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落之一:大江东去》 第一章 端午节赏曲遇刺 五月初五,艾蒲遍插,龙舟过秦淮。 这喜庆的大节,老天赏了个好脸色,应天府像炸开了锅。 秦淮河是拔了头签的宠儿,十里珠帘翠帷,人潮汹涌,南北岸老远就听得锣鼓喧天。泮池里数排齐整的舟楫,旌旗张扬,龙头摆成一线。一色分明的衣襟头扎,赤膊坦胸,似一支支威武雄军。在沿岸人群的注目下,他们是争雄的角儿,今朝试龙蛇。 饮过雄黄酒,儿郎们昂首挺胸,斗志如虹。 突然鸣炮大响,一声过后,各帮派鼓手飞擂,龙舟如箭脱弦,刷出一道道滚白水浪。 岸上雷声呐喊,银角、铜钱一把把抛去,鹅鸭欢天叫地地被放入河水。文德桥上人群推挤,那边水房楼阁间,女郎们探出头,云鬓花容染了喜色,此时也有了一分娇笑的天真。 一城里,士农工商,三教九流,谁都来凑一分热闹。有小贩穿梭其间,挑着担子叫卖。卖的当然不是粽子,卖的是头花香油,糖粥藕、豆腐脑、茶叶蛋等等小吃。 馋嘴的娃儿眨巴着眼,时而望望,又舍不得水里的竞赛。 “我要吃黄桥烧饼。” “什么饼?没看到!吃碗粉丝吧?鸭血粉丝好吃咧!” “我要吃黄桥烧饼。” “啰嗦!” “我要吃黄桥烧饼!” “哼!……乖乖等着!” 河里画舫也在慢慢游荡,达官贵人与歌姐儿赌龙舟为乐,谑声笑语不休。忽然掌声雷动,似是某队龙舟竞到了标,岸畔几阵失望几阵欢呼。 一艘结着彩鸢的画舫慢悠悠地转着,船里人看着眼前热闹。歌伎腻着声:“真真给公子说中啦,姚老儿那船队赢了!” “哦?那仙儿还不快香本公子一个?”摇摺扇的人斜倚舱边,墨梅白衣映着一脸风流笑意,眼色却斜向了半开的窗。 仙儿抿着嘴笑,偎上前亲了下。“罗公子,你说仙儿可好?及得那谢明珠么?” 罗公子眼儿转了过来,笑吟吟,“仙儿要不好,本公子能找你么?” “谁不知公子这张嘴儿是抹了蜜的!”仙儿笑,又是叹,“你们男人呀,越是得不到越是心痒,把人家捧成了天上的明月,自个又巴着眼唉声叹气,这又何苦?” 罗公子却是风月场里的老手,见惯了脂粉阵仗,狡猾地道,“男人要犯起贱来,自然是比女人道高一尺。” “哟,公子这话说的?好像丹阳王自个犯贱……啊,这话我可没说,公子别害我!” “仙儿是想知道初七的斗酒谁会赢吧?”扇柄托着美人香腮,罗公子转着花花肠子,“你给本公子唱支好听的,再香上十几个,本公子就告诉你。” “公子难道未卜先知?”仙儿给他斟了酒,还是让乐师起了弦琴,轻轻唱起来: “绣花儿,织蝶儿,不如勾着个鸳鸯儿!打千儿,斜眼儿,不如偷着个手心儿……” 画舫打着荡儿,飘入鼓乐深处。龙舟还在逐波竞浪,一只只对船儿泼水作乐。舟上扎着彩亭,扮神仙美人的小儿装模作样,逗乐了围观的人。 仙儿媚着眼,托着酒杯儿到他嘴边,一边唱一边喂他喝下:“……盼月儿,说鹊儿,不如撒着个空帐儿!枕罗儿,穿缎儿,不如嫁取个薄情儿!” “不好不好!”一曲听完,罗公子大摇其头,“这曲儿太酸,本公子听着闷心儿!” “公子想听什么?”仙儿偎入他怀里,纤手斟酒,不经意望见戏水的龙舟,忽然惊笑起来,“好俊俏的许仙,我若是白素贞,也要动凡心了!” “仙儿,你这是瞧不起本公子?”罗公子轻拍她脸颊,眼却随她望向那艘龙舟。 彩亭上三四个小童扮着白蛇传中的人物,坐在中间溜着凤眼儿的,却是个眉目如画的少年。看他头饰冠带极不合身,竟是抢了身旁小童的许仙戏帽。明明该是滑稽的扮相,被他一张美脸一衬,真如仙人一般。那几个小童围着他,又是嘻哈取笑,又是惊羡地看着。 舟上梢头一杆打过去,笑骂:“这是哪家的公子呀,跑这里戏耍来了。” 打得不重,那少年却受惊吓般,冠帽一歪掉了。但那梢头也没打中,少年慌慌张张地一闪,差点跌出舟去。小童们扯住他,“哥哥玩嘛!” 少年顿时眉开眼笑,“玩什么?我要扮白蛇娘娘。” 罗公子看一眼,又对怀里美人调笑,“仙儿快喂我。”酒杯儿凑到美人香唇边,心下还是疑惑:城里哪家公子有这等容貌,倒没听过。 仙儿含了酒,凑上去哺他。两人嘴唇相贴,春意撩人。罗公子眼角却溜到了舱外悠悠碧波,日光水光闪耀一片,将他眼里一掠而过的寒光折得无影无踪。 许多船舫往这边拢来,彩鸢船儿正对着白蛇龙舟,慢慢滑过。 泮池里一片嬉玩惬意的笑闹声,在这澄净无邪的欢喜里,突然破弦般咻地一响,似极远而来,转瞬已在耳旁。许多人还没听清,咻咻咻,接二连三的惊响中,大片翎箭破空而出,划过斑斓日影,像一个个黑点投在结彩鸢的画舫上。 秦淮河尖叫连片,鹅鸭冲天。 仙儿僵了身体,舱外噗噗声响不绝于耳,身旁早不知掉了多少根飞箭。 罗公子抱着她滚了两下,贴着她耳朵取笑,“仙儿啊,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也太大胆了吧?”扇柄在她身上要穴疾点数下,左手不知何时抄了一把箭,一抖手赏了几个乐师船工。 舱外第二批急箭来势更猛,他挥扇击闪间,双眼无意扫过窗外那座彩亭。 一船的血,小童、划手早葬身乱箭,那美貌少年穿花乱踏,躲过几下,不知是否惊骇太甚,臂上忽然中了一箭,扑倒在船沿,再没起身。 仙儿眼珠转动,正见薄薄的羽翎在乐师心窝上轻颤。她惨白着脸,“罗少主,我们也没打算活着回去。” 罗公子冷笑,“你们给舒月岚卖命,焉知今夜就是他灭你金沙帮之时!” “你不必挑拨离间,仙儿心甘情愿为他死!” “瞧不出金沙帮主的女儿竟是个多情人,委屈了你在这秦淮河卖唱了。”舱间不够宽敞,飞箭穿船,又狠又密,罗公子拖着一个无法动弹的人,躲得有些狼狈,不由生了几分气恼,连连冷笑,“我偏不让你死!” 口中发出一声短啸,外面声响越发混乱,似是两帮人马互相厮杀,飞箭再没射进半支。他击昏仙儿,将她丢在舱里死人间。随即走到船头,无视满眼碧波血染,只凝望着龙头上彩亭,眼神瞬息万变。 万千计较不过刹那事。忽然足下发力,使画舫逼近了龙舟。他伸手拖过那少年,钻入一艘渐渐靠近的篷船中。 观龙舟的人魂飞魄散,那逃乱的场面仿佛天火临世,一条青影转来转去,忽然掉下一块黄桥烧饼。 “小肆!小肆!” 第二章 大意失陷迷花阵 年年岁岁云天,老天爱折腾,十二个月就有十二张脸谱。五月火气一点点吐出来,就是青红青红的。这一日,五月初七,栖霞岭上枫飘翠云,丽日清华。 白芙步上凤翔山庄,偶一回头,只见青阶遥径,碧影层层叠叠,来路淹入了清峰瑶芳。她出示圆玉镂字牌,那是山庄女婢的身份标识,守卫辩认无误后,放了她入庄。 但仅仅是入庄门。眼前黑岩灰如从地底喷出般,在大中央垒着个水池,一块偌大太湖石竖在池中,笔势浑钧地刻了两黑色篆字:凤翔。左右竹廊游径,通向深处。她走右手的一条,一连被盘查了三次。一次比一次细致,仿佛官差搜捕逃犯。 前两次都只是核对玉牌容貌,慢吞吞,要将人生吞活剥一样。 第三次,翻着出入薄本,面无表情,“秋菊?” “嗯。” “买啥呢?” 一板一眼,全不是相识套近乎的热络语气。 白芙眼神冷了下,垂睑,晃晃手中雕花红盒,压沉了嗓音:“胭脂。”她就不信,凤翔山庄上下千余人,区区几个看门小卒能辨清每把声音。 守卫将玉牌还她,闪身放行。 终于进了山庄内围。放眼望去,林木绕烟,白墙青瓦若隐若现。不知几重院落,九重天里楼阁清寒。她望一眼天,五月艳亮的阳光落入此处,软得没了身骨。 一路尽是轻光浮影,云行天下,如走在桃源世外。 难怪这里是青云帮总堂。青云青云,有凌天之志,却以大隐之姿入世。 白芙不动声色打量着,脑海里思忆如电。山庄的路径、暗桩明哨、机关陷阱,那位给她假身份的罗公子曾细细勾画,认真叮嘱:“这是庄中奴仆杂役走道,此几处有暗卫,石后机关千万不可误触,否则万箭穿心……白芙,你只要依此路线走,便会见一螺形玉阶,阶顶就是绮云楼。那里防卫再不是本公子所能探悉,凶险难测。” 他交待至此,锦扇轻摇,倚在梨木椅上,“你救人心切,本公子说得再厉害你也无动于衷了!也罢,不让你闯一回你必不死心。明日绮云楼有一女婢出庄,我让人做一副她的面具,你再稍待一日,到时易了她的容进庄,或许会有一丝机会。” 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本公子能帮的也仅至于此,你千万记住,眼前有刀不可逞强,若见不对头,逃为上策。” 白芙依他指示而行,眼前不期然浮现他摇扇的神色,那是三分迟疑七分不信任,每一个眼神都是对她此行的不以为然。 她心头闪过一丝暴戾。若不是不想大开杀戒,这凤翔山庄她会硬闯。 这一身易装,说方便其实极为不便。一个人要如何将另一人假得入木三分?她不是戏子优伶、口技艺人,这妆容碰到熟人迟早被拆穿。 但她要的,也仅是到绮云楼的这一路顺畅。 走着下人专用的侧径,两旁夹草,美人蕉大簇大簇,花白叶肥。微一瞥,另一条蜿蜒小道穿过山石碧枫,似乎通向一汪湖泊。隐隐的水光粼波,在枫叶间闪耀。 两个人负手并行于道上,身量都有点肥敦发福,容貌瞧不清。五六步外一个童子脚步忽快忽慢,轻灵灵地在前引路。 “不过是个无德莽夫,六皇子肯提携他,那是抬举了!他舒月岚难道会是傻子,竟不懂解剑投诚?” “张大人稍安勿躁,你我给皇家办差的,谨言才好。” 轻风如丝,几句低语清清楚楚飘入白芙耳中,她目不斜视,也不萦怀。忽然想起今日应天府的大事,那件事街知巷闻,轰动全城。 七天前,丹阳王一言掷地,碎金裂玉。 此时的秦淮河,必定百舫争艳,弦歌不绝,因为丹阳王约了凤翔庄主舒月岚斗酒。 江湖风波险,一朝水入朝堂,再难善身。但这与她无关。她只知,今日山庄无主,要盗宝更为有利。 罗公子说过,小肆中的是天下三大奇毒之一,叫什么鬼抽丝的,世上唯有九回丹能救。 舒月岚有两样心肝宝贝,一个是宠姬凤烟,另一个就是神农至宝九回丹。这两样恰恰都在绮云楼。凤烟是娇滴滴的美人,偶尔还会抛头露面一现芳踪,那九回丹却只闻其名不见其影。 小肆已经中毒两日,再拖下去,小命真要呜呼。如果今日盗不到九回丹,她就一刀架到舒月岚脖子上。 心头暴戾又起,吸了两口气才硬生生压下。 她继续留心路径。身旁随时有山庄的下人来去,多是行色匆匆。好在没人与她搭讪,各人间也是视而不见,少有攀谈。这山庄的人原来喜欢规矩行事。 迎面却走来一人,温和地打招呼:“秋菊回来啦。” 球纹锦衣,两仪巾,唇上两撇八字须,面相甚刚朗。但是言语亲厚,一听就是平易近人的那类。白芙看他衣饰不凡,不用猜也知是主子。才想罗公子也不可尽信,奴才走的路,主子高兴也会来踩踩。 她敛了一礼,低应了声又继续前行。这人口中招呼眼里没她存在,因此她走得安然。眼角一斜间,果然见他穿过一片美人蕉,匆匆往枫林后湖泊走去。根本不曾多留意她。 她加紧了脚步,终于来到那座螺形玉阶。 原来绮云楼建在半山上,玉阶沿斜坡盘旋而起,倒也巧夺天工。 听说凤翔山庄最华美的一处,就是这座筑工精巧的绮云楼。只这一曲莹脂玉阶,可见一斑。白芙飞步而上,一窜到了半腰。 从阶上眺去,大半个凤翔山庄的景色尽收眼底。这才知世外桃源里,也是人间处处。湖石亭榭,曲廊花木,只是少了华丽的气息,简而不俗。白芙也是无意地一眺,就见湖上一座水榭,似乎红影飞舞,如火如魅。 杀人之舞。 她暗暗地冷笑一下。 玉阶尽头,流云蓝天一派清朗。她几步跨上,忽然微微一愣。 难怪说绮云楼最华美。看这花木交间,四方名卉,便是春去了,也熄不了扑面的姹紫嫣红、锦绣香软。站在重重花影间,她望见一片华檐画角。但嗅不出半丝潜伏的气息。每一个暗角死地,都没有暗卫把守。 那栋藏宝楼就在花深处,如此大方,不知摆的是空城计还是要开门揖盗,又或许,女人住的地方就是少些戾气?只是如此,便当不得那位罗公子一句凶险难测了。 她看着微微发冷的指头,几乎不必犹豫就断定:她中招了。这满眼的斑谰花色,根本就是一座天然迷香阵。花香缭人,其实并不浓烈,就是清清淡淡才让人防不胜防。 而且是极品迷香,一沾皮肤立即透肌入筋。管你武功高强百毒不侵,麻上一阵再说。 白芙勾唇一笑,猛然拔下发间玉簪,迅若闪电地往左臂连刺三下,又悠然插回。她自幼修习濯水心法,本就不惧百毒,但迷香之类的药物,毒非毒,香非香,正是濯水心法的弱门。若待身体自行消解,只怕费时颇久。如今刺破腕臂,迷香入血,发作会更迅猛。 濯水心法有一特性,就是遇弱则弱,遇强更强。 迷香来得迅猛,濯水反扑也更狠烈。她最多是一瞬的恍惚,就会无碍。但玉簪刚刚回鬓,她心头蓦地一震。 那支玉簪,她亲手从那个掳来女婢头上拔下的玉簪,竟然淬有剧毒! 一种见血封喉的剧毒,无论是用于自戮还是临死一搏,都是极佳的武器。 体内濯水心法被猛烈激发,万千内息直往左臂涌去,如点爆了一个火药瓶,只知窜出去与毒流激战。这一瞬仿佛生死存亡,竟生生脱出她控制。迷香刹那被扑灭,但她却承受不住经脉内瞬间被掏空的脱力,脑中轰然一响,蓦然青天澄净,倒向了繁红浊尘。 这最后一刹想到的竟是:绮云楼女婢出庄买胭脂,偏生是今日,怎么那么巧? 第三章 杀人送书表善意 午时过了许久,秦淮河畔一片白房子浸在艳阳里,酒楼茶馆依然聚满了人。 临河的窗位早被塞得没一条隙,桌子都换成了条凳,上上下下站满了好事的人。小二来回送着茶水,偶尔也挤到窗口去瞧瞧,只是人多,总不得便。 这时儿吃饭的人稀稀落落,店家于是变着法儿收茶水钱。 但有一处生意犹然火爆。非但没落了窗位,酒楼大堂也是食客满座。 秦淮醉月阁,两酒两黄金,敢在这里花银子的爷不是口袋子撑得太饱,就是面皮子饿得慌。这些钱爷们往日里趾高气扬,进了醉月阁却都得把眼珠子摆回原位。谁也没高人一等,因此谁也没乱喘大气。 初七这一日犹其安静。每个人都在静默地夹菜端酒,动作像河水悠优,慢得时光要停下来。这一片静里其实更衬亮了另一种声响。 大排敞开的窗子,碧水深远,弦乐笙歌声声入耳。 只是这听曲的众人,谁的心思又在曲上? 楚京走在二楼通道里,揉揉双耳,想着今日的秦淮歌乐,非常人所能忍受。走了几步来到楼梯口,猛然一激凌,一支短箭迎面射来。他伸指急夹,退了一步,听得楼下大堂有人厉喝叫阵:“楚小狗,叫你家狗主人出来!” 楼下食客大哗,喧闹一阵都看着中间一桌,两男一女。 女的秀美娇柔,穿一件浅黄衫,杏色罗裙,云髻上插一支蝶头玉钗。她安安恬恬坐在那里,面前数盘精肴,几碟小吃,只动了几筷子。左旁同样坐着的人浑不知众人眼光,只低眉垂脸,对着女子碎声念叨:“仙儿,好歹多吃点,这椒虾鲜脆得很,豆腐也滑嫩……” 楚京居高望着她身旁另一个直挺的身影,那人窄袖短衫,手挽小金弓,满脸狠毒。他皱皱眉,一瞬已认出他身份,阴沉沉道:“金沙帮还没死绝吗?居然漏了条狗……”指间转着夺下的黑头小箭,凌厉的眼神往一干闲人扫去,有识相的纷纷双腿抹油溜了。他掉过箭头,扬手射出,“我家主人向来只杀人,打狗的事都是我做的!” 箭飞如电,竟然射中黄衫女子,她抚着胸口倒下,鲜血染上洁净的地板。大堂里食客再也镇定不下来,四散逃了个干净。有人在二楼厢间怒叫:“楚京,别弄脏我这醉月阁——”声音嘎然而止,似是主人无暇他顾。 楚京冷哼。底下一支支短箭猝然飞来,夹着冷嘲热讽:“好啊,手无寸铁的人都杀,青云帮不愧天下第一帮,舒月岚调教出来的狗果然够狠辣!” 楚京抽出一双银勾,铛铛铛将黑箭挡下,飞身下了楼,踢过一张圆桌,双勾齐舞,喝道:“狗还知道报恩,你裘大元比狗还不如,居然喂你家小姐失魂丹,你的命可是她爹救的?!” 小金弓只宜远攻,裘大元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口中居然哈哈大笑:“金沙帮早被你们灭绝,她神智疯颠,还不如死在你手里,一齐做了青云帮刀下的冤鬼!”边笑边说,突然身子僵了下,银勾趁势直直刺入心脏。他转过头,吡着牙:“好小子——” 楚京抽回银勾,裘大元砰地倒下,死不瞑目。他身后现出一人,手里打着小弹珠,轻轻说:“你也是金沙帮的,死也要死作堆。”他站在背窗处,淡金色阳光打在肩上,白袍映着光辉,难描风流俊逸之态。 楚京认得他是坐在那仙儿身旁劝饭的人,略略看了眼,居然觉得十分眼熟。于是仔细打量起来,见他挎着长剑,一袭雪白绸衫,杂花交领,如云暗绣。外头又罩了件白色软袍,十分轻薄宽松。最熟悉的是头顶发髻,是用两根玉簪左右挽起,另有两截玉石坠珠链从髻上垂下来,与没挽上的发丝披散在脖侧。 楚京猛然醒悟,眼中露出极端鄙夷,讥声问:“公子哪里人?” “飞剑堂副堂主——”那公子侧脸微笑,意态潇洒,“柳东平。” 楚京胃间一阵翻搅,强忍道:“柳副堂主要拿楚某练飞剑?” “不敢。飞剑堂素来仰慕青云帮,今日送来两条金沙鱼,舒帮主笑纳就好。”柳东平笑笑,一拱手,一声“告辞”,竟然就此离去。 楚京微愕了下,心里浑不是滋味。却也不追赶,一双眼扫过两尾死鱼,心知有人收拾残局,转身大大方方出了醉月阁。 午后阳光正烈,他寻了一顶竹笠戴上,在一株垂柳下搭了条小船,直游出十里烟花地,出了水西门。船夫一路恭恭敬敬,话都没敢多说半句,送他到石城门附近河沿上了岸,木桨一划,又荡入河心去。 楚京抬了抬竹笠,四顾无人后,一路走到了莫愁湖。这时湖上无风,堤柳如带,清荡荡的水面上荷叶田田,片片如绿裳凝舞,初苞才露尖尖角。 他拂开柳条,凝神打量着湖畔一座素庵。白墙黑门,庵匾上书着“无情”两字,字迹清淡如水,却如刻骨令人不敢逼视。 他耸眉一笑,走到庙前,扬声道:“凤翔山庄楚京,有要事求见善如居士。” 庵门猛然打开,一个女尼飞步出来,神色惊疑地打量着他,片刻沉下清净的容颜,生硬地道:“世外修行之人,不便见客,请速速离去。” 楚京冷笑,“我若硬闯,师太如何拦我?”踏前一步,庵中烟霭渺渺飘来,绕着女尼缁衣玉容,仿佛宝相端庄,却怎么也镇不住一双眼里越来越深的惊慌。他又逼进一步,“无情庵中除了善如居士,十八位陪侍女尼修为虽然精深,可惜修的都不是佛。血蝴蝶,叫上你的十七位姐妹,试试拦不拦得住我双勾魂楚京!” “无情庵与凤翔山庄向无过节——” “师太再拦着只怕就有了!”楚京不耐地截口,“见过善如居士一面,我便离去。” “你——”女尼咬牙,还待说什么,忽然庵里又闪出一个戴帽尼姑,神色阴冷,淡淡道:“居士请贵客进去。” 楚京也不理她,径自走进庵中,里头云绕烟缭,****,另是一番肃穆。一个年轻女尼微微示意,领着他向大殿之后走去。不一会入了会客室,面前却还垂着一重黄纱,纱后隐约有个曼妙的身影,冷冷淡淡地坐着。 楚京听她呼吸浊重,全无半丝内力的迹象,但看气度又非凡夫俗子可比,知是见着了真主,躬身一礼道:“打扰居士清修,实是罪过。” 纱幔之前尚守着四名青衣女尼,手捏佛珠,站成半环之势。他却眼角都不扫一下。 善如的声音从黄纱后传来,柔和动听,“凤翔山庄楚管事么?你见我有何事?” 这声音十分可亲自然,仿佛最干净的月光,静静淌过心头。楚京微觉恍惚,敛了张扬的气息,试探着道:“敝庄主今日与人斗酒,心中荣宠至极,一时感叹那酒是琼浆天露,并非涌泉可以相报,所以命楚某来学古人投桃报李,替人圆那长久的心愿。” 善如听得怔了怔,好一会才说:“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是我那、是那天赐府罗公子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么?” 楚京诧异了下,暗想这女子心思敏慧,倒不必多费唇舌。面上却一笑:“居士想哪去了,与敝庄主斗酒之人——”他顿一下,“是丹阳王。” 黄纱后的身影僵了下,再不答话。 楚京自怀里取出一个厚厚的油纸包,递到纱幔之前,“丹阳王情深似海,敝庄主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居士看了便知。” 善如缓缓伸过一只手,就要搭上纸包边缘。 纱前四个女尼一直垂脸转着佛珠,这时眉毛一轩,都想抢过来夺下。善如却道:“别动!”安然接过,才补了一句:“舒庄主既要做善心,自然不会下毒。” “居士心如明镜。”楚京笑着,向她告辞,大步出了无情庵。 荷香无风暗送,他依旧穿柳离去。这回不再寻舟下河,只是七弯八拐地绕到了城中商市处。日头渐斜,眼前市景开阔,应天府宽洁的街道人声渐密。他在三山街一带打了个圈,又转到聚宝门、镇淮桥去。一路状似随意地游走,耳目却四面八方无一不兼顾。 最后还是绕回了秦淮繁华地。 第四章 秦淮河品曲斗酒 波光滟潋的秦淮河,两岸歌楼酒馆,倚翠偎红。还未到掌灯的迷离时分,夕阳柔柔洒在水面屋顶,像懒洋洋拢着的青丝。 热闹仿佛不曾消退。人们似乎忘了端午节的惨剧,事隔两日,河水褪去了血色,妆起另一面欺世的清碧。脂粉乐,儿女情长,自然理不得英雄气短。 这是人人爱看的戏码。于是河房水阁间,探窗爬屋的聚满了各式人等。 离文德桥不远的北岸,也有一座秦淮名楼。这楼不是青楼,没有女儿香,却也有另一股诱人的香,照样漫天要价,赚得钵满盆满。 碧烟楼,绮窗珠帘,玲珑精致。名碧烟,卖的是香茗的袅袅烟气,有西湖龙井、蒙顶石花、顾渚紫笋、皖西六安、天目、薄片、普洱等等,当然也有本地的雨花茶。 茶香不可闻,因为一地的平头百姓。 楚京挤上文德桥,远远地见河水上花船画舫一艘接一艘,聚在南北岸下。河中一条两船并宽的水道,直伸到碧烟楼前才空出成片水域。那片水面过去,又是两排舟楫,夕阳下争瑰斗艳。 河上歌乐正盛。唱曲的歌船驶到空水域上,笙管呜咽,不知悲欢。 楚京从数艘精致的游船中找到了最华丽的一艘画舫,仿佛仇人相遇似地狠狠瞪着。那画舫在河中也是最显眼的,不仅越过了所有船只停泊的水线,而且隐隐散发着尊贵不可侵犯的气势,其它船都有意无意地避让着。 楚京问身旁的游人,“那漂亮的画舫几时来的?” “来了一个多时辰了。”答他的人语气兴奋,话也多,“兄弟才来的?可惜了,今天这别开生面的酒会热闹半天了,再过半个时辰天色晚下去,大概酒也斗到头了。” 楚京故作惋惜地笑笑,并没再说什么,周旁看热闹的人却自发热烈地议论下去。他只把耳朵竖着。 “我看那画舫八成是天赐府的,不然罗公子怎会坐在船头?啧啧,乌衣王孙就是乌衣王孙,随随便便拿把扇子,靠着个梨花几,娘的就风流倜傥地迷倒了一河的女人。” “光是打伞喂果子的妓娘就漂亮得没话说,该不会是他养的私妓吧?” “丽香院的瑶月在那舱里头呢,你们没看到吗?二爷我刚刚还看到她打帘子呢。姓罗的是上人家船听曲的……” “一船人就知道围着他转,那熊样儿,咋看都像儿子见到了老子……你们说,丹阳王和舒庄主的酒会,他罗公子跑来捧酒,这不是拍丹阳王马屁么?整一孙子……” “呸!你清高?要让你到乌衣王孙跟前捧酒,不定乌龟你也扮了,还裂着嘴傻笑!” “你骂谁乌龟?!” 楚京见吵起来了,挪挪脚挤到另一处去。这边又是一番唾沫横飞—— “万花楼的玲珑姐儿唱完啦,大伙猜猜舒庄主这杯酒喝不喝?” “还猜什么?肯定是喝的……” “龙胜赌坊第五轮就歇赌了,兄弟你还喳呼?人家舒庄主出了名的怜香惜玉,这一早下来哪个小倌姐儿的曲他不捧场的?” “……没错没错!酒都喝了十几杯了,听说那可是御赐的‘秦淮春’,舒庄主海量啊!” “他娘的,老子要是能喝到皇帝老儿的酒,醉他个十天半月又打什么紧?奶奶的舒月岚命好福气好,怎么就不见丹阳王请俺喝酒……” “奶奶的你是个什么东西?要模样没模样,要人才没人才,舒月岚拔根脚毛都比你俊俏……” “应天府的妓女瞎了眼,应天府的男人也眼瞎了,老子这等风流才俊哪个男人不嫉妒?” ………… 楚京斜眼睨去,心情坏得不能再坏,暗暗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狗屎一坨也敢跟帮主比,看楚爷呆会怎么收拾你! 心里骂骂不休,耳边隐约听到碧烟楼内一阵朗朗笑声,散入秦淮河漾漾水波,他凝了神,侧耳听那丹阳王说话,似乎是这么几句,“舒庄主,看来这杯酒你也是不让的,本王珍藏了这么多年的御酒,自己一口没喝,全赏你肚里去了!好好!哈哈……” 笑声舒畅,震得楼阁隐隐作响。 南岸的人仰脸望去,只见碧烟楼临水开着一排轩窗,一人临窗斜坐,阳光照着他玉冠珠衣,尊贵辉煌。他周围侍卫环立,兵甲枪刃上光芒闪闪烁烁。 楚京听着那笑声,喉咙里哼哼几下,却想:看来丹阳王心情好多了,可恨帮主如此人物,竟要受这些‘凤子龙孙’的委屈! 想起舒月岚,又把眼望向南岸一栋轩敞的双层雅楼。飞檐画栏,丝幛彩灯,华美中不失气派,那是应天府出了名奢华的酒家,两酒两黄金的醉月阁。那里临河的二楼也有倚窗而坐的人,离得远,连个侧脸都瞧不见,只隐约见到一片水蓝色的衣袖垂在窗棂上。 桥上岸畔围观的人都知道,那片衣袖的主人就是醉月阁的老板,凤翔庄主舒月岚,但并非每个人都有资格知道,他也是天下第一帮青云帮的龙头老大。这最后一个身份,出了武林就是禁忌,不是江湖人不敢如此称呼他。 醉月阁与碧烟楼,隔着一条波光迷离的秦淮河,如两朵静默的云,晴光万里时安然无事,倘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蓄势翻涌。两栋楼宇遥遥对望,楼内的人却一张一弛。丹阳王气势逼人,醉月阁仿佛风雨压顶而安之若素。 “今日不喝,王爷再把它珍藏起来,岂不教圣贤也寂寞?舒某凡夫俗子,何苦冷落了众家美人心,又辜负王爷盛情呢?”这几句话从醉月阁上清清淡淡地飘下来,飘过碧波曼荡的秦淮河,飘过软红轻香的花舫歌船,飘过水上岸头每一个人的耳朵,大家都静了一瞬,仿佛不屏息去聆听这把声音是多么可耻的事。 “好!再赏舒庄主一杯。” 丹阳王发了话,一只羊脂白玉杯不动声色地送到他窗前。桥上有看得清楚的,轰然叫好。楚京双眼一直没离开过那艘华丽的画舫,摇折扇的罗公子如何手指轻轻一弹,船头矮几上的白玉杯就有一只不翼而飞,他看得比谁都明白。 丹阳王不会武功,一早斗酒虽摆足了王家排场,但帮主一个飞杯轻渡秦淮河,便弱了他的气势。他的随从也有不乏武艺高强的,可谁又敢与青云帮帮主点杯交手?帮主一杯飞去,丹阳王便要遣一人恭恭敬敬地送回。翩若惊鸿,秦淮河上飞影来回,当然煞是好看,也赢得底下百姓阵阵喝采。丹阳王的气焰却如何都嚣张不起来。 于是,天赐府罗公子出手了。 楚京又看了醉月阁上那扇敞开的窗户一眼,风吹起秦淮河的波澜,那片垂落的衣袖也如水波轻轻飘荡。他仿佛可以看见舒月岚脸上的微笑,侧着脸,仿若烟云的微笑。这一切,原就在帮主意料之中。 丹阳王执起酒壶,注满整整一只白玉杯。酒如红珊瑚,香冽醉人。罗公子折扇轻轻一拂,杯子仿佛装了弹簧,滴溜溜地旋飞,眨眼落回展开的乌骨扇上。一滴未漏。舫船上的罗公子笑得风轻云淡,“舒庄主,天赐府虽然不缺银两,可你再打烂我的杯子,还是要叫你赔的。”乌骨扇又微微一晃,整杯酒向醉月阁飘去,飘得又慢又优雅。 那一晃,却又以暗劲震裂了酒杯。 楚京眉头一跳,周围人群大声喝好,他恍若未闻,只是瞪着那杯酒暗暗咬牙。他可以猜得出,上一杯酒也是杯裂在先,舒月岚接了破杯,无论他使多少巧劲,杯子掷回去时对方只需佯装接不住,待杯跌碎,丢的面子还是他家帮主的。 狗娘的天赐府,今日是铁了心要让帮主难堪了。 但这一回,酒杯如在碧烟楼前停住一样,到了醉月阁的窗边,突然凝滞不前。一条红水如细练飞入窗户,杯中酒液转眼空了。 对岸的人最先叫好,随即掌声响彻秦淮河上下。都是平头百姓,平时谁能见到如此精彩的表演?又是飞杯又是飞人,最后舒庄主还现了手凌空吸酒,当然比街头耍大刀吞火剑的要稀奇得多。楚京苦笑不已,来之前舒月岚就已看透一切:这酒一斗就输了。 给人猴子一样耍,娱人者自辱。 舒月岚要当大猴,当然要拉人当小猴,所以天赐府从幕后被逼到台前。伎俩不用多,落一落丹阳王的面子,打一打他的气势,飞杯接不住他只能搬救兵。王者身后无强手,能挡舒月岚一剑者,天赐府当仁不让。 罗公子折扇啪地一合,眼神数变。 舒月岚这一手分明是在威胁:再丢破杯子过来,下次让它直接掉秦淮河去,美酒葬身鱼腹,他沾都不会沾。 技艺不精,没面子的是你天赐府罗公子,怪得了谁。 楚京忽然也想通了这点,嘴角慢慢弯出个笑弧,就见空杯子飞回舫船,罗公子接过手一把揉碎,还打哈哈:“倒显得本公子小气了,舒庄主喝酒,不换新杯怎么行?” 这精彩的一幕,使得南北岸气氛高涨,喧闹更加热烈。 “罗公子不知变的什么戏法,这杯子想转就转,想停就停,老太婆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 “哎呀婆婆,你前年不是还说见过骑龙的仙人么?这杯子转得再精彩也没有飞仙厉害呀!还是一开始那几人飞来飞去的好看,怎么丹阳王不叫人飞了?” “这你就不懂了,丹阳王是听曲子论赏的,前几个唱得好,他心里头高兴呀,就叫人表演飞人。后来这几个伊伊哇哇的不知哼什么,他就让人丢杯子了……” “张家大婶呀,前几个声音直打颤,那也叫唱得好吗?要不是舒庄主可怜,那几只妖精早被丹阳王泡河里淹死了……” “是啊,一个个只会狐媚人的妖精,我家七丫就唱的比她们好听……” “听说丹阳王一早下令的,哪个歌伎唱完曲子不见舒庄主叫好的,就扔秦淮河淹了。她们卖艺陪笑的世面见得再多,也禁不起这威吓,谁不抖得嗓子音变调了?” “酒会是他摆的,歌伎是他请的,唱不好丢的就是他王爷的面子——丹阳王的脸能丢么?就该淹河里去!” “这丹阳王也奇怪,说什么唱得好请舒庄主喝酒,唱不好自罚一杯。明明是他要斗酒,结果舒庄主从头到尾都叫好,他自己一杯没喝上,这还怎么斗?” “哈哈!我可看出来了,这一斗丹阳王大胜,舒庄主大输……” “怎么说?” “这十几杯黄粱下肚,明早舒庄主还起得了床么?这会子他大概已经醉了!不是丹阳王赢是谁赢?” 众人恍然,几个女声又在窃议:“可怜的舒庄主,为了几只狐狸精,只怕喝坏身子了……” “不知舒庄主醉了是不是也像我家那口子乱打人?” 楚京眯眯眼,天光渐渐暗淡,河上不知哪一家花舫划到了水中央,船上姑娘又在宛转唱曲,弦乐伊呀,却听得烦了。但他还是紧盯着罗家那艘画舫。 一支曲堪堪唱完,一条瘦小的人影忽然不着痕迹地窜到罗公子身边,俯身低低说了句什么。他听不见,却猜得出一个舒月岚意料里的消息:善如居士已回天赐别院。 罗公子脸色大变,往醉月阁上望了望。楚京仿佛又见到舒月岚的微笑,侧着脸,仿若烟云的微笑。他不觉也弯起嘴角,跟着无声地笑了。 碧烟楼上一阵小小的骚动,丹阳王忽然长身而起,哑着声道:“这杯酒也赏给舒庄主吧!天色已晚,哪处歌楼哪家花船的,都各管营生去!本王也累了,酒会到此为止。” 秦淮河上百家歌船散去,酒杯空空落在碧波里,斟酒的人早已离去,捧酒的人不知何处,那醉月阁窗棂上的水蓝衣袖也不见了踪影。 “哎呀救命!”风流云散的人群,有人扑落了秦淮河。也不知谁被谁拌了一脚,耳边只飘过“丑八怪”三字,河水就灌入了耳鼻。 十里秦淮,灯光一点点浮起。 第五章 勾心斗角祸红颜 楚京急步走向醉月阁,暮色下一只白鹞俯身飞来,他伸手召下,取出鹞足上的小纸筒,就着微弱的天光展开细看。白鹞低旋着,扑入铅灰色的天空,远远飞走。 醉月阁门口已挂上八宝宫灯,血腥味被酒香洗去,观酒会的人揣着钱袋子涌来,门庭若市。楚京这回从一个侧门进去,静悄悄来到二楼的雅间。楼下灯华迷目,喧哗忙乱,二楼却冷清清仿若深夜的长街。雅间的门被他轻轻掩上,眼前一星烛火也不见。 临河的窗子吹进晚风,楚京怔怔看着傩坐地上的身影。片刻前还笑饮秦淮河的人,此时袍裾披散,仿佛月色下一株苍白的银莲。 “帮主如何了?”他抢前几步,见到地下一摊暗红色的水液。天黑得太快,若非那淡淡飘散的酒味,他几乎要以为是血。 “酒都吐干净了,自然没事。”答他的是另一个人,那个出声怪责他弄脏醉月阁的人。 昏暗的房间里,只能见到他矮瘦的身子屈跪在舒月岚身后,骨碌碌的眼珠不停溜转,眼色亮得惊人。“河上风光不错吧?你小子乐不思蜀了。”他口中说着话,手指缓慢而沉稳地在舒月岚背部按捺,每滑过一处,便有一点银光一闪而逝。待滑至腰际,手心已多了十几枚细长的银针。 楚京倒吸口凉气,“卢休,你给帮主扎了多少根针?” “不多不少,五十三根。” “只是压住酒液不化,要这么多吗?还尽挑背上扎,你是什么蒙古大夫?” “酒中有药,春药。”卢休不怀好意地瞪他一眼。“丹阳王费尽心思要帮主出丑,你以为这御酒好喝么?敢骂我是蒙古大夫,敢情皮粗肉厚,该赏你几针。” 楚京冷笑,“你一早扎到现在,就为了解个小小的春药?卢休,明早我替你摆摊子,你还是街头卖狗皮膏药去。” 卢休拔出最后一根银针,傩坐着的人舒口气,冷淡地开口:“吵什么呢?” 楚京道:“帮主,你没见他手里这一大把针,我一瞧就冒火。” “他不过报复我苛扣了他五十三个月的薪金。” “帮主英明。”卢休笑眯眯,“醉月阁的当家掌柜,好歹一月也有一千二百两银子,五十三个月就是六万三千六百两,何况这几年鞍前马后,我可没少给你折腾,怎么都得讨点利息。” 舒月岚不理他,徐徐起身,靠窗口倚着。南北岸迷人的灯光渐入河影,原来夜色已降。一片光华打在面前,他的背后却依然冥蒙一片,松松软软的衣袍只拖出个淡散的身影。 隔了好一会,听他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青云帮这两年名头太响,惹人眼红了。趁着丹阳王这一股势,不知多少人要落井下石。楚京,给底下那些堂主传个讯,都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管好自个地头的商号,我不想见到第二个谢明珠。” 这话说得不愠不火,仿佛没什么冷厉的脾气,楚京却只敢应一声“是”。 “今日醉月阁倒是热闹。一个小小的飞剑堂,竟有本事唆使裘大元来送死?让三部查查背后给他们撑腰的是谁,还有那个凭空冒出来的柳副堂主是怎么回事。”舒月岚语气依然很淡,淡得无人察觉出其中的一丝厌烦,只是吩咐着楚京,又问,“城里来了很多人吧?” “三山五岳,九派八家,江南五大世族都有人来了。可瞧起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舒月岚轻轻地笑,“很好,你要不是给人骂两句小狗就急得杀人,这颗脑袋也是极聪明的。交待一院看紧这些人,天赐府这回下的本钱不轻。” 卢休转着眼珠子,听他连迭事没完了,暗里叹口气,摇晃着头趴窗口去看灯船。 楚京出去交待随从,让他们先去一院和三部传信,回来略一迟疑,道:“帮主,庄里传来了两件事。” “嗯。” “牧风说,京城来的人要谢明珠。” “他们不配。第二?” “凤夫人捉了名女贼。” 白芙睁开眼,见到一片灿亮的灯光。她又眯了眼,想起昏倒前的情景,心中一阵气苦。谁能料到她会拿簪扎自己?这般栽得冤屈。 脑海里渐渐清明,许多疑团一瞬就涌过来。但乱麻一结,只一点足可猜出她被谁陷害。罗公子既能轻易掳来绮云楼的人,怎探不到楼前出入处有一座迷香阵? 百般纷乱顷刻安定下来,终于想起此时处境。 脸上湿凉凉,原来被人泼了冷水。她吸口气,发觉浑身上下没一处使得出力,濯水内息在经脉间缓缓流转,之前中的剧毒已清,就是被人喂了软筋散。 难怪会昏睡那么久。刚清完毒的内息本就极薄弱,又一把毒散趁虚下来,哪里撑得住?纵然濯水心法遇强更强,但也要有雄浑的内息支撑,才被掏空的经脉根本无能为力。此刻软筋散已侵入了四肢百骸,濯水内息虽在不停拔毒,运行却极缓,没有一个时辰只怕恢复不了。 真是浅水里翻船。还翻入了天下第一帮的手掌心,看来要想办法委曲求全了。 “你,是谁?” 有人开口审问,那声音似从记忆里翻出来,她还有些微印象。 她猛然睁大眼,怔怔望过去。记得五年前的八月,还是金秋烂漫的季节,她带着小肆穿梭在扬州的水街烟巷,那一年武魁会办得异常火烈。 金刀缓带,宝马长缨,烟花艳灿的扬州挤满了肆意飞扬的人。那是肆意飞扬的年月。她与小肆挤在擂台下的人群中,看着最后一个上台的年轻人。 蓝衫、轻袍,当时丰神无两。 她看他抱拳,道出自己的名姓,“青云帮帮主,舒月岚。” 青云帮帮主,舒月岚。她牵着小肆,无所眷恋地离开扬州。 这时回想起来,犹记得他站在擂台的模样。他穿一件蓝色软绸薄衫,浅白乘云绣。宽软的纱袍轻罩,望去像澄蓝的海水,微一动波澜如画。 他是青云帮帮主。 一把鸣凤剑斜挎腰侧,两支錾花云兽簪左右斜挑,将长发松松绾起。那发如泼墨,好些没挽住的在肩背随意披散,耳后是缠髻飞落的两条流水璎珞。 他是舒月岚。 白芙望着眼前的男人,眉目如林月清俊,容色远若海山飘渺,他是当年扬州的武魁,一剑压群雄,风采曾教天下狂。 “舒、月岚?”她张张口,声音沙哑,喉咙十分难受。 舒月岚伸出手指勾住她下颔,指尖用力搓动,缓缓撕下一张薄皮面具。他微笑着,面具下的脸白皙清秀,配着一双流光溢动的眼珠,还是有些动人的。 “你是谁?”倒入红玉榻,他再问。 她咳了两声,乖乖答了他,“白芙。” 罗公子给她的假身份已被揭穿,她也不必装模作样,何况此时处境不利,适度的配合可以避免惹怒敌人,招来无谓的伤害。 “白芙?”舒月岚也不见什么表情,在他听来这两个字不过是江河里的小鱼虾,还未窜出名气。他当然不认识她。“你混进凤翔山庄,是何目的?” 白芙转了下眼珠,四周环境大致看清。 这儿是个花厅,香风红罗,厅顶吊着十数盏六菱花灯,光芒流转间,底下玉屏画橱,香珠琼饰,映出千般绮丽。她却被扔在冰凉的地板上,仅靠一双眼领略风情。 厅内另有两人。站在下首的锦衣人有过一面之缘,是美人蕉径上匆匆打招呼的人。还有一个美艳女子坐在舒月岚膝边,百花罗裙剪水衫,浅笑娇夭,正使着无骨春葱指,轻轻揉捏舒大帮主的双腿。 她转开眼,见一片窗户半掩半开,窗纱上花影摇曳,重重叠叠。有夜风吹入,送来飘飘渺渺的香味。那是迷香阵中的花香。看来这儿就是绮云楼了。 灯光窗影,此时不知何时。她记挂起小肆,想起他此时正在那个罗公子手中,心头一阵冰凉,又是一阵焦躁,一时忘了阶下囚之境,脱口就道:“舒月岚,把九回丹给我。”话一出口,已乖觉语气太过强硬,舒大帮主可能要翻脸。 舒月岚却只是调了个舒适的躺姿,有意无意地把眼瞥向一边。 “秋菊丫头……白芙,”锦衣人蹲到她跟前,满脸温柔亲切笑容,说出的话也十分和气,“有个笨小偷跑我家来,不小心被逮住了,小偷忽然摇身变成强盗,明目张胆问我要珠宝,你说我给他好还是不给他好?” “给他,你活。”白芙眨眨眼,忍下一句“不给,你死”。 “这是为何?”笑容依然温和,但眼神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敢做强盗,就有本钱。”骨子里带来的傲气,这句真的忍不住。 锦衣人给她个惊诧的笑意,不再说话,慢慢踱回一旁去。 “你为何要九回丹?”舒月岚随意地问,仿佛明白她所谓的本钱指什么,又仿佛心不在焉。身边美人侍候得正舒服,他眼都要眯起来了。 白芙想起因由,五月初五龙舟相竞,血溅秦淮河,当晚行凶者被人灭门,她却因寻人恰恰追至金沙帮,一片大火中早瞧出端倪。也因此相信罗公子所言,那场仇杀本是青云帮与天赐府的较量,小肆不过无辜池鱼。 抿了抿唇,白芙心中泛苦。这飞来横祸说到底要算在青云帮头上,如今失手被擒,人在俎上,不得不忍气吞声,情知哀求几句更显哀兵之良策,但心内呕得要死,一时如何折得下铮铮梁骨? 舒月岚舒口气,轻轻地吐出一句:“不说也罢。” “解毒,解你毒箭上的鬼抽丝。”她却说了,一边催紧濯水内息,希望早一点消解那该死的软筋散。 舒月岚侧过脸,似笑非笑,一双眼弯弯望过来,看她的眼神十分怪异。好一会白芙才听他喃喃:“凤烟凤烟!”只见他揽过膝边美人,轻轻往她额上弹了一指,“枉你生得貌美如仙,竟是个草包!这等愚蠢的小贼捉来何趣,累你家帮主十万火急赶回庄里!快说,是不是你想的馊主意,诳我回来陪你?” 凤烟娇滴滴地笑,“帮主回来就好,还管什么主意呢?” 白芙气往上冒,若非敌强我弱,真想抽他两耳光。想了想,她放低姿态,“舒帮主,你给我解药,我随你处置。” 或许,解药并不是九回丹?她冒出这个想法,暗中咬牙。 当年神农架百善君医名满天下,他一生救人无数,炼丹无数,唯一制出来的毒药就是鬼抽丝。而那传说中的圣药九回丹,更是他凝十年心血所炼,天下只有两颗,因此她才会轻易相信,它可以解奇毒鬼抽丝。 舒月岚玩着美人花鬓,似是对她失去了兴致。 白芙心微微乱了,又或者,小肆中的压根不是鬼抽丝? “舒帮主——” 才开口就见他捏下美人鬓上花珠,闪电打来,肩井、风池、哑门、中枢好几处要穴俱被封,莫说动弹,连出声都不能了。白芙一阵气怒,耳间听得他清淡的声音飘来,仿佛纶音动人,说出的话却似一道晴天霹雳,“牧风啊,那两位贵客不是要女人么?就让她去侍寝吧。” 锦衣人微微一愕,嫌弃地道:“这等姿色?” “他们也就配这姿色。” 如何听不懂两人话里之意,白芙脑中空茫了一瞬,岂料到这等龌龊的勾当? 锦衣人望她一眼,忽然又笑起来,“帮主说好就好。”轻轻一击掌,两个守卫转进门来,听他吩咐:“把她送到廖大人、张大人那去。” 舒月岚!白芙在心里暴叫,一片愤怒烧得眼前发昏。她睁大眼,死死瞪着红玉榻上邈若云仙的人。那人拥着美人,慢慢将一双清冷的眸子对过来,那眸里,神色越来越冷冽,最后就像两片擎天的冰仞,看着她被人一左一右拖往楼外去。 第六章 翻云覆雨谈笑间 杨牧风搓着掌,忽然惊觉捏了一手冷汗。 他又揉了揉,内心如江河翻腾。适才那一瞬,那个心思莫测的帮主望着个三流女贼,竟然浑身散发出强悍锐利的气势,他实在不明白。记忆里只有当年扬州擂台上,与天赐府府主罗靖道的最后一战,舒月岚才有过这般仰若山峙,压人窒息的气势。 舒月岚,他刚刚是怎么了? 不由把眼望过去,只见到一脸神色自若,仿佛一时错觉。 “一女二夫,我得去调停调停。”寻了个借口,他匆忙向舒月岚告退。 人都去远,舒月岚慢慢推开怀里美人,胸间莫名地一阵烦躁。 凤烟扭身抱过来,撒着娇,“帮主今夜不陪奴家么?” 舒月岚揉着她脸颊,轻轻一笑,“凤烟,难道你真是草包?以色侍人,你在我身边还能待多久?”不理美人忽然僵硬的笑脸,他出了绮云楼。 天上星光稀淡,夜凉如水。没有一刻如此冷寂。他却想起那个被拖走的女子,那眼神,惊心动魄。想来火与恨,灿丽无双。 站在天客居外,杨牧风温谦的笑语飘来: “两位大人,那谢明珠高傲无礼,丹阳王在她面前都要吃瘪,怎好让她来服侍?” …… “大人纵意花丛,难道不知双龙戏凤的乐趣,竟要辜负敝庄主的一番盛意?” …… 舒月岚折下墙边的一枝花,是粉白的月季,开得正好。他把玩着枝柄,花瓣一片片掉落。天客居里终于传来屈服的声音。 “杨管事说哪里话?如此招待,却之不恭,却之不恭!张大人,咱们是来办差的,岂可耽于女色?今夜就让这女婢侍候着吧,明日再请杨管事作陪,带咱们赏阅秦淮河风光如何?” “也罢,廖大人都开口了,就这么办吧。杨管事,明日?” “大人有命,自当奉陪。” “夜已深,两位大人早些歇息。” 门开,又合上,杨牧风的身影远去。 “廖大人先请?” “不不,张大人请,我等会。” “廖大人一起?” “张大人,我先喝杯茶,润润嘴。” “那我可替美人宽衣解带了……啧啧,舒月岚还挺孝敬的,瞧这肌肤,又滑又嫩……廖大人,我可不等你了!” “唔!好柔的嘴,好勾魂的眼睛……啊哟这、这身段,京师第一妓都比不上!” 墙外有人离去,墙下丢着一枝月季,花瓣零落,像极那个受凌辱的女子。 白芙也不知脑中嗡嗡作响的是什么,身上摸索的手肮脏不堪,但她仿佛已感受不到,当撕痛与耻辱一同涌来的时候,仇恨像一条毒蛇慢慢从心底爬出,咬入四肢百骸。 这一夜注定不是个平静的夜。天穹似广羽,纳入其下的山川湖泊渺小而卑微,在黑夜里,广袤的星空总让人觉得自己不够强大。 天地广大,栖霞岭原来如此渺微,凤翔山庄不过弹丸。 舒月岚静立枫堤上,衣随风动。眼前小红湖水光闪烁,摇着几点星影。那湖边孑立的舞器轩,看来就像一只孤鹤。桐黄色的栏柱勾檐,琉璃瓦碧蔓藤,仿佛还能见火红的身影穿飞跳跃。多少年了,一支火鹤舞名动武林,无人识其诡秘。 今日那两个京师来的差使,居然开口要见识此舞,分明有持无恐。 向来胆大的人不是有强硬的本钱就是有彻底的愚昧。 这世上,谁能给人天大的胆子而不见自己渺小?这江湖,见得自己渺小安敢倒天摘月?遥望水榭的人忽然笑起来,笑得轻忽而无声。 有一识之人,为何不能与天争? 星影摇动,一条人影滑过水面,飞上舞器轩。不是极快的速度,但那身手就如鹤一样孤高而优雅。一只黑色的鹤。踏在飞檐上,仅露出一双星耀般闪亮的眼,傲然望着枫堤上的人。 舒月岚却只是动动眉,毫无兴致地打量过去。能不惊动凤翔山庄所有暗卫机关,悄无声息来到他面前的人,他可以一个个数出来。而这对闪耀的眼,根本就是旧识。 来人一身软缎黑服,箭袖兰花领,遮头蒙面,偏偏还在腰际别了一把乌骨白绡扇,仿佛作贼都不忘风流仪表。以这人的身份,这般做作真不知所为何来。舒月岚换上个微笑,如烟云惑人的微笑。 那人向他招招手,眼神益发闪亮。 舒月岚也不作声,身形一展,飞上另一角檐。那人低低吐出一字:“打!”飞足踢来,双拳同时发力,夹着千钧雷霆,竟是徒手相搏。舒月岚足下急转,也不出剑,反手就是生平绝技“斩青掌”的一招“玉色无华”,若凝若浑,与他实打实。 那人变招极快,见他来势沉浑,侧身踏开两步,双拳化掌,使的是武当派的“翻云十三拍”,掌影翻飞,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舒月岚也不慢,“斩青掌”一招接一招,“花色无常”,“流水无道”,“清风无邪”……犹如林间白月,茫茫无所不至,又淡至无影。 那人却没使出家门绝学,仗着所学渊博,东拈一招,西捡一式,接连换了六七套拳掌,竟然各家各派都有。但这各家各派的武功到了他手里,自有他别出心裁的变化。其中招式原有的破绽漏洞,如月缺云弥,在他挪移转合间居然化为致命利刃,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舞器轩盖得宽敞,两人在琉璃瓦上百步腾挪,如踏云水,一沾即走。如此拳来脚往,越打越快,突然黑衣人一个倒栽葱,从斜角里溜落湖面。舒月岚俯身冲去,却又贴波而起。两人凌波相斗,招式越见凌厉险恶,已然搏命。 “你给了她四百八十一封情书!”缠斗中,黑衣人突然咬牙切齿地开口。 舒月岚似笑非笑,“丹阳王之痴情,感天动地,你难道忍心?” 黑衣人怒不可遏,齿间迸出一句:“我不忍心,天下就无忍心之人?” 掌下越发狠辣,却是各派不外传杀招。舒月岚眼神一冷,也不敢掉以轻心,只将“斩青掌”使至极处。两人都是功力深湛之辈,一招一式无不怀牵天引地之功,但今夜的激斗却似存了默契,双方都不曾将内力外涉,只收放在彼此经脉间。所谓一触即发,是要打中了才发力。因此两人斗得凶险,水面上居然波澜不兴,平静得只闻风声穿枫,树叶婆娑。 一时间小红湖人影翻飞,拳掌铺天盖地,难分彼此。 眨眼斗了百来招,黑衣人突地身形一滞,捂着左肩退出数步。舒月岚并不趁胜追击,静静看着他,待见对方屈指竖掌,似要继续拼命,才淡淡扫了林头枝叶一眼,玩味地道:“还打?罗少主好精神,你能担保下一招不惊动整个凤翔山庄?” 那人闻言,慢慢收了身形,蓦地挑出腰间折扇,展开来轻轻摇动。姿势极尽潇洒,蒙面盗贼的外装却破坏了他这番辛苦,瞧来滑稽无比。 舒月岚也忍不住一哂,却见他眼中寒芒一闪,踏水而去。 转瞬便是湖清风冷,舒月岚竖起右掌瞟了眼,心下了然:原来是来挨这一掌的!飞身上岸,忽见树影晃动,路径上有人走来。他弹弹袍袖,眼神掉向湖上水榭。 “原来帮主在这。”杨牧风在夜风里急步走来,拂着碧绿的枫叶,打趣:“看来美人魅力不如一湖冷水,真不知当初你为何带她入庄?”他面相刚朗,言谈举止却极温谦随和,乍看另有一份亲切。 “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你?”舒月岚淡淡回了一句,眼神不变。 杨牧风也望向那座舞器轩,日间火鹤飞舞,惊魂夺魄,夜里临水珊珊却安静如斯。他神思了半晌,如是说:“无论是凤翔山庄还是青云帮,都不放在六皇子眼里。” 能站在舒月岚身边的,没有十分才能就要有十分清醒。因此他没说出那句明摆着的话:舒月岚,你还不放在六皇子眼里。说话也须说得恰到好处。就像剑舞,气势、招式、风姿、仪态必须滴水不漏,那一把剑要拿捏得当,不能失手变成杀人凶器。 “哦。”舒月岚应得不轻不重,掠了掠衣袍,慢慢往回走。 杨牧风亦步亦趋,将白天安排的那场火鹤舞详述了一遍。这不过迫于权势下的权宜应酬,自然不会将十分声色拿出来,但只是十分之一的颜色,也已达威慑之效。想起那两个面青脸白的京官,他只笑,“姓张的吓得屁滚尿流,差点没哭爹喊娘,姓廖的倒还有点胆色,几次武器贴身而过眼都不眨一下。” 火鹤舞是杀人之舞,亏得那两个蠢才以为是霓裳羽衣。 “就是后来奉上两根玉如意压惊,也只见姓张的动心。” 走了一阵,花丛渐密,远远又望见天客居。两人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隐约传来骚动的院落。杨牧风道:“我去看看。”快步走去,舒月岚想起那对眼眸,慢慢也走了过去。 天客居外,那个女子衣衫齐整,木然站在一角,几个守卫拦住了去路。 “你是哪处的婢女?为何半夜三更在这里乱闯?” “眼生得很,以前都没见过……” 杨牧风理也不理,径自进了天客居,一会出来,见舒月岚已到,守卫都垂手立在一旁,那个神情呆木的女子也只是对着花丛失神。 他眼示里面,对舒月岚道:“睡得像猪。” 舒月岚看着白芙,穴道他封得轻,算来也该自解了,但她能撑着迷毒走出来,就真有三分本事了。他看向她眼睛,此刻木然无神。 任何一个女人受到这等侮辱,少有不崩溃的。 慢慢走到她面前,他抬起她下颚,直直望进死一样的双眸。 这样近的距离,可以一击即中。白芙脑中闪过杀了他的念头,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并没有出手。她不会杀他。 好半晌,眼中依然没有半点光采。舒月岚微微笑起来,声音又轻又冷,“绮云楼前迷花香障,罗天弈没告诉你么?对他而言,这可不是什么秘密。”他放手,满意地看到那双眸里蹦出火光。就是这一对眼,敢与他直视,如火如血,灿丽无双。 白芙没动,她还没要他死。 舒月岚不再理她,淡淡吩咐:“给她迷花解药,扔出去。” 杨牧风往她嘴里塞了一粒药丸,两个守卫走上前,想搀她,她却慢慢转身,蹒跚着走了两步,终于还是被人架住,往黑暗里拖去。 “罗天弈在玩什么把戏?”杨牧风一脸不解,“既然是天赐府派来的,帮主为何放了她?” “让她去咬主人一口。” 杨牧风愣了下,却没问出那句“你不怕她回来咬你一口”,他不用问。跟着舒月岚六年,他一直十分清醒。这个帮主是什么心性,吃人不吐骨头,有他咬人的,还没见被人咬过。望着天客居,转回原来的话题。他笑得亲切温顺,“那两位大人如何安排?明日还要我去秦淮河陪酒嫖妓?” 舒月岚斜他一眼,柔柔道:“你若不愿意自有办法,要我操什么心?” 又往山庄深处走去,杨牧风只得跟上。 “是男儿自当风流,喝花酒就喝花酒吧。”这回笑得无奈。 舒月岚也不再拐弯抹角,“喂足填饱了,备份厚礼给人家张大人,平平安安送回京师去。那位廖大人……”他轻描淡写,“就杀了吧。” “这……”杨牧风咂着唇,“好歹是六皇子的差使,不给一条生路?” “威武不屈,财色不动,又不为我所用,难道留着扯我后腿?牧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六皇子不是好对付的人。可他已经盯住你的脊梁了,再示弱弯腰,只会更处于被动。”说着这番深沉的话,他仍是不愠不火,“他既找上门来,我就给他个下马威。” 杨牧风想了想,也只是一笑。 舒月岚却想起他说的话,日间的舞器轩,惊艳的火鹤舞,两个狗仗人势的差使丧魂落魄,冷汗冒了一脸犹敢大放獗言:“不过尔尔,不及六皇子座下一根羽毛。” 六皇子一句话就可要人脑袋,那两人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来打机锋试深浅的。 六皇子,没把他放眼里,只是梗在喉里。 山庄外是一片幽黑,夜的寂,风的冷,如人心的深潭。 两个守卫骂了声“晦气”,匆匆将人丢进小树丛。甫一转身,忽觉如鬼如魅诡瞪着,背脊起了一层薄汗,两人霍然回望,树丛里的身影一动不动,但在一团黑中两只冷漠的眼却似剑芒一闪而隐,仿佛云霭里的神蓦然开眸,又无情闭去。罪恶深重。 两人恍恍惚惚,只觉此身浑浊猥琐,该堕入黑水炼狱,忽然都是一惊,活见鬼般奔回了山庄。 白芙慢慢站起身,舌尖弹了下,那颗药丸吐入掌中。舒月岚似乎不知她中的是软筋散,给的竟是迷香的解药。 她在黑暗里望着凤翔山庄的方向,眼中风滚云涌。 天色坠入最冷黑的一刻,天要亮了。她收起药丸,依山庄薄弱的灯光辨清了方位,在栖霞岭中摸索着。直到听见淙淙水流声,天也灰蒙蒙的有了亮色,才在山石间寻到一个小小缝穴。穴前野葛杂芜,她拨弄了一阵才摸出个小布包。 然后转过山石,水声叮叮咚咚,眼前朦朦胧胧地泻过一湾清溪。林木荫密,积叶几重,四处是侵人清寒。她傍石坐了一阵,胸中一刹儿抽痛一刹儿火热,蓦地气血逆冲,吐出一口鲜血。沸腾的火焰方才冷了下来。 “不过被恶狗咬了两口。”她默默想,灵台一时清明,只觉手足冰凉,于是搓了几下。起身走至溪旁,哗啦啦捞了一手水,任那涓润的感觉滑出指缝,随后打开布包,在一堆杂碎衣物中取出只小瓷瓶。 这个小布包是她一早所藏,里头是进庄前取下的随身物品,包括一套备用衣服,原拟盗药后换装所用,岂料变生至此,她真地——轻敌了! 从瓶中倒出药膏,慢慢在脸上涂抹揉搓。 此生第二次轻敌,她落入如此恶毒的陷阱,付出的代价如此惨重。忘了爹爹说过:大鱼吃小鱼,因为小鱼总以为大鱼没有它身手灵巧,它可以逃得很快。 大鱼,她快忘了拆鱼骨的感觉。 指间揉落一些粉团。珠钗冷,花黄枯,木兰快忘了红妆真身。将衣裙一件件脱去,步入冰冷溪水。慢慢沉入水底,她洗去一身污浊,洗去蒙珠尘灰。 雾霭散去,曙光一点点破云,洒落破水而出的一张脸。如莲生,千里花魂仙魄;若神顾,天姿玉颜倾世。她本是惊艳无双。 从这一刻开始,鱼回龙门,她要翻云覆雨。 第七章 书短情长八年心 旧时王谢宅,今日百姓家。乌衣风流尽消散,如妓女洗净铅华,不过白墙黑瓦,一片岁月斑驳繁华如烟。乌衣巷里的天赐别院,也不过稍加修葺的旧宅子,门前还有麒麟照壁,玉石狮子,不知当时王谢谁家,可惜都已残破,朝阳只照得墙脚青苔幽萋。 锦儿只是将大夫送出门去,眉头一轩,就见壁墙下蜷着个孩子,一副乞丐行头。他三两步抢上前,扯着衣领揪起来,凶行恶状地叱:“小子混丐帮的?敢借天赐府的地摆可怜?”手底小叫花面青肌黄,衣衫褴褛,活似死刑狱里爬出来的,浑身臭哄哄,看得他越发厌恶,手一扔如丢粪蛆,“滚!再敢过来放狗咬你!” 小叫花爬起来,茫然望他一眼,似乎有些畏缩,却还敢开口:“大爷行行好,施舍几个小钱,小的两天没吃饭了。” 锦儿一脚踹去,小叫花终于大哭着跑了。 “锦儿爷呀,公子我一不在家,你就作威作福了。” 巷头凉凉飘来一句话,将锦儿十分恶色打得七零八落,转个身连奴媚谄颜都换上,声音奴媚得吓人:“公子可回来了,奴才给你备早点去。”低眉弯腰,眼角连那抹渐近的影都不敢瞥一下,就想往院里溜。 “站住!” 锦儿抬起头,还是一副谄容,却在看到面前鲜衣摇扇的人时耷拉下去,欲哭不得,“公子,别敲我头——”声犹未落,头顶已狠狠挨了一下,乌骨白绡扇刷啦啦在眼前晃,山河锦绣眼花缭乱。 “我不敲你头难道敲我自个?锦儿爷,我怎么就养了你个活祖宗?”罗天弈面色阴郁,一句话就把锦儿呛得不敢吭声。 一乘辇车静静停到近旁,明黄的绸帘低垂,日花照着富丽图案,仿佛天车龙舆。车前白马神骏,一连八匹,毛色滑溜鲜亮如出一体,连半点瘕疵都不见。两个锦服车夫垂首执鞭,恭敬规矩。 锦儿望一眼,心知这是丹阳王府的云曦舆,当今圣上御赐,丹阳王的专乘。瞧这光景是随他家公子过来,驻留于此不知为甚。他不敢吭声,眼角瞥去,罗天弈在门前背着朝阳,扇子摇个不停,半晌只是望并不进院。 锦儿忍不住,“公子,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你干杵着也不是办法。” “锦儿,公子我这气顺不过来,想打你八十大板!”罗天弈笑吟吟瞅他,眼神认真。 “公子,你别!”锦儿吓得倒退几步,却见他家主子扇儿一合,眼都没眨就进了院子。 外头门庭凋敝,一脚跨进去,却似轮回走了一遭,进了锦绣乾坤,富贵天堂。明柱朱廊间,起珠阁列绣户,花石天工,园景如画里仙苑,只惜有点老旧。两个婢女穿花走来,绮罗香风暗送。到了罗天弈面前,秀秀灵灵一裣,齐声叫道:“公子!”又掩嘴巧笑。 罗天弈扇柄托着这个下颌瞧瞧,又扳过那个脸蛋儿瞅瞅,笑得流里流气:“千娉,婷婷,一宿不见,你两个又美上几分了,想公子不?” 千娉抿着嘴笑,左颊隐隐露出了个浅涡,“公子,这院里有更想公子的。” 婷婷却嘻嘻道:“想啊,公子一宿不归,八成又有什么风流韵事要讲的,奴婢洗耳恭听呢。”她一张小巧脸蛋儿,眼睛圆圆,笑起来弯成半边月,十分可爱,偏偏说话花腔毒舌,最是不饶人。 罗天弈笑道:“我瞧瞧,耳朵真洗干净了?” 锦儿在后走来,冲两婢女一瞪,“叫你们采办香粉胭脂去,磨磨蹭蹭跟着公子瞎闹,你们是公主娘娘?” 两女一哼,婷婷道:“锦儿总管,捎带帮你买几盒不?你这水蛋脸抹起脂红,不说倾国倾城,也是闭月羞花……” 锦儿两眉一竖,还未发作,千娉已急急扯了婷婷出门,边说:“妍香铺的是不?总管放心,我们不会买错的。”声随人远,说到最后只剩个渺渺的余音,锦儿想应都不是,憋了个脸通红,一回头见罗天弈笑眯眯瞅着他,意味深长。 登时惊得脸白,赶忙露出谄笑,“公子,居士等了你一整夜了!” 罗天弈果然敛了笑脸,转身就向东边一栋珠阁走去。花叶招展,满园凝翠飞红中,他忽又回头,“锦儿啊,果真打扮起来,你也是美人一个了。” 清芷楼里燃着檀香,一色锦帷都被束了起来,散着霉闷。罗天弈走进去时,撞了满脸的阳光,才见木楼四面窗户全开,明风丽日,亮堂堂全无遮挡。他心思一转,已明所以,又是一阵气闷。 眼前四五个丫鬟挂画搬花,有煮茶的有翻柜的,忙得团团转。他喝道:“都做什么!摆几盆花贴几幅画就有人味了?转头人一走,还不都谢了黄了?闷就闷点,公子还喜欢这陈年箱底的霉味!” 几个丫鬟懵了,呆站那里肢体僵木,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说得也是。”楼梯上一个女声接了口,柔柔净净的,不沾红尘。“这木头也有灵性,若不是每天摸上这么一摸,它也不会光鲜生气,只会闷出腐味来。” 罗天弈抬起脸,正望见她清衣素鬟,手摩木制扶手,眼神定定,在楼阶间栩栩若仙。他心一紧,只管死死瞪着。四下里阳光闪耀,落在她身上,越显得脱尘虚渺,仿佛随时会消失。 “锦儿就是多心,怕我久不回来,跟这些木头生疏了,拼命地往这屋里头添东西,难道我还怕闷着?”善如说着,微微一笑,终于把眼转到他脸上,眸中一丝淡淡的喜悦温柔,全不掩饰。她一步步走下楼梯,从容淡定。 罗天弈抿嘴不语,待她走到面前,才扇子一展,半遮半摇地道:“居士走错地方了,无情庵在莫愁湖边,这里是乌衣巷,红尘浊地,玷污了你。” 善如噗哧一笑,叫道:“阿弟!” 罗天弈转过身去,睬都不睬。 善如绕过来,拿住他扇子,笑道:“阿弟,你是要赶我回去?” 罗天弈恼了,“回去回去!果然无情庵才是你家,你就回去吧!”扯过扇子,抬脚就想走,善如早把他拽住。 “阿弟,我不是回来了么?你别生气。” 她这么软声软气,温言细语,罗天弈有一千把火,也只在心肺里焗着,一时冷了脸只不作声。又听善如道:“昨日酉时我就回来了,明明让锦儿找人与你说了,你却一夜不归,真是生阿姐的气才避而不见么?阿弟,你这孩子……” 耳边一声软软的叹息,夹着无奈笑意,似极了幼年的时光。那些顽劣的年月。繁花飞鸟,远山近水,姐姐总无声无息坐在某一角,远远看他调皮捣蛋,待他玩累了扑入她怀抱时,又毫不迟疑地包庇宠溺。那时她目光定然温柔如水,一边帮他轻柔擦汗,一边就是这样无奈地笑,“你这孩子……” 罗天弈面皮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突然扇子乱挥乱点,“你你你!都出去!”将几个丫鬟统统赶走,才一屁股坐到楼梯上,一古脑发作:“你还是我阿姐吗?你还是天赐府的大小姐吗?八年了!你把自己关在一间破庵里,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就是不肯出来!我求了你多少回,好话说尽,嘴皮子都磨烂了你都不为所动!你心里头有我这弟弟吗?你想到爹爹卧床不起至今生死难定吗?当初你割发绝情,不是发誓一辈子不入红尘吗?如今是怎么了?你回来了?四百八十一封情书把你召回来了!你就一心一意只念着一个人!” 啪!折扇猛然砸在木梯上,碎了身伤了心。 善如怔怔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蹲到他跟前,抱起他的手,将握紧的指头一个个掰开,慢慢挑出刺入皮肉的木刺,擦去血污,又拿干净帕子细细包扎了。 罗天弈看她怜惜的神情,默不作声的动作,仿佛八年的牵挂委屈都要融入这如水的温柔中,心里越发难受,“我八抬大轿都请不回来你,舒月岚偷来一堆废纸就哄了你上当了!阿姐,青云帮是什么豺狼窝,舒月岚又是什么卑鄙角色?你怎么就让他给诳回来了?” “阿弟,我知道你为着爹的事一直记恨舒庄主,可我瞧他这回不像做坏事。”善如柔和的声音就像清风流水,净澈而坦荡。 罗天弈气得眼眶发红,猛地扯开左襟,露出玉削的肩膀,叫道:“你瞧瞧!这一掌谁打的?”肩上肌肉红肿,隐隐透着一丝丝狰狞青线。 善如啊了一声,柔淡的神色终于有些急切痕迹,“快叫个大夫瞧一下,这伤可大可小,万一阴损入筋,整条手臂都得废了!”她虽不识武功,到底是武家名门里长大的,这样形迹清晰独此一家的掌伤倒还认得,正是舒月岚的斩青掌。 “你瞧清楚了?这是他昨日打的,一头给姐姐卖好心,一头冷不丁给弟弟一掌!你说,舒月岚他安的什么心?”罗天弈冷冷道,抚一下肩,又揉揉额,显是发疼了。再看姐姐担忧神色,终于不好再袒露伤处,收紧衣领,补上一句,“你放心,我身上什么疗伤圣药没有?早吃了。” “阿弟,舒庄主是什么人我不清楚,你可是惹事生非的性子,他为何打你,一定有个缘故吧,你瞒不过阿姐的。” 罗天弈别过脸去,望着窗外一株海棠,不说话。善如也不逼他,往金兽炉里添了一盘龙涎,又把适才煮开冷却的梅茶倒了,重新煮了一壶。水汽渐渐冒出来,才听他突然嗤笑一声,说了一句:“为了你那一心一意念着的心上人!” 善如正摆弄着茶杯,闻言手一颤,到底八年修心,没摔了。沉默良久,却说:“听锦儿说,昨日他在秦淮河上斗酒,为何与舒庄主卯上了?” “他好色花心,本性风流,你又不是不知。”罗天弈有些恶意地笑,话一出口又后悔,看她神色淡然,却不是可以寻开心的事,便冷着脸道,“秦淮名妓谢明珠,高傲又多才,一向孤芳自赏,丹阳王多次请她喝酒拒不肯赏,偏偏这自视甚高的青楼女子,前几日见了舒月岚,竟自愿倒陪了十杯酒。丹阳王这口气如何吞得下?” 秦淮一场风流盛会,只为鸨寮里的争风吃醋。 真是情何以堪。善如终是住了弄茶的手,默然无语。 罗天弈继续道:“他请舒月岚喝‘御酒’,应天府无人不知,任舒月岚如何高尊自恃,也不能不去。可是他一无强将,二无强势,想羞辱天下第一帮的帮主,谈何容易?舒月岚阴狠得像条蛇,脸上看着恭敬顺从,其实根本不给他台阶下,逼不得已只好请我出面助阵。哼,若不是瞧在这几十年世交的面上,他又是皇上心爱的四皇子,我如何会替他再和舒月岚结这风流梁子?平白挨上这一掌!” “阿姐知道你委屈。”善如走到窗前,五月阳光艳耀,晃得她整个人空白了一片,她垂下脸去,“舒庄主在那时诱我出庵,想来是要利用我牵制他,可这事端是他挑起的,不该怪舒庄主。以后有这种事,你也不必帮着他。” 罗天弈低着头,也不知想什么,两手握得发白,许久才说:“这几年他一直让人盯着无情庵,你一出庵他就知道了。他对你倒是情长,昨夜喝醉了酒,还拉着我要我替他说好话,我真不知说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正年少,花好人也好。 善如不语,只是手忽然拍起了窗棂,动作极缓极轻,仿佛每一下都是地久天长的时光。罗天弈望着她虚晃不定的背影,眼神复杂。“他此刻就在门外候着,等你见他。” 她停了拍击,白得透明的手按着窗棂,似按住了自己的心。“你叫他回去吧!我和他,今生无缘。” “今日不见,明日呢?”罗天弈却似洞悉天机,不能容情,“你肯出庵不就为了他?真不想见他,你就回京师去,这么多年,你也没去看过爹一眼!” 尘心已涟漪,八年青灯古佛,抵不过一朝情动,他无力回天。 第八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楼里声悄去,一阵微风拂过淡淡花香,挑动愁丝。两人都不曾察觉,楼外一道青影隐匿花荫里,这时悄无声息离去。 日光更盛,晃得眼发花,那道青影却在昭昭白日下如鬼魅闪动,没入一间西厢房。没人察觉她的到来。房里静可落针,紧掩的门窗让光线昏暗,但仍照见她的脸。干净的脸底,两片腮红,笑咧的嘴。 一张笑脸面具,街头庙会十文钱可买到的娃娃面具。 仅有两只眼,露出本尊真身。 她走向屋里西侧的架子床,挑起一片锦帐。帐里躺着个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极美,溘然而睡。一领团花薄被将他盖得严严实实,少年也似不曾翻动,安睡的样子看来十分乖巧。她坐在床沿,细细抚着少年的脸。 这张脸此刻如此瘦弱,苍白中泛着诡异暗青。 她低低地唤:“小肆。”声里柔肠百结,却不知这一声唤可以令人神魂俱荡。而少年并没有回应,昏迷中的人听不见。 她又唤了两句,忽然噤声。 房门被人轻轻推动,进来一个素衣小鬟。她捧着药碗,小心走近床帷,忽见床边坐着人,手一抖险些打翻了碗。那人扶住她手腕,轻轻将药接过。 小鬟睁圆着眼,呆呆看她片刻,细声问:“是……白姐姐吗?你怎戴着个面具?” 那人没答,却问:“这是什么药?” 听到这好听的声音,小鬟眨眨眼,嘴角弯了下,“今早来了个大夫,听总管说是丹阳王府过来的良医,厉害的很。他给小肆哥哥看过病,这是他开的药。” “嗯。”那人摇着碗,似想着什么,一会才说:“你下去吧,我来喂就好了。” 小鬟看看她,又看看昏睡的少年,有些不舍,“白姐姐,有事你喊一声。” 待她出去后,那人把药搁到一旁,掠着少年鬓发,忽然将他慢慢抱入怀中,像抱着柔软的婴孩。“小肆,姐姐捉耗子给你玩好不?”她侧着脸向他面上贴去。才一挨着又似怕面具冰冷硌人,赶紧移开。便这样抱着发了一会儿呆。直到门又被人静静推开。她放好少年,仔细掖好被,望过去。 笑脸相迎。她是面具,进来的人是面相,一笑眉目动,七分风流三分巧。手上换了云海松壑扇,衣服也换了苏绣湖色袍,大片大片的松英图,宽袖如流云。 天赐府的少主罗天弈。 他摇扇走来,看着她面具,也有些迟疑:“白……芙?” “罗公子。”像是打招呼,不冷不淡,猜不透心思。 罗天弈笑道:“白芙,你可知秦楼楚馆烟花地,千红百媚有一愿?这一愿若遂,青楼女子也可轻千金。” 白芙不答,他也浑不介意,“可惜这些庸脂俗粉不曾听闻你说话。你这一把天音妙嗓,空灵柔媚,世间男女再如何莺喉玉嗓,穷上百年修行也不能及,试问谁又能模仿?你一开口,几张面具都不管用。” 声色惑人,这罗公子初次见她,为她一张凡脸拒若千里,偏生听了她一句话,立即摆出魂与色授模样,眼中掩不尽遗憾。 这一张面具,可取得犹抱琵琶之妙效,怎会不管用? “这话公子昨日为何不说?”白芙冷冷道,“你扔给我一张人皮面具,怎么忘了扔一副嗓子?” “天下奇人异士本公子见得多了,可要一时半会间学会另一人举止声音的,还真没碰过。难道你身具此能?那更无须我提点了。”罗天弈笑吟吟,这四两拨千斤的技巧自幼练熟,只要不撕破脸,尽可耍嘴皮子。 白芙也没当一回事,千栽万栽也栽不到这种撅尾巴就瞧见的马脚上。她栽的是另一个陷阱。“公子怎么不说,凤翔山庄有一座迷香阵,这也不须提点?” 思及此辱,当真恨海难填。 罗天弈却收了扇,正正经经对她垂地一揖,“此事是我不对。” 白芙眼皮一跳。由他这一言一揖,想来她遭辱之事,他已得知。前后不过半天工夫,天赐府消息灵通至此,可见对青云帮顾忌之深,于凤翔山庄中布设定然不小。却故意把她往火坑里推。心头这一把火刹时烧得暴烈。“罗公子哪有不对?你不过少给了我一颗解药,相比那个叫秋菊的婢女,起码我还没死。” 凤翔山庄的女婢为何身带毒簪?是什么身份令她时时防患于未然?她出庄买胭脂到底受谁指使?这条条疑问其实在绮云楼醒来的那一刹就已洞明。 若不是罗天弈可以掌控的人,怎会安心让她假扮? 那个女婢,既是天赐府安插于凤翔山庄的暗子,早晚出入绮云楼,怎会没给他弄出几颗迷香解药来?而她在被假扮时,暗子的价值也就消失了,除死无它。 罗天弈眼神阴沉了下,显然也料不到她能有此慧识。“白芙,不让你吃一个亏,你也不知凤翔山庄是龙潭虎穴!三天前,青云帮那批毒箭想射的可是本公子!你以为闯进狼窝就能剥到狼皮吗?舒月岚若会乖乖给出解药,本公子早就动手了!你我非亲非故,本公子就是袖手不管又如何?只不过念着池鱼之殃终究可怜,令弟所中恶毒,我已请良医解救,眼下虽不能立时化解,挨上一段时日终能慢慢拔除。可惜你信不过我。” 他这番话说得傲气无比,显是身份使然,竟少有地敛了嬉皮笑脸。言毕瞟了桌上那碗冷药一眼,摺扇又摇开来。 白芙却似乎不为所动。但她还是扶起了少年,就着冷药慢慢灌下去。 罗天弈缓了脸色,轻叹道:“我虽故意让你栽个跟斗,也料不到舒月岚的心思,他对你所为,日后必有恶报。” 杀人的念佛经。白芙冷笑一声,“我只是不明白,罗公子既有法子解毒,为何迟了三日?随便一个王府的良医就能解开的毒,能叫天下奇毒吗?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罗天弈一静,看定了她不语。 “你如此大费周章,果真是为了让我去栽个跟斗?”白芙看着吃药后依然沉睡的少年,语不惊人死不休,“江湖传言,九回丹有起死回生之效,却不知能否解百毒?只怕是不能吧!公子打了个幌子让我去盗药,什么东西不好说,偏偏却说是九回丹,可见你心中真是想疯了这东西。我是失手被擒也好,误打误撞也好,能侥幸拿到就是最好。对不?” 静了好一会,罗天弈突然大笑起来,笑后又叹,“你说得对极了!我想疯了这东西,起死回生呢!” 人不怕聪明,就怕自作聪明。 “五年前,武魁会上最后一战,罗府主中了舒月岚一剑,似乎伤得极重。江湖传闻,天花乱堕,大多不尽不实。可是令尊这几年坐镇京师,外人再不见神龙身影,难道是韬光养晦?还是说传闻是真的,罗府主真的神智全失,只存一息?”白芙看着他,眼中含着深深的冰冷笑意。 罗天弈终于变了脸色。仿佛这一下真的截中他的软肋,杀气从周身一点点迸出,望着她的眼神尽是除之而后快的阴冷。但那个戴面具的女子却夷然不惧,尽管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 良久,气氛陡然一松,他浑身杀机居然瞬间空去,只是用力摇了两下扇子,不屑地笑,“你真说对了,我要九回丹。可若是侥幸也能拿到,何须劳你的驾。” 白芙轻轻笑了起来,这笑声真好听,清清泠泠,又柔柔娆娆,隔着一层面具,却还是让人一阵魂驰梦移。 罗天弈定了定神,听她缓缓道:“罗公子,你害我吃了这么大个亏,赔个十万两如何?” “哦?哦哦?”罗天弈还真半晌回不过神,“十万两我可以砸下整条秦淮河一年的花酒,你当本公子是大肥羊?” “区区十万两,如何放在天赐府眼里?”白芙徐徐起身,青衣轻荡,踱至他面前,“一句话,你给钱,我替你拿到九回丹。” 罗天弈笑,看着她老神在在的眼神,摇摇扇子,再笑,忽然摺扇击掌合上,啪地一声响! “好!” “酉时我来取钱。” 白芙越过他走向门口,开了门才回头,“还请公子多多照看舍弟。” 青影消失,罗天弈怔了一阵,扇子忽又展开,笑出十分恶意,“好个飞天凤,敢坑本公子的钱,我瞧你如何取来九回丹!” 一时想起银子雪花花,就这么飞了,一时又想起那个面具女子不知会向舒月岚索赔多少,终于有点倒诛仇敌的快意,于是笑得十分愉悦,宽袖大摆,扇子摇得越发潇洒用力。 床上昏睡的少年不知是否药效发作之故,竟然回了一丝神智,恍恍惚惚望来一眼,咕哝了声,又再度陷入昏睡。 那一声虽含糊不清,但罗天弈耳力岂是寻常,隐约听见了这么两字: “蝙蝠……” 第九章 狡鹰眼底救丐儿 从墙头翻出天赐别院,白芙一瞥间,见丹阳王的乘舆还停在原地,仿佛八风不动,要直至地老天荒。看来是一场耐力与定力的较量,就不知善如居士还剩几分狠心,八年修行尚且破功,这般垂死挣扎只是徒增煎熬。 她暗自冷然一笑。放不开是好事,她有机可乘。 溜出乌衣巷,立即发觉身后缀了两条尾巴。罗天弈显然对她上了心,可惜份量还不重。他以为她锋芒太盛,智极反愚,可轻易操于股掌,她又怎不知反其道而行?若不自作聪明,哪能减轻他戒心? 但有一点她还摸不透,罗天弈想利用她做什么?如无用处,他不必毁去一粒暗子,受她敲诈,更不必为小肆延医救命,区区两个无名小卒,扇子一摇都杀了。 只怕他所图非小。 转弯处虚踏两步,她身影如烟,甩去跟踪。看天色已是近午,日头有点毒。她自袖里摸出一束含骨青纱,展开来撑成一顶软竹帷帽,戴在头上。又把面具收了。 眼前却望见了应天府学。石碑池栏,翠柏成荫,偶有士子生员进出。远离江湖的一族,不知刀头舔血的滋味,书里金戈铁马也是无限景致。柏树下却有一个小叫花痴痴地望。云泥的身份压不住心头一点憧憬。 白芙认出他是被锦儿赶走的那个小叫花,早上乌衣巷里的一幕她也见到了,觉出有异,多少留了心。 罗天弈有乌衣王孙之誉,祖上虽不知哪朝王公,但罗家显贵于乌衣巷,却是尽人皆知。后徒居顺天府,老家也不曾弃置,江湖人士谁不知乌衣巷里天赐别院,是天赐府掌架江南的据点?寻常的叫花怎会跑去那里乞讨?要饭也该找人烟稠密的秦淮河呀,还大清早的。 小叫花捧着破碗,忽然如老鼠听见了猫步,一溜烟拐过学宫,茶肆酒楼间乱钻一通,猛抬头见迎面几个老丐走来,吓得碗都丢了,急急向左一窜,翻入一道院墙。墙下是个马厩,拴着几匹肥瘦不均的马,草料水槽,还算干净。 他见厩里铺着干草,慌慌钻进去,盖了满头满身,只草缝里透出两只大大眼睛,发怵地瞪着头顶的马屁股,哪猜得出几时会一蹄踹来?正惊慌间,马儿忽低嘶一声,四蹄屈倒,大大的黑影压下来,好巧不巧将他整个身子挡在屁股下。 马厩旁落下两条人影,紫衣皂靴,袖摆上青隼展翅,栩栩如生。小叫花看不到两人四下里打量,只隐隐听见说话声远去—— “明明见了人,怎么一晃就丢了?” “这小子机灵着呢……” 他敛息躲了片刻,偷偷拔出个脑袋,从马屁股上瞧清四周无人,立时挣出身子,这时才觉粪味骚味臭不可挡,合着身上污秽,真是沆瀣一气。三两下爬出马厩,正想着何去何从,蓦地半空飞落一掌,将他扯了上去。 小叫花张嘴欲呼,又被掩住。只觉一只手柔柔软软,淡香入鼻,恍惚间被扯上一角横梁。他回过神。底下又飞来两个紫衣人,皂靴紫头巾,青隼图样,与方才两人是一伙。他们也是一阵扫视,目光落在他适才藏身处,翻过干草后,脸色都有点难看。 “再找不到人,公子要发火了!” 一人咬牙道,另一个淡淡地:“别废话了!” 人影闪去,白芙松了手。乌衣巷里不合常理的一幕,她能察觉,罗天弈怎会轻心?就不知锦儿的赶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会儿又为何要寻这小叫花? “想摆脱他们,我可以帮你。”低下眼,她对转头怔怔望他的小叫花说。面前沉沉的青纱,望出去是透明的世界,别人望来,却霾色深深,看不清半分。这帷幕,是东海的鲛绡纱和着明珠粉,于海底碧泥沉埋数十载制成,世间罕有。 小叫花回过神,没答她。大眼慢慢转了一溜,眼色沉潭般,将藏身处打量了一遍。原来这处儿竟是个暗角,檐垂、日影,恰恰将两人遮去,底下根本难以察觉。他十分惊讶,不易信人的心一刹儿摇动,有些折服。 “我是个穷乞丐,你帮我,得不到半点好处的。” 稚软的童音,带着未经磨练的小心,眼神却泄露了一丝期待。 “好处不是你给的,我自能得到。”白芙身子后倾,两人距离拉得更开,使她一副居高临下姿势,语气也有点冷傲,“信得过我么?” 小叫花望着她,青纱深渺神秘,半点容颜也窥视不到,却无形间有股藐视万物的气势沉沉压到心头,小小的心灵受蛊惑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信!” 信。一个字已足够。 小叫花不知她如何手段通天,一眨眼打来了一桶水,丢下一套衣裤,只交待一句“洗干净了再来见我”,人便不见了踪影。 他站在马厩前,瞪眼望着水中倒影,这肮脏的模样自有记忆以来一直不曾改变,习惯是件可怕的事。突然间要改头换面,他有些畏怕。但脖子才微微一缩,似乎想起什么,手就慢慢地脱去了那些破烂的衣衫。 当他赤条条站在水桶边,茫然泼起第一掬水时,眼前不知怎地闪过了这些年沿街求乞,吃百家饭受千般苦,挨打受辱的种种卑贱情景。他一咬唇,兜头埋入桶中,就狠狠地搓洗起那身嶙峋的皮骨。像要连血带肉地将那份污秽的记忆搓去。 一桶白水被洗成墨汁。白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瞪了那桶水一眼,又帮他换了一桶,再度消失。他恍惚间觉得,她身上衣服似乎变了颜色。 片刻之后,他看看自己,白溜溜的身子已搓出一片片血痕,这才有了点羞赫,连忙拣起新衣裤穿上。结好腰带,左看右看。这衣裤显然是临时改造,袖摆裤管都被撕去了一截,略有些宽大。但是那柔软的布料贴着皮肤,生平未有的舒适像是一场梦。 他张开手臂转了转,终于确定自己天上人间。小小的喜悦慢慢在心底打出了花,越绽越大,最后开到脸上,化成天真的笑。 那套乞丐衣被他犹豫一下,丢入脏水桶中。 白芙不知在哪里,他想给她瞧一瞧。这无由的信赖令他忘了小心,单纯地想将快乐与她分享。风声在耳边轻轻一荡,他张惶望去,又见到两个天赐府的人。 顿时脚步微乱,绊了下,一手按入桶中。忽然灵机一动,他提起水桶跑到一匹黑马边,怯生生地望着两人,一边慢慢给马泼着水,搓着马毛。 马儿有些不安地动着,还好性子温顺。 “小马僮,见到一个小叫花子吗?” 他摇摇头,又怯怯地说,“前头,大门前好像见过一个。” 两人互望一眼,转身走了。 小叫花手忙脚乱地丢下水桶,跑到先前藏身的屋檐下,果然在横梁上模模糊糊见到那个身影。他张张嘴,忽然不知如何叫她。 那张清秀的小脸就那样仰着,带着明亮的欢喜。 白芙忽然心中一震,溜下横梁,将他轻轻拉住。隐隐约约地似有人牵马往这边走,她提了水桶,一手携着他,往马厩左边转去。一会钻过个门廊,见到一片河水。 她将破衣揉碎,丢入河中,水桶就搁在一块洗衣石上。然后又拉着他在河沿上走,约莫走了两刻多钟,穿过巷道,翻进一间客店后院,过了个月门,悄悄从后楼梯上去,躲入一扇门后。 小叫花睁大眼,看她大模大样地坐在桌边,倒了茶水自喝。 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照在床铺、桌椅、花几上,一切显得明朗安适。他有些迷惑,不自觉爬上了一张靠椅,抓着椅背跪在阳光里。那时光仿佛静了,只有光尘在慢悠悠地转。 白芙取来一把木梳,帮他梳着半湿的头发,曼声道:“这是我前几日订的客房,还有些衣物丢着,你有空帮我收在床头包袱里。这几日或许我会过来,有事你给我在席底下留个字条,小心别让人看见。会写字吧?” “会。” 小叫花愣愣地应。木梳一下一下滑过头皮,不轻不重,仿佛世上最不可思议的泽花在开放。他这时还不明白,这个女子是他一生都无法贴近的人,他对她所有美好的感觉都停留在这个十二岁的午间。“你、你要我住这儿么?” 打了个髻,白芙转过他脸蛋,拍拍,“叫我凤姐吧!你叫什么?” “采宁。” “这名字不能用了,以后你叫凤宁吧!” 第十章 江湖无处不八卦 凤宁十二岁时遇见了这个女子。她说她叫凤姐,而他从此叫凤宁。 十二岁,才初初识得人世深浅,还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想不明为何会在初识的那一天认定她,像只幼雏,以为扑进了蓝天。凤姐其实是一片光羽,在他生命中照了一抹亮色,而命运的巨轮自此被引失了方向。 三月湿浓浓的暮春,他跟着瘸腿三从京师辗转来到应天府,身无所长的叫花子,一路饥寒困苦,非一只破碗能盛。应天府的街巷要比京师深曲得多,房屋没那么大气方整,粉软软地像粘了糖浆的人心。他们外地的流丐,在这座陌生的大城里,想吃一碗百家饭着实不容易,别说施舍的爷奶横眉冷眼,有时候连同行都要耻笑欺辱。 有的人生来就是卑贱的么?在京师时他总会望着遥遥的金红皇城,看那一片紫贵金光,想许许多多他这个年龄不能理解的事。来到应天这座旧京,也是满眼的灯火繁荣,形形色色的人在鎏金大道上行走,履底连一片尘沾上都引以为耻。所以他在蓝天下再度望着壮远辉煌的旧宫,望着府学、国子监、明远楼这些豢养人上人的冷硬建筑,深深地困惑。 到底人为何有三六九等之分? 以前是皇帝一个人分的,如今是人自个分的。 五月艳阳下,凤姐戴着青帷帽,很平常地回答他。她似乎总有离奇的见解。譬如天赐府狡鹰三探,多机警的人也要被逮住。她却说狐狸瞻前顾后,费力不讨好。 凤宁拉着她凉玉般的手,身高才过她腰际。有时稍一仰脸,就见着沉纱下虚虚渺渺的面容,片肌寸肤也如云梦仙泽的天人。 两人在客栈大厅里用饭。这旅馆是三代祖传老店,依着秦淮河烟华,生意向来红火。店名隆盛,四方钱财里兴隆过来,在往来客商中口碑极好。 凤宁看着她挑的桌位,不挨窗不靠门,不入角落,也不在中间,就那么平平常常的位置,她那么平平常常地一坐。凤宁却觉得无比地和谐。 以前有人教导过他,在任一处地方要平安保命,就要寻得最有利的方位,这个方位可以令他受最小的伤害,并且最快地逃生。因此一入门,他注意的只有两个点,要么不给人可乘之机,要么一击即退。 他心里一轮盘算,就寻定了三个位置,凤姐却径直拉他到这一桌。她似乎一眼相中,又似乎看都不曾看,随便而挑。两人坐下的一刹,凤宁忽然发觉她确实换过衣服,初见的那一身深青衫裙,已换成淡青。 她淡得像一幅江南水墨画。 一个不以面目示人的女人,却在这万象喧嚣的场景里淡去形迹,她的存在如此浑然天成,不引人注目。就连坐姿动作都是自然无绽,浑该如此。于是凤宁突然明白了天赐府为何会追寻自己。乌衣巷里,他的存在是那么不协和。 无疑他选择了最利生存的方位,却依然置身危险之中。凤姐天然一坐,轻轻巧巧将他过往的观念颠覆。他似乎明白了某个道理,脑中灵光一闪,却又乍然消失。 于是近乎崇拜地看着她,深潭般的眼色入了心思,刹那清亮起来。如是想:就是要这么不显山不露水,才见真功夫。 凤姐点的菜也寻常,却是他吃过最美味的一顿。他看着她举筷、夹菜,放到他碗中。不由垂脸偷偷一笑。 晌午时分,住店的人少,吃饭的却很多。隆盛客栈有名的盐水鸭引来四方饿鬼,酥香满店,闲言杂语也是满天飞。 混江湖的都晓这一门道:欲知天下事,茶馆青楼打尖儿。这四方饿鬼,有不少武林人士,佩刀带剑,一进门啪嗒一声,极有气魄地丢下武器,冲着店伙就喊茶喊饭。待酒菜入肚,话屎也就多起来。 凤宁丐儿出身,最知消息多从旁门左道而来。他自有一套去芜存菁法门,但听的时候却要不动声色。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人,装作没留心别人对话。唯独装不了的,是对凤姐的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一片袖角一根指头,所有动静都要偷进眼里。 西窗处早早坐着个雪衣侠士,冷着脸喝闷酒。他占着一个桌,店里客多,却没人敢去与他搭台。凤宁不认识他,但看他那张不近人情的脸,便知不是好招惹的人。偏偏这时门口走进个年轻女子,榴衣如烧,夹风夹火地走到他面前,冲着那木杉桌面狠狠就是一拍。 几十双眼睛齐齐刷了过去。那女子却慢慢收了手,脸上怒色郁作一腔凄怨,幽幽地说:“七郎七郎,你既避我如蛇蝎,为何脱了裤子又叫我心肝?” 全店惊呆。凤宁小小的人儿也听出这话不对劲,想他走街窜巷流浪过多少地方,娼窟暗窑哪处门口没睡过,这般粗贱的话是下流娼妇说的。 那侠士脸上浮了一丝红,也不知是羞是恼的,但只一刹又冷若冰霜,依旧喝他的酒。榴衣女子坐到他对面,呆呆看着他,好半晌才恨恨吐出一句:“薛七郎,我在酒里下了穿肠散,你想死么?” 凤宁打了个冷颤,立时想起这对冤家的名头。这些年在京城,常听一起混的长丐说些江湖事。有一次瘸腿三提着只黑脸兔子神神秘秘地躲进张家巷,隔日就听说张侍郎家的黄狗翻了白眼,连带养狗的仆人都死于非命。那时乐坏了一群没天理的穷叫花,都说张家狗眼看人低,现世现报,瘸腿三却偷偷告诉他,那只兔子挨了唐九小姐的恶针,毛尖都流毒,张家看门狗吃了兔,仆人吃了狗,自然死个透,好在人不吃人。 这一则叫作兔死狗烹。凤宁那时被哄得糊里糊涂,一线清明只用来问他怎么他手提兔子却没被毒倒?瘸腿三笑得奸诈:咱还能白着手去提吗?你这小鬼,笨! 后来又听同门的乞丐说起唐九小姐与薛七郎的事,又有四字可评:风流孽债。 唐九小姐出身名门,蜀中使毒行家,她家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九小姐闺名唐玉冰,玉洁冰清,合该是一尊净水观音的人。哪知起名的长辈看走眼,生生将一株血海棠当作白梅花。九小姐三岁给家鼠种毒,瘟尸十里,惊死一门大佬,自此受到另眼相待,小小一个娇人儿被唐门宸公捧在手心里,养成黄蜂针。 宸公却极是得意,逢人便夸,几口气吹出一个唐门奇才。 九小姐天才之名自幼四播,长大后又露过几手,差点令江湖翻了天,唐门一门骄傲尽聚其身,连喷口气都是趾高气扬。谁知宸公也是慧眼不识英雌,唐玉冰既不是净水观音,还长着一根反骨,十七岁闯五堂破三阵,叛离了家门,顺手毒了他一把。 这事说来大难消受,九小姐叛门没别的所图,只给宸公留下一句话:我看你不顺眼。宸公一口血吐出来,自此半死不活地瘫在床上。 唐门由是对她恨之入骨,怕若恶鬼。 她浪迹江湖两年,倒也没怎么为非作歹,那些江湖人见着她,十里之外就已退避三舍,实在不能有什么大作为。日子一天天消磨下去,磨出了一怀明月寂寞。 于是在十九岁生辰那一日,她给江南薛家下了战书。 第十一章 风流孽债毒为媒 薛家为江南望族,世居余杭,与苏州的柳、扬州的金以及徽州封家合称金风雪柳。家主薛烈盟脾性如火,曾有钱塘烟炮人家夜里走水,祸延三街,当时金家家主金文蒲游经杭州,望着十里焦梁黑垣,满眼惨兮兮的飞灰硝烟,半晌叹得一句:不及薛家大火。薛烈盟闻言哈哈一笑,自此人叫薛大火。他生七个儿女,哪知没一个似他。 长子薛英玉树风姿,身怀家门绝学快雪剑法,是个烂好人,寒冬腊月必去大江南北给孤弱贫士添衣送饭,江湖送了个别致的雅号:春风薛郎。 二子薛芸三子薛荣武学最没出息,文学却才高八斗。人道余杭薛家,两榜进士三探花。这前两个探花自然是薛芸薛荣,第三个探花却是薛大火的五女儿。当年薛荣进士及第,恰巧那几个月朝野安定,后宫和谐,皇帝老子龙心大悦,西苑里赐下了百花宴。五小姐薛薇随兄赴宴,园中琼树玉枝间一回首,云髻摇落了一头杏花,是时落英飞漫,玉人倾城,惊着了东宫太子,遂被纳为侧妃。 四女儿知书达礼,自幼许与苏州柳三公子,十六入门,未及三年便因寒热症一病而故。六子也是个薄命儿,娘胎里带来天疾,薛家吊了五年人参丹药,还是回了无常。余下这个薛七郎,因是最小的一个,祖父母在世时疼入了心骨,取名薛若,是想当作女孩儿柔柔弱弱地平安养大,也不指望他光宗耀祖,荣华家门。 薛七郎身子骨一点也不孱弱,就是个冷性子闷葫芦。祖父母跟前还显得亲厚些,三五天多少有些说笑,两老故去,家人三个月也难得见他一笑。然而他一笑,如柔水破冰,春日融雪,要把人心魂勾去,故而薛家上下倒情愿他不笑为好。 江湖人也曾取笑薛家:文武一门,名动江南,就是老七像个娘们养在深闺。薛七郎十八岁才在钱塘击剑露了一面,那剑法平淡无奇,不及大兄三分火候。但是凭那身雪衣霜华,冰雕容颜,硬是搏了个“冰玉公子”回来。 那一日唐九小姐下贴叫阵,薛芸薛荣任职外地,薛夫人闺秀出身,拿得针钱拿不来刀剑,只有薛烈盟与长子薛英、两个侄儿薛菁薛茂以及族中十七八个好手赴闻莺亭应战。长风飒阔,英姿烈烈,薛烈盟一眼望过去,却徒生怆然之感。 想他薛家名列江南五大世家之首,为一不足二十小娇娃,竟出动一族菁英,如临大敌。薛烈盟生平第一次领悟了兴衰迭替、荣落无常的道理,更兼看到门下人才凋零,大生后继无人之痛。 那一日薛家众英杰在闻莺亭左等右等,前望后望,站得累了蹲一下,蹲得懒了索性就地而坐,渐渐地怨气都出来,就是不见唐九小姐芳踪。 唐玉冰使了个调虎离山计,人却潜入薛家大宅,在书房药库翻葙倒柜做盗贼,因而碰着了留守主宅的薛七郎。 这二人果真是前世的宿敌,今世的冤家。唐九小姐闺名玉冰,薛七郎外号冰玉,光这一杆子已足够九小姐大动肝火,何况薛七郎手中还晃着个雪闪闪亮花花的玉瓶子,冲她冷声冷气地道:“雪蟾散在这。” 唐九小姐阴着脸逼近,一字一咬齿:“你知我挑战是假,盗药是真?” 薛七郎点点头。九小姐气翻了天,立时毒了他,牙缝里嘶嘶阴笑,“都说雪蟾散能解我九小姐七十二毒,我倒要瞧瞧七公子如何解得眼下挠心之苦?” 唐九小姐不只是使毒的奇才,还是制毒的行家,身上随便一摸就有七十三、七十四上百种毒,薛七郎哪里奈何得了她?这把蚁噬粉下来,当真要百爪挠心,方解得浑身之痒。薛七郎却毫不屈服,十指硬是抓破了砖头,也不向周身磨一下,更不吭声求一句饶。 九小姐提了那只玉瓶子,在他面前晃当晃当,大肆嘲弄,“雪蟾散就算能解百毒又如何?这痒痒粉可不是毒,薛家一门蠢蛋,你更是蠢蠢蛋。”她绕着薛七郎走了一圈,心里古古怪怪,又出言恐吓,“七公子,你再不讨饶,我还有更稀奇古怪的毒给你尝,担保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薛七郎咬破了唇,仍是不作声。唐九小姐看着他那倔强模样,仿佛玉之将碎,忽然心动,抱住他周身挠了挠,那一手,叫柔若无骨,何等销魂。 薛七郎魂都吓飞了,大叫:“住手!” 拼出一身气力挣了她,连连跌翻了两张椅子,摔得那个狼狈,害九小姐不敢造次。偏生他正痒至极限,那一挠浑身舒泰,食髓知味,只恨得差点撞头。 唐九小姐又绕着他走了两圈,越看越喜爱,忽然又是一抱,垂首吻下。 薛七郎如遭雷击,好不容易回过魂,正当着她璨然一笑,顿时琼花乱撞,枝影摇舞,只知眼前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七郎,我喜欢你。” 美人儿说,薛七郎脸红得像只大熟虾,浑身麻痒不知何时跑得无影无踪,但是软玉温香在怀,更是另一番痒麻。他伸手就推,哪料九小姐耍了赖,“你敢乱来,我再喂你痒痒粉。” 七郎被他一吓一唬,一吻一笑,本已六神无主,九小姐趁机芳唇又贴上,他脑中轰鸣,稀里糊涂,不知怎么就与她行了苟合之事。 这一幕荒唐被薛烈盟撞个正着,想起闻莺亭中枯等半日,这毒妇淫娃却在这里勾引他儿子,顿时火烧连营,一棍子将薛七郎逐出了家门。 九小姐灰溜溜地逃出薛家,尾随如意郎君江湖飘泊。薛七郎恨她害得自己无家可归,更恨自己禽兽不如,明知她阴魂一直在后,却硬是不理不睬。他初涉江湖,初出深闺,处处透着新奇,一腔怨恨没多久化作侠义心肠,立誓要闯出一番名堂令薛大火回心转意。 于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拔剑相助之后,又往往不知如何应对,闹出不少乌龙马屁,被九小姐在旁冷嘲热讽,变成长了狗尾巴的貂。七郎几次相逐,却赶之不去。 唐玉冰何等骄傲的人,哪知爱一个人要化毒心为柔肠,一路上见着外人多看他一眼,无论男女通通毒倒。薛七郎忍无可忍,无法再忍,终于发了狠,撂下一句话:“你再当着我的面乱毒一人,此生休想我再与你说一句话。” 他是冰玉心性,自幼惜言如金,九小姐识他那么久还听不到他十句话,心里早窝得难受,这一下正中罩门,顿时惊呆,想要就此依他,他依旧一脸拒人千里,如何甘心?于是流着泪说:“薛七郎,我哪里欠你了?你嫌弃我至此!好,我是荡妇淫娃,我活该下贱挨干!” 居然上了黑阴山虎啸寨,脱光衣服任一群山贼糟蹋。薛七郎来迟一步,当场发了狂,一剑屠杀八十三贼。没人比他更清楚,九小姐跟着他,本是清清白白的人。 那一夜,他抱着九小姐下山,自此两人相安无事,薛七郎不再对她冷言相逐,九小姐也不再动辄乱投毒。 那一夜,黑阴山上贼踪尽殁,薛家快雪剑法神威大显,冰玉公子一夜惊耸武林,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儿。 那一夜之后,薛家之悔与唐门之恨,可堪一比。 第十二章 青天白日杀人事 一入情关,身不由已。 薛若自然不见毒发,唐玉冰也只痴痴望他。满店的人当这是打情骂俏,不好取笑的打情骂俏。 凤宁记得三月他在京师时,这对冤家也是在那边,当时两人的风流事才初初传扬出来,江湖里的风波添点油沫都不同,他至少听过四个以上的薛唐版本,最后是瘸腿三综合了各派小道消息,梳理成他所熟知的这一个版本,这也是流传最广最确凿的一个版本,可堪戏本传唱。 凤宁这年纪懵懵懂懂,他也没那份心思去揣测。唐门的恨与薛家的悔,与他隔了千重纱,那是外人的事,两位主角纵然近在咫尺,也只如隔山看人,毫不相干。 此时此刻,相干的只有凤姐,没有来历的凤姐搁在了心里。凤姐戴着帷帽,青纱后看不见双眼,他却知那眸里没将这店中的任何一人放进去。薛唐于她,轻如云烟。 另一张临窗的桌座,摆了整整一桌酒菜,一人占着吃酒,谁也插不进脚去。 凤宁记得四五年前的京师,风华京师,人也较别处翘楚,穿衣打扮不只讲究入时,还领着风尚跑。那当儿男子风行一种轻衣拢袍的穿法,同色衣裳,布料以湖绸为上,绣是苏绣,清淡纹样。人也多是俊俏男儿,自诩潘安宋玉。还有独特的梳髻手法,用两簪挑发,髻不拢全,结长链或飞带。这发式被朝中一帮酸儒视为邪媚,后来颁了法令禁止,却没多大效用。 那时男子重仪容重装扮,尤胜女儿。凤宁与一帮褴褛的小叫花常常聚在墙脚下,见一干男子走过,有着这样式的,便要偷偷的刮几眼。那几眼也不知刮的是花容还是金粉。只知这得是富贵公子哥儿,才扮得来这鬼俏样。 后来渐渐晓得这邪风并非京师所兴,而是扬州刮来。在一次八月的盛会中,如吹起的蒲公英四方飞扬,引得各大州城纷纷仿效。 然而时兴的事总有一个法则,它会衰落、湮没。这两年过了气,公子们自觉地拨乱反正,回归正统,于是四方巾的还四方巾,大襟直缀的还大襟直缀,不兴那妖雅的一套了。 那一桌佳肴闲在桌上,吃酒的人仪表俊雅,偏生就留着那双簪拢发的陈年旧习,不知恶尽多少时人胃口。他却把眼掉向窗外,疏枝青檐,一眼枕水人家,竟也是个不把满店男女放眼里的人。凤宁在他脸上寻出一丝轻傲,却看不出他有何过人之处。 凤宁一个小丐儿,看惯了人脸色,最是乖觉,也不胡乱惹事,何况他饿了两三天才有这一餐,那双眼没闲着,那张口也忙着大口大口吃食,一桌子菜吃了大半,只吃了个肚撑胃胀,这才惊觉凤姐没吃多少,仿佛只是陪他吃这一餐。 门外忽然一阵风刮来,闯入个瘦细汉子,挽衣摞袖,一脚踩上空凳,就在那里敲桌面喳呼:“李三哥,茶水茶水!” 店小二百忙里越过头,哟地一声,笑起来,“钱丁儿来了,今日有几桩新鲜事呀?” 秦淮河好比香火鼎盛的寺庙,供奉的菩萨大了,小鬼都来捞油水。百行百业,有人靠技艺讨活,有人靠行商养家,也有人靠一张嘴皮,专门搬弄是非。 这一路人若研得精了,也是些不得了人物。俗话说空口无凭,传出来的话若没点根据,就是空穴来风;若有些蛛丝马迹可寻,必然要炸成大热锅。这是谣言的起源。入这一行的是下九流,但能把下九流的本事修上道,不啻是条财路。 钱丁儿就是贩卖是非的人。只不过他的衣食父母不是这满堂的食客,而是各间饭馆酒肆的东家。一桩时鲜的事儿少说也能换上百十来文,南北两岸走下来,平常也有一两银的收入。若碰上惊天消息,店家的打赏自不说,上饵的客人也会偷偷塞钱讨内幕。 “李三哥,今日这两桩事,你跟刘老精说了,没个一二两赏银,我是不说的。” 店小二唬了下,“什么杀人放火事,这等值钱?” “就是杀人放火事。”钱丁儿满店里一瞻,颇有哗众取宠之势,“大伙儿说说,想不想听这月黑风高的事?” 便有人取笑,“难道要来一段风雪山神庙的评弹?” 钱丁儿呸了声,“哥们抱把琵琶上来,你弹得我评得!” “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无法无天的事?” 几个好奇心被吊上的熟客都叫:“丁儿别卖关子,快说快说!” 掌柜刘老精适时窜过来,圆滑地笑,“我说丁儿,别狮子大开口的,上一次皇上册封太子,你也不过要了半两。”船行顺水,人活顺势,有人爱听的事,掌柜自然舍得花钱,小财不去,大财不来。客人爱来隆盛,自然有花钱的理,听这小道消息便是一桩。 “那是天下大事,我不过添个花,哪好意思要多?这回可不同。” “如何不同?” 钱丁儿溜着眼儿,笑道:“我先说一则,瞧大伙意思,看我该不该得这一两赏银。” 刘老精小算盘打得比他精,“欺贫不欺信。丁儿,客人要说该得,隆盛一分不会少你的。若说不该,我要打个大折,只赏你份润嗓子的茶水钱。” “就依你!”钱丁儿凑到他耳根,挺得意,“瞧这形势,跑江湖的客人有不少,刘老精你就把银子秤好吧!” “钱丁儿你嘀咕个什么鸟!说好了爷赏你,别磨蹭了!” “马上说马上说!” 凤宁瞧着这店里刹时的热闹,也有些管不住心思,一双眼圆圆地,瞥过去好几回。凤姐难得地支着颔,也冲那儿张望。他抿嘴笑一下,见她一双筷停在盘桌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摆晃。却知那执筷人的心思仍在不可寻处,这会儿不过随大众摆摆样子。 要做画里的一笔,就不能格格不入。 像那薛若唐玉冰、奢侈恶俗的男子,一径儿我行我素,雷打不动,只能徒惹注目。 钱丁儿满满喝了口茶,清清喉咙,就开讲了,“江南江北最出名的人家是谁?我不说大伙也知道。杭州薛、苏州柳、扬州金,响当当的望族,还有那泰州祈氏,金陵二王,湖州李笔,这一个个也都是武林世家,名震江湖。大伙这几日在秦淮河畔转转,不定能撞见这几家的人物。” 店中有见识的都瞥一眼薛若,心想哪还用转,眼前就一个了,还是不好招惹的一个。虽说被逐出了家门,但蜘蛛吐丝,这血缘是断不了的。又想,这时新事与这些望族世家有关,一言不好怕要招祸,还是先备两片西瓜皮稳当。 “说事的,难道是这几家出了人命案?” 钱丁儿瞥去一眼,“客倌,您真聪明。” 说了这一句他又顿住不说,众人晓得这是吊胃口提价码的伎俩,纷纷催促。薛若拿眼望去,冷若冰霜的容颜也有一丝松动。钱丁儿却对着凉森森的茶杯吹气,吹得众人不耐,吹到掌柜的觉得赏银有一半进了他口袋,才换上一副凝重神色,道: “大伙不知,这话说出来,钱丁儿要得罪好些人。这出人命的不是金陵王家,不是荣损一体的金风雪柳,是远在泰州的祈家,死的不是别人,正是祈家三爷祈安。” “千葵手祈安?” 座中武林人士大惊。人的名,树的影,祈家风头最盛的老三,竟然死了?这血淋淋的人命关天,可不能生捏白造,给他十个天的胆,钱丁儿也不敢顶着武林八大家的剑尖说事,“就是今早儿辰时刚过,城南铁作坊的一个锻铁铺子,祈三爷身中一剑,离奇地死在那里。” 一剑?武林中谁有如此身手,能让千葵手一剑毙命? 众人猜测着所知的使剑高手,七嘴八舌,纷论不休。薛若看着手中螭纹剑,心知以薛家剑法的造诣,要一剑诛杀齐名的祈氏高手,那是断断不可能的。武林中能做到这一步,怕只有那人……有人猛地惊悚着,叫起那个名字:“青云帮主舒——” 捂了嘴,不敢叫下去。众人却都已想到,一时噤若寒蝉。 凤宁垂下眼睑,盖住潭水一样的眼瞳,他学凤姐,轻轻一筷菜,默默吃进口里。嚼不知味。这满店的江湖人,和他一样,都怕听到那个名字。仿如大腊月里的水,微一触碰,也能冰得人跳起来。尤其是如此情形下被唤出来。 钱丁儿却叹口气,“不是他。” 第十三章 一剑飞来碧落城 好一个不是他。 说唱的就该有这技巧,于关键字眼处提一口气,再缓缓落下,徐徐落下。抽尽人小心肝。钱丁儿缓着气。刘老精心里一格登,一两银子溜了。 果然有客人已道:“掌柜的,这赏银你得照数给他。” 刘老精笑,“客倌说得是,天下有这等不要命的财侩,小人哪敢不给?”转头对钱丁儿说,“掌灯时来结帐吧。”不再理这方圆里的是非。客人的是非,向来不该管的就要装聋作哑。 “皖南宋琼衣,江北双飞燕,谁不知祈三爷知己遍江湖,一个个都是出了名的泼辣子。还有一个结义兄弟殷越,最是护短狭量,你说他还没什么,说他兄弟那可是虎口里拔牙,不知死活。姓钱的小子,祈三爷的性命你敢拿来当闲话讲?你找死呢!”说话的人摇头叹气。 钱丁儿笑笑,“客倌,混碗饭吃不容易。” 有人终于忍不住,丢出一片金叶子,“凶手是谁?说事的你讲个明白!”满店的人竖着耳朵,就盼他这一答。 钱丁儿有钱使得鬼推磨,何况是金灿灿挣一月也未必摸到的金叶子,眯了眼说,“谢赏了客倌!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则事。凶手是谁,我只说五个字,大伙就明白啦。”他不再吊胃口,吸一口气,轻轻吐出,“海上碧落城。” 人间天赐府,海上碧落城。 满店才见乱了。 薛若握紧了璃纹剑,酒也顾不得吃,就对正了唐玉冰一双异光闪耀的眼,互相纠望。这忽儿再装不得漠然,撇不开牵系。 凤宁牙齿磕了碗,磕得很疼痛,他听到什么?见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偏偏在眼前上演,宛如当年那只黑兔子吃死了人。此时的客店大堂就如一个大滚锅,一片声浪熄去,又翻来,都在回忆那如惊鸿照影的武林旧事。 他还见到凤姐挟菜的手轻轻一顿。这么蜻蜓点水的轻轻一顿,然后涟漪散去。他也无暇相顾了,任是谁听到这则消息,也无法镇定。 五月初八,隆盛客栈迎来武林最值钱的一条消息,钱丁儿其实卖得贱了。万金不到蓬莱,愿拟轻舟上碧落。这是十三年前武林少年的痴梦。 十三年前,碧落城主一剑飞来,如折花摧英,连败九派七门一十三世家,最后留下一句“中原武林多庸才”,长笑而去。 碧落城主姬重华,惊才无双,风华难拟,却是老一辈江湖人的噩梦。十三年前,多少武林名宿败于他剑下,多少初出茅庐的少年视他如峰塔。他却一笑再不回头,从此惊鸿曾照水,只是一个传奇。 愿拟轻舟上碧落,上碧落,求一战。少年热血的梦。但碧落在哪?传说在东海,多少人往东海去,无功而返。 梦是经不得岁月消磨的。十三年,长不长,短不短,却可以陈旧得发酵,物是人非。当年无限热望,一朝击败第一高手扬名天下的少年,如今有家有室,有头有面,再不会冲昏了头去干些有勇无谋的轻狂事。 钱丁儿一句话下来,如石激起千层浪。 谁也设想不到的答案,祈三爷竟是死在碧落城人手里。当年姬重华击败十三世家,也没杀过一人。但那战败的耻辱,早已深深烙印在各门派世家心头,今日添了血案,新仇旧恨,再难善了。江湖人讲面子讲恩怨,生死可轻,颜面千钧。武林中门派倾轧,却见不得谁比谁强。碧落城沉寂十三年,一吐水泡,立即成公敌。 钱丁儿哪知他搅起了一团混浪,青天白日里乌云渐聚,风雨欲来。 应天的风雨来得轻易,一阵沙沙声过去,路面冒出腾腾热氤。客店里踮起脚观望的人不少,这雨熄了高谈阔论闲侃是非的热情,此刻归去的念头渐盛。碧落城,他要来谁也拦不住,让该发愁的发愁去不就得了,看看这雨势,也有细下去的一霎。 但是雨势还未细,临窗处飘来一句轻轻的话,“刚才是谁喊的青云帮主?”是那头插双簪的男子。凤宁才觉察,店里无论喧哗冷寂,自始至终这人都无动于衷。 “兄台,是我喊的。”这人怕招祸,却有勇气担当。 双簪男子腰际飞出一道白光,快之又快,诡异地掠过众人的眼。无人来得及阻拦,甚至薛若抽剑挡去也慢了一步。 那应话的人眼睁睁地死在当场,惨叫都没一声,只有胸口一道薄薄剑痕,触目惊心。 “瞧清楚了,就是这一招杀了祈安。” “杀人啦!” 逃命的人跌入雨中。钱丁儿缩在桌角,不到明天,这又是一条新鲜热辣好挣钱的消息。没逃的是些江湖有头脸的人,一个拍桌子问:“你是何人?” 双簪男子侧着脸,微笑,“飞剑堂堂主,柳东平。” “飞剑堂堂主不是崔琪吗?” “我杀了。”柳东平还是微笑。 薛若拦到他面前,清清吐出两字,“拔剑。” “我不想杀你。” 唐玉冰歪着头,从薛若身后探出身影,问:“祈安是你杀的?你是碧落城的人?” “你说呢?”柳东平口中说道,却微微侧头望着薛若,“九小姐,三日内送解药到丽香院,不然,我死,你的七郎也活不了。” 薛若忽然颤一下,瞪着他,“你,你,柳……”猛地双唇抿成一线,抓住唐玉冰手臂,怒气勃发,“快给他解毒!” “他一时半会死不了!”唐玉冰虽又悄无声息向人下毒,却是担忧薛若安危,不知他为何突然发怒,心里赌气,猛甩他手腕,他手劲却越来越大,指头捏得她疼痛不已。 柳东平目光落到他俩纠缠的手臂上,又望薛若说了一句:“好不懂事的孩子。”径自向店外走去,临出门时往店里一顾,有意无意间瞥向了柜台下,一道眼神与他触上,他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跨过门槛去。 薛若不欲他走,脱了唐玉冰大步跟上,连剑带鞘拦去,却突然被门外劈来的一片金光挡下。来人现出湿溚溚的身影,与柳东平擦身而过。一个走入雨中,一个走出雨外。 “薛七郎,天雨无聊,陪我打一场。” 第十四章 风雨声中江湖险 骚乱甫起,凤宁就被白芙拉到柜台下,与掌柜伙计挤成一团乱。 大气没敢喘一口,谁都是抖着身子竖着耳朵听前头的动静。凤宁个子小,还能仰个脸转动下脑袋,但也只望见伙计们抱头龟缩,而白芙蹲靠在柜沿,像一片阴影无声无息,凤宁半晌只呆看着她帷下侧脸,朦朦胧胧间仿佛觉得她眼神往上一掠,又似什么都不存在,只是他心里错觉。 “走了么?……”如蚊呐的声音,像是猫着身的掌柜刘老精发出,不过没人应他,一个个都不敢动一下。 除了凤姐。凤宁见到她忽然动了,竟探手摸了台上纸笔,昏蒙里轻刷刷写着什么。 凤宁眼瞪得老大也没瞧清,就见她写完拉过刘老精一只手,做了手脚,又拿了他拇指儿按了两下。刘老精惊乱中未敢追究,凤宁却差点叫出声,脑中闪过卖身契这物件。 果然薛若等人出了店,店里干干净净,刘老精回过魂来就发觉客栈多了个付不出饭帐被抵债的小鬼,白白瘦瘦,没半点机灵相。他想找人,苦主早踩西瓜皮溜了。手里头身契一份,白纸黑字,双方手模,赖也赖不掉。刘老精生平没做过这般窝气糊涂的生意。 凤宁木了般,耳边只响着凤姐临去丢下的一句话:“你好好在这做个马僮。” 刘老精瞪着他半响,吐出一句:“滚出去!” 隆盛客栈不缺人,出了人命店里亏损不可估量,小算盘打下来,他实没必要因一顿饭钱再给人养个来路不明的死小孩。 于是凤宁被撵出了店,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雨水从天刷刷下着,顺着檐角坠成水线,店檐下那苦巴巴的小身影十分卑微地倦着,做出可怜乞儿状,到底雨天客少,他又拾掇出了人样,半天没博得一个铜板子。 白芙四下里转溜了一圈,没见着那个飞剑堂堂主柳东平,估量他是去了丽香院,她可没兴致去那里,那雨下个没完了,她御气而行,雨珠水汽虽不沾身一点,却也不想被人撞见,遂在一片房檐下避雨。 风雨声夹着几下低闷的雷鸣,街巷间已没什么行人,她慑息而立,面前雨势张狂,却似与她隔绝了般,天地间的声响仿佛都湮灭在这一道亘静的身影里。但于她耳际间,方圆百尺的动静却如落针清晰,西南向隐约一通马蹄飞奔而去,东面又有一道道衣袂破雨,蓑草与雨水摩擦出粗涩的声响,秦淮河畔几块碎瓦被踢下,有冷厉的声音远去:“你再追……我可,出剑了!”有人似是哈哈大笑,又有女子的追叫,斜对街上方雨飞纷纭,远远的东南方雨势凌乱,似是一把飞伞旋舞而过,几声啸叫伴着飞奔步声,还有杂乱的脚步伴着喝斥从几条街后急走过去,似是往客店那头。 许多声响汇聚而来,白芙默然不动,直到那些声响渐远渐隐,她才突然摇动一下脑袋,那亘古安定的声息中,身前的雨点、水线、雨声、风势仿佛才突然活了,扑入她眼中。 她不确定柳东平的出现是否与她有关,在客店里是否刻意看向她,她追寻出来,一半原因是为他那一剑。柳东平光天化日在店里杀人,那一击之剑诡疾之极,剑芒闪过她眼角,那剑招令她惊异,她本欲探查清楚,但此刻听到如许多不寻常的声响,她不难猜到,那声响里必定有天赐府的鹰爪,青云帮的人马只怕也来到附近。 她看着眼前细密的雨,心念万转,昨日盗药一事,她已身入旋涡,这两方人物免不了要监查她,又有柳东平这一剑,隆盛客栈已非善地。思及小肆,此时一走了之未尝不可,但是,那座客栈——她还有一个记号未曾刻下。 薛若被那道金光一阻,追出门已不知柳东平去向,只见门旁立着个手持金筒的矮壮汉子,约莫三十来岁,面黑微须,身上衣饰半湿,足下不丁不八,把门路拦着。他略微一打量,看他穿绸饰金,深蓝绸劲装扎着黑韦带,带面花纹俱镶金线,还吊着三两个金镶玉挂饰,不是个寻常俗物,可惜神情轻慢,眼高于顶。 薛若高他一头,又是个冰冷性子,于别人神气向来不在意,只是见这人盯着他的眼神灼烈,似有一丝狂喜,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他与这人素未谋面,于江湖上人物向来也不去留意,脑中一转过去,想不出是什么人,又急欲去寻柳东平,索性连口也不开,剑鞘往面前斜挡的金筒撞去,一撞荡开这人武器,也不管对方顺势回招,有什么后手,飞窜出两步,才将剑鞘反手往背后一格,与那金筒再度碰撞了一下,借双方功力相抗,一震而起,向远处飞掠。 使金筒的人不料他一言不发,战也不战便飞遁而去,一愣之下,恼羞怒喝:“哪里逃!”立时顿足纵身,急追过去。 薛若抢先一步,原以为能将这人甩去,哪知对方轻身功法不亚于他,竟缀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他纵便蛰伏深闺,专心一致修得惊人武艺,到底不过二十岁上下,哪怕从娘胎开始练也要少人十来年功夫,内力远不及对方深厚,只是那人并不似要与他血拼恶战,一路追逐不止,一路怒叫:“薛家小儿如此胆小如鼠,连一战都不敢么?” 薛若不是个能被激将的人,周遭四下绕着圈子找柳东平,并不与他应答。雨下得急切,他一不留意也淋湿了一身,飞走了两圈,唐玉冰执着伞在后叫唤,不知哪条街顺手牵羊夺来的雨具,将一顶雨笠从斜旁抛向他。 薛若侧走两步,反身去接,一瞬间便被那人追上,那根古怪的金筒武器如棒子砸来,他剑鞘一推,还是硬碰硬撞去,左手急速抄住雨笠,身子便被金筒之力震得退了两步,他暗惊对方功力,把雨笠戴上,转身又飞走。这一走并不纯为寻柳东平,毕竟周遭寻不到,柳东平还留了个地点候他,但身后追逐之人莫名其妙向他叫战,来意不善,他一时没把握打嬴对方,因而想先避开,弄清对方路数再出手。 那人见他又跑,更加怒喝不休,穷追不舍。 “薛七郎!薛若!你爹薛大火何等威武,几时临敌脱逃过?!……” “薛家剑法竟怕我一根金筒,可耻!可恨!……” “你再跑,休怪我出手伤你了!……” 他追逐薛若,总差那么一两丈,心中窝火。哪知薛若东奔西走,总也甩脱不掉他,也已心生烦燥,又听他辱及父亲与薛家,终于忍不住冷声厉喝:“你再追,我可出剑了!” 那人追了半晌,直到此时方听到他开口出声,刹时如久输骤嬴,苦尽甘来般,不禁一乐,又听他要出剑,更是心喜,不由哈哈狂笑:“你快出剑,不然我可要出剑了!” 薛若身形渐慢,正待要回身应战,唐玉冰此时也已追上,远远叫道:“七郎快走!我来对付他!”薛若回转身去,便见她飞伞掷向那人,口中叱喝,闪身扑去。天色昏晦,雨水绵绵密密,她藉伞面一挡,飞扑间射出几枚银针,当真神不知鬼不觉。 那人本不把她放眼里,那伞飞来,只使金筒拨开,待得几枚银针近身才觉察到微若气劲,他飞步追人,半空中仓促折腰,铁板桥接着个筋斗,到底躲避不及,腹侧、右腿俱被刺中一针,忙急使个千斤坠落地,看那身上银针,针头都是幽黑的,哪敢伸手去拔,只使出内劲鼓气一震,衣裤膨了下,身周雨水连着毒针俱被震开。 唐玉冰在店里向柳东平下毒惹怒了薛若,原忍着不再贸然出手,哪知这人一路追,薛若一路逃,竟似不敢与之交手般。她尾随这小公子流荡,几时见过他被追逼得如此情状,心中不由生出惶恐担忧,所谓关心则乱,竟不顾生死便替他挡敌去。及见银针中敌,心头正喜,哪知那人将银针震落,脸上神色竟无半分中毒迹象,此时她已飞扑上去,逼近那人,惊异之下半分不迟疑,又是十颗毒蒺藜射去。 “好恶毒婆娘!”那人一声暴喝,金筒飞旋,瞬息间击飞暗器,他那金筒中心本有一柄执于手中,筒身撞开暗器后,左手猛然擒住筒尾,右手松柄出指,在筒柄旁近一挑一引,一道剑光如疾电飞出,射向唐玉冰胸膛。 那边薛若已停身欲动手,猛见她遇险,哪顾得听她言语先走,长剑一啸出鞘,刺向那人后心,剑鞘也急射对方那道飞剑去。 唐玉冰本是飞扑向敌,剑光射来,哪里还躲闪得及,匆忙中硬生生将身一扭,腕袖抖出一柄飞刀挡去,哪知与对方飞剑一撞便被击落,那道剑光只略微一晃,依然疾射向她侧身,她方才惊觉对方功力深厚,非她能阻,只能再将一枚飞刀夹于掌中,拼尽全力击向剑光,不料薛若剑鞘射来,堪堪撞中飞剑,将之震偏,那道剑光险之又险地从她左臂擦过,与剑鞘交错飞出两三丈,方才双双坠地。 唐玉冰一掌击迟,全无着力处,飞刀脱手,险些还摔了个五体投地,好在那人功力深厚,飞剑先一步擦飞出去,没因她趄趔向前而刺入她身体,也好在她扑势已尽,下盘功夫稳固,最终站稳了脚步,但也狼狈至极。 她惊魂甫定,那边薛若已与那人战了起来。 第十五章 一剑快还一剑险 风雨沙沙,剑光掠影倏忽而至。 使金筒那人稍觉后背剑气袭来,左足一错,侧转过身,手指在金筒中一引,又飞出一道剑光,旋即右手猛把那筒柄一抽,铮的一声清越的轻响,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也已出招,迎向薛若的螭纹剑。口中长笑道:“薛家快雪剑法,今日必教你败于金陵城中!”一手使剑,另一手已将金筒插向背后肩带。 那飞出的剑光直射薛若额心,薛若仰面闪避,刺出的剑顿失准头,他这一剑本为救唐玉冰,自知不能刺中,这一避闪,对方短剑已袭来,他变机极快,手腕翻转间,长剑茫茫一片白光,不仅守住了面前上中下三路,剑光散发,守中还连带攻势。他薛家的快雪剑法,不是出招快,而是变招快,变招快也便使得出招快了,而且每一招必定攻中有守,守中有攻,既要抢敌先机,还要攻敌不防,快中出奇,快中守正,奇正相辅,快雪实为快袭。这套剑法入门不难,但越修便越艰辛,极难有大成,亏得他父兄爱护,十余年间深藏不出,尘俗不染,心无二志,竟将这套家传剑法修得炉火纯青,在同辈中出类拔萃。 螭纹剑一招“相逢狭路”,紧接着剑芒千闪,已变为“柳暗花明”,薛若虽知对方修为比他深厚,是为出门以来首遇劲敌,却丝毫不怯于心,半分不弱志气,更深信自家剑法不输于哪门哪派。他是初生牛犊下山幼虎,勇猛行于表,傲骨藏于胸,柳东平当众杀人,诡剑惊人,他都半分不犹疑去拦路,欲为死者讨一公道,何况这人无缘无故追阻挑战于他,心头更只有火气,哪有惧意。 但他剑招快,不料对方比他更快,这一瞬息攻来的短剑已连出三招,从三个方向连刺他三剑,薄细的剑光直如电光火石,正应了那句“一寸短一寸险”。对方出招全然没有防守,只从险绝处攻袭,每一剑都是攻敌必救的路数。 薛若剑法攻防一体,虽破不了这种险招,却逼使对方接连变招,无法将剑招使老,一时也不致落于下风,但十数招一过,他心中暗惊,先前信心已微微动摇。 唐玉冰拾了伞便在打斗周围绕来转去,两人追逐已远离民舍,一番打斗更渐奔向荒僻树垄,她有心布置毒障,但双方剑招来去极快,身影变幻不定,实难下手诱敌,何况刚才她毒针击中,并没有使那人中毒,对方似身穿护身内甲,因此她暂时没再出手,只是绕看双方招数,探查那人底细。以她武功,本看不出双方剑法高低,但看得几招,目光落在那人后背金筒上,脑中蓦地闪过一句名号,猜得那人来头,对方成名已久,恐怕薛若非其对手。 她绕到远处,拾了薛若剑鞘,别在腰间,又拾起射她的那把飞剑,看那剑身细短轻薄,似是寻常铁器坊铸造,质地一般,并非名品,索性再绕到另一处,把另一支袭击薛若的飞剑也捡了细看,果然同样是寻常剑器,不过剑锋较光滑,不像刚才那把有点毛糙,相比之下新旧略有不同。她一看已明白,持了两小飞剑,向薛若走近几步,冲那使短剑的人扬声道:“喂!你这飞剑什么破铜烂铁造的,看着一碰就碎!” 她担心薛若吃亏,存了扰敌的想法,可惜那人听了她言语,只冷哼了一声,身手半点没受影响,唐玉冰一不作二不休,将伞夹在臂弯,两手各持一剑,哐锵互砍了一下,两剑顿时多了个豁口,那人心神微分,听她嫌弃地叫道:“你家缺银子么,杀鸡都砍不动的烂剑!”心中暗怒,喝道:“待我打败了薛家小儿,再收拾你这毒娃!” 唐玉冰险些伤于他飞剑,本就恼恨,又听他一路追骂薛若,此刻又来骂她,更难以饶恕,扬起一剑叫道:“小王先生,你不服气,就试试你这把飞剑砍不砍得断你的手!”话音未落,飞剑已掷去,却是击向对方胸膛,以报复他刚才杀她之招,一边还向薛若喊道:“七郎,小心他飞剑!”她是一语双关,既指那人背负的金筒里飞剑,也指她掷出的这一剑。 薛若两人打得正急,她一语间双方不知已变换多少方位,那一剑飞来,哪里还用得着她提醒,早已射偏了一个身位,飞入土里。但被她这么一扰,打斗双方心情更加恶劣,薛若长剑削去,将对方剑尖震开,猛然纵身后退,拉开双方距离,向唐玉冰冷喝:“你别插手!” 唐玉冰一剑击空,虽在预料之中,到底有些可惜,又听他喝斥,一片关心扑了沟渠,登时更恼了,一手剑鞘一手飞剑,当暗器射去,双双各归他妈,骂道:“打不死你们别停手!” 那人刚才分神被薛若退开,正划了一招欲去追击,余光见着飞剑,心道那毒娃摸过的东西,难保不沾了什么怪毒,哪敢伸手去接,只把剑势一转,用手中短剑拍飞了去。 薛若哼一声,将剑鞘疾抓挂于腰,抬眼见那人短剑推来,喝了声:“住手!” 那人剑势顿住,以为他想停战,却听他问了一句:“你是何人?”持剑的手顿时一颤,脸上火气冒出,被气得不轻:“你不知老子是何人?!薛大火没给你讲过金筒九剑?!” 薛若眼神冰冷,一脸鬼知道九剑是个屁的不识相神色。 唐玉冰深知冰玉公子不谙江湖事,见那人湿漉漉气成火炭,隔老远幸灾乐祸道:“七郎,江湖上有句酸掉牙的名号,‘大王高雅小王狂’。他是金陵王家,二王中的小王,王什么中鬼。” “王仲晷?”薛若微不可察地轻皱了下眉头,他还是知道应天府有个王家的,“你为何追着我打斗?” 那人压下火气,听他如此问,脚下走了两步,状若无意地封住他去路,左手又往背后金筒一挑,拔了柄飞剑在手,剑尖斜斜侧点,也似不经意地指向唐玉冰方向,口中边道:“薛家快雪剑法名噪江湖,原来也只你爹使得不错,我老哥当年一败……嗯,他这二十年来钦佩不已。可惜你爹已十余年未曾踏足南京,我俩兄弟总不便去杭城讨教。”他语气略微兴奋起来,“难得薛大火还有个出息儿子,听闻你一剑斩杀八十多山贼,剑法必然及得你老子几分,既然来了南京,不与我王家比试一番怎么行?” 薛若脸沉下来,唐玉冰神色也微微一变,忽然软声道:“七郎,这雨小了,咱们走吧!” 薛若执剑的手松下来,默然向她走去。 王仲晷哪想他屁都不放一个,说走就走,实在无礼之极,刚压下的怒火腾地又窜起,短剑电光般刺去,喝道:“打了一半想走?先问过老子的剑!” 薛若不想与他比剑,但这王仲晷身手不弱,非止不弱,于他而言,实是棘手之极,这人一缠斗上来,他根本脱身不得,适才放下剑,也还防备着,见对方短剑刺来,心下虽然恼火,手中剑丝毫不含糊,又一招赶一招地打斗了起来。 唐玉冰凝神看着,一会又突然叫道:“小王先生,你以大欺小,要不要脸?” 王仲晷哈地一声,“老子与他比试剑招,又不与他拼内力,要什么脸?我两人不打死是不罢手的!” 唐玉冰冷笑两下,脚步移动,又要去捡他飞剑,将干扰之事施行到底。 王仲晷眼角见她身影一动,已知她欲故技重施,他起初轻视这女子,中了毒针,又被她三番四次相扰,早已暗中防备,见她果然向飞剑处走去,他脚步也向那边转动,待她走近,手指猛然疾抖,将早先取出飞剑激射过去,他忌厌毒物,对唐玉冰全无好感,一出手便是夺命狠招。此时薛若距她已远,剑鞘再度击去,也已慢了一步,王仲晷又防备在先,只疾如流光般将短剑横掠了半圈,不止将他剑鞘打偏,掠到面前,又刁钻地向他下腹刺去。 薛若急叫:“快闪!” 唐玉冰敢动他飞剑,自然也有防备,见剑光闪来,蓦地向前一扑,向泥地倒下,手中伞柄也猛然下插,牢牢钉入地面。她一手按着伞柄,足尖抵住泥石,身体斜倾向地面,与湿泥水只剩一缝之隔,非但没弄得一身泥泞,另一手还将地上那柄飞剑抄住,所谓来而不往非礼,反手就射向王仲晷后心。 薛若此时拼动身法,剑剑猛攻,一招及半又变另一招,竟把攻势里的防守省减,只欲逼开对手,向唐玉冰那方冲去,王仲晷不意他一时拼命,急速应招,也是一剑紧似一剑,背后飞剑风声袭来,又匆忙回剑去挡,一时间侧身退步,竟有几分狼狈。 薛若逼开他阻挡,已见王仲晷先发的那飞剑挟一道流光,从倒下的人上方疾射而过,立时松了口气,飞步冲向唐玉冰。 蓦地里,那柄飞剑发出锵然响声,王仲晷正侧身追击,闻声与薛若同时望去,只见那飞剑射入树丛,突然树丛里飞出一道白光,将剑击落,旋即一条人影从树丛中纵身跃出,双足才落地,树丛里又纷纷跳出几道身影,散落在先前那人身后。 薛王两人刹时停了争斗,唐玉冰也撑伞而起,三人惊异地望着蓦然现身的人。 第十六章 亡者未瞑凶已诛 树丛里约莫跃出了十人左右,个个青衣短打,身披青褐色蓑衣,头戴雨笠。第一个跃出那人还手握击下的那柄飞剑,肃容望向王仲晷。 这么多人在那片树丛中藏身,本不严密,奈何雨下不住,三人又顾着争斗,边打边挪地方,竟然没察觉有人在附近。 王仲晷只看一眼,牙齿不觉轻轻磨咬起来,他雨中打斗良久未觉湿冷,此刻见到这一帮人,浑身忽然似被冰雨浇透,冷颤了好几阵,又猛吸了好几口冷气,才稳住翻腾的气血,咬牙道:“青云帮?” 金陵王家是本地土豪,眼前这帮人纵然没任何特殊装束,别人认不得,他王家怎可能认不得? 握着飞剑那人冷冷点个头,“小王先生,您的剑险些伤了我的手下。” 王仲晷握剑的手倏地捏紧,又磨了下牙,却一语不发。 那人目光在他手指和短剑上一扫,又冷冷看着他绷紧的脸,再次开口:“风寒雨冷,您的剑该收好,人也该避好。”说完将手里飞剑轻飘飘扔向一旁,如弃敝履似抛破烂般,随意扔了。 王仲晷浑身连骨头都森寒了,只有气血沸热,在皮表下煎熬,先前与薛若追斗那份狂傲已消失,面上尽是阴森的噬人神色。他估量着面前这帮人他能杀掉几个,他也探测着前方那片树丛还藏匿着多少人,他能否都杀尽了?杀尽了他该何去何从?金陵王家该何去何从? 他狠鸷地看着这帮人,慢慢地眼神浮现一丝迷茫,最后慢慢暗沉下去,连那体内煎熬的气血也沉伏下去,他拉长着脸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短剑轻轻插入金筒,转身一步步离去。 那一刻他忽然有点明白薛若的心情,遇人不淑,逢者不善,何须放个屁?实在无话可说,不如离开。 唐玉冰看他转身走了,地上飞剑一柄也不收,心道果然是随换随弃的烂物,或许也防着她在剑上下毒。唐九小姐勾起嘴角冲他背影冷笑,小王先生百死也想不到她的毒下在何处。 薛若冷眼看着她,眸底压抑着怒气,唐玉冰若有所觉,脚步轻快地奔到他身旁,伸手去拉他,薛若轻轻避了下,刹时神色有几分难堪。 青云帮几人仿若不见,只是那领头之人淡淡问了一句:“二位还不走么?” 唐玉冰挑眉欲发脾气,哪知薛若脚步一抬,转身大步走了,她急忙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得远了,她才撑着伞追近,扯住他衣袖轻声问道:“七郎,要去哪里?”薛若拼命冲开王仲晷去救她,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那欢喜的涟漪还在荡漾,眼眉都是光采生动的,美若娇花。 薛若转头向她,一时移不开眼,冰冷的神色不知不觉消融去,半晌恍觉,才又敛容道:“去丽香院。” 北面突然咻地一声,半空中飞起一支响箭。 青云帮那个队长向后招呼:“不必埋伏了,都跟上!”领先向那响箭处奔去,树丛中又窜出五六人,俱都一样的青衫雨笠,与原来出来的几个飞步紧随其后,不过片刻,十来人到了一处岔路口。 这处密密麻麻,同样有十数个青衫雨笠的人,背向山丘,散立在湿漉的草丛间。后来的人飞奔过去,两处帮众汇合在一起,那队长向前首一名中年汉子躬身,低声道:“韩副卫长,我们碰上王家老二与薛若唐玉冰,王仲晷向薛若挑衅比剑,飞剑险些伤了手下兄弟,属下不得已将他激走了。” “他们三个?”副卫长韩铁微诧,吩咐:“派名兄弟将消息上报,此事暂且不管。潘队长,围住那辆马车,人在车里。” 这路口在一片矮峦下,他们立身之地便是这山峦旁近,有条蜿蜒小道直入山峦里,路旁几亩菜地,远处粼粼水光,细雨打着波圈,是一汪池塘。小道另一头向东而去,也尽是荒垄野舍,要走出三四里才有齐整民居。此外还有一条岔路比较平坦,路不长,通向北向官道。 一辆门帘紧闭的马车面向此路,拉车的马被一柄马刀穿颅,倒毙在路旁,车厢前倾,十来个未及弱冠的蓝衣少年背向车厢,个个挺剑守着门面,如临大敌。 队长潘小非领人掩过去,他们隶属凤翔卫,平时训练有素,捉人杀人是看家本领,十几条身影逼向那马车,各寻方位,快而不紊,眨眼就将那帮持剑的少年与车厢都围拢了。潘小非打眼望去,东面岔路还有另一伙人马,一名老者带着侍卫仆从,还有一个锦衣公子也带了五六个护从,约莫一二十人,自东向北站成半围之势,似是要拦阻马车去向,锦衣公子身后护从衣饰粗简,一脸黄土味儿,眼神慓悍,腰间皆佩着马刀,一人刀鞘已空,显是杀马之人。 那老者拄着云头铁拐,本来神色凝重,此时见一帮人将马车围了,面色更阴沉,向韩铁说道:“祈家与青云帮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诸位非要插手此事么?” 韩铁微微蹙眉,“我等奉命来请崔堂主,不会干涉祈家与飞剑堂的恩怨。但若妨碍我等差事,就休怪刀剑无眼了!” “此人杀害我祈家少主,老朽亦须将其擒回,交家主处置!” “如此,动手吧!” 韩铁一抿唇,正要下令拿人,忽听一声冷笑,那锦衣公子踏前一步,道:“青云帮如此霸道,是要包庇杀人凶徒,与天下武林为敌么?” “凤公子,你要横插一手,让凤家与青云帮为敌么?” “我与祈安兄一见如故,早已义结金兰,如今为他报仇雪恨,怎说是横插一手?”凤公子足下踏着八字步,取出一双金丝手套,边戴边说,又望那马车喝道:“车里的人,出来受死!” 韩铁嘿嘿一声,也不再多言,下令道:“凤翔五队,请崔堂主回帮!” “是!”潘小非应道,手一扬,十几人挥舞着各式武器,向车厢逼去。 那帮持剑少年互望一眼,脸上露出惊惶,车门旁一男子年纪稍大,似是众少年之首,高声叫道:“你们这叫‘请人’么!” 却见这十几人走到离他们只余两三步之遥,齐齐停步,潘小非向门帘一拱手,“崔堂主,请下车!” 那边祈家老者与凤公子亦目不转睛看着。 车内声息俱无,无人应答。 潘小非又向前一步,“请崔堂主下车!” 车内依然安静,雨已转小,天地间仿佛只有细微雨声,众人似都屏住了呼吸。 此时凤翔卫们的武器已几乎与众少年剑尖相接,潘小非刷地抽出佩刀,扫视众少年一眼,一字字道,“退开者,不杀!”寒光凛凛,刀尖猛地向前一指。 凤翔卫向前踏出一步。 众少年不禁倒退,背抵上了车厢,十来人倒有七八个颤栗起来,那年长男子忍不住道:“住手!崔堂主他,他……” “他怎么了?”潘小非冷冷问。 男子惨白着脸,嗫嗫道:“他,他已经不在了。” 众人大惊,以为车内无人,祈家老者与凤公子抢步冲向马车,韩铁脸色一变,猛喝道:“动手!” 突然东面几阵旋风飞舞声,夹着一声叱喝传来:“且慢!” 半空中一人举伞急掠,伞随风旋,衣袂飘舞,眨眼掠到众人面前,落在对峙的双方人马间。紧跟着又是几道身影掠下,落在那人身后。先到之人是个年轻女子,她双足落地,一袭月白地绣花衣裙兀自飘扬,顶上油纸伞微微一抬,露出髻上步摇和鹅蛋脸庞,五官十分柔美。随后的几人俱是侍婢妆扮,头戴编织精细的竹笠,腰佩三尺精美青锋。那女子将伞轻轻朝后抛去,一侍婢上前托住,给她撑在头顶。 祈家老者与凤公子见着她,俱是一喜,齐齐叫道:“李小姐!” 韩铁暗自又皱下眉,问那女子:“小姐是铁笔庄主之女,李家千金?” “湖州,李青珑。”女子微一颔首,向他冷道。 韩铁见她姿容甚美,神色却很冷,眉目更含着悲色,心中猜着一二分缘故,甚不欲与她打交道,却不得不问:“李小姐为何相拦?” 李青珑看一眼祈家的人,缓缓道:“既是追拿凶手,自然要弄清凶手真假,是否在此。” 她踱步向马车,侍婢举伞缓随,车厢前两方已是剑拔弩张,飞剑堂那男子心知这些人都非善类,今日断无一幸,惨然叫道:“我们崔堂主已死了,尸体就在车内,你们要请……就请去吧!” 他这话一出,不只青云帮与祈家诸人错愕,连车厢周围的飞剑堂弟子都惊呼起来,除了他旁近三四个同门垂首不语外,有人甚至叫起来:“师兄,你胡说什么?” 潘小非猛然抢上驭座,一刀劈掉门帘,嘶地布裂声中,厚重的帘布沉沉掉落,现出车厢内里物件,车内只有一个人一把剑,剑压在腿下,人歪斜地横倒在厢壁,像是马车前倾将他带倒。潘小非刀尖点住那人脑门,又缓缓将他面颊挑转,刀下头颅僵硬,转过来的脸腊黄无气,果然是一具尸体。 潘小非跳下车,韩铁、祈家老者与凤公子都已走过来,祈家老者抢在前头,临近车门,又恐有诈,向那飞剑堂男子一顿拐杖,道:“抬你们堂主下来。” 那男子低下头,默然与另一个同门抬下尸体,平放在地,所幸雨渐渐住了,一个同门将帘布垫在尸下,倒还保住了几分干净。 韩铁三人上前查看几眼,李青珑也走近看着,突然哐铛一下,车上滑落一物,几人闻声望去,见是一把剑,也不如何特别,李青珑隔着几人看去,忽觉有几分眼熟,便唤了个侍婢前去取来观看。那些飞剑堂弟子见到死去的人,早已面无血色,六神无主,也没一人去管她。 那侍婢取起剑,突然咦了声,快步走回李青珑身边,双手捧剑,向她道:“这、这是小姐的鸳剑。” 第十七章 鸳鸯剑下成孤鸾 李青珑使一对鸳鸯剑,此刻身上所佩只有一柄鸯剑,双剑伴身十数年,侍婢手上那把正是她所用鸳剑,岂有不认得。只是在此地见到,个中原因猜想起来,面色便已接连数变。 其他几人也觉古怪,祈家老者突然道:“三公子今早去铁铺便为取李小姐之剑,如今剑落在此人手里,果然他是凶手!”转身又向祈家侍从中叫了句,“小肖,过来!”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几步跑来,畏缩在老者身后,怯怯叫:“祈叔……” “你们几个今早随公子去的,你看看这柄剑是公子从铁铺里取的么?再看看地上那人,可是杀害公子的凶手?” 小肖怕看尸体,先张望了那把鸳剑几眼,猛然惊叫:“是这柄剑,三公子看好了剑,要那个铸剑师装金盒里,那人拿了剑,突然就出手杀了公子,就是这柄剑杀了公子……” “你说什么?!”李青珑厉叫,一瞬间脸色遽变,整个人摇摇欲坠,身后侍婢忙扶住她。 小肖回想起早上一幕,仿佛惊魂未定,只顾道:“那人就是用李小姐这柄剑杀了公子,公子被他一剑就刺死了,他还哈哈笑,说什么碧落剑法,无人能敌……” “住口!”祈叔喝了一声。 李青珑眼前发黑,晕死了一瞬,回过魂眼泪便落了下来。 凤公子向她靠近过去,轻声劝道:“李小姐且勿伤心,看看凶手是否此人。” 祈叔将小肖推向前,那死人躺在帘布上,手脚有点僵曲,胸口一点剑痕,周遭衣物凝固满暗色血污。几个飞剑堂弟子站在另一侧,那个师兄又道:“这确是我们崔堂主,半分不假。” 小肖只看两眼,已浑身发颤惊退开去,口中连连叫道:“是他,是他杀了公子!” 祈叔拍腿道:“你可有认错?” “没错,他在铁器铺里假扮铸剑师,连衣服都没换过。”小肖手脚还在颤,两眼红肿,似是想起他家公子枉死,说话都带着哭音。 祈叔又叫了几个人过来,俱是早上跟随祈三公子去取剑的侍从,几人辨认过,都说是这人没错,其中两个还道,“我们追着凶手到那边河房,确实查清了那人是崔琪,又查到了飞剑堂弟子的踪迹,这才追到这辆马车的!” 祈叔捶胸唉了声,叫道:“这人怎么……就死了?!” 他忽又挺起胸,眼神阴鸷,扫视着飞剑堂那帮弟子,厉声道:“说!是谁杀了他?!” 韩铁望了死尸两眼,任他们辨凶取证,自己却悄然走到一旁,向潘小非几个下属打了手势,暗中安排人手伏围,必要时将这帮人一窝擒了。他见崔琪死相,应是毙命不久,那个飞剑堂师兄还刻意隐瞒,怪不得手下只查得他逃遁方向,却未曾探得他已死去的消息。他也纳闷崔琪死因,见祈家老者逼问,索性冷眼旁观,暗自察看。 飞剑堂弟子聚在尸旁,先前不知情的亦拿眼去看他们师兄,那师兄迟疑了下,摇着头,“我不知,我们都没见到凶手。”他似是怕别人不信,又指着旁边同门,补说几句,“我和这三位师弟只听到堂主惨叫,进到他房中,就……就见到堂主死在地上了。” 祈叔一顿拐杖,“你们既不知情,为何要携尸逃逸?” “崔堂主突然死了,我们几个只想带他回去安葬,所以假说堂主要回飞剑堂,让师弟们一起离开。”那师兄咽了下口水,环顾着眼前几拨人,“我们实不知崔堂主杀了人,更不知他冒犯了青云帮,如今他死了,我们都不知凶手是谁,诸位若不肯罢休,他尸体在此,就请带走吧!只求,只求放过我们。” 他这话颇有几分光棍,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无奈,众人虽听得不是滋味,却也哑然。请人的,追凶的,最后拿到个死尸,死尸遗留下来的还都是一群孙子,开口三不知,闭口求饶命。要说崔琪死了,人死万事休,还能再杀他一遍不成? 青云帮倒还罢了,他们也不是与崔琪有过节,韩铁带着凤翔卫来劫人——他们真是来劫人的,全因崔琪当街杀了人,还嚷嚷着碧落剑法无敌剑法,跑路时还一路狂笑一路舞剑,跟跳大神般弄得整条街无人不知。 碧落城的传说曾经让多少江湖人向往,碧落城的武功让多少人眼热,光天化日下天上掉下了碧落剑法,不管是真是假,至少在青云帮的地头,他们得把人拿来盘问盘问,摸查摸查。 天下能一剑杀了祈安的屈指可数,祈三公子可不是绣花枕头。这个碧落剑法似乎确实很厉害,神奇中透着无敌的光环,因此舒月岚下令请人时,还交待要慎重行事。于是凤翔卫出动了一个副卫长,两支分队,来此设伏劫人,只不过祈家前后脚也赶了来,劫人才变成了抢人。 一切安排并无差错,手段如常施为,纵便有祈家这个变数,依然可按计而行,可惜想不到,结局如此乌龙。 抢人就罢了,抢条尸算怎么回事? 韩铁在沉吟,崔琪尸身上也许藏有那个剑法?也许该把飞剑堂弟子悉数劫走,万一他们有人也学了那个剑法呢。 他在暗中安排,祈家的人可没思及于此。追至此处的都只是祈三公子的侍从,主子死了,仆从来追凶,只因祈家还有祈大和祈二两位能捏死他们的家主。这十来侍从中要数祈叔辈分最高,还同是祈姓的族人,因此祈安死了,他成了众仆的主心骨。 祈安是个多事的主子,心思多变行止随兴,忽东忽西十分能折腾人,侍候跟随他的人从来不少,但还都能忙得团团转。祈叔这把年纪还带腿疾,按理不须跟着出门侍候主子,祈安就是有点缺不得他,三公子没闲心没定性,那群忙忙乱乱的侍从缺不得这老者管束。可是祈叔也就只有这点管人的手段和一副忠诚护主的心肝了,他可以领人与青云帮对峙,脊梁骨挺起来,也许还可以领人与他们杀一场,拼得热血洒荒垄,只要拿下杀害主子的凶徒,他就是肝胆照日月的义仆,祈家两位家主还得含泪答谢他一句。 可是骤变至此,他还没来得及替主报仇,杀人凶手已死了! 他拿什么去报效还活着的另外两位主子? 崔琪死了,死不足惜,这个杀人凶手该给他一千种死法,可是无论怎样死,他应该死在祈家手里,他莫名其妙死得如此突然,皇家公主大白送都没他的死来得便宜,他死得让祈家这帮来拿凶报仇的人如咽了死鸽子,吞吞不得,呕呕不出。 他们该当如何?祈叔想,是把那条尸拖回去鞭笞,暴晒十日十夜再碎尸万段,还是该把这群飞剑堂弟子诛连,统统拿回去给两位家主发落? 可祈家是武林大家,门面清正,如此做法会让江湖非议。祈叔的能耐是摆在台面上的——他是个家仆,没有主人的权力,不能替祈家作主。 但无论如何,祈三公子的死不能因凶手被诛就息事宁人,放过了飞剑堂,家主就放不过他们这帮仆从。 祈叔也在沉吟,他知道该如何做——飞剑堂的人无论死活,他都该带回祈家。但这件事,不能由他先开这个口。 他转身向李青珑与凤公子拱拱手,道:“李小姐,凤公子,我们三家人身在异地,不料祈家出了这样祸事。老朽人微言轻,二位与我家三公子交情莫逆,眼下这事该如何处决,尚请替老朽拿捏个主意,为三公子讨个公道!” 李青珑听了凤公子一句话,渐渐定下心神,耳间听着祈叔问话,手却拿起鸳剑看着,剑光沉沉,寒而内敛,她恍然想到三日前,她抽出这柄剑,在祈安面前转了个剑花,指着他说道:“你发誓,若有一句话骗我,便死在这剑锋之下。”祈安却嬉皮笑脸看着她,尽耍嘴皮,“珑儿,你若不相信,此刻便把剑刺进我的心口。”她看着他仿佛吃定她舍不得下手的无赖样,气得一剑劈在水池里的假石山上,那湖石垒的假山坚硬如岩,把剑锋磕出破损,她气恼之下索性扔掉剑,也不理他叫唤,转身便走了。 她记得那剑扔进了水池里,没想到他竟捞了起来,还送去修补,更想不到,她那日赌气一走,他竟然真死在这剑锋下,那日的无赖嘴脸成了永诀。祈家的人寻到她报讯,她还以为他装死骗她,骗她心软骗她心疼,直至到了他面前,看着那闭合的眼怎么也唤不醒,那熟悉的脸沉静得令她觉得陌生,她才知道天塌了。 祈叔说话的声音似乎静了,连雨声都已听不到,李青珑忽然回了神,轻声叫了句:“小肖。”小肖站在旁边,挪一步就到她近前,只听她问道,“三公子死前,曾说过什么吗?” 小肖嗫嗫,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公子,公子他吐了几口血,就死了,什么都没说……啊!”他忽又低叫,飞快又道:“不过在铁铺里看剑时,公子曾经吩咐小肖,说待会给小姐送剑过去,若小姐闭门不见,就让小肖去找鸾姐姐,求鸾姐姐代转句话——”他向李青珑身后瞥了下,那撑伞的侍婢也轻轻一颤,睁大眼盯着他。 李青珑颤声问:“什么话?” “求鸾姐姐向小姐说:公子把剑送回来给小姐掏心窝了,让小姐好歹看下,公子心里只有小姐一个。”小肖说了这句,鼻子又发酸起来。 李青珑眼中又掉下两串泪,她根本不敢想,如果那日没与祈安争执,没有负气离开,他是否就不会死于非命。 第十八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 凤公子沉着脸,似有些不悦,转头对祈叔说:“祈兄死得冤枉,凶手虽死了,却须将这些飞剑堂弟子拿下,查问个明白。” 韩铁眼神一闪,江湖上未听闻凤家与祈家有什么世交,也没传闻祈安与凤公子有何深厚情谊,凤公子凤绍远从山西晋城而来,六七日前才到南京城,两人与李青珑一样,三家都是为南京昭园的一场盛会而来,祈安与他乃是新交。这位凤公子平素没传出什么劣迹,却也不闻有几分侠义心肠,今日出头为祈安报仇,连青云帮都不惜得罪了,数日兄弟情哪有神功魅力大,怕不是来夺碧落剑法的。 韩铁何等老辣,苍蝇尚不叮无缝的蛋,人心偏私谋利,谁信他桃园那一套?自不难看出凤绍转着什么念头——崔琪既死,那剑法自然要着落在飞剑堂弟子身上了。 李青珑并指抹过剑身,这柄剑杀了她心爱之人,却没留一丝血迹,剑器若有灵,须饮尽仇敌之血以祭。她转身向飞剑堂的人,眼神冷厉,“血债血偿,既是这凶手的门人,就该以死偿债!”剑光一抖,刺向最近的一个飞剑堂弟子。 “住手!” 一声断喝,夹着一道银光扑向她的剑。 韩铁喜欢用铁器,因他名中带一铁字,而武器以铁锻造实很寻常,但与他对敌的人却往往很纳闷,有的甚至死都死不瞑目,因为直到打输或战死,都没弄清他到底使什么武器。这场中有武林几大家的谪传少主,只是还年轻,与他差不多差了一个年代,也有老仆家将,又哪及得青云帮凤翔卫的严苛训练,真正较量下来,恐怕武功要数他最高,他出手压根没人看清,盯着尸体的人也一时没想起这个人物,他抽身旁观好一会了。 李青珑的剑半途被阻,剑尖被弹出一点弧度,又弹回来,来回震颤好几下,险些便折断了。她撤剑回手换了个守势,目光扫去,只见地上掉了块铁疙瘩。她怒目向韩铁,“青云帮欲阻我报仇?” “李小姐,你在凤翔卫面前杀人,是不将青云帮放在眼里?”这个李青珑不出现,韩铁适才已命人动手了,哪轮到她在面前放肆。 “我杀仇人,与你青云帮何干?这些凶手门从,几时成了你青云帮脸面?” “bj师里坐着武王,南京城里奉着霸主,李小姐,你脚下是青云帮的山头,一十三道的武林同道到此,无人敢不给一分脸面。”韩铁沉下脸,向两支凤翔卫打手势下命,“将飞剑堂所有人带回去!” “别人怕什么青云帮主,我李青珑不怕!”李青珑喝道,她痛失所爱,又没能手刃凶手,是以痛得有点发狂,欲杀尽凶手门人报仇,此刻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她。手上鸳剑疾刺,左手拔出鸯剑随后点出,双剑寒光如霜,杀向两个飞剑堂弟子。 “呵!”忽地一声冷笑,一道身影闪进剑光中,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便听李青珑“啊”地惊退了步,倏忽剑光消失,尸旁多了一人。这人仪表风雅,姿态潇洒,正低头把玩着两柄长剑。众人又看向李青珑,只见她双手空空,那对鸳鸯剑已被夺去。 那些飞剑堂弟子见双方皆不肯放过他们,李青珑还连下杀手,视他们直如待宰鸡鸭,本已又惧又怒,抓剑的手都直打哆嗦,个个存了拼命的心,这时见着那人,宛如绝处逢着一分生机,十之七八倒欢呼起来,纷纷叫:“副堂主!” 暑雨肆虐已过,雨后山风清凉,远处池塘忽然掠起一只鹭鸟,洁白的羽翼扑了几下,没入水草里。 众人惊得一刹,韩铁又一次皱眉,打量起这个平空冒出的飞剑堂副堂主。 楚京昨夜传命查柳东平与他插手金沙帮的事,不过查人刺密不归凤翔卫办,韩铁只在接令劫人时被提点过一二,对这个副堂主还不甚清楚。舒月岚的本意是拿下了崔琪这个堂主,什么都能从他口里查知,因此没特意再交待怎么处理柳东平这个人。谁也想不到,崔琪死了,飞剑堂弟子携尸私逃,这个副堂主柳东平最后时刻才冒出来。 柳东平抬起脸,逡巡了一圈堂里的弟子,微微一笑,“崔堂主死了,如今我是飞剑堂堂主。”说着状若无意地瞥了那个师兄几人一眼,四人自他出现,都有点惊愕。 其他人还在盘算,祈叔顿着拐杖已抢先问:“你是飞剑堂副……堂主,你说,你们崔堂主是怎么死的?” 柳东平这才将眼看向他们,目光从李青珑脸上移向凤公子,然后才落在祈叔身上,他倒也没挑剔这老者无礼,只是平静地回了一句:“我杀的。” 说完,随手将双剑抛向了李青珑,李青珑一时不防被他夺了剑,才从惊惶里回神,立时又有点错愕,她下意识伸手接住剑,随即又惊怒怨恨起来,“你为何杀他?!” 柳东平侧了下头,微笑,“他杀了祈三公子,我自然得杀他。” 凤绍自他夺剑回话,就一直神色惊疑,和韩铁一样打量着眼前这个二三十岁的青年,看他透着怪异的仪态,思索着是否在哪里见过,听他回话更古怪,忍不住也问:“你是飞剑堂的人,怎地杀你们堂主替祈兄出头?你,你究竟是何人?” 柳东平又看向他,似乎有一丝惊讶,“我不杀他,难道坐等飞剑堂受他拖累,被武林几大家族灭门么?” 众人哑然看着他。 祈三公子知交遍天下,武林七大家九大门派,多少与他或祈家有点交情,柳东平这话半点不虚,三公子死讯一传出,为他报仇雪恨的人能踩塌飞剑堂的门庭。 柳东平晃晃脑袋,髻上垂珠摇荡,他优雅地向他们轻踱一步,又道:“在下柳东平,如今忝为飞剑堂堂主。崔琪杀害祈三公子,本堂主杀他为三公子偿命,这岂不应该么?” 他的话似乎很对,但听在众人耳里总觉得拐不过弯,哪哪都不是滋味,就如先前突然见到崔琪尸体,那种吞了死鸽子的咯应感遍布全身。 就在几方人马还拐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此时向北官道那条平坦的岔路忽然传来一荡荡的鸾铃响声,伴着“得得”的马蹄声向这边过来,不快不慢徐徐而行,人数似乎不少。 韩铁心中“咯登”一下,这番劫人的行动变故横生,一出又一出,如今来的这一出,是他最不想碰上的。 马蹄声渐渐走近,在路口处缓慢停下。道路不是很宽,也就三骑并行的阔面,但是前后联骑乱花花一片,约莫也有七八排。马鸣希律,马首轻甩,鬃毛上残余的雨水飞溅开,马上戴雨笠的紫衣骑士们勒住了马,默不作声地向迎面这一大群人望来。 前首中间的骑士忽然上半身略向前倾,执缰的双手按着马颈,对他们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 “晋城凤家、湖州李家,还有旁边几个祈家的奴才,下雨天不在家里修身练武玩赏风花,你们三家人聚齐了跑这儿来堵路?” 那骑士眯着眼开口,又故作惊讶地打量着韩铁与散散落落作围堵之势的凤翔卫,“啧”地一声,“土霸王的喽啰也来了。”随即把眼光落到飞剑堂那边,扫了众门人与尸体一眼,最后定在柳东平身上,头上脚下看得真切,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异和古怪,“你是……柳东平?你杀了人,竟然没逃走?” 路口的一大群人也齐齐向他们注目,目光从他们居高临下的神态,落到袖口的天隼,再听着这番嚣张的言语,一时怒生心头,却又各怀心思地隐忍了,又齐刷刷望柳东平去。 柳东平似乎一呆,仍是微笑的风度,答道:“本堂主杀了应杀之人,自然不逃。” 那人愈发惊讶,似乎想不到他会如此作答,又问:“客栈中那客人不过说了句胡话,有何应杀?” 第十九章 自古圣贤多拥趸 众人听他这一问,与崔琪的死对不上,纷纷惊觉这飞剑堂新堂主不简单,一身不知担着多少人命官司,暗忖这人难不成还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但看他风度翩翩,虽有些造作,却也不像杀人狂魔。 柳东平正应答着杀崔琪的事,不料此人问的却是隆盛客栈的人命,略觉意外,想来这群天赐府卫是打客栈那边兜了一圈过来的,他十足顺民地答道:“那人信口雌黄,说道杀害祈三公子的是青云帮主,如此诬蔑陷害,岂不应杀?” 韩铁微愕,江湖上诬蔑他家帮主的事不少,但为舒帮主打抱不平,甚至为此出手杀人的帮外人实在鲜见。他不由又细看柳东平一眼,越觉怪异。 那骑士点点头,道:“祈安是崔琪所杀,你又杀了崔琪,你们这些江湖仇怨,我们也懒得管,但那人说的不过一句胡猜之语,你便为此杀了他,你看来不像个嗜杀成性的狂徒,这其中必有原因。”他看看柳东平,又看向韩铁,冷道:“难道飞剑堂暗中投靠了青云帮,作了山鸡野狼的走狗?” 韩铁寒声道:“鹰爪子不想在天上飞,跑到地面来就该学做个人,怎么骑着马还狗吠不休呢?!” “韩铁,你骂哪个?”那骑士拉了下马缰,板直身子。 “骂你呢,杨炎小校尉。” “这是找杀呢——” 柳东平忽然插了一句:“我们飞剑堂,本就是要投效青云帮的。” 杨炎噎了下,倒不顾韩铁了,再度看向飞剑堂与祈家诸人,这两方气氛实在微妙,他疑道,“柳东平,你们飞剑堂是怕祈家报复?为何要投他青云帮去?你们若是怕了这武林几大家,要找个靠山,投靠天赐府岂不更妥当?” 他两眼在各人脸上溜来溜去,祈李三家人纷纷想:难道武林各大家各大门派都是软杮子?飞剑堂找了靠山,他们就不敢报仇?天赐府真是狗眼看人低,难怪被骂狗。这帮人腹诽着,终究忌惮天赐府权势,没当场跟他翻脸,连李青珑都只冷哼了声。 韩铁也因柳东平那句话又愕了下,暗道你们要投奔早点来投呀,老子们何苦还顶风冒雨来这山洼里劫人,却不想这当头杨炎能拿这事贬低青云帮抬高天赐府,就飞剑堂这茬子歪根烂苗没胆孙子,罗天弈还能看得上? 杨小校尉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行事到底有些稚嫩,韩铁原是听他胡猜乱测,乱扯什么走狗,才故意开口骂他。要论起诬蔑陷害这种勾当,天赐府若要干起来,手段绝对天下皆知,飞剑堂两个堂主一前一后地杀人,还杀得光天化日认得理所当然,真要被目为青云帮走狗,还不是明摆着的罪污,送上砧板任罗天弈鱼肉的把柄么?韩铁不想他胡扯下去给青云帮平添麻烦,因此开口截断他话头。 这些天隼自打来了南京,日日在城中各处巡逻,这雨都住了才到这边,对飞剑堂的事又心知肚明,要说他们是“偶经”此地断不可能。有天赐府在此,凤翔卫要劫人可不容易,何况人已变成了尸,韩铁是有意激怒杨炎,要逼他们先动手,哪知柳东平一打岔,事情又崩向了另一头。韩铁自然不会在“飞剑堂应该投靠谁”这种事上一较高下,他心中念头正转成怎么将这件事扯开去—— “不对!”那头杨炎紧了紧缰绳,坐骑忽地往前踏了两步,瞪着柳东平道,“我听闻昨日丹阳王斗酒,你去给舒帮主送了两条金沙鱼——昨日你就去讨好青云帮了,今日才杀的人,到底怎么回事?” 柳东平有些不快,摇头晃脑地道:“想我堂中弟子个个年少才彦,一表风流,自习武之日起便以剑入道。崔堂主立派宗旨,更是仗剑平恩仇,潇洒江湖。剑者,兵中之圣君子,古来多少豪杰所尊崇,男儿走天下,一剑天下名,谁不称此为快事?青云帮主一剑败了天赐府主,名扬四海,正是我辈剑道中之姣姣者,天下习剑者之万世楷模。自古立言传道出圣贤,武林中以武论道,技法武道之至臻者自然也可谓圣者。我飞剑堂素来仰慕舒帮主,倾慕他为人风采,堂中朝夕敬拜,人人尊他为圣。圣者言行,我辈效之,圣者所恶,我辈必恶之,圣者受辱,犹辱己身,必仇之。我们今番来南京城,正是为了投效舒帮主,以沐圣者光辉,以供圣者驱使。”顿一顿,又侧目杨炎,继续道,“本堂主幼时偶耍拳脚,尊长便再三告诫,目不识丁腹中尽是草絮者,才去考那武中状元。如今行走江湖,快意自在,若再去争什么骁骑金吾卫,岂不自找不痛快?再如尊驾这般,无事兜马溜鹰,有事沙场裹尸,岂不苦之至哉么?” 他滔滔说了一番,众人听着前半段,都去望飞剑堂的弟子,适才只顾寻仇,谁也不曾留意,此时有心打量,果然见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少年男子,个个仪表翩翩,执剑的姿势都别具风雅,随着他们堂主的言语,还挺胸昂首,傲然得意,也许众人目光如炬,没一会又都讪讪别开脸,几个年纪稍大的,眼光从柳东平后背移开,竟有些尴尬羞惭。 韩铁自知他家帮主盛名,他也见过慕名来拜的江湖人,然而来者多是寻求切磋武艺的,纵有来投诚者,满怀着的也只是一腔敬仰之情,他从没见过这般仰慕得一塌糊涂是非不分的崇拜者。他一遍遍打量这个柳东平,这男子语声柔缓,说一句珠簪摇一摇,他风仪出众,踱一步袍裾飘荡,他眼尾斜视,微笑向众——韩铁猛然醒悟之前那股熟悉感和怪异感何来,刹时也有了那种不小心咽了死鸽子的不适感。 杨炎起初听着甚觉惊奇,他和身后一群天隼打量着那些飞剑堂弟子,似是看什么希奇怪物,慢慢地神色都有些不悦,在他们面前仰慕青云帮主,以天赐府主落败为名的仰慕,实在无法令人悦服,听到后面那一段,个个面色堪比雨天阴沉了。杨炎是武考出身,他满腹诗书没五车也有一车,为何得被人含沙射影骂成草絮?他有些后悔问了柳东平那些话,他听着沙场裹尸还不自禁去瞄了路边那丢在不知是裹尸布还是什么布的死尸一眼——他忽然也有一种没留神咽了死鸽子的糟心感。 他糟心自然不想别人好过,这个亏吃不得,于是他咂了下唇,玩味地向韩铁道:“多少英才出江湖,这可都是舒帮主的追随者,韩铁,你们青云帮可要收留?” 韩铁没答,他不可能听不懂杨炎这句话真正的含意,他是在问:你们青云帮要不要与杀人犯勾结。如果天赐府不在场,他会邀请柳东平等人上青云帮,如果这真是一群盲目的崇拜者,他们请人比劫人更容易。然而眼下请人比劫人更不利,天赐府要陷害人一向明目张胆,他隐约猜测到这帮天隼慢悠悠到此的目的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天赐府在等他们收拾祈家诸人,等他们劫了飞剑堂的人,便会出手对付他们。 第二十章 人与剑法孰更凶 虽然柳东平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各方的盘算,但是事情的变化对天赐府并无不利,结局似乎并没有偏差。 这件事已经变得更棘手,哪怕韩铁此刻放弃劫人撤退,青云帮都免不了被泼上脏水。 他还没开口,祈叔忽然似拐明白了先前不对劲的事,拐杖突地凶狠顿下,喝道:“不对!”他目光死死盯着柳东平,“崔琪一剑杀了我家公子,如今他——”他往尸体上瞄一下,“他也一剑被人杀死,难道你武功比崔琪更厉害?” 众人猛然一凛,先前见他飞身夺剑,毕竟是出其不意,抢了李青珑一个措手不及,李青珑武功比祈安差了可不只一二分,因此众人也没看出他身手多高。此时被祈叔这么一叫,突然都转过味来,凤绍心念电转,也冷声问:“崔琪说他使的是碧落剑法,你难道也会碧落剑法?” 柳东平果然点头,从善如流地答道:“他说的碧落剑法,我也会使。至于武功,也不知道谁厉害,我两人没比试过。” 凤绍瞥一眼祈叔,抢先道:“你若不比他厉害,怎能杀了他?你们……是碧落城的人?” 柳东平道:“今日快晌午时,崔琪狂跑而回,与我说他打昏了铸剑的人,自己扮作铸剑师,趁祈三公子不备,出其不意杀了他。于是,我也趁他不备,出其不意杀了他。这也说不准是谁武功更厉害些,也许是那招杀人的剑法比较厉害。他说是碧落剑法,也许真是,也许并不是。一个多月前,崔琪意外得到一支镇尺,据说是碧落城的宝物,镇尺上刻有神奇剑术,他学到了这一招,又传授了给我。凤公子,我如此说,你可明白?” 这人杀了前飞剑堂主,用的还是他所授剑法,以下弑上,忘恩负义,却说得十分平常,飞剑堂众弟子看着他眼神都很复杂,其余的人心中或闪过鄙夷,又很快震惊于碧落城剑法的消息,祈叔与李青珑神色怪异,凤绍惊道:“你说的是最近流传的宝物?真有碧落城宝物现世?昭园的请贴是……真的?” 柳东平微笑点头,又摇摇头,“飞剑堂不曾收到昭园请贴,我们来南京城,是实心实意投效青云帮来的。”他看向韩铁和凤翔卫,迟疑了下,“那支碧落城的镇尺,崔琪本是要献与舒帮主,作为拜山之礼。” 韩铁对于连番变故,已经打好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但听到这一句,脸上还是露出了惊容,心中着实意外。连天隼们都面面相觑,听到碧落城宝物,杨炎都沉默了。 凤公子向前迈了半步,猛然惊觉,又左右望去,见祈李二人默不作声,才问:“那支镇尺,如今在哪?” “咦?”柳东平忽然惊讶了,“你问镇尺?你不知镇尺在祈三公子那里么?” 凤绍惊得说不出话,祈叔急斥:“你胡说什么?!” 李青珑定了下神,她心中一直有个疑惑,本来一心报仇,什么都不去想了,此时才终于开口问出来:“崔琪为何要杀祈三公子?” 柳东平答得很妙:“自然是因为——祈安拿了他的镇尺不还了。” “胡言乱语!我家公子根本不认识崔琪,不然怎会连他假冒铸剑师都认不出!”祈叔气怒地道,“你们飞剑堂杀害我家公子,还想诬蔑他,真是该死!” “不错!”李青珑脸一寒,亦道,“三公子怎会擅拿他人之物,你信口雌黄嫁祸于他,我必诛尽你飞剑堂之人,祭奠他灵前。” 柳东平偏了下头,忽然勾起嘴角,阴着声道:“李小姐,崔琪已死,我替你们报仇杀了他,你却要诛我飞剑堂,莫非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韩铁被他那神色寒碜了下,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青珑一时语塞,强自作声,“谁知你与崔琪是否串谋好了,欲盗祈家之物,事败又杀他灭口。” “你是说镇尺是祈家之物?那三公子必然也学会了碧落剑法,为何又被崔琪一剑杀了?”柳东平嘿嘿冷笑,“李小姐,三公子的死让你伤心欲绝,可是崔琪只有一个,你要杀他,祈家要杀他,也不知还有别的什么人要来为祈安报仇,我实不知该将崔琪分成几块,要不你砍他一手或一脚去,早晚割一剑泄恨。若还不行,你不如自刎殉情,也免得伤心痛苦。” 李青珑气得脸色青白,又被他勾出悲痛,眼泪直在眶中打转,当真伤心欲绝。 凤绍面露不忍,道:“小姐切不可有轻生之念,以免称了这恶人心思。”又向柳东平冷道,“祈兄已经枉死崔琪剑下,你怎还敢诬他清白?今日若不把话说清楚,任你有什么碧落剑法,我凤绍第一个领教!” “凤公子要领教碧落剑法,可得去找那支镇尺,本堂主这一招剑法杀性重,就不赐教你了。” “那凤绍领教下柳堂主别的绝技!”凤绍突然飞身扑出,一掌击向他。 他说打就打,身法轻飘,手掌金亮亮,仿佛千钧神掌直拍柳东平面门,柳东平右踏一步,转身避去,哪知他左掌忽然递出,刹那连拍出七八重掌影,轻灵如蝶地封住他右路。柳东平轻“咦”了声,双足急速变换,眨眼换了三四个方位,身影忽东忽西,变幻不定,凤绍见他身法宛似迷踪步之类,不像什么碧落城的神奇武功,暗忖:他刚说崔琪学得一招剑法,难道果真只有一招?须逼他出剑,谅他使的也不是什么神兵宝器,我这手套应付得了。 他仗着手上戴了刀剑不破的金蚕手套,出掌又快又狠。凤家的武功以“无中有”扬名武林,“无中有”是无静不动,无法不破,无灭不生,无奇不有。他现在使的掌法是奇双掌,一轻一重,一快一慢,轻可为重,慢亦可变快,忽而繁复忽而简练,应在无奇不有上。柳东平闪了几招,忽然双臂交错,上下握拳击去,他适才夸赞了一通剑道,此刻却不出剑,仿佛真怕杀伤了对方般,他拳法也似足法般,忽东忽西,飘忽不定。两人拳掌相交,片刻斗了百来招,众人只见两道身影穿错,宛若飞蝶迷鹿,看来眼花缭乱。凤绍家传武功并非无人见识过,几个识见高的看的只是他功法的深浅,而柳东平那拳法步法却让他们辨不出来路,若说出于碧落城,又不见得有多么神奇厉害,他与凤绍斗了这么多招,凤绍虽没沾着他一掌,他可也没伤得凤公子一拳,两人竟似斗了个平手。 李青珑见他们缠斗不下,恨意又起,蓦地双剑刺出,又去杀飞剑堂的弟子。众人正观望着凤柳两人相斗,哪成想她骤然发作。李青珑既恨祈安死于崔琪之手,又恨柳东平说他窃取他人宝物,出剑都是直奔胸门要害,恨不得一剑一个,刺个透心。那些弟子虽有武艺,危急间也只来得及挺剑一挡,便被刺伤了两个,她还想再补一剑毙命时,那边柳东平哼了声,“找死!”身影连闪几下,竟脱离了凤绍,他腰间长剑终于抽出,剑光如毒蛇吐信,诡异地疾刺过去。 李青珑迅速回招,鸯剑横立抵挡,鸳剑却向他斩杀,逼他回救,谁知剑才挥出一半,已被劈中剑身,刹时如电流劈过,整条手臂都麻颤了,她惊呼一声,鸳剑失手掉下,随即叮地一声,鸯剑竟被刺破,剑尖碎了一半,那诡疾的剑招来势未歇,直刺她心口。 电光火石间,她面前出现两片金影,将来剑牢牢夹住。 李青珑定眼一看,凤绍两掌夹着那刺来的剑尖,于这生死一瞬间及时扑到,挡住了柳东平这一剑。 这一刻,在场的人都相信了,这一招碧落城剑法,真地杀性很重。 凤绍运功抵住剑势,体内气血翻腾,几乎溢口而出,好在柳东平这把剑真不是宝器,他的手套没被刺穿。 然而柳东平似乎没有撤剑的打算,凤绍双掌间的剑劲道分毫不减,他咬牙低道:“李小姐,请退开!” 李青珑双臂还麻着,两手虎口淌下血滴,她望了飞剑堂诸人一眼,惨白着脸退到一旁。 凤公子终于领教到了这所谓的碧落剑法,众人也已见识到杀死祈安与崔琦的剑招何等凶狠,韩铁与杨炎都是存心看这两人身手,看了这么一阵,虽还看不出柳东平底细,但也足够了。韩铁迈步走过去,走到柳东平旁边,他手指一夹,抓住袖口滑出的一根细铁棍,轻轻搭在柳东平剑上,棍尖落下,仿佛未曾着力,柳东平却觉得剑上传来千斤之力,对方在逼他撤手。 韩铁开口,却问了一句:“阁下,你适才是说,祈安夺走了飞剑堂欲送与青云帮的宝物?” 第二十一章 狭路无幸唯恶斗 韩铁早已打定主意,按原计劫人,无论天赐府如何下陷阱泼污水,都不与飞剑堂通上一丝情面,但是柳东平说出了献礼拜山的话,他便不能充聋作哑了,青云帮既然要当一十三道的霸主,就不能不讲江湖道义,哪一道哪一派的人物来拜山,若在家门口被打劫杀害,那是削青云帮的脸面,青云帮若还坐视不理,更会寒了道上的人心。 祈家诸人闻言面色大变,敢去夺送与青云帮的拜山礼,那岂不是虎口夺食?这个祸名万万担不得,何况,他们心知肚明,这一路来祈安没夺过任何人的东西。祈叔沉声先道:“韩副卫长,此事子虚乌有,我家三公子从未与飞剑堂的人照过面,何来夺他们宝物之说?” 柳东平垂眼看了那支铁棍一眼,缓缓撤回了剑,凤绍掌间劲道一松,也收了掌,暗自平稳内息。柳东平手指躲在祈叔后方的小肖,“本堂主前日还去找祈安讨要镇尺,那小厮可看得清楚。” 祈叔侧头低声问:“小肖?” 小肖双手乱摆乱颤,“小的见过他去找公子,但他们说话小的没听到,只见到公子满脸不高兴,喊了声送客,那人便走了。” 天赐府本是隔山观虎斗,谁生谁死对他们都不要紧,这时见韩铁站出来了,又事涉碧落城宝物,杨炎忽然也插口道:“飞剑堂那人,你说清楚,宝物究竟在谁手里?” 他一出声,祈家等人与韩铁忽又想起什么,心里沉了下。传闻,碧落城流传出来的宝物与天赐府有关。这真是一出一出的,麻烦事。 柳东平随手理了理袍襟,竟然又微笑起来,“若不在祈安公子处,自然在李青珑小姐那里了。” 祈叔道:“三公子随行带着文房四宝,自然也有笔洗镇尺之物,但绝无你所说的那支。”说完瞥了李青珑一下,却不敢开口。 李青珑冷冷扫了柳东平一眼,矢口否认,“没有。” 她想起那日未及仆人通报,自入了祈安寓舍寻人,正见他在书房中把玩着个物件,觑着她到来又匆匆收进了木盒。与他在院苑里争吵后,她负气离开,祈安并未追阻,如今想来他应是下池捞剑了,但当时她气恼之极,却转身去了他书房,将那个木盒纳于袖中携走。祈安的仆从多,她进出书房有两三个都瞧见了,因此她满心以为祈安必然服软,乖乖寻她求讨失物。她不曾打开那个盒子,只是影影绰绰,记得那日在门口匆匆一瞥,似乎见他赏玩的就是个镇尺,那盒子也是长条物。 她心里微微慌乱,那真是碧落城宝物?祈安怎么拿到手的?也许他并不知那是宝物,他怎么可能窃取别人之物?一定是这人污陷!三公子已被杀害,决不能再让他声名受损。思及于此,她便抵死不认了。 柳东平看向韩铁,说道:“崔琪这件宝物是在南京城外失窃的,夜里没看好被贼人顺走了,待到第二日找寻到贼伙,才得知他们还拦劫了别人,却不料失手,倒赔了不少家当,那支镇尺便在一堆家当里被反劫了,那反劫的人正是祈三公子。” 祈叔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他们在城外碰到了劫贼,祈家仆从个个知道,贼也知道,这件事青云帮查得到,但他不想接柳东平这个话承认什么。 柳东平继续道:“我去找祈安讨要镇尺,他却言道飞剑堂失窃之物与他无关。于是我与崔琪商议,要将镇尺夺回来。恰好我那几日在秦淮河识得金仙儿,拿了金沙帮两条余孽去送与舒帮主,本想藉此求得青云帮援手,哪里想到,崔琪竟气昏了头,把祈三公子刺杀了。”他把这件事源源本本交待明白,又瞥了李青珑一眼,向杨炎道,“崔琪杀了人就跑了,也没带回镇尺,如今宝物在谁手里,恐怕只有死去的三公子知道了,本堂主又如何能知?” “柳堂主,韩某会将此事上禀,但此刻我等不便向祈家讨要公道,恐怕你们须自行寻回那支镇尺。”韩铁淡淡道,他不傻,青云帮就算要趟这趟浑水,也不能明着来。 “本应如此。”柳东平忽然低眉,微笑问,“韩卫长,我堂中弟子个个英才,仰慕舒帮主已久,可否带携入帮,得庇舒帮主翼下?” 他竟然说出这个话,当着天赐府的面直白相询,太也不长眼色。那边杨炎已在冷笑,韩铁就算不看这人言行,只看那一众贪生怕死的门人,心里已不住自问:要他们何用?何况他说出这种话,他们还怎么劫人? 韩铁退开一步,说道:“招揽帮众之事非韩某所职,韩某会转致帮中主事。”他略一顿,“不过,柳堂主或许不知,入青云帮不难,但我帮中戒律森严,对有职司者管束严苛,若要离帮,须受三刀六眼之刑。”他适才听柳东平连骁骑金吾卫都嫌弃,还吃不得苦,想必不肯委屈当个小帮众,因此故意说知此事,以消他翼望,划清界限。 “这个……”果然柳东平一呆,面色犹豫,似乎已打起退堂鼓。 韩铁想,如此,他们也许还可以劫人。 万一劫不了了,他们还可以去追查那支镇尺,原本他们就是冲着碧落剑法来此劫人的。 “将飞剑堂的人都绑回去!”韩铁挥手下令。 飞剑堂的人或许想不到,柳东平说得再多,也只是一面之词,青云帮有职司专门盘查审讯,韩铁还是会将他们拿回去。绑回青云帮和加入青云帮,自然天差地别,没人愿意被捆成粽子做个俘虏,即使他们对舒月岚真有什么仰慕之心。这些门人已是惊弓之鸟,不自觉都向柳东平身后聚去,这一刻仿佛这位新堂主就是救命稻草。 凤翔卫们脚步再次移动。 “当着天赐府军的面抓人,胆儿好肥!”杨炎不屑地说,扬手间一支火焰箭冲天而起,向附近的天隼报讯,一边还喊道,“拦住他们!” 十多个天隼从马背上拔身飞出,抽刀扑向围人的凤翔卫。 韩铁终于等到他们出手,立时喝道:“凤翔七队,杀敌!” 他们奉命来此劫人,不论遇到什么人拦阻,都必须执行命令,此时情形他们若撤走最有利,但是韩铁却不能这么做。舒月岚下命时交待要慎重行事,这个“慎重”,不是为了万无一失,而是郑重其事。青云帮劫一个崔琪出动了两支凤翔卫,舒帮主断不可能没有考量到天赐府军这个变数。天隼们在城内走动,消息何等灵通,或早或迟他们一定会遭遇上,如果这件事罗天弈要插手,双方的战斗便无可避免。 按理说,民不该与官斗。但舒月岚不是寻常的民,天赐府也不是纯粹的官。舒月岚作为天下第一帮之主,青云帮称霸武林,怎可能没手段挟制官府?天赐府主武林出身,权倾朝野,又怎会不想钳制武林?天赐府军中收编了不少武林人士,有些甚至是罗靖道的私军。这种情形下寻常的争斗私斗,不动摇国本不影响朝局,双方都不会放到官面上处置。 眼前这些天隼不是巡防军,不是捕手,所以明知柳东平杀人,却没为难他,反倒出手与他们青云帮争斗。 北武王,南霸主,他们乃是死敌。 韩铁在此碰到任何人拦阻,自可用各种手段对付,但碰上天赐府,他们只能斗,真刀实枪地拼斗。 南京城是青云天,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他们可以死可以败,但绝对不能退不能让。 他们双方一动手,都是往死里硬打,路口逼仄,杀到田野中械斗,武器打落了,换上肉搏,这一小方天地顷刻间杀气震天,残肢四落,鲜血乱溅,惨叫怒喝此起彼伏。 祈家那一方人马何时见过如此惨烈景象,李青珑脑中甚至空白了一瞬,忘了祈三公子的死。三家主人连带仆从聚在了一处发抖,都只剩下一个念头:赶紧抽身逃离。 凤翔七队上前厮杀,潘小非这一队就在旁掠阵,防备其他天隼,此刻与死敌作战,他们自然把飞剑堂先晾在一边了。柳东平看了眼聚拢在身边的门人,这些少年英才早已吓得面如菜色,只差没吐出来,他向那个师兄使个眼色,压低声音道:“等余下这些人都打起来,你们几个师兄带人跟我冲出去,都回河房那儿,城门肯定封锁了,出不去。”众门人惶惶然地点着头。 杨炎坐在马上冷笑观战,年纪轻轻威风不小,对面顷刻间杀成了人间地狱,他也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他自知不是韩铁对手,此来也先作了准备,只把箭讯发出等待援手。 韩铁就站在潘小非近旁,漠然望着对面的天隼,任由杨炎传讯。他有两队凤翔卫,上头也只给了他两队,三四十个人手,但他们属于青云帮的征战部,战力精良,不是一般庸手。他没想过发讯求援,凤翔卫只有卫长与舒月岚才能调动,此刻根本支援不及,附近闻讯而来的只会是在城中巡视的巡山卫,他们只是一般武者,韩铁不想他们平添伤亡,而且他断定杨炎不会召来太多人,顶多倍数于他们。 这里是南直隶,罗天弈是官身,明面上是来办差的,他带来的天赐府人马不多,而舒月岚若非不得已,也不会让青云帮在自家地盘大开杀戮。 因此双方都不会出动太多人手,这是一场恶战,却非大战。 不过片刻,啸声自杨炎后方飞速传来,半空中掠来不少紫衣身影,风声猎猎,一道道身影向跟前跃落,他猛地高声叫道:“青云帮包庇勾结杀人凶徒,此处还有人盗取碧落城宝物,都杀上去!”双脚蹬离了马,率先冲杀出去。 韩铁喝一声:“上!”也与潘小非领人迎上前厮杀。 祈叔低声招呼:“李小姐,凤公子,快走!”三家人马择路奔逃。 柳东平亦叫了声:“跟紧我,走!”长剑抖出,击向一个个拦路的人,领着十数个门人踉踉跄跄逃离了战场。 山峦下,野塘边,杀声震天,两帮人马在晦暗的天色下血拼。 第二十二章 醉武趁得主宾宜 “轰——” 一道黑影倒飞出去,矮胖的身躯撞上围墙,呯然摔下来,将一个酒坛砸得四分五裂。 大院里众人哗地一声,两三个奔过去拉他,那人爬起身,脸上抹一把,腮须上撸一下,全是酒液,席间众客登时看不过眼,纷纷叫:“铁拳帮那厮,别打了!美酒全给你泡澡了!”那粗汉舔舔手指,推开拉他的人,向场中立着的一个青衣劲装汉子大声道:“兄弟,你拳头比俺厉害,要不要来俺们铁拳帮?” 那汉子足踏八字步,正抱胸看着他,冷不防被他这一问,有点怀疑耳背,还未及回应,席间已暴出几声哄笑,有人叫道:“那厮,你喝醉了!快认输!”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起哄,“兄弟!上他铁拳帮去,一拳打十个,换你当帮主!”还有取笑的,“当面抢王当家的人,你们铁拳帮吞了熊心豹子胆了?” 席上两桌铁拳帮众都停箸观看着比武,被另几桌的一阵哄闹,脸上有点挂不住,赶紧出声:“铁四!快回来喝酒!” 粗汉省出自家丢人现眼了,摆手叫:“不打不打了!俺愿打服输!”嚷嚷着跑回人堆里,抓起桌上海碗直往口里灌,酒液淋淋沥沥,喝了个痛快。 院中摆了七八席酒桌,坐着三四帮服饰各异的江湖人士,一个个都喝过了几巡酒,口中喷着酒气,有人竖起大拇指,向中席主座的一位说道:“王当家手下卧虎藏龙,这兄弟连赢三场了,可得让他喝口酒,您老赏个脸,和兄弟们也切磋切磋如何?” 王晟端起酒碗,向各席比了个敬酒的手势,一口闷了,才道:“今日王某忝做东道,就是陪各位江湖朋友喝酒的,叶三当家,石宫主,齐副门主,云宗老,各位与门下远道而来,心中不忘这点三山五岳的主客礼,青云帮自不能薄了五湖四海的兄弟情,比武切磋这等事点到为止,美酒当前可都得不醉不归!”他酒碗碰上桌面,向那比武的汉子沉声道,“几位当家的谦让,你也露脸了,下去喝酒吧!” 那汉子向各席团团抱拳行了一礼,道声“承让”,自去喝酒了。 三枪门齐迥道:“王当家不露两手,这美酒喝着也少几分滋味,所谓不打不相识,咱们江湖豪杰讲交情,酒是一碗,拳头是一双,有几个不是手底下打出来的?” 王晟望了下天,让仆人给各座添了酒,说道:“兄弟多喝了几碗,只怕酒后失态,既然大伙有兴致,我再喊个人陪各位练手!”他突然看向院内一座凉亭尖顶,扬声喊了句,“小武,你来陪几位当家的练练!” 众人随他目光望去,院内西角花圃里四方凉亭一座,亭顶坐着一名青年,正抱着一只酒坛闷声喝着酒,闻声探了下头,旋即右足在亭瓦上一蹬,单足滑了下来。他手拎酒坛,三两步走到酒席前,众人看他白衫皂裤,一支铁簪随意束着发,身上也没带什么武器,只闲闲散散向各席行了一礼,来到王晟跟前说道:“王哥,有朋自远方来,烹羊宰牛,佳宴盛筵款待之,自然应该,比武实在有伤和气。” 王晟道:“几位当家的肯指点,你这末学后进的小辈正好学几招。” 白衫青年晃着酒坛,“我若比输了怎说?” “输了罚你酒可好?”王晟挟菜吃肉,半点不在意地答道。 白衫青年又问,“是罚我喝酒还是罚我不得喝酒?” 王晟拍筷瞪他,颇有再多说一句扔他出门的意思。 座中一青袍老叟施施然道:“这位莫非是韩小当家?”这人颔下几根稀疏胡须,脑门半秃,后脑绾着松散小髻,面上大大小小的褐斑,着实有点老态龙钟,但是眼神清明,语声和缓,又不似老而将朽,这人乃是朱册宗宗老云敬恒。 白衫青年托起酒坛,点头道:“小可韩佑武,敬云宗老一碗。”他昂首饮下几大口,又向其他几人道,“敬三当家,石宫主,齐副门主!”将那坛酒一饮而尽,那四人各端起酒碗,都喝干了底。韩佑武侧首,向在旁侍候的仆人道:“酒来!”立刻有人又捧了一小坛酒给他,看那架势不似来切磋武艺,倒似来比斗酒量的。 齐迥起身笑道:“韩小当家豪迈,你我喝下这碗酒,比划几招如何?” 韩佑武摇摇头,“一碗不够,须三碗。” 齐迥一怔,心道莫非碰着个打虎英雄,口中失笑,“敢不从命!”仆人上前倒酒,他连饮了三碗,看韩佑武时,已咕噜灌下去小半坛,正拿手背擦嘴。他探手将座后立着的一杆铁枪提起,走到空地处,挽了个枪花,立枪等他。 韩佑武打了个酒嗝,依然一手拎酒坛,走到他对面一丈外站定。 齐迥、云宗老几人对这位韩小当家多少有些耳闻,据闻韩佑武一身杂学,武功得青云帮多位主事指导,深浅不好测,但是收拾帮内各部子弟干事颇有手段,在青云帮这处管待外帮宾客的畅怀院,韩小当家不是比武场上的主角,更不是常胜将军,他就是个陪打,没有他不敢打的人,也没有他非赢不可的场子。如果说比武是宾客们的一个乐子,那韩佑武就是来陪个乐子的,输赢是云外物。 众人见王晟叫了他出场,都明白青云帮不想在比武这事上较劲,此前王晟手下已赢过几场,席上坐的是客,切磋武艺总得有输有赢才好看。可哪怕韩佑武要输也不该这么露骨,齐迥手持长枪,他赤手空拳过去对阵,难道要拿酒坛子制敌?可没听说这位小当家不使武器。 齐迥皱了下眉,不信对方敢这般托大,他捏紧枪杆凝神等待。 韩佑武似是恍然大悟,侧过头又向一个仆人道:“拿剑来!” 仆人依命取了一把剑器奉给他,韩佑武手握剑柄,缓缓抽剑出鞘,三尺青锋寒光如水,他转过剑锋拍了拍酒坛,锵锵数声脆响,仿若在拍西瓜,他举剑看着笑:“甚好!”敢情是在试剑。 齐迥持枪斜指,向他道了声“请教”,猛地红缨抖动,一枪如雷霆直刺过去。 韩佑武直待枪尖临身,才突地侧踏出步,剑尖拖地,歪歪斜斜避开去。齐迥招式未老,长枪方向已变,银芒闪闪,贴着他闪避的身影追刺。韩佑武脚步踉跄,蓦地身子跌倒,恰恰以酒坛撑住,险险又避过了枪尖。哪知三枪门枪技确有所长,这一枪至此去势本尽,齐迥怎么着也该变招再攻,他却沉臂换力,枪劲转左手,斜压下了枪头,竟又变了个方向刺向韩佑武卧倒的身躯。韩佑武微微一惊,身子翻滚,长剑撩地而起,剑尖贴上长枪,竟蹒跚着回刺向齐迥。 众人看两人这一交手,三枪门使出了“三枪”的妙技,韩小当家打的竟是一套醉剑。 眨眼间两人斗了十来招,齐迥扫、劈、挑、刺,诸般枪技尽展,枪枪连杀,将三枪门的绝技使至峰颠,长枪武开来,凶猛处推枯拉朽,狠辣处蛇窜鹰啄。韩佑武饮酒出剑,人似醉非醉,足下欲跌不跌,在枪影中颠来倒去,每每于险绝处奇之又奇地躲过枪尖,又于毫无道理处回剑反击,那剑招七倒八歪疯疯颠颠,仿佛不知指哪打哪,却总是刺在枪招破绽处,妙到毫颠地逼开对方杀招。 云宗老云敬恒摸摸没几络的须子,道:“韩小当家身怀绝技呀,齐副门主怕是要吃亏。” 王晟劝着酒,不理那边打斗,各席都在饮酒吃肉,赏着两人比武,铁拳帮叶三当家喝口酒,也微笑道:“叶某也想领教下韩小当家的醉拳了……” 五月暑天,这日的天空灰蒙蒙,片刻前更暗了,蓦地雷鸣电闪,淅淅沥沥落下雨点。 叶三那句话音未落,半空陡然惊雷响起,那边齐迥拖枪奔出两步,正抖腕使出回马枪,韩佑武醉里醉气挥剑斜截,脚步摇晃,忽然仿佛被那雷鸣惊到,“哎哟”一声卧扑在地,长剑也咣铛落地,竟叫道:“我输了,齐当家快搭把手拉我!” 座中客无不瞠目,韩小当家难道还怕打雷? 齐迥回身望去,他身子倒地,酒坛子滚在脚边,一脸雷劈的惊恐模样,正向他伸着一只手。 齐迥收枪,拉了他起身,无奈地想:真是胜之不武。 韩佑武顺势攀住他手臂,不迭口地称赞:“齐当家枪法如神,招中套招,枪里有枪,打得小可心慌神乱,不知该往哪里出剑,尤其最后这招回枪穿刺,迅猛难防,小可根本毫无还手之力……”齐迥心道:你不是被雷劈的吗?然而夸赞的话总是好听的,又听他道,“齐当家打赢了,王哥要罚酒,齐当家可得与小可多喝几碗酒……” 宴未吃完,天上下起了雨,王晟叫人搭了雨棚出来,宾主在雨声中猜拳喝酒,那比武的事便暂歇了。韩佑武又抱了小坛酒,在席间穿来走去与人喝酒,他走到云敬恒身旁,酒坛子碰了碰大海碗,满饮了一大口,云宗老称赞了几句他的醉剑,韩佑武与他手谈了几招,朱册宗功法奇妙,江湖鲜见,韩佑武真心诚意请教,连夸带捧倒另长了一番见识,末了又傍着老宗老的肩膀悄声道,“云宗老功法深厚,场内第一,却不似太清宫主驻颜有术,您老可知道,他们太清宫修的是哪门仙术,为何五六十的人头发乌溜溜,面纹都无一丝?” 云敬恒呵呵笑道:“石宫主修的道家仙法,老朽虽听闻一二,却不懂其中奥妙。所谓一山有一山的高绝,他们道家与我宗门修炼不同,与小当家你的功法也不同,想来无法通习。韩小当家既有兴致,何不向石宫主讨教?” “宗老言之有理。”韩佑武抱着酒坛子,又钻到太清宫主石潇那处切磋武艺,手谈剑招去了。 王晟与齐迥猜了一通拳,互相喝了十来碗酒,又吩咐厨子加菜,回头见韩佑武与太清宫的人讨教了驻颜仙法,大谈了一番修身养性与各地女子德行的妙论后,又与铁拳帮的三当家勾肩搭背,吹擂起各种江湖奇闻,片刻后已经与他那几个帮众称兄道弟,大灌黄汤了。 这场酒宴直喝到雨歇天晴,雨棚下已没有不醉的客人,只是醉的深浅不同罢了。 四位外帮当家的脚步摇晃,倒还能说几句清醒话,“王当家,舒帮主贵人事多,我等今日无缘拜谒,只好来日求期。南京城山水宝地,但得行一方便,观赏些景物,回去与些亲友门徒说道,便是贵帮情义,江湖的缘法了!多承款待,异日定当谢席,我等也告辞了。” “几位当家的客气了!”王晟淡然一笑,“南京城名胜甚多,诸位玩赏风景,留神莫去些穷山恶水之地,也不要犯忌讳,自然处处方便,都是缘法。若有为难处,可告王某一声,舒帮主向来爱护兄弟帮派,敝帮随时愿尽地主之谊。”便与韩佑武送别一众人,院里发了几驾马车,吩咐手下把这些醉鬼送回各自旅舍。 第二十三章 奇侦缘因耳目利 人走席散,几许豪情散落风里。 王晟拿过韩佑武未喝尽的酒坛,鼻底下一嗅,奇道:“竟没掺水?”转念又明白了,“你事先吃了解酒药?” 韩佑武扶着额,到底还是有三分醉意,“王哥,我还得喝碗醒酒汤。” 院中三栋青砖阁楼,飞檐画栱,素雅里透着几分南地的秀气。左楼是看守此处的帮众居所,楼后一重院落,有马厩车舍,右楼厨舍柴房,接一道火巷,两边也有楼舍,这片是仆役住所,中楼才是平时接待宾客所在,客多茶淡,王晟更爱在园圃间大摆宴席。韩佑武说话间,快步奔入中楼,仆人适时端进一壶醒酒汤茶,给他倒了一大杯。 韩佑武拿着杯,边喝边上楼梯,穿过二楼敞厅,便见到廊柱边倚着的人,他走过去,顺手把汤杯往栏杆上一搁,眼角从楼下瞥过。朱栏下是天井院圃,仆役收拾着杯盘桌椅,王晟站在中楼前,手拿一根黝黑烟斗,正望着远空聚散不定的乌云,嘴里吞云吐雾。 韩佑武背倚栏杆,看着那静立柱边的人,那人面相年轻,两鬓却已生华发,一袭银灰衣袍藏在阴影里,身形动也不动,神色淡泊地望着虚空不知哪处。 “白大哥,这四帮人,无什么可疑处。”韩佑武揉着额角醒酒。 “嗯。”白兰相淡淡应了句,“拜贴我查过,送来的礼物也干净,人看着并无异常。” 南京城乃圣朝开国帝都,如今帝驾北迁,仍为陪京行在,自来名士云集,商贾屯聚,宦都财阜之地,修园造府的大有人在。神策门外,城东北便有江左名士顾思弦私造的一座锦绣园林,名叫昭园,集江南秀丽景色于一地,常年举办各种盛会,顾园主于今年二月广发鉴宝贴,遍请武林各大门派世家,于五月十五日赴园赏宝。这几天各地武林人士络绎不绝,前脚后脚都来到这座陪都。 青云帮盘山据岭在此地称霸,守些江湖规矩的帮派,只要不想惹事生非,多数会持贴送礼上门拜山。这当中名门大派自持身份,心底也瞧不上这个行商出身,没有武道宗派底蕴的土霸帮派,因此不肖此举,来拜山的小帮小派据多,舒月岚自然没闲暇搭理。这些小帮派有的连昭园的请贴都没接到,想来此捡个漏凑个热闹,并没天大的事求到舒帮主头上,心底都门儿清,他们连栖霞岭的山门都摸不上去。 应天府是青云帮的基业所在,南直隶的总堂设在府城中,但不似其它省道有堂主统管大小事务,只置了一院五部办事,各部主也与各地堂主一样,日常向栖霞山汇报,算是帮中主事直管。这一院便是这处畅怀院,专门管待各地来客。 入了南京城向地主头儿拜山的,便会被接待到此处,这一院的当家是王晟,他平时也不常会客,只在各帮派有头面人物光临,王当家才会露面。但是拜山这种事是江湖规矩,素来礼重,上门的当然不会是小喽啰,王晟作为地主一方代表,会晤谈判乃至比武宴会,皆由他主持。舒帮主是不管这事的,他只管拜山后发生的事以及能拜上栖霞山的人物,比如是否可和平共处互惠互利,或者该蚕食吞并甚至灭派绝户。 王晟管待拜山宾客,府城里至少还有两部会有人过来,管消息的三部和管人的五部。这次铁拳帮、太清宫、朱册宗和三枪门四帮联袂来拜,这两部当家都亲自过来了。三部的人不会出面,白兰相在这柱下站了多久,几时到来,只怕王晟都未必清楚。他在这高处听宴,底下没一处声响能躲过他双耳,但他背着柱在这处看人,底下还搭起了雨棚——韩佑武总有点不相信。 白兰相看人时眼神是散漫没有落点的,然而醉月阁那个刻薄神医告诉过他,白兰相没瞎。 韩佑武眨着眼凑到他面前,丝丝酒气飘向那张年轻的脸,他侧着头盯着白兰相双眼,那双眼眸色灰淡,渺渺落在虚空。 “我看得到你。”白兰相语气冷了下来,“你看上了哪些人?都是些平庸脚色。探子已跟过去,有异常会告知你。” “我这不是未雨绸缈么?”韩佑武嘀咕,退开两步。 那四帮人来拜山,韩佑武一圈酒喝下来,也摸了七八分底,这些人来南京赏景,赏的当然是昭园的宝景,但他们并不想闹事,因此拜上青云帮,厚礼结缘,要求个平安。 “绸缈什么?”楼梯间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王晟慢慢走过来,吐着烟说道,“金沙帮的事,帮主恐怕还未息怒,现今多少世家帮派聚到了南京,这节骨眼要想太平都不容易,那些外帮人士,你暂且不要招徕了。” “只怕过些天真出了事,王哥第一个腾不出人手。”韩佑武叨了句,又去招惹白兰相,“白大哥,今日郑厨子做了鲈鱼酥鲜笋火腿,给你拿点来吃?你要喝两杯不?” “我吃过了。”白兰相冷冷的,醉眼看人多以为人傻,他不好计较。 韩佑武立时抛弃火腿神来一句,“城里来了携宝的神秘人,我想去掌掌眼。” 这消息是他在酒席间探来,太清宫的人醉熏熏,吐露了隐秘的事,他们在城里碰见几个神秘人,身怀碧落城秘宝,暗中下手两回,惜被对方察觉,事败不敢再造次。 白兰相对于宴席上的事到底听清多少,实在难测,反正听了他这句话,他神色依旧,并没作什么回应。 王晟倒是往栏杆上敲了下烟灰,长长吸了口烟,展眉道:“左右无事,就去走一遭吧。” 白兰相无神的双目转过来,把他们照望了下,淡淡道了个地名:“长平客店。” 王晟出了畅怀院,策马而去。 韩佑武随后跟出,他是孤身过来,也无脚力随从,正想去马厩里弄匹马追上去,院侧转出一辆小马车,慢慢驶到门楼前停下。白兰相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左手攥着把青草茎,越过他去登马车。 车夫戴着竹笠,看不清面貌,静静等候着。 白兰相眼如盲子,却一步不错地踏了上车,他停在车夫座后,从怀里取了一物,一抖手插在车檐上。小马车很简朴,车厢木色泛着经霜历雨的老旧,帷帘是青麻布的,也风吹日晒得褪了色,甚似平常走街窜巷拉货的车子,没有半点装饰,除了他插上的那一物。那物也不见得精致名贵,只是一根仿似木簪的物件,短短的簪柄没入车檐,簪头垂吊着一个素白的玉兰样铃铛,乍看之下并不惹眼。 白兰相掀开门帘,并没回头,“小武,上车。” 韩佑武跟着他钻进车厢,厢内除了座子,空无一物。 白兰相吩咐了声:“往北城三牌楼。”车夫拉了下马缰,缓缓驶去。雨后清风透凉,韩佑武酒已全醒了,只听得车前铃铛摇动,发出轻细却清亮的叮铃声。 白兰相依然眼神渺茫,微垂着头,膝上摊着草茎,手里一根根地编着结。 韩佑武抱臂托着下巴,目光似看着他打结,脑子里却想着太清宫那个消息。那四个帮派昨天投贴来拜,不到半个时辰,消息便传到其它五部。三部的暗探何其灵捷,必然把那四帮在城中的踪迹与事故都摸了个清,那几个被太清宫牵连的神秘人,定然有什么古怪,才引起三部的注意。 “长平客店那几个是什么人?”他一动疑,忍不住便开口相扰。 “北边来的,我这里摸不清。”白兰相素知他习性,手指没停地打着结,“让你王哥探探。” 韩佑武一讶,连白兰相都摸不清的只有两种,第一种是假以时日能摸清,第二种则是他没权摸清,须由帮中主事决策。 “如此说来,我这边也不能妄动了。”韩佑武咕哝了句。 “你是要看人还是看宝?”白兰相随口问。 韩佑武却猛然坐直身子,惊喜地猜问,“当真是碧落城宝物?” 白兰相摇摇头,“劝你别动妄念。” “白大哥,我顶多掌掌眼,哪敢有妄念?如今市井里流传出了宝物,那昭园要鉴赏的是什么?这事难免让人疑惑。” 白兰相摇头不语,这事不是韩佑武该操心的,也不是他两人能决断的。韩佑武年纪资历不及其它几部当家,脑子是极聪慧的,年幼时还被长辈担心太过早慧,于此等事上素知深浅,说了这两句便不再多言。 车厢里一时安静了,白兰相草结已打得七七八八,手指动作娴熟麻利,眼睛却始终没朝下望过。韩佑武半眯了眼,听着偶尔的车轮嘎吱声,伴着叮叮铃铃的兰铃音,穿街过巷。 白当家亲自出行,纵然此刻他真个眼盲耳聋,这周围也尽是他耳目。 第二十四章 传道授业恁去也 湿漉漉的石路上不住溅起污水,一连串脚步杂沓而过,从乱斗中逃生出来的飞剑堂弟子如乱流裹挟,毫无主张地紧随柳东平奔走,柳堂主既说城门被天赐府军封锁,众弟子也只得重返城中,一路奔行到干河沿街上,柳东平忽然摆手止住了他们,将一众人带至僻角处躲藏。 那师兄几个隐在他身侧,微伸着脑袋从墙角探望,遥见渍水飞溅,数只马蹄晃眼闪过,马屁股如一阵烟飞去,不知是何人纵骑。候了一阵,柳东平身形微动,众弟子正要随他出来,忽见他又摆了摆手,依旧缩身藏起,众人不觉连声息噤住,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眼看他侧着脑袋探看,隔了好一会,耳听得一串叮叮呤呤的细微声响,似有车轮轻轻驶了过去。 柳东平回头一顾,众弟子眼碌碌,齐攒攒巴望着他,他向那师兄几个低声道:“我去前头查看,你们且等在此处。”身影一晃便不见了。 那师兄与一干师弟们惶然无措,心疑这个柳堂主避祸走逃,弃他们而去了,十来人欲要自行逃生,又如散沙不知何处安身,还存着个万一的心思,个个踌躇不定。约莫俟了一刻多钟,眼前光影花了下,柳东平又自闪身回来,众弟子顿时长出了口气。 柳东平若无其事望去,十几双眼睛眼碌碌,齐攒攒巴望着他,不觉微微一笑,招呼道:“无事,走吧!”领了这一群弟子急忙忙奔过街口,转入了同仁街,来到一座青砖房前。 柳东平一把推开门,大踏步进去,身后十来个飞剑堂弟子鱼贯而入,一帮人衣履未干,头脸衣面都沾有血污,几个还负了伤相互搀扶着,形容着实狼狈。 这处是崔琪来南京后租赁的一座老宅,算是飞剑堂的落脚点,他突然身死,众弟子仓促逃离,这宅子也没人顾得上交结还房主,柳东平离开隆盛客栈后,搭了只凉篷循河过来,不料进门只见着个空宅,遂沿路追寻过去,此时又将他们领了回来。 逃回来的弟子只余十二人,有几个已惨死在那乱斗的战场上,崔琪的尸体也没能带回。众人遭逢此番变故,个个伤惨于色,在这异地举目无亲,只指望着柳东平作主安排,又因他杀了崔琪,多少有些惊惧,都不敢稍动声息,那师兄四人携尸率众私逃,更是惴惴不安。 柳东平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个个扫过,微微一笑,和蔼地道:“江湖险恶,总不似梦想那般美好,不过你们尚且年轻,将来得遇良机,总能创立一番事业,扬名天下。今日偶遇少许挫折,都不要太往心里去,回房休息去吧,受伤那几位,师兄弟们互相照看着。”又看向那师兄四人,“海楼,你们四个随我进来。” 连海楼四人跟着他穿过客厅,走进崔琪的主房。一进去,眼睛都不自禁望向地板,那地上还有一小滩干涸血迹未来得及清理。 柳东平自顾拉了椅坐下,看着他们,眼神有点冷,“我交待你们看好崔堂主尸体,为何私自带人逃走了?” 四人手足冰凉,颤了几下,“堂主……”一副不知如何说的神情。 “海楼,你说。” 连海楼垂下头,嗫嚅道:“堂主离开后,我们一直看着崔堂主,突然听到外头师弟们说,宅外有人鬼鬼祟祟偷窥。我们心里实在害怕,又等不到堂主回来,以为……”他不敢说下去。 柳东平微笑接道,“以为我跑了吧?” “堂主进飞剑堂还不到三月,这一个来月更不见人影,都不知你早来了应天府……”连海楼抬眼看他一下,又畏惧地垂下,“我们心里实在没底……” 他们四人并没亲见柳东平杀人,听到崔琪在房里惨叫,闯进来看时,只见到他倒地的尸体,胸口插着一把剑,柳东平则神情沉重地站在一旁。那时他们惊恐异常,哪里敢去质询他是不是凶手,柳东平也没多说,只交待说要去查些事情,让他们看好尸体等他回来。四人还未等到他,本来都怀疑是柳东平杀人潜逃了,听说宅外有异,更怕是柳东平嫁祸他们,或者另有横祸来临,于是仓促商议了下,崔琪平日待他们不薄,都不忍弃尸不顾,最后决定瞒下死讯,带众师弟携尸回飞剑堂。 柳东平目光一闪,自然看得出他们那点心思,他倒也不在意,当着青云帮、天赐府的面他都能承认杀了人,哪还在意几个弟子的猜疑。他与崔琪结交不足三月,当他们的副堂主也不过短短时光,这一个多月他身在应天府,还是数日前才又与崔琪碰上面,得知他要投靠青云帮又失了那支镇尺诸事。这些飞剑堂弟子不信任他,丝毫不足为奇。 “倒也情有可原,这事我不责怪你们。”柳东平伸了下足,靠着椅背,真有点堂主的雍然风度,“但如今我是飞剑堂堂主,往后吩咐你们办事,都要用心奉办,不可违逆。” 连海楼四人唯唯喏喏,只能遵从。 柳东平看他们嗫息畏缩的模样,忽然一笑,又道:“罢了,堂主也不为难你们。我向来不爱受拘束,不能时时守在飞剑堂受你们孝敬。”他托额思虑了一阵,似乎忽然想到个妙主意,拍了下手笑道,“不如这般,海楼,从今后你来当这飞剑堂的堂主。” 连海楼傻了眼,四人呆呆望着他,不知他玩哪一出。 柳东平似下定了决心,“便如此,以后你是堂主,大伙见到我,可呼太上堂主。” “堂主……太上堂主,我,我哪里当得了堂主?”连海楼傻傻地道,天降大任太过突然与离奇,他承受不了。 “你是大师兄,接任堂主顺理成章。你们三个说,堂里弟子们可会有异议?” 旁边三个弟子囫囵地摇着头,他们糊涂着,但他们没异议,其他的弟子更不可能有异议。 柳东平满意地点个头,又摇头叹息,“可惜你们武功低微,不然今日也不至于如此受人欺凌,还得劳累太上堂主我去搭救。海楼的武功也不高,今后身为一堂之主,带领弟子们行走江湖,再遇上祈家李家这般不讲道理的人,总被欺负也不像样。” “太上堂主武功高强,敌人闻风丧胆,弟子们不怕!”这一点四人都不傻,应得颇为顺溜。 “太上堂主不能时时刻刻看顾你们,你们当自强自立。”柳东平起身踱了一圈,晃头晃脑地道,“原本投靠天赐府或青云帮是个不错的主意,天赐府也罢了,你们是白身,落到一群考举袭替的将官手里会吃亏。青云帮却太严苛,好进不好出,进了多半也要把我飞剑堂的英才埋没……罢了,还是太上堂主我教你们几招吧。” 他叹息半天,忽然嘣出这么一句,连海楼几个眨了下眼,他们再犯傻,也不愚笨,平素里多少还有点机灵,此时灵光一闪,都惊喜地道:“太上堂主要教我们武功?” “不错!”柳东平解下长剑,并不出鞘,轻轻比划了下,“这碧落剑法本是崔堂主从镇尺上学得,他传授了我,我如今传授给你们。”其实这剑法是崔琪自镇尺上学到的不错,但却是崔琪向他展示炫耀时,被他偷学所得,并非崔琪传授,但在他看来,这两者都一样。 连海楼四人更是喜出望外,他们只知这剑法厉害异常,连祈家三公子都能一剑击杀,若能习得,以后自不怕武林那几大家寻仇了,都齐声道:“多谢太上堂主,我们定当勤练苦学,不负教导!” 柳东平便把那招剑法慢慢演练了几遍,教他四个学了,另外把他与凤绍交手时使的那套身法与拳法,也拣几招厉害的教了。四人是飞剑堂众弟子之首,天资还不错,边学边练,不过几遍就把招式记熟了。 柳东平又略略讲解几句,由他们自行领悟,“你们内功浅,这些招式纵然厉害,使出来威力也会大打折扣,须得多加苦练,练熟了再教给其他师弟们。平日与人比斗,不到性命交关,这招剑法不要轻易使出。”他命他们逐个又演练了一遍,指点了下,最后道:“这些日子你几人领着众师弟,只在这宅子里养伤练功,无事不要出去,待过了月半,再起身回飞剑堂。我走了,若有人来查问,只说不知我行踪,不要多生是非。” 这些飞剑堂弟子能脱得生天,还是那打斗的双方一心只顾眼前死敌,又自信一时放他们逃脱了,只要想再捉拿,他们也插翅难飞,因此未将他们放在眼里之故。今日之后,青云帮还绑不绑他们也难说,过来查探是免不了的,天赐府自然也要查究一番。至于祈李那三家,如今怀有碧落城宝物之嫌疑,自身麻烦不会少,柳东平带他们逃命时,还见到凤家的护从劫了崔琪尸身去,看来暂时也不会来为难他们。至于是否会有其它事端,这世上事难万全,祸福叵测,何如听天由命。 “太上堂主……不回来了吗?”连海楼问,四人眼中竟有点盼切不舍。 “将来总有相见之日。”柳东平迟疑了下,还是叮嘱了一句:“有朝一日若真走投无路,便去投青云帮吧,他们多少讲点道义,肯收你们进帮也难说。” 连海楼几人低下头,他们年纪稍大,其实也早不做那年少的梦了。 柳东平迈步欲去,忽又问:“你们收拾崔堂主尸身,可有取下他身上物件?银钱可有?” 连海楼道:“不曾取他身上之物。” 柳东平在房里踅转几下,将柜箱开了查看,又床面床底地摸寻了一遍,也没寻见什么贵重物品,崔琪随身带有个小箱子,里头还有银锭百来两,他将小箱攥在手里,四下又探望了遍,还有把重剑挂在帐勾,是崔琪平日所用。他上前欲取,忽见连海楼几人古怪地望着他,眼神还往小箱偷偷扫视,他暗叹:罢了,他们十数人日常花销不小,还要吃药养伤。便把小箱丢给了连海楼,取下那把佩剑,估量着多少能当几两银子,也就罢手出房去了。 连海楼抱着小箱,四人亦步亦趋,随着柳东平一路走出,直到了厅檐下,目送他出了这座宅子,衣角一晃,竟就如此径自走了。 第二十五章 花开两枝表一朵 长平客店在三牌楼附近,并不在府城繁闹处。雨后街道冷僻,开店经营的也只有三三两两几家,客店门板半闭着,原是半遮半挡雨水,此刻忽然被人横手一推,泼了好些水雾进去。 店掌柜在拨弄着帐本,伙计眯着眼打盹,都没想到这时点会有客人上门。听到响声一激凌望去,猛见一条黑脸大汉大踏步进来,脸上才堆起笑要招呼,门板嘎吱响动,陆续又走进七八个青衣粗汉,俱是一脸不好相与的凶相。 伙计吓呆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几位客倌是打、打尖还是吃、吃饭?” 店堂里只有五六张桌座,此时并无客人,那些粗汉仿佛省了清场的麻烦,满意地各拉了条凳坐下,或一人或二人,把几张桌都占了。黑脸汉子坐在中间桌,手指敲了下桌面,开口:“上茶!” “客倌喝、喝什么茶?” 黑脸汉子咧嘴笑道:“上好茶,店里顶尖最好的茶!” 这粗汉子不笑是个桃园豪杰,笑起来也是条梁山好汉,伙计哆哆嗦嗦地跑去厨房烧茶。黑脸汉子一脚踏在凳头,向掌柜大声问话:“店家的,听闻你们店里来了贵客?” 掌柜僵着笑脸,“小店住的都是贵客,不知客倌问哪一位?” “前日傍晚投店的那几位。”黑脸汉子嗓音响亮,完全不怕扰闹了人,“烦劳店家请那几位贵客出来,兄弟几个要请他们吃茶!” “客倌与那几位贵客是相识好友?”掌柜听他说话还有一分客气,只是要请人却没个名姓,都不知是哪路泼皮无赖,还是土匪恶霸,一副要闹事的架势,又不能不应付,只得硬着头皮问。 黑脸汉子拍了下桌,喝道:“让你请人就请人,啰嗦什么!” 伙计端茶出来,险些摔了,一桌一桌去上茶。黑脸汉子看他手抖得像筛糠,把脸色一缓,手指旁近一粗汉,说道:“曹五,你去请人!” 掌柜迫于豪势,给那曹五指了指前晚投店客人的门户。 曹五走到一间房门前,抬掌呯呯拍着门,高声道:“房里客人,我——”蓦地一股掌风破门而出,将他震得大跌出去。随即三四道蒙面黑影从楼梯角横梁上抢出,掌击拳打,向店堂里几个粗汉攻去。 六七个青衣粗汉霍地跳起,冲上前接住那些人拳掌,混打了起来。 这些粗汉都是赤手空拳进店,身上未带武器,那几道黑影有刀有剑,却似乎不想下杀手,只拿拳脚厮打,他们功夫显然略高些,一打二的形势下并未落于下风。 黑脸汉子与人对了两拳,叫道:“我们好意请吃茶,作什么打人!” 十余人才打了数招,堂上桌椅俱被砸烂,掌柜与伙计惊喊着“杀人啦”,逃进了厨房躲藏。 曹五爬起身,抓起一条长凳向客房里砸去,那客房中的人似是动了怒,咻地打出一把金钱镖,曹五与另两个青衣汉中了招,被击倒在地,纷纷抱伤痛叫。 黑脸汉子怒喝:“好贼胆!敢在我们地头伤人!兄弟们,拼了!” 这些粗汉呼喝着,都奋起身劲拼打起来。一个蒙面汉闪开迎面拳头,唰地拔出了刀,作势便要砍去。突然一声沉喝从另一间房中传出:“都住手!” 那声音沉闷古怪,却有莫大威力般,几个蒙面汉闻声都从打斗中挣脱,闪到那房门前。 黑脸汉子打了下手势,那些青衣粗汉停下手,把伤倒的扶起来,都聚拢过来,瞪着那扇门。 房里那古怪声音又响起,“几位尊上何人?来此何意?” 黑脸汉子忍了一口气,说道:“南京城里青云天,我们是末位巡山卫。贵客临门,来此请吃杯茶,为何动手打人?” 江湖中,两帮人马碰上面,要打交道谈事情,请吃茶是个礼节。彼此给面子的,便会坐下吃茶试探,若是同道谈得开,自可打点出几十年相好的盛情,互相和气生财,若撞着交不上道的,要翻脸厮打也是茶后的事。至于请茶不喝的,有避事的也有存心结梁子的,少不了得手下见一番功夫。如若还杀伤起来,那就结恩不成反变结仇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事得是多大,道是多不同,才没法转圜。 黑脸汉子想不到面都没照上,架便打了起来,他们是奉王晟之命来请茶的,不是来杀人的,哪成想险些被打杀,心里着实窝火。当然,他们也不知道,在这家客店外,王晟还伏下了另一批打手,个个兵器不离身,砍人都有两三手。 地主头请吃茶,要不给面子,恐怕就得动刀子了,这是先礼后兵。 客店外的冷清街道,王晟坐在街角一处茶摊里喝茶消食,马拴在摊前柳树下。小马车响着细碎铃声驶过街面,缓缓停在中间某个闭门的店铺旁。白兰相抚弄着编好的草结,耳听着车外凉风里一些特定声息,细微的声响在各个方位一动而隐,那是闻兰音而来的部下,这附近的耳目。他眼望虚空,说道:“你去吧。” 韩佑武身形一动,人已消失不见,只有一角车帘微微晃荡。 客店中那房里的人微觉意外,似乎没料到这帮粗鲁汉子是地主家的喽啰,斟酌了下说:“我们是过路人,原只想吃碗路边水,并无意冒犯。” 店中桌椅残破,茶水打翻了一地,也没什么喝了。黑脸汉子想起此来目的,压了火气又道,“过路人,财不露白好行路,怎地身带重宝在南京城招摇?” 破门的那房内里忽然响起冷笑,笑后是个男子粗暴的声嗓:“怎么?你们是来拦路打劫的?” 那金钱镖想来是此人所发,黑脸汉子看看受伤的兄弟,勃然怒道:“你奶奶的,老子不是土匪!”他抹下脸喘了口粗气,才又忍怒说,“我们当家说了,是宝也是祸,青云帮不夺人财物,但也不能放任祸端不理!你们身怀宝物遭人眼红,要么离去,要么交待宝物来路,是留是毁由我们帮主定夺!” 在青云帮的地头争宝打杀,何啻于给人家招灾惹祸,自然犯忌讳。这事理客房中的人心里明白,可是青云帮这做派着实太霸道,兜来兜去宝物还是得交给他们处置? 那男子没有回应,旁边那间房中静默片刻,似是思虑再三终拍了定案,那古怪声音说道:“既然是舒帮主座下,不敢得罪。此来不曾拜谒,宝物奉上,权当赔礼,还请转致尊上。” 黑脸汉子听得如此峰回路转,怒气方消,“贵客有心了,还请留个万儿,自当上禀舒帮主,代为致意。” 那人沉吟了下,说了一句:“花开两枝,各表一朵。” 黑脸汉子糊涂不解,追问道:“这是尊号别称?请贵客把话说明白。” 那房中却再无声息,外面的蒙面汉也都闪身进入那道破门,再没出来。 店外韩佑武贴门听了良久,忽见几道身影从客房窗户处掠出,飞檐走壁分开几个方向而去,当中一道身形纤细,黑巾蒙脸,黑裙飞扬,身法迅捷如星矢。他暗诧:竟有一个是女子?未及多想,转身掠向那处窗户,反身进入客房。 房中未留片纸,唯有茶案上,赫然摆着一只木盒。 黑脸汉子转过念来,暗道不好,带了人奔向客房,堪堪推开门,见到是他,十分惊诧,韩小当家常在各部来去,他自然识得,忙上前见礼。 韩佑武点点头,拿起那只木盒端详,盒子足有两掌宽大,并无异样,他放回茶案,取出一把匕首轻轻启开盒盖,只见盒中一方红棉布包裹着物件,掀开棉布,就只有一只素净的白壶。他拎起壶耳取出来仔细观看,那壶白净得连一丝花纹都没有,实在与宝物不搭边。 黑脸汉子看着这一幕,脑中嗡地一响,人逃了,留下个假货,他怎么转致当家与帮主? 其他几个粗汉查了另一间房,在门旁回说人已逃光,片甲不留。黑脸汉子猛省起他发现太迟,并没及时向外报讯,顿时唉叫了声,扑窗边大喊:“人跑了!” 因他报讯不及,伏在外的打手没动手拦截,那几个蒙面人逃过了一劫。 韩佑武不可思议地打量了他一眼,心道:王哥你真高明,弄了这么个糊涂蛋来搅事。他把白壶装回木盒,扯了块床布裹好背肩上,从店门走了出去。 街角王晟早早放下了茶碗,看着那些人影飞遁,茶摊后转出来两人,问道:“可要追捕?”这俩是他的副手,轻功身手自是一流。 王当家能执管一院,与诸多武林帮派周旋打交道,将上门的各式人物收拾妥贴,靠的自然不是几个莽汉行事,他身后能手可不少。 那胡天海地一闹,无非一种手段。 他安排人在客店闹那么一出,是为了摸个底。那些人若肯坐下吃杯茶,至少没有敌意,若还能将话说开,问出几分来路去向,自然是友非敌了。但若给脸不要,敬茶不喝,动手打了起来,甚至杀了出来,当视为敌对,那之后擒拿打杀,挖查来历,都是惯常所为,再狠辣的手段也尽可施使。 这种刺探,无可避免地会有第三种结果,那就是对方不战而逃。 他凝视着逐渐消失的身影,沉吟道:“敌友未明,不动。” 他不动,会有别人动。 小马车里,白兰相一脸淡漠,手指夹起一只只草结疾如流光打出,或一只或两只三只,不偏不倚地打落在那些耳目身边。 有些场合不能用言语或文字,三部会以结子传讯。这些结子可以是草茎编结,也可以是丝布、绳带,每一只结子的含义只有三部的人才看得明白。白当家用于发号施令的结子,当然只有他一人编得出来。 韩佑武挎着宝物重返车上,白兰相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盯梢查探之事。 车轮轻轻滚动,韩佑武撩起一角窗帘去寻王晟,柳梢下人马尚在,忽然车上马边的人都仰起头望向了天空的一角,一道急锐的箭啸音冲天而起,半空中炸出一团艳红的烟雾。 王晟怔了一怔,翻身上马往那烟箭处奔去。 “红烟?外城有急事?”韩佑武诧道。 箭讯有多种,烟色各不相同,红烟是王晟那一院的部下所传,向来多为急讯。 白兰相倚靠着车厢,碰巧遇上的事,不如也走一遭。于是一声吩咐,马车也朝那处飞快跑动。 第二十六章 绿林道上忽来客 马蹄在林道中疾驰,重重树影掠过,远处山廓朦胧,乌云浮游,一段城墙横峙于梢冠间。一马驰于前,又有两马落了半头飞奔在后,两侧树木间人影掠动,紧追不舍。这些人马之后,隐隐还有快马奔来,伴着一阵阵衣袂翻掠枝梢坠地的声响,间有一两句怒叱。 前方马奔正急,迎面忽飞来数人,有人身负绳索,远远甩了过来绊马。马上人怒骂着,勒转马身闪避,那几人纵跃间纷纷逼近奔马,都出手向骑马的三人扑打,马后追逐的人也渐渐追至,有人喝道:“莫放那些马贼跑了!” 马匹受惊乱窜,骑马的人一面拉缰控马,一手摔鞭去打拦截的人,后面追兵围近,绕着马匹兜转,企图前后夹攻。三马左冲右突,奈何两侧树密无路,往前冲不得几步,又被人拉绳阻绊,一耽搁周围已堵了十数人,更加难以走脱。片刻间,后方蹄声临近,远远近近又奔来三骑,向这边的飞骑呼喊着,双方眨眼汇合,随后林道间又奔飞来几条人影,有身上衣裳破损的,也有蓬头垢面摔过几跤的。 前前后后二十来人将六骑堵得进退不得,马上人不停挥鞭打人,纵马冲突,谁料堵马的这帮人身手不弱,他们坐骑虽是良驹,此刻却是身疲力衰之时,突出去几步,对方几个绳索连扫带绊,又追堵上来。 马上人心中焦躁,忽地一个脱手甩抛了马鞭,拔出挎腰的短刀,暴喝道:“砍翻了他们!”挥刀向近旁扑扯的人砍落。被砍的人吃惊退避,右手也摸向了身上武器,一搭手间却把革囊里的哨箭先拔出来,擦了硝粉咻地放出。他们一路追逐,马骑逃得迅急,已接连放了三四箭传讯,召唤来不少附近的帮手。 其他骑士见同伴出刀,有两个随即也拔了斧头长刀在手,向周围拦堵的人杀打。六骑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急叫了声:“别乱伤人!” 那帮堵截的人见他们使出了武器,翻跃闪避间,纷纷破口大骂,也抽出了刀剑。马上骑士见势不妙,没人再敢大意,都取了武器在手,马股贴马股地聚拢着,六骑周围两圈子人,皆挥扬着刀剑绳锤,双方杀气腾腾,瞬息便要性命相搏。 忽然蹄声如急打梆飞来,一骑当先穿越林道奔到,那马昂颈唏律律一阵鸣叫,在前方丈许外立住,来人大马金刀地挡在林道中间。 那帮围堵的人见了,都惊喜地叫:“王当家!” 树梢下马鬃飞扬,窜奔过来两匹健骑,一左一右停在王晟身后,是他那两副手。瞬息间衣影穿掠过树林,纷纷落在三人后头,又是五六个一院的帮众闻讯赶来。 白兰相那小马车落后半步,这时停在山林外,相距倒不远,韩佑武率先穿林而入,在道旁大树拣了根粗壮的横桠坐了,大大方方地观看。不少帮众见到他,又是一阵骚动。 白兰相辨听了一会周围的声响,也悄然出了马车,隐身在那事故附近,察听动静。 “怎么回事?”王晟沉声问。 有个衣衫破裂的高大汉子收刀走过来,向他禀道:“这六人带着三马从外金川门过来,不走城道,鬼鬼祟祟尽往山林走。属下带队暗随巡查,被他们发现,反夺了三匹队马,还砍伤了另外两马,因此发讯求援,追截至此。”这些人马都是巡山卫,专职察看城中来往人士有无异常,那六人装束不似常人,形迹可疑,被他们盯上了,不想跟踪被察,还把坐骑失手于人,那六人本来两人乘一骑,马力又已老,夺了他们的马后跑得飞快,他们追打不及,一路发讯,险些就在此动手搏杀。 王晟望向对面六骑,适才纵马冲来,一眼扫着那六人形貌殊异,不类常人,一个独臂一个额上带疤,其他四人倒没残损,但六人神容彪悍,穿扮落拓,都是一副匪盗强寇形状。王晟只与他们眼神一对,立时从那一闪而过的狠辣血腥劲中,察觉出几人绝不是善茬子。他越前两步,逼视来人,问道:“诸位,从哪条道上来?” 六人把马头别了过来,也盯着他,神色阴沉。当中那个留着一缕短须年纪稍长的,似是猜想到什么,脸色稍缓,从容答道:“山道。” “哪座山?”王晟眼神也沉郁了。 “鲁地,泰安一座山。” 那人依旧从容而答,旋即语带一丝客气地反问,“大路朝天,阁下为何挡道?” “你们,夺了我们马。”王晟扫过几个衣衫残破形容狼狈的部下,语气发冷,“打了我的人。” “你的人跟踪我们!”六人中那带疤的气势汹汹地抢了一句,脾性甚是暴躁。其他几个架势也很悍然,仿佛对他们而言,仅仅是夺马打人,已是万分客气,对方该烧高香了。 那年纪稍大的拍拍带疤那人的肩,示意他认清形势,此刻他们还被人包着饺子。他向王晟道:“阁下,划个道儿,咱们比划两招,你赢了,马还你,输了,让路。” 王晟神情刹时冷厉起来,“这里是南京城,不是泰安山。诸位要来这里划道儿?” 南京城有山主,有武林霸主,他们当然不是来人家地盘划道儿的。那人心中猜到了万一,口里越发客气,“并无此意。我们几个初来乍到,冲撞了你的人,请教山庙何处?我们好去烧香赔礼。” 王晟左手握拳,右手掌心朝下张开,覆在左拳顶,向他作了个一手遮天的手势。又搼起右手,向上竖大拇指,左手摊平托于右拳下,表示此地龙头,乃是地主。 那人所猜正着,暗道真是不幸。马人几人都面面相觑,他们这一道不容于人,干的都是刀头舔血的勾当,时时有亡命之忧,这一路行来,顶风冒险,几次被人窥破形迹,只能晓夜不分地赶路,进了南京城又被人盯上,刀疤额几个急性的躁怒起来,抢了马便跑,哪有人想过去问一问对方来历。 真是冲了龙王庙,他们还不是大水。 内中一个较沉稳的,脸上浮起了忧色,探向那短须的耳后,低语:“炳爷,如何是好?” 炳爷微微摇头,此刻只有见机行事,向王晟抱拳道,“原来是青云帮的兄弟,多有冒犯,实在是误会!”又冲其他几人作了下眼色,“快收起兵刃!这真是大大地失礼了!” 那几人微一犹豫,一个个将刀斧收起,刀疤额四望一眼,颇不服气地“喂”了声,“爷都收刀了,你们还举着锤子干啥?都散开,不打了!”他在一帮摆着砍人架势的青壮汉子中着实有点发怵,不觉抓着刀柄,神色警惕。 王晟还没说什么,枝桠上的韩佑武看得好笑,不禁“嗤”了声。 刀疤额瞪过去一眼。 炳爷眼望回来,又道:“阁下想来是王晟王当家?” 王晟略一点头,并没收束手下的意思。 炳爷却面露喜色,说道:“我几人山高路远地寻来,正为见舒帮主一面!不料冲撞了王当家,还望代为引路,容后赔罪。” “诸位为何事见舒帮主?” “此事隐秘,恕难奉告,请王当家为兄弟几个引见,自当向舒帮主细述。”炳爷从身上取出一份拜贴,双手递了过去。 王晟接贴看了,果真是拜谒他家帮主的,落款署着:泰安裴成志、麻炳。 他向围堵着的巡山卫打了个手势,二十多人纷纷收了武器,退到林道两侧,依旧戒备着。 王晟道:“请教裴成志、麻炳是哪二位?” “敝人麻炳。”炳爷一指身后面皮糙黑,神色沉稳的那位,“这位是裴成志。” “炳爷。”王晟点了下头,“你们是来拜山?” 炳爷微笑,“来得匆忙,未及置备厚礼,只求拜谒舒帮主一面。” “江湖上的规矩,诸位该懂得。”王晟将拜贴压在掌下,“我这里,你们过不了。” 马上几人面色一变,有人眼中喷火,便要发作,炳爷挥手制止了,说道:“王当家若嫌礼数欠缺,只要舒帮主见纳,我们自有重礼奉敬。” 王晟摇了下头,从六人脸上一个个望过,“诸位,是绿林道的人。” “王当家瞧不起我们这些人?” “炳爷言重了。”王晟握紧马缰,缓缓道,“王某马后是天下陪都,青云帮吃的是这方百姓香火。你们的马疲了,却是骏骑,我怕践踏了良地,扰了安宁。” 那六人面色阴沉,静默良久,刀疤额火爆地开口,“炳爷,打过去!” “打伤了人,事就不好办了。”炳爷幽幽道。 他们没喊杀,哪怕先前抢马打人,也没下过杀手。从踏入这座城池,他们就心存忌惮,显然对于此地霸主天下第一帮,还是有所顾虑的。这一点王晟看得出来,然而这毕竟是一帮盗寇贼匪。 炳爷还是温和地道:“王当家,我们确有要事求见舒帮主,绝不会多生事端。” 杀掳劫掠如吃饭的绿林人物持贴上门,鬼都晓得另有所图。王晟心知事大,他是可以拦下人,一帮匪盗就是绑了交帮主发落也不为过,何况这帮人持贴谒拜,行迹却可疑,正经来拜山的帮派会进城寻青云帮的南直总堂,向一院投贴,真得上栖霞山的,才由一院出人手送去,这帮人却没进里城,要说想越过一院强行上栖霞山拜山,走的路也不对,倒像摸错了路径似的。王晟心中疑惑,只是见他们还守着点规矩,并不像存心要开罪青云帮,他也不能贸然为青云帮树下仇敌。 他们所求何事,王晟也不能替舒月岚决断作主。 “我可以通融。”王晟冷硬地道,“你们一人去拜山,另五人退出城外。或者,”他一字字吐出,“各折一臂过去!” 第二十七章 山水逢处无归人 几个匪盗料不到王晟如此强硬,竟似比他们落草的强人还狠,一时脸面如被蹬了一脚,都成了黑脸李逵,只差李大傻子那不管不顾,说打便打的蛮劲了。 “娘皮的孙爷先折了你脑袋!”刀疤额蛮劲也有三分,拔刀冲马而出,向他砍去。 “孙疤子!”炳爷急喊,可惜他的叫声淹没在一片刀剑铮锵与喝骂声中,这一瞬两侧的巡山卫再度亮出兵械,冲了过来,炳爷喊声方落,便发觉他们又陷入先前进退不得的围困中。马上几人动作也不慢,几乎在同时一个个都愤怒地拔刀相向。 孙疤子冲得快,刀锋眨眼到了王晟面前。 然而王晟眼都没眨,甚至手都没动一下,他左侧已唰地划来一道剑光,将孙疤子的刀挡住,那剑光来势比刀更猛,后发先至,非但阻住了他这一砍,还震得他刀柄拿握不住,脱手掉了武器,剑锋顺势更进一步,划向他脖颈。 孙疤子侧身后仰,没防住坐骑不稳,人一翻摔下马去。 他落地滚了下,把刀抄起,站起身望去。王晟左侧那个副手回剑,冷冷盯住他。这一刻,连同孙疤子在内六条绿林好汉都被镇住了,眼前那个剑手真要打起来,未必能一剑取他们性命,但他一剑便将孙疤子击下马,孰强孰弱哪还用比试?孙疤子没敢再向王晟动手,他们这帮亡命徒若只会血勇拼命,有一百条命也早死绝了。 王晟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目光冷鸷地向那位炳爷逼视过去。 形势比人强。炳爷感受到巡山卫们汹涌的怒气,这群人不是杀手,但真拼杀起来,绝对不会比他们那些截道的劫匪弱。炳爷握手暗中搓了搓手指,他适才险些就要发掌救人了,孙疤子真是太冲动。他暗敛内息,迎向王晟逼人目光,平心静气道:“我们携诚意而来,不敢坏了青云帮的规矩。王当家,让裴成志过去,我们退。” 王晟点点头,“好,裴爷可迳去山门求拜。” 裴成志急道:“炳爷——” 炳爷低声与他说道:“那件事你最为清楚,由你去向舒帮主陈情,再妥当不过。但我等首领所托,须相机行事,小心应付。我将信物托与你。” 他两人在那头低语交待,孙疤子从丢脸的狼狈中回神,眼见此事成了定局,平生未曾受过如此欺压,吃了一肚子的窝囊气,心头终是不平。他左右望了望,忽然心生一计,佯装转身退开,身形却骤然暴起,扑向林梢上的一人,奋力一击。 孙疤子没想杀人,他这一击使的是刀背,只想将人击倒拿住。他们是匪盗,但匪盗也不都是拿刀说话的,他孙疤子偶尔也有脑子有计谋,不是一味鲁莽的。此刻对方仗着人多势众,逼迫他们遵照不平等条约,硬拼拼不过,灰溜溜退走又不甘心。他见林下众人芸芸静立,唯独发出嗤笑那人肆无忌惮盘坐树端,如此“高高在上”,身份必然不凡,只要将他拿住,自然有筹码重新谈判。因此骤然发难,欲以智取胜。 虽然这当中难免有一点报复那人取笑他的因素,但殊途同归,他的计策绝对是妙的。 韩佑武看这帮匪盗正看得有滋有味,哪料祸从天降,便是林下众人也没一个能想到,那莽撞的匪盗能有如此智慧。于是一道身影暴起林梢,刀光直逼韩佑武胸膛。韩佑武眨了下眼,脸上神色从意外转变为不可思议,那个说话不带脑的莽匪,连王晟副手的一剑都挡不下,竟敢来偷袭他?! 韩佑武心头滋味复杂,手里半点没慢,先是左手立掌刀,闪电击中对方手腕,右手顺带狠狠一拍。韩小当家对于不识相的敌人,一向喜欢让对方雪上加霜伤上再伤,因此右手那一拍是冲对方额头那道疤去的。 他从车上过来,那个装着宝物的包裹一直拎着,此刻电光石火万物皆兵,拍过去的就是这个包裹。 于是,孙疤子手腕被他一掌劈得骨折,刀再次脱手,口中才发出痛叫,额门上又遭木盒重重一砸,刹时天地俱黑,叫声嘎然而至,直直摔落下去。 众目睽睽地看着这兔起鹘落的一幕,孙疤子以血淋淋的亲身教训给林下众人上了深刻的一课——一个人,光有智慧是不够的,计策再妙,还得有实力。 炳爷抢过去捞住人时,孙疤子头破血流,已经昏死过去。 韩佑武从树上纵下,手里轻轻荡着包裹,笑吟吟地望着他。 炳爷从他眼中可看不到半点笑意,抱着人退开一步,说道:“韩小当家,请手下留情。” 孙疤子或许连耳朵都没长好,炳爷可是从那帮巡山卫先前的骚动中,听到一两声“小当家”的,他们来南京城求拜舒月岚,对于城中一院五部的几位当家,他多少了解了些。这位韩小当家最是好相与,却十分深不可测。 “好说!”韩佑武足尖挑起地上掉落的短刀,拿在手里观赏了下,这匪盗用于杀人劫货的兵器,锋芒锐利,寒光迫人,倒是把不错的宝刀。他看着炳爷谨慎的神色,笑道,“看在炳爷的面上,我就不要他手臂了。不过,刀得留下。”说完一掌轻轻拍在刀面上,那口宝刀瞬间满布细小裂纹,宛若蜻蜓翅翼,破碎成无数细片。 炳爷脸上阴晴不定,抱人的手掌紧了下。 韩佑武状若无意地扫过那些持械围堵的巡山卫,那么多人围拦,却没拦得这位炳爷一下。他还是笑笑地望向炳爷,“你们还不走么?天快黑了。” 天色昏灰,是雨后乌云骤散,却也快黄昏了。 林外光线明亮些,小马车藏在树影下,影影绰绰像孤立的山石。林风偶尔吹过,树梢落下几点雨水,车檐下的白兰铃叮呤几下。忽然咻地轻响,那垂首作寐的车夫蓦地抬起一手,接下暗处飞来的一物。 白兰相侧耳听得那点飞物声,身形微动,向林外马车掠去。 炳爷将孙疤子丢在马上,也不弄醒他,只是拍了拍裴成志,示意他自去。几个匪盗被人迫辱至此,神色都不好看。炳爷沉着脸,向王晟和韩佑武拱了下手,“王当家,韩当家,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 韩佑武笑道:“各位好走!” 王晟示意手下放人,围堵的巡山卫又纷纷收兵器散开,那裴成志深恐有变,绕过前路几人,策马狂奔过去。 青云帮一众人见他奔去处是里城方向,都暗暗惊讶,王当家都放他去拜谒青云帮主了,他还奔城里去做什么!王晟眼中寒光一闪,但见另外几盗神色无异,仿佛并不知他奔错了方向,便也不动声息。韩佑武不想临末了还能见到这慌不择路的一出,嘴角笑意更甚,这几个盗匪行迹古怪,也许真对青云帮的路径不熟,也许还另有所图,因知白兰相会盯查,只当猫抓耗子般耍。两位当家都不开口,也就没人给那匪盗指点明路。 王晟向左右使了眼,道:“你二人送炳爷几位出城,将马带回。” 炳爷与其他几人相觑了下,有人冷哼,随即带着孙疤子,都调转了马头向来路驰去。 王晟吩咐一帮巡山卫归队,此时也没闲暇训导他们什么,只交待人取信鸽来。 韩佑武先离了山林,去蹭白兰相的马车,才望着树下车子,便见白兰相手握着只小竹筒,摊开一张纸看着,两眼依然不知着点在哪。 醉月阁的卢神医说过,白兰相不是瞎了,只是用心过甚,心主神明,因而导致神不聚目,视人视物时神弱如虚。好听点说是视若无睹,说得难听些,便是目中无人了。 但韩佑武总错觉他是瞎的,这是一种真实与认知错位的奇怪悖逆感。 白兰相收了纸,三部的消息向来都传回部里给他,偶尔有急讯,才会如这般在路上传递。他听得韩佑武到来,想起那几个匪盗古怪,平空里又向林间几个方位疾打去草结,安排了查探事宜,才向韩佑武叹道:“今日凤翔卫与天赐府军打了,死伤不少。” 这传来的消息是急讯,却不是秘密。 这事作为急讯传来,一因崔琪之死,他部里未及时查得消息,须作应对。二因碧落城宝物出现,牵涉那些武林世家,须他安排。三因柳东平,飞剑堂与碧落武功,都须查一查。他适才同匪盗的事都逐一安排了,余事便是要将这诸多事体编撰传送回凤翔山庄。 千头万绪如丝网,人间怎能不早白头? 巡山卫向来有人携信鸽传送消息,王晟匆匆写了裴成志去往山庄的事,向栖霞山发了信,策马走出山林,恰好听到白兰相这一句话。白当家转头又对他补了一句:“便在清凉山脚,巡山卫得讯去救,已是打完了。”北城的巡山卫被抽调去长平客店,及后望见箭讯的又来此截追盗匪,清凉山那附近巡守的人手分援过来,比平日便少了,凤翔卫也不曾发讯求援,待三部的探子飞急传讯,一院的人寻去救助,满目便只见惨烈血色了。 王晟脸色一沉,凤翔卫办事由卫长与帮主亲调,他不便多言。 韩佑武从匪盗处寻得的乐子全没了,神色陡然黯下去。死伤的人医治、安葬、抚恤等事要他部里操办,人世间伤惨事莫过生离死别,那些人里不知多少平素相识,那些死别让他年纪轻轻,懂得生死看淡。他向王晟唉了声,勉强开口:“凤翔卫又得找我要人了,王哥,你手上能打的好手匀一匀……我说得未雨绸缪么。” 王晟走到马车边,却道了句:“你手中那物是什么?” 韩佑武醒过神来,忙道:“王哥,白大哥,快看看这宝物是真是假?” 他解了包裹,将木盒盖子启开,手执壶耳轻轻一提。 哐啷哔剥几声,白壶如他掌下宝刀遍布裂纹,碎成十数块。 韩佑武张口结舌,半晌傻愣愣嘣出一句:“你们说,我把这壶呈上去,帮主会不会罚我薪俸?” 第二十八章 李代桃僵脱身去 隆盛客栈两扇大门掩了一半,门口被人把守着,衙差已经上门。 白芙远远望见那架势,一时半会没法完事,她闪一旁等了会,最后还是从侧面向后院绕去,绕了个墙角,便望见凤宁抱成一团的身影,张惶地躲在角落。看来店家不肯收留他,他也不自寻活路去,竟似是在这等她回来。 白芙默然看着,终于幽幽一叹,心中计较下一策,悄然自后头过去将他拉起。 凤宁张口欲叫却被掩住嘴,转身见着她,眼里刹那漾出一片璨然的光亮,欢喜不尽。 白芙手指一捏,这小丐全无半分内息,也就是个寻常小孩儿,不知怎会跑天赐别院去,于是一路拉着他从后门绕进客栈,一路低声问他:“你是丐帮弟子吗?”凤宁摇摇头,也是细细声答她,“瘸三叔是丐帮的,我从小被他捡来养大,与他一块讨饭,他在丐帮跑腿,几年前还被人打瘸了,他找过丐帮弟子教我武艺,都说我资质平庸不愿收我。” 白芙又问他,“你从哪里来的?你那三叔呢?” “我跟着瘸三叔从京师过来,他给南京的丐帮长老送信,送了信,说要带我看看秦淮河的风光,过些时日再回京师去。”凤宁说着低下了头,“可是没两日,他却突然死了。城里大夫说他是突发脑疾瘁死的,我把他身上剩的钱葬了他,就在这城里讨饭,想讨点钱回京师。这儿的乞丐欺负我是外地的,一见我就要打,我胡乱躲去那什么别院,也被人打骂驱赶。”他一顿,又讨好地说,“凤姐姐,多谢你救了我,只要你不赶我走,我给你做奴仆做工,我吃饭少干活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白芙听他这言语,不知那丐帮的信写的什么,却猜出这丐儿牵连了麻烦不自知,罗天弈遣天隼追查他,想必也与丐帮有关,凤宁的形迹令他动疑。她一时冲动救下这丐儿,眼下又谋算着惹事寻仇,未必保得了他周全,只能让他自保平安。便带他悄悄回了房,房门一闭,伸手按到他天灵盖上,居高临下盯住他双眼,冷声道,“你须答应我,不能与人说见过我,不能泄露我行踪,也不能将我救你之事说出去。” 她掌上蓄劲未发,若摄若控,凤宁恍惚迷了下神,点点头,她又道:“我与你说过的话你一句也不能外泄。”凤宁又点点头,她一字一顿语气严厉地道,“你答应我之事,死也得做到。”凤宁瞪大眼,看着她幕纱后看不清的脸,白芙眼神冰冷,这眼神却似透过了幕纱,他似被她这冷厉的气势慑住,嚅嚅道:“我会的。”白芙依然冷盯着他,凤宁慢慢双眼坚定,咒誓般回道,“我死也会做到。” “我教你呼吸练功,未得我允许,你不能教与他人。”白芙缓缓松开手,她想这丐儿资质不佳却不是教不会,他学得了她所教一二成,一般江湖人士都不是他对手了。她念了几句口诀让他背,教他练功法门,她教的只是内功心法最基础的入门功法,凤宁资质差却也不笨,学了三四遍便会了。她又嘱咐,“你早晚依此法修习,勤能补拙,一两月后我再教你第二层功法。” 凤宁长这么大,还是第一遭有人教导他武功,既觉新奇又欢喜,又多练了几遍。白芙也没夸他,也没嫌弃他,甚不在意地取了一把剪子,将他梳好的发放下来,前后剪了几刀。凤宁探手摸了下,原来长到半腰的头发被剪到肩头,额角也垂下了发丝,前后都剪得又短又碎,他不明所以地呆呆望她,白芙拿梳在他顶心梳了个小髻,又自床上那包袱里取出一套男子衣裤,撕短了给他换穿,原先那套手掌一拍,碎成粉末又弃了,才对他道:“我要走了,你就住在这间客房,我让店伙给你送饭食,你不要出去,若有生人来不要开门,若有人进来便躲床上装睡,若有人问起只说姐姐出去办事未回,其它一概不能说,懂么?”她担心刘老精发觉房里换了人住,是以给他改容易装,不过店掌柜事多,无缘无故也不会来查房,她也只略作了下变换。 凤宁只能点头,问,“凤姐姐几时回来?”白芙略一沉吟,将身上一点碎银子取了给他,约莫也有二三两,道:“你在此住十日,若十日后我尚未回,你回京师去找我,我得了空就去接你。” 凤宁却有点惊怕她一去不再相见,惶然问:“凤姐姐如何接我?” 白芙心道小孩子个个麻烦,但愿这个将来能养出息,道:“京城云昇客栈你可知道?我若到了就在客栈墙上刻个''宁’字,你平日在那附近找点事做,见到字了就到客栈外等我。”她却没说她若不到京城他又如何,想他生长于斯,没有她也能想法子生存,最后又再叮嘱一句,“记住你答应我的事。” 凤宁见她要离去,十分不舍,拉住她眼巴巴望着,白芙抚了下他脑袋,拉开他转身出门去。 客店外天色明亮许多,雨已转细微。她惦记着小肆,留他在天赐别院真是半点也不安心,但此刻却还不能过去。出了客栈,前门隐约瞥见天赐府卫的身影,她不想在这客栈旁近生事,留记号的事一时不便做,身影闪两下便离开了。 穿过几条街道,雨后湿润清凉,街巷间渐见行人,她施展起轻功仿若一团青烟,又飞走出了里许地,眼前便见杨柳依依,花树夹道,树影间露出三重金红屋檐,一座富丽的府第平地而起,府外守卫森严。 这里是丹阳王府,她在府外绕了一匝,寻着空隙又潜了进去。王府中院落重重,她小心穿行,记着各处间的庭院园苑,奴婢太监在府中走动奔忙,这白日昭昭她要行事实在不易,待到一处小院才碰到个落单的婢女,她如鬼魅般闪身过去,手指在她肩后轻轻一搭,那婢女一瞬间似被定住了,只听得一个声音钻入耳内,云天外飘来,字音洒珠般一颗颗滚入,又柔又媚地问道:“王府里的大夫在哪儿?” 婢女木然道:“大夫在西院。” 白芙四下一望,指使她:“带路。” 婢女向西面院落走去,白芙仔细缀在她身后,一路有奴婢相遇的也自各忙己事,不久入了一间庭苑,苑里几间房,房前药圃种满各种药草,婢女停在一间中房前便不走了,有两个小监打门前台阶望来,白芙隐在远处树下,那树长着暗红色小果粒,她摸了来急速打去,小监软软倒下不醒人事。 婢女走到门侧,白芙引她一句句向屋里问话:“大夫可是在歇息?” 屋里果然传来困顿的人声,“何事?” “天赐府罗公子差人问大夫,早间大夫看诊的小哥儿毒可解清了?” “早间已开了方吃了药,怎地又来问?” “那小哥儿毒伤入脑,神智不清,罗公子问大夫再开个方子。” 大夫语声不悦起来,“什么毒伤入脑,毒伤入脑老夫哪里救得了他?他中的毒罗公子不早解了么?……”白芙微微一怔,听他道,“他因伤高热神昏,老夫开的药可退热疗伤,过几日便会痊癒。” “罗公子不放心,那小哥儿受了惊吓,劳大夫再写个养伤的方子。” 屋里半晌没声息,忽然从门内丢出一张字纸,飘到婢女面前,大夫似乎烦了,“拿去!” 白芙收了方子,让婢女出了西院,又问她主殿、内眷院落在何处,才放她离去,那婢女直走出几重院门,忽然清醒过来,莫名其妙望着身周景致,讶异自己怎么到了此处。 白芙寻到主殿,这里殿阁依着花树假山而立,玉宇香榭,花影隐约,偶有几声鸟鸣,在花木间听来很是清脆。丹阳王已回了王府,善如居士存心不见,他似乎无可奈何,只在房里踱来踱去长吁短叹,太监婢女去服侍,都被赶出来。 白芙在山石后望了一阵,心道:这人贵为皇子,听闻常在秦淮河十六楼间流连,妾侍也不少,偏偏至今不娶王妃,独独痴心于一人,这份情也是世间罕有了。 丹阳王心情不佳,一众服侍的人都在廊下不敢擅动,个个敛息噤声,白芙趁机摸到了他书院,守卫根本奈何不了她,她神出鬼没地潜窗进了东厢书房,柜架上满满的书籍,她扫过几眼,只看着书案上的物件。 案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大叠信札文书,她随手拿起上面的一封打开,文书上一手漂亮的台阁体,列写着珠宝金银器物,琳琅满目数之不清,却是一份礼单,白芙定神一看,今圣遐年五十有五,这原来是拟呈朝贺的寿礼清单。她又翻了几份书信,没翻着紧要的,倒是在书房里间陈放的楠木香案上看到了供奉的圣旨,最上一份乃春三月传来,正为圣上寿诞将至,特旨召命丹阳王进京贺寿。 她忽然一喜,这巧合的机缘让她盘定了往后的谋划。 其它圣旨她也没偷窥的兴趣了,出到外书房,只从大叠文书的底部抽出一小截,新旧不顾,纳于袖袋中,随后出了书房,依旧悄无声息翻出丹阳王府,不曾惊动任何人。 天色昏沉,白芙在府城里奔走了半天,此时已近酉时,她径自往乌衣巷去,到了天赐别院,照旧走壁翻墙偷偷而入。 一迳儿来到早上去过的那座清芷楼,善如居士新回旧宅,在园院里同丫鬟奴仆收拾花草修葺园景,清芷楼里空无一人,白芙半分劲都不废就入了她闺房,抽出袖中那小扎文书放于妆台,又神鬼不察地出了天赐别院,随即将青纱帷帽收起,重新戴上那个笑脸面具,转向别院正门去。 乌衣巷里依然不见闲杂人,院门外丹阳王那辆乘舆却还在那里,八风不动在等着院里那个人。她愣了下,向门房通报进去,却听闻罗天弈外出,交待了账房留钱给她,便问了账房所在,径直过去寻主事。 账房主事笑问:“可是白姑娘?” 白芙答是,又问他:“罗公子备好的银票呢?” 主事从钱箱里取出一只大银锭,双手奉给她,依旧笑道:“公子交待过了,白姑娘把事办好,自会把所余银钱如数奉上。” 白芙接过那锭银子,她要十万两,罗天弈给了十两,这人果然是个吃不得亏的,好在白芙也没指望真能坑得了他,像她这种下九流的江湖小人物,天赐府的罗少主莫说诳她去青云帮栽个跟斗,杀她都是连眼都不用眨的事。 她收了银子去看小肆,幸好她这种小人物,罗天弈还不太上心,小肆依旧昏睡着没出半点差池,她候着等丫鬟端来粥水,灌他吃了,又喂了次药汤,让看守的丫鬟转告罗天弈,便把小肆背走了。 微风吹动,在丹阳王车舆上犯乏的车夫只觉门帘晃了下,抬眼便见天色已经暗了。善如居士显然不愿出来,罗少主也没打算赏他一餐饭,车夫将那辆车缓缓驱驶回丹阳王府去。 第二十九章 试鱼脍议买人口 “小郎,这玉片轩也就隔着两道街,是哪位贵人还特意使轿子来请我?” 一顶小轿不疾不徐地走在雨后的街巷间,轿夫脚步稳当,半点不打滑,轿子里的人并没觉得颠簸,便半打着帘子与跟在轿旁的张牙子说着话。 张牙子弯着腰,笑得眼都不见,“师傅,那管家不曾通报府上姓名,听他言语确是个大主顾。人家说下雨路不好走,怕你腿脚不便。” 轿里人纳闷地道,“近几日也没听闻哪家要办红白事,难道是城西王家要取儿媳?还是新街口乔家新卖了田地,要建宅子?” “正是说要修老宅,徒弟手里没那么多人。” 几句话工夫,轿子已到了玉片轩,张牙子待轿停稳,上前打开门帘,“师傅,到门口了,你请下轿。” 轿里探身下来个老汉,五十多岁年纪,须发灰白,戴一顶青紬万字巾,穿的暗褐色夏裯衣裳,略显发旧,倒还整洁。一下轿打眼望向门匾,果然是玉片轩,门口不见平日迎客的店伙,只有几个佩刀的侍从把守。 张牙子过去通传,候了一会,出来个店伙请他们进去。 老汉吁了口气,带着张牙子走进轩里,迎面天井植着花木盆景,几株杜鹃茶花开得妍丽,花瓣上湿嗒嗒挂着水珠。他一眼望见东家与掌柜立在廊下,身旁盆花正美,两人都神色恭敬地垂着头,不敢斜上一眼。 老汉趋步上前行礼,余光瞥见厢房外也是几个带刀侍卫,便扯了张牙子一把,也恭敬地垂下头。 一个女婢端着白玉托盘过来,托盘上盛着一只黑胎瓷瓿,盖着圆盖,隐隐飘出一丝清香。东家将托盘接过,送入厢房去,片刻后出来,指了指老汉,让他们进去。 房里左面垂了纱幔,看不清幔后景况,门厅上只坐了一人,正侧靠着椅背,吃着果点。 张牙子低声道:“师傅,这位便是锦管家。”又急步走过去,向那人躬身,“锦爷,小的师傅过来了。” 锦儿手拿半块核桃糕,舌头在牙床上咂了圈,侧目向老汉,“周,周春顺?” “小人周常顺,见过锦管家。”老汉拱手。 锦儿将糕片丢回碟盘,取起案几上一块绢帕擦了擦手,又端起茶盅呡了口,才指了下首一张椅子,示意老汉坐下。 周常顺侧坐了半个屁股,道:“听小郎说,锦爷府上要修宅子,缺些人手。不知要寻什么样的人才?是买是雇?” “修宅子嘛,攀高爬下的,也要堆砖捣泥,总得力气大手脚灵活,你手头有壮丁?” “老汉识得些庄稼汉子,也能找些帮闲,平日里种田抬轿,彻砖修路都会些。锦爷修宅子,是要找泥瓦工雕画工,干过几年活儿熟的才行,这些工头能找来熟悉的匠手,老汉手里的人顶多干些力气活。这种工活做个一年半载,也不要卖身,锦爷雇去就好,不知府上需多少人手?” 锦儿笑笑,说道:“人多少都不拘,要壮实能干活,庄稼汉吃得了风吹日晒的苦,只是出来做工不怕耽搁自家农活么?正好我们大人有不少田地要打理,修了宅子便去种地,种谷子种桑麻,都要长年累月的,手里不能闲人不能走,雇的不要。还要几个花丁修理花树,还要几个杂役挑水担柴,另外还要样貌端庄手脚伶俐的丫鬟,给府上小姐梳头更衣,侍候起居,少说也要十个八个。这都要买断身,立下生死契的,你要有这样人才,百八十个地带来,爷都会买。” 周常顺一听果然是大主顾,立时又拱拱手,“锦爷,府上要买丫鬟丁役,想必寻常的看不上眼,要找那家底清白人才上佳的女子,一个少说也要三五十两银的身价,可允得?至于种庄稼,多的是家里没地丁口又多的,能赏他口饭吃便是替他家养儿子了,卖个十两二十两,想来锦爷也不在眼里。” “银钱好说,人先带来看看。” “但不知锦爷几时要人?若是不定期限,老汉慢慢地去寻,若是着急使唤,这两日老汉先把手头上的送过来,让锦爷看看货。” “不急不急,慢慢挑。” 两人正谈着,门外报了一声,玉片轩的东家又送了一托盘进来,这回托着个三耳彩瓷盘,玉白顶盖,也隐约飘着甜香。锦儿麻溜地滑下椅,接过托盘,转入左侧纱幔后。东家在幔外轻声禀道:“这一道兰花酥,是以鱿鱼肉雕花,置于涂满茉莉花泥的密罐中,烘烤熟后又镇入冰片而成,香味浓郁,鲜甜中带着一丝冰凉,请大人品尝。” 张牙子垂手站在周常顺身后,气都不敢喘一口。 幔后有人曼应了声,东家退出房去,又听锦儿咕哝了句,那人似乎敲了敲桌面,不一会锦儿转了出来,指着周常顺侧几上的一只茶盅,道:“周老儿,喝口茶再说话。” “多谢锦爷。”周常顺端起茶,慢慢啜了一小口,茶自然已是凉的了,又问,“请教锦爷,人送来了,在何处交割?”官家富户买卖婢仆并非见不得人的事,但没唤上门去谈,多半有些不欲人知家门底细的意思,他倒不多话,只抬眼略略一望。做得人牙子的,哪会没些眼线门路,周常顺与人打了几十年交道,经营着三四间牙行,南京城里多少头面人物,哪能不记在心里,锦儿不识得他,他岂敢不识得乌衣巷罗府的锦管家? 但见锦儿回座坐好,座边案几上搁着七八碟糕点,他随手又挑了块丢入嘴,含糊着道:“就在这玉片轩,找东家林三来问吧……听说除了人,你也卖些别的货,都是什么营生?” 周常顺陪了一笑,思索着道:“丝、麻、茶、油……我们做经纪的,能赚点使费,都会沾些。” “都是你老儿自个的货?” “都是头家的货。”周常顺答道,“锦爷是想买些府上用?” 锦儿坐正身子,道:“寻常的货不缺,我家大人要买的,量大,市上不好找。” “老汉行里有些门路,若凑巧用得,还望顺垂赏顾,但不知大人要买什么货?” 锦儿望向纱幔,迟疑不语,幔后那人缓缓道:“金缜的货。” 周常顺微微一怔,脸上露出迷茫神色,“哪个金缜?河东贩水产的金缜么?大人可是要买鱼鲜?” 锦儿呸了下,“鱼鲜还怕不好找?我家大人要买金缜从前的货。” 周常顺更愣了,忽然起身向着纱幔躬身打拱,说道:“老汉多年前确实与金缜往来过,替他雇过几个杂役。听闻他的货不好,转行做鱼鲜已久,前两日他家中失火,一家人俱丧生火害,大人要找他从前的货,老汉无能为力,望乞恕罪。” “按理说,一行隔一行。从前那行虽不好,转了行便如妓女从了良,何况人还死了,实在不该再追究。”幔后那人慢条斯理说着,“可是,本大人要买的量多,该上哪里找呢?” “老汉只懂些雇人做中的行当,实在不通金缜那一行,大人见罪。”周常顺继续拱手,也不管幔后是否看得见。 幔后人不再追问此事,转而问道:“听闻你还卖过货给崔朊朊?” 周常顺双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下,躬身答道:“崔府娶新妇时,也向老汉买过两个使唤丫头。”答了这句,便只低着头,腰板也不敢稍抬一下,身后张牙子听不太明白,心里却直觉不好,莫名地渗了一头冷汗。 良久,幔后人都没再出声,忽地门外又报送点心进来,他才开口:“你去吧,仆役的事多费心……锦儿,打赏。” 锦儿丢了个银锞子给周常顺,又把两三碟没动过的糕饼赏了张牙子,挥了挥手,两人千恩万谢地出房去了。他一哧溜,三步并两步把东家送来的托盘又接进幔后去,待东家讲了点心退走,才邀功地问:“公子,我这都照你吩咐地说了,可没差错吧?” 幔后一个偏厅,布设清雅,轩窗大敞着,凉风透进来,还散着些许雨后的湿气。厅间大大一张八仙圆桌,摆了几十盘各式各样的精肴佳点,罗天弈举筷挟起新送来的点心尝了尝,眼也没斜他一下地道:“你份内的事儿,也能讲出差错?公子养你做什么!” “公子,修宅子多的是工头接活,何须找这些人牙子?府里真要那么多人手么?” 罗天弈放下筷子,“这事你无须再管了。” 锦儿心思通透,不该管的事话也不多一句,转而看着桌面上的肴点,得意道:“三分味道三分料,还有三分心思三分色。南京城十分点心的馆子,这玉片轩占十二分,那是城里的头一号,他家的点心味道精致,花样最多,小的可没吹牛。公子尝着那抹香玉片如何?上等的鱼腩肉,切得薄如纸……” “吃喝你倒在行。”罗天弈吃了半天,早撑腻了,摸了褶扇出来摇着,笑得倒欢喜,“这回算你立功,让林东家每日做个二三十道,送府里给小姐尝尝鲜,小姐爱吃的,没吃过的,都变着花样做给她吃,务必让她断了那吃斋念佛的心思。” “小的知道了,公子放心。” “你出去吧,点心不必送了,让门外办差的进来。” 第三十章 放鹰隼千里伏杀 罗天弈摇着扇子从纱幔后出来,坐在正厅上,锦儿忙让人撤了糕点,换上热茶,才出去打点玉片轩的人。 外头进来一个侍卫长,还带了个天隼,罗天弈吃点心时已听得有人到来,心知必然有什么变故。那天隼像是淋了雨,又泥地里滚了一圈,还带着斑斑血迹,一见他面便跪禀道:“公子,我们在清凉山下寻到了飞剑堂的人,和青云帮打起来,杨校尉伤了。” 罗天弈微惊:“让你们去查飞剑堂,倒打起来了?” 那个天隼将岔道上的事细禀了一番,道:“青云帮连公子都敢行刺,太不将天赐府放在眼里,属下们实在气不过……” 端午泮池的那场刺杀,无论内情如何,他们天赐府都会把账记在青云帮头上,毕竟金沙帮此前早已投靠了青云帮。虽然他罗天弈毫发未伤,但天赐府不可能闷声吃下这个暗亏,双方都心知肚明,不管为何种缘由,早晚必起冲突。 杨炎只是寻着了个契机,骤然发难。 这一战虽非偶发,也不是谁蓄谋已久,却无可避免。 他的部下,天赐府的卫军们,需要出一口气。 那个侍卫长高慎亦上前道:“公子,天赐府与青云帮明争暗斗,这么多年打杀也不少,莫说他们行刺公子,只想想府君大人至今昏睡不起,府中军卫哪个不想活撕了舒月岚?这事让杨炎赶上了,换了别的哪一个,都得打起来。” 罗天弈眼神一阴,敲敲扇子,说了一句:“打就打了吧!” 他俯头看着满身血泥的那个天隼,皱了皱眉,“你说崔琪是被飞剑堂副堂主所杀?他两人使的都是镇尺上的剑法?” “属下不敢欺瞒,那个柳东平确实如此说。” “柳东平?”罗天弈古怪地念了一句,“昨日给舒月岚送金沙鱼那个?不是让人去查他底细吗?查得怎样?” 高慎回道:“消息还未送来。” “出了京师,你们翅膀被拔了毛,一个个办事都慢吞吞。”他起身绕着那个天隼查看几眼,又站他面前,神色不定地道:“你倒只受了点皮肉伤,打完了没?去把没死的人收回来,公子多得差事给你们办!” 那个天隼忙不迭告退出去。 “公子,那镇尺的下落,可要查?”高慎问。 “不就在那几个武林世家手里?”罗天弈微仰头,似是自语,“难道镇尺上刻的真是碧落剑法?” 他踱了几步,摇着扇子向高慎道:“外头流传的宝物不必理会,昭园那边让岳涌打点下人手。那些江湖门派鱼龙混杂,你们忙东忙西的哪看得过来?到这地头有青云帮盯着,踮在背后留个神即可。那个飞剑堂想找青云帮做靠山?”他冷笑一声,“这节骨眼,随他们去!” 高慎连声应“是”,眼角瞥见门口一个人影,道了句:“谢枚华过来了。”便告退出去。 谢枚华捧着一只白鸽,大踏步走了进来,说道:“那老儿果然认出了公子身份。” “不为让他认得,公子何必亲自见他?”十二个侍卫和一个锦儿,他的身份还不是明摆着的?一重纱幔不过故弄玄虚,引那老汉猜疑。罗天弈收了扇,去取鸽脚上的纸筒,边问:“鸽子是从他院里飞出来的?” “那老儿谨慎得很,他徒弟都没使动,这是叫他小孙女兜竹篮里偷偷到外头放的。” 罗天弈启纸一看,纸上写着一句话:天赐府在查金缜。 “这是要送信去崔府?”罗天弈随口问,心知这事不太可能,那个崔朊朊在南京城身份不低,经营的是金沙帮从前那一行的货,金沙帮行刺,任谁也猜得到他要查帮主金缜,何须周常顺一个人牙子去通告这等事?崔朊朊与周常顺纵然有过买卖,却连下家与上家的关系都称不上,两人压根不是一个行当的。 周常顺,只是一个中人。 金缜从前的货,他从中牵过线做过买卖,却不一定卖给了崔朊朊。 他那句“天赐府在查金缜”,指的当然不是投靠了青云帮后的金缜,而是从前的金缜。罗天弈故意设这个局,手段其实不复杂,他要打草惊蛇,逼那藏在背后的人露出马脚。 周常顺若要通风报讯,不是给上家,便是给上司。 “崔府那边没见他有动静。”谢枚华笑了起来,“属下找了个小娃去逗他小孙女玩,小女孩说,天上的鸟儿能飞很远,能一直飞到松江府。公子说那老儿算不算家教不严?” “算你鬼精!”罗天弈将纸筒绑回去,轻敲了下鸽头,眼神诡谲,“放它去吧!传讯给松江的人,蹲他们窝边守紧了,等着绞雁!” “遵命!”谢枚华抱了鸽子去放。 罗天弈得了这收获,心情大悦,正要命人打道回府,高慎又匆匆进来,禀道:“查柳东平的消息送来了。”向他呈上一只纸筒。 罗天弈展开纸筒,两张小纸,一张写着:柳东平乃姑苏柳府次子柳珑。 另一张是廖廖几句话:今年二月柳珑与崔琪结交,混入飞剑堂,四月至秦淮嫖娼,今日杀崔琪救其门人,图财无果离去。 罗天弈看着“柳珑”二字,隐隐觉得烦燥,猛拍着扇,“怎么是柳家那个混帐?” 高慎听他这一句,也有点意外。 “他今日还杀了个痞子?”思及适才那天隼所禀,罗天弈扇了几阵风,烦道,“既不是什么要紧人,让府官把事压下去吧!” 高慎答应了,顺口插了一句:“府尹递了拜贴去别院,要见公子。” “不过为刺杀的事,不急。”罗天弈将两纸揉了丢给高慎,留下一句:“交待下去,只要柳家那混帐不犯大事,谁都不要去招惹他!” 锦儿出了厢房,跟东家掌柜交待好点心的事,将玉片轩上下都打赏了,忽见他家公子身边一个侍卫长搂了只白鸽进去,正想着今晚是不是炖鸟汤,一个帮厨的老妇过来拉了他一把,锦儿挪两步随她走到角落,听她口齿不太利索地说:“锦管家,巷对口赵老妈托我说一声,好些日不见您去河上玩耍了,空闲了还望给姑娘送点胭脂头油。” 锦儿愣了一瞬,心想着赵老妈是哪个,忽然又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应付地笑了下,“得空就去。”便闪一旁去想心事,发了一阵呆,忽听罗天弈吩咐回府,又忙去打点车马,一众人出了玉片轩,天也昏黑了。 天赐别院里,善如在闺楼隐隐听得车马进门,知她弟归来了,看看已是初更,放下手里经卷回了寝室,婢女给她收拾梳洗,先见着那些文书叫了起来,善如取过一份份书封看去,吓得脸都白了,忙道:“叫公子过来!” 罗天弈哪想到一回来便见着这些,气得咬牙切齿,“这天赐别院果然也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善如道:“阿弟,难道这些也是舒庄主送来的?” “除了他谁还有这手段?他必是探知你不肯见丹阳王,又拿了这个来逼迫你!” 善如看着这叠文书,怔怔地说不出话。 罗天弈缓了脸色,安慰她:“姐姐莫怕,看这封上时日,也不过是年底年初一些废旧书信,我让人送回王府去,姐姐这几日就呆在院里哪也别去了,过些日此间事了,同我回京师去。” 让人拿了个锦盒来,装起文书待要拿走,善如忽然按住盒子,道:“这五月初天热,有些荷苞莲花儿也长得早,你明日陪我去后湖看花吧。” 罗天弈半晌说不出话,看她神色柔淡,却是心意已定,一甩袖便出去了。 第三十一章 私情不堪人前语 白芙安置好了小肆,又回到隆盛客栈,衙役取了证人证物离去,客栈重新开了门,一时也门庭冷落。她付了钱让掌柜的交待店伙每日给凤宁送餐,这时辰虽已晚,料想凤宁午间吃得饱也不致饿狠了,她也没想再上楼去看那个小叫花。 出了客栈,回首看了一眼门匾,她应该不会再来了。 客栈门口挂着大灯笼,两侧立着木柱,她慢慢踱到右侧木柱边,手指在柱上轻轻摸,摸到一处定睛看,那里凹凸不平刻着个兔子小图案,她取下发簪,又在兔子旁边刻了个小小的龙形。兔是阳刻,龙是阴刻,刻好了又摸了一阵,才轻轻道:“我走了。” 两三条街道外,市肆已没河岸边的那般繁盛,一条巷口忽然人影一闪,走出两人,却是薛若与唐玉冰。 白芙避在屋角,见他们一前一后走过,唐玉冰在后带着怒气道:“他自个不见了,能怪我么?”薛若不语,两人快走到街口,唐玉冰眼尖瞧见一株杨树后衣影晃动,随着薛若又走了两步,猛地回身掠向树后,她身法快,树后躲着的人被堵了个猝不及防,一时惊惧险些狼狈跌倒。 白芙瞧那人身影露出树干,腰间佩着剑,剑穗晃动,似乎是一串鱼目珠,她似觉在哪里见过,不由藏身观看,一边细细思索。 唐玉冰堵了人喝问:“你们几个人替来换去,贼头贼脑跟了一路,当姑奶奶我看不出吗?” 那人不语,低了头避一旁去,唐玉冰瞥见他腰间特殊的剑穗,眼珠子一转,恍然道:“你们是鱼玑门的?”又冷笑,“去年你们师妹被我毒死了,如今是要找我报仇么?” 那人愤然望向她,骂道:“你这毒妇!”手中剑出鞘,直刺她心口。 唐玉冰待剑尖将近,不慌不忙使出空手夺白刃的绝技,身子一侧,手掌如闪电击向他持剑手腕,那人变招不及,手中剑几乎便给夺去,连退了几步,怎知她夺剑是假,另一手穿花折枝般不声不响袭到他面前,那人再避不得,中了她一掌,口中溢出血来。唐玉冰手掌忽化为指,日光下指间银芒闪动,向他胸口刺去。 白芙听得那人是鱼玑门弟子,心中恍然,又暗自惊疑:鱼玑门人来此做什么?是来打探那什么碧落剑法?还是冲唐玉冰寻仇来的? 她不知双方何故结仇,看那人身手远不及唐玉冰,衣袖一动,手指触及武器,却犹豫了下。余光猛见一道剑影远远击来,剑柄撞在唐玉冰欲伤人的手腕上,正是仿她适才夺剑的手法,那剑似长了灵性,一击后竟弹了回去。 唐玉冰转眼望去,薛若接住剑冷冷望着她,冰冷的眸里闪着克制已极的愤怒,还有隐隐的一丝难过,薛若看她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唐玉冰再顾不得鱼玑门那人,飞身急追过去。 白芙站在屋檐下,手指一点一点放松,鱼玑门那人不敢追,负伤向另一边街道奔逃。她想,这事与她无关,不能管,不要管。但双脚却仿佛没受她心思管制,早一步飞了出去。 夜色渐染,街上路人行色匆匆。 一串急切的马蹄奔跑声,她飞身屋顶上居高一瞥,薛唐二人身影在街口一闪而过,北向长街奔过一乘急骑,马上人长相凶狞,一身装束宛若落草盗寇,街上数个行人急乱乱闪避,马蹄飞起泥水仿如猛龙吐涎,喷得四处都是。唐玉冰回头瞥了一眼,又急忙忙追薛若而去。 那急马奔去处屋舍错落,市肆渐远渐冷清,白芙向那尽头眺去,远远的天际间山峦隐隐,云雾氤氲,那片隐约的山色远在城廓之外,更远处还有望不及的江流峻岭,她昨日所踏足的凤翔山庄,便在那云烟外目不可及之处。 她一眼眺过,又望向薛唐二人所去方向。一个自甘被辱的使毒高手,一群被屠戮殆尽的山林匪盗,一骑所向,一片乌云不动声色笼罩向那座幽隐的世外山庄,她心中冷笑,往薛唐二人那边追去。 秦淮河附近客店馆舍栉比鳞次,薛唐二人惹了麻烦,薛若特意走远了去寻店舍,偏巷间行人稀落,他二人形迹不难寻,白芙见他们寻了店入住,身影跟着一晃翻入店里,薛若租了楼上客房,她潜身在房外梁上,探听客房里动静。 薛若推门进房,唐玉冰随即跟入,看他闷着生气,也自气恼。她不开口,薛若更是闷葫芦,丢下随身小包袱,又自顾倒茶喝,并不理睬她。 唐玉冰问:“你到底在生什么气?”薛若不答,她又道:“难道别人杀我,你也要我不还手不杀人吗?” 薛若还是不言语,唐玉冰哼了声,也把自己包裹搁下,“那柳东平剑法古怪得很,你为何非逼我给他送解药?他是你故识?”她似也不愿与他多说鱼玑门的事,径自转开话题,他两人与王仲晷打了一架,又去寻丽香院,唐玉冰不情不愿,与他寻到了那院舍,竟是临河的一间妓宅。 薛若敲开门,院里站着个袅袅娜娜的美艳妇人,撑了把红花伞,眼波只瞥了他一下,便举帕掩嘴,随口调戏了他两句。 唐玉冰一枚银针立时钉在她手背上,美妇人一只白玉手变成了黑猪蹄,眼白一翻,昏死过去。 薛若柔意霁容不过片刻,刹时又乌云滚滚,内厢房还走出个满头珠翠的丽人和小婢,都吓呆在廊间。唐玉冰有心将那两女也毒翻,却不得不在薛若铁青脸色下给那妇人解毒,就是救醒了人,也未见薛若稍转好脸。 更可恨的是,那妇人听说他们是找柳东平的,脸臭得能媲美粪沟,竟嚷嚷着让他们给银子,没钱别上门。薛若哪里见识过青楼的勾当,有钱都不晓得使,还是唐玉冰一把毒飞刀架上妇人脖颈,才问出柳东平不在那里几天了,也不知下落。薛若在门外等了大半天,怎么也想不到柳东平搭船去了北门桥,唐玉冰院里院外转了几圈,院里三女望着她来来去去,都一副随时昏去的神情。唐玉冰脸色也没好到哪去,薛若等一刻,她脸色要毒一分。 最后她耐心忍没了,把那戴满珠翠的丽人脸颊上刺一针,半威胁半恐吓,放下解药留交柳东平,将薛若拉扯走了。 于是,薛若一路怒着。 直到适才唐玉冰又伤鱼玑门的人,他恶怒至极,那业火如地狱深底化生上来,还强自苦忍。这当儿进了客房,便猛灌茶水,一杯下去接一杯,唐玉冰若任由他慢慢息怒还好些,偏偏九小姐最恨的就是他不吭不响。他不吭不响地压忍着怒火,在自个心里作缚苦斗,熊熊燃烧的烈焰仿佛炼狱,将唐玉冰的恶化作酷刑,活生生鞭笞他的良善,他自虐般承受着血淋淋的刑罚。直到火焰熄灭,万恶归寂,他的心慢慢由热变冷,他恢复成无情无绪的冰玉公子,而九小姐则深恨不已,难以忍受百般委曲求全,还站在一座千年冰门外。 因此,如同斗气一般,唐玉冰会火上浇油,逼得他将怒火发作到她身上,尽管如此造作之后,总免不了两败俱伤。 薛若此刻不会开口答她,她转了个身从背后揽他脖颈,薛若拿住她手就是一推,唐玉冰跌退了几步,气道:“薛七郎,你别老拿这臭脸对我,你再发脾气,我出去睡楼梯!” 薛若捏着茶杯的手都气抖了,终于咬着牙道:“唐玉冰,你就巴不得人尽皆知,巴不得我俩到哪都让人退避三舍!” 唐玉冰好不容易激得他开口,又揪紧着问:“你在生什么气?” 薛若砸了杯,恨声道:“我生自己气!” 唐玉冰愣了下,忽然冷笑两声,“你心里还是怨我杀了庄铃。我给柳东平下毒,你明知我是怕他伤了你,你也要责怪我。我毒了那三个妓女,因为她们跟庄铃一样勾引你,你就只会怨恨我!”她偏了下头望他,眼中何尝没有怨气,“其实什么原由都不要紧,只要我对人下毒,你就讨厌我,憎恶我!” 薛若嘴唇哆嗦了下,不知是不是气的,只是一瞬间又抿紧了。 唐玉冰拉了把桌椅坐下,不依不饶,“你说满江湖皆知怎么了?你那么怕天下人知道?别人骂你了?别人只骂我毒妇淫娃!”她仿佛气愤之极,语气越来越激烈,“你是怕丢脸,怕辱了你薛家名声,你怕我赖上你薛家,你们世家望族,怎么容得你跟我一个毒妇纠缠不清?你是薛家冰清玉洁的七公子,怎么能娶一个被山贼玷污过的女人?你家中父母兄姐,哪一个想见到我?他们嫌弃我,你也是!” “我没有……”薛若怒火满腔,又似被扎满钢针,心口没一处不胀痛。唐玉冰的话他辩驳不了,他是不善言辞的人,何况她的话多半不虚,薛家便是打死他,也不可能让他娶唐玉冰,但他却不能对唐玉冰说这种不虚的实话。 唐玉冰又不傻,她一路跟着薛若,大半年来从江南到京师,他能有什么心思她不清楚?他惹怒了父亲被逐出门,他到京师到太子宫邸求见他的五姐,是想要他姐姐为他求情说好话,他一心只想重回薛家做他的冰玉公子。他们在宫外待召,待了三日他五姐才见他,那传召的内侍带来太子侧妃的一句话,只见薛若不见旁人。她想起他见过姐姐出来,脸色都是冰寒青白的,他没跟她说一句话,他看也不看她笔直地走着,仿佛能不认识她多好。 唐玉冰心中苦痛,嗓音发颤,终于带上了委屈,“七郎,是你把我遗弃在黑阴山的。” 薛若心头被锤了一把,满腔怒气刹时被扎破,泄出去变成满满的难过怨恨,不知怎么消解,终于又吐出一句,“你能杀那些山贼盗匪的,可你偏要作践自己!” 唐玉冰扯了下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我作践自己你让我死在黑阴山好了,你又回去救我做什么!你嫌弃我还夜夜和我睡!”薛若胀红了脸,不知如何应她,唐玉冰气疯了,尖叫起来,“薛若!第一个强暴我糟蹋我的是你!” “你明知不是那样的……”薛若咬住唇,那是他最不愿意想起的耻辱。 “那是怎样?”唐玉冰终于哭了,“你那般讨厌我下毒,是我毒害你的么?” 薛若哪里还忍受得了,转身将她抱住了,抹着那如花脸颊上的泪水,喃道:“不是你的错,我们是被人害的。” 白芙没听到想探听的事,她不知唐玉冰说的“庄铃”便是那个鱼玑门弟子的师妹,她没探得鱼玑门什么机密,只听着两人如此争吵,冰玉公子哪怕剑法练到天下第一了,口舌不伶俐依然得败得一塌糊涂。但她听到唐玉冰哭,想起昨夜在凤翔山庄的遭遇,忽然又有点可怜这个女子。店外檐水嘀嗒了下,一点积水随风掉落,她没兴致再听这个壁脚,闪身离开了客店。 唐玉冰哭了一阵,薛若也不会说什么好言语安慰,就只是抱紧她。他亏欠这个女子,亏欠了许多。良久,唐玉冰安静下来,忽然在他耳畔轻声说,“我们去找他好吗?听说他来到应天府了。” 薛若心一紧,硬声道:“不是他!” “不是他还有谁?还有谁像他写得一笔好字,名家书贴信手拈来,仿得能以假乱真?”唐玉冰靠着他怀抱,到底还是有些委屈,“只有他,他与我有过节,接过我的战贴。七郎,你就是不相信,不相信我没向你们薛家下过战书。” 她哭疲了,眼眶里还盈着泪水。薛若无言相望,唐玉冰蓦地心头一震,她从未见过薛若如此神情,他面容绷紧,雪白无华,克制不住的痛苦溢满黑眸,晶亮欲脆。她不忍闹了,轻轻道:“总要问一问吧?总不能这恶名都我担了,理都你薛家占了。” 薛若咬紧了牙,他们心里埋着这道雷,他刻意去避,却还是躲不过去,他们在争吵中会翻出来,他并非不相信唐玉冰,可是他想不出他们被害的原由,唐玉冰的猜测太荒诞。 他想一口回绝,唐玉冰的话句句占理,她占尽上风的话在逼他,逼着他与薛家决裂似的,让他心里煎熬,刀绞般翻腾。他喘息了下,那万分的难受痛苦,却逼得他忍受不住地叫出口,“他是我姐夫!” 第三十二章 石音如何通雅意 山风远荡而来,树梢枝叶沙沙响了一阵,半天云色终于不再阴霾,风一吹露出幽深的夜空,山雨歇去不久,夜色也来临了。 飞鸟在山影间盘旋,高高低低地掠过,有些如候鸟化作黑点消失在远空,有些远远投入山林,落在某些隐蔽的巢笼间。 一处陡崖从山壁上延展而出,崖下林壑深渺,崖上建有一座明轩,此刻轩柱上挂着的八宝灯都燃了火,照亮了雕栏画匾,游廊花窗。临崖的窗户一扇扇敞着,垂幔飞荡,山风一阵阵穿堂而过,将窗下摇椅上坐着的人长发吹得纷纷扬扬。 轩内精致的壁灯也点亮着,还有莲花瓣鎏金座灯几座,一座放在轩内西侧,明明晃晃的灯火映着许多石影,灯座旁地面排列着形形式式的石块,石块质地不一,大如碗,小如杯。一只缎面蒲团上盘膝坐着个中年男子,松花纹裳裾散在身后,烟青色衣袖飘动,正手执两根玉柄铜锤,凝神静色地击打着一块块石头。 石块被敲出或清或浊的声音,沉闷的、轻脆的、响亮的、暗涩的,无一相同。他来来去去地敲击,却又似毫无章法规律,不成曲调。 另一座莲灯摆在轩窗下,给椅上看书的人照着光,书册遮去他半张脸,光影珊珊,珞珠摇曳。 书页被轻轻翻过去,修长的手指捏着页角,不一会又翻过了一页。不时吹进窗的风吹得书页唰唰响,像在与那石头音和鸣。看书的人一手轻压着纸侧,摇椅轻晃,却似乎半点不影响他观赏书上内容。 石头音连续响了一段,沉寂下去,再响起另一段,一段又一段,每段声音都不相同,那人变换着击石的顺序、轻重与快慢。忽然一段较为柔缓舒展的石音响过,看书人嘴角露出微笑,竟赞了句:“这一段倒有曲音。” 击石的人手一顿,凝重地道:“属下不通音律。” 随即,中年人又换了另一种敲击方法,倒不是每一块石头都敲过,他似乎敲出了端倪,只在某些石上不停轮流击打,一轮之后,如有所悟,再换了一种手法,不停地变换尝试,造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响。 看书人听了,曼道:“东三轻,前一慢,右五滑……有点意思了。” 那人答:“总觉与步法接应不住。” 看书人不再说话,窗外灯光照出山峦起伏,云气压着山岚,山色拢着树影,崖风大阵大阵吹过,夜光下这座崖顶明轩锦光玉气,仿若瑶台天府,颇有仙家神庭的异象,可惜在此的人半点也不仙风道骨,只是居高望天地广濣,浩风长气,贪图那一时避暑的凉爽罢了。看书人吹着风,又翻过了两页纸。 脚步声由远而近,轩外来了人。 外间通传了声,有两人径自走了进来。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瘦的面目秀雅,黑衣油靴,矮胖的肥脸蛤眼,葛衣芒鞋,两人看着都不年轻,约莫也有三四十岁年纪了。 轩内朱案罗榻,一应家什器皿俱有,黄梨木几上摆着十来盘鲜果糕点,还有香茗琼浆,琳琅满桌。那矮胖的人手捧木盒,看看几上无处可搁,随手便放旁边书案上,拖了只木墩坐了,半点不客气地拣了几颗玉李吃起来。 高瘦那个将一个油纸包打开,取出一叠书信纸条,走到摇椅边,奉给看书人,“帮主,午后来的书信。” 舒月岚指了下近旁茶几,示意他搁下,眼睛还看着那本书。 何阆取了书案上一只玉狮镇纸,将书信压茶几上,余光一瞥间,见他看的是一本图册,册上内容似曾相识,心中一动,又去把矮胖那位刚放下的木盒捧了过来,说道:“一院探到几个来路不明的人,取来了一件碧落城宝物。” 西侧击石那人惊讶地投来一眼,手中忘了敲击。 摇椅顿了下,舒月岚目光一凝,抬眼望去。 何阆启开木盒,躬身捧给他过目。 盒子里七分八裂装着一堆白瓷片,几乎已看不出壶样。 舒月岚冷道:“你们送一件假货过来也罢了,还砸得破破烂烂?” 矮胖那个嘴里塞着个青丝肉团,含糊插了一句:“韩佑武不慎砸碎了。” 舒月岚见那些瓷片白花花,毫无珠光宝气,内片仿佛还沾着水珠,实在连拈都不想拈一下,只问:“是什么宝物?” 何阆道:“一只白壶子。传闻不惧冷热,烹茶煮汤皆可。” 击石那人起身过来,细看几眼,道:“夏能青梅烫酒,冬可梅花煮雪,就是这样一个壶子?” “看着是假货,我家厨子平常泡茶,差不多也这样的壶。”吃糕点那个又道。 “传闻碧落城宝物有天赐府看管,一院如何能取到?怎么又被小武打碎了?”击石那人百思不解。 何阆望了舒月岚一下,舒帮主目光又移向图册了,他低声禀道:“王晟、白兰相和韩佑武三个过来山庄了。” “韩佑武来就来了,他二人怎么也过来?”舒月岚不禁又扫了眼碎壶子,“就为了这把破壶?” “或许是担心帮主怪责韩佑武。”何阆猜道。 “想必是担心郭老责罚自个外孙。”矮胖子理所当然地道。 “郭老对小武确实严厉了些。”击石那人点点头。 舒月岚被他们变相的求情气笑了,韩小当家的人缘十分不错。他拍拍那只木盒,柔声道,“既如此,把宝物送过去,让郭老处置这事。” 何阆答应了,把盒盖合上,走了出去,从轩侧下了三步台阶,穿进曲廊里。一间间厢房过去,门窗里看得见不少手抱武器垂首静坐的凤翔卫,听到他的脚步声,有几个投来凌厉的一眼,他穿过这处守卫所在,又见到袅袅烟雾飘出窗外,有细碎的笑语声,有仆婢的身影在门旁晃动,两三个童子蹦跳进出。 前头一间门室,王晟三人却在廊下坐着。女婢送出了果点香茗,白兰相手执一杯,细品慢尝。山风涌入廊内,顶上挂灯一荡一漾,底下人影摇摇晃晃,韩佑武正与几个仆婢闲侃,一个童子傍着他,似乎打了个哈欠。 韩小当家自幼长于外祖身侧,过来山庄就跟回家一样。 何阆走过去,仆婢们都避回房里烧水煮茶,童子们也跳走了。他将木盒放韩佑武手里,“帮主让交郭老处置。” 韩佑武脸登时垮下来。 王晟在旁拍拍他肩后,仿佛就是让他“回家一趟,去跟老人家叙叙话”那般家常。 白兰相转过脸,空空的眼神投过来,似在询问什么。 何阆只是向他们摆摆手,转身返回去了。 山道里楚京衣裳氤氲,一身水气走了进来,见着三人有点意外。 他走进曲廊,打了声招呼,目光从韩佑武手上木盒扫过,伸手拍在他肩头,神色不怎么好地说:“带了什么好物过来?韩副卫与几个重伤的凤翔卫还躺在卢休那里,让你部下小心看护。”说完,撇下他们走过去,听得轩里说着话,便抱臂倚在轩门外。 轩内舒月岚坐直身子,唤了声:“春常。”把手中图册递过去,见矮胖子伸出手,油腻腻粘着各种不明糕屑,又嫌弃地收回图册。 彭春常无奈,只好去轩外找婢女取水洗手,擦得一干二净。 楚京仰头望天,发尖偶尔淌下水滴,衣领都湿透了。彭春常看他一副外出方归的模样,心中有数,回轩里只见何阆那两个各自坐了,舒月岚拿起了书信一封封看着,图册就搁在茶几,他过去取起来随手翻阅,语气惊讶地怪叫:“怎么帮主不是在看美人图?” 轩中另两人都莫名地瞪他一眼,舒帮主看美人哪还用图册的,看真人选秀不就行了吗! “你作什么怪!”舒月岚冷冷道,“我要把那册上图样造一些出来,你去找工坊谈谈。” 彭春常把册子合上,眼皮搭拉下来,望着图册封面上六个端正的楷字:林府织造图样。他伸手按在字上,说道:“帮主要织布做衣袍?这图册上倒有龙纹凤纹。” “玉侯说,今日凤翔卫碰到了王家的人,倒让我想起了这事。”舒月岚不理他胡说,“谁能想个法子劝劝林灿?” 彭春常霎霎眼,“帮主金口一开,林公子莫不遵从。何须谁人去劝?” “他心灰意冷,若只因我而为,对他不过是折磨。” “林灿如今衣食无忧,生死不愁,日子过得甚是安好。”彭春常一叹,“帮主又何必旧事重提呢?” “依你所说,不如明日把这图册给了王家。” 彭春常笑了,“非林公子不愿,乃帮主不舍。” “春常,你倒愿意自挖心肝喂仇人。”舒月岚微微笑着,状若烟岚,渗着丝丝冷气。 彭春常立时笑不出来了,舒帮主白月光般柔美的微笑倾倒众生,也寒透人背脊。青云帮里一干主事最怕的就是,议事时议着议着,舒帮主对自己冷嗖嗖地微笑。 何阆瞥过一眼,开口挽救了下同僚,“法子一时没有。帮主造几匹布出来,难道能让林灿回心转意?” “逼他一逼,兴许是个法子。”舒月岚眼望彭春常,将这事拍板,“你若无更好的主意,便照我所说去办。” 彭春常默了下,又笑道:“是。” 舒月岚从那叠信笺纸条中抽出一份,“如今来说说,今日凤翔卫办的事。” 第三十三章 铁血岂欲庇情痴 清凉山脚的消息三部也已传至山庄,舒帮主将传书轻轻掂起,状似轻描淡写地提起这事,一句话落下,又极是举足轻重。击石那人起身一揖,“凤翔卫未完成所命,是属下之失,愿领责罚。” “你在这里敲了半天石子,并不为自省己身,只是要消磨心中杀气。”舒月岚在此赏雨消暑,吴玉侯拎了一袋石块来试练阵法,边敲边禀报着凤翔卫劫人厮杀的事,那石块一开始敲得吭呯大响,打得十面埋伏,不是在石头阵里与敌厮杀是什么?舒月岚听着那声势,傍晚时这里山雨才渐渐消歇,他却感觉倾盆暴雨又从天而降。 两队凤翔卫死之七八,余者无不重伤,还险些折了个副卫长,凤翔卫长岂能不动怒?连舒月岚都觉得不该给他火上添油,这死的可是舒帮主自己的手下。何谓先声夺人先发制人?负荆请罪是一种手段,制人于先更是一种谋略,舒帮主落人一步先机尽失,想怒都怒不起来,颇没好气地丢出一句,“要我责罚你什么?” 吴玉侯道:“若知会与天赐府杀起来,我必再设埋伏,让他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两队凤翔卫去拿一个崔琪,哪怕将飞剑堂那一众人全拿下,都是手到擒来的事,虽然舒月岚提点过要慎重,他也知因碧落剑法去劫人,须防备天赐府插手,却没料到杨炎集结了一群天隼,双方直接开杀。料敌未及,计策不周全,这是他的过失。 “如此罗天弈岂肯善罢干休?”彭春常说了一句。 少主被刺,天赐府军岂会不想出一口气?这是早晚的事。彭春常耷了下眼皮,那位舒帮主哪会想不到这一点。吴玉侯虽防备不周,但若杀怒了罗天弈,对双方都没好处。 舒月岚冷笑一声,“他要打,我定奉陪。” 彭春常摇摇头,“罗天弈当不会再如此自耗人手。” “这个柳东平是怎么回事?”舒月岚却揭过了这一页,拎出一张纸条,还是三部发来的消息,他心念一动,向轩外发声,“楚京进来,唤王晟二人也进来。”楚京归来,韩佑武离去,外间一切并瞒不过他。 王晟与白兰相当然不是因担忧韩佑武挨罚而来,舒月岚斜了彭春常一眼,那鬼精一样的人,给他含糊吐了一句,“今日城中出的事,他二人多少担着点干系。” 楚京唤了人一同进来,外面童子将煮好的香茗也端来,挨座奉上。 舒月岚啜了口茶,问楚京:“韩铁几人如何?可问得明白?” 吴玉侯接到消息时,双方已杀完了,他只听报讯的人说了个经过大概,舒月岚听了,又命楚京去卢休处走了一趟。吴玉侯自有差人过去照料查问,楚京查看了几人伤势,能开口的都问了话,韩铁自昏迷里醒来,也将整件事给他交待了一遍。他将所听到的拼凑了下,所有经过也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 “韩副卫中了十几刀,伤势最重,据说十几个天隼围着他拼命,所幸并不致命,其他几人也都多处负伤,残废了。”楚京说了几人伤势,才把当时发生的事巨细无漏地转述了一遍。 吴玉侯自是心痛得咬牙切齿,他培养一个凤翔卫得费多少心血,死伤得毫无所值。 何阆听完全篇,纳闷地道:“我总觉着哪里不对。” 舒月岚半是自语地道:“讲得好生明白。” 楚京回想了下,肯定地道,“问得这些,并无什么遗漏。” 舒月岚瞥他一下,“我是说柳东平。” “是讲得太明白了!”彭春常点着头,“好似他赶到那儿,专为解说一切。” 舒月岚将手中纸条递给他,却望着白兰相,“兰相,柳东平确是柳珑?苏州那个混子?” 他昨日已交待楚京查这个柳副堂主,三部并没耽搁,将查得的讯息先飞鸽传了过来。那纸条上简略几句,写明了柳东平的身份。 白兰相抬眼,眼珠子微微转动,似被什么力量牵引着,眸中一点点聚出神采,如果韩佑武此刻在场,必然能看出他眸中影子,映出了舒帮主的形容。更能一决心中所疑,兰相那双虚渺无神的眼,还是能有落点的。 “确是柳珑。”白兰相回道,“此人来南京已月余,嫖宿在丽香院。” 彭春常碾着手中纸条,若有所思道:“若是这柳二混子,这些事倒不出奇。” “此人如何?”舒月岚对这人也仅是有所耳闻,并不知底细。 “此人自幼喜爱结交混子氓流,家业一概不管,常年混迹于江湖,结纳过不少帮派中人,偶尔也与些草寇劫富济贫,做点仗义的事,但每多骗财斗殴,吃喝嫖赌无一不落,倒无大恶。”白兰相思索了下,说道。 “据说柳二混子某次归家,与他三弟争执,索钱不得,竟纠了一群痞徒打劫了自家商铺。”彭春常也道,他为青云帮经营,常于各行中打点,倒听闻过一二。“他惯常惹事,随兴而作,得罪过不少人,但要与他较真,那些人又觉着得不偿失,颇有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窘况。” “这人能与凤家少公子打成平手,还学了崔琪那招剑法,武功看来不弱。一剑能刺杀祈安,一般江湖人只怕不敢得罪他。”吴玉侯沉思。 江湖混子不少,但像柳珑这般从公子做成混子的,当真是奇葩。 何阆想了想,说道:“柳家势落,后宫还有个柳太妃,那些官府世家一向也不愿招惹他。” 依这柳二混子行事,未必没人想收拾他,但他胡混这么多年还生龙活虎活着,不是惹不过他,便是被人把事压下了。柳家这一代家主未进仕途,在朝为官的族人还有不少,柳太妃深居后宫无甚权势,却是今上养母,朝局上的事素来复杂难测,所谓牵一发动全局,若非想连根拔除那些世家望族,没有哪一个愿意轻易动手收拾一个不上台面的混帐东西,就怕搅屎脏了手,把自己掉坑里了。端的就是一个得不偿失。 舒月岚不置可否,只道:“他带着飞剑堂的人逃离,如此看来,他杀崔琪,详说因由,当真是为了救那帮弟子了?” “傍晚探得消息,柳东平把堂主之位扔给了飞剑堂大弟子,谋财未得,已自行离去。”白兰相补了一句。 “看来真是那个混子所为,不可理喻。”彭春常眼望楚京,古怪地问,“那他在客店杀人,只因那人诬蔑帮主?” 楚京点了下头,他所闻确是如此,心中一动,忽又说道:“帮主,据说这飞剑堂尊你为圣,个个是你的崇拜者。” 他与韩铁一样,实不愿多说那个柳东平的做作,但想起问得的话中,有个凤翔卫竟清楚地记得柳东平那段崇拜之词,还背了给他听,那些话得其他人旁证,近乎原文。他对于如此奇葩之语,难免多听两遍,想不记得都难。适才详述经过,这段说词只两句带过,此时又细细复述了出来,说得也相差无几。 舒月岚半晌无语,其他人不知是否有咽了死鸽子的恶感,反正彭春常怪叫了声,凑近舒月岚,搞怪地笑,“帮主,这些英才都是你忠心的追随者,你不收他们进来吗?” 舒月岚阴柔地笑了下,“收进来发现我不是个圣君子,如何?” 彭春常唏嘘:“人间自是有情痴。” 其他几人确实想吐了,舒月岚倒是舒心一笑,道:“看在你这句‘情痴’的份上,王晟,传句话给飞剑堂:只要他们在城中安分守己,便保他们平安。” 舒帮主被金沙帮惹怒了,这节骨眼确实不喜招徕外帮人士,更加不会因别人说几句崇拜的话便收归麾下,但大树冠子给人罩一罩还是不妨的。 王晟蓦然接了这一道令,自知这是要出动他一院的人手暗中保护,只得应了声“是”。 彭春常挠了下脑袋,心道:那柳东平是歪打正着?倒真让青云帮给飞剑堂做了回靠山。耳际又听舒月岚冷淡说了一句,“至于那个柳珑,只要他不给我惹事,无须理他。” 舒帮主连龙子凤孙都敢得罪,如何会在乎一个柳珑,然而柳二混子至今所做的事,仅仅也只是够青云帮一干管事与他在此议上几句。 “既然崔琪是来拜山,那支镇尺可要找寻?”王晟半晌无言,忽然问出这一茬。 舒月岚沉吟,“这事,兰相查一查。” 白兰相答应了声,这事查的自然不只是宝物下落,还有那镇尺真假,甚至柳东平所言真假。“帮主,我这里还有一物奉上。”他伸手入袖中,取了一物出来。 那竟也是一只木盒子,很是细长。 众人疑惑望去,白兰相启了木盖,呈给舒月岚。 盒子里赫然露着一截镇尺。 “四部昨日与洛阳行商购买药材,从他们手上偶然所见,出价购了过来。”白兰相道:“看来也似是那碧落城宝物。” 吴玉侯疑惑,“这镇尺有几支?” 舒月岚接过木盒,朝里望了望,盒里锦绸半裹半遮,他掀了开去,是一对完整的黑石镇尺,尺面上还刻有些奇怪图纹。他看一眼便放下了,“看来外间流传的宝物不少,这是真是假?” 白兰相答道:“尚须查探。” “四部得的宝物,托你送来?”舒月岚微微一笑,扫了他与王晟一眼,“你们是为韩佑武求情,取来讨我欢心。” 他两个原不知彭春常三人一搭一唱,会讨得舒帮主开恩,早赦了韩佑武去。这宝物既带了来,自然也得呈上。 “那只白壶恐怕是假货。”王晟见他目光扫来,自觉开口,“属下使人试探,那些人在店里动了手,似是早有埋伏,之后假意留下这只壶子,脱身逃逸。”他来山庄之前已寻人问明了客店中的事,因此猜想那几人可能担心不是青云帮敌手,用假壶假意投诚,借机逃走。 “并非如此。”白兰相摇一摇头,“太清宫曾暗中盗他们宝物,那些人因此设伏防备,倒非故意伏击我帮中人。” 舒月岚问了下情况,王晟细禀了一番,又把太清宫等四帮拜山的事大略报知。 江湖帮派众多,来来去去,今日友明日敌,孰有定数?只要他们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守他青云帮的规矩,舒帮主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人。 眼下这几个神秘人听来确实古怪,舒月岚偏头想了下,还是问诸于众,“花开两朵,哪个门派是以两枝花扬名的?” 众皆摇头,楚京飞来一语,“茶楼曲馆里的说书先生,惯爱说这一句话。” 舒月岚横他一眼,又抛了个疑问出来,“既然自称过路人,怎会在城里逗留不去?” “他们过的不是南京城的路?”彭春常猜得很妙。 “那几人故弄玄虚,只怕是为了逃走。”王晟说道。 舒月岚不想再猜,问掌管谍探事务的何阆:“北边来的人,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何阆迟疑了下,“无消息与这几人有关。” 舒月岚心头不快,白兰相正属何阆管下,微微躬身替上司解围,“人未出南京,已安排人跟查摸底,一有消息,便向帮主禀报。” 又一桩事议而不能决,不得不暂时搁置,舒月岚可不会因他一句废话而释怀,白兰相此举是引火烧身,“兰相做事向来细致,就是操的心思过多。”他眼中闪过一丝愠色,又扫了那对镇尺一眼,“你来山庄送宝,一是为韩佑武求情,二是来请罪?” 第三十四章 会崖轩省己惕盗 宝物未查清,神秘人未查明,白兰相断然不是来喝茶说闲话的,联想起彭春常那句话,舒月岚将今日诸事梳理了一遍,不难猜到他所为何来。 杨炎在清凉山下堵杀凤翔卫,乃是临时召集人马过去的,并无事先谋划,三部未能及早获悉也罢了,但是崔琪出逃前已被杀身死,三部也无消息及时传知凤翔卫,劫人出了差池,未能早作应变,白兰相便来认罪了。 毕竟这件事造成两支凤翔卫被杀,伤亡惨重,他担的干系不小。 白兰相垂眼,道:“是。” 这一问一答,座中无一不是人精老怪,哪会听不出说的何事。 今日诸事,哪一事最严重,哪一事要三部之主来请罪,吴玉侯最为明白。连他初初听得崔琪死讯,猝然所想也是:凤翔卫怎么未曾收到消息?待冷静下来,才想到这消息根本来不及送达。退一万步讲,哪怕三部将消息传来了,那时凤翔卫已在半路埋伏,还来得及撤回来吗?按吴玉侯的想法,兵马已动,哪能空手而回。以韩铁当时的做法,也没打算放手撤走。 至于舒帮主会否收回成命,吴卫长也能推测得七八分。 舒月岚起意劫崔琦,是因碧落剑法,但他却不曾下令劫拿柳东平。以吴玉侯今晚所见,舒帮主对碧落宝物并不如何看重,他劫人不是为了劫夺剑法,而是要弄清剑法来历与崔琪杀人炫技的缘故。因此,消息便是送来了,舒月岚也不会撤回凤翔卫,崔琦死了,可以劫尸,劫他的门人。总而言之,能让舒帮主弄清这件事,绑只猪回来都可以,决不可能因崔琪一死便罢休。 而柳东平源源本本讲了个明白,天光放晴,舒帮主何必再拿人?即便有心谋夺剑法,去找那支镇尺便够了,名义上那宝物还是要献与青云帮的拜山礼,没必要再在飞剑堂的人身上纠缠。 既然谋划不会更置,结果依然是血染山野,白兰相上山庄请这个罪便成了个姿态,他的两支凤翔卫已伤亡,罪不罪的于事无补。 想清了这些关窍,吴玉侯也不多言了。 何阆嘴唇微动,却被彭春常使了个眼色止住。依楚京所述,崔琪被杀,是柳东平临时起意,他的门人仓促出逃,又故意隐瞒死讯,三部的人来不及探明,也情有可原。如果今晚白兰相不来山庄,他会揽下这件事,青云帮各地密探线人,一切消息来去,由他统管。部下疏漏过失,也是他失职。 彭春常想的却是,这场厮杀本源于天赐府军的报复,双方迟早得拼杀一场,没有输赢只有生死,这跟崔琦死不死没关系,跟三部的消息也没关系,白兰相请这个罪挺多余。 舒月岚何尝不知这个事理,他连防备不周的吴玉侯都能饶了,有什么放不过白兰相这点干系? 他默然不语,只是心头突然有了另一点想法。 耳目灵便,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便能事事谋算于前,事事筹备周全,但这只能是一种寄望。世事变幻无常,事变仓促,怎可能万无一失?若他事事倚消息为重,将缚手缚脚,临门事变,必然无法应对。若耳目真无所不达,似那天家行监察之举,敌我俱在掌内,则金沙帮叛变如何不会早知?到底青云帮没有监视自己人。但即便耳目通达至此,便能事事无失么?那天家万目注视下,不依然有逆臣反贼?纵然耳目灵聪至极,今日之事便能化干戈为玉帛?还是能反杀天赐府一个措手不及,令其全军覆没?或者,便能挽救回死去的凤翔卫? 这无啻异想天开。 耳目得来的消息不过是他下决断的依据,决断在心,必然有对有错。 哪一个赌徒稳赢不输?哪一个将军常胜不败?哪一位谋士算无遗策?哪一位人主无所不能? 哪一场变故不能重拾河山?哪一局棋不怕起死回生?哪一场仗不须临阵应变? 他舒月岚怎可能只依靠耳目决断生死?谋算成败? 说到底,他想到了天赐府会报复,算到了凤翔卫会与天隼冲突,这不靠耳目而是才智,但是他的卫队还是死去了,这是他或者说他统驭的这个帮派机变不足,这不仅仅是耳目之失。彭春常有一句话他是无法苟同的,他说罗天弈岂能善罢干休,如果能全灭了天赐府军还管他干不干休!即使明知是死战,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部下去送死,如果有一丝活命之机,哪一位人主真舍得部下枉死?这件事,是他决断之失。 他算到了变故,却没做好临阵应变之策,没能起死回生。 所以,他的凤翔卫枉死了。 子夜里山风浩腾,灯影明灭,一息间万念起伏。 舒帮主到底还是怒了。 这怒气一半来于仇敌,一半来于己身,省己而后耻,知耻方觉怒。 这怒无论彭春常如何插科打诨,无论吴玉侯如何先声制人,也无论白兰相如何献宝取欢,是熄灭不去的。这帮部下都有一种惊忧,怕他一怒之下掀起血雨腥风。 这怒他只能压于心底,他望着白兰相,开声道:“罢了,怪你不得。” 然后看向吴玉侯,淡然一句:“总有你杀回来之时。” 韩佑武携木盒穿过山道林径,回到他从前居住的院落看望外祖父,老人家讨厌了山雨湿冷,避居林院不出,外间消息却还是有所耳闻。 韩佑武归来他心中欢喜,却不说什么,接过木盒只问缘故。 韩佑武将客店中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知,又将砸打匪盗之事粗略说了,老人家脸色果然冷沉下来,抽出竹篾欲打,然而看着亲外孙那棱角分明英气勃勃的脸庞,还有那高出他一个头的身量,还是放下了手。这孩子已经成人,不再是幼童了。 最后只是罚跪竹篾,跪上三天三夜。 韩小当家哪里能依,忙叫着:“外公,韩叔几个还伤着,我得去看望!” 老人家一叹,当差不由己,舒月岚让这小子过来,哪里只是领罚那么简单。帮里死伤人不鲜见,舒帮主不可能事事交待无漏。韩佑武是老人家一手教导出来,如今领了五部的职事,也算他管下。大国小家,世上何处人事不繁杂,死伤者的善后,功绩的裁断,舒帮主是扔给他来给韩佑武安排提点,哪些该留意,哪些不能漏,千人千面,人事只能圆。 老人家絮叨着教导了半天,几根竹篾扔给他拎回去自罚,便将韩佑武赶下山庄了。 山夜清寒,居室却舒适而暖和,仆人送上了养神汤膳,老人家喝了几口,在明灯下打开那只木盒,拣了几块碎片看了半晌,看不出所以然,只好放回盒里。蓦地那块红棉布引起了他注意,他小心从瓷片下抽出来,放在灯下细看。棉布上断纬抽丝,隐隐有花型图样。他手一颤,揉了揉花眼,定神再看,是一种奇怪的花,左一朵,右一朵,四角有四朵,朵朵一模样。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喃喃了一句:“花开两枝,好个花开两枝!两朵就两朵,弄个四朵帕做什么!” 抬眼见仆人侍候在一旁,甩过去红棉布,冷哼,“北边的人,他们送这个来做什么?!” 仆人看着四朵花帕布,又看了眼破瓷壶,久久无语。老人却逼视着,有些气呼呼,仿佛那争执的孩童非要辩出个对错。仆人只得开口,“这应该是个意外。” 不管意不意外,老人将棉布丢回去,盖棺定案般合上木盖,就那样将所谓宝物弃入箱底锁了。 明轩内,夜已渐深,舒月岚看向王晟,“你是为何事而来?” 如果只是传送消息,说那拜山请茶的事,王当家遣个人送封信便可,何须事事亲自来禀报,便是抽调了巡山卫,未能及时巡查得凤翔卫与天赐府恶斗,也没必要苛责,毕竟以巡山卫的身手,赶去助战不过枉搭性命。舒月岚心一动,将那堆书信拿起,翻向最下一张纸条,抽出看了。 一院早前飞鸽来的消息,有匪盗裴成志,登门来拜谒舒帮主。 舒月岚捏着纸条,瞪向送书信来的人。何阆的手笔,若有重大难决之事,给他压箱底。“那匪盗如今在哪?” “在山庄外门房候着。”何阆道。 那匪盗不识路,在城中乱兜了一圈才到山庄,王晟欲抢先报信,自然不去提点他路径,因此他与白兰相三人进了山庄,裴成志才姗姗到来。 杨牧风接了门房传报,立即找上了何阆,恰逢何阆与彭春常问了王晟三人来意,正要来寻舒月岚禀报,只把一院的消息略向他说了,几人自知事关重大,于是故意将那匪盗冷落在庄外,杨牧风恐他闹事,便在庄门内监守拖延,由他们来此商量对策。 私心里,几人都不希望那个匪盗进庄,于是压着这事不提。 那边王晟已取出匪盗拜帖,奉了过去,将巡山卫围追匪盗以及他放了裴成志过来山庄之事说了。 舒月岚看了拜帖,一肚子疑猜,“他们没提因何事见我?” “只说事关隐密,须当面向帮主陈说。” 舒月岚起身离开摇椅,负手在轩内慢慢踱着,“泰安来的匪盗,他们不怕被送去见官……你们说,这人我该不该见?” “帮主家大业大,难免遭盗贼惦念,不见为妙。”彭春常率先开口。 舒家先祖以一担一骑伊始,历经数代人心血才在这帝畿之地创下一份基业,攒下万贯家财,以致今日他舒月岚才能称霸十三道,打拼下富可敌国令人艳羡的家业。祖先的这份财富得来不易,他们也遭过劫盗抢掠,失过钱财亡过人命,因此先人习武组建护卫,只为守护艰难创下的家业。直至他父亲舒栾创建了青云帮,才一步步走上争权夺利,侵吞各道扩张版图的争霸称雄之路。 舒帮主的家业很大,十三道明的暗的都有他的财产,因此青云帮堂口遍布各道,但最基本的职责还是守家卫业。这也是他们能够见容于世,虽遭官府皇室忌惮,却还没被围诛剿杀的原因,他们不残害良民,不谋逆造反,他们与匪盗不是同一路人。更甚者,若舒月岚没有青云帮作为倚仗,他便是各道匪寇惦记的刀头肉。 因此,盗贼叩门而来,这几个帮中管事,连同舒月岚自己,心里率先想到的,都是家里哪件财物让贼眼红了。这么一想下去都很无奈,舒帮主让人眼红的财物何止是多,若举世皆贼,早被人连骨头都啃食。 何阆点点头,说出另一种隐患,“听闻泰安一带匪盗遭了事,官府还发了榜缉捕,我未及查看,尚不知来人是否为逃匪,自然不该放这麻烦进门。” 青云帮虽不必为官府缉匪,却也没必要引祸上门,任是傻子也明白这一浅显事理。 吴玉侯眼望王晟,冷着脸不满地道:“自古贼盗临门,绝无好意,更非幸事。那几个匪类撞到你手里,就该打杀了,怎还放人过来?” 王晟微露苦笑,“我也想都打逃了去,只怕真有要事误了。”这便是他星火赶来凤翔山庄的缘故,放一匪盗上门,便是他担的干系。 白兰相却道:“帮主,那几人莽撞无礼,似是有什么隐情,不如让属下查清再说。” 几人各执一词,却都同一意思,不想舒月岚见那匪盗。 舒月岚踱来踱去,心中似有什么事委决不下,忽然站定,“楚京为何不说话?” 楚京一怔,他并非谋臣幕僚,青云帮中事自凭舒月岚操持,他向来马首是瞻,有主意偶尔一说,爱说不说也没人计较,此时被问,只好咕哝了句:“半夜三更的,见个盗匪做什么。” 楚管事是犯困了吧,众人心道。 崖外山枭忽然啼了一声,舒月岚望向轩窗外,夜色如墨浓,泼染着几丝云雾。大约黑暗总予人不安,于是人性爱光亮,光天化日下似乎更能明辨是非。 他嘴角轻勾,隐隐微笑,“都去歇息吧,明日再议。” 第三十五章 混赌坊逢友杀人 灯彩染亮市肆,嘈嘈杂杂里一派烟火气。 白芙在水西门附近一家客店里慢慢吃着粉丝汤,从踏入凤翔山庄到离开天赐别院,这两日她还没好好吃过一餐饭,此时也是食不知味,一口郁怒积压于胸,任是龙肉凤肝也吃不下去,但不填饱肚子怎经得起连日的奔波折腾? 城里近日来了不少外地江湖人,她在河边住了大半月,见着不少人,有几个她也能认得是什么人。她依然戴着帷帽,有好奇的多看两眼,江湖人一多互相忌惮,倒也没碰着惹事的。白芙候着一个人,那人是崆峒派弟子,这时刻是用餐之时,她吃了有一刻钟,果然楼上陆续有人下来,不久便见着崆峒派的人。 那个弟子在他们一众同门中,她要拿他一样东西,正估量着怎么伺机动手,那几人好巧不巧往她这头来寻空桌。她待他们走近,蓦地起身,似是吃饱了要往外去,经过那个弟子时又是不小心地一撞,将他腰带上的佩饰取走了,还哎呀着要他仔细走路。 这老掉牙的手法屡屡能得逞,那个崆峒弟子被她柔媚的声音惑了下,竟不曾察觉,同门的师兄弟催促去吃饭,便没放心上了。 夜里秦淮河灯光璀璨,光亮从两岸河房透出来,隔老远就能看到那片繁华景致,白芙在商铺里买了个面罩戴,将遮阳的帷帽收起,又把那个笑脸面具扔了,然后穿过几间河房,往一条狭窄的深巷走,巷里一间院门敞开着,门口高高挂着一串金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四个字:龙胜赌坊。 她走了进去,有门僮来招呼,这赌场里只要是来赌钱的,不管男女老幼也不管美丑都欢迎。院内两幢阁楼分设赌厅,门僮将她引到楼下赌大小的桌子边。赌场里的赌术几十种,赌大小是最容易的,聚集的赌徒也多,赌徒的目光都集中在赌桌上,谁走了谁挤进来一般不会太多关注,除非谁赢了个满堂彩。 白芙不懂多少赌术,她只分得清大小的赌法,也不像老赌鬼精通赌技,更没有什么出千的法门。她很缺钱时就会上赌场赌两把,这里挣钱快,但她也不敢挣得太多,挣多了会被赌场的人盯上,她知道在这种地方怎么不引人注目,就是要赌得很普通。 罗天弈给她的十两银子早给她在客栈里拆散了,她拿出最小的一块碎银下注,庄家叫起买定离手,开了钵,第一把她就输了。庄家又摇起骰子,周边的赌徒吵嚷着开大开小出个什么花色要买什么注,白芙完全不理,她也不会听庄家摇骰子,不知道下一把摇出来的会是什么,她唯一能够稳赚不赔的技巧便是:她能操纵庄家出大还是出小。 这些小赌桌上的庄家只是赌技比常人高些,看场子的经验比较丰富,却不是什么武功高手,像王府里那个婢女,她可以轻易用密音迷惑他们神智。她想赢钱时,就会让庄家摇出她准备下注的花色,做得了这赌场里庄家的,也有这点想摇出什么就摇出什么的本事。 白芙在龙胜赌坊里赌了大半个时辰,赢了五六十两银子,便揣着钱离开了。堵场里灯雾迷离人声吵杂,她几时来几时走真没什么人留意。出了赌坊院门往巷外走,快出巷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七八天前她来赌过一次,这个龙胜赌坊,是青云帮的。 赢了仇敌钱的人有点飘飘然,看天色还不到二更天,索性就在附近乱逛,歌楼酒馆到处都很热闹,走到一株老树后,忽见树上盘坐着一个男子,从背面看只看到他脑后的发髻上左右斜插着两根簪子,簪上两条琉璃络子垂下,头发披散在背上,身上穿的浅色纱袍松散地垂落树枝下。 白芙一惊,悄悄退远了绕到侧面去看,那男子面相俊雅,但并不是那个青云帮主舒月岚。她看到那人容貌也是一愣,树上男子却没发觉到她,他看着不远处一座客店,客店楼上有间房敞着窗户,房里有人坐茶桌边看书,大半张脸隐约可见。 白芙略一沉吟,见旁近有个小酒馆,进去买了两瓶酒出来,又走到老树后,向树上人招呼:“柳公子。” 那男子回过头愣愣看着她,像是不认识。 白芙想起午间隆盛客栈的一幕,也不道破,只说道:“五年前阮家庄一别,柳公子还记得我么?” “是白姑娘么?”那男子笑了起来,“你戴着面罩我就认不得了,可你这声音我却认得。” 白芙飞身上了树,坐在他侧旁,递了瓶酒给他,也笑道:“柳公子,请你喝酒。” 男子接过酒喝了一口,道:“白姑娘五年没见我了,我却是三天前才见过姑娘。” 三天前是端阳节,她和小肆在秦淮河边看龙舟,白芙也喝了口酒,“公子也看赛龙舟去了?河边人多,我倒不曾留意到柳公子。” “是在金沙帮。” 白芙愣住了。那日小肆中箭,她夜里追寻至金沙帮,只见到满院子血尸,火光冲天,她惧怕小肆出事,在火光里四处寻找,后来天赐府的人来了,互相盘问下才知小肆被罗天弈带走了。那时心神慌乱,并没察觉这个柳东平也在那里。 “我见姑娘在找寻弟弟,本想与你打声招呼,你却跟天赐府的人走了。”柳东平道,“那日令弟可是被误伤?现下如何了?” “他如今已无大碍,多谢公子关心了。” 两人饮着酒,白芙看向他适才注视的客店,客房里看书的人她也认得,这情景颇让她纳闷,便问:“柳公子为何不去相见?” 柳东平吞着酒嗤笑起来,险些呛到,拍了两下胸口才道:“他是个才子,我是个浪荡子,有什么好相见。” 这个才子浪荡子却是两兄弟,白芙没说什么,别人的家事她不便多说。她转了话头又问:“柳公子怎地来应天府了?” “我向来四海为家四处浪荡,想去哪就去哪,倒是白姑娘怎么来应天府了?” 这人也不是一壶酒便能交心的,白芙也含糊其词,“我也是无家可归随处飘泊的人,带弟弟来应天府游玩一阵。” 柳东平听她敷衍,笑了笑,“令弟伤了,只怕游玩得不尽兴,不知何时要离开?” 白芙只好道:“小肆无辜挨了一箭,我还未曾给他出这口气呢。” “姑娘是想找金沙帮报仇?那夜你也见了,金沙帮已被灭了门,我恰巧碰到两条漏网之鱼,也送了去给青云帮,如今都死绝了,令弟的仇也算报啦。” 白芙一怔,他这话说得随意,但她却听得出,他抓那漏网之鱼,难免没有几分为她姐弟出气的缘故。这人本是五年前偶识的盗友,颇有点志趣相投,那时她去盗取阮家庄财物,碰着了也来作案的这个同行,于是一同下手,偷得那富户一夜赤贫。柳公子家境殷实不缺钱财,不过一时玩兴所致,盗了财物分了赃,不久两人便分路扬镳,数年不曾相见,没想到在这南京城中相遇,更没想到这人还心存几分盗谊暗中帮她。她心中一暖,只是道:“这得另谢公子了。” 柳东平晃晃手中酒瓶,笑道:“谢礼已收了。” 白芙不由一笑,又问:“公子那夜怎地也去了金沙帮?” “我去寻宝。”柳东平满脸神秘,也不详说,“结果却碰见了青云帮杀人放火,连个金元宝也没摸到。” 白芙不禁多看他几眼,实在看不出他有半分落魄的样,不知哪里来的贼癖。这事不便探询,只好转开话题,“我听闻金沙帮早被青云帮收了,怎会自相残杀?” 柳东平听这话意,倒似她说的出口气是要着落在青云帮上,忙压低了嗓音道:“据闻金沙帮主叛了青云帮,私自行刺天赐府少主,令弟的伤算不到青云帮头上,你可莫去寻晦气,你不够他们收拾的。” 白芙点点头,他两人酒喝得热了,说话渐渐熟络,白芙笑道:“公子这身装扮,还和五年前一般惹眼,当年我便想问公子,你是被金秋的风迷了眼,还是志存高远,欲去投青云?” 那年的武魁会刚过,风才从扬州刮起,他们相识于九月末,偷钱的柳公子穿扮极其风骚。 柳东平低声笑了一阵,道:“很多人都想做当年那个扬州武魁,我也年轻荒唐过,如今却只是装惯了,穿着也舒服罢了。” “只要公子不是青云帮的人就好。” “我如今在飞剑堂。”柳东平扬扬眉。 白芙有点错愕,日间听他自称飞剑堂主,还疑他杀人夺位有什么图谋,如今看这神情,倒似是玩性发作率性而为,想来凭他身份,也没哪个小帮小派能屈就他。两人聊了一阵,柳东平还是问她:“白姑娘在南京城还有未了之事么?” 白芙斟酌了下才悄声道:“听闻三镜鬼医在应天府,我寻他给小肆看病。” 柳东平讶道:“可寻到了?” 白芙摇摇头,又喝了两口酒,听他说道:“这些日应天府里恐不大太平,白姑娘若实在寻不到人,不如早点离去。” 白芙又摇头,“如今还不能离开,小肆受了伤,还得养些时日。” 柳东平看了下天色,此时已交三更天,透过树荫可见天上星子依稀,他伸了下腰,道:“我可是要走了,姑娘如今在何处落脚?” “隆盛客栈。” “夜深了,姑娘路上小心。” “嗯,柳公子保重。” 柳东平正待下树去,忽又转头望着她,嘴角勾起一丝顽笑,道:“忠灵坊北有一富户,平素刻薄寡悋,待乡邻仆婢都极凶狠,邻人称无皮恶霸王贯才,此人家财不下数千金,不如你我去盗了他,劫富济贫?” 白芙轻轻一拍掌,笑道:“如此正好,我近来手头拮据,正贫得很呢,只是仓促间未有准备,不如明日我去踩个点,晚间同去劫了他?” 柳东平点点头,跟她约了明晚于何处会面,告辞去了。 白芙也溜下树去,不远处客店那位看书的公子早已闭窗睡了,月黑风高夜,三更天正是好时辰,她悄无声来到龙胜赌坊附近,翻上一处院墙,墙里屋舍几重,院里遍栽花草,她坐在院墙上,只见东面院门处灯笼时明时灭,两个看门人连连打着呵欠。白芙潜入院里,藏身花蓠下,等了一会,听屋里窸窸窣窣,有女人低声催促:“快走!” 门缝轻启,一道黑影溜出来,四顾不见人,一腾身翻墙出去了。 白芙又等了一会,屋里只闻女人熟睡的声息,侍候的婢女早被打发去歇了,她启了门进去,将窃来的那块佩饰丢在女人床脚。 那崆峒弟子远道来到应天府,不意竟与旧时恋人相遇,可惜恋人已成他人妇,三十两银子卖身做了龙胜赌坊龙四爷的小妾,龙四爷掌着赌坊里几个场子,晚晚要过了三更天才回,这小妾年轻貌美,与旧爱重逢爱火重炽,两人多日来几番偷情,那崆峒弟子几次夜归被同门玩笑,不小心说漏了嘴,白芙无意间得知他有这么个情人,又在赌场里听那些赌徒说笑,知晓了龙四爷这个小金屋。 她看着床上睡着的女人,心道:只怨你跟错了青云帮的人。 她出去重新把门掩好,慢慢向院门走去,那两个犯困的看门人待灯光映着人影了,才警觉地望来,但还没望清来人,眼前闪过两道白光,便瞪着眼倒在血泊里了。 灯笼随风飘荡,光影在两人尸身上晃来晃去,鼓楼上恰敲响了三更三点,白芙望了下天色,飞身入了黑暗的巷道。 这应天府里的不太平,就让她开个端。 第三十六章 旧苑且诉曲折情 玄武湖在南京乃第一处名水胜地,水阔波渺,景致天然。从城楼远眺去,数十里湖岸杨柳如烟,湖上五座仙岛般水洲,花树错落,水鸟栖游,恰如世外桃源。 可惜老洲被太祖皇帝据以藏图册,这处后湖成了皇家禁苑,寻常百姓再进不来,但天赐府不是寻常人家,罗天弈身负钦命,奉旨过来南直隶办差,打个调阅户档的幌子假公济私,谁又敢去摸他的私。 善如从前常伴皇家的子孙进出,不以为奇,也没留心湖禁的事,罗天弈好容易盼着这个姐姐出庵,嘴上发脾气,心里着实怕她一扭头又伴青灯去,巴不得事事遂她意,虽知她来游湖是为那位王爷,却还是强自忍耐了。 车马从太平门进了后湖,罗天弈将内宦处取来的钥匙交侍卫开了船锁,随从把携带的物什搬到楼船上,姐弟俩带着婢从登了船,游赏了一阵湖光水色,直游到陵趾洲,登岸入了一座荷苑歇着。 苑外万倾水波,荷叶一层层铺远去,确也有花茎伸出荷苞儿。他们带了几箱子杂物,那只装了文书的锦盒也在箱里,善如吩咐丫鬟烧炉煮茶,将几样点心放苑里石桌上,就坐桌边吃茶看花,又见罗天弈百无聊赖打着扇,便道:“你去洲上玩耍吧。” 罗天弈一怔,这后湖打小他们来过无数次,看过无数次的花,每次他看得不耐烦了,姐姐便会赶他自个去玩,如今长到二十来岁,她姐心里依然拿他当没长大的孩子。他自然知道善如打发他的缘故,哼了声夹着气道:“我去摸几条鱼给阿姐煮鱼羮吧!”转身就出了苑去。 善如看着湖上荷苞,人的记性是幼童时最好的,小时的事长在脑子里伴着人长大。她家还住在乌衣巷时,也还没有如今的权势,小时候时常带他们来玄武湖游玩的,是如今的四皇子丹阳王。那时圣上还没登基,她们一家与四皇子一家都住在这座城里。 小时候也不知道这后湖有什么稀奇,不见得这满湖的荷叶莲花有什么别致,只觉得这花儿也蛮好看,后来读诗书又读出许多的风雅,但于他们而言,后湖实是他们自小胡闹的乐园,没有什么文人雅士笔下的风花雪月。 她记得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四皇子采了朵花给她,对她道:“这莲花长得都没你三分颜色好看。”那时他们十四五岁了,也读得懂诗书里的风花雪月了。 人总希望,时光可以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但时光没有。 丫鬟捧了茶给她喝,她才喝了一口,便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苑外唤她:“小蘘。” 善如起了身,和丫鬟们一同向他行礼,“王爷。” 丹阳王在天赐别院外等她,等不到也会留心她行踪,罗家车马入了玄武湖,他这个南京城的王爷不可能不知,她来这里等他相见。 朱烨慢慢走到她面前,他八年没见过她了,眼前人似是旧模样,却又不再是旧模样,他扶起她坐下,让一干侍从仆婢都外头侍候,道:“小蘘,你可算愿意见我了。” 善如恍惚看着他,她在庵里一遍遍诵读经文,一页页抄写经书,让自己不想念他,但这一刻见面,方知道见一面胜过万千相思。 “王爷变了。” 朱烨问:“哪里变了?” “王爷不再像个少年郎了。” 朱烨笑了,笑得有点苦涩,“我老了,小蘘却还像个小女儿。” 他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只是这几年她清心寡欲地在庵里过活,他却似乎忧思愁虑,容颜看来长了她一轮。 善如将烹好的茶倒了杯给他,两人仿佛久别重逢般叙着旧,朱烨叫随侍小监捧来一只食盒,看着她早先摆桌上的点心,道:“这也有几样你爱吃的,糖藕,莲米,桂圆,云片糕……不想你自己也带来了。”善如道:“天弈细心,早早给我备了茶点。” 小监又摆了十几个围碟,多有干果素点,还有两小罐茶米,乃王府贡藏的银毫毛尖和西湖龙井。 “天弈这小子,”朱烨凝视着她,“我昨日等了你一日,他竟是一句好话也没为我说了。”善如看着他带来的素点,淡淡道:“天弈向来偏心我,他也不知该为王爷说什么。王爷在应天府另有了喜欢的人也是好事,又何必与小蘘牵扯不断呢?” “这也是天弈说的?他把前日斗酒的事都告诉你了?他就不想我和你好。” “王爷为了个青楼女子,在秦淮河大摆阵仗与人斗酒,回过头来却说想和我好,我和你怎么好?”善如说这话很温柔,全然没有一点生气的模样,说完了还给他添茶,这茶水就像她这言语一样,柔淡得没心没肺。 “你可知与我斗酒的是什么人?” “凤翔山庄舒庄主。”她语气依然很温柔,“你与他斗酒,逼得人家拿了你的书信来找我,这酒也不知是你赢了还是他赢了。” 朱烨却不想管这斗酒的事了,望着她,眼光痴然,“那些书信你看了么?” “看了。” “小蘘。”他叫着她小名,比她说话还温柔,半晌又叫一句,慢慢说道:“你进庵里时,我在庵外求了几天几夜,这些年我也去过几次无情庵,你不肯见我,我就在庵外与你说话,这些年我想你了,也在纸上给你写信,这些书信我从不曾给你,只因这纸上的话也是我在庵外与你说的话,我在庵外多少回,说尽多少话,也不见你出来,为何这纸上的陈腔滥调反倒让你动了心?” 善如别开脸,却不去答他这句话。 朱烨等了半晌,才叹了声,道:“舒月岚是春华楼妓女所生,他幼时在妓楼卖唱,母死后才被领回了凤翔山庄,这事你应当听说过。他当了凤翔庄主后,这妓楼被他买下了,谢明珠名倾两京,却是他春华楼的花魁,她陪不陪我喝酒也罢了,自陪她主子几杯酒,我有哪门子醋好吃的?” 善如回过脸有点惊讶,“那你和他斗什么酒?” 朱烨神色犹豫,似是不知该不该说,善如道:“王爷为难就别说了,我也不是吃你这醋。” 朱烨心头一颤,再不顾其它,道:“小蘘,六皇弟把手伸到江南来了,我是想避都避不开。” 善如自幼与皇家亲近,自知他母妃生前极受圣上宠爱,几个皇子中对这个四皇子也最是疼爱,他母妃死得早外戚凋零,那年她入了无情庵,圣上也将他放逐南京城,他在这里安享富贵,她在庵里却不知朝堂中事,不想他远离了朝堂,却还受忌于兄弟,只是这事与他斗酒有何相干? 朱烨知她不解,便道:“我在南京这几年,诸事不理,闲淡过日,却也听闻皇城里几个兄弟明争暗斗,朝堂时有纷争,我本无意卷入,前几日忽听……听得户部遣来了两个主事,明着查核南直的粮税,暗里却奉着六皇弟的差命,似要与凤翔山庄图谋什么。世上没有不透墙的风,六皇弟密遣使官来南京也不是第一遭了,他府上自有幕官差使,却拿朝廷命官谋私,我不知万事任风过,既知了,又岂能放任他与舒月岚勾结,背地里在这南京城中兴风作浪!” 善如也疑那位六皇子所谋不小,又知六殿为人狭量,西宫倚势阴刻,倒先担忧起来,言不由衷地道:“六殿下不是来招惹你,你又何苦招惹他!” 朱烨苦笑一下,“他与太子争权,与兄弟争宠,如此所为,焉知与我无涉?若睁眼不管,只恐临难时尚不知何由来!我无心腹谋算,这事捕风捉影又无凭据,只好胡乱使这么一个计策。果然那俩部官来了南京,不拜我这个王爷,也不曾去见天弈,南京部院府道一个都不曾会,径直奔凤翔山庄去了。昨日下了山庄,听闻也只是去部院和官衙应付了差事,还没等我拿来问话,竟连夜匆忙回返京师了,可见决是为他舒月岚而来!”他顿了顿,“小蘘,我拿谢明珠作由头逼舒月岚斗酒,不过是想羞辱他。他自幼在秦淮河卖唱,这河上歌伎不啻他同类,我若要杀她们,舒月岚却得救她们。我不过让他喝几杯酒当众出丑,没让他唱曲已是抬举他了!” 善如怔了怔,却道:“王爷如此做,岂不逼得他投向了六殿下么?” “他与我们本不是同路人,前几年他在武魁会上把你爹打得卧床不起,只为你,我也饶不得他。只是这斗酒的事一闹,满城皆知,六皇弟再与他有什么图谋,难保不疑他与我有故,会有二心。” 善如想不到还有这些缘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朱烨又道:“我却想不到他会偷了我书信去见你,这厮拿你挟制我,小蘘聪慧,因何却往这陷阱里跳?我千盼万盼盼不得你出庵来,哪料到你却被人骗了出来。” “这也算不得是骗。”善如望着他,半晌才淡淡笑道。她拣了些糕饼给他,重新倒了水煮上他带来的毛尖,才从箱里取出装了文书的锦盒递与他,道,“王爷的书信我只看了封字,里头写了什么陈腔滥调我却不知。”说着一笑。 朱烨打开锦盒,吃了一惊:“怎会是这些?”抬眼却见她双眼含笑,促狭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这模样再熟悉不过,却是被她捉弄了。他定定神,说道:“前晚我明明查过,失窃的都是我写与你的书信,这些文书如何也到了你手里?” “昨夜里不知何人偷偷放于我妆台,我怕是要紧东西,赶紧拿来送还给你了。” “又是舒月岚这厮?”朱烨恨恨道:“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决饶不了他!” 他与罗天弈都认定是舒月岚所为,善如也不知还有何人,只能也以为是他。朱烨翻着盒内文书,又问道:“我写给你的书信呢?” “王爷写给我的信,难道我不该收着么?”她言语清淡,这句话柔柔说来,却是别样柔情动人心,朱烨看着她一时竟痴了。 善如问道:“王爷写给我的书信怎没好好收藏,却被人偷了出来?” 朱烨道:“我藏得很隐秘,奈何贼盗难防。” “王爷如此隐秘的书信都被窃了出来,贼人若要伤你性命呢?”她微微低下头去,“小蘘……怎能不出庵来?” 朱烨听了这句话,方知她不为他的陈腔滥调动心,只为担忧他安危而甘愿受人利用,心中百感交集,忽然抓住她双手道:“小蘘,你,你莫再回庵里去了!” 善如正不知如何应他,罗天弈忽在荷苑外唤道:“阿姐!我捉鱼回来了。”话音刚落,他人已走进苑里来,善如见他提着只竹篓,走过去打开看,桂松鲤鳊鲥好几样鱼,她挑了一条,道:“把这个煮鱼汤,我吃这个,其余的你们吃。” 他们小时来后湖捉鱼煮汤,采莲蓬打菱角,十月又来挖莲藕,人多时要捉三四篓鱼挖几十斤莲藕,然后就在洲上升火烹煮,吃饱玩足了方回。这些当做玩乐,是做惯了的事,朱烨也过来看鱼,见条条肥美,笑道:“天弈这摸鱼的本事又见长了。” 罗天弈带人拿船上捞网叉杆捕的鱼,倒没下水,随口道:“谢王爷夸奖。”又对善如道:“湖西那儿倒有些花看,我让人划了舟来,姐姐要不去湖里看花,要不去堤上走走,待会再来吃鱼。” 善如知他与朱烨有事谈,便道:“你好好煮鱼汤,可不要说什么惹王爷生气的话。”就出苑外去了。罗天弈吩咐丫鬟小心照看,又让仆从取炉具升火,然后提了竹篓去湖边杀鱼,朱烨跟过去帮忙。 那些王府跟来的小监婢从,也忙去收拾碗筷及一应调料。 罗天弈取小刀刮着鱼鳞,道:“王爷竟是什么话都跟阿姐说了!” 朱烨也有点气他,“让你说两句好话你不说,你姐姐好不容易肯出庵来,别说这些话,要我掏心挖肺给她都成。” 罗天弈冷笑,“王爷掏心挖肺又如何?你说再多话又有何用?” 朱烨不语,在鱼肚上划了一刀,那劲儿差点要将鱼剖成两半。罗天弈看一眼,又冷笑。朱烨道:“天弈,你若是心疼你姐姐,就帮我想想办法。” 罗天弈道:“我没办法。” 朱烨只好埋头杀鱼,罗天弈问他,“王爷府上护卫可是不够?这三番两次失窃物件,可要我调派人手过去?” 朱烨道:“碰上你们这种武功高手,你调再多人手来又有多大用?你不如说说,怎么把这盗贼擒拿回来,怎么惩治舒月岚那厮。” 罗天弈侧头瞪着他,“王爷,我都未必擒拿得住他,你可不要轻举妄动。” “怎么?”朱烨不悦道:“你还要放过他?” “王爷担心什么?担心他舒月岚若是攀上六皇子了,你这富贵王爷就做不成了?” “罗天弈,你爹才是被他打伤的人,我与他舒月岚有什么深仇大恨?” 罗天弈也去埋头杀鱼,一会低声问:“王爷可有天下之志?” 朱烨冷冷道:“这话不是你该问的。” “王爷若有鸿鹄志,避他六皇子做什么?” “放肆!” 罗天弈看下他手里的鱼,毫不畏惧地瞪着他,“王爷难道想让别人做刀,你做这条鱼?” 朱烨怒了,摔了鱼回荷苑。 罗天弈独自把鱼杀完,叫下人煮鱼羮烤鱼,待煮得差不多了才让人去寻了善如回来,三人就在荷苑里吃鱼汤。朱烨见着善如,立时说道:“小蘘,我不日就要进京为父皇贺寿,你随我去京师吧,你也要看看你爹。” 罗天弈插口道:“过些日我差事办完,姐姐会同我回京师。” 善如看下他两人,对朱烨道:“我同阿弟去吧。” 朱烨只要她不再回无情庵,对她样样顺从,当下点点头。三人吃了鱼汤,朱烨哄着她去湖堤赏花看柳,是日善如穿着绛红襟素藕色细绫衫,檀色遍地水红线绣芙蓉秋罗裙,朱烨头戴宝珠翊善冠,穿一身琥珀地织金水纹团龙宫绸袍,两人在湖堤上慢慢走着,湖风吹得两人衣袂飘扬,远远望去也是一对璧人。 罗天弈看着堤上的身影,猛地抓起桌上一把莲米狠狠掷进湖里,骂了一声:“懦夫!” 第三十七章 奸淫劫货亦可道 这一日罗家姐弟在后湖看花吃鱼,清早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云雾,将山林里的水汽蒸腾而去,待到破云而出时,鸟鸣天清,整个凤翔山庄显得格外明和。除了山庄门房里那个盗匪来客,山庄里人人看着这阳光都是神清气爽。 那个盗匪在这里候了一夜了,起初还沉得住气,在门房里将就窝了一宿,起身时饥肠辘辘,就有点焦躁了。 看守山庄的门卫没人理他,八个冷硬的汉子抱刀坐在庄门两边,通传的人除了最初跑了一回腿,便没再与他说话,他数次询问几时能进庄也只得到冷眼,如他这般能沉住气的,都很想砸桌子骂娘了,幸好在他骂出口之前,他从门房窗户望见庄内那块太湖石上的字,“凤翔”两字他还识得,这里是凤翔山庄,他握紧拳忍住了所有的鲁莽脾气。 青云帮主未必会见他。 更甚者,拿了他送官法办。 此刻,在这天下第一帮的庄门外,他孤身一人。 裴成志心里如吊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日光火热艳亮时,终于有个童子飞步过来,领了他进去。 跟着童子七弯八拐绕得头晕地走了约莫两刻钟,才进了一个小客厅,厅里两具客桌,墙上挂着字画,他往客椅上一坐,童子给他送了茶,还没等他问话就转入右侧一座屏风后了。他焦躁地喝口茶,就见屏风后出来一人,笑着问道:“可是通天寨裴成志裴寨主?” 裴成志冲他抱下拳,道:“正是,敢问阁下?” “杨牧风。” “原来是杨管事,不知舒帮主可在?” 杨牧风坐下,唇上两撇胡须抖了下,还是笑问:“裴寨主因何事欲见舒帮主?” 裴成志想不到进了门还有重重阻难,忍耐道:“杨管事可做得青云帮的主?” “那要看是何事。”杨牧风微笑。 裴成志道:“杨管事可管得上一十三道三百六十五处帮寨的事?” 杨牧风很诚恳地摇摇头,裴成志怒道:“青云帮主何在?” 杨牧风不语,屏风后传来童子的声音:“杨管事,庄主请裴寨主过去。” 裴成志理也不理杨牧风,径自奔屏风后去,后面也只有桌椅几套,眼前一个券门,他快步穿过去,前面童子飞步走着,领他过了一条甬道,出了一扇院门,又在山道上七弯八拐地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上一条竹阶,越过一道石桥,进入一片依水而建的宏伟院阁。裴成志纵然落草山林多年,此刻也有点发眩。小童带他从一处守卫森严的牌门进去,过了园苑水池,绕过照壁,步上白玉台阶,迎面一座辉煌肃穆的高门,左右石狮威武,又是守卫林立。进了这大门去,通过天井,才终于走入一间大厅堂。 这厅堂足有十丈开阔,左右墙面嵌了一列青云锦旗,旗下整齐的一排黄花梨太师椅,椅间有茶几,中间一条虎纹波斯地毯,直通厅堂尽头的台阶,阶接锦毯铺陈的石台,上设一座紫檀镶嵌白玉屏,屏上镂刻一黑色行草“修”字,字势肆意,十分大气,屏前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座精雕细镂的金丝楠木罗汉椅。 椅上空空不见一人,厅堂里除了他没有任何人。 裴成志正想破口大骂,忽见白玉屏边袍裾晃动,一人缓缓走了出来。裴成志见他身着金丝冰纹绾缘绛紫纱袍,发髻上紫玉錾金双簪,挑着两串同色玉珠璎珞,随发丝披落在两肩,这颇有点女气的装束,立时让他噤了差点出口的咒骂,知是见着了正主。 舒月岚随意在那张罗汉椅坐了,裴成志上前抱拳行礼:“通天寨裴成志见过青云帮主。” 舒月岚微微一笑,“裴寨主请坐。” 昨夜一通争议,今早何阆取来一些匪帮消息,与众管事又分析议论了一番,难得的众口一词,不希望舒帮主接见一个通缉犯。舒月岚听着那些议论,却越发疑惑几个匪盗的来意。杨牧风察颜观色,知要说服他不易,于是自告奋勇出来探口风,私心里还盘算着能用言语挤兑那匪盗离去最好,哪知他不是舒月岚肚里的蛔虫,舒月岚却清楚他肚里的蛔虫,竟一意孤行将人传了过来。 舒帮主的想法也不复杂,一群人议来说去不是个谱,让人进来说个明白再处置又何妨。 堂堂青云帮还能怕一个匪盗进门?说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众管事无语凝噎。 于是舒帮主独自接见了裴成志,还对门外童子吩咐,“给裴寨主看茶。” 童子转身去端了茶,忽见杨牧风走来,接了他的茶冲他使个眼色,童子便退出去了。杨牧风端着茶进了厅堂,一盅敬放在舒月岚手侧案几上,一盅端给了裴成志,然后就在舒月岚下首坐着。 哪能给匪盗可趁之机?杨牧风不死心。 几个管事议谈出来的结果,大有此匪乃亡我青云帮根基而来之忧患。舒月岚也就任他陪座了。 裴成志哪里是来喝茶的,这一夜泡磨下来,他是坐都坐不住,又冲舒月岚行了一大礼,急道:“裴某冒昧前来凤翔山庄,求舒帮主一事。” 舒月岚仿佛知道他欲求何事,又仿佛全然不知,只是神色淡淡地道:“裴寨主请讲。” 裴成志道:“裴某此次上凤翔山庄,是受山东河南三十七处帮寨所托,求青云帮主为黑阴山上冤死的八十三名兄弟讨一个公道!” “你说的可是唐门那位九小姐的事?” “正是!那位九小姐四处谣传,说她被黑阴山的兄弟污辱,以致薛七郎上山屠贼为她报仇,她一个女子聒不知耻,却连累上百兄弟因她惨死还背负奸污之恶名!舒帮主既有耳闻,想必也知此事全是她妖言惑众胡说八道!” 舒月岚侧了下头,奇怪地看着他,“你们黑阴山兄弟是否玷污了别人姑娘,我如何知道?” 裴成志臊红了脸,却是急的,道:“舒帮主,当夜裴某也在黑阴山,只不曾与那个唐九小姐照过面,当夜聚集在山上的兄弟也有百来号人,除去枉死的八十三人,裴某也与其它躲过杀戮的二十余位兄弟对过话,有见过唐玉冰与薛七郎二人的,也有事发时在场围观的,都说没有人污辱那位九小姐,兄弟们操刀子打劫杀人的,敢作敢当,绝没有人会撒谎!” “若无其事,薛七郎为何会发狂杀人?”舒月岚却不为他言语所动,只是逼问了一句,裴成志臊着脸,一时却又不知如何说,舒月岚坐正了身子,手指在扶手上轻敲了下,冷冷逼视着他,“裴寨主,你不与我提此事便罢,你既说了,若有一言半语虚假欺瞒,今日你进得我凤翔山庄来,就得折了双脚出去!” 裴成志嗫嚅道:“兄弟们都说,那位唐九小姐是自愿的,既是自愿的,自然不算奸污。” 舒月岚没说话,谁又能相信,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会跑去贼山匪窝自愿给山贼污辱?但裴成志却又不似说假,这帮拎着脑袋烧杀劫掠的匪盗,奸污个把女子却也没必要说假。杨牧风这时笑了笑,说道:“裴寨主,不管人九小姐自不自愿,你们兄弟确实是有人与她,嗯,有染,哪怕是自愿偷情、苟合吧,引得她情郎狂性大发,这通奸被杀,又何冤之有呢?” “杨管事,黑阴山上死了八十三人,不是八十三人都玷污了她九小姐。”裴成志怒气上来,索性认了这奸污的名,不与他作言词上的争辩,只道:“即便这八十三人都犯了奸淫之罪,兄弟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就是通奸被杀了,也无二话可说,更不会喊冤!” 杨牧风还是笑道:“那裴寨主此来凤翔山庄,不是为了给兄弟洗刷冤名,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想要我们帮主讨什么公道?” “若只是这八十三个兄弟在黑阴山通奸被杀了,裴某也不敢为这等事上青云帮来!”裴成志一转头,却向舒月岚道:“去年腊月,虎啸帮、洪岭寨、铁岗寨和我通天寨几处帮寨的兄弟合伙劫了泰安府的粮仓,得了粮米有一千多石……” 杨牧风抖了下胡子,不想他这等事也这么坦白说来,舒月岚却只听着这匪盗述说,神情淡然,裴成志道:“……每年冬月天冷,佃农富户收成都不好,各处帮寨的兄弟就抽不到什么油水,雨雪一下路一封,商旅也少了劫不到什么钱财,因此邻近的几十个帮寨私底下都有协定,冬月腊月里劫到的钱物不论多寡,各帮寨都要拿出一半来,选个天好的日子,又选寨里头目一二人,共聚一处,把那一半财物合在一起,再按各帮寨功劳和人头分赃。这么分,原来劫不到财的不致饿死,财物多的帮寨虽有些吃亏,但来年他要劫道,他处兄弟都会让着些,他若有难,吃过他粮米的兄弟也会帮忙。虎啸帮和我通天寨几个劫的粮米最多,因此选了腊月十八那一日,发贴各处帮寨来黑阴山分粮,当日来的有山东河南等三四十个帮寨一百余号人,大伙凑起来的财物虽不富余,分一分却也都能过个好年。当夜虎啸帮作东请各处兄弟喝酒吃肉,不料想那个唐九小姐却闯入了黑阴山。” 舒月岚微微点下头,这些盗贼山匪聚一处合财分赃,名为周济同道兄弟,实是结义联盟,这点裴成志没细说,舒月岚也只是点个头示意他说下去。 裴成志道:“山上的兄弟都没见这位九小姐,也无人识得她,她一个孤身女子深夜在山寨里走动,若知道她是江湖上恶名远播的唐九小姐,哪个敢去调戏她?她自己不闹不逃不求人搭救,若不自愿,她一身毒药使出来,哪个是她敌手?后来薛七郎上山寨寻她,这薛家小郎没什么名头,更没兄弟识得他,哪知他剑法高强,一下发起狂来竟无人打得过他,当夜聚在山上的兄弟就有八十三人惨死在他剑下。” 杨牧风看舒月岚只是听着,他多少有点了解他家帮主脾性,这裴成志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究明根底,舒帮主是不会对这事有任何说法的。他斟酌了下,又笑着接口道:“即便如此,裴寨主和其他兄弟要寻仇,也该寻那薛七郎去,总不能让青云帮来出这个头,替你们报这个仇吧?” 裴成志忍着气,这个杨牧风一直在推委,说到底这事与青云帮无关,不论因果好歹,最好都他们这些匪盗自个担了,杨牧风不想他们来青云帮求这个公道。但是,他杨牧风不是青云帮主舒月岚。裴成志说道:“这为寇当盗的哪一个不把性命寄放在阎王那里?哪个死了还指望有人给他报仇的?杨管事多虑了!” 舒月岚忽然微笑道:“那到底是何事把裴寨主逼上青云帮来了?” 第三十八章 盗亦有道道可道 裴成志一窒,这舒月岚不知到底知晓多少事,才说得出这个“逼”字。 他继续道:“那八十三个兄弟死了,唐九小姐却将这事在江湖上四处谣传,她是唐门之人,唐门的弟子就在川蜀、关中各处寻盗匪山寇的晦气,数月来不知有多少绿林兄弟被毒死在他们手里。”江湖传言唐玉冰叛出了家门,唐门中人因她毒术高强无人敢招惹,但她毕竟出自唐门,出了这等事,唐门自然脸上无光,那些唐门子弟不敢去寻九小姐的晦气,就只寻这些盗匪山寇的晦气,他唐门擅毒,这些盗匪自然消受不了。 裴成志又道:“这唐九小姐是薛七郎的情人,薛七郎为她屠杀那么多人,江湖上竟无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薛家和其他姻亲大族,多有朝廷上当大官的,莫不以他诛匪称善,褒表功劳传训子弟,都拿绿林当做立功晋官的垫脚石。将门世族中,便有子弟专挑道上的兄弟生事,哪个倒了霉落他们手里,财路断了,性命也难逃。” 这江湖上的纷争,舒月岚自然有所耳闻,薛七郎以快雪剑法杀了八十三贼盗,薛家一夜间声名显赫,这些世家望族几百年来互有通姻,本就荣损一体,虽不待见那位唐九小姐,但他们自家人可打可杀可嫌弃,却怎么容得外人玷污?因此那些门阀望族一则争劳剿匪立功,一则也觉暗伤了脸面,竟也到处打杀匪盗。 裴成志顿了下,又一字字道:“最可恨的是,这薛七郎当夜杀了人,还将山寨里兄弟们劫来的财物都送交去了官府!” 如此一来,不只唐门与薛家这些大门大派世家望族私下争杀匪盗,就连朝廷也都发文各处诛剿了。 这些事青云帮不可能全然不知,杨牧风却又笑道:“裴寨主刚有一话说得好,你们为寇当盗的都把性命寄放在阎王那里了,既出来为寇当盗劫财掠货,自该料想到有这样的结果,纵是丢了性命也怨不得别人,又有什么公道好讨?” “弟兄们原也料不到有这样的大祸,更以为是咎由自取,直到有一天突然有弟兄探听到了一件事,原来当日我们劫了泰安府粮仓,那在泰安任知府的正是薛七郎的亲哥哥,薛家二郎薛芸。” 舒月岚听明白了,道:“你们劫了泰安府粮仓,因此以为是薛家兄弟为避薛芸失职之罪,使计追赃杀盗,却拿唐九小姐坑害你们?” 裴成志怒道:“岂不正是如此!” 舒月岚又敲了下扶手,冷冷道:“你们毕竟是劫了粮仓才惹了大祸。” “道上的兄弟也要吃饭。”裴成志道:“不是每棵庄稼种下去都有收成,不是每一帮每一寨都能如青云帮,有偌大的产业和财富养着帮下兄弟。我们这些落草为寇的,也不都是生来就爱打劫杀人,有多少人也是被逼上梁山的。这一十三道上的帮寨,有多少兄弟和青云帮中人沾亲带故,青云帮有多少买卖也是这道上帮寨给面子做下来的,难道青云帮能和我们这些贼寇撇得清么?” “青云帮不做杀人越货拦道劫掠之事,我舒月岚更不是盗枭匪首!”舒月岚当然不是他几句话就能拿捏住的,更不可能因他几句话就去讨这个所谓的“公道”。 裴成志听他这话似是看不起绿林匪盗,一时怒火中烧,脱口道:“今年三月,山西——” “咻——!” 他话甫出口,耳边忽响起金石破空之声,那声音才在耳际一响,忽又消失,他只觉嘴颊上火麻麻地刺痛,伸手一捋就摸到一缕缕血丝。 裴成志定眼望去,舒月岚手侧那只盅盖上还隐隐有血迹,他不知几时出的手,拿茶盅盖子划伤了他脸颊。裴成志只伤着皮肉,但他望见了舒月岚的眼神,那眼神比他们抢劫杀人时还要冷酷阴狠。这一盖子只是警告,有些话他可以说,有些话他得烂死在肚里,如果再有一句出言不逊,舒月岚要折的就不是他双脚而是他脑袋,那个瓷盖子划的也不是他脸颊而是他脖子。 这个通天寨寨主能被几十处帮寨推选过来,临急又受那炳爷所托,不只因他是黑阴山的幸存人之一,更因他这人多少有点脑子识得进退。他们这些盗匪知道舒月岚不好惹,武功又奇绝罕有对手,更兼此时对他有所求,自然不敢得罪,因此裴成志很识相地单膝跪地,道:“裴某不识好歹,言语冒犯,请舒帮主宽宏饶恕!” 舒月岚任他跪着,也不说什么,杨牧风上前把他那盅茶端去换了,捧了一盏新沏的给他,舒帮主这才喝了口茶说:“裴寨主请坐下说话吧。” 裴成志却还是跪着抱拳道:“舒帮主,青云帮和一十三道上的帮寨总有点买卖上的交情,道上的兄弟既托了裴某前来,裴某就是冒死,也要求舒帮主为兄弟们讨这个公道!” 舒月岚道:“裴寨主言重了,青云帮能在江湖上立足,靠的不只是四方交情,还有是非道义。你们劫粮在先,辱人在后,拿什么去讨公道?” “舒帮主,奸污九小姐的人早已死了,就是劫粮,也该是裴某等人去坐牢问罪。可薛七郎交上官府的,不只泰安府那批粮食,还有其他帮寨劫来的财物。这一十三道上的兄弟并非都是凶徒恶霸,官府若一处处查杀下来,不知要枉死多少人,青云帮的兄弟也难保不受无辜牵连。这帮寨里男人死了,剩下的妇孺怎么活?舒帮主,青云帮是讲道义的,却要对这道上的千万条人命袖手旁观吗?” 这盗头又拿道义博同情了,舒月岚还没说什么,杨牧风先出声了,依然很可恨地抖着胡须笑,“官府年年剿匪,也不见匪盗绝了,这绿林道上能人异士多了,裴寨主还是不要长他人志气,灭了自家威风。” 裴成志哪里还管他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望着舒月岚阴沉的神色,一咬牙道:“只要舒帮主管下这事了,别说我通天寨裴成志,这一十三道上的帮寨都愿以青云帮为尊,从此唯舒帮主之命是从!”这人杀人抢劫,也是条血性汉子,此刻却生生向这个青云帮主磕下头去。 杨牧风不敢开口了。 这些匪盗求上青云帮,不可能不先作万全估量,青云帮凭什么平白为他们出头,是非恩怨情理道义讲不通,他们就只能许以重利。 舒月岚不语,偌大个青云帮,帮里又多少人命,他做什么都是牵一发动全身,不能不思量。 但是,对于舒月岚而言,一十三道上的匪帮贼寨都归顺青云帮,这个利诱是巨大的。 第三十九章 诸事可算防为上 “啾啾!” 万籁俱寂的厅堂忽然传进两声清脆的鸟鸣,那屋外的夏日顶上的青天,鲜亮而广阔,鸟雀自由欢叫,却又有什么生死烦恼。 舒月岚听着枝梢鸟鸣,微微笑了起来。他喜欢这个山庄,喜欢山林间藏匿的种种小玩意,它们会忽然冒出来又忽然消失,就如平静湖泊里荡起一点涟漪,想寻找时却不知何处去了,凭空惹人遐思牵念,无端端地喜爱。 他微笑着,如山庄晨早间的云烟,万般情绪忽然隐匿无踪,让人捉摸不透。 舒月岚的长相有七分肖似母亲,他母亲年轻时也曾艳压秦淮河,美貌在一众名妓里数一数二,他生来就很俊美,尤其他的微笑,真真如月下烟岚,虚渺空蒙极令人着迷。这个山庄里喜欢他微笑的人很多,可惜不喜欢的也不少。 杨牧风就很不喜欢,与彭春常几个管事一样,看着舒月岚的微笑,就宛如对着绝世无双祸害,那不是入山喜逢仙云,而是顶上冒出了阴煞气,不由地肉颤心惊,他完全看不透那微笑背后的心思。 这厅堂里紧绷的气氛忽然松弛下来,裴成志不知他以命相赌的一腔壮烈豪情为何突然像打在棉花团上,他茫然抬头望着罗汉座上那个青云帮主。 “裴寨主,这事过两日再议。”舒月岚淡淡地说,又吩咐杨牧风,“裴寨主远道而来,你安顿一下,先在山庄里住几日。”说完起身,径自转过白玉屏后走了。 裴成志完全不知所措,他慢慢站起,忽觉冷汗冒了一身。 杨牧风叫来庄仆给这个匪盗安排了住处,也向那屏风后走去。屏后又只是个小隔间,仅有一具摇椅,杨牧风看了眼纹丝不动的椅子,青云帮事务繁多,每次舒月岚不想进厅堂议事,就会坐这摇椅上听,待议事的一干人都争论完了,再出面处理。然而杨牧风也知道,这个小隔间可以布置多少人手,只要舒月岚一声令下,就可以对厅堂里的人作伏击刺杀。 隔间的侧面是个木门,轻轻推开,眼前一条通廊,两边数间厢房,也是个小院。左侧头间房与前面大议厅只一墙之隔,此时敞着门,杨牧风走了进去,就见舒月岚一只脚搁扶手上,半卧半坐在椅,神情很随意地翻看着一堆纸册。 房里四面书架,也有书桌椅凳茶几若干,还有另外四五人在忙碌着。早间议事时王晟与白兰相又将匪盗的事在此细述过,领了几道指命下山而去,彭春常想起舒帮主欲打织造的主意,也随同下山去看织坊了。吴玉侯自忙凤翔卫的事,青云帮日常的事务向不参与,这房中几人也是管事,和杨牧风一样,每天要为舒月岚处理各地产业的种种事务。 青云帮与凤翔山庄本是一体,凤翔山庄在明,不便经办的事,便由青云帮暗中处理。杨牧风管的便是凤翔山庄明面上官面上的事。 杨牧风在他那张书案边坐下,他知道舒月岚在查看这些时日聚集到应天府的江湖人名册,舒月岚不开口说话,他也只处理手头的事。各人偶尔有事议论,即便意见相左,也没敢在舒月岚面前争吵。 舒月岚看了几个名册,似是觉得无趣,忽地开口,“前堂的话,你们也听到了,都不想我管这事么?”他问的是房里另外几人,杨牧风是不用问的,当着舒月岚的面都想挤兑走裴成志了。 这些管事有从前跟过他父亲的,像杨牧风年只三十来岁,却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也有他任帮主后提拔的,还有机缘巧合与他结识入了青云帮的,一个个都是帮里能力超群的骨干。能给他处理青云帮事务的,一身武学修为自然也不弱,他在前堂与裴成志说的话,这几个在墙后也都听得明明白白。可惜他这么明知故问,也只让忙碌的几人稍稍停顿了下,只换来三句话: “管之如何?” “如何管?” “不如不管。” 事涉绿林道,这些人意见空前一致。舒月岚勾起嘴角,欲待说什么,何阆手里整理着来南京的江湖人名册资料,开口说出实情:“帮主,绿林道上的帮寨多如牛毛,哪能尽都收服?裴成志大言不惭,他又哪里做得了各处帮寨的主?” 杨牧风叹口气,劝道:“即便都收归青云帮了,这些贼盗看来讲义气,临危时怕不还是只顾自家,哪里会服青云帮的管束?金沙帮不也说叛就叛了?” 舒月岚不悦地道:“不提金沙帮。” 何阆却又道:“如今天赐府对我们虎视眈眈,昨日损了罗天弈不少爪牙,这许多江湖人齐聚南京,不正好受他暗里唆使,冲我们挑事?帮主却管几个贼盗做什么?何况杀那黑阴山贼盗的人,可是薛家七郎太子妃之弟薛若。” 这个薛若,说俗了,那是东宫太子的小舅爷,如今还剿匪有功。 舒月岚看着花名册,又翻开纸卷看那些人画相,杨牧风看他不言语,心头暗惊:舒月岚,你与天赐府不和,已不容于丹阳王,如今与六皇子又有嫌隙,难道还要再得罪东宫太子? 他正自胡猜乱想,忽见舒月岚瞥来一眼,扔了张画纸过来,疑惑地问:“这女贼,不是天赐府的?” 杨牧风起身捡来看了,也略有点惊讶,“飞天凤?”他极速地阅过画相旁写的几行简介,这只是个在江湖上略有点名气的小贼,他不由皱下眉道:“看来是被罗天弈利用了。” 舒月岚似是想起初七那日的诸多事,想起那双火一样仇恨的眼睛,刻下还议着山东盗匪的事,心情实在欠佳,冷声道:“既然也是道上的人,就该掂量掂量,青云帮也是她能闯的!” 杨牧风低声道:“我让人盯着点,罗天弈不杀她,怕是要任她找青云帮麻烦。” 舒月岚不再理这事,这么个小贼,还不足以令青云帮麻烦。他忽又问:“你们说,罗天弈弄了这么多人来南京,要挑什么事端?” 这几日云聚南京城的世家门派,明面上是接了昭园请帖而来,其实昭园园主不过在户部挂个闲差,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识得那么多江湖人物,背地里还不是天赐府使了一把力。 几个管事里一个略年轻的,生得斯文秀气的男子,这时从案牍上翻出张请柬奉给他,说道:“十五昭园的鉴宝茶会,帮主不如不去?” 帖子送来已久,男子只是翻出来提醒他。舒月岚拿了帖,又翻看那些名册,忽然怔了下,一会才淡淡道:“这倒不能不去。”他将名册并帖子往桌上一掷,坐正了身子道,“凭这些人,能对青云帮做什么?” 那年轻男子名叫林灿,见他问又道:“这些人明面上是接了昭园请柬来赴会的,与天赐府和青云帮都无关,青云帮若按兵不动,他们要挑事端必然有种种名目,帮主让各处严加防范便是。但昭园办这个鉴宝会是罗天弈暗中授意,他们却并非毫不知情,罗天弈若节制他们生事,必然要在鉴宝时对帮主不利,会出什么意外,帮主可曾想过?” 舒月岚道:“离鉴宝会还有六日,罗天弈不会闲着,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弄垮青云帮的机会。” 林灿面露忧色,说道:“帮主也看了名册,单凭这些人如何弄得垮青云帮?当年帮主伤了罗靖道,虽说是他天赐府定下的规矩,擂台上死伤各安天命,罗天弈没脸面向帮主寻仇,可他却会千方百计置帮主于死地,这人心思诡谲,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帮主在此探论他会唆使这三山五岳各门派做什么,倒不如不管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索性不参与这昭园鉴宝会,或者,让这个鉴宝会办不成。” 舒月岚微微一笑,又看向其他几人。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捋着山羊须,正是韩佑武外祖父郭元海,老人家慢慢说道:“这么多年天赐府与青云帮势同水火,江湖上尽人皆知,各大门派各有山头自有宗法,也不会受他天赐府管束,便是那些世家望族也只是慑于他权势,与他天赐府并不同心,若说罗天弈能唆使这些江湖人做什么,或在鉴宝会上如何对帮主不利,未免言过其实,昭园的主人也不会任由罗天弈胡作非为,毁了他昭园的声誉。” 杨牧风望过来,接口道:“罗天弈并非无缘无故来南京,他也未必是冲着帮主和青云帮而来。” 郭元海又道:“他有皇差。” 林灿问:“皇差是什么?谁又知道?” “昨日罗天弈带了两支天隼出门,却去与一个叫周常顺的人牙子买奴婢,那人平常也卖些别的杂货,他的差事怕是与户部有关。”何阆忽然道,“京师前后来了两道消息,只说圣上密旨,百官俱不知情。” 这天子密旨皇家差事,岂有百官俱不知晓的,部阁里多少谋臣智士,不说个个老奸巨滑,却都是人中精怪,揣测圣心俱是一把把好手。此事明摆着要人猜,众人皆默然,舒月岚千头万绪,转念又问:“顾思弦要在昭园请人鉴宝,那几样宝物底细可探清楚了?” 顾思弦是那昭园之主,昭园年年办茶会,顾园主不过是挂个地主的名头,实则是朝廷为茶马边贸事办的招商会,这次顾思弦发帖请了诸多武林人士,可不是来品茗的,只是选了茶会同一日举办鉴宝盛会,名义上就是请人鉴赏几件碧落城宝物。 但是坊间暗中流传纷杂,出了几样宝物都说来自碧落城,譬如昨日那白壶与镇尺,众管事八成断定是赝品,然而昭园所鉴是否便为真品,连青云帮都未曾摸清楚。因此林灿悬着心生怕鉴宝会有险,杨牧风等人又猜测着这宝物与罗天弈的皇差有关,舒月岚也是转着这个心思,他不怕涉险,却不能不防范。 这事被他们绕来绕去一番讨论,陷入了僵局,舒月岚道:“这么说来,只能静观其变?”舒月岚可不喜欢被动等着别人生事,几人正寻思着如何防患于未然,门外忽有人禀道:“帮主,府城里有信来。” 何阆诧异地望去,舒月岚转眼正见楚京满头汗走了进来。日光从他身后压进门来,明烈艳亮,昨日下了半天雨,今日这暑热一涨开来,又真让人难受。晌午都过了,舒月岚一边吩咐人送来午膳冰块,一边问:“什么信?” 昨日凤翔卫与天隼打了那么一场,罗天弈行事素来狡猾,为免横生枝节,舒月岚又让楚京跑了一趟药庐,交办了些事。他倒没想罗天弈今日陪他姐游湖去了,心思根本没放这茬事上。 楚京跑一趟府城,总会给他探些城里消息,这回连信都捎来了。几人吃着午膳,耳朵里听着他说话。 楚京道:“龙胜赌坊的龙四带人砍了崆峒派的弟子。” 他将书信递过去,那只是各处商号传递消息的信件,并不会详述细情,舒月岚看也不看扔给了何阆,只问:“怎么回事?” “昨晚龙四的一个小妾被人睡了,还死了两个门卫,龙四毒打了那小妾一顿,问出奸夫是崆峒派弟子,杀死两个门卫的也是崆峒剑法。” 舒月岚又问:“龙四砍死了人?” “奸夫死了,还砍伤了其他几个崆峒弟子。” 舒月岚不置可否,对他而言,这种事根本不足一提,只不知这事是否仅仅是个意外。杨牧风却问:“两个门卫是那个奸夫杀的?” 楚京撇撇嘴,道:“听说他只认与那小妾私通,临死还喊着没杀人,崆峒派的弟子也没人承认,可尸体上是崆峒剑法假不了。” 林灿道:“崆峒掌门可是带人杀了回来?赌坊那边如何了?” 楚京摇摇头。 林灿又道:“这事怎地有点蹊跷?难道与昭园的鉴宝会有关?” 这点楚京答不了,杨牧风也皱起眉,奇道:“偏这时节出了这档子事,既是他门派剑法却又死不承认,难道真死得冤枉?”舒月岚嘴角弯弯,斜眼睨去,“牧风啊,这通奸被杀,何冤之有啊?” 杨牧风干笑两声,舒月岚可不喜欢胳膊肘往外拐的话,他只好道:“不知会否有人栽赃嫁祸故意陷害?” 舒月岚冷笑,“能将别派武功使用自如的,这南京城中还有何人?但他怎会如此自降身份!”他推了下桌上的名册信件,起身道:“你们看吧,有什么事再说。”这大半日里没一件好事,他是真厌乏了,丢下大堆事务便径自离去。 楚京忙跟了过去,他这个凤翔山庄的管事,管的都是舒月岚的杂事。 第四十章 混水无心手底生 凤翔山庄建在山岭间,出了议事的庭院,便是石径林道,道旁芭蕉芦苇,山花姹紫嫣红夹杂其间。舒月岚在前面漫步而行,过了一片竹坡,又过了两汪池塘,石道边垂柳依依,穿过柳荫又见一条菖蒲小径,夏日里时闻蝉鸣虫蛩欢叫,鸣叫声里还有数声欢笑从小径后传来。 舒月岚望那片笑声而去,小径后是座六角亭阁建在山石间,亭檐挂着金铃,偶有山风吹过,叮铃铃地也像是在欢笑。亭阁里几个女子在玩闹,他沿着石阶慢慢走了上去。 楚京看他去找女人玩了,也自去寻其它事做。 舒月岚才走进去,亭阁里便有丫鬟笑着说:“凤夫人,庄主过来了。” 凤烟转过身,眉眼带笑地迎来,俏生生地说:“庄主怎地得空了?” 舒月岚捏下她脸颊,道:“无空,看你又在玩什么?” 凤烟嗔道:“奴家还有什么玩的,不还是几个小游戏。” 舒月岚看亭里石桌上摆着几盘瓜果,还有几把鹅羽小箭,一只小金壶挂在亭柱上,便知她又与丫鬟在玩投壶。他拣了根羽箭随手掷进壶里,笑道:“我陪你玩。” 凤烟从前也习过一些武艺,只是她不喜武刀弄剑,所习不过几手花架子,与一帮丫鬟玩个游戏更用不上武功去玩,这时见他来玩闹,笑道:“不要你陪,这儿没人玩得赢你。” 舒月岚又挑了根羽箭投去,直打亭柱上连壶边都没沾着就弹了出去,也笑道:“你瞧,我也投不中。” 几个丫鬟抿了嘴笑。 凤烟目光流转,也去拿了根羽箭望着他道:“庄主要玩也行,只是你投中投不中都不作数,我和丫鬟们若是投中了,却要有彩头。”这天气炎热,偶有山风吹来也吹不散热气,她脸上沁着一层细汗,双颊艳红如春花,一笑间神采飞动,十分娇俏可爱。 舒月岚不由问:“什么彩头?” 凤烟道:“这也不要稀罕的,若是中一个,庄主要赏一颗拇指珍珠。” 舒月岚微笑:“依你。” 两人并几个丫鬟便在亭阁里玩着投壶,那只金壶壶口小如金鱼嘴,羽箭十有五六投准了又弹出来,真投进去了丫鬟们都拍掌欢呼,亭阁里一时倒也热闹欢乐。 舒月岚坐桌边看她们玩,拿了瓜果吃,凤烟投了几箭中了三个,也识趣地坐下陪他。舒月岚拣了颗葡萄喂她口中,看她吃了低头吐籽儿,忽然低声说:“封衡来应天府了。” 凤烟半晌抬起头,眉眼却含笑依然,“庄主,这与凤烟无关。” 舒月岚看了她一会,才慢慢微笑起来,他这风轻云淡的微笑,却让凤烟心神有点乱,丫鬟们又有个投中了,亭阁里欢呼雀跃,远处垂柳下池波粼粼,却默默无声。 凤烟给他剥着葡萄皮,看他时却又有了几分脉脉含情,悄声问:“庄主今夜过来么?” 舒月岚搂住她,在她唇上吻了一阵,又抓了几根羽箭给她,道:“去玩吧,给你一盒大珍珠。” 凤烟笑了下,“这可谢庄主了。”她从来不去猜测舒月岚的心思,舒月岚不缺女人,他想找她就会找她,不会事先打招呼。 亭阁里几个女人玩闹着小游戏,舒月岚陪玩了几把,也索然无味,夏日冗长,未时却过了,正吃果子想着青云帮里一堆杂事,楚京忽又折回来,站在亭外唤道:“帮主。” 舒月岚问:“又是什么事?” “是醉月阁……”楚京扫了眼亭里的人,迟疑了下。 凤烟打眼望来,对舒月岚笑道:“我和丫鬟们玩,庄主有事就去吧。” 舒月岚看着这个乖巧的美人,半晌又只是微笑了下,就下亭阁去了。 他从柳条下走过,随手折了几根柳枝荡着,楚京落了半步,跟随着边道:“午间泰山派的人去醉月阁吃酒,说是酒里掺水和酒保起了争执,酒保被打了几拳死在后厨里,店里其他伙计一时气怒,和泰山派的动了手,店砸了伙计死伤了几个。” 舒月岚脚步不歇,只往柳后池塘去,池上也有曲径小桥,桥下水草青萍,游鱼出没波影荡漾,饶有趣味,他在桥上停下,看着水鱼出神。 这青天白日天朗气清,哪里有风云涌动,却扰得水波怪影幢幢翻腾着腥味? 楚京不再说什么,两天前舒月岚还在醉月阁斗酒,他还在那里杀人,这江湖仇杀仿佛稀松寻常,一时意气便赔上数条人命,但谁的地头能被外人这般欺压上门? 舒月岚站了一会,却问:“卢休不在?” “还在药庐里医治韩铁几人。” 舒月岚点点头,正要下石桥去,忽见杨牧风匆匆往水塘走来,便待他过来问:“可是哪里又出了事?” 杨牧风点头道:“南秣马店。” “马店?” “武当的人去租马,马突然暴毙了,马僮与他们争执,索要赔偿,反被推了一掌死了,店里的人因此与他们打了。” 舒月岚按着桥栏,“那些人不知是青云帮的商号?” “对方是武林中人,打起来了店里会告知。但出了人命,谁也很难收手。” 不管有心无心,这些武林中人砸了他场子。 舒月岚柔柔道:“韩佑武在做什么?商号里的伙计平日不管束教导么?” 杨牧风小心回道:“小武这两日忙着清查帮众,难免有些疏忽,商号里的事四部管得多些,让他们两部趁此事都整顿一下?” 出了一个金沙帮,帮里总得排查下隐患,各处分堂与南直一院五部的人都没闲着。舒月岚点下头,心思一转,疑道:“莫非是罗天弈指使的?” “除非咱们商号与他户部差事有关,又或背后另有阴谋,不然罗天弈岂会神仙下凡,做这种意气之事?”杨牧风抖着须子,若是无故砸场子,青云帮也会砸回去,这不跟昨日那场厮杀一个样?简直就是蛮干,实在有损双方威名。 舒月岚不语,这种事照例会由三部查探真相,一院去与那几个门派交涉,白兰相与王晟自会处理,也不须他再吩咐,杨牧风与他猜度了几句,便离开办事去了。 舒月岚随意瞥了眼,见楚京屈着一膝坐曲栏上,便把手里柳条挑去短细的,单留着一茎叶稠美的长枝儿,说道:“考教下你武功。” 楚京瞪眼一怔。 舒月岚走入一座水亭,傍着亭栏,将柳条伸出去,在池面上缓缓划了一圆圈。微漾的水波随着柳条划过,泛起一个圆形水纹,一尾尾游鱼自水底窜出,在水圈里涌动,圆纹仿佛被煮沸了般喷溅起大大小小的水花,周围有鱼影出没,却都游不进水圈里。舒月岚收了柳条,微笑道:“数一数这水圈中多少鱼。” 那水圈里的鱼儿簇头叠尾,上下浮沉,到处涌窜,既不能排好队一动不动让他计数,也不能跳上来向他报数,楚京皱了眉,叫苦:“难道要我一条条勾上来数数?” “这算什么功夫?”舒月岚冷哼。 “捕鱼的功夫!”楚京不给他设限的机会,拔出双钩向圈里水鱼撩去,他手法迅疾灵活,一挑一引,一勾一条,鱼儿接二连三被金钩挑出,甩向水圈外逃生而去。他勾得起兴,索性将鱼儿抛高溜圈,一条条弄得晕头转向。 虽没计那被挑出的鱼数,但出了多少勾,他心里有数。 舒月岚看着他这类似无赖的杂耍功夫,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好歹他没将鱼弄死或者干脆一条条叉上来算,手上灵劲还是有的。 水鱼受惊,不少沉入水底,楚京凝目细看,耐心地等了一等。 水里没有饵,鱼群只是被池底旋转的水涡逼得藏身不住,才纷纷冒头而出。 舒月岚坐在亭边看他耍鱼戏,思绪一飘,又去想数日来南京城里桩桩件件的事。他想得远了,忽然想到那碧落城去,那座海外仙城的传说还是年少时听闻,某一年碧落城主踏海而来,还到这南京城中与他父亲舒栾比了一场剑,可惜他被勒令看守山庄,无缘得见。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至于后来,碧落城销声匿迹,也快有十年了。 无端端,为何会冒出碧落城的宝物,在这南京城里搅起风波? “五十三条!”楚京叫了句,金钩在栏杆上拍了一拍。 “五十六。”舒月岚冷冷地,眼底露出鄙视,仿佛在说“都给你挑着算了还能算错”。水纹上沸溅的水泡渐息,他朝水圈底弹了三指,三条鱼儿随即激射出水,也许是底下旋涡太急,这仨翻着眼白早就窒息死去。 舒帮主柳条儿一圈,围住多少鱼儿,自个儿一清二楚。 “噢!”楚京拍了下脑袋,“死鱼也是鱼。” 正想这考教算过去了,哪知舒月岚换了个方位,把柳条儿一划,又围下一圈鱼,“再数!” 敢情玩这戏鱼的把戏,比与女人玩投壶更有趣似的。 楚京目瞪口呆,暗骂这池塘里的鱼怎么那么多。眼看舒帮主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数鱼,实在没脸再拿钩挑鱼。想一下,学着空手去拿鱼,只不过不是用指弹,而是用掌凌空吸附。舒月岚那一圈,水涡里自然蕴含了他的功力,楚京运劲于掌指,每次也只能吸上个两三条,这倒考教了他的内功。 可惜舒帮主轻哼了声,并不满意。 果然,待他这一圈鱼数完,舒月岚又换地圈鱼,要他再接再励拿出真本事完成考验。 楚京脑门上飞了一圈鱼,心窝里焗着一锅鱼羹,无可奈何接受天命,人生而有别,他就是舒帮主不舒心时给他解忧消遣的。 忽忽一个多时辰过去,杨牧风去而复返,与何阆一同过来。 杨牧风脸色凝重,吃惊地看了眼一掌掌击打着池鱼的人,还一条都没打死,不知是什么缘故,继而又把这事丢开,依旧神色凝重地站在一旁。 何阆呈上几张信纸,向舒月岚禀道:“城里几处商号被人打砸,都是一些江湖帮派所为。” 舒月岚猛地抽过信纸,迅速阅览,脸上神色刹时如修罗森冷。 除了龙四杀奸夫那一事和酒阁、马店被砸外,还有一间金店、一间巾帽铺、两间粮行、两家茶社、一个木器坊也出现了打砸事故,起初都是店伙与顾客言语冲撞,最后演化成打斗杀人。本来只是些手无寸铁的伙计,再添三两个看店的打手,怎么也打不过那些舞刀弄枪的江湖人,一院的巡卫不是赶不及援手,就是赶到了,双方大打出手,更添死伤。 粗略看下来,除了店铺被砸毁,枉死的人命已有几十条。 有些还是店伙的家人,依住在邻近或店铺后院,老幼妇孺,冲过去救人拼命,结果拳脚无眼刀剑无情。 “无极门,华山派,斧帮金镖局流星帮飞花宫……这些帮派是疯了吗?”舒月岚不敢置信地喃了一句,看向报信的两人,杀气森然地冷道,“谁能驱使他们肆意行凶?” 楚京停了击鱼的玩戏,按着栏杆震惊地听着这突来的消息,亭边水涡飞转,游鱼还在不住涌动。 何阆答不出话,舒月岚向杨牧风横去一眼,“你说他神仙下凡闲过了头?” 杨牧风胡须抖动,语中隐隐怒意,“罗少主心思诡异,难以揣料。” 舒月岚柔声道:“离鉴宝会不是还有六日么?他真就心急起来了?” 何阆低声说了一句:“他今日随王驾去游后湖。” 舒月岚静了一会,说道:“一院五部,该如何做照旧如何做。”倏地望向楚京那处,池塘里旋涡渐止,水圈还喷着珠泡,游鱼已挣脱了好几条。“楚京,你再去府城找郝叔办件事。” 有人携重宝在这南京城里搅起了一滩祸水,还意图在他的滩头掀起风浪。 他不介意助那人一臂,将这池水搅得更混浊,将风浪掀得更凶猛。 看看是谁人混水摸鱼,抑或是,哪条大鱼藏不住跃了出来! 再看看,最后到底是谁收拾烂摊子! 舒月岚吩咐完出了水亭,却又在曲径上站住,水波泛着日光,夕晖照着他紫纱袍,金黄光影遮不住他自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一身冷漠,他转向杨牧风,忽然没头没脑地冷冷说道:“我不得罪这些皇子王孙,他们便容得下我?” 第四十一章 日暮客从京师来 “嗤——” 石子破过水面,击在一只鸬鹚的脚掌上,鸟儿受惊慌扑扑拍翅飞去。 罗天弈在荷苑里百无聊赖地打着水鸟,天赐府侍卫来过几次,递了几封文书,他人在后湖,应天府城里的事也自有人通报,内中有一份急讯,是淮扬那边午间传来的,报说六皇子差去凤翔山庄的两户部官前脚才离南京城,后脚便遭人追杀了,一死一逃。罗天弈眼神闪了下,不用脑子他也能猜到是舒月岚下的手,那位六殿下的差事看来没办成,与青云帮铁定要交恶了。 还有诸多纷杂的讯息,周常顺发过那只信鸽后再无动静,崔朊朊与几个交好商贾聚宴看了几折戏,青云帮诸多事,昨日扰了一伙客商赶了几个匪贼,今日又与其他江湖门派斗殴,各桩事书信里都详细禀报了。可惜因杨炎校尉拉人打了群架,昨日桩桩事,天隼并没探知详情。 罗天弈摇着扇看信,看完了青云帮被砸场子的事,又挑起碟中果子扑哧哧打向湖面,水草间刹时又飞扑出几只惊鸟。他看着飞鸟发怔,好一会才一扇击上桌面,冷哼了声,“这些人是不知我罗天弈在南京?” 他看一眼天色,都申时末了,不由暗骂一声,冲苑外叫道:“去寻小姐回来!”又急声吩咐:“收拾回府!” 丫鬟急匆匆寻了善如回来,朱烨寸步不离,神色有点不悦地瞪着他,罗天弈却不甩他脸,道:“王爷且在此消遣游湖,我与阿姐有事先走了!”说着扯了下善如衣袖,往外边走边道:“天晚了,阿姐回去!” 朱烨气道:“你有事先走,晚些我送你姐姐回去!” “王爷!”罗天弈回过头,也是忍了一肚子火,“我阿姐在庵里呆了八年才出来,你也顾一下她名声!” 朱烨一呆。 “阿弟,你少说两句。”善如略带责备地看他一眼,又向朱烨行礼告辞,“王爷,我和阿弟先回,天晚了水风凉,王爷也早些回府。” 朱烨看着她恋恋不舍,道:“我明日去别院找你。” 善如触及他目光,一颔首便出了荷苑。 罗天弈早气得走远了,仆婢收拾了器物,依旧搬了几箱子上船,他又候在岸边,扇子扇几下,收起来拍拍脑门,又扯开了拼命扇,直待善如过来一同登了船,急急划去了。王府一众也才浩浩荡荡登上另一艘楼船,紧随着起驾,朱烨立在船头见前方一道白浪破湖急去,暗把罗天弈数骂了几句,又实在牵挂不舍,着命船夫加速,不即不离地跟着前船。 到了南岸,罗天弈姐弟下船换车,善如遥见湖上船影过来,原想等一等,她弟倒不觉撇舍王驾有何不敬罪责,只催促着离开。丫鬟扶了善如上马车,他正要去骑马,善如叫住他道:“阿弟,我有话问你。” 罗天弈跳上车去,坐车厢里看她,鼓着眼不说话。 善如道:“前日斗酒的事,可是你给王爷出的主意?” 罗天弈险些气出一口血,道:“阿姐,你听他几句话,便把心向着他,你既觉得这荒唐主意是我出的,就算我出的好了!” 善如看他神情委屈,缓了语气道:“不是你出的主意,也定是你和王爷说了什么,王爷哪有那么多心思!” 罗天弈上月到来南京,不两日便被丹阳王召去王府吃宴,朱烨与他叙旧闲谈,东一言西一语,勾动旧事酒入愁肠,竟又发痴念磨他去无情庵说情,央他姐出庵相见,罗天弈多吃了几杯,听他那话窝囊,没细想回敬了几句气话。那日两淮消息传来,内有一道告禀俩户部官来宁之事,因在淮安寻雇去栖霞山的船,被当地办差的天隼盯上,探知了底细报来。罗天弈半日里尽猜疑那六皇子用意,对着眼前这四皇子如斯庸呆,徒生怨怒,脱口说了句“六殿下都密使部官去凤翔山庄了你还在发痴梦”挤兑他,及后虽转觉后悔,倒没想会生出什么事故,直至丹阳王藉谢明珠不敬,约舒月岚河上斗酒,才隐约觉察是自个口舌之失,因而朱烨情急请他捧酒,他倒有几分无法推托。 这里头的曲折,他自不会备细说知,哪知善如做得他姐,不知晓他十分,也猜得他七八分,罗天弈原没拿这事当过错,如此不讨好的细故,气头上更是抵死不认,只回嘴道:“你八年没见他了,你知道他什么心思?” 善如摇摇头,低声道:“我就算八百年不见他,也知他的心思。你倒是打小鬼心思多,你可不要撺掇着王爷惹出什么事来,他毕竟是王爷,和你我不同。” 罗天弈焗了一心窝子的怒火,却不能对她发作,只冷笑着,“阿姐,你那个王爷如今姬妾成群,天天和南京的文人名士饮宴赏乐,在南京也算是个风流人物,我年年在京城见得他几面?他人才风流又不是没长脑子,是我撺掇得了的吗?打小我就是鬼心思坏痞子,打小他就至诚至善会讨你好,你偏心也别总偏他去!你瞧他如今这步田地还要来纠缠你,又有什么结果!” 善如怔了下,却还是温柔地道:“你说这些做什么,王爷又不曾对不起我。算阿姐说错你了,你不要生气,你有什么心思,阿姐也只望你能帮他消灾避祸,他孤身在南京也不容易。” 罗天弈心火窜了下,又霎时都凉了,道:“你心里就只念着他!”马车走得正急,他却一翻身跳下去,扯了跟随的马骑。 善如知他身手好,也只是打帘探了下。 罗天弈跟在马车后,蓦地一回头,只见丹阳王的车舆仪仗也出了后湖,不远不近慢慢行走着,一时只想骂娘。 车马回到天赐别院,丫鬟扶了善如进去,罗天弈转眼见锦儿在院门口候着,似是看他神色不善不敢过来,褶扇一展扇了几下,才静下心气问:“何事?” 锦儿趋近来,道:“京师来了客人,在厅上奉茶。” 罗天弈入了别院,径往客厅去,才揭起门帘,厅里的人转过脸来,黄昏里夕照昏淡,他一瞬间没看清,定睛看了下才笑道:“什么风把袁侍郎从京师吹到南京来了?” 那人上前来揖礼道:“子凛拜见少府君大人。” 罗天弈这个“少府君大人”是沾了他父亲的光,京师中官宦给他的雅称,他听惯了也不觉什么,但见这个袁子凛一身兰花玉服,头戴方巾足趿青色丝履,穿着清闲简便,不由道:“你倒不似来南京办差,怎地得空来见我?” 袁子凛道:“家母在和州得了病,蒙圣上恩准告了两月假回去侍亲,又想着少府君在应天府,是以过来拜谒,不料少府君外出了,正要讨杯茶明日来拜,却喜少府君又回来了。”他身边带着随从,说话间让人把拜贴及礼盒奉上,罗天弈也不看,让锦儿收了,就把了袁子凛手笑道:“你来得正好,随我吃个饭。” 厅中设了宴,摆上肴馔酒菜,两人吃着酒说话,袁子凛是个不擅酒的,几杯酒下肚白净的脸皮就浮了红,言语间不笑却似带了笑,他就只拿箸夹菜吃,罗天弈也不催他吃酒,自己吃了一杯,却转着空杯子把玩,状似不经意地问:“子凛来南京怕不只为见我,不知还为什么事?” 这袁子凛是吏部侍郎,在京师中与他虽有往来,却算不得深交,这人敏慧解意,与人结交颇有手腕,罗天弈与他交谈从不绕弯子,问了这话才轻轻把杯子一放。 袁子凛执起酒壶为他添酒,含笑道:“少府君,我听闻这应天府有一宝物,还有一妙人。” 罗天弈愣了愣,却笑了,“宝物就罢了,你说的妙人可是谢明珠?” 袁子凛自己倒了酒,喝了才一笑道:“我说的是她的义父吴应语。” 罗天弈端起酒杯,一双薄情眼端正正地审视着他,袁子凛给他看得有点发怵,只得压了声问:“少府君,六殿下委了子凛一桩差事,又言道少府君略知内情,敢问殿下所托之事可有眉目?” 罗天弈先几日疑着那俩户部官的密差,如今又来个吏部的相识,这杯酒便喝不下去了,他目光闪动,万千心思转过,随即眼一眯,也不推托隐瞒,道:“我已使人试探过了,只怕那人无意。” “这可由不得她有意无意。”袁子凛皱眉道,“少府君,这事还得劳烦你费心。” 罗天弈冷笑,“子凛,你是给六殿下办差的,我却是给圣上办差的。” “不敢!子凛吃着朝廷俸禄,办的自然都是皇家的差事,这和少府君并无不同。”袁子凛一顿,又道:“少府君,我也知这事为难,只是六殿下差了下来,不办妥恐悖了他脸面,你我回到京师都得受他眼色。” 罗天弈骂道:“这什么不体面的事,也要我来办!” 袁子凛看他发火,忙劝他喝酒吃菜,也不再谈什么差事,待酒足饭饱了,罗天弈要留他在别院宿,他才说寓所不远推辞了,又道:“少府君今日回得晚,我在玉棠院订了宴,还望明日赏脸吃些粗肴。”便向他告辞去了。 罗天弈看着他出门去,心道:这人满腹谋才经略,可惜不为他所用。 第四十二章 夜阑训弟会盗友 掌灯时分,丹阳王府一片喧哗热闹,太监宫女奔走往来,管车舆的管膳食的都忙碌着。白芙揣着肉饼又拎着两只牛皮囊溜进王府,见这情形,知那位王爷游玩一日堪堪才归来,府中人忙乱,她趁乱溜到库房去。 昨晚丹阳王车舆从天赐别院返回,她负着小肆潜车里偷入了王府,藏到了宝库处。这丹阳王府房宇几百间,库房也有十几个,小肆藏身的这处是存放家具重物的,平时少有人过来搬取,只一小太监看守着,清闲得镇日打瞌睡。 白芙那一手摄人心魂的秘术是家门所传,功力越深术法越厉害,使在寻常人身上如操纵傀儡,她把小监摄制了做个睁眼瞎,安下小肆于库中养伤,自个便一整日在府城各处奔走,寻机给青云帮生事。舒月岚与罗天弈做梦都想不到,青云帮被打砸的十余处商号,是她这个不起眼的江湖蟊贼所为。她前阵子在城中寻医问病,听闻过那些商铺是凤翔山庄产业,今日专寻了在外游走的江湖帮派,仅仅也只使这套秘术,操纵了一干帮派门众去砸青云帮场子,她倒没去想那些人会挑出多大事,又忙着给小肆买药觅食。 姐弟俩遭此变故,白芙更不敢轻信任何人,王府得来的那张药方也是查验再三,连问了三四间药铺各抓了几包药,才敢寻僻居处的农妇帮忙煎药,还亲盯亲守怕有个闪失。小肆午间醒了一阵,吃了药又自昏睡,她匆匆回转又匆匆离去,至天色昏沉还一阵烟溜回来。库房中昏暗,白芙悄然来到一只大柜后,暗里两只眼睛闪动,小肆早又醒了,见着人窸窣了下,看清是她后又猛地扑过来,将她死死抱住,叫:“姐姐!” 白芙忙掩住他口,“小声!外头有人。”取了肉饼给他吃,小肆大概饿得狠了,拿着饼猛咬了几口,才慢慢嚼着咽下去,白芙打开一只牛皮囊喂他喝水,他吃了几口才问:“你去哪儿了?我怕。” 黑暗里他神情如罩了一层纱,委屈惊怕的哭腔却清清楚楚,白芙忙道:“姐姐去给你买饼了,你莫哭。”想起端午日撇下他去买饼,一时照顾不周,他便中了毒箭险些丧命,心头难过内疚起来,拍着他后背轻声安抚,待他吃饱了,又开了另一只牛皮囊喂他,小肆闻着皮囊里飘出的气味,把脸别开了说:“我不吃药。” 白芙哄着他,“手臂伤着有力气玩么?姐姐给你买了玩具呢。”她从袖袋里掏出个小木人和两个木球,木人手足是可以转动行走的,木球也可以拆散拼组,皆是孩童的玩具,小肆拿了玩几下,才不情愿地一口口吃了药。 白芙拉过他受伤的手臂,这库房没人进来便没有灯火,她眼力能穿透深水密云,黑灯瞎火地给他伤口擦药换药,小肆叫了两声痛,她揪了心地痛,低声问道:“姐姐教你的功夫呢?箭来了怎地不躲闪?”小肆想起那黑茫茫的箭阵,后怕起来,又抱住她道:“我躲闪了,好多箭我躲不过,姐姐我怕!” 白芙道:“你怕了才躲不过,学了十几年武功,对着刀枪弓箭只晓得怕!姐姐叮嘱你不要轻易显露武功,可没要你挨打不躲挡,以后有人打你,你打不过就跑,跑到恶人追不上打不到了,再找姐姐打杀他,懂么?那天你躲到船底,跳到水里游走,那箭怎能射中你!” 小肆被她训得又委屈起来,拖着个哭腔道:“芙儿你坏透了,别人打我你不帮我,还让我跑!” “姐姐不在呢怎么帮你?你要再被人打伤吗?你疼不疼?你怕不怕吃药?你这小命差点就没了,你要吓死姐姐吗?” 小肆抽泣起来,“小命没了我不要小命了,我有姐姐就好。” 白芙看他撒娇撒痴,心里难受之极,哪里还忍心训他,给他擦着眼泪哄道:“不哭了,外间听到了进来打人,姐姐小命也没了。” 小肆给她哄两句,又咭地一笑,小声道:“芙儿最厉害了,没人打得过芙儿。” 白芙只要他不哭闹,任他怎样都好,又把玩具拿过来陪他玩耍,两人躲在柜后小声说话,小肆伤病未愈,玩了一阵乏困了,白芙交待他要小心躲藏,道:“你躲这儿睡着,姐姐出去一会。” 哪知小肆惊了下,抓紧她手臂道:“芙儿,你又要撇下奴了——” 白芙气不打一处来,低叱道:“让你看戏你不学点智性,尽学些怪腔怪调,再胡说小心姐姐打你!” 小肆委委屈屈的,却不放手,“姐姐又去偷钱买药么?我讨厌吃药,我不要躲这答儿那旮旯。” 白芙听他似又要哭闹起来,只得好言安抚:“等你病好了,姐姐和你就再也不躲躲藏藏了。” 黑暗中小肆嘴扁了扁,好歹没哭出来,却嘟声道:“芙儿,这句话你讲了九十三遍了。” 白芙又是一阵心酸,“你长这么好记性做什么。” 一时走不了,好言软语哄着他慢慢睡了,又悄悄挪了柜椅家具,周近掩饰好,才狠下心离去。 忠灵坊北鸡鹅巷是家禽散卖处,巷尾一座高门大宅,宅主王贯才祖上就是饲养鹅鸭发的家,到他这一代,城外买下田庄养着各种家禽数千只,宅后也围了个小园只饲鸡鸭,每日除了贩与货商街邻,自家餐桌也要宰上十来只吃食宴客。 这王家富而悭吝,王贯才又倚财豢养了一帮无赖流痞,向在坊间欺凌弱小横行霸市,他家卖的鸡鹅肥腴鲜嫩,但价高凌市,又无人敢压价相争,是以这万贯财富多是压榨商贩街坊得来的。 白芙日间来王宅走了下盘,探得宅主家有不少黄白之物,宅第里还养着打手看护。 哄了小肆睡去后,她飞身来到王宅,其时还未及亥时,比她与柳东平所约早了些,便藏身后园柳下。园里掘有池塘养鸭,遍植杨柳谷草,夜里鸡鸭入笼歇息,除了禽场里有几盏白灯笼,周遭都黑漆漆不见五指。 她候了一会,王宅后门忽一阵细微声响,几个人影抬着两大箱笼进去,门一掩又复归寂静,那几人没打火烛后门也没悬灯笼,宅里宅外倒不曾惊动。 又过一刻钟,她往后门踅走去,忽听咯咯两声,鸡场边昏蒙蒙的灯光下,一男子绸衣纱袍,脸戴一只虎头面具,站土墙旁向她这处张望。白芙看他装束仪态,不是柳东平又是谁,他这贼做得还蛮光明正大。 柳东平也看到了她,向她招了下手。 白芙静悄悄地走过去,低声道:“柳公子,你这不像来偷鸡摸鹅,倒像来幽私偷情的。” 柳东平轻笑一下,“可惜这王宅里没我中意的女子,这鸡鹅也不值当卖。” 白芙扯了他向暗处隐匿,问道:“你要偷什么?”她自然不信他是来劫财的,这王贯才再富,与他柳家一比只如大饼里一颗芝麻,柳东平也没什么当贼作盗的癖好,这王宅必然有他看中之物。 “王财主家私不少,我正是来取他钱财花度的。” “公子莫哄我,昨日你分明在客栈中见到我,却假装不见,不知何故?”白芙给他把话捅破了,多年不见,这行事随性的柳二公子当众杀人,她日间奔走,又风闻了些飞剑堂与碧落剑法的事,哪能不防?只恐眼前太平宅府,一步一个陷阱。 柳东平不知她中过罗天弈算计,兀自怕井绳,微怔道:“我在客栈附近见你匆匆而行,因你戴着遮阳帽,我实怕认错了人。后来去那店里吃饭,一时意气杀了人,更不敢与你相见了。” 白芙已不再易容成从前模样,此时蒙头遮脸,眉目与往昔相识时并不十分肖似,但柳东平哪里记得仔细,他是凭声音辨识出她的,白芙自然不便以真面目与他相见,听他这话并无不对,索性又问:“公子杀人的那招真是碧落剑法?” 柳东平微微一笑,“那是一支镇尺上刻的武功,传闻为碧落剑法,不知真假。” 白芙心一动,“那镇尺何在?可借来一观?” “镇尺不在我手,不然自当借你。”柳东平心想,这女贼原来也看上了碧落剑法,想必听闻了飞剑堂之事。他盘算着要不要将那剑招教给她,侧头说道,“崔琪得了那只镇尺,殚精竭虑思索了一月,才学成那一剑,他也因此神不守舍,变得疯疯颠颠。后来镇尺丢了,我劝他去青云帮求助,他却发疯杀了祈安,我也是不得已才杀了他。” 祈安风流多癖,爱蚤风雅,当日租了秦淮河附近苑院居住。崔琪追寻进城,安置好了门人,才分派弟子探访祈三公子落脚处,那日杀了祈安归来,手舞足蹈要他趁机去夺回镇尺,他确有前去一探的心思,不想先遇着了白芙。后来离了客栈折去祈安那苑院,只见几个仆婢在守尸,并没寻到那支镇尺,才搭船转回了飞剑堂。 那镇尺是个祸患,这女贼与他有几分脾性相投,又带着幼弟奔波寻医,博了他几分同情,因而说知崔琪发疯之事,告诫道:“那镇尺不是祥物,你不要沾惹为好。” 白芙不便拂他好意,也不便细问引他疑心,只得假装猜测道:“莫非镇尺在王财主家里,公子是来盗宝的?” “并不是那物。“柳东平一惊,索性悄声告诉她,“看见适才进去的那几人不?我要偷他们箱里的宝物。” “那几人是何人,宝物是什么?”白芙又问,既然要合作偷盗,自须问个明白。 “王财主招募护院,那几人应招投来,暗中却私藏宝物于此,掩人耳目,至于是什么,待取了出来才知晓。”柳东平仿佛无事不可说,答得很坦诚,对于这女贼所问,视作小心谨慎,实也理所应当。 白芙点点头,“我去取钱,你我分头行事,到手后在后园柳下相聚。” 二人商议毕,各自闪身潜入了王家宅院。 第四十三章 盗得奇宝传仙谭 王贯才这宅第几落庭院,妻妾儿女各有住处,白芙并没去盗他这宅主的金银,这人寒酸吝啬,又怕儿孙贪婪,大部分钱财都存去钱庄了,私宅里藏得并不多,倒是他的几个小妾敛财颇多,白芙盗了两只小匣子并一口半臂大的松木箱子,布裹匣子背着,手拎箱子沉甸甸地出来,她轻功了得技巧娴熟,这一进一出不费半分功夫,神鬼不觉便得了手,正想往庄后柳树去,忽听王宅里犬吠连声,几人怒喝“抓贼”,跟着是一片打斗叱喝声。 她把箱子往鸡笼边草垛里一塞,翻身跃上宅檐探头往内看,宅院里亮起数个大圆灯笼,十几个打手四下奔走,中间四五条人影在相斗,被围斗的正是柳东平,与他交手的那四人武功并不弱。 四下喊贼呼喝声不绝,人越聚越多,后宅里女人们被惊醒了,也接连哭喊起来,丢财的叫着抓贼,没丢的也佯装丢了跟着喊,不一会整座宅院哭闹一片。 白芙皱了下眉,想不到柳东平会失手。 她不知柳东平盗的什么宝物,那几个假护院显是武林高手,不然以这人武功修为,决不会暴露形迹。 柳东平似乎不欲人认出他身份,被数人围斗却只拳脚相抵,左支右绌始终只使些寻常功夫。 如此拖延下去非但对他不利,王宅的人内外搜寻起来还会连累她。 那四个缠斗的人身材瘦削,使的是鹰派一路阴狠凌厉的招数,四打一游刃有余,其中一人趁隙喝问:“来者何人?为何深夜闯宅盗宝?” 柳东平不理他,又有另一人道:“三哥何必问他,这等没脸鼠辈早把祖宗辱没了,哪有姓名!” 柳东平苦斗不下,正烦躁着怎么脱身,咬牙回了句:“祖宗我是你鹰家大爷!” “呸!”那人怒骂,“看爷爷我拿下你这鬼祟小贼剥皮!” 四人行招陡然快了起来,身影交错翻跃,一招一式配合无间,原本凌厉的爪掌越发毒辣,柳东平一下闪避不及,臂袖被撕了一片,险些破肉见血,不由抓向腰间佩剑,待要出剑应招,蓦地里半空间一片鸡鸣鸭叫,鸡羽鸭毛四散乱飞,扑哧哧落下无数禽鸟,还伴着两个大竹笼子。 底下人群又是一阵惊乱慌走,搏鸡撵鸭的骂叫不休,柳东平倒也机灵,趁乱一剑扫出,迫得那四人落入禽羽间与鸡鸭斗爪脚,他一腾身翻出宅墙去了。 白芙早拎了箱子躲于柳树下,待他奔来,低喝了声“快走”,两人往屋舍稀落处飞掠而去,王宅里一帮打手举着火把奔走出来,鸡鸣狗叫追了一阵,他两人轻功卓绝,几下腾跃,那晃荡的火光渐渐远了。 直奔至一处竹林,回顾再无人追来,两人才歇下脚步。 夜风吹得竹叶沙沙,透着几分夏夜的清爽凉意,柳东平道:“白姑娘,多谢出手相助。” “公子客气了,换作我落难,公子也不会袖手旁观。” 柳东平笑起来,“你我也算是个小盗盟了,确实该互助互利。” 白芙将小箱子丢地下坐着,背负的包裹也取下抱在臂弯,稍作歇息。自古道义存心间,贼盗摸了货要分赃,她笑了下,也道:“柳公子盗了什么,可取来瞧瞧?”看他被数人围斗,又被众打手包抄追赶,必是得了手才被发觉的。 柳东平揭下虎头面具,抹了下额,靠着竹树说:“瞧瞧无妨,我也没料到是这货,说来是宝,却未必人人当它是宝。”他从怀里摸出一只小木盒,启开来露出一块蓝绸布,又把布揭开,拿出里头宝物给她看。 那是个巴掌大的铜罗子,罗上嵌着个淡黄琉璃罩,周边镶嵌着四条栩栩如生的青龙,罩内罗面刻着一圈细小符文,中间又嵌着一根两头尖的铜针。柳东平手掌晃动间,那根铜针慢慢转动,最后粗短的一头定在南方位。 白芙呆了下,“这宝物是……指南针?” “你倒识得指南针。”柳东平笑,握紧那宝物晃了晃,凝神一看,除了针尖又指在南向,也没什么异样,他却低声道,“这宝物便是传闻的八相分海神针。” 其时上弦月露出云雾,朦朦胧胧挂在天边,约略能看清这宝物形状,白芙还戴着面罩,看不出神情如何,她眼定着那宝物发懵,好一会才问:“这神针有什么用?” 柳东平将宝物放回木盒,小心包好盖严实,收了起来。 “姑娘难道不曾听说?这宝物与那镇尺来自同一处。”他颇有点神神秘秘地答道。 白芙诧道:“天赐府?”近日坊间传闻的宝物,据说皆从天赐府流传而来。 “天赐府又非宝物的主人。”柳东平摇头晃脑地笑着,“姑娘听过么?人间天赐府,海上碧落城。” 白芙静了一瞬,想不到这么个奇货也是碧落宝物,亦笑道:“江湖上谁人没听过。” 柳东平叹口气,“谁人没听过,谁人又见过碧落城?我少时游走江湖,中原大地上还传有碧落城人出没,这将近十年来,却再不曾见神龙踪迹。传闻碧落城远在九天海外,多少人出海去寻访,不是无功而返便是葬身海底,至今无人知晓那海外仙城究竟在何方。天有不测风云,海有难御水浪,这八相分海神针,据说能测风浪定方位,有辟海化险之神能,是旧时往来中原的碧落城人所遗,谁若携它出海,不定能越重洋渡沧海,寻到那座神奇的碧落城。可若被凡夫俗子得了,那愚呆脑袋并不想出海见识一番,只如是破铜烂铁的废物。” 白芙听他说完,简直呆了,半晌道:“还有这等神奇的宝物!” “最近不少宝物流传到南京来,这一只竟被我盗得,倒是巧了。” “柳公子难道想去海上寻那……碧落城?” “传闻碧落城宛如仙宇天宫,城里琼楼宝阁瑶台玉阙,胜似天堂幻境,绝非人间所能见,我自然想去见识游玩。”他微微昴起头,似是万分神往,“听闻碧落城中尽多珍禽异兽奇花异葩,又有神山秀水桃源秘境,那些海外之人或许真不食人间烟火,一个个皆是九天落下的仙娥神童,不同于凡夫俗子。何况,传闻中碧落城主神功盖世,江湖上无人是其对手,若能得他青睐传授一二,定然终身受用不尽,即便得不到他真传,那仙城里还有世所不传的武功秘笈,人人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奇珍异宝,和数不尽的宝藏金库,谁到了那里,若得一二样也不枉此生了。” 白芙在江湖上也听过一些碧落城传闻,但似柳东平这种奇闻仙谭,简直闻所未闻。她愣了好一阵,喃喃道:“还有这等神奇的地方!” 柳东平回过神,笑道:“这等神奇的地方,白姑娘可想去见识一下?” 第四十四章 翻成轶闻换嫖资 白芙沉默了下,“柳公子早年识得我,也知我终年四处奔走,只为给弟弟觅得良方灵药,治好他……旧疾。那什么仙城,于我姐弟,也没什么好见识的。” “那仙城传闻有仙丹灵药神医巫师,也许能治好令弟之疾。” 白芙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只笑了下,道:“海上风浪凶险,我带着弟弟哪里去得了,公子有朝一日若真去了碧落城,便帮我探寻下……治我弟弟那病的良药吧!” 柳东平听她言语隐有伤感,不忍再说那些虚无的话,蹲到她面前道:“这些传闻惑人耳目,真假难辨,连我盗的这一件也不见得是真,有没那般神能更加难说,拿来做怪谈说笑罢了。白姑娘,你说你抱着一大包一小箱的,又是什么珍宝?” 白芙将包裹解了打开两个匣子,都是些珠玉钗钿金钏宝链,她起身又撬了那口小箱子,倒有满箱的银锭金元宝,厚赚了一笔。她指着匣内珠宝道:“公子这些可用得上?” 柳东平摇摇头。 白芙想他也不缺钱财,却又问:“可看得上银子?” 柳东平这回并没摇头,捏着下巴想了下,忽然颇不好意思地道:“姑娘若手宽,可否匀我些许银两?” 白芙想不到碰着伸白手的,这下却不肯了,道:“公子的宝物我是用不上也分不来的,你又是钱多不愁的,要来匀我这点银子做什么?” “这个嘛……”柳东平踱着脚原地绕了两圈,满脸惭赧地小声道:“不瞒姑娘,我来应天府也有月余,所带钱财不多,又在秦淮河包了一小娘,每日花费也要数千钱,这两日盘缠将尽,实在囊中羞涩十分无奈。” 白芙哑然,心想你缺钱不盗财反去贪图什么指南针,真是不可理喻,又想这等游手好闲花天酒地的浪荡公子,活该被鸨婆龟公剥光了踹出来。于是匣子箱子啪嗒合上,怎么肯分他银钱? 柳东平摸了摸脸,装出些可怜相,道:“白姑娘,你是好人家女子,不晓得这秦淮河脂粉的风情,我也不能将那小娘随便丢弃落个负情薄幸的名声,唉,你若是个男儿身,我还可带你去风流玩乐,赏识一番……” 白芙听他说的不像话,尤其那句“若是个男儿身”十分刺耳,她不是男儿身倒不如男儿了?一时侧着脸斜睨着他,大有他再说一句不中听的便要动手揍人之意。 柳东平也觉出说过份了,急忙道:“你可别恼,我给你讲个河上的趣事吧,你权当赏我点讲笑的钱。” “什么趣事也值钱?” 柳东平四下一扫,见有株竹树长斜了,便把它压下地侧身坐着,才讲起来,“这是秦淮河上近来的笑话,比那丹阳王爷斗酒的风流趣事虽不如,私下里倒流传得花街柳巷无有不知了。”他清清喉咙,当真开讲起来,“话说这秦淮河上诸多花楼的画舫,船上的花娘卖唱卖艺的,谁都有点技艺傍身,偏偏有一艘画舫夜夜在河上游荡,船中人既不唱曲也不会弹琴,丝竹弦乐一概不通,却有不少公子哥儿上那船上去。你猜为何?” 白芙不觉得这个比那仙城好听,只摇摇头。 这讲古说书的丢个梗抛个包袱发个问,只要底下有人配合应和就好,柳东平坐着竹子上下荡了荡,又是一番做作的潇洒,笑着说道:“那画舫上的花娘真是个会剪花编花的,每回在船上闲暇无事就编几篮花,她手艺倒是灵巧,拿些干的或是鲜的花果枝叶,编出来的花篮子各有形态,活灵活现意趣不凡,因此倒有些公子哥儿爱上那船去买,只是她轻易又不卖,非得别人拣些新鲜词儿费尽唇舌地夸赞,才舍得卖上一两篮。这花娘也不小了,船上的老鸨母养着她,虽说也图她弄的花儿新鲜香艳,毕竟挣不了几个钱,她倒还有另一门手艺,也不知她哪里学来的好一手推拿技艺,比那盲眼人摸骨推穴的还让人受用,去那船的更多是要去让她……按摩一番,可这便更难了,若不是往天上夸捧过她的花篮又出钱买了的,绝难享受到她那推拿的手艺。前些时日,徐州来了位程姓的县官公子,去那画舫上花耗了不少日子,使了不少银两,终于磨得那花娘愿意给他按摩。这两人……情投意洽两厢情愿的,本该做个欢喜夫妻,哪知道那位程公子情浓意炽时,剥了花娘的衣服,你猜怎地?” 白芙实在不好答这话,真是无语凝噎。 柳东平似是想起那情景,笑了一阵,“那程公子剥了花娘的衣服,没想到……竟是个雄的,一下子暴怒起来,满船子地打骂,那画舫在河上摇来晃去,打得满河的人都来看热闹。其实在河上讨营生的,不少都知道那花娘平日描眉涂粉,打扮得妖艳非常,却是个老倌男儿身,偏那程公子外地来的并不知这回事。” 白芙想不到是这般,也有点失笑,她这晚出来盗点钱,收获可真不小,不只见识了个奇宝,听闻了个奇城,还知晓了这么个奇人,倒真该赏柳东平这点嘴皮子的钱了,她也并非想为难这个盗友,只不过她本要给弟弟的药钱,分去给他作嫖资使,还真不乐意。她摸着钱箱子,忽然心念一转,道:“柳公子,你讲这事虽有些趣,莫不如真带我去河上见识下那老倌,若又碰上不知根底的去他画舫打起来,那热闹我才瞧着好笑呢!” 柳东平微微一怔,不想她有这等恶趣味,他生性浪荡,一时竟有点臭味相投,微作思索,笑道:“这有何难,你到河上找个船游玩,我去作弄他出来给你瞧,只是今夜已晚了,你明晚来河边找我吧。” 白芙点头答应,把箱子重又打开,摸了七八个金锭给他,道:“这可够你使一阵子了。” 柳东平知她这钱要给弟弟治病用,本不好意思要,但确又囊中缺钱,遂接过道:“姑娘厚赠,多谢多谢!日后手头宽裕了,再行奉还。” 白芙也不在意,与他约好明晚秦淮河哪里碰面,两人穿过竹林,便各自散了。 她奔走一阵,想起匣里珠宝须尽快出手,便寻了个无人处,重又打开来清点,哪知拿起那些珠钗金钏,就着朦胧月色一看,却见到有些刻着名号印记,要出手还有点麻烦,她把两匣子都放小箱里,这么沉重的一箱子贼货,随身带不得,又不可能舍弃,只得另作计较。 她在街巷隐僻处小心行走,忽抬头望了下夜色,心中另有了盘算,猛地折向北门桥去,又是深夜中再一次贼赃嫁祸,处理好了那些财物后,才急急返回丹阳王府。 在库房里见着熟睡的小肆,才舒了口气,又摸了摸他脸颊,小肆若有所觉,迷蒙地往她怀里窝,嘴里叫着姐姐。白芙将他搂住,低声道:“你长这么大了,姐姐快抱不住你了。” 小肆睁了下眼,嘟哝了声:“芙儿你怎么了?” 白芙轻轻拍着他背,满腹心事伤愁又没处说,半晌才轻声说:“姐姐没怎么,只盼你早日好起来。” 第四十五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城中的珠宝廊间,一家四间阔的大通铺趁着日光透出迷云开了铺,铺边挂着彩线绣的珠玉旗幌,门楣上悬着“玉盈瑞”的牌匾,铺掌柜开了门就立在旗幌下,看着天上灰蒙蒙的云雾游走着,嘀咕着这天怕要下雨。 店铺里伙计擦拭好柜椅,又清点了下柜里的珠宝玉石,看看辰时过了,心想天阴客少,今日该清闲许多。哪知门外忽有车马声停下,掌柜慌了地冲店里叫:“还磨蹭什么?快去请傅爷,凤夫人来了!” 伙计瞥见店外十来个刀剑手簇拥着一辆马车,撒了腿冲过门外廊道去寻人。 那驾马车雕花悬铃,挂着粉色纱幔,车门打开,下来两个绿衣双鬟的小婢,放好了脚凳,才扶出车厢里的凤烟。 掌柜躬身道:“凤夫人。”耳际闻得她轻嗯了声,余光里只见一片水红纱裙飘过,香风柔秾,不知是花香还是脂香。见她步入铺里,忙随了进去奉茶。 不到半刻钟,伙计又匆匆奔回,候在门外,外面人影一晃,又进来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这人头戴唐巾,穿着鸦青色绣银线的绸衫,鸦青色银边裳裙,到凤烟跟前也施了一礼,道:“凤夫人可是要挑选时新珠玉?”抬眼见凤烟挽着牡丹髻,只插两根镶珠玉钗,衣裙俏丽,脸上蒙着纱巾,不知是要发饰还是挂饰,抑或手饰耳饰。 凤烟让丫鬟捧过来一个鎏金盒子,道:“傅爷,这一盒珍珠并几块羊脂玉,要串个链子,可有什么新花式?” 这傅爷傅朝炯也是舒月岚手下的,管着南京几家金银首饰铺,凤烟一早过来,也是不想扰了店铺日间的生意,只是早早地出来,到了城里却撞着天阴云暗,店里正好没见客人。 傅朝炯启开盒子,见都是拇指粗的珍珠,也有三十来颗,这要全串起珠链来未免太过厚重,于她并不衬,另有四块滑润腻白的羊脂玉,俱未曾雕琢过,便道:“店里尚有些赤金料子,可做成小金珠链子,再串上珍珠点睛,另可做同样手链二串,耳坠、钗钿、髻带、抹额一套,这羊脂玉雕成佛、蝠、花等坠子,可镶金或不镶金,再串金、珠链,余料还能做几个戒面。不知凤夫人意下如何?” 凤烟道:“这可要费好些金子,也罢,你把戒指都做出来,回头我再送工钱和料钱来。” 傅朝炯忙道:“工钱料钱我会列好帐目报与庄主,哪里要凤夫人来付?铺里头新做了好几款首饰摆件,凤夫人且随意看看,有中意的一并挑去,我叫师傅画了样式来,你再过过目。”冲掌柜使了个眼色,便捧了盒子去里间找师傅画样了。 掌柜取了锦盘去取柜里的首饰来给凤烟看,凤烟要等着看样式,便一样样拿来观赏,倒也看中了二三件,都挑走了。 等了一个多时辰,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马夫取油布遮好了车马,与那些刀剑手都到门廊下避雨,傅朝炯和一个师傅才出来,拿了画好的花样给她过目,有要修改的都给她改好,待商讨好了又过了小半时辰,可喜雨又渐渐住了,傅朝炯便送了她上车离去。 马车轱辘辘地慢慢走着,凤烟解了面纱,任丫鬟将新得的首饰给她戴上,也只是头钗耳饰,丫鬟笑着给她装扮,试着新时样,巧言赞羡,欢欢喜喜地走过了几道街坊,忽听巷道传来叫卖声,凤烟听得几声,是卖藕粉羹的,喜道:“正巧饿了,快去买羹。” 马车停住,一个丫鬟下去冲着巷道叫:“卖藕羹的这边来!” 卖羹的挑着担子出来,见这边车马威势不敢靠近,只在巷口问要几碗。 丫鬟过去看他的藕粉羹,凤烟系了面纱,撩起幔帘往车外观望透气。那边丫鬟冲卖羹的说道:“你这羹好吃不?我试吃一口。”卖羹的给她盛了点吃,街上又匆匆走来一人,远远地便问:“是卖藕粉羹的么?给我盛一碗。” 卖羹的看那人背着个布包,二十三四岁模样,生得冠面朱唇,穿得齐齐整整,是个一表人才的公子,忙应道:“是卖藕羹的。”先打了一碗,那头丫鬟又瞪眼道:“我先要羹的,快打了给我。” 那公子走近来,蓦地往马车望去一眼,凤烟也正望来,两人都是一怔。 卖羹的打好了藕羹,问:“二位要加什么糖?” 丫鬟又问他有什么糖,那公子霍地回过头,长吸了口气,平声道:“我这碗要蜜糖,那一碗要桂花糖,没有桂花糖便要红糖拌蜜糖。” 丫鬟奇怪地瞪着他,正问他胡说什么,凤烟在车里听得清楚,手颤了下,那边卖羹的依言加了糖,她扬声道:“把羹取来吧!” 丫鬟捧了藕粉羹给她,凤烟坐在窗边怔怔出神,也没吃。 那公子取过羹吃了两口,不知怎么又吃不下去,只转头望着马车,那车上女子纵然蒙着面纱,那模样那眼神却又怎会不识?他不由迈了一步,那脚却似重逾千斤般,只走近得一步便生生钉住了。卖羹的怕他们都走了催着要钱,他摸出银子打发了人,费尽力气又拔了一步,木然立在街边看着她。 “凤夫人!”那公子嘴唇发抖,说话依然平着声,“……一向可好?” 凤烟道:“好。” 那公子点点头,捧碗的手忽然紧了紧,蓦地里发狠砸了碗,便要转身离去,那千斤足却又只迈动了半步。街道间静无声息,街边的公子脱下肩上布包,从包里取出一只细白瓷罐,伸直了臂往她那头递,眼睛却再不望她一眼地道:“今年的春茶松萝,凤夫人拿去润口吧。” 凤烟静了半晌,道:“不必了。” 那公子霍地收回茶罐,再不说什么地大步离去。 一街相隔的市集廊道间,唐玉冰挑着小贩的竹编罐子把玩,薛若背靠廊柱,面无表情自想心事,那公子从市集间急步穿过,两人却瞥见了。 唐玉冰丢下罐子,多看了两眼,才冲薛若嗤笑道:“七郎,你再怎么被人耻笑,也比不上这封大公子封衡吧!” 这封衡两人都识得,只不过江湖上识得的人,也许照过面听过名号,未必有交往,薛家与封家总有些世家交情,冰玉公子虽与他素未蒙面,听唐玉冰一说,也自明了。 薛若见她只把器物挑玩也不买,市集里嘈杂如个蚊窝,他通身不舒服,便先行出了廊道,唐玉冰数月来摸清了他脾性,他走她跟着就是。经过一处鞋帽摊,她又叫:“你等会,我给你买对新鞋。”薛若停下,只觉从脚尖到心口都不自在,想要叫她别买,她在那挑挑拣拣又兴致勃勃,还要他过去试穿。 唐玉冰叫了几声不见他回应,兴头又被打磨去,不由气恼地丢下鞋,薛若巴不得她别在这大庭广众下体贴他,立时迈腿又走。走出几步,未听得她如往常追随过来,稍放慢了步伐,也没见她作怪,薛若心头生起纳闷,霍地转身回望。 市肆间人来人往,不见唐玉冰身影。 第四十六章 此恨恰关风与月 唐玉冰随在薛若身后,早间一阵阵地下雨,周遭不少人行色匆匆,都赶着来置办点货物又急紧离去,这市坊间尘灰雨气夹杂着荤腥气,忽然一阵淡香飘了过来,她鼻尖只闻得一丝两丝,浑身立时僵住,不敢置信地越头望去。 人影幢幢,不知是哪个散发出来的。 她不由循着香气走去,不知不觉远离了薛若,行人来来去去,那气味时断时续,她心里急得发疯,走走停停,寻寻望望,直走出了热闹的市集,穿过了数间河房,才见到前头有个身影出没,那香气隐隐约约是从那人身上飘来,那人在河岸边一闪,倏忽不见了影踪,她纵身追到那处,只见河面上一艘黑屁股篷船荡着水波远去。 唐玉冰顾不得知会薛若,沿河岸追着那河船走,约莫追了一刻多钟,面前现一道石桥横水而过,桥下河水幽幽,荡着绿杨垂柳,已是到了夫子庙边的文德桥,那船拢在水阶边,一个身影弯身从篷下钻出,登岸去了。 雨后日光洒落,唐玉冰在房顶河廊间奔掠,光线下只闪着那人半个脸,已转进去了一条巷道,她飞步掠过去,那淡淡香气已几不可闻,巷里深门高宅白墙黑瓦,一角衣影闪入了宅门,那座宅门边驻守着数个紫衫人。她举目望得真切,又是不敢置信地愣住。 惊愣间,诸多画面走马灯般闪过脑海,刹时羞恨恼怒,夹着一丝丝难堪,诸多情绪也涌上心头,便要不管不顾往那宅第闯去。 背后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死死攥住往巷外扯,唐玉冰回头见是薛若,用力挣了起来,怒叫:“薛——!” 薛若连她嘴都掩了,拉扯着她过了桥另一头,走到人少处,才冷声问:“你要做什么?” 唐玉冰气得推了他一把,要再过桥去,手腕却被他紧紧擒住,往常都是她追着薛若跑,头一回薛若回头寻她,便在这紧要关头扯她后腿,她都快急哭了,“薛若!是那个人,你放开我!” “什么人?” 唐玉冰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似怨似怒,却冷笑道:“那个对你下药,害你强暴我的人!” 江湖上流传着她俩的荒唐事迹,版本粗粗一算也有三四个,有些还是唐玉冰自个编造的。 人生就一口两耳,两耳专爱流言,耳旁风一吹,立时支棱窃听,一口又专管吃与说,酒酣耳热之际,往往要拿些谈资消遣,不说个口沫横飞不显出口舌的伶俐,哪一朝要指望掩耳闭口,非得拔去骨子里的劣根性不可。口耳贪图的既是一时爽快,哪里会去辨真假是非,那爱搬弄口舌造事生非的人,更有一肚腹私欲,怎肯去深究根底?那江湖传言添油加醋,花里胡哨,不知多少是谈话人的臆想。 唐玉冰自幼被唐门宸公娇养大,又不是惨受虐刻的阴鸷之辈,她与薛家的人素不相识,何来仇怨?九小姐就算将明月望穿,山川坐崩,一片毒心埋九泉,也犯不着向一大世族约战,双方武功都不是同一路数。真要与那解七十二毒的雪蟾散磕上,一百种毒下去,薛家还敢大言不惭么?那雪蟾散比之唐门名目众多的金丹圣药,她十只眼都看不上,更遑论设计去偷盗。 不知何人探得她那时在余杭一带游历,冒了她名义向薛家约战,她在西湖边挖鱼鳔炼毒,风闻此讯,猜得闻莺亭之约乃是陷阱,于是反其道奔去了薛家翻箱倒柜,找寻那份战书未果,才偶动心思,欲寻那“雪蟾散”查探端倪。 上天若给她未卜先知一次,或许她一步都不会踏进薛宅,更不会去寻什么雪蟾散,可惜出门忘翻黄历,给她唐玉冰设好的圈套,在哪都劫数难逃。九小姐在药室遇上了薛七郎,薛若拿着那瓶药散挑衅,唐玉冰不过弄了点蚁噬虫咬的痒药威吓他,薛若便被她整了个半死,九小姐还道薛家儿郎便是如此孱弱,她下药原为查问战书的事,后来越看冰玉公子,越觉心猿意马,举止禁不住浮浪起来。朱唇落下那一瞬,方惊觉阴沟里翻了船,她这使毒的祖宗竟中了催情迷药。 那药室里隐隐烟雾飘荡,把九小姐气了个颠倒,冰玉公子意乱情迷,只因被人先施了迷药才轻易被她收拾,她夺了雪蟾散欲拿他试药,忽然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香气从她背后飘来,似花香又似药香。她自幼习毒,药草毒草各种花草毒物的气味无不熟闻深识,那奇香飘来,也是习惯使然,便去细辨香里是哪些个花草药物。 九小姐若有一百种毒药,便有解一百零一种毒的灵药,何况她浸淫毒术之深,服食毒药也如家常便饭,那奇香一闻便知无毒,有毒她也不怕。上天之所以不给她未卜先知,盖因她太过自负犯了糊涂,她只仗着毒术高深,忘了自家武功并不高深无敌,她还辨着奇香,几缕指风袭向她后背要穴,天翻海倾,她倒在了薛若胸膛上。 后来与薛若北上南下,才断续从他口里探知,那一日有人潜入薛宅投毒,他是去药室寻药解救的。施毒者可能以为没毒着他,往药室又施了一次毒烟,他暗伏室中欲袭击那人,唐玉冰却误打误撞做了替罪羊,直至被他强暴了,薛若才知他中的不是毒药,才知一切并非她所为。 七公子语焉不详,不明究竟,深阁里的公子想破十个脑袋,也想不到世间有如此阴损恶毒的手段。那人使计让他父兄去战唐玉冰,却在薛家另设风流局害他,也许没想到唐玉冰瞎鸟撞罗网,竟会反道闯来薛家,于是连她一同推进局里了。 唐玉冰躲过了闻莺亭一劫,没逃过薛宅里的横祸,当时翻了毒针要杀七公子,薛若只是闭目受死。施毒者逃之夭夭,九小姐恨得切齿,心里道一千句薛若该死,眼里对着冰贞玉贵,迷药下还动过心的少公子,手里毒针千斤重,总觉得不能不明不白杀死他,于是流着泪六神无主,杀他不是,不杀他又不是。 薛若没觉毒针扎来,睁眼见她哭,也不知所措,最后低声对她道:对不起,唐姑娘,我会娶你的。 两人大半年来暗查密访,不曾查知那设局的是何人,唐玉冰怀疑过唐门,但宸公自傲,门下弟子只会在毒技上与她一较高下,怎会借他人之手辱她?到底疑窦重重。 想不到踏破铁鞋,今日终于觅着罪魁踪影。 薛若不觉捏紧了她手腕,那劲道让她痛得皱眉,他几乎浑身发抖地问:“你怎知是那个人?” “他身上有一股怪香,我闻到了,我死也不会闻错!……薛若,你放手!” 薛若松了手劲,却没放开她,唐玉冰拿起他手臂咬,叫:“你放开,我要去杀了他!” 薛若被她咬得痛极,又不敢放手,望着桥那头低声道:“那是天赐别院。” “我不怕他天赐府!” 唐玉冰发狠地挣扎起来,薛若不得已将她使劲揽住,直到她挣不动了,才看着她愤恨的双眼道:“不能去。” 薛若在外流荡,朝野江湖之事无日不闻,他这个贵公子只是太子小舅爷,又不是今上的大舅爷,随时翻阴沟里去也不希奇,那天赐府罗家,乌衣王孙罗天弈,却是今圣身边第一宠臣,如果设那险恶之局的是朝中权佞,那他谋算的绝不只他一个薛若,背后不知还有何阴谋毒计,要陷害牵连多少人。薛若在世族大家里耳濡目染,家非一人之家,族非一家之族,岂不知唇齿相依祸福与共,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又怎能让唐玉冰轻举妄动? 唐玉冰想不到他如此忍辱,怒极反冷笑几声,道:“薛若,害你的人就在那别院里,你要放过他吗?” 薛若也不知是如何忍下那满腔的怨恨与耻辱的,他揽紧唐玉冰与其说是怕她冒失出事,又何尝不是为了抑制自己不冲动发狂,他又看一眼桥那头,在飞走的阴云里只见得一点屋脊,他沉着声,似对她又似对自己赌咒发誓般,道:“总有一日,我与你必报此仇。” 唐玉冰不知那一天是哪天,却终于能与他感同身受般,慢慢搂住他,眼望着静静涌动流淌的秦淮河水,想起当日情景,想起数月来种种,慢慢眼眶湿了,忽然轻声道:“薛若,你说会娶我的,你不要骗我。” 江湖上的传闻有她负气传出的,她不怕被人指指点点耻笑辱骂,她九小姐毒害过多少人,怕她恨她诅咒她欲杀她而后快的人多的是,那点骂名算什么,要是听不顺耳,通通毒死就是。 薛若心心念念着回薛家,满江湖都知道他俩的事,他赖不掉她的,她就是将所有恶行揽上身也救不得他清白,只是跟着薛若走了几个月,她真心喜欢上这个冰玉公子了,薛若却不喜她无羞无耻歹毒狠辣的性子。 薛若见她忽然如此说,心一紧,道:“我不骗你。”稍稍松了手又道,“我和你去找姐夫吧。” 唐玉冰连日来闹着要去找他姐夫,他都不肯,这回遇着真正害他们的人,想是这事八成与他姐夫无关,倒肯去找他了。唐玉冰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薛若拉着她沿河走去,一座座河房走过,他靴子一步步扑扑轻响,她垂下眼道:“你靴子磨坏了,要看不上街边卖的,就去鞋铺里做一双。” 薛若只是往前走,半晌才应了句:“我会的。” 唐玉冰有点迷茫心酸,她对他坏不行,对他好也不行。 第四十七章 豪宴不酬知己话 河水悠悠而去,偶有船只来往,毕竟不及夜里热闹,那河岸上歌楼舞馆,也要晏了才开门,倒是茶社饭店早早就有袅袅烟火气飘出来。一阵细雨后,罗家的马车堪堪抵达玉棠院,罗天弈从车里下来,踩着湿腻的残花落叶进去。 他今日是赴私宴,也只穿了套深青色窄袖罗袍,苏绣织金花登鹊图,很随意又贵气洋溢,十足富家公子哥儿的派头,袁子凛迎出来道:“这雨下得不是时候,还怕少府君不来了。”这人也依旧一身简便,只不过作为东主,衣饰比之昨日讲究庄重了些。 两人进了院内一栋双层小楼,上了楼上雅房。这玉棠院在秦淮河附近,阁楼上推窗望去,一面可见河流船舫,一面望远了是应天府大道,往下望又是满院海棠。 雅房里锦席绣屏,两人在席上坐了,只见房里茶几花台,有文松盆景奇石雅玩,也有茶瓿茗盘陶壶瓷杯,罗列着多样风雅器具,席下花厅里一只琴台,摆着文琴一张,玉棠院的小当家香鸾姐过来见过礼,便在琴台边坐下。又有四五个婢女端了瓜果点心上来,一个茶博士进来煮茗。 香鸾姐稍调了下琴,给他们弹了一曲,两个婢女又把煮好的香茗奉上。 袁子凛道:“昨日匆忙,叨扰了少府君,今日少府君赏脸,子凛先以薄茶清音为敬。” 罗天弈向来逢场作戏,茶来吃茶,酒来饮酒,也不似他这般客套,端起茶杯便啜了一口。婢女给他们盛好点心,只留了煮茶服侍的便退出去了,香鸾姐又弹了一曲,来到席前奉了两巡茶,袁子凛吃了两杯,对她道:“你这顾渚的茶虽是上等,却不是今年的新茶,倒拿来浊我二人的口。” 香鸾姐陪笑道:“今年茶贵,顾渚的茶卖得却少,院里也买了十来斤春茶,只是味道比去年的粗淡,反倒不敢拿来奉敬二位大人。” 袁子凛又道:“罢了。唤小班子来唱曲吧,这里不用你侍候。” 香鸾姐告退出去,一会几个吹拉弹唱的进来,在花厅里奏乐唱起了曲子。 罗天弈听着曲,啜了口茶,只听袁子凛问道:“少府君别院里可有好茶?”他笑吟吟地看他一眼,答道:“昭园有。” 袁子凛含笑说道:“我倒新得了些天目、松萝,是今春一等的茶品,晚间让人送去别院给少府君品尝。” 罗天弈对这些并不讲究,却知这个吏部侍郎有士人讲究风雅的通好,便道:“子凛有心了。” 袁子凛却接了他先前的话道:“昭园可不只有好茶。” 罗天弈笑看着花厅里拨弦吹笛的乐伎,随口道:“子凛,你要寻宝物,可得找顾思弦。” “顾思弦可没给我发贴子。” “他岂敢给你发贴子?你若不请自去,才是赏他好大的面子。” 袁子凛一笑,那昭园顾思弦是户部的人,与他这个吏部的副官哪里是容易走近的?唯有他天赐府,两京六部的官员都不敢不卖三分面子,只是罗天弈聪明狡诈,他才说起个话头,罗天弈便知晓他肚里的心思,三两语打死了他一嘴的巧词花言,他无奈道:“不敢瞒少府君,我对那只冰火壶也只有几分好奇,绝无觊觎贪婪之念,还望少府君赏个人情,让顾思弦借我赏玩几日。” 士人的雅好向来有嗜爱成僻的,这袁子凛也免不了有几样痴爱,但他素来定力好并不至于贪嗜误事,这人无完人,好用,也不好用。罗天弈沉吟了下,道:“你送我茶倒是马上要讨个人情去的,这也不是什么事,回头我问他借去。”又摇摇头,“哄我喝几杯茶换个壶子,我不喝了,你换酒来。” 袁子凛喜出望外,谢了他,又忙叫人换上酒菜。一时唱曲的小班子下去,进来两个小童耍着叠人抛圈子的杂技,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玉棠院有几个小婢倒生得俊俏灵巧,可唤了来给少府君陪酒?” 罗天弈斜他一眼,“前几日在家门口都险些遭人暗算,这陪酒的也免了。” 乌衣巷便在夫子庙的河对岸,端午泮池那场刺杀,袁子凛自然也听闻过,不由有几分真切地道,“幸得少府君无恙,只是那群凶徒不知可缉捕到了?” “死了。”罗天弈轻描淡写地道。 袁子凛吃了一惊,“不曾听闻捕了人处了斩,怎,怎地死了?” 罗天弈笑道:“这江湖仇杀,你就少见识了。他们要杀我,也有人杀他们。”眼光一逡间,窗外街面上远远地奔过一群人,几人扭打着又奔远了,街边摊肆乱了一阵,只是离这玉棠院远没有声响传来。 袁子凛也看到了,他眼力没罗天弈好,看不甚真切,只道是民众寻常斗殴,讶了下,并没放心上,又说道:“这行刺大罪未曾查问,但不知是何人杀了那些凶徒?” “南京里谁还有这能耐?”天上霾云飘过,窗外送来雨气微风,却依然闷躁,罗天弈把扇子又翻出来,扇几下,漫不经心回了句。 玉棠院的小婢一盘盘菜肴送上来,这袁子凛请客,挑的都是时蔬水鲜,珍禽贵味,上了四盘菜,便有鲜笋蕹菜,鲈鱼卤鸡,那酒也是玉棠院私藏的松花酒。 袁子凛亲自斟了酒,敬了他一杯,想了下才惊道:“难道是青云帮?” 罗天弈举箸吃菜,不答这话,却笑道:“这夏笋炒得嫩,鱼也蒸得鲜甜,这玉棠院的厨子倒像是御内做过的。” “少府君也是江南人,区区几个时鲜小菜,倒让你谬赞了。” “我赞的是子凛的心意。” 耍圈子的童子下去,又进来个小倌唱曲,那小倌十四五岁,描眉抹粉,顾盼间宛若芙蓉含态。 袁子凛多看了几眼,忽而余光一掠,只见远处街道上又是一群人厮打而过,不由皱了下眉,再看罗天弈,他却只顾挟菜吃酒,仿若未见般。袁子凛心中疑虑,低声道:“那些刺客真是青云帮所杀?他们如此目无王法,横行坐大,竟治不了么?” 罗天弈吃着酒菜,扇子便丢桌上了,闻言拿筷击了下杯沿,微显不悦地道:“我治不了,不还有你那六殿下么?” 袁子凛心中一惊,虽知这两京大小事瞒不过天赐府,却不料他如此直白,当下再不拐弯抹角,道:“上月京中两位部官蒙六殿下举荐,来江宁县办差,不料回京师路上与我相遇,竟说遭了匪盗死了一人。少府君,这难道不是他青云帮下的毒手么?” 罗天弈虽收到户部那两主事归途被杀的急讯,但他存心看舒月岚与六皇子相斗,并没命天隼插手此事,倒没想到这事袁子凛撞上了。他放下筷子,拿起褶扇又扇几下,才道:“六殿下让他二人来办什么差,竟办到凤翔山庄去了,还逼人招妓与他们嫖淫,你倒好意思替六殿下来问这事。” 袁子凛苦笑,“六殿下如何吩咐他们,我倒不知细情。少府君,谋杀朝廷命官乃是死罪,青云帮如此狂妄狠毒,莫说六殿下要发怒,陛下那里也要追查问责的。子凛虽不任职刑部,可也管着这朝堂上下官职调迁官吏考核老病等大小事,岂能不闻不问?” 罗天弈道:“子凛,按我朝律例,官员外差嫖娼是什么罪?” 袁子凛默了下,答:“重者斩。” 罗天弈还未言语,只见街上又是几个泼皮混帐扭打撕斗,从某间店铺直打出到街面,一群看热闹劝架的聚在周侧,这回就在玉棠院附近街坊,还听得几声叫骂,混闹不堪。他眼中寒光一闪,褶扇合上猛地击在桌面。 袁子凛接连几番见到外面厮打的情形,也是吃惊非凡,及听得罗天弈击扇发怒,忙唤来随从,吩咐:“快去探听下,这帮恶棍因何厮打。” 天赐府耳目满城,罗天弈本也不用他管这闲事,但见他叫人去了也就随他,他托着额头只转着扇,见袁子凛望来才道:“子凛和六殿下走得近,不如多劝劝,私差官宦办这等荒唐事,陛下知道了如何?莫说我这里放点风声,就是舒月岚放句话,只让江宁县官弹劾起那二位办差的,再罗织点别的罪名,抄家杀头都是等闲事,何需他青云帮动手?” 这杀鸡儆猴,打狗杀主人威风,才是他舒月岚杀人的目的,袁子凛听他几句言语,如何不懂这理,当下唯唯,忙劝他饮酒,吃了几巡,那天阴阴的又下起一阵阵细雨。 袁子凛道:“若论两京人物,那舒月岚也算得一个,可惜他出身卑贱,生性又阴狠毒辣,倒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说着一声叹息。 六皇子原也有交结舒月岚之意,他这是在替那位六殿下思虑,罗天弈心下冷笑,不置可否。 玉棠院的婢女又端了一盘炒雀舌和一盘焖鹅进来,厅上小倌唱了段南音,换了腔调又唱起北曲,想是行家班里出来,唱艺高超,袁子凛被引得又看顾了两眼,罗天弈斜睨了下,倒没说什么。 这里头饮宴作乐,不觉午时将过,雨下一阵又住了,房外忽然急急过来一人,却是天赐别院赶来的,罗天弈的几个心腹近侍之一王隘。这人来到罗天弈近前,想禀什么,周遭一扫又犹豫了。 袁子凛挥手让唱曲服侍的都出去,自己也起身托言去小解。 王隘俯身低声急禀:“公子,丹阳王让护卫军王指挥使逼着谢枚华去调了天策卫军,上凤翔山庄剿匪了。” 罗天弈见这近侍进来就一脸急色,心里已先打了个突,听得这话,陡地一惊,喝问:“剿什么匪?” 王隘道:“说是山东榜文缉捕的恶匪逃到了南京,还、还窃了王府的文书财物,逃逸到凤翔山庄去了,因此调军上山剿匪。” 罗天弈啪地把扇都砸烂了,心里直骂朱烨你个糊涂蛋!嘴里也骂:“谢枚华不要命了吗?” 王隘道:“丹阳王去别院见小姐,不知何故发了怒,原命我等来寻公子回去,忽然又变了主意,自己写文书逼谢枚华去调军。王爷拿剑要杀人,谁敢抗命?谢枚华被逼去了,属下等被王府卫军看住,这会才得隙脱身来寻公子。” 罗天弈情知此时动怒无用,天策卫军指挥使与谢枚华相熟,又知他是自己心腹,还有丹阳王文书,这情急调军剿匪哪敢不从,只怕已上凤翔山庄去了。他心念电转,解了腰带上令牌给他,道:“你拿这走马牌赶去给谢枚华,对卫军只说是我调的军帮王爷捉捕匪盗,再让谢枚华寻个由头把卫军调回来,别进他凤翔山庄去!” 王隘接了令牌欲去,罗天弈又道:“唤铁冰河与高慎进来。”他出门在外,自然带有侍从,那两人候在外间被唤进来,罗天弈吩咐道:“高慎,你去趟府衙传个信,让捕差去凤翔山庄捉拿端午放箭刺杀我的凶犯。铁冰河,”他微一犹豫,眼露狠色,“你让''绞雁''的人,今日便动手!” 两人接了令出去,罗天弈对着满桌酒菜,哪还有心思饮宴,一会袁子凛转过来,身边还带着他的随从,道:“少府君,这半日间街上砸店斗殴的便有数十起,却都是些泼皮打手在惹事,怕是不寻常。” 罗天弈也见到是哪些人打架,除了青云帮,谁还能唆使这些地痞流氓寻事生非?青云帮被外来的帮派人士挑了场子,死伤多人,舒月岚哪里是良善之辈?明里放任帮众与各派人士对峙打杀,暗里又让人唆使打手在城里惹事,打砸商户,行的是蚕吞同行诛杀异己之事,又可恶意推委给外来的江湖人背锅,他趁乱搅浑水收渔翁之利,甚至借这帮江湖人作乱拉他罗天弈下浑水。 这点险恶心思罗天弈如何看不出来,这些江湖人在他眼皮底下厮杀,虽说冒犯了他颜面,但舒月岚不动手,他本也要借这帮人生事造乱,引出某些他摸寻不着的人物,只是没料到那些江湖帮派会这么快与青云帮磕上,早早惹发了乱事。罗天弈心里有些着恼,不过这浑水各衬心思正中下怀,便索性放任这场祸乱了,对袁子凛只道:“这城里惹事作乱的,自有兵马司和县府衙门管处,子凛无须多事。” 袁子凛称是,又神色凝重,“我这随从又说,北城有人见到王府护卫军带着大批军兵,去凤翔山庄剿什么匪了,怎、怎地丹阳王去调了兵吗?” 罗天弈神色不变,道:“王府失窃,是我让人调军去捉匪的,这事也有兵部和都督府管着,你又操什么心呢?” 袁子凛眼光不经意自他腰带上扫过,果然不见了调军令牌,他掩饰地一笑,道:“子凛初来南京时,还听闻前几日丹阳王和那舒月岚在河上斗酒,风流韵事满城笑谈,不想今日却遣兵杀去了凤翔山庄,是以有些好奇,难道他二人还为一妓女结怨不和?” 罗天弈没扇子扇了,心里烦燥得发火,却只能强忍着打哈哈:“那贼盗潜去了凤翔山庄,王爷不正忧心那山庄中人安危么?王爷一向爱民如子,哪会为一点风流事与子民结怨?”他一顿,转言道:“子凛,你这宴我也吃了,若无甚事,你让人收拾了行装去我别院住下,府城里贼人作乱,恐你遭险。” 袁子凛知道这少府君毕竟不放心他,便道:“子凛还要去访一访那吴应语,晚间收拾了再到府上叨扰。” 罗天弈道:“也罢,我让一个侍从陪着你,你在这城里走动也周全些。” 袁子凛心知他这一举一动都要被监查着了,他宴个客却也想不到碰着城里闹事,不敢逆他意只得道:“多谢少府君。” 两人出了雅房,袁子凛自去打赏这玉棠院众婢与唱曲做杂耍的伎人,罗天弈下了阁楼,猛一抬头便见云雾翻涌,阴晴不定。 这应天府变天了。 第四十八章 大祸临头求佛渡 雨天的街面冷清,摊贩不知躲去哪个角落,落叶轻飘,被马蹄杂沓而过,数匹骏马从烟雨里奔来,有人下马,笃笃笃敲响了南塘里的一间庵门。 日间没什么香客,门后启开一缝露出黑漆漆的眼珠,一个小尼姑细声细气说道:“今日闭庵,不接待香客……”来人猛地推开门,将小尼撞摔出去。几人大步闯入庵中,走向庵舍。小尼姑忍痛爬起,急走去找庵主,细雨绵绵,打湿了一身衣衫。 庵舍被一间间拍开,数声惊叫,做着课业的尼姑被惊扰,纷纷张望过来。一个女尼面对菩萨画像,坐在蒲团上默祷,对背后破门声仿佛不闻。一把雪亮长剑架上她脖颈,女尼浑身瑟瑟发抖,却依然未敢转身。 老庵主蹒跚而来,身旁冲出十数名俗家妇女,一名衣着雅丽的妇人厉喝:“不许伤她!” 女尼微侧过脸,语带哭腔叫:“母亲……” “孩儿莫怕。”妇人扫了闯庵几人一眼,惊道,“你们是……天赐府的人?” 那几人紫衣青笠,袖绣飞隼,领头之人是天赐府侍卫长沈述,此时执剑挟制着那女尼,眼望妇人,“飞花宫主凌千容,我家少主有几句话相问。” “阁下请放开小女,卑妇知无不言。” 沈述收了剑,那女尼扑入妇人怀中泣哭,凌千容轻声安慰:“孩儿不怕,有母亲在。” 沈述让身后天隼散开,防守在周围,问了第一句:“凌宫主,令千金因何杀人砸店?” 那女尼听问,似是越发害怕,慌乱大叫:“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知……我只是想买只金珠镯子!” 凌千容惨白着脸,将女儿护在身后,“小女素来乖巧,从不无端与人为恶,昨日是突然中了邪,那金店伙计口出恶言在先,小女一时激愤才伤了人。” 飞花宫少宫主初来南京,带着几个同门师姐妹闲逛市墟,买了时新的绫扇脂粉,又去看金饰珠玉,孰料与店家发生口角,酿下血祸,一行人欢欢喜喜出去,血溅罗裙逃回。飞花宫主问起缘由,一个个还越说越糊涂。 “中邪?激愤?”沈述听她如此解说自个乖巧的女儿,实在难以致信,“令千金与门人残杀金店掌柜、伙计、守卫,砸了所有柜台货架,连掌柜怀中所抱三岁幼孙也遭一剑刺死,这只是一时激愤?” “我们当时不知怎么都昏了头……” “少宫主原来在隔壁看观音玉像,突然要买金镯子……” “是金店伙计狗眼,说我们穷酸买不起他们店里的手饰。” “我只记得头昏脑胀,就想狠狠打那店伙,砸烂那些首饰……不知怎么就真做了。” “是日头太毒,我们晒中热了……” 凌千容身边几个俗家女子见宫主开了口,心中惶急,纷纷七嘴八舌解说,那尼姑哭着道:“母亲,女儿从未曾如此,当真是晒昏了,心里只觉得火,想发火,想……想杀,杀,杀……”她说不出想杀个什么,一味惨哭求恳,“母亲,女儿不要做尼姑……” 飞花宫主昨日问得此事,听闻那金店是凤翔庄主所有,早吓去了三魂六魄,她们小小一个隐世宗派,哪里惹得起青云帮,因想起这女尼庵主乃旧日相识,连夜逃来此处避祸,还把女儿剃度了隐藏身份,不料青云帮还没寻上门,天赐府不知何故先找来了,情知隐瞒不住,也没拦着门人说话。 青云帮被砸了几家店,一院的人马已经出动,只是还没寻到飞花宫头上,沈述依罗天弈指示,避开青云帮先找漏网之鱼,果然逮了个正着。只是听了这些女子之言,甚觉怪异莫名,太阳太毒辣?晒昏头了所以大开杀戒?他倒宁可相信这些人是一时激愤,意气用事。 但这些人嚷嚷囔囔,糊里糊涂,又全然不似作假。 沈述默了一会,发出第二问:“凌宫主,贵派擅来南京杀人,可是受人指使?” 飞花宫是闻宝而来,意在捡漏,并未接到昭园请贴,凌千容听得此问,更吓得脸色数变,急急否认:“绝无人指使!只是门人一时糊涂!” 沈述点点头,又说第三问:“事已至此,凌宫主欲如何应对?” “所伤亡人命,毁损财物,飞花宫皆愿赔礼献财,以作补偿。只求,只求罗少主高抬贵手,放我门派一条生路。”这事实与天赐府无关,她们赔偿也是赔与青云帮,但天隼莫名寻来问事,这天赐府仗着武王之威慑制武林,也不由她们不惧怕。单说避祸此处之事,他们只须一言捅与青云帮知晓,她女儿生死便难预料。 “有道是杀人偿命,凌宫主想花钱消灾只怕难如愿,恐怕还得连累此处庵堂。”沈述扫了诸俗女与庵尼一眼,“我家少主倒是可给贵派指点一条生路——”他浅浅一笑,撂下一句话,“只须飞花宫降了天赐府。” 不管因何缘由,这些帮派砸了青云帮场子,以天赐府与青云帮怨隙之深,青云帮主必会认为是天赐府暗中唆使。罗天弈既想到这欲加之罪,断不能白白吃下哑巴亏,索性先把名坐正了,抢先降住三两个帮派,一者给舒月岚添堵,二者留待对付青云帮。 飞花宫主听了这一句话,顿时面如死灰。 一片市衢间,几株青柏后碧池旁,耸立着一座七层小塔,塔不知何年所建,塔身白里透灰,灰上染黑,很有些年份的老旧。塔匾上有两字:映潭,附近居民旧称此处白塔。 塔门边摆着一张木案,一把旧椅,坐着个落魄青衫相士,时而微微晃头,似在吟哦诗句。有个戴瓜帽的小贩门旁放下破纸伞,坐下说道:“先生,测个字。”相士推过案上纸笔,让他写了字,又低声问了些话,摇头晃脑给他吟了几句诗谒。 小贩起身道谢,放下五文钱离去。 相士撕下纸上的字,快步上了小塔第五层。 窗户半开,天光照进塔里,照亮了塔中的桌椅,桌面也有笔墨纸砚,一张画纸,几笔廖廖的枝丫,甚是拙朴平淡,桌脚还丢着一团团揉破的废画纸,以及数不清的碎纸屑。 白兰相静坐桌旁,眼中无物,不知如何一笔笔画出那些线条。 相士来到他身边,递上撕下的字纸,低低说:“南塘里来信。” 字纸被摊开叠在画上,只有一个字:鹰。 相士又将小贩所说转述一遍,白兰相微微点头,画笔飞快划动,在枝下点了落英数朵,枝上添了花蕾与一凶鸟,苍苍数笔,鸟翅飞张,爪喙犀利,状似鹰禽。他收笔将小画交与相士,吩咐:“送交一院王当家。” 相士躬身下去,白兰相将那书着“鹰”字的纸团起,手一张,化作碎屑飘落。 飞花宫的潜逃确实让三部费了一番手脚,然而自她们踏入那尼姑庵时,消息就已送到白兰相案头。飞花宫主不是带人逃出城,而是遁入庵门让女儿剃了度,颇让白兰相意外,夤夜里思索了一阵,倒叹了声:“有几分聪明,却未必管用。” 一日间八九起帮派挑事,今日城里痞徒砸店抢劫,凤翔山庄的店铺也有数家遭难中,王晟既要出面与那一个个帮派交涉,又要调派部下各处维安,一时真有点如韩小当家前日所言,真恨不得多几副手足,只忙得有点焦头烂额。 然而,这些挑事者只要不外逃,王晟便能分个轻重缓急,一步步清算。 尼姑庵里沈述带着天隼离去,不一会有个缁衣白笠的女尼冒着细雨到来,再次敲响了那座庵门。 女尼进去了便没出来。 白兰相倚窗想着探子报来的这则消息,南京城里释儒道各有门派到来,女尼也有南海与龙门两处仙庵门徒,但此刻都在寓处,并未掺和进城中变乱之事。这城里还有尼修的,当只有罗天弈手下那几个了。 罗天弈指使个女尼来做什么,白兰相猜不出来。 这座白塔是青云帮探子一个联络处,较近城中央,白兰相平常在部里,有事也会到各个联络点,今日城里诸多事要帮着一院调停,于是在这处坐镇,飞花宫的事他只能交王晟处理,或者等待下一条消息。 申牌过后,南塘里一切消息再次送到。 王晟的副手在未时带人围住了那座尼庵,闯进门去,再不见一个俗家女子。 庵里香雾霭霭,经声不绝,庵主道:“此处女庵,男客止步。” 众尼里为首一唤妙云者,言道:“此庵中只有为圣上寿诞抄经的女尼,未有飞花宫人。” 今上万寿圣诞在即,诸王朝臣莫不备礼待贺。 丹阳王昨日方与善如居士后湖会面,满城尽知。 妙云至此庵中,向众尼宣言道:“善如居士前居庵堂,自不问红尘事,既走出庵外,亦是俗世一凡人。圣主寿诞乃天家第一盛事,臣民皆贺,她不能免俗,因此倡扬庵门中人抄经万卷,以作嘉贺。” 这番话或真为居士所言,天赐府要为圣上抄经贺寿,无可非议。又或是出于丹阳王授意,王爷借居士经文献礼,民众更不敢拂逆。 无论众测纷纭,这一天后,城中庵庙在数个女尼鼓舞下,纷纷选经抄文,颂贺圣寿,甚至朝野间的闺阁女流,也自发抄经庆寿,甭管圣主看不看得到,此乃正道潮流,若能闺阁扬名自然好,便不能,也可为父兄家门搏一分脸面。 这一次抄经贺寿虽是佛门盛举,然民心所向,无人置啄。 唯丹阳王朱烨心知肚明,他与善如本无此意,这不过是因善如与他游了一次后湖,罗天弈为护他姐声名想出的鬼主意。罗天弈与他有多恨不得善如远离佛道,却偏得让世人皆知,善如即使出了无情庵,依然心无尘埃,不碍佛心。 在朱烨眼里,罗天弈用心良苦,却不过是欲盖弥张。 但于罗天弈而言,不管人心如何猜想,能堵世人悠悠之口,能安圣心就好。 这一件事在舒月岚眼里自然不同,无论是先有飞花宫潜避尼庵之故才有了天赐府小姐抄经贺寿之举,还是先有抄经贺寿之意顺带给飞花宫援了把手,舒帮主心中哪能不明白,那些帮派死活罗天弈不在意,她姐的颜面才至关重要。 此番抄经颂寿之举,善如的颜面就是天家的颜面。 天赐府让众尼为君主抄经祝寿,青云帮要在尼庵中杀人吗? 舒月岚不惧,君主总不能包庇凶犯。 然而,那是尼庵,佛门清净地。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遁入空门或许能逃避罪孽?古往多少豪杰好汉出家与过往杀戮一笔勾销,佛救不了枉死之人,但佛能救罪人心中苦难。众生若忏悔,佛悯而渡之。 如此渡人向善之地,青云帮要在此立起屠刀吗? 或许如白兰相深夜一叹,如果只是飞花宫主之女落发为尼,未必有用。 数条人命怎可能以一头青丝相抵? 但如今是飞花宫上下老少都剃了度,个个皈依佛门,舍却红尘身。 江湖上再无宗派飞花宫。 纵然舒月岚真敢不顾天家佛道,可多少门派拭目看着,青云帮再怎么霸道,难道还不肯给一群弱质女流,一条自新之路么? 第四十九章 天理公道难求全 所有来砸场子的帮派,王晟并非都能摆平得了,但他也深谙一个道理:再怎么占理,不能逼人太甚。 天赐府抢了一手先机,让一院的人吃了个闷亏,这个场子只能日后找回来。但这不是唯一让王晟吃鳖的。 一大早王晟亲自出面去拜见了三个大门派。 第一个是华山剑派。 华山掌门座下十一弟子纪少侠与两个小师弟途经酱油巷,原是在摊边买瓜果吃,不知为何纪少侠走进了旁近的粮行,开起了铺里柜台妹子的玩笑。说是玩笑,但在粮行里一众扛米搬货的粗汉子眼里,那分明是赤裸裸的调戏,那妹子还就是人当家掌柜的亲妹子。 于是,一场围殴暴发了,但是纪少侠武艺高超,一剑出鞘,大杀四方无敌手,粮行里的人全倒在血泊里,连那长相秀美的妹子也在扑救兄长时惨遭杀害。 小师弟们吃个瓜还没咽干净,满口血瓢拉了纪师兄出来,只见得他一身血腥,眼神躁乱,状若疯颠。 这一定是突发颠症,不是发了疯干不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两个小师弟战战兢兢在掌门面前证了言,脸上惊骇犹在。 王晟带着殴打时纪少侠脱落的佩饰,至华山派所寓客店拜见,神态恭恭敬敬,却只有一句话:要华山掌门给青云帮一个交待。 华山掌门神色冰冷,将弟子叫至面前问清事由,二话不说拔剑斩下十一弟子头颅,交与王晟并捎上一句话:“执教不严,门中出此不肖之徒,请舒帮主海涵。” 王晟看他神态可不像让人海涵的样子,却还能怎样? 只能告慰亡魂,元凶已诛。 王晟带着手下,第二个拜见的是泰山派。 泰山掌门早知道了醉月阁的事,要说人家掺水卖假酒,这话很难站得住脚,人家酒楼做的不是你泰山弟子一人的生意,喝过他们酒楼美酒的客人不知几何,哪一个说过那是假酒?就是去人家酒窑里搜查,也绝对摸不出半滴假货。 泰山派拿不出证据做立场。 但泰山掌门也只耸了下眉头,问了王晟一句:“青云帮主是要赔钱还是偿命?” 王晟道:“店砸了,赔钱。人死了,偿命!” 泰山掌门命惹事的弟子跪下,谆谆道:“胡宇,姜申,令师教你们武艺,教你们为人处世,也教你们侠义乐善,今日他不在此,我再教你们一事,自古英雄人物,若是贪杯好色,终免不得贻误大事,落不了好下场。你们须记住,酒乃穿肠毒药,不只能让你们英名尽丧,还能夺你们性命!” 那两个弟子羞愧难当,欲辩说当时心燥烦怒,确是喝了假酒才闹事,但在人命面前,又还有多大意义? 掌门继而凛然道:“你们饮酒闹事,砸店杀人,败坏我泰山派名声,今日我以掌门之尊,逐你二人出门户,永世不得再入我泰山派门墙!你们与他人恩怨,也再与我泰山派无关。望你二人好自为之,去吧!” 泰山掌门这话便是要他们与青云帮自行了断恩怨,那俩弟子情知逃不过一死,哭着叩了头出门而去。 王晟没有拦阻,泰山派已将人交出,如何报仇雪冤是青云帮的事。 泰山掌门心平气和地道:“敝派修武之人素来清贫,不似青云帮主富甲天下,阁下若非要索钱,便取了我这一剑去如何?” 王晟看他将一柄古朴宝剑举起,横推至面前,气势千钧,真如泰山压来般,却哪里取得下泰山掌门这一剑?只得咽了这口气,冷冷道:“不敢!” 泰山掌山轻喝一声:“送客!” 这华山、泰山两派掌门怎么说还有一派之主的气度,并不护短庇凶,让王晟得以讨个以命偿命的结果,但他所拜见的第三个门派就没那么好相与了。 他带着人来到武当派落脚的寓所,请见武当掌门。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武当掌门才在一众弟子簇拥下接见他,掌门阴寒着脸,众弟子也都怒容相对,上下没一个有好脸色。 “敝处马店有马僮、伙夫、护卫、掌柜共计九人死于武当裂云掌下,据负伤护卫所言,乃贵派弟子屠兴所为,请掌门唤出此人,面质详情,还我青云帮枉死之人一个公道!”王晟三两语说出来意。 “青云帮!你们还敢来讨公道!”武当掌门脸上骤然生怒,重重拍了下桌面。 “贵派弟子滥杀无辜,如何敢不给公道?!”王晟也厉了声,顶撞回去。 “好!好!”武当掌门怒极,喝命人请出屠兴。 两个弟子进房去,一会抬出一具尸体,看装束正是武当弟子。 武当弟子们含怒带悲,吃人般瞪着王晟几个,掌门道:“舍徒屠兴在此!你们且与他对质个明白,本座洗耳恭听!” “他怎么死了?”王晟皱眉。 “你们店马暴毙,却赖在我们屠师兄身上,不依不饶,逼得他动了手,最后还群起围攻他一人,令他重伤而回,不治惨死……你们才该给个公道!”抬尸的一名弟子怒言道。 马店里打了起来,恰好一队巡山卫在附近,闻讯过去助拳,那名武当弟子寡不敌众,负伤逃走。这件事王晟是清楚的,但没想到这个屠兴竟暴亡了。然而他一人之死,店人、巡卫足足九命枉丧,还有数人负伤,实在死有余辜。 王晟神色不变,道:“掌门,马店伙夫言道,马是过了屠兴之手才死,开门做生意者最忌以次充好得罪客人,断无以病马诈人,再将自家店伙数条性命枉送的道理。但屠兴既已偿命,我们也不能再追究他不是。此事便算了结,告辞!” “杀了人便想一走了之?你给本座留步!” 武当掌门骤然一掌击出,王晟匆忙回手,硬扛了一掌,刹时连退数步,一阵血气翻涌险些溢出口,他生生忍了下去,足下横踏稳步立住。几个手下拔出兵刃将他护住,王晟捏了下拳,冷道:“掌门想杀了王某么?” 武当掌门盛怒之下确有此意,屠兴是他爱徒,如此横死太也冤屈,但他也明白,王晟不会站着不跑任他杀,是非曲直且不论,他这一杀下去,武当派就得当场与青云帮大开杀戒了。在人家地盘上开杀戒,对他身后几个门人很不利,何况以他一派之尊,对外派一个来使或者说下属角色下杀手,太失身份。掌门还没被怒火冲昏脑,怒叱了声:“滚!” 双方斗殴致死,解说不开,这冤仇便算结下了。王晟点点头,临去前撂下一语:“掌门人,终有一日,青云帮也会上武当的道场走一走!” 身后,武当掌门击碎了整张木桌。 谁又惧谁! 王晟很清楚,想让这些名门大派赔礼道歉或者低头赔钱,或者别的怎样,他还没有那个份量。 这些武林名派对青云帮有所顾忌,心底里却还是瞧不起这个后起之秀的,凭他王晟一个帮中干事,怎么收拾得下各派尊主?还好舒月岚不是要他摆平这些冲突,舒帮主只要他从这些名派尊主那里讨来一个态度。 是和是战,是让是争,舒帮主会斟酌处理。 王晟接管一院,执掌帮派纷争的交涉事宜,舒月岚只交待过这么几句:小帮小派你尽管放手去做,碰上大宗派老不修的,不必与他们硬碰硬,别坠了我青云帮威风就行。 一句话,舒月岚不想要一院的人逞血气之勇办事。 青云帮不是天下无敌,在权势、得失面前,有时得忍一时之气。 他们不是孤胆英雄。 舒月岚更不是,他可以一剑劈华山、斩泰山,但这只能让对手败,让人惧。 他不需要这种独夫之勇的荣光。 早在数年前他一剑击败天赐府主后,他便不再需要以击败哪个门派来立威。 青云帮主不广收门徒,青云帮不创派立教,他们不以武扬威,因此不能只在拳头上与人争强斗勇。 他们与武林中这些名门大派并不相同。 舒月岚骨子里还是个商人,他是一帮之主,家业无数,许多事情他得权衡利弊。击败这些门派有何益处?让他们臣服或者归顺青云帮吗? 朝廷为何有天赐府?因为武林是天子的眼中钉。 这么多年来,天赐府何曾收服天下武林?青云帮焉敢自大夺天子口腹? 武林中门派兴亡势力更迭,并非少见,却生生不息,各大门派源远流长,传承久远,改朝换代了,他们都未必会灭亡,如此强大的势力,吞不下去,放着制肘天赐府不是更好? 何必与他们一争长短,生死相拼,纵然灭了他们又如何? 你看那武林中山头一座座,哪一派是专为灭掉另一派而活? 第五十章 先机谋尽杀机现 沈述胁制住了飞花宫后,再没有这种大便宜。 他带天隼们拍马横行,还是又抢先了一家,这一家砸了青云帮铺子的是金镖局。这家人马少规模小,倒真是个镖局。当家带队从外地押送一只镖到南京,镖主是个返乡富绅,镖物也只是一桩有点可观的银子。一路无事送达地头后,一干镖师兴起了探看碧落城宝物的念头,因而涉留此地未去。 整个镖局的人都预想不到,他们押镖无险,却在闲逛赏游都城街景时出了事。 沈述再度出乎意料,这些子镖师趟子手之所以大闹一间粮行,打死打伤一帮码货伙计,起因只是天热烦渴,上门去讨几杯水喝,而粮行的伙计太忙碌,挥手赶了这些来路不明的外地汉子去别处。 烈日下,双方火气都太大。 沈述不是慈悲来救人的,金镖局更没有飞花宫那般好运气,恰逢罗天弈想了个抄经护姐的鬼主意。他听到如此荒唐的缘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火气大便杀人泄火,难道这些人是白痴么? 不管如何,天赐府此行,至少是为了给青云帮添堵,或者添乱。 沈述给出了明路:归降天赐府,入伍服役。 沈述带人离去时,青云帮一院的人恰恰杀到,两帮人马在街角擦身而过。鉴于杨炎小校尉聚众斗殴不只断了一臂还被军纪处罚,天赐府军没再主动找青云帮挑事,罗天弈确实损折不起这些人手。 王晟自己去拜见了三个大门派,也安排了副手带人分两路去向其他惹事的帮派讨公道。 对几个副手他同样交待了问话,该问的与天赐府如出一辙:一是因何杀人,二是受何人指使,三是如何了结。一和二问明白了,第三点实由不得那些帮派作主,王当家问的依然是对方一个态度。商号里死伤的人还在,一院昨夜就已弄清了所有情况,哪怕什么都问不明白,照样能给对方一个了结。 那几个副手一路问下来,心里也非常纳闷,究竟是如何一种燥烦难耐,才致挥刀向平民?难道真中了暑热病? 金镖局的人来不及逃,其实昨夜他们确实想过逃出南京城,但城门已封闭,今早城中更起了暴乱,出入都是难事。这帮子镖师还算是些血性汉子,既然逃生无望,为祸那几个连同镖头一力承下了此事,在青云帮围堵下自戮了。 金镖局因此解散,余下几个侥幸之徒竟真个投军而去,后来辗转调编入了天赐府军。 青云帮自然预料不到最后助长了敌人羽翼,不然或许会斩草除根。 沈述第三个截劫的是无极门,可惜这回他来迟了。 他们才驰进街道,已见到青云帮的人踏进无极门落脚的寓所。 那一刻,沈述动过借助官府将青云帮逮个现行的念头。 但是罗天弈没有这般下令,官衙的捕差也赶不及,而且,他更清楚青云帮的人不会摆个现行给人逮,官府的人来了,只能是给他们抓捕杀人砸店的凶犯。 青云帮想自己讨回血债,天赐府也不想安那个好心。 沈述按兵等了不到半个时辰,青云帮的人撤走了,他才登门而入。 无极门主亲手打死了一个结义兄弟,也是无极门的三副门主,以及两个门人,以命偿了命,还赔出了一笔巨款了结此事。 沈述问起缘由,虽然转述的意思不尽不白,却还是惊诧地发觉,这一帮人也仅仅是天热难耐,进了青云帮的茶社喝茶发生口角,最后暴动打死了人。 无极门是来昭园鉴宝的,沈述直言招降,无极门主痛定生恨,既已得罪了青云帮,索性投奔对方敌营,再图谋算,于是一拍即合,当即投入了天赐府麾下。 沈述寻到斧帮处时,青云帮早已了结血债,事了拂衣去。 斧帮帮主命殒黄泉,剩下四五个帮众在打包行装,他们并无昭园请贴,青云帮不止清了血债,还下了驱逐令。 这一帮人倒不是口渴去讨水喝茶的,斧帮帮主只是到人家木器店寻买个斧头柄,没买到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哪知会突然发狂砍人。打包袱的几个帮众心有余悸,竟说帮主未进店就有点不对劲了,是在烈日下晒昏了神,当时连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 昨天到底是有多酷热,才个个中了太阳的毒? 沈述心里疑惑,也许是今日细雨的缘故,他想象不起昨天骄阳如何似火。直待他将诸事回禀与罗天弈,将疑惑说出,那位聪颖的少府君也百思不得其解,南京城的天气时晴时雨也罢了,何时诡异得让人得了躁狂症? 这几个帮众沈述都看不上,只说若不想夹尾巴走人,可以跟他手下天隼混,跑个腿送个讯啥的。 那几人模样鲁莽,可能畏惧过了头,天赐良机竟然舍弃,情愿回家砍柴。 沈述理也不理,带人扬长而去。 等他们在城郊摸找到流星帮的人,那处所已只有一地横尸。 流星帮主杀伤了鞋帽铺几个伙计和掌柜夫妇,得知是凤翔山庄的商号,连夜带了帮众翻城墙逃命,清早被追杀而来的一队凤翔卫屠戮,一个都没饶过灭了帮。 沈述又寻了余下寻衅生事的帮派,已没什么收获。华山泰山武当那些武林名派,便是罗天弈出面都未必收服得下,他倒没费事去碰灰,城中溜转了几圈,市衢间氓流痞徒砸店抢财,他冷眼看了一阵,收队回去覆命了。 城西的紫竹林旁,一片花苑里建着古雅秀美的宅第,金边木匾上雕着“崔宅”两字。 有人乘轿而来,拍响了这幽静竹林边的宅门,门开了,小厮将来客引至花厅奉茶,把主人请了出来。来客忙忙行礼,笑道:“叨扰叨扰,小弟奉了台命,匆匆过来,崔兄是要见告什么要事?” 崔朊朊还了礼,一怔道:“弟台奉何命而来?” 那人依旧笑着道:“尊府夜宴,请小弟来陪席,岂有不从命?” 崔朊朊奇道:“敝府未备佳筵,这是何人作弄弟台来着?” “崔兄莫不是因昨日檀君作东看戏,为还他一席,故此设宴相邀么?” 两人说着话,忽然门房又请了两客进来,皆道应邀来赴宴,崔朊朊正大感惊诧,一人面露愁色,说道:“今日我在菜街的铺子被几个地痞砸个希烂,伤了两个帮闲,心下正发愁,若非崔行首相邀,哪得过来?” 另一人亦道:“听闻檀君油市街的店铺也遭劫难,不知损毁多少,只怕一会也过来了。” 崔朊朊神色一凝,“这倒是个要事,莫说几位,崔某名下亦有两家铺面被毁,若非锁门停业,怕还得被砸上几家。此帮贼痞大股作势,无法无天,崔某正疑虑着,不想诸位却过来了……” 话未说完,外间小厮陆续引了数人进来,如此几批,来了十数人,都声称是崔宅下人相请,赴宴商谈要事。 崔朊朊越发惊骇,直言道:“崔某未曾命下人邀宴,此事必有诈。” 众客面面相觑,纷纷问:“这是怎地回事?” 那被称檀君的也已仪表齐楚而至,显是来吃宴,此时忧道:“崔行首,有人诈我等来此,图谋何事?” 崔朊朊看来客尽是行业里大贾深交,越猜疑越心惊,大觉不祥,郑重道:“诸位,今日街衢闹事,我正感风声不好,疑心有人欲强取霸市,原想知会诸位一声,把不干净的货销去,近些日休市养憩,都避家谢客,不作宴乐,待这风波过去,再重整行业,另作谋算。不想信未送出,诸位倒被诈登门,我恐有大祸事,还请速速归府,依我之言行事!” “崔行首,这话有理。” 众客齐声说,正要作辞归去,厅外天井间掠下一片暗影,把天光都遮挡了。众人举目望去,只见十数条紫衣人影从屋脊纵下,顷刻遍布宅第各处,将厅内众人围住。 崔朊朊神色遽变,有客瞥着来人衣袖,惊呼:“天赐府军!” 宅第里仆婢奔走,嘈闹不绝,紫衣身影后有一人高坐屋瓴,面容平平无奇,神情沉肃,眼神冷绝,正是天赐府侍卫长铁冰河,他往宅第里一扫眼,举宅众生如刍狗,只听他无情一声令: “杀!” 第五十一章 道义存心利当先 细雨飞翠,落英满坡,屋廊外溪流淙淙,天水迷蒙。 舒月岚在自个居所“岚溪居”中,他幼时住在河边,来到凤翔山庄后挑了个溪边的宅院做居所,这处院苑临溪依林,本是清幽闲舍,经他修建扩造后,华檐重叠,锦厦连亘,便成了整片山庄里数一数二的豪居,在此临窗听雨打流水,偶尔还能瞥见一两只飞鸟如黑点掠过雨林。 湿润的天气人心疲怠,山庄里帮派里成堆的事务,他拣了要紧的处理了,其它诸事都丢给几个管事,也不想听他们呱噪,早早便脱身回居处消遣。 下人给他送来午膳,他一向吃得精简,十碟内的肴馔,肉蔬搭配荤素皆有,不必龙肝凤髓,也不须精雕巧饰,但味道一定要鲜美出色,哪怕是一撮野菜,也要烹制出这菜最浓正的味道。厨子们服侍他多年,给他准备的食材从不用多名贵稀有,但烹饪的火候却不能差上一分一毫,要恰如其分恰到好处,正合他口味。 一言敝之,这人嘴叼。 舒月岚这人还有食癖,他忙时与一帮管事部属同吃也不计较,不忙时一个人独食绝不光盘,每道菜味不正只吃几口,味正的也要吃剩三四筷,那米饭汤粥总要剩小半碗。楚京跟前跟后,有时会被他叫了一同吃,然而除了寻欢作乐,他也鲜少与女人共食,女人爱挑三拣四,他得宠着她们,平素玩乐宠着就罢了,吃个饭还没得消停令他厌累。 这雨天里他并不是多清闲,青云帮从他爹那里传下来,他接手还不到十年,那些管事各有心思主意,虽说所为都是青云帮,但为青云帮就不会为他,他有时不免左右制肘劳心费力。所幸他是一帮之主,不得已时还能独断专行。 一顿饭吃毕,碗筷堪堪放下,楚京奔了进来,在门口便急急道:“帮主,探子来报,天赐府谢枚华领着卫军围上山庄来了!” 舒月岚脸色刹时冷厉下来,“慌什么?!” 他起身往外走去,过了厅门,天井间还飘着雨,楚京在门边抓了把伞,撑他顶上走过天井,出大门下了石阶,雨里又夹了山风吹来。 两队凤翔卫从两侧厢房奔出,负剑戴笠,十步外紧紧相随。 两人边走,楚京边道:“说是山东匪贼盗了丹阳王文书,躲到山庄里来了,卫军要上山庄搜捕,杨管事已赶去庄外要与他们周旋。” “是王府的护卫军?” “还有天策卫军,约莫三千人。” 舒月岚脸更阴沉了,楚京愤然道:“这是为前几日我盗丹阳王书信来的,却说是什么山东匪贼!” 他两人都只道是当日盗给善如的那四百多封书信惹来的祸,不知还被白芙盗文书栽赃了一道,楚京也不知山庄里还住着那个山东盗匪。 舒月岚想着当日被丹阳王逼着斗酒,今日又假借捕盗之名围剿他山庄,心中蕴怒。才行出他这院居牌坊,山庄里当值的守卫长秦邺与区凌浜也急奔而来,两人衣裤湿了一层,抱拳向他行礼。 秦邺道:“沈管事恐军兵欲强行进庄,命我等先行在庄边布下弓箭手,刀枪手、剑阵、暗器手也已就位防备,只待帮主号令。” 区凌浜也道:“庄内外各处机关陷阱已布置妥当,请帮主下令。” 沈司安是山庄防卫的管事,有敌来犯,便先安排人手防备了。舒月岚望向远处庄门,细雨凄迷,林烟阻隔,不知多少迷雾凶险,他心中恼恨,语声却越发柔软,轻轻道:“闯庄者,杀!” 两人领命离去,吴玉侯自牌坊边转出,向他请示:“左翼一千,右翼一千,中军亦是一千,是否截杀来敌?” “庄外埋伏。” 吴玉侯得令去调遣凤翔卫,舒月岚径往议事厅走,山庄有事,那几个管事自然在后厢书房中候他,他却不想去听他们各抒己见争论如何让庄外退兵,更不想听他们分解杀兵抗官有何利弊,谢枚华是罗天弈的人,天赐府既犯上他青云帮,那便只有兵刃相见。 进了议事厅,凤翔卫潜入隔间埋伏,服侍的童子过来,舒月岚让一个去取纸笔,一个去请裴成志。这些十岁出头的童子多机灵,滴溜溜去办事,既灵活又不多嘴,哪像那些管事,未老先忧,老而不朽,顽固又话多,个个毛病一箩筐。 童子顷刻取来文房四宝,铺好纸张,麻利地磨了墨,便退了出去。 舒月岚斜倚座椅上,对楚京道:“你写。” 楚京执起笔,听他说了个“烧”字,又说了个“粮”字,依言写好给他。舒月岚看了,取印信在纸上盖好,道:“送军营去。” 这南京是他青云帮的地盘,军营里有他的耳目,各处卫军中也有他的人马,他真不敢相信罗天弈如此轻举妄动,竟调军兵来对付他。 楚京去找信差放鸽子,另一个童子把裴成志请来了。这山东来的匪盗本以为要被晾上几天,没想到舒月岚这么快见他,一出来又觉阴雨绵绵,山庄里气氛肃穆,心下忐忑,见了舒月岚也只小心行礼,心想昨日话已说白,只有见机行事了。 舒月岚稍稍坐正了道:“裴寨主,丹阳王府失窃文书,说是被山东匪所盗,卫军已围剿上我这山庄来了。” 裴成志一阵错愕,惊道:“绝无此事!裴某一进南京便直奔凤翔山庄,哪会去盗什么王府文书?” 舒月岚道:“此事真假不紧要,裴寨主行踪败露,官兵本就要缉拿你,此刻不过是找名目搜查我山庄罢了。” 他裴成志来凤翔山庄求人,舒月岚放他进庄便担了窝藏匪盗的罪名,他如何听不懂这话,是他给这个青云帮主招惹了麻烦,连累了这山庄上下的人。裴成志万料不到出了这等事,一时激愤,道:“舒帮主,你把我绑了交给官兵吧!我这匪盗做的事,绝不连累青云帮的兄弟!” 舒月岚冷冷道:“裴寨主义薄云天,我舒月岚也不是舍义卖客之辈,你既进了我山庄,我自会保你周全。只是你昨日所求之事,如今兵围山庄,我自顾不暇,却让我如何管?” 裴成志扑通跪下去,道:“舒帮主仗义!裴某明知此事为难,却只能求你!裴某这条命若有用处,舒帮主只管拿去交给官兵,以解燃眉之急,只是这绿林道上求的事,千难万难还望舒帮主应承下来!” 舒月岚想不到这人为绿林道上一点义气,命都可以不要了,当下也不想再拿话逼他,沉默了下,方阴森森道:“也罢,今日这些军兵若整不垮我舒月岚,我便给你们管了这事!” 裴成志大喜过望,给他磕了个头,“裴某替道上的兄弟,谢舒帮主大义!” “裴寨主起来。”舒月岚缓下脸色,“我已应承了这事,你说日后这道上帮派要听我号令,有何凭信?” 裴成志一怔,心道这舒月岚当真精明,绝不是热血上头便为人两胁插刀的豪义之辈,今日所求虽属无奈之举,日后也只能见步行步了。 他从怀里取出炳爷转托的一只小布囊,拿出里面的物件,却是三支羽令,一金一铜,还有一支是赤色血玉,三支羽令材质不同,却都雕琢精细,羽毛纤毫可辨。 裴成志道:“这是五方彩羽令中的金、铜、玉,为岑、童、于三家所有,这三家俱为绿林道上一方匪主,舒帮主凭羽令去见三方匪主,他们自会让麾下帮寨听你号令。” 他一举手,将羽令奉给了舒月岚。 第五十二章 人若犯我必犯人 舒月岚拿了羽令端详,五方彩羽令是绿林上五方匪主发号施令的凭信,但并非谁拿了这羽令便能号令群匪,这仅仅是托来交结他的信物,他道:“却差了两支?” 裴成志沉声道:“舒帮主应承了这事,也只是口头之辞,若不能真章实地解了道上兄弟灾祸,这些帮寨怎会唯你是尊?便是这岑童于三家,也不会凭空为你号令匪帮。这是他们三家托来示好求承的信物,另外二家对舒帮主尚有顾忌。非是我裴成志或哪个绿林兄弟敢瞧不起舒帮主,只是舒帮主要统领绿林,道上讲的是义气比的是拳头,你也得拿出手底下的真功夫硬本事,让兄弟们心悦诚服,心甘情愿为你卖命!” 舒月岚拿着羽令的手一紧,这些匪盗哪个又是肯吃亏的,只不过他这话也言之有理,他舒月岚对这绿林道上的人若无半点恩义,也不能打得他们服贴,凭什么收伏这些匪帮盗寨?更不必说号令绿林了。 但这事毕竟是他们绿林道要求他舒月岚,不是他有求于他们,他轻轻一笑,道:“这羽令我收了,日后若见到那五方匪主,舒某自会向他们讨教。”他斜斜靠向椅背,眼角弯了起来,微笑着,“裴寨主,你来求我舒月岚,却空口大话,并不能真让十三道的帮寨归从我青云帮,我应承了管你们这事,能管便管,能救得你们绿林道一分便救一分,却不会与你们讲什么信义人情,你走吧!”他望门口唤了声:“楚京!” 楚京让信役发了信,便一直候在门外,他没想到庄里真窝藏了个匪盗,一时还有点发懵,慢慢走进来,只听舒月岚吩咐:“官兵搜捕盗匪,裴寨主不能再逗留庄中,你送他下山离去吧!” 楚京去送人,舒月岚心不在焉地转着那三支羽令玩,外面雨似乎住了,有林鸟飞过带去几声啘啭啼鸣。门外人影一晃,林灿姗姗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书信。 舒月岚看他一眼,他上前行礼禀道:“玉盈瑞传来书子,今早凤夫人去铺上订做了一套珍珠镶金首饰,所费金料与工费列了帐目呈来,交与帮主过目。”他将书子取出,摊放在舒月岚椅侧案几上。 舒月岚唔了一声,并没看那帐纸,他养个女人费些钱财根本不算事,林灿管着商号里的开支帐务,这些见惯了哪会不知怎么处理?这节骨眼却拿这事来说,不过是先避重就轻拣不紧要的纾解他心绪。 林灿踌躇了下,他管帐的该禀当禀,这另一件事不该由他禀的,偏被人推了来禀,可恨楚京不在,他颇无奈地简略道:“凤夫人回庄路上遇到了封衡,说了两句话,并不曾做什么便各自走了。” 舒月岚玩着羽令的手顿了下,半响淡淡道:“随她吧。”他把眼一扫,“有什么事,你们都过来说吧。” 几个管事的从厅门外鱼贯而入,舒月岚不去书房,他们只能来前厅,几人看着他手中的羽令,神情都有点灰丧。 彭春常砸了下嘴皮说:“帮主非得管这帮匪盗的事么?” 舒月岚冷道:“管了又如何?” 彭春常不说话了,若无良策他宁可不开口。何阆细声说道:“我去找下这五方彩羽令和这五家匪主的资料,帮主看了才好与他们交手。” 他部下收集各方信息隐私,这绿林道上的人物信息收的不少,但不打交道时也用不上。他们几个管事本不欲舒月岚插手匪盗的事,他却一意孤行偏偏管了,主令下行,几人也只能费心去筹谋此事。 舒月岚道:“不忙,先打发庄外那群卫军。” 彭春常抬下眼皮,“卫军是以王府失窃来捕盗围庄的,瞧情形该是丹阳王的主意,罗天弈来南京另有所图,此时攻打咱们山庄有弊无利,他若不是得了失心疯,定会让谢枚华想法子退兵,杨牧风那滑头已出庄与他们斡旋去了,即便闯进庄来,司安那边也已布置好人手防备,帮主若不是想反打一场,倒不须太忧心。” 舒月岚微微笑起来,眼神阴森逼人,问道:“你倒有什么主意反打一场?” 他饮了那位丹阳王一肚子的药酒,今日又遭他遣兵围庄,是真的动怒了。 吴玉侯未见,舒帮主岂会没有布置,彭春常叹了口气,说道:“帮主何须动手?他此番调兵捕盗,闹的动静不小,那京师里龙争虎斗,自有人拿这事大作文章对付他。裴成志已去,便是任他们搜庄,搜不出什么,那位王爷在一干军官面前脸面也挂不住了。若要他们退兵,往他们后院放把火就够了,若要打,枉折损人手罢了。” 舒月岚柔声道:“他们若退兵便罢了,若敢擅闯山庄一步,只有死。” 让他们搜庄,他这青云帮主又颜面何存?彭春常也只是一说,谁都知那万万不可能。 郭元海看着舒月岚眼神一闪,又微皱下眉,道:“林灿去庄外与牧风接应下吧,他也去了许久了。” 林灿看向舒月岚,见他颔首,便出去了。 舒月岚又望着何阆道:“这彩羽令的事你空了再找,先把昭园的宝物与我交待清楚。” 其他几个管事闻言,都把眼扫向何阆,彭春常更是眼皮一张一耷拉,满脸“果然如此”的神情。 何管事手下养着一群暗探,既然专司刺密,没道理对那昭园欲鉴之宝一无所获,只是这人生性谨慎,若非紧急之事又或一知半解之物,便不会与他们张扬,甚至隐而不报,能延一刻是一刻。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其一各地消息繁多,急缓不等,自不能事事拎出来议论。其二这些消息真假掺杂,更有捕风捉影者,若不经确辨清楚,报上来反而贻误事体。 舒月岚对着这几个管事多年,各人什么脾性心肠了如指掌,昭园鉴宝会的事并不急,但今日天策卫军围上山庄来,甭说是谁的主意,天策卫军是天赐府旧部,也唯有罗天弈的人才调得动,这笔账自然记在天赐府头上。 传闻坊间流传的宝物是天赐府弄出来的,这还只是江湖上的猜测,但顾园要鉴的碧落城宝物由天赐府看守,这件事从罗天弈向昭园中调派人手,已可确定。舒月岚显然要以宝物之事发动反击。 与天隼厮杀的事已令他动怒,再加上商号遭受打砸寻衅,今日天赐府与丹阳王府竟还联手发兵,狗急都跳墙,何况他青云帮主?不杀他个回马枪不弄得罗天弈人仰马翻,他就不是舒月岚了。 何阆自然不敢瞒他,却有点迟疑地道:“只探得是三样宝物,一只茶壶,一个指南针,还有一对镇尺。” 第五十三章 挡隘道狡言拒兵 山地间道路崎岖,又一阵阵的阴雨,雨水刷得路面泥泞不堪,士兵们戴着铁盔穿着皮甲,也觉得风寒浸人,行走不便。 王府护卫军指挥长王侗贵催促了几句,但除了他的部属,天策卫军并不听他号令。 谢枚华与天策卫军指挥长付伽节并辔而行,付伽节面有忧色,低声道:“谢兄,当真是公子调兵帮丹阳王捕盗?” 谢枚华心下忐忑,丹阳王今早去天赐别院,都以为只是去看望善如,哪知他会寻隙对他们几个侍卫发难,他们忌他王爷身份,又恐在府宅里与他对抗惊吓到了善如,只得从他命去调兵。 这不调犯的是抗命的死罪,这调也担的是掉脑袋的大罪,凄雨泥路浑浊艰险,他此时当真是半条命走在黄泉路上,但却不能对付伽节实言,只道:“公子与王爷什么交情你不是不知,他今早出门得急,一会定会补令牌过来。” 付伽节道:“谢兄,军中耳目甚多,你我稍有不慎,都是性命攸关之罪。” 谢枚华心有所愧,只能道:“那山东匪确实在凤翔山庄,州府各地通缉绝无虚假,王爷府中也确有财物文书被盗,他也已发了文书与兵部和中军都督府,咱们是依命行事,能有什么罪责?” 他们指挥官骑马在前,领着三千余卫兵顶风冒雨到了栖霞山岭下。山道狭隘,人马不好上去,王侗贵便要付伽节发令围山。 付伽节冷笑着回了声:“你说得轻巧。” 眼前山岭绵亘不见边际,山势又险峻,莽林荒野不知藏匿多少毒虫猛兽,便是平原这风雨里行军也不便,何况他们久驻南京,哪个会不知这山岭上的凤翔山庄是何所在,青云帮盘踞此地多年,山林间不知布设多少机关,让士兵围山上去,滚石弩矢下来,陷阱罗网撒落,未到山庄他这三千卫军得先折了一半。 王侗贵虽是亲王护卫军长,但丹阳王的护卫军不过区区二千人,除去留府守卫陪驾的,调给他捕匪的不过三百人手,这付伽节与他隶属不在同部,当然不听他号令。他被雨水淋得也心焦,厉声道:“王爷发兵剿匪,匪贼闻风即逃,你拖延不决,难道想纵匪抗命?” 谢枚华低声对付伽节说:“此刻抓住那匪盗要紧。” 付伽节心道:这山岭小道错综复杂,匪贼要逃要藏,士兵们都难搜捕,如今王令难违,只能围上山庄去。他见不到调军令牌本就犹疑,深恐有诈还要再犯伤损兵士的重罪,当下发令围山,却又要士兵小心攀行,不得发出声响动静,士兵们行动便慢了。 谢枚华与他们驱马于山道上缓缓行进,还未到半山腰,迎面忽然下来一队人马,一身短打戴着雨笠,领头是个三十几岁的男子,领着十来个庄卫打扮的汉子在他们百步外停住,把路道堪堪拦了。 王侗贵喝道:“你等是何人?为何挡道?” 男子向他拱拱手,却不下马,道:“凤翔山庄管事杨牧风,见过二位指挥长。” 谢枚华见是他,本来还指望士兵围山能逮住匪盗交差的,这下心里没底了,凤翔山庄必定打好了埋伏等他们自投罗网。 王侗贵见他状甚无礼,道:“奉丹阳王令,凤翔山庄窝藏山东匪盗,庄中人等皆系匪党,左右将他拿下!” 几个卫兵奔上前去,舞刀欲拿人,杨牧风身后庄丁冲下来,拳脚连打快若闪电将那几人掀翻倒地。 王侗贵拔出佩刀,怒喝:“贼徒敢袭军?!卫兵们,把这几人砍杀了!”一扯缰绳便要纵马杀去,忽地被付伽节从后扯住,险些立马不稳。 “你扯我做什么?!”王侗贵怒道。 “王指挥长稍安勿躁,问问此人来意,再杀不迟。” 大军在他手里,王侗贵还得倚仗他捕盗,只得忍了问杨牧风:“姓杨那贼厮,你带人来此拦道是何意?” 杨牧风八字须一抖,面露笑容,客客气气地道:“军爷,我家庄主一向奉公守法,庄中人丁也尽是奴仆田丁,人人安份守己,在此山庄中安居已久,怎会是什么山东匪盗同党呢?此中必有误会。” 这人属下刚袭军打了卫兵,还睁眼说瞎话装良民,王侗贵险些被气炸,呸了一声,骂道:“恶贼,你们两次三番盗取王爷信件文书,还敢狡词作伪!你家庄主怎不下来?让你来拦道当恶狗!” 杨牧风笑了笑,依然从容自若地道:“我家庄主日前还与丹阳王在河上赏曲斗酒,哪里又盗王爷什么信件文书了?王爷莫不是听了什么谗言,误会我家庄主了?” 他一提斗酒,这王侗贵更怒,当日舒月岚仗着武艺高超隔河飞杯,他们这班卫军技不如人被落了不少脸,这几日王府又接连失窃,护卫军守卫失职,王侗贵不知被丹阳王责骂了几次,险些都要革职了,因此对凤翔山庄的人怀恨不已,恨不得立马捕了这群盗贼打杀交差,杨牧风却拦在这里巧词狡辩,他哪里听得入耳,只喝道:“等你们进了刑捕牢房自有人审问,休在这里狡言!”转头又对付伽节道,“付指挥长还需问他什么,此人满嘴胡言,还是速速拿办了好!” 付谢二人看他们十几个拦在此处,虽非一夫当关的险地,这些庄丁却个个身手不弱,要闯过去着实不易,何况杨牧风来此拖延他们,山庄中匪盗只怕早逃了。 付伽节道:“王府失窃,有人见贼盗逃来凤翔山庄,王爷命我等搜庄捕盗,杨管事,速领我们上庄见你家庄主,免得匪盗逃失伤人,连累了你们!” 天策卫军乃天赐府旧部,这付伽节言谈间却不如王侗贵咄咄逼人,神色反倒有几丝犹豫,杨牧风心中动疑,早先还惊诧罗天弈为何如此鲁莽,果然丹阳王发兵围庄另有蹊跷。他神色不变,依旧恭恭敬敬地答道:“敝庄主不在,庄里事务由杨某暂理,若有盗匪来庄,必逮了交官,不敢劳动军爷搜庄。” 两边正对峙着,山道上忽然急赶来一人,来到卫军中冲谢枚华使了个眼色。 第五十四章 度形势束手受缚 谢枚华见人影飞快奔来,早看见是王隘,赶紧下马拉了他走到道旁,王隘将走马牌悄悄塞给他,又把罗天弈吩咐他退兵的事小声说了。 谢枚华本想他加上王隘,还有这二个指挥长并一干卫兵,不见得打不过杨牧风等人,哪想罗天弈却要他们退兵,一时不知寻什么名目去跟付伽节说,只踌躇着。 王隘低声道:“让付指挥长想折子,王爷那必是不肯退兵的,咱们出面只怕得罪了王爷,若是言语不当还伤了公子与王爷的交情。” 谢枚华一听有理,便挨到付伽节身旁去,悄悄给他看了令牌,又挨着他臂膀划了“退兵”二字,付伽节旧时与他们相熟,看他神色便知有变,又见了行军令牌,当下放了心对他点了个头。 付伽节对王侗贵道:“王指挥长,这几人拦住道路,拿又拿不住,那匪盗若与他们窜通,此刻怕早逃下山去了,我等劳兵费力去他山庄,能搜查出什么?”罗天弈要退兵,但是丹阳王也有王令下来,他也想着怎么退这个兵。 王侗贵道:“付指挥长是要如何?” 付伽节左右山岭扫视了几眼,他们骑马走山道赶在前头,那些士兵却还在山腰下摸索爬行,他道:“王爷命我们剿匪,且不论这凤翔山庄中人是否匪党,他庄中打手不少,武艺也不一般,今日天公又不作美,下雨天山泥湿滑,我部下士兵此时不知摔伤摔死多少人,纵然爬到他山庄去,一个个筋疲力尽,怎比得他们以逸代劳?真打起来卫军们只怕要吃亏。不如先下山去,让探子探清他山庄虚实,再另定围庄剿匪良策。” 这阴天雨下得并不大,他说的虽在理却言过其实,王侗贵急欲捉捕贼匪平息丹阳王怒火,哪里肯让他退兵?正欲拿王令胁迫他,山道下又飞奔来一队人,手拿锁链,几步赶到卫军跟前,竟是应天府衙的捕差。 当头一人惊讶地看了卫军几眼,向马上的人行礼道:“几位军爷,我几人奉命捉捕凶犯,烦请让一下道。” 王侗贵问:“你们捉捕什么凶犯?” 那人答:“端午谋刺罗少府君,滥杀无辜的杀人凶犯。” 几人听是这事都惊了,往山道旁稍稍侧让了下,王隘谢枚华二人对望一眼,心知这必是他家公子差府官派来的,却不知能不能借这事退兵。谢枚华追问道:“此道上去是凤翔山庄,凶犯可是在庄中?” 那人边往前走边答:“正是。”行至前头,又见杨枚风十几人拦在前头,便问:“你几个是什么人?” 凤翔山庄在这南京里声名显赫,杨牧风平素没少与衙门打交道,这捕头看着却面生,他惊疑不已,道:“在下凤翔山庄管事,不知差爷来此有何公干?” 他正问着,山庄里林灿带人出来接应,也堪堪赶到跟前,见眼前两班人马,问了杨牧风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那捕头忽见又多来了几人,又听得是凤翔山庄的,扬手让身后捕差停住,沉声问:“你们庄主可在?” 杨牧风还是那套说辞:“敝庄主不在,差爷有何吩咐,在下可为效劳。” “我等来捉拿谋刺朝廷命官的凶犯,你们庄主不在,谁人主事?” “在下主事。”杨牧风本就管着凤翔山庄日常诸事,听得“谋刺”二字,想起端午金沙帮杀人之事,心头一跳。 “你叫什么?” “杨牧风。” 捕头吃了一惊,突然冲身后捕差们喝道:“把他拿下!” 十来个捕差冲上前去拿人,杨牧风身后庄丁拦过来,又是一番混打厮扯。那捕头见状大怒,抽了佩刀喝骂着冲过去,也被庄丁拦着对打。 林灿惊问:“这到底怎回事?为何捕你?” 杨牧风摇摇头,冲那捕头扬声问:“差爷,我杨牧风犯了何罪?” 这些捕差身手可没卫军好,没两下给打得直往山道下退,那边王侗贵几人见出了这乱子,忙叫卫军上前帮忙,几个捕差脱身出来,一个个鼻青脸肿。 捕头砍了那些庄丁几下,没砍中,退开了怒道:“谋刺罗少府君,捕的就是你杨牧风!你还敢抗捕?!” 林灿震惊了,杨牧风呆了下,那些捕差又扑过来拿人,这乱子只怕得打死人才能消停,他心念电转,抓住林灿手腕,低声急道:“我随他们去衙门一趟,你看好这些卫军,别让他们闯上庄去,帮主怕要大开杀戒。” 林灿回过神道:“去什么衙门?你又不是凶犯!” 杨牧风不理他,几步走到那帮捕差中,一人眼疾手快,锁链往他颈上一套,把他锁了,叫道:“拿住了!”几人围上来押住,捆了绳押走。 那些庄丁要来救,杨牧风急道:“别过来!” 捕头有心把这群妨碍公差袭官作乱的刁民都捉了,怎奈有心无力,卫军又与他们打作一团,只怕久斗生变,忙呼喝着让捕差们押人下山。 林灿可由不得杨牧风这般被捕走,伸掌便打向那些捕差。谢枚华二人在旁看着,听说捕的是刺杀他家公子的凶犯,哪里容得林灿来救,同时都出手攻去。 三人打得不可开交,杨牧风叫道:“林灿,别打了,记住我的话!” 捕差押了他往山下走,山道下蓦地又奔来两乘急骑,山道不好走,奔到这处几乎都摔了,那些捕差闪让着下山去,马上人也不理,下了马直奔付伽节,急道:“付指挥长,军仓被烧了!” 林灿眼见杨牧风被押走,他又被缠住脱不了身,和带来的庄丁与那些卫军打得正乱,一阵脆亮的锣声忽在山岭间敲响,那边卫军指挥长掉了马头往山下去,混打中的卫军挣脱了身都奔着下山。 王侗贵才听得军里粮仓被烧,付伽节竟就鸣金退兵了,他狠瞪了山上一眼,不得已也收了队退走。 谢枚华、王隘自然不恋战,跳上马都跑了,林灿往山道下望去,只见杂乱奔走的卫军,杨牧风已不知被押去多远了。 他惊怒交加,叫几个庄丁去追寻,急急奔回山庄去。 第五十五章 物华天宝生海上 山庄里何阆说出那三件宝物,几人都默然看着他,江湖上碧落城宝物的传闻已有些时日,他们不至于一无所知。彭春常道:“这里头什么乾坤,你别卖关子。” “什么卖关子?”何阆摇摇头,“这三个是天赐府弄去给顾思弦的宝物,好些悄息是他们放出来的,有什么名堂也是他们造的,我只怕你们听了这些捕风捉影虚实不清的密闻,反而误了事。” “都是什么名堂,你一样样说。”舒月岚敲了下扶手。 何阆想了下,道:“镇尺是游丝一缕双镇尺,传闻是雪山派前任掌门肖宇遥之物,本是一对寻常的镶金镇尺,十来年前肖宇遥在天池舞书比武输了后,便被碧落城主取走了。帮主可知道天池舞书?” 十来年前,碧落城主姬重华远渡重洋来到中原,在长白山与雪山派肖宇遥相遇,肖宇遥向他讨教武学,两人约了在天池比试,当时天池冰封如镜,肖宇遥以独门武器太苍笔在冰上舞书,他功力深厚,以书法化入武学,字书里又含有他雪山派招法,一字一笔划入冰中,或气势磅礴或秀丽精致,或龙飞凤舞或笨拙厚朴,或如走蛇或如曲松,或见雕琢或似潦草,飘洒姿意者有,凝重浑郁者也有,尽随他笔端书落,字划间百转千态,都不曾划碎冰面。每一字里每一笔中,又都是一招雪山武学,既有刀剑之意,又有拳掌之态,看得人眼花缭乱。 两人在天池冰面上文斗,姬重华没他这一手书法才学,武功却神鬼莫测,当时肖宇遥带了书房器物在身,姬重华便以没有称手武器为由与他借了一对镇尺当剑使,他碧落城武学自成一派,又鲜见于武林,江湖上只有传闻少见真章,肖宇遥看他在冰上破他字招,把一对钝头笨脑的镇尺时而当双剑使,时而又首尾相联以内功吸成一剑,挥刺盘抹飞挑游走,一剑剑划在他字里行间,细如游丝柔若发线,似成笔意又无字可见,似散落欲断又绵绵不绝,一剑落处便是他字招破绽处,一剑起时他字招已破败衰颓,肖宇遥只看得惊心动魄。 当年那场天池舞书也是武林中一时佳话,又传闻说肖宇遥认输后,姬重华取了他那对镇尺做武器,武林中各派名人有约他比试者,皆败在那对金镇尺和他那套游丝剑法下。 十来年前舒月岚还不是青云帮主,有些武林旧闻他未必知道,但这件是听过的。他没想到的是,罗天弈弄来的宝物竟牵扯出十来年前的旧事,更想不到这对镇尺真与那什么碧落城主有关,自他当了这个青云帮主,就不曾见过什么碧落城的人。 他对何阆点点头,示意他说清楚。 何阆道:“这次宝物出来,奇怪的是多了些从前没有的传闻,就说这对镇尺,如今竟有秘闻说碧落城主将他的游丝剑法刻在了镇尺上,得镇尺者便可得剑法,只是剑法刻得隐秘,不易窥破。” 那晚舒月岚对白兰相送来的镇尺只扫过两眼,隐约记得尺面上有些纹样,那镇尺被他随手丢给楚京收藏,此时他不在,倒不便取来查看。 彭春常取笑道:“我就是得了这剑法只怕也学不来,帮主倒可用一用。” 舒月岚不置可否,又问:“那指南针和茶壶是什么来历?” 何阆道:“这二者据说是当年碧落城主携带来中土的器物,指南针叫八相分海神针,可在海上指方向测风浪,寻得碧落城下落。”他将这个神针的功用约略说了一句,郭元海捋着须,眼神又是一闪。 彭春常叹气,“罗天弈难道想去海上寻仙不成?” 舒月岚敲着椅,“或许他真有此心却不得其法。” 郭元海道:“那个茶壶倒与昭园茶会有些切合,是个什么宝?” 何阆道:“这才是个猜不透的,这茶壶叫流光冰火壶,不知哪来的,也不知何年何月谁人所造,这壶不放茶叶却天然有茶香,壶中有机括,火烧时只要转动机括,便可见光影流转神人舞蹈。” 几人想起被韩佑武打碎的白壶,那壶片也被翻查过,怎么看都没有机括,实是赝品中的赝品。 郭元海道:“这与灯彩相似,并不出奇。”正是不出奇却要一群武林人士去鉴宝,才让人猜不透。 “难道这神人舞蹈也是一套武功绝学?”彭春常眼一张,莫非罗天弈弄出了一堆武术秘籍造福江湖? 何阆摇头以示不知,几人对三件宝物各种猜测,又与各自听来的坊间流言传闻相印证,果然越发迷惑了,正如何阆所言,这些虚实不清的消息当真了反而会误事,难怪他先前不愿说。 郭元海捋着山羊须,“如今坊间争相抢夺的赝品,亦传是天赐府所来,他们既造了真品,又造了赝品,还弄出这些扑朔迷离的传闻,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若果真有其物,只那对镇尺便能令江湖翻天覆地。” 彭春常点头:“奇货可居,怀璧又能招祸。” 舒月岚微微一笑,柔声道:“真品如今在何处?” 三人暗中一叹,自舒月岚要何阆说出昭园的宝物起,他们就料到这帮主要夺宝,无论是据为己有还是毁之而后快,能让昭园这个鉴宝会砸了,能让罗天弈谋划失算铩羽回京师,舒月岚就会下狠手去做。 何阆道:“城里只有赝品流传,真品不知下落。” 彭春常接了一句:“若有真品,只会在罗天弈手里。” 罗天弈这人何其狡猾,弄了宝物出来煽动人心,还要放些赝品出来迷人耳目。舒月岚即使想夺宝,几人一时也没什么好的主意。 彭春常又道:“碧落城多年来不见踪迹,又远在海外无法寻觅,罗天弈借他名义蛊惑人心,碧落城未必知情,但这些宝物一出,各大派为夺宝物必然互相争斗,江湖纷争四起,他天赐府却可趁机削弱各派势力,挟制武林以稳朝堂权势。” 郭元海点点头,“此话有几分道理,这两日各派与我们青云帮互有斗殴,已伤了脸面和气,若再为宝物与各派为敌,争斗起来难免伤筋动骨,至时他若再调兵杀来,青云帮怎有余力与他一战?我们不必为他天赐府做嫁衣,只要不参与夺宝之事,就不致中了他罗天弈之计。” 几个管事说起这些阴谋纷争都是一套一套的,舒月岚所以不喜听他们啰嗦,便因这些套话最终都议而不决,绕了几大圈却中听不听用。他换了个坐姿一脚又架上椅,不悦地道:“你们是不想我去夺宝了?” 彭春常露了个苦脸,“内子临盆在即,家中不日便添人丁,属下将为人父,娇妻爱子正堪怜惜,颇想过些安稳日子。” 何阆发了声笑,郭元海摇了摇头。 他们毕竟不是贼匪强盗,若非不得已,谁想与朝廷为敌?这碧落城宝物既出于天赐府,背后焉没朝廷对武林的算计?既然看出司马昭之心,怎还能入他毂中?纵然青云帮与天赐府有私仇怨隙,私下里尽可武斗厮杀,但若因几件无用的宝物触发朝廷杀局,以商人的算计来说并不值得。 若非今日军兵围庄,舒月岚还不致动此心思,但因连日来积郁的怒意,颠覆天下的恶念并非轻易能去,可叹将勇兵怯,将相梦敌不过案头三餐,他抚了下额,无话可说。 这夺宝之事一时搁浅了。 第五十六章 水域财阜动天下 议事厅里几个管事各抒己见,视宝物为祸胎,舒月岚蠢蠢欲动的心思又被扼止,颇觉烦郁,管事们察言观色,转而说起昭园茶会的事,林灿便在此时急惊风般冲进来,气急败坏地道:“帮主,府衙捕差把杨牧风擒走了!” 众人大惊,舒月岚一张俊脸阴得能下梅雨,坐直了道:“怎么回事?” 林灿将山道上的事简略说了,又说到军仓起火卫军退兵,彭春常眼皮张开精光一闪,照了舒月岚一眼,舒月岚恍若未觉,只问林灿:“捕差说是牧风谋刺罗天弈?” 林灿点点头,何阆疑道:“金沙帮上下人等均被诛杀,无一人逃脱,怎会抓了杨牧风?” 几人骤闻此事,都十分惊疑,舒月岚扫了他们一眼,冷冷道:“捕差来捉人,怎地没半点消息传来?” 林灿道:“那捕头不知哪处调来的,捕衙里并没人透消息来。” 何阆道:“卫军围山,消息怕是一时传不过来。” 林灿却气道:“这府城衙门没少吃咱们油水,年节也没少礼金打点他们,竟然不声不息让捕差来山庄捕人,真是昧了心眼了!” 郭元海说道:“既是为了金沙帮的事,想必是罗天弈逼府官来拿的人,他是钦差大臣,又是人命血案,仓促间官府里谁敢透消息。” 彭春常道:“罗天弈奈何不了青云帮,这是拿杨滑头去做替死鬼!” 林灿又道:“金沙帮刺杀罗天弈,倒是我们替他报了仇,他竟还构陷罪名抓捕牧风,当真岂有此理!” 正吵嚷着,林灿叫去追寻杨牧风的庄丁回来,报道:“杨管事被带往城里去了,军兵随后趱赶,人马杂乱,隐约还有天隼暗中押护,实在追赶不及。” 将山下情形细禀后退下,彭春常两眼暴睁,脱口道:“若是捕差拿不到人,罗天弈是要强行捉人了!” 林灿与俩天赐军侍卫长交过手,急接了句:“天隼必会命卫军随从防护。”思及杨牧风是在他手里所失,愧怒之极,蓦地向舒月岚一揖,请命道,“请帮主调与我人手,这就去把牧风劫回来!” 要劫回人得调遣凤翔卫,这是换个场地与军兵大战一场,舒月岚戾气满心,甚有此意,答了句:“不必你去——” 郭元海咳了声,道:“此举不妥,且不说天隼有防备,未必追救得到,此时出手劫人,便是坐实罪名,明着与官兵作对了。” 林灿惊怒道:“那便任牧风落入天赐府手里么?” “既为的谋刺案,府衙必会过一下堂。”郭元海捏着须,“衙门里未必没有救人时机。” 何阆忽道:“帮主,城里正闹得欢,索性让人把府衙也砸了!” “不错!趁城里乱着,砸开衙门救人,绑几个天隼,娘贼的瞎鸟!老虎不发威拿咱们当病猫!”林公子难得如此暴粗发怒。 “索性把他天赐别院也砸了,什么宝物都砸他个稀巴烂,不能让杨滑头白吃这个亏……”彭春常竟似唯恐天下不乱,出了个馊主意。 几人看似血性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此时莫说什么阴谋诡计,什么娇妻爱子,罗天弈要是在眼前,他们能直接提了刀砍人。舒月岚听在耳里,心里一激灵,素来下属闹得凶,便是为防他胡闹——这上下双方总是互相制衡,彼此牵让,谁也不能放任性子来。 一屋子几十岁的老成人,即便一时激愤填膺,处事也不会真的血性乱来。郭元海此时抬抬手,高声道:“诸位!杨牧风是自个让捕差拿去的,他心中定然另有计较,先莫吵闹,静下来合计个良策救人才好。” 几人渐渐静了,想着怎么救杨牧风,舒月岚忽然问:“金沙帮当日为何要刺杀罗天弈?” 几个管事面面相觑,有皱眉忧疑,与他一样疑惑的,也有猜着几分内情的。郭元海捋了捋山羊须,对另外几人拱手道:“诸位手里尚有事务,杨牧风也要诸位想法营救,不如先去书房计议,此事就让老夫与帮主说吧。” 舒月岚早给他们吵烦透了,道:“何阆,牧风的消息盯紧了,罗天弈明目张胆来捉人,想定另有缘故图谋。春常和林灿,你二人安排下牧风底下的人事,衙门各处打点妥当。”挥挥手示意几人去了,才唤童子端来清茶,“郭老,喝口茶。” 郭元海润了嗓,道:“帮主可知金沙帮从前是做什么的?” “捕鱼卖水产,间或掘洗河沙淘金子。” 郭元海道:“这是近些年才做的买卖,先帮主在世时,他们做的可不是这些。” 他父亲死了快有十年了,人事变幻,又不知是什么旧事,青云帮前两年收了这个金沙帮,也是看上那点水产买卖,至于他们十年前是什么出身,与青云帮无关也管他们不着,谁曾想这个小帮派竟会背叛他。 端午节当日,金沙帮假了青云帮名义去刺杀罗天弈,又伤杀河上诸多无辜百姓,舒月岚一怒灭了他一帮人众,也不过是数日前的事,思来心头兀自恼火。 舒月岚道:“郭老既知内情,就莫吞吞吐吐了。” 郭元海叹一声,忽然伸手指向东面,道:“帮主且看那方是什么!” 舒月岚随着他指向望去,议事厅东面墙上嵌有青云帮锦旗,墙外是树掩花映的凤翔山庄,庄外是云遮霞蔚的栖霞山岭,山外是繁华锦绣的江南胜地南京,是富庶广袤的东南诸州府,是浩荡飘渺的江河云海。 他心中一动,问:“金沙帮从前做的是海上的营生?” “是海盐!” 舒月岚是真有点吃惊了,不敢置信地道:“他们是贩私盐的?盐枭?” 郭元海道:“他那么小一个帮派,哪是什么盐枭,最多盗点海盐贩卖,又淘点金沙赚些暗钱,可这些年许是官府查得紧,也不贩盐了,卖起了水产。当初收他们进青云帮时,老夫瞧他们这几年也洗得干净,便没说什么,哪知竟会闯下这等大祸!你们都在猜问罗天弈来南京有什么皇差,看他放出这三样宝物多与海上有关,金沙帮必是得了密信才去刺杀他,他是来查私盐的!” “这私盐与那海上的碧落城有关?” 郭元海摇摇头,“这倒难说,毕竟碧落城消失多年,老夫瞧他多半是借这海外仙城造事,祸乱武林,绞杀盐盗。” 舒月岚又看向那东面望不见的汹涌云海,那里有大片雪白的盐场,有令天子动容的物阜水域,有让人贪婪的财富权势。他低声道:“这海盐……是谁的地盘?” 郭元海心头一震,忽地伏身向他跪下,道:“先帮主立的规矩,不动海盐。” 舒月岚道:“郭老这是做什么?” 郭元海望定他,颤声道:“若动海盐,青云帮必招大祸。”他们跟着这个青云帮主多年,他看得出来,舒月岚阴狠乖僻,有祸天下之野心,比之他父亲,犹为枭毒。 舒月岚微笑道:“郭老多虑了,眼下青云帮多少事,江湖武林多少事,那十三道绿林帮寨我都未曾收服,哪里管得了什么海盐。” 这郭元海并非他父亲旧人,而是跟随他祖父的扈从,三朝元老,舒月岚便是不信他对青云帮的赤诚,也决不会不信他对舒家的忠贞。他下座扶起霜发满头的老人,又道:“你和春常几位管事商议下如何救牧风,我去府城走一趟。” 说着出了议事厅,吩咐人去取马,楚京送人未回,他想了下,又叫来林灿,两人带了随从与凤翔卫,下山前去府城。 第五十七章 冲冠一怒埋祸患 罗天弈踏入天赐别院,锦儿又屁颠颠地跑过来,舒了口气道:“公子可回来了,丹阳王等了公子大半天,差点拿剑杀人了!”罗天弈喝道:“闭嘴!忙你事去!”锦儿缩了脖跑开,罗天弈又喊住他,“给公子取把撒扇来!” 下了半天阴雨,院里草木湿润,花架上枝叶淌着水,偶然一两阵微风拂过,吹走不少湿闷,偏他心里那把火烧得五内如焚,没处消解发泄。 丹阳王哪里是来等他的,是来找她姐诉衷情道相思的。 他绕过照壁,往后院去。 这雨住了,仆人奴婢都在收拾庭院,扫积水修花圃,这天赐别院多年无主人居住,几个奴仆平时都是稍稍修葺打扫了事,从前的粉墙青瓦朱门绣户都已失色,雕梁画廊亭山楼台也多有破损,善如回来见了,便有些郁郁不喜,这几日便忙着修整这个旧院子。 锦儿找了几个工头,补墙的修画的,挖池种花的,工头带着匠师役夫林林总总二三十号人干活,可惜天无三日晴,一下雨歇多开工少,还不知要修到哪个年月。 周常顺那人牙子没个动静,连个齐整丫头也没找来,锦儿心知他家公子办那事儿内里有鬼,也只当没买人那回事,府里的人手将就用,罗大小姐又不嫌弃。真有什么不足,没见还有个痴情王爷眼巴巴等着献殷勤么! 早上下雨修葺的工活又歇了,善如正在旧院苑里闲着煮茗,丹阳王车驾又过来了,她去见了他一次,便拦不了他进这院门了。 从小修来的情谊,那是斩不断弃不了的。 朱烨捧了她煮的茶喝,一夜辗转思念,不知是茶汤的缘故,还是见了她面,才觉甘之如饴。善如却无甚愉悦,仿佛八年青灯古佛便能把七情六欲收发自如。她看着他,开口说的却是:“阴雨晦晦,王爷不在府中陪你的妃子,却跑来我这院里喝茶,真是不像话。” 朱烨便觉这茶汤烫得很,烫入心里一阵涩痛,他放下杯子道:“我哪有什么妃子,就收的那些侍妾每回都到你庵前去说,小蘘你肯不肯你应一声,你在庵里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句话。我如今还这么问你,小蘘你是不是生气了?” 善如静默半晌,淡淡道:“不生气。” 她的庵子叫无情庵,她在庵里读书诵经,听他时不时在庵外说话,听他收了一个又一个侍妾,泪水滴落经书,除了想:如此也好。却又能说什么,她以为不说什么,漫漫时光便能消磨得一颗心真的无情。 朱烨也看着她半晌,看她清沏如水的神情,看她柔润无染的目光,缓缓道:“天弈让我顾着你名声,我和你还有什么名声可言,谁不知我朱烨非你不娶,谁不知我只要你做我的王妃。小蘘,我只盼你能生一回气。” “王爷,如今我和你说话了,你又盼着我生气了,真不如我再回庵里去,你我都早早绝了这份心思才好。” “我早知你不是心甘情愿出庵来见我的。” “见了又能如何?” 这些话说来,心里便空空地惆怅,善如起身唤丫鬟来,道:“不是买了些苏州绫布要给我做衣裳么?叫婆子来这就去度度。”便去楼上闺房了,只留了仆婢侍候他。 丹阳王满腔热情地来,又愁愁地看她去了,吃了两杯冷茶越觉苦闷煎熬,想来她这般不情愿全因舒月岚让人盗文书相逼,便问罗天弈去了哪,要寻他来整治舒月岚,转念又觉得他多半不肯如己所愿,一时火急了,拿了剑便去逼他那些个侍卫调兵。 他昨日在后湖陪善如赏花,也没省了让人去追查文书失窃的事,这追查自然是查凤翔山庄去,一查还真给他查着个山东道通缉的匪盗上了山庄,于是把文书失窃又添些财物丢失的事,发了文书让王侗贵挟了谢枚华去调兵围庄缉盗,他是想拿了舒月岚给善如出气的。 善如不知这度衣的功夫他便惹了件大事,朱烨在别院里赖着不回,她见着他终究是喜欢的,便让人做了素肴与他在亭阁里用膳,几样清淡小菜又让他吃得欢喜起来,午后晦晦的雨也住了,两人又在庭院里看人收拾花木说些闲话。 罗天弈过来就见着他俩在花架边款款谈情,刹时火冒三丈,走过去道:“我和王爷谈点事,阿姐且去歇会。” 善如不知这弟弟又要说些什么,怕他惹怒朱烨,便拿了卷经书坐在亭阁里远远看着他两人。 朱烨远远地望着亭阁那头,罗天弈压着怒火道:“王爷今日好威风!怎不带了军亲自去剿匪?” 朱烨想找他时他不在,这时不想找他了他偏又过来,还支走善如,心头着实不悦,听他这阴阳怪气的话,冷冷道:“我府中护卫确实不够,劳驾你侍从去调了些卫军,可要本王给你赔礼道歉?” “王爷丢了文书财物,不去让府衙查找,查到匪盗,不去让兵马司捉拿,却来劳驾我的侍从调兵,这南京里的军兵,是王爷想调就能调的吗?!”罗天弈快压不住怒火了。 朱烨也怒道:“本王是调去捉贼剿匪!” “王爷调三千卫军去捉一个匪贼,还连个调兵令牌都没有,你让皇上怎么想你?你让朝堂上下怎么议论你?你是要去捉捕凤翔山庄的人,你是要捉捕舒月岚,你捉贼还要拿赃,你能在他山庄搜出贼赃吗?还是你要去栽赃舒月岚?还是你要我阿姐出堂去给你作证?!”罗天弈一脚踹翻了花架,这朱烨要不是王爷,他早动手打人了。 善如直直站起身来,哪看得下半页经文。 朱烨本来被他说得无言可对,听他扯上了善如,心里气痛,道:“你阿姐在庵里好好的,这八年来我多想她出来,可我再怎么想都舍不得逼迫她一下,今日却让一个山霸贼子来逼她!本王金口玉言,我要她作什么证,我怕什么满朝文武议论,罗天弈,你不心疼你阿姐我心疼她!” 罗天弈简直要给他气疯,“王爷不是心疼她是要害死她,你今日为她调了三千卫军,明日是不是要为她谋朝篡位?南皇宫就在你府邸之侧,你可要调了军登基称帝?” “住口!罗天弈!”朱烨也踹了下花架,踹得哐啷散了架,他斥道,“你满嘴胡言乱说什么!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出口!” 善如走到亭阁边,一脚跨出又堪堪忍住。 罗天弈也不知该如何说这个王爷,他要是真敢谋朝篡位,他罗天弈反倒省心了。 “王爷今日如此作为,便保不住他日满朝文武如此大逆不道议论你!王爷还是想想如何向皇上请罪吧!” 朱烨似想起什么,隔了一会才道:“我如何都不会说出你阿姐的。天弈,别让人知道那贼子盗了我书信给她。” “这不劳王爷吩咐……”罗天弈还要说什么,他那个叫高慎的侍从匆匆过来,院门边就向他躬身行礼,罗天弈叫了进来,朱烨逼了他的人去调兵,他也不避他,只问是什么事。 高慎道:“捕差已去凤翔山庄捕了杨牧风,军仓失火,天策卫军正退兵回来。” 朱烨惊问:“退什么兵?” 高慎不敢答,罗天弈让他下去,道:“我让退的兵,免得卫军因你枉死。” 朱烨发怒了,扯住他衣襟道:“我调的兵剿匪,你却让他们空手而回,你让我如何去向父皇请罪?!” 罗天弈扯开他,冷冷道:“王爷,我发的牌调的兵,替王爷捉捕贼盗,还让捕差捉捕谋刺我的要犯!” 朱烨又不傻如何听不明白,只是越发怒了,道:“我要你替我遮掩什么……” “你二人在争吵什么?” 第五十八章 巧舌千言定风波 善如隔着亭廊看两人争闹,不知不觉走到了近前,她恍惚听得几句言语,只觉心惊胆颤。 她不知朱烨逼人去调兵,罗天弈却以为她是知情的,因此回了她一句:“在吵他为你调兵捉捕舒月岚的事!” 善如刹时不知如何应答。 朱烨怒瞪他一眼,忍着气道:“小蘘,你忙了半日也累了,回房歇息去,这些事我与你阿弟谈,你不必忧心。” 善如摇摇头,“既与我有关,你二人都别瞒着我。” 罗天弈冷笑,“阿姐,他是要拿了舒月岚哄你高兴,却被我坏了事。” 善如道:“舒庄主连王爷书信都想盗就盗,他那般能耐,是你们想拿就拿得了的吗?你们又在窜谋什么,整日地惹事生非!” 罗天弈听她这说词,果然很是他那幼时的阿姐,一时反笑道:“连阿姐都懂的事,他却犯糊涂,我救了几千卫军的命,他还要来责骂我。” 朱烨看着他发气,却又被善如训得心软,低了声说道:“你乃武安公之子,天赐少府君,二品提督,却收拾不了一个占山横行的恶商,我一个御封亲王,调去三千军士,也奈何不了一个山匪窃贼,你还有脸发笑?” 罗天弈道:“王爷前脚调了军,他后脚就烧了军粮,你让卫军去围庄,他不只能杀了这些军士,还能让你背负谋逆作乱的大罪,王爷有诛贼之心,却没什么诛贼的谋略,不如回王府去和文士们鼓乐谈书吧!” 这罗天弈向来牙俐,当着善如的面朱烨又不好发作,忍着道:“你倒是说个诛贼的谋略来!” 罗天弈冷笑,杀一个舒月岚何足道,可是杀了一个舒月岚,还会有下下一个舒月岚,难的是如何将整个青云帮连根拔起。他不理朱烨这话,却道:“军粮烧了,今年南京将士们的粮食没了,这江河里驿道上不少他舒月岚的人马,王爷也别想漕粮能运得过来了,赶紧把你王府屯积的粮食拿出来救济军兵吧!” 朱烨恨声道:“这无法无天的恶贼!”一时又无计可施。善如眼怔怔听着,心道才半日功夫,这两人又惹了这祸乱子,真不知如何是好,便道:“王爷回王府去吧。” 朱烨无奈,知他不走不行,软了声气道:“我十三便要去京师了,你这两日到王府来坐坐吧!” 善如不应他,罗天弈道:“王爷既深明安乐保身之道,就放过我阿姐吧。” 朱烨狠瞪他一眼,悻悻去了,罗天弈忙叫了人恭送王驾。 善如看他去了,道:“天弈,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么?看把王爷气成什么样了。” 罗天弈道:“姐姐看他把我气成什么样了!” 善如又看他赤急白脸的,额上还冒着汗,便问:“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事?刚刚说什么谋刺,捉什么要犯?” 这么大件事,她既然听到了,下人里都能盘问出来,罗天弈哪里能瞒,便把端午遇刺的事避重就轻地三两句说了。 善如脸都煞白了,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这阿弟还好无半分伤损在眼前,真是惊险之极,又想她归来那夜他还是被打伤了,颤了声道:“这个舒月岚,这什么金沙帮,怎么又盗文书又谋刺伤人的,这般胆大妄为不怕遭恶报么!” 她是这几年经书读多了,罗天弈宽慰道:“阿姐,爹教了我这一身武艺,不是谁想谋刺就能谋刺得了我的,何况还有那许多侍卫,你不必担心。” 善如久久不语,忽地又问:“谋刺你的是凤翔山庄的人?你让人捉凶犯又替他遮掩什么?” “凶手已死了,只是这事与凤翔山庄脱不了干系。”她这阿姐聪慧之极,她若要盘根问底,他是什么都瞒不住,索性给她说了,“这些年我在京师,丹阳王又是不管朝堂不问民间疾苦的,这南京真正只手遮天的人是那舒月岚。今日丹阳王调了兵去围他山庄,明着剿匪实是要拿他,舒月岚哪里是能任人宰割欺压的,背地里必能弄一顶谋逆的帽子给那糊涂王爷戴,如今我承了这调兵缉匪的事,又添上谋刺大臣杀害百姓的大罪去他庄上拿人,丹阳王才能脱了这罪责。” 他虽也疑惑凤翔山庄怎么跑了个山东匪去,可他毕竟不是奉命来剿匪的,那帮天隼又办事不力,没给他刺探到内情,只得在心里存个疑窦。 善如担忧道:“那你会怎样?” 罗天弈冷笑,“我是钦差,只有我怎样别人,谁又奈何得了我!” 善如总算放了点心,罗天弈自小心思精巧,诡计多端的,倒是极少会吃亏。但一想起朱烨,又不知他到了京师将受圣上怎样责罚。 罗天弈看透她担忧朱烨,心中气恼,冷冷道:“姐姐既割舍不了他,不如劝劝他,少做这样鲁莽的事!他在富贵混沌里过日子,何曾管过朝野的事?何曾与军兵打过半点交道?他今日犯了事,朝堂上哪个会为他说一句话,军中谁会与他一条心?” 那京师朝廷与宫闱中,争权夺利,党派倾轧,自皇都北迁,南北朝政并行多少年,才渐统于北廷,南直隶那一班六部班子犹在,丹阳王蒙圣宠诸多越制,朝野上下向有非议,他素知要韬光养晦,偏还是诸多不检点,一个无志争储之人,怎敢如此不小心?这南京城素日来风雨飘摇,远的近的看似没有牵连的事,会掀起什么凶涛险浪,朱烨根本不知情半点不晓得其中的利害,他不知他一怒调了三千卫军,要引起多少动荡。 罗天弈能瞒的都不说,在他姐面前扮好装乖更是素习,只扶了她廊下坐着,又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这南京六部衙门与凤翔山庄勾结的不少,那帮官吏哪个手里没点油腥?舒月岚可拿着他们不少私密把柄!我早知金沙帮谋刺与凤翔山庄有关,却为这缘故,迟迟不拿办他们,若拿了他凤翔山庄的人,这南京城从守备到衙吏,三司六部大大小小的官员,他能让人捏造罪名一个个弹劾了!我今日是拿了多少人的身家前程去保这个王爷!” 善如颤了下,她昨日才嘱咐这个阿弟要帮着朱烨避灾躲祸,今日便让他背了这样大的祸乱,他再能耐也得多为难。 罗天弈道:“我是瞧在这从小的交情份上去保他,可我保得了他一时,能保得了他一世吗?” 善如不觉眼中掉下泪来,那泪光一闪而没,道:“他是舍不得姐姐受委屈,哪知道姐姐反倒让你受委屈了。” 罗天弈看着那泪光落地没了,简直烫入了心肺,他缓了声气,低声道:“我受委屈是活该的,怎能让姐姐受了委屈。” 她姐弟俩在院苑里说着话,苑门处丫鬟闪闪躲躲,鬼鬼祟祟地窥望着,罗天弈忽地扬声向那处叫道:“躲闪什么?过来!” 丫鬟走了过去,手里拿了把撒扇奉给他,罗天弈拿了展开扇几下,熠熠灿灿花鸟乱舞,方觉舒心了几分,一瞥眼见小丫鬟吐舌要溜,又唤道:“千娉,给公子更衣去!”便往苑外走。 善如问:“才回来又要去哪里?” 罗天弈回了句:“去府衙!” 第五十九章 识乱象未雨绸缪 秦淮河东岸河房连亘,店铺旅舍栉比。薛若两人早探知他姐夫住在戴家旅店里,正是午牌时分,已远远望见戴家店子,薛若忽又有点情怯,拉了唐玉冰到旁近一馆子将就吃饭。 唐玉冰见他磨蹭,也慢条斯里的,挑三拣四的有一口没一口吃着,好容易磨蹭完一餐饭,午时早过了。薛若便和她慢慢走到戴家店前。 唐玉冰吃饭磨蹭,做别的事可利索得很,自个在店里打听好,又扯了他往楼上一处客房推,薛若无奈敲了敲门,唐玉冰便闪一边躲避。 房门打开,一个小厮探头出来,并不认得他,只问:“公子何事?” 薛若不语,往门内张望了一眼,隐约见着个客厅不见有人,只得问:“柳三公子可在?”小厮道:“三公子在房中写信。这位公子如何称呼?”薛若又道:“我是薛若。” 小厮进房通报,薛若跟着走进去,这客房大厅布置清雅,窗外临街几株参天古树,风雨洗得青碧,厅里摆着七八个花瓶,高矮方圆不一,插着红红白白各种时花,这花树相映,动静相宜,越发显得风雅可爱。 薛若还看着花,背后忽一声欢喜的叫唤:“七郎!”他转身看去,他姐夫柳珏从房里出来,满面悦色,笑望着他。 薛若的四姐薛菱嫁去柳家,那两年他夫妻常来杭州走动,薛若见过这四姐夫几面,他姐病故后,除了年节柳珏会来看看岳父母,便少有来往,两人也是多年未见了。 柳珏打量了他几眼,笑道:“七郎,你人长大了,怎么还是这般性子?也不叫姐夫?” 薛若张口叫:“姐夫。” 他姐夫几年不见,还是那般温文尔雅,可惜他姐命薄,这么个英俊郎君却只相守了两三年,那两三年他见得他夫妻,也是恩爱情深,柳珏待她四姐,好得羡煞一杭州的闺阁女子,她姐死后柳珏也一直没有续娶。 柳珏拉了他坐下,小厮去楼下取热茶和些瓜果上来,柳珏问他吃过饭没,他点点头,说道:“姐夫这两年怎不去家里?” 柳珏淡道:“你四姐去后,二老这两年方稍宽怀,我也不忍再惹他们伤感,因而少见了。”他又笑着打趣薛若,“倒是你出了家门,也不来苏州看看姐夫,越大越生分了。” 薛若臊了下,闷着不吭声,柳珏也知他这性子,摇摇头道:“我听说你惹了事,岳父大发雷霆,你可是有什么难处,说来姐夫帮帮你。” 他跟唐玉冰的事如今当真天下皆知,薛若也不知这四姐夫如何看待他们,嗫嚅了下,道:“姐夫识得她么?” “哪个她?” 薛若红了下脸,道:“唐玉冰。” 柳珏把盘时鲜果子推他面前,示意他吃,大约也还是当他少年孩子般,一贯地宠溺,自己端了茶喝,说道:“前年家母病重,为了找味贵重药材,家人和唐姑娘生了点争执,见过一面。” 薛若低声道:“她说向你下过战书?” 柳珏面露讶色,“七郎,你今日来找姐夫是为她这事?唐姑娘当年是向我下了战书,但我并不会使毒,又与她无仇,有什么好战?后又赠了她些别的稀贵药材,她也就作罢了。”又一笑,“难不成唐姑娘非和我打上一场?” “不!”薛若忙道,“姐夫可会写她的字?”唐玉冰那无畏荒唐的脾性,惹恼了说不定真要打一场,她此时又躲在门外偷听,他唯恐祸起,忙问了这要事。 柳珏几年不见他,忽在这应天府被他登门造访,又说起这桩事,他心思一转,想起唐玉冰向薛家下战书的事,大觉蹊跷,低了声道:“唐姑娘可是在门外?你喊她进来,有什么想问姐夫的,你和她一块问。” 薛若被他说得面上又是一臊,摇头道:“只这一事,再无什么问了。” 他这问的不清不楚的,幸好柳珏想起闻莺亭约战的传闻,多了份心思,倒正色给他答明白了,“她的字姐夫会写,但不曾写过。” 薛若那鲜少喜怒的冰脸,闻言似春风吹化了,漾出柔和的笑意,他此时只想奔出房去,再与唐玉冰说一遍,他们被害的事与他姐夫无关。 柳珏看着他如释重负般的喜色,不由问:“你与唐姑娘究竟怎么回事?” 薛若脱口道:“我与她是受人谋害——” 门外笃笃笃又一阵敲门声,他两人以为是唐玉冰,小厮开了门,回头道:“大舅爷来了!” 柳珏忙起身去迎,薛若愣了一愣,猛然省起是谁,一时想藏起身又不见藏处,便趴窗边想跑人,早给来人见着了喝住:“七郎!” 薛若回身站好,低头叫了声:“大哥。” 门外进来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身湖青地菱花缎衣袍,腰挎丝绦长剑,眉目清朗,小有胡须,是他大哥薛英,他大步过来,拿住薛若手腕气道:“好你个七郎,还想跑!” 薛若不敢动,也不敢吭声。 柳珏劝道:“大舅兄,七郎不小了,有什么事坐下说吧。” 薛英松开他,坐下道:“你好好呆在这,哪也别想去!” 柳珏把薛若拉身边坐了,笑道:“你来得巧,若再晚些,姐夫就去找你大哥了。”又望薛英歉道,“倒劳驾大舅兄过来我这了。” 薛英道:“至亲间讲究谁来谁去?倒是七郎怎会在你这?” 柳珏道:“他自己寻来的,许是哪里打听来我的寓处。”他斟酌了下,一时倒没说薛若问他唐玉冰的事。 薛英又气了,瞪着薛若道:“你躲哪里去了?我来了应天府几天,也不见你来寻我,你还当自己是薛家的人吗?” 薛若实不知他大哥也来了,连柳珏的住处都是唐玉冰探听来的,他要知薛英在此,也不敢贸然上门了,他这大哥平素脾气温和,人也极好,就是对这幼弟严厉了点,在薛若眼里,当真是长兄如父。 柳珏听他这话说重了,知是真气急了,薛若又不敢吭声,忙斟了杯茶给薛英,打圆场道:“七郎寻到我这来正好,大舅兄不必再四处寻他了。”又对薛若道,“你大哥听说你往南京来了,他来应天府这几天,就急着打探你踪迹,你可不能再走了,和你大哥回家去。” 薛若眼一亮,终于出声问:“爹……爹肯让我回去了?” 薛英喝了口茶,又呯地把杯放下,道:“你能耐了!找了你二哥,又找你五姐,把你那点丢人现眼的事闹得天下皆知!爹都让你气病了,还能让你回去!” 薛若颤声问:“爹怎样了?” “爹没给你气死!”薛英眼一瞪,指着他道:“你老实坐那里!你的事待会再说,我和你姐夫有事谈。” 柳珏拍拍薛若肩头,进房里取了几封书信出来,对薛英道:“大舅兄,信已写好,你过目一下,若无什么修改便让人送出去。” 薛英接过信看了,道:“妹夫的文采哪里需要别人润笔,我这便让人去送。”又让柳珏的小厮去楼下唤了他两个随从来,把信交待他们去送,方叹道,“咱们几个世家终不似那些武林门派,若只是被人利用了争斗一番,打死打伤也还是小事。最怕什么言行不当,被奸人拿住把柄,牵连满门。” 柳珏道:“大舅兄一片善心,知者必当铭感五内,不知者又如何?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薛若听不明他们谈话,又不知唐玉冰在外会否又惹事,坐那里如坐针毡。 薛英喝着茶,又道:“我刚在外听闻街市上无故打砸了十几家商铺,城里几群痞子流氓打架,已经往城南那边砸去了。妹夫家里也有几个布行在那头,可要叫人小心防备。” 柳珏道:“刚已让家人去传信了,若见势不对,便关门歇两日也无妨。” 薛英点头道:“我瞧这阵势不是地痞们自个惹事,倒像有人背后唆使,恐怕与这次昭园的鉴宝会也有干系。” 柳珏沉吟了下,道:“这南京城,有这能耐的也就那人了。” 薛英自然知他说的谁,他们这些世族与那人也不是一条道的,撇去财富权势,这天生的身份地位都是云泥之别。两人也不去谈他,薛英只道:“罗家怕是也在这里头搅和着,咱们家族又在苏杭,即便插手也无济于事,只可怜了这城里遭殃的百姓。” 薛若与唐玉冰在市肆间只逛了一阵,倒没撞着什么乱子,听他们所言似是城中起了暴乱,越发担心唐玉冰在外生事。 柳珏走窗边望了下,外间枝叶婆娑,阴雨也已收住了,此时云雾飞散,露出些许日色,这旅店外屋舍齐整,详和平静,倒不像他们所担忧的祸乱之象。他极目望去,也隐约见得些碧波荡漾的秦淮河水,又走回厅间坐了,道:“大舅兄如今寻得七郎,也了了桩心事,不知可否帮我一事?” 第六十章 诛匪盗有功敕封 薛英素知四妹夫识见才智,轻易不求诸于人,奇道:“妹夫又说见外的话了,你何事要我帮手?” 柳珏道:“倒不是我自个有什么难事,实是我那二哥,得烦大舅兄帮我寻一寻他。” “你是说珑二弟?”薛英奇道,“怎么他不在家中么?” 柳珏摇头道:“他出来四五个月了,听苏州的同乡说这阵子在秦淮河上见过他,我差人去寻访却又寻不到,不知是否故意避开。” 薛英更奇了,“他为何避开?他在外又怎么不与家里传书信,倒让你到处寻他?”说着又瞪了薛若一眼,心道柳家二公子虽行止浪荡,却也没似他这幼弟般丢人现眼。 薛若莫名遭了池鱼之殃,猛省起他们口中所说的是谁人,那人他从前只在四姐夫家里见过一面,是他四姐病重之时。他少年记性好,因此前日在那隆盛客栈差点兵刃相向时,认出了柳东平就是那个他叫过一声“珑二哥“的柳二公子。也正因此,他逼着唐玉冰去送解药,在那丽香院外足足等了一下午。 他张了下口,出声道:“珑二哥在丽香院。” 薛英与柳珏齐齐望住他,他哥瞪着眼问:“你如何知道?” 薛若是个不锯不开口的闷葫芦,难得开个口,也是能略则略,“客栈偶遇,听他亲口所言。” 柳珏急问:“他如何了?可还与你说了什么?” “他当了飞剑堂堂主,不曾多言。”薛若一问一答,想起客栈中事,他兄长与姐夫必然打听得到,倒不须他多言是非,又想起柳珑中了毒不知如何了,这件事牵连唐玉冰万万说不得,心中极是不安,忽起身欲出外寻人,薛英喝道:“你坐好!” 薛若只得收步,依旧老实端坐。 柳珏看一眼也无奈,又把那盘瓜果挪到他这头,口中对薛英道:“大舅兄从前见过我这二哥,他向来不喜呆在家中,专爱在外结交朋党,镇日不务正事,家父与长兄早故,母亲在时还管束得他,前年家母病故,遗命要他收敛性情专心家事,哪知居丧不过一年,他又故态复萌,恣意胡为了。我去年让他管些田产收点田租,也让他去濮院那边管织造坊的事,他也去做,可做一阵子便不见了踪影,倒耽搁了不少事。后来回了几次苏州家里,也只跟帐房支取银钱花费,今年在家过了年节,我说了他几句,他便骂我不尊兄长,一怒之下又离家走了,一走四五月半点音讯也无。我让人四处打听,探得他在秦淮河包养妓娘,七郎说的丽香院那处,家人前两日去寻过,想是二哥避不相见,并不曾寻到,这飞剑堂寂寂无名,不知他如何厮混其中,多半也是与些江湖混子胡闹。他习得不少武艺,大江南北随意交游,究竟栖身何处,大舅兄常在外行走,还得相帮寻一寻。” 薛英也多少知道这柳二公子柳珑的事,柳家族里这一房只剩他兄弟二人,本是同根自该相依为命,偏偏他家在苏州不少田产,又养桑蚕做织造,家境殷富衣食无忧,柳二自幼顽劣不服管教,打小爱在外结交混子惹事生非,长大了越发放浪形骸,本家的事业半分不管,全丢给这个三弟柳珏操持,他只管拿银子花钱。按说柳家也不是养不起他这么个败家子,只是毕竟兄弟情深,柳珏不愿见兄长如此荒诞放浪下去,便要分出家业给他经营,好收他的野性,怎知因此激怒了他。 薛英问道:“他既避不见你,我去寻他又怎会见我?” 柳珏道:“柳家的人他都识得,大舅兄去寻他,只让几个家人出面,他便不认得不会避开了,若能劝得他回苏州最好,若不能,我这托大舅兄带些盘费给他,他在外数月,这边老铺也不见他去拿钱,只怕身上所余不多。他若在外受苦,我哪里对得起亡故的父母兄长?” 薛英点头道:“待我寻着他,再见机行事吧。” 他两人谈了半天话,薛若越坐越觉焦躁,这客厅中好几把座椅,他猫起身子想挪个靠门近的坐,薛英眼角余光见了,道:“七郎,我听闻你剑术大长,是不把大哥放眼里了。” 薛若的剑术大半是这个大哥所教,却没人知他练得那么高深,他倒不是刻意隐藏,只是深居家宅没人比斗,与父兄打又先怯了,十成功夫使不出三四分,便都以为他修为甚浅。薛英所听闻,自然是他黑阴山杀贼的事,那可不只杀贼一件事,还要追溯到他为何杀贼,他坐正了别开脸,哪敢应一句。 薛英这时却要说他的事了,大概与柳珏谈了半天,脾气消了,温声道:“你二哥管下粮廪失盗,你帮他杀了盗粮的贼匪,追回所失,功不可没,二哥都写了书信回家夸你呢。” 他倒没提唐玉冰一句,薛若松了口气,道:“爹可怪我杀了那么多人?” 薛英道:“杀那些个恶盗,为民除害,谁会怪你?你在外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大哥和爹都十分欣慰。”他一顿,又道,“你五姐在宫中也传了信来,说你艺高胆大,骁勇有为,是家中的栋梁之材呢。” 薛若去太子宫中见他五姐,他姐可是为他与唐玉冰的事训斥了他半天,没想到底爱惜他,也为他向父亲说情,他心中感念,轻轻“嗯”了一声。 只听薛英继续道:“你杀盗铲匪,你二哥据本上奏,你五姐也向太子提了你的事,圣恩浩荡,陛下破格嘉赏,前几日传旨家中,特授你指挥使之职,传你进京面君听谕。” 薛若愕然望着他。 “七郎!” 薛若正不知所措,忽听唐玉冰在门外轻轻叫了一声。他心中一激灵,不知她要做什么,猛然踢了椅子奔出去。 薛英大怒,叫道:“你站住!”伸手去擒他,哪知他身手远胜从前了,竟拿不着被他溜了,忙和柳珏追出去。 薛若奔到楼下,出了戴家客店,只见店角影子一晃,他急忙追去,追到几株老树下,只见树梢上一个淡黄色身影轻轻摇荡着,唐玉冰抱着个布包子,就坐枝上冷冷看着他。 薛若走到树下定定看她,眼神里竟有点喜悦。 唐玉冰问道:“七郎,你要去做官了?” 薛若不答,她忽把布包子拉开抛下物件来,不冷不淡地道:“恭喜你要做官了,换对新鞋子吧!” 薛若看了眼掉下的鞋子,一对崭新的黑色纻罗云纹履,他拿过来,蹬了脚上旧鞋,将新的穿上,唐玉冰和他在一起大半年,哪会不知他穿多大的鞋,买的大小正合适。 他穿了新鞋子,用力踩着走了几步,抬头道:“你下来。” 唐玉冰却只是看着他走来走去,他眼神里的喜悦是真切的,他穿着新鞋神色又柔和了几分,她很少见到他这般真切的喜悦。 薛英二人追过来,见她两人不跑,柳珏便扯了薛英站店边远远望着。 唐玉冰听了薛若的问话,听到柳珏说没写过她字,她如今也信他姐夫这话的,想及这两日逼迫他来责问他姐夫,心里歉疚,又见薛英过来,知他一时脱不了身,便去附近寻鞋铺给他买了对新鞋,哪知回来又听到他大哥给他说的话。 薛若居然被封了官,薛若居然要做官,这是她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事。 薛若叫她不下来,不知她想怎样,想再叫她一遍,忽然脸色微微变了下,站定了看着脚上的新鞋。 一丝丝熟悉的刺痒从足底爬上脚背,爬上小腿,肆无忌惮不可抵挡地往上爬。 薛若心里惊怒,伸手要将鞋子脱了,手指才碰着鞋,那柔软新颖的鞋面又刺了下眼。唐玉冰这大半天里三番两次催着他买鞋,一片关心的情意半分作不得伪,不知怎地又如此作弄他。 他望一眼唐玉冰,眼中愤怒委屈之极,不觉想起当日两人被害的情景,心中羞臊惶惧,还恐她要不管不顾再去天赐府寻仇,一时思绪杂乱,叫道:“你做什么!” 唐玉冰看他难受,悻悻道:“我看你怎么跑!” 薛若想脱了鞋又觉得不舍,索性抱着麻痒的小腿坐下,咬紧牙使性子不理她。 那边薛英两人见状不对,快步过来扶起他,薛若全身都痒了,仿佛万千蚁虫啃咬,忍得满头汗。两人见他煞白着脸痛苦难当,都惊骇起来,薛英拔了剑在手,怒道:“唐玉冰,闻莺亭未曾领教九小姐高招,今日我薛英与你把那一战之约了了!” 唐玉冰跳下树,道:“你要怎样了?” 薛英道:“你要使暗器使毒使什么下三滥手段都由你,我薛英只用这把剑领教!”一剑指去,示意她动手。 薛若抓紧柳珏手臂,求道:“姐夫!”柳珏被他那手劲吓着,忍痛问:“你是中了她什么毒?”薛若又看向唐玉冰,颤着唇道:“他是我大哥!” 唐玉冰忽然也觉得万分委屈,他哥哥他姐姐他姐夫,她谁也不能得罪,她谁的脸色都得看。她站在那里任薛英指着,也不动手也不说话,更不给他解那痛痒。 痒死他活该! 薛英这意气凛然置生死于度外的架势,被她不言不语地晾着,他要先动手又不免落得欺负女流之名,一时颇下不了台。 薛若咬牙挤出一句:“大哥,我没中毒。”他和唐玉冰在一起,早不知中过她多少毒,他本就亏欠她,就是被她毒死他也认了。 柳珏早瞧出不对劲,把薛若扶到一边,按住薛英拿剑的手腕,道:“大舅兄,你带七郎进去,我来问唐姑娘。” 薛英搀着薛若走了两步,也不放心妹夫,回头望着。 柳珏见唐玉冰瞪着薛若,又怨又气,心道这分明就是一对冤家,在这里僵持着哪问得出什么。便道:“唐姑娘还识得我么?” 唐玉冰看他一眼,这人穿着月白色衣裳,一身柔滑苏绸,温雅俊秀,依稀是前年见过一面的柳三公子。这是薛若的四姐夫,她点点头。 柳珏道:“唐姑娘也到客店来吧,你和七郎有什么隐情,好好与我们说清楚。” 第六十一章 身隐乱地计暗使 连海楼和几个师弟在附近市肆匆匆采买了一应食材杂货,眼见有人闹市,不敢多作久留,急急返回了那所青砖旧宅。 昨日青云帮中人前来传过话,飞剑堂众人惶惑无措,他们本是惊弓之鸟,遭逢变故,若非数人负伤不起,又有柳东平临去前的嘱咐,早想携扶离城而去。那传话的人来去自如,周围不知有没人监守,更是让众人心生阴影。 所幸祈家李家未有人寻来,不知是否就此饶过他们。 连海楼几人将剑招拳法步法教与众师弟,一众人只在宅里养伤练武,除了采买物资,个个深居不出,并不惹事生非。 柳东平弃了这一众门人,在这风云变幻,变故横生的南京城里,青云帮未必真会顾及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连海楼身负重责,成了这帮少年依靠,他是谨慎之人,因谨慎而多虑胆小,深信求人不如求己,谁保平安都不可靠。 那市肆里的砸闹,与他们并无关联,却唯恐殃及灾祸般,慌忙回了宅院,走后头的匆匆掩了门,不知哪个将眼凑门缝外张望,又紧紧拴上了闩。 一帮子人躲在那小小一座宅第里,仿似躲入了坚固堡垒。 白芙松去某个负伤弟子的慑制,悄无声息离开。 柳东平语焉不详,她又不便刨根问底,于是寻到飞剑堂门人的踪迹,以秘术慑人心魂,查问了几个少年,却问不清楚什么。 死去的崔琪显然没有将镇尺来历与秘密告知门下弟子,这些人也仅知道有这么一件宝物,有那么一招剑法,还有当日柳东平猜测的宝物下落,便平白担了一场夺宝的风险。 白芙若想寻得那根镇尺,得去找祈家与李青珑。 她暗中踌躇,并不想与那些武林世家有所接触。柳东平是她数年前结识,那时初涉江湖,无知偶识,后来走南闯北,知晓了些根底,对于他们这些世家望族中人,她是避之唯恐不及,这些人在武林及朝堂中牵涉深广,一不小心便会把她扯入漩涡。 她在府城中悄然走动,街肆间没有平日那般繁华,就连十里脂粉地的秦淮河都仿佛一个胖美人清减了几分,许多店门紧闭,谢客休市。 她望着萧条冷落的街道,渐渐心生怒火。 舒月岚与罗天弈做梦都想不到,昨日青云帮被打砸的十余处商号,是她这个不起眼的江湖蟊贼所为。 前阵子在城中寻医问病,她听闻过不少凤翔山庄的产业,砸了那些商号,让舒帮主破点财不是她的目的,那点小财估计不够舒月岚塞牙缝。 她的目的,确实是要挑起青云帮与武林各派仇杀。 杀死舒月岚,不足以平她仇恨,她要将仇人的身家性命一同毁去。 挑动那些帮派门众惹事的伎俩并不特殊,她只是专寻了在外游走的江湖帮派,仅仅也只使了那套慑人心魂的秘术,操纵了他们去砸青云帮场子,至于会挑出多大事,她想都不曾想过。 以术法惑人心魂,制人喜怒,挑起杀意,只要对方不是武林高手,这对白芙而言轻而易举,她只在被慑制的人心神中布了一道指令:砸店打人。 对方连她踪影都不曾察觉,心中浮起何种念头,哪能想到是被人慑控,况且被攻击的只是寻常平民,祸乱轻易挑起,那些人却只道是自个心生恶念,或者有可疑的也只是头上那颗太阳。 怎么也想不到是被她当刀使,成了打杀人的傀儡。 偶然,她也会亲自动下手,比如给酒掺点水,或者让马莫名倒毙。 当然她的所作所为始终无人察觉,这种秘术鲜为人悉,这种手段毫无破绽,她很顺利地让那些江湖门派与青云帮起了冲突。 但她始料不及,昨日她才挑出这种事端,今日城里便发生了地痞恶徒砸店打劫的事。 通街地砸,满城地闹,砸得比她多,闹得比她更猛。 凤翔庄主的商号几乎都在繁华地,显眼街道,门面非一般商户能比拟,那地段客多游人也多,白芙只须就近寻了江湖人士施以术法,便能上门闹事,连闹成怎样她都可以不管,以她一人操纵之力,这当中不免有些凑巧的成份。 可是一夜之隔,别人依样画葫芦,那手笔楞是比她豪阔霸气。 白芙恨得牙痒痒,光杆将军比不过人家兵多将广。 她当然猜得到谁人有如此手笔,南京城里能驱使得动满城氓痞的,除了那位土霸王还有谁? 青云帮主行此霸横手段,伤商毁市,还不是为了削弱同行吞食异己,扩张这城中的商市版图与霸主地位么?万事不破不立,市破了才能重整,才能变新。 白芙在破毁的市墟中窥出那霸主的心思,也从这险恶手段里看到他背后的目的。 她来南京十数日,最初听闻过些风声风语,这江湖上出现了宝物,南京城里流传出了零散的秘闻,她没有刻意去探听,但这两日为报仇满城打探奔波,又有柳东平那一席奇谭,还是获悉了不少宝物传闻。 碧落城的宝物,古怪的宝物,满江湖人冲着昭园鉴宝而来,那些宝物传闻与天赐府有关。 这是用一块肉吸引了一群苍蝇,还招惹了不少恶狗来争夺! 朝野武林中,能有如此手腕的,除了天赐府还有谁? 白芙猜想过天赐府的目的,她再怎么不愿深涉江湖,也知晓碧落城在这中原大地销声匿迹多年了,因此她无法断定这宝物之局,会不会是为了对付碧落城。 可是不管天赐府布局为何,罗少主此来南京何为,今日青云帮主这一手,必然会搅乱他的谋划,破坏他的布署,这也是那位土霸王的险恶目的。 两虎相争,必定两败俱伤,她倒是可以拭目看好戏,再暗中推波助澜。 府城里闹事的一拨拨过去,摊贩没法谋生,有些铺门闭了又被拍开,偷偷做上一两笔生意,静待风波息去。 为掩民众耳目,凤翔山庄自个的商铺也砸了不少,一院的巡卫各处来去,防备再出现变故,甚至与一些流痞发生过冲突打闹。 白芙对于向祈家诸人查探宝物之事心存犹豫,但这不妨碍她先探查那些人下落,她在这府城街巷间悄然走动,以秘术问诸于流氓、江湖人,身影从一处处飘过,但凡碰上青云帮的巡卫,手起白光掠过,无声无息收割了一批性命。 杀人的招式很杂乱,出自不同的武林门派,这是嫁祸。 那位青云帮主会怀疑是各派人士所为吗?痕迹太明显了,他反而会怀疑是天赐府所为。 天赐府搜罗了不少门派武术秘藉,通晓些各派招式不出奇,可是他们双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能使出武林各派招式的,不只有天赐府,白芙也会。 两头老虎,最好斗个你死我活。 第六十二章 酒留故交歌藏谜 醉月阁里桌椅散烂台柜倾颓,一帮伙计和泥木工匠正在收拾丈量,要重新装潢再置家私。卢休坐在破损的楼梯上喝酒,喝几口叹一声气。 午后天渐渐放晴了,偶尔阴霾散去还有几丝日光,舒月岚从阁外走进来,看了眼淡淡日色里的一店狼藉,拣了张还立得住的圆凳放楼梯边坐了,林灿和楚京跟着进来,林灿走去看人清点破烂财物,还有计算装潢及器具的工价料价。 楚京送了那山东匪,赶回山庄路上遇到了舒月岚众人,便跟着一同过来,这时见没个齐整的坐具,三两步越过卢休去楼上搬椅凳,搬来了给舒月岚换了张交椅,自己又提了凳子坐窗边观望,外面河水轻轻涌动,偶有舟船滑过。 卢休喝了好一阵酒了,梯上两三个空酒瓶,见舒月岚来了,摸了身旁一瓶酒给他,道:“帮主喝点,好东西。” 舒月岚启开塞子,闻到淡淡的药香,也不管是什么药酒,喝了几口才道:“几百年的陈酿都腌不醉你这只老鳖,非得去腌木根草头。” 这轻易不骂人的人,骂个人也是温情委婉的,卢休嘿地一笑,“这岁数越长便越刀枪不入,不然怎说老而弥坚呢?” 舒月岚道:“让林灿算好了,这店里砸损的钱都从你薪俸里扣。” “斤斤计较一座酒楼子,你那些伤残的虾兵蟹将不必我管了?”卢休冷笑了下,他这两日救治那些伤残的凤翔卫没闲着,还费了不少灵丹妙药,这些药酒也有一多半是拎来给酒阁里受伤的伙计用的,舒帮主居然还敢嫌弃计较。“我那些仙草灵根天地蕴养不易,寻常病人吃了都可惜,却让一群不要命的蛮夫糟蹋了,你可知我多舍不得?若不是你这小崽子的人,我管他们死活!” 舒月岚微微笑道:“卢大夫原来这般爱救死扶伤,怎么当年对一个吃错野果的孩子,偏能让他要死要活地肚痛上六个时辰呢?” “若知有今日,我当年非让他再痛上六个时辰。”卢休一脸悔恨。 舒月岚换个姿势斜着坐,不跟他翻旧帐,“这些年你也教养了不少医士药童,还不能帮上你手?再说了,你这老鳖孙要人三更活,阎王都不敢留到五更天。你偷懒去炼丹炼药我也闭眼不见了,此刻跟我讲一座酒楼子的钱?” “青天白日下,有人知道你这天下第一富贾如此小肚鸡肠么?” “伤亡的酒保伙计如何算?你得给我个交待。” “冤有头债有主,你怎能算计我一个穷老头子?” “街市卖馒头的给他十文钱能有十个馒头,有的人给他十两诊金,转头还得再倒欠一百两药材钱。我也发愁,能找哪个债主来当这冤大头。王晟是要不来钱的,只好让林灿来拨拨算盘,能省一文是一文。” 卢休翻白眼道:“你是半点不顾旧情只记私隙,奸诈成性了。” 舒月岚道:“我找个老经验的掌柜,也能好好看着店,还不费几两银子。” 卢休叹口气,“你这是愿意放我走了?” “罢了!你要去何处?” 卢休喝着酒不答,他大半生醉心歧黄之术炼丹之道,也没个家人亲戚,实是处处可去又无处可去,一时也没想好这事。 舒月岚道:“我在你药庐旁买了几亩地,让人找些药草种上,种不了的也让人去采买,再打发几个孩子去给你使唤,薪钱也照旧给你,你不必再管酒阁的事,安心在药庐弄药如何?” 卢休心一动,当年舒月岚诳他看管酒阁,也因他贪这杯中物,拿美酒佳酿诱他,如今又拿药相诱,这心头好比酒尤甚,但是他怎可能再轻易给诳住?他又翻下白眼,“帮主这几年的钱还没付,又来夸海口打白条?” 舒月岚微笑,“明日叫人送钱去药庐。” “你留我做什么?” “春常今年收了几家药铺子,也请了几个坐堂郎中,你种的药材炼的丹药都能放铺里卖,无事不用你做什么,若有难处你要帮一下。” “我说你是无利不图的吧!” 这人不擅经管营生,哪知他买地种药供给他人手要多少本钱,还要每月给他大额薪金,单凭他那点药材买卖有什么利可赚。卢休算不来这些,舒月岚也不说破,这人他幼时识得,对他算得上有恩,这么多年来也教导了些医士,给青云帮救死扶伤的,木根草头能用钱买,世上的恩义岂是钱财能算得清的。何况卢休一手歧黄之术确实过人,他怎么都得留住。 舒月岚道:“你年数长了,腿脚也不像从前利索了,再去翻山爬岭采药,摔死在深山野林里只便宜了虎狼。”卢休抖了下脚,凭他武功还不至于轻易摔死了。舒月岚又道:“我这药材管够给你用,任你要什么名贵稀奇的都帮你寻来,你只管炼你的药,爱医人便医人,想去哪里走动也尽可去,我并不拘你,岂不强胜于你四处游走居无定所?” 人的年岁长了,非但身体不似壮年之时,心志也没年轻时活跃,舒月岚诳他守了几年酒阁,又把他原有的一点壮志盛气也消磨掉了,那药庐里这秦淮水,也住出了熟悉的乡情,他去到何处都少不得会想念,哪一日客死异乡也未必有人知晓,舒月岚的话又何尝没几分道理。 卢休昂头猛喝了几口酒,又嘿嘿笑几声,才恨恨说了句:“小崽子,算你狠!” 舒月岚知他应承了,又在交椅上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喝着他泡的药酒。 楚京忽然自窗外接了只信鸽,看了传来的信息,吃了一惊,过去同舒月岚道:“那个山东匪自己去投了官了!” 舒月岚一怔,低声道:“让人探听着,他去官衙里说些什么。” 楚京去阁外吩咐人了,回来舒月岚又叫了他问:“前几日你说城里有个什么歌谣?” 楚京无事便在府城瞎逛,有见着听着什么古怪的事也会向他禀报,前些日在城里听过小孩们唱着一首歌谣,传来传去好多处有人唱,歌谣唱的奇怪,他听过几回记得了,也给舒月岚说了下,这时又把歌词给他念了遍: “镜里一个仙,镜里一个妖, 镜里一个相公是人不似人。 有时仙似妖,有时妖变人, 仙子画妖相,相公爱拿针, 妙手能还魂,惊煞小阎君。” 舒月岚啜了口酒,望着卢休淡淡笑道:“老鳖儿,你可听过这歌谣?” “城里唱了好多日,听过。” “歌里唱的是什么?” 卢休又是嘿的一笑,答道:“我又不是三镜鬼医,管它唱什么!” 这歌谣四处传唱,必是有人找那个传闻里的三镜鬼医,舒月岚也有几分好奇,“你可知鬼医在哪?” 卢休喝着酒,半晌摇摇头。 第六十三章 酒入怒膺意难平 舒月岚与这个医术高妙的卢神医相识于幼时,栖霞岭无高峻之势,却连绵广袤,卢休偶尔也去那一带山岭采药,那一年还不满十岁的舒少庄主在山林间游荡,误食了山间毒果,恰逢卢神医采了满筐药草,心情大悦下随手施以医治,虽然治法古怪将舒少庄主折腾了个半死,但好歹救下了他小命。两人自那时结下了孽缘,十数年来舒月岚诓蒙拐骗,使了不少手段将这奇人留在身边,岁月荏苒,卢休不知救助过他多少次,如今年岁大了,舒帮主更不会放他四处飘泊。 多年莫逆,卢休那神乎其技的医术,舒月岚当然心知肚明,城里莫名传出奇怪歌谣,便多少疑心他就是那传说中的鬼医。若他是,那传谣之人是欲求医还是意图不轨,舒月岚不得不疑虑,更不能不暗中防备。 然,一问之下,卢休却否认了,那神态倒似与三镜鬼医毫不相干,对有人传谣寻鬼医这件事,更是一脸漠不关心。 舒月岚素知他脾性古怪自负,任是何等大事,他要么不屑说,要说了,便不屑扯谎。 因此,舒帮主弯弯绕绕的心思,九成半已信了,剩下半成,也仅是一点多疑本性。 他想了下,这南京是青云帮的地盘,任何风吹草动不管休戚与否,多少都要留意,便让楚京传个讯去三部,要探子们查查那传歌谣的人与鬼医行踪,顺带多调派了点人手去药庐。 万事提前防患,才不至临急失措。 日照偏西,他到来时已是申时初,与卢休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了几句,也只喝着酒看林灿翻账查损失,林公子库房转了一遭,楼下楼上查核各物,忙个不休,连他随手丢去的一瓶酒都只喝了半口,就搁柜台了。六部的人管银钱收支,被砸毁的商号店铺都有人过来验算,此时也被林灿支使得团团转。 舒月岚半眯眼看了会,林公子未入青云帮以前,在林府的工坊也管些帐房的事,然而算帐不是他的专长,他是半个读书人,在林家的织造坊里也算半个管工。这“半个”的意思是,如果他经书文章学得好,三试皆中,是要入仕为官的,若没学出名堂,也会接管林家几个工坊,做个经管织造的商贾。至不济,以当时林府的财势,他还可以当个游手好闲的富贵公子。 如果当年林府没在王家的谋算下败亡,林灿不会活成今日这般样。在舒月岚眼里,林灿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天才,他的才华不显着,没有一鸣惊人的才能,但在跟随舒帮主的这几年里,林公子从凤翔山庄的小帐房做到了掌管青云帮财账的第一主事,以非所长而得高成就,不能不让人刮目惊叹,连舒月岚当初都没料到这个无心栽花的结果。但林公子并非天赋异禀,他是个聪明人,如果一个聪明的天才做事愿意尽心尽责,哪怕不是他所特长的事,他也能做得出类拔萃。 好比当初舒月岚若不安排他做个小帐房,而是让他执起兵器去训练山庄守卫,日积月累费心研磨下,他也能成为一个吴玉侯或沈司安一样的人物。 舒月岚看着林灿忙碌,此刻连近在身旁的卢休都没察觉他居怀叵测,他倒甚望林公子能察觉到他的别样心思。这种砸店重建的各种开销六部会清算,林灿实可以只稍作核验,无须太费心。更甚者,如果林灿能发觉财帐之事无须太浪费他林公子的才华,舒帮主完全可以从六部或其它途径另选人才来培养的话,便是此行舒月岚要他同行的隐蔽目的。 舒月岚很希翼林灿能有其它志向,比如从前林府的立家根基:织造。 一个只要用心就能将一件事做到臻美的天才,是很少见的。 楚京写了信出阁点随从派送,没一会回转进来,满脸惊怒地疾步走来他跟前,急促低语:“一院的人刚来报讯……” 舒月岚闻讯,再顾不得看林灿清算,拎着酒带人离开了醉月阁,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这处是巡山卫在城中的一个驻营点,此时院子中围着不少人,楚京分开人丛,一眼看到空地上躺着一片巡山卫,约莫二三十人,他脸色登时煞白,冲上前粗略地翻看了一遭。 正如报讯所言,这些都是在城中遇袭的各队巡卫中人,都死去了。 王晟神色沉重地蹲在一旁查验伤口,见他们到来,带部下匆匆行了礼,向舒月岚大致禀报了巡山卫遇袭的情况。 这些巡山卫四五人或七八人一组,在市肆附近巡查,防备那些江湖人士挑事,却都毫无反抗地被人袭杀了。每一组都没有活口,每一组都有不同的伤口,是不同的武功招式留下。招式显眼,指向武林中几个名门大派。 青云帮的巡山卫是低层帮众,武功稀松平常,比闹事的痞流要高一些,类似一般富户的护院,但是几人一组互相照应,寻常武林高手要悄无声息将他们一举歼杀,很难。地上躺着的死者却都是一招致命,脸上连惊愕恐惧都少见,显是毫无防备下被人骤然袭杀,死前也许连与凶手照面都不曾。 没有任何人目睹凶徒杀人,其他巡山卫发现倒地的同伴时,见到的已经是尸体了。 三部收到消息,白兰相离开了那座白塔,也带了副手到来,人丛里有三部的探子在观察,但白当家只会站在无人能见之处。 杀人招式太明显,明显地栽脏嫁祸。 出了砸场子的事后,南京城几乎所有的江湖门派都在三部的监查下,哪怕有遗漏,也不可能遗漏掉九派八大家。 杀人者,也许是几个同伙,也许是同一人,但都会那些名门大派的名招。 这明摆着是要青云帮与武林各派结仇血战,拥有诸多门派武学秘籍的天赐府成了最大嫌疑。 原本青云帮就怀疑砸场子的是受天赐府唆使,即使武当几个大派会否给人当枪使有待商榷,但同一天近十个帮派都寻衅上门,没有人真能相信是巧合或者是太阳惹的祸。同样,没人能够相信,那些武林名派都突然磕坏了脑壳,无端出来暗杀几个青云帮巡卫。 王晟沉声禀了一句:“今日,天赐府沈述插手了飞花宫、无极门几个帮派的事。” 舒月岚站在死去的巡山卫尸前,脸色阴厉。 巡山卫多是入帮不久的新人,绝大多数还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们中许多还没沾过血腥,就好比一个寻常百姓多习了些武艺,但此刻这些年轻帮众都死气沉沉枉死在他面前。 他脑中闪过连日来发生的事,没有人能够接连被挑衅,而一再隐忍下去,何况他是青云帮主。 他要给予敌人最狠厉的报复反击,血雨翻天还是尸横遍野,哪管得它,一瞬间种种血腥手段陡起于心间。突然,楚京喘了口大气,转身大踏步走出院门,似是不忍再看。舒月岚扫了眼四周神色黯伤的帮众,心头血气渐平,最后下了两道命令。 一道发与某个角落里的白兰相:“查出凶手。” 另一道发给面前的王晟:“无昭园请贴者,逐!” 鱼太杂了,不只碍手碍脚,还会被人利用来反扑他,水浪搅得太凶,砸的可是他的锅。 舒月岚走出那个院落,手里酒瓶晃动着水声,他仰头饮了两口,忽又问楚京:“牧风那边如何,还没传消息过来?” 楚京道:“刚捕房传讯来了,府尹提了人去过堂。” 第六十四章 审公堂辩机难展 杨牧风掌着一整个凤翔山庄的杂事,明里暗里不知与衙门里的人打过多少交道,捕衙里不少人拿过他油水,有照过面相识的也有闻名不识人的,即便不识得也尽有转手得过他利处的,因而并没什么人想去捉捕他。 捕令下来时,总捕头冷汗都冒了一身,无奈天赐府发的令,又是谋刺大罪,只得挑人去捕,捕房里没有想得罪凤翔山庄的,最后挑了个平素不合群颇为刚正不阿的去办这事,捕差们都知道凤翔山庄的厉害,本来没想能捕住杨牧风的,不想竟捕住了。 杨牧风被锁在捕房里,套了三条锁链,没人敢虐待他,知道他的都晓得这几条链子锁不住他,几个班头得了总捕的眼色都给他茶水侍候着,只希望他不要逃了,直至府尹发牌把人提去了公堂,才松了口气,却又担忧他不知会审出什么罪名被牵连了。 杨牧风上了公堂,见丹墀上坐着一四五十岁官儿,这官是应天府府尹方耿,私下里商贾名流往来酬应,杨牧风也请他吃过几回酒宴,这人有小贪却无大恶,若是小罪小过,还好疏通说话,但此刻方府尹面色忧虑凝重,怕是几夜没睡过好觉了,他这个是谋刺钦差杀害良民的大案,杨牧风心里一沉。 他又把眼往斜里望去,丹墀下左首另坐着一人,这人手里打着山河鹰翔图折扇,一身狮子花样圆领绯袍,头戴着金线镶边宝石莲瓣忠靖冠,神貌狷秀眉目含威,看都没看他一眼。 杨牧风神色微微一变,天赐府少主罗天弈,他瞎了都识得。 只斜了一眼,他便在公堂上识相地跪下。几回酒席欢谈,府尹也没想过会与他公堂相见,拍下惊堂木问:“堂下所跪可是杨牧风?” “小民正是杨牧风。” “本府问你,五月初五文德桥下毒箭杀民、谋刺钦差罗大人,可是你指使?” “大人所问,小民并不知情。” “河东八府塘贩鱼蟹的金缜你可识得?” 这金缜是金沙帮帮主,他帮里贩卖水产,在河东造了一座大宅居住,也是帮会私宅,青云帮收了这小帮派,水产买卖都并了,杨牧风不可能说不识,便答道:“金缜与凤翔山庄有水货买卖,小民识得。” “金缜率众谋刺钦差,凤翔山庄可在背后授意?” “大人,凤翔山庄名下水货铺收过他们鱼蟹,除此并无任何往来,这授意谋刺之事实不知从何说起!” “金缜谋刺,当真不是你指使?” “大人明察,绝无此事!” “杨牧风,公堂之上若有虚词狡言,罪加一等。” “小民实不知情。” 堂上又一拍,府尹喝道:“来人!呈证物!” 听事的衙差去传话,便有人抬了一黑木箱上来,又有一个奉了个黑里透红屑的匣子呈上。衙差打开木箱,杨牧风看过去,箱里满满的全是箭矢,箭枝漆黑簇头更是黑得发青。 府尹将那只匣子启开,取出里头几封书信,道:“杨牧风,凶手金缜等人在河上杀人,当晚又被人纵火灭口,这匣子是差役们在火场里找出的,里头所藏机密信件便有几封出自凤翔山庄,有指使刺杀罗大人的青云令,也有谋划如何杀人如何布置人手等等,一一俱详。你还要狡言不知情?” 金沙帮主竟藏了书信于密匣中,这匣子还水火不侵没烧毁,这已令杨牧风吃了一惊,而这些指命杀人的书信非但出自凤翔山庄,府尹还因此问罪于他,这就更奇怪了。杨牧风心中猜疑重重,强自镇定地道:“大人可否将书信与小人一看?” 知府将书信交与衙差,道:“给他看下。” 衙差将信拿出,连同信封,一张张展示给杨牧风看。 信封上只书着“金缜亲启”,另有启开的封口火漆。第一份信件只有六个字:杀天赐少府君。“杀”字右上压着密纹图案,中有“青云令”三隶字。第二份信是指使其筹备弓箭的,还有第三份是告知罗天弈行踪并谋划如何刺杀如何善后的。信件的落款都是一枚“舒”字印和一枚凤纹半身图,以及年月日,是本年四月中旬后的事。 府尹问道:“杨牧风,这书信是出自你手还是舒庄主之手?” 凭这些书信,捕拿的是他杨牧风而不是舒月岚,若非有所顾忌便是另有内情。杨牧风仔细地看了字和印,看完了抖了下胡须,道:“大人明鉴,这些书信既非出自小民之手,亦非出自舒庄主之手。小民也不识得这什么青云令。” 青云帮确实有青云令,但青云令不是如此简单于信纸上盖个印下达的。 罗天弈缓缓摇着扇子,终于拿眼看了他一下。这杨牧风是青云帮骨干,舒月岚的谋将之一,这人圆滑虚伪,睁眼说瞎话如嚼米饭,他不混官场着实可惜。 府尹此时也没节外生枝去纠查什么青云令,又从匣中取出几封书信,道:“现有你们山庄指示名下商号采买物料,并与城中商铺买卖往来信件数封,印鉴如出一辙,你还想抵赖?!” 府尹将那些书信也丢下给他看,杨牧风却看也不看道:“大人既取有敝山庄名下商号信件,可与那些谋刺信件比对,字迹是否一致,''舒''字印信是否相同,凤纹图鉴是否两相契合?” 府尹道:“这些商号书信字迹件件不同,本府也听闻舒庄主每事必有人代笔,这谋刺信件倒像你杨牧风的字迹。再者印鉴也有多款,你们刻印多枚权宜使用,竟要以此狡辩?” 换作他犯,这府尹必定动刑了,此刻还只是审问,已颇给这杨牧风情面了。罗天弈暗自冷笑一下,他这钦差并受害人不坐镇公堂,只怕这案子更难审。 杨牧风恭然道:“敢问大人,若衙中每事可代笔,印鉴可权宜使用,岂不人人可冒官名发令行事?大人只须将敝庄书信与商号书信,按年月比对印鉴,便知那谋刺之信是假。” 府尹叫了文书笔吏比对书信,又一拍惊堂木,喝道:“传证人!” 顷刻证人上堂,却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手里抱着个七八岁小儿,两人一身缟素,看来是一对母子。妇人扯着孩子跪下,“江宁姜氏叩见青天大老爷。” “姜氏,本府问你,可认得堂上这人?” 妇人看了杨牧风一眼,摇摇头,却转了孩子去看,那小儿甫一见他,忽地叫起来:“是他!就是他来找阿爹买箭!” 杨牧风面色大变,那妇人惨白着脸不住向府尹叩头,哭道:“求老爷为民妇死去的夫君申冤!” 府尹问道:“你这小儿,怎认得是他?” 那孩子精乖胆大,指着杨牧风道:“我认得他脸,还有这胡子,他夜里来找我爹打一千支箭,给了我爹好多银锭子。” 府尹让衙差取木箱里的箭给那母子看,那妇人还未语,孩子又叫起来,“娘,这是阿爹打的箭!”妇人抹着眼凑上去细看了下,向府尹禀道:“老爷,这箭上有三道菱子,确是亡夫所造。亡夫平日打锅铸盆,造箭的技艺是祖上所传,除了猎户偶有求买造过几支,这一千支箭只造过一次!” 府尹怒斥:“尔夫乃民工商匠,私造军备箭矢,如此巨量,竟不知死罪?!” 妇人哭道:“老爷,亡夫只是一时贪财,当日造箭也与民妇言道有人买去做教习,并不知箭被用去杀人,更不知箭上为何有毒。亡夫造了这批箭便被人所害,枉死自己箭下,求老爷为民妇母子申冤!” 府尹又传了仵作上堂,禀了造箭之人与河上枉死民众死因,并呈上箭头毒药与死者所中之毒验查证词。 堂上呯地一响,府尹怒喝:“杨牧风,你还有何话说?” 杨牧风只初时惊愕了下,此刻已镇定自若,回道:“大人,凤翔山庄商铺众多,也有请些庄丁护卫,这些人习练拳脚功夫,也偶有买些弓箭练手,但所买至多也二三百支,并无一千支之巨。小民不识得这母子二人,更不曾去过铁铺打箭买箭,不知因何被指认。” 那妇人哭骂:“我儿识得你,他小小孩儿难道会扯谎不成?你这贼子买了箭又杀我夫灭口,好恶毒心肠!” 杨牧风不与妇人小儿争辩,只向府尹禀道:“小民不曾买箭杀人,若只凭一黄口小儿指认,便定小民杀害良民谋刺钦差之罪,小民纵死也要呼冤!” “放肆!”钦差就坐堂上监视着他审案,府尹也动真怒了,斥道:“你这狡徒,这许多物证人证,件件皆指你之罪,你还敢喊冤?难道是本府造了这些证物来冤枉你不成?来人!杖他三十大板,看他招是不招!” “大人,小民着实冤枉!” 第六十五章 闯府衙陈尸逼官 卫军围山,杨牧风闻讯出来阻拦,本是抱着能拦一时是一时,以让郭老几人与舒月岚想法子应对的打算,因他是山庄管事,庄中里外絮务素由他打理,出面斡旋理所应当,这一行自是为了山庄。但他想不到变故陡生,除了军兵来捕盗,还有捕差来缉凶。 这两桩事不用想都与天赐府脱不了干系,此前纵疑心罗天弈使了个昏招,别有内情,锁链上身那一刻也是昏头转向措手不及,心头只恨罗少主狡诈。 捕差缉拿罪犯天经地义,他一平人,还装着良民的嘴脸,岂可当众反抗?若捕的是别人,杨牧风不能不究根底,交人与否也会筹算,但捕头指名道姓缉捕的是他,他若抗捕,随行打手势必将捕差们打死打伤,这事更不得罢休。 他身后立着凤翔山庄,那一刻,他所言所行莫不牵连山庄中人安危。顶着杀人凶犯的名头,官府死也会通缉,舒月岚若要救他,便得出动青云帮与官府对抗,因他一人夷祸整座山庄非他所愿,军兵当前,更不想落下口实,给天赐府与卫军诛剿青云帮藉口。 那一刻,杨牧风是没有退路的。 因此他自行受捕,以免兵祸横生,即便舒月岚诸人还会暗中设法救他,但明面上,凤翔山庄是奉公守法无可罪责的。 杨牧风自恃武艺,并不怕被拘捕,又以为金沙帮一众凶手悉数被诛,官府没有道理为难他,来这衙门过一下堂陈述一下案情,谨奉诸事百般抵赖,欲加之罪抵死不认的法门,纵是天赐府也没法拿捏他。他想不到的是,官府收集了这许多罪证,并不是无的放矢胡乱拿他来交差。 差役提板子上来拉人,杨牧风叫屈叫得十分情真意切,虽不惧这三十板子,但他再识时务也不甘白白被打,这堂上要公然反抗更只会招来严刑,心中正愁着,忽听堂外有人唤了声: “方大人。” 这声音柔柔洒洒,方从衙外传来,一刹已入堂上众人耳里,竟是格外悦耳动听。众衙差都听得一愣,罗天弈听得这声唤,缓缓把扇子一折折收起,啪地一下击在掌心。 衙外走进来一人。 府尹举目望去,那人一身墨蓝地卍字纹裾长袍,外罩黑纱衣,发束一个双簪金丝镶玉冠,簪上垂落两串珠玉,光彩琅珰。他不由站了起身,答了一声:“舒庄主。” 舒月岚走进衙内,站在檐外道:“大人所举罪证既说出自凤翔山庄,那该拿我来问罪,而不是拿我庄中一个小小管事。” 这舒月岚前几日在河上与丹阳王斗酒,今早卫军上山剿匪半途而退,府尹在衙中也有耳闻,连亲王都要忌他,他一个府官哪有能耐问罪他。方府尹额上冒汗,白着脸看了罗天弈一眼,道:“书吏尚在比对字迹印鉴,刻下未有论断,不敢妄自问罪舒庄主,只贵庄上这杨管事却有人指认他买箭行凶,本府不能不拿。” 那边书吏比对了半天早断出真伪,不过是事关重大拖延着再三比对,见堂上出变故了,忙过来给府尹解围道:“大人,书信按月鉴别,字迹神似杨牧风手笔,图印却不能契合。” 舒月岚一来,这刑罚是打不下去的,罗天弈起身望向檐外,恨怒积膺,冷冷道:“方府尹,将此嫌犯收监,明日押解京师,本座亲自审问。” 舒月岚道:“罗少主,你要喝酒还是打架,自有舒某奉陪,为难我一个下人做什么?” 罗天弈道:“公堂之上,以证论罪按罪定刑,分谁的亲疏?舒庄主此来,若是找我喝酒打架也罢了,若是来为难父母官的,就有失举措了!”转头叱道,“方府尹还在愣什么?!” 府尹不敢违他命,叫人将杨牧风收监,姜氏母子也遣下去。 衙差上来拿人,杨牧风挣开快走几步,到檐下对舒月岚道:“庄主,杨牧风蒙庄主垂信,忝为庄中管事多年,今日遭此横祸,绝无言词可招认,此去狱中生死难料,知遇之恩未报一二,望庄主保重!” 舒月岚点点头,杨牧风言中之意他明白,他纵遭酷刑枉死牢狱,也不会供出他舒月岚和青云帮任一件事。 衙差冲过来将杨牧风押下去。 罗天弈本不指望捕差能拿住杨牧风,还另行安排了天隼随后暗缉,如今这人拿住了岂容再与人通气脱逃,遂命近侍道:“调人看守此犯,若有劫狱,杀无赦!” 舒月岚阴鸷地看着他,突然击掌道:“抬进来!” 衙外涌进来十几人,抬进一个个担架,放下又复出去抬,如此往复数趟,虽杂乱却有条不紊,抬了数十个担架进来,并列摆放于堂内外,排挤得满满当当,又一涌退出衙去。 衙差们看着那排排担架,脸都吓青了。 每个担架上都是一具死尸,男女老幼皆有。 舒月岚看向府尹方耿,缓缓道:“近日敝商号多处遭人滋事打杀,雇佣护卫死伤众多,请父母官缉查凶犯,还这帮枉死的贫苦人一个公道。” 商号被砸,死伤者虽有一院去讨公道,但舒月岚从不信那些帮派会突然一齐向他青云帮发难,更不可能拿太阳顶罪,于是连同被杀的巡山卫,上百亡魂全都抬上了公堂。此举,明着是胁迫府官,实却是责难天赐府,冲罗天弈来的。 罗天弈心中骂他杀人装冤,口里却冷笑:“舒庄主难不成不知是谁杀了这些人吗?” 这江湖事本可以江湖了,偏偏罗天弈这人半身在江湖半身在朝堂,一重钦差的身份把金沙帮的刺杀放上公堂审理,他要江湖事公堂了,舒月岚自也不含糊。何况罗天弈拿的是杨牧风,青云帮里几个管事不啻他臂膀,罗天弈要砍他臂膀,莫说为难父母官,杀官劫狱他都做得出。 舒月岚眼露鄙色,道:“武林各派多有将本派武术献与天赐府,罗少主可辨认一下,这些人是死于何人手里。” 罗天弈拿扇怒指地上尸众,道:“你是说这些人之死,是我天赐府所为?” 舒月岚柔声道:“公堂上论证定罪,是谁所为还是让父母官审判吧。”他话音一落,转身走了出去。 罗天弈气得几乎又要砸扇。 府衙里尸横公堂,城中流氓打手作乱,巡防捕役奔忙捉人,一日间不知又添多少死人,方府尹看着满地尸身似从衙堂绵延至城府,脸色灰槁如死,他这应天府尹不用做了。 罗天弈吸着这满地尸气也难受,勉强静下心神,道:“方府尹秉公为民,不畏强豪,纵然时运不济沉寂几年,也有东山再起金堂锦绣之时。” 方府尹脸上腾出一丝喜色,俯身拜道:“多谢少府君。” 第六十六章 花好人美情难圆 唐玉冰随着进了戴家客店,她本不情愿进去,又撇不下薛若,到了柳珏客房里,见一厅大大小小姹姹嫣嫣的瓶花,花草鲜妍枝叶多姿,不觉多看了几眼。 薛若被他大哥搀了坐椅上,汗流浃背浑身发颤,也不知哪来的毅力忍得这寸寸虫咬蚁噬般的刺痒,唐玉冰知他断不会求饶的,又听薛英焦怒地问:“你究竟将他怎么了?!”她推了张椅子过来坐薛若边上,古怪地看他一阵,忽然取出一方素帕,仔仔细细给他擦起脸上的汗水来。 薛若面红耳赤,险些要挖地洞钻下去,唐玉冰哧地一笑,他推开她擦汗的手,怒瞪了她一眼。唐玉冰又伸手给他擦,擦两下纤指一溜一带,把他耳颊挠了下。薛若差点跳起来,猛力推开她。 柳珏倒了杯茶水,要推给他喝又停住,与薛英两人好一阵尴尬。 唐玉冰几乎给他推摔了,把帕子往他怀里一扔,“自己擦!”薛若此时可不敢跟她斗气,拿帕子胡乱抹几下,丢还她。 唐玉冰见他听话,好歹高兴起来了,只抿着笑靥看他,倒没再耍什么整人的花样。薛若余光瞥得,她这笑意嫣然倒与身后瓶花相映,美如丹青图画,不由也看她几眼。 他两人坐那里对望,一个贞如霜柏冰洁无暇,另一个明似秋霞丽质天成,说不尽的人美花好郎情妾意,只看得薛英二人哑然无声,不知如何责问他们。 薛若坐了一会,身上刺痒渐渐止了,心知那帕子里抹有解药,唐玉冰这作弄他的手段防不胜防,却又从来不忍真伤了他。 他神色慢慢好了,唐玉冰道:“你和他们说清楚咱俩的事。” 薛若偷偷瞥去,他大哥姐夫坐在桌边,神情都不太好看,尤其是薛英,脸都黑透了。柳珏问道:“七郎,你可好了?” “我没事。”薛若道。 薛英如今也不知如何管教这个幼弟,他这人本来易心软,薛若在外飘泊大半年,比之从前在家里,祖父母宠溺兄姐疼惜,养得冰清玉润,如今何止清减了几分,那眉眼间还多了几分风霜,怎么看都令人心疼,何况适才莫名地痛苦难捱,都不知他和唐玉冰在一起遭了多少罪。思及江湖上的传闻,再看唐玉冰的举止,连他都看不上这个九小姐,更休提他家中父母和族内长辈,但薛若对她却似颇为有意。他一面觉得心疼一面又气恼,这薛若还是不提不开壶的,他不管不说就别指望他改邪归正了。 薛英拍拍桌面,道:“你说你是怎么回事?” “我没事。” “你和她是怎么回事?” 薛英一直避而不提唐玉冰,当日闻莺亭被骗遭戏弄的事成了江湖笑柄,当日薛家宅里发生的事薛家一家子都耿耿于怀,他怎么可能待见唐玉冰,他提都不想提她,但如今却不得不提她。 薛若看一眼唐玉冰,道:“她没向薛家下战书。” 柳珏眼中讶色一闪而逝,薛英眉头打起了结。 薛若又看一眼唐玉冰,脸色微赧道:“当日我与她是被人下药所害。” 薛英两人面色遽变。 薛若再看一眼唐玉冰,迟疑了下:“害我们的,是天赐府的人。” 薛英喝道:“你住口!” 薛若定定看着他,再道:“我要娶她为妻。” 薛英气得说不出话,柳珏神色凝重,却问:“七郎,你所言无虚?” 薛若绷紧了脸,又不出声了。这人不爱多话,话少的人向来言出便难以转圜,薛若自幼便有这点执拗的性子,他兄长姐夫也清楚,尤其薛英,从小帮父母教导他,哪里会不了解这个幼弟,他可以隐而不言,却从不欺骗家人。 唐玉冰笑了开来,她笑盈盈看着薛若,这大半年来第一次如此开怀喜悦。她本来不介意被人冤屈辱骂,但是薛若这一家子都介意,此刻薛若既向亲人提了他俩婚事,她为了这意中人,破天荒也向薛英两人解说道:“我和你们薛家无仇无怨,有什么好下战书的?” 薛英却不理,只望着薛若道:“罗家可是公侯之家,岂会行此下流手段害你们?七郎,我自幼教导你谨言慎行,凡事多省己身,你可不要为了矫遮过错,诬蔑他人诳骗家长!” 当日薛若被他父亲打出家门,半句言语都不及解释,他们也不清楚为何他光天化日在家宅中私犯淫行,此刻听他与唐玉冰所言,情知有异,但如果他们所言不假,此事牵涉天赐府,又太过匪夷所思。 唐玉冰见他不搭理自己,又把薛若训责得闷声受屈,忍不住又道:“你弟弟骗不骗人,你做大哥的难道会不知?他被人害了,你们反倒要打骂他,是什么道理?” 薛若急扯了下她袖子,示意她不要与兄长争执。他自离开薛家,一路往山东至京师,找他二哥求他五姐,他不是没说过他们被人所害,之前不知是天赐府的人,纵便兄姐愿意相信他,却不无“唐玉冰使毒,恐是她下药诱害幼弟”的猜疑,因此对唐玉冰始终不能释怀,此刻他大哥如此说,只怕心里也有类似想法,薛若恐唐玉冰口无遮拦激怒了他大哥,便道:“我在外听闻天赐府手段恶劣,大哥和姐夫为何不信我们?” “道听途说你也能当真?!大哥看你是被什么蒙蔽心窍了吧!”薛英脱口道,三人皆明白那个“什么”,是责骂薛若色迷心窍,柳珏见唐玉冰神色微变,也怕说僵了要把他这客舍当成闻莺亭,想及他们来问战书的事,忙道:“大舅兄且莫责备七郎,前年唐姑娘曾向我下了封战书,我让家人找来比照,或可瞧出端倪。”又问唐玉冰,“唐姑娘书写可有特殊记号?” 唐玉冰想了一下,道:“有,你找来再说。” 薛英不知他们尚有这一过节,欲待详问又见柳珏使了个眼色,便先按下了,这战书若有假,关键还在薛家那份,他还得回杭州府问过父亲,一时争辩不了,他也愿意相信薛若唐玉冰二人所言,但一则事涉天赐府必然牵涉朝政,兹事体大他不便在幼弟面前妄加推测,二则这个唐玉冰言行举止不成体统,江湖上传闻纷纭,他怎么看都不是薛若良配,薛若竟当面直言要娶她,他恼怒之下不免责备两句,这时看幼弟垂首不语,神情委屈,又深觉不忍,便温声对他道:“即便你是被人所害,也该早回家中与父兄明说,你却跑去兹扰你二哥五姐,若非你杀匪有功,爹只为这事便能活活打死你!你可知你五姐在深宫内苑,稍有不慎便是家门大祸,你怎能拿你这点辱没家风的丑事去找她?你在外行止不检,如今还私定终身,你要娶亲结婚,难道不该与父母家长商议吗?母亲怜你在外受苦,哥哥姐姐素日爱惜你,我们几个多番向爹求情,你也该知好歹!” 他这一番话训得薛若越发不敢言语,唐玉冰听来更是句句刺耳字字诛心,这薛英训的是薛若贬的是她,她自唐门出来使毒杀人无人敢欺惹,偏偏在他们薛家受了欺辱,如今还处处被他们看不起,她不是出身世家望族,她自幼习的不是繁文缛节闺阁大礼,蜀中唐门在江湖武林中赫赫有名,但与这些世族根本不是一路子,她自幼习武炼毒,识的是三教九流不是官宦豪庭,她人在江湖从来不拘礼节,她喜欢谁自然与谁纵情欢好,哪有什么行止可检?哪有薛家这么多门风家礼可讲? 唐玉冰忍不住,又驳他话道:“你爹要打死他,让他怎么回去?他要娶我,和你们有什么好商议?” “九小姐,我教训弟弟几句有何不可?”薛英素有君子之风,他可以责骂幼弟,却不便责骂一个女流之辈,但她三番两次插言,又是此事罪魁祸首,实在忍她不得,答道,“他若无过错家父怎会打他?他若只怕被打死便不敢回去,难道竟要为你弃父母亲人于不顾么?你二人纵然情投意合,你也该回唐门去,等我薛家与你唐门长辈商议提亲,由我薛家三媒六聘择日纳吉,让薛若娶你过门!”一转头又训他弟,“你却不顾名节礼法在外私相苟合,你羞不羞!” 薛若真被他说得无地自容,柳珏也鲜少见薛英如此严词厉色,又轻轻劝道:“大舅兄,七郎尚小……” “他都要娶妻不小了!” 唐玉冰可算看出薛若这闷性子是被训养出来的了,冷笑一下,道:“我已不是唐门的人了,要去唐门提亲你去,我可告诉你,那唐门中想杀我的没一百个也有九十九个,你最好能一剑都杀了!” 薛若低叱:“唐玉冰!” 薛英不过使个缓兵之计,能说得她走最好,哪知她会说出这种话,只被梗得缓不过气。 柳珏问道:“难道你没父母家人了?” 唐玉冰冷道:“都死了。” 薛若对她道:“你别说了!我回去和父母商议。” 他兄姐尚且说不通,何况他父母?唐玉冰道:“你别傻了,他们是想哄你回去打骂!” “那也是我该打骂!”薛若道。 唐玉冰往旁近探出手,扯了枝瓶花狠狠砸向他,扯得猛了,花瓶被扯得东摇西晃。 薛若与柳珏同声大叫:“别动!” 柳珏急扑过去把花瓶扶住,薛若抓住那枝花过去重新插好,惴惴看着他。柳珏把花重新拨弄整齐,神色不善地道:“你二人别在我这客房里闹。” 唐玉冰气道:“我买几枝赔你!”又想去扯花打人。薛若急拿住她,低吼:“那是我四姐喜欢的瓶花!” 他四姐薛菱死了多年了,她知道,没想到她连个死人都得罪了,唐玉冰挣开他,带着哭腔叫道:“薛若,你去娶你的哥哥姐姐吧!”摔门跑了出去。 薛若顾不得兄长,忙跟着追去,薛英急走两步,又转身看着柳珏,黯然道:“四妹福份薄,九泉之下若知你如此长情,也死而无憾了!妹夫,你二哥不省心,家中只靠你一人支撑,你也该为自己,为家业宗祧着想一下了。” 柳珏却只是看着那些瓶花,默然不语。 客店外连片屋舍间忽然传来晃荡声,有人奔走呼叫,一阵阵唳鸣厉啸声,一片疾切的兵器械斗声,飞旋着往河房那一片奔去。 两人大骇,只恐薛若二人出事,急忙跃下窗寻去,前后寻不见人,忙飞身往打斗处去找。 第六十七章 龙争虎斗动京都 罗天弈出了府衙,随从牵了马来,众侍卫簇拥着他骑马离开。才走离衙门不远,斜刺里传来一声:“罗少主。” 伴随这一声唤,他耳际响起一阵急促的脆响,如金玉击磬鸾凤唳叫,这响声比那叫唤还要快,仿佛箭矢破空而来,又绵密若繁弦。但这响声还未绝耳,一片金红的光芒似落霞般更快扑至他面前。 罗天弈往后一仰,手中折扇连带着抹了半道弧挡去,那片光芒却只虚晃了下便如潮水退开消失,罗天弈疾如闪电地翻身下马,立定马旁轩然望着那袭击他的人。 青云帮中给舒月岚卖命的人很多,江湖上能让舒月岚亲自出手的人并不多,舒月岚真正名震天下的,便是数年前扬州武魁会上重伤罗靖道那一战,除此之外他与各派高手从没有什么轰动武林的争斗,扬州那一战足以令许多武林人士羡赞他武艺,对他畏避三舍。 没有人真正知道舒月岚武功的深浅,没有人识透他掌法剑术的厉害,舒家四十八式鸣凤剑,没有人有幸让他使全了。更没有人知道,那把鸣凤剑出鞘,是那凤唳的鸣叫更快,还是饥竭欲饮血的剑招更快。 侍卫们纷纷围到罗天弈身侧,抽出兵刃防备着。舒月岚站在数丈开外,手执鸣凤剑冷厉地指着罗天弈,身后也是楚京等十数个随从护卫。 罗天弈穿着公服上堂监审,随身武器便给侍从捧着,这时侍从捧刀在侧,他猛然抛了折扇,拿住刀柄唰地一抽,白光划天而起,仿若奔雷惊电劈向舒月岚。 天赐府仗着朝堂权威,巧施手段索取了不少武林门派的功法武籍,罗天弈自小修习,算得上博取众家,但他最强的还是罗家的武术。他祖上武门出身,曾经还开馆授过学徒,后入了军伍,随将帅征战,本家一套枪法威震三军,四方蛮夷无不闻风丧胆,罗家枪声名天下显赫。到他曾祖那一代,却又弃枪习刀,把罗家枪法取菁采优融入刀术中,独创了罗家甩枪刀,他祖父传承下来,几经改良终成今日横扫武林震慑军旅的罗家错金刀法。罗靖道年青时追随当今皇帝征伐漠北辽东,几次出生入死战功彪彰,皇帝登基后封公开府,赐了他一把紫金八锻刀,便是罗天弈此刻所使宝刀。 那刀势如霹雳瞬息到了面前,舒月岚低啸一声,手里鸣凤剑使了招“凤王振翅”,一片剑影如波浪撞向错金刀,剑光里绵绵漫漫,是一层层裂石穿云的凤吟,剑器鸣叫之声震得两边人马都退了数丈。 鸣凤剑法最骇人的并不是那雄丽奇诡的剑招,而是这剑与声、影与音并不同步。若以为鸣声到了近前那剑也到了,偏偏不见其踪,若以为声浪在左侧剑器也在左,偏偏它又出现在后方,若以为响声先至剑在后,偏偏那剑刃更先一步刺到了跟前。那剑光虚虚实实难以分辨,那鸣音更脆亮喑肃惑人耳目。 罗天弈一刀劈出被他剑挡了,蓦地腾身而起,半空刺下一刀,刀尖凝着冷光破竹般袭向舒月岚胸口。这一刺又是枪法里化来,虽没有枪的骄强,却多了刀的凶厉。 舒月岚侧身横剑,刀尖刺在他剑身上,铛地一阵连续鸣响,由细弱渐至明亮,响声如水波在耳际荡开,震得罗天弈一阵气血翻腾。舒月岚功力之深,一瞬间不仅令他惊忌,又让他怒恨不已。 才闪了下神,舒月岚已经反守为攻,鸣凤剑抹出金红的剑光,向他落下的身影盘杀而起。这招是“飞凤旋天”,和剑光同起的是器鸣,倏忽锐厉似左若右,仿佛凤啸百鸟怒唳冲天。 罗天弈并没与他斗过刀剑,但他在武魁会上见过鸣凤剑法。舒家的鸣凤剑也是稀罕矿料铸造,他家富可敌国,造一把剑用了多少罕见铜铁宝石,又多少能工巧匠费多少日月,才得了这么把无可匹俦的兵刃,这宝剑使来如明霞映天,配着舒家的鸣凤剑法,当真辉辉煌煌,有如天兵极刃雄丽壮美。但舒月岚使这套鸣凤剑,却格外多了一分冷煞阴厉。 罗天弈自幼浸淫各派武学,于各家剑法也有点粗浅见解,自忖要破他这套声剑合一的剑法,最关键便是抢得先机。 他身形还在半空,见剑光腾起,猛然扭身翻转欲避他这自下而上的一剑,哪知腾挪间剑影忽到了他侧边,他一翻转恰恰将身送他刃上。罗天弈变机也快,刀气下劈,借这一震身形拔高了数尺,手里紫金刀半分不慢,又是一刀斩去。 这一刀是错金刀法里的“朔气斩王庭”,是他先祖阵上杀敌创来,正是急骑交锋,一将忽如猛隼掠空斩强敌,肃杀威烈之极。他罗家错金刀法来自军伐阵战,虽也不乏武道里讲究架式招术,也使花招巧劲与虚实变幻,却更凛冽霸道,开阖间气若贯虹,纵横捭阖里杀气狂肆令敌丧胆。 这一斩朔风卷起千层浪,四下枝叶飞舞欲脱屋瓦翻腾碎裂,两边人等禁不住又退出丈外去,握紧兵刃远远观望。 舒月岚在刀风里展开身形盘旋,鸣凤剑长吟不已,他飞身旋上长空,剑器与罗天弈刀刃一碰,实实接了一招。两人身形震开,在道旁树梢屋檐一点,旋即又各展兵器斗在一起。 这一日卫军围庄杨牧风被擒,舒月岚心里激怒无可纾解,醉月阁里酒入怒膺,卢休泡制的“好东西”,不外是疏行气血助益功力的药酒,于他这等武人饮来自然大受禆益,但酒气涌上头,又何等肆意轻狂。 舒月岚冲天拔起,又是一招“凤光流彩”,半空中剑光逼得日色一暗,金霞飞落万道彩晖,长天里凤吟如天音,一声紧一声,贯入耳膜心腔欲噬魂魄。这一招里不知落下多少剑,要收杀多少人命。 罗天弈被他剑鸣震得身形稍稍一滞,凝气镇住心魂,紫金刀破虏般扫出,脚下踏步凌虚,冲向那片金红剑芒。 这一日里丹阳王调军剿匪,城府暴乱,无不因他舒月岚而起,罗天弈也是怒火郁积无处发泄,他姐姐委屈落泪,公堂上冤诘天赐府,官吏们对舒月岚那般畏忌,更让他气恨难当。 那片剑芒飞舞在前,罗天弈一声低喝,紫金刀柄忽地一错,甩手抛去,一道锋锐凌厉的白光直直刺入芒阵中,仿如长缨飞枪奔袭敌首。那是紫金刀里脱出的一枚薄刃,这刀柄契合机巧,柄端嵌有六枚小刀,转错间便可甩出,如脱杆枪头又似飞枪投矢,常杀敌于仓促间。飞刃甩出,紫金刀同时挥扫横撩,击向那万千剑芒。 这招甩刀杀人正是错金刀法的绝杀之一“破虏刺枭首”,近兵交战时,出其不意甩去一刀,敌人往往躲避不及亡命刀下。 铮地一声急响,舒月岚使出的剑芒倏忽又敛去,那枚飞刃被他击出老远,没入树干里。罗天弈横刀扫出,眼前忽然一空连剑光都匿没,他急忙反刀斩向背后,借势趋前扑出老远,在树梢立住回身。 眼前几缕光芒窜出,蓦地亮光大盛,如狱火般自地下腾地,火焰焰照得半个天空如旭日泼染,比之霞彩不知艳亮多少倍。那片艳芒下端又透着几许阴煞之气,映得舒月岚一张脸忽明忽暗妖异诡谲。 罗天弈听得吟啸之声穿天而来,四下里屋舍震颤,传出惊乱喧嚣声,不由暗骂一声,紫金刀急速翻转杀去,以乱刀之法去绞他这涅盘之火。那刀气肃杀,又引得房宇摇晃,尖叫奔呼。 府衙里官吏早已出来,远远隐避着观望不敢近前,两方侍从护卫见他们斗得恶狠,忙着将周边民众驱入屋内,到处门户紧闭,无人敢探头偷看。 两人飞身又扑杀在一处,半空里器鸣光舞,刀光剑影杂缠,直从府衙外打到街坊里,又从民舍上杀到商肆间,杀到河道上,舟船弃置,河坊闭户,人人畏惧逃避。 那秦淮河水溅起数丈,波光水花翻涌,他两人打得天昏地暗,杀得日月无光,忽地一阵震耳欲聋的吟唳,剑光破水漫去,刀影旋出一匝,呯地撞开,两条人影飞上两岸河房,立在瓦檐上对峙着。 一片绯色衣袖轻轻飞落,水浪沉下波澜散去,残阳余晖下,河水流淌将那袖布缓缓漂走。 鸣凤剑滴下一点血珠,畅然轻鸣,舒月岚望着对岸之人,冷声道:“罗天弈,要杀你,我可以亲自动手。” 说到底,他与罗天弈还没有非搏命不可的冤仇,如果罗天弈对他心怀仇恨,也就是武魁会上他重伤了罗靖道,但舒月岚上武魁会比武,并不为声名,也不是去斗勇炫技,他真真是去杀罗靖道的。 舒家与罗家有多少纠葛仇怨,舒月岚并不完全清楚,他娘死去他才被他爹领回去养,他爹不曾与他细说这些,也许他们两家本不该有仇隙,但是九年多前,罗靖道杀了他爹舒栾。 替父报仇,算得上为人子女理所应当该做的一件事。 然而,除了父辈的仇,他与罗天弈这些年的恩怨,也仅是朝堂与江湖的权势相争,官与商的利益纠纷。 罗天弈面色铁青,前些日挨他那一掌,伤势尚未痊愈,打得久了手臂酸软,幸好收刀快,不然一条手臂都得被他砍去。 一群侍卫掩了过来,叫道:“公子!” 罗天弈看了眼小臂上薄薄的一道伤口,渗着细细一条血珠,一言不发。 舒月岚有那份能耐霸气,可以亲自提剑杀他,但他们都清楚,这不足以洗刷青云帮谋刺罗天弈的嫌疑,也不足以成为让罗天弈释放杨牧风的理由。 那边楚京等人也飞步追来,散在四周。 鸣凤剑锵然入鞘,舒月岚一扬手,带了人飞身离开。 第六十八章 计里连着计里谋 河房后一株柏树,白芙坐在枝干上,冷冷观望河上骇人耳目的龙争虎斗,看着争斗的两方人马散去。 这两人武功之高,令她心情沉重了几分。 这一场争战,从府衙到河房,惊动了多少武林人士,多少人在附近观望,多少人闻声丧胆,朝野武林中两个顶尖人物的对决,足以令江湖震荡,在很长的一段时日,各宗门帮派不免对这两方势力另有估量,或许噤若寒蝉,或许趋势避害,但这些变幻莫测的纷乱,光杆无势的她,掌控不了。 这一日,白芙在府城里走动,丹阳王调动卫军剿匪令她意外,她想不到盗那叠文书会令那位王爷如此震怒,更想不到夜奔凤翔山庄的那个匪盗给她背了锅,她等着看卫军杀上栖霞岭的好戏,可惜他们半道撤了兵。她惊喜未已复又失望,心情跌宕起伏,忽然顿悟,那个青云帮主,那座栖霞岭上盘踞的势力,必然有她难以探知、连天赐府连朝廷都忌惮的力量,这于她是极为凶险的。 这一日,她暗中诛杀青云帮巡卫,欲给两虎相争火上添油,不想此事立竿见影,宛如一剂虎狼猛药,即时夺命见效。意外重踵而来,却也深随着不尽意的遗憾,她还未见各门派与青云帮厮斗,也未见青云帮与天赐府争杀,她所预想的多方乱斗血流成河的场面都还没出现,倒先见到权势最柄彰的两方首脑人物打了起来。 一着连环计,最先收获的却是锦上添花。 青云帮主何以被激怒了?白芙有点猜不透,她不认为舒月岚如此之大怒,会是巡卫被杀商铺被砸之故,她隐隐觉得对于她摸不清底细的青云帮而言,她这点小打小杀不过是让巨人指头刮蹭下一块皮,能算得是个诱因,但决不会是本因。 也许真正使舒帮主大动干戈的,是丹阳王那冲冠一怒。 她不清楚金沙帮刺杀及杨牧风被捕的内情,也不知片刻前府衙里发生的事,因此猜测是军兵的发动逼火了那位青云帮主,舒月岚将所有火气发作到罗天弈头上了。 连天赐少府君他都能当众叫杀,连官兵都奈何不了他青云帮。 这一日,她看清了这两个仇人的权势与实力,凭她一己之力,想要撼动青云帮或天赐府,无啻痴人说梦。 她制造的那点事端,能诱使他们厮杀一番,已经很了不得了,若想继续报仇,予仇人更深重的伤损,依靠单打独斗是不成的,她不只得摸清那两方的底细深浅,还得结集人手,借势打势,深远布局。 她从树上悄然落下,往巷子深处走去,走过了两条窄偏小巷,忽又见薛唐那对冤家的身影,拉拉扯扯似在争执,她一闪身隐进屋角,薄暮渐染,将她深碧衣影溶入一色。 薛若与唐玉冰每次争闹,向来是薛若走开唐玉冰尾追,唯今日出了几番变故,薛若阻了她去天赐府寻仇,又因兄姐令她受了委屈,怕她躁闹的性子会到处惹事,便一直就着她。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戴家店,还没追上说得话,便都被那片剑鸣刀啸声引到了河边。他两个也算有点江湖见识了,尤其唐玉冰,折在她毒器下的高手不少,却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惊心动魄的争斗。 看那双方人马的装束,也猜得出来路。两人心情复杂,唐玉冰被薛若死死拉住,眼睁睁看着天赐府的人离开,她倒没发脾气,好一会才问:“薛若,你打得过他吗?” 这个“他”自然是罗天弈,薛若摇摇头。 每个人的武功高低,除了先天禀赋与后天勤惰外,还与师门家学、机缘巧遇,以及传承创变和阅历经验等有关,他习武天赋不可谓不高,自幼心无旁鹜,修习也勤奋,但与适才所见那两人相比,还是差距甚远。那两人的武学功法,招式间的应变和比斗时的机变,给了他不少的启悟,他愣在那里,一时入心武学,不觉有点恍惚出神。 唐玉冰见他不怒不恨,与仇人相见竟发起呆傻,不由狠力挣开他,大步走去。 薛若醒过神来,急走几步抓着她,唐玉冰挣扎着道:“薛若,你回薛家做你的孝子贤弟去,你去做你的皇亲大官!我唐玉冰的仇,我自己报!” 薛若使起力气来,她哪里挣得开,便翻了毒针出来想麻了他,却又被薛若拿住了手掌,唐玉冰火冒三丈,手指翻转,又多一根毒针,可惜被他拿住手刺不出去。 薛若夺下她毒针,道:“你打不过他们。” 唐玉冰怒道:“我毒得了他满门!” 薛若眼中怒芒一闪,唐玉冰手掌连挣带推,脚下也踹去,薛若避了几下,手上半分没松劲,道:“你要是被拿住了呢?”唐玉冰脚踹个不停,怒道:“谁会被拿住?”她气昏了头,也没想此刻就正被人拿住,薛若让着她,只是道:“你那日怎被人制住了?” 唐玉冰大怒,左右脚交替来了个连环踹,薛若左闪右躲,拉扯得她脚下扑颠不稳,他趁机一脚勾去,将她绊倒抱住,唐玉冰还想挣扎,薛若任她使着气,也不松手也不再说话,唐玉冰若不蓄心积虑毒害他,连他都打不过,这大半年来,他又何尝不知她这点脾性,到底唐九小姐对情郎下不了手。 两人闹腾了一阵,唐玉冰那股气也消了大半,剩下那点忿恨与不甘心,被他抱怀里发作不得,只怨声道:“你能怎样报仇?” 薛若摇摇头,“那人想害薛家,待与父兄查清后再报。” 唐玉冰道:“你爹要打死你,你不能回去!” “我犯了错,他打骂是应该的!” “你犯了什么该他们打骂?你只该我打骂!”唐玉冰气怒起来又一阵捶手踢脚,最后伏他怀里轻轻哭泣。 薛英与柳珏循着那片声响追来,看舒、罗二人打斗也看得心惊胆颤,武歇人散,两人回过神,四下搜寻薛若两人,却又见他们当街临巷搂搂抱抱,远远站那里都尴尬之极。 薛英不明白他的幼弟怎会如此不顾廉耻,他这个长兄打小陪着教他习武读书,家族里的先生长辈,他们的公嬷父母,他们这些兄姐,从没人教导过他谈情说爱——也不可能教这个,他怎么就不学自通了,还如此出类拔萃惊世骇俗?薛英是薛家这一代的长孙,宗族未来的继承人,但他不知如何让这个学坏的幼弟回归礼法正道。 在他们这些兄姐眼里,不论他两人是否真为人所害,薛若今日如此败行辱礼,自然都是唐玉冰勾诱蛊惑的。 唐玉冰叛出唐门在江湖流落两三年,仇敌满天下亲友无半个,当日阴差阳错和薛若有了夫妻之实,薛若又说要娶她,她流落无依原也有点喜欢这个俊公子,于是上了心慢慢真拿他当丈夫了,她与薛若一路同进同出同床共枕,薛若起初还不情愿,可两人正花样年纪,少公子血气方刚,又禁不得小娘子无羞无躁,或许真如薛英所说,难免有些色迷心窍,两人情窦初开情浓欲烈,根本禁持不住,哪管什么礼法与廉耻?薛若人前还节制顾脸面,也对唐玉冰的行径万般不顺眼,可是唐玉冰不管世俗眼光,她想怎样就怎样,还传扬得满天满地,薛若渐渐就避讳不了那么多了。 如果没有当日薛宅那场意外,薛家的长辈都已在给这个小公子张罗婚事觅查良缘了,如今他与唐玉冰闹成这样,别说官宦世族不可能许婚,就是一般良家女子也不好说媒。薛家在余杭贵赫一地,家宅里传出公子淫辱妇女的丑事,这女子不是娼妓奴婢,甚至不是一般女子,而是蜀中唐门的九小姐,朝野江湖多少只眼睛看着他们,他薛家要怎么昧着良心遮掩这件事?又要怎么败德丧行毁人女子清白于不顾?还要让薛若如何负心薄幸对唐玉冰始乱终弃? 唐玉冰以为她叛出唐门便与唐门再不相干,她不懂的是,斩断骨肉连着筋,砍断树干还连着根脉,唐门被她毒伤毒死的人与她有仇,但那是唐门自家与叛徒的仇,与外人无涉,何况唐门宸公还没死,他亲手养大唐玉冰这朵毒姝,他对她叛门伤杀同门甚至毒伤他是何感想,外人无从知道,但可想而知的是,他不会任由薛家的人欺辱唐门子弟,哪怕是一个唐门叛徒,正如薛若所行关乎薛家声誉,唐玉冰的遭遇也关乎唐门颜面。 薛英隐而不提的是,在唐玉冰将她和薛若的事传出江湖之后,在他来应天府之前,不止朝廷上下了一道圣旨到薛家,唐门宸公也让门下大弟子送了一封书信到薛家,那可不是唐门的战书,而是婚书。 让薛若与唐玉冰成亲的婚书。 第六十九章 情中自有情中苦 薛英说要唐玉冰回唐门并非全是权宜之计,那也是迫不得已非得娶亲时的礼仪之道。薛家并不想要这门亲事,甚至猜疑过,当初唐玉冰下战书与唐门如今这份婚书,会否是唐门暗中算计他们薛家,即便不是,他们也不愿意薛若娶唐玉冰。如果只是当日闻莺亭及薛宅的事,还尚有转圜的余地,但唐玉冰还在黑阴山做出更惊世骇俗的事,薛英没在幼弟面前把话说白了,薛家不能让一个被匪盗玷污过的女人嫁入家门。 柳珏看着薛英忧郁的神情,他柳家与薛家同为江南望族,怎会不知家族里宗法礼教的权威,但见薛若两人彼此有情,他仿佛思及己身,又心生不忍,道:“大舅兄,天赐府如今权势熏天,为讨圣宠不折手段,譬如这次昭园鉴宝会,不少人猜疑是他们暗设宝局令武林争杀,若再另使卑恶手段构害几大世族,也不无可能。七郎这事或真另有隐情,大舅兄还是不要太过逼迫他了。” 薛英心中一凛,忽然低声道:“我被他气糊涂了!妹夫此言让我想起一事,那日从闻莺亭回到府中,只见奴仆倒地,母亲与宅中女眷个个昏卧不起,父亲一怒把七郎驱打出府,皆以为是唐九小姐所为,只是没能擒住她。”他回思当日情形,神色愈来愈凝重,“那日族中叔伯宗亲遣了子弟来助战,也有几位族妹弟妇随行过来,原本她们姐妹嫂娣都在后宅陪母亲说话,当时却有一位堂妹与荣弟妇是从七郎房中救出,她二人并不知如何被人掳了过去,侍侯七郎的几个婢子醒来,有说七郎去药室取解毒药的,想必那时七郎也已身中迷毒。若此事不是唐玉冰所为,那下毒害人者是何居心?若唐玉冰不曾去到府中与七郎……我此刻只觉得心惊肉跳得厉害。” 柳珏也被他所言惊得半晌不能作声,若是唐玉冰下毒,迷昏了一宅人只为个雪蟾散,或者与薛若图个欢娱,确实是匪夷所思。若是他人所为,以那人施毒手法,将一府妇孺尽皆杀害,岂非轻而易举?但他却没伤杀人命,难道便为了败坏薛家声名? 薛英言末那点隐疑,他心思灵通,自然一听即明。 若说薛家公子私犯淫行只是遭人耻笑,惹来朝野一句“子弟风流不知检点”的嘲诟,那若变成薛家儿女淫乱后宅,乱伦苟且呢?恐怕对于他们这些尊礼崇法家道渊远的世家望族而言,便是根毁族败之大祸。姻亲之家,荣辱与共,他也是好一阵惊心,思索着道:“大舅兄,薛家族中曾与何人结下恶怨?何至于此?天赐府纵想谋害,断不会使此下流手段,便是天家有意削世族之势,亦不容他如此下作。此事须慎查究底,绝不可声扬,待我回了苏州,也托朝中族亲暗探,看你我家族有些什么世仇,此时只能佯装无事。” 薛英点头道:“我晓得此中利害,妹夫多承劳心了。” 两人侧身巷口小声谈说,目光却探看着薛唐二人,柳珏摇摇头,忽然道:“若是这般,那九小姐岂不给七郎……挡了一劫?” 他未说透的,实是唐玉冰给薛家挡了一劫,望他这个大舅兄宽容些许,薛英心领神会,却苦苦一笑:“他二人如今这般名声,又能好多少?” 说完,大步走向薛若两人,薛若闻声忙松开唐玉冰,见是他大哥姐夫又一阵羞惭,唐玉冰抹了抹眼泪,红着眼瞪向薛英。 薛英道:“七郎,爹卧病在床,你不要再去气他,待他病好了,大哥再把你二人的事和他商议求情,他若口风松了,你再回去。” 薛若在外飘泊数月依然不得归家,不由茫然难过,道:“那,那我去哪?” “你忘了圣旨传你进京授职吗?你去京师吧,若能再建功立勋,爹说不定一高兴,就都原谅你了。”薛英要把他支去京师,这是未寻着薛若之前他与父亲商议好的,唯有让薛若远去京师履职授官,唐门的婚书才能拖而不决。但此刻他已不知如此做是祸是福,薛若的事如果牵涉天赐府,或者真有朝中仇家欲谋陷薛家,他此去京师才教人放心不下。薛英心里踌躇,毕竟圣旨难违,这一趟怎么都必须去的。 薛若难过了一阵,却只能依他之言。 柳珏也过来问:“你二人如今在何处落脚?”薛若说了店名,柳珏又道,“晚些我让人送些薄仪过去,大舅兄也有安排,你不要在此逗留,到了京师写信来。” 薛若点头应承,唐玉冰冷冷看着他兄长姐夫为他绸缪,交待清楚了才离去,薛若回过身来,眼眶也微微发红。 唐玉冰道:“你走吧!咱们就此别过。” 薛若拉住她手,道:“你随我去京师。” 她与他去过一趟京师了,去找他五姐看过太子宫中人脸色,如今再去不知又要看多少人的脸色,她不想去。唐玉冰甩开他手,转身要走,薛若又道:“去京师,报仇。” 唐玉冰回过身,半晌终于点点头。 白芙看着他俩携手离去,薛英与柳珏的密语,她一字不漏皆听了,虽惊于其中隐秘,不太明白内中纠葛,但也听得出这些世族伏祸夙夕,一着不慎满族皆亡,更听出薛家不愿成全这对野鸳鸯,她不知为何,还是觉得这个唐玉冰有些可怜,倒不如此刻真撇了薛若的好。 但她看着两人携手走远,忽又一阵阵心酸,她想起在隆盛客栈刻下的图记,这些年她每到一地,都要在落脚处刻下记号,她已刻了很多很多个,却从不知她希望见着这些记号的人,究竟有没见过一两个。 有一瞬间她想起凤宁,那个孩子不知这两日过得怎样,但她已尽力安排了,纵然天赐府或青云帮的人要搜寻她,寻到那里见着凤宁,也应该不会太为难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孩。 她离开那片河房,拿着买来的衣服杂物和熬好的药汤,往丹阳王府去。过两日丹阳王就要起驾赴京拜寿了,小肆清醒过来就各种瞎闹杂缠,她得陪陪他哄哄他。 日光昏沉时,那场震动秦淮的打斗风消云散,午前的雨气与盛夏暑气都散尽了,在她刻下记号的那家隆盛客栈前,缓缓驶来两驾小马车,车马在门前空处停住,马夫向车内的人说道:“几位客人,此处便是隆盛客栈了。” 前车里下来一个随从,上前看清楚,打开车帷低声说道:“公子,到了。” 车内探出一人,道:“葛呆瓜,你不问问店里有没客房?”那随从煞他一眼,飞步去客栈里问房了。那人丢出几个包袱,翻身下车,把包袱都拾背在身上,也看两眼客栈,才掀起车帷道:“公子,这客栈不小,就是看着有些老旧。” “那倒不妨。”车里有人轻轻说了句,帷下又探出个年青公子,轻巧巧下了车。这公子身姿高挺神貌灵逸,乌发齐溜溜拢了个圆髻,束着墨绿小玉冠,身上穿一袭沈香色衣裳,素净清朴,脚下也只穿了双褐色丝履,并无什么花样。 他左右望一下,也微微抬头看向客栈,那脸上两道飞剑眉,一双含笑眼,顾盼间眸光里仿若烟水流动。 后面一车随着走下两个青衣女婢,也都妆容素淡衣饰简朴,两人提着包裹行装过来,站在那公子身后,那背包袱的随从伸过两只手臂来,嬉笑道:“二位姐姐,我来提。” 一个女婢随手挂了两个小包在他臂上,笑了下道:“小叶芽,有劳你了。”这女婢生得明眸皓齿,笑起来一边颊上小酒窝若隐若现。另一个女婢却哼了声,睬都不睬他。 那问房的随从快步回来,说道:“公子,客栈里有空房,咱们要住这儿么?” 公子嗯了声,道:“省得另找店投宿了。” 那随从结了车钱,帮着提了行装,五人一道向客栈走去。将至店门,公子眼光不经意在右侧一扫,忽然愣了下。随从婢女都往店里走去,他放慢了脚步,轻轻走到木柱边,仔细看着。 黄昏光线暗淡,他深怕看错了,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柱上两个阴阳刻的图记,阳刻的兔阴刻的龙,刻得幼拙却又线条利落,没有一丝修整。他伸手摸着两个图记,摸了一下又一下,摸得手指都发颤起来。 女婢们回转身叫他,公子猛地放下手转身,将柱子挡在背后,唤了声:“云缨。”那生有酒窝的女婢走过来,见他神情恍惚,忙问:“公子怎么了?” 那公子过了会才回神,道:“云缨,我要看看店里的客房,自己挑一个住。” 那叫小叶芽的轻“啊”了声,嘀咕:“公子毛病又犯了。” 第七十章 伤城乱市示威怒 日色从墙檐消逝,冷风徐徐而过,被晾干的湿灯笼亮起光,格外清亮,风仿佛让那串“龙胜赌坊”动摇了下,又仿佛纹丝未动。 大油坊一带灯华渐起,天色一暗,赌客纷纷携金带银而来,龙胜那座大院子越夜越热闹,两栋挂着湘帘的木楼透着灯光烟气,不时有人进出。 楼下是无遮隔大堂,骰子牌九叶牌各色赌台聚着赌汉,杂乱嘈闹。上了二楼却是另一番景象,楼上十来个雅间,每间都是赌房,房里妆金饰银布置堂皇,摆设着镶嵌了缠枝金花的梨木赌桌,是有钱人的销金窟。最靠里的一间有三个小房那般阔,除了豪华赌桌还有茶水几花案,和一个小隔间可以休息。 舒月岚一来就进了楼上大赌房,并不去管赌坊里的杂务。 林灿将城里毁损的店铺一间间清查下来,前后脚没隔多大工夫也来了赌坊,调了账本人手一样样盘查,几处商铺顺过越发得心应手,何况部下的人已给他捋了一遍,倒没费多少心思,于是将赌坊里近月来的收支账务也调了出来查看。 舒月岚拿了几副白玉骰子坐赌桌上玩,十四五岁时他被舒栾放到龙胜赌坊,看了两年场子,赌场里的各种赌术千术无一不晓,虽没那些混赌几十年的老手熟练,玩上几把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摇着骰子,自己下点数玩。赌坊里的当家郝奉荣立在一旁给他看点数,舒帮主这点雕虫小技是不入他眼的,但是舒帮主过来巡视产业,他得老老实实侍候着。 舒月岚颇想有人与他赌两把,这数日堆积的怒火打了一架虽然消了大半,毕竟还是不舒畅,可是龙胜赌坊里个个都是赌中老手,个个都能赢他,偏偏没有一个愿意赢他,这赌坊里的人精都明白,赌赢主子落不下啥好处。他跟谁赌都没意思。 赌桌上顺圈子摆了八副骰子,舒月岚摇好一盅,放桌面某个点数花色上,又摇下一盅,一盅盅摇完,郝奉荣给他揭盖验点数,这动动耳朵听下骰声就能做到的事,他得一副副揭了给他验摇盅甩骰的技术。 舒帮主不是来玩的,练赌术也只是顺带的。郝奉荣一边服侍他摇骰子,一边听他问事,问着与赌坊有关的还得措词回答好。这帮主没闲心深造赌术,但他一心多用思虑缜密,郝奉荣在他面前也不敢敷衍造次。 舒月岚东问一句西问一下,楚京在楼下混场子玩赌,此刻赌客还没赌昏头,他不知赌了几把还未尽兴,又接到探子来的消息,飞步上楼来报知。 “裴寨主投了官,自己认了盗窃文书的罪,又说只在城里走动过,没去过别处。” 舒月岚嗯了声,一时没对这事表态。又摇了一轮骰子,忽然问:“崆峒派还有过来寻事么?” 问的却是郝奉荣,他揭着盅子,边答:“今日来了两次,打了两阵,走了。” 舒月岚道:“底下人妻妾的事我管不着,但是闹到赌坊里了,那就按帮里的规矩做。外派那帮来闹事的,我也就一句话,都狠狠地打回去!” 郝奉荣道:“晓得呢。” 舒月岚微笑着:“你不晓得,得让城里那帮痞子闹过去。” 林灿盘查了下赌坊的收支,将有出入差异处勾了交六部的人复查,甩了手也过来楼上赌房,才进门便听舒月岚这么一说,略有不悦地道:“帮主是嫌事闹得不够大?” “你有何说?” 林灿道:“我在几处损毁的店铺看了一遭,墙屋柜台货物没得几件完好的,这些日子得重新修葺,又不好做营生,这亏损不必我算你也估量得出来。咱们山庄的尚且如此,别家店铺许多都做不了了,市肆上十有七八关门停业,这才一天,就有十来个小监跑来过问了。” 舒月岚摇了个骰子,不放点数上,猛地砸往桌面,盅钵震裂,六颗骰子飞出来,在桌上滴溜溜地旋转。 是他让府城的流氓泼皮砸店闹事,为掩众口,他自家的店铺也任由砸了几个,他是不将这些损失放在眼里,但是这南京的一众官宦却要将损废的市衢放在心上。巡抚察视下来,折子呈上去,龙颜哪能不怒?这里可是南直隶,物产丰饶财赋重地。 可也是这个富庶的陪京,他凤翔山庄多少商铺作坊,每年要交多少课税,要给那些衙门的官爷抽多少油水,为了这几十行里的买卖,要花费多少财物上下打点里外经营,凤翔山庄有今日的财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他舒家几代人沥尽心血打拼出来的。即便他们做这些买卖免不了欺行霸市,还要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甚至要赚些不明不白的暗钱,但是他舒家并不欺压良民百姓,并不盘剥这一方水土的人,他们做着十三道的买卖,拿着这丰饶水土上的物资去赚钱,赚的钱要掰出五分去交税赋贿官差以及喂养这方水土上的工人佣役,荒年灾害要救济,建庙修坊要出钱,他舒月岚不是良善之辈,却也给了这一方民众一份温饱与安定。 然而,朝廷不会体恤他们这些商贾,商籍是末等,士子尚且能摆脸蔑视,官吏更要肆意征收,揩了多少油水都不够,钦差一句话朝廷一道旨,捕差想拿人就拿人,官兵想抄家就抄家,舒月岚若没有一点权势能耐,今日被拿上公堂的就不是杨牧风而是他,前程仕途,官府毫不犹豫会拿他舒月岚去换。 杨牧风被逮捕了,天赐府会毫不手软去撬他的口挖出凤翔山庄的秘密,会不择手段从他身上搜罗青云帮的罪证。不管有没金沙帮这一次谋刺,罗天弈早晚会动他舒月岚的人,会想方设法铲除青云帮毁掉他。 他能相信杨牧风的忠诚与宁死不屈,难道还能相信南京城里的官吏会与他们情比金坚?凤翔山庄官面上的事向来由杨牧风打点,南京城里有多少衙门,这些人对谋杀钦差的嫌犯,不落井下石也会划清界限。即使青云帮握有他们把柄,然而官大一级压死人,罗天弈同样能胁迫他们倒戈相向。 罗天弈拿了他一个很紧要的干将。 第七十一章 血雨腥风抢先机 连日来纷端迭至,杨牧风被捕是雪上加霜,令舒月岚烦怒更甚,罗天弈岂会不知金沙帮的刺杀非他安排,藉着卫军围庄来捕人,岂是简简单单为刺杀一事?舒月岚甚至希望当时杨牧风抗捕逃命,哪怕让他出动人马与那三千军兵或者天赐府军杀个血流成河,他也会觉得爽快许多,强如此刻要步步为营谋算千里。 旋转的骰子一颗颗停下来,在桌上摆出一道弯弧,每一颗都是六点。 “让梅绽和他们监主说,这几天各司里的一应物资,凤翔山庄都会分毫不少地供给他们。”舒月岚道,“这事过后,市面那些难以持营的店铺,也高价盘买下来。” 梅绽是二部的当家,二部管着商铺营造以及与各处地保宗族官衙交涉的杂事,举凡祭祀摹捐、年节嘉礼、铺桥修庙要出一份子的,又或者买地买店,立契担保的,工坊器具建造之类,琐事也不少,算得是杨牧风的部属与助手,这两日六部在核算钱财,二部也有人在各店筹办修葺重建诸事,两边一通气,林灿自然知晓了太监们过来盘索的事。 南直里守宫守陵采办宫需物资的宦官不少,二十四衙门大小太监杂役每日用度免不了要从市肆上抽剥一些,南皇宫里虽然没了主子,但太监们的花销丝毫不减,舒月岚砸得商肆闭市,那些要采办物需的便有点急了,纷纷上门来诉告,顺便打秋风,二部的人只能出面打点。 “今晚让那帮痞子歇一夜,明日再砸。”舒月岚又对郝奉荣说,这帮流氓打手最常流落的便是赌坊花街,要指使他们,这赌坊的当家最有手段,“那几个寻衅杀人的门派也闹过去!” 即便怀疑是天赐府唆使或暗中杀人嫁祸,舒月岚可也没想让这些武林门派置身事外,都有人拿他们家传武艺杀人了,他们还能高高挂起?何况说到底,今日各大门派齐聚南京,还不是天赐府暗里帮昭园使的手腕? “这得死多少人……”林灿嘀咕了句,午间因杨牧风被捕,林公子义愤填膺,头脑发昏,还想乱上添乱好救人,这几间店铺巡查下来,人一冷静,不只心疼起钱袋子,更对无端遭殃的人心生不忍。 舒月岚只让砸街没叫杀人,但事闹起来了,暴乱一生便少不得要死伤。 “林灿,”舒月岚勾起嘴角,柔声道,“收起你的慈悲心,不死这些人,那就是青云帮成千上万的人要死了。” 林灿低头不语,他没随舒月岚去公堂,却也知今日一院出了事,舒帮主又做了何事。他让人打砸市肆,又让人抬去了被杀的店伙巡卫,这些人很多确是枉死的,可他陈尸公堂逼迫府官,却是要掀起更大的血雨腥风。 哪怕舒月岚所作也是迫于无奈,都是为了青云帮,林灿还是觉得他太枭狠了。 郝奉荣眉都不皱地应了,舒月岚撇了那几副骰子,又从案几上拿了两副牌九丢过去,望着他道:“你和我赌几把。” 楚京没事又跑楼下去了,林灿坐茶几边斟茶水喝。 郝奉荣坐下洗了牌,将骨牌一列摆好,把三颗骰子抛给舒月岚,道:“帮主请!” 舒月岚扔了个二三五的点数,取了一对骨牌,啪地掀开,无语地望着。 楚京飞一样又跑进来,正看着他翻了牌,翻出一对瘪十,登时收住脚步别开脸,不忍目睹他这狗屎般的手气。 舒月岚横去一眼,“什么事?” 楚京走近了,低声禀道:“盐行的人死了,十七家盐铺的当家与他们行首,都死在崔家宅子里。” 舒月岚扔骰子拿牌,半晌又嗯了一声。 楚京看他连翻了几把牌九,都是小杂牌,郝奉荣也没拿多好的牌子,却把把都大他一点,这闷不吭声赢牌的技术这房里没人比得上,如果真金白银地赌,这人绝对是个闷声发财的狠手。 楚京悄悄退到窗边,搬了只凳子坐着看天,来时暗沉的暮天,一点点灰白像擦不净的鞋底,磨蹭几下已全黑透了。 舒月岚连输了七八把,正感叹这老千子怎么不让他赢牌了,手里又翻了一对骨牌,看一眼刹时喜上眉眼,淡淡笑了。 郝奉荣看着他那对天九,把桌上那列骨牌推散,道:“帮主赢了,就不赌了。” 林灿坐得再远,那双锐眼也看得清桌上牌点,见郝奉荣不动声色让舒帮主乐了,不由暗叹这赌场里的赌祖宗,正是最懂得揣摩人心思的。 郝奉荣安排下人送酒饭上来,四人吃了饭下去,那夜风如水,消解了不少暑闷。 舒月岚摆摆手,示意郝当家的止步,自带了人出赌坊。 门首高挂的灯笼更亮了,风一吹轻轻晃荡,灯光摇着一个个影子,舒月岚叫了林灿到一旁,低声道:“你回山庄与郭老说,让京师的人上几道折子,南京的官吏得换一换了。” 凤翔山庄打点勾结这帮官吏花费不少,经营这条条官商门道很不容易,但他不能等着这些官爷们一个个向天赐府投诚,给他安插罪名毁家灭帮。他得让忠诚于他舒月岚的人坐上那些官位,得让那些靠得住掌控得了的人与他共富贵。 林灿迟疑了下,点点头。 舒月岚微笑,“你们可以商议一下,如何兵不血刃让这帮人卸官归田,如何不死不伤让他们闭口不言凤翔山庄之非,但不要误了我的事,不要误了这帮中大事。” “帮主放心。”林灿苦笑,其他几个管事也没他这点善心。 这血雨腥风将起,就如舒月岚与罗天弈片刻前一战,不只不能心慈手软,还得抢占先机,因此能吩咐他们做的,舒月岚都先安排了,又道:“裴成志怕是会连夜被押送山东,这人我得救,你们也商议下善后之事。” 他舒月岚做的事,不能让一个绿林道的匪徒去顶罪。 林灿又是微微苦笑,舒帮主要给绿林道施恩,密派凤翔卫半道救人,那语气无可转圜,他们几个管事再难阻挡,也只好应承,又问,“帮主莫非要去救杨牧风?” 这城里真正要杀人的人已经动手了,虽只杀了几个盐商,但天赐府军出动了,他要救人只有动用凤翔卫血拼。罗天弈早有防备,在城里劫狱不只得血流成河,还脱不了嫌疑,舒月岚他们这些人精又如何不明白,杨牧风之所以自投牢狱,不就为了不连累他们,为了保住凤翔山庄在这南京的清白声誉。 “府城里不好动手,但也不能任人宰割。”舒月岚望了下夜色,“我去河上走一趟。”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七十二章 巧弄权威谋人心 罗天弈领着人马离了秦淮河,信马由缰走了一阵,忽见临街二座亭子,侍从上前看了报是到了江宁县衙,他心一动,带人直闯进去,在堂上不言不语坐了。 衙役围上来问得是钦差,忙飞跑去找知县。 罗天弈心烦着,与舒月岚打了这一场,势必又惹他姐担心,是以没急着返回别院。侍从给他扎了臂上小伤,又支使堂下衙役端茶送水,知县还没来,他派去绞雁的铁冰河寻过来了,向他禀道:“公子,本城十七个贩私盐商已处死。” “着人暗中看守尸首,不许家人收殓。” “是!”铁冰河又道:“扬州、松江等几府也已传讯过去,今晚便可动手。” 罗天弈冷冷问:“海上呢?” 铁冰河顿了下,禀道:“海上并无动静,但巡海卫传来讯息,松江府海面这两日有倭船出没。” 罗天弈正接了茶在喝,闻言险些呛了下,放下茶杯道:“本公子可没接到什么平倭的差事——”他眼神忽地变了变,问,“谢枚华在哪?” 铁冰河并不知,高慎上前回道:“谢、王二人已回别院,听候公子差遣。” 罗天弈沉吟着,外间忽然一片喧闹,知县带着本衙一干官吏匆匆进来,团团围在下首行礼,知县看他衣冠先吓了一惊,问道:“不知府台如何称呼?” 侍从给他示了钦命提督兼都御史令牌,喝道:“这是天赐府罗钦差。” 知县一脸煞白。 罗天弈来南京十日有余,远近官吏虽不曾一一会见,却都知道京里来了这号人物。天赐府主罗靖道病在床上半死不活,他儿子袭了他的职差,这几年出入掖庭,西使东略抚南安北,替皇帝办了不少密差,这人在京师比部阁朝臣还得势,是天子面前第一号红人,文武百官没有几个不忌怕他的。 “本座走得累了,到你这衙里歇歇。”罗天弈打一眼望去,这几个官吏帽歪鞋撅,想是歇在后廨匆忙穿戴而来,他遣退了其他人只留下知县问:“前几日户部二位大人来查税,都查了什么?” 知县听他问的京师来的张廖二位部官,答道:“只略看了今年与去年的盐茶税账,不曾查别的什么。” “你这县里的税赋平日可有少征多征的?” “据例征收,足余缴纳,并不曾少征。” 六皇子暗通阁部,指使张廖二主事来办私差,那二人一迳儿去了栖霞山,翌日又在杨牧风陪同下船游秦淮,据天隼探来的消息,俩户官似有何顾忌,竟连屁股都没坐热便匆匆登岸别去,随后上南京户部拜了部主,又急急前来这江宁县衙,当晚还叫船连夜转返京师,那行状实在令他深觉可疑,今日信步到了这县衙,心念一动便进来查问了。罗天弈取过侍从捧着的折扇,敲两下案面,道:“取那账簿来。” 知县不敢不从,忙叫户科吏员捧出茶盐税本,亲自翻开了摆他面前,又将灯火移到近旁。 罗天弈一眼眼扫去,他记性佳,看得又快又细,不过盏茶工夫,将两本税簿都看完了。合上簿面,他一时也没看出簿上所记与六皇子有何相干,那俩户官领着部差假公济私不说,还只敷衍查看了点税账,除了坐实西宫之意在凤翔,还会否有他不知的意图?罗天弈心头纳闷不解,揣测了会又不得所以,只得权衡道:“二位钦差秉职甚公,谨勉勤笃,大人治县清宁,本座回京必向阁台据言以表。大人可有另说?” 罗天弈在部阁中并无什么权职,但他得宠内庭,手掌监察生杀大权,连阁臣都要看他三分脸色,这江宁知县哪敢有异议,唯唯答道:“下官并无二言。” 张廖二人已被舒月岚杀了一个,这知县并不知,罗天弈却不想他再被舒月岚利用言劾户部,因此胁迫他不得多生枝节。 他在这县衙里歇了一阵,早有吏役去通风报信,又十几个盐商被杀,天赐府军杀人也不做矫饰,都传了出去。一时府衙抚院的都寻来见他,户部的刑部的也跑了过来。 他来南京十余日并不坐堂问政,也不干实事,除了与几个相熟的官吏吃过几次宴,游玩过几次花街,实不知办什么皇差,南京众官明着不敢问,暗里都各自小心观望,等了这么多天,突然杀起盐商来,才省得他是来巡盐查盐的,户部的盐道的便慌了跑来打探内情。 罗天弈问了知县几句话,喝了几杯茶,只推说累不见那些部官吏胥。不久,兵马司也来了人,巡城的巡捕的都来寻他,有为盐商被杀事的,他反倒发了牌命去各商家宅搜捕贩私盐从犯,有为城里流氓打砸事的,只说不属份内差使不管。 他此来南京,本也不是冲青云帮来的,即便他要做的事免不了要得罪舒月岚,即便他早晚要动青云帮的人,他也没想那么快去寻衅惹麻烦,可是杨炎率先与凤翔卫杀了起来,那是为了出一口气倒还罢了,手底下的兵憋着窝囊气不能不发,不然往后的仗怎么打?但那帮武林人士自己与青云帮架上了梁子,他天赐府反成了背锅的冤大头,这哪能不焗他一心窝子的恼火。 可恨他又不能向舒月岚申辨示弱,除了投机弄巧捞点补偿,只能生生受下这股子冤屈气。 罗天弈心里疑云密布,那帮子侠士蛮夫到底因何砸了青云帮的场子,像约了架一样,杀了人还留下昭昭罪证。总不能真当是世风日下,是日头的错吧,人心变异杀人当成儿戏,说是中了妖魔鬼障还更可信。何况硬拗都没这般巧合,倒似是企图嫁祸天赐府。那么,那嫁祸者,是他欲图擒杀的盐枭中人还是与天赐府有宿仇私怨者? 他猜疑之余,尚有隐忧。因这变故惹出南京城的祸乱,惹得他与舒月岚打了这么一场,还不得不把诛杀盐商的谋划提前办了,也不知结局会否偏离他所谋。 想起这点,他一把山河云烟扇便扇得乱七八糟,鼓风撒气,仿佛火烟四冒。众侍卫都屏息不敢触霉头,那帮子盐吏捕差过来又哪有好果子吃,罗少府君心思里转着趁乱夺机杀人的谋算,怎可能去帮那些捕官府官平乱矫饰? 天转瞬黑了下来,知县要设宴款待,他又不承情也不走。衙役忙着上灯,此时南京户部便派人送了帖来,户部尚书请他明日吃宴。 罗天弈收了帖,带人离开江宁县衙,又沿河走了一阵,忽问侍卫:“袁侍郎去了何处?” 高慎回道:“午后去春华楼见了吴应语,约了弈棋,后又见了徽浙闽几个相识茶商,收了些贡茶,便在寓处收拾行装,想必晚些会去别院。” 罗天弈拿了杨牧风,不免猜得舒月岚要害南京的官宦开脱凤翔山庄,他又何尝不想在南京安插羽翼,想要趁风云变色抢占先机,得看谁更手段通天。这袁子凛心在六皇子,但他毕竟供职吏部,选官举官是他分内之职,他施些威压谋计也能把这人用一用。 罗天弈笑了下,“找他过来,公子请他吃宴。”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七十三章 伊人不知何处去 隆盛客栈的伙计领着客人走在楼道间,一间间客房看去。这几个客人说要洁净安静的房间,看了两三个都不中意,又要看清雅明亮的,掌柜收了十两银子的定金,伙计不得不任劳任怨。 这看着也不似豪富人家,偏偏一身挑剔讲究的毛病。伙计见那公子走动间衣裾暗香飘送,步态举止飖飖洒洒有如仙君上人,那待人的神韵极是疏落高冷,心里一边埋汰着,却又被他气度所折,不敢倨傲无礼。 他将楼道的吊灯点亮,领着又看了两间空房,正想还剩两间就没了,忽听那公子说道:“看看这间。”伙计回身望去,那公子站在一间客房前出神,忙过去望了下,道:“公子,这天字十五号房住有客人。” 那公子愣了下,暗道怎地这般巧?不由问道:“是这几日新来了客人?让他换一换,这一间给我如何?” 这一问却把伙计问得愣了,这间房看都不曾看过他却要,还是有人住的,伙计道:“这是上月来的客人,住了半个来月了,客栈里不好无故让客人换房。” 公子惊诧起来,“这,这儿住的什么人?” 伙计越发觉得古怪,小心道:“这客房里住着两姐弟。客倌,前面还有两间空房,请和小的过去看看。” 公子呆在那里作声不得,那个叫云缨的女婢却忽道:“这里住的是、是两姐弟?”她又慌忙地一笑,“小二,这房像是靠着内院,必是亮敞通风的,我家公子就喜欢这间了,劳烦唤客人出来问一声,可否换一换?我们给他姐弟贴补些房钱。”说着竟取了一两银子塞给伙计。 “问一声无妨,只是要看客人心意。”伙计见她出手如此阔绰,忙给她敲门问:“白姑娘可在?”门里一会传来小孩怯怯的声音:“姐姐出去办事了。” 那公子听着这一问一答,更是一脸怪异,伙计回过头来,陪笑道:“这两日他姐姐常出去,只有个小孩怕是做不了主。”这客栈里人来人往,店里伙计也记不得那么多人,那个弟弟又一向生病不露面,这几日竟无人察觉房中那个是替身假冒。 云缨看着那公子,道:“公子且去看下别的房,等那姐姐回了再问。” 公子又看了那客房两眼,方随着伙计走去,那两间就在斜对角,可喜也靠近巷道,窗户打开十分明亮宽敞,公子便定下了,伙计见他不再挑剔,白得了一两赏银,欢天喜地地去给他们打茶水。 云缨等人收拾了两间客房,行装都安置好,又到楼下买了饭肴上来,那公子食不知味,魂不守舍,俟得天黑透,店伙们没来相扰,楼道间也渐渐清静了,方才带了云缨与小叶芽出去,来到那间客房前。 云缨低声道:“公子,那孩子声音听着不像珩哥儿。” 公子不语,目光落在门框边的一处,吊灯光线照过来昏昏晦晦,云缨顺着他目光凝神望去,那里刻着个星样图案,星的每个角都有点划,她轻呀了声,“是个海星。” 公子轻轻敲了敲门,门内依然是小孩声音:“姐姐不在。”这两日店伙带人来问了两三次,凤宁都是依照白芙的吩咐,说姐姐出去办事了。 云缨道:“小哥儿开下门,我给你姐弟送些零食。” 凤宁独自在房中,吃食全是伙计送来,一时不疑有它,过来开了门,忽见门口站着三人,吓了一跳。云缨捧着个小食盒,打开给他,“我们是刚住进店的客人,送点土仪给你姐弟作见面礼。” 凤宁愣愣接过,见盒里是些虾米鱼块,也不知有没这客邻之礼,也不晓得要回礼,还如乞丐般见人施舍便收,口里应道:“谢谢小姐。”又看向公子,“谢谢公子。” 那公子扶着他小肩膀,打量了一阵,看不出他是谁,忽地拉起他走进客房中。云缨跟着进去,那小叶芽虚掩了房门,却在门外守着。 凤宁见他两人公然登堂入室,有些惊慌道:“你们做什么?” 公子问道:“你叫什么?” 凤宁看他丰神逸貌气度不凡,举止也不似恶人,不由答道:“我叫凤宁。”他紧了下手中食盒,凤姐没说不能收礼不能让人进房,但他们素不相识,给人贸然入室终不妥,便又道:“你们快出去,我姐姐就回来了!” 云缨四下里打量着,公子又问:“你姐姐叫什么?去了哪里?” 凤宁脑子里忽响起白芙的声音:你死也不能向别人说出我的事。于是摇摇头,依旧道:“姐姐出去办事了。” 云缨忽见床上收着个青布大包袱,虽知冒犯,却还是取过来问:“这是你姐弟的?” 凤宁急道:“别动凤姐姐的东西!” 那公子使个眼色,云缨手指灵巧地解了包袱,露出里面的衣物。 凤宁叫起来:“抓贼——” 公子忙捂了他嘴,道:“我们不是贼。” 此时房客多去楼下用饭,厅堂嘈杂也没人听见他这半声呼叫,那公子恐他乱喊,索性点了他哑穴,让他坐椅上,凤宁恐惧地看着他们。 公子取出一两件衫裤看,是少年男子的衣服,并不是这小孩能穿得上的,他手颤了下,把那两件衣裤交给云缨看,又从内里拿出一件女衫,才拿上手,衣香渺渺钻入鼻中,依稀是旧时所识,他心中激动难捺,将女衣女裳一件件取出,香气益发浓密。他捧着闻了一阵,又都交给云缨,轻轻道:“你看看是不是她的。” 云缨将那捧女衣翻看了下,又凑鼻尖用力嗅闻,半晌才颤道:“是她的……是我和宝佩给她调的结罗香。” 那公子拍开凤宁哑穴,使劲拿住他手腕问:“你为何在这冒充珩哥儿?” “我不识得什么珩哥儿!”凤宁惊惧地叫,手臂挣扎着,忽然间这两日习练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反击出去,只是气息极薄弱,有如挠痒般。 公子忽觉指下有异,这孩子看来不识武功,怎么会有气息从经脉传出,还那般熟悉?他手指按上凤宁腕上经脉,慢慢导了一点内息过去,那内息在凤宁经脉内游走,与他体内那点微薄的气息汇融,如出一辙相合相承。公子惊喜道:“是阿芙教你的内功么?” “我不识得谁是阿芙!” 公子问:“那你的内功是谁教的?”凤宁摇头不说,只是挣扎。公子又问:“凤姐姐是谁?是她教的你么?”凤宁还是摇头不语。公子拿了几件女衣问他:“这衣裳是凤姐姐的?”凤宁又叫:“别拿凤姐姐的东西!”公子松开他,慢慢坐落椅上,轻声道:“是了,她定是用了假名。” 凤宁猛抓了桌上一只水壶,跳屋角戒备地瞪着他俩。 公子道:“你不用怕,我们是你凤姐姐的家人,快过来!” 凤宁扬起水壶,根本不信他。 公子又道:“我不骗你,她教你的内功我也会。”说着念了几句内诀,正是白芙教给凤宁的内功心法。 凤宁又惊又疑,还是不敢过去。 公子无奈道:“你告诉我,你凤姐姐去了哪里?” 凤宁连头都不摇了,固执地躲在屋角。 公子见诱他不说,便愣愣地坐着,一时思绪万千,也不再逼问他。 云缨将那些衣物收起来,一件件放桌上折叠,叠了几件男衫,心酸道:“珩哥儿长大了。”又叠了件女裙,又叠了件袷衣,又叠了条女裤,又哽咽道:“芙姐儿也长高了。” 凤宁一人怕黑,屋里点着小油灯,那公子本来愣坐着,听了这句话忽地站起身,灯火照出他的身影,仿若笔直的枪戈高拔挺秀。这六七年来他长高了多少,她当然也长高了。 云缨喃喃道:“公子,你说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她这话像问人又像自问,眼眶含泪将衣物包入原来那块青布袄中。 那公子失魂落魄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茫茫夜色,不知她在哪个角落。他想起店门柱上那两个图记,眼中垂下眼泪,忙掩饰地抹了,轻声道:“他们是四月来五月走的,也许还没走远,也许还在这城中,也许还会回来取衣物。” 云缨把脸埋进那个包袱,忍不住哽咽失声,哭道:“好不容易才有了她俩一点踪迹,怎么又走了?” 公子又看向凤宁,他要找的人如今全着落在这孩子身上。他不知道白芙不会再回来,她丢下这个孩子和衣物,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想着该怎么哄这个孩子开口。 小叶芽忽然轻轻推开门,道:“公子,鄢门主过来了。”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七十四章 恩怨纷纭思渺茫 凤宁紧握水壶缩着身子,一副随时砸人自保的样子,见他们说说哭哭,不明所以,又见那公子望住他,心下更紧张了,把水壶举得高高,忽地眼前影子一花,那公子不知如何走的,连脚步都看不清就到了他面前。凤宁还来不及反应,眼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那公子一手接住水壶,一手扶住他,云缨抹干净了眼泪,快步把凤宁接了放床上,又把包袱拿回去,把客房里一座围屏挪好,便躲在屏后守着凤宁。 公子放好水壶坐在桌边,那小叶芽从外面引了一人进来,掩了门在外看守。 进来的是个灰发鸠皮的老叟,手执一根黑沉沉的短竿,一身渔夫装束,衣衫老旧却干净。这人打量了公子几眼,忽地上前跪下,“翊……” 公子摆了下手,那老叟又拜道:“鱼玑门主鄢洵见过莫公子。” 莫翊道:“鄢门主起来说话。” 鄢洵起身站在下首,莫翊指着椅示意他坐了,他又问道:“公子从何处过来?门人却不曾在码头接到船驾。” 莫翊道:“我从绍兴府过来的,正巧在城里碰见了你门下弟子,有一个被人打伤了,另有两个说曾在这隆盛客栈见过伤人者,便让他们唤了你过来。那蜀中唐门与你鱼玑门可有冤仇?” 鄢洵摇头叹气,道:“不想却是此事惊动了公子,这是老朽门下一个女弟子的孽缘,与蜀中唐门并无干系。” 这事莫翊已听他门下弟子说过,三年多前鱼玑门弟子去杭城卖鱼货,有个叫庄铃的女弟子年幼贪玩,跑去钱塘江看潮遇上了薛家的七公子,许是搭过几句话彼此认识了。去年薛七公子被赶出家门,两人碰巧又遇着,庄铃与他招呼了几句,不想因此被唐门的九小姐嫉恨,中了她毒器治不好死了。这庄铃是鱼玑门中最小的弟子,生得伶俐可爱,师兄师姐向来很爱惜她,前几日薛唐二人来应天府碰上了,便都想杀了唐玉冰报仇,却技不如人反被伤了。 莫翊冷然道:“那九小姐既然擅使毒物,你们找她报仇要备好解毒的丹药,若是武功不及她,也不要与她单打独斗,若一时报不了仇,便约束门下弟子勤修武艺,不要无谓地逞强伤折人手。” 这鱼玑门在沿江一带做海产干货的买卖,小门小派武艺并不出众,平时也少与江湖人士争斗,只最近为了庄铃一事,在城中各处寻找唐玉冰报仇,在莫翊看来,他们像散沙般只仗着一股仇恨逞勇,是报不了仇的。 鄢洵走了几十年江湖,如何不明白这道理?又叹气道:“唐九小姐在江湖上仇人多如蝼蚁,何止鱼玑门一家?她毒术再厉害,双拳又哪里抵得过众手。非是老朽不愿让门下弟子合力报仇,只是这九小姐是唐门宸公亲手教养大的,宸公向来护短,众人不怕一个唐玉冰,却怕一个唐门。如今她还与薛七郎一起,江南几大世族武艺不如名门大派,却是仕宦之族,朝堂上官亲门生遍布,势力非同小可,江湖中人寻常也不愿得罪他们。老朽这鱼玑门虽小,也不愿因一个唐玉冰而毁了,这报仇为难,不报仇弟子们不甘心,只好由着他们去挨几顿打了。” 莫翊沉吟道:“我却是鞭长莫及,一时助不了你们。” 鄢洵忙道:“岂敢劳公子费心?公子来了应天府,老朽把那几个门人都唤来附近守卫,有事公子也能差使。” “我不用你们守卫。”莫翊道,“倒是有个事要你们办,这客房如今住的是两姐弟,你让人查问下,这两姐弟叫什么?如今去了何处?只能暗中查探,不能张扬。” 鄢洵诧道:“公子如今又住何处?” 莫翊道:“我住斜对角客房,这姐弟二人不在,店家也不知,切莫说出去。” 鄢洵点头道:“公子安危是最要紧的,这应天府如今不太平,既有青云帮在闹事,也有天赐府在杀人。” 莫翊问道:“我进城来,一路也见几处砸闹的,这都是何故?” “内中情由老朽不甚清楚,听闻是来赴昭园鉴宝会的武林人士闹了青云帮的场子,因而打杀了起来,城里的流氓打手趁火打劫,砸铺抢货各处闹事。”鄢洵慢慢说着,“公子这些日不要在城中走动,有事吩咐老朽几个去办,那天赐府少主怕是要谋害公子。” “罗天弈要谋害我?”莫翊吃了一惊,“我与他素无瓜葛,甚至并不相识,他为何要谋害我?” 鄢洵道:“他未必知道公子,只他此来南京所做之事,怕是会危害到公子,老朽等人微力薄,只恐维护不周,万望公子小心。”他知莫翊疑惑,又慢慢解说,“这应天府有一个昭园,园主顾思弦也是了得,拿着户部的肥差,年年办茶会招引各道茶商,为边贸茶马交易分派茶引,他从中收些茶农茶商的礼金。今年茶会之外又多了个鉴宝会,引来了不少武林人士,这事只怕是天赐府指使。他要鉴的几个宝物传了出来,竟与碧落城人有关,还十有八九出自碧落城。” “碧落城出的宝物?”莫翊怪异地道。 鄢洵摇着头,“闻所未闻真假难辨,只怕全是捏造。况且,今日公子传唤老朽时,老朽正好听闻,那天赐府杀了十七个卖私盐的商人,如今陈尸崔宅,不准收殓。” 莫翊面色一变,“他谋杀盐商?难道与此前倪大逵传与我的信有关?” “盐场的事老朽不清楚,只是天赐府此举,必然激怒倪大逵,他们杀的十几个盐商不过贩点私盐,与官府花费几个钱,罚钱补税监禁抄家也够了,却被罗天弈按重罪处死了,如今还不让家人收殓,明着说是以儆效尤,实则是要引蛇出洞!倪大逵若出事,公子岂能坐视不理?” 莫翊想了一阵,道:“我不惹他,他却欺上头来,我又哪里会惧他?” 鄢洵道:“公子远离故邦,身孤力弱,老朽等人又比不得青云帮与天赐府势大,还是避他锋芒为上。” “罢了!”莫翊道,“此事我另有计较,鄢门主也不必唤门人过来,徒引他们注目,你只需费心寻访那姐弟二人即可。” 鄢洵听他几次说及寻人之事,倒似比宝物盐事还要紧,忽然心一动,颤声道:“公子说的姐弟,难道是……”他不敢说下去,只望着莫翊,眼中满是希翼。 莫翊微点下头,道:“鄢门主切不可走露半点风声。” 鄢洵浑身发颤,半晌含泪拜道:“公子放心,老朽必倾全门之力寻她二人。” 鄢洵拜别离去,云缨从围屏后出来,道:“公子让鱼玑门寻人,那鄢门主可会有异心?”莫翊道:“若是旁人我未必敢相托,这鄢洵却是极忠心的,我只怕阿芙知道我们在找她,故意避不相见了。”云缨道:“芙姐儿怎会避不相见?她就算不见我们,也必不会不见公子的。”莫翊心里发苦,只想道:她若是想见,怎会一去不归? 他不再说这事,往门外唤道:“叶崖。” 小叶芽进来,“公子有何吩咐?” 莫翊道:“你去把倪大逵找来,不要泄露形迹。” 小叶芽领命离去,莫翊这时里外打量着这间客房,只觉处处简陋样样寒酸,不知她姐弟二人如何过的,他来到床边拍醒凤宁,又想这孩子与她有何关系。 凤宁一骨碌爬到床角,戒备地看着他。 莫翊问:“你和你凤姐姐怎样认识的?” 凤宁脑子里只记着死也不能说出白芙的事,哪里会答他。 云缨看问不出话,便把那个食盒拿了过来,道:“凤宁,你饿了吧?来吃点鱼干。” 店里一忙,伙计偶尔便忘了给他送饭,今晚又漏送了。凤宁乞讨时一两天吃不上饭也是常事,这般饥一顿吃一顿并不觉得怎么,但看到吃的还是止不住咽口水。云缨把晒干的鱼脯拣了块递过去,他手疾地抢过去塞嘴里嚼着。 云缨道:“你凤姐姐也爱吃这鱼干,拿点给她好不?” 凤宁想起白芙和他吃那餐饭,一桌子菜她并没吃几口,这鱼干他从没吃过,嚼起来是百般香甜美味,得好好留着给她。他嚼着鱼含含糊糊道:“姐姐出去办事了。” 莫翊两人见他来来去去都是这句话,大觉诧异,云缨又道:“天也晚了,她在外可不要出了事,我去给你找找她,她可是去城东边了?” 她拐弯抹角诱这孩子的话,打算东南西北城里城外山边水旁,所知道的地方都问一遍,凤宁哪怕是点头摇头也能查得个大概,哪知凤宁馋着眼看了下食盒,还是含糊道:“姐姐出去了,我不知。”云缨又拿了鱼脯给他,凤宁不接,道:“给姐姐。”他肚里咕噜了一下。云缨道:“我那还有很多留给她,你吃吧。你凤姐姐去给你买饭了吧?城里哪家饭馆子最好吃?” 凤宁忍着饿还是不接,道:“姐姐去办事了,我不知。” 莫翊忽然道:“云缨,别问了,阿芙给他下了死令。” 云缨哽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又抓了虾米给凤宁,见他接去吃,便大把大把地抓给他,直把盒里的虾米都吃光了,又将就倒了凉水给他喝,倒没再问什么。 凤宁得了他们的吃食,又见他们没再乱动白芙的东西,也不再叫喊,原本戒备的神情收了许多,怯着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云缨看他举止不似好出身有教养的,又还不知他底细,怕他泄露了莫翊,便道:“你叫我云姐姐,随我叫他一声公子。” 凤宁点点头,不敢再问什么,莫翊走到窗边靠着,想着怎么破解凤宁被下的禁锢。隔了一会,凤宁犯了困,靠在床角眯眼,云缨便不再逗他说话,又过了半时,他忍不住终于睡了,云缨轻轻将他放平睡好。 他两人并不打算离开这个客房,云缨将那个包袱又解出来翻看一阵,再没发觉任何可供查找的踪迹。小叶芽去了许久回来,只身一人地去又只身一人回,向莫翊道:“公子,倪爷不在这边宅里,找了几处都不见人,我留了暗号,他见到了会寻来。” 莫翊道:“咱们过来之前也传了信给他,怎会不在?你和葛焕在外轮流守着,他来了立刻回我。”待小叶芽出去,他坐到桌边,又道,“云缨,你也去歇息吧。” 云缨急道:“公子你呢?” 莫翊轻声道:“还有事,我在这里等。”他将灯火拨了拨,托着头望向窗外,那灯火晃了几晃,照着他安静孤独的身影,照不见外面深黑的夜。 云缨知道他在这客房里等的不是倪大逵,她知道他在等谁,不忍多言,急急走了出去。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七十五章 何不举杯贺盛世 小小的弦月在烟云间穿梭,那薄弱的月华照不透夜的黑,更比不上地面的光华。 夜里的秦淮河夺尽了人间光彩,河船缓缓游过,船上一盏盏明角灯轻晃慢摇,照不尽河水曼荡。两岸河房挂上各式灯彩,灯华下珠帘翠帷香风红尘,白色墙下一座座雅致的小院,笙歌曼舞欢声软语,无尽风流繁华。 白芙在这附近来去多次,却不曾在夜里游过河。柳东平雇了舫船在文德桥下接了她,笑道:“天色尚早,且随意看看灯景。”船夫慢慢划着橹,沿河曼游,任他们观赏河上风光。 白芙穿了浅碧衣裙,蒙着头巾面纱,与他进船内坐下。柳东平想起盗宝时她的取笑,也揶揄道:“白姑娘不像来游河的,倒像来幽会的。”白芙笑道:“可惜这河上没我想会的人。” 柳东平微讶道:“难道今夜也要去盗宝?” “宝物已被公子盗了,请教哪里还有?” “什么宝物!”柳东平一脸晦气,压低了嗓音,“那是赝品!城里流出好些个赝品,专害盗宝的!昨夜若非姑娘赠金,我就白忙一场了!” 白芙惊讶地看着他,听他又道,“算来也是我犯浑,明知那是祸水邪物,还去惹腥臊!姑娘切莫学我,不管真宝假宝,沾上了都没好事,崔琦就是前车之鉴。” “我听闻昭园有个鉴宝会,原以为能投公子所好,正要邀你去凑个热闹,看看咱俩可与宝物有缘,公子倒似丧了志趣!”白芙试探着道,这柳二混子浪荡江湖多年,哪是个碰着钉子就痛改前非的人,想必另有顾虑。 柳东平摇摇头,“昭园有天赐府军看守,还有恁多武林门派赴会,咱俩这身手去抢,岂不等着被人碾死?这热闹我是不去凑的。白姑娘,令弟伤好了也尽快离开为好。” 白芙倒不是看上了宝物,她昨夜被那一席奇谭勾动了心思,实有意邀他一探昭园,听他善意相劝,心头一点即透,似是察觉了他所顾虑。那碧落城宝物事涉朝廷,圣意不明祸福难料,柳家倚江南为望族,帝畿北移之后,风光虽减,世族之势依然是帝王心头病,那一夜他在窗外望弟沉思,可不是几分关切手足之情?柳珏必是赴昭园盛会而来的,柳东平再怎么胡混海闹,岂能置家族亲人于祸难?白芙想明白了这一层,打消了与他联手探宝的念头,亦道:“公子好意自当听从,不提那糟心宝物了,还是瞧瞧这河上的热闹。” 柳东平歉笑了下,道:“早间我去那花船约了,那老倌却不见过来,不知是否之前受了气,听闻这几日甚少过来河上。我先和白姑娘赏下这水光夜色,晚些再让船掉头,看他可有福消受这场玩闹。” 白芙眼波轻轻掠过他,落在河上,随口笑道:“他不来倒是逃过一劫,我听听这外间歌乐,随公子的意吧!” 她眼睛大而长,眼尾上扬,黑黝黝的眸子一溜,船上光华灯彩流转,竟映得明媚惊人。柳东平恍惚了下,道:“我不知姑娘喜欢歌乐,也没请几个优伶来,不过姑娘嗓音如此柔宛,若唱起曲谣只怕羞煞这一河歌伎。” 白芙被他奉承得笑起来,道:“可教柳公子失望了,我对曲艺一窍不通,半句也唱不来。公子想听曲,还得往这邻近画舫去请人。” 柳东平摇头失笑,“我自己胡言乱语,还好姑娘不怪罪,再请那些花街柳巷的优人来,日后乱嚼姑娘舌根,伤了你名声,岂不罪该万死了。” 白芙没想到他有如此顾虑,还说得煞有介事,一时啼笑皆非,道:“公子言重了,我虽是女子,却见不惯这虚名假誉。你是爱慕这河上女子才色来的,我是来瞧热闹寻开心的,你要听曲只管去,不必拘在这陪我。” 柳东平呆了下,拿出酒和杯子,斟了酒道:“我敬姑娘一杯吧,姑娘赠金救急,这游河赏玩的东道我得做了,权当谢礼。” 白芙接了酒,撩了一角面纱掩袖喝酒,柳东平数年前见过她,记得容貌并不出众,但这几次碰面她都戴着面罩面纱,只道她女人家爱惜声名,于是收敛了言行替她着想,听她这言语又似他想多了,这女贼盗毕竟是江湖儿女,哪似大家闺秀矜持守礼,也许是做得贼久了,怕人识她面目因此才遮遮掩掩。 两人倚船对饮,河上游船来去,不时听闻弦乐飘扬,歌声穿船而来,水上尽是言笑欢情,一派软红温香,夜光旖旎。 白芙掩袖喝酒,每回却又是半仰起头,尽口一饮。柳东平笑道:“白姑娘这喝酒的豪气,这十里烟花地也是无女子能及。” 白芙手一顿,隔了会才道:“我自幼如此喝酒,也不觉什么。” 柳东平在这船里置酒请客,花生香豆、鸭胗鱼鲜,一应菜馐果点,也都让那船上人家现做备齐的,两人下酒菜没多吃,酒却不一会喝了大半瓶,白芙半分醉意也无,直如饮水。柳东平又笑:“非但女子难及,一般男子也难比及。” 白芙道:“柳公子,你在这烟花地寻欢作乐,占尽女子便宜,可不要如那一般男子瞧不起女子。” 柳东平陪笑:“我绝不敢瞧不起白姑娘。” 白芙喝了两口酒,毕竟酒气奔发,话也多说了几句:“你们男子不过欺负那些女子贫弱无依,无钱无势,你们任意糟蹋了,还要瞧不起她们,还要造些节气贞义的教条束缚这世间女子。若她们如你那般富裕,哪里会与你喝酒寻欢?若她们也有王孙公侯的权势,哪里会陪你唱曲玩乐?她们要是有钱有势,哪里会让男子挑肥拣瘦,评才艺论美丑的?哪里会任你们想好便好想弃便弃,想要哪个便哪个的?只怕要倒过来,由她们来挑来玩,想要什么男子便要什么男子,想多情便多情想薄幸便薄幸,也不过似你这般,千金散尽,风流一场。” 柳东平听着她说这些言语,呆了又愣,愣了又笑,笑了又窘,险些把酒喝鼻孔去,半晌才道:“白姑娘这话在理,只是你在我这说说也罢了,可不要在别处说了。这世间有钱有势的男子,可容不得你这样离经叛道的言语。” 白芙这几日机缘巧合,撞见了薛唐二人的事,虽只听闻了几分,东拼西凑再略加推测,不难推出个梗概,此刻又在秦淮河这繁华烟花地,难免生出一些“女子多不幸,人世何不公”的感想,听了柳东平几句袒护的话,心下感激,也觉话多了,便吃了两口菜,笑道:“这几个小菜鲜美可口,多谢柳公子了。”又喝酒看船外热闹,谈说些别的话题。 “那日公子可是中了九小姐的毒?如今……怎样了?”船往西游,白芙突然想起客栈中事,脱口问道。 柳东平那晚回过一趟丽春院,早得了解药,此刻承她关心,给她又斟了杯酒,道:“毒已解了,如今并无大碍。” 白芙舒了口气,举杯对酌,彼此一笑,好似庆这余身康健,又似贺这盛世无恙。 水面上游过几艘画舫,又是几阵喧闹,忽然迎面船只都往两边闪开,一艘华美游船轻飘飘越过白芙乘坐的船舫,径往前方滑去。那船板上前后散坐着数人,一式的青衣短打,全是护卫,船舱里也坐着人,窗口敞开,那人斜倚船窗边,看着灯影迷离的水波。 白芙只瞥得一眼,立刻垂首避入船篷下,那柳东平仿佛与她一般心思,也避在篷下不去看那船。他们这小船摇得慢,没一会,那船便窜出好远去,柳东平这时却探头去追望了。 白芙饮酒谈笑的心情都没了,在篷下默然看着波光敛影。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七十六章 且相谈笑戏龙阳 千灯万彩映在河面,百舸邀游,水上水下滟潋如虹霓。柳东平观望了一阵,那游船越去得远了,才回头笑道:“今日这秦淮河打得凶狠,白姑娘日间可瞧上热闹了?” 白芙淡道:“瞧得一会。” 柳东平啧啧两声,“傍晚打了一架,夜里还出来游河,这青云帮主好心情呀,瞧那船去向,是他那春华楼吧?” 白芙瞧他依旧那身装模作样的装束,又对那游船上的舒月岚这般关注,便道:“柳公子方才只需一跳,上了他船,可就与他结识了。我瞧你这飞剑堂堂主,也不像有甚紧要的,换个帮派指不定还有趣些。” 柳东平笑了笑,道:“白姑娘可曾听说?要入他青云帮不难,要出他青云帮得受三刀六眼之刑?我图一时之趣入了他帮派,哪日无趣了再想换一个,可不得拿性命去搏?” 白芙从前也不曾去关心江湖帮派的事,这个还真不知道。她浪迹江湖几年,躲躲藏藏无甚深交好友,这个柳东平连分赃包妓怒打龙阳之类的混帐话都能与她说,可见也有几分真心待她,她不免少了几分防戒之心,说话也少了点分寸。难得有个人能百无禁忌说点话,她不想因那些帮派变成仇敌,即便两人仅仅是盗友酒友。 相逢至今,试探几回,柳东平确无意于青云帮,她不必担心有朝一日可能与他刀剑相向,心便放下了。 柳东平挟了片酥藕,叨叨又道:“那位青云帮主也不是善主,哪里好结识?前些年我羡慕他击败了罗靖道,今日见他与罗天弈相斗,他武功更高深了,也更令人忌惮了。我这样的人,就图个花花乐子玩,那些个麻烦人物,还是能避则避。”他重新倒了酒喝,酒杯在他指间溜转,脸上笑意流转,言辞切切,“姑娘语气,似有些不待见他。你莫嫌我多事,你我也吃过几次酒了,由来酒中豪杰意气相投,便算只有点酒水之谊,你也听我两句劝,令弟被误伤之事,哪怕你是个气性大的,也只好放下。” 白芙眸光流彩,道不尽说不明,只举杯为敬,一饮作罢。 柳东平顿了顿,踌躇了下,还是多啰嗦了几句,“昭园那鉴宝会,慕名而至的武林人士不少,谁去谁不去不好料断,舒月岚是必然要去的。那日昭园还有个茶会,他祖上做茶马买卖发的家,这人不忘本,茶马道一半以上的生意是他的,他既去了昭园怎能不上鉴宝会走一趟?姑娘与我一般不是安份的人,你若真打宝物的主意,也别在那日去招惹他。真引来杀身之祸,至时令弟谁人照顾?这流年甚好,还盼能与姑娘常相对饮,所以借这酒水,奉劝姑娘不要妄动非份之想。” 白芙听他说了这一通话,情知他也是多饮了几杯,方才多话了几句,这酒意里良言好意,她自然识得好歹,心中流淌过一股暖意,她笑笑,“多谢公子好意提醒,昭园没卖酒,我实不是很想去光顾。” 柳东平给她添酒,见她如此说,也放下了心,又笑道:“说到这人……白姑娘可曾听过?这秦淮河上千红百媚有一愿,这一愿若遂,妓女也能轻千金。” 白芙记得罗天弈似乎说过,却不明所以,问道:“是什么愿?” 柳东平笑着,说道:“这便是我说你嗓音胜歌伎,也是你说女子有财能为所欲为那话了。这秦淮河上身藏千金,甚至万金百宝的女子可不少,你瞧我这样的浪荡子,散的钱不都到她们身上去了?她们钱多得很,却不似你说的能挑能选,能样样遂心所愿。这千红百媚有一愿,这一愿有千金万金也遂不了,那便是,让舒月岚给她唱一曲。” 白芙拿着酒杯子,还好没饮,不然得一口喷出来。她冷笑,“我有千金万金,不如似你去散给妓女,对了,散给男娼。” 柳东平哈哈笑了几声,这女子说话荒诞,却也令人喷饭。他笑着道:“舒月岚天生的妙嗓子,他幼时在这河上卖唱,据说倾倒了一河的男女,若非他是小孩儿,那河上的歌伎曲倌便没人瞧得上了。如今他不是小孩儿了,可今日的舒月岚,莫说这河上妓女,便是满天下的王公贵臣,有谁敢让他唱曲?丹阳王请他喝个酒都差点下不了台。” 白芙挟菜饮酒,为感他又出钱又陪人,还又给她说风流掌故,真心实意地奉承他,“我情愿听柳公子唱曲。” 柳东平失笑,“我也是半句都唱不来,咱们还是喝酒吧。”他喝了几杯,酒意盎盎地摇头笑叹,“哪是要他唱曲啊,那些女子要的是凤翔庄主的宠幸,就如当年他那妓母得了他爹舒栾之宠。” 白芙不想再听什么风流韵事了,她对舒月岚满心只有仇恨,便敬了他杯酒,说道:“今夜瞧不成热闹,我也该走了。” 柳东平啊了声,道:“姑娘且稍坐会,我去探探那老倌来了没有。”他往河岸望去,伸手去招闲船。又对她道:“那人的花舫常在利涉桥附近游荡,我先去会一会,白姑娘掉了船慢慢游过去,若他在,我便作弄他出来,若不在,我再到桥下与你作别。”不一会,有小舟划来,他上了舟离去。 白芙本想阻止,她来这河上原也不为看那老倌热闹,又怕柳东平生疑,便由他去了,船上剩她一人,吃着酒也没甚趣味,便靠在船边看河上风景。 她伸手弄了弄河水,河水清凉凉又温柔地缠绕着她手指,水里映着船灯,映着舟楫,映着她淡淡的身影,这清凉的水里只有她一个身影。 她泼了泼水,将灯光影子都泼散了,水声哗哗,也不见鱼儿飞跳,也不见人影出水。那曲乐吚吚呀呀,宛宛转转飞荡在周遭,也不闻人欢声叫唤,也不闻人逗乐解闷。 河岸上不知谁家院苑,不知哪个公子夺得了妓魁,往河上呯呯放了花炮,炮纸漾着水花,院里水边都在哄闹。 两岸楚馆花楼,一个个迎来送往谈笑风生,那珠光鬓影锦衣红粉,言笑晏晏双双对对,多少风流惬意惹人眼,便是虚情假意逢场作乐,也强似她形单影只,想念的人远不可见。 她看着灯光迷目人影幢幢,连柳东平都有个温柔乡的去处,这暮合朝分的烟花薄情地,怎么看都比她多情,一时又起了无数心事,无尽惆怅。 小船一路往前荡去,很快到了新桥,桥南岸上也是连片楼苑,雅致精美,有一座楼结满灯彩,飞檐花栏装饰得格外辉煌夺目,那楼房园苑也极其宽敞华美,在一片院苑间十分出众。 楼上有金匾额琉璃灯,熠熠闪闪照着“春华楼”三个字。楼下是荡漾的秦淮河水,停着适才过去的那艘华美游船,还有另外十来艘画舫花船在旁近游荡,船上都有同一的字样标记,都是春华楼的游船,似乎因为舒帮主过来了,没往远处去,全候着等巡视般。 白芙遥望着那座妓楼,心思慢慢静了下来。她不是冲那老倌来的,她是冲这个春华楼来的。舒月岚出身于此,这里算得上他旧巢,她既然同柳东平约了来游河,当然要趁机给这春华楼弄点事。 那老倌若在,她会弄进这座妓楼整弄嫖客,若不在她也要使别的手段,总要把他这旧巢弄得声名丧尽损失惨重才行,可惜她料不到舒月岚过来了,他一帮人手在那里,她哪还有机隙生事害人? 可是眼睁睁放过他,白芙终究不甘心,她看着那十来艘画舫,手又伸进河水里拨弄。小船慢慢划向前,经过那一艘艘舫船,她袖底的武器也慢慢滑入水底,内息传了过去。 毁不了他这春华楼,杀下他脸面,给他个下马威,她还是做得到的。 船依旧慢慢前游,游离了那些画舫,把那座灯光璀璨的春华楼抛在背后,游出了一阵,她才叫船夫掉头回行,又一次游过那妓楼,夺目的光华越去越远,渐渐只剩些光斑,忽然有些声响在那处河面隐约亮起。白芙在面纱下无声一笑,船行至与柳东平约定之处,便泊在桥附近。周围也有画舫来去,夜色愈深,河上愈发热闹。 白芙等了一刻多钟,忽见前方水面一艘舫船晃荡起来,她留神一看,那船窗上插着花束,舱板上也垂着一串串香花。那应该就是柳东平说的那老倌的船了,此时在水上忽然晃晃悠悠打起转来,嘈闹的声响从船舱里传出来。 看来那老倌过来了,还着了柳东平的道。白芙有点惊讶,转念又想,那柳东平能言善道,花样也不少,既是刻意去奉承欺骗人,那老倌着了他道也不足为奇。 花舫晃了一阵,船里打闹的声音越来越大,四周的游船悄悄都靠了过去,又一声呯砰巨响,不知打破了什么桌椅器物,一人被扯骂着打出舱来,打到了船头。 白芙定睛看去,果然是柳东平,那被打骂的是个粉头花鬓穿着女裳的艳女,已被抓扯得衣衫不整。周围船上人识得的,有几个都起哄着: “这不是贾花娘么?又骗起男人来了?” “打她!可劲打!这就皮痒欠打的……” “这老不羞的!非得在这招摇撞骗!” “贾花娘!你咋没把客人按爽啊……” “换你去哟,她就使劲按了!” ………… 这些凑热闹不嫌事大的,越嚷嚷越难听,白芙正觉浑没意思,扑通一下,那老倌被扯得摔下船去,柳东平哎呀了声,也不拉住他,任他掉水里了。 老倌在河里扑腾几下,透出水来,使劲抹了几把脸上的水,把妆粉都抹掉了,露出七八分本来面目。 白芙看得真切,猛然吓了一惊。 那张脸,那个龙阳老倌,那个男扮女装的花娘,竟是锦儿。 锦儿抬头四望,周围全是叫骂看热闹的人,他头往水里一钻,慌慌游水走了。 白芙又候了一阵,凑热闹的都渐渐散去,才见柳东平坐着舟儿过来,讪笑着:“闹过火了,把他作到了河里去,白姑娘可看够笑话了?” 白芙看他这般戏耍作弄人,笑了几声,也不知说他什么好,这事又是她挑起头的,还怪不得他,便向他作辞道:“多谢公子盛情,我也该回了,你我有缘再会。” “白姑娘珍重!”柳东平立在舟上,微风拂动衣袖,他眼神也有几分不舍。 白芙颔首,让船划到岸边,上了岸急急走去,见没人留意,又施起轻功飞走,转眼到了文德桥附近,等了一会,果然见一人湿漉漉地奔来,她隐在道旁,待锦儿奔近了,奔过她面前,猛地伸掌刀从后一劈,把他打昏。 丢他去春华楼是不可能的了,白芙把他拖到桥边往来处,又躲边上看着,慢慢地走动的人一个个围上去,有人去摇人,有人议论纷纷,又聚了些人过来,锦儿渐渐苏醒,茫然四望着。 忽然有人惊叫:“这不是天赐别院的锦儿管家么!怎么这副模样!” 又有人惊呼:“哎呦!这不是贾花娘吗!怎么成这样了!” 白芙在人群里看到天赐府的人,看到罗天弈的人马渡桥过来,在桥口被堵住,看到罗天弈与人说笑着慢悠悠走近。锦儿分开人丛钻出来,白芙看到罗天弈不经意瞥过去,脸色慢慢铁青起来。 这连日连夜地奔波折腾,她总算舒心了一下,便悄悄地离开了。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七十七章 烟花地里欢情薄 一颗小彩球高高抛出去,响着脆铃铃的铃铛声,抛到一根梁柱的花结上,铛啷着滑着粉纱幔摔下来,摔在金花地毯上。 小厮忙奔过去拾了抛回去,花厅里腾起一只束着红绸裤的金莲小足,巧巧地接住彩球,又一高一低忽前忽后地抛玩起来。小厅里围着好几桌客人,都在哄闹玩乐,陪酒的姑娘穿梭来去。 忽一下那彩球又被抛远了出去,穿过人丛飞出了画屏,撞在廊柱上,直滚落柱下的人头顶。 楚京仰起脸,探手抓住了球,只靠着柱子笑。小厮跑过来要球,他摇头不肯给,将那彩球拿在手里一边抛玩一边笑。 小厮跑回厅里去了,一会出来个十六七岁的小姐儿,梳着小矮髻,插了半头的粉红大红珠花并羽簪儿,一身灯笼红的衣裙,艳灿灿地来到他跟前,俏脸一板,道:“又是你!你怎又来了!快把球还我!” 楚京笑着把球捧手里给她,那彩球藤编的,内中塞着铃铛,在他手中兀自叮啷响着。 那小姐儿一把抓了球,转身正要走,冷不防被他伸臂揽住,抱怀里亲了口。楚京笑道:“绯倩姐姐,你今晚陪我。” 小姐儿推了他一下,怪声道:“楚管事,你省点事吧,你哪有闲空让人家陪。” “我正闲着。” “你别来闹我!我这厅里正陪客人耍球呢!”小姐儿推开他跑厅里去了。 楚京好一阵没趣,傍着柱又看了会她耍球,又顺着曲廊走,各处小厅小间里不是玩杂耍就是唱曲,一个个衣冠楚楚的宾客,都在饮酒作乐。他勾搭着妓姐儿说笑,又踅到大堂上,挤在一群观赏歌舞的人中,跟着看台上舞伎。 他不是青云帮主,可以拔剑与天赐少主一战发泄怒恨,那死人堆飘散的血腥腥气味、心头抑郁的难受只能在赌钱喝酒与寻欢作乐中消磨。 春华楼的大堂悬着十来盏锦灯,灯光下搭了高台,每晚都让伎伶作一些歌舞戏曲杂耍的表演,供一帮嫖客观赏。妓姐们在这台下陪酒调笑,看对眼了就搂携了上楼去耍。楚京看了一阵,又把堂上各席都转了一遭,楼里的鸨母婉娘迎了几个老客,扭着腰肢走到他跟前,团扇儿轻轻摇动,笑道:“哟!小京儿这是旧情未了,还帮着巡堂来了?” 楚京本也是春华楼捡来的弃婴,自幼在楼中打杂巡堂,同舒月岚一起玩耍着长大,吃这妓楼里的饭遭这妓楼里的罪,一同长到七八岁,舒月岚被他爹捡回去养了,隔了个多月后,舒月岚把他也弄去了凤翔山庄,于是又一同吃饭玩耍遭罪,后来又陪着舒月岚读书习武,给他打点一应私务杂事。 婉娘从前只是春华楼的妓姐,小时颇看顾他,每回他来这妓楼里,都免不了说笑几句。楚京多数时候是随舒月岚过来,要不也是被使来办事,他这人没怎么长定性,骨子里还有点贪玩皮赖,来这儿总要调调妓姐儿,耍耍手脚占点便宜,他是舒月岚身边一等一的亲从,没人敢得罪他,也有几个姐儿爱跟他玩的,他又知分寸,连舒月岚都由着他。 楚京笑道:“婉娘,你最好去楼上侍候着,庄主今日心情可不大好。” 婉娘拿扇儿拍下他头,跟楼里几个妈儿交待了,急走着步子上楼去见舒月岚。 楚京各处看着,他如今跟着舒月岚,巡这堂子却不似幼时要帮着去服侍客人,而是要留心这里头的人有什么动作,会否危害到他主子。 大堂和各处偏厅都巡过了,他穿过月门去看几个花苑。 春华楼里的花魁名妓是不在堂里陪客的,她们都有自己的小院,那些富贾名士、公子王孙,有点身家地位的人物,也不屑在大堂里饮酒。 这些花苑布设精雅,花石字画各种器玩俱有,真风流处免不了风雅做作,但住这里的莫不是色艺双绝的才妓,来这里的也少不了满腹经纶的相公,由是真风雅时也得了风流帮衬。 他在几处花苑间悄然走动,没见什么异常也不会去惊扰苑里的人。这些院苑傍水而建,石墙上偶见长了野花闲草的,他就要揪拨下来玩一下,仿若小时爬着墙里墙外耍玩般。到了一处小苑,苑名叫“因风”的,只觉夜风徐徐吹来,墙外柳枝条儿婆婆娑娑随风轻摇,零零落落的琵琶音从苑中飘出。 这处是谢明珠的居所,楚京顿了下,思及这名满秦淮色倾两京的才妓,可不是个省事的主,于是留心多探了几眼。 苑上一盏四时花菱角灯亮着,院门半掩半敞,苑内有客人,他略微探头一顾,见花庭中擎起了数盏明灯,摆了席子和书案,三四个秀士在喝酒说话,一个相公在执笔挥豪写着什么,弹琵琶的人在院檐下,席子挡了看不清,还有三四个丫头和老妈儿在侍候着。 他看了一会,又耐不得这些个文士附庸风雅,见没什么事,静悄悄地走了。 因风苑里几个秀士互敬了一轮酒,听这夏夜里柳风轻拂,琵琶音如珠洒入风间,清泠舒爽,轻缓随意,一时心灵清净俱皆无语。只旁边书案那头戴方巾的白衣相公还倾心笔墨间,凝神于纸上作画。 画了一阵,那琵琶音忽紧,如流水击石夜莺邀游,啁啁啭啭匆匆切切,画画的相公走了下神,侧耳听着那一声声莺啼穿柳,忽又两声急弦尖鸣,音寂了一刹,又一片珠雨倾洒,百鸟飞舞,繁弦如促。那相公听了一会方回过神,看了那檐下弹琵琶的人几眼,又低头画起来。 半晌工夫过去,他似画得差不多了,那飞鸟散去,琵琶弦慢拢,一声声的深沉一阵阵的落寞,竟惹起一缕缕的失意伤愁。白衣相公行笔慢了起来,琴音渐渐收梢,越来越低,最后弦止音寂,众人耳里再不闻声响,却犹有余韵。 恍惚过了一刹,几个秀士赞叹起来,都道明珠姑娘琴艺高超,一曲琵琶洗心悦耳涤荡心怀,如闻天纶云云。席间只一个秀士低头饮酒,闷声不响。 画画的相公点了最后一笔,抬头笑唤:“明珠姑娘,快过来看画。” 檐下女子将琵琶递与丫头,露出身影来。一身的烟水蓝纱衣罗裳,螓首轻抬容色似月,那神韵正如林下琵琶音般清绝。她起身轻移莲步,一步步徐徐走来,仿若琼姬入凡不染尘烟。 众秀士看着她走到书案边,凤眼微睐,一时柳眉樱唇五官俱都鲜明起来,忽而垂睑观画,那容颜又如笼入烟月中,怎么也教人看不真切。不由都走去书案边看,但不知看人还是看画。 那白衣相公看她低首观画,头上挽着倒堕髻,鬓间一簇簇浅蓝珠花,左边髻上并插两根点翠花雀掐丝银簪,垂珠一荡荡,晃得他心神恍惚。 谢明珠看他纸上所画,一轮冷月一片澹波,水草飞鸟茫茫,一座舟头坐着一个女子,抱着琵琶侧首依依,望着画外不知何处。那形容正有七八分似她,那水波荡漾之状又似苑外河水流潺,苑里偶尔还闻细微水声,画间笔意淡泊,也是无声若有声。她看着那画,轻轻一怔,又悄然退开两步,再抬头时眉眼便似生了几分清愁般,惹人怜惜。 几个秀士看看她,又细看那画,除了那个饮酒不出声的,都一阵唏嘘轻叹。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七十八章 浔阳曲中酒泪苦 苑外夜风吹来,花影摇曳,画纸轻卷,画中水波舟人荡漾,仿佛活了般,几人失神看了一阵,白衣相公镇了纸角,将笔转给那不出声的秀士,道:“瑞希弟,你来题字。” 吴瑞希看他一眼,神色郁郁接了笔,白衣相公让开去,吴瑞希上前也不细想,只凭一点郁气写下四句七言。众人看去,画上空白处题着: 蒹葭苍苍别归人,寒月漠漠负深恩。 琵琶翻作浔阳曲,烂舸只合诉离声。 几人看了都作声不得,白衣相公叹了一声,道:“今夜诸位同谊与你践行,你如此闷闷不乐,教表兄我也为难。” 这白衣相公是南京兵部尚书小公子孟甫凡,他姑表弟吴瑞希来南京游学数月,被他带来这春华楼饮酒玩乐,自从撞见了谢明珠后,便一直在这里流连,谢明珠偶尔见他一见,不是弹琴唱曲便是谈诗赏画,他们几个公子也来吃过几次宴,这谢明珠偶尔陪得一下,并不曾与谁谈情深交,吴瑞希却对她十分痴爱,非但洒尽万金还洒尽千情。他在春华楼流连不去,上个月底家中却传了书来,他父亲荣升了礼科给事,让他回京师进学。吴瑞希拖延半月,他表哥终于看不过眼,约了这几个一同读书玩乐的公子过来,给他办宴践行,吴瑞希也知非走不可了,只望再见谢明珠一面,得些薄情虚意以慰心怀,可惜谢明珠始终冷淡。他离意凄凄,受这冷遇越发郁郁难开怀。 这时听孟甫凡叹气,勉强一笑,道:“瑞希一想明日别去,不知何年月才得与诸位相聚,哪里乐得起来?” 孟甫凡哪里不知他舍不得的是谢明珠,不是他们,他拿谢明珠作画,原也为赠他留念,哪知他题字写诗,竟含着郁忿幽怨。他把笔又拿起来,递与谢明珠道:“明珠姑娘,瑞希弟明日将别,你也写几字赠他吧。” 谢明珠接了笔,走过去在画上诗后又题了几句: 四弦频弄古渡水,烟波关切客乡魂。 长天无碍凭鹏举,直送司马登高门。 孟甫凡看她题的这几句,知她终究无情,心中又是一叹,但见吴瑞希神情凄然,拍拍他肩笑道:“明珠姑娘吉言,瑞希弟此去学业大成,他日必当登科造第,荣耀家门。来,大家喝酒吧!” 几人回席间饮酒,旁边丫头将温好的酒端上前,谢明珠便执了壶与他们斟酒,一圈酒斟完,吴瑞希举起杯,却望着谢明珠道:“明珠姑娘,不知瑞希能否与你饮一杯?” 谢明珠又是微微一怔,整个秦淮河都知她谢明珠不陪酒,这几个公子也来吃过几次宴,不是不知她规矩,今夜若非这位吴公子是来辞别的,她都不愿出来陪宴,偏偏最后还要来为难她。她微声道:“吴相公,明珠不胜酒力,有负相公盛情了。” 这吴瑞希以她之口写诗,满腔郁怨,怨她负他之情,但谢明珠从不曾有情于他,又与他谈什么恩情呢,只这妓楼里的女子,委屈受多了,依然得好言奉承客人。 吴瑞希听她语声柔弱,又绝情至此,把杯子放下,再无心绪饮上一口。 孟甫凡便有几分不悦,这宴是他办的,东道是他做的,虽知谢明珠拒酒向来不假情面,连丹阳王都在她这里吃了鳖,多少王孙公子都讨不得她一饮,他们几个又算什么?可是谁都知道,丹阳王心有所属,能与她饮酒却不会与她有情,那些王孙公子寻欢取乐的多,又有几人如他表弟这般痴情?此刻饮的还是别宴,这青楼女子还这般自端身架矜持作态,也未免太无情了。他端了一杯酒,端到谢明珠面前,道:“甫凡想讨明珠姑娘一点薄面,请姑娘与我表弟饮了这杯送别酒如何?” 谢明珠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既是为吴相公送别,明珠以茶代酒可好?”旁边丫头又端了香茗过来,她倒了茶与吴瑞希道:“吴相公要走了,明珠敬相公一杯,以谢数月来怜顾之情。” 吴瑞希端起酒,与她饮了。孟甫凡把杯子重重一放,哼了声,“把这酒撤了,换上姑娘的茶,咱几人都吃茶罢了!”一个秀士道:“不吃酒算什么践别宴?她一向不饮,甫凡兄不要为难她了。”这人本是好意,孟甫凡听了却更不悦了,把酒又端起来,道:“怎么成了我为难明珠姑娘了?这样吧,我敬姑娘一杯赔罪。” 这苑里的妈儿本在檐边烧炉煮酒自饮,听得几句话不对,忙过来打圆场道:“几位相公饶罪,她自小不会饮酒,让老身替她喝一杯吧!”孟甫凡喝道:“走开!我们与姑娘说话,要你来插什么嘴!” 谢明珠道:“妈儿,你下去吧。”又对孟甫凡道,“孟相公,我也以茶代酒,敬相公一杯怎样?”她音柔语软,水眸里又天生的几分轻愁,不仅容色殊美,还自有一股我见犹怜之态,那些男子见着她向来不忍重言勉强。孟甫凡本也怜惜她,只是心里有气,他们这几个又都是官宦子弟,还是考过功名的仕子,难免心高气傲,原要怜惜她的,怎知这谢明珠比他们还清傲,他虽一时心软,嘴里依然夹着气道:“我若非要姑娘喝一杯酒呢?” 谢明珠执着茶杯,清冷冷地站着,只道:“明珠喝不了酒。” 孟甫凡看她如此不近人情,心头微怒,“我今日偏要你喝这杯践别酒。”他拿起一只白瓷杯,斟满了酒,只搁在席面桌边,冷道,“明珠姑娘几时端起这杯酒喝了,再来弹曲吟诗!”便不再理她,只招呼着几个秀士谈笑饮酒。 吴瑞希两眼巴望着席旁孤冷的女子,那几个秀士相公面露一丝尴尬,到底不便悖孟小公子的面,也都挟菜吃酒,只作不见,更不掺和。 谢明珠被晾在那处,依她性子早想入屋歇息了,那侍候的妈儿急使着眼色,示意她上前说几句软话,谢明珠何曾受过这种冷待,更不会想尚书小公子下不下得来台,只把指间一杯茶轻轻往丫鬟手上托盘一放,理也不理。 她那处孤立着,比天上明月还高冷,秀士们吃着酒说些游学趣话,却只觉席上傥然说笑的白衣相公,眼神里渐渐迸出了怒色。那青楼女子是要与他们斗气么?秀士们一阵头大。 “明珠!”院门忽地被推开,婉娘带着丫头摇着扇儿进来,来到席前又向几人陪笑道:“几位相公先喝酒,待婉娘教导她几句,再向相公们赔罪。”原来是这苑里一个小丫头见势不对,溜去找了鸨母过来。 又有一秀士笑道:“婉娘,你又来凑什么趣!甫凡兄,不管她们,瑞希贤弟要走了,咱们敬他一杯吧。” 孟甫凡兀自不快,却去与他表弟几个行令喝酒。 婉娘拉了谢明珠到一旁,团扇半掩,压着声道:“明珠,庄主让你喝酒。” 谢明珠微觉惊讶,不解地望着她。 婉娘道:“庄主让你陪客人喝酒!” 谢明珠眼里含诮,依然清冷冷站她旁边,无言地抗拒着。 婉娘也有几分气了,道:“这楼里没人不知你这脾性的,今日若不是庄主开口,这些人就是砸了席子打了人,我也不逼你喝一口!明珠,你别再让你义父难做,别再惹庄主生气了!” 谢明珠压根不信舒月岚会说这种话,这楼里妓女的事他哪有闲心管,她问道:“庄主说让我陪客人喝酒?” 婉娘冷冷道:“庄主只对你义父说了一句——她不陪酒,倒要我去陪酒!” 谢明珠脸上慢慢涌起一丝屈辱难堪的神色,她一垂首又很快敛去,忍了半晌道:“好!” 婉娘叹道:“你能懂事就好!”一扭身又摇着扇子去到席前,笑道:“几位相公,明珠招待不周,婉娘给你们敬个酒赔罪!”早有丫头捧了酒给她,她在席间走了一遭,敬了一圈酒,几个客人也都卖她面子,各吃了酒,婉娘又扬声唤道:“明珠!快来敬相公们一杯!吴相公要去进学了,好好喝杯酒送送人家!” 谢明珠走过去,端起席边那杯酒,席间几人都静了,不敢想她真来敬酒,吴瑞希先站了起身,颤着手拿酒杯与她敬了,谢明珠道:“吴相公,一路顺风顺水!”掩着袖慢慢喝了酒,吞进喉中,又一个个去敬酒,那几人想不到有此等待遇,手足无措地与她喝了酒,孟甫凡略感歉疚地道:“明珠姑娘,你若……”一言未尽,只见她呛了两声,眼中滚出几颗眼泪,一脸委屈羞辱地奔入房中去。 孟甫凡呆在那里,胸口闷得透不过气,也悔恨自己为何要逼她喝酒。 吴瑞希含泪道:“表哥,我们回去吧!” 那几人散了席离去,婉娘赔着歉送出因风苑,想了下,又折回身去看谢明珠,才走到花庭,这苑里的妈儿奔过来扯住她骂:“我家孩儿从来不沾酒的,你今夜怎地来逼她?你这老花娘!你要喝酒自去跟客人喝,你逼她做什么!你要是逼得她个万一,我和你拼命!” 婉娘夹着扇按住她手,劈脸就是一巴掌过去,又把她扯开,冷冷道:“就是你们惯得她这性子!整个春华楼就你家明珠能不陪酒不留客,你们还敢闹?仔细把你们全打了出去!” 她是这楼里众妓女的鸨母,那妈儿被打,一时胆儿瘪了,捂着脸作死作活地哭,婉娘不再理她,进屋去看谢明珠。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七十九章 此情依稀旧时光 舒月岚拿着白巾儿,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手里的钿盒,还有妆盒镯盒,花瓶酒器,这些器物都老旧了,虽有人洗擦清洁,看着总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他每回过来也还是要擦上一遍。 这楼上靠河的一间屋子是他娘的,当年的春华楼也只一座大楼,却也热闹辉煌盛名远播。他娘艳名正盛时住的并不是这样一间小偏房,她住着装金饰银铺红叠翠的大阁房,当年的凤翔庄主舒栾在这春华楼包下她,包了足足一年三个月,她过过一段十分富裕优偓万千艳羡的日子,直到舒栾离去,直到她生下舒月岚,她渐渐色衰名寂门庭冷落,她们母子被赶到这间小屋子。 舒月岚幼时要帮她做活,他人小力弱,只会这些擦擦洗洗的活。那时还要给她擦一件件精贵的首饰,如今这些首饰盒都是空的,在养他和治病的那些年里,她当光了所有的饰物。 吴应语在一旁看他忙活,好一会才见他坐下来喝茶,他要擦拭的话,这整屋的家私器具,还得擦上小半夜的工夫,舒月岚来这里可不能只干这个活。吴应语待他歇下来,上前说道:“日间吏部的袁侍郎过来,约我十三在印泉茶社下棋。” “京师吏部来的袁彻?” “是。” 舒月岚淡淡道:“吴老师,我向来不管你这些雅好,只一事,你不能应承别人任何赌注。” 吴应语叹道:“不敢,那袁侍郎只说要弈棋,不争输赢不作他事,没有什么赌注。那人据闻也是个棋痴。” 这袁侍郎,名彻,字子凛,靠祖荫入的吏部,这人也是考过进士的,素来好茶嗜棋,在京师向以国手自居,据说棋艺精妙,朝中无人能出其右。舒月岚对那部阁里的人多少有些知情,听闻这袁彻与六皇子过从甚密,与各部官吏也颇有些交往,他是告假回家为母侍病的,但来了南京却径自拜天赐府上去了,还偏偏跑他这春华楼来找人下棋。舒月岚摸不透此人所为,心知不得不防,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人颇为可用,便对吴应语微微笑道:“吴老师不必理会他要做何事,既与你有同好,结个棋友也无妨。” 吴应语应了,又道:“我要再寻几个孩子教养,结个梨园戏社,却不在这楼里做歌舞杂耍。” 舒月岚沉默了一阵,道:“好。” 他叫这吴应语一声老师,是幼时真拜过师的,他四岁从母命拜了这曲师,随他整整学了四年的曲艺,舒月岚有一把妙嗓,却也有一位高师。吴应语的父母据说原是教坊司的乐师歌伎,后因宫闱中事受牵连削了职,流落民间教艺卖唱。吴应语自幼随父母走唱,结识过不少艺人,杂取百家技艺融汇一身,才艺过人名播江南,他年青时在扬州帮人教养瘦马,后来辗转来了应天府,在南苑十六楼间流连过一段日子,大概失意过甚,便跑到了这春华楼做了个乐师,教这楼里的**唱曲弹琴,一晃也二三十年了,舒月岚看他鬓边生了些许白发,既有幼师之恩也动了侧隐之心,便遂了他心愿。 这吴应语年青时心志高,又为父母抱屈,毕生都想着教出一班比教坊司才艺更高的弟子,只在这春华楼里教出的都是歌伎舞娘,要用来赚钱的,赚了钱的又多少从良走了,他难免要失望。这些年他养了个谢明珠,给他长了不少脸面,也给他生了不少事,他终究是不得意。 舒月岚既答应了他,也会给他钱财去筹办戏社的事,这点却不说破,只打算让婉娘去暗中帮衬。 吴应语得了他应允,欢喜地去了。舒月岚又洗巾子擦妆台,擦完妆台擦桌椅,屋里一样样家什,都细心地擦拭着。 许多人都不明白,他娘为何要生他,舒月岚自己也不明白。这妓楼里的女子都懂得吃药避孕打胎,便是意外怀了生了,也多有丢弃弄死的,他娘却把他生了养大了。也许他娘生他是抱着点母凭子贵的心思的,毕竟她享过舒栾的福。可是她把孩子生了告知舒栾了,舒栾并没如众人所想接走她母子,凤翔庄主钱多得可以洗菜,他还没娶过妻,养个小妾又算什么,但他偏偏没这么做。当年舒栾离开时并不知他娘有身孕,春华楼里的妓女给他生了个儿子,他也起疑心查过,这孩子的确当真是他的,他包养他娘那一年多里,他娘很守规矩只侍候过他一人。可是舒栾是个商人,他觉得他花钱去嫖妓,妓女也收了钱被他嫖了,他们算得上银货两讫各不相欠,怎么还有买一送一睡个妓女还要养个儿子的?当年的舒栾觉得很憋屈,他山庄里有大把的美妾娇娘,他还没娶妻他一点都不想当爹,他不是不认这个儿子他是不要这多余的孽债。他给了舒月岚的娘一千金子,让她自己养孩子,他其实还是觉得憋屈的,但他是男人还是富人,他不能众目睽睽地欺压他们弱母幼子。 舒月岚从上往下地擦着衣柜,一下下擦着。他娘很硬气,她得了钱也不再去纠缠舒栾,就在这春华楼里养他,秦淮河上的妓院娼馆都知道她养的是舒栾的儿子,也都知道舒栾不要这儿子,她从被人万千艳羡到被人万千讥嘲,受尽无数冷眼恶色闲言碎语,舒栾给的千金与她积攒下来的钱财,都用来打点这妓楼里上下的人,和养这个她自作孽生下的儿子,她当初享福惯了大手大脚地花钱,没两年钱花光了便只能重操旧业,可她既不再有从前的风光名头,还要一边接客一边养孩子,钱就越挣越少了。舒月岚四五岁就要学艺帮她挣钱,帮她做零活做家务,后来他娘得了一场重病,治病吃药花去她所有的财物,她还是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舒月岚擦好衣柜床铺,洗净巾子最后擦洗他娘生前最爱的摇椅子。他娘临死都给他做了件很硬气的事,她没让舒月岚去找舒栾,如果舒栾不要这个儿子,她不会让他去认爹。她把她最后一点贵重的物品典当了,得来的钱除了买药吃饭,全用来请人写信送信。她让人一封封地写,一天要写上二三十封,那些信如雪片般每天几十封送到凤翔山庄去,每一封信都只有同一句话:我要死了,你把儿子领回去养。 她这样写信送信,何止这秦淮河上下,整个应天府都传播得纷纷扬扬。她养舒月岚八年里,舒栾从没去看望过她母子一眼,可是谁都知道那个河上卖唱的孩子是他儿子。他娘这样送信,送到她死那一日,足足送了四十三天,那些信一封封完完整整地送到舒栾手里,谁都动不了手脚谁都拦不住瞒不了。舒栾没有妻子,但他有无数的姬妾女人,他在凤翔山庄荒淫无度,那些女人有给他怀上孩子流掉了的,甚至有生下来夭折了的,那么多年他偏偏一个孩子都没有,也许他动了恻隐之心也许他愿意当爹了,也许他被舒月岚的娘烦透了,在她咽气那一天,他终于去到春华楼带走了舒月岚。 舒栾亲自要回去的儿子,没人敢欺辱他。这是他娘拼死给他争来的。 舒栾也不知是前世今生造孽太深还是怎地,他养回这个儿子后就再也没有过任何一个孩子,可能他在无数女人身上荒淫时吃过太多的春药,把他身子吃坏了,再也不能生育。直到他死去,他都只有舒月岚这个儿子,他死之后,万贯家财所有身家全都落到这唯一的儿子手里。 所有人都觉得,舒月岚这个命太金贵了! 唯有舒月岚自己深深记得,从他被舒栾带走那一刻起,他永远都没有娘了。 第八十章 良景刹那归逝水 舒月岚擦拭完所有的家什,看着到处精亮的屋子,像小时做完他娘交待的活般,微微笑了下。他转动着身子,这看看那看看,舒栾带走他后,当年这妓楼中隔三差五欺骂他母子的鸨母突然长了眼光,觉出他奇货可居了,居然把他母子住的这屋子原封不动地留着,留到他买下整座春华楼给了她颇丰厚的一笔赏钱。 他抚摸着他娘喜爱的摇椅,也是他最喜爱的椅子,这摇椅上好木料做的,放了二三十年也没腐朽。他慢慢坐落椅上,靠向椅背轻轻摇起来,那摇椅一摇一晃,灯光摇着影子,影子晃着灯光,仿佛还才几岁的他爬在椅上,晃晃悠悠如被母亲安抚着般,他安心地眯起眼,恍恍惚惚入睡了。 他迷糊了一阵,忽然一惊,低低喝问:“谁?” 屋门敞着,隐隐约约的竹帘外,婉娘把端着的托盘交给谢明珠,往帘内使了下眼神。 她带了这女孩过来,来的时候对她说:“别说婉娘不帮你,有没这福份只看你造化了!”谢明珠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眉垂眼地跟她走。来到这帘外,婉娘张见舒月岚在椅上睡着,也不敢去扰,她从前与他娘交好,每回他过来都要给他煮一碗他小时爱吃的鱼羹,每回都要给他亲自送来。 谢明珠端着羹走到帘边,回头望她一眼,眼中无措忧愁,一言难尽。 婉娘看着她进去,叹了口气,她今夜逼了这孩子陪酒,也觉不忍,可是这欢场里的女子不都这样,谢明珠如今倚着美貌性情在这秦淮河独树一帜,那些男人图新鲜带着千金万金泼进来,新鲜劲一过又能当她是什么,如今多少王孙公子喜爱她,她却谁也看不上,女人的年华就那么几年,她能仗着容貌风光几年?婉娘知道她心思,在这欢场里有这样心思的女人是可怜的,她可怜谢明珠,她看着她进了那道竹帘,却又只能一叹。她可怜她又有何用? 谢明珠走进屋里,那桌上灯光照着椅上的人,摇晃的光影慢慢停了下来,舒月岚睁开眼看向她,她托着鱼羹轻轻跪下去,细声道:“明珠来给舒庄主赔罪。”她今夜赔了许多罪,向这个公子赔罪,向那个相公赔罪,唯独向眼前这个男人赔罪,她是心甘情愿的。 舒月岚从迷糊里睁开眼,他看到这个女孩,看到她在他面前跪下赔罪,他想起丹阳王是因她的缘由与他斗酒的,只是那场斗酒还有诸多错综复杂的因由,并不是这个女孩能知悉的,怎么能为此去怪罪于她?他又何必去怪责一个弱质女子?他坐正了身子,把那碗鱼羹端过来,道:“起来吧。” 谢明珠站起身子,微微抬头望他一眼,又含羞带怯地垂下去。她容色清美出尘,那一顾间似惊若愁,又这般和羞楚楚的娇弱姿态,任哪个男子见了都要心生怜爱。 舒月岚看着她,这女孩有着脱俗不凡的美貌,吴应语也曾有言语暗示过他,他也知婉娘让她送这碗羹汤是何用意,他舒月岚又不是吃素的,他如今的财势甚至更胜当年的舒栾,他就是像他爹蓄养一堆姬妾玩乐都不无不可,可他毕竟不是舒栾。 舒月岚看着她仿若笼入烟月里的如画容颜,这女孩的美貌令他心动。这十里秦淮,风月欢情无尽,这里的男人逢场作戏的有,寻欢作乐的有,喜好女色的也不在少数,他看着这个美貌的女孩,他舒月岚不是喜爱女色,他是真真地喜爱美色。 但是,这个谢明珠也真的不得他心。 这个女孩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她是这春华楼里色艺双绝的才妓,是这秦淮河数一数二的花魁,她是吴应语一手教养大的孩子,她琴棋书画诗乐女红无一不通,她柔眉顺眼不争不躁,除了那点清高性子,她是那些公子仕人最佳的红颜情人,吴应语是把她当瘦马养的。 舒月岚看着她眉宇间那柔柔的忧,看着她水眸里那袅袅的愁,吴应语并没把这个瘦马养好,这个谢明珠有千万样好,偏偏有一样不好,她并不知情识趣。在舒月岚眼里,这个瘦马甚至还不安守本份,她是入了花籍的妓女,却端着官家小姐的脾性。 舒月岚很欣赏那些不守本份的人,但这个人得有那个能耐不守本份,然而,谢明珠没这能耐。 婉娘根本不该让她过来,她和吴应语都知道,这谢明珠不得他心,并且,舒月岚他不吃窝里草。 他搅了搅那碗鱼羹,不再看她,淡淡道:“下去吧。” 婉娘看着那个女孩垂着头从竹帘里出来,看着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她的因风苑,她又叹了口气,人总要自己死心的。 舒月岚把那羹汤喝了,开了临河的窗子,原本的一点困意这么一扰,又被夜风一吹,早消散得无影无踪了。他趴在窗边看河水,河上十数只画舫荡来飘去,就散落在这春华楼下四周。这些画舫不会去各处河岸招揽客人,平时就在附近泊着,春华楼里的客人若要船游河了,便会放画舫出去。 婉娘自小看着他长大,他和楚京整天闷在楼里,闷不住时就会偷溜出去,他母子住的这小屋靠着秦淮河,旁边是连片栽花种草的苑院,花苑里住的妓女比春华楼里的,更多了点精雅与情调,他们幼时从屋窗爬下去,爬到那些花苑里摘花,在那些石墙间攀爬捣蛋,惹得一片骂声。 舒月岚小时很羡慕那样雅致的花苑子,他觉得能住那的人是世间最富有的,后来他在凤翔山庄见过数不清的雕楼画阁,才知道天外有天。 他和楚京在花苑里捣蛋,被人追打,小孩子溜得快,一溜就溜河里去,他俩一头扎水里游走,有时楼边泊着舟子,便偷了船划走,六岁那年他和楚京放了条小舟,乱撑乱划漂出去了二三里,被他娘追上逮住打了个半死,后来他们要想去划船就没那么容易,他只得趴在这窗边看游船,他和楚京各种寻机偷隙地去偷船,越禁止越要偷溜,然后他就被他娘丢去画舫卖唱了。 小时候的舒月岚喜欢坐在画舫上唱曲,喜欢坐在船上飘荡,那比闷在楼屋里要快活上千万倍。 买下春华楼时,他连带买下了旁边的数间花苑,还有这十多只画舫,可惜时光不会把他带回去幼年。 婉娘还记得他喜欢看船,他一过来,她总要把附近泊着的画舫都放到楼下,挨挨挤挤热热闹闹地在水上晃荡着。他如今不稀罕坐船游河了,但趴这窗边看船还是很喜爱的。 舒月岚看着窗下的画舫,船上也有乐师歌伎,吹吹唱唱吸引着河上的客人。水上很热闹,他在窗边数点着画舫听河上曲乐,那曲音悠然飘进耳里,他还能曲着指头打拍,这片刻的闲乐正如摇椅上片刻的浅眠,让他心头放松舒畅,在这座旧日妓楼里,在他娘的寝室里,他能有一种天地荒冷的静心。忽然他听到很细微的咔嚓声,像是从舫船上传来的,像是什么木板崩裂了。 他天地间的静谧被这微声轻轻击破。 舒月岚眯起眼,一只画舫突然晃荡了几下,河水从底下涌进了船舱,船上的人惊叫了几声,咔嚓嚓咔嚓咔嚓嚓,那条画舫猛然四分五裂了。他还没来得及唤人去问怎回事,又听得木板崩裂的声响,不一下又一只画舫咔嚓着四散崩裂了。那些船工乐伎纷纷跳往邻近的船上,但是邻近的船也摇晃着进水破裂了。紧接着是另一艘,一艘连一艘,两三艘齐齐地裂崩,河水翻涌进舱,眨眼间十来艘画舫全毁折倾塌,无一幸免。水面上尖叫嘈闹,惊乱一片,不少人落了水,又爬上岸,聚在河边七嘴八舌地吵闹着,惊骇地望着。 舒月岚震惊地看着那些画舫一艘艘在他眼前崩散倾颓,速度之快场面之壮观,从所未见。这是他至今看船看过最难忘的一幕。 在这河上营生的人,有点眼色的人,认得他春华楼画舫和他舒字旗游船的人,都该知道这些船群聚于此,他舒月岚多半便在春华楼,哪怕不知道,也该晓得这春华楼是青云帮的,这里是他舒月岚的地盘。 敢这么明目张胆毁他的船,分明是当着这满河人客赤裸裸地打他的脸。 楚京带着一帮护卫奔过去查看,一帮人扎在河里,船板船舱水上水下各处勘查,婉娘把那些乐师歌伎都赶回楼里,也去查问他们船毁的事。河上围过来不少游船,窃窃私语,远远观望了一阵,又怕招惹麻烦地游走了。 船毁时,舒月岚并没见有什么船只经过,他在楼上看了良久,也不曾见水上的船有过什么异样,甚至水下若有异常波动,若有人潜水坏船,以他的修为多少也能察觉,但直到船毁尽了,他都一无所觉。那分明是被先动了手脚的,不知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让这些船俟了些时刻才突然破毁。 楚京几人查看了一阵,奔上楼来向他禀道:“船底是被内功和利器震断,浸了一阵水才突然破裂的。” 婉娘也过来忐忑地道:“都问过了,没人知道船怎么突然就裂了。” 舒月岚想不出谁有这手法能耐,也许内功高深如他与罗天弈者,能捏杯震裂不碎,但这下面是水船,船上还有人走动,还一连十数艘,竟能都不动声色地震裂不毁,不为人所觉,这份功力何止是高深,肯定还有异乎寻常之处。 舒月岚想遍那江河道上的人物,一时也想不出有哪一个。他沉着脸,柔声吩咐楚京:“再好好问一问,这些天来城里的人,还有那些水道上的人。” 这事还得让何阆去查,他看了这个小屋一眼,他在旧日里沉浸了半晌,这屋外还有多少事要他操持,他又看了那张摇椅一下,这江湖上还有多少险恶在等着他,他能偷得一时静心,却哪有一刻安心。 他安排了春华楼的人手去处理破船的事,对楚京道:“回山庄。”府衙那边没再有杨牧风的消息传来,要救人,他还得回去查问天赐府的布署,同那帮管事谋划。 楚京几人去取车马,他眼望婉娘,突然道:“婉娘,过几日还要让你费心了。” 婉娘点点头,“我记着的,是十五。” 可不正好是十五吗?他娘的忌日。他娘忌日的祭祀每年都是让婉娘帮着操办。舒月岚怔忡了下,道:“婉娘帮我给阿妈上柱香,那天我怕是抽不出身过来。” 第八十一章 不幸妖孽伤家声 侍从牵着马,侍卫挟了锦儿,一行人进了天赐别院,才转过照壁,罗天弈已按捺不住怒火,暴喝:“给我打!” 侍卫们没拿板子,互看一眼,两人把锦儿按地上赤手空拳就是一顿暴揍,他是这别院总管,两侍卫打得凶恶,拳头下却只使了三分力,但锦儿一向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没挨得几拳已痛不可捺,抱头哭叫:“公子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罗天弈哪看不出侍卫手下留情,越发怒不可遏,又骂:“你几个力气长眼睛去了?给我狠狠打!” 侍卫们拳头下又加了几分力,直打得锦儿哭爹喊娘痛断肝肠,“公子,我错了!饶了我……” 罗天弈想骂他几句,一看他那花头红嘴,满身凌乱的花裙,只气得眼冒金星,话都说不出,又把撒扇泼风泼火地扇起来。 袁子凛陪他吃了宴,带了随从和行装跟着来了这别院,没想竟撞到这种事,他来过一次,认得这花男子是别院总管锦儿,见他被如此当庭暴打,一时又尴尬又于心不忍,向罗天弈道:“少府君,下人纵有些过错,责罚了就是,何必如此动怒?” 锦儿当街如此形容,刚已有侍从问了人群报知罗天弈,有说他常在河上撞骗卖色的,还颇有艳名,罗天弈不想家里出了这等妖孽,真是好事不出墙,家丑传万里,不只街坊邻里要传扬得沸沸扬扬,还巧不巧地落入袁子凛眼里,罗家的脸面一下从南京丢到了京师,这流言的屎盆子泼上天去,只怕还要洒在他罗天弈身上,他哪能不怒火冲天? 罗天弈道:“子凛,我一时气昏头了,忘了让人给你安置住处。”这锦儿此时使不上了,只得另唤仆从去收拾,袁子凛让随从先把行装带下去,又在一旁劝:“锦总管这般行状或许另有内情,少府君不如问明白了再打。” 罗天弈扇下了心火,也觉出有异,这世上偷腥的哪有弄得满大街知道的?他喝住了侍卫,看锦儿那孬样,又忍不住上前踹了两脚,“公子问你,为何这般出去招摇丢人?” 锦儿抹一把鼻涕,又抹一把眼泪,掩着脸不敢答。 罗天弈又想喊人打,袁子凛看他神色,忙道:“少府君,人各有所好,就饶了锦总管这回吧!” 罗天弈盛怒之下,这院里仆从人人噤声,唯袁子凛几次出言求情,锦儿从掌缝里张去,认得是京师来的客人,也知这回丢脸丢大了,他家公子肯定没那么轻易饶过他,不由又惊怕地抽噎起来。 “你还有脸哭!”罗天弈扯起他,挥扇头往他脑袋乱打,骂道:“你这猪油蒙了心的混帐东西!公子是短你钱了还是哪里亏待你了?你就是好这一口,不会去买几个小情儿养着吗?!你非得出去学那些娼家丢人?你非得张这下贱模样满街丢公子脸?!”又把他一把推开,气怒不休。 锦儿爬起来跪着,掩着脸抽泣,好一阵才禁不住出声道:“公子……别人都要稚的,哪里看得上我呀?” 罗天弈险些给他气吐血,这锦儿也是他家自幼养的仆人,打小随着他玩闹惹事的,虽说总有点缺心少肺没点机灵劲,可罗天弈待他不薄呀,他家徙居顺天府后,整个天赐别院都给了他打理,以天赐府今日的权势,以罗天弈给他的恩宠,多少人要削破脑袋攀结他,多少人要舔舐献媚奉承他,有他嫌弃人的,哪有人嫌弃他的?他就是不狐假虎威张腔作势长出豪仆的气焰,也不能这么自甘下贱自我唾弃灭他罗天弈的威风啊! 罗天弈满腔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又想上去踹他,忽然内院走出个女婢,在门边躲躲闪闪叫:“公子!”罗天弈一惊,急喝道:“进去!”那女婢忙躲回院里去。 罗天弈心知这庭里哭闹必定扰着他姐了,这事可不便被他姐知道。他四下里一扫,众侍卫仆从看锦儿那凄惨可怜模样,都别开脸不忍相视,他一转眼又见锦儿那懦弱样子,骂都没心气骂了。一时冷静了下来,摇了几下扇子,又想他卖色怎么卖成了这样。 袁子凛见他不打骂了,走过去把锦儿搀起来,锦儿脸掩不住露了,眼泪杂着三两块花妆,原本怪俊俏的一张脸跟个花猫似的,看得袁子凛险些失笑。锦儿一晚上接连挨了两三次打,好一会都直不起站不稳身子,袁子凛又扶了他一阵,锦儿听他报过名号的,憋着嗓谢他,“多谢袁相公。”袁子凛忍着笑放了他退开。 罗天弈摇着扇子任他去扶人,眼光落在他搀扶人的手上,又闪烁了两下。他也想问清锦儿怎回事的,但此刻冷静了,知道大庭广众地不好问,也恐再惊扰着他姐,见锦儿站好了缩着身子,便冷冷吩咐:“把他关起来。” 侍卫上前推着锦儿走,锦儿似想起他先前的问话了,又嗫嗫道了一句:“公子,我、我是被人后脖颈打了下,晕在桥边的。” 罗天弈静了一瞬,待他被推下去了,才转而对袁子凛道:“下人行止不端,让子凛看笑话了。” 袁子凛道:“少府君如此说,子凛越不敢来府上叨扰了。” 罗天弈道:“天色不早,我送子凛去客房休息吧,咱们明日再品茗长叙。” 袁子凛拱手让他先行,退半步随他往客房走去,走到了一处厢房前,廊外夜风吹落了几片树叶,忽又听罗天弈问道:“子凛在应天府逗留,不知令堂病情如何了?” 袁子凛顿了下,踌躇道:“家母病有数月,肺腑咳痛缠绵不去,本欲请少府君相助寻访名医,又恐少府君公务繁忙,拔冗不得。” 罗天弈奇道:“欲寻哪位名医?我让人去问一问。” 袁子凛道:“我来应天府曾听闻街巷小儿唱谣,有一位三镜鬼医少府君可知道?” “你要寻的是他?”罗天弈摇摇头,“市井小儿胡编乱唱,此前我也有所耳闻,应天府中倒不似有这人踪迹。” 袁子凛一怔,道:“若连少府君都寻不见这人,只怕是不在这城中了。”他滞留应天府也有一半是为寻这位名医,听得没这人踪影,一时倒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罗天弈道:“子凛莫慌,我让人细心寻访,若有这鬼医消息,立时告知你。只是令堂病痛耽搁不得,丹阳王府中也有杏林妙手,明日请了来先与令堂看病。”他与丹阳王正吵出了嫌隙,本不想去讨他人情,却又要笼络袁子凛用他吏部的职权,只得去向丹阳王示好了。 袁子凛大喜拜谢:“如此多谢少府君了!” 罗天弈又道:“旧舍粗简,却比外间安稳,子凛早些歇息,有事只管吩咐下人去办。” 厢房外有仆从待命侍候,罗天弈送他进了客房,慢慢走回自己住处,先吩咐仆人明日去丹阳王府请良医,又把几个侍卫长唤过来,让沈述去查舒月岚那帮子喽啰的死因,看是什么人暗中嫁祸天赐府,又要高慎安排天隼去寻访三镜鬼医以及查探锦儿被打的事,还问了几件交办的事,最后把谢枚华叫进了书房。 谢枚华进门交还了走马牌,立即跪下。 罗天弈拔了墙上悬挂的一把长剑,架他脖颈上,喝道:“谢枚华,你擅调卫军,我杀你可有话说?” 谢枚华惨白着脸,道:“属下无令调军,本以为调取不动的,只是被王爷所迫不得不去,不想王爷修了文书去到兵部与都督府,那二处皆下令让卫军随属下去,以致酿成大罪!属下自知该死,不敢求恕!” 罗天弈虽知他该杀,但杀了又全不了他替朱烨遮掩调军之事,道:“今日我不杀你,你与其他几位侍卫不得再说王爷逼你们调军,只能说是公子吩咐你们调的,你可明白?”谢枚华忙称“是”,他又道,“明日我调应天水军去海上,你与王隘等领军过去,既要防备倭船与海上盗寇,又要追查那些盐枭踪迹,你若办好此事,我便算你将功折罪,饶你一命!”谢枚华道:“属下定尽心竭力,不负公子所命!” 罗天弈收了剑,喝命他下去,他诸事杂缠,一时也是思虑不休,过了午夜才歇。 第八十二章 缘因宝礼争脸面 王晟从三部调来了所有外来帮派的资料,具体就是人员名单与落脚地点,以及是否持有昭园请帖。一通筛查之后,将没有请贴的分为三类,可婉言劝离的,须胁迫遣走的,还有得武力驱逐的。 他给副手们分配了名单,先易后难。 入夜之后,一院的人开始遵照指令行事,对南京城里的帮派大清理。 王晟在畅怀院中协调各处事务,二更时分,白兰相命人送来了一道消息,关于崔琪那把镇尺的消息。白当家还是知悉他心思的,柳东平当众说了那是飞剑堂献来的拜山礼,不管宝物真假,任其落于蟊贼或其它帮派世家手里,王当家觉得脸上挂不住。 他带了人,飞身赶到了秦淮河边。 夜间比白日好了许多,痞徒们歇息去了,他们也不砸花街柳巷的妓馆,河上灯光璀璨,寻欢作乐的佳客依然不少。 一艘游船悠悠荡了一阵,泊到了一处僻静河岸边,船上男子掠衣登岸,又在水阶边静候了一会,才见年轻女子缓缓出舱上岸。天际斜挂淡月,月光与水色辉映,照出女子伤戚的神色。 阶边男子低低道:“李小姐,我送你回客舍。” 这两人正是凤绍与李青珑,不似当日乍闻祈安死讯时的伤痛欲狂,李青珑此刻神容间的哀戚是一种死寂的颜色,仿若那淡白的月,眼神更是寂落,哀大莫过于心死。 当日从那岔路口脱走,凤绍手下劫了崔琪尸身,三家回到祈安居处,祈叔便提言要送祈三公子返回泰州。凤绍明白他意思,借着查看崔琪死因之故,三家将那尸身摸查了一通,都不曾搜寻出什么,凤绍便将崔琪尸体交与了祈叔。 隔日给祈安置买棺椁稍做薄殓,请和尚诵了往生经,一干仆婢带着孝巾跪棺前嚎哭了几阵,忙乱了大半日,又将崔琪几块薄板装了,便欲启程。李青珑魂不守舍,半死不活地掉着泪,要一同扶柩去泰州,凤绍一直留心照料,思虑再三只觉不妥,便婉言劝她来日再去吊唁,李青珑只是充耳不闻。 一切打点妥当,祈家老大却一脚踏了进来。 三公子当街被杀,祈叔急命仆从回祈家报讯,那仆从雇下急船赶回泰州,哭诉了凶讯,祈老大连夜奔南京而来,那当口祈叔带着众仆婢又跪在当家大爷面前,嚎啕着哭说了前因后果。 祈家老大老二比祈安年长许多,都已年近不惑,虽不事事和睦,对三弟却向来一样心肠,处处宠惯,老二性子急,闻讯提了兵刃便要来寻凶报仇,老大多了份谨慎,知此刻南京三教九流局势复杂,不敢放他前来,亲自带了家门中精干赶到南京,那报讯仆从不知岔路口之事,祈老大此来也是奔着缉凶祭弟来的,可惜祈叔一番言语,将赶来的祈家人满腔忿恨化作冰雪。 亲人惨遭不测,却不能手刃仇凶,莫大之憾。 祈老大劈开崔琪伏尸薄板,强忍碎尸万段之恨,揭开三弟棺盖,却再忍不住锥心悲痛,滴下几行伤泪。 伤痛中未作他想,唯想早点接弟归家,引灵返乡,于李青珑欲随行一事,祈老大沉默许久。祈安的习性两位兄长素知,向来当他年少风流,少有管束,从来不曾想到,他会因红颜之故,死于非命,哪怕这个引因只是红颜的一柄剑。 “三弟新丧未归,外人随行于礼不合,待发丧再请祭奠。” 虽然祈安之死非李青珑之过,祈老大也不似老二火燎急性,却还是难以释怀。近晚时祈家的人扶柩出城,倒也没人拦阻。 李青珑眼睁睁望着灵柩离去,失魂落魄。 凤绍连日来对她照拂甚多,祈家人去后,也到她寓处探望,温言开解,这晚更是邀了她游河,盼能纾解她伤怀。李青珑看了半夜灯光河色,并不怎么言语,岸边游人欢语,河上船舫笑声,别人的欢乐与她不相通。 此时夜渐深,也便打算返身回客店了。 她默不作声随着凤绍走,身边只带了个贴身侍婢,没走出几步,三人便被人拦住了。 “诸位是什么人?”凤绍冷声喝问。 这处人少,月华映出影影绰绰的暗影,至少也有七八人,三人都住了步,李青珑神色一凝,稍稍回了点精神。 “青云帮,王晟。”王晟吸着烟斗,淡然一句。他日间受了武当掌门一掌,虽服了伤药,脏腑间还隐隐有些作痛,这烟抽下去,烟雾吐纳出来,倒镇了一两分痛感。 凤绍变了脸色,“原来是王当家。深夜拦道,请教是何故?” 王晟眼望李青珑,道:“飞剑堂献来青云帮的宝物,请李小姐交出来。” 李青珑清冷冷一句:“没有!” “那支镇尺在李小姐身上。”王晟又抽了口烟,烟雾将整张脸都蒙住了,“铁笔庄欲夺青云帮宝物么?” 李青珑默然,凤绍却道:“王当家,我不见铁笔庄夺人宝物,只见贵帮咄咄逼人,拦路劫人夺宝!” “凤公子,若非青云帮之物,我们不取。”王晟摆出这架式,倒真个意在逼人,并非想与这帮武林世家为敌,当下也不与他作口舌之争,只道,“李家,凤家,来者是客。王某不想为难二位,更不愿冒犯强取。请将镇尺交出,青云帮秋毫无犯!” “我们若不交,王当家便要动手么?”凤绍稍稍拦在李青珑之前,冷声问。 王晟点点头,“只好得罪!” 凤绍道:“如此,我与王当家对上三掌,若凤绍侥幸赢了,诸位须放我们离开,如何?” “凤公子……”李青珑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劝阻。 王晟抽着烟,他是来夺宝,不是来比武的,但人家叫了阵,总不能太削这帮世家的面子。“王某无意拦阻,只想取回那拜山礼……罢了,我接你三掌!” 凤绍出此下策,实乃无奈之举,他与佳人游河,侍从都不曾跟随,己方三人势单力孤,对方却有备而来,不知还有没有埋伏,这王晟武功深浅他也不甚了解,因此只能以言语拿捏住对方,冒险一搏。 他戴好金丝手套,向李青珑低语,“李小姐,你二人先走!”又冲王晟喝了声:“请赐教!” 凤家的奇双掌蓦地袭去,直击对方正面要害。 第八十三章 假兮真兮一毁休 王晟让手下散开防备,右手托着烟斗格挡,足下巍然不动,左掌轰然拍出,正与凤绍那双掌中的重掌对上。凤绍一退,复又挥掌攻来,这一掌更快更繁复,王晟身形不动,竟仍是以烟斗相挡,化去他虚招,左掌平平一击,又正中他奇双变法中正招重掌。 凤绍一凛,他并不敢托大,一出招便是家传掌法中的厉害招式,也不敢多留余力,只因前日强挡了柳东平那一剑,内伤未全愈,是以功力运转不太通畅,但对方两次都是平推一掌,便从不同方位接住了他的实招,他家的奇双掌法繁简轻重向来随心变幻,敌所难料,甚至可双掌皆为虚招,直至击中对方后才化虚为实,这个王晟却似能窥透对手心意,随机应掌,掌力更是浑厚凌厉,震得他伤势发作,血气紊乱起来。此人武功远胜他几筹,如果是久斗,他必然会因气血逆乱而重伤,此刻也无退路,只得一咬牙,尽全力打出每三掌。 他不知王晟也身有暗伤,强接他这两招,并不好受。 王晟身负重任,不想在此事上与他们拖延,因此出招虽平实,气势却大,除了欲击败凤绍外,还想以武功上的强势慑制住这两个世家子弟,以免多生枝节,后患无穷。 凤绍第三招击来,他从临近身体的掌气变动中断定他实掌方位,又是重重一掌推出,气若排山,使上了七成功力。他武功比凤绍强甚,身不动足不移硬接凤绍三掌,如此刻意展现实力,确实只为震慑,不料,他一掌拍向前,后背蓦地一股劲风袭来,竟然有人暗中偷袭。 他们在背光处拦道,手下分散,那人身手奇快,恍然间只似有一点鬼影在他背后晃了下,如河旁倒水树影中水波一荡,瞬息无踪无迹,除了被袭本人,其他人竟无一人有所觉。 王晟察觉背后空门遭袭,那掌劲刚猛狠烈,在他背上疾拍即退,他欲撤回掌力已不及,前掌与凤绍重重拍在一起,凤公子被震得翻飞出去,他仓促间拼起余力向后背抵挡,生生捱了那暗袭的一掌,只觉气脉震荡,血翻如海,那偷袭之人功力深厚,又攻他之不防,一击下将他五脏六腑俱震伤。王晟眼前暗了一瞬,咬紧牙强撑了下来。 那边凤绍翻身落地,一口血喷出,显然伤得不比他轻。 “凤公子!”李青珑搀住他,咬了下唇道,“我们走!”三人往来路退,才蹒跚得几步,不过见着水光,已被那几个手下堵住。 凤绍微微苦笑,想劝这位李小姐走都不行,人家是冲她来的。 王晟缓缓向他们移步,暗中戒备,此刻他甚盼那偷袭之人再出手,欲一举擒获,背后那处却毫无动静。 “凤公子输了。”王晟举烟斗吸了口,他得硬撑着,“李小姐,交出镇尺!” 自祈家人离去,李青珑早开了那木盒查看,果如柳东平所说,是一支刻有奇怪图纹的镇尺。她连日来神思恍惚,对着那镇尺看了无数遍,倒非因为什么碧落剑法,只因那是祈安留下的遗物,睹物思人而已。那镇尺被她贴身携带着,仿佛祈三公子还与她相伴般,哪知世间还有如此一伙人也惦记着它,竟要将她们拆散。 她心中陡地一恨,探手取出怀中宝物,顷刻心念又是一转,忽然醒悟过来,当日祈安之所以遭崔琪刺杀,正是因得了这镇尺之故。她握紧了镇尺,所爱之人死得那般冤屈,这镇尺正是罪魁祸首。 这一顿悟刹时又让她在恨海情天中生出一股怨,这股怨甚至远胜于当日她对飞剑堂门人的迁恨。 祈安遗物千千万,这手中宝却是杀他的凶器。李青珑摹了下镇尺,凄然道:“三公子,你因此物而死,我今日便毁了它,替你解恨!” 陡地手起掌落,将镇尺击得四分五裂,远远抛进了秦淮河里。 这变故陡起,王晟重伤分神,竟来不及抢下。 凤绍微微一愕,惨白的脸色黯了下。 靠近河岸的两个拦路人抢过去,眼睁睁看着碎石扑入水,河水扑通了几响,波光涌荡,复归于无声。捞吗?半夜三更捞个鸟,他们又不识水性。 李青珑心情舒坦了一些,向王晟冷笑道:“镇尺已毁,阁下若要杀我,便请动手!” 王晟沉默了下,“这笔账,青云帮记下了!三位请吧!” 凤绍抓住李青珑袖口,摇头示意她作罢,李青珑看他伤得不轻,赶忙与侍婢搀了他,踉踉跄跄而去。 王晟看他们去远了,霍地转身向适才掌风来处,喝道:“鼠辈!出来!” 那暗掌偷袭他后,他一直戒备,并没听到任何声响,猜想那人还藏身暗处,此时叫破,几个手下相觑了下,扑向四周搜查,树丛河岸间一番摸索翻找,什么也没见到。 远空中夜鸟扑棱,那暗袭之人一击得手,显然已经远遁,王晟本是外强中干,强自支撑,此时心神一散,血气逆涌而出,哇地吐出大口鲜血,身形摇摇晃晃。 “王当家!”手下们惊慌,不知他何时受此重伤,忙搀扶住他,王晟低声说了句“回去”,一行人匆忙返回一院去了。 深夜的秦淮河,这处僻静的岸边,两条银白亮光飞快没入河水,探索了一阵,倏忽又收了起来,亮光末端卷着两块黑石,正是被李青珑抛入水中的碎镇尺。 一只莹白的手掌将石块托住,翻转着看了看,石面有一些残断的图纹,看着古怪,却实在看不出是什么。 淡月下,白芙坐在河岸边沉思,想着要不要把碎石都捞找出来,看那图纹的怪异样,一时又想起柳东平的话,脑中也闪过“赝品”两字,只觉费劲不讨好。 此番也应了“碰巧”两字,她作弄完锦儿,在河边信步而行,哪想白天查问了半天,踏破铁鞋无觅处,竟在此处撞见了这一出。她认不得这些人,但听了双方对话,几人身份早猜了个明明白白。 她本想助那凤公子一臂,待他们脱离青云帮后,再下手偷取镇尺,却没想到凤绍还是败了,更想不到李青珑那弯弯曲曲的心思,不防她如此决烈,竟毁了镇尺。 水面上有游船远远划过来,白芙手指捏紧,将两块碎石捏成粉碎,散入河中。 王晟恐怕将少林武当崆峒一干擅使刚猛掌法的门派猜了个遍,也猜不到向他出暗手的是这么一只白腻柔美的纤手,那一道狠烈的掌劲,自然也是白芙刻意而为,招式好练,内家功法却不易修,白芙顶多也就装个形似,倒没存心嫁祸谁,也许青云帮猜到最后,又把账算到天赐府头上去了,这她可不管。 倒是青云帮的人若回转心思来捞镇尺,结果只能捞到残肢断骸,这事颇让她解气。 什么见鬼的碧落城宝物,毁了真不错。 一团影子淡烟般飘去,月色下再不见河岸边有什么。 第八十四章 情也欲也转觉舍 春华楼下的沉船破船捞走了一些,夜深了捞船的水手歇了,河上的游船也渐渐歇了,秦淮河慢慢地安静下来,只有两边河房还偶尔有欢饮声笑闹声。 花苑里的人都欢歇了,因风苑里的丫头妈儿收拾完也早早睡了,夜越深越冷,三更天过去,屋里忽然悄悄走出一人,裹着薄薄的深色披风,走到檐下静站了一会,又走到花庭中在冷风里呆了一阵,忽又回屋里抱了只高凳子,放到石墙边垂柳下,踩着凳子攀上墙头,又从墙头抱着柳树攀滑下去。 她贴着苑墙慢慢走了一阵,走到河边,又在水岸边孤伶伶地站着,淡淡的水光夜色映着她清美的容颜,那张脸失魂落魄,那双眼寂然如死。她在岸边站了半晌,又走下了河阶,一阶阶挨着走,忽然鞋子踩入水中,便又像魇住了般愣立不动。 秦淮河边风凉如水,秦淮河水静默无声,她没有再踩下去,只是慢慢坐在河阶上,把头埋入膝中无声地哭。 不知过了多久,河上远远飘来一点船灯,有船划了过来,那船舱板上垂着花串,微微晃动着,慢慢划到了这处水岸,划船的人似乎看到了河阶上的人影,又慢慢地划到她跟前。船上坐着个簪着珠花蒙着头巾的老妈儿,提着水桨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她抬起头望来,才轻声问:“孩子,你要上船来吗?” 谢明珠抹了抹眼泪,忽然起身走上她的船,躲入舱里去。老妈儿把水桨一撑,花舫荡了出去,又慢慢划向对岸,划到桥下泊住。 老妈儿进到舱中,将船灯挂在舱壁上,灯光照亮了昏暗的船舱,照见壁上挂着的一个个花篮,篮中鲜花簇簇,香气袭人,舱中四角也都散放着草藤编制的花盆花瓶,插着新鲜花草,裁着奇颖造型,极是精巧。谢明珠缩在花草盆间,默默流着泪。 她看着谢明珠,叹道:“孩子,又是谁给你气受了?”说着过去抚了抚她的背。 谢明珠哽咽着叫了声“刘妈儿”,便伏在她怀中呜呜咽咽地哭。 刘妈儿边安抚她边道:“你这孩子又是何苦呢!你是个卖艺卖笑的,赚着客人的钱,他们给你几句不好听的话,你也不必往心里去,自己气自己呀!”谢明珠摇着头还是哭,她又道:“这河上哪一个不是苦命的?你使这性子不是让自己更受苦?瞧我船上那一个,自作孽自寻罪受,才消停了几天,一出来又让人诳了打了,桌椅碗罐砸了希巴碎,我收拾了老半夜,你又来哭了。你们这些孩子怎就不晓得对自个好些?你们能指望客人来体贴你们么?整日由着自个脾性得罪人,又有什么好下场?” 谢明珠哭了许久,声音渐渐细弱了,哑着声道:“我不是要使性子得罪客人,我是只喜欢他。” 刘妈儿怔了下,“难道是他给你气受了?” “我哪里会生他气?”谢明珠道,“他哪里会给我气受?他连话都不愿和我多说一句。” 刘妈儿沉默了一阵,哪里还会不知她是被喜欢的人伤了,她拉开她道:“孩子,你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喜欢他!” 谢明珠转开头,目光落在那些花盆上,抹着垂下的眼泪,如梦似幻地道:“我十四岁就喜欢他了,可他不喜欢我,我见过他好几次了,他都没和我说过几句话,义父说有人给我赎身,我就能从良嫁个好人家,可我只想能看到他,义父让我给他敬杯酒,我喝两口就呛到了话也说不好,我看得出他不喜欢我,可我就是喜欢他……”她又轻轻哭起来,刘妈儿没再安慰她,只是听她诉说,她哭一阵又慢慢道:“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他了,可他喜欢凤烟,凤烟第一次到春华楼他就喜欢她,他就把她带走了,我喜欢他几年了,他都不愿和我多说几句话……” 她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刘妈儿怪里怪气看她一眼,道:“傻孩子,你是什么人,凤烟是什么人,你竟要为这个哭!你哭死了他也不会喜欢你!” 谢明珠抱紧身子,她忽然想起孟甫凡画的画,想起吴瑞希作的诗,她哪里是什么浔阳琵琶女?她何曾嫁作商人妇?她哭得多绝望,“我想死,我明明站到河水里了,又不敢跳下去……我想忘了他……” 刘妈儿惊了下,忽然在一舱角的花瓶后挪出个小箱子,从箱里取出个盒子,在盒里摸出只透明的小红瓶,把箱子又放好,踅到谢明珠身边,道:“我没法让他喜欢你,你要想喝你就喝吧,喝了就不会痛苦了,可喝了也忘不了。”她把小红瓶塞到她手里,怜惜地抚了下她的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谢明珠拔开瓶塞,把瓶里的药液慢慢灌进口中,慢慢不再哭了,只痴望着那些花。 那些花开得多鲜艳,大概是这两天里才摘下来的,那编花的人手多巧,编得那花篮花盆那样漂亮,那些花草还那么新嫩,完全不像被人掰折了的。 谢明珠清美出尘的脸慢慢涌上了红晕,看着花草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刘妈儿将她拥入怀中,抚了抚她脸颊,她喘息了几声。 这秦淮河的妓馆里花船上,哪家没点催情药?这药吃下去便是极乐的情欲,足以脱离苦海孽天,哪还会有半点痛苦? 刘妈儿给她宽衣解带,曲意爱抚温存,喃喃道:“你这傻孩子,多少公子求不得你,偏要找我这废人作践自己……” 谢明珠神情迷幻空荡,轻若浮絮地喃了句:“反正他也不要……” 天明之前,桥下那艘花舫又慢慢划回对岸,把那女孩送了回去。 李青珑三人奔行了一阵,也许气血奔窜厉害,凤绍抑制不住,张口又吐了血。 那侍婢张望得一座曲桥边似有个小渡口,渡口附近隐约是个凉亭,忙指了下,主婢两人将凤绍搀进亭里坐下。 李青珑道:“凤公子,是我连累你了。” “李小姐何出此言,是凤绍不自量力。”凤绍苦笑,摸出内伤丹药服下,闭眼调息了会,睁眼只见李青珑怔怔忡忡一片伤心色,心中叹了声,温言道:“李小姐,我们走吧。” 李青珑醒过神来,“啊,是该回了。” 凤绍眼神微闪,又温声说道:“我们去泰州吧。” 李青珑一怔。 凤绍换了个坐姿,将腿放下,“我本劝你留下赴昭园之会,然此一时彼一时。今日出了恁多事,你静处客舍不曾见识到,我在城里走动,却见到凶徒虐市,乱象四起,比,比前日路口厮杀更加荒唐。傍晚时,有人仗剑,有,有人持刀,当着满城官民的面争杀,惊天动地,翻天覆地,咳!今夜你我又遭此祸事,我想,无法无天时,不祥不利地,非善非人和。那昭园盛会必然险恶四伏,不如早日避去……” 他气息不稳,一顿又道,“昔年,家祖父曾幸逢碧落城主一场比剑,与我等小辈谈及,豪情满溢,赞慨不已。他曾言,碧落剑法仙气凛凛,宛如天神蹈虚舞空,九宵动色,凡俗难拟。但柳东平那一剑看来,却,却诡异狠毒,莫说仙气,武林中大家剑气都比不上,若真从镇尺所习得,剑法定是假的。因此,我,我原有意去昭园一观宝物,辨辨真假。但今日所见现象,使我心生疑虑。” 他又歇了下,李青珑正聚神而听,忽接口道:“自古宝物显世,定生祥瑞,怎会是祸乱?” 凤绍点头道:“正是!我猜昭园所鉴实为不祥之物。若说真是至宝,南京城中虎视眈眈者何其多,有武林强手觊觎,有朝廷贵胄插手,以你我修为,想去争夺,不,不过如虎口夺食,蚍蜉撼树。我与那位王当家对了三掌,他未尽全力,已伤我至此。我,我今日还观了他主子与对头的那场争杀,凤绍不敢自轻,却也深知,再修十年也难与他们一敌。李小姐,令尊让你来赴会,想来与我家中长辈一般心思,是要你我见识一番世面,定不愿你……遭遇不幸。既如此,我们不如及,及早离去,不要搅进这是非险恶中。” 李青珑静了半晌,祈安一死,她对那昭园鉴宝早无心思,不过为父命滞留此地,凤绍实不用如此劝说,然而他如此条分缕析地劝说,何尝不是为了说服他自己?人心向来贪欲,那碧落宝物何等诱人,近在咫尺,要弃宝而去非有过人毅志不可,他心头天人交战之烈何啻于壮士断腕。从他这番温言婉辞里,李青珑蓦地如醍醐灌顶,明了他未出口的含意:今夜里,李青珑得罪了青云帮,为铁笔庄惹下了隐患,若还滞留不走,难保会有不测之变。 “凤公子所言有理,我便辞谢了昭园主人,去往泰州。” “不如,不辞而去。” 李青珑一想也对,免得节外生枝。 两人于是约了明早携同出城,自回寓舍去了。 翌日,因青云帮大清理而离城的江湖帮派不在少数,也有闻风而动自行避险去的,城门一带颇为繁闹了一番。当然,也有冥顽不灵滞留不去,为观风景不惜搭上性命的,青云帮主倒也有言:只要不与他惹事,任其自生自灭。 第八十五章 述因故盐人抱屈 灯火烧过了三更天,烧过了四更天,烧到东方翻出了鱼肚白,客房里依然冷冷寂寂,不见他等的人归来。 他一整夜都不敢合一下眼,才觅得的一点希望就像灯头的星火,不烧尽便不会寂下去。待到那天光照出来,他眼中的光亮慢慢黯下去,这不过是他等过的无数个夜晚的又一个,这不过是无数次失望的又一次。 莫翊慢慢放下手,他用这姿势坐了大半夜,甫一动,忽觉手臂酸麻。他运气周身经脉行了一遭,起身去看凤宁,那孩子还睡着,他还想不出如何解他被下的死令。 门被轻轻叩了两下,叶崖在门外悄声禀道:“公子,倪大逵来了。” 莫翊不放心,给凤宁点了睡穴,才转出围屏道:“让他进来。” 房门推开一缝,闪进来一人,这人头包黑网巾,穿着皂色粗麻衣粗麻鞋,背一把乌鞘短刀,约莫四十来岁,长得皮粗脸黑,精瘦干悍。他进门看定莫翊,解刀跪地一拜:“莫公子!” 莫翊道:“起来!你为何此刻才来?” 倪大逵道:“公子,我部从被天赐府爪牙盯住了,今夜与他们在城中兜了大半夜圈子,四更天才脱身回到宅舍,一见暗号就急忙过来了!”他脸上现出焦虑之色,又道,“公子不该来应天府,还请尽速离开。” 莫翊在桌边坐下,他一夜未眠,倒了桌上冷茶水喝,又示意他坐下,倪大逵又躬身行了一礼,方拉了椅子侧坐在下首。莫翊醒了下神,道:“前月你与我书信,说盐场恐有变故,今我又听闻有盐商被杀,你也有危难,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倪大逵皱了下眉,不想他已听闻得了些变故,他思索了下,细细道:“今年雨水多,海边气候不好,煮出来的盐成色差,又缺日头,晒起来旷日费时,收成比往年要少上五成,盐监年初定缴的数却比去年还多三倍有余,只一个松江府就要二万引。盐场的灶丁本已不堪其苦,如今费时费力还收不上几成粗盐,那些盐商缴了税钱的,又和盐监日夜逼迫得紧,只这三四个月间已累死病倒二百三十七人。年初我把手下的盐工抽了些去海上做海产赚些别的劳费,前月见盐场收成不好,又抽了人去谋别的营生,不然都得累死饿死在那里。那些盐监见干这活的人越来越少,又向朝廷请了旨征了些农夫丁口来,连罪囚都发放了来,那些人从没干过这活,既做不好,也受不了这风吹日晒烧灶打卤的苦,逃走了不少。这半年快过了,盐场造的盐还不够今年定缴的一成数,那些皇亲盐政官收了盐商们缴的钱,哪有再吐还回去的,都将罪责推到盐场这头来,一说盐被贼盗了,二说被私贩了,以致盐数不足,又把原来灶丁们的工费扣了不说,还要查办问罪。我们往年与那些盐监商定的,从我这出借去的盐工,若不能如数付结工费,便要拿盐场的盐抵,他们年年拿盐来抵,这些盐从我们这低价私卖给了盐商,他们也心知肚明,往年从无事端的,如今却因盐数不足盐工死逃,赖起我们来了,说是我这出的盐工盗盐私卖,说是我这盐枭窃了国资,把往年私卖盐货的事都奏了上去,皇帝便派了罗天弈这个钦差来查盐了。” 他说到这猛一拍椅,气怒难当地骂,“那些老杀才!若不是我这去的盐工镇着场子,若不是我倪大逵在海上有点威名,盐场的盐不知被海盗倭匪盗取毁损了多少!” 莫翊从前也没多过问盐工与盐政的事,那朝廷年年征盐,一年比一年多,征的盐又赏赐皇亲宗室,皇亲们把盐数折卖给了盐商,逼盐商们认缴盐款,征得多卖得多,最终害苦了那些盐工和盐商,这里头又有盐监私吞受贿的,又有权臣强征强占的,又有私卖私授的,种种瞒上欺下的勾当,莫翊并不清楚,纵有什么瓜葛牵扯,也自有倪大逵和他一干部下去打点处理,连倪大逵都甚少在这盐事上露脸的,更遑论他了。他想了下,又问:“我们私下那几个盐场呢?” “那倒不曾被查到。”倪大逵道,神色却更郁怒了,“今年盐收的不多,都堆存着,只三月时卖了些许给盐商,不想那些盐商买私盐的事被罗天弈查到了,这人歹毒之极,竟假传口信将他们约聚到了一处,下毒手杀害了他们!他杀人示威,明摆着要断我们这些卖私盐的财路!” 莫翊摇摇头,道:“他从盐商处查到了你那些卖私盐的部从,如今是要追杀他们,逼你现身,你要小心应付了。财可失,盐场却不能失。”这盐利微薄,卖的量大了才赚得了钱,他并不纯为这一项钱银,只因盐本是关乎天下民生的物资,也是一项势必占夺的海产,千里盐场千万盐工更是不可缺失的人丁地盘,他是决不能失去的。 倪大逵却道:“我部从已被他杀了七人,若非公子传唤,我早已杀去天赐别院了!” “那便中他计了。”莫翊也是因鄢洵与他说及盐商的事,才连夜传唤了他过来,若慢得一步,只怕这人已被天赐府捕了。他沉声道:“倪大逵,盐场的事我经手也不过两三年,内中深浅亦不如你明白,我身边诸事繁杂,也不能常来,你是这盐场里实实的主,一切都得倚仗你,切不能不顾安危,鲁莽行事。” 倪大逵道:“罗天弈欲图盐场,阴谋剿杀我等,已是昭然若揭,非只这应天府,扬州松江诸府,凡有盐商贩售私盐的,今晚恐已遭他毒手,我是恨不过他如此屠杀人,纵然明知有险,也要与他拼上一拼。公子所言,倪大逵心中惭愧!想老主在时,若遇上此等诬陷欺侮盐人之事,必搅得他天赐府天翻地覆不可!” 莫翊沉默了一阵,道:“非我惧他,也不是不让你去杀他,这天赐府是朝廷公府,罗天弈领的是皇差,他杀人并不为私仇,这是朱家皇帝要他收这千里盐场的权势,你有再大能耐,也抗衡不了他朝廷千万兵马。你要为盐人报仇,只能退而图之,议好良计才能一击杀他。” 倪大逵统领这滨海盐场几十年,如何不明白此理,他一时激愤才有冒死杀人之念,此时稍稍冷静下来,忽想清了许多事,冒了点冷汗道:“公子还未曾去过盐场,幸而他今日便杀人了,若再晚得两三日,只怕公子也要牵连其中被他盯上了。我因公子传信说要过来,因此来南京等候公子,并不为杀那罗天弈,如今却不能让公子去盐场了,连这南都公子也不能久留,城中流言颇多,恐怕罗天弈还要再生别的事端,公子不如早日回去,杀那罗天弈之事,便由我与其他部属商议行事。” 莫翊看一眼这间客房,他在此等人,人未曾有消息,怎可能离去? 第八十六章 定远谋督台伏难 窗纸透白,东方既明,莫翊原不想再细谈,又想他当此险境,潜来一趟不易,还恐他们铤而走险,坏了他大事。遂缓缓道:“我还须再待上几日。你们既要谋杀罗天弈,须与我说个明白,我不愿盐场有失,更不想你们损折人手。” 倪大逵低声道:“此前已有部属谋刺过此人,只不知他怎得了消息,竟被他反杀了,连累那一帮人都丧了命。他身边羽翼众多,要杀他实属千难万难,仓卒间也未有什么良计,公子若要与我等绸缪,愿闻其详。” 莫翊脸色一沉,却问道:“你们此前如何谋刺了他?我却不曾知晓。” 倪大逵似想起什么,一时欲言又止,但看莫翊眼神冷肃,不会轻易放过此事,良久又道:“自老主故去,部属间变乱迭起,若非公子从中把持,早已四分五裂……” 莫翊一晒,“说这些做什么?这本也是我份内之事。” 倪大逵眼中光亮一闪,把那点感念压下去,道:“老主故去了几年,旧部无人管束,有改名易姓不知去向的,有改行变业脱身自立的,也有迫于无奈另投他处的。这其中有一个金沙帮金缜,家业小帮众不多,因朝廷查私盐改做了水产,后又为势所迫改投了青云帮,这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哪,心心念念还是老主旧业,他得了消息,朝廷要派罗天弈来查盐,急忙就来告知我。” 他皱了皱眉,似有些难解之事,迟疑了下方续道,“这个罗天弈代理父职,提督京营,又得皇帝宠信,屡领皇差,实为帝君第一杀人利刃。数年前锦衣卫被黜,天赐府朝中无对手,辖制天下武人,极受皇帝倚重。天赐,便是天子亲赐,紫衣隼骑,三千府军直逼王侯,罗天弈每尝奉旨办差,紫隼亲从尽出,官民闻风丧胆,此人狡诈毒辣,常行诡变莫测之手段。当日金缜言道,皇帝密遣钦差查盐,朝廷年年干这事,属下早已司空见惯,但他又言,这回来的钦差是天赐府少主,皇帝授他巡查南直各府盐务,又兼提督军务,又兼都御史,属下问他何来的消息,记得他说是从前老主谍网中人透来,千真万确,属下自然半分不疑。如今想来,只因当时听得来的是罗天弈,吃惊不小,一心只想如何对付他,竟忘了问透消息的是何人,实有不妥。”他神色颇有懊悔,似乎当日谋刺之举过于迫急鲁莽,失了谨细,也违了莫翊心意。 莫翊心知他性子,若刺杀罗天弈能护盐场盐人,给他重来十次,倪大逵都会甘冒天下之大不违,这悔色不过一时之情,遑论顾及于他。莫翊心头不悦,淡淡道:“我倒能找得那些谍人,你且说谋刺之事。” 倪大逵点点头,道:“那消息的确不假,金缜受那查私盐的害不小,恐他查出旧事以及盐场部从,便决意先下手杀他,他与我谋议此事,我也恐查下来牵连至公子,便调了人手一同去刺杀,结果天不从人愿,所去之人皆死在罗天弈手里,金沙帮满门老小一百七十二口更因此被青云帮所杀。公子,此地青云帮势大,天赐府又手掌兵权,我们在此实难谋事,若有良策杀得了罗天弈,为死去的部从报仇,我也不会想要不顾生死去杀他。” 莫翊久久不能言语,他想不到为了盐场竟已死了如此多人,这青云帮与天赐府他所知不多,也从不曾想要与之为敌,但因金沙帮之事,大动干戈怕是免不了了。鄢洵与倪大逵都要他避这两方锋芒,他又怎可能任由这帮部属私自行动,再伤人手?他沉思一阵,问道:“你可能让盐监为我们所言?” 倪大逵一怔,道:“那些盐监向来图利,使动他们并不难,只为盐少交不了差,才要害盐工。” 莫翊道:“那便给他们利,也让他们交得了差。” 倪大逵讶道:“公子此言何意?” 莫翊缓缓道:“他们要钱,你只管支了去送,他们差盐,把我们盐场屯积的盐都挪了去补,不够我还能从别处调来,这些盐并不值多少钱。我只要他们做一件事,让他们往朝堂上参那罗天弈,捏造罪证滥杀商民。” “公子是要兵不血刃,杀他于朝堂?”倪大逵先是一喜,又转喜为忧道:“罗天弈圣宠正隆,恐不是几个盐监参他得了的。” 莫翊却道:“除非这皇帝昏馈无能,不然不会一无所用,天赐府权势如此显大,朝中难道不遭人忌恨?只要动摇得他权柄,不怕无人落井下石。” “公子此言虽是,却解不了燃眉之火,如今他查盐杀人,等不得盐监参他,我们就已枉死多人。” 莫翊道:“你要我避他,我倒要叫你们避他。你们避到海上去,茫茫大洋,他要杀你们定然不易。你们拖延得了,他这皇差能拖延几时?至时盐监足数缴盐交了差,既无失盗贩私,反倒是他交不了差,如此反参他枉杀商民,如何不好?便是一时参他不倒,还可另施计谋杀他。我如今且让他三分,却不至为杀他一人性命,要拿你们性命去相搏,才教我们部属枉死多少人!” 倪大逵沉默良久,虽知此策非上上之策,却也不失为良策,何况莫翊存心仁厚,也是为他们安危着想,便道:“且依公子之言,我让盐工偷运盐过去,当作这些时日所造,以补差数,再贿那些盐监让他们改口。他们监局的,与天赐府向有些不和,此事或也可成。” 他两人在这客房中密谈,莫翊一直运了功监听着外间动静,外间也还有叶、葛两人梁上檐间守卫,谈了这番话,那天渐渐大亮,日头也钻出云层了,客栈里起身走动的人越来越多,倪大逵向他告退,莫翊又道:“万事小心,若有变故,让人传信于我。” 倪大逵点头称是,负上短刀,看了楼下无人,立即翻窗离去。 莫翊站在客房中间,前前后后仔细地打量,日光照进来,与夜间所见又是不同的光景。门声轻响,云缨在外低声道:“公子,我送早膳进来。” 莫翊应了声,她和另一个婢女素翘进来,素翘端了水盆巾子,过来服侍他洗盥了又出去,云缨放下膳点,却是虾米粥、鱼糕和两碟小菜干,多是他们自带的一些水产干货。莫翊道:“这客栈人多眼杂,以后不必一早做这些,店里将就买点吃的。” 云缨给他盛了粥,莫翊走来踱去的也不急着吃,一会又叫葛焕进来,道:“今日你在城中四处走探一下,看那天赐府和青云帮有什么动静。我对他们所知不详,你尽量多探些消息来,切记小心形踪。” 他让倪大逵补盐参劾罗天弈,不让他们去行刺杀之事,并非他不能对天赐府动武,更不是他不能与倪大逵等人再度谋划杀人。在他眼里,杀一个查盐的钦差并非长远之计,朝廷可以再换一个来,这盐依旧还会查,即便他让倪大逵去补盐,也是弊端多多,仅缓解得眼前之急,既不能填饱那帮皇亲贪官之口,也不能永绝朝廷查盐之举,若有不慎还会引火烧身。然而,他必须保全倪大逵这些人,他们在,那帮盐监可操控,盐场也有人掌控,盐场不失,海滨之地便不失。 何况,如今他不能让刺杀钦差之事再发生,他不能让这应天府因缉捕刺客而动乱不安满城风雨,他必须让这座城安安稳稳,直到他寻着那个人。 葛焕领命离去,云缨问:“公子要知什么消息,让鄢门主他们去探了来报不好么?葛焕还要守护你呢!” 莫翊摇摇头,道:“他们为保我安危,有事都是能瞒一分是一分,能说轻一点是一点,如何会把消息都告知我?” 他坐下端了粥吃,忽听门外脚步声走来,他向云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只听有人在外哐当放下一物,又敲了两下门,扬声道:“小哥儿,饭给你放门口了!”随即脚步声离去了。 莫翊道:“倒把那孩子忘了。” 第八十七章 戏小丐巧言探踪 凤宁睁开眼,见那俩登堂入室的贼依然未去,又惊恐起来。 莫翊解了他穴道,便一直望着他沉吟,思索如何让他吐露白芙下落。他眼波带笑,神情仿佛和颜悦色,凤宁却被望得心里发毛,直往床角缩去。 云缨取了饭,在一边道:“你过来吃饭,可不要乱喊乱叫。” 两人皆奇怪店家为何如此给凤宁送饭,莫翊心想问这孩子不如去向店家打探,一时无有良策,自顾去用膳。 云缨端着饭,哄凤宁起来吃食,这店家只求省事,包点饭菜早午饭并做一份送来,饭菜也是隔夜剩的,凤宁饿了,又是一番狼吞虎咽,看得她直皱眉。 凤宁看人脸色惯了,知道赶不走这两个贼,也打不过他们,就只抱着白芙的包袱呆在一边,也不去招惹他们。倒是云缨不死心,又去拐弯抹角逗他问话。 莫翊吃过粥,他是把这房占了等人的,那人没等到他半步都不想离开,便让云缨把他行装取了点过来,长日无聊,便在这客房里时而取棋下,时而摆盘操演兵战,时而看书冥思,时而画些图阵。 云缨骗不出凤宁话,取了块锦毡铺地上,扯了凤宁坐下,也取了几枚铜钱与他玩游戏。她说话向来带着三分笑,凤宁只觉她可亲些,便看着她玩。云缨道:“我这有五个钱,洒下去要是都滚你那头了,便……”她本要说“便都是你的”,又见凤宁紧紧抱着包袱,心想这孩子把芙姐儿看得可真要紧!一时想捉弄他,改口道:“便是你凤姐姐要回来了。” 铜钱洒下去,有四个滚凤宁那边,云缨看他露齿小笑了下,又赶紧抿住唇,她也是笑了笑,把铜钱收起来又洒,“这次要滚你那头了,便是凤姐姐来带你走了。”铜钱洒落,五个都滚到凤宁那头。凤宁又笑了下,云缨继续抓铜钱玩,每次都说些称他心意的话,也把铜钱都滚他那头去,玩了五六把,忽叹道:“都滚你那了,这回要滚我这头,你凤姐姐就不要你了!” 她把五个铜钱抛起来,凤宁瞪大眼,看那钱一个个掉下,扑扑腾腾翻翻滚滚,一个接一个,一个个全滚她那头去了。他抿紧唇瘪了下嘴,云缨乐了下,继续耍铜钱玩。 “这要滚我这头,凤姐姐就不要你了!” “要滚我这头来,你就见不到凤姐姐了!” “好乖钱儿滚我这来,凤姐姐丢了你不管了!” “都滚我这里,凤姐姐不来找你了!” ………… 接连玩了十来把,都说些令他焦急惊惧的话,铜钱一个个都扑腾到她这头,凤宁终于受不了,叫道:“你胡说!凤姐姐不会不要我!凤姐姐让我去找她的!” 莫翊正一手卷着书,边看边听他们游戏,听他这一叫,书掉了下去。 云缨手攥着铜钱发颤,勉强镇定下心神,绽出最可亲的笑容,装作不经意地问:“凤姐姐让你去哪找她呀?” 凤宁张开嘴,想说凤姐让他去京师的,脑中忽又响起白芙的声音:你死也不能说,死也不能说!他张着嘴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小脸煞白煞白的,冒了一头急汗。 云缨抖起铜钱还想玩,莫翊急道:“云缨!够了!”把凤宁拉了过去,捏着他手腕导了股气息过去,帮他宁定心神。 云缨有点愧疚地道:“公子,我这心里着急。” 莫翊何尝不着急,但云缨再逼问下去,凤宁便要出事了。 忽又听有人敲门叫:“公子!”莫翊听得是素翘,不知何事只让她进来。素翘提着两个食盒来的,边一屉屉地拿了菜肴出来,边说:“这都晌午了,云缨姐也忘记公子要用膳了。” 云缨望一下窗外,天灰蒙蒙阴沉沉的,早间那点日光不知几时又不见了,不留神还真不知到午间了。她看一眼凤宁委屈难过的神色,把手里的铜钱抛下去,道:“铜钱都滚你那儿,凤姐姐就回来了。” 五个铜钱扑溜着都滚到凤宁跟前,那孩子神色总算好了点。莫翊怔怔地看着滚在面前的铜钱儿,真希望她这一语能应验,他拉着凤宁去吃饭,道:“你两个也过来吃吧。” 素翘看着那铜钱,咦了声,道:“云缨姐几时也会这个了?”云缨道:“我这是玩的。” 素翘捡了那五枚铜钱,又从荷包里取出一枚,凑了六枚的数,手里抖几下,又凝神默念了句,忽然把铜钱往锦毡上一抛,占了个卦。她凑过去看了下卦象,又望了眼窗外天色,随口道:“离卦为火,午时亦火,火上生火,天阴有风无雨,风助火势,雨要酉后来,水火不济,不是什么吉卦。云缨姐,你是在问什么,今日只怕难以如愿。” 云缨吃饭的心情都没了,悻悻道:“你这小蹄子,好的不算,偏要算坏的。” 素翘看看她,又偷眼一看莫翊,莫翊听了她这几句也是神情郁郁,这卦给他占出了不舒心,她不敢造次,过去服侍他吃饭,凤宁早上吃多了,又对莫翊有点忌怕,对着满桌子美味佳肴倒不敢吃了。莫翊可不会哄孩子,只道:“你吃了饭,好好练你凤姐姐教的内功。” 凤宁才端了饭扒着吃,这菜肴是饭店里买的,他吃百家饭的只觉样样美味,不饿也吃得不少,云缨与素翘也陪着吃了,莫翊吃不惯这种大锅杂炒的菜,三人都只稍作充饥。饭后云缨两人收拾着,素翘低声道:“我去给梁上君送点吃的。”云缨一笑。 莫翊正想看凤宁怎么练功,忽听房外又有动静响起,这邻近客房时有人出入,他也听过数次了,但这脚步声又是从楼梯处传来,还有轻有重,显是有练家子的过来了,云缨与素翘也听到了,三人一时又噤了声。 房外那脚步声重的是这客栈店伙,正引着人走来,边走边道:“前面这间就是了,那姐姐这两日都出外办事了,还不见回来,只她弟弟病在房里不出门,一日三餐都要送,一向少见人。”脚步声来到门前,店伙敲门道:“小哥儿好些没?把碗筷给我。” 他早间来送过饭的,云缨把那副碗筷塞给凤宁,在他耳边悄声道:“不许声张,小心外头有坏人。”他三人都闪一旁避了,凤宁吃了他们几次饭,又觉得他们真与凤姐相识,也没真偷什么,心生了几分信任,便轻轻启了道门缝,往外张一眼,见店伙身后跟着两汉子,并不相识也不知好坏,他不敢说话,只把碗筷递了出去。 那两汉子长相不怎么起眼,不声不响地打量着他,见只是个寻常孩子,瘦瘦弱弱地大约真病坏的,一人问他:“你姐姐呢?” 凤宁脱口又道:“姐姐出去办事了。” “她几时回来?” 凤宁摇摇头。 “可知她去哪了?” 凤宁又摇摇头,把门闭了。 另一人低声道:“怕是踩盘子去了吧,咱们先留心盯着。” 店伙见识过各式江湖人物的,不敢多言,又引着他们离去了。 莫翊脸色都变了,轻声问凤宁:“你识得是什么人吗?”凤宁还是摇头,他又问那两人身上有没什么特殊标识,凤宁继续摇头。莫翊不再问了,正要唤叶崖,云缨忽然道:“公子,我去探那两人。” 莫翊知她要留着叶崖守护,微一沉吟,点头道:“那二人武功不及你,若探不出,劫一个来查问。”云缨应了声“是”,他又道:“不知他们还有没其他同伙,你见机行事,小心为上。”云缨应声出去。 莫翊又看一眼这客房,慢慢坐下,心里一阵阵的焦虑不安,不知白芙究竟出了何事。 第八十八章 抚痴弟怀人思远 白芙只防着有人去客栈查探她,却不知有人在寻她,因她暗中施计挑事,城里出了乱子,昨晚又让天赐府与青云帮狠狠丢了把脸,想来这几天风声鹤唳,满城都不会太平,她便藏在丹阳王府陪小肆,且作蛰伏。 小肆几样玩具都玩腻了,她偷窃偷得得心应手,又摸了丹阳王的几本书给他看,小肆闹她一阵,看几页书又问她字,看阵子书又拿玩具闹她玩,这长日无可消遣,便训着弟弟教他习字练功打发了。 两人还躲在那库房中,小肆管不住,她索性点了那看库小太监昏穴,让他尽日长做黄梁梦,姐弟俩放心说笑,哪知才陪了小肆小半日,巳时还未过尽,忽有一群太监过来。 白芙一指点醒小监,拉着小肆上梁藏好,小肆跟着她惯了,东躲西藏偷鸡摸狗的没少做,很识相地猫着不作声。 那群太监进库房搬家俱,监头骂了那昏睡的小太监几句,又督命那些太监:“都仔细着,别碰了磕了!这要送到天赐别院少了一个角,我剥了你们一身皮!” 白芙看着底下众太监忙乱,不知搬家俱去天赐别院做什么,丹阳王总不能屈尊移驾迁居过去,这些怕是搬去给罗家小姐用的。她不知罗天弈早上派人来借良医,丹阳王见有机可趁,绫罗绸缎家私用具一并赐过去,那天赐别院久没主人居住,器具都老旧了,罗天弈过来办个差事也懒得去换,丹阳王却又闲又相思,哪怕善如只住个几日,也巴不得她住得像个王妃。 一群人搬了妆台绳床茶几墩椅八九件家俱出去,库房里一干物什挪移得乱七八糟,一下子也没人收拾,她和小肆想藏身都没得好藏了。 “姐姐去给你找点吃的,你乖乖呆这里。”白芙低声耳语,又轻轻捏了捏他受伤的手臂,小肆那日为一块饼受了伤,吃一埑好歹长了一智,委委屈屈地对她点个头,白芙便溜出库房去了。 她在这库房周围搜寻了一会,丹阳王府虽不豪奢,也有广厦几百间,附近便有守库太监住的屋舍几十间,随便一寻便寻到了空寓,她又去膳房寻吃的,一路躲躲闪闪走着,才觉王府里人人奔忙,尤其是几处库房与车舍间,太监婢女搬搬抬抬,往复奔走不休。 白芙留心看了几眼,丹阳王要赴京师为父贺寿,这是在装点贺礼及行装呢。她看好那些贺礼存放的车舆,到膳房摸了些肉食糕点,装藤篮里提到先前寻着的空房中。 王府里个个忙得脚不沾地,护卫兵也在整集队伍演练随驾防卫,忙中生乱,根本没人察觉来了贼。白芙把小肆及买办的物什都迁到那空舍里,与太监们住的也隔了几间房,倒不忧怕被发觉。 两人饱餐了一顿,白芙又悄悄去汲了水来,催促小肆漱洗换药,看那伤口已快痊愈,总算放下心了。她自己梳洗好,叹口气,将衣物胡乱浸洗一通,在屋里晾开,直忙了大半晌,原本阴沉沉的天色越发灰暗了,快黄昏时凄凄迷迷地又下起细雨来。 她在人屋檐下,时刻怕生变故,那面罩总要戴着,小肆司空见惯了,自个玩耍看书,偶尔过去插手捣乱,倒也没哭闹。这监舍虽一时空置,床铺桌椅倒还齐全,他玩起来怎么都比库房自在,何况白芙整日在身边没撇下他出去。 白芙忙完了,坐一边休息,小肆抓着书坐她侧边,见她托着手看窗外下雨,他便不出声地翻着书,翻几下再看看她,又再翻翻书,嘴里细不可闻地哼哼着。 白芙懒洋洋地道:“你乱叽歪什么!” 小肆哼几下,又吚呀几声。白芙低声斥:“再胡呀呀乱哼哼!” 小肆可不怕她这假声势,吚了下,索性细声哼唱起来:“我看你今日这碧罗衣趁昏黄,趁昏黄惹愁绪,惹愁绪香袖倚,香袖倚腻娇态,腻娇态空孤凄,一身儿缠绵病若春柳,半眼儿秋波望断蓬窗,愁煞煞苦见梅雨天惹三春情怀,恨悠悠怨不身如凤长一双彩翼,直飞过千山万海,与他作一处相思诉别离。” 白芙听着他这疯言戏语,恍惚了好几阵,真不知一身儿落他眼里怎么如此凄惨了,她抓过来他那几本书,仔细看了看,才发觉尽是些诗余词曲,一本本都是情愁离恨的集子。那丹阳王相思成病,她去偷书也没看明白,随手拿了几本,哪知被她弟弟现学了来卖弄。这小子看戏读词学了个维妙维肖,又拆句堆字套她身上用了,他这字字句句唱得周正圆转,心里却又哪里解得这句句字字的意。 白芙不忍怪责他,被他唱得还真生了几分愁绪,半晌只唉了声。 小肆侧着脸斜睨她,三分小得意地道:“芙儿,你呆呆地,又在想莫翊哥了。” 可不是想他么?白芙心里郁闷着,又只哎了下。 小肆道:“你从前和他形影不离,如今形单影只,日日长相思,夜夜凭栏杆……” 白芙截口道:“好好说话。” 小肆将书抛了,拉住她撒娇,“姐姐,我们回去吧!” 白芙看着他,半晌抚了抚他脑袋,道:“你这样聪明,若是能好起来……” 小肆伸手臂撸袖子,给她看那小箭伤,道:“我好了!不痛了!姐姐,莫翊哥也想你了,我们快回去!” “姐姐知道你不喜欢呆这里,你再忍忍,过两日就送你去别处。” “又要去哪里?我不去!” “去京师,再去找那靳医士,你识得的。” 小肆急了,嚷起来:“我没病!我不要再去看病了!芙儿,你老到处找大夫,把我都治坏了!” 白芙捂住他嘴,道:“你小声些!” 小肆挣开她,别开脸去,一会又转回来,眼泪涟涟哀怨地看着她,哭声道:“我不要看病,不要吃药,你说看了戴郎中就好了,你说吃了卓大夫的药就好了,你说给靳医士治了就好了,你说找到鬼医我就没病了,可你又要去找靳医士了!你老是骗我!” 他脸蛋儿长得俊美无俦,又刻意做作博她可怜,哭起来真是梨花带雨犹不及,白芙看得一阵心疼,又知他一半是装模作样,只气得牙痒痒,没好气道:“这不是没找到鬼医么!” 小肆耍赖地哭:“我好好教那些孩童唱歌谣了!找不到就是没病了!” 那满城传唱三镜鬼医的歌谣是她让小肆编的,可惜大街小巷唱了那么多日,也不见那鬼医现身,她才要离开再去京师寻医,哪知才说这事,小肆就闹了。 “好好好!”白芙受不得他哭,哄道:“你没病,没病!” 这哭的人越哄越能哭,小肆哭出七八分真意,索性揽住她,百般哀怜地吚呜哭着。 白芙道:“好了,不去看病,去京师玩。” “不去!”小肆哭叫,“芙儿你太坏了!你就是不带我回去!” 白芙也不知该夸他聪明还是骂他痴傻,这小子哭闹起来,要风要雨的能磨掉人半条命,她拍着他背,心中难过之极,也不哄了,叹道:“你十六了!姐姐带你出来时也才十六岁,你十六了,却只会抱着姐姐哭!” “坏芙儿!我不要抱着你哭!”小肆放开她,哭出伤心来了,“我要抱着桂姐姐哭,我要抱着槿姐姐哭,我要抱着莫翊哥哭,我不要你了!莫翊哥也不要你了!谁都不要你了!” 白芙冷下声,“你再闹,我打你了!” 小肆挪一旁哭,“我要回去!我做恶梦了!我梦见爹掐着槿姐姐脖子,槿姐姐一直哭,她一直在哭……” “瑾珩!”白芙暴喝起来。 小肆住了哭声,掉着眼泪看她。白芙鲜少这么严厉叫他名字,他怕了。白芙拉他过来,给他擦着眼泪,安慰着:“你不要哭,姐姐给你捉大龙虾玩。” 小肆靠着她哽哽咽咽,好半晌哭累了,又倚她肩头睡去。白芙望着窗外渐大的雨,出神良久,忽然抚着他睡脸,喃道:“你快好起来,姐姐和他说过,把你治好了,就回去找他。” 小肆睡着了听不到,白芙把他放床铺上,折腾了大半天她也疲累了,一闪身飞上横梁歇睡。 第八十九章 结高宦宾主尽兴 罗天弈让人从丹阳王府借来那良医,赶早就随袁子凛去和州了,这人也就在他家别院住了一晚,只他对这六皇子的人不放心,又要加意赔人情,袁子凛向他辞别,他便派了侍卫一同去了。 这头送了人,那丹阳王赏赐的布料家什便一车车送来了,罗天弈看得脸色一阵青一阵黑,恨不得挥刀都劈了。 领头的太监说是送与善如的“妆礼”,善如出来谢了赏,收又不妥,不收又不行,神色也不甚愉悦。 罗天弈不计前嫌向丹阳王讨了个人情,哪知现时就要还回去,这妆礼一件件进门了,他非但发作不得,还得看他姐为难,这一报还一报,今次倒是他连累他姐委屈了。好在丹阳王是送他姐享用的,不是给她受罪的,他打落牙齿和血吞,这口怒气硬是忍了,只对善如道:“晚些我去王府谢赏,阿姐当用只管拿去用,等去了京师,府里多少享用不尽的荣华,何须跟他计较这些!” “你少与他争这面子上的光彩,去了就回,不要再生事。”善如也不想为这几车礼去王府谢恩,说了一句,又寻锦儿来收掇处置,哪知仆从支支吾吾,一个个只说管家病了。她奇道:“昨日还听千娉说他自个去市集买野味,难道淋了雨伤风寒?叫郎中瞧过了吗?” 罗天弈心里暗骂买什么野味,买脂粉了才是!他让人打了锦儿个半死,伤痛还是给治的,只没闲暇管他那档子事,便道:“让这些仆人去收拾就是!今日徐夫人不是邀了阿姐赏榴花么?阿姐自去游玩,不必管这些琐事。” 善如看他闷闷不乐,悄悄叫过他侍从,吩咐看实了公子莫再惹事,罗天弈耳里听得又一阵苦闷。想起户部尚书还请了他吃宴的,忙叫人去备车马,自己也穿扮妥当了出门去。那边妆礼还在送,监头在院口碰着他要离开,赶上前施礼又问:“王爷让小监拜问,市衢上商铺闭门,可是贼匪未曾捕尽,又在扰民闹事?” 丹阳王又不走访民情,又要忙着备礼贺寿,还要钻隙寻机谈情,哪知什么商铺闭门,分明是他们监局那群阉党多言,撺掇着朱烨来添乱过问这事。罗天弈心头又烦了几分,道:“只是几个地痞氓徒诈财滋事,府官自会拿办,请王爷不必忧心。” 他上了车离开,车马慢慢行走,路上唤来高慎问街上闹成怎样了。高慎这时刻也收到了两三条消息,向他回道:“今日闭门歇业的店铺更多了,那帮痞子没得大闹,好几群人都去客栈旅馆,专寻过往商客的晦气,把这几日来的武林人士都得罪了,倒被殴打伤了不少。” 罗天弈摸了撒扇出来慢慢地扇,马车辘辘走着,街道比平日安静了许多,他道:“给府衙传个令过去,叫他们把闹事的都抓起来。”舒月岚让人闹到那帮武林人士去,那是为被杀的巡山卫还是为昭园的鉴宝会?杀人之事已经诬陷给他天赐府了,那鉴宝会也一直传言是他布局安排,青云帮不可能没有那些市井消息,这一着明摆着冲他而来,他得抽调更多人手去昭园防备,还得插手南京城巡捕巡防的公务了。 他又冷笑一声,再道:“杨牧风可押出城了?将人押回来,打入死牢严加看守,等回京时再一道押送过去!”这城里诸事处处要用他天赐府军,押送杨牧风的人手难免空虚,舒月岚不过是在施使围魏救赵的小伎俩,他要半道劫人,罗天弈岂能如他所愿? 高慎领命去办事,他自去赴户部尚书的宴。 这南京物华天宝,物资丰盛之地,户部是个肥得流油的衙门,尚书张鹄累世官家,祖上几任京官积下不少功绩,这人因自持忠德,随驾北迁后,在京师不屑勾结权贵,被排挤回陪都任职,自此兢兢业业再不得志,多年下来难免也有些懊悔与抑郁难抒的胸怀。他请罗天弈这个宴,因盐务上的差错第一打着他户部,他不得不管,也不免有刺探圣心向京宦豪门示好之意。 罗天弈吃他这个宴却不为笼络他,张户部在官场经历三十余年,一把年纪了什么不清透,又是出身官宦富贵之家,当年调职南京乃是明升暗贬,内阁里容不下独树一帜的人,但权谋倾轧之下,依然能立身一部之主,累世的官勋不是轻易笼络得了的。罗天弈只为这皇差得自圣命,圣上年事渐高,这几年命太子入朝辅政,东宫恭听圣谕悉心习政,办过几件大受赞誉的政事,那几件事莫不与户部有关,几年来户部俨然成太子私翼,部臣多要看其面色行事,圣上把查盐的差事交与他,稍有差池,得罪太子不说,若因盐政令圣上父子生了睚眦,那便是朝堂大事了。 因此,这个宴他得来吃,还得小心地吃。 张户部设宴也不清俭,他自家富有,使得起银子办豪宴,却也不似袁子凛请伎人优伶演些曲艺杂耍助兴。席上山珍海错龙肝凤髓,皆是江南一带名产膏脂,又有东南名仕文臣不出市的私酿,琼浆玉液任品任尝,不少是他自个私藏,都罗列出来给罗天弈享受了,倒还颇给这个钦差面子。 酒酣之际,老户部凑过脸,半部顺滑的花白美髯搭着肩头,向罗少府君低语:“老夫年高昏愦,早知圣上委了少府君盐务重任,前日就该不假辞色,将那俩户官遣去听少府君训示,南户部这些盐粮转输,有少府君在此巡督,还要他二人看哪门子账册!到底是阁老们故意刁难,还是钟衡那老匹夫多事,实在费解!唉!”内阁权臣与君主间行事微妙,那钟衡乃北京师户部尚书,与他这南户部唇齿相契,不少磨绊磕碰,互相心底都不太顺服。 罗天弈心思灵巧,闻微言而解深意,听他所谈乃张廖二主事,那二人行径颇有古怪,罗少府君自个尚未琢磨透彻,不便细谈。这老户部话里埋怨京师部阁,实是想套他话锋,一探君心,二测东宫之意,是否欲整治南京部务。他不知那二户官暗里受命于六皇子,此行原非东宫所使,罗天弈也不可能泄密于他,噙着酒杯但笑道:“钟尚书倒没给我通个气,二位主事想是受了老大人严训,走得慌忙,也没得让我详问。” 张户部抚须一笑,“老夫有甚愚见训示于他二人,少府君才是年少名威,显赫朝野呀!” 罗天弈忽受捧赞,略感纳闷,一杯子饮尽,含着酒意笑逊了几句,还顺着他前言道:“老大人暇时赴京拜望几位阁老,倒要替我问问,我这刀山箭阵舍生忘死办着圣上差事,威名不威名也罢了,倘真有哪个胆子溜偏的背地里刁难,我都拘来责问训示,不知可妥当?” 他替天子行事,监察百官哪个敢说不是,这话敲山震虎,无非暗示张鹄不要使绊子碍他差事,如此老臣皇使彼此相得,利益与共。 张户部年老惜命,也惜名,心里一百个不愿开罪他,也听过他遇刺之事,唏嘘一声,坦然道:“少府君此番辛苦,老相公们岂会不知?安有人敢刁难?老夫人微力薄,但有差遣,愿尽绵力效劳。” 今日设这个宴,原为圣命钦差雷霆难测,恐其干连整个南户部。老尚书心知肚明,罗天弈肯来赴宴,诛杀盐商之事,便只关碍盐司盐盗,只要他通力协办此差事,纵然南京户部有甚不清不明,罗天弈也不会深究。 罗天弈笑谢,三杯两盏吃得热络,也不要仆人侍候,反客为主给老户部连连斟酒。 两人推杯换盏,说的多是官话酒话。少府君意气风发,借酒兴发些轻狂,又推崇老臣识见胸襟自愧不如,老部主不敌酒力,也只拣些后浪推前浪赞誉后辈的言词谈说。谈及茶盐之政,往往寥寥数语轻描淡写,罗天弈哪敢真醉,只道茶盐本无宥,唯朗朗盛世,难免有些盐盗无法无天,清清朝堂,也有几个监官小吏中饱私囊云云,半真半假应付过去,老部主也通透世故,举箸劝菜,又别开话题。 一席宴客套奉承各试深浅,既不相得罪还相钦赞,又因肴鲜酒美,吃得宾主尽欢。宴散各自别去,罗天弈扶在车马旁醒酒,眼望阴云蔽天,晦风习习吹来,他这钦差面上风光,却是个得罪透人的差事。 第九十章 拟劫囚部僚齐心 舒月岚摩着手上那支雕金镇尺,镇尺是黑石造的,只有周边及两端镶了金丝,金色微暗似是刻意做旧。镇尺正面刻有梅枝图和肖宇遥的私印,反面则刻满了长短不一方曲不定的细纹,如篆如草似字非字。 何阆和彭春常把另一支镇尺用薄墨刷了,将细纹拓在纸上,三人围坐在书案边观看。天色不好,天光照进这书厢里也是灰蒙的,案上点了一盏灯,三人时而看镇尺时而看纸上纹图,彭春常又拿了几本古字贴对照,却始终看不出尺上刻的是什么文字。 何阆道:“或许不是字。” 彭春常挪了那张纸在面前,手指沿着纹路比划,好一阵也纳闷道:“不像字,难道是剑图?帮主照着划几剑,兴许真是碧落神功。” 舒月岚不理他,这尺上七歪八扭的细纹若真是剑法,他还真看不出那一剑剑乱划出去,到底是伤敌还是残己。何阆已收得三部消息,这对镇尺也是坊间流转的赝品,原是那洛阳药商在白马寺旁街肆偶得,辗转带来南京被四部购下,并非昭园欲鉴之宝。真品都未必有真剑法,何况赝品。 他们观察揣摩了半天,连午饭都吃过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舒月岚乏闷了,他都怀疑这物就纯是罗天弈造出来耍人的了,他把那支镇尺摩了摩,突然两手握紧一掰,镇尺呯铛闷响了声,断成两段。 何阆二人脸色一变,彭春常拂了纸往镇尺挡去,半晌也没什么异物暗器蹦出来,舒月岚那暗劲使得巧,连石屑都没喷。他把纸移开,看明白了,那就纯粹一段石条。 彭春常抱怨:“帮主下回先打个招呼,这般吓人!” 舒月岚丢了断镇尺,拍拍手,“我瞧就是唬人的玩意,你们给我找真品来。” 何阆忽道:“真品在昭园。” 舒月岚斜眼睨去,仿佛在问“此话当真”,何阆秀容迟滞,眼神果然又露出几分犹疑不定。 “顾思弦怎不把宝物藏他私宅里?”彭春常继续抱怨,“他园子那般大,怎生找?” 舒月岚柔声道:“找不到也得找。” 何阆拿了昭园的图纸来,摊书案上略指点了下方位及出入门道,道:“帮主请安排人手。” 彭春常探头去看,耷拉了下眼皮讥他:“你不把宝物藏的位置探出来,让帮主怎么安排人手?” “春常,你是装糊涂?”舒月岚反问了他一句,把图纸挪近了细看。每年昭园办茶会,他都会去走一遭,却也只在顾思弦设的几个茶场走,那昭园巧借山石花木造景,处处亭台楼阁,常年花开不绝,风景在南京是闻名遐迩的,他却不曾去游赏过。 彭春常嘿地一笑,“既然免不了要使动人手,能把宝物夺来更好。” “昨日才说怀璧其罪,今日又要夺宝了,你让帮主怎样主张?”何阆反讽过去,又对舒月岚道:“昭园太大,还有天赐府那帮天隼暗中看守,这几日都只见运茶进去,也不知宝物在哪一车里,藏于园中何处。” 舒月岚看着图纸,“不妨,得不得宝物都在其次,也不必使动太多人手去。”他指了图上几处位置,勾起嘴角微笑,“散消息出去,就说宝物藏在这几处。” 他眼望何阆,特意在水塘湖泊位置重重点了下。何阆刹时想起舒帮主昨夜一回山庄立即命他查沉船的事,会意地点了下头,这还要诱那些水道人物出来。 彭春常眼一亮,“帮主是要让城内的武林人士去昭园盗宝?如此既能牵制天隼,又能让罗天弈搬石头砸自己脚?”他略一思索,又道:“只怕仓促难及,不易唆动,几个世家大族的人这些日便只在暗中观望,不曾轻举妄动。” 何阆却道:“昨日薛英让人送了几封信出去,似乎他们几大世家要联手谋事。” 彭春常道:“总不会要联手夺宝。” “你怎知不会?”何阆反问。 彭春常又耷拉了下眼皮,怪声道:“他们仕宦之家,哪里会与天赐府为敌?那个薛英一向是个烂好人,多半是做和事佬,劝几个世家子弟明哲保身,不参与宝物之争。” 舒月岚道:“他们不会,其他武林门派的人却会,只要有人暗中动手,便能给天赐府多添一分麻烦。”他又指着图上几处隐蔽的位置,道:“我让玉侯调人手今晚潜入园中,寻宝、杀人都好,那帮天隼总会首尾不顾,接应无力。” 彭春常对他这一石三鸟之计虽有赞许,却也觉是在拼人命不很划算,道:“若是今晚便能劫下杨滑头,也不用如此大费周张。” 舒月岚眼神阴了下,“能劫下最好,只怕押送的官兵与天隼太多,过于棘手。”若今晚救不下,也不能让罗天弈再追派人手去,他敲了敲书案,“不然再让人杀去天赐别院?” 二人一惊,彭春常苦笑,“帮主要在应天府城与天赐府大战么?”因杨牧风被捕之事,舒帮主已经与罗家少主满城杀了一架,难道还要让青云帮与天赐府血拼一场?彭春常不明白了,杨牧风何苦自行受捕呢?真如此杀起来,他被捕不被捕有什么两样? 何阆道:“这大杀起来,营救杨牧风那头若有变故,咱们也会顾应不及。” 舒月岚也知这是下下之策,他自家阵地乱不得,便道:“我不是非大开杀戒,但一定要让罗天弈顾此失彼。” 他昨夜与几个管事筹谋,让吴玉侯调度了人马,连夜出城去往要隘处设伏,拟劫救今日押解京师的杨牧风。劫囚要的是良将强手,硬拼硬杀,彭春常虽有放药调包等阴计,奈何舒帮主起了杀性,不想如此软磨。那帮押解的官差不足虑,所虑者只有罗天弈手下天隼,此刻三人商讨的便是如何掣肘天赐府军,各自一动心思也都动到昭园宝物上。舒月岚不想任人宰割而要宰割人,只管往下兵之道谋划去。彭春常等人帮着出谋划策,也只能尽力兜着,免得舒帮主真将一座煌煌京都杀成了修罗场。 那砸市争斗之事已令各方失色,没有人敢怀疑,盛怒的青云帮主会血洗南京城。 第九十一章 议书厢迷梦惊魂 三人议定了侵袭昭园的细节,何阆犹犹豫豫,才终于将昨夜一院拦堵李青珑之事说出,“王晟被人暗袭重伤,那镇尺被毁落河。” 舒月岚神色一凝,一院五部几个当家的武功深浅他心底清楚,能重伤他们的,放眼武林中,各家门派能拎出来的人数不出三五个。纵使当时王晟身负暗伤,但要趁虚伤他于无形,那份功力绝对是各派中的顶尖高手。他稍想一下王晟被袭的情形,神色便凝重了。 “难道罗天弈亲自动手了?” 他自语了一句,之所以有此一疑,不是看低了罗天弈的武功与身份,是因为罗少主此行并未携府中高手同行,他亲随的几个侍卫长身手虽不弱,却都是统领天隼的头领,武功与“顶尖”一词相差如天渊。再想及被袭杀的巡山卫,不难猜疑是同一人或同一伙人所为,或许罗天弈暗中带了高手护卫,如果是江湖中不名之士或隐世高手,三部想摸查并不容易。 思及于此,何阆所担忧的“盛怒”并没出现,舒月岚反倒更冷静,只是森然说了一句:“他取那假镇尺做什么!”这两日飞剑堂的事被他丢去了爪哇国,哪还能看上那小小拜山礼,这些个真假宝物他自己根本不看重,奈何下属慎重至此,着实有些可恨。舒帮主斜了案上首尾两截的镇尺一眼,哼了声,“什么人在下黑手,该查的不必我再赘言。春常,你去照料下一院,其它五部也看顾看顾,莫让人钻了空子,一刀子扎到腹心。” 二人领命下去办事,舒月岚传了吴玉侯过来,安排暗袭昭园之事,吴玉侯志在报当日狭路厮杀之仇,无论劫囚还是暗袭,调动的都是精兵悍将,凤翔卫为防朝廷猜忌,明面上一队是十五人,用以护家卫业不算过份。舒月岚意在牵制昭园的天隼不能驰援押囚的军兵,据所探悉的昭园守卫在三百人之列,这是在作事前备防排练,除却顾园主原有的园卫和户部借调来的巡卫,园中天隼有百人之数。吴玉侯目标清晰,按何阆探来的布防图拟制突袭途径,绕开园卫巡卫,只调遣了三队凤翔卫,不足天隼半数,智将怀恨,也是真敢打真敢吃,舒月岚对于用兵打仗心里自有一杆秤,由着他安排,只交待要乔装打扮掩人耳目。 凤翔卫长去调派人马,舒月岚支额想了下劫囚的事,又看了看那对镇尺,实在看不出什么,一时乏了,把镇尺推开吹了灯,便斜靠在椅背上休憩养神。迷迷蒙蒙间,忽然见许多光影飞闪,一道道闪光窜走流动,在黑幕里扭转奔腾,时而带翻丝绕,时而飞蛇走电,令人迷乱目眩之余,又觉惊心动魄。 他一惊醒来,书厢里寂然无人,童子都在外静候吩咐,忽吹来一阵山风,吹得书案上纸张翻飞了下,他拾起那纸来,在暗淡的光线下看着,梦境迷糊不复可忆,这纸上细纹似是而非,许是目所见神思之,因而迷乱入梦,倒不足为奇,他又把纸丢回案上,看刻漏一迷神已到了申时末,他揉了揉额角,心下终究微觉忐忑,叫童子送茶进来醒神。 童子端上一杯碧螺春,他吹着茶烟正饮着,何阆又进来了,向他禀道:“城外传来消息,牧风被押回来了。” 舒月岚慢慢放下那杯饮了一半的茶。 他连夜集结人手,亲自调遣精英出城,一路埋下的伏击打空了,他适才与属下商谈半天,安排偷袭昭园制敌的谋划也将付之流水。杨牧风被押回应天府,要救人除了与天赐府血拼强劫牢狱再无它途,而这又是一再否了又否的下下策。 舒月岚一掌拍去,扫倒了茶盏,拍在书案上,掌下呯地一声闷响,另一支镇尺被拍得四分五裂了。 他阴沉着脸,问:“他被押在何处?” “死牢。”何阆道,“罗天弈要返京时亲自押解。” 彭春常还未下山庄,许是听得了这消息,倒与吴玉侯一前一后匆匆过来,开口便道:“牢狱中免不了拷打逼供,须让人去打点狱差,以免杨滑头太过受苦。” 舒月岚点点头,道:“恐不济事,你便也去趟二部,与梅绽定个妥善法子。”他怒气压下来,要吴玉侯先调回劫囚的人马,却只藏匿于府城相机再动,吴卫长急急又去发讯。舒月岚转念又问:“那帮闹事的痞子如何了?” 何阆道:“罗天弈插手了,让捕抓闹事的痞徒。” “好!”舒月岚眼望彭春常,阴恻恻道,“今晚得让昭园闹得凶一点。”这宝物要寻,天赐府的人手还要削减,杨牧风还得劫救,只不过人马得重新调度,并非所有谋划皆落了空,万事皆有利弊,罗天弈可以趁空抽调官兵严加布防,他也可以更周密布置人马,制定救人计谋。 彭春常心知干戈难免,垂下眼皮,沉吟着:“围魏救赵么,索性府衙也点一把火……” 舒月岚哦了声,要他详作谋划,却又问何阆:“罗天弈那皇差办得如何了?” 何阆手下那帮探子日夜搜集着各路消息,盐盗盐政的事虽与青云帮无关,因是罗天弈差事,也不敢轻忽了,回道:“昨日他杀了盐商,夜里杀了运盐的工役,又传密令杀南直几处州府贩卖私盐的商贾盐工,天隼们暗里四处追查杀捕盐盗,今日他与户部尚书饮宴,背里又让人去杀几个看守盐场的小吏。只他天赐府下令亲手绞杀的人,各府计来恐有二三百人,尚不论各府官依命抓捕下狱的盐役盐工,和连坐的亲眷民众。” 舒月岚想从天赐府造起的这场浩劫中找寻可趁之机,以为青云帮谋利,又兼打击天赐府,更让罗天弈早早了结这差事返回京师,但他想了一会,一时也没头绪,只问:“可能查得那帮盐盗踪迹?” 何阆低声道:“只能缀着天赐府的人查,那帮人行踪诡秘得很。” 舒月岚柔声道:“好好查,把盐场盐司,把那群盐盗盐人,掀了底地查!” 郭元海有点老态龙钟地走到厢门旁,忽然一顿,抬头望着阴暗的天幕,一滴雨水打落他脸皮上,一滴又一滴,雨声从天入耳,他想他可能年老耳背,听错了什么话。 第九十二章 行雨夜运筹帷幄 浓云密布,夜色越发秾郁压抑,雨点稀稀落落地掉下,越下越细密。一队人马拥着一辆桐漆雕花马车奔行着,马上骑士陆续戴上了雨笠,不觉间加快了速度,车夫急打了两鞭,也把马驱得更快。车厢里的人微微晃了下,索性向后靠着厢板,整个人放松下来。 他手里还慢慢摇着摺扇,然而说话语气却半点不闲适,还有一点火气,“你们追了大半夜,兜了几个圈子,连根毛都没捞到,在玩鬼打墙?还说你们杀掉了几人,是死是活连个尸体都留不下,你手底下还折了十几个——公子不跟你算账,你们碰上正点子了,那伙人身手比你们强,你们拿命去换命也没法子!可煮熟的死鸭子跑了,那人怎么还跟丢了?!” 车里打横侧跪着个青年男子,微躬腰垂首道:“那人身法刀法,比闪电还快——” “放屁!”摇摺扇的罗少府君怒斥,“你们追不上领头的,连喽啰都跟不上?铁冰河,你是要公子一掌拍死你吗?!” 昨夜的事他早上也收到消息了,当时负责追查盐枭的侍卫长铁冰河还收拾着残兵,他也忙着送别袁子凛,赴户部尚书的宴,一晃大半天过去,随后冲着张尚书的面子,终于上了一趟盐所调档问话,把他这皇差光明正大地走了个过场,算是给巴着眼观望的南京各部官吏点个心里亮,又去丹阳王府替她姐谢恩,被那闲愁没处发的王爷拘着训问了一通山贼与市痞如何危害社稷的话,还叨扰了顿晚膳,这才脱了身出来。他人忙心忙,早间没往深处想,不曾料这帮办事不力的手下连个尸体都没捞住,这跟竹篮打水有何区别? 铁冰河噤了声,不敢回话。 罗天弈甚想将他一脚踹出去,猛扇了几下扇,突然怔住道:“莫非是那盐枭出现了?” “公子此前不是怀疑他在松江府吗?”铁冰河不禁抬头,露出一张姣好如女子的脸庞,肤色雪白如凛冬,毫无一丝血色,只神情有几分惊讶。 “若他不来南京,公子只怕得走一趟松江府了!” 罗天弈冷笑一下,上月底他便收到密报,那盐枭有紧要事要来南京,因此在此地散布人手布局张网,欲将那罪魁枭首一举擒住,依他计谋,原要晚个两三日有个明确消息或逮着个蛛丝马迹再动手,不想流痞暴乱,他担心舒月岚清整市肆让那帮盐商转销脏物,甚至惊动盐吏盐监,引起那些隐匿的盐盗枭首警觉,才冒险提前下了杀手。他在崔宅杀人陈尸,正是为了引出余孽与枭首,这一手还真奏效,当夜便有人探宅查尸,可惜他埋伏于崔宅外的天隼不是人家对手,跟着人在城中兜圈,最后还追丢了人。 罗天弈越想越可疑,天赐府军的身手纵然算不上一流,那帮盐盗也不可能杀得他们铩羽而归,除非是那为首之人真是绝顶高手,绝非寻常盐盗。他也不忙着发火了,又道,“那人是在何处出现?身手如何?你仔细说清楚。” 铁冰河心头绷紧,只得细禀:“昨夜属下带人追踪,城东追到了城西,又往北兜回了西边,来来回回几趟,有几处地方走过了两三遍,他们同伙零散出现,并不在同一地方,约莫聚了一二十人,突然向我们袭击,属下等和他们绕着城西那头打杀,各自打死了四五人后,那人冷不丁就出来了,那地儿离聚宝门不远,追踪时走过两趟,那人倒像是突然赶来的,此前也不知在哪里,一来就抽冷子杀人,把那伙人掩护走了。”他仔细回忆,那片刻的刀光血影,忽觉得惊心动魄,“那人使一柄短刀,刀法悍猛,看不清门路,夜里那刀光就像雷暴,快得让人眨不过眼,属下接了他一刀,那人功力极深,当时属下浑身麻了,他刀上还有后劲,便被他震昏过去……活下来的几个天隼都是被他刀劲震伤昏迷的。” “你被他,一刀震昏了?”罗天弈死死瞪着他。 “……是。” “蠢才!”罗天弈半晌还是忍不住一脚踹去,恨恨道,“府里那么多武林秘籍,回去都给我练一门绝活出来!再这般丢人现眼,统统浸水牢去!” “……是!”铁冰河扶着厢板咬牙应了句,他们这帮侍卫长练功不可谓不用心,无奈天天奔忙,哪有闲暇精修,罗天弈恨铁不成钢,偶下狠心处罚,收效却甚微。天赐府虽豢养了不少武林高手,于护卫杀敌倒可一用,平素办差领驭府军就不如他们得力了。 罗天弈出了口火气,眼神闪烁地思虑着整件事,铁冰河恭顺地跪着,听候他差遣,那低眉垂眼的姿态宛如一个小媳妇,罗天弈一定神看去,忍不住又想发火,“铁冰河啊铁冰河,你爹妈真给你取了个好名字,若非你还能拿刀子剥人皮,公子铁定踹你出府军去!” 铁冰河把脸崩紧,露出几分冷峻神态,肃然道,“属下誓死追随公子!” “崔宅那边,多安排点人手继续盯着。”罗天弈收起扇子,扇端轻拍掌心,一通吩咐,“人追丢了给我找,什么城西城东,玩的好一手障眼法!那伙人多半就隐在闹市里,你跟杨炎——啊,那小子还废着!你跟他副官说一声,让巡城的天隼一同搜查。那使刀的人,哼,你们寻到了不要动手,立刻回报我!” 铁冰河唯唯应了,罗少府君终于放过他,“你下去,唤韦武来!” 铁冰河自怀兜里摸出人皮面具戴了,又化成一副平凡脸孔,到车后去寻人,那韦武一手控缰,脑袋半耷拉着,却在他靠近时猛地扬起脸,泼了他一笠沿的雨水。铁冰河拉马侧避,抹着脸狠瞪过去,冲他指了指前头马车。 韦武登上车,随手脱了雨笠搭在车夫头顶,钻进车内行了个礼,便席地而坐,发梢衣袂淌了几许水滴下来,他浑不在意,道:“公子何事吩咐?” “崔家那旁亲,审得如何?”罗天弈问。 铁冰河杀了被骗聚崔宅的一帮盐商,杀了盐行行首崔朊朊,唯独崔行首的一个远房表侄没杀,甚至是在杀人之前,便把这人捕下了,当晚又交给了韦武审讯。 “他认了帮崔朊朊做事,廉价暗购私盐,货与各府县商肆,也交待了几处购盐的场所,却说不出贩盐的是什么人。”韦武答道,将讯来的消息一个个禀告。 崔朊朊苦心钻营,半生辛苦,坐上了南京盐行商首的位置,城府心计自然不小,这种暗买私盐赚取暴利的不法勾当,断然不能亲力亲为,替他办事的人便是他的远房表侄,一个他信得过的可靠心腹。可惜一闻说他倒台丧命,这心腹也颓废了,昨夜韦侍卫长亲自审讯,没用上几种刑罚手段,嫌犯便交待了一干子从孽,吐露了不少私密。 “那几处场所顺藤摸瓜,必能摸出些什么。”罗天弈又展了扇子摇,马车转了个弯,颠簸了几下,雨下得不小,沙沙作响。“就是费时费日。那人能帮崔朊朊做这暗门勾当,应是个精明细心的,只怕还没那么老实,十分内情吐给你个三分,图个从轻保命,剩下那七分能要狗命的话,保不齐就烂肚子里了,给公子仔细磨磨那蚌嘴,要他把肉都吐出来。” 韦武点头应“是”,罗天弈忽然揭窗向外唤了声“高慎”,高慎驱马走近来,听他问了一句:“周常顺那头传来了什么消息?”高慎回道:“那老儿没有动静,昨日来了消息,只说他腿脚不好,把物色奴婢的事交给他徒弟去奔忙。” 罗天弈放了窗帘,低骂了句:“好个狡猾的老狐狸!” 他杀了崔朊朊一帮盐商,这中人更不敢动了。当日设局诱他报讯,这老儿未必看不出,然而情势所迫,他不得不通风报讯,将险情报知上司或同伙,如今这情形他又如何看不出自身朝不保夕,哪敢再轻举妄动。 罗天弈心思飞转,杂七杂八的念头从心间闪过,忽然想起傍晚被朱烨留着用膳,丹阳王旁敲侧击话着家常,刺探他姐收了“妆礼”的态度,席间服侍的婢女如走马灯,那意图好不明显,竟是要把宫婢也给善如赐几个过去。罗天弈把“旧宅翻修住不下太多人”的话一口说出,绝了他心思,心头还是添了不少堵。这忽儿想起这事,与周常顺的消息串搭在一处,猛然灵光一闪,将窗帷又掠了起来,高慎还傍着车不即不离走着,见状侧身靠近来,罗天弈低声吩咐道:“查一查他那徒弟去跟什么人物色奴婢。” 高慎答应了,罗天弈回过头来,向车厢内的韦武道:“崔家的事,你这边去盘查。另外一件事,今晚还有个人犯,给公子狠狠审一审。” 第九十三章 言之狡狡讯府监 马车在黑漆板门前停下,细雨淅淅沥沥还没歇,地面深深浅浅尽是积水洼,一只如意纹皂靴从车上跨下,踩起细碎水花,一步步向门口走去。侍从早下了马过来,擎起把红色大油绢伞遮着他走,板门大敞着,门楹一块黑底金字匾额,书着“应天府监”四字,两边吊着大灯笼,灯光罩着阶前一溜儿官卒,司狱狱卒在府官带领下,给罗钦差叩拜行过了礼,分侍两侧恭迎。 罗天弈合了扇,点头致意:“方府尹。” 方耿奉命捉捕闹事痞徒,整肃市乱,联同兵马司抓了一大帮恶棍劫贼和泼皮混子,兵马司监收押了附从闹事的闲汉刁民,将恶暴凶残的滋乱者悉数解押到府监候审,捕差们也无暇侦查,沿街奔走锁人,一天功夫,市墟之乱转移进应天府监,牢里闹成一片,方耿本是过来察看的,接到罗天弈要来提审案犯的传讯,是故候在此处迎驾。 此时见他头戴镶金羽边纱帽,身着黛青夏绸狮子衣,玉带皂靴,仅是便服到访,知他要私审,也不敢怠慢,和司狱迎了进去。 两个差役执灯两侧引路,那帮天赐府侍卫安顿了车马,排开两翼护在罗天弈身后,司狱给方府尹撑着伞,和众狱卒一群人随后涌进院中。 院内一片屋舍,亮着数盏灯笼,方耿请他进狱署里稍坐,罗天弈摆了摆手,司狱指下死牢所在,一干人径往那处去。狱署过去不远便望着监院,右区六排紧联的矮房关押着寻常囚犯,牢区大门紧锁着,被捕的痞徒便关在里头,此刻还有些喧闹声。左区是卫卒杂役居所厨舍,中间一条笔直甬道,通往囚禁重犯的黑狱。甬道两边筑有青砖矮墙,每隔五步凿了墙孔,孔内嵌着铜灯,平素无事未必会点亮,此时两列灯火却都亮堂堂,墙脚下还十步一人,立着戴笠挎刀的守卫。 罗天弈听到牢区的吵闹,多少有些明了,甬道里这一幕很仪式,既是为了恭迎他,也还有着警备那帮痞徒的意图。 墙下守卫按刀垂首,不敢造次,罗天弈却在甬道口顿下脚步,挑起眉。他身后冲出几个侍卫,持刀向前开道,罗少府君方才迈步行去。那举伞的侍从脚步矫健,怎奈伞下人步势急猛,雨丝水珠寻着缝儿便泼进来,一条甬道走过,罗天弈衣裳靴面润出几分烟水色,却浑不在意。 那人犯是他亲命押解在此,还安排有天隼藏身狱中严密看守,前面侍卫急走如风,直到那黑铁牢门前住了步。狱卒推开铁门,闷湿的晦气随之涌出,这处黑狱关押重犯,地势偏低,越往深处越朝下倾,雨水一随风渗入便容易积湿,那帮狱卒先已清了狱道,铺下一层干稻草,草上垫了芦席,又压上一块块木板,将整条道面铺设得十分干净整洁。 罗天弈低头一顾,并不多话,轻轻一抖袖,将沾染的水汽抖走,握着褶扇负手踏上板道,司狱引他进狱中,穿过一排牢房,牢里囚犯骚动起来,他看也不看,到了一道向下的斜阶前,那关押死囚的牢房还得向下一层。罗天弈看那斜阶不过七八级,也嵌了木板,到底这地儿闷浊湿臭,不想再下去看,只吩咐:“将犯人提上来审。” 他自顾往回走,侍卫们也跟在周围防守,方耿看着他这威势,小心翼翼的过来,引了他到牢房旁的狱卒室中。 室中拾掇得十分洁净,除了橱柜,正中摆着一张方整的木桌,还有几只靠椅,几盏油灯挂在墙壁,照得暖亮。罗天弈上首坐了,方耿不敢放肆,一个眼色过去,司狱先端了茶水果点过来,斟好了茶退出去。 “方府尹,坐下吧。”扇柄点了下桌面,罗天弈凝神察听周围动静。 方耿施了礼陪坐下首,道:“少府君,间壁便是刑房,一墙之隔,声息可闻。” 府官大人显然为他的提审备办了诸项物事人手,罗天弈颔首,“方府尹莫出声。”他端起茶杯呷了口,因他来得仓促,这牢狱里备应不及,奉侍简陋,倒是方耿从府衙里临时带来的茶叶新鲜,茶是一壶好茶,吃着醒脑提神。 罗天弈从进这座监狱看到的种种布设,知晓他用心,倒也不介意他旁听。 隔壁刑讯室中,杨牧风戴着镣铐被押进来,又被一层层铁链锁在铁架上。他神情略显萎靡,倒非受了刑,而是牢房湿浊,饭菜味寡,吃不下睡不好。此刻换了个地锁着,倒觉几分神清气爽,提了点精神看去。 石壁上插着四五支火把,挂着数种重型刑具,壁下有钉床刀凳,有个烧着烈火的大炭炉,还有一桌子轻细器物,材质形貌各异,有针有刀有夹有剔,俱是行刑所用。一个穿着深紫衣裳的年轻男子坐在靠椅上,屈着一膝把玩桌上的玩意,似是有些好奇,一件件玩弄着,四五个赤膀狱卒候在一旁,像在等候他差命,刑讯拷拮,都是他们拿手好戏。又有四个紫衣人各据一角,或抱臂或闲立,状似无所事事,眼神却鹰隼般警觉。 杨牧风闭了闭眼,不用猜也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形,他早间被押在囚车里走了一阵,还没出城又匆匆押返,投入死牢中,看来是青云帮暗施手段,逼得罗天弈朝令夕改,要在这牢中寻他麻烦,这番一场苦头怕是避不了的了。 那年轻男子大致一件件摸玩过了,突然挥挥手,将几个狱卒赶出门口守着。 “杨牧风,你喜欢哪一样?”他点着一堆刑具,突然问。 杨牧风抖着须,笑容可掬,“哪一样都不喜欢。” “你可想每样都尝试一下?” “不想!” “我也不想。”年轻男子居然如此道,他抓起一把针锤,哗啦啦地又掉落桌面,“这些粗糙玩意儿,对你毫无用处,何苦白费工夫?我晓得你是宁死不屈的。” “杨某实在冤屈,更不想死。”杨牧风谦卑地道。 年轻男子笑了下,正视向他,眼中露出几分戏弄猎物的兴味,“杨牧风,你可知我是谁?” 杨牧风很中肯地回答,“乌衣王孙的侍卫,天赐府的天隼。” 天赐府军紫衣隼袖,人人一望皆知。那男子笑得更深,慢慢道,“我叫韦武,你要记住我的名字。” “杨某毕生不忘。”第一个给他行刑的人,他杨牧风也是记仇的。 韦武点点头,忽然问:“你为何谋刺罗少府君?” 他转换话题极快,猝不及防极易被唬诈,杨牧风微怔了下,坚声道:“杨某被人栽脏嫁祸,绝无此事!” “堂上有证据,并非凭空捏造。” “证据便是捏造的,试问谋刺大罪,谁敢留下证据?” “哪样证据是捏造的?” “书信、证词,俱是假的。” “你如何证实二者为假?” 杨牧风语气越发谦恭,浑不似为己申辩,倒像同推官推论案情,“行刺钦差皇使,理应私谈密谋,何必书信传命,亲购箭矢?” 那金沙帮主与他同在南京,纵有个城里城郊之别,私见一面会谈,不过吃顿饭般容易,哪怕真是青云帮主之命,如此机密大事,正该话不传六耳,事不露形迹,私下面授安排,怎能以书信交办?便是打造箭矢,不假手心腹或他人,也断不应以真面目去采办。 韦武偏了下脑袋,似是觉得他这话有理,点头问:“谁人捏造了证据嫁祸你?” 杨牧风苦笑,“杨某不知。” “你与何人有仇?” “杨某代主家打理山庄经营买卖,生意场中难免得罪小人,却也想不出与谁人有如此深仇大怨。”杨牧风深深叹气。 韦武又笑了下,再次露出戏弄的眼神,“似你这般忠心的奴才,凤翔山庄不止一个,为何偏要嫁祸你,不嫁祸别人?” “杨某实不知何以飞来如此横祸!”杨牧风更深地叹气,八字胡须都快叹瘪了。 韦武也笑得更深,“你与金缜是何关系?” 杨牧风默然看着这个年轻男子,欲言又止,似是不知如何作答,半晌还是一叹,“杨某只是吃过他卖的鱼,你信吗?” 韦武居然点头,“我信。鱼雁传情,鱼水之欢,莫不都有鱼。” 杨牧风哑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韦武放下屈着的腿,走到他跟前,绕着他走了一圈,将他打量了又打量,边道:“杨牧风,咱们在京师,也没想到有你这号人物会行刺少府君,因此没特地给你量身打造些刑具,我身上带着的几样磨人玩意,对你也不是很趁手。”他巍然立定杨牧风面前,诚恳地劝道,“我实不想费这番手脚,你还是坦白吧!” 杨牧风恳然相答:“侍卫大人所问,杨某已句句坦白。” 第九十四章 骨亦铮铮刑囚顽 一墙之隔的听审室中,罗天弈听至此,忽地扬起扇柄,击落桌面。 方耿心头突突乱跳,忽有点后悔来旁听这场审讯,但这血案乃他辖下所管,公堂上他才是主审,怎能甩手不理? 那“答”地一声脆响传进耳中,韦武不再问话,从怀中取出一只长盒,启开来露出嵌列在布带上的八枚竹签大小的金钉,他取了一枚在手,道:“想来想去,大概只有此物与你相宜。” 杨牧风听力未失,哪会听不出墙后有人,方耿浊重的呼息,罗天弈那一击之响,莫不在耳。看韦武如此作为自不觉奇,只不知这金钉如何折磨人。他运功震了下锁链,链条厚实,牢牢捆了几匝,一时要震断不可能,何况内有四个天隼看守,外头更不知多少,若要强行越狱,谈何容易。在他原本盘算中,本拟被押出城后,设法逃脱,或者青云帮会暗中劫囚,怎么也不可能困死囹圄。但如今被押回城内,诸事便变得艰难,试想当日他束手就缚是为了凤翔山庄免受牵连,今日若在此越狱,岂不与初衷相悖? 他看着近在眼前的金钉,锁铐加身,欲避也已不能,只能暗中提起一身真气蓄于肌表,以减轻皮肉伤痛。 韦武看了他一眼,忽向左角一个天隼勾了下指头,对方立时走来,韦武指了指杨牧风身上衣衫,那天隼走近杨牧风,出爪如电,猛地撕裂他衣服。仲夏炎热,牢中湿闷,杨牧风被锁于此,原只着一身薄夏衫裤,被他一撕破裂,露出精壮肌体。 杨牧风暗中咬牙,脸上浮了丝薄怒,倏忽又隐去,依然镇定自若,无视眼前刑具。 韦武第一钉,直直刺落他膻中穴。 也不见他如何重劲,也不似用了巧劲,那一钉刺下,整钉没入肌下,仿似刺入了骨髓,令他乍然一痛,真气震荡,险些守元不住。 韦武刺了一钉,不再多言,将盒中金钉一枚枚取出,都打入他身上要害处。他手法独特,指下使的是阴劲,八枚金钉入体,每一钉都刺在经脉要穴,杨牧风只觉刺入的一刹如被蛇吻,蜇痛了下,便殊无任何痛苦,倒是他蓄起的一股真气随着一钉钉刺落,越来越薄弱,最后一枚入体后,便荡然无存。杨牧风试着重运真气,竟不能催动半点,不由大骇。 那被金钉刺落之处,兀自渗着鲜红血珠,韦武收起盒子,又取出小小一只青汝瓷瓶,拔了塞子,往那点点血珠处弹下赤褐色粉末,那粉末倒似伤药,不一会便收敛住血水。他在每一处只倒上一小点,仿佛是极其珍贵的药粉,血珠敛去,那粉末也被敛尽。 杨牧风只觉药粉在钉口处微微一痒,再无任何感觉,不知为何,越发心惊胆颤。这韦武若用牢中刑具对付他,纵受尽耻辱苦痛,生不如死,哪怕拼得一死,杨牧风自信都能不屈,眼下玩的这一手,是要钉死他?还是让他体内脏腑慢慢伤损?实在让他摸不透。 “侍卫大人,你给杨某扎这几颗钉子是何意?”杨牧风扯动嘴角,维持着风度问他。 韦武像看着入毂的猎物,深笑一下,“杨牧风,这八颗透骨钉刺入你体中,你经脉被封,一身武功修为已被禁锢了。” 杨牧风瞪眼,有点意外,“只是如此?” 韦武道:“当然,你若还是满嘴油滑,无一用处,我也能废了你。” 这话意思就深了,杨牧风这等老奸巨滑如何不明白,他谎言连篇也好,油腔滑调也罢,这都不打紧,既然落入天赐府手里,他这个人就只分有用与无用两种。有用可饶他一条狗命,无用的话,是废是杀,废手脚还是废武功,都只能悉听他们尊便了。 拿这狱牢里的刑具锻炼他的铮铮铁骨,还不如让他明白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 杨牧风当然不会为他三言两语所折,还是不太敢信,依然问:“只是如此?” 韦武眼中兴味越发浓重,却笑而不语。 杨牧风忽然笑道:“侍卫大人,若是审完了,可否放杨某回牢歇息?” 韦武笑了几下,似是笑他不识时务,又似笑他不知好歹,笑完又问:“你奉谁的指命谋刺罗少府君?青云帮主?” 杨牧风却挂不住笑了,“侍卫大人越问得离谱了,我既无谋刺,何来奉谁的指命。”显然他以为的审讯完毕只是作梦,看这年轻侍卫长的神情,刑讯倒似才开始,还能连审他个三天三夜。 韦武点了下头,忽然冲门外喊了声:“狱卒进来。” 几个赤膀狱卒飞步进来,齐道:“侍卫爷请吩咐。” 韦武退到一旁,说道:“听闻堂上府尹大人要仗他三十大板,还未行刑,你们此刻便动手吧!” 杨牧风算明白了,堂上的三十大板被他家帮主阻了,这帮天赐府军可记着恨,此人口口声声不愿费手脚动私刑,然而动不动刑,动什么刑,完全看他兴致,此刻又封了他功力,他想运功护体都不行,端地好算计。 两个狱卒上前卸下锁链,将他拖到木凳上按下,另两个狱卒执起板子待打,韦武又加了句:“别打轻了,也别要了他命。” 狱卒听明白了如何打,一起扬起板子,此起彼落卯足劲打了三十大板,打得板底下皮开肉绽,青红夹血丝。杨牧风咬牙忍痛,这皮肉之躯平日娇贵,虽因习武肌肉结实,却也痛得他眼前发黑,捱完了三十大板,又被狱卒拖起,锁回架上。 韦武挥手让狱卒退出,观赏着他怏怏惨容,说道:“这些刑具既然对你毫无用处,那用一用又何妨?从此刻起,我问的话你再答得不清不楚,这桌上的玩意就让你一样样过个遍。”他看着眼前人犯遭罪,仿佛越发兴奋。 杨牧风心里发苦,垂着头懒得接他话。 韦武毫不介意,只是道:“你说书信证词是假的,我却不知,青云帮主竟是靠口讯办事,买刀买箭还能不是奴才来办。”又问:“你们行刺少府君,是要图谋天赐府?” “不曾行刺,也无图谋。”杨牧风抿着唇,心跳快了下,自公堂上见着罗天弈,他已不存侥幸之心,落入天赐府手里,严讯酷刑只索寻常,更不难预料的是,罗天弈会以他为刃尖,去撬青云帮的铜皮铁骨。韦武此言便是要给青云帮罗织罪名,至时上呈圣听,再发王师之军,就非丹阳王调动三千卫军那般小打小闹了。 “你这等硬嘴狡舌之徒,不给你点好看都不行。”韦武拿起桌上的针砭,想叫狱卒动手,又想及狱卒可能不识字,有碍刑罚美学,于是又点指了一个天隼过来,说道,“给他脸上刺个字或是画个图。”那天隼拿了针,便要上前动手。 蓦地,黑狱外传来一阵轻脆连绵的叮铃声。 第九十五章 雨铃夜刀声震狱 隔壁方府尹不知不觉皱起眉,正醮了茶水在桌面书写:这岂非要屈打成招? 罗天弈被那行字刺了下眼,目露寒威注视着他,方耿指尖还点在最后一笔收尾处,立时颤栗起来,收起手指再不敢多划什么。罗天弈心知这府官到底还是忌怕舒月岚,若他不上堂压场,或到此刑讯,杨牧风便是拿在牢里,必然也是好酒好菜侍候着,毫发无损。 他不发一语,扇子轻轻摇起来,忽听得联房那片牢房处叮铃作响,人声嘈闹,有守卫发了声喊:“有人越狱!”随即四五个守卫高声喊了起来,数处脚步奔踏,铃铛声越发绵密嘈切,喧嚷如同菜肆。 那片牢房里,拘押着的一帮流痞中有擅于偷鸡摸狗者,拿出看家本领撬了牢门锁,邻近多有一齐砸市的同犯,于是接连撬了十来牢,每牢跑出了数人十数人,独逃逃不如众逃逃,人多势众地翻墙翻房顶,结果触动了屋檐拉着的警戒网,网上有预警铃铛,一处响处处响,四下里守卫闻声都奔赶过去,雨夜里一场越狱十分声势浩大。 不知什么人动了手脚,或许有痞徒偷携了刀器,那张天网被划破了两三道,越狱者正在那处拉扯,守卫在逃犯中推挤,一群人碰撞到一处,再四散奔逃或追捕,几排联牢都闹腾着。 夜雨里忽然掠下七道黑影,黑巾蒙脸,披戴着雨具,冲向那条甬道尽头的黑狱,一人高高举起锋芒碜烈的黑亮阔刀,隔着数步便向那狱门摇斩了一刀。狱门外守护着的天赐府军拔刀出鞘,十来把白光森肃的狭窄短刀迎向那一斩。牢房边、卫舍里、矮墙角落,原来藏匿在此看守凶犯的天隼,也纷纷纵身扑向甬道。 那使阔刀的人手中所用显然是柄旷世宝器,一斩之下十来把短刀铿然作响,数把被劈出了辖口,数人被震退,背躯重重撞在铁门上,砰声荡扬,传出老远。那人借着一刀之势又奔近了两步,双手举刀悍然又是一斩,天赐府军一挡不下,虎口发麻手还在抖,根本没几人来得及聚力再拦这一刀,第二斩轰然劈在黑狱铁门上,震得铁门嗡声大响,厚重的铁板门裂出几道扭曲的细纹,震颤不已。 刑室里,杨牧风听着那阵震动,心弦随之一颤。 火光映照下,年轻侍卫长抿了下唇,他脸颊瘦削,笑起来平和好相与,不笑时倒有几分刚毅,无论闲坐还是走动,都显得从容自在。那响声也没让他惊动,倒似想到什么,对那捏着针的天隼又道:“别毁了他容,刺在胸口上。” 那天隼笑眯着眼问:“刺什么字?” “他们胆敢冒犯天赐府,就刺‘天赐’二字。”韦武说道,他是顾虑官府解押交接要验身,毁了脸平添麻烦,因而改刺胸口,语气颇有遗憾。 那天隼上前刺字,针尖深划出两个血淋淋的字体,又拿药液淋上,变成两个刺青,这等把戏倒似素常玩惯,做来丝毫不拖泥带水。杨牧风闭目忍耐,暗自咒骂,也不知韦侍卫长还有多少层出不穷的刑罚手段,三十大板,两个刺青,不过是点皮肉之痛,半点没伤筋动骨,对他们而言恐怕只是点开胃小菜。 韦武欣赏着他胸前的血腥刺青,说道:“杨牧风,从此刻起,天赐府这座擎天巨山便牢牢压在你胸口,你吃饭做梦,都逃之不脱。” 杨牧风抽着气,那药液腐蚀血肉,比刮骨差不多少,对他的话便置若罔闻了。 刺字的天隼退到一旁,韦武把佩剑握在手中,人站到杨牧风侧近,几乎贴身而立,呼吸相闻,铁门又发出一阵震动,外间隐隐有打杀声,他还是一笑,问:“青云帮勾结金缜,和窃盐的盗枭是何关系?” 他在这里审讯,不露凶色不显酷厉,从一开始便是一副“你姑且说之,我姑妄听之”的神态,想必此前已详查了案情与人犯,内心早作了判断,人犯怎么狡言胡说,都很难动摇他心旌。杨牧风观他言行,不是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本想与他打迷糊到底,任他千般手段,只是喊冤不认罪,此刻听得如此一问,真似天外飞来的神仙语,心底忽动了怒,含着一抹笑讽,答道:“侍卫大人既要屈打成招,尽管用刑,杨某无话可说。” 铁门外的天隼恢复了力气,一窝蜂扑过去打杀,从藏匿处纵身出来的天隼更多,粗粗望去也有二三十人,这群人身着暗色卫服,如一蓬暗雾自后方围杀向那七个蒙面人。七人在甬道间纵跃厮杀,有使刀剑长棍的,有舞动双锤的,有一人甩着飞钹,还有人赤手空拳对战,武功招式各异,身手却都极不凡,放在江湖中无不是超一流的高手,只在一众舞刀弄剑的天隼中打得风生水起,精彩纷呈,七人各自以寡凌众,一人打数个天隼,却都不显败象,反而游刃有余,不片刻甬道间的天隼便被放倒了十几个。 那使阔刀的靠近铁门,逼退了几个天隼,又想去劈门,斜刺里却有一人比他更快,昏黄灯光下两团黑影猛砸向铁门,嗡地一阵巨响,门板被一对黑锤轰得凹出碗深大坑,那响声更震得人耳膜生疼,那铁门晃荡了几下并没倒下,被里面铁闩闩得死死的。使阔刀与双锤的想合力再击,周近的天隼奋身拼杀过去,两人缚手缚脚,只得先杀敌。后方一个剑客抖出几点剑芒,刺倒了围攻的三个天隼,猛一提纵,腾空翻到铁门前,长剑插入门缝,恰好卡住,他运劲于肩臂,向下斩落,剑身与铁门擦出一串火花,剑锋刚触着门内铁闩,背后已有天隼怒叱着,举刀劈向他手臂,又有人拦腰横扫而来,还有剑风自背心撩袭向肩胛。 方耿听到劈砍铁门的响声,惊得站起身,靠椅受他一撞,摇摇晃晃如醉酒,险些摔倒。他迈出半步,又生生收住,狱卒室门口守护的天赐府侍卫影影绰绰,一个侍卫长靠着门框,目光寒电般掠来,把他吓得僵在原地。 罗天弈褶扇越摇越慢,听到那句“杨某无话可说”,终于啪地合拢了扇,砸在桌面。那长剑格门的摩擦声嗞嗞传来,分外刮耳,碰到铁闩时铛地一响,罗少府君猛地长身而起,手按腰间紫金刀柄,走出了狱卒室。 如此惊天动地声势骇人的越狱声与闯狱声,自然是冲着他来的。 方耿后知后觉,僵手僵脚地跟着出去,罗少府君伫立室外,目光向隔壁刑室冷扫一眼,桀然道:“不招也罢,打就是了!”声音清亮,在此刻噤若寒蝉的黑狱内,掷地如惊雷,似是回答身后方耿那行问话,又似是回应隔壁犯人的挑衅。 刑室里年轻侍卫长望着杨牧风,依然如看玩弄于掌心的猎物,神色却逐渐凶厉起来。 方耿面无血色,触怒天赐府,这是罗少府君借犯人给他的一个敲打。 第九十六章 斗甬道来者亡命 罗天弈再不听那室内刑讯,踏着地下那条木板道,径往黑狱大门走,稻茎芦枝嘎吱碎响,如若哀鸣。他在望着狱门的一瞬站定,黑狱里散布的天隼聚拢过来,铁冰河已半途离去,高慎无声站到他左上方,拉刀半出鞘,戒视着那座摇荡的铁板门。 狱卒们拥着司狱,惊恐万状地看着那门,浑身直打啰嗦。方耿好不容易迈动脚步走来,端出点威仪,低声喝问:“怎么回事?” 司狱打着颤腔,“大大大人,门外外有凶凶徒闯闯狱!” 门外使剑格门的蒙面人右手握剑柄,旋身飞腿,将袭来的短刀踢开,左手掌力一送,击向背后剑刃,随即又是一腿,扫倒拦腰横掠而来的天隼,但他尚不及落剑,被击开的天隼再次围上来,夹缠着他打斗,他少了武器攻击,身手顿时大打折扣,被三个天隼缠住进退不得,四人斗了数招,使剑的人支撑着不败,还踢中了一个天隼腰眼,旁边使阔刀的击倒了两个天隼,转手劈过来一刀,帮他把一个天隼的短刀打落。那使剑的得他支援,终于脱了缠斗,掌间剑柄猛然下按,门内沉重的铁闩只一声轻嗞,便断成两段,显然他所使也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门闩既断,剑客收剑推掌,那门却甚沉重,后方天隼再次袭来,他回剑刺去。那舞锤的蒙面人逼开围斗的天隼,趁隙一脚踹向铁门,轰隆隆把门踹开小半。这处黑狱的铁门厚逾尺余,怕没千斤之重,平时狱卒开启要六人齐推,这人一踹之力着实惊人。 狱门破开,门外立时有数个天隼急声呼喊起来:“公子,有刺客!” 使阔刀的人当先闯进狱中,高慎抽刀迎上,与他斗了起来。没斗得几合,便被他刀尖撩中,左臂挂了彩,罗天弈身边奔出三个天隼,扑过去围击。 罗天弈见一个侍卫长与三个天隼合力才勉强挡住那人,脸色一沉,此时也无暇细看来人路数,一个使剑与一个舞锤的联袂而进,铁门砰地被撞得大开。 罗天弈盘算这些蒙面人身手,若个个都在伯仲间,他手下数个天隼围攻,顶多也只是将人困住,门外尚不知来敌有多少,他恐怕久斗于己不利,铿锵一声,宝刀横空而起,发出刺耳的厉唳,一道灼眼白光从黑狱里划出半弧,直劈闯进来的两蒙面人,亮光如芒掠出了铁门外。那帮天隼来不及反应,身前的罗少府君已经拔刀出鞘,猱身杀敌去了。 众天隼深恐他遇险,飞步围过去,刑室里韦武闻得那一声刀唳,神色微变,似要冲过去护卫,足下甫动,罗少府君的声音蓦地在黑狱中喝起:“都别动!看住牢犯!” 使剑与舞锤两蒙面人见他刀势凶烈,各举起兵刃抵挡。两人作势挡了半招,侧身让开那凌烈刀气,脚步趁势后退,仿似要逃离般,罗天弈紫金刀旋动,反势回劈,已杀了过去。那两人且战且退,将他引到了黑狱外。 高慎急欲追去,沉喝一声:“漏斗子,转!”向使阔刀的人手臂奋力斩去,欲逼他退避,那人只将黑亮刀面横格,便架住了他这一招,刀锋顺势横撩,削向他上胸,高慎只得侧身拍掌,去解他招数,旁边天隼见机围杀过来,欲合击助他脱身。那刀客内劲深厚臂力大,武功也极了得,似是看出这侍卫长欲抽身出去助罗天弈,一把阔刀时而大开大合,逼得围攻的天隼无法递招,时而又雪花乱旋,只缠着高侍卫长的兵器飞舞,大阔刀却使出小剔刀般紧密精细的招式,宛如那剔肉的屠夫,老练又灵活。高慎武功差他一大截,与几个天隼围攻,看似困住了这刀客,却在这困斗中反被他拦困住,一时竟摆脱不开。 旁近还有不少天隼,在这狭窄狱监中缠斗不上去,有紧盯不放的,想要寻隙抽冷子,有把眼向门外观望形势的,但也知罗少府君杀起来那阵势根本插不上手,还有不时看望那一片囚禁重犯牢房的,似是生怕有暗敌突然窜出。至于罗天弈要他们看住牢犯,这帮重犯饱受刑讯折磨,有没力气逃狱都两说,真有人来劫救只要不犯到他们头上,也该监狱里的守卫狱卒去料理,众天隼皆明白要看住的牢犯是谁,着暗色卫服的更是早先便潜伏于此看守,那该看守的牢犯仅仅只是杨牧风一个。 甬道中,围攻的天隼被其余四个蒙面人杀倒大半,遍地横卧败兵残卒,死活不明。 罗天弈与那两人杀出来,一个使长棍与一个挥舞九节鞭的蒙面人同时暴喝,猛力扫开身周天隼,向他拼杀过去。 四人身手都不弱,交错身形围着罗天弈打,脚下不住变动,欲引他远离那座黑狱。罗天弈使开紫金八宝刀,刀气浩荡,凶厉如猛龙,一道道刀芒在甬道间奔腾,凛如寒霜,烈似朔风,激得雨花残散,水汽聚放如雾,那刀气疾光走电般涌窜,把两侧矮墙间的灯火扑得摇摇晃晃,灭了不少,墙面更是不住龟裂,裂纹处反复受创,砖石便破碎激溅。 他刀势翻天震地,围斗的四人想贴身近攻都不易,那使长棍的拿住一头棍端,与激荡的刀气绞缠,棍头劈、点、刺尽出花招,只望能往他手脚招呼上两下。在他对面上方那耍九节鞭的,一条鞭链挥舞如龙蛇,翻腾甩打间鞭花如爆竹,不住冲撞向那奔肆的刀芒戾气。这两人以长兵器与罗天弈对抗,倒将他刀招缠得一缠,使双锤的矮下身子,耍出蹚地功夫,两锤轰扫盘砸,刚猛如滚石,专攻他下盘。剑客游走不定,东刺一剑,西挑一下,虽也是长兵器,却使出了短兵的凶险狠辣,虽十刺九不中,却还是在其他三人掩助下,不断往他身上要害攻击。 这雨夜里来袭的七个蒙面人,所使武器无一是凡品,都是精钢宝矿所铸,一把把精兵宝器,仿佛为他宝刀而备似的,一时倒不致被他锋芒伤损。 五人缠斗奔走,翻腾纵跃间,离那座黑狱渐远。 狱檐下本在避雨的两个侍从,因天隼与闯狱者打斗而避到矮墙上,又因罗少府君刀气骇人,都跃身到右边牢房顶闪避,一人还张着那把大红油绢伞,两人蹲在伞下朝甬道张望,不住跟随着他家公子的身影转移位置。 黑狱里刀客打得酣畅,不知掀翻了几次天隼,都扑撞到牢房墙上,一干重犯在牢里抓着狭小窗栏向外张望,趁着打斗声不断有人喧闹,司狱把眼一瞪,几个狱卒冲过去训骂了一通,声息又渐小。方府尹可没能力看守牢犯,闪闪躲躲地挪动脚步,带着司狱并几个狱卒狼狈闪到狱门口,眼见天赐府侍卫倒了一地,罗少府君遭人围攻,胆都吓破了。 方耿扯着司狱衣襟,嘶声急喊着:“守卫呢?快叫人保护少府君!”端午节一场谋刺,已足够令他丢掉乌纱了,这监狱里再来一次行刺钦差的大祸,他老命就得交待在这了。 “来人!保保护钦差大人!”司狱拼了命大喊,撮指唿唿吹着口哨。 第九十七章 闻急讯去时惊魂 黑狱外的守卫早被顺手杀了,还活着的都在右区联房间捕堵逃犯。 那片关押流痞的牢房中,撬锁的人似乎为了保命,又撬开了不少牢门,放出乌泱泱一群牢犯,众犯宛若无头苍蝇,到处乱窜寻机脱身。尤其那群闹市打砸的泼皮,捕差们于严令之下不辨良歹,抓捕了一大群,塞得牢房中人满为患,几乎连转个身都难,一个个早已怨声连天,喧闹不休,能脱出牢房的都与守卫冲撞起来,落单的守卫只要挥刀砍不着人,都被群拥而上,扑撞扭打,饱揍一通。比之甬道里兵器凶险,这处纯粹是野蛮干架。也有犯了别事被禁的,本无心逃狱,但架不住脱牢的人多,谁都有点从众的心思,要逃一起逃,逃不掉不过还是关回牢里,所谓法不责众,怎么都不会吃亏。 于是一群人犯翻墙扯网要越狱,监狱里的守卫觉也没得睡,全跑过来围抓犯人,抓到的锁回牢中,抓不到的,继续抓,简直疲于奔命。有几个从破裂的网隙中钻出,在牢房顶飞跑,后面跟着数个守卫追赶,混闹得乱七八糟。 监牢里的守卫武艺平平,早有见到甬道里厮杀的,吓飞了魂魄不敢过来,还有听闻司狱催哨的,奔过来十数人,拼着老命扑过去,却未曾近身抽上一刀,便被凛烈的刀气激得连摔带滚,好容易爬起身,迈着螃蟹腿上前,没三两下又都给蒙面人撂倒了。 方府尹险些晕厥过去,他身侧也还随着两三个府衙带来的差役,忙把人叫到跟前,胡乱吩咐:“去!把府衙的守卫都叫来!今天少府君有个差池,谁都不用活命……你不用去,快去兵马司!快报指挥使,罪犯暴乱,行刺钦差,快调人马来镇压……” 差役团团转,司狱哭声道:“大人,恐怕赶不及了。” 方耿骂道:“混帐东西,你把监狱管成什么样了!赶不及也得去,快!” 差役望着眼前甬道,心惊胆颤地贴墙溜爬,总算打杀的人都没看他们在眼,并不理睬。 周围与蒙面人交战的天隼,有不少挣出去给罗天弈掠阵,却根本无法靠近旋起的兵器唳风中,反而被那剑客趁隙抽冷子,打杀了几个,另外还有使钹与赤手的两个蒙面人,尽在残余的天隼中纵横来去,不时放倒一两人,转眼间还能站着战斗的天隼已廖廖无几。使钹那两个并不上去围攻罗天弈,反而趁外间天隼松散,闯入了那座黑狱中,门口的府官与手软脚软的狱卒,两人也不打杀,一进去便与里面的天隼厮杀了起来。 罗天弈此刻哪还看不出这帮人意图,闯狱者断不可能是为了进狱中坐牢,这几人将他引开,并非是要刺杀他,以他们身手也还杀不了他,这伙人此来断然是为了劫狱。 在一片打斗呼喝声与细雨声下,在左区那片卫舍中,他分明还听到一点细微异响,守卫狱卒都去抓捕暴乱的囚犯了,那里却仿佛还隐匿着人,那异响也许只是雨水滑落略有不同,他却警觉了起来。藏匿的人或许是为了劫狱,或许也在伺机要对他出手,因心头这点警觉,他并未全力攻击围攻的四人,而是留着余力防备那处卫舍。 但他心中却起了浓烈杀意,一声暴喝,紫金刀光芒暴涨,刀势更凛厉,杀气腾腾地自上而下,自左劈向右,咻地脱出飞刀,刺中使锤的蒙面人,那人痛叫一声,左胸中刀鲜血直溅,不知是否伤及肺叶,那使剑的出指如电,抽身给他点穴止血,那人勉强舞动双锤,继续缠斗。四人都不曾发言多话,只是一门心思地苦斗,企图拖住罗天弈。 罗天弈与他们缠斗良久,已看出他们武功路数,倒不是什么名家绝学,江湖中能使此类武功的不在少数,有如此身手的他一时倒想不出是谁。但这些人来路他却隐隐猜到,心中越发恨怒,刀下更不容情,不一会那使棍的也中了他刀芒,险些破膛开胸,前胸鲜血淋漓,几不能再斗。 罗天弈还想再伤杀另两人,逼那藏匿的人现身,院外却突地一阵急蹄奔进,有人一路寻来,惊惶急叫:“公子!公子!” 那马闯进了甬道,马背上骑着的也是个紫衣天隼,不知何故惊慌失措。罗天弈心头一突,几个蒙面人看出来人神情不对,使剑那人便想脱身去刺杀,还有几个在旁伺机欲动的天隼急忙抢上拦堵,罗天弈紫金刀飞旋,舞出一团慑人刀光,逼得四人连退数步,他纵身掠去,将马上天隼扯起飞到右侧矮墙上,才怒声喝问:“慌头慌脑,出何事了?” 那天隼定了下神,急忙禀道:“公子,别院传出求援哨箭!” 罗天弈吓得肝胆俱裂,猛地甩开他,怒不可遏骂了句:“找死!”飞身而下,掠上那天隼的骑乘,只喝命了声“回府”,几个天隼紧随其后,急奔出监狱去。 联牢那边狱门有守卫把守着,没法撬锁出去,企图越狱的都爬向檐上的天网,网隙里陆续钻出了十几个越狱者,在黑蒙蒙的牢房顶四散奔走,淋了遍身雨半天辨不清方向,一望见甬道这处打杀险象,都吓得往别处窜去,守卫东追西赶,怒上心头,恶生胆边,追上的不管死活砍去一刀,那还在钻网的望见暗雨里冒出红蓬蓬血花,头一缩再无人敢出来。 两个蹲伞下的侍从在甬道右边牢顶,偶一回头望见,一人只索不理,一人倒摸了些碎砖屑,向那逃逸的人犯随手击打,被打中者腿脚一麻,扑倒在屋顶,随即被守卫捕起。有几个跑到了边沿,跳向内墙翻下去,这些牢犯身体孱弱,便是才逮捕的流痞最少也饿了一顿,墙面昏暗,身手不灵活的便摔伤了,还有两三个翻了出去,穿过院井去爬那高高的外墙,墙上本拉着几条细线铃铛,还不等他们触响,早有守卫奔出来,拉弓搭箭一顿射,每个都中了一两箭坠亡了。 联牢底下奔忙的守卫被折腾得无名火四起,挥刀砍了几个凶狠的,有想起弓箭这玩意的,也弄了出来,十数支箭羽乱射一通,暴乱的牢犯许多都老实了,一个个被驱赶回牢房去。 撑着伞的两侍从眼见自家公子策马离去,急忙跳下甬道,追着跑了。 那四个蒙面人重伤两人,此时脱力坐落地,也都不去追赶,另两人给他们止血上药,包扎了伤口,夜雨渐细,却也漫了一地血水,有他两人的,也有死去天隼的。左侧矮墙上忽然落下一道黑影,一顶漆黑雨笠低压,脸戴着个黑幽幽铁面具,整人仿若夜魅幽灵,沉声开口:“十七,送他二人回去。” 使鞭那个应了声,搀起负伤的两人,三道身影掠过矮墙卫舍,消失在雨夜中。 墙上那人悄无声息落地,带着使剑那人往那座黑狱中走去。 第九十八章 敌寡我众亦无计 狱门边明灯犹亮,方耿一众见刺客逃走,两个黑衣人从昏朦的甬道走来,司狱眼珠一溜,身边侍候的狱卒全都完尾完须,己方足有十数之众,人多吓倒鬼,胆气一粗,喊道:“保护府尹大人!” 两黑衣人晃眼走至门口,戴面具那人脚步不停,只将袖摆随意一拂,风劲扫过,便将这一众人击晕。 剑客一剑抵住方耿脖侧,伸手欲擒他,那戴面具的人低低道:“不必节外生枝。” 两人进到狱中,一只金钹正飞旋着划向几个天隼,逼得那些紫衣人四散闪避。高慎已没与那刀客缠斗,他手臂后背各伤了一道,并不严重,只把深紫袍衫染得血迹斑斑,此时周边聚着十数个天隼,好几个与他一样挂了彩,地上横七竖八也倒了十来个,狱中悬着数盏壁灯,昏惨惨的黄光照着一地血腥狼藉,与甬道上同样惨烈,显然也是经历了一番恶斗。 那刀客三人身手虽高,奈何蚁多咬死象,各自都负了伤,刀客后背被刺了一剑,使钹那个肩部被重击,一条左臂软软下垂,只能单手作战,赤手那位反倒好点,只是脚踝似被尖刺利勾刮伤,右腿也被划了一刀,但都只是皮肉外伤。三人瞥见戴面具那人,手下各使出了重招,围攻的天隼被逼得难以近身,三人趁机脱开,退到面具人身旁,赤手那个低声说了一句:“不在死牢里。” 这人进到黑狱里,与天隼只斗了几手,便闯向那木板道尽头,下斜阶那一层去。他虽不拿任何武器,拳掌功夫却极了得,那一双手掌更是练过铁沙掌一路的武功,皮肉坚韧,掌劲刚硬,寻常刀剑水火难伤,他身上还携有带突刺的黑金指环,遇强敌时往指上一套,若被他骤然击中,不粉身碎骨,也得生受一记血淋淋的黑手。死牢那一层还有几个守卫驻岗,被他面门胸膛一掌一个,拍得血肉模糊。这黑狱里的牢房钥匙,劫狱前他们已谋得,他将那虎牢门打开,哪知一进去没踏对方位,地下钩链绞足,险些被机关陷住,全凭手上硬功夫生生拔出了钩刺。他在死牢里搜了一阵,没搜到所找之人,冲上来往重犯牢中查看,又被天隼纠着厮杀。 戴面具那人目光透过两个黑洞冷森森望向聚拢的天隼,低沉道:“在他们手里,拿人!” 高慎被三个蒙面人堵在这狱里厮杀,心中已猜到他们目的,此时见敌方竟又来了两个生手,外面天隼不知生死,他家公子更不知如何,惊忧之下,却依然很沉静,心知想从这五人手里闯出狱去已不可能,更不愿被他们擒获,于是与一众聚拢在身边的天隼兵器横胸,慢慢向刑讯室那边退去。这当下高慎只能作两点打算:第一,韦武只有几人,必须与他会合,协力守住人犯。第二,以杨牧风为要胁,逼退敌人。 那刀客劈去一刀,众天隼合力扑挡,那人受伤力衰,这一刀之势大不如前,竟没能伤得他们。剑客挑剑刺杀,高慎横刀截去,身边一片刀剑随即如有默契地击向那剑,那剑客剑势忽然凝滞,似乎气力不继,那一下竟也攻之不进。使金钹那人皱皱眉,此前他单钹扫敌,不如双钹能呼应,不是被避开便是被数人拨走,顶多震伤一两个,不易奏效。赤手那个双足负伤,此时但觉足下沉重发麻,转动迟滞,显然那钩上下了药,他将小腿几处穴道封了,吞了颗解毒药,一时也不能纵身入敌群擒打,欲隔空发拳,这帮七损八伤的天隼要么四散躲闪,要么恐难捱住他拳劲,不好生擒活捉。 几人略一迟疑,各自都心念一动,正想联手打配合,速战速决,面具人忽冷笑一声,出手抓去,众人只觉灯火下仿佛一点蝇影晃动,那人手掌已如葵扇罩到高慎面前,高慎一瞬间脑中空白,完全不及躲闪,那手掌却倏忽退去,就如一个幻影般,不见所踪。高慎骇极,转眼望去,那人却只是冷眼看着他们退向牢狱另一头,一步步逼过来,不再动手。 高慎心知这人要他们引路寻人犯,却也无法可想,依然带着一群天隼退到刑室那处。 刑室门口两个紫衣天隼执剑而待,神色颇为凝重。高慎一众人慢慢退进去,那两人也随之退入室中,四个蒙面人拥着面具人缓步踏入,五双眼睛立即望向刑室深处。 燃着黑炭的大火炉被挪到人犯面前,杨牧风依然被赤膊锁在架上,手足镣铐,浑身缠满铁链,几人目光都落在他脖颈那处,一把森寒如水的长剑正架在他颈旁,持剑那人手稳如山,既没刮伤一丝颈皮,也没留出一丝缝隙。 高慎一众人退到人犯周围,既是看守,也是要胁,如他先前打算。 面具人手指微动,此时欲拿住他们,似乎并无用处,那持剑者不可能为任何一个天隼放人,更甚者只会伤杀杨牧风,他们目光扫过,自然看出杨牧风已被动过刑,所幸并不严重。而要杀这些天隼,似乎也不必急于一时,至少要先把人救出来。面具人一念既定,也就没向一众天隼动手,只是一步站定,隔着那火炉数步,与众天隼对峙。 韦武贴近杨牧风,原本便是因铁门那处动静而作防备,听闻罗天弈那句“看住牢犯”后,也不再审讯,只让人搬动室中刑具于各处布置,防人破室强闯,不料却是高慎带着残兵伤卒退进来,闯狱的人竟如此明目张胆而入。 他此刻也心悬罗天弈,却比高慎还镇定,心头还因那一点悬忧,而生起一丝嗜血的狠辣。 面具人既不开口,也不惧他要胁,眼望那柄长剑,蓦地又是一手探去,依然没人看清他如何出手,依然是黑影一晃,他那只只是戴着寻常黑布手套的手掌已捏住剑刃,铛地一点脆响,那长剑自杨牧风肩后折断,靠在人犯背侧的韦武手中只剩不到半截残剑,前半截被捏在面具人手里,那人举起那半截剑,当着他的面轻轻捏碎,仿佛是在捏碎他脖子般,然后任由那碎屑从指缝散落火炉中。 韦武目光一寒,将手中残剑举起,再次架上杨牧风脖颈,轻轻道:“别动!” 面具人为他这点胆色,暗中挑了下眉。 他身边几个蒙面人却没那么好脾气,使金钹那人冷哼了声,陡然出手,一只金钹甩去,如一道金光急旋,击向他持剑肩臂。这几人武功修为远不是这些天隼能比,若是单打独斗,一个天隼被十招内击杀是毫无悬念的事,此刻莫说只拿着一个人质,便是拿着十个人质,他们也有手段对付。 那金钹击来,旁人欲助挡,又隔着人犯碍手碍脚,高慎几个手疾的挥出兵刃阻去,刃锋被那金钹擦去一角,左右各有人出手,那钹似被灌注了金刚神力,愣是没偏上一分,只来势略慢,依旧旋动着袭向韦武。韦武此刻除了伸剑抵挡或撤手闪避,别无他途,他也没拿手臂开玩笑,转动残剑挡了过去,那金钹来势急沉,与剑锋相触,发出一点刺耳的刮擦声,韦武的残剑被削碎了一小截,越发不成样,手腕翻动躲闪间,掌面又被刮了一道小口,血珠涌了出来。 金钹打了个回旋,被使钹人纵身接住。 杨牧风本来闭目垂首不言不语,倒不是被弄昏过去,只是皮肉伤痛,在蓄精养神,内心也有点羞忿难堪,毕竟此生不曾如此受辱,这狼狈形貌实不愿被任何一个相识之人见到,因此不管进来了何人,他并不打算睁眼相见。此刻耳闻身侧兵器相击,他还作着假寐,哪知陡然间体内血海翻涌,一阵高热,身体数处刺痛起来,那痛阴毒之极,仿佛被数条毒蛇恶蜇了一口,又骤起突然,一下子似痛入了骨髓,他猝不及防闷哼出口,随即想忍住,却还是忍不住呻吟了声。 戴面具几人望过去,皆以为他刑伤发作。 第九十九章 入得囹圄非己身 韦武耳闻杨牧风痛哼,轻笑一声,干脆弃了残剑,伸舌头在掌背伤口上舔拭,将血水都卷入嘴里,才抬眸望向火炉对面几人,笑着慢慢道:“叫你们别动,你们非要乱动,是想要他生不如死吗?” 那隔火望来的眼眸慢慢泛起一点血红,竟有点诡异,剑客不禁喝问:“你这头恶鸟,对他做了什么?” “你们若要救他,他唯有一死。”韦武笑答。 杨牧风慢慢睁开眼,体内痛感还未歇,他忍痛望向那罪魁祸首,“你给我下了毒?” 韦武似乎心情转佳,那异样的眼眸里玩戏又现,答道:“是哟。” 面具人沉默着,那剑客又喝:“交出解药,否则让你们生不如死!” 韦武道:“我们生不如死何足惜?他若死了,你们可要痛悔不及。” 那剑客哼了声,不再言语。这些天隼能以命相搏,这些多人拿命搏杨牧风一条命,他们敢搏,这些蒙面人却不能搏。 面具人忽然道:“不必担忧,什么毒,我们都能解。”他自进这刑室首次开口,说话语气温和,却是对杨牧风所说。 杨牧风终于望向火炉前几人,仿佛相识,又仿佛认不得,只是脸色刷白,惭愧地一笑。 面具人向那剑客道:“砍开他锁链。” 韦武环视了下身边众天隼,个个眼神戒备,好几个挂彩的都来不及包扎伤口,也许一夜间见多了同伴死伤,已然死生不顾。他干脆挪开几步席地坐下,似是要放任他们救人,还招呼那些负伤的天隼坐下休息,高慎坐到他身旁,忽低声问:“你有把握?” 韦武吩咐几个天隼给同伴上药救伤,他自己也给高慎背后伤口撒上金创药,边道:“他们若要杀我们,我们大概必死无疑。可他们若要救走杨牧风,他决计必死无疑。” 那剑客已走到火炉边,闻言怒瞪他一眼,却不再废话,跨前一步,挥剑向束缚杨牧风的铁链砍去。那宝剑当真削铁如泥,每次砍落,都只发出轻微的响声,铁链一截截地被砍断。 韦武撕布条给高慎缠上,在背侧绑好了结,俯身到他脖侧,也低声问:“公子呢?”高慎慢慢摇了摇头。韦武心一沉,环顾四周残余的天隼,外间不知死伤多少,那嗜血的感觉又浓了几分。 几个蒙面人见他们旁若无人地治伤谈话,着实恼怒,他们中三人受了伤,使钹那个被一个天隼临死拼命,使重手伤了肩胛骨,吃了颗止痛药还罢了,那刀客与赤手的,两人只是点穴止血,不曾对伤创处作过医治,衣裤上还是血淋淋一片。三人本可趁此闲隙治疗一番,但他们心中急迫焦虑,在这官狱险地中,随时可能出现变故,心中实比这帮天隼更加戒备,都想早一刻救人出去,根本没闲心作这细功夫。赤手那位撕了衣摆,把腿脚伤处简单扎了下,刀客仅是吃了点伤药,几人其实还想救人后将这帮天隼灭口,到时难免再伤损皮肉,因而也不多费闲力。 那面具人倒有心此刻便动手杀掉众天隼,但听韦武那几句话说得怪异,一时有点顾忌杨牧风还被动了别样刑罚或手脚,只得按捺下杀心,暂留他们狗命。 剑客砍去了拴人的铁链,放下杨牧风,又削去他手铐脚镣,此时方看到他后背青紫红肿,肉绽血流,剑客怒气上来,手中长剑一翻,疾刺向韦武,似是要立刻置他于死地。 韦武眼角瞥得剑光,推开高慎扑地一卧,右手同时抓着地面一个索结,猛地一扯。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凳向剑客兜面砸去,同一刻,对面墙边飞起一只钉床,左右墙上脱下铁铬头重板棍飞砖刺刀等物,向着火炉前横飞,戴面具那几人首当其冲,只觉左右后方都有物袭来,足下更是纵横交错横起了几条钩链,几人跃向半空,挥刀扫掌,将飞物纷纷击开,地面钩链也被刀客旋刀斩断。那些砖棒被击得四飞,有被面具人拂袖扫向火炉后的,都袭向众天隼去,那帮天隼挥刀舞剑狼狈闪躲,又被震伤打伤了数人。 那刀凳砸来,剑客不觉收剑劈挡,凳子被闪电般劈成两半,他心头正怒,猛见火炉边射出一串寒光,对着坐在铁架边的杨牧风袭去,杨牧风侧身闪让,动作甚慢,火炉距离又近,那寒光瞬息便至,当此危急时刻,剑客不知哪里拼生出一股奇力,竟使出了从未试过之快剑,在那寒光触体之际扑身回剑,以剑刃硬生生挡住,叮啷几下,那串寒光落地,竟是丝绳结起的几片细小薄刃,连着地面一段麻索,悬在火炉边下。那剑客横剑护到杨牧风身前,冷汗冒了一额头,此刻脑海里方比出手慢三拍想到,他怎么躲避不开,是伤得太重还是武功受制?这一剑自己怎能快之如斯?是武功又进步了? 韦武弃下索结,几段连接着的粗麻索随之被抛下。他有意坐于此地,便是为了发动此前布置的机关,可惜对上高手,毫无用处,他伸手又抄起那截残剑,爬起身狠瞪着几个敌人。 面具人怒瞪那剑客,那人深恐杨牧风被伤,搀起他要离开,杨牧风歇了这一会,体内疼痛渐渐消去,他武功被禁,手足却没伤损,当下反手按住剑客手臂,轻轻挣开他,自行走动。他才迈了一步,只听韦武在后侧冷问了一句:“杨牧风,你当真要越狱?” 杨牧风提起的第二步只跨了半步,不得已轻轻放下,回身叫了声“侍卫大人”,此情此景他还能抖一下八字胡,嘴角扯出一点笑,说道,“我本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何曾想要越狱?可你要我认些莫须有的罪名,我实在认不得。左右是个死,屈打而死还是毒发而死,也没有不同了,你说对不?” 韦武竟然又点了个头,露出起初审讯时那种神情,杨牧风已能察会其意,大致就是“你言之有理,但你言之不实”,他阅人何其多,这年轻侍卫长那点花肠子还不放在他眼里,充其量只是个阴毒小辈。他不再多话,此地多留一刻,来救他的人便多一分危险,便要转身离去,忽见那侍卫长捋起腕袖,残剑猛然往自个腕臂划了一道,一股殷红鲜血喷了出来。 杨牧风瞳孔一缩,正不明白他要玩什么花样,猛地体内才平息的血海再度沸涌,高热在血脉间散发,那种可怕的疼痛又一次发作,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那痛是从金钉间腾起,金钉间的血肉正被什么疯狂蛰咬着,一阵阵阴狠的痛楚从血肉钻入骨髓,蔓延至四肢百骸,顷刻间痛得他心腔紧缩,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此刻是凡俗肉体,半点真气用不上,根本无法调动气息压制痛苦,单凭一点坚强意志哪里忍受得住?他咬紧牙根,只一瞬冷汗便从额际滑下。 那剑客就在身旁,骇然问:“你怎么了?怎么回事?”伸出手再次搀住他,哪知杨牧风被他一碰,那支撑着的意志岔了下神,如鼓撑的皮球被突然刺了下,竟一阵剧抖,痛叫了声,又死死把牙咬住。这一次的疼痛较之第一次,其实更迅猛更痛,而且越来越阴烈,他自以为忍住了,落在他人眼里,他此刻全身如抖筛,神容惨白狰狞,不知正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其它三个蒙面人都冲过去,惊愕地看着他,面具人盯着韦武,眼神落到他腕臂那道血口上,手指蓦地握紧,“你下的是什么毒?” 第一百章 施毒盅以弱博强 韦武任那血流淌着,高慎与众天隼都围在他身边,并不太明所以,却都作好了殊死一搏的打算。 韦武举臂舔了舔血,目光闪动着难抑的兴奋,如狩猎一样观看着杨牧风,与他痛苦的眼神相触,才缓缓道:“我养了只虫子,它以我血为食,只听我号令。虫子生了些小虫子,正好我找不到趁手的刑具,就把它们种到你身体里了,嗯,就是那些粉末。你们乐意,可以说那是毒粉,我们养虫子的人,叫它蛊。我这一只,是血蛊。”说到这里,他猛地又挥剑划了手臂两下,鲜血喷涌而出,触目惊心,杨牧风五脏六腑都如被虫嘶咬,那阴毒之痛直窜入脑腑,他发狂地“啊”了声,猛推开那剑客,一跤跌坐在地。 韦武笑了两下,舔舌道:“杨牧风,我这三道伤口,足够你痛上三个时辰。” 蒙面那几人听了他的话,无不勃然大怒,及见杨牧风跌地痛叫,好好一个精壮汉子,体魄强健如虎狮,却经受不住那痛苦,身体慢慢蜷曲抽搐起来,不由一个个心头发寒。这些江湖人士,多少听过“蛊”这种令人畏惧的怪物,较之寻常毒物,这种东西不管饲养还是施术,都多了一种莫测的神秘与古怪,这怪物本身便千奇百怪,中蛊后更是难以揣度,那些深山野泽里的巫蛊行家,几乎每一个都有独门手法,养法不同蛊毒不同,中蛊之人根本无法自解,往往只能寻着原来那养蛊者才有办法化解。如今这人以自身鲜血便能诱发蛊毒,令中蛊者痛之欲死,怎不令他们胆寒心惊?刀客与剑客扶起杨牧风,见他五官扭曲,不住呻吟发抖,已经痛得失神。 如果只是寻常毒药毒物,可以求医诊治寻药解毒,但这个蛊,要怎么解? 剑客猛地将宝剑抛起,并掌如刀,打出七八个掌印,他身形未动,那掌影却重重叠叠夹着凌厉劲风向韦武斩去,韦武眼前一花,全身都罩在掌影之下,避无可避,眨眼间连挨了七八下,他不知那几下全是花招,只觉一顿皮肉痛,仿佛那人掌力不足,只有右腕被重重一斩,似要骨裂腕断,残剑铛地脱手而落。 那剑客手一扬,接住顶上旋着剑花掉落的宝剑,似强压着怒气,冷声道:“我这一掌,也足够你骨痛三天三夜!你要脱血而亡我不管,快给他解蛊!”他听得这蛊是血养的,心想不打出血,对杨牧风应该无碍,倒也没猜错。 韦武轻轻转了下手腕,火辣辣痛得厉害,他忽然撮唇发出一声短促古怪的气音,那短音钻进耳膜,别人都不觉什么,耳力不敏锐还以为他是痛得抽气,杨牧风却猛然一震,只觉钻心地绞痛,喉咙一甜,溢出几缕血丝。 剑客怒叫起来,“该死的毒鸟,你想把他怎样?!”宝剑指向他,却万不敢再伤他一下。 “我说过,你们要救他,他唯有一死!”韦武冷道,“母蛊死或者我死,他都会死!” 剑客手颤了下,想起适才险些一剑刺杀他,心头猛然一阵后怕。其他三个蒙面人也是好一顿惊怕,那面具人手指握得更紧,目光如利剑盯着他腕臂伤口。 韦武在他目光下,又悍不畏死地舔了几口血,继续道:“除了我,这只血蛊世上再无第二人解得。即便你们救走他,给他强行起钉驱蛊,他也必被蛊虫噬心而死,不仅如此,驱蛊的人会中蛊,葬他的人也会中蛊,与他同处一室之人都会中蛊。”他望向那面具人,双眼已全然泛红,语气透着刻毒血恨,“我自然要他生不如死!一个刺杀朝廷命官的钦犯,竟还妄图越狱,还有你们这群胆大包天的劫狱者,今夜,你们杀我多少袍泽,我便要他生受多少痛苦!” 面具人蓦地一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韦武已被他狠狠掐住脖颈,面具人寒声道:“看来只能将你一并带走了!” 韦武在他掌指下深深一笑,哑着声道:“我有杀己之力,亦有施蛊之能。” 面具人目光凶厉地瞪着这嗜血恶徒,又森寒地扫过他身边的天隼,这人不只不畏死,也不惧他袍泽死,他们正是在以命搏一线生机。面具人能将他带走,但他宁死不会给杨牧风解蛊,他还会对他们施蛊,也许武功高强如他们,他难以下手,但他们身边那些身手平庸者,却会遭他荼毒。这是一场以弱博强的博弈,输赢只在于谁搏得起命。 显然,强者这一方搏不起。 杨牧风在那钻心入髓的剧烈痛楚中失神了一瞬,神智并没昏厥,身上疼痛难捱,耳间却越发清晰地听着他们说话,那侍卫长的话一字字钻入耳膜,他一字字都听得懂,却要一句句在心中搅一搅,才弄明白那一句句的意思,要几句话放一处慢慢回想,才确切知道他说的是何意。他在死牢里看见墙壁渗水,知道今夜下雨,这大半夜过去,并没听到一点雷鸣,想明白这些话的一刻,却宛如当头一个大霹雳,震得魂飞惊得魄散,他以为只是中了难解之毒,想不到却是中了蛊,堂堂七尺之躯,竟被人当成养蛊之体。那侍卫长说的话还只是皮毛,他并没说出,这蛊养下去,他会变得如何,是会任人宰割还是任人操控,抑或是变成一只恐怖虫体,最终血枯肉销而亡? 杨牧风纵然再奸滑老练,此刻也惊得牙床一阵打颤,只是混杂着呻吟声,别人看不出。所幸他正承受着痛苦,脑子运转迟钝,太激烈的反应与复杂的心计都没有,只明白了一点,他走不掉了。 然后,他凭着本能短暂想了下,走不掉该怎么办。 他走不掉,似乎只能让别人走掉。 他在聚神想事情时,疼痛似乎少了几分,精神也慢慢恢复了几分,这时定眼看着面前几个劫狱者,猛咬一下舌尖,又聚了点精气神,颤声开口:“几位义士……杨某只是一介卑仆,微末之身,不值得诸位犯险援圄,请速速离去!杨某将这牢底坐穿,总有解蛊之机,彼时再图报主家大恩与诸位大义!” 面具人转头望去,从那受着痛楚的人眼里看到了一点清明,他眼神复杂地望着那人,有恨有痛有无奈,几番天人交战,终于喟叹一声,慢慢松开了钳制韦武的那只手,那手臂慢慢垂下,十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狠心沉喝了声:“撤!” 那是要他们弃了杨牧风撤走,四个蒙面人都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瞎眼的都看得出杨牧风留下来要遭受多少折磨,那剑客死死抓着杨牧风手臂,几乎就想抗命强带他走。杨牧风挣了点力气轻拍了下他手,那剑客眼中滚出一滴眼泪,一点点松开了手指,猛地奔出门去。 刀客默默放开人,那使钹的猛一跺脚,两人也一前一后出去了。剩下那个赤手的慢慢走在后面,临近门口时蓦地回头,望着那一室的天隼与刑具,他们是想杀光这些人的,只是多杀一人,便会使杨牧风多受那养蛊恶人一分折磨,他突地蹲身踏出马步,向着那刑室内遥遥一拳,再一拳,又再一拳。 寸拳练至深处,不是只能在寸尺间发劲,这拳劲一泄三千里,还能十步杀一人。 三拳之后,刑室内桌毁炉破,再没有一样完整刑具。 一片烟硝尘嚣,众天隼拍打扫扇着,待烟散尘落,发拳的人已不见,面具人也无影无踪,只剩杨牧风在地上呻吟,似乎那面具人拂了一袖,他周围干干净净,并没被一点碎屑伤着。 韦武走近去,看着他的猎物,由衷道:“血肉精壮结实,不错的躯体,正好多受些淬骨剐髓之苦,捱得久一些。” 杨牧风抽搐了下,韦侍卫长之前为何不对他动用重刑,原是看上他血肉,可兹养蛊。 但他此时却松了口气,毕竟救他的人都走脱了,本来他也想不到,他们会在府城里劫狱,而且将这帮天隼杀得逃生无门,血漫牢狱。为救他一人,那位舒帮主竟然敢让青云帮冒被天家围剿之险,难道他当日甘受缚捕竟然做错了么? 他适才还挨过板子,忍受着疼痛久了,神智渐渐模糊,昏过去前心头略感安慰,毕竟舒月岚是让人冒险救他,而不是来杀他灭口,这让他觉得多年来对那青云帮主的忠心,没有白付。 第一百零一章 失良机功亏一篑 高慎吩咐还能动弹的天隼出外救人,轻步走到韦武身旁,看了地上半昏过去的人犯一眼,悄声问:“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天赐府一帮侍卫长都有点手段,但彼此并不深知,平时也不一定会露出来给人看,似韦武这等养蛊的手段,他是今晚初识,虽然靠他这手段这帮残存的天隼搏回了一命,却实在有些骇人耳闻。 韦武将臂血舔净了,给自己包扎伤口,那右手腕伤了实在无力,只能递臂过去要他帮忙,口中冷道:“知道太多,对你不好。”眼角瞥去,高侍卫长神情戒备,几乎将他视作妖魔,似乎他不说清楚便要放任他伤着,无奈地低答一句:“真的,只是不易。” 高慎交待活着的人不得泄露今晚之事,把黑狱里伤亡的天隼留给他处理,自己出到甬道中,翻查有没有活口,救醒了几个重伤的,一个个追问罗天弈的去向,却无一人答得出。 黑狱门口的方府尹几人陆续苏醒,爬起来战战兢兢看着眼前的人间惨景,那帮守卫终于把企图越狱的犯人都锁回牢房,也跑了过来帮忙收拾尸体。雨已住了,雨云飞散,夜空渐渐露出一种深邃的幽亮。守卫过来报知人犯情况,没有逃脱的,只是错杀错伤了几个。方府尹举头望了下天,耳听牢房里还不甚安静,也是良久无语。 罗天弈与人打远了,但他骑马离去,方耿还是看到的,而那些行刺的凶徒并没追去,反而闯进黑狱中,黑狱内如今什么模样,适才司狱也进去察看过了,很显然那些凶徒是奔着劫狱来的,或者半刺杀半劫狱,所幸并没成功。 只是这事太凑巧了,偏偏那片联牢闹越狱时,这边有人来劫狱。方耿不得不稍作猜想,什么人指使了撬锁者,什么人策动了越狱者,什么人指派来了劫狱者。一府长官的脑袋不是白长的,那里头全是聪明才智,他稍微猜想背脊已冷汗淋漓,一向来他不是不知那个人势力遮天有多险恶,只是不敢对抗明哲保身,但今晚当着他的面,那个人做出如此穷凶极恶之事,他不得不正视自身险境,那个人还能给他留一点活路?如果罗天弈与天赐府军不在此,监狱里不只人命伤亡,死牢里那人犯也得被劫走。 其实他此时所想不过后知后觉,事后推断,那劫狱的人谋划时何曾想到罗天弈会到来,又何曾想到他方府尹会在此陪审,哪里是故意冲着他这父母官来的?只是事已至此,连串的变故化成这一局面,却真可以将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方耿扶着门框,天赐府军的死尸一个个堆在墙边,他胃囊一阵紧缩,蓦地想起罗天弈踏出狱卒室那句话,恍然间明白,他担心什么屈打成招?天赐府如此豪横,谋刺罗少府君,哪怕只有那几页似是而非的证据,也一定“宁杀错,勿放过”的。 今晚之事,也必令那位罗少府君动此等大怒。 甬道里慌忙忙奔过来两人,奔到他面前,方耿悚然一惊,这一个是他差去府衙调守卫的,另一个也是府衙出来的差役,如果他没认错,应是今晚当值的,卫兵却怎么一个没见?那府衙来的差役急急行礼,禀道:“大人,府衙被贼徒打砸了!” 方耿脑中嗡了声,险些软倒,“抓住人了吗?” “贼徒厉害,逃,逃了……” 一着疑,处处疑,方耿不难再次猜向是何人所为,连应天府衙都砸了,哪还容得他明哲保身?罗少府君那句话敲打中了,在两驾对冲拼命的战车路上,想活命他得靠边站,不能犹疑不定心存侥幸,那个人的边他不能靠了,他只有天赐府这一条边,从今往后还得死心塌地。 高慎翻遍了甬道里的天隼,还有一口气的没有多少,他亲手抬到墙边的也不知几个,看着那一整列的尸体,不久前他们都是鲜活的生命,他朝夕相处的袍泽,偶尔还会对他这个侍卫长说几句玩笑,那些改穿暗色卫衣的都是他的手下,是他亲自下令他们在此处守狱,那些紫衣的是他与韦武一起带来的,死去的还有他的副手,他用衣袖给他们擦脸上的血水,那两只袖口渐渐看不出原来颜色,他喘了几口气,猛然一拳揍在墙壁上。如果他有韦武那种手段,恐怕今晚他也会那般恶毒,除了折磨那个囚犯,他们无法为死去的手下多做点什么。 他发泄了一阵,平静下来,见那俩差役到来,走过去问:“可曾见到少府君?” 那被差去调守卫的差役本是贴着墙爬,爬到半路见罗少府君在前头打得凶狠,当场软倒在墙脚动弹不得,直到打斗的人都走光才慌忙出狱去,又在半道遇上赶来报讯的府衙差役,一同折返回来,此时听问,立即道:“少府君乘马走了,似乎是别院有事。”他贴在墙脚隐隐约约听到,听不太清楚,也不敢隐瞒。 高慎一惊,立时去向黑狱里的韦武说知,如今已不忧杨牧风逃狱,只留了两个天隼帮他善后,其余都一窝蜂带走了。 方耿与司狱交待了狱中诸事,带了差役,也匆匆赶回府衙去。 荒野夜道间空寂无人,夜光昏朦,那剑客从远处飞奔而来,在野芜间脚不点地地急飞,草丛荒树摧折,他似一头发疯的蛟龙般,肆虐着奔腾着,发泄着。忽然一道黑影掠到他身旁,与他并肩飞掠了一阵,戴着黑布手套的手掌轻轻搭上他左肩,将他奔势阻得一缓,黑笠下的面具人低声说道:“你身上有伤,不要逞强运功。” 剑客越奔越慢,终于收住飞驰之势,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面具人立即掌抵他后背,帮他导气调息。这人在围攻罗天弈时,几次险进,被罗天弈刀气击出内伤,当时他悬着心旁观,抱着随时出手救人的准备,好在罗天弈并未出全力,紧要关头还一走了之,这人才没有像使棍锤那两位险些丢掉性命,偏还不知轻重地逞强奔飞,在这荒芜间发泄怒火,若不慎引得气息逆窜,伤上加伤不说,只怕经脉还要受损,真是不让人省心。 大小周天走过,帮他把乱走的气息导回丹田,面具人收了掌,暗下决心:再有如此凶险之事,万万不能让他跟来了! 那剑客稳住了激乱的内息,胸口闷痛,知那内伤还得时日调养,也不担忧,蓦地扯下蒙脸黑巾,转身叫道:“吴叔,我恨……” 夜光朦朦胧胧照出韩佑武苍白的脸庞,他语声难过至极,平日舌灿莲花,此时却仿佛不知该说什么,是要埋怨他不救人吗?杨牧风那般情形,该怎么救? 本来按照原定的谋划,他们是准备在午夜劫狱的,但是三部传来了急讯,罗天弈车马临时往监狱去了,他们唯恐杨牧风遇害,只能提前发动变乱,不惜与罗天弈硬杠上,提前动手劫人,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 面具人沉默半晌,道:“回去再想办法。” 他们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第一百零二章 画容冷铜光显警 临近庭院的园苑里,一座六角双层凉亭挂着红灯笼,将上下两层的飞檐都照得通亮,凉亭建了有些年月,亭匾上“听雨”两字与两边楹联都褪了色,亭柱边椅也斑斑剥剥,已经残旧。细雨淅淅下着,苑内花树池塘雾蒙蒙,只有这处亭台亮着光。 亭门旁搁了个红泥火炉,有人打扇烧着茶,还有人屈膝倚坐在边椅上,时而望一眼园苑,时而昂首上观,视线透过中空的亭心望到顶上一层,隔一会又望了望苑边的庭院。 亭子左右闭着两对隔扇,阻了些夜风,亭中央摆了一张方桌,桌上一角放着六个青色粗竹筒,两个装着白米粒,另四个被倒空了。一堆白米粒堆在空竹筒边,很大一部分被铺在桌面,像孩童推玩泥沙般,铺得有形有状,仿似一幅米粒画。那一颗颗米粒铺陈成的,确实是一幅人像画,几个指头不时往那堆米粒里取米,往画像里填补,填得细致认真,不慌不忙,慢慢地人像被铺画完整,有发髻有衣饰,有鼻有眼,是一个端庄秀雅的妇人。 坐在桌边的米画人站起身,绕桌走了一圈,观看着自己的杰作,时不时作一点细微调整。那米粒画不只有形貌,还带着忧惧绝望的神色,实已属佳品。那人却只是坐回椅上,认真审视,仔细思索着。 今晚的天赐别院,由沈述当值。每逢他值夜时,他多半会铺抹这种米粒画,常常一夜无事,便玩着米粒渡过了。 这一幅人像,他涂抹的是飞花宫主归顺天赐府前的神容。 他作这种米粒画,是将心中的记忆于手里复原,务求精细准确,没有瑕疵,在推动排布着一颗颗米粒的过程中,记忆中的影像不断闪现,与他手下的画互相勘核,而他正是藉由这种重复的构建对所涂画的人与物深入探析,不断揣摩,在内心形成异于常人的辨识。 比如,刚完成的这一幅人像,他能从形貌穿扮探究出飞花宫主的喜好经历,而凌千容的这个神态,他在推涂中不仅能辨察真伪,推断她的个性,还能因某些不同的细微表情与动作,摸索推测出凌宫主的真实心声与日后变化。 对于沈述而言,这种构建揣摩是他的一种才能,也是一种消遣,乐此不疲。 他将飞花宫主的人像轻轻抹散,把米粒又堆成一堆,然后开始涂抹下一幅画。这次他画了一个中年男子,玉冠道衣,颔下三络须,神色愤恨中带着些破釜沉舟的决烈,是无极门门主。每一线块每一空隙,他都推抹得极小心极巧妙,烹茶的手下端了茶轻轻搁竹筒边,他也浑不理睬,仿佛坠入悟道的忘机者,一心只专注着手边的活儿。 直到西北角院墙上颤弦般响了一响。那种响动在雨声中显得极细微,是弦索刮着瓷碗擦出的震颤音,宛如拉弓出箭后的余韵。天赐别院的四面院墙与屋脊上都拉有马尾弦,两端覆扣两只瓷碗,中间也摆放着不少瓷片铁块,有人翻墙越屋时,身手太低或不留神,或者手攀或者脚踩,冷不丁便要中招。那些瓷铁不只能刮伤手脚,还能与弦索擦出声响,若在平常晴夜里,这警讯十分清晰,必然惊动别院四下里的护卫,而一到下雨天,这布设就出了缺陷。以沈述的功力在雨夜中听音辨位也不太灵敏,能听到这微弱响声,还得归根于这座别院只是个三进院落带花园的府第,不似京师天赐府那般豪阔广大,也因此,没有京师府邸那么多的机关陷阱。因宅院在修葺,甚至只有墙脚边拉网结铃悬置石块,做着些简单的防御布置。 沈述深知自家功力高低,对那连院墙都翻不过的夜闯者,排除掉雨夜里觅食的野猫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后,只能暗疑是三流蟊贼,可是什么样的蟊贼竟敢来闯天赐府的宅第?他起身走到西北方位,仰首望向上一层亭顶悬立着的八面铜镜。那个烧好茶正闲着拨弄炉炭的手下也“咦”地一声,跳上边椅高高仰眺。 除了这座六角亭,大门二门三门、各处走廊与墙檐下也悬挂有灯笼,四边院墙还装置有八面铜镜,能映照墙头与宅内屋面,彼处铜镜又与这座高出一头的双层亭上的镜子相参照,将宅院顶面景象多方位照射。不过,铜镜照影受光线影响,又不能长距离应用,照出来的景象毕竟有限,只是在这处不甚宽广的别院勉强可用,在暗夜里便更见拙劣了。只不过,它们既不照妖显形也不给美人梳妆,作为一种示警装置,大可不必纤毫皆现,有个大约影像足够了。 沈述见西北向相邻两面铜镜模模糊糊,有些不同寻常的形影,确是有人闯院,而且似乎不只一人。那跳椅上观看的天隼也看出来了,沈述掠去一眼,吩咐:“鸣锣。” 那天隼跳到左边隔扇下,那里立着一个单杠,悬挂着钟锣梆子铃铛等物,那人拿起梆槌,敲了一声锣,又打了八声梆子,指示出西北方位。先前盘膝而坐的天隼也站了起来,半个身子趴在亭外观望院落那方。沈述将桌上米粒扫作一堆,快速装回竹筒,别在腰带上,吩咐两个天隼留神察看,自己抓起椅脚一顶雨笠,便走出亭去。 他从园门进到庭院里,匆匆来到三门外,敲了敲紧闭的内宅门,门内立时有人应声相询,沈述缓了一下,说道:“有人夜闯别院,小姐身边,请几位师姑费心留神。”内宅里俱是女眷,天隼只在墙外值守,在宅内守护的是从无情庵跟随善如而来的八个女尼,院门此处正有其中一人守夜。门内女尼答应了,他向周边值守的天隼严命了几句,又急急往贼徒入闯处走去。 此时才交二更,罗天弈尚未回府,内宅里那座清芷楼还亮着灯火,善如正在斋室里抄写经文,还未就寝。这事还是他弟给她编排出来的,满城闺阁女尼皆斋戒祈福,一团诚心抄经贺寿,总不能她自个一字不写,虽说起于无心,然而广泽圣主功德又宣扬佛家经义,到底是一桩美事,她倒也乐得一为。 外面锣鸣梆响,她还凝神写着经字,却向身边一个女婢道:“去问问怎么回事。” 女婢问了情况回来报知,善如才搁下笔,转头又问:“公子怎地未归?”她起身急走到窗边,向外张望,这座闺楼也是宅院里较高的建筑,倒能望得前院一片雨雾,还有点点灯光。隐隐在西北角院墙那处,有打斗声混杂在落雨声中,不清不楚地传来。那女婢并没问到少府君去向,善如心头平添了一分担忧,不知他在外是否遇险。 她在斋室里踱了个来回,两个女尼进来陪侍,她听那响声一阵阵,一时消停不了,不知来了多少贼徒,她家别院在秦淮河边繁盛处,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贼人夜闯,当真意料不到。俗话说,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显然来人有不寻常的本事,不然值守的天隼片刻便收拾下了,但不知他们闯院为了什么。若是冲着罗天弈来的,他身不在此倒免了一险,但别院里公子不在,如今只有她罗大小姐一个主人,安危着实可虑,她多少有点惊忧了。 她又站窗边望了一阵,向那女婢吩咐道:“你叫上婷婷她们几个,去把内院前廊后廊,各处房门都点上灯,外院也找仆人去点上。锦儿这会还病着?不必劳扰了他,你们嘱咐家奴们去办,务必让整个别院亮堂起来。”她想贼人见不得光,真有闯进来的,也会无所遁形。 那女婢下楼而去,善如又对一个女尼说道:“妙真,你带着几位女尼,把堆在庭檐下的泥沙都洒到墙脚边,花圃里翻出来的泥土,还有那鲤鱼池里挖上来的塘泥,也撒过去。”这两日内院庭圃在修整,这些个泥土还真不少,足可在院墙下铺上一层。那个妙真迟疑了下:“居士,我几人需守在你身边。”善如道:“贼人一时进不到这里,有妙云陪着我便可。你去吧,让婢子们点好灯也一起帮忙。”妙真只得答应而去。 善如便傍着窗一直向外观望,不知守卫是否有人去寻罗天弈,不把这波贼徒击退,恐怕他们腾不出人手,别院里只她坐镇于此,自个倒不能先慌了。 第一百零三章 墙头杀黑鬼袭院 天赐别院的守卫日夜轮值,前后门各四人,看守外墙的有四组各八人,二门里外是两组,还有内宅这处的一组,一班守卫有六十多人,另外还有沈述手下的一队天隼,除了两个在双层亭那里监察,四个在院落庭园中监守,其余几人都在四下里巡逻。 那些守卫多数在屋檐下或廊道站岗,还有少数藏身暗处,闻得锣鸣,靠近西墙的一组守卫率先冲了过去,贼人有跳下踩着网铃的,立时暴露了方位,四个执枪的守卫向那处捅去,只觉枪刺处起了道小旋风,雨雾泼开,四枪都落了空,那贼人竟然一跃身又纵回了院墙,只是这些贼人上来时已有防备,墙头上的瓷铁都扫掉了,大约是雨夜里弦索看不清,才疏露了。几个守卫都冲到了墙边,清清楚楚听到弦索轻鸣,有人把枪举墙头荡了几下,似乎碰着了衣摆,当下拄地一撑,随着跳上墙头,向墙上贼人攻去。 院墙两侧嵌有琉璃灯,只能照出朦朦胧胧的景象,有两个守卫举了火把奔来,雨丝扑着火焰,一时倒没淋熄。墙上守卫在光晕里望见三四个人影,黑漆漆自上而下没有一点别的颜色,除了黑幽幽招子里的四团眼白,仿似地狱里爬出来的野鬼幽魂。守卫猛一下吓了个心跳骤停,左侧一个贼徒猛然抖起一团黑物,向他兜头罩去,那守卫回过魂时,半个身子已被罩在一张黑网中,那贼扯住了网绳往墙外跃落,守卫发了声惊呼,被网裹着摔落下去,墙外黑乎乎望不清对面人,一片猛风声扑下,七八道板子打落他身上,有一下还打中了脑袋,那守卫晕头晕脑惨叫了几声,便昏死过去了。 墙内的守卫听得墙外惨叫,纷纷着急,又有两个持刀跃上墙头,不成想还没立稳脚跟,被贼人迎面撒了一网,也兜落墙外,一通惨打,又昏去一双。 北墙那边屋檐下奔了几个守卫过来,互相呼喝了声,有七八人冲出院门,去寻墙外的贼徒厮打。举火把的一个夹在中间,照出了些光亮,数人绕到西墙外,正望见墙脚倒着三个同伴,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一帮黑鬼,手持黑通通的长黑板子,仿佛鬼差舞着刑杖,奔在前头的三四人登时唬了一下,收住了脚步,只这么一愣神,两个黑鬼飞扑过来,扬手撒开一张大黑网,前头守卫不防被随后奔走正急的同伴撞了个趔趄,立时有三个扑跌着落入网中。两个黑鬼收住网转身飞奔,那三人被拉拽着拖行,在网中狂喊挣扎,拼命拿手中刀去劈割网眼,那帮黑鬼又跑出来四五人,扬起黑板,兜头兜脸地向网中人狂打,三人无可躲避,眨眼也落了个昏死的下场。 这一下捕人打人,黑鬼们配合默契,手法异常熟练凶狠,发动得又突然又迅捷,后面几个守卫救应不及,全都傻了眼。待几人回过神,又有黑鬼撒网过来捕人,总算这些人见着厉害,都向旁跳开闪避,旋即两人舞起刀,三个抖起长枪,向面前的黑鬼刺杀过去。 天赐别院建在乌衣巷里,他家势豪,没人敢比邻而居,别院四周街道都十分敞阔,没下雨时沈述指不定要叫两人出外巡守,这时被人打了上门,附近住民隐隐听得声响,知晓沾惹不得,都缩头紧闭门户。 几个守卫淋着雨上前冲杀,也不管眼前是真鬼假鬼,个个发了狠,大有壮士赴死的勇烈,只因适才见识了黑鬼们群殴的手段,深知一不留神,便会步同伴的后尘,不如拼命冲上去,先砍得一个少一个。其实这些守卫的身手与这帮黑鬼大致在伯仲间,可能还要高上两三分,手上还拿着锐利刀枪,真硬碰硬打起来,黑鬼们只怕十死九伤。可是打架这种事总要讲点谋略,蠢货才一味蛮干,黑鬼们有谋而来,准备不少,从撒网捕人到殴人致昏,群策群力,并不单打独斗,更不会以己之弱去攻敌之强,那刀枪一刺来,个个撒腿向街口跑去,几个守卫挥舞兵刃在后紧追,才奔过院巷,突然一声“着”,顶上一前一后落下两片黑幕,生生将几人罩住,竟然也是两张黑大网,只不过是埋伏在邻近墙顶,专候人落网。 几人想不到街道巷院,也有人使出诱敌深入的招数,个个悔断肝肠,莫不想起“穷寇莫追”这句老话。那帮逃跑的黑鬼掉过头来,又是老招数,把网中鱼儿打昏了事。那举火的失手丢落火把,没一会被雨水泡熄,又被乱脚踩了两下,连火星沫儿都没剩半点,街道里又复归黑暗沉寂。 西北角院墙有守卫跳上,远远望见这一幕,大骂了几声“狗贼”,并不敢孤身下去找死,复纵身下墙,恰好沈述飞步到来,正发声询问贼情,那守卫忙过去禀知墙外之事。 沈述想不到片刻间折了一组人手,贼徒使阴计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而这班子守卫显然没领教过这种逐个击破、群起围攻的手段,互相间也没战术配合,一动手便被打懵了头。 照说天赐别院里的守卫也是从各队天隼中挑选出来,身手不会太差,可惜当日罗天弈初回南京,并没想到他姐会出庵来,对这个临时暂居的别院,并没怎么珍重之物,他自身又有超凡的武艺,因而安排守卫人手时,不是优胜劣汰,而是把优的派遣去各处办差,劣的反倒留下来守院子,一众守卫身手与经验都与各队天隼有了一个段位的落差,便造成今晚这种临场被人打懵的局面。眼下这情形沈述就想给他们强化训练也来不及,只能见机行事,作好调度。 他从内宅那处出来时,已通命各处仆人挑灯守望,倒不须善如再作吩咐,此时还想让人往四面墙头打上雨灯。他话未出口,西边墙头突然又跃上四条黑瘆瘆的人影,沈述看他们俱着紧身黑衣裤,头上套着黑皮帽子,脸面、脖颈、腕掌似都擦了黑油彩,只有眼白可见,当真如一个个夜魅黑鬼般,不知什么来路。四个扮鬼的黑衣人转动眼珠子,打量着墙下的守卫,似是在估量如何出手。沈述向身边聚来的守卫看了一眼,冷然下命:“弓箭——”这些劣汰的天隼毕竟不是寻常庸手,无一人面露惊慌,随着沈述一声命,背负弓箭的的快速插刀回鞘,解弓搭箭,瞄准墙头四个黑鬼,耳听一声“放”,一个个松指放箭,七八支羽翎疾射出去。 墙头四人撒网打得正顺,不想他们突然放起箭来,都诧了下,眨眼箭矢便要着身,忙反跃而下,又跳落到墙外。 趁这一间隙,守卫们把廊里的木架子推出去,搭在墙下,弓箭手纷纷立到架上,挽弓对着墙外,又有守卫一手持刀一手执火把,跃上墙头北端向下照望。沈述候了一会,外面没再有黑鬼升墙取死,他自己也飞身到墙头立着,向外观望。 火光照出了街道的景况,除了倒地不起的几个守卫,临街黑压压站着一帮同样装束的黑衣人,大部分手持奇怪的棍板,都虎视眈眈地瞪着他,怕没个三四十人。