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奸商》 第一章 寻亲 草长莺飞二月天,午后的苏州城温暖而繁华。 一对远行的母子,穿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烂棉衣,来到了城西阊门前。 苏州是东南商埠,历来人流如潮,城门把守得并不森严。守城的伍长坐在小马扎上,斜倚着城墙晒太阳。托新君的福,今年开春比以往早些,前几日刚脱掉冬衣,换成夹袄,日头暖融融地让人想睡觉。大约觉得西斜的日光还是有些刺眼,便拉下毡帽遮住了脸。 城卫兵卒看到叫花子模样的母子二人,起初不过是多打量了几眼,懒洋洋地问一句“从哪来、做什么”。但听到中年妇人操着一口西北口音回答“寻亲”时,他有点警惕了。 西北,那是什么地方?闹流寇的地方!已经闹了两年,朝廷饷银没少征,贼人却是越剿越多。听军中老卒说,流寇都是青面獠牙,吃人肉吃得眼睛赤红,整个村子整个村子地杀人放火。虽说离苏州隔着几千里远,但上官成日介嚷嚷“提防流寇侵扰”,大伙儿耳朵都磨出了茧子,不得不多加几分小心。毕竟应天巡抚衙门就在苏州,万一闹出乱子,大老爷脸上不好看。 破烂的包袱打开,不过是一张户贴,两张路引,几本破书,两块发黑的野菜饼。看一眼路引,城卫粗粗认得几个字,写的是“山西吕梁府柳石县河沿村邓源为告给文引事,缘邓源前往苏州等处探亲,诚恐前路阻滞,理合告给文引,庶免关津留难,为此给引是实。”下面标记了这叫邓源的年轻人的年貌特征,落款崇祯元年冬月初六日,加盖了柳石县的关防印章。 打量一番,这年轻人相貌倒也端正,鼻直口方,眉目舒朗。只是脸色不好,头发蓬乱,眼神还有些躲闪。唉,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拽过手来看一看,虎口和掌心都没有老茧,不是舞刀弄枪的。总结起来:不像流寇。 另一张路引内容大同小异,写的是妇人的姓氏年貌。 并无抵牾之处。城卫松了口气,继续懒洋洋地问道:“路引是去年冬月的,路上走了三个多月?” 邓母答道:“路远,盘缠被抢了,额们是一路要饭过来的。” 城卫咂咂嘴:“也是苦命人儿啊——咱们苏州是好去处,多少人都来这儿投亲靠友,你娘俩这算是苦日子到头了。对了,你要投的亲戚在苏州做什么啊?” 邓母犹豫了一下:“额要找的是晟记商帮的二掌柜周升,额们是他老家亲戚。” 一旁晒太阳的伍长忽然扯掉了遮脸的毡帽,问了一句:“谁?” 邓母重复了一遍,伍长确信自己没听错,眼珠子转了转,瞥了一眼路引,换上一副笑脸:“大嫂,你这路引是没问题,不过么···毕竟西北闹流寇,你也知道,咱们守城有责,不得不小心。这么着,你辛苦一下在这儿候着,让周掌柜过来领你,怎样?” 邓母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还能说什么?在人家的地盘上,还能说个不字儿吗?母子俩老老实实到城墙根下蹲着。 伍长低声对方才盘问的城卫吩咐:“老丁,你去请周掌柜。若是他不在,柜上其他年长的人也行。” 老丁不解:“头儿,这孤儿寡母的,你怎地如此上心?又不像坏人,身上也没有油水,放过去就是了。” 伍长笑骂:“你个杠头!这妇人说是周掌柜的亲眷,你瞧像不像千里寻夫的?若真是他老家的娘子,咱哥们今晚的酒钱不就出来了?” 老丁恍然大悟,晟记是苏州最大的山西商帮,仅在府城的各色商铺就开了十几家。他们口中的周掌柜是晟记的副掌柜,行事颇为仗义。若这母子俩真是他的妻儿,少不得谢一顿酒钱。但又一转念,道:“这小伙子姓邓。” 伍长不耐烦:“万一是私生子呢?” 老丁听说晟记的大掌柜姓邓,不过邓大掌柜的太太好像晟记商帮财东的大小姐。 再看一眼眼前落魄的母子,老丁脑中迅速闪过无数个八卦话本。若说是私生子,安在邓大掌柜身上倒是比周副掌柜更合适。正要说几句俏皮话,但看伍长一脸的不耐,便打住了,足下生风向城里跑去。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老丁坐着晟记的马车回来了,一个穿着酱色长袍的中年人驾车。 伍长虽然不认识周掌柜,但人家是城里的名人,巡街的时候远远瞧见过几次。现在见他亲自驾车过来,不由得喜上眉梢:看来是真的,要不周老西儿不会这么重视。 正思量间,马车到了近前。老丁先跳下马车,对伍长挑了挑眉毛。伍长呵呵笑着过来一拱手:“您是周掌柜吧?兄弟叫乔五,是城卫的伍长。” 周升勒住马下车回礼,脸上带着生意人的客气与热情:“乔老总好。” 乔五嬉皮笑脸:“咱算哪个名牌上的老总哟?都是大头兵,跑腿干活的,你们北方人讲话叫碎催,是吧?今儿兄弟奉上命在城门口盘查西人,主要是怕有流寇奸细混进来。可巧有俩人自称是您的亲眷,我一瞧也不像流寇,便想着请您过来认认。” “多谢老总挂心,不知那两人···” 乔五向旁边城墙根一指,周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邓源母子已经站了起来,两双眼睛热切的看着自己。 那年轻人瞧着眼生,这妇人么··· 周升使劲揉揉眼,仔细地看了又看,声音有些颤抖:“是···大嫂?” 邓母“啊”了一声,泣不成声。 周升失态地上前抓住妇人的胳膊:“大嫂,真是你啊——十几年了啊···”自己也是眼泪扑簌而下。 邓源低着头,紧紧扶住母亲。 周升又抓住邓源的胳膊:“你就是源儿?” 邓源不知所措,与母亲交换了个眼神后才点头。 周升又道:“当年我见你的时候,还没出襁褓···听你爹说,去年中了秀才?” 邓源又看了看母亲,而后点头。 邓母止住悲声,指着周升:“源儿,这是你周叔叔,快叫人。” 邓源眨眨眼,恭声道:“周叔叔好。” 周升连连点头,忙对乔五说:“乔老总,这正是我家亲眷,多谢您啦。” 乔五笑道:“那就好了,大嫂和大侄儿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个···西人来苏州长居,本是需要找个保人的,不过既然是周掌柜的亲眷,也就罢了···”却挡在周升身前不挪动。 周升早已熟络地拉过乔五的手,笑道:“今日接到我家嫂子和侄儿,全赖乔老总成全。”再松开手时,乔五手中已经多了个荷包。 乔五暗中一捏,约莫有四五两碎银子,够兄弟们像样儿地喝好几顿酒了,便眉开眼笑:“那就不耽搁周掌柜了,您请,您请。” 周升扶着邓母上了马车,进到车厢里坐下。因车厢并不宽敞,邓源便随周升坐在了车厢外。 马车启动,周升扬声道:“大嫂,大掌柜昨日去了太仓,估计明后日才回来。不过不妨事,您先在柜上住下,大掌柜回来咱们再安排。” 邓母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逐渐转冷:“不必麻烦,额把他儿子送来,以后就再无瓜葛了。周兄弟,你身上要是有闲钱,借额个一两八钱的,额赁个房子住下,以后给人家洗衣缝补,能挣够自己吃的。你的钱,额会尽快还你。” 周升笑容一僵:“大嫂,您可别这么说,无论大掌柜怎么安排,都不能让您自己出去找房子住。” 邓母重重叹了口气:“那邓鼎城能让我住到他宅子里?” 周升脸上笑容彻底消失:“邓大哥···有难处。” 邓母冷笑:“是,他有难处,额体谅了他十九年。要不是流寇闹得实在太凶,额还会继续体谅下去,饿死也不来找他。” 周升忙转移话题:“大嫂,别死啊死啊的。”一拍旁边的邓源:“跟前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大儿子,十八岁就考中了秀才。您啊,有后福!” 邓源冷不防被拍得一哆嗦,尴尬地向周升笑了笑,心底一个声音在大喊:“人家的儿子有出息是不假,可我是假的,是赝品啊!” 第二章 以往 邓母出身于吕梁府柳石县一个书香门第,到他父亲这一辈,家道中落,老爷子一辈子没考取功名,只在乡间教书为业。邓母年轻时,嫁给了邻村的穷小子邓鼎城。邓鼎城家里虽穷,人却机灵,又生得一表人才,十五岁就开始在府城里晟记商号做学徒。出徒后,做了跑街伙计,没几年柜上又让他学着管账,给了七厘的顶身股,眼看着小日子就要红火起来了。 变故发生在邓母怀上邓源的那一年。那年是晟记商帮三年一度的账期,春节前各分号掌柜回太原总号交账,也是一次大聚会。吕梁分号的韩掌柜很是看好邓鼎城这个帮账伙计,交账的时候便带他在身边做助手。因聚会上有学徒伙计较技的助兴节目,这也是让年轻人露脸的机会。 邓鼎城结结实实露了个大脸,在珠算、心算、记账、辨银色四场比试中都拔了头筹,不但各分号掌柜、总号财东交口称赞,老东台段晟功的亲孙女躲在戏楼上看完比试,也对邓鼎城青眼有加。 接下来的戏码就很俗套了,段小姐相中了穷小伙,非他不嫁。韩掌柜把这层意思递给邓鼎城之后,邓鼎城并没有犹豫很久,便回家准备停妻再娶。 但邓母性子刚烈:我娘家虽然没什么兄弟,可也不能任由你欺负。七出之条,我犯了哪一条?更何况现在还怀着你邓家的骨肉。你若非要休我,休书上便得写明白,是你贪图人家段家的富贵,抛妻弃子要去做上门女婿。邓家父母当时尚在世,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也颇不赞成。 邓鼎城左右为难,一跺脚,回城瞒下此事,就说和原配已经了断。而后顺利地调到总号,风风光光和段小姐完了婚。几年后苏州分号掌柜告老,邓鼎城被调来接任。本来各分号掌柜上任都不得携带家眷,但邓鼎城有了半个东家的身份,段小姐又久慕江南富庶繁华,这便陪同上任,一晃已经十几年了。 这十几年里,邓母真就没有主动找过邓鼎城。独自生下儿子,抚养长大,教他读书。应童生试考了全县第三,崇祯元年又考取了秀才功名。本待潜心用功,参加两年后的乡试。但秦省流寇越闹越凶,今年已经多次越过黄河袭扰晋省。吕梁靠近黄河,受害尤重。前几个月,临县被烧了三个村子,死了好几百人,官府却是一筹莫展。消息传开,人心惶惶。邓鼎城虽远在苏州,可也关心自己的儿子,来了一封书信让娘俩去苏州暂避。邓母思量再三,决意低一回头,好歹给儿子寻一个安生读书的地方。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邓母唯一的精神寄托,她那位有出息的好大儿,在路上遇到流民冲突,死于非命。 而巧合的是,四百年后的户外探险爱好者邓源,就在那一刻穿越到了邓母用双手挖开的坟前,适时填补了空白。 “老天爷把你送来,这是你的命。你得替他,把他这些年受的苦,填回去!把他没享过的福,享过来!从今天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儿子。”邓母掩埋了亲儿子,枯坐一夜,想出来这个道理。 作为熟悉套路的穿越者,邓源深知听劝保狗命的真谛。多认个爹娘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上天眷顾,穿越一回,连名字都不用改——也许在时光的长河中,同名的人总会有一些微妙的命运纠缠。 怀着三分愧疚、三分迷茫、三分对新生活的向往,外加一分凉薄,他义无反顾地陪着邓母踏上了征程。 从晋省到南直隶应天府,距离并不太远。在邓源记忆中,后世的高铁也就大半天。但在这个没有任何交通工具、道路崎岖、遍地流民盗匪的年代,娘俩有足足走了三个月。 为了避免露馅,邓母一路不停地讲述儿子的经历:几岁开蒙读书,几岁考中童生,家里有哪些亲戚,祖父母何时去世···讲到动情处,少不得再大哭一场。 在路上,邓源度过了人生中最凄惨的一个春节,一整天只吃了半个干菜团子。经历了数次被其他饥民抢夺、追打,身上的户外装备逐次丢失。进入南直隶的时候,就只剩下贴身藏着的太阳能充电宝、手机和两盒应急药物。至于拉风的登山鞋、登山服,也不敢再穿,早就统统丢进了黄河。现在身上穿的棉衣棉裤,还是邓母从老家带出来的。 他不再是雁北大学金融专业应届毕业生,不再是人菜瘾大的户外运动爱好者,也不再是保你赢金融资产管理公司的实习生,而是大明朝十八岁考中秀才的青年翘楚,被母亲独自抚养长大的苦命孩子,晟记商帮苏州分号大掌柜邓鼎城的长子邓源——没有名分的长子。 ··· 坐上周升的马车,邓源想到了一个问题:邓鼎城应该是极度地望子成龙,否则不会在断绝联系十九年之后,还让邓母带儿子来苏州读书。那他要是逼着自己去参加科举,自己该如何是好?当然,有赖于中学课本上那么多背诵全篇的古文,邓源在这个年代看书还是凑合的;毛笔字也可以好好练练,小时候临过梁同书的帖,现在捡起来正好用得上。可真正难的是考试内容啊。那之乎者也的,子曰诗云的,邓源表示臣妾做不到啊。这一刻邓源脑子涌入无数科场前辈的身影:范进,周进,马二先生···对了,还有孔乙己··· 一旁的周升谈兴上来了:“大侄子十八岁就进了学,这在应天府也算是上等的资质了。邓大哥让孩子来苏州读书,也是为了孩子的前程。源儿休息几日后,便和本地的士子们多走动走动,考校考校。邓大哥在此地已经入了籍,大侄子可以附籍在苏州应考。若是觉得本地不好考,等流寇平定,回乡应考也行。” 邓源无声地一笑:这便是传说中的高考移民吧?只不过印象中的高考移民都是从教育高地往老少边穷地区转移,很少听说从西北移到苏州应考的。那不大脑袋吗? 苏州,在后世可是属于高考单独命题的江苏省,惹不起,惹不起。 在和邓母短暂的相处中,邓源意识到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误区:过去他想当然地认为明朝商人地位低下,不能参加科举。但事实上,即便是在最歧视商人的朱元璋年代,朝廷也从未明文禁止过商人应考。因为当时国家并不承认商人的身份,既然“没有”商人这个群体,自然也就不存在“禁止商人应考”的做法。而多数商人都有本业——有田地,或者有手艺,便入了民籍或者匠籍,便能以合法身份应考。后来商人的重要性逐渐凸显,朝廷更是在两淮一带设置了商籍,有限度地允许商人子弟在行商之地入籍考试。商籍对晋商的极大优待,因为商籍的条件卡得很死,也很简单:山西,盐商。 而盐业恰好是晟记的主业之一,晟记商帮是东南一带最大的山西盐商。邓鼎城的大舅子,晟记当代掌门人的嫡长子段英奎正是扬州盐务总商。 因为未曾联系,所以邓母并不知道其父邓鼎城是入了当地的民籍还是盐商的商籍,虽说晋人重乡土,轻易不会在外附籍,但考虑到邓鼎城的光辉历史··· 邓源便好奇地问道:“周叔叔,我···我爹他入的是商籍还是民籍?” 周升露出一个“你很懂行哟”的表情,答道:“入的民籍。早些年,他就在府城和苏州辖内的昆山、太仓都买了田地,置办了宅子。唉,他是打算将来在此地养老的。” 邓源了然。在他学的金融史中,晋商在外的掌柜极少有在行商地大规模置办产业的。一来东家会猜疑,二来晋商重视“衣锦还乡”,发了财往往会在老家买田买宅。但邓鼎城另当别论——娶了段氏嫡女,在苏州置办的田产多数都在段氏的名下,东家不会说三道四。而且当年为了攀高枝而抛妻弃子,在乡里名声已然不好,加之父母俱已不在,回乡的心思也就淡了。至于太原,那是妻子段氏的老家,若是老了回太原定居,岂不是自认了上门女婿的身份? 听说这些年段氏也没怎么回过老家,除了三年一度的账期陪邓鼎城回总号结账,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苏州相夫教子,看起来也是愿意在此地养老的。本来人家一家人过得也算和美,可现在邓源来了,无异于给段氏心上扎了一根刺,而且这根刺还是邓鼎城亲手扎上去的。 邓源忽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这他娘的不就是大明晋商版情深深雨蒙蒙吗?而自己就是那个闯入者陆依萍··· 第三章 晟记 马车沿着山塘街徐徐而行,不多时便到了人潮涌动的城中心,邓源真正领略了这个年代的物华天宝。 山海奇珍,内外货贝,四方往来,骈肩辐辏,商贾云屯,市廛鳞列。 饶是邓源见惯了四百年后的滚滚红尘灯红酒绿,此刻也有些目不暇接。 周升一边小心驾车,一边摇动辕铃。行人听到车来,纷纷让路。最后马车在一座高大的牌楼前停下,早有伙计过来迎接。 邓源抬眼一望,牌楼上三个黑底金字:晟宝源。这是晟记商帮的全称,看来此处便是晟宝源苏州分号了。 周升犹豫了一下,挥手示意伙计退了回去,而后驾车继续前行,绕过牌楼,拐到了旁边的小巷子。 邓源故作不解:“周叔叔,为什么不进去?” 周升脸一红:“前面人多···” 邓母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走后门便走后门吧,莫让你周叔为难。” 周升尴尬地笑笑:“人多嘴杂,怕有人乱嚼舌头。” 邓母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唔”,不再言语。她虽然与邓鼎城断绝往来,但也知道商帮的规矩严,伙计们的嘴最是保靠,乱嚼舌头的事儿不会有。周升防备的是有人会给段氏传递消息。虽然段氏最终也会知道,但这事还是由邓鼎城亲自告诉她比较好。 商号后门是车马门,宽敞的院子里,有不少学徒和伙计在忙活。周升赶着马车穿过大院,来到自己居所,让邓源把邓母扶下来。“大嫂,楼上有两间空房,我让人收拾出来,您和大侄子先住下。” 邓母道谢之后,态度很坚决地说:“周大兄弟,方才额便说了,不住在商号——也是怕给你找麻烦。你把源儿安顿好就是了,额自己出去找地方住。” 周升没想到她主意这么正,赶紧劝解,邓母再三不听。 邓源帮腔道:“娘,您若是出去住,孩儿也不住商号。”若是邓母不在身边在,自己这个冒牌货可一点底气都没有啊。 周升赶紧溜缝:“就是,为了孩子,您也不能单独住外面。” 邓母意味深长地看着邓源:“孩子,你长大了,要学会自己闯荡,不能事事都靠娘亲。” 语气是毋庸置疑的坚定,邓源傻眼了。 老太太这是让自己独自上考场啊··· 周升苦劝无果,又不能真让大嫂出去租房子,想到商号在本地有些闲置房屋,便选了一处僻静的,把邓母送了过去。家火用具一应俱全,拎包入住。 邓母看出来这房子也是商号产业,转身又要走,周升干脆也以死相逼,邓母这才同意住下,但仍倔强地说:“额会付你房租。” 周升打着哈哈说好好好,又坐了片刻,交待了在城里该注意的事务。转眼到了晚饭时候,安排母子俩吃了饭,便带着邓源回了商号。 结束了三个多月的颠沛流离,吃了一顿饱饭,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干净整洁的被褥里,邓源终于又感觉自己像个人了。 他终于能有精力去面对那个真正要命的问题了:现在是崇祯二年,如果历史不走样,那么十五年后,李自成就会攻进北京城,大明亡国。紧接着清兵入关,山河变色。到时候,即便自己这个冒牌货冒得很成功,也是要做富贵闲人而不可得。 乱世之中如何自保,千古难题。 还记得在后世的金融史课程中,老师讲过满清入关后敕封过所谓八大皇商,都是晋商团体中早就和后金有生意往来、并且为其发展壮大提供了巨大贡献的商帮。还记得老师当时是从“在商言商”的角度讲述晋商在交易中如何守信,但在一些年轻热血的学生耳中,却觉得格外刺耳——你的朝廷在和人家打仗,你却和人家“在商言商”? 当时课堂上有人站起来反驳,认为这种行为应该定性为通敌卖国。老师的反应是一笑置之。显然,这样的争论是很难有结论的。 晋商八大家具体都有谁,邓源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毕竟不是考点。但可以推测,段氏似乎并不在其中,因为晟记的商路大都在内地,而且与大明朝各地官府关系匪浅。这么一来,在关外便不太容易趟出路来。 这种局面对邓源来说就有点矛盾了:以后要托庇于晟记,自然希望晟记的生意一路长虹。晟记若真的在改朝换代的洪流中垮了,自己该何去何从? 邓源觉得自己像个废物,穿越一回,既没有特种兵的体魄,又没有发明家的脑子,更没带个系统之类的,拿什么玩啊?拿自己半桶水的金融知识去抵御刀枪吗?空知道十五年后的亡国之祸,却没有应对之策,这种感觉,就像是知道明天体彩的头奖号码,却翻遍全身找不出两块钱,个中苦楚无法对外人言说。 难道去紫禁城敲登闻鼓,告诉皇帝十五年后你要亡国上吊?只怕新认下的九族就要排排站唱“听我说谢谢你,埋了两亩地”。 月光透过窗户纸,朦胧地洒落在地上,邓源心中闪过一道亮光。 金融知识? 金融知识! 一切的政府颠覆,根本原因都是财政破产。如果自己能利用商帮的力量,盘活大明死水一样的财政,是不是可以避免那场浩劫? 想到这里,邓源激动得浑身汗毛孔炸裂。 但兴奋只持续了片刻,他马上又想到了一系列现实问题:晟记商帮固然才雄势大,但自己的老爹只是个分号掌柜,自己又是个连名分都没混上的儿子,拿什么撬动整个商帮?再说,自己毫无经商经验,仅有的成功融资经历是和好基友贾腾凑钱买登山装备。仅靠学了三年半的金融专业课,就算人家听自己的,恐怕自己也是抓瞎。 唉,何况那个素未谋面的老爹,还一门心思地让自己参加科考。 科考··· 科考··· 真要是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还真得考虑一下这条路。万一撞大运考上个举人进士啥的,是不是就能官商勾结——啊呸,是强强联合了··· 邓母就曾说过,不少朝廷大佬的家族就兼具大地主和大商人的身份。朝里有人好经商,家里有钱好做官,实现了小生态系统的良性循环,完美。 虽然没接触过八股文,但自己在后世备考公务员的时候可没少练习写申论。申论是论,策论也是论···嗯,有搞头吧··· 万万没想到啊,有朝一日自己要靠八股文吃饭! 但八股文在后世名声太臭,学过那么多背诵全文的古文篇目,没有一篇是状元的考卷。好在苏州乃是大明文薮之,满大街都是卖时文的,改日上街买几卷回来看看,找找差距··· 另外,据说现在科考试题都是从四书五经里选题,可是自己除了中学时候背过几段《论语》《孟子》之外,就再也没有接触过儒家经典。没法子,抓紧恶补一下吧,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如果能用十几年的时间爬到朝廷中枢···会不会太晚? 十几年太久,只争朝夕!至少也得在局势坏到不可收拾之前,拥有自保之力! 晟宝源,既然天意如此,咱们就互相成就吧! 第四章 充电 次日,邓源起了个大早。 虽然睡了个难得安稳觉,但他还是做了一宿的梦。一会儿梦见公务员考试出成绩了,自己笔试第一,该准备面试了,但用人单位联系不上自己;一会儿梦见邓母坐在坟前,厉声大喊“你不是我儿子”;一会儿梦见清军入关,自己的脑袋被砍下来悬在城门边··· 最后一个梦,是穿越之前和好基友贾腾一起登山,那厮拿着对讲机在前面走得飞快,自己在后面使劲追,不一会儿对讲机没了信号,掏出手机一看,没电了··· 邓源满头大汗地坐起来,东方已经微白。苏州天亮得早,鸡鸣几声之后,街巷就开始苏醒。 邓源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和太阳能充电宝,这是他用小命保护下来的。还有两盒已经压扁的应急药物,这些东西是他和四百年后那个世界仅剩的联系了。打开窗户,深吸了一口早晨清冷的空气。虽然打了个冷战,但沁人心脾。四下看看,这里是二楼,没人看得见他在做什么。邓源把充电宝摆在窗台下的条案上,待会儿太阳出来之后,就可以充电了。 一路颠沛流离,他就也不敢把充电宝拿出来。现在好容易安顿下来,必须尝试一下能不能充电。 许是楼下的伙计看到这屋的窗户开了,不多时,便有人敲门。 邓源警惕地将门开了个缝儿,外面是个十五六岁学徒,穿着月白短衣,神态恭谨。 “哥儿好,二掌柜让我过来伺候。要起身么?我给您打水去。”学徒露出职业的微笑,热情而客气。 “不用不用不用,”邓源连珠炮似的直接拒绝。活了二十多年,除了小时候不能自理那几年,他还从没让别人给自己打过洗脸水。“你告诉我水井在哪,我自己去。” “二掌柜吩咐了,您要什么,让我去做就行。您要是自己动手,显得我没有眼力见不是?” “啊···不好吧···” “没甚不好的,”学徒带出点乡音:“您要是不依,掌柜的可要罚我了。” 邓源知道周掌柜未必会因这点小事而罚人,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矫情就是不知好歹了。“好,你···去吧。” 学徒一笑:“好嘞。早点是在房里用,还是去饭堂?” 邓源想起自己的充电宝,便说:“也麻烦你给我送过来吧。” 学徒脆快地答应一声,转身离去。忽然停下脚步说:“对了,我叫王小午,哥儿有事叫我就行。” 邓源问:“是一二三四的那个五吗?” 王小午又是一笑:“端午的午,我是端午节生的,时辰也是午时。家里怕养不下,就送来当学徒了。” 邓源“哦”了一声,从门缝里伸出个大拇指:“好命格,好名字!”回身赶紧把充电宝藏起来。 王小午噔噔下楼,不多时端着个铜盆回来了,盆边搭着新毛巾,还送来了皂角和青盐。 邓源洗漱完毕,王小午刚好送来早点,撤去洗漱用具,严丝合缝。 “我吃完饭要睡个回笼觉,你不用管我了。”邓源看着站在一边的王小午,感觉吃得不自在。 王小午便笑道:“那行,待会儿哥儿吃完了,把托盘放在门外便可,我自来收拾。”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邓源拧着脖子看着他无声息地关上房门,心里写了一个大大的服字。这教养,这谈吐,这小态度···还只是个小学徒!山西商帮出人才啊! 吃完早点,邓源依言把托盘放在门外的杌子上,把门栓好,继续充电。 困意又袭来,但他不敢睡,生怕飞进来一只鸟把充电宝叼走了。 日头一点点上移,充电宝毫无反应。 靠! 邓源焦躁地来回踱步,难道是质量有问题?还是四百年前的阳光不能作用于四百年后的充电宝? 拿起充电宝左右摇晃,又轻轻拍了几下,还是没反应。 唉,先放着吧,要有耐心!邓源自言自语。 放回桌上的那一刻,绿色指示灯微弱地亮了一下。 邓源手一哆嗦,没错,是亮了! 充进去电了!代表电量不足的红灯一直没亮,应该是灯坏了。所以充电到百分之二十以上后,绿灯直接就亮了。 邓源激动得想要高声大叫,又想要大哭一场。 有电了!手机可以开机了! 他浑身颤抖着跑到床边取出手机,手因为都抖太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把充电头插进去。 这一刻他最大的心愿是手机千万别出故障,千万别出故障,千万别出故障! 拇指按上开机键,那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邓源强忍着心头的狂跳,死死盯着屏幕。 亮了,亮了,屏幕亮了! 出人意料的顺利! 伴随着熟悉的开机铃声,邓源又看到了自己的手机界面。 可是··· 没!信!号! 邓源心中无声地哀叹。这个结果,他其实是有预判的。但当现实摆在眼前的时候,还是觉得无比扎心,扎成了饺子馅。 这好歹是现代文明与自己的唯一连接。肖俞翻开通讯软件,最上方几条消息是在穿越之前,也就是自己登山迷路那天,好基友贾腾发来的。 “大源君,到哪了?” “大源君,我到山顶了,你拉稀了?” “大源,你到底在哪,回个话啊!” “我靠大源,你不会迷路了吧!” “大源,我报警了,你别乱跑,等救援啊。我就说这地方邪性···” 最后一条语音,贾腾的声音已经发颤了,焦急无奈溢于言表。 邓源关上手机,泪流满面。 在彻底失去信号之前,这几条语音已经进来了,但诡异的是,他的回复却发不出去。 也许,如果当时能回复信息,自己就不会误入这个时空了? 又或者,如果不是因为实习工作烦闷而特意找了个邪性的野山去挑战,也不会有现在这些事儿了吧··· 说起来,自己失踪后,那个不靠谱的老板也许会小小紧张一下?毕竟这家公司规模不小,猫腻更是不少··· 他把充电线拔下来,手机和充电宝一股脑的塞到床底下,不忍再看。 但过了一会儿,邓源又把手机掏了出来,翻开了相册。 和父母的合影,和同学的合影,和贾腾在山脚下的合影,笑得张扬又自信··· 又打开通讯软件,翻看那些日子的聊天记录。 父母,辅导员,小学同学,登山兴趣群,女朋友···哦对了,没有女朋友···分手了··· 没、有、女、朋、友! 怎一个惨字了得! 屏幕一黑,又没电了。 邓源举起手机,发狠要摔到地上,一咬牙一跺脚,还是忍住了,轻轻放在枕边。又想了想,从柜子里找出一块包袱皮,把这几样压箱底的宝贝仔细包了,藏在床下。 唉,万一以后又有信号了呢? 第五章 别院 一上午很快过去了。 中午吃饭,是周升亲自来叫。 见邓源双眼通红,知道他偷偷哭过,但周升会错了意,以为他是伤感自己有父亲而不得见,便开解了几句,无非是以后日子就会好起来了之类的。 并不熟悉的长辈亲自来叫自己吃饭,邓源有些不好意思,周升说:“平日我都是和伙计们一起吃,但今日陪大侄子,咱也开个小灶。”邓源知道他是不想让太多人看到自己,这私生子一样的待遇··· 邓源穿戴整齐,下楼吃饭。临出门照了一眼镜子,儒巾、襕衫,腰系蓝丝绦,这是周升一早送来的,正符合邓源秀才的身份。配上干干净净的一张小白脸,倒也是一表人才,可惜见不得人。 虽说见不得人,但伙食不错。无锡排骨,龙井虾仁,镇江肴肉,溧阳风鹅,金陵盐水鸭,主菜是炖河豚——在这个季节可不多见。主食是扬州五丁包子。 吃到半道,邓源意识到有些不对:这桌饭菜怕是丰盛得过分了,这老小子安的什么心? “周叔叔,我爹回来没?”他假装随意地问。 “你爹说,让我送你去昆山。他在那边有个别院,别人不知道,你在那里可以安心读书。” 别人不知道,意思就是段氏不知道。 “吃完饭就走?” “吃完饭就走。” “我娘呢?” “她要是愿意,自然可以一起去。” 邓源面无表情,心里却乐开了花。 很显然,邓鼎城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这个儿子,干脆眼不见为净,先打发自己去别院读书。殊不知自己更不想见他,你好我好大家好。 虽说邓鼎城没见过自己的儿子,但保不齐亲骨肉之间有没有什么心灵感应之类的,或者人家能一眼认出来这不是自己的亲儿子,进而怀疑被戴了绿帽子什么的···虽然邓母说两个邓源身量模样都相仿佛,但同龄人之间相貌总会有些近似。作为当事人,邓源是心虚的。 总之,晚些见面是好的。正好,自己可以趁着这段窗口期多看看书,练练字,免得当着亲爹的面下不来台。 饭后,周升安排伙计套车:“去瞧瞧你娘。” 邓源惦记床底下的手机,生怕别人发现。便道:“我回房收拾一下。” 周升心下奇怪,你也没有行李,有什么好收拾的?但没有多想,示意他不必着急。 邓源快步上楼,开门之后两步来到床前,俯身掏出那个小包袱,打开看看,东西还在。有些自嘲多疑,而后将包袱揣在怀中。因衣服宽大,外人倒也看不出来。 下楼之后,周升也没有多问,两人驾车离开。 果然如周升所料,邓母坚决拒绝去昆山的别院居住:“额发过誓,这辈子不再拿他邓鼎城一针一线!” 邓源暗赞邓母有人民子弟兵的风范。但若真要挑刺的话,眼下住的房子好像也和邓鼎城有些瓜葛···不过这话不能说,说出来就是把人家往死路上逼了。 周升只得送邓源独自出门。 出门前,邓源跪在院中,真心实意地给邓母磕了三个响头。 自己穿越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邓母已经成了他最亲的人。无论邓母心中是真的拿邓源当了亲儿子,还是仅拿他当做亲情的替代品,但毕竟给邓源找了个衣食无忧的好去处。就冲这一点,也值这三个响头。 一路上,周升讲些苏州人文掌故,时间倒也不难打发。邓源发现,这位晋商的二掌柜其实学问不错,见识也广,是个读过万卷书也走过万里路的角色。他很想问问周叔叔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参加过科考,但话到嘴边没问出来。在这个年代,科考落地是每个读书人心中的隐痛,不好贸然发问的。 但后来周升自己聊到了过往——他并不是读书人出身。和邓鼎城一样,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少年时便进入晟记商号做学徒,从那时便认识了邓鼎城,后来便一直伴随其左右。商号对学徒的教育很严格,除了柜上的技能,也鼓励学徒伙计读书识字。因为很多大客户都是读书人,伙计要是肚子里没有点墨水,没法和人家打交道。周升做了苏州分号的二把手之后,空闲时间也多了,读的书更多,经史子集之外,最爱读文人笔记和民间话本。古如《酉阳杂俎》《因话录》,近如《拍案惊奇》《古今谭概》,都是他的枕边书。 邓源惊奇不已,对这个年代的商人再度刮目相看。过去在书上、影视剧里看到的商人多事大腹便便浑身铜臭粗鄙不堪,本本主义害死人啊。 马跑得不慢,八十里路,都是通衢,天黑之前便赶到了昆山城外的玉山镇,邓鼎城的别院就在这座风景秀美的镇子上。 周升上前拍门,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开了门,见是二掌柜,赶紧行礼。周升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带着邓源进了院子。 小院不大,只有两进。方才应门的老者住的是门房,周升领着邓源直接到了二进院,打开正房的房门:“以后你就住在这儿。” 邓源站在廊下转了个身,看看院中小巧的假山水池,又看看东西厢房和抄手游廊,再探头看看已经点上灯的正房,地面是水磨青砖,地上是红木桌椅,墙上是山水字画,猛然间有了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一指自己的鼻子,说话都有些口吃了:“我、我自己住?”周升向廊下立着的老者一抬手:“还有陈伯。” “晨···陈伯?”邓源强忍着不好的联想,向老者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了。 “陈伯跟了大掌柜十几年,稳妥得很。这几年他都在玉山照看房子,以后你若要出门走走,或者买什么东西,可以带上他。” 邓源点点头,又向陈伯笑笑。 陈伯用漏风的嘴说道:“老爷安心住下,有事就吩咐。”说的居然是北方官话。 邓源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可不是老爷。” 周升诧异地看着他:“你是秀才,他叫你老爷有何不妥?”又道:“以后院子里人就多了,明日陈伯到镇上寻个厨娘过来。” 邓源赶紧遮掩说:“我父亲还在,哪能叫我老爷。至于厨娘,也不必了吧?”心中暗想,您要是安排一大堆厨子花匠老妈子,我可受不了。更觉得太对不起邓母,自己的住处如此低调奢华,又有人伺候,老太太却需要一个人苦捱苦熬。 周升一笑:“总得有人做饭吧?你在此地,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读书,别的事情不用操心——里面有间小书房,笔墨纸砚齐全。只是没有时文墨卷,我也不知你的文章是什么路数,还是你自己去书肆瞧瞧吧。”一边说,一边掏出个钱囊塞到邓源手上。 邓源情知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故而绝不会像邓母那般苦大仇深。 毫无滞涩地接了过来,“谢谢周叔叔。” 周升不在意地摆摆手:“天色不早了,我正好有些去昆山还有些事务,先走了。晚饭让陈伯给你安排。” 邓源不知道昆山县城几时关闭城门,但看周升一副神通广大的模样儿,怕是城门关了也能叫开,便知趣地不再多问。 大门关上,邓源环视了一周,暮色渐起,华灯初上,这院子···是我的了? 第六章 藏宝 “老爷···”陈伯试探着叫了一声。 神游物外的邓源回过头:“怎么?” “您爱吃什么口味的饭菜,我到外面饭馆给您叫几个小菜——这都到饭口了,现做怕来不及。” 邓源眨眨眼:“不必,你自己在的时候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陈伯赶紧摇头:“那怎么成,我一个下人,晚间一碗菜粥便打发了。老爷您哪能吃这个。” 邓源笑道:“我从晋省一路要饭过来,昨日之前,能有一碗菜粥果腹就是老天开眼了。不碍事,盛一碗来尝尝。对了,以后不许再叫我老爷,我们老家也不兴这么叫。” 陈伯呆了一呆:“那不是乱了尊卑?” “您比我年长这许多,要您这么伺候我,那不是乱了长幼?以后叫我源哥儿便可。” 陈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着应下了。因离得近,这回邓源看清,老头嘴里已经不剩几颗牙了,怪不得一碗菜粥便打发了。 菜是去年入冬便存下的晚菘,佐以米豆,熬得烂烂糊糊,黏黏糯糯,也颇为开胃。陈伯怕邓源吃不惯,特意淋了几滴香油,邓源更是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三碗,最后抚着鼓溜溜的肚子回房。 依旧是陈伯送来热水和铜盆,看来这老头子的职司不仅仅看大门。在主人来小住的时候,他还得是半个管家。 邓源觉得应该立一立规矩,便正色道:“陈伯,我自幼不惯被人服侍,你也不必如此。”作为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的好少年,他觉得自己应该和这种歪风邪气做一下斗争。 陈伯也正色道:“源哥儿,不是这话。到哪座山唱哪支歌,在苏州,没有哪家大户人家的少爷得自己打洗脚水,这是规矩。粗笨活儿该是我做,要不然,掌柜的何必给我发那些月钱?我又不是来养老的。二掌柜让我明日寻个厨娘,那也是伺候您。总不至于您自己做饭?” 一番话说得邓源竟语塞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许在陈伯眼中,伺候人就是一份工作,你付钱,我出力,如此而已,无关乎其他。 做宰辅的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当兵的在战场上冲锋杀敌,仆人管家在宅子里端茶倒水,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邓源抿抿嘴,算是接受了。 当然,邓源并没有昏头。毕竟他是带着二十一世纪高等教育回来的,也曾经在生死边缘挣扎了三个月,知道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生而高贵的天选之子,人更多的时候生在面对命运的无常。自己住在这样雅致的别院,有专人伺候衣食住行,未来也许会有更多人躬身控背称呼自己为“老爷”,但这一切都源于自己的假身份。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他穿越过来最先遇到的是邓家母子,阴差阳错地顶替了邓源的身份,在晋商的羽翼下开始了自己的穿越之旅。思维的差异,价值观的冲突,还有自己格格不入的行事风格,也许都会成为绊倒自己的泥坑。 还是得低调,低调保狗命! 洗完脚,邓源便吩咐陈伯休息。 在确认老头儿回到前院门房睡下,灯已经熄灭后,邓源来到书房,点上灯,小心翼翼地取出自己的压箱底三宝。藏在哪儿呢? 这个年代自然没没有保险柜,但祖先的智慧是博大的,有鲁班锁、藏诗锁、梅花锁,还有闷仓可以藏物。不知邓鼎城这间书房,有没有类似的机关。 作为一位知名的晋商大掌柜,既然背着夫人置办下产业,那么有点机关暗道也是很符合逻辑的吧? 书桌摆在南侧的窗下,他先过去敲了敲。这是典型的明制家具,线条简约流畅,没有抽屉。桌案厚实,但明显没有能藏东西的空间。 转身看看靠墙拄天拄地的书架,各类书籍摆得满满当当。邓鼎城是个很有条理的人,各类图书分门别类地摆放,丝毫不乱。邓源随手抽出一本,见是《震川先生集》,卷五,有翻看过的痕迹,看来这些书并不是做摆设的,他是真看啊。邓源看着人名觉得眼熟,翻了几页,便和归有光对上了号。中学时学过他的《项脊轩志》,不知有没有收入这套集子。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邓源下意识地想到了文章的最后一句。讽刺得很,这间书房的主人却是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 这一格都是《震川先生集》,大略数一下,足足三十多卷。这个年代的书真的很占地方啊。全书四十多万字,若是在后世用小四号字印刷,就算加上注释,也顶多上下两册本。邓源嘀咕着。 书架的背板也都是半寸厚的酸枝木——邓源自然认不出来,他只知是红木——敲了十几处,都没有空鼓声,看来书架后也没有暗格。 对面是个博古架,摆满了各色坛坛罐罐。随便拿一件回到四百年后,怕是都能拍个大几十万吧。邓源感慨着,上上下下也摸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 研究一下地面吧。大青砖线条严整,拼接得严丝合缝。邓源几乎敲遍了每一块砖,也没发现异常。 难道老爹在这儿就没藏着什么秘密? 自己这几件宝贝要是直接放到柜子里,备不住哪天就会被勤快的陈伯发现。按说发现了也没什么,这个年代的乡下老头儿,没见过的物件多了去了。但邓源作为空间上的和时间上的双重外来者,极度缺乏安全感,一定要把自己的尾巴严严实实藏起来。 可是···难道要学以前电视里看到的桥段,吩咐“我的书房谁也不许进去”?那也太装啵儿了吧。 邓源一屁股坐到宽大的官帽椅上,仰头望着房顶思索起来。 哎,房梁··· 邓源掀开被子,心满意足地睡了进去,好暖和·· 书房的房梁上,摆着一个扁扁的漆盒。那原本是邓鼎城放笔的盒子,现在里面是邓源的手机充电宝和应急药物。 入睡之前,邓源立了个g:明天开始,读书。 第七章 顾家 翌日清晨,邓源在被窝里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句:“明日开始,读书···” 忽然一个激灵:如果从昨天算起,现在好像就是明日了。 唉,刚过上两天安稳日子,不如先缓一缓,十年的计划,也不差这一天不是。 又翻了个身,觉得还是睡不踏实,干脆起身。 照旧是洗漱,吃早点。邓源打量陈伯一番:“你一般几点起床?” 陈伯一愣。 邓源赶紧改口:“你几时起床?” 陈伯笑道:“鸡醒了,我就醒了。” 邓源问:“那晚上鸡睡了,你睡不睡?” 陈伯认真地说:“晚上鸡睡得早,我不睡。狗睡了我才睡。” 邓源又问:“起那么早,做什么?”在这个没有手机没有平板的年代,陈伯也不用种地经商,就这么守着两进院子,会不会憋出什么心理问题? “练拳。” “什么?” “练,拳。” “什么拳?”邓源来了精神,忽然觉得陈伯有些符合自己对世外高人的想象了。 “过去学了点庄稼把式,闲着无事做的时候,就比划几下。” 邓源不信,想起前日在城门口被检查的情形,忽然伸手去拽陈伯的手。 陈伯手一缩,满脸警惕:“做什么?” 邓源嬉笑:“看看你虎口上有没有老茧。” 陈伯无奈地一笑:“年轻时,我当过兵,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就算手上磨出老茧,也早就褪了。” 说得有理。 “那你练的到底是什么拳?” 陈伯摇头:“没名字。” 邓源顿时失去了兴趣。连个响亮的名字都没有,想必不是什么高明拳法。转移话题道:“待会我要去城里买些书。” 陈伯点头:“我去雇车。” 玉山镇距离昆山县城十里地,邓源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脚力,走着去虽然不在话下,但要是买一堆东西回来可就麻烦了,便没有拒绝雇车的提议。 掏出几颗碎银子要递给陈伯,陈伯笑着摆手:“可以挂账。” 嗯,还挺有面子,也不知是老头儿自己的面子还是商号的面子。 饭后,陈伯说去雇车,过了小半个时辰不见回来。 邓源正在想,是不是老头儿雇车不给钱被人家打了,陈伯带着个胖胖的中年妇人回来了。 “这是给您找的厨娘。” 妇人赶紧给邓源行礼:“老爷万福。”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嗯···”邓源一抬手,打消了纠正称呼的念头。爱称呼什么称呼什么吧,一个一个地纠正实在太累,还显得自己那么不合群。“大嫂怎么称呼?” “回老爷话,小妇人夫家姓林,您叫我林家的就行。” “林家···大嫂!以后便叫你林嫂吧。” “成,老爷怎么叫都成。” 陈伯见邓源没有异议,便对林嫂吩咐道:“先试两天厨,你给老爷做几样拿手的。厨房收拾一下,缺什么就去买,回头列个单子我给你报销。” 邓源正惊异于“报销”这个词久远的生命力,林嫂已爽朗地应下来:“行嘞,陈伯您就瞧好吧。老爷爱吃什么?可有忌口?” “不吃香菜。” “好嘞。”林嫂的胖脸上笑容凝固,小声嘀咕:“香菜多香啊。” 邓源没有理会,转向陈伯:“车雇来没?” 陈伯一指:“在门外。” “现在出发吗?” 陈伯看看天:“也好,早去早回。” 两人出了门,邓源低声问:“就把林嫂自己留在家里?” 陈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她要收拾厨房。” 好吧,姑且理解为民风淳朴。 马车上了官道向东徐行,没多久便看到了昆山的城墙。 怪不得昨夜周升说去昆山时语气那么淡然,原来真的很近。 靠近城门时,忽然城里奔出两匹健马。一前一后,从邓源马车边掠过。 路边行人无不侧目,邓源好奇地问:“那两位是什么人?”鲜衣怒马的恶少,穿越者经典桥段终于被自己遇上了。 陈伯嘿嘿一笑:“顾家的两位小公子。” “是大户人家吗?” 陈伯很意外:“你不知道顾家?” 邓源心知不妙,自己漏掉了什么不得了的信息。大脑飞速运转,回忆和另一个邓源短暂相处期间他提到过的人事物,是谁,是谁,谁···大户人家,还得是人尽皆知···看陈伯这反应,应该是默认所有人都知道的···难道是皇帝家亲戚?不对啊,皇帝姓朱啊。皇后家?也不是,皇后姓周啊··· 再往下排排,宰相?啊呸,这年代哪有宰相,都内阁了,对,内阁! 几乎一眨眼的功夫,邓源的思路从晋省高原转到京师紫禁城然后回到昆山,从容笑道:“顾老相国家的二位公子?” “对呗,”陈伯点点头,抖了抖缰绳,安慰了一下受惊的辕马。“顾老相国去年坏了事,听说朝里有大官告他的状,新皇帝要追究他以往干的那些个破事,顾家花了不少银子打点,才免了牢狱之灾。但俩孙子还是这么招摇,啧啧,唉。” 邓源又是一阵惭愧——方才下意识以为是顾首辅的儿子,闹了半天原来是孙子啊。也对,据说顾老头儿快八十了,方才那二位青春年少,年龄上看,做孙子正合适。 这位老相国顾秉谦之所以会被另一个邓源特意提及,绝非因为他是苏州名人和前内阁首辅,而是因其“庸劣无耻”的仕林骂名。 邓源对老家伙早年的事迹并不清楚,只知道他还不是内阁首辅的时候,曾带着自己年幼的儿子去拜见大名鼎鼎的九千岁魏忠贤,说:“本想认您当干爹,又怕你嫌弃我年纪大,特意让我儿子认您做干爷爷。”当年顾老头儿已经七十多了,而魏忠贤比他小十八岁。那几年天启皇帝在位,魏忠贤权势滔天,巴结奉承者不计其数。但顾老头硬是玩出了花,一举成名,跻身阉党顶级俱乐部,同时也让清流仕子见识到了无耻的新境界。 假如无耻也有段位,邓源愿称其为星耀——认一个比自己年纪小十八岁的太监做干爹,这是伦理的双重沦陷。 也正应了那句古话,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因有孩子他干爷爷护持,顾大人顺利登上了首辅宝座,成为天下文官之首。而作为回报,他对那些反对九千岁的人施以无情铁拳。“凡倾害忠直,皆秉谦票拟”,“秉谦票拟,事事徇忠贤指”,俨然就是九千岁的形象代言人。 当然,夜路走多了,终究会遇到鬼。蜜月期过后,九千岁和代言人会偶有争执,顾秉谦感受到伴太监同样如伴虎的压力,便告老还乡,反而因此侥幸地躲过了天启皇帝驾崩、魏忠贤倒台后的第一轮清算。不过继任的崇祯皇帝终究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去年追论阉党,顾秉谦遭到弹劾,定了三年有期徒刑,后来花钱自赎为民,勉强买来个安稳太平。 不过,瞧方才那两位太监曾孙的模样儿,顾家想要真正安稳太平,怕是不易啊··· 第八章 雨宁 进了城,虽然时候尚早,但街上也已是行人如织。 吴地商业繁华,百姓勤谨,有生意、有产业的,大都早早起来赶趁。路边的茶楼人影错落,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虽然是个县城,倒比邓源在西北和中原见过的一些州府还热闹。 除了前两日在苏州城里惊鸿一瞥,这里算是邓源穿越以来真正逛过的最繁华之处。街上行人穿着打扮大都很体面,即便是引车卖浆者流,也是朴素干净,与西北一路行来所见流民的各种穷形尽相大不相同。也有大姑娘小媳妇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这里的女子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穿衣打扮也是明媚鲜亮,端庄大方。 陈伯问:“魁星楼一带有不少书肆,我们去瞧瞧?” 邓源自然没有意见。 魁星楼位于县城东北方向,是一座三层的木质小楼。这个年代,很多城市都会建有文昌阁、魁星楼之类的建筑,供当地读书人聚会、交流、祭祀,取文运昌盛、一举夺魁之寓意。昆山人文荟萃才子辈出,魁星楼更比别处更加气派,周围也更热闹。 马车在一家叫做选时斋的书肆前停下,陈伯栓好马,邓源看了招牌,咂摸了两遍,恍然觉得若以当下的眼光观之,这家书店的名字可谓直白至极。科考应试的文章被称为时文,这家书店顾名思义,就是选取优秀的时文提供给学子们了,类似于后世大学门口开的考试书店之类的,里面全是考各种专业技术资格和考公考编的辅导材料。 第一次进这样的书店,邓源多少有些紧张。 陈伯一马当先,进门之后咳嗽一声:“老板在吗?” 伙计早就瞧见了门外的马车,陈伯虽然其貌不扬,但马车是不会骗人的,他身后年轻人身上穿的襕衫也是不会骗人的,这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秀才相公。虽说昆山盛产秀才,可秀才也没多到可以让店伙计无视的地步。赶紧过来陪着笑:“给老爷请安。老爷今日来是要看典籍,是要看文选?” 邓源假充行家:“若买典籍,何必到你店里?” 伙计一笑:“是呢,您老爷是识货的。小店现有新到的《戊辰程墨》,是应社大张先生亲自选批的,太抢手,没敢摆到柜台上,只给熟客看的。您若有兴趣,随我上楼瞧瞧。” 邓源半懂不懂,大概意思应该是说有一本镇店之宝,是某位名人亲自点校的,敝帚自珍,颇有些“不卖,只送朋友”的意思。他当然知道这是商家惯常的小技巧,本要拒绝,又怕露了怯,便应道:“也好,瞧瞧吧。” 伙计先请陈伯在一旁坐下喝茶,而后引邓源上楼。 二楼左手边是一间开敞的小厅,有几张书桌,码放着各色墨卷。左手边的房间关着门,里面有人语声传出。 伙计向左边一指:“这边请。”走过去拿起一本集子:“就是这卷。” 邓源接过来一看,深蓝的封面上刻印《戊辰墨程》四个宋体字,落款是“应社张溥”,这便是方才伙计说的大张先生了。名字也很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心里默默计算,戊辰···应该是去年。嗯,这本是崇祯元年的高考满分作文。装模作样翻看,见扉页上写着选家简介,忽然眼前一亮:这位也是大神啊,过去学过他的《五人墓碑记》,还是全文背诵的那种! 不得了不得了,总说历史如何如何,现而今亲身走进历史,每一步都让汗毛孔炸裂。 “多少钱?”邓源不往后翻了,就冲这个偶像效应,买了。 伙计搓搓手:“左右没有几本,掌柜的说了,不指着这个挣钱。您要是喜欢,先拿去看。” 邓源看看封底,居然没有印上定价。无奈地一笑:“没这个道理,我第一次来,哪能白拿你家的东西?说个价钱吧。” 伙计一愣,这样说话直白的老爷,倒是少见。做生意的见到醒目点的客人,往往玩了命的套近乎,第一次来的也说“您是熟客”云云,客人也都心里受用,就算明知自己不是熟客,也鲜少有点破的。但伙计毕竟反应不慢:“一回生二回熟,多走动几次,您就知道小店价钱公道了。这么着,您既然体恤我们不易,就赏个材料钱,五十文。”邓源不知道五十文到底是贵了还便宜,自己眼下的身份也不好砍价,便伸手入怀去掏钱袋。 此时右侧房间里说话声忽然高了起来:“我的东西,岂能冠他人之名,你要找枪手,外面有的是,找我作甚!” 房门豁然而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涨红了脸气冲冲走出来,一名女子紧随其后。 见邓源目瞪口呆看着这边,那女子尴尬地报以一笑,便跟着少年下楼去了。房内一名胖胖的商人飞快地掩上了房门。 伙计只能假装无事发生:“您要不要再看看别的?” “不必了,结账吧。”邓源摇了摇手中的墨卷,眼珠子跟着那女子一直转到楼梯拐弯处。 回过神来,飞快地掏出钱袋拎出一串小钱,刚好五十文,便也假装淡定地下了楼。 陈伯翘着二郎腿正在喝茶,见邓源下来,忙放下茶杯:“要走?” 邓源环视大厅,凑近陈伯压低声音问:“方才楼上下来两人,往哪里去了?” 陈伯眨眨眼,小心地指了个方向。 邓源把书递给陈伯:“在此等我。” 陈伯露出一个“我懂”的表情,安心坐下继续喝茶。 邓源出了门,见那少年和女子还未走远,少年似乎还在生气,女子正在一旁劝解。快走几步,高声叫道:“小兄弟,”想想不妥,遂改口:“兄台。”想想还是不妥,有心叫“小友”,又怕失礼索性追过去直接拍肩膀。 少年一扭头,见是方才在书店买书的秀才,怒气稍敛,一拱手道:“足下是?” 邓源回礼:“在下邓源,晋省人,在此地客居读书。方才见足下谈吐不凡,心生仰慕,有意交个朋友,不是是否唐突?”他现学现卖,觉得“足下”二字简直合适极了。 邓源穿戴着秀才的襕衫方巾,这便是绝好的身份证明,故而那少年并不太戒备,说:“晚生归庄,昆山本地人。”抬手向身旁的女子示意:“这是家姐。”邓源吓了一跳,对方这么客气,居然自称“晚生”。却不知读书人言语上的礼节分明,学童见了秀才,便要自称晚生。 那女子却并不行万福,而是如其弟一般拱手:“我叫归雨宁。”邓源这才打量了一下女子,只见她身材高挑,面容白皙,细眉凤眼,穿一件淡青色竖领的大襟窄袖长衫,加上鹅黄马面裙,清新素雅,落落大方,既有吴地女子常见的柔媚,又多出三分英气。不觉多看了几眼,忽然脸一红,赶紧低头回礼。 他匆匆从书店追出来,倒真不是见色起意。他是追着这少年出来的。作为一名冒牌秀才,要参加明年的乡试,他最头疼的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提升文学素养。方才这少年在楼上的一句话,信息量很大。别人既然请他做枪手,说明有才;他愤而拒绝,说明有德。这样德才兼备的好少年,正是邓源迫切要攀的高枝儿,可以白嫖不少知识。所谓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就是这个道理。 至于怕不怕被人发现自己不学无术的老底···为什么要结交少年?就是因为相对安全嘛,少年人毕竟相对单纯。 但话说回来,这俩人的姓氏倒是少见。在穿越之前,邓源只听说过四个姓归的:金庸先生笔下的归辛树一家人,外加震川先生归有光。 等等,归有光···好像就是昆山人? 便试探着问道:“二位姓归,与震川先生···” 归庄一脸自豪:“惭愧,正是小弟曾祖。” 邓源觉得自己汗毛孔又在炸裂。 眼前这姐弟俩,赫然竟是归有光的曾孙和曾孙女···震川先生眼下自然已经不在人世,不知这姐弟二人有没有在项脊轩读过书··· 邓源抹了一把脸,笑道:“不意在此地偶遇一代文宗之后,幸何如之。不如到茶馆坐坐,叙谈叙谈?” 归庄毕竟年少,被邓源轻飘飘一句吹捧,便有些不知南北,正要说话,归雨宁忙道:“初次见面,不好叨扰。今日我姐弟本是出来采买纸墨,却被方才那书店老板耽搁不少时间,正要去办正事,先生盛情,咱们改日再约吧。” 这就是敷衍了。虽然互通了姓名,但在这个没有手机没有微信的年代,下次是什么时候? 但也不能太上赶着,否则便显得居心不良,便说:“那改日我去府上拜访吧。”这在大学营销课程里学过,叫做“留钩子”,为下次再联系做铺垫。 归庄这回爽快地答应:“好啊,我家住在宣化里。” 归雨宁似乎想说什么,但止住了,三人匆匆作别。 邓源回到书肆,见陈伯正探着脑袋往外看,没好气地说:“您老瞅什么呢?” 陈伯咧着缺牙的嘴一笑:“看上那家女娃了?” 邓源尴尬:“哪有,我是想和那少年交个朋友。” 陈伯瞪大眼睛:“原来你好这口?” 邓源腾地一下脸又红了:“小点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见那少年学问很好,想认识一下,以后多向人家请教文章。” 陈伯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大掌柜看着也没什么毛病啊,他儿子也不至于···”见邓源神色不好,忙住了口。又问:“那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邓源一撇嘴:“人家有事。” 陈伯笑道:“本地士子多有些傲气,初次见面,不深交,正常。” 邓源纠正:“那位归公子还好,主要是他姐姐有些防备心。” 陈伯问:“是宣化里的归氏?” 邓源点点头。 陈伯笑道:“满县里都说,宣化里归氏家风很好,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第九章 改日 邓源转身出门,楼上下来一个大胖子,书店老板。 邓源并没有打算和他打招呼,但那胖子看到了邓源,抱拳招呼:“这位相公,再逛逛啊。” 邓源脸皮薄,只得上前还礼:“老板,还有什么好书?” 老板嘻嘻笑道:“您瞧瞧便知。”他并不是对每位秀才都这么热情的,而邓源身上的襕衫质料不错,头巾上更是端端正正镶着一块羊脂玉,这可不是一般的秀才,而是一位有钱的秀才。方才在楼上的尴尬转瞬即逝,接下来要做的是维护好这位新主顾。 邓源没话找话:“老板贵姓?” “承您下问,小人姓苟。” 邓源“哦”了一声。姓苟,名字不好取啊。便促狭地追问了一句:“敢问台甫?” “小人父母希望小人做个有德之人,故而取名苟养德。” 果然名字不好取。邓源忍着笑意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想必老板有位令兄叫做苟修身。” 苟养德一怔,陪笑道:“家父苟修身。” 好吧,邓源无法再评价了,只好打量起了书店的书。 若说经史子集,别院书房里倒比这书店还全。邓源又买了几本时文,据说都是大名士精心选编、批注的,遗憾的是除了第一本的选家张溥之外,其余的邓源一个都没听说过。但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没听说过的不代表不好。 抱着一堆文卷,两人驾车出城。 天高云淡,四野无垠。 明明是一马平川,为什么要叫昆山呢? 回到玉山镇,邓源远远看到街边有两匹高头大马。 镇上也有不少商铺和人家,马车驴车牛车很多,但那两匹马实在显眼,然人不得不一眼就看到。 对邓源来说,马与马之间并无太大区别。但陈伯一眼认出:“这是早上顾氏兄弟骑的马。” “顾氏在镇上也有别院?” “没听说,许是来会朋友。别人家的事,咱们不操心。” 邓源笑着点点头。看来老头儿是吃过亏的。 但事情就是这么寸,别人家的事,你不想操心,他偏偏往你身上撞。 陈伯所驾的辕马,早上在城门外被那两匹马惊吓,现在回到自己地盘,胆子壮了。仇马相见,分外眼红,忍不住仰天嘶鸣。 那两匹马显然也不是吃素的,顿时焦躁起来,喷着响鼻,前足蹬地,硕大的马头使劲摇晃,似乎要挣开缰绳过来比划比划。 陈伯赶紧约束辕马,但为时已晚,两边三匹马隔空对峙起来。 临街的客栈快步走出几人,其中似乎还有一位道士,为首的正是顾氏兄弟。 当先一人口中大声呼喝,安抚着自己的坐骑,另一人则冷冷看着陈伯和邓源。 陈伯跳下马车,在辕马耳旁低语几声,辕马到底温驯些,很快便安静下来。 而对面两匹马则越闹越欢,顾氏兄弟几乎已不能近身。 邓源见事情要糟糕,便说:“陈伯,您去帮他们安抚一下。” 陈伯笑着对辕马骂了一句:“这畜生闯的祸,连累咱们了。”将马车引到路边,举步向顾氏兄弟走去。 老把式出手就是不同凡响,三下五除二,两匹马乖乖地低头吃草。 邓源本想就此滑过,但对面那人却频频向自己看过来,若是不过去打个招呼,未免失礼。便徐步上前,拱手向众人道:“在下邓源,晋省人,客居于此。不知各位兄台如何称呼?” 先前拉马的年轻人热情地回礼:“原来是邓年兄,小弟姓顾,草字名俊。”一指台阶上另一位年轻人:“这是家兄时俊。”再指向旁边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这位是云台山的吕仙师。” 邓源听他开口称“年兄”,想必也是有功名的。但也疑惑年兄的意思不是指同科登榜者吗?怎地上来就称年兄,难道这也是当代人表达亲近的方式吗?称呼学真的是博大精深啊。 装模作样向其他人见礼,老道士一脸慈和的微笑,打了个稽首;但顾时俊则只是面无表情地拱拱手。 邓源又道:“惊扰了二位年兄的坐骑,抱歉得很。”再一次施展了现学现卖的技能。 顾名俊笑道:“邓年兄说哪里话,这两头畜生还未驯熟,我兄弟俩图新鲜偷偷骑出来的,倒让年兄受惊,小弟心下难安。” 邓源没想到顾家小少爷如此爽朗热络,但因为先入为主的恶感,并不想与他们深交,便道:“如此便不打扰几位了,请。” 顾名俊一怔:“本想邀请年兄共饮几杯,看来年兄也是有事在身,小弟就不唐突了。敢问尊寓何处,来日再过府问候。” 邓源虽不愿与其深交,但人家问及住处,又不好不答。想起上午在城里时,归家姐弟面对自己的时候是不是有也这种心理?犹豫了一下,还是指向了自己别院的方向。 顾名俊远远地看了一眼:“那边多是府城富商的别院。”方才邓源自称晋省人,他已经对其身份有了些推测。 邓源一笑:“在下确实是借住在一位晋商长辈家中。” 台阶上传来一声鼻孔里发出的轻哼:“商贾子弟!” 邓源笑容一僵,这两日因秀才身份外加托庇晋商商帮而带来的一丝优越感被击得粉碎。说好的商人地位有所提升呢?这两日接触到的人对自己都是客客气气甚至恭恭敬敬,怎么到了世家弟子眼里,还是一文不值? 但转念一想,老子是商贾子弟又如何?总比你这个太监的曾孙强吧。 想到此处,邓源脸上又堆出了和煦的笑容:“贤昆仲若能拨冗来访,寒舍蓬荜生辉啊。” 顾名俊斜了哥哥一眼,似乎有些不满。而顾时俊依旧面无表情,双眼望天。 台阶上的吕仙师则呵呵笑道:“老道就住在这如云客栈,邓先生他日有暇,也可来坐坐谈谈。” 邓源没料到这位老神仙一般的人物对自己似乎也青眼有加,方才被击碎的自尊就地复原,笑道:“一定,一定。” 顾名俊又道:“贵仆御术纯熟,驯服烈马手到擒来,小弟也是佩服的。” 陈伯赶紧躬身:“相公抬爱,折煞,折煞。” 邓源对这种来回拉扯无限恭维有些不习惯,客气了两句,带着陈伯匆匆离开。 出去半日,收获不少。和归家姐弟约了改日,与顾家兄弟约了改日,又与吕仙师约了改日。改日,改日,都是改日再约。 第十章 打击 二人回了别院,马车就先停在门口。反正了一日起租,不着急归还。 抱着墨卷往院里走,邓源随口道:“没想到顾家小公子为人还不错,只是过于热情了些。” 陈伯笑道:“两个棒槌。” 邓源停住脚步:“你说他兄弟俩是棒槌?” “是啊。” “为甚?” “源哥儿,你看不出那老道有问题?” 邓源回忆了一下,吕仙师发如银丝,面似孩童,道袍一尘不染,飘飘然有出尘之概,正经的世外高人范儿,没觉得有问题,便老老实实摇头。 陈伯也摇头:“世上专有一种人,打扮成高僧或者老道,骗的就是大户人家的年轻子弟。” 邓源觉得陈伯有些神经过敏:“有骗子打扮成老道,但不意味着我们遇到的老道就是骗子。”回味了一下自己这句话,觉得很有哲理。公务员考试行测题专有一个板块考察逻辑学,邓源是下过功夫的。陈伯说老道是骗子,条件不充分。 陈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邓源:“他不是请您有空去坐坐嘛,到时候看他要不要钱就完了呗。” 邓源瞬间觉得有道理了。那老道听说自己是富商子弟之后,忽然出言邀请,这个时机确实可疑。但立刻板着脸问:“方才你说顾家兄弟是棒槌,是不是含沙射影把我也带进去了?” 陈伯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源哥儿你想多了。” 邓源把文卷往他怀里一塞:“送到书房。”而后倒背着手去了厨房。 陈伯望着邓源的背影,咧着漏风的嘴又笑了。 林嫂正忙得热火朝天,见邓源进来,忙行了个万福:“老爷回府了,给老爷请安。您怎么到厨房来了,仔细蹭身上油。” 邓源在厨房外便闻见了香味,便好奇地问道:“中午吃什么?” 林嫂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掰着手指头说:“藏书羊肉,清蒸开河鱼,蒸火方,豆腐花,凉拌芽菜,还有一个响油鳝糊没下锅——那是快菜,转身就好,不能提前做。汤是莼菜银鱼汤。这鱼啊,是镇西边刘大叔后半夜刚从娄江打上来的,新鲜着呢···” 邓源眨眨眼,看来这妇人当真能干得很,一个人操持了半桌宴席。揉揉鼻子说:“嗯···以后不必这么繁复,我食量窄,用不了这么多菜。” 林嫂笑道:“这不是第一天试菜么,得让老爷见见我的手艺。您若吃得对胃口,留下我,以后自然是您开菜单子。” 邓源点头:“准备开饭吧。” 林嫂见主人家这么好说话,感觉自己留下的事八九不离十,心里高兴,一拍手:“老爷你稍等,马上就好。” 邓源到了饭厅闲坐,陈伯鬼一样出现在门外:“开饭吗?” “开饭,开饭。”邓源一哆嗦,没好气地说。 陈伯扯开嗓子:“林家的,老爷用饭。” 邓源想起以前看过的清宫剧,太监们一声接一声地喊“传膳”,不由得噗嗤一笑。 林嫂顺利地被留下了,六菜一汤让邓源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吃得满头大汗,最后还不忘叮嘱“以后每餐两个菜足够了”,充分体现了山西老抠能聚财的家风。 吃饱喝足之后,没来由地犯起了困。 但邓源提醒自己,还是要象征性地读读书。万事开头难,不能总往后拖。 蒙着午后惬意的阳光,邓源正式坐到了书房中,开始打量那拄天拄地的书架。 若是邓母还在,自然是直接开始研读时文。但眼下的邓源,似乎应该从“学而时习之”开始读起。但鬼使神差地,他从那套《震川先生集》中粗出第一卷翻看起来。 卷首是刻印者序,大略地写了归有光的生平。粗粗一扫,能看懂个七八分。 第一段是姓名籍贯,没什么晦涩的。当看到第二段归有光的科举之路时,邓源如遭雷击。 这位偶像,居然有着参加会试八次落第的恐怖记录,直到年近六十才考中进士。 邓源不是不知道科举史上很多人一辈子“连个秀才都没捞到”,可那些人是孔乙己之流啊,只会“茴”字四种写法这种学问。而这位可是归有光啊,散文被后世称为“明文第一”,考进士考了二十多年,难道真如书上所说,“文齐人不齐”?抑或科举考的内容和文学造诣其实是不搭噶的? 现在回头想想,中学的课本应该也记载了归有光坎坷的科举之路,但写得比较委婉,而且当时并未深思,故而印象不深。背诵全文就已经很烧脑了,谁有精力再去背诵坐着生平? 而现在身在局中,邓源生出深深的挫败感。连归大偶像都落地八次,自己凭什么指望能侥幸得中? 颓废半晌,邓源强打起精神继续往下看,却忽然发现只能看懂了五六分了。完了,已经被打击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以往看古文,大都会找文白对照的版本。有生僻字或者含义不明的字句,看注释就好。实在不行,就拿手机搜索,也方便得很。可眼下就有些抓瞎了,非但没有参考书,连标点符号的没有。唉,怪不得古代人读书那么难。 无奈之下,只好再去书架上去找字典。找了半天,忽然想起这个年代《康熙字典》还没问世,康熙皇帝他爹都还没成型呢。 想了半天,好像还知道个《说文解字》,书架上正好有。旁边还有一本《尔雅》,看样子也是工具书。但翻开一看,这两本字典体例和后世大不相同,看得犹如天书。 完美,字典有了,还得再找一本《如何查字典》。 片刻之后,书桌上边堆满了薄厚不一的书。 陈伯进来过一次,见邓源被埋在一堆书中,欣慰地退了出去。片刻之后,断了端来一个茶盘,轻轻放在书桌上。 邓源眼前一亮,问:“陈伯,你识字吗?” 陈伯纳闷:“识得几个。” “识字···我便考你一考。”邓源摆出孔乙己的架势,拿起方才那本《震川先生集》,指着一个处:“你认识这个字么?” 陈伯瞧了一眼,尴尬地摇摇头。 邓源又换了一处自己认识的字,陈伯还是不认得。 嗯,比陈伯强些!邓源心里平衡了一些。 陈伯倒了一杯茶递过来:“雪水泡的吓煞人,清心提神的。可惜今年新茶还没下来,只能先拿去年的陈茶对付一口了。” 吓煞人?血水?邓源听得一误到底,顿时精神了。狐疑着接过细胎紫砂的茶杯,瞧了一眼汤色,银澄碧绿;闻一闻,清香袭人。在陈伯热切的目光下浅尝一口,口味凉甜,鲜爽生津。 虽然没怎么喝过茶,但也知道这是好东西。而且他也反应过来了,陈伯说的是雪水,不是血水。 “你说这茶叫吓煞人?” 陈伯笑道:“也叫洞庭茶,因产在东、西洞庭山一带。不过本地老百姓都叫它‘吓煞人’,说是香得吓煞人。” 邓源好奇地揭开茶壶盖看了看茶叶,色泽银绿隐翠,毫风毕露,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便让陈伯把茶叶罐取来。 当未冲泡的茶叶摆在邓源面前,看着纤细、卷曲、呈螺形的叶片,邓源低声自语:“这不就是碧螺春吗?” 当然,那是后世的称呼。邓源想起看过一本小说,康熙皇帝微服私访,在苏州某茶铺喝了一碗“乔婆子茶”,赞不绝口,一问之下说这品种叫吓煞人,皇帝觉得不雅,便因其形而赐名碧螺春。故事真伪很难考证,但可以确定明末还没这个称呼。 第十一章 天时 邓源又抿了一口茶汤,感受着清甜的滋味儿,忽然问:“晟记的买卖里,有茶叶吧?” 陈伯答:“有,怎么没有。吴地的生丝、茶叶、粮食,这都是大宗。前些年我还在商号走垛的时候,每年仅茶叶一项,流水就在十万两以上。” “现在呢?” “现在么···”陈伯眯起眼睛估摸着:“只会更多。” “为甚呢?”邓源有些好奇。他能想到晟记的茶叶大都是运到西北的,而这几年西北连年大旱,流民遍地,茶叶生意应该受影响才对。 陈伯呵呵一笑:“流民即便是在有地可种的时候,一年又能喝几次茶?能喝茶的那些人,现在依旧喝得起啊。再者,咱们的销路不仅是秦晋诸省,也有运到蒙古的。” 邓源也笑了一下,但与陈伯含义不同的是,作为一个四百年后穿越来的人,他更多地听出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哀。无论是在过去的课堂上,还是现在的书房中,他始终无法真正地“在商言商”。 就着茶叶的话题,邓源又问道:“西北大旱,东南一点没遭灾?” “南直隶是宝地!”陈伯言语间有些自豪。“不过么,也有些天时不正,这都眼瞅着春三月了,夹袄还没脱掉——这还是好的,天启皇帝在朝那几年,二月还穿着棉袄呢。” 邓源心中一动,放下茶杯。他想起了经济史上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小冰河期。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嫂说有一道菜是清蒸开河鱼,那就是说即便在苏州这样的江南之地,已经是农历的二月中旬,河流也刚解冻不久。若是自己早个十天半月来到苏州,兴许还看不到草长莺飞。 苏州如此,北方的冬季会有多长,可想而知。 严格地说,元明清三朝都属于小冰河期,所以史籍记载三朝自然灾害格外多。低温引发的灾变有两个巅峰,分别是十七世纪下半叶和十九世纪下半叶。 邓源现在所处的年代,正逐步走向第一个极寒巅峰。 事实上,频繁的自然灾害,正是天启末年的农民起义导火索。 当然,百姓造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朝廷为政不善,地方官横征暴敛,土豪劣绅鱼肉乡里,这些都是深层次的社会矛盾。若不加以解决,早晚会走到揭竿而起那一天。但中国老百姓是无比的温顺善良,无论朝廷如何、官员如何、豪绅如何,只要还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铤而走险。 再看塞外,同样因为干旱和低温,草场萎缩,牲口减少,北方少数民族为了改善生存环境,对南下的渴望与日俱增。蒙古固然早已是百年之敌,而后金即便没有雄才大略的努尔哈赤、皇太极,也不会消停。 邓源虽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无能为力。就算崇祯皇帝明白这个道理,怕也只能徒叹奈何。他若是有力挽狂澜的才具和魄力,也不会在十五年后哀叹着“群臣误我”然后自挂东南枝。 陈伯见他出神,便问:“哥儿,这茶,喝着顺口吗?” 邓源一抿嘴:“我喝茶不多,觉得好,但说不上来。” “嗨,这是大掌柜自留的,成色是没得说。明日再给你换一种,喝上十天半月不会重样儿。” 邓源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当家做主的劲儿,老头儿和邓鼎城关系不浅啊,绝不会是简单的主仆。 陈伯收起茶盘:“不耽误哥儿看书了,我就在前院,有事您就叫我。” 邓源点点头,打起精神继续查字典。 ···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了下去,天气也一天天暖和起来。用陈伯的话说,圣天子出世,时令开始端正起来了。但邓源心知肚明,当大盘整体已经进入了下行通道,局部的微调是不值一提的。而且他还记得,史载崇祯在位期间,出现了很多前所未见的极端天气。北方各省轮着闹灾,流寇便也跟着灾情跑——到有旱灾的省份补充兵源,到没有灾情的地方补充粮食,终于形成了中国历史上声势最为浩大的“流寇”。 但这一切距离邓源还是有些遥远,他眼下生活的主要内容还是读书。 吭哧瘪肚读完《震川先生集》第一篇《经解》,忽觉自己出师不利。专业课都没学明白,就想着上选修课。自己的时间又不是很充裕,可万万耽误不起。于是珍而重之地将《震川先生集》送回书架,重新拿起了《论语》。 又花了数日,堪堪学完《为政篇》,这一日家里来了访客。 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顾名俊,还有被陈伯认为是骗子的那位吕仙师。 今日顾名俊做了正式的自我介绍,并不避讳自家祖父是顾秉谦。而邓源也说了一番“久慕”之类的场面话,然后含糊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家门来历,只说来苏州投奔一位本家长辈。 双方分宾主落座,吕仙师先盛赞了邓源一番,什么“两耳不闻窗外事”、“风声雨声读书声”一股脑全用上了,话里话外对邓源没有上门拜访他这位活神仙表示了遗憾,还得劳烦活神仙纡尊降贵。 邓源此时已经五分相信陈伯的眼光了——哪有正经出家人这么上赶着结交施主的?说好的随缘呢? 客套之后,顾二公子一脸神秘地让邓源关上门说话。 邓源明白这个“关上门说话”的意思是不希望还有外人旁听,便知趣地让陈伯回避。陈伯在关门的时候不放心地给邓源递眼神,邓源则气定神闲地做了个“ok”的手势。陈伯虽然不懂,但邓源笃定的神色让他放心不少。 “邓年兄十八岁便进了学,又从晋省东行至姑苏,称得上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开场白便是一顶高帽子,邓源暗地里直呼不妙,笑称:“不敢,不敢。” “以邓年兄的见识,一定听说过炼银术吧?” 邓源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顾名俊重复了一遍:“炼银术。” “···”一阵沉默。 邓源心里无数只乌鸦飞过。炼银术?老子还会炼金术呢,老子是爱德华·艾尔利克你敢信? 见邓源不言语,顾名俊笑道:“在认识吕仙师之前,我也以为炼银术只是江湖把戏。” “那现在呢?”邓源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现在,大不同了。”顾名俊从怀中取出两枚银锭,耍宝似的举在身前,“十日之前,吕仙师随意从路边捡起两块石头,让我拿回家去,配上他的丹砂在炉里烧制。就在昨日,功行圆满,开炉一看,竟得了两枚细丝足银!” 邓源好奇地上前接过银锭。他对辨认银色没什么经验——事实上这么大的银锭是头一次见——此时也只是装个样子,看了一回,放回顾名俊手中,敷衍道:“果然神奇。” 顾名俊一拍大腿:“可不是神奇么!我今日便来访仙师,若是有足够的丹砂,岂不、岂不···” “岂不是发财了?”邓源接口道。 顾名俊用力点点头。所谓君子耻于言利,何况又是世家子弟,虽然满心热切,但“发财”之类的字眼说出口时还是不如邓源这位商贾子弟这么顺畅。 第十二章 真伪 邓源摩挲着下巴,笑而不语。按照顾名俊的说法,这件事虽然神奇,但应该和自己无涉。他二人为何巴巴地来此拜访? 顾名俊继续道:“只是吕仙师说,他这丹砂,用料不凡,需要先将银料磨成银粉,与朱砂、云母、钟乳熔炼,才能起效。” 嗯,入港了。邓源装模作样地点头,暗想:炼制丹砂需要用到银料,这便是所谓的前期投资了。听起来很合理。要不是自己看过这种内容的电视剧,险些就信了。此时再看仙风道骨的吕仙师,已经九分是骗子了。 只是不知,在这场并不高明的骗局中,顾二公子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被吕仙师骗了还替人家数银子,还是俩人压根就属同伙? 再看看顾名俊一脸的兴奋,倒也不似作伪。 吕仙师手捻长须,笑道:“丹砂炼制不易,但收效甚好。一两银料所出的丹砂,能炼出五六两银子。贫道出家人不喜黄白之物,偶一为之罢了。上次给顾小舍人的丹砂,也只是一时游戏之作。不想小舍人对贫道这点小手艺很是好奇,今日又特意来请教。只是老相国门风清正,家教甚严,子弟手中银钱着实有限。若要炼制大量丹砂,须得找一有力之人。不知邓相公意下如何?” 顾家门风清正,家教甚严。好吧,我信了。邓源客气地装傻:“晚辈也是初到昆山,并不认得什么有力之人啊。” 顾名俊急得够呛:“邓年兄出身富商之家,银钱上想必是宽裕的。小弟这边能拿出几百两,只要邓年兄愿意合作,小弟青蝇附骥尾,大头自然是邓年兄的。” 见顾名俊说得如此直白,邓源倒不怎么怀疑他了。看来陈伯说得不错,这是个棒槌。不过邓源也很好奇,顾秉谦虽然早已告老还乡且被卷入了清算阉党的漩涡,但眼下毕竟还没倒架子,怎么家中子弟这么缺钱了? 沉吟了一下,邓源缓缓道:“看来二位是误会了,在下只是借住在一位长辈的别院,我自己并不经商。不怕二位笑话,千里迢迢从晋省过来,到苏州的时候只剩下一身破棉袄。仙师法术通神,在下也是心向往之,奈何囊中羞涩啊。” 顾名俊脸色暗淡下来,吕仙师则不紧不慢地说:“看来邓相公是个老成人。无妨,咱们总算是有缘,我这里还剩些许丹砂,便赠与邓相公算作贽见。”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起身递与邓源。 邓源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好奇害死猫啊。 “且看老道为邓相公试演。”吕仙师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到花园俯身捡起一块石头。走回房来,放到邓源身旁的八仙桌上,“邓相公,请将丹砂倒在石块上。” 邓源依言打开瓷瓶,将瓶口向下,倒出里面暗红色的粉末。 老道拿起石块,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低喝一声:“落!”石块粗糙的表面瞬间出现蛛网般的裂隙。老道双手对握,用力搓了几下,一些碎渣从掌缝中落下,然后双手摊开,露出一枚灿然生光的银锭子。 邓源很配合地“啊”了一声,心中却想,老仙师手法可以啊,快赶上刘谦了。 而顾名俊则发自肺腑地惊叫出来:“怎地、怎地这块石头不需熔炼?” 吕仙师风轻云淡地一笑:“适才贫道以秘法加持,瞬息之间,便抵得上炉火九日之功。” 顾名俊瞪大眼睛,看看吕仙师,嘴里直念叨“神乎其技”,又看看邓源:“邓年兄,你瞧,你瞧···” 此刻邓源对顾名俊已无丝毫怀疑。这位世家子弟确实是蒙在鼓里,以为自己遇到了活神仙。 一时之间,邓源胸中涌起一股正义感。虽然顾秉谦的名声很臭,但他这个孙子看起来为人还不错,而且单纯得很。 不行,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被骗。 “仙师果然神通广大,只是在下自幼福薄,没有偏财运,也不敢有所奢求···这样吧,我需要与家人商议一下再答复您,如何?” 吕仙师见多识广,知道“和家人商量一下”云云,多半是托词。故而一笑,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了些山南海北的奇闻趣事,气氛倒也融洽。 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吕仙师起身告辞。邓源拉住顾名俊:“弟新作了一篇时文,想烦请顾兄指点,不知是否方便?” 顾名俊一愣,读书人之间会文是常事,只不过今日似乎不是好时机。 可邓源盛意拳拳,顾名俊只得歉然对吕老道一笑:“仙师先请回,我和邓年兄再聊聊。” 老道打个稽首,飘然而去。 邓源目送老道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低声道:“顾兄,恕我直言,你怕是被这老道骗了。” “什么?”顾名俊叫起来。 “低声,莫让他听见。你是如何认识这老道的?” “苏州的一位同年介绍来的,应是十分可靠。” 邓源没有贸然评价顾名俊口中的那位同年秀才是否真的可靠,只将他拉进客厅,拈起方才吕老道掉落在地上的碎渣,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有一股硫化物的味道,可恨自己是个文科生,尤其化学学得不精,并不能推测出老道到底耍了什么把戏。但大致的流程不难猜测:“若我没猜错,这石头是老道提前准备好的——其实也不是石头,而是银子外面裹了一层特殊的粉末,看上去像是石头。而这种粉末遇到他所谓的丹砂,发生了反应就脱落了,露出里面的银子。也就是说,他这并不是什么炼银术,用银子炼制丹砂也只是个噱头。你要是真的给了他银子炼丹砂,他直接就跑路了。” “可他这石头不是在你家院子里捡的吗,咱们都看到了。” 邓源一笑:“障眼法罢了,我都以为他是在地上随意捡了块石头,但拿进来的是他事先藏在袖子里的。”顿了一下,为了增加说服力,又道:“我在老家见过这种小把戏。”是的,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都看过,还有什么障眼法能让邓源惊奇呢。 顾名俊似信不信:“吕仙师仙风道骨,不像是骗子啊。” “顾兄,若是他脸上写着‘骗子’二字,又如何行走江湖?骗子之所以能让人上钩,靠的就是一副好皮囊啊。我敢说,你要是真拿出几百两银子给他去炼制那个什么丹砂,第二天他就人间蒸发了。” 顾名俊头一次听到“人间蒸发”这个词,但也能听懂何意。踌躇了一下,道:“邓年兄,并非我不相信你,只是···” “只是已经有了两锭银子打底,顾兄觉得老道真有法力?”邓源不好意思说“贪小便宜吃大亏”之类的话,对这位世家公子哥儿还是要委婉些:“老道若是不给你看点真东西,又怎能打动你?” 顾名俊眼珠一转:“我有个法子,可以试一试老道的真假。”他不知不觉,他口中对吕仙师的称呼也变了。 “什么法子?” “拿些银子给他,看他跑不跑。” 邓源哭笑不得:“花几百两银子,就为验证真伪?” 顾名俊胸有成竹:“有邓年兄您提醒,我哪能让他轻易得手,自然要在暗中盯着。他要是真跑,我立时拿了去见官。” 第十三章 你好 顾名俊走后,邓源不禁感慨这个世道骗子真的可以活得很滋润。民众普遍常识匮乏,而少数掌握了知识的人,只要心术稍微歪一点,便可以依靠信息差对其他人进行碾压式的收割。 最典型的就是这些懂点物理和化学原理的骗子,配合一点魔术手法,那就是老百姓眼中的活神仙。 好在邓源已经提醒了顾名俊,这位公子哥儿即便单纯些,但只要对老道有了提防之心,也应该不会破财。 而接下来,邓源则考虑何时去归庄家里坐坐。 上次在昆山城里匆匆一晤,转眼已经过了一旬。人家顾二公子都登门拜访自己了,而自己还没去归家拜访,是不是有些失礼。 那可是项脊轩的所在啊,说不定还挂着归有光的画像啥的,必须瞻仰一下。 归庄的父亲归昌世,据说也是一位书画大家,若有缘得见,岂不三生有幸? 还有归庄他姐姐···这丫头似乎对自己有些戒备,这次登门一定要扭转她的偏见,让她见识到一位有独立思想、才华横溢、风趣幽默、阳光开朗的青年才俊! 那么问题又来了,初次登门,空手去吗? 顾名俊二人来的时候可是带着发财致富的门路来的,而且吕老道好歹还留下了一锭银子,这叫礼节。 去归氏这样诗礼传家的门第做客,可得做足功课。 思来想去,决定请教一下陈伯。 陈伯得知邓源并未被老道唬住,很是开心。但对邓源好心提醒顾名俊的举动有些不以为然。“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您倒是好心,可吕老道若是因此记恨上您,何苦来哉?” 邓源先是有些担心,但很快又觉得老道是那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流窜犯,被拆穿之后未必敢在昆山久留,因而也就没有多想。转而请教起去归家做客要拿什么礼物。 陈伯一脸意外:“源哥儿,你们斯文中人互相走动,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邓源恍然,这个年代读书人和陈伯这样的老百姓的世界真的有壁。陈伯即便跟在邓鼎城身边多年,迎来送往的事情不陌生,但或许真没见过一位秀才登门拜访另一位读书人的场景是什么样的。便遮掩道:“我老家礼节疏简,怕到了这边失礼。” 陈伯“哦”了一声,思索着说:“归氏一门虽然这几十年没出过什么大官,也没发过财,但人家祖上阔,眼界高,您要是拿些黄白之物去,人家未必看得入眼。” 邓源点头。自己在读书的时候,有位老教授也是这样脾气。虽然住的还是几十年前分的家属楼,上课蹬着二八大杠,一件衬衫穿了破了洞,但怡然自乐。学生逢年过节送的礼物,基本原封不动地返还,只留下贺卡信件之类。“我也想送点文雅的东西,可又不会买。据说归庄的父亲还是书画大家,我这点见识,怕是买不到让人家眼前一亮的东西。” 陈伯忽然笑了:“我有个主意。归家老爷不是会画画么,您初次上门带些颜料不就行了。” 邓源哑然。给画家送颜料,倒是投其所好,但也容易班门弄斧。人家什么颜料没见过,你送去一桶大路货,人家能看得上么?还记得当年在市场营销课上,老师举过一个反面案例——某银行行长请大客户到银行“坐坐”,给人家冲了一杯速溶咖啡,还是拿纸杯盛的。客户很客气地推到了一旁:“喝不惯速溶的。”营销结果可想而知。 “源哥儿您不知,咱们商号里,颜料也是大宗。” 邓源眼前一亮:“我倒是真是不知。”说实在的,来苏州之前,他只知道晟记在东南一带摊子铺得很大,但具体做什么,却知之甚少——邓母和邓鼎城断绝往来十九年,自然不太了解。 “说到颜料,晟记只是代销,自己没有作坊,但这也不妨。晋省产的曾青、白垩,都是质地极好的,销路也广。稍后我给商号捎个信,让他们送些过来。” 邓源再次从陈伯的语气里听出了那么一丝自信的意味。这看房子的老头儿在商号里也是能说得上话的嘛。 “铺子在昆山么?”邓源想着,若是铺子在昆山,就不必特意送来了。 “颜料做的是趸货,只在苏州有店面。我到镇上雇个信客,明日就能取回来。” 邓源抿嘴一笑:“你办事,我放心。” ··· 次日下午,信客回来,背来满满一筐各色颜料。摆在桌上各种坛坛罐罐和油纸包,邓源随手打开几个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便问陈伯:“拿这个去送礼,不丢份儿吧?” 陈伯眯起眼睛:“就算是个空罐子,只要贴上咱们晟宝源仨字儿,拿出去送礼就不寒碜。” 霸道。 邓源满意地选了四种颜料——他本想凑齐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但也不知是柜上货版不全还是伙计什么原因,愣是没凑出来,最后是选了包装最好看的四种。 第三天,邓源让陈伯雇了车,两人进城。 三月三,风筝飞满天。 邓源仰望澄蓝的空中,造型各异、栩栩如生的风筝迎风摇曳,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能不能把归雨宁约出来放个风筝? 虽然初次相见之时,归雨宁对自己有些警惕,但陌生人之间哪有那么多一见如故?更多的还是慢慢磨合。一回生,二回熟嘛,今日再见,便是熟人了。 有了这个想头,邓源进城后鬼使神差地寻了个南货铺,又买了四色时新的金陵点心,如新姑爷上门一样,兴高采烈向宣化里去了。 宣化里归氏,几乎满城人都知道。邓源只略一打听,便轻易找到了。 一处寂静的小巷,丈许高的白墙,有几分大户人家的气象。只是大门上黑漆剥落,门环锈迹斑斑,显然久已失修。 邓源上前拍门,良久才有人应门,是一个比陈伯还要老的老仆人,身形佝偻,还有些耳背。 邓源扯着嗓子说明来意,老仆歉意地笑笑:“小公子随老爷出门了,此时只有小姐在家。” 只有归雨宁在家?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 邓源赶紧收敛笑意,客气地说:“在下与雨宁小姐也有一面之缘,不知今日是否方便赐见?” 院子里一个声音传来:“什么方不方便的,既然来了,哪有往外赶客的道理?” 邓源和老仆方才的几句问答,归雨宁在房中听得清清楚楚,便出声招呼。 这句话老仆听清了,便将邓源主仆二人让进了大门。 邓源环视一周,院子并不大,与外面几十丈围墙的规模一比,显得很不协调。透过左手边月亮门向远处望去,内院突兀地立着一堵墙,比外墙矮了好几尺,显然是不同的时期建造的。他想起《项脊轩志》中记述的“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看起来在几十年后的今日,归氏“异爨”的局面进一步加剧。归有光晚年短暂的仕途并未阻滞这个大家族分崩离析的脚步。 “瞧什么呢?”归雨宁立在廊下,脆生生地问。 邓源赶紧回过头来。今日归雨宁在家穿了一身素衣,亭亭玉立,落落大方。 归雨宁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哦,你是那个···邓秀才。” 邓源则有些尴尬,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还没想好该如何称呼归雨宁。 虽然方才对老仆提到“雨宁小姐”,但终归不知这个称呼用到当面是否礼貌。叫大姐?显然不合适。叫小娘子?呸,我又不是西门大官人··· 情急之下,邓源想起《西游记》里高太公叫高翠兰的时候称呼“三姐姐”,吴承恩是淮安人,离苏州不算太远,希望风俗接近,便硬着头皮道:“小姐姐,你好。” 第十四章 送礼 归雨宁被邓源这别开生面的打招呼方式镇住了,愣了一下,笑着问:“我记得你是晋省人,你们那边都这么打招呼吗?” 邓源脑门上立刻见了汗,知道自己出乖露丑。 归雨宁爽朗地说:“叫我雨宁就好。归庄每日跟在我身后姐姐、姐姐叫得我头大,我可不想再多个弟弟。” 邓源一笑:“那在下就不客气了。今日来得唐突,不知是否打扰?” “不打扰,只是家父与舍弟都不在,你怕是要空跑一趟了。” “不算空跑,小姐姐肯拨冗接见,在下深感荣幸。” “打住,你们秀才这股酸劲儿上来,我可受不了。” 说话间,两人进了客厅。 客厅不大,陈设也和邓源的居所没法比。正面中堂挂着一张泛黄的画像,画中老者面容清癯,头戴纱帽,身穿绯衣,手持笏板,想来就是震川先生归有光了。根据邓源的了解,归有光生前最高官职的太仆寺丞,正五品,似乎距离穿红色官服还差那么一级。但人死为大,子孙后代给先人遗像p个图,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四面墙上挂满了水墨丹青,邓源无暇细看,想必都是归氏几代才子的手笔。窗下摆了一张大书桌,堆满了未装裱的字画。 归雨宁请邓源坐了,倒上一杯茶:“地方窄,邓相公别介意。” 邓源赶紧说:“不窄,不窄。我在老家时,住的是草屋,一转身就撞肩膀。” 归雨宁狐疑地看着邓源一身光鲜的打扮:“你不是晋商子弟么?怎么,在老家装穷?” 邓源犹豫了一下。在昆山十余日,认识的人也只有顾家兄弟和归家姐弟。对顾名俊,他一直都回避谈及自己的出身,因为不想外人知道自己尴尬的身份。对归雨宁,他虽然不愿含糊其辞,但毕竟还是难为情。便说:“除了财东,晋商子弟在老家大都要学会吃苦。”这是实话。然后转移了话题:“那日在书店偶遇归贤弟,不知为何和那书店老板争执?” 归雨宁笑道:“还不是那老板赚钱心切,想请归庄做枪手,给那帮所谓名士代笔写诗。” 写诗?在邓源印象中,这个年代写诗和做八股是两个泾渭分明的行当。会作诗的未必长于科举,而有些举人、进士一辈子也没做过一首像样的诗。若归庄只是个少年诗人,那么自己向人家偷师学时文的打算可要落空了。 但失落只是一闪而逝,邓源一笑,指了指满墙书画:“那他可是昏了头了,伯父是一代书画大家,归贤弟还差他那点散碎银两?” 归雨宁也笑了笑,只不过这回有些勉强。 邓源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归雨宁的父亲归昌世是书画大家不假,但当年的唐伯虎又何尝不是诗书画三绝?不照样潦倒半生? 假如自己所料不差,归昌世也是个清高自赏的读书人,虽然笔下功夫过硬,但不愿如商贾一般拿字画换钱。房中这些作品虽然价值不菲,但他轻易不会拿出去卖,所以眼下的归家也只能守着逐渐颓败的老宅清淡度日。 所以归氏其实是清而不富,这才被那书店老板盯上,认为年幼的归庄可能是个能下金蛋的鹅。孰料归庄年纪小脾气却大,当场就让他下不来台。 不过想想也好笑,一家专营科举墨卷的书店,老板暗地里在拉拢作诗的枪手,还真是只要挣钱什么都干啊。 “归贤弟真性情,对那种钻进钱眼儿里的商贾,就该让他下不来台!”邓源没话找话,击掌赞叹。 归雨宁心道,你自家不就是商贾,怎地损起自己人一点不手软。 邓源喝完茶,起身走到墙边,装模作样欣赏那些书画。果然大都是归昌世的手笔,也有几幅归有光留下的字。对这样的艺术品,邓源不敢说略知一二吧,也算是一窍不通了。就靠着过去学来的“萧散疏淡、脱透空灵、妙趣横溢”之类大放厥词,真正做到了信口雌黄。归雨宁时而掩口而笑,时而低头不语,邓源也不知自己说没说到点子上。 说累了,便让陈伯进来,将礼物放在桌上。 归雨宁其实早就看到了陈伯拎的大包小裹,只是客人没开口,主人不便发问。此时便说:“家父有话,来客要招待,礼物一概不收。家兄尔德外出求官时,父亲给他的赠言便只写了四个字:一毫不取。这是家规,兄长见谅。” 她不动声色地将称呼由客套的“邓相公”变成了亲近的“兄长”,为的是让自己的拒绝更加委婉,给邓源留足了面子。 上次在书店见面,萍水相逢,对于陌生人自然可以直来直往;今日邓源登门拜访,虽然聊得不过,但归雨宁觉得这是个有趣的朋友,倒不便直接拒绝了。 邓源这才知道,归雨宁和归庄还有一位年长的大哥。而她母亲随大哥宦游在外,原因居然是大哥请不起佣人,母亲跟过去料理家务。 他送礼的经验不多,但也听出了归雨宁的弦外之音,便解释了一下:“只是一些作画用的颜料,都是伯父日常用得上的,算不得礼物。我又不会画画,拿回去岂不浪费?” 归雨宁拿起一个罐子看了看:“这是你们自家商号的东西吧?也没拆封,拿回去可以继续售卖啊。” 邓源脸上微红:“拿出来的东西再送回去,不被家里伙计笑死了?雨宁小姐姐就当体谅我,勉为其难收下吧。” 归雨宁望着邓源,忽然噗嗤一笑:“今日我便替父亲做一回主——买下你这些东西。多少钱?” 邓源连连摆手:“那我不成上门推销的了?” 归雨宁消化了一下“推销”二字,然后很认真地说:“确实不能白收你的东西,要么我付钱,要么你拿回去。我不敢破例。” 邓源拿腔作势喊陈伯:“这几样东西多少钱?” 陈伯苦笑:“小人不知。”在外人面前,陈伯说话要小心地多。 “你瞧,敝号的颜料都是趸货,并不零售,我也不知什么价钱。” “那我就更不能收了。万一是几百两银子的物件,父亲回来不得打断我的腿?” “打断了腿,我出钱给你医。”几乎没过脑子,邓源冒出这么一句。 这次轮到归雨宁脸红:“兄长这是说的什么话,哪有盼着别人被打断腿的。” 邓源尴尬:“那个···那个···我是说,伯父若不赞成你收礼物,后果我来承担。” 归雨宁便道:“那就邓父亲在家的时候,你再来送,如何?” 邓源想了想,好像归雨宁在约自己“有空再来”,便问:“伯父几时返家?” “每年初春,父亲都会到常熟小住,画一画那边江景。春汛过了,便会回来。” 邓源一时理解不了名士高人这种秋刀鱼一样的生活习性,只得“嗯”了一声,又道:“这几样点心,不值几钱银子,小姐姐可做主收下吧。” 归雨宁叹了口气:“那我只能赶在父亲回来之前吃完它们了。” 邓源松了口气,要是人家一样也不收,面子可就丢尽了:“放心吃,我问过店家了,这是少油少糖的,吃了不会胖。” 归雨宁点头:“一年里也吃不了几次,自然不担心长胖。” 邓源忽然有些心酸。归昌世这样一位名传后世的书画家、诗人,家境却寒俭到如此地步,世道不该如此啊。 第十五章 岁考 出了归家宅子,邓源觉得自己有些狼狈。 颜料原样带回,手上还多了一本《清平山堂话本》。那是归雨宁自己闲来无事翻看着解闷的。现在赠与邓源,算是抵了点心的钱。 临出门时,邓源提出要看一看项脊轩。归雨宁犹豫了一下,也同意了。取钥匙打开那间窄小的南阁子,果然毫无出奇之处。室内桌椅摆件都是百年的古物了,虽然擦拭得还算干净,但想来已经不能使用。看了良久,邓源说了一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让归雨宁好生感慨。 然后邓源问了一个傻问题:“枇杷树呢?” 庭有枇杷树,吾妻来归之年手植之。锦衣亭亭如盖矣。这可是归有光亲自写的。 归雨宁无奈地看着他:“枇杷树活不了一百年,早砍了。” 邓源就这么讪笑着出了门。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历史人物,映衬得自己确实是个凡夫俗子。 那满墙的书画,那窄小的阁子,那锈迹斑斑的门环··· 还有那不收礼物的家风··· 走了很远,邓源肚子响了起来。 陈伯笑道:“有马车你不坐,走饿了吧?” 邓源向远处望去:“找个小馆子吧。”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招呼:“前面可是邓年兄?” 邓源循声望去,是顾名俊。 “昆山真是不大。”他咕哝了一句,旋即满面春风地向顾名俊施礼。 顾名俊笑嘻嘻还礼:“邓年兄今日没在家用功。” 邓源含糊道:“天气不错,进城来走走。”心中暗想,瞧顾少爷这神色,不像是被人骗了银子。难道那老道还没得手? 顾名俊凑进一步,低声道:“好教年兄知晓,那吕仙师,不是骗子。” 邓源一愣:“怎么?” “前日经年兄提点,我终是多了个心眼,给吕仙师送去二百两银子,也派了两个家人盯着客栈前后门。这不,一连两日了,仙师只是在房中炼制丹砂,并未外出。你瞧,这能是骗子吗?” 邓源沉吟了一下:“莫不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顾名俊微微一皱眉,旋又笑道:“年兄还是多心。反正我派去的人还在盯着,仙师这一两日便好炼出丹砂。到时候就能尽去你心头疑窦了。” 邓源只得点头称是。 顾名俊又道:“年兄今日进城倒是巧,一班同年请了县学教官在魁星楼做个文会,同去如何?” 文会? 邓源想了想,语气坚决地拒绝了。 开什么玩笑,一帮货真价实的秀才,外加一位县学里的教官,自己这个冒牌货去凑什么热闹?万一要我上台发言啥的,岂不是当场就要漏老底? 顾名俊奇道:“这等盛事,年兄若没赶上也就罢了,现在可可儿赶上了,怎能错过?” 邓源搜肠刮肚找借口,奈何本就不擅撒谎,陈伯也觉得是个结识读书人的好机会,在一旁架秧子,逼得邓源无路可退,只好答应顾名俊同去魁星楼。 今日的魁星楼与上次所见又有不同,左近街上摆摊的人更多,但上楼闲逛的人反倒少了。一楼的大门紧闭,县学里一名役夫守在门外,只让秀才模样的人上楼。 邓源看明白了,今日算是一场私密的沙龙。便问顾名俊:“不年不节,怎么忽然要请教官作文会?” 顾名俊更意外:“年兄不知要岁考了么?” 邓源停下了脚步:“当真不知。我来昆山才十余日。” 作为一名冒牌秀才,他自然知道岁考是什么。那是相当于秀才的期末考试,而且挂科的后果相当严重。按明制,提学官要对辖内生员三年两考。各县的秀才都要到府城考试,也就是说,昆山的秀才要去苏州城参加岁考。考试成绩分六等,上三等还好说,四等就要打板子,五等要降级,六等要黜革功名,若是把科考看做修仙之路,那么岁考便是秀才的小天劫。 顾名俊想了想,忽然一拍脑门:“年兄莫不是还没在昆山落籍?”见邓源点头,他不胜羡慕地又说:“那年兄便不用参加本次岁考,怪不得八风吹不动呢。” 邓源闻言,也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如常,顺着顾名俊的口风道:“日后回到原籍,还不是一样要考?” 顾名俊叹了口气:“躲得一时是一时嘛。” 邓源有些奇怪。顾家虽然名声臭了,但顾秉谦是实打实的进士出身,多少代积淀下来的书香门第,家中子弟就算才学有限,可也不至于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是买来的吧?怎地顾名俊对岁考这么紧张?便问:“这里的提学官很严厉么?”在他印象中,每一所大学都流传着“四大名捕”之类监考老师的传说,可以说监考老师的尺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本学期的挂科率。若是应天的提学官也是那种人物,倒不怪顾名俊紧张了。 “严厉个鸟!”这位世家子弟难得地开了脏口:“黑眼珠见了白银子,只知道伸手。若没有五十两贽见,便是四等以下。” 邓源瞪大眼睛:“这···这门买卖倒是好做。” 顾名俊好气又好笑,心道商人子弟果然不改本色。“提学官如此心肠,倒霉的不是我们么?” 邓源不解:“那···以顾兄的家世,也怕提学官黑了你吗?”俗话说瘦死骆驼比瘦死的马大,顾秉谦就算倒台,如今也是富家翁,家中子弟岂能任人揉捏? 顾名俊苦笑:“苏州、无锡乃至南京,世家子弟何止数千,他要是怕这个,就不做提学官了。再说,我倒不是怕打板子,只是若考了四等以下,传出去名声不好。” 邓源明白了,有些人是不怕屁股受罪,只怕脸上难看。 “今日参加文会的,都是想考一等二等的?” “那是自然。县学的何教官,当年也是那位提学官手底下考出来的秀才,多少有些情分。我们约齐份子请何教官一场,央他做个中人,把给提学官的银子一总送了去,上下都省心。” 邓源笑道:“我若是在昆山落了籍,今日少不得也要随个份子了。” 顾名俊一摆手:“今日年兄是我请的客人,只管坐壁上观。” 第十六章 文会 两人携手上楼,邓源心中的忐忑已经平复了。什么狗屁文会,就是同学会嘛,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饭后给班长转账,就这么点事。 上了二楼,邓源也着实被震住了。宽敞的大厅摆了七八张桌子,桌上摆着干果蜜饯和酒壶。几十名秀才或站或坐,有的在高谈阔论,有的在低声细语,还有的把酒临窗,魏然而立。 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秀才最多的一次。 顾名俊左右张望一下,拉着邓源来到一张居中的桌边。其兄顾时俊已经坐在那里了,依旧是板着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臭脸。旁边还有两名秀才,正在小声交谈。 众人见礼,顾名俊介绍了新朋友邓源。落座后,又闲扯了片刻,忽然大厅静了下来,一名矮瘦老者从楼梯口走来。 顾名俊低声告诉邓源:“这位就是县学的何教官。” 何教官一边走,一边团团作揖,显得很是谦和,一开口更是谦和:“今儿是雅集,众位先生都在,我学生很是欣慰。” 这个年代称呼上卑己尊人,即便是做到督抚官的,有时在下属面前也会自称“学生”。但教官的语气中丝毫听不出师道尊严,邓源便委婉地问顾名俊:“教官怎么如此客气?” 顾名俊笑道:“他本也只是个秀才的底子——考中秀才那一年已经四十岁,后来乡试三次落第,堪堪已经五十出头。幸亏朝廷有制度,许落地举人充任教官,这才到了昆山县学。咱们昆山的秀才,有几个是在官学里读出来的?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若非这一任提学官是他昔年座师,只怕还是走在街上也没人和他打招呼。你说,他能不客气吗?” 邓源有些明白了,这相当于高考落榜生担任了教育强县公立中学的校长,怪不得如此谦和。 两人窃窃私语时,教官的开场白已然说完,在邓源旁边一桌落了座。 一名执事喊了一声,楼下几名役夫托着大木盘上来,给各桌摆上几样凉菜,有咸鸭蛋、肴肉、盐煮笋、糯米藕。近来邓源嘴已经吃得刁了,见这几样菜不合口味,便只象征性地夹了两口,放下筷子等热菜。 转眼酒过三巡,何教官起身,从怀中掏出一篇自己做的时文,说是“抛砖引玉”。 读完,场中各位秀才很捧场地交口称赞,而邓源则明白了为什么老先生科场蹭蹬。何教官是个实诚人啊,说抛砖引玉,抛出来的还真是砖。 这些日子邓源通读了十几篇进士墨卷,也算有了些心得。虽然自己写不出来,但初步具备了对别人指手画脚的能力。 然后又有两名秀才读了自己的大作,则被大家一致定性“本年的案首跑不出二位”。第三名秀才展示之后,再以“案首”呼之已经不真诚,干脆就是下一科的解元。 闹腾半日,邓源同桌的一名秀才忽然高声道:“这里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学兄,不如咱们请教一下,以它山之石,攻一攻昆山之玉。” 众人哄堂大笑。虽然此昆山非彼昆山,但这秀才一语双关,有几分妙处。 邓源则恨不得把这厮的嘴撕烂。本想悄咪咪观察一下这个时代的儒林众生相,岂被人家一把推到了前台。 硬着头皮起身做了个罗圈揖,邓源惭愧地说:“今日来得仓促,不曾准备文章,见笑,见笑。” 顾名俊则起身圆场:“这位邓兄是晋省人,新近来昆山小住,本不知今日的文会。街上偶然遇到我,临时决定过来坐坐。” 何教官起身打量了邓源一番,笑道:“当真是失礼了,原来还有远客。”他是今日的主宾,又是名义上在场所有人的官方老师。虽然在本地仕子面前没什么底气,但一听邓源是晋省来的,言语中不觉带上了三分矜持。 邓源恭敬地行了一礼:“学生来得唐突,希望没有搅扰老师的雅兴。” 何教官见他主动叫老师,很是满意:“哪里哪里,我斯文一脉,都是骨肉至亲。贤契既然在昆山读书,虽未在学里寄名,但闲来走动走动还是要的。” 在邓源朴素的认知中,“走动”没有空着手走的,看来这老师也不是什么好鸟。嘴上却应道:“老师错爱,学生改日必登门求教。” 何教官亲切地拍拍邓源的肩膀:“甚好,甚好。既然贤契今日并未准备文章,也就罢了。”在他眼中,晋省来的邓源,衣着光鲜,必然是商人子弟。就算侥幸进了学,又能有多大学问?至少比眼前这些青年才俊差之远矣。不过这小子说话很是上路,没必要让他当众出丑。 但一旁的顾时俊冷冷开口了:“这位邓兄,我是会过的,聪明颖悟,我自愧不如。先生不如出个题目,让邓兄即席做来?” 这一来,不但邓源,临近几桌秀才都瞪大了眼睛,不说话了。 顾名俊更是狠狠盯着自己的哥哥,咬着牙低声道:“大哥,你这是作甚?” 顾时俊一摆头:“老二,不是你说的么,邓兄见多识广,心思细密,你我皆及不上人家。既然如此有才,做一篇文章,又是多大的难事?” 邓源心知顾老大对自己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后来顾名俊应该是把自己对吕老道是骗子的猜测告诉了他,顾老大更是不满——我们兄弟俩上当受骗,就你是聪明人?再后来吕老道拿了银子并没有跑路,顾老大的不满转成了不屑——心底龌龊的人,看谁都像骗子。哼,小人之心!几种情绪糅合在一起,此时就要给邓源出个难题。 平心而论,既然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只要是真正上过考场的,做一篇时文确实不是多大的难事。但这种场合下,仓促写就,没有时间打磨雕琢,文理气脉难免留下破绽。读书人要面子,若没有十二分才气,谁愿意大庭广众之下出这种丑?先前展示文章的那几位,不都是在家里写了又写、改了又改才拿出来的嘛。 而邓源一脸的窘迫,更印证了顾时俊的成见——这小子,是个绣花枕头! 此时邓源恨不得天降神雷,劈死顾时俊当然好,实在不行就劈死自己——只要能解了眼前困局就行。 别人穿越之后靠着背古诗就能名扬天下,偏偏我邓源来到了一个八股文吃香的年代。背文章···且不说几百字的文章能不能背下来,就算能,也没见过哪篇状元墨卷在四百年后被收入课本啊。 这个年代虽然学堂里也教《诗经》,但讲的是经义,是“思无邪”。人家做了大官的老爷们可以吟诗作赋陶冶性情,而这些秀才哪有这个时间和精力?而且“正经”读书人做文章,最怕旁人说自己文章中带“辞赋气”。故而多数秀才是不作诗的。 明朝之后可背诵的名诗已经不多了,即便挖空心思弄来一首,也不过是被人说一句“名士做派”,于举业全然无益。在这个场合,蒙混不过去啊。 第十七章 对联 何教官听说过顾时俊的性子,也有些忌惮他的家世,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顾名俊则笑道:“大哥,邓兄再怎么有急才,做一篇文章也不是须臾可就。今日咱们不是还要商议正事么?” 顾时俊一撇嘴:“也罢,文章可以改日请教。”邓源刚松了一口气,忽听顾时俊继续道:“对个对子,用不了多长时间,邓兄不介意吧?” 学习对联在这个年代不算不务正业。事实上,科考废除了诗赋之后,对联因其以韵文和对偶见长、追求平仄对仗工整与声律和谐,已经成为训练启蒙阶段儿童熟悉对仗、用典、组织词语的重要工具。各类学堂在对儿童进行各种知识的传授的同时,也通过对联对儿童进行伦理道德的教化及良好习惯的养成教育。 邓源若是连个对联都对不上来,那可真丢了大脸了。 好在他小时候读过《笠翁对韵》之类国学读本,虽然已经记不完全,但好歹不至于像写时文那般茫然无措。便硬着头皮道:“顾兄请出题,我试试。” 顾时俊起身一拱手:“得罪了。” 邓源觉得他这架势有些像过去电视上看过的小日子的空手道选手,客客气气,却暗藏杀机。 只见顾时俊一指桌上的糯米藕:“藕产于七八月,为秋冬进补之物。而现在是春三月,不知这东西是如何保存的——因荷而得藕?” 邓源一怔,反应过来这便是上联了。 因荷而得藕,一语三关。既是疑问,又是回答,还暗含了“因何得偶”的疑问。众人皆称妙。 邓源微微一笑:好难啊··· 要不是以前看过《铁齿铜牙纪晓岚》,还真就被难住了。 很是装逼地咳嗽了一声,邓源也指了指桌上的一盘蜜饯,众人看去,是一盘杏脯。 “有杏(幸)不需梅(媒)。” 众人咂摸片刻,轰然叫好。 邓源窃喜,在这个资讯不发达的年代,装逼果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邓源的表现显然超出了顾时俊的预计,他脸上闪过一丝惊奇,马上出了第二道:“邓兄客居昆山,这上联便有了。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 众人听了窃窃私语。这个上联,多少有些私人恩怨在里面。人家是客居不假,可你也没必要这么强调啊。还“空寂寞”,那不是写小女儿之态吗? 这个上联难处在字字都是宝盖头,下联至少也得同一部首,仓促之间如何凑得出? 这个有些难了··· 邓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别人以为他是在思考,其实他是在回忆。 这个对联也是见过的。 字数有点多,得慢慢想··· 顾时俊悠然将目光转向别处,他不信邓源短时间内能对得出来。就算勉强凑出下联,也未见得十一字都是同一部首。 但邓源并未让他悠然太久:“迷途远避,退返莲迳遂逍遥。” 顾时俊面上讶异之色更甚。这两幅对子,其实都是他在书中看来的,但都是只有上联,而无下联。 这些所谓“孤对”、“绝对”,流传不广。创作者往往敝帚自珍,没有满意的下联,便轻易不拿来示人。而顾时俊家中藏书颇丰,刚好从一些孤本里看到这样的对联,便拿来出题。换做别人,就算对上来也未见得有上联这么巧妙,但谁知他遇到的是个挂逼。 那就···换个书上没有的。 “昆山三月,鸡冠花未放。” 邓源又笑了,这回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娄江五更,狗尾草先生。”说完,向顾时俊做了一揖。 上下联看似字面工整,而意思则各不相干,这是邓源上大学时在闲书里看到的一种文字游戏,叫做无情对。特征是要求字面对仗越工整越好,两边对的内容则越远越好。“狗尾草先生”可以理解为鸡冠花还未开放的时候,狗尾草先长出来;但邓源的一揖,则明晃晃换了个重音,说顾时俊这位先生是“狗尾草”。 此番不但众人哗然,顾名俊也有些忍俊不禁。 而顾时俊面色一红,道:“再来一联。” 邓源见他气势弱了,趁火打劫:“顾兄出了三道题目,也让小弟出一个上联如何?” 顾时俊正要反对,忽然觉得人家说得有理,便把脖子一梗:“来就来。” 邓源“嗯”了一声,沉吟了起来。 过去春联倒是常见,只不过像什么“一年四季春常在、万紫千红永开花”难登大雅之堂。而读书人的对子,他能记住的不多,满打满算两只手都数得清。思量片刻,笑着向外一指:“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说完,心里也有些打鼓。这个对联是从清末流传下来的,不知明朝有没有南北二通州的叫法。 不过大家没有在意地名,反倒都认真地思考起下联来。 顾时俊对得很快:“东运河,西运河,东西运河运东西。” 不知时下有没有东西两条运河,但最后半句“东西运河运东西”则比邓源的上联高了三分。因“东西”既指两个方向,也可以指“物品”,多了一层含义。 正经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啊,有点东西。 邓源眼珠一转,又出了一题:“五月黄梅天。” 原文也是无情对,乃是民国时候某大酒店的广告:“三星白兰地,五月黄梅天。”因为这个年代的人没见过白兰地,说出来太突兀,他便使坏将下联拿来做上联。 虽说严格来讲,他这样便坏了对联的平仄,但相较于意境,平仄倒在其次,故而众人都没有计较。 黄梅天是两淮一带常见的气候现象,身为昆山人,大伙儿自然都不陌生。但细细一品味,这五个字拆开来意蕴丰富,情趣盎然。“五”是数字,“月”是天象,“黄”是颜色,“梅”是植物,“天”又是天象。 顾时俊脑中闪过数条下联,都自己给否定了。勉强对出来也不是不可以,但毕竟贻笑大方。 沉思良久,躬身一揖:“邓兄大才,此联容小弟回家慢慢思量,对上来之后再登门求教。”说完,转身下楼,竟是没和旁边任何人告别。 第十八章 才子 邓源瞠目结舌,看看顾时俊的背影,看看同样哑然的众人,又看看已经见怪不怪的顾名俊,苦笑一声:“令兄就这么走了?” 顾名俊嘿嘿一笑:“太要强。” 邓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若是方才对不上来,羞愤而去的怕就是自己了吧。 此时大厅中已经是议论纷纷。顾时俊最后一对没有对上来,虽然有些自取其辱的意味,但众秀才心里有杆秤,方才几幅对子,拿给自己对,在同样的时间里,决然不会有这二人这般工整。因此再看邓源的时候,眼神便有些不同了。 有人跃跃欲试,想问一下邓源那“五月黄梅天”的下联是什么。但何教官不想再节外生枝,清清嗓子控制住了局面:“今日各位才俊各展所长,我学生亦是欣慰。只是良晤恨短,咱们来聊一聊今日的正事吧。” 众人“哦”了一声,纷纷落座,像初学蒙童一般齐刷刷地看着何教官。 何教官很是满意,这是他就职以来听字讲话生员人数最多的一次,也是纪律最好的一次。“学生不才,忝列钱老师门下。” 邓源这才知道,提学官姓钱。姓氏倒是恰当。 “虽然钱老师一向忙碌,但我二人总有书信来往,钱老师对我昆山的读书气象还是很满意的。只不过么,既然是岁考,总要分出三六等,并和光同尘。这是国家养士育才的大典,马虎不得···” 何教官口才甚好,从皇明开国讲到三皇五帝,再从三皇五帝讲到孔孟程朱,从大典讲到打点,兜兜转转足足一刻钟才切入正题。最后开出价码,一百两银子保你是个一等,八十两的二等,五十两的三等。至于谁想做案首,可以私下面谈。 读书人的事,自然不能现场数银子。一来何教官未必分辨得了银子的成色,二来几千两银子也确实扛不动。何教官发给每人一个信封,让大伙儿把“认捐”的数量和自己姓名写在纸上,塞入信封。今日带着银票的,连同银票一起奉上;没带银票的,过后自行送到何教官宅子去。 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邓源不禁感慨这个年代民风还是淳朴,众位秀才不怕提学官受了银子不办事,提学官也不怕秀才们把事情捅出去闹得不好看。 但仔细想想,秀才岁考毕竟不是乡试、会试,不存在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一等二等也没有固定名额,全在提学官一念之间。若是等次高了,可以补为廪生、增广生,多了一份钱粮,非但脸上有光,也能落点实惠。故而提学官有恃无恐,秀才们花钱也觉得安心。 至于家里实在拿不出银子的,没法子,该打屁股打屁股,该降级降级,谁让你不合群呢?提学官也不怕他闹上天去——连五十两都拿不出来,能有多大能耐去闹? 还有些自负才名,不愿意多花冤枉钱的——那就要看你手底下到底有多硬了。若是真的文章好到让提学官挑不出毛病,那就免费给你个一等二等,又如何? 而且何教官说话也很有技巧,绝口不提银子是给提学官的,而是用于太伯庙春祭——吴太伯是吴地的人文宗祖,当地士绅每年春季都是要举行祭拜大典的。如此盛会,收你读书人几两银子份子钱,是很符合逻辑的吧? 邓源袖手旁观,看了一出真人版的《儒林外史》,还不用花一分银子。顾名俊接了两个信封,写了自己和哥哥的名字,各塞进去一百两的银票——顾家要脸面,必须都得是一等。 这小子倒也知道轻重,没有挪用这二百两银子去给吕仙师炼丹砂。 邓源眼尖,看到两张银票抬头都是晟宝源的钤印。看来晟记的买卖确实做得很大,连钱庄的买卖都在做,而且认可度很高的样子,他居然莫名生出一丝自豪。 顾名俊注意到邓源的眼神,笑笑说道:“贵乡党的票号,在本地声誉很好。晋、徽、浙三省商帮,占了应天府钱庄、当铺的半壁江山。” 邓源应付了几句,没有深聊。 “认捐”已了,何教官让上热菜上汤饭,众人尽力吃了一顿,心满意足地各自散去。 临出门时,何教官特意叫住邓源,着实勉励了几句,并在此叮嘱他没事“常来坐坐”。而后顾名俊拉着邓源匆匆离去。 下楼之后,顾名俊道:“何教官让你去找他,不外乎是图你几两银子的见面礼。就他那点学问,吐不出什么象牙,大可不必去。” 邓源装大尾巴狼:“人家好歹是官面上的老师,面子上也要应付一下的。” 顾名俊笑道:“邓年兄今日在魁星楼扬名,别人上赶着结交你还来不及,你又何须应付他?” 邓源奇道:“对了几幅对联,就算扬名了?” “那是自然。别的不敢说,就我大哥出的那几道题,我是对不上来。” 邓源挤出笑脸:“侥幸,侥幸。”心中却有些不自然。无论是出于穿越者的谨慎还是“邓家长子”这个尴尬的身份,他都不想在昆山出风头。今日是不得已卖弄了一把,以后还是要继续低调为好。 顾名俊继续道:“邓年兄对句既然有此造诣,私下想必也是作诗的?” 邓源奇道:“这两件事有关系么?” “作诗讲究对仗,对子对得好,作诗自然差不了。楼上那些庸才,只会在四书五经里寻章摘句,哪里晓得汉赋之美,唐诗之韵。” “年幼时,也看过几本诗集。”邓源半真半假道。 “邓年兄尽可以坦诚些,我又不是学官。”顾名俊嘻嘻一笑:“我在家也偷偷看诗集,可惜祖父不让——他老人家书房里尽是李太白杜子美苏东坡柳三变,偏生不让我们碰。” 邓源很理解这样的家风。这个年代的诗词也许就像后世的武侠小说和网络游戏,家长下班后可以消遣,但决不许孩子沉溺其中。 当然,以后顾名俊若是科甲题名,多半也是要端起架子约束自家孩子的。 “我自幼无人管束,杂书看过不少。”邓源解释了一下。 “那敢情好,我也爱看杂书,回头真要找一天和邓年兄深谈。” “自当扫榻相迎。” 说话间,陈伯迎了上来:“相公用过饭了?” 邓源点头:“你吃饭没?” 陈伯一笑:“喝了碗豆腐脑。” 邓源很想问喝的是甜豆腐脑还是咸豆腐脑,但生生忍住了。这里是昆山,只怕甜的概率大。 “咱们这便回别院么?”陈伯问了一句。不知为何,他瞅着顾家小舍人不太顺眼,不愿意自家哥儿和这人搅在一起。 顾名俊笑道:“刚好我也要回家禀报今日之事,就此别过吧。改日我再去玉山,顺便带邓年兄一起再去见见吕仙师。” 邓源微一皱眉:“顾兄···” 顾名俊马上一摆手:“我晓得,邓年兄还是有顾虑。不碍事,等仙师下一炉银子炼出来,咱们再去拜访。” 邓源眨眨眼:“还是小心些好。” “那是自然!”顾名俊潇洒地一笑,拱拱手,转身去了。 陈伯等他走远,问:“这俩棒槌,还给那老道送银子呐?” 邓源叹口气:“那老道拿了顾家几百两,没有跑,还在客栈炼什么丹砂,故而顾家兄弟便不信他是骗子。可我总觉得老道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自信点,就是放长线钓大鱼。”陈伯嘿嘿笑道。 邓源看了他一眼:“陈伯,做人要厚道。” 陈伯也看了他一眼:“哥儿,您是不知道顾家的银子是怎么来的么?” 邓源语塞。顾家祖上固然是书香门第,家底殷实。但如今的顾家,大半的声势和财富来自于顾秉谦依附阉党之后短短几年的积累。莫说顾家被骗子骗走几百两银子,就算冒出一伙山贼将顾家洗劫了,百姓也只会拍手叫好。 见邓源不说话了,陈伯笑道:“就算骗子得手了,也有官府去管。咱们不操那个心。” 邓源勉强称是,两人上马车出城去了。 第十九章 搬家 回玉山别院之后,邓源便不再外出,老老实实呆在房中读书。 早上起来在院中晨练两刻钟,用完早饭便切上一壶茶朗读四书五经,午饭后小睡片刻,起来便尝试着作时文。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 天气一点点暖和起来,夹衣已经有些穿不住了。 在邓源闭门读书的日子,苏州府的秀才岁考波澜不惊地举行完了。辖内各县昆山、常熟、太仓等地秀才们齐聚府城考了一日,提学官收了七八千两银子,寻几个贫寒子弟打了板子,好在没有降级和黜革的,算是皆大欢喜。 只是这些事情,暂时与邓源无关。 这一日邓源照例在临窗朗读,周升来了。 见了邓源,周升先说了一句“胖了些”,又说“脸色也好看多了”。邓源知道这位晟记商帮二掌柜日理万机,不会专门跑来看自己胖没胖。寒暄之后便试探着问:“周叔叔,是不是我父亲有什么交代?” 周升笑道:“你这孩子,心思如你父亲一般,玲珑剔透。” “要我做什么?”邓源心里打起鼓。若是便宜老爹要考校自己的学问,那就只能装病了。 周升严肃起来:“搬家。” “搬家?为何?”邓源脱口而出。本以为要面临亲情加课业的双重考验,没想到竟是要搬家。在此住了将近一月,邓源已经逐渐适应下来了,忽然又要搬走,难免不舍。 “你父亲要把这所宅子卖掉,已经给你在昆山城里安排了住处,咱们今日就搬过去。” “这么突然?” “你父亲做事···性子急。” 邓源眼珠子转了转:“是不是我后妈知道了?” 周升诧异地看着邓源。他的诧异来自两方面,一是邓源准确地猜到了搬家的真正原因,二是邓源如此坦然地称呼段氏为“后妈”。他见过邓母的刚烈决绝,本以为养出来的儿子至少也是苦大仇深,哪知这小子居然坦然到带出三分调侃的意味。“太太是听到了一些风声,不过没人告诉她详情。邓大哥怕影响你读书,还是换个地方稳妥些。” 邓源又想了想:“前些日子我在魁星楼与人对句,是不是传到府城了?” 周升顿了顿:“你学问不错,你父亲听说后,也是很欣慰。” 邓源有些歉然:“事后我便有些懊恼,不该出那个风头。” 岁考那几日,府城冠盖云集,自然将魁星楼两位才子对对子的佳话好生传了一下,那几幅对联也因而流传开来。寒门出身的秀才格外愿意为邓源锦上添花,因为他当场干掉了前朝首辅的孙子,为大伙儿出了一口恶气。 “年轻人,就要有些当仁不让的锐气。”周升听到的是魁星楼文会的完整版本,因为有位现场有位秀才的父亲便是晟记商帮的生意伙伴,隐隐猜到那位姓邓的晋省士子也许和晟记大邓大掌柜有些瓜葛。邓鼎城自然也听说了,思量再三,便决定给邓源搬家。 “陈伯跟你进城,依旧照顾你的起居。”周升向陈伯笑笑:“那位厨娘,若是没有家累,也一起到城里住吧。” 陈伯答应一声:“我去和林家的说。”转身去了厨房。 邓源道:“那我去收拾一下。” 周升说:“我帮你。” 邓源忙道:“不用,周叔叔您在院中稍坐,看看风景,我很快就好。” 周升笑笑,也不坚持,道院中石凳上坐下。 邓源来到书房,先把门闩了,踩着凳子够上房梁,将压箱底的三件宝贝取下来,小心地吹了吹灰尘,贴身藏好。此时穿的衣服已经很薄,藏了东西之后历史显得臃肿起来。但此时顾不得许多了。又收拾了一些常看的书装了箱,费力地搬到院中。 这一刻,邓源好容易积累起来的一些主人翁意识被击碎。到底还是寄人篱下,身不由己。这次搬到城里住,也不知能不能稳定下来。 周升起身问道:“书房的书,需要全都搬进城去么?” 邓源犹豫了一下:“倒也看不完,不必全搬了吧。用得上的我拿几套。” “也好,新宅原来的主人是个举人,前阵子迁居南京候补去了,也留下一间书房。藏书随不如你父亲多,但应考是足够了。” 邓源嗯了一声。看来周升寻这个新宅也是煞费苦心。举人的旧居,不但硬件过去得去,风水上也甚好。就像后世家长喜欢买学区房,要是这间房子出过重点大学的考生,更是抢手。 陈伯回到院中,说林嫂愿意跟着进城。周升自然无话。又叫进来两名伙计,帮着收拾了一些粗重家什,没到中午,一行人便分坐三辆马车进了城。 进城之后,周升带路,居然向着宣化里去了。 邓源心里咯噔一下:新宅难道要和归雨宁做邻居? 新宅很快到了,不是归雨宁的邻居,但也离得不远——归家的后墙斜对着新宅的大门,相去不过数十丈。中间是一条不过六尺宽的小巷。 下了马车,周升一边指挥伙计搬东西,一边对邓源说:“这里原本也在归氏旧宅的范围里,几十年前分出来,给一个旁支族人居住。其实这一排房子的原主人都是归氏族人,分家之后拆了墙,成了一个个小门小户。只不过那些人大都守不住家业,先后将祖宅出售给了外姓。咱们这宅子,你是第三任主人了。” 邓源频频点头,主人不主人的先不去管他,住在这里,反正距离归雨宁又近了些,多少是有些愉悦。 两名伙计手脚麻利又有力气,很快将各样物品分门别类放好。陈伯从外面拎来一个食盒,众人也不分主仆,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 饭后周升带着伙计离去。临走时,许是有些歉意,便让陈伯再给邓源请个丫鬟来做些洗洗涮涮的活计。 邓源客气了一下,便开心地接受了。 三个人伺候一个人···妥妥的统治阶级了。 又将自己的卧室和书房整理了一下,邓源便认真参观起这所新居。 举人住的宅子,虽然不如城外的别院的那么宽敞,但不会太差。 房子的主体应该是翻新过,几乎已看不出来是百年旧宅。院子只有一进,但有足够的进深,屋子够用。进门之后先是一面高大的影壁墙,墙座是须弥座,影壁心石刻着莲花和五福。靠着南墙的倒座是门房和仓房,左右厢房有下人房、厨房和客房。正房依旧是主人也就是邓源起居之处,上面居然还有个小阁楼。 因原主人是迁往外地,故而很多大件的家具都留下了。卧室的宁式床,雕花衣柜和衣架,书房的书架和藏书,桌椅条案,一应俱全。虽然材质不如别院的家具名贵,但也都结实且舒适。 邓源摸了摸怀里的手机等物,想着入夜之后再找地方藏起来。 这时林嫂探头探脑凑过来,问道:“相公,听陈伯说,您要找个丫鬟?” 邓源道:“是啊,你手里有人?” 林嫂憨憨一笑:“我家里有个女儿,今年十四,虽然不伶俐,但手脚还算勤快。相公要是不嫌弃,明儿我带来给您瞧瞧?” 第二十章 纨绔 林嫂性急,邓源点头后,没等明日就回家把女儿领来了。 小丫头名叫慧儿,倒比“翠花”、“香草”之类的名字雅致些。长相也蛮过得去,皮肤白净,眉目清秀;身量虽然不高,十四岁的丫头也谈不上身材多好,但也算匀称。 老骚客杜牧有诗,娉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年纪。只是慧儿比不得小杜笔下名妓的那般风情。再有个一两年长开些,便是标准的小家碧玉了。 第一印象还不错,是个老实姑娘,邓源便点头留下了。 林嫂没口子地感激相公恩德。这下家里又多了一份进项,年底也能多攒几两银子。慧儿还有个弟弟年纪尚幼,以后娶媳妇的本钱全靠一家人苦熬苦攒。 有慧儿收拾屋子,陈伯的杂事便少了,可以专心看大门。 小丫头确实勤谨,洗衣服、扫地、擦家具、打扫阁楼,忙得不可开交。 第二天,邓源便告诉慧儿阁楼不必每日都扫,院子也不必天天泼水,只要没有明显的灰尘和污迹即可。 早饭后,邓源开了大门,东张西望一番之后,施施然溜达出去。 宣化里多是深宅,路上行人很少。邓源来到归雨宁家后墙打量了一番,心想现在是邻居了,不必次次上门都带礼物吧? 但再一转念,毕竟和归昌世还没见过面,怎么着也要给老人家准备一份礼物吧?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喊:“咦,这不是邓相公么?” 邓源一抬头,只见院内树上坐着一人,居然是归雨宁。 “你···你怎么在树上?” “摘皂角啊。”归雨宁拍拍树枝:“今年的荚果比往年结得早,我摘些来做洗衣皂团。” 邓源看了看那棵树,算是认识了皂荚树。 归雨宁又问:“你怎地又逛到这里了?” 邓源一指新宅大门:“我搬家了,现在住在那儿。” 归雨宁望了一眼那所宅子,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旋即笑道:“昨日便听说有人新搬进来,没想到竟然是你。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 邓源也笑道:“正是。远亲不如近邻,咱们可要多走动——归庄回来没有?” “还没,只有胡伯在家。你要不要过来坐坐?” 邓源脸一红。这场面有些类似于“我家里没人,你来吧”,很是让人浮想联翩。不过这姑娘性子直爽,怕是没往歪处想。胡伯应该是上次见的老仆,归雨宁特意强调“胡伯在家”,应该也是为了避嫌。 “那自然是好。”邓源一拱手,快步绕到前面。 大门已经打开,归雨宁亲自开的门。 刚一进门,归雨宁笑着问道:“这半个月满城都在传扬一位晋省来的青年才俊,对对子让顾家大公子落荒而逃,说的就是你吧?” 邓源连连摆手:“年少轻狂,不要再提了。” “这是露脸的事,到你这里怎么好像见不得人了?” 邓源苦着脸:“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读书,并不想招惹是非。那天和顾兄对句也是赶鸭子上架,谁成想最后是那么个局面!” 归雨宁引着邓源到葡萄架下面坐了,说了一句:“我去倒茶。”须臾便托着茶盘过来,继续方才的话题:“不想招惹是非尚且如此,若是想招惹是非,怕是昆山城装不下你了吧?” 邓源脱口而出:“要不是出了那个风头,我何至于要搬家?” “怎么,顾大公子恼羞成怒,带人去打你了?” “呃···”邓源沉吟了一下,决定坦率一回,把的邓鼎城造下的孽简单讲了一遍。最后说:“父亲怕我和后母起冲突,便让我换个住处,其实就是惹不起躲得起的意思。” 归雨宁本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引出这么个伤心的故事,沉默良久,叹道:“人生在世不自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邓源附和着深沉了一把:“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幸福,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归雨宁一怔:“你还学过佛理?” “没有,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年纪不大,暮气昭然。”归雨宁努力扭转气氛。 邓源一笑:“好在我已经习惯了。” 归雨宁便道:“是啊,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听说你现在也是一群人围着伺候,颇有些纨绔子弟的做派。”根据昨日老仆胡伯的念叨,那可是“行李拉了好几车,五六个仆人跟着”的大户人家。 “下一步就是领着两个恶奴上街,调戏良家妇女了。” “呸,没正经!”归雨宁白了邓源一眼,邓源魂飞走了一半。 “听说苏州府盛产风流才子,我不能落后。” “人家是风流才子,你说的是下流胚子,不能同日而语的。”归雨宁认真地说:“说起才子,苏州也多年没出过真正的才子了。” 邓源知道,出生于这样的家庭,归雨宁眼界很高。寻常读书人在她眼中,不过是些书呆子。“在你眼里,哪些人算得上风流才子?” 归雨宁以手托腮:“大明第一才子,当属唐寅。” 这个答案在邓源的意料之中,轻笑着唱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桃花当酒钱。”他本就音色不错,在后世听过谱曲改编后的《桃花庵歌》,此时低声唱出来,别有一番韵味。 归雨宁眼前一亮:“你也读过唐寅的诗?” 邓源道:“没有这点杂学傍身,怎么让顾家大公子落荒而逃?” 归雨宁“嘁”了一声:“方才也不知是谁说不愿出那个风头。” 邓源正色道:“身为一名读书人,若是不知道唐解元,这书不白读了么?” 归雨宁道:“可惜好多本地的士子,只知道唐寅这个人,却从没读过他的诗。” 邓源道:“唐解元的才名,是要着之竹帛,流传千载的。至于那些腐儒,没读过唐解元的诗是他们的损失。有些所谓的读书人,皓首穷经,寻章摘句,不提也罢。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说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眼睛望着头顶的葡萄藤,若有所思。 归雨宁大感意外。李贺的《南园》诗,是归昌世时常吟诵的。“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这首诗所表达的愤慨无奈,放在这个年代,尤其恰当。想不到这位商人之子也有同样的见地。 邓源情知这一波装逼成功,缓了缓神色,道:“见笑了,一想到我自己也免不得要做那些无用功,便有些上火。” “不见得啊,”归雨宁认真地说:“读书应考是正道,即便风流如唐解元,年轻时不也热衷举业?只是后来时运不济,无法再走这条路罢了。” “也许功名与才名真的无法兼得。唐人张继于羁旅之中写下千古名篇《枫桥夜泊》,他若是科场顺利,估计只会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写不出‘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而唐解元若是真的连中三元为官做宰,于他本人固然是幸事,而对于我们这些后辈末学来说,则少了那么多诗可读,少了那么多画可看,岂不是泱泱中华文化的一大损失?” 归雨宁听了这一篇奇谈怪论,思索了一下,笑道:“我虽然也是晚辈后学,但我宁愿唐解元中规中矩应考做官。” 邓源促狭一笑。方才他说“少了那么多画可看”,夹带了私货。后世都知道唐伯虎的春宫图是一绝,若是做了官,怕就没时间画春宫图了。就算画了,也不敢冠真名流传于世。但归雨宁恍若不知,看来唐记春宫图再增年代流传还不是很广。 对归雨宁方才的话,邓源歪着脑袋反问:“若没有后半生的苦厄困顿,也许他便没有那么多神作传世。你还会知道他是谁吗?” 归雨宁愣住。 是啊,假如当年的唐伯虎一路青云直上,也许在今日这个名字只是苏州府志里一个光耀地方的高官,就如先前的状元韩世能,甚至前首辅顾秉谦。他会是方才邓源所嘲笑的那些腐儒的偶像,而不会成为归雨宁心目中的“大明第一才子”。 良久,她嗔笑一声:“偏生你有这许多歪理。改日父亲回来,和你好好辩一辩。” “这就要见家长了,是不是有点快?” “你···你不是好人!” “我错了,我错了···” ··· 第二十一章 家务 邓源搬到城里后的第四天,一辆马车悄然来到玉山镇外。 车上下来一名神色干练的老妪,在街上转了转,来到昔日邓源住的别院门前,拍了拍门环。 大门开了,一名中年男子在门内疑惑地打量了老妪一番:“你找谁?”声音冷淡。 老妪客气地问:“敢问邓相公在家么?” 中年男子眉头一皱:“这里没有姓邓的。” 老妪后退一步,左右看了看,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那男子听:“地方没错了啊,应该就是这里。” 中年男子重复了一句:“这里没有姓邓的,我家主人姓王。你若是没事,我关门了。” 老妪忙又问道:“敢问大哥,贵主人在此地住了多久了?” 中年男子不耐烦地说:“四五年了,你有事没有?” 老妪抱歉地笑笑:“那是老身记错了,见谅,见谅。” “嘭”地一声,大门关上。 老妪踅到旁边一户人家,又敲开大门,询问了几句,而后便回到马车旁。“小姐,问过了,那宅子里没有姓邓的。” 车厢里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可确定么?” 老妪答:“邻居那里也问过了。” 车厢里沉默了片刻,传出一阵笑声:“我就说么,都是没影子的事。宋妈妈,你记着,以后谁要是再穿着鞋闲话,你给我撕烂他的嘴。” 老妪也笑了:“左不过是跑一趟,小姐也是图个安心。” 车厢里女子又笑道:“我有什么可不安心的?” 老妪轻轻拍了自己的脸一下:“打嘴,打嘴!姑爷对小姐那是没的说,小姐自然没什么好忧心。” “那咱们就回去了——慢慢走,顺道看看春景。” 老妪坐上车辕,车夫口中轻喝一声,马车极稳地上了官道。 一路攒行,大半日后,进了苏州城。 进城之后,一路来到下塘街,停在了一处灰瓦白墙的院子外。 这院子闹中取静,大门隐在一小片竹林后。门开得很低调,就是寻常黑漆木门,门上方也并未悬挂横匾,只在大门右侧墙上挂了个二尺来高、原木本色的木牌,上写着“邓园”二字。 若是周升或者陈伯跟来,便会认出这里正是邓源之父邓鼎城的宅子。商人无论生意做得多大,住宅都不能以“府”、“第”称呼之,故而邓鼎城将自己的居所命名为“园”。 而马车里的妇人,自然就是邓鼎城如今的正妻,晟记商帮当代掌门人的嫡女段彩衣。 马车停好,宋妈妈先下车,然后搀下段彩衣。 如今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段彩衣保养得宜,丝毫看不出是近四十岁的年纪。上穿香色芝麻纱长衫,下着月白长裙,外面套一件无袖方领刺绣比甲,合体的剪裁显得身材修长有致;容长脸儿,面色白皙,一丝皱纹也不见;柳眉飞翘,杏眼含威,再加上圆秀的颧骨,神色间昭示这是一位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 大门内,管家丁二小跑着迎出来:“奶奶回来了。” 段彩衣目不斜视往大门里走:“老爷去铺子里了?” “回奶奶的话,今儿一早老爷收到舅老爷从扬州送来的信,说是盐引上出了点岔头,请老爷过去商议。老爷见事情急,便直接去了扬州,留下口信,让您不要担心。” 段彩衣两道秀挺的眉毛蹙在一起:“又是如此,说走就走,钱也没有个挣够的时候!大哥也是的,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怎么总要我家爷们去操心!” 丁二低头垂手,不敢接话。 段彩衣的大哥段英奎在扬州——扬州分号是晟记商帮在东南一带唯一一处有东家掌管大局的分号,倒不是信不过当地分号的掌柜,而是扬州的生意实在重要,需要和当地盐商、两淮盐运使衙门打交道。每年官里批出来的盐引,能带来整个晟记商帮三成以上的利润,故而段英奎作为财东家的长门长子,下一任当家人,亲自在此地坐纛儿。并不过问日常经营,专一结交官府,摆平方方面面复杂的关系。扬州苏州两地不远,段英奎又是邓鼎城的亲大舅子,故而两人过从甚密。段英奎也着实看重这位妹夫,遇事不决时总会听听他的意见。 段彩衣虽然嘴上不满,但神情间也有三分得意。娘家人倚重自己的男人,自己也是脸上有光。 “少爷在做什么?”段彩衣换了个话题:“是不是他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溜出去骑马。”她说的自己与邓鼎城所生的儿子,邓鸿。 “少爷今儿还真是听话,老爷临走时说,回来要考他功课,少爷这会儿正在书房读《朱子家训》呢。”丁二笑吟吟答道。 段彩衣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总算他爹拿得住他···”忽然笑意敛去,恨声道:“都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了,还在读蒙童的书,也不知羞!他那个···”她想说的是,他那个未见过面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十八岁就中了秀才。不过这话实在灭自己威风,说不出口。 丁二又道:“小人在窗外听了半刻钟,少爷读得甚是流利呢。” 段彩衣轻哼一声,又问:“小姐呢?” 丁二笑着回答:“乔知府家三小姐今儿生日做茶会,帖子是三天前就送来的。头午乔府便派轿子接小姐过去了。” 段彩衣按着额角,想起来了,老爷还让拿了二百银子做份子钱。当时自己还说这官儿变着法子弄钱。 都是让那个外来的野小子搅合的,头昏脑涨。 正要说话,忽然后院传来一阵喧闹。其中一个少年男子的声音尤其高亢:“以后我爹死了,这个家都是我的,你们敢不听我的话?” 丁二吓得脖子一缩,停住了脚步。 段彩衣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就是你说的朱子家训?”提起裙角快步向后院走去。她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又在闹妖了。 站在月亮门外,段彩衣远远看到了一地的狼藉。 笔墨纸砚扔了满院子,两名小厮跪在院中,脸上被墨汁画了乌龟。一名年长的仆人和一名婆子躲在墙角,不住地出言劝慰。段彩衣的好大儿邓鸿气哼哼地站在台阶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两名小厮,大声道:“学不上来乌龟叫,谁都不许吃饭,不许睡觉,不许起身!”仰面朝天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许动,谁动一下,我···我···” “你要怎样啊?”段彩衣喝道。 邓鸿循声望来,见是自己的母亲,顿时作委屈状:“娘···他们不学乌龟叫,他们不听话!” 第二十二章 听曲 儿子一撒娇,段彩衣一脸的愤怒化为乌有,换成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傻儿子,乌龟怎么会叫呢?乌龟是哑巴!” 邓鸿一瞪眼:“那我不管,我就是要他们学乌龟叫。他们都说了,少爷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结果让他们学个乌龟叫就推三阻四!” 段彩衣只得对小厮说:“你们两个,叫两声。” 两名小厮面面相觑。本以为主母来了能救自己于水火,谁知还是要学乌龟叫。没奈何,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一个口中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另一个则“啾啾啾”。 段彩衣道:“好了,学都学了,让他们下去吧。” “不行!”邓鸿一声断喝:“他们学得怎么不一样?是不是在骗我?” 段彩衣佯怒:“男人女人的声音还不一样呢,乌龟就不能分公母?好了,让他们下去把脸洗一洗!成什么样子了。” 邓鸿这才悻悻然道:“好吧,这次便宜你们,以后再敢不听给我的话,把你们鼻子揪下来喂乌龟。” 两名小厮赶紧起身,从段彩衣身边走过的时候,段彩衣低声问道:“挨打没有?” 小厮摇摇头,又点点头。 段彩衣叹了口气:“到账房一人领二两银子。以后莫要惹少爷生气。” 两名小厮唯唯。 段彩衣又吩咐另外两名下人收拾院子,而后走到邓鸿身边,柔声道:“儿子,是不是上午读书读累了?” 邓鸿气犹未消:“读书不好玩,这帮狗东西又不听话,我不想活了。” “说什么傻话,怎么就不想活了?你得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将来好光宗耀祖啊。” 邓鸿一扭脸,不想说话。 段彩衣耐着性子道:“你爹为你挣下这么大家业,你自己得能接住啊。咱们以后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闹。” 邓鸿依旧不想接茬。 段彩衣絮絮叨叨又说了半天,邓鸿双眼望天,抱定了“沉默是金”的宗旨。段彩衣无奈,放缓了语气道:“让丁二随你出去逛逛吧,记得早些回来。” 邓鸿眼睛一亮,向母亲伸出了小手。 段彩衣深吸了一口气,默念了几句“亲生的、亲生的”,向院外的宋妈妈递了个眼色:“给少爷十两银子。” 邓鸿一噘嘴:“娘,十两银子都不够吃一顿饭。” “你吃什么饭要十两银子?”段彩衣微怒。 “您先给我,我再告您吃什么。” 段彩衣向宋妈妈点点头,婆子从怀中摸出两锭银子,双手交给邓鸿。 邓鸿笑嘻嘻接过银子,向段彩衣吐吐舌头:“吃饭不能干吃,得边吃边听曲儿。” 段彩衣大怒,邓鸿已跳着脚远去了。 丁二赶紧跟上。 段彩衣在后面叱道:“丁二,你跟住少爷,少爷要是敢去那些地方,回来我打断你的狗腿!” 丁二暗暗叫苦。心道少爷去“那些地方”,您该打断少爷的腿啊,小人是无辜的啊。 二人走远了,段彩衣回到花厅,坐下喝了一杯茶,逐渐平复了心情。让宋妈妈取来一面小镜子,细细照了一回。 万不可因生气而长出皱纹。 宋妈妈在一旁察言观色,道:“小姐,小少爷是知道轻重的,您不必太担心。”她是段彩衣从娘家带来的陪房,看着段彩衣自幼长大的,在邓家近二十年了,还是一直称“小姐”而未改口,而称呼邓鼎城为“姑老爷”。 段彩衣道:“宋妈妈,鸿儿这么点年纪,他知道什么轻重?还是平日里我舍不得下手管教。” “小姐,当年在太原,老太爷对少爷们也没怎么管教啊,树大自然直,您瞧几位爷,现下都了不得了,过手的银子成山成海!” “那是您没跟着去学堂——先生打起手板来,可是一点都不留情。” 宋妈妈双手一拍,念了一声佛:“少爷小姐们金尊玉贵的身子,那些教书先生也下得了手?我老婆子是不知道,我要是在场,非啐他脸上不可!” 段彩衣斜了她一眼,笑道:“所以我祖父那一辈就定下规矩,子弟进家塾读书,不许带下人跟班,挨了打也不许找父母告状。” 宋妈妈恍然:“怪道呢!咱家的子弟,个个成才!” 段彩衣想起幼年和兄长一处读书的日子,又想起今日大哥来信求援,便又烦闷起来。 晋省商帮极重子弟的教育,即便女子也大都识文断字,以便辅助父兄和未来的夫婿。她在娘家的时候就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对自家的生意有很深的了解。 其实盐铁一般该是由朝廷专营的,但朝廷做这样的事务毕竟不在行,便干脆“官督民办”。按大明的开中法,朝廷鼓励商人输运粮食到边塞换取贩盐的资格也就是盐引,然后拿盐引换取官盐去卖。晟记商帮从内地运粮食到宣大、甘肃一带,按照运粮数量向当地官府领取盐引,再拿盐引到两淮盐运使司管辖的盐场守候支盐,然后运到指定的州府销售。由于是专享之利,故而收益及其丰厚。 段英奎在扬州的最大作用就是,不必每次都等边关的盐引送来,便可根据需要领支官盐。如此一来,钱货皆可快速流动起来,白花花的银子才能更快地流入晟记的银库。 而现在他说在盐引上出了问题,可以想象,若是处理不好必然伤筋动骨。 晟记商帮固然家大业大,可大也有大的难处啊。 宋妈妈见段彩衣不说话,又道:“若是按老家儿的规矩,咱们在这边也该办个学堂。” 段彩衣没好气:“邓家人丁单薄,办个学堂,也就鸿儿和汐儿俩学生。再说,他爹又不是没给鸿儿请过先生,可来一个气走一个。现在倒好,一听是邓家聘西宾,连个上门来打听的都没有!” 宋妈妈咕哝着:“要我说,还是姑老爷不上心。若用心访一访,还能连个教书先生都找不到?” 段彩衣“嗯?”了一声,柳眉一竖。 宋妈妈忙住了口,又不轻不重地抽了自己嘴巴一下。偷眼见段彩衣脸色和缓下来,便道:“家事繁剧,您也该松快松快,莫要这么总绷着。我听说前些日子太伯庙春祭,新来个昆曲班子,唱得那叫一个好。春祭后那班子就在会馆里驻下了,日日都开演,我老婆子都想去瞧瞧了。” 段彩衣懒懒地点点头:“那便去瞧瞧。” 第二十三章 归来 自那日到归雨宁家串门之后,邓源读书时便有些心不在焉。 天气由暖而热,心情也逐渐烦躁起来。夜间听到野猫叫唤,也要起来丢块砖头。 这一日午后临帖,困意来袭,字帖里有个“归”字,不知不觉写了二十多遍。清醒过来打量一番自己的佳作,不由得哑然失笑。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自己究竟是想重归来处,还是想到了某位姓归的朋友? 书房外响起脚步声,邓源知道是慧儿来送茶。自从这丫头来了之后,端茶倒水的活计也不用陈伯做了。 邓源把写满了“归”字的宣纸折起来,塞到散落满桌的纸张最下面。他知道慧儿不识字,看不懂自己写了什么,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 “相公的字,真好看。”慧儿放下茶盘,没话找话。 “是吗?”邓源没由来地一紧张,瞥了一眼自己写过的字。平心而论,在后世,他多少算得上有些书法底子的。但现在,他可是不敢随便让另外一个读书人看到自己的墨宝。 “是啊。”慧儿认真地说。 “好在哪?” “很黑。” “···” 很黑,是墨好,不是字好。 邓源示意慧儿可以出去了。 不会夸人可以不用夸,谢谢。 “啪啪啪”,有人敲门。 陈伯到大门后问了两句,过来通报:“哥儿,有人来访。”走到窗下压低了声音:“前院的归家姐弟来访。” 归来,归来,方才写的那二十几个字仿佛具备了某种神力。 邓源一下子精神了,噌地站起来:“那还通报什么,赶紧开门去。” 大门开了,邓源迎到门口,故作不满地对陈伯说:“以后雨宁和归庄贤弟来了,直接请进来!” 陈伯嘿嘿一笑,也不说话。 归雨宁倒背着手笑吟吟地踱步进来:“哟,院子收拾得蛮不错。” 邓源不知上一任主人在的时候,归家姐弟有没有来拜访过。但看归雨宁的样子,似乎是第一次进这院子,便也笑道:“宝地生金,我这是沾光了。”毕竟这里曾经是归氏祖宅,还是得给人家脸上贴金。 归庄老老实实跟在姐姐身后,手里拎着一个竹篮,与邓源见礼后,便将竹篮递给了陈伯。 “这里面是支塘酒酿饼和桂花栗子,父亲从常熟带回来的,给你尝尝鲜儿。”归雨宁指了指竹篮。 “多谢。”邓源让陈伯收下了。又问:“归贤弟几时回来的?”严格来说,这是他和归庄的第二次见面,但已经很自来熟地称呼人家为贤弟了。 归庄回道:“晚生随家父昨日返回昆山。家父本是要亲自过来会会,但一路甚是劳累,怕精神不济失了礼数,便让晚生先过来拜访。” “哎,千万别再晚生晚生的,贤弟的才学我是自愧不如的,莫说一个秀才功名,就是举人、进士,对你来说也指日可待的。你若再在我面前自称晚生,那便是骂我。” 归庄愣住,尴尬地一笑:“岂能坏了学校规矩?” 邓源一指脚下:“在这里,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归庄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姐姐。在他印象中,这位邓秀才是个正常人啊,怎么今日说话像得了失心疯? 归雨宁抿嘴一笑:“你会习惯的。” 三人到了客厅,分宾主落座。 邓源自然坐了主位,而归雨宁坐了客位上首,归庄坐了下首。 归庄已在归雨宁那里知道邓源颇务杂学,故而稍作寒暄后便聊到了诗词书画,一个是少年才子,一个脑子里装了超前四百年的见识,聊得甚是投机。 在邓源书房中看到那套从玉山别院带出来的《震川先生集》,归庄更是大起知己之感,随手挑出几本,就开始讲归有光当初创作时的心路历程,把邓源听得一愣一愣的。 聊到开心处,归庄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诗稿请邓源斧正。邓源便有些傻眼。让自己聊一聊唐诗宋词还可以,在拾人牙慧这方面他自认造诣不低。但归庄···历史上的归庄是诗画名家不假,可邓源从来没真正读过这位老先生的作品啊。赶紧接过诗稿放在桌上,道:“贤弟的诗,我要秉烛夜读,待有了心得,再上门讨教,如何?” 归庄又是一愣,但也没有硬按着人家脖子读自己诗的道理,便笑道:“也好,也好。” 邓源又转移话题:“今年岁考已毕,院试就在眼前,贤弟可是要应考?” 按明制,蒙童考秀才,拢共分三步,分别是县试、府试和院试。县试、府试通过之后,便有了童生身份,接下来便可参加提学官主持的院试。院试过了,才真正具有秀才功名。 归庄却笑道:“我连县试都未考,如何参加院试?” “怎么?” “家父说,我心里不清净,纵然侥幸考中秀才,也不见得是好事。因而让我多读几年书,好好磨磨性子再去应考。家兄也是读书到二十岁,才去应考的。” 邓源不太理解世外高人的教育理念,又不便当着人家姐弟的面非议其父,只能笑着点头。 归庄又道:“我有一好友,也住在宣化里,与我同年同月而生,名叫顾绛——改日我可以为邓兄引荐。他做事便比我认真,无论读书、作诗还是做文章,认准的事情只要开了头,天上下刀子也要做完。家父便让我以他为榜样,什么时候我自觉有他的七分毅力,便可去应考了。” 邓源“哦”了一声:“你这位顾朋友,想是中了式的?” 归庄点头:“他是天启七年的秀才。” 邓源掐指一算,天启七年,那是两年前。与归庄同岁···岂不是十四岁便考中了秀才,恐怖如斯啊。如此才俊,一定要好好结交一下。 这地方,还真是人杰地灵! 只是不知,那日魁星楼文会,这位顾朋友没有参会。若是没参会,不知被提学官评了几等。 “咦,也是姓顾?”他忽然发现了问题。难道也是顾名俊、顾时俊的同族? 归雨宁在一旁笑道:“虽然都是昆山顾氏,我可没听说他们有亲戚关系。” 归庄也笑了:“那样的大族,咱们可高攀不起。” 邓源知道归氏门第清华,自然是不屑于结交阉党出身的顾秉谦。不过他自己毕竟和顾名俊有些来往,便也不好在背后议论。 随后归雨宁又说了一句话,让邓源差点原地跳起:“说起顾家,这几日城里都在传,顾家二位公子让一个江湖骗子弄走了一万多银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第二十四章 高手 “什么?”邓源虽然没有跳起来,但语气中的失态还是很明显的。 归雨宁吓了一跳:“听说顾家被人骗了,骗了一万多两银子。怎、怎么了?” “哦,没什么,突然听到这么大笔银子,有些意外。”邓源掩饰了一下。 “都是民脂民膏!”归庄有些忿忿:“骗走了也好,让他们以后收敛些。就是不知道那骗子会不会拿银子去接济穷人。” 邓源道:“劫富济贫从来只是话本里的故事罢了。银子凭本事骗来,进了自己腰包,谁愿意平白拿出来?顶多是在自己开心之余,分给街边要饭的几枚铜板罢了。” 归雨宁附和道:“正是。让你少看些话本,走火入魔了吧?” 归庄还在嘴硬:“冯老伯编的《三言》,讲了那么多行侠仗义的故事,总不会都是骗人吧?” 邓源插嘴:“哪位冯老伯?” “吴下三冯,冯梦龙老伯!” 邓源咽了一下口水。冯梦龙,《喻世明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的编纂者,很好,很强大。这位老神仙,有机会也要结识一下。 不过现在不是谈论冯梦龙的时候,他有更关心的事。 “那顾家二位少爷,是如何被骗的?”他看向归雨宁。既然归庄是昨日才回来,想必对视也不甚了了。 “你竟一丝没有耳闻?”归雨宁奇道,见邓源点头,便调侃了一句:“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其实我也就听了个大概,胡伯有些耳背,你是知道的。顾时俊那兄弟俩,不知从哪里认识了一个老道士,说是会点石成金还是成银什么的,把哥儿俩唬得云山雾绕。先给了二百五十两,老道炼出一千两还给他们。哥儿俩尝到甜头,也不知怎么说动了顾老相国,又拿了一万两给那老道士。老道拿了银子就失踪了,先前的一千多两也跟着没了影儿···” 邓源苦笑一阵,吕老道果然是放长线钓大鱼。 又有个新发现,原来顾名俊第一次给吕仙师的银子是二百五十两,好吉利的数字! 不知怎地,邓源竟有隐隐有些内疚。若是自己当初坚持劝顾名俊远离吕老道,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 归雨宁发觉邓源神色有异,便笑问:“难道你也在老道士那里入了银子?” 邓源忙解释:“那倒没有。只是···先前我便感觉那老道有些不对,也提醒过顾名俊。可能骗子手段实在高明,最终还是得手了。” 归雨宁奇道:“你也很高明啊,竟能看出那是骗子。” “听说过一些类似的伎俩,但没有十足的把握。否则,当时就将骗子扭送官府了,何至于让他得手。”邓源含混地说。 归庄道:“得手便得手,骗子从来不骗穷苦人。” 邓源不想在“顾家是否罪有应得”这个话题上纠缠,便问道:“顾家可曾报官?” 归雨宁一拍手:“好笑就在这儿了,顾家非但没有报官,别人问起的时候,还不承认是被骗了。只说是财运不齐,坏了一注银子。” 邓源也不由得失笑。顾家这个说法,当真是有面子。 ··· 晚饭时分,邓源对陈伯说:“听说那吕老道最终还是弄走了顾家一万多两银子。” 陈伯面色如常:“我也听说了。” “那你不告诉我?” “告诉你作甚,你去捉拿那老道?” “···” “哥儿你又不是没提醒过顾家小舍人,他非不听,怪的了谁?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该着他家破财。” “顾名俊说,他给老道送第一笔银子的时候,还派了仆人暗中盯着。后来送去一万两,难道就没留个心眼儿?” “怎么没留心眼儿?”陈伯笑道:“我听说,顾小舍人第二次拿银子出来,是让老道住在顾宅炼丹砂。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料人家给他玩了个灯下黑。” “那老道究竟是如何脱身的?”邓源好奇心上来了。 陈伯咳嗽一声:“老道说一万两银子炼丹砂太耗费法力,便召来自己的两个徒儿做帮手。这两个徒儿,大有名堂。一个是孔武有力的壮汉,一个是正当妙龄的少妇。支起一大一小两个银炉,小银炉炼制丹砂,大银炉预备着丹砂炼出来之后炼银子用。老道和壮汉轮流烧火,晚间休息。为了打消顾家的疑虑,主动提出让顾小舍人夜里亲自看守银炉。又格外交代,炼制丹砂期间,要诚意正心,斋戒沐浴,不碰荤腥,禁绝女色,方得成功。” 邓源心中一动:“来了个年轻貌美的女徒弟,又让顾名俊禁绝女色,这便是骗子做下的套儿吧?” “正是!”陈伯很满意邓源的思路:“原本说九日便可大功告成,需要顾小舍人在银炉前守够九天九夜。可就在第八天晚上···”说到这里,陈伯适时地喝了一口粥。 邓源接过话茬:“第八天晚上,顾二公子没把持住,和那女徒弟破了色戒?” 陈伯放下碗,强忍着笑意点点头。 邓源一阵无语。 既然破了色戒,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第九天,吕老道开炉之后“大惊失色”,说炼制失败,炉中只剩下炼废的渣滓。而顾名俊无论承不承认破色戒的事,当时都没脸把炼制失败的责任推到老道身上。这样人家便可以大摇大摆全身而退。 也正是因为顾名俊暗室亏心,既丢银子又丢人,所以不管顾家是否怀疑老道,都不好意思报官。 至于那一万多两银子是什么时候弄出去的,也许是在炼制的过程中,也许是在吕老道“发现”炼制失败之后。毕竟全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老道和年轻貌美的女徒弟身上,几乎没人会注意另外那位徒弟在做什么。此时他的身板和力气便派上了用场。甚至有可能就在顾二少爷和女徒弟颠鸾倒凤的时候,那壮汉就在他们身后悄悄地往裤腿里塞银子。 一万两银子,作为货币说起来很多,但作为实物其实才六百多斤。银子密度大,熔炼之后,就是个一尺见方的大疙瘩。若是熔成几个小块藏在身上,那壮汉两趟便轻松带出去了。 这个局最高明的地方在于,骗子以女道士的身份勾引顾名俊。 顾名俊作为世家子弟,且不说家中妻妾如何,单说在外面,那也少不得花花绿绿的应酬,青楼茶馆戏班子都平趟,算是阅过一些春色的。若是用美人计,一般二般的成色便有些拿不出手。而女道士的身份之所以成功率较高,原因也很简单——顾二公子没玩过。 第二十五章 赛会 以后的日子,归雨宁和邓源的走动便多了起来。 归雨宁时常带些书来给邓源看,都是归家几代先人积累下来的,或是读书笔记,或是善本藏书。邓源虽然水平有限,但一定认真拜读,以免糟蹋了归雨宁一番心意。 邓源提出要去拜访一下归昌世,但归雨宁说父亲从常熟回来之后心有所感,正潜心创作一副大作,不便见客。邓源只得作罢。 不久后归昌世借由归庄之手给邓源送了一张旧日习作之画,题写着“渭水清风”,似乎是没画完的,只有题跋,没有落款。但邓源也恭恭敬敬地悬在了书房北墙的正当中。 读书的日子很单调也很快,不知不觉,又是三个月过去了。这一年闰四月,也就是过了两个四月,然后才是五月。 虽然是小冰河期,但五月底的苏州也确实让北方孩子邓源感受到了夏天该有的威势。 在鲁、豫和南直隶,六月初一被称为小年,意思是一年已过去了一半,此时要庆祝庆祝,以祈求庄稼能够丰收,下半年继续风调雨顺。 昆山照例有酬神赛会,四乡里都有鼓乐、歌舞、杂戏,迎神出庙,周游街巷,以求消灾赐。 邓源虽然很少出门,但林嫂是本地人,一天好几遍地告诉了他六月初一那天有赛会,强烈建议邓源到时候去瞧瞧热闹。 “相公您是不晓得,人山人海啊,卖什么好吃的都有。还有玩杂耍的,扮神像的···啧啧,去年那个观音,好看极了。只是听说后来那姑娘嫁人了,便不能再扮观音,不知今年哪家姑娘能上神车。说起来,我家慧儿长得也挺标致,可惜那些乡绅老爷不识货···” 邓源忍着笑:“林嫂,哪有把自家女儿说成是货物的?” 林嫂道:“我说话粗,您是知道的。咱就说这意思,要是把满城的姑娘拢在一处比一比,我家慧儿是不是能排到前面?” 邓源只好赞同:“那是!” “够不够扮观音?”林嫂追问了一句。 邓源正色道:“我若做了昆山知县或苏州知府,到那时慧儿还没嫁人,便点名让她扮观音。” 林嫂大喜:“那我就先谢过老爷了!” 按明制,官员不得在家乡本省任职,后来引申到不得在父兄经商、宗族长居之地任职。有这个天条拘着,他这辈子是没希望兑现承诺的。邓源许下一个空头支票,不过他丝毫没有心理负担。林嫂记性不好,过不了三天就会忘得干干净净。 这一日归庄神神秘秘跑来,也是请邓源去看赛会。 邓源很奇怪,他知道归庄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也不会轻易拉别人去凑热闹。 “我姐,要在今年的赛会上扮观音!”说这话的时候,归庄的脸因憋笑而扭曲。 邓源一口茶在空中喷出了彩虹:“啥?” “扮、观、音!”归庄终于笑了出来。 “怎、怎么没听她提及过?”邓源想起和归雨宁上次见面已经是半月之前了。不过半个月准备这件大事,似乎也是不太充裕。赛会上扮神类似于后世的cosy,既有角色扮演,又有剧情演绎,什么玉帝、王母、财神、八仙都会出现,而根据民间对观音的崇敬信仰,扮观音无疑是其中的重头戏。扮观音的人相当于是后世接了大活儿的特型演员,那是无论怎样重视都不为过的。 “本来今年扮观音是周庄唐员外的小女儿,可唐小娘月初的时候踏青骑马摔伤了腿,将养许久不见好。唐员外便向县主老爷告了罪,让另外找人。县主起初是要找个戏子顶上,可整个苏州府模样出挑的戏子都早早地订出去了,一时也寻不见。后来不知谁推荐了我姐!县主也算病急乱投医,直接就找到我家去了。” 邓源就像在听一个滑稽故事,瞪大眼睛问:“伯父同意了?” “又不是丢脸的事情,为什么要反对?” “你姐也没意见?” “她···意见是有一些的,但···她说了也不算啊。”归庄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 邓源心中默默闪过一句话:打弟弟要趁早。 “兄长,看看这个。”归庄如今也和邓源很熟稔了,便直接称呼为兄长。 邓源接过他从袖中抽出的一张宣纸,打开一看,又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那是归雨宁做观音打扮的画像。 想来是她在家试妆,熊孩子归庄便在一旁发挥特长偷偷画了下来。 “这幅画,不许外传。”邓源故作严肃,将画折了两下,塞进自己的袖中。 归庄不以为意,他把这幅画拿来,本就是要送给邓源的。 “雨宁她···这些日子都在家练这个?”邓源指了指袖中的画。 “是啊,扮观音可不是换件衣服就可以的。那还有神情,仪态,身段,宝相庄严,可是马虎不得!”归庄很认真。 邓源知道,归雨宁一定很崩溃。 要不···改日去探探班? 正好也正式拜访一下归昌世。自从归昌世从常熟回来,邓源还没去过归家。就这么前后院邻居住着,也不礼貌不是? 邓源便问:“伯父前些日子一直说在作画,现在如何了?” 归庄道:“接近完工,兄长若有暇,可以过来看看。” 邓源大喜:“明日我便过去。” “甚好。”归庄想了想,又道:“父亲有过交代,你若再来,不许带礼物。” 邓源面色一苦:“怎么,伯父怕我这商贾之家的东西污了眼?” 归庄解释道:“父亲说,旁人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你胡乱送来,我胡乱收下,既浪费了钱钞,又占了地方,何苦来哉?” 邓源笑道:“如此说来,直接送银子便是了。” 归庄赶紧摆手:“不是那个意思,送银子更不行了。你若是如此,只怕连门都进不得了。” “开个玩笑,贤弟莫要当真。”邓源思索着道:“投其所好,送其所要,我若是寻来一副倪瓒的真迹,伯父不会不收吧?” 归庄一愣:“兄长也知道我父亲的画学的是倪云林?” 邓源“嗯”了一声,装逼道:“上次贤弟拿来的半幅《渭水清风》,便有倪云林的神韵。” 归庄激动地站起身来:“一副残图看出倪云林,兄长真是我父亲的知己!”若是父亲的那些名士朋友或者浸淫丹青多年的耆老书画家说出这么一番话,归庄不会奇怪。但这话是从邓源口中说出,意义便不同了。 邓源吓了一跳。对于归昌世的画作风格,他其实不甚了然。只是依稀记得后世在某处展览馆看到过对其作品的介绍,好像有“取法倪、黄”这一句,便拿来用了。倪、黄指的是元代大书画家倪瓒、黄公望。既然是后世公认的风格,他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稀奇,哪里想得到归庄反应这么大。 不过再细想下,他这反应也有合理之处。这个年代资讯并不发达,归昌世虽然成名多年,但终究不会自大到认为一个晋省来的年轻学子也了解自己。先前送他一副未完之作,怕是存了考校之意。 第二十六章 知己 次日,邓源夹着那副未完的《渭水清风图》,敲开了归家的大门。 归庄来开的门,见了邓源,先低声道:“我姐在偏院。” 邓源也压低声音:“我是来拜访归老伯的。” 归庄给了他一个“我懂”的表情,然后回头喊了一声:“父亲,是后院的邓兄长来了。” 正房窗内传出一个声音:“请进。” 邓源便老实不客气地迈步进去。 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用余光向偏院瞥了一眼,果然看到一个白衣身影在那边比比划划,想是归雨宁在练习观音大士的仪态,不由得轻笑一声。 进客厅前,邓源停了一下脚步,深吸了一口。 再迈步,看到了窗下仍在执笔沉思的归昌世。 这位被称为昆山三才子之一的诗人、书画家,身材如邓源预先设想的那般清瘦,身量不高,穿一袭半旧浅灰道袍。颌下留着几缕长须,头发随意地挽了个牛心髻,插着一根乌木簪子。虽然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眼睛依旧很亮很有神。 邓源深深一躬:“归老伯好,晚生邓源有礼了。” 归昌世放下笔,笑道:“听雨宁提过你多次了,只是我一向疏懒,不曾拜会。” 邓源忙道:“原是该晚生先来拜见的。” 归昌世走过来,让邓源在窗边的凳子上坐了:“听庄儿说,你不光学问好,而且对诗画都有造诣?” 邓源心头又是一紧:“不敢说造诣,其实晚生自己是不会作画的,只是看过几幅古人画作,在归庄贤弟跟前信口雌黄罢了。” 归昌世“哦”了一声:“不作画,却有见地,也是难得。”又问:“作诗么?” 邓源心一横,大言不惭道:“也胡乱写过几首。” 归昌世道:“若有手稿,可拿来我看。” 这是提携晚辈之意,邓源谢了,又将手中的画轴双手递给归昌世:“这幅《渭水清风》,晚生先行奉还。” 归昌世双眉微皱:“怎么,不喜欢?” 邓源道:“画得极好,但依晚生拙见,似乎缺些东西,想请老伯补齐之后,晚生再收藏起来。” “缺什么?”归昌世来了兴致。 邓源将画轴在桌上摊开,露出画中的松石:“松下有石,本是常见的景致。但晚生久在山中,知道一块石头若是这般形状,定然是立不住的。因此晚生斗胆揣测,这石头还缺几笔。” 归昌世意外地盯着邓源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又叫归庄“看茶”。 邓源心里一阵轻松。 方才归昌世直接让自己坐下聊画,既没有客套也没有让茶,本以为是他不拘小节,谁知竟也是在抻量这小伙子够不够资格喝这一杯茶。 “这幅画,是我早几年一时兴起画的。画完之后,也觉得不对。后来才想明白,山石画得头重脚轻,既不写实,也于布局有碍。可再想改时,却又不知如何下笔。” 邓源明白:“一幅画画到八九分,章法已成,多添一笔都显突兀。” “正是。所以这幅画便耽搁了下来,从未在人前展示。既然你也看了出来,我便多花些功夫,改出来送你。” 邓源起身:“多谢老伯抬爱。” 归庄奉茶之后,就势在一旁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邓源装逼。 归昌世显然心情很好,提到自己和一帮同道结成画社,时常聚会,地点就在城外的玉山镇。邓源若是有暇,不嫌老头子们絮叨,也可以常来叙谈。 这便老头儿是对邓源生出一丝知己之感了。 可邓源暗想,就自己肚子里那点玩意儿,时间一长必然露馅,更不用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了。但嘴上只能答应下来。 又想到这帮人的画社也设在了玉山,可见那地方当真是个宝地。可惜自己在那边住的时间短,全然不知镇上还有这么一个高端会所。 ··· 坐了约莫两刻钟,归雨宁出现在门外。 看得出来,预演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归雨宁脑门上已经见了汗。 “邓秀才,怎么来了半日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当着自己父亲的面,归雨宁不敢放肆,依旧称呼邓源为“邓秀才”。但此时的“邓秀才”三个字,语气和涵义早就和初识之时不一样了。 归昌世笑着对邓源道:“雨宁自小便随她大哥一起读书,我也作男孩子一般教养。长大之后,她大哥宦游在外,归庄事事依她,养成了如今这副刁蛮性子。世侄担待一二。” 邓源这才知道归雨宁豪爽性格的由来,想到归庄跟在姐姐身后亦步亦趋的样子,也笑了一下:“雨宁小姐是真性情的人,晚生也是直肠子,与雨宁小姐很是聊得来。” 归雨宁嗔道:“父亲,哪有这么说自家女儿的。” 归昌世挥挥手:“你们年轻人自去聊吧。”便又回到了书桌后。 邓源起身施礼,而后与归雨宁来到了偏院。 归雨宁歪着脑袋问:“我这身打扮,还看得过吧?” 邓源一笑:“相当看得过了。”今日归雨宁并未上观音全妆,头发披散,顶着一个小巧的天冠,别一番天然韵味,一时竟看得入了神。好容易回过神来,没话找话:“你这是扮的观音哪一个法身?鱼篮观音?牵手观音?还是送子观音?” 归雨宁道:“哪有你那么多说道。照着戏台子上的扮相来就是了。” “紧张么?” “是有那么一点点,但又不是头一回上台,不怕。” “哦?以前你也扮过观音?” “观音没扮过,十三岁的时候,扮过哪吒。如今我都十八了,万没想到还有再上场的一日。”归雨宁一撇嘴:“老胳膊老腿的,折腾起来还真够呛。” 邓源脑中闪过以前看过的一个电视剧,剧中小哪吒便是由一个格外漂亮的小姑娘演的。归雨宁十三岁的时候,换上哪吒的红衣,扮相也必然极好看。便问道:“扮哪吒的时候,有打戏吗?” 归雨宁道:“有啊,哪吒闹海,正经的打戏呢。” 邓源揶揄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练家子。” 归雨宁笑笑:“看着啊!”后退几步,助跑,加速,一个漂亮的单手前翻,稳稳落在邓源面前。“如何?” 邓源一脸崇拜:“女侠,请收下我的膝盖!” 他的意外既是因归雨宁身手的利落,又是因她身姿的曼妙。这时才明白为何她敢独自爬皂荚树摘皂角——就冲这一手,爬树不是小儿科嘛? 归雨宁摆摆手:“都是花拳绣腿。年幼时,我大哥骑射既精,又专门拜过师傅学拳脚。我跟在他身后,学了点强身健体的招式。女子力气弱,轻易学不来真正的拳脚。” 邓源知道,这个年代的书生并非后世认为的那样普遍手无缚鸡之力。相反,以征伐起家的明太祖朱元璋,很是鼓励读书人习武,一度要求各地学宫将弓马骑射纳入生员日常考核项目中。只不过未能形成八股取士那样深植人心的制度,以至于很多读书人选择性地荒废了骑射。 饶是如此,有明一代仍涌现了大量文武双全的人才。明初成祖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发迹之前便是山东一秀才,同时也能亲手提刀砍人。后来的唐顺之、王阳明,都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到了明末,熊廷弼、卢象升等,也都是文进士出身的优秀军事将领——人家并非只有将略的“儒将”,而是可以真正上阵冲杀的将首。 在这种背景下,归雨宁的大哥归尔德读书之余潜心习武也是不奇怪的。 只是这么一比,邓源就有些偏科了。 怕什么来什么。果然,话题引到了邓源身上:“我说邓秀才,你的功夫如何啊?” 第二十七章 功夫 邓源心头一紧,天人交战一番,决定还是先吹个牛:“骑马没问题,但射箭不行。” 他在后世的马术俱乐部骑过马——室内场地的那种,马儿都是驯得极熟极温顺的,而且基本没跑起来。 至于射箭,那是从来没碰过的。虽然男人不能轻易承认自己不行,但在这件很容易露馅的事情上,还是含混一些吧。所谓“不行”,其实弹性很大。考七十分可以说成是不行,不及格也是不行,考零分还是不行,至于究竟怎么个不行法,那就需要听者发挥想象了。 “拳脚呢?”归雨宁追问了一句。 “拳脚···练过几天,也稀松平常。”邓源听邓母说过,晋省民风尚武,各地村里都有教习拳脚的师傅。这几年流寇四起,不少地方都组织民壮习武以自保。自己若说一点没学过武艺,未免太偏离人设。 “是吗?”归雨宁兴趣很大:“练的哪一派?” 邓源脑中飞过一串粗大的省略号。哪一派?少林?武当?华山?昆仑? 想了半天,邓源说:“我练给你看。” 撩起衣袍下摆塞到腰带里,吐气开声,摆了个架势。 归雨宁退到一旁,一脸认真。 邓源也很认真,打了一套当年大学体育课上学的长拳。中间个别招式记不清了,便一带而过,谅归雨宁也看不出来。其实原本是想展示一下广播体操的,那个记得瓷实。但体操没有丝毫的攻击性,怕是糊弄不过去。 眨眼间一套拳法打完,邓源学着电视里看到过的高手收功架势,双手在两册腰边缓缓落下,问归雨宁:“怎样?” 归雨宁迟疑着问:“你···这是在戏班子学的吧?” “怎么?”邓源有些气馁。 “你打出来,一丝力气都没有。” “···” “而且,为什么你的起手式那么奇怪?拳法原是要先护住自己,然后攻击别人。可你的第一招便空门大开,胸腹全都漏给对方,真要是生死相搏,岂不是一上来就立于不胜之地?” 邓源一愣。在后世的网络上,针对传统武术是否适于实战的争论一直没断过,确实有些格斗家指出过传统武术中有些套路华而不实。但为什么偏偏华而不实的套路却流传了下来,邓源不甚了然。他毕竟不是体育生,对这事没什么研究。 但在归雨宁面前不能露怯,便信口胡诌:“当年教授这套拳法的老师傅,是一位真正的世外高人,练拳几十年,身法极快。就算你看到空门,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家已经使出第二招、第三招了,全然不给对手攻击的机会。我练得不好,施展不出应有的威力。”这套说辞似是而非,灵感来源于后世武侠小说,应该能堵住归雨宁的嘴。 归雨宁将信将疑:“那···这拳法真是被你糟蹋了。” 邓源强行挽尊:“不管功夫如何,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行侠仗义的心。” ··· 回家之后,邓源有些郁闷。 下午读书便有些心不在焉,本打算自己给自己出题写一篇文章,憋了一下午憋出十几个字,索性搁笔不写了。 被归雨宁鄙视了! 自己还找不回面子! 毕竟大明王朝文武双全的读书人太多了,而且归雨宁家里就有一位。对比太鲜明,落差很显着。 本想晚饭时问问陈伯练武能否速成,结果老头子又不在。 最近这老头子忙得很,神秘兮兮的,也不知在做什么。好几次晚饭时都不在,问他去哪了只说是闲逛。这个年代又没有老太太跳广场舞,邓源实在想不出他能去做什么,便也不去想。只要不是去向段氏通风报信,爱做什么做什么。 胡乱吃了几口饭,邓源便回房准备休息了。慧儿以为他苦夏,林嫂则以为自己失了手,疑神疑鬼地把剩饭剩菜尝了好几遍,险些也失了眠。 说林嫂“也”失眠,因为邓源首先就睡不着了。 一则因为天热,二则心里烦躁,在床上辗转反侧,算是有些明白“寤寐思服”何意了。 二更鼓后,些许困意袭来,浅浅睡去。 归雨宁笑着推门进来,邓源惊喜地坐起。只见归雨宁一手叉腰,一手食指向邓源一点,朱唇轻启:“细狗!” 邓源呆住,马上想到“细狗”不是这个年代的词汇。神思一恍惚,发觉是在梦中。 睁开眼看着上方的蚊帐,邓源无声地叹息一声。 他一向睡眠很好,极少做梦。穿越的最初一段时间,总会梦到回去未来,梦到家人朋友。但自从认命之后,也就不再做梦了。可今日又做了梦,可见白天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床创伤。 我不要做细狗! 邓源心底在呐喊。 远处传来三更的鼓响。 这会儿陈伯该回来了吧。 院中有动静。细听,应该是陈伯又在练拳。 这老头儿曾说一日不练血脉不通,岁数大了更要拳不离手。故而虽然回了晚了,但睡前一定是要练一遍的。 先前在玉山别院时,院子有两进,陈伯练拳都是在一进院,基本打扰不到邓源。搬家到城里之后,院子只有一进,邓源曾特意告诉陈伯,该练就练,自己睡觉沉,不怕。 过去邓源听陈伯说是在军队里学的拳脚,便有些不感兴趣。受后世武侠小说影响,邓源总觉得古代的小兵才是细狗。但今日被归雨宁嘲讽之后,猛然意识到自己并不身处武侠世界,大家都是现实的血肉之躯。也许陈伯练的军营兵技,才是真正有实战能力的杀人技。 邓源不想杀人,但至少不能像归雨宁说那样“立于不胜之地”。 因天热,卧室的南窗便一直半开着。邓源趴在窗边,偷窥起来。 月尽夜,满天星斗。院里树影斑驳,看得不甚分明。 陈伯身法极快,拳脚利落,仅看侧影,实在想不出这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平时走路都晃荡。 他的拳法简洁朴实,直来直往,一屈一伸,严密紧凑。出手如钢锉,落手如钩竿,邓源越看越是惊讶。 真正让邓源惊讶的,不是陈伯远胜年轻人的身手,也不是拳法中凌厉的杀机,而是他拳法中很多招式,邓源觉得眼熟。 就如陈伯稍歇片刻之后打出的第一招,动步踢腿,右拳横举,这不就是后世太极拳中的懒扎衣么?然后是金鸡独立、探马、单鞭··· 邓源在大学里学过简化后的太极拳,还参加过校庆表演,招式自然熟悉——若不是顾及招式绵软,今日本是想在归雨宁跟前展示太极拳的。而现在陈伯的招式若非那么刚猛犀利,邓源便要以为他们军营里教的是太极拳了。 第二十八章 老卒 不应该啊,老师说过,太极拳是清末才大规模流传开的,而且是在一代宗师杨露禅将老架太极拳中的一些高难度动作改动,让拳架姿势较为简单,动作柔和易练,这才具备了广泛流传的基础。而这个年代的军营在招兵的时候往往就地取材,抓到谁是谁,怎么能保证那些昨日还握着锄头的乡民能练成高难度的拳法? 抑或···陈伯就是传说中万中无一的绝世高手? 不对!邓迅速开动大脑,想起在后世看到的一本闲书,讲到过太极拳的源流。 太极拳并非一种拳法,而是武术的一大拳系。太极拳究竟为何人所创、何时所创,其实已经很难定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后世流传的太极拳很多招式能从《纪效新书·拳经》中看到。 《纪效新书》,是戚继光编写的兵书。其中的拳经,又被称作戚家拳。 邓源觉得汗毛孔又炸了。 抱歉,作为一名热血青年,他的毛孔太容易炸裂了。 邓源来不及披上外衣,便光着膀子开门走了出去。 陈伯发觉了邓源的动静,停了下来,向正房这边走来,迎上邓源笑道:“哥儿,扰到你睡觉了?” “不扰,不扰。”邓源快步上前:“陈伯,你说你以前当过兵?” 陈伯回答:“是啊。” 邓源一脸激动:“你是戚家军的老卒?” 院子在那一刻静了下来。 陈伯脸色一连数变,既有意外,又有些忧郁伤感,又带出一丝丝的伤心。 “您怎么知道的?大掌柜来过了?” “没···”邓源正要解释自己是从他的拳法中猜到的,但猛然间从陈伯话里抓取到另一个关键信息,便反问道:“我···我父亲,在昆山?” 陈伯方才的第一反应很奇怪。邓鼎城自然是知道他来历的,若是邓源也知道了,并不奇怪。亲老子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瞒着儿子。但他说“大掌柜来过了”,而不是“大掌柜什么时候告诉你的”,那便是他清楚邓鼎城以前并未告知邓源,故而下意识地以为邓源是今日才知道的。而且邓源知道的途径便是“大掌柜来过”,并且告诉了邓源。 那么大掌柜现在应该在昆山,否则陈伯不会这么顺理成章地认为他来过。 不过邓源的反应也告诉了陈伯,邓鼎城并没有来见过邓源。 两人都沉默了,大眼瞪小眼。 良久,陈伯尴尬地笑笑:“我是出身于义乌兵。您怎么看出来的?” 戚家军的主体是义乌籍的矿工、农夫,故而世称“浙兵”或“义乌兵”。所谓“戚家军”,是民间及后世对这支纪律严明、战功卓着的军队的敬称,但在官面上,大家都是朝廷的军队,即便戚大将军在世时,也不敢说自己麾下的部队是“戚家军”。就冲陈伯这措辞,那也妥妥的是根正苗红戚家军。 “你的拳法。” 陈伯举起双手看了看,有些疑惑:“戚家拳,并未外传。” 邓源只好说:“以前有幸见过。” 陈伯有些兴奋:“您见过其他义乌老卒?” “没有,我见的那人···年纪不大。”邓源随口扯了个谎。 陈伯失望地点了点头:“当年的老兄弟,怕是不剩几人了。哥儿,您是什么时候遇到那人的?可知道他住在何处?” 邓源只得用另一个谎话掩盖以前的谎话:“呃,是在来苏州的路上,流民群中。萍水相逢,也没有深谈,不知道对方是哪里人。” 陈伯又点点头:“世道不好,大伙儿都不好过。” 邓源此时顾不得关心他那个便宜老爹身在何处,反而对陈伯很感兴趣:“你们为何都离开了军队?” 陈伯神色黯然:“还不是因为那件事。” 邓源疑惑:“哪件事?” 陈伯更疑惑:“哥儿当真没听说过?” “听说过什么?”邓源知道自己又遇到短板了,因为他对戚家军的了解有限,过去仅从影视剧和小说中看道戚家军抗击倭寇、抵御蒙古、抗日援朝的功绩。至于这支无敌军团的老卒为何离开军队,则一时没有头绪,只好老老实实发问。但是想来不外乎朝廷不公,政治腐败,官场黑暗之类的。如果没记错,历史上的戚大将军就是郁郁而终。那么他去世后手下军队星飞云散也不奇怪。 陈伯脸上流露出浓重的悲哀:“当年大掌柜便说过,很快这件事便不会有人记得,官老爷们照样该吃吃该喝喝。看来,大掌柜懂人心啊。”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邓源小心翼翼地问。 陈伯走到台阶边坐下,沉默了片刻,讲出一个让邓源三观炸裂的故事。 三十四年前,万历二十三年,陈伯还是戚家军中的一名哨长。 当年戚家军驻守蓟州,那时戚大将军早已去世,戚家军的主将是副总兵吴惟忠。 也就在那一年,发生了着名的“蓟州兵变”,而戚家军便是“作乱”的一方。 “兵变”的原因,说来可笑。万历二十年日本丰臣秀吉侵略朝鲜,大明作为宗主国出兵讨伐倭寇。初战不利,便调素有能战之名的戚家军入朝。戚家军表现非常抢眼,奋勇登先,一天一夜就夺回了被倭寇占领的平壤城。 取得平壤之战头功后,本该发下来的赏银却没了下落,就连最先登上城头的“先登”之功,到最后也没有消息。 这也罢了,可不对回防蓟州之后,就连日常的饷银都开始拖欠。 陈伯虽只是个哨长,但也知道自从戚大将军去世之后,戚家军在北方作为“南兵”其实是不受待见的。而当时的蓟镇总兵王保,更是一名乡土观念很浓重的北方军卫出身的主将,很是自觉地把自己定位为戚家军的后妈,将这群没了亲妈的孩子视作眼中钉。 吞没赏银,拖欠军饷,只是铺垫。他真正的目的,不可与人说。 最终,在万历二十三年,戚家军兵卒的不满情绪到了顶点,决定做点什么。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万万没有“兵变”的意图,而只是想推举几人代表大伙儿去找主将“讨个说法”。 这事被王保知道了,这名久经战阵的宿将,此时把孙子兵法中“先发制人”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抢先通知戚家军到校场集合,说是要交代一下军饷的事。满心欢喜的戚家军集合来到了校场,但等待他们的是漫天箭雨··· 第二十九章 父亲 未接受过社会毒打的邓源,虽然脑中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全然没想到戚家军会以这样一种荒谬而惨烈的方式离开历史舞台。 戚家军成军以来最大的一次伤亡,对手是自己人,而且是名义上的上司。 邓源心里的震惊无以复加,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后来,这事儿没人管?” 陈伯无力地笑笑:“倒是有御史上奏,陈述王保的恶行。可王保势力大,关系多,也不知怎么的,后来就认定我们因闹饷而策动兵变,王保处理‘兵变’有功,反而官升一级···” 邓源的心理防线再一次被击穿。 向自己人举起屠刀的人,就这样踩着同袍的尸骨走上高位··· 一支南征北战保家卫国战功赫赫让外敌闻风丧胆的华夏劲旅,被扣上“兵变”的帽子,朝廷就这么稀里糊涂结了案。皇帝是聋子吗?内阁是瞎子吗?这样荒谬绝伦的罪名,他们也信? 但他们就是信了。 或者说,他们并不在意是否真的有兵变。 他们在意的是,戚家军背后是戚继光,戚继光背后的是张居正。 而自从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朝野上下团结一心历时多年只做了一件大事——否定张居正的一切。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蓟州校场上一千七百多条冤死的忠魂,似乎无足轻重。 话说回来,作为北方本土势力的王保自然是对戚家军欲除之而后快;但作为朝中大佬的那些人,其实并不关心戚家军和王保谁死谁活谁去谁留。即便戚家军弄死了王保,只要这件事有助于消除张居正留下的政治影响,他们照样乐见其成。 在邓源的记忆中,朝鲜之役是后世明粉所鼓吹的“万历三大征”之一,用以说明大明王朝即便在走下坡路的时候,依然保持着想揍谁就揍谁的血性和实力。可又有几个人注意到,堂堂“三大征”的光辉伟岸之后,还有这么一出惨淡的余波? 这样的朝廷,无怪乎百官离心离德,百姓纷纷从“贼”。 晚归的蟋蟀吱吱鸣叫,几只萤火虫飞到邓源身边。 邓源失神地看着黑沉沉的夜,再开口时嗓子居然有些哑了:“后来呢?” “后来?哪里还有后来?除了死在校场上的,戚家军剩余的人大都被遣散,还背上了乱兵的罪名。我那日正好在值哨,躲过一劫,但随后就被逐出军营,勒令回老家——嘿嘿,盼了好几年的饷银也发了,可惜只有二两银子。二两银子,让我从蓟州走到义乌!” “那你是什么时候遇到我父亲的?” “遇到大掌柜···是在十四年前。在那之前,我跟别人跑过马帮,跟过镖队——不怕您笑话,还混几年帮会。可就是不敢回乡。” 邓源明白。外出当兵的,也图个衣锦还乡。可他们呢?回乡之后家里人一问“你为什么回来”,他该怎么回答? 啊,我闹饷,被开除了? 若是否认闹饷,别人多半不信——官府有告示,说你们就是乱兵! “前些年,戚大将军的侄子戚金将军又回去募兵了,还在到处找当年的老卒。嘿嘿,听说还是有不少人跟着去了。当年那些老兄弟,也有几个想不开的,人家上门说几句好话,就又屁颠屁颠出山了。岁数大了不能上战场玩命,便做个教习过过瘾。”陈伯又幽幽补了一句。 邓源苦笑。朝廷这嘴脸···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当年挥挥手将戚家军打散,而今国事日非,又在怀念当年那支忠勇之师。若真有当年活下来的老卒问他一句“蓟州那笔账,怎么算”,戚金该如何作答? 再次聚集在“戚”字军旗之下,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戚家军了。 “听说又拉起一支三千多人的队伍。可惜的是,九年前打建奴,浑河一战,这点子人也打得精光。”陈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邓源消化了一下陈伯这句话。九年前,那就是天启元年。建奴,指的是东北的后金政权。浑河···浑河在沈阳城外。那么他说的应该是大明王朝丢掉沈阳的那一战。 明亡清兴六十年,大小恶战无数,死伤的汉家男儿也无数。相比之下,一支数千人的部队全军覆没似乎不是什么大事。但戚家军的最后一点血脉,就此彻底消亡了。 “遇到我父亲时,他在做什么?”邓源打起精神,试图帮陈伯转移一下注意力。 “那年大掌柜刚到苏州不久,还不是大掌柜——上一任掌柜即将告老,大掌柜正在接手。而我在苏州墨香书院做杂役。” “什么书院?”邓源直觉那里并不是读书的地方。 陈伯勉强一笑:“墨香书院,是一家上档次的窑子——如今还在,哥儿你学业未成,还是不要去的好。” 邓源奇道:“你怎么还混到青楼里去了?”作为一名读书人,他必须将陈伯口中的“窑子”称呼为“青楼”。 “早些年,还能打打杀杀。后来年纪大了,打不动了,就得找个轻巧的活计。正好有个早年的雇主,原本是个大官儿,后来坏了事,女儿被卖到窑子,我便跟着过去做了跟班。后来那姑娘命好,被人赎了身。可人家姑爷不要我这个老东西,我便只能继续留在窑子里做杂役。再后来。你父亲请人来书院喝酒···” 邓源脸上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表情。喝酒,喝什么酒?喝花酒呗。 其实也想象得到,那样一位身家丰厚、长袖善舞的大掌柜,业余生活必然多姿多彩。也许是和官府联络感情,也许是同行之间互通有无总之应酬是肯定少不了的。 陈伯继续道:“我给客人们送毛巾,大掌柜看出我身上有功夫,便向老鸨要了我,先是跟着商号走垛运货,又看了几年银仓。直到大掌柜买了玉山别院,我也确实腿脚不行了,便去玉山看房子。” 邓源的思路回到邓鼎城身上:“陈伯,你方才说,我父亲来了昆山?” 陈伯犹豫着说:“大掌柜有些事务要处理,但行程很紧,许是没顾上过来瞧瞧你。” “你不必安慰我。”邓源一笑:“我倒不是有什么不满,只是好奇他来昆山做什么,随口一问。若是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你知道的,我还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呢。” 陈伯苦涩地看了邓源一眼:“造化弄人啊,大掌柜···多好的一个人,源哥儿,你很像他。” 邓源有些无语。一个贪财慕势、抛妻弃子的人,能好到什么地方?为什么先前的周升和现在的陈伯提到邓鼎城的时候都是一副小迷弟的形象? 他对邓鼎城有些好奇了。 第三十章 信号 长夜漫漫,邓源无心睡眠。 和陈伯长谈之后,邓源要求次日一早开始跟陈伯学戚家拳。 这不是什么大事,陈伯很爽快地答应了。 但接下来再次问道邓鼎城来昆山所为何事到时候,陈伯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让邓源彻底产生了怀疑。 有秘密! 而且大概率不是正经生意人的秘密。 可是邓源一来对这个时代了解不多,二来对这位父亲了解更少,无从猜起。 这老家伙,不会作奸犯科吧? 虽说自己白白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可是这便宜老爹要是真出了事,自己还是要脚底抹油的。 唉,静观其变吧··· 天亮了,鸡鸣四起,邓源沉沉睡起。 陈伯立在院中,听着正房中喊声如雷,不由得无奈一笑。 年轻人,就是嘴上厉害,做事不行。说好的早起学拳呢? 还是我先自己练练吧··· 懒扎衣,金鸡独立,探马势,拗单鞭··· 每次陈伯练完一遍,便会觉得又和兄弟们一起操练了一遍。 你们没机会操练了,我替你们练··· 邓源醒来时,已经快到午饭时分了。 起床后第一件事,他掀开床板,找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阁楼的小门。 自从搬到新家,他便把自己的压箱底三宝藏到了阁楼上,上了锁,并且叮嘱慧儿没事不要往阁楼上跑。 已经很有主子范儿了。 昨日看到归雨宁的仿观音妆——虽然不是全妆——他脑中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要给归雨宁拍一张照片! 对,就是拿手机偷拍! 如果自己真的要在这个时空终老,那么多年之后,这部手机记录下来的人事物将弥足珍贵。 也许将来能有机会和归雨宁分享这份惊喜。 他把充电宝放在阁楼的窗下。 这个年代玻璃的使用并不广,寻常家庭糊窗户的纸透光性能差强人意,想要晒太阳必须得把窗户敞开着。 随着安全感逐渐培养起来,他也不那么怕有乌鸦来把手机叼走了。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只开了个半尺的缝。好在阁楼的窗格是横推的——就像潘姐姐掉落撑杆砸中西门小哥的那种窗户——就算太阳在移位,光照区域还是大致稳定的。 下午,归庄来找邓源。因次日就是六月初一,他来邀请邓源明日一早到鼓楼广场边的淮扬酒家看赛神。 送走归庄,邓源对林嫂等人说自己要午睡,然后反锁了房门,从阁楼上取下手机和充电宝。 插上充电线,邓源的心情已不如上次那么激动。 一边留意外面的动静,一边开机。开机后,手机震了一下,邓源没有在意。手机电量不足的时候,经常会发出提示。 进入操作界面,习惯性地瞥了一眼通讯软件,邓源如遭电击,整个人僵住了。 图标上,分明有个小红点! 地球人都知道,app上的小红点,意味着有未读消息。 而邓源清楚地记得,上次开机的时候,已经把所有消息都点开了。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方才开机后的震动,是提示有新消息的。 邓源的心狂跳起来。奶奶的,就在他已经完全认命之后,又有信号了。 手机右上角,表示信号强度的图标只有一格,还若隐若现。 但,这就是通往天堂的阶梯啊。 邓源几乎已经拿不稳手机,哆嗦着点开通讯软件,只有一条新消息,还是贾腾发来的。 “大源,你别吓我,说句话啊。” 还是失联那天发的。 收到了四百年后的消息,而这消息是半年前发出的,这种感觉很奇妙。 只有这一条新消息。它与倒数第二条消息是紧紧挨在一起的,所以可以推测贾腾是同一时间发出这些消息的。只是那是邓源陷入时空乱流,这最后一条消息便没有接收到。今天倒是接收到了,可也没有什么卵用。 邓源不死心地翻开通讯录,找到贾腾的手机号,犹豫了一下,点了呼叫按钮。 放在耳边,依旧是冷漠的电流声。 有点信号,但不多。电话根本拨不出去。 邓源尝试着给贾腾发了一条消息,不出所料,对话框一直在转圈,也是发不出去。一急眼多发了几条,通讯软件干脆闪退了。 闪!退!了! 再点开,又闪退! 邓源暴躁得几乎将手机摔在地上,心里暗暗将这个手机品牌的创始人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同时发誓,如果有机会回到未来,买手机一定不再跟风。 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邓源点开了浏览器。对着搜索框愣神半晌,输入一行字“意外穿越了怎么办”。 页面动了! 虽然缓慢,但确实动了。 不是“当前网络未连接”的那种断网提示,而是实实在在地在加载页面。 邓源屏住呼吸,看着页面文字在一点点延伸。 过去在使用浏览器的时候,页面旁显示“完成本次搜索用时零点零零零几秒”,以显示搜索速度之快。但邓源往往会嫌弃太慢。而此时,完成一次搜索不知道要用几个小时,邓源也不敢嫌慢了。 他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当下和未来的两个世界,其实并不是毫不相通的。只是时空差异导致时间流速不一致,故而未来发出的消息,自己时隔半年之后才收到;同理,自己发出搜索指令并获取搜索结果,所需的时间也会是过去的百倍千倍以上。 存了这个猜测,邓源便把手机放到了床头,也不敢锁屏,静待搜索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邓源每隔几分钟变回看一眼屏幕。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天黑之后,搜索结果的第一行出现了。 是一条穿越小说的推广! 邓源心里暗骂一声。哪怕你出现一条“到大铁棍子医院找捅主任”也行啊。 他能想象到接下来的很多条都会是类似的广告,便毫不犹豫地关闭了页面。 信号如此难得,不能再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 邓源想了半天,鬼使神差地输入一行“1629年发生了什么”。 公元1629年,就是他如今所处的大明崇祯二年。 又想了想,他在句首加上“昆山”二字。这样的搜索结果也许会更精确地帮自己找准下一步行动方向。 不过在点下“搜索”键的之前,他还是把“昆山”二字删去了。 天下那么大,昆山只是一隅。他迫切想知道的,是大势。 屏幕一直亮着,耗电很快。好在白天充电宝已经充满了,续航无压力。 为防止屏幕亮光被陈伯他们注意到,邓源特意点了两盏油灯,灯芯挑得长长的。 这次搜索更慢。 晚饭后,邓源强忍着焦躁闭目养神,直到二更时分,第一条结果才显示出来。 “1629年六月初五,袁崇焕矫诏杀毛文龙。”这是一件大事,但和眼下的邓源关系不太大。 继续等。 后半夜,第二条结果出来。 “1629年冬,皇太极挥师入关。”这也是影响大明国运的大事,并且成为袁崇焕下狱治罪的直接原因。但与此时的邓源似乎还是有些远。 迷迷糊糊间,窗外泛起鱼肚白。 已经听到院中陈伯的咳嗽声了,又一个不眠夜。 邓源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顿时又精神了。 崇祯二年(1629年)六月,前内阁首辅顾秉谦也出事了。昆山百姓“聚众焚掠其家”。顾秉谦老头儿以八十岁高龄,仓皇之间逃到了一个渔舟上,才保住性命,后来迁居外县,最终客死于他乡。 乖乖,昆山当真是民风···那个淳朴啊。 第三十一章 选边 记得中学学习《五人墓碑记》的时候,老师讲述过那篇文章的背景。 魏忠贤得势那几年,东林党中不断有人被抓、被杀。天启六年,家住苏州的清流人物周顺昌又被魏忠贤纳入视野。魏忠贤派人到苏州逮捕周顺昌,苏州市民群情激愤,奋起反抗,发生暴动。办差的缇骑被当街痛打,应天巡抚毛一鹭躲进茅厕才幸免于难。事后,阉党自然要搜捕暴动市民,领头的几人挺身投案,慷慨就义。次年,崇祯皇帝即位,罢黜魏忠贤,清算阉党,周顺昌得以昭雪。为了纪念死去的五位烈士,苏州人民把他们合葬在城外虎丘山前面山塘河大堤上,谓之“五人之墓”。 至今邓源还记得老师讲到这一段时,脸上的无限的钦佩。 没想到短短数年之后,苏州府辖内的昆山县,也在酝酿一场百姓的暴动。 所不同的时,当年苏州那一场,更多地体现出螳臂当车的勇气,而后来苦难针对顾秉谦的行动,多少有些痛打落水狗的意思了 虽然这是一条阉党的狗··· 怪不得吕老道敢到顾家行骗,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假如民变如期发生,顾家两位小少爷怕是也无家可归了··· 邓源起身穿好衣服,将手机揣在怀里,顶着两个黑眼圈除了房门。 陈伯看到连续两天几乎没睡好觉的邓源,吓了一跳:“哥儿,怎么这幅模样?” 邓源摆摆手:“不碍事,林嫂起来没,我饿了。” 陈伯望了望西边厢房:“这个时辰,林家的是早就起了,不过应该是出去买菜了。你若是饿了,我去厨下看看,有昨夜的剩饭,先给您弄个汤泡饭。”他知道邓源衣食住行都不甚讲究,吃剩菜剩饭也不介意。 邓源道:“也行,好了叫我。” 陈伯见他走路脚下虚浮,活脱脱就像当年自己在墨香书院见到过的久住的熟客,便忍不住提醒邓源赶紧把习武的事排上日程。 唉,现在的年轻人,太虚了··· 邓源不置可否,回到床上仰面朝天躺下,闭目养神。 忽然怀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邓源激动地掏出来一看,已然电量不足了。 靠! 一晚上没锁屏,坚持到现在也算难得了。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这还怎么拍观音像? 邓源一骨碌爬起来,看看充电宝也山穷水尽了。此刻太阳还没升起,无处充电。 真是猴子他表哥,废废(狒狒)了。 邓源赶紧把浏览器关掉,开启了飞行模式。 剩余的这点电量,应该够拍几张照片吧··· 吃完早饭,卯时初刻,归庄便来叫邓源。 两人一起出了宣化里,直奔鼓楼广场。 鼓楼广场北侧是县衙,南侧便是昆山的主街正阳街。城里有什么大型节庆,多是在此处演礼。而小年赛神这么隆重的庆典,也只能选在这里。 淮扬酒家位于正阳街东侧,鼓楼广场对面。二楼有一排环廊,站在环廊上,整个鼓楼广场一览无余。 酒家的老板是个扬州人,很会做生意。每年有节庆的时候,二楼的座位总是早早地被预定一空。此次也不例外。而由于归雨宁担任了扮观音的重任,老板便赠送了归家一个靠窗的位置。归昌世自然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事实上,知县请他在县衙观礼,他都给婉拒了。那么这个位置就由归庄支配,他便请了邓源和其他两位好友。 到了淮扬酒家楼下,邓源听到头顶上有人在叫自己。 抬头一看,居然是顾名俊。 顾家少爷被骗一万多银子的事,已是时过境迁。虽然家里并未明确解除禁足,但小年赛神这么大的庆典似乎可以例外。大少爷不为所动,而跳脱好动的顾二少可不愿意错过。前几日试探着走出大门,老太爷因身体不适,没有精力再去管这些小事,并未差人拦阻,他便高高兴兴的在淮阳楼定了座位。 邓源向他点头示意,随后和归庄上了楼。 两人刚出现在二楼,顾名俊便大声和邓源打起了招呼。 邓源正要走过去寒暄两句,但归庄不着痕迹地扯了扯他的衣襟。邓源会意,便只遥遥回了个礼。 顾名俊也不介意,回过头去继续和同桌之人聊天。 邓源认出,顾名俊同桌只有一人,便是那日在魁星楼文会中同桌的秀才。 看来即便顾名俊活泼外向,但受乃祖名声所累,朋友圈也窄得很。 二楼有不少仕子,其中便有同样参加过魁星楼文会的。见是邓源,有些活络的便点头示意。 邓源一一回礼,然后被归庄引着到另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这桌已经有了两人,归庄向邓源引见。一位是归庄之前提到过的同岁的顾绛,另一位叫做陈忱,也是归庄的同道好友。这几人年纪都不大,归庄顾绛今年才十六岁,而陈忱看上去则更小些。但一开口便知,这两人都是腹有诗书的。不禁暗叹“人以群分”这句话诚不欺我。若是肚子里没有二两酥油,在这张桌子上还真就待不住。 因早就听说过顾绛十四岁进学,邓源便格外打量了他一番。十六岁的少年身体还没长开,如归庄一般略带稚气。但眉眼口鼻有棱有角,显然是个有主意的人。嘴唇薄,两腮瘦削,又显得是能言善辩之士。 魁星楼那日,人群中没有顾绛。想来也是,同样是没经受过社会毒打的年纪,不屑做这种事。只是不知他岁考成绩如何。 陆陆续续又上来很多人,每桌都有老板奉送的茶点,大伙儿边喝茶边聊天,很是热闹。 但邓源注意到,各桌都很挤,唯独顾名俊那桌一直是俩人,没人过去闲聊,更没有人去拼桌。 他压低声音问归庄:“顾二少在昆山人缘这么差么?” 归庄向那边看了一眼:“他祖父若是出来,只怕连一个同桌的都没有。” 邓源不由得庆幸起来。自己过去似乎和顾名俊走得太近了,虽然接触次数不太多,但并未刻意保持距离。现在想想,上次魁星楼文会自己和他同去并且坐了同桌,在别人看来已是大大不妥。幸好那日顾时俊对自己的成见与不屑是毫不掩饰的,无意中让自己和顾家划清了界限。加之那日对对子小胜一番,圈了一波粉。若非如此,“邓源”这个名字在昆山仕子中怕是早就臭了,而归庄在和他来往的时候也要掂量掂量了。 那日魁星楼聚会,大家有共同的目标,便顾不得与顾名俊计较。而今天是闲游,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选边站队。 这是大学问。那些人疏远顾家,多半不会给自己带来好处。而一旦亲近顾家,带来的则是则是明晃晃的骂名。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若无天大好处,谁肯上赶着挨那个骂? 每个人都在根据自己的出身、教育水平、道德素养、现实利益进行选边。小到昆山一个仕子在酒楼挑座位,大到邓源在《五人墓碑记》中认识的毛一鹭、周顺昌做出的人生抉择,无非如此。 第三十二章 挑衅 赛神的游行队伍从各个寺观出发,四乡的队伍在城外等候,辰时末在鼓楼广场集合演礼。 现在是距离演礼开始还有两刻钟,四外街巷的锣鼓声已经响彻云霄。 邓源没见过这热闹,便趴在栏杆上向下看去。 一旁的陈忱道:“非但邓兄第一次见小年赛神,我也是第一次。” 邓源扭头问道:“陈小弟也不是昆山人?” 陈忱笑道:“小弟是湖州人。据小弟所知,中原三省称六月初一为新麦节,到了浙江便无此风俗。” 邓源略一思考:“想是庄稼收获的季节差异所致。” 陈忱点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了。”忽然一指远处:“大家看,哪吒闹海!” 邓源向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正阳街上由南向北缓缓行来数十名壮汉,抬着毛竹扎编的戏台,台上空间长宽皆不到一丈,一名哪吒装扮的少年立在台中央,粉面红唇,手持缨枪,威风凛凛。四角是几名虾兵蟹将,挥舞刀叉作势要前扑。自然,在到达鼓楼广场之前是不会真正扑上来的,大伙儿的本事都是要留着给士绅和知县老爷看的。 想起归雨宁以前也扮过哪吒,邓源莞尔一笑。 再放眼向远处望去,这条街,繁华得不像个县城。 宽阔的街道两旁,除了看热闹的百姓,更显眼的是街巷辐辏,商户林立,规制整齐。近处是几家买卖文玩、字画、古董器物的店铺,“精裱诗画”之类的幌子在晨风中微微飘扬。再远处些有金银首饰铺、酒醋铺、乐器铺、成衣铺,同样的一人多高的幌子迎风招展,有“京式靴鞋”、“川广杂货”、“苏杭宫绣”,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蓦地,一片阴霾笼罩在心头——按照历史的走向,十五年后大明灭亡,次年清军铁蹄踏破江南,昆山··· 盛景也许会重现,可是,人已经不是过去那些人了吧? 想到这里,邓源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坐回到了座位上。 下一刻,一个刺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嗬,这不是归家小名士么?” 邓源抬眼看去,一名身材高大的秀才站在一旁,手持一把折扇,拿捏个斯文气象。长相倒也算英俊,只是两道散淡扫帚眉有些破相。 归庄捺着气:“是崔先生啊。” 顾绛则笑道:“崔年兄今年岁考得了个一等,叙优补了廪生,当真是可喜可贺。他日蟾宫折桂,自然不在话下,到时候莫忘了提携咱们。” 邓源暗笑。这人是在魁星楼见过的——既然这个一等是花钱买的,那么他本人的底子就有些虚。尊荣体面那是对外面人说的,而顾绛算是圈子里的人,如此说话就显得不厚道了。 崔廪生并不正面接顾绛话,对着归庄继续道:“说起蟾宫折桂,小名士何时出山啊?前日几个同年做笔会,我还感慨来着:归子不出,如苍生何?哈哈,哈哈哈哈。” 归庄脸上腾起两块红云,正要怼回去,崔廪生语速很快,并没给归庄留话缝,转而对邓源说:“这位邓年兄是商人子弟吧?据说你们在娘胎里就会打算盘,我看这话没错儿。” 邓源不咸不淡回应:“怎么个没错法?” 崔廪生道:“邓年兄家资巨万,却偏偏不从商而做举业,这是左右逢源吧?人在应天寄学,户籍却在晋省,旁人忙着岁考,邓兄做个逍遥看客,这是两边便宜都占了吧?如此做法,我等很是羡慕啊。” 邓源笑着起身,这便是要应战的意思了。 这号人,邓源不陌生。后世网上见多了,喷子而已。信口开河,而自认为思想深刻。他们虽然说话不太用脑子,但也自有一套煞笔逻辑。一旦和他们讲道理,那就上当了。他们会把对手拉低到煞笔的水准,然后凭借自己在这个领域的丰富经验战而胜之。所以对付这种人,不必和他条分缕析讲道理。要么丢在一边不予理会,要么一记重拳打出去,在气势上压倒他。否则他会没完没了纠缠不休,成为一块狗皮膏药。 虽然不知道这崔廪生和归庄有什么恩怨,又为何看自己为何如此不顺眼。但事后归庄会有解释的,现在么···干就完了。 “年兄姓崔?”邓源斜眼看着对方。 崔廪生趾高气昂地一点头:“怎样?” “崔兄生了一张好嘴,却用来喷粪,小弟很是遗憾啊。” “你,你怎地如此有辱斯文?果然是商人之子,骨子里带出来的粗鄙!” “不是喷粪?我来问你,今日是酬神,大伙都在热热闹闹看赛会,你却跑到这边阴阳怪气,这不是成心给人添堵吗?我要是和你一般见识,闹将起来,岂不扰了大家的兴致?你若真看我不顺眼,咱们约个日子,比文章也好,比骑射也罢,要是不服干脆打一架,总之我会让你知道晋省士子有没有真才实学!” 崔廪生不屑:“打一架?大家听听,这是读书人该说的话么?说你有辱斯文,真是不冤枉你。” 邓源冷笑:“太祖马上得天下,自古立国之正,无出其右。大明尚武三百年,如今内有流寇,外有建奴,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时候,打一架怎么就有辱斯文了?学宫里也设了骑射,你自家不学,反倒对别人说三道四!”一番话正气凛然,旁听者即便也不学骑射,但也面露赞许之色。但邓源心里打鼓,生怕对方一时冲动真答应下来要和自己较量。无论文斗还是武斗,他都应付不下来,只能嘴上称雄。此刻他才是昆山嘴强王者——对付喷子,就要用魔法打败魔法。 为了不给崔廪生反应的时间,邓源飞快地转移了话题:“你不是关心我为何在昆山寄学么?我真希望你也有机会去西北看看。不知你是否知道什么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你又是否知道‘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你不知道!因为你没受过灾,没见过饥民和流寇,对你来说‘赤地千里,易子而食’只是书上的一句记载。我见过!要不是命大,今日我也是荒野上的一堆白骨了!偌大的西北,已经没有一间安静的书斋了。我虽不才,也知道留着有用之躯,将来为朝廷、为百姓做些有用之事。关中大儒张载的横渠四句你还记得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不敢妄攀圣人,也不敢奢谈天地万世,我能做的就是读书习武,报效国家。而崔年兄你,朝廷出廪粮养着,家里出钱供着,让你读了十几二十年的书,肚子里装了几斤墨水,眼界高了,口才有了,难道就是让你在这儿阴阳怪气的?错了!” 第三十三章 抢人 “说得好!”顾绛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盯着崔廪生:“读书习武,报效国家!就为邓兄这八个字,也该浮一大白。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这便是纯儒与腐儒的分野。” 这番话,自然是赞邓源为纯儒,而讥笑崔廪生为腐儒了。 崔廪生扫帚眉竖起——嗬,我何曾在嘴上吃过这样的亏!正要继续发难,忽然身后一人高呼“观音来了!”一群人推推搡搡,崔廪生身不由己,被挤着到了栏杆前。 邓源几人也离座来到窗边,向下看去。 街上人潮涌动,锣鼓声更响,八名穿红衣的杠夫抬着一座莲台缓缓而行。 归雨宁做观音打扮,一手执净瓶,一手执柳枝,端坐莲台之上。柳枝不时向人群挥出,作洒圣水状,引得街边百姓一阵阵地欢呼。 这观音,来得挺是时候··· 方才喊“观音来了”那人也很有意思,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将一场马上要升级的冲突消弭于无形。邓源扭头张望,见楼上众人都伸着脖子向外看,也不知方才是谁喊了那一嗓子。 顾绛那句“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似乎也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看到过··· 归庄已将崔廪生的无礼暂时放到了一边,专心看姐姐表演,揶揄着说:“我姐这段故事,我能在人前讲十年!” 邓源暗下决心,将来如果归雨宁要揍归庄,自己一定帮帮场子。 不一时各路神仙都聚到了鼓楼广场,似乎知县老爷还讲了几句,离得太远,听不清楚。现在的领导干部讲话倒是简洁,短短几句话之后,大手一挥,便是三声炮响,鼓乐齐鸣,各路神仙一齐动起来,上演了一出神仙打架的好戏。 邓源除了哪吒和观音,别的神仙也认不全,只好不耻下问。熊孩子归庄好为人师,一一指点。这个是目连救母,那个是刘海砍樵。远处还有一台是大闹天宫。大闹天宫他自然知晓,但这个年代的孙悟空扮相与后来的六老师大不相同,故而邓源一时没敢确认。 “你姐姐扮的这是哪一出?”邓源到底没按捺住好奇心。归雨宁扮的观音在莲台上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 “观音赐宝。” 邓源似懂非懂。作为救苦救难的代表性神仙,观音菩萨向人间赐宝自然是常见的。至于被赐者是谁,归庄没说,邓源也没好意思细问。言多必失,问多了就让人看清底细了。 因为剧情需要,广场上角色扮演的,除了神仙之外,还有恶鬼、囚犯、小丑,一般百姓害怕招来厄运都不愿意扮演,因此只能花钱请乞丐了。乞丐不管自家命硬不硬,反正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所以也愿意接这样的活,也算是本色演出了。广场上就有不少乞丐化妆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带着夹板和脚镣,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些百姓会对他们破口大骂,或者丢臭鸡蛋。倒不是嫌弃乞丐,而是一种配合演出的行为,以此来庆祝赛神会,并树立他们疾恶如仇的形象。乞丐们也不恼——这是他们一年之中为数不多可以站着挣钱的时候。 邓源找了个柱子靠着,前胸趴在栏杆上,最大限度确保自己的动作不被人发现。而后偷偷取出手机,笼在袖中,只露出摄像头,对着鼓楼广场一口气拍了几十张照片。大部分是拍归雨宁,其他场景也都没放过。虽然距离不算近,但好在手机像素不低,效果还是可以的。心中暗想,这些照片要是能流传后世,那绝对是研究民俗学的第一手资料——物理意义上的第一手! 热闹了半个时辰,锣鼓声逐渐停歇。 神台上的毕竟大都不是专业演员。扮神像,首要的是模样端庄俊美,演技倒在其次。故而士绅们首选的是像归雨宁这样有家世清白且家族有一定声望的未婚女子,其次才是戏子、歌女。 非专业演员自然不能像真正的戏子那样一演就是大半天。好在赛神会上演的也就是简单几个场景,所以很快“戏核”就过去了。“神像”撤下,广场和街边留下的便是小商小贩、杂耍班子,热热闹闹过完这一天。 淮扬酒楼上的人群也随着锣鼓的停歇逐渐散去,就像电影院里刚打出字幕的时候,观众就呼啦啦离场了。 邓源还在人群中四下寻找——那崔廪生方才没占到便宜,说不定还要再找回场子,上演一出“放学后别走”的剧情。 但崔廪生不知什么时候先走了,并未留下来再战。这让邓源有些意外,又有些失落。 独居读书的日子太苦闷了,能有个人和自己吵架也是好的··· 散场后,归庄三人有个诗社集会。邓源知道他们一帮年轻才子弄了个惊隐诗社,成员既有秀才也有无功名的读书人,共同点是都会写点诗,也能写戏本子。秀才在这里展示诗作也不会被视为不务正业,有点像高中校园里叛逆少年组的乐队。归庄请过邓源参加活动,都被婉言谢绝了——你老子的画社请我过去坐坐,我都没给面子,何况你们一群小屁孩? 对不起,吹牛啵儿了,其实是邓源心虚。 这次归庄再次邀请,不出意外邓源依然婉拒了。 四人先在正阳大街同行一段,然后邓源回宣化里,其余三人去诗社。 刚走出没多远,身后传来一阵喧哗。邓源回头望去,只见鼓楼广场周围像海边忽然起了大浪,人潮向四面八方剧烈地涌出。 四人停住了脚步。不知归雨宁此刻是否还在广场上,若是发生了踩踏,他们一定要折回去看看。 片刻之间,第一波腿长的已经从广场那边跑了过来,街边行人纷纷询问发生了什么。 “抢、抢劫!” 邓源紧张起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治安一向很好的昆山县,居然发生了这样的恶性事件。 “谁被抢了?” “哪吒被抢了!” “还有观音···” “不是抢劫,是抢人!” 观音被抢了? 邓源把几人短促的对话快速整合到一起,脑袋“嗡”地一声大了好几圈——归雨宁被人劫走了! 第三十四章 疑犯 归庄也反应过来,和邓源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扯住对方衣袖:“你姐\/我姐出事了!” 二人撒腿就往回跑。 顾绛和陈忱赶紧跟上。 更多的人从广场上跑下来,正阳大街混乱不堪。 邓源一边跑一边留神观察。拜后世刑侦小说所赐,他下意识地认为这场变故的策划者会在暗中观察。 一个大胡子的中年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虽然也混在人群中向南而行,神色却并不慌张,脚步也不快,甚至还频频回头。 邓源也放慢脚步,死死盯着他。 那人似乎发现了什么,飞快地扫了邓源一眼,低头匆匆离去,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 这人···有些眼熟。 不过眼下情势由不得邓源细想,便又赶紧向广场跑去。 此刻的鼓楼广场已是一片狼藉,不知多少小贩的摊子被打翻在地,杂耍班子的木制刀枪扔了一地,与家人走散的小孩子原地哭嚎。 但好在,似乎没出人命。 从胆大的闲汉口中得知,意外发生在各路神像刚刚撤到广场外的时候,一伙乞丐暴起发难。他们的目标是扮演哪吒的童子,配合相当默契。两个人抬起哪吒就跑,另有几人负责阻挡扛神台的民夫——事实上,由于事发仓促,那些民夫甚至都没来得及出手阻止。 倒是紧挨着哪吒走在前面的归雨宁反应迅速,跳下莲台拦住了那伙乞丐的去路,还拿手里的净瓶砸破了为首一名乞丐的鼻子。 那伙乞丐吓唬了归雨宁几句,这姑娘丝毫不退。眼看着衙役和官兵就要发觉这里的动静,又有两名乞丐狗急跳墙,上前将归雨宁制服,一并带走。 归庄急得直跳脚:“让她扮观音,她真当自己是观音了?” 邓源则冷静些,问那些闲汉:“他们往哪边去了?” 闲汉指了一个方向:“东南方向,好像是进了立山街。衙门里几十名快手已经追过去了,他们跑不了。” 邓源对这个年代的衙役没多少信心,便与归庄等人沿着立山街追了下去。 谁知这一去人踪袅袅,非但没追到乞丐,连衙役都不见了影子。眼看着要出东门了,出了城,更是大海捞针。 归庄便道:“此事需要回家禀报父亲,由他出面去找县主老爷。当官的重视了,才能尽快抓到那帮歹人。” 顾绛道:“正是。咱们两处着手,归庄你去通知伯父,我先去诗社通知那些诗友,让他们回家发动族家邻舍,一起找人!” 邓源犹豫了一下:“我去找商号的人,他们应该也能帮上忙。” 四人便分头行动。 邓源回到家中,扯着嗓子喊陈伯。 慧儿惊慌地跑到院中:“相公,陈伯出去了。有什么事?” 这老头儿,越是需要他的时候越掉链子。除了陈伯和周升,邓源对晟记商帮其他人并不熟悉。就算晟记在昆山有些人手,邓源也无法调动。 “陈伯说没说去哪了?”邓源急促地发问,面色有些狰狞。 慧儿怯生生回答:“陈伯出门,从来不与我说···” 那是自然,也从来不和邓源这个名义上的主子说!邓源这一问也自知多余,狠狠跺了几下脚,他先回了房间,找出了充电宝。 方才拍完照片,手机便关机大吉。此刻他迫切地需要看到那些照片,那可是犯罪现场啊! 好在今天天气不错,午间日头正毒。 邓源将充电宝放在窗下,直接连上了手机。 林嫂来到房间外,敲了敲门:“相公,吃中饭么?” 邓源吓了一跳,几乎是吼着说道:“不吃,我不叫你你别过来!” 林嫂也吓了一跳,来邓家四个多月,主人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虽说主子对下人打打骂骂是常事,但这位主人一向和气,今日也不知中了什么恶。林嫂委屈地嘟起嘴,一拧身回厨下去了。 房间内,邓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蚂蚁也没有他此刻焦虑。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过去一秒,归雨宁便多一分危险。 虽说那些歹人不是冲着归雨宁来的,但既然动手了,就不会客气。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再联想到这个年代低到令人发指的破案率··· 邓源几乎崩溃。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手机终于开机了。 邓源急不可待地打开相册,还好,拍得都很清晰。 他一张张点开,放大,仔细观察每一张人脸。 有几张归雨宁的近景照,笑容那么明艳,善良,温柔。可她现在陷入一伙来历不明的歹人之手,生死不知!一想到这儿,邓源就有一种想要和人拼命的冲动。 要说相机这东西,实在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他能留住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瞬间,以及罪恶场景。 回到十七世纪,照片更是绝无仅有的破案神器! 每个人的长相都有自己的特点,只要轮廓被拍下来,即便离得很远,也能看出是谁。 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大胡子的脸! 第一张,是在广场边上。他由广场南侧进入,原本从邓源这个角度是拍不到他正脸的,但他在广场边停留了一下,似乎在回头张望。方才在正阳街上,正是这个回头的动作让邓源在人群中注意到了他。 第二张,是在哪吒的神台下,那是一张侧脸,正像寻常百姓一样伸着脖子看哪吒闹海。虽然是侧脸,但由于主要特征和衣着都无误,邓源确认是同一人。如果他就是幕后策划者,那么当时他心里所想的便是待会儿如何把哪吒弄走——细思极恐啊。 第三张是在广场东南侧。当时那边演的是目连救母。根据剧情,目连大开鬼门关,放出恶鬼无数,这个神台下扮演恶鬼的乞丐是最多的。百姓中有的在看台上的目连,有的在和台下的乞丐纠缠。而那个大胡子面前也有一名乞丐,只是两人表情都很平静。大胡子没有像其他百姓一样对“恶鬼”恶语相向,乞丐也并未故作畏惧之态。 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那便是处处可疑了。 这人混在广场上,分明就是在安排部署! 只是他出现在广场上的时间有些晚。邓源拍照的时候,赛会已经进入了最热闹的部分。再过不多时,就要散场了。作这么大的案子,主谋总不至于迟到吧?按照邓源从电视剧和小说里学来的推理经验,主谋要么全程隐在背后,要么在现场统筹全局。那么大胡子在进入广场之前,他躲在哪里?一定不会太远,应该就在广场周围的店铺之中。 淮扬酒楼! 邓源想起来了,就是淮扬酒楼!那大胡子,在街上时便觉得眼熟,那是因为,在淮扬酒楼的一楼大堂,他看到过这么一张脸! 第三十五章 画像 邓源将手机揣到怀里,飞快地跑出了大门,奔归雨宁家去了。 巷子的另一边,陈伯倒背着手悠闲地走了回来,神情很是轻松,还哼起了小曲。远远看到邓源的身影,吓了一跳:这小子什么时候偷偷练了轻功? 陈伯本想叫住他问问这么匆忙要去作甚,但因邓源跑得太快,扬了扬手,终究还是没有出声。咳,等他回来再问也是一样。 邓源到了归家门前,不顾礼数地狂拍大门。 这回耳背的胡伯也很快听到了门响,开门后,邓源直接冲了进去,口中道:“归庄在么?” 归庄出现在廊下:“邓兄,有线索了?” 邓源看了看房内:“伯父不在家?” “去县衙了,我在家等消息。” “我想起现场有一个人,极其可疑,我记得他的长相。我描述,你能画出来吗?” 归庄自然知道一个目击者的描述是多么珍贵,也激动起来:“我可以试试。” 两人来到书房,纸墨都是现成的。 归庄抄起笔:“说吧。” 邓源将那大胡子的外貌特征一一描述下来,归庄边听边画。真不愧是大名流传几百年的书画家,虽然现在年纪还小,但画工依然十分纯熟。 归功于像素很高的手机,邓源将那人的外貌特征讲得很细致,就连额角的刀疤都没有落下。 不一时画像画好,邓源拿起来观察一番,六七分相似。在这个年代已经是难得的精准人像了。两人没敢耽搁,拿着画像向县衙去了。 此时的县衙已经人仰马翻,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 光天化日之下大抢活人,还一抢就是俩!酬神赛会本事露脸的时候,谁知道偏偏把屁股露出来了! 除了归雨宁,扮哪吒的小童家里也是有头有脸的。此刻两位老先生都坐在县衙二堂,对着唐知县一言不发。 都是体面的读书人,即便万分激动,也不能扯头发拽袖子。该说的话,方才也都说完了。软话硬话好话狠话都有,中心思想不外乎“县主老爷若不能尽快破案,接下的前程就堪忧了”。接下来该如何做,就看县主老爷珍不珍惜自家前程了。 唐知县在昆山即将待满三年,官声不好也不坏,正是攒着劲儿想要高升一步的时候。这个节骨眼上出现这样的事,岂不是老天不长眼? 所以,要说谁最恨那帮劫匪,唐知县绝对能排进前三。 其实出事之后,唐知县的的反应不可谓不得力。三班衙役二百余人尽数撒了出去,并且对掌管治安的典史也放了狠话:一天之内找不出贼人的下落,教你屁股开花! 但在二位苦主眼里,唐知县这就是打亲儿子给外人看。说破大天去,顶多是挨一顿板子。可贼人那边若是出一点点差错,我家孩子可就小命不保了。 因此唐知县再三劝他们回家等消息,二位就是不走,就在这里耗上了。 这个时候,归庄和邓源送来了嫌犯的画像,这对唐知县来说不啻是天上掉下来个金元宝。当下就扯着嗓子喊来了典史:“照着这幅图,找书手画出来一百——啊不,二百幅,大街小巷都贴上,城门口贴上,每队衙役手里也得有一幅!” 当官的发起狠来,底下人做事便格外卖力。各房书手埋头苦干,毛笔挥舞熬飞起,不到一个时辰,第一批五十幅画像便送到了四门和各队衙役手里。 典史又对邓源问了一些现场细节,奈何邓源在事发的时候并未看到那大胡子,只是事后在照片里发现了端倪。现在又不便把手机拿出来给人家看,只得绞尽脑汁去回忆。 好在典史也是破案老手了,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发现邓源所知不多,也怕邓源说岔了给破案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作罢了。 归昌世和“哪吒”的父亲谢过了邓源,唐知县便打发邓源回家了——县衙里多一个人,县主老爷便多一分头疼。 回家之后,邓源一推门,院中传来慧儿的声音:“陈伯,相公回来了。” 陈伯从门房中露出头:“哥儿,找我何事?” “有急事!”邓源见状,上前一把抓住陈伯的手:“雨宁被人抓走了,我需要商号帮我找人!” “归家小姐怎么了?”陈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被绑架了!”邓源不知该怎么快速描述上午的混乱,焦急中想到了“绑架”这个词。 “谁干的?” “不知道,据说是一伙乞丐!” 陈伯一怔,脱口而出:“他们连归家小姐都绑走了?” “你知道他们是谁?”邓源敏锐地发现了陈伯话里的问题。 “呃···我哪里会知道,碰巧也听说鼓楼广场上的事了。先前只是听说有一伙歹人劫走了扮哪吒的童子,不知道归家小姐也被劫了。” “官府已经在追查了,但我怕破案太慢,雨宁会受到伤害。咱们商号在地面上人头熟,我想也许能打听出来一些线索。” “这个···这是自然···”陈伯有些犹豫。 “怎么,不方便动用商号里的人手么?” “不不不,只是有些突然,我要想想怎生安排···”陈伯躲避着邓源的眼神,心不在焉地说道。原地转了几个圈,忽然一抬头:“我去找人,哥儿你在家等我的消息。”说完,急匆匆向外走去。 邓源定定地看着陈伯的背影,心头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这老头儿有问题!那伙绑人的乞丐,也许和他有勾连! 要是那样的话,邓鼎城知道吗? 对了前日陈伯说走了嘴,透漏出邓鼎城也在昆山,而且行踪有些鬼祟··· 可要真是和他们有关,他们为甚要和归雨宁为难? 不对,今日归雨宁只是遭了池鱼之殃,正主儿应该是扮演哪吒的童子··· 邓鼎城好歹是个正经商人。若说完全奉公守法,那是不太可能。但作为商人可以行贿、走私、偷税漏税,这都是有利可图的事情。他闲着没事劫一个小童子做什么? 这么看起来,还是陈伯私下所为的可能性大一些。 毕竟,陈伯这几十年可是什么都干过,路子野得很。 短短几息,邓源脑子一热,决定跟着陈伯,看他去哪儿、见什么人。 第三十六章 陈伯 邓源出了大门,刚好看到陈伯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陈伯走得很快,而且一路上并未回头张望,似乎警惕性并不高。也对,他哪里想得到在昆山居然会被人跟踪——还是邓源在跟踪他。 这老头儿居然一路向着鼓楼广场去了。 邓源心里直打鼓。 如果陈伯去了淮扬酒楼,那么基本可以确定,他和那伙劫匪有关了。至少他没有按照自己的要求去晟记商帮找人,这事儿肯定不对劲! 陈伯没有去淮扬酒楼。 在路上,迎面走来一个高瘦的年轻汉子。虽然一脸的若无其事,但邓源仍看得出他的视线随着陈伯在移动。 果然,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那汉子飞快地说了一句什么话。 陈伯愣了一下,放慢了脚步,随后转入一条小街。 邓源很少出门,对昆山的街巷并不熟悉。远远跟着,几次险些跟丢。好在陈伯并未走太远,便进了一个偏僻的里弄。弄堂两边都是附近居民丢的破筐旧家具之类,应该是个死胡同。 陈伯拐进去之前倒是左右张望了一下,幸亏邓源提前躲了起来——也是得益于后世看电视剧学来的经验。 贼窝! 邓源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心一横,蹑手蹑脚靠了过去。 弄堂里有人在争吵,声音压得很低。 一个苍老的声音,是陈伯。“叫你不要节外生枝,怎么又多弄了个女娃儿回来?” 另一个粗豪声音道:“那女娃儿拦住去路,当时那种情形,你说该怎么办?”这人说得也是北方官话,但带出些浙江口音。 “打昏过去就是了,何必带着一起走!” “你知道我下手重,万一闹出人命,谁担着?” “你把人带走,就不怕出人命?” “事情完了之后,再放回去就是了!反正她也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可那女娃儿···” “那女娃儿怎样?” “你别管!”苍老声音没好气地说,顿了顿,又道:“让你那些小崽子小心些,好吃好喝给女娃招呼着,一根汗毛也不许碰倒!回头我要是听说她吃了什么亏,有你们好果子吃!” “可我现在怕是也出不了城了。” “怎么?” “官差不知怎么弄来了我的画像,四下城门已经贴上了。方才我试过了,盘查很严,出不去。” “你···上午怎么没和他们一起走?” “我若一起走了,谁留下善后?” “···” 沉默片刻,陈伯无奈地说:“你先回酒楼躲着,等风声过了再出城。” 邓源越听越,心跳也越来越快,捂住了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叫出声来。 下一刻,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顶上了他的后腰。 “别动。” 邓源身子僵硬,冷汗瞬间打湿了衣服。 方才看到过的那名瘦高汉子出现在邓源背后,手持一柄精光闪亮的匕首,刀尖已经刺入了邓源的衣服。再稍一用力,便要见血。 完了。 “好···好汉,有话好说,我···没有恶意。”大脑一片空白,邓源无意识地说出这么一番话。似乎也是后世电视剧里学来的台词。 陈伯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走过来一瞧,也僵在了原地。 “源···源哥儿,你来了多会儿了?” 邓源挤出一丝苦笑:“不久,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陈伯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后面又走出一人,身材高大,一脸虬髯,正是邓源早就锁定了的大胡子疑犯。 大胡子上一眼、下一眼看了邓源好几眼:“朋友,眼熟得很啊。”又看看陈伯:“大哥,你认识他?” 陈伯居然是这伙人的大哥? 邓源一颗心掉到了谷底。 陈伯苦笑一声,对邓源身后的瘦高汉子说:“先放开他。” 瘦高汉子应了一声,却又看了看大胡子。 大胡子点点头,瘦高汉子便撤去了匕首。 邓源长出一口气,感受着现场微妙的气氛,不敢出声。 陈伯一指邓源,对大胡子说:“这便是大掌柜的长子,源哥儿。” 大胡子呆了一呆,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邓源:“真的?” 邓源只得点头。 虽然还没弄清楚局面到底如何,但可以确定这些人并非穷凶极恶,看来事情有得谈。 但大胡子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不会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吧?” 陈伯微怒:“你当人家和你一样脑子缺根弦!那是他亲老子,他能出卖自己亲老子吗?” 大胡子撇撇嘴,算是认同了陈伯的说法。 而邓源则是心里又“咯噔”一下:邓鼎城居然真的牵涉其中! 陈伯沉吟了一下,似乎要好好措一措辞。 邓源抢先发问了:“陈伯,你是说,幕后主使是我父亲?” 陈伯干笑一声:“什么主使不主使,别说得这么难听,好像真是作奸犯科了似的。” “这还不叫作奸犯科?”邓源几乎叫了出来? 陈伯忙示意邓源闭嘴,警惕地往远处看了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见见你父亲。” 邓源有些慌——他设想过无数种“父子相逢”的场面,却万万没料到两人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面。便下意识地说:“不!” 陈伯则会错了意,以为邓源还是记恨父亲,深沉地说:“哥儿,老汉我说句不该说的,无仇不成父子。亲爷俩儿哪有过不去的坎儿?早晚是要见面的。眼下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们对归家小姐并无恶意,包括扮哪吒那小童,也安然无恙。只是内中原因能不能让你知晓,我做不了主。只能由大掌柜定夺。” 邓源冷静了一下。虽说从方才陈伯二人的对话中听得出来这起“绑架案”另有乾坤,但归雨宁还是一时不会被放出来。想要归雨宁少受苦,还是得靠邓鼎城这个“幕后主使”,不得不见一见。便假装踌躇了一下:“也好。” 陈伯点点头,对大胡子说:“老三,你先去新宁街的宅子住两天,那里面吃喝用度都不缺,这两日先别露面,等我找你。钥匙在门前抱鼓石下面。” 大胡子“嗯”了一声,又说:“小石头先跟你们出城。” 那瘦高汉子闷声道:“三叔,你不走,我也不走。” 大胡子喝道:“我又不是留下来等死,你矫情个什么劲儿?” 小石头讷讷低头。 陈伯则向他一伸手:“刀子拿出来。” 小石头不解。陈伯道:“你脸生,万一城门那边要搜身,你带着凶器,黄泥巴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把夺过匕首递给大胡子:“呆头鹅,都是你调教出来的!” 大胡子也不再言语,收起匕首,匆匆离去。 第三十七章 狡兔 陈伯带着邓源和小石头,到骡马市租了一辆马车,三人直接出了城。 到了城门处,果然看到八字墙贴了两张大胡子的画像。经过衙门里书手的二次创作,已经只剩下四五分相似了,但也足以认出本尊。怪不得他不敢出城。 陈伯咕哝了一句:“这回那帮狗东西倒是神通广大,他们是怎么发现的呢···” 邓源脖子一缩,不敢说是自己通风报信。 城门处盘查很严,但陈伯报上晟记商帮的名号,三人顺利过了哨卡。 一路上邓源不时偷眼瞧身边这位高瘦汉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与“小石头”这个名字不太相称。便道:“这位兄台请了。” 小石头似乎不太会与人打交道,斜眼看了看邓源,又迟疑了一下,“啊”了一声。 邓源又问:“你叫小石头?有大名吗?” 这次回答很精确:“陈石。” “你也姓陈?” “是的。”小石头理所当然地又斜了邓源一眼:“不可以么?” “可以,可以。”邓源忙笑着搪塞了一下,转向陈伯问:“陈伯,这位仁兄与你有亲戚?” 陈伯头也不回:“他是我本家侄儿。方才那个,是我堂弟,排行第三,名叫陈三吉。” 邓源呆住。 黑道家族? 陈伯继续道:“年轻的时候,我和小石头他爹一起从军。他爹命不好,死在了蓟镇‘兵变’里。那年这小子才两岁。我从军的时候,三吉岁数还小,队里没收。没收也好,起码小命保住了。戚金将军回浙江再招兵的时候,他都三十多了,非要从军。我苦劝无用,他自己去还不够,居然把小石头也带上了!” 邓源记得陈伯说过,戚金重建的戚家军,在关外的浑河血战中全军覆没。那么这叔侄俩是怎么活下来的? “也是他俩命大,少将军接到军令去关外之前,小石头他奶奶去世了。三吉带着小石头回老家奔丧,没赶得上去关外送命。” “再后来,三吉带着一帮生计无着的老兵子弟来找我。大掌柜便给了他们一碗饭吃。” 邓源听得目瞪口呆。 自己这个便宜老爹···还真是有远见! 默不作声,养了一帮忠心耿耿的打手!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若不是有个商人身份盖着,邓源都要认为他想造反了。 又想起一件事,“蓟镇兵变”那年,小石头两岁。那么算算年纪,这位仁兄今年也三十六了。 一把年纪,还叫“小石头”。 不能改一改么? 应该叫大石头才对。 等他到了陈伯这个年纪,就叫老石头。 ··· 马车在城东的官道上辚辚而行,邓源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玉山。” “玉山?”邓源叫了起来:“我父亲在玉山?” “是啊,归家女娃和那小哪吒也在玉山。” “官府还没搜到玉山吗?” “就那帮酒囊饭袋,打开院门给他们搜,他们也找不着。” “···” 邓源很想知道,陈伯哪里来的自信,敢这么看不起那些吃官饭的。但作为黑白两道都趟过的老江湖,想必是有些压箱底绝活的。 这个年代的官差办案,一靠人情二靠经验。若是没有人通风报信有没有真凭实据,邓鼎城随便把人塞到哪个犄角旮旯,他们就得找个仨月半年的。 塞到犄角旮旯,好可怕的念头。邓源脑补了归雨宁被五花大绑塞到箱子里的情景,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邓鼎城,你要是敢这么对待雨宁,我··· 还没等邓源想好,马车已驶入玉山镇,径直向着他曾经住过的别院去了。 邓源很想问“这宅子不是卖了么”,但再一转念,从邓鼎城到陈伯有这么多事情瞒着自己,一所宅子卖没卖这种小事何足挂齿? 马车停住,邓源跳下车,很自然地向“旧居”走去。 陈伯叫住了他,叩响了隔壁的大门。 “这处院子也我父亲的产业?”邓源瞪大眼睛? 陈伯没有做声。 大门开了,三人走了进去。 这宅子和“旧居”格局差不多,但院中的景致和装饰都很简单,想来不是邓鼎城常住之所,顶多是个备用的狡兔之窟。 邓鼎城这只狡兔还有几处洞窟? 陈伯把邓源领到东厢房:“哥儿,你在此稍等。” 邓源心情复杂地坐下,大脑飞速运转。待会儿见到邓鼎城,自己该如何表现? 是像邓母一般苦大仇深横眉冷对,还是一腔孺慕之思过去抱住大腿痛哭流涕?抑或不冷不热若即若离? 这四个月过得太过轻松,居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对了,赶紧再重温一下邓母讲过的那些陈年往事,免得待会儿痛说家史的时候对不上榫头··· 就在邓源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 来了! 邓源紧张起来,比方才偷听陈伯和陈三吉说话的时候还要紧张,手心脚心都渗出了汗,一颗心跳得几乎要蹿上喉头。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而房门并未立即被推开。 他也在犹豫。 邓源站起来,一手扶住桌子,一手揪住衣襟,死死地盯着房门。 门没拴,门外那人只消轻轻一推,两人就算正式见面了。 古人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如今“父子”二人隔门相对,似乎怯意更甚。 晋省民风淳朴刚直,若是原本的那位邓源还活着,是不是会直接冲出去先把老爹打一顿再说? 也许邓鼎城是怕挨打,所以不敢直接推门而入。 不进来便不进来,在门外矗着算怎么回事? 玩行为艺术啊?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窗格上。邓源几乎能看到远处血红的火烧云,就像一盆新鲜的狗血,染红了天地。外面的人影显得格外高大,似乎还镶了一圈金边。 这就是这个时空的老爹给自己的第一印象? 狗血中带着伟岸。 不知过了多久,邓源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了。 人死鸟朝天!他鼓励了自己一下,主动出击。 邓母并没有交代该如何面对这位父亲,邓源决定跳过狗血的环节,大大方方认下这个爹。 他迈出了第一步。 几乎与此同时,紧闭着的房门,开了。 第三十八章 我是你爹! 一名身材修长的中年男人立在门外,左手负在身后,穿一领青色直身,显得高大笔挺。虽然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一点发福的迹象都没有。他面色黑红,想是常年在外走动所致;隆鼻阔口,两道浓眉下的眼睛炯炯有神。嘴角略带着笑意,静静地看着邓源。 这就是邓鼎城?怪不得当年段家小姐非他不嫁,真是有一副好皮囊啊。 “你···我···”邓源口吃起来。 “什么你你我我,我是你爹!”邓鼎城迈步进来。 邓源眨眨眼,忽然福至心灵,影帝上身,咧嘴大叫:“爹···”合身扑了过去,半跪半蹲抱住邓鼎城的大腿,嚎啕大哭。 邓鼎城有些猝不及防。根据这段时间的暗中观察,自己的儿子似乎不是这么软弱易哭的性子。今日怎么做出这么一副小儿女姿态?看来是父子天性,血脉情浓啊。 想到这里,邓鼎城也不禁动容,嘴角笑意敛去,眼眶一红,两行老泪滚滚而下。 邓源脑子里有个念头,那就是眼下哭得越情真意切,待会儿要求放了归雨宁也就越顺利。可情绪打开之后,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穿越来此,举目无亲,还要冒名顶替托庇于邓鼎城名下才能活下去;四百年后的亲戚朋友此刻不知急成什么样子;自己明知道十五年后的亡国之祸,却束手无策,也无处排遣,时刻背负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一念及此,他再也控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邓源哭声越来越响,院中其他人不禁好奇地往这边张望。邓鼎城将邓源扶起在桌边坐下,反身将房门关上,满是歉意地说:“孩子,你受苦了。” 孩子,你受苦了。 他若是说“你们受苦了”,那便是对邓母也有歉意。但此刻邓源听得出来,这歉意只是针对自家儿子的。至于当年的结发妻子么···唉,也许在他心里真没那么重要。 好半晌,邓源止住悲声,情绪平复了下来,哑着嗓子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晋省的生活之苦,成功解锁了邓鼎城的舐犊之情。在过去的十九年里,父子从未相见,邓鼎城虽然也惦记着这个儿子,但也只是“惦记”而已,并且更多的是关注“儿子”这个符号。话句话说,无论邓母带来苏州的是邓源本人还是其他的阿猫阿狗,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认下。而此刻则不同,邓源这四个月的表现已经让邓鼎城很是认可,一番戏假情真的真情流露之后,又让邓鼎城打心里接纳了这个活生生的人,而并非一个作为符号的“儿子”。 父慈子孝的场面告一段落,邓源进入正题,试探着问:“爹,您为何要派人劫持那小童?” 邓鼎城显然早就准备好告诉邓源真相,便轻描淡写地说:“所谓劫持,其实是我和那孩子家里约好演的一场戏。那孩子没事,整件事情中,唯一的受害者是你的那位小朋友,归家小姐。当然,若非她过于热心,本来也不必遭此无妄之灾。” “什么?”即便此时天外飞来一块陨石落在院中,邓源也不可能更加惊讶了。闹出这么大动静,居然是一场戏?为什么要演这么一场戏?而且那小童的父亲还气势汹汹地去找唐知县兴师问罪,若无意外,此刻正和归昌世一起在县衙枯坐着。若是他事先就知情,那么老家伙演技着实了得。 “就是一场戏。”邓鼎城清了清嗓子:“按照我们原来的设计,明日城里就会传出流言,说顾老相国老来好男风,喜欢俊秀粉嫩的童子。然后会有人有意无意地把这两件事往一起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不妨想一想。” “您说的顾老相国,就是顾名俊的祖父顾秉谦吧?”邓源反问了一句。在得到邓鼎城肯定的答复之后,整个人都麻了。他想起在手机上搜索到的顾秉谦被昆山百姓破家驱逐的信息,万万没想到,这件事不是百姓自发的,而是有人在暗中策动,策动者还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然后···顾家本就是阉党余孽,现在再多这么一条罪名,怕是在昆山待不住了。”邓源干脆说得再明白一些:“您一定安排了很多人在暗中鼓动百姓,散播顾家的恶行,最后带领昆山士民冲击顾宅。要是老家伙运气不好,活活吓死、气死或者被人失手打死,自然皆大欢喜。就算他命硬死不了,以后也只能在外做个孤魂野鬼了。” “不错。”邓鼎城在赞许地点点头:“我说了个开头,你便猜到全貌,就像整件事你也参与其中一样,孺子可教。” 邓源暗想,我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我开了上帝视角,而且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老家伙并未死在这场骚乱中。虽然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但身手依然矫健,百万军中从容脱身,躲到了一艘小渔船上。 顾家被砸被抢,或许是咎由自取。邓源虽说和顾名俊有些交往,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因此而同情顾秉谦。只是···这场规模不小的骚乱,必然带来很多次生灾害。比如,顾家的奴仆下人,会受到牵连;甚至有些宵小之辈趁机对临近的屋舍商铺下手。万一骚乱扩大起来,恐怕不是一个商号能控制得住的。 邓源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而邓鼎城不在意地一挥手:“难道你觉得,官府会放任不管?” 官府不会放任不管···这话很值得玩味啊。 只是不能多管,也不能少管,得管得恰到好处··· “唐知县也是···”邓源不知该如何措辞。难道唐知县和你也是一伙的? “他?也配?”邓鼎城一笑:“到时候会有卫所的官兵来弹压,姓唐的会出点血,给官兵拿一笔军费,然后调离昆山,去一个偏远县份。” 邓源倒吸一口凉气。来自后世的他,也在影视剧中见过富可敌国的商人如何搅动政局,但当事情急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时候,还是惊讶不能自持。 虽然邓鼎城谈到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的去留,但这气势,牛啵儿! “可是···为什么呢?”邓源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问题太多,只能用“为什么”三个字来涵盖内心的疑惑。 “新帝登基以来,最大的心病不是关外的建奴,也不是西北的流寇,而是他眼皮子底下的阉党。所以魏忠贤倒台了,皇帝还要穷治阉党。只是内阁的态度不太积极,去年审了大半年,以阉党定罪的才四五十人。皇帝不满意,今年逆案钦定,圈了一个数百人的名单。不过内阁还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很多人并未真正追究责任。这位顾老相国,其实去年就判了三年徒刑——不过他拿银子自赎了,现在在家享清福。所以就有些人看不过眼,他这样的老贼若是得了善终,世上还有天理吗?” “您···是在为皇帝做事?”看着侃侃而谈的邓鼎城,邓源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第三十九章 解惑 邓鼎城看了看邓源,失笑道:“你也太瞧得起你爹了。这件事,确实是一位大人物发话了,否则我一个商贾,为何要搅合这种事?但离皇帝还远得很,你不必胡思乱想。” “那是谁发话了呢?” “两淮盐运使,隋玉建。他背后自然还有人,那就不是我能说的了。” 两淮盐运使驻节扬州,掌管东南盐业命脉。而盐业恰恰是晟记商帮的大买卖,那么作为盐运使的隋玉建自然就是晟记的财神爷;而财神爷心情不好的时候,脸一翻就成了阎王爷,故而这位大人物发话,对晟记商帮来说有着言出法随一般的效力。哪怕隋老爷头一天晚上做了个梦,次日一早就会有商帮的人帮他圆梦。 虽然邓源对大明的官制只是一知半解,但盐运使对晟记商帮的重要性,他还是了解的。 “这位隋大使,算是清流中人?” 邓鼎城一笑:“他若是清流,天底下就没有浊流了。前几年阉党得势的时候,他也没少下功夫。只是他昔年也轻狂过几年,得罪了后来的兵部尚书崔呈秀。崔呈秀是阉党首脑,是以那几年隋玉建的日子很不好过。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阉党倒台后,他又跳出来以清流自居,居然谋到了两淮盐运使的肥差。其实为人么···” 邓源了然。 皇帝想要穷治阉党,内阁阳奉阴违。但既然皇帝发话了,总会有人在底下为办事。 办事的人既要在皇帝面前邀功,又不能正面得罪内阁大佬,便只能用一些曲折迂回的法子。 比如,百姓“自发”地驱逐阉党余孽··· 顾秉谦就是一个绝好的靶子——曾经位高权重,现在致仕多年,夹着尾巴做人,有点闲钱但无权无势。这样的落水狗放着不打,难道留着过年吗? 这便是隋玉建的一件大功劳,足以让他在清流中站稳脚跟。 邓源又想起一人:“唐知县因此事吃了瓜落,倒是有些冤枉。” “不冤枉。若非顾家给他送了一万两银子,又如何能在昆山安居?收了人家的银子,还能不担点责任?” 邓源恍然,原来这里面的门道这么多。 但,一万两···这个数目似乎很耳熟啊··· “两个月前,顾家被一个老道骗去一万多银子,后来既没报官也没声张,难道里面有什么隐情?” 邓鼎城又递给邓源一个赞许的眼神:“你也瞧出不对劲了?什么老道骗子,那是唐万才安排的。”此刻他对唐知县也是直呼其名了:“今年二月钦定逆案,顾秉谦再度榜上有名。虽说内阁不欲再生事端,但他怕地方官府仗着圣旨上门骚扰,便主动找到了唐万才,要花一万两再买个平安。唐万才也不敢直接收这个钱,于是找人安排了一场所谓的骗局。这也是一举两得,一来抓不住他贪赃枉法的直接证据,二来顾秉谦向天下示弱卖惨。只是顾秉谦机关算尽,朝中清流还是不会轻易放过他。” “既然是顾秉谦和唐知县的暗中谋划,您怎么这么清楚?” “你不要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在商帮里,消息是最值钱的。唐万才的家人从外地请来一伙骗子,在苏州假装和顾家俩兄弟偶遇。不得不说那骗子的装扮太到位,一进苏州城便被商号的伙计注意到了。稍加留心,便不难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当然,为了坐实这件事,我让你周叔叔来了一趟昆山打听此事——就是送你来别院那天。” 邓源回忆了一下,周升送自己来玉山别院的那一日,确实说过要进城办点事。 “可是,您为什么要如此留意顾家的动静呢?” “自钦定逆案之后,从应天巡抚衙门到昆山县衙,谁不关注顾家?尤其是苏州知府乔振山,那也是个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主儿,都巴望着从这只肥羊身上叼下一口肉。我也只是替父母官想在前面、做在前面。” 高,实在是高。 “顾老头儿如此布局,他的两个孙子是蒙在鼓里的吧?” “那是自然。做戏就要做全套。不但他的两个孙子不知内情,就连那骗子,也只以为是一桩寻常买卖。” 寻常买卖!邓源翻了翻白眼。在这些人眼中,一万两银子只是寻常买卖!还有,那骗子的“女徒弟”色诱顾名俊,顾秉谦事前也能料到吧?就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孙子踩这样的泥坑,也真不愧世人对他“庸劣无耻”的评价。“要说这唐知县下手可够黑的,张口就要一万两!不过顾秉谦光打点唐知县了,却忘了您说的那位乔知府,想必知府老爷恼怒得很吧?” “那是,否则我又怎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谋划这么一件大事?” 邓源掰着手指头计算:“事成之后,顾秉谦家破人亡,在昆山难以立足;唐知县虽然事先得了一万两银子,但因此被调任偏远县份,非但升迁无望,事实上是降职了;乔知府出了一口恶气,当然也可能从顾家再敲一笔银子;隋大使得了功劳,讨得上面大人物的欢心;上面的大人物也让皇帝看到了民心所向,减少朝中清算阉党的阻力。”然后望向邓鼎城:“而晟记商帮的好处便是进一步巩固食盐专卖之利。我说的可有遗漏?” “只有一点遗漏,”邓鼎城笑道:“不过这也怪不得你,商帮里的事,你原本就知之甚少。我之所以接下这桩差事,不是巩固专卖之利,其实为了挽救商帮危局。两个月前,隋玉建在盐引上卡了我们一下,盐场便不给我们支盐。若是无盐可运,你可知一天的损失是多少银子?”见邓源茫然摇头,邓鼎城也没指望他能回答,便自顾自地讲下去:“扬州的段东台便找我过去商议。万般无奈之下,我想出了这么个主意,给隋玉建挣点面子,他能继续给我们方便。” 邓源苦笑:“原来您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邓鼎城也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是把自己一起骂进去了。” 邓源讪讪。随后又问:“扮哪吒那小童,他家里为何与您合作?” “你可知这小童的父亲是谁?” “不知。”邓源只在县衙匆匆见了那人一次,也顾不上去问他到底是谁。 “他叫叶守贤,家资巨万,是昆山第二大的田主。” “第一难道是顾家?” “这件事之后,第一就会是叶家了。而且,晟记承揽了往西北运送军粮的买卖。我们在本地采购粮食,是叶家最大的主顾。” 连上了,全都连上了。 这场乱局之后,各方都会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至于顾秉谦如何,那也是咎由自取。 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叶家势力这么大,就算顾老头儿真要找男童,也不会找他家子弟下手吧?不会有人怀疑这个流言的真实性吗?” 邓鼎城盯着邓源,认真地说:“所谓流言,最精要之处便是离谱。若是太合理,反而传播不开。” 第四十章 隐患 西厢房,邓鼎城将门推开一条缝。邓源看到里面一名十三四岁的小童在吃水果:“他就是叶家那孩子?” 邓鼎城点点头:“今天早上,叶守贤便告诉这孩子,赛会之后会有这么一出好戏,所以他并未受到太大惊吓。” “雨宁在哪?”邓源更关系不知情的归雨宁。 “雨宁?”邓鼎城一副老父亲过来人的表情,眼神微妙地看着邓源。 “哎呀,就是归家小姐。”邓源没来由地脸一红。 邓鼎城笑笑:“在正房。” 邓源忙跑到正房,推开卧室的门,只见床上躺着一人,观音装扮还在,正是归雨宁。只是双目闭着,似乎睡着了。 “她怎么了?”邓源紧张地问。 “没什么,陈三吉给她灌了点药,需要睡一会儿。” 邓源狐疑地看着老爹:“你们连蒙汗药都有?” “只要是挣钱的东西,晟记商号都经营。” “那帮乞丐带着连个大活人出城,难道没遇到盘查?” “劫人的是乞丐,但出城的是商队。今天这么热闹的场面,谁会在意进进出出的上对呢?” “我会。”邓源很是看不上这个年代头脑简单的官差:“上午正是商贩进城的时辰,他们偏偏成群结队出城,难道不可疑?” 邓鼎城点头道:“那些人要是都有你这脑子,就都去考秀才了,谁愿意在衙门里做皂隶?”又指了指归雨宁:“陈三吉那个莽夫,起初把这小娘丢在了柴房。后来我过去一瞧,认出是你的好朋友,便让他们给挪到了正房中来。”似乎在表功。 “您···您怎么知道我认识她?”邓源有些不好意思。 “你在昆山结交的这几个人,我都知道。” “您在监视我?” “需要特意监视吗?” 也对,邓源身边都是商帮的人,一举一动都在邓鼎城的耳目之下。 忽然邓鼎城捏着嗓子喊了一声:“观音来了。” 邓源先是一愣,旋即瞪大眼睛:“早上在淮扬酒楼为我解围的也是您?” “是啊,”邓鼎城笑道:“我若不转移你们的注意力,两个读书人在酒楼打起来,有失体统。” “事后崔廪生没有再找我麻烦,也是您暗中将他劝走的?” “是陈三吉‘劝’的。” 邓源“哦”了一声,脑补了一下陈三吉拧着眉毛瞪着眼“劝”崔廪生的画面,不由得一笑。 忽然邓源笑容一僵,低声叫道:“不好!” 邓鼎城问:“怎么了?” 邓源苦着脸:“陈伯和你说了吧,此时城里已经有了陈三吉的通缉画像。” 邓鼎城也皱起了眉头:“崔廪生若是看到画像,多半能认出他···” “然后就会联想到我!”邓源紧张地说。 “这倒是个隐患。”邓鼎城沉吟起来。 “我瞧那崔廪生人品不太好,说不定会去报官。” “既然人品不好,倒不一定会报官,而是以此作为要挟,从你这里弄点银子。” “他好歹是个读书人,会做出这种事?” “小子,你是不是对读书人的心性估量过高了?” 邓源沉默了。的确,他对这个年代的世道人心还是不太了解。但若是花点银子便能堵上崔廪生的嘴,倒也不错。就怕他贪得无厌需索无度,那就是个大麻烦了。 “我先安排人暗中盯着他,看他有什么动静。”邓鼎城又疑惑地说:“这次官府怎么这么快就弄出了画像?难道现场就有人盯上了陈三吉?” 事到如今,邓源也不好再隐瞒,指着自己鼻子说:“是我。” 这次轮到邓鼎城愣住:“陈三吉在鼓楼广场的时候,你就注意到他了?” “嗯。”邓源含糊地回答:“他的大胡子很显眼,我便多看了几眼。出事之后,我越想越觉得他行迹可疑,便找归庄把他画了出来···” 邓鼎城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陈三吉,说了多少次他的胡子碍眼,就是不肯剃去。这次算给他个教训。”见邓源一脸歉意,便道:“这事阴差阳错,你不必往心里去。再说,就算官府有了画像,他们也抓不住陈三吉的。” 邓源心里多少轻松了一些,又像归雨宁瞧了过去。 邓鼎城便道:“你在此陪陪她吧——不过一时半会儿她也不会醒。”说完便自行离开了。 邓源走进卧室,犹豫了一下,侧身在床边坐下。 归雨宁身上的衣衫和头发有些凌乱,但好在春光并未外泄,看来陈三吉那帮人做事还是有分寸的。此时正在昏迷中,呼吸轻浅而平稳。额上因出汗而泛出些微光,两腮坨红,平添三分韵致。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邓源想起自己穿越之前在山谷中乱走的时候,抬眼望见的峰峦。 绝境处,有无限风光。 邓源咽了一下口水,起身走到了窗边。 邓鼎城在院中看到他,便隔窗笑道:“要回城吗?” 暮色初起,今日就在这里住下吧。 “既然你这么关心归家小娘,做爹的成全你一回,给你加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邓源怦然心动:“怎么加?” “简单得很,入夜之后,你带她到荒郊野外随便找个地方弄醒,然后告诉她,是你打跑劫匪救下了她。故事具体怎么编,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 长者赐,不敢辞。何况还是这么一件大礼。 于是邓源就很希望天色尽快黑下来。 入夜,邓源匆匆扒拉了一口饭,和陈伯一起将归雨宁抬上了马车。出了玉山镇,两人兜了个大圈子,奔向城南的桑树林。 仲夏夜,桑林中寂静无人。 这个月份的桑叶已经老了,密密层层枝枝叉叉,长得很是葳蕤。粗壮虬盘的树枝在夜色中犹如怪兽的触手,在暗淡的星光下显得格外瘆人。 嗯,气氛拉满。 邓源很满意,让陈伯驱车进了桑林深处,再次确定四下无人,拿出准备好的湿手帕在归雨宁脸上擦了几下。 片刻之后,归雨宁悠悠醒转。 邓源关切地俯下身,真要装大尾巴狼,忽然归雨宁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扇过来,口中还叫着:“恶贼,放开我!” “啪!”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印在脸上,下一刻邓源就看到了星星——不是天上的,是自己眼睛里的。 第四十一章 浩荡春风 “雨宁,我是邓源啊!”邓源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叫屈。 陈伯在在一旁手揣到袖子里静静看着,做到了物理意义上的袖手旁观。呵呵,小子,想当英雄,多少得有点代价吧。 归雨宁恍惚了一下,坐直了身子,凝神看了看。桑林中光线实在太暗,好容易认出果真是邓源,她有些不可置信:“邓秀才,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邓源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凑过来说:“我听说你被劫走了,心急如焚,和陈伯一起找了大半天。晚上误打误撞到了这片桑林,便进来看看。谁知树林里真藏着人,听到我和陈伯来了,那歹人便吓得撇下你逃走了。” 归雨宁环视一圈,此刻她的眼睛已经有些适应林中的黑暗了,看到一旁陈伯一脸憨厚地微笑着,方确信自己脱离了险境。鼻子一酸,身上的血勇之气散去大半,哭出声来。 邓源忙温声宽慰:“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现在不是没事了么,咱们回家。” 归雨宁抬眼看了看他,忽然举拳一阵乱打。 邓源起初一惊,以为归雨宁惊吓过度有些神志不清了,但马上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落在自己身上的每一拳都是轻飘飘的。 归雨宁边打边哭:“谁让你深更半夜跑出来的,多危险啊···你不知道那伙恶人有多凶,你又不会武功,打起来你肯定吃亏···你不会武功···不会武功还乱跑···” 邓源心里一暖,鼻子也有些酸酸的。见归雨宁哭声依旧不止,便壮着胆子抬手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又在她后背轻拍几下,顺势把手留在她背上:“没关系,我虽然不会武功,可陈伯会啊,他是戚家军老卒,厉害着呢。有他在,我哪儿都敢去!” 归雨宁梨花带雨转向陈伯:“真的?” 但此刻陈伯已经悄悄走远了,只留给他俩一个寂寞的背影。 人家小年轻挨在一起互诉衷肠,老头子只能识趣地躲远点。 “那也危险,他们人多势众的!”归雨宁瞪着邓源。 邓源决定再装一波:“你被劫持了,对方人再多,我也会来。” 归雨宁忽然呆住了。 眼前这个年轻的秀才,与自己相识虽只数月,但往来甚密。他谈吐脱俗,见识不凡,出身商贾之家,身上却完全没有铜臭味;虽然有时显得迷迷糊糊,但大多数时候又给人以清醒睿智的感觉;虽然家里有丫鬟有厨娘一副大户人家做派,但为人谦逊低调从不盛气凌人,对家里下人也是和和气气。总之这个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和自己的兄长、弟弟也截然两样,给了归雨宁一种完全新鲜的感觉。这种感觉悄然滋长,就像一颗种子埋在她年轻的心田,已然生根发芽。 而邓源这一句“对方人再多,我也会来”,犹如一夜浩荡春风。风过后,嫩芽便开始野蛮生长。 邓源被她瞧得心里直发毛。 天上的星星很亮,远不如此刻归雨宁眼中的星星亮。 邓源脑中闪过一句现代诗:那一夜春风很美,你很温柔。 虽然现在是仲夏,但是,管他呢··· 他一点点靠近。 陈伯一点点走远。 草地里的虫儿越叫越响··· “该回家了!”归雨宁忽然发觉邓源的手停留的位置不太妥当,脸一红,拧身摆脱了那只咸猪手,一手扶着身边的桑树就要站起来。 邓源虽然有些失落,但马上起身扶住归雨宁:“小心,你昏迷刚醒,不要起得太猛。” 归雨宁果然站起来有些用力过猛,饿了一天肚子,眼前便有些发黑,勉强笑道“不打紧,咱们赶紧回城吧,父亲和归庄不知道多着急呢。” 邓源猛然反应过来。归家父子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局,怕是已经急得火上房了,得赶紧回去。 走出两步,邓源又一拍脑门:“现在已经是二更左右了,城门早就关了,咱们今晚也回不去了啊。” 归雨宁看看天,也叹了口气:“那该怎么办?” 邓源喊陈伯:“商号在这一带还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产业?” 陈伯转过身,赧然一笑:“没有。你父亲有点钱是不假,但也不至于置办产业像买萝卜那么随意。” 归雨宁道:“那咱们去玉山吧。” 邓源心虚:“为何去玉山?” “我父亲他们的画社在玉山,应该有人值守” 邓源这才想起归昌世也和自己提到过他们的画社,只不过自己一副高冷嘴脸从来没去过。 去画社暂住一晚倒是没什么,但自己和陈伯所承的马车今日已经在玉山镇出现过了,大晚上的再去一趟,难免引人注意。邓源便道:“玉山距此十几里地,你受不得颠簸,还是不要折腾了。实在不行,就近寻个农家住下,多给点银子就是了。” 陈伯眯着眼望着远处:“出了桑林不远,是锦溪镇。锦溪也是个大镇子,若是运气好,兴许还有客栈没关门。” 邓源没有异议,便扶着归雨宁上了马车。 陈伯也走了过来,牵着辔头缓缓走出桑林。 不多时,马车到了锦溪。这镇子比玉山略小些,但同样是屋宇连排。不过城外的娱乐活动少,多数人家早早地熄灯睡觉了,只有少数临街的铺户还亮着灯。 陈伯将车停在一间门脸较宽的客栈前,三人下车进店。昏昏欲睡的店老板一见到观音打扮的归雨宁,眼睛睁得滴溜溜圆,差点以为是神仙下凡。 邓源尴尬地解释了几句,陈伯掏出银子来,要三个房间。 客栈不大,只有五间房。其中三间住了人,只剩了两间。邓源想,自己和陈伯挤一挤也就是了,不必再换别的客栈,便同意住下。老板给邓源拿了钥匙,并格外关照了一句“隔音特别好”。 邓源笑笑,问老板有无饭食。老板抱歉地说只有客房,不包伙食。 陈伯自告奋勇出去找了一家酒鬼聚集的小酒馆,买了两只醪糟蛋,一碗小馄饨。归雨宁饿了一天,回房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 归雨宁吃饭的功夫,邓源找老板要了一壶热水、两个铜盆。 一盆水摆在桌上,给归雨宁卸妆;另一个盆放在凳子旁,预备着倒水给归雨宁洗脚。 归雨宁脸一红:“这些事,我自己来就好。” “你累了一天,又受了惊吓,就别和我客气了。”邓源试了试水温:“没有卸妆油,只有皂团,凑合一下。” 归雨宁反问:“何为卸妆油?” 邓源眨眨眼:“听说戏班子里卸妆,都用一种油状的东西,使劲搓几下,油彩就掉了。你现在脸上的妆似乎不太好清理,只拿皂团,应该比较费时。” 归雨宁笑道:“先前说你是纨绔子弟,你还不承认。你看,连戏班子里女孩子怎么卸妆都知道。” 邓源又眨眨眼:“我若说是听陈伯说的,你信么?” “呸!”归雨宁轻啐。 第四十二章 还君明珠 归雨宁吃完饭,邓源将碗筷收拾了,拿出去让陈伯送回酒馆。 陈伯笑问:“今夜你和归家女娃歇在一处?” 邓源怒道:“我可是正人君子!” 陈伯一弯腰:“我去睡大厅。” “不必!你先回房吧,待会儿雨宁睡下了,我过来和你挤挤。” 再返回去,归雨宁已经卸完了妆,头发也披散下来。 推门进去时,归雨宁回眸一望,见是邓源,便抿嘴一笑。 那一瞬,邓源的心跳几乎停住。 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在腰间,亮而柔顺。清澈明亮的双眸,细长的柳眉,睫毛在灯光下微微地颤动着,白皙的皮肤透出淡淡粉色,双唇如蔷薇花一般清丽娇艳。 盼顾之间,眼波流转,桃腮带笑,人若幽兰。 那一笑,满室生光,繁星失色。 邓源口中喃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秀才,傻站着做什么呢?”归雨宁被他吓了一跳。 “没,没什么。”邓源回过神来,赶紧上前一步:“我给你倒水。” “不用,不用!”归雨宁脸通红,坚决拒绝。开什么玩笑,男未婚女未嫁,让人家给自己倒洗脚水?就算不传出去,想一想也羞死了。 “那个···我过来看看,你还有什么需要没有。” “没、没了。” 气氛逐渐尴尬起来,邓源便问:“你不是要洗脚么?” 归雨宁低头道:“睡前再洗。” “没关系,现在洗吧。我陪你说会儿话。” “···” “怎么?”邓源见归雨宁不说话也不动,又傻乎乎地问了一句。 归雨宁只好重复了一遍“睡前再洗”。邓源忽然想到,明清之际女子视脚为贞洁的象征,若是赤足被男子看到,约等于失半节于对方。人家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可能在自己面前脱鞋洗脚? 再者说,这个年代裹脚之风盛行。而归家家风开明,邓源平日里见她行走无碍,便猜想她并未裹脚。一双天足,更不便外露了。 “也好。”邓源讪讪一笑:“那个···你自己睡,害怕吗?” “不怕。”归雨宁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先回房睡了。你也早些休息。”邓源恋恋不舍地往外走,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关上门,邓源并未立刻离开。 虽然知道“劫匪”都是自己人,但在这小镇上的客栈,他仍是有些不放心。过去话本小说里黑店杀人劫财的桥段看多了,他对这个年代的客栈有很深的成见。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多点防备总没有坏处。 窗棂上映出归雨宁的侧影,邓源靠在走廊上,呆呆看着。 看累了,换个姿势。 走廊上的窗没有关,三更的晚风吹来,有些凉意。 这镇子名叫锦溪镇,便是因锦溪河穿镇而过得名。 水声淙淙,距离这里似乎不远。 邓源回忆起上高三的时候,苦中作乐,晚自习时勾引心仪的女生翘课去逛夜市。逛完夜市,两人举着奶茶和烤串来到河滨公园——那是他攒了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啊。两人坐在河堤草地里看星星吹晚风,畅想高考之后的放肆人生···那时,也是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水声。 一晃四年过去了,你在他乡还好吗? 再一晃,我们相隔四百年,你在他乡还好吗? 房门开了,归雨宁抱着双臂立在门前:“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邓源赶紧扮深沉:“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原来雨宁姑娘也睡不着···不如一起来看星星啊?” 归雨宁嗔道:“早些睡,明日还要早些回城,省得父亲着急。” 邓源忙道:“对对对,赶紧睡,明日早起。” 落荒而逃。 是啊,人家家里还有个焦急的父亲、焦急的弟弟呢,哪有自己这般闲情逸致。 陈伯见邓源果然来和他挤在一起睡,便问:“怎么,归家女娃瞧不上你?” 邓源再度怒吼:“我都说了,我是正人君子!” ······ 次日一早,三人起得都很早。 归雨宁记挂着父亲,早早地便醒了;陈伯一向早起;邓源则是不惯与人同睡一张床,一宿压根儿就没怎么睡。 三人离店简单吃了些早点,便驱车回城。 进城之后,只见巡街的皂隶明显比往日多了,眼神也都更加犀利。满大街张贴的陈三吉画像也更多了,只是一张比一张离谱,有些已经看不出原貌了。 此时邓源心中想的是,不像就不像吧,越不像越好。 万一陈三吉真被抓了,自己怎么面对陈伯? 回到家门口,归雨宁正要敲门,老仆胡伯正好开门出来。一见是归雨宁,险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眼再看,不由地老泪纵横:“我就说咱们归家祖上积德,小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这不,好好的回来了!”转身向院内奔去:“老爷,小少爷,小姐回来了!” 归昌世昨日从县衙门回来之后,也是一夜没睡。此刻被胡伯一嗓子吓了一跳,正要发怒,忽然反应过来:“雨宁回来了?”踉跄着来到院中,见果然是归雨宁,欣喜激动自不必说。 归雨宁简单说了一下昨夜的经过——也只能简单说,因为昏迷的时候发生什么,她根本不知道。最后还要强调一下“在客栈,自己睡一间房。” 归昌世此时哪里还管你昨夜几个人睡一间房,女儿平安归来便是祖宗显灵,上天垂怜。没口子地向邓源道谢。 归庄闻声出来,也是感激不已,居然对邓源深鞠三躬,唬得邓源连连躲闪。 归昌世道:“既然雨宁平安回来了,咱们也要跟县主知会一声。衙门里的兄弟只要找到叶家小童就好了。”他虽是厚道人,但说到“只要找到叶家小童就好”时,仍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轻松。 邓源暗笑,人家叶家小童好吃好睡,可不用您老操心。而且您那位县主老爷,眼瞅着自身也难保了。 但嘴上只能附和:“正是。贼人曾在城南出现,那边倒是要好好搜一搜。” 衙差多往城南跑一跑,玉山那边搜查的力度就会小一些,邓鼎城也少几分风险。虽说老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但少一点压力总是好的。 把人家的女儿送回家这种行为叫什么来着? 对了,还君明珠! 第四十三章 流言滚滚 折腾了一天一夜,加之之前两天都没睡好,邓源乏得骨头缝里都在冒酸水。 和归昌世、归庄告别后,邓源回到自己院中,顾不上搭理赶上前来嘘寒问暖的林嫂,只丢给陈伯一句“我先休息一会儿”,回房倒头就睡。 再醒来时,已是中午。 昨日邓鼎城说的那个流言,已然传遍全城。 林嫂早上外出买菜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回家便眉飞色舞地讲给陈伯和慧儿听。因邓源还在睡着,一直憋到中午,见邓源除了房门,便凑过来说:“相公,中午吃糟鸭、炖羊肉,可好——顾家的事,您听说了吗?” 邓源明知故问:“何事?” “嗐!也真是造孽!不过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就随口那么一说···”林薮的铺垫很充足,邓源耐着性子听。 “昨儿赛会上,叶家的小公子扮哪吒,不是被一伙乞丐抢了去吗?那伙子乞丐,居然是顾家指使的,对,就是顾老相国家。为什么?听卖鱼的王三哥说,顾老相国有些怪癖,喜欢童男子!看好了谁,便弄回府里去做伴儿,啧啧啧,恶心死人呐!叶家小公子长得粉粉嫩嫩,活脱脱一个小哪吒,可惜了···”一边说,一边拍着巴掌,眉飞色舞。 邓源边听边点头。若不是昨日从邓鼎城口中得知了内情,他都要相信林嫂这番话了。 嗯,邓鼎城是懂流言的。 林嫂说完,邓源皱着眉头:“怪不得那些歹人把雨宁小姐丢在了城外,原来是抢去也没用啊。” “可不是么!”林嫂又重重拍了一下巴掌:“买糕点的宁大妈说了,老天有眼,保佑善人,归家小姐毫发无损!” 邓源忙道:“这话可别乱说,叶家小童难道就是恶人?” 林嫂一愣,解释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宁大妈说的。” 邓源叹气:“传也不要传!” 林嫂道:“好,不传!咱也不是那传老婆舌头的人。” 好吧,你不是。邓源摸摸肚子:“饿了,还有多久能吃饭?” 林嫂一蹦三尺高:“哎呦,羊肉快炖烂了,我去瞧瞧,出锅就能吃。” ······ 吃饭时,县里的典史刘祖荫来了。 虽然打扰到了邓相公吃饭,但此时刘典史顾不得许多了。昨日唐知县扔下狠话,要求一日之内找到贼人的下落。现在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十二个时辰,岁数一百多衙役还在外面忙活,但都是无头苍蝇。他隐隐发觉,在这场漩涡中,邓源是个关键人物,一直立在涡眼之外,却总能在要紧的位置看到他的影子。 劫匪的画像是他提供的,受害者之一归家小姐是他救回来的。 是巧合吗?还是他乃万中无一的破案奇才? 无论邓源有没有问题,刘典史都要他谈一谈。 “邓相公久在桑梓,下官一向疏于拜会。今日公私两便,来得冒昧,还望海涵。”刘典史把姿态放得很低。作为浸淫官场二十多年的人精,他虽然官儿做得不大,但自有一份城府,说话也很有技巧。对于年轻的秀才,向来是礼节做足。这些人都是潜力股,说不定哪天祖坟冒了青烟考中进士,那就需要踮着脚去巴结的人物了。更何况,邓相公身后还有个财雄势大的商帮。 邓源在更客气:“您是父母官,日理万机,能纡尊降贵来我这小院儿,是在是蓬荜生辉。” 客套之后,便是正题。“听闻今日归家小姐平安返家,也是邓相公救回来的。” “不敢贪功,”邓源赶紧解释:“我只是出城寻找的时候,偶然碰到几名劫匪。他们应该不是在意雨宁小姐的去留,发现有人来了,歹人便撇下雨宁小姐逃走了。若是正面相抗,我一个文弱书生,如何能从那穷凶极恶的劫匪手中救出人来?” “如此说来,邓相公昨夜并未看清歹人的相貌?” “天黑,又是在树林中,我连对方究竟有多少人都没有看清。” “可是,今天上午快班去城南桑林复勘了一遍,并未发现有歹人逗留的痕迹。”刘典史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邓源。 邓源丝毫不慌,反问道:“不知老爷所说的逗留痕迹是指什么?” “比如,他们会不会在树林里吃东西,或者留下脚印之类的。” 邓源笑道:“在下并不知道劫匪在林中待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在林中吃了东西。再说,雨宁小姐一直在昏迷之中,也不会挣扎,想来也很难留下明显的痕迹。昨日若是下了雪,应该会有些脚印。另外,我昨夜是驾车进的树林,不知官差大哥们在林中可有发现车辙印?” 刘典史愣了一下,心中暗骂快班的饭桶做事不精细,有没有人逗留的痕迹看不出来也就罢了,那么明显的车辙印都看不出来,一个个长了眼睛只会偷看娘们洗澡!口中打个哈哈:“林中都是草地,就算有些脚印、车辙,一夜之后,便恢复了原貌,快班那些粗汉也是很难看得出来。而且那帮歹人既然做事周密,等闲也不会留下痕迹。” 邓源暗想,果然官字两张口,怎么说怎么有理。 刘典史又问:“不知邓相公是怎么知道歹人在城南呢?” 邓源一脸无辜:“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城南啊——先前听说歹人是从东门逃走,我也是先去了城东寻找。遍寻不着之后,想起城南有一片桑林,也许会藏着人,便过去碰碰运气,谁知正好遇到。话说回来,不知事前官差可去桑林搜寻过?” 刘典史略显尴尬:“自然是搜过的,那些歹人,也许真是入夜之后潜入林中的。” 邓源附和:“想来便是如此了。” 见邓源的说辞并无明显破绽,刘典史便转了话锋:“今日城里关于顾老相国的流言,邓相公可听说了?” 邓源微微点头:“听到一些。” “相公以为如何?” “什么以为如何?” “邓相公觉得,流言是真是假?” “既然是流言,自然是真假难辨。若是板上钉钉假的,那便是谣言,需要找出造谣之人施以承惩戒;若是有真凭实据,衙门就该上顾府抓人。” 刘典史深深地看了邓源一眼。这小子,挺滑啊···完全不像个死读书的呆秀才。“咱们先不说衙门如何,就朋友之间私下聊天,邓相公觉得那件事会是真的吗?” 邓源笑了:“我来昆山不过仨月,对此地的风土人情都所知甚少,更遑论顾老相国如何。典史老爷如此问,不是将我架在火上烤么?” 刘典史也笑了:“不过就是随口一问,邓相公不比在意。下官就不打扰了。”说着就要起身告辞。 邓源轻描淡写地挽留了一下:“老爷留下用饭?” “两便,两便。”刘典史自然不会当真,告辞去了。 待他走后,邓源长出一口气,已然没了继续吃饭的胃口。 刘典史走出很远,回身打量着邓宅的门首,嘴角露出含义不明的微笑。作为一个二十年的老刑名,他几乎百分百确定邓源没有完全说实话。倒不是邓源的话有什么破绽,而是他表现太完美了。作为一个没怎么进过公门的书生,这种完美便是反常,反常即为妖,这是老祖宗说的。 当然,邓源的不慌张也说明了他并非歹人一伙的。只要他不作奸犯科,有些隐瞒便隐瞒吧。人家是秀才,一不能打板子,二不能威胁恐吓,无凭无据的,你连一句重话都不能说。 第四十四章 打上门去 此时的县衙,叶守贤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县主老爷,如今满城都晓得了,是顾老相国抓了我家孩子,您是父母官,怎么就能不闻不问?” 若是邓源在一旁,一定会打心眼里佩服这老家伙的演技。明知道儿子没有危险,却能哭得这么情真意切。影帝啊,奥斯卡级别的影帝。 唐知县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喝茶。 难办,委实难办。 这该死的流言究竟从何处而来? 难道顾老相国真的有了那癖好? 不应该啊! 据唐知县了解,顾秉谦自从告老还乡以来,过得相当低调。去年被御史弹劾一回之后,越发战战兢兢。今年钦定逆案的圣旨一发,更是夹起尾巴做人,树叶儿掉了都怕砸到脑袋,否则也不会上赶着找自己花钱买平安。 如今那一万两银子还在唐知县床底下静静地躺着,这个时候让他去查顾秉谦,怎么抹得开脸? 可不查吧,眼前叶守贤这一关就过不去。 叶守贤是昆山数得着的田主,宗族势力又大,买卖产业不但遍布昆山,在府城、松江这一带都是鼎鼎有名。 产业倒在其次,叶家还出了几位在任官员,其中最不好惹的就是一位户科给事中,那可是名副其实位低而权重的言官。若是得罪了叶家,唐知县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左右为难之下,唐知县只好闷头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不多会儿小腹坠胀,便要起身如厕。 叶守贤见状,上前一把拉住唐知县的衣袖:“太爷,你可不能走。莫不是听我老头子念秧听得心烦了?” 唐知县又急又怒又无奈,咬牙切齿道:“叶翁,下官是要如厕。” 叶守贤道:“那我随你去!” 唐知县几乎要哭出来:“这事也是能跟着看的么?” 叶守贤很倔:“顾不得斯文了,我若一时看不住,您躲了起来,我该如何是好?” 唐知县只好由他。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茅房,唐知县推开门,回头看了看仍被叶守贤牢牢揪住的衣袖:“你也要跟进来吗?” 叶守贤想了想,觉得知县老爷借尿遁的可能性不太高,于是松开了手。 唐知县没好气地关上门。要说知县老爷身体当真不错,撩起衣袍一气呵成,哗哗声立刻响起,气势如虹。 未几,水声止住。轻快下来的唐知县心中也有了计较,开门便说:“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供叶翁参详。” “县尊请说。” “外面虽有些流言说是顾家绑走了令公子,但咱们毕竟没有证据,我若是贸然派人去调查,结果不是顾家干的,怕是不好收场。不如这样,辛苦叶翁走一趟,到顾宅去问问,看是否知道小公子的下落。若顾家避而不见,说明多半心里有鬼。可人家若是坦坦荡荡,不也证明清白了么?” 叶守贤等的就是知县这句话。 县主发话了,让我去顾宅要人,到时候闹出什么风波,可就不是我能预料的了。 不过叶守贤还是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这事儿官家不出面,倒让我一个草民出面?” 唐知县笑道:“叶翁是乡贤,明事理,识大体,下官一向佩服得很。您亲自去问,肯定比衙门出面合适。” “好吧!”叶守贤一顿足:“我先去问问,可丑话说在前面,顾家若是心虚不让我进门,可别怪我硬闯!” “不会,不会的。”唐知县随口说道。在他想来,绑架小童的事十有八九与顾秉谦无关。既然无关,让叶守贤去问一句,解开误会也就是了。到时候顾宅难道还能真不让人进门? 叶守贤得了鸡毛,就准备当成令箭好好用一用。向唐知县一拱手,兴冲冲离开了县衙。 不多时,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来到顾宅门外,都是叶家下人。 为首一名面目粗豪的健仆叉着腰往街心一站,清了清嗓子,抬手指着大门吼了起来:“姓顾的,快些将我家小主人交出来!若慢一慢,我们就要打进去了!” 顾宅门房见这么一群人来,早早地就将大门紧闭。听到外面的喊声,也不敢还嘴,只好飞跑到正房告知当家大老爷。 大老爷正是顾秉谦的长子顾台硕。前几年老爹得势的时候,顾台硕在朝中也混了个中书舍人的官职。后来顾秉谦辞官,顾台硕便也随父亲回了原籍帮着料理家务。最近家里一桩事接着一桩事,顾台硕焦头烂额。现在又有流言说是自家劫走了叶家小公子。正在发怒这流言是怎么冒出来的,对方就明晃晃地打上门来了。 “一帮狂徒!想当年···”顾台硕听完门房的禀报,气得将一个万历粉彩压手杯摔得粉碎,就要出去和他们理论。 “站住!”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顾台硕不用看也知道是父亲出来了,只好停下脚步。 须发皆白的顾秉谦拄着竹杖从后廊绕过来,一双小眼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已经五十岁开外却一点也沉不住气的长子:“想当年怎样?你现在出去又能如何?” 顾台硕一指大门:“爹,他们欺人太甚!” “就算欺负你了,你也得忍着!”顾秉谦将竹杖在地上顿了顿,“今非昔比了,你要记住,柔而静,忍而刚!世路风波乃炼心之境,人情冷暖是忍性之场。这些话,你从开蒙就学,怎么现在倒忘了?” “可是,爹···”顾台硕气得说不出话,又不敢顶撞老父亲,脸涨得通红。 “唉,没什么可是,回房读书去!”顾秉谦无力地摇摇头,又对围观的下人喝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规矩呢?” 下人赶紧四下散开,顾名俊则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祖父,您···真的没有窝藏叶家小童?” 顾秉谦气得胡子乱颤,正要喝骂,顾台硕已经抢在前面,一脚踹在顾名俊屁股上:“没规矩的东西,就这么和你祖父说话?” 顾名俊不敢顶撞自己的父亲,只好小声嘀咕:“可外面都这么传···” “还说!”顾台硕脚又抬了起来。 顾名俊这回见了先机,赶紧躲开:“哎,踢不着!” 顾台硕脸涨得更红,左右看看,抄起高几上的花瓶就要砸过来。顾名俊嬉笑道:“那可是官窑的瓶儿,一对瓶子要一百多两银子呢。” 想到银子,顾台硕火气更大。他并不知道老爹与唐知县的暗中谋划,只道那一万两银子是因顾名俊的缘故才折损了,故而这些日子一直看儿子不顺眼。他对炼银术将信将疑,但无论炼银术是真是假,自己这个宝贝儿子都难辞其咎。气哼哼地把官窑瓷瓶放回远处,指着顾名俊骂道:“逆子!雷公怎么不把你给劈了!” 顾名俊远远地扮个鬼脸:“若天上真有雷公,过去您忤逆祖父的时候,雷公就该动手了!” 第四十五章 激起民愤 顾台硕忍耐不住,追着儿子打了出去。 顾秉谦独自坐在中堂椅上,双手抱着竹杖,眼睛似张似翕,雪白的寿眉盖在眼皮上,表情有些怔忡。 顾时俊轻轻走了过来,躬身施礼,叫了一声“祖父”。 顾秉谦抬眼看看长孙,枯槁的脸上牵出一丝笑意:“时俊啊,怎么没读书?” 顾时俊看看大门外的方向,无奈地说:“还怎么读得下去?” 顾秉谦道:“方才我告诉你父亲,柔而静,忍而刚,你也要记住这六个字。外面这么点动静,你就坐不住啦?” 顾时俊神色一如既往的漠然:“来者不善。” “自然是来者不善。”顾秉谦冷笑:“虽然不知是谁掳走了叶家小童,但这流言确凿是冲着我顾家来的。我若是此时与叶家去解释,说干了唾沫也不会有人信。没奈何,只能当一时缩头乌龟了。接下来,就看唐知县如何处置了。刁民聚众闹事,他这个一县之主还能装聋作哑么?” “可以。” “什么?”顾秉谦一怔。 “孙儿说,县主老爷可以装聋作哑。” “说说你的想法。” “今日满城都在传说,是咱们劫走了叶家小童。按理说,衙门就该过问了。至不济,也会派俩官差来咱家问话,也是给咱们一个说话的机会。可现在官差没来,只有叶家的人堵在了门口,我觉得,县主老爷是想置身事外。” 顾秉谦眼中精光一闪:“他···不至于。”还是对唐知县抱有一些幻想。 “孙儿觉得,趁现在外面的人还不多,祖父不如去乡下别院小住,省得和那些人置气。”顾时俊说出了自己的建议。他的话很克制,但意思很明白:大事不妙了,趁现在咱家还没被围住,您赶紧躲躲吧。 顾秉谦缓缓摇头:“现在我走了,岂不是告诉全城人我心虚了?” 顾时俊皱眉:“欲加之罪,其无辞乎?今日这事,要害本就不在叶家小童身上。” 顾秉谦浑身一震,望着大厅外面的天空,有些失神。 顾时俊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自从和弟弟一起引骗子进了家门,被骗走一万两银子,他便比过去深沉了不少,读书也更加能静得下心。顾秉谦很欣慰看到大孙子的转变,但没料到这孩子见事也比过去深刻了不少,已经能够想在自己前面了。 顾秉谦缓缓站起身,在厅中来回踱步。 长孙说得有些道理。唐知县应该是想置身事外,这个狗官,白拿了我一万两···而叶家似乎也认定了是自己劫走了他家小公子,他们怎么就这么轻信了流言呢? 顾秉谦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他知道,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向自家落下。 唉,悔不该啊··· 八年前,也就是天启元年,顾秉谦晋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那时他已是七十高龄。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坐几年,也就该告老荣归了。说句不好听的,也兴许就死在了任上。若那样的话,他也只是大明三百年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尚书,会被昆山县志、苏州府志记载,列入乡贤名录。 但世事就是如此难料,第二年魏忠贤掌权,顾秉谦人老心不老,率先趋附。魏公公那时很看重这位老臣,天启三年便让他入了内阁,参与机务。天启五年晋少傅、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不久之后又升任首辅。 既然端了魏公公的饭碗,就要给魏公公办事,弄死几个清流也是难免。可谁知先帝年纪轻轻就落水得病去世,紧接着魏公公也被送去伺候先帝了,剩下这些阉党老兄弟们惶惶不可终日。 去年花钱免去了牢狱之灾,今年又打点了知县,本以为能平平稳稳进棺材,现在看起来,事情远没完啊··· 大门外,人越聚越多。叶家下人事前就得了主人的吩咐,一个喊累了便换另一个顶上,并不动粗,只是叫骂。 半条街的人都在对顾宅指指点点,有些好事的还在跟着起哄。 “老相国年岁虽然不小了,身体还硬朗啊,弄得住十几岁的童男子!” “也不知做官几十年学会了什么海外仙方,多咱传授咱们一下啊?” 说着说着,便是一片污言秽语。 叶守贤在不远处的一家茶馆二楼坐着,居高临下,自觉很有《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高居点将台的风采。 几名下人的表现让他很满意,只是顾宅没有动静,他又有些焦躁。若是顾老相国做了缩头乌龟,这架便打不起来,如何把事情闹大? 不知不觉,日已西沉,顾宅大门一直没有打开。 叶守贤有些无趣,茶水喝多了也烧心。跑了几趟茅房之后,便独自回家了。 街上围观的闲人逐次散去,只有叶家下人还在起劲儿地叫骂。 县衙里的官差还在卖力地寻找劫匪,故而没有多余的人手来顾宅维持秩序。顾老相国只能自求平安了。 二更之后,叫骂的人也回去了——毕竟不是铁打的。 但大街之上,不知从哪里钻出一群人,在路口分散之后,迅速潜入各个街巷··· 次日,早起的人们发现,城内几条主街到处都贴了花花绿绿的纸张。凑近一看,是一张张揭帖。 内容很劲爆,全是顾秉谦依附阉党以来的丰功伟绩。 天启三年,假传圣旨将王乾学治罪; 天启四年,起草圣旨杀害杨涟、左光斗等人。 天启六年,主张将周顺昌、李应升等清流投入法司,“依法”治罪。 天启六年,主持编撰《三朝要典》,为阉党歌功颂德,将那些被迫害致死的清流统统归为乱臣贼子。 还有就是最着名的,带着儿子去魏公公膝下认干爷爷。“本欲拜依膝下,恐不喜此白须儿,故令稚子认孙。” ··· 昆山百姓虽然知道这位老相国乃阉党余孽、戴罪之身,但对其恶行所知并不详细。现下有了第一手资料,更加知道这位道貌岸然的老相国实在是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主儿,那么不用问,叶家小童一定就是他掳走藏起来的! 民愤,就像地坑里的沼气,一点点聚集起来··· 第四十六章 恶客登临 邓源在家,同样忙得够呛。 算算日子,两三天之内,顾家就要被愤怒的昆山百姓给抄了。但他不想掺和这事。 归雨宁回家静养,邓源一天往那边跑好几趟。 昨天下午邓源买了一堆静心安神的药物送过去,虽然归昌世有“不收礼物”的家规,但既然是邓源送过来的,似乎可以例外··· 今日一早归雨宁随口说了一句“头疼”,邓源便让林嫂炖了一锅天麻鱼头汤捧过去,盯着归雨宁喝了三碗。而且再三交代:“今日若喝不完,一定要倒掉。天热,放不住。明日若还头疼,我再让林嫂炖了送来。”归雨宁佯怒:“我家就这么穷,稀罕你这一锅汤?” 邓源知道自己关心则乱,说错了话,连连赔罪。 归庄远远瞧着,偷笑不已。 正打闹间,陈伯出现在大门口。 邓源一眼瞧见,知道陈伯一定有事,便向归雨宁告了辞,走到门外问:“何事?” 陈伯拉着邓源走远了些,才压低声音说:“大掌柜要见你。” 邓源心里一翻个儿:“这便宜老爹,又要给我下什么套儿?” 两人并未回后面的宅子,而是来到了一路钻小巷来到了新宁街。陈三吉这两日就在此藏身。 今日又多了两人,邓鼎城和叶家小童。 “崔廪生这两日不太老实。”邓鼎城开门见山。 邓源一惊:“怎么?” “昨日他在街上看到了陈三吉的画像,应该是认出来了。” “他去报官了?”邓源紧张地问。 “没有。”邓鼎城笑道:“看来这是个贪财又胆大的人,生出了别的想法。他昨日先去了顾宅看了半天热闹,又到宣化里转了一圈。” 果然联想到了邓源身上。 “您打算怎么处置?”邓源声音有些发颤。 “花点银子呗。”邓鼎城无所谓地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是小问题。其实他的时间并不充足。一两天之内,我会安排人冲进顾宅,到时候就会有人在宅子里‘找’到这孩子。”邓鼎城指了指叶家小童,小童机灵地冲邓源笑笑,想必已经成了邓鼎城的同谋。邓源不禁赞叹这个年代孩子的早熟。邓鼎城继续道:“那时陈三吉便可趁乱出城,尘埃落定之后,崔廪生再找你麻烦,就成了血口喷人了。反正有不少人看到他在淮扬酒楼与你口角,他有污蔑你的动机。” “他若是今夜来找我呢?” “先试探他一下,看他知道了多少。若他已经十分笃定你与劫匪有关,并且要的银子不多,不妨先答应下来。只要别坏了我们的事就行。若他只是来诈你,又没有证据,你不必客气,让陈伯直接将他赶出去。” 邓源还是愁眉苦脸:“最后不会闹到要杀人灭口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杞人忧天。想让人闭嘴,法子多得很,不一定非得喊打喊杀。” “若我对崔廪生避而不见呢?” “他若找你,你一定要见!”邓鼎城语气很坚决。 邓源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邓鼎城示意陈伯带着叶家小童先退下,瞧瞧对邓源道:“这件事了结之后,我会请府里给你下个旌表。” 邓源有些懵圈:“什么?”在他的印象中,只有那玩意儿只有老寡妇才配得上。 “你救回归家小娘,这不是见义勇为么?地方官府劝善教化,虽然不能给你立牌坊,但知府老爷写块匾不在话下。” 这···这就见义勇为了? 邓源不知该不该接受,吭哧半晌,忽道:“您不是不愿意我出风头么?” 那次在魁星楼对对子出了点小风头,没两天就要搬家。邓源知道老爹还是很忌惮段氏的。 邓鼎城沉默片刻,忽然一笑:“等这件事做成了,你搬到苏州去住,又如何?” 邓源恍然。邓鼎城亲手操持的这件事,解决了段家的燃眉之急,以后在段氏面前说话自然更添了三分硬气。就算扬州那位大舅老爷,对邓鼎城也要比以往更客气。 到时候邓源就算公开抛头露面,又有谁敢再嚼舌头? ··· 崔廪生是个不太能沉得住气的,天刚擦黑,便来邓宅敲门。 见他是孤身一人前来,邓源也有些意外。一般要威胁恐吓别人,怎么地也要给自己留个后手,至少要带个同伴,免得被人灭口。而崔廪生单刀赴会,若不是胆气过人,便是人缘太差,要不就是不想和别人分钱。 一番生硬的客套之后,崔廪生直奔主题。 “邓兄好手段,明面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规规矩矩的生员,暗地里却做下这等大案。邓兄自西北而来,莫非和流寇还有些瓜葛?” 邓源已然做了一定心理建设,面对这个恶客并不慌张,若无其事地笑道:“崔兄很风趣,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流寇应该不会收我。而且您说的大案子,是指什么?” 崔廪生向外一指:“前日鼓楼广场,观音和哪吒被劫,是邓兄的手笔吧?啧啧,观音一劫一送,邓兄博了个英雄救美。小哪吒送给了顾老相国,莫不是还想让他帮你引见朝中大佬?” 邓源听了,便知道这厮对整件事情只是一知半解,便假装惊奇:“莫非崔兄觉得,我和劫匪有勾结?” 崔廪生目中生光:“难道不是?昨日我在街上看到海捕公文,画像上那人,我是见过的。巧合的是,前日在淮扬酒楼,那人还替邓兄解围,这件事你总要给个说法吧。” 邓源嘴硬到底:“替我解围?那日我是当众出丑了么,还需要别人为我解围?再说了,崔兄怕是不知道那画像是哪儿来的吧。” 崔廪生一愣:“难道是你画的?” “虽然不是我画的,却是我描述,归庄画的,我俩一起送到县衙。否则,衙门里哪里会这么快就拿到画像。我若和他们是已一伙的,难道是在大义灭亲?” 崔廪生双眉紧皱,忽然哈哈大笑:“邓兄,告辞。”起身一拱手,潇洒离去。 走到院中,又回身道:“邓兄,不用着急,我一定会拿到你通匪的死证!” 邓源站在门内,也是一派高人风范:“那我静候佳音。” 崔廪生一甩衣袖,冷不防陈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崔廪生惊出一身冷汗:“你要做什么?” 陈伯阴沉一笑,露出不多的几颗黄牙:“相公,天黑了,路上小心些。” 第四十七章 托付后事 崔廪生刚走出大门,陈伯转向邓源,杀鸡抹脖子地比划了一下。邓源赶紧摆手:“关门,让他走!” 好家伙,相处四个多月,陈伯的峥嵘头角终于展露出来。早年的军旅生涯加上混迹江湖几十年摸爬滚打,造就了老头儿杀伐决断的的性格。敢情在他眼里,杀个人和杀只鸡并没有很大的区别。 但邓鼎城尚且没动杀心,邓源自然更不会节外生枝。天地良心,虽然经历了从晋省到苏州的三个月,目睹了西北和中原人间地狱一般的流民惨状,可现在邓源依旧不敢去杀哪怕一条狗。 反正崔廪生那边,邓鼎城也安排了人暗中监视。他若真去报官,邓鼎城不可能坐视不管。 邓源望了望远处,顾宅方向火把照亮了夜空。 他知道那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按照历史发展的轨迹,最迟后天凌晨,昆山百姓就要开始冲击顾宅大门了。 此刻顾秉谦一家人在做什么呢?邓源很好奇。 他登上阁楼,打开窗户,从这个角度能隐隐看到顾宅所在的亭林街,还有不少火把正在向那边移动。 人生在世,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晚景凄凉。顾老头儿一辈子也算风光,却在仕途的最后几年踩进泥坑,一路误人误己,至今混得连老宅都要保不住了。 他后悔么? ··· “后悔啊!”此时的顾家,顾秉谦对着一桌子珍馐美味,毫无胃口。 但他后悔的,不是当年投靠阉党,是没有早点离开昆山这个是非之地。 饭厅倒是一如既往地有排场,三四名丫鬟仆人在一旁立着,有的拿着毛巾,有的捧着痰盂。圆桌周围,顾台硕、顾时俊、顾名俊规规矩矩地坐着。老爷子不动筷子,他们谁也不敢先吃。另外一张桌子,是家中女眷。一个个愁眉不展,若有若无的眼神都在偷瞟老爷子。 顾秉谦枯坐良久,终于开口:“老二还没信儿?” 老二是他的小儿子顾台砥,就是当年给魏公公当孙子的正主儿。早年也在京城做官,阉党垮台后,自然也被打回原籍。不过并未住在昆山城里,而是在城外打理田庄。昨日大门被堵,老头儿意识到风向不对,便派人翻墙出去给顾台砥送信,让他赶紧想办法,找唐知县也好,去府城求乔知府也好,一定要帮顾家度过这次难关。 可一天半过去了,还是没有好消息传来,反倒是外面的人越聚越多。虽然没有叫骂了,但已经摆出了随时要冲进来的架势。 尤为可恶的是那个叶守贤,一大早就过来示威,说是“县主老爷让我来找你要人”,气得顾秉谦差点一口老痰涌上来闭过气去。 可恶,都他娘的可恶!若叶守贤说的是真的,那么唐知县可恶;若叶守贤是拉大旗作虎皮,那他则更可恶到了极点! 顾台硕已经没有昨日斗鸡一般的气势,无精打采地说:“现下宅子被围得水泄不通,就算老二有消息,也难传得进来。” 顾秉谦重重叹了口气,忽然眼圈红了:“我都快八十了,他们、他们,怎么就非得赶尽杀绝?”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也没人敢回答。 顾时俊开口了:“祖父,若他们真的闯进来,我背您冲出去。” 顾秉谦浑浊的目光扫过饭桌,又在缓缓扫过房顶、地面、厅中众人,忽然惨笑一声:“先吃饭!” 一家人味同嚼蜡吃完晚饭,顾秉谦先站了起来,众人也赶紧放下筷子。 “时俊,你随我来。”顾秉谦向大孙子一招手,扶着竹杖走出了饭厅。 其他人面面相觑。 顾时俊茫然起身,随祖父去了。 顾名俊目送着哥哥走出去。 顾时俊拐到走廊上,顾名俊的目光仍缓缓在窗上游走,似乎要穿透窗扇看到另一侧的哥哥。 此刻他的眼中闪动着不明的光芒,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 顾秉谦回到卧室,声音地低沉地说:“看看后面有没有人。” 顾时俊回身看了一圈,道:“没人。”他有些奇怪。祖父单独住一个跨院,很是幽静。晚饭的时候,仆人也不往这边来,自然是没人的。只是祖父为何要这般小心? 顾秉谦又道:“关门。” 顾时俊依言将门关上。 顾秉谦看了一眼:“闩上。” 顾时俊忍不住问:“祖父,您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交代孙儿?” 顾秉谦的目光仍落在门后,顾时俊只好闩上门,疑惑地看着祖父。 房间里很暗,仆人在饭前只留了一盏小灯在房里。顾秉谦在灯旁坐下,吩咐道:“你去把我床头的立柱拧一下,里面有个暗格。” 顾秉谦的卧具是一张黄花梨带门围子架子床,床柱粗如儿臂。顾时俊走过去握住立柱转动一下,果然拧出一个暗槽。他倒不太惊奇:大户人家都喜欢在床底下藏点宝贝,自家祖父也不能免俗。定睛一看,暗格里是一串钥匙。 “这些,是咱家银窖的钥匙。”顾秉谦并没有看向这边,一双老眼直勾勾的盯着地面,似乎在自言自语:“地契大都在田庄上,有你二叔保管着,应是不会出岔子。房契交给了你爹。咱家的存银,你得看住!” 顾时俊没敢去碰那些钥匙。 他知道祖父宦囊颇厚,除了田庄房产,现银也存了不少。只是究竟有多少,他从来也不敢问——祖父健在,父亲、叔父也都正值壮年,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孙子过问家里的存银。世家毕竟有世家的规矩。他知道此刻祖父有托付后事的意思,只是这担子太重,自己不敢接,也不能接。 先前邓源听吕仙师说顾家“门风清正”的时候颇为腹诽,但实际上顾秉谦倒真是不主张后辈子弟胡花乱用,月钱都是有数的,故而顾时俊兄弟俩时有钱不够花之虞。否则也不会被所谓的炼银术蒙了眼。 面对祖父一生积攒的现银,若说顾时俊不心动,那是骗人。但他也清楚,这就是个烫手的山芋。且不说万一顾宅被暴民洗劫之后银子还能不能留得住,就算此次危机顺利渡过,自己将钥匙交还给祖父,那也是在父亲和二叔心里种下了病根。若是回头再有人说银子数目对不上,自己更是百口莫辩。 “这个···孙儿不能拿。” 第四十八章 抓贼 顾秉谦终于把目光挪向长孙:“哦?你不愿意?” 顾时俊坚定地说:“这钥匙,还是应该祖父亲自保管,或者交给父亲。” “房契在他手上,我不能把整副家当都放在一处。万一···” 顾秉谦恰到好处地停下了。 其实这个思路是对的,万一当中有人出个闪失,别人总还能保住部分家业。但从另外一个方面去想,也是在防着这些晚辈。 顾时俊面无表情地继续摇头:“这副重担,孙儿扛不住。” 顾秉谦眯着眼睛:“你都不问问银窖里存了多少现银?” “多少银子,都是祖父的积蓄,我不该问。” 顾秉谦后仰一下,靠在了椅背上,神情复杂。自己当年若有这个孙子的定力,有何至于闹到如今声名狼藉? “时俊,祖父知道,你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只是怕你爹知道了不高兴,但你是长孙,眼下咱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有些责任,你得担起来啊。” 顾时俊似乎有些动容,但还是继续摇头:“钥匙可以由祖父继续保管,我会一直跟在祖父身边,寸步不离。” 顾秉谦发出了含义不明的一声“唔”,又道:“寸步不离,倒也不必。你先回吧,我再想想。” 顾时俊似乎还有些话想说,但又忍住了。将床柱恢复原状之后,便躬身离去。 走到院外,忽见花园里闪过一道人影。他警觉起来,沉声问:“谁?” 那人影并不作声,飞快地靠近。 顾时俊下意识喝道:“站住!” 但为时已晚,那人影一扬手,一团黑色的东西在顾时俊眼前迅速变大,面门上遭了重重一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邓源趴在阁楼的窗口看了半天,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虽然亭林街那边很是热闹,但毕竟离得远,看不清也听不到,白白浪费一腔八卦热情。 正要下楼,无意识地向归雨宁家的方向瞧了一眼。 巷子里,似乎有个人。 今日是六月初三,已经有了上弦月。虽然光线不亮,足以让邓源看到几十丈外的一个大活人。 宣化里住户不多,到了晚上更是安静,若真有晚归的人,一般也是目标明确直奔某一所院子。但那人明显是在原地打转,这有些可疑了。 邓源多了个心眼,又多看了一会儿,那人来回踱步,又不时停下来东张西望一番,看起来很是鬼祟。 小偷在踩点? 不对啊,踩点一般都是白天来,现在有些晚了。 若说准备行窃,又有些早。 那人犹豫半晌,居然自行离去了。 邓源看得一头雾水。 下楼之后,他找到陈伯说了此事。陈伯不太在意:“这两日城里乱哄哄的,有些小贼的贼心也被勾起来了。不怕,他若是敢进咱们院子,少说也得打断他三条腿。” 邓源相信陈伯有这个实力,但他担心的不是自家院子:“如果小偷去雨宁家行窃呢?那可是是一家子老弱妇孺。” 陈伯笑了:“哥儿,恕我直言,但凡是个长眼睛的贼,都不会去归家行窃。” 邓源也笑了。归家是出了名的清而不富,除非是个雅贼看上了归昌世的画作,否则贼到了他家都得哭着走。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隐隐觉得不安。 这一夜又没有睡好。 他又做梦了。 先是梦见愤怒的百姓闯进顾宅,放了一把大火,天空飘来五个字:火烧顾家楼。 然后是顾名俊来找自己,满脸是血,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害得!” 接下来是有个采花大盗潜入归雨宁家中···还好被邓源及时发现··· 三更天了。暑热难熬,邓源到院中纳凉,心里很是烦躁。 为什么夏天经常发生一些冲动型的恶性案件?还不是因为天热心烦。老爹将这场骚乱安排在六月初,还真是用心良苦。 静悄悄的夜,外面似乎有人走过。 邓源本就心里有事,听到动静更加警惕。 外面的脚步逐渐远去,邓源小心翼翼地将大门开了一条缝,伸头向外看去。 一个背影,看轮廓似乎是方才在阁楼上看到的那人。 他屏住呼吸,静静观察。 那人走到归雨宁家后墙,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张望一番,往双手掌心吐了口唾沫,纵身跳起,要去抓那墙头。 奈何身手不好,第一下没有够到,于是又跳了第二下、第三下,终于攀住了墙头。双脚在墙面上一阵乱蹬,却没有瞪上去,狼狈地落在地面,差点摔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 原来是个笨贼! 邓源心中暗笑。回身到门房去叫陈伯。 陈伯睡得浅,方才邓源开门的时候他就醒了。只是透过小窗看到是自家小主人,他便没有起身过问。 此刻邓源进来简短地说了外面的情形,陈伯瞬间就精神了。活动了一下手脚,低声道:“让我瞧瞧什么样的毛贼,敢在咱们家门口比比划划!” 两人一上一下伸出两颗脑袋,四只眼睛向毛贼那边望去。 只见那人又一次攀上了墙头,双脚继续乱蹬。这回力气较足,几乎整个身子都翻了上去。但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再度落地,扶着墙大口大口喘气。 邓源很想过去拍拍对方肩膀,传授他一些攀岩的基本技巧。 陈伯无声无息地摘下门栓,悄悄出了大门,向那人靠近。 那人背对着邓宅,并未注意到身后有人。缓过一口气,继续爬墙。这回很是顺利,连蹬带爬,一鼓作气,一只脚已经搭上了墙头。 陈伯走到离那人三四丈远的地方,故意咳嗽了一下。那人猛然惊觉,叫了一声,再度落地,撒腿就跑。 邓源见状,大叫道:“别跑!”也冲了出去。 但他毕竟原本就离得远,很难追得上。 陈伯追了几步,手中的门栓飞出,正中那人后背。 那人踉跄几步,一个狗啃泥扑倒在地。 陈伯上前麻利地将他双臂反剪,屈膝压在他后颈上,笑骂:“就你这两下子,还敢来做贼?” 那人将脸死死贴在地上,默不作声。 陈伯腾出一只手去揪他的耳朵:“让咱瞧瞧,长什么模样。” 说话间,邓源也气喘吁吁地赶到,对陈伯说:“绑起来,送官府!” 陈伯笑道:“这厮还挺要脸,不愿意给人看到长相。” 邓源说:“既然做了这等勾当,还在乎脸面吗?” 陈伯将顶在那人后颈的膝盖抬起来一些,抓起头发往上一拎。邓源凑近了一瞧,大感意外:“是你!” 第四十九章 崔廪生 此时已是后半夜,月色将尽。接着微弱的星光,邓源看到这张口鼻流血的脸,居然正是傍晚时来威胁过自己的崔廪生。 “你怎么学人家做贼?我知道了,你为了找我的所谓通匪证据,就想去威胁雨宁,是不是?”一霎时,邓源想通了他的动机。 崔廪生神色慌张,低声哀求:“邓兄,小弟一时糊涂,还望邓兄高抬贵手,不要声张出去。” 邓源冷笑道:“先前崔兄到我家里咄咄逼人,可不是这幅模样。” 崔廪生道:“小弟吃狗屎迷了心,有眼无珠,满口喷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 “你来找我麻烦,我也就忍了,可现在你居然打一个大姑娘的主意,用心险恶龌龊。幸好是被我发现了,若是被你真的摸进归宅,就算什么都没做,人家雨宁的名声也要被你所累!你···”说到这里,邓源气得双手发抖,竟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愤怒。上了十几年学,最大的成就就是不会骂人了。悲哀,实在悲哀。 陈伯起到好处地补了一刀:“癞蛤蟆上脚面,不咬人,恶心人!” 崔廪生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对对,我是癞蛤蟆,是毛虫,是臭虫。还请邓兄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小弟这一回!” 邓源一转念,这只癞蛤蟆可是已经张开大嘴要咬自己了,一定不能轻饶。可是,该如何发落呢? 最简单的方法当然是送交官府。崔廪生是有功名的人,大半夜趴别人家院墙被逮个正着,虽然是入户“未遂”,但也足以让县里革除他的秀才功名,身败名裂。所以他被发现之后才会如此惊慌。但邓源不能保证这厮进了官府之后会不会胡说八道。“我是为了调查邓秀才通匪的内情才如此做的”,这句话就可以让官府把怀疑的矛头转向邓源。今日刘典史不就来旁敲侧击了一回吗?邓源不敢冒险。 就地放了,太便宜了他,同时也显得自己软弱可欺。 邓源心念急转,想到后世一位伟大的读书人榜样——孔乙己。他偷了丁举人家的书被抓之后,对方是怎么做的?“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如法炮制,可也。 崔廪生是个读书人,最要脸面。做坏事被抓了现行,心理防线瞬间崩溃,这个时候让他认罪写服辩,告诉他写了服辩便放他走,他是无力拒绝的。而服辩到手,邓源便有了他的把柄,以后还不是可以任意拿捏?到时候他还敢再怀疑邓源通匪吗? 想到这里,邓源说:“既然邓兄有悔过之心,咱们都是斯文一脉,我也不好赶尽杀绝。不如这样,崔兄给小弟留几个字,把今晚这事写一写,咱们就算拉倒——我可不是想要挟您,您想啊,今日您受了伤,这伤吧,姑且算是我们弄的,搞不好还要留疤破相。若是以后崔兄记恨起小弟来,小弟总得自保吧?” 崔廪生冷静下来,似乎抓住了一丝希望,但还是不太放心邓源的人品,试探着问道:“我写了服辩,当真能放我走?” 邓源立刻点头:“那是自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崔廪生思考片刻,无奈地说:“好吧,我写。” 陈伯便将崔廪生拽起来,押着到了门房。 邓源拿来纸笔摆在桌上:“写吧。” 陈伯低声道:“毕竟事涉归家女娃,不如让他家也出个人,做个见证。” 邓源点头,还是陈伯想得周到。便让陈伯看着崔廪生写伏辩,而后他跑到归雨宁家,敲了半天大门,把归庄叫了过来。 归庄听了来龙去脉,气得上前就要打,被邓源拦住。 “贤弟,他都这幅模样了,你若再打,恐怕他娘都不认识他了。” “做下这等丧德败行之事,他还有脸见他娘亲?” 方才邓源要去请归庄的时候,崔廪生便出言反对。他实在不愿意多一个人知道。但形势比人强,反对无效。归庄过来之后,果然十分暴躁。崔廪生低着头,不敢言语。 邓源猫哭耗子:“大家都是读书人,斯文些。凡事留一线,事后好相见。” 归庄怒道:“他自己怎么不留一线?”又转向崔廪生道:“当年我父亲不同意与你家结亲,你便一直怀恨在心,几次三番找我麻烦,现在又企图潜入我家作怪,这等行径,简直枉为读书人!” 邓源目瞪口呆,这尼玛还有意外收获!忙追问:“什么?不同意与他家结亲?” “是啊,”归庄怒气难消:“这厮自命风流,总觉得天底下的女子见了他便会死去活来非他不嫁。前年中秋虎丘会上见了我姐一次,拢共没说几句话,回家就央了媒人上门说亲。我父亲知道他轻狂浮躁,便以我姐年纪尚小无意婚嫁为由婉拒了。谁知这厮心眼比针眼还小,从此就记恨上了我家,每次见了我就横眉冷对,一有机会就出言挑衅。姓崔的,我可是忍你好久了!” 邓源摸着下巴,不怀好意地笑了。 闹了半天,敢情是情敌啊··· 怪不得那日在淮扬酒楼,崔廪生上来就讥讽归庄为“小名士”,还说邓源“精于算计”,后来听说归雨宁被邓源所救,更是直接怀疑他与匪徒有勾结。 那么今晚他要潜入归家,动机就更加卑劣了。 新仇旧恨,要一起算啊··· 邓源先安抚住归庄,又催促崔廪生:“服辩快些写!” 崔廪生哭丧着脸写完,邓源拿给归庄看了看,内容倒是没毛病,还颇有些文采。难为这厮,这种情形之下还不忘引经据典。 “觉迷途其未远,知来日之可追。原来你私下里看闲书也没少看啊,还读过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归庄没好气地说:“这么算起来,你也有名士之姿。” 崔廪生只能唯唯。 邓源又道:“此番惊扰了归家人,虽然我有心为你通融,但你总得给人家一些表示,要不然归贤弟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崔廪生本能地想到邓源没安好心,小声问道:“那···该如何表示?” “怎么着也得赔个万儿八千两银子吧?” 崔廪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尖声叫了起来:“什么?你们不要···不要···”本想说“不要得寸进尺”,但又怕激怒邓源,便不敢多说。 邓源笑道:“万儿八千,似乎多了些。千儿八百总拿得出来吧?” “那也没有。”一提到钱,崔廪生硬气了许多。 归庄也道:“谁要他的臭钱!” 邓源拍拍归庄:“不要意气用事,谁会嫌银子咬手呢?我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归贤弟不屑于接这种银子。但若是崔廪生诚心悔过,愿意拿出银子弥补自己的过失,咱们是不是得给人家一个机会?” 第五十章 破财 崔廪生听了,暗骂邓源道貌岸然。分明是趁火打劫,非把自己说得那么大义凛然。但此情此景之下又不能将对方得罪得狠了,只好试探着说:“我是愿意弥补过失,但家境实在清寒,拿出不许多银子。” 邓源道:“不拿钱,你用什么表示诚意?磕一个吗?” 陈伯补刀:“银子没有,宅子也行。” 崔廪生一缩脖子:“在下家中仅破房三间,老父老母还要居住,动不得啊。” 邓源气笑了:“那你能拿出什么来?” 崔廪生道:“在下前些年偶然得到一方宋代的澄泥砚,邓兄是晋省人,应该知道这东西的名贵。澄泥砚的制作工艺现已失传,几乎每一件存世的都是珍品。恰好归老世伯是丹青圣手,在下借花献佛,将这方古砚奉上,聊表寸心。” 归庄一瞪眼:“我父亲更不稀罕你的东西。” 邓源眼珠子一转:“那你砚台,很值钱么?” 崔廪生赶紧说:“那是!一来是宋代的古物,二来是大师精工手作,三来物以稀为贵···” 邓源摆摆手打断他:“好了,不必说了,我信你。” 崔廪生正待喜上眉梢,邓源又说:“既然你有这好东西,改日拿出去卖了或者当了,能换不少钱吧。我也不和你多要,就作价五百两。你现在写个五百两的借据,言明月底归还。不算讹你吧?” 陈伯见状,深觉得邓源是个做生意的好手,无声地笑笑。 崔廪生还要分辨,邓源道:“怎么,那砚台难道连五百两都不值吗?” 崔廪生不能打自己的脸,只得硬着头皮说:“若是找个好买主,兴许能麦上五百两。” 邓源道:“所以我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啊,今日是初三,你月底把银子送来就行。陈伯,再给崔相公拿张纸——崔兄,好好写,债主的是归贤弟,不要写错了。” 归庄闻言正要拒绝,邓源冲他摆摆手:“自然,这借据是要放在我这里保管的,我好歹算个中人。” 归庄翻了翻白眼,没有说话。 崔廪生犹豫半晌,发发狠,飞快地写完一张借据,问道:“我能走了吗?” 邓源问归庄:“贤弟还有什么安排?” 见归庄摇头,便笑着对崔廪生道:“如此,便委屈崔兄了,不送。”一拱手,示意陈伯开门。 崔廪生也拱了拱手,悻悻然离去。 归庄不解:“这等小人,不送官府,留着作甚?” 邓源道:“刚才不是说了,做人留一线嘛。其实为了我们好。你想啊,这人心胸狭窄,心地卑污,被逼急了,说不定会狗急跳墙。若送了官府,最轻的是黜革功名,他这辈子就完蛋了,就剩下烂命一条,到时候和我们玩命来,你说犯得上犯不上?” 归庄毕竟聪明,一点就透,但少年心性脾气不小,半晌说道:“太便宜他了。” 邓源笑道:“五百两银子,不便宜了。” 归庄一摆手:“这银子,我可不要。” 邓源道:“等他真把银子送来,咱们再做计较。你和顾绛他们弄的那个诗社,不也处处用钱?就当是崔廪生为昆山文坛做的一点小小贡献吧。” 归庄不禁有些意动,但嘴上仍说:“再说吧,其他人也不见得会要崔廪生的银子。” 折腾半夜,已经是四更天。在过不多时天就要亮了。归庄回家去睡个回笼觉,邓源和陈伯也要继续休息了。 那边崔廪生一瘸一拐走出宣化里,拿衣袖擦净脸上的血污,越想越觉得气闷。本来是想找邓源的把柄,可谁料到稀里糊涂落到他手里,反倒破财五百两。非但这口气不顺,银子也是个大窟窿。家里的端砚确实值点钱,但一时哪里去找合适的买主? 尤其眼下这昆山乱哄哄的,谁有这兴致? 哎,乱哄哄的··· 崔廪生不由得抬眼望了一眼亭林街方向。这几日叶家纠集了一伙人围住顾宅,官府装聋作哑,百姓中不少闲汉也自发地加入其中。倒不是义愤填膺,而是觉得万一有机会冲进顾家,便有机会发一笔小财。 顾老相国家里,好东西不少吧··· ··· 好东西不少的顾老相国家里,这会儿还没熄灯。 长房里乱作一团,仆人丫鬟进进出出,一个个面露惊慌之色。 二更的时候,伺候老太爷的丫鬟在花园发现了昏倒在地的大少爷,叫来家丁把大少爷抬回房间,发现是被人打昏的。 这下顾家上下都慌了神。 莫不是外面那些人已经摸进来了? 顾台硕记得自己已经安排了家丁昼夜不停地在沿着院墙巡逻,怎么还让人进来把大少爷打昏? 更要命的是,行凶那人现下在何处?是不是在宅子里某处潜伏下来,伺机再次动手? 一番紧张的搜检之后,并未发现外人。顾台硕有些犯嘀咕,话里话外要打开库房看看,被顾秉谦一口否决——库房门窗都是铁铸的,没有钥匙,谁也躲不进去。 大少爷还在床上躺着——其实伤势倒不严重,被发现之后,几个老成的家人掐人中、灌凉水,不一会儿便醒了过来。只是宅子被围着,没法出去请郎中,只能先拿家里存的伤药先敷上。顾时俊脑子昏昏沉沉,只记得在祖父院外看到一个黑影,至于对方是谁,一点没看清。 顾家人人自危,谁都不敢睡觉。 顾秉谦也不敢再回自己的房间,便在正房中坐着长吁短叹。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却不能给他带来更多的安全感。 另一边崔廪生已经慢慢走到了亭林街,只见街面上人依旧不少,有的横躺竖卧在休息,有的举着火把四处游走,还有的靠在树下闲聊。他不禁有些佩服这些人的毅力。已经围了两天了吧,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轮班下去吃饭。 再走近些,有认识崔廪生的,便远远地打招呼:“崔相公也来赶趁?” 崔廪生闹了个大红脸,心道我和你们可不一样,读书人的是事,能叫赶趁么?口中道:“夜来读书,想到顾老相国本是衣冠领袖,却自甘下流,与阉党同流合污,做下那许多人神共愤的事,现在又抢夺人口,为害乡里。我学生义愤填膺,夜不能寐。幸而桑梓义民有此义举,齐聚于此讨个说法,我辈读书人岂能落后?” 第五十一章 发财大计 六月初四,天大亮。 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温三睁开眼,嘴里喃喃骂了两句。刚睡了一个多时辰,腰背的酸疼还没缓过来。 一扭头,看了一眼身边还在沉睡的暗娼冯二姐,心情好了一些。这小娼妇,还不是被老子弄得服服帖帖。伸手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二姐,该起身了,做点吃的。” 冯二姐眼睛张开一条缝,含混不清地咕哝着:“要起便自己起,叫我做什么?” 温三上身抬起,声音提高了:“老子饿了,弄点吃的。” 冯二姐翻了个身,将被子向上拉了拉,盖住脖子以下雪白的肌肤,不耐烦道:“你不是说衙门里包伙食的么?莫要再烦我。活活折腾了一宿,刚睡一会儿就来闹丧!” 温三怒了:“老子到你这儿来花钱,连个早饭都不管?你他娘的太黑心了吧。” 冯二姐一捂耳朵:“你那几钱破银子,够做什么使的?” 温三将被子一掀:“小娼妇,你跟老子说清楚,什么叫破银子?昨天是谁看见银子笑得眼睛都没了,好哥哥亲老公的叫了半夜?” 冯二姐也恼了,赤着上身霍地坐起来,尖声道:“老娘收一分银子做一分活,昨夜够意思了,你自己算算,弄了几回?要换做别人,早就跟你加钱了。还给你做饭?饭没有,尿有一泼,热乎的,要不要?” 温三被对面一片白花花晃了眼睛,不由自主咽下一口口水。 冯二姐眼疾手快抓起被子把自己捂上:“到时辰了,再看就该加钱了。” 温三想着好歹不能吃亏,伸手又要去抓被子,冯二姐向后一缩:“要么加钱,要么滚蛋!老娘也不是好欺负的,我可认识你们赵班头!” 这年头,做什么买卖都得有人罩着,暗娼更加不例外。温三知道这一带的暗门子都偷偷给捕快头儿赵班头递过红包,赵班头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那可是得罪不起的。虽说赵班头不会为了一个窑姐儿给自己为难,但要是这小婊子真出去嚷嚷一番,自己的脸面多少有些不好看。 想到这里,温三悻悻然冷笑道:“就你这么做生意,早晚没人上门!”一边穿衣服,一边又说:“反正老子是不会再来了。” 冯二姐也冷笑:“要是等你那二两米下锅,老娘早就饿死了。”说完,眼睛望向房梁,再也不做声。 她虽然看不起这个攒了好几个月银子才逛得起窑子的穷酸破落户,但人家好歹也是在衙门里混饭吃,不能得罪狠了。嘴上稍稍讨些便宜也就罢了。 温三穿上裤子和小褂,外衣搭在肩上,趿拉着鞋走出冯二姐家。望了望日头,骂了一声:“日你姥姥的,这时辰去衙门里,汤也不剩了,还要挨顿骂。”回头向冯二姐家大门啐了一口浓痰,向街上寻点心铺子去了。 路过一个面点摊子,温三顺手拿起两个肉包子,趾高气扬地对摊主说了一句“记账”,边咬包子边走了。摊主认得他是衙门里帮闲的温三,最是欺软怕硬的一个狗东西,只得假装没看见。俩肉包子,就当真的打狗了。 没走出多远,一个包子便下了肚。正要咬第二个包子,冷不防身后一人快步跟上,不轻不重地在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就知道你个球囊的又在偷懒!” 温三大怒。过去因为身材瘦小、嘴上又不积德,温三没少挨打。近二年跟跟着自家堂哥做了衙门里的帮闲,逐渐涨了行市,敢打他的人便少了。今日在冯二姐那里刚受了气,走到大街上又挨了一巴掌,焉能不怒? 一转身,正要还手,看到那人面孔,登时没了脾气——正是他堂兄温大路。若不是这位在衙门做捕快的堂兄提携,温三现在还是个受人欺负的小瘪三,他见了自家阿哥自然要规规矩矩。 温三换上笑脸,道:“哥,寻我有事?” 温大路道:“昨夜去哪了?”见温三吭吭哧哧,便道:“领了赏钱便不见了人,逛窑子去了吧?这点出息!” 温三笑道:“老爷们么,不就这点爱好?” 温大路没好气地说:“那你也得分分时候!你可知道昨天的赏钱是哪儿来的?那是叶家老爷赏的,为快些找到他家少爷。现在叶家少爷还没找到,典史老爷都没回家,你倒好,居然有心情去逛窑子!”又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肉包子:“这是才起来吧?你早晚死在婊子肚皮上!” 温三解释道:“哥哎,我这都好几个月没干那事了···” 温大路打断他:“少他娘废话,跟我走!” 温三问:“去哪?有劫匪的线索了?” “天上还能掉下来线索?不过今日咱们先不用管劫匪了,刘典史吩咐,先到亭林街守着。” “亭林街?顾老相国家?”温三自然知道这两日发生在顾秉谦家外的事。 见堂兄点头,温三又问:“守着做什么?这些人若是真闹起来,打进顾家,咱们俩能拦得住?” 温大路又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杠头,要你去拦了?不过是盯着风色,若有移异动,赶紧禀报给典史老爷。”又压低声音道:“我算看出来了,顾家这回要完蛋,谁也拦不住,县尊老爷不想管——管也管不了。我在赵班头那儿讨来这个差事,便是觉得有点油水···” 温三眼睛放光:“哥,你是说,等那些人冲进顾家,咱们也跟着···” 温大路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咱们是兄弟,自然有财一起发。” 温三喜得眼睛眯成两道缝:“哎哟,我谢谢哥哥!” “得了,以后少气我就行了。” 兄弟两快步向亭林街走去,街上的人看到穿着捕快皂衣的温大路,纷纷让路,温三跟在身后更加神气。 这就是抄家啊?温三过去只在戏台上见过,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身侧其中。所不同的是,戏台上的抄家都是官府抄家,而现在是“民抄”。既然是“民抄”,那就意味着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哼哼,发完这笔财之后,看那冯二姐还敢不敢看不起我温三? 第五十二章 顾家产业 六月初四,申时。 邓源捧着一个砂锅又敲响了归家的大门。 归庄来开门,笑道:“这两日我家的门都不必关了,以备兄长随时过来。” 邓源道:“那可使不得,关着门都有歹人惦记呢,哪能不关?” 归雨宁在院中说:“就算有个把歹人,昨夜不也被邓大侠擒住了么?” 昨夜归庄已经把崔廪生爬墙的事告诉了归雨宁,归昌世一大早便过去道谢,归雨宁也大方地给邓源送个了“大侠”称号。 邓源笑道:“先前我说陈伯功夫厉害得很,你还不信,现在知道我不吹牛了吧。” 归雨宁倒背着手,小碎步跳着过来:“信,哪有不信!你又送了什么过来?早上我便说了,我身子没那么娇贵,你不用这么蝎蝎螫螫。” “这是林嫂的心意,”邓源将砂锅一举:“静心安神粥,取党参、红枣、麦冬、茯神加当年的珍珠米熬了两个时辰。我方才偷偷吃了一碗,香得眉毛都要掉了。你晚饭吃这个,肯定能睡个好觉。” 归雨宁故意气他:“昨夜若不是你敲门,我本也睡得挺好。” 邓源笑道:“这不是来赔罪了么?” 归庄以手掩面:“要不,我走?” 归雨宁道:“把砂锅接着再走。” 归庄接过砂锅,落荒而逃。 邓源轻车熟路走到葡萄架下坐着:“顾家要完了。” 归雨宁神色有些复杂:“这就是民心吧?顾老相国晚节不保,也怪不得别人。” 归雨宁从这两日的传闻中得知了顾家的处境,虽然不知道顾秉谦究竟与自己经历的那起劫案有没有关系,但以乡里对顾家素来的态度来看,这次一定会让顾家伤筋动骨。她自然不会同情顾家,但多少有些唏嘘。 而邓源则是从手机上得到确凿的信息,明日愤怒的昆山百姓机会将顾家砸个稀烂,而且这两天他再度搜索得知,顾秉谦又拿出四万两存银交给朝廷以换取息事宁人。这么看起来,老头儿没少存钱啊。 他此时提到顾家,便是想打听一下,在这个年代做官究竟有多大收益。 归雨宁坐在他对面,双手抱膝,回忆了一下,说:“那年顾老相国告老返乡,据说跟了四十辆马车。有家眷、行李,自然也有不少金银细软。乡里都说,少说也带回来十几万银子的家当。” 邓源对这个数字并没多少意外,又问:“顾家在昆山有多少田地?” 归雨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认真想了想,答道:“大田主家的地,恐怕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里面有他自家的,也有百姓投献的,还有侵占的屯地,几万顷总是有的。” 邓源对“几万顷”没有概念,只知道那一定是非常多。对“投献”和“屯地”两个词儿比较陌生,又不好直接发问,便拐着弯说道:“百姓倒也奇怪,为何好好的田地投献给他家?” 归雨宁更加奇怪:“把地挂在他家名下,好免赋税啊。顾老相国罢官之后,投献的地要回去不少呢,要是在前几年,只会更多。” 邓源恍然。这种操作在后世很常见,称为挂靠。比如一些能耗高的产业挂靠在所谓新兴产业企业名下,为的就是避税。在学税法的时候老师没少讲,但这严格算起来是违法的。 而在古代,土地挂靠是再寻常不过的操作。因为有功名的人便可以免除一定的田赋,免税额度根据田主本人的品级而定,万历以来,现任京官一品免田一万亩,以下递减,八品免田两千七百亩;外官减半;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生员、监生八十亩。看起来还有个上限约束着,但实际上士绅们拿着鸡毛当令箭,加之地方上吏治败坏,政策执行力低下,久而久之,只有跟功名沾点边的人家,都理直气壮地不再缴纳分毫田税。 而百姓看出其中的便宜,也愿意把自家田地挂靠在大田主名下。譬如朝廷的田税是十成抽一,而田主只要你半成或者八分,你是不是也会抢着把田投献给大田主? 而江南地区自明初以来田税就重,一度收到了十成抽二,这样一来百姓更愿意投献了。 “那···军卫的屯地他也敢抢?”邓源壮着胆子问出第二个问题。 归雨宁笑着反问:“怎么,晋省没有这样的事?” 邓源遮掩道:“俺们老家穷,没有这样的大户人家,故而未曾见过。” 归雨宁又解释道:“军屯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但军户耕种一年,收成大多都上交了,除了口粮什么都剩不下。遇上灾年,连一家老小果腹都保证不了。时间久了,军户干脆连地加户籍都不要了,举家逃亡外地。如此一来,闲置的屯地越来越多,这些大佬官就又看到了生财之道,与卫所长官一勾连,就把军变成了民田。顾家在松江卫占了七千亩地,这是满县都知道的。” 邓源心中默算,根据他这四个多月的生活经验,明代一尺大约是32厘米,那么一亩地大约614平方米。七千亩就是大约430万平方米,可以折算成410个后世的标准操场。 这是个光想一想就脑袋迷糊的面积。 这还只是顾家田产的一部分。 怪不得顾家是昆山最大的田主。 可惜,很快这些产业就要被叶家吞下了··· 咦,我为什么要觉得可惜?邓源从失神中走出来,笑道:“你们城里人真会玩。” 归雨宁戏谑道:“家财万贯的邓大少,也会被这点田产镇住了?” 邓源回忆着邓母曾经讲述过的内容,半真半假说:“小时候,我家里只有三亩地。而且只有旱田,没有水田,只能种麦子或者高粱,一年一熟。每年最难熬的是春三月,也就是我刚来昆山那会儿——若是头一年存粮不足,三月里青黄不接,便要挨饿。我十三四岁的时候,饭量开始大涨,我娘为了让我能吃饱,便经常自己摘嫩柳芽、榆树钱充饥。说实话,来了昆山,这样的日子是我前面十几年没想过的。” 最后一句是地地道道的大实话,他确实没想到过穿越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又想到现在再苏州城里独居的邓母,她独自一人抚养儿子长大,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刚有些盼头,亲儿子却死于非命,自己这个冒牌货倒是吃香的喝辣的,他对邓母愧疚之情又深了几分。自己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居然四个多月都没去探望过老人家一次。不行,过两天一定要去瞧一瞧。 而归雨宁见他神色忽然黯淡,以为他想起自己的身世和幼年所受的苦,又伤感起来,不禁也有些感同身受,情不自禁握住了他的手,说道:“幸而如今算是好起来了。” 第五十三章 狠人小顾 被归雨宁柔若无骨的小手握着,邓源心头突突跳了起来。他强装镇定,云淡风轻地说:“是啊,苦日子都会过去的。” 正要反握回去,归雨宁似乎意识到了不妥,脸一红,过电一般抽回了双手。 两人都低了头,不再说话。 忽然,邓源向旁边瞥了一眼,只见归庄托着茶盘,一脸坏笑地站在一旁。 “你什么时候来的?”邓源脱口而出。 归庄笑道:“这里是我家,我一直都在啊。” “我是说···”邓源语塞。 危急时刻,还得做姐姐的出头。归雨宁站起身来:“偷偷摸摸地在边上做什么呢?” 归庄将茶盘放在石桌上:“怕你俩口渴,送水来了。” 邓源倒是真有些口干舌燥了,为化解尴尬,便抬手去倒水。 归雨宁脸色通红,对弟弟说:“你陪邓秀才坐会儿吧。”低着头匆匆进了房间。 归庄目送姐姐离开,压低声音道:“好些年没见过阿姐脸红了。” “是吗?”邓源若无其事地回应了一句,滋溜喝了一口茶水。“烫烫烫···” “抱歉,刚烧开的水···” 邓源无奈地把茶杯放下:“所以你是迫不及待要过来搅局么?” 归庄一笑:“兄长多心了。我是有正事要和你说。” 邓源没好气:“什么正事?” “顾绛他们串联了一些学友,明日要去亭林街声讨顾老相国。” “什么?”邓源瞪大了眼睛。 “声讨顾老相国啊,我也去。顾绛让我问问邓兄,去不去?” 邓源无语了。这帮半大小子,都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我去做什么?听我一句劝,你们都别往前靠。有没有你们的掺和,顾家都完蛋了。” “那更要出一份力啊,”归庄认真地说:“读书人胸怀天下,见义则要勇为。东林先生说,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如此大事,我辈岂能畏缩不前?” 邓源有些理解为何明太祖时期一度禁止读书人妄议朝政了。这帮年轻人,热血是真热血,没脑子也是真没脑子。这不是明晃晃给人家当枪使么? 幕后用枪的那人,还是自己的父亲··· “我去找顾绛,劝劝他。” “兄长不要白费功夫,你劝不动顾绛的,我也一定要去的。” “可是···你们去了能做什么?站在大街上喊口号?让他们交出叶家小童?” 归庄正色道:“叶家小童是否为顾家所劫,我们没有证据,不敢乱说。但这顾老相国过去的恶行,现昭然于天下。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与大珰并作妖孽,饕餮放横,已是为昆山仕林所不容。此次我们的目的,是将之逐出昆山,免得污了一方清誉!” “这话是谁说的?”邓源知道,归庄虽然文采斐然,但说不出这么狠的话。 “顾绛!”归庄傲然说道。 “狠人!”邓源举了一下大拇指。顾绛与顾秉谦既是同乡又是同姓,虽然不一定是同宗,但这么骂人属实是狠了。 这小顾,是个狠人。 “那么你们···非去不可啊?” “那是自然。” 邓源犹豫片刻:“明日出门的时候,叫上我。” 顾绛和归庄都是十六七的半大小子,明日到那乱哄哄的地方去,要是现场打起来,他俩可是没有自保之力的。万一再严重一些,发生了踩踏事故··· 还是跟着吧,有个照应。 回家之后,邓源告诉陈伯:“明早随我去亭林街,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陈伯是知道内情的,本以为邓源也会置身事外。但既然邓源要去看热闹,他也没有二话。 晚饭后,陈伯叫上邓源来到院中:“哥儿,我先教你两招,明天好防身。” 邓源笑道:“武功也能速成么?” 陈伯道:“武艺没有速成的,练一天出一天的功夫。但我教你的,是杀人的技法,一学便会。只是到了该用的时候,能不能下得了手,就看你的心性了。” 邓源苦笑:“那我学了也是白学,十有八九是不敢下手的。” 陈伯叹了口气:“你就这点不太像大掌柜——他杀伐决断,是有大将之风的。” 邓源不服:“杀人总有第一次吧?多杀几个就好了。” 陈伯笑道:“难道你认为大掌柜杀过人?” 邓源自知失言:“那我哪里知道。” 陈伯悠然道:“杀伐决断说的是性子。你看那些起居八座的高官大佬,谁会亲手杀人?当然,那是无需他们亲自动手。可真要是到了身边没有握刀子的手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操刀。” 邓源联想到当前昆山的局面。远在几百里之外的两淮盐运使隋玉建,当他要杀人的时候,邓鼎城主动拔刀了,派出了陈三吉。 再往深了去看,真正的刀也不是陈三吉、陈石那些人。 而眼下围困了顾宅的昆山百姓,才是那些大人物手里的刀。 再往回看,隋玉建自己,不也是一把刀? 还有当年权倾天下的九千岁魏忠贤,又何尝不是天启皇帝的掌中刀? 陈伯拉开架势:“来不来?” 邓源打起精神:“来!”上前就抓陈伯的双肩。他在从西北来苏州的路上,与其他流民打过架,虽然败多胜少,但也积攒了一些心得。自己比陈伯高了将近一个头,居高临下,只要能擒住他双肩,用上粗浅的摔跤手法就能将干瘦的陈伯撂倒。 当然,他也知道,对付老油条陈伯,必然不会这么简单。因而出手时候留了个心眼,准备随时后撤。 陈伯飞快的向旁边一闪,抬脚踹在邓源右腿膝窝外侧的膝盖眼。 邓源手上抓了个空,右腿又挨了一脚,顿时失去平衡,弯下腰去。 陈伯顺势抓住邓源双肩,膝盖提起,作势要撞。邓源连声大叫,陈伯自然不会真的用膝盖去撞邓源的脸,只是比划了一下,便将邓源扶起,道:“就这两招,练好了,可以在昆山横行霸道了。” 邓源揉着右边膝盖眼,道:“你这一脚,踹得挺准啊。” 陈伯一笑:“若不踹膝盖眼,踹在别处便没有这个效果。在战场上,这一脚保管教对手断腿。” 膝盖眼是关节连接处,十分脆弱。当然,踹邓源这一脚,陈伯是有分寸的,邓源揉了半晌,渐渐不疼了,便道:“今夜我练这一脚就够了。”来到一棵树下,假想树干是敌人,在离地一尺之处做了标记,权当是对手的膝盖眼,专心致志地踹了起来。 第五十四章 老贼出来 六月初五,卯时。 归庄和顾绛来敲门,开门之后,邓源愣了一下。 这二人今天穿得都很正式。顾绛是襕衫方巾,归庄则是一袭交衿青衫,都是一眼便能认出身份的打扮。 邓源问:“今日怎么穿得像要去学宫一般?” 顾绛正色道:“读书人为天下仗义执言,自然要诚意正心。” 邓源笑道:“我也去换身衣服。” 三人一起出了宣化里,邓源又问:“陈忱怎么没来?” 顾绛道:“他原本是要来的,但我想着他毕竟不是昆山人,没必要卷进来,便不许他来。” 邓源奇道:“他这么听你的话?” 顾绛理所当然地看了他一眼:“我说得对,他为何不听?” “厉害!”邓源草草向狠人小顾拱拱手。 三人走得很快,不多时便到了亭林街。 离得老远,邓源便看到顾宅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看打扮,围困顾宅的人什么身份都有。引车卖浆者,作田扒粪的,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昆山城里的山猫野兽汇聚一堂。 最显眼的大门前一群穿襕衫的读书人,撸胳膊挽袖子群情激奋。不远处有几位穿着圆领云纹青衫、头戴大帽的中年人,赫然是几位乡居的举人。这几人自重身份,并未凑在一起交谈,但都对着顾宅怒目而视。台阶上有一人,穿灰色直裰,头戴高士巾,长须飘飘,显得仙风道骨又正气凛然。慷慨激昂地说着:“···顾氏赘阉遗丑,本无懿德,魒狡锋协,好乱乐祸!禽兽食禄,狼心狗行!在朝流毒已久,幸而圣天子降世,扫除妖氛,此等奸佞只可藏身缩首,苟全一命;安敢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众人轰然叫好。 那老先生继续道:“顾氏之害,非止于一家一姓。今日强掳我侄儿方恒,明日不知谁家受其祸殃…” 邓源悄悄问:“那位老先生是何人?” 顾绛道:“前南京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叶守正,叶守贤的堂兄。” 啊,叶守贤的堂兄,怪不得称呼叶家小童为侄儿。邓源此时方知那机灵的小童名叫叶方恒。 看他如此歇斯底里,难道有什么过硬的证据表明叶方恒就被藏在顾宅? 不过转念一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需要证据了。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认定,就是顾老头儿掳走了叶方恒。 邓源又消化了一下这个很长的头衔。有明一代,南京作为留都,设置了与北京中央政府大致相同的官僚体系,当然,许多部门都只是虚有其表,大臣手中并没有实权。这里更像是大臣养老、贬谪或者安置勋臣的地方。虽然都察院素来有“大明脊梁”之称,但台上这位叶守正,既然是南京都察院的科道御史,想必在朝中影响力有限。不过这样的身份,用来对付落魄的顾秉谦倒是恰好。听他方才一番慷慨陈词,也是个狠人。 “为什么是前御史?”邓源又问了一句。 顾绛耐心回答:“他是前几年母亲去世了,回乡丁忧。结果原本的位置就被别人占了,他又一时没有好去处,便赋闲在家。” 邓源点点头。这个年代的官员丁忧有些像后世女职工休产假。于情于理都是必须要休的,但原本的工作岗位不等人,必须要安排他人顶替。那么以后本人再回来,如何安排便是个大学问。后来者若是已然胜任,断然没理由将人家赶走,自己只好另寻岗位。叶守正此举便是公私兼顾了——既是为族弟叶守贤出头,也是为自己出头。今日的风骨若是被上官知晓了,岂不就能就势复起?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同时也感慨大明官场真是竞争激烈。南京都察院这样的清冷衙门,一个正七品科道御史的位置也是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争得不可开交。 正在胡思乱想,台上叶守正忽然振臂一呼:“老贼出来!” 街上众人齐声应和:“老贼出来!” 邓源吓了一跳,下意识跟着喊了一声“出来”。顾绛笑道:“邓兄也是义愤填膺啊?” 邓源讪笑:“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叶守正又大呼几声,街上数百人也跟着大呼,声音一浪接着一浪,传进了顾家的深宅内院。 顾秉谦本来已经关门闭户决心要做鸵鸟,怎奈外面的喊声越来越高,老头便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地发胀,眼前也开始冒金星。 顾台硕在正房焦急地乱蹿,对着管家大叫:“大门闩好没有?多弄几根大木顶住,千万别让人冲了进来!”一时又叫:“四面院墙盯紧些!” 顾时俊头上缠着帕子,对父亲说:“今日叶御史也来了,这应该是他们能出面的最大的人物了。不如请进来谈一谈,看看他们究竟想要什么。若是咱们能做得到,不如···” 顾台硕怒道:“他们想要什么?想让咱们家破人亡,你也答应?” 顾时俊无奈道:“若非得要有人去死,孩儿出头便是了。” 顾台硕一愣,旋即骂道:“蠢货,说什么丧气话?” 顾秉谦颤巍巍地走过来,先吩咐一句:“你们先下去。”仆人们都回避了,顾秉谦对让长孙关上门,低声道:“我瞧他们今日就要破门,咱们得做好准备了。” 顾台硕叫道:“我看今天谁敢进来,谁进来我弄死谁!” “你能弄死谁?按大明律,杀人是要偿命的。”顾秉谦凄然一笑:“换衣服吧,都换上下人的衣服,等会儿门破了,趁乱赶紧跑出去。” 顾台硕不甘心:“那咱们的家当就留给他们?” 顾秉谦顿足:“糊涂!人都没了,要家当何用?再说了,房契和银票不都还在你身上么?城外的地契不还在老二身上呢么?这几间房子,砸了便砸了吧。收拾收拾,准备逃命吧。” 顾时俊道:“祖父,您的···” 顾秉谦知道他是想问银窖的钥匙。 前日顾时俊不肯保管银窖钥匙,出来之后便被人偷袭打伤。这两天虽然一直没找出是谁下的手,但他总觉得那人是冲着祖父的钥匙来的。因而担心地问了一句。 顾秉谦面无表情地摆摆手:“我已处置好了。” 顾时俊不再说话。 一直默不作声的顾名俊跳了起来:“若是跑出去之后走散了怎么办?” 顾台硕道:“去田庄找你二叔。” 顾名俊张了张嘴,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可是这么多人围了咱家,田庄也未见得安全。要我说,不如每人拿些银票,分头冲出去,然后去苏州也好,去南京也好,总归比呆在昆山安全。” 第五十五章 破门 顾台硕见小儿子提议分银票,怒火更炽,一巴掌扇过去:“小奴才!你爹你爷爷都还活着,你居然想着闹分家!” 顾名俊不闪不避,结结实实挨了父亲这一巴掌,倔强地说:“我不是要分家,我只是觉得那么做更稳妥。” “稳妥个屁,还不是惦记着你老子的银子!”顾台硕大手一挥:“给我滚出去!” 顾时俊忙劝道:“爹,名俊年纪还小,虑事不周,您···” “虑事不周?我看他周全得紧呐。借着这阵风波,弄几千两银子,独自到外面逍遥快活,全然不管家里人死活了!”顾台硕放声大吼,状若猛虎。 顾名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看得出是在强行压抑怒火。 顾秉谦重重一拍桌子:“闹,都闹,闹到顾家万劫不复才好!”重重咳嗽了一阵,指着顾名俊:“你先下去,不要和你爹吵。” 顾名俊盯着祖父看了片刻,终于躬身一揖,退了下去。 顾台硕仍旧气咻咻地:“这小奴才,越来越像他娘了!” “老大!”顾秉谦无奈地拖长了声音:“他怎么不济,也是你儿子!” 顾台硕脱口而出:“早知这样,当年···” “住口!”顾秉谦又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手生疼。 顾台硕见父亲动了真怒,便也不再多言。 沉默良久,顾秉谦嘶哑着嗓子再次开了口:“都去准备吧,说不定今日就要逃命去了。” 顾时俊出了正房,回到自己房间,正要推门,忽然身后有人叫“大哥”。 转身一看,是弟弟顾名俊。 顾时俊勉强一笑:“二弟,父亲方才急火攻心,你莫要往心里去。” “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这都是自幼熟读的,不消多说。”顾名俊若无其事:“我出来之后,祖父说了什么?” “祖父说,让我们做好今日逃命的准备。”顾时俊避重就轻地说。 “今日···”顾名俊低头沉吟着:“大哥,到时候我和你一起走。” “到时候我会护着祖父,人太多,目标太大。二弟,你腿脚灵便,破门之后,自己逃命便是,无需管我们。”顾时俊想了想,又道:“你随我来。” 推门进房间,从床头摸出两张银票:“这里是二百两,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你带着吧。” 顾名俊眼圈一红:“大哥,那你呢?” 顾时俊笑道:“祖父身上总会带些银子,我饿不死。” 顾名俊摇摇头:“那我不要。” 顾时俊将银票塞到弟弟袖中:“听我的,拿着。赶紧去换衣服!” 顾名俊看了哥哥很久,叹了口气,转身去了。 不多时,顾时俊换完衣服回到正房,只见父亲已经换完了一身粗布短衣,乍一瞧还真有些像宅子里的花匠。随后祖父也来了,不但衣服换了,连胡子都剪短了。 一家人相对无言,默默地等那最后一刻。 大门外,叶守正喊累了,走下台阶休息。早有下人送来凳子和凉茶,叶守正坐下一饮而尽,道:“你们上去,砸门!” 叶家仆人答应一声,跳上台基,手脚并用砸起门来。 大门被砸得山响,顾宅里面也闹腾起来。 下人们看到主人都换了衣服,知道大势已去,便也纷纷收拾包裹,准备跑路。有些心思活络胆子大的,便把些主人家的细软之物塞到自己包袱里。一开始还背着人,渐渐地就明目张胆起来。 管家起初还在喝止弹压,后拉自己也开始往包袱里藏东西。 顾台硕发觉后,自然大怒。但顾秉谦劝道:“由得他们吧,你若是这个时候去阻止,只怕大门还没破,宅子里就要见血了。”顾台硕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只得忍气吞声。 院子外面,众人见顾家大门着实结实,砸了半天不见损坏,不知谁先喊了一声“上墙”,大伙儿如梦初醒,不知从哪里推来几架梯子,霎时间便有十几人登上了墙头。 有“先登”之功的几位壮士,跳下墙之后便返身打开大门。顾宅中人人自危,无人敢上前阻拦。 门开之后,百姓如潮水一般涌入。顾家几十年精心置办的华宅,顷刻间陷入汹涌的漩涡··· 先冲进顾宅都是些短衫帮,相公老爷们自重身份,虽然脚步也加快了,但踱着方步终归是比旁人慢些。 叶守正混在人流之中,不紧不慢地吩咐下人:“去正房,找老贼问话。” 到了正房,早已是空无一人。 叶守正一屁股坐在中堂的主位上,侧身看着墙上的字画,口中啧啧有声:“妙手丹青,文翰墨海,这样的好东西,落到老贼手中,明珠暗投了啊。” 下人会意,默不作声地踩着桌子上墙,将字画一幅幅取了下来,小心地卷好,塞进早已准备好的布袋里。 叶守正只作没看到,坐了片刻,起身道:“去老贼房里瞧瞧,是不是躲到那里了。” 说罢,如同统兵大将一般,一马当先向外走去。 院中人人喜笑颜开,个个怀中鼓鼓囊囊,还有些人齐心合力抬着花梨木的柜子、紫檀的书桌、一人高的屏风和镜台···乱哄哄往外走。 顾家下人早在门开的那一刻便跑得无影无踪,主人也不知躲到了何处,众百姓自然如鱼得水。 叶守正走到廊下,忽然一群人押着顾台硕过来。 “叶老爷,这厮换了衣服想趁乱跑出去,被我们发现了。”一名壮汉表功似的嚷嚷着。 顾台硕好歹算是昆山名人,百姓对他这张脸很是熟悉,加之他跑的时候又不断地东张西望,便被人拦了下来。 叶守正含笑点头:“做得很好!” 那壮汉得了前御史老爷的首肯,顿觉祖坟冒了青烟,鼻孔扬到了头顶上。 叶守正对顾台硕问道:“老相国何在啊?” 顾台硕一口粘痰啐过来:“狗东西,芝麻绿豆大点官儿,当年我爹在位的时候,你给我们家提鞋都不配!” 叶守正躲闪不及,粘痰落在直裰的下摆。他瞥了一眼,强忍着恶心,轻描淡写地说了声:“打!” 众人吆喝一声,将顾台硕按倒在地,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顾台硕顿时惨叫连连,却不求饶,怒声骂道:“姓叶的,不得好死!今日···今日进我家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啊···”随着一脚落在脸上,顿时没了声息。 方才那壮汉探了探鼻息,谄笑着对叶守正道:“老爷,这厮不禁打,昏过去了。” 叶守正松了口气:“你们也下手忒狠了,哪能把人这么往死里治。” 壮汉道:“那是,那是。老爷菩萨心肠,便宜他了。” 叶守正道:“既然昏过去了,抬到正房放着吧。”说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下摆的粘痰。 那壮汉倒也乖觉,上前拿衣袖给拭干净了,道:“小人这就去办。”转身招呼一群人七手八脚将顾台硕抬到了正房放在一张圈椅上。至于能不能醒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临转身时,壮汉多了个心眼,探手到顾台硕怀里一摸,眼睛便亮了起来。套出来一看,先是一摞房契。这倒是好东西,只是在寻常百姓眼中,房契变现困难,后续麻烦也多,便丢到一旁。下面是厚厚的一沓银票,定睛一看,都是五百两一张。 众人欢呼一声,扑了上去··· 第五十六章 抄家 邓源、归庄和顾绛三人跟在人群后面,慢慢进了顾宅。 这仨人脸皮都薄,虽说法不责众,但众目睽睽之下哄抢别人家的财物,这也是做不出来的。只是想看一看穷途末路的前内阁首辅此刻是什么模样,是否真的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 邓源知道历史上的顾秉谦在这场骚乱中成功逃走,故而很是留意那些往外走的人。 他虽然没见过顾秉谦,但这个场合若是出现七老八十的老者,那便多半是他了。 顾、归二人则边走边对院内的亭台楼阁指指点点。在以往,顾宅可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进来的,现在算是个不错的机会,能领略一下首辅家的豪宅。 俗话说为官三世,才知穿衣吃饭。顾家世代书香,祖上屡屡有人出仕,到了他这一辈更是飞黄腾达位极人臣,老宅里自然极尽繁复奢华。进了大门便是方砖墁地,打磨得几乎能看出人影儿。因天热,院中高搭凉棚,有四口大海缸降温防火。院中又有成排的花树,成摞的盆栽,天然成形的太湖石,四尺来高的南洋杉,山虎爬墙,藤萝绕树。 可惜短短半日,就成了一地的狼藉。 归庄对着倒在地上断成三截的太湖石,摇头咋舌不已。这是难得的奇趣啊··· 顾绛冷笑道:“就冲这一院子的家当,打死他都不过分!” 邓源并无同仇敌忾之心,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是他见过的最豪华的住宅,必须好好开开眼界。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是崔廪生。 他并非是和其他秀才结伴而来的,目的也很单纯,就是想弄点好东西,故而穿得很不起眼。但邓源这两日一直在和他打交道,故而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厮刚从正房窜出来,胸前和袖子里都鼓鼓的。他也是识货的,揣了不少名贵的摆件和古书。 他并未看到邓源,沿着回廊向后院走去。后面多是女眷,虽然现在人都跑了,但也许会落下一两件金银首饰。可以碰碰运气。 邓源拽了拽归庄,使了个眼色。 三人相视一笑,不声不响地跟着崔廪生向后院去了。 后院更加热闹,有些大姑娘小媳妇也加入了搜检的行列。 崔廪生见状,知道自己是寻不到什么好东西了,就算有些金银首饰,也被别人捷足先登了。老百姓动手抄家,那可比官府抄家狠多了。若是用得上,墙皮都会给你刮下去。 只好转向别处。 闯进一缩小院,迎面看到一群人抬着一架床出来了——正是顾秉谦的黄花梨架子床。这床精工足料,足足二三百斤。本来若是时间充裕,可以从容拆卸后运出来。但此时显然没有那闲工夫,故而这哥儿几个一发狠,先抬出去再说。 白兔走在集市上,谁逮到是谁的。 崔廪生对别人手里的东西没兴趣,低着头冲进了房里。 架子床从邓源身边经过,邓源好奇地摸了一下,换来旁边那抬床汉子一声凶狠的“躲远点”,只好讪讪躲开。 顾秉谦的卧室已是被洗劫一空,崔廪生很快从房中退出来,一脸失望之色。 一抬头看到邓源等人,本想横眉冷对,但马上想到自己还有把柄在人家手里,只得强作笑脸一拱手:“这么巧。” 顾绛不知就里,以为崔廪生笑里藏刀,上前一步正要开怼,邓源已笑着迎了上去:“崔兄此行收获颇丰,恭喜,恭喜。” 崔廪生悻悻然道:“好说,好说。”他本想说“彼此彼此”,但看到三人都是空着手,身上也不像藏了东西的样子,这“彼此”二字便当不得了。 但看到三人都是一副清高自喜的模样,崔廪生忽然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被你们讹去一笔银子,我哪里需要和这些贩夫走卒一般自甘下作?便有心拉三人下水,笑道:“顾家几十年的底蕴,难道三位兄台没有看入眼的东西?” 邓源老老实实说:“我只认得银子。”这绝对是实话。若说古董字画,他可是一点鉴赏力都没有。 崔廪生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道:“我听说顾家藏了好几窖银子,不如我们一起找一找?” 邓源道:“还是不要了吧,我们就不耽误崔兄发财了。” 他们本就不打算抢东西,没必要和崔廪生混在一起。 崔廪生暗骂:“你清高,你了不起!”讪笑一阵,返回了房中。 他方才提到银窖本是随口一说,但细细想来,顾老头儿还真有可能把银窖挖在自己卧房之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不可遏制,越想越真,马上到房中检查起来。 邓源三人在院中驻足四望,看着满目疮痍,感叹不已。邓源忽然起了兴亡之慨,曼声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顾绛眼前一亮,喃喃重复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邓兄好才思,好心境!” 邓源一愣。刚才只是觉得这几句话很应景,便顺口吟诵出来。本以为是一句很寻常的词句,类似“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应该是人所共知的。但看顾绛的反应,似乎并未听过这句话。再看归庄,也是满眼星星。一深想,这似乎是清初才子孔尚任《桃花扇》里的唱词。 而现在是崇祯二年,那位大才子···还未出生! 邓源心里赶紧给先贤赔罪,我可不是故意的,谁让肚子里词儿多无意中就溜达出来了呢?面上只得做云淡风轻状:“什么才思心境,不过是一时有感而发罢了。” 顾绛躬身一揖:“若非腹有诗书,焉得有感而发?邓兄高才,小弟佩服。” 邓源道:“我肚里这点东西,如何比得了十四岁进学的顾小弟?” 两人正在商业互吹,忽然房中传出“咚”地一声巨响。 众人一愣,邓源笑道:“是不是崔兄爬房梁掉下来了?”他自己就曾把宝贝藏到房梁上,将心比心,觉得崔廪生也会爬房梁。 下一刻房中传来崔廪生的喊声:“救命···” 第五十七章 地窖 三人听到呼救声,神情复杂地对视了一下。虽然不知那个活宝在房中发生了什么意外,但终归不能见死不救,于是快步走了进去。 走到房中,只见偌大的三间屋子已经空空如也。桌椅板凳柜子箱子都被洗劫一空,空荡荡的方砖地面上,露出一双腿,还在用力挣扎。看那衣服颜色,应该就是崔廪生了。 定睛一看,那里原本应该是放桌子的地方。现在桌子没了,方砖被掀开,露出一个地洞。方才那一声“咚”应该方砖落地的声音。崔廪生上半身卡在洞中,双手死死攀住洞口,只留下双腿还在外面。 邓源没好气地问:“多大个人了,好玩么?” 崔廪生却不答话,只顾呼救,叫声却越来越微弱。 邓源见势不妙,上前抓住崔廪生双腿,用力一拉,却拉不上来。 崔廪生在洞里呜呜囔囔说:“别硬拉,脖子卡住了···脖子···” 三人蹲在洞口,齐心合力将洞口周围的方砖都掀了起来,邓源引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这才看到下面的全貌。 只见下面是个二尺见方的地道,靠洞壁斜放着一架竹梯。崔廪生的脑袋卡在了竹梯的横格之中——想是方才洞中视物不清,崔廪生又不敢贸然下去,便先把脑袋伸进去想要看看下面是什么,但不小心伸到了横格中。因梯子太窄,他惊慌之下脑袋缩不回去,又怕掉下去,只好大声呼救。 邓源忍着笑,小心地把崔廪生的脑袋解救出来,却终究是将他一顶头巾失落在洞里。 崔廪生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好容易缓过神来,拱手道:“多谢邓兄救命之恩。” 邓源笑道:“言重了,这点小事,不至于要了你的命。” 崔廪生又向洞里瞧了瞧:“这下面就是顾家的银窖吧?” 一旁的顾绛沉声道:“既然是顾老相国卧房里的地窖,即便藏的不是银子,也必定是珍贵之物。” 归庄猜测:“会不会就是个地道,顾老相国已经从这里逃走了?” 邓源想了一下顾宅的全貌,这里属于宅子大宅深处,要是早些年在盖房子的时候就留出一条逃生的密道,所费的人工和时间都不是个小数目。若是这件事能做得隐秘无人知晓,那顾老头儿还真是高瞻远瞩外加行事周密。 昆山又不是经常闹匪患的地方,有必要留个逃生密道吗? “应该不会是密道。”邓源摇摇头:“我觉得就只是顾老头藏东西的密室。” 崔廪生兴奋地说:“那咱们下去看看吧?”这倒不是他大方乐于分享,而是自己是在不敢独自下去。 邓源皱眉:“还是算了吧,万一里面有什么机关暗器,咱们把小命搭上不值得。” 崔廪生道:“这密室已经被打开,很快会有人再来,咱们不下去,发财的机会可就便宜别人了。” 邓源笑笑:“我们来此,也不是为了发财。”又问顾绛、归庄:“二位贤弟的意思呢?” 二人异口同声:“不下去。” 崔廪生咬咬牙,鼓足勇气:“算了,你们都视钱财如粪土,我自己下去就是了。” 邓源一拱手:“祝你好运。”潇洒地甩袖而去。 顾绛归庄随后跟上。 崔廪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重重地啐了一口,起身将房门闩上,而后做了几个深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腿去··· 日影南移,时近中午。邓源三人在顾宅逛了一大圈,也没见到顾家的人——除了依旧昏迷不醒的顾台砥,都觉得有些索然寡味。参与“民抄”的百姓渐渐散去,三人也随着人流走到了街上。 相比于其他满载而归的百姓,这三人都是两手空空,倒显得是个异类。 街上也开始有衙役维持秩序了,驱散在此逗留观望的人群。 邓源想起后世看过的香港警匪片,往往都是正派反派大搏斗之后,该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了,警察才呼啸而来。 原来四百年前便是如此。 三人走出大门,又逗留了片刻。因为穿着秀才襕衫,衙役便没敢过来驱赶。 邓源想起一事,便主动找衙役攀谈:“大哥请了。” 对方也很客气:“相公请了,我叫温大路。” “哦,温班头。” “不敢,在下只是个捕吏。” “啊,温捕吏,请问,叶家小公子可找到了?”邓源记得邓鼎城说过,破门之日,他会安排人将叶家小童叶方恒放到顾宅,作为顾秉谦的又一条罪证。只是方才在宅子里转了半天,并未看到“解救人质”的场面,故而有此一问。 温大路道:“找到了,就在顾宅的柴房里。” 邓源笑了笑:“敢问是谁找到的?” 温大路挠挠头:“这个不太清楚。”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奉了上官的令,不许进顾宅,也没看到那孩子是如何获救的。” 邓源又道:“这么算起来,赛神会上掳劫人口的案子就算是破了,兄弟们也可轻松些了。” 温大路显然很少遇到一个秀才这么愿意和皂隶闲聊,便也来了兴致,道:“哪里就轻松了?”一指对面的顾宅:“就这乱局,没有个十天半月收拾不完。” “难道今日抢了东西的人,都要抓起来?”邓源有些意外。 温大路道:“那倒不会。要是都抓起来,大牢都装不下。可就怕这些人抢顺了手,祸及其他大户。” 邓源点点头。百姓的潜力是无穷的,当他们发现抢完一家而不必承担任何责任的时候,很容易就会吧目光投向另外一家。 自己的老爹算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了。 正说着,顾宅大门里又冲出一人,边跑边喊:“大哥,大哥,真让你说着了,这趟差事不错,你看我弄到了什么好东西!” 温大路循声望去,见是自己的堂弟兼帮闲温三。 这哥俩今日来亭林街站班,便是因为温大路嗅到了顾家要完蛋的气味儿,想要来此发一笔小财。但到骚乱起来之后,刘典史和赵班头亲自过来严令衙役不许进入顾宅,否则一经发现,先打板子然后赶出衙门。 温大路穿着皂衣,又有职分,自然不敢造次。但好在温三是被他从街上临时抓来的,可以进去浑水摸鱼,便由这个堂弟替自己出手了。 只是此刻有外人在场,温三如此大呼小叫,倒让温大路脸上有些挂不住。 第五十八章 温大路 温大路不好意思地向邓源拱手一笑,而后转向自家堂弟,待他走近了些,上去就是一脚:“嚎什么丧!” 温三向后跳了一步:“我高兴啊,你瞧···” “高兴你娘!”温大路上前又是一脚:“给我老实点!” 温三毕竟不是傻透腔,看到一旁站着几位秀才,反应过来堂兄这是当婊子还要立牌坊,便笑道:“好好好,我只是看了个热闹。”对邓源一拱手:“这位相公贵姓啊?” 温大路这才想起还未请教对方姓名,便也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邓源。 邓源说了自己的姓氏,温大路忽然一拍巴掌:“先前听说从歹人手中救出归家小姐的,是一位姓邓的秀才相公,莫非···” 邓源很低调:“就是在下。” 温氏兄弟自然又是一阵吹捧。邓源与他们又闲聊了几句,告辞去了。 待这三人走远,温大路一把拽过来温三:“弄到什么好东西了?” 温三贱笑道:“哥,你不是不想听么?” 温大路不轻不重地给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该你说的时候,就老老实实说。” 温三将前襟扯开一些:“你瞧。” 温大路也不嫌他汗臭,探头过去一看,眼睛顿时瞪得溜圆。虽然只看到一角,但最上面的确乎是一串龙眼大的珍珠项链。下面鼓鼓囊囊,还不知塞了多少。 “你把顾家库房撬了?” 温三假装哭丧着脸:“我去的晚了,库房已经被砸开,粮食都被拉走了。我便去了内宅,也不知是哪位太太奶奶的房间,首饰匣子藏在床底下没拿走,被我捡个正着。后来又到各处转了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又拿了几件铜器。”摇了摇袖子,里面叮当作响。 温大路笑道:“有这一注外财,咱们兄弟也能舒舒服服过几年好日子了。” “要我说,咱们把这些首饰出了手,咱们都不必在衙门里受气了,也学人家做买卖去。” “你懂个茄子!”温大路笑骂:“得了点银子,便不知道自己骨头几两轻。买卖也是你能做明白的?记住,保住眼下这个饭碗,比什么都强。你现在只是个帮闲,过去是没银子活动,现在好了,有了银子,我去找刘典史说说,给你也补个名儿,做正经公差,出门也能戴缨帽、穿皂衣,拿链子捕人,多威风!也算光宗耀祖了不是?” 温三心里觉得,即便做了正经公差,也不见得就光宗耀祖。但这话万万不能在堂兄面前说出来,便附和道:“那是,那是。” 哥俩到路边寻个树荫坐下,山南海北吹了一顿牛,对还未到手的银子如何花用做了种种设想。温大路道:“存下些钱,你也得安分些,稳稳当当寻个娘子,好生过日子。不要把银子都扔到窑子里,全是打水漂!” 温三道:“你光来说嘴,你如今不也光棍一个?” 温大路笑道:“我和你不同。我是娶过娘子的,只不过福分薄,没上两年就死了。现在他们都说我命硬克妻,媒婆都不敢上门。” “现在我可不想娶妻,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小日子要多舒坦有多舒坦。要是找个性子烈的回家,成日跟我厮打喊叫,何苦来呢?”温三想起性格泼辣的冯二姐,这小婊子要是娶回家,肯定够自己喝一壶的。 温大路道:“你傻啊,娶之前不会先打听打听?名声不好的咱也不要啊。” “那也保不定啊,我间壁邻居王大哥,那婆娘在娘家可他妈的贤惠了,一嫁过来,上房揭瓦!王大哥隔三差五的脸上便带着伤。啧啧,那个惨啊。” 温大路笑道:“说起悍妇···”左右看了一眼,确认近处没有其他人,百年压低声音继续道:“咱们县衙门,也是有些夫纲不振。唐知县、刘典史和刑房、户房那几位管事,家里都有个河东狮。” 温三来了精神:“我说呢,那日看到刘典史脸上也是带着抓痕。” “有人给这几位老爷排了序,官儿越大,太太越凶。有一日早晨上衙,刘典史没带帽子。县尊老爷便问他,怎么如此有失体统啊?刘典史回答,昨夜与太太争执,太太性发,竟将纱帽踩坏。” 温三噗嗤一笑:“老爷们也如此出丑?那县尊如何说?” 温大路卖了个关子,咳嗽了几声,继续讲道:“县尊听了,不以为然。说,这点小场面,老爷我见得多了。前几日我家太太聒噪,把我的乌纱撕得粉碎,相比之下,你的帽子就是个卵袋。” 温三笑得打跌,又问:“县尊的纱帽被撕得粉碎,那他上衙戴什么?” 温大路一瞪眼:“被撕得多了,自然家里会多备下几顶。” 温三闻言,笑得更加止不住,揉着肚子好久才停住。 忽然一抬眼,一名官儿倒背着手踱着方步走来了,正是刘典史。 二人赶紧站起来,向刘典史迎过去。 温三心中想着方才堂兄讲的“卵袋”的故事,已经无法直视刘典史的帽子了。 温大路恭恭敬敬地躬身:“四爷好。” 典史一职,始设于元代,身份在知县、县丞、主簿之下,故而属下人往往称呼其为“四爷”。 刘典史和气地一抬手:“天儿热,辛苦你们了。” 温大路道:“为老爷分忧,不敢言辛苦。” 刘典史四下看看,问道:“什么情况了?” 温大路知道他问的是顾宅的情形,忽然紧张起来。早上典史亲口吩咐公差不许进顾宅,而自己阳奉阴违,让堂弟温三混进去抢东西。此刻温三怀里正藏着金银首饰,若是被刘典史看出来,少不得要挨一顿斥责。便不动声色地挪动一下脚步,挡在温三前面,答道:“一大早门便破了,上千号人冲进去,连砸带抢,这会儿顾宅怕是地皮都给刮走了。” 刘典史面露悲悯之色:“都说仓廪实而知荣辱,昆山也是富庶之地,怎么却有这许多刁民。” 温大路心道,老子便是你口中的刁民,怎样?你咬掉我的鸟去!面上却恭恭敬敬,眼睛一眨不眨地等着典史老爷下一步的吩咐。 感慨完毕,刘典史问道:“可曾看到顾家的人跑出来?” 温大路道:“看到几个下人从正门跑出来,但没看到主家。许是从后门跑了,也可能是翻墙——有人说抓到了顾家大爷,打了一顿,但一转眼人就跑不见了。” 刘典史笑道:“顾老相国快八十了,如何翻墙?里面的百姓都散去了吧?” “应该还没散干净,您瞧,这会儿还零零星星往外走人呢。” 刘典史向大门内敲了一眼,“嗯,你们继续守着,等没有人了再回衙门禀报。对了,走之前把人家大门关上。” 温大路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凛遵上命。 刘典史背着手又打量了顾宅一番,叹息着去了。 温三瞧瞧问:“哥,刘老爷专程来这一趟,就为了骂一句咱们是刁民?” 温大路瞪他一眼:“天底下还有你这等人,自己捡骂。人家官老爷愿意去哪,咱们管得了么?” 温三讪讪地,自己走到路边又坐下了。 温大路则盯着顾宅院墙,若有所思。 第五十九章 返场 邓源回到家,回顾了一下整件事,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顾绛本是想要“为昆山百姓仗义执言”,谁知根本没有发挥的机会,前监察御史叶守正一番煽动之后,顾宅便被“攻破”,和顾绛怀着同样心思的秀才举人们都成了看客。 另外,虽然叶方恒在现场被“救”了出来,坐实了顾秉谦“掳劫人口”的罪名,但“幕后黑手”顾秉谦已然失踪,“正义”还是无法伸张,这让顾绛和归庄很是忿忿。 尤其是归庄,听到邓源转述温大路的话之后,得知抢人的主使者确实是顾秉谦,联想到自家阿姐所受的无妄之灾,便要回去找顾秉谦讨个公道。邓源好容易才拦下他。 邓源是知道整件事始末的,没必要让归庄这个热血少年也成了邓鼎城手里的刀。 本以为一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谁料最后只是百姓趁火打劫。怪不得古代农民起义往往演变成一群百姓对另一群百姓的屠杀,根本原因是缺乏正确的指引。虽然有人把他们发动起来了,但方向不对,后果将是灾难性的。好在眼下的民愤只是针对顾秉谦一人的,并未殃及城内其他大户,否则不要说昆山知县,就连苏州知府都要背黑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现场虽然很混乱,但大家都在忙着抢自己看上的东西,并未发生太激烈的冲突。动手的很少,顶多就是互相推搡几下。顾宅积蓄丰厚,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收获,也就不会伤了和气。 邓源什么都没抢,自然也不会和别人争执,昨夜突击学的招数也就没有用上。 陈伯笑道:“武艺,最好用不上,但不能不会。就像你的底裤,不能成天露给人看,但不能不穿。” 这话,有点道理。 邓源吃完午饭,已是未时、申时之交。这几日的紧张让他有些身心俱疲,此刻觉得事情终于过去,可以睡个好觉了。 刚到床上躺下,外面便响起了敲门声。 邓源懒得动弹,他知道陈伯会去应门。若是不相干的人,陈伯会打发走的。 不一会儿,陈伯来到窗下,道:“哥儿,崔相公的家人找你。” 邓源一怔,坐了起来。 崔廪生?这厮三番两次找我麻烦也就是了,怎么现在他家里人也找上门来了?真看我是外地人好欺负啊? 邓源下床问道:“何事?” 陈伯回道:“他们说,崔相公好像两天没回家了。” 邓源暗想:两天?倒也合理。六月初三的后半夜,崔廪生在这儿写了服辩灰溜溜走了,若是从那时便一直没回家,到现在已是足足两天了。 难道这厮被讹了五百两之后,便惦记上了顾宅,一直在亭林街守着,就等真进去浑水摸鱼? 那他的家人到亭林街一打听,不就知道他的下落了。 邓源一边暗笑,一边开门走了出去。 来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自称是崔廪生的母亲。崔母衣着朴素,眉宇间有些愁苦之色。不过言语十分得体,看上去也是出身于书香门第。 邓源想到了邓母,将心比心,故而对崔母格外客气。 听完崔母的来意之后,邓源道:“前日崔兄是到寒舍来过一趟,但不多时便离去了。今日上午小侄在亭林街顾宅也看到了崔兄,难道后来他没回家?” 崔母道:“老身一路打听过来,是有人说在顾宅见过他。方才老身也去了顾宅,见大门紧闭,外面只有巡街的公差,说是里面的人都散去了。可这孩子去哪儿了呢···没法子,只好冒昧地来您这儿问问。” 邓源心想,你家孩子走丢了,为何要到我这里来问问?难道崔廪生在家中提及过和自己的恩怨?还是今日顾宅中有人看到自己暗中跟着崔廪生? 不过这些问题不好正面问崔母,邓源只能打哈哈:“小侄在顾宅也看到了崔兄,只是后来小侄中午便返家了,并未和崔兄一同出来。崔兄说,好像还要在顾宅逛逛,后来他去了哪里,小侄委实不知。” 哼,你家儿子贪得无厌,弄了银子不知去哪儿潇洒了,现在倒要找我要人! 崔母唉声叹气:“这孩子从小就性子刚强,怕他在外面和人起了争执···” 哼哼,和我有些争执。邓源心里暗想。 崔母继续说:“这几日城里头乱哄哄的,老身便告诉他少出门。可腿长在他身上,总不能给绑起来?唉,没事到顾家凑什么热闹,不义之财,不义之财啊。”又对邓源说:“老身再到别处找找。邓相公若是碰巧瞧见他,千万帮着转告一下,让他早些回家。” 邓源微微躬身:“那是自然。” 崔母叹着气,缓缓离开了。 邓源立在院中,沉思起来。 按照常理,崔廪生得了外财,应该尽快回家清点,然后找机会拿出去变现。而不会直接拿着赃物满街去逛。 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天,顾宅大门都封了,他会去哪呢? 难道还在地窖里? 邓源越想越有可能。 那地窖看起来黑黢黢的,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机关暗器之类的。即便没有机关,万一长年未曾打开,里面氧气不足,也是容易出人命的。 那缺心眼的玩意儿,要是不明不白死在地窖里,岂不可笑? 但一想方才崔母愁苦的神情,邓源忽然起了恻隐之心。 倒不是同情崔廪生,而是从崔母身上看到了邓母的影子。差不多的岁数,差不多的身份,都有个引以为傲的宝贝儿子。 要是崔廪生出了意外,这位母亲也会像邓母当初一样伤心吧?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是圣人的教训。 邓源决定再去顾宅看看。 当然,为安全起见,这次带上了陈伯。 再到亭林街的时候,路上已经没了多少行人,门口依旧有几个公差在巡守。 偌大的宅子已经被吃干抹净,此时再来,少不得被人嘲笑“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但邓源不是来吃屎的。 他第一反应是去告诉公差,宅子里可能还有人,请公差和自己一起进去找。但陈伯制止了他。 万一崔廪生真在宅子里出了意外,你这个领路的,便是最大的嫌疑人。 官府破案,思路历来如此。 即便最后你能证明自己清白,也势必会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并且惹得一身骚。 不如偷偷进去瞅一眼,若崔廪生不在里面,自然无事;若是受了伤便顺手救出来;若真的不幸死在里面···呵呵,就当我今天没来过。 第六十章 五千两 顾宅的院墙很高,两人围着宅子转了半圈,找到一架上午遗落的梯子,爬进了墙里。 院子里果然静悄悄的,似乎空无一人。 这次轻车熟路,邓源很快就找到了顾秉谦的居室。 推了推门,闩住了。 邓源知道事情出了变故。顾家的人都跑了,但房门居然是在里面闩住的,很蹊跷。 他压低声音叫道:“崔兄,崔兄在吗?” 无人应答。 走到窗下,窗格也是紧紧关闭。 他看了看陈伯,陈伯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 邓源吓了一跳。这老家伙,准备做得倒是很足。 陈伯嘿嘿一笑,将匕首伸进门缝,轻轻挑了几下,门栓被拨到一旁,房门应声而开。 地面已经恢复了原状。 更加蹊跷了。 以崔廪生的德性,无论他在下面有没有收获,走的时候都不可能再把方砖盖回去。 他和陈伯简洁地讲了一下上午的情形,陈伯沉吟着:“看这样子,下面必定有人。顾老相国在官场上混了那么久,家里不会没有藏人的地方。” “会不会是顾家人藏在这下面,崔廪生误打误撞闯了进去,然后就被擒住了?” “有可能。掀开地砖,下去看看便知。” 陈伯趴在地上,仔细听了听动静:“好像真有人···”一边说,一边掀开一块地砖。 随着地砖被挪到旁边,一张惨白的人脸出现在洞口:“是邓年兄么?” 邓源吓了一跳,低头望去,觉得有些眼熟。使劲眨眨眼,忽然叫道:“顾名俊!” 顾名俊探出身子,苦笑道:“是我。” 邓源道:“原来你们躲在这里,怪不得百姓没找到你们。” 顾名俊道:“只有我和祖父在这儿。其他人都趁乱逃出去了,祖父年老,行走不便,我陪他留下了,这里是他老人家多年前便备下的藏身处。本想挨到晚上再出去,不想你就找到了这儿。” 邓源眨眨眼:“上午我们刚发现洞口的时候,你就下面在么?” 顾名俊点点头。 邓源又问:“那你可遇见了崔廪生?” 顾名俊微怒道:“自然是遇见了。那厮出言威胁,要是不给他银子,他就嚷嚷出去。上午宅子里人多,我们怕被人发现,只好自认倒霉,给了他五千两,才将他打发走。” 邓源“哦”了一声,对陈伯说:“既然崔廪生不在这儿,那咱们走吧。”作为穿越而来的旁观者,他对顾秉谦的恶感要比同时代其他人轻得多。加之以前和顾名俊有过交往,自然不便将他们揪出来打一顿。 但陈伯却目光炯炯地望着顾名俊,道:“顾小舍人,可否让我们拜见一下老相国?” 顾名俊不解地看看陈伯。 陈伯憨笑道:“咱们小老百姓,见过的最大的官儿才是县里的班头。今儿有机会离老相国这么近,也想瞻仰瞻仰,沾沾仙气儿。” 邓源心中一动。他从未见陈伯这么笑过,怕是这老家伙心里另有主意。 难道顾名俊有问题? 他心念急转,便附和道:“既然陈伯如此仰慕老相国,顾兄不如玉成其愿?” 顾名俊想了想,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也好,请吧。” 说完,身子缩回了洞中。 邓源正要跟着下去,陈伯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走在前面。而后一马当先跟着下了地窖。 地窖里很黑,顾名俊缩回去之后,燃起了火折子。火苗很小,仅能照亮他自己身前的一小块地方。 邓源下去之后,眼睛几乎不能视物。随着脚落到实地,一股奇怪的味道钻入鼻中。 起初以为是地窖里阴暗潮湿,物品发霉的味道。但马上反应过来,不是霉味,而是有些腥臭··· 是血腥味! 邓源想起来了,他在晋省的流民队伍里,近距离地看到过有人被活活打死,血花四溅,当时在寒意彻骨的雪地里,凛冽的北风都吹不散那浓浓的血腥味! 而此时地窖是封闭的空间,血气弥散不开,故而味道更加刺鼻。 而且,血腥味之中,似乎还夹杂着屎尿臭气。 邓源警惕起来,正要呼唤陈伯,忽然顾名俊手里的火折子熄灭了。黑地里劲风响起,伴随着陈伯的低声怒吼,顾名俊似乎也发出一声惊叫。 下一刻,一柄冰凉的短刀便架在了邓源脖子上。 “刺”地一声,陈伯也亮出了火折子。将火苗吹大,地窖里的物事便清晰起来。 这是个很宽敞的密室,四面墙都是石壁,石壁上有一扇厚厚的铁门。铁门虚掩,门后不知藏了什么。 门旁有两人被捆住手脚,嘴里塞了布头。邓源认得其中一人便是顾名俊的大哥顾时俊,而另一人年纪很大了,须发皆白,一脸怒容,想必就是顾秉谦了。 陈伯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擎出匕首,对着邓源身后那人说:“顾小舍人,你敢我家哥儿一根汗毛,就等着偿命吧。” 邓源这才知道身后挟制住自己的人居然是顾名俊,强装镇定问道:“顾兄,你···你这是何意?” 顾名俊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大笑:“何意?你还看不出来吗?让你们走,你们不走,那就留下来吧,谁也走不了!” 陈伯怒道:“早就看你有问题,可惜还是被你抢先一步动了手。” 顾名俊嘿嘿笑道:“你要下地窖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怀疑我了。祖父常教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远远望了顾秉谦一眼,高声道:“是吧,老东西?” 顾秉谦双目圆睁,雪白的寿眉不住抖动,显然愤怒至极。 顾名俊又打量陈伯一番,戏谑道:“你这老儿,身手倒是不错。过去是老卒吧?可惜了,年老不以筋骨为能,方才我把火折子突然灭掉,你的反应便慢了半拍。否则,这会儿我便落到你手里了。”龇牙咧嘴耸了耸肩,他后背渗出了鲜血,那是方才陈伯黑暗里出手划伤的。若是他再慢上半分,陈伯的匕首足以插入他的后背了。可惜现在只留下了一条不太深的血痕。 邓源打量了一番密室里的情形,猜想顾家祖孙本是想躲在这里等抄家的百姓散去之后,再偷偷溜走,但不知为何顾名俊突施偷袭制服了自己的祖父和大哥。而倒霉的崔廪生大概是撞破了顾名俊的好事。便问道:“崔廪生在哪?” “哟,自己都被蚊子叮了,还惦记着给别人挠痒痒呢?”顾名俊将短刀向前伸出一些,“你瞧这上面的血迹,眼熟吗?” 邓源心里暗骂,都是一样颜色的血,哪里有什么眼熟不眼熟?难道崔廪生的血我便能认出来么? 想到这里心头狂震,说话也结巴起来:“你、你把他、杀了?” 顾名俊的声音一下子地沉下去:“他硬要我五千两,你说,他不该死吗?” 第六十一章 婢养的 顾名俊拖着邓源缓缓退到墙边,肩膀靠上石壁,减少自己体力的消耗。下巴一扬起,对邓源说:“你要找的崔兄,就在那。” 邓源斜眼瞟了过去,果见一人趴在墙角一动不动,后背好几个血窟窿。那衣服很熟悉,正是上午才见过的崔廪生。 地上有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从那扇虚掩的铁门一直蔓延到崔廪生的尸身处。 “就因为他要五千两,你就杀了他?”邓源有些愤怒:“你不愿意给,打昏他便是了,何必一定要取人性命?”他倒不是同情为财而死的崔廪生,而是想起了那位一脸愁苦之相的崔母。她只知道自己孩子性子刚强,在外面也许会惹是生非。但一定不会想到,惹是生非的后果往往要拿命去填。 顾名俊尖声笑道:“打昏?打昏哪有杀死来得痛快!要不然,等他醒来,还是会缠着我要银子!” 邓源听出顾名俊情绪很不稳定,估计也是第一次杀人,现在还没从应激期缓过来。便放缓了音调说:“顾兄,我不要你的银子——其实我没从你家里拿走一针一线。咱们无冤无仇,你没必要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 顾名俊喝道:“住口!今日进了我家的,没一个是好东西,都得死!早晚把你们都杀得干干净净!” 邓源不敢相信,此时这个貌若癫狂的凶徒,就是那位年轻活泼、热情好动的顾二少爷。 若说一个人能把自己的本性隐藏得如此之好,这样的心机城府实在出乎邓源的意料。 顾名俊又附在邓源耳旁说道:“让你家老仆把刀放下。那东西,我看着眼晕。” 邓源无奈,只好示意陈伯把刀放下。 陈伯犹豫了一下,也只得把匕首放在地上。口中说道:“小老儿一对拳脚,照样对付得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顾名俊烦躁地说:“可是你家小主人在我手上,你有天大的本领也使不出来,是不是?干着急干上火,是不是?哈哈哈!”倏地换了个话题:“现在什么时辰了?” 关键时刻邓源的脑子还是在线的,赶紧说:“约莫酉时了。” 顾名俊重复着:“酉时···酉时···天快黑了,好,时辰到了。”忽然提高了声音对陈伯说:“你,去把后面的铁门打开。” 陈伯头也不回:“打开做什么?” “让你打开便打开,哪里来的这么的废话?” 邓源赶紧使眼色,陈伯无奈,缓缓走到铁门旁,用力一拽。 “吱嘎嘎···”一阵机括声响之后,铁门轰然而开。 又见铁门旁墙壁上钉着两盏灯,忙点燃了,室内顿时亮堂了许多。陈伯熄灭火折子,转身看向顾名俊。 “进去,把里面的东西搬出来。”顾名俊命令道。 邓源忍不住问道:“里面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银子呗。”顾名俊笑道:“本来我自己往外运还怕拿不了这许多,可巧你们来给我帮忙,哈哈。” 陈伯默不作声走进去,很快夹出来两根银鞘子。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以前在军中的时候,饷银往往用银鞘子装运。原木截断剖开,中间挖空,装入五十两一个的银锭子,十锭装一根。既可以掩人耳目,又方便保存和运输。民间的一些镖局和商号也袭用了这种做法。顾家这一根一根整齐的银鞘子,不知是贪污的官饷,还是底下人的孝敬。 陈伯左右腋下各夹了一根银鞘子,足有一千多两,毫不费力地拿到外面放到地上。 顾名俊又道:“快些,都拿出来,然后你到外面找一辆马车来,都给我装走!” 陈伯道:“里面可有上百根银鞘子,足足几万两,你拿不完的。” “拿的完!”顾名俊叫道:“少废话,赶紧拿!” 陈伯叹了口气,继续到铁门后拿银鞘子。 邓源的扫了一眼地上的银鞘子,目光落到自己脚边。 有一滩血迹,正在一点点扩大。 是顾名俊的血。 邓源虽然看不到顾名俊背后的伤,但从方才陈伯匕首上的血迹不难判断顾名俊也受伤了。既然无法及时止血,自然会不断流血。 也许,再留一会儿,他就会体力不支··· 陈伯再出来时,经过顾秉谦身边的时候,假装失手,银鞘子掉在地上。这东西两端都有铜箍,故而并未散落。陈伯弯腰去捡,用身体遮挡住手,将顾秉谦口中的破布扯出一些。 顾秉谦趁机吐出破布,扯着嗓子大骂:“小畜生,小奴才,养不熟的狼羔子!还不赶紧给我解开!” 顾名俊怒道:“你闭嘴!”拿刀一指陈伯:“你做什么?把他的嘴堵上!” 邓源见短刀离开自己的脖颈,机不可失,双手齐出,死死抓住顾名俊握刀的右手手腕。 顾名俊惊叫一声,用左臂去勒邓源的脖子。 左臂的力量自然小得多,又是在仓促之间,没能立时将邓源制住。 邓源向前蹿出一步,脱离了顾名俊左臂的动作范围,双手扔死死钳住顾名俊右腕。而后用了一个背摔动作,满心希望能将顾名俊撂倒。但毕竟没有武功底子,又不会发力,虽然将顾名俊甩得一个趔趄,但对方仍旧很快站稳。 不过这一下将顾名俊甩到身侧,邓源一眼便盯上了他的右侧膝盖眼。 昨日练了几百遍的杀招瞬间上头,邓源不假思索一脚踹了过去。 也许是惊恐愤懑的buff加成效果明显,邓源这一脚踹出了前所未有的力度。只听“咔啪”一声,顾名俊右腿应声折断;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陈伯一个箭步冲过来,夺下短刀,而后一拳打在他脸上。 顾名俊口水与鲜血齐喷,瘫倒在地,浑身抽搐。 邓源一手扶墙,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好容易气儿喘匀了,转身对陈伯说:“老当益壮啊。” 陈伯摇摇头:“老咯,放在二十年前,他压根儿没机会动手。”解下腰带,将顾名俊双手反绑在背后。 此时顾秉谦骂声越来越高,也越来越不堪入耳。邓源有些吃惊,这位饱读圣贤书的前任首辅,即便官德败坏,可也该自重身份,有一份宰相城府。而现在竟如此失态,显然是被这个忤逆不孝的孙子气着了。 瘫在地上的顾名俊从剧痛中缓过神来,忽然梗着脖子反唇相讥:“老东西你闭嘴!这二十几年你何曾当我是你亲孙子?我和大哥一处读书,我学业一直比他好,可偏偏他穿的用的样样都比我强,月例银子也比我多。大难临头你分银票分房契交钥匙,没有一样想到我,就因为我是婢养的!你们当我都不知道?” 第六十二章 寄存 婢、婢养的? 邓源看看顾名俊,又看看顾秉谦,努力把顾名俊那句“婢养的”和后世那句常见的脏话区分开,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说,自己的生母是顾家的奴婢。 我滴妈,还有意外收获! 邓源心中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他一直以为顾家两兄弟都是嫡出,万没料到居然还是同父异母。 也不奇怪。这样的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很正常;主人一时兴起和奴婢有了私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有时候奴婢或者妾室生下男孩之后,主人出于一些复杂的考虑,会把孩子放在正妻膝下抚养,对外也宣称这孩子是正妻所出,也不奇怪。 但为什么顾名俊怨气很大的样子? 难道顾家对其生母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陈伯将顾秉谦和顾时俊身上的绳子都解开,顾秉谦便颤巍巍向顾名俊走来,骂道:“小奴才,与你母亲一般德性!当年那贱婢怀上你,你爹便说不留。是我看在你好歹是顾家骨血,不顾有辱门风,让你娘生下来你。没想到···二十多年,养出一只恶狼!” 顾名俊惨笑道:“那我娘呢?我娘不也被你们活活逼死了么?还不是因为当年你刚当上礼部郎中,怕被人家拿住小辫子,便不许我娘做妾···去母留子,这便是你们大户人家的门风!” “那个小贱人,她也配进顾家的门?一心的巴高望上,不守妇道。明明已经嫁作人妇,还故意勾引主人,挟子自重,有这样的母亲,便会有这样的儿子。当年只是将她赶出府去,已经是仁至义尽。她上吊自尽,那是自觉没脸见人,与顾家何干?你不知从哪里听来些风言风语,居然包藏祸心这些年···我真是老眼昏花,没瞧出你来···” 顾名俊双目圆睁,忽然大叫一声:“不,我娘她不是那样的人!”喊到最后,声音已然嘶哑。而后又低沉无力地说:“我娘···她不会是那样的人···” 顾时俊道:“二弟,你若是早些说出心结,便不会有今日之事了。在我心里,一直都视你为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顾名俊冷笑一声:“少在这里假惺惺!不怕告诉你,那夜打昏你的人,便是我!” 顾秉谦闻言一愣,而顾时俊则没有意外之色,缓缓出声:“我知道。” 这下顾名俊也愣住了,不解地看着顾时俊。 顾时俊语气疏淡地说:“你我自幼一处读书,对你的身形,我敢说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当时慌乱之下,确实没认出来你来。但醒来之后,细细一想,觉得八成会是你。也许当时你偷偷跟在我和祖父身后,以为祖父将银窖钥匙交给了我,便心生怨气。打昏我,恐怕一是为了泄愤,二是想抢去钥匙。只是我当日并未接下钥匙,让你扑了个空。” “那你后来为何不说出来?” “若说出来,你何以自处?”顾时俊一脸悲哀地看着弟弟。 顾名俊呆愣良久,忽然发出恶狼一样的干嚎,声音悲切而愤怒,久久不歇。 陈伯怕声音传出去引来外人,只好俯身给了他后颈一记手刀:“他受的刺激太大了,若不睡会儿,怕是要疯过去。”又转身道:“老相国,您的家务事,草民不敢与闻。方才伤了您家小舍人,也是迫不得已。下面的事儿,您就自个儿处置吧,咱们不敢久留,就此别过了。” 顾时俊忙对邓源说:“邓兄,你能不能···多待会儿?” 邓源尴尬地看着他:“还有事?”过去他和顾家兄弟来往,交情较好的是顾名俊,而顾时俊则一直看他不顺眼。但今日顾名俊凶相毕露,而顾时俊反而对他颇为礼敬,反而让邓源有些不知所措了。 顾时俊拱手:“邓兄不爱财,不慕势,古道热肠,崖岸高标,过去是我眼拙了。” 邓源不好意思起来:“顾兄这么说,小弟倒是无地自容。只是此间的事情已经与我无关,不知为何要我留下?” 顾时俊道:“在下有一事相求,邓兄可允我与祖父商议片刻?” 陈伯不动声色地向邓源摇头,但邓源自来不会拒绝人,虽然有些为难,但还是对顾时俊说:“那就长话短说吧。” 顾时俊搀扶起顾秉谦,附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顾秉谦起初有些意外,又有些抗拒。但顾时俊又急急地说了几句,顾秉谦看看邓源,神色有些犹豫。顾时俊提高了声音:“祖父,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能相信的就只有邓兄了。” 顾秉谦双眉紧皱,终于无奈地点点头。 顾时俊便走到邓源身边,道:“这个地窖出了人命,怕是藏不住了。小弟有个不情之请,这里面有家祖的一些积蓄,携带不便,不知能否运到邓兄府上寄存一段时间?” 陈伯和邓源同时叫道:“什么?” 顾时俊挤出一丝笑容:“我知道邓兄必然为难,祖父愿意拿出这里一成的金银作为酬谢。” 邓源脑中忽然闪过以前看过的一段电视剧情节,“糊涂,干掉你,都是我的!” 顾时俊见他不说话,赶紧又道:“小弟知道邓兄视钱财如粪土,就算帮忙,也必定不是为了那点微薄的酬谢···” 邓源下意识地问:“共有多少?” 顾时俊微微一顿,陈伯道:“方才我看了,四五万两银子总是有的。” 顾时俊补充道:“还有八千两黄金。” 邓源呆了一呆,心潮顿时澎湃起来。 先前不参与洗劫顾宅,只是因为来自后世的十几年教育形成的价值观,外加一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古训,并非意味着他就真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圣人。若是真有几百万现金堆在面前,邓源照样迷糊。 按照崇祯初年的金银比价,一两黄金能兑换九两到十两不等的白银。八千两黄金便是七八万两白银,加上那些银鞘子,足足十二三万两。若是按照购买力换算成后世的人民币,怎么着也得在五千万以上。 要是在银行清点起来,点钞机都得干报废。 换做是你,你不迷糊? 但邓源还是决定要矜持一下:“这么多银子,万一有个闪失,我担待不起。” 顾时俊叹道:“眼下这一关,便是最大的闪失。若邓兄不愿意相助,这些金银也是留不住的。” 邓源心念急转,忽然想起在手机上查到的记载,顾秉谦是“捐出”了四万两银子才平息了此次风波,便道:“若是老相国愿意破财免灾,我倒是可以尽一份力,帮顾兄将黄金暂存起来。至于这些银子么···目标太大,请恕我无能为力。” 顾秉谦幽幽道:“邓相公所言不差。想要过这一关,少不得再破费些银子。” 顾时俊道:“这是自然。要花多少银子,还请祖父斟酌。” 顾秉谦想了想,叹道:“拿出四万两吧,一层层都要喂饱了,不能太寒酸。” 邓源计算了一下,刨除顾秉谦愿意“捐出”的四万两,还剩下十几根银鞘子,外加八千两黄金,运到自己家中倒是不太扎眼。 顾时俊又道:“只是···今夜还是得先尽数运到邓兄府上,否则,明日就会被官府查抄了去。” 邓源知道,被查抄和主动捐献,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第六十三章 上去下来 一辆带轿厢的马车趁着夜色缓缓驶入顾宅后门,来到顾秉谦的居所之外。 这是邓源去租来的,好在车马店一般都会营业到半夜。按照陈伯的指点,他找了一家相熟的车马店。店里本来要再借给他一名车夫,但邓源婉言谢绝了。这种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虽然是第一次赶马车,但辕马温顺,轻轻一拉缰绳,便知道如何前进,很是省心。 马车停好,顾时俊、邓源、陈伯便开始忙碌起来,一根接着一根地将银鞘子运上地面。 而顾秉谦则在密室里坐着,看守已经昏过去的顾名俊。 一个更次过去,银鞘子都运了上来,堆在院中。清点完毕,共九十二根。另外还有两只装黄金的箱子。 箱子不大,各都装了四十枚金铤。每一枚金铤都用红绸包裹。邓源打开一个看了看,黄金成色很足,在黑夜里仍灿然生光。金铤表面錾刻着铸造时商号和工匠的名字,正中间则是端端正正“一百两”三个字。每一块都沉甸甸的,让邓源真切感受到财富的力量。 这些黄金,看来是顾秉谦留着准备传辈的。 合上箱盖,邓源笑着问顾时俊:“这些黄金,真就这么放心地交给我?” 顾时俊沉默地点点头。 邓源又问:“你弟弟,如何处置?” 这倒是个问题。 顾时俊可以原谅弟弟打昏自己,也可以劝说祖父不追究他今日的冒犯。但他现在手上沾了人命,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脱罪了。 按照邓源的想法,直接送交官府,一了百了。 但顾时俊下不了这样的决心。 无论顾名俊如何不堪,始终都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弟弟。踌躇片刻,顾时俊敷衍地答道:“我会处理好的。” 邓源不忍心追问,便说:“无论如何,对崔廪生家里要表示一下。” 顾时俊道:“那是自然。” 陈伯走过来,轻声道:“哥儿,银鞘子有点多,一车怕是装不下。” 如果仅仅是四五万两银子,重是重了一些,但一辆马车也是装得下的。但现在加上银鞘子,体积就大得多了。 邓源打量了一下堆成小山的银鞘子,又看看院外的马车,道:“实在不行,把轿厢拆了,摞高点,能装得下。” 陈伯道:“车是人家店里的,拆了,回头不好解释。实在不行,我再去租一辆。” 邓源想了想:“也好。” 陈伯走后,顾时俊道:“我先将祖父请上来,地窖里潮湿,待久了对身体不好。” 邓源自然不会拒绝,只是提醒了一句:“小心你弟弟,万一他醒了,千万要把他的嘴堵上。” 顾时俊苦笑一声,进房去了。 邓源一屁股坐到银鞘子堆上,思绪万千。 十几万银子···现在都在自己屁股底下,这是一种什么体验?虽说只有一成是自己的,也足以打败百分之九十五同时代人了吧? 什么叫不劳而获? 这就叫不劳而获··· 也不知道自己的便宜老爹邓鼎城净赚十几万两需要多久··· 说起来,还要感谢老爹制造了这场骚乱,让自己躺赚一万多两··· 胡思乱想了很久,久到邓源发觉有点不对劲了,起身要下地窖去看看时,顾时俊搀着顾秉谦走了出来。 邓源问:“你弟弟呢?” 顾时俊道:“走了。” 邓源低声叫道:“怎么逃走的?” 顾时俊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放走的。” “你···”邓源无奈地一瞪眼,只好作罢。他知道凭自己这两下子抓不回顾名俊,便没必要和顾时俊翻脸。 顾秉谦则不满地看着长孙,哼哼道:“妇人之仁,妇人之仁!” 邓源又道:“那咱们可说好了,顾名俊跑了便跑了,但这个杀人的罪名,他可是甩不脱的。”他怕顾时俊兄弟情深,替顾名俊遮掩杀死崔廪生的事,那么同样出现在现场的邓源就又有嫌疑了。 顾时俊道:“那是自然,我不会让邓兄平白背上杀人嫌疑的。” 邓源问:“你弟弟方才疯疯癫癫的,这会儿不会道大街上胡乱嚷嚷吧?” 顾时俊尴尬地说:“不会。我叫醒他之后,他神志已经清醒,不会再做那种丧伦背德之事。”邓源只是怕顾名俊跑出去暴露了此地的交易,但顾时俊则下意识地为弟弟辩护起来,隐隐将先前袭击祖父的事情都归结为“神志不清”之下做出的糊涂事。 但这多少是给邓源埋下了祸根。顾名俊今日的谋划未能得手,直接原因便是邓源横插了一杠子。万一那厮恼羞成怒,回来报复邓源,可是个不小的麻烦。他只希望顾名俊能真正“清醒”起来,不要再做傻事。否则的话···这些金银的保管费是不是得往上加一加呢? 顾秉谦一整天水米未进,又受了惊吓,体力已然虚弱到不行。坐到方才邓源坐的位置,恋恋不舍地抚摸着银鞘子粗糙的外壳,对邓源说道:“邓相公,我们顾家香火还能绍续,就全靠你了啊!” 邓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老相国言重了···我只是···只是···这都没什么。”按照他过去十几年思想品德教育指导,在被人感谢的时候要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或者“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但这样的场合下,如何说得出口?替赃官窝藏家产是“应该做的”?往家里运十几万两银子是“举手之劳”? 顾秉谦继续说:“你以后若是有心仕进,也可以来找老夫,老夫能给你出出主意。现在在位的那些人,我虽然不能再保他们上去,但想让谁下来,那可是容易得很。” 作为一名尚未踏足仕途的读书人,邓源知道不应该和这位臭名昭着的阉党分子同流合污;但面对着这么一位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儿,邓源又觉得多少得客气客气。 好在这种尴尬并未持续多久,陈伯赶着另外一辆车回来了。笑着对邓源说:“方才我想了想,若是再去租一辆马车,也容易惹人注意,便到后院马厩碰碰运气,万幸还剩下一车一骡,这车挺大,骡子也能拉重货,比租来的那辆能装。” 邓源由马厩而想起初见顾氏兄弟那一日,这二人便是各骑了一匹骏马,意气风发。短短四个多月,物是人非,不由暗自嗟呀。 得知顾名俊已经被放走,陈伯也只是笑了笑。一来囿于身份,邓源都捏着鼻子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一个下人还能说什么?二来这个也早就料到顾时俊会偷偷放走自己的弟弟,只是没想到放得这么早。毕竟人家是亲兄弟,不做点徇情枉法的事儿,反倒不正常了。 第六十四章 螳螂扑空 六月初五,戌时三刻。 一辆马车驶出顾宅,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没走多远,马车前方闪出一人。 那人身穿绿色官服,头戴短翅纱帽,笑吟吟地一拱手:“车上可是顾老相国?” 马车停住,赶车人正是顾时俊。他定睛看了看,拦车的人竟是县衙里的刘典史。只好下车回礼:“刘典史,有何指教?” 刘典史缓缓走近:“县尊听说顾老相国有意迁居别处,特令下官亲来送行。” 顾时俊道:“实感县尊厚意,祖父身体不适,就不下车致谢了。” 刘典史笑道:“县尊还有些话,交代我当面奉请老相国垂听。” 顾时俊不耐烦地说:“已经很晚了···” 轿厢中传出顾秉谦的声音:“时俊,没规矩。”顾时俊闭上了嘴。顾秉谦一掀布帘:“怎么,县尊不敢来送老夫?” 刘典史笑嘻嘻地一躬身:“还请老相国见谅,今日城里群情汹汹,县尊也有些焦头烂额,实在脱不开身。” 顾秉谦冷哼一声:“说起来,倒是老夫的不是了。” 刘典史又走进些,已经能看清车厢里的情形了,压低声音道:“好教老相国得知,那叶家失踪的小童,今日在老相国府上找到了。” 顾秉谦脸上并未又太多惊讶之色。毕竟宦海浮沉几十年,这点伎俩对他来说都是小儿科了。只是略觉悲哀,老了老了,被人家用这么低级的手段给对付了。冷冷道:“这么说起来,刘典史是来捉拿老夫的?” “怎么会呢。”刘典史依旧笑得很诚恳:“县尊知道此事必有隐情,故而交代我一定要护住老相国周全。今日我确实也是派了衙役在府上值守,只是···您也看到了,百姓有些激愤,下官派出的那几个人,实在拦不住啊。” “若不是来抓人的,那老夫还要赶路,告辞了。”顾秉谦正要放下布帘,刘典史赶紧拦住,又探头向轿厢里扫视一眼:“县尊还有安排。这个时辰,城门都已经关了,县尊嘱咐我一定衙送您出城。下官在娄江码头为您安排一艘渔船,吃用之物俱全,您上船之后,去松江,去南京都行。” 顾秉谦小眼睛眨动几下,觉得唐知县的安排还是不错的。他本是想先在城里闲置的宅子里对付一夜,明日再出城躲到田庄上。 而现在刘典史主动来提出可以送自己出城,那就再好不过。 看来唐知县也怕自己在城里待得久了,万一情急之下说出那一万两银子的事儿,岂不大坏官声? 本来顾秉谦以为那一万两银子白白打了水漂,而现在看起来,至少听了个响儿。 “也好。”顾秉谦见他眼睛不断逡巡,知道这家伙在打量自己有没有带上金银细软。心里暗暗有些庆幸。 方才在院中,邓源将金银装车之后,正要出门时,顾秉谦拦住了他。顾老头毕竟思虑周全些,他知道今日官府一直没有出面,必有蹊跷。唐知县拿了一万两银子,不好再公然索贿;但他手底下的人谁不想趁火打劫?若是顾家真被百姓抄了个底儿朝天,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这一车金银此时出去若被官府的人碰到,那就真的鸡飞蛋打了。所以他提议自己坐马车先出去,如果官府有人埋伏在外面,自然会被自己引开。然后邓源便可以安全离开了。 而刘典史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也确实和顾秉谦预料的差不多。 唐知县虽然不敢出手驱散百姓,可也想赶紧送走顾秉谦这尊瘟神,便派了刘典史伺机送顾秉谦出城。 而刘典史虽然不知道那一万两银子的内情,但只要不是傻子都想得到县尊老爷必然收过顾家的好处。那么你大老爷吃肉,也总得让我们小老爷喝口汤吧? 所以刘典史此时并非孤身前来,他后面的小巷里,赵班头带了两名心腹兄弟,黑衣蒙面,正眼巴巴等着呢。 顾秉谦索性大大方方请刘典史上车。刘典史象征性地推辞一下,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人家过去可是当朝首辅,自己只是未入流的典史,那是远远看一眼都不能够的。现在么···哼哼,还不是任我拿捏? 上车之后,见轿厢里确实空无一物。顾秉谦穿得甚是单薄,身上也不想藏了金银细软。刘典史心中暗叹一声,便没有发出动手的信号。 顾时俊征询地看了祖父一眼,便驱车缓缓向城门行去。 暗处的赵班头看着马车远去,丧气地啐了一口,对两名兄弟说:“白忙活一场,回吧。” 一名衙役说:“不再进宅子里搜一搜了?” 赵班头眉毛一扬:“搜你娘,该搜的白天百姓都搜过了,本想着顾老头儿手里还能留点老底儿,现在看起来,啥也不剩了,咱们也别白费功夫了。” 另一人涎着脸笑道:“那咱们饿着肚子站了半宿···” 赵班头笑骂:“就你他娘的空着肚子,老子吃饭了?也好,今晚大哥请你们喝酒,明日找刘典史结账酒钱···” 这三人走后,过了片刻,原本寂静的巷子里,又有两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为首者戴缨帽穿皂衣,正是衙役温大路。身后那人自然是他堂弟兼帮闲温三。 温大路以手摩挲着下巴:“真热闹啊···” 温三打着呵欠问道:“大哥,他们这是唱哪一出?” 温大路沉吟着说:“现在还说不好,但肯定是有大事。” 温三道:“什么大事?我现在最大的事就是想睡一觉。傍晚的时候班头便来传令说可以撤了,你非要留下观察观察。现在人都走了,咱们还‘观察’么?” 温大路有些犹豫:“要不···再等等?” 大老爷小老爷们的勾当,他作为一名衙役自然不能完全看懂。但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顾宅的故事,还没完,远远没完··· 温大路虽然识字不多,但也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如果刘典史和赵班头是螳螂,他们扑了个空,那么焉知我温大路就不会成为那只有收获的黄雀? 第六十五章 黄雀失手 温三则有些心不在焉。今天上午的收获已经很丰富了,这对于从小到大十两银子都没见过的温三来说,算的上一笔巨款了。既然咱们已经是有钱人了,为什么大半夜的要在这儿喂蚊子呢? “大哥,我有点肚子疼···”温三想了个借口。 温大路瞥了他一眼:“懒驴上套屎尿多!找个僻静的地方,赶紧解决。” 温三答应一声,瞬间消失。 温大路知道这个堂弟是找地方偷懒去了,但由于他自己也不确定能等来什么,也就不太介意堂弟的小心思。 就在此时,寂静的街上,又响起了蹄声和车轮声··· 温大路精神起来,循着声音向前走出一段,前面拐角处缓缓驶来一辆骡车。如果没有记错,那个方向,正好是顾宅的后门。 赶车的是陈伯。 车上装得很满,所有的金银加起来五万多两,那就是三千多斤。饶是顾家这车很结实,骡子也很壮实,但走起来也是小心翼翼,比顾秉谦还多出三分龙钟之态。 温大路不由得暗骂堂弟偷懒偷得不是时候,此刻自己孤身一人,威慑力便弱了不少。 但既然已经狭路相逢,那就顾不得别的了。 “做什么的?”温大路立在路中间,尽量威严地咳嗽了一嗓子,问道。 车后闪出一人,是邓源。邓源眯着眼瞧过去,见是白天有过一面之缘的衙役,便笑道:“这不是温班头么,是我,邓秀才。” 温大路也认出了邓源,感觉有些棘手。秀才不比寻常百姓,更不是市井泼皮,自己这身公差衣服对人家来说并没有太大的震慑作用。 但转念一想,管你是秀才举人还是进士老爷,此刻车上的东西来历不明,极大概率是从顾宅偷来抢来的,白天抢东西的人多,那叫法不责众;而现在只有你一个人,我身为捕快,还不能查一查了? 人的心理有时候就很微妙,“理直气壮”四个字很传神地描绘了这种心态。想到这里温大路胆气便壮了。不软不硬地说:“邓相公,在下奉命巡街,以防盗贼出没。你这车上拉的是什么,可否让我检查一下?” 陈伯望着他,冷笑一声:“柴火,烧火的。” 温大路右手按上腰间的铁尺,问:“大半夜运柴火?” 陈伯反问:“哪条王法不许半夜运柴火?” 温大路咬着后槽牙,死死盯着车上的银鞘子。 看外观,确实是银鞘子。陈伯也多了个心眼,装黄金的箱子都压在银鞘子下面,远远看去,确实是一车原木。 但温大路眼神很好,并且也不傻,看得清原木外面的铜箍,自然不会相信陈伯的托辞。你再是大户人家,烧火的木柴用得着上铜箍吗?他做了近十年的捕快,也算见多识广。银鞘子虽然不常见,可总归是有些印象。难道这一车都是银子?他心头火热,便笑道:“既然是柴火,给我看看又有何妨?” 陈伯依旧冷冷地:“东家老家的规矩,这车柴是炸供果敬祖先的,外人碰不得。” 温大路而看向邓源:“邓相公,你是什么意思?” 邓源知道他这是打明牌了,虽然没有说破,但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你,老子怀疑你车上是顾家的东西,要分一杯羹。 虽然邓源不是守财奴,但也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不会被人家一吓唬就乖乖拿钱。便笑道:“温班头,家仆已然说得很清楚了,您···不需多问了吧?” 温大路的手握住了铁尺的手柄,缓步上前:“这样话,让我很难办。” “难办?”陈伯沉声断喝,左手扬起。温大路已经,铁尺“刷”地一下擎出。定睛一看,对方只是做了一个阻止上前的手势。心中便有些懊恼,怎么会被一个糟老头子唬住了?正要继续前进,却见陈伯目露凶光,右手握住了车辕用力一拧:“难办,那就不要办了!” “咔嚓”一声,粗如成年人手臂的车辕硬生生被陈伯扭断。 温大路停住了脚步,眨眨眼,看着车上粗糙的断口,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不会是假的木头吧?是这老头事先准备好用来吓唬人的吧?” 陈伯似乎看出了他的猜疑,将手中的半截车辕向地上一丢:“你的胳膊,比这东西还硬吗?” “咣当”一声,是实木着地的声音。 温大路吓了一跳,瞥了一眼落在自己脚下的车辕,慢慢蹲下身子,一只手伸出,捡了起来。他很谨慎,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陈伯。 捡起来之后,他用铁尺敲了敲车辕。“邦”、“邦”,妈的,是真东西。好像是椴木,纹理细密,木质坚韧,他自己打人板子也爱用椴木。 这么结实的东西,老家伙一只手轻松扭断··· 温大路掂量了一下,觉得即便自己那个废物堂弟还在身边,恐怕也拿不下这老家伙,于是方才心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股正气烟消云散,换上了一副笑脸:“既然是咱们老家的规矩,那我就不打扰了,请,请。” 邓源心里暗骂,谁他娘和你“咱们”、“咱们”的。脸上却也洋溢着笑容:“多谢,咱们就此别过,改日再聊。”对方好歹是昆山的衙役,以后自己还要在昆山混,彼此都要留三分薄面。 温大路倒也光棍,将车辕双手奉还给陈伯,倒背着手向邓源来的方向走去,以示自己对邓源的去向不再过问。 邓源走到车前和陈伯交换了个眼神,陈伯一巴掌拍在骡子身上,骡车再度启动。虽然邓源心里着急,但奈何银子太重,那骡子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走这么快了。陈伯也说:“不能太快,再快,轧上个石子儿车子就散架了。”邓源只好捺下心,随车前行。 温大路走到街角,忍不住又回头张望。看着吱吱嘎嘎远去的骡车,心有不甘地吐了一口浓痰:“呸,柴火···怎么不累死你个驴日的!” 骡子是驴马混配所生,但此时温大路口中“驴日的”,显然说的不是拉车的骡子。 骡车走远了,温大路意兴阑珊,也准备回家。他知道,今日顾家这出戏算是唱完了。 他在前后巷子吆喝几声,温三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假装整理裤带:“哎呦,好汉架不住三泼稀···” 温大路气不顺,上前就是一个凿栗:“怎么不拉死你!” 温三很委屈:“大哥,我···” 温大路打断他:“回家!” 温三听到可以回家了,心中一喜,殷勤劲儿便又上来了:“这么早便回去啊?不再多待会儿?方才我好像听到有车轮声——哎哟,大哥你怎么又打我···” 打你?打你都是轻的。温大路今日憋了半宿要做黄雀,谁知遇上个大虫。这口恶气,无处发泄啊··· 第六十六章 藏金 亥时初,骡车行至新宁街的宅子外。邓源前两日来过这里,陈三吉也曾在此地藏身。今日大事已了,陈三吉等人远走高飞,宅子便重新空了下来。 陈伯在路上说,既然已经被衙门里的人撞见,那人又认识邓源,那么金银便不宜再运回宣化里的宅子。万一对方是个属王八的性子,死咬一口不松嘴,明着不敢动手,暗地里潜进来查看,这些银鞘子目标这么大,很是不稳便。好在还有新宁街这处宅子,外人都不知道是邓鼎城的产业,这里门窗都结实,也有专门藏东西的地洞。短时间内看,金银藏在这里最安全。 两人又忙活了半个时辰,将银鞘子尽数藏好。两人又简单商议一下,决定还把黄金和银鞘子分开,这样更加安全。两只黄金箱子都不大,而且方才温大路也没看到,拉回宣化里的宅子,不拘哪个角落便藏下了。 陈伯将里里外外的门窗锁好,又拿了一床棉被盖住黄金箱子。邓源往车上一躺,枕在八千两黄金上,一路哼着小曲儿地回了宣化里。 回到家,邓源将两箱黄金藏到陈伯床底下。这地方看似随意,却是邓源想了一路才想起的绝佳地点。一来外人不会想到一个老门房的床底下会藏八千两黄金,二来以陈伯的机警,绝不会让人悄无声息地潜入自己房中。只是苦了陈伯了,以后便要减少外出,以免让歹人有了可乘之机。 陈伯笑着那把箱子推到靠墙的位置,拿杂物挡住。而后赶着骡车出去了——顾家的车,要趁夜处理掉。 邓源躺到自己的床上,已交子时。他筋疲力尽,腰酸背疼,但大脑却很活跃,丝毫没有困意。 中午从顾宅回来,他作为一个看客,并没有觉出多大的意思。但现在不同了,自己终于参与了一桩历史大事,从臭名昭着的阉党成员顾秉谦家里运出来十几万两银子。而且顾秉谦能不能安然渡过这一关,下一步就要看邓秀才的信誉如何了。邓源甚至促狭地想到,若是自己昧下这些金银,顾秉谦无力再行贿,他的结局会不会就此改变? 他摸出手机,靠,今天没充电··· 如果没有记错,他在搜索崇祯二年大事件的时候,看到袁崇焕就是在这一日矫诏杀了皮岛总兵毛文龙。 邓源回想了一下,也许就是自己在顾宅闲逛的时候,东北那嘎达的某处校场里,曾经豪横不可一世的毛总兵人头落地。而袁崇焕踞坐高台,掷地有声的说出那句名言:“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却是个将首!” 两件大事,如此凑巧地发生在同一天。 看起来两件事毫无关系。但历史唯物主义教育邓源,世间万物都是存在普遍联系的。这两件大事的背后,站着同一个人——崇祯皇帝。 若没有这位皇帝清算阉党的铁腕雄心,顾秉谦不会在告老还乡数年之后还遭这么一场大祸。 若没有这位皇帝平定辽东的操切冒进,袁崇焕不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擅杀大将来树立威信。 皇帝的两件大事,一成一败。虽然清算阉党算不得彻底成功,但好歹是大致按照他的意图推进了。而袁崇焕诛杀毛文龙之后仅仅过了几个月,就被捕下狱,再也没有机会去实现他在皇帝面前夸下的“五年平辽”海口。 说到底,阉党再怎么横行无忌,魏忠贤也只是皇帝家奴。一道诏书下去,九千岁只能上吊自尽,铁杆阉党成员也只能洗干净脖子等着那一刀,要不然就像顾秉谦一样剜门盗洞请托花钱以求自保。而辽东建奴则不同,你一百道诏书发下去,该打败仗还是打败仗,铁岭还是丢了,沈阳还是丢了,辽阳还是丢了。对于皇帝来说,魏忠贤也好,顾秉谦也罢,都是你们的的内部矛盾。而建奴才是真正的敌我矛盾。可崇祯皇帝在位十七年,花在内部矛盾上的时间精力好像有点多,本就不多的那点政治智慧更是都用在了和大臣们斗智斗勇上,以至于内战不内行,外战更外行··· 无意中一瞥外面,怎么天色有些发亮? 邓源起身推开窗,远处天穹下,隐隐有些红光。 按照过去野史记载,天降不凡之子,必有异像。 难道今夜又有大人物出生? 邓源走到院中,踮着脚观察。 陈伯刚回来不久,还未睡下。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立在邓源身旁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是亭林街方向,是不是顾宅着火了?” 邓源“啊”了一声,有道理。古来打砸抢烧都是一条龙,今日顾宅被洗劫一空,白天没人放火算是万幸。若是当时真有人纵火,不知顾家祖孙会不会被烤成叫花鸡。 只是这都大半夜了,会谁谁不辞辛苦专门再去一趟放火呢? 难道有人白天没赶上哄抢,晚上再去的时候一无所获,于是恼羞成怒放火泄愤? 邓源想起地窖里崔廪生的尸身。本来想着,尸身留在那里,不久之后官府就会进入顾宅检查,自然可以发现。接下来便是追查凶手,顾名俊早晚难逃法网。但这一把火下去,若是烧到了地窖里,把尸体烧得面目全非,还能认出受害者是谁吗?还能查出杀人线索吗?以这个年代县衙的颟顸作风,只怕连真实死因都验不出来了吧?过去看过一些古代公案小说,总会煞有介事地说“人被烧死会如何,死后被火烧又会如何”,但现实中的老百姓对这种冷僻的知识几乎一无所知。若是县衙有心大事化小,不愿自己辖内出现杀人案件,也许就会定性为“贼人误入地窖,惨遭火焚”。咎由自取是真的咎由自取,但顾名俊怕是要逍遥法外了。 若官府真的将之定性为意外,顾时俊自然不会上赶着去衙门报案说自己亲弟弟杀了人。而邓源为了避免惹一身骚,也不能出首告发。 眼下的顾名俊对邓源恨之入骨,若是没有来自官府的压力,估计很快就会回来报复。 也许···他最先报复的对象还会是他自己的祖父、父亲,然后才会轮到邓源? 邓源对陈伯说出自己的担忧,陈伯不屑地笑笑:“那就让他来!” 第六十七章 观音禅院 陈伯的笃定给邓源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回到房中,又翻了半天烧饼,终于困意上来,沉沉睡去。 次日依旧是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陈伯林嫂和慧儿都早已吃完早饭,各忙各的了。看到邓源起身,慧儿赶紧端来洗脸水,并说:“前院归少爷早上来过一次,见相公您还未起床,便回去了。” 邓源一边洗脸一边问:“说没说找我何事?” 慧儿答道:“没说,但看起来不像有急事。” 邓源心里有数。今天是六月六,也是个大节气。 按北方民俗,这一天被称为“洗晒节”。宜洗浴、晒物、赏荷、看谷秀。当天的饭食要吃素食,如炒韭菜、烙煎饼等。从六月初六起,街市上的药铺和一些寺庙开始施舍冰水、绿豆汤或者其他解暑之物。 邓源还记得邓母说过,在晋省,这一日人们若有闲暇,是要外出踏青的。农家要集会,到庙里祭虫王;出阁的女儿会在这一日回娘家。只是不知苏州习俗如何,还得慢慢学习。按照邓源的观察,六月初正是新麦收完、水稻栽完的时节,似乎是可以放松一下的。否则百姓也没有闲心在六月初一安排那么盛大的赛神会。 那么归庄来找邓源,多半也是游玩的事。 邓源不紧不慢洗漱完毕,开始吃早餐——居然真是烙饼。 吃饭时,陈伯不紧不慢地说起早上听来的消息,昨夜确实是顾宅起了大火。因为是半夜起火,救之不及——其实也没有几人会去正经救火——火烧了半夜,一大片宅子化为焦土,还连累了临近的几户人家。 至于是意外还是有人纵火,众说纷纭。 邓源入睡前冒出个猜测,这火也许是顾名俊放的。至于动机,不外乎毁尸灭迹、泄愤、杀死他祖父,之类的。总而言之,他是最有嫌疑的。其次便是唐知县。这家伙收了顾秉谦一万两银子却没能护住顾家周全,自然心里发虚,生怕自己在顾秉谦那里留下把柄。杀人灭口的事不敢做,但派人放火烧掉过去两人来往的痕迹还是有可能的。 而林嫂对昨夜的大火不感兴趣,一直在说今日的烙饼如何香软劲道。这是陈伯特意交代做的。其实林嫂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本是很少吃面食的。但这四个多月为了伺候邓源这位来自面食大省的主子,便花了不少功夫研究面食。今日的烙饼卷鸡蛋,吃得邓源满嘴流油。吃完之后才发现,这也不清淡啊··· 一抹嘴上的油,又喝下半碗小米粥,邓源抚着肚子往外走,要去归庄家里转转。临出门时,下意识地往陈伯房里看了一眼。 但这老头儿若无其事地背着手开始在院子里散步了,与邓源丝毫没有眼神交汇。邓源有些佩服他。 到了归家,依旧是拍了半天门才进去。归庄见了邓源,很是开心,说:“我还说待会儿再去兄长那边瞧瞧呢。阿姐说今日去庙里祈福一定要叫上你,否则便不出门。” 邓源不好意思地说:“昨夜有些事,睡晚了,早上一时没起来···” 院中传来归雨宁的声音:“谁说一定要带上他,爱去不去啊!” 邓源尴尬地朝归庄一笑,归庄吐了吐舌头,自觉地闪到一旁。 走到院中,归昌世正在摆弄满院子的书籍图画。今日天气不错,正适合晾晒。见邓源来了,老头儿很热情地打招呼,搞得邓源有些受宠若惊,只好凑过去装模作样地欣赏书画。 偷眼向偏院一看,归雨宁正在那边晾晒衣服,便讪讪地踅了过去。 归雨宁一眼瞥见,笑道:“邓秀才昨夜辛苦了啊。” 邓源赶紧解释:“我虽然去了顾家,却没抢东西,归庄可以为我作证。” 归雨宁道:“你上午去了是没抢,可晚上做什么去了?” 邓源半真半假地说:“崔廪生失踪了,他母亲寻到我家,我帮着出去找找。” 归雨宁停下手里的动作:“他失踪了?怕是抢完东西怕人家报复,躲起来了吧?” 邓源心中暗叹,看来这姓崔的人缘名声真是坏得可以。因不想对归雨宁扯太多谎,便也不好围绕这个话题深聊,转而问:“方才归庄说要去庙里祈福,是么?” 归雨宁从晾衣绳后面走出来,双手叉着腰:“今日是六月六,消灾祈福的日子。你在老家时,不去烧香么?” 邓源笑道:“家里穷,饭都吃不饱,哪有钱给庙里?” 归雨宁给了他一个白眼:“那你去不去?” “去,去去去,自然要去。”邓源一叠声地说:“去哪座庙,我让陈伯备车。” 归雨宁咬着下唇:“去观音禅院。” 邓源一愣,马上联想到黑熊精和金池长老,笑道:“去偷袈裟么?” 这下轮到归雨宁愣住:“什么?” “没什么,这禅院在哪?” “玉山镇啊。”归雨宁诧异地看着邓源:“你在玉山住过,难道不知道?” 邓源眨眨眼,怎么又是玉山··· “呃,你就当我一心读书,全然不闻窗外事吧,确实不知道镇上还有座禅寺。” 归雨宁又道:“也不用坐车,来回也就二十里地,咱们有大半天时间呢。” 邓源抬头看看日头,再看看归雨宁白皙的皮肤,笑道:“这一来一回,不把你晒黑了?” “我又不是娇小姐,哪里就晒黑了?要不是为了等你,这会儿我们都到庙里了。” 邓源很佩服这个年代人的体格。归雨宁未缠足,走路无碍,二十里路只是寻常事。归庄是男子,自然也不在话下。 相比之下,邓源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户外运动爱好者,面对二十里的路程,第一反应居然是坐车···什么是差距?这就是差距。过去看《水浒传》武松醉打蒋门神一节,施恩要给武松备马,武松说,骑马是不可能骑马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骑马的,“我又不小脚”。过去以为只有江湖好汉才有如此脚力,现在看起来,在这个公交车并不普及的时代,步行是有着广泛群众基础的。 最后,在邓源的坚持下,归雨宁同意坐车。 邓源这才想起昨夜租的马车借给了顾秉谦,若是不能寻回来,还得赔偿店里押金,晦气得很。不过看在顾家一成酬谢的份儿上,忍了吧··· 陈伯换了一家车马店租车,并让邓源自己驾车外出城。这老头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心里有数,知道一个床底下藏了八千两黄金的人是不可以随便外出的。 第六十八章 祈福 因昨夜有过一次驾车经验,邓源再次执鞭的时候,倒也像模像样。 归雨宁便道:“邓秀才真是不一样,宁可做车夫,也不愿意活动一下腿脚。” 邓源很认真地说:“如果做车夫可以少受累,为什么不呢?” 归雨宁被他说得陷入沉思。 这邓秀才,想法和别的秀才大不相同···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张口闭口都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果你问“你是想做一个辛苦的读书人还是轻松的车夫”,一百人里会有就是救人选择前者,而邓秀才便是那个选择后者的异类。 不过今天不是探讨人生哲学的日子。邓源很快又讲了几个笑话,引得归雨宁格格直笑。 这个时候归庄就很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所在车厢一角,闭目假寐。 起初邓源赶车很小心,马行的速度比常人步行快不了多少。出城之后,路宽人少,邓源渐渐地胆子大了起来,速度也快了不少。 车厢逐渐颠簸,归主被撞了两下脑袋之后,也无法继续假寐了,苦着脸说:“兄长,可否慢些?” 归雨宁白了弟弟一眼:“白给你坐车,还挑三拣四?” 归庄委屈地看了阿姐一眼,不敢再做声。 但接下来邓源确实小心得多了,稳稳地驭使这辕马,不多时便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玉山镇。 观音禅院在镇外,马车穿镇而过,在禅院外停下。 此时已经是正午,有些来的早的香客,已经陆陆续续离去了。 邓源仰着脖子看了看高大的山门和里面巍峨的殿宇,说:“这里香火很盛啊。” “那是。”归庄走过来立在他身旁:“这里的观音禅院建于万历朝。据说在这之前,城里的观音寺香火也很盛,但有了这座观音禅院之后,城里的菩萨也不知怎地慢慢不灵验了,香客们也就越来越认这里。” 邓源不置可否地一笑。他本来是个无神论者,但自从穿越来此之后,便再也不敢妄言世上有无鬼神了。 正要举步进去,忽然归庄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 邓源看了归庄一眼,归庄脸一红,笑道:“早上吃得太早了。”转向归雨宁:“阿姐,你不是带了青团?” 归雨宁无奈地看着他:“菩萨还没吃,你就先吃了?” 归庄只好说:“那就进完香出来再吃。” 归雨宁又道:“提上篮子。”归庄乖乖地到车厢里提出一个竹篮——那是归雨宁早上备好的三份供果,给三人祈福用的。 三人拾级而上,首先映入眼帘的照旧是天王殿。 殿前有一座巨大的鼎形香炉,插满了三尺多高的大香。归雨宁请了三炷香,每人拈了一炷,点燃,恭恭敬敬举在额前,拜了四方,然后插到香炉里。 邓源虽然是第一次正正经经进庙烧香,但跟在归雨宁身边亦步亦趋,倒也没出差错。 点完香,归雨宁到天王殿正面拜了弥勒,又绕到背面拜了韦陀。邓源注意到这里的韦陀杵是扛在肩上的。根据后世导游词里的说法,表示这个寺庙是规模较大,可以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费吃住三天。看来香火当真是鼎盛啊。 接下来是拜如来佛祖、文殊普贤,护教伽蓝。邓源惊奇地发现,在这个年代的寺庙里,已经供奉关二爷为护教伽蓝了。 最后来到观音殿,归雨宁将随身带的鲜花供果摆上香案,跪在蒲团上双掌合什,闭目低声祝祷:“信女归雨宁,诚心致礼···” 起初邓源还能听到,后来语声渐低,微不可查。一旁的归庄也恭恭敬敬地下拜。邓源一时还没想好祈什么福,便瞻仰起殿里的白玉观音像。这尊玉像比真人略高,踞于莲台之上,神韵古朴,法相庄严。双目低垂,似乎能尽查世间之事,尽救世间之苦。邓源望着,不由得一阵恍惚。 没片刻,归雨宁祝祷已毕,睁开眼三跪九叩,五体投地,行了大礼。却又见邓源呆立在一旁,便问:“傻站着做什么?” 邓源挠挠头:“不知道该向菩萨许什么愿。” 归雨宁站起身,认真地说:“那你想想,现在最想做什么?” 邓源说:“原本有一件非常非常非常想做的事,但现在那心思淡了。” 归雨宁道:“没有人的愿望是一辈子不变的。我小时候希望长大之后成为一名女将军,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但现在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父母长命百岁。” 邓源问:“方才你许的愿,便是这个?” 归雨宁脸一红:“倒也不全是。”又道:“你也快些跪下吧,莫让菩萨等得心焦。” 邓源依言跪倒归雨宁方才的蒲团上,却仍旧看向她:“许个什么愿望呢?” 归雨宁出主意:“希望你父亲的生意顺顺利利。” 邓源摇头:“他不需要我保佑。” 归雨宁又道:“希望你早日金榜题名。” 邓源又摇头:“菩萨的话,孔夫子未见得会听。” 归雨宁急得几乎要跳脚:“那你想要什么?” 邓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了答案。转向观音玉像,闭目喃喃有词。而后依照归雨宁方才的动作,三跪九叩,五体投地,再起身时,嘴角满是笑意。 归雨宁问:“你许了什么愿望?” 邓源道:“说出来便不灵了。” 归雨宁一转身:“哼,我还不问了呢。” 归庄也祝祷完毕,跟在后面一脸懵圈。 邓源便瞧瞧问他:“你许了什么愿?” 归庄反问:“你不是说,说出来便不灵了么?” 邓源语塞,只好一甩袖子,跟上归雨宁向前面走去。 再往前便是取阅经书、供灯祈福、开光诵经的僧堂了。归雨宁立在僧堂外,似乎犹豫了一下,见邓源跟了过来,便道:“你和归庄先逛逛,我随后去找你们。”然后进了僧堂,与当值僧人说了几句话,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塞入功德箱。僧人取出一盏灯,让归雨宁写了名字,点燃之后送去了伽蓝殿。 邓源并未走远。他见归雨宁神神秘秘,便拉着归庄躲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下偷偷观察。见归雨宁往伽蓝殿去送了功德灯,两人很好奇:供灯为何这般神秘? 归庄眼珠一转:“我们打个赌,猜一猜阿姐这灯是给谁供的。” 邓源道:“我听说伽蓝神开示智慧,应该是给你供的,保佑你连中三元。” 归庄道:“我猜不是。” 邓源隐隐知道他想说什么,心里也火热起来,便说:“看看便知。” 两人鬼鬼祟祟进了伽蓝殿,只见灯架上满是善男信女供的油灯。只好一个个看过去。忽然归庄低声叫道:“有了。” 邓源凑过去一看,一盏刚供上的铜灯,耳朵上系着一条红布,布上三行蝇头小楷:“聊寄晋省仕子邓源: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这是辛弃疾的词,意思是明年的今天,你早已青云直上,那时你可以轻松愉悦地闲看其他举子还在为功名忙碌。 归庄笑道:“我就说阿姐不会惦记着我吧。” 邓源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第六十九章 赧见观音 归庄万没料到平日里嘻嘻哈哈的邓学兄眼窝子这么浅,一时手足无措:“你,你怎么···这就感动啦?” 邓源使劲揉揉眼:“谁说的···我是香灰迷了眼。” 两人走出伽蓝殿,人群中却不见了归雨宁。 归庄说:“咱们到门外等她吧。” 两人回到山门外,归雨宁已经坐在马车上等候了。 见二人出来,归雨宁到车厢里拎出一个食盒:“咱们到溪边坐坐。” 禅院外,有小溪,树林,花圃和游廊,那是当年禅院初建之时,出资的几位商人锦上添花弄的一点小景致。一来多了几分升平气象,二来也方便香客休憩。 邓源接过食盒:“正好,我也饿了。” 三人走到游廊便,这里又不少挑担推车买点心、小吃的小贩。邓源买了几个茶叶蛋,又买了些栗子、橘饼,又要买熟肉时,被归雨宁拦住了:“我做了青团和笋干,买多了吃不下。” 邓源是个嘴馋的人,看着热腾腾的卤猪蹄、糟鸭腿,有些恋恋不舍。 归雨宁白了他一眼:“肉吃多了,脑子都凝住了,以后怎么考举人、进士?” 邓源只好作罢。 三人在游廊下选了个人少的地方,坐到廊凳上,打开食盒。归雨宁先托出一个木盘,打开之后,是六枚色泽碧绿的糯米团子。先举到邓源面前:“选一个,看看你能挑到什么馅。” 邓源笑道:“这么好看,我都不舍得吃了。” 归雨宁道:“小鸭子也很可爱,你怎么舍得吃?” 邓源语塞,随手拈起一个,咬了一口:“甜甜的,好像是莲蓉。” 归雨宁又让归庄选了一个,最后自己拿起一个送入口中。 归庄胡乱嚼了几下便咽下,含混不清地说:“饿死我了。”邓源又递给他一个茶叶蛋。归庄站起身来说:“差点噎着,我溜达溜达顺顺气。”接过茶叶蛋不紧不慢地走开了。 邓源和归雨宁相对而坐,中间就隔了一个食盒。四目相对,又飞快地挪开。 归雨宁用手背蹭了蹭脸:“天儿真热。” 邓源赶紧附和:“是啊是啊。” 然后就是默默吃东西。 两人的脸都通红,也许真的很热吧。 邓源吃完一个青团,又吃了两枚橘饼、一个茶叶蛋,决定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你扮观音的时候,扮相便是仿这里的玉像吧?” “观音是无相的,化身万千,无所不像。” “这么说起来,你也是观音化身。” 归雨宁掩口一笑:“罪过,罪过。你亵渎神明了。” 邓源壮着胆子说:“对我来说,观音太远,而你很近。”说完,眨着眼看着归雨宁,一点点向前蹭过去。 归雨宁被他灼热的眼神看得脸上更热,按照女子天性,看到一个年轻男子不怀好意地向自己靠过来,本是应该后退或者躲开的。但不知为何,此刻手脚发麻,心砰砰直跳,竟是动弹不得了。 “啪”,一声轻响,不知何处飞来一只皮球,落到邓源脑袋上,而后弹飞出去,滚到草丛里。 邓源吓出一身冷汗,腾地跳起来:“什么人?”他并未看清砸中自己的是小孩子的玩具,倒以为有人袭击自己。毕竟刚得了一笔不义之财,有钱人总归是比较惜命。 随后一名总角的小童揸叉着双手跌跌撞撞跑过来,口中奶声奶气地叫声:“球不见了···” 小童身后是一名衣着朴素的妇人,快步走来抱起小童,低着头向邓源赔罪。 邓源摸摸脑袋,自然不能和小朋友计较。归雨宁则笑得格外开心:“还不赶紧去帮人家捡球?” 邓源悻悻然跳出游廊,快跑几步,从草丛里捡回皮球,双手递给那抱孩子的妇人。 再坐下时,归雨宁的脸已经没那么红了。 归庄也溜达完了,东张西望地走过来:“发生了什么?” 邓源和归雨宁同时白了他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关你甚事?” ··· 回到家中,邓源让陈伯去还车,自己咕嘟嘟喝了半瓢凉水,拉了一把躺椅到树下纳凉。 绿意入眼,树影婆娑。 水精帘动微风起,虽然没有满架蔷薇,但依旧是一院香气。 慧儿是个很有心的姑娘,每日做完家务事,就爱伺弄些花花草草。邓源看得高兴,拿钱让她去买花苗、花盆。几个月下来,小院已是姹紫嫣红,生机勃勃。紫薇花,木槿花,三角梅,红月季,萱草,蜀葵,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更绝的是存水的大海缸里,也养了一簇千瓣莲,只是眼下还未盛开。 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也不错··· 但邓源很快清醒过来。这样的日子,顶多还有十几年。昨日顾宅的骚乱让他联想到东北的局势。如果没有意外,入秋之后,后金骑兵就要入关了。 虽然崇祯二年的皇太极围困北京城并未彻底推倒大明王朝,但无疑是让这个外强中干的庞然大物再一次显示了自己的虚弱无能。“朝无正臣,国无良将。”这是后世一些人对崇祯朝的评价。但客观地说,良将不是没有,关键在于皇帝会不会用。 邓源必须快速进入朝廷高层的视野,才能充分发挥自己作为穿越者的信息优势,尝试一下能否避免十五年后神州陆沉的悲剧。 在这个年代读了四个多月的书,在攻克了繁体字的难题之后,邓源有了个心得:科举考试的难,并不难在考试内容本身,而在于内卷太严重。以一个从小学开始接受了十六年脱产教育的大学生的眼光看来,四书五经的内容就算全部背下来,那都不是难事。就算加上朱子的《四书集注》,又能有多少字?难的是你对经义内容有多少理解,能不能生发出自己的一家之言。天下读书人都在往深处钻研,往奇处放眼。螺蛳壳里做道场,委实难死个人。 而最关键的是,你的见解能不能被主考官所认可。虽然对文章的好坏总有个大致的评价标准,但考官的主观意识也会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但反过来说,拿下主考官,前途便一片光明。 邓源已经打定了主意,等自己的文章做得可以入眼了,一定要找个大人物拜作老师。 一边想,一边迷迷糊糊睡去。 又做梦了。 一会儿看到宝相庄严的观音,莲花座下是归雨宁给自己供的铜灯;一会儿看到笑靥如花的归雨宁,拎着教鞭督促邓源读书;一会儿又回到了那夜的桑树林,一身白衣扮观音的归雨宁靠在树下··· 最后是陈伯的一声吆喝把邓源拉回现实:“哥儿,该吃晚饭了。” 邓源睡得满头大汗,坐起来之后懵了半晌,口中喃喃道:“不想前程想钗裙,从此不敢看观音···” 第七十章 探母 顾宅的大火熄灭后,官府派人进去清理火场。忙活了一日一夜后,终于发现了顾秉谦屋子下面的地窖,也发现了那具尸体。 但蹊跷的是,发现尸体的地点并不在地窖里,而是在地面上。 于是邓源更加确信,火是顾名俊放的。 因为他是最有理由毁尸灭迹的。 尸体如果在地窖里,不能确保火一定能烧到下面,于是他把尸体弄到地面上来,再点一把火,完美。 并且官府的勘察也不出邓源所料。那帮废物,非但没查出死因,连死者身份都没有确定,只是说在火场里发现焦尸一具,初步估计为成年男子,除此之外再无更多线索。 又过了一日,官府放出风声,说死者是顾宅的下人。骚乱之时躲在院中,后来失火的时候没能及时跑出去,意外丧生。 邓源注意到这条消息里的两个关键词:失火,意外。 没有人纵火,只是失火;也没有人被杀,只是意外。 漂亮。 但唐知县并未因此逃过邓鼎城为他设计的人生路线。 六月初十,巡抚衙署来了两名书办,带来了一封奏章的抄本。那是应天巡抚袁启洲弹劾唐知县“纵逸贪残、怠政害民”的奏章。奏章已经于前一日发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现在把抄本给唐知县瞧一眼,是让他做好准备洗干净屁股滚蛋。 按明制,巡抚是不能直接任免知县、知府的。无论官大官小,寻常地方官的任免权都在吏部,而巡抚只有监察、纠劾之权。而实际上,巡抚位高权重,对辖区内一个区区知县的去留,可以一言而决。这就造成了一个微妙的局面,巡抚想要收拾谁,必须先向朝廷上奏弹劾,显得师出有名。而知县面对巡抚的弹劾,基本上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巡抚是轻易不出手,出手必见血。 袁巡抚上奏之后,把抄本送给唐知县看,既是非正式地通知他停职,也是给他留了些许体面——马上就要滚蛋了,早做准备,把手头的事务、账目整理清楚,以备与后来者交接,免得被人家揪出更深的问题。当然,你若是还有其他门路,也可以早做打算。 在邓鼎城的设计中,唐知县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认命的人。他一定会垂死挣扎,花钱消灾,那么大概率的结果就是保住乌纱调往一个下等县份。 六月十五,顾时俊夤夜来访,取走了四万两银子。他祖父已经找好了门路,花点钱换取余生平安。这老家伙也算是神通广大,知道苏州知府、应天巡抚都不会对自己手下留情,便直接到了南京,走南京守备怀远侯常胤续的路子,“捐”了四万两军饷。 怀远侯常家,那是开国开平王常遇春的后人,虽说一直十分低调,但朝野上下没有敢不给面子的。人家开口说句话,便不会再有人和顾秉谦这只落水狗计较。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常胤续就是同情或者认可顾秉谦的。事实上,顾老头儿压根儿就没见到人家的面,只是通过中间人传话,最后四万两银子成交。 这个价码并未超出顾秉谦的心理预期。堂堂前内阁首辅,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岂不惹天下人耻笑? 顾时俊也很鸡贼,央求邓源帮忙,一起将银鞘子都拆了,四万两银子装了箱。这个举动让邓源确信,这些银子原本应该是军饷,只是不知通过什么关节,成了顾老头儿的私产。现在既然要吐出去,就要改头换面,免得被人家认出来。 大宗的银子运走了,只剩下几千两,目标便小了很多。邓源亲自驾车把剩余的银子运回宣化里,依旧藏在陈伯床底下。 这桩心事了却,邓源又独自去了一趟苏州。他给邓母买了几件新衣服,带了些点心水果,凭着记忆找到了她独自租住的小院。 敲开大门,邓母见是邓源,先是一愣,随即欣慰地笑了:“总算额没看错你。” 邓源知道邓母指的的是自己还有心来看望她,但时隔四个月才来,邓源是很惭愧的。 但下一刻邓母看到邓源还带着东西,笑容便消失了:“孩子,你能来看额,额很高兴,但东西不必带。你买的东西,说到底还是花的邓鼎城的钱,额不能要。” 邓源已经想到了邓母会有这样的反应,便没有太过坚持。心下想着,以后自己有了进项,再买东西孝敬邓母。 两人久别重逢,虽然不是亲生母子,但都将对方视作自己的亲人,都分外高兴。尤其是邓母,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邓源是她唯一能倾诉心事的对象。 这几个月邓母深居简出,替周围邻居缝补浆洗衣物。她心细,针线做得也好,渐渐地在这一带有了些名气,大伙儿也都愿意帮衬,每日都有不少活计。虽然收入微薄,但一日三餐外加房租是够用了。 邓源也讲了自己在昆山的情形。读书做文章自然乏善可陈,主要讲近日顾家的变故,当然隐去了自己目睹杀人、寄藏金银的情节。但也让邓母听得心惊肉跳,不断念佛。 后来又讲到认识了一位年纪相仿的姑娘,两人相处得甚好。邓母先是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安顿下来,正该好好寻一门亲事。若是得空,把那姑娘带来给娘瞧瞧。” 邓源心头一暖,不好意思地说:“八字还没有一撇。” 不料随后邓母忽然落下泪来,邓源吓了一跳,邓母边拭泪边说:“看着你过得好,娘便高兴。” 邓源知道,她这是想起自己的亲儿子了。 确实,半路捡来的儿子再怎么亲,始终不如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 邓源表决心道:“娘,以后儿子考中举人、进士,您便熬出头了,即便不依靠我那个便宜老爹,儿子也让您后半生风风光光。” 邓母被他逗笑了:“你啊,就是嘴会说。”又问道:“邓鼎城见过你了?” 邓源点点头。 邓母接着问:“没看出破绽?” 邓源压低声音,故作神秘:“若是看出破绽,早就把我赶走了,我还能有这好日子?” 邓母“哼”了一声:“他眼里只有荣华富贵,连儿子是不是亲的都看不出来!” 邓源有些尴尬:“看不出来,不也挺好?” 邓母看了他一眼:“终归是咱们娘俩有缘。”便又留邓源吃饭。邓源知道她收入不多,自己若是敞开吃一顿,只怕要用去她三五日的伙食钱。起初是拒绝的,但邓母假装生气:“怎么,做了几天少爷,吃不惯粗粮了?” 邓源只好留下吃饭。 一边吃,一边暗暗发狠:“无论如何,都要早些自立搞钱,堂堂正正地搞钱!” 第七十一章 看戏 离开邓母居住的小院,已经是午后未时末刻。以邓源的驾车技术,只怕天黑前赶不回昆山了。若是还在玉山别院居住,自然无妨。可他现在住在县城里,若是城门关了,今日便回不了家。 正踌躇间,邓源忽然一拍脑门:这里是苏州啊,只要有钱,怎么不能过一夜? 打定主意今日不回昆山了,邓源先寻了个不起眼但也绝不寒酸的客栈,将车马物品先寄存下,而后在城里逛了起来。 在后世,邓源并未到过苏州。但对这对历史名城闻名久已。据说这是世界上罕见的苏古今位置未变、总体框架未变、路桥名称基本一致的古城。而他今日脚下踏过的一砖一石,四百年后也许还存在,并且被游客兴致勃勃地欣赏、研究。他甚至想到,如果找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刻下“邓源到此一游”,会不会给四百年后的考古学家带来一些小小的困惑? 他有心避开晟宝源所在的山塘街,可奈何山塘街正是这个年代苏州的商业中心,随着人流总是不知不觉地走到左近。 信步来到外城,回身看看阊门,想起自己和邓母刚来到苏州时的情景,恍若隔世。 又逛了片刻,忽见一座高大的牌坊,上书“吴分楚胜”四字,牌坊后是高大的假山群,层层叠叠,玲珑剔透,走上假山,见一石洞,洞口立着一块碑,写着“海潮观音”,想必洞中又观音像。 邓源想起归雨宁的观音扮相,莞尔一笑,没有入洞观看。 下了假山,举目远望,又有一座石桥名曰“中和桥”,想必已经到了传说中的虎丘。 其时日已西斜,但这一带的游人却只见多不见少。邓源很好奇,在路边买了一碗凉茶,边喝边问:“大叔,这里怎么这么多人,晚上有什么大事吗?” 卖凉茶的大叔一脸惊奇:“侬不晓得哇,会馆里头昆曲班子老好的啦,今朝恰好是胜兰芳胜老板的大轴,这些人,多半都是给胜老板捧场的哇。”说完,又眨眨眼,说了一句四百年后风行天下的话:“侬外地人啊?” “呃···”邓源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碗:“阿拉上海宁。”见大叔没听懂,便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您说的哪个会馆?” 大叔用大拇指向不远处一指:“那边厢,曲沃会馆啦。”一脸自豪,与有荣焉。 邓源想了想,根据他并不丰富的历史知识,曲沃曾是春秋时晋国的国都,既然这个会馆以曲沃为名,自然是山西人出资建造的。 会馆,算是明清时期一种极具特色的经济文化现象,是一些大城市里外来的同乡官僚、缙绅、赶考书生、商人甚至流民居停聚会之处。会馆往往以地域、行业作为区分。苏州是东南大商埠,晋省富商在这里建立会馆毫不稀奇。会馆里往往设有客房、食肆、戏台、茶楼,是这个时代综合性的娱乐休闲场所。 那么作为一名晋省仕子,似乎应该进去瞧瞧。 邓源换上了晋省口音:“那戏几时开演啊?” 卖茶大叔一副见鬼的表情:“侬晋省人啊?那你还来问我?有毛病啊?” 邓源吃了个瘪,撇撇嘴,自觉无趣地走开了。 到了曲沃会馆门前,果然见地上一个大红水牌,写着晚上的戏目。今晚又三出戏,分别是《雷峰塔》《义侠记》和《游园惊梦》。邓源知道《雷峰塔》讲的自然是白娘子与许仙,《游园惊梦》说的是柳梦梅和杜丽娘,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义侠记》则不甚了了,看名字应该是取材于侠义小说。 方才卖茶大叔说那个什么胜老板是大轴,应该说的是最后一出《游园惊梦》。仔细一看水牌最后一行果然用小字表明“胜兰芳饰柳梦梅”,看起来胜老板是个小生。 既然来了,这昆曲必须要听上一回,接受一下高雅文化的熏陶。不是说,这个年代达官贵人之间的社交,懂昆曲是必修课么? 邓源进了戏园子,天井里仅剩下寥寥几个空座儿,位置都不甚好。他也无所谓,随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桌上还有其他人——在戏园子,有时候需要拼座,这是规矩。当然,你要是不差钱,也可以自己包一张桌子,但邓源不愿如此张扬。 茶博士过来摆上茶壶茶碗,两样干果,又在桌上放了号签,这就表明这个座位有主儿了,即便客人出恭去了,也不会有别人过来占座。 邓源会了茶钱——散座是按人头收钱,一人一两银子。虽然热水可以免费续,但他仍旧有些肉疼。他知道寻常人家一个月的生活费也许才一两银子,而这里的客人们听一场戏就花一两银子,这还是最低消费,这赤裸裸的贫富差距啊。 抬头望望四周,二楼一扇扇窗格都是打开的,想必是包厢,里面都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邓源不好意思多看,便低下头专心嗑瓜子。 不多时,乐师上台,锣鼓响起。邓源看看天色尚早,不禁有些奇怪。在他印象中,唱戏的不都得是晚上才开始表演么?问了问同桌的大哥才知道,因为这里是外城,而内城城门二更天就要关闭,为了不耽误看客回家,这里的戏都是申时到酉时之间便开场的。 台上的锣鼓响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天井里的座位都满了,犄角旮旯也站满了人——站着听也是要收钱的,价钱减半。戏子们便陆续上台亮相,咿咿呀呀唱起来。 邓源对昆曲属于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只知道通过人物服饰来判断是什么角色。光头穿袈裟的一定是法海,白衣服的是白娘子,绿衣服的是小青,一脸窝囊相的自然是许仙无疑了。好不容易《雷峰塔》唱完,又上来一群人演《义侠记》,邓源辨认半天,终于从人物对白中猜到这讲的武松故事。 在邓源喝下第三壶茶水,跑了四趟茅房之后,压轴大戏《游园惊梦》终于开演。柳梦梅一上场,便是满堂喝彩。邓源仔细打量,果然是个英俊小生,身材笔挺,气质出众,鼻若悬胆,眉如剑锋,举动之间眼中自有横波流转,莫说台上的杜丽娘,就连台下的看客都无不心醉神迷。 一折堪堪唱完,忽然二楼包厢一女子声音响起:“赏!” 第七十二章 榜一大姐 随着一声“赏”,一个红布帕子包的小包裹飞过众人头顶,落在戏台上无人处,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根据邓源的经验,帕子里包了怕是不下一百两银子。 在木质的戏台上砸出这种动静,必然不是珠宝首饰,分量也不会很轻,一百两银子是最合理的——总不至于装俩秤砣打赏戏子。 戏园子里的众人显然对这种直播打赏见怪不怪,继续专心致志地看戏。 邓源抑制不住好奇心,又往二楼看了看,却是什么都看不见,只好作罢。他的好奇并非针对打赏的人,而是扔银子这个动作。你想啊,包厢离戏台好几丈远,这么重的东西扔过去,还不能砸到人,手上多多少少得有点儿功夫。邓源自问就做不到。过去在大学里体育考试,扔铅球勉强及格,要是扔银子,肯定不达标。 一些女看客仿佛受到了鼓舞,也纷纷往戏台上扔东西,什么戒指、香囊、荷包,不一而足。但邓源粗粗一瞟,还是最初的一百两银子最实在。 饰演柳梦梅的胜兰芳矜持而骄傲地鞠躬致谢,而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演,充分体现了一名德艺双馨的艺术工作者应有的精神风貌。 最后这场戏唱完,看客们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去。戏班班主满面春风地上台感谢大伙儿捧场,并请大家没事常来坐坐,都是自家人,不必见外。 邓源边走边想,坐一回便要一两银子,做你的家人还真是匪浅···不由得回头又看了看大网红胜兰芳,刚巧一名跟包的附在胜老板耳旁窃窃私语。胜兰芳的眼神似乎在二楼包厢扫了一圈,对着跟包的面露微笑说了一句什么,那跟包的便乐呵呵地去了。 咦?邓源的想象力立刻插上了翅膀开始自由飞翔。 富婆,小白脸,打赏··· 他几乎可以想到两人之间的对话。 跟包的说:“老板,有位富太太想见见您。”或者“老板,那位富太太又来了。” 胜老板便说:“好,让太太在后台稍候,我马上就来。” 太太,你也不想等太久吧··· 嘿嘿嘿··· 嘿哈嘿哈··· 瞧那富婆出手的气势,想必打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妥妥的榜一大姐,难道就不能和偶像线下一回? 哎呀,待会儿城门可就关了,难道榜一大姐打算夜不归宿? 这可不太好。后世有句话说得好,玩归玩闹归闹,天黑要回家睡觉··· 邓源忽然噗嗤一笑,自己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人家那么多事做什么呢? 就算回头人家家里闹翻天,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走到会馆门外,除了步行离开的人,还有一些马车也正缓缓驶离。乘车来的多是带了女眷的,车从邓源身旁驶过,传出车厢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都是在回味胜兰芳的扮相和唱腔。可见这位胜老板在名媛圈里很有号召力。 在众多启动的马车中,一辆纹丝不动的引起了邓源的注意。 既然大家都在往外走,而它留下了,那么这辆马车的主人大概率就会那位榜一大姐。 八卦之魂再次熊熊燃烧,邓源假装不经意地倒背着手往那边踱了几步,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但下一刻他就傻眼了。 车辕上的灯笼已经点燃,白色的灯笼纸上赫然印着一个“邓”字。 世界这么小么? 苏州城这么小么? 不会的,不会的,邓源停下脚步,开始给自己洗脑:苏州城这么多姓邓的大户人家,哪里就这么巧,在此地遇到邓鼎城家里的马车?又哪里会这么巧,方才的榜一大姐是坐这辆马车来的? 但他发现这样并不能说服自己,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他,那位豪横的榜一大姐就是邓鼎城家里的人! 至于究竟是谁,还有待验证··· 邓源踱道路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装模作样地拍着大腿,很像一个走累了的游人,眼睛却贼溜溜地不断往马车那边瞟过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戏园子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有三人径直向那马车走去。 中间一人身形纤细,穿着长裙,虽然看不清长相,但看身材应该是个大美人;左右二人跟在身边亦步亦趋,应该是管家婆子之类的。 邓源竖起耳朵,听那三人在说什么。 左手边的婆子嗓门略高,说道:“···那些小门小户,撑死了也就一回赏个二三十两银子,哪里比得上小姐您的手笔?” 右手边是个中年男子,头戴便帽,穿一件短直裰,似乎是个管家模样。点头哈腰地附和道:“那是那是,奶奶慷慨仗义是全苏州都晓得的。” 中间的女子则有些意兴阑珊:“其实吧,听完唱,觉得也就是那么回事···若不是你们总撺掇我,我是不愿意受这个累,天儿还这么热,在家纳凉不好么?” 三人说着,便走到了带“邓”字灯笼的马车前。中间的女子和左边的婆子坐车,管家跟在车旁,车夫扬起鞭子,缓缓离去。 邓源从黑地里闪身出来,盯着那马车,心情复杂。 这三人中,只有那中年男子是本地口音,另外两人都有明显的晋省口音。再从谈话内容来看,十有八九是实锤了。那位慷慨仗义的榜一大姐,就是邓鼎城的现任妻子段氏。 段彩衣,邓源还记得这个名字。 其实说句老实话,终日无事可做的富家太太,看看戏听听曲儿是很正常的消遣方式,就算整日泡在戏园子也无可厚非。但邓源也知道,上庙就有出家心,在戏园子里待久了,就不可能仅仅是看戏这么点事了。 不信你瞧那些捧着手机给主播刷礼物的土豪,难道都只是为了欣赏才艺? 今天散场后只待了一盏茶的时间,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但以前呢?以后呢? 虽然邓源和邓鼎城并无真正的父子之情,但若是便宜老爹真的带了绿帽子,邓源脸上也不好看。 不过邓源心底里,居然还有那么一丝丝希望有事发生,这就多少沾点变态了。 马车逐渐远去,消失在黑沉沉的街道尽头。 第七十三章 赠匾 一夜无话。 次日起床,邓源直接回了昆山。 其实昨夜他想了很久要不要旁敲侧击地提示一下邓鼎城,但最后的决定是暂时不要多事。因为一来这事目前还属于捕风捉影,贸然掀开盖子,显得自己居心不良;二来段彩衣若是真的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对邓源来说利大于弊。 那就先观望观望吧。 回到昆山依旧继续读书。到了月底,新的知县来接印了,县里有点身份、有点功名的人都要去“郊迎”,邓源自然不能例外。 谁知新任知县下车伊始,便给了邓源一个惊喜。 新县尊名讳唤作秦士奇,这是他第二次到昆山做知县了,对县衙的属吏、县里耆老都很熟悉。在城门外简单客套之后,便问道:“听闻县里新进出了一位少年英才,叫做邓源,原籍是晋省。不知今日可曾到来啊?” 邓源万没料到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县尊老爷会单独点自己的名字,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同为生员的顾绛拿手肘使劲撞了邓源几下,邓源才回过神,分开人群到前面行礼:“回禀县尊,学生就是邓源。” 秦士奇笑吟吟地走过来携住邓源的手:“听说在那场骚乱中,你不顾危险,深入匪穴,救出了一名无辜的女子,可有此事啊?” 邓源脑子“嗡”地一下,忽然想起先前邓鼎城说过,要为他“勇救归雨宁”的光辉事迹申请旌表。本来以为只是随口一说,谁知现在新任县尊老爷公开提及此事,难道老爹是暗中把旌表的事儿办妥了?但他脸皮毕竟薄,还不适应大庭广众之下自吹自擂,只能吭吭哧哧地说:“县尊谬赞,学生只是恰逢其时,顺手将归家小姐带回来而已。” 秦士奇扫视了一下众人,以手虚指邓源:“孤身救人,是为勇;功成不居,是为义。我昆山有此人才,足见圣人教化之功。昨日在府城,乔府尊特意提及此事,手书‘见义勇为’四字,赠与邓源。”又问邓源:“可曾表字?” 邓源回道:“学生尚未弱冠,未曾表字。” 秦士奇赞道:“年不满二十,有此义勇之举,着实难得。”一挥手,一名长随捧着一副字走上来,双手展开,果见一副横幅,“见义勇为”四个大字铁画银钩龙飞凤舞,引得周围人一阵赞叹。秦士奇又让长随将横幅收起,道:“乔府尊交待了,让本官将这手书刻成匾额,给你悬在书房,永为勉慰。” 邓源忙谢过两位老爷的抬举,在众人复杂的眼神中唯唯退下。 还好,只是知府老爷赠了一副匾额,并不是真的请下来了旌表。若是真报到南京礼部,回头再让邓源披红挂彩跨马游街,岂不羞死? 回城的路上,邓源瞧瞧问顾绛:“这位秦老爷是什么来路?” 顾绛一挑大拇指:“秦县尊可是铁骨铮铮的好官,道德文章乃我辈楷模。他是天启五年的进士,当年就实授昆山知县。不过那几年,阉祸横行。应天巡抚是阉党毛一鹭,要求各县为魏阉建立生祠,秦县尊称病封印,拒不建祠,最终被罢官下狱,关了半年。放出来之后,遣返山东老家为民。幸而新君登基,清算阉党、启用旧臣,秦县尊这才得了起复。” 邓源听了,对这位新任知县肃然起敬。 本地乡绅为秦知县准备了接风酒。这酒席,等闲秀才是没资格参加的,原本也没有预备带上邓源。不过今日既然秦老爷当众点了邓源的名儿,很有眼色的昆山乡绅立刻将邓源也奉为座上宾。 秦知县虽然素有直名,但并非不近人情,所以对这种接风宴是不会拒绝的。 邓源起初是不想去的,因为这种场合最容易暴露自己半吊子学问的底细。但架不住人家好意相请,再推脱就是不识抬举了,只好硬着头皮赴宴。 好在酒席上邓源并不是焦点,只和同桌的乡绅碰了几杯,有惊无险地混过了这顿饭。 又过了几日,县里派了一队人马,敲锣打鼓地将“见义勇为”的牌匾送到了宣化里,鞭炮震天响,好几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 邓源接了匾额,让人帮忙挂在书房,又让林嫂烧水泡茶,买了一堆点心招待县衙里的人。最后又给来祝贺的街坊邻居派了喜钱,喧嚷大半日,方才消停下来。 待到无人的时候,归雨宁和归庄来了。 归庄指着书房墙上的匾额笑道:“这便是兄长拿我阿姐换来的表彰?” 归雨宁踢了他一脚:“不会说话就别说,若是你当时把叶方恒带回来,这牌子咱家不也能挂一块?” 归庄道:“我哪有邓兄那身手,若让我孤身追贼,怕不是腿肚子都要转筋。” 邓源只好尴尬地解释:“我和陈伯一起去的。” 归雨宁坐到书桌后面,以手拄腮:“这么一来,你也算昆山名人了。” 邓源笑问:“成名之后,会有什么好处?” “你若是白身,这牌子对你无甚大用。但你既有功名,这就有用处了。以后县里择优补廪,会优先考虑你。你若想拜个好老师,也容易些。” 邓源也认真起来:“还有这好处?”前些日子他便有这心思。这年头,读书人也是有门户的。看似严格的科举考试,往往取中的人才都是一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少爷。固然是因为人家从小就接受严格的教育,熟悉当下文章的风向,但“背后有人”的人,无疑更容易考上。 其实为了杜绝徇私舞弊,朝廷可谓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你会夹带小抄,我便挨个搜身;你会事前请托,我便让监考官抽签随机入场,考卷糊名;你会在考卷上做记号,我便让书手誊录试卷;你会在题目中留暗语,我便让考官交换阅卷。如此斗智斗勇不亦乐乎。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论朝廷手段如何严密,都无法从根本上杜绝科考舞弊。相反,严刑峻法和围追堵截带来的一大后果是这个行当的成本蹭蹭往上涨,因为帮忙舞弊的人要承担越来越大的风险,根据风险收益对等的原则,考生多花些银子并不过分。 这就导致了在同等条件下,世家子弟只要豁得出去,就一定比平民家的子弟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触考官,有更大的把握拿下考官。 邓源自知不能免俗,想要蟾宫折桂,就必须有所付出。 第七十四章 叶御史 归庄笑道:“此时昆山城里便有人想收你做弟子,又不知你意下如何,怕贸然开口被你拒绝,丢了面子,于是七拐八弯找到我爹,要探探你的口风。” 邓源一怔:“收弟子还有如此上赶着的?” 归庄道:“我爹说了,天底下都是弟子拜老师,哪有老师找弟子的?一开始不愿意传这个话,但后来经不住人家软磨硬泡,便让我来跑个腿。” 邓源一笑:“我还以为你是来恭喜我的。” 归庄忙解释:“主要还是来恭喜兄长,顺便带个话。” “是谁这么向收我做弟子?”邓源很好奇。 “那位老先生,你见过。”归庄故弄玄虚:“兄长不妨猜猜。” “猜猜···不会是秦知县,他是县尊,不会贸然做这种留人口实的事;白举人?张乡绅?” 邓源一个个猜过去,归庄接连摇头。 最后,归雨宁笑着插嘴:“好了,别乱猜了,是叶御史。” “谁?”邓源提高了嗓门。 “前南京都察院监察御史叶守正。”归庄一字一顿地说。 邓源脑中顿时闪过那日顾宅门前,一身正气道骨仙风的叶御史,面上一阵抽搐。 若那老头儿只是个沽名钓誉之辈,邓源倒也忍了。但那老家伙在顾宅的所作所为,邓源可是有耳闻的。好家伙,古玩字画搜罗了一大堆不说,还把顾台砥打了个半死。这种表里不一虚伪狠毒的家伙,让邓源拜他做老师? 万一哪天翻了脸,邓源岂能有好果子吃? 想到这里,邓源苦笑道:“对这位老先生,你了解的多吗?” 归庄摇摇头:“叶家和我家来往不多,叶御史又长年在南京,这几年才回乡居住,只知道文章很好,为人甚是端方。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端方?”邓源不以为然。一个端方的老先生,会带着仆人到别人家去打砸抢? 哪怕他打了、砸了,但是不抢,邓源也承认他是个正人君子。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这个伪君子主动伸出了橄榄枝,邓源该如何应对? 从本心来说,自然不愿意的。但若是拒绝,一定得罪了他。而且这人怕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得罪他的后果应该很严重。 邓源犯愁了。 归雨宁看出了邓源的犹豫,便问:“你不愿意拜师?” 邓源道:“我是不愿意拜这位老师。” 归雨宁强调:“人家是御史!” 邓源一摊手:“那又如何?” 归雨宁气结:“昆山多少读书人巴不得拜在人家门墙之下,你却瞧不上?” 邓源扯开话题:“小时候,我听村里老人讲过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一听?” 归雨宁见他还有心思讲故事,便没好气地说:“快些讲。” “说有几位朝廷命官坐在一起饮酒,忽然为外面跑进来一只狼狗。因狗长得凶猛,这几人便研究到底是狼还是狗。其中一人便说,喂它吃点东西,看它吃什么。若是吃肉,那便是狼;若是吃屎,那便是狗。另一人反驳说,这法子不准。若是狼,自然吃肉;但狗食性杂,遇肉就吃肉,遇屎就吃屎。”邓源讲完,似笑非笑地看着归雨宁。 归雨宁听他讲得不雅,学着邓源方才的模样双手一摊,皱眉问道:“讲完了?” 冷不防一旁归庄哈哈大笑,弯下腰指着邓源道:“兄长你···实在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归雨宁眨眨眼,忽然反应过来邓源最后一句说的是“御史吃屎”,不由得也笑起来。但马上俏脸一板:“人家和你说正事,你却没个正经。” 邓源半真半假地说:“做御史的人,大都心怀天下,我怕高攀不起。” 后世对大明王朝都察院系统,一直褒贬不一。赞颂者说都察院是大明最后的脊梁,这里装满了读书人里的硬骨头,犯颜抗上敢触逆鳞;贬斥者则认为这都是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外加嘴炮王,吃饱了撑的无事可做便以喷人为乐,往往沦为朝廷大佬党争的工具。 无论叶守正属于哪一种,对邓源来说都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人物。 归雨宁微嗔:“现在不是你高攀,是人家叶御史主动示好,这机会你都不珍惜?” 邓源缓缓摇头:“虽然我很怕因此而得罪他,但如果你问我内心的真实想法,那我的答案就是,不愿意拜他为师。” 归雨宁一拍桌子:“你怎么就这么犟?” 邓源一笑:“没听过有种人叫做西北愣娃么?” “你···”归雨宁气得往椅背上一仰,翻着白眼看房梁,不再理会邓源。 归庄思索良久,说:“兄长若是不愿意拜这位,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以后再寻一位名气更大、身份更高的老师就是了。不过人家叶御史终究是一番好意,此事还望兄长保密。” 邓源道:“那是自然。”叶御史难得开金口要收弟子,偏偏还碰了钉子。外人知道了,虽然会说邓源不识抬举,但更多的人会嘲笑叶御史热脸贴冷屁股。若是那样的话,叶御史自然会更加记恨邓源。所以,归庄要提醒邓源保密。 而归昌世似乎早就料到邓源会拒绝,在听了归庄的禀报后,只是微微一笑,写了一张字条,让胡伯送到了叶御史的府上。 其时叶守正家里正好有客人,是他堂弟叶守贤。顾秉谦仓皇逃走之后,叶家老哥儿俩联手,把顾家不少田产弄到了叶家名下。这一日两人又在研究松江卫的屯地该怎么体面地划转叶家,忽然下人转来了那张字条。 叶守正打开一开,只写了四个字:“稚子无知。” 稚子,说的自然是邓源。这一点叶守正不会误会。 归昌世说邓源无知,那一定是这小子拒绝拜师了。虽然归昌世将责任归结为邓源“无知”,以致于白白错过这么一位好老师,给足了叶守正面子。但叶守正仍然心里一阵别扭,就像吃了一只苍蝇。 老夫难得折节下顾,你居然如此不知好歹,年轻人是不是有点飘了? 第七十五章 生意 叶守贤发觉堂兄神色有异,问道:“何事?” 叶守正不愿这种丢脸的事为堂弟所知,便假装若无其事地收起纸条,笑道:“一些琐事,无妨。咱们继续说正事。” 叶守贤干笑两声,道:“松江卫的屯田千户那边,还需兄长打点。” 叶守正点点头:“此事不难,松江府如今的正堂黄百川是我同年,他与松江卫相熟,可以从中传话。只是如此一来,少不得也要分润一些。” 叶守贤道:“那是自然。关系处好了,咱们的好处便不止于顾家占去的那七千亩。” 叶守正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叶守贤一笑:“兄长可知如今松江卫抛荒了多少地?” 松江卫,正式名称为金山卫。因处于松江府以南,故而当天人多习称之松江卫,乃是大明四大名卫之一。金山卫统领7个干户所,辖境东起宝山,西达乍浦,绵亘几百里。堡墩林立,防务整肃,为了养活这些水陆兵士,辖内屯地不下千顷。只是这些年军户逃亡得厉害,大量屯地无人耕种,其中抛荒的情况也很严重。 叶守正估计了一下,伸出四根手指:“抛荒四成?” 叶守贤摇摇头:“七成!” 叶守正有些震惊:“只剩下三成收成,如何养活得了那许多兵丁?” 叶守贤似笑非笑地说:“兄长差了,地固然只耕种了不到三成,可人又何曾是满员?” 叶守正恍然:“卫所中军户大量逃亡,战兵自然也是不足,只是卫所长官多年来吃空饷因袭成风,外人也不知军中实际有多少人。” “正是。”叶守贤兴奋起来:“只要屯田千户那边说好了,咱们不光要拿下顾家这七千亩军田,还可以适当地再往外扩一扩。如此一来,莫说您那位老同年,就连松江卫指挥使那边,都可以分润一二。” 叶守正捻着胡须,满意地笑了:“老五,还是你脑子活络。要不然怎么挣下这偌大家业!” 叶守贤赶紧拍马屁:“还不是靠兄长多年照拂?” 叶守正摆摆手:“为兄只是一介书生,哪里谈得上什么照拂?咱们这一门里十几位同辈兄弟,我只与你谈得来,咱们就不必客气了。” 叶守贤笑道:“那是,那是。” 叶守正又说:“为兄过几日还要去南京一趟。” 叶守贤眼睛一亮,试探着问:“可是复起的事儿有眉目了?” 叶守正矜持地一笑:“先前我给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吴老爷的信,已经收到回信。吴老爷对我在驱逐顾贼一事中的表现很是认可,约我道南京一叙。” 叶守贤赶紧作揖:“兄长此去,至少官升一级,小弟先行恭贺。” 叶守正收敛了笑容:“哪里就那么容易?吴老爷固然对为兄青眼有加,但都察院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对,应该是许多个萝卜盯着一个坑。我回去了,必然就有人得挪窝。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瞪出血呢?所以,也少不得打点一番。” 叶守贤很自觉:“回头我让人先送两万现银过来,兄长到了南京若再有使费,可差人给我送信。” 叶守正仿佛没有听到堂弟的话,一转身,换了个话题:“那个晋省仕子,叫做邓源的,你与他父亲相熟?” 叶守贤有些莫名其妙。 前日堂兄忽然问及自己,是否认识邓源,并且打听了邓源额的出身来历。说实话,叶守贤也是在顾宅骚乱之后,才从邓鼎城口中得知了他与邓源的父子关系,先前的几个月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位晋省仕子在本地读书。即便是邓源在魁星楼文会中小小地出过一次风头,但叶守贤毕竟不是仕林中人,对此并不太关心。六月初一他倒是在县衙见过邓源一次,但也只是互相当做路人甲。 直到后来得知他是自己最大的生意伙伴邓鼎城的儿子,叶守贤才开始注意这位年轻人。按照叶守贤一贯的处事风格,是应该去看望一下邓源,表示一下关心的。但邓鼎城格外交代,不要去见这小子,免得他自以为在昆山有了靠山,便要惹是生非。但经过叶守贤的初步打听,这年轻人也不是个惹是生非的人,相反,最近还得了乔知府的表彰,一下子成了昆山的名人。 故而前日堂兄问起来,叶守贤也就如实回答了。 只是不知现在堂兄再次提及此人,有何用意。 “兄长,莫非这小子得罪过您?”叶守贤一下子猜对了方向。其实这也不难猜,一个大人物忽然对一个小人物有了兴趣,不是赏识其才华便是生了仇怨。 “那倒没有。”叶守正淡淡一笑:“他有秀才功名,又得了乔知府表彰,以后会有一番前程也说不定。你与他父亲又相熟,不妨多走动走动。”作为一名即将复起的御史,他不能落下小肚鸡肠的话柄,即便是在自己最亲近的堂弟面前,也不行。又问道:“咱们的粮食生意,每年有多少是经由晟记商帮料理的?” 叶守贤答道:“八成以上。咱家的粮食,大都是运到西北充军粮的,销路不愁,晟记又负责运输,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只有少量流入本地粮店。” “嗯···”叶守正拈着胡须眯起眼睛,心道,看起来,短期内还不能收拾那小子,否则,会影响与晟记商帮的合作。但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啊··· 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人暂时不记小人过,先让你小子狂一阵儿,以后会有机会让你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 叶御史虽然不是生意人,但有着生意人的清醒头脑,识大体,拎得清,不会因为一点小情绪就让家里的生意受影响··· 叶守贤自然不知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堂兄脑中已然天人交战了一番。 忽然叶守正甩手一笑:“既然是生意伙伴,总要加深感情才行。你与他父亲交好,这交情须得延续下去。邓源客居于昆山,举目无亲,方恒侄儿总算与他有些渊源,可以时常过去坐坐谈谈。” 叶守贤不明所以,呆了片刻,只好“嗯”了一声。 第七十六章 塾师 转眼又是十余日过去,邓源一直闭门不出,读书很是刻苦。 这日子间或有些本地仕子登门拜访,邓源也只是客客气气地陪着聊几句,并不会敞开了高谈阔论;遇到请茶请酒的,则一概谢绝。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可供挥霍,必须尽早出人头地,掌握真正可以改变命运的力量。 这一日是七月十四,林嫂早上外出买菜,捎回来一篮子元宝蜡烛。 邓源忽然发现,在这个年代,自己似乎没有烧纸的必要。他找不到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烧给谁?祖先吗?四百年前的远祖,早就没有踪迹可寻了。说不定某日擦肩而过的某个陌生人,便是自己的祖先。 林嫂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依旧絮絮叨叨:“相公离家大半年了,祖先坟山都没得打理,可这也是没奈何的事。明日中元节,多烧点元宝给先人,求个原谅。” 邓源点点头,心中暗想,不如就烧给这个世界原本的那位邓源吧。自己借用了他的身份,还没有好好道谢··· 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会不会是因为自己要穿越到这个世界,才导致这个世界原本的邓源必须死去,好给自己腾地方? 他不知道这种猜测有没有科学依据。靠,我都穿越了,还在这里谈科学依据?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解释不通,穿越时空。也许世界上真的存在量子纠缠,相隔四百年的两个邓源由于某种神秘的力量,命运纠缠在一起。后世的邓源穿越来此,为那种神秘力量为了维护这个时空的平衡,不得不出手消灭掉一个这个时空的邓源。 想到这里,邓源心中的负罪感陡然而生。 早饭后,他强忍着烦躁看了小半个时辰书,最终决定出去走走。 天气依旧很热,太阳斜挂在在当空,释放着无穷的威能。 邓源走出宣化里,信马由缰一般在街市上闲逛。 不知不觉出了城,关厢外有一片村庄。走在树荫下,鸟语花香,邓源觉得烦闷之情消散了不少。 村口有一处私塾,邓源走累了,便远远地坐着看蒙童读书。 这私塾是一处废弃的茶馆改建的,四面窗户都敞开着,从外面向里面看,一览无余。 房舍内只有十几名小童,各擎着一本书在那里咿咿呀呀地读。有的还在读《三字经》,有的已经在读“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了。这是这个年代私塾的常态,一间教室内,孩子年龄差距很大,读书也各有不同的进度,塾师只能分别教学。 昆山文脉深厚,像叶守贤、叶守正那样的世家大族,以及原来的顾秉谦家里,孩子都是不需要在外面读私塾的,要么请先生在家一对一教学,要么家里长辈专门督促学习。就连归庄小时候都没有读过私塾,都是在家读书。而需要凑在一起读私塾的,多半是小户人家,无力单独请先生,只好凑份子请先生、租场地。而塾师的水平也是参差不齐。运气好又舍得花钱的,能请到正经有学问的秀才;运气不好或者大伙儿囊中都十分羞涩的,请来的塾师就不知什么成色了。有些人学问一塌糊涂,自己读书就白字连篇,妥妥的误人子弟;有些人则只是混日子,对蒙童学业一点也不上心。 邓源很快就发现这里的塾师似乎就不太尽责。 小童们读书的时候,塾师便坐在条案后打瞌睡。也不知昨夜做了什么,今日困成这样。 不多时,读书声渐小,众童子见先生睡得沉,胆子便大了,拿书本挡着脸,交头接耳起来。然后就是有人下座打闹吵嚷,终于将先生吵醒。 那先生一个惊厥,险些没有坐稳,瞪着眼站起来,顺手抄起戒尺:“都给我坐好!” 众小童瞬间老老实实坐下。 那先生又叫道:“谁第一个下座的?” 无人应声。 塾师又正色道:“我每常与你们说,你们父母都大不易。这世道钱是不易寻的,你们父母一年辛苦,能攒下几分银子?还要拿出来给你们读书,要你们上进。你们就得心中有数,不能亏负了家里花的银子。这读书啊,可是天底下第一等体面事,读好了,中了举人、进士,与皇帝做家人,显亲扬名,光宗耀祖,娶娇妻美妾,有花不完的金银,岂不美哉?” 忽然一小童叫道:“先生,既如此说,如何不见你家里的娇妻美妾?” 先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微怒道:“为师志不在此!” 又一小童道:“那也未见先生有花不完的金银啊。” 塾师终于大怒:“胡闹,胡闹!一群愚顽之徒,我怎么教出你们这么一群货色!”气咻咻地走下讲台,对两名发言的小童道:“站起来,伸手!” 两名小童显然都皮实得很,嬉皮笑脸站起来伸出手,先生举起戒尺,每人手心里打了三下。虽然戒尺举得很高,但落下时不知觉地收了力气,免得真把孩子打坏了,回家告状,家里大人要来找麻烦。 打完了,塾师叫道:“在读一刻钟,然后对句,谁对不上来,还要打手心。” 众小童顿时咿哩哇啦又读了起来。 塾师许是觉得气闷,走到门前伸了个懒腰,一眼便望见了不远处的邓源。 邓源今日没有穿襕衫,但穿了薄绢道袍,头戴网巾,也是秀才常见的装扮。便走过来一拱手:“这位相公请了。” 邓源打量了这塾师一下,只见五十岁上下的年纪,满脸皱纹,胡子拉渣,显是许久未曾修剪。一件直裰已经洗得发白,脚下的布鞋也磨得毛了边。十分符合他过去对“穷酸书生”的刻板印象。心中暗暗感慨了一下,回礼道:“先生请了。” 塾师慌忙说:“相公客气了,晚生尚未进学。” 未进学的意思,就是还没考中秀才,只是个童生身份。无论年纪多大,在秀才面前都是要自称晚生的。 邓源早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礼仪,见怪不怪。但作为一名老童生,居然可以在昆山这样的地方寻到一个私塾教课,也是不容易。在邓源的印象中,就算是乡下地方,做父母的也得找个秀才做塾师吧?道理很简单,老师自己一辈子都没考上秀才,怎么能教出高水平的学生? 第七十七章 好为人师 邓源做了自我介绍,又问:“先生贵姓?” 塾师道:“晚生姓邵,草字远光。” 邓源一指学堂里的众小童:“邵先生在此地做个孩子王,想必也是很辛苦。” 邵远光听了,如同遇见知己:“一些乡下顽童,家里送来读书识字,原本也不是为了应举仕进,只不过将来做些小买卖,能写会算罢了。” 邓源明白,苏州不但是文化渊薮,更是东南沿海重要商埠。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自知读书做官无望,那么做点小买卖的也是个不错的出路。 邵远光似乎对邓源印象不错,便请邓源到学堂里坐坐。 邓源道:“不会影响到先生教学吧?” 邵远光道:“不打紧不打紧,咱们聊咱们的,他们读他们的。” 邓源左右无事,便随邵远光进了学堂。 众小童见有外人进来,读书声又弱了下来,好奇地看着邓源。 邵远光低声喝道:“继续读!” 朗读声重新扬起。 邵远光方才坐的条案后面有个屏风,绕过屏风,有一张长桌。因学堂本是茶馆改的,此处便应该是原来茶馆的后厨了。邵远光因利乘便,做饭吃饭都在此处。 此刻炉子上正座着一壶热水,邵远光招呼邓源在桌边坐下,拎起水壶,沏了一壶茶。 以邓源这几个月锦衣玉食的生活体验,自然是看不上这乡间粗茶的。但他也不是嘴刁到不食人间烟火,便笑着接过茶闻了闻,说了一句:“好茶。” 邵远光自嘲:“什么好茶,这茶叶存了两年,不喝出沉味儿就算不错。” 邓源见他如此直爽,只好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先生大有古风。” 邵远光坐下,大手一挥:“这也是没法子,若不是科场蹭蹬,我也不愿意困居于此,熬出一身酸气。” 邓源脑中再次闪过孔乙己的伟岸身影,历史上不知多少人前仆后继地倒在科举这条独木桥下,思之可悲。 但眼前的邵远光虽然困顿,但状态还是很好的。邓源便问:“先生久有壮志,现在还在应考么?” “是啊,”邵远光道:“年年考,年年考不过。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应童子试,是取中了的。但复试的时候,因为一场大病误了考,后来便屡考不中了。每每想来,许是天意如此。若那次复试考中,便是另外一番情景了。” “知县秦老爷新近到任,今年应是还会开一场,先生可也在做准备?” “正是,我每日白天教书,夜里读书做文章,就是为了在新任老爷跟前争口气。” 邓源有些佩服他的毅力,怪不得方才看到他的时候,他在打瞌睡。原来又是个熬夜党。“先生可有现成的文章在此,不冒昧的话,我学生拜读一下。”邓源忽然来了兴趣,想要比较一下自己的文章和这位屡试不中的老书生之间究竟有多大差距。 邵远光有些意外,按理说,人家是秀才,你是童生,自然意味着人家比你学问好。但一来邵远光年纪足可做邓源的爹,二来自古文人相轻,出了师徒之外,怕是很少有人会承认自己学问不如人。眼下这位年轻秀才要看自己的文章,是好为人师,还是想借机取笑? 但他并未犹豫太久。毕竟两人存在身份上的差异,人家秀才相公发话了,岂能不识抬举? 邵远光说了一声“稍待”,转入后面卧房,取出几张写满字的草纸。 邓源心里先感慨了一下,他自己在家中无论练字还是做文章,用的都是上好的宣纸;归庄家境没落,但父子俩在书画用纸上也是从来不会将就。而眼前这位教书先生,用的则是灰黄色的草纸,纸质薄脆不说,还容易洇墨。 但接过文章之后,邓源愣住了,先赞了一句“好字”。这可真不是客气。来到昆山四个月,除了归昌世之外,这是他见过的最有法度的笔迹。邵远光虽然是自己习作,但一手恭楷写得一丝不苟,严谨规整。虽然卷面不太干净,但那是因为劣质的纸墨所致。如果换上邓源的文房四宝,这会是一篇不错的墨卷。 粗粗读完,邓源以自己的经验去看,邵远光的文章不缺才气,理法也通,但最明显的问题的离经叛道。许是困顿久了,想要另辟蹊径,一鸣惊人,这才故作惊人之语。便委婉地说道:“以前的学官,可曾指点过先生,为何不中?” 邵远光道:“年轻时,学官说我理法不通;中年时,学官说我曲解圣人之意;这几年,学官又说我立意荒谬。总之他们怎么说怎么有理,我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能是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 邓源放下纸张,笑着说:“在下有些浅见,不知先生愿不愿意听?” 邵远光道:“还请相公赐教。” 邓源整理了一下思路:“时文既是朝廷取士的利器,那么作文之前一定要想一想,现在的朝廷需要什么样的读书人。若在开国之初,百废待兴,洪武、永乐英风烈烈,自然希望读书人也能读出血勇,所以那时的文章,要有些杀伐气。到了成化、弘治年间,国家承平日久,朝廷要的是治国富民之策;而到了如今,内有流寇,外有边患,新帝甫登基便扫清阉党,锐意进取,便是要重拾太祖朝的鸿烈。因此做文章切不可完全照着自己的思路去做,而要多想想朝廷在想什么。我们既要低头拉车,更要抬头看路。另外,圣人既然已经有了如此多的教训,咱们秉承圣人口气便好,又何必一定要自成一家呢?这是在下的一点浅见,若说得不妥,先生便当是我胡言乱语罢了。” 邵远光听了,沉吟一下,面色肃然,忽然起身向邓源一揖:“邓相公的才识,远在晚生之上。‘低头拉车,抬头看路’这八个字,足让我受用终身。今日我才知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这几十年的书,竟是都白读了。” 第七十八章 县考 邓源见他说得郑重,慌忙起身回礼:“先生言重了,这只是我信口胡说,若能有一丝半毫有助于先生,那是先生的福缘。” 邵远光认真地说:“晚生读书之时,每常有孤愤之感,总觉得考官有眼无珠,我怀才不遇。而今日方知,是我自视过高了。有相公这一番话,今年我或许就能顺顺当当进学宫了。” 邓源鼓励他:“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先生有此毅力,怎么会一直困顿?” 邵远光眼前又是一亮,喃喃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邓相公才思清越,晚生与您一比,真是差之远矣。” 邓源只得又客气了一番。 邵远光忽然绕到屏风前面,对仍在读书的众小童道:“今日先生有事,散学了,都回家去吧,明日再来。” 众小童如蒙大赦,欢呼着收拾书包散去了。 待邓源也转到前面,偌大的学堂已经只剩下邵远光一人了。 邓源呆呆地望着众小童欢呼远去的背影,问道:“这是作甚?”他实在有些佩服这个年代教书先生的任性。说放学便放学了,那些孩子跑去哪里野了,一点儿也不担心。若是在后世,学生在外面有个磕碰,家长找上门来,学校岂不是要赔礼又赔钱? 邵远光笑道:“今日得以结识邓相公,三生有幸,您一定得让我做个东道,好好请您喝上三杯。” 邓源忙推辞:“那倒不必。” 但邵远光一定要请客,不容邓源推辞。 邓源虽然在城里推掉了许多饭局,但此时倒真不好坚辞这位老童生的好意,只得由着他。 邵远光将学堂门一关,也不必上锁,然后带着邓源来到了村中一家小酒肆。 此刻还没到中午饭口,店里没有几个客人。酒肆老板坐在柜台后面看账,抬眼看到邵远光进来,并未出声招呼。 他是认得邵远光的,知道这位教书先生囊中羞涩,一年到头也没光顾过小店几次,便有些爱答不理。邵远光大声说:“老板,今日我招待客人,有什么好菜?” 老板这才懒洋洋地走过来,说:“早上新炖的肥鸡,还有鲤鱼。” 邵远光看了看价牌,犹豫了一下,说:“那就来一只鸡,再来一碟干豆腐,一壶酒。” 老板有些像不认识这位老塾师,疑惑地问:“邵先生,您是出门捡钱了?” 邵远光说:“休要取笑,快些上菜吧。” 老板笑笑,转身去了后厨。 邓源靠窗坐下了,邵远光亲自动手拿来水壶,给邓源倒了热水,笑道:“村野小店,没什么规矩,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的菜,先对付着吃一口。待今年我考中了,做个大东道,好好请请您。” 邓源说:“不要您您的。若论岁数,你大我许多,这么客气,岂不羞死我?” 邵远光说:“学校规矩,岂能乱了?” 邓源知道这些观念不可能由他一人而改变,便也听之任之了。又问:“先生书法不错,是学的哪位古人?” 邵远光来了兴致:“临过柳公权的帖,后来又学赵孟頫。近年来渐渐觉得也能自成一家了。” 邓源暗笑,这位老先生,动不动便要自成一家。做文章是如此,写字也是如此。就这份性格,也不枉他科场蹭蹬几十年。若自己做了考官,怕是也不会取这样的考生。 邵远光兴致勃勃,又讲了自己练习书法如何刻苦,博采众家之长,终于有了今日的一点小小成就。 邓源则在想,若是以后邓鼎城商号里缺书手,而这老先生又一直考不中,倒是可以推荐一下。这样的性格虽然不太靠谱,但用人要用其所长。他的这一笔好字若是埋没了实在可惜。 没片刻,炖鸡和豆腐干端了上来,还有一壶酒。 来到这个世界后,邓源几乎没有喝过酒,更没和陌生人一起喝过酒。但今日受了邵远光感染,也浅浅饮了三杯。这酒的度数如他所想,低得很,他自忖着,喝下个三斤五斤的,也不妨事。 但邵远光几杯酒下肚,脸上便泛了红光,说话更加无边无际。邓源索性都让他喝了,自己做个听众。 这顿饭吃了半个多时辰,邵远光吃了个醉饱,不过还好,没有耽误结账。邓源知道他收入微薄,本来想抢着结账的。但邵远光酒劲上来,撕扯着不许邓源掏钱。两人打作一团,几乎引得老板报官。 最后还是邵远光结了账。邓源扶着他回了学堂,沏茶摆好,免得醉里口渴。却又意外发现邵远光的书桌上有把锡制的裁纸刀,刀柄上刻着“圆音榭”三个字。邓源想了想,应该是某处青楼的名字。忽然觉得这位老先生也算是个性情中人,一年的束修也就十两八两银子,却还不忘给大明的声色事业添砖加瓦,当真是可敬可叹。 再三确认无事之后,便离开了学堂。 回到家中,已经是午后。 林嫂嘟嘟囔囔,说相公不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一声,中午做的海参烩鸭子都让陈伯吃了。 邓源听了只是一笑,陈伯吃了比我吃了更值。 陈伯低声问邓源是不是跟归雨宁私会去了,被邓源甩了个白眼。 浅浅的一点酒意在回来的路上便发散净了,下午邓源心情轻松了不少,下笔作文的时候,便觉得有如泉涌。毕竟和邵远光一比较之后,邓源发现自己除了书法远不及之外,文章并没有差太多,信心涨了不少。 次日中元节,归庄来约邓源一起放河灯。 河灯依旧是归雨宁备好的,三人傍晚时来到娄江边放了河灯。归家姐弟为祖先祈福,邓源则默默纪念早已化作黄土的另一位邓源。 这一夜城里放焰口,演目连救母亲的大戏。但邓源和归家姐弟因上次赛神会留下了阴影,谁也没有再去凑热闹。放完河灯,便早早回家了。 在路上,归庄提及新任县太爷月底便要放榜开考,取这一年的童生。并且归昌世发了话,同意归庄应考。 毕竟新朝新气象,归庄岁数也不小了。做父亲的,毕竟还是望子成龙。 初试的日子就定在八月初十,意思是让考生考完试好好过一个中秋节。复试安排在重阳节之后,也是为了让考生有时间在家尽孝。 邓源挑了大拇哥:秦老爷这安排,滴水不漏。 第七十九章 学宫 倏忽又是二十余日,眼看着县考的日子越来越近,归庄闭门读书,也不再来找邓源闲谈。邓源眼见别人用功,自己更多了几分紧迫感,不光白天读书练字,晚上也挑灯夜读直到三更。 八月初十这一日,满县考生齐聚县学。邓源人生中并无“考童生”这一节的记忆,便也跟着去看热闹,美其名曰为归庄送考壮行。 归昌世本是要亲自送归庄的,但邓源一大早就等在了门口,老头笑道:“长兄如父,他大哥不在家中,贤侄你陪同前往也是一样的。” 邓源问归雨宁:“你去不去?” 归雨宁道:“自古没有女子进学宫的,我不去。” “又不用你进去,咱们在外面等着便是。” “那也不去。”归雨宁似乎有些怨念。 邓源便讪讪地陪归庄外出。 走出巷子,归庄笑道:“既然阿姐不去,兄长你也不必陪我了吧。” 邓源做义薄云天状:“我是陪你考试,关你阿姐甚事?” 归庄翻了个白眼:“我谢谢你啊。” 邓源又要雇车,归庄道:“从这里到县学,多说一炷香的路,坐什么车?” 好吧,你体力好。 自从家里藏了八千两黄金,邓源和陈伯便不敢同时外出,所以邓源近来觉出诸多不便。若在以往,都是陈伯备好车等他外出的。 凡事啊,有利必有弊。 到了学宫,邓源吓了一跳。前来考试的,固然有归庄这样的少年,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不在少数,更有几位头发胡子都花白了,拄着拐棍来应考的。 邓源悄悄问:“你确定那些老大爷不是来送孙子考试的?” 归庄也压低声音道:“那都不算老的,听说前年有位老翁六十九了,也来应考。” 邓源好奇:“这么大岁数,后来考中没有?” 归庄叹口气:“初试复试都过了,本拟一鼓作气拿下府试,正正经经弄个秀才功名,谁知乐极生悲,复试放榜那一日,多喝了几杯酒,犯了急病,一命呜呼了。” 邓源也叹息一回,又道:“那你可得把持住,不要乐极生悲。” 归庄斜了他一眼;“多谢提醒。”夹着小包袱溜溜达达进了学宫。 邓源见他如此轻松,料想是肚子里有货,并不紧张,便十分羡慕。说起来,邓源还是缺少真刀真枪的科考经验。虽说过去也是从小学一路考到大学,但那种考试气氛都相对温和,而对于这种公差拄着水火棍来回巡逻的考试,还是有些不适应。 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人,邓源还看到了有一饭之缘的老儒邵远光。这老家伙神采奕奕,目不斜视地大步进了学宫,想必也是胸有成竹。 之后居然看到了叶方恒。他不知道这小童具体多大岁数,看模样儿也就是十一二岁,放在四百年后,小学都还没毕业。但人家家里似乎着急得很,一定要让孩子上考场历练一下。叶守贤并未亲自来送考,派了一名家丁赶车来送,又有一名健硕的老妈子提包袱,这也算是考场外少有的排场了。 时辰到了,曾在魁星楼见过一回的何教官亲自闭了门,便有四五个衙役在场外驱散人群,禁止喧闹。 邓源躲得远远的,在路边茶摊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等候。 这个年代没有什么消遣,除了干等,便是与人闲谈。同桌的两人也是陪考的,彼此交谈。 “你家公子今年多大了?” “十三,头一次应考,昨夜还哭了一鼻子,害怕啊。” “十三就应考了?年少有为啊,我家那小子都十八了,这是第二次考了,也不知怎样。上回便是给我放了个空炮,考前信心满满,说一定取中。谁知放榜一看,是个末等!气的我回去一顿好打!” ··· 其中一人问邓源:“这位相公是陪令弟应考的?” 邓源道:“陪我家邻居。” “哦,高邻多大年纪?” “十六,也是第一次考。” “第一次考,不要紧张,总会有个适应的过程。”被儿子放过空炮的男子自来熟地拍了拍邓源的肩膀:“回头高邻出来,好好宽慰宽慰。” 邓源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为何要宽慰?” 那男子理所当然地说:“哪有一次就考过的?少年人,总要有些跌蹉。” 邓源露出一丝骄傲:“我这高邻,就算考不出案首,怎么着也得是个一等。” 同桌两人同时“嘎”了一声,微笑摇头。 另一人试探着问:“敢问高邻是谁家公子?”这人老成些,知道有些书香门第的少爷学问不错,没有七八分把握是不会轻易下场的,免得堕了祖上的名头。 邓源想起初见归庄时,这小子说起归有光便是他曾祖时脸上抑制不住的自豪与故作的矜持,便学了一把,说:“宣化里,归氏。” 两人又同时“哦”了一声,先前那人便说:“今年高手多啊,先前看到叶家少爷来考,现在归家少爷也来了。”皱起眉头:“如此,我家那小子岂不是又没机会了?” 另一人笑骂:“偏你有这许多担心,又不是只取两人。” 邓源也说:“只要令郎功夫下到了,自然会有好结果。” 那人依旧忧心忡忡:“我早说,南直隶读书人太多,不好考。前年到贵州走亲戚,我表哥家的二小子,学问比我家孩子差远了,早早地就挣下一顶秀才头巾。我那时便开玩笑,要把我家小子过继给表哥,到那边应考。” 邓源笑着问:“后来怎地没有过继过去?” 那人一拍桌子:“还不是我那傻婆娘,舍不得孩子去山里受苦!” 邓源笑笑:“南直隶物阜民丰,若有一线指望,还是不要往外走。”在大明,迁户籍是一件大事,高考移民的难度可比后世大得多。在落籍地若是没有保人,那是无路如何都无法入籍的。而在动不动就保甲连坐的时代,谁会轻易给你作保?而且像南直隶这样繁华富庶之地,迁出去了想再迁回来,怕是更难。 另外两人远远望着学宫,又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第八十章 团圆 不到半日,归庄兴高采烈出场了。 邓源迎上去问道:“如何?” 归庄笑道:“早知道在如此简单,当初就不听我父亲的,直接来考就是了。” 邓源摇摇头:“就你这心境,怪不得伯父总不让你应考,怕的就是你找不着北。” 归庄道:“这叫自信,不是兄长常说的吗?” 邓源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真的说过。嗨,这嘴,真够欠的。 归庄又说:“阿姐说了,若是结束得早,便请你一同回家用饭。我怕你等不及,自己先吃了,便早些出来了。” 邓源瞪大眼睛道:“你就是因为要请我回家吃饭,才这么快出场的?” 归庄点头:“考场里气闷得紧,我也不愿意久待。” 邓源哭笑不得:“祖宗,你老实说,卷子都答完没有?” “那是自然。”归庄一笑:“我又不傻。” “好吧,你不傻,我傻。”邓源无可如何地连连点头,又频频向学宫内看去。 归庄便问:“兄长还在等谁?” 邓源说:“不等谁了,只是早上看到一个熟人也入场了,不知道考得如何。但想来他不会如你这般早早地交卷。咱们回家吧。” 归庄强调:“我可是认认真真答完才出来的。” “好好好,你认真,你答完了,你厉害,老厉害了。回家吃饭吧。” 回到归宅,果然归雨宁已经备好了饭菜。 “你知道归庄一定会在午饭前出场?”邓源好奇地问道。 归雨宁反问:“不然呢?” 邓源眨眨眼:“你们姐弟俩,果然是···亲生的。” 归雨宁手艺不错,整治了四个小菜,算是给归庄庆功。一个苦瓜酿肉,一个清蒸鱼,一个清炒芥蓝,一个凉拌茭白,主食是定胜糕。虽然已经入秋,但昆山地处南方,这几样都算是时令菜。家常口味与林嫂的手艺大有不同,邓源食指大动,略加客气便风卷残云。起初归昌世在座,还是遵循“食不语”的家训,每样菜略用几口之后便离席了。剩下三个年轻人,便开怀畅聊,嘻嘻哈哈地吃了一饱。 回家之后,陈伯迎上来:“哥儿,大掌柜差人送信来了。” 邓源神情一动:“什么事?” “送信的人没说。”陈伯双手递上一封信。 邓源接过来,打开信封略看一看,脸色逐渐转绿,比方才吃的苦瓜还要绿上三分。 陈伯好奇地看着邓源,但邓源不主动说信里的内容,他是不便发问的。 良久,邓源挤出一丝笑容:“我父亲说,让我中秋节到苏州去过,一家人团圆一下。” 陈伯初闻言也是一愣,但旋即笑道:“是好事。” 邓源语声酸涩地说:“和我后妈团圆么?” 陈伯说:“大掌柜一定不会让你为难的。太太那边,应该是安排好了。” 邓源想起顾宅骚乱的时候,邓鼎城曾对自己说过,若是这件事办好了,在两淮盐运使隋玉建那里得了面子,他便不会再忌惮段氏。知县秦士奇带来乔知府书手匾额的时候,邓源便想到了这一节。老爹如今在商号里说话越发硬气,对这个便宜儿子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但邓源万万没想到,老爹居然已经嚣张到这个地步,可以让自己这个形同私生子的角色去苏州“团圆”! 难道段氏现在已经这么温良柔顺了? 不应该啊,那女人若是这么好相与,当年又怎会强逼邓鼎城停妻再娶? 他又想起前些天在苏州偶遇段氏的情景,那妥妥就是一个败家老娘们啊,就算她容得下自己,自己又如何能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 说起来,邓源虽然还没有真正见过段氏一面,但对这位“后母”的印象已经十分恶劣了。 他当然也想得到,在后母心中,自己的形象怕是也不太好。 ··· 苏州邓园内。 “那个野孩子,要来家里过节?谁问过我了?”随着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一尊青瓷莲花尊摔在地上跌得粉碎。段彩衣坐在圈椅中,脸色通红,头发有些凌乱,身前不远处跪着管家丁二,宋妈妈和几个小丫鬟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邓鼎城并不在场,段彩衣双目喷火盯着丁二:“老爷他自己怎么不来和我说?” 丁二哭丧着脸:“小人也不知啊,早上老爷出门的时候,就···就那么随口吩咐了一句,说是让收拾出来一个跨院,给···给那位哥儿住,还···还让我得空知会您一声,帮着看看还缺什么不缺···” 段彩衣骂道:“缺,缺了德了你邓鼎城,你欺人太甚!你个···”忽然住了口,愤怒地喘息着。 丁二偷偷抬眼扫了一下主母峰峦挺拔的前胸,暗暗吞了一口口水,又说:“小人想了半天,还是···这才敢来告诉您,奶奶明鉴,事前小人真的一点儿也不知情啊。” 段彩衣喝道:“住口,你不知情?你成日介在老爷身边转,老爷说什么做什么你会不知情?” 丁二暗道,我哪里是成日围着老爷转?我是成日围着奶奶您转啊。但这话如何能说?只好磕头如捣蒜。 一旁的宋妈妈壮着胆子说:“小姐,据我看,丁管家确实事前不知情。你也知道姑爷那性子,心思多深,旁人哪里猜得到?就说那孩子的事,若不是扬州的大老爷来信,咱们也不知道不是?” “少跟我提我大哥,他也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段彩衣又是怒冲冲的一句。 就在秦士奇前往昆山的那一日,段彩衣收到了她大哥段英奎的来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告诉他邓鼎城的大儿子现在就在昆山读书,并劝她“和安睦善,敦敬笃诚”,做好邓鼎城的贤内助,不要惹是生非。她那时才知道,几个月前听到的并非风言风语,邓鼎城这条大尾巴狼真的把他和前妻生的儿子接来了。当时她一气之下,立刻又要赶去昆山,把那小子打跑。但宋妈妈劝住了她:“大老爷特意来了一封信,那便是很看重咱们这位姑爷,不愿意因此事伤了和气。小姐您若是闹将起来,不但姑爷生气,大老爷面上也不好看。”说实话,在邓家近二十年,宋妈妈背地里几乎没说过这位姑爷一句好话,但那一次的劝阻,的的确确给邓鼎城解决了麻烦,段彩衣听了进去,便没有马上去找邓源麻烦。 但这一次,他们居然蹬鼻子上脸了··· 第八十一章 回家 发完火,段彩衣整理了一下头发,拎起裙角要去找邓鼎城算账。 宋妈妈又劝住:“大老爷信里怎么说的来着?现在可不能和姑爷闹脾气啊。” 段彩衣叫道:“那就任由他们爷俩为所欲为?现在是进门过节,以后呢?是不是这偌大家私都给了他那个野孩子?” 宋妈妈拽着段彩衣的衣袖坐回到椅子里:“小姐,可不敢说这丧气话。咱们这家里的一砖一瓦,看着是姓邓,其实不都是段家的?凭他们将来怎么的,肥水流不到外人田。眼下姑爷在外面风头正盛···”环视一下四周,附在段彩衣耳边低声道:“就算要闹,也不能现在闹。” 段彩衣眼神闪动:“那···我得忍到什么时候?” 宋妈妈见段彩衣情绪稳定了些许,便很满意自己的表现,摆出狗头军师的款儿,让丁二和丫鬟们先“滚出去”,而后继续低声说着:“现在大老爷那边正用得上姑爷,咱们得忍过这一时之气。等这阵儿风头过了,最好是大老爷能接过苏州的生意,到时候您想怎么拿捏他不行?说到底,他也只是个靠咱们段家起家的穷小子。” 段彩衣呼吸声逐渐平稳,脸色也正常下来,但依旧嘴上不服:“可一想到和那个野孩子坐一桌吃饭,我就···”说到这里,语塞住了,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心情。 宋妈妈笑道:“当家主母,连这点心胸都没有么?您想想当年老太太是怎么料理家务的?按我老婆子的蠢主意,您不但要和他同桌吃饭,还得把他这几日的起居安排得妥妥当当,让姑爷、大老爷挑不出毛病。他小地方出来的土脑壳子,到了苏州这花花世界,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伤风败德的事儿,到时候姑爷还能护着他?” 段彩衣会意,便说:“你可不要乱来。” 宋妈妈一脸无辜:“我老婆子说什么了?又做什么了?您放心,我有分寸。” 段彩衣以手敛衽盈盈站起,依旧还是那个明艳照人威风八面的当家主母。 宋妈妈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今儿晚上还去会馆?” 段彩衣懒洋洋地说:“不去了,日日去,也没多大意思。午饭后,你去约几个掌柜太太来打叶子牌吧。” ··· 陈伯到车马店为邓源租了一辆很漂亮的马车,慧儿跑前跑后地给邓源准备行李。 邓源没好气地说:“不用带那么多衣服,又不是不回来了。” 慧儿说:“过完中秋,最容易降温,弄不好还会上霜,万一冻坏了可不是玩的。” 陈伯则鼓励邓源:“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躲是躲不过去的。” 邓源怎么觉得听出了“丑媳妇见公婆”的意思? 但无论如何,确实是躲不过去的。 八月十三,邓源独自驾着马车再次开始了苏州之行。 今天的马仿佛跑得很快,邓源还没做好心理建设,就远远地看到了苏州城高大的城墙。 这一次,比二月份初次到苏州还要紧张。 邓源摸出怀中的一个香囊,那是临行前归雨宁送的,上绣着“家和万事兴”五个字。这算是归雨宁对他的叮嘱,也是期望。无论邓鼎城和段氏过去做得多么过分,但现在终归已成定局,邓鼎城是他爹,段彩衣是他姨娘,甚至可以说是“嫡母”,强行闹生分是不明智的, 嘴角一抿,邓源抖了抖缰绳,不急不慢地进了城。 现在再进城,自然没有人阻拦检查。一名衣着光鲜的秀才相公,驾着一辆气派的马车,岂能是坏人呢?完全没有必要检查嘛。 进城之后,邓源先来到了晟宝源。他可不敢直接去见段彩衣。 商号里依旧很繁忙,高大宽敞的大厅,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邓源把马车停在门外,强作镇定走了进去。 一名小伙计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脸上带着自来熟的微笑:“相公好,今儿要看什么货?” 邓源道:“找你们大掌柜。” 小伙计又问:“可约过了?” 邓源一愣:“见你们大掌柜,还要预约?” 小伙计笑容不减:“抱歉,敝号事务繁多,大掌柜不一定日日都在家。您有什么吩咐,告诉小人也是一样的。” 邓源心想,我找的是我爹,告诉你也一样么?口中说:“周叔叔在吧?” 这回轮到小伙计一愣:“您说谁?” “周叔叔,就是你们二掌柜,周升。”哼,老子不拉大旗作虎皮,你还真不拿老子当主子了? 小伙计眨眨眼:“敢问相公尊姓?台甫?” 邓源笑着看着他,缓缓说:“我叫邓源。” 小伙计呆住,显然早就听说过邓源的大名。旋即咧嘴一笑:“大掌柜在,您稍候,我去通报。”将邓源引到一个小会客室,倒上茶,转身去找邓鼎城了。 片刻后,邓鼎城和周升一起出现在会客室。邓源起身见礼,周升笑道:“似乎又长高了些,也壮实了。” 邓源低头道:“昆山吃的好。” 邓鼎城则问:“怎么不直接回家?” 邓源笑道:“家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万一被打出来,您面上也不好看。” 邓鼎城也笑了:“无妨,我带你回去,谁敢动手?”又对周升说:“多留意些,谁敢在背地里嚼舌头,不必宽宥。” 周升一笑应了。 邓鼎城转向邓源:“走,跟爹回家。” 莫名地,邓源忽然有些想哭。 如果是邓鼎城的亲儿子站在这里,未必会有这种感情。那小伙子自幼被母亲抚养长大,邓母都无需刻意向他灌输仇恨父亲的思想,只要想一想邓鼎城的抛妻弃子,这些年母子俩过的苦日子,再对比一下邓鼎城的锦衣玉食,就会下意识地对父亲生出疏远之情。 但这个邓源则不同,他没有那样的切肤之痛,反而已经渐渐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作为一个还没有完全走出大学校园、心理上还没有完全断奶的大学生,他心里其实是渴望一份父爱的。 而邓鼎城则很大程度上满足了邓源的心理渴望,让他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有了依靠,这种依靠既是物质上的,也是情感上的。 说一千道一万,给别人做儿子,总得有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吧? 第八十二章 见面 马车到了邓宅,下人们似乎都得了信儿,齐刷刷立在台阶上等候。 邓鼎城透过厢帘看到外面的情形,似乎也有些意外,但一笑之后,便招呼邓源下车:“儿子,到家了。”见邓源有些踌躇,便略微加重了语气:“大方点,这里是你家。”说完,撩起布帘跳下马车,大步上了台阶。 邓源只好硬着头皮走下马车。出于后世养成的与人为善的习惯,正要对下人们打招呼,但忽然一个闪念,觉得应该摆摆谱,脑中滑过英剧《唐顿庄园》中的镜头,下车掸了掸襕衫,又正了正方巾,嘴角带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不斜视地跟了上去。 孔夫子有遗训,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可不是老夫子玩性别歧视。这里的女子与小人,分别指大户人家的女仆和男仆,也就是泛指下人。主子与下人之间的距离很微妙,主人太平易近人,下人容易“不逊”,而若是过于严厉疏远,下人又会心怀怨恨。所以,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距离才能产生美。 邓鼎城仿佛也感受到了邓源心理的变化,不动声色地看看一众家仆。众人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大气不敢出。他心知这必然是段彩衣提前交代过了,虽然知道她多半不是出自真心,但乐得看到家宅安宁。 这些下人早早地就从管家丁二口中听到了主母对这位哥儿的评价:野孩子。因为不知道“野”在哪里,所以大伙儿都带了三分好奇。及至看到本尊,都有些意外:身量高大,相貌堂堂,举止矜贵,自然大方,怎么看都不像个野孩子。即便和苏州城里那些官老爷家的少爷比起来,形象气质也是不遑多让。 随着邓源迈进大门,众人齐声道:“老爷万福,哥儿万福,恭喜哥儿返家。” 邓源矜持地微微一点头,邓鼎城则摆手一笑:“罢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众人齐齐躬身行礼,而后无声地散去。 甬道中,立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段彩衣,穿一件石青色长裙,外罩精工苏绣的比甲,发梳高髻,面带粉妆,正笑吟吟地看着父子俩。 身后是她的一双儿女,儿子邓鸿双手环抱在胸前,正面色不善地看着邓源;女儿邓汐则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位从未谋面的兄长。 见邓鼎城走近了些,段彩衣迎了上来,语带娇嗔:“老爷,你也当真忍心,孩子都这么大了,才领回家里来。”一面又握起邓源的手:“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若姨娘早些知道你在晋省读书,说什么也要接你过来一家团圆。你爹是个狠心鬼,从来在家不提你半个字。知道的呢,说你爹铁石心肠;不知道的呢,还以为我这个做姨娘的不容人···”说着,眼圈一红,似乎要落下泪来。 邓源被她柔若无骨温热香滑的小手握着,心中却一阵阵地发寒。 影后,世界影后,奥斯卡影后。就这演技,绝了。若不是邓源早知道就是这女人逼邓鼎城抛妻弃子才有了邓母二十年的凄苦生活,说不定真就感动了。 但在这种场合下,不感动也得感动。邓源不动声色抽回双手,假装用手背擦擦眼睛,又抽了抽鼻子道:“孩儿也想早些来家,侍奉父亲、姨娘,承欢膝下。可父亲说,要以读书应考为第一要务,读书若是不成,便愧见父母了。” 邓鼎城咳嗽一声,皱眉道:“什么姨娘姨娘的,要叫母亲。” 邓源眨眨眼,非常干脆地叫了一声:“母亲。” 段彩衣有些意外,看着邓鼎城道:“老爷,这···” 邓鼎城道:“你是我妻,孩子叫你母亲,有什么不妥?” 段彩衣笑道:“妥当,妥当,不委屈了孩子就好。”侧身向后招手:“邓鸿邓汐,过来见过你们的哥哥。”忽然想起还不知道这“野孩子”的名字,尴尬地问邓鼎城:“哥儿叫什么来着?” 邓源忙道:“回母亲,孩儿叫邓源。” “啊这···”段彩衣看看邓源,马上联想到宅子大门外挂的那块“邓园”的牌子,一丝怒气从眼底闪过,但掩饰得很好,依旧笑着说:“好名字,源儿,鸿儿,汐儿,一听就知道是亲兄弟、亲兄妹。” 邓鸿依旧立在原地不动,邓汐则乖巧地上前几步,向邓源敛衽一礼:“兄长万福。” 邓源也不知做兄长的面对妹子该如何回礼,只得拱手道:“妹妹有礼了。” 段彩衣对着邓鸿狠狠剜了一眼:“做什么呢?叫兄长啊。” 邓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拱了拱手,双手甫一叠上便重重甩开,就像用力掷出什么重物一般,口中哼哼道:“大哥。”心里却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这两日也不知是谁一提到那野小子便摔盘子砸罐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现在倒好,见了面了,你们成了亲母子了,还让我管他叫大哥? 这个家里,不一直是我邓鸿做大哥么? 邓源也回礼了,邓鼎城便说:“一家人,在这儿站着客气什么,有话便到房里说。” 段彩衣笑道:“对对对,瞧我这脑子,见到哥儿,高兴得什么都忘了,走走走,进屋说话。”一手搀着邓鼎城,一手握着邓源的手腕,邓鸿邓汐跟在身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进了正房客厅。 邓源瞥了一眼段彩衣白皙如玉的手指箍在自己手腕处,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那夜在曲沃会馆戏园子外看到的榜一大姐,不会错了,就是她。虽然夜里看不清长相,但身形、声音、口音都不会错的。而且身边还有个老嬷嬷。宋妈妈今日一直没开口说话,只是在一旁赔笑,但那身形邓源也是认得出的。 接下来的几天要和这样一位至尊红颜斗智斗勇,邓源想想就头大如斗。 再看看邓鼎城,这老哥儿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难道这夫妻俩玩的是龙凤斗,高端局? 那么像邓源这样的小趴菜,在他家的宅斗剧里怕是活不过两集吧? 第八十三章 手段 段彩衣已经为邓源准备下了接风家宴,中间频频给邓源布菜、让酒,邓源本不敢多喝,但长者赐不敢辞,一来二去也喝了不少。好在喝的都是度数很低的黄酒,倒也没有失态。 起初邓鸿板着脸不吃不喝,但架不住段彩衣这回下了血本,居然用的是十八年的状元红为邓源接风。经不住酒香的勾引,邓鸿决定先吃完这一顿再和邓源好好计较。不知不觉便喝多了,早早地便被仆人扶着回房休息去了。 邓汐对这个兄长并无恶感,不住地和他交头接耳,问一些西北的风土人情。好在邓母事前功课做的足,邓源倒也没有露马脚。 这顿饭吃了足足一个时辰,邓鼎城全程没怎么说话,一边浅啜一边看着眼前母慈子孝的场景,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家宴散去,段彩衣亲自送邓源来到为他准备的跨院:“有些仓促,只能简单布置一下,哥儿你莫要嫌弃简陋。” 邓源一脸惶恐状:“母亲辛苦为孩儿准备住处,孩儿怎敢挑三拣四?再说,这里怎么也比我过去住的地方好。” 段彩衣推开门,原地转了一圈,像拍卖师展示拍品一样双手虚举,道:“你权且住着,看看还缺什么,告诉我一声,我让人再添置。” 邓源环视一圈,眼睛不争气地亮了起来。这里是邓鼎城的宅子,陈设自然不是玉山别院可比,更不是宣化里那小院能比的。睡房是里外两间,外间照着中堂的格局摆了条案、方桌和高背椅,北墙正中挂的居然是唐伯虎的仕女图;条案上摆的花瓶是五彩琉璃,桌上的香炉是宣德年制,里面燃的是翠云龙翔的沉香。再往里间看,床是千工拔步床,款式是榉木攒海棠花围,底色深红,显得富丽堂皇。 段彩衣款步走到床边,扶着立柱说:“哥儿一路劳乏,又带了酒,先小睡一会儿。晚饭时我再派人来叫你。” 邓源觉得有些尴尬,虽然对方名义上是他“嫡母”,但此刻这位明艳照人的妇人在自己房里,多少会觉得气氛怪怪的。跟随的仆人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嫌,居然老老实实呆在廊下没有进来。邓源便笑道:“母亲安排的甚好,刚好孩儿也有些困了,那我先休息一下。”说完,垂手退到一旁,示意段彩衣可以出去了。 段彩衣笑笑,一起身,摇曳生姿地出去了。 邓源赶紧关上房门,长出了一口气。 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他脑子很清醒。一来是因为神经紧绷,时刻提醒自己保持警惕;二来也许是因为体质原因,这个年代的酒对邓源并无多大作用。他大脑飞速开动,分析段彩衣这一系列行为背后动机。 首先,她肯定是不欢迎自己到来的,这一点傻子都猜得到。 第二,由于邓鼎城的前期铺垫,段彩衣此时不便发难,只能捏着鼻子接受这个事实,当然,只是暂时的。 第三,为了在邓鼎城面前维持当家主母的形象,也是为了麻痹邓源,她给予了邓源高规格的欢迎,还安排了超标的住宿条件。 第四,反常即为妖,这女人一定在找机会对付本少爷! 在宅斗领域,邓源虽然是个新丁,但过去这种题材的小说和电视剧可没少看。恶毒女配对付男主或者女主,用的套路都是一脉相承,没有什么新意。 抛开那些小说套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一些宫斗情节,也足以让邓源警惕。流传最广的是春秋时晋献公的家务事。晋献公晚年,娶了年轻的骊姬。骊姬很有野心,想让自己的儿子继任国君,便处处给原太子申生下绊子。包括但不限于进谗言、给晋献公的胙肉下毒并嫁祸太子、假装被太子调戏等等。一套小连招下来,太子在晋献公面前失去了信任,最终被迫自杀。 邓源虽然不敢以当年的太子申生自比,但心里却已经拿段彩衣和骊姬做了比较。 就看她一把年纪了还在继子跟前搔首弄姿,就知道没安好心,这是要搞事情啊。 邓源将门窗都闩好,虽然有些气闷,但也顾不得了。 累倒真是有些累了,睡个午觉还是有必要的。 邓源掀开绸面的被子,感觉又轻又软,还带着一股甜香,熏然欲醉。他脱掉外衣和鞋子,将衣服丢到旁边的衣架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酒足饭饱之后,睡眠质量总是很好。邓源这次睡得很沉,而且乘着酒意又做起了梦。 梦中他置身于一片树林,林中浓雾弥漫。有一女子,似乎是归雨宁,但面目不是很清晰,笼罩在雾中,显得朦朦胧胧。 邓源喊了一声,那女子转身向树林深处跑去,邓源下意识便去追赶。再想喊时,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心下一急,便要伸手去抓。 忽然身后又走来一人推了邓源一把,说:“好没规矩。” 转身一看,段彩衣正冷冷地盯着他。 邓源呆住,冷汗顺着后背流了下来。 “这是在做梦吧···”半梦半醒之中,邓源一个惊厥,霍然睁开了眼。 睁开眼之后,邓源却更加意外:此刻的身边,居然躺着另外一个人! 一个女人。 这女子背对着邓源侧躺着,发髻凌乱,乌黑的长发盖住了脸,看不清长相。 邓源也是侧躺,方才梦中手伸出去,刚好搭在这女子身上。 邓源如触电般缩回手,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心里已经是惊涛骇浪。 他料到段彩衣会出手,但没料到动作这么快。 自己前脚刚进门,后脚人家的大网就兜头扣下来了。 这女人是谁? 难道是段彩衣本人? 那···麻烦可就大了。邓源心里狂叫,段大姐你可真下本钱,为了陷害我,不惜亲自下场··· 丧心病狂啊,邓源简直想不出更贴切的词汇来描述此情此景。 邓源还没想好该怎么化解眼前的尴尬,那女子似乎发觉他醒来了,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转过身来嫣然一笑:“少爷醒啦?” 第八十四章 少爷醒啦 那女子眼若秋水,眉似春山,鹅蛋脸儿,樱桃口儿,长得娇俏柔媚。 还好,不是段彩衣。 看来这位继母还是有底线的,并没有拼上自己的名节脸面,而是派了别人悄悄摸上继子的床。 邓源松了口气,索性坐起身来:“你是何人?” 女子怯生生道:“奴婢叫墨荷,是奶奶房里使唤的大丫头。” “你是怎么进来的?”邓源飞快地向外看了一眼。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把门窗都闩好了的。 “我这么一推门,就进来了啊。”女子一脸无辜。 邓源知道她不会说实话。这种门闩,其实防盗效果很差。就像那日在顾秉谦的屋子外面,陈伯用短刀轻而易举地便拨开了房门。想必这女子也是这么进来的。 “你怎么会睡在我床上?”邓源问出了关键问题。 “少爷,您···您忘了?” “我记得什么?” “方才我进来送茶水,您···您把奴婢···”女子忽然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邓源心念急转,快速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因为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所以此刻邓源其实并不十分慌张。 是美人局没错了,但要害是,段彩衣究竟想把事情闹多大? 是想让邓鼎城来个“捉奸在床”,让他看看自己好大儿的丑态,然后一怒之下赶出门去,还是仅仅想拿自己一个把柄? 一定是后者! 邓源在迷雾中看到了火光,十分笃定自己的推测。若是段彩衣想把事情闹到,这女子不会等到自己睡醒,而是早就尖叫起来,能喊多响喊多响,最好让全宅子的人都来看春宫,到时候邓鼎城就算想袒护也丢不起这个脸。但现在这女子静悄悄的,不喊也不闹,摆明了就是要私了。 想想也对,无论是邓源真的酒后失德,还是精心构陷,段彩衣都深知不能在这个时候让邓源当众出丑。啊,人家上午刚来,下午就把你房里的丫头给睡了,然后你还嚷嚷出去,最后出丑的不是邓源,而是邓鼎城。 在眼下的邓家,段彩衣若是有让邓鼎城出丑的胆子,当初直接不让邓源进门岂不更干净? 所以她的心思顶多是想拿住邓源的“把柄”,让这个野小子以后在自己面前服服帖帖。 邓源甚至能想象到,这会儿段彩衣应该就在外面不远处等着呢吧? 可惜了,此邓源非彼邓源,非但没有惊慌失措,而且在短短片刻之间就猜到了段彩衣的小心思。这种事若是放在四百年后,叫个事吗?就算你的仙人跳,我也敢拉你去派出所!反正老子清醒得很,没干亏心事,你能拿我怎样? 想到这里,邓源心里更加安稳,扯过被子盖在字身上。女子身上的被子尽数被扯去,露出衣裙,果然穿的是家里丫鬟的衣服。 邓源皱眉道:“下去,把衣服穿好。” 女子双眉微蹙,一脸委屈:“少爷好无情,方才拉人家上床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呢。” 邓源歪着脑袋反问:“是我拉你上床的?” 女子点头,双眼泛红,泫然欲泪。 邓源又问:“你是想说,我借着酒意,把你那什么了?” 女子脸上飞红:“少爷不是好人,还要人家再说一遍么?” 邓源继续问:“那你说,现在你要怎地?” “我···”女子没料到邓源如此镇定,而且反客为主,这是事前没有排练过的,不禁语塞。 邓源见她不做声,便笑道:“你要是还没想好怎么说,就去把奶奶叫来的吧,我不为难你。” 女子听了,更是意外。邓源虽然没有明说,但也点破了这就是段彩衣设的局。兀自还要嘴硬:“这种事,哪能让老爷、奶奶知道。” “所以我并未让你去告诉我父亲,只是让你请奶奶过来。” “奶奶知道了,会打死奴婢的,还会连累了少爷。” “打住!”邓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再演下去,就没意思了。你看,要不要我喊上一嗓子,把大家伙都叫来,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奶奶房里的丫头?” 女子脸色终于变了,温顺地滑下床,整理了一下衣衫,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邓源看着她的离去的背影,忽然出了一身冷汗,酒意消散得无影无踪。 好险! 若不是自己对这个年代的酒有着很强的抗性,若真的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后发现身边有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哪里还会有精力去分辨有没有“做什么”?岂不是稀里糊涂就认了?“认了”之后,岂不是就被段彩衣拿捏了? 主母房里使唤的大丫头,那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欺负的! 但这也是段彩衣设计中的一个破绽。她虽然想陷害邓源,但未必舍得下这么大本钱,而且好人家的丫鬟,未必豁得出脸面去去做这种事。 就算段彩衣舍得、丫鬟也豁得出,可方才那女子太稳了,太老练了,一点不像没经过男女之事的丫鬟。反而眉目之间风情万种,让邓源不得不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他想到的是顾名俊。 准确地说,想到的是顾家被吕老道“骗”去一万两银子的时候,与顾名俊春风一度的那位“女徒弟”。 当时他便推测,那位所谓的女道士应该是吕老道找了有技术的女人假扮的。 那么同理可得,眼前这女人多半也是段彩衣从外面找来的技术工种。 如此一来,邓源就挽回了一些主动权——我喊一嗓子,你敢让别人进来吗? 她不敢,所以,想要谈判,还是让你背后的主子来吧。 邓源掀开被子,深吸几口气,努力转移了一下思绪。 因为方才并不慌乱,所以还有余裕打量那女子的身材相貌。该说不说,段彩衣还真不亏待自己这个继子,派来的人姿色真没得说。两人近距离地待在同一张床上,粉光致致秀色可餐,女子的体香与脂粉香萦绕左右,邓源这么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能没有点反应? 之所以拿被子盖住自己,也是怕被人瞧出道心不稳。 此时趁着段彩衣还没进来,赶紧平复一下心情,穿上衣服,好整以暇地坐到外间桌边静候继母的大驾。 第八十五章 加入 一杯凉茶下肚,外面传来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邓源赶紧放下茶杯,翘起二郎腿,摆出一副无所谓又无所畏的表情看着门外。 来人果然是段彩衣。 邓源慢吞吞放下二郎腿,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孩儿谢过母亲,不过是小睡片刻,您还安排了人来伺候,真是不敢当。孩儿自幼一个人睡习惯了,以后您可不必再趁孩儿睡着了往床上送人。” 段彩衣一改上午的温煦慈和,板着脸坐在方桌另一侧的椅子上:“看不出来啊,你不是个乡下土脑壳。” 邓源摸了摸脑门:“孩儿倒真是乡下人,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是出门在外,不由我不多长几个心眼。” 段彩衣冷冷道:“说说吧,你有什么章程。” 邓源一笑:“您是长辈,这里又是您的主场,孩儿能有什么章程?还不是您吩咐,孩儿照办就是了。” 虽然不明白“主场”何意,但段彩衣没心思计较。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让你滚回晋省去,你照办么?” 邓源苦着脸:“您不是不知道,西北现在流寇闹成什么样儿了,现在让孩儿回去,那不是让孩儿去死?” 段彩衣收回目光:“你若死了,那便当真天下太平。” 邓源叹息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当此之世,天下纷乱,孩儿不过是寻个安身立命之所,苟全性命而已,您就不能高抬贵手?” “我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今日之事,你打算怎么了结?” “孩儿说了,但凭母亲吩咐。” “我也说了,要你滚回晋省。” 邓源以手加额,无奈地一笑:“咱俩这么车轱辘话反复说,能说到明天早晨。” 段彩衣也有些忍俊不禁,但一看到这个眼中钉,立刻就笑不出来了:“你要是觉得委屈,大可以找你爹去告一状,到时候让他自个儿选,是你会晋省,还是我回晋省。” 邓源脱口道:“要不让他回晋省,咱们娘俩在这里过活得了。” 段彩衣杏眼圆睁:“呸!” 邓源又道:“这也不好。若没有我爹,您认得我是谁啊?就算我在街头要饭,您的马车从旁边经过,你也不带瞜一眼的。” 段彩衣不耐烦地说:“绕了半天弯子,你到底要怎样?啰啰嗦嗦云山雾绕的,你爹可比你爽快多了。” 邓源转身面向段彩衣,一脸诚恳地说:“我不会找爹去告状,相信您也不会拿这种小事惊动他老人家。今日之事,就当我做了个梦——春梦了无痕。说到底,还是您能让孩子进家门,孩儿已经感激不尽了。” 段彩衣有些意外。她本以为邓源会乘机提些条件,或者威胁说要告诉邓鼎城。但他这么轻易地就表示此事翻篇,倒让段彩衣心里不托底了。 这小子,还憋着什么坏招子? 邓源见继母神色不定,多少能猜到点她的心思。眼珠子一转,忽然想起后世流传很广的一句台词,用在此时此地再恰当不过,便说:“母亲,孩儿是来加入这个家庭的,而不是来拆散这个家庭的。”说完,顿觉自己脑门上绿茶盛开。 段彩衣默不作声地起身,看了他一眼,又轻哼一声,甩袖离去了。 而邓源还沉浸在方才那句台词的情境里,久久不能自拔。 忽然,邓源脸色一变,觉出那句台词的不妥之处来了。在段彩衣眼中,邓源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说严重点,那叫不共戴天。这样的抗拒和反感,无论你是来加入的还是来拆散的,段大小姐一概不欢迎。 唉,失算,失算了,生搬硬套害死人啊。 邓源趴在门边向远处望去,段彩衣自然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只好摇摇头,回到房中枯坐。 此时,他又发现了这位继母与邓鼎城的又一处区别:在这个精心布置、舒适道奢靡的房间里,居然一本书都没有。 哪怕你有本《金瓶梅》给我打发打发时间也行啊··· 邓源无声地叹息着,回到拔步床边,拈起方才那女子睡过的枕巾闻了闻,还残留着发香。这晚上还怎么睡觉···邓源赶紧把窗户打开通风。 看看天色还早,又来到院子中转转。 景致不错。天很高,很蓝,飘着几朵白云。有的像羊群,有的像高山大河。西斜的日头仍在释放无尽的光热,白云的边缘被照得闪闪发光。 这个没有工业污染的年代,空气格外清新。 邓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静听风吹过的庭院,高大的樟树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真想让所有的烦恼在这一刻都随风而去。 忽然,一声清脆的“源哥哥”,打破了邓源的遐思。 邓源一睁眼,只见面前站着一位明媚少女。身量不高,体态纤弱,身穿浅粉百褶长裙,腰间系着两个荷包;面色白皙,一双大眼睛灵动可人,正俏生生地看着自己。正是邓汐。 邓源一笑:“汐儿,你怎么来了?” 邓汐歪着脑袋:“我不能来么?” 邓源挠挠头:“能。” 邓汐把手举到眼睛旁,伸出一根手指,调皮地指着房门:“那我能进去坐坐吗?” “也能。” 邓汐蹦蹦跳跳进了房间,忽然发出一声惊叫:“母亲偏心啊,唐解元那幅画居然挂到你这儿来了。” 邓源赶紧说:“你要是喜欢,赶快拿走,可不可以别这么大呼小叫,若被别人听取了,以为我欺负小孩子呢。”他方才刚被人仙人跳了一把,此刻还心有余悸。 邓汐捂嘴笑道:“对不起啊大哥,一时没忍住。我只是太喜欢这幅画了,先前向母亲要了好几回她都没给我。” 邓源闻言,跳上桌子就去摘画。 邓汐道:“你做什么?我只是随口一说,不是真要你的画。” 说话间,邓源已经摘下画,跳下地面:“什么叫‘我的画’,这都是家里的,谁喜欢谁拿去呗,左右你也只是自己把玩欣赏,不会拿出去卖了。” 邓汐从邓源手中接过画看了一回,用手触摸画面,感受着那流畅的线条,然后又交还给邓源:“哥,挂回去吧,要不母亲会骂我的。” 邓源一抿嘴:“母亲这么严厉么?”招呼邓汐坐下,便打算从这位十五岁的无知少女口中打探一些段彩衣的情报。 第八十六章 邓汐 邓汐没有马上回答,眼睛在房间里又扫了一圈:“怎么没有点心糖果?” 邓源摸摸鼻子:“许是母亲疏忽了。” 邓汐老气横秋地说:“这些都是必备的,万一有人来拜访你呢,你得有些招待客人的东西。咱们是自家人,我就不挑你理了。” “我就小住几天,哪里会有人来访我?” 邓汐忽闪着大眼睛:“怎么,你还要走?” “母亲没和你说吗,我只是来过个中秋节,节后还要回昆山的。那边比较安静,适合读书。” “我也想自己出去住。”邓汐两只小脚交叠在一起,一翘一翘的,嘟囔了一句。 邓源笑道:“你还小,又不会照顾自己,哪能出去单独住?” 邓汐不服气:“你在昆山,也不是自己住啊,不有好几个下人跟着?” “那不一样,我是男的。” “男的多什么?” 邓源笑笑:“男的···多很多东西。以后你嫁了人,自然就知道了。” “哼,我才不要嫁人。” “为什么?” “嫁了人,就要像娘那样有操不完的心,多累啊?而且我听说,女子嫁人之前都不知道夫家是什么样的人,万一遇到一个像鸿哥哥那样的,这辈子不就完了么?” 邓源想想今日所见邓鸿的模样,忍着笑说:“哪有这么说自己兄长的?你鸿哥哥不是那么不堪的人。” 邓汐撅着嘴说:“那你是没见过他撒泼时候的样子,可吓人了,我每次都躲得远远的。” “哦?”邓源来了兴趣:“他一般会因为何事撒泼?” “原因可多了,比如前一晚没睡好,饭菜不合胃口,下人做事不合心意,甚至天气不好也发脾气。” “呃···”邓源无语。 过去他也曾向陈伯打听过的段彩衣的一双子女,陈伯不欲多说主家的是非,只是简单地提了一下,说儿子粗蛮、女儿明慧。邓源毕竟没真正见识过这个年代的恶少,想象不到一个十七八的少年人“粗蛮”起来会是什么样儿。但今日邓汐一描绘,简直是个奇葩啊。 “他如此任性,母亲不管?”邓源把话题往段彩衣身上引。 邓汐学着大人口气深深叹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怎么舍得下狠手?也就口头管两句,管不了的时候便拿银子哄,还当鸿哥哥是四五岁的孩子。” 邓源明白了,段彩衣对自己的儿子期望是很高的,但管教不得其法。如今邓鸿已经十七岁了,性子已然成型,怕是很难再有改变了。 这种情况下,段彩衣对邓源这个入侵者必然更加忌惮。 邓源试探着问:“那···你鸿哥哥书读得怎么样?” 邓汐笑道:“七窍通了六窍呗。” 怪不得邓鼎城要接邓源来苏州读书,敢情是小号练废了,回过头去要把大号捡回来? “那他每日都做些什么呢?” “鸿哥哥的爱好那可多了,骑马,遛鸟,斗鸡,斗狗,看戏,隔三差五地再打一架,也就这些吧。” “还打架?” “是啊,每年总要赔出去几百两的汤药费。” “那···父亲也不管吗?” 邓汐叹了口气:“小的时候,鸿哥哥没少挨打,只是后来父亲越来越忙,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也顾不上了。” 邓源终于找到机会,假装若无其事地问:“父亲外出的时候,母亲怎么打发时间呢?” 邓汐笑着看了邓源一眼:“你想问什么?”这一眼似乎有着极大的力量,把邓源那点龌龊用心揪出来撒了一地。 这哪里像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后世的十五岁,不刚刚初中毕业么?怎么会这么有心眼? 邓源脸一红,遮掩道:“我娘——我说的是我亲娘——自己在家的时候,时常发呆,特别是没有活计的时候,自己搬个小板凳在院子里,一坐便是大半日。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日上学堂少带了一本书,回家取的时候,看到我娘还呆立在院中,和送我出门的时候一个姿势。”说到这里,戏假情真地低下头,声音低沉:“家里没人的时候,时间最难打发。” 邓汐似乎也被邓源的情绪感染,有些惆怅地说:“我母亲有时候也会发呆,但不会呆坐那么久。” 是啊,毕竟邓鼎城还是会回这个家的,不像邓母那么没有盼头。 邓源怕破坏了和这位小妹妹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便不敢再往深了问。转移了话题,聊了聊家里这些下人。 他从邓汐口中得知,宋妈妈是段彩衣从段家带出来陪房婆子,自幼看着段彩衣长大,情分深厚。在眼下的邓宅,虽然管家是丁二,但宋妈妈说话绝对比丁管家有份量。 联想到今日跟在段彩衣身后一直陪着笑不说话的宋妈妈,邓源觉得这老婆子不简单。以后想要在邓宅出入,须得小心应付她。而且他有个直觉,今天出现在床上的那女子,多半就是宋妈妈的主意。 这老婆子,应该属于狗头军师一类的角色。 还有那个丁二,在家里干了小十年了,为人最是尖酸,但因为会拍段氏的马屁,居然得了管家的位置,邓小姐很是不满,一有机会便会给丁管家出点难题。 ··· 书房里,邓鼎城手里握着一本《资治通鉴》,一边看,一边听旁边一个青衣小帽的下人低声禀报着什么。 这下人名叫齐杭,是苏州本地人。年纪不小了,鬓发已经花白,但看衣服还是寻常仆人。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在这个家里,上上下下几十号男女仆人,邓鼎城最信任的其实并不是管家丁二,而是这个干杂活的齐杭。 齐杭禀报完了,邓鼎城略一点头,齐杭便躬身退出去了。 邓鼎城继续看书,面上逐渐露出喜色。 段彩衣那点小动作,自然没有瞒过邓鼎城的眼睛。从那个叫做墨荷的女子进入邓源的房间开始,齐杭便在暗中盯着。 当然,邓鼎城有过交代,无论发生什么,只看,不管,回来如实禀报即可。 邓源今日的表现,还算可以。虽然这小子让人家爬上了自己的床,警惕性未免差了些,但醒来之后的应对很是得当,称得上临危不乱;尤其后来端坐房中静等段彩衣上门那一节,已经有些大将风范了。 加以打磨,应该可以成器。 就在邓源和段彩衣唇枪舌剑的时候,邓鼎城叫来了邓汐,让她没事的时候多找源哥哥聊聊天,免得人家一个人寂寞无聊。 冰雪聪明的邓汐立刻领会了父亲的意思,从邓鼎城书房出来,直接就去了邓源的院子,这才有了方才和邓源的一番对话。 兄妹嘛,就得多接触,多沟通,将来可是一辈子的依靠啊。 此刻的邓鼎城,对这对兄妹很是满意。 第八十七章 段彩衣 段彩衣沉着脸回到房中,宋妈妈迎了上来:“小姐,那野小子可曾无礼?” “无礼?我倒巴不得他无礼一回,那样就有理由把他赶出门去了。”段彩衣忿忿地说:“就是你出的好主意,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让那小子取笑我一回。” 宋妈妈讪笑:“是老婆子一时思虑不周,可谁想得到呢,一个乡下长起来的傻小子,居然有这样的心眼。” 段彩衣一抬手:“傻小子?和他一比,咱们鸿儿倒是有些脑子不够秤。” 可不是么,那小子不但识破了美人局,还能不急不躁地侃侃而谈;虽然说话不中听,但好歹是文采斐然出口成章。 邓鼎城的长子如此心性和才学,段彩衣很是为自己的傻儿子担心。 宋妈妈眼神闪动,又笑道:“鸿儿还小,又是自幼长在姑爷身边,言传身教,假以时日,还能比不过那个野小子?” 段彩衣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宋妈妈,以后不要再叫人家野小子了,万一被老爷听了去,又要起口舌。” 宋妈妈点点头:“好。现在他不还是在您的手心儿里么?不怕他翻出天去。一计不成,咱们还有后招。老婆子就不信,他能一直憋着不犯错儿。” 段彩衣看看门外,低声问:“那粉头打发走了?”她问的是那自称叫墨荷的女子。那是宋妈妈托人从城里有名的青楼天外天请来的当红姐儿。 宋妈妈脸上露出鄙夷之色:“打发走了,虽然事情没办成,可那小婊子一两银子也没少要。” 段彩衣摆摆手:“罢了,罢了,咱们许下的数目,怎么好轻易改口?她也算尽力,只是没想到源哥儿不是个省油的灯。” 宋妈妈道:“小姐,接下来···” 段彩衣又摆摆手:“先消停两日吧。源哥儿此时必然正警惕,寻常手段用不上,没必要再自寻无趣。若是被老爷知道,又要鸡飞狗跳。先安安稳稳过了这个中秋再说吧。” 宋妈妈迟疑了一下,应了一声。 段彩衣语声慵懒:“让我自己静一静,你先下去吧——没事的时候啊,好好地想个招儿,从根儿上治治那小子,别净出那些上不得台盘的假招子。” 宋妈妈干瘪的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将房门轻轻关上。 段彩衣以手托腮,陷入回忆。 她知道这些年以来,邓鼎城心里始终横着一根刺,那就是当年还是大小姐的她强逼邓鼎城停妻再娶,伤了他所谓的大丈夫颜面。 可那次初见,谁告诉段大小姐,他有妻室了? 吕梁分号的韩掌柜没说,同来的伙计们没说,总号那些协理、文牍先生也都没说,就连邓鼎城本人,也是只字未提。 总号的人,或许确实不知道一个分号伙计有未婚娶,可家里的下人向分号韩掌柜打听的时候,那老奸巨猾的家伙居然笑着回避了。 这难道不是故意的推波助澜? 最不是东西的就是这个邓鼎城,陪大小姐出去逛街,看舞龙舞狮,看杂耍,套圈,买糖葫芦,又在糖人摊子上亲自动手给大小姐画了一副糖画,你说他安的什么心? 账期结转之后,各分号掌柜一般过完正月十五便会离开,可那次韩掌柜带着邓鼎城一直住到了正月底。他们安的又是什么心? 情根深种的段大小姐终于红着脸向长辈吐露心事,当时的晟记财东虽然觉得以大小姐之尊下嫁一个穷伙计并非良配,但商帮中人大都是从困顿中走出来的,故而门第之念不是那么根深蒂固。只要小伙子人好,上进,十年可穷十年可富,在晟记的羽翼之下,将来生活是不必发愁的。便也没有反对。 可谁知传话的人带回来一句“我媳妇儿都快生了”,那是邓鼎城的原话。天知道那一刻段彩衣多想撕烂那个男子的嘴。 这些日子的甜言蜜语,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能是一个有家室的男子对一名闺阁少女做出来的? 但愤怒和恍惚之后,她眼前浮现出的,依旧是在较技场上连战连捷神采飞扬的英俊小伙子。 于是她无比坚决地对父亲说,让邓鼎城停妻再娶,这辈子非他不嫁。 父亲生了好几天的气,大哥段英奎也跟着劝,全然无用。段英奎先是劝妹妹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人家有媳妇儿,还怀着孩子,要是在这个时候休妻娶了你,这样的人,你敢要?后来见妹妹抵死不改主意,便又去劝父亲:“妹妹难得看上一个人,咱们不如就成全了她。那小子将来若是敢有二心,我第一个就绕不了他。” 僵持的局面并没有很久,分号的韩掌柜带来好消息:“邓鼎城回老家把妻子休了。” 虽然没见到休书,但谅来谁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族中长辈唏嘘一番,也默认了。 段氏嫡女,就嫁给了一个原本一文不名的小伙计。 再见面时,邓鼎城绝口不提以前的妻子。甚至这么多年来,都从未主动提及。就像一个初婚的少年,和年轻漂亮的新婚妻子开始了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婚后的日子倒也顺风顺水,邓鼎城的聪明才智,在得到了段氏财东大力支持之后,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足迹几乎遍布商号的每一条商路,去过蒙古、伊犁、乌斯藏、闽浙,然后在苏州安顿下来,从浙商、徽商和本地商人的轮番血战之中,一步步扩大了的地盘,让晟记成了眼下南直隶数一数二的商帮。 只是随着生意越做越大,邓鼎城的心事也越来越多。 他心事越来越多,夫妻间的话也就越来越少。 段彩衣很聪明,从邓鼎城的只言片语中,看得出他心底的不安分。这个男人心里藏着猛虎雄鹰,绝不愿意只做一个有吃软饭嫌疑的分号掌柜。 作为见惯了商场上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的段氏嫡女,她十分理解夫君的抱负,甚至有些崇拜这个一步步从泥淖里挣扎起来的穷小子。 但同样作为任性骄傲的大小姐,她又有些看不起这个曾经的穷小子。邓鼎城是很有能力,但他在商场上取得的一个又一个胜利,早就是段大小姐见怪不怪的了。 起初的几年,邓鼎城常会和她分享:“近来与某省粮道官员相谈甚欢。”或者“那一笔生意又挣了多少多少银子。” 段彩衣听了,只是淡淡地“嗯”一声。很稀奇么?那都是我父兄早年玩过的了。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切! 渐渐的,邓鼎城回家便不再说生意上的事。 再往后,别的事情也很少说了。 可是,怪谁呢? 第八十八章 邓鼎城 怪谁? 邓鼎城也很想知道。 当年狠心停妻再娶,他便想到了自己会背上一世骂名。 其实按照他最初的打算,段大小姐娶进门,自然是正妻。而原本的媳妇儿,就委屈一下做个妾。虽说自己只是个商号伙计,但乡下穷人娶妾的也不是没有。何况只要娶了财东嫡女,哪里还会一直穷下去? 但事实证明,他想得太美了。 大小姐性情刚烈,绝不和别人共事一夫,邓鼎城你必须停妻再娶。 最终下定决心之前,他反复地问自己:值得吗? 但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试一把,怎么知道值不值? 他少年时读过几本书,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知道“人若无信,不知其可也”。但他也从书中看到一些的别的话,比如“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一辈子吃不饱穿不暖,还会有精力去管什么礼节荣辱么? 是,在晟记做了伙计,多半是温饱无忧的。伙计做好了,后还有机会升协理、管账、文牍或者坐掌柜,甚至再往上走一步,三掌柜、二掌柜··· 但一个分号里,大掌柜只有一个,可学徒、伙计、各级帮办有多少?哪里就轮得到你一个没根没稍的穷小子? 他可是见过分号里库房管账的老帮,当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因商号规矩严,三年才能回一次家,孙子十几岁了,见了面都不敢认。 他可不想自己将来也那样。 穷人家的孩子想要逆天改命,必须在关键的时候豁得出去。可他除了一副好身板,似乎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豁出去。 那就只能把自己买个好价钱。 他经常看商号里的账簿,习惯用龙门账里的“进、缴、存、该”来衡量身边的所有事。少年时的亲事,算是一笔性价比并不高的买卖。进项不多,缴项很大,在可预见的将来,存项基本没有,人生大半是该欠。 何不及时抽身呢? 但没想到抽身的代价这么大。 原配妻子比段彩衣更刚烈,非但坚决不接他的休书,更是独自生下孩子,独力侍奉公婆。而善良本分一辈子的老父母,也因此和自己断绝了往来。 那便踏踏实实和段彩衣过日子吧。 他当年到苏州来掌管分号,便是段家与他心照不宣的默契——远离故土,也就远离了是非。 回首这二十年,手上过的银钱如山似海,反倒有些索然寡味了,又有些诧异:自己年轻时,怎么就对银子有这么大的渴望? 现在再问自己,当年的选择值不值?答案却不甚清晰了。 现在他并不太想回到这所宅子里。 是段彩衣不再漂亮了么?不够温柔体贴了吗?还是家里的下人不够用心伺候? 好像都不是,但他总觉得这只是一座宅子,并不是自己的家。 他似乎丧失了从妻子那里感受温情的能力,而看到那个呆气十足又霸蛮无礼的儿子邓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有女儿邓汐能让他日渐疲惫干涸的心灵得到润养。 现在又多了一份希望,那就是被丢在西北十九年的长子邓源。 知书达理,有情有义,恭谨孝恪。尤为难得的是,他并不是书呆子,而是有心计、有眼光,知进退、懂变通。这样的儿子,才配做邓鼎城的儿子。 接下来的日子,就看你爹怎么给你铺路了··· ··· 邓源和邓汐一直聊到夕阳西下,下人来请二位小主人去吃饭。 段彩衣推托说头疼,晚饭就不吃了。 邓汐要去看望母亲,邓源想了想,和邓汐一起去了。 而邓鸿睡了一下午,起床酒喊饿,上桌就开吃,旁若无人。邓鼎城见了,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到了正房,邓汐直接迈步进去;邓源则外间恭声请安。 段彩衣虽然没病,但被邓源气得不轻,还真是有些不舒服,便没好气地让邓源先行离去。 邓源笑嘻嘻地说:“母亲身上不爽利,孩儿吃饭也不香。”话说得好听,语气里却没有丝毫不香的意思。 没多时邓鸿也来了,他是被邓鼎城一脚踢过来的。 “娘,我爹说你头疼,让我来看看,不然就不让我吃饭。你怎样啊?要是死不了,那我先回去吃饭了。” 段彩衣顿时怒上心来,心中暗道,没病也会被你气出病来,不死也会被你气死了。但一开口却只能柔声道:“娘没事,不过是下午吹了风,有些懒动,略躺一躺就好了。你去吃饭吧。” 邓鸿“哎”了一声,转身要走,看到邓源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便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就看这家伙不顺眼,方才他的一番殷勤又间接害得自己挨了父亲一脚,可见是个灾星。便粗声粗气地对邓源说:“我娘都发话了,让咱们走,你还赖着做什么?” 邓源一笑:“母亲身体不适,我吃不下饭。” “咦,是她有病,又不是你有病,你怎么吃不下饭?” 邓源无奈地看着这个棒槌:“父母有疾,你不心怀忧虑吗?” “忧虑个甚?”邓鸿虽然长在苏州,但一发急话里还会带出些晋省口音:“左右没什么大事,你装什么大尾巴狼?赶紧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邓源收敛了笑容,反问道:“你让我滚蛋?” “是啊,说的就是你。要么你自己滚,要么我把你踢出去,你自己选一样。”邓鸿叉起腰,十分神气。 邓源扬声道:“母亲,既然鸿哥儿说要把我踢出去,那孩儿也不便久留,今日便回昆山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望您和父亲。” 转身要走,忽然身后传来段彩衣急促的声音:“源哥儿留步。” 邓源一扭头,见段彩衣出现在门口,便笑着问:“母亲怎么出来了,当心再受了风。” 段彩衣先是瞪了邓鸿一眼,又皮笑肉不笑地对邓源说:“你弟弟不懂事,做哥哥的原该多教导,怎么一言不合就走呢?” 邓源低着头,心中暗笑。看来邓鼎城如今在这个家里还是很有地位的。方才自己假意说要回昆山,邓鼎城一定会问为什么。而原因竟是被邓鸿赶走的——邓鸿扯着嗓子让邓源滚蛋,大家都是听到了的,赖不掉。虽然只是话赶话说到了这一步,未必就有直接让邓源滚出苏州的意思,但谁敢说他没有这个心思? 然后邓鼎城是会责怪邓鸿不懂事,还是会怀疑段彩衣暗中挑唆呢? 若真是段彩衣挑唆的,倒也罢了。可人家分明什么都没做,都是邓鸿这个猪队友信口开河,这个锅,段大小姐可不背。 第八十九章 拜客 一场小小的风波并未给邓源带来麻烦,段彩衣安抚住邓鸿,便让邓源回去吃饭了,还叮嘱邓汐好好陪哥哥聊聊天。 晚饭后,邓源回到房中,有下人送来热水。邓源洗漱完毕,早早地休息了。 睡下之前,又把门窗仔细检查了一遍,在门后放了个瓷瓶。若晚上再有人偷偷摸进来,一定会撞到瓷瓶,发出响声。 毕竟今天下午那一幕太刺激了,邓源可不想再来那么一出。 只是床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女子的体香··· 是心理作用吧? 邓源强令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但还是在床上翻了半天烧饼才真正睡去。 次日是八月十四,邓鼎城没有去商号,而是带着邓源去了城里最大的武馆——黑虎堂。 邓源悄悄问:“爹,是带我去拜师学艺吗?” 邓鼎城笑道:“不是拜师,是拜长辈,送节礼。” “长辈?” “对,黑虎堂的馆主也姓邓,祖籍也是晋省。早几年我们联了宗,论辈分,我该叫馆主一声叔父,你该叫叔祖。你既然来了苏州,也该见一见。” 邓源眼珠一转:“您和他联宗,还自认晚辈,不光是因为他祖籍晋省吧?” “自然,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总要有些东西可以互换,否则便不能长久。” 在前往武馆的马车上,邓鼎城慢慢讲了因由。 黑虎堂的馆主邓坤,原籍徐州,祖上是开国之初从晋省迁出的大批移民中的一份子。至于和邓鼎城的祖上有几分血缘关系,那就不可考了。邓坤祖上这一支,在微山湖南岸落了脚,开枝散叶。由于山东与南直隶交界之处民风尚武,民间习拳之风炽盛,邓坤这一脉也代代相传出了不少打行。 到了邓坤这一代,他拜在黑虎拳门下,学艺刻苦,成了掌门大师兄。成名之后更是南下开了武馆,在应天各府广收门徒。 武馆的进项主要有两大块,一是收徒教拳的学费,二是培养出来打行给各大商帮做护卫收的行费。 邓鼎城之所以刻意交好邓坤,为了的便是武馆这后一项生意。 其实在西北流寇闹起来之前,邓鼎城并不需要武馆的打行。 晋省商帮的伙计,多少都会练点拳脚功夫,一来强身健体,二来也能应急。商帮自己培养出来的伙计,与别处商号的伙计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万一遇到劫匪的时候,不会四散而逃,也不会蹲在地下抱头求饶。如果掌柜的一声令下,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抄起棍棒和劫匪硬干。 这些西北的倔后生,绝不会白吃东家的米。 早些年晟记商号的商队,有一名经验丰富的垛爷领垛,带上一群手脚灵便的伙计,顶多再请两位武师随行,无论去西北边疆还是南方苗区,都能平趟。 那些占山为王的山大王,也只是求财。面对浩浩荡荡人马刀枪齐全的商队,也会掂量一下自己的牙口够不够好,吃不吃得下。当然,商队也要懂规矩,路过名山大寨,要主动送上酒钱,花点小钱免除大麻烦。这样一来,两边都安生。毕竟要是真打起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无论商帮还是山寨都不愿意承担这样的损失。当然,走水路的时候要更麻烦一些,因为水贼来去无踪,又占了地形之便,不会像陆地上的山寨那么讲规矩,商帮往往会找漕河上的帮会压阵,多年来也相安无事。 但自从天启六年八月秦省流贼初起,西北的局势一步步糜烂下去,商帮的商路便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流民不懂什么江湖规矩,饿急眼了见到什么粮食都会抢;若是遇到流寇就更要命,那是指名道姓要抢大户、抢官粮,即便有官兵压阵也没什么作用。 这两年晟记运往西北的军粮,便遇到过好几次抢劫。幸好对方都不是大股的流寇,加之伙计、护卫也得力,都有惊无险地保住了货物。但长此以往,商队一定得加强护卫才行。 伙计们诚然都忠心耿耿,但邓鼎城总说一句话:不怕死的人更有资格活着。这些伙计,个顶个儿都是宝贝疙瘩,哪能让他们在这种事情上伤了性命? 所以邓鼎城着意结交了苏州城几个大武馆的当家人,选聘了一批身手好、懂规矩又没劣迹的打行,专门为晟记的商队保驾护航。 而黑虎堂就是出力最多的一家武馆。 同样是花钱,搞好了关系,武馆就能在价钱相同的情况下,为晟记提供最得力的人手。 这也是为什么邓鼎城欣然与邓坤联宗,并毫不介意自己矮了一辈。 邓源不解地问:“您手下不是有陈三吉、陈石头这些人了吗,怎么还要从武馆聘打行?” 邓鼎城道:“陈三吉他们,是办私事的,而且人数不多,每一个都很金贵;而商帮要的,则是随时能消耗掉的打手。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耗材么?邓源默默为他们致哀。又好奇地问:“邓坤名字里有个土,您名讳里也带个土,算是同辈吧?为何你要称他为叔父?” 邓鼎城皱起眉头看着邓源,脸色有些阴沉。 邓源心里直发毛,小声问:“我是···说错了什么吗?” 邓鼎城沉声反问:“你娘连这都没告诉你?” “什么?” 邓鼎城沉默了一下,道:“咱们邓家以五行排辈字,我虽然名字里带个城字,但我的辈字是鼎字,其形虽属火,然其质属金,我是金字辈。金生水,你和鸿儿、汐儿名字里都带水。而邓坤是土字辈,自然高我一辈。”顿了一下,又说:“你祖父、祖母去世得早,没和你说过这些,也就罢了,你娘怎地也未提过?难道真不想你做邓家子孙吗?” 邓源心里一惊,暗骂自己多嘴。而且邓母在先前的突击教学中确实没有讲到这么细致,只是讲到邓家按五行取名,谁知道邓鼎城一个人的名字把五行占了仨?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只好讪讪笑道:“我娘···确实没提过。” 邓鼎城苦笑一下:“罢了。” 第九十章 信物 黑虎堂的馆主邓坤是个年近六十的大胖子,虽然体态肥硕,但走路却丝毫不显颟顸,反而相当矫健。当他在院中笑呵呵地向邓鼎城父子走来的时候,邓源甚至感觉到了地面在抖动。 “哈哈哈,大侄子有心啊,一年三节,次次不落,我老头子怎么生受得起哟!”这个灵活的胖子迎到邓鼎城面前,一双蒲扇大的手握住了邓鼎城的双手,用力摇晃。虽然邓鼎城并不瘦弱,但邓源仍担心这老家伙把邓鼎城摇散架了。 一眼瞥见旁边拎着礼物的邓源,邓坤眼睛一眯:“这位小哥是···” “是小儿邓源,早些年一直在老家读书,最近才来苏州的。这不,我便带他来见见叔公。” 邓坤的小眼睛顿时睁开:“哟,是侄孙啊,我这双老眼可真该挖出来了,这爷俩不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嘛,我竟没认出!”伸出手又要去拉邓源的双手。 邓源赶紧把礼物转交到身后的下人手中,伸手与邓坤相握。 习武之人就是不一样,邓坤的手指像小胡萝卜一样粗,但是掌心却很柔软。他练的是黑虎拳,邓源原本以为双手会粗糙地像砂纸一般,谁知竟大出意料,看来这个年代的武术和后世所见、所想还是大有不同。 “侄孙初次登门,我这个做叔祖的竟没准备见面礼,你看这事闹的!” 邓源赶紧哈腰道:“侄孙原该早些来给叔祖磕头的,今日才来,已是无礼,叔祖不要见怪才好。” 邓坤诧异地眨眨眼,抬起一只手指着邓源,对邓鼎城说:“知书达理,会说话,这个后生,我喜欢,哈哈。” 邓鼎城笑道:“这孩子还算伶俐,以后要在苏州长住,万事还要靠叔父关照。” 邓坤又一眯眼:“我关照?有你这么一个富可敌国的大财主,我就是想关照,也插不上手啊,哈哈。” 三人边走边说,进了武馆正堂。 这里比邓宅的正房还要高大宽阔,中堂之下,两边整整齐齐摆了十六把花梨木的高背椅,而邓坤的主位则是一把颜色深红的宽大太师椅——若是寻常尺寸的椅子,怕是坐不进去。 邓鼎城坐了客位,而邓源则在邓鼎城这一边随便选了一张花梨木椅子坐下。 两位长辈聊天的功夫,邓源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叔祖。估摸了一下,这老家伙体重应该是二百斤往上,花白的头发已经没剩下多少,挽了个小辫倔强地翘在脑后。他听说过这种发式,叫做蝎子尾巴,头发里应该裹了铁丝,才能翘出这种效果。胡子也修得很醒目,连鬓络腮胡子,下巴刮得光溜溜,上唇的胡子倒很浓密,也不知是不是吃饭的时候怕沾上饭粒才如此修饰。上身穿的是玄色棉布短衣,最上面的三粒纽襻没有系,胸毛若隐若现;一巴掌宽的板带系在腰间,下身穿玄色灯笼裤,裤腿扎在小牛皮的短靴里,显得很是硬朗。 他并未因邓鼎城来访而特意换一身待客的装束,邓源不知道习武之人不拘小节,还是因为邓鼎城常来常往所以没有当外人。但看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应该是后者。 再向外看去,正堂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演武场,地面由青石铺就。两边摆着兵器架子,架子上是刀枪棍棒;地上还有些石锁、石鼓、沙袋,几十名精壮后生正在练武。有的是对打,有的是单练拳架,忙得热火朝天。 邓鼎城并未耽搁太久,一盏茶的时间,便起身告辞。 邓源在一旁听着,似乎老爹又向邓坤要了十名打行,而且邓坤保证给的都是敢见血的。至于价格,两人没提,应该都是按照以前谈好的行情去操作。 临走时,邓坤又拉着邓源的手好好夸了一回。听邓鼎城说邓源已经有了秀功名的时候,邓坤更是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直说“不得了,咱们邓家祖上有德,竟是送来个文曲星。”弄得邓源好尴尬。 最后邓坤还是给了邓源一份惠而不费的见面礼——一面黑虎堂的认牌。这牌子是木雕的,涂了黑漆,正面是一指栩栩如生的虎头。尺寸握在手心里刚刚好。这算是黑虎堂的信物了。邓坤说:“这牌子你不要看着不起眼,只有我亲传的弟子、嫡脉的徒孙才有,外面的人见了,就知道你是我邓坤的晚辈,江湖上的朋友也会给你几分薄面。” 邓源听了有些犹豫要不要收下。毕竟这东西有点超出他的知识范畴了。 邓鼎城在一旁微笑着说:“长者赐,何敢辞焉?” 邓源这才谢过邓坤,收起了认牌。 出门上了马车,邓源问:“爹,您是不是也早就料到这位叔公会给我一面认牌?” 邓鼎城笑道:“他为人极是爱面子,我带了你登门,不会让你空手回去的。但他武馆开销大,虽然挣钱不少,但花钱更多,一时也寻不出什么好物件给你。那么送你一面认牌,最是顺理成章。” 邓源又摸出虎牌把玩了一下:“这东西,真像他说的那么好用?” 邓鼎城点点头:“这倒没有吹牛,黑虎堂的认牌,在苏州一府数县还是有些名气的,寻常市井混混都会给点面子。且不说现下武馆里养着百十个打行,就说这些年武馆教出来的徒弟,怕也有上千了。而且确实如他所说,这牌子大多为其徒子徒孙所有,送给外人的还真不多。” 邓源赶紧把牌子塞回怀中:“那我得保存好了,关键时刻兴许能保命。” 邓鼎城笑着看他:“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若是遇到黑虎堂的仇家,那就是催命符了。” 邓源一愣,苦着脸说:“那以后我若是碰到黑道找麻烦,是不是还得先问一句,和黑虎堂什么关系呗?” 邓鼎城笑而不语。 邓源觉得无趣,便撩起车厢窗帘向外看,刚好马车驶过一座城门,邓源远远望去,城门上两个隶书大字“葑门”。因“葑”字不常见,便多看了几眼,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有一位冯梦龙老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附近?” 第九十一章 话本 吴县与长洲都是苏州府的附郭县,葑门便处于长洲县治下。这一带没人不知道风流才子冯梦龙。 冯大才子和当年的归有光一样,也是出身世家,从小便熟读四书五经,过目能颂,且酷嗜经学。但考运也如归有光,在青年时高中秀才,后来就止步于此,一直未能中举。有人说他不中举的原因是旁骛太多,什么诗词、戏曲、小说、民歌都广有涉猎。而他屡试不第之后,便渐渐地把副业转做了主业,大量的时间精力用在搜集民间话本、曲谱上,倒也卓然而立,自成一家。 经年累月,冯大才子成了冯老才子,名气越来越大,读书仕进的心思也越来越淡,如今就在葑门里老宅居住,每日曲赋自娱,悠游物外。 邓鼎城显然也是知道冯梦龙的,见邓源提到这位老才子,微微皱眉:“你认识冯老先生?” 邓源笑道:“未曾见过,但是久仰大名。今日路过,我想去拜访一下。” 邓鼎城道:“既然久仰其名,那你该知道,冯老先生颇务杂学。” 意思很明显了,邓鼎城希望邓源读书应考,可不想这个大有前途的儿子学冯梦龙,做个空有虚名的“才子”。 邓源一笑:“孩儿省得,只是仰慕冯老先生的学问,作为后学末进,也该拜见一下苏州文坛前辈。” 响鼓不用重锤敲,邓源自然听得出邓鼎城的言外之意。但高人在迩,岂可交臂而失之? 邓鼎城便点点头:“那你去吧,我就不跟着了。”又问:“身上带银子没有?” 邓源回了一句“带了”,便让车夫停了马车,自己下车打听冯老才子的住处去了。 邓鼎城无奈地看着儿子的背影,良久才让车夫起步。他自问阅人无数,这几个月暗中观察,也算基本摸清了邓源的性情。但真正接触下来,才发现自己并未真正看透这个儿子。 邓源在街边寻了个纸墨店,买了一盒精品湖笔,顺口问道:“老板,可知道冯梦龙老先生的住处?” 店主很热情,走出店外为邓源指了方向,邓源很快便找到了那处破旧的小院子。 院门虚掩着,门上黑漆剥落,也不知多少年没有涂刷过。墙上的白垩也被雨水冲刷得斑斑驳驳,露出里面的泥坯。 邓源心里叹息一回,拍响了门环。 无人应门。 邓源侧耳一听,院中有人,而且有女子歌吟声传出。心下很是好奇,厚着脸皮推开门,一只脚买进门槛,小心翼翼地喊道:“家里有人么?” 终于有人回应了。 “找谁?”是一个年老男子的声音。 应该是冯梦龙本人吧?邓源心里激动起来,又要见到一位历史名人了!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后学邓源,请见冯老先生。” 歌声停下,然后“吱嘎”一声,厢房的门被打开,一名斜披着长衫的老者走到院中,歪着脑袋问道:“阁下贵姓?” 邓源一愣,飞快地扫了这老者一眼。只见他五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须发花白,没有戴冠,头发在脑顶简单地挽了个髻,用一支秃笔做发簪斜插在那里。斜披着的长衫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衣,脚上趿拉着旧布鞋,总而言之十分符合邓源对落魄名士的想象。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动着明亮的光芒,正好奇地打量着邓源。 邓源笑笑,赶忙上前深深一揖:“后学邓源,晋省人,今日特来拜访冯老先生。” 那老者吓了一跳,回礼道:“我就是冯梦龙,可不敢当此大礼。你先生有何贵干?” 邓源眨眨眼,有何贵干?好像也没什么正事,便说:“晚生仰慕老先生,今日来是为了一瞻老先生风采。” 冯梦龙有些哭笑不得:“我一个秋风钝秀才,仰慕我什么?”但来者便是客,只得招呼邓源到客厅坐下。 这间客厅与方才黑虎堂的正堂便有云泥之别。窄窄巴巴一丈多见方,摆着破旧的桌椅,地面是坑坑洼洼的青砖,只有墙上的字画显出主人家深厚的学养底蕴。 二人分宾主坐下,邓源主动说:“晚生住在昆山,与归假庵老先生是邻居。”假庵,是归昌世的号。 冯梦龙恍然:“是文休的高邻,怪不得知道我这个糟老头子。”文休,是归昌世的字。 两人相视一笑,多少缓解了一些初见的尴尬。有个共同认识的中间人,这关系就好拉近了。 冯梦龙忽然一抚掌:“上个月文休来信,提到了六月初一那件事,雨宁侄女儿遇险获救,救人的小哥好像就叫邓源。莫非···” 邓源脸一红,微微躬身:“便是晚生了。但谈不上救人,只是恰好遇到雨宁···” 冯梦龙“嗨”了一声:“原来不是外人!” 邓源一怔,什么叫“不是外人”?难道还是内人不成?他有些好奇归昌世给冯梦龙的信里是怎么说自己的,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想了想,扭捏地说:“晚生其实没出什么力,归老伯许是有些夸大了。” 冯梦龙笑道:“古道热肠,功成不居,文休便很是赞许你这一点。但做了好事岂能为人所隐?老夫生平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实不相瞒,近来在编撰的一部故事,已经把你们这段经历糅进去了。” 邓源几乎跳起来:“什么?” 冯梦龙捻着胡须:“把你的义举写到故事里了,怎么,不妥么?放心,真实姓名自然是要隐去的,来龙去脉也做了修饰,即便昆山本地人不易对号入座,主要是为圣人广宣教化之德。” 邓源期期艾艾地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故事?”他是万没料到冯老先生下手这么快,万一真写个“邓大官人勇救归小姐”什么的,自己岂不要羞死?再想远一点,如果这个故事被载入《醒世恒言》之类的,自己不就走进历史了?四百年后的人看到的话本小说里,居然有我邓源的影子? 想一想,就觉得天旋地转。 第九十二章 作弊 冯梦龙见邓源有兴趣,便说了一句“稍等”,起身取回来一叠手稿:“贤侄请看。”因有了归昌世这层关系,他便很自然地改了称呼,叫邓源为“贤侄”了。 邓源接过来一看,卷首四个大字,果然是《醒世恒言》。 冯梦龙说:“这本书,在天启七年刊印过一次,只是传开之后,被人发现不少漏洞,老夫觉得有必要修订之后重新刊印。” 邓源便问:“老先生方才说把我编进了哪个故事?” 冯梦龙笑着反问:“这本书你看过吗?” 这个年代的刊行《醒世恒言》,邓源自然是没看过的。但幸亏他在后世闲书没少看,也看过简体的《醒世恒言》,当下便把手稿放回桌上,道:“自然是拜读过的,其中印象最深的几个故事,有《大树坡义虎送亲》《卖油郎独占花魁》,还有就是《灌园叟晚逢仙女》。故事本身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写尽了人间悲欢离合,乃是不可多得的上佳之作。” 冯梦龙笑容止住,他没想到这位小秀才居然真的读过他的书。在他印象中,《醒世恒言》以及较早刊行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虽然都寄托了读书人对这个世道的控诉和没好愿望,但毕竟都是自家郁郁不得志时的无奈之作,即便是同道好友如归昌世等人,也未必真正读完过这些书。至于那些一门心思钻研举业的少年仕子,则更不敢想谁会有这个闲情雅致来读他的“三言”。眼前这秀才非但读过,而且对其中的一些回目还印象深刻,张口就来,可见是知己了。便略显激动地说:“这些杂书,你也看么?” 邓源笑道:“老先生说笑了,您的大作哪里能叫杂书。您给自己的书命名为‘醒世’、‘警世’,心里也不愿意将之看做杂书吧?晚生不才,也从中读出不少做人的道理。虽然今日是初见先生,但先生早就是我的人生导师了。” 冯梦龙一愣,显然是第一次听到“人生导师”的说法。但这个词倒不难理解,回味之后,老脸一红:“都是些野狐禅,少年人读了去,千万不要坏了心术才好。” 邓源道:“晚生以为,读书是读不坏心术的。《诗》三百首,孔夫子读出了‘思无邪’,少年人读出了‘蒹葭苍苍’,而有些人却只读出了桑间濮上男女私会。一个人能从书里读出什么,则说明这人心里原本就有什么,怪得了写书人何事?” 冯梦龙哈哈大笑:“妙,妙啊,你这番话,若给那些讲理学的先生听了去,岂不羞死他们?” 邓源恭谨地说:“理学本是读书正途,理学宗主周敦颐先生,学问是千秋楷模。只是后世有些歪嘴书生把好书读歪了,连累了一代宗师。” 冯梦龙又笑道:“不错,你这后生,见识不凡,怪不得文休在信里对你赞不绝口。” 邓源心中很是自得,这几个月积累的一点见识,今日总算用上了。拿起桌上的书稿又问:“不知老先生方才说的,将我写进了哪个故事?” 冯梦龙神秘地一扬眉毛:“你说巧不巧,刚好就是你第一个提到的那篇故事。” “老虎送亲?”邓源疑惑地眨眨眼:“我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大树坡义虎送亲》确实是邓源读过的第一篇《醒世恒言》故事,最初他是在有图有真相的少儿读物上读到的简化版故事,后来偶然接触到古文原版的故事,印象便更加深刻。说的是大唐天宝年间,一个少年名叫勤自励,不务正业,只喜欢习武打猎,曾经在狩猎回家途中放了一只误入陷阱的老虎。后来少勤自励外出从军,多年未曾回家。原本有一位未过门的未婚妻,女方家等了多年不见他回来,恐怕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便强迫女儿另嫁他人。女儿抵死不从,但家里连逼带骗,让女儿上了花轿。谁知出嫁次日,勤自励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时候,听说此事,便要和丈人家拼命。出门之后,却见一只斑斓猛虎驮着他未婚妻来寻他——原来这就是他当年救过的老虎,昨夜驱散了送亲的人群,将新娘子劫了了回来,还给这少年。 整个故事充满了因果报应的神话色彩,却又没有丝毫神仙鬼怪的成分,这是最吸引邓源的地方。 冯梦龙像顽童一样笑笑:“你是那只老虎!” 邓源呆了一呆,旋即也大笑起来:“怪不得您说即便是昆山人也没法对号入座,原来真的改得面目全非。” 冯梦龙点头道:“做小说的人,原本就是东边寻一鳞,西边寻半爪,哪有将人家家事原原本本写进来的?这个故事里,原本写的是勤自励的未婚妻外出游玩时遇虎,被老虎送到了勤自励身边。但有人提意见说,这么写便少了冲突,不够吸引人。正好听说了你的故事,我便想,何不安排这么一个情节,也是在赛神会上,这女子被人劫走要做压寨夫人,后来为老虎所救?” 邓源忽然反应过来,眼下手中的这卷《醒世恒言》,内容与后世流传的大有不同。至少“老虎送亲”这个故事的细节和后世不同,便匆匆翻看了一下,果然如冯梦龙所言,没有“强逼出嫁”这一节。他心里怦怦狂跳,暗想,自己若是出个主意,建议把这段情节加上,是不是也算间接推动了文学史的发展?便壮着胆子说:“先生,晚生有点拙见,您看成不成。” 冯梦龙道:“但说无妨。” 邓源道:“既然要就矛盾冲突,不妨闹大点。山贼劫人固然动静不小,但对读者而言,冲突还不够激烈。不如再改一下,让勤自励的丈人家闹出点幺蛾子,强逼这女子另嫁他人,最好安排在勤自励衣锦还乡的前一日出嫁,然后老虎救下新娘完璧归赵,您看可好?” 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冯梦龙,心里满是考试前偷看了标准答案后再上考场的兴奋与紧张。 这不就是利用信息差作弊么? 作弊一时爽,一直作弊··· 一直爽! 第九十三章 贫富 冯梦龙听了,双眉微微蹙起,眼睛转向地面,口中念念有词,思索片刻,忽然哈哈一笑:“不错,这个想法不错。”又起身道:“贤侄稍坐,我去把这段情节记下来,免得过后忘记。” 邓源虽略觉意外,但名士高人行事作风自然与凡夫俗子不同,冯梦龙醉心创作,于待客之道便不甚在意。比如两人都落座交谈这许久了,居然连一杯凉茶都欠奉。当下起身笑道:“冯老自便。” 冯梦龙拿起书稿,走到正房门口喊了一声:“玉娘,代我陪陪客。” 厢房那边出来一个女子声音:“就来。” 这应该就是方才邓源在门外听到唱歌的女子了。都说冯梦龙乡居之时放浪形骸,结交了不少戏子、歌姬,看来果然如此。 冯梦龙向邓源一挑眉毛:“这是天外天的一位红倌人,时常来寻我讨曲子,也不是外人,你们聊聊。” 天外天?红倌人?邓源尴尬地笑笑:“也好。”忽然意识到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即将首次正式接触到这个有技术的女子群体,心里便有些紧张加兴奋。 只是,那女子的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没等邓源回过味儿来,厢房那边已然走出一位女子。 那女子身穿鹦哥绿的长裙,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两截雪白的小臂,手握一只竹箫,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邓源一愣:这女子还真是见过的。 那女子走到门前正要行礼,忽然也僵住了:“哟,是、是邓相公啊。” 冤家路窄,这人居然就是昨日偷偷摸道邓源床上、自称叫墨荷的那女子。 邓源摸摸鼻子:“还真是巧啊。” 冯梦龙看看两人:“你们认识?”忽然脸色有些不好看。 倒不是老家伙和年轻人争风吃醋,而是他没想到邓源会认识一名青楼女子。 在归昌世的信中,他读出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那位老友对这年轻人青眼有加。可这年轻人在苏州日子不久便结识了青楼女子,似乎失于检点了。 邓源反应很快,赶紧解释:“这位姑娘,昨日去过我家里,偶然见过一面。” 那女子掩口一笑,对冯梦龙说:“先生不要误会了,邓相公不是我的恩客——这里头有好长一篇故事呢,回头慢慢和你细说。” 冯梦龙这才放下心里来,点点头,转身坐到了书案后面奋笔疾书起来。 那女子坐到邓源下首,未曾开口人先笑:“邓相公今日可是来寻奴家的?” 邓源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过在此地再次巧遇姑娘,也算是缘分。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了吧?” 那女子撩起裙摆翘起二郎腿:“勾栏人家哪有真实姓名?妈妈给奴家取了艺名叫玉海棠,熟人都唤奴家作玉娘。” 邓源“哦”了一声,拱拱手:“玉姑娘。” 玉海棠有些意外:“逛院子的那些公子哥儿,都巴不得和奴家熟上几分,争着抢着管奴家叫玉娘,邓相公怎地如此生分?” 邓源道:“想一想昨天那件事,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若不是我临危不乱,岂不被你们拿捏了?” 玉海棠一撇嘴:“一个大男人,却这般小心眼。” 邓源笑道:“不能只记吃不记打啊。” 玉海棠笑了:“好了,既然今日有缘得见,奴家向邓相公赔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小女子这一回吧。” 邓源挠挠头,假装为难:“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告诉我,这损主意到底是谁出的?” “还能是谁,那宋妈妈呗。” 邓源暗暗点头,果然不出所料。 玉海棠继续说:“那老婆子抠门得很,起初答应下二百两银子做酬劳,后来见邓相公您没有中招,便找理由要给我打折扣。哼,姑奶奶是好欺负的么?二百两,一分都不能少,要不然就嚷嚷开去,看谁脸上不好看!” 邓源忍不住笑了,想想那老婆子偷鸡不成还蚀把米的表情,多少是出了一口恶气。又感慨道:“演一场戏就二百两银子,玉姑娘还真是财源广进啊。” 玉海棠不屑道:“就这奴家还不愿去呢。堂子里的官价,打茶围便是五十两银子起价,酒局一百两,出堂差二百两起价。昨日这一场,只算寻常堂差。” 邓源默默算了一下,苏州果然是繁华渊薮,只不过这奢靡气象也已经无法遏制。富商高官找一位红倌人喝茶聊天,便要五十两起步,这都够寻常百姓五户人家一年的花销了。 贫富差距如此之大,穷苦百姓焉能不造反? 玉海棠瞧了瞧书案后的冯梦龙,又说:“奴家来冯先生这里,他是不花钱的,反过来,奴家还要破费些许。” 邓源想起北宋“奉旨填词”的风流才子柳永,便笑道:“冯老先生是当世的柳三变,玉姑娘倒是慧眼识英雄。” “哟,邓相公还知道柳三变呢?” “很奇怪么?” “当然有些奇怪了。奴家见过的男人也算上千上万了,不读书的人自然不晓得他;读书人多半也只认识孔孟程朱,认识柳三变的可真不多——还都是些不应举的名士。” 邓源再次感受到这个年代“有用之书”和“无用之书”之间的壁垒,多少生出一些卖弄的心思,悠然道:“那有什么稀奇?宋人说,有水井处,皆可歌柳词,那可是举国追捧的大才子。可惜怀才不遇,半生潦倒,晚年穷愁贫病,死时囊中如洗,无亲人祭奠。还是歌伎念他的才学和痴情,凑钱替其安葬。真应了那句老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玉海棠眼波流转:“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能说出这话的,也是个看透世情的人。只是,这是哪里的老话,奴家怎么没听说过?” 邓源心里嘀咕,难道这两句还也还没有问世?他依稀记得这是这两句话也是出资明末某位才子的手笔,但是在想不起是谁,嘴上只好胡诌:“是我老家那边的俗话。” 玉海棠笑道:“怕是邓相公自己说的吧,但碍于你也是读书人的身份,便说是老家的俗话···” 正说话间,冯梦龙那边已经告一段落,起身走了过来:“玉娘,我这贤侄,见识不俗啊。” 玉娘笑道:“那是,您这华居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寻常人哪能登您的门?” 冯梦龙拿手一指她:“这巧嘴儿,把自己一起夸了。”又对邓源说:“贤侄,明日虎丘会,有兴趣去瞧瞧吗?” 第九十四章 手绢 虎丘会?邓源想了想,一篇背诵过的课文涌上了脑海。 那是大文学家袁宏道的《虎丘》。虎丘去城可六七里···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苏州习俗,中秋夜在虎丘举行昆曲大会,以演剧与唱曲竞赛为娱乐,热闹程度、国民程度堪比春晚。苏州城门也会因为这场聚会而延到后半夜才关。 同时,邓源也想到了驻扎在虎丘曲沃会馆的那个戏班子,那位德艺双馨的小白脸胜兰芳。 既然是演剧和唱曲儿,那胜老板一定会参加啊。 胜老板露脸的场子,段彩衣是不是一定会去呢? 若是在现场当一回狗仔,是不是会有意外收获呢? 到时候,就不是段彩衣想方设法拿捏邓大少,而是邓大少轻松拿捏这位继母了··· 邓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冯老也会去吗?” 冯梦龙点点头:“哪年都少不了老夫。” 玉海棠笑道:“你都说了冯老是当世柳三变,这样的场合缺了冯老,谁给他们指点啊?” 冯梦龙坐回主位:“你若是也去听曲儿,咱们可以结伴。” 邓源赶紧说:“求之不得。”脑中已经在盘算,明日如何找个理由溜出来。 冯梦龙又对玉海棠道:“那《挂枝儿》你已很纯熟了,正好今日邓贤侄也在,让他赏鉴赏鉴。” 玉海棠飞了一个媚眼儿给邓源:“邓贤侄,听好啊。” 邓源见这女子处处要嘴上占便宜,却也不以为忤,笑道:“洗耳恭听。” 玉海棠将手上的竹箫放在茶几上,起身清了清嗓子,轻移莲步,舒展腰肢,边舞边唱道:“约情哥。约定在花开时分。他情真,他义重。绝不失信人。手携着水罐儿。日日把花根来滋润。盼的花开了。情哥还不动身。一般样的春光也。难道他那里的花开偏迟得紧。” 音色娇柔不失清亮,举手投足间媚态尽显。邓源略有些失神,忽然想到,以这女子的身价,若是在勾栏里,自己怕是要花上个百八十两银子才能听上这么一曲吧? 现在沾了冯梦龙的光,可以正大光明的白嫖,这感觉,也是很不错的。 玉海棠唱完一段,向邓源娇羞地眨眨眼,檀口微张,又继续唱了下去:“娇滴滴玉人儿。我十分在意。恨不得一碗水吞你在肚里。日日想。日日捱。终须不济。大着胆。上前亲个嘴。谢天谢地。他也不推辞。早知你不推迟也。何待今日方如此。” 这段唱词十分大胆了,邓源听得面红耳赤,几番要把目光转向屋外,怎奈玉海棠的眼睛里似乎有钩子,忽闪几下便轻易地把邓源的视线拉回到自己身上。 “俏冤家扯奴在窗儿外。一口咬住奴粉香腮。双手就解罗带。哥哥等一等。只怕有人来。再一会无人也。裤带儿随你解。” 这段唱词则直白露骨,若是出现在后世的短视频里,只怕会被强制消音只剩下“哔哔”声。邓源自问不是正人君子,可也尴尬得要在地上抠出三室一厅。当年第一次和损友贾腾去夜店见世面,舞池里全是白花花的胳膊大腿,当时也没有这么尴尬。 身旁可是一代文宗冯梦龙啊,而且还是归雨宁的父执辈。邓源既不便装出久经风月的老手架势,又不能摆出道学君子的嘴脸正襟危坐,居然听得满头大汗。 玉海棠唱完三段,袅袅婷婷回到座位上。有意无意间,衣袖从邓源鼻尖下拂过,那是熟悉的香味儿。 “好,唱得好!”邓源回过神来,使劲鼓掌。但房中三人,只有他自己在鼓掌叫好,略显突兀。 玉海棠娇笑道:“邓相公一动不动,倒好像比奴家还累些呢,你瞧,满头大汗,小脸通红,这是怎么了?”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方锦帕,伸手要去给邓源擦汗。 邓源下意识地躲开,道:“我自己来。”举手用衣袖拭汗。 玉海棠假装失落:“邓相公这是嫌弃奴家?” 邓源一笑:“恐怕弄脏了姑娘的手绢。” 玉海棠纤纤玉指托起锦帕:“一块手绢罢了,便赠与相公。” 邓源自然要推辞:“无功不受禄,这手绢是姑娘贴身之物,我哪能要?” 玉海棠很有诚意:“方才奴家说要向相公赔罪的,这便是奴家一点小小心意吧。” 冯梦龙咳嗽一声,打断了两人的推让:“玉娘,你方才说和邓贤侄有好长一篇故事,不如现在就讲给老夫听听。” 玉海棠只得放下手绢,笑着看看邓源:“邓相公,可以说么?” 邓源摸摸鼻子:“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冯老不是外人,讲讲无妨。可有一条,出了这间屋子,跟别人还是不要讲。要不然,我怕我继母要杀你灭口。” 邓源说“杀人灭口”,九分戏谑,一分是真提醒,毕竟这事传出去不好听。玉海棠便将昨日的美人局简略讲了一遍,对邓源醒来后镇定自若又坐怀不乱的风范着实颂扬了一番。 冯梦龙听了,哈哈大笑:“玉娘啊玉娘,亏你平日还自诩艳压姑苏城,东南尽幕宾,怎么连一个后生都没有摆平?” 玉海棠白了老头儿一眼,没好气地说:“冯老,连您也取笑奴家?” 冯梦龙对邓源挑起了大拇指:“好小子,你这份儿定力和心智,老夫生平仅见。” 邓源不好意思地一咧嘴:“晚生名义上是在家中,而实际上不啻于身处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有身败名裂之虞,因此不得不万事小心。” 冯梦龙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贤侄的家事,老夫不好评说。但你既能居安思危,虑事周详,可见聪明颖悟。老夫倚老卖老,提醒你一句话,家和才能万事兴。即便不睦,也不可视若寇仇。” 邓源深以为然,便点头道:“晚生谨记。” 第九十五章 糖葫芦 时近中午,冯梦龙留二人吃饭。玉海棠便道:“院子里要上客了,奴家还要回去化妆。” 邓源偷眼瞟过去,这女子脸上是淡妆,自然不符合一名专业的有技术的女人的职业操守,早些回去补补妆也是应该的。 玉海棠起身拿起竹箫:“今儿时间不宽裕,要不然,也让邓相公领教一下奴家的箫艺。” 邓源便道:“来日方长。” 玉海棠一笑:“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日邓相公就随奴家去天外天坐坐?” 邓源忙道:“还是改日吧。” “改日是那一日?”玉海棠瞧出邓源言不由衷,有心逗他。 冯梦龙老气横秋地笑了一下:“玉娘又调皮,若是去你那里听曲儿,少不得破费个百八十两银子,那又是何必?” 玉海棠一理鬓发,行了两个万福:“那么奴家就告辞了。” 冯梦龙点点头:“去吧。” 邓源则礼貌地拱手。玉海棠凑近了些,抿嘴一笑:“邓相公,有空可千万要来看望奴家啊。”伸手在邓源腰间掐了一把,格格笑着出门去了。 冯梦龙一捋胡须:“这小丫头,缠人得很。” 邓源目送玉海棠出门,只见门外不知从何处钻出一名壮汉,穿着杂役服色,向玉海棠行了个礼,而后蹲下身子。玉海棠一侧身坐到壮汉肩上,壮汉稳稳当当地起身,驮着玉海棠远去了。 玉海棠身材娇小,坐在壮汉肩头倒也不突兀。之邓源第一次见到这种出行方式,远远一指:“她们出门都是这种排场么?” 他口中的“她们”,自然是指那些有技术的女人。 冯梦龙笑道:“若是大佬官下帖子请出堂差,自然会派车接送。可若是自己出门,或者请客的人没有车,就由行院里的杂役接送。姐儿小脚走不得路,又不愿沾了尘土,只好让人驮着。” 邓源长了见识,叹道:“还真是四体不勤。” 冯梦龙坐回到椅子上:“她也是苦出身——玉娘是苏州本地人,他父亲我也认识,是个乐户,早些年害肺痨没了,撇下孤儿寡母。她十岁便被卖到青楼,因聪明伶俐又通音律,几经转手卖到了天外天,虽说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可起码衣食无忧了。” 邓源听了,心情也有些复杂。玉海棠看似玩世不恭,也许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摆脱童年阴影。 但转念一想,自己还真是替古人担忧。自古以来吃青楼这碗饭的,有几个是自己上赶着进去的?不都是有个凄惨悲苦的身世。后世听过一句俏皮话,说男人有两大爱好:拉良家下水,劝妓女从良。自己可不能那么庸俗油腻。 估摸着玉海棠走远了,邓源也要告辞,并把来之前买的湖笔奉上。 冯梦龙也不推辞,欣然收下,并说:“明日虎丘曲会,贤侄可要早些去,今年有几个好角儿要亮相,去晚了,怕是连山都上不去了。” 邓源无奈地一笑:“明晚有家宴,怎么着也得上更之后才能出城。” 冯梦龙道:“也罢,毕竟是家人团聚最要紧。” 邓源说:“明日冯老若是没要紧的事,晚生可以过来接您一起去虎丘。”他见冯梦龙独自居住,想来也是没车没马,这么个老人晚上独自前往虎丘,多少是有些不方便。而邓源初次参加虎丘曲会,不知什么章程,正好找他结伴同行。 冯梦龙想了想,笑道:“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邓源大喜,躬身行礼后便离开了。 走到大门外,整了整腰带,忽然发觉腰间多了一样东西。低头一瞧,居然是玉海棠的手绢,就塞在左侧腰间。回想了一下,应该是玉海棠临走前掐自己一把的时候借机塞进来的。邓源莞尔一笑,这小女子,很是有心机啊。若是寻常公子哥儿,是不是就以为佳人芳心暗许了?即便男子不这么自恋,但有一件女子的贴身之物在手边,多半便会时时想起,说不定哪天就鬼使神差地到天外天逛逛。 不过邓大少岂是寻常公子哥儿?觑见四下无人,把手绢丢到路边,拍拍手远去了。 一路溜溜达达回到邓宅,看门的家仆赶紧招呼:“哥儿回来了。” 邓源依旧目不斜视:“开饭了么?” 家仆小心地回道:“老爷午间去太守府上了,不回来吃。奶奶身子不适,还没吩咐摆饭。” 邓源嘀咕道,难道气性这么大,昨天生气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一面想,一面向内宅走。迎面看到邓汐从正房走出来,便问道:“汐儿,母亲身子好些没?” 邓汐道:“早间喝了半碗粥,便觉得胃里烧得慌,什么都吃不下,现在还在床上躺着。请了大夫来瞧,又看不出什么症候,只说是操劳过度,让多休息,连药都没给开。” 邓源眼珠子一转,这个大夫还算是有些医德,看不出毛病便不给花乱开药,不像有些大夫贼不走空,只顾开些温养的药给病人,反正吃不死人。 段彩衣的病根,应该就在邓源身上。这位大小姐一生顺风顺水,何曾像昨日那般吃瘪?胃里有火,自然吃不下饭。 邓源便问:“家里有没有山楂?” 邓汐不解地说:“厨下应该有。” 邓源便说:“你带我去。” 兄妹来来到厨房,邓源再一次长了见识。足足三间的厨房,这面积若是放在后世,都够一家四口居住了。 厨子、小徒弟和帮厨婆子正坐在一处闲聊,案板上摆着切好的食材,灶上开着小火,一派准备就绪的模样儿。因主人外出,主母又未发话,厨子拿不准中午要做什么菜、几时开饭,便只好先把准备工作做好。 见少爷小姐来了,众人唬得赶紧起身请安。 邓源道:“礼数都免了吧——有山楂吗?” 大厨莫名其妙,但还是回道:“回哥儿的话,有早间买来的新鲜山楂,熟倒是熟了,只是个头儿不太大。”这个季节的山楂,还没到最好的时候。 邓源伸手:“拿一个我尝尝。” 一个机灵的小徒弟早早地托出一个小竹箩:“您请。” 邓源拈起来放进嘴里,还不错,味道醇正,果肉厚实,酸甜开胃。便问大厨:“糖葫芦会做么?” 大厨眨眨眼,一脸清澈的愚蠢。 邓源换了个说法,循循善诱:“就是糖球。” 大厨和小徒弟交换了个眼色:“应···应该会吧。” “赶紧,熬糖稀。”邓源吩咐:“我来给山楂去核。” 第九十六章 开胃 邓汐悄悄问:“源哥哥,你做糖球做什么?” 南直隶一带将糖葫芦唤作糖球,有时候念白了就会念成“糖牛儿”。邓汐父母都是晋省人,又是在苏州长大,对这几种叫法都不陌生。 邓源笑道:“母亲没胃口,是因为秋燥,给她弄点山楂去去火。” 邓汐歪着脑袋问:“山楂有这么大功效?” 邓源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山楂,能清热、开胃、养颜、护肤,这可是好东西啊。” 一眼瞥见大厨还在神游,便干咳一声说:“愣着作甚啊?” 大厨一惊,赶紧扑到柜子边捧出一个精致的瓷罐。打开,里面是白糖。 看来这个年代的白糖也是稀罕物,不然不会以邓鼎城这么家大业大,白糖还如此珍而重之地保存。 小徒弟打开灶门,火势顿时大了一些。大厨在锅里添了水,又豪横地擓了两大勺糖,拿大勺轻轻搅动起来。 大厨纵横后厨十几年,从来没做过糖葫芦这种市井小吃,是以方才有些措手不及。现在回过神来,这点子基本功,不在话下。 邓源拿过一个陶盆倒入清水,撒入少许盐,将山楂搓洗片刻,又拿根筷子将山楂籽捅出来。邓汐看得有趣,便也过来帮忙。 帮厨婆子也要上手,但被邓源制止了。 这糖葫芦,必须邓大少亲手做出来才有意义。 山楂核去尽,邓源用干巾将山楂表面的水分擦净,此时锅里的糖稀也开始冒泡了。邓源见火候足了,便拿筷子穿起几颗山楂放进锅里。大厨轻轻晃动铁锅,让每一颗山楂都均匀地裹满糖浆。而后小徒弟取过一个干净的盘子,邓源“啪”地一下把糖葫芦拍到盘子里,一串糖葫芦便大功告成。邓汐见了,便如法炮制,不一会儿便做出了四串糖葫芦。 盆里还剩下十几颗山楂,邓源又冒出一个主意,直接将山楂倒入锅中,反复翻炒。半透明的糖浆很快转为白色,而后翻砂,成了挂在山楂表面的糖霜。 一旁的小徒弟这回没等师父吩咐,又递过来一个盘子。邓源示意大厨将糖霜山楂倒入盘中,得意地对邓汐一笑:“走,给母亲送过去。” 邓汐瞧着挂满糖霜的山楂球,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源哥哥,要不···我先试吃一个?” 邓源笑道:“也对,就当为母亲试药了,张嘴。”伸出手指拈起一个山楂球。 邓汐依言张开小嘴,邓源假装投掷,将山楂球送入邓汐口中:“如何?” 邓汐笑得满脸通红,咀嚼几下之后,用力点头:“好吃,这下母亲能吃饭了。” 两人蹦蹦跳跳离开厨房,大厨在后面愣了半天,见小徒弟也在发呆,不轻不重地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说:“愣着做什么?你也弄几个山楂球来,给师父尝尝!” 小徒弟一吐舌头,赶紧洗山楂去了。 另一边邓源二人回到正房,段彩衣依旧没有出屋。 邓源道:“汐儿你去给母亲送进去,我在外面等着。” 邓汐一手拿着一个盘子,蹑手蹑脚进了卧房。 段彩衣正半躺在床上看《会真记》,没穿比甲,只穿了一件贴身的衬裙。邓源没有进来,是很明智的。 听到动静,段彩衣一抬眼,见是女儿进来了,便懒洋洋地问:“汐儿,有事吗?” 邓汐笑嘻嘻地说:“娘,听说您吃不下饭,不妨试试这个。” 段彩衣这才看到女儿手中的盘子,坐起身来问道:“糖葫芦?你在哪买的?小孩子的零嘴儿,我才不吃。” 邓汐道:“这是我和源哥哥一起为您做的。” “你和谁?”段彩衣一愣。 “我和源哥哥啊。方才源哥哥回来,听说您吃不下饭,特意带我去厨房做了糖葫芦。他说,山楂能能清热、开胃、养颜、护肤,没胃口的时候来一串糖葫芦,比什么药都管用。” 段彩衣将手中的书丢到一旁:“不吃!” 哼,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段彩衣还记得,当年在太原初识之时,还是个穷小子的邓鼎城带自己去逛集市,好东西买不起,便买糖葫芦来哄自己开心。太原的冬天很冷,山楂外面的糖衣冻得真如冰一般,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在段大小姐的人生中,那是第一次站在街边就着北风吃东西。第一口下去还呛了风,邓鼎城赶紧抬起双臂像老母鸡护崽似的给自己挡风··· 离开西北之后,在苏州倒是很少看到糖葫芦了。一晃十九年过去了,现在轮到他儿子拿这一套来糊弄老娘? 十九年了,你们邓家的套路就不能换一换? 不过气归气,段彩衣想了想,眼下还是不宜和邓源翻脸。人家亲手做的糖葫芦,你要是一口都吃,是不是太不给面子了?于是叹了口气,转而说:“难为你们俩一番孝心,尝尝吧。” 邓汐把糖霜山楂球举在前面:“先吃这个,我试过了,比糖葫芦好吃。” 段彩衣狐疑地拿起一颗:“这是什么,大还丹么?” 邓汐笑道:“源哥哥说,这叫糖霜山楂球。” 段彩衣犹豫着咬了一小口,但觉酸甜可口,汁水四溢,唇齿生津,不觉眼前一亮。但面上仍淡淡地:“倒也罢了。” 邓汐有些失望:“娘,不好吃么?” 段彩衣道:“勉强还能入口。” 邓汐眨眨眼:“那···咱们中午吃什么?女儿饿了。” 段彩衣瞥了女儿一眼:“就你事多!”一口将剩下的大半个山楂球塞进口中。 “娘···”邓汐拉长了音调。 段彩衣叹气道:“你去吩咐厨房吧,随便做几个菜。待会儿我若是胃口好些,自会去吃。” “好嘞。”邓汐转身要走。 “回来。” “娘···”邓汐苦着脸回头看着母亲,以为母亲又变卦了。 “东西放下。”段彩衣看了一眼邓汐手上的山楂球。 邓汐一笑,放下山楂球,带着糖葫芦轻快地走出卧房。 邓源见妹妹出来,忙头偶去询问的目光。 邓汐挺起胸膛,抓起一串糖葫芦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药到病除!” 第九十七章 各路豪杰 午后,邓鼎城回来,告诉邓源晚上商号有一场小宴。明日中秋,照例放假一天,除了值班的伙计,本地伙计可以回家,其他人都也可以出去放松一下。今日晚宴是他这个大掌柜的犒劳伙计们的,邓源初来乍到,邓鼎城让他去露个脸。 邓源有些紧张:那岂不是要和晟记商帮苏州分号的头头脑脑公开见面?这种商务场合,实在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啊。他脑中闪过以前看过的狗血商战剧,豪门公子留学归来,家族举行盛大酒会让公子公开亮相。公子一身白色西装,端着红酒周旋在形形色色的老狐狸之间,想一想就尴尬得一批。 邓鼎城笑问:“害怕吗?” 邓源老老实实地说:“头一回出席这样的场合,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你是我儿子,”邓鼎城再次强调道:“哪怕你往那一坐什么都不说,也没人敢小看你。” 邓源只好点头称是。 为了晚上这一战,邓源抓紧时间又睡了个午觉,养精蓄锐。 段彩衣则暗暗发狠:“好你个邓鼎城,咱们鸿儿十七岁了,从来没见过你带他参加过商号的节宴。现在倒好,这野小子来了没两天,就以大少爷的身份抛头露面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着瞧,老娘以后要是不找机会让这小子摔个狠的,我就不姓段!” 酉时初刻,邓鼎城带着邓源到了商号。 节宴就设在商号的大堂,五张大圆桌一字排开,已经坐了好几十人。 大家见邓源来了,纷纷起身问好。 邓鼎城满面春风地一边抱拳一边往里走,来到当中主位坐下,邓源乖巧地坐到他的右手边。 左边是二掌柜周升,他笑呵呵地对大侄子点点头,邓源赶紧起身回礼。 邓鼎城便分别介绍,主桌上坐的是分号的三掌柜、账房管事、文牍管事、内柜管事以及下面各个店铺的掌柜。 这一桌以晋省人为主,只有个别店铺的掌柜是操着苏州口音的。可见商帮确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群体,也正因这个原因,乡党加亲戚的关系使商帮更加有凝聚力。 三掌柜名叫孙茂卿,名字文绉绉地,长相也十分斯文。四十余岁,面白无须,若是换一身衣服走在大街上,任谁都看像是个教书先生。邓鼎城介绍说,三掌柜分管账房、书案和分号的车马房产。写得一手好字,又算得一笔铁账。无论多大的数目,多复杂的账务,在三掌柜眼皮子底下过一遍,立刻清晰无比。记忆力也是过人,整个分号有多少存项,大到分号这套院子值多少银子,小到各店铺添置了多少桌椅板凳,那是张口就来。 孙茂卿早年便在账房做事,现任的账房管事白永寿早年便是他的师父。孙茂卿年轻有为后来居上,白永寿也没有丝毫怨言。对于这位高徒,以前是悉心教导,现在是倾力支持。 白先生五十多岁,面容清瘦,头发胡须都很稀疏。邓源瞧着他脑袋顶上浑欲不胜簪的发髻,不无恶意地想着,是不是管账的用脑过度,老来都头发不保?再看看头发尚算浓密的孙茂卿,似乎看到了十年后的他。 文牍管事则是一位实实在在的秀才,叫做康中和。康秀才读书不太顺利,三十多岁才勉强进学。后来又参加了两次秋闱,无一例外榜上无名。看看年纪大了,家里负担又重,处处用钱,一狠心便弃绝举业,投身商号,做了一名书手。因文采不错,做事又细致认真,没几年便做了管事,——这在晟记商帮里可不常见,其他分号这一级别的管事,大多是由小伙计培养起来的,既有忠心又有情分,用得放心又顺手。但邓鼎城用人不疑,在前任文牍管事告老返乡之后,便直接擢升康中和做了管事。康秀才也感恩戴德,草拟文稿、文书交接、案牍保管做得一丝不苟,从无错漏。自然这些年小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老家早就盖起了一溜大瓦房,比过去读书二十几年的出息大了去了。 内柜管事叫张双喜,这名字便像是个商人了,长相也确实对得起自己的名字。一张白白胖胖的大圆脸,未曾开口人先笑。他掌管的分号大宗货物贸易,譬如昨日邓源初到商号的时候,如果对小伙计说“我有一万匹生丝要卖”,那么与他接洽的便会是这张管事了。 紧挨着张双喜坐的,是粮店掌柜顾宝通。也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看长相便知道精明强干。邓源知道,在这个讲究座次顺序的社会中,各位店铺掌柜的位置都是有讲究的。除分号各位管事之外,顾宝通的位置距离大掌柜最近,显然他是各店掌柜中最有身份的。而事实也是如此,晟记的买卖,最大宗自然是盐业——这是由邓鼎城亲自负责、周升具体过问的,轮不到别人插手。而盐业之外,获利最丰厚的便是粮食买卖。晟记的收购的粮食,大宗是运往西北做军粮,小宗是当地分销。因苏湖一带本就是鱼米之乡,百姓无须高价购粮,零售没有多大收益,所以顾宝通也在做南直隶各卫所的生意,人头熟,手面广,算得上是邓鼎城手下一员大将。 粮店之下是当铺。晟记的当铺不像别的小当铺那样做穷人的买卖。收个旧衣服、破柜子,进出几百文的买卖,有什么意思?晟记走的是高端路线,专收名贵器物、名人字画、珠宝古董。低进高出,也是一桩获益颇丰的生意。当铺掌柜郑四宝也是一脸学究气,与别人最大的区别是一双眼睛始终眯眯着,这是多年来鉴宝识物留下的习惯。 郑四宝之下坐着的是银号掌柜武云翔——这多少让邓源有些意外,他没想到银号掌柜在当下的晟记苏州分号只能排第三位。在后世的记忆中,晋商一直是与古代中国金融发展史相伴始终的。虽说闻名天下的票号是在清朝中后期才创立的,但在大明末期,经营银号的也应该是神豪才对啊。也不知是因为当下的苏州银业竞争激烈,还是因为邓鼎城的重心不在这上面,所以武掌柜只能暂时屈居第三。武云翔年纪不大,应该是在座各位掌柜中最年轻的一位。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的笑与张双喜不同,张双喜那是生意人的热络,而武云翔则更多的是显出冲淡谦和。 其余诸位,邓鼎城也都一一介绍了,邓源一时之间也没法把每个人的资料都记住,起初几位还行,后来便只记住了姓名。反正以后日子很长,可以慢慢了解。 相对印象深刻的便是丝绸铺的掌柜陆一川,他是主桌上唯一的苏州人。也许是因为丝绸买卖水太深,确实需要一位本地人牵头。 这便是晟宝源苏州分号的各路豪杰,邓源与众人分别见礼,在一声声“少掌柜”的称呼中几乎迷失方向。邓源的身世,此刻已经不是忌讳,大伙儿自然要与之交好。 在邓鼎城干咳一声,道:“源儿眼下的主业是读书,明年要参加秋闱。‘少掌柜’的称呼,还是先不要提。” 第九十八章 用人 邓鼎城这句话,有些深意。 若是他说“少掌柜的称呼不要再提”,那显然还是心有顾忌,因为家里还有一位更加名正言顺的少掌柜邓鸿。而现在他说的是“先不要提”,就很微妙了。为什么现在不提,因为人家要读书应考,那才是出人头地的正途。相比之下,经商什么的弱爆了。可若是考不中呢?也许就可以提一提“少掌柜”这个称呼了。 其实,在规矩森严的晋省商帮,“少掌柜”的称呼是很敏感的。因为商号严格沿袭着东、管分离的做法,掌柜做得再出色,这产业也不是你的,而是财东的。只要财东一句话,就可以把掌柜的扫地出门。所以掌柜这个职位,也不是可以私相授受的。 但邓鼎城身份特殊,大家都默认了他在苏州分号有着绝对的权威,而他的一双子女也都是财东段家的骨肉,平日里戏称邓鸿为少掌柜也是无伤大雅的。 在这样一种思维下,邓源算是捡了个便宜——他虽然没有段家血缘,但好歹是邓鼎城的儿子,段彩衣的继子。所以这帮人精便选择性地忽视了“血统不纯”这件事,而将邓源列为少掌柜的备选。 即便现在邓鼎城不许他们称呼邓源为少掌柜,但丝毫不影响他们与邓源拉近关系。 酒宴开始之后,邓鼎城先举杯,照例说了一些客气话,无非是感谢兄弟们的付出;众人也纷纷表态,跟着大掌柜干,无怨无悔。接下来便是互相敬酒,敬酒的后半程必然演变为拼酒。 商号里一年中仅有三个节日可以喝酒:端午,中秋和除夕,平日里不管伙食怎样,一律不得饮酒。如有违反,一定严惩不贷。当然,外出应酬就另当别论了。 因平时禁酒,所以一旦开戒,拼酒也格外凶。 邓鼎城酒量很好,来者不拒,酒到杯干。看得出来,要做一名出色的大掌柜,酒量也是必不可少的素质。 众人敬完邓鼎城,便开始围攻邓源。邓鼎城似乎是有意抻练邓源,故而并不干涉。邓源起初是硬着头皮喝,后来发现越喝越精神,再次确认了这个年代的黄酒对自己作用不大,胆气一壮,便主动出击,没多时便将主桌十几人打了一圈。 打完一圈,邓源脸上的酡红居然渐渐褪去,除了眼圈有些发红,便看不出带了酒意,众人啧啧称奇。旁边桌上有些身份的大伙计、店铺管事也纷纷过来敬酒,邓源不知不觉间,喝下了至少五斤黄酒。除了中间上了一趟茅房,再无其他异状,连邓鼎城都惊讶不已。 这顿酒喝到将近三更天,邓鼎城起身笑道:“毕竟年纪大了,熬不得夜,我先回了。” 主桌上众人赶紧起身送行。 看似乱哄哄的送行场面,亲疏远近、上下尊卑也是一目了然。周升默不作声地帮邓鼎城挪开椅子,陪着走到门外;孙茂卿靠在邓鼎城另外一侧,边走边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白永寿则一如既往地站跟在自己的爱徒身旁;康中和、张双喜走在前面,一左一右打开大门;各店掌柜里,顾宝通步子最快,大声招呼邓鼎城的车夫过来;其余众人只能跟在后面拱着手说“路上慢些”。 上了车,邓鼎城和邓源相对而坐。没和驶出几十丈,邓鼎城忽然坐直了身子,笑着问邓源:“这顿酒,喝出什么心得来了?” 邓源惊讶地看着老爹。方才离席的时候,他显出七分醉态。但此刻看起来,最多带了三分酒意。看来老家伙时时刻刻地留了一手。 但也很好理解,这种场合下,做老大的必须把握分寸,否则若真的一不小心被下属们灌到桌子底下,岂不是威严扫地? 邓源一笑:“最大的心得——原来我酒量挺好的。” 邓鼎城也笑了:“以后这样的场合还会有很多,你要悠着点。方才看你喝酒,有点像我年轻的时候,来者不拒。这样不太好。” 邓源心道,您现在不也是来者不拒么?但又一转念,人家现在是大掌柜,能给大掌柜敬酒的,起码得是各店铺有头有脸的管事,不可能随便来个伙计就给大掌柜敬酒,这就无形中为邓鼎城挡了很多酒。 “说点正经的,”邓鼎城调整了一下坐姿:“这一桌人,你瞧出什么来了?” “果然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您这是考验我呐。”邓源很庆幸自己并没有傻乎乎地只顾喝酒:“看得出来,周叔叔和您是最亲近的。他全程话都很少,不像别人那样要顺着您的口风聊天,这就说明您二位已经不仅仅是大掌柜和二掌柜的关系了。” “那是自然。”邓鼎城点点头:“你周叔叔是和我一起趟过草原、睡过雪窝的,他在土匪窝里为我挡过刀,就冲这,他说话就无需看我的眼色。” “孙掌柜和账房的白先生关系也是挺铁的吧?” 邓鼎城又点点头:“这也不难看出来,毕竟他俩是师徒。” “但张管事似乎对孙掌柜有些不服气。”邓源试探着说出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第一个观点。 “哦?从哪里看出来的?”邓鼎城来了兴趣。 “刚才您起身离席,孙掌柜扶您的时候,张管事似乎也想伸手,但被孙掌柜占了先。然后他对康先生使了个眼色,俩人一起去开了门。” “唔,观察得很细致,他们这点小动作都被你注意到了。”邓鼎城赞许地看着邓源。 “这算是他们的小圈子么?”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谁都有自己臭味相投的好朋友,这还算不得小圈子。”邓鼎城无所谓地一摇头:“孙茂卿其实有短板,他管账是一把好手,但没单独负责过一个店面。张双喜资历比孙茂卿深,又有过独当一面的经历。那年三掌柜出缺,我不是没考虑过张双喜。但用人要用其所长,我身边缺一个铁算盘,便向总号推荐了孙茂卿。所以张双喜对他有些不服气,也是人之常情。” 邓源道:“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孙掌柜在这个位子上比张管事合适。论经营,您和周叔叔都是老手,再加一个张管事,也只是锦上添花。可若是三位掌柜都在前面冲锋陷阵,没有人在后面稳住阵脚,终究不是长治久安之策。” 邓鼎城眼中赞许之色更浓:“什么时候张双喜也能像你一样想明白这一层,我便推荐他到别处分号做个副掌柜。” 第九十九章 银号 邓源好奇地问:“难道您当时没告诉他您的想法?” 邓鼎城反问:“这点道理还需要别人告诉,那他将来如何更进一步?” 邓源从一个现代人的角度去想,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正常情况下,一名有能力、有资历的老员工,在升迁的路上被年轻人赶超,是需要心理疏导的。无论这个老员工自己性格多么豁达,总归需要来自上层的安慰和肯定,哪怕是画一张大饼呢,这是一种正常的情感需要。 可邓鼎城居然认为不需要? 是不是他认为,以他大掌柜的权威,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无需向下面的人解释? 马车继续前行,邓鼎城继续问:“你还看出了什么?” 邓源道:“粮号的顾掌柜,好像心气很高,处处要表现出自己与别的店铺掌柜不同。” 邓鼎城笑道:“这个老顾,回头还要敲打。” “顾掌柜和张管事是不是暗中较着劲呢?”邓源大胆猜测。 “他俩算是君子之争。”邓鼎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看来并不担心手下人的明争暗斗。所谓争斗,只要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不闹出勾心斗角的丑闻,其实可以视为一件好事。 邓源笑道:“看起来这位张管事过得并不轻松,向上盯着副掌柜的位置,向下还要应对其他人的竞争。” “人生于世,谁又不是如此呢?”邓鼎城眼睛望着车厢顶棚,悠然说道:“每个人都在努力争取自己力所不逮的位置,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邓源一怔,从老爹的话里居然感受到一些高深的禅意,不由得肃然起敬。 “其余几位掌柜,看得出来各有所长,但孩儿有个疑问···”邓源将话题拉回现实中,继续讨论那几位掌柜。 “什么疑问?” “按理说做钱生钱的买卖利润极大,可为什么在咱们分号里,银号的排名反而不那么靠前?” 邓鼎城看了他一眼:“商业本来就是末业,咱们若是再一味地将本逐利,岂不是更是空中楼阁?盐、粮两样,是人之所必需,抓住这两样,才识抓住了生意的命脉。” “生铁也是必需的,咱们有这方面的买卖吗?”邓源脑子一抽,由盐想到了铁。毕竟“盐铁专卖”是古代政府两大垄断产业。 邓鼎城瞧了他一眼,笑道:“小子,野心不小啊。生铁的买卖也想插手,这是要押上九族吗?” 邓源恍然:生铁是铸造军器的,朝廷管控必然很严。就算民间也需要生铁打造农具、器物,但用量很少。对于晟记这样的商帮来说,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极大规模。若私自经营大批量的生铁,确实会让朝廷浮想联翩。 随后邓源想到另外一个问题:现在可是明朝末年,已经到了所谓“八大晋商”与后金走私贸易的黄金时期。便压低声音问:“咱们不做生铁买卖,别人家也不做吗?” 邓鼎城严肃起来:“你听到了什么传闻?” 邓源指了指东北方向:“在老家的时候我便听说,有些商号往关外运生铁、牛皮、胶漆,甚至还有火药。” 邓鼎城低声喝道:“这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 邓源一吐舌头,不吱声了。 邓鼎城又道:“这种事情,听听就算了,怎好拿出来说是非?若是真的,你不去报官,便是知情不举;若不是真的,你随口说了,便是污人清白。这两条罪名,哪一个是你承担得起的?” 邓源悚然一惊,赶紧赔罪:“孩儿知错了。” 邓鼎城叹了口气:“还是年轻!好了,不说别人家的事了。继续说今晚的事吧。” 邓源回到方才银号的话题:“孩儿觉得,银号的生意似乎应该好好搞一搞。” 邓鼎城问:“如何好好搞?” 邓源道:“远了不说,就说咱们商号里,收购粮食、生丝、茶叶等大宗货物,还是现银交易居多,孩儿就十分不解。为什么自家的买卖,反倒不能用自家银号的银票结账?若是供货商都用晟记的银票结算,银子都在晟记体内循环,咱们的本钱不是更充足?”最后一句他本想说“现金流更充足”,又怕老爹听不懂,只好不伦不类地说了一句“本钱更充足”。 邓鼎城笑道:“我倒是想都用晟记银号的银票,无奈不是谁家都愿意收啊。” 邓源反问:“为什么他们不愿意收咱们的银票呢?” 邓鼎城理所当然地说:“若供货商是苏州本地的,那还好说,收了银票可以随时来兑取现银。可咱们的供货商遍布苏、锡、常、松江各州府,还有些干脆就是乡下地方,哪里会为了兑一笔银子,巴巴地跑一趟苏州?” 邓源道:“这便是问题的症结了。若是咱们的银号开遍南直隶,咱们的银票银票随处可以兑取,是不是就解决这个问题了?反过来说,正因为银号经营得不温不火,在百姓心中并未形成可靠的信用,所以咱们的银票不能流通。银票不能流通,便进一步降低了银号的影响力,银号的生意也就继续提振不起来,这算是恶性循环吧?” 邓鼎城咂摸了一下“恶性循环”这个词的意思,失笑道:“照你说,这些年商号的经营方向还出了问题了?” 邓源不好意思地笑笑:“孩儿倒没那么狂妄,只是觉得以眼下天下的局势来看,尽快将银号做大,将来有可能靠着这个保命。” 邓鼎城一皱眉:“越说越玄乎了,还扯上了天下局势?”他越发觉得自己没看透这个儿子。 “政局稳不稳,直接决定了咱们的生意做得稳不稳。譬如西北流寇作乱,您就得给商队多配几名护卫,成本就高出一大块。若是运送现银,成本就会更高。将来流寇之患,必然不会仅限于西北一隅,南直隶也会被波及,所以孩儿认为,现在改走轻资产的路子,势在必行,而改良银号则是第一步。” 邓鼎城很是惊讶。一来“轻资产”这个词很是新鲜,不知道儿子从哪里听来的,二来邓源断言说流寇早晚要闹到南直隶的,究竟是信口胡说,还是有什么依据?商号里虽然一直有人往来与西北和南直隶,但谁也不敢做如此论断。邓源这番话,若是严格计较起来,其实有散布恐慌消息的嫌疑,甚至是可以被认定为流寇奸细的。 第一百章 票号 邓鼎城沉吟了一下:“你说流寇会波及南直隶,这话可有依据?” 邓源笑了一下。他方才说“波及”,已经是在照顾邓鼎城的感受了。作为一名“过来人”,邓源依稀记得,历史上有个着名的“渑池渡”,农民军突破黄河天险,直入中原大地,湖广、川蜀、南直隶都成了流寇劫掠的战场。张献忠甚至攻破了凤阳,烧了明祖陵,让崇祯皇帝好一顿震怒。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一旦出口,那就是妖言惑众。只好委婉地说:“我从晋省出来,一路步行,见多了流民的惨状,也见多了官兵的无能与残暴。照这个势头下去,流寇必然是剿之不绝,战火烧到南直隶只是个时间问题。” 邓鼎城又沉默了一下:“这是国家大事,你若早些中举、中进士,便能早些为国效力。就算不能致君尧舜,至少也要保一方平安。” 邓源笑道:“眼下我有保咱们晟记平安的方略,就看您愿不愿意采纳了。” “口气不小。”邓鼎城换了个姿势,后背靠在车厢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说说你的轻资产吧。” 邓源先做了一下名词解释:“所谓轻资产模式,就是紧抓咱们的核心生意,而将非核心的事务,尽量甩出去。与轻资产相对的是重资产,重资产就是房产、田地、作坊、设备,这些东西本身固然很值钱,但缺点是占据更大的资金体量、流动性相对较差,升值能力也同样较差。若在太平年月,重资产多一分便是一分实力的象征,但在当下,资产就等于负担。一旦战火来临,玉石俱焚,什么也剩不下。” “您今日去黑虎堂雇护卫,其实也可以看做轻资产模式的一种举措。”邓源继续解释道:“过去商号里走垛,都是自己的垛爷护航,随行护卫也都是商号里长年养着的。但现在年景不好,您也不得不寻求外包——就是把护卫这一块业务包给外人。轻资产运营的核心,便是‘外包’,把这些辅助性的东西统统外包给更专业的人去做,这比我们从头培养出一个专业人士要省钱得多。说句不好听的,将来若是用不上这么多护卫了,一脚踢开,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再说回到银行业务上。虽然我不了解咱们的银行具体经营情况如何,但一般来说,银号主要经营的不外乎存、贷两项业务,这是典型的重资产业务。人家把银子存到我们银号里,万一遭了兵灾,银子被抢,储户要来找我们要银子;而一旦没了存银,放贷业务也就无以为继。所以,孩儿觉得银号应该转一转思路,在大乱的局势来临之前,尽可能地减轻负担。” 邓源一口气说完,停了下来,试探的看着邓鼎城。 邓鼎城显然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他的话,皱着眉头反问:“依你说,眼下经营银号的,都是在等死?” 邓源语塞。作为一名并无实操经验的穿越者,他眼下能拿出来的就只有这些理论,并无实实在在的数据或者案例来说服老爹。只好从哲学角度下手:“人都总是要死的,但活着的人总要想法子活得更好。同样,每一项生意都有做到头的那一天,但只要那一天还没到,咱们就要想法子做好,不是吗?”看看邓鼎城没有反应,邓源放了个大招:“恕孩儿狂妄,眼下这些还在平平稳稳做买卖的人,多半是承平日久,对大明朝的未来还有个乐观的期许,觉得天塌不下来,自己的产业能守得住、传得下。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真要是到了流寇兵临城下那一天,再想转移资产可就来不及了。” 这话说得有些放肆了,邓鼎城眼神严厉地制止了他:“谁教你这么胡说八道的?若是被外人听了去,到官府告你一个大不敬之罪,你吃得消么?” 邓源想起后世话剧《茶馆》里耿直的常四爷因为说了一句“大清国要完”,蹲了一年多大牢。而自己方才那番话,浓缩起来中心思想也是“大明朝要完”,多少是有些藐视朝廷了。好在车里真的没有外人,便老老实实低下头,不再说话。 不过这番话显然让邓鼎城入了心,他神情复杂地思索片刻,说:“抛开这些离经叛道的言语,你在生意上的想法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但你指出了现在银号存在的问题,那么这些问题如何解决,你可有主意?” 邓源来了精神:“当然也有设想。孩儿的想法有这么几条:第一,存银的生意要继续做,还得扩大规模,吸收更多的银子作为资本;第二,放贷的规模要压缩,还是那句话,世道不好,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的概率会越来越大,没必要继续冒这个风险···” 邓鼎城打断了他:“如你方才所说,万一流寇来了,银号里存银那么多,岂不是便宜了流寇?” 邓源笑道:“精简资产要有取有舍,再怎么舍,也不能把银子这个最核心的东西舍去了啊。而且孩儿有应对之策——去中心化。” 邓鼎城又迷茫了:“什么叫做去中心化?” “若咱们有个明晃晃的大银号,那便是我们的存银中心。银子都存在一处,流寇一来便直接打包拉走,这便是中心化的弊端。而去中心化,就是不把银子存在一处,而是分散到各地保管起来,就算一处银号被劫,损失毕竟有限,不会伤筋动骨。” “那岂不是要分出大量人手运输、看管?” “这是必要的成本,总比留在一处被人抢走强吧?” 邓鼎城不置可否,又问:“那我们吸纳了这么多存银,而不放贷,利润从何处而来?” “接下来便是孩儿要说的第三点了,改银号为票号,主做汇兑、结算业务。” 邓鼎城重复了一遍:“票号?经营银票的商号?所谓票号,与银号有何不同?” “票号,经营的是汇票。譬如苏州分号开出的汇票,持票人拿到南京的分号照样可以兑出银子来,而我们从中收取一定的手续费,这便是票号。” 第一百零一章 信局 邓源一脸期待地看着邓鼎城,却没从邓鼎城脸上看到惊喜之色。 邓鼎城摇摇头:“这样的想法,晋商长辈们也多有提及。异地结算,早就是我们行商人家的要害。我们的路程动辄数千里,资金用量大,周转慢,有时候需要大量货款,而随身带着的现银不足,便会就近找相熟的商帮举贷。久而久之,一些关系好的商帮弄了个叫做账局的东西,可以异地存放款。但终究不成气候,只能是小范围的互相周济。原因无他,便是交通不便,无论是运送现银还是传递消息,都太不方便了。还有一点,无论银票还是汇票,一旦遇到高手伪造,你就有把握能尽数识别出来?” 邓源胸有成竹:幸好本少爷大学里学货币银行学的时候没翘课,对票号的起源的所知甚深,要不然今天还真唬不住你。不就是怕交通不便么?有不是没法子解决。历史上真正意义上的票号诞生于清朝道光年间——虽说那已经是二百年后了,但那是的交通情况并没有比明末强多少,同样没有飞机高铁,人家怎么就能弄出来?还是思路的问题,思路打开天地宽啊。“这方面孩儿也有考虑,在真正建立票号之前,要先建立信局。” “信局?”邓鼎城已经有些傻眼了。这一路上,好大儿的新鲜名词层出不穷,他这些东西都是从哪来学来的?这小子在晋省十几年,真的是窝在乡下读圣贤书么?怎么觉得他比这个走南闯北的大掌柜父亲还有见识?“那你再说说,什么是信局吧。” “所谓信局,从功能上看,可以理解为民办的驿站。并且这个驿站功能比较单一,就只是送信。等可靠的信局建立起来之后,我们就可以在有信局的地方设立票号。信局可以一举两得解决消息传递和防伪两个问题。孩子给您举个例子,假设我们在松江收了一批粮食,需要付款一万两。这个时候我们只需要在苏州的票庄开出一张一万两的汇票。汇票一式三份,一份给供货商,一份留着存档,一份用作兑取凭证。并与供货商约定取款时间。在这个时间范围内,由信局将兑取凭证送到松江的票号。然后持票人拿票登门,与当日票号的兑取凭证做勘合,比对无误之后便可以知趣现银。这样一来,兑取银子的票号既可以事先掌握取款信息,可以从容将银子备足,又能通过兑取存根来鉴别汇票真伪。” 邓鼎城眯起眼睛,认真地思考起邓源设想中这个模式的可行性。 邓源继续说:“当然,短时间看起来,建立一个覆盖全国的信局网络有些不切实际。但我们可以在南直隶、湖广、闽浙一带入手,先建立一个地区性的信局,然后逐步扩大影响。只要挺过了流寇之祸,就可以将票号的生意推向全国。”在他的设想中,流寇依旧是动摇大明国本的心腹之患,而关外的后金政权,虽然力量已经十分强大,但历史上清军入关的偶然性太大。假如大明能够妥善处理寇患,清兵是否能得天下还是存疑的。就算最终能入关,那个日子也会无限期延后。同样,现在的大明百姓就算能考虑到改朝换代的危险,按照优先级来排序的话,后金也是排在流寇之后的。所以邓源在讲述之中,刻意避开了后金的威胁。 邓鼎城双手交握,两根食指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着手背——这是他陷入沉思时的习惯动作。邓源虽然和老爹不熟,但人家在认真思考,这是看得出来的,便知趣地打住了话头。 良久,邓鼎城忽然笑道:“信局,是个好东西。但眼下朝廷忙着裁撤驿站,而你却要顶着风头建信局,果然是一身反骨。” 明末裁撤驿站,这是一个流传了四百年的槽点,邓源自然是知晓的。 官办驿站,历朝历代有之,作为政府上传下达的通讯脉络,也为官员公务往来提供交通工具和食宿。但在管理涣散的大明朝晚期,驿站也如同别的衙门一弊病丛生。崇祯皇帝登基后,已经意识到国家财政枯竭,便挖空心思要开源节流,到处寻找能省钱的法门。这个时候御史毛羽健上疏陈说官办的驿站存在的弊政:“兵部勘合有发出无缴入,士绅递相假,一纸洗补数四。差役之威如虎,小民之命如丝。”后来,刑科给事中刘懋又上书,建议对驿递严加整顿,并列出详细数据,认为革除各种弊病以后,驿站经费每年可以节省几十万两银子。如果说御史毛羽健指出驿站的弊政只是让崇祯皇帝开始正视这处看似不起眼的角落,那么刘懋上书中提到的真金白银则真正让皇帝兴奋起来,并将驿站裁革提上议事日程。 皇帝委任刘懋主持其事,大刀阔斧地的一干没权没势的驿吏、驿卒举起了大棒,干净利落地裁掉了数万驿卒。银子倒是省了不少,据刘懋自己后来的工作汇报,这一项举措为国家省下六十八万多两银子,全部充作了军费。 在大明王朝的最后几十年,几乎每个衙门都充彻着人浮于事、中饱私囊、玩忽职守的问题。裁汰驿站,严格来说并不冤枉。但朝廷对那些的尸位素餐的高官显宦、鱼肉百姓的地方豪强无动于衷,却偏偏拿本身也不富裕的驿卒开刀,显然就是在捏软柿子了。而丢掉饭碗的驿卒也不含糊,本来脚上还穿着一双草鞋,有所顾忌,现在好了,彻底成了光脚的了,那就不必再怕你们这些穿鞋的。西北流寇里有多少是驿卒出身?这事怕是没人敢去统计。 而其中恰好就有一位名扬天下的,他叫李自成。 算算日子,李自成应该就是去年丢掉了饭碗,今年二月——也就是邓源来到苏州那段时间,那位草莽英雄正式投了起义军。 当然,若说崇祯皇帝裁撤驿站导致大明灭亡,这话就有失偏颇了。就算没有李自成,还会有张自成,王自成;就算不裁撤驿站,李自成大概率也会因为其他原因走投无路造反起义。西北流寇之中,边军、小吏出身的可是大有人在。 只能说,是大明王朝各种弊政交互作用,最终为自己培养了那么多掘墓人。 邓源收回思绪,笑道:“朝廷大政,孩儿不敢妄议。但您是知道的,眼下西北流寇之中,有不少人是丢掉饭碗的驿卒。” 第一百零二章 头脑 马车驶入邓宅,邓鼎城下车伸了个懒腰:“早些睡吧,车上你说的那些话,我会认真考虑的。” 邓源恭恭敬敬地答道:“父亲您也早些休息。” 邓鼎城正要举步去正房,邓源见四下无人,忽然又出言问道:“爹,孩儿还有个疑问。” 邓鼎城诧异地回身看他:“何事?” 邓源压低声音道:“您说用人要用人之所长,那么您用孙茂卿为三掌柜,是不是在用其所长的时候,也在用其所短?” 邓鼎城来了兴趣:“怎么叫用其所短?” “孙掌柜没有单独主持过一个店面,这是他的短处。而您用他做三掌柜,专管账务和产业,算得格外的知遇之恩吧?这么一来,他会对您感恩戴德,不会生出二心;而他的短板,这辈子估计也就没机会再补齐了,也就断了他另攀高枝去其他分号的念想,是吧?” 方才邓鼎城说到孙茂卿将来也许会有机会去总号的账房,但那无疑是他给下属画的一个大饼。去总号?倒也不是不可能,但得有人替他说话才行。而邓源看得出来,眼下孙茂卿最大的靠山恰好是邓鼎城,可邓鼎城会放他走么? 邓鼎城眼中精光一闪,旋即笑道:“偏就你心眼子多!”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迈步进了正房。 邓源看着老爹的背影,轻轻舒了一口气,轻快地回了自己的住处。 今天大谈特谈了一番自己的商业规划,这些话,他其实考虑了很久。今日借着邓鼎城考教自己的话头,一股脑说了出来,虽然带了三分酒意,但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在商帮里混到话语权,必须得拿出点真本事给老爹看看。 从邓鼎城的反应看,效果还是不错的。 最后点出邓鼎城“用人之短”,则是邓源临时起意。这种用人套路,在后世看起来并不高深,一些所谓的“领导力”书籍中都有提及。但后世人毕竟是在总结了古人智慧的基础上才能站得高、看得远,邓源觉得这样的心思在大明朝并不是谁都有的,所以壮着胆子拿出来卖弄了一下,也是向老爹证明我邓大少不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果然,邓鼎城心中确实存了这样的想法,便又对邓源高看了几分。 躺到床上,邓源兴奋得睡不着觉。 如果邓鼎城采纳了自己关于建立信局和票号的建议,那么自己就真正推动了改变历史的齿轮,从青萍之末搅动天地,最终也许真能酿成羊角飓风。 至于晟宝源,也将会在邓氏父子的操持下更上层楼。 也许若干年后,富可敌国的晟宝源商号在回顾发展历史的时候,会找到今晚的谈话,将之命名为“中秋定策”··· 邓鼎城同样睡不着举。 他选择性地忽视了段彩衣娇羞的面庞,草草洗漱之后说了一声“乏得很”,便躺下合上了眼睛,而脑中全是邓源的那些新鲜名词。 他自然不会洞见十五年后大明亡国的劫数,但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他清楚地知道如今的天下局势已经糜烂不堪,改朝换代并未全然没有可能。即便那一天暂时不会到来,但商路的动荡却实实在在是不可避免的。 不仅仅是他,商帮中其他人也都在绞尽脑汁求变,以期能适应这个该死的世道。晋中、晋南的一些商号,已经在关东蹚出一条路,说句不好听的,即便大明亡国了,人家的买卖照样做得下去。 而晟宝源则不同,虽然晟宝源在草原上也有生意,但蒙古人购买力毕竟有限,而且能换回来的东西也单一;重心还是在内地,在粮食和盐业上。而这两大宗都和官府深度绑定,如果朝廷真的垮了,这两项生意必然难以为继。 邓源说要搞票号,这倒是个把赌注从官府身上抽出来的好机会。 还有他说的轻资产,在乱世中,这也是个保全身家的好思路。 但问题是,票号想要做大,初期是不是仍要依赖官府的力量? 大明朝廷钞法甚严,一个民间的商帮想要搞异地汇兑,还要发行汇票,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若是大弄,户部那些官儿会眼睁睁坐视不理吗? 可一旦搭上官府的边儿,就像粮食生意一般,以后想要抽身可不容易。 那些官儿就像沾了腥味儿的老猫,岂能让你逍遥自在? 当然,这些操作上的事情,可以留着以后慢慢攻克。 邓鼎城现在最费解的是,邓源这一脑子奇思妙想是何处来的? 虽然十九年不曾来往,但邓鼎城知道妻儿俩一直本本分分地生活在老家,并未接触过商号里的人,而邓源除了应考之外,也没有接触过官府中人。那他对天下大势的认识和对商帮事务的见解,难道都是从书里读来的? 不应该啊,邓鼎城自己也读书不少,可从未见过书里还有这些学问。 尤其他能说出“用人之短”那番话,这可不是一个死读书的秀才能有的见解。 邓鼎城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告诉了他一个道理,世上的学问有两种,一种是圣人写在书里的,一种是高门大户口口相传的。圣人写下来的,是忠君爱国,是舍生取义,是天地君亲师,是温良恭俭让,无数学子皓首穷经,真正能吃透这些学问的也不过两个人:一位是孔子,一位是阳明先生。而高门大户口口相传的学问,则是真正实用的治世、治人的法门。比如皇帝会教导百姓安分守己,而皇帝自己多半不是安分守己的人。地方官也会广宣仁善,但他自己却往往金刚怒目。 这种学问从来都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按照师徒、血缘关系代代相传,轻易不会让百姓学了去。按理说,邓源应该无从学到才对。就算一个人天资聪颖,从底层一路拼杀过来,看透了这个世道血淋淋的本质,也该是人到中年。 而邓源才十九岁,居然会有这种明悟!说老实话,初见邓源时,这孩子不像往昔所见的那些书呆子,已经让邓鼎城喜出望外了。实在没想到,他非但没有读书读到傻,反而还有这么灵活的头脑,这真是邓家祖坟冒青烟了。 第一百零三章 团圆饭 八月十五,万家团圆。 邓源起了个大早,觑见无人注意自己,便偷偷溜了出去。 苏州的街市醒得很早,邓宅又位于繁华所在,出门不远的街面上,便开始有往来不绝的人群,街边的早点摊子也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 邓源寻了一家开门早的点心铺子,买了两盒月饼,径直去了邓母住的小院。 敲门之后,邓母来开门,见是邓源,着实讶异。 “孩子,你来作甚?”邓母的手还是湿漉漉的。 邓源见她还在围裙上擦拭双手,心知这大过节的邓母还在给别人家浆洗衣服,不由得心里一酸:“过节了,我来看看您。” 邓母假装不在意地一笑:“有什么好看的?额一个孤老婆子,无牵无挂,不用惦记。” “谁说无牵无挂了,我是也是您儿子吗?”邓源努力活跃着气氛,进门之后帮邓母关上院门,见院中果然放着两个大盆,盆里都是衣物,两排晾衣绳上也挂满了衣服。 邓母道:“说了多少次了,你来时,不必带东西。” 邓源只好扯谎:“还记得上次我跟您提过的雨宁吗?这月饼是她托我带给您的。” 邓母狐疑:“真的?” 邓源举起右手:“孩儿若是骗你,出门被车撞死。” “打嘴!”邓母轻轻地在邓源脸上扇了一下:“是什么要紧事,至于发这种毒誓?”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堂屋,邓源笑嘻嘻道:“知道您不愿意收邓家的东西,我哪能忤逆您的意思?这真的是雨宁让我带来的,说是江南的点心细巧,吃了嘴里甜,心里也甜呢。” 邓母这才将月饼接过去,在邓源身旁坐下:“上次说带那雨宁姑娘来给娘看看,怎么这回又是你自己来了?光带两盒月饼来糊弄额?” 邓源不好意思地说:“八字还没一撇,骤然让人家大姑娘来见父母,也是唐突。” 邓母佯怒:“见母亲就见母亲,提什么见父母?” 邓源赶紧讨饶。说实话,在来苏州之前,他倒真动了心思要带归雨宁一起来逛逛。但这个念头也仅限于五脏六腑交流一下,然后就胎死腹中了。现在社会风气不比四百年后那么开放,人家一个好人家的大姑娘凭什么跟你出去旅游啊?名不正言不顺的见什么父母啊?还和你一出来就是好几天,你让人家姑娘回去之后还怎么做人?这要求若是提出来,归庄那熊孩子肯定会报以一顿老拳。 邓母看看天色:“你今天来的这么早,昨日便来苏州了吧?” 邓源点点头:“孩儿在苏州已经两日了——他让我到家里过中秋。” 邓母很意外:“段家小姐会让你进门?” 邓源笑道:“自然不乐意,不过她家大掌柜最近帮她大哥解决了一桩大麻烦,男主人的威风也立起来了,段大小姐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在邓母面前,他措辞很小心,不会称呼邓鼎城为父亲,而是不嫌麻烦地使用各种代称。 邓母冷笑一声:“恶人自有恶人磨,额倒要看看这对狗男女最后是什么结局!” 邓源心中暗暗叹息。他不是圣母,自然不会盲目地劝邓母“看开些”、“放下仇恨”,但看着邓母被怨气禁锢了内心,他也是很不好受。他是真心希望这位母亲能过上几年轻轻松松的日子。但眼下看来是不太可能的,只好顺着邓母的话风插科打诨:“对,看他们俩什么打破头!” 邓母又关心地问:“那姓段的没为难你吧?” “怎么会不为难我?”邓源来了精神,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初入邓宅床上多出一个大美女的故事,又说幸好临危不乱,才没有被段彩衣拿住小辫子。 邓母听得心惊肉跳,最后轻“呸”了一声:“什么大户人家,做事居然恁地下流。” “可不是么,”邓源接口道:“最厉害的是,过后人家还若无其事,您服气不服气?” 邓母气笑了:“服气,也服气你,先前还真没看出来,你比邓鼎城人品强多了。” 邓源讪讪地想,比邓鼎城强,这算是最高赞誉了吧? 邓母又问:“早上吃饭没有?” 邓源道:“这不是留着肚子到您这里蹭饭么?我知道您不要邓家的东西,什么都没敢带,您这里有什么现成的,咱娘俩先吃顿团圆饭。” 邓母眼圈一红:“好,咱娘俩团圆···”语声已然有些哽咽。 邓源忙起身搀着邓母的胳膊:“娘,大过节的,不要去想那些伤心事,以后的日子长着呢,都是好日子。” 邓母强颜欢笑:“就你会说话。” “不光会说话,我还会洗衣服。”邓源走到院中:“今儿您也休息一天,这些衣服,我帮您洗。” 邓母拉住了他:“你手上没轻没重的,别给人家洗坏了。” 邓源瞥了一眼盆里的衣服,都是粗布衣衫,并没有名贵料子——好料子也不可能拿到这里来洗,心里便有了底:“过去我也是自己洗衣服的,这点活儿不在话下。这两盆衣服我包了,您先去做饭,不用管我了。”说完,直接坐到大盆旁边搓洗起来。 邓母见他上手倒真不生疏,轻叹一口气,转身做饭去了。 这小院没有专门的厨房,卧房之外的另一间房间,便是厨房、饭堂外加杂物间。邓母进去不久,忽然出来对邓源说:“额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邓源笑道:“您是要去买菜吧?不必,家里有什么吃什么,若是单独再买,便是孩儿给您添麻烦了。” 邓母被他点破,尴尬地说:“家里只有素菜,一点肉星都不见。” 邓源边往衣服上撒皂粉边说:“咱们从西北一路行来,两个月一顿饱饭都没吃上,不也过来了?” 邓母一笑,便叫邓源:“先吃饭吧。” 邓源甩干手走过去,两人在一张低矮的小桌旁相对而坐。 桌上是两碗白粥,一碟腌萝卜,一碟漉青菜,两颗煮鸡蛋。还有个小碟,放着切开的月饼——这是邓源带来的。 邓源托起粥碗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 “前几日邻居林二嫂送了我五颗鸡蛋,今日过节,咱娘俩一人一个。”邓母小心地剥开一枚鸡蛋,送到邓源嘴边。 邓源不动声色地接过来,两口便吞了下去。正要说话,鼻子却酸涩难耐,眼泪夺眶而出。 第一百零四章 虎丘 回到邓宅,已经是午后了。 邓鼎城今日并未外出,知道邓源消失了一上午,识趣地没有询问他的去向。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邓源回房睡了一觉——晚上要去虎丘,现在得养精蓄锐。 家宴开始之前,照例是男人祭祖,女人拜月。段彩衣带着邓汐在院中摆下香案,布置了鲜花果酒,虔诚地跪地祷告。而邓鼎城则第一次带着自己的长子跪在了祖宗牌位面前,脸上虽然一如既往地平静,但眼底的骄傲是掩盖不住的。 邓鸿虽然一肚子不满,但今日显然不是发作的好时机,只能一言不发地跟着邓源身后跪拜——若在往年,邓鸿可是紧随在邓鼎城身后的,可今年居然被邓源抢去了自己原有的位置,是可忍孰不可忍?小子,你等着,看鸿少爷怎么收拾你··· 有邓鼎城坐镇,家宴的气氛倒也和谐。邓源记挂着晚上的虎丘曲会,便没敢喝酒,而且吃得很快。 初更时分,家宴散了,邓鼎城和段彩衣去了小花园赏月,邓源若无其事地来到后院,找到自己的马车,小心翼翼地向外走去。 忽然一个娇小的身影拦住了去路:“源哥哥,你要去哪?” 借着皎洁的月光,邓源认出拦路的是邓汐,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出去转转,待会儿救回来。” 邓汐歪着脑袋:“我也要去。” 邓源吓唬她:“外面很危险。” “危险你还去?” 邓源语塞。 邓汐又道:“我可不是三岁小孩,你说,你是不是要去虎丘?” “呃···” “带我一个呗···小时候母亲还愿意带我去,这几年她不愿意去了,也不让我去,好没意思。”邓汐噘起小嘴。 邓源苦笑道:“既然母亲不让你去,那你跟我去了,岂不是要害我挨骂?” “不要紧的。”邓汐赶紧摆摆手:“鸿哥哥每年都偷偷跟一帮朋友去看曲会,母亲从来也没骂过他。可他总说我是小孩子碍手碍脚,不愿意带我。源哥哥,你带我一个呗,源哥哥最好了···” “好好好,带你一个,”邓源无奈地屈服了:“咱们先说好,回来如果挨骂,你可得替我当着。” “没问题!”邓汐高兴地跳上马车,马上又改口强调说:“不会挨骂的!” 街上的人很多,都是往城外去的。 邓汐坐在车厢里兴奋地看着外面:“这会儿再去,其实都有些晚了。前几年母亲带我去的时候,天还没黑透,出城的人比现在多多了。” 邓源想起冯梦龙还在家中等自己,万一让老先生等得心焦,那可太失礼了。一抖缰绳,飞快地赶往葑门。 好在冯老先生并不着急,虽然中秋无人陪伴,但他自己在院中支起一个小桌,来了个月下独酌。 邓源敲开虚掩的院门,冯梦龙刚好举起酒壶,一眼看到邓源,笑道:“来得正好,最后一杯了——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邓源接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先生好兴致。” 邓汐从邓源身后冒出来,向冯梦龙行了个万福:“冯先生好,我叫邓汐,是源哥哥的妹妹。”她已经从邓源口中得知这位是着名的吴下三冯之一的冯梦龙先生,加之又是久闻其名,故而毫无生疏之感。 冯梦龙起身笑着对邓汐点头,又说:“果然是三人,咱们这就启程吧。” 邓源笑道:“不急,不急。” 冯梦龙一本正经地说:“我若再不去,只怕曲会上那些人着急。” 邓源回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请上车。” 冯梦龙笑呵呵地迈出大门,直接上了车。 邓源提醒道:“先生,要不要锁门?” 冯梦龙毫不在意:“老夫出门,从来不锁门——家徒四壁,有什么可偷的?若是有人愿意来偷老夫的那些书,那倒是求之不得。” 邓源眨眨眼,还是回身把门关上了。来自后世根深蒂固的观念,出门若是不关门,便觉得百爪挠心。 葑门在城东,而虎丘在城西,邓源驾着马车一路疾驰,赶到虎丘山下的时候,停靠的马车已经排了几百丈。远远向丘上看去,灯火之间人头攒动,且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气氛已经很到位了。 邓源在路边马车稀疏的时候没有及时停下,快到山门的时候发现早已停得水泄不通,只好山山地调头往回走。 冯梦龙善解人意地指一家野茶馆:停在茶馆里。 邓源不解地说:“咱们也不在这里喝茶,人家能让停么?” 冯梦龙一捋胡须:“你去当然不让停,我去就可以。” 邓源依言驾车过去,冲着茶棚下忙活的老板喊了一声:“老板,这是冯先生的车,可以停在您这儿吗?” 冯梦龙掀开车帘,扯着嗓子打招呼:“老赵,生意挺好啊?” 茶馆老板见是冯梦龙,笑得合不拢嘴:“冯先生饮茶呀?”冯梦龙摆摆手:“今天不喝茶,赶着上山呢。” 老板打开侧门:“好的呀。后生,这边来。” 邓源道了谢,小心翼翼地驶进了仅比马车宽半尺的小门。 三人拾级而上,过了试剑石、申公祠,到了剑池,游人摩肩接踵,再要往前走,已经有些举步维艰了。邓源便说:“要不就先在这里坐会儿吧?”邓汐不满地说:“在这里只能看到人的后脑勺,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邓源笑道:“那妹子你杀出一条血路,护送我和先生上去?” 冯梦龙说:“历年曲会之精华,都在千人石,那些有名气的艺人歌者,都会在千人石上较技。” 邓源无奈地说:“好,咱们用力挤一挤吧。”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来到千人石下,只见一片宽敞的平地,几名乐手盛装而坐,游人也都很规矩地留出了约莫三丈见方的空场。忽然一名老者越众而出,丝竹管弦之乐骤然停下,老者用吴语说了几句话,邓源听得半懂不懂,众人轰然叫好。邓源正要问冯梦龙那老者说了什么,老者已经换成了官话:“小徒今日抛砖引玉,第一个上场,大伙儿都是行家,若是听出荒腔走板,千万原谅则个,就当给老汉面子了!” 邓源这才明白,曲会刚到高潮部分,各路高手开始登台献艺了。自己来得时候刚刚好。 第一百零五章 歌者 围观的百姓顿时安静下来,一名青衫女子袅袅婷婷走到场中,对众人行了个万福。没有半句废话,开口就唱。 嗓音倒是不错,可惜邓源一个字都听不懂。他想问一下冯梦龙,但左右看看,大伙儿都在屏气凝神地静听,便也不好意思出声。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女子收了声,敛衽鞠躬。趁着众人鼓掌叫好,邓源瞧瞧问冯梦龙:“这女子是何人?唱的是什么?” 冯梦龙道:“方才那老头儿是苏州城五大昆班之一彩戏楼的教习师傅,这女子是彩戏楼自家教出来的戏子,叫做蓝凤凰,今年才出道,已经有些名气了。瞧这意思,是想今夜再出一把风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邓源被“蓝凤凰”这个艺名搞得一愣,笑问:“这名字有什么来历么?好生威风。” 冯梦龙道:“赤橙黄绿青蓝紫,他们彩戏楼的角儿都是用颜色排辈取艺名的,女子以飞禽、花草为名,男子以走兽、树木为名。” “貌似很有学问啊···”邓源喃喃道。又问:“那她方才唱的是什么?” 冯梦龙笑道:“连这都没听过?这是小曲《耍孩儿》,虽然不是什么高难的曲子,但也很能见功力。” 邓源只好硬着头皮点头,不懂装懂。 很快第二位歌者上台,是另一个戏班的台柱子,唱了一曲《寄生草·问别》:“姻缘簿剪做鞋样,比翼鸟搏了翅翰,火烧残连理枝成炭,针签瞎比目鱼儿眼,手揉碎并头莲花瓣,掷金钗攧断凤凰头,绕池塘挼碎鸳鸯弹。” 这回冯梦龙压低声音简单介绍了一下曲子,大意是讲闺怨之情。但那女子唱得俏皮婉转,不想有怨气,倒像是在和情郎耍花枪逗闷子。不过也别有一番韵味,不少浮浪子弟甚至在人群中吹起了口哨。 第三位上场的居然玉海棠,邓源见了熟人,鼓掌时不觉格外用力了一些。 玉海棠站定之后,美目流转,似乎和场上每个人都有了眼神交流,又好像是漫无目的地遥望夜空,众人的掌声明显较之前两人热烈一些。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混迹风月场所多年的老手上场,气势果然不同旁人。 下一刻玉海棠看到了冯梦龙,嘴角便流露出一丝笑意,确定无疑地对冯梦龙微微颔首,而后就看到了冯梦龙身旁的邓源,也点头示意,不过笑容里带了上三分戏谑。一旁的邓汐大生狐疑:“源哥哥,那女子认得你?” 邓源尴尬地摸摸鼻子:“呃···昨日在冯先生家里见过一次。” 邓汐又把怀疑的目光转向冯梦龙。 老先生也不自然地捋了一下胡子:“是啊,玉海棠经常到老夫那里学曲子,你哥昨日正好遇见了。”所谓人老成精,他瞬间梳理清楚了邓汐的疑惑和邓源的顾忌。段彩衣雇玉海棠去坑邓源,邓汐显然不知情。这种事情,若让女儿知道了,难免引起对母亲的不满。邓源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很厚道的,并未在邓汐面前点破段彩衣的龌龊手段。所以冯梦龙也只能证实这俩人是在自己家中相识的。 但邓汐还是将信将疑。女子的直觉向来是很准的,十五六岁的女孩也不例外。何况,玉海棠在看到冯梦龙时,笑容是客气的,而看到邓源时,马上轻佻起来。这俩人的关系,远不是冯梦龙所说的那“一面之缘”那么轻描淡写。 但眼下显然不是深究的时候,邓汐小脑袋转了转,决定过后再找机会审一审邓源。好家伙,这大哥看上去正正经经,怎么和一个青楼女子眉来眼去?若是鸿哥哥这么荒唐倒也罢了,源哥哥怎么也能如此? 玉海棠一开口,唱的正是昨日在冯梦龙家里演练过的《挂枝儿》,眼神则不断地向邓源这边飞来。 邓源老脸一红,只好假装看向别处。 渐渐地其他听众也发觉了异常——这玉海棠怎么频频向一处抛秋波?越来越多的人向邓源这边看过来,邓源脸上越来越热,恨不得地上裂出一条缝让自己钻进去。 好容易熬到玉海棠唱完三段,似乎无意再继续唱下去,邓源微微松了口气,心想赶紧换下一个人上场,转移一下众人的注意力。 孰料玉海棠鞠躬致谢之后并未立刻下场,反而笑吟吟地扬声问道:“邓相公,奴家今日的功力,较昨日如何啊?” 这话问得甚是暧昧,配合着玉海棠妖娆的神情和袅娜的身段,众人不出意外地浮想联翩起来,议论之声也嗡嗡而起。 冯梦龙见状,干咳一声说:“玉娘的唱功进步神速,苟日新,日日新,就连老夫听了,也觉与昨日演练之时大不相同。” 玉海棠掩口一笑,没有对邓源穷追猛打。 但邓源此刻已经成功地成了焦点。 玉海棠在苏州有些名气,即便很多人没见过这位红倌人,但名字总是听说过的。如今玉海棠大庭广众之下与一个年轻公子打情骂俏,这公子必然来头不小。要知道这些有身价的姑娘最会看人下菜碟,能被人家青眼相加的,不是高官富商,便是风流才子。 而这位邓相公,穿着一件寻常道袍,虽然看不出身家几何,但至少是一位体面的读书人。他身旁的冯梦龙,不少人是认识的。冯老先生虽然科场蹭蹬,多年不得志,但在苏州口碑一向不坏。邓相公能陪在冯先生身边,自然也不是俗人。 也不知是谁最先认出了邓源,慢慢的人群中就传开了:这位年轻的邓相公,是苏州城最大的晋商商帮晟宝源的大掌柜邓鼎城的公子,曾在昆山县生员文会上的三幅对联难倒了顾老相国家的孙少爷,又在后来的赛神会骚乱中见义勇为,从劫匪手中救出了名士归昌世的女儿,因此得了府尊乔老爷亲笔手书的嘉奖··· 在一阵阵的议论声中,第四位上场的歌者倒没有多少人注意了。这是一位戏班子的男伶,虽然也很是卖力气,高腔花腔一浪接着一浪,但反响平平,唱罢之后只得懊恼地鞠躬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