖宫上下,尊她一句润意姑姑。当年的事已经被尘封,她想要走向真相的中心,不得已攀附上祁王这棵梧桐。 只记得半年前,她装作不经意撞进祁王休憩的浮绿亭,那个在漠北大权在握,可让小儿止啼的关西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小姑娘,这可是你自找的。” 她是在水榭里被临幸的,转一天祁王便把她一人调到身边,专供他饮食起居,六局那边成了挂名的虚衔,她成为了祁王身边的宠婢,祁王出入都带着她。 宫里宫外多少人对祁王恨之入骨,润意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活靶子,她平日里跟在祁王身边自然无虞,若有朝一日起了二心,那便是尸骨无存。祁王宠她,也在防她。 以美色侍人,色衰而爱弛,润意本就出身簪缨,又在宫闱里浸淫多年,哪里不知晓这个理。她今年已经整整二十岁了,宫里头的女人像是一茬又一茬的花骨朵儿,只会越来越多,就连无家室的祁王殿下,皇上都打算明年立春后选秀,为他指几位望族女子为妻为妾。 她如今在祁王身边已经站住了脚,只要祁王不动她,她的位置便根深蒂固,她不图君恩长久,只求手刃仇敌。润意拿了帕子蒙在自己脸上,脑子里有一根线丝丝缕缕缠绕蔓延,帕子遮挡住她唇边那一抹笑:从谁开始下手呢? * 司礼监有个秉笔太监名叫孙耀光,他进宫有些年头了,一直在司礼监做闲差,几年前骤然得势,补了一个秉笔的缺。他是穷人家孩子出身,确实刻苦上进了几年,进宫后有专门供太监们读书的宫学,他过去旁听。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做了秉笔太监,却一直不得机会,在主子面前露脸,一来二去上进的心就淡了,成了彻头彻尾的酒肉之徒,若是多饮了几杯,回去就会拿他屋里人出气。 他的对食叫夏荣,在花房里供职。 今日孙耀光不当值,和几个狐朋狗友喝了几杯酒,醉醺醺地回到自己的厢房,夏荣在灯下缝衣服,见他一身酒气的进来,忍不住抱怨两句。当即便惹恼了孙耀光,孙耀光把她一把拽起来,抬手便是一个耳光。 里头女人的恸哭声太过凄惨,在厢房外头的人听了都缩了缩脖子,这样的事也不是一两日了,众人见怪不怪。 待到孙耀光的鼾声响起,夏荣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她从厢房里走出来,漫无目的的在长街上行走,马上便到宵禁的时辰了,紫禁城自宵禁后便再不许人行走,若有违令者,就地格杀。有带刀羽林郎叫住她:“喂!你要去哪?” 夏荣楞楞地站在原地,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今儿是刘大人当值啊,当真是辛苦了。”一道平静温婉的女声响起,这位姓刘的羽林郎抬起头,便看见独自撑着宫灯走来的润意,瑟瑟的风里,她走得四平八稳,背也挺得笔直,羽林郎忙打了个千:“润意姑姑。” 润意手里的六合宫灯被夜风吹得微微摇晃,她平淡地笑笑,缓步走到夏荣身前:“祁王殿下明日在琼林苑设宴,我去察阅时发现枯了两盆杭白菊,忙让夏荣姑娘替我去花房取来,没料到夜深了她在禁庭迷了路,我过来瞧瞧。” “原来是这么回事。”羽林郎忙点头,“小事一桩,姑姑叫人来就是,怎么还亲自走一趟。让臣送您过去吧。” 润意是素来沉稳端庄的人,她对宫里的大小事宜皆牢记于心,就连某个宫女、某个侍卫,她几乎全部都能说出他们的名字和籍贯,故而在宫里人人亲近敬重。润意莞尔:“不必了,多谢刘大人好意,还是宫中宵禁要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羽林郎对着她又行了一礼,便继续巡视夜防了。 夏荣看着润意的背影,心里一直在打鼓。论年龄,她比润意小三四岁,可论资历,便差得更多了,她进宫的时候,润意已经是六局里有头有脸的大宫女了,她的规矩有一多半都是润意教的。 掖庭入夜不得闲逛是大过天的规矩,润意救她这次,简直是救了一命。她一如既往穿着绛紫色的官服,头发梳成高髻,不戴首饰,脸上也没有什么粉黛,素着清水脸,她是一等一的美人,比宫里的很多小主都要明丽动人,可外人看到的却大都是她不怒自威的模样。 润意转过身,入眼就是夏荣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脸上的掌痕格外分明。孙耀光不是良人,润意自然知道这一点,当年夏荣执意要嫁给他的时候,润意并非没有劝过。 此刻她目光忐忑地站在她面前,倒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润意抬手摸了摸她的眉骨,她的手在深秋的风露里冰冷的不带温度,她静静说:“如今,你后悔没有?” 夏荣眼眶蓦地湿了,润意是个严师,她自六局出身,后入宫的许多宫女都师承于她,她规矩最死,也最不徇私情,那时候,她们这些小宫女都最怕她,背后里难免多抱怨几句,可每每出了事,也是润意替她们求情,润意便是这样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她当年一心想攀高枝,润意也曾冷着脸问她想好了没有,她没有犹豫地说想好了,她能看出来润意当时十分生气,可在她婚嫁当日,润意还是派人来传话,若是过得不好,可以来找她。 “姑姑,我好悔。”她捂着脸,哭得蹲了下去,模样好不可怜,“孙耀光对奴婢非打即骂,稍不顺心便拳打脚踢,他迟早要打死奴婢,奴婢后悔当年没有听姑姑的话。” 润意把她拉起来,并不替她擦泪,任由穿街而过的冷风吹得她脸上生疼,润意那双眼睛不带感情,目光一如即往的平静如海,像是要把她吸进去,她拉过夏荣的手,往她手里放了个东西:“这条命要不要,全看你自己了。” * 润意在宫里多年,身子并不算好,每每信期便手脚冰冷,腹痛难忍。她走回厢房的时候,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这是她素来能忍,又是多年的沉疴,外人也并不能看出端倪。 她推开厢房的门,立刻闻到屋子里隐隐约约的龙涎香气,她叹了口气,任命一般去迎接这尊大佛。屋里光线太暗,难以视物,她从桌子上的妆奁匣子里掏出火石,把桌上的油灯点燃,还没来及说话,便有一个人从背后拥住了她,那双手已经在她身上游走起来。 润意服侍祁王有半年了,先前数月祁王对她并不算上心,每次召她都像例行公事,可这一两个月来像是食髓知味一般,对她尤其索取。 “殿下!”润意提高了几分声音,“今日是奴婢的小日子,怕是不能服侍您。” 空气凝固了片刻,“嗯?”祁王疑惑,“这是什么?” 润意一时瞠目结舌,竟不知道该如何对堂堂祁王解释,祁王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怎么了?究竟是何等难以启齿之物,本王一会儿去问怀善也是一样。” 这还了得? 润意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她猛地抬起头:“不要!” 祁王板着脸听她断断续续说完,点了点头:“不过如此。”见他听懂了,润意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摆出送客的态度:“如此,夜深露重,殿下慢走。” “谁说本王要走了?”祁王走到润意的床榻边,淡淡的觑她:“还不给本王宽衣?” 灯影如豆,烛光落在他的脸上,他垂着眼的模样倒也少了许多戾气,祁王神态颇为自然,好像此刻不是奴才住的厢房,而是他自己的寝宫一般,润意耐着性子解释说:“奴婢如今是不能侍候您的,您若实在想,奴婢可以替您安排暖床的婢女。” 这话把祁王惹恼了,他冷淡的睨他:“在你心中,本王便是如此一个重色纵欲之人?” 汹涌 润意语塞,只好上前替他宽衣。 月色如银,朦胧地给眼前的女子描画一层银边,她睫毛纤细如凤翎,朱唇不点而朱,下颌消瘦,脖子只手可折,从背后能看见脊柱根根分明的轮廓,再往下看便是玲珑精巧的锁骨,和……祁王又有几分心猿意马,这副身子有着最柔旎婀娜的线条,每一寸都另他爱不释手。 伺候祁王宽衣梳洗,润意只觉得疲惫不堪,祁王已经躺好,见她还在给他明日要穿的衣服熏香,眉心微微一蹙:“这么点小事还要你亲自去做么,快来,别让本王久等。” 润意只好除去鞋履上床,被子里冷得像块冰,她平日里都是蜷缩在一起慢慢等温度上来,没料到祁王长臂一伸,把她搂到了怀里。他的身子很暖,温柔的包裹她,让她觉得十分熨帖。他的手搂着她的腰,暖得像一团火。 不多时,润意便觉得困意上涌,倏尔她觉得身后有某处起了变化,顿时脑子又清明了几分,她犹豫着回头,红着脸说:“殿下,让奴才用别的服侍您吧。” 少见的,祁王脸上也露出一丝赧色,他仍旧闭着眼,不轻不重的在她臀上拍了一记:“睡觉!” 润意醒来时,祁王已经走了。她素来是浅眠的人,没想到祁王竟一点都没吵醒她。她缓缓坐直身子,空气中还混着龙涎和祁王身上特有的味道,原本难忍的腹痛也缓和了许多。 天已放晴,蓝喜鹊在屋檐下一蹦一跳,好不活泼欢快,又到了紫禁城重新刷宫墙的日子了,润意对这些大事小情,记得尤为深刻。 待她穿戴整齐走出房门,便见宫中不乏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润意蹙着眉叫来服侍她的小宫女破月:“怎么回事,大清早的议论纷纷?” 破月知道润意规矩严,最讨厌她们这些做奴才的私下里嚼舌根,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姑姑可能不知道,昨日夜里,司礼监秉笔太监孙耀光突然发了失心疯,像是疯狗一样四处乱咬,满嘴胡言乱语,马上有人拉他去慎刑司。说是请个大夫来治,好端端的一个人,天明时分突然就没了。” 润意不抬眼皮,淡淡地哦了声:“既然都是疯话,何必大惊小怪。” “哪能呢,姑姑。”破月压低了声音,“据说和五年前那事有关,他如今昏了头,念了一堆人的名字,随王、甚至还有长嘉长公主,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都快吓死了。” 宫掖深深,大梧桐树也已经黄了叶子,入目都是宫墙新刷的朱红色,和金色的琉璃瓦,金与红交相辉映,撑起了这座煊赫富贵的紫禁城。 润意勾了勾唇角,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人都去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许再传了,吩咐底下的人,若是再乱说话,都送去辛者库。” 她径自往前走,身后跟了两排新入宫的小宫女,如出一辙的褐紫色官服,小宫女们都在脑后编了辫子,辫梢留穗配红绳,两侧是高高的红色宫墙,年轻的女子本就是美的,她们走到一处当真是紫禁城里的一处好风景,润意到了养心殿外等了片刻,有德便请她进去。 三希堂是养心殿的隔间,屋子并不大,祁王监国后,常常在这里处理政务,尤其喜欢润意作陪,润意进门后规规矩矩地行礼,祁王抬起头看她,过了很久他说:“孙耀光死了,你知不知道?” 润意老实点头:“早上听奴才们说了。” 离着老远就能闻见润意身上特有的味道,祁王没有叫她起身,只静静地看着她。从头到脚,连头发丝也不放过。 润意不认识他,祁王相信这一点,也并不觉得意外。他只在沈家住了四年,十二岁之后便机缘巧合地回到了禁庭,那时他身量还未展开,如今他早已成年,又在漠北的军中摸爬滚打五六年,手握生杀,大权在握,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她不认得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他第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原本只想救她性命,把她塞进宫里自灭,看在自己眼前也好控制些,不成想她误打误撞地撞进他怀里。这是她自找的,既然她想要荣华富贵,他自然也能给她,只是没料到,她似乎要的不是这些。 那个旧时飞扬跋扈,目空一切的沈府四姑娘,成了六局之首的润意姑姑,她处处妥帖细致,谦卑恭谨,若不是在漠北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反反复复入他的梦,他一定不会相信,那个爱穿红衣爱出风头的小女郎,变成现在的模样。 她想报仇。 祁王从听到孙耀光这个名字那一刻,马上就明白过来。孙耀光的事是很难深查下去的,因为若真是要查,势必要牵连一大批人,有无数人不希望当年的事浮出水面,也会一力摁下去。润意暂时还算安全,不过她是想调查当年的事,才不惜委身于他,好借他的力。 这比图财更让他觉得挫败,祁王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润意盯着祁王的目光,心里也略有几分忐忑,片刻后,祁王清淡的嗓音终于响起:“过来研墨。” 润意长舒了一口气,走到祁王身边,拿起一块松烟墨,细细地研墨起来,祁王看着她的手腕,上头套着一只白玉镯,还是他去年随手赏给她的,她一直小心地戴在身上,还有她那双缀了珍珠的绣鞋,他喜欢把玩她的那双玉足,忍不住叫人制了这双鞋给她,她果真听话,把鞋日日穿在脚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怎么看,都叫人觉得她一门心思的扑在他身上。祁王越想越不痛快。 “中秋已过,今年由本王替父皇巡幸木兰,你在宫里好生待着。” 木兰秋猃是祖宗定下的规矩,每年七八月,天子率百官前往木兰,拜谒外八庙。与群臣射鹿,猎熊,饮烈酒、吃鹿肉。往往也会带后妃同往,如今皇上的身子骨并不康健,难以经受车马劳顿,于是便把这一差事留给了祁王。木兰有蒙古旧部,这也是皇上想给祁王机会,与旧部族多多亲近结交。 这主儿离开京城,也算是给她放了个假,润意颔首称是。祁王有几分脾气,便让她退下了。看着润意如蒙大赦的模样,祁王的心情便又差了几分。 * 紫禁城里的人命不值钱,一个孙耀光死了,还有李耀光、刘耀光,夜里拖出去埋了便草草了事。只是他死前说出的那些话让人想忽视都难,这几天,皇上在朝堂上难免敲打了随王。 巫蛊之祸后已经惩办了一批人,随王多多少少被波及一二。 可皇上终有老的那一日,尤其是近些年,几个皇叔都到了含饴弄孙的时候,儿孙绕膝共享天伦的快乐,让已走向暮年的皇帝尤其羡慕,对厌弃过的随王也缓和了许多。 如今太子病重,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皇帝不松口,也无人敢劝。宫外的人不了解,但是宫中人也心照不宣,太子只怕活不到来年开春了。 早朝时,皇上难免提了一句孙耀光,说好端端的人,怎么平白无故得了失心疯,该着手让人细查一查。平日里祁王对这些事并不发表看法,整个人都是置身度外的样子,他想着润意的模样,忍不住想看她该如何收场。 大理寺卿是几年前的新科状元,急于建功,对朝中的暗潮汹涌并不太了解。 那人对着皇上行礼说:“这事若查,也该从孙耀光身边的人查起。” 皇帝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淡淡说:“老七,这事交给你来办吧。” 祁王长揖领命,嘴角却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据说夏荣只是哭,问不出什么话来,但前一天晚上润意姑姑来和她说话的事,有很多人看见。 祁王把玩着自己的扳指,看着润意,挑眉问:“杭白菊?哪门子的杭白菊?” 润意神情倒颇为坦然:“殿下请几位公子进宫下棋,午后在琼州台设宴,如今白菊正当时令,殿下宴请的又是文人雅客,摆些白菊自然应景。再者说,我入宫多年,和孙耀光无冤无仇,且不说没有害他的理由,若真要害他,何必人尽皆知地去找他的房内人。” 好一出窦娥冤,祁王自己都差点信了。他微微眯着眼睛看向淡定自若的润意,这女人果真和他想的不一样,祁王施施然说:“你入宫多年,自然知道五年前的巫蛊之祸。”宫里没人敢主动提起,祁王却不在意,“孙耀光便是在那时候被提拔起来的。恨他的人自然多,润意,你若是有什么冤屈可以对本王说。” 祁王不是个柔情的人,世人也不曾见过他柔情的面孔。此刻他静静地看着润意,墨玉般的眼睛藏着无数星辰,似乎真是一个温柔多情的少年公子模样。润意垂下头,轻轻地摇:“奴婢只是小小宫人,无仇可报。” 青梅 她这般模样,祁王神情略微恍惚,他想起了很多年前润意还是沈府四姑娘的时候。他在暄和身边素来沉默寡言,暄和本就是个性张扬的人,一个人自说自话便能过一下午,本也对他的沉默不太理会,她一口一个陶陶地叫他,祁王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听上去像是在叫一条狗,但暄和叫他,他也会走到她面前。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自母亲死后,他一直拿自己当一个奴才看,他那时由衷的羡慕暄和,她能住在煊赫辉煌的房子里,房子大得像个花园,有无数奴才簇拥在她身边。 后来,沈府没了,他那时远在军中不能回京,于是便让人偷偷救下她,外人只道沈府四姑娘已经死了。殊不知她改名换姓,成了宫女润意。 润意这个名字,其实是祁王起的,听着漠北呼啸的风吹过蛮荒之地,他坐在桌前反反复复写了无数个名字,最终敲定了这个。润意,只希望她能像这个名字一样,过的如意随心一点。 他起的名字,可比她起的强多了。祁王莫名的有点自得。 如今所有的事情都反转过来,他成了一人之下的祁王,润意是他的奴婢。他本就是想看一看,当年的暄和柔顺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可如今看到了,竟然仍觉得不尽兴。 那天晚上,祁王又来到润意住的围房,祁王并不温柔,和她折腾了半宿,润意困得睁不开眼,祁王突然叫她:“润意。”声音很短促,不像他过去那般从容不迫。 “嗯?” “你……”祁王张了张嘴,又觉得身为堂堂祁王,问这样的小儿女问题,有几分难以开口,索性闭口不言。 那一日,润意睡得很沉,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少时家中的那个买来的小奴才。 他是个小哑巴,平日里一句话都不说,但是抿着嘴很乖顺的样子。她读女学时,常常对课业绞尽脑汁,有一天却发现这个小哑巴认识她书里的字,自此以后她便常常让他给自己写课业。 这个小哑巴和她不算亲厚,只是担得起听话二字,她去上学时,小哑巴便在学堂外头的台阶上坐着等她。在某个冬天,她被夫子罚站,光着脚站在学堂门口的砖地上,那个小哑巴便跑过来,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过了一会,他慢吞吞地把自己的鞋脱下来,抬起她的一只脚,套在她的脚上。 润意想骂他放肆,可盯着他的发顶,竟一时语塞。 给她穿完了鞋,那个小哑巴就光着脚跑回自己坐的台阶继续坐下,过了一会又跑来,脱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 那时候阖府上下的人都怕她,可润意知道这个小哑巴一点都不怕,甚至他有时便喜欢做些冒犯的事情顶撞她。 后来有一天,小哑巴出门给她买喜欢吃的顺喜斋的糖葫芦,可出了门便再也没回来,那几天润意简直发了疯,发动全家人去找他,恨不得把京城掘地三尺,还是一无所获。从此,她再也不吃糖葫芦,她盼着有一天小哑巴能记得来找她,可如今家没了,父母亲死了,她也再也找不到小哑巴了。 早上祁王轻手轻脚地起床准备上朝,突然发现睡在身边的那个女子,在梦中流下了两行眼泪,她喜欢侧身睡,眼泪顺着鼻梁流下去,濡湿了枕头,她哭的时候无声无息,自顾咬着唇,一声都不吭。 她身量纤细消瘦,蜷缩在一起的模样好不可怜,祁王站在床头看了她好一会,起初并没有别的念头,只觉得她睡醒了自然就好了,可换完了衣服,走出房门,润意默默流泪的模样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看了看天色离上朝的时间还有一会,让跟随他的奴才通通停下,他踅身回了润意的围房。 他走到润意床边,听她含混地叫了一声:“陶陶。” 祁王愣在原地,足下生根,迈不开步子。 他有十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也唯独只有暄和会叫,沈府的人都喜欢一口一个小哑巴叫他,只有暄和笑容明丽地看着他,老远对他招手:“陶陶,到我这来。” “陶陶,帮我投壶,你这次要拿第一名!” “陶陶,这个我实在不会,你帮我写吧。” “陶陶,……” 祁王知道,自己不该对润意投入太多感情,只这一次应该没关系的。他这么想着,倾下腰,轻轻拍她的肩膀:“润意,润意。” 沈府四姑娘已经死了,你是我的润意。 凤翎般的睫毛轻颤,润意缓缓睁开了眼,祁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吸着鼻子坐起来,祁王说:“洗把脸,没见过你这样的奴才,主子都醒了,你还睡得香甜。” 说罢便走了,似乎生怕多留一步似的,润意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祁王本就不是一个擅长关心别人的人,此刻他衣帽整齐,看模样应该早已醒来许久。 梦境粘稠如同一团水,那些纷繁复杂的往事,缓缓散尽。都凝结成了祁王那双雾霭沉沉的眼睛。 蟹壳青一般的天色慢慢泛白,润意推开锦支窗,清冷的晨风吹了进来,紫禁城又迎来了一个新的清晨,润意坐到梳妆台前梳头,等她穿戴好衣帽,有德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食盒:“是祁王吩咐奴才给姑姑送来的。” 润意把盖子打开,里头放了几根红彤彤的糖葫芦,山楂上头裹了一层糖,晶莹好看,像是一个又一个小灯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殿下方才出门时吩咐的,让奴才宫门一开就去集市上买的,店铺的名字,叫……叫顺喜斋!” * 孙耀光的事,祁王并没有查出个所以然,身边的人纷纷对皇上说人吃五谷没有不生病的理,禁庭森严,俨然铜墙铁壁,断不会有贼子闯入。皇上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再继续追查下去。 祁王的心情十分不错,这是人人都瞧得分明的事。午膳进的比往日多,午后还对几位内阁大臣褒奖几句。内阁有位大臣名叫余川,本到了管路亨通的时候,登临大学士乃至首辅之位指日可待,却因主持乡试,出了一道“舜亦以命禹”的试题,而被弹劾他宣扬禅让制,正中皇帝的脉门,一连冷了他好几日。 原本并不喜好结交臣子的祁王,都在皇帝面前替他求了个人情。 这些,都是润意从小太监们交头接耳之间听到的,她是做奴才的,做奴才的自然该讨好主子,润意也明白自己的身份,在外人眼里,她也不过是主子的一个玩意儿,就算如今得了几分青眼,生杀予夺还不是都在主子手里。 祁王秋猃的日子近在眼前,不日就要离京了,这几日往润意房中来的次数很多,他不喜欢把润意召去自己的寝宫,更喜欢到她的小院子里来,也不单单是为了宠幸,有时也只是坐一坐。 这是他额外为润意辟出来的地方,他自己题了“润园”两个字。在紫禁城中,这样的清净地方还当真没几个,她在院子里侍弄了一撮翠竹,还有两小片花田,还搭了葡萄架,现在正是吃葡萄的季节,今日他来时刚好是饭前,祁王进门时顺手摘了一颗。 宫里饮食处处有人盯着,他随手摘了一颗不打紧,若是外头的奴才看见,马上就得吓得磕头,润意正拿着把小剪子,见他摘了葡萄,便挑了两串好的放进盘子里洗了递给他。 祁王不接,淡淡地觑了她一眼,润意笑笑,拿了一颗给他去皮。 她的手指玲珑纤细,像是用羊脂玉雕刻出来的最好看的艺术品,灯光之下莹白光洁得近乎透明。她靠坐在凳子上剥葡萄,整个人宛如一幅仕女图。 润意生得很美,是乍一看不惊人,越看越舒心的美。在紫禁城里头,能让人觉得舒心的人也实在少些,明争暗斗的也实在少不了,偏这女人总让人觉得静悄悄的,坐在葡萄架底下,总能让人瞧出岁月静好来。她手上依旧戴着那只旧镯子,差了点水头,不够剔透晶莹,配不得她,祁王想着也该去内务府挑块好玉,给她做首饰。 这女人爱笑,也许这也是她瞧着舒心的缘由之一。 祁王心安理得地拘住她,也不给她一个名分,他知道这时代的女人看重这个,但他莫名就觉得,润意并不想要。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院子当中吃了会葡萄,秋风有些冷,祁王看她坐在风里有些打颤,招来怀善说,叫传膳。怀善哭丧着脸说哪能在这地方摆膳,祁王不爱听这话,在这儿摆又有什么关系呢?难不成只有在乾清宫里,奴才们都热热闹闹地杵在眼前才叫用膳么。 祁王转了转眼睛,对润意说:“你会不会做饭,给本王做几个菜。” 你听听,这男人使唤人是何等的理直气壮,还做几个菜呢。润意摇头:“奴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伺候您饮食是精细活,奴才干不来。” 她本也不是伺候人的人,祁王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只是心里仍旧有些失望,怀善见他坚持,只好低声吩咐下去,今日的晚膳就摆在润园。 ※※※※※※※※※※※※※※※※※※※※ 好久没写了,还看见大家给我撒花好开心! 疯狂码字。 太子 祁王离京前,皇帝于崇华台设宴,为祁王践行,后妃命妇大臣们齐聚一堂。崇华台临水而建,背后依靠临仙阁,碧瓦飞甍,气势雍容。 在那一天,润意见到了很多许久没露面的人,比如废太子的生母仪贵妃,巫蛊之祸后皇帝震怒,削了她的尊位,降为贵人。她在席间坐在最末,形容枯槁,格外憔悴。虽然没有禁了她的足,可紫禁城的女人都喜欢睥睨着看人,她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位昔日高高在上,位同副后的尊贵女人,再也看不出昔日的富丽堂皇。 润意看见祁王眉梢微微一扬,她喜欢通过这些细微表情揣测他的心意,这个时候看见仪贵人,想来他也觉得其中有蹊跷。 皇后看见仪贵人,神色亦是淡淡的,只是也有几分难看。皇后膝下一子一女,儿子行八,便是封了随王,巫蛊之祸时受了几分牵连。她的目光落在祁王脸上,他生母早死且地位卑贱,老七对她向来尊重,她手指头漏了点缝,也给了他几分好处,这没有生母的皇子么,也好掌控,若是随王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也能为她所用。只是这好处也有限,她不许老七挡了自己儿子的路。 宫里的女人,无非就是你争我夺的,一个仪贵人早已经掀不起浪花了,想到这,皇后也舒坦了几分。 倒是皇帝,明显带了一二分恻隐之心。仪贵人昔日入宫时也是位美人,足足得了皇帝十多年的宠爱,又生下了皇长子,二人之间的情谊哪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男人对女人但凡有了同情,那女人在宫里的路便好走多了。 酒至半酣时,仪贵人失手打翻了酒杯,玫红色的酒液洒了她一身,她跪下来谢罪,原本笔直的脊梁像是以五体投地的姿势伏在地上,她喝醉了,一双美目通红,她说:“臣妾给皇上弹首曲子谢罪吧。”说罢,走到乐师面前,乐师给她让了位置,她抬手弹了曲《阳关三叠》。 《阳关三叠》原名《渭城曲》,先有了词,后有人谱了曲子,仪贵人唱到“西出阳关无故人”时,皇帝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他说:“今儿是给老七践行的日子,你哭哭啼啼的不像话。” 仪贵人仍旧跪着:“皇上还记得天启二十年么,您西出玉门关时,臣妾给您弹了这首曲子。那年恒儿才半岁,您说等恒儿会叫父皇时您就回来,臣妾就天天教他说话,恒儿学得多快啊,不到一岁就会说了。”她的眼中闪着缅怀之色,“恒儿现在要死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崇政殿,臣妾不敢替恒儿伸冤,臣妾求您开开恩,让臣妾进去看他,陪着他。” 女人啊,半生给了男人,半生给了孩子。 皇后的脸,冷得吓人。润意提着酒壶,给祁王面前的酒杯满上,祁王突然碰了一下润意的胳膊,她手一松,酒壶就掉在了地上,叮叮咣咣好一通响,把众人的目光都迁移到了她身上,她立刻跪下告罪。 皇上也略带不悦地抬起头,祁王拿眼觑她:“不懂规矩的奴才,皇上面前也由得你撒野?” 一语双关,给足了皇后的面子,皇后换上了满意的神色,仪贵人咬住了下唇。 夜风一吹,皇帝又冷静了几分。他神情复杂地看着仪贵人,过了很久,皇帝说:“朕已经让太医前去医治了,他诅咒君父,其罪当诛,朕对他早已仁至义尽。你休要哭哭啼啼,你教子无方,若是君前无状便是罪加一等。” 今年的紫禁城,冷得彻骨,润意跪在砖地上,没人让她起来,她就只能跪着。她同祁王演了一出双簧,跪在这的却只有她一人。面前伸过一只手,祁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润意不敢在人前同他过分亲密,自己站了起来。 方才的酒液淋了她一身,绛紫色的官袍也不是十分明显,只是夜风吹起来的时候,贴在皮肉上寒气逼人。 祁王皱了下眉,招手叫来明德,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润意,明德心照不宣,压低了声音说:“润意姑姑,跟我去换身衣服吧。” 这儿离体元殿不远,那里是宫女们裁量春秋衣的地方,明德给她找了件干净衣服,润意刚把外袍解开,祁王便进来了,他来的时候无声无息,润意熟悉他身上的味道,任由他从后把她抱住。祁王喝了酒,去吻她的耳朵,润意知道这是他在示好,并不戳破,她说:“奴才知道您的心意,并不觉得生气。” 祁王的手十分轻车熟路地钻进她的领口:“本王出来透透气,顺路来看你,才不管你生不生气。” 他不重不轻的纠缠她片刻便收了手,知道这不是风雅的地方,他说了句本王在外头等你便走了出去。润意面色发红,把衣服换好也跟着他一道走了出去。 祁王正站在体元殿门口,这座院子只有春秋两季时热闹,润意每年都带小宫女们到这来量体裁衣,那些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把这座破落院子都衬得春意盎然。没了人气儿,这里其实也总带着紫禁城特有的凄清。 月色泼了祁王一身,他正抬眼,看着天上那轮孤月,孤月旁亮着一颗小星。 祁王是世间少有好看的男子,月色柔化他脸上分明的棱角,他回身看她,润意笑盈盈地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好动听的一句话,那女人笑靥如花,祁王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呼了一口气,而后说:“走吧,和本王去一个地方。” 宴会尚半,润意轻声啊了一声:“可皇上那边……” 祁王已经率先走了,声音远远地飘来:“今日的主角是皇后,他们的戏还得接着唱,可本王却没兴趣看了。” 没人在这紫禁城里拘住来去如风的祁王殿下,润意拎着她的裙边小跑着跟上祁王的脚步,他有意慢几分也在等她。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一个黑影偷偷溜进了润意换衣服的房间里。 * 祁王对内庭很熟,润意在宫里多年,自然也把宫内的一花一树牢记于心,所以祁王带她来到崇政殿的时候,润意并不觉得意外。 这儿是东宫,过去迎来送往最热闹的地方。 看门的是个爱喝酒的老头,睁着一双醉醺醺的眼喝止他们:“你们干什么的?” 祁王淡淡的不说话,润意给他塞了碎银子:“我们是太医院的,进去瞧瞧,您行个方便吧。” 那老头拿了银子,嘟嘟囔囔的走了。润意收回目光,看见祁王的眼神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儿,润意对他笑笑,把门推开。祁王且不说话,径直走了进去。 东宫比北三所还冷清,失了君王心,到了哪儿都像是在冷宫一样,这一路畅通无阻,不出片刻祁王已经走到了崇政殿的西暖阁。崇政殿面阔四间,两侧又接廊庑与耳房,如今这么大的房子,只能听见树叶吹过梧桐沙沙的声音。 祁王率先走了进去,润意跟在他身后,一进门就被浓郁的药味冲撞了一下。屋里头冷得像冰窖一样,炭盆早就冷了,床上的床幔垂下来,只能听见里头有人拉风箱一样粗重的呼吸,伺候废太子的人不知所踪,一旁的小桌几上放着一碗凉透的药。 饶是像润意一样的人,此刻都难免生出几分时过境迁的悲凉来。 祁王缓步走到床幔前,却迟迟不敢伸出手拨开已经快褪色的床幔。 里头的人已经醒了,他哑着嗓子骂道:“你这贱骨头,让你给爷端壶茶,去了一个时辰都不见回来,爷要喝今年新上的龙井,你记好了没有?” 像是有粗粝的沙子卡在喉咙里,他的声音尤其刺耳,祁王仍旧站着一动不动。润意看见桌上放了一个水壶,提起来晃了晃,里面还有水,她倒了一杯拿在手里,绕到祁王前头,撩开了床幔。 看清床上的人,润意的呼吸漏掉半拍,她知道祁王自她身后,应该也看清了。 废太子早已看不出人形,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一双眼睛几乎已经瞎了,浑浊得难以视物,周遭空气浊臭逼人,哪里看得出过去的风光无量。润意把茶杯送到他嘴边,他三两口喝完,满意地说:“你这奴才有眼色,等他日爷沉冤昭雪,有你的好处。” 润意还没说话,祁王已经转身走了出去,润意跟在他身后,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言许久。一直走到了西长街,祁王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在这儿还能听到乾清宫里煊赫非常的丝竹歌舞声。 这就是紫禁城,有时候,祁王也觉得这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身后站着一个女人,是他的女人,但是男人的话,他总觉得很难对女人说。毕竟这世界,男人才是主宰,他们打打杀杀,征伐天下,他们遇强则强,遇刚则刚,他们必须无所不能。 他背对着润意说:“徐恒是被冤枉的。” ※※※※※※※※※※※※※※※※※※※※ 前期可能有点低气压,慢慢会好的。 祁王一直很喜欢润意,他自己都不知道。 感谢超爱吃荔枝的营养液! 公主 当年巫蛊之祸,他并不在京城,只是京城里的大事小情依然躲不过他的眼睛,废太子不俱才干,改立储君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有太多人沉不住气,想要再快些罢了。 祁王不是良善之辈,更甚至巫蛊之祸当年,他亦推波助澜,从中获利。 男人的世界,更遵从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岂能只停留在文字表面。 世界本就不公平,弱小者的命运很早就已经注定,帝王家的血雨腥风比外头更来的真实。 可在今日的某一瞬间,他竟也觉得有那么一二分后悔。 他想到了他初入军中那一年,王师同西凉军作战,太子同在军中。他刚有了名正言顺的皇子身份,可在军中仍有人背后骂他来路不明,太子刚来的第一天,便亲切地叫他老七,赠给他许多珍宝说,军中人大都劳苦人家出身,眼皮子浅,你别那么执拗,打赏些小玩意儿就收买了。 太子算是个宽厚的人,走在长安街上,也曾是许多京中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只可惜怀璧其罪罢了。 这或许对当年的太子而言,不过是寻常的一天,说了几句寻常的话,他现在应该早就淡忘了,可莫名其妙的,祁王对这些他尚且于微末之中时,帮过他的人,印象颇深。 巴山楚水凄凉地,弃置兄弟。 祁王突然说:“找机会给他个痛快吧,别让他熬着了。” * 润意便依他所言,在一个落雨的秋夜,端着一碗药出现在崇政殿门口,还是那个爱喝酒的老头,她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没料到今日东宫有不速之客,她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不知这人说了句什么,引得废太子声嘶力竭:“你做的恶事还不够多么?你还有脸提孤的沈良娣,你说沈家通敌叛国,但是孤知道,那封密函分明是你放在沈大人桌子上的!孤的沈良娣怀有身孕,当夜便投缳自尽,李廷,你身为公主驸马,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秋日惊雷,轰的自头顶炸响,整个东宫亮如白昼。 秋雨落梧桐,混着废太子呜呜的恸哭,他说:“沈良娣那年才十九岁,那样温柔淡泊的女子,白日里还笑着对孤说话,晚上就带着孤的孩子走了。孤实在想不通,孤一辈子没做过恶事,为什么落得这个下场。李廷,孤知道你没这么大的胆子污蔑沈大人一家,告诉你背后的主子,你们迟早会遭报应的!” 太子久病,余威犹在。里面的人仓皇跑了出来,在雨里立了一会才从侧门里偷偷走了出去。 他没有注意到滴水檐下立着的那个端着药碗的小宫女。 润意沉默地端着碗走进去,手里的药在秋夜里凉透,废太子伏在床边显然已是力竭,他冷淡地勾起嘴角,看着她的方向说:“你也是来送孤上路的么?” “孤懒得问你是谁的人,猜来猜去没意思,只是你来得太迟了些,送孤上路的药,方才已经有人给孤喝过了。”太子对着她,脸上似乎扯出了笑容。 “奴才这药烈,殿下会走得快一些,也不算太痛苦。”润意把托盘放到桌子上,把药碗送到太子面前,“这是祁王殿下送来的,想给您个痛快。” “老七。”废太子低低地念了一句,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一笑,“那为兄便承你个情。”说罢接过润意的药碗,一饮而尽。 在太子旁边的杌子上坐下,润意说,“姐夫,长姐肯定还等着你呢,别让她和孩子等久了。剩下的仇,让我来报吧。” 声音清淡若流水,在雨夜里像是喃喃的私语。 太子听闻这话,猛的睁大了眼睛,他的手指着她:“你……是……”他的眼睛早已不可视物,只能看见朦胧宛若鬼魅的影子。 祁王的药起效很快,几乎三两下之间,人声都离他远去了,只隐隐听见最后一句: “长姐曾对我说,初见姐夫那年,她和姐夫在长安街上猜过一次灯谜,姐夫为她赢了一盏兔儿灯,她说那是她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 润意回到自己的围房,身上被雨水淋个了透,她推开门走进来,伺候她的几个小丫鬟已经替她准备好了热水。 热水还冒着热气,润意的目光看着的却是那个堂而皇之坐在她榻上的男人。 祁王看着她落魄狼狈的样子,微微挑高了眉毛,他说:“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祁王不是个会关心人的人,他指着热水四平八稳的说:“你去洗吧。” 润意静静地立在屋子正中,像是失了魂,祁王见她不动,抬眼觑她,润意突然对祁王笑着说:“奴才觉得好累啊。” 这女人爱笑,小时候她就是个开心果,夫人太太们被她哄得眉开眼笑,后来她进宫了,做的是低人一等的下贱奴才,可她也常笑,人人都知道润意是个和气的人。她更喜欢对他笑,时时刻刻都是百转千回,婀娜婉转的模样。 此时这个笑,依然是楚楚美丽的,祁王却皱起了眉。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和她四目相对:“出了什么事,可以对本王说。” 润意抬起下颌,她发丝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勾勒她倔强的轮廓:“怎么说,说什么,和谁说?” “用嘴说,说委屈,和我说。”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润意愣了。 她不认识这样的祁王,她只知道他素来高高在上,手握无数人生杀,在床笫间依旧不改驰骋本性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往前走了半步,轻轻把头靠在祁王的胸前。祁王不喜欢女人的靠近,可这一次却没有推开她,润意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喃喃说:“奴才不委屈,有您在,奴才从来都不委屈。” 润意不委屈,她只是有时也觉得很累,那些无数血海深仇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觉得自己在沧海上浮沉。 她知道自己不该依靠任何人,可有时,她觉得祁王在似有若无的庇护她。她不问,他也不说。 祁王垂眸盯着她的发顶,没抬手搂住她,只是任由她靠着。 * 李廷回到京中的公主府,朱红的灯笼在雨夜里发出雾蒙蒙的光,他一进门就被府里的歌舞惊到了。 长嘉长公主爱看戏,简直是半个戏痴,今日下雨,她把京城里半个戏班子都请了进来,那些一个又一个的清俊小生们围在她身边,有人给她撑伞,有人给她揉肩。 戏台子上的小生们,早就被雨淋透了,他们却像是浑然不觉似的,扭着腰,咿咿呀呀地唱那些京城里新兴的艳曲儿,里头的词句俗艳难以入耳。 偏长公主坐在高高的观台上,笑得开怀。 长公主年轻时也是个美人,现在虽然不再是青葱一般的年龄,可颦蹙起来依旧是美得叫人错不开眼去。李廷站在下头,抬头仰视着她,神情有些恍惚。 一曲结束,长公主笑着鼓掌,一回眸便看见了下头立着的李廷,神色便淡了几分,她用染着红蔻丹的纤纤玉指点了点李廷,慵懒道:“你回来了?” 李廷颔首:“是。一切顺利。” “嗯,他死了,当年沈氏一族的余孽也不会知道咱们也曾牵扯其中,”长公主满意一笑,“今天你去东园睡吧,晚上不要到主院这边来了,她的美目流连过这些年轻的小生,笑得妩媚,“府里好久没进新人,也太寂寞了些,今天好不容易这么热闹。” 李廷藏在袖中的手握紧,指甲刺破皮肉带来的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仍旧带着一如既往的清隽笑容。 长公主施施然对那几个戏子说:“你们都学着点驸马的好气度,瞧瞧你们方才争风吃醋的样子,不像话。”虽然嘴上像是在埋怨,语气却还带了两份嗔。 李廷已经走远了,他的小厮压低了嗓子:“爷,公主怎么能拿您和一群不入流的戏子比呢,您是承化年间皇上钦点的状元,若不是尚公主,如今以您的才学,做个尚书郎都是辱没。” “闭嘴,”李廷声音中带了几分怒气,“公主岂能容得你议论?” 他长长呼了一口气:“把我的东西都挪到东园去,哦对了,还有我书架上拿几本戏折子,一并拿来。” “爷,您不是不喜欢这些下九流的东西么,说这些是淫词艳曲。” 雨仍在下,红灯笼笼罩李廷站住了步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淡淡说:“人总是会变的。” 小厮一头雾水,李廷也知道他听不懂,嘲弄的一笑,径自向前走去。 * 昨夜的雨就这么带着摧枯拉朽的势头,呼啦啦地下了彻夜。 天明时,上朝的大臣们都知道了太子薨逝的消息,大伙儿觑着皇上的脸色,也不敢多言。人人都猜不透皇上的心思,这时候提那岂不是要惹火上身了。 礼部尚书硬着头皮去问了,皇上轻描淡写一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让尚书大人愁白了头发,他私下里去请教别人,可人人都知道这是块烫手的山芋,不敢乱接。 下朝后,他专门在祁王出入的仰光门处等着,远远瞧见了祁王,连忙惨兮兮地给他行礼:“殿下,您说这……崇政殿那位的身后事,该怎么办呢?” 本来找祁王讨主意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这位爷从来都不是好说话的主儿。没想到祁王今天倒也仔细思索了一下:“他过去封太子前是晋亲王,就按照这个衔儿办吧。” ※※※※※※※※※※※※※※※※※※※※ 收到了无话可说小可爱的 29瓶营养液! 还有大家每天的撒花鼓励~ 我从论坛上看到个帖子,有个作者说,每天看读者们打卡就觉得读者们像是来上班一样, 看了一下奏折,批了一个已阅。 哈哈哈哈真的笑到我了! 我真的好喜欢写文啊,写文真的是超级快乐的事情! 被喜欢真的很难得。 我本身写文就写小众题材,文也很短不为写文恰饭,所以写的都是我很喜欢的故事,每次想到我很喜欢的故事也有大家喜欢,我就特别幸福快乐! 今天心情特别好,想给大家发红包(我还挺喜欢发红包的哈哈),24小时内评论都有,钱不多,乐呵一下吧! 最后,能够被你们喜欢,是我快乐写文的全部动力! 纵火 润意今天休沐,在自己的院子里睡到午后才起来,今日不用穿官服,她随便找了件青色的常服,外头套了薄氅衣,白色的兔毛滚边,绒绒的很暖和。 她笼了一兜炭火,在火炉里烤栗子,两尺长的火筷子用的得心应手,祁王就是这时候来的,他把她的地方也当作是自己的私人领地,来去自如也从不叫人通报。 他身上带着外头的风,还有一层秋日里特有的冰碴子,润意缩了缩身子,起身给他行礼,祁王扫了一眼她面前的炉子,眉毛挑了起来。润意只好说:“这是奴才刚烤的栗子,爷尝尝?” 她没有多烤,统共只有两把,从炭盆里挑出来,还冒着热气。 祁王没叫她剥栗子,只走到窗户边的藤椅上坐下,这藤椅是润意专门叫人从宫外送进来的,藤条编出来的,坐起来半个身子都陷进去,十分惬意。可祁王这样身份的人,哪怕坐着这样的椅子,整个人也像是一把利刃,绷的紧紧的。 这就能体出润意的好处了,她这人倒也十分安静,不多嘴也不吵闹,从桌上的碗里又拿了几颗生栗子投进炭盆里继续烤,两个人相顾无言,只有火花燃烧时火星迸溅的声音。 其实祁王不说,润意也知道是为崇政殿废太子的事。 废太子病了很久,寿材都是备好的,丧事办起来也还算顺利,只是润意猜不出祁王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也不想去猜,把男人猜透了也实在没意思。 她自顾地剥栗子,宫里的女人喜欢养指甲,润意是女官,十指也不曾染红蔻丹,很快就剥满了一碟子。景泰蓝描金边的小碟子衬得这一碟栗子像是金扣子。润意想端给祁王,一抬眼却看见那男人微闭双目,已经睡着了。 他的手松松的搭在扶手上,身子也不见舒展,睫毛也低垂着。这样的人,哪怕是睡着也是锋利的,润意坐在炭火边静静地看着他,默默地看了许久。 终于起身把炭盆往他那边放了些,然后站起身走到柜子边上,抱了一床羊绒毯来。润意走到他身子左侧,把毯子抖开,毯子上飞起的绒毛在锦支窗透过的阳光之中浮浮沉沉,润意把毯子盖在他身上,又回到了自己的杌子前头,把地上的栗子壳收拾了起来。 紫禁城的秋日年年如此,润意早就习惯了季节的更替与轮换,她抬起下巴看向窗外,那个睡在藤椅上的人却抬起眼看向了她。 祁王没有睡着,他听着润意的一举一动,那带着融融暖意的毯子披在他身上,他倏尔觉得这个秋天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 润意这个女人,总让他觉得与旁人不同,这个孤零零的无依无靠的女子,生来就带着一种柔韧,也总让人觉得带着希望。 这般想着,却不知不觉真的睡沉了,祁王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躲在润园里,外头就算闹成一锅粥也找不到他,这是他刻意的嘱咐,不管天大的事,只要他在润意这,就不许轻易来打扰。 他很久都没有这般睡到酣然的时候了,醒来时觉得四肢百骸都缓缓复苏,润意没在屋里,他腿边的炭盆里还有她刚添的炭火。银炭烧得红通通的,偶尔还能听见火花爆燃的声音。 他掀开毯子站起来走到屋外,润意正指挥着侍女摆饭,他提前说好了在这儿用膳,十二个碟儿已经摆齐了,润意抬眼看他,笑着说:“爷醒了,来吃饭吧。” 不是用膳,是吃饭,润意是最懂规矩的人,她用了吃饭两个字,祁王感受到她刻意流露出来的熨帖。祁王平日里寡言,尤其是最近宫中有变故,话就说得更少些,他说了声你也坐,就在主位上坐下来。 “明日一早,我要去木兰秋猃,留你在京中半月。我已经同内务府那边说过了,不会给你安排什么事,你就在这等我回来。”祁王停了停,润意便嗯了一声示意她还在听,顺手给祁王布菜。 “前阵子去冷阙关劳军的随王不日便要抵京了,他的性子你也清楚,张扬嚣张不是一两日的事了,你少往御前去。” 随王是皇后的儿子,自然目空一切。祁王知道润意有分寸,所以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摁住润意布菜的手:“别弄了。我出京一趟,你可有什么想要的稀罕玩意儿,我来给你寻来?玛瑙还是珊瑚,再不济你要是信佛,我去外八庙给你供盏海灯。” 她倒当真思索起来,思来想去她笑着说:“我的东西太多了,实在也没什么喜欢的。若爷能趁此时机,选得才貌双全的佳人在侧才是最好的。” 润意觉得自己这话表达出了十足十的贤良淑德,没想祁王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他淡淡睨她:“怎么,现在就开始替自己选主母了?” 这顿饭吃得祁王不痛快,可他也知道润意说得是实话,偏怎么听怎么不自在。后来他觉得自己是不喜欢女人替自己做主,不是因为她话里的意思生气。可他想通的时候,他已经在前往木兰的路上了。 那天祁王出去,润意身边的破月低声说:“您瞧见殿下的脸色没有,阴沉得吓人。” 润意笑说:“他不爱听我也要说。殿下过年后就有二十三了,不娶妻也是不成的。” 她有时也不明白自己和祁王之间该是什么身份,虽说有这样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可两两相顾也常常无言。祁王这人,瞧不出多少真心,虽然有时对她格外温存,可她只敢尊敬,却也不敢依赖。 她走到窗户边,把宫灯罩子打开,用剪子小心地剪灯芯儿,她说:“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好了么?” 破月小声说好了,盯着她的背影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只是姑姑如今的年纪,重新学这些,怕是不容易呢。” 润意没有回头:“学个皮毛就够用了。” * 别枝馆是京城里的梨园,名字取得讨巧,有几分文人风骨,常年养着好几个戏班子,这些戏班大大小小轮流搭台子。 长嘉公主是别枝馆的常客,二楼倒数第二间是她专门包下来的雅间,这个位置虽然不是最正的,但离戏台子最近,里头唱戏的戏子们的一颦一笑看得最清楚。 她今日来的时候,天刚擦黑,班主看见她来忙不迭的叫来几个清俊小生作陪,她坐在雅间里喝了两口君山银针,就有戏子上来给她剥瓜子仁儿,剥好了一小捧便献礼一般凑到她唇边,这嫣红的朱唇轻轻在那小生的掌心一抿,那小生已经软了半边身子。 他们不知道这位贵客的身份,只知道她身份不俗,又出手阔绰,如今抬眼看去,又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一时间都各自动了绮念。 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从小儿就卖给梨园,为的不就是攀附权贵能不再受罪么,一屋子人越发卖力的极尽阿谀奉承。 长嘉公主的目光在一屋子的人里转了一圈,突然伸手点了角落里不起眼的那个:“喂,你抬起头来。” 角落里那个人从始至终也没什么动作,垂手站在边上,模样很是拘谨,被她突然这么一指还吓得哆嗦了一下,他抬起头,长嘉公主点了点头:“这不起眼的,模样倒是生得最好,你叫什么名儿?” 屋子里的人都向那人投去又羡又妒的神情,那人对着公主作揖说:“暄和。” 长嘉公主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只觉得像从哪里听过似的,嘴上淡淡说:“你这名字特别些,不像他们起的寻常,会唱什么曲儿?” 旁边人低声说:“这小子来咱们这儿才五六天,是半路出家的和尚,您让他唱曲子,怕是要看他的笑话。” 长嘉公主听闻此言,反倒来了兴致:“你尽管唱来,唱得不好也不罚。” “那小的给您唱一出《牡丹亭》。” 长嘉公主是听戏的行家,自然知道这个叫暄和的戏子唱得算不上好,唱完了一曲,她鼓了鼓掌:“你去回了你们班主,今天晚上跟我回去,我兄长刚回京,我在府上为他接风洗尘,再叫上玉娇和秋海棠,有你们的好处。” 听见有赏,这个小戏子脸上终于难得露出一个欢喜神情,给公主磕了个头。长嘉公主把他脸上的喜悦尽收眼底,她笑得颇有风情,又在别枝馆听了一个时辰的戏,便带着人回了公主府。 * 公主府的火是后半夜才烧起来的,随王的车驾刚离开公主府不久,刚行至长安街,就看见西边的天空都被烧得通红,他马上下令拨转马头回去看,这火势汹汹,连救都救不过来,只听有人高呼一声:“不好!驸马爷冲进去了!” 整个朱雀大街都乱成了一锅粥,一直到天将明时分,火势才小了些,众人看见驸马李廷抱着公主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他的头发已经被烧焦,脸上腿上伤痕无数,怀里的公主早已无声无息。 新贵 随王睁着一双醉眼看了良久,才慢吞吞地从马上爬下来。大抵是有李廷护着,长嘉公主虽已气绝,但容颜丝毫未毁。 现场已经哭声一片,随王的酒也醒了不少,阴沉着脸:“给本王查!到底是何人要害本王的妹妹!” 他有战功在身,虽然比不得祁王广得民心,但他生母是皇后,地位尊崇,他的话无人敢不听。李廷轻轻弯下腰把长嘉公主放在地上,他说:“殿下,你可知道孙耀光死了?” 随王的眉心一蹙,李廷继续说:“今日是长嘉,下一个约么就是我,再往后呢?” “咱们谁也跑不了。”他说着说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殿下,您且等着看吧,沈氏一族要向咱们索命来了。” “你真是失心疯了!”随王神情凛然,“胡言乱语的说什么疯话!他们沈氏一族通敌叛国,死有余辜!” 李廷的身子失了力气一般跪坐在地上,他往前膝行数步,用手摸了摸长嘉公主的脸庞,冬日的风冷得透骨,他的一双手冻得通红,上头还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烧伤,他颤抖着好像梦呓一般:“你许诺给她,说事成之后追封她生母,不然她偏安一隅,凭什么要搅这浑水呢?” 他好像怕她冷,用自己的身子贴着她的身子,可这副身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暖起来了,他的眼睛被火熏过,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他大张着嘴,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 长嘉公主薨逝,是今年入秋后,皇上离世的第二个孩子。皇上已年过半百,接连受创,以至于卧床不起,宫里的一应事宜,都由刚回宫随王受理。 张德淮并礼部的几个大人,一起在早朝时问过随王,长嘉公主的后事该怎么料理。随王并不是个可堪大用的人,对这些繁文缛节并不算熟知,只交代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便撒手不理了。 倒是李廷连上了几道请安折子,求随王深查下去,给公主一个交代。随王在南书房沉吟良久,问身边的几位老大人:“大理寺那边怎么说。” “公主……广结善缘,府上出入的人员冗杂繁复,一时间无从查起。” 他思索片刻:“查还是要查下去的,你对外宣称意外失火,背地里却不要放松。” 等大臣们都领命出去,他终于倚靠在靠背上,他身侧坐着的是他的太傅,他对着太傅低声道:“会不会,真是沈家的余孽?” 太傅摸了摸胡子:“也不说是绝无可能,但老夫觉得不会。他家的男丁都死了,太子良娣和二姑娘自尽也人尽皆知,只余下这三姑娘四姑娘,都没入了娼门,这几年下来怕是也都活不成了。” “会不会,还有别的门客幕僚?” “这些年大理寺盯得紧,这些人都远迁外省了,殿下您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头便是,话又说回来,休怪老夫说得难听,这事少一个人知道,不是坏事。” “到底是本王的妹妹,”随王摆了摆手,“待他日本王荣登大宝,再好好给她尽一尽哀荣。也算是她对本王有功了。” * 润意把身子缩进水里,直到浴桶里的水没过她的头顶。 她在心中默默念着那一个个血淋淋的名字,脸上平静得没有表情。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听上去很急,一双手用力推开了她的房门。奴才们知道她在沐浴,这推门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润意自水中抬起脸,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小鹿一样看着来人,片刻后她冲着那人展颜一笑:“你回来了。” 祁王的脸却是冷的,他走到她的桶边,把她整个人捞了出来,入冬后滴水成冰的天气,冻得她一阵瑟缩,祁王嘴角抿得很平,显然带了几分怒气。 润意很是清瘦,身上的皮肤光滑如玉,让祁王险些抓不住,他只好把她捞进怀里,而后扔到了床上。 他压低了嗓子在她耳边说:“她是本王的妹妹,你好大的胆子!” 润意身上未着寸缕,扯来一旁的锦被遮挡,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她轻轻摇头:“润意不知道殿下是什么意思。” 这才是真真让祁王肝痛的事情,当初不过当作猫猫狗狗养在身边的小女子,生出了他未料到的爪子,若不是那些他亲自派来保护她的人,看着她进了公主府,他真的不敢相信她有这样的胆子。 他的目光扫视过她的五官,往下是玲珑锁骨,和窈窕婀娜的身段。这个小女子当真是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本王要杀了你。” 润意的手自锦被中伸出来,而后握住了他的大掌,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行动间锦被滑落,大半旖旎风光便似隐似现起来。 这女人最有风情的地方,便在她的颈间,纤细高傲的宛如鹤一般,此刻便握在了他的手心里。她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祁王松开了手,他说:“你今年有二十了,开春就出宫吧。”他不去看身后那个人,径直走到了窗户边,外头的滴水檐下凝结着冰凌,像是一把又一把尖锐的利刃。 两个人默默然了很久,祁王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 润意仰面躺在锦被上,无声地笑了笑,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小动作躲不过祁王的眼睛,但是这一次她赌赢了,哪怕知道是她下的手,那个人也没舍得杀了她。现在离开春还有三个月,够用了。 他迎着冷风走了很久,那些奴才们得一路小跑着才跟得上,冷风吹了很久才让他发热的脑子清醒了片刻。他一掌拍在御花园的梅树上,该死的润意。 祁王在心里恼恨地骂着,她一心要复仇,下手的时候几乎不给自己留退路,如果不是有他的人帮忙善后,这个女人只怕从公主府里就被人捉住。他担心她的安危,几乎是星夜兼程地往回赶,直到好端端的看着她,看她露出狡猾又无辜的笑,他的心才彻底放下来,可下一刻便是又燃起了怒火。 这自私的女人脑子里只有复仇,可她到底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日,她出了什么变故……祁王猛地打断自己的思绪,不能放任自己再深思下去了,他呼了一口气,嘴角牵动一个嘲弄的弧度,他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淡淡说:“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天家亲情淡薄,他对这个风评不好的妹妹感情淡如白水。反倒是这个女人,他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送出宫去,找个宅子养起来。省的她总是抛头露面容易被人怀疑,他不住在宫里的日子,还能去看她。祁王想着,该让奴才们找个什么样的屋子养着这只猫儿,整个人脸上又生动了几分。身边的奴才看着自家主子脸色几番轮换,都屏气凝神,不敢多看一眼。 祁王心情很是舒畅,招来进喜:“爷安排你一件事,银子从爷的账上支。钱不是什么问题,不过爷不许出半点纰漏。” 他已经把心思理顺了,进喜小声提醒着:“爷,午后是今年秋闱的新科状元金殿传胪的日子,您得准备着了。除了您,随王他们都去。” 祁王嗯了声,随口问了句:“南书房今日是哪位大人当值。” “张德淮,张大人。” * 金殿传胪这样的大日子,也轮不上润意上前,只是宫里的小宫女们吵着要看状元郎,让她带着去看。润意知道她们年轻爱热闹,只好一一允了,带着她们一起往飞鸢阁去看,这里离传胪的金殿不算近,只怕连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不过远远打个照面,也不算是不合规矩。 祁王从南书房回来便带了几分心事。 他知道张德淮的儿子原本是和沈家二小姐结了亲事,可树倒猢狲散,张德淮自听说沈家落魄,忙不迭的解了婚约。对这样的人,他提不起太多好感,只是皇上让他把张德淮奉为上宾,他很多事不得已还要问一问他的意思。 张德淮这两年显得很是苍老,提到传胪,他颇有几分激动:“新科状元戴明城是南方人,这两年南方小股叛乱不断,南方门阀们作壁上观,此人是他们示好的棋子,若是收服此人,日后定可堪大用。” 祁王走到乾清宫牵头的丹壁处,这里专门为他们几个皇子设了座。进喜在和旁边的小太监闲聊:“你瞧,那飞鸢阁上的是不是咱们润意姑姑?” 祁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真看见一个穿着褐紫色官服的女人,他心里先是一喜,紧跟着便恼怒了起来,这女人莫不是也和外头那些不入流的女人一样,好奇这新科状元的容貌吧。 ※※※※※※※※※※※※※※※※※※※※ 存稿箱时间设置错了,今天有点晚了抱歉呀。 明天就要上第一个榜单了,更新可能要随榜,所以更新的字数会少些。 感谢大家的理解~ 今晚加更一章! 故交 戴明城走至乾清门下的那一刻,便感觉有一双几乎把他洞穿的目光自头顶射来,似乎恨不得把他钉在地上。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去,此人坐在皇子之首,应该便是祁王了。 润意站在飞鸢阁上凭栏远眺,大半个紫禁城的风景尽收眼底,她的目光扫过金殿,和祁王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进喜说:“这么看,咱们润意姑姑生得很标致,像是画里人似的。就怕刮一阵风,就把她刮走了。” 祁王听了这话,略带不虞,这女人生来就该是属于这紫禁城的,便是想要飞,也只能在他掌心里跳舞,就算她想飞,也得问过他的意思。 离得距离远,他只能看见那个女人白皙的脸庞和消瘦的下巴,但是在他头脑中却能无数次勾勒出这个女人的五官,那双慧黠的眼睛,挺直的鼻子,那张善言的薄唇。还有这女人倔强的筋骨。 皇上惜才,如今哪怕病体未愈,依然撑着精神,亲自接见这位新科状元。南方如今一直动荡,这位戴明城是南方门阀推出来投石问路的石子,若是一朝得势,便会源源不断的输送青年才俊过来。所以,皇上给予他的条件自是分外优渥的。 戴明城欣然受了皇上赐予的翰林院官爵,自问到还有什么诉求时,戴明城施施然道:“早在家中时就听说,京中有一女官,在年初时重修了宫中女学,纂前人之书,立当世之学,明城心中孺慕良久,若能求娶,便实乃三生有幸。” 皇上哦了声,随口问身边的大臣:“这修书的女官是哪个?” 大臣的脸色有些异样,他先是觑了一眼祁王,才小心翼翼地说:“是六局的润意。” 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起来,宫里的知情人多,祁王在宫中时,这个女人便时常侍奉左右,说是祁王的宠婢也不为过,这个状元学问做得好,可在做人上就不成了,这当着祁王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不是要祁王难堪么。 皇上还没开口,祁王倒率先开口了:“一个贱籍女子,难配状元,若是状元真有娶亲之心,可以让皇上在高门贵女中选位良配,也算是佳话。”他说话的时候四平八稳,眉梢都没动一下,可进喜知道他恼了,这种恼很微妙,就像是一个人偷偷藏了一个自己才知道的宝物,突然被外人发现了一样。 戴明城惋惜的一叹:“这样的妙人,想来皇上也不肯割爱,那只求皇上恩准,让明城以文会友,见一见这位润意姑娘。” 这倒不难,皇上刚想说准了,祁王仍旧冷冷开口:“后宫女子不见外男,这也是祖宗规矩了,状元熟读经史子集,怎么规矩都忘了?” 进喜站在祁王身后,把头压得很低,咬着嘴唇使劲忍着笑,身边的小太监拍了他一下说:“进喜,你干什么呢?” 进喜强忍着笑说:“没,没什么。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只听过猫狗护食,没想到在这儿也能瞧见。”说完这话又连忙住嘴,他小心看了一眼祁王,忍不住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真没个把门的。” 这边的飞鸢阁上,润意见传胪已经开始,不便再久留,便带着侍女们离开了飞鸢阁。戴明城后来说的那些话,她自然是没有听清。 出了景运门,走了还不到百步,就迎面撞上了祁王,她见他脸色不好,看上去就是想找茬的样子,忍不住行了礼就想溜。祁王不给她这个机会,让几个小宫女先走。而后把她堵在朱红的宫墙前头,也不说话,只用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天光正盛,哪怕是冬日里,紫禁城的红墙泼着碎金一样的日光,辉煌华丽,润意仰着头看他,瞳仁深处都倒映着着富丽堂皇的殿宇。祁王淡淡开口道:“今年的新科状元,今天向皇上求娶你了。本王来问问你的意思。” 这倒是不妙了,润意心里想着,她留在祁王身边,也是有良禽择木的想法,若是离开了紫禁城岂不是处处掣肘,她连忙摇头:“您是知道的,我是您的人,断没有侍二主的念想。” 对她这个回答,祁王勉强算是满意。他嗯了一声:“他夸你女学的书修得好,看来你当初也不是白费心思。”祁王其实自觉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只要不惦记他的女人,对润意的夸奖,他也可以欣然当作是对自己的夸奖。 祁王不记仇,用下颌示意面前的长街:“来随本王走走。” 张德淮劝他收服戴明城,他确实在心里想了许久的对策,最易得的一条,便是把润意赐给他,但是这个念头从来没有一刹那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祁王是个自信得近乎自负的人,他也不愿意用不入流的手段邀买人心,以这样的方式换来的臣子,往往不是心悦诚服,他更喜欢用文治武功来征服他们。 午后的天气很好,日光照在祁王的蟒袍上,金线都闪着光。润意只管走路,并不多言,祁王能够感受到身边人亦步亦趋的脚步,忍不住总回想起过去在沈府的那些日子。 那些事儿啊,他总以为自己会对其深恶痛绝,不愿意回想。事实上,却截然相反,他总觉得那时也不错。 那时的沈暄和是个张扬的人,爱穿红戴绿,爱热闹爱锦衣玉食,但是润意却不,她小心谨慎,谨言慎行,他也只有很仔细地去看,才能找到一些过去的影子。他头一次见到润意,那一年她才六岁,到今年她已经整整二十岁了。红颜弹指老么,祁王倏尔也在心中闪过一丝惋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自然还是现在更好,那时也只能远远地瞧着她,不像现在,她活生生的在眼前,只为他一人悲悲喜喜。 这儿不是后宫,一路上也见到了不少前朝的大臣,他们都对着祁王行礼,这些大臣们有些认识润意,有些并不认识,润意也一一行礼。祁王用眼角觑她:“你不用这么多规矩,跟在本王身边,这礼行与不行都无伤大雅。” 润意含笑说是,可遇见了人,依然行礼,祁王也只得随她。 眼看着要走到永祥门,走到这便是进了后宫,祁王正盘算着晚上到润意那去,突然听见一声轻呼:“暄和!你是不是暄和!” 润意仍垂着头,像是没听清似的,祁王却下意识抬头看了过去。 长街当中站着一个人,说话的人穿着旧官服,脸上带着倦怠之意,一说眼睛炯然发光,眼角一颗泪痣衬得他眉目疏朗。这人身量纤细清瘦,也能看得出芝兰玉树的风姿。祁王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润意,淡淡说:“江大人好规矩。” 江世卿定了定神,拱手给祁王行礼:“微臣江世卿见过祁王殿下。” 祁王不让他起来,只是似笑非笑地问:“不知江大人方才叫的是谁?这暄和是何方神圣?” 江世卿的目光落在润意身上,藏在袖子中的手止不住的抖,他压低了声音:“臣认错人了。”嘴上说是认错,可目光却又落到了润意身上。 祁王的笑意已经收敛了起来,他不是不认识江世卿,相反,他几乎也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江世卿是沈暄和的青梅竹马,两家是故交,他那时常来沈家和暄和一起玩,若是顺利的话,只怕润意及笄之后就会和他议亲了。 这是一桩要紧事,他不动声色地把润意挡在身后,四平八稳道:“她叫润意,是六局女官之一,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差。比不得江家名门望族,又怎么会结识江大人这样的权贵子弟呢。” 祁王不是胸襟宽广的人,当年沈家的事发生之后,张德淮连夜和沈二小姐解除了婚约,江家也是高门紧闭,不曾对昔日旧友施以援手,祁王行伍出身,看不起这些背信弃义的人,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江世卿这些年日子不好过,江家后来被谪去了岭南,江世卿也是刚刚才被调回京中的。 江世卿的视线被阻,只能看见那一片褐色的女官服衣角。 他微微合上眼,不敢再看。 多年孤身在外飘零的生活,让他饱尝冷暖,他也知道自己方才昏了头,才会直接叫出她的名字。 可她分明就是沈暄和! 哪怕一别十年,他依然能认出她来。虽然她不再像过去那般飞扬张狂,可眉宇之间的倔强如出一辙。当年只知道她被卖进了红袖招,他违逆父母,不惜重金为她赎身,却发现她根本不在红袖招。 十年了,她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杳无音讯。江世卿只觉得有眼泪想要涌上眼眶。祁王带着润意走出老远,他仍旧在原地站着,像是一块木头,像是一棵枯死的树。 润意的脑子也很乱,她没想到江世卿会当着祁王的面认出她。 她久在宫闱,自然知道祁王的脾性,他心中只要存了疑,即刻便会着手去查,凭她这样身份的人留在他身边,日后会给他带来无尽的隐患,祁王得知真相的那日,轻则逐她出宫,重则鸩酒白绫。 迎着朔风,她抬起脸。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 祁王:“想不到吧,我早就知道!” 祁王:“让我看看,还有哪个新欢旧爱敢觊觎我的女人!” 贡柑 润意不怕死,又或者说她早已家不在乎生死了。她身上背负的是沉甸甸的几十条性命,是家族永陷阿鼻地狱背负骂名的恐惧。 她以为祁王会问点什么,而他却什么都没问,一句都没有。 一直把她送到永祥门下,祁王站定:“快到冬至了,宫里的事情多,你忙不过来就告诉我。”语气仍旧是熟悉的四平八稳,可也丢了一份独对她才有的温和。 祁王是一个容易让人忽视他相貌的人,不同于江世卿的眉眼昳丽,祁王像是这个王朝最典型的写照,他从容而威严,透过他的眼,你能看到一层又一层九重帝阙之外的崇山峻岭,能看到苍穹之下的九州三十六郡。 你能看见一个辉煌而磅礴的盛世王朝。 润意撞进他的目光中,对他轻答了一声诺。 她看着祁王的背影,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方才有一瞬间的懦弱。 她害怕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害怕离开了祁王,她再也不能完成复仇的心愿。至于还有没有别的恐惧,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祁王的心里也不大痛快,一日之间新欢旧爱都走马灯似的送到眼前来,这小女子果真是不叫人省心的。他蹙着眉去看润意,也说不出她哪好,偏总惹人觊觎,就该像他想的那样,把她偷偷送到宫外去,这样才是真的一了百了了。 * 随王回京后在府上赋闲了一阵子,但他本人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叫了几个朋友去翠海游湖去了。见了朋友,他献宝似的掏出一个紫砂鼓罐:“关外的蟋蟀比关内的还大些,拿来给你们瞧瞧,这是本王的赛子龙。”话说了一半,惊了蟋蟀,赛子龙一下子从罐子里跃了出来。 “快快快!都给本王站住!谁踩伤了本王的赛子龙,本王摘了他的脑袋!”游船上的人乱成了一锅粥,大家连忙都帮他捉蟋蟀,随王不光找,还哼上了戏词:“我要那活赵云,不要死子龙。” 没头苍蝇一样忙了满头汗,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随王的宝贝蟋蟀,随王把它捉回自己的罐子里,就看见皇后身边的秋盛姑姑正站在岸边,他叫游船靠岸,问道:“姑姑找我有什么事么?” 秋盛见他气喘吁吁,便多问了句:“皇后娘娘请殿下用膳,殿下这是忙什么呢。” “别提了,爷的赛子龙差点跑丢了。”随王把自己的罐子拿给秋盛看,“你和母后说,一会儿我就去。” 随王轻车熟路地去了皇后宫中,路过螽斯门时,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穿着女官服秩,清水脸很是素净,整个人挺拔端庄,别有一番风姿。他午前贪了两杯酒,胆子也比平时壮些,几步上前问道:“喂!你这是到哪去?” 润意手里端着洞庭湖特产的一种叫“漆堞红”的橘子往皇后宫里去,刚送完出来就碰见了随王。她见过随王几次,只不过他没注意她罢了。离得还有些距离就能闻见他身上的酒气,润意不喜醉酒的人,行礼后便想离去,却没料到被他拦了下来。 “内务府进了一批漆堞红,皇后娘娘喜食酸,祁王殿下命奴才送些来。”润意从容道,“漆堞红这种橘子和咱们京中的不同,皮薄饱满,唇齿留香,殿下若是喜欢,奴才再额外给殿下送些来。” 随王比祁王小半岁,但他不喜欢祁王,对祁王也不甚尊重:“一些个破果子也拿来显摆,本王就看不惯老七那样子,和他生母一样的见识短,穷酸模样。” 润意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祁王的生母,她深知有些事还是不能多问的好,索性装聋作哑:“礼物哪能分贵贱呢,不过是一筐橘子,不登大雅之堂,只算是心意。” “狗屁心意,他不过是想借着我母后的力登太子之位罢了,可他打错了算盘,论嫡庶尊卑,他都没法和本王相比。” 润意笑得四平八稳:“殿下知不知道京中时兴一种狨座鞍鞯,这狨您也识得,那是比老鼠大一点的猿猴,用他的皮毛做成的鞍鞯岂是寻常人享用得起的?那得是文两制,武节度使往上的大臣才能用的。而且京里人想换狨座都得等着丞相打头,丞相不换狨座,哪个都换不成。您瞧,这做官儿不仅得看上头,还得看着下头。身份差了些,那就得夹着尾巴等,您说是不是?” 她说话的语速不疾不徐的,说起来却像竹筒倒豆子,一个脏字没吐。随王被她夹枪带棒地说了一通,一时半会还没听懂什么意思。润意也不给他反应的时机,转过身便走。 宠婢么,总得替主子说话不是。 随王站在原地想了半晌,才终于明白她在讽刺他和祁王差了身份。当朝的规矩,嫡庶并不看重,倒是更看重皇子们的军功和本领。他军功不如祁王多,在朝堂上的声势也不如祁王显赫,这正是戳在了他的痛脚上。 他怒气冲冲地进了福禧堂,皇后正倚在窗边诵经,室内檀香袅袅,阳光落在鎏金的香炉上头,投出静穆沉古的色泽,倒是一派祥和沉静。随王进门时,把桌椅板凳碰得乱响。皇后睁开眼,微微蹙着眉,略带不虞深色:“你也年龄不小了,总还是这般喜怒形于色,若是被你父皇看见,定然不喜。” “母后,”随王手握成拳,敲在樟木案几上,“你可知方才从你宫里出去的大宫女是什么来路,简直是狗胆包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皇后的手搭在引枕上,她生得极美,虽然已不是青春正好的年纪,可身上从容宁静的态度却依然不落俗常。她捻着一串菩提珠子说:“她啊,她是六局里的大宫女,叫润意。老七很喜欢她,常把她带在身边。” “原来是狗仗人势。”随王不屑道,随手从皇后的果盘里拿了颗葡萄投进嘴里,囫囵着咽下去,“母后今日叫儿子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皇后叫人把香炉拿下去,又对身边的宫女说:“这是本宫刚抄好的经文,送去宝华殿烧了祈福。”等殿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她才轻生道:“方才那个润意,模样也不俗,你把她纳为妾室可好?” 随王一听,像是被踩了尾巴:“母后,您这是说什么呢?您可知道她方才是怎么对我出言不逊的?她又是老七的人,我如何拿捏她?” “这也不难,”皇后靠在椅背上,啜了一口香片,“正因为她是老七的人,若是能为我们所用,你的路岂不是走得更顺遂。” 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皇后是皇帝龙潜时的发妻,若论对皇帝的理解,除她之外再无旁人。天家恩情寡淡如水,太子之位一日不落在自己儿子身上,她就觉得自己半辈子都白忙活了,自己的心也没有一刻能真的安定下来。 她一生心高气傲,偏这个不甚才干的儿子,让她内心颇为隐痛。她有时觉得徐敖还小,有时觉得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这件事你必须听本宫的,年后本宫便想法子。”皇后换了言辞,“若不是你当初贪玩饮酒误事,错把军机泄漏,你早就该是太子了。好在有沈家当了替死鬼,如今长嘉也已经死了,当年的旧事再无人知,如今本宫不许你再有半分把柄被人拿捏。敖儿,你可能明白本宫,做母亲的苦心吗?” 随王许久没说话,一直到他离开福禧堂都没说话,他平日里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身边的小武瞧他脸色不对,忍不住问:“爷,你这是怎么了?” 他抬起头,看着落在树梢上的蓝喜鹊,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爷就喜欢喝酒斗蟋蟀,逛园子,那位置人人都爱,偏我不爱。他们都告诉我,说我总有一天会喜欢的,爷就为了这莫须有的喜欢争来争去。你说,真的会有这么一天么?” * 福禧堂中,秋盛把檀香搬到大殿正中,皇后走到香炉边上细细地嗅着味道,秋盛小声问:“娘娘,这真的能行么?” 皇后懒懒地摸了摸掐丝缠金的护甲,淡淡说:“紫禁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你以为徐衍真的会护着她么?” ※※※※※※※※※※※※※※※※※※※※ 因为更新随榜的缘故,明天可能不更,感激大家的体谅~ 软玉 润意下了值,还没走到润园门口,就被一个脸生的小童拦住了路。他只叫了一声姑姑,就往润意手里塞了个字条,撒腿就跑远了。润意并不避人,大大方方地站在灯下展开来看,上头是行云流水飘逸的行书:“若想离开,我可以帮你。” 江世卿这个人,润意对他也算是了解。他身上颇有几分文人的固执和迂腐。说白了就是一根筋、认死理,他定然是觉得此刻她深陷囹圄,难以脱身了。 男人啊,总妄图把自己当作救世主,他们逼良为娼又劝伎从良,总觉得没他们的世界便是水深火热,他们勾一勾指头,她就得跪着痛哭视其为神明。润意把纸条收进袖子里,若无其事地回润园去。 对江世卿,润意总以为自己会有复杂的情绪,但她比自己想的还要再镇定些。在过去那些遥远得近乎模糊的痛苦光阴里,初几年,她总盼着他能天神下凡一般出现,救她出水火。后来,她又深切地恨过他不闻不问。可深宫的日子如流水,她的心放在了复仇上,哪里能记得江世卿呢? 只是她一直想找到那个,救她离开红袖招的人,那人只让她在宫里好好活下去,却从未曾说过他的身份。润意曾以为那人是江世卿,可江世卿的反应太过震惊,明显是毫不知情的。那人究竟是谁呢? 她收了张字条,润意知道祁王当夜会来,她备好了他喜欢的龙井,打更的声音敲过三下,他果然来了。一进门就看见堂屋里的黄花梨桌上摆了一壶茶水,开盖还带热气,润意给他点了灯,但是她人已经睡下了。 祁王毫不客气地走到床边把她叫醒,润意撑着身子坐起来,浮光水滑的乌发散开在枕头上,她睡得脑子还不清醒,已经主动往里挪了半个身子:“来,一起睡吧。” 她清醒的时候不会出错,可半梦半醒间的小差池,却让人觉得她可爱。祁王没有用她服侍,自己除了鞋履,在她身侧躺下,过了片刻才淡淡问:“江世卿来找你了?” “嗯,他想把我送出宫去。”润意皱了皱鼻子,自觉靠在祁王身上,似睡非睡的咕哝道,“可我才不走呢,外头有什么好,我要留在你身边。” 没有什么上下尊卑,她一口一个你啊我啊的,听得祁王很熨帖,祁王自觉并不纵欲,可她娇憨温软的样子,常让他觉得口干舌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次,终于没有再忍,手伸进她领口间,三下五除二解了个精光。 润意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睁开了眼睛,眼睫轻颤两下,复又合上。 * 祁王醒得早,他总觉得润园和外头不一样,这里时时都温暖如春,连风都刮得更温柔些,他贪恋这儿的温暖,并不想遵从过去寅时起身的规矩。可润意早就起了,已经穿戴整齐在外头布膳,就算祁王想要再贪恋几分软玉温香也没有个机会。 悻悻的起身,让怀善和进喜给他更衣。 他出了寝房,便看见润意手里端着一碗药,正皱着眉喝下去。他知道是避子汤,他还没娶妻,若是有庶长子出生,于风评有碍,初时是他专门赐药给她,后来,一来二去的他有时也会忘,干脆不赐了。他本身并不在乎,总觉得是药三分毒,润意一碗接着一碗的喝,哪怕不赐,自己也会去要,次次不落下。 若是他能做太子就好了,做了太子便不会有人拿他的私事大做文章,润意若是有孕,大可生下来。 润意模样好,纤细修长的身子,大眼睛白皮肤,祁王觉得她生下的孩子,一定格外聪慧伶俐。想着想着,唇边浮现一个淡淡的笑意来。这个笑意被润意捕捉到了,她倒鲜少见到祁王露出除了冷笑之外的笑容来。祁王剑眉星目,本也有高不可侵之姿,此刻凝眸一笑,竟也少见地显示出几分光风霁月。 祁王感知到她的目光,向她看去,二人四目相对,祁王开口道:“你在看什么?” 润意笑着说:“殿下真好看。” 分不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这女人生了一张世界上最会骗人的嘴。 祁王脸上淡淡的,可心里却觉得十分受用。那日从润园出来,已经走了很远,祁王突然嘱咐怀善:“瞧见本王身上这身衣服了么,比着同样的款式,再裁几件来。” * 年关将至,润意也跟着忙碌起来,祁王隔三差五去润园也总找不到她。有天经过内务府的时候,看见她正在分发送去各宫的金箔纸,她一如既往穿着那件老气横秋的紫褐色官府,一板一眼地向娘娘们解释为何今年的金箔纸要比往年的少些。 祁王倒背着手看,突然觉得润意很美。 冬阳耀目,她站在老梅树下说话,四平八稳地笑着,依旧是多年不改的好脾气,她从不在宫里结仇结怨,人人都喜欢她。祁王偶尔也觉得,这是一件值得他自豪的事。 他没叫人去知会她,而是自个儿转过身去南书房看折子去了。 内务府分发完了金箔,拿出了几个红樟木盒子,陪笑脸对润意说:“宫里给各宫娘娘的赏赐都差不多发完了,只是……仪贵人那边,一直没差人来拿,奴才们腾不开手,能不能劳烦姑姑指派两个人送去呢。” 润意笑笑:“不过是些年礼,我带人去送一趟就是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宫里送东西的都是成双成对的走,润意带着一个新来六局的名叫雁舞的小宫女往西六宫走,送完了东西,雁舞还止不住的唏嘘:“姑姑,仪贵人这死气沉沉的,怪怕人的。” “不要议论主子了。”润意轻声说,心里也明白雁舞说得并不假,废太子新丧,仪贵人形容枯槁,这过年的喜庆热闹与她有什么相干呢? 绕过御花园时,雁舞突然捂着肚子:“姑姑,我怕是吃坏了东西,肚子怎么痛起来了。” 宫女们平时不许贪吃生冷食物,便是怕在主子面前失仪,这是素来的规矩,润意淡淡嗯了声,心里虽然不虞,却也没有过多苛责:“那你别忘了一会回来当值,我先走了。”说罢便向内务府的方向走去。 本便是一件不值得放在心上的小事,润意还想着过完年要好好给这些新人们长长规矩,午后没多久,突然皇后娘娘身边的秋盛来请她,笑得讳莫如深:“有人在揽翠亭里捡到了姑姑的衣服,皇后娘娘有请呢。” 原本只是平平淡淡寻常不过的一天,祁王在南书房议事时看见进喜在门口。他原本是个有眼色的奴才,此刻探头探脑的,像是个贼。 祁王面露不虞,并不想理他。 进喜没等到祁王的目光,神情颇有几分戚戚然,祁王实在看不下去了,点了他的名:“你若是想出恭,就快滚,别在各位大人面前丢人。” 进喜不是为这个,脸上实在是难为情,他咬了咬牙,一溜烟地跑进殿来,附在祁王耳旁低语几句,祁王原本握着狼毫的笔,在半空里停住了。 他挥了挥手让进喜下去,进喜急得像是热锅之蚁,没料到祁王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一般,神色如常地和各位公卿聊起了开春后春耕的事情。 眼前放着的是圣嘉朝的田亩数簿,户部尚书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祁王微蹙着眉,户部尚书说完了一大段话,等着祁王定夺,却发现祁王许久都未曾出声,他试探着喊了句:“王爷,您觉得呢?” 祁王撂下笔,眼眸中深不见底:“就按照你说的办吧,本王还有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 祁王:“本王实在坐不住了!” 后面开始慢慢发糖咯~ 有点迟了,祝大家上元快乐~ 信任 福禧堂经年累月地点着檀香,熏香的味道甚至都渗透进了樟木陈设的纹路深处。润意跪在皇后面前的地毯上,后背挺得笔直。 “祁王殿下赴木兰前,皇上设宴琼林苑,奴才打湿了衣服,去体元殿更换,后来再差人去拿脏衣物时遍寻无果,定然是被有心人拿去,诬告奴才。还请娘娘明鉴。” 皇后并不急着说话,把手边的茶盏递给秋盛:“茶冷了,再替本宫续上。” “可本宫却听说,午后有人见你在御花园中拐进了揽翠阁,敖儿恰在那小憩,这许多人都看见了。” 润意没见过比皇后再爱笑的女人,她眼里笑盈盈的:“好孩子,你别怕,若你真的服侍了敖儿,也是你的福气,本宫可以开脸让你做贵妾,如何?” 润意微微抿了抿嘴唇。 “娘娘,润意身份卑微,手脚粗笨,随王殿下尊贵无比,奴才难以服侍周全。”润意说完这些话,头贴在了地毯上,摆出谦卑的姿态来,“润意入宫久了,不想嫁人,还请娘娘成全。” 这已经出乎皇后所料了,她总觉得润意再老练聪颖,到底是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子,若是慌不择路、口不择言些,便更好拿捏了。没想到她沉着从容,并没有显出些许慌乱来。 “润意啊,你不要紧张。”皇后站起身,把润意虚扶起来,“本宫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不用怕本宫不喜欢你。相反,你素来机敏踏实,本宫对你很放心。你年龄也不小了,确实到了该许人的年纪。你若是有苦衷,大可对本宫说,本宫这儿也有验身姑姑在,你有没有服侍过男子,一验便知。若真的服侍过,本宫也不愿你没名没分。说出去,别人定觉得本宫不近人情。” 一缕风从半开的锦支窗外吹来,润意抬起眼睛看向皇后。 “好啊。”润意笑笑,“只是验了身,若奴才没侍候过男人,宫里人多口杂也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奴才还请娘娘的恩典,赏奴才一根绫子,让奴才自证清白。”声音还是属于润意的声音,从来都不是铿锵的,她的声音温吞得像是紫禁城里终年流淌的金水河。 祁王走进福禧堂时,刚好听见了这句话,润意跪在皇后脚边一尺远的地方,仰着头,那根雪白的颈子撑着高傲的头颅。祁王看不见她的神情,只是觉得这个女人身上带着一股孤勇,不畏生,也不怕死。 他没看跪在地上的润意,先给皇后行了礼。 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儿子,皇后内心深处总隐隐带着恐惧。她不愿意承认这分恐惧,叫秋盛给他看茶。 “茶便不喝了,”祁王从容说,“儿子找了一下午的人,原来在母后这。想来是这丫头笨手笨脚惹了母后不快。” 在南书房,他想了很久,以至于全然忽略了户部尚书说的话。他在想,润意会不会愿意嫁给徐敖,他还在想,这一切会不会是润意自己的设计。 祁王很少有想不通的事情,这个女人便算是一个。 “哪有的事,”皇后漫不经心的摸着炕桌的边缘,“有人瞧见了她午后,服侍过敖儿,本宫觉得这是喜事,来给她名分呢。” “她午后在三希堂给儿子研磨,未曾离开半步。”祁王的声音缓缓的,没有太多情绪,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润意轻轻抬起头,祁王此刻刚好看向她,他们二人四目相对,祁王率先错开了目光,环顾四周:“母后方才说有人看见了,不知是谁看见的,不如亲自说给本王听听。” 这男人的目光总是森然骇人的,福禧堂冷得像是冰窖,没有人敢和他对视。祁王收回目光:“孟历还在都察院当差呢,儿子刚压了本折子,说是孟历孟大人收了几笔银子,替别人捐了几个小官,其实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历朝历代都有。只是娘娘回去也该劝劝他,虽然他是娘娘的族兄,当朝国舅爷,也该收敛着点,这么多眼睛都盯着娘娘的母家,他出了错,还不得是娘娘善后么。” 皇后姓孟,孟历正是她的族兄,祁王一席话,警告的意味十分明显。 “昨日吏部侍郎和太后提起,说膝下长女到了议亲的年纪,想求太后给个好恩典。”祁王说话点到为止,皇后不自然地一笑:“这些还是听太后的。” 老七已经不再是过去乳臭未干的孩子了,她到底还是想差了。 “这是自然,”祁王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翠绿的扳指上波光流转,“母后也劝劝老八收敛些,这时候穿出风流多情的名声,不好听。” 他说完话,并不去看皇后的脸色,踅身站到了润意眼前,那只带着翡翠扳指的手掌在她眼前一落一起,做出一个起身的手势。 润意跪了很久,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她缓缓地站直了身子,耳畔传来祁王的声音:“人,儿子就带回去了,有什么不妥的,娘娘和父皇说就是了,儿子洗耳恭听。” 出了福禧堂的门,身后清脆的一声茶盏碎裂的声音,润意知道皇后恼了,可也没有回头去看。 祁王的步子大,走得很快,润意刚跪了好半天,走起路来不太稳当。走在长街上,北风灌了两人满袖,祁王没有刻意等她,润意也没有出声。一前一后走出老远,祁王突然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不派人给本王递话?” “您这不是来了么。”这女人柔柔地笑着说。 “那若本王没来呢?”你就真的要一脖子吊死么?后半句,祁王没有说出口。 润意走到祁王面前,温吞地牵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摇了两下:“我知道您会来的。” 火气消了大半,只因这女人这一句,有些讨好的话,哪怕这话听不出几分真心。 祁王任由她牵着袖子往前走,他们俩的影子一左一右的晃着,偶尔在某一瞬间也会碰在一起。 过了不知多久,润意轻声问:“您就不怕皇后说得都是真的么?” 祁王抿着嘴,没答。润意也没有缠着他再问。 有时对于眼前这个男人来说,不答的,便是最好的答案。 二人之间,长久的寂静,只有随祁王步伐摆动间,他腰上的玉佩轻碰的声响。 “您信我,是不是?” “聒噪。” ※※※※※※※※※※※※※※※※※※※※ 作为一个作者,我总觉得对于祁王和润意而言,这份信任很难得。 感谢云萝萝投雷~ 抉择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紫禁城里热热闹闹的,祁王裹着风氅走进润园里,袍子上落了一层雪,天很冷,他的睫毛上都凝结成了一层冰,润意替他解开衣带,祁王打开手臂任由她宽衣。 进喜和怀善站在门口,把他俩留在了屋子里。 “江世卿是徐敖的人。”祁王突然开口,“他在朝堂上为老八做事。” 润意静静地嗯了一声,并不多话。她把祁王的风氅挂在楠木架子上,给他倒了杯茶:“这些,不该说给奴才的。” 祁王知道不该说,但是有些话除了润意,无人可说。 他沉默了很久,并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江世卿今日上了折子,弹劾他残忍嗜杀,曾在漠北军中坑杀上万敌军。今上仁政,不喜杀伐,朝会时不痛不痒的斥责他两句。祁王对这份斥责不甚在意,甚至有些庆幸。庆幸江世卿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因为对江世卿,他的敌意强大得超乎他自己想象。 祁王不介意世人给他冠上残忍的骂名,对于那死于他手下的上万降军,他亦不曾有半分同情。粮草不足,漠北军已经开始分食战马,这上万敌军没有粮草供他们生活,若放回去便是放虎归山。祁王在百里丘这片广袤的平原坑杀了他们,那时他早已料想到了今天。 吃完饭,祁王突然问润意:“你觉得本王,是不是太嗜杀了?” 润意正在给炭盆添炭,她的身子纤细而窈窕,她挺直后背,侧过脸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四下俱静,她的眼睛清凉如水。 祁王抚掌而笑,他说:“你真是本王的解语花。” 上位者,本就手握生杀的。祁王喜欢润意,喜欢她七窍玲珑心,也喜欢她似有若无的那一分狂妄。 祁王本不是重色之人,那天夜里却格外投入。 鱼水后,两个人平卧在一起,很久都没有睡去。润意侧身看着祁王,月光给眼前的男人镀了一层微光,润意问他:“皇后想杀我,是吗?” “她想杀很多人,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素来寡言少语的男人,今日对她格外耐心些,“她在给她的儿子铺路,想拉我下水。” 润意哦了声,她伸出莹白的手指,缠住的祁王的一缕长发,把他们二人的头发缠绕在了一起:“您会有事么?” “你觉得呢?” “不会。”润意展颜一笑。 她笑得简单纯粹,连带着祁王也跟着勾了勾嘴角,他拍了拍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好了,睡觉。” * 到了年根底下,转日一早,祁王就让人送来了很多赏赐。祁王身边没有别的女人,这些个奇珍异宝他一点也不吝惜地送到润意身边。 后来祁王听进喜说,看到这些东西,润意十分欢喜。他满意地勾了勾嘴角,他觉得女人么,都是像润意这样的,喜欢珠光宝气的东西,也喜欢富丽堂皇的皇城。 * 除夕夜,下了好大一场雪,皇帝也强打着精神和臣子们同乐,并下诏在新的一年里改年号为昌定。 众人推杯换盏间也纷纷赞颂瑞雪丰年之类的欢喜之词。润意领着一众宫女,站在太和殿门外。滴水檐下结了好长的冰凌,润意抬起头想着,宴后要带人把这些东西清干净。 弯月如钩,疏星三两,润意站在丹壁上,影子被拉得很长。一阵清清浅浅的脚步行来,润意闻声看去,对着来人行礼。 祁王倒背着手对着她上下好一番打量。润意生的瘦,下雪的日子里颈子也露在湿冷的空气里,除夕这样的年节,都是过给主子们看的,苦得都是奴才们。可她方才仰着头看着檐角,颇有几分泰然安逸。祁王装模作样地说:“你随本王来。” 润意不知其意,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到没人的地方,祁王把一直藏在袖子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是一个手炉,祁王抬起头漫不经心地说:“本王拿着累赘,你替本王拿着吧。” 这手炉套还是润意的手艺,上头绣着的是两只仙鹤,润意接过,手炉的温度刚好,应该是刚加过了炭。她轻轻行礼说:“多谢殿下。”祁王混不在意地摆手:“谢本王做什么。好好当你的差事,不要丢本王的脸。” 他就是这样一个别扭的人。润意轻轻说了声是。 丹壁刚被扫干净,便又落了一层雪,祁王的云纹靴踩在上面,步履不疾不徐。润意跟在他身后,踩着他踩过的脚印向太和殿走去。 * 这一宴,一直到子时才刚止歇。众臣散去的太和殿倏尔便寂静下来,润意带着宫女太监们收拾杂物,一直到丑时末才终于停了下来。 出了长康门,她手里的宫灯被吹得左右乱晃,还挂着不知是霜是雪的金桔树旁边,站着一个穿深绯色官袍的人,润意并不理会他,径直向乾清门的方向走。江世卿的喉咙上下滚动几次,终于叫住了她:“润……润意姑姑。” 润意停下脚,像是刚看见他似的惊讶道:“江大人怎么还没出宫。” “今日南书房当值。”江世卿显然不是来叙闲话的,宫灯之下他挺拔地立在灯下,轻声说,“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 “江大人真好笑。”润意倏尔道,她从来是从容平和的人,此刻陡然尖刻了几分,“您觉得您是什么身份,我一定得认识您么?这几天您对我说了许多话,您凭什么以为我就是您要找的人呢?我是后宫里的人,不得私见外臣,您这么巴巴地来和我说话,若是让有心人瞧见了,我马上就得滚去慎刑司服役,奴才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惜命又贪财,不想前途断送在您身上。”她行了一礼:“奴才告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有官衔在身且品阶并不低,素来是没必要对江世卿行礼的,她这一礼让江世卿如鲠在喉,很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他眼睁睁地看着润意走远了,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彻夜的雪压弯了树梢,扑簌簌地落下来,冰碴子直往领口里面钻。 隔着一道门,进喜小声地喊了一句:“爷……” 祁王摆了个手势,从来都只知道润意是个没脾气的面人儿,没料到还有今时今日的牙尖嘴利,这是他没瞧见过的,莫名的心里添了几分不满。他原本是打算去润园的,临时改了主意:“回三希堂。” 江世卿缓缓往南走,走出百余步,有人从身后叫住他,江世卿回头去看,是一个面熟的大宫女,秋盛对他道了个万福:“我是秋盛,随王有事,想请您一叙。” 随王今日确实是宿在宫里的,江世卿想起来眼前这位姑姑正是皇后身边的人,不疑有他,随即说:“还请姑姑引路。” 这一路七拐八拐,江世卿隐约觉得是往头所殿那边走,随王在宫外建了府邸,回宫内住的日子不算多,头所便是皇后辟给他的住处,进了门,外头站了一溜垂着头的太监,还有四个有头有脸的大宫女,江世卿心里打鼓,觉得这不该是见一个皇子的阵仗。 秋盛给他打了帘子,并不进去,江世卿惴惴不安地走进东暖阁,里头供着一个观音像,一个高挑秾丽的女人从容地跪在前头念经,江世卿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已经做了很多年的皇后,对拿捏人心上颇有一套,她缓缓起身,摆了个坐的手势,江世卿这才看见在主位旁边已经摆好了绣墩。 “江大人去见了润意?”她含笑问,“莫不是旧相识?” 江世卿心里打鼓,脸上分毫不露:“润意姑姑和微臣幼时一玩伴有几分肖似,今日一问才知认错了人。” 皇后长长地哦了声,而后依然笑得慈悲而太平:“敖儿常和我提起你,说世卿于朝堂之上运筹帷幄,颇有几分国士无双之态,实乃他之肱骨,本宫在这也多谢你了。” 说罢欲行礼,江世卿连忙避过。此刻他早已汗湿重衣,没人会觉得眼前慈眉善目的皇后是个好相与的人,早些年巫蛊之祸时,没少见她雷霆万钧的狠辣手腕。 “敖儿是本宫亲生的孩子,他的荣宠关乎着本宫的荣宠,今上还没定夺太子之位,必有其诸多考量。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为君分忧是情理中事,如今该把不配承继大统之人驱逐去京,才是正经事,世卿你说是不是?” “听说你是年底才回京的,当年沈家的事你父亲没少受牵连,若能把此事办好,就是替君分忧,你父亲理应同沐恩泽。若办得不好……” 窗外打更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和宫漏沙沙声混在一起,连绵呼啸的北风吹得窗户纸哗啦呼啦地响,江世卿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的路,耳边只不断传来皇后的话。 “这道折子,你一定要替本宫递上去。” 江世卿走路走得恍惚,脚下一滑,便重重的跌了一跤,他仰面躺在雪地里,官袍上混着雪水和泥痕,他缓缓抬起手用衣袖盖住了自己的脸,许久都没有起来。 ※※※※※※※※※※※※※※※※※※※※ 明天恢复日更啦 风起 润意回到自己的润园时,整个人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 破月帮她打水梳洗一番,润意让她也回去睡觉。再过不了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起来了,大年初一,还有数不完的事要做。 她料想着祁王不会来了,没有安排人守夜,插上了门闩。 祁王在三希堂枯坐了半个时辰,突然站起身,门口的进喜睡得头都耷拉到了肩膀上,祁王没叫人跟着,跨过他,径自出了门。 后半夜时又飘起了雪,他没有撑伞,冒雪来到了润园,看见润意房中的灯都熄了,祁王在她门口用力推了推门,纹丝未动。 他耐着性子拍了几下,里面的人睡得沉,丝毫没有起身为他开门的意思。 祁王在冰天雪地里站了足有一刻钟,终于忍不住,用了蛮力破门而入。 冷风灌了进去,润意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来,看着那个嘴角抿平的男人。 如同绸缎一般的长发滑落在床上,润意披衣下地,趿拉着绣鞋给他倒了杯水,水有些凉了,她想叫人去烧一壶,被祁王摁住了。 润意拿来火石,擦亮了灯花,橙黄色的火苗,跃动在二人的眼眸深处。 屋里烛火熏然,祁王身上的雪花一片片化成了水,润意从柜子里取出两套常服,在祁王面前抖开,她细白的手指落在祁王颈边的盘扣上,祁王抬起手,反握住了润意的手。 两厢对望,祁王问她:“怎么没给本王开门。” 声音很低沉,没有情绪起伏。 “睡得沉了,没听见。”润意对着他笑,“下回就记得不锁了。” 她越是温柔如水,祁王心里便更是郁结,脑子里想到的便都是她方才对江世卿疾言厉色的模样,他垂下了手,任由润意替他更衣。外头的衮服已经湿透,里头的中衣还干着。 眼前这男人心情不好,润意不知道自己在哪惹了他,祁王没说话,润意从柜子里拿了一床祁王平日里的寝具打算铺在床上,祁王已经先她一步在榻上躺好了,润意犹豫了一下,也坐到了床边。 “这几日本王不在紫禁城里。”每年祁王在这时候都会有忙不完的事,要么是去皇陵祭祖,要么是去天坛、地坛祭祀天神和地神。润意心里很明白,她嗯了一声,祁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微微一用力,她被拽倒,仰面摔在了枕头上。 祁王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烛光之下,润意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门板被祁王拆开,再关上已经关不严了,就在此时,一缕风吹过,吹熄了润意刚点燃的蜡烛。 四周骤然落入一团黑暗之中。 润意感觉到那只握着她手臂的手,骤然用力收紧,她轻轻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房中常年点着灯烛,因为她不知道祁王什么时候会来,夜里睡觉时也会留一盏小灯。此刻,夜阑人静,她觉得祁王的呼吸声有几分急促。 她说:“我去把灯点上。”说罢欲起身,那只手却始终不愿放开她。 “您得把我松开呀。” 过了很久,祁王松开了她的手臂,低沉地嗯了一声。 润意重新点亮了灯烛,走回到了床边,那个男人穿着白色中衣,正在火光之中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睛像是幽静的永夜,里面有一闪而过的……惊惶? 润意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这分惶恐一闪而过,很快便烟消云散。 灯花爆裂的声音响在寂静夜色里,这天夜里,祁王做了那个很久没有做过的梦。身后那片火海,燃得半边天都通红,母亲声嘶力竭地喊:“快跑!别回头!” 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脚下一空,跌进了一条河里,河里暗礁无数,巨大的黑暗几次将他吞噬,又抛向半空,河中的水草像是一双又一双利爪,拉扯他的脚踝。 他慌乱之中摸到了一只手,柔软,温热,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而这只手的主人也用力回握住了他。 祁王猛地睁开眼,天已经微微吐白,润意的眉眼宁静太平:“您做梦了。” “嗯。”祁王又缓缓把眼睛闭上,润意轻轻往他那侧挪了挪,她说:“奴才有段时间也爱做梦,很吓人的梦,像是真的一样。” “后来,您把奴才叫醒了,您说主子都起了,没见过像我这样的奴才。我就想,那些都过去了。奴才不能总沉浸在悲伤里。” * 祁王从隆宗门出紫禁城的时候,耳朵里还飘荡着润意的那几句话,也不知怎么,许多年来如鲠在喉的事,突然不再像过去那般刺得他生疼。 进喜笑着和怀善咬耳朵:“你看殿下,是不是在笑。” 怀善吓了一跳,连忙推他:“你不想活了就大点声说,让王爷听见,别说是我说的,我还没活够呢。” * 每年的祭天仪式,都由皇帝亲自主持,今年皇帝病重,这份差事落在了祁王身上。众人皆知,皇帝对这个儿子的看重之心。 祭天仪式流程而繁琐,迎神、行礼、进俎、初献、亚献、终献,每个流程都有严格的执行标准。祁王登临圜丘之上,光禄寺卿们皆俯首行礼。 这是新年后第一个晴好的天气,重檐上的鎏金宝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高耸云端,祁王身着祭服登上三层汉白玉丹壁,丹壁之下,群臣渺小。在这俯瞰众生的位置上,祁王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九龙藻井富丽堂皇,四根立柱象征着一年四季,十二根圆柱代表着十二时辰和十二个月。祁王从来不否认自己的野心,站在这里,向四方俯瞰,整个天地仿佛都已被他收入怀中。 祁王在沙场上征战了很多年,这五六年间,他征讨过无数座城池,而今天下初定,他也突然萌发出几分豪迈之情。 江山如画,远山在蓝天的映衬下,勾勒出妩媚的轮廓。 有时间要带那个女人来这看看。 这个念头是突然萌生的,但是好像十分顺理成章,就连祁王自己也没有觉察出有什么不对。 祭礼持续了三天,祭礼结束当夜,祁王收到了一封来自紫禁城的密信。说是密信,但是祁王知道,这封信是故意给他看的。 怀善和进喜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只知道祁王脸色铁青着从房里走了出来:“传令下去,即刻将孟历羁押。” 昌定元年,新年的烟火气尚未散去,祁王和皇后母家的斗争一触即发。民间传闻说是为了一个女人,却也有人摇着头说:“天下大事,从来不是女人能左右的,只不过是沉疴太久了,也到了该剜除的时候了。” * 润意醒了。 她睁开眼睛,外面应该是化雪的动静,有水一滴一滴的从墙壁的缝隙间渗透进来,她挣扎着爬到墙边,从茅草下面摸出来一块石片,在爬满青苔的发霉的墙上又划了一道。 第五天,今日是她被关进慎刑司的第五天。 这五天来,除了一些饮水之外,她没有吃任何东西,大多数时候,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茅草上发呆。没人来告诉她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这,她一度觉得,若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紫禁城里,也不会被任何人发觉。 这五天里,她想了很多事。想起父亲母亲,兄长,还有三个姐姐。想起她自己身上永远卸不掉的仇恨。偶尔,也会想起祁王,那个常年不动声色的男人。 他应该已经回到紫禁城了,发现她消失了,他会怎么办呢? ※※※※※※※※※※※※※※※※※※※※ 最近没有回大家的评论,但我每一天都在好好码字,欢迎监督!! 归舟 外面的世界是润意不懂的。 在她被关进慎刑司的当天夜里,祁王便回到了紫禁城,他没有掘地三尺,在他谋划好了一切之后,一个人进了皇城。 皇上自除夕夜宴后便昏睡着,整日里清醒不到半个时辰,紫禁城大半都落在皇后母子的手中。 福禧堂里正在进行一场交易。 “本宫要的不多,京师里的御林军十万,有三万在皇上哪儿,余下七万都由你统帅,把虎符给我,我就把那个女人还给你。” 祁王笑了,他看着宝座上坐着的那个举国上下最雍容尊贵的女人:“这稳赔不赚的事,我从来都不做。不过是个女人,您太看得起她。” 这是皇后第一次看见祁王笑,他常年冷峻的脸,像是冷阙关外吹过荒原的烈风。他的笑容比以往所有表情,更显得肃杀,祁王从楠木大椅上站起身,从容的走到皇后面前:“当然了,皇后既然要同我交易,我有别的东西,您先看看值不值得。” “西突厥早在前几年里便归顺我圣嘉,如今东突厥仍在关外虎视眈眈,您和他们密约,开春后他们将会虎踞在冷阙关外,支持立徐敖为太子。至于代价么……”祁王抬起头,正对上皇后慌乱的目光,“事成之后,包括冷阙关之内,我圣嘉漠水以西,三百里土地尽数归于东突厥。” 祁王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很少会说今日这么多话。 “娘娘,这是三百里土地啊。不是三里,三十里,是整整三百里,您知道打下这三百里用了多长时间么?用了两代人!您有没有亲眼去冷阙关看看,那里的百姓连年征战,今年终于可以垦荒,有了收成。那里建了学堂,有孩子对我说,要考今年的秋闱做状元郎。” 这个男人,天生对土地带有特殊的情感。一寸山河一寸血,那些都曾是他为之征伐过的江山。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纸。 “这是你们往来的书信,拿这些和您做交易,您觉得够不够?” * 很久之后,有人问过徐衍,这一切值得么? 徐衍坐在灯下想了很久,最后一笑:“我不知道。” 张德淮说,这条情报远比七万御林军值钱得多,运用得当,可以一举扳倒皇后母子。徐衍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 * 祁王走进慎刑司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地方他来过无数次,唯独这次,每一步都走得大步流星。 慎刑司员外郎再三保证没有用刑,小心翼翼地带着他走进最里面的那一间,替他开了锁,祁王看见了那个侧卧在茅草间的女人。她昏昏沉沉的睡着,像是一只无知无觉的小狗。脸色惨白,嘴唇干裂隐隐渗血。 这女人素来喜洁,常常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领袖口压得很平整。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她这么蓬头垢面。祁王想把她叫醒,再好好嘲讽一番。 他弯下腰,缓缓拨开她覆盖在脸上的头发,她呼吸声太轻太浅,在某一瞬间,祁王几乎觉得她已经死了。 她身上没有伤痕,只是右手的指甲都已经磨平,祁王看见了她攥在掌心里的石片。攥得很紧,哪怕昏睡着也没有松开,她手指关节处都因为用力变成了青白色。 “奴才去传轿子吧。”进喜试探着问。 祁王没理他,弯下腰把润意横抱在了怀里。怀善的怀里抱着他的风氅,祁王用风氅罩住了她的面容。 她轻得像天边的一朵云,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走出慎刑司的门,外面天光大亮,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抱一个女人,她无知无觉地昏睡着,再不像平日里那样表面乖顺而背地里猖狂,祁王很想看她继续恃宠生娇的样子。他有几分害怕,他又不想承认。 * 好像从很漫长的一个梦里缓缓苏醒,润意睁开眼时,祁王并没有在她身边。那时宫内宫外很乱,所有人都被森然的肃杀之气影响着。 她扶着门框走到润园的门口,那里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从人堆儿里钻出一个探头探脑身影,怀善笑嘻嘻地对着她打了个千儿:“姑姑醒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咱们爷的心也可以放下了。” 怀善没有进喜机灵,平时里总是憨憨傻傻的样子,又有几分胆小,可他却又是众人之中难得一个看上去没那么紧张的人。 “这是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天大的事儿发生似的。”润意找了张椅子,缓缓扶着椅背坐了下来,她虚得厉害,说话的时候底气都不足。 “没什么大事儿,您只管歇着。”怀善对着她作揖,“再说了,天塌了还有王爷顶着呢。” “是啊。”润意也展颜笑起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她没问后来发生过什么,她觉得这些,祁王会亲自告诉她。 可她一连好几天都没见过祁王,倒是怀善成了她身边的常客,几次三番地跑到她眼前来献殷勤,又几次过问她如今的情形。 自然的,这些话最后都会传到那个男人的耳朵里。 吃了几次进补的药,润意好了大半。祁王来时,她正对着太医讨价还价。 “您瞧我已经全好了,这些药便不喝了吧。” 太医想起那个不苟言笑的祁王也觉得头痛:“这是祁王殿下吩咐的,您不喝臣也不好交差啊。” “你不说,哪有人知道呢。”润意把药碗推开,“真的不能再喝了,我这嘴里都是苦味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进喜在门口拖长了声音:“祁王殿下到——”,润意循着声音看过来,隔着满屋子的奴才,她第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高大男人,他深邃寂静的眼睛也在同一时刻落在了她身上。 祁王迈着阔步走进来,先是瞥了一眼桌上的药碗,还忍不住嗤笑了一下:“怎么药都不吃了。” 润意撑着桌角缓缓站起来,她没回答祁王的问题,而是轻轻地说:“您来啦。” 像是在外漂泊良久的孤舟终于归岸,也不知怎的,这软绵绵的一句话,像是一滴水,在他心底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几日,润园里一直弥漫着淡淡的药味,这个女人瘦了很多,那双墨玉一般眼睛长在巴掌大的脸上,楚楚的,叫人心疼。 好在一切都好起来了,她又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了。这许多天来,左奔右突的心脏又重新落回到了腔子里。 祁王挥了挥手,那些奴才们都识趣儿的退下,祁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拉过润意的手,轻轻放在她的掌心里。 是那片一直被她握在手里的石片,还带着祁王身上温热的触感。 “你来告诉本王,好端端的,拿这个做什么。” “这个啊,”润意举起来,对着灯反复端详,这石片质地并不均匀,在薄的地方可以透出橙色的烛光,“一开始是拿它记日子,看奴才到底被关了几天,后来奴才想,要是有人拿奴才胁迫您,奴才就拿它了断了自己。” 祁王的目光像流水一样,他看着这女人宁静的双眼,似乎在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傍晚时分,润意并没有关窗,一缕风吹过润意落在脸侧的长发,她低着头左右摆弄着这个石片。 “你想多了,女人可胁迫不了本王。”祁王一哂,“你的命是本王的,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不过本王确实大费了周章,你也知道,本王不喜欢做赔本的生意。” “您说。” 祁王把桌上的药碗推到润意眼前:“喝吧,同样的话,本王不喜欢说第二遍。” ※※※※※※※※※※※※※※※※※※※※ 写他们俩之间的小确幸还挺有意思的,喜欢这种感觉。 西江 弹劾祁王的折子像是雨后春笋,其中一封被皇帝拿到了南书房,他把折子反复看了三遍,把折子递给祁王,对着他轻声说:“我记得润意。” 他病了很久,整个人眼窝都凹陷了下去,可他依然是那个在权力中央沉浮多年的帝王,他掩着嘴咳嗽了几声:“你若是真喜欢,就收进房里吧,不要再让别人以这样的方式来给朕递折子了。” 他已经老迈,随着时间的流逝,有时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根在风中摇晃的红烛,不知在哪一日里,终将消散在风里。他要抢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把这个盛世王朝,交给他认为最能承担重托的人身上。 思及至此,他看向了眼前的祁王,这个他最得意的儿子。 祁王一目十行的看完了折子,念出了这笔迹的主人:“江世卿。” “是他,”皇帝摆了摆手,“朕知道你不喜欢他,但是他父亲你可以用得上,他父亲在朝中颇有声望,早晚会官复原职,如果可以,朕希望让他回京的命令是由你来下的。” 很多时候,祁王也觉得天家和无数寻常人家并无不同,眼前的皇帝也像是一位殚精竭虑的父亲,想铺好他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路。 “朕知道,你心里对朕有芥蒂,”皇帝换了一种口吻,他在朝野之上纵横捭阖数十年,此时也像一个寻常语重心长的老者,“朕愧对你们母子,你放心,朕一定好好彻查,不让你母亲蒙冤。” 从始至终,祁王没有说一句话,他起身给皇帝的描金茶盏里续了一杯茶水。 这封折子只是一个开始,越来越多关于润意的折子被递了上来,很快就堆满了案头。 江世卿带头请命,赐死润意。朝中被皇后收买的人很多,他们本也不是为了逼润意死,而是希望祁王就范。 只不过,这些润意都并不知道,在这权利漩涡的中央,祁王为她建了一座铜墙铁壁的堡垒。 祁王没有提出过收她入自己宫中的话,一次都没说过。 太医说她一直在服避子汤,原本就亏了身子,如今虽然病不致命,也需要好好将养着。祁王给她送了很多块皮子,大都是他过去自己猎来,如今存在库房里的。 这是一段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分外特别的时光,以至于很多年后,他们提起这段安静的岁月,总也会觉得唏嘘。 祁王常常来看她,每次来都带着很多折子,润意窝在八仙榻上看书,偶尔祁王也会叫她过去研墨,有天祁王突然问她会不会抚琴。 润意摇头,她幼时学过,只是进了宫后,太久没有碰过琴筝这般诗情画意的东西了。那天祁王的政务不多,他叫进喜拿了一把琴。 “这琴是当年半丘仙人圆寂前做的最后一把琴,叫鹤鸣,赏给你了。” 润意并不是不识货,常在宫里这些寻常人见不到的稀罕玩意她见得更比旁人多,半丘仙人若是知道他此生最得意的作品就这般被祁王草率地赐给了她这个半吊子,怕是登时便要从坟墓里活过来。 她摸了摸琴弦,淙淙的琴声哪怕不成曲调,也能听得出音色极佳。祁王啧了声,说了句:“暴殄天物。”而后绕到了她背后,按着她的手说:“本王来教你。” 他站在润意身后,二人贴得很近,那种独属于他的感觉扑面而来,隔着几层衣料,祁王的温度依然能传递到润意身上来,还有他强有力的心跳,比弦声更加有力。 他沉思片刻,弹了一首曲子。润意原以为他会弹一首金戈铁马的战歌,没成想却是一首平流缓进的调子,他念了几句填词:“点点楼头细雨,重重江外平湖。”一缕风穿堂而过,吹动他腰间的环佩,“当年戏马会东徐,今日凄凉南浦。” 在润意看来,祁王从不是一个伤春悲秋、咏月怀古的人。这个男人常有她看不清的那一面,他手里的琴声不停,脸上依然是素来那般沉静如水的模样,他开口,念完了这首词的后半阙。 “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红粉相扶。”祁王手下的曲调不停,目光如水落在琴弦上,“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 琴声停了,那几根琴弦还颤着,祁王颇为耐心地用手指把颤动的琴弦一根一根按停,他的耐心很好,好像就连这样一件微小的事情对他而言都再重要不过。 “许久不弹了,手生得很。曲调是前唐教坊里的曲儿,词不是。” 词是润意没听过的词,祁王也没指望她能听过,他起身从鹤鸣琴前起身,在一旁的黄花梨木宽椅前坐下,他拍了拍润意的手:“但是本王很喜欢这词,你来说说,这词你是怎么看的。” 风轻云淡。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润意看了一眼祁王,他也正在静静地看着她,润意继续念下去,“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这是陈与义的《临江仙》,她化用了一首词去解释另一首词。 当年戏马会东徐,今日凄凉南浦。 像祁王这般的人,何尝潦倒凄凉过。他面对的不过是日益肃杀的朝野时局,面对的无非是大势所趋的手足相杀。每个人都在被时代的洪流推着向前,祁王难逃宿命,但润意觉得祁王从来都不是认命的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祁王笑了笑,眼尾有几道浅浅的笑纹,那个时代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往往都是做父亲的人了。祁王轻轻地击掌两下:“说得好。是,也不全是。”只不过他没说哪里是,也没说哪里不是。 那天的夕阳润红了半边天,祁王没有再碰那把琴,他批了一会儿折子,没有留下来吃晚饭。如今时局动荡,他每日的闲暇时光太少,大部分都是陪在润意身边。 他临走时,留下了那把琴。 润意起身,一路送他到润园的门口,风把二人的衣袍吹得纷飞,偶尔也纠缠在一起。 肩舆在门外停了很久,那些小太监的身上都落了一层霜一样的东西,在祁王登上肩舆之前,润意突然叫了声殿下。 祁王踅身看她,润意轻声问:“殿下能不能告诉奴才,这首词叫什么名字。” “西江月。”祁王如是说道。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了,润意一个人又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清他的背影和华盖。润意记不清自己到底看了多少次他的背影,他总是头也不回,而她必须目送。 祁王很少会说自己喜欢什么,润意想了很久,也没想通祁王念这句词时要表达的意思。也没有想通纵览天下的祁王,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首词。 她找了个时间,趁着往翰林院送东西的时候,求教了一位老翰林,她记忆力很好,只字不差地把这首词背了下来。 那老翰林眯着眼睛想了很久,犹豫着问她:“不知你是从哪听来的这首词。” “不过是自己翻书时看见了,心里喜欢,却不懂得其中的意思。难不成,这首词有别的什么深意么?”润意说得真诚,态度也十足的恭敬。 老翰林哦了声:“这首词没有《临江仙》那么伤感,前半阙却是如你所说,叹的是世殊事易,后半阙么,其一是有几分及时行乐的意思,倒也算得上是豁达了,至于其二,你看这句且教红粉相扶,意思不就是依靠身边的女人么。” “大概是说给心爱的女人,有几分想要讨她欢喜的意思。” ※※※※※※※※※※※※※※※※※※※※ 引用了两首词 《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陈与义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西江月·重九》 苏轼 点点楼头细雨,重重江外平湖。当年戏马会东徐,今日凄凉南浦。 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红粉相扶。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 欢迎指出文中bug,我看到了会找机会修改~ 花灯 那天午后,祁王下旨请江世卿入宫。在那之前,张德淮几次劝他,对江世卿一定要用怀柔之策。他有这个打算,但是并不打算按照他们说的那样做。 天空碧蓝如洗,江世卿在景祥门前站定了身子。 江世卿知道祁王不会放过他。 这个男人残酷狠戾,手握生杀,他从不对任何一个忤逆他的人心慈手软,更何况这一次,他的所作所为,伤害到了润意。 他就像是一头在黑暗中折服的猛兽,只等待着一个一击即中的时机。 他给自己过去的很多好友都寄了信,已经抱定了从容就死的准备,后来他还给沈暄和写了一封,写好之后不知该寄向何处,擦燃了一根火烛,默默燃成了灰烬。 文人们闹得太凶,午前在御门外杖杀了两个,其余的登时消停了不少。祁王的态度很明确,也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两方没有妥协,谁也都不能更进一步。 三希堂里一个下人都没有,祁王自己正站在窗边,江世卿对着他行过了礼,祁王并不叫他坐,反而似笑非笑地问:“你觉得本王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江世卿依然穿着那件旧官服,袖口都磨的发白发秃,他清隽地笑笑:“大概是要送臣上路吧。” 祁王一哂:“回京之后,你一直在户部供职,本王瞧你做得还不错。” “微臣主理江南一带的田赋,”江世卿从容说,“江南一带水草丰茂,本不宜种植小麦,反倒是水稻连年丰收,微臣向尚书令提出改收水稻的赋税,如此一来,江南一带赋税多了二成。此外,我朝抑制商贾的政策由来已久,臣以为对江南一带可以稍稍放松,养蚕缫丝,除了可以供应朝廷,也可以富庶一方百姓。” 如此分门别类,江世卿一口气说了十余条,说到最后,终于如释重负地一笑:“终于有机会把这些话说完了,还请王爷恕罪,微臣怕今日不说,日后再也没有提起的机会了。” 江世卿是个心气儿很高的臣子,正因为心气儿高,所以渴望遇到一位贤德的主子实现他的抱负。如今早已非乱世,群雄逐鹿的年代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如今守成,反而再难见雄主良臣。随王实非良主,江世卿自己心里也明白,他的这些建议,随王都当做了耳旁风。 他没指望眼前这位祁王能有什么表示,在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觉得祁王应该时时刻刻都想置他于死地。 但这一次他想错了,祁王沉吟良久,突然赞了一声:“不错。” 江世卿一愣,祁王已经走到了挂在墙上的地图前,他用手指着江南一带道:“长江下雨连年凌迅,皇上说今年要为南方换一位父母官,本王觉得你不错,应该可以胜任。” 虽然是外放,做到父母官一级,对于江世卿来说却已经是高升了,江世卿讶异地看着祁王,一句话脱口而出:“您竟然提拔我?” 祁王不甚在意:“本王为何不可提拔你?” 江世卿微张着嘴,一时语塞。祁王扫过他袖口的补丁,神色自若:“本王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江南。本王去过,说真的,本王很喜欢那里。不单单景色宜人,那儿的民风也淳朴,是人杰地灵的地方。” 那一天的江世卿,是怀着忐忑的心情离开的三希堂,祁王说调任很快就会送到府上,他不用再额外进宫辞行了,临行时,他忍不住说:“微臣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殿下,不知殿下可愿为微臣解惑。” “润意。”祁王念了一个名字,他不看江世卿的神情,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她的事本王不能说,除此之外的问题,随你问。” 江世卿垂下眼,忍不住笑笑,朗月和风:“那臣,没有问题了。”他长揖及地:“微臣定不负所托。” 天晴得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江世卿在三希堂外面的丹壁上,遥遥跪地叩首。他不知道自己跪的是谁,跪的到底是皇权,还是别的什么。但对祁王,他内心深处涌动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祁王会是一个很好的权利继承者,江世卿第一次有如此切身的体会,那些对于很多臣子、皇子而言,遥远的黎明百姓像是一个遥远的符号,而祁王,他是深切的爱着这个王朝的,爱的不仅仅是锦绣河山,也爱着黎民苍生。 出了乾清门,江世卿看见了润意,她仍旧穿着一成不变的旧褐紫色官袍,她最近清瘦了许多,领口愈发的松了。她正带着一批匠人,围着紫禁城的红墙在说着什么,附近原本该是有一株老梅树的,江世卿凭着记忆回想着,如今早就被砍伐了,过了上元之后,大概紫禁城要重新刷红墙了。 很多年前,江世卿最喜欢的就是紫禁城的春天,那时他偶尔会在宫里碰见来看太子良娣的沈暄和,她穿着嫩绿色的宫装,宫墙之下柳树依依,她脸上总是笑盈盈的,身后是朱红色的新刷的宫墙,两厢陪衬,并不俗艳。 他在原地看了良久,久到双目发涩,他没去和润意搭话,向南边缓步行去。 就当沈暄和已经死了吧。他在心里这么想着。 * 江世卿调任的消息一出,祁王的口碑猛地向更好的方向转去了。为人臣子么,虽然有些诤臣,但大部分人也不过是为了自个儿谋个好前程,原本文人们也并不想和祁王这棵大梧桐树做对,不过是不尴不尬地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里,不得已为之。 如今祁王用人不拘一格,这些孝子贤孙们突然都转了风向,祁王门下越发络绎不绝了。张德淮在南书房外站了许久,看着那些进出的文人墨客,人人脸上都带着欢喜神色,终于忍不住仰天长叹:“祁王为人,果然再难有人望其项背。” 他到底是用了怀柔的路子,但是这条路,比大臣们推荐的,更适合这个王朝。 * 祁王几次来看润意时,都叫她来弹曲子。看来说是要当她老师,不只是说说而已,润意并不算是精通音律的人,虽然又有教坊司的师傅来教,依然是个半吊子。 午后祁王忙完了琐事,也愿意对着她指点几分,他握着润意的手,一下一下地拨弄着,弹了一会儿润意盈盈笑着耍赖:“不弹了,奴才笨得很,学不会这些阳春白雪。还是学给您研墨熏香才是正理。” 祁王其实并不喜欢她这么说,他偶尔总想从她身上找到些沈暄和那般狂妄的影子,但她也知道这些不可强求。思及至此,他看着正在拆义甲的润意止不住的叹气:“欺师灭祖。” 灯辉摇曳,檐下大红的灯笼左右摇动着,隐约能看见里面朦胧的烛火。 “明儿是上元节,想不想出宫玩?”祁王突然正色起来。 润意轻轻啊了声:“这……不合规矩。” 祁王很久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不合规矩,对着润意,他已经做了越来越多不合规矩的事,有些事像是根本不受他控制一样。只是突然在某一瞬间,他恍惚又像是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那一年,沈暄和偷偷在上元节那天拉着他跑出了门,沈府大门不远处就是最繁华热闹的朱雀街,沈暄和害怕他们走散了,把他的手攥得紧紧的,她的力气很大,这双手好像紧得永远不会松开。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新鲜玩意儿走马灯似的出现在眼前,一时间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润意买了一根糖葫芦,吃了两口递到了他嘴边:“喂!小哑巴!你来吃!” 他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觉得自己像是在做贼,沈暄和笑眯眯地问他:“好不好吃呀?” 他轻轻点了点头。酸溜溜的,他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沈暄和心满意足的拍了拍他:“好吃吧,以后等我有钱了,就把所有味道的糖葫芦都买下来。哦对了!前面有投壶的摊子,你这么厉害,看到那盏玉兔灯了吗,一定给本小姐赢过来!”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挤在人群最前面,他差了两根全部投中,没有赢到那一盏沈暄和最喜欢的玉兔灯,他捧着他赢来的莲花灯想要给沈暄和看,一回头却发现她不见了。 茫然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那种巨大的被抛弃感是他始料不及的。 祁王至今依然记得那时的慌乱与不安,他站在原地,举目四望,那一刻他像极了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他咬了咬牙,沈暄和的名字在他的喉咙里滚动了好几次,终于滚到了唇边,他第一次低低地用自己的嗓音喊了她的名字:“沈暄和。”不是四小姐,是沈暄和。可那一刻,周围火树银花,爆竹与烟花的声音不绝于耳,他的声音就这样淹没在了汹涌的人海中。 下一秒,一个响亮的声音仿佛冲破时间的缝隙响起:“小哑巴!你在哪里!” 他猛地冲向人群,沈暄和看见他的那一刻,眼睛亮起来:“哇,虽然不是我最喜欢的小玉兔灯,但是这个也非常好看呢,我就说你是最厉害的!”称赞之后,她又絮絮叨叨地说着,“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差点被挤进河里去呢……” 他微微笑着听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好像有无穷无尽旺盛的生命力。 或许对于那时的沈暄和而言,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陪衬,早已经被她丢失在记忆的深处。可对祁王来说,那个小小的女娃,曾是他生命的全部,她的喜怒哀惧、一言一行,都曾无时不刻地影响他。 他全部的欢欣与向往,都与她相关。 ※※※※※※※※※※※※※※※※※※※※ 我有时候总会在想,我到底在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到现在我大概签约三年多了,写文对我而言是纯粹的爱好,我没有写出特别耳目一新的作品,大多是时间是在讲一个又一个简单的故事。但是我真的很喜欢我的故事,能够把我爱的故事写好、讲给大家,能有一个平台,让我来抒发表达,我开心且满足。 我不是能爆更的作者,一直不擅长迎合晋江热题材和潮流,得到大家的喜欢也让我十分珍惜。 借此机会向大家真诚的说谢谢,能写出一个故事,离不开大家的喜欢。 今天忘设置时间文章发晚了,趁此机会有一点点唠叨了,大家不喜欢可以点一下屏蔽作话啦,爱你们呀~ 山楂 “王爷。” 祁王猛地回过神,润意正微微侧着头看他,她弯弯的眼睫一眨一眨,在这一瞬间沈暄和的脸和润意的五官重叠在了一起,他倏尔发现,哪怕如今已过去许许多多年,沈暄和的面庞一直在他的记忆深处熠熠发光,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 “若本王明日不忙,带你出去走走。”祁王缓缓站起身,“不过别抱太大希望,本王不一定有空。” 出了润园,走出一箭之地,祁王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他不愿意承认这是一种复杂的紧张,又或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他无比怀念那一天,无时不刻都在幻想着重现那一天。 * 马车出了景祥门,马车四角悬挂金色铜铃铛,随着马匹的行进而叮铃作响,出了神武门,一双纤纤的手轻轻挑开了门帘,润意眼眸流深处流光溢彩,看着繁华的朱雀街,她总觉得恍如隔世。 她进宫许许多多年了,有时不去刻意估算,都会忘了确切的时间。在这许许多多亘古不变的光景里,她要记得的事情只有复仇一件。 她在看这许许多多年以来变幻莫测的风景,倏尔,一直坐在身侧假寐的祁王突然说了句停车,他缓缓睁开眼:“我们下去走走吧。” 他眼中还带着难以掩盖的疲惫,润意低低地嗯了声,祁王却似笑非笑地睨她:“怎么?和本王出来,就这么让你为难么?” “不为难,”润意把自己的衣角展平,“就是觉得世殊事易,有些感慨罢了。” 祁王哦了一声,装模作样地问:“对了,还没问你是哪里人士,为什么来紫禁城呢。” 这套说辞润意早就背了无数遍,她细声细气地解释:“奴才原本就是京城人士,父母给一家商人做佣人,商贾人士总是四海为家的,后来生意不好,血本无归,就把我们一家遣散了,父母后来病重,留我一个孤女,有好心人给我指了明路,来皇城里当差。” 这套说辞,祁王早就心知肚明,因为这些原本就是他授意别人教给她的,润意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她当初用的卖身契,都是祁王亲自准备的。 她果真听话,背得一字不差。 “你真是命苦。”祁王言简意赅的点评,马车已经停在了一条无人的小巷里,他掀起帘子下了马车,回过身对着润意伸出了手,这只手清爽温热,润意把自己的手搭在了祁王的掌心里。 祁王没有松开她的手,润意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不想松开,祁王说出的话不像平日里和大臣说的那般锋芒毕露,他握着润意的手,从巷子里拐到了大路上,这里人流如织,他们二人像极了寻常富贵人家的夫妻。 “不过你既然跟了本王,过去那些日子就该忘了。” 走出老远,祁王终于轻声说。 润意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那个男人的侧脸,他挺拔而瘦削的鼻骨之上,那双眼睛依然看着前方没有看她。 只是那只手依然把她握得很紧。他们是曾在长夜里交颈而卧的人,那些皮肉贴在一起时的触感依然清晰可感,那个男人挂在口上的一句话便是:“开春送你出宫去。”可他也无时不刻地,都在以他的方式护佑她。 这句不算安慰的安慰,突然让润意莫名的鼻酸,她不敢吸鼻子,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经过一家卖糖葫芦的摊子,祁王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拉着润意:“想吃哪个?” “您还带了零钱啊。”润意有些惊讶。 提起这个,祁王颇有几分洋洋得意:“还是进喜这小子给本……给我准备的。你说啊,想吃哪个,都给你买。” 润意看着那些在灯下亮晶晶的糖葫芦,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选哪个,她更没料到那个尊贵至极的男人,此时此刻,辉煌的烛光影下,他在负着手等她。 祁王以为她左右为难,立刻挥手:“行了,你别挑了,这些我都买了。”说着从荷包里挑出了一两银子,往老板的摊位上一放,说了声别找了,那个老板千恩万谢,连带着说了很多讨喜的吉利话。 “本王如今有钱了,把所有口味的糖葫芦都买来给你尝尝。”祁王突然开口,这话带着几分孩子气,又有几分耳熟,润意想不起来曾在哪里听过,只抿着嘴笑笑,指着那根插满糖葫芦的架子,“那……这么多糖葫芦,咱们怎么拿啊。” 冤大头祁王只负责花钱,后续该怎么处理却没有提前设想,他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突然有个怯怯的小童声音响起:“想不想吃糖葫芦?我来给你买。” 润意回过头,正巧看着那个卖糖葫芦的老板在跟那个小女娃解释:“今天的糖葫芦已经被这两位贵客都买走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那个穿红衣的小女娃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年画娃娃,她瘪着嘴有些委屈,她身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童,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别难过,明天我再出来给你买。” 那小女娃的眼睛已经蓄起了眼泪:“可是明天,我娘就不再让我出来了。” 一个柔柔的女声在她身边响起:“你别哭了,姨姨来给你糖葫芦好不好。”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一个纤细窈窕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润意手里拿着两根糖葫芦,笑容柔软得像一朵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小女娃破涕为笑,立刻接了过来,甜甜地说:“谢谢姨姨。” 川流如织的人潮之中,灯辉璀璨的朱雀街,祁王静静地看着那个女人,她还在笑着和那个小女娃说话。他知道,过去的沈暄和从来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讨人喜欢,她在紫禁城里悄然地改变,学会了张弛有度,变成了如今人见人爱的模样,但是这些改变与他无关,他有些遗憾,也有些失落。 又有几个孩子大着胆子上前,润意毫不吝惜地把糖葫芦一根一根分给他们,他们每个人都笑逐言开,在间隙时,她偶尔也会抬起头看他,脸上的笑意无论如何都遮不住。 这是祁王第一次看见润意真心实意地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像是一个月牙,她说起话来比以前语速还要快些,像是跳动在琴上的符号。 他关注到了许许多多,自己未曾关注过的细节,好像她任何一个微小的不同,都能在一瞬间被他感知。 他没有发觉到的是,不知在何时起,他的嘴角也微微上扬,润意和他四目相对时,竟觉得眼前的男人掩盖住了他最锋利的棱角,不再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祁王殿下了。 在这温柔的夜里,他像是全天下最温柔的那个男人。 发完了最后一根,润意走到了祁王身边,祁王挑了挑眉毛,语气带着不虞:“我记得,我都是给你买的,你全都借花献佛了?” 润意呀了一声,有些赧然地一笑:“我给忘了。” 祁王的脸臭得很,一直倒背在身后的手终于伸了出来,他的手里一直握着一根糖葫芦,说起话来声音也是硬硬的:“诺,给你的。”满脸的不情不愿。 ※※※※※※※※※※※※※※※※※※※※ 霸总的祁王:“该死的女人,你成功挑起了我的注意。” * 进喜:“这么多糖葫芦,也不知道谁买的。” 祁王(冷冷注视):“大概是本王吧。” 进喜(慢半拍):“什么王八?” 进喜,卒。 * 大家的评论我都看到了,好感动哦!你们都是什么宝藏小天使!! 笨嘴拙舌的我不知道该如何逐条回复大家,无以为报,以后每章都写一个小剧场吧!作话不算正文字数,小剧场是免费的! 也许写的不好,我会努力的!! 易醒 润意忍不住笑起来:“您真好。”把糖葫芦接了过来,秀气的咬了一口。润意在宫里学了很多年的规矩,吃相也很讲究,单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 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其实并不算是难得一见的食物,可润意莫名就觉得甜。刚吃过了一口,祁王却又突然伸过头,就着她的手,把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咬到了嘴里。 和很多年前的味道还是有些差别,祁王一边吃一边想着,好像这次吃到的比上一次要更加可口。他神色如常,并不理会润意有些惊讶的表情。 有个嘴甜的小女童说起话来像是竹筒倒豆子:“谢谢姨姨,也祝你和这位公子白头偕老。” 润意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看向祁王,祁王似乎很满意这句话,他嗯了声,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承你吉言。” 有时祁王也觉得,白头偕老是一句再好不过的话,很多年来润意从来都是现在这样袅娜娉婷的模样,不知若是有朝一日白发苍苍,她会变成什么模样。他又固执的认为,润意会长长久久地跟在他身边。 这般想着,他回头去找润意,此时此刻街道上行人如织,摩肩接踵间他突然发现润意和他走散了。 他站在原地环顾四望,这一次,他没有像少时那般沉默不敢言,他念出了润意的名字:“润意,润意。”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用了几分中气,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昭告天下。 “爷,我在这。”润意对着他挥手,原来二人方才相距不过十几步,只不过润意身量娇小,被人群挡住罢了。 紧绷的内心,倏尔在一瞬间放松。 “你别动。”祁王拨开人群向她走去,人群避让,祁王走得飞快,他紧紧握住了润意的手。 润意一直牢牢记得这幅画面,祁王垂着眼睫向她走来时的模样,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祇。 “这次,是我先找到你的。” 街道上招徕声婉转不停,祁王拉着润意的手又走了很久,看着那些形态各异的花灯,看着那些笑逐言开的百姓,祁王的心情也似乎变得放松愉悦,前面有一个投壶的摊子,祁王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对润意说:“看到那个最大的灯没有?等本王给你赢回来。” 投壶兴盛于先秦,原本不过是士大夫之间兴盛的雅兴,而今也成了民间取乐的游戏,投壶一次十文钱,每次八个箭矢,祁王付了钱,摊主乐呵呵地招呼润意:“小娘子往边上走两步,您站在我这儿看您夫君,更清楚些。” 听见夫君二字,祁王微微抿了抿唇,百姓们看热闹的比较多,不多时也都围在了一起,祁王每投中一个都有人叫好,八支箭全部投中,在大家欢呼雀跃时,祁王几乎是下意识地,第一眼就看向了润意。 人群之中,她脸上笑意盈盈,光彩照人。 人群之外,一个年轻的男人却突然看见了这一幕,身边的奴才轻声说:“哟,八爷,这不是祁……” 徐敖摆了摆手让他们不要再说,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润意的脸上。 上次见她时还是在福禧堂外,那个女子牙尖嘴利像是一只耀武扬威的小狐狸,此刻她站在老七身边,眼里闪着细碎的光,整个人像是一条平宁安静的河流,温柔地包裹一切苦难与棱角。 老七的眼光果然不错。 徐敖在原地看了很久,那个女人举手投足、颦蹙喜乐,都叫人觉得见之忘俗。他叹了口气,语气似悲似叹:“若是当初娶了也好。” 身边的奴才没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徐敖摆了摆手,“快走吧,别让姑娘们等久了。” 他没有看到的是,在他收回目光的那一刻,祁王的目光已经穿越人群,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身上。 十文钱的灯做工并不精致,比不上宫中流光溢彩的六角琉璃灯,不过是个纸糊的玉兔灯,祁王亲自挽起袖子把它从架子上摘下来,放进润意手里。 周遭有人投来羡慕的目光,润意把玉兔灯举起来左看右看,轻声说:“奴才小时候最喜欢看热闹,年年都想赢这盏灯,想了好些年,如今终于有了。” 时间像是一场呼啦啦吹过生命的烈风,带着吹枯拉朽之势刮起记忆深处几乎忘记的往事。润意一手提着线,另一手轻轻拨弄着玉兔的耳朵,过了很久她又轻声说:“您知道吗,奴才小时候有个玩伴,是个小哑巴,恕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他投壶和您一样准,年年都是他来带着奴才投壶。” 她没想到祁王对这个话题起了兴致:“哦?然后呢?” “然后啊,”润意把抬起的手缓缓放下,看向远方的那轮宛若玉盘一样的明月,“有天,他给我买糖葫芦的时候走丢了,我找了他好多好多天,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我家的小哑巴,大家都说没看见。说起来也丢人,那时我提起他就哭,家里没人在我面前提他。到了现在,我也总想找到他,哪怕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也心满意足了。” 身边的那个男人很久都没有说话,润意抬起眼看他,只能看见他眸光如海。她细声细气地说:“是奴才多嘴了。” 祁王曾无数次想,他那次不告而别对沈暄和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被父皇派来寻他的人认出,接进了紫禁城,父皇曾问他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是怎么生活的,他都说自己忘了,他也想过找机会给沈暄和写信,但他的身份太微妙,实在不宜暴露在人前,故而戎马倥偬多年,他没有故意打探沈暄和的消息,也没有写信给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漫长的岁月里,他以为自此一别,他们将会永无瓜葛。 若他知道那个小小的女娃,也曾因为他的离别难过许久,他当初一定会亲自告诉她,他过得很好。 “有空,本王帮你寻。” 润意笑起来,笑得安静得如同鸢尾花:“不必了,奴才相信,他这么聪明能干,一定过得很好,说不定早就娶妻生子,过着太平幸福的生活,如今奴才家破人亡,若是连累他就不好了。” 祁王曾以为,一个女人最大的武器是她的眼泪,突然在这一刻,他觉得不是。这女人笑起来得模样,太让人心疼。 他一直知道,润意是个善良的人。哪怕曾经他为奴时,人人都说沈四小姐嚣张跋扈,人人惧她怕她,他其实明白,沈暄和不过是个有些娇气的女孩子罢了,娇花一样长大,没吃过生活的苦,自然率性而为。 如今她早已长大,饱尝太多生活的锉磨,而今的她早就不再有张狂锐利,唯一不变的还是她敏锐柔和的心。 祁王笑笑,他缓缓抬起手,捏了捏润意的手,天朗气清,他的温度缓缓传递给她:“如今是太平盛世,百姓早已安居乐业,一定会过得好的。” 润意知道,祁王是一个励精图治的人,摄政多年,如今的太平岁月,祁王是当之无愧的缔造者。她笑着点头:“嗯。” “往前再走两条街,有条巷子叫缎府胡同,本王在这买了个宅子,如今已经收拾停当了。回头让进喜把地契拿给你。”握着润意的手,他语气也很放松,“你早晚是要放出宫的,往后这个宅子就留给你住,离朱雀大街近,闹中取静。好不好?” 语气是商量的语气,润意听着听着,浅浅地笑起来,她仰着头眉眼如画,月光都倒映在她眸中,带着几分少女般烂漫天真的娇憨:“好呀。” 那一刻,血海深仇都离她远去了,润意觉得这像是一个好远好清晰的梦,美得让人心惊,古人都常说但愿长醉不愿醒,大概就是这个理吧。 人烟渐稀,再往前走便是朱雀街的尽头了,有个说书的先生在河边说书,祁王初时并没有认真听。 “要说这沈家也是倒霉,那八王爷酒后误事,错把军机泄露给敌国的探子,他酒醒之后,心知大事不妙,与其母、其妹商议之后,决定祸水东引,把这件事推给当锦衣卫镇府司指挥的沈老爷。” “菜市口的血啊,用了半条金水河的水都冲不干净,连带着沈老爷的徒弟、门客,都被摘了脑袋……” 随王。 那说书的老先生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星子横飞,突然不知从哪伸出来一只手,猛地掀了他的摊子。那老头被吓了一跳,啊地一声站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昏晦的灯下,祁王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什么时候轮到你妄议朝政了。” ※※※※※※※※※※※※※※※※※※※※ 小剧场 * 某天,祁王偶遇润意和一个年轻的侍卫说话, 润意莞尔一笑,很他娘的……刺眼。 事后,祁王漫不经心地问:“那人谁啊?” 润意:“是我的一个同乡,如今竟然少年英才,仪表堂堂。” 祁王酸:“往后不许来往了。” 润意:“???哈?” 祁王(恶声恶气):“我劝你别不识好歹,别他妈逼我求你。” * 入v还早,怎么也得一周往后了,不过入v的存稿我写完了,嘿嘿搓手手。 我的小天使都太甜了,逐个rua秃噜皮 立春 那说书先生看见祁王气度高华,心说不是惹到什么地头蛇了吧,说起话来陪了几分小心:“我草民一个,哪里轮得到我议论朝政,这是别人给我写的话本子,写得可都是前朝的事儿啊!” “这别人又是哪个,别是你自己杜撰出来的吧。” 这老头啊了声:“这哪能有假!这人我也不认得,每月初一十五会来戏园子里听戏,有时就会拿话本子来卖,这故事是我今儿刚收来的。” 润意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甚至到最后,还柔柔地去拉祁王的袖子:“爷,咱们回去吧。” 好梦易醒,可惜了。 她哪里不知道这是个圈套呢? 在这样人流如织的地方提起这件事,为的不就是传进她的耳朵里么,那说书的老头不依不饶:“大家可都看见了,快给老朽评评理,这人模人样的公子哥,专门和我这一把老骨头做对……” 祁王听得不厌其烦,丢了一锭银子:“这么个破故事,往后不许讲了。”收了钱,那老头的骂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复杂,既有几分悻悻的,又有几分开心。 润意自然知道,许多年前那一切远没有结束。自长嘉公主死后,她确实拥有了一段短暂的喘息时机,她偶尔也会和那个男人赌书泼茶,消磨时光。这些确实也曾在某一瞬间让她忘记了仇恨,只可惜,偷得朝夕罢了。 那天,回掖庭的路上,月色如银,祁王闭目养神,也一路无话,只有马蹄的得得声,踏在青石砖上的动静。 润意一个人靠在马车的墙壁上,那说书先生的话犹在耳畔响起:“那地上的血,用了半条金水河都冲不干净……”这句话,让她下意识的瑟缩。 一件风氅兜头扔了下来,原本一直放在祁王的膝头,此刻扔给她,仍旧带着祁王的体温,眼前一片黑暗,祁王没说话,依然闭着眼睛。润意把自己缩在这一团黑暗里,有些鼻酸。 就好像是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突然有人问她累不累一样,很长时间以来,她从来没觉得累。只是这一刻,她偷偷地想,若是没有那些仇恨就好了,她就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滴落,濡湿了祁王玄色的风氅。 祁王并不是在假寐,电光石火间他已经想到了一个人。 他想为长嘉公主复仇。 这一切开始向他无法控制的方向行去,他了解润意,他知道润意明知是鸿门宴,也会只身赴宴。他不想帮她,却又找不到不帮她的理由。他总觉得润意像是一支快要烧完的蜡烛,她飘渺地晃在风里,大仇得报的那天,就是她彻底消散的那一天。 祁王的心很乱,无时不刻他的思绪都在转,某一瞬间他蹦出来一个新的念头,若是润意能有个孩子就好了,或许为了这个孩子,她总会有一个活下去的动力,她便不会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为了仇恨舍生忘死。 这个念头让他有莫名的恐惧,也让他无法克制的焦躁,他伸出手伸进风氅里,摸到了润意冰冷的手,牢牢握紧。好像下一秒,她就会彻底消失一样。 * 那一天的润意,比祁王想象的还要平静。 黏稠而漆黑的夜色里,她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 他自然猜得到,当年沈家的案子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可当这桩陈年往事与随王联系起来的那一刻,他也忍不住微微吸气。 那可是当年盛极一时的名门望族,被如此荒谬的罪名下狱,最终以致满门抄斩,祁王自己也忍不住唏嘘。李廷散播出来的消息到底有几分真,其实对他来说并不难考证,只是在某一瞬间,祁王清楚的知道,他并不能牵涉其中。 不是不行,而是不能。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把皇后一党的势力连根拔起,若是一击不中,那便是后患无穷。成大事者,自古便不能拘泥于儿女情长。他应该冷眼看着润意以卵击石,然后玉石俱焚。 一个人消失在紫禁城里,就像是一滴水落尽大海里,轻飘飘的,不会掀起任何水花。 但这个人是润意,是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润意。 那一夜,祁王睁着眼睛到天明,翌日清早,润意的精神却很好,好像昨天的那些事并没有影响到她分毫,她一如既往地为他熏朝服、更衣、戴冠,甚至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弧度都和过去丝毫不差。 但在那一段时间,祁王不管是上朝还是南书房听政,整个人神思倦怠、顾虑重重,明显是没休息好的样子。有个和祁王私交甚好的武将名叫吴江,他把祁王上下打量了一通,粗声粗气地说:“王爷,切不可纵欲无度。” 祁王没有和他说这些话的心情,草草地摆了摆手。 今年的立春来得有些晚,上元节后又三天,便是立春。祁王前往城郊桑台行了亲桑礼,把皇帝重视农耕的思想传递给百姓。 那天夜里,乾清宫中摆了一场家宴,各宫的娘娘和皇子们聚在了一起。仪贵人告病不来,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 宴上的氛围并不好,四处充满着凛冽的肃杀气,皇帝把一切尽收眼底,却又无能为力。这是独属于天家的掠夺,是父与子、兄与弟之间的掠夺,稍有不慎便是功亏一篑。皇帝老了,他所期待的共享天伦早已成了南柯一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润意站在祁王身边,这一天的祁王一如既往的沉默,更甚至他除了给皇帝敬酒之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琼州台今日摆满了绿梅树,暗香盈盈。和处处辉煌煊赫的殿宇两厢陪衬,既有天家富贵,又有文人雅兴。 看着下头表面和气的兄弟臣子,皇上长长的叹了口气:“今儿是立春,立春后又是一年选秀了,你们几个总闹着不肯成家,如今趁着这次选秀,也好好替你们相看一回,总不能让京里的女儿家们盼红了眼睛。” 祁王起身拱手道:“多谢父皇。” “你别谢朕,”皇帝睨他,“你从来便是最不服管教的,你若是老老实实听朕的话,朕估计早早就该抱上皇孙了。” 大臣们都附和着笑笑,祁王既没笑也没说话,他摁着座椅的扶手缓缓坐了下来。祁王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润意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很奇怪,外人觉得难辨喜怒的祁王,她却总觉得他没那么难懂。 虽然皇上反复重申不过是家宴,既不谈国事,也不拘于君臣之礼。祁王和随王两个人坐在相邻的席位里,却离着天堑之远,哪里有人敢不看他们的脸色呢? 有时,润意也觉得,皇帝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努力维持着太平盛世的表面和谐,殊不知自己的儿子们已经日益不再遮掩锋利的爪牙。 “放肆!” 面酣耳热间,突然听见一声脆响,给随王倒酒的侍女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润意抬目看去,原来是她失守打翻了酒盏,酒液流到了随王的衣摆上,他猛地站起身来。席间登时叮叮当当的响起杯盏碰撞声。 那小宫女简直被吓破了胆子,整个人像筛糠一样瑟缩地抖着,随王挥手:“把她给本王拖下去。” 小宫女咬着嘴唇,脸色惨白,连求饶都忘了。随王余怒未消,就听见一个女人静静地在他耳边说:“一个手脚粗笨的丫头,怎能让随王殿下如此大动肝火。”她手里拿着酒壶,从容地把酒倒在随王的杯里,“红玉是去年刚来的,说起来还是我教的她规矩,她规矩做的不好,奴才替她给殿下赔罪。” 鎏金的酒壶有着纤长的颈子,壶嘴周遭镶嵌了蓝宝石。润意的手指纤细灵巧,宛若水葱,十足的赏心悦目。 还记得头一回见润意时她牙尖嘴利的模样,想不到还能见到她此刻温驯的模样。随王饮了几杯酒,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把润意上下打量一番:“你替她求情?” ※※※※※※※※※※※※※※※※※※※※ 祁王:“让润意给你倒酒?毒死你毒死你毒死你。” * 特别想写一本奶狗与狼狗并存的男主,以前没尝试过这个人设。不过下一本肯定写《金瓯》的,奶狗男主还得往后排,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这种男主。有时候觉得白切黑女主配黑切白的男主也带感,但是这些好像都是冷题材,不敢伸出试探的jiojio。 迷津 “是,奴才在替她求情。” “好啊,”随王眯起眼睛笑,把润意刚倒满的酒一饮而尽,“再满上。”润意果真依他所言又倒了一杯酒:“还请随王大人大量,宽恕红玉和奴才。” 在润意的身后,祁王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向这边,他杯中的酒已经见底,进喜小心地拿着酒壶:“爷,奴才给您……” “滚。” 祁王捏紧了手中的酒杯,面色阴沉得可怕。 “也罢,量你们都是无心的,本王便不计较了。”随王大度的一摆手,润意盈盈一福,“多谢殿下。” 男人么,喜欢的是驯服最烈的野马,喜欢的是看野猫收起利爪。润意深谙此道,并运用得宜。她回到祁王身边时,还能感受到随王似有若无的视线飘落在她身上。 这是个好兆头,人一旦有了弱点,便成了极好拿捏的人,一步一步走来,润意的耐心很好,她这么想着,没看见祁王眼前的酒杯已经空了很久。 “润意。”进喜小声的叫她,润意回过头去,就看见进喜挤眉弄眼地用嘴示意祁王的酒杯,“还不快给王爷倒酒。” 润意轻声嗯了一下,用手中端着酒壶把祁王手边的杯盏倒满。 只是从始至终,祁王都没有再碰那杯酒,甚至连筷子都没有再动一下。他的眼中沉静如海。歌舞换了几轮,歌功颂德的吉辞说了几遍,祁王起身向皇帝请辞,说还有些军务没有处理完,宴会已至尾声,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对着他摆了摆手。祁王行礼之后,踅身便走。 那盏祁王没喝的酒依然摆在桌上,酒杯中倒映着琼州台的万千烛影摇晃。他没有等润意,脚步走得很快。润意抿着嘴跟在他身后,进喜给了怀善一个眼色,两个人远远地跟在后头,没有打扰他们两个人。 从琼州台出来,便是御花园。经过浮绿亭时润意顿了顿脚步,在这里是她头一回见到祁王的地方,而今万物凋敝,连浮绿亭都不复过去那般蓊郁葱茏的模样。她知道祁王恼了,但她有时候也并不明白自己到底做的是对的还是错的。 祁王是她的大梧桐,得罪了他对于润意而言,并没有好处。只是随王这一步棋,她没有不下的理由。 人活着,也不过是这短短的一辈子。若是从始至终都活得通透,没有什么后悔的事,那也太无趣了些。 一前一后地走了很远,从紫禁城的最北,一直走到南。 头顶一轮孤月清清冷冷,光如碎银,泼了一地。两个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很长。 走到景运门,前头便是前朝了,润意是后宫里的人,去不得前面。她站在景运门门口,看着祁王大步流星地向南书房走去,她咬了咬嘴唇,站住了脚步。 进喜和怀善赶了上来,进喜是个急脾气,说起话来快言快语:“我的好姐姐,你是没瞧见咱们爷的脸色,你好端端的,为红玉那个丫头片子出什么头,大不了让她去浣衣局吃一阵子苦,做事不得力哪有不挨罚的。现在惹恼了咱们爷,这可怎么收场啊!” 润意看着景运门的方向,这还没一会儿,那男人的背影已经瞧不见了。进喜和怀善又说了她两句,二人便急急忙忙地去追祁王了。如今虽然到了立春,在春寒料峭的夜里,风仍是冷的,她抬起眼睛看着这高高的景运门,上头还有明晃晃的琉璃瓦,月光之下闪动着冷白的光。 这里已经听不见琼州台的歌舞了,四下俱静,深深的宮掖像是一个巨大的吃人的野兽。润意轻轻吸了吸鼻子,空气中已经开始萌动着春日的泥土味道了。 紫禁城即将又一次迎来一个盛大的春天。 祁王在南书房一直坐到了三更,呼啦啦的风吹过他的窗纸,祁王在窗前投下一个硬朗的剪影。 他手里握着冷阙关的军情书看了许久,他心绪很乱,对着一页卷宗看了良久却记不住一个字。 国事冗杂巨万,总没有尽头,他沉下心一本一本的翻开奏表,偶尔用朱批圈点出几个字来。灯影摇曳,他的心终于一点点的平静下来,过了不知多久,怀善小心地叫他:“爷,三更了,您回去歇了吧。” 祁王嗯了声,案上这摞码得很高的奏折也终于见了底,他披上风氅走出了南书房的门。其实祁王是有宫外的府邸的,只是他没有妻眷又常年忙于政务,宫外的府邸早已形同虚设罢了。 天上的星星像是一颗又一颗的碎宝石,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对怀善说:“若是有人不听本王的话,该如何?” 傻子都知道这“有人”指的是谁,这题答不好,大抵是要得罪主子的。怀善暗暗叫苦,犹豫着说:“自然是关起来……”后半句他想说打板子,可想想润意姑姑细皮嫩肉的,估计祁王十有八九是下不去手的。 祁王想的却是和怀善说的不同,关起来的确是极好的,关在一个黄金笼子里,自此以后再也没人看得见她。她那些张牙舞爪的小爪子便也无处施展了。只可惜了,这女人从不听他的话。 平日里他对润意的许多小动作充耳不闻,但有些不行。 驸马李廷下了一个好局,想看的无非便是鹬蚌相争罢了。今日她对随王的示好只是一个开始,再放任下去,她若真肆意想要妄图动摇树大根深的随王,到那时便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他断不能坐视不理。 走过景运门,夜风吹得不疾不徐,今天是罕见的一个极好的天气,月光照得歇山顶反射着银白的微光。一个影子婷婷的立在不远处。 她还穿着宴上的衣服,润意倚着一颗老梅树,仰着脖子在看天上的月亮。清冷的月下,她像是广寒宫的姮娥,娉婷而纤细,身上都带着微光。 这棵梅树在宫里养了很多年,宫里的人大都对它很有感情,老梅树年年都开花,数量不多,但总能香很久。连树也如此,更遑论一个活生生的人。 大概她是在等他。 祁王缓步走到她面前,他轻声念了她的名儿:“润意。” 他喜欢叫她润意,听起来便让人觉得内心舒展安详。这名字由他赋予,蕴藏了很多东西,是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润意最私密的串联,是润意独属于他的证明。 可在今日、在此刻,他终于念出了她很久没人叫过的名字。 “对么,沈暄和?” 和润意不同,暄和这名字天生就带有喧闹张扬的意味,也背负了太多祁王并不希望她背负的东西。 润意猛地顿住了脚步,她抬头去看祁王,但祁王没有看她。四野俱寂,竹影摇曳。他的影子颀长挺拔,他的侧脸笼罩在阴影之下,下颌的棱角宛若剑削,眼眸深处藏着波澜壮阔的大海。 ※※※※※※※※※※※※※※※※※※※※ 祁王:“我不装了,我摊牌了。” 心非 过去他一直是庇护她的人,那些血雨腥风总好像离她很远。今天,祁王终于撕去了精心粉饰过的太平。 “本王知道你来到这儿是为了什么,过去的既往不咎。”祁王站在润意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倒背着手没有看她,“你想做的事情到此为止,不许再继续下去了。老老实实的跟在本王身边,本王给你荣华富贵。”祁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陌生而模糊。 润意说不出心底到底蔓延着一种怎样的情绪,有一闪而过的慌张和委屈,但她并不是第一天认识祁王,她深切的明白他有着怎样的势力与手腕。他的洞若观火,润意并不奇怪,甚至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这男人太过自信,觉得荣华富贵就能把每一个女人都收买过去。 润意没有为自己辩驳,她撩起衣摆,缓缓跪在了祁王鞋尖前一步远的地方。 凉夜如水,很多话涌到了润意的嘴边,却不知道该用何等方式说给这个男人听。 “奴才不会牵连您,这本就是死生有命的事。”她的声音静静的散在夜色里,“您要给奴才荣华富贵,您说,奴才真的在乎这个么?” 怀善和进喜离得远,听不清他们俩在前头说了什么,只是猛地看见祁王似乎恼了,一拳挥在了树干上,他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可闻:“润意,你别得寸进尺。” 在他们二人的印象里,祁王从没有和润意冷过脸,他素来就是不苟言笑的人,对着润意总还额外温柔几分,平日里祁王若是大动肝火,还总是请润意姑姑去劝。这是头一回见他生润意的气,怀善进喜二人面面厮觑,竟没人敢上前去劝。 其实祁王心里有很多话想说,比如本王不能眼睁睁的看你以卵击石。再比如,你现在接近徐敖和与虎谋皮无异。润意口口声声说不牵连他,可他怕的根本不是这个。其实自长嘉公主那一次起,他就深切的明白这个小女子的孤勇,是舍生忘死,是玉石俱焚。若是放任下去,大概他迟早有一天,将会再也见不到她。 用最直白的话来说,他根本便不介意润意对他偶尔的利用,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也会愿意为了他好好的活着。 润意落泪了,她红着眼睛,抿着嘴唇仰着头看他:“您若知道我是谁,那您不该拦着我。”那串眼泪泫然的自她脸上滚落,那样的一字一顿,宛若泣血一般。祁王别开脸去,没有看她。 祁王并不是一个善于共情的人,很多时候他并不喜欢换位思考,但在那一刻,很多话他都没有说出口。 掌管半个天下的男人,管不了小小的润意。说不出挫败还是其他的什么,祁王也有一瞬间的茫然,若润意的坚持是对的,那他的坚持似乎便不再有意义。 他没有再看跪在哪里的女人,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抬起手解开自己身上的风氅,他遏制着心中的恼意,踅身把衣服扔到了润意身上,一言不发地向三希堂走去。 夜风很冷,很快就吹透了他的褒衣博带。他招来怀善:“你回去看看,她是不是还在那儿跪着,把她送回去,让她好好思过!” 走过隆宗门时,祁王想,自今日起,便让她自生自灭吧,他绝不会替她事事周全了。到了乾清门,祁王又忍不住冷冷一哼,除非她哭着求他,不然他定不可能再多管她半分。远远的看见了三希堂的琉璃瓦,祁王又想,还是该暗地里盯着些,不然只怕她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三希堂的灯火还亮着,屋子里长条桌上的钧窑长颈瓶里插了两支红梅,一看就是润意的手笔。室内温暖如春,暖风熏然欲醉,金丝楠木缠枝大架上挂着他的朝服。 祁王盯着这一切看了许久,胸前几次起伏,终于板着脸,叫了声进喜,进喜一溜烟地跑进来,也不敢看祁王的脸色:“爷,您吩咐。” 祁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沉下脸,把东西狠狠扔在地上:“给她送过去。”一字一顿,听起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 那东西在地上打了个转儿,最后停在了红色的地毯上。 * 这是冬春交替的一天,好像无数蕴藏在土壤深处的事物即将破土萌发。弄影去看灶火上给润意温着的药,突然看见一个人影正倚着葡萄架发呆,看上去还有几分伶仃,把她吓了一跳。 “姑姑,您怎么立在这儿呢,天寒地冻的,快回屋去吧。” 润意转过头,对着她和煦地笑笑:“里头怪闷的,我在外头喘口气。不用管我,你先回去吧。” 她的院子离内务府很近,一进的院子面阔三间,还有东西两间厢房。外头看不出大差别,可里头却是大不相同。这儿有独个儿的厨房,正房下头盘了地龙,冬天有炭敬,夏天有冰敬。祁王许她在院子里种葡萄架,栽爬山虎。可以说,她如今的一切,都是祁王给的。 有些东西握在手里太久了,总让人心安理得地觉得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如今终于到了归还的时候了。润意找了个凳子坐下,她撑着下颌抬起眼睛,天上绵延不绝的星斗串联成廖廓璀璨的银河。 原来那男人什么都知道,只是他故意不说,几次旁敲侧击地告诉她,要把过去的都忘了。这是祁王留给她特殊的柔情,润意有点想笑也有点想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祁王送她的鹤鸣琴还摆在院子里,她用手拨弄了两下,奏出《西江月》的曲调,这首曲子她学了很久,弹得依然比不上他。 她漫不经心地拨拈着琴弦,有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响起,润意抬眸看去,进喜立在不远处,先是笑着打千儿给她问好。他手里拿着一个托盘,端得四平八稳:“这是王爷给姑姑的。”润意站起身,走到进喜的面前,托盘当中是一封地契,就是祁王许诺的缎府胡同的那间。旁边放着一块朱红色的木牌,她把它拿起来,上头是用篆书刻的一个烫金的祁字。 这是出入宫禁的令牌,应该不是新做出来的,边角已经被磨平了,有些朱漆在木质的纹理间也开始剥落斑驳,唯有那个金闪闪的祁字还亮堂堂地显示出华丽的尊贵来。 进喜走了很久,她仍站在原地看这个牌子,她想笑,却蓦地红了眼睛。 ※※※※※※※※※※※※※※※※※※※※ 起初,祁王:“我有错吗?我没错啊!再管她我就是狗。” 片刻,祁王:“我真的管不了她啊,她从来都不听我的。” 然后,祁王:“她死了我最多替她收尸。” 最后,祁王:“他妈的,我去找她一下。” * 最近想多存点稿子,争取日6,然后我发现我只能写三千。西江月不算是口水文,所以我的时速巨慢,我会努力的呜呜。 作者专栏求个收藏好不好,孩子想在今年破个千,球球了。 怜悯 润意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见过祁王,润园离三希堂有一段距离,在这浩大的紫禁城里,若不是有心去寻,便很难再碰面,原本也该是这样,除非刻意为之,生命里本就没有那么多机缘巧合。 那块令牌,她也一直没有用过。 出了正月,宫里的很多灯就要拆去了,一大早润意便带着人去逐个拆。紫禁城冗杂事务繁多,很多事润意却总喜欢事事躬亲。她带人来到御花园时,恰好偶遇了来散心的太后。太后虽然已经年逾古稀,可整个人精神矍铄,为人也素来和气,她认得润意,还对身边的宫女们说:“你们瞧她,闲不住的性子,摘灯笼都要亲自盯着。” 润意心里很喜欢这位太后主子,一边忙一边打趣儿:“奴才做差事的,若是闲下来了不成了闲人,奴才可不想被主子嫌弃。” “这话倒听着耳熟,”太后笑吟吟的,“是不是那位贤夫人以前也这么说,她也是闲不下来的性子。” 润意没听过这位贤夫人,却见太后身边的熙宁姑姑吓了一跳,小声说:“好端端的,已经作古的人,老祖宗还提什么呢。” “难得遇见这么个投我脾气的人,”太后长叹了一声,“不提了不提了,发落她的旨意还是福禧堂那位下的,她也是个有手腕的人,我人老了,哪有说话的份儿呢,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过是看见和她有几分像的人,哀家想起她了罢了。眼看要选秀了,依哀家看,怕是再也见不着像她那样的人了。” 御花园的灯笼都摘完了,润意对着太后行礼告退,身后太后和熙宁说话的声音隐隐传来:“若是她还在,看着她儿子如今的本事,不晓得该怎么高兴呢。” 润意的心里微微一紧。她突然知道这位贤夫人是谁了,她是皇帝的贤妃,曾经皇帝身边最风光无两的女人,寻常人要叫她一声贤主儿,更主要的,她是祁王徐衍的生母。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贤妃娘娘,在她出生前这位贤夫人似乎犯了什么大错,被发落离开了紫禁城,润意甚至连她的画像都没见过,只是曾在旁人的口口相传中听说,这是一位温润皎洁的女子。 紫禁城藏着太多腐烂的秘辛,润意不敢去探寻。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谋划下一步的打算,但在这一天,她突然想到她似乎很久都没有见过祁王了,她偏着头想,大概今天是第十六天。 那他会想她吗? * 那一天的祁王从午睡中醒来,窗户纸透过来的光很弱,风拍得很急。他走到窗边,风里带着湿淋淋的泥土气向他迎面吹来,吹乱了殿中的缭绕升腾的龙涎香。 春雨如油,汉白玉丹壁上雨声淅淅沥沥,一串又一串的雨珠在檐角连成了线,檐上的祥瑞兽都亮晶晶的,笼着一层薄薄的烟霭。大殿门口的水缸里,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红色的锦鲤甩了甩尾巴,留下一小串气泡。 他在雨天常常想起润意,因为她最喜欢雨天,她总会在下雨的日子里,趴在窗边的小桌上听雨发呆,有时百无聊赖,还会伸出手去接檐下滚落的水珠子。 时辰尚早,只是天气的缘故,显得有些萧索。他走到门边,怀善急忙撑着伞上前:“爷,您这是要去哪。” 祁王拿过他手里的伞:“本王四处走走,不用叫人跟着了。” 原本并不想再见那个女人,但他今天后悔了,祁王轻车熟路地穿过半个紫禁城,雨珠打在油纸伞面上响声很很动听,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润园已经近在眼前。院子里的大缸里养着润意最喜欢的一对儿红色锦鲤,正在下雨的日子里游上游下,格外欢畅。弄影看见他似乎吓了一跳,祁王心情还算不错:“她呢?” * 別枝馆今日因为下雨的缘故,顾客并不多。二楼几个雅间坐了听戏的看客,还有一楼大堂里零零星星地坐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斜着身子坐的正是驸马李廷。 他原本就是没有俸禄,长嘉公主死后,他整日里混迹于各个戏园,很快把积蓄花了大半,平日里给别人写些话本,赚回来的钱就用来买酒听戏。此时此刻他高高地翘着脚,跟着台上的小生一道哼唱着《牡丹亭》,整个人看上去颇为潦倒落魄,像是个叫花子。 他觉得口渴了,但面前的茶壶已经见了底,他没有再续水的钱,偏就在此刻,一个酒囊从侧面递过来,李廷拿眼睛扫了一眼来人,是个容貌清秀的年轻人,他接过酒囊,挑了挑眉毛:“何事?” 那年轻人十分恭敬:“坊间都流传开了,说公子的话本子写得好。”他说话很和气,也带着十足的恭敬,李廷倒也喜欢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李廷见得不少,他不客气的喝了两口酒,只觉得一股辛辣之意贯穿喉咙,这酒似乎不是平日里贩夫走卒们常喝的烧刀子,李廷从随身的背囊里翻了两本出来,看也不看地拍在桌上:“拿去,一百文一本。” 年轻人拿过来翻了翻,都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虽然故事俗套些,文采却是上佳的,当即盛赞:“妙!公子果然好文采!还有没有别的?一同交与小生瞻仰瞻仰,如何?” “有是有,”李廷又喝了一口酒,“不过都是些打打杀杀,看你面白无须,还是别看这些杀气太重的东西,这几本就足够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年轻人的态度很是诚恳,“银子管够,您只管把好的拿出来就是。”一边说,一边掏出了一锭银子,轻轻推到了他的手边。 李廷确实被银子触动了一下,他犹豫片刻终于说了声好吧,收下了那锭银子,又掏出了一本,脸上带了几分高深莫测:“这本可要好好看!” 那小生连连点头,当即找了张桌子,翻开了第一页。李廷喝着酒,时不时去看那年轻人的反应,他显然是沉浸在了故事之中,脸上的表情也在不断变幻。 一壶酒见了底,那小生也翻完了最后一页:“甚妙!公子果真是鬼才!” 李廷已经喝得飘飘欲仙,听闻这话颇为得意地笑起来,他压低了嗓音,凑到那人耳边:“你有所不知,这些都是真的,不是我编的。” “哦?”那人惊讶极了,“那书中写的沈家灭门,亲王嫁祸,都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看你年轻也不是本地口音,我跟你说啊,这些都是十来年前的真事儿,这饮酒误事,嫁祸于人的亲王,就是天子八子。那沈老爷也是倒霉,行刑那天我可是亲自去看过的,血流成河啊,不光是他的子女,就连学生门客,通通……”他在脖子上比了个杀的手势,“你别说我瞎编,那天八殿下做东喝酒,我也在宴上,他是如何以邻为壑的,我看得可是一清二楚。” 他已经喝醉了,宫廷里的玉露琼浆虽然喝起来余韵绵长,封了好多年可比烧刀子烈多了,李廷喝得晕头转向,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他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胳膊:“我跟你说,这话本子本来不想卖给你的,但我和你有缘,我回去再抄一份也无妨,我在这……等鱼上钩呢,我总觉得那沈家有人没死……” 春雷阵阵,李廷趴在桌子上睡熟了,一直握在手里的酒囊“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囊中残存的酒液一滴一滴地留在地面上,留下一小圈浅浅的水痕。 润意手里拿着那个话本子走出了别枝馆,外头的雨兜头往下泼,她几乎是一瞬间便被淋湿了。 电光如火,轰然划过天际。照亮了别枝馆外站着那个男人,下人在他头顶擎着一把偌大的深色油纸伞,料峭的春风里,他像是九天下凡的谪仙。他穿着玄色的鹤氅,正站在街对面沉默地看着她,眼眸深处野火燎原,似洞穿一切。 祁王不知道在这站了多久,隔着朦胧的雨雾,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他是不是生气了?雨水模糊她眼前的视线,润意想对着他笑,那个男人已经穿过如织的雨幕向她走来,他抖开鹤氅的衣摆,把她从头到尾的护在怀里。骤然被男子的气息包裹住,润意的身子僵硬极了,她被裹在鹤氅里,眼前一片黑暗,那男人缓缓抬起手,把她搂得很紧。 床榻之下,他第一次这么抱她。这个怀抱干燥而温暖,不带欲望的色彩,而是自上而下的俯视与怜惜,奴才们不敢上前,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雨中,祁王的声音穿过无尽的雨幕传来,他说:“润意,你放肆。” “做任何事之前,你能不能先问过本王。” 鹤氅之下,他伸出手摸到了润意手里紧握着的话本子,用了几分力气夺了过来,看也不看,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粉碎,碎纸落在地上,很快便被雨水融化冲走,再也看不见一点痕迹。 润意贴在他胸前,他的心跳声稳健而有力。这男人轻轻弯下腰,凑到她耳边说:“这些东西,别看,行吗?” 她的身子有些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祁王把她抱得很紧,紧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好像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把力气传递到她身上一样。 ※※※※※※※※※※※※※※※※※※※※ 祁王:“本王是有原则的人,绝不会因为别的女人违背自己的内心。” 祁王:“但是润意除外,她不是别的女人。” 贤妃 那天晚上,忙于政务半个多月的祁王,破天荒的没有再回南书房,他推了全部的政务,来到了润园。润意沐浴之后,坐在床边轻轻地梳头发,这把篦子还是祁王赏的,上头雕刻了一枝梅花。 下人们都已经退了出去,祁王从她手里接过篦子,站在她身后替她篦头发。这种精细活他以前没干过,有时难免会扯痛润意,润意一声都不吭。 窗外的雨还下个没完,婆娑的竹影打在窗纸上,两个人在床上赤诚相对的次数多,可这般相对忘言的机会太少,一时间空气之中还有几分凝滞。 还是祁王先开的口:“本王知道你想做什么。本王可以帮你。”声音很平,但是不容拒绝的意味。 润意轻轻抬起眼睫,她很少有机会这样打量祁王,祁王的眉心轻轻蹙着,好像有无数烦心事似的,她咬着嘴唇笑:“好。”她握住祁王的手,拉着他坐在了自己身边。 “下午您来找我了,是吗?” 祁王不解其意,润意把头靠在祁王的肩膀上,她浮光水滑的长发倾泻在他身上:“您说要帮我,可不许反悔啊。” “本王何时失信于女人?” * 那夜的雨不知在何时停下的,翌日清晨时分,已经又能听见麻雀的啁啾声了,雨后的气息很好,湿淋淋的却又有泥土的清香,祁王摁着润意让她再睡会,润意摇了摇头:“今儿是龙抬头,也是秀女们进宫的日子,前头有太多的事要忙,奴才不能在这偷懒。” 润意不说,祁王都忘了,他微微蹙着眉:“父皇身子一向不康健,怎么在这时候选秀女。” 润意替他系好领侧的金纽子,抚平衣上的襞积:“今年是太后和皇后一起主持,大概是给几位殿下指婚吧。” 听到这些祁王只觉得头大,他不想娶亲,若是娶了一位母家有势力的王妃,那往后便是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一双耳目,如今乾坤未定,紫禁城像是一方浑水,他自顾尚且不暇,根本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 “若是太后想给本王指婚,你偷偷派人来告诉本王。”润意替祁王戴冠的时候祁王突然烦躁地摆了摆手:“算了,一会你和本王一起去寿康宫看看,万一太后的懿旨直接下了,后悔都晚了。” 二人正说着话,弄影已经把避子汤送了进来,润意端起碗喝了一口,微微蹙了蹙眉:“怎么和往日的不大一样,似乎苦了些。” “本王闻着和以前一样。”祁王漫不经心地说,“你要是嫌苦就不喝了。” “还是要喝的。”润意皱着眉一饮而尽。 * 祁王已经很久没带着润意一起走长街了,润意步幅小,他也刻意压住了步子等她,两人一前一后,进喜远远地在后面和怀善咬耳朵:“是不是我眼花了,我总觉得爷和润意姑姑登对得紧。” 天空澄澈,鸟雀落在了寿康宫的歇山顶上,离寿康宫还有几十步路,远远地瞧见两排桃红柳绿的年轻女郎迎面走来,衣香鬓影、暗香盈动。润意轻笑:“爷,咱们来早了。” 这些贵女们并没有注意祁王这边,年轻的姑娘们单看着便赏心悦目,更何况个顶个的月貌花容,她们正向寿康宫的方向走去。便在此刻,祁王漫不经心的目光飘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他凝眸看了良久,猛地皱起眉:“等等。” 他阔步走上前去,那些贵女们显然吓了一跳,有几个甚至拿着帕子遮住了面容。祁王对旁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到队伍的末尾,看着其中一个穿杏红色春衫的年轻女子,一字一句:“你叫什么?” 那女孩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单看着细微之处的确有几分美来,只是皮肤不像一般女儿家那般细腻白皙,衣着并不华贵,眼神也是怯怯的,她啊了一声,往后退了半步:“我叫柳携枝。” 她说的不是官话,还有几分京外口音,引她们过来的刘姑姑皱了皱眉,对她不用敬称谦辞有几分不悦。刘姑姑对着祁王行礼:“柳小姐是幽州人士,离京城不算远,柳大人是幽州三品按察使,柳小姐行三。” 祁王的脸色很不好。 “早春风冷,瞧柳小姐的头发都被吹乱了。”润意和煦地对着她福了福身子,“太后还在里头听各位娘娘的晨定呢,柳小姐不如和奴才去偏殿重新绾发吧” 这是润意的好处,她那副玲珑心肝不点即通,祁王站在她背后,微微抿平了嘴唇,柳携枝下意识看向刘姑姑,刘姑姑姑姑点头:“你和润意去吧。” 寿康宫附近有几间小院,平日里便是给贵女们准备的留宿宫中用的,润意把柳小姐请进了头所殿,下人们鱼贯地退出去,润意想走,祁王却摁住了她:“瓜前李下,你走了便说不清楚了。”祁王并不擅长和女子打交道,有润意在便融通多了。 头所殿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有些桌子已经存了一层薄灰。这一重又一重的九重宫阙,若不是有人居住,便会迅速的破落下来。 柳携枝看上去并不是个机敏聪颖的人,也没有素来贵女们该有的从容得体,此时此刻她不安地捏着衣角,怯怯的也不敢抬眼打量祁王和润意。 “这里没有旁人,你重新告诉本王,你到底叫什么名儿。” 这位柳小姐显然是怕极了,肩膀都在打颤,她咬着嘴唇不吭气,润意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你不要怕,这儿是紫禁城,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把实话告诉我们,总没有坏处。若是到了太后那,便成了欺瞒主子了。” 显然是润意的话起了作用,柳小姐犹豫了良久,终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拉着润意的袖子:“姐姐,我确实不是柳家的女郎,我……我叫李天冬,我父亲是柳大人麾下的县吏,月前有人找到我父亲,说柳家舍不得让嫡小姐入宫,想收我做义女顶替进宫。那人承诺我父亲,说进宫之后,会让我……服侍祁王。” 润意有些惊讶,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祁王,头所殿里没有点灯,在一团昏晦的光影里,并不能看清那男人的神色。听到这个名字,他的手在袖中骤然紧握成拳,好像在极力按耐着什么。润意忖度片刻,她叫来破月:“你带着这位小姐去偏殿休息,帮她重新梳妆,我的妆奁盒子里有对珍珠耳环,我不常戴,拿来送给柳小姐。” 润意向来是极细致妥帖的人,说起话来轻声慢语,带着安抚人心的味道。眉眼盈盈间,无端便叫人觉得可亲。 “多亏你告诉了我,这件事先不要声张,旁人若是问起,你便说你就是柳小姐,是润意姑姑请你来的,旁的一概不知。剩下的事我来解决,行吗?” 李天冬忙点了点头,跟在破月身后走了出去。 头所殿没有火石,周遭一片昏暗,雨后的微光透过锦支窗传进来,落在祁王的身上。就在这明与暗的临界之处,他坐在宽椅上,宛若一尊雕像。 润意走到了祁王身边,轻轻叫了一句:“爷。” 祁王的目光一点一点转到润意的脸上,润意第一次从这个男人眼中看见如此神色,没有仇恨与痛苦,只是铺天盖地的疲惫,好像说的每一句话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本王认得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母亲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女婴对着他说:“她是你的妹妹,叫天冬。天冬是一味性温的药材,希望她往后能成为性情温和的人。” 送她入宫的人,其心可诛。 祁王的目光落在润意的发顶,闪着一圈微亮的荧光:“把她安置起来,不要声张。” 润意轻轻嗯了一声,起身出门,在门被合上的那一瞬间,自门缝中看去,她觉得祁王身上流转着盛大而无边的孤独。 进喜和怀善还站在门口,怀善有些心急地说:“那边的选秀都开始了,这柳小姐不在,搪塞不过去啊,太后主子问过几次了,奴才们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呢。” 头所殿里种了一棵巨大的桃树,早春之际已然芽发,暗香徐徐。润意长长吸了一口气:“你去回了太后主子,说柳小姐被祁王殿下相中了,只是出身不高,名份还得商榷,先在宫里教一阵子规矩,等天气转暖了再议定。” 这套说辞或许太后不能全信,但至少信过八分,三品官的女儿又不是做嫡妻的,太后不见得有兴致多看两眼,如此一来倒也能瞒天过海。 润意心快如电,条理清楚地说着:“把我身边的破月拨过去随身侍候她,再从内务府挑两个老实的宫女,需要我过目才能给柳小姐送去。往后头所殿就留给柳小姐住,侍卫从祁王府的人里挑,不得主令,不能放一个人进来。旁人问起就说柳小姐病了,不能吹风见人,若是有写给她的书信,先送去给王爷一览。” 做完这一切,奴才们纷纷领命,润意倚着那棵桃树,只觉得身心俱疲。 这便是人人歆羨的紫禁城啊,高高的四角天,连绵看不到头的红围墙,还有无数明处暗处的腌臜污秽,看似一团和气,实则暗潮涌动。 身后有门轴转动的声音,头所殿里的门,也该上油了。润意侧身看去,祁王已经缓步走到了她面前。头所殿花香树影,他波澜不惊,大约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眼眸深处,万籁俱寂。 路上,祁王简单的讲了一个故事:“我母妃犯了错,被罚去寺庙静心,被人陷害,强迫嫁给了幽州一个县吏李平。李天冬的容貌和我母亲有几分肖似。”三言两语,轻描淡写,背后血淋淋的过去是无法对女人说起的。 润意没有问那时的祁王在哪里,也没有问贤主儿犯了什么错、后来又发生了什么,那天的风很大,二人衣袂纷飞,被春风卷到了一起。 到景祥门下,那棵老梅树旁,二人便要分别了,祁王去前朝,润意回后宫。 那棵树下,落英缤纷,纷纷扬扬间似乎下了一场红雨。 润意轻声说:“就像您和奴才说的一样,都过去了。” 她的目光清润,祁王笑笑,仍旧气度雍容。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润意的额头:“本王知道了。” 润意的远山眉下,一双眼睛像静水流淌,祁王看见了她眼里的忧色,心中微微一暖,好像被什么东西柔软的包裹住。鬼使神差地,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 她身上带着暖软的桂花香,让人发自内心的宁静,祁王蜻蜓点水地落下那一吻,浅尝辄止:“别害怕,本王没事。”他似乎永远这么强大,没有任何事能伤到他。 润意的眼睫轻颤了两下,祁王站起身时,她的脸似乎被晚霞映红。春火燎原,好像烧到了耳尖一般。 ※※※※※※※※※※※※※※※※※※※※ 你们昨天的评论好可爱哈哈! 亲爱的大可爱们,《西江月》要在明天v了,零点点准时发v章,大家应该知道入v前三天的订阅比较重要,所以恳请大家可以帮燕燕订阅一下,前三天的评论区都会掉落红包,就当是免费请大家看文了。谢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不管是继续陪伴我,还是我们有缘再见,能够被大家喜欢和鼓励,我都特别开心。祝大家生活愉快啦~ * 然后,推一下我的预收文,文风和这本比较像,也是偏正剧风的。 《金瓯》 前一世,云轻岫抗旨拒婚,坚决不嫁给阴戾狠毒的燕王傅时文,红衣如火嫁入了东宫。 她不知道,傅时文也曾满心欢喜地给她选嫁衣。 婚后,太子一心爱慕心上的白月光,她孤独半生,郁郁而终。 而那个阴戾寡言的男人,终身未娶。 他踩着尸山血海闯进东宫,用剑尖挑起太子的下颌:“你就是这么对她的?” 再睁开眼,回到了她抗旨拒婚的那一天,傅时文把云轻岫堵在巷子里,皮笑肉不笑:“我劝你死心吧,你是皇上赐给我的,就算是死,也得埋在我的身边。” 云轻岫一言不发,走到他面前,吻住了他的嘴唇。 虫鸣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西江月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西江月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雪夜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西江月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75zwxs)西江月 起舞中文 如有问题请点击此处反馈给我们 一举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稍后刷新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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